《天下负剑记》 第一章何人仗剑剪群枭(上) 时值初秋,微风拂动间,官道旁荫蔽行旅的两排槐柳,轻轻地摇曳起树干,早已稀零的枯叶,在这风里又遭解落。 西风缠绵不歇,叶落簌声不绝,偶有寒鸦嘶哑,草蛙聒鸣,恍然乎共同谱就出一曲秋声寥落。 情由景生,于是在这条溯及千载的关内古道上,更添了几笔荒凉与萧瑟! 此时此刻,眼望官道尽头,但见一从行旅驾马拉车,践踏起满地的腐叶,自远处迤逦而来。 “停——” 行到此处,那领头之人陡然抬臂高喝一声,待车队稍缓,便跳下马来。 只见他瞪大了眼,直勾勾盯着前方,浓眉皱作一团,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难处。 原来,就在那前方宽敞平坦的大路上,竟然横挡着一根硕大无朋的树干,细看之下,长逾数丈,占满了道路;宽亦有三人合抱之粗,拦在当场,几与目平。 跟在身后的两名随从见此情景,当即驱马向前,行至树干处,也紧跟着跳下了马,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咒骂道:“他姥姥的!这是哪个缺心眼儿干的,这忒粗的树干拦在当路,马车辎重可要怎么过?” 俩人对着空气胡骂一通,才一齐看向他们的主心骨大浓眉,叫道:“黄老大,你行过的路长,见识也大,你快给拿个主意,这下可如何是好?” 黄老大并未答话,神情惊疑不定,只是弓着腰,四处打量着这根拦路巨木,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树干左端的断面之上,看见那毫无锯齿痕迹、且异常平滑的断面,一双大浓眉拧得更紧了。 他看了看,伸出右手,以食指轻轻拭过断面,来回两次,陡然间瞳孔一缩,猛地提起手臂,险些一屁股坐倒。那一副惕然惊惧的模样,倒似给毒蜂狠狠的蛰了一口,呆呆自语:“三刀……如此巨木,竟然只用了三刀,可是这断面又为何如此光滑?” 黄老大蹲了半晌,乱想一通,终于甩了甩头,缓缓起身,心中却已有了主意。 只见他转过身来,先狠狠瞪了二人一眼,旋即抱拳弯腰,朝向右方林子里洪声叫道:“在下黄坚,乃太原府绿湖山庄门下,路经贵宝地,先向各位关内道的好朋友们问一声好。在下此番出关,只是为山庄倒腾些过冬用的皮毛,车队并无金贵之物,敢问一声各位好汉在此设下巨障,不知是何用意……” 几个片刻过去,黄老大仍是打躬作揖,姿甚恭谨。 身后的两名随从一眼见此,面面相觑,心知这趟儿恐怕是遇见了路匪强人,想起刚才的谩骂,这时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只顾缩头缩脑地四处打量,可这四下里一片静悄悄的,除了偶尔的风吹草动,却哪里还有半个鬼影儿? 眼见黄坚大异平常,二人愈发疑惧,咽了几口唾沫,忍不住就要出声询问。可就在这时,却不由自主的,努力一缩脑袋,冷风嗖嗖,直灌进了衣领,背上的寒毛根根倒立,再也放松不得。 只见那原本寂静空旷的树林里,此刻竟已布满了各色身影,像是凭空出现的这伙人,高矮胖瘦皆有、神情姿态各异,但却有一个足以令他们颤栗的共同点,那是他们的目光,如豺狼般凶悍且残忍的目光! 黄坚没有抬头,只以眼角余光斜睨一圈,心想:“这关内道上一向安宁的很,近来也没听说有谁在此开山立柜,怎么今日凭空跳出这些个扎手货?真是倒霉透顶!” 眼看着密林中越多的人影现身,但却丝毫没有要出言交涉的意思。他前后思量,又想起那光滑如镜的树干断面,不由得心下暗凛:“今日之事,无论如何也不能硬敌,哪怕是吃个大亏,白跑了这一趟……” 心中一番计较,他既出身于草莽,多年滚打经历,自然是知进退、能屈伸的。 随即愈发恭敬,道:“好汉听禀!我家庄主孙景泰早年间也曾和几道绿林有过交往,此番不知各位好汉在此剪径,若有冲撞之处,在下先此赔罪!这里的钱财货物尽可留下,只盼各位好汉能够看在我家庄主的面上,让出一条活路走。” 话音落下,又是良久,那密林中方才传出一阵轻笑,“呵呵……,绿湖鬼王刀孙老爷子手下的人,如今都这般的通情达理么?” 循着话音,黄坚抬头看去,但见一人自群匪中排众而出,奇怪的是此人五官俊逸、青衫磊落,看上去竟像个白面书生,与周围群匪的煞气横生更是格格不入。 这样的一个人在此时率先开口,饶是黄坚这样的老油子也不禁感到怪异,还不待他细想,只听那青衫男子接着道:“某等此番设障不为钱财,应该遇阻的也不是你们,谁叫你没头没脑的撞在了刀刃儿上?” 黄坚心中一动,知道有戏,忙道:“这样说来,阁下莫非认识我家庄主?” 那青衫男子笑吟吟的,轻轻点头,却没有立即答话,像是在默默的算计着什么,过了好一会,才道:“也罢!念在孙老爷子与我家也是旧识,不忍折了这份香火情,待我料理完这次的事情,便容你们过去。在此之前,你们就在这路边休息等待,免得旁生枝节坏我大事!” 说完也不等黄坚回复,一挥手又带着群匪深入密林,潜藏了起来。 “黄老大,这……” “噤声!” 不等随从说完,就被黄坚粗声打断,他长呼一口气,微微平复胸腔的郁闷,转身对随从说道:“此次凶险,这些人可不是普通的剪径蟊贼,单看那树干断面,就至少是一位用刀的硬手所为,千万不可与敌……按他们说的去做吧!你二人过去休整车队,咱们如今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那二人哪敢质疑,叠声应“是”,照着吩咐去办了。 黄坚胸中愁闷,在原地杵了一会儿,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一展,径直走向了车队尾巴。 在那里,停着一驾风尘摧残的半旧马车,而在车辕一畔,一株光秃秃的老柳树下,正有着两道身影。 站在左边的是一位双鬓微霜、气质儒雅的中年文士,穿一袭月白色长袍,头戴青纶、腰悬汉玉、负手昂立、气宇非凡。 旁边另有一名尚未及冠的少年人,披着头,懒散地倚坐在树根上,左手支颐,右手握了一卷书,正看得津津有味。 待近了看,这少年大约十四五岁,年齿虽小,却生得俊俏可人,怎生模样?一双剑眉头沉尾翘,直勾鬓角,浑似铁剑金钩;两只杏眼异彩分明,炯炯涵光,灿若凛冬寒星;额宽鼻挺、唇角带笑、隐隐然更透着几分贵气,但可惜面色淡金,两颊微陷,明显的一脸病相,精神也恹恹不振。 黄坚走上前去,先朝那中年文士抱了抱拳,说道:“左先生和赵小兄弟没受惊吧?说来也是晦气,平日里十分安稳的关内道,竟也能遇上这等强枭剪径,所幸对方的目标不是我们,可这出关的行程却是要拖上一拖了……” 那中年文士轻轻回了一礼,微笑道:“十多年前的西湖大会,承认天下四道绿林之地位,同时也设立诸多约束规矩,四道绿林俨然已成正宗门派,其中行规繁杂,比之现今的一些个名门正派还要拘束;我观这次剪径之人,却不像是正统绿林,听他们说话,也并非是这关中口音。” 黄坚大以为然,点头道:“谁说不是呢!要说是绿林剪径,就算没个望风踩盘的,一上来也该自报家门才是,可他们既不索要‘经道费’,又半句不提财帛,倒令我委实不好应付。” 中年文士“嗯”了一声,道:“这些人部勒严整,适才除了那青衫人,竟再无一人出来搭话,他们绝非一般强人,再听那青衫人所言,倒像是另有重大目的!” 说到此处,忽地摇头一笑,“说来可笑,我和雪骥这一路行来,已涉足大半个北国,似今日这等荒诞情形实在遇见过不少,盗不像盗,匪不像匪,这个江湖啊,竟令我有了些陌生之感。” 二人正在感叹间,忽听一道清脆的笑声响起。 “黄大伯和左叔可真是一对儿老执拗,别人都持着刀斧抢到咱们头上来啦,不想着及早脱身,居然还能在此感慨世风日下,盗匪越矩。” 循声,只见那个病弱少年合了书卷,从柳树下站起身来,一边拍着屁股上的尘土一边说道。看那书面,原来是一本今人新注并有所扩充的《游侠列传》。 看到这一幕,二人相视一笑,左姓文士道:“平日里,分封四道绿林、南北江湖之争、这些个轶闻掌故小雪骥你可没有少缠着我问,你年纪尚轻,应是不知这管中窥豹的道理,各行各道,不论高低黑白,皆应有规有矩、避忌守度,若是哪一天这些个巨细规矩统统都乱了套,那么离天下动荡也就不远啦。” “好哇,宣父犹能畏后生,你却看不起人?”病弱少年面现不忿,狠狠一瞪眼,“嗬嗬”两声,清了清嗓,才背起双手,摇头晃脑,脆声吟哦起来,“我观先辙开慧眼,荣衰兴替不新鲜,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细枝犯禁,末节逾矩,因归根本也,痛归根本也!” 左姓文士也不恼他无礼,闭眼捋了一遍,旋即笑眯眯地夸道:“好,说得好。” 黄坚听得暗暗纳罕,却也是见怪不怪。 自从在关中相逢,他就一直有些看不透这一大一小,那左姓男子一副文士打扮,行事言谈却颇有江湖中人风范;另一个病弱少年不谈身体,单单是其聪敏早慧且见闻之广博,即令他半世阅历,却也难以揣测其身份。只能猜到这二人的来头实在不小,所以一路之上多有礼待。随后又亲自取来干粮清水,三人一边果腹,一边闲谈,这一番下来已经是薄日奄奄的黄昏时候。 “咻——咻——” 就在这时,两道刺耳的破空声陡然自远处传来,立时打断了这里谈兴正浓的三人。 紧跟着又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唿哨声。 “报——点子驰骋快马而来,十息可到第一哨探处!片刻可到此地!” 左姓文士眼中精芒一闪,喃喃道:“果非一般强人,这次怕是正主儿来了!” 三人对视一眼,各自长身而起,又将目光投向那片密林,不出意外的,那一伙儿枭匪在青衫人的带领下齐齐现身,也不理会车队诸人,就在官道上排开架势,霎时间刀剑出鞘,明晃晃的利刃衬着黄昏的凉意,直教人胆战心寒。 少顷,官道尽头果然出现了七骑快马,来人清一色的淡紫长衫,且皆负宝剑,就这般风驰电掣,马踏残阳而来。 第一卷宝剑锋从磨砺出 第二章何人仗剑剪群枭(中) “前方何人阻道?!” 人马未至,一声清脆却略带恼意的女声便遥遥传来。 这边青衫男子,闻声只是“呵呵”轻笑,并不答话。 待来人到了近前,众人望去,却不禁露出少许错愕。 只见这来者七人,竟皆是桃李年华的女子,远道而来,自免不了沾染风尘,但奈何一个个明丽出尘,始一出现,仍为这条苍莽古道增色不少,周遭的光景似乎都因此而明亮了几分。尤其为首一女子,紫衫白马,绿鬓红颜,眉笼轻烟,目泛秋水,清冷的使人望而却步,却又不自禁的心生怜爱。 “哈哈……” 青衫人长笑一声,不知打得什么主意,此刻竟收起了利剑,好整以暇地道:“出发前兄长曾对我说起这次对方来头大、点子硬,却万没料到,要对付的竟是几个如此娇妍的姑娘,敢问一声前面这位神仙似的小姐,可正是那近年来名动巴蜀的‘青城一点云霄寒’——郭月吟郭姑娘?” 那为首女子脸色冷淡,并不答话,只是细细的观察周围,随后颔首低眉,神情略见思索。 倒是左手旁一个圆脸女子性子稍急,接过了话茬,娇喝道:“哼哼,是又如何?既然已听过我师姐威名,要命的还不赶紧撤了路障,让我等离去!” 青衫人像是并不着急动手,笑道:“如此便错不了啦!几位可知在下于此苦等已有三日,餐风露宿好不辛苦,就是为了向姐姐们讨一样物什,若是将那物什交给在下,绝不敢为难去路……” “呸,好一个狂徒,敢打那物的主意!你可知姑娘这一路上已宰了多少个像你这样的蟊贼?还敢拦路,真不知死!” “小玲!此事干系重大,逞一时口舌之争又复何益?” 但见对方如此轻薄,又提及紧要之物,左手旁的女子手按剑铗,正待发作,却被那为首女子出声喝止。 只见她驱马向前,轻启红唇,淡淡道:“这位公子佯装强人在此堵截我等,小女子身有要事,不欲纠缠,也不想知道公子是受何人指使,只是公子所说物什,却恕小女子万难交出。” 说罢,玉手轻按马头,鸾铃声中,但见紫袂飘飘,已落在了前方的空地上。 紧跟着,只听一声清越的剑鸣响起,手中已多了一柄光华清幽的雪白长剑。 “若要那件东西,多言无益,请先问过此剑!” 随着一声清喝,只见她左手在前,骈起食中两根玉指,指尖微微下压,右手长剑斜引指天,一时间气质大变,从适才的清冷无双直变得英气迫人。 “好,好!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对,姑娘如此率性果敢,倒也没有弱了青城山的名头,这一仗我等接下了。” 青衫男子微微点头,目光中带有几分欣赏,忽然转过头,朝着密林中高喝一声,“韩仞,这青城山月字辈的首座我已替你截了下来,按照约定,接下来,可就要看看你的刀,磨得是否够快了!” 郭月吟黛眉微颦,同时也七分凛然,三分好奇地转头望去,当然不只是她,群匪亦带着又敬又畏的眼神看向密林,就连黄坚的车队,左姓文士,还有那个病弱少年,皆是抑制不住好奇,同时朝密林的深处望去。 千呼万唤,终于有一道身影,快步穿过层层荫障,如一阵狂风卷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只见此人身长七尺有余,体形健硕且充满了野性,任意披散着一头垂瀑般的黑发,一张古铜色的脸上,五官像是刀刻斧削般深刻,最醒目的还是他怀里抱着的,那柄宽阔的森冷大刀! 这抱刀男子始一出现,就将目光锁定在郭月吟身上,但是眼前的人儿即使姣美如斯,他也仅仅只是扫了一眼。在他的眼里,从始至终,都只有那柄剑。 突然,像是一道惊雷横天,韩仞出手了,还未待众人定睛,他的身影已然跃在半空,刀鞘两分,毫不花俏的一招‘力劈华山’,森冷长刀当头劈下! 面对这迅猛如雷的一刀,郭月吟心下微凝,喝道:“来得好!”扬起右手,忽的在原地旋了一圈,青丝飞扬间,雪白剑芒一瞬间覆盖周身,刹那间刀剑相交,火花迸溅。 二人于电光火石之间,大约走了十余招,方才各自向后退去;这十招以相互试探居多,是以双方均未使出全力,乍一看去,似是一副平分秋色。 “好俊的剑法,你果真值得我等候三日,在分出胜负之前,我想知道这柄剑的名字。”待一刀用毕,韩仞收刀而立,眼中缓缓升起一抹异彩。 “此剑乃青城第二,剑名‘冷月’。”郭月吟横剑而立,握柄的手腕却微见颤抖,心头一片凝重。对方的刀法不拘泥招式匡锁,内劲充盈且刀刀直夺命门,虽然过去未曾听闻此人名号,但是只以这十招来看,便足以令她不敢小觑。 “好一个‘月冷云寒’,人剑相称,值得我认真对待,请!”韩仞一点头,突然将大刀回鞘,继而反手握持刀柄,微微弓起腰身,一双眸子虎视眈眈,模样却是说不出的怪异。 看到这一幕,在场众人皆感怪异,只有那青衫男子神色一动,隐隐间像是有所期待。 再有,便是那左姓文士,从头到尾他旁观场中,神色一直是古井无波,平静的好似一个局外人,但自从韩仞摆出这样奇怪的起手式,他的眼神就变了,眼底精芒涌动,呼了口气,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要紧的关节。 只见他挥手在腰间一抹,取出一物塞进身旁病弱少年口中,自己也吞服一颗,这才凝神定睛,再度看向场中。 郭月吟亦隐有所觉,紧紧盯着对方握刀的手,调起全身真气,紧密防备。 只见韩仞突然动了起来,大步一转,踩着某种奇妙的步法在她身前左腾右挪,每一步都走得很快,也很扎实,已渐渐逼近。 对方步法诡异,见所未见,且不知何时突发杀招,一时间自己竟落入了被动的局面,就在她茫然无措之际,忽闻耳边传来一声细语。 “姑娘当心,此人用刀非同小可,且大有来头,之后将一刀强过一刀,须以雷霆手段尽早截断……” 郭月吟来不及细想这声音的主人是敌是友,眼下情形已然不利于己,只能紧咬贝齿,打着权且一试的想法,将真气贯行脚尖,朝着韩仞发足疾奔而去。 而那韩仞仍在依循着规律腾挪不定,令人无从捉摸他下一刀的方位与路数。 郭月吟看准一个时机陡然出剑,连刺带削,莲步紧逼,剑光霍霍,笼罩左右,使出一招己派剑法中专探虚实的妙招——‘拨云见日’。 恰好那韩仞此时将身形闪跃过来,连避三记疾刺,却正中下怀,眼看着就要吃上最后一斩,突然间身形戛然而止,却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在半途中停了下来。 就在此时,郭月吟见到了一双蕴有无限冷意的眸子,蓄势许久的韩仞出刀了! “铿锵——” 一抹浓烈且森寒的刀芒,自韩仞手中迸发出来,自下而上一闪即逝;随即只听“啪”的一声,他手里的大刀再次归鞘,半空中却缓缓的飘下了一绺青丝。 而在七步开外,郭月吟单膝跪地,绾起的秀发散落两肩,白皙的颈畔更有一线血痕,长剑也落在了一旁,唇角带血,且在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这一次交手虽然未分生死,可是谁胜谁负,却已经显而易见! “快住手!” “好贼子,休伤我家师姐!” 看到郭月吟竟然落在下风,余下六名女子又惊又怒,齐齐拔剑在手,抢将上来,六口宝剑一致朝外,把郭月吟牢牢地保护在中央,警惕地盯着韩仞与群匪,当然多数的目光还是围绕着韩仞这个大敌。 但就在此时,却见韩仞闷哼一声,紧跟着脸色涨红,朝着己方这边又是疑惑又是愤怒地望了一眼,一个“你……”字刚说出口,嘴角便溢出血来,赶忙盘膝坐倒,竟然自顾自地运功调息起来。 六女看得面面相觑,同时心中也松了口气,只当是郭月吟内力深厚,虽然落败,却仍以暗劲击伤了对方。 在场众人的想法,大多皆是如此,只有二人不同,青衫人嘴角微翘,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而左姓文士却看得暗暗摇头,细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左叔,你可看出这韩仞使得是什么刀法?刚才那一刀虽未建功,可在最后刀势一滞,明显有一半的力道被收回鞘中,其中巧妙,言语实在难及万一。”赵雪骥一直在旁作壁上观,这时满脑子都是韩仞那最后一刀,忍不住仰头询问。 “小雪骥不错,很有些眼力。”左姓文士目露嘉许,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今日你可有了眼福,此人使得正是那大名鼎鼎,号称‘百垒千叠’的《沧浪刀法》。我已清楚对方底细,一会儿场中会有变化,你随机应变即可。” 说罢,却见他移步走向马车,而后自马鞍的皮囊中,取出了一根用布条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物什,随即在身旁黄坚等人惊异的眼光中,施施然迈步走出。 这左姓文士旁若无人一般,直挺挺地走进场中,像是有一颗石子砸进了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阵阵涟漪。 看到来人信步走向郭月吟,且大有维护之意,青衫人目光一冷,但很快又变得安然自若,微笑着道:“常年打雁,没想到今日居然看走了眼……,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左先生,你这是……?” 身后黄坚等人也是一头雾水,按说此时这场中密布杀机,敢如此信步闯入的,不是痴傻就是艺高人胆大,可这个左先生实在不像痴傻。他只好面向赵雪骥投以询问之色,赵雪骥却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说。 左姓文士丝毫不理会青衫人,待走近郭月吟身前,俯身将她扶了起来,道:“适才是我以‘传音入密’之法提醒姑娘,姑娘不必怀疑我。这片地方正弥漫着拜火教的‘极乐烟’,随着你的呼吸,早已经渗入体内,此刻你内气鼓荡、思绪混乱,也正是因此,若是再行消耗真气与人打斗,一旦累及脏腑,只恐性命难保。” 一听‘极乐烟’三字,郭月吟俏脸一白,“啊”了一声,心下却已微微恍然,欠了欠身,感激地道:“原来这些人都是拜火教的爪牙,难得先生萍水相逢,却肯仗义相助!” “路见不平处,义所当为时,姑娘又何必拘礼?”左姓文士摇头一笑,又伸手从腰间取出一颗橙色药丸,接着道:“这是我的独门解药‘百辟丸’,可以暂时压制毒烟,姑娘服下后先行运气百会,谨守灵台清明,稍候片刻,待我向那贼首取解药来。” 郭月吟接过药丸,大为感激,又鞠身道了声谢。 这时两名女子走上前,左右伸手扶住了她,那圆脸姑娘小玲小脸含煞,指着青衫人骂道:“我呸,好一个威震河朔的拜火教!想要那件东西,不妨明刀明枪的来抢,不承想却用起南诏极乐烟这类卑劣的手段,堂堂一大教宗,可真是大增脸面。” “小姑娘,你有所不知,这极乐烟原是那‘毒仙宗’惯用的伎俩,而毒仙宗早在多年前就已向拜火教俯首称臣,这二者如狼如狈,臭味相投凑在了一起,那也是没话可说的!” 左姓文士仰面一笑,对郭月吟道:“这里就交给我,请姑娘先去一旁打坐调息。” 郭月吟道:“有劳先生了!”便在小玲的搀扶下,与众女走去了一旁,服下药丸,运气调息,不在话下。 左姓文士这才直视起青衫人,略微打量,说道:“这个时节是西南风向,如我所料不错,那燃烟之所便在这片林子里吧。” “你……你……” 青衫人脸色连变,终于失去了镇定,原本一切尽在掌握的自负与闲逸,此刻却好似风雨欲来的天空,布上了一层沉重的阴霾。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左姓文士,拱了拱手,道:“阁下既能知晓极乐烟,想必不是无名之辈,在下愿意奉上解药,并且放开路障,只请阁下独善己身,莫再插手此事,未知尊意如何?” 左姓文士听了,却不置可否,只是轻轻摇头,而眼中的冷意,正在一点一点的增加着。 第一卷宝剑锋从磨砺出 第三章何人仗剑剪群枭(下) 青衫人皱了皱眉,挺直腰杆,语气也硬了下来,“如此看来,阁下是打定主意要和本教过不去了……,可知在这北方武林,得罪了本教,便等于是自掘坟墓!不论你背后有何倚仗,终究只是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所谓信言不美,勿谓言之不预。” “无知竖子,还敢在此大言不惭,可知我已给过你机会,你却不知进退。好!日后若得闲暇,左某定会亲赴幽燕,好生领教一番拜火教的盖世威风。” 左姓文士摇头冷笑,不再理会青衫人,却看向那名叫韩仞的年青刀客,从头到脚,好生一番打量,方才笑道:“小兄弟,你师父只是传你刀法,就从来没跟你说起过江湖险恶、人心鬼蜮么?” 说罢又一挥手,一颗百辟丸破空而去,竟然是飞向了韩仞。 韩仞此时正在运功压制毒性,听了半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知道是自己错怪了郭月吟,这一切都是青衫人的险恶设计,只是苦于自身中毒,不能即刻发作,只好先忍着这口恶气;一见百辟丸,眼睛大亮,很光棍的就接过手来,服入肚中,稍作调息,便将目光对准了青衫人,暗想:“没想到这厮今日的毒计竟想把我也留在此地,本是同路之人,奈何好狠的心肠!” 心悸之余,更显得杀气沸腾,再看向青衫人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一具尸体。 做完了这些事,左姓文士才开始不急不缓的解开手中的包裹,随着布条纷纷落下,露出了里面物什的本来模样。 那是一柄没有剑鞘的沉青色古朴长剑,剑身朴拙,光华不显,在场也只有那郭月吟和韩仞二人,眼睛一眨不眨的,紧紧盯着这把青色古剑。 左姓文士心无旁骛,小心的擦拭着剑身,边擦边道:“既然如此,我猜猜你的身份,这般年纪就有如此高的地位,整个赤练山也跳不出一手之数,之前你说是奉兄长命令来此,如我所料不错,四道绿林之一‘剑南道总瓢把子白玉蟾’便是你的兄长吧!那你就是被江湖人称作是‘毒士无双竹叶青’的白青馥了?” “你……你绝不会是一个过路人那么简单,你究竟是谁?来此有何目的!此事我做的极是隐秘,何以竟会走露了风声……” 今日之事,云诡波谲,饶是素来以计谋著称的白青馥,也已大乱阵脚,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惊恐。 实际上,他这一趟来,原拟一石二鸟之计,不光要夺取青城山的那件宝物,还要为其兄长在教内的上升铺平道路,顺手除掉韩仞这个潜在的极大威胁!至于黄坚等人,如此要紧之事,又岂能随意留下活口?这本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岂料这个来历不明的中年文士像是无所不知一般,将他的布置一一拆穿,且逐个化解,眼看着就要将他逼入死路,怎能不惊?! “嘿!无知宵小,这位先生手里握着的,正是‘天下利器榜’排名第七的北冥剑,又岂会是无名之辈?” 没等左姓文士开口,却听那韩仞冷哼一声,接着道:“早年间听我师父说起一件往事,他曾在太湖之上偶遇了一位名叫‘左南江’的绝顶剑客,手持北冥剑与他拼斗足足三个时辰才败下阵来,请问阁下可是那左南江?” 他先是冲着白青馥一瞪眼,带着鄙夷与愤怒;后面的话却稍显恭敬与崇仰,显然在他的心目中,这个左南江既然能与自己的师父拼斗三个时辰,那已经是不得了的荣耀,是大大的了不起! 左南江微微一怔,摇头笑道:“是尊师抬举在下,在韩宫主面前,北冥剑也只有黯然失色……” 说罢,手腕一震,北冥剑剑身剧颤,一声沉郁的剑吟‘嗡嗡’响起,两道青色剑气迂回开来,但见身上长袍竟也鼓动飞扬。这一刻的他一扫文士模样,分明就是一位身怀绝技、飞扬不羁的绝顶剑客。 “若非看出韩仞刀法所承,从而想到韩宫主已然投身拜火教,如今也已贵为四圣之一,才防备了一下那毒仙宗的宵小手段,否则说不得今日就要栽在你这条竹叶青的獠牙之下……,害我倒是饶得过,可恨差点把雪骥搭了进去,再者牵扯这么多无辜的性命,可见用心之狠毒!今日既然撞上了左某,正是天假我手,要教你这毒士血溅五步。” 未待话落,左南江脚下生风,就这么仗剑直闯入群匪之中,虽说这伙强人手底下功夫并不弱,临敌反应也堪称迅捷,可是又怎及得上这么一尊无伤无碍的剑道宗师?剑气在其中只是几个回旋,便看见残肢断臂四散纷飞! 白青馥只看了一眼,便知不可与敌,惊惶之下正欲脱身,却见两条青色剑气似腾蛇、如游龙,活了一般的缠绕而来,无奈挥剑格挡,这样一来,却再也没有机会可以逃脱了。 场中兀自激烈厮杀,周围众人却是一齐做了看官,看到此处,只听那盘坐调息的郭月吟低声惊呼:“这是,这难道是《北冥剑典》中的‘青泓游龙’?” “不错!正是青泓游龙。”韩仞点了点头,神情郑重地道:“按家师所说,此剑气柔韧遒劲,大异平常,虽是剑气,却宛若实质一般,只要气机锁定之下,再也不能摆脱……白青馥这厮平日里疏于武功,只晓得玩弄阴险,今日踢到了铁板,多半是要饮恨于此。” 话虽如此,但脸上却无半分幸灾乐祸之意,似乎比起对白青馥的恼恨,他更加在意的,还是左南江那高明独到的剑法。 再说那伙强人,早已被左南江手持北冥剑几个纵横起落,便杀得肢体不全,片刻后,杀戮场中唯一还站立着的,就只剩那手持断剑,衣衫残破的白青馥。 看着满地的断臂残肢,左南江微微皱眉,动了不为已甚的念头,长呼一口气,缓缓平复了胸中杀气,道:“还活着的人交出极乐烟的解药,拿起你们的残肢现在可以走了。须当牢记,今日尔等所受一切苦痛,皆乃往日所为之恶报,料你们今后四肢不全也无法继续为祸。” 再看向白青馥,凛然道:“我本无意杀生,但你这毒士所设之计太过狠辣,实为武林正道所不容,今日就让你死在这北冥剑下,聊慰天地正气。” “技不如人,我无话可说,凭你装腔作势!但终有一日,我的兄长会找到你,找到你们所有人,呵呵,哈哈……到了那一天,你们的下场一定会比我更惨!一个也休想逃过!” 白青馥披头散发,青衫之上更是血迹斑斑,摇着头惨笑连连,状似癫狂,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散发着寒入骨髓的阴冷,挨个看过众人,直看得众人骇然发毛,最后看向了提着剑,正一步步紧逼而来的左南江,大笑三声,吼道:“人事已尽,奈何天不遂愿,又何消多说!今日功败垂成,白某唯死而已!” 不等左南江出手,竟挽起断剑来,飞快地在脖子上面狠狠一抹,这个纵横绿林的一代强枭,至此一死了之。 见这毒士伏诛,左南江收起长剑,低头看着那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喃喃自语,“白玉蟾是么……,哼,一个背义之贼,又何足患?我等着他!” 随后露出微笑,恢复了淡然,先朝着黄坚抱了抱拳,道:“在下与雪骥只因种种原因,实不得已,才一路隐藏身份,失礼之处还望黄兄莫要见怪。” 说着,分别朝众人抛去解药,“大家还是快快服了解药,天色已晚,咱们今夜就在此处林中对付一宿如何?” 接过解药,黄坚擦了一把冷汗,实在是被那临死的诅咒吓得不轻!赶忙打躬回礼,恭敬道:“危急之际,先生仗义拔剑搭救我等性命,黄某岂敢怪罪先生!近年来,自从奸相李林甫顶替张曲江做了这大唐宰相,天下各地是一天乱过一天,行走江湖自然要小心提防,隐姓匿名又有何怪罪之处?” “月吟承蒙先生出手相助,这才保全性命,先生云天高义,小妹在此替各位师妹谢过先生。” 那调息许久,略有恢复的郭月吟脸色平静,瞥了一眼白青馥的尸体,甚至露出几分快慰,显然未受其诅咒影响,带着师妹们,面向左南江敛衽行礼,深深一揖,礼罢又道:“秋夜渐冷,不便赶路,不知可否容小妹几人一同将就一晚?” “当然好啦!左叔你快答应郭姐姐。” 左南江还未答话,却听后方赵雪骥一声雀跃,他走上前,先向左南江眨了眨眼,两手叉腰,说道:“姐姐生得这般好看,与我们作伴不仅秀色可餐,而且赏心悦目,再看这一路豺狼虎豹荆棘横亘,说不得我赵大公子今夜要做次护花使者啦!” 说完,还不忘瞪了一眼那坐在一旁独自调息的韩仞。 左南江和黄坚相视一笑,被一个半大少年如此调笑,就是那霜冷雪傲的郭月吟,此时两颊处也悄然飞起一片红晕。 看着小脸苍白的赵雪骥,知道他心中的顾虑,左南江眼中满是赞赏,柔声道:“好,好!都依你,难得相遇,今夜我们不如升起篝火,烤些野味,再借你黄大伯几坛好酒,一起把酒言欢如何?” 赵雪骥愉快之色溢于言表,连道:“好极了,好极了,那样可真热闹!” 一道木讷的声音却突然响起:“不知先生可否也容在下栖身一晚。” 除去左南江和赵雪骥外,众人都是微微皱眉,露出些许戒惕之色;循声看去,只见那一旁服了解药,已调息完毕的韩仞突然站起身来,面向这边言道。 “好,相遇即是缘分。”左南江微笑着回复。 第一卷宝剑锋从磨砺出 第四章可知越鸟巢南枝(上) 是夜,一轮皎月悬挂,群星璀璨。 关内道上,不远处有一片葱郁的树林,本是个阴暗的所在,但此时林中却燃起一堆堆篝火,火光映天,照得密林中一片通明,可见数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 “郭姐姐,今日那青衫男子费尽心机堵截你们去路,口口声声说是要借一件物什,那件差点害了这许多人命的物什到底是什么东西?竟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 赵雪骥看向旁边坐着的郭月吟,一边问道,一边又转头向身后看去,在他们身后稍微阴暗的地方,那个名叫韩仞的刀客左手抓着一只烧鸡,右手提了壶酒,正在独自大快朵颐,只是吃相十分不雅。 左南江轻咳一声,道:“雪骥,这些比较隐秘的事,你怎么能随便去问郭姑娘呢?” 不料郭月吟丝毫不恼,朝着赵雪骥微微一笑,并开口解围道:“左先生不必责怪雪骥,这件事虽说牵扯隐秘,却并非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先生可知家师提炉真人?” “这个自然。”左南江喝了口酒,而后缓缓道:“三十年前疯魔武林,只使一根普普通通的拂尘,折尽天下几多神兵利器,饶是当年那‘天下利器榜’上排名第八的重明剑,也是折在尊师手中,天下人只道是拂尘功夫厉害,我却知道是尊师所创的《提炉真气》更加霸道。” 说罢,又有些疑惑道:“不过我听说尊师在七年前无故失踪,失踪前竟未将《提炉真气》留下,加之你的诸位师叔不是追求丹鼎之术就是武学天分不足,此番青黄不接之下,才导致如今的青城山日渐式微,但不知今日之事又与提炉真人有何关联?” “先生知多见广,未想对我青城山也有如此深的了解,只是这内中详情牵连颇深,却还是要由小妹之口细细道来。”郭月吟微微颔首,随即轻启贝齿,开始道出隐秘来: “大约百余年前,青城山白羊观、武当山玉虚宫、龙虎山天师府、这三处玄门圣地因教义有别,遂将天下道教三分,在后面的几十年里一直是争来辩去,各自为尊,谁也不服谁,终于在三十年前由我师尊会盟龙虎武当,从此三山一盟不分上下,一统道教之后俗称‘道盟’;而在道盟之中,师尊建议合三家之力建立起一支秘兵,三教各出弟子一千,统一由龙虎山司马玄帧师叔在一处名为日月谷的隐秘所在教授‘三千道兵’阵法。” “此阵为我道教古代无上杀伐大阵,传说是由汉朝时龙虎山的张道陵天师所创,旨在乱世之中护佑山门、延续道统;而后我师尊采三山五岳之金,铸成了一块可以統率这三千道兵的令牌,名为‘护道令’。每隔十年,三教齐会龙虎山天师坛,合力举办‘论道大会’,分别比试武学道理,胜出者即可请去令牌,意在以武学道理最优者守护令牌。这三十年来共历三次论道,均由家师胜出,所以这护道令也就一直供奉在我白羊观中。如今八年已过,眼见论道大会召开在即,小妹此次下山,正是携带着这护道令去寻我那小师叔平潮真人回山主持大局,却不想在这半途中生出如此多的事端……” “提炉真人真不愧是一代宗师,想那三教高手不知凡几,他老人家竟能够连胜三届,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听过这道家隐秘,左南江眉头深锁,一副若有所虑;而一旁的赵雪骥少年心性,却听得心驰神往,待郭月吟语毕,便开口赞了一声,之后便又靠着左南江的肩膀,期待着下文。 左南江道:“恕左某直言,如此事关重大之物,姑娘怎可轻易带下山门,难道就不怕引来一些心怀不轨之人?郭姑娘蕙质兰心,怎么竟没有想到此节?” 郭月吟面露惭愧,叹道:“说到此节,是因为当年各派掌门同家师商议,只有持此令牌之人才可通过接引,到达那道兵修行之处,而我那小师叔不巧正是在日月谷中避世修行,此番携护道令下山虽有风险,却也是迫不得已……,家师失踪,我那几位师叔又难堪重任,小妹无论是武学修为还是道家义理,均不及我那位小师叔,为了能在论道大会中保住青城山的威望,才在此时下山寻他而来。” 只见她言及此处,黛眉轻皱,俏脸含忧,想来即便是请出了那个小师叔,此届论道大会再想要拔得头筹仍是极难。 左南江微微恍然,道:“如此说来,拜火教这次出手,定是图谋这三千道兵了。遥想当年,拜火教初入中原,也是打着‘慈悲天下灾劫,普度世人厄苦’的光明旗号,曾经一度与佛道二教并驾齐驱,没想到,就在这短短的数年之间,行事作风却已然与邪教无异!” “可惜值此忧患之际,师父他老人家却依然不知所踪。”郭月吟摇头喟叹,一念想到护道令竟被拜火教这等硕邪巨恶所惦记与觊觎,纵然她武艺非凡,也不免显得忧心忡忡。 片刻后才散去愁容,却转头望向那斜靠在左南江肩头,已经睡着了的赵雪骥,轻声问道:“我观赵小弟面色,似是大病初愈又像是旧疾反复,好生奇怪,不知先生这一路行来,可是因为此事?” “不错,这一路南来北往的奔波,全是为了求医。”左南江点了点头,一边说,一边抬手摸进怀中,取了块手帕出来,轻轻擦去赵雪骥额头上渗出来的细密汗珠,擦完之后为免打扰到他,把身体坐得笔挺端直,一动不动。 看着眼前的篝火,只听他接着道:“雪骥这孩子天资颖悟,武学天分亦是轶伦同侪,就算是在他的家里,在那个雄踞扶风郡的赵家,年青一代也未有人及;可能真是慧极必伤,三年前不知何故,他突然得了这等怪病,不到七天的时间全身内气散尽,奇经八脉亦开始萎缩阻塞,就连这身形体格也是日复消瘦下来,症状像是中毒,可是遍访名医却仍收获甚微,甚至找不出病症的源头……虽然这般已经三年,但是身体除了疲软无力,竟再不见其他症状。我怀疑是赵家中有人做了手脚,便独自带他出来求医。” 说至此处,却见他灰暗的眼中似有一团光彩冉冉升起,听他续道:“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寻访多时,终于让我得到了一点当代药圣的蛛丝马迹;郭姑娘师出名门,必定听说过那位在医术上已然登峰造极的‘药圣’施药生前辈吧?” 郭月吟微微颦眉,眼中掠过一丝不忍,同样放低声音说道:“施药生,不施药则死;这位医圣的医术确实高明已极,可惜同他的医术一样出名的,还有他那几条见死不医的古怪规矩,极尽刁钻之所能,再加之其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想要找到真身却也十分艰难。” 她转头看着赵雪骥那张仍有些稚气的脸庞,心中不免升起一丝怜惜,接着道:“赵小弟年少早慧,更难得生有一副古道热肠,怎么小小年纪就蒙此大难,当真令人痛惋!” “不论有多难,我也一定要治好他,即令施药生不救,就算是踏遍天涯海角,走到海枯石烂,我也决然不会放弃!”左南江陡然攥紧右拳,看向篝火的目光分明坚定已极。 感受到他那坚逾金铁的决心,郭月吟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劝阻的话,只能在心下默默祝祷,“无论是我身上的这块护道令,还是赵小弟的怪病,今夜之后,各奔东西,希望这一切都能变得好起来……” 就在她祈愿完成,睁开眼睛的时候,忽见一条身影如铁塔般矗立于篝火之前。 只听这‘铁塔’木讷说道:“左先生今日不计前嫌反而出手相救,韩仞感激不尽!日间之事师命难违,韩仞一心向武,如今只盼能与先生好生切磋一场,除此无求;至于郭姑娘你大可放心,我与先生切磋以后,自会离开不再搅扰,也不会立即回教复命,就当是报答先生的援手之恩!” 韩仞说罢,又用他那炽热且高亢的目光看向左南江。 “你的心意,我已明白。” 左南江微微一笑,瞧了瞧肩头熟睡的赵雪骥,抬头看向韩仞,正色道:“明日清晨,就在此地,等你垒势叠刀!” “多谢先生成全!” 得到应允,韩仞郑重一揖,眉眼间稍稍露出一丝喜色,但很快就恢复了冷酷,转身走向背后一片树荫处,抱着刀便睡去了。 “天色已晚,先生也请早些休息。” 郭月吟也有些期待起明日清晨的比试,随后起身离开,走向了自己的帐篷。 待众人离去,左南江侧头看着赵雪骥苍白的脸颊,悄声笑道:“好孩子,如果你身上的伤可以治愈,不用再担心天下无敌啦,这二人的年纪稍长你几岁,但一身武功却足以令老辈人物汗颜自愧;这片江湖每逢动荡与变化,于波澜起处,总会催生出一大批的英雄人物,如今邪教猖獗,乱兆已现,左叔很希望有朝一日能亲眼看着你长大成材,左叔很期待那一天……”说罢,将双手置于膝上,面带微笑,身子却一动不动,缓缓入定。 当夜无话。 秋日的清晨,落叶缤纷的密林之中,有二人分立两旁,凛然相峙。 黄坚,赵雪骥,郭月吟等人,在旁围成一圈,个个屏息凝神,密切地观望着。 只见左南江长身而立,风动衣袂,翩翩然似玉树抖擞,已亮出了那柄古朴且青意盎然的北冥剑,长剑执于右手,两道青色剑气,游龙一般地迂回其上。 相峙于对面的韩仞神情肃杀,那把宽阔厚重的大砍刀尚未出鞘,只见他以左手紧扣刀身,右手反握刀柄,铁塔般的身躯微微弯曲,犹如一张蓄势待发的硬弓,那紧盯着左南江的目光好似利刃一般,明晃晃,寒森森。 第一卷宝剑锋从磨砺出 第五章可知越鸟巢南枝(中) 秋风吹拂,满地的枯叶打着旋儿在空中飘荡,就在这枯叶一起一落之间,对峙的二人却是说不出谁先谁后的一齐出手,只见韩仞反手拔刀,刀光霍霍,先一刀自下而上,斜撩左南江左肩,后一刀陡然转折,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原路劈回,这一撩一返,固然快到了极致,但最为难得的,却是那先后两刀的轨迹,竟尔重合为一条笔直如一的斜线。 周围看客大多目力平平,只觉眼前刀影一花,还以为韩仞只出了一刀。郭月吟美目一动,回想起昨日那一刀,心下却已醒悟,暗忖:“叠刀,叠刀……,原来竟是这样,怪不得震脱了我的剑。哼!下次可没有这样容易了。” 黄坚对赵雪骥道:“对了,这就对了!原只有这样的刀法才可切出光滑如镜的断面,我之前还当是有人故弄玄虚,特意打磨了断面,当真是少见多怪!” 赵雪骥嘻嘻一笑,道:“黄大伯先别忙着自贬,好看的还在后头呢。” 左南江目光如炬,早已看破个中玄机,面上一层青气隐然一涨,举手处,横剑当胸,以剑面相抵; 那剑面乍迎锋芒,本以为将迸发出金石碰撞的巨响,以及炫目飞溅的火花,岂料就在刀锋初抵的那一刻,那本来棱角笔直的剑面倏地屈成了一弯弧形,弧形幅度一路猛增,即将贴胸时,只见他伸出左手,骈起二指点在剑尾,这二指轻飘飘的仿若无力,却令那来自刀锋的洪涛猛力登时告解。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此刻,韩仞的第二刀早已劈下,与此同时,左南江收回左手,握铗的右腕一抖,只见剑身青气朦朦,沉喝一声:“幽游万化!”那四尺长的北冥剑这一刻好像变成了一条活生生的青蛇,又像是一条曲折遒劲的江河,竟然剧烈与快速地抡摆着剑身,且传出‘嗡嗡’的风吼声。 这一下变起猝然,不光完美的化解了韩仞的第二刀,且在瞬间扭转了攻守。 在韩仞看来,似乎每呼吸一次,他的刀锋都要承受数十次来自剑面的拍击,哪怕每一次拍击的力度都在承受范围之内,但争奈频率剧烈如此,若是硬着头皮抵挡,不消十个呼吸,非落得个虎口迸裂、身受内伤的下场不可;他既知这一招已败,也不强撑,索性收刀回鞘,猛地倒退了出去。 原来这柄北冥剑向以‘柔韧’二字见称,《北冥剑典》既为此剑专创,自然将其特性发挥到了极致,左南江这一招‘幽游万化’,固然须以高深的内力相辅,但招式之巧,剑性之韧,亦缺一不可。这些年他天南地北的闯荡江湖,莫说拼用全力,仅仗此一项绝技,便不知败尽了多少强敌。 一招逼退韩仞,左南江粲然一笑,道:“好,好!你的刀已很快,但《沧浪刀法》的妙诣就只是快么?若只是求快,恐怕还难以成就尊师今时之威名。” 韩仞虽退去十余步,但手未离刀,仍弓着身子俟机而攻,闻声眼中一亮,洪声应道:“先生指正的是!沧浪用意不在快,而在于‘重迭’二字,‘重’乃叠刀垒势,‘迭’乃屡次不绝,正要请先生慷慨赐教!” 说罢,脚下步罡踏斗,以奇诡的步伐重新冲来,将到面前,一刀横切而过,这一刀挥出时却并不甚快,但收刀还鞘却极快!只见左南江一剑格开刀锋,还未待还击,韩仞已退后一步,腾身翻过其头顶,看看落地时,刀锋又出,这一刀自上而下,径劈左南江脊椎,左南江剑术精湛,岂同小可?每每剑在意先,长剑绕腰,仍是从容格挡,但相较力道,却明显比前一刀重了一成。 紧跟着,韩仞又收刀,退步,分别自各个方向挥出刀锋,森寒的刀芒点点熠熠,几乎已将左南江整个人包裹了起来。 “好一个沧浪刀法……叠刀如叠力,果然是盛名无虚;左先生人剑合一,亦令人大开眼界。” 郭月吟眸泛异彩,又忍不住摇了摇头,心下颇觉沮丧,直到此刻,她才自认不及韩仞,昨日那一战输得也并不算冤枉。 而在黄坚等人看来,却只见一大团白色的刀光,当中裹着一小团青光,至于人影,早已错综一片,分不清谁是谁了。 赵雪骥剑眉轻轩,左看右看,一边点指,一边低声念叨着:“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开合,正对乳根、天枢、肩井、臑俞、大椎、天柱、极泉、天池,等八大穴,次序得法,变招亦如出一辙,果然如此!相传那位创出这一招是受了中州戚家《八缠刀》的启发,我起初还不相信,如今看来果然不是无的放矢。嘿嘿……,只是这个姓韩的家伙也未免太过于自大,你使这一招,是在着意考校我左叔剑法中的纰漏么?等下有你好果子吃的!” 所幸他这段话声音极小,且身旁的人都在紧张地观望着,并未有人听到,否则必将为之悚然动容,怎地一个小小少年竟能够熟知中州名刀世家的武功秘要?此事若是传了出去,一旦被戚家所知,实不啻于一场泼天大祸! 须知武林中人以武立身,对己派的秘笈绝技一向看得极严,入门时必发毒誓,绝不容许门人有丝毫外传,一者此乃安身立命之本,是各人勤练有成后,扬名立万的凭仗;二者乃是取自保之意,武林中人恃强好斗,一旦与人动手,则免不了流血死伤,一代代传递下来,相互间积攒下的仇怨自然极多,若是己派的武功秘要、招式变化等不幸落在仇家手中,势必日夜参研,找出其招式的短板与破绽,这样一来,己派想要收回秘术,就非得为此付出十分惨痛的代价! 这样的事例并不罕见,且每一次都是不死不休的结局,所以渐渐的,只要说起‘偷学别派武功’这六个字,便不免联想到之后血腥的牵连与杀戮,是以人人闻之色变,莫不悚然自危。 忽地只听一声长笑自垓中传来,“哈哈……‘八门点将’已毕,这第九刀‘九子夺嫡’可是殊非寻常,以你的内力修为似乎还不足以……” 话到此处却戛然中断,紧跟着,更加畅快的笑声传出,“好,好!果然是后生可畏。既如此,我便以‘北冥六宗剑’来破你这第九刀,就让我好生看看,这百垒千叠的沧浪刀法,在你的手中,究竟还能够垒出几层势,叠出几层劲!” 赵雪骥闻言一惊,“咦,难道是我小看了这姓韩的?他竟能迫使左叔用出‘六宗剑’……,也对,毕竟他是那人的徒弟,要怪只怪我一叶障目,太小看了天下人杰。”稍一寻思,注目看去,观察得更加细致。 只见韩仞的刀法路数骤然一变,不再试探虚实,而是从正面抢攻,只是相较之前的‘章法有度’,此时他的刀法却只给人一种‘群魔乱舞’的错觉。 虽说叠刀的诀窍未变,仍然在频频的归鞘蓄势,但是每一刀都出人意料,简直大悖于武学义理。 须知不论是拳掌指腿、刀枪剑戟、任何招式,都讲求衔接处要流畅自然,变化时要巧妙灵活,此为武学正途。 而韩仞的这一招‘九子夺嫡’却显然不遵此法,往往一刀既出,并不归鞘,第二刀定要与第一刀截然相反,不论去势、轨迹、步伐,统统都要背道而驰!就好像第二刀越是逆反,这一招‘九子夺嫡’就越算得上是逞心如意。 他每出二刀,便即归鞘,紧接着又使出截然不同的二刀,变化繁杂,绵绵不住。一眼看去,僵、涩、滞、窒、等武学大忌竟然一个不落;招式既邪,韩仞的气息亦随之变得短促与剧烈,整个人大汗淋漓,早已浸透了全身衣裤,皱巴巴的紧贴在身上。 但他的刀毕竟很快,此刻不仅快得惊人,而且乱得惊人! 而左南江似乎是有意迁延,并不急着破解,反而是守多攻少,便如师父传艺弟子一般,耐心的喂招,要一点一点的逼出韩仞的全部潜力。 他二人斗得激烈,在切磋中自得其乐,却不知已害苦了周围看客,在这层出不穷的乱象之中,一个个看得思绪如麻,头晕眼花,有些定力稍弱的,竟已有呕吐之兆;在黄坚的呵斥与警告声中,这才纷纷惊醒,赶忙背过身去,不敢再多看一眼。 那个活泼喜人的圆脸姑娘小玲,看了半晌,越看越觉困惑,如坠五里云雾,撅起小嘴,咕哝道:“这姓韩的浑身都是破绽,明明每一刀都有致命的缺陷,为何左先生还不赶快将他击败,如果换了是我,哼!我才不会对他如此客气呢。” “小玲,你到底没有看懂。” 郭月吟微微摇头,神色肃然,双目之中人影穿梭、刀来剑往,和韩仞交手之人,却已然不是左南江,而是她自己。 不一会儿,额头见汗,接着问道:“是,他的每一刀都有一处明显的破绽,但你是否能看出他第二刀的用意?” 小玲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吐了吐舌,道:“人家看不出,只是感觉很别扭,一式两刀,本应是连贯一起、一气呵成的招式,看起来却毫无流畅可言,就好像一条奔腾轰隤的瀑布突然间给人拦腰截断,不见转折的痕迹,却又逆流往天上涌去,是否高明我是看不出啦,丑却是丑极了的!” 一边说着,瞄了瞄左右,又糯声糯气地低声央道:“好师姐,这么多人在旁边,你就别再考问人家了,不然我答得不好,可不是堕了咱们白羊观的威名嘛!” “你呀,平日不用功,就知道胡闹瞎说。” 郭月吟瞪了她一眼,见她一副鬼灵精的样子,又不禁莞尔,解释道:“你可听好了,他这第二刀的用意不在于攻敌,而在于克己!第一刀全然是攻,霸烈的不留一丝余地;第二刀却全然是守,虽无建功之意,却很好的弥补了第一刀,使其无懈可击。应对这一招,左先生以正克奇、以守为主的打法是最妥当的。” 第一卷宝剑锋从磨砺出 第六章可知越鸟巢南枝(下) 一旁的赵雪骥听得暗暗点头,仰头笑道:“郭姐姐说的很对,这一招既然叫做‘九子夺嫡’,顾名思义,那么每一刀都得避长就短、互相攻讦才对,意在最终磨砺出最合实际、最具效用的一刀。先求严以克己,再图一举破敌,可谓是妙诣独到!若依姐姐所见,眼下这九刀十八路各攻一方,那克敌一刀却将在何处显威?” “先求严以克己,再图一举破敌,自相磨砺,因实适宜……,说的太对了!但是你小小年纪,怎么就有如此见地?” 郭月吟微微琢磨,目露奇光,转过头去,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出自一个小小少年之口,虽然和她之前所述的道理大体一致,但却似乎要更加的深刻扼要。 不由得美目溢彩,重新打量起赵雪骥,正要开口询问时,忽然记起昨夜左南江曾提起的‘雄踞扶风郡的赵家’这句话,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细声自语,“赵家,是了,这就是了……” “什么是了是了的?偏爱打哑谜。”小玲歪了歪头,听得迷糊,黑亮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却绕过了郭月吟,来到赵雪骥旁边,俯下身伸出一根葱指,刮了刮他笔挺的鼻梁,道:“赵小弟很有见识,观微而知著,原是很了不起的,但是货不经夸、人不经比,却连累了无辜,害得姐姐因为你平白出丑!哼,这么讨人嫌,实在该刮。” 忽然又轻轻的在他脸颊上啄了一口,叉着腰,笑嘻嘻道:“不过小家伙说的比我师姐还好,狠狠的挫了她的傲气,这个香吻就当是对你的奖励。” 身边几名女子皆笑了起来,赵雪骥小脸微红,捂着脸,赶忙向后退了两步,又引得众人一阵欢笑。 郭月吟笑着摇头,对赵雪骥道:“雪骥弟弟说得很好,不愧你的家世。照我看来,韩仞此人年少老成,求胜欲虽重,却从不肯轻易用险,以力取胜是办不到了,而他最擅长的快刀也难以突破左先生的‘幽游万化’,我猜他这夺嫡一刀必取‘刁钻’二字。” “郭姐姐明见,和我想的一样。”赵雪骥点了点头。 郭月吟美目一动,又道:“适才听左先生所说,是要以‘北冥六宗剑’来破这一招‘九子夺嫡’,《北冥剑典》奥妙非凡,大名鼎鼎的御力剑术‘幽游万化’已经见识过了,却不知这‘六宗剑’又有何独到之处?” 赵雪骥“嗯”了一声,道:“‘北冥六宗剑’共含六式,分别为风、水、火、雷、山、泽,均取意于自然气象,这六式并非连贯,而是各有所擅,按说并不在‘幽游万化’之下,就是可惜最后二式早已亡佚,那才是最高的造诣……” 越说声音越小,直至涣然无声,原来是那激战的二人突然停下了手,众人都瞩目过去,也就无暇再说。 只见韩仞单膝撑地,气喘如牛,此刻刀已归鞘,头低尾高的收在左胁,而那扣刀的右手却涨的发紫,肉眼可见的,刀在鞘中剧颤,镡口处溢出寒芒寸寸,似乎其内非是金铁,而是禁锢着一头凶狂无俦的野兽,随时都将夺鞘扑出择人而噬。 左南江微微皱眉,罕见的露出一抹郑重之色,长呼一口气,目光陡然变的凌厉起来,绕在剑身的‘青泓游龙’亦显得愈发盛烈与凝实。 倏地,韩仞低吼一声,弓腰如弦,猛地弹了出去,冷光闪处,刀已出鞘;这一下矫如龙腾、猛似虎跃,带着骤雨狂风般的气势,显是不留余力,要作最后一搏。 左南江不避不让,针对其来路,斜身上步,飞快的递出一剑。 还不等锋芒抵触,却见韩仞脚下一住,‘呼呼呼’尽出三刀,大砍大劈,泼风似的狂舞,使的却全然是退敌自御的收刀路数;奇就奇在这三刀犹如未知先觉一般,不仅将左南江后续的一串剑招尽数化解,而且还稍稍的快了那么一瞬! 等他第三刀使完,左南江的剑招已然用老。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这时,就在左南江招式已老,不及变化的一瞬,韩仞的‘夺嫡’一刀已然袭出,白刃晃眼,快刀封喉! 眼看这一刀占尽了先机,兼之又快又狠,周围已有数人惊呼出声,蒙眼不敢去看。 见到这堪称‘风情绝艳’的一刀,饶是郭月吟也有些心怀惴惴,转头望向赵雪骥,却只看到了一张笑脸,听他说道:“好一招‘九子夺嫡’,只过了区区数十招,竟真的给他磨砺出了克敌之法……《沧浪刀法》强则强已,此人的悟性与机变更是殊为难得!” 旋即朝她一笑,指了指前方,道:“郭姐姐,你不是很好奇‘六宗剑’么,你看!” 郭月吟微微一惊,回头看时,只见那一线刀芒呼啸而过,将要割到左南江咽喉之际,那看似窘迫的左南江却忽然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紧接着浑身青气一涨一收,修长的身躯轻轻一晃,犹如风中飘絮,竟然轻飘飘的横移了数步,使这一刀最终落空。 韩仞心头一震,情知不妙,正欲收刀护身; 蓦地里,只听一声长啸自平地而起,穿云裂石,耸动林梢,在四面八方浩浩汤汤的响了起来! “一斩风摧残叶破。” 未待看清,剑光已奔至胸前空档处,所幸左南江改斩为拍,不用利刃,反以剑面在他胸口轻轻一拍。饶是如此,这一拍之威,仍使他连连跌退数步。 “二斩雨打青荷叶。” 韩仞立足未稳,忽觉前胸后背火辣辣的一阵刺痛,低头自视,只见胸前的衣襟上已多出了数十个拇指大小的孔洞,却一点也没有伤到皮肉,想来后背亦是如此。 “三斩焰幻知归雀。” 心惊之余,猛地转头寻索,却见左南江正笑吟吟的站在身后三丈处,而一抹浓郁的青光却环绕着自己转了一圈儿,最终由左边腋下穿梭而出,左南江手缠青气,揸指一吸,正是北冥剑。而他的左右腋窝,均在‘嘶拉’声里缓缓的剖开了一条缝隙。 “四斩雷鸣长天裂!” 随着最后一声高亢的长啸,左南江人影无踪。 连中三剑,简直可引为奇耻大辱,韩仞怒吼一声,弓身扣刀,调起全身真气紧密地防备着。 陡然,只听斜刺里风声飒然,左南江衣带翩翩,长躯飞旋,和身扑下,斜斜斩出一剑。 这一剑挟风裹雷,带着一连串的裂缟声响,显是含有刚猛无俦的巨力! 韩仞虽已是强弩之末,但反应仍是极快,拔刀在手,尽起平生之力,奋力一挥。 刀剑相触的那一刻,发出了极为刺耳且持续的噪响,韩仞面现苦色,这一剑哪里是斩,简直是锯! 只见那刀剑交锋处,赫然是北冥剑的镡口,紧跟着,剑身颤如蛇躯,自上而下‘缓缓’地锯了下来…… 眼看着不出数息,韩仞便要落个刀断人亡的下场,左南江微微一笑,收了剑,就此罢手。 韩仞如蒙大赦,扑通一声瘫倒在地,双臂平展,仰天敞怀,‘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过了一会儿,侧头看着那精钢刀刃上足有半寸长的豁口,只觉得喉头似有几万只蚂蚁在攀爬啃噬,火辣辣的感觉让他硬是说不出话来,最终强咽下一口唾液,润了润嗓,才苦笑道:“左先生,我输了,我输的心服口服!” 左南江粲然一笑,将他扶起,眼中带着赞赏,说道:“北冥北溟,阴柔玄冥之水也,是我之前没表现出这北冥剑的剑意,与你接连硬撼,让你错以为青泓游龙可以借巧破之;且注意这个‘游’字,须知天下武功各有要旨,譬如你使的这《沧浪刀法》号称垒叠至极可以一力降十会,但如果面对手持软鞭、匹练等深谙借力打力之法的高手,这垒叠刀法却是没有江湖上那普通至极的‘工字快刀’建功容易。” 看着韩仞眼中的神采忽明忽暗,若有所悟,左南江点了点头,又道:“不过你能通过自相磨砺,最终打出那一记令人惊艳的夺嫡一刀,这等悟性已然极高;若非因年龄所限,兼之《沧浪刀法》未尽其功,谁胜谁负尚自两说……希望你今后追求刀道慎始如终,相信十年之内,必可跻身当世一流高手之列!” 看着这位剑道巨擘对自己竟然毫不吝啬嘉许与褒奖,而且循循善诱,点拨迷津,韩仞由衷敬服,一揖见地,道:“先生超尘大度,韩仞为之前的所为感到羞愧无地!”这一揖不同于往,端的是诚诚恳恳,如敬师长。 一眼见此,左南江欣慰的点点头,道了声:“好!”坦然受了他这一拜;而后又长吁一口气,看着远处那一轮不可抗拒的、缓缓升起的磅礴大日,意味深长地说道:“人生天地间,若是选了这武学一途,剑道也好,刀道也罢,颖悟也好,笨拙也罢,若是期望初心不改,便是要在那挥剑拔刀之前,且让此心无愧。” 说罢,他直勾勾地盯着韩仞的眼睛,话锋一转,道:“回想如今,那拜火教圣王安禄山,在朝提领二镇节度使,筑雄武城,厉兵秣马,积蓄钱粮,而今羽翼已丰,日渐势大;在野网罗北国武林各家好手,兼并剑南道绿林,如今又将爪牙伸向了三山一盟的道家秘兵……,此巨贼出身突厥蛮夷之地,却敢觊觎我大唐的锦绣江山,倘若日后这天下生民涂炭,可谶言之,此贼必是祸首!尊师因何投身安贼,我自是不知,但是,助胡乱唐就是不忠不孝!拜火教源自胡地,安禄山自称圣王,你助外教欺压我道盟就是背祖弃宗!滥杀我中原武人,助纣为虐更是不仁不义!我且问你,中原乃礼仪之邦,而出身中原的你,对于这些罪名是否真的能够无动于衷?须知胡马有依北风之故,越鸟有巢南枝之情!” 比起适才的温言善语,这一番话却说得严厉已极,如同黄钟大吕在耳边嗡鸣,又似晴天霹雳在云间炸响…… 一时间震得韩仞呆立当场,汗如雨下。 以往种种,走马灯一般的在脑海回映,是非对错,天人交战,霎时间双股战战,竟是久久不能自已。 左南江眼看已经点到,不再多言,摇摇头叹息一声,朝着众人一挥手,渐次出了这片密林。 密林之外,众人合力挪开巨木,放开了大路。 左南江朝着黄坚与郭月吟抱了抱拳,道:“二位,前方不远处就是岔道路口,看来咱们就要分别了。” 黄坚赶忙回了一礼,问道:“先生可是要一路北行,去往那边关乌燕镇?” 左南江点头道:“正是,在那乌燕镇歇息一两日,便要去一处隐秘之地,那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说罢,用双手将赵雪骥举了起来,放进马车车厢中,正待他要放下车帘时,却听郭月吟叫了声,“先生,先生且慢。” 只见这青城山月字辈的首席弟子,这时竟露出些许羞赧,尤其是两片美玉般的脸颊,已染上了一片绯红。那些青城山的师妹们哪里看见过‘青城一点云霄寒’何时有过这般小女儿家的姿态,自然不禁瞠目结舌。 只见郭月吟三步并作两步,红着脸小跑了过来,随后驻足在车前,在赵雪骥诧异的目光中,轻抬皓腕,解下了一块树藤状的手环,低头看着赵雪骥,道:“这个藤环是我师叔玉鼎真人用青城山上的几种灵根混合了百年地乳所炼,虽然它对你的病症没有多大作用,但最少可以延年益寿、温养身体!今日分别,前途莫测,不知有生之年还能否再见,姐姐便将这藤环送给你做个离别礼物……” 说完这些话,还不等赵雪骥一句,“万万不可,这礼物太过贵重。”说完,转身又疾步走回正自偷笑的师妹们身边,瞪了她们一眼,继而踢蹬上马,遥遥朝着左南江一拱手,正色道:“左先生救命之恩,月吟铭感五内,今日就此别过,他日那脾性怪异的药圣若是不肯医治赵小弟,先生可带他上青城山,我玉鼎师叔数十年沉迷丹道,或许会有丹方可让赵小弟恢复如初。” 说罢,再道了一声,“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各位,咱们后会有期。”对着左南江与黄坚再次抱了抱拳,又深深望了一眼赵雪骥,随后就如来时那般七人七骑,风驰电掣而去。 只见尚在此地的黄坚双颊鼓胀,神态滑稽,硬是强忍着笑意,左南江却不顾自己文士形象,在原地笑得前俯后仰,而后向着车内还在呆滞中的的赵雪骥不断投去促狭的眼神。 嬉笑片刻,黄坚车队一众人也上来答谢并且告辞,随后驾马拉车而去。 片刻之后,赵雪骥盘坐在车厢内,左南江在前面驾着马车,径直驶向了另一条路。 “左叔,你认为那个韩仞会被你点醒吗?毕竟他的师父可是‘北刀’啊!” 赵雪骥拉起车帘,看着左南江的背影问道。 “会的,他会的。” 左南江微微一笑,回头看着赵雪骥苍白的小脸,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遥望天南,幽幽道了一句。 “因为他太像年轻时的我了。” 第一卷宝剑锋从磨砺出 第七章乌燕夜宴胡狼肉(上) 这是一座孤零零矗立在大唐边境的边陲小城,四周荒漠无垠,赤地千里。 远远的,可见一驾马车穿过飞舞的黄沙,缓缓朝小城方向驶来。 “左叔,咱们已经望北行了两日,乌燕镇就快到了吧?” 清脆的声音自车厢传来,那车帘由里而外挑起一角儿,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露出脑袋,问向前方一身文士打扮的中年车夫。 “快了,就快了。” 中年车夫回头摸了摸少年的额头,面上略微有些焦虑,说道:“这两日里来,越是北行,越是靠近乌燕镇,这风沙吹得就越干越急,明明初秋之际,怎就如此的干燥荒芜。左叔是担心这一路颠簸,还没赶到那殷罗谷,你的身体却首先垮了。” 说罢,放下车帘,遥遥望着那风沙中已经约摸可见轮廓的边城,加快速度向前行去。 这二人正是自关内道一路而来的左南江与赵雪骥。 不多时,原本颠簸的马车逐渐平稳了下来,待赵雪骥再抬帘看去,已经能看见那座由土石堆砌起的,苍苍黄黄,一副残破之相的小城池。 眼见此城衰落景致,赵雪骥道:“这边城好生荒凉贫瘠,比起中原,竟如同来到两个世界。” 左南江摇摇头,不以为意,道:“你生在扶风郡甲第朱门,从小出入丹犀、钟鸣鼎食,荣华富贵尚且享用不尽,又岂会着眼于这个未经粉饰,早已变得千疮百孔的冻馁人间呢?” 说完,似有所感,抬头望天,幽幽低吟道:“妖邪并起人望怨,骊山近仙更近厄。君今看女作门楣,满堂人声皆诺诺。嘿!宵类堂上坐,匹夫怀诤谔……” 赵雪骥静静听着,皱起了眉头,小脸庄重,若有所思。 而马车已经缓缓驶进了小城。 城内两边各有些破落的店铺半歇业半经营,主街之上亦是行人稀疏,只有一家客栈敞着大门,也不见揽客的侍应,既然没有选择,只好径直驱车前去。 左南江在客栈门前拴好马车,扶起愈发显得虚弱的赵雪骥,二人走至店前,直到抬头,才看见一块儿简陋的牌匾横在门顶,上书‘乌燕客栈’。 走进店内,挑了张桌子坐下来,环顾四周,只见这客栈大堂虽然简陋,却也被人打扫的纤尘不染,只奇怪的是这晌午时分,整个大堂竟然不见一个食客。 左南江叫了几声“店家”,却无一人答应,正疑惑间,忽然听见客栈后堂隐约传来“喝哈”之音,二人对视一眼,带着疑惑,径直穿过大堂,绕过一面青石屏障,向着声音源头看去。 只见在这客栈狭小的后院中,正有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在练着拳脚,少年生得乖巧清秀,穿了一件黑色的无袖布衫,浑身大汗淋漓,正在一板一眼的打着一路拳法,只见他矫健腾挪,拳风虎虎,行动之间,浑身骨节“噼啪”连响,像是有一挂鞭炮藏在衣下。 “拳如骤雨,声似鞭风,打得漂亮!好一套翻子拳。” 赵雪骥看见这少年练拳,想起自己在未病之前也是每日勤练拳脚,见猎心喜,不禁扬声喝彩。 那正在打拳的少年,忽听背后有人叫好,吃了一惊,脚下一顿,便即停手。 转过头来,看见了左赵二人,“啊呀”叫了一声,赶忙从旁边一棵老榆树的分枝上,取下一块抹布搭在肩上,朝着二人打了个躬,道:“不知二位客官进店,实在多有怠慢,请勿见怪。” 左南江摇了摇手,“小兄弟无须赔罪,我二人也是刚刚进店,只是见那大厅里空无一人,又听到后院不时传来声响,这才闯过屏障,说来倒是我们唐突了。” 赵雪骥笑道:“小哥打得好拳法,看得我心痒痒,来日无事,倒可以切磋切磋。” “打得不好,让客官见笑了才是!” 清秀少年见他们如此和气,心下先松了一口气,挠了挠头,解释道:“只因这客栈里上下只有我和祖父二人打理,他老人家适才出了门,我瞧着没有客人便在这后院里活动活动,不想这一活动却是误了时辰。” 一边说着,看了看两人身上的风尘,道:“请问你们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左南江道:“小兄弟不必麻烦,只要给我们准备一桌饭菜,两间上房,我们在此休息几日,便要离去。” “那好,客官请去大堂稍候,我这就去生火造饭。”少年点头一笑,一溜烟儿跑去了灶房。 二人又转回大堂坐下,等不多时,便见那清秀少年端出了一盘盘的菜品,四素一荤,虽然只是些平常菜肴,但二人一路长途跋涉,吃腻了干粮,眼见这些热气腾腾的饭菜早已食指大动,可是吃了还不到两口,相视一眼,均露出些许惊讶。 饶是这年轻时曾经做过游侠儿,五湖四海皆有涉足的左南江,此时也忍不住开口称赞:“想不到在这黄沙莽莽的边城之中,竟也有如此了得的厨艺,真是难得的很。” 赵雪骥大点其头,“是呀,即便是我家的后厨那也不过如此,况且这清汤寡水、白菜豆腐的,能做出如此滋味实在不易,可见烹饪功夫了得。”又不无惋惜地道:“可惜此地过于荒僻,小哥把店开在这里,却是埋没了手艺。” 少顷,桌上的四素一荤,就在二人的交口称赞下,如风卷残云一般,被解决了个干净。 那清秀少年赧然一笑,摆了摆手,道:“我这都是些微末功夫,难登大雅之堂,我爷爷的厨艺才叫了得呢!只是他老人家懒散惯了,每天只下一次厨,只做一锅菜,今夜两位如果睡得晚,可以在亥时时分下来大堂,每晚那个时候这里可热闹了!” 左南江诧异道:“亥时是入定时分,那会儿下厨会不会稍嫌晚了一些?” 赵雪骥道:“难道说在亥时吃饭也是这乌燕镇独有的风俗习惯不成?” “不不不,两位误会了。” 见二人疑惑,那清秀少年小脸微红,赶忙解释道:“亥时下厨只是我爷爷自己的习惯,但是因为这乌燕镇地处边界,就算是在深夜里,也多有来往的商贩,以及歇脚的行客,所以到那时这大堂里并不冷清,而他老人家一生喜欢热闹,也喜欢听些奇闻异事,所以跟那些商贩走卒都混得熟悉,为了多听些外面的故事,他才肯亲自下厨招待,所以每晚都会有很多人在这里打尖,一类人是为美食而来,还有一类人却是专为那热闹而来。” 听到此处,左南江与赵雪骥相视而笑,只觉得这乌燕客栈虽然破落简陋,但是一个小小少年就有这么好的厨艺,比他厨艺还高的祖父,以及每晚亥时相聚一堂的那些个说热闹的人和听热闹的人,都让这普通的客栈立时变得有趣了起来。 左南江笑道:“幸亏小兄弟提醒,这么有趣的夜晚左某可不想错过。” 赵雪骥也笑眯眯的,点头连说:“有趣。” 二人面上惊讶又好奇的神情,那清秀少年像是已经司空见惯,笑了笑,道:“适才已为二位烧好了热水,客房就在二楼,请随我来。” 左南江与赵雪骥一路上挟裹风尘,难得洗漱,闻声欣然起身,跟随在那少年身后向楼上走去。 上至二楼,各自挑了一间敞亮的房间,好生洗漱一番,才感觉有些倦意,一躺床上,便沉沉睡去。 半日无话。 晚些时分,赵雪骥悠悠醒转,坐直了身子,目光却显得有些凄迷与空洞,像是迷迷糊糊的还未睡醒,又像是一个戴惯了面具的人,忽然间卸下了伪装。 回想起来,自从七岁那年父母双双失踪,他就变得极为独立与自律,鸡鸣则起,日落而息,不论是诗书礼仪还是拳脚骑射,并不需要任何人的监督与催促,就能做到最好。 在那个繁华的扶风郡,只有提起一句赵家公子,不论是谁,都得竖起一根大拇指,夸一句:“天资美质,少年英才!” 可惜天意弄人,自从十三岁那一年身染此疾,每日由早到晚,时如身处冰窖,时如置身火炉,时如荆棘刺骨,就在这百般劫苦之下,他活了三年。 这三年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眼看着在赵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多少献媚变成了白眼,多少奉承变成了讥诮,就在他了无牵挂,准备安心等死之时,左南江突然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在他的面前,左叔从来是一位诲人不倦的慈爱长者,但在外人眼中,左南江却是一位杀伐果决,剑震扶风郡的剑道魁强! 这个突然出现的左叔只说是与自己父母有旧,便带着他离开了家,辗转各地寻访名医,这一路兜兜转转,已过去了大半年。 眼看着左叔为了他的病劳心伤神,半年来两鬓染霜,额添横纹,他能做的也只有尽力去隐瞒真实的病情,每日里故作轻松,强颜欢笑,不想让左南江再替他担心,他的病一直都比左南江所知道的,要沉重得多。 此时距亥时尚早,晚风微凉,赵雪骥端坐着,披起一件单衣,遮住了那瘦骨嶙峋的身体。 只见他神色一正,盘膝坐起,两眼微闭,口鼻翕张之间,一呼一吸时短时长、忽轻忽重。 这是在他年少之时,偶然救助了一个行脚头陀,那头陀本来遭遇了意外,行将就死,是他将其带回了赵家悉心救治,好生照顾数月,才终于挽回一命;那头陀在离去时十分感念他的恩情,遂留下这一门吐纳导引之法。 虽说并不是什么高深的内功心法,全篇只有寥寥几百字,可奇异的是,在他每日呼吸打坐,照此法运行内气之后,每每能感觉到通体轻盈、神清气爽,似乎对病情亦有莫大好处,是以多年来勤练不辍,未尝有废一日之功。 当体内那一丝弱小的真气艰难地运行过九个周天,赵雪骥缓缓睁开眼睛,身上多了一层汗水,苍白的脸色似乎也稍稍红润了一些。 这时,门外传来了左南江敲门与询问的声音。 起身去开了门,只见左南江早已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安静的等在门外。 赵雪骥上看下看,咂了咂嘴,笑着调侃,“左叔这么爱凑热闹,比我还殷急,却总爱说年轻时自己是多么的飘逸出尘,多么的锐不可当,现在细想起来,实难教人相信呀!” 左南江老脸一红,辩道:“少年人锋锐在表,年至不惑,那些锋芒几经跌宕,自然要深藏其里;这些道理要等你有过经历之后才能明白。” “我是辩不过你这假文士,不过自亥时起,这楼下动静愈大,我也很想去看看!” 二人说说笑笑,怀着好奇与疑惑,走向楼梯,一边拾级而下,一边侧目看去,只见整个大厅人满为患,哪里还有白日的冷清?一眼看去,有贩夫走卒、有九流三教、有异域行商、形形色色的汇聚一堂,虽然很是嘈杂不堪,但也有几分别样的新鲜。 第一卷宝剑锋从磨砺出 第八章乌燕夜宴胡狼肉(下) 二人好容易才挑了个小角落坐下,那正在大堂里穿梭往来,拎着个大茶壶不断添茶的清秀少年见到,快步走了过来,先倒满两碗热茶,道:“二位客官,小子今日所言不虚吧!且稍稍等待,今夜我爷爷得了上好的材料,做了道大菜,少顷便能上桌。” 赵雪骥来了兴趣,笑问,“那可赶巧了,不知道是什么大菜?” 清秀少年抿嘴一笑,又摇摇头,还在故作神秘。 蓦地里,却听堂内一条粗壮汉子洪声说道:“今晚请列位品尝的可是那横行塞北的黑背胡狼,足足十六只,皆是由我乌燕镇镖头‘封单刀’奉上,各位今后若是有些托运之物,可要多多照顾我家镖局生意啊!” 这粗壮汉子说罢,先饮干了一碗酒,然后用不无得意的眼神环视四周;说这番话显然是想借此机会宣扬镖局的名声,以达到众口称颂、客源广进的目的。 “连杀十六只黑背胡狼,想见封镖头的武艺又有精进啊!实在是恭喜、恭喜!” “可不是说,这黑背胡狼凶残狠厉,平日里谁见了不是唯恐避之不及,封兄弟好硬的刀法!” 四座各人倒也很给面子,呼呼啦啦,满是一片叫好之声。 左南江轻轻点头,面对这等凶畜,且又是成群斩杀,料想这个封镖头确有过人之处。 “呸,真臭,真臭!老子都不用想,就知道又是你黄大脑袋在这儿乱放屁。” 可就在这时,客栈门外却忽然响起一声不合时宜的讥笑。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一瘦瘦小小的鹤发老叟,正拄着拐杖,自门外飞舞的风沙中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见到来人,那粗壮汉子硬是生生的咽回了快要脱口而出的谩骂,转而悻悻然,一脸赔笑地道:“我当是谁哩,孙老爷子这个点还没歇着啊。” “哼,手底下弱如孱鸡,也有脸在这儿胡吹大气!” 岂料这老叟丝毫不留情面,伸手竟打笑脸人,哼了一声,耷拉着眼皮,也不看那粗壮汉子,径直踏进了大堂。 “小兄弟,这言语刻薄的老者却是何人?就算那汉子所言确有不实之处,怎么如此不饶人?” 赵雪骥微微皱眉,转头向那清秀少年问道。 “嘘!千万别乱说话,这要是被他听见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清秀少年赶忙示意,悄声续道:“这位是孙日昇孙老爷子,他在当年可是咱们塞北顶尖的刀客,追溯缘分,现在塞北稍稍有些名气的刀客都承蒙他教导过呢!人家是师父训徒弟,那还不是爱怎么训便怎么训?”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汉子挨了骂还如此恭顺。”赵雪骥恍然一笑,又侧头看去。 只见那孙姓老叟行至大堂中央,早有人起身让座,添茶斟酒、殷勤伺候;待坐定后,斜眼看向粗壮汉子身旁一人,冷笑道:“封平,你小子从小根骨就比其他人要强上些,怎么如今在刀法上还没有练出什么名堂,这胡吹海侃的本事倒是见长啊!” 那名叫封平的瘦削汉子一张脸臊得通红,赶忙起身恭声道:“老爷子教训的是!我们不该为了一点儿虚名,腆着老脸去冒充高手,那击毙胡狼的,的确是另有其人……” 说罢,一脸惭愧,目光躲闪地看着那孙姓老叟,这幅作态,倒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见到了严厉的家长。 “哼,还算你这柄乌燕单刀没有锈到腐朽。行了,一边儿坐着吧。” 孙姓老叟淡淡说了一句,不再理他,转头却朝着那清秀少年笑着喊道:“千钧小子,这都什么时候啦?你快去灶房里催催,让那老家伙手脚麻利点儿,当心饿坏了老头子,他可赔不起。” 清秀少年扁扁嘴,似乎很不情愿,拖着长长的尾音,应了声“是”,才慢腾腾地走向了灶房。 赵雪骥起先还有些不解,可是没过多久,忽见一个须发皆白,但身材极为魁梧的老者自灶房冲了出来,手里挥舞着一根硕大铜勺,横眉立目,扫视当场,一找见孙姓老叟,当即破口大骂:“催催催,倒是催个屁,你这个整日吃白食的老不死,那可是十六只胡狼,不是他妈的兔子!又得扒皮、抽筋、剔骨、剁肉、还得细心烹调,怎么,你以为老子生了八只手?” 在场众人显是见得惯了,皆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深知这两位哪一个都不好惹。 “嘿,可真是新鲜!要帮忙还不容易,封平他们都可以进去搭手,偏生你那破厨房又是一屋子的烂规矩,一进去就跟个犯人似的缚手缚脚,是这也不能挨,那也不能碰,你说说,这个苦差事你不做谁做?”孙老叟不慌不忙地呷了一口茶,懒洋洋地道。 说完像是觉得不解气,跟着又啐了一口,“亏你平日里还自夸什么‘长安夜厨’,就这两下子也敢出来现世?我劝你呀,还是趁早熔了这御赐的勺子,哪怕是造个尿壶也很好啊!起码还算是物有所用,不至于白白的落灰蒙尘。” “你这老不死的,做什么尿壶?干脆再加两扇木料,给你打一副棺材才最好!” 那魁梧老者翻了翻白眼,扯下围裙,拉了张凳子坐下,转头对着黄大脑袋那伙人喝到:“还杵在那儿看个屁,都滚去端菜,想吃肉就给老子干点活儿!” 黄大脑袋等人可不敢怠慢这位老煞星,赔着笑脸,赶忙领着几人一路小跑,去那厨房端菜去了。 看着这两位年逾古稀,但性情仍如烈火的皓首老人,赵雪骥和左南江对视一眼,察微知著,均看出这二人分明身怀不俗武艺,不禁大感惊奇。 不多时,在黄大脑袋等人的忙碌中,一盘盘焖得极香的胡狼肉分派上桌,十六只胡狼,足足摆了二十四桌。 众人闻着味道,虽已垂涎欲滴,但竟是谁也不急着吃,纷纷看向那魁梧老汉与孙姓老叟,似乎已形成了习惯,只要这两位没有发话,谁也不敢随意动筷。 那魁梧老者此时解下了围布,就坐在了孙姓老叟对面,说了声:“大伙儿动筷吧,狼肉性热,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众人这才狼吞虎咽,饱餐起来。可怜这平日里横行塞北的胡狼,谁敢想今日却成了众人的盘中之物。 “唔,果真好滋味,这位老人家的厨艺当真是非同凡响。”赵雪骥吃了几口狼肉,顿感滋味美妙别致,比起以往吃过的那些山珍海味,竟要高出不止一筹;左南江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也是不吝赞美之辞。 等在场众人皆吃得七八分饱时,却听那魁梧老者沉声说道:“想我张六味掌了半辈子勺,畜生尸体算是见的多了,可今日却见到了令我匪夷所思之事。” 孙老叟眼中精光一现,问道:“你指的可是这十六只胡狼致命的创伤?” “不错,此事端的是诡异非常……, 你可知其中有九只胡狼是被人以利刃搅碎了心脏,奇就奇在这九只胡狼浑身骨骼不仅齐全,就说那一身皮毛,我在其上竟连一个创口也找不到;还有那另外七只胡狼,死因竟然是浑身骨骼寸寸碎裂,但诡异的是体内脏腑却又完好无损,可见,这后面的七只胡狼竟然是活生生给疼死的!” 说罢,这自称‘张六味’的魁梧老者露出心有余悸的神情,旋即将目光投向黄大脑袋那伙人,询问道:“这些个胡狼尸体是你们抬回来的,你们几个可知这是何人所为?” 想起刚才吹过的牛,黄大脑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这个……我们也是在押镖途中遇到的,而且隔着很远的距离,最先是听到了一阵惨厉的狼嚎声,待我们靠近声音,只见那是在一处荒凉的戈壁滩上,远远的有二人持剑荡平了这伙儿胡狼,等我们赶到时,对方却已走远了。” “不对,是三个人出手,老黄你忘了那戈壁上的十滩脓血了吗?” 只见那名叫封平的瘦削汉子这时开口道:“尸体确实只有这十六具,但当时应该是三人结伴同行,出手的也是三个人,而那伙狼群则至少有二十六只!” “不会吧,封平,你是说,那十来滩脓血原本也是十几只活生生的胡狼?”黄大脑袋惊呼。 “不错。”封平语调凝重,道:“该是三人同行,二人使剑,另有一人手段诡异,如此邪门的武功,实在令人胆寒!” “乖乖我的亲娘,二十六只凶残的胡狼,顷刻间全部毙掉,这是怎样的手段?这他妈的还是人么!” “想想也怪,这么厉害的人物,来咱们这鸟不拉屎的边塞干什么?莫不是一伙过路的强枭巨匪……” 听闻此事,众人皆是一片哗然与惊惧。 见众人都是一副风声鹤唳的恐慌模样,孙老爷子紧皱起眉头,不满地道:“碰到此等诡异之事,你们为何不留个心眼儿,别的不说,轻身尾随在后,一观他们的去向和目的也好啊!” “老爷子,您别说,这个还真有!” 黄大脑袋面色一喜,赶忙道:“我们几人遇上这种事情,也是大感诡异,遍观众人武功,能够不露声色追上前去打探的,也就只有封平了,所以后来就由他一个人前去跟踪。”说着将目光再度投向封平。 “这件事做得很好,封平你将此事与我详细说来。”孙老爷子捋了捋长须,颇感欣慰,这乌燕镇的刀客,至少还有一个是有胆色、成气候的。 “是,老爷子。”封平恭声答道:“那日我脱离了镖队,一路遥遥尾随在那三人身后,那三人速度极快,我运足了脚力才勉强吊在后面不致跟丢;直到昨日傍晚,那三人忽然停了下来,我仔细一看,竟然来到了距咱们乌燕镇五十里外的,那处常年浓郁着瘴气的绝命谷。只见他们在谷口盘桓良久,迟迟不肯离去,跟着竟在那里支起了帐篷过夜,我看着天色已晚,只好放弃了追究,悄悄退走,回到了镇子。” 听说那三人去了绝命谷,孙老爷子与张六味脸色齐变,均是紧皱眉头,一言不发。 在场众人听闻绝命谷,却忍不住议论了起来。 “我听说那绝命谷常年四季都有瘴气聚集,除了一些毒物身处其间可以无恙,其他活物只要是靠得近了,轻则大病一场,重则几日之内就会气绝身亡啊,所以才叫做绝命谷!” “可不是说,我听镇子上曾经有人去那里采药,还未深入,便被毒得昏厥倒地,若非恰巧有人路过,给他背了回来,怕是又要成为一具白骨,那里可不是什么善地呀……” 不待在场众人继续探究下去,那孙姓老叟忽然站了起来,沉声说道:“绝命谷乃是大凶之地,天然绝境,为防各位有失,还是莫要因为一时好奇而轻易靠近,以致白白送了性命才是!” “好了!”那魁梧老者张六味这时也站起来,道:“天色已晚,今晚胡狼夜宴就叙到此处,各位也该早早歇了去罢。” 这么一说,就算是送客了。 众人深知这两位老者的脾气,不敢违背,各自留下饭钱,纷纷离去。 见此情景,左南江与赵雪骥对视一眼,二人只是客居,即便有些疑惑,此时也不便多问,只好起身朝着二楼而去。 …… 月上中天,夜凉如水。 此时的乌燕镇已是漆黑一片,万籁俱寂。 乌燕客栈的大堂里,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却有一点烛光正随风跃动。 “那剑毙群狼的三名高手,竟然去了绝命谷,此事你怎么看?”朦胧的烛光后,传来这样一道声音。 另一人似在思索,片刻后才沉声道:“五日之后便是大哥的出关之期,还是有必要去那里查探一番,半生奔波,如今到老了,大哥也早已经不问世事,你我做兄弟的,怎么忍心他再卷进任何旋涡之中?” “说得好!若是有人前来搅扰大哥清净,玄关之前,你我二人自当是义不容辞!”先前开口的那人也是凛然答道。 音落,烛灭,整个大堂复归一片黑暗与寂静之中。 第一卷宝剑锋从磨砺出 第九章少年立誓平苍山(上) 凌晨,日头将出未出,蒸得那天边的云朵一片火红。 晨光下,一小院中,有两名少年捉对练拳。 左侧一个锦袍少年气息沉敛,攻守得法,宛有大家之风,却见身形瘦弱,且面带病色。 右侧一个黑衫少年动作矫健,翻子拳密如雨点,招招放长击远,攻夺门户,气势虽很充足,但是过于急功,被对方多次巧妙拆招,眼看着呼吸渐乱,拳脚亦稍显疲软。 正是赵雪骥与那‘长安夜厨’张六味之孙张千钧。 此时二人拳来脚往,已斗至三十回合。 张千钧越打越觉焦躁,这一门《霹雳翻子拳》他可不是什么初学乍练,实已精习多年,却未想一套打将下来,竟连对方的一片衣角都没有挨着。 更可气的是,对方显然未尽全力,也没有使出看家本领,看似和他打得热闹,其实只是以一些平泛且普通的散手招架,而那些广为人知,谁都能打出一两套的散手,却每每能在最准确的时机,发挥出惊人且有效的作用。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已知彼此之间存在极大的差距,不再妄想着取胜,只求能够逼迫出赵雪骥的真实本领。 这时咬了咬牙,腰眼用力,脚下不动,猛地一旋上半身,在浑身骨节由下往上,发出一连串‘噼啪’作响的声音中,倾尽全力,迅疾且笔直地轰出一拳! 喝道:“蛟龙一摆尾,春雷一挂鞭!” “好拳法,来得好。”赵雪骥眼中一亮,心知这一拳含精蓄锐,实不能正面硬接,斜身一让,左手擒指成爪,抓向来拳虎口,好像一圈铁箍,将其牢牢锁住,却只有五指用力,并不去抵抗拳劲,紧跟着一仰身,挥出右掌猛击地面,直打得砖石碎裂,青灰飞溅,大喝一声:“去!”旋即松开左手,顺势滚去一旁。 这一下如同火上浇油,力上加力,使张千钧这一拳变得更重更快,其势之巨,已万难收回,‘嘭’的一声砸在了院内的老榆树上,直打得那可怜的老树枝桠狂颤,簌声如雨。 “哎唷!可真疼,早知道不这么用力了。” 张千钧哭丧了脸,一边揉着红肿的拳头,一边爬了起来,咕哝道:“亏我使尽了全力,还是没见到雪骥哥的看家本领,可我分明只比你小一岁多,怎么这好几年的拳脚都跟白练了似的……” 赵雪骥抬袖擦汗,笑了笑,却是有苦说不出,这一番打斗虽然不甚激烈,但自己毕竟体弱血亏,只是一盏茶的工夫,就已精疲力竭,此刻双脚都有些虚浮了。 大口喘息了几次,稳了稳身形,才看向张千钧道:“千钧不要气馁,我自五岁开始习武,已经早了你好几年,说来惭愧,若是你不主动进攻,只是虚耗时间,不出五十回合,我便要累倒了。” “你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更显得我很不中用!雪骥哥身上有病,尚且能胜过我,若是身体完好,那我岂不是走不出十招便要落败?”张千钧满脸的懊恼与沮丧,一屁股坐在了树根上,支起脑袋唉声叹气。 见院中二人收了手,一直旁观的左南江才自台阶上走了下来,先将一双大手贴向赵雪骥的后背,瞬间一股精纯的内力便如阳春融雪般的,开始消解着赵雪骥的疲劳。 看着不住发颤的赵雪骥稍微缓和了下来,左南江皱起眉头,说道:“虽然我能以真气贯体之法让你在短时间内恢复力气,但是这样做的多了无异于揠苗助长,对你的五脏六腑俱是有害。” “没事的左叔,只是我见千钧独自练拳很没意思,一时心痒,保证就这一次。”赵雪骥道。 左南江点了点头,这才慢慢舒展眉头,露出一抹笑容,道:“之前在扶风郡时,常听人说你打遍年青无敌手,我还当你是借了赵家的威风,今天第一次见你出手,方知盛名之下果然无虚。” 赵雪骥愈是出色,左南江便愈是欣慰,也愈是惋惜。 欣慰的是记忆里那个红巾翠袖、清扬婉兮的女子果然生了一个好儿子,惋惜的是如此的少年英才却不受天眷,险些因病夭折。他甚至不敢去想,如果再晚一点找到赵雪骥,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他会不会因此而痛恨自己一辈子。 就在左南江恍惚失神之际,张千钧拉了拉赵雪骥,示意他同去客堂。 这几日相处下来,两个同龄人吃得来,聊得来,又相互看着顺眼,很快就亲近的无话不谈。 张千钧已知赵雪骥今日就要离去,心中虽然极为不舍,但也明白赵雪骥这一趟是去求医,是非走不可的;既知无法挽留,便拍着胸脯,要亲自下厨好好做一桌践行的酒菜,来送别他这个一见如故的好朋友。 “千钧,怎么今日没看见张老前辈?” “出门去啦,爷爷经常找孙老爷子喝酒,这会儿两人估计正喝着呢。雪骥哥,你先坐着喝会儿茶,我去准备酒菜。” 半个时辰以后,赵雪骥和左南江吃光了张千钧为他们精心准备的一桌酒菜,足足九荤九素,在这物产匮乏的边城,可见少年心意之诚。 饭后,二人告别张千钧,只带了些干粮清水,驾起马车,径直出了城,依照左南江所得地图上的标注,去寻找那药圣的隐居之所——殷罗谷。 经过几日来的休息,二人精力充沛,催促着马儿奋蹄奔跑,速度十分迅疾。 这乌燕镇建在大唐疆域边界之处,越往东北方向越是荒凉,此时二人按图索骥,一路西来,只见黄沙愈少,葱郁之色却是渐渐的多了起来。 至傍晚时分,左南江看着眼前的一处幽谷,再三比对地图,终于确定了这个山谷便是他要找的殷罗谷,也正是那‘药圣’施药生的遁世隐居之所在,眼看着赵雪骥的一线生机就在于此,饶是他多年来清心寡欲、难生悲喜,此刻也不免得激动了起来! 面前这座山谷之外没有车道,左南江招呼了赵雪骥一声,二人停好马车,便徒步向谷口走去。 待临得近了,却察觉到一丝怪异,这幽谷四周也太寂静了,除了秋风拂动树叶的‘沙沙’声响,竟再也没有一声鸟叫或者虫鸣。 “左叔,你快看那株树下!” 越是靠近谷口,赵雪骥就越觉不适,或许是因为病体沉重,大碍行动的原因,一直以来他的六觉皆要比常人灵敏许多,这时细心的观察周围,紧盯着一个方向叫道。 左南江循着赵雪骥的目光看去,只见那是谷口处的一株黄梨树,而在树下厚厚的腐叶里,分明是一具森森白骨! 左南江眉头微皱,运起真气,一掌劈空打出,气劲所至,树下腐叶‘嘭’的炸起,露出了白骨全貌;二人定睛一看,那被树叶掩盖起来的却是一具完整的野獐骨架。 