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窃》 楔子 矮人们最终找到了遗迹。 自从这个消息在胡特要塞传开之后,酒馆里的那些客人就没再谈论过别的话题。 有说矮人在遗迹中找到传说中叫做‘天罚’的武器,有说他们在地穴的最深处遇见了恶魔,以自己最为高尚的品格——忠诚为代价,获得了使用魔法的天赋。 种种传言不一而足。 但这些传言之中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之中又将加入一个参赛者。 自从奔流王把矮人们赶到讼芳峡谷以东的骸骨荒原之上,距今已经有十三年了,原本矮人这个词汇已经慢慢在河流之国桑路坦子民的日常谈话中消失不见,在高傲的奔流子民看来,既然那群没脑子的劣等种族被赶到充满了狼群与夜枭的骸骨荒原,结局自然是变成白森森的骨头。 他们怎么也想象不到,就在中部战争进入到消耗期的关键时刻,那些不知死活的矮子们竟然向桑路坦宣战了。 一开始,桑路坦军部那些傲慢的统领都只将文书上歪歪扭扭的文字当做一个笑话。 矮人什么时候能打仗了? 象征性的从预备役之中抽掉了一支骑兵团派往讼芳峡谷之后,军部的人就不再将宝贵的注意力放在这些注定无能的矮子身上,他们还要去制定中部战局的战略,战争刚刚进入酣时,任何根源指令上的错误都会导致天平朝着敌人倾斜。 直到一个浑身冒血的斥候赶到王庭之上,将手中一个物什狠狠的扔向王座上的奔流王,这个倒霉鬼到死之前都没来的及说出一句话,便被王庭上的将军当做刺客,一剑砍下了头颅。 一片混乱之后,他们终于从尸体身上破烂不堪的铠甲上找到了桑路坦预备役骑兵的勋章,当初派遣这只骑兵去解决矮人的军部参谋也在场,他皱着眉头走到台阶的尽头,在门口捡起那颗还在喷着血的肮脏头颅,这才发现这位看起来像刺客的人,竟然就是那支骑兵团里的副团长。 苏亚雷斯,提着头颅的军部参谋叫出了这具尸体的名字,脸色却是不怎么好看。 和那只征讨矮人的预备役骑兵团不同,苏亚雷斯可不是那些战斗力低下的次等军。 他的名字可是被写在那份名单之上的。 军部在十年前战争的筹备时期,便暗中成立了一个委员会,用于选拔在不久的将来可以堪当重任的军事俊杰们。为此他们还特意为这次选拔活动起了一个相当俗气的名字,叫做‘开锋’,这些年军部直属学院里的顶尖人材名字都被登记在了一份名单之上,这份名单根据对这些帝国未来的中流砥柱的各项能力做出客观的评估,然后综合比较,按照高下,排列在名单之上。 名单上共有100人,军部每年还会对这些人的平分做调整,表现好的加分,表现差的减分。 而如今身首异处的这位苏亚雷斯骑士,则是今年刚刚进入这份名单前十名的一位天赋型将领。 用兵奇诡,善于突袭,经常以少胜多,有重点培养的价值,是出色的将才。在那份名单上,苏亚雷斯的名字旁边,写着这样的评语。 军部的统领用人向来以严格著称,很少给一个新人如此高的评价,这也足以看出苏亚雷斯的能力,也正是因为如此,军部的参谋经过商讨之后,一致认为派遣他作为征伐矮人的将领是万无一失的决定。 现在看来,世事往往出人意料。 奔流王一言不发,从王座上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只是轻轻略过苏亚雷斯无头的尸体,嘴角的肌肉微微向下扯了扯,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不屑的态度,他锐利地目光没有过多的停留,片刻便毫无留恋的从尸体颈部依然颤动着的血管上移开。他往前走了走,微微躬下了强壮的身躯,让自己的眼睛和地板离得更近些,终于在两块大理石地板的夹缝之中找到了苏亚雷斯临死前向他扔来的那样东西。 这是一枚圆锥形的小铁块,样子十分新奇,和军队制式的箭头比起来,这枚铁块太过圆润,奔流王用手指按了按铁块顶上的尖尖,锋锐被指肚上的老茧轻松地挡在外面,甚至连疼痛都感觉不到。 嘴角又不自觉的往下扯了一扯,不屑似乎是这位壮硕的王者最习惯显露的表情。他随手将铁块往旁边一抛,低头站着的侍者想要接住,却因为距离太远而显得有些勉强,最后竟然不惜整个人在台阶上跃起,双手在空中捉住那枚铁块,整个人却由于重心不稳,重重的摔在阶梯上,惨叫连连的滚了下去。 奔流王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仿佛这一切是那么的理所应当。 王庭的地板上躺着两具躯体,一个已经没了头,开始变凉,另一个则是由于疼痛而微微颤抖,弓得如同河里捞上来的虾米一般。 活人,死人。 只要是已经躺下的人,都没有让奔流王多看一眼的资格。 “陛下。”说话的是军部最年轻的参谋长,‘开锋’名单上如今的榜眼,柯本准将,即便是受到奔流王宠幸的他,此刻也是无比谦卑的将头颅用力的地下,单膝跪地。“末将请战,只需一个团的预备役,便可尽数清缴矮人。” “是矮子。”