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珠行》 第1章 玉珠 “玉珠,玉珠……” “玉珠……” 温柔而低沉的、连连不断的呢喃呼唤声响起,是谁在叫她呢? 忽远忽近,似在耳边,又如来自识海深处,挣不脱,逃不开,使人感觉如锥刺颞颥,锤击心口,只能在这蚀骨之痛中煎熬反复。 “醒醒,快醒醒!玉珠,你又梦魇了!” 陡然被拉回了神智,玉珠睁开沉重的眼皮,这才见到昏黄的灯光下一起做工的丫头小梅穿着中衣,正满脸紧张地握着自己的双肩。 小梅几乎整个人都趴到了她的身上,额上布着一层细细的汗,见她终于醒来,朴实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来: “你总算醒了,你发噩梦,怎么都叫不醒,我掐了你人中才管用!” 她这一说,玉珠倒确实觉得鼻下人中隐隐作痛起来。 “我没事了……小梅,谢谢你。” 玉珠呼了口气说道。 虽然不过认识了月余,但小梅确实是个淳朴厚道的乡村姑娘,总以姐姐自居,喜欢照顾她,觉得玉珠年岁小力气更小,平素总爱在粗活上帮她搭把手。 小梅咧开大嘴笑了:“不妨事,我娘说过,梦魇了隔天早上煮碗薏米汤喝就好。快睡吧,婆婆该念叨咱了。” 外间适时响起了两声咳嗽,连带着翻身引起的床板咯吱声,隔着本就漏风的薄木板门听得一清二楚。 小梅赶紧吹了油灯,一头扎进了玉珠旁边的被窝。 玉珠在黑暗中深深叹了口气。 又是噩梦,又是那个声音…… 几乎每隔三四天,她都会重复陷入这个梦魇里,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被来回反复地一声声叫着名字。 一片漆黑之中,她就像一个踽踽独行的孤旅人,没有来处,没有方向,亦没有终点。 …… 玉珠是两个月前被蒋婆婆从自家后院的柴草垛里捡来的,捡回来的时候浑身湿透,发着高烧,几乎只剩一口气在。 蒋婆婆在余县望亭镇上的大户做工,与蒋老汉无儿无女一辈子,见着个重病的女娃娃,一时恻隐便收留了下来,延医问药,救下她的性命。 玉珠醒来后,只觉得灵台一片混沌,什么都不记得,只除了梦里那一声声的呼唤让她知道自己叫“玉珠”,旁的便什么也没有了。 养好病后,她听了蒋婆婆的建议,决意攒些银钱看看这失忆症,或者找找家人,暂时没有可去的地方,便跟着蒋婆婆进了主家,如今在厨下做事,有吃有住,一旬里也得半日的空闲。 只是这梦魇的症状,是吃多少副药也好不了的。 第二日,玉珠起的最早,给蒋婆婆和小梅二人都打了水来,小梅开心地接了,蒋婆婆却心疼地念叨她:“玉珠,你是不是又半夜没睡?你白日要做活,总这样被梦魇缠身可不行。街上那张郎中没本事,今儿给老夫人看病的大夫要进府来,要不我去央告老夫人赏个脸面,让她老人家的大夫给你瞧瞧,指不定一副药就好。” 玉珠本就比别人白上几分的小脸今早看来更加惨白,嘴唇的血色也极浅,更衬得一双睫毛黑压压的,盖着底下一对格外黑亮的眼睛。 “算了吧婆婆,老夫人的大夫诊金必然是极高的,我还是听小梅的,多喝两碗薏米水就是。” 蒋婆婆直叹气。 可到底做下人的不比主子清闲,她们很快就没有时间琢磨这个了,鸡鸣声起,厨房便是满府第一个醒来的地方,挑水淘米,烧灶热锅,准备阖府下人们的吃食,开了后门挑拣一早送来的食物,甚至去墙根下摸两只老母鸡下的蛋,都是她们的活计。 府里主子们的吃食好歹是不用她们料理的,自有掌勺大厨王三每日预备,蒋婆婆混了一辈子也没做上厨娘,只是个灶事婆子,时时要受那王三的气,更别提两个小的了,最是府里低一等的粗使丫头。 