像是想起了什么,左南江心下微沉,一言不发,忽然隔空打出数掌,掌力皆打在四周腐叶之上,瞬间可见累累白骨现于地上,竟是各种动物尸骨,不远处竟还瞧见了几具人骨! 二人同时吸了口凉气,相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找到了答案,不由分说,左南江一把抱起赵雪骥,脚下几个闪跃,猛地向后方腾去。 站定,左南江眉头紧皱,沉声道:“没猜错的话,这里便是那所谓的绝命谷了!咱们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 “左叔,应该错不了,刚才始一靠近谷口,我便感觉身体微微不适,这样说来,当是那瘴气所致。” 赵雪骥努力回想那日夜里的所有听闻,略一比对,便明白了过来,原来自己一直在寻找救命的殷罗谷,却正是在乌燕镇传说中的大凶之地绝命谷! 左南江翻出地图再次比对了位置,确保无误之后,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再次看向眼前这片凶名赫赫的山谷,说道:“未必这绝命谷就真的是死亡绝地,不要失去希望,如果这两处山谷重合的话,又怎么说呢?” 说着话,他看向赵雪骥,坚定的目光带着一丝意动。 “不行!” 赵雪骥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道:“就算这绝命谷正是我们要寻找的殷罗谷,就算那药圣当真隐遁于此,可是那又怎么样?你看这四周的瘴气明显是向外扩散,不难猜想,越是深入,瘴毒就越是猛烈,我的病能治则治,治不了那是我赵雪骥命该如此,但是若要左叔因我而无辜涉险,无论说什么,我也不会答应的!” 其实聪慧如他,怎么会看不出这种可能性?可这绝命谷瘴气密布,若是因为自己的病,反而累及左南江的安危,他却是一百一千个不愿意。 “雪骥,好孩子,那药圣很可能就在谷中,寻找了这么久,如今只差这临门一脚,难道我们就这样放弃么?” 左南江眼含怜惜,正要想法子说服赵雪骥,忽然,只听一道声音不知远近,飘飘忽忽的在左右响了起来。 “……此地便是你二人的埋骨之所,依我看,这殷罗谷却也不必进了,因为今日没人能救得了你们。” 左南江目光一寒,一个斜身将赵雪骥护在身后,扬声喝道:“何方鼠辈,既已埋伏于此,何不从速现身!” 那声音的主人还未现身,又道:“嘿嘿……鼠辈?阁下仗着一柄《利器榜》第七的北冥剑,便敢轻视天下人杰吗?” 左南江暗暗凛然,和赵雪骥相视一眼,两人都想起了那天夜里在乌燕客栈的听闻,对这暗中之人的身份,心下已有了一些眉目。 赵雪骥朝左南江眨了眨眼,踏前一步,开口笑道:“戈壁滩上,剑毙群狼,我起先还以为是几位身怀绝技的武林豪杰所为,不料竟是三个藏头露尾之辈,真是令人失望。” 说着看向左南江,嘴上佯问:“左叔你常说这磊落之士不易其身,可这三位那是何等高手,怎会这般泼墨而自污其衣呢?” “好小子,伶牙俐齿,你是如何得知我三人斩杀群狼一事?”那暗处之人听他说起戈壁滩群狼之事,心中亦是一阵惊疑,于是问道。 “莫说那剑毙群狼之事,你们一人使快剑,一人使重剑,一人使得邪门武功,这些还暂且不提。你三人这次专程是为我而来,所有一切我却皆已了如指掌,说了这么多,三位还不愿意现身吗?”岂料赵雪骥却是一副云淡风清,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并不担心自身处境。 不光是斩杀狼群,这少年一开口竟说出了己方三人所使的兵器与武功,这一惊却真个是非同小可! 暗处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发觉再藏身下去也没有意义,另外再加上对己方实力的绝对自信,就要现身出来。他们当然不知道,这些都是赵雪骥在乌燕客栈听来的事,此刻半真半诈的这么一说,竟真的将三人由暗处引出。 随即只听风声响动,三团人影一闪而出,落在了左赵二人面前十余丈外。 只见其中二人青袍负剑,一人年纪稍长,不苟言笑; 一人正值青壮,锐气凌人。 第三人裹着一身黑袍,身材瘦长,五官清矍,但却纹了一脸鬼画符般的刺青,乍一看去,实在是狰狞可怖,宛若厉鬼邪魔一般,直看得人心中生悸。 三人现身之后,皆将目光牢牢定死在赵雪骥的身上,脸上的表情却各自不同,两个青袍人目光复杂,敌意却并不甚重,年青的一人甚至低叹一声:“临危不惧,处变不惊,真是一株难得的好苗子,可惜!可怜!” 那黑袍人却目露戏谑,薄薄的嘴唇微微翘起,好似一条时而吐信的毒蛇,正在打量着即将到口的猎物。 第一卷宝剑锋从磨砺出 第十章少年立誓平苍山(中) 见三人现身,左南江向前跨出两步,把赵雪骥挡在身后,道:“三位今日是有备而来,一场恶斗自是无法避免,但在动手之前,可否先行告知原委?” 那稍微年长的青袍男子神色穆然,冷冰冰地道:“你不必知晓那么多,你只要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今日没人能在我三人手底下活着离开。” “七哥,跟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多费唇舌?你且看着,我这就去夺了那北冥剑,拿回来给你把玩。” 青壮男子高声一笑,尚不见有所动作,只听“噌”的一声,长剑已在掌握,朝着左南江挑衅地扬了扬头,叫道:“喂!你就是那个大闹扶风郡的左南江吧?久仰,久仰……,鄙人不才,想先一步来领教高招!” 不待话落,身影一闪,长剑快若闪电,带着一串光暗闪烁的剑花,已朝左南江刺来。 那余下二人气定神闲,将目光也投向左南江手中的包裹,但凡能被列入《天下利器榜》的兵器,可说每一件都是绝世的稀珍,此刻二人的目光中也流露出浓浓的好奇。 “狂妄!”左南江眼神一冷,口中清啸绵延,一抖手中包裹,北冥剑带着莹莹青光裂缟而出。 随着一声厉喝,左南江右手长剑一阵轻颤,沉郁的剑吟响起,只见两道青色剑气激射而出,斩向了那青壮男子,赫然正是青泓游龙剑气。 “好手段,剑气凝实,攻守兼备,如此看来,倒也未侮利器之名。” 青壮男子目光灼灼,也不怠慢,收回前刺剑势,手臂一扬,将利剑高高抛起,只见那剑‘铮铮’鸣动,置身于半空,竟然悬而不落,紧跟着疾速旋转起来,化作一方白光闪耀的圆形剑轮,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白色剑气垂如雨幕,明显与下方手掐剑诀的青壮男子气韵相连。 这时青壮男子手势一变,喝道:“‘分割界生死,无量炫金轮’,去!” 那剑轮倏地激射而出,连绕三匝,终于搅碎了两道青泓游龙,紧跟着,剑轮气势不减,犹似一阵厉风,直奔左南江面门而去。 “这是……无量剑轮?原来尔等是点苍门人?!” 左南江微微一怔,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间怒火勃发,横眉立目,道:“好啊!那毒妇竟敢如此作孽,简直是岂有此理!” 不待那剑轮近来,刹那间连斩四剑,剑气冲撞其上,待那剑轮现出颓势,陡然腾空而起,自左向右横出一剑,这一剑既含‘幽游万化’之功,又挟有沛莫能御的洪涛巨力。 两剑相抵,火花迸裂,一串噪鸣响过,左南江飘身而下,而那一方炫眼耀目的剑轮已不能再维持,“哐啷”一声,重新变成了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掉落在地。 青壮男子闷哼一声,手中剑诀已乱,再也压制不住,倒退半步,张口喷出了一道血箭。 “老十三,你怎么样了,没事吧?” 见状,那年纪稍大的青袍人赶忙上前回护。 “我没事,一口逆血而已,没想到他只出一剑,就打破了咱们的‘无量剑轮’,《北冥剑典》果真有独到之处……,七哥,你先别插手,我还想再去试试!” 青壮男子点点头,擦去嘴角血渍,捡起长剑,死死盯着左南江的目光,已没有了先前的轻佻与狂妄,但仍然跃跃欲试。 “愚蠢!此人剑术之精湛,非同小可,岂容你一再逞强?为了稳妥起见,接下来我和你双剑合璧,再去和他一决。你应该知晓今日之事是受托于人,所以千万不能有失。”那年纪稍大的青袍人却皱着眉头,沉声斥道。 “好吧,七哥说的是,是我鲁莽了。”青壮男子神色一缓,目光闪烁,却也不敢造次。 二人起身,双剑交叉,一剑窄而利,一剑阔而钝,站位一前一后,一左一右,相互错开小半个身子,显是一门合击技法;四只眼睛紧盯着左南江执剑的右手,眼看着下一刻便要突然发难。 “两位,那个决意要取我性命的人,是我的二娘吧!”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叹息,这声音凄哀酸楚,既怒且悲,听起来挣扎不堪。 那青袍二人,以及面上满是刺青的黑衣男子,包括左南江,均朝发声之人看去。 出声的正是赵雪骥。 见那青袍二人脸色微变,但一言不发,赵雪骥也不追问,只是面带苦色,接着说道:“即使你们不说,我也猜得出来,二娘嫁入我家以前,一直在那苍山之上的点苍派学艺,但是碍于你们点苍派的门规,不到剑术大成之日,决不能以真名示人,二娘在弟子之中排行第八,即便后来嫁入我家,也一直沿用‘点苍八’这个生冷的名字,我听你们互称,应该是‘点苍七’与‘点苍十三’,我说的不错吧?我二娘的师兄弟们!” 又看向左南江,歉然道:“左叔,对不起,其实我知道的,我三年前就知道是二娘下毒害我,之所以不戳破,是因为我二叔赵佩琼,和我那年幼的堂弟赵青罡,此事他们并不知情;自从我父母出海失踪,爷爷又亲自出海找寻,留下的这个家方方面面都是我二叔在打理照顾,他和青罡对我一向极好,如今我在这世上就只剩他们两位至亲,实在不忍心他们一个无妻,一个无母……,要怪,就只怪我们赵家家业从来只传长子,这才使我二娘视我如仇,说起来她也是为了我弟青罡,我内心并不如何记恨她。” 说完,赵雪骥已习惯性的,换上了一张愉快的笑脸,道:“不过自从遇见左叔,左叔待我犹胜己出,我心中亦视左叔为父,至于那个赵家,我已不想再回去了。” “雪骥,你……你为何不早说?这般又是何苦!” 左南江听在耳中,只觉得又是开心,又是愤怒,又是怜惜,又是无力,各种滋味在心里搅混,一时忍不住,两行清泪自眼眶中缓缓淌下。 听完赵雪骥所说,尤其最后一句,分明是对着他们说的,那青袍二人心生不忍,陷入一场短暂的天人交战,随后相视一眼,叹了口气,又恢复了冷漠与决绝。 赵雪骥观察着他们,见二人不为所动,目光一黯,接着道:“我今已离开扶风郡,没想到二娘还是不肯罢休,如今我已是垂死之身,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为什么你们连这最后一点时间都不给我?我只想安安静静的死去,难道这也不行吗?!” 说到最后一句,已然攥紧了拳头,怒目而视。 看着面前这个病弱少年眼中深深的悲与怒,点苍七与点苍十三却是别过头去,面无表情,也不回答,似乎已然铁了心肠。 “真是个悲惨的故事,我纵有铁石心肠也不禁为之动容。小子,在你临死前,我倒是很乐意为你解答疑惑。” 那自从现身起,便一言不发,只是作壁上观的刺青男子,这时笑吟吟地说道。话虽如此,但他眼中的戏谑与残忍却不减反增,显然是没安好心。 “我且问你,你身为赵家长子,自然应该知道赵家因何能够雄踞扶风郡,并且这多年来声震中原,使无数武人趋之若鹜、纷纷投效。” 赵雪骥心冷如霜,已不再抱有和平解决的希望,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当然。明处是因为我家拥有庞大的财力,暗处则是在江湖中首屈一指的消息秘地‘望月楼’。” “唔,你知道望月楼就好,省去我不少口舌,你可知道,就在你们获得那张地图时,赵夫人便知道了你要去的地方,既然明知那药圣很可能会救活你,你觉得她还会放过你吗?” 刺青男子眼含嘲弄,一想起面前这个少年的身份之尊贵,他就无比的兴奋,尤其是能将这样的天之骄子亲手扼杀,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与殊荣。 赵雪骥叹了口气,没有再接话,这时候他已明白,除非自己身死魂灭,否则就休想逃过点苍八的追杀。这世上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只要恶念一起,就永远没有回头的路,只能够一错再错,这就是点苍八和他的宿命! 刺青男子盯着他笑了笑,旋即伸了伸懒腰,看向点苍派二人道:“此事本宜速决,迁延已久,一齐动手吧!解决了这二人,我们也好动身回中原去,这一趟追堵下来,我已有些疲倦,是时候该结束了!” “说的是。” 那二人点了点头,随即分开距离,一左一右堵死道路。 刺青男子居中,自腰间解下一条深褐色的软鞭,三人一起形成围杀之势,缓缓向前逼来。 左南江眉头紧锁,心知这三人均非泛泛,虽不至于忌惮,却也不能小觑,将赵雪骥轻轻拉向后方,自己则跨前两步,仗剑迎在最前。 “杀!” 三人已无耐性,一上来就各施手段,分三路向前猛攻,使得俱是狠招杀招。 左南江昂然无惧,束紧袖角,舞开一柄北冥剑,青郁色的剑气缭绕周身,仿若活物一般缠身游走,观之凛凛生威。 霎时间兵器交汇,只见三把利剑闪烁寒光,直打得火花迸溅,金铁狂响,又见鞭影阵阵,竟抽得空气也震颤嗡鸣,人影翻飞,兔起鹊落,好一场亡命搏杀。 为了不使左南江分心,赵雪骥和他们稍微拉开一段距离,压下慌乱的情绪,张大了眼,在一旁细细地观察起来,一心寄希望于自己渊博的家学,若是能从中看出一些破绽与疏漏,或许也能够帮上一些忙。 他默默观察,只觉得这点苍二剑招式相连,互相弥补,若没有经过多年的共同练习,万万达不到这等默契;而那刺青覆面的邪异男子虽然鞭法毒辣,也很懂得见缝插针,但对上的毕竟是左南江这样的大高手,任何一个细小的疏忽,都会被左南江充分利用起来,引彼之矛,攻彼之盾,反而扰乱了点苍二剑的合击与默契。 眼看左南江以一敌三,虽然胶着,却稳占上风,赵雪骥的脸色却并不好看,心中暗忖:“这三人任何一个都不弱于韩仞,尤其以点苍派的二人尤为棘手,眼下虽然处在劣势,但受到的剑伤却远不及要害,而他们的默契却在明显地增强着;这样下去,不出一百招就可持平,三百招后胜负难料啊……” 既知情势危急,赵雪骥咬了咬牙,看向绝命谷的谷口,“左叔和我一命相连,在这生死关头,我岂能做他的累赘!只要能引开一人,不论是谁,左叔都可在最短的时间内取胜,唯一要考虑的,就是我能不能活着撑到那个时候……” 想到这儿,又自嘲地笑了笑,“好坏我也没多久可活,横竖都是个死,能救下左叔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打定了主意,面向四人,朗声叫道:“左叔,我这就进谷,你在此拦住他们,我反正活不长啦,留在这里也是等死,还不如闯这绝命谷去搏一搏!” 说着话,吞下一颗百辟丸,转头就朝谷口跑去,生怕那三人不肯来追,一边跑,一边又喊道:“等我进了谷,左叔你就走吧,这三个狗贼色厉胆薄,谷中瘴气厉害,谅他们也没有胆量来追,我走啦!” 四人脸色齐变,左南江明知这是赵雪骥的分敌之计,是为了给他创造机会,而不是真个要闯谷,但一想到其中的危险,仍把一颗心吊在了嗓子眼儿。 而那三人却没想这么多,只怕赵雪骥成功逃脱,点苍七看向刺青男子,当即喝道:“你快去追!这里有我二人缠着,据消息称,那施药生果真藏在谷中,万万不能让他进了谷!” “放心的交给我吧!不过两位可得拼命了,不然拦不住此人。”刺青男子点了点头,倏地收回长鞭,就要抽身去追。 哪知左南江这时一剑三折,如腾蛇曲行、幻影蜿蜒,竟一下子击退了点苍二剑,于正面截断了他的退路,厉声喝道:“想走可以,但要把命留下!” 既知‘分敌之计’已成,左南江又岂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这一剑蓄意已久,等的就是这一刻! 果然,点苍二剑手腕剧震,长剑险些脱手,齐呼一声,“不好,是幽游万化!”慌忙稳住身子,却已来不及援手,眼睁睁看着他走出包围,一剑斜出,血液飙起,险些卸下黑衣人一条臂膀。 第二剑紧跟着刺出,黑衣人面孔狰狞,一边飞退,一边抖手打出千百银光。 左南江心头一沉,深知此人武功诡谲,若无错漏,那戈壁上的十滩脓血就是此人所为,只好收回剑势,闪身躲向一旁。 “簇、簇、簇……” 只见那点点银光打在背后一棵老树身上,一息后猛地炸开,威力奇大,一圈树皮皆化成灰烬,光秃秃的树心焦黑且开裂,只差一点就被拦腰炸断! 左南江吸了一口冷气,实在是心有余悸,这是何等的暗器?以他的江湖阅历,居然闻所未闻。 黑衣人忍着剧痛,撕下衣角裹在伤口处,眼中杀气翻涌,狠声笑道:“左南江,你好啊,你很好!你不是要保护那小子吗?我就让你亲眼看着他死在你的面前!你放心,我会多费些功夫,慢慢的折磨死他……” 左南江心头沉重,只报以一声冷哼,“你这狗贼,谁胜谁负,此刻还言之过早。” “那就和我一起期待吧!” 黑衣人舔了舔嘴唇,恻恻一笑,又看向点苍二剑,嗤笑道:“点苍派号称剑术通玄,世间称尊,我原是很仰慕的,但照今日看来,以多败少,嘿嘿……,却难免有欺世盗名之嫌,此战若是传出,只恐贵派威名尽丧事小,这天下第一剑派的好大名头也该换一换主人了!” 第一卷宝剑锋从磨砺出 第十一章少年立誓平苍山(下) 那二人未能拦住左南江,以致同伴受创,本就有些内疚与惭愧,这时听他嘲讽,羞怒之下也发了狠,点苍七冷冷道:“姓鬼的,你无须激将,尽管去杀那少年,若再教此人突围出去,我便自绝于此。” 点苍十三年轻气盛,更难忍受,低吼道:“点苍派岂容轻辱,错开今日,我定要请阁下好生赐教!” 说罢,再不理会黑衣人,二人一前一后拦住左南江,含怒出手,使得全然是以命搏命的剑招;左南江虽然无惧,以一敌二,见招拆招,但这样不要命的打法,还是令他深感棘手。 “嘿,大话谁都会说,要说到做到才行!” 黑衣人冷笑一声,心知这二人一旦拼命,不说能够获胜,但仅仅只是困住左南江,使其无暇他顾,想来还是有把握的。低头看了看受伤的右臂,恨恨一咬牙,只好将软鞭换与左手,脚下发力,猛然朝赵雪骥追去! 赵雪骥身有顽疾,血气亏损,跑起来能有多快?只片刻之间就被追上。 耳听背后恶风不善,而他此时距离谷口尚且还有一段距离,无奈地叹了口气,忽然脚下一住,竟不再逃跑,转身直面黑衣人。 即便此时的形势已然险峻到了极点,他仍显得十分镇定,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平若秋湖,无惊更无惧。 只是病体沉重,再经过剧烈的奔跑,一身气力早已消耗殆尽,浑身各处都在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双手拄膝,昂着头,充满不屈地对视着那双阴鸷且怨毒的眸子。 见他忽然止步,黑衣人微感意外,但是看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丝毫不以为虑,讥笑道:“怎么不跑啦?真是无趣……,咦,你竟然在颤抖?我倒是忘记了,不管你的出身如何显赫,现在也只是个病秧子,到了临死关头,和那些待宰的猪狗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卑贱可怜!” 说着话,回身看了一眼那仿若困兽,因为心中焦急,竟渐渐落在下风的左南江,露出一抹快意的笑容,抬起下巴,俯视着赵雪骥,眼珠一转,道:“也许你还有一次机会,只要你现在跪在地上大声求饶,叫三声‘爷爷饶我一命’,我就让你多活几天,至少能够活着回到扶风郡,若是这一路上能把我伺候地舒舒服服,或许我还可以向赵夫人讨个人情,废去你的全身筋脉,以后就安心的留在我身边做个奴仆也好……,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吗?” 他说这番话的本意,原只是为了出一口恶气,可是越往下说,却逐渐兴奋起来,到了后来,看着赵雪骥那双怒火迸发的眼睛,竟然真的有些心动了。 甚至于心中已开始憧憬起来,若是能将此人收为奴仆,随意使唤,任劳任用,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 赵雪骥看着他那不停变化的表情,大约已猜到了他的龌龊打算,由最初的愤怒,到渐渐冷静下来,以他的聪明早慧,心知任何的反驳与咒骂,此刻都无济于事,反而还会激怒对方,使其立刻痛下杀手。 所以他从头到尾只是冷眼看着,之所以一言不发,是在着意拖延时间,既为了左南江,同时也为了自己能够略微的恢复体力,而此刻,他已稍微恢复了一些,至少四肢不再颤抖,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 黑衣人得意洋洋,无声而笑,面上密集的刺青随着他的笑容,却显得更加扭曲与狰狞,他看着眼前孱弱无力的少年,像在欣赏着一件即将属于自己的珍贵玩物,眸泛异彩,诱惑道:“怎么样,你可想清楚了?若是死在这里,可就什么都没有啦,但只要你能一直活下去,那么将来一切都有可能,包括复仇!” 说到‘复仇’二字,他眼中那邪异的光更亮了!似乎已超越了对待一件玩物的兴趣和期待。 赵雪骥皱着眉头,张了张嘴,却没开口,似乎在死亡的威胁下已然动心,但又有些踟蹰,只有呼吸变得稍微粗重了一些。 又过了一会儿,就在黑衣人露出不耐的时候,终于,他开口了,“你……你既然加入了望月楼,想必是在我二娘的‘坤旗’令下吧!据我所知,如今的坤旗早已被我二娘打造成了铁板一块,就算我屈身跟随于你,你又有多大的能耐能帮我复仇呢?” 他把‘跟随’两个字咬的很重,像是心中已然屈服,但也要竭力挽回一丁点尊严的样子。 黑衣人见他这幅作态,愈加兴奋,仅剩的那一丝疑虑也随之消散,哈哈一笑,压低了声音,道:“你年纪不大,知道的事情倒是不少!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我虽投身望月楼,但只是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目的而暂时加入,至于我的能耐……嘿嘿,我只能告诉你,在我的背后另有一座庞大的靠山,其实力之强,威势之隆,足可以颠覆整个赵家!此事甚为隐秘,我仅仅只对你一人说起,这下你该相信了吧?” “啊,究竟是什么势力,竟庞大到可以颠覆望月楼?” 赵雪骥张大了眼,似乎真的被惊讶到了,微微低眉,露出思索之色,过了一会儿,攥了攥拳,好似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正欲说些什么,忽然间却脸色大变,指着左南江,大喊道:“左叔,小心啊!” 黑衣人吃了一惊,顺着赵雪骥的目光转头看去,却只见那三人仍在殊死搏杀,各人身上虽多了几处创口,却皆不致命,看情形那左南江竟已扳回劣势,反倒是点苍二人左支右绌,处境十分凶险;但是这个局面,可和赵雪骥的示警全不相符呀?! 想到这里,心中一寒,猛然醒悟过来,但就在这时,忽觉背后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啊,可恨呐!竟然着了这小贼的道儿!” 而赵雪骥呢,手里正握着一柄锋利的精钢匕首,此时匕首正精准地插在黑衣人的后心处,但可惜仅仅只插入了寸许,大半的刀身仍然暴露在外。 赵雪骥面现不甘之色,拔出匕首,腾身飞退,又朝着谷口冲去,一边狂奔,心下则暗恨不已,如此绝好的机会竟然没能一击致命,实在是太可惜了! “是护心镜还是内甲?可质地却不像,反而像是木质,难道是一种奇特的暗器?真是错失良机。” “该死的小杂种,就该把你千刀万剐!” 黑衣人摸了一把背后,手掌满是鲜血,创口虽然不深,但还是被割开了一条大口子,血流不止。 以他的身份,竟然会被一个身患重病的小小少年诓骗与偷袭,若非背上的确另有机关,岂不是说刚才那一下就能将他的心脏整个刺穿? 此刻回想起来,既觉得丢脸,又觉得后怕,一时间怒火中烧,脚下一点,全力施展身法,迅速地追上前去,只待稍微拉近距离,便不管不顾的挥动长鞭,呼啸起阵阵劲风,直朝赵雪骥的脑后打去! “好难缠的软鞭,所幸左叔很快就能取胜,我只要再拖延一阵即可!” 赵雪骥暗暗摇头,停下了脚步,挥匕首格开软鞭,戒备地盯着黑衣人,一刀失算,再想逃脱魔爪又谈何容易?与其在追逃中耗尽气力,还不如近身纠缠,拖延时间来的有效。 黑衣人见状,嗤笑连连,“小杂种,还想反抗,难道你认为以你的身手可以拖住我?” “试试何妨,可不要忘记了,我姓赵!” 赵雪骥神情平淡,长呼一口气,双臂虚展,左腿直立,右腿前伸,只以足尖触地,整个躯体若实若虚,静如松立,动如云行,摆出了一个浑然圆润的起手式。 “嗯?有点儿意思…” 黑衣人瞳孔一缩,脸色陡转阴寒,“…看来是我小瞧了你呀,赵家嫡子,果然有非凡之处。” 言犹未迄,突然发难,手中长鞭倏地打出,在原地留下一串残影,如灵蛇吐信,转瞬即至,这一招狠辣已极,再也没有生擒活捉的意思。 “好一条歹毒的蛇鞭……” 赵雪骥目光凝重,四肢紧绷如弦,面对如此敌手,哪敢有一丝怠忽?但见那长鞭电射而来,眼中竟浮现出一抹奇异的自信,只等那鞭影堪堪触及面门之时,身子一斜,左足回旋,右足顺势滑出,瞬间横移了数步,使那快如闪电的一记鞭影最终落空。 “咦,怎么回事?” 黑衣人微微一怔,但反应极快,软鞭扭动,呼啸着又横扫而去,却见赵雪骥脚踏玄奥,身影闪动,又在间不容发之际巧妙地横移出去。紧跟着,他一连挥出六鞭,招招刁钻,却全部打空! “这是什么步法?似慢实快,似实而虚,难道……难道是《八卦光景步》?” 黑衣人大吃一惊,停了手,暗惊于自己的猜测。 “不错!正是《八景步》,虽然尚有残缺,但只是应付你却足够了。” 赵雪骥一边凝神戒备,一边分心看向左南江,心下却暗暗着急,这门步法虽极高明,但对于他病弱的身体而言,却有极大的负荷,短时尚可维持,时间一长终于是要露馅的。 黑衣人终于收起了轻视,点头道:“不愧是望月楼,连这等亡佚许久的武学也有收录,真令人大开眼界。好好好……如此一来,才算是多了些趣味。” 说着话,左掌掌心隐有一抹血光吞吐,那条蜿蜒环绕的软鞭开始剧烈地扭动起来,如一条被人抓住七寸的毒蛇,正在做最后的挣扎;最终静止了下来,却变得坚挺笔直,竟变成了一杆锐气森森的褐色长枪! “这是?”赵雪骥眼睁睁看着这诡异的变化,脸色一变,饶是他博闻广记,通晓当今天下已知的各种奇金珍铁,一时竟也想不出这条软鞭的来头。 “赵小楼主,接下来你可要当心啦!”黑衣人怪笑一声,招式路数焕然一变,既知他步法玄奇,一枪刺来,如影如幻,封死了赵雪骥的前后左右。 赵雪骥打起十二分的警惕,张大了眼,死死盯着枪尖的落点,终于窥破了虚招,低喝一声,“着!”递出匕首,以刀刃对上了枪尖。 “喀嚓——” 在他惊骇的目光中,那本是精钢铸成的匕首寸寸碎裂,好似土块撞上了岩石,崩溃的命运无法阻挡。 “哈哈,你挡,你再挡!” 黑衣人狂笑一声,瞅准了时机,改刺为扫,‘嘭’的一声,直将赵雪骥砸得抛飞而起,半空之中,血花凄艳,之后又重重地摔落在地,滚了几滚,整个人已缩成了一团,生死不知。 “雪骥!” 左南江看得心如火烧,眼睛都红了,随着剑法一乱,左肩与后背立时便多出两条血淋淋的创口,可他浑然不觉一般,仍死死盯着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瘦小身躯;只等赵雪骥艰难地翻了个身,咳出两口淤血,这才松了口气。 忍着泪水,高声大喊,“雪骥,不要放弃,快站起来,这一关我们一定能够闯过去,你再等等,我马上就去到你身边!” “左叔还在拼死,我怎会轻易放弃?左叔啊,你实在太小看我了……” 赵雪骥咧了咧嘴,抹去脸上的血污,右边的身子已无知觉,右臂关节也断了,只能强撑着左臂,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硬是鼓足了劲儿,直冲进瘴气之中,往谷口方向猛力跑去。 原来黑衣人那一记长枪横扫,不偏不倚的正好将他打向了谷口方向,此刻距离谷口,已然很近了! “还有力气?真是大意不得,没想到到头来居然是我成全了你,但是这样有用么?” 黑衣人满脸嘲弄,笑吟吟的提起长枪,刚抬起脚步欲追,却皱了皱眉,若有所觉地回头看去。 只见左南江如同疯魔一般,不要命地往外冲杀,竟携带着点苍二人不断向谷口移来。当然,他也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只在这短短的片刻之间,一身白袍,十余处创口,鲜血早已染红了大半个身子;点苍二人也不好受,简直已变成了两个血人,手中的宝剑也布满了无数缺口。 在刺耳的交锋声里,三人一边移动,一边疯狂的互相进招,且不时发出如野兽一般的低吼声。 “好浓重的杀气!” 黑衣人眯了眯眼,饶是他经历过更加惨烈的厮杀,此时也觉得心中发寒。定了定神,又笑了起来,自语道:“真是庆幸,那两个笨蛋,倘若留下来的是我,恐怕不死也差不多了……左南江,你的名字我记下了,但你恐怕来不及了。” “嗯?这小子快要进谷了,一个病秧子,在我手里连连保命,还真是顽强的可怕。这里的瘴气厉害,真让他进了谷可就难办了。” 转过头来,只见赵雪骥耷拉着右臂,踉踉跄跄地已跑出很远,黑衣人脸色一沉,旋即加快了脚步追赶,“好在他已是强弩之末,不然还真有些麻烦,而现在已无意外,我只须一击就能结果了他,这趟差事也总算是圆满地结束了。” “死吧!毒龙贯——穿心锥!” 堪堪追上之际,黑衣人脚下猛地一住,左手举枪,高高扬起,四肢绷紧,如挽大弓,对准了赵雪骥的后心,‘嗖’的一声,将长枪掷了出去。 这一掷裂空如吼,既含内力,又仗着无比锋锐的枪尖,一路飞过,如飓风过境,草木纷折,更将两棵拦路的树木整个刺穿,其势也丝毫不减。 说时迟,那时快! 这一击,快到不给赵雪骥反应的时间,自然也没有左南江救援的时间。 当黑衣人提枪去追的时候,左南江已稳占上风,压得点苍二剑几乎喘不过气,再无还击之力,只有拼了命的招架与拖延,他们已困不住左南江的脚步! 左南江携带着二人不断朝谷口杀去,眼看胜局在握,自己与赵雪骥也越来越近,正稍稍有些安心,忽见黑衣人停步掷枪,心中顿时大慌。 反观点苍二人,则对视一眼,齐齐露出喜色,他们此时只要努力拖住左南江,待那少年死在当场,这次边关之行就算是圆满的结束了。 打定了主意,二人不再留力,怒吼一声,直把那两柄满是缺口的宝剑舞得水泼不进风透不出。 眼看着那一记飞枪脱手,左南江呆了呆,似乎已经预见了赵雪骥被杀的画面,心中一颤,由头到脚,不觉间竟出了一身冷汗。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婉儿,婉儿……我纵然是死,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雪骥!” 左南江微微恍惚,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在他的记忆里有时哭、有时笑的女子,终于把心一横,咬碎了一口钢牙,厉喝一声,“风流云散,北冥——断!” 两道缠绕在身的青泓游龙,仿佛受到了召唤,瞬息之间,回归了剑身,紧跟着一道起自剑尾,一道起自剑首,迅疾无伦,于中央轰然对撞! “嘭、嘭、嘭、” 三声巨响,断裂的北冥剑化作数截,碎剑缠绕着团团青气,发出尖利的啸声,猛地炸了开来! “快,快躲开!他将真气全部灌进了北冥剑内,以此方式强行散功,他……他是个疯子!他不要命啦。” 年纪稍长的点苍七大惊失色,差点跳了起来,撇下宝剑挡住其中一截碎剑,见点苍十三仍呆愣愣的站在原地,气得骂道:“臭小子,你想死不成!”飞身将其扑倒,打着滚儿向一旁的灌木中躲去。 “两位,就此别过了。”左南江哈哈一笑,不再停留,深吸一口气,提起断剑,右脚在地面上猛力一蹬,飞身蹿入丛林,斜斜地朝着赵雪骥那边发足狂奔而去! 赵雪骥一路跌跌撞撞,已走进了谷口,此地瘴气愈浓,简直可以称作为雾,虽已吞下一颗百辟丹,但仍觉十分不适,前行中,不得不屏住了呼吸。 正当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前路之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剧烈的风吼声,刚刚起疑,就要回头去望,却猛然听见左南江的喊声,“雪骥,不要回头!” “什么?” 这声音太近了,仿佛就在耳后,赵雪骥喜出望外,只当是左南江终于摆脱了点苍二剑,并追了进来。 他望了望左右,一边叫道:“左叔,你在哪里,为什么不能回头?对了,你要小心那个鬼脸儿,他的软鞭很可能……” “噗——!” 随着身后一声怪异的闷响,赵雪骥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脸上背上,忽然有些湿湿热热的,但他却不自禁地开始颤抖,瞪大了眼睛,抬起左手,摸了摸脸,低头下看,是血!是鲜红的血! 身为赵家子嗣,身为武林世家的嫡传,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因为‘血’而生出恐惧,但这一刻他的确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这是谁的血? 他猛地转过身。 就在他身后不足十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人,夕阳的余晖洒在那人的头上身上,那人带着温和且熟悉的笑容,似乎已融入了这片金灿灿的光辉之中,如果能永远站着,永不倒地的话。 可是那又怎么可能呢?在他的身上满是创口,月白色的文士长袍已染满了血污,尤其是他的胸前心腹处,赫然露出了半截枪身。而他的剑,那天下利器榜排名第七的北冥剑,此刻却黯黯淡淡的,只剩下了小半截剑身,还紧紧的握在他的手中。 他的鲜血汩汩而流,脚下已汇成了一片血泊,他的眸光渐渐昏暗,昂立着的躯体也在缓缓地向前倾倒……但是他为什么在笑?他为什么在死亡的那一刻还是面对着自己,一如初次见面那般,笑得柔和与温暖。 是因为保护住了自己吗? “砰、” 左南江栽倒了,带着僵固住的笑容,倒在了血泊里;而赵雪骥却没有能够扶住他,不是他不肯,也不是来不及,他的全身都已麻木,手脚都在颤抖,他已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他甚至连哭,也哭不出来!只能任由泪水淌落,决堤似地淌落…… 终于他能动了,一步步走到了左南江的身边,跪了下去,从血泊里抱起左南江,看着那空洞无神的目光,冰冷僵硬的笑容。 像是心房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赵雪骥的眼睛陡然间充血通红,他的视线之外,所有的,仿佛这个世界都变得血红!他张大嘴巴,却连呜咽的声音都发不出来,杀气充斥在他的眼里、心里、四肢百骸里! “啊——啊——啊——” 陡地仰头长啸,凄厉的长啸,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像是永远也不会休止。 黑衣人,点苍二剑,这时也进了谷。 三人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那披散着头发,坐在血泊里的少年;看着那猩红着眼眸,歇斯底里地长啸,凄厉犹胜厉鬼的少年! 三人同时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一路往上冲腾,一直跃上了心头。 “今日若能不死,我必杀此黑衣人……今日若拾得性命,我必踏平点苍山!” 第一卷宝剑锋从磨砺出 第十二章若非亲近岂相逢(上) 黄沙漫天,隐约之间,可见两骑快马一先一后,踏出了乌燕镇,一路望西而去。 当头一人仰头看了看日头,笑道:“估摸着时间,待我们赶到时,大哥也就出关了。” “你倒是轻松,还是希望那剑毙群狼的三人没有歹意吧!”另一人却是微微皱眉道。 “歹意?你忘记谷中那位了么,在他的面前,这个世上还真没几人敢生起歹念呢。”那当头一人却不以为然,解下皮囊灌了口酒,仍是笑呵呵的。 “那倒也是……,不过毕竟此事牵扯到大哥,为免对方用些鬼蜮伎俩,防不胜防,你我还是陪在大哥身边为好。”另一人挑了挑眉,神态也放松了不少。 近些去看,只见这二人白发白须,均至暮年,当头一人精悍瘦削,束了抹额,穿着劲装,腰边斜挎一把半月弯刀; 另一人体格魁梧,神态彪悍,身上却背了一根硕大的黄铜汤勺。这快马冲出乌燕镇的二人,却不是那孙日昇与张六味,还能是谁? 至将晚时分,二人已来到绝命谷外。 看见谷外停放的马车,二人颇感疑虑,难道说除了那剑毙群狼的三人,另外还有其他人来此? “啊——!” 就在这时,只听谷口方向,陡地传来一阵凄厉至极的长啸。 二人脸色齐变,大叫:“糟糕!” 只当是有人强行闯谷,不敢再多耽一刻,当即弃了马匹,抽出兵器,飞步冲向了谷口。 此时此刻,谷口,瘴雾之中。 点苍二剑看着那倒在血泊之中的左南江,再看向被他以死相护的赵雪骥;看着那适才还心思敏捷、狡猾多诈的少年,现在却一副如疯如魔的模样,这二人叹息声声,不知为何,竟没有立即上前结果了他的性命,只觉得心头忽然间十分烦躁。 “好一幅舐犊情深,以命换命!即便是亲生父子,也未必能做到如此地步……,赵小楼主,我不愿让你死得糊里糊涂,请记住我的名字,我叫鬼道秀,若有来生,尽管来找我报仇,至于现在,你就给我上路去罢!” 那刺青覆面,自称‘鬼道秀’的黑衣人微微有些动容,说着话,一步一步走到了近前,抬手拔出了长枪; 他俯视着赵雪骥,眼中罕见的流露出一丝怜悯,但可惜这难得的怜悯只停留了短短一瞬,转眼就被狠辣与酷厉所取代! 既已结仇,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 刚才的那一幕已深深的印在了他的脑海,那一双猩红的双眼,疯狂的恨意,令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恐惧!是的,恐惧!对冥冥之中或许存在的因果的恐惧。 话音甫毕,鬼道秀已提起那杆染血的长枪,高高提起,对准了赵雪骥的头颅,狠狠地刺了下去! 而赵雪骥却一动不动,懵然不觉一般,只是低着头,眼神空洞地看着那自左南江手中取来的半截断剑。 眼看着这一枪下去,赵雪骥就得落个肝脑涂地的下场,紧随左南江而去。点苍二剑已不忍再看,齐齐转过了头,只有两声叹息幽幽响起。 就在这时,却见一物挟裹劲风,“呼”的一声,远远的飞了过来,正好砸中了枪身。 鬼道秀冷不防受此冲击,脚下闪了好大一个踉跄,虎口麻痹,差点儿握不住枪,眼底闪过一抹慌色。 他此刻是有伤在身,气血两亏,只恐暗中之人继续出手,哪里还敢托大?急忙后撤数步,挨近了点苍二剑,沉声警告道:“有人偷袭,两位当心了!” 点苍二剑不敢大意,脚下一移,分立左右,横剑护在胸前。点苍七问道:“怎么回事,可知对方是什么人?” 点苍十三皱眉道:“这里荒凉的很,应该没有外人,会不会是谷内的人?” “不会,那暗器的方位,是从谷外打进来的!” 鬼道秀摇了摇头,语气笃定。 有了这二人的照应,他才稍感安心,向那飞来之物看去,只见那物竟是一根黄澄澄、亮锃锃的黄铜汤勺,怔了一怔,惧意尽去,不由得更加气恼,看向谷外的通道,大骂道:“该死的,是哪个杂碎在多管闲事,快给我滚出来!” “小鬼脸儿,看你的手段也着实不弱,这个小娃娃已然身患重病,何必要把事情做绝?不如听老夫一句劝,高抬贵手,给他一条生路如何……” “嘿!真是好大的新鲜,三人加起来都快一百岁了,却联起手来要杀一个未及弱冠的小小少年,我倒很想知道你们是哪一派的得意高徒,得闲了老头子也好出去帮你们吆喝吆喝,这等光耀门楣的大好机会,错过了可惜呦!” 随着话音,张六味与孙日昇依次穿过薄雾,走进了谷口。 张六味个性稳重,所说还较为客气,毕竟不知内情如何,只想着救下一命也就是了; 可孙日昇却是个嫉恶如仇,眼里不容半颗沙子的火热性情,字字如刀,尖酸刻薄,冷笑着看向三人,眼中挑衅之意甚浓。 三人听得直皱眉头,尤其是点苍二剑,眼神忽明忽暗,既有重重顾虑,忽然又有杀机隐现。 “好一个白头匹夫,恁狂的口气,竟敢威胁我等?” 鬼道秀狞笑一声,盯着孙日昇道:“枉你活了这一大把年纪,难道不晓得祸从口出的道理?念你行将就木,要命的现在就滚,再敢横加干扰,我便先杀了你!” “呸!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子要你饶命?老子行走江湖、扬名立万的时候,你老子还没断奶呢!” 孙日昇脸红过耳,一点就炸,差点跳了起来,说话也是掺杂不清,“唰”的一声,抽出了腰下单刀,撸了撸袖子,气势猛恶,就要冲上前去厮杀。 “三哥,你先消消火,你看看你这公狗脾气,常言道‘剑老无芒,人老无刚。’可是这一晃眼,几十年都过去了,你是一点儿也不见改啊!” 张六味一翻白眼,牢牢地按住其胳膊,之后又在其耳边悄悄的说了些什么,才看向那三人,脸色也已不善,道:“既然三位咄咄逼人,在别人的家门口还想继续作恶,除非先杀了老夫,否则岂可坐视不理?” 一听‘家门口’三字,三人脸色微微一变,点苍十三暗暗咧嘴,低声道:“难不成真是谷内的人?若是如此,可万万不能下杀手啊!施药生我们可得罪不起。” “家师曾嘱咐过,药圣前辈于上代掌门有恩,点苍派见之如见恩公,无论如何也不可开罪。”点苍七大以为然,也点了点头,看向鬼道秀,眼中透漏出警告之意。 “呸!这两个不相干的老匹夫,真是走了狗屎运。” 鬼道秀露出不耐之色,若非身上有伤,他岂会顾忌点苍二剑的态度?但此刻决不是翻脸的时候,不得不假意顺从,点头道:“好,那就请二位先去缠住他们,只伤不杀,待我解决了那小子,咱们便可抽身而退。” “伤也不行,我们只会去尽力纠缠,也请你尽快了结,切勿再多生事端。”点苍二剑点点头,又纠正了一句; 随即双剑并举,一个冲向了张六味,另一个冲向了孙日昇,动手前先告一句,“形势所逼,得罪了!” 岂料那张六味拳脚功夫竟颇了得,和点苍七连过数招,一见对方毫无杀气,哈哈一笑,叫道:“看来你们的确是名门之后,正合我意。”闪了闪身,取回了那根黄铜汤勺,左敲又挡,夹拳带腿,竟拦在身前,要以一敌二。 而孙日昇则钻了个空子,奔向鬼道秀,大叫一声:“鬼脸儿,你家爷爷我在这里,你往哪里走?看刀!” “他妈的,老东西,这回可是你上门找死!”鬼道秀气的牙痒痒,猛地转身,长枪化鞭,呼啸着抡舞开来。 其人屡次挑衅,此时的他只想着先收拾了这个顽固的绊脚石,再去杀赵雪骥,却只见一柄单刀撕裂空气,迎着面门,笔直射来,已来不及挥鞭格挡。 心惊之下,只好一仰身,不加思索地搭起一个铁板桥,眼睁睁看着那单刀紧贴着胸腹飞过,几乎都能感觉到那刀锋上的凉意;就在这时,眼前一黑,一条黑影倏地闪了过去,分明是个十分瘦削的人影。 “不好,老贼竟敢使诈!” 鬼道秀怒吼一声,掉头去看,只见孙日昇一手接住飞刀,一手搂起血泊里的赵雪骥,脚下运起轻功,只一眨眼就冲进了浓浓的瘴雾之中,原地只留下一串声音苍老的怪笑声: “是个丑脸儿,还是个蠢材,想跟爷爷我交手,你还差了六十年的道行,你老子来了也不行!哈哈哈……” “老匹夫,我就不信你能带着他,一辈子躲在里面不出来,别人怕他施药生,我却不怕,我会一直守着出口,出谷者必死!”鬼道秀发疯似的大叫,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居然还是失败了,他怒火滔天,恨欲狂。 这次边关之行,他本是抱着十全的把握而来,怎料到屡受挫折,如今功亏一篑,再难压抑住满腔的戾气,只想再找个目标,好好的蹂躏与发泄一番。 心中一动,忽然转过身来,看向另外三人,却见点苍二剑仅仅只是纠缠,并不动用一式杀招,以至于张六味虽然看起来十分窘迫,但浑身上下,竟连一处伤口也没有,若照这个打法,恐怕再打个三天三夜也不见得会有结果…… “这两个废物,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鬼道秀越看越是恼怒,又回想起左南江舍身救下赵雪骥那一幕,若非点苍二剑当时拖延不力,左南江岂能冲破围攻,赶过来坏了自己的杀招? “甚么天下第一剑派?我呸!净是些酒囊饭袋、沽名钓誉之徒!若是我今日无伤在身,就该连着这两个废物一起杀掉才好……算了,这一笔账留待将来,眼下先杀了这个老匹夫,之后再想办法对付谷内的人吧。” 心下暗诽一阵,他走过去,靠近了三人,叫道:“两位久战不下,我来相助一臂之力!” 不等那二人开口说话,忽然间,鞭出如蛇,抖擞毒信,径直取向张六味双眼,已然下了死手。 “不可!”点苍二剑大惊失色,忙不迭撤了剑招,又齐齐出剑,才将那歹毒的一鞭挡了回去。 点苍七怒道:“姓鬼的,我都说了此人与药圣有关,不能加害,你这是何意?” 点苍十三转头看了看四周,皱眉问道:“鬼道秀,赵雪骥人呢?你是否已杀了他?” 鬼道秀强压怒火,道:“我也想问,说好了你们各拦一人,我去取那小子性命,你们怎么放跑了一个,反叫那个老贼来坏我的好事?” 点苍十三脸一红,自知理亏,嗫嚅了半晌,硬是没法反驳; 点苍七叹了一声,道:“事已至此,相互推诿又有何用?还是先想办法解决吧!”接着问道:“难道他带着赵雪骥冲进了浓雾里?” “不错,他们是进了谷,既然敢自称家门口,想来自有平安入谷的办法。” 鬼道秀点了点头,随即又将阴鸷的目光投向了张六味,冷笑两声,接着道:“我想这破除瘴气的方法,此人多半也是知道的,眼下该如何做,还用我多说么?想那药圣虽然名扬四海,但也只是医术超绝而已,倘若我三人可以进谷,那赵雪骥就将无路可逃,必死无疑!” 点苍二剑听得眼中一亮,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又马上陷入了纠结之中;毕竟师命不可违,这次追杀赵雪骥一事,本就有些龌龊与见不得光,也是瞒着师门私自行事的,若是再敢公然抗命,开罪了药圣,一旦为人所知,按照掌门人的脾气,即便不被处死,最低也会被废除武功、逐出门墙。 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 正在他二人迟迟不能决断之际,张六味哈哈一笑,道:“你们不用白费力气了,‘破瘴丹’全在我三哥身上,若是我有,我也绝不会吝啬,因为你们若敢闯谷,即使能平安穿过瘴雾,在谷中等待你们的,却只有惊恐与绝望……,一旦冒犯了谷中的那位,当今世上,可以断言,谁来了都救不了你们。” 一边说着,深深看了一眼点苍二剑,接着道:“多谢两位手下留情!老夫虽然眼拙,却也能看出两位的出身并非寻常,或许会是当今第一流的门派,但若不听劝阻仍要强行闯谷,结果并不会有何不同,即便请来了你们的掌门,同样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饮恨于此!此乃金玉良言,是看在你们适才出手相救的情分上,我才愿以实情相告。” 第一卷宝剑锋从磨砺出 第十三章若非亲近岂相逢(中) “谷中当真有此等人物?” 点苍二剑听了,张口挢舌,恍恍惚惚,均有些惊疑不定,更加拿捏不定主意了。 “呸!故弄玄虚,你以为这样就能惊退我们?我倒要看看你说的那人是否有着三头六臂。” 鬼道秀鄙夷地瞥了一眼点苍二剑,嗤笑一声,挽了挽长鞭,幽幽道:“这天下间能让我放在眼里、并记住名字的人少之又少,能让我闻名而逃的人也并不是没有,但其人却皆在他处,并无一人住在这荒边塞外!” 点苍七目不斜视,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点苍十三脸一红,呼吸变粗了一些,终于忍不住,瞪了一眼鬼道秀手中的长鞭,撇撇嘴,也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话。 张六味老神在在,似乎并不为自己的处境而担忧,看向鬼道秀,道:“鬼脸儿,你可以不信,稍等片刻,等我三哥出来了,我会给你破瘴丹,让你进谷去一探虚实;当然,你也可以现在就去搬救兵,我敢以人头担保,等你回来时,那少年仍在谷中。” “哼哼,那咱们就等着吧,那个老匹夫屡次折辱于我,他若是做个缩头乌龟也就罢了,若胆敢出谷,我必杀他!”鬼道秀佯装忿忿,将头别去一旁,好像真的要在此等候。 见他不再去打张六味的主意,点苍二剑皆松了口气,原本对他的警惕也放松了不少。 如今他二人已经打定了主意,赵雪骥能杀则杀,不能杀则已,最多是有负点苍八的托付,但若是因此而违抗师命,他们所要付出的代价却是不可承受之重。两害相权取其轻,想通了这一节,二人皆有些如释重负,彼此相望,都长出了一口气。 但就在这时,谁也没有料到,鬼道秀忽然变脸,一掌打出,先将紧挨着张六味的点苍七击倒在地,与此同时,软鞭化枪,直挺挺地刺向了张六味的面门。 这一枪实在太快,且又是以有心算无心,张六味虽非庸手,却也反应不及,就在这一刻,他清晰的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两个没用的废人,接连坏事,还敢阻我杀人,等我搜出解药来,我自己进谷!” “哈哈哈……,给我碎开!” 在鬼道秀的狂笑声中,长枪已堪堪刺到了鼻尖,这一枪若是中了,以此枪之锋锐,非把头颅刺碎不可。 而张六味在临死前的一息,因为年事已高,并不如何恐惧,还在心底咒骂着:“孙日昇这个老混账,说什么和人家是忘年之交,明明去了这么久,还没将他请出来,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他拖延,老子进谷去请人呢!” 然而就在他闭上眼,心底大骂特骂的时候,却只觉时间不断流逝,早已不止十息。 “咦?怎么回事……” 睁眼一看,却见鬼道秀已在数步之外,连那根歹毒的软鞭也已脱手掉在地上,只见他面孔扭曲,紧握着左手虎口,死死地盯着瘴雾深处,气急败坏地道:“又是哪个不怕死的给我捣乱?好,好……都出来吧!三番两次的虎口夺食,当真要惹怒了我,今日不论是谁,都得死!” 原来就在他将要得手之际,由谷内方向,忽然飙出一抹乌光,迅疾如箭,且后发先至,不偏不倚的,正好击中了他的左手虎口。 若非他深谙暗器手法,刚一察觉到破空声,便迅速地一旋手臂,整个人往左侧斜翻一圈,使那暗器擦着手腕的皮肤飞过,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饶是如此,手腕一圈的皮肤仍然火辣辣的,十分刺痛。 点苍二剑虽着恼于他的出手偷袭,但此刻毕竟不是问罪的时候,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也警惕地望向谷内。 只有张六味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宽阔的胸膛,大叫道:“你这个吃白食的老混账,怎么现在才来?再晚上那么一刻,你也不用来啦,就安心等着给老子收尸吧!” 终于,由瘴雾深处,传来一阵满含戏谑的怪笑,且声音越来越近,“你怕什么?其实我们早就来了,只不过嘛,一来就听见咱们的‘夜厨’大人在这里狐假虎威、高谈阔论,人家沈兄弟都已经听不下去啦,还是我老人家自掏腰包,赔了十坛老酒,才总算没有让他打搅到你……” “孙老三,你……”张六味老脸通红,又羞又气,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洞钻下去算了。 幸好,又有另一道沙哑粗粝的声音响起,给他解了围,“孙老爷子最爱说笑,张前辈无需介怀,倒是前辈盛赞,晚辈无德无能,何克敢当?” 言犹未迄,两条人影已稳步穿过瘴雾,出现在四人眼前。 鬼道秀三人起先还有些郑重对待的意思,但此刻却不禁暗暗恼火,只觉得这二人说话的神情以及语气,好似在闲庭信步、谈笑风生,似乎浑然未将己方三人放在眼里。 难道张六味口中的‘那位’确有其人,而今被孙日昇请出了谷,对付自己来啦? 三人不敢轻视,暗暗加了一个小心,打眼看去。 只见为首一人披散着一头灰白相掺的长发,乱蓬蓬的胡须遮去了大半面容,只剩一双深邃且明亮的眼睛。 此人身长八尺有余,极为高大挺拔,着一袭深蓝色的朴拙长袍,领口处坦露出一大片古铜色的宽阔胸膛,斜背着一条长长的方棱木匣,右手拎了个陈旧的酒壶,步伐稳健,不疾不徐,但随着他越走越近,却隐隐散发出灼然超绝的气魄与威棱。 另外一人正是孙日昇,跟在其后走出,明显是有意放缓了步子,似乎不想与那人齐足并驱,偶尔看向那人的目光,竟还带着些许的谦逊与敬畏。 不过令三人疑惑且惊喜的是,那趴在孙日昇背上,看起来奄奄一息、已经昏迷的少年,可不正是赵雪骥? 鬼道秀直勾勾盯着那灰发人,观察着他的脚步与呼吸,越看越觉得深不可测,心头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忽然,他盯住了那灰发人手中的酒壶,那个表面已经陈旧不堪、落漆斑驳的酒壶,壶口缠着一圈细绳,此绳本是用来吊挂壶塞的,却并没有看见壶塞。 他怔了怔,想到了一种可能,连忙转头,看向一处地面,以目光搜寻着那件击中自己手腕的暗器; 找到了,可那哪里是什么暗器?分明是一个灰扑扑的木头塞子……,刚才那一道乌光破空飞来,后发先至,何等的刚劲有力?!本以为是件精铁所铸的暗青子,却没料到竟是区区此物! “高手!而且是精于内家的高手!” 他已顾不得羞惭,脸色凝重,如临大敌,伸手入怀,掏出了一个羊脂玉瓶,倾倒出一片似粉又似浆的昏白之物,均匀地覆盖在软鞭表面,那本来通体褐色的长鞭,此刻竟渐渐变成了暗红之色,光泽流淌,如血初凝;看那样子,活像是褪下了一层外皮。 看着手中的长鞭恢复了本来面貌,闻了闻那特有的奇异气味,鬼道秀的脸色终于变得镇定了下来。 “嗯?居然是鬼紫罗的‘毒龙鞭’。” 那灰发人看了一眼软鞭,又着重看了看鬼道秀面上的刺青,点了点头道。 一听‘毒龙鞭’三个字,身后的孙日昇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原来是毒龙鞭,《利器榜》上排第九!怪不得,怪不得那日封平所说,戈壁滩上有数滩脓血……那玩意儿剧毒缭绕、沾之即伤,可不是闹着玩的!” 又赶忙看向张六味,眼中再无一丝调侃与戏谑,关切地问道:“四弟,你总没有受伤吧?那鞭子端的阴毒,若是哪里挨上一下,不死也得掉块肉啊,你……” “好啦,三哥,我没有受伤。”张六味摇了摇头,打断他的话,皱起眉头,几个大步,来到了跟前,掀起赵雪骥的衣服,上下察看了一番,顿时没好气地道:“我说三哥,这少年受了伤,须得尽快医治,你怎么又把他带了出来?这不是胡闹嘛!” 孙日昇讪讪一笑,道:“带着他速度太慢,我喂他吃下了破瘴丹,一直就在瘴雾里放着,之后请出了沈老弟,又顺手将他带了出来。怎么?他被毒龙鞭打到了么?” 张六味一翻白眼,道:“虽然隔着衣服,但是再晚上一些可就不妙了……,没工夫跟你多说,你快带他去找大哥,既然沈老弟出来了,这里的事我俩也插不上手。” “说的是,那我走了。”孙日昇答应一声,背稳了赵雪骥,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灰发人道:“沈老弟,这次说不得要劳你出手,但不知你身上的伤?” “不碍事,那毒龙鞭很是歹毒,二老不宜犯险,请先进谷,此事就让我来做个了结吧!”灰发人声音沙哑,语气却很平静,看了一眼倒在一旁血泊中的左南江,微微摇头,灌了一口酒,收起酒壶,朝鬼道秀三人走去。 看见那孙日昇又要带走赵雪骥,三人心底都是一急,鬼道秀由于太过忌惮灰发人,尚且不敢出声;点苍二剑却忍不住齐声喝道:“慢着!要走可以,但请留下那少年!” 灰发人恍若未闻,仍然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只有鬼道秀保持着冷静,从中看出了些许端倪;只见那灰发人每走一步,周身所散发的气势就会强盛一分,整个人正如一柄绝世犀利的宝剑,正在一寸寸的展露锋芒,他有一种预感,一旦等到这柄宝剑完全出鞘,则必将有石破天惊的变故发生! 这等气势虽然无色无形,但却极具压迫力,他站在那里,面对的好像不是一个缓步走来的人,反而更像是直面着泰山崩顶、洪流溃堤! 不自觉地吞了一口唾液,额边的冷汗已涔涔而流,无比艰难地道:“好一个百战不败、有我无敌的大气象,难,难,难!” 此时,灰发人已站在十步之外,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变化,露出一丝诧异,问道:“鬼紫罗是你何人?” “正是家父,在下鬼道秀。”鬼道秀深施一礼,无论如何,眼前之人绝非寻常,值得他郑重对待。 “我猜也是。” 灰发男子点了点头,又问道:“鬼家不好好的待在蜀地,怎么今日却跑来关外,对一个小小少年穷追不舍?”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说起来也是殊不得以。” 鬼道秀始终半鞠着身子,眼帘低垂,不敢以正面直视,口称无奈,眼珠却在频频转动。 此时心中一动,又指向身旁二人,介绍道:“这两位乃是点苍派的菁英弟子,掌门亲传,分别是‘七’和‘十三’;我三人一路从中原奔波至此,耗时非短,只为了那少年一人,此人若与前辈素无瓜葛,何必因此而为难晚辈?若能将此人交由在下,看在前辈的面子上,晚辈或许可以保他一命,只是必须要将他带回中原才可……” 说到这里,抬起眼帘,悄然看了一眼,见那灰发人面无表情,虽未置可否,却也没有当场拒绝,连补充道:“当然,前辈若有任何条件,或者要求,不论多难,晚辈自当竭力满足……” 他如此的放低姿态,只因为这个灰发人带给他的威胁实在太大,已然超过了左南江,而他们三人此刻却尽皆负伤,动手既无任何把握,也只好寄希望于两派山门之威,或许可令此人多少有所顾忌;最好是能够兵不血刃地过了眼前这一关,只要能够离开此地,到时再干脆利落地结果了赵雪骥。 他心里是这样想的,而且算准了各方面,也有一定的把握,但怎料那灰发人依旧无动于衷,平静的像是一潭死水,目光一转,忽然掠过他,看向了点苍二剑,明亮的双眼似乎多了一丝笑意,微微颔首,道:“苍山十九峰,巍峨雄壮,如今值得一提的人物,还是只有那王将臣一人么,你们的南螭剑可立新主?” 点苍二剑脸色一变,虽然已知此人非同凡响,却没想到他一上来就敢直呼自家的掌门名讳,且丝毫不加敬语,口气也非常之大,好像这个‘天下第一剑派’在他看来,除了掌门王将臣,再无一人可入法眼!可偏偏在此人若有若无的威慑之下,他二人竟是怎么也生不出敌意和怒气。 点苍十三涨红了脸,低声道:“师兄,他,他怎敢……” “不必多言,为兄自有分寸。” 点苍七点了点头,脸色复杂,拱了拱手,不卑不亢,掷地有声地道:“有劳前辈挂念!本派溯源古老,淡视名利,故而鲜露峥嵘,虽无出大才,但至今方兴未艾;而今师尊已立下十六师弟为南螭新主,想来再过个几年便可下山。” 他话里暗藏着针锋相对,灰发人却毫不在意,竟尔开怀大笑,连称难得,“哈哈哈……那向来浑不吝的王将臣终于找到满意徒弟啦,这可真不容易!我想你们这个十六师弟一定很有趣!” 灰发人旁若无人地大笑几声,像是听到了一件值得庆祝的大喜事,又‘咕咚咕咚’地饮光了壶中之酒,旋即丢掉酒壶,收敛了笑意,斜眉轻扬,双目微张,淡淡地道:“我要问的已经问完了,而且今日我要留下这少年,你们可以一起上,也可以车轮战,现下可以动手了!” 只见这灰发人自从丢掉酒壶后,一时气质大变,再无一丝先前的慵懒与颓废。 他只是立身在那里,却如深渊幽渟、又似太岳雄峙。 但见缕缕罡风自袖底排溢而出,吹拂起那枯槁似的长发,使一身衣袂猎猎而振,其音何如?急操锦瑟声如乐; 恍惚间,又见滚滚豪气由眼中迸发辐射,照亮了这地狱般的谷口,令四周暮色匆匆而褪,其状何如?消融积雪势同火! 第一卷宝剑锋从磨砺出 第十四章若非亲近岂相逢(下) 三人大骇,均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死死地绷紧了心弦。 只有一旁的张六味作壁上观,好整以暇,此刻哈哈大笑,道:“你这个小鬼脸儿前倨后卑,已然为人所不齿,眼下又露出这么一副捻神捻鬼的孬种模样……嘿!好似毒龙鞭这等神兵利器,落在你的手里,那可真是明珠染了粪土,也变得臭不可闻啦!” “老匹夫!”鬼道秀听得大怒,暗中咬碎了一口钢牙,但眼前的灰发人却像一座青山般不可逾越,再想报复又谈何容易…… 他与点苍二剑对视一眼,均知此事难以善了;适才的提议可说是已经服了软,但此人却充耳不闻,如今要么果断放弃,要么只有齐心协力,先过了此人这一关,才有杀死赵雪骥的可能。 只一刹那,三人目光交接,已知晓了各自的抉择;点苍七居中,踏前一步,沉声道:“既然如此,只好请前辈赐教了!” 灰发人轻轻点头,却无动作,静等他们出手。 “杀!” 三人亮出兵器,分三个方向,一齐向前冲去,直至七步之内,灰发人仍无动作,只见右手一翻,背后的木匣轻轻一响,一柄乌光闪耀的长剑已落入掌中。 霎时间,双方相遇,点苍二剑和鬼道秀皆不敢有所保留,一上来,就使出了压箱底三式杀手锏。 “云弄——翻海式!” 只见点苍七洪声一喝,双手擎着那柄布满缺口的宽刃重剑,狠狠一旋剑柄,紧接着尽力一顿足,整个人旋转而上,扶摇数丈之后,划出一个残月似的曲线,轰然刺落!这一剑可不单单是刺,其本身挟有巨大的旋转之力,已看不清楚人形,浑如一团青色的旋风,而在其首部,却是一簇惨白浓郁的剑锋寒芒! 点苍十三青筋毕露,短短一息之内连出八剑,快到只能模糊地看见一片残影,低沉的吼声亦传了出来。 “斜阳——八风轮舞剑!” “毒龙贯——穿心锥!” 鬼道秀则抡起毒龙鞭,找了个二人力不能及的方位,抖鞭化枪,弓起腰身,箭步一跃,奋力地掷了出去! 灰发人漠然以对,只有乱发下的一双眼睛,变得越来越亮,看着那剑影鞭影漫天袭来,瞬间便囊括了自己周身十几处要害…… 他依旧一动不动,只待攻击将要临身之际,悍然踏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持剑的右臂猛地一扬,眼中似有两道冷电在奔走穿梭,一时之间,乌光剑影重重叠叠,严密如网、浓稠如雾,金铁之音连连铮鸣,直至涣然无声…… 点苍七已瘫坐在地上,摸了摸脖子,目瞪口呆,只见他的咽喉要害处正缓缓浮现一条刺眼的血痕;点苍十三站在一旁,低头自视,哑然无语,他身上所穿的青袍则多出了八条长长的裂缝;鬼道秀并未中剑,可那条重要性甚至超过他性命的毒龙鞭,此刻却拿在灰发人的手中,被他仔细端详着…… 说时已迟,那时极快! 这一回交手,其实只用了短短一瞬,决不会超出十个呼吸,而那灰发人是如何接招、破招、乃至于夺走毒龙鞭,他也完全没能看清,此刻只觉得有一股莫大的恐怖在朝他蔓延逼近,乃至于魂不附体、汗不敢出! “这……这是什么剑法?!他能以木塞伤人足可见内功深厚无匹,可是内力再强,也就是当世第一流的程度,但怎会有如此鬼神莫测的剑法?这不可能!当今天下断无此等强绝之人!” 鬼道秀在心底疯狂咆哮,殊不知,这也正是点苍二剑此时所想,而他们的震撼却还在鬼道秀之上,毕竟此人也是用剑的。 点苍七满脸苦涩,看了一眼那正在把玩着毒龙鞭的灰发人,又看了看低着头、失魂落魄的鬼道秀,摇晃着站起了身,来到师弟身边停下,两人互视一眼,均知今日性命难保,难免一阵长吁短叹,甚至怀疑起此行的初衷是否正确。 点苍七拍了拍师弟的肩,微微沉默,叹道:“老十三,这次是为兄害了你!若不是我当初……,唉!只求你别恨我。” 点苍十三强颜一笑,说道:“七哥,早在山上时,就属我俩关系最好,我知道你这次是为了还人情,才帮八师姐干这个事,师兄弟一辈子,我不怪你!况且人终有一死,这次下山,能和左……左南江那样的人物交手,还有这个怪人,更是剑道之上难得一见的盖世人杰,能死在这样的人手里,我也不委屈啦!” 他说到左南江的时候忽然一顿,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惋叹,又忽然想起左南江死去时的惨状,悚然之余,更有些兔死狐悲之慨,喟然一叹:“常言道:‘杀人者人恒杀之’,没想到左南江尸骨未寒,我们就要步他的后尘……,其实这样也不错,说不定他还未走远,等咱们下去了,追上他向他赔个罪吧!” 看着这个年不满二十岁,还很天真的师弟,点苍七心中发酸,疲倦地笑了笑,点头道:“好,这次师兄听你的。” 灰发人这时不再琢磨毒龙鞭,反而一扬手,将其抛还给了鬼道秀,却看向点苍十三,说道:“杀人者人恒杀之,你说的很不错,但此事与我无关,我不会轻言杀戮。不过,你们对我各出一招,想要离开,就得接我一剑,接下了就能走,接不下来,就永远的留在这里,和那位已故的北冥剑主做个邻居罢。” 那三人本以为是个必死的下场,此刻听他这么一说,皆流露出浓浓的渴望,活下来的渴望!纵然已知灰发人剑法超绝,恐怕已近乎天下无敌,对于能否接下这一剑实在没有把握,但就算是九死一生的局面,比起十死无生来也要强上何止一百倍?! 点苍七首先冷静了下来,自问以他的武功,尚且没有半分把握能接的下此人一剑,点苍十三逊他一筹,更无生还的可能;深深吸了口气,道:“这位前辈,我师弟他年轻无知,这次也是因为我才被卷入了进来,可否放他平安出谷?若前辈答应,适才冒犯之罪,不敢劳前辈出手,在下愿意以命相抵!” “七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一起下山,也要一起活着回去啊!”点苍十三急得大叫,赶忙扯住他的袖子。 灰发人尚且未置可否。鬼道秀眼珠一转,适时开口道:“不知前辈所说的,是一人接一剑,还是三人共接一剑?若是一人接一剑……请恕晚辈斗胆,我也不劳前辈出手啦,甘愿自戕谢罪!” “我要你的命作甚?我只要你们付出足够的代价,拔剑的代价!这一点领悟,你的师弟要比你强。”灰发人先是摇了摇头,又看向鬼道秀,道:“鬼家的小子,你不用使激将法,让你们各接一剑和杀了你们并无区别,我的原意本是要你们合力接剑。” 鬼道秀眼中一亮,悄悄呼了一口气,道:“前辈原来是要考校我们的武功,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晚辈不敢有违。” 点苍二剑也露出一抹激动之色,若是三人合力接招,普天之下,恐怕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能在一招之内连续击败、并且取走他们的性命呢! 灰发人依旧面无表情,只点头说了一句,“好,小心了。” 但一旁的张六味却看不过去,吹胡子瞪眼,指着鬼道秀骂道:“我呸!谁要考校你的武功啦?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他奶奶的,前一句使了个激将法儿,后一句就给人下绊子、搭高台,怎么?你当天下人都是痴傻,就你一个聪明伶俐?!” 鬼道秀早就无视了他,在灰发人面前,仍然是一脸谦逊与恭顺的模样,打躬道:“多谢前辈关照,晚辈自会当心。” 说罢,抖鞭化枪,大步走向点苍二剑,却换了一脸凝重之色,对二人低声叮嘱道:“这一剑必然是他的得意之作,两位须多加小心了,为求不失,请两位务必捐弃前嫌,我三人只有勠力同心,才能平安度过眼前这一道难关啊!” 那二人虽不齿他的为人,但眼下情势确实如他所说,都点了点头,拔出剑来,屏气凝神,凛然以待。 灰发人一眼见此,再不多言,提着那一柄乌光流转的长剑,大步上前。 忽然,眼中寒光乍现,微一顿足,整个人便拔地而起,一跃足有数丈之高,但见那浑身蓝衫迎着晚风‘呼呼猎猎’,满头灰发亦是鼓动飞扬,好似大鹏振翅,下一刻便要御风而去。 就在这时,侧身一旋,恍惚间,若仙翁醉倒、跌落云间……单手持剑,自上而下,势若落雷一般,挥出了一记斜斩! 三人在下方看得真真切切,待那一剑来得近了,却见异变突起,在三双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灰发人那持剑的右臂突然迅速地膨胀了一圈,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无比刚猛与雄浑的气劲凭空出现,直欲压迫得人抬不起头! 此刻正值千钧一发,点苍二剑再无一丝侥幸,仰起脖子,怒吼着、嚎叫着、纷纷使出看家本领,欲要抵挡住那惊世骇俗、恐怖绝伦的一记斜斩。 “是他!竟然是他!一定是他!” 只有鬼道秀猛然醒悟,猜出了灰发人的身份,“啊”的一声大叫,好似被人踩住了尾巴,脸色已然是恐慌万状;忙不迭地撤回了长枪,就地滚了好几圈,才在这间不容发之际,成功的逃了出去。 “嘭——!” 一声巨响传出,激起了漫天沙尘。 这一记斜斩,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实处,只见那点苍二剑脑袋后仰,狂喷鲜血,两柄宝剑乒乓落地,皆弯折成了弧形,双脚都被一股巨力给深深的砸进了泥土之中,就连二人所站的地面,竟也被压迫出了一个环形的土坑,足足有数尺之深! 受力最重的,却是点苍七。 他的重剑本就迎在最前,又在后来抵挡压迫的关键一刻,挥掌打退了扑上来的点苍十三,此时看去,他的整条右臂已然扭曲得不成样子,软绵绵的耷拉在胸前,眼看着骨骼尽碎、药石难用,这条使剑的手臂算是彻底的废掉了! 点苍十三受力虽轻,却也是相较点苍七而言,此刻脸色萎靡、气息紊乱,正哭喊着从泥土里拔出其师兄的双脚…… 一旁的鬼道秀满身腐叶与尘土,脸色阵青阵白,看着那两个同伴凄惨的模样,心中多半还是后怕,仅有的那一丝临阵脱逃的内疚,转眼就被深深的震撼所取代。 他悄悄望向那平静而立的灰发人,着重看了一眼其人手中那柄乌光流转的长剑,只见那剑一棱四面、剑身窄而长,约莫仅三指粗细,却足有四尺来长,剑刃之上又显见花纹密布,酷似一条延绵无尽的山峦脉络;瞳孔一缩,更加坚笃了自己的猜测。 仔细回忆起此人当年的身份以及名号,连同那些所作所为,鬼道秀‘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若将此人尚在人世的消息传去外界,可想而知,必然会是一副石破天惊的局面,毫不夸张地说,整座中原武林都会因此而引发天大的动荡与变故! 他仅仅只是在脑海里回思与设想,不觉之间,已汗如雨下。 就在这时,点苍十三爬出了土坑,又去搀扶起点苍七,师兄弟二人走了几步,踉踉跄跄,竟连站也站不稳了,彼此互看一眼,只觉得甚是狼狈与疲倦,两人相视一笑,却笑得很是苦涩,回想起了刚下山时,两人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却怎能料到会在一日之内屡遭大败…… 点苍十三眼眶通红,尽量使自己语气轻松,“师兄,你别灰心,若能寻到名医,或许……或许你这条胳膊还是可以医好的。” “老十三,你不用安慰我,我没事。” 点苍七面无人色,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看了眼废掉的胳膊,却不见痛苦之色,反而不在意地摇头一笑,道:“这一趟下山来,不光没能还清人情债,反而造下了恶孽,埋下了祸根,今受此劫,实乃获罪于天呀……,所以我既不觉得怨恨,也不觉得灰心,反而觉得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说罢,拍了拍师弟的肩,示意其放开搀扶,一瘸一拐,面向着灰发人走了两步,肃然正色,敛衽深施一礼,拜道: “点苍派末学晚进,谨拜‘南剑’沈前辈!今日我师兄弟二人有眼不识泰山,胆敢在前辈面前拔剑行凶,此冒犯之罪,实在是百死莫赎,惟惶惟恐……” 说着一顿,自视一眼废掉的手臂,摇了摇头,接着道:“我辈学剑之人,本该惩奸除恶、扫荡不平,此乃义所当为之本分,不想今日却因一己之私而做下如此恶事,折此一臂正是理所应该!此时看来,那少年三番四次在急难关头均为人所救,足可见天意垂怜,有大气运在身,实在是命不该绝……,倘若那少年日后病情有所好转,请沈前辈代我转告一句,他若有意报仇,不论十年还是二十年,晚辈都会在点苍山引颈相待;他若放下不来,晚辈也已决心终生不下点苍,为赎己过,便坐死在那云弄峰上……” 灰发人暗暗一叹,微微颔首,道:“难得你大难之后,可以破解迷障、幡然悔悟,我会将你的话转告给他!” “那就劳烦前辈了。”点苍七平静点头,拉来师弟,齐头再拜,告一声,“日间多有搅扰,此事既已了结,这便告辞。” 说完,两人冷漠地看了一眼鬼道秀,却一言不发,转过头去,彼此相搀着,往谷外缓缓走去…… 鬼道秀一直在旁看着,已有些怔忡出神,他十分理解点苍七的谦卑,毕竟……不论这中原武林如何藏龙卧虎,纵览江湖百年,‘南剑北刀’这四个字,都是一座只可容人仰望、却无人敢轻言逾越的绝顶高峰……而眼前的这个灰发人,正是‘已死去’八年之久的‘南剑’沈闻道! 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那脚步蹒跚、业已走远的点苍二剑,他躬下身来,恭敬地道:“既然是沈前辈要留下这少年,巫山剑下,小人诚惶诚恐,不敢再有他念……,先前如有冒犯之处,望乞前辈海涵!” 适才他临阵脱逃,并未按约接剑,此刻生怕沈闻道再度出手,只有长辑见地,未听见肯定的回复,久久也不敢起身。 一旁的张六味走上前来,虽然自己也觉得此刻开口很不合时宜,但还是忍不住说道:“沈老弟,可不能饶了他呀!此人阴险毒辣,卑鄙无耻,天良人性丧尽,真真是武林一大祸害!和那两个点苍派的不同,即使你今日大发慈悲,饶他一命,依老夫看来,想必他也是死不悔改的!” 鬼道秀低着头,早已听得汗湿重衣,浑身颤如筛糠,哪还顾得上去憎恨张六味?只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沈闻道改变主意,随手取了他的小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沈闻道开口说道:“张前辈所言甚是,沈某并非古板之人,此人怙恶不悛,的确该杀……” 鬼道秀眼前一黑,心中的恐惧与绝望已达极点,更掺杂着深深的不甘与怨愤,两腿一软,差点坐在了地上。 但就在这时,却听沈闻道接着说道:“不过,沈某心中另有一个打算,说不得只好饶他一次,请前辈见谅则个。” 张六味不知道他说的‘另有打算’到底是指什么,只是隐隐有所猜测,也只好点头道:“沈老弟何须如此,此间一切主张,老夫全听你的就是!” 沈闻道点了点头,走近鬼道秀,看了一眼地面的汗水,面无表情地道:“这次我放过你,你走吧!不过今日之事,日后自会有人找你清算,留下你的命,仅仅是因此而已……” 说罢,也没有再作为难,一转头,和张六味径直进了谷。 直到二人走进了谷内,再也听不见一丝脚步声,鬼道秀才迟迟的抬起了头,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抬手擦去脸上的汗水。 他紧紧咬着牙,盯着那个浓雾环绕的谷口,眼中显露出一抹深深的怨毒,忽然冷笑一声,转身往出口走去。 “想留着我的命,好让那小子将来亲手报仇么?嘿……,好一个南剑,好霸道的口气!我承认,你的确有目中无人的资格,但你终究还是小看了我,我会准备一份‘大礼’,满怀期望的等着那小子前来送死!” 第一卷宝剑锋从磨砺出 第十五章抱朴盈冲用无穷(上) 数日之后,殷罗谷。 进入这传闻之中的大凶绝地,却没有见到预想中的荒芜与贫瘠,甚至连那本身挟有天然剧毒的瘴雾,在谷中竟也不见一丝一缕;放眼四周,满是一片郁郁莽莽的绿意,外围生长着一圈参天古树,连系起来遮荫如盖,空气湿润,土壤肥沃,全然不似身处关外,却如置身在最为久远与古老的森林之中。 由外而内,越往中心靠近,沿途可见一块块奇形怪状、布满苔藓的巨石随意散布,地面上芳草茵茵,偶然也有活物在其中穿梭嬉闹,空气更加湿润起来,再行一段,忽听流水淙淙,竟见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围绕着石林,曲行先前。 随着河流继续深入,终于抵达谷心,但见四周已无古树,只有一片疏密有致的松篁幽林,似乎是人为栽种,甚至有修剪过的痕迹;步入幽林,果然见到一条以鹅卵石铺成的、蜿蜒向里的小径,走到路尽,只见炊烟袅袅,风铃阵阵,几间清雅别致的木屋依靠着一面足有数十丈高的崖壁而建,一周围清风习习,竹韵松涛,端的是一处不为外人所知的世外桃源! 此时此刻,正有五人站在一间木屋之外,近些去看,正是那长安夜厨张六味、塞北名刀孙日昇、张六味之孙张千钧,另外还有两个药童模样的麻衣青年。 “真是造化弄人……,谁能想到这几日住在我店里的患病少年,竟然是那个老家伙的孙子,要是早知道的话,何至于弄到如此地步?!”张六味望着木屋旁边的幽林深处,面露担忧。 “唉,这孩子也怪可怜,小小年纪就吃了这么多苦。”孙日昇摇了摇头,也望着那个地方, 忽然又一皱眉,恶狠狠地骂道:“还能怪谁?只能怪赵金甲那个混账东西,先是撺掇着儿子驾船出海,寻找什么狗屁的海外宝岛,现在可好啦,儿子儿媳都丢了!亡羊补牢,出海去找儿子吧,又把自己也弄丢了,若是他在,谁人敢害他的宝贝孙子?!他妈的,这个老糊涂,越想我就越气。” 张千钧睁着大眼睛,迷惑不解,不满地叫道:“爷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个绝命谷,大爷爷,还有雪骥哥……,我都长成大人了,你老人家到底还瞒着多少事情没告诉我!” 他此刻既觉得十分疑惑,又暗暗生着闷气,从今日清晨起,耳闻目见的所有一切,都令他感到惊讶与不可思议,简直颠覆了他这十几年来的许多认知! 首先,是他的爷爷和孙老爷子这一对冤家对手,竟然会是结义金兰的异性兄弟…… 然后,又是这个在乌燕镇的传说里生人勿近的绝命谷,非但不是什么死亡绝地,其中居然还住着一位号称‘药圣’的大爷爷…… 最令他惊讶的,莫过于那个萍水相逢、虽然相处时间很短,却和他十分投机的雪骥哥,其祖父竟然是自己的二爷爷…… 好家伙,一日之内,他就莫名其妙的多出了三个爷爷,不论是谁,遇见了这种荒唐事,想必一时半会儿都是难以接受吧! 张六味回过头来,见他一脸怨色,咧了咧嘴,道:“臭小子,你埋怨什么?我不让你来这里,是不想你过早的牵扯进我们这一辈的恩恩怨怨,爷爷是在保护你,你怎么不识好歹呢……” 张千钧扁扁嘴,小声咕哝道:“是,是,谁说不是呢?您老人家在厨房里那可是说一不二、地位高过灶王爷的绝世高手,但要是扯到江湖里去,又能有什么仇家对头?就算有一两个,想来那也厉害不到哪儿去……,咱至于隐姓埋名吗?” “臭小子,没大没小,几天没揍你,都敢拉踩起爷爷来啦?”张六味顿时一翻白眼,撇下他不去理睬。 倒是孙日昇转过头来,翘着山羊胡,笑眯眯地道:“我说千钧小子,你可不要因为你爷爷只会烧菜,就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嘿!年青的时候,咱们也是上敢捅破天,下敢掀翻地,中间干下过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呢!就拿你大爷爷来说吧,你以为‘药圣’这两个字的分量称重几何?那是谁都敢叫的么?现如今武林中的那些个名门大派,哪一派没有人拉着财宝、求上门来找你大爷爷医治重疾?可你大爷爷却不是什么人都肯救的,若是那病患违背了他的规矩,就算来的人他是天王老子,你大爷爷也是决计不肯施救的!嘿嘿……,当年见死不救的那些人里,不光有皇室宗亲、王公贵族、同样也不乏某个古老门派的掌门人、某个世家的嫡传子嗣……,这些人的分量可够得上令咱们隐姓埋名?” “啊……,原来大爷爷这么厉害?”张千钧早已听得目瞪口呆,对这几个老头子,心中再也不敢有一丝轻视。 仅仅只是孙日昇简单列举的那几个例子,其中所暗藏的威胁之大,单是想想,就令他有些心惊肉跳,更遑论长久以来,没有列举的那些病患只会更多……,大爷爷作为‘药圣’,就因为别人违背了他的规矩,就闭起门来见死不救,人家的亲人、师徒、朋友、怎么可能不会心生怨怼?这些人虽非仇敌,可也同真正的仇敌差不了多少! 想到这里,他忽然叫了一声糟,急忙问道:“不知道大爷爷见死不救的规矩是什么?若是雪骥哥不巧触犯了他老人家的原则,那可怎么办啊!” “傻小子,你尽管放心,雪骥那孩子心地善良,你大爷爷怎么可能不救他呢?!” 孙日昇微笑着抚了抚他的头,皱巴巴的脸上又忽然露出几分讽刺的冷笑,幽幽道:“其实天下人都道你大爷爷那几条见死不救的规矩太过苛责,却怎知他的一番苦心?……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有别于牲类,全赖几千年来所确立的道德与伦理,在时时刻刻地约束着兽性的一面,如此才养成了人性;倘若一个人连最根本的仁义忠孝都已背弃,那他就不配为人,又怎配堂堂‘药圣’亲手施救呢?你大爷爷的原则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有所救,万难连障亦必救;有所不救,千夫齐指亦不救’!” 张千钧听得心潮澎湃,想到这个大爷爷如此厉害,顿觉安心不少。眺望向幽林深处,在心下为赵雪骥默默的祈福与祝祷。 幽林之中。 赵雪骥跪在一座新立的坟茔之前,他已跪了很久很久,自从醒来以后,他就来到了这里,不吃也不喝,一直不肯离去。 他的目光呆滞空洞,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只有眼中的那一抹猩红仍显得十分浓郁,使他的表情看起来略微有些狰狞,但他却露出一抹习惯性的微笑,尽管这笑容因为保持的时间太久,已渐渐变得僵硬与不真诚。 他挂着笑,始终把腰杆挺得笔直。 在这里他既不会哭,也不会流泪,更不会表现出病弱与痛苦,因为在这座新坟下面,埋着的人正是左南江。 他此时正从头到尾,诉说着全部事情的始末,他说的很详细,也很真实,但并没有掺入一丝一毫的个人感情,平静地好像一个局外人,说着不痛不痒的、有关于别人的故事。 在他身后站有二人,始终聆听,偶尔会发出疑问。 一人蓬头乱须,宽襟敞怀,正在默默饮酒,正是‘南剑’沈闻道;另一人手持藜杖、头裹云纶、穿着麻衣草鞋,却是一位银眉银须的老者,不过其人脸庞红润,肤如新生,精神也甚是矍铄,两绺又长又弯的银眉之下,时而精光湛湛、时而隐晦莫名;相较于张六味、孙日昇二人,更无一丝垂老暮气。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望月楼的前主人,那整日里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赵金甲当真是你的亲爷爷了?”等赵雪骥说完,麻衣老者捋须自语,眼中波光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他哈哈一笑,边笑边摇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赵金甲这个混账,在我这里尚且还有一笔债务未清,今日老天有眼,将他的孙子送了过来,岂不是适逢其会,要以此来抵偿旧债?只是这个抵偿法儿,却明摆着又是要我痛蚀老本呀!” “施老,怎么听你的语气,你和那望月楼的老楼主还是旧相识,而且关系匪浅啊。”沈闻道笑了笑,说道。 “什么旧相识,是旧恨、旧怨才对……” 麻衣老者一瞪眼,没好气地道:“我当年东走西跑,不知费了多少工夫,花了多少人情,才堪堪将药材张罗齐全,之后又苦心孤诣、耗时良久,终于炼就了一炉‘犀心拱阙丹’,就是被那厮连着药炉来了个一锅端,但早先谈好的价格他却赖着不给啦,而且一躲就躲到如今!” “……,既然老先生与我祖父存有旧隙,小子再无颜打扰先生清净,拜过左叔之后便即出谷。”赵雪骥沉默片刻,木讷地道。 沈闻道和麻衣老者同时一皱眉,因为此刻的赵雪骥由内而外,自然地散发出一股寂寂沉沉的死气,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莫说他是重病之身,即使是个活蹦乱跳的好人,一旦被这股死气倾轧得久了,即令华佗再世,恐怕也要束手无策,毕竟医术再如何高明,试问又该怎样去救治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呢? “嗯?那我倒要问问你,你想出谷去干什么?是要安静的找个地方,活完这短暂的最后时光,还是要在临死前,不顾一切地去报仇?那你是要先去寻找那个不知踪迹的鬼道秀,还是要去那远在天边的点苍山?不……,以你现在的身体,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只能等死,最后死在无尽的痛苦与不甘之中,因为你无谋无忍,所以这就是你的结局!” 麻衣老者银眉抖动,冷笑着,残忍且毫不留情地击碎了赵雪骥如今所唯一拥有的、那一腔视死如归的孤勇。 第一卷宝剑锋从磨砺出 第十六章抱朴盈冲用无穷(中) 但当他看见赵雪骥死死咬住牙关,强忍着那即将溃堤的泪水,还是心软了下来,走上前,抚了抚赵雪骥的头,柔声叹道:“孩子,你并非一无所有,以我对赵金甲的了解,他定然还在人世,为什么你就不能替他想想呢?难道你就忍心看着他再一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么?他可是这个世上最疼爱你的人呀…… 你可知道,你身上所中的邪毒名叫‘五气夺元’,此毒源于南诏小国,虽比不上毒仙宗的三大奇毒,却另有一番歹毒。其特点首先就是毫无症状可寻,既无症状,又该如何化解?此用毒人之一毒,很显然他对你怀有必杀之心; 其次,此毒乃是慢性发作,并不会一下子要了你的小命,所以最终只会被认定为疑难杂症,若令你忽然暴毙,不消我说,等赵金甲回来时,整个关内道都将因此而天翻地覆,但凡有一丝可能害你的人都要去死!用毒之人也不能从中幸免,此用毒人之二毒,既害死了你,又不会因此而付出任何代价。 但是你可知道,从前中了这邪毒‘五气夺元’的人,至多只活过了一年零九个月,但你却一直活了三年,而你爷爷正是在十六年前,向我许下了一个重诺,我才穷精竭力去炼那一炉‘犀心拱阙丹’,这么说来,你可明白,他将此炉宝药用在了谁的身上?你莫要小看了这炉宝药,它不光能解百毒,就是这殷罗谷外的天然瘴雾也并不能伤你根本,即令那毒仙宗的三大奇毒,料想或许可以坏你一时,但保全性命还是可以做到的。 