奔流王重新坐在王座之上,右手支着头颅,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轻蔑与不屑,有些刻意的纠正着柯本准将话里的称谓问题。“给你两个团的兵力,十天的时间,如果骸骨荒原上的矮子还没有变成骸骨的话,你也就不要回来了。” “遵命。”柯本恭敬的答道,眼里闪过一抹嗜血的光芒。 近几年来中部战场上连连的胜仗让桑路坦军部的人变得不可一世,柯本也是一样,苏亚雷斯残破不堪的尸体没有给他任何警示。 这场即将到来的战斗,在他的眼里没有任何的挑战性,只是一张积攒功勋的兑换券。 那个滚下台阶的侍者终于挣扎着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忍着脚踝撕裂般的疼痛走到了柯本准将面前,将手中的圆锥形铁块小心翼翼的捧着递了过来。 柯本脸上闪过一抹不耐烦,却还是接了过来。然而会议结束之后,一走出王庭,他便一脸厌恶的将手里的铁块嫌弃地随便一扔。 苏亚雷斯的头颅已经失去了作用,孤零零的躺在地板上,表情定格在死前,那是一双绝望而不甘的眼睛。 没有人对他死前究竟看到了什么感兴趣,在刚才在王庭这群人的眼里,苏亚雷斯这个曾经光芒万丈的名字已经不再有任何价值。 一个死在矮人手里的同胞,只会让他们觉得羞耻。 连绵的战事让他们早已经忘却了祖先的教诲。 死亡乃是傲慢的归宿。 第一章 乡下贵族 数以千计的长短不一,大小各异的河流,如同交织密布的血管一般遍及桑路坦的每一寸土地,这也是桑路坦被称作奔流国的原因,从地图上看,桑路坦边境线的轮廓很像一个外形圆润古朴的细颈酒瓶,胡克要塞便坐落在这个酒瓶最狭窄的颈部,往东便是归属尚存争议的讼芳峡谷,峡谷以东则是骸骨平原,作为整个桑路坦最东边的军事堡垒,胡克要塞建在鹰喙岭上,东面的城墙之外便是一处陡峭的高崖,若加上城墙的高度,足足有三十人高,东城门通往讼芳峡谷的道路只有一条勉强能走马车的坎坷山路,一般人是不会走这条路的,在这条山路上蹒跚而行的往往只有往来骸骨荒原和桑路坦之间的行商,还是很不入流的那种,道路两边已经长起了一人高的荒草,偶尔还会有野兽盘踞其中。据险而建一向是建造军事堡垒的原则,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来,胡克要塞都是属于最最标准的军事堡垒,可惜再往东只有骸骨荒原上那些未开化的部落野民,连年无战事,这座教科书式的要塞倒可谓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如今驻守在桑路坦的乃是久负盛名的剑鱼军团,这只部队在民间的名声可谓是褒贬不一,胡可要塞的住民们对蓝底银鱼的旗帜又爱又恨,一方面对于他们的赫赫战功,任何一位桑路坦的子民都应该保有相当的敬意;可另一方面,除却出众的战斗力不算,这些驻扎在胡克要塞的剑鱼们的素质却是让人不敢恭维,平日里吃饭喝酒不给钱都算是好的,真要嚣张起来,当街殴打平民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自从桑路坦加入了中部战场之后,穷乡僻壤的东部山区却意外了成为了整个奔流王国最平安的地方,据从王都来的避难者说,硝烟都已经燃到了桑路坦的中部行省,各个郡县十六岁以上的男丁都被强行征召到了前线,最惨的还是作战一线的西部行省,听说已经户无男丁,皆是妇孺了。 包括胡可要塞在内的东部行省一时间竟然成了整个桑路坦的避难所,以往被其他几个富饶行省的百姓鄙夷为‘乡巴佬’的东部人终于扬眉吐气,一时间感觉干涸的空气都清爽了许多,面对那些逃难而来的贵族老爷,反倒是一个个摆起了谱,说话都带着三分傲慢。 所谓形势比人强,大抵是如此。 然而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原本东部人的想法很美好:要塞以东,穿过讼芳峡谷便是荒无人烟的骸骨平原,那里别说像样的政权,就连大点的部落都没有几个,也正是因为如此,要塞的居民们一直高枕无忧,在国内其他地方战火纷飞,妻离子散的时候,依旧享受着平和的日子。 而这一切都被自大狂妄而愚蠢的矮人们给毁了。胡可要塞的百姓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当初被奔流王硬生生从桑路坦赶到骸骨平原的这些劣等种族们,究竟是什么给了他们勇气,来向伟大的奔流国宣战的。 剑鱼军团按兵不动,他们可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正规军,这些年随时待命,准备加入中部战场的,据说军部派遣了一支预备役骑兵去剿灭矮人,这倒是很合情理。 骑兵们在一个月前出了东城门,沿着那条荒草丛生的山路离开了要塞,当时有不少居民自发送行,那是一个阴天,骸骨荒原上特有红沙被夹杂在呼啸的朔风中,穿过了讼芳峡谷,来到了要塞之外,不少人还记得骑兵是在傍晚启程的,那些马背上的魁梧背影渐渐被昏暗的夜色吞没,渐渐消失在地平线。 