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度》 0001 序文 “如果,本昊君的存在,让你们如此忌惮,非灭我肉身焚我元神不可,那这条命,便让你们拿去又何妨!” 风起云涌电闪雷鸣的天空下,纷繁乱飞的花瓣雨中,白墨相间缀有似血红梅的辞花扇,竟是一点都不受影响地悠悠升起又旋落,似要在这莽莽世间,舞出它最后的一抹风彩。 红衣白发的赤瞳男子淡然地俯看了一眼几乎将整个岘山崖前山头占满的青袍道人们,视线落于石坪最前方的三名道士身上。 看着那三名头戴莲花冠、手比剑诀、皆长髯飘飘的白眉白须老道,红衣男子嘴角忽然扬起一抹弧度,“不过,本昊君既是昊北魔君,自然不能轻易死去,要想我死,那你们,全都得给我陪葬!” 被三名老道用祭血神符缚住手脚,又被三炳桃木剑刺穿心口的昊北魔君匡哗,随着翩跹而下的辞花扇,缓缓闭上双眼。 山头的白眉老道以及他们身后各持木剑或拂尘的徒子徒孙们,见他如此,全然没有终于诛魔卫道将清明还于人间的大快自豪之感,相反一个个全都面色惊恐,惶惶不安,让原本笼罩在电掣雷鸣风咆雨啸之中,完全听不见半点人声的岘山山头,登时响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的声音。 头前的三名老道虽然年迈,反应却最是神速,明白过来大魔头匡哗将要做什么之后,在辞花扇与匡哗的前额即将相触的那短不过一瞬的时间里,三人齐齐挥舞剑诀,隔空将各自的桃木剑从匡哗的胸间抽出,后直接朝扇面大张的辞花扇刺去…… 风狂雨急,呼呼啦啦劈劈啪啪不停肆虐,但无论他们再如何狂暴,对本身就能够呼风唤雨撕天裂地的辞花扇,完全构不成丁点威胁。 哪怕被桃木剑贯穿,它仍旧能够只听命于自己主人的意志,准确无误地落在他的额前,连一点划痕烂迹都看不到。 紧接着,扇面微阖,尾柄直点匡哗眉心,当它们两相接触,须臾之间,便有无数青光从匡哗体内迸射,向四面八方飞去,遇水成冰,化成万道冰锥,刺向山头山谷山麓,刺向正被暴雨倾洒的所有尘世;遇雷电成火,将整个黑云压昼不见半点阳光的天麓烧成火红。 冰锥与邪火相遇旋即化成片片白色雾气,狂风袭来,将其在天地之间吹散得更宽更广,后迅速蹿燃,将被冰锥刺穿刺烂的每一片山林、土石、屋舍、乃至人或动物的皮肉骨血,都瞬间灼成灰烬…… …… …… “清微!你不能去啊!” 就在众人惊恐四散绝望奔跑之时,三名白眉道人之中一个身材颀长、眼神坚毅决然的老道纵身从崖前石坪跃起,不顾同道劝阻地直接飞身到了匡哗身边。 “魔物!你为祸人间三千载,千年前因一己之悦倾覆西周镐京和泾渭洛三川不说,前些时日更是以借道之扰将文台将军杀死在这岘山之中,如今死到临头,还想以一己之身毁灭天地! 贫道今日,便就舍了这条老命,也绝不容你继续在人间造孽!” 老道说完,提膝独立于匡哗身前的一尺之地,以掌风将仍旧立在匡哗眉心的辞花扇裹挟到自己身前,后手搭意桥,默念咒语,以期将那道道不断迸射而出的邪光重新敛进扇中。 随着他咒语的不断念诵,天地元气逐渐在他身周笼罩,慢慢竟旋成一股白浊的气流。 气流越变越密,越旋越疾,后不断放大,连原本洒刺向下、侵略山河大地的冰锥与火海的轨迹也都改偏甚至直接反向,全都围拢到他与匡哗的四围,将他二人层层包裹,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焰球。 清微老道的长须长发道袍道冠逐一被焚成灰烬,旋即火舌便缠上了他遍布沟壑苍老松弛的皮肤,将他的皮肉一点点吞噬,都不见半点血,便直接烧成焦碳。 然而哪怕牙齿都被烧落,眼珠直接爆裂,在最后一口气散尽之前,老道仍旧不停地翕动嘴唇,念那道吸附咒语。 他知道,只要自己将这魔头体内迸射的邪光尽数收回辞花扇中,他的两位同门,就一定有办法将匡哗这个祸害彻底解决,使其魄散魂飞,永世再难超生! 然而匡哗体内的邪光迸射之快,让清微老道根本来不及将其一一敛聚,直到他最后一抹精气也随着化为灰烬的躯体消散在剧烈膨胀的焰球之中,他也没能将匡哗体内的魔业收完。 焰球越胀越大,眼见着就要再次破裂,然后毫无疑问地焚毁整个天地之时,原本闭上双眼,看似自绝气数的昊北魔君匡哗却忽然咧嘴笑了起来…… …… …… 山崖之上,被誓死而衷的徒弟们拦着才没有飞蛾扑火以身殉道的另外两名长眉老道眼看着焰球终于还是遍布裂痕,即将重新吞噬世间所有,绝望得连呼吸都不由停止。 他们没有想逃,也没有为身后或常年在侧或新收入门甚至还不及十岁的徒子徒孙们掩护,让他们在邪火复降之前找一地藏身,好逃过这场无妄之灾,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不论躲在何处,都已免不了必死的结局…… 他们绝望而愤恨地怒瞪着天穹,哪怕双眼被炽烈的焰火灼得几乎睁不开眼,但他们仍旧不肯退缩,因为他们要记着这个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的昊北魔君,哪怕化为天地微尘,无形无神,他们也要睥睨将这人间化为炼狱的魔王三子。 虽然他们今日没能为民除害,虽然再想育出一股势力与之匹敌恐怕还要千年万年,但只要人命不绝,生息繁衍,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 目不转睛盯着空中将裂焰球的两名长眉老道,话未说完,不禁互相对视了一眼,果不其然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极度的震惊与不解。 但他们没能深入思考,因为紧接着,便有一股无尽的欣悦与激动铺天盖地而来。 “净明师兄!” “嗯,清微他成功了!” “魔物果然被解决了?!”灵宝老道难以置信地遥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圈圈缩小的焰球,以及焰层变得稀薄后渐渐显现出来的仍旧提膝静立、不断念着咒语的清微老道。 清微身前,辞花扇将最后一抹邪光火舌焰气都吸进了扇面。 然而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那之后,清微老道竟也幻成了天地间稀薄微白的一抹元气被吸进折扇之中。 净明、灵宝两位长眉老道都来不及反应,惊呼的话尚未脱口而出,清微老道已然同昊北魔君匡哗以及他的魔物辞花扇融为一体,然后轰隆一声巨响,便裂散成片片亮白透光的碎片,四散消失于天地之间…… 0002 烂碎的画像 一百年后。 …… …… 元康三年冬末,年关将至,北风呼呼啦啦从冬初一直吹到冬末,日日卷残阳,扫落叶,寒冷肃杀,吹得人缩手缩脚,冻得人满脸通红。 好在昨日那场大雪今晨卯时不到便停了,虽然庙外路边山间的雪足足积了一尺之厚,但已经在破庙里缩了将近两日,半点野味没去打,将就吃了些干粮、又冷又饿的师徒几人,终于可以赶着载了他们一路,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每走一步都会吱嘎作响的牛车继续沿着窄小狭长的小道往费县出发。 前路……似乎还有一点远,交迫的饥寒,让他们个个的心情都有些沉重,然而一想着,等到了县城,便能吃到热乎的包子,可口的香粥,围在炭火盆子旁边,将已经冻木的手脚烤到发红发烫,几人又觉得胸间似都涌出无限力量。 “化雪了啊!” 看着山谷土路边慢慢露出草尖石棱的路面,感受着扑面而来的风中粗砺,路遗很不是滋味地摸了摸不争气的肚子。 他搔了搔额前蓬乱的碎发,将手中的鞭子甩扔到正趴在车板上翻看一本发黄软烂的破符书的光头大汉身前,后半瞠着墨绿色的双眼有气无力说道:“更要冷了,车师弟换你来!” 车思病被打扰了看书也不恼,合上符书,小心翼翼重新搁回自己微微敞口的襟前。 他那生怕稍一用力,就将自己这唯一的宝贝捏成齑粉似的纤巧模样,配着他那身鼓囔囔仿佛要将衣衫撑裂的腱子肉,说不出的违和怪异。 拾起牛鞭,才休息了没多久的车思病又坐上车辕,卖力地挥动,规律地抽打,似有用不完的气力,一声声脆响和着轧轧的轮声响彻山谷。 “大师兄,说好的轮流赶车,你这不过一柱香的功夫,怎么就又躺下了?!” “开始化雪了!这么大冷的天,就你大师兄我这单薄金贵的小身板,用来赶牛车岂不糟蹋?!”路遗紧紧身上微微有些破烂的衣袍,将冬初花三钱银子从一个农家大娘那儿买来的棉布毯往自己这边扯了扯,压在腿下。 然后他团了团窝在茅草堆里,将头脸盖得严严实实的青袍道人的臀肉,舒舒服服地躺了上去。 “你就是欺负二师兄老实!” “哎呀师妹,师兄这叫物尽其材,人尽其用!” “冷的话用风热符暖身不就好了!” “你倒是舍得,笔墨纸砚不要钱吗?不养家不知油盐贵的小丫头片子!” 看小姑娘一脸不服气,路遗摆摆手“行啦,车师弟都没抱怨,你就省些力气,到费县还得大半日,话说多了,更会觉得腹中饥饿,师兄要睡了,你莫吵吵。” 说完路遗果然闭眼不再搭话,小师妹没好气地踹他一脚,见他没有反应,便将棉布毯整个掀起,灌进一大股凛冽的冬风。 路遗猛感身下一凉,抖个激灵,下意识便坐起身回望茅草堆里看不到头脸的青袍道人,看他没有要醒的意思,才微微松口气,抬眼对上小师妹泛着得意之色的眼睛,路遗促狭一笑说道:“佘初,你再闹,信不信我把师父薅醒?!” 听到威胁,佘初赶忙摆手,“别别别,大师兄,我错了!” 一边说,小姑娘一边极尽讨好地为路遗掖了掖棉毯,后老老实实盘腿靠坐到了车板边沿,果然不敢再多说一字。 车思病听着身后的动静,憨憨一笑,更卖力地挥起了牛鞭。 一路上喝风饮砾,颠簸不停,当师徒四人终于到得费县城外,已经时进黄昏。 牛车一停,路遗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安稳,难得地不用人叫,就掀开棉毯自己爬了起来。 看他跳下车,佘初拍着身上的草屑问:“大师兄,我们入了城要往哪里去啊?” 路遗耷下眼皮,略作思索,“师父说要寻个有缘人……” “何谓有缘?” “这他没细说,但我曾有好几次,都看他望着一副画像出神。” “莫非是师父的故友,或者意中人?” “看来不像,那画像破破烂烂,是被人撕碎后重新粘起来的,而且,画像上的人,虽然……” 路遗想到自己曾经所见那绝色容颜,脸上忽然变得微烫,面对自己的师妹,竟是不好启齿讲明。 “总而言之,画像上的人,是个男子!虽然师父未曾明说,但想来与那画中人不无关系。” 佘初没有看过画像,听路遗说完茫然更甚:“那画中人,是什么身份?又该如何寻找?” 路遗摇摇头表示不知,沉默一阵,望望将晚的天色,无奈说道:“这费县县城不小,找起来可不容易,得先找个地儿安顿下来!” 费县,隶属城阳,位于国都莒县的西南方向,幅员较广,乃城阳国排行第四的大县。 车思病听到“安顿”二字,赶忙凑过来:“师兄,这么说,我们这次要待很久?” 路遗点头,车思病面上的神色更加疑惑,佘初望望还躺在牛车上,不知何时已经露出头脸,似乎还在做美梦,正咂巴着嘴咀嚼的长眉长须道人,也有些疑惑,“师父最近好生惫懒,要找人又不跟我们讲明白找甚么人,怎么找,常住的话,只怕要费不少银子!” 佘初说话向来比较跳脱,师兄弟二人早已经习惯,没觉着有甚不对,不过,银子不够,确实是个天大的问题。 一文钱难倒多少英雄好汉,他们师徒几人自然更不是例外,眼下有的,统共也不过几两碎银,要供四人吃喝——有车思病这样一个大胃王,还有他们的师父那样的刁嘴王——只怕对付不了几日。 三人不约而同望向牛车上因为没有了阻碍,将四肢都伸展开来摆成个大字的青袍道人,默默都在想,有这样的师父在,他们或许永远都只配睡窝棚柴房…… 然而问题是,没得选择的时候,茅草堆也可以将就,可若有得选,想睡窝棚,其实也是一种奢望…… 一个个苦大仇深地盯着他们师父的脸,一想到他明明潦倒邋遢还穷讲究刁钻刻薄的模样,就千感万叹,倍觉疲累。 但有甚办法,谁让人是师父他们是徒弟? 对于这个一言不合就撒泼打滚卖惨苦嚎的赖皮师父,师兄妹几个,唯一能做的就是顺从。 否则等待他们的,就是来自路人的连绵指责,忤逆不孝、虐待老弱之类的骂声,可谓铺天盖地,单是口水,都能将他们几个可怜的小东西逐个淹死。 吃过几次亏后,师兄妹几个都不敢再有半点不敬不从。 正想着,中年道人似乎感受到了来自几人幽怨的目光,缓缓睁开了眼,与此同时,一道腹鼓轰隆响起,如雷鸣般炸响在几人耳边。 道人咂巴着嘴,半耷着眼皮坐起来,茫然地望望大小不一的徒弟们,干脆利落地吩咐道:“为师饿了,拿吃的来!” 0003 无主的城阳 如今的城阳国,是一个无主之国。 如今的城阳郡县,官府县衙形同虚设,只要不是扛着大刀大戟胡乱招摇,入城出城都不会有人过问。 而费县,自然也不例外。 路遗一行四人,怎么看都是落魄的流民,除了车思病九尺的大个剽悍健壮得有些吓人,路遗佘初还有他们的师父,无论拎谁出来都让人找不出一丝错处,所以他们入城,没有费一点波折。 然而麻烦的事还在后头,他们的师父——柴无悔——一旦清醒,一旦开始喊饿,那么直到美食入口,都不会有所消停。 车思病慌慌张张地驱赶牛车在费县县城的主街大道上急行,路遗佘初则捂着耳朵双眼巴巴地四下搜寻,以期寻找到一个看起来不那么寒碜,能让他们吃饱饭,又能安安心心住几日甚至更久的中等客栈。 费县,他们几人是头一回来,但不论哪个城镇村落,内里的构造都大同小异。 对于已经走过万水千山,遍访过无数城池的几人来说,全然没有初来乍到的新奇与激动,只有赶紧找个合适的地儿果腹休整的无奈与急迫。 天渐渐落黑,街边巷角都亮起了灯,费县城被罩进一层不同于白日的喜庆浮华之中。 北风穿门过窗,吹得临街铺面各式的彩旗猎猎作响。 师徒几个又饿了将近一日,即便在黑暗之中,也难掩脸上的饥黄菜色。 师父柴无悔嗷嗷地嚎了一路,口干舌也燥,实在没耐性再等路遗他们精挑细选下去,一巴掌拍到车思病的后脑勺上,指挥他将牛车停下。 “哎哎哎!停停停!就它了就它了!” 柴无悔指着一家门口亮着四盏大红灯笼的客栈,二话不说,拿上自己的拂尘玉箫就跳了下去。 路遗一看那架势,再看那门口以及店内的陈列摆设,心道不妙,也顾不得交代车思病佘初,就纵身一跃,整个人挂到柴无悔身上:“师父!这家店,咱可吃住不起!您非要去,干脆把徒弟嚼了得了!” 柴无悔向下瞟了一眼挂在自己腰间的两条腿,尝试继续前走,然而路遗虽然清瘦,怎么也是个八尺男儿,加上车思病见状不对,很快也跑了过来将自己拖住,竟是一点没奈何,还险些被他二人扳倒在地上。 但他丝毫不见气恼慌张,反倒伸手捋了捋自己的长须,然后气定神闲地将方才别到腰间的玉箫抽出放到唇边,短短吹了几个音后,便见师兄弟二人自动松开了对他的束缚,老老实实地站直到两边,讷讷呆呆地弯腰颔首做请,将这青袍道人主动请进了“蓬莱仙栈”。 佘初见事成定局,嘴角不自觉抽了抽,心想这两个傻子,明知道师父有“噬魂箫”,能迷人心智,要阻止他不先抢箫,却将人抱住,能起甚么作用,真是白长了两颗脑袋,一点都不想事。 摇摇头,佘初也不再纠结,背上大包小包的行李,无比懊恼又欢快地跟了上去。 十数息过后,又一阵弱不可闻的箫音响起之后,路遗和车思病两个,才从噬魂音中醒过神来,茫然地互望几眼,似乎全然忘记了他们现在何处,将去哪里。 车思病不解地摸摸自己溜光浑圆的脑袋,回头没有看到佘初,只剩自己的大锤孤零零地摆在车板凌乱的杂草堆上,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大师兄……节哀……我……我去让小二把牛车安置安置……” 车思病怜悯地望了路遗两眼,便拖着牛车也往客栈门口走,路遗哭笑不得,第无数次痛心疾首地感到,或许自己,果然是他师父从路上捡来养的,所以让他做大师兄,脏活累活样样不少,微微偷懒便会被师妹念叨,一人担负赚钱养活四个大活人如此重担还捞不着半点好的可怜人…… “真可谓路有遗孤孩,命苦薄如纸!” 叹叹念念,路遗甩头晃脑极尽夸张地也走进那簇满含温暖的昏黄灯光里。 天光云影全都笼进黑暗,栈内亮亮堂堂,肉菜飘香,一进门便感觉到如春的暖意。 堂内角落稀散地摆着几盆炭火,火星炸得哔啵作响。 小二眼尖,看到路遗也不用问,就知道是和方才的青袍道人以及个头小小披着灰黑烂斗篷、几乎把整张脸都遮完了却仍旧掩不住皓齿明眸灵巧可人的姑娘,还有那个要求把牛车拖进马厩的壮汉是一起的。 意识到这点,小二脸上的神色有些不自在,这些人看上去,不是甚么富贵人家,却不太好惹的样子,奇奇怪怪,风尘仆仆,若被掌柜的知道,他招呼了这样几个人进客栈,也不知道会不会被闷头一顿暴打?! 若只是打两下,倒还好了,只盼他几个,不要在店内惹出甚么祸端来! 自泰始五年,武帝先后过继给早夭的兄弟为城阳王的两个儿子也都早夭而亡之后,对于整个晋王朝来说,城阳确实无主,但对于他们这些千百年来都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城阳百姓来说,却并非如此。 因为,城阳怀王司马景在位期间,曾有两人“横空出世”。 一者,司马景生母美人审氏的兄长——国舅爷审滔。 二者,同国舅审滔议定结为儿女亲家,后被加封城阳国公的赫连白怀。 赫连白怀此人,阴险毒辣,睚眦必报,素以残杀、折磨百姓为乐。 在这个被武帝、被世人忽略无主的城阳国内,包括国舅审滔在内,都无敢忤逆其意造次不从者。 他们费县,虽地处西南,远离国都,却也难逃魔爪,看似浪静风平,实则人心惶惶。 奈何无可依附,只能战兢度日,所以对于异乡来客,总也不乏疑忌。 当然,不会时时如此,碰到那种呆愣愣傻憨憨可以一刀宰刮出很多油水的外地来客,他们也会很欢迎。 没有在意小二异样探寻的目光,路遗点点头,也不用他招呼,就径直往已经在堂内旋木梯旁的桌边坐好、正同店内另一名跑堂接连不断说着甚么的师父师弟妹他们走去。 “那么多菜名儿老道我也记不住,小二哥,干脆都上一遍罢!麻利些!” 小二原以为是些穷酸汗,听到所有的菜都要,立马眉开眼笑,连连应好。 路遗走在半途,听到柴无悔的话,转身便想逃,却被佘初急急唤住。 “大师兄,快过来这边坐!” 不待路遗屁股贴上板凳,佘初不无欣喜地继续开口:“师父说,今夜可以将就一下,定两间天字一号房就行。” 0004 昊北魔君 听得佘初说要两间天字一号房,还是将就,路遗实在有些坐不住,难以置信地瞪着佘初,一双碧绿眼瞳里闪出“凶光”。 佘初有些心虚,大师兄的面子不能不给,可她到底很想美美吃一顿后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于是求援似的望向了自己的师父。 路遗也将视线转向柴无悔。 中年道人却事不关己一般,又唤来小二让先烫两壶酒来暖暖身子。 看他那副模样,路遗有些哭笑不得:“师父,徒儿劝你善良!还有小师妹,师父骄奢也就罢了,你跟着瞎起什么哄!” 佘初眨巴着明亮的杏花眼,想反驳又找不到说辞,神情有些讪讪。 路遗受不了她那副委屈可怜的模样,态度稍有缓和:“正反银子只有那么多,你们是想今夜吃饱睡好,然后三天没饭吃没地儿住,还是细水长流顿顿有得吃,自己看着办!” “俗气!” 柴无悔重重将拂尘拍到桌上,“身为我柴道人的徒弟,这般拘泥于身外之物,成何体统!” 看路遗鼓瞪着双眼要反驳,柴无悔又淡然补充:“银子花完了再挣就是,何足挂忧!” 车思病这会儿终于插得上嘴,赶忙请教:“师父,您有比大师兄更好的赚钱法子?” 其实车思病比路遗年长十余岁,但因为头脑不太灵光,一连好几次都赔了夫人又折兵后,赚钱的事,便没再交由他做。 只是越不让他出力,他便越觉着兴致高昂。 “那是自然!”柴无悔神色得意,自信满满。 路遗一眼看穿他打的甚么歪主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沉下脸色郑重问道:“师父,费县里的那个有缘人……怎么找?” “既是有缘,待时机成熟,自然就会遇到!” “时机,这是不是太飘渺了些?” 柴无悔挑起半边眉毛,有些不悦地乜了路遗一眼,“你这是在质疑为师的能力?” 路遗微窘,心想我可没这样说,但面上还是毕恭毕敬辩道不敢。 佘初想起刚到费县城外时路遗提到的那个画中人,“师父,咱们要找的人,是甚么身份?可有画像?找到他又要做甚?” 听得一连串的问话,柴无悔的神情没由来变得凝重。 好一阵的沉默之后,他才扫一眼各有好奇的几名徒弟,抿抿嘴唇,犹疑着轻声又郑重地开始解释: “百数年前,灵帝薨逝不久,董卓废少帝刘辩改立陈留王刘协为帝。 汉献帝即位之后,董卓自封丞相,后又加封为太师,完全控制了朝政大权。 董卓的军队在洛阳劫掠财物,奸yin妇女,无恶不作。 初平元年,关东各地州郡牧守纷纷起兵讨董,以袁绍为盟主,袁术、孙坚、曹操等人为主要指挥官……” 佘初听得头大,拧着眉毛不解问:“师父,这和我们要寻的有缘人有何干系?” 车思病附和点头,路遗却不以为然。 当听到孙坚,路遗一瞬有些恍惚,若他没有记错,孙坚奉袁术的命令攻打荆州刘表之时,战死在荆州城外十里的岘山之中…… 对于两个徒弟显得有些痴傻的质疑,柴无悔没有半点不悦,反倒更多几分认真,目光定定落在路遗身上,“因为,孙坚之死,与为师要找的有缘人关系匪浅!” “可……那不是初平二年的事情?如今更朝换代,已逾百载,哪里还有活着的可能!您莫不是要找那人的尸体?” “尸体?!” 听到这两个字,佘初脱口惊呼,引来栈内稀散疑惑的几双目光。 掌柜的这时候从后院偏房里出来,看到他们几个着装以及相貌都十分怪异寒酸的外乡人,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跑堂的小二一脸苦相,生怕掌柜会拿他问话责罚,迎客入门也都战战兢兢。 柴无悔对于路遗的“尸体”一说,莞尔轻笑,未作否认,却也没有详细解释。 倒是路遗,因再次想起之前柴无悔对着那副烂碎的画像沉思,同时抚摸怀中某物的场景, 自己摇了摇头否决。 若说与孙坚之死有关的人,那便只可能是为祸人间三千载,却在百年之前遽然销匿了踪迹的北昊魔君——匡哗。 可惜路遗今岁方才及冠,对于百年甚至更久之前的事,都知之甚少,尤其,对于北昊魔君,数闻其人,却从未见其面,即便现在匡哗本人站到眼前,他也不定能认得出来。 “师父,孙将军死于初平二年,那个北昊魔君,也在同年消失,莫非,他二人之间存有甚么不为人知的亲密关系?或者说,他两个其实是同一人?” “你这劣徒,说的甚么胡话!为师让你读的那几多史书,可都读进了猪肚子里?!” 听得路遗张口乱猜,柴无悔气得脸色铁青。 他虽然只是个落魄“老”道,但他每日里想的,可不只有吃喝拉撒睡,教徒弟也不会敷衍地扔几张符纸,让人自行参悟。 至少,对路遗,这个大徒弟,他教得尤其细致耐心。 “念书不用功没有关系,但折辱先贤,将文台将军同那魔王之子猜做同一人,就该狠狠被打!” 眼见着柴无悔抄起玉箫就要劈在自己的头上,路遗哪里还有心情管甚么孙坚匡哗有缘人,逃也似的匆匆跑出了客栈。 正当此时,客栈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嘈杂,接着便有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路遗躬着身子,钻出一直半掩着的门帘,迎面看到几名各穿箭袍身披长绒斗篷的青壮男子有说有笑朝客栈走来。 这几人身型高大,步伐轻盈,走路带风,虽不见他们提刀负箭,路遗也能知道,他们都是习武之人,且都身手不凡。 当几人走过,路遗竟完全忘了先前被柴无悔追着要打的事情,跟着他们又退回到客栈里边。 门帘被一遍遍掀动,带进一股股强劲的凉寒之意。 侧对铺门而坐的佘初受冷风侵袭忍不住偏头来望,恰好看到路遗巴巴跟在后面的场景,像极了锁定了目标,即将动手扒窃人家财物的小偷。 佘初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师兄做那等偷鸡摸狗的事——至少,不能做得这般明目张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若被当场抓住,他们还怎么在这费县城里混? 于是小姑娘也不多想,看准了时机,便示意旋木梯口的车思病伸手,一把将即将跟着往楼上去的路遗抓了下来。 “车师弟!你做甚么!放开,放开我!五百两!我的五百两啊!” 0005 狩猎大会 “师兄!咱们穷归穷,但要穷得有骨气!你怎么能做小偷呢!还一偷就是五百两!” 车思病神情十分认真地劝诫路遗,佘初深有同感地点头,只有柴无悔没有任何表示,也不知他是在默许路遗的做法,还是被他先前的一番乱猜伤了心,生气不想多管。 路遗听到“小偷”二字,甚感无奈:“谁说我要偷人家银子?!” “那你说的五百两……” 路遗挣开车思病的束缚,挤开车思病在旋木梯口旁边坐下,一边仰视楼上的情况,一边同几人解释:“我是听到他们说,明日费县县城北郊的奇石城,会举办一场狩猎大赛,猎物最多者,可获赏银五百两,所以想跟上去问个详细!” 送菜过来的小二听到他的话,将托盘里的菜往桌上摆的同时主动接嘴道:“几位客官也想去参加明日午后的那场狩猎大会?” 路遗闻言翻过身,目光灼灼看着小二:“还能报名参赛?有甚要求?” “要求……倒是没有,只要愿意,便是手脚不便之人,亦可参加。 不过,小的建议您几位,还是莫去蹚那道浑水的好!” “这话怎么说?” 不止路遗,就连素来不喜欢打打杀杀——尤其看不得人猎杀动物——的佘初都生出几分好奇,眨巴着明亮的杏眼盯着小二。 为了让人把话说个明白,路遗冲车思病扬扬下巴,示意他腾了个地儿给小二哥坐。 “那狩猎会确实赏金颇丰,但若不是由五福钱庄的人举办,想来参赛的人会多出许多。” “五福钱庄?” “您几位进城的时候,不曾看见挂着五色彩旗的金漆铺面?” 小二坐在车思病身旁显得格外娇小,但他丝毫不觉胆怵,面对一无所知的外乡听众,他谈话的兴致总会格外高昂,至于会不会被掌柜数落责骂,讲完之前,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最主要,他们这蓬莱仙栈,来客其实不多,因为不论是酒水钱还是住店钱,都太不亲民,所以平日里除了城里那些富户豪商,会来光顾的就是看着店外店内的陈列摆设,觉得高档雅致的外乡人会好奇地走进来。 因为生意不好,所以不缺钱的东家更把要价拨高了几分,让荷包不鼓胆子不肥的人都望而却步。 路遗他们师徒,毫无疑问属于前者,可单凭他们敢迈步进来的这份胆量,小二也会耐着性子尽量伺候周到。 “彩旗倒是有看见……”路遗佘初纷纷点头,“不过没太注意是谁家开的何种铺子。” “那就是了,整个费县,会将铺门装点得那般浮华花哨的,只有冉氏一家。” “如此说来,冉氏应该是城内极有权势的大户人家。 既然有权有势,又富甲一方,那他们举办这狩猎大会,该有很多人参加才对,小二哥你怎么说几乎没人愿意报名?”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冉氏狩猎会,要猎杀的,可不是简单的动物!而是要猎人!换言之,参加那个大会,要么活到最后,得那五百两的赏银,要么就会成为别人的箭下亡魂!” 小二说着习惯性地瘪了瘪嘴,后扫视了一圈在坐的路遗几人,对于他们各自脸上的震惊之色,甚为满意。 唯独坐在他们对面的老道,反应过于平淡,似充耳未闻一般,不免让人觉得扫兴。 路遗震惊之余,声音中染上一层不解:“如此视人命如草芥的恶绅,官府不管?” “怎么管?且不说他们冉氏背后有大人物撑腰,无人敢管,单是说理,县令大人也拿他们没奈何啊!” “以猎人为乐,轻贱生命,竟还有理不成?!” 佘初听不下去,小巧白嫩的巴掌恨恨拍在桌上,震碎了柴无悔方才满上正要啜饮的白瓷酒杯,一双黑亮如星的杏眼泛着寒光,将说得起劲的小二吓得抖了个激灵。 小二不自觉往车思病身边靠了靠,声音有些发颤:“这事儿……说到底,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冉家老爷办这一场猎人大会让大家互相残杀确实不对,但他们也没有拿刀架到大家脖子上逼着人参赛,若不贪图那几百两赏金,自然性命无虞……” 在佘初越来越难抑制的怒火之下,小二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直至弱不可闻。 若非有车思病挡在身后,只怕他已经飞也似的逃开。 路遗默默听着小二后面更多的劝解说明,心中想的却是别的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方才上楼的那几名壮汉,嘴上虽然诸多嘲讽,似乎对几百两银子不屑一顾,但路遗直觉,他几个明日,都会出现在狩猎场上…… “小二哥,方才上楼的那几人,你可认得?” “您说那五位齐爷?” 路遗点头,“他们是兄弟?” “那倒不是,不过同姓罢了。 说来也怪,他们几个并非本城百姓,却经常来此活动,而且几乎每隔一月都会入城一趟,待满三日后又会离去。” “他们是这里的常客?来费县做甚?” 小二挠头想了想,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毕竟店里的跑堂不只他一人,总有看漏记错的时候。 路遗却不死心,“他们每次过来,会去哪些地方?今日又是第几日?” “客官,您这就难为小的了,那几位爷神秘得很,别看今儿个回来动静不小,但一出这客栈的门,便再难寻到……” 看小二确实不太清楚,路遗终于不再勉强,道两声谢就要送“客”。 小二本以为说了那么多,至少也能得些赏钱,结果半点好都没捞着,一张脸不由垮得更加厉害,越看路遗师徒越觉得不顺眼,咕咕囔囔抱怨着走开。 小二走后,师徒几人没再继续先前的话题,而是各有所思地吃起了饭。 栈内的食客不多,没了人说话,便只剩火星炸裂碗筷碰撞咀嚼不停的声音。 明明很嘈杂,却显得格外安静。 吃完饭,路遗破天荒地没多纠结银两的事,爽快地定下了三层楼道两旁相对的两间天子一号房。 他们三个男人共挤一室,佘初单独一间。 提上各自的行李回房后,草草洗漱一番,用滚开的水烫完脚,师徒三个便麻利地脱衣上床。 车思病睡在正中,又因体型彪悍皮糙肉厚耐寒扛冻,钻进被窝不一会就跟火炉一般暖和。 路遗柴无悔不约而同一人伸一只胳膊架一只脚将他缚紧,恣意地在他身上索取温暖。 然而即便有软塌香被还有“暖男”在怀,路遗睡意缱绻却久久难眠。 黑暗中,柴无悔和车思病的如雷鼾声此起彼伏。 路遗轻唤两声“师父师弟”,确认二人没有反应,才将手臂从柴无悔胳肢窝里缓缓抽出。 他小心翼翼坐起身,摸索着找到自己的衣物,提上鞋子,便赤脚悄悄出了门去…… 0006 师妹的道理 路遗哆哆嗦嗦抱着衣服提着鞋子光脚走出门才开始穿戴,彼时对面佘初的房里还亮着灯,屏息细听还能听到小姑娘哼曲戏水的声音。 不用猜就知道,佘初正在泡澡,路遗本想蹲在门角等她洗完,但天寒地冻,佘初又久久没有起身的意思,冷得实在受不住后,路遗只好拍门轻唤打断。 “师妹!是……是我,开门!” 因为木桶里的水温渐凉,直至几乎没有热度,终于不舍地准备穿衣的佘初,一只腿刚迈出桶,听到唤声,心头一惊,脚下一滑,险些磕到不该磕的部位。 好在她身手不错,顺势将另一条腿抬高,整个身子前倾,以手拄地翻了个跟斗,才免过一劫。 拍拍胸脯,稳定气息之后,她才应声回话。 “大师兄,这么晚了,有甚么事吗?” “自……自然有……事商量,你……先把门……打开!”路遗冷得勾肩缩背,牙齿都在发抖,应话的声音也有气无力。 佘初听出他应该已在门外等了许久,穿衣捋发的手一滞,想到自己先前的所有动静必定都被路遗听了去,不由觉得羞臊难当。 平复纠结好一阵后,她才将门打开。 一双黑亮如星的眼中满是不解与挣扎,对上路遗的视线,便以极快的速度垂了下去:“大师兄你甚么时候来的……” 小姑娘岁过碧玉,情窦已开,出落得也日益标致可人,但看在路遗眼中,却跟那个吃饭要人喂走路要人背睡觉要人哄的黄毛丫头没有两样。 冷不丁看到她如此娇羞的神色,路遗惊讶得险些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事。 关好门,跟着佘初进到房内,看着满地的水渍,路遗没有继续往前走,“师妹,我准备参加明日那场狩猎会,需要你帮忙!” 佘初这时正拿着布帕擦拭长发上不停滴落的水珠,听到前一句,她没有觉得意外,因为先前吃饭的时候,她就猜到,自己这大师兄一定会报名参赛,不说别的,单就那五百两的赏银,也够得上他冒险一试。 她不担心路遗会被猎杀,因为她知道,如今这城阳国,乃至整个晋朝天下,有资格同路遗,同他们师徒匹敌的,只有全真、正一以及鸣风,这寥寥可数的三派之人。 她曾听柴无悔提过,全真派和正一派,追本溯源,属于道教的两大分支,都来源于先古的巫术和秦汉时的神仙方术。 而鸣风派,虽是新兴教派,却因只为皇家办事而崭露头角,随着慕名而至的异士能人的日益增多,鸣风派的实力也愈加壮大。 成立至今,不过短短十余年光景,鸣风派已然成为庙堂乃至江湖中最富盛名的第一大派。 哪怕全真正一两派合力,也不定能在对战中取得上风。 世人对其门中弟子,无不敬畏。 但他们师徒几个却是例外。 因为他们的师父柴无悔,虽自称道人,却不属于三派之中的任何一派。 早年,柴无悔确曾拜于正一派第四代掌门清微道人的门下,但他自二十余年前,因故被逐出师门之后,便成了无门无派的游方之士…… 就柴无悔的话来说,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他们几个的确是没有任何背景的江湖散人,不论拳脚还是术法都不够精进,但即便是与鸣风派对战,他们也有以一敌十甚至上百的绝对信心…… 所以,对于路遗要求让她帮忙这事,佘初深感无法理解。 先不论实力如何,单就让她为了粪土俗物去残杀无辜之人这一点,她也不可能同意。 佘初放下手中的布帕,微偏着脑袋不解地看着路遗。 她的眼中除了疑惑,没有任何别的情绪,显得十分平静,与她姣好的年轻可爱面庞,显得极不相称。 沉默好一阵之后,佘初不再尝试猜测,直接开口问道:“大师兄,你究竟为何要参赛?” “当然是为了那五百两银子。” “我不信。” “你们几条大米虫,实在难养,五百两非常诱人!” “我不信。” “你不信……你不信也是事实!” “虽然你说的,可能真是事实,但我仍旧不信,至少不信你会只为了这点银子就去杀人!” 路遗最不怕的就是讲道理,但他最怕同佘初讲道理,因为这丫头讲的不是他的道理。 “我不会帮你。” 小姑娘不再看路遗,拾起帕子继续擦头发,擦到一半,半抬眼睛冷冷道:“我要睡了,你若没有别的事说,就快回去!” 路遗见她铁了心不帮忙,只好将自己心中挂忧但不太确定的猜想说了出来。 原来,他在客栈门口撞上那几名姓齐的壮汉之时,从他们口中听到的,远不只冉氏狩猎会这一件,还有“鸣风”二字。 “你是说,那几个是鸣风派人?” “不确定,所以我要去参加狩猎会,确认一番。” “确不确认,有甚么关系?” “你应该知道,二十几年前师父被逐出师门一事。” “听师父提过,那又如何?” “当时害他被逐之人,就是鸣风派的创始兼现任掌门,也即城阳国公赫连白怀……” 路遗是大师兄,从他记事,就一直跟在柴无悔身边,而且他相信,在那之前,也一直都是柴无悔在照顾拉扯自己。 所以对自己师父的了解程度远高于后来被收为徒的车思病和佘初。 他知道柴无悔虽然嘴上不说,但被逐出师门,永远是他无法磨灭的心头之痛。 所以他明明听到“鸣风”二字,却没有在柴无悔面前提起,现在更是趁中年道人熟睡之后,才来寻自己的师妹帮忙…… “如果他们不是鸣风派人,自然皆大欢喜,若真是师父仇人的弟子,岂能轻易放过?!” 佘初从未想过自家师父与鸣风派之间的关系,虽然听到这个答案总觉着有些恍然,但她还是没有要给路遗帮忙的意思。 “师父没有告诉二师兄和我他与鸣风派掌门之间的恩怨,说明他不想再提及此事,大师兄,你又何必拘泥,若被师父知道了,反而让他伤心! 而且,冤有头债有主,鸣风派弟子又不知情,更未参与当年的事,他们何错之有?我们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一遇见就对他们喊打喊杀!” “……” 听着佘初一套一套的大道理,路遗甚感语塞难言,就因为知道同这丫头讲不通,再多解释都是白费口舌,他才不想说出实情。 现在看来,他的预判果然绝对正确,不论对象是谁,都不会失手。 “师妹,打住!我甚么时候要你帮忙杀人了?” 佘初梳头发的手停住,“那你要我做甚?” “当然是,查一些事情……” 0007 半片魂识 同佘初交代完需要查探的事,做好一切需要做的准备,路遗才蹑手蹑脚退回自己的房间。 但摸索着躺回床上他才发现,师父柴无悔竟没了踪影。 正欲叫醒车思病询问,中年道人躬腰缩背开了门进来,嘴里咕咕囔囔,不知道在说些甚么。 路遗没有支声,装作一直熟睡的模样轻轻翻了个身,柴无悔走近床边静静站了好一会,复才脱衣上床。 听着一旁柴无悔的动静,路遗不知不觉便沉进梦乡。 …… …… 翌日清晨,当路遗揉着惺忪睡眼起身,车思病已经就着房内窗边熹微的天光研究了好一阵的符书,一边看,他一边在窗台上写写划划,粗壮的胳膊大开大合,或起或伏,画完便以掌风将看不出形状的符文推出窗外。 然后手搭凉棚巴巴地往外面又下过雪茫茫一片白色的屋脊大道望。 但十数息过后仍旧没有发生任何异象,他才不解地继续埋头研究符书上的图文走向,竟是没有一丝懊恼气馁。 “车师弟,你这一大早又在画甚么鬼符!师父呢?” 见惯了车思病的失败,路遗没有像往常一样不闻不问,穿好衣服走到窗边,探头看那符书上标注的东西。 “风符术?”只瞄一眼,路遗便明白过来车思病方才所画的符为何没有反应,“车师弟,你现在境界还太低,照着前人的符文走向临摹确实比较简单,但画符的人不同,心中所念总有差异,对这天地的元气操控能力也有强弱之分,你尚不能参透定式符术的奥妙,又如何能够妄想画好不定符?” 车思病研究符术已经七年有余,对于定式符术和不定符到底有些了解。 所谓定式符即既定符,需以笔墨出线落痕于纸,而不定符,则可免去那一环节,隔空画就。 车思病想着他们这些年,漂泊无定,不是在牛车上就是在破庙烂草堆里,笔墨纸砚倒是好买,却没有合适画符的环境机会,就连用来研究符书的时间都被压榨得少之又少,心中不免有些失落无奈。 但对符术的热爱,以及想要同师父柴无悔一样,画出可以呼风唤雨焚天毁地、设阵缚身杀人无形的神符的愿望,让他极尽可能地利用起了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不赶车的时候、天不亮大家都还睡着的时候,泡脚甚至上茅房的时候,他都会将自己的宝贝符书拿出来翻看。 然而那本半寸见厚巴掌大的小册子,都已经被他翻得发黄软烂,他仍旧没能成功画出一道符来。 此时听到路遗一针见血说明他的问题,车思病失落之余不免疑惑委屈: “可是大师兄,定式符有局限,比较繁琐,果若遇敌,再来研墨提笔描画,岂不坏事?” “所以你便想着一步登天?哪有那等好事!师父研习符道已经长达三十余年,你莫不是觉得能同他相提并论?而且,你虽不能画符,不是还有虎啸锤?怕甚么!” 路遗这番话说得很不留情面,车思病被训得哑口无言,但他没有羞恼,当然也因为他没有资格羞恼,只能埋着脑袋聆听教训。 路遗没有继续打压车思病的信心,语重心长劝道:“凡事皆有过程,你既是想学好,便踏踏实实从头开始,别看小师妹入门比你晚都学有所成便心浮气躁,她比你有天赋,这乃不争之实,但也正因为如此,你才不能投机取巧! 想画好风符,你看这符书里的图文线条,倒是简单,但你可明白,这些线条、它们的每个转折走向,究竟蕴含了甚么意义?换句话说,你可明白了风的本质?!” 看车思病果然一脸的茫然,路遗没有再说下去,有些东西,必须点到为止,他若不能自己参悟其中的道理,那即便按着他的脑袋抓着他的手,也不可能画出一道完整成功的符来。 “说了这么久,车师弟,你还没告诉我,师父哪里去了!” 收回神思之后,路遗想起来自己的问题还没得到解答,不由拍了拍车思病的后脑,彰显不满。 然而车思病却摇头说不知,而且他一大早起来便没见到柴无悔的身影,只当他是去了茅房,就没多在意。 “你个呆子!” 路遗想起昨夜柴无悔也“偷偷”出过房间,虽然当时他也以为中年道人不过起夜去撒了尿,但现在看来,或许他是知晓了那几名壮汉的身份,所以独自找他们“算账”去了? 想想不无可能,路遗没再同车思病废话,匆匆忙忙夺门而出。 车思病看他神色慌张,虽不明白个中因由,却也仔细收好符书,咚咚跟着跑下楼去。 跑到一半想起小师妹还没起,便又退回去拍门大喊。 没曾想佘初也不在房中,饶是车思病再不想事,也感到事非寻常,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下楼后,路遗径直找到小二,同他问是否见过柴无悔,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便改口又问那几名壮汉的去向。 当得知他们果然辰时不到就收拾行囊离开了蓬莱仙栈,路遗赶忙将才从楼上下来的车思病叫到一旁,也不待他开口,便顾自吩咐:“车师弟,你赶紧回房间收拾收拾,去找师父,找到他,不管你用甚么办法,将他带到县城北郊的奇石阵同我们汇合!” “师兄,你和师妹要参加那个猎人大会?!” 车思病不明白路遗为何如此慌张,更不理解为何让他单独去寻柴无悔,即便寻到,他又哪能奈何得了自己的师父,但他还是讷讷连应了几声好,旋即跃动着似要踩塌地板一般的巨大身形回去了三楼的房间。 路遗望望他的背影,走到客栈门边,隔着半掩的门帘眺望被白雪铺了薄薄一层的主街,沿街的铺面都还未开张,天地仍旧一片寂静,但他的心,却久久不能平复。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在知道柴无悔撇下他们消失不见后会这般慌乱,又为何要车思病必须将人找到,然后或绑或捆也要带去同他们汇合。 但他预感,如果不那样做,事情将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甚至直接导致无可挽回的局面! 他的预判,从来不会出错,这是他先天俱来的一种能力。 然而在佘初回来之前,他不能、也根本无法离开此地。 因为,现在他的这副看似健全的身体里,有且仅有半片魂识…… 0008 半魂五菱塔 为了能在猎人大会上赢过那几个鸣风派人,并且取得最终胜利,路遗将自己的魂识分离成了两半,一半注进五菱塔交由佘初带去查探主办狩猎会的冉府之人以及奇石阵内的相关情况,一半还留在原来的身体里。 五菱塔,因有五菱五用而得名,其塔身幽青透明,塔心镂空,高约六寸,雕青龙以饰。 被分离的半数魂识,经由五菱塔的作用,可使百步以内的活物被定身,可致昏迷使复醒,可看破幻境,可感知操控念力以及天地元气,明物辨音;还可指引方向,将持塔人引向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哪怕是从未到过的未知之地,也能无碍无阻准确无误地到达。 但使用半魂五菱塔,有四个很明显的弊端: 一来:因为要以塔身识别甚至调动周遭的天地元气,用以具化甚至改变一定范围内的人像物像,所以耗时相对长久; 二来:一旦魂身分离,他那只剩了一半魂识的身体,便没法再踏出分离点方圆百步的范围,否则,会被五菱塔判别为魂识散尽,然后自动将另一半魂识封存于塔中,永远无法复原。 即便再寻到肉身,也会因为丧失对另一半魂识的记忆无法相容…… 三来,半魂五菱塔,具有极端的斥己性,即是说,被留在体内的另外半片魂识,除了思想、记忆、六识,别样的任何技能术法都没法再施展,几与废人无异。 四则,它一次只认一主,除非与它缔结血契的人生命终结,那么旁人的魂识,便无法再被分离入塔…… 路遗心情复杂地望着客栈门前似乎延伸到天际、完全看不到尽头的茫茫白色,感受着凛冽的冬风一片又一片地在自己脸上刮拭,如刀尖刻进皮肉之中,刺进眼瞳,吹得他眼泪氤氲,让他忍不住以手遮面。 但他不敢闭眼,即便除了浑然的一片惨白,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尝试通过自己剩下的半片魂识探知佘初那边的详细景况,是否已经查到有关冉氏一家为何要举办猎人大会,以及猎场之上有何玄妙又能如何破解或者加以利用的相关信息。 起初他的目的非常简单,夺得狩猎优胜,赢取五百赏金,同时给那五名鸣风派门人来个切切实实的下马威,为自己的师父出口恶气。 然而现在,柴无悔亲自动手,只怕此事不能善了,杀几个鸣风派人并不困难,可若因此惊动那位城阳国公赫连白怀…… 路遗并不清楚柴无悔与赫连白怀之间具体有甚么深仇大恨,但他十分确定,即便没有那些陈年旧怨,赫连白怀以及他亲创的鸣风派,也是他们师徒乃至天下的敌人。 奈何他即便能感知到那边的情况,却无法将佘初和自己已经分离的魂魄召回,只能寸步不离地守在此处。 …… …… 城北主街临湖的一家朱门高墙院内,十余名身着棉袍头戴毡帽家丁模样的男人,在一个模样年轻略有几分猥琐的男子的指挥下,陆续不停地将一些几乎有半人高的大红木箱子往府门外抬去。 年轻男子服饰极为华丽,锦袍貂裘之下,还穿着一双金布靴子,手持一把金戒尺,趾高气扬地呼喝那些家丁麻利动作。 被抬出府门的大红木箱子,全都被绑上各由四匹马拉的货运马车,车辕两边,分别肃立着十余名各持刀枪的精壮护卫。 待所有的大箱子都被抬上马车,绑好检查不会松落之后,便有一个领头模样的男人挥动手臂,不声不响地领着护卫队往更北的郊外驶去。 高墙之外,一颗枝干粗壮枝桠茂盛,一半的躯干都斜刺进府院、俯临一片池塘的大榕树上,仍旧一身灰黑烂斗篷的佘初将半魂五菱塔收回斜挎在胸前的包袱里,终于准备起身顺着榕树干划出院墙。 她已经在这冉府的门外待了将近一个时辰,小脸和十指都被冻得通红麻木,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 根据五菱塔的指引,她先找到了冉府所在。 但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雪,因为不能被人循着脚印发现踪迹,她没能偷潜进府,所以只能托着五菱塔坐在冰凉湿冷的榕树上探寻内里的情况。 这玩意儿说方便也方便,用起来却有诸多讲究,比如必须要由内力和念力同时驱动,感知具化外物之时,还不能有一点晃动…… 好在半魂五菱塔里的路遗通过元气波动能看到听到的所有人像物像声音,她都能同时看到听到,就好像自己亲临其境亲眼所见一般。 不只冉家老爷卧房书房里的各样摆设、设置隐秘常人难以发现更不能随意进出的暗室,就连方才那些红木箱子里面一堆堆羽箭箭柄上刻的细弱蚊足的符字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只可惜,那些符文,她并不认识。 她在符术方面的天赋造诣确实远高于车思病,但也只是相对而言。 符文术法博大精深,就他们的师父柴无悔所说,这世间的万事万物,全都是符。 树叶的经脉是符,水流的走向是符,风过云涌的痕迹也是符。 要将这些自然之符画出,然后被用来使用,往往需要经过索痕、循迹、化形、赋意几个必不可少的过程,而因为画符的人不同,画出来代表某一种术法的线条形状走向也都不尽相同,换言之,即便是同样的三条竖线,看在不同的符师眼中,所蕴含的意义也可能不同。 佘初她不过通了一点皮毛,所以此刻虽然见符,却完全不能识符解符。 半魂五菱塔里的路遗或许认识,奈何他们眼下根本没办法交流,所以只能在查探完奇石阵那边的情况之后,回去同路遗或者他们的师父商量。 想到柴无悔,佘初渐渐显亮在熹微晨光之中的眼神不自觉暗淡了几分,她隐隐有些不安,甚至是担心,因为她到现在都看不明白自己的师父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八年前,自从父母双双惨被恶霸打死之后,无依无靠流落街头的她,因缘际会之下,便被柴无悔收做了徒弟。 那时她还不满十岁,所闻所见的人事物,皆只是他们原原本本表现出来被人或有意让人看到的一面,谈不上真实,她也辨不出好坏真假,云师父师兄之所云,做师父师兄之所做,仅此而已,简简单单。 然而年岁愈长下来,她渐渐有了自己的判断,有了自己心中坚信不疑的一些道理,所以她开始怀疑,怀疑排斥一切她所不能认可的事情, 这其中,原本不包括自己的师父和两位师兄。 一来她不愿,二来,她不能。 但昨夜又被路遗提起的有关柴无悔陈年旧怨的那些话,她嘴上劝说不用拘泥,内心却无可抑制地生出许多动摇。如果师父他是恶人,那他为何会与举国皆怵的大魔头赫连白怀交恶? 可如果他是好人,二十几年前,好端端地他又为何会被逐出师门? 0009 奇石大阵 对于自己师父的怀疑,佘初没有得出答案,对于先前冉府内的所闻所见,她没有分心在意,强行将自己的杂念压制下去后,便紧随押送符箭的护卫大队,到了县城北郊的奇石阵。 彼时天光早已大亮,冬末的暖阳慢慢悠悠挂上枝头,再以蜗速升入无云的白惨天空,将整个大地都照成一片金黄。 夜间下过的雪开始融化,晨风和着轻露渐趋柔和地扑打在佘初的脸上身上。 奇石阵外围着一圈稀疏的松林,有序地将石阵与外围的砾石场间隔开来。 砾石场四周没有树,更没有人家,除了被风雪掩盖的砂石尘土,便只有垒叠得差不多半人高的石堆。 护卫符箭的两队人马没有停留地沿着砾石场挖凿而成的路往石阵那边去,佘初没有继续跟进,就在砾石场内找了一处石堆盘腿坐下。 她没有刻意掩饰行踪,被护卫队发现也不慌张,这奇石阵到底不是私家宅院,无论什么人走过跟来,都不足为奇,何况再有两个时辰,狩猎会就要开始,有人提前过来场外候着,也很正常。 最主要,她穿着褴褛,个头又小,还是个姑娘,那些体型彪壮的男子,压根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佘初将脑袋从石堆后探出来往奇石阵那边望了望,又看了看来路,确定不会有人来打扰自己后,便将斜系在胸前的包袱取了下来,拿出半魂五菱塔,她没有立刻运功驱动,而是对着里面虽然能视物听音,却没有记忆,没有思想的半魂路遗发起了呆。 但她很快便从那抹惘然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后定定心神,将塔托在两手的掌心,紧靠腹腔,闭目运力发功,以天地元气为眼,窥视石阵内的情况。 