这等宝药世所罕见,与其对等的代价自然也高的吓人,即便是你们赵家,要拿出来,恐怕也会因此而伤筋动骨……,所以,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幸运,你能够活下来,并在此见到我,全然是因为赵金甲对你的疼爱,他是真正不计代价的想要保护你啊,你却怎敢轻易言死!” 想起记忆里赵金甲的音容笑貌,赵雪骥泪流满面,转而嚎啕大哭,恍惚之间,才终于发觉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 见他大声哭了出来,麻衣老者方才长出一口气,随着他将心中的积攒的郁垒宣泄一空,那股死气已然消弭于无形。 麻衣老者看向眼前这座简单堆起的小小土坟,由衷叹道:“好孩子,振作起来吧……左南江手掌北冥,本已是天下第一流的人物,可是他为了救你,却不惜散功碎剑,甚至赔上了性命,你以为他最后的心愿就是想看见你从此一蹶不振么?不……,他想要看见你长大成材才是真的,不要再令他失望了!” “我明白了,我不会再令左叔失望。”赵雪骥擦干了泪水,长身而起,已从那悲伤到极点的死寂中走了出来,眼中神采渐浓,露出一抹平淡自然的笑容,轻轻道:“仇我会报,人我会杀,誓言我会去履行,但我更要好好的活下去,等待着爷爷的归来,不让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点苍八逞心如意。” “好,这才像话!你爷爷一生纵横天下,天不怕地不怕,事事争先,从不弱于人后,你是他的嫡亲孙儿,就该有此风采!” 麻衣老者目光慈爱,赞赏地点了点头,可是看了看赵雪骥瘦弱的身躯,又忽然皱起了眉,说道:“这几日你在昏迷之中,我已仔细观察过你的伤势,一切外伤与断臂均已无碍,唯独这‘五气夺元’却因为中毒时间过久,稍稍有些棘手。 你有那炉宝药护体,最根本的心脉自然是丝毫无损,至于亏损的五脏六腑,我也有让它短期复原的本事,如今最棘手的,却是那严重萎缩的全身筋脉,毕竟筋脉不通,则真气不行……,简单来说,即是我如今只能救你的命,但在短期之内,有可能是三年五载,或许都无法让你恢复练武之身。” 一听自己今后不能继续练武,赵雪骥脑海中“嗡”的一声,如果不能强大己身,自己谈何报仇?又凭什么去对付鬼道秀、点苍八等人?这岂不是说左叔的大仇就永远不能得报了?! 就在他思绪纷杂、心急火燎之际,忽见麻衣老者侧过脸来,神色狡黠地冲着他眨了眨眼。赵雪骥不明所以,却隐隐觉得此事兴许还有补救之法,只把一颗心紧紧攥成一团,等着他的下文。 只见那麻衣老者板起脸来,转身面对沈闻道,肃声道:“小沈啊……,我和你师父相识多年,承他的情,学了不少炼丹之法,与贵派也算得上是渊源颇深。我且问你,八年前‘赤练山’一役,你遭人算计,在那重伤垂死之际,可曾有过甚么感想?” 沈闻道何等聪明,一点即通,灌了一口酒,无奈而笑,道:“我说施老!你这‘药圣’二字可是天下人给的,好歹也有个超凡入圣的‘圣’字,却这般不肯吃亏,但凡施药救人,就总想变着法儿索取好处,这可不行……,传出去难免会为人诟病,多少也会有沽名钓誉之嫌呀!” “呸!凭你如何说,说我市恩贾义也行、说我德不配名也罢!此事总要有个着落,不然让你白吃白住这么久,又费尽心力治好了你的伤,一点报酬也没有,即令我这殷罗谷是个大善堂,也经不起如此挥霍。”麻衣老者翻了翻白眼,说着话,手中的藜杖连连敲地,一副坚执不让的模样。 沈闻道摇头一笑,不再多言,挂起了酒壶,走向赵雪骥,在其面前站定,忽然一正色,说道:“我能治好你体内萎缩的筋脉,我也能教你脱胎换骨之法,只要我收你为徒,这些都可以解决。而我只想听一个理由,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不待赵雪骥稍动心思、整理措辞,沈闻道忽然一俯身,乱蓬蓬的灰发之下,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如渊似海,无比的明亮与深邃,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竟令赵雪骥呼吸困难,难以直视。 少顷,沈闻道的眼中已明显露出一抹失望的神采,就在这时,赵雪骥咬了咬牙,放开心胆,肃容道:“我需要练就上乘武功的原因有二,我视左叔如父,杀父之仇岂可不报!我不仅要杀了鬼道秀、点苍七、点苍十三、点苍八、还要在将来的某一天,亲手摧毁点苍一派,因为血仇只可以用血去洗!” 蓦然之间,仿佛又看见了左南江的死状,赵雪骥眼中猩红之色猛地一涨,竟尔直言不讳,将这番话说得恣睢狷狂、杀机密布。却看得麻衣老者心下大急,暗忖:“这孩子杀心太重,因恨生狂,竟然要迁怒一派无辜……,糟了,糟了!这可如何是好?” 沈闻道却仍面无表情,盯着赵雪骥的眼睛,问道:“第一是复仇,那么第二呢?” 反正已然直抒胸臆,大丈夫错就错了,又能如何? 赵雪骥此刻心灵通透,抛开一切顾虑,接着道:“我自幼立志习武从军,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披坚执锐,征伐沙场,为国建功、为己立业,存心有公亦有私。但是这一年以来,随着左叔走遍了大江南北,时常听他论及草莽与庙堂之间的休戚相关,左叔恨极了那拜火教圣王安禄山,我若能练得他那样的武功,自然要设法剪除此贼在草莽中的众多爪牙。 江山兴亡自有将相担当,我如今想要做的,仅仅是继承左叔的遗志,投身入这片莫测其深的千秋江湖,填此微末之躯,去尽力守护,尽力抗击!毕竟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心血与基业,岂容异族邪教大行其道、恣意猖獗于目下!” 听完他的第二个理由,麻衣老者才彻底放下了心,捻须颔首,眸泛奇光,看了看沈闻道,又看了看赵雪骥,喃喃道:“不是冤家不聚首,若非亲近岂相逢……,都是天给的缘分!” 沈闻道双眼微微一弯,未置可否,缓缓站直了身体,却仰起了头,舒张手臂,发出一声如梦方醒的哈呓。 赵雪骥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却见他忽然转身,拽开大步往外走去,原地只留下一串沙哑粗粝,却铿锵有力的声音, “……若是你的第一个理由过于理智,我会救你,却不会收你作嫡传弟子,江湖之上,虚与委蛇者多、衣冠禽兽者多、口是心非者多、如你这般爽然直言者很好、很好!你说的两个理由我已认同,明日卯时,我在南边竹林等你。” “赚喽,赚喽!难得他竟肯收徒,此喜何极也,当浮一大白!”麻衣老者心中忧虑尽去,忍不住开怀大笑,慈爱地搂了搂赵雪骥的肩膀,甚至有些手舞足蹈起来。 那一派的嫡传弟子……,这个结局可比他的预想要好上太多,如此一来,他总算是对得起赵金甲这位刎颈之交了。 第一卷宝剑锋从磨砺出 第十七章抱朴盈冲用无穷(下) 翌日清晨,天边只有一抹鱼肚白。 殷罗谷南面一隅,竹林深处。 赵雪骥与沈闻道二人皆颜色肃穆,紧衣束发,分立两旁。 就连平日里不修边幅的沈闻道,今日也罕见地修理了仪容,剪去乱糟糟的须发,露出了底下的本来面貌。 只见其人脸颊瘦削,显骨嶙峋,却不会给人以虚弱之感,反而如观苍松,如见古岳;重眉卧蚕浓抹、沧桑虎目淡泊、高鼻如峭、方唇含威、颏下仅留一部疏密有致的黑须。 此时,对赵雪骥说道:“今日叫你来此,是要先教你一门真气运行之法,此乃本门无上经典,每代仅授嫡传弟子一人,一旦练至小成,即有无穷威力,故选材之时宁缺毋滥,这也是至今为止我不收弟子的其中一个原因…… 此内经名为《抱朴盈冲经》,脱胎玄门经典,首创于南北朝时期,长久习之,可得三重天运用之法,而你体内萎缩的筋脉,若能练至第一重天,即可修复顽损、使真气贯行无碍……,此经的修习要旨是要在经脉之中凝练出一股浑然无相、却又百变千遁的‘冲虚真气’,我现将根本心法传授于你,你且牢记经文,待日后再自行凝练。” 赵雪骥不敢大意,曲腿盘坐,五心朝天,认真聆听。 沈闻道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曼声而诵,语调时缓时快、抑扬顿挫,说到艰深晦涩之处,还会停下来稍加讲解。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而生,肉胎得一而成……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无穷;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山间之玉,砥砺石中,脱胎尘内,涣然化气,其大无外,其小无内,颠山倒岳之精脉,任意调遣之神兵; 喻以人体,九衢脉络,百窍根系,一气生则阡陌通,周转奇经,归化黄庭,内则蔽不新成,外则折冲无极......” 随着时间缓缓流逝,当沈闻道诵到第三遍时,赵雪骥就已记下了全篇七千余字,并且在他的要求下,一字不差的背了一遍,不由暗暗点头,对于这个徒弟也越看越是满意。 随后他又具有针对性地指点了几处重要的关卡,不要求赵雪骥短时融会贯通,但求完全理解,起码可以做到独自研习。 至此,内经的传授已告一段落。 沈闻道卸下了那从不离身的剑匣,立于脚边,察觉到赵雪骥眼中的炽热与企盼,不禁笑了笑,说道:“左南江教给你的《北冥剑典》,其中剑诀心法你已知悉,虽说那剑典有所残缺,但你若能修成《抱朴盈冲经》第一重天‘三石强弓’,将浑身的筋脉练得韧比硬弦,再学会我的剑法,两相印证,应该可以达到一个剑法小成之境……;雪骥,你可知为师‘南剑’这二字的由来?” “南剑全称为‘斗南一剑’,意指北斗以南,整个天下,只有成为当世剑道第一人,才会获此殊荣。雪骥虽然年少,但毕竟姓赵,怎敢无知至此……” 赵雪骥谦逊一笑;他自幼博闻强记,望月楼又精通于消息,对于沈闻道的来历与事迹,自然了解得十分清楚,就在两天前苏醒的时候,得知自己竟然是被南剑所救,那时虽处在极度的悲伤与仇恨之中,仍不免大吃一惊,毕竟沈闻道可是一个‘逝去多年’的人,同时也是一个真正的传说! 他出了出神,面带敬仰,接着道:“师父所使的剑法,号称‘背水临渊’,名为《掳月剑法》,与那号称‘百垒千叠’的《沧浪刀法》齐名于世;之所以在剑法前冠以‘背水临渊’这四个字,是因为此剑法每一式都是先守而后攻,每一招变化都是由逆境与绝境之中领悟得来,越是到了艰难与危急的生死关头,就越是能够彰显神功。” “嗯,见识不错……,” 沈闻道点了点头,目露回忆之色,道:“要是详细说来,此剑法却并非本门武功,而是源于我从别处获来的一本无名手札,那手札上只记载了核心总纲,后来经过我多年不断完善,又创出八式独立剑诀,最终才命名为《掳月剑法》;不过奇妙的是,完成以后,它与本门的《抱朴盈冲经》竟然极为契合,二者之匹配,真如珠联璧合一般,更无一丝排斥与滞窒之感,之后我以‘冲虚真气’为攻,‘掳月剑法’为守,立足武林三十余载,至今无人能解。” 说到这里,语气一顿,自匣中取出了长剑,正色说道:“修习内经全靠个人苦功,并无任何捷径可走,在你练成《抱朴盈冲经》第一重天前,暂时还练不了那八式剑诀,接下来我先传你六十四路基础剑法。自今日起,每天我都会演练一种变化,若有疑问,务必要刨根究底,当日解决。我对你的要求,就是在第一重天之前,将这六十四路基础剑法练至圆满境界,接下来你的时间会很紧迫,所以绝不能有一丝懈怠,听明白了吗?” 他的声音虽很轻缓,但或许是因为从前的名声所带来的积威太重,还是给人以极大的压迫力,显得十分严厉。 赵雪骥面色一凛,深深一揖,道:“雪骥明白!定不会令师父失望。” 沈闻道微微颔首,手挽长剑,走向了林中一处开阔地,在一片绿竹掩映之间,开始一招一式,缓慢而有序地演练起来,并不时伴有飘忽的长吟声传出, “雪骥,此乃《掳月剑法》之根本妙诣,须当连同剑招,一起牢记于心,正是—— 先声难夺用忍客,见饵忘钩技之拙。 以退为进存张本,彀伏网设方示弱。 固守方圆剑无极,神目如电万法缺!” 赵雪骥复诵一遍,记在了心里;屏息凝神,看着那襟带轻风、舒张开合的沈闻道,默默推演着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剑法。 此时朝阳甫升,林间的晨雾逐渐褪去,一切景物都变得清晰与明亮起来,只见缕缕曦光悄然穿过了竹叶间的缝隙,洒落下一地斑驳且细碎的光晕,在叶底枝头,点点露珠也如裹上了一身灿烂的霞衣,亦在熠熠生辉;似乎被这片难得的静谧与美好所感染,赵雪骥轻轻呼了口气,露出一抹发乎内心的微笑。 伸手入怀,抚了抚胸前那柄温热的断剑,悄声自语,“左叔,想必你也很喜欢这个地方吧?不用再担心忧虑,不用再辗转漂流,若能一起生活于此,那该有多好。” “左叔,你在这里等我,等我学有所成以后,出外去将一切了结,我终于会回到这里,放马结庐,终日与你相伴……”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一章北冥声徂风雷铮(上) 江陵郡、试剑谷,自南北朝起便已名震天下,至今传承数百年,仍是一派鼎盛气象。 试剑谷藏剑、铸剑、评剑! 没有人知道试剑谷究竟收藏着多少把天下名剑; 每代试剑谷必有一位神匠出世,而每代神匠名下则必出一件风靡武林之利器; 在这当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是由试剑谷所评定的《天下利器榜》;此榜并非严格按照兵器的品质来排列名次,而是细分到了兵器材质、兵器战绩、以及兵主之强弱、等等许多因素,综合考量,不偏不倚,是故几百年来一直为人所称道与追捧。 而就在近日,平静已久的试剑谷,却突然放出了一则消息,同时外传一首‘引兵诗’,促使四方豪杰在短短的时间内,或驾车马、或乘舟楫,纷纷涌向江陵。一时间山南道上往来络绎,鱼龙混杂,可谓是潮流汹涌! 究竟那首推波起澜的‘引兵诗’所言何事?且看原文—— “青泓游龙绝北冥,期寄风雷出九宫。 彼徂怆吟未竟意,来者铮鎗袭雄名。 若逢其遇天作客,缘来命定两相从!” 此诗始一传开,即令山南武林一片哗然…… 那高居利器榜第七的北冥剑竟尔无故自折,而这第七之名也没有理所应当的落在排名第八的归云剑上,反而被这凭空出现的‘风雷’所取缔?这‘风雷’既不知是何种兵器,也没有披露出任何来历与战绩,更是一件无主之物,可是才一出世,它却敢高居第七!令人暗暗咂舌的同时,心底均生出猎夺之意。 没有人会去怀疑这首引兵诗的可靠性,因为如今但凡在榜的利器,在问世之前,都曾有过各自的‘接引’。 只奇怪的是,这柄‘风雷’在传出引兵诗之后,不光注明了确切的地点九宫山,竟还是极为罕见的无主之物,不谈别的,单单只凭这一点,便足以引来更多心怀侥幸之人。 此时正值隆冬时节,寒风冷厉,鹅毛大雪日夜不休,江陵郡内也早已是冰封千里。可即便是遭遇了大雪封山,那些志在‘风雷’神兵,为此涉险而上九宫山者,却依然多如过江之鲤。 不过,自从近日传开了一则消息,言称有十几位有名有姓的武林好手,先后折在了那雪后更加陡峭与险峻的山路半途,这一股疯狂寻宝的势头才终于渐趋平缓。毕竟神兵利器虽好,但相较而言,还是自家的性命更为宝贵。 眼看着大雪连天,愁云黪淡,丝毫没有转晴的预兆,寻宝之人进退失据,只能临时搭起帐篷,群居于山下,整日里聚会饮酒、望雪兴叹。或许这一等,就得一直等到来年开春,待大雪消融之后,才能再次进山。 就在这一日,约摸清晨时分,却见一人由远及近,穿过层层昏暗的风雪,步行来到了大山脚下。 严冬腊月,此人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黑发结霜,身披积雪,微微仰头,露出一张好似刀刻斧凿般坚毅的面孔,他望着眼前满覆白雪的高山,黑漆漆的眸子却稍显茫然,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站在原地,良久也未移动。 此人竟是韩仞! 原来,那日他离开关内道后,并未返回拜火教,只是如一叶浮萍般飘飘荡荡,随走随停,几个月过去,仍然无法正视己心; 他自小是个弃婴,被师父捡到后,赐他姓名,予他温饱,并且悉心教导武艺,将他视为己出; 后来,师父加入了拜火教,被尊为四圣之一,他便为拜火教赴汤蹈火,以往他只知遵命行事,遵师命,遵教令,从不带入私人情感,可那日左南江的一番质问却令他开始动摇,思及以往的所作所为,竟然再也无法正视自己……那些话语至今常在耳边回荡,每当响起,仍然振聋发聩! 所以他既不敢回去复命,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向何方。 他本想在找出答案以前,彻底抛下一切,就这样漫无目的的飘摇下去,直到偶然间来到了江陵,在一家酒楼吃饭时,却听几名食客谈论起新近传出的‘引兵诗’,他对那件神秘的‘风雷’神兵并无多大兴趣,但当那些人接着说起由引兵诗所附带的那些传说时,这才惊闻左南江已然剑断人亡! 不知为何,自从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经常会觉得苦闷与悲伤,甚至因此而染上了酒瘾,一连多日都喝得大醉不醒。 他竟然会发自内心的感到惋惜,为那一位正气凛然、剑荡群枭的卓异文士,有时也会想起那个聪敏早慧的病弱少年…… 他毫无所觉,自从那日被左南江当头棒喝之后,他才变得越来越像是一个真正的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再只是一把没有感情的、只懂得听令行事的、森冷的刀。 而他今日来此的目的也很明确,他要来带走那件‘风雷’神兵! 一如那首引兵诗所言,北冥剑折,风雷问世,前者方徂,后者乃出;他不想看到这件‘风雷’或有可能落入一些宵小手中,只因为它接替了北冥剑在利器榜上的排名与地位,他的想法一直很简单,他本是一个简单的人。 或许,在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情愫里,他已将左南江当做了恩亲师长,又或许,他此次前来只是想要继承下一些东西。 不远处的帐篷群里,已有人发现了韩仞,只当他是晚来的寻宝客,三两个人凑在一块儿,对其指指点点,不时有讥笑声传出,排挤之意甚浓。 过了一会儿,从中走出一个样貌憨厚的汉子,到了跟前,好心地出声劝告,言称此时上山过于危险,且邀请他入帐饮酒,颇有结纳之意。 韩仞却如泥塑铁打一般,置若罔闻,只等回过神来,幽幽叹了口气,忽然目光一凛,显现出前所未有的坚定之色,口鼻微张,长吸一口冷气,只见惨白的面膛逐渐红润起来,已经结霜的长发也迅速融化,湿漉漉的披在两肩,浑身积雪簌簌下落,露出了后背上的森冷大刀。 只朝那汉子点了点头,当即迈开大步,径往山上走去。 能够以内力融冰御寒,在江湖中虽不甚罕见,但仍是很了不起的手段,远处的帐篷群里似有人惊咦出声,适才还指点嘲笑的那几名寻宝客更是面面相觑,方才明白此人可不是上山去找死的,而是真正的艺高人胆大,要先人一步强行登山! 旋即又窸窸窣窣地小声议论起来,或在猜想此人能否成功得宝,或存心不良,想要在山下守株待兔,到时候再来个杀人劫宝,坐享其成。 韩仞此刻的心思全然在‘风雷’上面,又怎会将山脚的那些人放在眼里?虽然连日来的大雪导致山路愈发的崎岖与冰滑,几乎要立不住脚,但他倚仗着自身高明的轻功,一路疾步登攀,飞纵跳跃,仍显得十分迅捷与从容。 不过,无论大雪是否封山,想要在这偌大的一座九宫山里,寻找到一件小小的兵器都很不容易,他一边登山,一边四处察找,搜索良久,也没有瞧见任何异样。 直到晌午时分,踅摸着来到了一处地势平缓的山腰,不等他抬脚再往上攀登,突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皱了皱眉,在原地踌躇片刻,最终辨别方向,循着气味的源头一路追了下去。 …… 而正在此时,在一片被厚雪覆盖的山林斜坡处,却聚集着数十名身穿大氅,腰佩长剑的精悍男子。 按站位来看,为首者是一名年轻公子,头戴玉冠,身披锦裘,细脸窄颔,白面无须,眉眼间又稍带一丝倨傲之色;此刻正阴沉着脸,紧盯着前方一处山洞,口中念念有声: “试剑谷、姓钟的,你们在江陵高高在上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迟暮,久到昏聩!竟敢视我父子二人犹如无物,或许我九宫剑派暂时还无法与你抗衡,但这个梁子咱们算是结下了……而这把新晋的第七利器,终于会落在本公子的手里!” 原来,此人名叫周誉,乃是九宫剑派掌门之独子。 自从得知那件举世难求的‘风雷’神兵,即将在九宫山出世的消息,周誉与其父大喜过望,皆以为时来运到,毕竟他们长住此山,一早就占据了地利,已然将其当做了囊中之物。 而之前在传闻中失足落崖的数人,也都是他们父子派人下的毒手,在他们的想法里,此神兵既已落在九宫山,那就理所应当的,只可归九宫剑派与他们父子所有,那该死的试剑谷却说出什么‘适逢其遇天作客,缘来命定两相从’的鬼话!在他们看来,上山来寻宝的人是死有余辜,那个目中无人的试剑谷也是欺人太甚,可恶可恼至极! 这次他们出动了所有的弟子在山中搜查,接连七天,找遍了整座大山,才终于将目标锁定在眼前这个荒僻的山洞,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的是,此山洞中不知从何时起,竟然存在有两头体格雄壮、且异常凶狂的斑斓猛虎,众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贸然冲入虎穴,还没等看见神兵的影子,眨眼间便丢下了一地死尸。 眼看着寻常弟子皆被吓破了胆,畏缩着再也不敢上前,周誉只好下令退出了洞口,另想他法。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二章北冥声徂风雷铮(中) 不过,在经历了那一次惨烈的冲杀之后,也并非是毫无所获,至少此刻在他的脚底下,正踩着一只被紧缚了四肢、犹在剧烈挣扎的猛虎幼崽。 周誉眺望着洞口外不住扬起的泥土,过了一会儿,才看向左手旁一人,说道:“钱师兄,陷阱已布置的差不多了,有劳你将这只小孽畜钉在洞外的那棵柏树上,暂时先堵住它的嘴。” “是,少门主。” ‘钱师兄’恭谨地应了一声,走上前,一把提起幼虎,径直走向山洞口正在布置的陷阱处,看着手里这只刚刚出生、连绒毛都没长开的幼虎,他心中微有些不忍,但只要一想到周誉那冷漠寡情的性格,暗暗一摇头,只好硬起心肠来,按照计划,将这只被塞住嘴巴的幼虎用钢钉凿穿了四肢,牢牢地钉在了树上。 小虎崽四肢受创,更加猛烈地挣扎起来,可它越是挣扎,创口就会越大,一时间殷红滚热的虎血不断涌出,混合着融化的雪水,渐渐染红了整株柏树,而这血腥与刺眼的一幕,恰好就正对着虎穴的洞口。 过不多时,陷阱已布置妥当,而这只可怜的小虎崽因为失血过多,也已经奄奄一息。 周誉面色一喜,打了个分散隐藏的手势,三两步走上前来,拔出宝剑,又随手扯下幼虎嘴里的布团,闪了闪身,藏于树后。 待众人隐匿之后,大雪覆盖下的山峦瞬间变得静悄悄的,只有那只饱受摧残的幼虎因为疼痛,发出了一阵阵凄凉的呜咽声…… “吼——!” 俄顷,一声响雷似的吼啸自那虎穴之中传出,其音之雄亢,几可谓穿云裂石,震天动地。 紧跟着又见一股狂风,带着浓浓的腥气,自虎穴内滚卷而出,猛地吹起了洞口外的大蓬积雪,就连山林斜坡处的树木枝梢,亦随之抖擞与震颤,砸落下无数硕大的雪团。 好一头百兽之王!雷彰其啸,风从其行,尚未窥见一毛半爪,仅仅只是行动之间,便挟有如斯威势。 而此刻,已然挨近此地的韩仞也被这声吼啸震得神情一凛,心中起疑,旋即运起轻功,朝着源头飞奔而来。 周誉等人隐身在树后,小心翼翼地探出目光,只见那头体型巨大,威风凛凛的吊睛猛虎已踏出了洞口,昂着脑袋,先往周围环视一圈,才终于盯住了不远处被钉在树干上的幼虎。 又是一阵无比愤怒的狂吼,浑身的绒毛都炸了起来,幼虎的惨状已令它彻底发了狂,眼中再无旁物,只见几个跳跃飞扑,已来到了那株染血柏树的十余步外。 周誉探出小半张脸,眼中寒光连闪,默默的在心中计算着步数与距离,待那猛虎来到柏树三步之内时,就在下一刻,地面猛然塌陷,只有一声声愤怒且惊惶的吼声不时传出。 “哈哈哈……畜生终究是畜生!任你凶焰滔天,只要本公子略施小计,还不是乖乖的掉入彀中?” 周誉仰面大笑,现身出来,一脸快意地看向那身在彀中的巨虎,只见土坑之中满插着一根根削尖了脑袋的木桩,而那巨虎浑身受创十余处,腹下犹有两个前后透亮的血窟窿,往外汩汩地冒着黑血;受此重创,饶是它体魄惊人,此时也只能无力地呲牙低吼,又满是辛酸地望了望那仍被钉在树上的幼崽,呜呜地叫着…… “强存弱亡而已,少给我装可怜!你刚才的威风都到哪儿去啦?敢挡本公子的路,今日一窝大小都得死!” 周誉狠声一笑,朝着巨虎身上连挥几剑,看着那虎血在坑中四溅,这才算是顺了一口胸中恶气,随即面向众人道:“那洞中还有一只刚刚生育的母虎,已不成威胁,你们进去杀了它,跟着仔细地搜查洞内,整座山都找遍了,那风雷神兵定在此处!” “……尔等江陵武人甚无恻隐,狩猎便是狩猎,寻宝便是寻宝,又不是非不得已,何故要行此残忍之事?!” 不待众人得令,陡然间,只听一句冷喝遥遥传来,其声音中气十足,铿锵有力,显非寻常之人。 周誉挑了挑眉,循声望去,只见西北一角的峭壁之上突然多出了一条铁塔似的雄伟身影。 来人黑发披散,面罩寒霜,可不正是韩仞? 身子一晃,跃下了峭壁,运起轻功来,下一刻已出现在众人眼前;他先瞧了瞧那柏树之上钢钉穿身、犹在呜咽呻吟的幼虎,以及那遍染树身的大片殷红,再看向彀中奄奄一息的巨虎,摇了摇头,有一丝淡淡的煞气在眉宇间悄然凝聚。 钱师兄挨近两步,低声道:“此人十九也是冲着‘风雷’来的,但日前已死了那么多人,他还敢独行上山,想来必然有所倚仗……依我看,此人只宜智取,少门主须小心应付!” “师兄说的是。” 周誉点了点头,他同样心有顾忌,眼珠一转,打了个哈哈,说道:“看来兄台是误会了,常言道‘河有两岸,事有两面。’兄台只见到我持剑屠宰,却未曾见到这恶虎袭人,这头畜生已害了我多名师弟的性命,难道它不该死么?” 韩仞目光游走,看了看四周,道:“既然如此,给它个痛快也就是了!如此对待一只无辜的幼崽,是否有些过于残酷?” “兄台有所不知,这畜生凶猛得紧,要对付它,也只能是设计智取,若是强攻,难免会折损更多人手,再者说,向来计谋只分巧拙,哪里讲什么残忍不残忍……” 周誉不以为然,耸了耸肩,又微笑问道:“近日里大雪封山,难于道路,兄台却敢独行上山,可见胆色与艺业并存,即令是江陵郡内,也罕见兄台这等人中豪杰,小可亦有心交个朋友,敢问兄台师出何派,或方便赐告大名?” “谢过抬举!某只是一介无名小卒,岂敢高攀。” 韩仞素来不喜恭维,也无意与人结交,抱起拳,只淡淡应付一句,便即迈开大步,走近了幼虎,手指微一用力,拔出钢钉,将其解救了下来,皱眉看了看伤口,又从怀里取出金疮药,撕下左臂衣袖,为其简单的包扎了伤口,抱在怀里。 他本打算就此离去,但忽然心中一动,似有感召一般,转头望向了虎穴的洞口…… 周誉等人原本见他要走,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尚且还带着和和气气的笑容,但此刻见他旁若无人一般,竟然径直走向了虎穴,均沉下了脸,好家伙,这是要当面摘桃子? 钱师兄脚步一移,已拦在韩仞身前,“噌”的一声拔出半截剑刃,喝道:“此山洞乃我九宫剑派所有,阁下这是何意?!” “兄台且住!” 周誉亦进前一步,说道:“此乃鄙派山门重地,兄台上山是客,但还请不要贸闯,以免恶了宾主之谊。另外……我听说这几日上山寻宝之人颇多,但能够平安下山的人却寥寥无几,兄台既然无心作客,还请趁早下山,山路本已崎岖,冰滑更添险恶,若再等到天黑,可就更难走啦。” 这几句话虽然说得温声软语,但却夹枪带棒,尤其说到寻宝客时,若有意若无意的加重了声音,其中威吓之意甚浓。 “原来那些所谓的‘失足落崖’都是你们干的好事?” 韩仞非癫非傻,怎会听不明白?环望一眼,只见众人隐然间已将他包围了起来,一个个手按剑铗,神情紧张,且不时偷偷望向虎穴,又想:“这些人如此紧张,难道这个山洞里面另有文章?莫不是说……” 所谓福至心灵,眼中登时一亮,知道了众人紧张的原因! 哈哈大笑一声,将幼虎塞进了衣襟,一扬手拔出大刀,朗笑道:“岂不闻:‘能怜钝拙诛豪俊,悯弱摧强真丈夫’?尔等也是习武之人,却干下这等‘挟弱坑亲’的龌龊之事,竟然不觉得羞臊,反而还洋洋得意… …本想着伸手不打笑脸人,权且放过你们一次,好端端一个九宫剑派,虽不甚出名,但好歹也是山南正派,却怎敢占山称王?纵有宝物遗落此地,在确定归属以前,那也是群相竞逐,使有缘者得之。尔等蝇营狗苟,妄想着独占不说,还敢在暗中行此残害之事,此所谓取死之道,须怪不得我了!” “好小子,我已好言相劝,你还想要行凶?你可知道……” 周誉听得脸色阴寒,杀心大起,但一时还未出手,仍想着搬出几座‘大山’先压他一压,使他知难而退,一切后账,只等自己踏踏实实取走‘风雷’之后再说也不迟。 却没料到韩仞此人心坚如铁,向来是杀伐果决,他既已决定出手,那么一切威胁与恫吓,或者求饶与利诱,都将毫无用处,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动摇其意志。 正当此刻,周誉一句话还未说完,便戛然而止,只见回应他的,只有那一线快如电闪的惨白刀芒! 周誉武功粗浅,平日里能够颐指气使,也是全靠着家中荫庇,又哪里见过如此快刀?直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 “少门主,此人非比寻常,你快离开!” 钱师兄一咬牙,领着数人围聚而上,纷纷出剑招架,却被那股炸裂的刀芒震得虎口开裂,不出十招,只听‘乒里乓啷’,几柄长剑纷纷落地。剩下的人心胆俱丧,只晓得这次踢到了铁板,纷纷嚷叫着,往外跑开,再无一人胆敢直面韩仞。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三章北冥声徂风雷铮(下) “哼,往哪里走?” 韩仞脸色严酷,不去理会那些寻常弟子,闪身一跃,追上了周誉,只在瞬息之间,一连劈出四刀,径往四肢削去。 周誉吓得面如土色,“啊呀”惊叫一声,再也不顾身份,狼狈地就地一滚,才险险躲过了那几道刀芒。 此刻瘫软在地上,再看向韩仞的目光,已多了一抹深深的畏惧,说到底,此人也只是和他年龄相仿而已,为何竟会带给他一种仰之弥高、与不可抵挡之感? 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液,面带苦涩,叫道:“兄台!你……你不能杀我,我爹是周瞻,是九宫剑派的掌门,我家还有更厉害的人物,你若是杀了我,绝不能活着走出江陵啊!” 眼看大劫将至,哪怕是再丢人再不情愿,他也只能抬出父辈,希望能够震慑住韩仞,以此保全性命。 但他毕竟不够了解韩仞,多年来坐井观天,又怎会知道在这片江湖中,有几种人从来不会遵循常理与世故,其中有一种人被普遍称作为‘武痴’,而武痴从来都是恃勇逞强、无所畏惧的。 显然他的运气很不好。 韩仞根本不为所动,仍然一脸冷漠,说道:“莫说一个九宫剑派的掌门,即令他是天王老子,与我又有何干?最多我就在江陵等他一个月,至于能否为你报仇,可还得看他的本事高低。” 又低头看了看衣领处瑟瑟发抖的幼虎,续道:“你放心,你我素无仇怨,我不会杀你,只是要留给你一个教训;你为了诱杀那头巨虎,可以狠心去伤害一只无辜的幼崽,而今形势逆转,你也来尝尝四肢被铁器钉穿的滋味吧……” 言犹未迄,眼中寒光闪过,只见左手一翻,四根钢钉倏地射出,精准的钉在了周誉四肢筋脉的要点之上,眨眼间青筋外翻,血液四溅,染红了大片雪地。 如此重手,可说是和杀了他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任由着周誉因为疼痛,而蜷缩成了一团,在雪地上剧烈地翻滚着,大声咒骂着。 韩仞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抬起大脚,平静地跨过了他,对钱师兄等人道:“若是在数月之前你们遇上了我,定然是一个有死无生的局面,趁我还未后悔,赶快抬着他滚吧,倘若医治及时,或许还有得救。” 钱师兄等人自知技不如人,也只能低着头,连声称“是”,少门主在自家的地盘上居然受此重创,若是掌门追究起来,恐怕在场的每个人都好不了,此刻再也无心去争夺神兵,一个个忧心忡忡,背起了周誉,簇拥着下山寻医去了。 韩仞收回大刀,又看向那陷阱之中濒死的巨虎,不忍它曝尸荒野,也将它自那陷阱之中抬出,只见那适才还威风赫赫的巨虎此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唉……常言道:‘入山不畏虎,当路却防人’,古人诚不我欺。毕竟虎吃人只是为了饱腹,一切行为皆是生存的需要,可是人吃人,却要更加的阴暗与险恶,就如那些上山寻宝反遭暗害之人,仅仅只因为一己私欲而死,又是何其的冤枉与轻贱!” 看着濒死的巨虎,怀里幼虎也传来阵阵悲惨的呜咽声,韩仞摇头一叹,便想埋了这巨虎,可是却诧异地发现,地上的巨虎竟然在艰难地移动着头颅,一双虎目遥遥凝望着不远处的山洞,且有两行泪水自虎目之中淌落。 惊叹于这头巨虎的灵性,韩仞觉得它应该是想要葬身在自己的栖身之地,不作多想,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送佛送到西,我会将你葬进虎穴。” 当即气沉丹田,一手提起前爪,一手握紧后腿,一声大喝,“起!”把那躯体庞大的斑斓猛虎扛在了肩上,一步踏出一个雪坑,缓慢地走向了虎洞。 片刻之后,待他迈进山洞,饶是一颗心早已锤炼得坚硬如铁,此刻也忍不住一阵唏嘘与难过。 只见在那虎穴深处的一堆茅草之上,竟然还有着一大一小两具虎尸,死去的那只幼虎只有巴掌大小,尚未开眼,浑身仍带着血水,而母虎的腹部,则插着两柄血淋淋的铁剑; 想来当时正处在分娩的紧要关头,却被那闯了进来的九宫剑派众人所伤,终于落得个一尸两命、母子皆亡的凄惨下场。 自从见到这两具虎尸,濒死的巨虎与怀里的幼崽都在不停的呜咽着,那声音实在悲凉,韩仞不忍再听,轻轻地放下了幼崽,抬脚欲往外面走去,不料那巨虎头颅一转,却突然咬住了他的裤腿,只当他要离开,眼巴巴地瞪视着他,不时又向地下的幼崽看去,那意思再也明显不过,是要将幼崽托付给他。 “万物皆有灵,禽兽亦无例外,舐犊之情,一深于此!” 韩仞微微有些动容,点头说道:“你大可放心,我不是要走,且不说这头小虎刚刚降生,独自无法在野外存活,就说它失血颇多,下山后也得问医用药,好生调养,才指望有恢复的一天,我如弃之而去,岂不是连畜生也不如了?我只是想给你们父子俩留下一段最后相处的时间,等你死后,我会带它下山的!” 他说的言辞恳切,可那头巨虎又怎通人语?还是紧咬着不放,韩仞别无他法,只好又将幼虎携在了怀里,也不再想着回避了,默默看着这一大一小四目相对,呜呜咽咽,虎目之中相互传递着它们独有的情感。 过了一会儿,巨虎松开了嘴,眼神涣散,晃了晃硕大的头颅,看看就要死去,又用头拱了拱韩仞的腿,费力地抬起头,示意他看向洞顶的一个角落。 韩仞抬头看去,只见那灰沉沉的石壁上赫然露出了半截暗青色的刀身,连着刀柄在外,心中殊为惊喜,“好极了,原来所谓的‘风雷’神兵竟是一把刀,它顶替了北冥剑,我原以为会是一柄宝剑呢!没想到会合乎我用,这下可真是意外之喜。” 浓眉一挑,咧了咧大嘴,紧跟着提起一口真气,纵步一跃,将其从坚硬的石壁中拔了下来。 刀柄入手,触感一片冰凉,只见此刀整体呈暗青色,是一把头平尾翘的弯刀,刀身非狭非阔,约有四指粗细,锋刃处寒气逼人,一出石壁,刃口处就迅速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乍一看去,莹莹泛光,如握一泓秋水;其形状全然不同于仪、障、陌、横、环首等刀,也与他的宽刃大砍刀殊有不同。 略一翻看,只见刀镡两面,各自铭刻二字,正面刻着:‘朔风’,反面刻着:‘疾雷’,正应了其‘风雷’之名,随后又在虎穴的角落里找见了一只满是锈迹的铁盒,其中妥善的收藏着一根铁梨木鞘,他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番,才将其归鞘收起。 再看向那只巨虎时,已无生命迹象,韩仞低头看了看领口中恹恹不振的幼崽,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旧刀取出,就在洞内挖了一个深坑,将两大一小三只虎合葬在了一起; 最终留下了旧刀,插在坟上作为墓碑,拜了一拜,道声:“安息。”就此离开山洞,大步往山下行去。 …… 然而就在此时,山脚下却是一阵嘈杂与纷乱,连成一片的帐篷群里忽然有大火烧起,且不时掺杂着大声的呼喝与怒骂。 “他妈的九宫剑派,老子铁刀峡的人一向和你们秋毫无犯,今日凭什么打上门来欺辱,又烧帐篷又打人!” “快住手啊,别打了,我等虽然住在山下,可是从来没有招惹过贵派啊……” “姓周的小子,你也太霸道了!想把我们全部赶走独占神兵,做你奶奶的春秋大梦去吧,兄弟们抄家伙,和他们拼了!” 只见从那燃烧起来的帐篷群中,冲出了一群为数不少的好手,手里各操兵刃,怒气勃勃,但却难免有些灰头土脸,一个个须发焦黑,衣衫破损,看起来甚是狼狈。 另有一伙人身着劲装,正一手拎着火油桶,一手持着利剑,与前来寻宝的众人相互对峙着; 在后方指挥这伙人放火的正是周誉,他半躺在一张竹架上,四肢的伤口已被妥善包扎过,此刻他的脸色阴冷的可怕,狠声道:“呸!之前没有理睬你们,是本公子一时抽不出空,也不看九宫山是什么地方?就凭你们这些个跳梁小丑,也敢前来与主人家争夺宝物!要命的现在就滚,不然就永远也别想走了。” 一只大手由背后伸出,拍了拍周誉的肩头,柔声说道:“誉儿,不可出言无状,得饶人处且饶人,犯不着引起众怒。” 周誉脸上的嚣狂为之一敛,叫了声:“我知道了,爹。” 那人由后走出,穿着锦袍,腰佩宝剑,模样与周誉有六七分相似,只在眼角多生了两堆皱纹,唇上蓄了一抹短髭,其后更有二十余名中年汉子神情肃杀,按剑而立。 此人正是九宫剑派的当代掌门人——周瞻。 周瞻瞥了一眼为数众多的寻宝客,神情淡然,慢条斯理地道:“犬子年少气盛,做起事来难免会有些冲动,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诸位宽怀见谅,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至于因此而受伤的朋友,以及烧毁的帐篷与一干器物,本派自会付以重金赔偿,无论如何,都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交代……” 说到此处,语气一顿,微微沉下了脸,续道:“只不过,唯有一点,此地虽在山脚,却也是本派的门脸之所在,须容不得外人在此长驻,有关于寻宝一事,也应当就此打住!倘若还有人想在此撒野的话,周某也只好将其当作是蓄意挑衅的无礼之徒,到了那时,可就再也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了。” 说罢,拍了拍手,先从左侧走出两名汉子,手捧托盘,揭去绸盖,入眼满是一排排码叠整齐的金锭子;余人皆在右侧,“噌噌噌”一阵脆响,手中的宝剑同时亮出了半截寒光。 他的意思再也明显不过,对于那些愿意离开的人,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并且付出赔偿,而对于那些不给面子,仍然赖着不肯离去的人,就只剩一口口利剑相对,彼此之间非拼个死活不可。 那些寻宝客见他如此矜倨作态,仗着是在自家门口,浑然未将己方众人放在眼里,都有些愤慨与恼怒,在底下忍不住地小声咒骂起来,但他们毕竟都是老江湖了,深知‘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个道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推搡搡,撇嘴瞪眼,却是谁也不肯率先出头。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四章:群狼环伺横刀行(上) 过不多时,只见站在最先的一名壮汉翻了翻白眼,率先打破僵持,向左右骂了一句:“呸,这就给人唬住啦?一帮乌合之众,丑态百出,真是指望不上!” 旋即站了出来,摸了摸焦糊糊的下巴,眼中闪烁凶光,冷笑道:“呵呵……你周大掌门这张嘴可真是不是白给的,纵子行凶也能被你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好在那一把大火没有烧死我们,不然岂不是连赔偿也拿不到啦?不过啊,老子虽然穷得叮当响,可也不稀罕那几个臭钱,只请你周大掌门日后好生约束令郎与门人,我们铁刀峡最近盗匪肆虐,很不安生,若无要事,可千万别靠的太近了,不然万一要是有个好歹,我可赔不起啊……嘿,告辞了!” 说罢收起钢刀,一摆手领着手下人大步离开。 周瞻面不改色,只在身后一抱拳道:“秦兄好走,你老兄的善意叮嘱,周某人牢记在心。” 那人还未走远,又走出一名年长的灰衣道人,挥了挥手中只剩半截的云笤,淡淡道:“周掌门,想那‘风雷’乃是试剑谷所藏之物,并非贵派所私有,这座九宫山何其深大,亦非一个小小的九宫剑派就能够独占……理虽如此,但强龙不压地头蛇,在这条山南道上,只凭我等这些个散门散户,恐怕还成不了什么气候,这笔账贫道暂且记下,只好以后走着瞧了。” 说罢亦拂袖而去。 周瞻又是皮笑肉不笑地在后一抱拳,道:“道长慢走。” 众人一眼见此,连武功高强、名声在外的‘秦六爷’和‘灰鸿老道’也离开了,更加有些心灰意懒,大多数人小声骂了几句,也无胆量去拿金锭,默默结伴而去。 但仍有几人安稳如磐,远远的袖手站在一旁,既不与众抱团,也丝毫没有要就此退走的意思。 周瞻眯起眼来,挨个瞧了瞧那几人,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再度进逼,转过身去,望向了那条蜿蜒曲折的山路,道:“算算时间,打伤你的那人也该下来了,除非他要留在山上过夜;誉儿,另外几条下山的路都派人把住了么?” 想起韩仞那可恶的模样,一旁的周誉下意识地攥了攥拳,却不慎牵动了伤口,直疼的龇牙咧嘴,擦了擦汗,才道:“请爹放心,已经布置好了,他跑不了!莫说另外几条山路早已废弃,知道的人极少,就说那小子的言行举止,处处皆显露出张狂刚愎与无所畏惧,我就已经料定,他会不躲不避的仍按原路下山。” “如此就好。” 周瞻点了点头,面上闪过一抹狠毒,冷笑道:“我儿在山上时早已报出家门,他却还敢下此毒手,当真目中无人。你放心,你所受的伤害,为父定要他十倍来偿。” “孩儿无能,只有依靠爹为我做主了。” 周誉声音激动,一想到待会儿就能报复韩仞,萎靡的精神似乎都为之一振。 但过了一会儿,等他冷静下来,看了看四周,却露出些许顾虑,犹豫着开口说道:“爹,此间人多眼杂,我们是否应该换个地方下手?那小子年纪并不比我大,可一身武功却已厉害至极,尤其是他那刀法,孩儿有些担心,万一……” “不必担心,你都能考虑到的,为父岂会不知?” 周瞻晃了晃手,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道:“即使他的出身果然不凡,杀了以后或许会有麻烦上门,但此事毕竟是他伤人在先,天下万事辩说到底,终究也大不过一个理字。只要为父略施小计,先拿言语把他捆紧套牢,再栽给他一个恣意妄为、恃强逞凶的罪名,传出去又能如何?不管他来自何门何派,要是想强行出头,哼!我山南道上豪雄辈出,到时自然会有人上去接招。” “原来爹心中早就有了计策,孩儿却是多虑了。”周誉眼睛一亮,这才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轻松地笑了起来。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果见一条模糊的人影穿过了重重雪雾,缓缓进入眼帘,迈着大步,不紧不慢地走下了山道。 周瞻定睛遥望,那人正如周誉描述的那样,黑发飘扬,面容刚毅,走在风雪里,却只穿了一件单衣,且还裸露着一条臂膀。 确认无误后,脸色一沉,尚隔着遥远的距离,便呼声喝问道:“这位朋友,不知鄙派曾因何事开罪了足下,竟然痛下辣手,连废我儿四肢筋脉,教他从此以后再也不能习武?倘若真有什么深仇大恨,还请足下当面说个明白!” 韩仞沉默片刻,脚下不停,已下到了山脚,看了眼四周众人,却不见一丝惧意,挑了挑眉,盯住了周瞻,道:“看来你便是九宫剑派的掌门了?不错!令郎是我所伤,若有机会我或许还要再补上一刀,因为他并不冤枉。” 又瞥了一眼其后的周誉,咧了咧嘴,露出满口森白的牙齿,道:“似你这等人中败类,在山上时留你一命已是格外开恩,还敢恃众寻仇?可知今日一旦为我走脱,日后必取你项上人头!” 被他那双充满狂野的眸子所注视着,周誉下意识的打了个冷战,什么怒意、恨意统统消散一空,侧了侧身,就想要躲避其目光;忽然之间,才想起此刻九宫剑派的嫡系与精锐皆在身侧,对方想要走脱已然难于登天,不由得羞恼交加,大声骂道:“呸!你这狂人若是长了眼,不妨好好的看看四周,你已是死到临头了,还敢出言不逊!” 周瞻在一旁冷眼看着,比较起深陷危境的韩仞来,他的这个儿子在形势上明显处于上风,但在心性上却输了何止百筹……前者身单力孤,犹显得临危不惧,后者却实在有些色厉内荏了; 暗暗一摇头,沉声说道:“年轻人!我九宫剑派虽非名门,但亦是江陵正派,此事是你伤人在先,何以还能够如此的咄咄逼人?今日你若不给出一个交代,周某也只好舍下这张老脸,来替你那管教无方的师门长辈,好生纠矫纠矫你这狂悖的恶性。” 韩仞不屑一笑,“真是个无耻的笑话,你父子在山上草菅人命,干的是强盗勾当,较之绿林道亦远远不如,还谈什么江陵正派?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窝臭气熏天的蛇鼠而已。” 忽然又冷下了脸,把浓眉一拧,语气森然,喝道:“就凭你这个伪君子,去给我师父牵马提鞋都还嫌不配,也敢指摘起我的师门?少在这里喋喋不休,要动手的只管放马过来!” “好,好!好一个自命不凡的孽障!” 周瞻顿时涨红了脸,戟指韩仞,“念在你年轻无知,周某本不愿以大欺小,今日在此等候,也是想在寻仇之前和你分辨个是非,以免偏信了犬子的一面之词,你却怎敢出口伤人,三言两语,便要辱我一门上下?真真是孰不可忍,气煞我也!” 随即‘唰’的一声,拔出了腰下宝剑,一副不堪受辱、急怒攻心的模样。 他表面上佯装怒极,心下却生暗喜,韩仞的表现果然如周誉所说,是个不折不扣的狂人,稍一受激,便在此口出狂言,大放厥词,这一点正中他的下怀!至少在外人看来,已然坐实了其‘恣意妄为、恃强逞凶’的恶名。 他的目的既已达成,此刻心中再无顾忌,又以眼角余光斜睨一圈周围所剩寥寥的几名寻宝客,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续道:“既然你执迷不悔,我想就算是在此废掉你,也比你日后凶焰愈增,终于惹下了泼天大祸,累及师长与门派要好得多……” 韩仞早已不耐,面露厌恶,道:“我起先还当你是个人物,未想只是个废话连篇、颠倒黑白的无耻之徒,若无高超手段,今日定要取你人头!看刀!” 脚下发力,在原地蹬出了一个雪坑,不待周瞻再次开口说话,已然欺近身前,大手一招,风雷出鞘,只见一抹青光快逾闪电,沿着周瞻的喉口横切而过。 周瞻吃了一惊,不敢怠忽,脚下稍退一步,长臂收拢,竖剑守护,才在间不容发之际,挡住了这一刀; 岂料这一刀仅仅是快,擦刃而过,除了溅起一串火花,却并无多少力道,心中略微起疑,正待收剑还击,却见韩仞脚底一旋,向右侧再进一步,逆着方向,又是一刀横切而来。 “哼,区区快刀,若无高深内力相辅,也只是技法精湛而已,终究是个年轻人,技巧有余,底气不足啊!” 周瞻自以为看透,在心中冷笑一声,运力于臂,仍以剑刃相迎,已打定了主意,在格挡之后,立刻施以辣手; 哪知这一刀势猛劲强,乍一抵触剑刃,当即改切为劈,竟将他连人带剑,足足震退了七八步远,在雪地上犁出一条又长又深的退痕。胸腹受此剧震,忍不住闷哼一声,终于变了颜色,转了转酸麻的手腕,低头看去,只见在宝剑的刃口上,竟也留下了一个微微卷曲的豁口。 “好小子,年纪轻轻,用刀竟如此奇诡,倒是周某小瞧了你。” 周瞻长呼一口气,定了定神,毕竟是一派之长,虽然输了一招,面子上不大好看,但仍然保持着冷静与风度。 此刻竟不急着还击,反而沉吟道:“以你的内力修为,尚不足以令我如此狼狈,我是输给了你的刀法变化。你这第一刀似乎徒有其表,却也并非完全只是虚招,而是为了积蓄惯力,如此才令第二刀发挥出了超越你本身的力道。平心而论,这一刀的确惊艳已极,不知有何名堂?” “看来你也并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很有些眼力。”韩仞咧了咧嘴,收刀在胸,道:“吃我一刀而不受伤,你倒有资格知道,这一刀正叫做:‘明暗分错,华实双枚。’” “华实双枚,嗯……莫不是取自屋瓴重檐之象?上檐外观,下檐用实,好般配的名称,果真贴切。” 周瞻眼中一亮,微微颔首,抚了抚剑刃的豁口,眸光转冷,淡淡道:“你的刀法是很厉害,周某不敢再存轻视之心。莫说我不顾身份,山上的事毕竟要有个结果,接下来就做个了断吧。” 话音未落,人随剑走,在电光火石之间,早已递出一剑,剑花点点,犹如朵朵雪梅悄然绽放,当中唯有一剑是实,直刺韩仞面门,这一剑实乃平生力作,端的是非同小可。 “好剑招,这才痛快!既然仇怨无解,手底下分个生死即可,何必啰里啰嗦?” 韩仞不以为惊,哈哈一笑,使刀相迎。 二人刀来剑往,寸步不让,均使出了浑身解数,同时也都是索命的招数,眨眼间便已走过数十招,身上各见创伤,一时尚无法分辨谁优谁劣,然而此刻彼此的心境却有极大的差别。 韩仞素来痴心武学,遇见对手只会觉得兴奋,再加上新得宝刀,正要好好的揉练磨合,故而眼下虽然处于危境,却当成了是一场磨砺,连自身的安危都不顾了,哪里还会在乎别的? 但周瞻却不同,眼见韩仞越打越是精神,呼呼喝喝,一副龙精虎猛的亢奋模样,再加上久持不下,已暗暗有些后悔。毕竟己方人数众多,何必要与这个疯子拼死相斗? 再者,此间另有几名寻宝客在场,若是能够在数招之内利落取胜,传出去最多是一个以大欺小,那也算不得什么,可若是陷入胶着,或者落一个两败俱伤,想他堂堂一派掌门,这么大个脸他可丢不起! 正当他犹疑不决,不知是该继续拼斗下去,还是果断住手,随便找个由头,命众弟子群起而攻之,先将韩仞擒下再说。 韩仞却是心无旁骛,一门心思只专注于每一刀的进退与攻防,搏杀至此,已超过百招,才终于窥见了周瞻剑法中的不足与破绽,虎目大张,厉声一喝:“着!悖极四变,四大交攻!” 忽然一改路数,先一刀猛烈如火,连劈带砍,大开大合,在一阵巨响声中,逼得周瞻与他硬拼多记,只等周瞻渐渐的适应了过来,放弃了原本的快剑,改以内力用剑; 当即刀法一变,不再硬撼,却变得绵软轻灵,如慢水流波,只以刀面粘住剑锋,推来引去,较量起了彼此招式的巧妙。周瞻有力使不出,几次想要以力破招,都被他巧妙的错开了刀锋,后来几经调整,才终于适应了这样的打法; 却见韩仞刀法再变,快刀如风,连出数刀,分取头颅与四肢,这一下变起猝然,且又专意于快,周瞻应接不暇,已无余力还击,脚下连退数步,边退边挡,使长剑牢牢护在身前。 “稳重有余,变化不足,这一点就是你剑法中的缺陷!” 哪知韩仞陡然收刀,大笑一声,瞅准了一个空档,猱身一跃,举刀立劈而下; 这一刀全力以赴,势若山崩,而周瞻空有一身不俗的内力,在此仓促之际,却也难以挽回剑势,更别说使出有效的格挡,只能恨恨地低吼一声,再也顾不得什么尊严与面子了,顺着长剑的去势,就地一滚,半跪在地上,架剑相迎。 “咣咔——” 就在刀剑交锋的那一刻,只听一声震耳的巨响,周瞻手中的宝剑已然断成了两截,风雷刀受剑所阻,落势稍缓一瞬,却仍撕裂了周瞻右肩的锦裘,下一刻,鲜红的血水渗透而出。这一刀虽未及骨,却在他的肩膀上开出了一条狭长的创口。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五章:群狼环伺横刀行(中) “爹——” “掌门——” 周誉与九宫剑派众人大惊失色,赶忙围上前来,他们本以为这一战是狮子搏兔,还未交手就已注定了胜负,却怎能想到竟然会是这么个结果? 此刻只有周誉和几名嫡系守候在旁,其余人等均拔出长剑,怒目而视,把韩仞死死地围在了中心,数十把利剑闪烁寒芒,只待周瞻一声令下,便可群拥而上。 周瞻的伤势并不甚重,被几名心腹扶了起来,却无心它顾,只是愣愣地盯着手中的断剑,犹有些不可置信,喃喃出声:“怎么会这样……这可是我的霜纹宝剑呀,竟然就这么断掉了?” 震惊之余,更有些恍惚与心疼,这柄宝剑已陪伴了他许多岁月,是在多年前他继任掌门的那一天,恩师亲手赠下的礼物。此剑本是以上好的镔铁精华所铸,这些年来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场艰苦的搏杀,始终不曾大损,可说是他成名路上的最大功臣,怎料今日竟然如此的不堪一击! “不对,不对!并非是霜纹剑太过脆弱,而是他的刀,是那把刀不同寻常!” 就在这时,周瞻心中一动,推开身前的弟子,望向了那陷入重重包围的韩仞,着重打量其手中的弯刀。 乍一看去,只见那暗青色的刀身莹莹涟涟,仿佛泛漾着一层水光,更奇怪的是,在那刀口锋刃处,竟然瞧不见有一丝血迹; 眯了眯眼,突然仰面而笑,连道:“是了,是了!唯有绝世利器,才能够杀人不沾血,好啊,好一把风雷神兵!” 周誉此时也反应了过来,面现狂喜之色,叫道:“爹,你说的对,一定是风雷!他的刀原本是一把阔背大砍刀,哎呀,都怪孩儿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竟没有注意到他的刀已经换掉了!” “果然如此……” 得到了周誉的确认,周瞻双目大张,愈加振奋,也不管伤口了,从弟子手里接过一把钢剑,振声喝道:“众弟子听令!速速布下‘移花剑阵’,全力围杀,其人死活不论,我只要他手里的那把弯刀!” 包围韩仞的众人齐声应“是”,脚下移动起来,有条不紊地分成了三圈,缓缓朝中央收拢,犹如一朵巨大的蓓蕾忽缩忽绽。 而周瞻本人,则带着数名心腹,盯住了仍在此地的那几名寻宝客,那几人自从得知风雷刀正在韩仞手中,早已意动难耐,一个个伸手衣下,摸出了兵器,暂时联合着聚在了一起。 眼看山脚下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一场夺宝乱斗再也难以避免,可偏偏正在此时,却听一声豪迈放旷的大笑从远处传至。 “哈哈哈……常言说的好啊,来得早不如赶得巧!周大掌门,你这宝贝儿子说的话可能当真,那把弯刀果然是风雷神兵么?” “这个笑声,难道是?” 周瞻先是一怔,忽然间脸色大变,扭头望向声音的源头,把牙齿咬得‘咯吱’直响,恨声自语:“楚飞熊,原来你这厮早就来了……” “八宝山主,他……他来干什么?” 一旁的周誉更是面现畏惧,显然对于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只见那适才还空荡荡的帐篷群里,忽然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不多时,从中走出了三名大汉。 先一人红脸虬须,身高体壮,虎背熊腰,上身只穿了一副简易的皮甲,黑黪黪的胸毛尚且遮不严实,两条古铜色的粗大手臂更无束缚,肩头扛着一根虎头湛金棒,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身后紧跟着两名黑衣汉子,一人拎着双斧,一人背着硬弓。 红脸汉子走近止步,看了一眼四周,似笑非笑,对周瞻言道:“周老弟,不是当哥哥的爱说教,你如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啦,办起事来可不能太孤寒!这山脚下原先汇聚了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好不热闹,干么一把火给烧了个精光?怎么,难道要让人说咱们荆楚武人度量狭小、不能容物才好听么?!” 说到最后,脸色转冷,语气加重,貌似询问,实有训诫与斥责之意。 周瞻听得老脸微红,心中分明动怒,竟然强忍着不敢发作,侧了侧头,先示意手下人收起长剑,叉手一揖,恭逊地道:“楚兄教训的是,犬子胆大妄为,愚弟日后一定严加管教。” 心下则暗骂不已,“为了这件利器,我一门上下费心劳力,什么脏活儿、累活儿全都干了个遍,你这厮却远远的躲在暗处,这当儿现身,明摆着是想作黄雀,还说什么风凉话?” 又明知故问,皮笑肉不笑地道:“说起来这天寒地冻的,楚兄不在宝寨里好生歇着,却跑来我这九宫山作甚……若是作客,好歹也给愚弟打声招呼,毕竟山中清贫,什么准备都没有,仓促之间,实难招待贵客啊!” “招待就免啦,咱是个粗人,苦日子过惯了,没那些臭讲究,只要周老弟你不嫌聒噪就好!” 楚飞熊摇了摇手,见他三两句就摆脱了困窘,暗骂一声,“老狐狸”,又咧开大嘴,目光瞟向韩仞,笑道:“今日是闲来无事,本想来此凑个热闹,但眼看这山下一地狼藉,还以为扑了个空,却忽然听见周誉侄儿一声疾呼,索性就过来瞅瞅这近日里传得满城风雨的风雷神兵到底如何……” 言犹未迄,忽然迈开大步,越过了周瞻,径直走向韩仞。 周瞻脸色难看,攥了攥拳,身后的几名心腹立时会意,拔出剑来,就要上前阻拦。却见那两名随从猛地回过头来,一个举起双斧,一个开弓搭箭,厉喝道:“请周掌门自重!” 周瞻的眼角抽搐了几下,这才想起彼此之间无论是身份或是武功,均有悬殊差距,终于无奈地松开了拳头,回头斥道:“把剑都收起来,楚山主是我兄长,尔等怎敢无礼?” 楚飞熊径直向前,对身后的事仿若未闻,那些九宫剑派的弟子们听到掌门所说,也纷纷收了剑,让出一条通道来。 只见他来到韩仞面前,止步立棍,先从头到脚,好生打量一番,笑道:“这位小兄弟,常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眼下众目眈眈,真如群狼环伺一般,依我看,不光是这柄宝刀归属未定,即是你的处境,也实在凶险的很呐,你可要早做打算。” 韩仞适才一直旁观,心知此人也是为了夺刀而来,虽见他慑退周瞻,似乎来头不小,却并无畏惧之心,目光灼灼地与其对视,道:“此间现况如何,一目了然,何劳阁下提醒,另外,这把刀我要定了,你待怎样?” 楚飞熊被他这么一噎,呆了一呆,心道:“这小子好横!老子和他客套,他倒先给我个钉子吃。” 忽地仰头一笑,居然不恼反喜,道:“好,果真是胆色超群,身在险境,也能够做到不卑不孬,就冲这一点,我欣赏你,不和你为难。不过不瞒你说,这把宝刀对我确有大用,今日也是志在必得,啧,这可叫我犯了难……” 说到此处,低头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笑道:“瞧你也是个痛快人,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废了周誉那小子,又伤了周瞻的脸面,可知已经闯下了大祸?照理说我本不该插手此事,但你若肯交出宝刀,作为交换,我就替你打发了九宫剑派,并且保你平安离开江陵如何?” “闯下大祸……保我离开……” 韩仞挑了挑眉,很有些迷惑不解,但是见其神情诚恳,不似作伪,心下先有几分好感; 又看了一眼脸色铁青却不敢反抗的周瞻父子,暗暗惊讶于此人的威势之盛,却摇头道:“对不住,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把刀对我而言,实有特殊的意义,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给他人,你若有意争夺,请尽管出手。” 楚飞熊眉头一皱,却根本不相信他的说辞,风雷刀才出世多久,能有什么狗屁的意义?只当是韩仞心存侥幸,不肯轻易放手而想出的借口,心头怒火暗烧,自忖:“我本不欲以大欺小,弄臭了八宝山的名声,拼着得罪了那个老家伙,也要保他一命,偏生这小子不识好歹,为了一把破刀,竟连命都不要了?” “直娘贼,难得我家山主惜才,好心要保你一命,你小子怎敢大言不惭,还想要动手?可知道螳臂当车的下场?” 却见那拎着双斧的汉子恶狠狠的,瞪着眼率先发作。 另一名持弓的汉子也露出愠色,对楚飞熊道:“我说山主,你还跟他废什么话,他是自己找死,你就成全了他吧!不然在这些外人看来,还真当咱们‘大威寨’的人是什么善男信女了……” 韩仞脸色一寒,适才是见楚飞熊说话和气诚恳,他才愿意客客气气,并以实情相告,此刻遭人蔑视,却哪里还能忍下怒火?把心一横,喝道:“甚么大威寨,好厉害么?不过是一伙啸聚山林的村野愚顽,竟也敢在此耀武扬威,若是真有本领,只管一齐放马过来,我只一人一刀,亦无所惧。” “哼,你倒是好大口气……” 楚飞熊浓眉一掀,这回终于是动了真怒,道:“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首先这把刀你得留下,再则我也要给你留个教训,山南绿林豪雄遍地,从来只有崇信重义的美名,绝非你一个黄口小儿可以轻言侮辱。” 说罢,大步迈出,“呼”的一声,湛金棒长驱直入,已点向韩仞的前胸心口。 既知此人来头甚大,韩仞早已打起十二分的警惕,此刻见其撕破了脸皮,当即快退几步,只待其招式变老,运用起《沧浪刀法》的叠刀奥妙,倏地连挥三刀,火花迸溅之中,已格开了棒身。并且转守为攻,矫身一翻,如飞燕抄水,脊背紧贴着铁棒滑下,刀光飞闪,割向了楚飞熊手腕。 楚飞熊惊“咦”一声,未料到韩仞的第三刀如此猛恶,竟能以蛮力撼开他的铁棒,虽然不明究竟,却已知是自己小瞧了韩仞,随即不再保留,大吼一声:“擎山——分海!” 膂力全开之下,奋力一提铁棒,虎头棒首挑在韩仞腋下,竟将韩仞连人带刀,高高挑向了半空,紧接着双掌一合,攥住铁棒尾端,足底猛力一旋,就见那足有常人手臂粗细的湛金棒,由左至右呼啸而来,竟在这股巨力之下屈成了一弯弧形。 韩仞大骇失色,乖乖……若被这一棒击中,莫说自己尚是血肉之躯,即是一块生铁疙瘩,恐怕也会被撞碎砸扁吧! 他有心想要避让,可是此刻被一抛多高,虽然正在往下坠落,但毕竟离地尚远,更难的是,人在半空中无法借力,只能在原地顺势而落。 而楚飞熊这一挑一砸,却将时机把握得极为精准,说到底这一招本是他的看家路数,以往对敌之际,被这一招砸成肉饼的成名高手,也老实不在少数! 眼看着韩仞避无可避,就要实实在在的,挨上这一记任谁也不可承受的重击,周家父子露出快慰无比的笑容,其余寻宝客亦看得暗暗胆寒,已有数人彻底打消了争夺的念头,悄然而去。 韩仞暗暗叫苦,但此刻已别无他法,只好运力于臂,竖刀护在胸前,打算硬接这一记迎面而来的重击。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六章:群狼环伺横刀行(下)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二者堪堪相遇的前一刻,忽然有一串银铃般清脆的女声,远远地传了进来。 “楚叔叔,侄女儿想向你讨个人情,还请你暂熄怒火,棒下留人……” 楚飞熊眼皮一跳,听出了来人的声音,苦笑一声,“麻烦了,这个鬼灵精怎么又折回来了?” 当下前进半步,双手一松,竟然真的撤去了大半力道; 但这一招毕竟挟有巨大的惯力,砸在刀锋之上,仍然不可小视,只听“砰”的一声,韩仞口鼻窜血,双手虎口亦同时迸裂,整个人便如一只断线的风筝,倒飞数丈后,颓然砸落进雪地里。 楚飞熊见他双腕流血,但刀不离手,倒在地上咳了几口血后,擦擦口鼻,竟然又迅速地爬了起来,且毫无沮馁之色,哼了一声,“好一把硬骨头!你倒是很经得起摔打。” 随即不再理睬韩仞,侧身望向山道上走下的那条倩影,露出又是怜宠,又是无奈的复杂表情。 身后的两名随从看见来人,早已收起兵器,且快步迎了上去,一见面,满脸堆笑,嘘寒问暖,似乎彼此很是熟稔。 一个搓着手道:“我的小姑奶奶,这大雪后的山路何其险峻,你怎么不声不响的独自就上山了?你说这万一要是有个好歹……真真是不堪设想!” 另一个道:“若只是山路险峻,倒还罢了,以咱们‘云梦小魔女’的本领,那也不算什么。怕只怕有人在暗中阴险算计,要坑杀了所有上山的寻宝人,这才是最凶险的……” 说着话,忽然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躺在竹架上的周誉,显然已经知悉了九宫剑派的所作所为。 周誉吓得一缩头,赶忙垂下眼帘,却又在心中暗暗地揣摩起来,眼前的这名少女到底有怎样的来历,怎么连大威寨这两个出了名的滚刀肉,都能治得服服帖帖? 韩仞心知楚飞熊之所以在最后关头有极大留手,全赖此人之故,若非如此,恐怕这会儿自身已是骨断筋折,重伤半废; 此刻站起身来,后怕之余,不由得好生感激,还不等调匀呼吸,也朝山道上张去。 只见那两条壮汉一左一右,好似贴身卫士一般,将一名身段娇俏的妙龄少女守护在中央。 那少女约摸十六七岁,头戴雪白貂帽,身披一袭浅绿长袍,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一张小麦色的鹅蛋儿脸,姿容虽不甚美,但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却着实为其增色不少,端的是明眸善睐,慧黠涵光,处处透露出精灵古怪。 且韩仞注意到,在她的腰间缠着一圈细细的蛇皮软鞭,鞭头以精钢包裹,打成了一枚寒光闪闪的尖锥。 须知在十八般兵器之中,软鞭向来难练,想要入门,则非得有名师教导不可,想到这里,韩仞心中一动,敢于独身上山,并且有胆量掺和夺宝一事,这个看似无害的少女也不简单呐! 那绿袍少女莲步轻快,一路而下,比比划划,不知在说些什么,时而“咯咯”娇笑,时而薄嗔斥咄,到了最后,那两名壮汉满脸悻悻然,只顾低头跟随,再不敢多说一句。 眨眼间,三人已来到跟前,绿袍少女看向楚飞熊,笑嘻嘻地道:“楚叔叔,多日不见,你过得好么?” 楚飞熊瞧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戏谑,顿觉一阵头疼,再看向自己的两名亲随,却犹如两根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头耷脑,显然被收拾的不轻;干笑两声,正要开口。 却见那绿袍少女把笑脸一收,抢白道:“哼,扯谎话送走了本姑娘,你们过得好啊!一个个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不是要出远门么?怎么还不动身,反而有余暇来此逛热闹呀!” 楚飞熊讪讪一笑,道:“丫头啊,不是我要送你走,自打你来到江陵,这些日子以来,底下的弟兄们是怨声载道,苦不堪言啊!实在是经不住你变着花样儿地来回捉弄……这次篡改乃父传书一事,我也是受人撺掇,迫不得已啊。” “哼,谎话精,谁会相信你的鬼话?”绿袍少女听了,撇了撇嘴,转头看向两名汉子,问道:“大黄,小梅,我要听你们亲口说。难道说本姑娘真是一个讨厌鬼么?这些日子咱们搭着伙儿,劫镖剪径、削富济贫,难道玩得不开心么?” 那二人支支吾吾,看了一眼楚飞熊,却见其仰着脑袋看天不语,再看绿袍少女笑意盈盈之下,分明藏着几分厉色,擦了擦汗,苦笑着,叠声说道:“很开心,很开心!” 这二人原本是山南绿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一个名叫黄倔,绰号‘万屠斧’,另一个名叫梅繁予,绰号‘崩云箭’,均已扬名立万多年,此刻却被一名刁蛮的少女唤作什么‘大黄’、‘小梅’,而且逼迫地甚是狼狈,周围众人直看得暗暗称奇,若非此间情势复杂,又碍于楚飞熊的凶威,恐怕早已笑出了声。 绿袍少女面露得色,道:“楚叔叔,这回你可听清楚啦?等此间事了,本姑娘要回八宝山,分工座次一切如旧,你不准再赶我走,而且要给我赔礼补偿!” 楚飞熊翻了翻白眼,可这事儿毕竟不占理,说也说不过,只好默默点头,道:“好,好,一切依你便是。” 绿袍少女这才心满意足,旋即莲步轻移,径直来到韩仞面前,一眼就看见了挂在他衣领上的幼虎,将一双美目眯成了月牙状,咯咯一笑,道:“好漂亮的小老虎,快让姐姐抱抱你。” 也不去询问韩仞是否应允,就踮起脚,将其取出并抱在了怀里,看见幼虎四肢上的血污,小脸上满是疼惜与怜悯。 韩仞怔在原地,微微低头,想要说些什么表达谢意,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刚一张口,就闻到一股淡淡的、如兰似麝的少女幽香,毕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由得心中一荡,满脸通红,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悄然后退半步。 想起了师父曾经再三告诫,在刀法未成之前,不准他轻近女色,唯有抑心禁欲,才能够勇猛精进,是以他至今仍然保持着童子之身,所得裨益也的确是受用无穷。 这时绿袍少女抬起头来,却只见韩仞眼帘虚阖,按刀而立,神态宁静且庄严,且在喃声自语,“飞花落叶,流水行云;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虚空甯宓,混然无物……” “这个傻小子好呆!”绿袍少女掩嘴偷笑,娇声叫道:“喂!本姑娘救了你一命,你怎么连句谢谢也没有?还有啊,你在山上做的好事我全都瞧见了,我看你这人人品武功都很不错,不如来当我的扈从怎么样?” 韩仞睁开眼,心中已恢复了平静,略微错开其目光,昂然道:“姑娘的救命之恩,在下铭记于心。但报恩的方式有许多种,大丈夫重耻轻生死,姑娘若有吩咐,虽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亦不在话下,但若要我为奴为从,却是万万不能。” “这样啊……”绿袍少女微显失望,眨了眨乌亮的大眼睛,又道:“那将这只小老虎送给我如何?咱俩就扯平了。” 韩仞看向她怀里的幼虎,露出一抹柔色,道:“我已答应了它的父母要善待它,它既不是玩物,也不是什么可以交换的东西,只要它肯自愿随你而去,我不会阻拦。” “嘻嘻,那就看它会选谁吧,我可告诉你哦,小动物有奶便是娘,你是一定争不过我的。” 绿袍少女玩心大起,冲着韩仞晃了晃小拳头;随即蹲下身来,将幼虎放在地上,又伸手入怀,取出了一块手帕,小心地拿出几块牛肉干,不住地诱哄道:“乖乖小老虎,快来姐姐这边,姐姐有好吃的给你。” 幼虎看见肉干,本已动心,就往绿袍少女走去,这时却听韩仞叫了声,“朔风,回来。”立时止步,转过小脑袋,仰望着韩仞,似乎有些小迷糊;而‘朔风’则正是韩仞替它取的名字。 绿袍少女微露恼色,赶忙又自怀中取出几块小点心,以及一小瓶百花蜜,并且加紧了诱哄的声音,“乖,小老虎快过来,姐姐疼你,你跟着他可没有这些好吃的哦!” 幼虎闻着花蜜的香气,果真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绿袍少女咯咯娇笑,看着它一步步走近,实在是欢喜无比,朝着韩仞吐了吐舌头,道:“看来是本姑娘赢了,小老虎以后就跟我啦。” 一边说着话,就要伸手去抱起幼虎,怎料幼虎忽然一个猛扑,咬住了牛肉干和花蜜瓶,旋即迅速奔回韩仞脚下,并且用小脑袋亲昵地拱摩着韩仞的小腿。 “朔风,乖。”韩仞心头一暖,难得的露出笑容,将其抱了起来,原放入衣领之中。 “哎唷,你这个狡猾的小东西!亏我这么疼你,你居然敢戏弄本姑娘……”绿袍少女一呆,等缓过神来,直气得连连跺脚,万没料到她堂堂的‘云梦小魔女’,自打混迹江湖以来,从来都是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主儿,今日反被一只小畜牲蒙骗了过去。 再看那一人一虎亲昵要好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好在她虽然刁蛮任性,但平素里接触的都是些耿直豪爽的绿林中人,多少也受到一些影响,总算是没有当众食言。只是瞪向韩仞的目光,已变得十分不友好,隐隐更能听到“咯咯”的磨牙声。 “看来是在下侥幸取胜,多谢姑娘所赠,若能度过眼前这一难关,大恩容当后报。” 韩仞却对她气呼呼的模样儿视而不见,朝着她抱了抱拳,随即拔出刀来,又打起十二分的慎重与警惕,看向了一旁的楚飞熊,心知只有过了此人这一关,才有活命离去的希望,喝道:“楚山主,在下适才落败,非因武功不济,实乃大意所致,并不心服,你若有意留下这把宝刀,还请再度见教!” 楚飞熊见他目光灼人,又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没来由的有些烦躁,翻了翻白眼,却不出声,反而露出有些讨好的笑容,问向绿袍女子,“丫头,他这条命可是你求来的人情,就让你做主吧!不论是这把风雷刀,还是那只虎崽子,就连他这个人,只要你想要,咱就一股脑儿全抢了过来,回去以后任你挑拣。” 那两名随从亦跟着连连附和,一个瞅准了机会大献殷勤,道:“小姑奶奶,机不可失,即便你用不惯刀,但以咱们大威寨和试剑谷的交情,慢说是拿去换一件趁手的兵器,就算是请动神匠,把这风雷刀熔了重铸,那也绝非难事啊。” 另一个拍着胸脯打包票,“姑娘不是打算收他为从么?只管放心!这小子虽然狂妄之极,看着像是块硬骨头,但是等拿下了他,关进咱们山寨的地牢里,就算他是铁打的,也保准教他服服帖帖、俯首认命,以后就乖乖的,给姑娘做个听话的扈从!” 绿袍少女略作思忖,摇头道:“强扭的瓜不甜,抢来的东西谁稀罕?我不要,还是放他走吧,因为我有个更好玩的主意……” 说到此处,嘴角轻翘,露出狡黠的笑容,续道:“且不说他身怀宝物,在江陵府内本已寸步难行,就说他大闹九宫剑派,也已经得罪了姓周的那个老妖怪,我倒想看看,他是否真有能耐,可以平安的走出江陵。嗯……,你们两个自从跟我搭伙,早已经一穷二白,没什么油水可剐,楚叔叔,咱俩来打个赌如何?” 那二人顿时苦笑摇头,走向一旁,一阵唉声叹气。 楚飞熊笑了笑,道:“你这个鬼丫头,原来是想要坐庄。说吧,你想赌什么?我可不相信他能活着离开楚地。” 绿袍少女道:“楚叔叔这么爽快,侄女儿也不能贪心,就跟你赌一座东湖山庄如何?如果他能闯过周老怪这一关,东湖山庄就得换个主人;如果他不小心折在了江陵,以后在八宝山,你说一不二,侄女儿言听计从,怎么样?” 楚飞熊哈哈一笑,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这个鬼灵精,只带你住了一次,果然惦记上了我的庄子……不过比起能让你乖乖听话,也能令你父亲安心不少,好!这座庄子我压上了,说准敲定,谁也不准反悔。” 说罢,伸出一只大手,和绿袍女子三击掌,立定了赌约。 韩仞一直在冷眼旁观,虽然有些任人摆布之感,心中着实不忿,但毕竟可以安然离开此地,再者他浑身是伤,也急需一处清净地方静养,等二人商讨完毕,冷哼一声,道:“楚山主既然无心赐教,在下就此告辞。日后若有机会,必然要登门拜访。”微一抱拳,收起了刀,拔脚就要离去。 一旁的周家父子听出楚飞熊已无夺刀之意,自然是喜不自胜,有心想要留下韩仞,却不敢轻触虎威,若是公然拂了楚飞熊的面子,那可大大不妙! 周瞻再三犹豫,终于踏前一步,喝问道:“年轻人,在离开之前,可否留下姓名师承?” “某名韩仞,师承无可奉告,若要报仇,尽管寻我来!” 韩仞却是头也不回地远去,只冷冷丢下一句话,脚下拽开大步,一头扎进昏暗的风雪里,扬长而去。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七章:闻名慑胆峰绝顶(上) 韩仞走出九宫山,先来到附近的通山城中饱餐一顿,打包了干粮清水,又找了家药铺,为幼虎买了些补血养元的补药,紧跟着便买了马匹蓑衣,匆匆出城。 无怪他如此谨慎与匆忙,毕竟这通山城就在九宫山下,周家父子在此经营多年,明处暗处,谁知道又有多少眼线?若是多耽一刻,等那二人率众追来,以他的伤势,无疑只有死路一条! 韩仞出了城,径投西北方向,一路上避开大路与要道,马不停蹄,远出了几百里地,不一日,踏入沔阳地界。 他本想走得更远,却只感内伤隐隐加重,又兼之时下雪虐风饕,酷寒无比,马匹也已奔走乏力,方才停了下来,住进一家并不显眼的客栈,算是暂时的安顿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韩仞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只吩咐小厮每日送来三餐,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在运功不辍,如此一连数日,外伤皆已痊愈,内伤也在逐渐好转。 之所以如此紧迫,是因为自从脱困的那一刻起,他就敏锐地察觉到,周围始终存在着几股隐晦的危机,从九宫山到通山城,再到沔阳,这种感觉一直没有消失,反而愈加明显,就好像有人躲在暗中,时时刻刻在对他进行窥伺一般。 “哼,鬼鬼祟祟的,会是那些不死心的寻宝客么?” “还是说周瞻已经发现了我的行藏……” 韩仞独坐暗室,双眼明亮且锐利,扫向四周,冷冷地道:“七日,再有七日时间,我身上的伤就可痊愈,到时不论是什么魑魅魍魉,若是敢现身争夺,唯死一途。” 实际上,他的直觉不光敏锐,而且准确得可怕。 那日在九宫山下,明里暗里,十多双眼睛看着他脱险而去,虽说慑于他刀败周瞻之威,好些个弱手已经知难而退,但是留下来的几人,却无一不是强手硬手。 这些人一路尾随韩仞,期间也曾多次出手暗算,但吊诡的是,不管是投毒,还是设下陷阱,却无一例外的,均被人在暗中以巧力化解。 众人只当是己方之中有人在彼此较劲儿、互相拆台,虽然气愤,但他们毕竟是各自为营,原本也没有协同合作的约定,也就暂时打消了暗算的心思,在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下,静俟时机…… 就在这各方角力,暗流汹涌的气氛之中,总算又平静地度过了五日,这期间韩仞仍是闭门疗伤,心无旁骛,不曾出门一步。 就在第六日的晌午时分。 忽见客栈门外,有二人联袂而至,下马进店,脱下了满覆积雪的斗笠与蓑衣,一人腰佩利剑,脸色阴沉,正是周瞻。 他一进店门,就将迎客的小厮推去一旁,扫视一圈周围食客,冷笑连连,“真是怪事,近日里天寒地冻,百业颓靡,即令是沔阳城内最负盛名的聚仙楼,都已萧条冷落,怎么这样个破陋地方,竟也能住满了人?嘿!只能是此间出宝,诸位闻腥而来,逐贪而聚了。” 继而目露狠色,道:“殊不知宝物虽然动人,但也要命!那日我已言明,此物早有归属,看来在座的不是嫌命长的寿星公,就是自恃命硬的老狐狸了……韩仞何在?快些滚出来领死!” 说到最后一句,杀气横溢,已然提高了声音,混含内力,直震得檐上积雪簌簌而落,回音在客栈中良久不绝。 那些“食客”知他有意挑衅,个个冷眼而对,随时准备出手,但奇怪的是,他们的目光均不在周瞻身上,而是警惕地盯向另外一人,目光中满是狐疑,只听有人在底下悄声嘀咕: “可看清楚了,是那个人么?” “说不好,那人成名太久,近年来也鲜少露面,不过瞧这样貌身形,恐怕真是正主儿来到啊!” “咝,果然是他?这下可棘手了,大伙儿退是不退?” “……” 在一片窃窃私语的声音中。 周瞻身旁的另外一人“呵呵”断笑了两声,只听声音,十分的苍老空洞,像是胸腔里憋着一口浊气,半天也接不上来,但听在众人耳中,却是说不出来的悲惨瘆人。 只见那人踱开步子,环望着楼上楼下,慢声说道:“周枭在此,暗中的诸位也别藏了。老夫身在东道,不欲为难各位,请尽早散去了吧!至于这把风雷刀,自从落在九宫山的那一刻起,便已归属山南绿林,即使被旁人侥幸得去,也是百害而无一利,徒然招灾惹祸而已。” 众人猜想是一回事,此时真听他报出身份,且言语中毫不掩饰其专横霸道的行事作风,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周围众人大多神色委顿,紧绷着的身体也放松了下来,只要一想起‘山南绿林’这四个字,顿时斗志全无。 须知,当今武林虽然得益于本朝浓郁的尚武之风,从而蓬勃生长、鼎盛一时,放眼天下,各地门派林立、繁芜丛杂,且当中并不乏有溯源悠久的古老大派。 但是,若要说起近三十年来,哪一家的风头最劲,声势最强,数来数去,却总是绕不开四大绿林道。 至于哪四道?分别为:‘江南西道’、‘山南东道’、‘剑南道’、‘岭南道’。 此四道绿林,每一道单独拎出,都是当今第一流的势力,并无任何门派可以稳压一头;而周枭此人,则正是山南绿林的第二把交椅,其身份之高,手段之强,由此可窥一斑! “嘿……好一把风雷刀,竟能够接连引出山南绿林的两位当家,既然一早就确定了归属,那试剑谷却还说什么‘缘来命定’的鬼话?如今想来,简直是可怜可笑……” “是挺可怜,我等勾心斗角了半个多月,谁曾想仍是徒劳一场空,不过既然有幸能见到赫赫其名的‘裂鹰撕风手’,倒也不算枉走一遭,哈哈,周二当家端的是好威风!好气派!” 暗中亦有几声愤懑与讥诮接连响起,随即只见四面的窗户陡然破开,几条人影跃出窗外,投身进呼啸的风雪中,倏然不见。 “秦老六,灰鸿道人,哼,你们果然不死心!但在我二叔面前,却怎敢出言不逊?给我留在这里吧!” 周瞻望向那几人的背影,当即辨认出了其中二人,右手拔剑,就欲去追。 “无妨,任他们去。” 周枭横臂一拦,仰了仰头,哂笑道:“铁刀峡仅据一隅之地,但这些年却能够独立于山南绿林之外,且名声一向不错,可见这个秦老六粗中有细,手腕高明,不可等闲视之;灰鸿道人虽然喜好独行,但在云梦泽一带也颇有些威名,是总寨一直有意招揽的对象。此二人均非泛泛之辈,有些胆量也不足为怪。” “二叔说的是,山南绿林正当盛时,为长久计,是应该多方招揽!”周瞻退回原地,低头恭谨地道。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长笑自楼上而起,声音雄浑有力,且处处透露出张扬与桀骜,响彻了整间客栈。 “哈哈哈……周瞻你来的好啊!正赶上我伤势初愈,这几日韩某独坐运功,颇有所获,正愁找不到一块儿像样的磨刀石呢!” 但见一人自阁楼上破门而出,矫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周瞻身前。其人黑发如瀑,双目如灯,背着一把暗青色的弯刀,气势如狼似虎,正是韩仞。 韩仞始一现身,游目四顾,只见周围虽然坐满了人,但却静的出奇,整个大堂的气氛也显得十分压抑。再看向周瞻,发现他竟然恭顺地站在一名老者身后,颔首垂眉,微微弯腰,似乎是以此人马首为瞻,哪里还有一派掌门的尊严与威风? “嗯?没想到这个老小子胆小如斯,只为了对付我,竟然还邀了帮手……不过瞧他如此谦卑的模样,难不成此人大有来头?” 韩仞心中一动,目光更加灼热,仔细的打量起那名老者。只见其人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长袍,体格枯瘦,面皮焦黄,一张脸沟壑丛生,唇角蓄着两撇又长又密的八字胡,模样甚是凶悍。 奇怪的是,此人仅有六尺来高,可一双手臂却长的出奇,垂在两侧,竟然逾膝而过,露在外面的,两只皱巴巴、黑黢黢的手掌,更是大如蒲扇一般,其上老茧堆叠,疤痕密布,不难想象,这一对苍劲有力的手掌,即是他最得意的‘武器’。 韩仞在打量他的同时,周枭亦抬起耷拉的眼皮,从昏昏欲睡的状态里清醒了不少,只不过,不同的是,周枭的眼里只有风雷刀,至于韩仞,或许在他心中已经是个死人了。 “就是他废掉了誉儿?”周枭侧了侧头,问道。 “回二叔的话,正是此獠!”周瞻低着头道。 周枭微微点头,两只蒲扇大手稍一活动,骨节便响起一阵‘噼啪’怪响,两撇彪悍的八字胡轻轻抖动,恻恻而笑:“呵呵……年轻人口气不小,正巧老夫也很久没有活动筋骨,今日就当是提携晚辈,给你做一块儿磨刀石又有何妨。” 一听此话,周围诸人纷纷离座而起,又自发地搬开桌椅,以周枭和韩仞为中心,腾出了一大片空地。事到如今,他们已无野心再去谋夺风雷,但是留下来做个看客也很不错,众人望向周枭的目光充满了敬畏,偶尔投向韩仞的目光,则只剩唏嘘与怜悯。 韩仞察觉到那些目光,挑了挑眉,却未露出一丝惧色,对周枭道:“看来你的名气很大,一露面就能打发了这些鬼祟与宵小,这样也好!周瞻的剑法差强人意,于磨刀而言,已无多大裨益,我叫韩仞,很荣幸能够和你交手!” “小贼,你大言不惭!那日你不过是偷巧取胜,若非姓楚的横插一道,你今日岂有命在,却还敢在此口出狂言!” 周瞻一向自恃身份,哪里受过这等侮辱?一时间面红过耳,差点吐出血来,手上青筋勃发,一拧剑铗,挺身便欲发难。 周枭却目露讶然,挥手拦下了他,淡笑:“好一个武痴。”又道:“可知败了就得死?” 韩仞咧了咧嘴,道:“家师常言:学武之人,胜则取利,败则取亡;立身于安,井底观天,立身于险,一往无前。若是我技不如人,虽死何怨?!” 周枭仰头而笑,道:“好一个向死而生,一往无前。若非早先结怨,我倒是有意,想要招揽你入山南绿林。” 笑声止歇,只见原地灰影儿一闪,一只枯爪撕裂了冰冷的空气,挟着一股劲风,已袭近韩仞咽喉。 “可惜了!你惹错了人,只能去死。”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八章:闻名慑胆峰绝顶(中) 韩仞早有防备,垫步一闪,往左侧横移数步,跳出了爪影笼罩的范围。 此刻按住呼吸,摒却脑中一切杂念,紧跟着,一扬手,拔出风雷,看也不看,便对准了头顶上空的一个方位,斜劈一刀! 这一刀好玄,就在刀芒堪堪落空之际,周枭竟然凭空出现在了那个地方,目露一抹惊诧之色,匆忙挥出枯爪,击偏了刀身。 在周围外人看来,只觉得韩仞的运气实在太好,这一刀明显是无的放矢,怎料周枭上杆子似的扑了过来,竟然误打误中! 