人们以为最多不过5,6天,这些骑兵们就会一脸疲惫的叩响东城门,或许他们每个人的马上都会挂着几个丑陋的矮人头颅。 然而直到14天过去了,东边的地平线上依旧没有出现那些骑着马的身影,这时候人们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剑鱼军团派遣了一名老斥候往东去,希望能带回些有用的消息。 之后又是杳无音讯的10天,经验丰富的老斥候也如同被卷入漩涡的鱼一般,再也没有回来。 终于,在骑兵团出发足足25天之后,急促的拍门声在半夜中突兀的响起,惊醒了打盹的守卫,当时值夜的是老兵威特,他揉着眼睛,嘴里是含糊不清的咒骂,照规定先打开了城门上的观察窗。 原本他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行商扰了自己的美梦,还想着多敲诈些好处,可当那张沾满血污,状若魔鬼的恐怖脸庞突然猛地一下趴到窗子上的时候,威特被吓得尿都抖出来了两滴。 “开门!!!!”魔鬼那张恐怖的脸扭曲着,发出吓人的咆哮声。“我是苏亚雷斯!!!开门!!” 威特不知道苏亚雷斯是谁,可那个魔鬼身上的盔甲他却是认得的,那是他不久前才见过的样式,当时那位骑士走在整个骑兵队伍的最前方,腰侧是一柄让人过目难忘的宽刃大剑,威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巨大的剑,当时还特意问了问旁边的铁匠卢克,才知道那叫做巨剑,往往只有天生神力的骑士才能挥舞。 仔细辨认了一会,威特依稀认出了门外的这只魔鬼,竟然就是当初那个巨剑骑士。 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了,在所有胡克要塞,乃至整个桑路坦子民的心里,这次讨伐的结果不存在除却胜利以外的任何可能。最多会有些伤亡,这已经是每个人能想到的最消极的可能了。 而此刻眼前这位骑士浑身是血,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块千疮百孔的抹布一般,而他的身后空空荡荡。 难道是被荒原上的兽群袭击了? 直到此时,威特还在思考别的可能,他的心里微微颤抖,牵强附会的解释一个个轻飘飘的浮在脑海之中,却经不起推敲,砰的炸开,消散不见。 每一个可能性推翻,威特都觉得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又多了一些,如同泉眼里冒出的水,咕嘟咕嘟溢了出来,渐渐占据着他的情感。 直到最后一个可能被自己推翻,那种蔓延的情绪终于显露出本来的面目。 “打输了?”威特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眼神里带着乞求,像是要保住最后的希望一般。 听见他的话,门外那只‘魔鬼’癫狂的血红眼睛突然黯淡了下来,头颅猛的低下,像是要把颈子折断一般。威特看见他壮硕的身躯不由自主的抖动着,整个人身上弥漫着一股子绝望的情绪。 “是的。”苏亚雷斯终于还是开了口,他死死地咬着牙齿,话里夹杂着咯吱的声响。“输了。” 第二章 眼睛 油脂被灼烧地噼啪作响,木门两旁的火炬闪动着明黄的暖光,晚风让焰火舞动起来,远远看去如同一对明亮的眼睛不停的眨巴着。 夹在两把火炬之间的是一扇用铁条箍起来的厚重木门,门板上有着嫣红色的精致花纹,这是东行省特有的一种巨大的灌木,这种植物被砍伐之后,往其表面刷上厚厚的一层松油,然后放在阳光下曝晒一个月,便会自然显现出一种十分美丽的纹路。而这种经过处理之后的木材可不仅仅是漂亮,坚固和弹性也是首屈一指,事实上,剑鱼军团里那只强大的盾兵部队手中的巨盾便是用这种木材制成,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木门藏在一段短短楼梯的尽头,表面上纵横交错着深浅不一的砍伐痕迹,总体来说却还是完好的,没有过大的破损。若是站在门前,把耳朵竖起来,勉强能够听见里面唧唧喳喳的热闹声音,那声音显得吵杂,却由于隔着一堵木墙,变得空远幽静起来。 雪狼酒馆是胡可要塞夜晚最热闹的地方。 这些日子,酒客们的话题总是离不开矮人。只是最近几天,他们谈论矮人时的语气不再是那种不在意的戏谑与嘲弄,而是微微带了些连他们自己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忧虑。 预备役骑兵团的落败本应该算是军事机密的,可在胡可要塞这个满打满算也就几百户人家的偏僻地方,上层的消息往往不出半天就会变成大街小巷上百姓们的谈资。 “世道变了。”老板汉克站在吧台里面,粗糙的大手拿着一块麻布随意的擦试着杯子上的水珠,他的注意力明显不在自己的手上,脸色忧虑,不停的叹着气,发现坐在对面的熟客看了过来,又重复着说道。