松林之内的石阵口,耸立着一道高约三丈好似要刺进云霄的大门,门下横拦着两道化了雪露出大块大块锈斑的铁栅,铁栅侧旁,分别立有两块石碑。 一碑上独有奇石阵三字,另一碑上则镌刻着两行涂了金漆的小字——天陷地凹石为阵,水月镜花幻为真。 佘初的视线越过将大红木箱子抬下货运马车的护卫,直接飘进铁栅之内。 似应碑上之诗,一往里,佘初便见到了陷进地底十数丈仿佛还要继续下陷的圆形大阵,但即便她当下所在处于高势,却仍旧无法将那圆阵一眼望尽望穿,形状各异或高或矮,或粗或细的嶙峋怪石好似绵延到了千里之外。 阵内有路交错蜿蜒,横七竖八,仿佛在编织一张严密结实的地网,以让入阵之人难以破网而出。 另有许多石门石洞、石山石屏,将那一条条小路或堵或拦、或引或分,截成了更细更密纷乱复杂的无数段,晃眼而看,竟是完全寻不到出处找不到去向。 这般如鬼斧劈就的造物之力,让佘初好一番惊叹,正要顺阶而下,却听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喝令,紧接着便见护卫们纷纷沿着石坪边缘跑去,每隔一段距离站定一人,其余的人则继续往更远的前方奔跑,依次在不同的位点停下,然后不再移动分毫。 佘初看不出他们行事的目的,待要继续往下探查,眼前却忽然变得一片黑暗,更有阵阵晕眩恶心之感从胸腹传来,让她不得不睁开双眼,中断对五菱塔的使用。 她本以为方才的异样是自己无意间晃动了五菱塔所致,可之后,无论她再怎么尝试,都无法再靠近石阵半步。 “看来……这猎人大会……比想象中的还要不简单……” 明白自己留在砾石场也不会再有更多收获,佘初没有迟疑,直接收好五菱塔,便沿原路匆匆往蓬莱仙栈赶。 当她凭自己的双腿,或奔或行,飞檐走壁回到客栈,已经巳时近半。 彼时路遗独自靠在客栈门前的石狮旁等待,看到佘初,他眼睛不由一亮,松开抱在胸前的手就要去迎,但没走多远,他的脑中便开始嗡鸣作响,且越往前,响动越厉害,好似有甚么东西将在颅内崩裂,让他不得不停下并往后退回方才依靠的石狮子旁。 路遗无可奈何地轻抓了两下额前的碎发,不悦叹道:“要不是小爷我这条命留着还有大用,看你这百步之限能奈我何!” …… …… 通过符术将两片魂识合一之后,路遗没有多说甚么,直接拉上佘初便再次往奇石阵那边赶。 “来不及了!路上再解释!” …… …… 半魂五菱塔用起来虽有诸多不便,但有一点,旁的法器却无可比拟——即便路遗不亲自前往探查,他也能通过被注入塔身的半片魂识,了解到佘初此行的一切见闻。 所以无需任何说明,他便清楚了此次狩猎会可能面临的问题。 如果他没猜错,奇石阵内,已经被冉府的护卫们布下了能够干扰影响甚至改变天地元气的符阵,所以先前佘初都来不及探查明白,便被强行“赶”了出去。 “那些羽箭上的符纹,有点麻烦!” 听到这句话,佘初挣开路遗的手,停在街心漠然地将他望着。 她因为受了一晚上的冷,没命地奔波几个时辰却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就又被拉着开始赶路而烦燥,更因为不解路遗所想而不悦气恼。 “大师兄,既然那么麻烦,可能还有生命危险,你又为何非去不可?找到师父才最重要不是吗?你的行为很让人费解,我看不明白!” 一路上,路遗已经将柴无悔消失的事同佘初做了说明。 “为甚看不明白?” “因为我觉得,不论做任何事情,都必须要有一个合理的理由,才可以着手去做!” “何谓合理?” 佘初没有立即回答,默默思考了好一阵之后,才继续开口:“合乎必要,方能合乎情理!好比粮尽力会衰,水竭心会枯,气绝人不复一般……” 路遗闻言,轻轻笑了起来:“先不论你说得对不对,就你自己这说法,我参加狩猎会,不就很有必要?没有银子,拿甚么养活你们?” “可是……”吃人嘴短,每每提到银子,自从被柴无悔收做徒弟,便没再为赚钱操过心的佘初,底气都会有所减少,但她到底不肯因此妥协…… “可是,你觉得,五百两也好,鸣风派也罢,都不构成我冒险前去的理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更何况人命大于天,所以不论最后谁为了那几百两银子丧命,你都会觉得不值? 佘初听他道明自己心中所想,脸色终于有所缓和,点点头,“大师兄,其实我最怕的,是看到你手上沾满别人的鲜血,你若背上人命……会让我感觉……” “感觉我是个坏人?” 佘初默然颔首,路遗没有再笑,很郑重地反问:“世出大恶者,人恒恶而必杀之;然弑恶者,焉能谓之必善?隐而不发者,又何以无为论忠奸?” 0010 冥冥自定 佘初被路遗先前那番话问得一头雾水,一双杏眼因为不解而瞠大,又因懵懂未知而黯然。 路遗没有等她回答,继续说:“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也从来都不是非善即恶! 有深处炼狱与恶灵为伍,却仍旧向往光明存善于心者;亦有表里不一,扮猪吃虎的衣冠禽兽。 人性最是复杂,单以好坏而论,岂不肤浅?” “……” 佘初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见这种歪谈乱道,路遗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能懂,但合在一起,却好似叽喳雀语,让她震惊又费解,一张小脸上满是挣扎之色,竟不敢再看自认为即便杀人也算不得甚么大事的路遗。 但沉默许久之后,她仍旧没有开口反驳,墨色的杏眼微微垂下,似惘然又似接受路遗所说一般,默默地沿着雪痕斑驳,依稀只剩一点白的主道往奇石阵去。 路遗原本就没有将自己的思想强加在佘初身上的意思,所以即便知道小姑娘心中有所动摇,他也没有趁热打铁,强行让人与自己对俗世的看法保持一致。 但他不愿让佘初为自己是否会杀人成魔这事挂怀操心,所以即便佘初没有再打破沙锅问到底,他也小跑着追上去极为认真严肃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小师妹你放心,我虽不是甚么慈悲为怀以救苦救难为己任的渡世活佛,但也绝不是更不会成为以鱼肉百姓为乐的恶鬼凶神! 之所以插手狩猎会……” 路遗说及此处,停顿了几息,若有所思地望了望茫茫天穹,后似询问佘初又似自语地轻声说道:“我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师父带我们来费县,说是要寻那个有缘人,然而有缘人没寻到,师父却不见了踪影! 他此举竟是为了不让我们参与其中的刻意而为,还是不能,或者说根本无法提前知会? 比如,被人偷袭掳劫行动受限故而来不及说明,又或者,他根本已经……不在人世?!” 按常理来推,路遗能想到的,无外乎就这两种可能。 若为前者,那柴无悔又何必让他们跟着一道前来费县,还将寻找“有缘人”的目的相告,如果事非寻常不想让他们参与其中,大可一字不提,毕竟讲一半留一半,才最容易坏事。 可若是后者,则会更加匪夷。 以柴无悔的本事,哪怕现任全真正一鸣风三派的长老甚至掌门,都不定能伤得了他一根毫毛,何况不会任何术法的普通百姓? 最主要,他们有甚理由对柴无悔出手?早在二十余年前就脱离门派的游方道士,对那些名门大派有何威胁可言? 唯一可能对柴无悔出手甚至痛下杀心的,只有与其存有旧怨的赫连白怀。 但本该在国都城内的城阳国公,好端端地又怎会突然出现在这偏远的费县城里,还恰好被他们遇到? 路遗向来不太相信因缘际会这种说法,在他的认知里,一切巧合皆属必然。 所以,或许是因为赫连白怀一直防备柴无悔或者别的甚么对头会去找他寻仇,所以未雨绸缪,将眼线洒满了天地各处,好时刻留意“可疑”之人的动向? 而昨夜偶然遇见的那几名鸣风派人,便有可能是在执行任务的途中? 这一猜想,正好可以用来解释为何他们几人每隔一月都会来城中逗留几日…… 然而猜想毕竟是猜想,路遗并不敢凿凿而言。 他确可预判一些事,且从无失手错判的情况发生,但所谓绝对的预判能力,说到底不过天生而来的一种敏锐的感预之能,往往只对不好的事态发展有效,且没有任何依据,与猜测推想之间具有本质上的差别。 不过有时候,对一些通过推想而得出的结论,路遗也会习惯性地归功于自己的预判力。 可惜今日这一变故,他即便绞尽脑汁,也无法给出一个合理又无限贴合实际的精准解释,只有心底那一抹深深的不安,在不断地指引他往奇石阵去。 也因为昨日他原本就决定要去参加狩猎大会,他才更加觉得事非巧合,仿佛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明悟了其中的某些道理,路遗没有再多耽搁,也不管佘初是不是还在纠结,便拉着她的胳膊朝奇石阵飞奔。 …… …… 时过午时三刻,冬阳升至穹顶,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的光辉洒照大地,钻进砾石场三三两两被堆高的石层缝隙,也钻进虽然不想拿自己的性命玩笑,却不介意凑过来瞧个热闹的绝大部费县百姓们的心中。 狩猎大会还未开始,所有参赛或观赛的人都汇集在稀疏松林之外的砾石场内,或三五成群围在一起,或十个一簇拢在一堆冲一些零星孤影指指点点。 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各不相同,有人视死如归,有人心怀忧惧,有人跃跃欲试,也有人淡然若素…… 路遗和佘初没有不要命地往人群里挤,而是直接爬上凸起在道路两边的砾石堆,手搭凉棚,顺着温柔和煦的光线往松林入口那处遥望。 所见除了一片攒动的人头,还有路遗通过半魂五菱塔所看到的自冉府而来的那几队护卫,人数明显地比晨时多了数倍,有序严密地守在奇石阵外已经拉上写有“冉氏狩猎会”几个金色大字的横幅两旁。 横幅往里,靠近石门的地方,搭了个一丈见方高约一尺的实木方台。 台上铺挂着红绸毡毯,错落有致地摆着四张结实厚重的金丝檀木椅,台前设有两张相对简易但仍旧漆金的方形木桌,桌上笔墨纸砚齐全。 三个体型不一但都衣着华贵的男子相继上台,在错后一排的椅上入座。 旋即便有数名衣着鲜亮的丫鬟端着茶水上前伺候。 坐着的几个,从头到脚,无一不在阳光之下泛着金光。 但因为距离相对遥远,路遗佘初都看不清他们作何样貌,只认出了其中一名高翘着二郎腿不停晃动、手执一把金戒尺、断续在另一只掌心里拍打的人。 此前佘初借助路遗的半魂五菱塔在冉府院外的大榕树上细细探查了一个时辰,因为没有具体的目的方向,除了穿墙过壁查找有无可疑之处外,更多则是将时间花在了了解冉府内一应主仆以及各自之间都存在甚么关系上面。 那手执金戒尺之人,乃冉氏二老爷冉志龙的嫡长子,也即五福钱庄的三东家冉尚一。 冉志龙,便是今次这场狩猎大会的主办人——五福钱庄的大东家…… 0011 胜者只取一人 虽然看不清台上之人的样貌,但佘初回想起先前在冉府所见冉尚一那一脸的猥琐之态,不由轻轻打了一个寒战,后攥紧肩上斜挎的包袱,抿着小巧粉嫩如樱的嘴唇别开脸去。 先前冉府之外,她的确只是远远望了几眼,冉尚一也只忙着指挥家丁仆人们将装满了符箭的箱子抬出府外,并未有过任何出格下流的举动,但她嫉恶如仇的本能告诉她,冉尚一,虽然穿得人模人样,看来金贵华丽,却与将她父母生生打死的那些个地痞流氓恶霸没有差别。 当她神思飘渺,不由自主忆起可悲可叹让人痛心疾首的旧时光景,路遗忽然用手肘撞了撞她的肩膀提醒:“冉志龙来了!” 路遗的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声要求拥堵在路上的百姓们让路的喝令由远及近传来。 人群应声退散至道路两边,以供开路的卫队之后、乘坐在紫貂肩舆之上的冉志龙通行。 冉志龙体型肥胖,单他一人,便要十二个人合抬,另有一彪壮男子手撑一柄可将他们全部遮盖在风雪之下的硕大黑伞。 一路走来,黑伞没有丝毫晃动,撑在彪壮男子手里恍若静态。 伞前伞后都有卫队相护,晃眼而看,竟似排成了一条长龙。 一五短身材头戴黑色貂帽的短须老者寸步不离地跟在冉志龙肩舆一旁。 随着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近,伞下冉志龙白里透红竟无一点岁过半百苍老模样的一张脸也越来越清晰地印入在场所有人的眼帘。 但没有人敢直勾勾明目张胆地盯着他瞧,当他们走近,所有人都埋了头不再东张西望探看,闭了嘴不再交头接耳议论,默默地等待他们走过。 路遗佘初没有垂首迎送,浑不在意地将冉志龙从头到脚好一番打量,虽然他不像冉尚一那般通体金亮随时随地彰显自己的富贵之气,只穿一身紫黑裘衣,戴一顶同色边底明黄的帽子,看来略有几分朴素温润,但到底是个讲求排场狂傲自大的豪横恶绅,他越是摆出一副亲民和善的神态,便越让人觉得表里不一,虚伪可憎。 不只路遗佘初,在场的所有费县百姓,都如此觉得,私下里确会议论,但明面上到底没有人敢表露半分不敬。 冉志龙的肩舆长队缓缓走过,停到奇石阵前,坐在石门方台上的几名华服华冠的男子早早就起了身站在阵外相迎。 人群随冉志龙一行之后涌向奇石阵。 路遗牵着佘初也跟了过去,停在人群后方。 “爹!” 最前方的冉尚一将金戒尺抱在手中同冉志龙拱行一礼,便同其后将冉志龙唤做“叔叔”的二人将冉志龙请下肩舆,扶搀到了方台正中的主位落座。 随着几人重新坐好,同冉志龙一道出现、正立身台前简易方桌后的黑貂帽老者便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 繁复介绍了一遍台上几人的身份,又简单说了下二东家冉志昆为何没有到场之后,老者才开始介绍狩猎大会的比赛规则。 “规则很简单,入阵以箭猎物即可!”老者说话的同时,一个大型的漏壶被抬到了场前,他伸手指了指最下一只铜壶里竖放着的刻度一百又二十、即将浮至七十八刻的箭形浮标道:“赛时共两个时辰,也即二十刻,在浮标上的刻度显示为一百之前,猎‘物’最多者,便可获取五百两……” “老何!” 老者话音未落,自入座之后便一直没再开口的冉志龙将他唤住,让他靠近自己附耳说了几句话后,被唤老何的老者便蹬蹬小跑退回台前,一双黄浊老眼满是激动地重新大声宣布道: “我们老爷说了,猎物最多者,将获赏银千两!外加一弯由纯金打造的弓箭,另——绸缎二十匹!” 随着老者自己都掩不住兴奋而出口的远胜先前的丰厚奖赏,奇石阵外毫无意外地掀起一片久久难平的议论嘈杂。 让原本就跃跃欲试的人们眼中瞬间绽出一抹抹名为惊喜的光彩,也让想要一博却一直犹豫不决的人们更多几分勇气,纷纷往前涌进,高举双手嚷着叫着都要报名参赛。 听着看着蠢蠢骚动的人群,路遗心中闪过一抹异样,眉头不由紧紧蹙起。 “大师兄,他们莫不是疯了?!” 佘初内心的惊异更在路遗之上,她本就不能理解这些打算参赛之人的心中所想,现在听冉志龙再以厚利相诱,而这些百姓果然为利所趋,陷入癫狂,便觉得怒火中烧,恨不能直接一针将那方台之上的胖子射杀。 “用自己的生命豪赌,赢了自然皆大欢喜,可若输了……” 佘初气得唇齿发抖,脸色涨红,攥着包袱的手指被握紧发白。 路遗感受着手心传来的强狠力度,垂下眼睛望了望不及自己肩高的小姑娘,心有动容,却没能做出回答。 他能理解佘初的愤怒,也能理解众人的欣喜沸腾,但他无话可说,因为他也将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台前老者没有放任场面继续失控,抬手示意众人安静过后,用铿锵有力的声音继续补充: “诸位,诸位!稍安勿躁! 我们老爷说了,这场狩猎会,不限参赛人数,更不限男女,未时开场之前,均可报名! 但有几点说明,望诸位留心细听,若然坏了比赛的规矩,只怕尔等,再要反悔,可就来不及了! 首先,凡自愿参赛者,入奇石阵前,都将被搜身检查,除由我们亲自发放的弓箭之外,不得挟藏带入任何兵器。 其次,比赛开始之后,将无法要求中止比赛或退出赛阵。 再次,此次大赛,共有七个入口,大家可自行选择。 然后,下场入阵到比赛正式开始,会敲钟两次,其间有一炷香的功夫,可供诸位事先觅地藏身。 不过需要各位注意的是,根据所选路线的不同,所遇所见也会有所不同。 最后,此次狩猎,优胜者只取一人! 望诸君……莫遗余力!” 老者说完再没有更多的说明寒暄,便让已经报名以及有意愿入场比试者,分别排队录册搜身领取弓箭入场。 登记参赛者名姓之时,都被告知需在一面刺有“已知赛事详情,一切后果自行负责”的白色长布上按押手印,不肯留印者,皆不得入内半步。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原本将砾石场、奇石阵外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便因陆续入场而急剧稀散 ,被人潮挡在最外延的路遗佘初也才终于得以靠近方台。 彼时,戴黑貂帽的老者以及他身旁身后的几人都以为不会再有人报名,已经开始收拾场地。 按压手印的印布已经完全裹上,从各参赛者那处收来的刻刀匕首剑戟长矛之类的兵器也都锁进了装过符箭、现已被腾空的大红木箱子里。 老者捧着花名册,毕恭毕敬地走到冉志龙身前:“老爷,今次报名参赛者,共计三百零六人……” 冉志龙一边揪自己左颊上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肉痣上的长毛,一边伸手去接管家何田递过来的蓝皮小册,目光却落在想要越过护卫上台、直接要求他再加一人的年轻男女身上…… 0012 把命留下 冉志龙刚接过管家何田递过来写有今日参加狩猎大会各人名姓的蓝皮小册,还没来得及翻看,视线便被想要越过护卫仆丁径直朝自己走来的一男一女吸引了过去。 男子看来年纪不大。 被牵着的姑娘,个头很小,且几乎整张脸都被大而破烂的灰黑斗篷盖着,但他只瞥一眼她暴露在冷空中微微发青却小巧如樱桃的嘴唇,便知其必然是个美人胚子。 不过冉志龙到底已经年过半百,对于女人,他早已没了当年那般旺盛的兴致,尤其他身上的肉几要堆成一座山,行动着实不便,否则也不会随时随地出门都要十二个民夫合抬。 别人怎么想他不清楚,但他自己知道,行房那等需要耗费大量体力的事情,换做十余年前,倒也生猛,小妾曹氏所生那一双儿女,便是如此来的,可惜现在,垂垂将老,心力皆不足矣。 所以即便知道那破烂斗篷之下是一张不凡甚至极品的面相,他也生不出甚么庞杂的想法,于是几乎没有停留便将目光落向了那个穿着同样寒酸破烂却五官分明,一双墨绿色眼瞳里泛着光,看来比较干净的男子。 被护卫们拦在台下,男子没有硬闯,而是冲他直接喊话。 见他许久没有反应,还毫无怵意地指着台前同方才几乎没有变动的漏壶,微有不满地继续说道:“既然未及未时,为何不能再报名?” 管家何田见路遗对自家老爷丝毫没有尊敬,惶恐之余神色变得肃然冷漠,尤其当他看到他二人的衣着,更觉冉府上下的尊严都受到冒犯,正巧这时,通知参赛者入阵的第一道钟响从高大石门后的石阶下方传来,遂隐下不悦温和提醒:“时限既过,自然不能再报!二位,请回罢!” 何田说完便同护卫们示意,让将路遗佘初“请”出奇石阵,要看热闹可以,可若想捣乱,那得问他们的拳头答应不答应。 “老头儿,你不要这么迂腐!我们说要报名的时候,那钟并未敲响,是你们拖延,才过了时限,岂能算在我们头上?!而且,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钟响不响,有甚关系,放不放我入场,不是那胖子一句话的问题?!” 胖子? 听他这一番话出口,尤其是“胖子”二字,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佘初,都不由惊愣地好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数息之后回神,冉尚一直接从椅子上跳起,举着金戒尺就往路遗面前冲,敢骂他老爹是胖子的人,都该被打死! 管家何田的脸色惨白如纸,他没敢去看冉志龙的脸色,直接冲路遗怒喝道:“大胆狂徒!你可知道自己在同谁说话!来呀,将他那张臭嘴撕烂!” 话毕,台前的几名护卫果然就要动手,五人围成一圈将师兄妹两个围在中央。 路遗处在人家的地盘还敢那样挑衅,自然不会没有准备,被五名护卫围着,他都不用松开佘初的手,一提膝一抬脚,便将自己正前的那人踢飞,后腿部在空中一旋,便将另一人侧踢在地。 阵型被打乱,另外三人却没有慌张,互相使个眼色,便先后对准路遗的脑袋挥出拳头,左右齐攻,都落空后,便又以另一只手出拳进攻路遗的腹部。 路遗牵着佘初,动作依然灵便,对于几人蓄力展开的迅猛攻势,他不过微微闪身便轻松躲过,再又提膝之间,便见又两名护卫应声倒地。 以一敌五,转眼间便被解决了四人,举着戒尺冲过来想痛扁路遗一顿的冉尚一跑到一半,便停了下来,高举过头顶的手,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放下,脸上那又气又怕的神情,不论是谁看了都会觉得分外好笑。 但何田没有笑,被路遗三两下打趴的护卫更没有笑。 “你们都愣着做甚!一起上啊!” 何田气得吹胡子瞪眼,也顾不得维护自己素来温和平易的形象,冲还跟木头桩子一般杵在阵内阵外的两排护卫大吼。 众卫应声而动,纷纷拔出腰间别着的弯刀,霎那之间,百余名冉府的特训护卫便如潮水一般向路遗佘初涌近。 刀光阴寒,吼声如雷,吓得不敢参赛只想好好看一场热闹的老少男女纷纷一抖,后从石阶旁的围栏处回头来望。 但他们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群护卫或举或提着佩刀往方台那处一层又一层地围拢,都来不及猜测发生了何事,便见最里层,陆续有黑影飞出升空然后落下,将后面连成一片的黑色浪潮击散,同涟漪一般荡开一段距离后又迅速围拢。 与之相应,还有兵刃相击的当啷之声以及由拳脚入肉引发的闷哼惨叫不绝于耳地响起。 冉府的护卫们人数众多,占有在数量上压倒路遗的优势,但也因为如此,左右前后都是自己人的他们根本施展不开,使得他们所有人的攻击都显得缓慢又笨拙。 路遗同他们对阵,越打越来劲,仿佛在踢打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甚至连动弹都不会的榆木疙瘩。 对于这样的对手,他都无需动用符术,只使出三层的功力,便可尽数解决。 不过路遗的目的不是打倒他们所有人,而是要让冉志龙看出他的战斗实力,让他知道,只要让自己参赛,就一定能够为这场狩猎会更添几分精彩。 他举办狩猎会,目的不就是如此?为了看大家逐利相争,拼个你死我活,好从中获取病态的心理满足? 不过麻烦的是,若他将自己的实力完全展现,使得局势呈压倒性胜利,又会使整场比赛变得毫无看头,所以路遗没有动用符术,最后甚至表现出了因寡不敌众而筋疲力竭,差点被人一刀砍去耳朵甚至被拦腰切开腹部的劣势…… 可即便他表现得如此逼真卖力,冉志龙却从头到尾没有给出一点反应。 震惊倒是震惊,却不是因为看到了路遗非凡的实力,更不是因为有人竟敢对他这费县城中的第一大户不敬,相反,惯常讨厌被人说胖的他,今日被路遗当面唤做胖子,他竟是一点愤怒都没有,维持着接过蓝皮小册准备翻看后忽然抬头的姿势,若有所思地将台前不断涌近又散开复又聚拢的护卫们望着。 终于,当路遗实在打得没劲,算时间,马上就会敲第二道钟,再拖下去就真的参不了赛而想一招定胜负的时候,冉志龙将蓝皮小册随手扔在侧手边的几台上,站了起来。 何田见自家老爷有话要说,立马示意所有人停止动作,不准再发出丁点声音。 彼时路遗刚刚松开佘初的手,准备掏出五菱塔,将怎么都打不完的所有护卫定住,结果东西还没拿出来,他们就完全没了动作,路遗不禁纳闷,正想着是不是几日不练,自己的术法又有所精进的时候,冉志龙前走几步,后缓慢而平静地说道:“想入阵参赛?当然可以! 不过,冉某人有个条件! 你若取得优胜,该有的奖赏自然不会少了你的,但那之前,你得为我做件事……”“若不能又如何?” “那便,把命留下!” 0013 隐性规则 听得冉志龙说如果不能取得优胜,就让把命留下,路遗骚着头发哈哈一笑,“冉老爷,晚辈年纪虽轻,却也不傻,先不论报名不及时该算谁的责任,单说比赛,赢者获得赏赐本就理所应当,我若胜出,却还要帮你做事,这是哪门子王八道理? 再者,即便晚辈当真能力不济,拿不到第一,躲得隐蔽些,也不一定会在狩猎场中被人射死, 不参加这比赛,更能好好活着! 我一没病二没疯三没活腻,凭甚么要答应你这没有道理可言的狗屁条件?!” 路遗一番话说得极为无礼粗俗,一点没顾着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把冉尚一同管家何田他们听得目瞪口呆,脸色煞白。 何田最是护主,出身不好半生潦倒的他被冉志龙聘为管家之后,便没再受过一丁点苦累,看过任何人丁点脸色,连冉志龙本人也对他照顾有加,从未有过喝骂责罚,今日这穷酸小子,居然敢…… 看着复又牵起手像要依偎在一起的男女,何田的眉毛拧成了一条线,一双眼中似烧有熊熊烈火,要把路遗他们灼成灰烬,然而自家老爷都没发话,他自然不好多说,只能恨恨将人看着。 冉尚一却不打算轻易放过路遗,明着打不过,他有的是折磨人的狠辣招数,而且屡试不爽。 打狗尚要看主人,敢骂我爹,不死也要让你脱层皮! 就在冉尚一琢磨着怎么对付路遗之时,背着手一番考虑后,冉志龙重新揪上了自己颊边的痣毛,不仅不生气,反倒弯起眉眼一脸笑意地试探道: “那你想如何?不然再加五百两赏金?” 闻言,路遗毫不含糊答应:“成交!” “……” 听路遗应得如此干脆,连要他做什么都不过问,冉志龙不禁有些错愕,后摇摇脑袋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还以为有多大骨气,为了区区五百两就肯折腰舍命,哼,你也不过如此嘛!” 说完便不再多看路遗一眼,同何田挥挥手就又退坐回了自己的金丝檀木椅里。 何田领命即动,虽然不满,但还是按照规程为路遗录了名姓,按了手印。 “叫什么名字?” 路遗被要求取下自同佘初汇合便背到了自己身上的包袱搜身检查之时,何田握着笔半弯着身子又问了一遍。 “不是说了叫路遗?!”何田没有搭理他,视线落在头脸微露的佘初身上。 “她不参赛,你管好我就行!……哎!你们做甚么翻我包袱!” 搜身的两名侍卫动作十分麻利,一转眼便将半魂五菱塔翻了出来,看着刻有龙纹的幽青塔身,触摸到透明镂空凉寒如冰似要将他们身上所有的热都吸走的诡异塔壁,二人脸上微有异样,凝重问道:“这是何物?” 路遗面不改色随口胡诌:“不过一玩物尔!” 两名护卫互望了一眼,将信将疑地把塔放到一边继续翻查,随后被翻出来的,是三支不知由何种材质制成、无锋无棱的浑圆白色短箭,“这也是玩物?” 路遗点头,二人极为不耐地一同提醒道:“不管是什么,先前管家已经说过,除了我们亲发的弓箭,不允许带入任何别的兵器!” 一边说,他们还一边继续找,可即便将路遗那破包袱和周身都搜翻了个遍,他们也没找到应该被找到的东西。 “别白费力气了,这箭根本没有弓,也伤不了人!” 但二人不信,非要路遗将弓交出,否则不会放他入场。 路遗看解释了没用,便懒得多说,直接将塔箭包袱都收了回来:“说没有便是没有,你们不信那是你们的事! 还有,那老头儿先前只说不能带兵器,却没说不能带玩物,所以这两样东西,你们没有理由收走!” 话音未落,路遗已经重新将五菱塔和圆头短箭装进包袱背好,乜一眼听见动静握着笔就朝自己这边过来的何田,冷声问:“箭呢?” 何田提握着毛笔,偏头看了看路遗肘下微微隆起的包袱,却没让交出来,只吩咐护卫道:“给他罢!” 众卫应声而动,将刻着符文的箭支长弓和同样刻了符文还贴上了路遗名姓的箭筒递上。 “怎么只有一支?参赛的人何其多,不够!” “大家都是如此,你自然也不能例外!”何田眉毛微挑,轻轻捋着胡须走开,没有要再给箭的意思。 路遗看他神色异样,虽然暂时不能明白这些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他隐约猜到与那些符文有关。 当他打算细看研究一番之时,预示比赛正式开始的第二道钟声咚隆响起。 知道不能再耽搁,叮嘱佘初好好在这处等着,即便车思病没有寻到柴无悔过来汇合也不要随意乱跑之后,路遗便收好兵器,在四名冉府护卫的陪同下飞也似的入石门下石阶进了石阵。 当他们入阵,高耸石门之下的铁栅迅速被撤开到更远的空地,围在四周的石坪看热闹的费县百姓无一不跟随连敲数下,几乎响彻云霄的钟声提吊起散漫好奇的心胆。 佘初没有多余的情绪,她甚至没有往石门里去,将兜帽更往下拉几分,便走到奇石阵外围,找了个比较显眼的地儿盘腿坐下。 钟声散尽,何田在冉志龙的点头示意下,命人将另外两道如对联一般大小的符纸拿出,贴在了门柱两边,其上所写,同石门侧旁碑上的诗文内容一样,但不同的是,当符纸上柱,门洞内的情况便开始诡异起来,原本稀薄透明的空气逐渐显现变白,随后便开始改变流向,围绕着门洞中央某个肉眼不可见的点缓慢旋转移动,如有云腾,恰似雾飞,再经冬阳温和的光线染晕,最后竟变成了一道金色的幻屏。 此屏便是他们用来确认场中实况的一道映门,可通过弓、箭、筒三者之间的符文触发,将场内持箭最多那人的名姓显示在幻屏之上。 之所以每人只发一弯弓一支箭,单独配一个大箭筒还不让带别的兵器,原因就在于此——猎人夺箭,方便计数。 但能不能明白这条隐形规则,却要参赛者自己体悟,若连这点小事都看不破,便有再高超的箭术再强劲的功夫,也是一块榆木疙瘩,不配被雕琢。 冉志龙微微侧过身子,抬头往幻屏望去,满意地捻着痣毛笑了笑:“要我说,如今这正一派的道士,都该向果道人学习,谁说符术只能用来降妖除魔的?你们看看,这样子一弄,多简单,都不用起身,就能知道阵内的情况!”冉尚一和他的两个堂兄喊着爹爹叔叔连连附和,冉志龙想到那些自认神通广大正义凛然、没少给自己脸色的老道们全已死绝,不由自主叹笑出声,心情一瞬变得愉悦非常。 然而他脸上的笑容,却在想起路遗、尤其是他那一双墨绿色的眼瞳之后,须臾又阴沉下去,漠然地望着幻屏,冷声道:“小子,你可别让冉某失望啊……” 0014 松风月柳 在四名冉府护卫的陪同下,路遗下石阶到得石阵入口处一张竖立的木牌之前,牌上指引着管家何田所说七个入口的前进方向。 “狮、犬、猿、牛、狐、虎、蝎?这是什么意思?所选即所见?” 路遗将木牌上的字来回看了几遍,没看明白便问身旁的护卫,他们却像完全没有听见一般,只管不停催促路遗选择。 “若所选即所见,那……” 已经比其他人晚了一炷香入阵的路遗,没有把时间再浪费在选择之上,随手指了一道门后,就在护卫们的引领下,沿着石阵外围的一条小路旋进一方刻有石狮在门眉正中的奇形石门洞里。 当到得洞口,冉府的护卫们就止步不再前进,提醒“往里走,不能回头”之后,便一把将路遗推了进去。 路遗很不喜欢被人那般粗鲁地对待,但入洞即见的幽暗狭长,以及扑面而来的阴冷之气,让他没有腾出心思来跟他们计较。 洞内没有燃灯,只较远的前处有一扇笼在微光之下的小口指引着他前进的方向。 走出狭长的小洞,眼前重新变得明亮,路遗有些不适应地抬手挡了挡,可当他放下手臂,所见却完全不是先前通过五菱塔探看到的那副样子,本应该清晰无比除了嶙峋怪石再无别物的石阵,在午后冬阳高照之际,居然被一片浓浓白雾笼罩,四围也奇静非常,似乎整个天地间,此刻只剩了他一个活物。 路遗挥手拨了拨诡异微寒的白雾,没有任何想法,他早该猜到会是如此,那些干扰天地元气将路遗的半片魂识逼回五菱塔的符阵,绝不仅仅只有限制使用术法这一点作用,还能造出幻境,让身处石阵内部的人,真假难分。 “怪不得先前不让收走五菱塔和圆头短箭的时候,那姓何的老头儿只把我望几眼,没有强求,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路遗摇摇头,苦笑一声,继续往浓雾里走。 白雾浓厚,所见唯有身周五步之内的景象,几乎难以辨物更难辨别方位,路遗尚好的一双眼睛,在此刻近乎毫无用处。 五菱塔又不能用,即便能用,除非想办法破开幻境,不然在这样一片白障之下也看不出甚么名堂。 摸索着,路遗上了一座石桥。 桥下是一条小河,河水极浅,明净清澈,底部沉积着不少大小不一的鹅卵石,有不少甚至突出水面,步子稍微跨大些,便能踩着它们过河。 路遗没有停留,往前往左又走了五十步左右,因遇着顽石挡路,不得不改道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碎石滚动的异响,很是轻微,且一瞬即止,好似从来不曾出现过任何响动一般。 但路遗没有放松警惕,他很明显地感觉到,方才那道声音就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 他取下挎在肩头的弓箭,戒备地回身去寻,然而除了雾石,全然没有任何人、物停留过的痕迹。 正要松手,左斜侧一支利箭穿石过雾破空飞来,竟直接瞄准了他的头部。 路遗虽然有过人的本领,也并未将此次赛中的所有人看作自己的对手,但事发突然,饶他自诩精于符、箭,技冠群雄,除了像他师父柴无悔那般道行高深之人,莫有能伤自己分毫者,也险些没有躲过那速度极快的一支冷箭。 箭刃擦破他脖子上的一丝皮肤,后继续穿往更远处,飞刺进石面相接的缝隙之中。 路遗没有去擦颈部的血,当即抬臂拉弓满弦,以最快的速度沿着冷箭来时的方向,直接回射了一箭过去。 紧接着,便有人中箭惊呼倒地的沉闷声音传来。 虽然看不清雾中的情况,也不知对方究竟藏在哪里怎么判断的自己的方位,但这一点也不影响路遗直接将对面的人爆头射杀。 因为那箭既然能无碍无阻地射过来,那他自然也能无碍无阻地射回去,另外箭矢破空嗡鸣的声音并未持续多久,又是以极快的速度平直射来的,说明那人距他并不遥远,且身形较他更高…… 基于这些判断,路遗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自己入阵以来的第一个敌人。 但他没有去寻自己方才射出的那支箭,只是转身将扎进石缝的那支拔出即朝着先前准备要走的路继续前行。 便在这时,乳白如幕的浓雾,居然慢慢开始破散,变淡如烟,虽然还是有些模糊,然则石阵中各物的景象终于显现出了它们原本的模样。 路遗转过几道拦在路前的石墙,又绕过一排齐齐横列的方形石柱,再走数百来步,眼前便出现了一片石林。 石林岩高数仞,其间怪石林立,如千骑万队;危檐逐窟,若九陌三条,峰峦叠障,同苍穹毗连;千姿百态,似神工鬼斧…… 若非现在还在比赛之中,随时都有被人狙杀丧命的危险,路遗甚至想直接将佘初拉进来一同欣赏,还有他的师父师弟,若见此景,也必叹为观止。 薄雾不知何时完全散尽,暖阳射进山石中投下片片光影。 路遗找了几圈,没有在石林中看到别的通路,正打算攀缘石壁之时,林外闯进来一些“不速之客”,使得路遗不得不放弃前进,暂躲到一座低矮的石山之后观察情况。 来人不众,统共四人,其中三个围追着另一个飘逸潇洒面容俊美的男子。 男子褒衣博带,小冠如玉,濯濯如春月柳,谡谡如松下风,即便是在慌慌张张奔逃,也难掩周身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贵人气韵。 即便同为男子的路遗,都不得不承认此人貌相无双。 人好看即便连滚带爬不堪狼狈,也是让人不由自主同情怜悯想站出来帮忙说话的狼狈。 虽然有些不解这般超凡脱俗之人,怎会为了百千两银子出现在这没有人性血腥残暴的狩猎场上,但还不及思考,路遗就已经爬上矮山头,后一跃纵身,跳挡到了追逐俊逸男子的三名大汉身前。 “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 路遗的突然出现,让三人神情僵愣了好一瞬。 虽然他身形瘦弱,又只有一个人,但一看就不太好惹,所以没敢妄动。 其中一名满脸毛胡生长得最为彪壮的男人,深深喘几口气,指着那俊逸男子不满骂道:“这王八蛋是个骗子,他怀里抱的,是我们哥儿几个的铁箭!” 毛胡子男人身后小弟模样的两人应声附和,也愤恨不已地指责俊逸男。 路遗不是太明白状况,对三人的话将信将疑,犹豫一阵,转过头还是想同俊逸男子一番求证之时,目之所见却是他伸手拔顺自己箭筒里唯一箭支的景象…… 待反应过来,路遗摇着头自嘲一笑后道:“喂,这位仁兄,在下好心帮你,你却趁人不备,是不是有点不够厚道?!” 0015 第三条路(感谢陌上碎雪大大投的推荐票~ 被路遗发现自己偷箭,俊逸男却没有丝毫窘迫,抻了抻因为奔逃而凌乱的衣襟,将自己怀中装有六支符箭的粗大箭筒更抱紧了几分。 “这东西又没有名字,握在谁手里,便是谁的,那三人确属你们所猎,可本少爷又没同你们抢尸体争功绩,这般没命地追我做甚!” 一边说,俊逸男微微抹了一把嘴唇,意味深长地看了路遗一眼,后向他走近两步,探出半只脑袋冲那几个大汉委屈道:“你们勇猛彪壮,功夫又好,一箭便可穿胸破膛射杀敌人,即便赤手空拳,也能自保无虞,本少爷这般金贵纤弱,自然需要多些箭支防身,否则岂不巴巴等死?!” 路遗听他说得理直气壮,明明知道这人是在强词夺理,颠倒黑白,却莫名觉得此人的话无可反驳,不是不愿,而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同他相争,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他的道行还是太浅了些。 路遗身后的几个大汉显然也没料到此人如此无赖,望着那张清新俊逸品貌非凡的脸都有些发懵。 毛胡子最先反应过来,狠狠地唾了一口脓痰,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的东西,给你那是赏赐,不给你来拿,那便是偷!少废话,想活命,就乖乖把箭还了!” 毛胡子身后的两个小弟也喊,“还了就放你一马!” 路遗没有说话,默默站到了一边,他在考虑到底帮谁,似乎帮谁都没有必要。 既然参加了这个胜者只取一人的冉氏狩猎会,那除了自己,场间的所有人都是对手,是敌人,他此刻就应该把他们全部杀光,哪有还帮着人主持公道的道理! 不过这里有四个人,而他手上,只有一支箭…… 想到这里,路遗忽然觉得有些疑惑:这狩猎会,评判最优者的标准是什么?是必须用箭将人射杀最后来数尸体?还是只要将人弄死,不论甚么方法都行? 数尸体……怎么数?射杀之时可能都看不到对方的头脸,箭上除了一些连他都看不出名堂的符文,也没有任何可以判明各人身份的特殊标志,所以要在大会结束后通过尸体数来评定优胜,根本行不通! 更不可能让他们将所有被自己射死的人堆积到一处那么麻烦! 所以,唯一的办法…… 明白过来后,路遗把目光移向了俊逸男怀里抱着的箭筒,对这人不合理的行为、牵强的解释,一瞬有了诸多恍悟。 俊逸男感受到路遗了然的目光,面上的神色这才有了几分尴尬,眼见着几名壮汉果然要动手收拾自己,他更向路遗靠近了几分,原本不卑不亢的语气不自觉染上几抹讨好的意味:“喂,你若肯帮本少爷收拾了这几个莽汉,本少爷就把这些箭全都给你,附带再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路遗垂眸,不自觉笑了起来:“不帮你,这些箭也是我的!你有甚资格同我谈条件?!而且,你我体型相差不了多少,两个加起来都不一定比得过最中间的毛胡子,怎么就确定我一个人能收拾得了……” 俊逸男没有等路遗说完,自信满满地抹了抹额头,显得异常从容得意,“因为,本少爷从你眼中,看到了对他几个的不屑!虽然你穿得破烂寒酸,相貌也不出众,但你这双墨瞳,勉勉强强还看得过去!本少爷喜欢它里面的异光……” 俊逸男说着说着走偏了题,轻咳一声,赶忙打住又把话锋拉了回来:“如何,帮是不帮?!” 路遗没有立即回答,用余光扫了一眼侧旁数步之外蠢蠢欲动的几人。 看他们明明心痒难耐、憋得满脸通红咬得牙齿咯嘣作响却愣是没敢冒然进攻的模样,路遗做了一个决定。 “毛胡子大哥,这王八蛋的命,今日你们恐怕是取不了了,但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们,真动起手来,你们铁定是占不到便宜的,但我也不想杀你们,所以,给你们一个选择机会,要么同我死拼,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的下场;要么你们就自行离去,不再强求,若还能遇见,我会再放你们一马,当然你们手里的箭,得给我……” 闻言,三名大汉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安惶恐。 确定路遗不是玩笑之后,便围到一起开始商讨。 如今他们手上没有任何旁的兵器,三人合力近身围搏那长得好看的人,彪壮的体型或许能占取优势,但面前这眼睛油绿的男子若打算插手,只怕真的难以善了…… 这人给出的两条路,看来第二条比较好走,可若不能夺回铁箭,他们两手空空拿什么对付其他参赛的人?不被他杀死,也会被别人夺去性命…… “少废话!动手罢!”经过一番熟虑深思之后,三名壮汉异口同声喊道,接着都卸下弓筒,开始握紧双拳,咬紧牙关,摆出拼命的架势。 毛胡子大汉猛然出手,却没有朝路遗进攻,而是直接挥臂冲俊逸男抡去,两名小弟一边呐喊助威,一边悄悄靠近路遗,想偷袭将他擒住。 然而毛胡子抡圆手臂挥出的一拳别说伤人,还在半空便被路遗一脚连拳带人直接踢得倒退了十数步,指节发出啪啪脆响,还有臂间骨裂的声音在耳边撕扯。 毛胡子退撞到石壁上,待反应过来,便只剩下了撕心裂肺的痛感,让他一阵昏天黑地,差点直接背过气去。 两个小弟也顾不上再偷袭,慌慌张张围到毛胡子身边问:“元二哥,你怎么样了!” 被唤作元二哥的毛胡子没有呼痛,捂住胳膊咬紧牙呼哧呼哧喘气坚持站起来,似乎还要再战,路遗不禁摇头轻叹:“何苦来!” 说完他掏了掏耳朵,吹掉指尖的尘屑,后不慌不忙取下弓箭,瞄准毛胡子壮硕的胸膛: “本来还想说,若前面两条你们都不满意,还可以再选第三条路的,但你们既然一心求死,那便给你们个痛快好了,我这人心软,最是见不得别人痛苦!” “第三条?什么路?” 问话的人是躲在自己身后的俊逸男子,路遗微微侧头乜了他一眼,越发不明白此人如此不堪一击,为何会冒死来参加这场狩猎大会,衣着相貌都如此不凡,绝不可能是为了那“区区”一千两银子,莫非与他方才说的那个秘密有关? 但眼下不是问询的最佳时机,路遗没有回答,仍旧将注意力收回不断靠近的毛胡子三人身上,半眯起眼睛,放出了蓄力已久的一箭…… 0016 过去好好看(十分感谢光下无影大大每天投来的推荐票~ “嗖”的一声急响,路遗手中的铁箭便离弦飞了出去,毛胡子眼看着自己就要被穿膛去见阎王,饶是他再不怕天地,也忍不住停了下来,面色惨白地直视箭端,想闪却来不及,只能睁睁看着死亡的逼近。 两个小弟也是吓得赶忙捂住了各自的眼睛。 然而路遗的箭却没有将他刺穿,而是刻意偏开了一段距离,险而又险地擦着他的胳肢窝、飞刺进了他方才倚靠过的石墙。 没有想象的惊呼闷哼倒地,小弟们难以置信地将手指开了两条缝,当看到毛胡子还捂着胳膊立在路中央急喘,都喜出望外地奔过去一阵问候。 毛胡子则仍旧处在震惊之中,平日里都只有他收拾别人、威胁别人生命的份儿,即便有时得罪城里的大头,也还有自家大哥元鱼罩着,哪里遭遇过如此狼狈的局面,然而此刻,面对这个要杀自己的人,他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记恨,发狠说即便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之类,而是无边的庆幸与感激,让他有机会认识到自己,竟是如此地渴望生命。 路遗没有给他们太多震惊与后怕的时间,复将长弓挂在肩上:“看样子,你们已经决定选第三条路了,既然如此,那就别再磨蹭,好好替我收集铁箭!得了赏银,自然也会念你们一份功劳!” 路遗说完,没有再多废话,冲毛胡子身边个头中等、显得圆滑机敏的壮汉扬了扬下巴,壮汉眼神不赖,当即回跑几步,将刺在石墙上的铁箭拾回,双手奉给路遗。 路遗没有问俊逸男要不要同他们一道收集箭支,瞟了一眼神情不悦的飘逸男子,以及他怀中被紧抱着的箭筒,后让拾起各自的东西,便头也不回地领着壮汉们朝来时的路走了。 这片石林没有别的出口,攀岩过去倒不是不行,但岩壁那头境况如何他并不清楚,而且带着三个小弟,其中一个胳膊还受了伤,行动起来总是不方便,所以路遗选择退回去,另寻进路,或可将他先前射了人忘取的那支寻回来也不一定。 “小……少侠,箭……箭不要了吗?” 搀着毛胡子的另一个个头较矮、面相比较憨厚的壮汉,不甘心地伸手指了指俊逸男,仍旧不忘拿回属于他们的东西。 路遗没有回头,“他想要,给他便是,有我在,不差这两三支!还有,我叫路遗!你们都是费县出生?也自报下家门!” “嗯,我叫丁三儿!” “我叫黄止!喜欢吃辣,今年的愿望是娶个漂亮媳妇儿!” 听得憨厚老实的黄止不问自答,丁三儿没好气地白他两眼,冲路遗尴尬一笑,让别介意后,才继续扶着毛胡子慢慢跟着走。 毛胡子呼喘着大气,答得有些费劲:“我……我叫……元冒。” 路遗点点头,没有再多寒暄,沉默领着几人离开石林,往别的入口去了。 当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俊逸男子微微一哂,旋即也开始行动,却不沿来路走,抱着不知何时被贴上“伏兮”二字纸符的箭筒,直接隐进了嶙峋黑巉的石壁。 而他筒中的箭,业已由六支变成了七支…… …… …… 路遗元冒四人从石林出来,景象又与先前有所不同,原本被笼在浓雾之中的一切都一一显出模样。 自小桥而过,共有四道石门林立,微错成弧。 路遗他们方才所在,乃为最左。 最右一径,先前元冒几人已经去过,遂由第二道门入。 内里依旧蜿蜒,径旁不时有岔口出现,路遗他们没有顺势弯拐,而是一直往前。 大约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当视线不再被石墙石壁遮挡,逐渐开阔,却是到了一片下凹为谷,寬长幽深的地堑旁边。 地堑将他们的前路斩断,足足开了一道宽不知几许的大口。 探头往下,深约两丈的谷底,散乱地横有许多具尸体,有人面部朝下,有人以背朝天,还有人被铁箭贯穿胸腹或头部,又或被射中四肢,后坠跌而死。 模糊的血肉四围,还有被压断压瘪的弓、筒、箭支,但不是每一具尸体,都有对应一副弓箭。 “看来,这深谷附近,曾发生过很激烈的争斗!” 路遗说这话之时,已经背过身体,面向了随时可能冲出敌人的嶙峋石壁。 他的目光不停地来回扫视,来路笔直,但岔口众多,且地堑两旁还有不知延伸到何处的狭窄小径,而这些路都有石壁岩层遮挡,极易藏人。 丁三儿将元冒扶靠到一面满是灰尘的石墙边坐下,看着面前寬深的谷沟犯了难,“这破石阵,怎么这么多阻碍?!又是落湖、又是石林,这会儿又来一道鸿沟……还让不让人好好比赛了!” 黄止整个人趴在地堑旁边,探出半个脑袋向下数尸体,对丁三儿的抱怨没有在意。 元冒也只顾捂着胳膊呼哧呼哧急喘,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 路遗警惕之余,瞟了一眼元冒和丁三儿两人,顿时觉得无奈又恍然,心想连这点防备之心都没有,难怪你们会被那家伙坑骗。 也还好他们遇见的对手弱不经风,否则,只怕早被送去见了阎王。 一边想,路遗一边提弓四下巡视了一番,确定没有人藏身在石壁之后,才退回到凹谷旁边。 彼时黄止还伸着手指点数下面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路遗握弓眺望,发现深谷对面竟有一方石院,院内有室,室里燃灯,还有数道身影在其间穿行。 “看来这道深谷也不是没有办法通行!”丁三儿听他似乎成竹在胸,以为谷中有路,遂也凑过来探看,一无所获后十分怀疑地乜了乜路遗,“小路兄弟,你不会是要我们滑下山谷再爬过去吧?” 选择同行之后,元冒丁三儿几人很是识相,不用路遗强调说明,便自觉将他认做了马首,心甘情愿当起了唯命是从的小弟。 只是路遗到底比他们年轻,又唤元鱼做大哥唤了许多年,哪怕为了保命,要改口也不容易,所以另外觅了个称呼。 路遗没有介意丁三儿语中的质疑,伸手指了指对面石室里的人影:“他们能过去,我们自然也能!” “可……”丁三儿回头望了望元冒,看着他因为忍痛而不停冒汗的大脸,迟疑说道:“我们能下谷能攀岩,元二哥怎么办?” 路遗没有回复,却蹲身到黄止一旁:“可数明白了?有几具尸体?” 黄止点点头,“十……十八……” “十八?那石房子里的人呢?可能看清?” 黄止顺着路遗的声音望去,微憨的一张脸上显出几分为难,“太远了,看不清!” 闻言,路遗颔首一笑,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张符,贴在黄止背上,用念力驱动后,唾了两口唾沫在手掌,待搓抹一净,便弯腰将还趴在地上的黄止提起,再缓缓旋身助力之后,猛一甩腰,就将他整个掷飞了出去。 路遗一边掷,一边扬声吩咐:“那你便过去好好看个清楚!” 0017 我来断后 黄止那样一个七尺壮汉,轻轻松松就被路遗掷飞,丁三儿惊讶得瞪大眼睛狂咽口水,元冒被黄止接连不断的惊叫声吸引注意,吃力抬头,便见黄止手脚并划,无章无法地在空中高速前飞,后重重摔落在深谷对面,荡起一大片烟尘。 肢体与石岩撞击的闷响,与黄止龇咧呼痛的声音由远及近,听看得元冒丁三儿两个赶忙将脑袋别过,路遗却手搭凉棚,咧着嘴笑得好不开心,心想自己不愧是柴无悔最得意的徒弟,虽然术法远不及他,却也能用得游刃有余,再有个三年五载,或可超越自己的师父也不一定。 只是想到柴无悔,路遗的心情又不自觉笼上一层阴云,也不知车思病可有将人寻到。 正想着,被扔飞到对岸的黄止,终于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头脸都有擦伤,手掌膝头也都灼辣烧疼,但明显没有大碍。 路遗收回深思,让黄止往前看看石室里到底有多少人,又都在做甚,前方可还有路之后,就把目光转向了丁三儿。 丁三儿感觉到他不怀好意的目光,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小……小路兄弟,我……我不扛摔……” 丁三儿话没说完,路遗符纸已经上手,就要往他身上贴,便在这时,又有两支冷箭,从参差的石墙后方射来,直刺他二人的面门。 