而周枭身受反震之力,刚一落地,却见韩仞黑发飞扬,虎目大张,杀气腾腾的,已奔至自己面前,彼此距离竟已不足三步! “唰——唰——唰——“ 趁着周枭此刻猝然不及,韩仞步步紧逼,连出六刀,每一刀都十分的刁钻与凶险,均往周枭的各处要害上猛烈招呼! 可怜了周枭,堂堂的山南绿林第二人,始一交手,竟被逼迫得十分狼狈,以至于步步后退,方寸大乱,身上的灰袍,也已被刀罡撕裂出五条狭长的裂缝,更有一角衣袖飘落于地。 “好邪门的刀法……先手而制后招,竟能打乱老夫的招式。” 周枭惊怒,眼看着继续后退几步,就要被人逼出客栈门外了,怒极而笑,“竖子小儿,只会卖弄淫巧,或可得逞一时,岂见过真正的手段?给我打住了!” “飞爪裂鹰——撕风大手印!” 随着一声苍老浑厚的喝声震起。 周枭两脚一沉,地上的青砖纷纷龟裂,冻土翻溅,竟在原地陷出了两个深坑,直没入双脚踝骨,两条奇长的手臂舞动开来,但见爪影漫天,气劲纵横! 不论是周围的墙壁、桌椅、椽柱,遇之即裂,如同腐朽。 霎时间,整个客栈大堂内一片灰尘弥漫、木屑纷飞。 而韩仞则是首当其冲,忙不迭地连挥快刀,护住了要害,只听一阵金铁也似的交鸣成串响起,虽然可保性命无虞,但还是不免的为爪影所伤,额角淌血,胸前见创,再也不能逼进一步。 周枭一击建功,长啸一声,腾出了陷坑。 一把扯下浑身破损的灰袍,露出一身黑色的短褐劲装,面带残酷,直朝韩仞逼去; 将到跟前,问道:“小子,这一招好厉害,叫作什么?” 韩仞喘了两口气,努力的调匀呼吸,平静地道:“大衍筮法,易位六爻。” “呵呵,竟然将易数卜筮糅化进了刀法,好大的才情……” 周枭冷哂两声,更进一步,厉声问道:“这门刀法究竟有何来历?你的师父是谁?!” “我尚未言败,足下也并未取胜,何敢居高自恃,咄咄逼问?要我乖乖答说却也不难,只须令我心服!” 怎料韩仞此人用心刚愎,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受到的压迫越大,他的抗争之心便会越强;此刻昂头挺胸,哈哈一笑,面露狷狂之色,后纵两步,弓腰叩刀,暴喝一声,“来!再接我一招。磋磨克己,九子夺嫡!” 但见他弓身叩刀、目光灼灼的模样儿,周枭心中一惊,细不可察地呢喃了一句,“这……莫非是沧浪起手式?” 一念及此,心底没来由生出一股莫大的戒惧,咳了两声,正待说话;却见韩仞早已出招,一刀快、一刀慢;一刀平、一刀陷;绵绵不住的招呼了过来。 周枭应接不暇,已无法开口说话,微微有些恼怒,但见韩仞一副誓不罢休的气势,不由得血气上涌,全力施为,不再留手。 …… 约摸半个时辰以后。 韩仞唇角带血,双目涣散,半跪在地上,浑身衣物都变成了寸寸缕缕,衣下更是数不清的淤紫与创口,犹有数条长长的血沟,已然嵌进了血肉,虎躯轻颤,更是连拿刀的力气也没有了。 而周枭只有胸前中了一刀,且仅仅只是割破了一层皮肉,两只枯爪的指尖之上,犹挂着缕缕碎布,其上鲜血淋漓。 谁胜谁负,显而易见。 周枭微微喘气,擦了擦汗,道:“好小子,若再给你十年时间,可以想见,武林中又会多出一个‘北刀’!” 韩仞原本还有些疑惑不解,周枭在得胜以后,为什么不立刻施以辣手,取了自己的性命?这时一听此话,恍然明白,原来此人早就看出了自己的刀法家数。 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心中的纠结与矛盾,苦笑两声,松开最后一口气,躺在了地上,默然不语。 “宝刀赠英雄。《沧浪刀法》天下无双,足以匹配风雷宝刀,老夫便代瓢把子送个顺水人情,这把刀,是你的了!” 周枭说完最后一句,再没有出手的意思,转身走出了客栈。 而原本的那些看客,以及周瞻,都在大战最为激烈的时候,远远的退到了门外,只知道是周枭获胜,同时又十分好奇,为何周枭只身走出,并没有拿走风雷刀。 此刻只见周枭阴着脸走了出来,谁敢上前去问? 周瞻此人很有些城府,见周枭一言不发,显然是因为此间人多口杂,终于没问。二人取了马匹,一如来时那般,联袂而去。 直到走出了好一段路,又是个四下无人的地方,周瞻才忍不住停下了马,问道:“二叔,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放过了那个小贼,甚至于连风雷刀都不要了?!” 周枭轻轻摇头,道:“倘若今日我在此杀了这韩仞,不仅你的九宫剑派,恐怕整个山南绿林都将为此而寝食难安!” 周瞻大惊失色,犹有些不可置信,不甘地追问:“那个小贼究竟有何来历,二叔你……何至于此!” “嘿,何至于此……” 周枭冷笑一声,微微抬头,望着那高空之上不断翻涌着的,浓浓的阴翳,幽幽道:“因为他的师父也姓韩,而他的出身,则正是天下刺客总堂——寒山宫!” 一语道破,再不多言,奋力一挥马鞭,扬长而去。 只留周瞻呆在当场,心中惊悸,久久不能平静,片刻后才颓然一叹,“原来那刀法是沧浪刀法,你师父竟是北刀韩星垂……” …… “我千方百计的躲开师父,不愿再回寒山宫,不愿再因为师父的原因,而为拜火教杀人效命,没想到今日却在临死关头,反被师父的威名所救……师父,请您原谅徒儿有了私心,或许将来有一天,我想通了,会回去的!” 韩仞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瞥了一眼门外诸人,没做搭理,强忍着身上的疼痛,却往楼上迈去。 这间客栈已非久留之地,而‘朔风’却还留在房内,他要带着朔风,赶快离开此地,另寻一处栖身之所。 咬碎了一口钢牙,才艰难地爬上了楼梯,但当他来到破损的房门前,往里看去,却不禁心中一沉,有气无力地道:“足下是何人?请你放开朔风,有什么事情请冲我来。” 原来,在他的床上,竟然斜躺着一名不相识的锦衣男子,那男子仪态慵懒,柳眉凤目,白面无须,左手抱着朔风,不住逗弄,右手却把玩着一把精巧且锋利的短匕,只见那短匕在他的五指之间不断地穿梭旋转,好似跳舞一般。 “呵呵……我说什么来着,周枭虽然狠辣,但为人却并不疯狂,单凭他一个,是万万没有胆量,敢在此杀死你主人的!” 锦衣男子好似没听见韩仞说话,仍旧在逗弄着朔风。 直等韩仞迈进房门,才将目光转移到韩仞身上,但见他浑身混合着血污与汗水,不愉地皱了皱鼻子,最终盯住了韩仞手里的风雷刀,精神一振,才重新展露笑颜,眯起一双凤眼,道: “韩兄是么?你好。我叫做梁尚书,非是什么英雄豪杰,只是平素在这江陵郡内,做些偷鸡摸狗、不值一提的小事,我只要你手里的刀,并不要你的命,当然我也不要这只小猫的命。” 自报家门之后,又继续逗弄着手里的幼虎。 韩仞看着朔风在此人的怀里奋力反抗,但其人左手五指灵巧之极,任凭朔风如何撕咬,竟然够不到他的一片衣角,再看向他右手五指间,那跳跃的奇异短匕,便知此人手上功夫十分了得。 听到此人自称,韩仞却只觉得他是在戏弄自己,皱着眉头,目光不善,道:“足下手法玄妙,见所未见,且又生具一副风流资质,却又何必自污?偷鸡摸狗、梁上老鼠,无论哪一个,都和足下很不相称!” 锦衣男子的一张白面微微见红,有些羞恼地啐了一声,收了短匕,一拍床沿,“费这些话作甚,风雷刀换小猫,换不换!” 风雷刀还有重新夺回的可能,但朔风的命却只有一条,韩仞无奈一笑,只好暂时妥协。 “换!” 见到韩仞真的将风雷抛来,锦衣男子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抹钦佩的神采。 接刀在手,便将幼虎置于床上,随即站起身,对着韩仞抱了抱拳,道:“风雷刀在下便收了去,你若是有意寻回,就尽管在这江陵找罢!” 说罢,推开窗户,矫身如鸿,已然跃了出去; 等韩仞上前看时,只见其人脚步飞快,在一片雪白冰滑的屋脊房檐之上飞纵,眨眼之间,踪迹杳然……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九章:闻名慑胆峰绝顶(下)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本非强求之人,但是唯有这把风雷刀,蕴含着我对左先生的衷心悼念,岂可轻易放弃……” 韩仞驻足窗前,迎面吹着冷风,目光凝注。 良久之后,伸手把窗户关严,亲昵地抱起朔风,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也不再关心伤势如何,多日以来精神紧张,此刻一旦放松,只觉得疲倦之极,往床上一躺,掀起被褥,沉沉睡去。 他十六岁步入江湖,孤身单刀,走南闯北,又兼之个性倔强、嗜武成痴,只在这短短的四年之间,却经历了不下百余场的厮杀与死斗,似今日这等危笃情形,早已司空见惯! 而眼下虽然失去了风雷刀,但同时也令他暂时的跳出了这场愈演愈烈的夺宝风波。既然不再是众矢之的,也就无所谓逃避,反而可以安心在此养伤。 而在客栈门外,斜对面正摆着一个小小的茶摊,三男一女围坐一桌,喝着热腾腾的酥油茶,气氛热闹,有说有笑。正是楚飞熊、黄倔、梅繁予、以及那个鬼灵精怪的绿袍少女。 “鬼丫头,难道你早就看出了那小子的武功家数,所以才敢和我打赌,你是料定了周老二胆小怕事,决然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杀了‘北刀’的弟子吧!” “楚叔叔,我说给你听倒也无妨,只要你不赖账。” “我是输不起的那号人么?只是被你这个小丫头耍了一道,肚里很有些不痛快而已。” “嘻嘻,我看楚叔叔不痛快是假,很有些后怕才是真的!” 绿袍少女眨了眨眼,目露促狭之色,“却还好意思,说人家周老怪胆小怕事,二当家折了脸面,你这个山南绿林的三当家,又能好到哪里去,岂非是与有‘荣’焉?” 楚飞熊翻了翻白眼,终于没能反驳,脸色变了又变,恨恨的将碗里的热茶一饮而干,“啪”的一声,捏了个稀碎。 一旁的黄倔与梅繁予也都显得情绪低落,垂头不语。 如今的山南绿林是很强盛,穿州过府,横贯几千里沃野,整体而言,声势犹在寒山宫之上,但可惜的是,虽然总寨从上到下人才济济,却并无一人可以胜过那个寒山宫主——北刀韩星垂! 毕竟,那是一座高插霄汉,足以令人望而生畏的巍峨绝顶! 从来只容人仰望,而不可轻言攀援与逾越…… 峰高绝顶,目平云天,脚下所见,尽为蝼蚁! 绿袍少女见这三个出了名的滚刀肉沮丧一片,被她打击的实在不轻,心中微有些不忍,眸光转柔,自顾一笑,忽然看向梅繁予,问道:“小梅,我在山上时,曾几次听人说起,你在落草之前,曾是个负笈游学的落拓书生,不知传言可能当真?” 梅繁予虽然不解,正在说韩仞的事情,怎么又扯到了他的身上?但还是点头道:“不错!只因为后来我亲见不平,失手杀了一名鱼肉乡里的恶吏,以致遭到了家乡官府的张榜通缉,无处可藏,才终于踏上了八宝山……姑娘为何问起这个?” 绿袍少女不答,又问道:“既然曾在各地游学,想必你是见多知广了?” 梅繁予谦逊道:“不敢夸口,但也算是去过几个地方。” 绿袍少女道:“我要说的事,就和这个有关。之所以刚一见面,我就认出了韩仞的身份,却和家父的一桩趣事有关,你可知蜀地有一风俗,名叫‘李花会’?” 梅繁予点头道:“我曾去过蜀地,对此略知一二。这‘李花会’是蜀中当地的认亲风俗,每年三月,在李花盛开的时节,当地的稚童会在家中长辈的陪同下,立于李花之下,并且观察路人,若是找见了符合眼缘之人,便会行‘拜寄大礼’,认那人为干亲,缔下一桩良亲善缘。” “说的很对,正是这么一回事儿。”绿袍少女拍了拍手。 楚飞熊疑惑道:“难道说,乃父曾经路过蜀地,恰好遇上了李花会,只不知是收了个干儿还是干女?与韩仞又有何关?” “对极,对极,楚叔叔好聪明,一点即通。” 绿袍少女见三人都从沮丧之中走出,抿嘴一笑,续道:“说来好巧,家父当年领兵过蜀,路过青城山,正在山脚下赶上了这么一桩缘分,收下一名干女儿,也正是我的干姐姐,其人名叫郭月吟,乃是白羊观‘月’字辈的首徒。而有关于韩仞的消息,正是从我这位干姐姐的口中得悉。我在来到江陵之前,曾代我父母前往青城山,为的正是给这位干姐姐捎去两份生辰礼物。” 三人恍然,又追问起当中细情。 绿袍少女详细说了,从关内道众人的相遇,一直说到了最后的分道扬镳。 “原来如此,当中竟有这些曲折……” 三人不住点头,都有些听得入神。 绿袍少女一笑,道:“听我姐姐所说,她与韩仞虽然初时互视敌对,但后来了解过此人,发觉此人除了嗜武,其实人品并不坏,尤其经过了那一位左先生的当头棒喝,已有改邪归正的倾向。我当日拦下楚叔叔,一个原因,是不想楚叔叔惹下大祸,日后遭到那位韩宫主的疯狂报复;另一个原因,则正是因为此人或有幡然悔悟、再造重塑的可能,若是稀里糊涂的死在当天,岂不是有损那位左先生的良苦用心?” 那三人都是点头,同时心中均对左南江抱有敬仰之情。 黄倔眺向客栈,道:“那小子刚刚经过了一场恶战,受伤不轻,本来咱们是不该管的,可是听小姑奶奶这么一说,倒值得咱们出手相助,老大,你说呢?” 楚飞熊点了点头,“此间龙蛇混杂,已非善地,若是我们不管,慢说是丢了宝刀,若是遇上几个没睁眼的愣头青,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还是带他走吧,去咱们自家的地头上。” “我们知道该怎么做了。”黄倔与梅繁予同时起身。 …… 韩仞这一觉睡了很久。 这时醒转过来,只觉得周围十分温暖与舒适,香喷喷、软绵绵,更有缕缕馨香充斥在鼻腔之中,令他忍不住地发出舒服的哈呓声,将头埋得更深。 迷糊了好一阵儿,才突然睁开大眼,惊容满面。 观望四周,只见红烛辉映之下,他睡在一张又宽又大的软榻上,满目都是绣被罗帐、花团锦簇,陈设的十分清雅别致,分明就是个温柔乡,哪里还是他那个脏兮兮、冷冰冰的简陋房间了? 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已不在原来的客栈之中,而他所盖的被褥上面,竟然还有一股女子所独有的幽香传来。 韩仞脸红心跳,一把将被褥掀起,闪电般地坐直了身体,却发觉旧衣已去,浑身的伤口都已经被精心地包扎了起来,心中稍稍一安,不论这是谁的手笔,最起码那人并没有恶意! 就在这时,猛然想起相伴的幼虎,赶忙在床上寻找,大床上遍寻不见,又起身在房间内寻找起来,满头大汗,急得直跌足。 就在他急忙忙找来靴子,打算出门去找的时候,只听房门外的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且伴随着“朔风”的低吼,心中一喜,这才定住了神。 而房门已经缓缓敞开。 韩仞看去,只见那由外走进的人,竟是那日在九宫山下救他一命的绿袍少女,怀里正抱着不断挣扎的朔风,巧笑嫣然。 “你这人真能睡,一睡竟睡了三个昼夜。” 绿袍少女大眼弯弯,上下瞧了瞧被包扎得如同粽子一般的韩仞,不禁莞尔一笑。 不等韩仞开口询问,她把笑颜一收,正色道:“先说清楚,我进你房间的时候,风雷刀就已经不在了,你可不要诬赖好人。” “姑娘请放心,抢走风雷刀的另有其人。” 对于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少女,韩仞心中还是很感激的,只是此刻衣冠不整,略微显得有些窘迫,尽量一拱手,道:“在下一介粗野,言行多有冲撞,却蒙姑娘两次施以援手,这份莫大的恩情,只待他日,定有厚报!” “哼,还算你的主人有点儿良心。” 绿袍少女低下头,伸出一根葱指,点了点幼虎的额头; 又走近了几步,接着道:“不过我可不是只帮过你两次,你这一路上不潜行匿踪,就这般大摇大摆的,背着一把宝刀在江陵跑来跑去,可知那些暗中觊觎宝刀之人,曾经数次出手暗算,若非本姑娘率人在暗中捣乱,令他们互相怀疑,起了内讧,否则呀,你这条小命,早就死了十多次了……” 她一边说,一边摇头,不时瞅一眼韩仞,显得又是无奈,又是疑惑,以韩仞的出身与经历,实在不应该如此懵懂无知,怎么像是个初出茅庐、第一次行走江湖的雏儿呀? 韩仞老脸微红,道:“姑娘你有所不知,其实那些暗算在下心知肚明,即令姑娘不出手,在下也有许多应对之策,毕竟……” 说到这里,脸色忽然一黯,续道:“……毕竟在下乃是本代寒山宫‘七刃七杀’中的一员,这些手段早已烂熟于心,试问,那些个鬼祟与宵小,又怎能成功暗算一名真正的刺客呢。” “这才对了……” 绿袍少女脸色一变,有些戒惧、有些恍悟,半晌才回过神来,恢复了平静,道:“七刃七杀,一旦有了防备,当然没有那么容易给人暗算,只不过,我倒想知道你排第几?” 又恢复了调皮古怪的神采,点了点嘴唇,道:“你师父是北刀,又是寒山宫的主人,想见你一定是第一喽?”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十章:但教方寸无诸恶(上) 韩仞却摇了摇头,“我非第一,只排在第三名而已。” “竟有此事?”绿袍少女惊讶莫名,追问:“难道说那二人的武功竟然还在你之上?” “不好说。”韩仞目露怀念之色,微笑道:“我们三个打小相识,情比手足,虽然时有切磋,却从未真正的生死相向,所以谁高谁低难以分明,也没有必要去分。” 绿袍少女这才轻轻的松了一口气。 无怪她如此吃惊,须知寒山宫是为当今天下的刺客总堂,麾下的各个堂口分布极广,刺客数量更是十分庞大。为了青黄相继,将五十年定为一代,每一代能够通过内部的残酷遴选,从而成为‘七刃七杀’的,却仅有七人而已! 而韩仞此人虽然只有二十出头,但毕竟得到了北刀的衣钵传授,兼之嗜武成痴、横勇好斗,才能够拥有这一身蔑视同侪的武学修为,若说他是第一,甚至于一枝独秀,也丝毫不足为奇;但若说在韩仞之上,更有二人,那就足以令人悚然动容了…… 倘若此事为真,那么从此以往,等这三人一起步入壮年,那时天下虽大,却还有何人可制? 此刻,她察貌辨色,却见韩仞脸色自然,目如平湖,并没有显露出哪怕一丝的挫败,方知那二人并不见得就真在韩仞之上。 想通了这一节,绿袍少女神态放松,忽然皱起琼鼻,“哼”了一声,道:“某人连本姑娘的名字都懒得问,却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必有厚报,真是口不对心,虚伪的很呀!” 韩仞脸一红,局促道:“是在下的疏忽,不知,不知姑娘……” “哼,闺名是罢?我先教你个乖,下次遇见了似我这般既美丽、又很聪慧的女儿家,可要记得殷勤相待、主动讨询,毕竟这世上从来只听说过撑船就岸,几曾有撑岸就船的道理?” 韩仞呆呆点头,虽然不解什么‘船就岸’、‘岸就船’的隐喻,但还是谦逊地道:“姑娘,我记下了。” 绿袍少女见他神色认真,好似真的要把这几句捉弄他的调皮话,给牢牢的记在心上,不禁赧然一笑,道:“好啦,你这人呆的很,不为难你了。我姓郭,名叫采桑,出自汉乐府的名篇《陌上桑》,我娘取这个名字给我,大约是希望我成为罗敷那样貌美品端,却又机敏活泼的出色女子罢!” 末了,又浅叹一声,“可惜我生下来贪玩好动,在家里时一直惹她生气,怎么也学不成好像罗敷那样的乖乖女儿……” 韩仞只觉得此女古怪多变,前一刻还在嬉笑,这时竟又变得有些失落起来,说道:“郭姑娘,人各有异,又岂能一味求同?譬如朝阳灿烂,夜月皎洁,虽然相逆,但不妨各具其美。只要你活得开心快乐,做什么人其实都是没干系的!” “咦,没想到你这人看起来呆呆的,像根木头,却也能说出这样深刻的话来。” 郭采桑讶然,眨着乌黑润亮的大眼睛,多看了他几眼,直看得韩仞有些脸红,又问道:“你刚说风雷刀被人抢走了,是怎么一回事?可知是什么人干的?” 韩仞微微颔首,道:“那人自称是江陵人士,年纪大约在二十六七,穿着华美,相貌俊逸,不过却并未留下真名。” “江陵人士……二十六七……” 郭采桑侧头思忖,皱眉道:“这可奇怪了,按说周老怪罢手在先,此人即便是想做黄雀,但怎敢去占周老怪的便宜?难不成真让你遇见了一个没睁眼的愣头青?” 又道:“他从头到尾,都和你说了些什么?你原原本本的说给我听,别处不敢说,但在这江陵地面,本姑娘还是有点儿门路的。” 韩仞知她是一番好意,心下感激,更加不疑有他,略微回想,就将当日二人的对话一字不漏的说了出来。 岂料郭采桑听了,一双大眼已眯成了月牙状,听到‘梁上老鼠’这四个字时,再也忍不住,“咯咯”而笑,笑弯了腰。 “我道是谁,原来是他呀。名副风流的‘五指颠刀’梁尚书,竟然被你污成了‘梁上老鼠’,哈哈……,好听,好听极了,我想当时他的脸色一定滑稽的很!不行了,笑得我肚子好痛……” “扑通”一声,干脆抱着朔风,一起坐到了地上。 “难道真是我叫错了么?那日刚一见面,他便自称是偷鸡摸狗之辈,又带着浓浓的荆州口音,我先入为主,却是误会了别人的大名……惭愧,惭愧。” 韩仞大感诧异,但是看她眼角带泪、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也有些忍俊不禁,摇了摇头,露出笑容。 “可不是么,不过叫错了好,以后我遇见了他,也不叫他的真名啦,就叫他梁上鼠,妙极、妙极。” 郭采桑犹带浅笑,坐了一会儿,站了起身,拎起怀里的朔风,递还给了韩仞,挥挥手,道:“那只老鼠我不仅认识,而且十分相熟,他这个人懒散惯了,一向很少出门,尤其是在这大风大雪的天气里,定然就躲在他的老巢,我们走吧,去找他要刀!” 韩仞见她一副雷厉风行,说走就走的样子,却有些踌躇道:“那人指上的功夫十分玄奇,显然不是易与之辈,难道不应该等我养好了伤,有了把握,再前去讨要么?” “你放心好啦,就算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也决计不敢有损本姑娘一根寒毛,况且咱们另外还有帮手!” 郭采桑“嘻嘻”一笑,又瞪了瞪眼,道:“亏你昂藏七尺,又有一身不俗的武功,怎么婆婆妈妈的,到底敢不敢去?!” 韩仞给她说的脸烧,只好无奈一笑,答应了下来。 郭采桑围着他转了一圈,转头走向一架朱漆衣柜,翻翻找找,寻了一件毛绒绒的黄麂大氅出来,让他披在身上御寒。随即拉开了房门,在前带路,往外走去。 韩仞抱起朔风,整个人都裹在了大氅里,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却并不觉得多么寒冷,跟着走了出去。 迈出房门,来到走廊尽头,才恍然明白自己身处何地。 目光所及,整座阁楼灯烛辉煌、陈设华贵,但是一眼看去,除了一些七倒八歪、满面红光的醉客,却皆是些衣着诱惑、姿态放浪的妖艳女子,或在起舞、或在劝酒、或在弹唱。 耳中所闻,丝竹管弦、莺声燕语、包括各类靡靡之音,很是旖旎不堪。天井下犹挂着一面烫金大匾,龙飞凤舞地写着‘桃李蹊’三个大字,这里竟然是一间妓院! 郭采桑悄悄回头,便看见了红彤彤一张脸,美目中光彩流动,笑道:“这间‘桃李蹊’,可是整个江陵最出名的青楼,也是咱们大威寨旗下最能赚钱的营生,怎么样,可还过得去?” 韩仞看着那些姿态放荡的快活男女,老脸更红,微微垂头,连道:“很好,生意很好,这样的天气也能来满了客人……” “嘻嘻……孔夫子云:‘食、色,性也!’天气再恶,风雪再狂,吃饭总是免不了的吧?这档子事儿,自然也是免不了的。” 郭采桑见到他窘迫之极的模样儿,玩心大起,正要变个法儿好好捉弄他一下,却听附近的一间房里传来楚飞熊的声音,“鬼丫头,你带着那个小子,这是又要去哪里?”紧跟着便是一阵靡靡娇媚的女子声音,正期期艾艾的想要留住他。 郭采桑啐道:“老色胚,还不下床,我已得知风雷刀的去向,正要叫上你一起去寻呢。” 不多时,楚飞熊红着老脸,从房中走出,疑惑地看了一眼脸如火烧的韩仞,露出玩味的笑容,道:“这本是个轻松快活的好地方,全天下的男人来了,都会觉得如同置身天堂、梦想成真,怎么你小子倒像是给人架在了火堆上,猛烈地烤着?” 末了,有些动容道:“乖乖,幽州的女人都死光了么?你小子该不会还是只雏儿吧!” 声音奇大,震惊四座。 “你们……”韩仞脸上阵红阵黑,终于怒哼一声,丢下俩人,脚下飞也似的,径往店外而去。 依稀之间,还能听见身后二人正在爽然大笑。 等不多时,那二人也走了出来,还跟着一名满身肥肉的中年人,显然是妓院的管事,只看了一眼韩仞,便匆匆沿着一条碎石小路,绕向阁楼的后面,拉出了三匹喂养得膘肥体壮的青鬃马。 郭采桑笑意犹在,目光却显得很是柔和,对韩仞说道:“那人的老巢距此较远,只靠两条腿是不够用的,咱们骑马去。” 韩仞的脸色已然恢复如常,但总觉得郭采桑看向他的眼神怪怪的,令他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感,心中也着实不解,自忖:“我一向从不在意别人的议论与目光,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完全听凭心意、自由放任,怎么今日频频在人前失态……” 怀着满腹的疑惑,骑上了马,吊在最后,踏出了妓院大门。 一路往南,大约走了半天,只听阵阵波涛翻涌之声,如鼓如雷,迎面而来的风雪,也渐渐的多了一些水汽。 这才打断了他的沉思,抬起头来,眺目南望,目光穿透了层层昏暗的风雪,隐见一条大江泛着粼粼银光,横陈目尽。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十一章:但教方寸无诸恶(中) “咦,我们怎么来到了长江边上?不是说很快就到么,这附近荒凉得很,只有零星几户渔家,那人怎会住在此地?” 韩仞有些惊讶,望向前方并辔而行、有说有笑的二人。 “你这人老半天一言不发,我当你在马背上睡着了呢。” 郭采桑勒了勒缰,转头一笑,等他赶上前,说道:“怪我事先没和你说清楚,那人的老巢并不在陆上,而是在江面上。他有一艘很漂亮的楼船,唤作‘逍遥舟’,若无要事登陆,从来只住在船上,爱好随兴所至、任意漂流。” 韩仞愕然,“此人当真是个怪人,船上颠簸潮冷,又哪里能比得上陆地的安稳舒适?” “我倒是很清楚个中原因。”郭采桑道:“此人所以常年居于江上,与两件事有关,第一件事是因为他所练的武功,既然叫做‘五指颠刀’,那么不论是他的招式、身法,妙诣总是离不开一个‘颠’字,船上的颠簸,对你我而言,可能是一种折磨,但对他而言,却是再好也没有的练功宝地。” 韩仞微微恍然,“原来如此。” 见她忽然打住了语气,不再往下叙说,好奇地问道:“郭姑娘,你怎么不继续往下说第二个原因?” 郭采桑冲着他眨了眨眼,目蕴狡黠,活像一只小狐狸,嘴上却哀叹道:“唉,你见谅,我不能往下说了,要不然提起了不该提的人,肯定会得罪了另一个人。” 韩仞更奇,连问:“说一句话怎会得罪人?况且这里前后不见人烟,只有我们三个人,姑娘又何须在意?” 刚一说完,只听走在最前的楚飞熊重重的“哼”了一声,勒停了马,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个原因竟会和楚飞熊有关。 楚飞熊转过身来,沉着一张枣红脸,道:“丫头,你好啊!明知道我和那个老白脸儿积年交恶、互相很不对付,但因为你爹和他交情不菲的原因,你不向着我,站在中间也就算了,怎么和那个梁尚书一个臭德行,跟在人家的屁股后面敲锣打鼓,大吹大捧,怎么,难道一定要把他捧上了天,你们才高兴么?” 郭采桑吐了吐舌,对韩仞道:“你看吧,我还没说呢,就已经得罪了人,若是真和你说了,那还得了?” 又悄声补了一句:“我跟你说,别看楚老三五大三粗的样子,乍一看,似乎豪爽耿直,其实啊,他的心眼儿小着呢!” 楚飞熊何等耳力,岂会听不到?瞪了瞪眼,但是给她将在了这里,终于无奈地道:“吹吧,捧吧!反正吹来捧去都是那几句陈腔滥调,能有甚么新鲜劲儿……” 转过身去,自顾驱马缓行。 韩仞哑然失笑,只觉得这个古灵精怪的少女实在是令人头疼,只要你稍不防备,可能就会被她捉弄了。 但是头疼归头疼,他却并不觉得讨厌,甚至于只要是在她的身边,总能感觉到发自内心的轻松与愉悦,尤其是她那充满感染力的笑容,早已经悄悄的印在了他的内心深处。 郭采桑见他面含微笑,双目神采奕奕,不知想起了什么,竟然在痴痴的出神; 拍了拍他的肩,道:“喂,你醒醒,还要不要听了?” 韩仞被她拍乱了思绪,回过神来,只见她与自己齐肩并辔,挨得十分之近,一双乌亮且灵动的大眼睛,正满带着狐疑与不悦,道:“我在和你说话呢,你倒好,一眨眼就神游太虚了,说,你刚才在想些什么,一副垂涎欲滴、色眯眯的模样儿,你瞧,涎水都要流下来啦……” 韩仞脸一红,好似被人窥破了阴私一般,赶忙伸手去擦,却哪里有涎水?方知又被捉弄了,道:“是在下不好,不是个称职的听众,还请姑娘重新讲述。” 郭采桑撇了撇嘴,道:“其实这第二个原因,说起来也没什么,唯独和一个人有关。那人在多年前曾经来到襄阳访友,又与友人一起租用了一艘渔船,沿江而下,一路上赋诗饮酒、弹琴舞剑、口若悬河、高谈阔论,端的是风流倜傥、卓异不群、人间无双的高雅之士; 而那艘渔船,正是梁尚书的‘逍遥舟’,那时的他也还只是个四五岁的小渔童,跟随着父母在江上以捕鱼为生。那人同其好友在船上一耽就是两个月,期间若有空闲,就会拉来梁尚书,或者教他读书品酒、或者教他舞剑弄琴、但凡传授,并无保留,只可惜梁尚书那时太过年幼,并不能学到多少本领; 后来分别,特意与友人各自题诗一首,作为纪念,就写在‘逍遥舟’的船舱里,是以梁尚书爱屋及乌、为了睹物思人,后来便将那艘十分简陋的渔船,改成了一艘豪华气派的大楼船,整日就待在船上,不肯登上陆地。而且就连他的名字,也是那人所取,你可以想见,那人对于梁尚书的影响之大吧?” 但听郭采桑对那人毫不吝啬赞美之词,一口一个‘卓异不群’、一口一个‘人间无双’,且情真意切,绝无半分作伪,前方的楚飞熊听得冷哼连连,恼火不已。 韩仞亦听得暗暗出奇,问道:“不知这位奇男子可是江湖中人?” 郭采桑哂笑两声,道:“当然,其人文武全才,盖代风流!若非如此,又怎能令梁尚书这等人中俊杰,甘为拥趸,并且倾尽了一生,去追寻与仰慕呢?” 韩仞叹道:“为人如此,夫复何求。” 又无奈道:“姑娘好吊人胃口,至今也不明说那人姓甚名谁,或者出身何门何派……” “直说未免不美,你看——” 郭采桑摇头一笑,忽然伸张手臂,一根葱指点向长江,道:“你看那长江,洪流怒涌、滚滚东去,淘尽了一个又一个的朝代,淘尽了一批又一批的英雄,何如岁月?当时光远去,韶华流逝,你我皆化枯塚,会否自问,这一生所为何来,可曾在这个世上留存了什么值得后人惦念的事物,以此来证明我们曾经真实的存在过,我们留下过的足迹,并非虚妄……” 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下来,目光悠远,且带着一丝自惭与落寞,浑然不似她这个年纪该有的落寞。 忽然一笑,道:“而那个人,终将与世长存,他会成为一颗最为璀璨耀眼的明珠,就镶嵌在你我所处的这一篇青史之中,他原非庸俗凡胎,世人谓之‘谪仙人’。我自小就见过他,他是我父亲的知交好友,是如今江南西道绿林的实际掌舵人,是名传天下的‘诗酒剑’三绝先生,是利器榜上排第十的青莲剑主,姓李名白,字太白。” 韩仞恍然大悟,“原来是他!那另外一人呢?” 郭采桑道:“那人已经作古,正是襄阳名士孟浩然。” 隐约还能听见楚飞熊在前面发出不满的咕哝声,“甚么劳什子谪仙人,装神弄鬼,只好去糊弄笨蛋,有甚么了不起的?若非仗着青莲剑之利,当年在西湖大会,我早就将他踩在脚下了……” 郭采桑“嘻嘻”一笑,小声道:“楚老三和李太白的恩怨,就是起自当年的西湖大会,在人家手底下吃了一个大败仗。而当初他之所以向你讨要风雷刀,就是想拿去试剑谷,换一件趁手的利器,到时再去江南一雪前耻。” 看出韩仞神色有异,补充道:“不过你放心好啦,他这人向来是想一出是一出,既然答应了我罢手,就决然不会反悔的。” 韩仞点了点头,道:“其实神兵利器于我而言,并非必要之物,但这风雷刀却和在下的一位已故……师长有关,对我来说,确有非同一般的意义,恕我万万不能舍弃。” 他在说及“师长”一词时,微微犹疑了一瞬,本打算说“故人”、或者“忘年之交”,但是想起左南江当日的醍醐灌顶,与如今已经明白了的良苦用心,终于没有说出那两个比较生分的词语,而选用了“师长”一词,说完整个人都变得坦然了下来。 郭采桑面色微变,看向韩仞的目光更显柔和。 三人沿着江岸,在风雪中更行一程,已至黄昏时分,才找见了一排泊在江畔的渔船,给了些碎银,挨个向渔夫请问了一番,本以为要去江上寻找,却惊讶的得悉了那艘常年漂在江心的‘逍遥舟’,竟然罕见的上了岸,正泊在一个名为‘鹦鹉滩’的地方,距此已然不远。 ...... 鹦鹉滩。 梁尚书拿了壶酒,倚栏独立,站在一艘装饰辉煌的大船船首,不时沿江眺望。 “已经三天了,这小子好笨!路就长在鼻子下面,即便是听错了我的大名,但只要随便拉一个江陵人问上一问,都应该知道我的根底才是,怎么还不来……难道说他放弃了这把宝刀?哎呀,话都说出去了,这叫我怎么和‘钟老’交代呀!” 说着回过头,看了一眼船舱内,坐在烛火下的人影儿,挠了挠头,道:“算了,再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再去骚扰他一下,总之不管是骗也好,绑也好,都得把他请来这里!” 一提衣摆,正待下船,却听西北方向,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大喜过望,“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十二章但教方寸无诸恶(下) 又有些疑惑,摸了摸下巴,自语:“声音不对,怎么会有三匹马?嘿,这小子难道还邀了帮手……” “不过,那又有什么用了?你就算找来上百号人,在这江陵地面上,我就不信竟然有谁敢不买‘钟老’的帐!” 梁尚书笑了笑,安心下来,弹落覆肩的积雪,悠然自饮。 不多时,果见三匹快马映入眼帘。 梁尚书眺目遥望,第一眼就找见了韩仞的身影,微微一笑,往左右一瞥,却看见了红脸虬须的楚飞熊、神采奕奕的郭采桑,惊得“啊”了一声,脚下一个趔趄,差些连酒壶也拿不稳了。 “哎唷……这回可真是鸿离鱼网、节外生枝!招来一个匹夫也就算啦,怎么偏偏惹来了这个小魔头,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也顾不上喝酒了,面带愁容,急得在原地直跺脚。 恍惚之间,思绪纷飞…… 又回想起了,从前他受人之邀,寄居在华阴郡的日子,曾经作为半个西宾、半个玩伴,相陪幼年的郭采桑读书习武,本以为会是个轻松惬意的差事,哪知后面的日子,却当真称得上是‘一日三惊、难忘至极’,被她连番变着花样儿,捉弄得甚是狼狈…… 以至于如今一看见垂髫女童,尤其是喜穿绿衣、两眼大而明亮之人,就会浑身发汗、紧张兮兮,唯恐一个失察与不慎,下一刻就会掉入彀中、飞遭‘横祸’。 本来,他有好几次都打定了主意,想要辞去西宾,远远的逃离魔爪,但是一想起邀他来此之人,正是他最为仰慕与崇拜的青莲居士,看在李太白的面子上,方才咬牙坚持了下来。 就这样,他在郭府一呆就是三年,渐渐的适应了郭采桑的调皮与古怪,从互视敌对,也慢慢的滋生出了如同发小般的友情。 但是最终令他甘之若饴、甚至于产生了不想离去的想法,却是因为郭采桑的父亲。 那一位不论是胸襟气度,还是文韬武略,都令他深深的心折不已,与其相处愈久,愈能发觉其人的才高德劭、智慧如海,甚至于竟然滋生了要为其执鞭坠镫、倾心追随之意。 直到那时,方才明白了李太白的真意! 就在他追忆往事之际,那三人已经来到了船首之下。 只听郭采桑脆声叫道:“喂!梁尚书,我俩也算是青梅竹马了,怎么你改了贵号,也不说通知姐姐一声呀?” “啊,什么?” 梁尚书惊醒过来,撑着船栏,俯身看去。 郭采桑捂嘴而笑,道:“什么什么,当然是梁上老鼠呀,偷鸡摸狗的梁上老鼠!嘻嘻……” “臭小子多嘴多舌,真该掌嘴!”梁尚书白面羞红,狠狠地瞪了一眼旁边的韩仞。当日他自报家门时,说的那句‘偷鸡摸狗、不值一提’,纯粹是自谦自贬,哪知韩仞这只呆头鹅竟会当了真,好巧不巧,竟然又传进了他最不想让知道的郭采桑耳中。 又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疑惑的看向郭采桑,“你这个小魔头,怎么和他走在了一起?” 郭采桑道:“姐姐我最爱替人出头,你管得着么?” 两手叉腰,神色不善,接着道:“我还没说你呢!趁人之危这等下作之事,也好意思去干,没想到会被苦主儿找上门来吧,哼,在动手之前,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还不还刀?!” 梁尚书白眼一翻,“谁说我趁人之危了?我只是想了个办法,要把他‘请’来此地而已,否则我干么留下真名?” “我没有听错吧,你抢了别人的东西,竟还眼巴巴的等着人家找上门来,你总没有吃错药吧?” 郭采桑微微张口,有些惊讶,只觉得此事愈发的怪异起来。 梁尚书“哼”了一声,不答她的话,反对韩仞说道:“臭小子,当日你身受重创,筋疲力竭,我若不取,莫说这把宝刀保不住,甚至于你的小命儿,恐怕都得丢在那里。而我之所以在此等你,是因为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想要见一见你!” 船下三人同是一惊。 楚飞熊心中起疑,观察了一眼四周,道:“这个小白脸儿举止有异,莫非一早就设好了圈套,专等我们来钻?” 郭采桑一瞪眼,面露不悦,道:“他是我的发小玩伴,我岂会不了解他的为人!”抬起了头,正待去问。 蓦地里,只听一声温和且悠远的长吟,从舱内传出。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举箸试花寨,泊舟滞江渚。 叹尽风波恶,何时见霁出……” 长吟声到了这一句,微微一顿,似在慨叹连日以来的雪虐风饕甚是可恶,迟迟不见转晴; 又像是在说因为风雷刀的出世,而招惹了太多风波,更因此害死了不少人命,过了一会儿,语调转柔,接着道:“天晚寒愈甚,或饮一杯无?” 已有明显的邀请上船之意。 但可惜的是,只有郭采桑领会了意思,露出忻然的笑容;韩仞与楚飞熊面面相觑,却还在不断的揣摩其意,一时没有动作。 梁尚书面露无奈,一边放下了绳梯,一边喊道:“听见了么?连老前辈都等得不耐烦啦,你们三个还不快点儿上来!” 郭采桑道:“别想了,你们两个榆木疙瘩,那位老前辈并无恶意,是在邀请我们上船去吃鱼喝酒!” 摇头一笑,跳下了马,顺着绳梯自顾上船。 那二人这才讪讪一笑,跟在后面,一起爬上了大船。 三人始一上船,就见梁尚书早在舱前候着,一只手已拉起了厚厚的绵布舱帘,先对郭采桑微微一笑,伸出一条手臂肃客,道:“小魔头,你是贵客,你先请。” “哎,弟弟真乖!”郭采桑嘻嘻一笑,迈步而入。 等韩仞和楚飞熊走上前,梁尚书却把手臂收回,板起脸,骂了一句:“两个笨蛋,只能算作蠢客,自己进罢!” 说完,丢下那二人,自顾进舱。 韩仞和楚飞熊本来还不是很对付,但此时此刻,却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慨,互视一笑,竟有些惺惺相惜起来,一起迈进船舱。 只见那船舱之内,四壁皆点了蜡烛,十分亮堂,有一名黑袍老人独坐一桌,其人白首白须,精神矍铄,面目慈祥。 桌面上烧着一只大铁盆,底下炭火正旺,盆中佐料十全,麻香四溢,正中间煮着三尾肥美鲈鱼,一周围虾蟹齐聚,旁边又摆了三坛已经开封过的美酒,清冽醇厚的酒香不断溢出。 三人冒着风雪,赶了半天的路,虽然滴水未进,但因为十分寒冷的缘故,分去了很大一部分注意,尚且不觉得饥饿,但这时入了暖室,哪里还受得了这样的折磨?就算能装出轻松自然的模样,可肚子却很诚实,不约而同,“咕咕”的叫了起来。 黑衣老人有些忍俊不禁,一捋银须,笑道:“我闻风尘之中,每多豪情磊落之士,三位小友常年混迹于江湖,又是老夫今日专请之人,何必如此拘束?请坐吧!” 见那三人还有些踌躇与迟疑,恍然一笑,“老夫上了年纪,难免糊涂,倒是忘了先说正事。老夫不是旁人,名叫钟劫火,只在试剑谷做个不管事儿的大长老,近日里久静思动,又适逢风雷问世,便想凑个热闹,瞧一瞧这把宝刀最终的归属。呵呵……不过倒是很意外的,有缘多请到了两位小友。” 试剑谷大长老! 须知,试剑谷从古至今,历来只设五名长老,其中四名长老权柄极大,辅佐谷主,各司要务;而大长老,虽然只是一个闲称,并无实职,但却均是由年迈的老谷主亲自担任,并无旁代,所以此人竟然是上一代的试剑谷主! 三人哪能料到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竟会有如此大的来头?赶忙脸色一正,站直了腰杆,敛衽相拜,并且各报家门。 “山南道绿林、八宝山大威寨主,楚飞熊,问老爷子好!” “华阴郭家、小女郭采桑,拜见老前辈。” “幽州寒山宫、宫主座下弟子,韩仞,见过钟老前辈。” 钟劫火双目明亮,挨个看过三人,连连称“好”,道:“山南绿林如今的龙头曾焕礼,与我儿离愁交情莫逆,彼此之间往来颇密。楚山主,你我两家同在江陵,也是多年的老邻居啦,快请就坐; 华阴郭家,终于是走出了郭武举这样的人中龙凤,老头子虽然耳目闭塞,但也常听人说起贤名,如今已是左武卫大将军,前途不可限量啊!你这个小丫头也十分机灵可爱,很好,很好。” 最后看向韩仞,面色微微有些变化,目光较之前二者,明显锐利了几分,倏而一笑,道:“原来你这个小娃娃,竟然是寒山宫主的高足,你可知令师手中的兵器‘杀生刀’,正是出自老夫的手笔,也是我最得意的作品……如此看来,你我早有前缘!” 韩仞面带惊容,怎么也没有想到,面前的这位老者不仅是上代的试剑谷主,而且同时也是一位‘神匠’。 传说中的每一代‘神匠’,不仅需要高超至极的锻造手法,而且都曾铸出了一件风靡武林的神兵利器,实在没想到,此人的最得意之作,竟然会是“杀生刀”!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十二章:但教方寸无诸恶(下) 又有些疑惑,摸了摸下巴,自语:“声音不对,怎么会有三匹马?嘿,这小子难道还邀了帮手……” “不过,那又有什么用了?你就算找来上百号人,在这江陵地面上,我就不信竟然有谁敢不买‘钟老’的帐!” 梁尚书笑了笑,安心下来,弹落覆肩的积雪,悠然自饮。 不多时,果见三匹快马映入眼帘。 梁尚书眺目遥望,第一眼就找见了韩仞的身影,微微一笑,往左右一瞥,却看见了红脸虬须的楚飞熊、神采奕奕的郭采桑,惊得“啊”了一声,脚下一个趔趄,差些连酒壶也拿不稳了。 “哎唷……这回可真是鸿离鱼网、节外生枝!招来一个匹夫也就算啦,怎么偏偏惹来了这个小魔头,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也顾不上喝酒了,面带愁容,急得在原地直跺脚。 恍惚之间,思绪纷飞…… 又回想起了,从前他受人之邀,寄居在华阴郡的日子,曾经作为半个西宾、半个玩伴,相陪幼年的郭采桑读书习武,本以为会是个轻松惬意的差事,哪知后面的日子,却当真称得上是‘一日三惊、难忘至极’,被她连番变着花样儿,捉弄得甚是狼狈…… 以至于如今一看见垂髫女童,尤其是喜穿绿衣、两眼大而明亮之人,就会浑身发汗、紧张兮兮,唯恐一个失察与不慎,下一刻就会掉入彀中、飞遭‘横祸’。 本来,他有好几次都打定了主意,想要辞去西宾,远远的逃离魔爪,但是一想起邀他来此之人,正是他最为仰慕与崇拜的青莲居士,看在李太白的面子上,方才咬牙坚持了下来。 就这样,他在郭府一呆就是三年,渐渐的适应了郭采桑的调皮与古怪,从互视敌对,也慢慢的滋生出了如同发小般的友情。 但是最终令他甘之若饴、甚至于产生了不想离去的想法,却是因为郭采桑的父亲。 那一位不论是胸襟气度,还是文韬武略,都令他深深的心折不已,与其相处愈久,愈能发觉其人的才高德劭、智慧如海,甚至于竟然滋生了要为其执鞭坠镫、倾心追随之意。 直到那时,方才明白了李太白的真意! 就在他追忆往事之际,那三人已经来到了船首之下。 只听郭采桑脆声叫道:“喂!梁尚书,我俩也算是青梅竹马了,怎么你改了贵号,也不说通知姐姐一声呀?” “啊,什么?” 梁尚书惊醒过来,撑着船栏,俯身看去。 郭采桑捂嘴而笑,道:“什么什么,当然是梁上老鼠呀,偷鸡摸狗的梁上老鼠!嘻嘻……” “臭小子多嘴多舌,真该掌嘴!”梁尚书白面羞红,狠狠地瞪了一眼旁边的韩仞。当日他自报家门时,说的那句‘偷鸡摸狗、不值一提’,纯粹是自谦自贬,哪知韩仞这只呆头鹅竟会当了真,好巧不巧,竟然又传进了他最不想让知道的郭采桑耳中。 又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疑惑的看向郭采桑,“你这个小魔头,怎么和他走在了一起?” 郭采桑道:“姐姐我最爱替人出头,你管得着么?” 两手叉腰,神色不善,接着道:“我还没说你呢!趁人之危这等下作之事,也好意思去干,没想到会被苦主儿找上门来吧,哼,在动手之前,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还不还刀?!” 梁尚书白眼一翻,“谁说我趁人之危了?我只是想了个办法,要把他‘请’来此地而已,否则我干么留下真名?” “我没有听错吧,你抢了别人的东西,竟还眼巴巴的等着人家找上门来,你总没有吃错药吧?” 郭采桑微微张口,有些惊讶,只觉得此事愈发的怪异起来。 梁尚书“哼”了一声,不答她的话,反对韩仞说道:“臭小子,当日你身受重创,筋疲力竭,我若不取,莫说这把宝刀保不住,甚至于你的小命儿,恐怕都得丢在那里。而我之所以在此等你,是因为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想要见一见你!” 船下三人同是一惊。 楚飞熊心中起疑,观察了一眼四周,道:“这个小白脸儿举止有异,莫非一早就设好了圈套,专等我们来钻?” 郭采桑一瞪眼,面露不悦,道:“他是我的发小玩伴,我岂会不了解他的为人!”抬起了头,正待去问。 蓦地里,只听一声温和且悠远的长吟,从舱内传出。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举箸试花寨,泊舟滞江渚。 叹尽风波恶,何时见霁出……” 长吟声到了这一句,微微一顿,似在慨叹连日以来的雪虐风饕甚是可恶,迟迟不见转晴; 又像是在说因为风雷刀的出世,而招惹了太多风波,更因此害死了不少人命,过了一会儿,语调转柔,接着道:“天晚寒愈甚,或饮一杯无?” 已有明显的邀请上船之意。 但可惜的是,只有郭采桑领会了意思,露出忻然的笑容;韩仞与楚飞熊面面相觑,却还在不断的揣摩其意,一时没有动作。 梁尚书面露无奈,一边放下了绳梯,一边喊道:“听见了么?连老前辈都等得不耐烦啦,你们三个还不快点儿上来!” 郭采桑道:“别想了,你们两个榆木疙瘩,那位老前辈并无恶意,是在邀请我们上船去吃鱼喝酒!” 摇头一笑,跳下了马,顺着绳梯自顾上船。 那二人这才讪讪一笑,跟在后面,一起爬上了大船。 三人始一上船,就见梁尚书早在舱前候着,一只手已拉起了厚厚的绵布舱帘,先对郭采桑微微一笑,伸出一条手臂肃客,道:“小魔头,你是贵客,你先请。” “哎,弟弟真乖!”郭采桑嘻嘻一笑,迈步而入。 等韩仞和楚飞熊走上前,梁尚书却把手臂收回,板起脸,骂了一句:“两个笨蛋,只能算作蠢客,自己进罢!” 说完,丢下那二人,自顾进舱。 韩仞和楚飞熊本来还不是很对付,但此时此刻,却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慨,互视一笑,竟有些惺惺相惜起来,一起迈进船舱。 只见那船舱之内,四壁皆点了蜡烛,十分亮堂,有一名黑袍老人独坐一桌,其人白首白须,精神矍铄,面目慈祥。 桌面上烧着一只大铁盆,底下炭火正旺,盆中佐料十全,麻香四溢,正中间煮着三尾肥美鲈鱼,一周围虾蟹齐聚,旁边又摆了三坛已经开封过的美酒,清冽醇厚的酒香不断溢出。 三人冒着风雪,赶了半天的路,虽然滴水未进,但因为十分寒冷的缘故,分去了很大一部分注意,尚且不觉得饥饿,但这时入了暖室,哪里还受得了这样的折磨?就算能装出轻松自然的模样,可肚子却很诚实,不约而同,“咕咕”的叫了起来。 黑衣老人有些忍俊不禁,一捋银须,笑道:“我闻风尘之中,每多豪情磊落之士,三位小友常年混迹于江湖,又是老夫今日专请之人,何必如此拘束?请坐吧!” 见那三人还有些踌躇与迟疑,恍然一笑,“老夫上了年纪,难免糊涂,倒是忘了先说正事。老夫不是旁人,名叫钟劫火,只在试剑谷做个不管事儿的大长老,近日里久静思动,又适逢风雷问世,便想凑个热闹,瞧一瞧这把宝刀最终的归属。呵呵……不过倒是很意外的,有缘多请到了两位小友。” 试剑谷大长老! 须知,试剑谷从古至今,历来只设五名长老,其中四名长老权柄极大,辅佐谷主,各司要务;而大长老,虽然只是一个闲称,并无实职,但却均是由年迈的老谷主亲自担任,并无旁代,所以此人竟然是上一代的试剑谷主! 三人哪能料到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竟会有如此大的来头,赶忙脸色一正,站直了腰杆,敛衽相拜,并且各报家门。 “山南道绿林、八宝山大威寨主,楚飞熊,问老爷子好!” “华阴郭家、小女郭采桑,拜见老前辈。” “幽州寒山宫、宫主座下弟子,韩仞,见过钟老前辈。” 钟劫火双目明亮,挨个看过三人,连连称“好”,道:“山南绿林如今的龙头曾焕礼,与我儿离愁交情莫逆,彼此之间往来颇密。楚山主,你我两家同在江陵,也是多年的老邻居啦,快请就坐; 华阴郭家,终于是走出了郭武举这样的人中龙凤,老头子虽然耳目闭塞,但也常听人说起贤名,如今已是左武卫大将军,前途不可限量啊!你这个小丫头也十分机灵可爱,很好,很好。” 最后看向韩仞,面色微微有些变化,目光较之前二者,明显锐利了几分,倏而一笑,道:“原来你这个小娃娃,竟然是寒山宫主的高足,你可知令师手中的兵器‘杀生刀’,正是出自老夫的手笔,也是我最得意的作品……如此看来,你我早有前缘!” 韩仞面带惊容,怎么也没有想到,面前的这位老者不仅是上代的试剑谷主,而且同时也是一位‘神匠’。 传说中的每一代‘神匠’,不仅需要高超至极的锻造手法,而且都曾铸出了一件风靡武林的神兵利器,实在没想到,此人的最得意之作,竟然会是“杀生刀”!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十三章:但教方寸无诸恶(终章) 三人不敢违拗尊意,纷纷落座。 黑袍老人钟劫火朝梁尚书微一点头,后者鞠身会意,走出舱外,喊了一声,“解缆,开船!” 就见甲板打开,从底舱里冒出七八个矫健的舟子,有的解缆、有的扬帆、有的掌舵、有条不紊,各司其职,缓缓的开动了大船,滑下滩头,驶入江水,直朝江心开去。 舱中,随着烛火晃动,钟劫火拿起筷子,笑道:“人是铁,饭是钢,三位小友饥寒交迫,不妨吃饱了再谈!” “多谢老前辈盛情款待。”郭采桑最为洒脱,嘻嘻一笑,举箸夹起一块鱼鳃,小口品尝起来。 有人带头,韩楚二人也渐渐放开了拘束,道了声,“却之不恭。”拿起筷子,摆开杯盏,大快朵颐起来。 不多时,眼见三人酒足饭饱,面上寒冷尽去,钟劫火轻手放下竹筷,转从身旁摸出了一个包裹,放在桌上并打了开来,只见当中是一柄青光隐隐、闪烁寒芒的弯刀,正是风雷。 三人眼见就要说到正题,正襟危坐,神情均是一振。 钟劫火举起宝刀,卷起袖口,细心地擦拭起刀刃,眼中满是爱护之色,道:“若是追溯究竟,这把风雷宝刀,乃是我祖父当年亲手所铸,而它的第一任主人,则正是我的父亲啊。” 眼见这位已至耄耋之年的武林耆老、泰山名宿,此刻浑浊的双目之中,晶莹点点,竟然流露出深深的孺慕之情,在今怀古,睹物思人,而且是两代血缘至亲! 那三人都是一惊,这把宝刀珍则珍已,又岂能料到竟会与试剑谷有着如此之深的羁绊与连系? 韩仞微微一叹,心下却已打定了主意,道:“钟老前辈,此刀既然是前辈用以寄托感情之物,何等珍贵,小子不敢将其据为己有,还请你拿回谷中妥善收藏。” “难得你是个有心人。” 钟劫火点点头,收敛了情感,道:“不过,凡是神兵利器,虽为人铸,但在出炉以后,却各具其魂,若不择主而事,只将其藏于暗匣之中,又何异于明珠蒙尘?这次敝谷以‘兵引’令它出世,包括老夫此行的目的,正是要为它择一明主……” 话音甫毕,原本浑浊的目光,陡然间变得精光湛湛,直如两口利剑,逼视着韩仞的双眼,接着道: “宝刀择主,始于天作缘分,但若是要求两宜相称,则老夫必须要一观刀主之才德品性,若教一些雕心雁爪、鸡肠蛇腹之人所窃据,老夫在百年之后,下至九泉,又该以何面目,面对家父家祖……?我且问你,你以为自身如何?” 韩仞不躲不避,直面其人的灼灼目光,脸色却忽明忽暗、几次欲言又止,一双浓眉早已拧成了一个疙瘩。 郭采桑和楚飞熊也万万没有料到,钟劫火竟然这么快就会发难,且来的是如此突然、如此厉害!心下都为韩仞捏了一把冷汗。楚飞熊毕竟年长,明晰世故,不愿就此一事过多掺和,索性两眼一闭,置身事外; 郭采桑却实在有些不忍心,俏脸发白,微微措辞,就要出声帮衬韩仞,却见舱口闪进一人,正是梁尚书,冲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显然一直在外偷听。 郭采桑见他脸色严肃,殊不能违,浅叹一声,只好作罢。 而钟劫火,此刻不仅不作收敛,“腾”的一声站起,满堆皱痕的眼角更加扩张,反而愈增厉色,冷笑两声,又道: “令师才情,冠绝古今,所创沧浪刀法,亦堪称天下无双之绝学。自从‘南剑’亡殁,俨然已成为凌云绝顶之孤峰,整座武林,再无人可出其右…… 但是,岂不闻:才乃德之资,德乃才之帅。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为害何甚! 当今安贼坐拥重兵,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等国之乱臣,世之祸枭,凡有德有志之士,岂肯屈就其下?而令师徒有硕才,枉为人杰,竟甘心投身安贼座下,为虎添翼,为枭爪牙,岂不令人齿冷?!老夫只问你一句,只待他日,安贼终于举旗造反,到了那时,令师身为四圣之一,紧趋其后,而你身为门徒,自当是身不由己、服劳任用……,嘿!回答老夫,你当如何自处?!” 说到最后一句,已然须发皆张、声色俱厉、如咆如哮,声传江上数里,直震得舱内众人耸然变色。 “你当如何自处?!” “你当如何自处?!”…… 韩仞站立对面,首当其冲,只有这最后一句在心间不断回响,如钟声、如雷声。 恍然间,好似又回到了当日在关内道的密林之中,此情此境,恰如彼情彼境…… 若说左南江当日的当头棒喝,令他逐渐的觉醒了深刻在骨子里的良知与柔悯,陷入了深深的自纠与挣扎之中; 那么此刻的钟劫火,就是那一双彻底令他解脱出来的恰好臂助。 此刻心中思潮起伏,天人交迸,痛苦万分,直欲仰天长啸! 忽然,他长呼了一口气,变得平静了下来,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尚且裹着一层水幕,但却是那么的清白、那么的明亮, 直视着钟劫火的双眼,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道:“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但看钟劫火满含厉色的目光逐渐融化,终于变成了两团柔和的光亮,慢手捋须,长笑:“好,好,好,说得好。为山九仞,由修心起始,可谓是正途坦荡啊……此言诚诚恳恳,毫无欺心之处,甚得我心、甚得我心!” 说罢,一转手,将风雷刀递交给了韩仞,“经老夫一试,你确有资格拥有这把宝刀,人刀相称,可以传为一桩佳话!” 一旁三人也各自长出了一口气,郭采桑与楚飞熊是为了韩仞能得到钟劫火的认可,并且正式得到了风雷刀,而感到开心; 但梁尚书则是很有些心悸与后怕,毕竟在场诸人,也只有他最为了解钟劫火,其人看似慈祥和蔼,颇有长者仁风,但其实同样也是个杀伐果决、用心坚强之人,今日韩仞若是回答得不好,轻则与风雷刀失之交臂,重则殒命于此、血染宝船也是意料中事,而到了那时,难免会被郭采桑这个小魔头所记恨与埋怨,毕竟韩仞可是他引来的。 所幸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而是和和平平的结束,他忽然觉得身上有些黏糊糊的,低头自视,这才发觉浑身的衣物,早已被汗水打湿了个通透,苦笑摇头,走去舱壁,推开了两扇窗户,寒风涌入,夹杂着雪花,这才舒服了不少。 郭采桑又恢复了一贯的精灵神采,大眼带着好奇,问道:“钟老前辈,我有一事很是好奇,想要请教你老人家,但一直不得空闲……” 钟劫火坐了下来,喝了杯酒,“呵呵”一笑,道:“现在有空啦,但问无妨。” 又因为目的告成,身心愉悦,眯起眼,打趣道:“嗯,先让老夫猜猜看,你定然是在疑惑,这把宝刀既然与我有如此之深的羁绊,又怎么会出现在九宫山的虎窟之中吧?” 郭采桑讶然,忙拍马屁,道:“钟爷爷真是料事如神,我还没开口呢,都让你老人家说完啦!”眨着大眼,又道:“难道说这把刀竟会是试剑谷专门留在那里的?” “郭丫头嘴真甜,嗯……也十分的聪慧可爱。” 钟劫火点头一笑,道:“不错,这风雷刀正是经老夫之手,藏在那九宫山的虎穴之中,有道是:云从龙、风从虎;虎啸胜似雷鸣,正合蕴养此刀。” “唉,如此瑰宝,却弃置荒野,难道不觉得很可惜么?”粗犷的声音传来,却见楚飞熊满脸疑惑,很不得解。至于蕴养什么的,在他听来都是狗屁,大约在他的想法里,兵器就只是兵器。 郭采桑道:“钟爷爷慧想明见,岂是你这块榆木脑袋可以置疑的?我倒是觉得放在虎窟里也很不错呢!” 钟劫火“哈哈”一笑,手捋银须,长身而起,径至窗前。 但见窗外月映江心,粼粼泛光,且风雪骤急,竟令天地失声,曼声说道: “世人皆知,试剑谷藏剑、铸剑、评剑,便以为那些从古至今的神兵利器,全部都收藏在谷内。殊不知,古来利器,有德者可居,有缘者亦可居,那些代代传承的利器,不光经历了岁月长河的蹉跎,更是历来人雄的英魂寄居之所,岂可私存于谷? 哈哈哈……若要问试剑谷藏兵之所,正是在这片古老大地的山川之中,在这片浩渺江湖的任意一隅!” 除了梁尚书早就知晓,含笑倾听,并无异样; 其余三人互视一眼,皆有些惊心动魄,只觉得试剑谷好大的手笔,竟然敢于藏剑天下! 又不由得生起一股崇敬之意,试剑谷如此作为,当真称得上是光明磊落、高风亮节,损一家而利天下,难怪数百年来屹立不倒,隐隐然已有武林领袖之风范。 钟劫火见几人都有些怔忡出神,含笑不语,拎起一坛酒来,道:“外面月光溶溶,大江辉映,风雪更添奇景,当真是个喝酒的好地方,几位小友,可愿与老夫出舱同赏?” 众人回过神来,都带着笑容,忻然应允。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十四章:江南春景恰少年 这一晚,五人煮酒闲话,畅谈无尽,往上评议朝政,痛骂邪祟奸佞;往下戏说草莽,阔论各家短长。各人都有一份参与进来,所以气氛十分热络与融洽。 一直叙到月落西山、东方欲晓,大船上的藏酒也已告罄,这才进入尾声,回舱分房,带着醉意沉入梦乡。 次日一早,钟劫火飘然而去,但在临走之前,却给韩仞留下了一本《风雷刀谱》。 此刀谱共含四十九路变化,浩然中正,开合敞明; 原是其父在晚年所创,不光倾注了毕生所学,而且精益求精、化繁就简,如此才成就了这一套大巧似拙、返璞归真的高超刀术! 若是比较起来,《沧浪刀法》向以‘奇诡’著称,兼之用意甚险,有鬼神莫测之功,可比喻为‘曲径通幽’; 而此刀谱,却是十足十的‘正大光明’,专攻纵横二道,风从横,雷从纵;变化虽少,但胜在招式沉稳老辣,步步为营,分毫必争,最终逐渐将敌手逼入死境,可比喻为‘大道坦途’。 话说韩仞,自从得到了这本秘笈,就把自己关在船舱之中,每天除了进食饮水以外,全身心都投入了进去,手不释卷,日夜参研,那一副如饥似渴的模样儿,真如着魔一般。 一连多日,都没有迈出舟舱,理睬众人。 楚飞熊算是看出来了,韩仞不把这本刀谱彻底的消化完毕,是决计不肯离舟上岸的,但是他乐见如此,心中也着实窃喜了一番,因为终于有机会能够摆脱郭采桑这个小魔女了! 等到第七日,他找了一个借口,言称八宝山不能一日无主,很多大事属下无权决定,都堆积在了一起,亟待他回山拍板,又迅速传书,命黄梅二人驾舟来接。 等那二人赶到,在即将登船之际,对郭采桑道:“鬼丫头,你若是跟我回去八宝山,也只能玩玩剪径劫镖这类过家家的游戏,况且你都玩腻了,还有什么新鲜劲儿?但你若是相陪着韩仞,一旦他悟刀结束,肯定会磨刀霍霍,要前往各地寻人挑战,嘿,光是想想,我都觉得热闹!” 郭采桑想了想,比起八宝山来说,的确是韩仞此人更有意思,便爽快的同意了,挥挥手送别了楚飞熊。 只有梁尚书在一旁愁眉苦脸,看一眼兴致勃勃、满怀期待的郭采桑,再望一望盘坐舱内,如同扎根的韩仞,仰天长叹, “老天呀,怎么我这里都快赶上客栈了……摊上一个练武成狂的痴人也就算了,看在钟老的面子上,最多让他白吃白住一阵子。这下倒好,又多了一个最令人头疼的小妖精,唉!从此以后,逍遥舟难副其名,自在人也自在不起来啦……” 郭采桑目露促狭,叉着腰,道:“姐姐难得来此作客,臭老鼠,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么?我瞧着你怎么像个怨妇似的……等那小子出关,咱们三人一起结伴同游,难道不很热闹么?” 梁尚书依旧苦着脸,却抿紧嘴唇,不答一言。 这时舱门打开,韩仞迈了出来,满面疲倦,唯有一双眼分外明亮,疑道:“楚老兄走了么?怎么也不叫醒我?” 二人同翻白眼,心想:“看见你那样废寝忘食的参悟秘笈,似乎魔怔一般,恐怕任谁见了,都不会好意思打搅你罢!” 郭采桑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已经走了,理他作甚?你的宝贝秘笈可算是看完啦?” 韩仞微微摇头,认真地道:“这本《风雷刀谱》化繁就简、返璞归真,愈是往下参详,愈觉高深莫测,我想如果要真个参悟,就必须以简入繁,且须通过不断的比试来印证所悟。这个过程会很漫长,急是急不来的……” “嘻嘻,越长越好,越慢越好,不然何以消此永昼?” 郭采桑两眼放光,已然有些迫不及待了,连道:“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我已经想好了,正好乘着‘逍遥舟’,前往三峡左近闯荡,那里不光风景很好,而且是出了名的‘水鬼连寨’,当中实不乏可以匹敌你的高手,尤其以夔门的‘盘龙大寨’、白帝城的‘点星观’最为出名,实在是你用来磨刀的不二之选!” 一旁的梁尚书听她把自己也算了进去,早把白眼翻去了天上,冷笑道:“就怕他的刀还未磨亮,就早早的见了阎王。” 又好奇道:“钟老在临走前,除了留下秘笈,还和你说了些什么?若要找人练刀,我劝你还是听钟老的为好!” 提起钟劫火,韩仞面现感激,道:“钟老的原意正是要我四处挑战,毕竟刀不磨不快。而他老人家给我定下的对手,正是蜀中白羊观的归云剑主,其派观主一脉的《归云剑法》,正与风雷刀意相抵相克,若能找见此人,实为悟透风雷的绝佳契机!” 那二人都是一惊。 梁尚书微微点头,道:“利器榜上,自从多年前重明剑剑折名丧,归云剑就一直位列第八,若非风雷刀的横空出世,继承了原本北冥剑的排名,归云剑便已理所当然的更进一名。细说起来,还是风雷刀争名在先,彼此之间早生怨隙,是应该一决高低!” 郭采桑虽然因为郭月吟的原因,实在不想看到这二者因为争锋,而伤了和气,但却不好言明,黛眉微颦,微微思忖片刻,忽然眼睛一亮,说道:“这位归云剑主道号‘平潮’,在蜀地名气不小,我也素有耳闻,但是听说其人行踪飘忽,一向不住在青城山,我们直接去找,很可能会扑了个空,白白浪费力气而已……” 话音一转,续道:“不过我却十分肯定,两年后其人一定会前往龙虎山,参加每十年一届的‘论道大会’,到时候咱们直接掐准了时间,前去与会,就在山脚下给他来个守株待兔!嘻嘻……比起现在这样盲目寻找,岂不是惬意了十倍?” 那二人都觉得有理,纷纷点头;韩仞更是思及往事,微微有些出神,自忖:“论道大会,或许还能遇见几名熟人吧……” 脑海里依次闪过左南江、郭月吟、赵雪骥、小玲等人的面貌,怆然一叹,有些人终究是永远也不能再现了。 “好,在论道大会开始前,咱们便去三峡闯一闯罢!” *************** 斗转星移,乌飞兔走。 一转眼,已是两年之后,时值春分。 清晨,天色将明还暗,群山之间,一片雾霭朦胧,偶然听见几声鸟叫,更添空虚与幽寂之感。 江南道上、庐山南麓、金鸡峰下。 一条盘曲蜿蜒的小小山路上,远远的,却传来了一阵长吟曼诵之声,声音清脆悦耳,十分动听,且又故意拖长了调子,好似在唱着一曲活泼隽永的山谣民歌。 “春分自淮北,寒食渡江南。 忽见浔阳*,疑是宋家潭。 明主阍难叫,孤臣逐未堪。 遥思故园陌,桃李正酣酣……” 吟声甫毕,传来嬉笑,“雪骥哥,这首《和宋之问寒食题黄梅临江驿》,可恰如我们一路而来所见的春景?” 另有一道稍显沉稳的声音,含笑道:“恰好,恰好!只是这首诗隐见暮气,颇有些灰心丧意,实在不适合你的年纪。” 又紧接着道:“崔安成此人为文炳蔚,当时之人无出其上,我也很喜欢他的诗词。不过,相较于这首诗,我更喜欢他的另一首,每每读来,豪气填膺、壮怀激烈,当真是酒浇诗上,剑气折冲,横扫重霾三十层!” 先一人道:“雪骥哥,你又在卖关子啦,究竟是哪一首,竟也值得你如此的推崇备至?!” “呵呵……千钧,可别忙着下定论,你听好了。”后一人朗笑两声,提一口气,振声长吟,语调十分铿锵有力。 “宝剑出昆吾,龟龙夹采珠。 五精初献术,千户竞沦都。 匣气冲牛斗,山形转辘轳。 欲知天下贵,持此问风胡!” “啊……好一句‘欲知天下贵,持此问风胡!’”先一人惊叹一声,又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可惜我书读的少,只能感觉到这一句写得真好,但又不解其意,不知道它究竟好在哪里!” 后一人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犹听另外有一道沧桑沙哑的笑声传了开来,道:“千钧小子,你这样可不行!这一趟,我们虽然是来办正事的,但是伯伯顺便也想给你找个师父,而那人文才盖世,是天下第一等的风流雅士,好像你这样半桶水的学问,恐怕难以入他的法眼呀!” 先一人忧心忡忡,道:“沈伯伯,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呀?远离家乡几千里,若是连拜师都拜不了,等回去以后,肯定会被张六味狠狠嘲笑的……” 随着另外二人的笑声愈近,忽然一瞥,只见一片绿叶掩映之下,正有三人从容登上了山道。 清晨露重,三人脚下各有些泥泞,但除了左侧一个身着青衣、眉清目秀的年轻人面色发苦,很有些萎靡颓丧以外; 另外二人神情恬淡,只带着淡淡的笑意,一人长躯昂藏、灰发蓝衫、面如松岳,背着从不离身的巫山剑匣,正是沈闻道; 另一人白衣款款,身材瘦长,已有七尺来高,面容刚毅俊朗、英气勃勃,但在眉梢眼底,却隐有一抹如何也挥之不去的哀愁,却正是赵雪骥!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十五章:东林灵宝白鹿洞(上) 赵雪骥抿嘴一笑,道:“师父,怎么连你也捉弄起千钧了。据我所知,我的这位李师叔为人浪漫放旷,从不拘泥于礼俗,岂会在意这些微枝末节,他若收徒,多半只看重眼缘吧?!” “真是什么事也瞒不住你。”沈闻道含笑点头。 张千钧眨了眨眼,奇道:“雪骥哥,难道你已经知晓我那个未来的师父是谁么?” 赵雪骥“嗯”了一声,却有些欲言又止,道:“其实我早就猜到了,而且也十分了解此人的生平故事,但若是早早的告诉你,只恐给你带来太多的压力,见面时露出怯意,反而坏事。” 张千钧乖巧的点了点头,“雪骥哥说的一准儿没错,临行前张六味几次叮嘱我,说不管遇见什么事,都让我听你的主意。” 话虽如此,但他自打懂事起,就一直生活在荒凉的塞外,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远离家乡,来到这繁华美丽的中原腹地,沿路的一切都令他深感惊奇与新鲜,同时又因为所见的未知太多,早有些自惭与心怯,只是一直跟在沈闻道和赵雪骥的身边,感觉十分踏实,才没有表现出来。 而此时一听这二人说话,只隐隐觉得那位神秘的‘李师叔’,实在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眼看着即将见面,心中怎会不紧张? 赵雪骥慧眼洞悉,看出他的忐忑不安,搂了搂他的肩,鼓励道:“千钧,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跌倒了又爬起,遇见困难,不妨洒脱一些!若是李师叔无意收徒,我就把完整的《北冥剑典》传给你,也算是了了左叔的一桩心愿。” “那怎么行,《北冥剑典》极为珍贵,且又是左先生唯一留给你的东西,是最宝贵的纪念,这个我是一定不能要的。”张千钧张大了眼,连连摇头。 “傻小子,你拒绝的太晚啦……” 赵雪骥目露狡黠,道:“《北冥剑典》的核心妙诣,在于剑气与心法,而这两样,你早就学会了,嗯,严格来说,你已经算得上是左叔的半个弟子了!” “啊?难道你以前教给我的‘青龙剑气’,竟然就是《北冥剑典》?你还骗我说那是望月楼所收录的武功。雪骥哥,你……” 张千钧吃了一惊,骤然醒悟了过来。 赵雪骥笑道:“‘青泓游龙’可不就是‘青龙’么?你这个小糊涂虫。经过两年来的苦练,你的基础已打得很不错,现在差的就只剩剑招而已,以后我再慢慢的教给你!” 张千钧眼含泪光,想起这两年来,赵雪骥在刻苦练剑的空余时间里,实在教了他太多东西,何止一套剑术?心下甚是感激,已将其当做了亲哥哥一般看待,最终没有说什么,只低声说了一句,“雪骥哥,我知道了,我不会令左先生脸上蒙羞的!” 沈闻道一直走在最前面,听着背后活泼欢快的嬉闹声,仿佛受他们青春活力的感染,始终挂着笑容,眼底深处一片欣慰。 两年前的那个双眸猩红、满身死气的重病少年,终于是一去不复返了,同时,又因为经历过那样惨酷的磨砺,早已令他脱胎换骨,说是‘再世为人’也毫不为过; 而今的赵雪骥,虽只有十七岁,但整个人却如一把藏锋于鞘的宝剑,看似平静内敛的表面之下,实蕴涵有惊人的坚执与锐气,藏而不露、蓄而不发,只待出鞘的那一刻! 就在这时,三人刚刚转过一个山坳,却见草丛中突然窜出两名头裹三清巾、穿着天青短褐的小道士,且手中各持一口利剑,交叉起来,挡在了山路中间,斜眉竖目,喝道: “来者何人?前方乃我灵宝重地,未获准许,不可擅闯!” 赵雪骥和张千钧都是一惊,齐朝沈闻道看去。 沈闻道却并不觉得意外,扫了二人一眼,微笑道:“请回观内通禀一声,面告陈观主,就说故友沈闻道来访!” 那两个小道士一听‘故友’二字,露出些许狐疑,多瞅了沈闻道两眼,但觉其人目光平常,却隐隐含威,势如渊岳,殊不可慢,互视一眼,点了点头,同时收起利剑。 其中一人客气地道:“且请前辈在此稍候,容小道前去通报大名,是真是假,一问可知。”转身飞入草丛,倏然不见。 另一人深作一揖,道:“我二人身肩守山之责,倘有怠慢之处,还望三位海涵!”却未曾离开,虽然收了剑,但仍站在山路中间,不时以眼角余光斜睨三人,显然是留下来监视他们的。 张千钧小声问道:“雪骥哥,他们说什么灵宝重地,沈伯伯又说什么观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的是前方不远处有一座道观,名叫简寂观,而此观在玄门中的派系属于灵宝一脉,所以自称是灵宝重地。” 赵雪骥一边回应,一边也在观察着留在原地的那名小道士,心下暗忖:“在师父因伤遁世以前,庐山乃是整个江南道绿林的大本营,而江南道,在当年可是号称‘天下绿林第一道’,何其的辉煌鼎盛……而如今看来,却真是有些没落了,山脚下连一个放哨的也没有,直到此处,才遇见了守山之人……” 没过多久,去通传的那个小道士尚且未见回返,就听头顶上陡然传来一声悠远飘忽的清啸—— “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 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滨……” 这声音分明很远,但听在三人耳中,却是无比的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印在了心里。 而且暗合音律,听起来抑扬顿挫,饱含真情。 赵雪骥暗吃一惊,“千里传音,来人好深厚的内力……” 忙向沈闻道看去,却见沈闻道眼眶湿润,嘴唇嗫嚅,终于镇定下来,竟也运起内力,似在回应那人一般,振声长啸—— “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只听啸声,如同响雷一般骤然而起,惊起鸦雀无数,又在群山之间回响起来,滚滚滔滔、良久不绝,同样的饱含深情。 那声音沉默了下去,片刻后,才又重新响起,却已十分之近,就从三人身旁的那一片林莽幽深的山林之中传来。 “哈哈哈……十年执着踞一隅,守得云开见月明!” 随着一阵爽朗的长笑,但见一团白色的旋风卷动沙石腐叶,直从斜上方的山林之中冲出,将要袭至三人身前十余步时戛然而止,沙石落地,腐叶飘离,现出了真身。 赵雪骥注目看去,但见其人头戴一顶两仪冠、身披一袭流云帔、轻衣缓带、手持麈尾,乍一看,端的是玄门高人、丰姿仙骨;再一细看,才见其人面生细纹,两鬓见霜,年纪已然不小。 身后的小道士大吃一惊,赶忙上前,行大礼参拜,口呼:“拜见观主。” 拜倒在地,一时间汗流满面,更有些惊心动魄;实在想不明白平日里最喜洁净、已到了偏执程度的观主大人,怎会如此冒冒失失的,就从野径赶了过来?难道和那个背着长匣的灰发人有关?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然而,那人两眼直盯着沈闻道,眼中再无余物,随手一挥麈尾,道:“本座要招呼朋友,你且回去,此间之事不可声张。” “是,观主。”小道士怀着满心的疑窦,匆匆而去。 那人凝视着沈闻道,长久无言,眼中却逐渐生出一层水雾,终于颤抖着双唇,道:“大哥,九年,九年了,我道兄弟们苦苦等待了九年……你终于不负众望,终于回来了!” “听涛,怎么连你,也变老了……” 沈闻道看着那人霜白的两鬓,想起往事,感慨万千,喟然一叹:“是啊,江南西道,我沈闻道回来了。” 那人眼中精光猛涨,上前一步,须发凛然,大声道:“九年前,赤练山一役,江湖风传瓢把子饮恨拜火四圣手下,大哥亦是尸骨无存,江南的众兄弟们一时间心如死灰,只差一些便作星散……只有我和二哥,一直坚信你定然还在人世,就算那韩星垂突然背叛,以瓢把子和大哥二人的联手之力,若是一心想走,又怎会杀不出来?!这其中疑点重重,还望大哥亲口说明!” 听到那人说及‘赤练山’三个字,沈闻道脸色一寒,周身衣物无风自鼓,猎猎成声,但很快又平息了下来,念及旧人往事,点点哀意侵占瞳孔,滋味甚是苦涩,说道: “当年在上赤练山前,我和连大哥已然身中‘黄泉露’,却犹不自知,兼之韩星垂的倒戈一击甚是凌厉,我在猝不及防之下,受创已深……就在那时,埋伏已久的拜火四圣齐齐现身,眼看情势已无法挽回,为了给我创造出一线生机,连大哥不顾毒性发作,以死相拼,才保下了我这条残命,随后为了祛毒,我又孤身前往关外找寻药圣,嘿,不愧为天下第一奇毒,即令药圣亲自施救,也整整耗去了我十年岁月……” “啊,果然是黄泉露,好啊,好一个窝里反的剑南道!” 那人又是恍然,又是大怒,转眼之间,咬牙切齿,杀气腾腾,哪儿还有适才的仙风道骨?随着眼中厉色愈浓,接着道:“韩星垂背信弃义,剑南道甘为走狗,拜火教狼子野心,此三者为祸何甚?如今大哥既然归来,也该是时候一一清算了!” 沈闻道一扫阴霾,正色肃声,“此言是极,江南绿林与拜火教积怨之深,早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如今伤愈复出,首先要聚拢旧部,重振旗鼓,只待时机成熟,即是再上赤练之日!”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十六章:东林灵宝白鹿洞(中) 看着眼前如渊似峙、雄威不减当年的沈闻道,那人心怀安慰,长呼一口气,终于收敛了剧烈的情感,同时,亦落下了那块悬停在心头、已有十年之久的沉沉巨石。 因为他始终坚信,只要沈闻道能够无恙归来,那么一切困扰与忧患,都将迎刃而解。包括式微多年、已成一盘散沙的江南道绿林,迟早也会有恢复如初的一天。 这是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与崇拜,但其建立的基础,却正是在经历了无数次血与火的考验之后! 直到恢复了平静,才忽然发觉赵雪骥与张千钧的存在,问道:“大哥,这两名年轻人是?” 沈闻道含笑介绍,先一指赵雪骥,道:“这孩子是我在两年前所收的嫡传弟子,与我甚是有缘,名叫赵雪骥。” 又一指张千钧,道:“他叫张千钧,很是乖巧敦厚,却是我为你二哥亲选的徒弟。” 旋即,又对那二人介绍道:“这位道长即是简寂观主,道号‘多宝’,同时也是我的结拜三弟,姓陈,讳字听涛。你们应当称呼一声‘师叔’,还不赶快行礼参拜?” 那二人一惊,赶忙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口称:“拜见陈师叔。” 陈听涛目光亲切,叠声称“好”,上前将二人扶起,尤其多看了赵雪骥几眼,心中却不由得犯起嘀咕:“大哥年逾五十,其实早应该收徒传业了,但因为‘吕祖派’向来有一脉嫡传的规矩,收徒尤为谨慎;而且大哥眼界极高,向来对所谓的天才俊彦嗤之以鼻,怎么会突然就收徒了?而且听他的口气,似乎对此子爱护的不得了啊……” 沈闻道见他眸泛异彩,毕竟是多年的结拜兄弟,彼此之间互知甚深,已清楚他心中所想,道:“听涛,别胡思乱想,关于雪骥的事,有机会我再和你详述。先告诉我你二哥人在何处,可还在山上的白鹿洞书院?” 又叹了一声,补充道:“你为人机警多谋,又善于随机应变,从不用我担心;但你二哥因为个性太强,行事全凭心意,且一生不曾用忍,所以这些年来,最令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说到最后,语气已稍稍有些急切,目光中更有一层深深的隐忧,生怕从陈听涛的口中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 “大哥放心,二哥正在白鹿洞,你随时都可以见到他。” 陈听涛点了点头,又露出十分无奈的苦笑,道:“其实以二哥的才情与智慧,何止胜我十倍?只是他为人心高气傲、纵意狂放,对于江湖中事,也只信奉‘快意恩仇’四个字,为了把他留在庐山,我是连哄带骗,绞尽了脑汁呀……若非如此,恐怕他早就提着剑,单身匹马杀入拜火教,为你和瓢把子报仇雪恨去了……” “还在庐山就好,幸亏有你拦阻。” 沈闻道这才稍感安心,有些意味深长地道:“这是你二哥的个性使然,但同时,也正是他的缺陷所在,所谓: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他向来是有殉道之心的,这一点其实并不坏,但是,却只怕死的轻率潦草、沦为鸿毛之流。” 说完,见陈听涛听得有些自惭与羞愧,笑了笑,又道:“你和你二哥不同,你二哥虽然才高智足,但他知忍而不用忍,擅谋而不设谋,知之不行,弊病何甚?而你,却恰恰做到了知行合一,为人谨慎,行事周全,江南西道有你在,才最令我放心。” 陈听涛面现暖色,低叹:“天下之人,只有大哥最知我心。” 沈闻道抬起头,眺望南麓,道:“走吧,和我一起去见你二哥,我刚回山,在整合旧部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交代你们。” “不急不急,十年都等了,何必急在这一时……” 却听陈听涛忽然一笑,有些神秘兮兮地道:“大哥,请你和两位师侄先去简寂观安顿,三日之后,咱们跟在东林寺的那帮和尚后面,再一同登上五老峰。” 沈闻道讶然,略微思索,道:“难道又是因为那一口药泉引起了争执?还是说东林寺的慧潜禅师座下,近年来又有高僧出世,有信心能够打赢你二哥?” 陈听涛“嘿嘿”一笑,道:“往年东林寺自然是争不过二哥的,可是就在近日,那个游历万方的赤脚和尚回来了,而二哥却整天醉醺醺的,所以谁胜谁负还待两说呢。” 又佯作讶色,促狭地道:“怎么,难道大哥心软了,不忍在重逢的好日子里,看见他出糗么?” 沈闻道见他背对着赵雪骥和张千钧,把整个人都凑了上来,眼神奸诈,脸色滑稽,实在不符他如今的身份,哪里还有一分一毫的风姿道骨了? 不禁莞尔一笑,只觉得不论年龄如何变化,他的这个三弟贪玩戏谑的性格却总是没有改变,难怪当年他初次拜访简寂观,常常听那些年迈的老道士嘴里总念叨着一句:“防火防盗防多宝,躲灾躲难躲听涛……” 又有些惊奇道:“你说的那个赤脚和尚,可是慧潜禅师当年的大弟子痴直和尚么?” 陈听涛道:“不错,除了他还能有谁,果然是场好戏吧?” “倘若真是他回来了,以那门武功之神奇,二弟想要取胜,继续占有那口药泉,的确是十分艰难……” 沈闻道伸手捋须,眸蕴异彩,点头一笑,道:“好吧,那个大和尚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赶在这个时候,也算是恰逢所遇。就定在三天以后,再上五老峰见面吧!” 转过身来,看向赵雪骥与张千钧,道:“我们先去简寂观洗洗风尘,稍事休息,等到三天以后,再上白鹿洞拜师,说起来你们二人这次可有眼福了。” 那二人对视一眼,沈闻道和陈听涛的对话,他们自然是听到了,可还是觉得有些云里雾里。 赵雪骥问道:“师父适才提到的东林寺,可是那一向隐世不出,只一心闭门参禅的净土宗顿悟派所在的主脉?” 沈闻道回道:“不错,正是。” 赵雪骥更奇,道:“可是据我所知,庐山一向是作为江南道绿林的大本营,而李师叔如今暂代龙头之位,率众何止数万,身份显赫已极,怎么在自家的地头上竟还会遭到挑战呢?” 沈闻道笑道:“此地虽属我江南道的绿林总寨,但这座庐山何其深大,其实并不能够完全占有,而东林寺所处的西北麓,就是一向完全独立于外,并未归入总寨; 这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东林寺的老住持慧潜禅师,乃是当世为数不多的得道高僧,同时也是武林中的耆老名宿,辈分极高,且声誉极好,岂容用强?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当年的瓢把子心怀仁义,有意退让,不欲强人所难,在遭人不齿的同时,还会被扣上一个‘专横霸道’的恶名;所以最终勒令,凡是绿林兄弟,若不得邀请,须止步于东林寺十里之外。” 赵雪骥微微恍悟,忻然道:“已故的瓢把子连云暝连前辈,真不愧其‘高义先生’之美誉,仗义行仁,不外乎如此。” 又笑道:“而师父口中的‘药泉’,就应该是面朝大汉阳峰的‘江南第一泉’罢?我明白了。” 张千钧疑惑道:“雪骥哥,沈伯伯还没有说清楚呢,你怎么就明白了,明白什么了?” 赵雪骥耐心地解释道:“当今的‘四大绿林道’这个名号,是在距今十七年前的‘西湖大会’上所确立,想必在那之前,庐山上的绿林总寨还未成形。而东林寺,却早在东晋年间就已存在,若是按照‘先来后到’的说法,这口‘药泉’当然可以算作是东林寺所似有; 而随着后来江南绿林道的崛起,又将庐山定为总寨,那口‘药泉’神奇无比,常常浸泡,可以起到强身健体、益寿延年的神奇功效,岂有放弃之理?于是就产生了矛盾……东林寺的说法是‘先来后到’,那么绿林道的说法定然就是‘谁的拳头大谁有理’,最终相持不下,恐怕还得按照绿林道的说法来,以比武分胜负、凭输赢定归属; 想来这些年的赢家都是绿林道,但这次东林寺一方好似回来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就要在三天以后,和咱们的‘李师叔’比拳头呢……也正是因为此事,陈师叔自己想看热闹,又担心师父露面吓跑了那个和尚,所以这才撺掇着师父先去简寂观休息。唉,就是可怜了你这个小糊涂虫,本来就忐忑不安,这下好啦,又要再等三天,只等师父和陈师叔看完了这场热闹,你才能拜师……” 张千钧总算听明白了,脸上一红,道:“雪骥哥,你教我遇见难题要洒脱对待,我听进去了,其实也不是很担心了。” 沈闻道在一旁安静听着,含笑不语。 陈听涛却很有些吃惊,为赵雪骥的推想之严密,也为他的见闻之广博,眨了眨眼,看向沈闻道,悄声道:“大哥,你到底是在哪里,找到了这么一个宝贝徒弟呀?比起我那个笨蛋徒弟,这简直就是云泥之差、天壤之别,可妒忌死我了。” 沈闻道也罕见的露出一抹得色,淡淡道:“扶风郡、望月楼、赵家嫡子,仅此一个,世间无双。”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十七章:东林灵宝白鹿洞(下) “啊,赵家嫡子……那岂不是说,他是望月楼的少主人?!” 陈听涛愕然失色,扭头又瞟了两眼,面上却浮现一抹隐忧,犹犹豫豫地说道:“大哥,你这徒弟的来头可实在不小啊!愚弟却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沈闻道含笑捋须,道:“你放心,为兄既没有强抢,也没有拐骗,更没有因此而恶了望月楼,为江南绿林平添一大对头,只是因缘际会而已。” 见他听了以后,神色有所缓和,但竖起耳朵,微微张口,还想往下探询细情,摇头一笑,道:“个中缘由很有些曲折,三言两语说之不尽,等到了简寂观再和你说。” 陈听涛这才反应过来,一拍额头,连道:“你看我,真是有些忘乎所以了。大哥与两位师侄一路上舟马劳顿,一定很是疲倦,我还在这里问东问西……快随我回观,先替你们接风洗尘!” 沈闻道点头一笑,招呼了赵雪骥与张千钧,四人一行,边走边聊,回到了简寂观。 当日陈听涛排下筵席,以美酒佳肴,好生招待三人。又和沈闻道对饮长谈,直到深夜,都喝得大醉,最后在一张床上睡了。 而接下来的三天,为了使张千钧的拜师计划顺利达成,赵雪骥出于保险,又教了他几招《北冥剑典》中的速成剑招,并且亲自作为陪练,严厉督促,直到他学会为止。 第三日,约莫晌午时分,才有放哨的弟子回来报信,言称东林寺的和尚们带了戒刀、杵棒,已经整装出发。 沈闻道四人正在观中饮茶等候,这时一听此话,当即算准了路线,忻然离观,一路来到五老峰下,在沟壑之间选了一处荫蔽藏身,静等那些和尚到来。 不多时,太阳底下一片明亮反光,果见西北方向,走来了一群劲装武僧,大约有三十号人,一个个神态庄重,顾盼峥嵘。 沈闻道向外看了一眼,目光盯紧为首之人,喃喃道:“果然是他,二弟可算是遇见对手了。” 