“世道变了,昨天我去神坛参加礼拜会的时候,竟然只来了7个人,这还是加上我。” “你是秩序神民对吧。”坐在他对面的人叫韦斯特,是个自称为吟游诗人的邋遢男人,勉强算是半个酒吧的员工,平日里会在吧台说些故事,吸引客人,偶尔兴致来了,还会拿出他那把少了弦的苏尔特琴拨弄两下。他和老板汉克据说很久以前一起参过军,平日里无论酒吧营业与否,两个没老婆的光棍总是待在一起。似乎被老友的话勾起了兴致,韦斯特凑过去低声说道。“你还不知道,据说王都那边现在的妇女和孩子都成了混沌神的子民,前阵子你不在的时候,酒馆里来了个牧师,好像是西面逃难来的,听他说现在其他几个行省里,最流行的居然是信仰一个叫什么蛮力之神的神灵,据说只要成了这个神灵的信徒,就能够用智慧换体力。神力竟然可以交换?简直是可笑,这哪里还像是神明,简直就是魔鬼。” “是啊。”汉克干脆放下手中的活,一脸的唏嘘,也端起一杯酒。这老头天生两颊的皮肤就带着红色,无论何时看上去都和喝醉了一样。 汉克两片厚厚的嘴唇上全是干涸的死皮,他舔了舔嘴唇,微微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表达些什么,可藏在杂乱眉毛后面的两只眼睛向四周扫了扫: 酒馆此时生意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瘦弱的侍者威尔手中端着一摞摞空着的酒杯,整个人摇摇欲坠的往吧台走来,穿着短裙的侍女吉娜还是跟刚来时一样的害羞,那些酒客们一两句带着腥臊的粗话就能让她白白的脸蛋升起两朵红晕。来这里喝酒的不一定都是爱酒之人,却肯定都是爱说话,喜欢吹牛的性子,肆意的交流那些市面上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有时比酒精更让他们放松。 这些人一个个推杯换盏,甚至会豪爽殷勤的给素昧平生的人满上酒,为的就是能够说说话,吹个牛。 可即便他们的脸上全是醉意,那一张张看似百无禁忌的嘴巴中吐出的酒后真言,竟然还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克制。 他们谈论国内的民不聊生,东西南北各地狼烟遍地的景象从他们口中说出来,真实的就如同亲眼所见一般,可再深入呢,谈到最后,却往往在追根溯源的那个关键的地方戛然而止。 有些真的喝高了,眼看着嘴里就要吐出对某个‘人’或者‘机构’的抱怨之时,旁坐相识的人总会脸色剧变,举着杯子的手连忙放到桌下,然后就有看见那些个醉鬼脸上闪过一抹痛意,那些呼之欲出的职责,便又烟消云散了。 汉克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容,片刻后又添了些许苦涩的味道,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一抹憋屈的火焰,却还是将想要骂出口的脏话咽了下去。 韦斯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眼底也闪过一抹苦涩。 “敬秩序。”汉克赌气般的吼了一声,高高举起酒杯,在空中用力的晃了一下,浮在杯口的泡沫撒的他满脸都是,反而让他觉得有些畅快,猛地仰起头,汉克的嘴张成了一个洞口,空中的杯子陡然倾斜,金黄色的麦酒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而下,重重地砸他的口腔里,溅起水花。 麦酒打湿了他的胡子,衣服,汉克全身上下都变得一塌糊涂,眼睛里的光却如同门口支着的那两把火炬一般,熊熊燃烧了起来。 “敬秩序。”韦斯特也举起酒杯,大声说道。 “敬秩序!”“敬秩序!” 酒吧里的客人稀稀落落也有几人站起来,或许是被汉克的举动所感染,他们也都举起了手中的酒杯,豪饮起来。 “啪!”干杯之后,汉克发泄似的将酒杯往地上甩去,碎成一地晶莹。 “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地上瞬间布满了尖锐的玻璃渣子,有的客人被飞溅的碎片划破了衣服,皱着眉刚想骂两句,却被同伴赶忙拉着衣服,制止了。 “妈的!这个国家已经完了!!”一个瘦削的中年人明显是喝大了,将酒杯摔碎之后,明显还不解气,站起来大声的咒骂起来。“军部那些个王八蛋根本不顾百姓的死活,一天天就想着打仗打仗,举国境内如今只剩下孤儿和寡妇,多少人死在了战场上啊!!” 他仿佛越说越是气愤,到最后,出口的字眼已经全部是恶毒的诅咒,诅咒军部,诅咒战争。 “去他妈的奔流王!!”他掀翻了桌子,再也无法抑制内心压抑的憋屈和愤懑,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个被所有人讳莫如深的名号。 吵杂的酒吧瞬间寂静下来,就仿佛是有人突然按下了一个开关一般,就连呼吸的声音似乎都在这一刻静止。