路遗听到声音,赶忙将丁三儿也往后一推,险险避开。 然而坐在石墙边的元冒却不那么好运,在路遗他们闪避的同时,一人从他身后上方的石墙跃下,手中紧握一箭,不用弓射,却直接以手狠狠往他头顶扎刺。 元冒眼角瞥见冷光,偏身欲躲,脑袋虽然免过一劫,先前被路遗一脚踢碎的胳膊却再次遭殃,被那人一箭扎破肩胛,卡在了骨缝之中。 随之而来的一声惨嚎,不仅被路遗一掌推开、得避箭伤的丁三儿吓了一跳,全身惊抖间,不慎踩滑,仰身就要倒进幽壑,连已经在对岸的黄止也被惊的突然回身。 与此同时,另有一箭急速越过路遗并宽不知几许的断崖,径直往黄止那边射去。 利箭出弓,身着绿色箭袍的男人们终于也从石壁间探出头来。 其中还有一名着红、束辫、围貂、批氅的妙龄女子。 女子高高地踩立在石墙之上,一手叉腰,一手圈绕束在右前的发辫,高傲非常地俯视路遗几人。 因觉察到路遗身手不凡,便是偷袭都没能伤他分毫,反倒浪费两支铁箭之后,女子便将注意力转向了另一侧墙边。 石墙之下,用箭直接扎刺元冒却只扎中一支胳膊的男子,瞳孔微张,后耸眉立鬓,当即要拔箭再刺,元冒痛呼声止,出掌猛击那人下腹,被灵便侧闪开后,便屈膝沉腰发力,用脑袋将人顶开一段距离。 红衣长辫女子看那绿袍手下竟奈何不了一个臂上有伤的莽汉,细长的眉眼不悦一乜,旋即便有另外三人上前帮忙。 见元冒被围,路遗自然想去解救,可丁三儿踩滑仰倒之时,为了自救,将他斜系在胸前的包袱死死抓住,害他也险些跌进深谷。 半个身子悬空,路遗也有些慌乱,尤其当他望见谷底被摔得血肉模糊的尸体,更觉自己出师不利,连遭两次暗算不说,还将被猪小弟拖着去死…… 当然,身为符、箭强者的他,自然不可能就此丧命,在他整个身体随着丁三儿倾倒进沟壑之前,他已腾出手从怀中取出风符,后蓄力引动,片刻之间,便有劲风由深谷中聚突成束,凝集而上,将他二人托起,顶回了坪岸。 拉着丁三儿站好,路遗理了理紧勒着胸肋的包袱,脑中闪过一抹疑问——使用符纸减轻黄止的重量,将他扔去对岸也好,此时引风自救也罢,都是他无意识的一种行为,用前并未考虑太多,然而此时再看,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今晨佘初带着半魂五菱塔来探查场间情况之时,数被阻挡在外不得而进,他便以为这石阵内的天地元气已被某种强符影响干扰,致使所有符、术都难再使用,可现在他却能够利用纸符减重引风…… “莫非,那道强大的符阵,其实是一个屏障,只用来隔绝外物奇术的入侵,对内部的元气波动并无影响? 是了,若非如此,他们这弓、箭、筒上面的符文,就无法相互触引生效,冉志龙他们也就无法即时掌握场中比赛的具体情况,更不会有这么多恼人的幻术交叠出现……” 意识到其实可以使用五菱塔还有那三只圆头短箭,路遗阴郁不快的心情一瞬明朗起来,连对差点要了自己小命的丁三儿也多了几分宽容。 但他脸上的笑并未持续多久,不过一刹,就尽数敛去。 死里逃生的丁三儿拍着胸脯,后怕又感激地同路遗连道了数声感谢。 然而路遗没有回应,只用双眼笔直愣愣地盯着某处,甚至渐红充血,神色看来十分冷峻骇人。 丁三儿疑惑地顺着路遗凝重的目光去望。 可当他转头,入目所见,却是元冒被四个绿袍男子或踩或压摁在地上,后遭红衣长辫的女子刺穿右侧太**的场景。 不及他“元二哥”三字惊唤出口,女子将弓复还给手下,从高墙上跳落,一脸傲然地走近元冒, 心情极佳地俯看一眼已经毙命的壮汉、以及经他血水引亮的符箭后,便让把箭拔出,一并收归入筒。 红衣女子身后一人应声上前,起手一抽,那支要了元冒性命的铁箭便被插入几已满装无隙的符筒。 筒身贴有写着“朱白羽”三字的布条。 铁箭抽出,鲜血便自元冒额侧的穴口喷涌四溅,将他鼓瞪难瞑的双眼以及被揍变形的胖脸都染上斑驳红痕,让人更多几分惊怵。 “元二哥!”丁三儿痛呼哀唤,声音哽咽,眼泪也不太争气地流了出来,若非路遗拦住,只怕他已经冲将过去,后也被红衣女子他们弄死。 虽然与元冒丁三儿几人不过狭路相逢,同行也才短短一阵,但眼见着元冒被人杀死,路遗身为领头老大,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当他按压住神情激愤的丁三儿,准备一箭解决那个侧朝自己的红衣女子时,深谷中央,却突然架出一条晶亮透明的冰桥。 滋滋啦啦连绵不断的响声之中,冰桥由沟壑中部缓缓向两端延展,极快速又平稳地将崖岸连接,直至不剩一丝缝隙。 若非亲眼见其凭空而现,只怕会让人认为,它其实一直就存在那里。 路遗丁三儿犹自震惊,原本还围在石墙边元冒周围的朱白羽和她的绿袍手下们,却早有准备似的,遣了一人近前。 那人到得崖岸,毫不迟疑就迈步走上冰桥。 路遗见状,沉声吩咐道:“你拿着这支箭先过去,我来断后!” 说话的同时,他卸下弓筒,将手中唯一的箭支交给了丁三儿,又让自己想办法解决方才过了桥的那人之后,便回身继续对阵朱白羽以及她的一众仆卫。 绿袍男人们神情十分漠然,就连朱白羽,即便看到丁三儿拿着箭要离开,也没有流露丁点让他们蜂拥而抢的意思。 路遗不禁疑惑,尤其,当他觉察到朱白羽嘴角微扬的那抹弧度,更觉事态非常,也来不及多加思考,便一把将半只脚踏上冰桥的丁三儿拉住。 “桥有古怪!回来!” 0018 元气缚身 路遗拉住丁三儿,朱白羽眼睛不由一弯:“没想到你还挺谨慎!” 她的声音极为低沉,完全不似寻常女儿一般婉转娇媚,路遗听惯了佘初虽不如银铃般悦耳,但好歹正常的声音,猛然听得如此怪腔,不由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尤其这时节本就天寒地冻。 松开丁三儿,路遗不自觉抬手搓了搓手臂,没有应朱白羽的话。 女子也不气恼,只略有遗憾地放眼眺了眺远方石院石室里的那些人,“本姑娘死了十余个兄弟才明白那桥有古怪,你却只看一眼,便发现了问题……” 说及此处,朱白羽略一停顿,将视线重新落在路遗身上。 她的目光依旧平和,话锋却遽然一转:“此次比赛,本姑娘必为优胜!” 路遗本在猜忖冰桥的古怪具体是指什么,冷不丁听朱白羽表明自己必胜的决心,一瞬有些恍惚,但当他看到对面石壁周围再又陆续冒出的绿袍身影,不由轻嗤一笑:“想要杀我,就你们这点箭,可远远不够!” 朱白羽叉腰摇头,脸上写满不屑:“本姑娘承认,你或许有两把刷子,还有几分小聪明,但我朱家寨的子弟,可不是大街上随便能拉一溜出来的白菜梆子,你想赤手空拳赢过我们几十人?不自量力!” “管你甚么朱家牛家寨,白菜萝卜梆,杀我小弟,还想杀我,简直白日做梦!几十人又如何?再来百个,一样可以把你们打得落花流水!但如果你们肯乖乖投降,把所有的箭让出,再对我小弟的死做些补偿……” 朱白羽大笑:“你人长得一般,想得倒是挺美!” 路遗没有理会女子赤「裸」的嘲讽意,自从知道只需最大程度地收集到数量最多的铁箭,就能赢取此次比赛的优胜,路遗其实没再想着杀人,他觉得,只要不是真的危及到他自身的性命,或者可恶到极致,他都能慷慨地放他们一马。 而朱白羽一众,杀死元冒固然可恨,但一瞬的激愤过后,冷静下来想想,大家本都是自愿堵上性命入的这狩猎场,又何来为人出头报仇的说法。 况且,路遗与元冒几人,不过将将相识,感情还没深到那种程度。 所以此刻,即便朱白羽也想取他项上人头,自认不会败阵的他依然没有真的当回事。 相比之下,冰桥上究竟有何古怪,才最让他疑惑上心。 朱白羽等人没有出来捣乱之前,他便在考虑自己如何过崖的事,他确能以符减重,将黄止丁三儿他们扔去对岸,可要他提着自己的衣领,将自己扔飞,怎么想都不太可能,他又不是佘初,身形娇小,轻巧灵便,能飞檐走壁漂水临湖。 所以冰桥的出现,让他看到了破题的希望。 只是这道题的答案,似乎还另有玄机…… 路遗叫停被他一番话激怒的朱白羽,和她手下已经抬起弓箭,重新将他和丁三儿瞄准的绿袍男人们,一手往自己怀中隆鼓的包袱里伸,一手指着幽谷底部横七竖八躺倒伏趴的尸体,认真问道:“看装扮,这底下的,当不全是你们朱家寨人?” “……” 没有人回应,朱白羽绞缠发辫的手也不自觉僵硬。 她茫然地想着,为何一被喊停,大家就当真没了动作?难不曾战都未战,他们便怕了此人?如此怯懦,又怎么助她在这狩猎会上夺得第一,赢下那个和朱白令一争寨主之位的机会?! 朱白令乃其胞妹,皆由朱家寨现任寨主白翎所生。 早年,其父朱则逝世之后,因膝下无子,又两个女儿年岁太小,夫人白翎便接任了寨主之位。 而今她们姊妹均已成人,虽是女儿身,但到底都是朱家骨血,按理必将二择其一为继。 她最是乖顺懂事,按白翎和寨内头领们的吩咐,将一应寨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说,对他们每个人的需求喜好,从来也都有求必应,实可谓无微不至。 然而临到要推举继任人选了,寨里那些老辈新人,甚至她们的母亲白翎,都属意心性放浪不受管教的朱白令! 说她虽然年纪较小,却行事果敢,雷厉风行,一点不畏强权生死,最有老寨主朱则的气韵…… 为顺利继承寨主之位,朱白羽努力、隐忍了那么多年,岂能眼睁睁看着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旁落他人,所以在白翎他们敲定最终人选之前,她一定要借由此次冉氏狩猎会,证明自己也能不畏生死,也有资格继承“大权”…… 路遗不清楚对面那个站在绿袍堆的红花在想什么,哪怕看到了她眼中那抹更甚先前的狠戾,他也没有半点担心。 可丁三儿却没有他那么淡定。 被路遗拉回石坪之后,他便一直瑟缩着肩膀,不敢正视那群随时会要了自己命的家伙,他不禁后悔,先前路遗想要扔他过岸之时,若是没躲,他现在应该已经和黄止一起往前路去了。 同为城中恶棍许多年,于情于理,他都该为元冒出头收尸,但他也得有命收才是。 作为一个识时务的城中恶棍,打不赢要跑,跑不掉要求饶,降不了再死拼才是他奉行的准则。 虽然先前他们已经见识过路遗的本领,知道他不仅身手好,还会用符,但他再厉害,能架得住几十个人一起围攻? 打群架都没见过这么大阵仗,丁三儿实在有些受不住,怯懦地唤路遗想要乞降。 但不及他开口,人已经提弓负箭缓缓走向了朱白羽。 路遗的目光在他们所有人身上来回扫视: “我很好奇,除了那些中箭的,他们为何会摔下去?难不成你们连自己人都不放过?想借着人多,刷一波战绩?” 朱白羽被他略带侮辱的语言拉回神思,“劝你不要妄想用这种方式套本姑娘的话……即便你能问出些甚么,今日你也不会有命走出这奇石阵!” 说着,朱白羽就要挥臂唤手下放箭,可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先前指尖传来的那抹异样感觉,竟是须臾就蔓延到了全身! 也在此刻,她才发现,绿袍手下们的神情也很怪异,一个个与其说是举箭不发,莫如说…… “你对我们做了什么?!” 朱白羽微白的脸上无可抑制地显出一抹慌乱。 她想起母亲白翎与寨中各头领密谈时,提到过的一种缚身邪术。 研习那种术法的人,可以自己的念力进行控制,将无神无形无色无味却无处不在的天地元气,分束成无数条细长而韧的绳索。 那些无形透明的气索无往不利,再凶猛的野兽,一旦被缚住,除非施术的人主动放过,那么直到死也不可能挣脱…… 原本以为这只是白翎为了不让他们四处惹事,引火烧寨而胡编出来吓唬人的手段,不曾想世上真有此术,而且施术者还就站在自己眼前…… “你……是鸣风派子弟?” 0019 龙骨短箭 听得朱白羽低沉问话的声音,路遗侧目:“你也知道鸣风派?” 但不待人回话,他又反应过来,如今的鸣风可是江湖乃至朝堂的第一大派,放眼整个城阳,甚至整个晋朝,不知其名者,才在少数。 只是,为何这女人会突然有此一问? 朱白羽看他神色迷茫,轻哂笑道:“也是,鸣风子弟,哪怕烧火的杂役,都难掩尊贵气韵,就你这寒碜模样,又怎能跟他们扯上关系!” “扯不扯得上关系,你说了不算,我只知道,现在你们这么多人的性命,可都掌控在我这穷酸落魄汉的手中!” “呸!歪门邪道!有本事堂堂正正和我们打!” “我是歪门邪道?”路遗好笑地扬手指了指朱白宇身侧的片片绿袍,“就算如此,你们以多欺少,也好意思说我手段卑劣? 废话不要多说,给你们一个机会,讲清楚那冰桥究竟有甚古怪,否则莫怪我使出更阴毒的招数!” 从怀中取出圆头短箭,路遗将视线落在朱白羽白皙俊俏的小脸上,更向前靠近了些。 他伸手捏握住女子的下巴,阴测测叹道:“虽然你不如那个王八蛋长得好看,但也算有几分姿色,相信你一定不想就此变成个丑八怪,给你三个数,说吧!” 一边恐吓,路遗捏握的一根短箭已经抵上朱白宇滑嫩的左颊,箭头虽然无仞,可要挫骨,倒也不是难事。 不过他没有真想把朱白宇毁容,只是利用全天下的女子没有哪个不爱美的心理,小诈一回。 他不介意被骂作无耻之徒,蛇蝎如妇,毕竟兵不厌诈,只要能达到目的,哪里还管得了上不上档次。 “一……” “二”字未出,当朱白羽感受到抵在自己侧脸上、隐隐传来的刺痛中带着高热的力度,再不齿路遗的行为,也只能老实作答:“那桥……杀一人,便只能过一人,否则一入桥心,便会冰碎坠谷而亡……而且,它只能在崖间维持半盏茶的时间……” “既已掌握了规律,那为何方才,你自己不过去?奉劝你,莫要隐瞒!” 说着路遗手上的力度又加重了几分,圆头短箭已经开始变红,甚至微微冒出来一股白烟。 朱白羽感觉自己的皮肉似乎都被灼烫出了焦糊之味,害怕得眼眶都有些湿润。 她颤抖着声音,心虚羞耻又愤恨不甘地同路遗解释,“因……因为……我不想死!我要做……朱家寨的寨主,不能让自己的性命……受一丁点威胁……” 听她如此说法,路遗神情微惊,晃一眼周遭面色没有变化、似乎早就习以为常的绿袍男子们,缓缓松开了钳制朱白羽的手。 看路遗将圆头短箭收回包袱,朱白羽大大松出一口气。 可就在她闭眼将氤氲在眼眶里的泪水挤落之时,路遗侧身疾行两步,便将写有“朱白羽”三字、几乎满装的箭筒从那名绿袍身上扯了下来。 抢过箭筒,路遗悠悠地取出其中一支,将剩余的一并扔给丁三儿之后,就又回到朱白羽身边。 他一边专注地以指腹测试箭仞的锋利程度,一边平静淡然地说道:“你不想死,便让别人替你犯险,朱家寨也好,牛家帮也罢,若被你掌权,只怕没得好了!” 说完,路遗收回专注在箭仞箭杆上的视线,毫无迟疑直接往女子高隆的胸口扎去。 随着“扑哧”声落,他又用力往里推进了几分。 须臾一瞬,原本还在庆幸的朱白羽,胸前已经晕出一朵比血色更浓黑的花,她瞳孔骤缩,唇角血涌,都来不及惊呼质问,便失去所有气力倒在了地上。 弯腰将箭拔出,起身后,路遗神色冷漠地瞥一眼已经气绝的女子,和她身侧仍旧无法动弹的绿袍男人们,动作十分麻利地将他们手中的箭取下,放进了自己的箭筒。 “走吧!” 直到路遗走回丁三儿身边,向来精明的他却仍旧傻愣愣地,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路遗也没解释,叮嘱把东西抱好后,就用先前的办法,将丁三儿也扔了过去,自己则沿冰桥到达对岸。 料想那些绿袍没了兵器,又不用再为朱白羽卖命,不会愚蠢到来寻自己讨债,一过冰桥,路遗便用半魂五菱塔解除了他们身上的术法。 照理他应该立即同丁三儿去追黄止,但路遗没有。 先前有箭穿越峡谷射向黄止,被躲掉后,又有一名绿袍过桥,黄止被那人追着不知跑去了何处。 路遗将自己身上装了半筒的箭一并甩扔给丁三儿,让数数共有多少支后,就四望着迅速走了开去。 丁三儿险险接过箭筒,龇咧着嘴疑惑地望望路遗渐渐走远的背影,强忍住想要问他去往何处的冲动,老实听话地半蹲半跪在地上开始数箭。 避开丁三儿及对面崖畔众人的目光,路遗在石院外寻到一堵矮墙靠了过去。 盘腿坐好后,他迅速将五菱塔取出,端立于掌心。 待闭眼无声念出一长段咒语,他身周开始发光,一股亮白之气从他头顶不断冒出,在四围缭绕一阵,直到不再有气外涌,才急聚成束骤然钻进塔里。 当所有的白气入塔,路遗身上的光逐渐暗淡,与此同时,五菱塔开始发红发热。 又将尽一炷香的功夫过后,路遗方才感到自己的魂识随着天地元气,渐渐升腾入空。 地堑周围的景象毗连成片,在他眼前展现,接着是石林、以及旁路所向的石洞石湖,甚至更多更远的地方,也都能看得无比清晰…… 但他没有任由自己的魂识乱飞,而是直接往石阵入口退去。 如果他没猜错,入口附近一定有显示比赛实况的东西,他只要按照其上所示,去寻找现在持箭最多的人,便可节省许多被元冒、朱白羽他们,以及启用五菱塔窥视天地浪费掉的时间。 虽然他暂不清楚自己手中有多少支箭,但毫无疑问远不及总数的一半,所以他必须另想办法。 舞弊固然可耻,路遗却丝毫没有压力,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不过比别人多了解一些赛况,又没用术法杀人抢箭,算不得作假。 而且比赛规则里也没说不得使用法器、诡变之术,即便说了,与自己的性命相比,规矩又值几个钱? 只不过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他还是选择避开众人的目光,否则真要有人告发,解释起来便会没完没了! 尤其,就他所知,这半魂五菱塔的来历,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换句话说,是他的师父柴无悔,用了些非正常的手段,将这东西弄来给他做了法器。 不光是他,车思病的虎啸锤、佘初的燕回针,也都多多少少存在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他除了五菱塔,另有一样宝物,便是先前用来威吓朱白羽的圆头短箭。 那三支箭,看似普通,没有任何用处,其实由龙骨制造而成,无须引弓,借由念力,便可在空中自由飞行,无所不往。 箭端无仞,却仍可伤人,且不论多厚的石墙铁壁,都能一瞬穿透,还不留一点痕迹…… 0020 别打小爷主意 路遗的魂识升入空中,随着天地元气退回石阵入口。 不待他靠近,便见那耸天的高大石门中心,显有一面积云而成的金黄色幻屏,屏上一人名姓赫赫醒目。 “朝连运……” 看着这几字,路遗没有过多想法,视线被其下一行小字吸引。 看清其上的内容,路遗不禁想,这人倒也不赖,短不过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便夺下了三十一支,想来身手比自己一定差不到哪里去。 正想用五菱塔搜索一下那朝连运身在何处,幻屏之上,忽然云旋雾变,重新显出了一个名字,竟是他自己,所持铁箭数为四十三,比朝连运还多出十二支! 路遗不禁有些傻眼,心想那朱白羽倒比自己还无耻几分,让那么多小弟一同来参赛,即便啥事都不做,最后将自己人的箭支拢在一处,也能超出别人数倍不止! 不过现在,她手下的箭,都成了路遗的囊中物,咋舌轻叹之余,他又不免傲然得意,照这个势头发展…… “照这个势头发展……不对呀,若我一直持箭最多,那别人有多少,不就不清楚了? 这五菱塔窥天视地确实方便,可每用一次,就要耗费不少时间精力,比赛统共才两个时辰,若每次都用塔舞弊,只怕不用三四回,比赛就已经结束……” 意识到不能连续使用五菱塔,路遗不由有些犯难。 首先,要想赢得比赛,他就必须将铁箭总数的一半,都握在自己手上,且保证在比赛结束之前,都不被人抢杀…… 而眼下,他有四十三支,朝连运三十一,要达到目标,至少还得要八十来支…… 其次,赛场上的形势千变万化,即便他现在一举将所有持箭较多的人都找出来,也只起一时之用,可能现在是张三、李四,待他再走两步,说不定就又变成了王麻子…… 再有就是,这狩猎场内的参赛者,都是活生生的人,有手有脚有思想,只要赛事不停,谁也不会老老实实待在某处等他去抢! 所以他必须想个办法一劳永逸…… 然而好一阵思索下来,发现除了盲搜,别无他法之后,路遗终于无可奈何地凝神,开始在石阵内搜寻持箭较多之人的身影。 又过一阵,他不情不愿又略怀安慰地锁定下五个目标,分别是猿门朝连运——三十二支、犬门游青——二十八支、狐门周子睿——二十一支、虎门童乙——十五支,以及狮门姜弥尚——八支。 其中姜弥尚所握铁箭最少,且即便把他们几个手上的箭都抢来,也不能保证绝对的胜利,但路遗还是选择了此人作为第一号目标。 因为他觉得,既然已经入了狮门,自然不能就此改道,怎么也要再捞点好处再走。 最主要,姜弥尚就在隔他不远的石室后的某条路上,黄止也在附近奔逃,他自然不会放过。 定好计划,路遗顺势在他们每个人身上以及箭筒上,都笼下了一片独属于自己的气息。 又在阵外的方台之前确认好赛时之后,他终于慢慢地将半片魂识重新聚入五菱塔,再由五菱塔转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当他恢复正常,一睁眼,便险些被吓得后撞在矮石墙上晕厥过去。 “丁三儿!你搞甚名堂!想吓死我吗?!” 看着近在咫尺被无限放大的一张脸,路遗一边拍抚胸口,一边将五菱塔收回包袱,后怕地想,还好这楞木头没有上手,不然晃倒了五菱塔,可就有他的苦头吃了! 丁三儿弓着腰后退了几步,一屁股也坐在地上,满脸委屈道:“小路兄弟,你这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箭就那么几支,哪数得了多久!” 见路遗稳定心神后又从怀中拿出几张空白的符纸倒腾,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丁三儿实在觉得无聊又无奈,“小路兄弟!你到底在做甚?不比赛了吗?这都快一个时辰过去了……” “当然要比!你莫着急!” 说话的同时,路遗咬破手指,将血滴将在地上摆好的五张符纸上,各画出一道形如蝶翼的符文之后,又从包袱里取出一瓶不知何物的东西,用手指蘸着,分别在符的顶端由上及下抹了一道长痕,使其与蝶身相连。 路遗指尖划过的地方,留下一片乌黑,看来极为醒目,但不过眨眼之间,那道黑痕便像被蝶纹吸食了一般,瞬间消散。 蝶纹随之褐变干凝,由四角向内中处缩聚成一个圆点。 小点骤闪,便也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丁三儿正看得入迷,路遗已经收拾好所有的东西,站了起来,“走罢!赛时已经过半,接下来必须得抓紧些才行!” …… …… 路遗和丁三儿将箭支重新分了分,他留五支,其余全都交给丁三儿当柴禾一般捆背在身上之后,便一前一后迈步走进了石院。 为安心使用五菱塔不被打扰,路遗先前把这石院附近都探查了一遍,没有发现旁的通路,但低矮的围墙石室之后,却有几条小路延伸。 那几条路看不到起处,想来门开在石室里边。 石室很黑,占地不小,一入内便可看见三道半掩的石门。 先前在对岸看到的烛灯仍在,黑影却已消失,只剩几具染血狰狞的尸体静静躺在地上。 路遗丁三儿没有停留,绕过身周除了弓筒再无旁物的男尸,径直朝其中一道透出天光的石门走去。 所以没往其他两道门看,并非路遗确认其后无路可行,只因他先前画的几道血符起了作用——蝶翼符凝成的黑点,四散与先前窥视天地之后留在五个目标身上的、独属于自己的那道气息相融,在为他指引方位。 离开石室,二人重新踏入窄长的石径,视线虽然明亮,却再次被高厚的石墙石壁遮挡,无法透视远观。 好在有符意的指引,即便七弯八拐,路遗丁三儿也不至于晕头转向。 好一段路后,二人在一处滴着血的石墙旁边停下来。 血迹的位置不高,将将及膝,斜上几尺的地方,还有半个血手印。 “小……小路兄弟……是不是气息断了?” 看路遗望着血迹没有动作,知道他是靠符意引路的丁三儿有些不太确定地问。 “那倒没有,不过,得稍微等一等……” 丁三儿不知道要等什么,以为他是发现那些血迹有异常,遂也弯下腰撅着屁股凑过去看。 其时路遗因为听到有异响从石壁对面传来,便偏头侧耳细听,没曾想丁三儿恰好将脸凑近…… “呸呸呸!丁三儿!你隔我这么近做甚?!先前也是这样……” 不待丁三儿回应,路遗猛地站起来一拍脑门儿:“噢!我知道了!你是看上小爷我了?!” 话说出口,路遗不禁抖个机灵,后一边继续抹嘴,一边瞪眼恐吓: “别看我长得水灵,告诉你!小爷我对男人可没兴趣!” 0021 费县第一恐怖的男人 被路遗误会自己别有所图,丁三儿倒也不急着解释,嘿嘿一笑,似乎应了路遗的说法,“小路兄弟你这般厉害,我哪敢啊!” 路遗吓得赶忙后退一步:“你说不敢,也就是果然有想法?!” 见他误会更深,丁三儿这才摇头摆手连道没有,后为宽路遗的心,便岔开话题问墙上的血迹有何古怪。 “你没觉着他们的朝向有点不对?” 丁三儿细细盯着墙上的血痕和血掌印瞧了一会,没有发现问题,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人受了伤,若要逃命往前,这墙上的印迹,当往前斜才对,可它们却都往后,还有,这掌印,拇指在左在下,很明显,他是从那边来的!” 路遗说着,伸手指了指他们的前路,路的尽头分成了两道岔口,皆不知通往何方。 丁三儿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然而他们方才过来,并未撞见过任何活人,只在石室里见着了几具尸体…… 路遗视线落在左边的那道路口,神情有些复杂,觉得兴奋之余,又感到事情有些麻烦。 兴奋的是,他可以少费许多功夫去寻姜弥尚之外的另一个目标,根据符意所指,另一个被他视作猎抢对象的人,已经改变原有的行进方向,不断在向他这处靠近。 麻烦的是,按他先前以五菱塔窥视所见,除了姜弥尚,其余几人均在另外的门境之内,他知道石阵内的道路必定相通,但那人行走的速度极快,中途没有任何迟疑停顿,似乎是直奔他而来…… 想到这点,路遗不禁托腮自问:“难道,这狩猎场内,还有同我一样的符道修行者?会不会是昨夜在蓬莱仙栈遇见的那几个鸣风派人? 应该不会,鸣风派弟子虽然也有研习符术,但他们更注重修炼内丹以及道家五术之相,不能单单根据是否懂符会符来判断! 而且,如果我没记错,昨天那些人,都姓齐……” 思来想去,路遗只能理解为,是那人感知到了他追踪符意的存在,所以未免被暗算,便主动找了过来。 预感到会有一场硬战,路遗果断吩咐丁三儿,让他一会打起来的时候,自己找个地方躲好,没有听到让出来的声音,绝不能轻举妄动。 丁三儿不明白路遗为何突然这般严肃,但他知道,既然让躲,便是敌人很棘手,已经没有依靠的他自然会乖乖听话。 重新抖了抖背上的箭捆,丁三儿战战兢兢又跟在路遗身侧往前路进发。 转过拐角,石径微微变宽,天上飘来一朵云,将金黄的太阳挡住半边,在渐阔的通道里投下一大片阴影。 然而越往前,路遗的面色越凝重。 他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散出的两道符意逐渐靠拢重合之后,又渐渐散开,并未出现其中一方消失不见的情况。 也就是说,那人明明与姜弥尚正面相遇,却没有杀他,仍旧不停不歇地向他赶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那人是怕我夺他的箭,所以要冲过来先下手为强,他为何不解决姜弥尚?难到他也只打算抢箭,不打算杀人? 还是说,他的目标,根本不是箭?特意来寻我的?” 怎么看,这件事都不对劲,路遗初来费县,在此地根本没有熟识之人,所以他想不到究竟是谁,甘愿放弃比赛也要来寻他。 但不待他想清楚其中的因果关系,他的脚就不自觉悬停。 臂上传来丁三儿拉扯的力度。 路遗回头瞥一眼,看丁三儿壮实的身躯竟颤颤而抖,不由皱眉,不过他没有过多理会,直接转过视线望向了那个出现在他眼角余光里,现正站在他们前路尽头的男人。 那人身形瘦长,脸上胡子拉碴,还很多泥斑垢痕,衣物更比路遗穿得还破,不仅破而且脏,一双光脚也是黑不溜秋,大冷的冬天,黑得见不到一丝受冻的通红之色。 路遗不由傻眼,这……即便不拿豁口破碗,也可以确定就是乞丐的人,竟也能入阵参赛? 如此看来,那冉胖子倒也不是一无可取?至少没有以貌取人,歧视穷苦百姓。 但这乞丐匆匆来寻自己究竟所为何事?而且,他先前借助五菱塔窥视场内情况的时候,并没有见过此人,留在那五人身周的气息,怎会通过符意从他身上传来? 看他这模样,应该不会符术,甚至连功夫都没有才对…… 因为太多疑问,路遗此刻显得有些呆愣,看了乞丐半晌也没有任何动作。 丁三儿还拉扯着他的胳膊,整个人依然不住颤抖。 感受到臂上传来的异样,路遗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挖苦丁三儿道:“你那身腱子肉,可是白长的?见个瘦骨嶙峋的乞丐,竟会怕成……” 话未说完,路遗忽然想到什么,“你认识他?” 丁三儿牙齿互相碰撞着点点头,“他……他就是丐帮第五大长老,刘天齐,人送外号刘齐天,最是蛮横狠辣…… 只要他不乐意,哪怕县令知府都敢出手打死打残!这费县城里没有人不怕他……” 路遗不解,甚至还有几分不屑,“他有甚可怕?受得跟皮包骨似的!” 对面刘天齐没有给他二人闲话饶舌的时间,一把将背上背着的箭筒扔到路边,不用弓箭,直接抡起拳头就向路遗冲将过来。 好在他二人相隔还有十数步,路遗即便看到他展开自己的攻势,也没有紧张慌乱,慢悠悠取箭抬弓,准备一箭将他射杀。 然而刘天齐的速度极快,路遗刚把箭搭在弓上,他人就已经冲到了眼前,一拳头将路遗抡翻在地,手中的箭弓纷纷脱落。 落地之前,刘天齐抬脚一蹬,就将它们蹬碎成了十数截。 不待路遗反应,他的下一记拳头又猛地挥起,跃空屈膝后,借着向下的冲击之势,直接往路遗的左侧肋腹部击去。 须臾片刻间,便听到“咔”的一声脆响,紧接着路遗便仰蜷着身子,喷出一大口鲜血。 若不是还能感觉到疼,他简直要以为自己被刘天齐两拳就给捶断了气。 第二捶落下,似乎觉得路遗必死无疑,刘天齐终于停下自己的攻击,站起来,后冷漠地俯视着他。 路遗整个人蜷作一团,剧烈的痛感让他的大脑一瞬有些空白。 好在剧痛虽然要命,却也让他很快恢复清醒。 回神之后,路遗的第一反应便是身手去探胸前包袱里的五菱塔和龙骨箭有没有被击碎。 确定两件法器暂时都还完好,他吃力地扶住一旁的石墙,挣扎着站起身。 看着他重新站好,刘天齐漠然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但他的一条腿已经侧后迈出,后膝头微屈,并握紧双手,似乎立马就要展开第三次进攻。 路遗自知以他现在的状况,要赤手空拳对付刘天齐根本不可能,即便自己没有受伤,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这人速度太快,快到连他都看不清楚,即便看清,也没办法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 知道不能硬拼,路遗只能借助五菱塔或者龙骨箭的力量。 可问题是,想用五菱塔致人昏迷,必须得趁对方毫无防备,否则很难成功。 而眼下,刘天齐正目不转睛地将他望着…… 0022 业瘴之源 因为刘天齐全神戒备,所以路遗没有办法使用五菱塔施术反抗,他咬紧牙关,额上冒出颗颗密汗,眉眼几乎耸凝到了一起。 自懂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濒死的恐惧。 但他没有绝望,因为他还不致于束手待毙。 时局紧迫,没有心思再进行繁复思考的他,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比刘天齐拳头更快地抽出怀中的龙骨箭。 否则自己真有可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狩猎场中! 他的神情紧绷,视线钉在刘天齐的拳头上。 在这一刻,天地似乎凝止,路遗迅速又小心地将手探进包袱,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喉头滚动,以及口水被吞咽的声音。 然而除此之外,他只能看到那支乌黑精瘦、又如钢铁般坚硬的拳头如光似电地向自己的脸部袭来。 须臾一刹,路遗甚至预想到了自己脑袋被砸开花的场景。 “不知道小师妹会有甚么反应?我若死了,她应该就不会再为我会不会因为杀戮太重而入魔这事操心了……” 想到佘初,以及她可能有的神态举止,路遗脸上闪过一抹苦笑。 心神微恍过后,路遗的手终于探到龙骨箭。 握着箭柄,他心中多出几分把握,但刘天齐的拳头也已经近在咫尺。 不待他将箭取出,被刘天齐拳头带动的冷风先扑面而至。 再次领教到对方出拳的迅速,路遗认服之余却没有觉得惊慌。 明白自己在速度上赢他不过,便只能另想办法反抗。 遂瞅准刘天齐拳头一出便不好再改向的机会,果断利用身体本来的重量斜下滑扑而去。 他双腿微屈,前后错开。 脸部从刘天齐胸前破烂的衣襟上擦过。 闻着那股即便在寒冷的冬日也难以掩盖的汗酸臭味,他没有恶心得闭眼皱眉,而是顺势伸出一只胳膊,将刘天齐紧紧地抱住。 往下吊拽的同时,另一只手则趁机将龙骨箭抽了出,绕到后方,打算直接扎刺刘天齐的背腹。 龙骨箭没有箭仞,刺不破皮肤,更别说细密紧致的骨肉,但它能直接隔着皮肉将人的五脏六腑甚至骨头都震碎成齑粉,面上还能不留一点痕迹,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可杀人于无形的“宝”物。 但他到底还是小瞧了刘天齐的反应能力,或者说,低估了此人精瘦的躯体下蕴藏着怎样强大的爆发力。 被路遗禁锢住腰腹,后又被往下拖拽,刘天齐神情更加漠然。 他静无声息地收回拳头,淡淡地俯眼看了看几乎整个挂在自己身上的路遗,提掌到胸腹间,吸气运力,将自己全身的力量都集至掌心,然后对准路遗的头顶,猛然向下一击…… 便在此时,他又感觉到了那股让他熟悉又恍惚的诡异之气。 而那股气息的来源,正是路遗。 他是寻着这道气,才找到这个折磨了他将近二十年的业瘴。 之前一直无病无痛无灾的他,在将满十岁那年的某一日之后,便无缘无故染上了头疼的恶疾。 那种痛深入骨髓,一疼起来便昏天黑地,似乎颅内有什么东西将被撕扯开来,牵动着他全身的每一寸骨血皮肉,如遭千锤猛击,又似万针扎刺,简直痛不欲生。 彼时帮中长老为他四处寻医问药,都没看出任何名堂或者说稍微缓解一些疼痛。 最后还是遇着一位神秘老道,才隐约明白了或许是前世缘业生出的瘴气在作祟。 但所谓业瘴究竟是个甚么东西,又该如何化解,老道并未说明,只让静候机缘。 这一候,便候了将近二十年。 期间他疼过无数次。 有时三两年不会发作,有时一连几日连续疼好几次…… 不过每次疼的时间,都不会很长,几乎一瞬即好。 他本以为自己弄明白了那业瘴发作没有规律的规律,可是从昨夜到今晨,他脑中的痛感不仅连续发作三回,其中一次还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将他折腾地死去活来。 而让他出现在此地的原因,是他发现,三次头疼,不仅发作的时间不一样,且他自身所感受到的疼痛,以及那份感觉每一次在颅内的着力点也不一样,似乎是在暗示引发他病症发作的根源所在。 当他靠近那个“根源”,他的痛感会逐渐增强, 而他最后一次发作所寻到的源头,便是这个奇石阵。 可当他撑着昏昏沉沉的身体来到此处,那股诡异的痛感却骤然消失,再难寻觅。 他很确定自己先前已经无限接近业源,不可能弄错,所以认为只要在这处等着,便能弄明白事情背后的原因,即便寻不出真相,至少也要解决了让自己痛苦不堪的业瘴。 参加冉氏狩猎会,不过他的随性而为。 正反都是等,怪症不发,他也无事可做,便想着参加比赛打发打发时间,顺便赚点赏金花花。 不曾想,第四次的头疼,来的迅猛异常,且持续了将近一柱香的功夫,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猎来的东西被人抢走。 但头疼起来的一炷香很长,可他想拖着昏沉的身体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寻出业源,却不太容易。 尤其,最后一次袭来的疼痛程度,没有明显变化,不论他往哪个方向走,都维持在同一个高度。 也就是说,他明明知道,那个业源就在石阵内,却没有办法更细化具体地去寻找…… 当他还在道路交错复杂的石阵里转,痛感却又毫无征兆地遽然消失,让他无措又茫然,根本不知该往何处去怎么做,对狩猎比赛,也完全没了兴致。 出人意料的是,就在他决定放弃搜寻,颓丧地坐在路边晒太阳,用以打发余下的时间的时候,一道让他心中触动、虽没有引起不适疼痛,但很确定让他精神动荡的气息由远及近飘来。 有些熟悉,有些陌生,却不知曾在哪里闻过。 不及他理出头绪,紧接着眼前便出现了一个身姿丰盈,模样却很一般的女子。 那女子手上提着弓,看到他满脸防备,立即取箭搭弓准备射出。 可当她发现面前的乞丐,身侧别说弓箭,连箭筒都不剩的时候,便打消了将他杀死的念头。 只依旧防备、小心翼翼地从他身前走过。 “周子睿?” 他刘天齐是天下第一帮——丐帮——的第五大长老,虽然不都亲眼见过认识,但这费县城里的人,大到县令县丞,小到楼子里的龟公伙夫的名字,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彼时与周子睿撞在一起,他虽然惊讶于怎么连县丞周遥府上的二小姐也来凑这等热闹,目光却不自觉完全被周子睿背上的箭筒吸引。 周子睿身上也有那道让他熟悉的气息,却不纯粹,更多的还是她本身的女人气,而箭筒上附着的就完全不一样了,除了铁器固有的腥甜,便只剩那一道气味。 所以他将周子睿的箭筒抢了过来,然后依循其上的符意指示,以极快的速度无阻无拦地找到了路遗所在。 路遗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先前为了追踪目标留下的符意,不仅可以助他有效缩短赢取比赛的时间,竟也能帮着别人更快更准地找上门来取自己性命…… 0023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刘天奇感受到路遗身上散发的那股特别的气息,虽然不明白他正在自己身后搞些甚么小动作,但他隐隐感到事情会很不妙,向下准备猛击路遗头部的手掌不由一滞,下意识就想甩开路遗。 然而,他再如何迅捷生猛,当心中有所迟疑畏惧,便等于是把自己的脖子主动送到了敌人刀下,任其切割挥砍。 路遗虽然没有看到他面上那一闪而逝的惊慌,但他能感觉到这中年乞丐身体的僵硬。 不同于先前所察觉到的精壮勇猛,而是来不及做出反应的僵停。 知道自己扭转劣势的机会来了,路遗手中的力度更加重几分。 随着路遗念力的不断注入,龙骨箭再次发出红热,圆头微顿处,甚至隐有白烟冒出。 那股白烟并非真是由于红热灼烧天地元气所致,而是路遗念力经由箭端外涌成形的一种体现,可附着在他想要对付的敌人身上,渗透对方的皮肤,助他更好地穿透粉碎对手的骨血筋脉。 凝集了路遗几乎所有念力的圆头短箭,终于抵上刘天齐的腰部。 哪怕只是轻轻触及,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便清晰可闻地听见了他血脉断破、椎脊碎裂的声音。 感受到下腰传来的剧痛,然后迅速扩散,眨眼间便侵袭自己整个脊背,刘天齐都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何事,便觉后腰一软,旋即似整个坍圮下去一般,不受控制地失力仰倒。 不过路遗没有要置刘天齐于死地的意思,确认对方已经无可反抗,便迅速撤开箭端。 再借由小胫发力,晃晃倒倒地站直了身体。 失去禁锢、支撑,刘天齐原本强壮的躯干软作一滩烂泥,重重的摔落在满是灰尘的石径之上。 但他没有痛呼哀嚎,而是难以置信地鼓瞪着双眼仰视路遗。 在他断续不清的呼哧声下,路遗艰难地听出了几个不明意味的字眼,诸如“业瘴”、“同归于尽”之类。 可他话还未说完,便两眼一闭,疼得直接昏死了过去。 见状,路遗都来不及看顾自己的伤势,便冒着被对方炸死偷袭的危险,缓缓近前看了看刘天齐当下的情况。 确认他伤势虽重,但短时内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路遗不由自主松出一口气。 在先前那样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没有杀刘天齐,本就是为了弄明他究竟为何对自己这么大敌意。 再听他说那些看似莫名其妙的话,路遗更加确信,这人身上必定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或与他们要寻的有缘人相关也不一定。 “难到这便是师父口中所谓的‘机缘’?” 是不是机缘,路遗现在还不能确定,但看对方出气多进气少,他着实觉得有些后悔。 心想自己是不是下手太重了些,虽然没有动杀意,可这刘天齐到底是肉体凡胎,便是他师父柴无悔,挨上那样一箭,怕也要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能动弹,甚至落个半身不遂的下场…… “若他就这样死了,岂不要白白错失可能寻得那位神秘有缘人的机会?不行不行!那可不行!” 回想自己师徒几个,为了寻那所谓有缘人,跋千山涉万水、受尽风霜雨雪才来到的费县,若就此毁了这段“机缘”,不知道还要再吃多少苦头,他就满心抗拒,难以接受。 可柴无悔只教过他怎么伤人,并没有告诉过他如何救人或者自救,所以要保住刘天齐的性命,必须得由柴无悔亲自出马。 然而现在比赛方才过半,既不能中途叫停或者退出,又无法向阵外的佘初和不知身在何处的柴无悔他们求助…… 路遗缓缓起身,看一眼刘天齐,再瞅一瞅自先前就一直瑟缩在一旁不停发抖的丁三儿,他痛苦又无奈地想:“看来,只能尽快结束这场比赛了!” 没有再费时间做无用的思考,路遗撑着因为重伤而趔趄不稳的身体,一边往丁三儿身边走,一边吩咐他道: “这人暂时不能死,你留下来照看他,等我赢了比赛,自会来接你们!” 话毕,也不等丁三儿回复,他便将丁三儿背上的箭捆并他的弓都卸了下来背在自己身上,后强行运气暂缓住体内的疼痛,就毫不迟疑地独自往前路去了。 看着他越走越远,在前方捡起先前被刘天齐扔在路边的箭筒后,下一刻便要消失在石径尽头,丁三儿方才反应过来,冲着路遗的背影大喊:“小路兄弟!你……你可不能扔下我啊!” 一边喊,丁三儿一边撒开腿没命似的朝路遗那边狂奔。 可不论他怎么追,都不见距离缩短,反而越拉越大,丁三儿心里那叫一个苦闷无奈,不禁停步喘着粗气埋怨: 要走可以,你倒是留下几支箭再走啊! 啥都不留,还让我守这半死不活的人!万一他醒过来,直接杀了我出气可如何是好?! 但路遗没有回头。 似乎没有听见丁三儿的哀嚎,也或者他根本不想听到,一转眼便完全没了踪影。 丁三儿追了一截,发现实在追不上,只能骂骂咧咧退回原来的地方。 后隔着几尺的距离悄悄打量刘天齐,看着他仰躺在地,犹豫了好半天没敢上前一步。 虽然先前这人和路遗交手,他就站在一旁,但他当时三魂被吓跑了两魂,根本没有心思细细观望。 只知道最后路遗用那支先前对付过朱白羽的圆头短箭,在刘天齐身上轻轻一刺,这人就立马丧失了所有战力。 没有出现任何血肉横飞的可怖景象,甚至在他***」于空气中的后背上都没显出任何伤痕! 丁三儿实在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但他知道刘天齐是真的快死了——此人的胸腹明显地坍缩凹陷,虽然看不到内里的情况,却不难想象其实已经软烂成了一堆肉泥…… 观察挣扎好一阵,丁三儿终于还是决定将刘天齐背回石室里藏起来。 强行搬动已经濒死的刘天齐会不会让他更快地去见阎王,丁三儿不清楚也不想关心,他只晓得,若继续留在这处,一旦碰见别的参赛者,别说刘天齐,连他自己都免不了要去鬼门关报道。 “所以为了有命等到小路兄弟骑马挑担来迎我过门……呸呸呸!来接我出阵,然后分得部分赏金,一辈子不用再愁吃穿,区区刘天齐算甚么!天王老子来了我丁三儿也不怕!” 拍着胸脯为自己打了一番气,丁三儿果然不再发抖,三两步走近刘天齐,托着他的两只胳膊,就将人抬了起来。 正要往自己身上背,却在这时,他和路遗先前过来的方向传出一人说话的声音: “他姥姥的,还以为死定了!看来我王大力今日过后,必有后福啊!” 0024 冤家路窄 听着石径那头传来的感慨声,且那道略带沙哑的声音越来越近,丁三儿神情骤然紧绷,打算背扛刘天齐的动作不由一滞,旋即果断将累赘松开,自己翻墙小心翼翼藏了起来。 不多时,王大力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在石径里出现。 他一边走,一边抖肩背上的箭支弓筒,虽然膝头被射伤,但在他脸上没有看到一点愁苦愤懑的神情。 相反,一想着自己中了箭却没死,就抑制不住地喜悦开心。 他就说这冉家的银子不好挣,但家里那个贪财的婆娘偏不信,说甚么不试试怎么知道挣不着,有想法才有实现的可能,能不能得第一是一回事,但至少要争一争,万一成了,岂不皆大欢喜? 用他妻子的话说,他身为一个在大山里穿行几十年、见惯了各种凶禽猛兽的老猎户,岂有狩猎会开在眼前却不参加的道理,说出去,只怕要把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尽。 再说了,实在比不过,还可以逃可以躲,又不是蠢到非得同人拼命…… 诸如此类,说的他无可反驳,只能抱着尝试的心态报了名参加比赛。 谁曾想,饶他自诩箭法过人,入场一个时辰下来,也才猎抢了一支,正准备猎第二个人的时候,反被射了一箭,若非他长年奔疲于深山老林之中,腿脚还算利索,只怕今日已经一命呜呼…… 如此想着,半弯着腰、用手掌撑捂着简易做过包扎的腿缓慢行走的王大力突然停了下来。 他轻踮着受伤的脚,不敢多用太多气力,有些茫然地四下望了望,然后一拍脑门,喃喃道:“我说这景儿怎么不对呢!原来走反了!” 说着他便颠着箭筒里的三支箭,准备掉头再往石室那边去。 被人从犬门追到这处,他早已没了比赛的心思,只想找个地儿藏起来保命到结束。 所以先前慌忙奔逃之际,一看到这边有高耸的石室,他便不管不顾寻了过来。 却在快到的时候,听到了路遗和丁三儿的声音,眼见着就要迎面撞上,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忍痛翻跃石墙暂躲,等待敌人走远。 当终于听不见打斗的动静,他才重新沿着墙头翻回,却搞反了方向…… 可不及他完全转过身体,一个黑里透红、极不安分的大脑门儿,忽上忽下地蹿进他的眼帘…… …… …… 同丁三儿分开,路遗片刻不敢耽搁,都来不及数周子睿箭筒里的箭到底有多少支,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上了他原本的第一个目标——姜弥尚。 其时姜弥尚到得一方石洞之前,正警惕着四围要躬身进去。 路遗不愿再多浪费时间,尚隔着百步以上的距离,便挽弓搭箭,瞄准对方的头部准备射击。 但他到底没有将自己手中的箭放出,尤其是看到对方虽然警惕,却对百步之外的自己毫无防备的样子,就有些狠不下心。 不将人射杀,只伤伤腿脚胳膊,让他们无法继续参加比赛,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换作别人,恐怕不将对手弄死,决不会善罢甘休。 可他想着,将人射伤射残,从此行动不便,甚至半身不遂,应该不会比死了更轻松好过。 他从来不以好人自居,但到底不愿看着别人因为自己挣扎苦痛苟延残喘,所以若非情不得已,他都可以大开恩德,放敌人一马。 与他无怨无仇的姜弥尚自然更不例外。 所以路遗没有用箭,改换的五菱塔,直接念咒使其昏迷于洞口之外,后掠箭而走,一刻不停就往犬门去寻应当持有二十八支箭的游青去了。 犬门与狮门相隔最近,路遗跟着符意走,找起路来,并未费多少功夫。 但当他偏离狮门所含的线路,踏入犬门线境,面前的景象,却与先前用五菱塔窥视所见又不大一样。 同样的石墙石壁石门石径之类,却被笼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并非是冬日的太阳所投射下来的黄暖之光,而是所有的石物表面,都呈金色,好似特地被浇灌涂抹上了一层层灿灿金漆,显得极为扎眼浮华。 一走进那样亮堂堂的石径之中,路遗便不自觉一直不停地以手遮揉眼部,竟比在浓浓的白雾之中还难行进。 因为那些金光不仅亮闪刺目,让他难以直视,一入内,更似触动了阵中的某种符意,使其疼痛难忍。 他知道自己现在身处幻境,可那般刺痛,真实可怕得让他几乎寸步难行,不得不停在路边,以作恢复。 尤其,当他催动念力想要细化感知游青身上的符意,痛觉就会更加地刻骨铭心,好似被千万根银针不停扎刺一般,即便紧闭双眼什么都不看,也难以缓解。 自迈步进入犬门线境,有将近一盏茶的功夫,他几乎一步都没有移动过,放弃感知游青所在,靠在无人的石壁旁静坐沉思。 他已经觉察到,不论是符意也好,念力也罢,只要自己动用非常之术,便会被这门境里的金光反噬。 其他人有没有遭遇此种现象他不知道,但他一入境就觉得痛苦难当,想来是与他留在游青身上的那道符意有关。 “莫非,这道境,其实被设下了某种禁制?我若想正常行动,就必须抹去所有符、术痕迹? 铁箭长弓上面的符文,因不对活物产生效应,所以才没有影响?” 沉思默猜好一阵,路遗终于寻出了一个看来最为合理的解释说服自己,但他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 消抹符痕最是简单,可那之后又该如何? 即便能顺利寻到游青,再要往一无所知的虎门猿门里去,指不定还会遇到多少麻烦…… 他确有时间可以浪费,刘天奇却消耗不起,说不定现在已经断气死了! 想到这点,路遗就百般头疼,只顾后悔自己下手太重,竟忘了想,若他当时没出狠手,现在躺着的又会是谁。 在他苦恼不堪,不知如何解决面前的窘境之时,在他身侧不远不近的地方,响起一道男音: “哟!还真是冤家路窄呀!” 那道声音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但路遗不用睁眼去望,就能猜到来者何人。 “你居然还没死?!” 路遗因为心绪不佳,说的话不免有几分刻薄。 不过来人没有介意,反倒哈哈一笑,丝毫不落下风地回敬道:“如本少爷这等千年难得一遇的旷世奇才,为何会死?别说被杀,凡夫俗子便要见本少爷一面都是妄想,又如何伤得了我! 倒是你,这才多久会儿不见,怎就狼狈成这副模样?!” 来人视线在双目紧闭靠石墙盘坐、显得疲累虚弱至极的路遗身上上下扫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他腿边成捆的铁箭上。 一眼望去,他便知道了其中的数量,遂颇感意外地叹问:“你打哪儿弄来的这么多箭? 七十余支,得杀多少人才能抢到?!” 不待路遗回答,那人四下瞅瞅,没有看到丁三儿他们几个,又自顾自地胡猜乱问。 路遗本就懒得搭理,被他东问西问搅得更加心绪不宁,于是不悦扬手打断:“你有事说事,没事就赶紧走!莫在这儿吵扰人清闲!” 0025 无可怜叹 因为睁不开眼,路遗即便说的狠话,听在旁人耳里也一点没有气势,反倒让人生出调侃之心。 来人轻轻瞄一眼路遗,啧啧叹道:“非是本少爷话多聒噪,不过你自己静不下心尔!” 一边说,他四下里望了望,发现到处都是尘屑,便上前几步,直接坐到了路遗腿边的箭捆上。 “本少爷的名讳,想必你亟欲知道很久了……”“小爷我不想知道!” “不!你想知道!本少爷姓伏名兮,字明台。你叫甚么?” 路遗将脸别到半边,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心情将伏兮推开,打算彻底无视此人。 但他越不想被打扰,伏兮就越想逗他,因为觉得箭捆太硬坐着膈屁股,便将路遗的衣袍扯了扯垫在臀下,见其仍旧没有反应,还上手轻轻扒拉路遗的眼皮。 “你个王八蛋究竟想做甚?!” 一忍再忍,直到忍无可忍,路遗终于按捺不住,蹭地一下站起来要走。 奈何自己的衣摆被人压着,硬扯不动,又不敢睁眼,尝试数次都没有反应,再听伏兮捂着嘴偷笑,路遗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待要动手教训,却听身周丝毫没了响动,一片安静,似乎方才的所有全都是幻象,根本没有什么伏兮明台,衣摆下拉拽自己的那股力量也骤然消失,显得尤为诡异。 正当路遗糊里糊涂骂自己怎会幻见到那个王八蛋时,伏兮的声音再次传来。 然这一次,却不在耳边,乃于路遗的识海之中骤起: “符文本身,不会对世间万物天地元气产生影响,真正起到作用的,是符师所驱之念,一道符,便对应一种念,念念相斥,自要有一方让步妥协!”话一说完,伏兮的声音便彻底消失,任路遗再如何询问呼唤,都没有反应。 当确认不会再得到回答,路遗疑惑之余很快平复下来,虽然对伏兮的莫名出现与骤然不见感到十分不解,但眼下的他,除了赶紧破开犬境里的这道难题,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别的事情。 而伏兮的那番话,无疑是在给他提示。 “妥协……” 经过反复揣摩,路遗终于想到,他所以被这道境里的金光刺得寸步难行,是因为他由始至终想的都是借助符意寻找游青,抢夺他手里的箭赢得比赛…… 若他顺着布阵之人的意念,自欺欺人地将自己的想法,强行扭曲为觅到游青是要消除旁杂外术对道境产生的影响,或可减少甚至完全消除金光的反噬也不一定? 想法一经形成,路遗毫不迟疑就开始自我洗念。 待觉得改造得差不多了,并且确实感到眸中的痛楚有所缓和,路遗才尝试着缓缓睁眼。 当看到石径内的景象终于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再没有对自己产生任何霸道的攻击之后,路遗不禁嘲笑起了设阵之人的天真愚蠢,如同傻子一般,随便两下就能糊弄。 可他笑着笑着,忽然又极度羞恼地闭上了嘴。 伸手在眼睑之上轻抚后放下来一看一闻,黑乎乎黏叽叽,还隐隐有些恶臭,路遗一个没忍住竟破口大骂:“伏明台你个王八蛋!敢把小爷我当猴耍!信不信我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已经飘远不知何踪的伏兮听到路遗的骂声,竟是忍不住笑弯了腰,扶着身旁的石柱抖得花枝乱颤。 心道“你若不是猴,又怎会被人耍弄?!哦不,你的确不能是猴,否则本昊君,不也成了一只瓜皮畜生?” 待笑得差不多了,伏兮方才敛下多余的情绪,眼神略空地抬头望了望天穹,后落回他所能感应到的路遗所在的方位,惘然若有所失地静默一阵后,才不再停留地又飘远走开,转瞬便没了踪影。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路遗虽然大骂伏兮明明用那黑黏脏臭的东西为他吸噬了所有金光,却还忽悠他想甚么妥协于阵念的办法,把他当猴耍,但前行的障碍既已被扫除,他自然不会再多耽搁,匆匆忙忙就又动了身继续去寻游青抢箭。 另一边,狩猎赛如火如荼进行到中后程,晒着暖阳吹着微寒但相对不那么凛冽的冬风,喝着随时有人更换、似乎永远不会放凉的热茶的冉志龙几人,懒洋洋地都瘫坐在金丝檀木椅里。 一边半眯着眼睛瞅幻屏,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说话。 偶尔偏偏头吃递到嘴边的点心或者瓜果,嚼吧嚼吧也不咽就又吐到旁边跪坐的侍女们高举过头的盘子里。 “爹,甚么时候,跟果道人说说可好?这只看个名字,没有画面,着实有些无趣,孩儿真是瞌睡得不行!” 冉尚一呵欠连天,摆摆手推开又往自己嘴边送的枣糕,极为不耐地坐起来喊。 他的两个堂兄冉棠礼、冉棠仪也起身附和,“是啊叔叔,看了半晌,也没多大变化,来来去去就那几个人!不然让我们下阵去看可好?” 冉志龙彼时也才小睡过一阵,迷迷糊糊嗯了声,又摇头晃脑,似梦呓般,咕囔着让不要吵。 管家何田眼尖地为他细心掖了掖棉毯,免得他受风着凉。 “老何,场内情况如何了?” 感受到何田的动作,冉志龙揉着眼睛醒了醒神,后微微摆正自己肥胖的身子问道。 何田知道冉志龙其实想问那个姓路的小子有没有再登上幻屏,虽然不解自家老爷为何对那小子比别人上心,但还是老老实实做了回应: “自先前那次之后,就没看他的名字出现过,想来终究不是朝家公子和那位少侠的对手……” 朝家公子,便是指的朝连运,人如其名,时运极好,不论做任何事情,总能收益颇丰。 一如他随口从自家老爹那里要去的经营惨淡的成衣铺,经他意指,铺内陈列的都是些看山绣猴,闻香绣炉,指水绣舟之类的形神皆散的劣品。 连原本稀少得可怜的几位客人也都叹其太过随意胡来,觉得他那铺子不出一月便要关门大吉之时,月中因遇着国舅爷审涛要办一场衣丑选美赛——让那些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各着异服奇装,各扮丑态,若还能在众丑中美得脱颖而出,让人为之倾心动容,便赏田百顷,黄金千两——而火得一塌糊涂。 门槛都被踏烂翻修了好几回,硬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赚了个盆满钵满。 又如他每每与人拼酒作诗,随手拈的几句打油诗,便能被不懂诗词却爱附庸风雅的贵人老爷们连连称奇,后大赏个几十上百两银子。 就连在路边随意走,都能遇着个娇俏美艳的姑娘心甘情愿地做他家的小娘子…… 说及此人,何田的神色很是复杂,因想着自家姑娘被无端悔婚,便对朝家父子恨得咬牙切齿。 冉志龙自然也知道朝连运是谁,更清楚何田与他们朝家的过节,被悔婚自然可怜可叹,但一想起那丫头满嘴的大龅牙,以及她如豆似粒的小眼睛,冉志龙就没办法对其给予同情,偏生何田老两口还不自知,觉得自家闺女貌美如花…… 冉志龙便是想劝,都无可张口,遂轻咳一声,话锋一转凝神确认道:“施府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0026 朱家二小姐 何田听见冉志龙的问话,赶忙收回飘远的神思,恭敬答道: “回老爷,自打知道我们要办狩猎会,施家的人就没消停过,每日里想着法儿造谣抹黑我们,让城里的百姓都不敢来参赛…… 不过还是老爷您有办法!只一句话,就让他们前功尽弃……” “老何!甚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爱溜须拍马了?!我想问的,是这个吗?” 对于已经知道的事情,冉志龙没有丝毫兴趣,他关心的从来都不是百姓们的反应态度,可那姓施的老鬼若借题发挥,将这件事,告诉他在朝中任司盐都尉的大儿,然后弄得满朝皆知,那就一定会传到城阳国公赫连白怀的耳中…… 别人或许看不出问题,但精于符道术法、几已修炼成魔的赫连白怀,必定能嗅出些不一样的味道。 毕竟,他办这场比赛,可不单纯为了好玩,更多是想借果道人设计的这道符阵,困住甚至消灭掉人人都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却因实力相差悬殊,畏惧得丝毫不敢违逆其意的大魔头赫连白怀。 而为了确保计划的万无一失,他必要先找人测试一下效果,确定符阵能困住会术法、修行之人的同时,不对普通百姓产生影响。 否则,日后在他自家的府宅设阵,便无异于自掘坟墓…… 当然,他冉志龙才不是因为体恤民生疾苦,不愿看到百姓被强权压迫,所以不吝斥巨资也要为民除害,相反,他与赫连白怀其实是同一类人,甚至还在同一条船上待过。 一起吃喝嫖赌,杀人越货,甚至穿过同一条开裆裤。 然而这些都是近三十年前的旧事。 自其拜在正一派清觉道人门下研习符箓术法,后学有所成,下山重归尘世,与国舅爷审涛议结为儿女亲家再被册封城阳国公之后,自己所拥有所自豪的一切,顿时都大为失色。 这便罢了,毕竟人各有志,道不同,命自然也会不同,身为发小,他再不甘,也不过嫉妒之心作祟,自我消解消解也就好的。 但那赫连白怀,千不该万不该,飞黄腾达之后,竟是丝毫不念旧情。 不帮忙疏通门路、让他的小儿冉亦雄有机会跟着赫赫有名的城阳第一圣念书学艺不说,还几次三番折磨压榨于他,更屡屡拿他少时不经意犯下的过错恐吓威胁,就连创立鸣风派,开山垦地修筑道殿,都让他出了近一半的钱…… 他确是五福钱庄的大东家,腰缠万贯富可敌国不假,可他凭自己的本事赚来的钱,凭甚么要拿给赫连白怀任意挥霍?! 这些年花出去的银子,便是三万、十万人的命都能买得回来,赫连白怀竟还拿着当年的那三条人命说事,连他小女今秋与国舅审涛次子完婚的嫁妆,也理所当然似的吩咐他来准备…… 回想着这些糟心的事,冉志龙只觉胸口闷堵得似要炸开,一张脸涨得乌红发青,喘气都变得有些困难。 何田发现自家老爷面上的异样,不明所以的他赶忙跑近为其拍背顺气。 “老爷!这处当风,易受寒凉,莫不然老奴还是先送您回府罢!这之后的赛况想来不会有太大变化……” 冉尚一和他的两个堂兄也一并来劝,说他们会好好看着比赛场内的情况,一有结果,便会立即派人通禀。 冉志龙点点头,“也好,待比赛结束,不论那小子成绩如何,都将人带回府见我!” 何田颔首应是,旋即将人搀起,扶坐上肩舆就要离开,冉志龙眼角的余光瞥见仍旧坐在外围似在打坐冥想的佘初,忽又想起甚么似的,冲何田招手。 “老爷?您还有何吩咐?” 被抬起的冉志龙俯看了一眼老管家,指着佘初道:“去,把那姑娘请着同我们一道回府!她若不肯,便强绑了也要带走!” …… …… 车思病负重拎锤在费县城里寻了大半日,也没寻到柴无悔的踪影,又累又饿地坐停在巷街一家闭门楼铺前的石梯上短暂歇息。 望着道上来往不多的行人,他一边揉自己空瘪的肚子,一边无奈悲怆地高喊“师父,你在哪儿……” 连续喊了十来声,柴无悔没被喊出来,倒把身后楼铺里的人给喊冒了火。 “喂!莽秃子!你搁这儿嚎啥呢!大中午的,吵着我们姑娘休息!” 那人半个身子探出门来喝斥,让车思病坐远些,不然就对他不客气。 车思病回头才发现,自己竟是坐在了一家名叫“细招”的青楼门前。 而那满脸不悦扬手驱赶自己的,便是楼里的大茶壶,也即龟奴。 那人见车思病愣愣呆呆,虽然没有动身要走的意思,好歹把嘴闭上了,便也没再为难,关了门又退回去。 可没过一会儿,他又不得不再次打开。 看着面前比先前坐着更显威猛壮硕的光头大汉,不及对方肩头的开门人不禁有些发怵,但作为楼中维持秩序的打手之一,便是害怕,也绝不能让人觉察。 “你敲门做甚?还没开始营业呢,待天落了黑你再来!” 说着他就又要退走,车思病赶忙伸手抵住:“大先生,我……我就问……一些问题……” 男人挑眉,一脸惊疑地盯着车思病:“啥?” 车思病有些无措,往门内瞅了两眼,又赶忙垂下目光,“敢问……你们楼里的姑娘,平日里都什么时辰开始迎客?最便宜的姑娘要多少银钱才能请唤得动?” 龟奴没想到这看来老实巴交的穷酸汉居然是个色坯,不由一哂,扬起三根指头得意道:“最便宜的起码也要三两,就你……?” 视线在车思病身上连扫几圈,龟奴一点不留情面就将人轰下台阶:“就算你拿的出银子,我们姑娘也不做你这秃驴生意!” 车思病都来不及解释,三两下便被搡开,只能幽怨又无奈地再望了两眼从二层楼上垂挂下来的大字招牌。 因想着即便他那师父好色贪口,这青天白日的,当也不至于就在楼子里鬼混,才打消入内探看的想法,拖着疲惫的身子,怏怏地又沿着微窄的小巷四处搜寻。 穿过小巷,又过一座石桥,回道主街之际,车思病面前出现一群行色匆匆的绿袍男人,他赶忙闪到一旁,让他们先行通过。 男人们有序地簇拥着一个身材中等,身批白绒斗篷、辫着两道辫的年轻女子。 女子面容姣好,白里透红,身姿挺拔,健步如飞。 她臂上缠着的袖带,随着行走,飘飘似仙。 若不是身周列行着数十名护卫,又她面上的神色恚愤不已,平添出几分违和之感,车思病甚至以为她乃下凡的天女,心欲驰而神往之。 一行人匆匆而过,眨眼间便消失在了主街尽头,车思病又呆愣好一瞬,才回过神来。 他的身前,有两名同样闪开让路的费县百姓,正指点着绿袍白衣们远去的方向,颇感不屑又惶恐地嘀咕道:“今儿个也不知道吹的什么风,竟把朱二小姐请了出来!咱们费县城,恐怕更要遭大罪了啊!” 0027 寡妇门前的骚乱(一) 车思病自然不认识甚么“朱二小姐”,但他也没有同那两个费县百姓细问打听的意思,因想着自己的师父还没找到,竟有心思呆在路边欣赏美人,便心中负疚,片刻不敢再耽搁地继续沿着主道行进。 可他没走多久远,终于意识到没有方向地盲找根本无用以后,他就又颓然绝望地抱着虎啸锤坐停到路边。 “师父!你到底在哪里!徒儿实在找不到啊!大师兄要我带你去奇石阵汇合,你要是能听见,就给徒儿一些指引罢……”车思病的话没喊完,一盆满是泥渣还漂着烂菜叶的污水从他头顶泼下,哗地一声,便将他浇淋成个落汤鸡。 泼出脏水的中年妇人见状,赶紧扔下手中的泥盆,满含歉疚地跑出门来,一边为车思病摘去挂在头顶的烂菜叶,一边为他拍打肩上胸前的污水。 嘴里更是连连道歉。 妇人脸上已经爬满沟壑,但丝毫掩盖不住她年轻时貌美的容颜,不过眼里满是沧桑,手上也尽是老茧,看来过得甚是清苦。 车思病被她“上下其手”地触摸拍打得窘迫不堪,只能连退数步,表示自己没有大碍。 妇人眉头不见松动,看他笑得勉强,愈发觉得愧疚难当:“小师父,你衣服都湿透了,这大冷的天,容易受寒生病,不然你随我进屋,换套干净些的……” 车思病本欲拒绝,但妇人丝毫没有避讳地拽着他就往屋里走,盛情难却之下,只能跟着往里面去。 妇人衣着朴素,屋内的陈设却并不简朴,车思病入内才发现,较宽的大堂里边,还有两间不小的侧室。 侧室的门都开着,挂着竹骨纱帘作挡,虽然看不太清,但因为日头已经偏西,正好照在里边透出亮光,所以大概能看出些轮廓。 其中一间里边临窗的炕上躺着一个人,被红花大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不时有断续但明显痛苦的咳嗽之声传出。 车思病被中年妇人摁坐在堂边靠近佛台的一张方桌旁,自己进了另一间屋里翻找干净的衣物。 听着妇人在里边似翻箱倒柜的声音,车思病很是为难,走也不是,等也不是,一向不会说话有些憨傻的他,此刻更觉有口难言。 尤其听出隔壁侧室断续咳嗽着的是个男人,就更加如坐针毡,纠结得两道浓眉似要拧成一股绳。 好一会儿后,妇人终于拿着一套棉服走了出来,脸上挂着极为满意的表情。 “小师父,家里就这一件衣服稍微大点,你将就穿穿,待我把你身上的烘干了,再换回来!” 边说着,妇人热情得甚至要帮忙脱衣,吓得车思病赶忙跳远了几步,颤抖着声音说道:“大……大姐,不用麻烦,我……我自己可以……” 妇人见他十分坚持且面露防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又道了几声歉,让他去侧室更衣之后,才没再干预地走到门边拿起方才洗完菜的泥盆入了厨房。 车思病尤有后怕地提着衣服进入侧室,虎啸锤和行李都留在前堂。 可当他哆嗦着脱完衣服、擦干水渍,拿着棉服往身上套好,他才发现,妇人给他找的衣服到底偏小,勒得他行动极其不便。 正要换回自己被泼湿的那一套,堂口忽然想起一阵哄闹吵嚷的声音。 “黄婶儿!黄婶儿!” 一连好几个人同时呼喊,车思病没由来一阵心慌,脱衣穿衣的动作变得紧张迟缓。 被唤黄婶儿的中年妇人听出是惯常来寻自家儿子疯玩的几个小混混围在门口,面上的表情一瞬变了几变,最后还是扬起笑脸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哦,是小刘小闵啊,我们三儿今晨一大早就出门去了,怕要晚些时候才回……” 被唤小刘的男子赶忙摆手打断:“黄婶儿,我们知道三哥不在家,听元二哥手下的人说,他是跟着去参加冉氏狩猎会了!所以赶紧过来告诉您!” “什么?!” 妇人闻言大惊失色,手中提握的菜刀险些掉在地上砍伤自己的脚。 另一边侧室里窝在床上的男人听见声音也是激动得连咳了十数声。 妇人回神过后,眼泪一下就涌流出来,也顾不上锅里还在焖的饭烧的水,就撒丫子要往门外冲。 “黄婶儿,您别激动,三哥是跟元二哥一起的,想来不会有危险,我们就是来告诉您一声,免得您担心他……” 内室里的病秧男子这时已经强撑着身体挪出侧房,恶狠狠地盯着混混头小刘道:“不想让我们担心,咳咳……你就不该来说……咳咳……这话!让他……死在外面好了!” 男人的面容十分苍老,头发已呈银白,整个身子佝偻得厉害。 他的声音很嘶哑,说话也断断续续,似有一口浓痰卡在喉咙里始终出不来,让人听着十分难受。 小刘脸上闪过一抹赧色,尴尬地望了一眼身周的同伴,他当然不能承认自己其实是特意过来相告,好让鄙夷过他们贪生怕死的丁三儿被自己的寡妇老娘痛骂痛扁一顿。 丁三儿死不死在狩猎场上,其实很重要,因为这关乎着他们兄弟几个一辈子的颜面地位。 他若死了,那即便被骂胆小鬼,也没甚么大不了,毕竟谁会蠢到跟鬼计较。 可他若活着回来,不管有没有得到赏金,都会让他们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丁三儿的老娘知道这件事,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将他暴打痛骂一回,用以找回丝丝面子。 但现在被丁三儿的祖父丁厘一语戳穿小心思,混混们立马都觉着挂不住脸,互望几眼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说辞解释,便又夹着尾巴灰溜溜走了。 丁厘佝偻着身子挪到儿媳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阿玉啊,你莫着急……三娃不见得……真去参加了那甚么大赛,他那点胆子,你也清楚,不是逞一时之勇的料!就算真去了,阎王爷也不见得敢收……” 老人强忍着咳嗽,一口气说了许多开解的话,中年妇人黄玉这才止了哭,展颜一笑后又将自家公公扶回了侧室躺好。 然而当她再次出来,脸上的沟壑却缩聚得愈发明显深刻,耸着眉头坐在桌边出神发呆,就连车思病穿好衣服站到她跟前都没有回神注意。 “大姐?” 连唤几声,黄玉都没有听见,仍旧专注地想着不知道什么事情,这时厨房传来水开的咕嘟之声,看妇人失魂落魄没有起身的意思,车思病只好代她去厨房查看情况。 不曾想,他前脚刚一踏进厨房的门,外面就又起了远胜先前的一阵骚乱。 屏息一听,便可闻见铁器哐啷之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就看到一群衙役锁押着一名青袍老道从妇人门前走过。 衙役之后,还用板车拖着几具被草席包裹住、只露出了半张头脸的尸体…… 0028 寡妇门前的骚乱(二) 看清衙差们押铐着的人是谁,车思病哪里还顾得上厨房里咕嘟沸腾的开水,惊疑一刹,便迅速跑了出去。 “师父!师父!” 车思病心情急迫,还没跑到青袍道人身边,便大声呼喊了起来。 衙差们见这猛汉子忽然从街边的屋里冲出,本能地拔出各自腰间的佩刀,防备地挡在车思病面前。 “什么人!官府押解命犯途中,旁杂人等不得靠近!” 刀锋阴寒,在冬日的午后泛着白光,反照在车思病脸上,让他不自觉微微偏了偏头。 “那名道人是我师父!你们为何抓他?” 官差最前方,一捕头模样的人走过来,声音里透着几分慵懒:“经人举报,你师父犯了杀人之罪,所以要押回衙门问罪惩处!” 捕头说着,伸手指了指队伍后面跟拖着的那辆板车。 车思病循声望去,车上躺着的几具尸体,不是他们昨晚在蓬莱仙栈见过的那几名姓齐的壮汉又是谁。 他虽然也知道自家师父与鸣风派人有过节,但是他实在想不到也不能接受柴无悔消失大半日,竟是为了去杀人解决私怨。 在他的印象中,自己的师父的确满身缺点,可从不是那种会滥杀无辜之人。 即便当真有不得不杀死对方的理由,他也不会这般轻易地被人撞见甚至被官府捉拿才对。 想不出原因,车思病只能对着几名衙差大喊:“我师父不是杀人凶手,你们一定有所误会!”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份坚定,仿佛自己说的是铁一般的事实。 差役们自然不会相信他的话,看他神情激愤,便更往他身边迫近了几分,让不得妨碍官府办事,否则一并带回衙门处置。 而眼见着自己的徒弟就要和官差们动手,被铁链锁住手脚的柴无悔确没有丝毫反应。 他的目光有随着身侧众人的动作而转移,但似乎并未将面前的景象看在眼里。 他的神情有些漠然,仿佛陷在某种回忆,或是某种震惊之中,无法自拔。 车思病又连喊他数声,都没将他唤醒,遂欲拨开挡在身前的衙役,直接靠过去。 衙差们见莽汉子没有要退开的意思,还要上手,二话不说迅速将他圈围。 霎时便有五六柄佩刀一齐架到了车思病的脖子上。 捕头微微伸手拨了拨头上偏大的帽子,踱步上前道:“你这秃子好不识趣,既然如此,便跟我们走一趟罢!” 捕头声落,便有另外两人拿着镣铐过来要将人锁死。 似乎觉得被押去衙门,自己和柴无悔铁定没有机会开口辩解,车思病下意识就要突围,根本顾不得去想一旦动手将会面临怎样的结局。 他猛然握拳咬牙,将体内所有的气力都集中到如碗口一般大小的拳头上,也不管脖子上的几把刀会不会划伤甚至砍死自己,便双臂大张,一拳击飞一人。 不及其他几个衙差反应,他又立即收拳向前向右,攻向另外两人的腹部。 直到这时,其他的两名衙役方才回过神来,为了更好地发力,挥刀向空几尺后,就立即又向着车思病脖间劈砍。 这些个衙役虽然已经许久没有办过公案,平日里顶多晃着刀在大街小巷里慢悠悠穿行,东顺一屉包子,西拎一盒点心,养得久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懒劲。 但到底是经过特训的差役,不只身手,光在体型上,也和车思病相差不是太悬殊。 况且,他们人多,胆子自然也比常人肥厚不知多少倍。 所以面对车思病这样一个九尺大汉,身长大抵只有七尺的他们,并没有多少恐惧,相反,被他三两下擂飞四人,都觉得丢脸气愤。 “兄弟们!都给我上!” 捕头看车思病似乎有几把刷子,便往后面退了些,冲还围在柴无悔和板车之间的另外十余人挥手。 衙差们应声而动。 刚刚躲过下劈的两把利刃的车思病,见着一下又涌过来十几人,还都挥舞着明晃晃的大刀,下意识就想使用虎啸锤将他们全数震倒。 但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的兵器和包袱全都还在寡妇黄玉屋里的桌上。 趁着他晃神的当儿,先前两名差役连着又劈砍了数刀。 他们的招式毫无章法,只是见着哪里有空当便往哪里劈。 车思病因为走神,被其中一人在肩膀上划拉开一道口子。 伤口不小,足有寸深,里面的白肉顿时翻开涌血,殷红触目。 一刀下去,车思病还来不及反应,又有一刀砍向他的侧腰,后面围拢过来的十几人也到了他的跟前,举着刀齐齐往他的胸腹处刺。 眼见着自己就要被这些人贯穿身体,又被砍中的两处伤口传来剧痛,车思病的额上脸上滚满了汗水。 他自然不愿就此死在这些差役们手上,他还要带着柴无悔去同路遗他们汇合,死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可眼下,他的兵器没有在手,赤手空拳对打二十来名带刀衙役,还受了伤,他实在没有多大信心。 即便想跑,估计也难以跑掉,因为此时街边已经围聚了不少看热闹的民众。 他再不想事,也知道在公然对抗官府之后,脱身绝对不易。 所以唯一的办法便是一口气将这些人解决…… 身随心动,他这般想,手上便开始动作。 强忍着腰间和胳膊上传来的痛感,他迅速侧身,一把揽抱住所有向他胸腹刺去的刀片,手掌捏握在另一只拳头之上,后向下用力,直接将其中几柄折断成截。 但也仅此而已,他虽力大,却非无穷无尽, 被折断了佩刀的几名衙役见势不对,立即后退几步,让身后的人迅速补上,却不再往同一个地方扎刺,又向着车思病没有防备的腰腿头部劈砍。 衙差们前赴后继,丝毫没有怯战之意,这是他们身为费县公差这许多年难以磨灭的骄傲。 现在的城阳国虽然明面上无主,旁人或不知晓,可他们身为城阳百姓,尤其是身为城阳国公赫连白怀统治之下的费县衙役,对于各自头顶的上司身后有怎样的靠山,自然十分清楚。 所以他们即便无所事事、懈怠惫懒,也无可畏惧。 因为知道,这整个城阳国内,没有人敢违逆那人的意志,哪怕他们只是其门下一只蚂蚁,当也高傲不容冒犯。 跟他们对着干,便等同于打城阳国公的脸,那不论对方是谁,都逃不脱一个死字。 如此,他们何来怕的必要? 至于继续打下去,会不会丧命,这不是他们能考虑或者选择的事——即使赫连白怀远在国都,然贪生怕死做逃兵,只会落得个比死更惨的下场。 又十来个回合过后,当车思病终于难以应付眼前这些前赴后继、越战越勇的衙差,被他们摁在地上,就要捅杀的刹那之间,一直处于离魂状态的柴无悔终于恢复过来。 虽然他尚不清楚发生了何事,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锁铐住手脚,但眼看着车思病就要被数柄刀尖扎破胸腹,他想也不想,便以微微能动的手指捏成指诀,后举着双手在空中画出一道不定符。 符脚未收,他便念着咒语将在空中闪着青光的符意直直向那些衙差们的头顶压去…… 0029 奇阵妙术 柴无悔的不定符一出,那些个衙役包括站在后方观战的捕头都给定得死死的,他本来想用自己的噬魂箫,奈何手脚被缚,又东西别再裤腰里边,所以只能勉为其难写了道已经许久没有用过的定身符。 看着僵停在半空中的几人,包括车思病也被定住,柴无悔挠着肚皮尴尬一笑,暗道果然久了不用,手法已经开始生疏。 此时路边违着的费县百姓,见原本打得激烈不堪,用血肉横飞来形容也不为过的衙差们忽然都没了动作,场面一瞬安静,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好些个因为预想着下一刻就会见到那莽汉被捅穿胸腹而别开脸去的人,也再次移回视线。 柴无悔没有顾及众人的目光,他拖着铁链缓缓走到车思病旁边,想要解开缚在他身上的术法。 当他看到那些刀尖隔车思病不知何时被砍烂而露出胸肉的肌肤几乎只剩几根发丝的距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庆幸自己醒得还算及时,否则就要酿成一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了。 虽然柴无悔其实比车思病年长不了多少,顶多算是一轮出外的兄长,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而他柴道人向来喜欢捡这方面的小便宜。 将车思病唤醒之后,柴无悔大致看了看他身上所受的刀伤,都不致命,可大大小小加起来也有十多处,不由有些不悦。 “车不惑!你在为师身边学艺,已经多少年了?” 因为总有许多疑惑被嫌弃问题太多、所以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大彻大悟而被叫做车不惑的车思病慢慢撑着身体坐起来,答得很吃力:“回……回师父……已经将近十载……” 柴无悔不等他说完,一巴掌拍上他的脑门:“你还知道快十年了,居然连这些个凡夫俗子,都打不过,还被伤成这般模样!简直要将为师的脸都丢尽啊!” 柴无悔话说得痛心疾首,一边慨叹,还一边用拳头锤自己的胸口,仿佛真的恨不能一拳将自己锤死的模样。 本就被全身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的车思病,再被柴无悔一巴掌猛敲,顿时更觉得眼冒金星,脱力就又要仰倒回地上。 好在他身体素质不错,扛打这点更是连路遗都比之不及,甩甩头,倒也清醒过来。 “师父教训的是,徒儿……”车思病正想承认自己学艺不精,看到柴无悔手脚被锁得严实,之前的那些疑惑顿时回涌上心头。 “师父,如您这般厉害,怎会……怎会被这群凡夫俗子给锁住?” 车思病没有小瞧先前把自己打趴在地的衙差们的意思,只是在他看来,自己的师父实在太过强大,没有理由会栽在这些人手中。 而且先前,他那般卖力地呼喊,柴无悔都没有半点反应…… 听到车思病的疑问,柴无悔以为他在挖苦自己,想也没想便喷着唾沫星子骂道: “好你个车秃子,连为师的能力你也敢质疑!今天若不将你抽得哭爹喊娘,为师就不姓柴!” 说完发现手脚被铁链子锁着抽起来不方便,便瞪着眼睛将双手递到车思病跟前,示意他赶紧为自己解开。 车思病一边解释,一边撑着沉重的身体在各个差役们腰间摸索寻找铁锁的钥匙。 倒腾了半天才将锁链打开解下。 一恢复自由,柴无悔二话不说拽着车思病的胳膊就开打。 车思病解释无用只能瘸拐着身体绕着衙差们奔逃。 看师徒两像傻子一般没完没了地你追我赶,没了热闹可看的民众都无聊地陆续散走,不一会儿,便没了半个人影。 柴无悔这才扶着门板停下来,拔出腰间的噬魂箫,将那些还僵停在原地的差役和尸体,都“送”回了衙门。 目送一群人行尸走肉一般收刀列队拖车走远,缓过气来的车思病丝毫没意识到危险,挨近柴无悔问道:“师父,他们这样会持续多久啊?如果不清醒,他们会知道怎么处理那几具尸体吗? 如果他们一到衙门就恢复正常,会不会带更多人来抓您? 我们要现在就离开费县逃命吗? 可是大师兄让我们去奇石阵汇合,就这样走了的话,他们怎么办? ……” 车思病一连串的疑问还在继续,柴无悔却完全没有理会的兴致。 走不走,如何走,那都是后话,现在,最主要是弄清楚先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说实话,他自己也不太明白眼下的状况。 他现在的记忆还停留在今日晨光熹微的时候。 因为昨夜认出了那几名齐姓男子的来历身份,半夜便趁着路遗车思病熟睡之际,搜寻潜进了他们的客房,并在其中一人身上留下了可供追踪的符印。 辰时不到,几人起身,后匆匆收拾行囊离开,他便循着气息跟在了后面。 因不愿自己的行踪暴露,他刻意与之保持着较远的距离,可当他跟到费县城外的一条河道边上,几人的气息却忽然中断。 原本以为几人是发现并消抹掉了他留下的符印,或者刻意借道水路来掩盖任何可能存在的追踪,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为了找到船只继续追寻,他沿着河岸往下游走了数里都一无所获之后,终于决定放弃返回客栈之时,却在先前那片水域的上游不远处,看到了东倒西歪仰倒在堤岸或草甸的几人的尸体。 他很确信,在他往下游寻船之前,上游那处并无异像。 所以,几人的死一定有古怪,不仅死亡,连行踪也很诡异。 然而当他靠近想要仔细查看,都不及到得尸体周边五步的范围,他便感受到一股白光在自己眼前乍现,转瞬之后,他脑中的意识就被击散,无法再连成完整的一片。 即是说,他的眼睛仍旧能够视物,耳朵也能听见声音,能走能动,却无法对身周的任何事情做出反应,看山不是山,触水不是水,与行尸走肉没有二致。 回想起自己这几个时辰以来的浑噩状态,柴无悔不禁更加沉默。 他不得不承认,那道符阵蕴含的力量十分可怕。 能让他的神识都受到那般严重的侵害,可见用术之人的技法何其高妙。 放眼整个城阳甚至晋朝天下,拥有如此实力之人,包括他自己在内,也都寥寥可数,城阳国公赫连白怀——他曾经的三师弟——便是其中之一。 柴无悔虽然无门无派,但对于如今天下的形式,了解得却十分透彻——单以符道而论,目前实力在他之上的,有且仅有六人,他已经超越五印成为了拥有自己本命符印的神符师。 而赫连白怀虽然符道境界和他相差无几,但在其他术法方面,却拥有着柴无悔穷尽一生,都难以企及的深厚造诣。 二十几年前,他被逐出师门,便也因为此事…… 0030 小姨娘 曾经,柴无悔和赫连白怀一同拜在清觉道人门下。 而赫连白怀学习符术的同时,还不断偷习着其他旁门术法。 被柴无悔发现劝教之后,他不仅不思悔改,反倒恶人先告状,诬陷柴无悔奸「yin」良家妇女,事后甚至将女子一家三口,全部杀死,抛尸荒野。 那场诬陷,赫连白怀做了十足的准备:尸体被凌辱留下的痕迹、“独属”于柴无悔一人能施展的手法、可直接确认行凶者身份的衣袍信物,以及亲眼目睹了所有过程的山下百姓…… 无一不将矛头指向柴无悔。 实可谓人证物证俱全,又他平素确好女色的狼藉之名深入人心,所以当时,他几乎百口莫辩。 又因为事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要为自己辩解,便被清觉驱逐出师门,后立马交给了官府处置,被判秋斩之刑。 幸而同年,即泰始三年,遇着武帝司马炎立次子司马衷为皇太子大赦天下,才免过了一劫。 之后便一直隐姓埋名,过起了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 几十年来,柴无悔的术法功力确有不少精进,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在变强的同时,赫连白怀的道法更是以日进百尺的速度飞速增长,在他还是五印符师的时候,赫连白怀就已经练成了足以撼动天下的绝世魔功。 可悲的是,就连他引以为傲的符术,也不足以与之相提并论。 自知不是赫连白怀的对手,即便与全真、正一的几大高人联手,也不定能取得胜机,所以柴无悔从来没有想过同其正面对决。 至少,在他寻到那位有缘人之前,他都没有想过要将自己重新暴露在赫连白怀的眼皮底下。 而今晨那道阵法,很明显是境界与他相同,甚至远在他之上的六人之一所设。 想到此节,柴无悔不禁低声沉吟:“不过,赫连白怀本人,应该可以直接排除在外……” 毕竟是自己门下弟子,他想杀他们,哪还用费这几多功夫。 如此说来,这费县城内,还有别人将其视为眼钉肉刺? 柴无悔脑中闪过那些个符境在他之上的几人的名姓以及模样,兀自叹出一口气。 不论是现任正一派掌门无量道人也好、其他几大支派长老——他以前的师父师伯师叔们——也罢,都远非他所能匹敌之辈。 虽然当年赫连白怀不顾师徒情谊,毅然决然叛离师门自立门户,后作恶多端,甚至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但按正一派那几位的性子,绝不会因此就插手干预俗尘烂事。 从赫连白怀叛逃那一刻开始,他的一切,便与正一派再无关系。 而为了避免整个门派沦为天下之耻,所有赫连白怀存在过的痕迹,都已被掌门彻底清除。 所以,世间只知赫连白怀是精于符道术法的鸣风派创始,却无人知道他师从何处,又与柴无悔存在甚么恩怨纠葛。 至于,他修习大成的旁门左道,即便在实战中,可以轻松打败正一派的那几个老家伙,生来骄傲的他们,也断然不会放在眼里。 就如同对待柴无悔一样,一旦离开师门,不管是死是活、闹出多大的风雨,他们都不会再有半点关心,如同这世上从来不曾存在过他这个人似的,没有一点情分可言。 “如此,不是我,不是赫连白怀,设下那阵的人,又会是谁?” 思索良久都没有得出答案,柴无悔不禁一拍身旁车思病的脑门,果决道:“管他是谁,既与那狗东西不对付,便同我柴道人是朋友,既是朋友,那这杀人的罪名……” 替人扛罪的话,柴无悔脱口就要出来,意识到不对,赶忙捂嘴收住。 心想这忙可帮不得,否则,鸣风好几千甚至上万的弟子,每死几个,就得拉他或者别的什么人去治罪惩处,那要解决赫连白怀,还不知得死多少无辜之人!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几个小喽啰,不仅起不到任何震慑作用,还会打草惊蛇…… 一番衡量下来,柴无悔明白,自己必须找到那个布阵之人,不帮忙可以,但绝不能让他坏了自己的正事! 为了那一天,他已经筹划、等待了二十余年…… “二十余年啊!我柴道人的心血,可都浪费在这一个计划之上了……” 一边感慨,柴无悔的手,一边持续不停地在车思病脑袋上拍,仿佛是在无意识地拍自己的大腿。 车思病一下一下感受着头顶传来的力度,心中甚是委屈,“师父,徒儿生来愚笨,您再多拍两下,只怕真就好不了了!” “为师拍你,是在帮你通窍,你要心怀感激!” 意识到自己拍错了地方,柴无悔虽然觉出几分抱歉,但仍旧没有收手的意思。 车思病心思极为单纯,别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听,尤其对方是自己的师父,他就更加没有想过怀疑,正要开口请柴无悔多拍几下,拍重点的时候,寡妇黄玉背着一个大包袱失魂落魄地冲出门来。 …… …… “还剩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看来今次的狩猎大会,胜者果然非那朝连云莫属了啊!” 冉堂礼吐出两颗青枣核,一脸戏谑地同自己身边的冉尚一还有冉堂仪说道。 冉志龙被管家护送回府这半个时辰以内,幻屏上的名字,就一直没有变过,只其下一排小字在不停增长,从先前的四十八,已经长到了六十九支。 冉尚一淡淡地瞥了一眼幻屏,将目光落在先前佘初盘腿坐过的地方,心不在焉地嗯了两声。 冉堂仪看他似乎还惦念着方才那位被强行带走的姑娘,自以为很了解地宽慰道:“尚一,你也莫愁,叔叔将人带走,不定是为了自己享用,再说了,你外面那园子里养的美娇娥还少吗?不差这一个!” “但长得那般水灵的,却不好找!”冉堂礼见没人搭理自己,便也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之中。 先前何田要佘初同他们一道回府,佘初不肯,也同冉府的护卫打过一架。 虽然恁多个大男人愣是没从一个小姑娘手上讨到便宜有些丢人,但看在她模样俊俏的份上,他们都理所当然地自解宽慰为“好男不跟女斗”。 任谁对上那样一个美人儿,都会舍不得下狠手。 可惜在那之前,她的脸一直被破烂的灰黑大斗篷遮着,没有饱够眼福。 看自己两个堂兄提到那姑娘,表情都不由自主变得猥琐,冉尚一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哥哥们都误会了,我是在想,我爹为何要带那个女子一道离开……” “那不还是在担心叔叔会看上她,将她娶了做你小姨娘嘛!”兄弟两个哈哈一笑,异口同声揶揄。 “非也,非也,”冉尚一见他们越说越来劲,干脆站起身正色解释:“你们不明白,我总觉得,我爹今日,有些反常。 那小姑娘和那个叫甚么路遗的小子是一起的,所以我猜测,老头子让将人带走,是为了拿她同那姓路的做交易! 或者,直接威胁他,也不一定! 可那姓路的,有什么值得被重视、威胁的理由?” 冉尚一想着最近他们冉府与施府之间日益激烈的矛盾,一双眉毛拧得更紧了些,“老头子莫不是想要那姓路的,去解决施府那边存在的麻烦?!” 0031 吃人的小铜炉 听得冉尚一近乎自言自语的一番话,冉堂礼兄弟两个互望一眼,不由变得有些沉默。 他们冉府与施府,是斗了几十年的老对头,但自从施家人与费城县令曾顺都攀上城阳国公赫连白怀那条关系之后,就没再同他们死磕过。 哪怕施府的老爷子施浩再三刁难挑衅,也都处处忍让,从不接招。 毕竟,城阳国公是何等人物,他们冉家虽然财大气粗,也有东海王司马越做靠山,可天高皇帝远,再有钱,再粗的胳膊,想拧过跟前的大腿也是妄想。 所以他们早就习惯了被施府的人摁着头欺负。 忍一时,风平浪静,惹不起,便绕道走,谁会傻到为了出一口恶气,把整个冉氏都赔进去? 照冉尚一的说法,他那老爹,是有了哪怕与城阳国公为敌,也要同施老头撕破脸干到底的念头? 这当然使不得!别说那样做,连一丝丝想法都不应该有! 冉堂礼年纪最大,见的风浪最多,人心的确复杂,但有时候也会简单得离谱,比如现在,他想要装傻,那不论冉尚一说什么,有多认真,他都会选择听不懂。 也只有听不懂,不参与,将来果若出了事,他们才能有一线生还的希望。 冉堂仪作为他的胞弟,即便不用明说,看法也会与他保持一致。 何况现在,一切还都只是冉尚一一个人的胡乱猜测,他们根本没必要对他的自言自语做出回应。 “兄长,尚一,你们看!朝连运被一个叫童乙的人超过了!” …… …… “路遗?这名字谁给你取的?!竟敢同本大爷同音!劝你立马改了,不然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虎门境,一身书童打扮的童乙,提握起路遗的箭筒在眼前仔细看了看,当看到那个“遗”字,立马生气地将东西摔在地上,发疯一般冲路遗大吼。 但吼完,他又自顾自地笑起来,“不过,就算你决定改,今日你也别想活着从这奇石阵出去!” 路遗无语地翻了一个白眼,“小矮子!你到底识不识字?遗和乙,哪儿同音了?!明明一个是这样,一个是这样,你可看清楚了?!” 因为四肢被定住,路遗只能用微微还能活动的脑袋斜上划一划,后埋下又扬起画出一道弯钩来证明二者的不同。 一边画,他一边苦哈哈地骂自己,也不知道是撞了哪门子邪,居然会栽在顶多算得个一印符师、连定身都是半调子的愚夫手上。 被童乙定身,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抢来的百余支铁箭被拿走不说,居然还被这家伙鄙视,扬言说要他死在这虎门境里! 但他还没脸怪别人胃口大,不自量力,若非他抢到游青的三十几支箭后太过得意忘形,又怎会被这小矮个童乙钻了空子。 原本他是想去猿门境直接找朝连运的,但因为担心对方不那么容易对付,万一耗时过长,最后箭支不够,却没有时间增补,所以特意绕了远路先来虎门境寻童乙。 柿子嘛,就该先挑软的捏! 没曾想对方居然也是符师,虽然境界不如自己,被他定身,普通人或许会三个甚至四个时辰无法活动,但他,只需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自动解开。 可一盏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至少,若童乙真要动手杀自己,便有一百条命,也不够用来死。 想到这些,路遗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 谁让他假慈悲,装好心,寻到人后,只放一支空箭吓唬对方,让不要乱动,就不防不备地大咧咧开始数他箭筒里有多少支箭。 数完箭,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就成了现在这样一副“半身不遂”的凄惨模样。 被自己的手下败将鄙作“目不识丁”,童乙本就不悦的心情,一时更多几分气愤,“本大爷说同音,那就是同音,你有意见,到地府找阎王爷说去!” 一边发泄自己的怒气,童乙的手一边往自己斜挎在腰间的布网袋里伸,他要杀路遗,却没有用箭的意思,因为他不会使箭。 先前夺来的二十余支箭,都是靠他从一名癫道人那儿买来的符纸加上自己网袋里的小铜炉解决的。 铜炉虽然普通,看上去甚至有些破旧,却也并非他的所有之物,而是他弟弟童酉从别人坟前偷来的废器。 兄弟两个原是兰陵县人。 一年前,因无钱厚葬重病后离世的盲母,他和童酉只能将母亲的尸体驮进荒山掩埋,本想让母亲归根在一处视野较为开阔的地方,那样即便他和弟弟不能常去祭拜,她老人家时常望望坟前的山景,或许也能不那么寂寞。 没曾想,遍寻整座荒山,好容易找到一处背风向阴的好地,却有坟捷足先登,早早就在那处安了“家”。 本着有“魂儿”同母亲作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的想法,他同童酉便为老人在那座明显已经很久没有人祭拜的孤坟不远处刨了个新坟。 新坟堆好,四下去寻能够用作墓碑之物的童酉兴匆匆抱了一堆东西回来。 比如久经风霜雨雪早已经被泡烂的木块、干细直长的树枝、一些干草野果,还有那顶小铜炉。 他知道那顶铜炉是童酉从别人坟前顺过来的东西,但穷得连香蜡黄纸都买不起的他,没有让童酉归还,而是很心安理得地埋了些细土进去。 立好“墓碑”,将干细木枝插进香炉,燃“香”烧“纸”磕头,又同亡母说了许多她生前不曾听过的话,待天落黑,他才带着童酉离开。 没走两步,童酉突然转身将小铜炉里未燃完的干细木枝和泥土都倒干净,然后揣进了自己的怀中,说是正反留在这处也没用,不如带回去卖钱。 本来就是别人的东西,童乙自然也不会拒绝,可回去的路上,因为天黑,童酉没看清路踩空正面朝下摔了一跤,胸前被小铜炉划伤了一长条口子。 当时觉得是小伤,没有大碍,童酉遂仍旧揣着小东西继续赶路。 然而,没过多久,一阵响过一阵、似用油锅煎肉的“滋滋”声,就从童酉的胸前传了出来。 再之后,他老娘的坟旁,便又多了一座新坟。 刨坑掩埋童酉的时候,因为天太黑,童乙并没有看清童酉身上究竟出了什么状况,但他能听出也能摸出一些古怪——随着童酉悲惨的嘶嚎声以及油煎的异响声落,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具皮肉紧绷凹瘪的“干尸”,而被小铜炉划伤的那处皮肉,甚至被灼成了焦炭一样的硬物…… 童乙自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何事,但他知道,那小铜炉会“吃人”,是个不祥之物。 所以当发现童酉身亡,他便迅速将东西远远地扔开。 可过后一连数月,他都没能忘记当夜的所“见”所闻,受不住好奇以及想要靠那东西发一笔横财之念的驱使,他终于还是将小铜炉寻了回来。 但寻回之后,他却改变了直接将其卖钱的想法。 为了弄明白童酉的死因,他上山捉鸟,下水捞鱼,偷人家圈里的鸡鸭回来尝试过许多次,才将铜炉的可怕怪异之处弄明白。 不论活物还是死物,只要让那铜炉两侧微尖的凸起接触到带有湿意的东西,比如水、雾、血、浆、汁、液,它都能将其所有“吸食”得一干二净,而那一阵响过一阵的“滋滋”声,便是各物体内的浆液被烧灼的声音…… 0032 他乡遇骗子 知道那小铜炉的“妙”用之后,童乙便萌生出了一些大胆的想法。 他出生过于贫寒,又先天不足,身材十分短小,更没有一技之长,几十年来,每日浑噩,只能同弟弟童酉或乞或求,或偷或抢些吃食银两凑活度日。 贫贱人家百事哀,想来正是由于他们一直以来,最重要的事就是填饱肚子苟活,对所谓真情挚意,从来没有过奢望需求,所以哪怕血浓于水的亲情,对他们来说也都极为淡漠。 盲母死了,他自然有几分难过,可也仅此而已,更多的还是轻松。 对于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他们,少一个人分羹,自己就能少饿一顿肚子。 童酉死了,他震惊恐惧之中,自然也有难过,但最多的还是忿懑惘然,因为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帮自己寻找吃食,就他那站起来都不及普通人腰高的身形,单是想着将会同那些乞丐争抢残羹剩饭,然后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场景,他就心生抵触。 而如今,他有了这可以吃人的小铜炉,那想要从一些显贵富商手上弄些银两,还不是轻而易举? 他那般想,便就那般做了。 所以现在站在路遗面前的,是一个身着虽不华丽,却比他整洁干净不少,还口口声声自称“本大爷”的狂妄之徒。 有钱不仅能使鬼推磨,还能极大程度地改变一个人的心性。 童乙便是被彻彻底底改造了的那个人。 现在的他,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甚至隐隐养成了某种习惯,即便不为钱财,他也会定时找些“活物”喂自己的小铜炉。 而这次的冉氏狩猎会,不仅可以让他尽情杀人,还有赏金可拿,他自然不会错过。 只是,他虽有铜炉在手,但若遇着会功夫或者身形庞大不可撼动的敌人,也没办法从对方手中讨到便宜。 所以当他遇到那个当街叫卖神符的癫道人,他想都没想,便把他手中有的定身符全部都买了下来。 癫道人那处,除了定身符,还有变声、移物、幻形等等乱七八糟的符纸。 童乙付完十张定身符的钱,别说看看别的,连符纸如何使用都没来得及问明,那癫道人就遽然不见了踪影。 之后任他再如何在那些街巷里东窜西走,都没能将人找到。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拿着符纸自行摸索。 当终于能够启用定身术而且效果还不那么理想之时,他手上的符,已经只剩四张。 这也是为何,他参赛这许久,还只有二十来支铁箭的原因,符纸数量有限,当然要有选择地使用。 