厨下的活计虽然有些辛苦,玉珠倒是从不抱怨,也没有偷奸耍滑、说笑胡闹的时候,小梅偶尔还爱发牛脾气,她却颇为沉稳,连王三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但蒋婆婆不太满意玉珠总不爱说话,常言老夫人房里的丫鬟哪个不是千伶百俐一张巧嘴的,怕玉珠太稳重反而被其他没轻重的小丫鬟欺负。 倒不是玉珠想如此,她只是常常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懒于和周边人打交道。 不知道旁人是不是也会像她这样,会望着炊烟袅袅的厨房会觉得恍惚,仿佛一切的人和事,都充满了虚幻之感,十分不真实。 这么近的炊烟和人声,却又仿佛隔了千里万里。 她不属于这里,可她找不到来处。 这话却不能对蒋婆婆和小梅说,她们只会让她再去看脑子。 午间,蒋婆婆让玉珠去给唐家老夫人送午食: “老夫人也不知怎么了,素来康健的身体,这一次却病的拖拖拉拉,怎也不肯好,大夫瞧了一个又一个,也没个说法。” 小梅饿了一上午,正岔着腿蹲在门槛上卡嚓卡嚓地啃一根玉米棒子,闻言憨憨一笑:“婆婆,老夫人这该不是咱娘说的富贵病吧?大夫都瞧不出来,老夫人又说吃不香睡不好的,八成是细米吃多了,照咱娘的说法,吃两天糙米就窝窝头,啥富贵病不能治!” 蒋婆婆苍老而苦相的脸皱地更紧了,给了她后脑勺一下子:“胡咧咧啥,早知道不该应了你娘的请带你这傻大妞进来,老夫人也是你能编排的?咱老夫人菩萨性子,可不和外头那些没事喜欢折腾人的老夫人一样,她必是身体真的不适。” 虽然唐府不是蒋婆婆待的第一户人家,甚至也不是最久的,但她却极为推崇唐家主子,觉得他们真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好人。 玉珠这些天见着,确实也觉得这唐家实治下颇严,家风很正,王三平素欺负她们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不敢真的在银钱吃食上作伐。 蒋婆婆心忧老夫人,特地炖了一盅好克化的粳米白粥,并王三炒的两个小菜,让玉珠送去正院。 玉珠欣然应了。 第2章 珠冠 玉珠今日一踏进老夫人的院门,便觉得有些不适,往日也不是没有来过,但今天,她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感觉,如果硬要形容,便和她在梦里,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有些相似。 老夫人的贴身丫鬟水袖是个极温柔可亲的女子,人生得也好看,她一见了玉珠便笑着嗔怪道:“蒋婆婆也舍得放你一个人过来,你人小力气不足,早该叫个跑腿的小子,没得压坏了身量以后长不高。” 玉珠朝她点头笑笑。 其实玉珠也不知道自己多少岁,只是大多数人总觉得她不会超过十六,嫩生生的巴掌脸,大眼睛小鼻子,肤如白瓷,带着一种天真懵懂的幼态。 先前蒋婆婆斟酌过一番,便向府里给玉珠报了个十五岁的年纪,水袖却是不信的,曾狐疑是蒋婆婆为了塞亲戚小姑娘来做活给谎报了年纪。 玉珠当然是好看的,可这样的好看却没有什么攻击力,旁人只会将她看做小妹妹,却不会将她放到如水袖一般聘婷袅娜的丫鬟身边去比较。 连粗壮如小梅,其实都发育地颇好,有些女人的身段了,甚至前几天有十五六的半大小子不长眼地围着她起哄,被她扔石头砸破了脑袋。 可玉珠,却还不到会被当做女人看的年纪。 水袖再细细打量一番,越发觉得满意,年纪小,恰恰又稳重,倒是适合调到正院来,今后好好栽培了也能接自己的担子,好过做个厨下的烧火丫头。 玉珠自然是不知道水袖的打算,面对水袖的关心和照看,又生出些古怪的恍惚感来。 她总觉得自己不该是被照看的那个才对。 水袖领了她进门,唐家老夫人正在内室和身边的孙妈妈说话: “……第三个大夫了,也不知怎会如此,你们别再告诉怀儿,让他平白忧心。” 