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惊恐的表情,看着这个明显已经醉的不能自己的中年男人。 他们手中举着的酒杯不再晃动,含在嘴里的麦酒也不再下咽,仿佛成了一张张静止的人像一般。 他们在等待。 中年人趔趄着脚步,整个人的意识明显已经处在混沌的状态,他想要喝酒,于是跌跌撞撞的走向吧台,左手在衣襟里不断摸弄,寻找着自己的钱袋。 脚步被什么绊了一下,他再也无法保持本来就摇摇欲坠的身体,眼看就要跌倒在满是玻璃渣的地上,他的酒意终于醒了一些,然而此刻想要重新稳住身体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慌忙的用两只手挡住脸部,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做好迎接疼痛的准备。 然而,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一只手稳稳地握着他的腰带,将他的笨重的身体硬生生制止在半空之中。 他睁开眼,眼前的景象让他露出费解而畏惧的表情:一块尖锐的玻璃碎片离他的左眼只有半寸不到的距离,他甚至能够嗅到地板上洒落的那些麦酒的味道,玻璃的尖刺泛着恐怖的白光,吓得他连忙用两只手支撑在地上,动作太猛,那些散碎的玻璃渣子瞬间扎入他的手掌之中,疼的他龇牙咧嘴。 连滚带爬的从地上站起来,他这才回身看去,想要知道刚才是谁救了自己一命。 转身的同时,他突然觉得脖颈窜过一股子凉意,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脖子,指尖传来一抹粘稠湿润的触感。 他表情有些呆滞,将手举在自己的面前,经过缓慢的对焦之后,他看清了手上的东西。 那是血液,鲜红而粘稠,还带着温热的血液。 他茫然的转头向四周看去,想要寻找割破自己喉咙的凶手,可那一个个站着的人,一遇见他的目光便心虚的挪开了视线。 绕了一圈之后,他的视线又回到了那个人身上,那个刚刚救了他一命的人身上。 那是一张美丽的脸庞,白净中透着些粉嫩的红,双眼明亮的好比天上的明月一般,长长的睫毛则是那夜晚的薄暮,有时会藏起那汪迷人的秋波,平添上几分神秘。 他认得她,酒吧里的人们都叫她吉娜,她似乎是酒吧里唯一的一个女侍应,平日里的酒客们都以调戏这个害羞的少女为乐。 可此时的吉娜看上去却让人觉得无比的陌生。她的双眼不再如同害羞的小动物一般低垂,脸上也没了以往的羞怯,不再用双手挡住胸前透出的那抹白皙丰满,甚至她此时的胸还是故意往外挺着的。 中年男人在她的左手找到了答案,那里握着一柄纤细优雅的匕首,刃部被黑灰色的染料均匀的覆盖着,和刀柄的连接处连护手的挡板都没有,刀柄由某种银色的金属而制成,中央处包裹着粗糙的抹布,整个刀柄的外形呈现出一个巧妙的弧度,被那只白皙优美的手掌稳稳的握在掌心,而刀刃的尖部,则挂着一滴殷红的血珠。 直到此刻,尖锐的疼痛才传到他的大脑,他终于想起用手捂着颈部,可喷溅出来的血液早已在地上凝成了一滩红色的湖泊,血液不停从他的指缝间流出,体温随着鲜血大量的流失而迅速降低,他觉得有些冷。 “嗬嗬嗬”他轻飘飘的步子向前趔趄而去,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嘴角带着诡异微笑看着自己的女侍应,他想要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可惜他的气管已经连同颈部的动脉一起被那柄锋利的匕首割开,此时只能发出漏了风一般的声响。 “你想问我为什么杀你之前还要出手救你,对吗?”吉娜嘴角微微往上挑,脸上的微笑显得更加的诡异起来。 中年男人已经站不住了,他慢慢的瘫倒在地上,最后的意识也集中在吉娜的身上,听见她的话,他急切的点点头。 “很简单,因为我必须亲手杀了你。”吉娜走到他虚弱的身体面前,他指缝间的血液已经不怎么流淌了,肺里挤压出的气体在伤口处往外喷着雪白的泡沫,如同铁匠铺里漏了的风箱。 呼~呼~。 吉娜的笑意消失了,有些懊恼的皱了皱眉头,将手中的匕首拿到了面前,在空中比划了几下。 没有哨音。 看来自己的力道还是没有把握好。 她有些不甘心,原本良好的心情微微变得有些郁闷,那个人曾经演示过,如果想要受刑之人体味到最大程度的痛苦,那么只能在他的气管上微微割出一个小孔,这样他会享受到一个漫长而痛苦的窒息过程,按照他的说法,这个过程最长的时候,能达到足足一个时辰。 而伴随着这种折磨人的痛苦,受刑之人的肺部会慢慢的塌陷,充血,他的全身器官都会因为失去空气的供给而渐渐崩溃,与此同时,他的每次呼吸,都会伴随着一声细小而尖锐的哨音:那是肺里的空气摩擦他气管处微小伤口的声音,若是伤口开的大了,这种声音便没了,受刑之人的死亡的时间,以及他能感受到的痛苦也会大大的缩短。 