而身负百余支铁箭的路遗,自然成了他的最佳目标。 童乙并不清楚路遗有多大的本事,所以他只是有一点得意。 若他知道,自己面前这人,居然是四印符师,他一定会捶地大笑,开心不已。 堂堂四印符师,居然会栽在自己手里,那他以后出外捞钱唬人,岂不更加易如反掌? 因为无知,所以无畏。 童乙从布网袋里掏出小铜炉,一脸阴狠地向路遗靠近。 “小矮子!你!你想干什么?!” 路遗不清楚童乙手中的铜炉有什么古怪,但他能看出炉面泛着朱光,隐有几分阴寒之气,想来绝非好物,而且,炉侧的两处尖利突起,有如一对嗜血的獠牙,单是看一眼,便让人脊背生寒…… 童乙没有回答,只拧着嘴角,用鼻腔发出来一串串冷笑。 “小矮子!姓童的!你别过来啊!你都抢了我的箭了,怎么还要杀人,能不能讲点道理!” 定身符的效力还没有过去,现在的路遗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拉下脸讨饶。 即便童乙不应,拖延些时间,也是好的。 但童乙根本不想跟他打嘴仗,他越是拿话相激,童乙脚上的步子便迈得越急。 四步…… 三步…… 两步…… 童乙已经举起铜炉要往路遗身上划。 “等一下!”路遗胆怂地尽量将自己的脑袋挪远,眼睛闭得死死的,一点不敢直视童乙手中那只即便高举入空,也不过将将够到自己胸口的小红炉子。 “我同你交换!只要你不杀我,我怀里的那几张符,便全部给你!” 听到有“符”,童乙双眼一下闪出炽烈的光芒,二话不说,直接伸手就要往路遗胸前去掏。 但因为他实在太矮,必须要把手伸得笔直,才够得到路遗的领口。 然够得到不见得就能找到,没几息功夫,他便觉得手臂酸疼无力,只能暂时放下稍作休息。 如此来回了三次,他都没能成功将路遗所谓的符纸拿出,东抓西挠地,反倒把路遗的胸肉挠出了几条血印。 路遗很无奈,他想提醒童乙别乱抓乱摸,又担心他气急败坏临时改变主意,所以只能咬牙忍着。 当第三次无力地放下手,童乙果然变得不耐烦起来,“什么破玩意儿!本大爷不稀得要了!将你杀了,东西一样是我的!” “喂兄弟!你怎么不讲武德啊?!说好用符买我一条命,你……你要是真够不着,抱几块大石头过来垫脚,不也可以?” 童乙摩挲两下依稀生出了几根胡茬的光洁下巴,“这……倒是个办法!” 说着,小矮个将铜炉放回腰间的布网袋,兴匆匆就跑去找能垫脚的石头。 路遗看着他东瞧西看如没头苍蝇一样乱转的矮小身影,在心里发出阵阵哀嚎:他娘的,这一盏茶的功夫,怎生比七八个时辰还长!再不好,小爷我的命可就要没了! 他没有骗童乙,自己的胸前确实藏有好几张符纸,但那些符,除非能力在他之上,或同他相差不多的四印符师,又或者资质顶好即将晋升的三印符师,别人都无法使用。 也就是说,即便被童乙拿到,也起不到任何作用,而这样做的后果,只会加剧小矮个的愤怒。 如果他不能尽快冲破符印…… …… …… 十数息过后,童乙终于抱着一大块石头吃力地挪回来,可他的眼前哪里还有路遗的身影!不只路遗和他的那一大捆铁家伙,连自己本来有的几十支箭,也被全部拿走…… “骗子!都他娘的是骗子!” 小矮个怒目切齿,愤恨地将石头甩扔到地上,看着路边因为想要合并路遗的箭支而卸下来、现已空空如也的自己的弓、筒,他气得连跺十数脚,却连一点凹痕都没在筒身上留下! “你们这群骗子!别让大爷我再遇着!不然一定让你们不得好死!” 一边说,小矮个一边拿袖口抹了抹因为气急而氲出眶来的眼泪,捡起自己的弓筒,拍去上面的灰尘,后重新背在背上。 比赛还没结束,虽然偷鸡不成,反蚀了米,但他有小铜炉,还有一张定身符,不到最后一刻,他就还有翻盘的可能! 如此想着,童乙深深地呼出几口气,怜爱地伸手拍了拍布网袋,准备继续上路。 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就连小铜炉,不知何时,也消失了踪影。 “我明明……明明放进布网袋里了!” 不可置信地将袋子里里外外翻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童乙不禁傻眼,后颓然地瘫坐到地上,空洞洞地望望路,又望望天,再望望自己短小的十指,原本不断闪着贪婪之光的双眼中,终于蒙上满满一层的忧愤与绝望…… 0033 戍边将军 不得不说,人的潜能果然无限,因为担心被童乙结果了自己的性命,原本以为要一盏茶才能解开的定身符术,路遗只用了半盏不到的功夫,就冲开限制,恢复了自由。 思来想去,路遗一边得意自己的境界或许又有突破,一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次能捡回一条命,含有许多侥幸的成分。 他原本以为童乙也是符师,只是境界比较低下,所以施符的效力不够,才让他有机可逃。 可当他使用开字符隔空取物偷那小铜炉,他才发现对方根本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寻常百姓,不仅不会控符写符感符解符,就连寻常人该有的警惕防备能力都不足备。 他的开字符,虽可探物而取,却难以完全掩盖行动时的动静,一旦施符,被施符之人,耳边都会出现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只要是能感应天地元气的修行者,都能觉察。 对于能捕捉到每一丝元气波动的符师,所听见的响动只会更加清晰。 当然,能听见,不代表就能及时做出反应,除非实力在他之上,这道符几乎无法破解。 可童乙竟丝毫没有觉察到异样…… 这倒没有什么,真正让路遗觉得后怕的是,一个无法凝聚念力、不会功夫的普通人,竟能驱动经别人之手所写出的符印,要么是他天资惊奇,要么,就是写符之人术法极其高深,已经突破五印、神符之境,迈入了炁通甚至圣符之境。 炁通又分五重境界,即通周身、家族、乡里、国邦、天下之炁。 普通符师,所写出来的符,除了能力与自己相差不多,或者远在他之上的符师,别人拿着也是一张废纸。 可若通炁,甚至达到第三重境以上,他所写之符,便可供与自己家族无关的旁人使用,哪怕对方不懂符,也能发挥至少三层效力…… “如此说来……这费县城里,竟有比师父还厉害的通炁符师?” 路遗不敢置信地停下了把玩小铜炉的手,立在前往猿门境的石径路边。 “师父说过,如今整个晋朝,神符师,包括师父自己,以及师父的师父清觉道人在内,有五人。 而通炁符师,有且仅有两人,一个是现任正一派掌门无量大师,另一个乃其门下弟子果然,世称果道人…… 传闻果道人年纪极轻,天资极高,可谓千年难遇之能者,跟随无量大师修习符道不足三月,便直接连破五印符境,一跃成为了神符师; 又不过一年的时间,便从神符之境,迈入通炁阶段,当初无量大师乃至他的师父清微道人,都至少花了十年时间才险险越境……” 想着自己与果道人之间无可逾越的差别,路遗不由生出了无限的倾佩之情,心想若能与之晤面甚至受其指点,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不过传闻那果道人性情十分怪异,寻常人极难捉摸理解他的所思所想,且来去无踪,神秘莫测,就连他的师父无量大师想要见他一面都十分困难。 “如此高人,那小矮子怎会有那般好的机缘与之相遇……” 路遗脑中再次闪过童乙的模样,果断地摇摇头,否决了先前的想法,但除了果道人,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写出那样的符。 无量大师倒是可以,但他已年近八旬,行动已然不便,且醉心于道,从来不过问世事…… 即是说,若非世上还存在有已经通炁但不为人知的大能符师,那童乙遇见的,便只可能是果道人! “可……果道人为何会出现在这费县城里?这些铁箭上面的符,莫非也是他的手笔?” 虽然暂时还弄不明白几件事情之间,是否存有关联,但路遗已经无可抑制地将果道人的出现和柴无悔的无故消失联系了起来,他总觉得,这背后,一定存在某种足以撼动整个费县、城阳甚至晋朝天下的极大秘密。 而他的师父,在其中,或许还是尤为关键的一环…… “嗖嗖嗖……” 当路遗还站在路边出神地想事,耳边忽然传来连续的三支箭响,若不是他反应能力较快,刚从虎口脱险,就会一脚又踩进龙潭。 身后一道略微粗旷的男音连珠炮一般响起:“呀呀呀,射偏了! 小子,别动! 看我给你来个四箭归一! 诶!你跑什么!站住!把箭留下!” 路遗没有回头,一察觉有人偷袭,他就迅速翻身逃开,但那人的身手也很敏捷,很快便追了上来。 且一边追,那人还一边放箭,无一不是瞄准的路遗的头部。 若换做别人,恐怕早就死在了他的箭下。 路遗想以五菱塔或龙骨箭回射,却完全没有足够的反应时间,男子虽然不及刘天奇那般生猛迅捷,但比路遗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很快,路遗便被他超越。 “小子,你腿脚倒是挺利索啊!如果没有受伤的话,今日我恐怕还追你不上!” 那人挡在路遗身前,咧着一口大黄牙冲他笑,目光却落在路遗先前被刘天奇用拳头击伤的胸腹之间。 被追了好长一路,路遗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弓着腰龇着牙大口喘息,额上身上,渗出许多密汗。 “小子,你还差得很远啊,跑这么一截路,就累成这样!不然你拜我为师,我教你如何强身健体!” 说话间,男人的嘴咧得更开了些,连其上粉白的牙床都能看见。 他中等身高,体形很是精壮,即便是这样大冷的冬天,四肢也都裸露在外,一双眼大而有神,眉毛浓密,显得十分蓬勃有力,坚毅非常。 打量他好几息过后,路遗方才缓过气来,“大叔,你是不是太随便了些?见个人就想收徒!而且,你是谁,又有甚通天本事,值得我叛离师门拜在你的门下?” 勉强着撑直腰身,路遗微微偏头,想要看清男人身侧有多少支箭。 这人身手如此敏捷,想来猎获不会太少。 可男人身后,竟是空空如也,方才射出的十余支便是他的全部,难怪他不继续放箭,而要拦在石径正中…… 这更加勾起了路遗的好奇,看向男人的目光更多几分探寻。 也是这时,路遗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偏离虎门境,踏入了离朝连运最远的蝎门境。 这道境内的石壁石墙,竟都呈透明状,四面八方的景象一眼就可以穷尽,任何事物都无可匿身。 黄暖的日光之下,整片道境都显出斑斓缤纷的五彩之色,如梦似幻得让人头晕目眩。 看他出神,男人毫不介意地爽朗笑道:“某,城阳国,戍边将军,卢良伟是也!” 0034 逆天朝连运 听得对面的男人自报家门,路遗没有被他无比自豪的神态给震慑,反倒拧起眉毛满脸疑惑。“啥?戍边将军?大叔,你可真能瞎掰扯!咋不说你是国公府上的大少爷?堂堂将军,会至于为了千百两银子来这儿送命? 即便你说的是真的,那肯定也是犯了甚么不可饶恕的罪孽,是被贬谪的废将!比如与国舅夫人之间……” 看路遗眼里的碧光闪闪,颇有调笑打趣的意味,卢良伟被戳中心事一般,面上的神色有几分难看,“嘿我说,你这小子,看来干干净净亮亮堂堂,想法怎生这般龌龊!” “龌不龌龊暂且不论,你是不是将军,小爷我也不感兴趣,但你手上,现在已经没有武器,而我,却随时可以取你性命! 所以大叔,奉劝你,老实点让路,待我把正事办完,你想掰扯多久斗几个回合都可以!” 路遗不打算继续和卢良伟废话,他已经在童乙和奔逃的路上浪费了太多时间,再这样下去,今次比赛优胜大奖,可就要与他失之交臂了! 现在他在蝎门境,还不知道这处地方具体存在甚么古怪,会不会也像犬门境那般,限制所有术法的使用,若是那样,他想在余下的小半个时辰里跨越三道境寻得朝连运,恐怕有些困难。 正想着启用念力感知尝试一番,卢良伟忽然朗笑着打断他道: “小子,本将军想收你为徒,那是看得起你!要拒绝,可得想清楚些,不然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卢良伟的话没有说完,在路遗身后,一头不停往下掉着碎砾子的石牛驮着个身材瘦削的男子,不疾不徐走了过来,牛屁股上两只硕大的褡裢中装满了铁箭。 走到路遗跟前卢良伟的旁边。 那人身披一件宽大的绀青色披风,背上除了满装了箭支的箭筒,还有一顶被银丝金线编缀过的笠帽,头顶简简单单梳一个髻,插着一根青白色的玉簪…… 晃眼而看,朴素之中极尽奢华,雅致之中又不乏怪异,让人无由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违和之感。 但石牛身上缓缓转过来正对路遗的那张脸,却又将所有的不适异样一扫而光,仿佛此人就该是如此样一副装扮。 “卢将军,杀人抢箭固然重要,但你也不能把我们辛辛苦苦争来的箭支白扔在路上不管呀!多可惜!” 一边说,骑牛的男人一边将被披风完全遮盖住的一只胳膊抬起,露出手上握着的十余支铁箭。 卢良伟不好意思地挠头一笑,将箭支接回,诚恳地同那人道了一声感谢。 看着二人相识甚至熟稔的接头场景,路遗脑中闪过一连串的疑问: 这比黄止还憨的憨货是谁?竟骑头牛在石阵里穿行,这等荒诞的要求、怪异的行为,冉志龙那死胖子都能容忍? 不过这牛…… 仔细一番打量下来,路遗发现,这牛当是阵内的奇石幻化而成,并非普通石物,想来是它背上坐着的那人使用了什么术法…… 想到此处,路遗忽然停了下来,疑惑又讶异地在骑牛人脸上来回扫了三四遍。 等等,这人,似乎,有点面熟…… 不待路遗绞尽脑汁继续回想自己在何处见过此人,卢良伟接过箭却没有搭弓瞄准路遗,尽数往自己身后的箭筒一扔,然后以一种谦卑却不容置喙的口气同身旁之人说道: “朝兄弟,这人,卢某有意收做徒弟,便放他一条生路如何?”卢良伟“朝”字出口,路遗恍然拍了拍脑门儿,是了,他就是朝连运,先前用半魂五菱塔窥视天地的时候,见过他。 可他不是在猿门境里?而且甚么时候弄了头石牛来骑?还有,这姓卢的戍边将军,又是什么时候同他搭上伙儿的? 最主要,他都没去找,姓朝的怎就自动送上了门来? 照理说,朝连运身上有路遗留下的符印,他若靠近,路遗不会不知道才对,然而现在事实是,人都已经站到自己面前,他都没有认出来。 对于卢良伟随便逮个人就想认作徒弟的行为,朝连运没有立即做出回应,他的眼神很清澈,却又有些散漫,望向路遗,目光却未在路遗身上停留,而是越过他的肩头,穿过透明的石墙石壁,看向了更远的方向。 似乎在他视线的那头,有人正站在高耸入云的峰顶冲他招手…… 回想着那人的神态样貌,还有他叮嘱自己的话,朝连运有些失神,但他没有想要违反对方的意愿。 即便卢良伟不要求,眼前这人,也轻易不能杀。 “既然卢将军喜欢,连运自当成人之美,也算是对将军肯助晚辈一臂之力的微薄感谢。” “朝兄弟这是哪里的话,当初若不是令尊仗义执言,卢某恐怕早就被那些个佞臣陷害至死了,今日既是有缘在这赛场上遇见,自当全力相助,方不负朝老的救命之恩啊!” 朝连运感激地冲卢良伟拱了拱手,没有再多客套。 他从来不是那种虚伪又矫情的人,而且,对于自己好到逆天的时运,他早已经习以为常。 从小到大,不论何事,只要与他有关,或早或晚,都会变成有利于自己的一种结果。 于他而言,夺得狩猎会第一,自然是好的,但若因为一些原因,没能拿下优胜,那也是好的。 因为他相信,福祸相倚,得失相存,万事皆有因果,万事也皆必然,便是现在让他立刻死了,他也觉得这是上苍给予他的最好的一种安排。 所以,他总能化运气为实力,化不利为有利,将那些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的事情,变得可能。 他不用也不想去思考每件事背后都有什么阴谋秘密,因为,存在即合理,他要做的,只是顺其自然。 所以,那自称伏兮的俊逸男子,让他为这个叫路遗的人献上自己所有的箭支,他便骑着石牛绕境穿墙过来了。 卢良伟让留路遗一命,他也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收回飘远的神思,朝连运终于将视线落在路遗身上,后缓缓取下自己身后的箭筒,骑着石牛,将所有铁箭双手奉到路遗跟前: “这七十三支箭,你拿去罢。”他这话一出口,不只路遗,连卢良伟都大吃一惊,摸不太明白地愣了好几瞬。 “朝兄弟,你这是何意?不争第一了吗?” “这位路公子手里的箭,比我们多,便是争,也赢不了,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朝连运神情依然平静,说话的声音也很轻悠,让人看不出他究竟作何想法。 卢良伟以为他是因为自己想要留下路遗的命,不好再下杀手和他抢夺铁箭,所以才大方地放弃自己这两个时辰所猎获的箭支,一瞬涌出无尽的歉意与感激,再想着之前已经受过朝老的救命之恩,遂心下决定,以后凡是他朝家人发话,自己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而另一头,突然被送了份大礼的路遗更是错愕非常,愣愣地看着朝连运,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猫腻,可不论他如何打量,姓朝的都没有一丝闪避之意。 对方那副坦荡泰然的模样,让路遗自惭形秽地抓了抓自己额前因为奔跑出汗而黏在一起的碎发。 被虐待欺凌强取豪夺惯了,突然有人对自己好,路遗只觉得浑身不得劲,整个人都扭捏难受起来。 “那……那什么……无功不受禄,你把箭让给我,那这小铜炉,便当做回礼送你好了!” 0035 水火二井 朝连运微微含笑地望了望路遗递出来的朱红色小铜炉,没有说什么,大方收下。 与此同时,路遗仍旧很不好意思地将朝连运的七十三支箭也接了过来,犹豫几息,终于还是老实说道: “那什么……那东西,是我从别人那里偷来的,你……还有些邪门儿,你用的时候,自己注意些……” 此时的路遗就跟一个做了坏事被抓住、然后被「bo」光衣服当众游街的案犯一样,浑身上下不舒服,他不喜欢被人粗鲁地对待,可他更不习惯被人礼遇,那种使不上力的感觉,让他想要立刻逃离。 朝连运淡淡地点了点头,看出路遗面上的窘迫,同卢良伟相视一笑,二话不再多说,便调转牛头,朝着蝎门境的出入口走去。 卢良伟虽然还想再劝路遗考虑一下做自己徒弟的事,但大赛将止,他不介意再等些时候,尤其听路遗先前的说法,他是有师父的,想要另投他门,总要经过一番犹豫纠结,他不能将人逼得太紧。 所以冲路遗抛个媚眼之后,卢良伟便也转身跟着朝连运一起离开。 看着他二人一前一后在透明石阵里渐渐消失,路遗有些不敢置信地埋头望了望手上拎的一筒两袋铁疙瘩,但很快,他又得意起来,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感慨地笑叹两声,路遗麻利地将两捆箭并作一捆。 他没有去数现在自己有多少支箭,但他相信,此次狩猎会的优胜,必然非他莫属。 并到一起后的铁箭捆比先前更大更重,以路遗单人之力根本奈何不得,好在他有减重符,往上一贴,便轻如无物,只一根手指头,那一大捆铁家伙就被提溜了起来。 路遗扛着东西开开心心往回走,准备趁着还有一点时间回去找丁三儿和刘天奇。 本来是说待比赛结束再去接他们,但如果能够早些将重伤的刘天奇带出石阵,那他获救的希望就会更大一些。 路遗现于七门之中的末境蝎门,而丁三儿他们却在首镜狮门,中间隔着五道境,如果一道一道穿,只怕再来两个时辰都不足够。 好在这奇石阵呈圆形,几道门境虽然交错复杂,但首尾相接,所以即便丁三儿他们现在在狮门境内,他要寻过去,也费不了多少时间。 可当路遗回寻到先前与丁三儿分别之处,却没有见到丁三儿与刘天奇的身影。 石径内,打斗的痕迹较他先前与刘天奇交手的时候更杂乱无章,血痕遍布墙体地面,看来甚是狼藉。 暗道一声不妙,路遗赶忙循着血迹往石室那边赶,他心中那抹不安越来越深刻。 到得石室侧门入口,路遗眼前出现的,不是丁三儿,不是刘天奇或者黄止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你怎么阴魂不散!让开!小爷我没时间同你在这儿浪费!” 伏兮灿然一笑,却没有半点移动身子的意思,“人已经死了,你再急也无用。” 他没有说谁死了,但路遗听得很明白,所以他更加不客气地大吼了一声:“让开!” 喝斥的话一出口,路遗又觉得有些抱歉。 他其实很清楚,刘天奇果若丧命,那也是自己的问题,他哪里有资格冲别人发脾气,尤其伏兮,根本与此事毫不相干。 可心中的那份焦急,让他没有办法按捺自己的情绪。 伏兮没有因此变得气恼不悦,不过他也没有让开,而是从袖中取出了一物递到路遗跟前,“这里面装的,是从刘天奇体内分离出来的一片魂魄。” “魂魄?”路遗停下推搡伏兮的手,视线落在那只两指大小呈赤白之色、正闪着淡淡红光的海螺上。 伏兮点头,“你心中的那些疑问,将来它或许可以告诉你答案。不过在那之前,还有许多事需要你去做。” “你是何人?我不明白你在说甚么!” 路遗满腹疑惑,盯着赤光海螺,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将自己与伏兮之间的距离拉开。 他只觉得这人好生奇怪,突然拿个破海螺出来,说什么魂魄,疑问答案,还让他做很多事…… 虽然路遗自己也有半魂五菱塔,魂识与身体分离之类,玩儿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但一直以来,他都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而现在,海螺里有的,是死人刘天奇的残魄…… 也就是——鬼魂? 路遗越想越不对劲,神情渐趋惊恐,“你为何可以收集,不是,分离死人的魂魄?分离出来的,还是刘天奇的魂吗? 还有,这东西,你为何要拿给我看?关我何事? 你三番两次出现在我面前,莫非就是为了把这玩意儿交给我?! 若是如此,你为何先前不给,偏生这时候挡道拦截?!” 听得路遗一连串的疑问,且杂乱没有条理,伏兮有些头疼地扶了扶额头,叹口气,“你的问题太多,教本少爷如何回答……” “一条条答来不就好了!” “要本少爷慢慢为你解惑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不怕后悔。” 路遗耸眉,“我有什么可后悔的!” “你看看便知!” 伏兮话音未落,路遗面前已经出现一面幻视镜。 镜内柴无悔、车思病,还有一个路遗没有见过的妇人,被一个道袍颜色纷繁的赤脚道人拦在一条不知地界的街巷之中。 赤脚道人一手持佛尘,一手捏指诀,隔空在柴无悔几人身周画就一道井字符,将几人隔挡在符阵之中。 符线在暖阳之下泛着金光,阵内是正常的白昼光景,然而阵外,却变成了一片暗黑,周围的街景瞬间消失不见。 旋即,符线开始燃烧,冒出熊熊烈火。 阵内的妇人想是受不住高热,瞬间便倒在了地上,后被浓墨一般的黑幕吞噬。 车思病也没能坚持多久,很快也倒入黑暗。 不过几息的功夫,割裂空间的井字符阵内,便只剩下同样画出井字符抵抗的柴无悔一人。 柴无悔的井字符,同那赤脚道人的符阵术效完全相反,以光对暗,以水治火。 但二人的实力明显相差悬殊,虽然柴无悔的符术微微减弱了赤脚道人的阵法,却没办法真的撼动那符阵一角。 很快,赤脚道人割裂空间的火井线愈发地向柴无悔逼近了数分。 四面八方烧过来的熊熊烈火,将柴无悔压迫灼烫得浑身不断冒汗冒烟。 一圈圈热浪不停在符阵内翻滚,遇着柴无悔的水井线,似要连着他的肉身一起,灼化成一团团白浪热气。 路遗的视线被越滚越厚的白气遮挡,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拨,想直接将柴无悔从幻镜里拉扯出来。 然而他的手一碰到由腾云旋集而成的幻境,柴无悔那边的景象便瞬间散成丝丝白烟、颗颗雾粒消失在了石径之中。 路遗仅剩的一丝理智也随着幻镜的破碎丧失殆尽。 他疯狂地抓捕着四散而飞的烟丝雾粒,仿佛抓的是柴无悔被赤脚道人灼散的魂魄神识。 当终于抓到其中一缕,他如颠似狂地捧到伏兮跟前:“你不是能收集人的魂识吗?你把我师父的魂魄收回来,你救救他,只要你能将我师父救出火海,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0036 匡哗的机缘 对于路遗要求自己救柴无悔的请求,伏兮没有觉得意外,他淡然一笑,收起赤光海螺,后一挥手,便同路遗消失在了这片不知何时又被突然而至的阴云笼罩的石径之中。 …… …… 费县主城街,日头高悬的天空下,行人如织,或在路边酒楼呼朋唤友,或结伴成群往各式的商铺茶楼戏院里钻。 没有人注意到街心之中的异样,甚至连临街房前或翘首而盼的老人妇女,或恣意疯玩的垂髫小童们,都没对自己眼前的骇人景象产生任何反应。 陆续有人从那道道割裂天空、割裂气流、不断燃烧着的火井线内往返而行,穿过柴无悔被热浪红焰灼烧得变形熔烂的躯体,世间一切,在他们眼前,都一如既往地平淡宁静。 可对于被伏兮带至于此的路遗而言,却并非如此。 看着笼罩住整片天穹的黑暗、似要将那片黑烧穿一个大窟窿,然后用无尽的火焰将大地整个吞噬的火阵,以及阵里阵外状态截然不同的人,他全然无法保持理智。 一被伏兮松开揪提的领子,他就嘶嚎呼喊着、不要命地往符阵里冲,没想过自己撞上那些火线,会不会立马被灼成灰烬,更没想过即便不被烧死,自己又能否将柴无悔从符阵里带出。 对于他那样一副莽撞疯狂的模样,伏兮实在不忍直视,抬手扶了扶额头,后又一把将他拉了回来! “本少爷在这儿,还需要你傻冲过去?!” 话毕,伏兮又是轻轻一个挥手,原本黑红骇目的符阵之上,便唰唰哒哒地下起了如瓢泼一般的大雨,不几息的功夫,便将赤脚道人的火井线一一浇灭。 伴随着水雾白气滋滋啦啦地不断升腾,被笼罩在黑暗之中的街景终于慢慢显出它们本来的面目。 直到此时,身上的衣服皮肉都已经被烧烂的柴无悔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地倒了下去。 车思病和寡妇黄玉的身形也从黑暗之中显现出来。 在大雨的冲淋之下,车思病茫然地睁开双眼。 黄玉因为身体较虚,仍旧昏迷。 路遗挣脱伏兮的牵制,疯也似的跑到柴无悔身边:“师父!师父!” 他噗通而跪,涕泗横流,颤抖伸出的双手却不敢触碰中年道士血肉模糊的身躯。 泪水混着雨水灌进他的嘴里,模糊了他的视线,消弭了他的声音。 听到自己师兄的哭声,车思病终于回过神来,想起他们当下面临的是何样的景况。 “大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师父!师父!” 车思病的反应比较迟钝,他虽然听到了路遗在哭,可他没有想到他是在哭他们的师父。 因为在他的意识里,自己的师父天下无敌,即便遇到鸣风派掌门,也可以轻松取胜。 然而现在,柴无悔却被烧成个面目全非的模样躺在自己眼前,教他如何接受这样残忍的现实…… 师兄弟二人的哭声渐大渐止,街边的行人被街心突然出现的几人吓得远远避开。 伏兮缓缓地看了一眼静静躺在雨地里的柴无悔,没有往前细看他的情况,而是提步向着自他们出现,便一直神情凝重的赤脚道人走去。 天空不断泼落的大雨,没有淋在伏兮身上,甚至连一滴都未溅落,他就那样缓缓地行走,头顶似有一把无形透明的大伞为他遮挡,在他的身周形成一圈圆形的雨幕,随着他身形的移动而移动。 赤脚道人也静静地看着伏兮。 但与伏兮截然不同的是,他的全身透湿,眼睫、发丝、须端都在不停滴水,不过他的形容也没有显出一丝狼狈,只被伏兮破解了阵法的指诀微微有些颤抖。 一切都显得那样宁静,就连路遗车思病哭喊的声音也没能传进他们二人的耳里。 此刻,他们眼中只有彼此,换句话说,赤脚道人的眼中只有伏兮。 “小清微!哦不,现在或许应该叫你——果然?! 本少爷就想不明白了,既然你们的目的相同,为何你非要将小柴柴赶尽杀绝?” 被唤作果然的道人轻嗤一笑,摇摇头道:“一百年前,我与净明灵宝合力,尚不是那魔物匡哗的对手,今日,单独遇着你,我也没想过能将你制服……”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远比之前可爱多了!” 一听果然的话,伏兮就乐得直不起腰,眼中嘴角满是欢喜,仿佛面前这个年纪极轻却天赋异禀的道人是一道极美味可口的菜,让他已经口里生津,恨不能立即咬进嘴里。 对于伏兮的调侃,果然没有任何反应,只冷冷地继续开口说道: “贫道的确打不过你! 但你若想借这柴无悔的手,复活你那魔王弟弟,便是再转世轮回千千万万次,我都必将以消灭你们兄弟四人为己任,让你们全都魂飞魄散,永远不能再为害人间!” “你前两世不是我们的对手,那你以后不管轮回多少次,也不会是我们的对手!” 伏兮看着神情逐渐狰狞的果然,眼中的笑意也渐渐敛去。 他的心中有个问题,已经思考了几千年,都没能得出答案——为何这些凡尘之人,总想要消灭他们四兄弟?他们明明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却不为世世代代更迭不休的人们所容。 他与两个哥哥因为法力无边,几千上万年下来,过得倒还算悠闲自在,毕竟实力摆在那儿,这些凡夫俗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从来不敢找他们麻烦。 只是苦了他们的四弟匡哗,人们欺负他年纪小功力弱,便时常想要与之生死相搏,将他除而后快。 柿子挑软的捏也就罢了,可他们还捏不赢。 捏不赢就该收敛,可这些人还变本加厉…… 匡哗因为受不住接连不断的打扰,便敛去所有魔王的气息,化作凡人的模样避世隐居在了荆州城外十里处的岘山之中。 可惜,好景不长。 一百年前,孙坚那倒霉孩子追击黄祖逃军入岘山后,却因一时大意,被黄祖的伏军射杀,当时匡哗因为听见动静出来查看情况,又因孙坚相貌英俊就凑近多看了两眼,便被误认为是杀了孙坚的罪魁祸首…… 之后,因听得世人传说魔王匡哗又现世杀害忠良,这果道人的前世清微,便忍无可忍似的,和他的师兄弟还有同门的所有徒子徒孙一齐围上了岘山,誓要将“为祸人间”的匡哗彻底清除…… 当时他与三弟本想下界帮忙,但他们的大哥说这是老四自己该度的劫,不让插手。 而且他们也都觉得,匡哗虽然年纪轻,可到底也是昊北魔君,当不至于被几个凡人打败才对,所以就安安心心继续往他所辖的南海一域游玩去了。 没曾想,当他们游玩归来,也即一百余年后的今时今日,才发现,自家的可爱弟弟,竟被逼入了不得不自裂元神的窘境…… 可气的是,即便如此,他那大哥仍旧不让插手多管,说什么“老四能不能复活,自有他的机缘,你若去帮忙,擅改了天命,反倒容易弄巧成拙……” 而他之所以能够下界,还是同他大哥求了好久,才被允许下来引个路。 出乎他意料的是,事情果如他大哥所讲,一切都有它自己的机缘。 而柴无悔,便是这道机缘的触发之人…… 0037 为魔即是恶 柴无悔想复活匡哗,然后让匡哗来对付现世中几乎已经无人能敌的城阳国公赫连白怀。 虽然伏兮很不明白这些人类的想法,一会儿对他们喊打喊杀,一会儿又想尽办法借取他们的力量,还美其名曰以魔治魔,替天行道。 但看在柴无悔想要复活的,是自家小弟的份儿上,伏兮不仅没有与之计较的念头,反而多次出手相帮…… 只可惜,复活匡哗的计划还未真正开始,便有人想要将其扼杀。 伏兮看着果然的眼神,愈渐冷冽。 他本不是个冷血嗜杀的人,即便他们当初将匡哗逼入了绝境,他也没有过要屠戮所有生灵为其陪葬之意,只单纯地想要匡哗重回世间,至于要不要报仇,等他活过来自己再选。 可这果然若要阻碍他们的“活弟大计”,甚至还想对他动手,那他也不介意违反大哥的意旨开一回杀戒! 大不了就是被罚作一条吃排泄物的鱼,三个月,忍一忍,转眼也就过去了! 天上的雨还在不停地下,果然脸上身上的水滚若溪流,让他浑身冰冷僵硬。 他是这世上最年轻的符道大师,甚至已经超过他本来的徒孙——无量——成了第一个年未及冠就迈入通炁三重且即将破境的天才第一人。 可即便是他,想要对付赫连白怀都力有未逮,何况眼前这个法力远在匡哗之上的昊南魔君? 而且,即便真能将伏兮除灭,连着两任魔君都命葬他手,东昊、西昊二魔,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届时,赫连白怀没能解决,反倒会加速人间的覆灭,这又与他的本心背道而驰。 当然,他更相信,自己才是被解决的那一个,如此一来,他岂不是白白丧命? 生与死,并不重要,他从不畏惧。 只是他若就此死了,不仅赫连白怀除不了,也没法阻止匡哗再现人间涂炭生灵…… 可让他眼睁睁看着匡哗复活,他也做不到…… 想到这些,果然的神情忽然变得极为复杂,他很犹豫,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似乎不论他如何做,走哪一步,都是错的,都会酿成难以挽回的大祸。 似乎看出了果然内心的犹豫纠结,伏兮脸上终于又露出愉悦的笑容。 “小果果,你何苦来!何必把自己弄得这般疲累不堪? 做事不仅要专一,还要分清主次。 我家老四魄散魂飞都已百年有逾,连本少爷尚且没有把握将他复活,小柴柴和你一样只是一介凡人,他有那个想法是不错……哦是不对,但你也不能因此就下狠手杀人不是? 你作为他的师祖兼师叔,就是这样教育自己门中弟子的?” 果然瞠目怒道:“他早已不是我门中弟子!” “是不是不重要,可他都没有为恶,即便他想复活我家老四,那也是为了替百姓除害,其心本善,你却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人烧死,那你和那赫连白怀,和被你们称之为魔物的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你觉得自己是在防患未然,未然未然,事情都还未发生,且不知道将如何发生发展,你又何必这般拘泥死板,非要抹杀一切可能成恶的因素。 你们不是有一句古话,叫什么人之初,性本恶?每个人自出世日起,都有一颗恶的种子埋在心底,只是那颗种子生长发芽与否,取决于方方面面的外物人事。 有些人的险恶表现在脸上,有些人的阴狠,则深藏于心底不被外人知晓,你们这些正道人士,称之为善,可善恶是非,岂是那么浅显易辨的道理? 这便不提了,以你所想,凡是恶灵恶念恶人恶种都该被抹杀,那岂不是这天地之间的所有活物,都该去死? 还有,本少爷就搞不懂了,究竟什么叫恶?偷盗?强取?杀生?杀人?若杀人即是恶?那你岂不早该去死千千万万回?” 果然没有被伏兮的长篇大论忽悠,果决地答道:“为魔即是恶!” “即便你口中的那个魔,从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你们人都还时常杀生甚至杀人,对于根本没有办法决定自己出生的魔?一心向善连只蚂蚁都舍不得碾杀的魔?就不能有活着的权利?!” “……” 此话一出,果然神色骤变,似乎遭到了足以击散他绵延几世、历经百年以上的坚定道心的最为沉重的一击。 他怔怔地看着伏兮,静静地站在已经只落在他身周寸许土地的瓢泼大雨里,许久都没能做出回答。 伏兮知道,今日乃至以后,这果道人应该都不会再来干预自己的“活弟大计”,便微微笑着挥袖将柴无悔路遗几人收进袖口,带离了这片恼人的尘世。 当他们消失,赤脚的果道人,也木然地转身离开了这条街,而他身周头上的雨,似乎永远没有停歇之意。 …… …… 随着连续几声响彻天际的大钟敲响,冉氏狩猎会宣告结束。 何田护送完冉志龙已经回来,现站在方台下一眨不眨地望着幻屏上的名字及其所获箭支的数量,不敢相信最后竟然真被那姓路的小子夺得了第一。 冉尚一和他两个堂兄的神色同样复杂。 也就最后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幻屏上的情况可谓瞬息万变,先是一直保持胜势不变的朝连运被一个叫童乙的人取代。 然后朝连运再次反超,再之后又成了路遗,且铁箭数一跃成为一百七十八支,让所有在屏前观望的人都目瞪口呆。 钟响过后,陆续有人从石阵出来,他们或无伤无痛,或折腿断肢、血如泉涌,又或眼瞎口裂,衣衫褴褛,总之几乎个个狼狈,形容哀愁凄苦,还有不甘愤怒。 当然朝连运和卢良伟除外。 朝连运仍旧骑着那头石牛,气定神闲,甚至周身连一丝尘屑都未沾然,和那些个浑身浴血的人之间,形成了天壤之别。 卢良伟仍旧笑露出一口大黄牙,背着十余支箭昂首挺胸跟在朝连运身边。 朝连运那头石牛是伏兮给他答应让箭給路遗的谢礼,不仅可以驮人驮物犁田耕土,还能飞天遁地,面对高约十几丈的陡峭台阶,它直接驮着朝连运飞上了地面。 卢良伟看着同伴顿时消失在眼前,愣了几瞬才大喊着“小朝兄弟!等等卢某!”步步紧追上去。 小矮子童乙自从被骗了箭偷了炉,便跟失了魂一般,萎靡不振。 他在石阵里呆坐了许久,知道自己再没可能翻盘,便有气无力地往石阵入口走,走到阵口正好听到比赛结束的钟声,感受着快将自己耳膜震破的巨响,他茫然地四望了好一阵。 便在这时,他看到了骑石牛飞天而走的朝连运,以及他手上本该属于自己的朱红色小铜炉,顿时眼前一亮,所有精神也都恢复过来,迈开短小的双腿,哒哒哒也往石阶上跑。 朱白羽的那些绿袍手下,没过多久也神情复杂地陆续出阵,抬着自家大小姐的尸体,举步维艰地拾级而上。 可等了许久,何田冉尚一他们也没等到获得了优胜的路遗出来。 其余赛众做好安抚勉励都陆续离开石阵,就连那些死在阵内的尸体,也被冉府的护卫们一一寻抬而出,经由各自的家属捶胸顿足哭嚎一阵之后领回了家。 无人认领的尸体,便由冉府的卫队集中运走掩埋。 天渐渐落黑,何田安排去寻路遗的第四波人马,依旧无功而返…… 0038 伏兮兮来了 不过,何田派去的人虽然没有找到路遗,却早早就将虽然受了重伤但都还有呼吸的丁三儿和黄止救抬了出来。 他们本不清楚这二人与路遗之间的关系。 当冉府的护卫们抬着丁三儿和黄止出石阵,来到管家何田身边禀报这两人还活着的时候,何田甚至连看他们一眼的心思都不曾有。 他只想知道,为何比赛结束都快一个时辰过去了,那姓路的小子怎么还没出来,他若再不能将人带回去见自家老爷,只怕连他都免不了要挨上一顿责罚。 冉尚一和他的两个堂兄倒是机警,借口冷饿疲惫,早早就打了道回府,把他们留在这处苦等死寻,万一有差池,也好将自己个儿摘清。 所以现在奇石阵外,冉府的人只剩何田和那些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护卫。 何田烦乱地摆摆手,丁三儿黄止便被护卫们抬到了方台下方,和那些暂时没有人认领的尸体隔开有一段距离。 彼时朱家寨二小姐朱白令,正在让自己带过来的手下们责打朱白羽偷偷带下山来参赛的绿袍男人们,或用鞭笞,或以杖刑,质问他们为何不将大小姐来参赛的事上报給寨主知道,现在她被人一箭刺进胸口扎死,谁又能负责同寨主和各位长老解释之类。 当场狠狠教训了那批已经身心俱疲的绿袍之后,朱白令神情冰冷但没有流露丝毫难过伤心地开口又问:“是谁杀了大小姐!” 她的声音未落,那些个浑身抽痛、战兢恐惧不知该如何回答的绿袍手下们,慌乱不知所向的视线,忽然被冉府护卫们抬放“尸体”的动作吸引。 看清被单独放置的两人的面孔,绿袍手下们神情激动,其中几个兴奋又愤怒地指点大喊:“二小姐!就是他们!是他们杀了大小姐!” 朱白令闻言,眉头耸得老高,她微微偏头看了看似乎还有呼吸,但都已经深受重伤的两个壮汉,扬了扬下巴,示意自己带过来的绿袍手下上前直接送他们一程。 虽然她与朱白羽性情有异,实力也相差悬殊,朱白羽还总因为寨中长老以及母亲对她的偏爱不公时常发难,但到底是自家姐姐,且人都已经死了,她当然不会介意为其报了那一箭之仇。 就在朱白令的两个手下要动手斩杀丁三儿和黄止之时,朱白羽的那些手下里有人捂着被鞭笞过的脖子胳膊,愤恨惘然又有几分害怕似的更正说道: “二小姐!那两个人,只是帮凶,真正杀了大小姐的,是一个叫做路遗的人!” 朱白令闻言侧目,“路遗?” 何田听到熟悉的名字,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疑惑又好奇地向他们走了过来。 “这位……敢问,可是朱家寨二小姐?”何田没有见过朱白令,但她的名号也数有耳闻,再见到他们朱家寨的寨袍,很容易就辨明了对方的身份。 朱白令防备地看了一眼面前五短身材的老人,示意手下先不用杀那两个壮汉。 何田没有介意对方警惕的目光,开门见山问道:“二小姐认识那姓路的小子?实不相瞒,我家老爷正在等他,您可见着他从石阵里出来?” 朱白令没有直接回答,冷冽地扫了一眼方才提到此人名姓的那名绿袍:“胡泽,说吧,怎么回事!” 名叫胡泽的男人得令便将狩猎场中发生的所有事情逐一说了一遍,朱白令听罢沉默了几息,后终于将自己的身体转过来正对何田道: “本小姐不知道你家老爷找那姓路的有何要紧事情,但那人的性命,本小姐非取不可!所以麻烦转告你家老爷,他要等的人,这辈子,恐怕是没命赴约相见了!” 说罢,朱白令再吩咐手下们将朱白羽的尸首还有丁三儿黄止一并抬走后,便头也不回地率领余众离开了奇石阵。 对于那些违反寨规死在比赛场内的人,她没有丝毫表示,直接扔给了何田他们随意处理。 冉府的护卫们尽皆看不惯她冷漠孤傲不可一世的态度,但没有人出面阻止她将人带走。 何田也只是愣愣地看了几瞬他们走远的背影,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安排人入阵搜寻。 虽然等了许久都不见路遗出来,但既然连朱白令他们也没有看到路遗现身,那只能说明他人还在阵内,只要他比朱白令他们先找到路遗,两家相争的问题自然就会迎刃而解。 除非,她朱白令,还敢公然与他门冉府为敌。 …… …… 被伏兮收进袖笼,转眼一瞬,路遗他们就被带到了一座伫立在山腹的堂皇大殿下方。 殿下山麓处有一方宽不知几许的深潭,潭内结着厚厚的冰层,周围满是青藤、花、果、枯树,四季之景齐放,违异之中另有一番美韵。 凡人所见,湖上无桥,山中无路,殿隐翠屏之中,不过一荒山陡峰尔。 但当伏兮的一只脚迈入湖面,在他轻如燕鸿的翩跹身姿下,一道泛着鎏光的大桥便出现在了冰湖之上,原本无路的山体也显出来一级级若隐若现的石阶。 过冰湖,花香四溢,蜂涌蝶舞,硕果累累,还有飒飒秋风,残叶在伏兮的身周翻飞,却无一物一尘敢沾其身。 桥的另一头,一个看来只有十岁光景的双髻小童提着一只竹篮昂首探看。 竹篮里满装的都是些奇花异果,还有些爬满了春蚕的桑叶。 看到伏兮出现,小童提步就逃,嘴里嚎着“小莫、小桑、小白!伏兮兮来了!大家快躲起来啊!” 随着小童的呼喊声落,一只在寒潭一角履冰抓鱼的小粉猪立马抬起前蹄幻做了岸边的一颗枯树;一只金色的猿猴幻成自家主人的模样大摇大摆坐在岩潭之上弄箫;一匹纯白如雪的骏马则幻成了一条飞天小龙,将自己匿身进了山巅笼聚的云层。 对于它们的这些半调子幻形术,伏兮都不消看,单凭它们各自身上藏不住的气息,便能锁定它们各自的方位。 但今日,他没有心情同他们玩闹,伸出手一把将已经跑远快要消失不见的小童提抓到自己身前:“小野,去把你三爷爷找来!就说我和你大爷爷在东昊殿等他!若敢不来,今天晚上本昊君就去把他那西昊殿烧了!” 被唤小野的小童踢着腿想要挣开伏兮的束缚,提醒他“白烟烟又往南海摸蚌去了”的话还未出口,便见伏兮已经松开他飞身进了东昊殿。 看他行止反常,几个小动物们又显出原形围到小童身边。 桑猿:“吱吱,伏兮兮他怎么了?” 莫猪:“哄哄,有猫腻,他身上有人的气息,还有烤肉的味道……” 白马:“咴儿咴儿,莫猪,你就知道吃!” 莫猪不服气,扬着蹄子戳了戳白马的屁股,“那也比你只知道臭美的好!但我的鼻子,绝对不会出错!” “难道今夜有大餐可吃?”桑猿白马异口同声道,猿脸马面上都显出欣喜之色。 野童看它们为些小事争论不休,讷讷地没有说话,沉默几息后,幻作一缕青烟往南海飘去…… 0039 叩魔君 “大哥!老四的机缘真的来了!” 伏兮提握着宽敞的衣袖,飞身进入上参东昊殿内的玉和宫,男人侧卧在琉璃阶上的玉榻上。 榻前挂着一长排五色的珠帘,伏兮只能从帘隙中窥见一点黑白相间的身影。 听到伏兮的声音,上参微微偏了偏头,却没有起身的意思,面上的神情也如旧平静悠闲。 但当他闻到伏兮袖中透出来的凡腐之气,那双如纹云舒阔的长眉一瞬便皱拢成川。 他不悦地坐起身,将敞口的衣襟随意系了系,赤脚撩开珠帘走下琉璃阶。 “老二,本君说了多少次,不准带那些个腌臢物入我寝宫!” 伏兮不同意道:“他们可不是腌臢物!老四能不能活,可都取决于他们!” 说着,伏兮将袖中的几人逐一放摆到宫内的地面上。 一离开袖笼,路遗车思病还有黄玉的神智便都恢复过来。 但柴无悔烧伤太过严重,虽然没有立即死亡,可现在他的体内,已经只剩一缕残气,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 莫猪桑猿他们几个悄悄地在门边探头。 看到被烧得面目全非地柴无悔,桑猿白马都面露惧色,唯独莫猪一脸期待,还十分陶醉地拱了拱鼻子,口涎差点从嘴角流出。 它确是一头猪,但他是一头不挑食的猪,凡是味美色佳之物,它都难以抗拒。 虽然柴无悔现在的模样卖相难看,可他身上的味道,对莫猪来说,却是一种趋于极致的诱惑,让他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啃咬。 “莫猪!你不要命了呀!” 不待桑猿白马反应,莫猪已经陶醉地循着香气往内宫里走了,登时把那两小只的脸吓得又白了好几个度,赶忙冲上前去将猪耳猪蹄咬住拉住。 听到门口的声音,上参不悦地乜了它们一眼,三小只立刻吓得东逃西窜,一溜烟跑没了踪影。 赶走了碍事的家伙,上参扬手将宫门关上,缓步挪到南向设立的冰玉几旁坐下。 倒一杯琼汁入口,“你把他带来也没用,本君救不了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柴无悔。 伏兮明白,已经清醒过来的路遗也明白,只是眼下,有过一些心里准备的他还是感到十分迷茫,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窗前那个比伏兮更为俊逸,简直惊为天人的男人又是何方神圣。 车思病更是不清楚现状,他恁大个快头,此时竟被吓得躲到路遗身后,完全不敢抬眼看宫内两个美得不像话的“怪物”。 寡妇黄玉年轻时候也算面容姣好,可面对上参伏兮这两大魔君,亦是惊恐万状又自惭形秽地将头埋得老低,再多疑问萦绕心头也丝毫不敢支声,唯恐惊了天上人。 伏兮没有在意上参的坚决态度,笑嘻嘻地跪坐到冰玉几对面,为上参再斟了一杯琼汁。 “大哥,你别这么冷淡嘛,小柴柴可是为了复活老四才被人烧成那样的,我们作为老四的兄长,自然有义务将他救回来不是?” 听得伏兮说要救柴无悔,路遗很快反应过来,跪爬到二人旁边连连磕头:“求二位仙君,救救我师父!求二位仙君救救我师父!” “哈哈,我们可不是什么仙君,而是……随时可能倾覆尘世涂炭生灵的四昊魔物……虽然看起来不那么阴森可怖……” 路遗没有被伏兮故意冷峻下来的面孔吓到,仍旧伏首叩拜,请他们救回柴无悔。 车思病虽然仍旧恍惚不知所以,但他知道,跟着自家师兄走一定不会错,于是也跪爬到旁边磕头。 听他们二人毫无礼数地打断自己和伏兮讲话,上参眉眼再次拧结,他不喜欢凡人,尤其不喜欢这种聒噪不已的凡人。 伏兮看出自家哥哥面有愠色,赶忙挥袖将路遗车思病挪移到远在十余丈外的玉和宫门口,示意他们噤声后,再同上参求了几次情。 上参没有说话,只微微抬眼看了看门口死死捂住自己嘴巴、生怕再遗漏任何声音的两人。 “大哥,小柴柴对于复活老四,至关重要,没有他,就凭他那几个徒弟,恐怕再有个千万年,都不可能成功……”“那只能说明,时机尚未成熟,你又何必强求!” 伏兮不满:“老四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兄弟,你真的忍心看着他在尘世受那么多辛酸苦楚?” 一边说,他一边将赤光海螺拿出来推到上参跟前,“一百年前,老四之所以自碎元神,一定是知道我们会想办法将那些碎片重新集聚到一起,他对我们那般信任,我们怎能辜负他的一番期望?!” 上参没有接话,他只轻轻一扫,就知道这海螺内装的是何物——很纯粹的独属于匡哗的气息。 那道气息,是那般熟悉,幽轻,让他不自觉心头一软,后伸出手碰了碰海螺的外壳。 在上参的指尖与海螺相触的那一瞬间,匡哗作为刘天奇魂内的一片残破,这一世所经历的种种便飞速在他眼前晃过。 看着他丧亲被卖; 看着他沿街乞讨; 看着他与野狗夺食; 看着他吃残羹冷炙; 看着他被同为乞儿的人拳打脚踢遍体鳞伤; 看着他被各商各铺当作瘟神一般抄起扫帚驱赶; 看着他隔三岔五地被病痛折磨; 看着他被人用白色圆头短箭碎骨断筋,饱受摧残痛苦地死去…… 看着看着,上参不禁怒火中烧,一巴掌拍在冰玉几上,将整块矮几碎成齑粉。 还好伏兮眼疾手快,即时将赤光海螺扑握到自己手中,否则,只怕匡哗的这一缕残魂也将同冰玉几一样,永远消失在这个尘世之间。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上参也有一瞬失措,当确认匡哗的残魂无碍,他心中的怒火再次涌现,一伸手,便捏住路遗的脖子,将他提握到自己跟前。 一字一顿冷漠至极地问道:“是你,杀了刘天奇?!” 路遗被掐住脖子,呼吸不畅,短不过几瞬,便面红耳赤眼翻口张,难受得不停挣扎,险些抓伤上参的手指。 就在他以为自己是不是会就这样死去,上参神情微异地松开了他。 伏兮这时才敢上来解围,“大哥,这人……杀不得啊!” 上参冷冷一甩袖子,没有答话,却也没有再看路遗。 伏兮赶紧同路遗使眼色,让他叩首谢过东昊魔君的不杀之恩。 虽然伏兮自己比谁都清楚,面前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家伙,再犯多大的忌讳,自己这面冷心热的大哥也不会真的下手杀他,至少短时之内一定不会。 因为,他的体内,亦有匡哗的一片魂魄,而且是最为重要的伏矢命魄,统管人灵三魂七魄,若是没有它,那即便将匡哗四散的其余魂魄全部集齐,他也无法恢复原状,不过一具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罢了。 