赵雪骥深知自己这位‘李师叔’业已成名多年,且剑法玄奥、自成一派,实称得上是当世的一流高手,心中颇为好奇,也露出小半个脑袋,往外探去。 但见那为首一人却未剃度,而是个穿着破烂的胖大头陀,顶着一头又脏又长的黑发,随着距离越近,犹见其人额头上束着一面白铁戒箍,面膛黑红,浓眉虎目,赤着一双满是老茧的大脚,步伐极快,走路犹似挟风,身后的和尚只有小跑着才能跟紧。 直等看清此人的相貌,赵雪骥却好似有些呆呆出神,目露暖意,微微张口,险些叫出了声。却还是张千钧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惊道:“雪骥哥,你怎么了?现在可不能露面。” 赵雪骥欲言又止,终于摇摇头,道:“没什么,你说得对,现在不是露面的时候。” 四人安下心来,只等那些和尚远出了一段距离,方才现出身来,相顾一笑,悄悄的尾随其后,往五老峰上登去。 于路无话,诸人皆是习武之人,脚程极快,过不了一时三刻,已至山腰,只有赵雪骥与张千钧内力薄弱,稍显疲态。 此刻刚到山腰,但听水声轰鸣,二人踮脚眺望,只见前方的崖壁上,正有一挂白练也似的瀑布抛洒而下,直没深壑,远观如飘云拖练、堆雪挂银;近看却似明珠滚溅、洪流轰聩。 端的是天然造就的鬼斧神工,遍览天下,也是难得一见的奇观胜景! 张千钧忍不住连声赞叹,又向赵雪骥询问究竟。 赵雪骥道:“这便是庐山第一奇瀑,三叠泉瀑布了!” 又一指瀑布所挂的崖顶,笑道:“那地方叫做‘屏风迭’,其上有一间书堂,即是李师叔的住处,千钧以后很可能也要住在那里了,果然是个好居住吧?” 张千钧目露憧憬与向往,叠声称“好”,又问东问西起来。 他们俩藏身在一片绿荫之后,嬉笑玩闹,不在话下。 且说在此山腰之上,瀑布一畔,犹有一大片的空阔地带,半是成滩的碎石,半是苍郁的古木,中间仅以一条清溪相隔。 然而此时此刻,在碎石滩上,却有数十名白衣纶巾、作书生打扮的男子,或坐或立、或躺或倚,疏懒且杂乱的分布其上。 有人按箫弄琴、调试音律;有人弹剑铮铮、引吭高歌;有人捧卷吟诵、摇头晃脑;有人对坐博弈、锁眉冥思;更有几人四仰八叉的,躺在大石头上晒着阳光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荒诞恣意,不一而足…… 犹有一人茕立溪前。 此人身着白衣,形体修长,手握一支狼毫长锋,白面酡颜,醉态可掬。此刻正对着阳光,举头仰面,但是目无焦点,似乎出神已远,又似乎是在感受着一周围的绵绵春风、绿叶新张。 微一细看,其人柳叶画眉,双目斜飞,五官清癯,意甚闲逸,颏下犹蓄一丛疏落的短须,满头长发杂掺银丝,无拘无束的披散在两肩。虽然看起来,他的年纪已然不小,但却并不能掩蔽丝毫,其人不同流俗之清标傲骨! 在他身前,横陈着一张檀木长案,左端上置一尊香炉,紫烟袅袅,另有一卷白绢铺在案中,晌午明媚的阳光,透过了郁郁葱葱的树叶缝隙,砸落绢上,碎成了一片明黄色的斑斓。 忽有清风徐来,拂动了他耳畔的发丝,这才打断了他在太虚之上的冥冥神游,哈呓一声,伸了伸懒腰,落笔绢上。 就在他挥毫落绢的一瞬间,忽见一股股气劲随身游走,披肩长发如遭狂风、飘飘扬起,两只大袖亦在猎猎作响,最终一切凝于笔尖,一笔落下,似在挥舞长剑,又似龙蛇走陆,一挥而就: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就在他写完掷笔、风歇云缓之际,东林寺群僧已来到对面的苍郁林中,彼此之间,只隔着一条清溪。 此人张开醉眼,目光左睥右睨,均是不屑,唯独在那个赤脚头陀身上微微停驻,仰面一笑,“大和尚游历万方,苦行证己,实有多年未见,今日重逢,当陪李某痛饮一场。” 说罢,伸手自腰间解下一只红漆酒壶,先仰头连饮三口,待两颊酡红愈浓,一扬手,将酒葫芦抛给了头陀。 “酒中仙,酒中仙,皇帝呼来不上船。哈哈哈……李老弟甚知我意!这一口滋味儿,可想死和尚啦。” 那个胖大头陀也老实不客气,一接过手,便如鲸吞牛饮一般喝干了剩余,拍拍肚皮,面露陶醉之色,道:“和尚我虽然行路万里,走遍了中土异域,但是吃过最香的肉是在扶风郡,喝过最烈的酒,却正是你这谪仙腰间的十全混酒‘红绸令’啊。” 白衣男子莞尔,道:“你这个和尚,已入空门五十年,却还是这般放任恣意,想见你这些年游历万方,定然是一路吃喝、逍遥快活去了,甚么菩萨佛祖,恐怕早让你忘得一干二净。” 头陀面露愧意,双手合十,闭目念道:“酒肉酒肉,菩萨佛祖,前者穿肠化粪土,后者永远坐心头,罪过、罪过、罪过……” 但听他不住念叨“罪过”二字,声音虽不甚大,但却犹如万人齐诵一般,梵音滚滚、愈演愈烈,直往人耳中钻去,听的时间一久,直令人心旌摇曳、脑袋仿佛要裂开一般。 此刻,不光是离他最近的群僧,一个个捂住了耳朵,躲向一旁;原本还懒散的聚集在碎石滩上的、那些各行其是的书生亦禁不住此等‘魔音摧残’,纷纷停下了手里的事,面露痛苦之色,死命地捂住耳朵,不敢有一丝怠忽。 即使赵雪骥、张千钧二人和那头陀距离甚远,但还是架不住那一声声重叠在一起“罪过”,呼吸加重、脸庞也变得有些扭曲起来,幸亏沈闻道及时出手,一手一个,贴着后背传去两股雄浑无比的内力,才助他们消解了魔音之扰。 赵雪骥深知详情,一言不发,只顾打坐抵抗; 张千钧却是骇然至极,满眼都写着惊恐,道:“沈伯伯,这个和尚到底是何许人也,怎么竟有如此骇人听闻的内力?” 在他看来,尤其是亲耳领教过此人的‘叠声魔音’,这一惊何甚?忍不住先在心下暗暗寻思:“即便是沈伯伯的内力,比起这个胖和尚,恐怕也是有所不如吧……” 沈闻道粲然一笑,点点头,道:“他便是东林寺慧潜禅师的大弟子痴直和尚,当然厉害的紧,若是只论内功修为,恐怕当今之世,在其之上者难出双手之数!” “啊?这么说来,天下之大,这个大和尚至少能排在第十?”张千钧张大了嘴,虽然没有他起先想的那样厉害,但是这个‘天下第十’说出去,也足以令人惊骇欲绝了…… 又奇道:“沈伯伯,可是我曾听张六味说起过有关于内功的修行,若按他的话来说,即使再如何高明的内功心法,也没有哪怕一条捷径可走,都得在其上花费无数的精力与时间,还不一定能有所成呢;若是天资好、悟性高的人,苦练个六十年或许能够小有所成,若是天分差、脑袋笨的人,哪怕是练到死的那一天,也始终难有大的进境,反而白白的蹉跎了半生岁月。而此人看起来,却实在不像是八九十岁的糟老头子,我看他今年最多不会超过五十五岁,但是他的内力怎会如此惊人?显然已达到了极高的境界,难道他打在娘胎里时,就已经开始修习内功了么?”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十八章:青莲剑歌搦金佛 沈闻道捋须说道:“张老所说虽然不错,但却不能一概而论。须知天下之大,能人辈出,岂无例外?而这东林寺,恰恰就有一门奇功宝典,唤作:《无相禅机》。何谓‘无相’,坐卧行走、说话睡觉,均属无相;每一次的呼吸吐纳,都可令内功自行增长,所以这个大和尚虽只练了三十年,但其修为成果,却抵得上平常之人一甲子之功!” 张千钧道:“原来如此,看来还是张六味见识短浅,所知流于表面啊。不过,这个和尚既能称得上天下第十,那我这个未来师父岂不是有些不妙了?” 陈听涛举起麈尾,敲了敲他的头,笑道:“傻小子,你沈伯伯只说他的内力排在前十,何时说他真个排在前十了?内力为正,招式为奇,以正制奇,以奇克正。就好像一个挥舞巨斧的力士,就一定能打赢技法灵巧的刺客么?这场胜负还很难说!” 就在三人自顾谈论的时候,痴直和尚已经停了下来,脸色肃穆,道:“太白老弟,酒已喝干,接下来该说到正题了。常言道:先入为主。这口药泉自古就是敝寺所有,仅以这庐山来说,贵道既是后来者,又是外来者,却自恃强势,窃据至今。而今和尚历满回山,贵道却已经是人才凋敝,不复当年了,难道还不打算归还,非要撕破了脸皮,动武结仇才是好么?” “呵呵……难怪大和尚一露面就先来了个下马威,原来这回是铁了心要夺回药泉呀。” 李太白捻须冷哂,酡颜渐消,眉宇间平添一抹锐气,白衣一晃,如同魅影,已绕过了长案,就在跨越清溪的同时,伸手一招,道:“剑来!” 其后早已站立规整的书生之中,走出一名捧剑童子,一抖剑鞘,就见一把通体青碧、形如柳叶的长剑,声挟尖啸,倒飞而出,只待他翩然落地的一瞬,落入掌中。 这一串动作说不出的流畅自然,姿势也是曼妙飘逸已极。 此刻一拧鳞铗,白衣临风,道:“大和尚!慢说什么江南式微、不复往昔,即令只剩李某一人一剑,我也是分毫不让的,若是不忿,请出招罢。” “好,话不投机,也只好动武了……” 痴直和尚点头一叹,随即一挥大袖,斥退了身后群僧。 双臂伸张又缓缓合十,圆瞪一双铜铃大眼,喝道:“诸法无相,我佛瞋目时,金刚驭虎出!” 赤脚迈出,铁箍下黑发狂舞,率先拍出一掌,这一掌含精蓄猛,势如猛虎出闸一般,径取李太白印堂。 李太白长笑一声,“大和尚打得好算盘,想以内力制我?” 脚尖点地,如风摇柳枝,迁移出数步,并不与其掌力硬抗,只待其‘虎相掌力’锐势已过,早已出递出一剑,截其退路。 于此同时,亦曼声唱道:“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这一剑起于激烈高昂,初时很有些一往无前之势,且行到中途,剑花倏地分散开来,影影绰绰、笼盖八方。 痴直乍见之下,顿觉非同小可,不由得绷紧了身躯,左手捏拳,右手揸掌,沉气凝神,可以说是做足了准备; 但怎料长剑在袭至胸前三寸时,还不等他出招抵挡,剑光已然黯淡了下去,虽然受惊莫名,可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一震掌力,拍散了漫天剑花,又伸出手来,欲要夺走利剑,以示取胜。 可是就在这时,就在他的大手已然挨近利剑的一瞬间,忽觉脸上一疼,身上的破烂僧袍亦在“嘶啦”声中,缓缓剖开了数条裂缝,且有热血渗出。 “啊,这是剑气?!可是却在什么时候……” 痴直大吃一惊,擦了擦脸上的血,赶忙往后纵跳三步,微一回思,又看了看李太白持剑的右腕已然是青筋毕露、尚在频频颤抖,方才琢磨明白。原来李太白这一招共含十六剑,其中八剑是故意放缓了速度,好令他分辨得清楚,且有信心从容招架,而那剩下的八剑,却是快到了极致,快到了无影无踪! “好一曲《青莲剑歌》,竟将如此才情融入剑术,实在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和尚我不敢欺心,由衷叹服!” 李太白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心下却是一叹,自忖:“唉……自从瓢把子身死贼手、大哥生死不知,又被三弟强行禁足在庐山,我这些年郁郁含恨,的确是有些过分的耽于诗酒了,若非如此,刚才的那一招足以重创此人!” 而痴直和尚虽然身披八创,但因为那些剑气后继乏力,其实都只是皮肉之伤,此刻感受着来自剑创的疼痛,再也不敢疏忽大意,低头合掌,却有些无奈地道:“太白老弟,你的剑法新奇诡变,和尚实在不能破解,眼下别无他法,只有抛下这张老脸,动用一项很是无赖的绝技……以期取胜!” 说罢,也不等李太白出声回复,猛然张开双臂,两只手掌向头顶合十,但见黑发无风自舞,面上且有一层金光隐隐浮动,浑身破烂的僧袍一阵鼓荡,好似鼓风袋一般膨胀起来…… 就在这时,双掌指尖似含金光,缓缓分落的过程中,竟在他的周身形成了一只似有似无、若隐若现的金光罩子。 李太白现出惊容,很是惊异于这等强横无俦、分明已至化境的高深内力,心知不能给他机会完成这一招,当即挽起剑来,抖手射出,径往痴直的心口射去。 虽见利剑破空袭来,痴直却仍脸色不改,浑身金光隐隐,宝相庄严,只等间不容发之际,忽然往周身各个方向拍出无数掌印,使得金光罩子愈发的明显与凝实,青莲剑刺在其上,却好似刺在了一面肉眼看不见、且浑然一体的气墙之上,即使这一剑含有内力,来势甚猛,却始终也不能突破那短短的一寸距离,最终,“铮铮”两声,反弹而回。 痴直哈哈一笑,洪声喝道:“佛光罩顶,寸璧金身,成!” 紧接着,只听“轰”的一声闷响,痴直整个人都恢复了安宁,黑发垂落,僧袍平静,只有身外的一口金光罩子,宛若实物一般,在阳光下闪闪泛光,却是那么的梦幻与神异! 李太白在心底暗呼棘手,但面上却毫不示弱,犹带浅笑,道:“大和尚,多年不见,你的内力还是一贯的霸道啊……” 又露出怀疑之色,道:“贵寺的武学的确是神异非凡,竟有‘寸璧金身’这等神功,但为何这么多年也未曾得闻大名?” 痴直倒也豪爽,知无不言,道:“这门神功须以《无相禅机》筑基,且只有将内功练至大成境界,才有可能成就,和尚我也是前两年才练会而已!除我以外,全寺就只剩我师父住持一人,他已多年不出手啦,你又能从何得见呢?” “原来如此,多谢见告。”李太白微微颔首,又把一双柳眉高高挑起,面现疏狂,道:“若按我大哥‘南剑’所言,这世上从来就不存在至高无上的武功,只有心向无敌的人。大和尚,你总不会以为仗着这一项绝技,就已立足先天不败之地了吧?” 听他提及‘南剑’,痴直和尚不敢托大,把笑容一收,肃然起敬,道:“令兄所言,确有精辟独到之处,在令兄面前,和尚的这点儿手段也实在是不足为道。” 又笑道:“就是不知太白老弟自以为如何……可愿亲自一试?” 李太白听出他有意奚落,“哼”了一声,道:“好!那就请你看好啦,李某是如何以一招‘剑驱四运’,先来打碎这块儿‘王八壳子’,再将你从中揪出!” 言犹未迄,早已提剑上前,在一串长吟声中,连连出剑。 “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 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 痴直和尚此刻身处剑光笼罩之中,虽有‘寸璧金身’这等神功守护,但是为了保险,时不时仍然会拍掌防御,观察得比谁都仔细,只见李太白步罡踏斗、运剑如风。 一会儿,剑招绵绵、细润无声,如同春雨; 一会儿,剑招沉重、暴烈焦灼,好似夏日; 一会儿,剑招奇快、萧瑟肃杀,如同秋风; 一会儿,剑走偏锋,端的是杀气凛冽、冰寒刺骨,如同凛冬! 痴直看得仔细,心下亦连连赞叹不已,“好一招‘剑驱四运’,以此人之才情,‘南剑’即便在此,也要自叹弗如!” 没过多久,他就发觉李太白的剑招不再变化,反而只以“春雨”进攻,每一剑都十分的轻柔与绵缓,不论他如何的挥掌招架,或是腾挪躲闪,那一剑剑就如附骨之疽一般往上纠缠。 正因为不能速胜,而感到烦恼之际,却忽然只觉心口处传来一股凉意,似乎有风吹进…… 猛然一惊,低头去看时,只见那地方相较其他位置,覆盖的金光,的确是黯淡了一截,若是李太白这时候全力刺出一剑……他已不敢再想,正欲挥掌守在心口处; 却见李太白停下了手,含笑捻须,背剑而立,淡淡地道:“大和尚,你输了!” 痴直和尚毕竟见识甚广,此刻也已明白了过来,苦笑道:“不错,是和尚输了,还要多谢你手下留情。” 又摇了摇头,叹道:“你之所以用‘剑驱四运’这一招,是想以四种不同路数的剑法,来测试和尚我这项‘寸璧金身’的破绽所在,虽然你连番变着花样儿,却并没有找到破绽,但是却给你找到了另一种办法。 你后来故意选定‘春雨’剑法,是因为其特点轻柔、绵缓,若不是刻意去感受你用剑的力度,谁也看不出你是虚招还是实招,你也终于靠这一点骗过了和尚……,除了在刺向我心口位置的剑招是实打实的,其他地方都只是虚晃而已。唉……可惜我反应的太晚了,这一败,并非是《寸璧金身》本身有瑕,而是和尚我这个人粗枝大叶、缺少谨慎与细心呐!” 说罢,呆呆的站在原地自视双手,想到这一趟来的目的已然失败,实在有些自咎与惭愧。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十九章:好事成双喜相逢 李太白见他满脸沮丧,不断的唉声叹气,心中一动,寻思:“这口药泉虽然珍贵,但是比起东林寺的向背来,却实在有些微不足道,而当年瓢把子之所以要霸占此泉,有大半的原因,还是为了埋下引线,以期有朝一日可以借此收服东林寺,为江南绿林更添一大臂助。唉……可惜还没等计策施行,连老大却已遗恨九泉,我若能逐步促成此事,对连老大也算是聊以慰藉吧!” 就在他微微低眉,正于腹中措辞之际; 对面的痴直和尚,却已敛去了沮馁,慨然一笑,道:“太白老弟,你素有‘诗酒剑’三绝之称,诗酒为先,剑却排在最末。依和尚看来,倘若你以剑道为重,诗酒次之,恐怕‘斗南一剑’这个桂冠,早已被你摘在了手中。” 李太白一怔,但见其脸色诚恳,不似作伪,摇头道:“承蒙盛赞,但是大和尚实在是过誉了!” 此刻,思及义兄沈闻道,又想起当今的江南现状,微微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不由得悲从中来,道:“我大哥一生威德并重、仁义兼有,实可谓中天之皓月、盖世之人雄。谅李某一介微末,慵懒闲散、长耽左道,岂可与之并论? 忆回昔年,《掳月剑法》问遍天下,终究难尝一败,所亲创的八式剑诀,亦是涵盖万象、震古烁今之绝技,‘冲虚真气’更是集天下霸道之大成者。试问‘南剑’之名,除我义兄,另有谁人敢于自属?只可惜天公好妒,天公好妒啊……!斯人已去,遗留下这个群龙无首的江南西道,而今却已是江河日下了……” 痴直和尚见他脸颊潮红,越说情绪越是激动,未待话落,已见清泪两行,怆然失声;暗叹一声,“李居士任凭悲喜、从无掩饰,真乃性情中人!这份兄弟情义亦令人感怀万千。” 面带歉意,说道:“太白老弟,和尚我心直口快,说话从不过脑,其实心中并无贬低令兄之意,请你见谅!” “是我定力不够,不关和尚的事。”李太白摆了摆手,平复了心情,道:“这口药泉可以还给东林寺,但我却有个条件。” 痴直讶然,道:“什么条件?” 李太白一笑,伸出一指,点了点他,“你,只要大和尚你加入江南绿林,从今往后,五年之内,药泉都归东林寺所有。” 这个条件,是李太白经过了好一番深思熟虑才想到的。因为想要让东林寺并入江南绿林,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绝非一朝一夕可以促成,即使他肯将药泉永远归还,想来东林寺或许会很感激,但绝不会因此而举寺归并! 所以他退而求其次,以五年期限先换痴直一人,打算先由痴直开始,逐步改善双方之间紧张的关系,再以痴直作为桥梁,大力拉拢其他武僧,从而潜移默化的,改变人心向背。如此一来,等到五年期满,恐怕那时候不用他开口,东林寺就已自发归并。 此计原本甚是合宜,对于痴直来说,也是大赚不亏的买卖,所以李太白很有信心,料想痴直不会拒绝。 岂料痴直听了以后,面不改色,微微摇头,道:“今年胜负已定,药泉理应归属贵道,不过和尚我是不会放弃抗争的,只等明年今日,定然要再上此峰,与贵道重新比过。” 李太白很是不解,微露愠色,冷哂:“看来大和尚是自觉武功在我之上,来年一战稳操胜券啊!” 痴直叹道:“太白老弟奇招迭出,和尚怎敢如此欺心?” 李太白更怒,道:“若非小觑了我,那你是什么意思?” 痴直面上忽明忽暗,“呃呃唔唔”几声,却最终没有开口,反而双掌合十,道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就在李太白拧起柳眉,还待逼问之时,忽听一声粗粝嘶哑的声音陡然响起,声音虽不甚大,但却清清楚楚的传进众人耳中。 “太白吾弟,各人有志,何必强求,听为兄一句话,就将这药泉让还给东林寺吧!” 众人大惊,只觉得这声音就在耳边萦绕,但留神细听,却分辨不出声音的源头,只好左顾右盼,以目力寻找。 终于,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同一个方位,在东林寺群僧身后,正有四人先后走来。 走在最前的二人,一人正是穿着古旧蓝衫、灰发枯槁、面庞沧桑的沈闻道,他的目光忽略了全部,只凝视着李太白; 另一人正是面含微笑,手挥麈尾,道貌岸然的陈听涛。 赵雪骥和张千钧恭敬的跟在后面,赵雪骥紧紧盯着那个赤脚头陀痴直和尚,明亮的双眸之上,却隐有一层水汽氤氲; 而张千钧却红着脸,很是紧张的看向李太白。 那刚才还十分忿怒的李太白,这时早已望见了沈闻道,愠色尽褪,张大了嘴,不敢置信地道:“大哥……真的是你么?” 沈闻道含笑道:“是我,是我!” 大步一晃,众人只觉眼睛一花,还未待看清人影儿,已来到李太白跟前,拍了拍他的肩,柔声道:“你天性烂漫、自由不羁,江南绿林这副挑子,对你来说是有些过于沉重了,所幸你和老三都没有令我失望,这九年来,辛苦你们了!” 李太白眼眶一红,终于觉悟了过来,这并不是在做梦,嗫嚅着道:“天可怜见,天可怜见……” 又很是惭愧道:“大哥,我有负你的重托,原本如日中天的江南绿林,落在我和老三的手里,实在是糟践的不成样子了!” 说到这里,忽然发现陈听涛正满眼促狭的站在一旁,又想起他们是结伴而来的,顿时恍悟,狠狠的剐了一眼陈听涛,“混账多宝,你好啊,这是专程带着大哥看我出糗来啦,是不是?” 陈听涛“嘿嘿”一笑,不置可否,但在笑容之下,则是流淌着热烈滚烫的兄弟之情。 李太白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沈闻道,有着一肚子的话想要问,却不知道该去问谁,也不知从何问起。 沈闻道见了“哈哈”一笑,不由分说,一手拉起一个,将二人搂在了身旁,六肩聚拢,亲热地抱成了一团。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江湖传言,南剑在九年之前,已同贵道瓢把子连先生一起,双双断送在了拜火教的总坛赤练山上。和尚我本以为那冲虚剑气会就此绝响江湖,也着实为此惋惜了一番,却没想到今日竟然亲见沈兄死而复生,当真是可喜可贺。” 只见痴直和尚合掌作揖,口呼佛号,面上带有三分肃穆,却另有七分阔别重逢之喜。 “二弟,有什么话,不妨先留在肚子里,等晚上喝酒时,再拿出来细谈,先让为兄给这药泉之事做个了结吧。” 沈闻道拍了拍李太白的手,转身看向痴直和尚,笑道:“昔年天台宗一战,大师你还没有忘记啊?” 痴直也笑了笑,道:“背水临渊、巫山长剑,冲虚真气、霸绝武林,沈兄当年的盖世神威,和尚我至今仍是记忆犹新啊。” 沈闻道点点头,道:“贵寺和我江南绿林,已做了好多年的邻居,实在不应为了一口药泉再起争端,沈某有意要将此泉归还原主,还请大师行个方便,向慧潜禅师传达沈某的善意!” 痴直和尚却仍旧无动于衷,微微摇头,语气也忽然变得刚硬起来,道:“何须阁下相让?” 又补充道:“这些年,和尚的功课,须在红尘之中究察体悟,所以不能一直留在寺中,而我师父枯朽年迈,早已无意与人相争,所以才令贵道如此相欺!而今和尚既然回山,即令贵道三位当家皆在此地,和尚我依然无惧、依然要争!” 说罢,又合掌低诵了一句:“阿弥陀佛,身为出家人,却妄动‘争名’之心,实在是六根不净,罪过罪过。” 沈闻道神色一凛,叹道:“我明白了。大师这次上山,非是为了一口小小的药泉,而是为了东林寺三百年的脸面,药泉归属早已无关紧要,倒是沈某唐突了,先此赔罪!” 痴直和尚微微颔首,“东林寺和师父,于我而言,实不啻有生养之恩,和尚不得不争,而且要一争到底,还望沈兄勿怪!” 眼看他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样子,即便今年相安无事,往后的日子可就说不准了,沈闻道三兄弟互视一眼,均觉得十分棘手,却又无可奈何,总不能打杀了他吧? 就在这时,气氛分明已经僵持至极,却听一声语调沉稳,却稍稍有些激动的呼唤声,悄然响起。 “痴直师父,我是雪骥,不知……你还记得我么?” 痴直和尚何等耳力?听了个清清楚楚,猛地睁大了双眼,脸红过耳,既惊又喜,甚至双手都有些颤栗了。 霍然回头,看向了沈闻道身后不远处,那个穿着白衣、英气勃勃的瘦削青年,那青年此刻也正望着他,眼中一片晶莹。 略一分辨,就见那青年的五官棱角,和自己心底深处的一副稚嫩面孔,渐渐重合为一,痴直和尚张大了嘴,在沈闻道等人诧异的目光中,颤声叫道: “扶风郡内、武断山中,你……果然是赵家的小公子?”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二十章:因果如织解积怨 赵雪骥走上前来,微笑道:“小时候体格健壮,但自从一场大病过后,实在是瘦了许多,痴直师父可还认得出来?” “认得,认得,和尚认得!” 痴直很是激动,上前抓住他的肩膀,真情流露,道:“当年和尚在意外之下,被人打得重伤垂死,落在那武断山的深壑之中,一连数日都只能伏地蠕动,饿了啃草根,渴了喝污水,浑似一滩烂肉!若非小公子外出狩猎,偶然将我救起,更不计较和尚浑身的淤泥与腐臭,带回府中接骨疗伤、悉心照料数月,才令和尚有了重新站起来的希望……” 说到此处,脸色突然一变,提起赵雪骥的手腕,按在脉门上,却只觉得脉象平稳,起搏有力,长松了一口气,才续道:“当年分别以后,过去了几年时间,和尚很是想念你,于是又去了一趟赵家,却惊闻你罹患奇疾,被一位名叫左南江的剑客给带走了,谢天谢地,那人果真治好了你的病!” 赵雪骥怔了怔,洒然一笑,“痴直师父请放心,虽然此事说来话长,但我身上的病已然痊愈。” “阿弥陀佛,我佛保佑。小公子宅心仁厚,果然是善有善报,吉人自有天相!”痴直和尚长诵佛号,不胜欢喜; 但是下一刻,目光却变得深邃起来,忽然问道:“小公子,和尚当年留下的那套呼吸法,不知这些年你可有勤加练习?” 赵雪骥点了点头,道:“在我患病的那几年中,幸好有这套神奇的呼吸法,着实帮我减轻了许多痛苦,即使后来痊愈,每日早晚也会依法吐纳,未尝有废一日之功。” 痴直眼中精光湛湛,道:“很好,很好!这样的底子已然不薄,若再以完整经文相授,打通三焦玄关亦是指日可待……” 除了开头的两句“很好”,后面的声音却压的极低,似乎是在细声自语一般,赵雪骥距离虽近,却也未能听清。 但不巧的是,在此地诸人之中,却有一个内功登顶,六觉之敏锐,早已远超常人的沈闻道,本来就在刻意关注二人,这时更是听得清清楚楚,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却很快就掩饰了下来; 捋须而笑,道:“痴直大师,雪骥已经拜我为师,为我吕祖派嫡传弟子,不论你和他有着怎样的过往与缘分,万万不要妄想将他引入东林寺出家为僧。” 痴直脸色一变,忙问赵雪骥:“他说的话可当真?” 赵雪骥深作一揖,道:“痴直师父,我后来的确是拜在了南剑师父座下,个中多有曲折,却是不能再投入你的门下了。” 痴直露出烦恼之色,抓了抓头,道:“一心不事二主,一个人又怎能既拜玄门、又入空门呢……哎呀!这可怎么办?” “大师,这回又是你不明究竟了。”沈闻道冷哼一声,道:“倘若两年前雪骥不拜在我门下,你今日也见不到他了!怎么,你以为那南诏的蛊毒‘五气夺元’是闹着玩的么?” “啊,原来所谓的奇疾,居然是南诏的‘五气夺元’,这么说来,下毒的竟有可能是那位赵夫人?” 痴直骇然失色,他赤脚四方,去过的地方之多,见识之广,实非寻常人可比,此刻只要一听是来自南诏的蛊毒,当即便怀疑到了点苍八的身上!心中又生出深深的感激之情,道:“沈兄,你果然将《抱朴盈冲经》教给他了么?” “那还用说?” 沈闻道瞥了他一眼,捋须叹道:“我初见他时,这孩子的全身筋脉已然萎缩阻塞,早已到了回天乏术的地步。天下虽大,能救他的除了我的‘冲虚真气’,其实另有一门名叫《太玄经》的神功,但那《太玄经》远在海外一座岛屿之上,是在短时间内,能够找到的么?” “不错,那个岛从来只闻其名,却并无具体方位,寻之犹如大海捞针。”痴直点了点头,深以为然,紧接着脸色一正,拱起双手,一揖见地,道:“和尚这条命,是小公子当年捡回来的,而沈兄却救了他的命,此恩此情,如加我身,痴直感激无尽!” “大师虽在空门,但却恩怨分明,此等坦率性情,何异于我辈绿林中人?无须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沈闻道微微有些动容,伸手将其扶起,淡笑道:“你和雪骥有师徒之缘,而沈某却是师徒之份,你无须因此谢我。” 痴直微微颔首,但是眼中浓浓的感激之情总是难以掩饰。 “哈哈哈……适才还是水火不容的形势,怎料到这么快就涣然冰释了,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大哥,你果然收了一个福缘深厚的好徒弟啊!妙极、妙极!” 见到这副情景,李太白高声长笑,很有深意的望了一眼赵雪骥,旋即踱步上前,道:“大和尚,我大哥如今回山,江南绿林群龙得首,定然会一扫颓靡,重新振作;而我这位好师侄,不必多说,自然也要归入绿林道。现在李某再次诚邀,请你来坐咱们的第四把交椅,不知你意下如何?” 痴直和尚看了一眼沈闻道,又看了一眼赵雪骥,忻然一笑,道:“贵道于小公子有恩,即有恩于和尚,些些‘争名’之欲,早已荡然无存,我愿意加入贵道!” “这么痛快?”李太白佯作讶然,又调侃道:“看来我应该更贪心一些,直接邀请贵寺举派归并才对!” 痴直一时语塞,居然也认真的点了点头,道:“此事关乎甚大,非和尚可以专擅,却还须回寺问过住持才行。” 赵雪骥不忍见他因为自己的原因,而改变心意,道:“痴直师父,李师叔是在说笑,你不用当真的。” 痴直抚了抚赵雪骥的头,笑容慈祥,道:“小公子,佛门讲究四大皆空,却唯独看重一个‘缘’字,你和东林寺之缘结在我,和江南绿林之缘结在沈兄。或许……今日你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地,正是佛祖在冥冥之中所牵引的结果,通过你来化解这些积怨,并且加深两者的连系,也许正是佛祖的旨意。” 众人都听得暗暗点头,觉得这几句话实在值得琢磨。 听出痴直和尚竟然真的有意促成东林寺的归并,李太白更是面现惊喜,越看赵雪骥越是顺眼与喜欢。 “大和尚,贫道另有一个疑问,已想了很久,还请你不吝解惑……你适才提到在武断山遇见了意外,贫道倒是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如此轻易的,就将你击成重伤?” 却见陈听涛面带思索,皱着眉头询问道。 其他人也觉得很好奇,沈闻道问道:“具体是什么时候?” 赵雪骥道:“我记得清楚,那一年我正好九岁,如今十七岁,也就是说在八年前。” “不错,是八年前。” 痴直点了点头,微微回忆,面色却悄然变得十分凝重,道:“那时的和尚,武功已有所成,正是去往各地游历的旅途之中……犹记得,那是一个电闪雷鸣、暴雨滂沱的夜晚,和尚我行经武断山左近,忽然看见,在一面悬崖峭壁之上,竟有一人望天嘶吼、对雷咆哮,声音凄厉至极,如同困兽一般! 只听那人的吼声,滚滚如潮、滔滔似浪,我就已判断出其人内力极高,竟然还要在我之上!心中甚是惊讶,旋即运起轻功,也登上了那面峭壁。待到跟前,只见那人身材高大,头戴一副恶鬼般的生铁面具,披头散发、时哭时吼,似乎心中的痛苦已至极点…… 和尚躲在暗中看了一会儿,见他也是个可怜人,不禁生出怜悯之情,于是就显露出身份,好言相询,打算以佛法助其脱离苦海。哪知那人竟在一瞬间又冷静了下来,之后更是不由分说,挥动大掌,以刚猛无俦的掌力连连向我打来…… 和尚实在没有想到,那人的武功竟然如此骇人,不到五十招,就打断了我的四肢,五脏六腑亦均受重创,之后便在稀里糊涂之下,被其打下山崖,却也因此保全了一条性命。” 饶是时隔多年,但只要回忆起那个如同恶鬼般的男子,痴直和尚犹有些悚然心悸,擦了擦汗,长呼佛号才得以恢复平静。 沈闻道脸色沉凝,忽然问道:“大师,那人的面具是否为赤紫两色、且相交环绕?” “不错!那面具半怒半喜,正是赤紫二色!莫非沈兄曾经也见过此人?”痴直惊道。 “虽然从未见过,但我想迟早会见到的!” 沈闻道眼中寒光湛湛,冷笑道:“你遇见的,正是如今的拜火教四圣之一,离火奴!哼,当年赤练山一役,拜火四圣去其二,而此人就正是后来补充上的唯一一人。” 各人都是一惊,“拜火四圣”,真是天大的来头啊! 陈听涛眉头深锁,心下暗觉棘手,又道:“大和尚,那时你尚且年轻,《无相禅机》想必也未到大成,若是以你现在的功力,再去和当年那人相较,结果却又当如何?” 痴直苦笑道:“就算和尚的武功早已今非昔比,又学会了‘寸璧金身’这项神功,而那个人,在此数年之间未有寸进,一直停在原地。但是,最多一百招内,我仍然是必输无疑!”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二十一章:论道始开四方动(上) 翌日,天高云清,阳光和煦。 在屏风迭上,有一间草堂依水而卧,就建在悬崖边上,四面开窗,春风一拂,轻纱帷帘飘飘扬起,簌簌作响。 草堂中不设桌椅,只简单的铺了一层草席,沈闻道三兄弟面外而坐,说说谈谈,慢饮慢酌。 在草堂外,正对着的一块空地上,此时正有四人对峙而立。 张千钧一袭青衣,右手倒背一柄精钢长剑,独立一端,清秀的脸庞绷得紧紧的,面有肃穆之色。 在他的对面,正有三名年轻人,此刻分立一角,隐隐将他围在了垓心。 正对着的,是一名头戴桃玄冠、披着八卦衣的小道士;左手旁是一名穿着明黄色僧服、手叩念珠的青皮和尚;右手旁却是个白衣纶巾、儒雅从容的负剑书生。 这三人早已相识,只着重打量着张千钧,旋即拱手叙礼。 “贫道灵臻,见过张师弟。” “小僧戒妄,张施主,你好。” “在下徐风波,这厢有礼了。” 张千钧面露赧色,也有样学样儿,抱剑回礼,道:“小可张千钧,见过三位,待会儿还要请三位手下留情!” 原来,昨日药泉之事了结以后,经过沈闻道的推荐,李太白认下了他这个徒弟,但是在正式拜师之前,却设下一个考验,即是要他在这三人的交攻之下,支撑到一百招以后,若是坚持住了,便是嫡系亲传;坚持不住,则只是记名弟子。 这三人和他年龄相仿,分别出自简寂观、东林寺、白鹿洞书院,同时也是三派青年一代中的杰出弟子。 在乍听这个考验后,张千钧很是发愁,好在赵雪骥对他很有信心,为了此事,昨夜又通宵不眠,针对这三家的武学长短,以《北冥剑典》上的剑招,分别给他演示出了许多破解之法,才令他有了些许把握。这时又想到今晨赵雪骥临去东林寺前,那满怀关切与鼓励的眼神,心中暗暗笃誓,一定要闯过这道难关。 此刻一拧剑铗,赫然只见两道淡淡的‘青泓游龙’顺着袖口,蜿蜒剑上,向那三人喝道:“请!” 灵臻小道士见了,称赞一声,“好奇妙的剑气,有点儿意思!”眼珠一转,分别朝戒妄与徐风波投去一个眼神,这三人一同在庐山长大,彼此甚为熟稔,此刻一应对敌,心意即通。 那二人点点头,已然会意,一言不发,但脚下却已动了起来,飞快地来到张千钧的身后两侧,和静立不动的灵臻遥相呼应,却是形成了一个江湖上最为简单实用的‘三才阵’。 “好呀,果然被雪骥哥猜中了,那我就依计而行……” 张千钧心中一喜,却不流露,忽然间脚下一个箭步,运剑如电,当先直取正对面的灵臻小道士。 灵臻先是一惊,又微微有些羞恼,气道:“张师弟,我们有三个人,你却先来打我,难道你以为我是最好欺负的么?” 张千钧只是一笑,却不答话,依然对着他连连出剑。 “好啊,你瞧不起人,那我可不客气啦!”灵臻左躲右避,更是气恼,恨恨一喝:“五行轮转,灵宝奇遁,变变变!” 一抖手,飞快的脱下了身上的八卦道袍,反向一抛,只听金铁交鸣响起,竟然真的挡下了利剑。张千钧注目看去,却原来是一面黄锃锃的八卦铜镜; 正吃惊时,那小道士右手一翻,又洒出了一把碧油油的火星,伴随着浓浓的刺鼻味道,却是引燃了硫磺,那些火星落在道袍上,登时燃起了火焰,且那道袍不知是以何种材质制成,不光易燃,而且冒起的黑烟奇臭无比,简直令人作呕,张千钧忍受不了,一时间呛得眼泪直流,只好伸手掩住了口鼻; 正打算用剑将那道袍挑飞,却见那小道士嬉皮笑脸,一挥左袖,竟从袖中射出了一股松油,这一下火上浇油,恶臭更甚;与此同时,又伸手在后背一摸,掏出了一根好粗的梨木大棒,趁着张千钧正处慌乱,哇哇的大叫着,扑上前来就是一顿乱棒狂砸。 “虽然未出雪骥哥的预料,这个小道士的确是三人之中最难对付的,也实在很有些乱七八糟的手段、可以被我用来引彼之矛、破彼之盾,但还是被折磨的很痛苦啊……” 张千钧苦笑一声,毕竟是早有心理准备,当即强忍着恶臭,挥剑架住灵臻,忽然卖了一个破绽,就地一滚,以剑尖挑起了那团猛烈燃烧、且仍在散发恶臭的道袍,运起剑气来,使出一招本是用以反弹暗器的招式——祸水东引。 笔直的将那团火光送向了戒妄小和尚的面前,随即撇下灵臻,拼着后背一连挨了几记棒击,箭步跟在火团之后,只等戒妄露出十分嫌恶的表情,往旁边躲避的那一刹那,长剑已然递到了戒妄的脖根处,微笑道:“戒妄小师父,你已经‘死了’,之后可不准你再出手了!” 戒妄捂着口鼻,脸色发红,没想到他连一招也还没出呢,就被人给杀‘死’了,忿忿道:“张施主,你能这么轻易的就将小僧赶下了场,实在是应该好好谢谢灵臻这只小猴子!” 说罢,横眉立目,怒视着紧随而来、正一脸讪讪的灵臻,道:“瞧瞧,都是你干的好事!好的不学,净学些旁门左道……”说到最后一句,已将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这边四人才能听清,且说完以后,很有些心虚的瞅了一眼草堂内的陈听涛。 “侥幸,侥幸!”张千钧一计得逞,露出灿烂的笑容;毕竟按赵雪骥所说,在这三家之中,东林寺管教最严,练功也最是正统,如果不出意外,这三人的武功,就应当以戒妄为第一。 这时再看向另外两人,不说能够获胜,但只是在这二人手里坚持一百招,却已有了十足的自信。 灵臻红着脸,冲上来拎着大棒就是一顿猛敲,嘴里还叫嚷着,“你这奸猾的小子,这么大一口黑锅,我可背不起!” 徐风波忍俊不禁,斜了一眼灵臻,摇头一笑,也提剑上前,朝着张千钧出招。三才阵已经告破,眼下也只能乱打了。 接下来,张千钧只是运剑护住周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然也十分辛苦,但还是有惊无险的撑到了一百招后。 一到约定,徐风波便即住手;灵臻却因为羞恼之下忘记了约定,呼呼嚷嚷,还在继续纠缠。 就在此时,只见草堂内的三人迈步走出,沈闻道和李太白尚且带着浓浓的笑意;陈听涛却黑着张脸,一跃上前,拦下了灵臻,又拎起他的后领,伸出手在其屁股上一顿猛拍,直打得灵臻眼泪汪汪,大声求饶才停了手,骂道:“你可真给为师长脸啊!五行轮转是你这样用的么?简直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灵臻擦了擦眼泪,低头看着脚尖,却碎碎念道:“还说我呢……我至今才有五样兵器,师父你老人家身怀八宝,那才称得上是乱七八糟呢,我只够得着一塌糊涂……” 陈听涛老脸一红,寒声道:“你说什么?” 灵臻反应过来,赶忙捂嘴,又自赏几个嘴巴,悻悻道:“嘿嘿,没什么,没什么!” 李太白大笑,拍着灵臻的肩,道:“你小子从小就爱捣蛋,碎碎念说的太多,如今都已经成了习惯,再也改不回来啦,每次心里在想些什么,都会在无意中说露了嘴,哈哈哈……” 又看向张千钧,露出满意的笑容,道:“你的《北冥剑典》虽然只学了个皮毛,但运用的很不错。尤为难得的是,你在对敌之时,很善于随机应变、以智取胜,这一点最好,最像我!” 张千钧心中惭愧,若是没有赵雪骥出谋划策,今日必是一场艰难的苦战,哪能如此轻巧的就通过了考验?赶忙深施一礼,道:“千钧惭愧,实在是胜得侥幸。” 李太白道:“好啦,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哪里分什么侥幸不侥幸?你且随灵臻去简寂观里休息,明早沐浴之后,再来此地正式拜师,从今以后,你就是《青莲剑歌》的传人了!” 张千钧欣喜道:“是,师父!” 陈听涛最看不惯李太白这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心里有气,对着灵臻的屁股又踢了一脚,道:“笨蛋,还不赶快带着千钧回去,留在这里继续给我丢人现眼么?” 灵臻吐了吐舌,一拉张千钧,朝着沈闻道二人躬了躬身,转头就往山下走去,戒妄与徐风波也跟着离去了。 看见几名小辈离去,沈闻道笑了笑,才说道:“老三,你这个徒弟,可真是像极了你当年啊!” 李太白大点其头,又戏谑道:“我看这小子的五官也神似三弟呢,唔……该不会是多宝和那个武当山上的紫霞仙姑所生?我早就听人说他们俩很要好呢!” “李青莲!你要是再敢亵渎紫霞妹妹,我就把你这些年来所干的荒唐事、和那些数不清的风流债,全都告诉给大哥。”像是被人抓住了痛脚,陈听涛两颊潮红,很有些气急败坏地道。 “恩?你任意说,随便说,我李太白做事全凭心意,有什么亏心事不敢与人言?”李太白倒是好整以暇,全然不惧威胁。 “呵呵……是么?” 陈听涛冷笑一声,随即悠悠吟道:“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嘿,好一句不知心恨谁呀!” 又面向沈闻道,笑道:“大哥,你这十年来避世不出,实在是错过了很多好戏。不过我二哥的好戏太多,我也说不过来,咱们今天就只说说那岭南道绿林的张白荷张姑娘……” “慢着!混账多宝,你若再敢多说一句,今日定要让你尝尝青莲剑的厉害!” 那适才还云淡风轻的李太白,此刻一听“张白荷”这个名字,登时有些羞怒起来,更不惜拔出半截剑刃,严厉威胁。 陈听涛毫不在乎,道:“只有白鹿洞的那些书生,因为畏惧你的淫威才不敢议论,你当这些还是秘密么?” 又挑了挑眉尖,道:“好啊,我也早看你这个酒囊饭袋很不顺眼了,怎么,要来比划比划么?” 在这屏风迭上,此刻只有他们兄弟三人,沈闻道看着原形毕露的两位义弟,也不禁勾起嘴角,含笑道:“听涛,你刚才说的那位张姑娘,我也很有些耳熟,总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二十二章:论道始开四方动(中) 陈听涛道:“大哥,这位张姑娘正是前任宰相张九龄之女,同时,亦是如今的岭南道绿林龙头叶海棠的义妹,其实早在西湖大会时,大哥你就见过她了。后来她又作为叶海棠的使者,几次前来庐山拜谒连老大,却每次都指名道姓,非要让二哥亲自作陪,唉!也不知道这个风流浪子使得什么迷魂计,就将人家姑娘的一颗芳心牢牢的攥在了他的掌心,可惜了这么一朵娇花呀……” 一边说着,还咂着嘴“啧啧”有声,满脸痛惜之色。 沈闻道恍然点头,看向李太白,微笑道:“张九龄老先生乃是一代贤相,又兼之才名远播,所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和二弟你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俱是难得一见的赋月妙笔;其人所收义子叶海棠,又同属我绿林一脉。二弟,既然你与这位张姑娘彼此深情已笃,且又是门当户对,为何不挑个良辰吉日,早些给人家一个名分呢?” 李太白狠狠瞪了陈听涛一眼,忽然叹了一声,道:“大哥,岂不知儿女情长,终累得英雄气短!此事还请不要再提。” 紧跟着,直把柳眉一拧,凛然神色,道:“当年我身为江南绿林第三把交椅,却整日里贪恋风月、不思进取,二位兄长去那拜火总坛刺杀安贼之时,我本该同去,却因醉酒误事,而错过了约期,终于遗恨至今……此生此世,若不能为连大哥报此大仇,为人尚且不能,更遑论偏安为家!” 陈听涛亦收敛了玩笑的神态,肃然道:“二哥所言是极!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只待赤练山崩、拜火教灭、安贼授首之日,才是我兄弟重新为人之时。” 沈闻道听了,深深为之动容,仰面朝天,心中长叹一声,“连大哥,你听到了么……倘若你雄魂尚在,就请保佑我兄弟三人,有朝一日马踏魔山、剑枭贼首,以祭你在天之灵。” 三兄弟彼此相望,心意相通,同仇敌忾,早已无需多言,眼底豪情陡生,终于一齐仰面大笑。 三人回到草堂坐下,喝了几杯酒,李太白道:“大哥,你今晨命人往龙虎山送去拜帖,接下来可是要去会一会老朋友?” 沈闻道捋须笑道:“不错,既然已重出江湖,是应该去见一见司马道兄,不过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却是和雪骥有关。” 李太白心思一转,惊道:“难道是为了‘玲珑玉髓’?可是我那个小师侄今年才多大一点儿,怎么就到了如此地步?” “你猜的不错,这次上龙虎山,就是为了‘玲珑玉髓’。” 沈闻道微微一笑,满眼都是爱护与欣慰之色,续道:“雪骥这孩子,本就是一块儿浑金璞玉,又兼之极为刻苦勉力,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便将《抱朴盈冲经》的第一重天练至圆满境界,即使没有外力相助,最多也只要再花去五年时间,就可以自行突破第二重天。但是你们俩也知道了,这孩子心怀大恨,迟早是要回赵家去的,而以他现在的武功,就早早的面对‘望月楼’这个庞然大物,实在叫我有些放心不下,所以才想问司马道兄讨要一罐‘玲珑玉髓’,助他更进一步,只等他真正的掌握了‘冲虚真气’,在江湖上有了自保之力,我才能稍稍安心!” 那二人齐齐点头,李太白叹道:“这孩子的确命苦!” 陈听涛却是一笑,道:“大哥,请你和师侄暂缓几日,等到半个月后,我和你们一起动身。” 沈闻道不解道:“怎么,听涛也要去龙虎山么?” 陈听涛笑了笑,道:“大哥久居荒僻,对中原诸事实在缺少关心,可知就在本月的二十七日,正是那每十年才有一届的‘论道大会’,到时候不仅有青城、龙虎、武当等三教一盟进行论道,连同那近年来香火鼎盛的齐云山太素宫,还有咱们庐山的简寂观,皆在观礼之列。” 沈闻道恍然,眸泛亮彩,笑道:“好,好,没想到居然正巧碰上了论道大会这等盛事,那就多等几日吧!” 李太白眨了眨眼,道:“大哥,趁着此届盛会,你也能见见老三心心念念的紫霞仙姑,毕竟迟早她是要嫁来庐山的嘛!” 沈闻道莞尔一笑,点了点头,道:“不错,我这个做兄长的,是应该见见未来的三弟妹,既有能耐降伏三弟,想见一定是一位很有些手段的奇女子!” 陈听涛脸色大窘,眼望窗外,过了一会儿,才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道:“大和尚清早就带走了雪骥师侄,眼下都晌午了,怎么还不见回来,莫不是起了些别的心思?” 沈闻道捋须微笑,道:“我这徒儿在少年时,曾一度屡遭大劫,每一次都是险死还生,可谓是命途乖蹇,令人扼腕!但岂不闻无陂不平、剥极必复?此去东林寺,不仅毫无所害,而且正有一桩惹人艳羡的深厚福缘,在那里等着他呢。” 李太白与陈听涛对视一眼,神情微变,心中却已猜到了。 “若能如此,真可谓是如虎得翼,机缘再好也没有了……” ………… 这是一间禅房,房内昏暗,只零星点着几根蜡烛,散发出柔和的光团,进门十步处,放着一尊黄铜香炉,檀香正燃。 赵雪骥面无波澜,端坐在蒲团之上,隔着香炉,与对面一人一问一答。 那人白须垂腹,身躯瘦小,且苍老之极,早已掉光了牙齿,耷拉着眼皮,似乎已无余力张开眼睛,整个人都裹在一件皱巴巴的袈裟里,却是个行将就木的朽迈老僧。 此刻听赵雪骥讲述完毕,微微颔首,目孕悲悯,道:“痴直已将个中缘分说给了老衲,东林寺世居庐山,虽说是方外之人,可也难以真个跳脱方外。老衲虽然久未下山,却已知天下邪祟当道、乱象渐起,将东林一脉并入江南西道,两相守望倒也合乎时宜。不过,小施主既然已拜痴直为师,就应抛却红尘恩孽,放下欲望执着,在本寺内出家为僧,该是我寺‘戒’字一辈徒孙。” 赵雪骥听出了他的善意,但若是皈依佛门,那么不论是左叔的血仇,还是左叔与自己的抱负,均成为一场梦幻空花,却教他如何能够答应?一双剑眉倏而拧皱、倏而伸展,微微矛盾过后,恢复了平静与从容,道: “慧潜师祖,请先行恕徒孙不恭,我佛有言:‘不随于心,能为心师,以心师故,则能得为,一切法师;若能于心得自在者,则于诸法,而得自在。’我若在此出家,则为悖心而行,日后心魔迭生,自然不得我佛自在真意。今日之徒孙,实有诸多因果负身,若不能尽销一炬,即令永堕无间,我也决不回头……” 见他越陷越深,老僧流下浊泪,道:“痴儿,痴儿,你胸中杀气盈溢,免不了深受业火。可知一念愚即般若绝,种如是因,获如是果。此刻还不回头,便将永堕业障,难入轮回啊!” 其实以赵雪骥的聪慧,又何尝不知冤冤相报、无了无终的道理,但是当年自己处处规避,即便身中剧毒,也不想与人为难,甚至不愿戳穿点苍八的真面目。后来他变了,自从左南江死在了他的面前,他的一切都早已经改变了! “慧潜师祖,请你不必再劝,诸般业障,诸般恶果,徒孙愿意一肩承受!” 赵雪骥伏在地上,深深一拜,旋即长身而起,他的脸上无波无澜,但他的双眼却冷似冰湖,双眉舒展,轻轻吐息,睁圆了眼,只见其中似有两行冷电在来往穿梭,淡淡道:“四大原无我,五蕴本来空。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 老僧看着他单薄的身影,眼中露出一抹哀色,轻声叹息道:“罢了,命由己造,万事随缘。希望日后你修习得久了,可从那《无相禅机》中参出一条生路来,阿弥陀佛。” ………… 在一条宽敞平坦、荫蔽遍地的官道之上。 此时在日光下遥遥的眺望,只见眼帘尽头走来了一男一女。 那女子穿了一袭浅绿色的纱裙,青春美丽,活蹦乱跳,但是走着走着,却忽然一个垫步纵身,跃上了路边的一株矮脖子柳树,惬意地躺在枝丫缝隙里,撅起嘴,朝着路上的男子喊道: “不走啦,不走啦,本姑娘要小憩片刻,你喜欢走路你自己走,你这根笨木桩!都已经来到了庐陵地面,你还怕赶不上么?一路就知道走走走,请你去黄鹤楼喝酒你不肯,叫你去武夷山采撷新茶你也不肯……唉,你这人真是无趣的很!” 近来细看,只见那女子大眼弯弯,神态调皮,两条笔直的细腿尚在半空摇来晃去,虽然佯作薄嗔,指着底下的人不断埋怨,却更添几分娇憨与可爱,可不正是郭采桑? 而那站在树下的,笔直如峭、雄壮似塔,穿着万年不改的黑衣,身负弯刀,面容坚忍且刚毅的男子,则正是韩仞。 韩仞面露无奈,只好站在原地等她,过了好半晌,才抬头问道:“采桑,你歇好了,可以走了么?” 郭采桑闭着眼,道:“没有,走不了,等着!” 韩仞摇摇头,道:“我就说咱们应该买两匹马,路上会省力许多,你又说不需要,又说只有一路走到龙虎山,才能看遍江南的美丽春景,现在怎么又走不动了?” “哦,你现在反倒数落起本姑娘了?” 郭采桑猛然坐起,瞪着一双乌亮的大眼睛,凶霸霸地道:“说得好呀,你也知道我是为了在沿途游玩,才甘心弃马不用的,可是这一路上你只顾着埋头赶路,而且是一刻不停的赶,这江南的春景在哪里?好看么?我见着了么?” 韩仞哑然,苦笑连连,一句嘴也还不上,心中暗想:若是照你的游玩法儿,恐怕走到明年,也到不了龙虎山啊。但是说什么也不敢再去碰她的刺头儿,垮下一张脸,等吧,等着就是了。 郭采桑见他一脸愁闷,蔫头耷脑的模样,这才笑逐颜开,跳下了树,又从他怀里接过幼虎,道:“我歇好了,走吧,不然真要赶不上了。” 韩仞跟在后面,露出一抹笑容,相处了两年,他就是再笨,也已经找到了对付郭采桑的小窍门,没别的,示弱就行了! “哎,木头,你说‘花花’是怎么回事,都过了两年,怎么才长大了这么一点儿?” “听上回那个大夫说,好像是因为先天不足,又流失了许多精血,暗伤太重,所以发育较晚……还有,它叫朔风。” “你这个闷油瓶,呆木桩,是说我起的名字不够好听么?还是说本姑娘不配给它起名字?” “……你喜欢,那就叫‘花花’吧。” “哼,这还差不多。你脚下走快点儿,不是要找归云剑主么,照你这样走,等我们赶到时,人家早就散场啦!” “……” 龙虎山、归云剑,我韩仞来了!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二十三章:论道始开四方动(下) 天空阴暗,乌云之中隐见雷蛇游弋,凉风如丝,细雨靡靡。 南诏,十万大山之中。 只见大片的参天古树根连叶系、遮云蔽日,如同一顶巨大的翡翠华盖笼罩着大地。 在其中的最深处,有一座宏伟雄阔的山寨傍山而建,血红色的旗帜遍插山头,飘飘飏飏,飒飒有声;如一头正在假寐的史前凶兽,抖擞着它的鬓毛,静静的盘卧在细雨之中。 那些旌旗上龙飞凤舞,赫然写有五个大字——剑南道总寨! 而此时此刻,在山寨背后那一面峭壁的崖顶之上,正有三人长身而立。 当先一人撑了一把油纸伞,负手凛立,站在崖畔一块巨石之上,面向幽壑,高高在上,背对着身后二人。此人七尺来高,黑发绾髻,玉冠银簪,身着一袭雪白的轻袍,背影很是清瘦。 在其下一人,身穿色彩鲜艳的异族服饰,却生得虎背熊腰,十分高大健硕,一张黑黢黢的方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诡异笑容,且在颏下蓄了三络长髯,长及胸口,正在风里飘拂。 站在最末一人,却是一位头戴紫阳巾、身披仙鹤羽衣、手挽拂尘的年老道人,此刻正拍打着身上的雨水,显然是刚来不久。 “曲溪道长,我二人此行的身份可安排好了?” 撑伞之人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开口询问的同时,亦徐徐侧过身来。 但见其人眉分八彩、目若朗星、宽额窄颔、两颊如削,十分的俊朗与儒雅,只是脸色稍嫌苍白了一些,且在白袍之下,又穿着一副玄色的轻质甲胄,为其平添了几分峥嵘与英气。若非如此,倒十足像是个常年手不释卷的书生。 而那名老道人年纪虽长,却见两颊红润,精神饱满,闻声微微颔首,淡笑道:“二位的身份,已由贫道的师弟安排妥当,只要白施主始终牢记你我之约,贫道也就安心了!” “请道长放心,此事利在两家,白某断不会食言而肥。”轻甲男子展颜一笑,又忍不住掩嘴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登时涌现一抹病态的嫣红,似乎是有顽疾在身; 紧跟着,又微微沉声,叹道:“三教一盟,高手众多啊!龙虎山的司马玄帧、武当山的江武曲,俱是当今的绝代人物,仅在其下的一流高手只会更多……不知白某上次所提的建议,曲溪道长认为如何?白某也很想劝道长一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似乎这个“建议”十分要紧,老道人显得有些犹疑不决,两撇银眉已拧成了一个疙瘩,好一番纠结之后,神色渐渐果决起来,道:“为了祖师基业,便依白施主所言。待贫道回山以后,也要去多方走动、来往周旋,务必确保此次的计划万无一失。” “道长明见,如此甚好!一两日内,我二人便会动身,前往齐云山与道长提前会合。” 眼见此人终于妥协,而自己的计划,也开始有条不紊的推动了起来,轻甲男子嘴角微翘,露出满意的笑容。 老道人道:“此事事关重大,容不得半分疏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贫道时间有限,就不在此逗留了。” “道长慢走。”轻甲男子微微欠身,又朝那长髯大汉道:“蒙大哥,请你替我送送道长。” “不必了,与贵道合作本属无奈之举,仅此一次而已。此事过后,你我两家再无瓜葛。” 老道人脸色一正,又很是忌惮的看了一眼那个长髯大汉,转身一挥拂尘,脚步轻灵,已朝崖下奔去。 目送着其人走远,长髯大汉面露鄙夷之色,抬手摸了摸下巴,转身朝轻甲男子一笑,称赞道:“玉蟾,你这一手计谋可真是高啊!此事若成,齐云山所得不过是个虚名而已,却为此担了天大的风险;而我们只需出一次手,就换来了一个不世奇功,看来神教内仅剩的那一尊圣位,已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轻甲男子却不见喜色,面皮一抖,幽幽叹道:“蒙大哥,我哪里能想出这样绝妙的计谋,这一招其实是青馥走前留下的后手,那曲溪老道的心结所在,也都是他探听到的,此事若能成行,送我直上圣位,我那可怜的弟弟才应居首功啊!” 长髯大汉见他脸色有异,心下一沉,劝道:“玉蟾,当年杀害青馥的凶手是那个叫左南江的人,但是其人已经传出了死讯,连着在利器榜上的排名都已变动,你,你要看开一些!不是你没有报仇,而是仇人已死,再也寻不到人了。” “嘿,谁说寻不到人?听那几个回来的废物所说,当年可还有几人在场,而但凡在场的人都得去死,我要那青城山、绿湖山庄、包括那韩仞,统统下去给我弟弟陪葬!” 轻甲男子仰面冷笑两声,忽然之间面转狰狞,额角青筋凸显,且剧跳不止,宛若小蛇一般,瞠目怒视,眼中更有一缕缕邪异的红芒在疯狂涌动,身躯颤抖着,以一种十分压抑的声音,低吼道:“这两年来若不是义父派我前去出使契丹与吐蕃,联合四夷,以图大计,我岂会让他们活到今日?该死的!该死的……” 呼吸越来越重,声音越来越狂,到了最后,简直不似人声。 长髯大汉见他因为白青馥的死,又激发了凶性,竟然故疾复萌,又陷入了疯魔之境,手攥长髯,摇头叹息阵阵; 随即便自袖中取出了一只竹筒,放在唇边吹响,哨声登时传下了山崖,直至山寨。 过不多时,就见一队队异装汉子,赶着数十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踏上了崖顶,那些人之中有乞丐,有死囚,更有许多武林人士。一到崖上,挨个解开了镣铐,并且将各种兵器一股脑儿全抛在了地上,朝着长髯大汉齐齐躬身行礼,又极为惊惧地看了一眼狂态毕露的轻甲男子,赶忙匆匆退走。 而轻甲男子,此刻早已扯烂了身上的白袍,面目狞恶,狂笑着冲了上去…… 在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声中,血色与惨叫,成为了崖顶上的唯一,而那副惨象,简直不啻于人间炼狱! 长髯大汉眼皮跳了跳,终于背过了身,不再去看,原地只剩下一声幽幽长叹。 白家生有二子,长子白玉蟾,天赋异禀,勇武过人,但是生具狂血,嗜杀成疾!二子白青馥,心思缜密,胸有谋略,但却用心阴毒,狠辣无比;这些在剑南道上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而他,名叫蒙幽,第一个身份是剑南道绿林的第二把交椅,第二个身份,则是南诏‘毒仙宗’的宗主,毒术之高,用毒之诡,可说是独步天下,当世之人闻名色变,遂以“毒王”相称。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跟随了上一任的剑南道绿林、总瓢把子白自斩,如今辅佐其子,却渐渐的感到了一些力不从心。 当年白青馥在世之时,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一旦白玉蟾发狂,尚且能以‘过血之法’将其唤醒,可是如今却只能够任其肆意屠戮一场,才可以舒缓其心中奔腾汹涌的杀意,和其体内因为过度狂热,而变得滚烫的鲜血。若是只堵不疏,经过两三次后,轻则彻底发狂,重则浑身血管爆裂而死! 蒙幽眺望远山,眼波深邃,又细不可察地冷笑了一声,“身在江湖,即如身在战场,一旦荒废了武功,自身孱弱,诡计再多又有什么屁用了?倘若当年去的是玉蟾,你也用不着死了……” ………… 江南西道,庐陵郡内,龙虎山。 传说之中,初代天师张道陵,在此炼出了九天神丹,丹成之日,不仅彩霞满天,且伴有虎啸龙吟,故以龙虎为此山命名。 在其之后,历朝历代,均有张姓天师出世,弘扬道法,彰显神威。寸积铢累之下,终于成就了此山‘道教祖庭’之荣称。 但是这一代的天师却并非张姓,他复姓司马、名玄帧。 须知,天师府的上承下袭,一向是严格遵照祖师张道陵之遗训:“世世一子,绍吾之位,非吾家宗亲子孙不传!”故历任天师道教主一位,一向是张家父终子嗣,绝非旁姓可以觊觎。 此条祖训从东汉时起,一直沿至当代,都从未有过任何例外,却因为司马玄帧的横空出世,而大开承袭先河,其人在玄门之中道法之高、声威之盛,由此可窥一斑! 若是论到武功,其人所精研的天师府至上武学《伏魔掌法》早已臻至化境,与白羊观的前任观主提炉真人所创的《提炉真气》,并称为玄门之中的‘刚猛双绝’。 同时,此人多年来,亦常在江湖行走,如今已是江南武林公认的泰山北斗,与“南剑”沈闻道更是识于微时,交情甚笃! 而在此山之中,有一天然溶洞,名为‘龙涎洞’,洞中可产一宗奇宝,名为‘玲珑玉髓’,九个月可产一滴,遇风则干、落地化玉,只有以纯种玉壶承接,冰窖储存,方可为‘髓’。 此宝对于常人已然很有益处,敷在体表,不光可以起到活血化瘀、强筋健骨之效,更对专练外功之人有着莫大的裨益,但是比起修习《抱朴盈冲经》之人,所能起到的效用,却又是天差地别了。对于赵雪骥来说,若是得之,实不啻于一宗天材地宝! 当然,以沈闻道和司马玄帧之私交,为了爱徒讨要个一壶半罐,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书归正题。 这一日,沈闻道、陈听涛、赵雪骥、灵臻小道士,四人一行,经过了多日的赶路,此时早已深入庐陵,举目眺望,在一片云雾之中,隐然已能够看到龙虎山的雄奇轮廓。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二十四章:万里西风一剑寒 “碧水丹霞踞龙虎,洞天福地隐仙庭。这道教祖庭所居之地,也当真称得上是气象万千、得天独厚。” 赵雪骥望着目尽处若隐若现的龙虎山,不禁感叹了一声。 沈闻道慢手捋须,道:“雪骥,说起这道教祖庭,其实和我们吕祖派的几位师祖殊有渊源,你既生在赵家,而望月楼又是出了名的‘万事通’,想必你是知道究竟的了。” “徒儿不敢妄言究竟,仅仅只是略知一二。” 赵雪骥知他有意考问,神情谦逊,道:“本派初创于天授年间,由祖师‘纯阳子’吕洞宾开山立教,本名全真教,是为玄门一大正宗;初时只专意于炼丹画符、布道传法,且与天师道十分亲近。直到后来,门下出了一位武学奇才,不修道法,反而将一门心思,扑在了纯阳祖师所遗零碎的剑诀心经之上,终于在晚年时领悟通透,从此脱离全真教,自开一条支脉,视道法为末,却以武学为本,此后在江湖中浮沉多年,又幸蒙天眷,得到了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神功宝典《抱朴盈冲经》,两相糅合,一跃而登临绝顶,终于名声大噪!而这条另辟蹊径的支脉,正是如今的吕祖派。若是追溯缘分,本派自称玄门亦无不可。” “说的不错,这也是为师多年来亲近道盟的主要原因。” 沈闻道含笑点头,眉间又稍露一丝怅然,叹道:“可惜本派当年起了严重内讧,导致吕祖的《天遁剑诀》几经跌宕,已然是下落不明……而《抱朴盈冲经》,也因为融入了吕祖的部分心经,导致许多关卡皆须以相应的剑诀两相印证,才能寻找到突破的法门,这也是为什么后来的三代师祖皆被困在第二重天,之后数年不得寸进、终于含恨而终的原因。” 赵雪骥心怀向往,不禁扼腕一叹,曼声道:“醉舞高歌海上山,天瓢承露结金丹。夜深鹤透秋空碧,万里西风一剑寒……吕祖向有‘纯阳剑仙’之美誉,以惊世之才注入剑道,可以想见《天遁剑诀》,定然是一门旷古绝今、难有后来的精绝剑术,身为用剑之人,却不能够一窥妙诣,实在是深以为憾!” 看着这师徒二人边走边聊,忽然又长吁短叹起来。 身后的灵臻也“唉”的叹了口气,望向陈听涛,道:“师父,咱们这一路上来,不管是门派人物,还是民俗风化,又或是山山水水,好像还没有雪骥师弟说不上来的时候,怎么回事,那望月楼究竟是何方神圣?” 陈听涛满脑门黑线,先在他的头上敲了一记,才阴着脸道:“咱们简寂观就没有藏书阁么?你这些年来去了几次,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吧!笨蛋东西,整日除了惦记那些个邪门歪道的玩意儿,你倒是说说,你还有什么本事了?” 灵臻揉着脑袋,撇了撇嘴,咕哝道:“还藏经阁呢,就一间又破又烂的小柴房,这些年都结满了蛛网,可见你这个笨蛋师父,也没有怎么去过……” 陈听涛眉尖一挑,“你说什么?” 灵臻眨眨眼,讨好一笑,“没什么,我是说回山以后,一定要痛改前非,勤学苦练,早日赶上师父您的‘乱七八糟’,将咱们灵宝派发扬光大。” 不出预料的,头上又多挨了几下,眼含泪光,哀嚎连连。 多日结伴,赵雪骥对这二人的性格已十分了解,不时回头笑看,面上却已然是见怪不怪了。 四人脚程极快,不多时,已来到了龙虎山山脚之下。 “雪骥师弟,你快看,那茶棚里坐着好大一只红毛猴子,野畜上桌,莫不是成精了么?” 就在这时,却见灵臻张口挢舌,神色夸张,一手指着一个方向大叫。 三人怀着疑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只见在山脚西面,正有一间简陋的小茶棚,左右挑了两根布幌儿,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两行字,正是:“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 只怪左右各有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松,大片的树荫遮挡下来,将其掩盖在中间,看起来十分的不起眼,也难怪三人没有发现。 这时定睛一瞧,在那小小的茶棚之中,竟然真有一只六尺来高的红毛猴子,正学着人样儿,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 沈闻道毕竟见事极多,不以为怪,淡然一笑:“看这小茶肆孤立幽静,树荫片片,我们去饮碗茶水解渴也好,左右已到山脚,上山却也不急在一时。” 陈听涛和赵雪骥忻然称“好”,赵雪骥拉上了灵臻。 走到跟前,就见一名肩挑抹布的瘦脸小厮迈出棚来,笑脸逢迎,道:“四位客官,快请里面坐,你们来的好巧,小店正煮了一锅上好的仙茗,只等贵客品尝呢!” 陈听涛闻言不禁轻哂:“你这小厮,岂可为了生意胡夸海口。”但是见其机敏伶俐,有心想要逗弄调笑,便问道:“敢问贵店所煮是哪种香茗呀?” “不不不,不是香茗,是仙茗!”那小厮仍是满脸堆笑,且煞有其事地纠正道。 四人皆被其神神叨叨的模样给逗乐了,灵臻接过师父话头,笑问:“凭你说得好听,所以究竟是何种仙茗呢?” 那小厮自幼在龙虎山山脚长大,别的不算精通,可若是说到识人辨贵,还是很有一套经验的。此刻瞅了瞅陈听涛师徒,只觉得仙风道骨,不似凡人,眼珠一转,笑道:“小店别的不敢夸口,单说店里的仙茗,嚯,那可真是闻名遐迩,上清小丫叶,就连这龙虎山上的仙长们,可都没有这份口福哩!” “好一副伶牙俐齿,好好的‘上清丫叶’,居然给你分了个大小。”陈听涛摇头轻笑,又问:“那照你说来,这龙虎山上的诸位又饮的是什么?” “他们饮的那自然是上清大丫叶,精挑细选过的小丫叶都在这儿呢。”那小厮摇头晃脑,面露得意。 陈听涛道:“好,那就让贫道尝尝看,可别自砸了招牌。” 四人说着笑,前后脚走进了茶棚,第一眼就看向那只红毛猴子,只见那猴子端坐不动,只以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捧着一大碗淡青色的茶水,也不理会走进的四人,正在以小口嘬呷着。 四人皆露异色,挑了张干净桌子坐下,灵臻首先忍不住好奇,朝小厮问道:“喂,这只怪猴子可是你养的?” “我哪里能养得了这蛮货,它是老板养的,小仙师,你别看它这会儿饮茶的时候安静,平日里泼横着呢!”小厮撇了撇嘴,望向那猴子的眼神竟还带有几分惧意。 赵雪骥上下打量了几眼,道:“师父,我看这猴子不像是普通家宠,这间茶肆的老板似乎深谙驭兽之法。” 沈闻道听他这么一说,忽然怔了怔,又轻轻一摇头,像是否决了脑海中的某些猜测,道:“能够驯养至此,的确是有些本领,不过猿猴天生近人,且具有灵性,并不多么罕见。” “对对对,我家老板的本事那可真个大着呢。”旁边正在舀茶的小厮这时又插了一句。 赵雪骥目光一动,问道:“这位小哥,你可知道你家老板除了这只猴子,还养了些什么?” “好像还有几只别的,不过我只见到过一只黑色的鹰隼,那只臭鸟儿比这猴子更令人讨厌呢!”小厮端来茶盘,一边将茶水放下,一边很有些记恨地道。 赵雪骥微微皱眉,却也不再开口,而是端起一碗清茶,放在鼻端闻了闻,目光微亮,小口饮了一口,喜道:“咦,你家的茶果然不假,是上清丫叶的味道,我在家中饮过此茶。” 又笑了笑,“不过这大小丫叶之分,我却是喝不出来,大概是那老板夸大其词,哗众取宠吧!” “这位公子贵气不凡,真乃识货之人。”那小厮在一旁堆笑附和,眼珠一转,又笑眯眯地道:“正因为是希珍仙茗,所以这一碗便要三两银子,客官们饮了四碗,该是十二两银子。” 一碗清茶三两银子,赵雪骥听完呆了呆,哑然失笑,心想:今日莫不是撞进了一家黑店? 灵臻用力一拍桌子,率先发作,道:“你这个小厮,好不识相!只是一碗寻常茶水,也竟敢这样狮子大开口,此等行径,却和那些拦路劫道的蟊贼有何不同了?” 须知,此时的一两银子折一千文钱,而一斗米却只卖五文钱,不论在谁看来,这个茶钱都是贵的有些过分了。 赵雪骥拉了拉灵臻,道:“师兄不必动怒,说起来,这三两银子的天价茶钱却是赖我。” “师弟何出此言?”灵臻不解道。 沈闻道与陈听涛坐于一旁只是细口喝着茶,此刻二人也看向赵雪骥,却只是笑而不语。 赵雪骥面露无奈之色,转头看向小厮,说道:“小哥,若是我猜得不错,你这茶水的价钱应是逢人而估吧。” 那小厮闻言面色登时一变,但很快就以笑容掩饰起来,连道:“瞧公子说的,我是敞开门做生意的,怎敢胡乱定价?” 赵雪骥微微一笑,也不用强,而是伸手入怀,摸出了一块金锭放在桌上,道:“那这样好了,你告诉我你这价钱是怎样规定的,这锭金子就是你的了!” 那小厮一见金锭,顿时眉开眼笑,坦然说道:“这是我家老板定下的规矩,乞丐农夫、老弱妇孺、行脚和尚,一律赠饮,这类人不收钱;官吏商贾、狰狞强豪,一律一两银子;道人打扮,尤其是道貌岸然之人,二两银子;另外遇到饮得出此茶味道之人,收三两银子。” 听他介绍完,赵雪骥呆了呆,旋即强忍着笑意,赶忙别过头去;只见陈听涛此刻黑着一张脸,眼神已十分不善,坐在一旁的灵臻也是目瞪口呆,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这位神秘的老板怎敢如此定价?实在是欺他们师徒太甚也! “你们老板敢在龙虎山的脚下定下这么个规矩,真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呀。”沈闻道饮干茶水,悠悠而笑。 “客官明理,可不是说么……就因为这个怪规矩,我有好几次都差点被人给揍了。”那小厮把两手一摊,面露无奈。 沈闻道一笑置之,看了眼天色,道:“不必在此深究无谓之事,这茶肆虽然颇多怪异,想来那老板应该是与哪家玄门有怨,既然和我们无关,咱们歇好了就上山吧!” 几人渐次走出,只有陈听涛留在最后,沉着脸,就当着那小厮的面,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夹起金锭,劲力所至,直将那金锭捏成了一坨扁饼,冷哂两声,飘然出店。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二十五章:扶风郡再见可期 四人出了茶棚,辨明山路,径上天门峰。 沿途山景甚佳,奇峰嵯峨,冽泉过涧,林麓幽深,空谷传啼,愈往上行,只觉云雾渐重,烟霞隐隐,如同置身在蓬瀛仙府,端的不似俗界。 四人放松了身心,一路上不急不缓,直至日头西斜,天色渐暗,才堪堪来到半山腰上。 只见在崖畔显眼处,竖起一块巨石,上有人工凿痕,似乎是一面告示石碑,但因为年月深久的缘故,碑上早已缠满了枯藤杂草,底下字迹模糊,难以辨认。 沈闻道来到这里后就驻足不前,并且以目光示意赵雪骥; 后者点头会意,迈步碑前,拔出佩剑来,三两下铲除了藤草,才现出了底下的三个红漆大字——解剑碑。 赵雪骥微微恍然,又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山腰,全然不见一个人影儿,又疑惑道:“既然主人家要我们解下兵器,客随主便,理应从命,但是此地怎么也应该有个接收的管事才是啊。” 陈听涛道:“在这解剑碑前,往常自然是有守护弟子的,但是不日就要举办论道大会,布置会坛、修葺客房、诸事颇繁,想来是天师府的人手不够,所以抽调了回去。” 灵臻挠挠头,愁道:“那咱们该怎么办?带剑上山很是不敬,不带吧,却也不能丢在这里不顾。” 沈闻道莞尔一笑,道:“天师府立此碑的原意,是要令一些心怀叵测之辈见难而退,除下了兵器,即是断绝了歹念。但对江南绿林却没有这个必要,毕竟彼此已做了许多年的老邻居了!” 一语言罢,仰视峰顶,提声长啸:“司马道兄,江南沈闻道前来拜山!” 啸声雄浑,如惊涛拍岸,越往上传,越是激烈高昂,恍如天雷一般隆隆作响。 旋即又对赵雪骥与灵臻嘱咐道:“司马掌教乃是玄门领袖,德高望重,你二人作为后辈,绝不可失了礼数。” 赵雪骥与灵臻脸色一正,颔首称“是”。 等不多时,就见两条人影,一黑一紫,如星丸跳动一般,从山上飞步而下,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已来到四人面前。赵雪骥定睛一瞧,却是两位穿着锦绣道袍、仪态庄严的中年道士。 那二人一见沈闻道,面上先露出一抹惊容,紧跟着便是浓浓的钦佩与敬仰,同时拱手作揖,道:“恭喜沈师兄重出江湖,十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说完,才一齐面向陈听涛,微笑道:“简寂观的陈师弟也一起来了,甚好,甚好!” 沈闻道看向来人,和陈听涛一齐还了一礼,口中笑道:“原来是秉昆、秉芥两位师弟,司马道兄何在?” 左侧的黑袍道长欠了欠身,歉然道:“请沈师兄见谅,你的书信掌教师兄已然收到,原本十分喜欢,一连多日脸上都挂着笑容,又命人取出窖藏多年的美酒,就想在龙虎山静候师兄你的光降。但是很不巧的是,五日之前,却因‘论道大会’突生变故,不得已只好匆忙下山,在临行前又是千叮万嘱,要我二人一定要好生接待,并且向沈师兄转达他的由衷歉意!” 沈闻道摇了摇手,笑道:“十年论道,兹事体大,司马道兄身为掌教,自当以大事为重,沈某岂有怪罪之理。” 又询问道:“却不知他在下山之时,可有说过何时回返?” 右侧的紫袍道长稍显阔达,拂须而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掌教师兄此次下山,只是为了寻回张载道那个小子,其人就在庐陵附近,所以最晚也会在大会开始前回山。” “哈哈哈……原来是因为张载道那个小子,我都忘记了,十年已过,他也该是下山历练的年纪了。” 沈闻道微微颔首,想起多年前的张载道,那时还只是个顽劣不堪的小顽童,如今却已长成了大人,笑了几声,又有些疑惑,问道:“据我所知,这论道大会历来只是三教领袖之间的切磋,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和张载道这小子扯上了关系?” “唉,那是以前,今届实有极大的变故。” 黑袍道长摇了摇头,叹道:“就在日前,那齐云山的曲溪真人,连同武当山的武曲真人,二人写了一封联名书信,共同提议,说是要推陈出新,有关于‘护道令’的归属,不再是以三教领袖的切磋为准,而改为以三教的年青翘楚互相比试!掌教师兄推说不过,无奈之下,只好点头同意了。而天师府今届的人选,自然也就落在了张载道这小子的头上。” 沈闻道听了,却仍有些不明究竟,侧头看向身边的陈听涛,递去一丝询问之色。 陈听涛点头一笑,道:“话说在三十年前,青城山气运盈溢,终于冒出了一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提炉真人,武功道法均在当世绝顶,原本沉寂了许多年的白羊观,也是靠着他的勉力拼搏,这才跻身进入三教一盟。若是没有提炉真人,如今的道盟却该有那齐云山一席之地。而今提炉真人失踪多年,白羊观折其天柱,我看今届这太素宫是来者不善呐!” “陈师弟慧眼洞悉,太素宫确实是来者不善,其所针对的,也正是近年来日益式微的白羊观。” 黑袍道长微微颔首,肯定了他的猜测,随即对沈闻道说道:“沈师兄,你在信中提及的‘玲珑玉髓’,掌教临走前已为你准备妥当,请随师弟上山,随取随用。” 说着话,又满带好奇地看了一眼站在其身后的赵雪骥。 沈闻道眼中一亮,忻然道:“司马道兄有心了!就请两位师弟带领我们上山。” 又不忘转过身来,对赵雪骥与灵臻介绍道:“这两位道长正是张天师的后嗣传人,身份尊荣,不在司马掌教之下,这一位是‘荡邪真人’张秉昆;这一位是‘殄魔真人’张秉芥,你两个小辈有幸得见真人,还不快快行礼?” 那二人不敢有违,齐齐深揖一礼,口称:“拜见真人。” 几人又在原地寒暄了几句,随后在两位张姓真人的带领下,径上天门峰,不多时,已来到了峰顶。 这座天门峰既高且直,长逾千仞,矗然如倚天之柱,四人置身峰顶,目光已与云海齐平; 此时已至傍晚,晚霞升起,看起来却并不甚高,赵雪骥睁眼张望,只见不远处一座恢弘庞大的宫殿群巍然矗立,一周围云气萦绕,天边的彩霞似乎都沦为了一面巨大的背景与画布,不禁暗叹一声:好一座仙家府邸,尊贵却不失缥缈,真令人心驰神往。 随后穿行在天师府中,心中触动更深,只觉得那些围墙门户似合八卦九宫,当中的一草一木、亭台楼阁,却仿若棋盘点星,似动似静,若近若远,实在是妙不可言。 最终,在两位张姓真人的带引下,四人走进了一间坐北朝南,清雅别致的小院儿,环境极佳,且安排了两名小道童,服侍着沐浴更衣,用膳休息,就此安顿了下来。 翌日清晨,天门峰顶,一隅清净所在。 在一块苔藓斑斑的青石之上,赵雪骥闭目盘坐,褪去了上身衣衫,五心朝天,宝相庄严,由脸部起,再到上身的每一寸肌肤,此刻却是覆盖着一层深青色的玉质光彩,乍眼看去,似乎是一座晶莹剔透的美玉雕像,又像是一件玉质甲胄穿在身上。 沈闻道负手立于一旁,山风吹来,蓝衫猎猎,此刻正曼声诵道:“山间之玉,砥砺石中,脱胎尘内,涣然化气,其大无外,其小无内,颠山倒岳之精脉,任意调遣之神兵! 喻以人体,九衢脉络,百窍根系,一气生则阡陌通,周转奇经,归化黄庭,内则蔽不新成,外则折冲无极...... 本派的《抱朴盈冲经》之核心妙诣,即是第二重天才可获得的‘冲虚真气’,而这冲虚真气也可称作‘颠山玉气’。是以凝练五脏、萃取六腑,为人体最沉最重之气!此刻你玉髓洗身,应当摄心归元,摒绝一切俗虑杂念,专心致意,先将这些‘玲珑玉髓’吸收纳取,加以壮大你体内潜伏起来的冲虚真气,直等触摸到瓶颈所在,再一鼓作气,破开难关!” 赵雪骥此刻遍涂玉髓,迎着山风,早已凝固,上半身如遭绳捆网缚一般,动不能动,眼不能睁,口不能言。 随着时间的流逝,体表原先冰冷的玉髓也逐渐变得燥热起来,体内更如烈火烹油一般,一股股凝实且遒劲的真气,正在飞速壮大增长,一次次的冲击着第二重天的关隘。 但是一连多次,始终都差了那么一丝丝,心中不由得一叹:这一层壁垒,就应该是因为《天遁剑诀》的失传,从而令《抱朴盈冲经》有了一丝细微的缺陷,平常还察觉不到,可一旦到了冲关的时候,这一丝缺陷就被无限放大,成为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想着想着,心中忽然一动,在即将冲关的那一刻,运行起了得自慧潜禅师亲自口授的完整心经——《无相禅机》。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他本想借由此经弥补缺陷,从而冲破最后一层壁垒,却不料这时默诵运行起来,却渐渐的神游物外,陷入‘无意识界’之中,似梦似醒,若生若死。 沈闻道六识敏锐,已有察觉,只见赵雪骥的浑身上下,随着他的一呼一吸,隐然有淡淡的金光明灭不定,天灵盖上亦有蒸蒸白雾不断溢散,心下略微起疑,下一刻就猜到了赵雪骥的作为。 “嗯,这孩子好聪明,居然想到了它山之石,用以攻玉的方法,不过各家心经走脉不同,若是相悖过甚,一同运转,恐有走火入魔之危啊……坏就坏在我未看过《无相禅机》,并不知道它的运行经络,这却教我如何是好?” 沈闻道忽喜忽忧,在原地不停踱步,很有些踌躇不定,过了良久,才做出了决断,今日冲关失败、枉费一罐玉髓事小,走火入魔、伤及徒儿的根本事大! 他本是很有主见之人,阅历既厚,见事自然极快,一生之中很少有左右为难的时候,此刻的为难,实是因为太过关心。 但是,还不等他发功干涉,陡然间,只听一声宛如瓷器破碎的脆响传了出来。 沈闻道掌心出汗,注目看去,只见赵雪骥上身的玉髓自脸部始,缓缓裂开一条细微的缝隙,且迅速蔓延至周身。 “喝——” 就在这一刻,赵雪骥倏地睁开一双星目,长啸而起,但见瘦削的上半身躯体红彤彤一片,且在表皮下,犹见一道约有三指粗细的真气在起伏游走、横冲乱撞,冲到手臂,则手臂随之壮大,撞到胸膛,则胸膛随之臌胀…… 这时赵雪骥双臂一分,那条真气亦随之分流两臂,肉眼可见的,两臂在缓缓壮大起来,脚下一个垫步,人已矫跃而起,自上而下,拳出如龙,打向旁边的一排树木。 “颠山倒岳玉气生,天登二重虎驭风!” 拳风过处,大片草木纷纷伏地,犹有两株老树在“咯吱”声里轰然而倒,似有一股飓风啸卷而过。 “二虎驭风,第二重天……” 沈闻道目露喜意,没想到真的给他“攻玉”成功了,走上前问道:“雪骥,你在冲关之时,同时也运转了《无相禅机》?” 赵雪骥道:“因为那最后的一层壁垒实在顽固,徒儿也是一时情急,所以就大胆的尝试了一下,害得师父担心了!” “哈哈哈……没想到《无相禅机》神奇如斯,竟然真个补足了《抱朴盈冲经》的缺陷,为师替你高兴还来不及,岂会怪罪!” 沈闻道拂须朗笑,甚是欣慰,又点头道:“如今你第二重天已成,又得到了这门神功,武功已然不弱,可以独自行走江湖了……唉,为师知道,这几年来,你很想回去扶风郡的家里,去了结那些恩怨,现在你有了倚仗,放你回去,我也能够放心了!” 赵雪骥目孕泪光,道:“师父……你的再造之恩,徒儿,徒儿至死也不敢忘,只等回家了结了恩怨,再回来侍奉师父。” 沈闻道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面露怜惜之色,道:“傻孩子,难过什么?又不是生离死别。这样好了,反正是恰逢盛会,等论道大会结束了,你再走吧。” 赵雪骥点了点头,道:“好,徒儿也很想再见白羊观的几位朋友。”说着低下头来,看了看右腕上戴着的藤环,目光柔软。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二十六章:虎啸龙吟风云会(一) 是日,三月二十七。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由日出时起,就见天门峰的山道上旌旗招展,人影绰绰,在杂乱的喧嚣声中,排起了一条五颜六色的长龙,其中不光有各大玄门派来与会的道士,更有许多慕名而来的武林中人。 只不过,除了有数几家与天师府相熟的玄门,其余人等在经过解剑碑时,皆须留下兵器,空手上山。 一直等到日上中天,眼看登山之人渐趋稀少,迎宾的道士纷纷返回,仅在解剑碑前留下了几名弟子作为守护。 而此时此刻,在天师府的中心地带,有一片极为平整的开阔地,均由三尺见方的青砖铺就; 在会场正中,可见三十六根蟠龙石柱巍然耸立,拱卫着一座由汉白玉精心砌成的庄严醮坛,此醮坛乃是初代天师张道陵所建,用以祈福禳灾、祭天通神之所,世称“天罡坛”。 但见此时坛上共设五把座椅,五位高冠鲜衣的道人端坐其上,形容肃穆,目无斜视。 而在坛下的各大玄门则规整地排成一列,一眼扫过去,共有五面旌旗,各书:“龙虎山天师府”、“青城山白羊观”、“武当山玉虚宫”、“齐云山太素宫”、“庐山简寂观”。 天师府旌旗处,一众人等身着明黄道袍,为首一人身负长剑,双耳垂肩,丰仪清古,只是眉梢眼底却显见一丝疲懒。 白羊观旌旗处,为首者是一名清冷且娇妍的女子,却不知为何,此刻俏脸上隐含愁容,身后诸人皆穿紫色道袍。 玉虚宫旌旗处,一众道人身着青衣道袍,为首一人四肢欣长,鹤冠羽衣,顾盼之间,很是意气风发。 而在太素宫旌旗处,却见人头攒动,影影绰绰,单看人数竟然是最多的一方,各人穿着月白道袍。为首之人脸色苍白,道袍之下又穿了一件玄色的轻甲,正在闭目养神。 站在简寂观旌旗之下的,自然是早来三日的灵臻小道士,在他身后站着的,正是今早才姗姗赶来的同门师兄弟们。 而在五派弟子身后,则是为数最多的武林豪客,乌泱泱一大片,几乎将整片会场包围了起来。 “论道由来三十载,时隔十年,今日三教齐会,又有太素宫、简寂观、这两家传承久远的道门同辈前来观礼,连同诸位武林朋友,本座代天师府先此见礼!” 一道朗朗雄浑,且极具威严的声音自天罡坛上响起,传遍了整个会场,使每一个人都能清楚的听到。 沈闻道师徒俩位于东南一角,隐身在观礼人群之中,这时听到声音,赵雪骥踮脚眺望,但见天罡坛上坐在正中的一名黑衣道人,此刻离开了座椅,朝着坛下众人微一拱手,显得很是大方。 赵雪骥仔细端详,只见其人黑须拂胸、相貌奇伟,手持一根光泽莹润的玳瑁如意,举手投足间,不仅风度翩翩,更有几分卓然威仪,心下先暗赞了一声,问道:“师父,此人气度不凡,又是位列首座,可正是司马玄帧掌教?” 沈闻道点头微笑,“不错,正是司马道兄。只是没有想到他直到今晨才姗姗而归,险些错过了大会。” 赵雪骥接着问道:“天罡坛上五座,除了司马掌教和陈师叔,另外三人却是何人?” 沈闻道“嗯”了一声,伸手指点,道:“由左侧你陈师叔说起,旁边这个头裹紫阳巾的老道即是齐云山的曲溪道长;接下来这个面容敦厚的道人则是武当山的掌教江武曲;坐在最右侧的紫衣老道则是青城山的玉鼎真人。” 赵雪骥一一分辨了,想起这玉鼎真人正是郭月吟当年提及的师叔,而自己的灵药藤环也是此人所炼,心下微微一动,将目光投向白羊观众人,看向了郭月吟,心中欢喜,自忖:虽然过了两年多,但郭姐姐丝毫未变,而且出落得愈发美丽了,待会儿大会结束,我上前去相认,也不知道她能否认出我来…… 就在他恍惚出神之际,那五位玄门巨擘此刻一齐起身,走向了高坛中心,在那里横着一张祭天长案,案上果品备齐,又有一大二小三口青铜香鼎。五人颜色肃穆,各诵祝辞,焚香礼拜。 直等完成了繁琐的祭天礼仪,司马玄帧长呼一口气,向江武曲和玉鼎真人各看一眼,道:“二位道友,祭礼已毕,按照往年的规矩,接下来就应该是三派掌教在一起比试武艺,然后再进行道法辩论,最终决定‘护道令’的十年归属。” 说到这里,语气一顿,又瞥了一眼满面红光的江武曲,道:“不过今届由于太素宫与玉虚宫的联名倡议,欲要推陈出新、磨砺后辈,遂改为三教的年青一代相互较量,此事既无异议,那就请二位选定人才,开始武比吧!” 那二人早已知悉,相继点头。 