吉娜有些气馁,果然,中年男子的指缝间已经没有大股的鲜血流出了,他的眼神也在慢慢的暗淡,整个人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这种颤抖她十分熟悉,这是死神就要降临将他接走的预兆。 仅仅十分钟不到。 吉娜叹了口气,在中年男人面前蹲下,伸出左手置于男子的额上,按照规定,她需要告知此人的罪行。 “吾以‘月色’之名义,赐尔沉默之刑,以惩戒尔之叛国之罪。”她的声音庄重而虔诚。 周围的人,听见她话里‘月色’和‘叛国’这两个词,便都知道她是谁了。 此时酒吧门外,整个胡克要塞如同一只冬眠的巨兽,卧睡在延绵的群山之中。今晚的月光十分皎洁,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冷清的光辉洒在城堡的青石轮廓之上,印着淡淡的斑,静谧而又美好。 美好的是今夜的月色,可不是所有的月色都一样美妙。 奔流王御下,那支专门负责处理叛国罪行的部队,也叫月色。 和眼前天上这轮幽静皎洁的明月不同, 那轮月亮,是血色的。 第三章 低眉的少年 吉娜的眼神在周围的人群中打了一个转,被她那双水灵灵的眸子扫到的人纷纷恐惧的低下头,不由自主的表现着自己的懦弱。 尤其是平日里那几个爱调戏自己的家伙,此时更是不堪,浑身抖得跟筛糠一般,一副摇摇欲坠,似乎马上就要倒下的样子。 吉娜不屑的笑了笑,挪开了目光。 老板汉克倒是表现的还不错,至少像个男人,至少他的眼神没有躲躲闪闪,他的神情复杂,似乎有些遗憾。 吉娜冲他笑了笑,这算是礼节,对于汉克这个老板,她算不上讨厌,可是也不能说喜欢,若非要下一个定义,也许是无聊。她的脸上兴致勃勃,目光继续挪移着,一个个的望向那些表情有趣的脸庞。 她喜欢这种审视猎物的感觉,所有的人,在知道她的身份之后,都会如同那些在狮子面前瑟瑟发抖的羔羊一般,用各种方法表示着示弱和臣服。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 每有一个人,在她的注视之下低头,或是移开目光,这种满足就会多上一分。 终于,她的视线不再东跑西跳,而是停在了一处。 威尔。 吉娜皱了皱鼻子,美丽的脸上浮现出俏皮的表情,此时却让那些暗暗注视着她的人不寒而栗。 面色白皙的少年站在那里,身躯消瘦,他的头微微的低着,眼睛一如既往的没有焦点,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吉娜第一次发现,这个少年与雪狼酒馆竟然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不,事实上,这个少年身上的气质,仿佛与这方世界都互相悖离,排斥。他虽然此刻站在这人间浑浊不堪的灯火之下,身影绰约,可却像是永立于一方遗世独立的岛屿之上,这岛屿漂浮于世间略高一些的地方,而这少年,则是神情淡漠,无悲无喜的俯视着众生。 吉娜见过许多高深莫测之人身上显露出来的独特气质,有的如同刀刃般锋利,让人汗毛竖立;有的如同春风一般和煦,让人心生亲近。可唯独此时,这个孱弱不堪的少年,身上的气质却让她第一次微微觉得敬畏起来。 她想起第一次在神坛之中接受暗夜女神的洗时的景象,无数细小的微光盘旋着聚集到一起,空气开始沸腾,一道冷漠而孤寂身影出现在祭坛上方,那里只有一道黑色的剪影,可却让人不由的心生惶恐。 此刻这个叫做威尔的少年只是站在那里,竟然也让吉娜心里生出了相同的惶恐。她的手指紧紧的握住匕首,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觉得安心下来。 少年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地上的那个人。 剧烈的抽搐之后,伴随着一阵令人作呕的排泄声音,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恶丑,腥黄色的半流质从中年人胯下的裤子里渗出来,他的身体不再有任何的动静。如同他的灵魂与体内的污秽一同被排泄出来了一般。 周围的人纷纷掩着鼻子四散开来,那些之前调戏过吉娜的酒客更是趁着这个机会连忙溜之大吉。 威尔的眼神不再聚焦在那句毫无生机的尸体之上,他好像现在才察觉到有人看着自己,抬起头来,目光与吉娜交接。 他无神双眼上蒙着的那层薄雾渐渐散去,瘦削的身躯开始微微的颤抖起来,恐惧如同泉水一般汨汨流淌在他的瞳孔之间。他的目光变得游移不定,开始在吉娜的身周乱飘,终于,定在了她手中那柄匕首的尖端——那滴依旧挂在上面的血珠之上。 少年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本来就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发灰。 恐惧。 