相反,若在集齐其余碎片之前,便将匡哗的伏矢命魄从路遗的体内生抽或者死离出来,不论同不同其余残魂融合,缺乏路遗主体魂灵的压制,并拥有了自主完整意识的它,就会失去控制直接定形定性,之后再要与其他碎片融合,便会相斥相克。 好比人的身体,不论是先天的四体不全,还是后来被截去手脚,欲使其残缺的部分重新生长出来,是为不可能之事。 而一旦肢体分离,再想将他自己原有断肢接回也好,移接别人所有或外物也罢,即便由他们强行施法破除限制,将其血肉筋骨重新粘合,亦难以使得原体恢复如初…… 0040 乌青巨蟒 于上参、伏兮而言,即便是碎成渣的破镜,尤可轻易重圆。 但对于自认为所有即全部,哪怕残缺也是完整的伏矢命魄,饶是他们,也束手无策。 所以,路遗这条命,轻易不能杀。 他体内的伏矢命魄,也轻易不能取。 这也是为何,刘天奇对路遗,尤其当他启用半魂五菱塔时,会有极为强烈的头疼反应,路遗对刘天奇却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 他二人的魄中残魂,本质上虽为一体,存在的意义却全然不同。 刘天奇,更像是只能听从路遗号令的士兵。 听令则生,不从则死,路遗的任何一个举动,都可对他产生影响。 但他却无法干预路遗行事。 甚至,他存在与否,都无关紧要。 将军始终是那个将军。 前后的区别只在于,他手下领兵数量的多寡。 可惜兵力不够可以再征集招募,魂识不全,却无法再生添硬补…… 因此为了自家老四还是那个完整健全的老四,在集齐所有碎片之前,伏兮绝对不会让路遗轻易死在别人手上。 哪怕那人是…… 就在伏兮想事出神的当儿,受了连番惊吓,终于微微回神的路遗照着他的吩咐,开始冲着上参连连叩首。 笃地声响,快如捣蒜。 却不是感谢上参的不杀之恩,而是要拿自己的命换柴无悔的平安康宁。 “请魔君,救救我师父!我愿以命换命!” 路遗此时仍旧摸不清具体情况,对于伏兮和他口中的大哥所说的话也深感莫名其妙。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面前这二人,绝对有能力救回自己的师父。 尤其在费县主街,看过伏兮轻松化解果道人的火井符阵之后,他的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 只要能救回柴无悔,还了这世欠他的恩情,别说以命换命,即便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他也绝不会有半点犹豫。 滴水之恩,尚当涌泉相报; 一日为师,尚要终生以父礼相待; 何况,拉扯养育教导他近二十载的深情厚义? 虽然打他记事日起,柴无悔便时常捉弄坑害于他。 每隔几日便会甩好些本又厚又重深奥难懂的书册让自己研习一段时间,后抽查考校,若答不上来,或答错三道以上,就会被绳鞭棍打。 自他长到八岁,“养家糊口”的重担更是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此外还得经常为四处招惹是非麻烦的柴无悔车思病他们,同别人赔礼道歉,做工抵债擦屁股。 不可不谓之落魄悲惨。 但撇开这些年来或艰辛或难熬,却丝毫不觉痛苦甚至平安喜乐的经历不说, 只冲柴无悔当年,在自身都难保的情况下,还将他这个弃子从路边捡回来养,而不是任他自生自灭这一点,他也有必要偿还其恩。 路遗的话说完,上参伏兮都有一瞬微愣,后不可置信的凝视着他。 上参甚至流露出恼怒的神色。 他确实说过,匡哗能不能活,有他自己的机缘,谁都不好插手; 可这人竟敢如此随意地处置自己的性命,影响他四弟的复生! 饶是他,也不能再坐视不理! 必要好好惩治这人一番才行! 而伏兮惊讶之余,不仅没有生气,一双眼中反倒漾起了丝丝笑意。 他跪坐着往上参身前挪了几分,拉着他的手央道: “大哥!你便救小柴柴一命罢! 他也算老四的半个师父不是?! 他若死了,这小子万一也想不开寻了短见,那老四,可能就真的活不过来了!” 一边说,伏兮一边同路遗使眼色。 路遗很快明白过来,也准备去拉上参的手央求。 被上参一个眼神瞪走之后,干脆捧起了他露在衣衫外面的赤脚。 那奴颜婢膝,就差没有捧到嘴边亲几口的谄媚模样,连车思病都有些看不下去。 上参被他恶心得浑身一凛。 尤其想到他身体里住着自家老四的伏矢之魄,等于是匡哗抱着自己的脚欲亲,就更觉难以忍受。 他们四兄弟,性格各异。 但老二伏兮和老三白烟略有相似之处,都属于聒噪贪乐的类型。 匡哗最是寡言少语,连他都觉得略显冷漠孤高。 若非有伏兮白烟二人,即便被拒绝嫌弃驱赶,也一如既往地同他逗趣笑闹,时常拉近距离,只怕他早已连自己这个大哥都不肯唤了。 可就是那样的匡哗,现在居然抱着自己的脚,哭成个涕泗横流的模样,这…… “成何体统!” 虽然路遗并不是真的匡哗,但上参还是觉得有损他的气度尊严,甚至丢他们四昊魔君的脸! 于是不悦更甚,抽缩回自己被拉住抱住的手脚,猛地站起身。 看他要走,伏兮寸步不离追拉央求的声音更加拨高几分,吵扰得他不得不加快脚步。 可当他途经躺在地上流着血水不停呻吟费力喘息的柴无悔身边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寡妇黄玉仍旧跪趴在离柴无悔只有一尺距离的地方没有抬头,更没有支声。 看着这两个人,上参愁得紧闭上双眼。 心想待这些人走后,一定要让野童莫猪他们,将这玉和宫的里里外外都好生清扫几遍。 到底是相处了几万年的亲兄弟,上参一个皱眉停顿,伏兮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捕捉到对方真实的心意。 于是赶忙请缨说要承包他玉和宫一年的洒扫工作,让他每日都清清爽爽舒服自在。 上参怀疑地乜了一眼伏兮,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但他这次没有拒绝。 不仅因为事关匡哗,被他们吵得烦不胜烦,更因为他知道自己若再不出手,这姓柴的,立马就会一命呜呼…… “你把其余的人都带走!本君施法的时候,不能也不想被打扰!” 伏兮欣喜道声感谢,便将路遗拉出了玉和宫。 寡妇黄玉被忘得一干二净。 其实这也难怪,伏兮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只不过带路遗柴无悔他们来东昊殿的时候,没有注意顺带捎了过来。 在他眼中,根本就没有黄玉的存在。 上参的话刚刚说完,伏兮路遗就消失没了踪影,还自觉将宫门带了个严严实实。 上参目光收回落在寡妇黄玉的身上,眉头再次高高地耸起。 但他没有再浪费时间将黄玉送走,视若无睹地开始施法为柴无悔护住最后一丝心脉。 他左手成诀,指点自己的眉心。 闭眼默念一声凝心咒后,将凝聚了自己念力的指尖隔空横放到柴无悔的眉心上空。 一股浓青近黑之气从他的指尖流出,以极快甚至可谓恐怖的速度猛然钻进柴无悔的身体。 上参身后,一条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乌青巨蟒若隐若现。 这条乌青巨蟒便是他的原形。 虽然他面庞俊朗身姿飘逸,超凡绝尘,且法力无边, 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自己原形的可怖可憎。 更无法因为摄人心魄的美貌改变自己是东昊魔王的事实。 所以他施法时,尤其是这种需要将自己的念力甚至元神注入到别人体内的无上功法,都不愿意有旁人在场。 尤其是那些他素来不屑一顾的凡夫俗子。 上参的眉头,自发现寡妇黄玉被伏兮遗忘之后,就一直耸起没有放下过。 此刻他的原形暴露在她跟前,他更是觉得心中有一股难以忍受的浊气不断在腔内翻涌。 即便黄玉从始至终,都如一只被吓丢了魂儿的野兔根本不敢抬头探看, 也还是让他的心神遭到了影响,甚至让他的念力都产生了一丝波动。 虽然轻微,却使他极度不悦,终至难以容忍…… 0041 滚台阶 因为不悦,所以上参决定将那个似乎感受到了死亡逼近而浑身颤抖的妇人解决。 他没有睁眼,念力微动,原本急速往柴无悔体内钻的黑气,便分成两股,攀笼上了黄玉团缩的身体。 黑丝不断在黄玉身上缠绕,后变成一根根韧细的黑色丝线,将她每一寸肌肤缚紧。 紧接着,他骤然一用力,黄玉便被勒缩成一粒药丸那般大小,后被吞进了他身后的乌青巨蟒的嘴里。 …… …… 玉和宫门外,路遗被伏兮拉出来之后,他就一直焦灼不安地来回奔走,时不时扒在门扉上探看两眼。 然而除了一片浓黑,他什么也看不见。 不仅看不见,就连宫内的声音,他也听不清。 车思病虽然现在还没弄清楚情况,但他看自己师兄急得跟只热锅上的蚂蚁,也开始忧心忡忡,陪着路遗来回不停地走。 不明所以,无可奈何,最后,路遗只能又把希望寄托到伏兮身上。 彼时伏兮站在宫外的一颗玉桂树旁,一手负在背后,一手在半空中招摇,扬着嘴角唤莫猪桑猿白马他们。 路遗因为心急如焚,一时竟忘了自己有求于人,需要维持尊敬的态度,走过去没好气地问道: “伏明台,那宫内到底什么情况!我师父真的会没事吗?” 伏兮摇摇头,没有介意他的语气不善,却也没有正面回答,只望着听到他的呼喊越跑越远的几小只漫不经心道:“你除了相信我们,除了等待,别无选择。”…… …… 南海。 流沙河畔,一个穿着破布烂衫,头戴蓑笠,手拿小钉耙的男子正佝偻着腰在退了水的泥沙地里兴奋挖耙。 他赤裸的双脚边放着一只木桶,还有一只不大不小的鱼篓,每挖到点什么,他便就着已经浑黄的水洗洗,然后看似随意实则毫无偏倚地扔进篓里。 旋即又将耙搁入桶中,提着桶、篓,往沙地上偶有泥水喷出的小洞旁边去。 如此往复数十次,他都没有一丝不耐,反倒越挖越起劲。 便在这时,一道青雉的童音,从不远的堤岸那方传来。 “白烟烟!伏兮兮让你随我去见大爷爷!” 白烟直起身循声望,看到野童双手扩在嘴边高声喊,不由同他挥了挥手。 但他似乎没有听清野童说了些什么,招完手又继续弯腰挖摸河蚌。 野童见他没有别的反应,再喊数声仍旧如此,终于不情不愿脱了鞋下去。 也许是跟在上参身边太久,他如今也养出了一身的娇贵之气,见不得一点污浊脏乱。 注意到他提着衣袍走近,白烟咧开嘴笑他:“穿这般干净下来作甚,若想玩儿,跟你三爷爷我说,我给你换身旧衣服,弄脏了也不怕!” 白烟的话没说完,野童便捏着鼻子翘着手指,捏住他衣服的一角将他往岸上拉去。 “大爷爷他们在等你!你快将这些臭烘烘的劳什子扔了跟我回去!不然今夜,伏兮兮可就要将你的西昊殿推平了!” 白烟大惊,但还是不忘将自己辛辛苦苦挖到的河蚌带上,“何事这般着急?” 野童摇头表示不知,只说伏兮神色有异,行止也略显慌张,竟连莫猪桑猿他们都懒得捉弄,就直接往上参寝宫里去了。 闻言,白烟一把将已经装了半篓、满是泥沙又腥又臭的鱼篓,塞推到野童怀里,就换成一缕白烟消失在了南海岸边。 野童都没来得及反应,自己怀中便多了那样腥臭不已的腌臢物,将他白净的衣袍顿时染脏熏腥,扑闪的大眼愣了几瞬,然后抱着鱼篓一边往岸边走,一边张大嘴哇哇地哭了起来。 偏生他还不敢将鱼篓直接扔在地上,虽然平日里他们不论当面还是背地,都不曾叫过伏兮和白烟他们爷爷,但关系处得再好再自然,他们谁也不敢忘记那几人的身份。 玩儿可以,闹可以,只要他们心情好,什么都能不介意,可若惹了他们的晦气,自己这些小妖精,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当哭够了,野童才放开鱼篓抽着鼻子穿鞋,穿完鞋起身看到自己胸前的一大块污泥,他两只扑闪的大眼中又氤氲出泪花。 然后顺着脸颊继续滴,滴到重新被抱在胸前的鱼篓里。 随着豆大的水滴在篓中被吸干,他的身影也从岸边消散在似乎永远都不会落黑的茫茫天穹间。 …… …… 白烟听得野童说伏兮的态度反常便猜到了他一定有要事,而那要事自然与他们的四弟匡哗有关。 只是他没想到,当他穿着粗布麻衣到得东昊殿,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竟是那样几个……凡人? 看到他匆匆赶来,莫猪桑猿白马他们原本都兴冲冲迎围,但一看到闻到他身上的污泥腥臭,就又悻悻逃开。 连从来不挑食的莫猪都受不了他身上的腥气。 伏兮倒是一点不介意,因为这世间之物,只要他愿意,便可片物不沾身,万气不入鼻,哪怕有人挽弓搭箭而射,也绝伤不到他分毫,还可隔绝法术念力,就连上参,也拿他没奈何。 此刻白烟自带翻飞在空中的腥臭之气,于他更是丝毫没有影响。 “老三!你要再往前走几步……” 伏兮的话没说完,玉和宫内传来一声上参的传音怒吼:“滚去洗干净了再来!” 听到白烟果然被骂,伏兮无奈地摊了摊手,“哥哥我提醒你了!” 白烟尴尬挠头,往石阶下退了几步,却没有听话去洗澡,仰头望着伏兮和他身旁的路遗还有车思病。 原本面对野童的温和平易,此刻尽数敛去,眉眼中只有冷漠。 他对凡人没有好的印象,尤其在知道匡哗是被这些凡人逼得自碎元神之后,就更加排斥抵触。 “二哥,你这么急找我来,可是四弟的事有了进展?” 白烟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锁定在路遗身上,他能感觉到这人气息的不同寻常,但因为距离尚远,他暂时还弄不太明白具体的情况。 “那是自然,哥哥我出马,进展铁定不会小!”伏兮拿出赤光海螺,“这里面装的,便是老四的一片魂魄。” “竟已经收回了一魄?”白烟难以抑制地高兴起来,他本以为,真要开始收集,至少还得花费好几年的时间,没曾想居然出师大捷…… 伏兮和他感情相通,二人相视一笑,旋即决定今夜定要摆酒一番庆祝,白烟连连道妙,正好他挖得有半篓河蚌,可以美餐一顿。 闲话说罢,白烟又将视线落向路遗,后若有所思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看着他凝重的神情,伏兮这才想起来似的,将路遗一把从身边往石阶下的白烟怀里推去。 别说路遗没来得及反应,白烟也被他这个举动弄得措手不及,脚下未稳,竟同路遗一道沿着石阶滚进了山麓的冰潭。 好在一路滚,都有白烟用手护住路遗的头部,他才没被意外的灾祸夺走性命。 若不是对方身上刺鼻的腥味险些将他熏晕,他应该会被对方如此贴心的举动感动得痛哭流涕。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车思病惊得连声呼唤,伏兮却丝毫没有做错了事的担忧歉悔,甚至被他二人拥抱得那般紧密,翻滚得那般流利的样子逗笑得合不拢嘴。 “老三啊!滚台阶的感觉可还美妙?” 0042 请辞北上 路遗同白烟一起滚落冰潭之上,没有受伤,对白烟一直护住自己的行为很是感激,同白烟快速分开后,他正要开口道谢,山腹殿前伏兮的声音传来,让他心中火起。 爬起来指着伏兮骂道:“你这王八蛋,脑子莫不是被驴踢了,故意推我作甚!” 伏兮灿然一笑,视线却落在自路遗之后爬起来、一脸欢欣的白烟身上。 路遗不清楚伏兮为何突然推他,白烟却心知肚明。 自接触到路遗的那一瞬,他便明白过来伏兮的用意,探明了先前所感知到的那抹异常气息的出处。 所以他虽然不喜欢凡人,但还是很体贴地护住了路遗,以免他体内自家四弟的魂魄受到伤害。 白烟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枯叶草屑冰碴,同时将自己身上的粗布麻衣幻去,着上了最能显衬他风姿的束腰敞袖黑袍,只是身上那股腥气,却没能完全掩盖。 他的个头也很高,几与路遗无异,听得路遗指着伏兮骂王八蛋,他伸手上前狠狠抽了他一掌:“没大没小!再若让本君听见你出口成脏,定不轻饶!” 打完路遗,白烟没有多留,一手负在身后又沿着石阶往殿门走。 冷不丁被一掌猛抽,路遗整个人都跟着颤了两颤,意识到这人与伏兮是兄弟,连带将他也骂做了王八蛋,着实有些不妥,遂老实受教闭嘴,捂着屁股跟在白烟后面上阶。 “让他骂又有何妨!正反也算骂了自己,想他明白过来后吃瘪的模样,岂不有趣?” 待白烟走回殿前,伏兮毫不介意地凑过去轻笑说道。 后兄弟二人又好一阵耳语,才唤近因为忌惮所以没敢太靠近的路遗一起往殿内走。 车思病看路遗从这般高的石阶上滚下去居然毫发无伤,虽不免有些疑惑,但到底觉得喜悦安心,于是不再多想,憨憨笑着跟在后面。 四人两两成排并入东昊殿。 殿内环廊,中央竖楼名星月,高数十丈,似穷天顶入云,夜或可捧月摘星。 楼下布米字八径,分别通往不同之处。 正对殿门往里是东昊主殿,挂扁“参商”二字。 伏兮白烟欢颜笑语领着路遗车思病直接绕过星月楼,往参商殿去。 “老二,待大哥出来,你便也去看看小柴柴,他身上的烧伤,尤为严重。” “好……” 伏兮同白烟入殿后,相对在殿堂两侧的玉几旁落了坐。 路遗和车思病互望两眼,不知如何自处。 伏兮同路遗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车思病自觉跟着路遗走。 “有什么问题,你现在便问,能讲的,本昊君与老二……自然不会隐瞒。” 对边白烟颔首,路遗看着他不同于伏兮上参的英俊,坚毅之中带点温和,温和之中又有清冷,清冷之中还有丝丝朴实的神貌,有些羞怯,至于为何羞,他自己也闹不明白。 “之前奇石阵里的那些问题,还有你们口中说的老四、复活什么的,你……请……二位魔君逐一解答。”…… …… 费县,奇石阵。 管家何田亲自同护卫们入阵内又找了两个时辰,仍旧没有找到路遗,只得领着众人,将一应兵器入箱,盘上桌椅板凳漏壶之类打道回府。 夜早已落黑,当他们披着鹅毛大雪回到府内,已时近亥时。 冉志龙没有睡,他的夫人、妾室本想陪他在客堂等何田回来,但因受不住寒,又平日里总是戌时左右便躺了床,所以没一会便找了理由离开。 冉尚一坐在佘初对面,不停地摇头晃脑打瞌睡,冉志龙看在眼里,却没有让他回屋休息的意思。 佘初自赛中被冉志龙强带不走,后以路遗性命掌握在他手中为由,将人半骗半劝忽悠到了府上。 佘初是知道奇石阵内存在许多古怪的,所以当听得说“那青塔白箭恐非常物”一言,便放弃挣扎,没有怀疑地跟了过来。 只是到了冉府,冉志龙却没有再同她多说,只一言不发地或端坐或徘徊,似有无限担忧。 尤其当比赛结束将近半个时辰,大儿冉尚一和他两个侄儿都回了府,却不见何田以及路遗,他的心绪便更加地难以安宁。 客堂内的炭火换了一盆又一盆,茶水点心上了一波又一波,冉志龙茅房跑了一趟又一趟,仍旧不见何田出现,他的情绪已经不耐烦躁到了极点。 终于,二更敲过,堂外才传来声声响动。 护卫们卸下的桌椅兵器之类的东西被抬进内院,后陆续抬往库房。 何田顶着风雪,提着衣摆冲进明晃晃的客堂,带进一大片冷寒之气,吹动堂内的烛光,也吹旺了冉志龙腔内积聚已久的怒火。 他一拍扶手站起来,颤抖着全身的肉指着何田喝道:“你还知道回来!” 看只有何田一人,不由更气:“那姓路的小子呢?!” 何田神色很是慌张,没有顾上应冉志龙的问话,伸手指着堂外笼在夜色中看不出什么名堂的内院尽头,“老……老爷,果道人……果道人在外面!” “果道人?他来……为何不请进来?!” 冉志龙抖着一身的肥肉快速而缓慢地挪到何田旁边,顺着他的指尖去望,但除了堂口微微泛白的雪片和更远处无尽的夜色,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说自己,进不来,而且不知道该不该进……”冉志龙听不太懂,喝断何田:“你说的什么屁话,什么叫进不来?门关了打开就是,我冉某人承诺过,冉府任他自由来去,有甚该进不该进?!” 何田知道自己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也有些着急,干脆秉道:“老爷,您还是亲自跟老奴去府外看看罢!” …… …… 冉志龙被何田冉尚一左右搀扶着一步一缓地从客堂来到府外,短短不过二里的路,竟走了将近一柱香的功夫。 佘初没有继续呆坐在堂内等,因为冉志龙没有心思管她,她便跟着一起到冉府门口看那所谓的果道人。 门侧两旁的灯笼被风雪吹得不停晃动,昏黄的火光只能勉强照到石阶外几寸的距离。 果道人整个身影笼在夜色之中,冉志龙巴巴望了许久也没看到人在哪里。 “大师!这么冷的天,何不入府同冉某小酌几杯暖暖身子?” 冉志龙招着手冲正门外无垠的黑夜呼喊,何田好意指了指侧边的一条小巷,“老爷,果道人在那边!” “冉老爷!贫道,是来赔罪请辞的!” 一道低沉无力的声音从府外右侧的巷口传来,飘飘幽幽,似乎没有着力,随时会于天地间消失。 “赔罪?” 冉志龙不明所以,没注意到后两个字,也顾不得让人搀扶撑伞,抬步就往巷口奔走,“大师何罪之有啊!有什么话进府再说可好?” 何田看他踉踉跄跄,赶忙提着灯笼又追上前搀扶。 冉尚一佘初随后。 夜仍旧黑,风雪仍旧急烈,但到得道人身前几寸位置的几人,除了何田,无一不为自己眼前所见感到震惊。 只见果道人赤脚站在雪地里,头顶一片下着冰锥的阴云,冰锥不停地在他脸上身上击打,刺进皮肉,后慢慢融化,再消失不见。 虽然没有见血,但他「luo」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呈乌红之色,似身中剧毒一般,且须发皆被冻硬,悬如墨锥,又如可轻易贯穿旁人血肉的黑锋利器,看来尤为骇目惊心。 而他的眼中脸上,尽显苍老疲惫,让人难以相信他竟是个还未及冠的年轻道人。 “冉老爷,贫道将启程北上,请自珍重……” 0043 杀鸡儆猴 果道人话一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冉志龙被他几句话弄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到底要赔什么罪。 但他并不敢问,果道人可是当今天下第一的大能符师,即便他真有做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他也没有怪罪的胆量。 而且比起这个,果然北上何往作甚,才更让他在意。 “大师!大师!您等一等,把话讲明白再走也行啊!” 冉志龙一边喊一边迈着粗短的双腿追,可他再如何努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果然消失在夜色之中。 冉尚一看自家胖爹不过十来步便跑不动道,拍拍胸脯自动请缨:“爹,您别着急,儿子身强力壮,一定把人给您追回来!” 说完冉尚一就将自己时常拿在手上的金戒尺别进裤腰,作势欲追,只是看冉志龙半天没有表示,他跑两步又转个弯退回,看着冉志龙的胖脸央讨道:“爹,您看,果道人神通广大,要追他肯定得费不少时力,您是不是……也给儿子一些嘉奖以兹鼓励啊?” 冉志龙歇缓过气来,没有说话,笑看着冉尚一,让他靠近些好拿奖励。 冉尚一不疑有他,兴冲冲答应一声就真的捧着双手凑过来。 冉志龙一巴掌呼上他的脑袋,“闺女都十来好几的人了,还好意思舔着脸要赏赐?!给老子滚!不把人追回来,你就别再进我冉府的门!” …… …… 主城街边,黄玉门前,须发银白的老人佝偻着身子再开门往外面探看了一阵。 没看到有人回来,哪怕连只鬼影都没见着,才又叹着气关门回去坐着。 屋内的烛灯一直亮着,不时传出咳嗽和嘶哑的连声咒骂,直到三更之后,才有所消停。 …… …… 龙半坡,朱家寨地牢。 被朱白令的绿袍手下抬回寨扔进地牢后不久,受伤相对较轻的黄止便转醒过来,丁三儿躺在他的侧旁,他们身上的伤都已被粗略地包扎了一番。 牢门口摆着两碗白粥和四个馒头,对面侧边的牢房内也关着不少人。 黄止挣扎着坐起来,因为口干舌燥,他也没多想便挪去门边,三两口将白粥灌进了肚子,看丁三儿似乎没有要醒的意思,便把属于他的那碗粥也喝了个精光。 侧旁牢房的人看他如此,不屑地嗤了一声。 黄止这才注意到有很多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且都充满了鄙夷。 但他没多在意,拿一个馒头咬住,再又慢慢挪回丁三儿旁边。 “三儿哥!醒醒!醒醒!”一边咬嚼白面,黄止一边用巴掌轻呼丁三儿的脸。 然而喊打了许久也不见有反应,黄止不由有些紧张,看他伤势明显比自己重,以为他已经落了气,待要探探鼻息,牢门口响起一串脚步声。 对面侧边被关着的几十人也听见响动,抬头看清来人,面上的神色尽皆复杂,但犹豫几息过后,还是恭恭敬敬唤了声“二小姐”。 朱白令目不斜视,在几个心腹的陪同下来到黄止他们的牢房门口,看黄止果然已经转醒,便让人开了门。 朱白令此时穿着孝衣,铅华洗尽的脸上冷漠依旧,却不自觉带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感觉。 几人进入牢房之后,朱白令没有说话,只淡淡地扫了丁三儿黄止一眼,后冲心腹扬了扬下巴,两名披麻的绿袍男人便上前将黄止抬到了朱白令面前跪好。 “会画画吗?” 黄止嘴里还咬着馒头,闻言不解但老实地摇了摇头。 朱白令双手抱胸,似乎有些苦恼,思考一阵后又问:“会写字吗?” 黄止脑袋讷讷一点,“会……写三字经……” “那就行!给他罢!” 她的话音未落,笔墨纸砚已经摆在了黄止面前的茅草堆上。 “给你们叫路遗的老大写信,让他三日之内,自己来我朱家寨请罪,否则,你两个的命,也别想要了!” 但听完她的要求,黄止许久都没有动作,只望着纸笔发呆。 朱白令脾气很差,见状直接一脚踩到黄止头上,揪着他的耳朵:“本小姐说的话,你没听明白?!” 黄止吃痛地点点头,意识到不对又赶紧摇头解释:“姑……姑娘……我……我不会写字……” “你刚不是说,会写三字经?” “我只会写‘三字经’这三个字……而且,路遗不是我们老大,我们是元鱼元大哥手下的人……” 朱白令闻言一阵恍惚,待反应过来便更觉气愤,揪黄止耳朵的力更加大了几分:“你敢耍本小姐?!” 黄止的脸被揪踩得变了形,鼻子眼睛皱到一起,不停叫唤求饶,但朱白令毫无收手的意思。 当确认黄止不敢再耍花样,朱白令才将人松开,后让人抬进一把椅子,坐上翘着腿居高临下地望等着黄止写出一封求救信来。 但他着实目不识丁,说了实话朱白令又不听,只能硬着头皮咬着笔杆子装模作样地思考。 等了好半晌,见他仍旧没有落笔的意思,朱白令所有的耐性都丧失殆尽,也不再同黄止废话,直接就同身旁的心腹下了命令,让将黄止的十指全部剁碎。 既然他此刻不愿意写,那这辈子,也都不用再写。 正好,她那死去的姐姐,喜欢养鱼,便送她些人肉做的饵料去喂地府里的黑金鲤鱼聊表心意,想来死后也有无穷乐趣。 听得朱白令下令剁手,黄止还没来得及反应,隔壁对面牢房原属于朱白羽的那些绿袍男人们先惊呼哀嚎起来。 对他们而言,朱白令此举,无异于杀鸡儆猴,解决了黄止丁三儿这些人,他们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虽然他们名义上都是朱家寨人,但大小姐的手下,若不能诚心归服,留下来便有可能成为祸患。 连他们尚能想到这点,朱白令素来雷厉敢行,有想法又有能力,不可能不做充分准备。 尤其,朱白羽一死,她便是唯一一个有资格继承寨主之位的人,巩固势力也好,树立威信也罢,总是要死一些人,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所以,此时他们要做的,就是在别人投诚归顺之前,坚决地表明自己的心意。 “二小姐!二小姐开恩呐!” “请放我们一条生路罢,小的们愿以二小姐之命是从……” “为您端茶倒水” “效全马之劳!” “二小姐开恩啊!” “……” “……” 一时之间,求饶表态的声音此起彼伏,打破喧腾了因为朱白令的出现而沉寂凝重的气氛,也把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丁三儿唤醒了过来。 朱白令冷笑一声,倨傲地起身转头,面对那些因为她一句话就被吓破胆上赶着归顺的缩头乌龟,她才没有闲心将他们养在自己手下。 今日他们可以因为怕死立即背叛朱白羽归顺于她,那将来,他们也会因为怕死,而在她的背后插刀使怪,如此自私自利意志不定之人,可恨当杀! “很好,既然你们这般有诚意,那看在姐姐以自己的死来成全我接任寨主之位的份儿上,便给你们一个机会好了! 你们不是喜欢参加那什么胜者只取一人的冉氏狩猎会吗? 那本小姐也来办一场擂台赛,谁能赢到最后,便饶谁不死!” 说及此处,朱白令冷冽的目光落回丁三儿黄止身上,“当然,你们也不例外!” 0044 开膛破肚 是夜子时,费县县衙的公堂内还亮着灯。 二十余名衙差无一缺席地围守在堂内堂外。 或借着明晃晃的光线挤眉溜眼。 或趁着堂内高坐的县令县丞不注意,几个脑袋凑在一起低声议论。 县令曾顺、县丞周遥不是没有听到看到众人疑惧猜忖的目光,但他们现在根本没有心思素正堂内纪律,甚至同大家抱持着同样不可思议又隐隐畏惧的心情。 “大人……范捕头他们……莫不是撞鬼中邪了? 从晌午回来过后,便一直这样一副呆呆讷讷的状态。 能动能走,却喊不答应!连眼神也那般空洞! 定是遇着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依下官愚见,大人还是请个道士来驱驱邪罢!” 县丞周遥越看堂中被麻绳捆拴在一起的捕头范小等人,越觉得事情过于邪门,于是不由自主劝说县令曾顺道。 这辈子做过许多亏心事的他,见此异象,心中早已虚得发慌。 但他到底是县丞,官级仅次于县令。 如不能保持泰山崩于前,他自岿然不动的稳重形象,又如何震慑旁人,让人对他崇敬有加,没有敬畏,他又如何从中牟利。 县令曾顺的注意力却没有在捕头范小他们身上,对于周遥的提议,他置若罔闻,看着被范小他们抬回来的几具尸体,整张脸写满了愁苦。 这几人,旁人不识,他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即便没有看过他们各自身上揣有的腰牌,他也知道,自己或许摊上了十分不得了的大事。 “老周!你能不能安静一小会儿!没见着本官正头疼吗?” 周遥闻言一愣,看看曾顺,再顺着他的目光往堂下望了望,明白过来,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但闭上没多久,他又忍不住提醒曾顺:“大人,这几人既是国公大人门下的弟子,那他们如今死于非命,我们是不是该尽快将此事上报给国公大人知道? 再耽搁下去,万一问我们一个延误‘军情’甚至知情不报之罪,可如何是好啊?” 曾顺被他戳中心头所烦,声音不自觉拔高了几分,隐隐含怒:“本官何尝不知!上报上报,你说得倒是简单,你以为只要上报就完事了吗? 国公大人若问他的子弟们如何死的,又丧命于谁人之手?教本官如何回答?难不成要摇着脑袋说不知道?你觉得这样能交得了差?” 人死在他的地盘,他若敢两手一摊万事不管,那城阳国公赫连白怀,就一定敢摘了他的乌纱抄了他的全家,让他们甚至整个费县的百姓,来给这几个姓齐的陪葬…… 若换在别处,这样暴虐无道的事或许不会发生,可他们生在城阳——无君无主被赫连白怀把持着朝堂、掌控着整个城阳天下的边陲小国——就什么惨事恶事,都有可能遇见。 县丞周遥自然也知道城阳国公的残暴可怕,但他依旧觉得,死几个鸣风派弟子而已,赫连白怀应该不至于雷霆震怒到派出军队将他们整个费县夷为平地。 他们只要及时将事情上报,就不会被人拿到把柄。 届时根据城阳国公的态度来决定是否深入探查,也未为不可。 若他根本不在乎这几人的死活,那这件案子,也就没了查下去的必要,岂不省心省事? 奈何曾顺却不这样想,他既然已经抱上了赫连白怀这颗大树,那比起成为枝条上随时可能随风飘落的枯枝烂叶,他更想借势攀援。 不说让自己的前途更加光明可期,至少不能可有可无,将来某一天,若因为某些人事惹了盛怒,他要舍弃他们,不至于连缓和的余地都没有。 只要赫连白怀有稍微一瞬的犹豫,那他们的结局,便可能变得不那么悲惨。 所以,哪怕为了日后能有个为自己辩解求情的机会,此次的离奇命案,他也绝不能草草敷衍。 可问题是,他应该如何查起? 先不说别的,单是捕头范小他们几人“落魄失魂”的状态,就有够让他苦恼。 这几人一刻不恢复神智,他便一刻不能高枕安眠。 “老周,你要请道士来驱邪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们也不能只把希望放在范捕头他们身上,你安排些人,好好去探查探查案发现场,还有是谁报的官,查清楚带过来,本官要亲自问讯于他!” 听得曾顺的一连串吩咐,周遥有些吃惊,还有些不情愿,但县令已然发话,态度又这般坚决,他再想规劝,无异于白费口舌。 所以周遥没有多说,旋即颔首应下,也不管是不是夜色浓深,便领着堂内守着的十余名差役匆匆出了县衙。 周遥一众人走后,曾顺又在案台边呆坐了好一瞬,才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唤人赶紧把令史叫来查验尸体。 半个时辰之后,令史葛云提着勘查箱衣衫不整地在公堂出现。 他神情十分紧张,一双眼因为惊忧不解瞠得老大,却丝毫不让人觉得其精神饱满,反倒有种恹恹的病态。 同曾顺简单行礼毕,葛云没有就自己心中的困惑提出质疑,片刻不敢再耽搁,直接跪趴到了尸体旁边一一检查。 一时间,整个公堂静寂无声。 除了葛云不时剥解衣裳、翻动尸体、拿放器具以及因为不解而遗漏出口的惊呼声,再无其他。 曾顺和一众衙役都紧张不安地死死将他的所有举动盯着。 终于,再又过了一炷香功夫,葛云方才放下一应器具,疲惫地起身走到曾顺跟前。 “禀大人,这几人,死于今日辰时到巳时之间,死得有些离奇! 卑职逐一看过,他们七窍有血,周身却没有任何外伤,想来是吸食过某些不知名毒物或者毒气。 然而几人的口鼻之内,又没有任何中毒迹象,要查明毒究竟从何处侵入的体内,卑职需要剖开他们的肠肚再行一番仔细的查验……” “开膛破肚?” 曾顺听得有些恍惚,他没有看葛云,更没有看尸体和那些或被捆着或站着的衙役,沉默了许久。 “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容本官再想想……再想想……” 话毕,曾顺若有所失地从官椅上站起来,讷讷地没再做任何交代就往暖阁里走,葛云和一众衙差面面相觑。 再想想?想什么?想多久? 尸体到底还验不验?今夜莫不是要一直在这处守着?大人若一晚上想不出来,难不成,他们就得一直等待? 一念及次,众人脸上都愁苦不堪,哀嚎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葛云的反应却让人有些意外。 照理说,这么大冷的天,被人从被窝薅起来扒拉尸体,任谁都会心生怨恚,可他不仅没有因为验尸暂缓不能立即进行下去而气恼,反倒真正地兴奋起来,看向死尸的眼神,也变得异常贪婪,让人不寒而栗…… 0045 小娘子的体己物 青上峰东昊殿,繁星点点,明月高悬,在殿内殿外洒下一片朦胧之光。 万物无声,天地一片寂静。 路遗靠坐在星月楼望月台的石栏上,一手搁在膝头,一手高举从伏兮那处得来的赤光海螺。 他将海螺散发的红光与当头的皓月重合,墨眼微眯,神思有些恍惚。 柴无悔在东昊上参、西昊白烟两位魔君的共同救助下,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连被果道人的火井线烤烂的皮肉都被白烟以冰玉几粉重铸,看不出任何焚烧过的痕迹。 只是就三位魔君所说,柴无悔的元神受损十分严重,便是上参,也无法立即将其恢复。 必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调养,待吸够天地日月之精华,又体表的烧伤痊愈,不再产生外化影响,方有可能再次施法,使其重新凝聚。 在那之前,他都无法正常行走活动,只能一直躺在床榻之上。 能感知一切外物,却无法做出回应,就如先前在费县城外河道边误入那道奇怪阵法之后的状态一样。 这样的结果,虽然不尽人意,却已是最好的结果,又自己被刘天奇击碎的胸骨之伤也被治好,路遗哪敢再要求其他,连连叩首道谢,感激涕零。 只是,他心中的阴云却没有因此被扫空,反而陷入了无限惆怅。 让他惆怅迷惘的原因,便是现在被他握在手中的赤光海螺,以及它背后那几多复杂的因果纠缠。 关于他师父口中的有缘人,他猜测过无数遍,却怎么也没想到,或者说不敢相信是昊北魔君匡哗的魂魄投身。 关于自己手中半魂五菱塔和龙骨短箭的来历,他也疑惑好奇过千百回,却始终无法料到,他们竟都是匡哗前生使用过的法器。 除了这两样东西,匡哗还有一柄可呼风唤雨撕天裂地的至极宝扇。 可惜那柄辞花扇,早在一百余年前,匡哗自碎元神之时,同他的数片魂魄一齐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关于伏兮为何一直纠缠于自己的原因,路遗也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自认不是好人,但突然成了作恶多端的魔王残魄的宿主,还被告知他生而为人的使命,便是集齐散落在世界各处的残魂碎魄,然后主动献祭复活匡哗,就震惊气恼又惘然到无以复加。 “还真是些不要脸又不长脑子的王八蛋,小爷我凭什么要帮你们复活那谁谁谁?没有半点好处不说,最后还要我献祭?凭什么?!我又不欠你们三兄弟人情……” 骂及此处,路遗突然骂不出来了,他还真的欠了他们天大的人情,是他自己说,只要能救自家师父,他什么都愿意做,哪怕以命换命。 现在上参伏兮他们,不过让他兑现自己的诺言,他又有甚资格气愤惘然? 而且详细说来,他还算捡了个别人做梦都想不到、轮回几世也遇不到的惊天大便宜。 平白无故多了三个魔力无边的漂亮“哥哥”不说,还从他们每人手上各得了一件“见弟”大礼——上参的乌青蟒鳞、伏兮的七彩雀羽、白烟的结花福袋。 虽不知蟒鳞和福袋各有什么用处,但想来都不会太差。 一念及此,路遗原本怅然的情绪一瞬扫空,连带看向赤光海螺的眼神,都多了几分亲切。 再想到自家师父先前偷偷摸摸细量的那副烂碎画像上的男子竟然就是匡哗,他甚至不由自主笑出声…… “师兄!走罢!” 车思病最后再看望过被转移到偏殿静养的柴无悔,同寡妇黄玉连道数声感谢,便就着发白的月色回到星月楼下。 听见喊声,路遗不再傻笑,扬手轻嗯即拔下伏兮七彩雀羽上的一根毛点燃,尝试借助其力飞身下了高楼,后未多停留地,同车思病以赤光海螺为介,消失在了东昊殿里。 …… …… 寡妇黄玉没有死。 先前,上参将她变作一粒黑色的药丸吞入腹中,不过是不想让她继续待在旁边影响干扰自己,所以用那种方法将她暂时和自己化作一体,事后不久便将她放了出来,还为她脱去凡籍,收作了东昊殿的婢女以便照看需要在此养伤恢复的柴无悔。 黄玉自然千百万个不愿意,她还有公公丁厘、儿子丁三儿需要顾及,如今丁三儿是死是活都不知晓,她哪里能安心在这东昊殿为奴为婢。 奈何她只是区区一介凡人,即便成妖,也是世界最不堪一击的小妖,别说反抗上参,哪怕生出那样的想法,也足以让她胆颤心寒得口齿不清,腿脚失灵。 自她入东昊殿起,她从始至终没敢吭声半句,似乎生来就是个不会讲话的哑巴,也因此,从上参那处得了个“哑妇”之名。 哪怕单独面对车思病,她也没再开过口。 看她望着车思病离去的方向静伫发呆,不知何时出现的伏兮侃笑问道:“可是觉着这东昊殿不好,想随他去?” 话音未落,黄玉惶恐回望,只见伏兮身侧,上参背着手一脸严肃地将她看着,似乎只要她敢说一个不字,他就会让她假失声变成真哑巴。 黄玉不知道上参的眼中蕴含着何等样威胁的意味,她只是本能地跪在地上拼命摇头。 对她如此一副胆怯畏惧之态,伏兮无趣地砸了砸嘴,让她自去休息之后,便跨步跟着上参进入偏殿。 关上门,伏兮一敛散漫随意的神色,远望着榻上躺着的柴无悔问上参道:“大哥,那件事,当真不用告诉小路遗知道?” 上参没有转身,同样将目光落向柴无悔:“说了只会让他更加动摇,何必。” “可不说,他自己早晚也会发现……” “这点,你大可放心,本君自有安排。” 伏兮点头,眉眼中的阴郁散尽,“那……便极好……” …… …… 翌日清晨一大早,冉府门前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敲门声。 敲门的有两批人。 一批是自青上峰归来的路遗车思病两个,另一批则是夜中勘过现场、遍访过街坊邻里终于查找到一点线索的县丞周遥一行人等。 虽然捕头范小一众仍旧没能恢复神智为他们提供破案的帮助,但好在他们在寡妇黄玉门前引发的那场骚乱,有不少邻里都亲眼见过。 所以从黄玉有个儿子丁三儿偷偷报了名参加冉氏狩猎会,以及黄玉和那名青袍道人以及身长九尺的彪形大汉匆匆往北去这两点可以看出,他们应该都是要去费县北郊的奇石大阵。 奈何比赛早就结束,那几人又忽然不见了踪影,仿佛彻底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无可奈何之下,周遥只好带着人来冉府碰碰运气。 时辰或许早了些,但他们已经忙活奔走了一夜,自然顾不上冉家人是睡是醒。 路遗车思病先他们到得冉府。 二人连敲几声未有回应,正准备翻墙之时,周遥等人满脸倦色地匆匆过来。 看清周遥之后那些人身上穿的差服,车思病赶忙将路遗拉去角落躲好。 “车师弟,你这般紧张作甚?莫不是偷了哪家小娘子体己的肚兜,被那些官爷看了个正着,所以要抓你下狱?!” 0046 我师父在哪儿 被路遗调侃,车思病憨傻一笑,一边摆手,一边同路遗解释之前那几具尸体的事。 “你是说,那几个姓齐的人,全死了?师父还被当作凶手抓起来过?” 在青上峰的时候,因为事情太多,这师兄弟二人还没有静下心来好好说过话,这时候路遗才晓得,原来寡妇黄玉竟是丁三儿的娘亲。 车思病点点头,“不过当时师父的状态,有些怪,像是被什么人施了术法,有些迷症。” “如果你所言属实,那杀人者,极有可能是果道人!” 做出这样的判断,路遗没有太多的依据,只是因为果道人恰好也在费县,而且先前还将他们的师父烧成重伤,所以下意识认为,那果然便是凶手。 但得出这一结论之后,他自己又摇着头开始否决,果然的道行何其高深,连他们的师父,尚且不是对手,他要杀那几个或许连自己都打不过的鸣风派弟子,岂非轻而易举,大可直接将其挫骨扬灰,让人寻不到一点痕迹,又怎会愚蠢到在费县城闹出这般动静。 同理,若背后另有真凶,不惜请动果然这样的高人来对付那么几个小喽啰,未免有些大材小用。 总之,这件事,怎么看,都有些说不通。 路遗正思考着别的可能,冉府的大门终于被打开,伴随吱嘎一声轻响,一个瘦长的脑袋探出来。 看到是官差,那人惺忪的睡眼登时睁圆:“各位差爷,这一大早的,不知有何贵干?” 话未说完,注意到县丞周遥也亲自来了,赶忙躬行一个大礼,都不用对方说明来意,便恭恭敬敬说要去禀明自家老爷,让再稍后片刻。 周遥拱手,面无表情感谢道:“有劳。” 不一会,那人跟在管家何田身后又出来。 何田简行一礼,未多寒暄,便直接将人请进了府宅。 路遗车思病趁着众人不备,也翻身入内。 何田将周遥等人请进书房,“县丞大人,请稍坐,我们老爷马上就到。” 正说着,一边走,一边被人伺候穿衣洗漱的冉志龙迈着虚飘的步伐走进书房。 挥手斥退丫鬟仆人,冉志龙被何田扶好上坐,周遥被请落座到其侧手方。 三两句寒暄过后,周遥让身旁的差役拿出两张画像,开门见山问:“冉老爷,可曾见过这两个人?” 冉志龙凑着大脸随意地瞄了一眼,不假思索摇头道没有。 周遥了然一笑,让差役将画像更凑近几分,“冉老爷不防再仔细看看?本官可是查得很清楚,他们二人昨日,都去参加了您举办的狩猎大会。 又一夜不见归家,想来,您府上的护卫,或许有些印象?” 冉志龙仍旧摇头,“参赛人数众多,冉某哪能记住他们各都长什么模样,周县丞想要我府上的护卫出来确认这二人是否参赛,倒不是难事,但总要让冉某知道知道原因吧?” 何田因站离冉志龙较近,画像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他也确实认得他们,但他没有打算就此开口。 毕竟县丞周遥究竟何事驾临,他们谁都还没摸清楚,万一一开口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引火上身,可就麻烦了。 尤其果道人已经走了,说一定会将他追回来的冉尚一还不见踪影,那姓路的,自昨日赛后也完全没有消息,若在此时出什么乱子,使得城阳国公赫连白怀听到些“莫须有”的风言风语,那才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周遥原本也没有同他们打机锋的意思,他这一大早过来,纯属碰运气,冉志龙会防备乃在情理之中,所以他疑问,周遥便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遍。 听完周遥的叙说,冉志龙何田两人,面上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他们这才意识到,昨夜果道人说请罪,具体指的什么事。 原来果然早就料到官府会因为那几条人命找上门来,所以提前请辞开溜…… 想到这点,冉志龙不由在心底咒骂:又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可骂归骂,事情已经发生,人也跑了,他想推,只怕也推不干净。 即便人不是他让杀的,但果然可是被他请来的,只要这件事,传到赫连白怀耳里,那今后,他冉志龙就别想再有好日子过! 沉默几瞬,冉志龙强行让自己的神色恢复正常,大方吩咐何田道:“老何,你去把昨日去了奇石阵的人都找来,逐一看看,有没有人见过这两名壮士!” 周遥闻言大喜,起身拱手:“谢过冉老爷!” 何田应声而退,却没有真的动身去召集侍卫,而是退在门外的掩雨廊中思考自家老爷话里藏着的真正意思。 自家老爷请果道人出山的原因他是知道的,所以即便人真是果然杀的,杀人者,也必须另有其人,绝对不能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与那几个鸣风派弟子的死扯上关系! “等等……方才周县丞说,他们最主要的目的,其实是想知道那个外乡来的青袍道人的下落,因为找不到人,所以才从与他同行的寡妇黄玉入手……青袍道人?外乡来的?” 想到什么之后,何田没有停留地往客厢走去。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后,何田将佘初请到了冉志龙的书房。 “老爷,县丞大人,老奴回来迟了。” 冉志龙意味深长地看了何田一眼,没有说话,何田却很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不着痕迹地点点头。 周遥笑着到了声辛苦,伸头望了望门口,却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冉府的家丁护卫,只一个穿着有些破烂的半大姑娘,不由疑惑微恼。 “冉老爷这是何意?” 冉志龙搓了搓手,赔笑安抚道:“周县丞请稍安勿躁!老何,还不赶快把话说清楚了!” 何田颔首应是,将佘初推到众人面前,“县丞大人,您不妨同这位姑娘问问,她可认识您口中的青袍道人!” 佘初是否与那青袍道人相识,何田并不敢确认,但只要将那道人的罪名坐实,只要果道人的名字,不被这些官差听到看到,他们冉府就不会被牵扯进去。 但为防万一,他还是留了另一手准备,如果佘初说不认识,他便打算将这些人的视线暂时转移到别处,好拖延些时间,为这场命案另外找出一个“真正的行凶之人”。 周遥将佘初上下打量了几遍,有些明白过来,心想这冉家老爷,怕不是做贼心虚?所以找这么个穷酸乞丐出来做假证,想转移官府的视线? 毕竟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他才想打听谁谁谁的下落,结果立马出现一个人说对方往哪哪哪跑了,这还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这姓冉的,后台再硬,底气再足,怎么敢触国公大人的眉头? 他会蠢到引火烧身?还是背后另有阴谋? 周遥不是个蠢人,看不明白的事,他没有不懂装懂的习惯,既然暂时想不通其中的因果关系,他便选择按兵不动,先看看冉志龙究竟玩儿的什么把戏再说。 正当众人想着各自的小九九,佘初一句话解开了他们每个人心中的疑惑:“我师父在哪儿?” 0047 不是银子的事 听得佘初直接把青袍道人称作“师父”,房内的众人神色各异。 冉志龙何田长舒一口气,心中的大石放下,眉眼露出和色。 县丞周遥微微怔了怔,越发看不明白这冉家老爷究竟玩儿的什么把戏?难道真的与凶杀案无关?若不然,他怎会蠢到窝藏“逃犯”的徒弟?还亲自把这人送到自己跟前? 想不通,周遥便不再想,微觑冉志龙脸上的表情后,沉声同佘初说道:“那青袍道人,若是你师父,你便跟本官往县衙走一遭罢!” 书房外的路遗车思病听到周遥要将佘初带走,虽然疑惑她为何会出现在冉府,但未免官府抓不到自己想抓的人,便拿佘初顶罪,所以路遗决定与车思病分头行动。 他们来冉府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请冉志龙兑现承诺,将路遗该得的一千五百两赏银、一弯纯金打造的弓箭另绸缎二十匹通通拿到手,并将绸缎之类全部换成银子之后,寻到佘初一起离开费县。 再依循赤光海螺的指引,去寻找匡哗四散的其他几片魂魄。 之所以如此这般,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毕竟什么时候能集齐全部魂魄,他们谁也不知道,吃穿用度又都得花钱,有这么个一劳永逸的机会,他自然要好好把握。 况且,那些赏金,本来就是他的应得之物。 但路遗想着,待下次再见到那几个“便宜”哥哥,一定要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点石成金的法子,好让他在死之前,都不用再为银子的事发愁,尽情享受一番这快意人生。 拮据凄苦伺候了柴无悔将近二十年,他也想过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不过想法很美好,现实却有些不尽人意。 首先眼前的这些事情,似乎就不那么容易解决。 “车师弟,你跟在他们后面,情况一有不对,便通知我!” 车思病点点头,后疑惑问道:“怎么通知啊?” 路遗想了想,有些不舍地拿出从伏兮那处得来的七彩雀羽,又拔下其上的三根毛,“遇到不能解决的,便将这东西烧了,我会立马赶过去!或者,你直接带着小师妹来找我!” 车思病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得很明白,然后便将一只手摊到路遗面前,准备接过羽毛,路遗却不肯撒手:“这片翎羽,统共就三十一根毛,珍贵得很,你可要悠着点儿用,不到万不得已,不准烧!” 伏兮昨日将东西给他的时候,他本来还很嫌弃,想着拿这破烂玩意儿有甚用处,即便伏兮告诉他其上的每一根七彩羽毛,都可供他不受任何限制地瞬间去往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还可传音感念,他也没有多少惊奇喜悦的反应。 但当他在东昊殿星月楼尝试借助其力瞬移到车思病身边,再又耗费两根带着车思病离开青上峰到得冉府门前,他才真的相信了其间蕴含着无尚魔力,比他自己写的符纸甚至半魂五菱塔,都好用不知多少倍。 看着羽翮上似乎已经少了一大半希散凋落得不成样子的彩色翎毛,路遗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比一口气花掉一百两银子,还让自己肉疼。 书房内又传出几句谈话的声音,紧接着,佘初被几个衙差前后圈围着跟在县丞周遥身后走出来,渐行渐远。 车思病终于忍受不了路遗小气吧啦欲给还收的模样,直接用蛮力将他的手掰开,自己拿了三根羽毛就跟上了周遥一行。 路遗强忍住似乎晕满眼眶,其实根本不存在的心痛的泪水,平复好心情后,大摇大摆走进冉志龙的书房。 房内二人正交头接耳密谈着一些事情,见有人没有自己的吩咐就踏进门来,冉志龙恼火地皱高了眉头,何田会意立马起身准备呵斥,看清来人,不由微怔。 “冉胖子,小爷我来拿自己的赏银,你不会不认账罢?!” 对于二人面上吃惊的神色,路遗全无在意,自顾自地坐到先前周遥坐过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一脸好笑地将两人望着。 冉志龙何田回过神来,刚想对他无礼的态度加以训斥,喝骂的声音却堵在喉头没能顺利出来。 冉志龙瞪大双眼,颤抖着伸出粗壮的手臂,指向路遗:“你……你的眼睛……” 路遗侧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我的眼睛怎么了?”“怎么……怎么变成了黑色?” “什么叫变成了黑色,小爷我这双眼,可一直都是黑的! 怎么,小半日不见,你身上的肥油就已经堵进了脑子蒙住了视线,连颜色都分不清了?” 对于路遗的挖苦讽刺,冉志龙没有多余的心思计较,他求证似的看向何田,“老何,你来说,他之前的眼瞳是不是绿色?” 何田有些为难,想了一阵,吱唔道:“老爷……老奴……记不太清了……” 冉志龙明显不能接受,让何田再把昨日所有同路遗有过接触的人都找来一一确认。 何田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大费周折,但还是颔首领命立马退走。 路遗起身挡住何田,不悦道:“冉胖子,小爷我眼睛是什么颜色,与你给不给赏金有甚关联? 你莫不是想借这等蹩脚的理由耍赖不成?” 冉志龙没有愤怒,仍旧让何田下去办事,后扬手劝路遗坐下说话。 那点赏金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一直要的就只是路遗此人,不仅要他为自己办事,还想利用他那双特别的眼睛,更好地完成自己筹谋许久的计划。 可如果,这一切,都是自己看走眼徒生出的臆想…… 冉志龙神色凝重非常,一眨不眨地将路遗盯住,似要将他整个看穿洞彻,可他很遗憾地发现,面前这人,没有一丝诳语做假的心虚,坦荡得让他开始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 想到此节,他忽然有些后悔让何田把人都叫过来,不论是不是他记错,这件事,都和果道人是否杀人一样,越少人知道越好。 为了安抚路遗,冉志龙起身走到路遗身边,亲切非常地拍握住他的一只胳膊,“赏金的事,你放心,定然不会少你一分,只是你别忘了,咱们先前说好的事情!” 感受着胳膊上传来的厚实温热感,路遗心中一阵毛躁,抽回手臂,尽量将自己的身子挪远:“你说话就说话,不要离我这般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冉志龙哈哈笑着松开路遗,“奸诈阴险也好,鸡鸣狗盗也罢,想你都肯为了那么点银子杀人甚至送上自己的性命,只怕也不是做不出来,既然什么都能做,又何必在此故作姿态自表高洁?” 路遗没有反驳,理好衣襟正色道:“那你就直说,小爷我还有非常重要的正事要干,没功夫陪你在这儿言语蹉跎!” “果然爽快!那冉某也不跟你兜卖关子了,我要你,为我监视一些人,如有必要,全部击杀!当然,杀人的事,你必须做得人不知鬼不觉!” “监视多久?!” “一个月!” “那不行,太长了!” “再加五百两!” “……” 路遗摊了摊手,“跟你说了,这不是银子的问题!” “再加一千两!” “……” 路遗依旧很为难,但明显架不住心神的驰荡,默默盯了冉志龙几息,最终拍案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依你!” 0048 结案陈词 交代完路遗需要做的事,冉志龙便留他在书房稍候,自己拖着肥胖笨重的身躯离开去寻管家何田。 彼时何田仍在老老实实地按他的吩咐召集所有护卫,连两个堂侄都不例外地被请了过来。 冉志龙一步一喘地挪到众人跟前。 众人齐齐同他见礼问好,微微点头后,冉志龙招手让何田附耳到自己嘴边。 “老何,你等会儿随便找个理由让大家都散了罢,要确认那小子的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有更简单的方法,你先去拿一千五百两银子给他,待事情办好了,再给另一半,别的事,老爷我自有打算,你暂时不用管!” 何田颔首应是,招近自己用习惯的几个家丁吩咐两声,便同冉志龙请示去了库房。 不多时候,何田同四个家丁或抬或抱着几箱银子回来,冉志龙神色平静地点点头,没有多说,同他们一道回去见路遗。 两大一小装满了雪白纹银的箱子摆在眼前,路遗两眼放光地扒着箱口看,一张脸写满了欣喜,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么多银子,恨不能直接拾一锭放嘴里咬咬试真假。 但如今,作为一个怀揣数枚举世珍宝的“传奇”人物,他需要提升一下个人独特的气韵魅力,虽然不是昊北魔君匡哗的本体,可太丢脸总是不行,尤其是在冉志龙这样财大气粗、素来视穷苦百姓为草芥的凡俗人面前。 艰难地忍住难耐的双手,路遗再看两眼后坐回椅子,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冷声问冉志龙道:“纯金打造的弓箭呢?你让我去杀人,没有兵器,可不好施展!” 冉志龙哈哈一笑,后瞬间变脸,冲何田使一个眼色,何田便带着那四个抬银子的家丁迅速走出书房。 当老管家再回来,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老爷,人已经解决!” 路遗闻言侧目,看着主仆二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余下的话,不用冉志龙明讲,他已经猜到了十之八九,遂不再耽搁,准备带走银子立即去办事。 但看着躺在地上两大一小的厚重木箱,路遗又犯了难,要带着这两箱银货,用减重符减重不是问题,可若出门,就太扎眼了些,别说监视别人,不被盯上都是好的。 可他又不愿直接放在客栈,愁眉思索好一会,他眼睛一亮,掏出白烟送他的结花福袋,心想或许这玩意儿能有甚意想不到的妙用也不一定。 冉志龙何田疑惑地看着他自言自语,本欲再提醒几句,不曾想,转眼之间,路遗连人带箱,都消失在了书房之中,没有留下一丁点他曾来过的痕迹。 …… …… 县丞周遥一行将佘初带离冉府后,径直回了县衙。 彼时县令曾顺又坐回公堂案台边,正一脸愁容地在听令史葛云开膛破肚验尸的结果。 “大人,下官终于查出一些进展了!” 绕过堂中仍旧失神被绑的捕头范小等人,周遥快步走到曾顺侧旁,令史葛云的话,便在这时,也传进他的耳里: “这几人,并非死于中毒,而是被某种异声,震碎了五脏六腑……” 闻言周遥不假思索插嘴回斥道:“昨日,那名目睹了凶案过程的渔夫,可没有听到任何怪异的响动,更何况是能震碎人腑脏的巨响!” 曾顺复议,皆言其于理不合,葛云想要坚持自己的看法,却找不到更有力的证据加以说明。 周遥没有继续揪着这处不合理不放,欣喜同曾顺禀道:“大人,下官已经查出凶手是谁了!” “此话当真?”曾顺大喜过望,立即往堂下扫去,却没有看到想象中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凶煞,只有一个面容精致可人的小姑娘,心情一瞬跌回谷底。 周遥指着佘初,“这丫头,是那凶犯的徒弟,有了她,不愁捉不回人!” “怎么捉?难道要拿这丫头做诱逼他自投罗网?”曾顺气结无语,他们可是官府中人,怎能做那等贼匪勾当,便就抓到了凶徒,又让他如何再取信于民? 周遥没有想到这点,一时间有些恍惚,像只被霜打过的茄子,看向佘初的眼神多了几分幽怨。 不过很快,他又恢复过来,拔高音量说,不设诱,可以张榜通缉,只要有那道人的画像,任他有通天之能,也将无处遁身。 此言一出,曾顺当即拍响惊堂木同意,不曾想,被忽悠说她师父在县衙的佘初意识到不对后却不再配合,用暗器打伤几名衙差后就要出逃。 奈何官府的差役人多势众,且远比冉府的护卫抗打耐揍,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佘初就完全失去了还手之力。 眼见着她被制服捆绑待要重新押进公堂,一直趴在县衙墙头等待路遗口中万不得已那一刻的车思病,才纵身跳进衙内,后冲进差役群中,扛起佘初准备点燃七彩雀毛逃跑。 谁料他扛了佘初,一只手没办法又拿雀毛又取火折子出来吹燃,正纠结应该如何是好之际,东西便被身边离得最近的一名衙差给夺了过去…… 佘初并不知道车思病手里拿的七彩纤毛是什么,更不想问他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来救自己,只倍感无奈地长叹一息,后任由差役们将他二人一齐押回公堂接受“审讯”。 问询的过程异常简单快速,都不用曾顺他们一条条列问,车思病为了表明青袍道人的无辜清白,自己就交代了昨日他们的师父用噬魂箫“遣送”捕头范小等人拖着尸体离开后的所有事情。 当然,柴无悔被上参白烟他们救下之事,他听伏兮的话,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听完他的说明,县令曾顺心中很快有了答案,遂命县丞周遥着师爷立即写好结案陈词快马加鞭送去国公府——元康三年腊月廿一日,辰时至巳时之间,齐风、齐力、齐迈山、齐威越、齐盛林等五名鸣风派弟子,纷纷死于游方道士柴无悔之手,遭其妖术穿耳,五脏俱碎而亡。 现凶犯柴无悔,已被正一派道人果然烧杀。 之后,佘初因公然反抗官府,重伤衙差无数,被判关押入狱; 车思病因极力配合县令办事,使案件真相得以大白天下,将功折罪,不予追究先前打伤公差的责任,并将其所有之物尽数归还…… 然而不待县丞周遥宣读完对他们的处置,拿回火折子和七彩雀毛的车思病,便迅速将其点燃,带着佘初消失在了县衙大堂,任他们如何寻找,都一无所获。 …… …… 当车思病借助七彩雀羽的力量,带着佘初逃离县衙去到路遗身边,他正坐在前日他们住过的蓬莱仙栈三层楼天字一号房里,对着三箱银两出神想事。 路遗手里把玩着白烟给他的结花福袋,一边挠头,一边咕囔: “怎么能连人带物一起收进袋子里?若不是小爷我机灵,迅速点了根雀羽,现在只怕全栽到了那冉胖子手里!” “师兄!”“大师兄!” 路遗的话没说完,车思病驮着佘初凭空出现。 看到银子,两人的反应比路遗还大,别的话都不再讲,两双眼惊瞪如铜铃。 佘初甚至顾不得自己腿上腰上的伤,让车思病将她放下,就颠着脚过去抱起那箱小的,二话不说就往自己房间里走。 他们前日走得急,但因为想着或许还会在费县待许多日,所以只是拿走了行李,房钱却没结,现在两间房都还归他们使用。 路遗看佘初这丫头明目张胆地“抢钱”,一把冲过去,将她拖住。 “小师妹,你是不是有点不讲道理,这可是你师兄我拿命换来的赏金!” 佘初不跟他讲道理,只讲事实:“你能赢,我是不是也出了一份力?!” 0049 冰封 佘初的质问,路遗无可辩驳,只能任由她将那一小箱银子抱回自己的房间,车思病讷讷地杵在一旁,脸上的笑容有些凝固。 不多久,佘初藏好银子重新回来,开门见山问接下来有何打算安排,却没有问他们二人昨日去了何处,又柴无悔现今的去向之类,便是路遗眼瞳颜色的变化,她也没有多问的打算。 在县衙受讯的时候,车思病说柴无悔被果道人烧死了,她自然知道那是假话,否则这师兄弟二人不可能还表现得这般淡定。 只是,看到车思病只点燃一根彩色羽毛,就瞬间将她从县衙带到了蓬莱仙栈,这般非人的能力,让她本能地有些畏惧,不敢去触碰背后的那些真相。 所以,如果路遗他们没有主动告知的意思,她便打算一直装作没有注意毫不关心,因为她觉得,对任何一件事或任何一个人的了解都不能太多太深,否则会严重干扰到自己的判断。 “我们恐怕还要在此地待上一个月。” 路遗没有隐瞒冉志龙交代让监视施府一家的事,并就后面一月的所有事情都做了详尽的安排,佘初没有提出疑议,车思病看着路遗却有些欲言又止。 路遗知道他想问什么,收集魂魄的事,上参伏兮他们虽然没有明言,但肯定不会让他一拖再拖,好几年都不动作。 最主要,师父柴无悔还在他们手上。 明面上,上参伏兮他们将柴无悔留在东昊殿,是为了助他更快更好地休养康复,但谁能保证他们不是出于私心,特意施法软禁? 就他们三兄弟那一身身大可通天的本事,连生魂死魄都可从人体剥离,活死人肉白骨,又岂在话下? 所以略一思考,路遗便明白过来,不是柴无悔的伤太严重他们无能为力,只是不想那么轻易就将人救好罢了。 毕竟,复活匡哗,要以他献祭自己体内的伏矢命魄为代价,即便不死,也会成为一个没有思想甚至行动不能自理的活死人,这和要了他的命没有两样。 如果到时候他心生悔意,不肯主动献祭,岂不功亏一篑? 就伏兮同他所说,寻到残魂宿主之后,要收集匡哗的魂魄,有两种方法。 一是生剥,二是死离。 顾名思义,生剥便是在人活着的时候,将匡哗的魂魄剥离。 这种方法,不会要人性命,但对宿主产生严重影响的同时,还会损伤被抽剥出来的魂魄。 要想避免此种情况的发生,就必须得在人自觉自愿的状态下进行。 而死离,虽可无损无伤,但容易积聚宿主生前的戾怨悔恨之气,尤其是像刘天奇那种本就凶狠暴力又死于非命之人,从他体内分离出来的残魂,若不加以净化,便会对匡哗的心性也产生影响。 而所谓净化,因人各有异,实施起来,会非常困难。 好比治病,如不能对症下药,便极有可能弄巧成拙,加剧病情的恶化。 即使能找到病因所在,用药的多少、时长,也都要根据病人的具体情况来定,少一分不够,多一分是毒。 何况,有些病,根本就药石难医…… 这便罢了,若为可视之症倒还好说,然其魂中戾怨,无形无量,不好掌控,远不如生离来得简单容易。 所以,为了确保他们的四弟匡哗,能够无损无伤且心性毫无改变地顺利复活,使些小手段,乃是必须之要。 只要路遗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其他几魂的收集,便不用再多加上心。 上参伏兮他们如此做,其实无可厚非,换做路遗自己,他也一定会有所顾忌保留。 看穿不戳穿,他才能和他们“和睦相处”,也才能从他们那处“讨要”到几件法宝作见面礼,甚至得了伏兮承诺,凡他所需,皆会不吝相帮,乃至在他献祭之后,也会想办法,使他不至沦为废物……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他切实一心一意为复活匡哗之事忙碌奔走的基础之上,一旦他有所敷衍拖延…… 想着自己的死相可能会很难看,路遗不由自主抖了个激灵。 车思病佘初见他如此,一同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大师兄,你怎么了?” 路遗回神,搓了搓自己的胳膊,“你们有没有觉得,今日这天,格外阴冷?” …… …… 是夜,当施府的人全都熄灯入睡,并夜入三更之后,先和佘初来执行监视任务的路遗才跳下后院门墙头,一边挥扭踢甩僵硬的四肢,一边同来交接的车思病叮嘱: “车师弟,夜里可能有人会偷偷出来,你留神些,若有情况,及时相告。 注意不要被发现!” 车思病点头:“大师兄你放心回去休息,这里交给我和师妹就好!” 路遗拍拍他宽厚的肩膀,打个哈欠,“嗯,再辛苦,也不过几日功夫,你们便忍忍! 待我研究出感应阵,布满这府宅的每一个角落,届时,不论是谁,只要进出施府,一个时辰内,不论往何方去,都可以被感知,能省下不少时力!” 车思病挠头憨笑一声,叹道:“不愧是大师兄!可惜我连最简单的风符水符都写不出来!” 路遗无意在他面前炫耀,强忍住困意安慰他一阵,便不再多待准备回去客栈。 施府也是费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坐落在城东,与蓬莱仙栈相隔不是太远,也就五里左右的距离,来回还算方便,不用浪费掉伏兮给他的宝贵雀羽,这让路遗很是安慰。 但路遗刚走不过几步,车思病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急匆匆追上来:“师兄,你……你不在客栈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些怪事……”“怪事?怎么,又有官差来找你麻烦?” “不是,是……你白日里出门前不是说,今日格外阴冷吗?那时我还没觉着有甚不对,但你走后不久,我们房内,竟结了厚厚一层冰,将里面所有东西都冻上了,连被褥,都被包进了冰块里!” 听得车思病如此说,路遗眼瞳微张,心道一声不妙,都顾不上询问之后的情况,拔腿就往客栈的方向跑。 车思病话未说完,路遗已经不见踪影。 他在原地呆愣几息过后,才小心翼翼爬上施府后门的墙头,一眨不眨开始监视。 路遗同车思病分开,没有停留,一口气直接跑回客栈。 开门的小二一见是他回来,满脸的倦怠气一瞬即散,哈着腰嘘寒问暖,极尽讨好,因为这位爷一口气付了五十两的定金,说要在栈内住上一个月,掌柜让一定将他们伺候周到,不能有半点怠慢。 路遗拒绝小二要为他掌灯端茶送水的好意,径直冲回三楼自己的房间。 入内关门点灯后所见,虽然没有车思病口中所说被冰封的异象,但路遗仍旧没有放松警惕,他喘着粗气大跨步到床榻边,直接将赤光海螺从包袱里翻找出来。 将小东西托在手心,路遗不禁有些后怕,伏兮曾提醒过他,刘天奇残魂所带的戾气太重,无法净化,需要他自己想办法解决,然而他忙着拿钱、办冉志龙交代的事,竟把这茬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还好刘天奇的死魂现在还没彻底觉醒,否则,被冰冻的,恐怕就不止这一间屋子这么简单! 0050 监视 就伏兮所说,死离出来的魂魄,会有一段时间的休眠期,休眠的时间长短,并不固定,可能是一日,亦可能是一月一年。 当他们适应自身所在以及外界环境,便会真正地“活”过来,就如同在原主体内时一样。 匡哗将自己的元神碎成十片,分三魂又七魄,每一魂每一魄,都有它们各自的特性。 好比路遗自己体内的伏矢命魄,主意识思想,如果他现在立即将自己这一魄献注到赤光海螺内,这小海螺,便会成为一只有自己思想的海螺。 而刘天奇体内匡哗的魂魄,究竟是哪一魄,路遗乃至上参伏兮他们都不知晓,所以他在收集下一块碎片的时候,必须先将其上残存的刘天奇的戾气消除,否则…… 凝视赤光海螺好一阵,都没发现它与之前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路遗微微松一口气。 看来,这缕残魂还未苏醒。 可只一瞬,路遗的心神又开始紧绷:“尚未觉醒便能释放寒气冰封万物,真若醒了,那还了得?!” 路遗知道,这刘天奇的怨戾若不尽快消除,恐怕会酿成极大的祸端! 但具体如何净化,伏兮却没有相告,只说让他自己想办法。 他们出于何种目的要如此,路遗无法揣摩,也没有心思多想,眼下他还要抓紧时间睡觉,然后研究感应符阵,不然接下来这整整一个月,可能都得耗费在监视施府一家的事上。 再看了两眼赤光海螺,确认它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路遗难耐的困意袭上心头,将东西放在床头,也顾不得洗漱,便吹了灯休息。 …… …… 元康三年十二月廿三日,寅时方过,路遗被急剧的寒冷冻醒,睁眼起身四望,房内又如车思病之前所说那般,整个都结上了厚厚一层冰。 他盖在身上的被子也没有幸免,又冷又硬。 床头的赤光海螺,所泛红光微微减淡几分,在冰壳里明灭有序。 随着红光亮闪,一道道冰线从其螺身底部四散,以极快的速度往尚未冰封的地方蔓延。 路遗自身的须发衣物也裹上了薄薄的一圈冰茬,却没有影响他的行动。 “似乎这东西散发的寒气,只对死物起作用?” 路遗自语着托起海螺,正要好好揣摩一下它为何会造成如此怪象,却在海螺被移动的刹那,所有冰封现象一瞬消失,一切都恢复原状,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路遗的幻觉。 “这是怕人?还是怕动?” 路遗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海螺,虽然暂时还弄不明白它释放寒气究竟是为了什么,但至少可以确定,应该不是为了攻击侵略,否则此刻,路遗恐怕已经被冻成一具冰尸。 确定它没有攻击性,路遗微微放下心,倒头准备再睡,忽然想起还有正事要做,遂立马起身,拿出笔墨纸砚摊在桌上,研究如何设成感应阵。 他本身会画感应符,本可以直接将感应符施在施府各人的身上,然后通过符意感知他们每个人的动向,但施府是城中大户,府上单是家丁仆妇就不下百口,那种方法,太过笨拙。 一来需要耗费大量的时力画符施咒。 二来,若是外人出入往来,偷偷传递消息,他便难以感知,如此,监视便没了意义。 所以,为了确保不出现任何遗漏,他必须研发一道可布满整个施府的感应阵。 这个阵需首尾闭合,形成一道由天地元气构成的屏障,后以天地元气的波动为引,使出入其间的活物自动被标记,连带他们所接触的人物,也都会被影响标记感应。 那样,不论他们去了何处,见了谁,都会在路遗的监控范围,只要有相关的人离开费县,路遗便能第一时间知道。 只是,这一方法,目标人物可能会无限增多,但总好过费了功夫却一无所得。 之后路遗一直沉浸在符阵的研发之中,一个时辰很快过去。 他草草吃过早饭,收拾好东西并一些干粮,又将赤光海螺带到身上,便再次往施府去接替佘初看守正门。 “小师妹,这饼,你拿去给车师弟,你的我没带,等回了客栈你自己让小二备些好的。” 佘初点头接过,连着八个时辰的监视让她疲惫不堪,她没有同路遗多说,拿了东西就往后门去。 …… …… 又两个时辰之后,仍旧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路遗百无聊赖之中,正准备尝试隔空画就一些感应符,施府门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让路遗不得不将自己藏得更隐蔽,以免被那人发现。 “什么人?”门子们见那人在阶下鬼祟徘徊,其中一人上前喝道。 那人些微胆怵,探着头似要穿过大门看向内里的所有事物。 被喝问,停下脚步,怯懦道:“我找那个骑石牛的人!” 路遗闻言侧目:骑石牛?莫非说的是朝连运?可这小矮个怎么会跟朝连运扯上关系? 略一回想,路遗反应过来,前日他为了感谢朝连运赠箭的好意,将从小矮子童乙那处偷到的吃人小铜炉送给了朝连运…… 可找朝连运,他来施府作甚?莫非竟连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字都能认错? 不待路遗疑惑完,门子不耐地摆手驱赶:“你算哪根葱,也想见我们孙姑爷!走走走!别挡在这处,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童乙自然不肯放弃,为了彰显气势,大吼道:“你家孙姑爷偷了本大爷的东西,他一日不还,本大爷便一日不走!” 说完便裹紧衣袍,果然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话讲开了童乙也不再害怕,抱手在胸,一副“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的倨傲神态。 偷东西不对,打人更不对,只要这些人敢动手,他就更有理由去县太爷那儿告状,看到底谁的腰杆子硬。 几个门子再又威胁呵斥一阵,看小矮子铁了心不走,互相望望,终于决定通知管事的人来解决。 不一会,四十岁上下的光面管家一脸不悦地出来,瞪着三角眼俯视石阶下的童乙。 童乙回头看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冷哼一声,别过头没有搭理对方冷淡的质问。 光面管家明显没有想到小矮子态度会如此傲慢,一时没忍住,也不用吩咐门子,自己就下阶一把拎起童乙的衣服领子,将他整个甩扔到了几丈开外的地方。 随后,光面管家嫌弃地拍拍手,冲身旁的几人吩咐:“不用跟不讲道理的人客气!直接打就行!打不走就往死里整!朝姑爷是何等样人物,也敢诋毁!” 门子们讷讷颔首应是,管家便头也不回地又进了府。 童乙被甩扔得老远,头脸着地,在地上划拉出好一段血痕,脑袋似乎都被摔变了形。 听到那管家的话,一双眼满是愤恨,但他到底不敢再靠近半分。 可当他强撑着想要站起来,才发现自己一条腿竟被生生摔断,登时便有无限委屈涌上心头,伏在地上没羞没臊地嚎啕大哭。 小铜炉没要回,反倒折了一条腿,那可怜的模样,连路遗都有些看不下去。 正犹豫是不是该上去扶他一把,又一个路遗见过还有些熟悉的人出现在施府门口。 只见戍边将军卢良伟手里卷着一把黄纸样的东西,兴冲冲连跨几步上阶,也不用通报,就直接推开大门进去。 一边往里,他嘴里还一边喊:“小朝兄弟!小朝兄弟!我那徒弟终于有消息了!” 0051 龙半坡之行 卢良伟口中的“徒弟”,路遗很清楚是指的自己。 虽然他并没有拜其为师,也不明白,他们这般着急寻自己有什么事,更不晓得卢良伟口中的“有消息”究竟是指什么消息,但微惑之余,路遗很快又恢复过来。 现在他是在监视施府中人的一举一动,任何旁杂人事都不应该让他分心,哪怕那件事有关自己。 一旁,小矮子童乙发现自己被摔断了腿,痛哭一阵后,终于缓过劲来,胡乱抹了抹脸上被血水染红横流的涕泪,挣扎爬起身。 他当然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可残酷的事实是,凭他自己,连朝连运的面都不可能见着,所以 他决定去求县令来主持公道。 可都不及他站好,他的整个身子便又狠狠摔在了地上。 离他不远处,一个看来不及十岁的小女娃睁着双眼讷讷地将他看着。 童乙血泪满脸,模样很是可怖狼狈,但小女娃似乎不知道害怕,一眨不眨,两支脏兮兮的小辫耷在胸前,将童乙本就备受摧残的心,搅得愈发扭曲愤怒。 他一边抹泪,一边忍着痛取下断腿脚上的鞋,愤恨地朝小女娃扔去。 小女娃看着那只鞋朝自己飞来,却没有躲闪,硬生生吃下了那一记猛砸。 鞋梆打在她的额头上,敲出一道红印,然后落在地上。 “小叫花子,你还看?!信不信本大爷将你眼珠子挖出来!” 童乙愈发地恼羞成怒,一边拖着断腿朝小女娃爬,一边威吓,让她把自己的鞋捡起送回来。 然而小女娃似没听到听不懂一般,仍旧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童乙的喝骂声渐大,街边路过的行人目光被吸引,三三两两驻足,最后越围越多。 施府的门子们见那些邻里几乎将整条街占满,数落指点的声音也嘈杂不堪,终于无法再置之不理。 “都散了都散了!有甚可看的!散了罢散了啊!” 三五个门房一齐上前将百姓疏散,小矮子童乙仍旧趴在地上,隔小女娃只剩不到三步的距离。 看到他们过来,童乙不自觉发怵,将脑袋埋得更低了些,他可没忘先前那光面管家所做的叮嘱,保不齐这几人真会将自己往死里打,毕竟现在还在他们施府的地盘。 门房们看童乙匍匐在地上,如蝼蚁,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中,扬扬手,驱赶小女娃,让她不要站在施府门前行乞。 小女娃不动,便有其中一名门房欲推,被他们的老大阻止:“刘管家只让我们对闹事的动手,这么个小女娃,你推她做甚,拿俩馒头打发了便是!” 被喝断的门房闷声不响地退回府,不一会果真拿出两个大白馒头,小女娃接在手里,却仍旧没有要走的意思,似乎还嫌不够。 门房老大觉得她得寸进尺,原本还算和悦的脸一瞬垮下去。 小女娃似乎看明白了他眼中的意思,嗫喏着解释道:“我不是来讨东西的,刚刚那个大眼叔叔,让我待在这里等他。” 门房老大有些愣,大眼叔叔?莫非指的戍边将军卢良伟? 回想一下卢良伟的样貌,眼睛的确很大,却跟这称呼不协调,但他没有怀疑小女娃说的话,因为很快,卢良伟便又咧着一口大黄牙健步如飞地出府过来,身后还跟着他们二老爷的孙姑爷朝连运。 朝连运仍旧骑着那头不断掉碎砾子的大石牛,神情恬淡,冲他们点了点头,和卢良伟一起,在小女娃身前停下。 卢良伟伸手,朝连运从怀中摸出一袋钱递过去。 “小丫头,给!这是答应给你的赏钱!” 卢良伟眉弯眼笑,拍拍她的肩膀,“走罢!” 小女娃接过银袋,道声感谢,便小跑着在前面带路。 卢良伟朝连运相视一笑跟在后面。 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匍匐在地上的童乙,而童乙因为怕挨打,自门房走到他身边,就一直没有抬头,所以他也没有看到朝连运。 只当身周没有人声动静了,他才发现,自己竟然错过了许多事情。 路遗趴在府院墙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虽然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能分心,不能插手,可对那个有关自己的消息到底很在意,所以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决定跟上去看看情况。 可又不能中断对施府的监视……想来想去,他只能再浪费两根宝贵的雀羽,去了一趟东昊殿,找伏兮帮这个忙。 伏兮自然不肯帮他做这等无聊的小事,却也没怪他居然还在费县磨蹭,叹口气,同上参讨要了莫猪下界帮忙。 虽然与自己的期望有所出入,但有人……不对,有猪暂替自己,路遗自然不会再挑三拣四,带着幻成个小胖墩的莫猪就回到了施府。 路遗走后,伏兮坐到上参旁边,“大哥,何必这么麻烦,我们直接帮他除了那戾气不好吗?万一小路遗解决不了,岂非得不偿失?” 上参对窗擦拭自己的玉箫,顺带将柴无悔的那支也擦了擦,漫不经心回道:“那你怎么不直接全帮他做了?” 伏兮不满:“我倒是想,您老人家不是不让嘛!” “既然知道本君不让,那你还这几多废话作甚,要说多少遍,再多言,便滚回你的南海去!” …… …… 交代莫猪看好施府这边的情况之后,路遗拿出只剩二十余根的雀羽,想了想,没有拔,沿着朝连运他们离去的方向,急匆匆追了上去。 朝连运骑着石牛,走得不是很快,卢良伟在前方逗那个带路的小女娃说话。 三人一路往西,走了两个时辰,最后出了县城,往一个叫朱家村的小村落走。 过村落再左拐西上数里地,到得一块立有“龙半坡”三字的青石大碑前。 卢良伟唤止小女娃:“丫头,前方还有几里路?” 女娃手搭凉棚仰头望了望:“往前还有五六里才真的到龙半坡山脚,上山的路有好几条,但最近的也得走上四里……” 路遗隔他们不远,山间幽静,女娃说话的声音很清脆,听到还有十余里路,路遗不自觉抬头看了看天,今日的阳光比前日更加明媚,但他总觉着,这一路跟来,总有些阴森冷气裹挟自己的全身。 尤其是离小女娃距离近的时候,那股阴冷的感觉就越发明显。 一路上,朝连运没怎么同卢良伟交流,只默默地在他们身后跟着,所以路遗到现在,仍旧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往何处去,卢良伟先前所说“有了他的消息”又是什么消息。 继续跟着再弯弯绕绕走了六里地,当到得龙半坡山麓,太阳已经西斜。 卢良伟又唤住小女娃,“丫头,天色不早了,你回吧,上山的路我们自己走。” 小女娃点点头,没有拒绝,再谢过他们给的赏银就欢欢喜喜往来时的路奔跑而去,两条脏兮兮的小辫似乎也感觉到了无比的兴奋,在小丫头身后一蹦一跳,很是欢脱。 待她经过之后,路遗方才动身继续举着树枝跟踪。 也就在那一刹那,他的腿却像有万斤重,根本无法再挪动一步。 就在他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之时,小丫头似是察觉到什么,回过头来,冲着没有人的空地,傻笑了几声…… 0052 妥不妥,你说了不算 小女娃对着没有任何人的空地笑了笑,挥挥手,便又飞快地奔跑起来,转眼不见踪影。 路遗如万斤重的双腿,在她远去之后,终于恢复正常。 直到这时,路遗才微微反应过来,或许小丫头笑着挥手的,其实是已经化做鬼魂的刘天奇。 刘天奇的魂魄确实被伏兮分离,属于匡哗的那一魄也装进了赤光海螺,但它与刘天奇的残魂到底属于一体。 所以,极有可能,现在,死鬼刘天奇便立在路遗旁边…… 想到这里,路遗咽了咽口水,也往小女娃方才招手的方向看了看,身周的阴寒更甚,让他不自觉抱紧自己的胳膊。 触碰到胸前不知何时已经结上厚厚一层冰的包袱,路遗恍然埋头。 他没有拿出海螺,直接隔着布料抚摸。 感受着包袱里透散出来的寒凉之气,他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那小女娃,或许便是化解刘天奇怨戾的关键…… 说到底,刘天奇命丧他手,若真的死有不甘,那怨恨自然是冲着他来的,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这件事,说难却也不难。 “难怪那王八……额……伏二哥不肯明说,非要我自己解决……” 理解了因果缘由,找到了行进方向,路遗却丝毫没有觉得轻松愉悦。 毕竟,他不可能真为了平息刘天奇的怒气,就拿刀往自己脖子上抹!所以只能从别的方面入手。 现在找到了突破口,路遗哪里还管的着朝连运他们意欲何为,直接扔下伪饰的树枝,冲死鬼刘天奇可能存在的方向一抱拳,就要去追小女娃。 奈何事与愿违,每当他想做什么,总会遇到出来捣乱的一些人。 就在他快要追到小女娃的时候,十余个腰别佩刀、手握黄纸卷的绿袍男人们,越过小女娃径直朝他走来。 此间未至龙半坡,还不是他们朱家寨的地盘,所以乡民在此穿梭,这些朱家寨的人都不会过多干预撵逐。 他们山寨,虽不是什么劫富济贫以仁义立名的正经山寨,但也不是那种打家劫舍的强盗土匪。 只要不是刻意找茬挑事,或遇着些有损山寨利益的鬼祟之辈,一般都能轻易放过。 但最近,对于所有二十上下的年轻男人,他们都没有直接放行的打算,必要拦下好好比对一番。 迎面而来的十余个绿袍,路遗没有见过,即便真有过照面,他也不可能记得。 可对于他们身上穿的绿色束腰长袍,他的印象却很深刻。 毕竟,他前两日才杀过他们寨主的千金小姐,现在遇上,不可能还有得跑。 不过路遗也没想过要跑,毕竟之前面对人数更多,兵器更足的几十人,他都没有怕过,对付区区十余人,又岂在话下。 那些人,看到路遗,脚步加快,停到路遗跟前。 总觉得看着有些符合,又不太确定,于是将手中的黄纸卷撑开,对比了一下其上画着的人像——薄唇、碎发、碧眼…… “王哥,眼睛的颜色还是不对啊!” 其中一人凑上来,失望说道。 被唤作王哥的绿袍老大点点头,“看来不是二小姐要找的人!” 收拢黄纸卷,那名老大冲路遗扬了扬手:“走罢!” 自东昊殿回来,路遗不是第一次听别人拿他眼睛的颜色说事,但车思病和佘初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所以他不曾有过怀疑。 接二连三地有人指出,他便没法不介意。 于是他没有听话地走开,而是直接上前几步,走到那名老大的旁边,故意而不失恭敬地问道:“不知这龙半坡是谁家的地界,几位大哥又在寻何人呐?” 闻言,其中一名小弟有些不悦:“龙半坡,朱家寨,这你都没听过?” 路遗摇头,另一名绿袍接嘴,表示那还用问,看他身上的怪异装扮,就知道是外乡人,能知道才奇怪。 话一出口,众人了然,唯独姓王的老大面露疑色,竟比先前还多几分防备,“你一个外乡人,来我们龙半坡作甚?” “实不相瞒,在下仰慕朱家寨大小姐已久,听闻前日,在冉氏狩猎会上,她被一狂徒利箭诛杀,所以特来吊唁……” 路遗抬出哭腔,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说完还不忘假惺惺地抹两把眼角。 他想着,这些人对着画像,都能认不出他,脑子一定不会聪明。 随便忽悠忽悠,定能套出其中的实情。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这些人一听他说完,便立即找着了他话中的几处不妥。 “你一个外乡人,也能仰慕我们大小姐许久?” “都不知这龙半坡是哪家地界,就说来吊唁?” “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们大小姐是在冉是狩猎会上被人用箭杀死的? 当日,二小姐可是入夜之后,才将大小姐的尸首搬回的山寨。 另外,大小姐亡故的消息,早已被封锁,除了本寨之人,都只知她身负重伤而已……” 一连串的质疑,让路遗有些懵圈,看着面前十余张面孔不断地向自己逼近,更是口拙得不知如何解释。 情急之下,指着众人手里的黄纸再辩道:“你们手里拿的,不是杀人凶手的画像? 若她未死,你们何至于此,兴师动众,四处奔忙,虽未公开,但与直接公布她的死讯又有何异? 再者,她去参加冉氏狩猎会的事,现在整个费县城中,都早已不是秘密,而比赛的规则是只能使用铁箭。 结合这几点,在下判定她死于利箭之下,有何不妥?” “妥不妥,跟我们走一趟就知道了!” 不论路遗说得有多在理,这些绿袍都不打算再听他狡辩解释,怪只怪,他话说得太多,让走的时候不走,那就别想再走! 路遗看这些人眼神瞬间变得狠戾,收好黄纸卷后,尽皆拔刀相向,知道没法善了了,便也不再多言,抓紧时机,往后退开几步。 绿袍小弟们挥刀便砍,速度很快,力度也不小,但路遗见识过刘天奇那般非人的神速,根本不把这几人的攻击放在眼里。 微微侧闪两下,便躲开了竖劈在他面前的刀锋。 另几名绿袍则反手横砍,一刀及颈,一刀触腰,另有朝他臀下去者,皆被他手挡脚踢避开。 之后陆续又冲近几人,都被路遗轻松解决。 那姓王的老大见路遗身手极好,以一敌众也毫不费力,三两下就能将自己几个兄弟打趴到地上起不来,自觉不是对手。 犹豫是不是该唤众人停手的当儿,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到山路左旁的斜土坡上。 于是,他趁路遗不注意,以刀尖挑起一剖土砾,避开自己的同伴,直接就往路遗的面部挥扫。 登时,几颗小土砂便飞进路遗的双眼…… 0053 死亡真相 路遗被土砂迷了眼睛,吃痛微捂,却没有就此放松,而是强忍着眼中的不适,继续赤手空拳与绿袍们搏斗。 眼泪混着泥土便成浑浊的泥水从他两边眼角留下,视线一片模糊。 在路遗眨眼的空当,一面寒刀略过他的前额,带走他额前一缕头发。 后刀峰骤转,变向下劈,路遗仰身躲避,其间又有两把刀从他后背直刺,抵进他的两块肩骨。 剧痛传来,他下意识前躬欲躲,那姓王的老大趁机将刀架到他的脖子上。 路遗心有不甘,侧身微翻,旋即挥动另一只胳膊狠狠劈挡。 绿袍老大的攻击确实被他挡开,可后背那两把刀,却更往他的肩骨里嵌进几分,让他痛彻心扉。 路遗本没有使用龙骨箭或五菱塔以及雀羽的打算,因为觉得犯不着,对付这么几个小喽啰,一双手就绰绰有余。 可他没想到,对方会一开始就使出下三滥的手段,让他措手不及,应接不暇。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借助自己的那几件宝贝, 然而当他伸手往胸前的包袱去探摸,在指间将将触及包袱里赤光海螺的那一刹,他的全身,瞬间被结上厚厚一层坚冰。 连带那两个在他背后捅刀的绿袍,也被冻成了两座冰雕。 眼见着路遗和自家两个兄弟被冰上,其余的十来人都僵愣在原地,谁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姓王的绿袍拿刀尖戳了戳几人体表的冰快,戳不动,便挥刀劈砍。 铮地一声响,他的刀脱手落地,自己也被弹出几步远,而冰面上,连一点被砍过的痕迹都没有,竟比钢铁还硬。 路遗被封在冰块里,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赤光海螺这次对人体产生了冰封反应,但他还是大大松出一口气。 动不了是有些麻烦,但他至少不用被这些人解成肉块。 于是在心底里好生感谢了刘天奇一番。 然而,当他的双眼终于适应泥渣的刺激,能够睁眼辨物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一抹不该存在于人世之间的身影。 厚实的冰棱之外,西斜微弱阳光的折射之下,刘天奇站在不远处,定睛凝视着他,咧开的嘴角,笑得异常狰狞。 …… …… 酉时过半,被绿袍们抬进朱家寨后,路遗和另两个人身上的冰块仍旧没有解封。 因为提前安排了人回寨禀报,朱白令早早就领着一众心腹手下,坐在寨门口的虎皮大椅上等。 两边各悬垂着一只羊头大灯,将落黑不久,还泛有些微天光的夜空照亮。 路遗几人被横摔到朱白令的脚前。 朱白令没有起身,微微偏头将他看着:“你是何人,闯我朱家寨作甚?” 路遗语塞,沉默一刻:“在下何时闯过,是他们不放我走!” 他的声音透过冰块传出,显得有些低闷,但听得还算真切。 朱白令冷冽抬眼,“王超,怎么回事!” 被唤王超的绿袍老大将山下发生的一切如实禀明。 朱白令沉默几息,没有问冰层的由来,却将他们几乎人手一张的黄纸卷展开到路遗眼前。 “这画像上的人,你可认识?” 路遗隔着透明的冰块,虚着眼睛乜了乜,不由恍然,心想难怪这些人只因为眼睛的颜色不一样就认不出他。 纸上画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他,一个歪鼻子斜眼,骨立腮突,除了碎发薄唇,和他几乎没有任何相像之处。 另一个,倒有他几分神韵,就是眼有些小,唇有些薄,脸有些方,但至少比另一个看起来像人。 也不知道这两幅画,竟是哪些蠢货动的笔,能把他画成这般模样也是不容易。 “这般丰神俊朗的人物,岂是在下能结实之辈……” “你把这称之为丰神俊朗?” 朱白令明显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冷冷一笑。 摇着头本欲挖苦,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于是沉声吩咐: “就是他了,关起来罢!” 在场的众人全都不解:“可是二小姐,他与画像上的人长得不像倒也罢了,眼睛的颜色,也不太一样啊! 朱白令没有解释,话一说完就起身入了寨门。 她的心腹陈笑笑眯着眼睛再看了看路遗,也准备离开。 王超等人一把将他拽住,“笑哥,二小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你跟我们哥儿几个解释解释!怎么就确定是他杀了大小姐?” 陈笑笑眼睛仍旧眯成一条缝,十分遗憾又怜悯地拍了拍王超的胳膊,让听小姐的话,把该办的事办好就行,不用那么多好奇。 说罢就快跑几步追朱白令去了,留王超众人大眼瞪小眼,不知所云。 待反应过来要问问路遗他们身上这冰,可要凿开之时,人已经完全没了踪影。 冰块中,路遗听到朱白令的结论,也有些不解,心想莫非自己又有哪一句话没说对? 正反思琢磨的时候,他又被绿袍男人们抬扛了起来,连同另两个人,一起扔进了地牢,同黄止丁三儿他们关在一处。 彼时二人正靠在木栅边,就墙顶开着的一扇小窗望外面的夜色,此起彼伏的叹息声下,是连绵不断的隆隆腹鼓。 听到开门的动静,丁三儿因为饿得实在没有力气,仍旧靠在栅栏旁一动不动,只微微偏了偏头,双眼满是空洞。 黄止则以为是送饭的人来了,连忙起身。 不曾想,来的竟是一座冰山,冰里还困着几个人,黄止也顾不得自己是在被囚禁,满脸好奇地凑近细看。 同他一道探看的,还有对面牢房的十余名朱白羽原先的手下。 被扛着入牢的时候,路遗已经看到并认出了黄止丁三儿,微微惊讶过后,他便想明白过来, 杀朱白羽之时,他们也在场,此刻会见到,并不稀奇。 严格来说,还是他连累了这二人。 只是当他对上黄止看猴一般打量自己的眼神,他还是恨不能一巴掌将他扇出几丈远。 “小……小路兄弟?!” 随着他的呼声出口,心神恍惚的丁三儿也恢复了一点精神。 他十分吃力地爬到路遗身边,将他看了又看,确认没有认错,才一脸戚容道: “你果然……还是被他们抓来了!” 丁三儿的声音很小,显得有气无力,但路遗听得很清楚。 “小路兄弟,你……你竟这般仁义重情……我们……我……对不起你啊!” 说着说着,丁三儿忽然流起了眼泪。 堂堂八尺大汉,如此娘们儿唧唧的模样,明明该被怜惜安慰,路遗却没忍住笑出声来。 待笑够了,路遗才微正神色道:“不就是两张画像的事,有甚可哭,没有你们,他们一样有办法找我! 只是没想到,你们能把人画得那般丑!” 黄止不满:“丑的那张,不是我画的!” “那是谁?” 隔壁、对面牢内的几十张人脸一齐凑到栅栏缝隙间,死死盯着看不到脸但能猜到是谁的冰块,异口同声冷冷道:“是我们!” 听到众人的声音,路遗有些惊诧,正尴尬不知如何回复,丁三儿摇着头,泪不止,同他解释:“与……与画像没有关系…… 那个……刘天奇……那个丐帮长老……本来,可能不会死……” 0054 你要叫我猪爷爷 路遗闻言瞳孔微缩,黄止颔首。 丁三儿看出路遗的不解,将当日他独自离开后的情况逐一复述了一遍。 原来,刘天奇并非死于他的龙骨短箭。 而是之后,因为遇到了一个叫王大力的猎户,丁三儿为了不和那王大力正面冲突,也没管刘天奇会不会死得更快,随手就将已经重伤昏迷的刘天奇扔到地上,自己翻墙越壁藏了起来。 当他以为王大力已经离开,探头看也没发现异常,便又跳回刘天奇身边,准备再背着人离开之时,那王大力突然连放了三支冷箭。 前面两支,他都险险躲开,第三支,最终还是将他的腹部射中。 中箭后,他因为自顾不暇,背上的刘天奇,便直接滑倒下去。 虽然后来,黄止出现帮他解决了王大力,让他不至于沦为别人的箭下亡魂,但刘天奇,却因后脑重重摔在硬石地上,当场就落了气…… 听完丁三儿的描述,路遗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愤怒惊讶,而是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路遗本以为自己已经看到了事情的全貌,也觉得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可一切都好像不太对劲。 如果,丁三儿才是导致刘天奇死亡的罪魁祸首,那为何他一直纠缠的却是自己? 尤其今日在山下,刚被冰冻住的那一刻,他所见刘天奇那一副狰狞的鬼面,明显是将他当作了自己最恨的仇人…… 是因为刘天奇不知道自己最后怎么死的?还是其间另有更深一层的缘由? 另外,如果刘天奇当真要杀路遗,或者说,当真希望看到路遗死亡,那为何,在山下同那些个绿袍对战的时候,他要释放寒气将他冰封? 若非如此,路遗可能已经死在了王超几人的刀下。 “这难道不是变相地在保护我? 不不不,他那个笑……怎么看都是不怀好意,他到底想做什么?!” …… …… 是夜亥时将至,车思病短暂地休息一阵,又抓紧时间再研习将近两个时辰的符术之后,又提上东西去了施府准备接替路遗。 路遗找到莫猪帮忙的事,他们并不知晓。 中途同另一人交接的时候,他们会顺便带些吃食过来,但不会交流,把东西放在议定好的地方就会离开。 所以直到现在,车思病佘初都不知道路遗“偷懒”去了别处。 “大师兄!” 车思病压低嗓子对着墙头呼喊,声音很轻,然夜已深,万籁寂,荡在寒冷的空气里,却显得十分粗旷有力。 没有听到回应,车思病又连着唤了两声,仍旧没有什么动静,他只能自己爬上墙头往府院中望。 想着可能遇着了变故,所以路遗人在施府内宅。 然而当他避开门房们的视线,顺着院外那片刚好可以匿身的竹林趴在墙头探看,目之所见,除了一地残骸,根本就空无一物一人。 那些骨头被啃舔得十分干净,一滴血一丝肉都不剩,竟像已经存在曝露了几百年,就着昏暗的夜色,显得极为阴森惨白。 看着那副场景,车思病脊背有些发寒。 他不认识那堆白骨出自何物,但看其数量大小,定非鸡鸭鱼狗之类的小物,兴许…… 车思病不敢想,这几日发生了太多怪事,连他的师父尚且被人烧得体无完肤,又见过了上参伏兮几位魔君,他已经不敢再盲目尊崇。 若不是下一刻很快看到了那个微微有些熟悉的身影,告诉他地上的那堆白骨就是自家师兄,他也一定不会怀疑。 莫猪趁着夜色浓黑,不知从施府的何处扛拖出一头已经死掉的黑牛来。 