孙妈妈劝:“老爷是至孝之人,夫人您瞒着他才是让他不好过,这个瞧不好,我们再瞧就是,您身体不舒服,总是不能拖的。” 见玉珠提了食盒进来,两人才断了话。 唐老夫人确如蒋婆婆说的一般,生得慈眉善目,一看便是性格修养极好之人,她平素对待下人也宽和,望着那食盒道:“难为你们有心,我本不想用的。” 玉珠的视线在老夫人脸上睃了一圈,发现不过几日,她的脸色就灰败了不少,眼眶凹陷,再无先前神采奕奕的模样。 水袖将吃食端出来,摆上了老夫人惯用的碗碟,说着:“您胃口再不济也是要吃点的,厨下的蒋婆婆熬粥是一绝,您素日夸奖的,多少也进些吧。” 老夫人到底还是坐到了桌前,见着玉珠立在一旁,也道:“这水灵小姑娘又来了,回头让你水袖姐姐给两个大钱去买糖吃吧。” 旁边的孙妈妈瞧着玉珠的模样也颇为满意,怕是和水袖动了一样的心思:“难为老夫人善心,这小妮子确实是个灵秀的,只是有些羸弱,可是病着?吃药了不曾?” 水袖偏头一看,也惊觉才这会功夫,这小丫头的脸竟又白了几分。 玉珠她稳住心神,呼了口气回道:“只是昨夜没睡好,劳妈妈费心了。” 老夫人好似心有所感,说:“你们年轻孩子就爱托大,总不肯看大夫,这可不成,到老可都落下毛病了,告个半日假也不妨碍。” 玉珠自然道谢,本想趁这时候退出去了,谁知恰好外头进来了老夫人另一个丫头寒玉,手里用漆盘小心捧着个用红布盖着的物什。 老夫人本就没胃口用饭,借机说道:“寒玉,是那珠冠终于拿回来了?捧来我看看。” 寒玉抿嘴笑道:“老夫人当真是等急了,连这一会儿都耽误不得,饭都不用啦。” 水袖只得放弃布菜,无奈地说:“到底是老爷给准备的生辰礼,老夫人是珍而重之,一眼都不能少瞧。” 老夫人笑说:“我这般年纪哪里还爱这些首饰钗环呢,你们几个年轻丫头来给我掌掌眼,看看这望亭镇工匠镶珠的手艺如何。” 话音落,老夫人揭开红布,赫然是一顶熠熠生辉的珠冠。 几人都有些被晃了眼睛。 倒不是这顶珠冠做的有多巧夺天工,细看也不过是京中常见的样式,做了缠枝牡丹的花样,下坠流苏,金丝拉得有些不够细,金料色泽也不能称之为完美,可是这顶珠冠还是如此夺目,那些不完美的瑕疵尽皆被冠上镶嵌的一枚莹白珍珠统统盖去了。 那是一颗如小儿拳头般大小的珍珠,圆润无瑕、通体一色已是难得,它竟还悠悠发出一圈莹白的冷光,离远些看就仿佛一圈日晕淡淡地笼罩着,少了几分凡俗之气,倒真像是仙界遗落下界的宝物一般。 “虽说工艺比不上京里的。”孙妈妈感叹道:“但这颗珠子确实难得,也难为这里还能寻摸到这样的好宝贝。” 就连她这样多年来见了不少好东西的眼睛,也被这颗珍珠吸引了目光,更别提水袖和寒玉两个正爱俏的年轻丫鬟,瞧得更是目不转睛。 唯一不同的便是玉珠,她在见到那顶珠冠的第一眼,便陡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那让她喘不过气的感觉直如排山倒海而来,仿佛天地间莫名就生出一只无形的手,将她狠狠一把攥在手里,四面八方地一施力,让她骨肉皆痛,心跳失序。 老夫人几人浑然不觉玉珠已是站得有些踉跄,她们都欣喜地瞧着珠冠,或者说是瞧着这颗难得一见的珍珠。 孙妈妈嘱咐两个丫鬟:“这回可要再小心些了,这颗珠子名贵,分量不轻,最是不易镶嵌,若不是这回你们细心,前天便找不回来了。” “正是呢。”寒玉小心翼翼地用红布将珠冠再次盖好,准备收进妆匣,打趣道:“这珠子真像生了腿一般,一个错眼就滚到不知哪儿去了。这回可是镶嵌得牢牢的,管教老夫人生辰那日戴上,天上王母娘娘见了都要逊色。” 老夫人摇头失笑,她虽算不上年龄大,但这样的花哨的东西是不会戴的,也不过是顺了儿子的心意,打了这珠冠来也不过是留着以后传家的。 第3章 记忆 大约女人见着美丽的东西都是愉悦的,只有个别人是例外。 “玉珠,你这是怎么了?” 水袖惊诧地望着玉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心下一咯噔,不由多想了一层,若这丫头真有宿疾在身的话,可不能来伺候老夫人。 玉珠抿了抿唇,目光落在那已被红布盖上的珠冠上,心中隐隐有些说不清缘由的不祥之感。 犹豫再三,她还是斗胆问了一声:“老夫人这些天,可有没有觉得在房里的时候……不舒适?” 老夫人讶异她有此一问,倒是没有怪她唐突,想了想还是道:“不曾啊。” “此时也没有么?” 老夫人更是一头雾水了:“没有。” 玉珠心一沉,看来确实只有她一个人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敢问您是何时得了这珠冠?” 老夫人眉尖一蹙,是孙妈妈接了话头:“约莫半月吧,你怎么会这么问?” 她这会儿已是有些不满了,望着玉珠的眼神不善。 好不容易老夫人这会心情好些,她又没头没脑地问些古怪话。 也亏得老夫人脾气好,不与她个小丫头计较她这般失礼。 玉珠屈了屈膝行礼,敛衽告退:“是奴婢没见过这样的宝物,一时有些好奇。请您一定要保重好身子,奴婢只是觉得屋里有些闷。” 寒玉在旁撇了撇嘴,心道她每天都有开窗透气,用得着她来说? 她轻轻一哼,将珠冠端着一扭身绕过屏风进了内室。 见玉珠一会儿就得罪了两个人,水袖忙扯着她告退出去,在门口忍不住念叨了几句,颇有些指责玉珠朽木不可雕的意味,安排她在老夫人面前露面,她却如此表现,实在是笨嘴拙舌不会说话。 玉珠心想,看来蒋婆婆与水袖倒是对她的看法很是统一。 她并没有任何心绪起伏,礼貌地向水袖道过谢后,如同无事发生一般转身就走,倒是让原本等她辩解的水袖无话可说。 刚出院门口,玉珠恰好见到有几道身影行来,领头一人身影挺拔,步伐稳健,走得不快,却仪态极好。 这个时辰过来,想必就是这唐家的当家人了。 玉珠是没见过唐老爷的,也并不好奇,低头在一旁待人过去了才抬起头,只看到他进门而去的一个背影,脊背挺直磊落,走路不偏不倚,每一步都踏在院中青砖的正中央,倒是应了一句话:君子直道而行。 即便是上了年岁的君子。 ****** 当天晚上,玉珠竟然又做梦了。 往常五六日间她才会做一次梦,在梦里无数遍地被呼唤着名字,那一夜几乎不能安眠。 她从没有连续两晚被梦魇折磨过。 可今晚的梦,却又与以往不同。 玉珠终于有了一个确实的梦境,不再是一片漆黑,求助无门,相反,她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片茵茵绿草地之上,鸟语花香,阳光明媚。 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流水潺潺,岸边有个人影,看模样是个年轻姑娘,穿着普通的衫裙,正就着淙淙的流水漂洗衣物。 她仿佛心情颇好,边洗衣服边唱着歌: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她有一把好嗓子,歌声悠扬,充满欢欣。 玉珠走近了一些,逐渐看清了她的面貌。 这是个清秀婉约的少女,粗布麻衣也难掩姿容,微凸的小脸上张扬地显示着天真少女自然而然洋溢的热情与活力。 玉珠开口唤她:“你是谁?” 可是那少女却置若罔闻,继续低下头开心地唱着歌濯衣: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玉珠皱了皱眉,又唤了一声,可依旧没有人理会她。 那少女终于动了动,却只是站起身活动下筋骨,甚至还调皮地朝水里丢了快石头,歪头笑嘻嘻地说着: “你们这些胖头鱼,我要把你们都打回家炖汤。” 一把甜嫩软糯的嗓音。 