吉娜心里的那股子惶恐渐渐地消失,她有些自嘲的摇了摇头,为自己刚才在这男孩身上感受到的莫名其妙的气质而羞愧。作为月色的一员,她居然被一个小屁孩给吓到了。 她的心里又浮现出那个人的面容。 他总是对自己说。你还差的远。 看来我真的还差的很远。 她有些不死心,又一次打量着眼前的威尔,却只看到一个懦弱的男孩。 克服自己的心魔。她脑海中浮现出不知从哪听来的话。 吉娜笑颜如花,扭着灵动的腰肢走到了威尔的面前,她微微向前弓着身子,丝毫不在意胸前坦露出一片春光。 少年的颤抖更加剧烈了,他低着头,死死地咬着嘴唇,大而无神的双眼已经开始渗出些许湿润。恐惧让他整个人的身体拼命的想蜷缩在一起,可此时再吉娜的注视下,他却不敢有丝毫的妄动。 吉娜嘴角的笑意愈发明艳,她娇艳的嘴唇几乎贴在了威尔的左耳上,呵气如兰。 “后会有期,可爱的小男孩。” 她的声音如同春天和煦而慵懒的微风,撩拨心弦;又像是色彩艳丽的毒药,诱人而又危险。 看着威尔猛地胀红的双颊,吉娜感到一股报复的快意。 这是个心满意足的夜晚,她有些留恋的又看了一眼威尔,男孩脸上那结合着恐惧和羞怯的表情让她有种莫名的兴奋感。 她轻轻的咬了一下威尔的耳朵,再也没有多看其他人一眼,潇洒的离开了酒馆。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酒店里的客人似乎才重新获得了说话的能力,又重新变得吵杂起来。 他们又开始吹着牛,开始标榜着自己过人的先见之明。 ‘我早就知道这侍女不同寻常,你没看,即使喝的再多,我也半句没提过‘那个名字’。’他们开始在回忆里搜刮起各种存在或不存在的证据,来表明自己早就看出来‘吉娜’的身份。 一切都恢复以往,他们谈论战争,谈论国事,谈论矮人,一个个又成了那些个高高在上的评论者,好似完全忘了刚才自己在吉娜面前不堪入目的表现。 没有人在意地上那具已经冷却的尸体。 威尔脸上恐惧的表情,身上那细微的抖动。都在吉娜离去之后,骤然消失,褪去的潮水都没有那么迅速。 他低着头,嘴角扯出了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双唇微微开合,像是说了什么,却没有声音。 “希望再也不要见面了,杀人魔小姐。” 他在心里暗暗说道。重新挥起扫把,处理起满地的碎玻璃渣子。 第三章 公墓 搬运尸体的事情,身为老板的汉克自然不会做。 威尔的脸上绑着一条麻布,挡住鼻口,无奈尸体身上那股屎尿的臭味还是让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 好在酒馆有个手推车。 据说人死了之后,身体会变轻,威尔却不这么觉得,仅仅是从酒馆把尸体背到门外,就已经让他大汗淋漓。中年男人看上去瘦削的身体也不知为何居然如此沉重。 城东是要塞公墓的所在地,那里有亡灵之神的神坛,据说在几十年前的时候,信徒还很多,不过这些年随着战争兴起,像亡灵之神这种平和的秩序神派都逐渐没落,按威尔看来,这其实是很合理的事情,这些秩序神灵无法给予神民们自保的力量,在这乱世之中,自然不会像那些混沌神明一样受欢迎。 这不是授之以渔还是授之以鱼的问题,在这连绵的战争之中,桑路坦早已不复往日的和平,即便是在奔流王统御的境内,由于军部将绝大部分兵力都投入了中部战争,国内守备力量匮乏,逐渐也兴起了许多股大的山匪力量,这些人往往都是国内被强行征召进军队的壮汉,逃出军营后又不敢回家,于是干脆遁入山林,干起了打家劫舍的苟且勾当。 国家连境内国民基本的生存都无法保证,人们只能寻求别的寄托。 谁能让她们平安,谁能让她们拥有自保的力量,她们就会信奉谁。 这一点,奔流王做不到,秩序神做不到。 于是他们就开始信奉起混沌神明。 人类是趋利避害的族群,尤其是在最恶劣的环境之中,只要能够生存下来,他们敢于舍弃一切。 尊严,善恶,信仰……这些东西看起来的确很美好。 但活着才最重要,不是吗? 威尔推着尸体,轱辘似乎是汉克自己做的,外形并不是平滑的圆形,压在本来就不平整的青石路上,剧烈的颠簸着,车上那具尸体不停的跳动,这景象看上去十分诡异。 全身都有些酸,威尔的体力不足以支撑他一口气将尸体运到公墓,只能推一会,停下来休息一会,他的手掌已经被刚才的颠簸磨出大粒的水泡。 辛苦是自找的。 威尔并不是可怜这位惨死的中年男人,事实上,他根本无法拥有‘可怜’这种复杂的情绪。他只是要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某件事情做铺垫,和要塞中许多人一样,他不信奉任何神灵,这自然有坏处,但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也会有一丝丝的优势。 比如说对待尸体。 无论是秩序神还是混沌神,都主张尊重死者。 正因为如此,即使老板汉克平日里再怎么吝啬贪财,也丝毫没有动过搜刮尸体的念头,作为神民,他还是很虔诚的。 威尔不是神民,所以他可以干这件听起来有些龌龊的事情。 