尤其是江武曲,更是面露得色,对于自己能否胜过司马玄帧,他实在是没有把握,但若是选用年青一代,他却对自己亲手栽培了二十年的徒弟很有信心!这也是为什么曲溪道长当时刚一提出这个建议,他想也没想,立刻就同意的原因。 此刻转过头,看了一眼自家玉虚宫的旌旗,再看向旗下那名鹤冠羽衣、意气勃发的小道士,亲切地叫道:“延宗,乖徒儿,该你上场啦,待会儿如果遇见了张载道,就给我狠狠的揍!” 那人走出人群,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道:“徒儿谨记。” 大耳垂肩、丰仪清古的张载道也收了懒散,自发地迈步上前,与其并肩而立,向高台作了一揖,苦着脸道:“江师叔,你老人家和我师父不对盘,干么拿我来撒气,小子是冤枉的呀……” 司马玄帧瞪了他一眼,淡淡道:“没大没小,成什么样子了?待会儿你若是运气好,首先遇见了玉虚宫的郑师兄,可要记得心怀感激,取胜便了,莫要伤了和气!” 他把“运气好”和“心怀感激”这两个词儿说的很重,言下之意,遇见白羊观就是运气不好,很可能会被第一个淘汰,而若是遇见玉虚宫,那便是稳操胜券了,所以才需要心怀感激…… 当然,这些都是夸大其词的说法,只是看不惯江武曲那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儿,才专门和他顶针。 张载道叹道:“唉,徒儿也只能是尽力而为,尽量赢得光彩,输得也光彩……” 司马玄帧一向对这个徒弟无可奈何,索性也不管他了,反而将目光投向白羊观的方向,但见玉鼎真人连同郭月吟,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问道:“玉鼎,你们怎么了?” 又看了一圈,登时明白过来,讶然道:“平潮人呢?” 玉鼎真人苦恼地道:“平潮比我们先走几日,本来说好了就在龙虎山会合,怎料到现在还没有赶到……司马道兄,说不得只好请你将比试稍稍延缓一二了。” 司马玄帧微微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道:“这个自然。” 正待宣布,却听一旁的曲溪老道冷笑数声,道:“自有论道以来,白羊观连胜三届,看来不光是养出了威名,同时也养出了不少骄矜之气呀!居然连论道大会也不放在眼里,怎么,现在是要这么多人一起等他么?” 说着话,一挥拂尘,踱步上前,忽然道:“司马道兄,正巧老道也有个提议想了很久,本就要在武比之前提出,眼下既然延缓了比试时间,就容老道说出提议,大家一起参详参详如何?” 司马玄帧微微皱眉,虽然见他屡次插手道盟之事,心中很有些不喜,但还是点头道:“你有何事,请说无妨。” “多谢道兄成全。” 曲溪老道轻轻颔首,忽然之间,肃容正色,道:“自从提炉道兄失踪以来,白羊观颓然式微,每况愈下,忝为道盟三教,其实早已是名不副实!常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而我太素宫,近些年来却是香火鼎盛、有目共睹… …论道大会三教一盟,贫道窃以为,应当由当世声势最高的三教道派组成,所以在正式武比之前,贫道首先要和白羊观的诸位,来争一争这三教一盟的席位!” 说到最后,已然是须发皆张,疾言厉色! 见他忽然之间发难,而且说的如此难听,玉鼎真人是又惊又怒,此刻师门名誉攸关,也由不得他多想,便冷声道:“虽然自师兄云游而去,白羊观往日盛况不复,但也绝不至于沦落到要丧失三教一盟的席位,曲溪道长想要如何争?白羊观奉陪到底便是!” 大伙儿早就猜到今届的论道大会,太素宫是来者不善,但是任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曲溪道长竟敢如此行事,此刻不论是司马玄帧、江武曲、或是陈听涛,也都是眉头紧皱,大感棘手。 看这情势,只要一个处理不好,今日难免要血溅天罡坛啊! 司马玄帧思忖过后,道:“这论道大会,首先是由提炉道兄提出,三千道兵所练剑阵本是残阵,后来也是提炉道兄与本座一一补全,曲溪道友今日如此刚愎行事,是否有些稍欠考虑了?” “司马道兄此言差矣!三教一盟的主要职责,正是守卫全天下的玄门道统,既然今日的太素宫在各个方面,已然超越了白羊观,事关今后的道盟兴衰,司马道友又何必拘于此等小节呢……” 曲溪老道面无表情,却仍是寸步不让。 “司马道兄,请你答应他!不论是比武较艺,还是作生死斗,贫道都代我大师兄接下了!” 蓦地里,只听一声清啸自不远处传来,不待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条紫色的人影儿如同电闪雷射,早已来到会场之中。 各人瞩目过去,只见此人年近三旬,七尺偏瘦,相貌虽然平淡无奇,但其身上却有一股翩然出尘的气质,能够使人在不经意中对其产生好感,身裹一袭紫色道袍,斜提一柄白芒氤氲的长剑,此刻看向曲溪老道的眼神却满孕怒意。 “平潮,你可算是来了……” “小师叔,你怎么晚来了这么久?” 一见来人,玉鼎与郭月吟同是一喜,第一时间迎上前去。 郭月吟奇道:“以小师叔的脚力,又早了我们几日出发,怎么足足迟来了半日?” 平潮看向二人,歉然道:“让师兄和师侄担忧了。” 又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其实早在今晨我就已来到了龙虎山,但是在山脚下,却偶然遇见一名十分难缠的刀客,那人和我足足纠缠了大半天也没有分出胜负,眼看日上三竿,已到了大会时间,不得已我才停下了手,好言相说,和他另约时间,这才脱身,然后就急忙奔上了此峰!”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二十七章:虎啸龙吟风云会(二) 玉鼎和郭月吟听了,心中很是惊讶,但此地却非谈话之所,只好点了点头,道:“不论如何,只要赶上了就好。” 司马玄帧道:“平潮,你既然来了,那这争与不争便由你和玉鼎道友共同决定罢!” 说着话,拂须含笑,意甚欣慰; 这些年来,他只有一半时间坐镇在龙虎山,其余时间却皆在关外的日月谷中教导“三千道兵”,而平潮此人,很早前就受到了提炉真人的雪藏,与道兵同在日月谷中避世修行; 二人相处既久,早已有了师徒之实,所以不论是武功还是道法,他对平潮都有着十足的信心,此刻在欣慰之余,又记起失踪的老友,不禁暗叹一声:“平潮学有所成,业已破关出世,提炉啊,不管你是生是死,都是后继有人了……” 平潮对着几名巨擘深施一礼,凛然道:“诸位道兄且作壁上观,白羊观愿接战帖,至于如何比试,还请曲溪道长示下!” 眼见其人目含怒色、剑吐寒芒,实非易与之辈。曲溪老道心下微凝,淡笑道:“归云一剑寒九州,青城第一归云剑的赫赫威名,已是如雷贯耳,平潮道友的风姿与气概,亦令贫道心折。” 紧接着,点了点头,道:“好!既然贵派敢于应战,老道便厚着脸皮出招了。众所周知,道盟历来只存三教,正应了‘三生万物’之至理,此战既然是为了争夺三席之一,何不依照此法,由你我两家各出代表三人,就在此地,一战而分胜负,胜者高居道盟,败者退下神坛!” 几位巨擘面露恍然,已知其中究竟,且隐隐露出不齿之色。 “曲溪道长,念你也是一门掌教,岂可如此下作行事?!” 玉鼎真人脸色阴沉,只觉得此人为了提升太素宫在玄门之中的地位,竟是连脸皮也不要了,冷笑几声,道:“谁不知道你太素宫有着代代相传的‘黄龙三绝阵’,你若是与那风涧道长、碧池道长,三人合力组成阵法,霎时间人阵合一,黄龙出世,我方莫说是只出三人,十人也万难破阵!为了公平起见,何不改为三人的单打独斗?” “呵呵……战帖已下,岂能更改?若是白羊观的诸位认为不敌,当然可以弃权,只要让出席位即可。” 曲溪老道一挥拂尘,面无表情,并不为其所动。 “你……你……你可有羞耻之心?” 玉鼎真人戟指其面,直气得老脸通红,身躯颤抖。 “师兄,就答应他吧。平潮愿以性命担保,或许此战难以获胜,但是也决不会任其得逞,最多拼他一个玉石俱焚罢了!” 平潮真人目光坚决,慨然一笑,一副欲要慷慨赴死的模样。 司马玄帧和江武曲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看着平潮的身影,心中十分欣慰,只觉得似乎是当年那个打遍道盟无敌手的提炉真人又重现了。 司马玄帧终于不能袖手旁观,开口说道:“曲溪道友,为了公平起见,本座倒是有一提议。” “哦?司马道友若有灼见,贫道洗耳恭听。” 曲溪老道微微正色,今日他敢以势压人是建立在太素宫超越了白羊观的前提下,但在司马玄帧面前,却不敢继续自矜。 司马玄帧拂须一笑,道:“既然今届的改动是为了磨砺后辈,有关于这场席位之争,是否也应该多给年青人一些切磋的机会?我观白羊观中,唯有平潮与月吟二人可以应战,而他们又尚嫌年轻,与贵派三位悬殊过甚,即使贵派最终获胜,恐怕也是胜之不武,难以服众啊!不如这样好了,请你给白羊观略开方便之门,让他们在此地的会场之中,任意挑选两名年不满三十的后辈英才作为臂助,再一同会一会贵派的黄龙阵,你以为如何?” 一边说着话,一边和江武曲分别看向了张载道与郑延宗,目视鼓励。至于什么“任意挑选”,也只是为了避免太过于公开偏袒白羊观,不能服众,而临时改口的一句说辞而已! 曲溪老道年过六十,眼睫毛都是空的,岂会领略不到意思?兼之对于己派祖传阵法的自信,并不把所谓的后辈英才放在眼里,只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站在坛下的张、郑二人,忻然点头,微笑道:“此言甚是合理,就依司马道友之提议。” 而玉鼎、郭月吟等人,则向司马玄帧投去感激的目光,不论是龙虎山的张载道,还是武当山的郑延宗,均乃两教培养多年的嫡系英才,必然是身怀绝技,想来并不会逊色平潮多少,若是这三人联手,对上那黄龙三绝阵,未必就没有一拼之力! 曲溪老道暗暗冷笑,淡然道:“平潮道友,请你挑选吧!” 平潮真人冷哼一声,转过身去,看向跃跃欲试的张、郑二人,心中一安,正待出声选定,却听一声清朗的喝声传了进来。 “小可不才,愿为白羊观一战!” 众人均是一惊,实在是出乎意料,当即循声望去,只见从最外围的武林人士之中,走出了一名白衣款款、剑眉星目的瘦削青年,其人脚步平常,但却走得极快,一眨眼,已来到天罡坛下。 来人斜背剑匣,长躯笔挺,可不正是赵雪骥? 站在人群中的沈闻道慢手拂须,含笑自语:“我的徒儿,不会输给任何人,即便是龙虎武当!” 郭月吟不敢置信的看着来人,尤其是此人还在冲着她笑,红唇微张,小声试探道:“你……你莫不是当年的雪骥弟弟?” 赵雪骥眼噙笑意,面上却佯作伤心,道:“郭姐姐,只过了两年光景,怎么就忘记了我呢?” 郭月吟这才肯定,两片白玉般的脸颊顿时升起一抹绯红,又想起了关于左南江的传闻,目含怜惜,还待上前追问; 却见赵雪骥对她眨了眨眼,道:“等此间事了,再和姐姐细细叙说,眼下还是先来对付这个黄龙三绝阵吧!” 郭月吟“嗯”了一声,知他是为了自己的缘故而出头,心中喜欢,又悄悄看向他的手腕,目光盯在藤环上微微出神。 “青年人,你可知这里是论道大会,聚集了天下的玄门正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跳出来搅闹的么?!” 太素宫人群中走出一名黄须老者,神态威严,开口刁难。 又有弟子在后附和:“碧池长老说得对!臭小子,可知你已闯了大祸,还不赶紧报出家门,然后灰溜溜的滚蛋!” 赵雪骥扯了扯嘴角,笑看诸人一眼,道:“师承吕祖派,南剑座下,江南绿林赵雪骥,可以代为出战么?” “吕祖派,南剑,江南绿林……” 黄须老者面色大变,又有些惊疑不定,低声自语:“不是说那人已经逝去十年了么?” 不只是他,但凡与会的诸人,心头俱是一阵巨跳,怎么回事,死去十年的沈闻道竟然起死回生了?! “哈哈哈……我的沈老弟,怪不得此前传信来,说是要讨要一罐玉髓,原来是不声不响的收了一名好徒弟呀!” 天罡坛上的司马玄帧仰面长笑,却是为了故友的平安归来,而由衷感到欢喜。 他的这一声长笑,同时也肯定了沈闻道死而复生的消息;曲溪老道听了,脸色微变,点头道:“既然是南剑弟子,身份尊贵,自然有资格助战白羊观。” 赵雪骥向着高台深施一礼,道了声:“拜见诸位前辈。” 旋即解下剑匣,从中取出了乌光闪烁、寒气逼人的巫山宝剑,斜提在手中,走向了平潮身侧。 这一下围人再也不疑有他,纷纷感叹: “那是利器榜第三,霸绝巫山啊!” “南剑未死,江南绿林当大兴,强如拜火教也要为之侧目,武林中从此要多事了……” 巫山剑始一亮相,慢说是周围的看客双眼发亮,围绕其议论纷纷,即是四名玄门巨擘亦为之凛然动容,不为这把剑之珍贵,只为其曾饮过的血、与那些伏尸剑下的人! “平潮,还有一人,请你尽快选定吧。”司马玄帧此刻心情大好,看向平潮说道。 平潮真人应了一声:“是”。 又侧首看了一眼巫山剑,眸泛异彩,朝身边的赵雪骥微微点头,以示谢意,旋即又看向张、郑二人,这一下却不好选了,而且十分容易得罪人。 正在他两相为难之际,却听一阵沉闷的钟声由山下传来。 “咚——咚——咚——” 司马玄帧脸色微变,侧头看向坛下侍立的张秉昆,道:“守山钟不会无故鸣响,定然是有人不肯解剑,并且强闯山门,请张师弟速去察看!若有无知贼人,尽管擒下便是!” “谨遵掌教喻令。” 张秉昆微微躬身,脸色一正,正待行动间,紧跟着又听一声清脆活泼的女子声音由山下传来,只听声音,离峰顶已然极近。 “华阴郭家、小女郭采桑不请而来,在上山途中,无意触犯了山规,还望龙虎山上的诸位前辈好生宽恕……”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二十八章:虎啸龙吟风云会(三) 当众人还在琢磨这个“华阴郭家”到底有何来头时,司马玄帧本来严峻的脸色却为之一缓,伸手制止了张秉昆; 并向左右言道:“此人乃是当年的郭武举之女,本座曾在庐山与其父有过一面之缘,其人超然不群,且素怀大志,可称当世潜龙!若无必要,实不宜与之交恶。” “道兄所言极是。”一旁的陈听涛微微颔首,道:“郭子仪此人,和我二哥一来私交深厚,与贫道也有些顺水交情,我二哥亦常常称赞其人有韩信之才、张良之德,只待他朝风云得遇,必可扶摇直上,一飞冲天。” 江武曲等人虽然未闻其名,但是只听这二人没口子的夸赞,也勾起了心中浓浓的兴趣,心想来日若有合适机会,定然也要会上一会这位旁人口中的人中之龙! 与此同时的,只见会场西南一角,正有二人拾级而上,眨眼之间,已进入众人眼帘。 当先之人身穿一袭绿裙,怀里抱着一只小老虎,体态娇娜,巧笑嫣然,正是郭采桑;在其身后,韩仞亦步亦趋,如同侍卫。 眼看这二人步伐轻快,已越走越近,直奔天罡坛而来,大多数人都报以好奇之色,但也有数人面露异色。 平潮真人神情古怪,尤其是看向韩仞的眼神,满带着苦恼之色,心想:不是另约了时间么?这小子怎么又缠上来了…… 在其身侧的赵雪骥也呆了呆,万万没想到在这龙虎山上,竟然会再次见到韩仞!又记起他是北刀的弟子,剑眉微颦,暗暗猜测此人闯入论道大会,是否有心怀不轨的可能。 至于那个站在太素宫旌旗前,一直在闭眼假寐的白衣男子,此刻也睁开了眼,看见韩仞的那一刻,双瞳中隐有红芒涌动,嘴角微微勾起,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缕残酷的笑容。 而郭月吟一见来人是自己的干妹妹,而且不知为何,竟然是和韩仞结伴同行,心下又是戒惕,又是疑惑,正待上前询问,却听司马玄帧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只好暂时作罢。 “小丫头,你是从哪里来的,令严一向可好?” 郭采桑不敢怠慢,赶忙拉起韩仞,一起朝高台敛衽行礼,道:“回前辈的话,小女子是从江陵而来,家父一向很好。” 说完抬起了头,眼珠一转,又补充道:“小女子从前在家中时,常听家父提起司马前辈,说您不光道法高深,而且胸怀若谷,很有仙长风度。又说起龙虎山洞天福地,论道大会更是十年才有一届的盛会,小女子听得悠然向往,这才冒昧而来,又因懵懂无知,冒犯了几名守山的道长,还望前辈恕罪。”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司马玄帧听得高兴,抚须笑道:“令尊实在是过誉了,你这个小丫头口齿伶俐,也很讨人喜欢。所谓不知者不罪,今次闯山就算啦,下次若来游玩,可不能再像这般冒失了。” 郭采桑恭恭敬敬:“是,谨记前辈教诲。” 又侧过俏脸,瞪了一眼讷讷无声的韩仞,细声道:“每次你这家伙闯下了祸,自己都跟个没事人一样,却累得姑娘给你赔笑收场,人家是有上山解剑的规矩,但也有通融的规矩呀,下回你再不听我的话,我就不理你了。” 韩仞此刻的注意力都在赵雪骥与白玉蟾身上,心中思绪万千,忽喜忽忧,哪能听见她在说什么?只呆呆的点头称是。 就在他出神之际,郭月吟已上前拉走了郭采桑,二人姐妹情深,此际重逢,互牵着手,在一起窃窃私语,郭采桑一会儿好奇地看向赵雪骥,一会儿又是气鼓鼓地看向那坛上的曲溪道长。 忽然间,美目中慧光一闪,走向平潮面前,欠身道:“你是我姐姐的师叔,我也叫你一声小师叔,小师叔,今早的事情对不住你了。”说罢,又狡黠一笑,道:“既然那太素宫要布什么臭虫大阵,作为将功折罪,小妹就让韩仞来助白羊观一臂之力!” “若能请到韩兄,此战把握就更大了!多谢姑娘襄助。” 平潮真人眼中一亮,忍不住看向韩仞,今晨在山脚一战,二人已斗至三百招外,却仍然十分胶着,在他看来,若是要真个分出胜负,恐怕输人的会死,胜的人也是惨胜!作为对手,此人令他头疼万分,可若是作为帮手,却足以令他感到振奋! 郭采桑和平潮的对话,司马玄帧自然也是听到了,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韩仞,面露异色; 又看了一眼坛下面含羞恼,忿忿然甩袖走开的张、郑二人,哑然一笑,心道:“这样也好,正好挫挫他们的锐气。沈老弟的传人必然是不同凡响,或许能在他们之上,就是不知这个名叫韩仞的年青人,又有何过人之处?但是看平潮和月吟的脸色,似乎此人也是大非寻常啊……” 而韩仞此刻也平息了心绪,郭月吟和郭采桑的关系他早已知晓,又有太素宫这样的好对手,他没有不帮的理由,对着平潮点了点头,朗声道:“后辈韩仞,愿为白羊观一战!” 平潮真人忍着喜悦,面上却有些不好意思,朝天罡坛上诸人一拱手,道:“几位道兄,人选已定,现下可以比试了。” 司马玄帧点了点头,宣布道:“既然如此,那就开始吧。此次比武,太素宫一方,由曲溪,碧池,风涧三位道长出战;白羊观一方,由平潮,赵雪骥,韩仞三人出战,虽说事关道盟席位,兼之刀剑无眼,但还请六位掌握好方寸,点到即止为上!” 曲溪老道带着狐疑,深深的看了一眼韩仞,虽然也有些不明就里,但却并无忌惮之色,一挥拂尘,已跃下了高坛。 与此同时,太素宫的人群中亦走出两名年老道士,三人会合一起,大袖飘飘,走向了会场的左侧。 曲溪老道居中,另外二人分站两旁,虽然尚未结阵,但已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气韵,将三人紧密的连系了起来,乍一看去,三人外放的气势宛若一体! 平潮真人冷哼一声,率先迈步,朝会场的右侧走去。 韩仞和赵雪骥并行在后,看着已然长高了不少,却仍旧显得瘦弱的赵雪骥,韩仞脸色复杂,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声:“赵小兄弟,左先生他……究竟是被何人所害?” “是我,左叔是受我拖累,才死在了贼人手中。”赵雪骥怆然一笑,眉间哀色更浓。 韩仞浓眉拧起,几乎不假思索地道:“那贼人姓甚名谁?左先生的仇,我愿意帮你去报!” 赵雪骥有些讶然,转头一瞧,这时才发觉韩仞竟也流露出真切的悲伤与愤怒,脸色缓和了不少,却摇头道:“好意心领了,但是左叔的大仇,我并不打算假手于人。” 又微微一笑,直视着韩仞的双眼,道:“你知道么,左叔曾对我说过,说你和他很相像,至少在年轻时很像,虽然我并不是很认同,不过……还是希望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了这句话,脚下忽然加快,超过了韩仞,来到平潮真人身侧站定,目光平视,再无波澜。 韩仞杵在原地怔了怔,滋味复杂,终于甩了甩头,一扬手,拔出风雷刀,和那二人并排站定。 六人面对着面,目光抵触,气势倾轧,直令整片会场的气氛都变得紧张起来,尤其在六人之间,似乎连气温都在急剧降低。 只见那曲溪、风涧、碧池等三名老道脸色严峻,如覆阴霾,白须白袍一同飘然而起,而三人原本还佝偻的脊背,却渐渐变得笔挺起来,仿佛恢复了青春一般,且各人手中皆持一柄金光灿灿、分外显眼的盘龙重锏! 曲溪老道一眼扫过三人,心头颇觉惭愧,毕竟这三人实在是太年轻了,而他们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但是这份惭愧来的快,去的也快,一眨眼又恢复了冷峻,沉声说道:“为了祖宗基业,为了身后之名,两位师弟,请放手施为,无须留情。” 说罢,一抚苍髯,瞠目大喝:“太素腾龙,三绝阵生!” 喝声未迄,就见那碧池与风涧长须一晃,脚踩先天八卦,移位频频,眨眼间,会场内尘土四起,影影憧憧,错综一片,只能隐约见到两线金光在穿梭来去,稳立当中的曲溪老道白袍倒卷,须发狂舞,单手高擎金锏,整个人老态尽去,神态极为勇猛! “二位须当心了!此阵已在太素宫传承了数百年,经过十几代人的查漏补缺,一旦布成,不敢说是当世无解,可也差不多了……据我所知,此阵是由风涧与碧池各作为黄龙两臂,而那曲溪则自成龙首龙尾,进退攻防,一体如龙,辗转行动,变幻莫测… …想要破阵取胜,则非要好好计划一番,就让贫道先去试探一二,二位且留在此地,仔细参详,才好寻出破阵的关键。” 眼看那‘黄龙三绝阵’只用了短短一瞬,就变得浑然一体,且愈发的凝实起来,平潮真人心头一沉,等给二人介绍完毕,当即一拧剑铗,归云剑寒芒大盛,提剑迈步,却是要悍然试阵。 赵雪骥和韩仞别无他法,只好依言留在了原地,目光凝注在大阵之上,静观其变。 眼看平潮已提剑走至阵前,而那三名老道却似视若无睹一般,犹在挥舞金锏,奔走穿梭,所到之处金光闪耀,一股股浩荡的气劲打得周围的空气都在嗡嗡震颤。 平潮真人斜提长剑,脚下飞快,疾步绕阵而走,直等算准了风涧、碧池二人分散的那一刻,一步踏空,直跃上阵顶,头下脚上,在剑气盈溢的一刹那,顿时把双眸立起; “归云薄天——瀚海怒!” 说时迟,那时快,人随剑堕,已对准了曲溪老道的天灵盖,剑尖四散,形成一团锋锐且刺眼的白光,笼罩而下。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二十九章:虎啸龙吟风云会(四) 这一剑来势极快,且深藏变化,剑影铺开,更是囊括了曲溪老道的各条退路,不论曲溪如何招架,他都有相应的反制后招。 而缺陷则是此刻已然深入阵中,情势再险也没有了。 他这一招简直是在赌命!就赌自身在遭遇危殆之前,是否可以先一步重创曲溪。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用心之狠,莫过于此,同时亦能够看出他对这‘黄龙阵’的忌惮之深。 岂料曲溪老道纹丝不动,连眼皮都未眨一下,就在剑光将至之际,淡笑一声:“爪牙不曾毁,逆鳞岂可伤。” “哧——哧——” 陡然间,只听两道沉闷的破风声响起,就见分立两端的碧池、风涧二人,同时一甩大袖,两柄盘龙金锏脱手飞出,却非直线,而是划出了两条金色的弯弧,在间不容发之际,好似一只巨大的剪刀,死死地绞住了归云剑! 平潮暗自骇异,运力于臂,试图挣脱宝剑; 可那二人紧随锏后,长须飘飘,已然握住了锏柄,此刻运起内劲,不光牢牢的禁锢了剑身,同时又各自分出一掌,左右夹攻,直朝平潮的太阳穴拍去! 眼看这两掌若是击中,非得把头颅拍碎不可,围人惊呼出声,赵雪骥与韩仞亦看得脸色发紧。 平潮紧咬钢牙,暗骂自己草率,随即一抹紫气悄然盈满眼瞳,口中一声叱喝:“开——!”持剑的右腕一拧一翻,陡然似有拔山之力,登时挣脱了双锏的束缚,于千钧一发之际,挥剑慑退二人,脚一挨地,便即退出阵外。 “师兄,怎么回事?!” “哼,如此刚猛,只能是提炉真气了!” 被他死里逃生,风涧、碧池二人犹不甘心,一直追到阵前,但二人持锏的手腕却在微微颤抖,虎口处更是一片淤紫。 曲溪老道伫立阵中,淡淡道:“你们回来,此战意义重大,只可在稳中求胜,不可急躁。” 就在这时,平潮已退回了赵雪骥二人身边,身躯却微微摇晃,脸色也有些发白,显然那一下的反震之力令他很不好受。 赵雪骥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膀,神色很是凝重,对二人说道:“这三人在阵中的移形换位,全赖一幅先天八卦,尚有规律可循,说起来并不如何高明;真正棘手的,还是这三人的默契与配合!尤其是刚才的隔空掷锏,不论是对时机的把握,还是其精准度,没有数十年的合练苦功,决不能达到如此地步。” 韩仞点头道:“是很厉害!三人同心,一体攻防,对付此阵,就好比要对付一个三头六臂的怪物。” 平潮真人咳了两声,叹道:“若非我大师兄曾在失踪前,传下了半篇《提炉真气》,适才贫道险些弃剑求生……” “你且休息片刻,待我二人再去试试虚实!”赵雪骥和韩仞互视一眼,两人想法一致,会心一笑。 不等平潮开口,二人凛然神色,已经冲了出去,一个挺剑,一个扬刀,将到阵前,倏地分开,各攻黄龙两臂。 赵雪骥紧盯左臂的风涧老道,手捏剑诀,就见两道青郁剑气,自袖中蜿蜒剑上,乌光之中一抹莹莹青色。 一旁的韩仞见到久违的“青泓游龙”,心中顿生安慰,随即收敛了情感,转过头去,黑发下虎目大张,逼视向碧池老道,暴喝一声:“来!接我一招,厉风横行——海天厮磨一刀切!” 刀刀走横,且犹在叠加,霎时间只见刀气横溢,且伴随着割裂空气的尖啸声,声势骇人之极。 碧池老道面色剧变,忙不迭退步闪避,却因慢了一瞬,身上的道袍就已变得破破烂烂,颏下一丛浓密的黄须亦被割断了一截,断面如同水平,看起来甚是古怪与滑稽。 摸了一把断须,碧池老脸羞红,但还不等他出招还击,又听韩仞猛然喝道:“劫雷纵罚——霄壤贯彻共此灭!” 又改为刀刀走纵,一时间甩起膀子,狂劈不止,比起适才的快刀,更添几分猛恶! 在韩仞如同骤雨一般的攻势之下,碧池老道简直快要气到吐血,心下大骂:他妈的,这是哪里来的疯子?!但他毕竟是一派尊长,自恃身份,再无颜面后退,只好挥舞起金锏,勉力搏杀。 而赵雪骥和风涧老道的交手,却没有这么激烈,尚有余暇分神,此刻看得眸泛异彩,只觉得韩仞所使的招式很是中正浩然、大气磅礴,虽然仍有叠刀的奥妙在内,但是显然已不是纯粹的《沧浪刀法》。又看了一眼其手中的风雷刀,心想:看来此人在这两年之间,也曾遇见了一些了不起的机缘。 或许是因为南剑与北刀的宿怨,又或许是因为左南江对其的另眼相看,赵雪骥目蕴精光,在此刻竟生出一股争雄之意; 忽然之间,把剑招一变,敛去了“青泓游龙”,反而运用起“冲虚真气”,先使持剑的右臂急剧壮大,就在风涧老道目露惊骇的一刹那,立目一喝:“破字诀!玉气颠山冲牛斗!” 举起剑来,旋身一转,猛地一记斜斩,这一剑既含“冲虚真气”,登时便涌现出一股威猛无俦的巨力,风涧老道虽然以金锏格挡,但还是被这一剑震得脚下一个踉跄,倒跌了三步之远! 这二人的惊异表现,都被阵中的曲溪老道一览眼底,脸色已难看之极,心下直呼倒霉!十分后悔干么要答应司马玄帧的提议,却惹来这么两个矫如龙、猛似虎的年青人…… 心里想着,手下却不敢怠慢,双掌同出,打出两股同宗同源的真气,输入风涧与碧池的背心,二人这才稍稍缓过了一口气,精神亦为之一振,同时道了一声:“惭愧!” 接下来,肃容正色,不再逞强与那二人比拼招式,反而运起内力来,死守门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一招正是:以己之长,攻彼之短。若是大家都消耗起内力,以赵雪骥和韩仞的年纪,才练了几年内功?哪里能耗得过他们! 实际上,也的确如他们所料。 赵雪骥和韩仞虽然招式精绝,但是此刻被动的和人比起内力来,却很有些相形见绌,再也不能够占据上风。 曲溪老道洞若观火,眼见二人内力不济,此刻在和金锏的对撞之下,已渐渐的露出颓势,冷笑两声,大喝道:“太素腾黄龙,飞爪碎星辰!” “哧——哧——哧——” 随着破空之声的连连响起,只见三柄盘龙金锏含精蓄猛、缠绕着赫赫罡风,由三个方向攒射而来! 赵雪骥以眼神示意,屏退了韩仞,挽了挽巫山剑,挡在最前。只待金锏将至之时,持剑的右臂频频扭、转、曲、折,仿若无骨一般,正是完全练成了《抱朴盈冲经》第一重天“三石强弓”的具体表现,已将两条用剑手臂的筋骨练得韧比强弓硬弦; 这才能够在眨眼之间,分别以不同角度、朝不同方向,一连递出了九剑,乌光闪耀之下,却是运用巧力,或拨或撩,将那三柄金锏的势头打得微微一偏,金锏仍旧在破空袭来,却与赵雪骥、韩仞二人擦身而过! “好,好……好一个背水临渊,一夫当关!” 见赵雪骥如此轻易的化解,曲溪老道胡须抖动,很是气恼。 “道长谬赞,小可还未练得精熟,只要不惹人贻笑就好。”赵雪骥轻松一笑,心下却在暗忖:倘若这九剑是由师父挥出,恐怕能令那三柄金锏在同样的势头下掉头飞回。 曲溪老道心中更气,却因顾忌沈闻道,终于不敢胡乱呵斥,只冷冷道:“年轻人不骄不躁,谦虚有礼,沈南剑有你这样的徒弟,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赵雪骥洒然一笑,已知此阵不能强攻,和韩仞一起退了回去,而平潮此刻也已平复了震伤,看着这二人,心中感触良多。 “韩兄,平潮真人,二位且附耳过来。我心中有一计,不说破阵,最少能够拼掉对方一人。” 赵雪骥目涵慧光,看着二人说道,尤其多看了两眼韩仞,不知在打得什么主意。 二人又喜又疑,围上前去,凑成了一团。 直等赵雪骥说出了计策,韩仞面露笑容,频频点头; 而平潮真人却很有些惊讶莫名,等他说完,心中已然是翻江倒海,久久也不能平静…… 此时此刻,他才知道韩仞竟然会是北刀的传人,加上南剑的嫡传赵雪骥,再加上三柄皆在利器榜前十的神兵利器,倘若这样还没有胜算,不论是对于沈闻道、韩星垂这两座并世绝顶的巅峰,还是自己的大师兄,曾打遍玄门无敌手,一连做了三届道盟盟主的提炉真人,恐怕都会因此而蒙羞罢! 三人定计完毕,彼此相望一笑,眼中已多了几分惺惺相惜。 而在黄龙阵中,经过了两次较量,以曲溪老道为首的三人,再也没有了刚开始的从容与自信,同时,望向赵雪骥三人的目光,隐然已含有深深的忌惮! 此刻,只见紫衣的平潮真人居中,白衣的赵雪骥居左,黑衣的韩仞居右,三人凛然神色,衣袂飘飘,不分先后,大步而来! 显然,这次不再是试探了,而是要真正的分出胜负!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三十章:虎啸龙吟风云会(五) “二位师弟,请留意那个赵雪骥,找准机会先伤他出局!此人的剑法已得南剑真传,若是一心守御,恐怕会将此战拖至平局收场。”曲溪老道目光沉凝,向左右叮嘱道。 风涧、碧池二人年岁既长,见识也高,听了此话深以为然,点头应“是”。 就在赵雪骥三人愈发逼近之时,曲溪面上厉色一闪,大喝一声,“迎战!黄龙过江,破浪扬波!” 只见那黄龙三绝阵顿时动了起来,三柄盘龙金锏一前二后,挥舞开来,虎虎生风。乍眼看去,整个阵法一时间金光大盛,又因为风涧与碧池脚踩八卦、在阵中不断的移形换位,好似一条黄龙扭动着蜿蜒的身躯,气势汹汹,朝三人横冲直撞而来。 迎在阵前的三人互视一眼,也同时作出了行动; 赵雪骥与平潮分别腾身,朝两侧袭去,剑气一时肆虐起来,各自敌住一人,只有韩仞留在原地,铁塔般的身躯微微弓起,左手扶鞘,右手反叩刀柄,目光死死的盯在曲溪身上。 曲溪老道擎锏与其对峙,却很有些云淡风轻;因为他本人作为此阵的核心,既是龙首,又是龙尾,随时都可以从容的退走阵尾,而韩仞若是敢贸然追入阵心,届时将要面对的,则是此阵隐藏起来的真正杀手锏; 虽说有赵雪骥二人在旁策应,看似纠缠住了风涧与碧池,但是千万别忘了,整个大阵的内在范围,即是留给风涧二人的余地和退路,到时他只要稍稍变阵,即可使那二人腾出手来,三人合力,只消一个呼吸的工夫,就能令韩仞死在当场! 正因为立于先天不败之地,所以曲溪才能够显得好整以暇。 就在此刻,韩仞已然出刀,每出一刀,不待招式变老,便即归鞘,脚下腾挪不定,且在频频移位。 曲溪老道不断挥锏招架,一连格挡了四刀,却只觉得不轻不重、平平常常,相较之前与碧池交手时的气势,更是差了不止一筹,心中顿生疑窦,暗道:“这小子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即使是天真的想要拖住贫道,也应当使出浑身解数才对……嘿,难道说面对此阵,他们已然技穷,乱打了起来?” 又转头望了望另外二人,最终将目光落在赵雪骥的身上,心想:“倘若真是这样,那么接下来,就先令此人出场吧!” 冷笑两声,陡然喝道:“变阵!首尾互衔,双爪相绞!” “得令!” 但见位于黄龙右臂的风涧,率先回应了一声,随即以金锏格开归云剑,撇下了平潮,突然疾奔右臂,直至碧池身畔,二人多年合练,默契非常,并不用交流一句,就朝着赵雪骥,使出了一式合击杀招,双锏同出,倏分倏合,如同两条彼此纠缠的蛟龙,威风赫赫、杀气腾腾! 平潮吃了一惊,正欲上前援手,却见眼前金光一闪,曲溪已退回了阵心,正横锏挡在他的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 赵雪骥心头一沉,忙不迭倒退三步,心知这一招非同小可,哪敢有一丝怠忽?当即运气于臂,尽全力施展开《掳月剑法》,一息之间,从七个匪夷所思的方位递出长剑; 终于,在一串激烈的金铁声中,险之又险,才截断了这一式杀手锏,但是双锏之上暗含的内劲,还是震得他虎口发麻,一连向后跌出了七步。 那二人面露异色,深深的看了一眼赵雪骥,却意外的没有追击,而是迅速返回,又奔向了平潮真人。 “哼,想要各个击破,哪有这么容易?” 赵雪骥怒喝一声,调匀了呼吸,提起剑正欲去追,但就在这时,忽然一瞥,却瞧见曲溪老道正以眼角余光斜睨而来,心下一寒,生生停下了脚步,已出了一身冷汗,暗道:“好险!差些中了诡计,引我入阵才是他们的目标!” 曲溪老道微微摇头,眼中闪过一抹失望,收回了余光;突然,猛地回身,循着风啸之声,狠抽一锏,挡住了来袭的风雷刀。但见韩仞又是只出一刀,便即抽身退走,就在这片刻工夫,已经偷袭了四五次,虽说到了后来,其招式已逐渐变得犀利起来,且从刀锋上传来的力量也在逐步增强,但却并不足以令他感到棘手,只是烦不胜烦而已! 然而此刻,再度看去,却见赵雪骥、平潮一边与风涧、碧池纠缠在一起,但偶尔看向韩仞的目光,却皆带着既紧张、又期待的表情,这才隐隐的觉察到了蹊跷之处。 “韩兄,第几刀了?”赵雪骥运剑架住金锏,忍不住问道。 “嘿嘿……每刀藏起五分劲,这已经是第九刀了!” 而韩仞虽说在笑,可声音却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只见他的一张脸已红的发紫,且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尤其是他握刀的右手,已完全变成了紫色,手背上青筋凸起,鼓鼓胀胀,似乎仅仅是将刀收在鞘内,就已耗去了浑身力气。而那柄被他收在左侧腰胁的弯刀,其镡口处早已绽露出一抹浓郁且刺眼的寒芒! 突然,似是有一道冷电划过脑海,这个自从结阵以来就一直显得智珠在握、信心十足的老道士,此刻竟然不由自己的,冒起了一身冷汗,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失声叫道:“百垒千叠,百垒千叠……两位师弟,快快罢手转防,此子,此子使的竟然是北刀的独门绝技《沧浪刀法》!!!” 见二人面带迷惑,似乎未能听清,又似乎是不敢置信,气得跌足大叫,“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我实在太疏忽了,已让他叠了九刀,接下来这一刀非同小可,还不赶快回来!” 风涧、碧池二人这才确信,脸色齐变,撇下赵雪骥二人,就往曲溪身边奔来。 “哈哈……以有心算无心,即使你反应过来,也太晚啦!”赵雪骥仰面大笑,也不拦阻,连同平潮一起,走向了韩仞身后。 韩仞喘着粗气,也咧了咧嘴,饶是今时今日,他的内功已然大有增长,对于《沧浪刀法》的领悟亦更上一层,但是这第十刀,一经用出,仍然耗去了他所有的内力与气力! 黄龙阵中,曲溪老道脸色阴沉,几乎都能滴出水来,咬了咬牙,道:“没办法了,快快传功给我……” 风涧、碧池二人相视一叹,明知这样极为有害,却不敢违背,也没有理由违背,分别伸出一只手掌,贴向其后心处,顿时将一股股精纯的同源内力传了过去。 顷刻间,曲溪面如火烧一般,浑身都在冒着热气,似乎体内已然沸腾,唇角也溢出缕缕鲜血,染红了长长的白须,面对韩仞的第十刀,为了心中的执念,他已然不惜一切…… “重阙十层,屠龙一刀!” 终于,在韩仞的嘶吼声中,一拧刀柄,倏地拔出刀锋,肉眼可见的,一道刺眼的刀芒脱鞘而出,如同巨刃横天,气势凶猛无匹,挟着“呜呜”的风啸,直冲黄龙阵的龙首而去! 而在曲溪的身前,此刻则赫然悬停着三柄盘龙金锏,就在刀芒出现的同一时刻,一声大喝,“去!” 双掌同推,三柄金锏微微一颤,当即一前二后,形如一把三股金叉,缠绕着三人的所有内力,笔直迎上了锋芒! 只等金锏打出,喉头一腥,“哇”的一声,喷出老大一口黑血,弓腰驼背,精气流失,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但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则泛起了一抹深深的怨毒! “铛——” 二者始一抵触,第一柄金锏瞬间被劈成了两半,随后在一阵刺耳的磨擦声中,刀芒消逝,而后面的两柄金锏,则化作了漫天的金色碎渣,如冰雹一般砸落了一地。 眼看三柄黄龙锏尽毁,曲溪老道亦受重创,可说是大获全胜,赵雪骥欣喜不已,道:“黄龙阵已然告破,是我们赢了。” 韩仞也感到快意无比,笑道:“好久没有这么痛快了。” 平潮真人笑容灿烂,此战获胜,已保住了白羊观的席位,他当然是最开心的一个,看着二人,正要好好答谢,却忽然变色,一把推开二人,惊叫:“危险!快躲开……” 二人本已放松了身心,又是在猝不及防之下,一起被平潮推倒在地,惊惶之中,还不等站起身来,却见平潮的胸前,赫然插着两支青色钢钉,且入肉着实不浅! “好一个无耻的太素宫,你们找死!” 随着一声粗粝的怒喝,二人只听风声响动,眼前蓝影一闪,沈闻道已出现在他们的不远处; 只见他灰发飘飘,衣衫鼓动,显然是觉察到了危险,以轻功瞬息而至,只可惜距离太远,还是慢了一步。 沈闻道看了一眼赵雪骥,见他未受伤,先松了一口气,又见平潮胸前的钢钉,登时露出怒容,转过身去,看向曲溪三人。 暗器正是曲溪所发,但他受创不轻,正由风涧、碧池在旁边搀扶着,此刻看着满地的金锏碎块,面露凄惨之色; 察觉到沈闻道骇人的目光,曲溪老道惨笑两声,用力推开了师弟,先从怀中取了块手帕出来,拭去唇角的血污,微微整理仪容,才把脸色一正,且毫无惧色的与其对视,淡淡道:“这一场比试,只要贫道还有一息尚存,就要力争到底,既然胜负未分,又何来无耻一说?”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三十一章:虎啸龙吟风云会(六) “哼!适才黄龙阵被破之际,倘若这三名年青人心怀杀意,在破阵之后继续相逼,你这老匹夫此刻岂有命在?!竟也有脸说什么胜负未分,当真令人齿冷。” 沈闻道微微摇头,仰面冷哂:“恐怕你已忘记了这里是论道大会,原本堂堂正正的比武,却以暗器偷袭,狠下辣手,这难道便是太素宫的行事作风么?” 曲溪老道暗叹一声,他又何尝不知此事做得极不光彩,但是在他的心中,三教席位已然高于一切,若能令太素宫跻身道盟,他连这条老命都可以不要,又怎会计较些些骂名呢? 脸上狠色一闪,凛然道:“三教席位重于泰山,岂同儿戏?这一战当然是既分胜负、也分生死!贫道为了转败为胜,使出暗器虽有不当之处,但却并不违反比武规矩。” “好,说得好!那沈某人便违反一次规矩又如何?” 见其神色强硬,且言辞凿凿、毫无悔过之意,沈闻道怒极而笑,忽然,脚下大步迈出,在原地只留一抹残影,直如缩地成寸一般,已欺近曲溪身前,蚕眉倒竖,就见一只蒲扇般的大掌缠绕真气,煌煌然当头盖下! 适才若非平潮真人挡下了暗器,以他的目力,又怎会看不出那两支钢钉是对准了赵雪骥和韩仞的要害而去,本来就在竭力按捺怒火,不欲在论道大会上杀伤人命,岂料此人如此的冥顽不灵,此刻已是忍无可忍,这一掌去势凶猛,显然起了杀心! “沈老弟,请你手下留情!” 司马玄帧一见沈闻道现身,当即预感到不妙,早已跃下天罡坛,但是沈闻道出手多快?眼看已来不及阻拦,急得张口大叫。论道大会毕竟是玄门盛事,见血已然不祥,更何况死伤人命…… 然而沈闻道杀心已起,岂有罢手之理,吕祖派向来是一脉单传,赵雪骥不仅是他的徒弟,更是吕祖派的未来,他既有立威之意,对于司马玄帧的呼唤充耳不闻,未曾收力仍然将大掌盖下! 而曲溪老道在重创之下,已然无力躲避,只来得及露出一抹惊恐,身后的风涧、碧池看得心急如焚,想也没想,一把就将师兄拉向了身后,随后一齐举掌相迎; 岂料就在三掌对碰之际,沈闻道的手掌却在二人眼中陡然壮大了一圈,二人悚然心悸,但在此电光火石之间,已然来不及躲避,只能硬着头皮全力迎击。 “嘭——” 一掌用罢,沈闻道犹似渊渟岳峙,稳稳然立身场中,而风涧与碧池二人,却如同两只断了线的风筝,高高的抛飞了出去,在半空中狂喷鲜血,又重重的砸在地上滚了两滚,眼看两条胳膊血肉模糊,暴露出惨白的骨茬,已然彻底废掉了。 “沈闻道!你……你这个该死的魔头,岂敢在我道门大会行此凶手!”曲溪一见两位师弟的惨状,心中又悲又怒,如一头受伤的老狮子,须发戟张,目眦欲裂,气得浑身直打哆嗦。 沈闻道面不改色,道:“己所不欲,何施于人。莫说我下重手,倘若平潮道长不治身亡,你们三个今日都得死。” 说着话,挨个扫了一眼曲溪三人,那冷漠的眼神,直看得曲溪全身发寒,如堕冰窖之中。 沈闻道不再理他,转过身去,走向了赵雪骥,又冷冷的丢下了一句话,却是以内力逼音成线,仅传入曲溪一人耳中。 “你不该心怀怨怼,反而应该庆幸,假若我的徒儿不幸夭折你手,慢说你三人要死,即令整个太素宫,我也要连根拔起!” 这句话像是一道晴空霹雳,在曲溪的脑海里轰然炸响,只用了短短一瞬,就令他的所有怨恨悄然消散,且感到深深的后怕; 是啊!他说的对,因为自己求胜的执念太重,才去偷袭那两名在自己看来太过耀眼、也太过棘手的年青人,却将“南剑北刀”四个字忘了个干净,若没有平潮来挡下此劫,此时的太素宫已被他亲手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还说什么道盟席位…… 曲溪老道脸色连变,最终自嘲一笑,满面颓然。 沈闻道来到赵雪骥身边,就见玉鼎、郭月吟等人都围在一起,急得在原地打转,而平潮则是满脸大汗,紧闭着眼睛,呼吸短促,神色痛苦,且嘴角尚在不断溢血,看起来已十分危笃。 赵雪骥一见师父,脸上一喜,忙道:“几位安心,我师父身上带着药圣的宝药‘回天丹’,平潮真人一定可以得救!” 玉鼎一听“回天丹”三个字,顿时缓和了急色,他自号玉鼎,半生浸淫丹道,早已听说过“回天丹”的大名与神效,这可是当代药圣施药生的得意之作,堪称外伤神药。 郭月吟泫然道:“沈前辈,是么?” 沈闻道仔细地察看了创口,但见那两支钢钉深入胸腔,已伤及了心肺,寻常伤药只能敷在体表,自然无用,但还是点了点头,道:“虽然伤得很重,但是还有的救!” 几人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露出安慰之色。 接下来,沈闻道盘膝坐下,开始细心疗治,先喂下一颗“回天丹”,又取出一颗捏成粉末,以掌风打进创口深处,才令平潮的呼吸逐渐的恢复了平稳,长呼一口气,站了起来,在掌心倒出七颗宝丹,交在玉鼎手中,嘱咐其每日喂服一颗,言称三日之后行动即可无碍,七日之后则可恢复如初。 玉鼎和郭月吟再三拜谢,沈闻道微微摇头,侧身不受,道:“若无平潮相救,我徒危矣,需要告谢的人是沈某。” 这时转过身来,又把目光投向一旁的韩仞,目光隐晦,也不说话,只是上上下下,仔细的打量了起来。 面对沈闻道的凝视,韩仞心头一沉,想起了许多有关于南剑北刀恩怨的传闻,此刻摸不准沈闻道的意思,掌心出汗,顿感压力,但他性子刚烈,却没有躲避其目光,而是与其对视。 二人皆是一言不发,四目相对,不知过了多久,韩仞的呼吸却变得有些急促起来,只觉得在沈闻道渐渐凌厉起来的眸光之下,自己竟无法移开目光,也不能够挪动脚步,像是有一只巨大的茧已将他牢牢缠缚,又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幽渊,正朝他吞噬而来…… 他甚至能感觉到每一滴沁出皮肤的冷汗,在脸上汇聚、流淌、滑落,但却连开口说话都成了一种奢望。 就在如此艰难的关头,忽然,只感觉到有一只滑腻且温暖的芊芊柔荑,轻轻的滑入了他密布汗水的掌心,浑身一阵燥热,登时分心,才从那将要令他窒息的压迫感中清醒了不少。 “师父……”一旁的赵雪骥脸色矛盾,但还是叫出了声。 或许是因为左南江对韩仞的青睐,又或许是因为适才与其联手破阵所滋生的惺惺相惜,眼看沈闻道的气势愈来愈强,很担心他会突然出手、打杀了韩仞,在这时候开口,实有阻拦之意。 “不错,韩星垂倒是收了个好徒弟。” 沈闻道微微一笑,抚了抚须,才终于敛去了浑身的气势,事实上,他只是想更加深入的观察韩仞,并无杀意。 一见沈闻道眼中的凌厉尽褪,笑容温和,且目露赞赏,韩仞轻呼口气,放下了心中大石,转头向郭采桑看去,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蕴含着深深的柔情; 旋即微微肃容,朝着沈闻道深施一礼,道:“韩仞先前误会前辈了,还请恕不敬之罪。” “在我面前仍敢直言不讳,你很有胆量,风雷刀很配你。” 沈闻道眼波深邃,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二人牵在一起的手,微微出神,露出一抹淡淡的莫名笑容,忽然问道:“这些年来,每天的破晓时分,令师还会去野外采集朝露么?” 在其他人听得莫名所以的时候,韩仞却是吃了一惊,有些动容道:“自我懂事起,师父他就有了这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只不过,敢问沈前辈却是从何得知?” 沈闻道听了,微微点头,喃喃道:“这就好,这就好……” 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一丝落寞,笑了笑,说道:“在多年以前,我和你的师父师娘,曾经一起结伴游历,相处日久,知道他的一些习惯很值得奇怪么。” 韩仞却更加疑惑,心想:师父向来寡言少语,从不对我说起往事,而师娘又因为体弱多病,一向深居宫中,更是罕有露面,有关于当年的恩怨,还是听采桑说起的,按说师父与南剑结下如此大仇,称之为不共戴天也毫不为过,但是听此人的语气,似乎三人以前真的是无话不谈的知交好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沈老弟,你出手实在是太快了!愚兄想要拦截都来不及,所幸无人伤亡,不然对这天罡坛来说,岂非大大的亵渎与不敬……” 一声微有些埋怨的声音响起,惊醒了韩仞,侧头看去,只见司马玄帧、江武曲、陈听涛等数人一起朝这边走来,跟在最后的,却是脸色灰暗的曲溪老道,而风涧与碧池因为受伤过重,早已被人抬下了山寻医救治去了。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三十二章:虎啸龙吟风云会(七) 但见司马玄帧苦着脸,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沈闻道心下殊觉歉然,叉手道:“是愚弟行事欠妥,给道兄添麻烦了。” 司马玄帧点了点头,朝赵雪骥看了一眼,暗叹一声,谁不知道你吕祖派弟子金贵,代代都是单传,曲溪这个老糊涂啊! 又微微皱眉,向左右的江武曲和陈听涛道:“经此一战,白羊观一方还剩二人,而太素宫一方,只剩下曲溪道友,按说应判白羊观获胜,但因为沈老弟的横加干预,破坏了比武规矩,所以不能算数。照二位看来,还应该继续比下去么?” 江武曲也露出为难之色,略微沉吟,道:“打到这个地步,双方已然结怨,若是再接着往下比,恐怕非要拼出个死活不可,还是就此打住,另想办法吧!” “武曲真人见事慧明,所言极是。”陈听涛大点其头,附和道:“若是为了区区‘名利’二字,而弄得血溅尸横,且不说论道大会名难副实,一旦传将出去,也将大损道盟的冲淡清誉。” 司马玄帧道:“那就两全其美,算作平局如何?” “不错,正宜平局。”陈听涛瞄了一眼江武曲,道:“想当年初建三千道兵之时,太素宫也着实出了不少力气,所谓泰山不让土壤、河海不择细流,倒不如……” 江武曲灵机一动,抢过话头,道:“不如捐弃前嫌,将三教一盟改为四教一盟,太素宫近年来香火鼎盛、蒸蒸日上,的确已有作为道盟柱石的资格。” 司马玄帧微作权衡,忻然道:“此法最好,便依二位道友所言。”旋即与江武曲一起,叫来了玉鼎、曲溪二人,商议此事。 陈听涛带着道貌岸然的笑容,手摇麈尾,本来还想要继续掺和进去,却被沈闻道捏住了手臂,一把拉了回来。 沈闻道看着他这个三弟,此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多宝,自从大会开始以来,你就像个跟屁虫似的追在人家江武曲身后,不论是起了争议还是平常商谈,你帮衬起来可真是不遗余力!做了这么多自跌身价的事,难道都是为了那个紫霞仙姑?” 陈听涛老脸一红,瞄了瞄左右,看见周围诸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几名巨擘身上,这才垮下了脸,道:“大哥,你以为我是情愿的么?你不知道,这个红脸墩子是个老执拗,一向自尊自大自以为是,若非当年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被人家提炉摁着脖子好一顿饱揍,恐怕他到如今还在大力反对道盟的成立呢!可他偏偏又是紫霞的亲哥哥,我未来的大舅子,就算有些讨人厌,我也得捏起鼻子,好生伺候着啊……” 沈闻道哑然失笑,道:“你这个臭小子,永远也长不大。” 就在二人说话的时候,身后不远处的韩仞长呼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终于迈开大步,走到赵雪骥的身边,在其耳根处悄悄的说了些什么。 赵雪骥听了,登时露出惊容,等到韩仞说完走开,若有意若无意地朝着太素宫众人处瞧了一眼,目光凝重,如视大敌。 片刻之后,司马玄帧等人商议已定,回返天罡坛,玉鼎和曲溪都带着满意的笑容,显然是有了结果。 司马玄帧朗声道:“经过商议,‘争席’之战以平局收场,自今往后,道盟由三教改为四教,齐云山太素宫位列第四席。接下来,进入大会主题,由四教选出各自的传人分别比试,最终的获胜者,即可请去代表了道盟无上荣耀的‘护道令’!” 说罢,面色一缓,微笑地看向天罡坛下所站的四教首徒,道:“请四位师侄上坛抽签,以此决定出战顺序。” 张载道,郑延宗,以及太素宫为首的那名白袍玄甲的年轻男子,三人皆无迟疑,躬身应是,渐次走上高坛。 而在白羊观人群中,众人围着平潮真人,面上却带着愁容。 郭月吟整理了衣裳,提起剑,劝道:“小师叔,你受伤太重,实在不宜行动,还是回客房休养吧!” 平潮此刻已恢复了意识,但是脸色仍如金纸一般,站着都费劲,只能由小玲在旁搀扶着,咳了两声,叹道:“我的伤已无大碍,只是事到如今,白羊观这副沉甸甸的担子,却要落在师侄你的肩上了,希望你在比武之时万事小心。” 郭月吟玉面凛然,点头道:“小师叔请放心,无论如何,月吟决不会堕了白羊观的威名。” 莲步一移,紫裙飘飘,已踏上了天罡坛,与另外三人并立。 司马玄帧手拂长须,挨个看过四人,露出和蔼的笑容,一指身侧供桌上的一只墨绿玉壶,道:“论道盛会历经三届,其中比武的规则不变,在这只玉壶中,分别有四支铁签,上写‘明’、‘道’、‘见’、‘仙’四字。其中抽到‘明’、‘道’二签者先行比试,胜者再与‘见’签相比,又胜者才能与‘仙’签相争,由此来决定最终胜者。” 四人都皱起了眉头,只觉得抽签这个规则未免过于儿戏,幸运如仙签,可以好整以暇,养精蓄锐,只须应付最后的一场决战;不幸如明、道二签,竟然要与其他三人依次比较,简直就如面对车轮战一般,夺冠的难度再大也没有了…… 看见四人无奈的表情,江武曲“呵呵”一笑,道:“吾派玄门,一向信奉风水与气运之说,既然是论道大会,添入运气又有何妨?此四签中,仙签最灵,明、道最险,见签中和。总之天眷天厌、手香手臭、全凭天命而定,这也不失为一种公平!” 说着话,与司马玄帧对视一眼,想起历届的抽签趣事,面泛怀念之色,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司马玄帧拍了拍张载道,道:“你这只小猴子,既然是东道之主,理当先抽!” 张载道神态慵懒,却不敢违抗,道了声:“是。”走到桌前,率先抽出一支铁签,翻手一看,赫然是“明”字签,撇了撇嘴,无奈地望向司马玄帧。 司马玄帧眼角狠狠一抽搐,哑口无言。 “哈哈哈……明字签,小猴子不愧是张天师的后嗣,居然想要以一敌三,当真是气魄惊人呐!” 江武曲大笑出声,道:“延宗,你去抽一个仙字签出来,也让你司马师伯好好看看咱们玉虚宫的气运。” 郑延宗不苟言笑,拱手应是,也上前抽出了一支铁签,翻手一看,却是那“道”字签。 “嘿!玉虚宫煌煌气运,较之天师府也是不遑多让嘛!”见到一个垫背的,司马玄帧转愁为喜,且不忘了奚落一句。 玉鼎真人面露笑意,上前道:“月吟,你也去抽,明道二签皆出,剩下的两支都是上签。” 众人注目看去,只见郭月吟纤手一翻,却是轻而易举的,便将那“仙”字签给抽了出来。 玉鼎真人大喜过望,心道:师兄保佑,天眷白羊观!如此一来,月吟仅仅只要准备一战,且又是以逸击劳,胜算大增啊! 这时,脸色苍白的曲溪老道走上前来,先深深看了一眼那名白袍玄甲的年轻人,咳了两声,道:“几位道友,此刻壶中惟剩‘见’签,小徒就不必抽了,请尽快比试吧。” 司马玄帧点了点头,朗声道:“‘明道见仙’四签已出,接下来便按规则比斗,首先是郑延宗与张载道相比!” 张、郑二人神情一凛,互相一拱手,联袂走下了天罡坛,在会场中心的开阔地站定。 眼看这两名在道盟之中最是杰出、也最有名气的后辈即将要一争雄长,诸多看客皆是精神一振。 沈闻道眼中一亮,朝身旁的赵雪骥与韩仞看去,道:“你们的年纪都差不多,是同一辈人,可否能看出这一战的胜负?” 韩仞顿时一窘,却还是郭采桑开口解围,道:“沈前辈就别问他了,这家伙就是一块儿榆木疙瘩,除了练刀磨刀以外,他什么事情都不会去关心的。” 沈闻道与赵雪骥相视而笑,对郭采桑道:“小姑娘,你爹与我二弟交情甚笃,往年常来庐山作客,和沈某亦是知交,他虽然人在公门,但一身武艺却绝非泛泛,华阴郭家也因为他的缘故,一跃而成武林世家。韩仞嗜武,所以心无旁骛,你应该很了解这二人的根底吧?!” 郭采桑美目灵动,道:“南剑沈叔叔面前,小侄岂敢夸口?” 沈闻道见她丝毫没有矫揉之气,且顺口就改了称呼,哈哈一笑,道:“小丫头真伶俐,讨人喜欢。”又道:“既然都叫沈叔叔了,为何又忽然见外起来,但说无妨。” 郭采桑微露赧色,又看了眼张、郑二人,说道:“小侄只知道天师府最出名的两门武功,分别是司马掌教所精研的《三十六路伏魔掌》,还有那张姓天师一脉历代单传的《玄牝剑法》,至于向来保守、且不常在江湖走动的玉虚宫却是了解不多……小侄认为,这位张小天师出身尊贵,又练了名传天下的《玄牝剑法》,他的胜算自然是要稍高一些。” 说罢,却忽然打量起赵雪骥,眨着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直看得赵雪骥浑身不自在,才抿嘴一笑,道:“听我姐姐所说,赵公子出身扶风赵家,望月楼卷帙浩繁,又因精通于集散消息而闻名于世,不知赵公子对郑延宗的武功路数又知晓几分呢?” 赵雪骥见其目孕狡黠,犹在坏笑,一上来不问玉虚宫有何高明绝学,反而是直接问到了人,显然是有意出难题,企图借此捉弄自己,暗暗好笑,心想:“郭姐姐个性清冷,如霜之微寒、如雪之高洁,可是她的这个妹妹却实在是调皮古怪的紧……”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三十三章:虎啸龙吟风云会(八) 随后微微正色,道:“天师府的《玄牝剑法》自然很是高明,可是我观郑延宗此人虎背雄阔、猿臂欣长,仅以外形来看,应该是练了玉虚宫的经典武学《灵鹤抟云手》,且有不低的造诣。若是细分高下,还在《玄牝剑法》之上,自然胜面也要更大一些。” 沈闻道听了,却微微摇头,道:“你们说的不错,但却过于注重武学的优劣,而忽视了最根本的‘人’。须知狭路相逢之际,不仅仅是各人武学的比拼,亦是心性与意志的较量。单以危害来说,前者的破绽尚可察觉与弥补,而后者的破绽却深深的扎根在本性之中,一旦暴露,便会在最大程度上影响到胜负的趋向。” 一边说着,又转头面向韩仞,幽幽道:“你师父韩星垂家学平平,且一生不曾拜师,当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已背负血海深仇,而他的仇家在当时可说是树大根深、如日中天!仅仅只是提起,都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却并不能够将他击垮。为了获取力量,他没有向任何人求助,而是只带了一把刀,独身前往北海的沧浪坡处观潮练刀,彻底隔绝了人世,就这样,日复一日,忍受了十年的寂寞,才终于创出了如今的《沧浪刀法》,随后便单刀直入中原,大战连天,掀起了无边的血雨腥风…… 试问若无你师父,又岂有如今这‘百垒千叠沧浪刀’的威名?须知无论何等精绝的武学皆是由人所创,所以只有‘人’才分强弱,而一切的神功宝典,短时或许会为你带来极大的助力,但若是过于依赖、过于满足,又何异于固步自封,徒加桎梏于己身呢?” 赵雪骥和韩仞听了,一边点头,一边陷入了沉思。 沈闻道目含欣慰,道:“你们两个年纪太小,一时琢磨不透也在常理之中,只等日后经历越多,自然可以领悟通透。眼下还是先看这场比武吧!” 二人收回了心神,颔首应是,向会场中心看去。 只见张载道手持一柄寒光凛冽的宽刃大剑,一招一式,蹁跹腾挪,十分的飘逸与美妙,如同舞蹈一般,但却稳稳的占据了攻势,不断紧逼,甚至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而郑延宗则是拳掌并用,呼喝有声,虽然渐落下风,但是气态沉稳,总能在恰当的时机挽回败相。 “师父,这位张小天师所用的宽刃剑,可是利器榜上排在十二位的重剑‘无名’?”赵雪骥出声问道。 “不错,‘无名’此剑是以深海玄铁铸成,是利器榜上最重的一把剑。”沈闻道点头说道。 韩仞的眼中泛起一抹异彩,目光灼灼,道:“倘若真是一把重剑,那这张载道的剑法,的确是不容小觑,若有机会,倒要向他领教一二。” “不止是韩兄,小弟亦有此意。”赵雪骥微微一笑,道:“这位小天师能够将重剑的开合转折,使得如同行云流水一般,不仅流畅自然,而且乍一看去,仿佛轻如蝉翼,单是这份举重若轻的功力,就足以令人称道了。” 郭采桑却在注视着郑延宗,这时带着疑惑,颦眉问道:“沈叔叔,我观张载道的剑已然很快,但是郑延宗的一拳一掌,在打出之时则显得十分缓慢,却每每能在最恰当的时候截断其剑招,这是为什么?” 沈闻道含笑解说:“你莫看郑延宗出手缓慢,其实他是胸有成竹,早已料敌先机,而《灵鹤抟云手》的根本妙诣正是‘以慢打快,以柔克刚。’这八个字,所谓的后发先至、形慢意不慢,大约就是这个道理了。” 郭采桑露出惊叹之色,往赵雪骥二人脸上一瞧,却见这二人脸色如常,目无斜视,显然早已看出,浅叹一声,恨不如人,心中颇为沮丧。 而张、郑二人的对战,随着彼此试探的结束,则愈发的激烈起来,战况险象环生,二人都受了一些小伤。 但见张载道剑招大变,从初时的轻柔美妙,陡然变得十分凌厉,而郑延宗却仍旧一副沉稳老辣的姿态,挥拳出掌,皆带有极强的前瞻性;不觉之间,已斗至三百招后。 就在这时,只见张载道呼吸一乱,手中剑招也随之变慢,脸色变了变,收回紧逼之势,“蹬蹬蹬”疾步连退。 围观之人看得暗暗摇头,料想是因为‘无名’重剑太过沉重,久持之下难免力竭,而郑延宗明显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一直是守多于攻,要生生的拖到他无力再战。 若没有奇迹出现的话,胜负已见分晓! 郑延宗勾了勾唇角,好整以暇地道:“张师弟,你是自己下去呢,还是要师兄送你下去?” 张载道似在竭力调整呼吸,压着声音道:“嘿,堂堂的武当传人,却以这样的法子取胜,脸上很有光彩么?” 郑延宗不受所激,负手而立,悠悠道:“我若是拿到了仙字签,那时再遇见你,一定不会出此下策,但是为了夺魁,为了应付后面的两个人,只好保留力气了。” 话音未落,带着浅笑,已迈步逼了上去,“既然张师弟不愿认输,那就让师兄我送你下去吧!” 张载道露出羞恼与不甘之色,更有一抹掩藏起来的慌乱,在其人逼近之时,怒喝一声,扑身迎上,并且闪电般的挺剑刺出,这一剑不留一丝余力,气势甚是猛恶。 “太难看了,张师弟。” 郑延宗冷笑一声,更加确信了张载道的确已到了强弩之末,目光一凝,喝道:“好,在这最后一刻,我就放开了手脚,不再拖耗,也好令你输得甘心服气!” 果然不躲不避,直面重剑来势,摆开架子,左手成勾,右手成掌,大袖鼓张之间,气劲浩荡。 “灵鹤亮翅,扶风抟云!” 随着一声冷喝,左手一引,悍然以右掌迎上了重剑,但就在挨近剑锋之时,手腕一转,恰好以手背拍在了剑面之上,这一击力道奇大,“啪”的一声,打得重剑“嗡嗡”剧颤不止,险些脱手而飞。 张载道脸色通红,急忙往后退去三步,钢牙紧咬,嘴上却不示弱,冷哂道:“郑师兄,干么不把缩头乌龟扮到底,怎么到了这会儿才想起来显威风?” 说着一跺脚,似乎有些气急败坏,竟将无名重剑对准了郑延宗,狠狠的掷了出去。 “难得师弟肯割爱赠剑,很好,我收下了。” 郑延宗自觉胜负已分,傲然一笑,斜身上步,挥掌打在剑面一侧,又伸起脚尖往剑柄一勾,用力一正一反,彻底抵消了力道,轻舒猿臂,已将重剑提在了掌中。 宝剑入手,顿觉寒气森森、重量沉沉,压得臂弯微微下堕,不由得低头看视,露出一抹喜色,道:“无名,万物之始也;无名剑,好名字,好宝剑!” 然而,就在他低头的那一刻,对面的张载道咧了咧嘴,双眼精光湛湛,哪还有一分颓败之色?弓起身一个箭步,已至面前,大喝一声:“吃我一招,伏魔掌法!” 郑延宗心知不妙,但二人距离太近,哪里还能反应过来,好在张载道顾念友情,以喝声提醒,这才给了他防备的机会,赶忙把重剑一横,以宽阔的剑面挡在胸前。 这一掌蓄势已久,甚是刚猛,“嘭”的一声打在剑身之上,把郑延宗连剑带人一起拍飞了出去,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真受了内伤,在落地的那一刻,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出好大一口血。 张载道则是笑嘻嘻的,又恢复了一贯的懒散,朝着正在狼狈爬起的郑延宗拱了拱手,道:“郑师兄,不好意思啦,你的功力在我之上,不耍些手段,我是输定了的。” 郑延宗压下伤势,一甩手,归还了无名剑,摇了摇头,道:“自古以来骄兵者灭,张师弟智慧过人,这一招轻敌之计也用的恰到好处,不算下乘,是师兄输了!” 又笑叹道:“早知道不当乌龟了,即使是正面交锋,我也有六成胜算……” 张载道戏谑道:“那样的话,只好换我当乌龟了。” 说罢,二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围观众人看得暗暗点头,胜者不骄,败者不馁,只切磋而不伤和气,果然不愧是道盟年青一代的领军人物,胸怀宽广、落落大方,尽显大家风范。 司马玄帧和江武曲互视而笑,他们二人修道多年,其实早已是清心寡欲、淡泊无争,更不会将胜负放在心上,平素也最多只是在嘴上争一争雄长罢了。 司马玄帧含笑上前,朗声宣布道:“接下来,待张载道略作调息,便进行第二场对决,对战太素宫的玉泉。” 那名白袍玄甲的年轻人一直就站在天罡坛的角落里安静观战,闻声朝着几名巨擘作了一揖,提起衣摆,施施然迈下高坛,于会场一侧淡然站定。 不用他开口,就见太素宫一群人中走出了两名弟子,这二人肩挑竹棒,一齐抬着一口铁箱,竹棒弯曲的厉害,这二人的步伐也显得很是沉重,随后将铁箱放在了玉泉面前,点了点头,退回了人群之中。 围观众人面露奇色,猜不到这是在上演哪一出? 司马玄帧讶然一笑,问道:“玉泉师侄,不知此箱中却是何物?” 玉泉淡然笑道:“回师叔的话,铁箱中不是别的,只是一件比较趁手的兵器。” 见其不愿明说,司马玄帧也不好多问,点了点头,一笑而过,走向了张载道,去助他恢复真气了。 赵雪骥一见此人下场,皱了皱眉,侧过身去,贴在沈闻道的耳畔,小声说了两句话。 沈闻道听了,微微有些吃惊,却不作声,只是在眼底深处,悄然有寒气弥漫。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三十四章:虎啸龙吟风云会(九) 片刻之后,经过司马玄帧的真气贯体,张载道脸色红润,已恢复了许多。 只见他长身而起,两眼精光四射,几步跨出,已来到玉泉面前,在十步之外站定。 并以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但见那玉泉粉面病颜、白衣翩翩,衣下却穿了一副不伦不类的玄色甲胄,平淡的目光之下,更有几分并无遮掩的倨矜之色。 张载道看得暗暗皱眉,总觉得此人的目光高高在上,如在俯视自己一般,而且仪态气质也实在不像是个道士。 玉泉也在打量着他,不过大半的注意都在无名剑上,率先打破了沉默,淡笑道:“张师弟,敢问此剑可正是那利器榜上排在十二的重剑‘无名’?” 张载道毕竟很有涵养,并未将自己的不悦表现出来,彬彬有礼地道:“玉泉师兄好眼力,正是此剑。” 玉泉眸泛亮彩,紧跟着问道:“早听说此剑极重,却不知究竟重量几何?” “难得师兄感兴趣,此剑是以深海玄铁铸就,总重九十又二斤。”张载道耐心地回答。 “九十二斤……真不愧是深海玄铁。”玉泉露出喜色,又微微犹豫了一瞬,道:“小道有个提议,这一场比武除了分定胜负,可否额外再添一个彩头?” 张载道疑惑道:“什么彩头?” 玉泉道:“师弟稍等。” 随即弯下腰来,打开了脚下的铁箱,伸手入箱,竟然从中拎出了两柄银光闪闪、八面八棱的大铁锤! “这是……”张载道微微张口,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眼看这位玉泉道长体格瘦弱,而且脸色苍白,似乎是有痼疾在身,围观诸人本来很有些意兴阑珊,一致认为此人在张载道的手底下根本没戏,最多也就是走个过场。 但是此刻,却见其一手拎起一柄足有脸盆大的铁锤,面上竟无半分吃力之色,轻轻巧巧的提在手中,倒像是纸糊的一般,登时惊呼出声,七嘴八舌的聒噪了起来。 玉泉掂量着双锤,含笑说道:“张师弟,这一双银锤,本是初唐之时那瓦岗山上的‘银锤太保’裴元庆所使兵器,唤作‘八棱梅花亮银锤’。小道就以此锤添作彩头,和张师弟赌一赌胜负,胜者可赢得对方兵器如何?” “我的亲娘,竟然真给老子猜中了?果然是‘八棱梅花亮银锤’,不得了,这位小道爷不得了哇!” “嘶……我可是听说过,这一柄单锤即重一百二十四斤,双锤一齐拎起那就是二百四十八斤呐,除了天赋异禀的怪胎可以活用自如,其他人拿起来可以,但若是上了战场,拿这玩意儿当成兵器来使,恐怕得活活累死不可。” “我说哥几个,先别忙着吹捧,这对锤是真是假还不一定呢,兴许是中空的赝品拿来唬人玩的……” 噪声大作,纷纷扰扰,说什么的都有。 人群中的赵雪骥听得微微皱眉,心想既然已知此人的真面目,岂能容他继续捣乱?迈出脚步,正欲现身出来当面拆穿,却不料沈闻道伸手在他肩头一拍,微笑道:“不用心急,且不妨看看这白玉蟾的武艺如何。” 赵雪骥不敢违拗,点头称是,退了回去。 张载道自然也看出了这双银锤的来历,心中暗道:此人看似瘦弱,怎地拥有这等神力?真是人不可貌相…… 已完全收起了轻视之心,虽觉在论道大会时对赌十分不妥,但也不愿公然示弱,点头道:“好!既然师兄有此雅兴,师弟只有奉陪了。” 旋即将重剑往胸前一横,道:“玉泉师兄,请!” “张师弟真乃爽快之人,请!” 玉泉淡淡一笑,提了提双锤,面上浮现一抹亢奋,而在眼底深处,则隐见缕缕红芒,悄然之间侵占了瞳仁。 张载道屏息凝神,一边横剑戒备,一边在心下默默的思索着应对之法。 就在这时!只见玉泉的两边额头青筋凸显,白净的皮肤登时红如凝血,随着一声大喝在原地炸响,竟然提起那沉重的双锤,一跃腾空,黑发飘散、白衣簌簌,宛若天神一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高举双锤,劈头砸下! 只见那双锤破空,因为速度极快,竟传出了“嗡嗡”的风吼声,张载道眼皮狂跳,只觉得自身就如一叶扁舟,正面临着万顷海啸迎头打来,心悸之下,丝毫提不起抵抗的勇气,足底一旋,赶忙往左侧躲去。 “轰——” 张载道胆寒避退,玉泉一击落空,手中双锤好似两座魔山,在地面砸出了两个圆坑,碎砖四溅,尘土飞扬。 围观诸人目瞪口呆,双腿发软,只感觉脚下坚实的大地都在这一锤之下颤了几颤。 “好家伙,使锤的人见过不少,但还从未见过这样使的,原来那玩意儿还能跳起来砸……” “你知道个屁!这只能说明这对银锤在他的手里根本算不上沉重,天晓得他还留了多少余力。” 赵雪骥感受着地面的颤动,目露惊色,看向身侧的韩仞,问道:“韩兄,我观这白玉蟾浑身没有一丝真气外泄,抡起这一双重达二百余斤的银锤,竟然是全凭本身气力,难不成此人是先天神力?” “你猜的不错。”韩仞点了点头,道:“此人生具狂血,的确是天赐神力,即使他不动用分毫内力,单单是倚赖这份神力,就已经足够横行天下了。” 说罢,又以极为凝重的语气,补充道:“可是这八棱梅花亮银锤还不是他真正的兵器,至少不是最趁手的……” 赵雪骥奇道:“竟有此事?不知却是何物?” 韩仞目露精光,道:“一器破万法,擂鼓瓮金锤!” “果然是开国之初,‘神鬼’李玄霸的兵器。”赵雪骥悚然动容,同时亦露出几分本该如此的恍悟,道:“因为天下兵器,舍此以外,再也没有更重的了……” 郭采桑听到这里,也难掩惊容,道:“传闻之中,这擂鼓瓮金锤单柄便重达一百九十九斤,双锤同出即是四百斤的巨力,江湖虽大,又有几人能够接下呢?” 一边说着,看向沈闻道,“沈叔叔,你认为呢?” 沈闻道目无波澜,拂须笑道:“世间万物,无不弃全求缺,所谓天予一物,必取一物,你们只见到了白玉蟾天生神力,但是他失去了什么,你们又能否知道呢?” 三人一齐朝沈闻道看去,渴望他答疑释惑,往下细说究竟,沈闻道却是笑而不语,目光在白玉蟾衣下的甲胄上扫过,最终只叹了一声:“其实这小子也是个可怜人。” 三人虽然不明所以,但也没有追问,重新看回打斗。 但见白玉蟾已将一双银锤彻底的舞了开来,张载道初时也曾逞强,以重剑与其对抗了几下,却登时感到五脏翻涌、血脉贲张,随后便学乖了,一心运转身法,连连闪避,短时之内虽不致落败,但是求胜却已然无望。 “燕乱八式!金刚三叩摧雄关!” 眼看张载道败相已露,却不认输,只一味的依赖身法跳来窜去,白玉蟾面现不耐之色,陡然一声沉喝,两臂伸展、平举双锤,随着双脚并立,在地面猛力一旋,就见砖石四溅,银光灿盛,人影却已不见,原地只剩一道银色旋风,先在周围旋了一圈,便朝张载道疾速席卷而去。 “这一招可真是要人老命……” 眼见这亮银色的旋风一周围罡气雄浑、来势既快又猛,所过之处,地面砖石飞溅,显出一条深色的土沟,如同犁庭扫穴一般。不难想象,莫说是结结实实的挨上一下,但凡被其蹭到一点儿,那也是骨断筋折的下场…… 张载道的一颗心已沉到了谷底,明知躲避不了,只能硬着头皮上去接招,却咧了咧嘴,自嘲一笑:今天是什么鬼日子?先有南剑、北刀的各自传人跳出来大抢风头,又不知从哪儿冒出这么个怪胎,真把这里当成戏台了么?! 此刻,他已被白玉蟾咄咄相逼的姿态,彻底激发了血性,双手高擎重剑,立眉瞋目,衣衫狂舞,如有劈山分海之势,喝道:“道化玄牝,亦有杀生一剑!” 悍然进步,将重剑笔直刺出! 这一剑一往无前,堪堪与旋风抵触之际,张载道用力一蹬地面,使上半身前倾,下半身悬空,和重剑形成一线,随即急速旋转周身,终于人剑难分,共同化成了一簇惊人的寒芒。 “叮叮叮——” 剑锤相交,金铁交鸣之声成串响起,噪音十分刺耳,只见那道以重锤挥舞而成的银色旋风,忽然布满了点点熠熠的金色火星,不消片刻,无名剑的剑尖已在频繁的厮磨中变得火红炙热,二者的交点处更有缕缕黑烟冒起。 “哈哈哈……好!好一个杀生一剑,既然你宁死也不肯认输,那就再接我一锤。排山倒海!” “嘭——” 就在二者胶着之际,只听银色旋风里传出一声狂傲之极的大笑,疾卷的旋风陡然间消散一空,最终,随着一声隆隆沉闷的巨响,场中风歇云缓,再无任何声音传出。 围观众人来不及收回各自脸上的惊骇欲绝,心知胜负已分,急忙眯起眼睛,透过场中所弥漫的浓浓烟尘,朝二人看去。 只见张载道口鼻溢血,随着粗重的喘息,胸膛起伏,身躯摇晃,连站也站不稳了,双手死死的攥着无名重剑,剑尖犹然火红,且在剧颤不止,两腕虎口处更见缕缕鲜血滚落,打湿了衣袖,在地面汇成了一小滩血泊。 而白玉蟾却是呼吸如常,持锤而立,风度依旧,已恢复了原本就十分苍白的脸色,此刻看向张载道的目光,仍旧是那么的高高在上,但是相比之前,却多了一抹欣赏之色; 他点了点头,道:“敢在正面接我一锤,虎口已裂,却仍然不愿弃剑逃生,你倒是很有几分血性。” “玉泉师兄神力惊世,实乃天眷之人,小弟甘拜下风!”张载道颓然摇头,又开口道:“愿赌服输,无名此剑也该为师兄赢去。”说罢,双手捧剑,就要将此剑作为赌注双手奉上。 白玉蟾笑了笑,却不接剑,忽然转过身去,走向了太素宫的人群,只留一道声音在原地回荡:“君子不夺人所爱,适才你宁肯赔上一双手臂也不松剑,看得出来它对你很重要。我欣赏你的胆量与气魄,这把剑你就留着吧!” 张载道怔在原地,滋味复杂,被一个平辈之人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说出:我欣赏你。偏偏自身又是技不如人,竟然无力反驳。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三十五章:虎啸龙吟风云会(十) 眼看二人的比斗凶险万分,一个不慎就会出现死伤,司马玄帧面沉如水,早已离座而起,更有好几次想要出声终止。这时见张载道只是负伤,并无大碍,方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又深深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盘坐在地,安静调息的白玉蟾,目露惊色。 随即收了目光,扬声宣布:“论道大会第二局,太素宫获胜!接下来的决战,由玉泉对战月吟,胜者即为此届魁首!” 等他宣布完毕,郭月吟肃容正色,朝五名巨擘深施一礼,莲步迈开,便欲下坛;一旁的玉鼎愁眉紧锁,甚是担忧,忍不住踏前一步,小声叮嘱道:“月吟,此人身具神力、非同小可,依我看这一局走个过场就算了,你可千万不要逞强。” “我知道了,师叔。”郭月吟微微颔首,走向了场中。 玉鼎深知她的性格,见其嘴上答应,但坚定的目光却丝毫未变,显然是想要全力争取,“唉”了一声,揪心不已。 而白玉蟾这时也睁开了眼,拎锤而起,瞧了瞧茕茕俏立、清冷如雪的郭月吟,眼中悄然闪过一抹狠厉之色,又很快隐藏了起来,走上前去,先环望一眼四周看客,以戏谑的口气,摇头叹道:“这位师妹,请你认输吧,这样对你我都好。” 郭月吟黛眉微颦,道:“你说什么?” 白玉蟾眼中戏谑不减,微笑道:“师妹弱质纤纤,我见犹怜,何况是在场的诸位武林英豪……而小道却因本领低微,手中的这一对银锤还没有练到收放自如的境界,只恐在交战时一时失手,难免摧残了娇花,到时候这些个血气方刚的武林英豪若是怜香惜玉,势必要向小道群起发难,岂非大大的不妙?” 围观的武人多是性格粗豪的汉子,分不清真情伪意,这时听他一口一个英豪,且言下颇有忌惮之意,顿感舒坦,不免有些洋洋得意起来,轰然叫好。 “小道爷说的不错,连龙虎山的张小天师都输了,姑娘又岂会是他的对手?还是快快认输吧,对大伙儿都好!” “对,认输吧,不丢脸,也省得咱们和他为难!”…… 郭月吟越往下听,脸色越差,紧攥剑柄的手更加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了,只觉得白羊观的赫赫威名,即将就要毁在这些人的唾沫里了,直把黛眉竖起,娇喝一声:“都给我住嘴!论道大会乃我玄门盛事,岂容外人干预!” 紧跟着,看向白玉蟾那双满含戏谑的眼睛,冷冷地道:“既然玉泉师兄有此顾虑,小妹愿与师兄战前立约,此战你我无须留手,生死由命,只请师兄收回这份可笑的轻视!” 眼看她在受激之后果然上当,白玉蟾眼中笑意更浓,既然已经立约,那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失手”杀人了! 想到这里,嘴角微翘,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欠身道:“师妹巾帼不让须眉,飒飒英姿、凛凛气概,令人由衷钦佩。既然如此,小道唯有全力以赴,才能聊表敬意!” 郭月吟冷哼一声,还待说话—— 却见其人浑身一抖,登时传出一阵“咯吱咯吱”的怪响,好似全身的骨骼都在受一股莫名巨力的压迫,直听得人头皮发麻;紧接着,满头黑发亦飘扬脑后,随着衣袂无风而舞,隐约之间,竟见一丝丝细如红线的赤芒缭绕其躯,不住地盘旋与游弋。 郭月吟看得心中发紧,只觉得此人宛若邪魔! 站在不远处的张载道眉头深锁,更露出几分忿色,心道:好一个玉泉,和我打的时候不用分毫内力,但只是对付郭师妹而已,竟然动用了全力……真是辱我太甚! 他又怎能知道,因为白青馥的关系,这二人实有宿怨在身,白玉蟾此刻杀机毕露,自然在不觉之间动用了全力。 赵雪骥满脸急色,一跺脚,看向沈闻道,正打算和师父说一声,就上去拦下二人;沈闻道淡然一笑,俯身在其耳畔密语一番,才令赵雪骥安心了下来,且露出一抹羞色。 就在这时!白玉蟾仰了仰头,平呼一口气,浑身剧烈的气势登时为之一住,只有那丝丝缕缕的赤芒犹在绕体游走,朝着郭月吟狰狞一笑,陡然一声大喝,如同平地起惊雷一般,人已奔了出去,饶是手里的一对儿银锤分量极重,但他向前激射的身影却快到在原地留下了残影,十丈距离,眨眼即到! “燕乱八式,鲸波腾腾倾覆海!” “来得好快——” 郭月吟只感恶风扑面,简直令她睁不开眼,努力看去,就见两团银影儿一先一后,闪耀着夺目的寒光,已欺近身前! 太快了,太快了,来不及退! 为了按下心中的惊惶与恐惧,郭月吟狠心一咬舌尖,咬出了血,利用伤口处的刺痛,才恢复了冷静,几乎来不及想,手捏剑诀,娇喝一声:“流星转折——疾!” 在一串清越的剑鸣声中,冷月宝剑“嗖”的一声脱手而飞,剑尖堪堪刺中银锤的那一刻,却陡然冲天而起,只与银锤擦出了一线炫目的火花,紧跟着倒悬一圈,又疾速堕刺而下,正巧避开了双锤,飞刺白玉蟾的面门! 白玉蟾皱了皱眉,却也不敢置之不理,随手挥出后一锤,“叮”的一声将宝剑打飞了出去,而这时前一锤已然砸到,却只能封住上半身,郭月吟猛地一仰身,莲足点地,和那柄银锤几乎是擦着面,滑了出去。 即使成功的躲过一劫,并且拾回了宝剑,但那柄银锤破空而来,所缠绕的劲风,仍将她头顶的白玉发冠震成了碎片,此刻满头乌亮的青丝彻底脱离了束缚,在微风中与紫裙一起轻轻飘舞,美丽脱尘,好似误坠凡间的九天仙子。 但是她握着玉冠的碎片,脸色却很不好看,这仅仅只是锤上缠绕的一缕劲风而已……倘若以肉身挨上一锤,又会怎样? 能躲过白玉蟾的这一招,可不仅仅是急中生智,把握好了时机,以飞剑引走另外一锤;更是铤而走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气,才令她作出了最正确的选择,抓住了这难得的一线生机!可是下次呢?还能这样幸运么…… “不错,很不错!难怪你小小年纪就闯出了‘青城一点云霄寒’的美誉,看来的确是我小看了你。” 白玉蟾一声轻笑,点了点头,并不吝啬对她的赞赏,接着道:“倘若你能够挡下、或是躲掉我接下来这一锤,这一届的武比魁首,小道愿意拱手相让!” “玉泉不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遥立天罡坛的曲溪老道本来还是笑眯眯的容光焕发,自以为本届的盟主之位,已是他的囊中之物,却忽听白玉蟾轻易许诺,可真是又急又气! 白玉蟾目无斜视,对曲溪的阻声仿若未闻,大约在他的眼里,是非常看不起太素宫的,尤其在他们吹嘘了许多年的‘黄龙三绝阵’,竟然被赵雪骥这三个“毛头小子”破解以后,更是耻与太素宫联手并立!他自幼天生神力,资质过人,不论是在剑南道绿林、还是在拜火教,无不是众星捧月一般的存在,正因为这样的人生经历,才养成了他倨傲且狷狂的个性。 当今之世,没有任何同辈之人可入他眼,他的眼光在“拜火四圣”、在“南剑北刀”,在那些真正屹立于武林绝顶的人物!正因为这份毫不掩饰的狂傲,所以,他才会俯视张载道,称年龄相仿的郭月吟为“小小年纪”,视赵雪骥三人为“毛头小子”。 看着白玉蟾饶有兴趣的眼神,郭月吟微微一怔,狠下心来,即使白玉蟾没有抛出这个条件,她也打算继续搏一搏,不为了别的,只为了她的师父倘若有朝一日可以归来,护道令还在! 她点了点头,淡然道:“小妹虽然本领低微,但却甘愿一试,请师兄赐教高招。” “好,师妹胆量过人,亦不输男子。”白玉蟾挑了挑眉,他抛出这个条件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郭月吟忽然认输,导致报不了仇,但是郭月吟的表现,仍然令他眼中一亮,心道:好特别的女子,可惜了,即将要死在我的锤下…… 最终只在心底默叹了一声,转眼就恢复了狠厉,仰头披发,昂昂长啸,额头两侧本已凸起的青筋狂跳不止,愈发显得狰狞。 “燕乱八式,天罗地煞浮屠光!” 只见他双锤齐舞,霎时间那两柄银锤便在他的手中化作了两片溶溶银光,而那锤身之上的梅花印记,则在这极速的挥动之间,似乎活过来了一般,一时间竟如有满天神佛在银光之中隐约浮现,又像是鬼门大开,将那些阔口獠牙的狰狞恶鬼释放一空,那景象既令人深深入迷,又令人恐惧到了极点…… 哪怕郭月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是在这等诡异的煞气之下,仍然滋生出一股来源于本能的莫大恐惧。 倏忽之间,白玉蟾动了。 郭月吟却只能够看到一大片忽明忽暗、忽静忽动的银光,如同一幅巨图,几乎令人眼花缭乱,更难分辨其人的远近与方位。以她的目力,距离如此之近尚且如此,围观诸人只能看到白玉蟾适才所站的位置早已经烟尘四起,一道道充沛的气劲在场中游弋,偶尔可见点点银光闪掠而已。 郭月吟脸色凝重,横剑凛立,心知这一招必是白玉蟾的平生力作,端的是非同小可,睁大了双眼,在烟尘之中,紧紧盯着那一片不断在变换着位置的银光。 就在这时!那片银光尚远,她却陡地惊觉有一股沛然巨力迎面袭来,两鬓青丝如遇狂风凌乱四散,美玉般的脸颊亦如刀割一般生疼,终于,一点银光出现,且迅速在瞳孔之中放大成一片朦胧的银影儿。 郭月吟手捏剑诀,叱喝声里,已对着银影儿的正中掷出了宝剑,但可惜却如泥牛入海一般,瞬间没了声息。 说时迟,那时快! 银影儿急剧而来,带着风吼声,如同一张光怪陆离的画幕,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无可奈何之下,郭月吟凄然一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唯有一串晶莹,如同挣断了的珠链,淌下眼眶,滑下脸颊,悄然滚落。 大劫已至,她放弃了无用的抵抗。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三十六章:虎啸龙吟风云会(十一) “嘭——嘭——” 忽然,只听两声激烈碰撞的巨响,在她的身前、身后几乎同时响起。 郭月吟惊诧地睁开双眼向前看去,只见在她的身前五步处,正有一条白色的身影,叠起双掌,悍然抵住了激射而来的银锤,脚下青砖龟裂、滑出一条长长的拖痕,只等彻底抵消了银锤的气劲,方才回过头来,朝她眨了眨眼,微微一笑。 看到那张年轻的面庞,又看到他嘴角漫出的血迹,郭月吟芳心一乱,俏脸上忽喜忽忧。 赵雪骥抹去唇角的血污,心下也不禁生出几分赞叹。他接下的这一锤,仅仅只是白玉蟾用以惑敌的招数,说白了只是个幌子而已!饶是如此,与之硬撼之下,体内的脏腑仍然受到了些微震伤。 而白玉蟾的真正杀招,则是在郭月吟的身后! 只见他立眉竖目,双手高擎一柄单锤,对准了郭月吟的后脑,已袭至三步之内。可偏偏就是这短短的三步距离,在他的眼里,此刻却难比登天…… 因为在他的面前挡着一个人,此人只用了一只单手,便接下了他的全力一锤,仅仅晃了晃身,便将那银锤上所携的洪涛猛力尽数消解! 枯槁的灰发迎风而起,沈闻道气色如常,却好似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死死的阻断了他的前路,同时,亦浇灭了他的满身煞气; 此刻,张口轻叱一声:“去!”抬掌再拍,便将白玉蟾连人带锤一起震退了出去。 耳听着会场之内此起彼伏的惊叹之声,天罡坛上的曲溪老道早已一跃而起,怒声喝道:“沈闻道,此乃我道门大会,你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搅闹,难道真以为我道盟无人么?!” 沈闻道毫不理睬,只是仔细的端详着面前这位剑南道绿林年青的总瓢把子。 “是么?原来这里是道门大会呀……” 赵雪骥一边掂量着手里的银锤,一边望向高坛上的曲溪老道,佯作疑惑之色,道:“小可倒是既感惊讶、又十分好奇,敢问道长,这剑南道的绿林龙头白玉蟾,几时摇身一变,竟成了贵派的玉泉道长?难道说太素宫已然堕落至此,彻底的归顺了拜火教?” 曲溪老道闻言面色大变,一时之间反应不及,竟显得有些哑口无言; 而一旁的司马玄帧与江武曲等人则是大吃一惊,紧跟着便以极为冰冷的目光逼视着他,如果太素宫当真并入了拜火教,那不仅是对自家祖师的抹黑,更是他们道盟的奇耻大辱! 围观众人更是喧喧哗然,交头接耳的聒噪了起来。拜火教初建之时,虽然也曾打着“拯厄救苦、普度慈航”的光鲜旗帜,但是不论多么高明的伪装,都经不起时间的鉴证,近年来,已然暴露出其邪魔歪道的本质;而道教自古皆是神州祖教,所谓正邪不两立,慢说太素宫真个归附了拜火教,即使二者仅有些眉来眼去,对道盟而言,都是名誉攸关的大忌! 眼看司马玄帧眼中渐渐升起的杀意,曲溪老道脸色难看,犹如活吞了一只死耗子。 事到如今,已别无他法,只有硬着头皮狡辩下去了,当即点指赵雪骥,喝道:“你这黄口小儿!此等不实之言只好去愚弄旁人,但在几位玄门真人面前,如何也敢卖弄?真是不值一哂!” 又赶忙朝着那司马玄帧等人解释道:“几位道友,切莫要听此子信口胡诌,玉泉的确是我太素宫的入室弟子,他在上山之时家世清白,怎么可能突然间就变成了那剑南道的白玉蟾呢!” 此事的性质太过严重,为免冤枉了好人,那几人也不敢贸然断定,彼此互看,都有些犹疑不决。 曲溪见状刚松了一口气,但可惜桀骜如白玉蟾,一听说他的身份已被揭穿,根本不会去委屈巴巴的解释与说明,反而一转头,死死的盯向了韩仞,目射凶光。在场诸人除了几大玄教,多是江南武人,并无一人认识自己,若非韩仞出卖,赵雪骥又岂能如此笃定? 想到此处,白玉蟾杀心大起,只见他陡然后退两步,避开身前的沈闻道,斜身一闪,已冲向了韩仞,咆哮道:“韩仞小儿!你竟敢坏我大事,并起新仇旧恨,今日定要你碎尸锤下,纳命来——” “早就想和你过招了,废什么话,来吧!” 韩仞冷笑一声,面上更无惧色,向前跨出一步,把郭采桑护在身后,随即只听“刷”的一声,青光一闪,风雷刀已然出鞘! “好狂的小子……”沈闻道嘴角微翘,也不见他如何行动,整个人如影随形一般,已截断了白玉蟾的去路,随即只见乌光一闪,剑气虐起,直刺白玉蟾咽喉;后者甚为忌惮,无奈只能举锤抵挡。 沈闻道未动杀意,主要以拦阻为主,一剑用罢便即住手,看了看白玉蟾额头狰狞的青筋,摇头淡笑:“白自斩阴毒了一辈子,没想到会生下一个如此刚猛狷狂的儿子。” 白玉蟾紧抿嘴唇,一言不发,周身红芒一阵涌动,但却不敢贸然出手,“南剑”之威,即使已过了十年之久,并无丝毫褪色。毕竟,这可是在身中剧毒的情况下,且能单剑屠二圣的盖代强人啊…… 就在这时,忽觉身后有一股恶风袭来,白玉蟾微微皱眉,旋即扭身横挥一锤,“咚”的一声巨响,却是赵雪骥将手中的银锤“还”了回来。 白玉蟾收起银锤,挑了挑眉,朝赵雪骥看去。 赵雪骥扔出银锤,拍了拍手,先朝郭月吟眨眼一笑,道:“郭姐姐,‘护道令’虽然重要,但在小弟看来,哪怕是一百块一千块,却也不及姐姐的性命珍贵,岂可因此而罔顾自身?!” 郭月吟点点头,细若蚊蝇的“嗯”了一声,被一个小她三岁的少年人出声教训,玉颊微微泛红,似乎是因为惭愧,又似乎是小女儿家才有的羞赧。 赵雪骥迈步上前,与白玉蟾四目相对,彼此打量过后,淡淡道:“白玉蟾,你是因为令弟白青馥的死,这才记恨上了白羊观与韩仞吧?不瞒你说,令弟是被我左叔逼死的,如今左叔已去,而他与我亦师亦父;老话说得好:父债子还。你大可以将这笔血债算到我赵雪骥的头上,与他人无关!” 说至此处,顿时有一股豪气浮现眼底。 “嗯?原来你便是两年前关内道上的患病少年?”白玉蟾脸色一变,眼中既有森森杀气,又有几分喜色,狞笑道:“嘿嘿……枉我四处派人打听探寻,一直找不到你的踪迹,不想你今日竟然自己送上了门,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赵雪骥浑然不以为意,轻笑道:“在下就这一条命,而且背负之物甚多甚重,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就死,只好令白兄失望了。” “好个狂妄无知的小子!”白玉蟾皱眉,将要发作之际,却忽然看向沈闻道,眼含深深的顾虑。 沈闻道:“他是不是狂妄无知,还得在交手以后才能定论,若是单打独斗,我不会插手。” 白玉蟾心下顿时一安,暗忖:“饶是你南剑再如何厉害,也始终不能够免俗……既然你爱惜羽毛,这会儿就暂且让你端着架子,待我将这赵雪骥顷刻之间砸成一滩肉泥,看你可还笑得出来!” 心中几道念头闪过,白玉蟾勾起了一抹笑容,又看了看两手空空的赵雪骥,目光傲睨,道:“我从来不杀空手之人,交战之前,先容你片刻工夫,去挑选一件趁手的兵器吧!” 毕竟那一双银锤实在厉害,赵雪骥不敢托大,道:“好,即使你不说,我也正有此意。” 旋即展望四周,以目光搜寻合适的兵器,对付此等重器,用剑太过劣势,所以他并未考虑巫山剑,只着重搜寻一些比较沉重的兵器。 包括张载道在内,有许多人都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与目的,早已自发上前,异口同声想要借出兵器,但赵雪骥挨个试了试,却全都婉拒了。 终于,他的眼光一亮,迈开大步,径直走向了天罡坛,至坛下时深施一礼,面向司马玄帧道:“司马前辈,请先恕小子冒犯之罪,为了匹敌那厮的重锤,小子欲向前辈讨一件趁手的兵器。” 司马玄帧先是狠狠的剐了一眼身旁面如死灰的曲溪老道,随即颔首微笑道:“事急从权,师侄但有所借,本座无不应允。不知你要相借何物?” 赵雪骥将目光投向高坛上的祭天长案,双眼放亮,道:“小子看上的,正是那两尊青铜香鼎。” “哦?”司马玄帧微微诧异,侧身看了一眼,迟疑道:“这两尊铜鼎虽然中空,可是每一尊也有九十斤重,虽比不上那一对儿八棱梅花亮银锤,但要活用自如仍是殊为不易,师侄何不另选一物?” 赵雪骥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只是忽然伸出两臂,叱喝一声,并拳打出,就见两臂的衣袖猛地炸成了碎片,暴露在外的两条小臂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壮大起来,终于整整变粗了两圈儿,其上肌肉堆坟,青筋蜿蜒,给人一种极具力量的观感。 “原来如此……看不出师侄小小年纪,竟已将《抱朴盈冲经》练至第二重天。‘二虎驭风’一旦练成,的确是妙用无穷,真是后生可畏啊!” 司马玄帧目露惊色,以他和沈闻道交情,对《抱朴盈冲经》自然极为了解,旋即亲自走向长案,取下一大二小三尊祭鼎中的二小,交给了赵雪骥。虽说是小鼎,但也是相对大鼎而言,其实大小还在白玉蟾的银锤之上,毕竟是中空之物。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三十七章:虎啸龙吟风云会(十二) 只见这两尊青铜小鼎三足两耳,鼎壁浑圆,且镌刻着花鸟鱼虫、飞禽走兽、山川河流等形象,象征万物,栩栩如生,一眼望去,古意盎然。 赵雪骥手握鼎足,一手拎起一尊,上下掂量了一番,发觉轻重趁手,正合他的心意,朝司马玄帧躬了躬身,再次告谢一声; 旋即走回了会场,与白玉蟾相峙而立,剑眉斜飞,双眼明亮,更有一股激昂壮烈的战意在胸中酝酿与升腾,开口说道:“在下已选好了兵器,阁下欲要报仇,现下可以出手了!” 白玉蟾看了看他那裸露在外、且异乎常人的双臂,再看了一眼两尊铜鼎,虽露出几分诧异之色,却并无丝毫忌惮,淡笑:“原以为你是初生牛犊不畏虎,想不到已将《抱朴盈冲经》练到了这等境界,很好,很好……” 言犹未迄,白玉蟾已然仰面长笑,手中的八棱梅花亮银锤在掌心旋转起来,随即猛地互砸在一起,眼中狂态毕露,大喝道:“颠山玉气又如何?在我的千钧锤下万法皆破!” 一声喝罢,抡起双锤,脚下一个箭步,已然欺近身前,尤似一阵狂风席卷而来。 “来得好!正要一会你的燕乱八式!” 赵雪骥浑然无惧,两臂一振,提起了双鼎,猛力一蹬地面,也开始发足奔跑,且脚下不时传来“喀嚓”之声,所过之处青砖四裂,烟尘大起。 说时迟,那时快! 二人虽然手持重器,但互相奔袭的速度却是不慢丝毫,于间不容发之际,二锤二鼎在空气中剧烈地碰撞起来!嗡声隆隆,仿佛天雷炸响,且不时传出怒喝与咆哮,如同两条蛮龙在纠缠与撕咬! 耳听巨响声声,眼见烟尘滚滚,围观诸人骇然变色,只觉得这场战斗是那么的另类与狂暴…… 郭月吟脸色紧张,不住地眺目张望,想要穿透眼前的烟尘,看清楚二人的战况。一想起白玉蟾所带给她的那种恐惧,心下着实为赵雪骥担忧不已。 郭采桑见她紧拧着裙角,手指都有些僵硬了,不禁握住她的手臂,安慰道:“姐姐,你不要太担心了。赵公子师出南剑,人又很是聪慧,我想他既然敢于应战,就一定不会轻易落败。” 又伸出手肘,戳了戳身旁的韩仞,道:“木头,你说呢?” 韩仞此刻也是聚精会神,看着那二人的猛烈交手,眼中异彩连连,点头道:“单论力气,赵兄弟当然远远不及白玉蟾,但他却很聪明,选了这么一对儿青铜双鼎,以空对实、取巧撼重,实在是明智之选!同时又有冲虚真气加持力气,护在两臂,足可将反震之力截断在脏腑之外; 而白玉蟾却因为没有带来擂鼓瓮金锤,使其体内神鬼一般的巨力得不到完全释放,可惜,可惜……一个是力尽其用,一个是大材小用。我料这一战将会持续很久,赵兄弟不会有什么危险。” 郭采桑一瞪他,道:“你说什么可惜?” 又转头看了一眼沈闻道,促狭道:“这个姓白的眼高于顶,口气比天都大,来到了论道大会也敢如此托大,嘿嘿……没想到会在此地遇上了沈前辈吧?常言道:祸来神昧,不外乎如此!” 韩仞点了点头,连他也认为白玉蟾是不可能活着下山了,但又莫名的生出一丝惋惜,抚了抚风雷刀,叹道:“只可惜没有机会与此人公平一战,好生领教一下‘一器破万法’的神鬼重器!” 不止是郭月吟三人,外围诸人也在议论纷纷,而场中的厮杀则是愈演愈烈。 赵、白二人斗到此时,已超过了二百招。 眼看着银锤每一下都打在了实处,而青铜双鼎的鼎壁也已变得坑坑凹凹、不成形状,但是赵雪骥除了呼吸逐渐变粗,浑身大汗淋漓以外,再无任何损伤,竟然完完整整的接了他二百多锤! 白玉蟾微微皱眉,有些烦躁的同时,心下更是罕见的滋生出了一丝羞耻与后悔。若非他在来时小看了道盟,自信即便是扩大到整个天下的年轻一代,也无人能在他的手中撑过五十回合!所以未将“擂鼓瓮金锤”随身携带,以至于一身神力,此刻却仅仅只发挥出了不到五成的威力…… 眼看赵雪骥越战越勇、后继有力,至少还可以再坚持二百招,想要快速击杀,谈何容易? 白玉蟾逐渐敛去了一身杀气,恢复了理智,心中暗忖:“自从我的身份被人揭穿,便已同‘护道令’失之交臂;而沈闻道、司马玄帧等人又在一旁虎视眈眈,料想已将整座天师府彻底的封锁了起来,既然事不可为,就应该果断撤走才是!” 一念及此,再也无心专注与赵雪骥的厮杀,只见他忽然卖出一个破绽,只等赵雪骥挥鼎袭来,一个闪身,已远远的跳开了几步,趁着这一刻的余暇,眼望东北方向,陡然长啸一声:“蒙大哥,眼下情势险峻,请你从速唤醒‘五仙阵’,仗此以作退路!” “嘿嘿……玉蟾终于过足瘾了么,我还以为你不想走了呢!” 一道阴恻恻的笑声,忽然自东北方向的人群中响起,声音很大,且带着几分悠然与从容。 众人大惊,循声看去,只见那里的人群充满戒惧地分出了一条道路,赫然有一名身裹黑袍的魁梧男子迈步走出,一直走到人群之外,随手将黑袍一扯而落,露出了底下的真容。 只见此人脸皮黢黑,体格雄壮,身穿五颜六色的南诏异服,头顶斜盘发髻,颏下长髯拂胸。最为邪异的是,在此人的肩颈之上,竟然盘绕着一条通体呈血红色、且足有海碗粗细的毒蛇! 那一双蛇眸森寒阴冷,蠕动之间,犹在不住地吞吐长信,慑得周围众人连连跌足倒退。 “毒王蒙幽,你真的来了!” 此人甫一现身,沈闻道脸色一沉,原本淡泊与平和的目光,陡然射出两条宛若实质的杀意! 而在会场的中心,只见白玉蟾气势凶猛、全力以赴,不消几个呼吸,便彻底摆脱了纠缠不舍的赵雪骥,旋即运起了轻功,以足尖连连点地,一眨眼间,便来到了蒙幽的身后站定。 “呵呵……施药生果真不愧其‘药圣’之名,竟连我的‘黄泉露’也能彻底化解。沈老兄,好久不见了!”蒙幽眯起眼,遥望沈闻道,咧了咧大嘴,露出两排森冷的牙齿。 沈闻道则是杀机毕露,冷哂道:“托你的福,为了化解此毒,足足耗去了沈某十年光景。你这毒物今日既然有胆现身,便给我长留此地罢!” “唰”的一声,乌光夺目,长剑已在掌握。 蒙幽愕然,习惯性的摸了摸下巴,疑道:“你一直在等我?” 沈闻道肯定了他的猜测,道:“不错,你和白家关系匪浅,有白玉蟾在的地方,自然会有你蒙幽,自从白玉蟾现身,我就一直在等你。” 说罢,已然迈开大步,直朝蒙幽逼近,同时冷然道:“白玉蟾可杀可不杀,但你必死!” “啊——此人竟然真是毒王蒙幽,他和南剑一旦动起手来,势必要展开毒术,为了免受池鱼之灾,大伙儿赶紧避退!” “没想到盘踞南诏多年的‘毒仙宗’宗主竟敢来此,不愧是近年来武林中凶名昭著的大人物,真是艺高人胆大!不过很不幸的却遇上了复出归来的南剑。嘿嘿……今届的论道大会真是没白来。” 此刻听见二人的针锋相对,又见沈闻道提着剑、杀气腾腾的走来;那一群为数最多、且龙蛇混杂的江南武人立刻激起了一阵乱糟糟的骚动。有些人戒惧已极,撒丫子仓惶逃避,还有一些人则是自恃武功不弱,竟想要留在原地观看好戏。 虽见沈闻道提剑走来,蒙幽却不以为惊,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仍有闲情逗弄着怀里那条鲜红如血的毒蛇。 只等沈闻道走得近了,才抬起了目光,幽幽笑道:“今日是道盟盛典,五教弟子齐聚,与会人数已超三千,沈兄是想在这里留下我么?” 沈闻道皱了皱眉,停下脚步,遍观四周,只见整片会场影影憧憧,因为受其凶名所慑,此刻混乱起来,更显得人数众多;想要毙掉此人而又不伤及无辜,即使是他,也实在没有半分把握! 因为此人的毒术太过于诡异、也太过于强!强到令他都深感忌惮,跟蒙幽所能造成的祸患相比,白玉蟾都会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甚至于在沈闻道的心里,蒙幽的棘手程度,还要在“拜火四圣”之上! 就在二人陷入僵持之际,蒙幽拍了拍蛇头,只见那条血红的蟒蛇忽然张开了蛇口,随即由蛇腹之中,缓缓的吐出了一把墨绿色的短小玉萧。 蒙幽拿起玉箫,以衣袖仔细的先将那些粘液擦拭干净,指了一圈周围,淡笑道:“就在这天罡坛一周,已布满了我毒仙宗的‘五仙欲麝粉’,只要蒙某就这样轻轻巧巧的,吹上一曲《猖欲合欢曲》,沈老兄,你不妨猜猜,后果将会如何?”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三十八章:虎啸龙吟风云会(十三) 沈闻道眉头大皱,深知这“五仙欲麝粉”的厉害之处,此物无色无味,对于人体亦无害处,但是对于一干毒蛇与毒虫,却有着强烈的催情奇效!若是再加上《猖欲合欢曲》的吸引与刺激,足以令这些毒物在短时间内狂性大发,疯狂地攻击一切它们所能见到的活物,直到精血耗尽、累死方止! 沈闻道目光低垂,扫视着四周的地面,分不出蒙幽说的是真话,还是在故意恫吓,道:“南诏距此尚远,即使你赶蛇有术,但这一路上千里迢迢,恐怕也带不了多少毒物吧?!” 蒙幽捏着下巴,淡笑道:“沈老兄,你实在将蒙某小觑的狠了!这座龙虎山何其深大,一切‘宝贝’应有尽有,又何须我费力驱赶呢?” 一边说着,在胸中微微计算,一指西南方向的悬崖,道:“我在上山途中已派人分了数十条‘蛇道’,以‘五仙欲麝粉’为饵,终点齐汇此处峰顶,算算时间与路程,这一边的‘宝贝’来得最快,想必此刻已接近了山顶。” 不等沈闻道开口,天罡坛上的司马玄帧早已是坐立难安,赶忙吩咐就近的一名弟子前去察看,那名弟子不敢怠慢,道了声“是”,飞步跑向西南方向的断崖,站在崖畔,俯身往下一看—— 好家伙!但见一整面千仞崖壁满爬着毒蛇、毒蝎、蜈蚣等毒物,一边往上攀爬,且在不住地互相残杀,山风之中,隐隐混含着一股腥臭之气。 那名弟子强忍着作呕的欲望,大叫:“掌教,他说的不假,的确有大量毒物正在往上攀爬!” 司马玄帧脸色大变,黑袍一闪,已跃到了沈闻道的身边,语气急促地道:“沈老弟,来日方长,今次……今次就饶这二人一命吧!” 又皱眉看了一眼会场上密密麻麻的人群,补充道:“今日大会,除了五教弟子携带兵器、面对毒物时尚有自保之力,其余大多数的江湖朋友可都是空手上山的呀,一旦教这厮吹响了玉箫,就算最终毙在了你的剑下,可是这山上又要死多少人呢?这个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沈闻道沉着脸,未置可否,看了看好整以暇,面露戏谑的蒙幽,在心中飞快的权衡着利害; 终于,他长呼一口气,定下了神,道:“请道兄安心!据我所知,这《猖欲合欢曲》吹奏起来、以至于后面的毒物循声聚集,都需要时间,倘若能够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将此獠斩于剑下。届时,纵使他成功的引来了万千毒物,也只不过是一群疯狂发情的无头苍蝇而已,杀出一条血路料也不难!” 如果说,在沈闻道的心里始终存在一张必杀名单的话,蒙幽此人的排名还要在“拜火四圣”之上,仅次于一切祸端的源头——安禄山。 须知,不论是拜火教如今惯用的鬼蜮伎俩“极乐烟”,还是那天下第一奇毒“黄泉露”,均出自于此人的手笔。而在很多时候,这些个奇毒、邪毒、剧毒的棘手程度与杀伤效力,却要远远的超过任何单纯倚仗武功的武林高手; 回想当年的赤练山一役,他与连云暝若非身中“黄泉露”的缘故,导致一身功力缩水了将近四成,不然单凭拜火四圣,或许能够打败他们,但却并不足以留下他们,所以,若是追溯根本,甚至可以说,连云暝正是死在了毒王蒙幽的手里!综合这些考虑,可以想见沈闻道此刻的杀机之深! “可是……”司马玄帧仍旧紧锁着眉头,迟疑地道:“纵然你说的不错,为兄也相信你费不了多少工夫便可斩杀此獠,但是想要杀出一条血路,则难免会出现大批死伤啊,这,这……” 沈闻道见状暗叹一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司马玄帧毕竟是道盟领袖,又是此届大会的东道之主,自然难以狠下心来,左右为难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这蒙幽一日不除,日后再度攻上赤练山,恐怕会给江南绿林带来更大的伤亡,而今日实为拔掉这颗毒牙的天赐良机!眼看着时间越是往后迁延,对此獠就越是有利,沈闻道眼中寒芒陡现,心下已经有了决断!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今日沈某若是纵虎归山,日后此贼必为我江南绿林招来天大的祸端,司马道兄,说不得只有请你恕罪了!” 闻声,司马玄帧骇然变色,只觉眼前一花,沈闻道斜剑指天,奔走如风,人已疾冲了出去。 他竟然愿意赌上在场的众多性命,哪怕背起一身骂名,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也要强行诛杀蒙幽! 此刻,饶是多年来罕逢敌手、凶名昭著的蒙幽,心底深处亦是一阵发寒,暗暗自忖:“好一个杀伐果决的南剑,拜火教从此要有敌了!” “玉蟾,沈闻道来势迅猛,而毒阵未成,你帮我暂且拖延片刻,争取一些时间。” 低沉阴冷的声音,在白玉蟾耳边响起,而蒙幽则是身形暴退,往会场中心而去。与此同时,手中的墨绿玉箫已搭在了唇上,只听一阵阵悠扬奇妙的箫声愈来愈响,暗蕴内功,逐渐形成了音波,以峰顶为中心,朝着四下扩散而去…… 白玉蟾应了一声:“好!” 架起一对儿银锤,挡在蒙幽的身前,神色凛冽,心中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要拖延住杀气腾腾的沈闻道,对他来说也是殊非易事! 不过瞬息之间,沈闻道已然袭至跟前,看了一眼疾步退走的蒙幽,再皱眉看向拦路的白玉蟾,脸色一冷,叱道:“凭你也想阻我?不知死活!” 白玉蟾心下发紧,将一对儿银锤交叉在胸前,强作平静,道:“素闻掳月剑法天下无双,晚辈虽然不肖,但今日适逢其遇,也想要见识一番……” “竖子狂妄!”不等白玉蟾说完,沈闻道已不给他继续拖延的机会,冷喝一声,手中长剑几个纵横起落,便见六道乌光腾起,似乎化作了六道闪电,在白玉蟾的眼前疾速掠过。 白玉蟾大为失色,赶忙使出一招“双锤拜月”,并锤如盾、用以格挡剑芒。 可那六道剑光却好似早已洞察先机,不待两柄银锤合拢起来,四道剑光悍然斩在锤身之上,又有两道剑光趁着那一对儿银锤微微震颤之际,自双锤之间、窄小的缝隙之中穿梭而入,随着两条血箭溅起,已割裂了白玉蟾的两臂手筋。 “咚、咚、” 双锤落地,白衣染血,白玉蟾咬牙自视,只见两臂腕口青筋外翻,连一丝抵抗之力也没有了。 “念你年少,沈某不屑杀你,滚回去再练十年,若仍然不知悔改,他日再见,惟有死路一条!” 沈闻道目光冷漠,一跃而过,淡淡的斜睨了一眼,旋即不再耽搁一刻,提剑直追蒙幽而去。 然而就在此时!忽听四面八方逐渐响起了一阵“沙沙”的摩挲声音,且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众人定睛眺望,顿感一阵难言的恶寒,只见在整片会场的各个方向、远处均有密密麻麻的毒物朝着天罡坛围聚而来,其中尤以剧毒蛇类居多。 数不清的毒物越聚越多、越逼越近,且在“五毒欲麝粉”和《猖欲合欢曲》的双重刺激下,早已经狂性大发,挟着一股浓郁的腥风,一挨近人群,或缠绕、或飞扑、或显露出毒虿毒牙,择人而噬! 整片会场轰然大乱,人群蜂拥,均往天罡坛方向疾速退拢,且不时传来一声声惊叫与哀嚎,只过了短短一刻,便有十数人死在了毒物的獠牙之下,恐慌的情绪似乎瘟疫一般,在人群之中迅速的感染与蔓延…… 司马玄帧立身高坛正中,此刻看得揪心不已,一边指挥众人聚集退守,一边号令五教弟子守在外围建成人墙抵御,但是眼看那些毒物悍不畏死一般,面对利刃也是不躲不避,又造成了许多伤亡; 情势危殆,一至于此! 他不敢再有丝毫保留,看向坛下正在亲自出剑抵御的张秉昆、张秉芥两兄弟,沉声道:“二位师弟速速杀将出去,集合天师府所有的二代弟子,来此建成‘大哉乾元太清剑阵’,以为防御,万不可再令众多的宾客以及各教弟子受到伤害了!” 那二位张姓真人齐齐肃声领命,拧起长剑,直冲进毒物之中,一路挥剑如电、所过之处血雨纷纷,往外冲杀而去…… 司马玄帧目送他们离去,听着周围那些绵绵不绝的哀嚎与惨叫,于心难忍,长叹一声,自语道:“或许沈老弟你是对的,蒙幽此獠一日不除,以其人的毒术,始终都是武林正道的心腹大患!” 此刻张眼望去,只见沈闻道已然截断了蒙幽的去路,脚下紧逼,连连出剑;蒙幽自顾无暇,也收起了玉箫,自后腰摸出了一对儿散发着幽冷光华的长短铁钩,和巫山剑纠缠在一起,厮杀了起来。 若是单论武功,三个蒙幽也不是沈闻道的对手,但他手中的那一双长短铁钩实在是剧毒无比,且一直使的是以伤换伤的打法,可谓是用心毒辣! 同时,缠在他肩上的血红蟒蛇亦在频频助阵,不住地朝沈闻道的要害喷射毒液,眨眼间二人已走了五十回合。单以场面来看,沈闻道竟然露出了一些束手束脚、裹足不前之态,似乎陷入了胶着。 司马玄帧看得暗暗皱眉,心下一凛,对这位毒王更加忌惮。 而蒙幽却是脸色潮红,目含苦色,心知自己若非倚仗毒钩与蟒蛇,其实一早就败下阵来了…… 此刻,在沈闻道一记接着一记、势猛力强的冲虚剑气之下,他的两腕虎口早已迸裂溢血,体内脏腑更如翻江倒海一般。若是任由如此下去,恐怕不出三十回合,他就要彻底的失去还手之力了! 第二卷:虎啸龙吟风云会 第三十九章:虎啸龙吟风云会(本卷终) 蒙幽在苦苦强撑的同时,心中亦感到十分惊惧,不为别的,只为沈闻道对他抱有的这份杀机,以及宁愿赔上如此多的性命、也要留下他的这份决意。看来“毒王”这个名号确实是太过招摇了…… 厮杀之余,沈闻道眼角的斜光一扫,便将此刻整片会场的现状一览眼底,只见在汹涌的毒潮之中,五教弟子已然多有损伤,至于那些手无寸铁的江南武人更是死伤严重,整个场景惨酷无比。 沈闻道拧起眉头,低叹一声,虽说已有心理准备,但仍然不免的很是自咎,有心想要补救一二,当即决定动用绝招,尽快诛杀蒙幽。 一念及此,突然间一收长剑,但是浑身的气势却不减反增,旋即在蒙幽戒惧的目光下,陡地立目大喝:“杀字诀!白虹贯日掳月仙!” 只见沈闻道一声啸毕,蓝衫绰绰,早已提剑腾空,化作一团蓝乌二色相互掺杂的影子。转瞬之间,便有九道乌亮的剑罡,分自九个不同的方位袭出,那无比犀利的气劲,频频割裂空气,似是有九柄绝世利刃在其中穿梭激射。 蒙幽心中大骇,这是绝杀一剑! 骇然之下,手底下更不敢有丝毫怠忽,铁钩在手中极速旋转,既然避无可避,只有舍命一搏了! 绕在他颈间的血红蟒蛇,似乎也被这九道剑罡所慑,顺着蒙幽的一条手臂盘旋而下,竟然畏惧地潜藏了起来。 蒙幽手中的两柄铁钩交交错错,舞动而起,主动迎上了剑罡,瞬息间击在一处,金铁之声“啷啷”大作。但是,怎奈那九道剑罡刁钻无比、又来势沉重,在这片刻之间,饶是他已使尽了浑身解数,竟然才堪堪抵住了五道剑罡,至于那更加难以防御的四道剑罡,只能尽力去闪躲与趋避。 待这一剑用罢,沈闻道现出身形,一袭蓝衫簌簌猎猎,飘然落地。 沈闻道凝目望去,却微露一丝讶色。只见蒙幽的浑身上下布满了一条条蜿蜒的血迹,姿态狼狈万分,但在电光火石之间,竟然避开了周身的几大要害,只被那四道剑罡切开了几处皮肉与肌腱,虽然创口颇深、血流不止,但短时却无性命之忧。 “嘿嘿……背水临渊、月影凌乱。当真是霸绝天下,无愧于‘斗南一剑’!” 蒙幽那一双阴冷的瞳孔渐渐充血,即使他紧咬着牙齿,却仍有缕缕鲜血、自口中不住地往外溢出,这句话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冲虚剑气不仅犀利、而且霸道,不仅割裂了他的血肉,更几乎将他的脏器震成了碎渣,此刻仅仅只是站直身体,就已耗光了所有余力。 “吃我一招‘杀字诀’还能不死,即令撇开毒术,你也算是个人物了。” 沈闻道微微点头,目示赞赏,接着平静地道:“不过,你这一生也就到此为止了。在我动手之前,可容你交代三句遗言。” 蒙幽自知命在顷刻,恍惚之间,记起了许多未竟之事,很有些凄凉与不甘,但是忽然瞥见沈闻道眼中升起的怜悯,却不禁厉声狂笑:“沈闻道!想我蒙幽纵横南诏数十载,一生之中杀人无数,早已看穿了生死,今日既败在你手,无外乎一死而已,何须你来可怜?请出剑吧!” 但见他虎目圆睁、长髯飞荡,在这将死之际竟是分外的恣睢与桀骜。 “好,枭雄有枭雄的死法,那就如你所愿。” 沈闻道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也未动用任何剑式,只是一拧利剑,运起真气来,使右臂陡然壮大,长臂一挥,就见一抹乌光腾起,电射而出。 “哈哈哈……来得好!” 蒙幽大笑一声,却缓缓的阖上了眼帘,不躲不避,同时亦抛下了铁钩,伸展两臂,敞开了胸膛,毫无畏惧地迎接死亡。 “咣当——” 剑罡斜斜斩来,却未如蒙幽所想的那样、将他整个人开膛破肚。只听一声金铁交鸣,他却是全然无事,惊诧莫名地睁眼看去,只见在他的身前脚下,此刻竟有一条滑稽的身影左蹦右跳。 蒙幽心下大为狐疑,难道会是这只凭空出现的红毛猿猴救了自己?微一细看,只见这猿猴两只毛茸茸的手腕上,竟各戴着一只以镔铁铸成的雪亮钢爪,显然不是龙虎山的野物。 “哎呦——看这情形,老夫又来迟了一步。长髯儿,这座天罡醮坛乃是神圣之地,瞧瞧被你糟践成了什么样子,真是个混账小子……” 这时,忽听一道苍老的声音遥遥传来,各人心头一惊,循声望去,只见在会场的入口处,正有一名身躯佝偻的黑衣老者慢步踱来。 此人眼观四周,皱着眉头,且以手帕掩住口鼻,走在密密麻麻的毒物之中,却显得十分从容,只因其人身上隐隐飘出一股异香,使那些毒物闻之即昏,根本近不了周身三步。 眼见此人大异平常,司马玄帧面现疑色,跳下了高坛,双掌连挥,在毒潮之中辟出了一条道路,走来了沈闻道身边,开口问道:“沈老弟,此人能够堂而皇之的来到这天门峰顶,且不曾惊动山腰上的守山钟,不知却是何方神圣?” “是了……我早就应该想到的。”望着那遥遥走来的佝偻老者,沈闻道神情复杂,似乎回答,又似乎是在自语,说道:“此人即是山脚下那间小小茶肆的老板,而且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 “山脚下的茶肆老板?”听到这云里雾里的回答,司马玄帧更加疑惑。 而沈闻道却是眸光闪烁,面朝那名老者,扬声喝道:“我当是谁能有如此的驯兽神通,原来是拜火教的四圣之首姜老先生!” “呵呵……时光飞逝,一晃眼已过去了十年,你这把利剑又要重出江湖了么?那禄球儿又有得愁喽!”那老者缓步走到了众人近前,眼瞅着沈闻道,笑眯眯的回道。 自从那只红毛猿猴始一出现,人群中的赵雪骥便已然猜到了几分,可是直到此刻,才稍稍露出了一抹惊容。原因就在于此人的身份、以及他口中所说的“禄球儿”三个字。 世人皆知,那拜火教的“圣王”安禄山身躯高大,且极为肥胖,一身肥膘足有三百多斤重,达到了腹垂过膝的程度,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胖子; 而这“禄球儿”便是当今皇帝对他的戏称,也可以说是专称,而这名老者既是拜火教四圣之首,却怎敢用如此大不敬的戏称来称呼安禄山? “姜老先生,你虽然位居四圣之首,但是一向自诩超然、鲜少过问世事。十年前在赤练山上也未曾出手围攻沈某,怎么今日却忽然放下了身段,亲自来此搭救蒙幽?”沈闻道沉着脸,出声询问道。 只等那人来到了近处,众人这才得以看清他的面貌。只见这位姜老先生身着一袭朴素黑衣,弯腰驼背、皓首枯颜,形容十分苍老,长长的银白胡须在他的颏下扎成了一条麻花辫子,看起来竟有几分和蔼与有趣,而在他的右边肩头,赫然还擎着一只羽毛光亮、模样神俊的黑色鹰隼。 姜老先生负手而立,摇了摇头,道:“遁世十年,你的个性还是丝毫未变。但是以你我之渊源,怎么如今连一声伯伯也不愿意叫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还请先生尽快说明来意。”沈闻道似乎不愿与此人纠缠过多,皱眉道。 “呵呵……道不同,好罢!”姜老先生碰了个钉子,也只是点头笑了两声,并未露出一丝愠色; 他侧过脸,目光在白玉蟾的身上停了停,说道:“若不是早些年前、老夫曾欠下白自斩一个人情,我这辈子都决计不会再上龙虎山的。” “如此说来,先生此来是要救走这二人了?”沈闻道脸色一沉。 “怎么?你不肯么?”姜老先生道。 沈闻道的目光连连变幻,终于一叹,竟然主动退让了一步,道:“白玉蟾可以走,但蒙幽得留下。” 姜老先生轻轻摇头,仍然不咸不淡地道:“不行,蒙幽是白老头的半个儿子,我也要带走。” 沈闻道眉头紧皱,眼中忽见厉色一闪,又道:“既然如此,先生何不带上那头熊罴来此?” “那蛮种煞气横生,动则大损阴骘,何况此地又是道教祖庭,所以老夫此行并未带它。怎么,你想要和我动手么?”姜老先生脸色微变,但是目光灼然,竟在逼视着沈闻道。 沈闻道几度欲言又止,带着深深的复杂与无奈,开口道:“罢了,先生带他们走吧!” 周围众人皆感惊异不已,怎么听这二人一番机锋,竟然是沈闻道落入了下风?! 姜老先生似乎早已料定沈闻道会选择让步,轻轻颔首,先对蒙幽说了一句:“长髯儿,你这孽子,还不快收了毒阵?” 蒙幽强忍着浑身的剧痛,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道了一声“是”。旋即取出玉箫,却吹了一曲十分干涩与刺耳的箫曲,就见满地的毒物听着箫曲,逐渐平息了狂性,或软瘫瘫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或不再攻击人群,慢慢的往四周退散。 而姜老先生则是背着手,饶有兴趣地看向天罡坛。只见那高坛的一周围,已布下了一座气势不凡的剑阵,正是由两位张姓真人、率领八十一名二代弟子所建成的“大哉乾元太清剑阵”! 二位张姓真人稳居阵心,分立太极阴阳两眼,其余二代弟子则分成了两圈,站位疏密有致,玄奥非常,牢牢的将天罡坛保卫了起来。八十一柄长剑鲜血淋漓,脚下的地面上围堆着一圈厚厚的毒物残尸,端的是神威赫赫、不同凡响。 “可惜啦,张道陵祖师留下的阵法失传颇巨,我观此阵有形而无神、有剑而无势,慢说是大哉乾元,即令‘上清’二字也很不够格,该改名为‘下清剑阵’了!”姜老先生似乎并不急着走,面露戏谑之色,反而对人家的祖传剑阵品评了起来。 司马玄帧面含愠色,重重的“哼”了一声,就要当场发作,却被沈闻道以眼神拦下。 “小沈,我知道你不会死心,只待他日,我们在赤练山上再相见吧。”姜老先生瞥了一眼司马玄帧,对沈闻道微笑着说道。 沈闻道面无表情,道:“好,先生慢走。” 姜老先生含笑点头,转过身去,先朝那只猴子招了招手,命其搀扶起重伤难行的蒙幽。跟着才看向已经走来了跟前、拖着一对儿银锤,面无血色的白玉蟾,说道:“玉蟾啊,这次输得真难看,若论设计,你比起白青馥可差得太远啦。” 白玉蟾面带羞愧,垂头道:“玉蟾不肖,又麻烦您老人家了。” 站直了身体,却忽然转头望向了人群中的赵雪骥,目光凝注,扬眉喝道:“赵雪骥是吧,我记住你了,今日胜负未分,他日再遇,白某定要与你分个生死!” 赵雪骥朗声一笑,也不愿意示弱,道:“那就有劳白兄挂心了,小可恭候大驾!” “呵呵……年轻真好啊,生气勃勃。”姜老先生突然也回过了头,深邃的目光在赵雪骥的身上微微停驻,像是发现了什么趣事一般,双眼中悄然划过一抹异彩。 “走吧,回家!”旋即招呼了一声,三人一猴,缓步往山下而去。 “沈老弟,此人就是那位自号‘烛龙’的姜逝夜么?”司马玄帧望着那三人的背影,问道。 “不错,正是他。”沈闻道回道。 “依本座看来,此人虽然高居四圣之首,但是以你的功力,想要留下他、其实也并非难事,却为何选择退让,终于放虎归山?”司马玄帧不解道。 沈闻道摇了摇头,目光缥缈,道:“多年之前,此人曾有大恩与我,而且他虽为四圣之首,却从未对江南绿林下过狠手。” 司马玄帧听了,却目蕴忧色,道:“原来如此,但是岂不知: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素闻这‘姜烛龙’涉猎百家,琴棋书画、医卜星相、抑或是刀枪剑戟,无所不通、无所不精。且较之武艺,其人老谋深算,更擅于用智。或许,除了北刀,此人才是你最危险的敌人呐……” 沈闻道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呢?心下苦笑不已,直到今日,他仍然未能分辨出、这个姜逝夜对他来说,到底是恩大于仇,还是仇大于恩。 所幸此人名为四圣之首,在偌大一个拜火教内,地位仅在一人之下,但他生性疏懒,一向超然物外,从不主动打理教务,不然如今的拜火教恐怕会变得更加庞大与难以对付! 第三卷:寒山望月任我行 第一章:暌违已久赵家楼 清晨,朝阳将出未出,天色灰蒙蒙的,尚余一丝长夜的凉意。还未等到雄鸡报晓,早有一阵吆喝声与叫卖声此起彼伏、遥遥传来,如同投石碎镜一般,打破了这片难得的静谧。 这是一座位于扶风郡内,充满了烟火气息的繁华古城。 而在此城以外,隐约之间,可见一条模糊的人影穿过清晨的薄雾,往城门口缓步走来。 此人穿着一袭单薄的黑衫,肩披晨露,满身风尘,最终驻足在城下,抬头仰视,看向城门楼顶那三个因为年深日久、已爬满了青苔的斑驳古字。 “久违了,凤翔城。” 黑衫男子仰着脸喃喃自语,眼中似有好几种复杂莫名的情绪在流转不定,良久也未移步。 这时朝阳甫现,天光大亮,才可以看清面容。但见此人相貌平平,甚至有几分丑陋,一张焦黄色的粗粝脸庞上,疏眉豆眼、塌鼻扁嘴,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也瞧不出有任何出彩之处,属于那种只要是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扔在人堆里半天也搜不出来的一类人。 黑衫男子倏地一叹,收敛起了纷乱的情绪,眸光转暗,恢复了平静。脚下步子迈开,踏进了这座正值早市、所以显得十分嘈杂的城池。 他不紧不慢的、穿行在城内的街道上,不时顾盼四周,映在眼里的,是那一面面色彩斑斓的古旧旗幌儿,是那犬牙交错、纵横参差的小巷子,更是那如同石阶下的苔藓一般,幽幽的莫名情愫。 他的眸光逐渐变暖,嘴角也勾起了一个弧度,就在这人来人往、喧声鼎沸的市井之中信步穿梭。他的目的似乎也很明确,脚下没有一步冤枉路。 不多时,他兜兜绕绕,深入了一条僻静的巷弄之中。小巷的尽头,有一面朱漆斑驳的老旧木门,在门顶檐下,则斜插着一面灰扑扑的幌子,其上绣着“四通当铺”四个大字。 黑衫男子瞥了一眼旗幌,抬手叩响了门环。 “铛铛铛……” 没敲几下,就听一道不耐烦的声音打着哈欠,自门后传来,“别敲啦,别敲啦,又是哪个赌鬼落魄儿,一大清早的,就巴巴的来此典当身家。” 随着一阵脚步声,木门的右侧角落发出“吱呀呀”的声响,随即打开了一扇小窗,紧跟着,又从窗口里伸出了一颗花白的脑袋。 “咦,竟然是个生面孔。”那头发花白的当铺老者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道:“阁下有何贵干?” 黑衫男子微笑道:“老丈说笑了,来到典当行自然是为了典当,不然还有何事?” 那老者听出他话里的玩味,脸色微微一正,道:“你有何物,不妨说出来听听。” 黑衫男子道:“好说,在下此来典当,不多不少,共带了三样物什。” 那老者一听此话,眼中狐疑更浓,上上下下,先将黑衫男子好生打量一番,道:“呵呵……敢问是哪三样东西?” “当一柄剑,当一颗胆,再当一条命。”黑衫男子忽然间目光炯炯,直视老者双眼。 那老者顿时恍然,点了点头,又带着好奇问道:“江湖之上,龙蛇混居,四通八达,分别有‘绿’、‘黄’、‘墨’、‘紫’四大类。却不知阁下份属哪一类?” 黑衫男子微一沉吟,淡然回道:“在下初出茅庐,底色为‘绿’,不过却自信身怀过人本领,亦可归于‘紫’类。” 那老者微微有些动容,又忍不住有些怀疑,眼珠一转,道:“阁下能够找到这里,想必是经人提点,不知那位引荐之人姓甚名谁?” 不料黑衫男子却摇头道:“按照那座楼的规矩,老丈此问已然逾规,在下可以不答。” 那老者呆了一呆,点头道:“阁下见识过人,想必师门亦非寻常,还请进店详谈。” 说罢,缩回了脑袋,并从里面打开了木门。站在门侧,一边伸手肃客,一边道:“小老儿姓齐,适才未明阁下来意,多有怠慢,还请勿怪。” 齐老头微微躬身,很客气、很诚恳、把姿态亦摆的很低,而且是真心实意,并无作伪。 须知这“四通当铺”明面上虽是典当的营生,背地里却是“望月楼”的秘密据点。建成之初的本意,则是为了招揽一批身怀绝技的武林好手以备留用,毕竟不论是望月楼那织罗庞大的情报网,还是偶尔需要动用武力的任务,都用得上这些个武人; 而眼前的这名突然出现、并且要加入望月楼的黑衫男子,却令他着实有些惊讶! 适才他问到的绿、黄、墨、紫、其实是一个简称。其中“绿”指的是来自各道的绿林中人,这类人最常见也最是普通;排在其上的“黄”则是官门中人,这类人来此甚少,可也有一部分人倚仗武功高强,偶尔会来此赚些刀头舔血的银子; 至于“墨”,则是指那些被官府所通缉的,且被黥了面、刺了字的人,这类人多是声名狼藉的江洋大盗与黑道人物,是见不得光的人; 排在最后的“紫”则是最罕见的一类,这类人皆是在江湖上打出了赫赫威名的成名高手,较之其它三者,身价当然也是最高。 而这名黑衫男子却敢于自称“或绿或紫”,在齐老头看来,却是好大的口气与自信; 兼之其人对望月楼各种隐晦的门道与规矩、都好似了如指掌,这是一般的人或者门派所不能了解的。他心中已经隐隐认定,此人多半是哪个大门派的杰出传人,这一趟可能是下山历练来了。 所以齐老头才会心甘情愿地摆出这样的低姿态,崇强鄙弱,是江湖中永恒不改的底色。 黑衫男子小眼睛异常明亮,似乎已看透了齐老头的内心想法,却只是点头一笑,并不多言。 旋即迈步而入,游目左右,但见这座庭院被打理得很是淡雅,两旁各围着一片花圃,当中栽了许多时令花卉,馨香馥郁、沁人心脾。 黑衫男子道:“望月楼既然将‘四通当铺’交给齐老丈独力打理,想来老丈该是老资格了?” 齐老头笑道:“自上代楼主起,小老儿就在这四通当铺做些琐碎之事,至今已满四十个年头。” 黑衫男子一点头,又道:“据在下所知,望月楼分设四旗四令,分别为乾、坤、震、坎四旗,不知老丈所属哪一旗?” 齐老头闻言面色一变,显然在望月楼中,关于这四旗四令之事也是十分的保守,只见他沉吟片刻,道:“阁下竟对望月楼的内部派系如此清楚,倒令小老儿有些莫测高深了,敢问尊姓大名?” 黑衫男子微笑道:“老丈不必担心我的来意与目的,在下并无恶意。在下姓赵,草字江南,十分有幸与贵楼的主人家同姓。” 说罢顿了顿,又接着道:“虽说望月楼历来保守,可是在这片浩渺的江湖之中,也不见得就能真个做到密不透风,关于这乾、坤、震、坎、四旗四令,我相信知道的人也绝不在少数。” 齐老头难以探出深浅,只觉得此人虽然相貌丑陋,但是这份时时刻刻都显得如有智珠在握的气度,却实在是不俗,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赵兄弟请多担待,小老儿人微心怯,难免有些多疑。这间四通当铺原属于坎旗令下。” “原来这里是坎旗的堂口。”黑衫男子嘀咕了一声,伸伸懒腰,打着哈欠道:“在下连日赶路,实在有些疲困了,不知老丈可为我安排了住处?” “这个自然,赵兄弟请随我来。”齐老头客气一笑,在前领路。 二人穿过天井,经过大堂,最终拐进一条园中小径,来到了一排连绵成片的院落之外,乍眼看去,规规整整,足有数十座单门独院。 这间四通当铺门面狭小,甚至显得有些破陋,但是其中的占地面积之大,简直令人咂舌。 齐老头一边带路,一边说道:“赵兄弟,平日无事,你就安心的住在这里,静候差遣即可。你若是短留,待你离去之时,根据楼内派遣的任务,以及你立下的功劳,可换取十分丰厚的报酬。若是长留,也可以用你的功劳换取更高的地位。” “赵某不远千里慕名而来,是要打拼出一番作为的,自然不作短留之想。”黑衫男子点了点头,又有些好奇地道:“老丈,你在望月楼已呆了这么多年,为何不更进一步,跻身入乾坤二旗,据我所知,此二旗才称得上是望月楼的精锐与砥柱。” “呵呵……人老了,不中用啦,也没有了年轻时的那股拼劲儿,机会就留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吧。”齐老头笑了笑。 二人一路闲谈,就在即将走到尽头时,齐老头才停了下来,指了指面前的一座庭院,说道:“这间小院儿很是清净,赵兄弟就先在此住下,楼内若有调遣,小老儿会专门派人来通知你的。” 黑衫男子微微欠身,告谢了一声。 “哦,对了,小老儿另外还有一事须要告知。”齐老头忽然露出一抹歉意,接着道:“因为居室有限,所以这座小院早前已经住有一人。都是小老儿安排不周,还请赵兄弟海涵。” 黑衫男子不以为意,笑道:“赵某来此只为求一安身之所,哪敢有这么多的臭讲究。” “赵兄弟真乃豪爽之人。”齐老头面现感激,又道:“所幸那人浪荡不羁,只要银子没花光,就会一直住在各处青楼柳巷,很少有回来的时候。” 黑衫男子哑然失笑,摸了摸鼻头,暗道:“好嘛,吃住都在妓院,我这邻居莫不是一只色中饿鬼?” “那小老儿便不再打扰赵兄弟休息了,每日三餐,自会有人送来。”齐老头随即离开了。 黑衫男子推门走进了庭院,只见这小院共有一间厅堂,三间偏房,唯有一间偏房支起了窗户,料来是那个色鬼的住室,他随便选了另外一间。 推门进房,他首先闩好了房门,然后解下长剑,又抬起右手,却抓向颈畔一块皮肉,用力一撕,竟揭下了一张从头到颈的(人)皮面具! 面具下的相貌却要年轻太多、同时也俊朗太多,剑眉星目,英气勃发,可不正是赵雪骥? “嘿嘿……陈师叔做的面具果然逼真,不过这一路上,让我戴着一张猪皮招摇过市,也实在不是什么妙事。”赵雪骥揉了揉脸,无奈一笑,收起了面具,又草草洗漱一番,扑在床上,倒头就睡。 自从那日龙虎山事了之后,他便独自离开,经过连日的赶路,终于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扶风郡。 ………… 而恰在此时,在龙虎山上却进行着一场决战,此战将会决定在今后的十年里,代表了道盟无上荣誉的“护道令”究竟归属谁家! 第三卷:寒山望月任我行 第二章:论道大会之尾声 天门峰顶,过了七日时间,地面上的碎砖与陷坑已然修葺一新,连同那些毒物的残尸与污血,也在一遍遍的洗刷之下重返洁净。 此刻的天罡坛上。 但见司马玄帧巍然立于中央,武当掌教江武曲、青城掌教玉鼎真人、以及简寂观主陈听涛,各自分立两侧。而齐云山的掌教、曲溪老道则因为犯了众怒,不得不退出了道盟,率众黯然而去。 比较当日的大会盛况,今日的坛下会场、却显得很是冷清,不光少了五教的大批弟子,那些慕名而来的武林中人也已下山,只除了一些伤势过重,难以返程之人,还留在山中静养。 略微一数,站在坛下观战的仅有八人。 分别是龙虎山的张秉昆、张秉芥;武当山的郑延宗、另有一名穿着青衣道袍、外表丰腴美丽的中年道姑;青城山的郭月吟;简寂观的灵臻小道士;以及清闲无事,仍然在山上作客的韩仞与郭采桑。 在会场的正中,一片淡金色的晨曦之下,隐见人影翻飞、剑气肆虐,正有二人在激烈的交锋。 郭采桑抬起手肘,撞了撞身边的韩仞,问道:“木头,你看这一场决战最终谁会夺魁?” 韩仞目无斜视,紧盯战况,道:“经过这几日的休养,平潮兄的伤势已痊愈了大半,若无意外出现,张小天师不是他的对手。” “你是这样认为么?那我就放心了。” 因为郭月吟的关系,郭采桑爱屋及乌,心下当然是偏向白羊观的。 但是眼看平潮真人仍是脸色煞白,且在交锋之时,隐隐露出疲态,剑招也是守多攻少;又有些不满地嘟囔道:“小师叔心肺受创,毕竟没有完全康复,张载道那小子却是只受了一些外伤,早已恢复如初,看来这一战想要取胜,也很不容易呢。” “郭姑娘此言差矣……” 一声轻笑传来,郭采桑微微颦眉,韩仞也目露好奇,侧目看去,却是郑延宗出声笑道。 郑延宗朝二人微微点头,友好一笑,接着道:“姑娘莫要受表象所迷惑,乍看之下,张师弟似乎是步步紧逼,略占上风,其实不然,在平潮真人刚劲猛烈的‘提炉真气’之下,张师弟早已慌了手脚,我猜用不了多久,他就要败下阵来了。” 又似有些感叹,道:“因为家师曾经两次败在提炉真人手中,所以对这‘提炉真气’甚为了解,给出了‘刚猛雄浑、灼然若炙’的评价,若是再辅以提炉真人的独门绝学《造化纯青掌》,一经抵触,便使人如堕火窟,燥热难忍,以致方寸大乱; 而平潮真人虽然未曾学全,看得出他也不会《造化纯青掌》,但是运气于剑、与运气于掌,除了威力稍稍减弱几分,其‘刚猛灼炙、逼人狂躁’的特性却并无多大区别。” 韩仞恍然道:“原来如此,早先在山脚下与平潮兄相斗之时,韩某也曾有过这种奇怪的感觉。” “是么?原来韩兄与平潮真人早已斗过一场,哎唷!归云剑对上风雷刀,‘提炉真气’对上‘百垒千叠’,无缘一观,何惜何憾呐……” 郑延宗露出深深的遗憾之色,再看向韩仞的目光,却隐隐还有几分炽烈的战意。 韩仞眼光一亮,道:“郑兄的《灵鹤抟云手》亦乃当世绝学,若是有意,改日不妨切磋一二。” 郑延宗忻然一笑,道:“贫道正有此意。” “又来了,又来了……”郭采桑翻了翻白眼。 “你们快看,他们要分出胜负了。”一旁的灵臻小道士一声惊呼,使众人的目光再度聚集。 只听“当啷”一串脆响,二人一触即分,平潮真人煞白着脸,退了三步,便即停住。 而张载道则是脸红过耳,脚下踉踉跄跄,足足退了九步,才堪堪稳住了身形。只见他的左手紧握在右手腕口,而那柄无名重剑则是脱手而飞,在空中倒翻数匝,深深的插进了地面。 张载道甩了甩手腕,压下胸中的燥热与憋闷,苦哈哈一张脸,作揖道:“平潮真人剑术高超,‘提炉真气’亦如传说中的那般神奇,小道不敢欺心逞强,此届武比魁首实非真人莫属。” 平潮还剑入鞘,苍白的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笑容,拱手道:“小天师,承让了。” 眼看二人已分出胜负,天罡坛上的几名巨擘却似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并无异色。 司马玄帧朝二人点了点头,侧身看向其余几人,却忽然沉下了脸,道:“幸好未让那白玉蟾将这魁首摘去,不然我三教一盟颜面何存?!” “此事我也有过失,我以为太素宫的目的只是跻身道盟,未料曲溪竟敢如此行事。”江武曲叹了一声,既怀自咎之情,同时亦感到心有余悸。 玉鼎真人道:“早在两年前,白青馥就曾在关内道上精心策划,欲要谋夺‘护道令’,只是很不巧的遭遇了北冥剑主,才使得计划落空;而今白玉蟾又勾结了太素宫,再次出手,倘若真令他们得逞,借着太素宫的名头,完全可以调用‘三千道兵’,到了那时候,后果才真是不堪设想啊……” 司马玄帧眼含怒火,道:“拜火教贼胆包天,竟然意图染指‘三千道兵’,实在是欺人太甚!这笔账本座早晚要和它清算。” 陈听涛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冷笑道:“安禄山蛇欲弥天,所贪图的何止是一面‘护道令’?他是在以拜火教为起点,要将整座江湖徐徐蚕食殆尽,可谓是狼子野心,司马道兄何不早作打算?” 司马玄帧微微沉吟,却不答反问,道:“五日前,沈老弟突然不辞而别,只在客舍留书一封,走得如此匆忙,却不知所为何事?” 陈听涛道:“不敢有瞒道兄,我大哥不告而别,是因为收到了山南道绿林龙头的一封回信,急于赶去会晤,这才顾不上拜别道兄。” “山南道的绿林龙头?”司马玄帧吃了一惊,道:“可是那内力绝伦,人称‘起手抱岳麓,翻掌覆洞庭’的曾焕礼曾先生?” 陈听涛道:“不错,正是。” 司马玄帧有些动容,道:“沈老弟此去会晤,定然是怀着结盟的心思,莫要所托非人才好……” 说罢,朝身边的江武曲递去一丝询问之色,道:“江师弟,你与此人同在楚地,彼此可说是老邻居了,不知可否了解此人?” 江武曲却是摇头道:“虽然做了许多年的老邻居,但因为此人的个性极为孤僻,多年以来,也只是有过区区数面之缘而已。” 司马玄帧奇道:“绿林中人,向以豪情义气著称,堂堂一道绿林总瓢把子,何以竟会性格孤僻,这岂非有些格格不入了?” “道兄你有所不知,此事颇有玄奇之处,请听我慢慢道来。” 江武曲笑了笑,道:“相传此人当年只是一介落拓书生,有一年他赴京赶考,途经一座孤山,不巧正赶上连日大雨,那山路本来陡峭,淋上雨水更加艰难,但是他为了赶时间,没有选择绕路,仍然涉险过山,一时不慎,失足坠下了一面深崖; 但是奇就奇在,他坠崖之后不仅没死,反而在崖下摸摸索索,误触了机关,竟然打开了一口神秘的石洞,洞内不仅藏着一颗早已失传了丹方的‘六转大还丹’,同时,还有一本内功心法《洞玄经》。又因为他在坠崖时不慎毁了容貌,导致心性大变,决然告别前世,踏入了江湖。凭借那颗六转大还丹的神奇药性,再加上《洞玄经》的独到精妙。之后仅用了短短二十年,便打出了如今在四道绿林中排行第三的山南东道。” “原来如此。人在突遭厄运之后,若是侥幸的活了下来,性情巨变也是有的。” 司马玄帧露出恍悟之色,又忽然反应了过来,惊讶地道:“怎么,你说他得到了《洞玄经》?据天师府的古籍记载,这《洞玄经》与另一本《太玄经》,一并合称为《龙象经》,实为北海武学圣地‘龙首岛’的镇岛之宝,此岛已多年不显,为何竟会将镇岛之宝失落在中原?” 江武曲笑道:“关于此事,不得而知,或许全天下,也只有曾焕礼一人知道内情。” 毕竟只是一则或真或假的传说,司马玄帧并未就此事继续深究下去,点了点头,话归正题,道:“还是希望沈老弟此行可以顺利结盟吧!否则单以江南绿林之力,实难匹敌如今的拜火教。” 陈听涛道:“不错,正因为如今的拜火教已然坐大,故而除了这次和曾焕礼的会晤,大哥也有意要与岭南道的叶海棠达成同盟,若无变故发生,等和曾焕礼谈妥以后,就要准备前往岭南道了。” 司马玄帧深知沈闻道的个性,既敢如此说,就一定有足够的把握,面露喜色,抚掌而笑:“是极,是极!除了甘为走狗的剑南道以外,其他三道绿林若是能够同气连枝,即使强如拜火教,也将面临倾覆之危!” 另外二人亦是耸然动容,直呼:“沈南剑此番重出江湖,真个是好大的手笔!” 陈听涛本来还打算邀请这三人作为臂助,但是话到嘴边,却转念一想:这三家乃是道盟支柱,各有偌大基业,而如今的安贼却是朝廷里的巨头,皇帝面前的红人,三道绿林无根无本,尚可以一击远遁,可若是成功诛杀了安贼,势必为皇帝所不容,到时这天师府、玉虚宫、白羊观,却该如何自保? 他也是玄门巨擘,不得不考虑到道盟的安危与兴衰,终于摇头一叹,并未开口。 “这位白羊观的郭师姐,请问你可知道贫道的师弟赵雪骥的去向吗?” 郭月吟和郭采桑正在一旁牵着手说些悄悄话,却忽听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郭月吟诧异地看去,却见那简寂观的灵臻小道士正朝自己走来。 郭月吟道:“原来是灵臻师弟,怎么雪骥走的时候没和你话别吗?” 灵臻小道士常年在庐山修行,极少下山,自然也没机会接触女子,这时难免有些羞赧,红着脸道:“这……可能是贫道平日里睡觉太死,雪骥师弟离开时叫我不起吧。” 郭月吟见他一副害羞的样子,不禁莞尔一笑,道:“师弟无须挂怀,雪骥他只是因为离家太久,这一趟仅仅是回乡探亲而已。” 说罢,却微微有些出神,总觉得这番话不像是在安慰灵臻,倒像在安慰她自己。赵雪骥临走时和她见了一面,虽然语焉不详,只说是要回赵家查证一件事情,可是赵家背后的“望月楼”既然能和“寒山宫”这样的存在并称于世,又岂是善地? 再者,她也结合左南江当初所说的猜测,隐隐猜到了一些东西,心下很是担忧赵雪骥的前程。 灵臻点了点头,“哦”了一声,正欲走开,却觉手臂给人拉住了,回头一看,就见郭采桑两手叉腰,瞪着眼,道:“小道士,真是奇怪,你找师弟,干么不去问你师父?” 灵臻看了一眼郭采桑怀里的小老虎,又见她一副凶霸霸的模样,不禁想起了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母老虎”三个字,悄悄咪咪地咽了一口唾沫,竟露出一丝怯意,道:“贫道问了的,可是他踢了我一脚,再也没理我。” 郭采桑忍住笑意,道:“这里有这么多人,你干么只来问我姐姐一个人?” 灵臻红着脸道:“因为你姐姐和我师弟很要好,贫道撞见了几次他们都在一起有说有笑的。” 郭采桑再也绷不住,在灵臻眼里直如一只小妖精一般,“咯咯”娇笑个没完,引人侧目。 郑延宗身边的美貌道姑听在耳中,也显得忍俊不禁,掩嘴轻笑:“真是奇怪,陈多宝那么厚的脸皮,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薄皮害羞的徒弟?” “何人……是何人在侮辱我师父?”灵臻有些生气了,转头搜寻,只见说话的又是一位丰腴美艳的中年道姑,喉咙像是打了结,一张脸涨得通红。 郑延宗强忍笑意,轻咳一声,替他解围道:“灵臻师弟,这位便是我的师叔紫霞仙姑,你既是陈师叔的徒儿,想必是听说过的。” “紫霞仙姑?莫不是贫道那位还未过门的师娘……陈多宝在说梦话时常常喊叫的紫霞妹妹……” 灵臻皱了皱眉,习惯性地碎碎念道。 只等说完才反应了过来,赶忙捂紧嘴巴,只见那紫霞仙姑娇艳的脸庞之上,不仅带着六分羞红,竟然还有四分煞气。 灵臻心中一惊,慌乱之际,垂下了手,竟又开始碎碎念道:“完啦,完啦,这次算是惹到太岁娘娘头上了,为了给他的亲亲宝贝儿消气,那个虚伪的陈多宝指不定要拿多少双小鞋给我穿呢……” “哈哈哈……原来这个小道士不会藏话,想到什么说什么,有趣、有趣、有趣极了。” 各人眼看紫霞仙姑俏脸通红,即将发作,都在强忍着笑意,不敢发声。只有郭采桑荤素不忌,一时间笑得花枝乱颤。 “好好好,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师必有其徒,老娘适才瞎了眼,竟然还以为你能够出淤泥而不染?!” 紫霞仙姑煞气横溢,人影儿一晃,袖角挥卷,一条玉臂好似银蛇出洞,已抓向了灵臻。 “啊呀呀,这是胳膊还是水蛇呀!” 灵臻吃了一惊,赶忙闪身躲避,同时,口中竟然还振振有辞,叫道:“地火风水,灵宝奇遁,变变变!” 随后掏出了一面三尺长的大铜镜、一串拇指粗细的铁链、三柄银光闪闪的飞刀、以及一布兜散发异味的硫磺等物,且正在飞快地除下道袍…… “哼,一旦和人交上手,就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兵器一股脑儿砸将出来,你们师徒俩还真是不学无术,混账一脉相承呀!” 还不等灵臻拉开架势,只听一声冷笑,紫霞仙姑已欺近了面前,一把攥住了灵臻的道袍后领,长臂一拧,竟将灵臻整个人给拎了起来,另一只手“啪啪”连打,将他手里的各种兵器统统打落。 “好快的手法……”韩仞与郭采桑相视一眼,敛了笑意,露出惊容。 郑延宗见状,笑道:“二位很好奇么?我师叔的这门手法名唤《青蛇缠丝手》,原是和《灵鹤抟云手》齐名的武当绝学。只是这门手法注重于擒拿,威力稍弱,所以一直以来很少有人精研。” 顿了顿,又微微正色,道:“不过我师叔已将这门手法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若是真个动手,即使是家师也会感到很是头痛。” 那二人惊叹连连,连称:“了不起。” 末了,郭采桑抚着怀里的朔风,侧头看向韩仞,道:“木头,你已和归云剑斗过了,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韩仞道:“江南春景日渐盛开,既然无事,倒也不急着走,等你什么时候玩腻了,要去武夷山采撷新茶,或是去黄鹤楼喝酒听戏,那也由你。” 郭采桑弯眼一笑,见他一本正色,却也能说出这样温柔的话来,道:“好,算你有心啦。” 第三卷:寒山望月任我行 第三章:虹气仓皇天外金(上) 夜已深,一点烛光在房间里孤独地摇曳着。 赵雪骥又重新戴上了那张丑脸面具,他安静的坐在一个黑暗的角落,桌上的烛火映入他的眼眸,仿佛他的眼中此刻也有火光在跃动。 他低着头,似乎在仔细地擦拭着什么物什,待近了看,原来是一柄沉青色的断剑。 那柄断剑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幽幽的青色光华,剑身虽然古旧,却被擦拭得异常洁净,唯有断口处的参差,尚带着一丝难以抹去的狰狞。 “左叔,我身上的邪毒已然尽祛,并且平安地回到了凤翔城,想必你也会为我感到高兴罢。” 赵雪骥一边仔细地擦拭着断剑,一边神态孺慕,对着断剑柔声说话。 过了一会儿,又微笑道:“你不用担心,而今我练功小有所成,不敢说纵横江湖,但起码也拥有了自保之力,你可不能再小看我了。” 话到此处,他的脸色忽然间变得寒冷起来,连同声音也显得冷冰冰的,接着说道:“原本我打算暗中潜入赵府,寻找机会,先将点苍八这个元凶首恶一剑宰了!但在半路上又改变了想法,我想先去查证一事,究竟我二叔赵佩琼有没有参与其中,若是没有,这里仍是我的家,若是有,若是有......” 他不断的重复起“若是有”这三个字,神情恍惚不定,下意识的攥了攥拳,却不慎触碰到锋锐的刃口,瞬间剖开了掌心的皮肉,鲜血涌出,“吧嗒、吧嗒”的滴在了地面。 感受到从掌心传来的剧痛,方才重新稳定了心神,又变得面无表情。 他拿起手帕,草草的包扎了伤口,又将断剑上的血迹擦拭干净,眼中升起一抹坚韧之色,道:“等我在四通当铺积攒下足够多的功劳,即可晋升乾坤二旗,到时便有机会接近二叔与那毒妇,当年之事,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无论结果如何,决不会让左叔你在九泉之下感到心寒!” 说罢,将擦拭一新的断剑包裹了,贴身收好。 旋即吹熄了蜡烛,去床上盘坐,运起《无相禅机》的呼吸法,逐渐的平息了心绪。 就在他缓缓合眼,即将入定之时,只听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幽幽咽咽的箫声,受此侵扰,登时醒转了过来,更露出几分诧异,心道:“听声音远近,此人似乎就站在我的窗外,这可奇了……” 当即带着警惕,蹑足下床,走至窗前,留神细听,只听那箫声忽高忽低、倏急倏缓。高时清越,如听山泉流水;低时柔绵,似诉靡靡情意;急时若竹浪松涛;缓时似云霁雨歇…… 技法固然精明已极,意境更加是曲高和寡。 赵雪骥贴墙听了一会儿,面露忻然,深深为之陶醉,似乎沉重的心事也因此而冲淡了许多。 只听箫声愈来愈细,渐至无声,赵雪骥爽然一笑,站直了身体,竟忍不住放声长吟——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吟罢,又拍了拍掌,称赞道:“阁下弄萧的本领可好得很呐!好一曲《山居秋暝》,时见空谷雨歇,忽转风月旖旎,当真引人入胜!” 他自幼博学好问,不说六艺精通,总算是均有涉猎,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从此人的箫声之中,他并未听出一丝杀气或是敌意,既然与己无碍,也就无所谓隐瞒行藏了。 言犹未迄,已推开了房门,迈步走出,想要会一会这位夜半弄萧的知音雅客。 “咦,竟有同道中人在此?” 听到赵雪骥的声音,外面的庭院里、也早已响起一道惊讶的声音。 此时已至深夜,皓月行天,清亮的月光溶溶洒下,照得四周犹如白昼,可是这偌大的庭院之中,空空寂寂,却哪里来的人影儿? 赵雪骥正自疑惑,忽然一瞥,只见在庭院西首的一株梧桐树上隐约侧卧着一条黑影。 还不待他细看,只见那条黑影儿倏地翻了个身,已稳稳的落在了地上。 赵雪骥目视其人,只见他既不是个文质彬彬的儒生,也不像是逸兴遄飞的雅士,打扮上竟似乎是个市井的泼皮,或者说是一个衣不蔽体的乞丐? 赵雪骥悄然皱眉,光论模样,这位仁兄和他心中所预想的形象,可谓是相去甚远、阔差云泥。 “哎呀,难得遇上了知音,我道是怎样的奇男子、伟丈夫,怎么偏生是这样一个丑拙不堪的糙汉……晦气、真他妈的晦气!” 还不等赵雪骥措辞开口,却见那名“乞丐”连拍额头,满脸嫌弃地叫出了声。 赵雪骥不由一楞,这才想起他还戴着面具。但是这位仁兄说话可真是不客气,不论是神态语气,都像极了那些常年在市井中厮混的地痞与无赖。 压下疑惑,赵雪骥朝那“乞丐”拱了拱手,大方地笑道:“孔圣人也曾以貌取人,险些儿错失了澹台灭明这位贤徒。在下从箫曲之中,已听出小哥志趣高雅、实非庸俗,何以却对在下如此轻侮?” “不仅生得丑,言谈也是一般的酸涩无趣。”那名“乞丐”摇了摇头,口中啧啧有声,又斜着眼问道:“莫非你便是齐老头口中的那一位深不可测的新进‘紫客’?” 赵雪骥微露愠色,只觉得此人实在是浑得很,竟令他有些难以招架。 当下未答其话,反而仔细的端详了起来。 但见其人穿着一身皱巴巴、脏兮兮、且浑身布满了破洞、早已看不清本来服色的长衫,袒露着枯瘦的胸膛、以及一条生满了黑毛的大腿,蓬乱的头发和胡须,竟将一张脸给去遮了大半,只可见一双清亮的吊眼,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彩。左腰别了一根油腻鉴光的竹箫,右腰挂了个黝黑的酒壶。 若非亲眼见到那根竹箫,赵雪骥差些儿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 “难道这个浑人即是我尚未谋面的色鬼邻居?可是他这一身行头,看起来也着实不能像是个色鬼……是了!他定然是以多倍的金钱开道,不然只待他一脚踏进妓院,就会给人以乱棒轰打出来,从来只听说叫花子斗狗捉蛇,几曾有叫花子夜夜狎妓宿娼?真个是荒诞无比,世间奇闻!” 赵雪骥再如何老成,毕竟也是少年心性,觉着好笑,肚里一阵暗诽。 那乞丐问了半晌,听不见回信,已大为不快,道:“喂,那个丑脸儿,大爷我在问你话呢!” 赵雪骥素来涵养极好,忍下一口怒气,微笑道:“不错,在下赵江南,刚刚加入四通当铺,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乞丐卷了卷脏兮兮的破袖,道:“好说!大爷我尊姓杜,杜康的杜;大名瑶光,北斗柄末破军星就是啦,又恰好早你三个月加入,你这丑后生,还不快些问候前辈,先叫一声‘杜爷’听听!” 赵雪骥看出他是有意找茬儿,“呵呵”冷笑一声,道:“小哥年纪不大,口气倒很不小,只是不知道,是果真有真才实学呢,还是专门来此骗吃骗喝的。” 眼看此人一副浑不吝的无赖相,又屡次出口挑衅,赵雪骥就算是个泥人,这会儿也该发火了。 “嘿嘿……丑后生胆子恁大,竟要来试试杜爷的身手么?”那乞丐怪笑一声,眯起一双吊眼,点头道:“这才对么,既然话不投机,也只好在手底下论辈分了,看看谁是爷来谁是孙!” 赵雪骥对此人厌恶透顶,冷哼一声,更不搭话,脚跟向后一踢,只听“噌”的一声,斜背在身的精钢长剑已脱鞘飞出,初时是剑柄在前,笔直而去,乃至杜瑶光面前时,陡见寒光一闪,不知怎地,竟在半空中横旋一圈儿,首尾倒置,“唰”的一声,白刃已刺向了杜瑶光的右边肩头。 这一下好快!先以一招“授人以柄”使人心生轻视,随即变起猝然,再想躲开可不容易了。好在赵雪骥并无杀意,只是想在他的肩头开一条口子,给些口无遮拦的教训也就算了。 “啊唷,这一手嵩阳剑派的‘心意剑’玩的不坏嘛!丑后生敢说大话,果然不是草包。” 岂料杜瑶光嘴里虽在怪叫,但一双吊眼却分外幽亮,仍然一动不动,安之如泰,左手抽出竹箫,右手骈起食中二根手指,只等剑影来袭,左手竹箫已然探出,看似只是随意一点,在月光下却蓦地划出一串残影,“叮叮叮”三声响过,右手伸向斜上方,就见那柄精钢宝剑兀自震颤不止,却被他轻描淡写的夹在了两指之间。 “走你的!”怪笑一声,忽然抬脚一踢,正中剑镡,使长剑倒飞而回,也在赵雪骥的身前横旋一圈,首尾倒置,刺向右肩。 赵雪骥这一惊实在不小,此人只看了一眼,便道出了“心意剑”的名称,并且那“叮叮叮”三下脆响,不光是为了在夹剑之前,先行击颓剑势;实则是为了演化这一招的三个后续变化。 赵雪骥对此人心存轻视,并未紧随剑后,本来只有刺向肩头这一招,但此人竟然仅凭一只竹箫,且又是面对着剑尖,却能“强迫”宝剑演化剑法,并且在玩弄了一番以后,又将“心意剑”原模原样的还了回来…… “此人也是用剑的,而且还是一名大行家!” 赵雪骥顿觉惭愧,刚刚才搬出孔老圣人,教训完人家,到了他这里,难道就不是以貌取人了么? 这时杜瑶光的“心意剑”已到,只好暂时收拾心情,运气于掌,瞅准了剑锋,双掌猛然一合,牢牢的夹住了剧颤的剑锋。 就在这时!但闻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只见杜瑶光已欺近身前,手中的竹箫频频刺、斩、削、撩、完全当作剑用,且攻势竟然极为凌厉。 第三卷:寒山望月任我行 第四章:虹气仓皇天外金(中) “来得好!”赵雪骥眼中一亮,亦有心想要试探出此人的深浅,不住地蹿高伏低,只待其招式用老,瞅准一个空档,剑光一闪,转守为攻。 为了避免暴露身份,他不敢使出“冲虚剑气”和“青泓游龙”这两项太过扎眼的绝技,只好把《北冥剑典》与《掳月剑法》的各路剑招杂乱的糅掺在一起,虽然在衔接上微显滞窒,但是倚仗着他的聪明才智,仍然保留了绝大威力。 而杜瑶光的打法却又有不同,箫作剑用,不论是在长短、坚韧、锋锐等各方面均处劣势,且根本招架不了锋利的剑刃,二者只消轻轻一触,脆弱的竹箫恐怕立刻就会碎成两截。 因此,杜瑶光的“剑招”全采攻势,不论赵雪骥如何进招,他都是不闪不避,直等一个最为恰当的时机,以竹箫戳打赵雪骥的周身各大要穴。 这样一来,赵雪骥的剑招固然可以得逞,但却免不了两败俱伤的结局。 杜瑶光所用的这种“攻敌所必救”的应对之法,说清道理,其实并不稀奇; 但是,须知赵雪骥的剑招、每一式都是千锤百炼的精绝技艺,岂同小可?尤其是偶尔穿插其间的《掳月剑法》,因为每一剑都是先守而后攻,故有“守势无敌”之美誉。欲要找出破绽,并且在电光火石之间使出相应的剑术“攻其必救”,不论是识见之能、剑术之精,均令赵雪骥暗暗心惊。 此刻,二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早已走过了五十回合,且愈往下斗、愈难留手,情势分明已凶险到了极点,但是,除了衣衫闪动的“呼呼”声,以及彼此脚步的“橐橐”声,竟然再也听不见一丁点儿其它的声响……乍一看去,实在是诡异至极! 赵雪骥难以发挥全力,且一心二用,须要不断的将两门剑法打乱重组,而杜瑶光却又逼得甚紧,渐渐的有些心力交瘁,居然落在了下风。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苍老的笑声,从庭院的大门口传来。 “呵呵……两位小兄弟身负惊人艺业,即令在这四通当铺,也是出类拔萃的第一等人物。倘若只是切磋,还请及早罢手,免得大家伤了和气!” 杜瑶光听出来人的声音,手中竹箫一横,已闪身退开,朝院门口怪声叫道:“哎唷,真让你这老儿交到了狗屎运,这名后生虽然生得丑拙,脾气也不讨人喜欢,但一身剑术却硬是要的呀!” 赵雪骥平呼一口气,还剑归鞘,看向院门口提着灯笼的齐老头,微微皱眉,心道:此刻已是夤夜时分,此人怎会出现在院外,莫非是有意窥伺? 齐老头见他目露异色,连道:“赵兄弟请你千万别多想,只因为晚间时分我听下人禀告,说是杜小哥已在‘群玉院’花光了银子,又住回当铺,所以在午夜睡醒,实在有些放心不下,才专门跑过来看望一眼。唉,没想到还是起了冲突……” 赵雪骥有些疑惑,怎么就放心不下了? 只见齐老头又面向杜瑶光,苦笑着说道:“自打杜小哥加入当铺,只过了短短三个月,却足足打跑了六名‘黄’客、八名‘墨’客、三名‘紫’客,若是旗主大人问责下来,这么大的过失,小老儿一把老骨头了,真个是担待不起呀。” 赵雪骥恍然,敢情这杜瑶光倒成了四通当铺的土霸王,不过庭院这么多,齐老头却偏偏将自己安排给杜瑶光作邻居,这份用意也就不难推敲了…… “齐老头,这可是你的不对啦!我没有索要过半吊钱的酬劳,反而白下苦工,不光替你赶走了那些个混吃混喝的江湖骗子,今夜又甄选出了这么一个真正的高手,你就躲在被窝里偷着乐罢!” 杜瑶光哼笑两声,一个鹞子翻身,又稳稳地躺在了那株梧桐树上,叉手作枕,闭目而睡。 齐老头叹息一声,脸色为难地看向赵雪骥。 “这头老狐狸。”赵雪骥暗诽一声,微笑道:“老丈放心,在下和杜兄是不打不相识,倒是打扰了老丈休息,实在过意不去。” 齐老头点了点头,意甚忻然,道:“赵兄弟不仅武艺过人,而且人品也好得很,可比杜浑儿这小子强了一大截,只要一想起四通当铺终于有人可以降得住他,小老儿今后睡觉也会安稳许多。” 又说了一会儿话,赵雪骥目送他离去,关上了院门,走向自己的屋舍,可还不等迈步进内,却听那仰卧在树杈上的杜瑶光“嘿”声一笑,“那个丑脸儿,刚才交手的时候,你为了隐藏家数,束手束脚,难尽全功,想必肚子里十分憋屈罢?” “哼,彼此彼此。阁下又是华山派的《松鹤长生剑》,又是鸡鸣寺的《韦陀剑法》,如此藏着掖着也不愿意显露本来路数,你应该也不好受吧。” 赵雪骥冷哂一声,推门入室,自顾睡了。 杜瑶光懒洋洋的躺着,也不再开口挑衅,仰望着遥挂天心的皎月,轻轻的自语道:“背水临渊,月影凌乱,这一趟总算有点儿意思了……” 蓬乱且油腻的发丝之下,他的双眼似乎在闪闪发光。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二人相安无事。事实上,杜瑶光只在当铺里住了三天,不知道又从哪里借来了银子,之后便整日不归; 赵雪骥乐得清静,除了吃饭睡觉,就在小院里勤练剑法,很少有出门的时候,这中间也曾有人派来任务,或因为耗时太久、或因为功劳太少,赵雪骥一个也看不上,想要打入乾坤二旗,所需的功劳太多了,只有极为危险的任务才有可能立下大功。 所以他在等,等一个一劳永逸的任务。 齐老头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渐渐的不再以一些琐碎的小事派人来打扰他。 直到四月中旬。 这一日,天刚放亮,赵雪骥练完晨功,洗漱了,用过早饭,便有人前来通知,言称有重大任务,不分绿、黄、墨、紫、召集所有人去往前堂。 赵雪骥察言观色,多问了几句,又打听到今日有一位楼内的“大人物”因为此事而亲自出动,前来四通当铺,意在挑选几名高手作为强助。 赵雪骥为之振奋,心想:大人物,恐怕最差也是一位旗主吧?看来这次的任务的确是非同小可,正好可以作为我叩响乾坤二旗的敲门砖! 当即紧衣结束,背了剑,径直去往前堂。 来到时,只见前堂内桌椅花瓶等物一搬而空,堂口、檐下、回廊、早已是人满为患,形形色色的站了上百号人,一直排到了天井。 赵雪骥站在人群之中,显得丝毫也不起眼,但是不同于周围等人或兴奋、或紧张的模样,他已预料到了挑选的方式,胸有成竹、气定神闲。 众人等不多时,便见当铺的掌柜齐老头自内堂快步走出,旋即掀起帷帘,神情恭敬地站在一侧,道:“他们都来了,少主请!” 随着一阵靴声,从里面走出一名锦衣华服的青年人,这名青年眉目轩昂、脸庞白净、手捏一把泥金涂柄的折扇,徐徐挥动间,贵气俨然。 他站在堂中,不苟言笑,一扫四周,睥睨之间,隐隐的显露出一股上位者才能具有的气质。 如果有人见过赵雪骥的真容,就会发现这名青年竟和赵雪骥足有六分相像! 不同的是,此人虽然只有十六七岁,但是常年以来的发号施令,早已令他具有了一分生人勿近的赫赫威仪;而相比之下,赵雪骥却要温和了许多。 一见此人,赵雪骥心旌摇曳,双眼也有些模糊了,点点泪花在眼眶中滚来滚去,氤氲成雾。 那个印象里总是吊在自己身后、糯声糯气的喊着“哥哥、哥哥”的鼻涕虫,渐渐的已与这名头角峥嵘的青年人重合在了一起。 “我道是哪位大人物忽然光降,原来是我弟弟,青罡,哥哥真想和你相认,但是点苍八却是你的生身母亲,唉……只希望你以后别怪哥哥。” 赵雪骥神情恍惚,过了好一会儿,才重重的叹了口气,恢复了平素的冷静,暗忖:“四通当铺只是四旗之末,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属于最弱的一支,青罡若想办成什么事,知会一声乾坤二旗即可,又怎么会亲自来此派遣任务?” 正当他满腹疑窦,胡思乱想之际; 那名锦衣青年朝齐老头微微点头,道:“齐老,你是掌柜,就由你告知他们吧。” “是,少主。” 齐老头哈了哈腰,老脸红润,先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才高声说道:“承蒙诸位瞧得起,长久以来,将一身本领、胆量、性命、统统典当在此。小老儿亦深知诸位的欲求,但可惜平素里艰巨的任务都便宜了别的堂口,很少有落在咱们铺子的时候,小老儿也常常因此愤感不平,然而就在今日,你们一步登天的机会终于来了! 楼里交代下一件极为艰巨与凶险的任务,要在咱们铺子里临时挑选三名武功最强之人,一旦此事了结,还能活着回来的人,不论是财富还是地位,应有尽有,概不诓赊!” 第三卷:寒山望月任我行 第五章:虹气仓皇天外金(下) 众人群相耸动,气氛逐渐变得热烈起来。 又纷纷叫嚷着,问东问西,“这样的大好事,怎么才要三个人?太少了点儿吧。”“掌柜的,别吊人胃口了,快说说看,到底是什么任务?”…… 齐老头压了压掌,道:“好啦,之所以只挑三人,是因为这一趟实有莫大危险,大伙儿梦想着出人头地,这没有错,但还请谨慎自量,莫要枉送了性命才好!” 一边说着话,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道:“若是自认为手段高强、且甘愿冒险的,就请站出来吧!” 这些人大多都是刀头舔血的强人,虽听齐老头语气严峻,但是为了出头,仍然表现得十分踊跃,瞬间就有十数人挤出了人群,在檐下站定。 机会难得,赵雪骥本就有心参与,又看到齐老头扫来的目光满含暗示,当即也站了出来。 同时,那倚坐在东面回廊的栏杆上、自顾饮酒的杜瑶光一见赵雪骥走出,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便即收起酒壶,蛮横地挤开人群,大剌剌的朝檐下走去。 奇怪的是周围人被他推来搡去,但是一个个红着脸,却只敢瞠目怒视,忿声哼哼,除此再无任何反应。 杜瑶光走近檐下,先瞥了一眼低眉垂目、脸色平静的赵雪骥,旋即挨个看向其他人,嗤笑道:“就凭你们这些个草包,也配和杜爷并立?识相的赶紧滚!” 当即便有数人唉声叹气,悻悻而退,想来平日里没少受他欺辱。其余几人或因为来得晚,不知内情、或因为自恃武功高强,手指杜瑶光,叱骂声连成一片。 但就在这时,杜瑶光悍然出手,骈指作剑,以一敌众,不消片刻时间,就将那几人一一点翻在地,拍了拍手,朝赵雪骥微笑道:“这下子清净多啦。” 赵雪骥见他嬉皮笑脸的紧挨着自己,身上不光带着浓烈的酒气,且还有淡淡的脂粉香味,暗暗好笑。 杜瑶光出手时,堂上的华服青年一直在仔细观看,频频点头,眸泛亮彩,望向齐老头满意的点了下头。 齐老头受宠若惊,脸庞更显红润,笑眯眯的看了一眼赵、杜二人,道:“杜浑儿,索性再帮老哥一个忙,再推荐一位吧,也好凑足三个人。” “好说,稍等。”杜瑶光答应了,转过身去,一边搔着头发,一边大声叫道:“雷震,你小子来了没有?亏你师出名门,怎么跟个缩头乌龟似的。” “杜老大说的哪里话,俺只是食量太大,以致来晚了一会儿,可决不是缩头乌龟。” 一道瓮声瓮气的粗犷声音从偏门传来,真个是人如其名,声音又沉又重,犹如闷雷。 众人看去,只见一名体格魁梧的扛刀壮汉正迈着四方阔步,穿门而入。这壮汉身高八尺有余,穿了一身麻布劲装,紫膛面皮,浓眉大眼,怎么看也不像是人,却如一头直立行走的黑熊,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 这大汉步距极大,一眨眼就来到了杜瑶光面前,抱了抱拳,闷声道:“只要杜老大瞧得上俺,不把俺当成是累赘,风里风里去、火里火里滚,俺怕个鸟甚?!” 赵雪骥只觉得此人往面前一站,似乎把日光都给遮住了,再看其一双手臂高高隆起,足有常人大腿粗细,暗暗点头,看来四通当铺还是有些好手的。 杜瑶光笑嘻嘻的,擂了雷震一拳,道:“好,你小子说话一向很中听,那就陪杜爷走一趟吧。” 雷震重重一点头,又有些好奇的看了一眼赵雪骥。 齐老头凑在华服青年的耳畔,悄声说了几句话,华服青年眼中一亮,忻然点头,道:“齐掌柜考虑周到,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齐老头咳了咳,朗声道:“既然人选已够,其余的诸位若无竞争之意,就请回吧!” 在杜瑶光的眼神警告下,众人不敢和他作对,在一阵阵的叹息声里,逐渐散去。 等到人群散尽,大堂下只剩赵雪骥、杜瑶光、雷震三人。华服青年这才露出温和的笑容,说道:“三位虽然不是本次的任务主力,但是为了稳妥起见,我想知道三位的武功究竟如何,只有大家互相了解了,在面对突发状况之时,才能够做到人尽其用,不是么?” 言下之意,就是要三人各自露上一手。 赵雪骥与杜瑶光互视一眼,还未作声;就见雷震面露不忿,瓮声说道:“既然公子信不过,俺雷震本领低微,远逊于杜老大,只好第一个献丑了!” 旋即环望四周,找寻合适的物事,最终将目光锁定在天井中心的一棵老槐树上。 雷震大步走到树前,先稳稳地扎了个马步,扬刀在手,转瞬之间,已朝槐树劈出了三十六刀。快则快已,更难得的是惨白的刀影严密若网,三十六刀,在树身上划出了三十六条迥异的轨迹,一刀也不曾重复; 随着周身的气势猛地一住,那柄直脊长刀已收回了鱼鞘,咧开大嘴憨笑一声,似乎十分满意。 赵雪骥看了一眼树身,已猜到了雷震的来历与根底,心道:果然是名家之后,也难怪能入杜浑儿的眼。 只见那原本十分粗糙的树皮,在面对雷震的这一面,竟然变得光滑如镜,且在不断的沁出油亮的树脂,而在树根一圈,则落着一条条又长又薄的树皮。 更难得的是,在这光滑的半圈树表之上,再如何细看,也找不见一丝刀劈过后所留下的棱角,那地上三十六条薄薄的树皮、根本不像是一刀刀削出来的,反而像是一件衣服,自然而然的脱褪了下来。 华服青年“咦”了一声,露出惊容,道:“这位雷兄弟,敢问黔州伤鹰岭的苏万彻是你什么人?” 雷震也吃了一惊,回道:“公子好毒的眼睛,苏万彻正是俺义父,也是俺师父。” 华服青年道:“我观阁下这八十一路《回风刀法》早已经登堂入室,留在四通当铺未免太过屈才了!”说话时两眼精光湛湛,竟露出招揽之意。 雷震看了一眼杜瑶光,憨厚地道:“公子说笑啦,俺来来去去、只会使这三板斧,哪里能够得上‘屈才’二字,论武功杜老大胜俺十倍,他才是屈才呢!” “哦?此话当真?” 华服青年大为失色,脚下竟不自觉地踏前了两步。雷震的刀法已给了他极大的惊喜,怎么按雷震的话来说,那个乞丐模样的男子还要远在其上?! 虽见华服青年投来询问的目光,杜瑶光却没有理睬,缓步上前,挥了挥破袖,雷震很听话的退了出去。 杜瑶光在树前站定,忽然扭头望向赵雪骥,笑吟吟地道:“丑脸儿,半月前的那一晚,你竟然能一口说出我所使的两路剑法,你的眼光很不错!杜爷我今日再打一套拳,不知你还能否看得出来?” 赵雪骥挑了挑嘴角,道:“既然杜兄愿意展露高招,在下拭目以待,请吧。” “嘿,那就请你把招子放亮了。”杜瑶光怪笑一声,人已动了起来。 只见他步踏玄奥,绕树而走,破袖飘飘,长手长脚,一会儿出拳极快,如走电奔雷,一会儿又似是羚羊挂角,飘忽无迹。转眼已走了三圈儿,竟然真的在打着一路有起有落、有攻有守的拳法。 眼看杜瑶光已停下了手,赵雪骥却怔怔的站在原地,仍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推演着杜瑶光的拳法。这路拳法给他的感觉虽然很是精妙,但是却始终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苦思之际,已皱紧了眉头。 “嘿嘿……看你磨磨唧唧的,想必是看不出来啦。”杜瑶光扯下腰间的酒壶,“咕咚、咕咚”连灌两大口酒,斜眼看向冥思苦想的赵雪骥,脸上不无得意。 过了一会儿,赵雪骥迷惘的双眸逐渐恢复了一丝神采,却是一言不发,走到树前站定,将整棵槐树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忽然之间,仰面而笑。 笑声甫歇,侧目瞥了一眼杜瑶光,摇头叹道:“杜兄,你这一招做得不仅漂亮,而且也绝得很呐。” 杜瑶光眉毛一挑,狐疑道:“哦?怎么说?” 赵雪骥没有答话,目光凝注在树身之上,忽然,只听“噌”的一声,剑光如匹,已朝向树身接连出剑。 这一下拔剑、出剑,均已快到了极致,几人只觉眼前白光一闪,赵雪骥已不知刺出了多少剑。 只见他的双脚纹丝不动,整个人如同钉在了地面,但是用剑的右臂却仿若无骨一般,竟在不断的肆意扭曲与弯折,绽放出剑花朵朵,以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在树身的表面、迅速刻画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收回了长剑,而在光滑的树面之上,却已多出了两行优美却不失苍劲的文字,上书: “寒山望月,当世豪雄几割据。 飒沓风云,一鞭快马任我行。” “赵兄弟,好生雄壮的气魄!”齐老头眯着眼分辨了文字,忍不住率先喝了一声彩。 杜瑶光两眼直勾勾的,竟显得有些呆滞,但是逐渐的,却化成了一抹深深的笑意,心下暗暗赞叹:“在经过我用心炮制的树干表面,竟也能写出这样苍遒有力的文字?好啊,好一个掳月剑法!” 第三卷:寒山望月任我行 第六章:虹气仓皇天外金(终章) 齐老头侧过脸,瞄了一眼身旁的华服青年,见其死死地盯着树干,脸色变了又变; 直吓得连吞几口唾液,小心翼翼的措辞,说道:“请少主多多见谅,其实……其实这二人的武艺远不止如此,但可能是因为心高气傲的缘故,所以才显得有些敷衍了。” 在他看来,杜瑶光只是绕树打了一套拳,赵雪骥也只是用剑刻了两行字,比较起雷震的“快刀剥皮”,不光诚意不够,也实在过于随意了!此刻生怕华服青年因此而着恼,赶忙打起了圆场。 华服青年却是仿若未闻,仍然紧皱眉头,注意力全在那棵槐树身上,忽然,只见他眼中精光大盛,似乎是解开了一道了不起的谜题,畅然一笑,道:“齐老,你看错啦!这二位仁兄非但没有敷衍了事,而且各自所显露的手段之精绝,实在令人惊叹万分,大饱眼福啊!” 齐老头大惑不解,道:“这,这又从何说起?” 华服青年摇头一笑,当即提起衣摆,走下了堂口,先朝杜瑶光拱了拱手,含笑道:“好一把袖里快剑,若非看出赵兄弟在树上刻字之时,本来一笔就能写成的字,却偏偏要用到两笔、三笔、乃至四笔,颇有画蛇添足之嫌。否则鄙人这一双常常引以为傲的招子,说不得就要在杜兄的快剑之下一败涂地啦!” 杜瑶光脸色微变,第一次认真的打量起了这名华服青年,轻轻颔首,目露几分嘉许之色,却没有开口。 眼看华服青年兴致勃勃,还想接着讲说下去,却碰了一鼻子灰,堂上的齐老头气得直瞪杜瑶光,赶忙插了一句嘴,问道:“少主,杜浑儿适才所使的、分明是一套拳法,怎么你却说他用的是剑法?” “不错,而且是快剑,快到了无影无踪,无迹可寻!”华服青年并不在意杜瑶光的自矜,仍显得十分客气,道:“杜兄适才在伸张拳脚之时,其实是在施展一门极快的剑法,而他的剑,便藏在他的两只大袖里,每一次的出拳其实都是在出剑。” 又一指那棵槐树,对杜瑶光道:“毫无疑问,那棵树早已在杜兄的剑下断成了两截。不过,在下却仍有几分不解,以杜兄的快剑,只须绕树一圈,即可神不知、鬼不觉的切断树干,为何却接连走了三圈?” 说罢,眸光精湛迫人,显然已猜到了几分,紧紧的盯着杜瑶光的双眼,亟盼他肯定自己的猜测。 “嘿!望月楼果真是盛名无虚,只是一名十六七岁、毛都没有长齐的小子而已,竟也能有这般见识。” 杜瑶光哂笑两声,破袖一翻,赫然只见一块儿大约有一寸厚的圆形木片出现在右手掌中。 齐老头听他出言不逊,正欲严厉呵斥,但是一见到那块木片,且认出了边缘熟悉的凹凸轮廓,当即张口挢舌,惊呼道:“难道说这竟然是……” 华服青年激动地道:“不错,不错!