玉珠就站在这少女旁边,可就像是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一般,她根本看不见自己。 真是个诡异的梦境。 玉珠试图离开,可很快又发现她仿佛就被困在了这片草地上一样,无论怎么走都还是会回到这里。 终于,那少女回过头来,欣喜地喊了一声:“你来啦!” 衣服也顾不得捡,提着裙子便跑。 玉珠就站在她的身后,果然,那少女毫无障碍地穿过了她,往她背后跑去。 低头看看自己有些透明的手,玉珠心想,原来我在这个梦里是个影子啊。 回过头,她便见那少女飞奔投入了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怀里,看不清面貌,无论怎么走近,他脸上都像是覆着一层淡淡的薄雾,五官不明。 只有那少女一声声的娇笑在她耳边响起: “我们去抓鱼好不好?给你补补身体好做功课,给夫子也送一条吧,你念书好,是一定要谢谢他的……” 她甜蜜蜜地说完,又和那男子咬起了耳朵,两个人堪比水里的交颈鸳鸯。 玉珠颇为无语地看看天,又望望地,心道为什么要让她看这个? 终于,两人分开了,少女依依不舍地送男人离开,回头又去小溪边,羞红着脸出神,半晌才讷讷地对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喃喃自语:“我们很快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呢,等成亲以后……” 看来是男人在她耳边说了些她最想听的话。 梦境终于结束了,玉珠醒来,觉得十分莫名,不过脸色倒是不错,以往都会被梦魇折磨,今次仿佛被梦境中少女的幸福和甜蜜影响,她竟难得睡了个好觉。 原本也玉珠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谁知之后的一连三天,她都梦到了相同的场景,一样的人,一样的歌声,周而复始,毫无改变。 玉珠开始觉得,这个梦境不止是梦境这么简单,她确实是不认识那个少女的,连续梦到她是什么原因呢? 她是自己从前认识的人吗?和自己是什么关联呢? 隐隐约约地,她觉得那更像是一段记忆,是她的记忆,或是旁人的记忆…… 第4章 命案 虽然玉珠在梦里并没有吃亏,可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烦扰,最后她决定试个土法子,找到小梅:“最近我们有新开刃的菜刀吗?” 小梅点点头:“是有一把,王三叔说给鸡抹脖子的刀不好使了,新叫外头打的,你要用吗?” 新菜刀找出来,玉珠颇为满意地掂了掂,举到自己面前,白刃映出她秀美的半张小脸,颇为……古怪。 丝毫不在意旁边小梅瞪大眼张大嘴的惊诧神情,玉珠泰然自若地吹了吹刀刃,满意地说道:“借我用两天。” “用……用来干嘛?” “放在枕头边,辟邪。” 小梅:“……” 真是活了这么久没见过喜欢枕着菜刀入睡的。 有传言说,邪祟之物皆害怕利器,或可一试。 于是这般过后,玉珠倒真睡了几天好觉,连那呼唤她名字的噩梦也没做了,不过几天功夫,小脸蛋就仿佛因为吃得好睡得香长出二两肉来,似个粉嘟嘟的瓷娃娃,让小梅忍不住想上手捏一捏。 只是小梅晚上吹灯前见着那个明晃晃的刀子实在慌得厉害,哀怨地同玉珠说:“玉珠,你倒是没事,可我昨天做梦了呀,梦见我变成一只大公鸡,被王三叔提着菜刀追杀,我太惨了呀……” 玉珠抿嘴一笑,“今晚不放了。” 以后总不能与菜刀相伴。 与玉珠的滋润相反的是,唐家老夫人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大夫回绝了一个又一个,这些天的工夫,竟已病到不能下床了。 