但他还是有操守的。 对于像他这样的下等穷人来说,操守似乎是个远在天边的词汇,可威尔在内心里某些奇怪的地方,总是会竖着一些稀奇古怪,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规则。 比如说搜刮尸体这种事情,他并不排斥,可每次干这活的时候,他都会先将尸体安葬的事宜安排妥当之后,才会开始自己卑劣的掠夺举动。 就仿佛这样做,整个过程就不再是单方面的夺取,而是一宗交易。 我将你安葬,作为交换,你身上已经没有用的财务,我就笑纳了。 这种理念古怪,却深深地扎根在威尔的内心。 当然,这自然也会导致很多次威尔花了大力气找墓地,挖坟,到头来尸体上却是连根毛都找不到。 即便这样,他还是依旧坚持着自己心里的这个古怪的原则。 感觉力气又回复了些,威尔站起来,掸去裤子上的尘土,双手又握紧了推车,开始漫长而辛苦的运尸之旅。 从公墓到酒馆不过三四里的距离,却足足用了威尔将近两个时辰。 等他到的时候,夜色都已经昏暗起来。 公墓四周栽种的巨木自战争伊始便没人打理了,奇怪的是,这些年反而长得愈发茂盛,如今向外伸展的枝丫已经不再有那么宽阔的空间,而是互相密集的交织在一起,这种树威尔叫不出名字,可他敢保证,城中心那些树,长势可远远不如公墓里的这些。面前的这些树的树冠密致交错在一起,乍一看去,竟然像是连成了一堵黑压压的城墙。 火鸦寄宿在树上,这是种十分敏感的鸟类,手推车轱辘发出的声响足以将它们从睡眠中惊醒,哗啦啦的散出树林,带的树叶纷飞。 或许是因为吸收了尸体之中的养分,这些树才会如此的茂盛。 这个可怕的念头突兀的出现在威尔脑海之中,伴随而至的还有一幅形象的画面:这些树木深藏在土壤里的那些纵横交错的发达根系,如同一柄柄锐利的长枪一般,刺入了那些墓碑下面埋葬的尸体之中,暗红色的腐败血液顺着树根末端肉眼难见的微小孔隙,被树干吸收进去。 一片被火鸦翅膀扯下的叶子飘落在威尔的脚尖,仿佛是在呼应威尔脑子里恐怖的幻想,树叶的叶脉竟然是诡异的红色。 威尔笑着摇了摇头,脑子里的画面烟消云散。他可没有那个闲工夫再去东想西想,把尸体运到公墓只是个开始。他还要挖坑。 将尸体从推车上搬了下来。威尔找到一块上面没有插着墓碑的空地。 挖墓的工具旁边废弃的神坛里就有,此时的夜已经很深了,明天是一月一度的市集,他必须养精蓄锐,而今晚要想睡个好觉,就不能再这里耽误太久。 虽然身体很累,但威尔还是决定不休息了,早干完早回家睡觉。 他走到亡灵神坛门前,这么近的距离看上去,亡灵神坛似乎已经废弃很久了。木门上的蛛网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上面能够看见干瘪的昆虫外壳,他们体内的汁液应该已经被这张网的主人吸干了。 蛛网的网眼是比较罕见的五边形,这倒是让威尔稍微留了心,从旁边的地上找到一根木棍,小心翼翼的将这张足足有半人见方的大网拨开。 五边形的网只有小丑蜘蛛能织出来,这种蜘蛛带着点黑色幽默的名字来源于它背上的图案,看起来就像一张圆鼻子小丑的脸。而若论毒性,小丑蜘蛛是可以排进同类前三的。 毒死一个50公斤不到的瘦削男孩,对于这种可怕的昆虫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威尔的脚步十分轻笑,神情也很专注,谁知道神坛里面会不会突然冒出一只狼来? 好在门背后没有更多惊喜在等着他,和他上次来到这里相比,神坛显得更加破旧了,大部分值钱的祭祀用具,尤其是那些镶着宝石的杯子,都已经不在了,光秃秃的桌子上有的只剩下厚厚的尘埃,就连神龛之中,象征着亡灵之神的那件宝物——骷髅额头上镶着的那块菱形的黄金也被人粗暴的撬了下来,只留下一个渗人的大窟窿。和骷髅的两个黑黢黢的眼眶放在同一张脸上,看上去像是某种来自于远古的巨兽。 威尔记得一年前的时候,这里还是会有零零散散的信徒过来祭拜亡灵之神的。短短一年,这里竟然变得如此破败。这种感觉让他有些怅然的叹了口气。 不过也就这样了,他从来就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挖墓的铁锹倒是还在,想来是那些人看不上。威尔从地上捡起铁锹,双手握在杆子上,用力掰了掰,还挺结实,木杆上也没见腐蚀的痕迹,铁锹的头也只是微微生了锈,往地上敲击依旧会发出坚硬的碰撞声。 应该还能用。 威尔拿着铁锹走出神坛,来到刚才选好的那片空地上,神情却是一愣。 他揉了揉眼睛,重新向地上看去。 空空如也。 此时月亮的光辉虽然暗淡,洒在地上却还是能让人分辨出物体的轮廓。 而此刻他面前的这片空地,却是光秃秃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尸体,去哪里了? 威尔突然觉得墓地里的空气有些冷,不禁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