这块木片正是从那棵槐树的树干上截取下来的; 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削断树干本已极难,但是,既要瞒过众人的眼睛,且无声无息的取下当中一块木片,这把快剑、这份功力……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齐老头张大了口,看了一眼笔直不动、仿佛完好的树干,又看了看其上苍劲有力、入木三寸的文字,疑惑道:“可是这棵树既已被截取了一寸厚的树干,又如何还能受力?赵兄弟又是怎样用剑刻字的?” 华服青年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面无表情的赵雪骥,赞叹道:“我初时还以为赵兄是在画蛇添足,殊不知赵兄每刻一笔,都要在反方向用同样的力道反拨一剑,才能令那即将倾倒的树干稳定下来,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下,而他却足足的写出了二十二个字!可见他的心思之密、剑术之高,几近乎道矣……” 一旁的雷震也听得张大了嘴,久久不拢,和赵、杜二人相比,他那剥皮的刀法倒显得十分粗鲁了。杜瑶光的厉害他心知肚明,可是这个凭空跳出的丑脸汉子,怎么竟会有如此厉害的剑术?他是个直爽人,心里起疑,便走到了槐树跟前,上上下下、好一番仔细的打量,却怎么也找不到树干上的断痕。 寻找无果,他索性伸出手来、在树干上轻轻一按,只见那本来严丝合缝的槐树微一受力便在“嘎吱”声里,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雷震咽了口唾液,瞪眼不语。 华服青年则显得很是欣喜与振奋,心道:这一趟因为很不凑巧,正赶上父亲外出,随身带走了乾坤二旗的大批高手,我听坤旗旗主的建议,才来到这个小小的四通当铺撞撞运气。却万万没料到,就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堂口里,居然藏龙卧虎,一下子就找出了三名高手! 他毕竟不是常人,很快就敛去了喜色,朝三人一抱拳,道:“三位兄弟均是田野麒麟,能得三位相助,可说是天大的运气,今次的行动也有了更大的胜算。” 当下的语气客客气气、诚诚恳恳,一副平辈论交的姿态,再也不复初见时的高高在上。 赵雪骥目露欣慰,心想:不论如何,点苍八总算是教子有方,青罡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已然精通世故。 旋即单刀直入,淡淡地问道:“这位上使,不知道今次楼内到底派遣了什么任务?” 杜瑶光与雷震也露出好奇之色。 华服青年含笑不答,却是反问道:“不知三位兄弟对咱们‘望月楼’有多少了解?” 雷震重重的“嗨”了一声,不假思索地道:“天下第一情报组织嘛,消息上通朝廷宫闱、下至贩夫走卒,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至,俺一介粗人都晓得这些!” 华服青年微微一笑,道:“不错,但雷兄却说漏了关键的一点,消息的宝贵之处不仅在于广,更在于快!” 三人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静等他的下文。 华服青年收起折扇,拍了拍手,道:“你们可曾听说,江陵府的试剑谷最近又传出了一首‘引兵诗’?” 雷震眼中一亮,咧嘴道:“照啊!原来这次是要派咱们几个去争夺神兵,有意思,很有意思。” 杜瑶光疑惑道:“自两年前的风雷刀后,几时又有引兵诗传出,怎么江湖上没有透出半点儿风声?” “没有别的,只因为时间太过短促。”华服青年面露得色,道:“这个消息始于昨日午时左右,距此刻只过了半天,即使在江陵本地也未必能够完全传开,又如何能够透露出风声?呵呵……不过!我望月楼凭借着独门手段,却在六个时辰之内就已收到了消息。” 雷震惊讶道:“不对吧,这两地之间遥遥数千里,望月楼如何能在六个时辰之内得到消息?慢说倚仗快马,纵然是背插双翅,也是绝无可能啊!” 杜瑶光斜了雷震一眼,骂道:“普天之下,也只有你这个笨蛋才会开口询问,人家都说了是独门手段,若是告诉给你,还能称得上‘独门’二字么?” 随即看向华服青年,道:“你不要理他,接着说,先说这首引兵诗的原文,或许会有端倪可循。” 华服男子点了点头,略微回想,紧跟着曼声吟道: “虹气仓皇夜雨金,神铁应召天外勤。 若见宗匠风胡子,古来利器大劫临。” 赵雪骥琢磨了一遍,讶然道:“这可奇了,原来这首‘兵引’引的不是兵器,却是一块天外陨石?” 华服青年点了点头,道:“不错,今次试剑谷所引的正是这一块‘天外飞金’。据说是在半月之前的一个深夜里,陇州城外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在昏暗的雨幕之下,却见一团刺目的火球从天而降,冒着黑烟,斜斜地砸进了景福山内。当时仅有数名农夫看见了火光,怀着浓重的好奇,于是结伴上山查探; 几人在山上找了一圈儿,终于在龙门洞外发现了一口足有数十丈的火窟窿。大伙儿合力,在那口火窟之中挖出了一块儿色彩斑驳、模样妖异的石头。那石头不过三尺长宽却重达五百多斤,而就在此时,闻讯而来的竟然还有一位自称是试剑谷大长老的黑衣老者,据那几名农夫所说,那老者称此石为‘天外金’,奇异的是此人并未取走这块神石,只是在原地仰望星相,推演良久,终于留下了一句话,便又飘然而去。” 雷震忍不住问道:“那老头儿到底留下什么话?” 华服青年道:“只有十六个字,他说:三星会举,神铁缘应召,临尘或为斩恶蛟。” 三人不再追问,均在心下暗自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旨。杜瑶光率先回过神来,解下酒壶,灌了一口酒,满不在乎地道:“那么这次的任务即是夺取此物吧?” 华服青年道:“不错,这块天外金既已落在我望月楼的眼皮子底下,在下自然想要尽力争取!” 赵雪骥微微皱眉,不解地道:“陇州距此不过半日路程,而那首引兵诗要想传到扶风郡少说也要半个月的时间,在赵某看来,这块儿‘天外金’早已是望月楼的囊中之物,齐掌柜为何却说此行危机重重?” 华服青年长叹一声,道:“原本是这样的,可是日前却有一位寒山宫的长老来到望月楼作客,而这个消息却不慎被他得知了。” “原来是寒山宫横插一道,如此说来,倒也无怪乎望月楼如此谨慎的安排了。”赵雪骥恍然点头。 “不仅如此。”华服青年却摇了摇头,脸色难看,道:“此番争夺天外金,不仅会遭遇到寒山宫的刺客,而且据我得到的消息,那‘昆仑二老’也在陇州!” 赵雪骥大吃一惊,道:“昆仑教的昆仑二老?” 杜瑶光同样惊异道:“江湖传闻,昔年的武林泰斗昆仑教因为牵扯进了一桩公案而在三十年前被灭了满门,怎么这昆仑二老还活在人世?” 华服青年苦笑道:“百密尚有一疏,这么大个门派又岂是说灭就灭的?只不过是由明转暗罢了。”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昆仑教?什么公案?”雷震在一旁越听越迷糊,活像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杜瑶光嗤笑一声,道:“你这无知的莽汉,我且问你,今日之武林,哪个门派敢自称为‘泰山北斗’?” 雷震几乎不假思索地道:“在中原的话,试剑谷算一个,鸡鸣寺算一个,要是说到边地,就只剩一个北海龙首岛。”末了又补充上一句,“如今的拜火教虽然强过试剑谷与鸡鸣寺,但其为邪为恶,不配此称。” “嘿嘿……若是有人跟你说试剑谷、鸡鸣寺这样的势力被人在一夜间连根铲除,你这憨货信也不信?”杜瑶光看向雷震,露出狡狯的笑容。 “啊,杜老大你在开什么玩笑,这种笑话我可不敢随便接话。”雷震缩了缩肩,连连摇头。 杜瑶光“哼”了一声,接着道:“那杜爷就告诉你,昔年的昆仑教与今日的鸡鸣寺、试剑谷,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鼎立中原,可现在呢?” “乖乖,难道一夜灭门也是真的?”雷震打了个激灵,张大了嘴巴,实在不敢置信。 杜瑶光似乎很是感慨,喃喃道:“试问拜火教四圣齐出,这天下又有哪个门派能够经受得住?” 雷震又转头看向华服青年,问道:“小哥既然出身望月楼,你应该知道杜老大口中的那一桩公案吧?” “这桩公案叫做:昆仑玉碎。望月楼确实有过极为详细的记载,但是记载的卷宗,有一天却被我爷爷找了出来并且亲手烧毁,所以我并未看过。”华服青年无奈一笑,显然对于这样的江湖大事,他也是十分好奇。 听他说到赵金甲,赵雪骥面色微变,但很快又掩饰起来,岔开话题,道:“眼下可不是探听这些江湖秘辛的时候,此番我们的任务只有‘天外金’,还是多多考虑那寒山宫的七刃七杀与那更为难缠的昆仑二老吧!” “嘿嘿……寒山栖青鸾,七唳七刃复七杀。杜爷我早就想会会这当代的寒山宫七杀了。”杜瑶光舔了舔唇角,饶有兴趣。 华服青年轻松一笑,道:“这次有三位兄弟助我,再加上我望月楼的两位长老,何愁不得天外金?” 又拍了拍折扇,接着道:“哎呦,都忘了告诉三位兄弟,我名叫赵青罡,还有出发的日期,就定在明日。” “赵家二子?”雷震吃了一惊,没想到这锦衣青年的来头这样大。 江湖传闻赵家嫡子已经失踪了两年,多半是夭折了。那此人可不就是未来的望月楼主?想到这里,雷震的眼中竟闪过了一丝极不寻常的亮光。 第三卷:寒山望月任我行 第七章:惊鸿倩影何所似(上) 次日一早,只等城门打开,赵青罡、赵雪骥、杜瑶光、雷震等四人,分乘四匹快马,飞快地奔出了凤翔城,一路望西而去,目标陇州。 两地同属一郡,之间仅隔数百里,四人若是马不停蹄,晌午时分即可到达。 但是,正当他们行到半路,突然之间,只听一声响雷在云间炸响,直震得人耳膜生疼,为首的头马受到雷声惊吓,前蹄蹶踬,长嘶一声,险些儿栽倒在地。 “吁——”赵青罡脸色一白,赶忙勒紧缰绳,停了下来,身后三骑见状,也同时勒缰驻足。 赵青罡俯身抚了抚受惊的坐骑,才抬头望向天空,只见天色陡然转暗,大片乌云滚滚而聚,一皱眉头,道:“春雷不断,看来即将迎来一场倾盆大雨呀。” 身后的杜瑶光得了片刻暇隙,拔开酒塞,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咂了咂嘴,咕哝道:“这是什么鬼天气,今晨还是晴空万里,怎么说变脸就变脸的?” 赵青罡看了一眼三人,说道:“吴、林两位长老昨夜已经出发,今日拂晓时分飞鸽传书,说他们已到了陇州城,会合在即,可是眼下的这场大雨、却实在来得不是时候,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先躲一躲吧!” 三人都应了一声:“好。”一边提缰缓行,一边眺目四周,寻找避雨之所。 这时,赵雪骥驱马上前,询问道:“公子,不知道那块儿‘天外金’目前落在何人手中?” 赵青罡回道:“据吴长老信上所言,这宗宝物几经转手,如今正在九锻山庄。” “九锻山庄?”赵雪骥挑了挑眉,露出几许讶色,接着道:“山庄的主人可是那人称‘炼铁手’的成百忍?” 赵青罡微笑道:“赵兄弟好见识,正是此人。说起来,此人还是一位享有大名的铸剑宗师呢,在当世除了试剑谷以外,几乎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赵雪骥点了点头,道:“我曾听说此人为了方便铸剑,硬生生的打熬出了一双足可摧金断玉的炼铁掌,武功已然不弱;在这陇州地面,九锻山庄也称得上是地头蛇,天外金最终会落入他的手里,其实并不意外。” “赵兄弟说的不错,但是此人却远不止如此……”赵青罡苦笑一声,道:“为了保险起见,知己知彼,在出发之前,我曾专程去了一趟望月楼,调出了成百忍的生平卷宗,你猜我查到了什么?” “难道说此人除了是一位铸剑大师,另外还有着其他的身份?”赵雪骥微露惊色。 赵青罡道:“不错,这成百忍在三十年前竟然是昆仑教的外门长老,而且主管的正是兵器锻造。” 赵雪骥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怪不得昆仑二老久不出世,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陇州城,如此说来,他们定然是成百忍邀来的帮手。此人倒也聪明,明知只凭九锻山庄,是万万也保不住这宗宝物的。” 赵青罡“唉”叹一声,道:“此番前有昆仑二老和炼铁手,后有寒山宫随时杀到,这趟行动是越来越难啦。” 听着前面两人的对话,随在身后的雷震转头看向并辔齐肩的杜瑶光,低声问道:“杜老大,在你看来,究竟是寒山宫的人厉害、还是昆仑二老厉害?” 杜瑶光举着酒壶,斜眼看去,“怎么,你害怕啦?” 雷震老脸一红,道:“俺可没怂,俺是想在动手之前,先琢磨琢磨他们的武功路数,遇见了也好应付!” 杜瑶光凝视他片刻,轻轻一笑,道:“我早就看出你这憨货平日里一直在强颜欢笑,实则是满腹郁郁、心事重重;不过你既然不肯说,杜爷也不会强问,放心好啦!这一趟是我带你出来,自然也会将你完好无损的带回去。” 雷震面露暖色,张了张口,终于把感激的话咽回了肚子里,朋友相交,贵在会心! 不一会儿,随着官道上狂风大作,天空中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雨点愈来愈大,终于变成了一场暴雨。 赵青罡暗骂一声,举目眺望,指着左首一个方向,叫道:“三位兄弟,我记得就在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常年荒废的山神庙,若是运气好,兴许还在,可以去那里躲雨!” 不论四人的武艺如何高强,总还达不到“雨落不湿衣”的骇人境界,眼看着周遭风狂雨骤、电闪雷鸣,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哪敢长时间滞留在野外? 当下连连挥鞭,冒雨疾奔,所幸行不多久,就看见了那座破庙的影子,但是浑身的衣衫却已然被雨淋透,湿漉漉的紧贴在身上,就如四只落汤鸡。 当他们十分狼狈地跑进破庙之时,却见破庙之中竟然早有二人在此避雨。 赵雪骥拧了拧衣服,看向那二人,表情古怪。 此刻外面天昏地暗、狂雷骤雨,情景恍如末日一般,而在这间破庙之中,却是琵琶嘈切、舞影凌乱。 那正在弹奏琵琶之人,是一名风度翩翩的白衣男子,仪容俊美,丰神如玉;而那随着乐声旋足起舞的、却是一名身穿胡服的长发女子。只见那女子站在面目狰狞的山神像下,飞也似的旋转着娇躯,一时间竟看不清她的模样。 看到他们冒着大雨,莽莽撞撞地冲了进来,那二人视若无睹,丝毫不作理会。白衣男子眼帘虚阖,仍然一脸陶醉地抚弄琵琶,胡服女子仍旧旋转着曼妙的身躯。 杜瑶光眨了眨眼,正欲开口调侃,却被赵青罡阻拦了下来。赵青罡皱起眉头,只觉得此刻这间破庙中的气氛微微有些诡异,朝三人比了个手势,领头走向旁边的角落。 四人在角落里的茅草堆上生起了火,默默的烘烤着衣服;而那一男一女仍旧在旁若无人的弹奏与起舞。 雷震好奇道:“杜老大,那位姑娘的穿着好生奇怪,俺怎么从来也没有见过?” 杜瑶光喝了口酒,哈着热气,微笑道:“只怪你去的地方太少!那是胡人的服饰,所谓‘小头鞋履窄衣裳’,而她跳的也是胡人的舞蹈,名叫‘胡旋舞’。” 赵雪骥将长剑解下横在膝上,道:“那抱着铁琵琶的白衣男子内力不俗,可能是来者不善,还是小心点吧!” 杜瑶光吊眼明亮,咧嘴笑道:“还用得着你提醒?杜爷一进门便听出来啦。” 赵青罡仔细的观察了四周,想了想,说道:“不论这二人只是单纯的在此避雨、还是别有居心,我们暂且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赵雪骥微微点头,心下满是赞赏:三年不见,青罡这孩子越发沉稳了,说话行事也是颇得二叔的真传。 过了一会儿,忽听破庙门外又响起了一阵纷乱的马蹄声,随后只听一道粗犷的声音咒骂道:“格老子的,早上的还好好的,说变天就变天,真他娘的邪门儿!快点儿,快点儿,先把货物抬进去!”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一行镖师打扮的汉子,约有六七人,抬着大小箱子,埋头涌入了这间破庙。 为首之人是个样貌粗豪的大胡子,他环顾破庙,轻咦了一声,像是没有料到这荒废的破庙之中竟会如此热闹。 自从这伙儿镖师涌进,白衣男子便停止了弹奏,那名跳着胡旋舞的长发女子也停下了舞步。赵雪骥心有好奇,朝那女子的脸庞看去,却只见到了一面精巧的黑纱。 大胡子镖头挨个看了一眼破庙中的几人,神情微变,紧接着一抱拳,洪声道:“在下是鹏程镖局的镖头刘黑豹,不知几位朋友在此,贸然闯入,还请多多恕罪。” 白衣男子与胡服女子默然以对,只是自从这几名镖师进入了破庙,他们的视线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伙人。 雷震见这个刘黑豹十分豪爽,说话也很客气,不忍他落了颜面,站起身来,瓮声应道:“四海之内皆朋友!大伙儿都是来此避雨的,何须如此拘束,刘镖头请自便。” 刘黑豹朝雷震投去一个感谢的眼神,没话找话,问道:“不知道几位兄弟这是要前往何处?” 雷震道:“我们四个是要前去陇州,不料刚走到半道,就给这场暴雨逼进了破庙。” “这么巧啊,在下这趟镖也是要送往陇州,不如等到雨停,大伙儿一同上路如何?”刘黑豹爽朗地笑道。 雷震忻然点头,却终究不敢私自做主,正要去询问赵青罡的意思,却听一声冷笑蓦地响起。 “呵呵……就连偶尔避个雨,也时刻不忘了自己的老本行,难怪刘大爷能够连发横财,佩服、佩服!” 刘黑豹脸色一变,转头看向那名怀抱琵琶的白衣男子,干笑了一声,道:“什么老本行……什么横财……这位公子莫不是认错了人?在下虽然也姓刘,但只是个走镖的,常年四季在外奔波,最多只能赚两个辛苦钱。” 白衣男子不再搭话,看向胡服女子,柔声询问道:“二姐,这次是我来还是你来?” 胡服女子微微颔首,紧接着便听一道声音娇嫩,但语气却极为冰冷的女声从面纱之下传了出来,“魏州城外,狮子林中无名坟;汴州城内,红卿楼上多怨鬼!” 刘黑豹一听到“狮子林”与“红卿楼”,不禁面色大变,当即后退了两步,怒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胡服女子“哼”了一声,似乎是不屑回答; 白衣男子上前两步,道:“刘大爷,我是该继续叫你刘镖头呢,还是该叫你太原虬须鬼?” 刘黑豹突然变得表情凶狠,像是在瞬间撕下了一张人皮面具,狞笑道:“嘿嘿!老子才不管你是哪路毛神,敢找咱们太原六煞的晦气,真个是活得不耐烦了!” 一旁的赵青罡脸色微变,低声道:“原来这二人是冲着太原六煞来的,这六个狗贼原是黑道上的人物,在北都时没少犯下大案,可谓是声名狼藉,即是黑道中人也为之不齿;不料今日倒给我们撞上了……哼,暂且作壁上观,若是这二人力有不逮,不妨帮一把手铲除了这伙毒瘤!” 赵雪骥点头道:“此言是极,这伙贼人身上血债累累,既然遇上了,今日说什么也要送他们去见阎王。” 杜瑶光轻笑道:“还是先看戏吧!这二人既然敢来伏击,想来必然有所依仗,多半是轮不到我们出手啦。” 白衣男子眼含嘲弄,还待再说,却只见身旁的倩影一闪而过,竟是那胡服女子闪电般地出手了。 “兄弟几个,点儿扎手,亮青子!”刘黑豹一声狂吼,旋即灵巧地向后一避,双手在腰间一摸,掏了一对儿黄铜虎爪出来;而在他身后的五人听到了警告声,哪敢怠慢?当即纷纷亮出了兵器。又碍于破庙里狭窄逼仄,无法展开身手,刘黑豹六人跃出门外,在雨中列开了阵势。 “哼,自今以后,太原六煞这个名号就将在江湖上彻底除名!”胡服女子身影矫健,紧跟着追了出去;后面的白衣男子叫了一声:“二姐,接剑!”左手一扬,袖口寒光乍现,一柄雪亮的短剑随之飞出。 第三卷:寒山望月任我行 第八章:惊鸿倩影何所似(中) 胡服女子俏立雨中,也不见她回头,素手一招,已握住了疾飞而来的短剑,微微扬臂,任由雨滴打在剑身上,发出密集的“叮叮”脆响,一人一剑,纹丝不动。 刘黑豹恶名在外,在江湖上行走,不仅为正派中人所不容,又因他的行事风格太过于卑劣下流,即是黑道中人也羞与和他为伍,可说是名声臭到了极点,真如过街老鼠一般。但是,换个角度来看,在这样人人喊打的处境之下,他却能安然无恙的活到了现在,足见其人不论武功、智谋,均非泛泛之辈。 眼看胡服女子此刻站在狂风暴雨之中,以一对六,犹能够显得气定神凝;刘黑豹面示凶狠,其实心下早已滋生出了一丝不安,但是他为人狡诈,并无半点声色外露,也为了给其余五人壮胆,当即冷笑一声,道:“嘿嘿!我道是什么人这样有种,敢主动来寻咱们的晦气,谁成想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娃儿,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说罢,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左右喝道:“老二、老三,你俩个去截她的后路,老四、老五分左右夹攻,老六的武功最弱,就躲在边上,待会儿见机行事!” 随着其余五煞应声而动,将胡服女子紧紧的包围了起来;赵雪骥等四人既有心为武林除害,这时也纷纷站起,来到了破庙门前,凝神关注。 白衣男子看出了四人的好意,微微一笑,点头致意;随即望向胡服女子的背影,朗声笑道:“二姐的飞鱼剑久不曾试,今日难得出鞘,岂可受雨声所扰?就让不才献上一曲《大浪淘沙》,调和噪音、兼以助兴!” 说罢,低下头转轴拨弦,“铮铮”调律,不多时,五指飞快,曲调渐成,只见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神情陶醉。 四人之中,数杜瑶光最擅音律,当下仔细倾听,只觉得初时如同“和风徐徐、拂水流波”,随着音调一路拔高,渐渐的竟然将周围的雷雨之声混涵了进来,时间一长,再也不分彼此,仿佛描绘出了一副“碧海潮生、狂流逐浪”的恢弘气象,当真是激越高昂、动人心旌; “哈哈哈……妙哉妙哉!没想到弦音勾动天象,竟也能如此合拍,既然如此,若能够再添一曲《泛沧浪》,四音合奏,岂不是珠联璧合,锦上添花?” 杜瑶光见猎心喜,畅怀大笑,当下一扫惫懒神态,乱发下的一双吊眼神采奕奕,不由分说,已抽出了腰间的竹箫,横搭唇瓣,只等一个合适的切口,对应琵琶,按宫引商,以箫曲附和了起来。 登时,只听箫声、琵琶声、雨声、春雷声,就在这间破庙的门前,竟然奇妙的结合在一起;闻者无不动容,皆露出愉悦之色,只感觉这一曲四音合奏精细入微,不光没有一丝滞涩之感,反而若合符节,就好像先有曲谱,本该如此一般! 就在杜瑶光以箫声掺入之际,那名白衣男子微微一皱眉,但是随着音律融合,很快就转成了惊喜之色,五指拨弦不停,也未睁开眼睛,却朝着杜瑶光的方向轻轻一点头,含笑说道:“荒庙遇知音,何其幸也。” 至于俏立雨中的胡服女子,耳听曲声愈来愈响、愈来愈妙,面纱下原本十分冷漠的眼神也变得明亮泛光,依稀之间,皎若两轮弯月,透露出了浓浓的笑意。 “我呸,少在这里装神弄鬼……哥儿几个,并肩子上,把她撕成一坨烂肉!”刘黑豹挥动虎爪,厉喝一声,只见其余五煞右手皆操一把利刃,而在左臂之上,则缠绕着一只只清一色泛着冷光的精钢铁钩,不住地转着圈儿。 随着五人行动开来,“飕飕飕”接连几声风响,就见那五只铁钩在雨幕之中来往穿梭,精准无误地抛向了胡服女子的四肢关节。这一招若是中了,不说撕开四肢,最少也能够深入皮肉,令她动弹不得,到了那时,几人手持利刃,一拥而上,当场就能把她剁成一滩肉泥。 除了杜瑶光与白衣男子还沉浸在奇妙的合奏之中,其他三人已然微微变色,均想:太原六煞作恶多端,却能够猖獗至今,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至少这一招“飞钩结网”的手段,就已经十分棘手! 赵雪骥更是一步跃出,手按剑铗,随时准备援救。 却见胡服女子丝毫不露慌色,只是不断地闪身趋避,脚步蹁跹,姿态曼妙,说不出的灵巧与精妙;而那柄高高扬起的短剑则发出“锃锃”的尖锐鸣啸。突然,剑面上明晃晃的白光一时大盛,啸声更剧,旋即一闪而出! 赵雪骥目露讶色,看出了个中究竟,摇头轻轻一笑,松开了按剑的右手。 “好玄妙的身法,好妖异的断喉飞剑!” 赵雪骥由衷赞叹一声,已预见了这伙人的悲惨下场。 只见那五煞中的一名黄衫汉子突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却只能发出“唔唔呃呃”的声音,因为他的喉骨已然被斩断了!而令他感到惊恐的原因,则是他直到死亡的这一刻,也没有看清楚那胡服女子是如何出剑的…… 密集的雨幕之下,妖异的白光连连闪烁,太原六煞不断的有人倒下,最为诡异的是,除了血液飞溅的声音和尸体倒入水泊的声音,竟然再也没有一丝杂音流出,没有惨叫,也没有咒骂,每一剑都是割喉致命,似乎是不想打破这一曲美妙的合奏乐曲;她辗转游走,莲步蹁跹,好似一个漫步花间的无邪少女,却在安静的杀人! 眼看仅仅几个呼吸的工夫,他们太原六煞,就被这名神秘且辣手的胡服女子杀得仅剩三人,而且是如此的不声不响……刘黑豹瞳孔紧缩,心下已然大为戒惧。 就在这时!刘黑豹脸上狠色一闪,手中一双黄铜虎爪破空飞出,竟然打向了残存下来的两名同伴;那二人此刻步步后退,早已被胡服女子手中的沥血短剑吓得亡魂皆冒,哪儿能料到就在他们身后压阵的老大会在这个要命的关头,竟朝自己伸出了毒手! 这一双虎爪射出的同时,只听一阵“哗啦啦”的铁链抖动之声,原来在虎爪的末端竟然还藏着机关;那二人在猝不及防之下,已被牢牢的锁住了身体。 随着两声惊叫响起,刘黑豹攥紧铁链,用力一甩,将二人一先一后砸向了胡服女子;他这一招不光是突然发难,而且极为不符常理,胡服女子的剑术是很厉害,但毕竟年轻识浅,哪见过如此无理手?竟然被惊得呆了一下。 “嘿嘿……雏儿终究是雏儿,想留下老子,你这个黄毛丫头还差了十年道行!” 刘黑豹面目狰狞,猖狂地笑了一声,紧跟着展开轻功,笔直地冲向了破庙大门,在那里停着镖队的马车,将到跟前,手中虎爪闪过,割断了缰绳,夺来一匹健马,奔上了大路,转眼之间便已逃得远了。 胡服女子此刻才反应过来,情急之下,手中剑光连闪,毫不留情地割断了那二人的喉咙,紧接着斜身一避,躲过了漫天洒下的血水。但是这么一耽搁,只见刘黑豹已然逃出了数十丈之远,她知道是追不上了,“啊”的一声大叫,气得在原地连连跺脚。 忽然,只见庙门口的矮墙下闪出一条黑影儿,胡服女子吃了一惊,注目望去,但那人速度极快,翻身骑上一匹马,飞也似的冲进了雨幕,沿着刘黑豹的方向笔直追去。 这条黑影儿正是赵雪骥,原来刘黑豹在动手之前,曾频频的回头张望,他那时便已猜出了此人的目的,当即不动声色,悄然绕向了破庙大门,虽然来不及截断此人的去路,但却大大的缩短了彼此的距离! 赵雪骥骑在马上连连挥鞭,快如一阵疾风,不一会儿,距离刘黑豹已越来越近。 当即拔剑在手,运起冲虚真气,只单独壮大了右臂的力量,将长剑当作掷枪来用,高高举过肩头,大喝一声,“呔!虬须鬼,你瞧这是什么?” 正自慌忙逃窜的刘黑豹闻声大惊,扭头一看,只见那名追在身后十余丈外的丑脸男子,此刻朝他露出了一抹无比森寒的笑容,随即便见一柄精钢长剑“嗖”的一声,刺穿了重重雨幕,在眼中愈放愈大。 “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了不起能够碰得到我,但是还能剩下几分劲力?此人莫非是发了癫症……” 刘黑豹嗤笑一声,只当赵雪骥是气急败坏,并不为虑;当下交叉起一双虎爪,准备接下这一记打到身前必将沦为强弩之末的飞剑,可是真等他抵触飞剑的那一刻,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沛莫能御、和势不可挡! 剑锋直直的刺在虎爪之上,刘黑豹满目骇然,“哇”的一声,喷出老大一口淤血,随即整个人就轻飘飘的“飞”了起来,亲眼看着坐骑越奔越远,而他则是重重的砸在了地面的水坑里,水花与淤泥一齐四溅。 眼看那名相貌丑陋的黑衫男子在不远处跃下了马,捡起长剑缓步向他逼近,犹如索命的鬼差。刘黑豹惊骇欲绝,在水坑里扑腾着就欲站起,但是两只手一触地面,顿感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又再一次趴进了水坑,原来就在他硬扛了那一剑之后,他的两腕虎口都已崩裂! “你……你别过来!你到底是什么人?咱们无冤无仇,何苦一定要与我为难,只要你饶我一命,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任何条件我都接受啊!” 第三卷:寒山望月任我行 第九章:惊鸿倩影何所似(下) 刘黑豹蠕动着脊背,向后爬去,语气惊恐万分,甚至于有些颤抖了。没来由的想起了那些曾经惨死他手之人,在临死之前也是这样的卑贱与可怜,登时哑口怔住。 赵雪骥面无表情,道:“你这狗贼作恶多端,可还记得那些被你害死的人么?哼!今日能够死在冲虚剑气之下,是你的荣幸,你可以瞑目了。” “啊——冲虚剑气,原来你是南剑的......” 不等他一句话说完,赵雪骥一剑掠过,已割下了他的人头,就用他的衣服包裹了,系在腰上,上马返回。 此刻的破庙之中,白衣男子与杜瑶光已经停下了合奏,二人相视一眼,心下均感惺惺相惜,对视而笑。 杜瑶光开口道:“阁下的这一曲《大浪淘沙》变幻莫测,格调高远,令人深深为之沉醉,实在是不同流俗。在下杜瑶光,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白衣男子微笑揖手,道:“杜兄谬赞啦!不才姓孔,贱名燕回。” 杜瑶光眼珠一转,又佯作讶色,问道:“我观孔兄如此佳人,必然是出身于名门高第,何以竟会与‘太原六煞’这等腌臜之辈结下了梁子?” 孔燕回微笑摇头,道:“此番截杀这太原六煞,并非是因为个人恩怨,只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而已。” 杜瑶光道:“哦?原来孔兄做的竟是这份行当,只是天下‘夜堂’多如星数,不知孔兄却在何处高就?” 杜瑶光所说的这个“夜堂”,其实是一句江湖上的黑话,泛指那些收钱杀人的刺客堂口。二人在合奏之时,杜瑶光就已听出了此人的内功修为极为高深,隐隐还要在他之上,心中早已起疑,所以才有了探究之意。 孔燕回滴水不漏,轻轻摇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杜兄,你我以曲会友,贵在音律传情,又何必执着于彼此的身份呢?” 杜瑶光轻描淡写的“嗯”了一声,却不打算这样放过,点头道:“是杜某起了结交之心,一时唐突了,还请勿怪;请问孔兄,这太原六煞在贵堂价值几两银子?” 孔燕回摇头不语,不愿回答;却见那名胡服女子走了进来,冷声道:“太原六煞只值二两银子,大家萍水相逢,无缘无故,奉劝阁下还是莫要多问的好!” 杜瑶光给她呛得微微一窒,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称赞道:“小姑娘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剑术,在下以前只当这‘离手剑’的功夫应以点苍派的《无量剑轮》为尊,今日一见姑娘的飞鱼神剑,方知当今之世,能人辈出,在下是蛤蟆坐井,观天甚狭啦!” 胡服女子见他眼光放肆,微微着恼,哼了一声,侧过身去,拧了拧湿漉漉的衣服,绾了绾黏贴额畔的青丝,才淡淡地说道:“小乞丐,你有这会儿功夫打探我们的来历,还不如前去接应你的那位同伴,那虬须鬼狡诈多端,你的同伴独自追去,恐怕已是凶多吉少了。” 杜瑶光嬉笑道:“呵呵……不如在下就和姑娘打个赌,我那同伴若是一去不回、或者无功而返,在下就蹲在这里学三声狗叫,反之,则请姑娘将这恼人的面纱揭下,让在下等人一睹芳容如何?” 一旁的雷震忍不住对赵青罡道:“杜老大这厮不出三句就要露出本性来,适才还装的很像个正人君子呢!” 赵青罡莞尔一笑,亦露出些许古怪之色,好像杜瑶光这样的高手,却总是浑话连篇,没个正形儿,难怪齐掌柜和“赵江南”都把他叫做杜浑儿,也真是贴切。 胡服女子瞪了瞪眼,彻底转过身去,不再理睬杜瑶光。反而是孔燕回心怀好奇,问道:“杜兄,怎么那黑衫汉子果真有这样的好本事?” “不错,你别瞧他长得丑,其实本事可大着呢!”杜瑶光将目光转向庙外,眼中满是戏谑。 等不多久,像是在证明他的话,只见那庙门外重重叠叠的雨幕之中,渐渐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孔燕回露出一抹惊色,因为他不仅看清楚了马上的赵雪骥,而且看到了他腰间圆滚滚的包裹。 赵雪骥拴好马匹,箭步奔进了破庙,先向孔燕回和胡服女子轻轻点头,随即解下腰间的首级,放在神像下的供案上,一言未发,自顾走向角落的火堆,烘烤取暖。 孔燕回与那胡服女子上前打开包裹,发现果然是虬须鬼的人头,看着那一张狰狞之中更有七分惊恐的表情,倒似是临死之前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二人对视一眼,皆有些惊异莫名,同时也觉得太快了,这才过去多久一会儿?而且那虬须鬼武功不弱,兼之阴险狡猾,是这样好对付的么? 其实他们都想错了,虬须鬼论身手的确可与赵雪骥周旋一二,但可惜他一上来就掉以轻心,终究是小看了赵雪骥灌入冲虚真气的全力一剑,一击之下已受重创,才会给人如此轻易的割走了首级。 赵雪骥满身水淋淋的好不难受,已脱下了外衣,正架在剑上反复烘烤。就在这时,忽听一阵脚步声挨近,微微侧目,就见一双前端尖尖的牛皮小靴,他微露诧异,抬头去看,只见那胡服女子正俏生生的站在面前。 胡服女子作揖告谢,肃声道:“若非阁下在紧要关头拔剑相助,此贼逃走以后必将潜藏起来,再想找到他可就难了,小女子在这里先行谢过!” 赵雪骥淡笑道:“这伙儿败类臭名远扬,江湖之上人人得而诛之,此等分内之事,姑娘又何须言谢?” 胡服女子轻轻点头,又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赵雪骥道:“不敢,在下赵江南,只是一介无名草莽而已。” 胡服女子“嗯”了一声,微微沉吟片刻,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随即伸手入怀,取出了一枚大约有二两重的小碎银,伸直了手掌,道:“喏,给你。” 赵雪骥看了看那枚脏兮兮的碎银,且听出胡服女子声音中微微有些不情不愿,顿感莫名其妙,哑然一笑,问道:“姑娘,不知你这是何意?” 胡服女子仍旧伸着手,道:“这是此次截杀太原六煞的酬金,既然虬须鬼是死在了阁下的手中,小女子不敢冒领,这份酬金当然要交给阁下。” 赵雪骥暗暗好笑,摇头道:“若是让太原六煞知道了,你仅仅只收了二两银子就要将他们赶尽杀绝,恐怕会被气得死而复生也不一定啊!” 胡服女子却是不苟言笑,叹道:“如果你知道这二两银子的来处,恐怕也会和我一样笑不出来。” 赵雪骥露出异色,正容道:“愿闻其详。” 胡服女子点了点头,缓缓道:“阁下可知道,给我这二两银子的雇主,只是一个年不满十三岁的小小少年,而这区区的二两银子,乃是他每日里起早贪黑,连续上山砍了七个月的树,变卖成了薪柴才积攒下来的。你当然想不到一个十三岁的单薄少年要经历过多少艰辛,才能赚到这区区的二两银子,因为你不曾看见他那双满是冻疮与烂痂的手掌,也不曾看见他除了一双执拗的眼睛尚有生机,浑身上下皮包骨头,距离死人只剩一口气而已。” “这个少年郎好生坚韧的心性,难得,难得呀!”赵雪骥心怀恻隐,微微动容,忽而心中一动,道:“难道说,那‘狮子林’与‘红卿楼’……” 说到此处,隐隐感觉有一桩极大的惨事即将被她提起,不由得长叹一声,终止了询问。 “你猜的不错。”胡服女子微微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接着道:“这太原六煞凶狠狡猾,一年之前他们六人在魏州城时,化身当地一位富翁的护院。在博取了那位富翁的信任以后,在一个深夜,他们终于向富翁一家伸出了毒手,整个大宅足足三十七口人,老弱妇孺以及青壮男子全遭他们杀害,之后就近将尸首埋在了城外的狮子林中; 为了躲避官府追查,他们又将那些年轻的女子卖到了汴州城的妓院红卿楼。而那些被卖作娼妓的女子年长的有三十岁,年幼的才不过十五岁,皆是知书达理的良家女子,岂堪如此凌辱?终于先后悬梁自尽。到了最后,全家就只有这个少年躲在了粪池之中,才侥幸的逃过一劫。” “这伙儿狗贼,当真是丧尽天良,死不足惜,死不足惜!虬须鬼这个贼首死得也太过便宜了!” 听她说完,赵雪骥早已是咬牙切齿,义愤填膺,一掌挥出,直打得旁边的椽柱嗡嗡剧震,险些倒塌。 当即搁下宝剑和衣服,长身站起,郑重其事的、以双手接过了那一枚脏兮兮的碎银,摩挲一圈碎银的棱角,叹息不住,道:“姑娘,可否见告那少年的名字?他日若是有缘,在下很想亲眼见一见他。” 胡服女子收回了手,也轻呼了一口气,在转身之前说道:“那少年名叫邢小楼,我已经收他做了徒弟,日后若是有缘,或许可以相见,我也会将你的名字告诉他。” 胡服女子走到破庙门前,看了看外面此刻已经放晴的天空,朝着孔燕回点了点头,二人先后迈出了破庙。过了一会儿,却听她的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倘若四位此行的目的是为了陇州的天外金,我劝四位及时勒马止步,陇州城内近日里将会有一场大凶险!” 四人心头俱是一震,接连冲到破庙门前,可是放眼望去,却哪里还看得见那二人的身影? 第三卷:寒山望月任我行 第十章:云诡波谲漩涡深(上) 经过一场大雨的洗刷,天地明净,空气清新。 赵雪骥一行人出了破庙,望西而去,途中再无片刻耽搁,至午后时分,早已深入陇州百余里。 在半路上,四人就九锻山庄目前的局势,作出了许多猜测,也对胡服女子与孔燕回的身份列出了种种假设。毕竟那二人在离开时的留言,不仅清楚的提到了“天外金”,而且直言不讳的预示了凶险。 但是,直到他们策马来到陇山脚下,欲要拜访九锻山庄时,才真正意识到了事态的棘手程度! 头顶的天空,尚有一挂挂彩虹与晚霞交相辉映,山脚下泥泞遍地、大小水洼连成了溪流;然而,此刻呈现在四人眼中的山庄,却是一副遭大火侵吞之后的破败模样儿,在一片断壁残垣之中,犹有一股股黑烟不断地冒起。 享誉已久的九锻山庄,竟给一把大火烧成了焦炭! “怎么会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 “嘿嘿,好一把冲天大火,这是何人的手笔?” “先别管这么多了,天外金呢?” 四人面面相觑,当即甩缰下马,疾步入内察看。 杜瑶光挨着外墙走过,用鼻子使劲嗅了嗅,抬头说道:“焦臭之中隐约夹着一股淡淡的松油味儿。” 赵青罡脸色难看,道:“可是即便有松油助燃,在大雨之中也决计不可能生起明火,看迹象,这把大火应该是等雨停以后才烧起来的……唉,我们来晚了一步!” 杜瑶光喝了一口酒,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道:“说的是,全赖那场大雨,害我们白白的错过了一场好戏。” 雷震环顾四周,看着那些仍在燃烧的屋舍,不由得慨叹一声,道:“这块儿‘天外金’当真是个祸端,就因为它,好端端的一座山庄竟被人烧成了白地。” 赵雪骥道:“还是分开来察找吧!这座山庄占地极广,总有烧不到的地方,或许会留下线索也说不定。” “赵兄所言甚是。”赵青罡点了点头,当下分派了四个方向,指示三人深入山庄,分别探查。 赵雪骥负责西边,踩着满地的焦炭越走越深,不断的游目扫视,希望能在灰烬之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大约找了半柱香的时间,脚下忽然停步,只见在他的身前不远处,一堆早已燃尽的焦炭之中,正安静的躺着一块儿黑漆漆的令牌,赵雪骥的眼中浮现了一丝亮光。 俯身捡起令牌,握在掌心沉甸甸的,尚有余热,不知是以何种材质铸成,竟然没有融化在烈火之中。他定睛一看,赫然有两个大字镌刻其上,竟是“望月”二字。 赵雪骥又是惊喜,又是狐疑,难道说那两名望月楼的长老已然来过此地?只是不知是在大火之前,还是在大火之后?二人如今又去了哪里?寻思片刻,仍是毫无头绪。 他在原地又找了一阵,再无所获,于是揣起令牌,径往山庄的北面走去,那是赵青罡负责探查的方向。 片刻之后,赵青罡见到了这块令牌,惊讶地道:“这……这竟然是我望月楼的‘黑金令’?唯有在乾旗排名靠前的供奉长老才能拥有,本身就是一块宝贝!” 他掏出手帕,将令牌仔细的擦拭干净,才看向反面的一个棱角,依稀可辨一个蝇头小字,正是一个“林”字。 赵青罡脸色一变,沉吟道:“毫无疑问,这面令牌的主人正是林长老,可见他已先我们一步来到此地,却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与吴长老又去了哪里?” 赵雪骥道:“不仅是吴、林两位长老去向不明,就连那昆仑二老与成百忍也是不知所踪啊。” 正在二人茫无头绪,苦苦思索之际;只见雷震迈着大步,来到跟前,搔头说道:“俺在这山庄里兜了一大圈子,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竟然只发现了六具尸体,这么大的一座山庄被烧,怎么仅仅只有六人毙命?” 赵雪骥心中一动,喃喃道:“此事确有可疑之处。难不成那成庄主可以未卜先知,事先已预料到了这场大火,一早就遣散了庄中的弟子与僮仆?” 雷震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讶然道:“赵兄弟,你是说,这把大火很有可能是成百忍放的?” 赵雪骥道:“不确定,但是有这种可能。”又问道:“那被烧死的六人有何体貌特征?” 雷震苦笑道:“面目全非,是男是女都分不出来。” 赵青罡听得直摇头,叹道:“我们来晚了一步,便步步落后于人,这场大火烧得真是绝呀,不光烧毁了一切线索,也烧断了后来人对‘天外金’的所有念想……” 末了,看向二人,接着道:“既然探查无果,不如先去陇州城的分堂打探一二,总好过留在这里徒增疑云。” “如此最好。”赵雪骥点了点头。在江湖之上,只要是有人生活的地方,就有望月楼或大或小的分堂设立,陇州毗邻凤翔城,可以说是就在望月楼的眼皮子底下,想来这里的分堂应该规模不小,或许真有消息也未可知。 赵青罡看向雷震,问道:“杜兄弟不是和你一起去了南边么,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雷震道:“杜老大和俺同行了一段,但是走着走着,俺就找不见他了。公子既然要出发,俺去叫来回来。” 但还不等雷震动身,就在这时,蓦地里只听一声清朗的长啸从山庄的南边传来。 雷震面色一变,失声道:“这是杜老大的声音,难不成他遭遇了敌人?” 其余二人眼中却均是一亮,来不及往下细想,当即一齐行动起来,迅速往声音的源头疾奔而去。 山庄的南边原本是一片清雅别致的花园,大火之后已变得满目疮痍,此刻却有二人在这里展开了一场恶斗。 杜瑶光以箫作剑,一如那晚与赵雪骥的打法,并不防护自身,只采进攻路数;而那对面一人却戴了一张银色的面具,只见他手持一条乌黑的铁链,铁链两端各自连接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刃,此人出手狠毒,却是招招要命! “飕飕飕”三声风响,赵雪骥三人已来到了花园。赵青罡看了看那名银面人,眼底一喜,大叫道:“杜兄弟请务必留下此人,此人很可能知晓天外金的去向!” 杜瑶光咧了咧嘴,道:“这个铁面人武功不弱,绝非等闲之辈,丑后生你还在等什么?快来助我!” 赵雪骥心中暗骂,这个混蛋只以竹箫对敌,且能做到进退自如、游刃有余,倘若亮出了那柄神秘的袖底快剑,恐怕这时候早已取胜,竟然也有脸叫人帮忙? 但是不同于杜瑶光的混赖与惫懒,赵雪骥一向是少年老成、沉稳持重,心里骂归骂,手底下却没有怠慢,“唰”的一声,拔出了利剑,腾身加入战局。 眼看赵雪骥加入进来,杜瑶光身影一晃,却退到了一旁,笑吟吟的取下酒壶,小口小口地喝着酒,将那面具人完全让给了赵雪骥。 赵雪骥锐气腾腾,手中长剑宛若游龙一般,剑尖轻抖,三朵剑花悄然绽开,便朝着那面具人的膻中穴、风池穴、以及鸠尾穴等三大要穴刺去,剑尖冷芒含而不露,显然是留了手,仅有制服之意,并无杀机。 “好厉害的剑法!”那面具人惊咦一声,忙不迭后退两步,将手中的铁链舞得尤似一张大网,遮蔽了全身,“叮叮叮”三声,格挡住了三朵剑花。 旋即凝视着赵、杜二人,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嘿嘿,月照中原,高楼岿然。好一个赵家,仅仅找来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竟有这样的好身手!” 赵雪骥得了片刻闲隙,转头一瞪杜瑶光,喝道:“杜浑儿,你还不出手!让他跑了我看你怎么交待。” 杜瑶光笑嘻嘻的,抬起袖子擦了擦嘴,才重新走上来,转着竹箫,朝面具人笑道:“你这个小贼鬼鬼祟祟的,武功倒挺不错,可惜你的运气很不好,今日不把事情说清楚,就留在这儿别想走啦!” 言犹未迄,二人身影一闪,赵雪骥挡在正面,杜瑶光截在后面,十分默契的将面具人夹在了中间。 面具人眯了眯眼,眸光阴鸷,心知这二人手段高强,均非易与之辈,淡笑道:“就凭你们这两只小猴子,也想留下我么,恐怕还差了一些火候啊……” 说着话,不等二人开口,忽然一翻左手,掌心已多出了两颗亮银色的铁珠,当即抖手打出,直砸赵雪骥的面门;同时又将铁链甩开,脚底一旋,对准了杜瑶光,悍然使出一记“横扫千军”。 赵雪骥挺剑相迎,剑尖寒芒倏分倏合,正欲挡下铁珠,却听一旁的赵青罡急声喝道:“赵兄千万别接那铁珠,那是天工府的‘雷火珠’!” 听到“天工府”三个字,赵雪骥悚然惊惧,如避蛇蝎一般,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勉强收回了剑势,脚下连退三步,紧接着纵身一跃,这才堪堪躲过。 第三卷:寒山望月任我行 第十一章:云诡波谲漩涡深(中) 两颗铁珠落空,砸在地面上砰然爆裂,碎片尖啸着四散飞射,如同流矢一般!与此同时,只见一股浓浓的绿烟凭空冒出,且迅速地弥漫开来。 赵雪骥舞开长剑,挡落袭来的碎片,稍微吸一口气,顿觉一阵头晕目眩,赶忙屏住了呼吸,快步退出。 而那名面具人在全力一击之下,已逼退了杜瑶光,紧接着如同一只大鸟一般跃上围墙,阴笑道:“总算有个识货的,可惜了。”一转身,跳下了围墙,逃遁无踪。 杜瑶光以破袖掩住口鼻,忿声骂道:“他妈的,天工府不是向来自诩‘从不用毒’么?为何却在雷火珠里掺夹了断魂散这等下三滥的玩意儿?欺世盗名,虚伪至极!” 眼看着毒烟迅速扩散,不一会儿就将整个小花园完全覆盖,四人不敢逗留,纷纷退了出去。 退到花园外,雷震仍显得心有余悸,说道:“这下子可麻烦啦,怎么连天工府也掺和了进来?” 赵青罡沉吟片刻,摇头道:“天工府远在巴蜀,此时决计不可能得知天外金的消息,或许这个面具人只是适逢其遇,碰巧路过此地吧!” 赵雪骥收了长剑,道:“既然未能留下此人,咱们还是先去陇州的堂口,在那里或许会有一些线索。” 赵青罡难掩失望之色,叹道:“眼下只能如此了。” 就在这时,忽听杜瑶光笑嘻嘻地道:“干么急着走?虽然没有留下此人,但也并非是全无所获呀……” 其他三人同是一喜,直勾勾地看了过来;只听他接着说道:“适才我和此人遭遇之时,他正在烧毁的‘锻兵房’里偷偷摸摸地搜寻着什么,之后被我撞见,这才一路追赶至此,何不如先去锻兵房里查探一二?” 赵青罡喜形于色,连道:“就听杜兄弟的,那个面具人很有可能是个知情人!” 四人掉转方向,照着杜瑶光的指引,来到一间别院门口。而这间本来作为九锻山庄最核心的锻兵房,同样也没有逃过大火,原本烫金的牌匾此刻就踩在四人的脚底下。 赵青罡最为殷急,率先步入进去。 赵雪骥分辨了匾上的字迹,挪开脚步,轻叹道:“每次一有‘兵引’出世,都会在江湖上掀起莫大的风波,没想到这次仅过了一天时间,就毁掉了闻名遐迩的九锻山庄,真不知争到最后,还要流多少血,死多少人。” 杜瑶光在旁淡笑一声:“妇人之仁。” 紧跟着,又以一种极为冷冽的目光,斜睨赵雪骥,道:“这次天外金所带来的风波,也只是覆灭了一个九锻山庄而已,可知在多年以前,巫山剑彗星横空,杀生刀浴血低鸣,二者同时问世,那才称得上是血雨腥风、铺天盖地!不然你以为‘南剑北刀’的威名是从何而来?既然踏入了江湖,不论你是为名,还是为利,不论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总会遇见拦路之人,到了那时,如果你不能够狠下心来,死的人就将是你!” 赵雪骥听出他话里的挑衅之意,而且他在说到“南剑”与“巫山剑”时,明显的改变了语调,变得异常深沉,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的口吻,心头一凛:难道说此人已从我的剑法之中看出了什么端倪不成? 二人相视片刻,见杜瑶光不再接着往下点破,赵雪骥也不会傻到自己承认,缓缓的收回了目光,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迈步走进了锻兵房。 雷震骇异莫名,只觉得就在二人互视的时候,仿佛连周遭的空气都为之冻结,拍了拍胸脯,连呼:“好险”,上前问道:“杜老大,难道赵兄弟会跟南剑有关?” 杜瑶光瞥了一眼雷震,笑吟吟地道:“你这个憨货,有时候倒也很有些心眼儿,不过这会儿就别乱猜啦,以后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明白。” 随即跟在赵雪骥的后面,也走了进去。而落在最后的雷震,眼中则亮起了一团不明意味的光彩。 接下来,几人差点儿将整间锻兵房翻了过来,却并没有从中找见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更别提天外金的线索与去向,反而沾了一鼻子灰,浑身上下脏兮兮的。 赵青罡率先走出,拍打着满身的灰屑,闷闷不乐,正打算叫停三人,却见杜瑶光忽然大喝一声,双手并用,似乎要举起身前那一尊焦黑的火炉,但见他咬紧牙关,一张脸憋得通红,而那尊火炉却仍旧纹丝不动; 忽然,他放开了手,冷笑道:“我这一举,少说也有八百斤巨力,若非此炉另有机关,否则怎会举不起来?” 赵青罡眼中一亮,走上前道:“杜兄,怎么回事?” 杜瑶光一指火炉,道:“我在这里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似乎是从墙后飘出,于是打算破墙闯入,却发现这一整面墙壁竟然是以钢铁浇铸而成,我猜墙后必有古怪!但是我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出任何机关,直到我注意到了这尊火炉,嘿!若是所料不错,此炉就是关键。” 赵青罡捏紧右拳,猛然轰在墙上,发觉果然是坚硬无比,直震得五指生疼,惊喜道:“不错,若非墙后藏有暗室,姓成的岂会如此大费周章,铸出这样一面铁墙?” 当即叫来其他二人集思广益。四人围着火炉团团打转,一边参详方法,一边上下其手,终于在试验了许多种方式之后,无意之间触发了机关,地面轻轻一震,终于断开了和火炉的紧密连系。在杜瑶光的示意下,雷震甚至都没用多大的力气,就移开了火炉。 登时,只听一阵沉闷的机括声响,那面原本严丝合缝的铁墙竟然缓缓的陷入了地下,直等完全沉没,地面“哐当”一声,露出了一条黑漆漆的地道,长长的台阶直通地底,且在台阶之上,犹有两条泛黑的血迹蜿蜒而下。 四人眼看血迹未干,相顾大喜,但是毕竟不知地道里有无陷阱,为防意外,由赵雪骥和杜瑶光先进,杜瑶光手持火折子照明,赵雪骥则是拔剑在手。他二人在前开路,赵青罡和雷震隔了七八个台阶,跟在后面。 所幸一路平安,并无意外出现,四人走到台阶的尽头,才发现这里居然是一间摆满了各式兵器的仓库,刀枪明亮,并无灰尘,可见是有人常来此地打扫。 尽管那些兵器做工精良,每一件拿出去都能卖个高价,但他们却无心在意,只是低头沿着地面的血迹兜兜绕绕,终于在一排红缨枪架的背后,找到了两名躺在地上,口鼻溢血的中年人。 “吴长老、林长老,怎么会……竟然是你们?!” 一见那二人,赵青罡箭步上前,眉头早已拧成了一个疙瘩,声音在地洞里不断回响,显得既惊又怒。 但是任凭他如何呼唤,那二人始终没有回应;杜瑶光和赵雪骥一并上前,各自扶起一人,先探了探鼻息,然后又摸了摸脉搏,杜瑶光露出失望之色,放平了吴长老,道:“刚死不久,我们又来晚了一步。” 赵雪骥却“咦”了一声,喜道:“这位林长老还有一口气在,不过他的脉相太过微弱,受了很严重的内伤,最终能否救活还是两说。” 赵青罡大喜过望,连道:“快快救他,林长老是华严宗的俗家弟子,他内功浑厚,一定可以救活!” 接下来,四人又是喂服伤药,又是轮番消耗内力,为其推宫过血,也不知折腾了多久,直到外面的夕阳尽没大地,华灯初上,林长老惨白的脸上才多出了一丝血色。 又过了一个时辰,眼看林长老已恢复了呼吸,眼皮颤动不止,却迟迟不能醒转,赵雪骥取出一粒“回天丹”偷偷喂其吞下,过不多时,果见奇效!“哇”的起身喷出了一大口黑血,脸庞却愈加红润,睁开了眼睛。 只见他醒来之后,先呆呆的看了一眼四人,却没有理睬,转头抱起吴长老的尸体泪流不止,一阵嚎啕大哭。 从他的哭声之中,赵雪骥也了解到这二人的身世与经历。原来这吴、林二位长老均是佛门支脉华严宗的俗家弟子,二人在他爷爷赵金甲还在位时、便已经加入了望月楼,一路从最底层爬到了乾旗的供奉长老,也从少年变成了中年,可谓是望月楼的中流砥柱,劳苦功高! 越往下听,赵雪骥和赵青罡的脸色就越是难看,前者尚有面具掩饰,后者却把一双拳头攥得“咯咯”直响,眉头紧皱,脸色怒红。 看到林长老逐渐舒缓了情绪,而赵青罡却是一副怒火冲天、随时要炸的模样,显然是没法问了。杜瑶光无奈一摇头,开口问道:“林长老,你和吴长老先我们一日出发,可是等我们赶到时,九锻山庄已遭焚毁,我们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及天外金的最终去向。” 林长老微微定了定神,看向赵青罡道:“少主,你们来到的时候,九锻山庄已经没人了么?” 赵青罡点头道:“我们来到以后,只找见了六具尸体,随后又遭遇了一名戴着银色面具的神秘人,此人会使‘雷火珠’,我怀疑他是天工府的人!” “戴着银色面具的神秘人?”林长老喃喃一声,很是疑惑地道:“今日寒山宫确实派来了一男一女,其中一名男子全身上下不少于三十种暗器,他也承认了自己就是天工府的本代传人,可他为什么又要戴上面具呢?” 杜瑶光眼睛一亮,问道:“寒山栖青鸾,七唳七刃复七杀,不知这二人姓甚名谁,各自排名第几?” 林长老摇头道:“我只知道那名出身天工府的年轻人自称段飞,是寒山宫这一代的第五刃,而另外一名女子却从未开口,但是我看段飞对她的态度十分恭敬,甚至于有些畏惧,想来应该是前三刃。” 杜瑶光看向赵雪骥,笑道:“看来是我们猜错了,那黑纱女子与孔燕回并非是寒山宫的人。” 赵雪骥点点头,在来陇州的路上,经过四人的多番推测,一致认为在山神庙中偶遇的二人,多半便是这次寒山宫派来争夺天外金的人。毕竟那二人截杀太原六煞,干的正是收钱杀人的刺客行径,没想到竟然另有其人。 赵青罡怒气不减,沉声问道:“林长老,适才为你疗伤的时候,我发现你的五脏六腑均有损伤,我想知道吴长老究竟死在了何人手中,又是谁以内劲震伤了你?” 在江湖上行走,即使是一些小门小派,也会将自家的门面看得极重,何况是望月楼这等庞然大物?然而此番为了争夺“天外金”,派出的两位供奉长老竟然一死一重伤,尤其还是在扶风郡内,在望月楼的眼皮子底下! 若是迟迟的找不回这个场子,一旦等这件事情传扬了出去,不光于望月楼的威名有损,对于如今的‘代理楼主’赵佩琼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毕竟他还未坐稳高位,而且外界早有一些流言蜚语传出,说这位代理楼主得位不正、暗害了赵家主脉的嫡子、为人软弱、手无缚鸡之力、至今也未能慑服四旗云云…… 而这位深受流言所扰的代理楼主,正是赵青罡的父亲,身为人子,怎可眼睁睁看着父亲本来就不太好的名声,又因为此事而雪上加霜呢?所以,这个场子他一定要找回来,而且要以最快的速度,不计任何代价! 第三卷:寒山望月任我行 第十二章:云诡波谲漩涡深(下) 林长老察貌辨色,看穿了他的内心想法,苍白的脸上登时涌现一抹潮红,连声叹道:“惭愧,惭愧!” 赵青罡见状,也微微有所收敛,道:“林长老不必太过自咎,请先将此事一五一十的说清楚,不论是吴长老的大仇,还是咱们望月楼丢下的颜面,总会有个说法的。” “是,少主。”林长老点了点头,先在腹中整理好了措辞,开口说道:“今日拂晓时分,我和吴师弟来到陇州的分堂,询问了堂口的兄弟,方才得悉那块儿‘天外金’几经周折,最终还是落在了成百忍的手里; 当时,我和吴师弟权衡再三,都认为此事应当从速解决,于是在向少主传讯以后,再也没有多耽片刻,一大早就来到了这九锻山庄。我们在门外投了拜帖,打算先礼后兵,若是成百忍识时务、知进退、肯于割爱相让,开个天价出来也就是了,总好过动刀动枪、横生变故……” 听到这里,赵青罡忻然点头,道:“不错,两位长老处事精练老到,但凡能用金钱换取的东西,实无必要与人为恶,反而多交下一个朋友,这样对大家都好!” “少主明见。”林长老接着道:“本来以我们的了解,这位成庄主虽然个性刚强,但却并非无谋寡智之人,在整个扶风郡内,咱们望月楼不敢说是一手遮天,可也称得上是举足轻重,我们料定成百忍必然不至于撕破脸皮,在接到拜帖之后,无论如何也会以礼相迎; 但是,等到庄门打开,走出来迎接我们的人,却不是那成百忍,反而是两名看起来很是面生的老者,这二人一高一矮,脾气怪异,一出得门来,便对我们冷嘲热讽,那名高高瘦瘦的老者说道:‘赵楼主好大的架子!既要以势压人,强买强卖,却连正脸也不肯露,只派了两名下人过来,哼哼……真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另外一名脊背佝偻,苍老矮小的老者则是满脸的自我嘲弄,‘呵呵’笑道:‘常言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师弟,你就少发两句牢骚吧,赵金甲那老儿如果还在,或许会买我们的账,但是如今时局翻新,一切大有不同啦。你没听说么?这位‘代楼主’既不精擅于武学,也无心过问江湖之事,唯独喜欢埋头做生意、算盈亏,所以一张口就只认一个钱字,那也是无可厚非。’ 听他们出言不逊,而且偶然扫来的目光满含挑衅之意,我和吴师弟均感愤怒,忍不住喝骂了几声,双方本有敌意,再遭言语一激,终于动起了手; 我二人正当壮年,而那两名老者却难掩朽暮之气,可说是占了极大的便宜,但是始一交手,才惊觉这二人的武功之精湛实在是非同小可,就连我们一向引以为傲的内功修为,在这二人面前,都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勉强撑过了一百多招,无奈彼此的差距实在太大,终于双双落败,且受了不轻的内伤。” 杜瑶光眼中精光一闪,微笑道:“看来这二人便是昆仑二老了!” 林长老不无诧异,问道:“你们怎么知道?” 赵青罡回道:“我在出发之前去了一趟望月楼的卷宗库,查出了成百忍曾经是昆仑教的外门长老。” “原来如此。”林长老恍然点头,正欲接口说话,却听一旁的赵雪骥说道:“在昆仑教覆灭之前,每隔五十年,都会选出四名资质绝伦的年轻人、来继承下‘昆仑四子’的名号,而他们最后一代的昆仑四子,并称为‘碧山别鹤,龙城横戈’,不知这神秘的昆仑二老是哪两位?” 赵青罡很有些惊异地看了一眼赵雪骥,显然是对他广博的见识感到惊讶,有关于“昆仑四子”的事情,他也是今日凌晨翻看过厚厚的卷宗,才刚刚知晓而已! 林长老点点头,唏嘘道:“当年的拜火教联手几方强援,发动雷霆一击,在昆仑墟上血战了一日一夜,才艰难的覆灭了在当时如日中天的昆仑教,传闻在那场血战之中,昆仑四子也折损了二人。多年已过,昆仑教威名不再,江湖中却多出了一个神秘的昆仑二老,我也是直到今日才知晓了这二人的姓名,他们分别是昆仑四子中的首座与末座,谭碧山与陆横戈。” 赵青罡冷声道:“好一个死而不僵的昆仑教,这样说来,吴长老就是死在了他们手中?” “少主,不是他们,你听我把话说完……” 不料林长老却摇了摇头,道:“昆仑二老的确打伤了我们,但是却未下狠手,他们的用意,似乎只是想要挫一挫我们的傲气,随后便自报了家门,并且带领我们进庄见到了成庄主。成百忍的态度却极为不同,将我们奉为上宾,说话也十分客气,明言不想和望月楼从此交恶,他甚至将天外金取了出来,有意要与我们以物易物!” 赵青罡讶然,连连问道:“以物易物?怎么个说法儿?他当真舍得将天外金拱手相让?” 林长老点了点头,道:“成百忍当时提出了两个条件,第一个条件,是要用这块天外金换取一千斤的镔铁铁精,以及十万两黄金。” 雷震张大了嘴巴,惊呼道:“乖乖,这老儿还真是狮子大开口!一千斤的镔铁铁精,只用在刀刃上,这得打造出多少上等兵器?竟然还要十万两黄金,俺的亲娘,这老儿该不会是想要举旗造反吧?!” 杜瑶光“呸”了一声,斜眼骂道:“你这个憨货,大惊小怪,恁地丢人!只凭这些玩意儿,能造个鬼门的反?这应该是成百忍为了昆仑教的复兴所作的筹备吧!” 赵青罡沉吟片刻,淡笑道:“这个条件还算是公道,不知他的第二个条件又是什么?” 雷震在一旁悻悻地看着,心里直犯嘀咕,江湖上总有传闻,说如今的赵家楼已然富可敌国,原来真是半点也不夸张,十万两黄金竟然还说公道……但见赵青罡神态从容,连眼睛都没眨几下,可想而知望月楼的底蕴之深厚! 林长老接着一笑,道:“成百忍的第二个条件却是给我们白赚了的!据他所说,他这辈子最为遗憾之事,就是身为一名铸剑宗师,却从来没有铸出过哪怕一件神兵,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世间的奇珍异铁太过罕有,每一块儿都是可遇而不可求。所以他这第二个条件,就是想要亲自开炉,将这块神铁锻造成一把神兵利器,日后若是成功的跻身进了《天下利器榜》,他才能够顺理成章的获得‘神匠’之美名。” 杜瑶光哑然失笑,道:“这位‘炼铁掌’可真是够意思,不但愿意交换神铁,竟然还打算将这份人情一送到底,一位铸剑宗师亲自开炉,就算是在试剑谷,那也得花费极大的代价才请得动呀!” 赵雪骥轻笑道:“交好望月楼,顺带着获得大批的财富,这恐怕才是昆仑二老与成百忍的初衷,毕竟一把神兵利器,对如今的昆仑教又能有多大的好处?” 赵青罡点点头,深以为然,又看向林长老,皱眉道:“如你所说,这次的交易本是各取所需,理应水到渠成才对,为何又变成了这副现状?” 林长老苦笑一声,接着道:“当时我们双方已然谈妥,我和吴师弟正打算通过陇州的分堂,将这一消息传递回去,就在成庄主客客气气的将我们送到庄外之时,突然,只见屋檐上跳下了三名自称是拜火教护法的红袍老者,这三人始一亮相,也不过多纠缠,立刻就下了狠手! 原来这三人此番不仅要夺取天外金,而且还打着‘清除余孽’的口号,要将昆仑二老与成百忍一齐斩杀。我和吴师弟有口难言,也被牵连在内,最惨的是之前和昆仑二老交了手,我二人已经受创,一身功力十不存五,这时又遭到一名红袍护法的死命纠缠,情势当真是万分凶险! 就在大伙儿酣战之际,斜刺里又冲出两股人马,正是那寒山宫的一男一女,以及闻声而至的六位陇州豪强。” 杜瑶光听得精神奕奕,仿佛置身其中一般,仰头灌了一口酒,笑道:“那岂不是乱成了一锅糊涂粥?” 听出原来是这伙人在从中作梗,以致于坏了自己的好事,赵青罡皱了皱眉,稍显愤懑,追问道:“后来怎么样了,这场大火又是怎么回事?” 林长老道:“昆仑二老起先是一对一,和那两名拜火教的护法鏖斗,尚且占着绝对的上风,就在即将取胜之际,那来自寒山宫的一男一女、却在这个时候见缝插针,拜火教的护法得到了强援,才逐渐的稳住了败相; 而那六位陇州豪强则是与成百忍交起手来,我和吴师弟因为受了内伤,时间一久,渐渐的不敌那余下来的一名护法。昆仑二老眼见事不可为,且战且退,携带着两名红袍护法、以及寒山宫的一男一女越斗越远,远离了山庄; 就在我和吴师弟伤势愈重,即将败亡之时,成百忍借助了山庄的机关,已将那六位陇州豪强杀了个干净,我们三人联手围攻,终于将那余下的一名红袍护法击伤逼退。成百忍从头到尾只受了一些轻伤,而我和吴师弟却是筋疲力竭,兼之内伤加剧,已经走不动路了; 后来,成百忍为了摆脱拜火教的纠缠,他将门客家仆全部遣散,又放了一把大火,亲手烧毁了整个山庄。” “放火的果然是他。”赵雪骥轻声一叹,道:“这位炼铁手也真是果断之人,若是没有这场大火,恐怕不光是你们走不了,天外金也势必会落入他人之手。” 赵青罡道:“那么后来成百忍带着天外金去了哪里?你们二人又怎么会在这密室之中?” 林长老道:“我和吴师弟那时都只剩了半条命,决计不能再逃出这口漩涡,是成百忍背着我们来到了这里,唉,可惜了吴师弟,最终没能撑下来……” 想到相伴了数十年的师弟,就此天人永隔,林长老悲从心来,长叹一声,才接着说道:“成百忍在离去之前,嘱咐过我二人,若是能够活着见到你们,他要我转告少主,此次交易不变,他在陇州城西的落日林等着你们。” 赵青罡朝林长老深施一揖,正色道:“吴长老的大仇,就算在拜火教的头上,只待天外金一事彻底了结,我腾出手来,定让它付出血的代价!” 赵雪骥听到“落日林”三个字时,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只觉得拜火教和寒山宫既然掺和了进来,肯定不会就此罢休,而这次的交易恐怕也不会那么顺利; 他沉思片刻,看向赵青罡,说道:“公子,林长老受了重伤,需要找个清净地方好生休养,同时,吴长老的尸身也得尽快安葬,这次去落日林就由我们三人先行,你将两位长老安顿好了以后,再赶来汇合吧!” 赵青罡微微皱眉,还有些犹豫,道:“可是……” 不等他说完,就被赵雪骥挥手打断,淡淡道:“没什么可是的,不让你去是为了你好,除非你能赢得了我们任何一人,不然带上你,也只是添了一件累赘而已。” 这番话当真是一丝颜面也没留,慢说是林长老和雷震露出见了鬼的惊吓表情,即是杜瑶光也楞了好一会儿。 赵青罡又羞又怒,且有些不敢置信,简直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到底谁是主?谁是从?当下连说三个“你”字,但是不知怎么的,一旦触及到赵雪骥那一双清亮的眸光,就怎么也愤怒不起来。 赵雪骥在心下无奈一叹,知弟莫若兄,赵青罡的个性和其父相差甚远,或者可以说是背道而驰,他刚硬、自负、勇敢、喜欢冒险,这些都是赵佩琼所不具有的,为了拦下他,也只好得罪他。 趁着赵青罡仍旧呆在原地发怔,赵雪骥向另外二人使了个眼色,迅速登出了地洞,来到庄外解了马,分辨了方向,直朝陇州城奔去。 然而,就在此刻的九锻山庄,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却闪过了一张诡异的银色面具。 第三卷:寒山望月任我行 第十三章:俏面罗刹千魔手(上) 夜色下,赵雪骥三人策马疾行,不一时,来到了陇州城西,在十余里外,找见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松篁幽林。 为了谨慎起见,三人又沿着竹林的外围寻找一圈,直到找见了一面刻有“落日林”三个大字的石碑,方才确信此处正是成百忍口中约定的地方。 当即不再耽搁,下马入林。 来到竹林的最深处,只见在一片人为开辟出的空阔地上,正盖着一间简陋的竹屋,一周围遍插篱笆,乱糟糟的花圃内野草丛生,藤蔓疯长,显然是久不住人。 但是透过竹屋的纱窗,隐然可见一点豆大的烛火正在黑暗里轻轻跃动,且有微弱的叹息声不时传出。 太好了,屋里有人!三人均是一喜。 赵雪骥走前几步,面朝竹屋,朗声道:“请恕我等冒昧造访,敢问此屋的主人家可是姓成?” 只听竹屋内有人“咦”了一声,紧跟着拂灭了蜡烛,传出一道虽然苍老,但却中气十足的声音。 “不知几位贵客深夜驾临,鄙人有失远迎!” 随即就见竹屋的大门砰然打开,从中走出一名身形枯瘦的灰衣老头儿,看了一眼三人,又警惕地扫视四周,布满褶皱的脸上带着一丝浓浓的敌意。 如今的陇州城形势诡谲,赵雪骥三人也不敢草率的认定此人便是成百忍,双方互相打量,各自抱有怀疑。 杜瑶光怪笑一声,率先打破了沉默,道:“嘿嘿……素闻阁下的外功造诣极深,一双‘炼铁掌’摧金断玉、强悍无匹,论说刚猛,似乎犹在‘铁砂掌’之上,恰好杜爷也曾练过一门外功掌法,正要向成庄主讨教一二!” 话音未落,整个人行如鬼魅,一眨眼,已出现在竹屋门前,破袖一翻,伸出了两只大手,左掌当头竖劈,使一招“巨斧开山”,右掌拦胸横推,又一招“推波助澜”,鼓动起呼呼劲风,开合大气,连连击向灰衣老者。 “黄口小儿,恁地无礼。”那灰衣老者厉喝一声,原本浑浊的双眸登时变得精光灿然,悍然进步,挥掌相迎。 “噹——噹——” 两双肉掌碰撞在一起,声音响亮,直如金铁交鸣一般。杜瑶光脸色一白,只感觉像是打在了一面铜墙铁壁之上,已知单论外功,自己远逊于此人。当即撤了后劲,反借着对方的掌力在半空倒翻了一圈,稳稳的落在地上。 借着幽亮的月光,再看向那人的手掌时,只见那双满是老茧的宽厚大手赫然正泛着一层紫光,不由得暗暗点头,并开口笑道:“据说那‘铁砂掌’练到了极致是由红变黑,而‘炼铁掌’却是红极变紫,呵呵……错不了啦,阁下正是成百忍成庄主。” 灰衣老者却是敌意不减,道:“你所用的掌法,乃是鸡鸣寺的《大力开碑掌》,只可惜徒有其形而无其神,显然不是正宗。你如此的藏头掖尾,到底有何阴谋?!” 说到最后一句,已是疾言厉色,大有威逼之意。 杜瑶光咧了咧嘴,为了验证此人的身份,他才不得不与其对掌,但是这样一来,却是以己之短去攻彼之长,当然占不到什么便宜; 当下扭了扭酥麻的手腕,冷笑道:“鸡鸣寺有什么了不起?区区《开碑掌》根本不值一哂,杜爷我只是想要试试你的炼铁掌而已,难不成你这老儿真以为吃定了我?” 灰衣老者似乎是个火爆脾气,听他口口声声总以“杜爷”自称,而且不羞不臊、大言炎炎,干瘪的脸颊一阵抖动,实在给他气得不轻,怫然喝道:“好个混赖的乞儿,不知天高地厚,老夫倒要看看你除了嘴皮子的功夫,还有什么其它的过人本领。” 说罢,卷起了袖口,冷着一张脸迈步下阶。 眼看彼此的误会愈变愈深,即将一发不可收拾,赵雪骥暗呼棘手,赶忙走上前来,拉住了跃跃欲试的杜瑶光; 又朝灰衣老者欠了欠身,道:“成庄主,请你息怒!我三人来自凤翔赵家,前辈在此的消息也是从林长老口中得知。适才杜兄弟之所以会主动挑衅,仅仅是为了验证庄主的身份,毕竟如今这陇州城里暗流汹涌,明面上已有拜火教和寒山宫,暗地里还不知道聚拢来了多少奇人异士……有鉴于此,我三人不得不小心行事,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成庄主见谅则个。” 听了赵雪骥的解释,成百忍怒气尽消,微微颔首,和颜悦色地道:“小兄弟,你说的不错。以陇州城目前的形势来看,即使是老夫这条地头蛇,也得小心翼翼,才能避免在阴沟里翻船,你们初来乍到,自然是要加倍小心。” 又问道:“小兄弟,不知怎么称呼?” 赵雪骥再一拱手,谦逊道:“在下赵江南,只是望月楼的无名小卒而已。” 灰衣老者却明显一惊,失声道:“你是赵家的人?” 赵雪骥在心底暗暗一叹,虽说已经回到了凤翔,但是想要认祖归宗却又谈何容易?慢说他的首要目的、是想先在暗中查证赵佩琼是否有份参与当年的追杀之事;即使他放弃了查证,在扶风郡内,也万万不可显露真容! 毕竟如今的点苍八执掌整个“坤旗”,经过多年的经营,兼之其人的强硬手腕,恐怕早已经彻底的化为己有。他如今的唯一优势,就是敌明我暗,一旦由暗转明,届时将要面对的,或许就是十死无生的残酷局面! 此刻,想到自己有家难回,而点苍八这个大仇人却长年窃据赵家,阻拦自己报仇的最大难关,竟然变成了原属于赵家的坤旗。登时生出一股极深的怨愤; 忽然之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在殷罗谷外的情景,看到了左南江缓缓栽倒的身躯、看到了他心口处汩汩流淌的鲜血、看到了他脸上逐渐凝固住的笑容…… 赵雪骥的双眸陡然充血,理智消失,浑身真气亦随之失控,疯狂地溢出了体表,致使衣襟凌乱,如遭狂风,剧烈地翻卷了起来。没想到,压抑了三年的仇恨与情感竟然会在此刻无声无息的爆发了出来,直欲令他走火入魔。 就在这时,忽觉背部传来了一股温热的真气,受此外力干预,赵雪骥这才猛然惊醒,只是这一瞬间的魔怔,竟如在死亡的边缘游走了一圈,上下衣物已被冷汗浸透。 他转头看去,正好和杜瑶光四目相对,在杜瑶光的眼里,他看出了许多种复杂的感情波动。 二人很是默契,什么话也没说,赵雪骥又回头看向了成百忍,告歉道:“在下因为疲劳过度,适才竟然神游物外,极是失礼,请前辈谅解。”又道:“前辈误会了,在下并非是赵家嫡系,只是碰巧也姓赵而已。” 成百忍露出狐疑之色,在刚刚的一瞬间,就见这名脸皮蜡黄、相貌丑陋的“赵江南”身上竟然涌出了一股极端狰狞的煞气,依稀之间,还有一双无比猩红的眼眸一闪即逝,饶是他年过半百,阅人无数,可也从未见到过如此酷烈与浓重的煞气。 不过,虽然很有些惊诧莫名,但是眼看赵雪骥有意掩饰,他也只好当没看见,道:“不妨事,不妨事。既然三位见过了林长老,不知老夫所提的两个条件......” 赵雪骥微笑道:“前辈开出的条件我家少主已然同意,明日一早,他便会来此和我们会合,而那些镔铁与黄金,以望月楼的办事效率,应该已经在准备了!” 成百忍双眼发亮,难以掩饰内心的欢喜与激动; 昆仑教覆灭已久,残余人马又时常遭到拜火教的穷追猛打,如今的现况已经是朝不保夕、岌岌可危!而这一批镔铁与黄金,实在无异于雪中送炭,相比之下,一把神兵利器又能起到多大的帮助呢? 成百忍彻底放下了身段,朝赵雪骥三人深施一礼,正色道:“大恩不言谢!明日等赵小楼主前来,老夫便亲自开炉铸剑,竭尽所能,定要为贵楼铸成一把世所罕见的利器,仅算是我们昆仑一脉聊表心意。日后贵楼但有用得着老夫的地方,只管言传一声,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赵雪骥暗暗点头,昆仑教这次不惜出动昆仑二老,想必最终的打算便是以物易物,虽然有算计望月楼的嫌疑,但是成百忍为了昆仑教,甘愿亲手葬送了自己经营多年的九锻山庄,此等拳拳忠义之心,还是令他好生敬重; 心念及此,拱了拱手,意味深长地道:“成前辈言重了,此次交易我们两家互不相欠,只是各取所需而已。” 成百忍的心里就跟明镜似的,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老脸微红,露出了些许惭愧。他心知肚明,望月楼若是不顾江湖道义,要以武力强行夺取天外金,最终未必就不能得手,毕竟这陇州城就在扶风郡内; 他干笑一声,掩下愧色,道:“天色已晚,说不得今夜只好委屈三位就在这间竹屋里对付一晚,待明日事了之后,老夫定要在城中的天香酒楼好好款待三位!” 赵雪骥只是微笑点头,没有再说话。 他已猜到了成百忍的小小心思,望月楼若是只论江湖地位,的确比不上拜火教、试剑谷、鸡鸣寺等当世顶尖,可要是说起财富与情报,那就只有八个字可以形容:富可敌国,手眼通天! 以如今昆仑教的实力,慢说是想要卷土重来,即使是维持现状、在拜火教的围追堵截之下可以安然的存活下来,就已经是万分艰难!可若是能够交到这么一个“好朋友”,那么日后的昆仑教至少也会脱离举步维艰的困境。 如今想来,那昆仑二老始一见面便出手震伤了林、吴两位长老,就应该是在屈尊之前的最后一次自抬身价。 第三卷:寒山望月任我行 第十四章:俏面罗刹千魔手(下) 几人又客套一阵,互通了姓名。赵雪骥三人日间接连奔波,此际一旦放松下来,顿感精神困倦,草草地吃了一些简单饭食,当夜便在竹屋安寝。 陇州城、东来客栈。 如果说成百忍口中的“天香酒楼”,正是陇州城里最豪奢、最显客人尊贵的客栈,那么这间“东来客栈”便是最神秘、最有江湖背景的客栈。 因为它是整个扶风郡内,规模最大的一家刺客堂口。 原本类似这样规模的“夜堂”,都应该设立在当地最繁华的城郭,可是在扶风郡内,首屈一指的自然是凤翔城,那可是望月楼的大本营,经过赵家数代楼主的苦心经营,早已变得犹如铁桶一般。 似乎是为了避免引发冲突,这家夜堂退而取其次,才有了如今陇州城的东来客栈。 而在当今武林,除了那些登不上台面的弱小夜堂,其余但凡是有字号、成规模的,无不以寒山宫马首是瞻。 东来客栈的老板姓裘,是一名衣着考究、模样富态的中年胖子。有传闻说:此人在年轻时凭借一把追魂刀,自称是“阎王老子”,在江湖上曾经杀出了好大的威名,是一个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狠茬子; 可是后来不知为何,他十分落寞的回到了故乡,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踏出过陇州半步,也没有再拿起过那柄曾经让无数人闻名丧胆的追魂刀,因为他的斗志、他的刀意、包括他的精神,都在遇见那两个人之后,已经完完全全的丧失了。 裘老板此刻正坐在客栈大堂的一个角落里,桌上是一壶价值不菲的陈年佳酿,他不断的倒酒,不断的喝酒,似乎就连这样的美酒也不能令他感到片刻的欢愉,他呆呆的盯着桌上的烛火,眼神迷离,神情萧索。 忽然,他叹了一口气,喃声自语:“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么?那三个老头子又培养出了新的七杀,呵呵……青鸾浴血礼,希望他们之中,有人可以杀到最后吧!” 他自说自话,自饮自酌,直等壶中美酒告罄,肥胖的身躯登时瘫软了下去,醉得不省人事。 而在这间客栈的三楼,挂牌“天字一号”的房间里,同样也有人深夜未眠。 宽敞的室内灯火通明,点着不下于十根蜡烛,居中的一张八仙桌上,坐着一名瘦瘦矮矮、尖嘴猴腮的丑陋汉子,此刻正在认真地擦拭着一张牛筋铁弓,且桌面上另外摆放着一堆奇形怪状的玩意儿。 另有一名身穿白袍的女子,面对房门,背倚窗棂,正神色安详的盘坐在椅子上,呼吸匀称,闭目冥想。 这名女子年纪也不大,身材高挑,曲线玲珑,乌发及腰,面如凝脂,眉目细长,琼鼻耸翘,虽然穿着简朴,且未施粉黛,但是仍然称得上“人间绝色”四字,唯一的美中不足,只在于她微微下弯的两边唇角,显得过于严肃! 那丑陋男子以抹布蘸满了菜油,又擦拭起一支支形状不一的箭矢,忽然说道:“我听宫里的长老说起过,这间客栈的老板名叫裘凌,诨号唤作‘阎王老子’的便是他了,大姐你可有听说过此人?” 绝色女子面无表情,也不睁眼,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丑陋男子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冷漠,丝毫不觉得尴尬,自己接过话头,续说道:“这位‘阎王老子’也实在不简单,他正是寒山宫上一代七杀中的第三人,也是唯一活下来的人,本该是大有作为的,只可惜和那两人生在了同一个年代,嘿嘿……这叫做生不逢时,命数使然。” 顿了顿,又道:“我还听说了,就在上一届的青鸾浴血礼,他也走到了最后一关,可悲的是他最后遭遇的对手,正是咱们如今的宫主大人。” “多少招?” 绝色女子听到此处,终于睁开了眼睛,依然是面无表情,冷冰冰的只吐出了三个字。 丑陋男子扭头看去,登时露出一抹爱慕与迷醉,似乎是看的痴了,一时竟忘记了回答。 “再看一息,剜你一只眼。” 只听一道清脆悦耳如珠落玉盘,但却毫无感情的女声响起,丑陋男子打了一个激灵,悻悻地收回了目光,低头看了一眼手臂上那条长长的伤疤,忍不住露出苦笑。这只是因为初次见面之时,自己很不小心的挨到了她,就险些被废掉一条胳膊,若是再丢掉一只眼睛,自己这副本就不讨人喜欢的尊容,岂非要变得更加狰狞与猥崽? 绝色女子道:“还不快说。” 丑陋男子一定神,忙道:“八十六招!当年在宫主大人的杀生刀下,裘凌总计接下了八十六招。” 绝色女子似乎有些惊讶,轻轻点头,道了一声:“难得。”接着喃喃道:“换作我呢?” 丑陋男子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当即不假思索,回答道:“假如宫主大人和大姐同在二十五岁,若是大姐能够接下宫主的第九刀,则大姐胜;若是不能接下,则大姐依旧能胜,不过却是惨胜!” 绝色女子沉默片刻,又问道:“现如今呢?” 丑陋男子摇头一笑,道:“五十招,对上如今的宫主大人,大姐最多能够支撑五十招,这已经是极限了。” 绝色女子面色不变,又缓缓闭上双眼,呼吸如恒。 丑陋男子见怪不怪,自顾自的“嘿”笑一声,道:“若是没有其他变数,等到这一届的青鸾浴血礼,咱们寒山宫大门前的那幅楹联,也该是时候换下来啦!” 夜渐深,烛泪将尽。 丑陋男子起身去更换了几根新蜡,又坐回桌前,拿起一只造型奇特的小小木匣,以毛刷蘸水,仔细刷洗内外,似乎有忙不完的事情要做; 而绝色女子仍是面色安宁,呼吸渐趋平缓,仿佛入定。至于那张舒适的软榻,却被二人习惯性的无视了,似乎他们这类人一旦离开了家,就不会再将精神放松下来,更不要说让他们关闭了所有的感官去卧床睡觉。 就在这时!只见那绝色女子忽地睁开了双眼,也不说话,只是一拂手,身旁一道白芒掠起,“噗通”一声,就将房顶给掀出了一个大窟窿; 丑陋男子见状,手中动作也丝毫不慢,一把抄起桌上的牛筋铁弓,搭箭在弦,瞬间挽弓如满月,铁箭“咻”的一声,直朝另一处房顶射去。 “嘿嘿……好一柄狠辣的横刀!”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在房顶响起,随即只听窟窿口风声一转,有暗器袭下。 绝色女子微微侧身,伸臂一招,接在了手里,却是丑陋男子适才射出的铁箭被还了回来; 她再抬头,只能瞥见一张银色的面具一闪而过,转瞬之间已然无影无踪,不由得皱了皱眉,低头扫视,在地面上找到了几滴殷红的血迹,冷哼道:“便宜你了。” 丑陋男子捡起横刀,走上前来,笑道:“真不知道是哪路不开眼的蟊贼,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绝色女子还刀入鞘,只见那是一把极为狭长的红鞘横刀,足有五尺长短,她本就生得高挑,拿在手里,可谓是相得益彰,人刀两衬。随即将手中的铁箭递了出去,说道:“上面缠了个字条,念出来。” 丑陋男子惊讶地看去,箭镞之上竟果真绑了个小字条,他将字条取下并展开,循着上面的小字念道:“明日清晨,城西落日林,天外金。” 丑陋男子张了张嘴,神情狐疑地道:“此人深夜传信,又戴着张面具,行径鬼祟,多半不是好人,大姐,提防有诈,还是不要理他了。” 绝色女子抬起头,目光穿过房顶的窟窿,朝天空看去,只见乌云蔽月、群星隐没。望了一会儿,又盘膝坐回原地,冷冰冰的道:“长刀在手,何惧之有!” 翌日清晨,落日林。 竹屋里的四人早早醒来,洗漱了,囫囵吃过早饭,就见外面已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好不烦扰。 直等到天光大亮,却仍然没有看见赵青罡的影子,赵雪骥关心则乱,站在屋前,眺望雨幕,面上难掩忧色。 杜瑶光则要镇定许多,斜倚在竹栏上,尚有闲情弄萧,不过不论他的萧声掺入了风雨,合起来如何美妙,都难以抚平另外三人心中的忐忑与不安。 按照赵青罡雷厉风行的性格,其实早就该到了! 又怎么会迟到……究竟出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赵雪骥脸色大变,叫道:“坏了!” 杜瑶光也停下了箫声,长身站起,遥望竹林之中。 但见细雨下的竹林里,正有二人在快步接近,单看身影体形,一高一矮,皆不是赵青罡。 不一时,那二人已穿出了林子,离竹屋越来越近。 赵雪骥眉头大皱,只见左侧一人是个身材瘦小、形容猥崽的年轻男子,此人一袭劲装,腰悬箭囊,背上背了一张硕大的铁弓,和他瘦弱的身体极不相符; 右侧一人却是个高挑出众的白衣女子,虽然生得十分俊俏,却冷冰冰的,整个人仿佛笼罩在霜寒之中,而在她的左手掌中,赫然握着一口狭长的红鞘横刀。 “‘俏面罗刹’李绍芳!‘千魔手’段飞!” 成百忍脸色难看,一见这二人来到,当即出言示警。 “段飞?”杜瑶光嘀咕一声,道:“据林长老说,此人莫不是那个天工府的传人,而今寒山宫的第五刃?” “不错,正是此人!” 成百忍大步迈出,接着道:“此人出身于天工府,周身上下满藏数十种暗器,对敌之际,实在是令人防不胜防,难缠到了极点。而另一名女子绰号‘俏面罗刹’,名叫李绍芳,一口横刀端的是狠辣无比,决然不可小觑,她的棘手程度甚至还要在段飞之上。” 杜瑶光微感诧异,嘻嘻笑道:“难得呀,难得!这么一个美娇娘,竟然能够排在‘千魔手’之上,到底是天工府沽名钓誉呢,还是说此女果真身负惊人艺业?” 成百忍见他仍在嬉皮笑脸,忍不住摇头道:“若是有的选,老夫倒宁愿来的人是拜火教的三名红袍护法。” 赵雪骥和杜瑶光对视一眼,皆露出惊疑之色,怎么这样一名年轻女子,竟能有如此大的威慑力? 就在三人说话的这会儿工夫,那二人已来到了竹屋跟前,在十余步外站定。 那名叫段飞的丑陋男子连连拍掌,看向成百忍,戏谑道:“成庄主,你这一手‘金蝉脱壳’其实玩得不坏,可惜了百密一疏,到头来还是泄露了形迹。既然我家大姐已经凤驾亲临,昆仑二老又未在此地,如果你肯诚心献上天外金,咱们不是滥杀之人,饶你一命也就是了!” 从头到尾,他只关注成百忍,至于其他三人,他压根就没用正眼瞧过,比之空气也好不了多少。 成百忍深知这二人的厉害,眼看天外金是保不住了,一千斤镔铁与十万两黄金也要跟着泡汤,顿时没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