牛身是他微胖身躯的三倍,他咬着牙使出浑身的力,即便空中无月,车思病也能看到他鼓冒的青筋、绯红的脸颊。 “小莫!” 车思病惊讶地唤了一声,忘记控制力度。 莫猪被他突如其来的呼喊吓一大跳,整个身子失力一缩,被大黑牛压垮趴到地上。 车思病赶忙跳下墙头。 “小莫猪,你怎么在这?你这是在作甚?怎么扛这么大一只牛?它是被你弄死的吗?墙下那堆白骨,是你吃出来的?” 车思病一边把牛头从莫猪身上搬开,一边不停地问他问题。 莫猪气呼呼爬起来站好,拍了拍身上的泥尘,不悦教育车思病道:“首先,我不小,比你年长好几百岁哩,你不能叫我小莫!应该叫我猪爷爷! 其次,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多问题,让我回答你哪一个? 最后,你声音能不能小一点,做小偷就该有小偷的样子,把人引过来,这事可就不好玩儿了!” 车思病被他训得一愣,听他的语气,看他的神态,俨然一副老者的自傲模样,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是老实恭敬地唤了一声“猪爷爷。” 莫猪满意地点点头,后扬起胖嘟嘟的小手准备拍车思病的肩膀,但因为太高够不着,只能顺势拍了拍他的前胸。 “你来了正好,帮我把这牛扛出了墙去!” 说完便背着手大摇大摆地往墙根处走,走两步想起什么,回头看车思病一眼: “小路遗说,你们每四个时辰换一次班是吧? 可你猪爷爷我都已经在这处守了八个时辰,也没见有人来接替! 饿得我前胸贴后背,只能亲自去找吃的,说吧,你准备如何补偿我?!” 车思病扛着笨重的黑牛,腰身弯曲一步一歇,听到莫猪说饿,还要补偿,脸上顿时苦出了几道深深的沟壑。 莫猪不管他心中作何想法,抬手伸出三根成节的胖乎指头,神情倨傲地说道:“我要你给我准备四头牛!要活的,死牛肉不好吃!” 他虽然是猪,但成精后跟在上参身边也已经过了三四百年,又时常换作各种人形,所以对于做人,他已经没有任何不适应之感。 只是他的灵力低微,换人形可以,若想长时间维持,就得不断进食。 通常一头五十斤重的小牛吃下肚,也顶多可以维持一个时辰,所以他只能选择体积较大肉汁骨血丰厚的大肥牛来吃。 别的动物自然也可以为他补充灵力,可根本解决不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现在还不及五百岁,待再修个百余年,虽然仍旧不能达到辟谷之境,但至少幻形时,能减少许多消耗! 而车思病听得让再备三头牛,惊得愣在当场。 莫猪没有管他,径直穿身过墙。 过墙之后,他因为灵力告急,不知不觉变回了原形。 车思病回过神来,已经不见猪影,只好继续扛着死牛往墙边上挪。 莫猪在外面抱着两只前蹄抖腿,并未觉察到自己的异样。 又等许久,仍不见车思病出来,他才不耐烦地退回去查看情况。 猪头穿过墙身,却没见到车思病的人,于是不悦大喊了两句。 这一喊,该听到的人没听到,却将不该听到的人引了过来。 “什么人!” 守夜的门子围拢到莫猪身后。 莫猪一惊,忙夹紧了屁股要逃,却被门子们拽住了尾巴。 “这头猪怎么卡在墙里!快!再叫些人来!” 0055 臭屁股蛋 随着喊声渐涨,围过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不只院外,院内也聚了不少人到他跟前。 甚至还惊动了那个脾气强硬的光面管家。 莫猪进不得退不了,卡在中间冷汗直流。 心中对车思病万分埋怨。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被扔在一角的大黑牛的尸体,心想莫不是他也被人发现,所以独自逃了? 正埋怨车思病不讲义气,不配做他的猪孙儿之时,管家已经领着一大帮仆人,各抄家伙,各持火把地赶了过来。 其中一人,将火把凑近了莫猪细细探看。 光焰明亮,火舌炽热,挨近莫猪的皮肤,将他烫得不自觉痛呼了一声。 随着他的呼声起落,一个因为眼神不是太好而凑近细瞧的驼背老汉登时惊叫:“妖怪!妖怪啊!” 不只老汉,看清他面貌的其他仆人们,也都反应过来,看着面前这头会说话的猪,又惊又怕,一连退开好几步。 光面管家却没有多大反应,似乎见惯了牛鬼蛇神,区区一头猪妖,根本不放在眼里。 但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是被吓得浑身没了气力。 对付童乙那种不及自己腰高的小矮子,他自然不用客气留情,可换做别人,尤其是人力所不能及的妖魔鬼怪,他再自傲,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关心自己的老汉最先回过神来,“韩管家!俺们圈里少的那三头牛,一定是这妖怪给吃了!” 老汉说完,扫到墙根处的一大堆白骨,登时眼泪汪汪,“韩管家,你可得帮俺们作证啊!不是俺们看守不力,是遇上了吃牛的妖怪了啊!” 韩管家强忍住双腿的颤抖,对上莫猪的眼睛,故作镇定喝道:“大胆猪妖!竟敢在我施府作怪!今日定让你有来无回!” 管家的话音甫落,那些个拿着家伙兵器的仆人们,便壮着胆子一拥而上。 或拿钉耙敲莫猪的脑袋,或抓他的耳朵,扯他的前蹄,还有人直接将两根手指粗的木棍插进他的鼻孔里,然后狠狠地戳捅,似要将他天灵盖捣穿方才罢休。 莫猪自知身份暴露,因害怕在人间丢脸的事传到自家主子耳里被责罚,便一直没敢再坑声。 他想幻身逃跑,奈何尾巴、后蹄都被墙外的人捉着,又灵力早已耗光,根本使不出多余的术法。 此时,被这些人类连番施暴,简直痛不堪言。 眼见着猪生就要被这些凡俗人了结,他忽然想起自己曾在上参寝宫里听到看到的一些事情,于是也顾不得丢脸不丢脸,高声求饶道: “别杀我,我不是妖怪,我是能够预指将来的大罗猪仙!” …… …… 车思病被人发现行踪,也来不及通知莫猪,便扔下大黑牛,沿着墙边的石板路急速开始奔逃。 逃到后门佘初身边,二话不说,便将她扛下墙头,夺门而出。 府院巡视的仆人紧追不舍,一边追一边喊:“抓贼!偷牛的贼!抓住他们!” 一连串的高声呼喊,不仅将施府的其他仆人引来,临近街巷的屋舍,也不断地有人探出了头。 甚至有些热心肠的百姓也抄出家伙,加入了追贼的队伍。 佘初被车思病扛着:“你要跑便跑,把我也扛走作甚!大师兄让我们监视,我们都不在,他一个人还怎么监视?!” 车思病不知道怎么同佘初说明当下的情况,路遗的去向他不清楚,莫猪又来自轻易不能提及的东昊殿,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明白。 眼见着人群愈追愈紧,佘初又不停挣扎影响他卯力奔跑,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再次使用路遗昨日给他的七彩雀羽。 不过这一次,他已经想出了一只手操作的方法。 将还剩两根的羽毛含一根在嘴边,一边跑一边拔火折子,吹燃一点,后在脑中细想路遗的模样,下一刻,他二人便奔跑着出现在了一间……牢房里? 车思病哪里想得到路遗会被困在牢中,明明看到前方是木栅栏,脚上的步子却刹不住,竟生生地与牢门来了个亲密接触。 “砰!”地一声巨响,师兄妹两人,便一近一远地甩到了铺满茅草却仍旧潮湿阴暗的土泥地面上。 牢内的丁三儿黄止,还有隔壁对面牢房内的所有人,都被这凭空出现的两人吓得险些跳起来。 彼时丁三儿黄止正跪趴在路遗身边,撅着屁股眯着眼睛,凑近了探看他们身上的冰块,不时上手摸打,“都好几个时辰过去了,这玩意儿怎么没有要化的迹象?!” 丁三儿的话未说完,便卡在喉咙里,听到巨响,他下意识缩腚回望,没曾想一屁股坐在了路遗的脑袋上。 看着隔自己的脸几乎只有一寸距离的大腚,路遗甚至感觉都能闻着从那处传出来的骚味,一阵恶心晕眩。 缩皱着脸,屏息嫌弃道:“丁三儿你个王八蛋,把你那臭屁股蛋给小爷挪开!” 听着路遗沉闷的声音,脑袋上撞出个大包的车思病龇牙咧嘴地边揉边四下里望。 佘初俯身被摔,虽然很疼,但因为牢内尽是男人,她到底不好揉抚,只能狠咬着牙坐起来。 看到丁三儿屁股下的透明冰块,以及里面被困住的人,她一时又气又乐,竟哧哧地笑出了声。 路遗还不知道佘初他们出现,正专注在丁三儿的臭腚之上,听见笑声,先是一愣,后更加火爆地咒骂起丁三儿。 好一阵过后,当所有人的情绪都得到平复,相互认识完毕,路易才翻着眼睛询问车思病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因为涉及莫猪,有身旁的人太多,车思病答得十分支唔,这个那个半天也没说出些所以然。 佘初虽然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何事,但看自家师兄那般为难的模样,知道有些事定是不便详述,遂转移话题道:“大师兄你好意思问我们,你不在那边好好守着,却被困在这地牢里,是为哪般?” 丁三儿黄止早就被佘初的貌美给惊呆,好一阵都只知将她的脸望着,此时听到问话,竞相作答。 “所以,你们,都是被关着要在明日的擂台赛上死拼的人?!” 佘初的视线在整个地牢内逐一扫视,对上那一双双探寻不解又微有惊羞的目光,她有些不自在地收回视线落到路遗他们身上。 丁三儿黄止连连点头,一边感叹,没想到路遗这个便宜老大,竟认识这么标致可人的姑娘,一边都想着在她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尤其黄止,他今岁的愿望便是娶个漂亮媳妇,如今漂亮姑娘已经站在眼前,唯一要想的,就是如何把人变成自己的媳妇。 “小初姑娘,你放心,有我黄止在,一定可以保证不让小路兄弟被其他人杀死!” 丁三儿不悦挖苦:“瞧把你能的,也就是我身上受了伤,要不然有你说话的份儿?!” 旁边牢房有人泼冷水,“你们莫不是忘了,二小姐说,只能有一个人活!” 此话一出,丁三儿黄止都有些傻眼,互相望望,不知该如何圆场。 佘初倒是没有在意,走到车思病旁边,“你那羽毛,还有吗?” 0056 技不如人不丢脸 人一多,车思病的话就会变得极少,听到佘初问,想也不想就点了点头。 “那就行。” 佘初说完,便让车思病将东西拿出来,一起走到路遗身边坐下。 路遗明白佘初的意思,车思病也明白,于是没有迟疑地照做,但在七彩雀羽点燃之前,路遗唤停车思病:“将他俩也带上吧!” 正欲走时,地牢门口又传来一阵响动。 朱白令的心腹陈笑笑,并一个腰身紧束略显丰满的中年妇女,一前一后来到路遗牢门跟前。 “苗长老!请!” 陈笑笑打开牢门,躬身将那姓苗的长老请进牢内。 看到两个陌生面孔,陈笑笑一直眯着的眼睛,终于微微撑开一条可见的缝,冷声问:“你们是何人!怎会在我朱家寨牢内出现!” 佘初车思病自然不会回答,陈笑笑目光落向丁三儿黄止,二人甩拨浪鼓似的连连摇头表示不知。 看姓陈的还要再问其他人,路遗吃力地斜眼上看应道:“他们是小爷我用念力召唤过来的,就问你信或不信吧!” 陈笑笑当然不信,诘问的话就要出口,那姓苗的长老扬手阻止。 “小陈,寨主他们还在等着,不要耽搁时间。” 陈笑笑颔首,“苗长老说的是,那就有劳长老了!” 陈笑笑的话说完,抬手指了指地上横躺着的路遗和另外两个朱家寨绿袍。 苗长老看了看,轻轻一嗯,便将自己腰间的佩刀拔出。 深深吸一口气后,对准路遗与那二人之间的空当,使出几记连环快刀,须臾之间,连劈数十下,妄图将冰块劈开。 然而,不论那姓苗的如何努力,连续尝试十余回,看来不过寸许厚度的冰层,都完好如初,一丁点划痕碎碴都不曾出现。 和之前在山下被那叫王超的绿袍劈砍时一样。 此情此景,不只旁人,就连路遗自己也不由觉得十分棘手。 刀砍不断剑刺不穿,难道他就要一辈子被困在这冰块之中? 虽然被冰封之后,并未觉得寒冷,相反还有丝丝暖意笼罩全身,连身后那两人留下的刀伤,也未显疼痛。 可他总要进食出恭,就这种状态,别说一辈子,十日都不可能坚持得下去。 路遗正在疑惑如何才能脱困之时,陈笑笑不无得意地开口道:“苗长老莫急,刀剑不行,还可用火。 冰遇火则化,要将他弄出来,不是难事。” 路遗闻言一喜,是了,他这一着急,竟将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忘了。 “那你还等什么!赶紧拿火来试试!” 被困得全身僵硬,路遗等不及要出去。 他身后的两人也显得十分兴奋,一同被困这几个时辰以来,那二人除了刚开始有所挣扎嘶嚎,之后不知是因为绝望,还是因为无话可说,一直很安静。 陈笑笑眼睛复又眯拢,没有回路遗的话,却拔高音量唤进来几名守牢的绿袍:“将他们抬出去!” “是!” “再准备几口大锅!” 几人应声而动,迅速将路遗他们扛起离开。 陈笑笑回头望向车思病佘初,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没有出口,在前请出苗长老后,又将牢门锁上。 走两步,叮嘱其余几间牢房和地牢口的人:“将这几个看仔细了,可别让他们有机会逃跑!” …… …… 路遗几人被抬出,到得一方宽约十数丈的寨中地坪,坪心已经架起了好几口大锅,周围围上了好几圈披麻戴孝的人。 最前面一圈有提桶、拎瓢的,也有抱柴负薪的,似乎都在等陈笑笑一声令下,好将炉灶点燃。 陈笑笑是朱白令的心腹,朱白羽被杀,寨主之位,毫无疑问会落在朱白令头上。 便是之前以朱白羽为马首的那些人,也已经自觉自愿地站到了朱白令的阵营之中。 既然都是要为朱白令办事,那她唯一心腹的命令,自然不能不听。 陈笑笑同苗长老随后到场,看一应所需都已备全,便高声下令点火。 不多时,锅中的水就被烧开,然后便有人舀着沸水不停往路遗他们身上的冰块浇注。 然而,再多再烫的水,都没能将冰层融化丝毫。 看着连着浇淋一炷香的功夫,都完全没有变化的冰块,陈笑笑面上有些挂不住。 苗长老也显得有些着急,虽然已经将这边的情况禀明了寨主白翎,但让他们等太久,终究不合适。 陈笑笑看出苗长老脸上的不耐,微微有些心虚,声音不自觉压低几分,再吩咐直接用火烤。 火堆架好,路遗几人被立上柴堆。 刚要点火,主寨内终于等得不耐烦的寨主白翎、朱白令和另几个长老,都一并来到坪围处。 一行人之后跟的,是因为没有人带路,走岔几回绕远晚来的朝连运和卢良伟。 看到柴堆之上的大冰块,卢良伟满脸好奇地小跑着凑近看。 发现被冻住的人是路遗,他脸上的笑骤然变僵,指着路遗不可思议喊:“乖徒弟!你怎么被关在这么逼仄的……” 路遗沉闷的声音传下:“要你管!还有,小爷我可从来没说要做你徒弟,莫要乱喊!” 卢良伟没有介意他话中的疏远,拿出那张将他们引到此处的画像,解释说他同朝连运特意来此,就是为了见路遗。 路遗没有理会,以为卢良伟不过是为了收自己做徒弟,所以死缠烂打。 但卢良伟的回答,却让他意料不到,“乖徒弟,为师想来寻你是不假,但此行,主要还是小朝兄弟,他有要事,需要问你!” 说话间,朝连运同白翎她们拱手暂辞,也来到了路遗身边。 “路公子,朱大小姐的事,我们已经听白寨主说了,你放心,现在白寨主已经同意放你们走,只要,你能赢过寨中武艺最高的长老,朱大小姐之事,他们便能不予追究……” 朝连运侧身微微指了指先前见过的苗长老,缓声继续补充道:“那位长老,功夫十分了得,你……可要当心!” 卢良伟附言,“为师先前已经和她有过一场较量,竟在十招之内,就……败下阵来!” “在女人手下吃了败仗还能这么云淡风轻!就你这厚颜无耻的程度,的确够我学上几分!”路遗颇感意外地扫了扫卢良伟,不无挖苦。 卢良伟也只一瞬觉得有些难堪,很快又恢复常态,“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女子又如何,技不如人便当虚心求教,有甚丢脸可言! 待为师再好好磨砺一番,定能与她增战至二十个回合!” 朝连运和悦一笑,颔首赞同。 路遗微惊,“瞧你这点出息”一言脱口欲出。 但细细一想,发现他说得其实很有道理,遂不再挖苦,凝神看向那姓苗的长老。 卢良伟的身手,他是领教过的,虽比不得刘天奇功夫霸道神速,但绝不算差。 连卢良伟尚且赢那女人不过,他又真能在她手上讨到便宜? 能不能赢,暂且不谈,眼下最主要,他怎么从这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冰块当中解脱出来…… 0057 适可而止 路遗想着,或许触动海螺能够解封,可眼下他根本无法动弹,除了眼睛能眨嘴能说话,任何别的事都做不了…… 无奈地深深叹一口气,路遗望着身下身前的人,慢慢陷入沉默。 他已经闹不懂这冰,到底是为了救他还是为了杀他而出现,如果是为了搭救,那在他危机解除之后,应该就已经化开。 如果是为了杀他…… “等等,我为何会有它是在救我的想法? 如果是刘天奇,他一定巴不得我死,怎么可能出手相救! 可如果……如果存在那么一丝丝可能,是为了救我,那……想救我的人,一定不是刘天奇……” 不是刘天奇,那就只能是魂魄的本体——匡哗! 是了,赤光海螺里装的,是匡哗的一片魂魄,虽然其上还残留有刘天奇的影子,但到底不过一抹戾气。 刘天奇再凶猛,也不过区区一介凡人,又怎么可能施放寒气,斗过匡哗?! “换句话说,这层冰的出现,不论它的目的何如,释放寒气的,都是匡哗的那片残魂! 刘天奇想杀我,也得依靠匡哗的力量……而我体内有的,是主导其所有意识的伏矢命魄。 只要我能唤醒并控制住那片魂魄,刘天奇再多怨恨,又能耐我如何?!” 想通了问题的关键,路遗便尝试使用自己的念力对残魄进行控制。 就今日山下所见的情况来看,匡哗的这抹残魂应该已经苏醒,否则他应该没可能见到刘天奇的鬼影。 不过,那抹残魂,也有可能是被伏兮分离之后的,刘天奇残魂本魂。 这一点路遗无从分辨。 但现在他别无选择,只能尝试在心底呼唤匡哗的名字。 “匡哗?小匡匡?小哗哗?匡大爷?昊北魔君?!……” 一连唤了十余种称呼,赤光海螺内的魂魄都没有任何反应。 路遗瘪瘪嘴,心想这人也真是高傲,油盐不进,和伏兮那王八蛋有得一拼! 还不如伏兮来得有趣,至少人知道还嘴动手,那七彩雀羽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宝物…… 想到伏兮,以及他小气吧啦不肯多给的模样,路遗忍不住又骂了一句王八蛋,还直接出了声。 站在柴堆下方的朝连运、卢良伟冷不丁听到他这句话,都有些莫名其妙,四下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在彼此身上。 卢良伟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很无辜。 路遗注意到他二人的神情,正想解释点什么,胸前突然传出一阵异样的感觉。 被冰封数个时辰都未感觉到寒冷,这时路遗却觉得有一股逼人的寒气,不断从他胸前的包袱内传出,然后瞬间蔓延至全身,让他如墜冰窟,四肢僵麻,牙齿也跟着发起抖来。 他身后的两名朱家寨手下,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接连发出牙床相撞以及抽吸的声音。 “不会吧?!”路遗想着,莫不是骂伏兮的那句王八蛋,把这匡哗惹毛了?所以一怒之下想要冻死自己? 于是也顾不得脸面不脸面,当即就在心中求饶:“魔君大人!小的知错了,再也不敢骂伏二哥是王八蛋了!” 然而并没有反应,且寒冷愈甚。 温度骤降得太快,不过须臾,路遗的舌头便被冷得不听使唤,整个人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昏沉。 卢良伟他们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看原本透明的冰块,此时已经裂满冰花,以为是其即将炸裂,都不自觉退后了几步。 可好几息功夫过去之后,冰层不仅没有碎开,原本看来浅薄的冰花还愈堆愈厚。 最后甚至将整块冰层的每个角落都铺满,成如雪的茫白之色。 路遗几人的身影,被白色冰层掩盖,好似被吞噬得连渣都不剩。 柴堆外围着的人,几乎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 朱家寨寨主白翎几个虽然也对面前的景象感到诧异,但他们更多的,还是期待。 虽然他们无一不觉得那姓路的小子绝非长老苗青的对手,但给他一个为自己争命的机会,总是不好同惨死的朱白羽交代。 若此子就此死了,不仅可以安抚朱白羽的亡魂,还能不花任何代价就得到那朝连运带过来的宝物,岂不快哉? 卢良伟眼见着路遗被白冰吞末,似要永远在人间消亡,想也不想便跳上柴堆连番拍打冰面。 “乖徒弟!乖徒弟!你怎么了!能听见为师说话吗?!” 随着不断敲击冰面的“咚咚”声响在耳边,路遗渐散的意识,得到一点恢复。 他几乎耗尽自己全身的力气用来瞠开双眼,无奈绝望又气愤地颤着唇齿骂道:“王……王八……蛋!你再冻,小爷,我,就真死了!” 也不知赤光海螺是听懂了路遗口中的威胁意味,还是觉得他此时的状态着实有些可怜。 亦或是那句“王八蛋”起到了效果,总之,路遗感觉身周刺骨的冰寒,居然有了减弱的迹象。 不待他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便有暖意骤升,旋即白浊复敛冰花消散。 直至最后,连困了路遗他们好几个时辰的冰层,都肉眼可见地消解下去。 消解后的冰块,没有变成一大滩水,而是直接淡化在了空气之中。 一连几个时辰维持相同的姿势,忽然脱困,路遗只觉得浑身无力,眼见着就要头朝下栽落柴堆,身旁的卢良伟眼疾手快,将他拦腰抱住。 而路遗身后的两个朱家寨绿袍却没那么好运,接连瘫倒,沿着薪柴堆成的斜坡滚到地上。 他们各自的佩刀则仍旧嵌在路遗的肩胛缝中。 卢良伟曾是戍边将军,常年征战,应对刀枪剑伤很有一套办法。 看路遗身后的伤口虽深,血水却早已凝固,又探知到路遗呼吸虽缓,但还算异常,便放下心来。 后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扛背到背上,滑下柴堆,要求陈笑笑安排人腾出地方来为路遗治伤。 寨主白翎见路遗不死,眉心紧蹙,脸上写满不悦,奈何她身为一寨之主,既已答应了朝连运的请求,当着几乎全寨人的面,自不好食言干预。 不过让她表现出欣喜那也不可能。 她默然地望两眼忙碌的朝连运以及陈笑笑几人,没有说话,后转过身准备回去主寨。 其余几个长老紧随。 经过朱白令身边时,白翎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原本很喜欢的二女,提醒道:“凡事,不要做得太过火!” 0058 鼾声大作 朱白令一时没明白白翎话中的含义,待他们都走远,看着坪间颐指气使吩咐众人做事的陈笑笑,以及来回奔走忙碌的各个身影,她才有所了悟。 越是无人相争,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的时候,越要低调行事,藏好自己几要得意忘形的嘴脸,否则很容易遭人反感记恨。 蚍蜉虽难撼树,却也架不住激愤的群情。 尤其现在朱白羽刚刚过世,残余力量还算凝结,不能为了逞一时之快,误了大局。 “笑笑!” 朱白令难得地冷脸唤近陈笑笑,避人耳目地低声道: “本小姐只为一件宝物就放弃为大小姐报仇的事,除了我娘他们,不能再有更多的人知道!” 陈笑笑闻言一惊,“小姐,您的意思是……” 接见朝连运卢良伟之时,在场的,除了白翎苗青等人和朱白令陈笑笑自身,就只有被接见的卢朝两人,所以朱白令此言,自然是要陈笑笑想办法将他们灭口。 其余知情的人,再不情愿,也不敢违背寨主的意志,只要寨主不加以戳穿,甚至主动扛下责任背负骂名,他们就能继续在每个寨民心中维持住贯好的口碑形象。 可朝连运卢良伟不一样,这二人说的话,哪怕无事生非造谣中伤,也会有人相信。 一旦在众人心中埋下那颗火种,将来,或许就会为他们引来烧身之祸! 朱白令点头,情绪没有一点波澜,“事情要做得干净,可别让施府的人逮住把柄来找我们麻烦!” “是!属下明白!” …… …… 元康三年十二月廿四日,天光未亮。 伴随着一呼一吸沉重的鼾响之音,路遗迷迷糊糊转醒过来。 昨日的寒气并未对他的身体造成太大影响,身上的伤,也已经被卢良伟细心地上过药做好了包扎。 他趴在硬实的床榻之上,眼角有些粘黏,视线有些昏花,抬手欲揉,却被身后传来的剧痛刺激得瞬间清醒。 咧着牙齿轻呼一声,路遗放弃挪动手臂。 就着被床帐遮挡了半边的视线,他转动眼珠在室内望了望。 屋内的油灯将熄未熄,将所有陈列摆设都笼在昏黄的光线之下。 没有看到以为会在的卢良伟等人,路遗有些不解,“没有人,那方才的鼾声,从何处来?” 正想着莫不是自己睡觉竟也这般大的动静,耳边吸吐均匀的鼻鼾再次响起。 听着那起落有秩的如雷之音,路遗不由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他咽咽口水,忍着背后的剧痛,微微抬身去看。 床旁不远处一张简易的木桌上,自己的包袱又在闪着红光。 只是这次,红光闪烁之下,没有寒气冰封万物,只随着那道道隆响悠悠地明灭。 “又是你这……” “王八蛋”几字脱口欲出,路遗赶紧咬唇闭嘴,昨日那濒死的痛楚他可没忘。 虽然尚不确定究竟是不是那几字引发的盛怒,但他实在不想再拿自己的性命玩笑。 于是讪讪地抽了抽嘴角,没有把先前的话说完。 对于已经见过不少“风浪”的路遗来说,现在的他,即便知道区区一片残魂也能呼吸甚至打鼾,也没觉得有多惊奇。 困意全消之后,路遗没再继续躺着,撑起身下床走到桌边。 海螺里的魂魄似乎感受到了有人靠近,微微停了几息。 当确认来人是路遗,才又放心大胆地继续吸吐,似乎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靠扯鼾都能扯出强烈的鄙夷意味。 “你这是几个意思?”路遗十分不满地将海螺拿出,手指着螺面强硬质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连绵悠长的呼吸之声。 不过路遗本来也没想过这么个小东西能回应自己。 他虽然不是什么王公贵胄,但不至于会小心眼到同一只海螺计较。 于是随手又将海螺扔回桌上,开始考虑当前亟待解决的事。 现在他与车思病他们,全都在龙半坡朱家寨内,也就是说,施府那边,除了一个莫猪,再无旁人。 路遗从没想过,莫猪会老老实实一直帮他守在府外监视,所以一开始跟他讲的时候,只说了代守四个时辰。 现在大半日都已经过去,只求他不要东蹿西走惹出什么麻烦来才好。 监视施府之事败露是小,就怕他搅得全县动荡,又引出什么牛道人马道人,非要将他收了才甘心。 莫猪虽然只是一头小猪妖,但打猪也要看主人,万一惹得上参不悦…… 想到此节,路遗实在难以安心,当即燃羽,决定回去一探究竟。 但雀羽刚刚燃亮,便被不知道何处刮来的冷气吹灭,路遗再又尝试了三四次,全部都以失败告终。 最后一次,路遗拔下火折子,却没有立即凑近雀羽,而是维持将点的动作,在房内四下搜探。 “门窗都紧紧闭着,照理不会有风灌进才对……” 一边自语,路遗一边详尽感知风源。 最后视线停在被他随意扔落的海螺身上。 感受声音起伏之间被吸吐的空气流动,路遗将手中的东西凑近。 果然一点燃就会吹灭。 但路遗还是不信邪,又刻意将雀羽和火折子凑得更近,却不在螺口,而故意停在螺尖的位置。 “看你这下还怎么吹!” 没曾想,当他得意洋洋开点,原本在口部徘徊的气流居然改向吹到了尾部,且其风势之大,一不留神,竟将他手中的火折子都吹落地面,雀羽更是被吹得不见了踪影。 路遗气恼之余,到底不敢造次,只能认怂地趴在地上,一遍一遍搜寻细弱牛毛的雀羽。 好在羽尖因为燃过有黑焦的痕迹,很快便寻了回来,否则路遗不敢保证自己不会砸了海螺以泄心头之愤。 但找回东西后,路遗却没了心思再同海螺置气。 “一次可以说好玩,两次也还能接受,连着捣乱四五次,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莫非,这是在暗示或者警示我什么?是不让我回去?还是,不想我离开?” 不让离开,莫非,施府那边出了大事?! 不让回去,是否意味着,这朱家寨,也会有异象发生?! 可这家伙,究竟是想阻止我遇险,还是想将我困于险境之中? 路遗看不明白,因为海螺里住的,不单只有匡哗一人。 匡哗是不是想保护他他不知到,但刘天奇想杀他这点却毋庸置疑。 也是直到此时,路遗才尤为深刻地感受到,不论匡哗本身的脾性如何,其上所残刘天奇那抹戾气,都已经非除不可! 现在匡哗或许还有护路遗周全的想法,可他与刘天奇两个,同住一“屋”,共用一片残魂,朝夕相对的,谁知道将来某一天,会不会与那姓刘的完全融为一体。 届时再想将他们分开,只怕会难上加难。 最主要,一旦刘天奇拥有匡哗的力量,他一定不会让路遗活到集齐所有魂魄的那一天! 0059 人在楼下走 路遗呆呆坐着思考一些事,时间不知不觉过去。 窗外的天色渐白,油灯完全熄灭,屋外响起一阵敲门的声音。 “乖徒弟!你可醒了?!” 卢良伟粗旷洪亮的声音传来,路遗感念他昨日无微不至的照顾,闻声没有犹豫,让他直接进内便好。 “为师来看看你的伤!” 卢良伟推开门,手中端着大瓶小瓶的药,嘴角高高咧起,满口的大黄牙十分醒目。 路遗瞥瞥那满盘各色的药瓶,“小爷我不就受点刀伤,用得着备这么多?” “这就是你考虑不够周到了,想你身上有伤,昨日又受那等酷寒,不都得治? 而且,苗长老那般厉害,连为师尚且不是对手,你不事先准备一二,哪有胜的可能? 为师就你这么一个徒弟,可不想认了才没两天,就看你死在别人刀下!” 听看着卢良伟自说自话一般,一边叨叨,一边细心地为自己拆解身上的绷带上药,路遗再如何嘴硬,此时也难免有些感动心软。 防人之心确不可无,可面前这个与他相识不过短短数日的卢良伟,却让他感受不到丝毫危险狡诈的气息。 或许是他随时露在人前的大黄牙憨傻可喜,也或许,是他不纠不缠的坚持坚韧恰到好处?让人不由自主愿意与之亲近? 听着他说,路遗没有回嘴;看着他动,路遗会心而笑。 终于…… “喂大叔,你给我身上装什么东西?!” 路遗看着卢良伟托在手上脏兮兮、臭烘烘还冒着热气的糊状东西,蹭地一下站起身。 他虽然两只胳膊不好动,但腿脚还是很灵便,瞬间退离卢良伟十步之远。 卢良伟嘿嘿笑着,“这是为师一大早特意为你寻来的牛粪!” 路遗忍痛抬袖捂住口鼻:“牛粪?!你给我装这玩意儿作甚!” “为师听小朝兄弟说,这世上的女人,不论老少贫富,都爱好嫌脏,你便身体无碍,也不见得就是那苗青的对手,何况现在两条胳膊正常挥动都难。 所以为师想着,你同她交手的时候,趁其不备,将这牛粪糊她脸上,定能将她一举拿下!” 卢良伟的话一出口,不只路遗被惊得目瞪口呆,连被路遗暂时遗忘在角落里的小海螺,似乎也发出了哧哧如笑又含怒的声音。 但卢良伟丝毫没觉着自己的说法行为有问题,继续靠近路遗,要他一定将牛粪包带在身上。 路遗奔逃不过,想到竟是朝连运出的馊主意,不由破口而骂。 当他“王八”二字出口反应过来不能提,却为时已晚。 赤光海螺怒意大作,即便未与他近距相触,隔空便将他封成冰像。 好在有了昨日的经验,被冻住后,路遗并未产生多少惊慌。 而且不知是因为没喊完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此次被冻,竟没有被寒意侵身,单纯是被冻住了而已。 意识到这点,路易心中不禁生出一些想法。 如果那两个字真是用来控制匡哗残魂的口令,那么此后,他或可利用这海螺的冰封之能,为自己打造一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防御护罩也不一定…… 不过,想法很美好,真要实施,又是另外一回事。 冰层虽然可以帮他阻隔刀枪剑戟等利器带来的伤害,可一旦被封住,他就彻底无法动弹。 别人确实伤不了他,可他也无法对别人造成伤害。 这要是在对战之中,与夹着尾巴逃跑又有何异? 而且,他若每次使用,都大喊“王八”二字,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思来想去,路遗感觉,匡哗这片残魂的冰封之能,着实有些鸡肋。 若他能对旁人起效,倒还算有些用处,不过他已经有了可以将人定身的半魂五菱塔,师父柴无悔也曾教过他如何绘写定身符,有与没有,并无太大差别。 “待这里的事了了,得同伏明台问问,有无应对之法!” 再喊一遍口令,冰层解封,路遗恢复自由行动,卢良伟还没死心,继续要追。 无可奈何之下路遗只能从包袱之中翻出五菱塔,施术将其定住。 卢良伟就那样举着牛粪,被定在房屋中央。 放下五菱塔,捏住鼻子,路遗将牛粪包从卢良伟手中捏起,朝窗外扔了出去。 路遗当前所在,是朱家寨偏寨客房的二层,朝连运卢良伟的房间就在他隔壁。 一层都是堆的杂物。 窗栏外是一块特意被开垦出来的林地,种的都是些常见的瓜果树木。 现值冬末,地里的果树落光了叶片,眼下都被昨夜下的大雪裹白,显得很是寂静萧瑟。 牛粪包被路遗扔出窗,落到在他楼下徘徊思考的陈笑笑头上。 彼时陈笑笑正眯着眼揣着手仰望二楼,想着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朱白令交代的任务。 离路遗与苗长老比试开始,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他已经想了将近一夜,也没有想出任何头绪。 要杀朝连运他们简单,可想不被人拿着把柄,却不容易。 首先,不能在他们朱家寨的地界动手,否则都不用查,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被寨中的人觉察到猫腻是小,朝连运身为费县富绅施府的上门女婿,死在他们这里,恐怕不能善了。 所以只能在别处设伏。 然一旦离开龙半坡,再要出手,想不引人注意,又是一大难题。 他在自己房内踱不出结果,便来到几人的客房之下,打算近距离观察感受,看能不能思考出什么好的办法。 没曾想,人在楼下走,屎从天上来…… 感受着脸上传来的温热触感,闻着那股子再熟悉不过的臭味,陈笑笑眯着的眼睛这辈子都不想再睁开…… 散开的湿粪块,不断顺着他的脖颈往下划落,在他身上滚出一道道污浊不堪的痕迹。 他就那样愣了十数息方才回神,一把将脸上嘴边几乎已经滚完、但还残着渣水的布块扯掉,本想直接冲上楼去找那缺德之人理论,奈何他自己于理有亏,只能生生地咽下这口恶气,还有顺着布缝流进他嘴里的粪水。 0060 输了不丢人 路遗卢良伟自然不知窗外楼下发生的情况,将粪包扔开,路易便为卢良伟解了定身术。 “大叔,你昨日说,你们来寻我,是朝连运有要事想问?” 卢良伟十分可惜地朝窗边望两眼,坐到路遗身边,自顾自地到一杯茶准备喝,“具体什么要事,为师也不是太清楚,稍后你自去同他问个……哎哎!你抢为师的茶作甚!” 卢良伟的茶还未递到嘴边,已经被路遗夺去。 路易嫌弃地看了他刚刚摸过牛粪的手掌一眼,“没把你撵出去都是好的!亏你还自称将军,怎的跟个山野村夫一般,毫不讲究!” “正因为曾经是将军,惯常征战讨伐,多跟马匹牛羊有交道,久而久之,也就不觉得脏了!” “你说曾经,所以你果然是被贬谪的废将?” 路遗本来没有探知卢良伟曾经所历的意思,不过他自己提起,便顺带说一两句。 卢良伟倒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就将自己如何升将被贬的由来,说了个一清二楚。 听完卢良伟的描述,路遗心中的怪异之感突增,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就连卢良伟,也与那城阳国公赫连白怀有不浅的瓜葛。 自从来到费县,似乎所遇所见,全都与那人有关,仿佛整个城阳天下,遍地都是与他有仇的人。 这便罢了,可这些人,全都被路遗遇见,其中柴无悔,更是抚养了他将近二十年…… 若说一切都是巧合,未免太让人匪夷,当然,不排除赫连白怀作恶太深,已经到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 可路遗仍旧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自他踏入费县地界的那一刻起,似乎就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指引……或者说强行将他拉到某个未知可怖的世界里去…… 看路遗出神,卢良伟以为他是在为自己的遭遇感到不值,爽朗一笑,伸出大手重重拍上路遗的肩膀: “乖徒弟,你莫要摆出这样一副神情,富贵在天,为师能在赫连大人手上保全这条性命,将老之际,还收你这样一个徒弟,已经别无所求! 你千万不要想着为为师讨回公道之类,没那个必要!” 被狠狠一拍,路遗吃疼,龇牙咧嘴一番,谈兴尽失。 于是毫不客气就将人撵逐出门:“谁要为你讨公道!小爷我可从没想过认你做师父!走走走!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 …… 计算着时间,知道比赛即将开始,路遗才收整心情,再次运气暂缓住肩背处的疼痛,开始逐一查看一会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昨日牢内被冰封的时候,他曾看过苗青出刀的样子,虽然没能将冰块劈碎,但路遗很清楚,如果没有那层防御,不借助外力,真刀真枪地同人交手,他的胜算几乎为零。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苗青的实力,几乎可与全盛时期的刘天奇匹敌。 他们的招式都异常迅猛,快如闪电,让人难有丁点儿招架之力。 路遗已经在刘天奇手上吃过一亏,所以对于苗青,他根本不指望靠着自己伤残的身躯取胜。 将自己所有逐一摆上桌,路遗看得连连摇头。 “即便有雀羽又能如何,走又走不了…… 结花福袋?将人带物全部收进这里面?那也没办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今日逃了,只要我还在费县一刻,这朱家寨的人,就一定会对我追杀到底…… 五菱塔和符纸?这种时候,似乎也派不上用场!那母女俩怎么可能容忍局势被控在我的手里! 龙骨箭倒还行,只要能比苗青的刀更快……” 一念及此,路遗忍不住骂了声:“若能比她更快,还用得着在这里取巧投机?!” 长叹一声,路遗恼火地将东西囫囵装回包袱。 当触及到上参给的乌青蟒鳞,他不由怔了怔。 便在此时,卢良伟的声音再次从门边传来,打开门,陈笑笑朝连运也在一起。 看到路遗,陈笑笑眼睛里没有笑意,似要将路遗吃下肚,声音也极为冷漠,“还有一盏茶,寨主和诸位长老都已在看台上等,你若准备好了,便速随我来!” 话一说完,他也不等路遗回复就自顾自下了楼。 看着陈笑笑转瞬即要消失的背影,路遗三人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时间已经不多,他们也就没有多想,草草收拾一番,就跟着去了擂台。 擂台搭在山寨正门对里的一片院场正中,台高三尺,两丈见方。 四围临时架了三层看台,已经被朱家寨的男女老少坐满。 寨主白翎和一众长老坐在擂台正前方的掩雨楼中,错成三排。 朱白令别刀伫立在白翎身边,苗青坐在最侧边靠近楼阶的位置。 昨夜下的雪还未开始融化,除了台上阶下,场间仍旧一片雪白。 在陈笑笑的“引领”、卢良伟朝连运的陪同下,路遗被带到了擂台下方。 不待他上台,车思病佘初他们也都从暗无天日的地牢中被拉了出来。 所有“待罪”之人,手脚皆由铁链拴着,被强压到此,以便近距离地体味绝望。 路遗胜,他们或可有一线生机。 路遗败,他们便全都得为死去的朱白羽陪葬。 车思病佘初因为不请自来,所以也被列在了待杀的名单之中。 看着那几张熟悉的面孔,路遗这时才感受到压力和紧张,他因为觉得,自己乃是匡哗残魂的宿主,不可能那般轻易就死去,所以没怎么将事情放在心上。 可真到了擂台之前,听着陈笑笑所说那些人能不能活都取决于他,感受着好几百人或怨恨或期盼的目光,他突然有些无措,不自觉将手中一直拿的乌青蟒鳞更握紧了几分。 鳞片划开皮肉,嵌进他的掌心,血水沿着纹路流出,滴在雪地上,绽成一朵朵赤红的花。 卢良伟注意到他的神情以及手上的动作,不无忧心地轻拍一下他的胳膊: “乖徒弟你放心打,为师在台下为你鼓气!输了不丢人!” 朝连运路遗闻言一同将他看着,路遗苦笑一声:“输了确实不丢人,但会死人啊大叔!” 朝连运难得地也发表了一下自己的意见:“卢将军,你要不会安慰人,其实可以不说话……” 0061 对战苗青 卢良伟微窘地摸了摸鼻头,没有再笑,扫视一圈被锁铐的佘初他们,回想起自己被贬为庶民前的最后一次战役。 当时的他亲自领着手下的几百兵士,去突袭敌营。 却因军机遭到泄漏,奇袭不成,反遭埋伏。 发现有埋伏之时,他若不逞强恋战,早些下令撤退,那几百个弟兄也不会全部死在敌人手里! 眼下路遗所面临的情况虽然与他那时不同,但自己的举动,一旦牵涉别人的生死…… 卢良伟没有再说话,却毫不犹豫将自己常年穿在身上的护体软甲脱给了路遗。 路遗本不想接,奈何他暂时还不清楚乌青蟒鳞是否真有防御之能,万一事情不如他所想,有软甲暂做抵挡,或能多一份胜算也未为可知。 躬身一谢,路遗拾阶而上。 看他登台穿甲,苗青起身同白翎及其他几位长老颔首抱拳一礼,后抽刀纵身,直接从二层楼上跃入台中。 “赛事当前,我一应防护皆无,你却软甲着身,是何道理?”苗青举刀错步,丰姿如松,神情倨傲,声音淡漠。 路遗没有半分停滞,继续穿戴:“我不仅要着甲,我还要你首让十招!” 苗青大笑而嘲:“口气倒是不小,你当我们朱家寨是什么地方!你若不脱,可别怪姑奶奶我不客气!” 路遗也不退缩,继续同她打机锋: “笑话!我便脱了,你就能手下留情?你想答应,你们寨主又岂肯同意?! 再有,你若要谈道理讲公平,那小爷我今日便同你掰扯掰扯! 首先,你的功夫本就在我之上,以强凌弱,以大欺小,这可公平? 其次,我肩胛有伤未愈,你们便要我上台拼命,这也能算公正?! 再次,比试便比试,场地你们选了,方式你们选了,还刻意将我那些朋友押来,拿他们的性命持续给我施压,让我心神紊乱,再失几分战力,这便是你们朱家寨的做派行风? 最后,你们寨中的大小姐,自己不惜命要去参加冉氏狩猎会,被杀了还想着抓些无辜之人来为其报仇陪葬,这到底是哪来的狗屁道理?! 若知道那朱白羽身后是你们这样蛮不讲理的一群家伙,小爷我连全尸都不会给她留!” “你!” 不只苗青,掩雨台上的白翎等人尽皆被路遗这番话惹恼,都站起身来,怒目切齿地将路遗望着。 朱白令倒没有多少怒意,反倒觉得路遗的话,听来十分有趣。 苗青气得狠跺一脚,丰身微颤,也不再管赛鼓是否擂响,提刀便向路遗猛冲。 路遗还在系软甲上的最后一颗扣子,苗青的刀锋已经近在咫尺。 好在她被路遗的一番话激怒,招式有失章法,路遗看准她出招的空当,斜跨侧身,避开刀面之后,举握蟒鳞欲刺其背。 苗青反应迅速,旋身一闪,便与路遗又隔开五步的距离。 首击落空,苗青自知有些失了方寸,遂微微停步凝息。 路遗趁机弯腰将龙骨箭从包袱内拔出,一手握鳞,一手举箭,欲引念力开封,隔空刺向苗青。 呼吸之间,苗青激愤的心绪复宁,立地横跨,单手托在腹前,另一手举刀过顶,停在额中。 路遗昨夜在地牢中见她使过此招,知她快刀将落,一时情急,忘了自己手中所拿,抬臂便挡。 刀风呼啸,光影繁乱,不过眨眼,苗青便对准路遗举空的一臂连劈了数十下。 “铛铛”的撞击之声,如雨点密集敲落,且都砍在同一处地方,若被砍中的是路遗的手臂,只怕他现在的骨头都已经碎成齑粉。 连砍数十下,都不见路遗倒下,苗青收刀后退,微喘着凝视路遗,想看明白当前的情况。 看苗青暂停攻击,路遗收回挡刀的一臂,视线落在完好无伤的乌青蟒鳞之上,心叹果然是宝物,单这一片,就能挡下所有攻击,若将其铺满全身…… 正想着,苗青调整好呼吸后再次袭来。 这一回却不是快刀,而是招式变幻多端且威力巨大的如意连环刀。 虽然苗青手中握的不过普通的长刀,但其扫提拨斩之间,天地元气都被切磨划开出一道道白浪,气浪如潮,接连砍向路遗的胸前、胳臂、腰腹、大腿…… 路遗上身有甲,臂有鳞、箭做防,未被气浪伤及。 然头脸、双腿皆被划伤,转眼间,便有十数条血口在他身上绽开。 路遗吃痛恼退,却没有时间查看自己伤口的深浅。 他深知自己速度远不及苗青的快,她一出手便只能被动挨打,所以得要趁着她出招停歇的间隙,凝集念力启用龙骨箭。 随着他念力的不断注入,龙骨箭终于发出红热。 当看到白烟在无簇的箭头涌现,路遗唇角一勾,对准苗青便是一道弓步下扫。 白烟顿凝如絮,在空中扩散成片,苗青的视线被遮挡,因不知路遗使的何种奇招,下意识便后翻远逃。 然她逃的速度快,烟絮的扩展速度更快,追身而前,在触到苗青鞋尖的时候,瞬间化成一股似百韧而刚的绳索,将她的一只小胫缠紧。 小腿被缚,苗青淡扫一眼,未有慌神,拨刀而挑,轻松一下便将看来牢不可摧的烟绳截断。 断开的烟绳又化作一团烟絮,后急散于空中不见踪影。 苗青轻声一句嗤笑,心想果然爱叫的狗咬不了人,说那么多也不过虚张声势,朱白羽死在这样一个废物手下,还真要算她倒霉。 然而下一刻,不屑的神情尚未来得及收敛,她便感觉到了一股好似骨肉崩烂的剧痛从腿上传来。 向下一望,先前被烟绳缠裹的小腿,竟软烂成一摊肉泥,不停地在往木台上掉落。 血水喷流之快,让她头晕目眩。 脚下失去支撑,身体也随之倾倒。 好在她手上有刀,顿地一撑,方才险险稳住。 突如其来的变故以及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她的意识涣散模糊,根本来不及再做出其他反应。 路遗看准时机,隔空一记落叶横扫,向着苗青又挥出一轮烟雾。 苗青此时虽然神智不太清醒,但她身体的反应速度却没受太大影响,看到直击自己胸腹而来的如絮浓烟,恐惧之余,她依循本能后仰而躲。 烟絮从她胸峰险略,向着四围看台上的人们冲击而去。 台上的众人先前皆已见识过那烟绳的恐怖之处,此时再见烟轮骤然逼近,无不惊恐,纷纷跳台而逃。 不过弹指,那面看台便已空无一人。 烟轮触及木台,竟像是有人拿着巨斧直接将高台横切成两段,切口处,木碎如屑,经风一吹,便四散而飞…… 除了路遗车思病佘初三个,在场的所有人,皆被那看似毫不起眼的圆头短箭的威力震摄。 掩雨台上的白翎及众长老虽不似其余寨民那般惶惶胆战,却也知道,这长比赛若再进行下去,必然会以苗青的身死而告终。 为了避免此种败况的发生,白翎前走一步,扬声开口,却不是对路遗,而是和悦地看着朝连运说道: “朝公子,这场比试,我们输了,你便……带着你的朋友们离开吧!我朱家寨言出必行,绝不会再就此事,对你的这些朋友纠缠不休!” 闻言,路遗意犹未尽地收步回身,微微偏头往掩雨台上一望。 白翎的目光刻意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对他似有千般厌恶,她身后的几名长老亦是如此。 唯独朱白令,看向路遗的眼神,更多几分闪亮。 昨日夜色浓黑,又路遗被冰封只能躺在地上,她没能好好将他看清。 此时一阵观察,见他虽不如台下朝连运那般翩翩风流,样貌惊绝,但看来总有几分清俊之气,便不觉反感。 再看他连在寨中功夫之最的苗青面前,都能不落下风,不由更觉出几分欢喜。 感受到朱白令投来的目光,路遗眉头微皱,却不是因为反感那女子眼神中的炽烈,而是到了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也在苗青的刀下受了伤。 额间的刀痕较浅,还能忍受,可腿下,竟生生被开出十数条深约半寸的大口,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被自己身上的伤口吓到,路遗不由倒抽几口凉气,却因为太痛,似乎连凉气都变得有些塞牙,一时竟没缓过劲儿来,两眼一翻,就要晕倒…… 卢良伟眼疾手快,赶紧跳上擂台将他扶住。 “乖徒弟,你真给为师长脸!” 卢良伟激动得涕泗横流,路遗忍不住白眼以视,弱而无力道:“大叔,咱……可能……要点儿脸?你见过谁……家师父,功夫还不如徒弟?” “那为师可管不着,你厉害,你再厉害,也是我卢某人唯一承认的徒弟!” 掩雨楼上,白翎话说完之后,便带着几个长老离开了,苗青被她自己的侍婢以及白翎的侍婢给搀扶着也离开了擂台。 朱白令没有走,高高地站在掩雨楼中俯视路遗,双手抱胸,嘴角高扬。 车思病佘初丁三儿黄止等人,在白翎宣布比赛结束路遗获胜之后,便被解开了手脚上的镣铐,现也匆匆围到路遗身边。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或关心或倾佩,好不热闹。 朝连运仍旧站在台下,没有刻意地围拢,但目光也凝在路遗身上,脸上的笑意难掩。 陈笑笑却没有笑,此刻他的心情糟糕到极点。 路遗胜了,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本来想着,正反这人活不过今日,那一粪之仇,他不报也罢。 可他不仅胜了,还胜得那般骇人惊心。 让他即便想回扔一包牛粪在他脸上,也要再三衡量,是不是会被一箭烟浪扫成残废。 这便罢了,这人既已胜出,那自然会和朝连运他们一起下山,如此,他想要人鬼不觉地杀死他们,岂不难于登天? 完不成朱白令交代的任务,那他也就不配再做她的心腹。 没有用的人,他家小姐一贯的做法,就是让他们彻底变成废物…… 想着自己悲惨的前景,陈笑笑眯缝着的眼睛里不自觉流出两行清泪,伴着他抬袖擦拭的动作,佘初的视线落了过来。 陈笑笑赶紧将袖子放下,若无其事地带着一众手下离开。 “大师兄,有一件事……” 简单一阵关怀过后,佘初叫住被卢良伟扛着要再去包扎伤口的路遗,车思病闻言也快步跟过来。 卢良伟停下,转身面对佘初二人。 佘初抬眼看了看车思病,车思病赶忙将怀中最后一根雀羽拿出。 其上燃烧的痕迹明显,却和路遗先前遇到的情况一样,都没有燃完。 路遗看着车思病手中的羽毛,沉默了几息,后直接拍了拍卢良伟的胸肉,“大叔,不包扎了,我们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