蒋婆婆说老爷已经亲自快马加鞭连夜赶去去长洲府,去请最好的大夫了,据闻那有个去年刚告老还乡的老太医。 唐家上下仿佛都染上了一层愁绪,连蒋婆婆都在没人的地方偷偷抹了两次眼泪。 ****** 本就人心惶惶的时节,在唐家老爷离开的第二日早晨,一道尖利的嗓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整个唐家的一天,从这声凄惶的尖叫开始。 破例地,这天早上蒋婆婆命小梅和玉珠待在厨房不许出去,他们今日给府上准备的早食粗糙了不少,可是依旧有很多人没有来领用份额。 如果不是大事,谁会连饭都不吃? 小梅紧张极了,一直在灶台前转圈圈,玉珠知道,她是怕老夫人突然过世。 等消息传到她们这里的时候已经是晌午。 确实出事了,但好在不是老夫人,而是老夫人正院里的杏芳,莫名其妙地没了。 杏芳是老夫人院里的洒扫丫头,平时正房都进不去,只不过是比玉珠和小梅这两个厨下丫头略微地位高上一些罢了。 她是今早被人在茅厕边发现的,同屋的丫鬟晨起解手,黑灯瞎火一脚踩上了尸体,用灯笼一照,把那丫鬟当即吓得屁滚尿流、神智不清,发出了有生以来最尖利的惊叫声。 府里老爷不在,老夫人病着,少爷三日里有两日在外读书,杏芳的死只能由刘管家做主处理。 “听说官府的人都来了!” 小梅偷偷出去转悠了一圈,听了满耳朵的消息跑回来。 既然官家的人出面,便说明杏芳的死有些猫腻,可能是桩命案。 小梅和杏芳只是点头之交,最开始的时候是有些同情她,但很快就又惊又怕又好奇地感慨起来:“真没想到我们府上还有这样的事!该不会是有什么可怕的盗贼藏在我们府里,被起夜的杏芳看到然后就杀人灭口吧?玉珠,我们晚上睡一个被窝好不好,我有点怕。” 她往日就爱在街上听说书先生讲包公断案的故事,一堆的胡思乱想。 玉珠断然拒绝,并且冷漠地看着她,把她看得汗毛倒竖后一笑:“我的菜刀又准备放床头了哦。” 小梅:“……”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明明文静又可爱的玉珠好像有时候又有点蔫坏。 玉珠不理她,钻进暖烘烘的被窝,就算没有放菜刀,这两天也梦魇缠着她,心情真如雨过天晴。 …… 蒋婆婆是不许她们讨论这件事的,怕她们年纪小容易被冲撞,甚至尽量让她们待在后罩房,除了厨房哪里也不许去。 杏芳的死确实是有疑点的,发现尸体的茅厕不远处有条通着府外沟渠的水沟,平时唐家许多下人都会用里头的水,杏芳浑身湿透,看起来就是溺死在沟里的,可不知为何尸体却在二十步远的茅厕外被发现。 人命关天,刘管家选择报官是没错的。 可问题就是,望亭镇这样的地方,归余县管辖,余县又归长洲府管辖,从镇到县尚且有一个半时辰工夫耽搁,说的报官,也不过是报了代行官府之职的里长,并两三个小吏。 若是唐家老爷在府里,或许里长他们还能重视些,可如今只是死了一个丫头,陪些银子就能了事,何苦兴师动众,当他们请去余县的捕快大爷来一趟容易呢? 花钱又费力,还要看那些人摆官威,他们可不耐烦伺候。 玉珠猜测这件事很快会不了了之。 果真,到了第二日,杏芳的家人就哭求着要迎尸体回去入土为安,刘管家没法子,给了一笔银子做丧葬费,此事就算了结。 府里众人如今都围着老夫人的病转悠,这样的结局,对杏芳这样的丫鬟来说,已经算是个体面了。 小梅和玉珠还是没有那么听话,杏芳被家人迎回去的时候,她们也跟着悄悄去看了,作为一个爱看断案故事但实际上一次尸体都没见过的傻大胆,小梅绝对不愿意错过这次机会。 来送杏芳的人中也不乏看热闹的,人命案在望亭镇上毕竟不多。 侧门打开,骡车已在外等着,白布裹着的尸体由两个家丁抬着,盖得严严实实。 小梅颇为失望,可下一刻,前头的家丁走路一个不稳,尸体晃了晃,垂下一只惨白的手来,小梅立刻吓得抓住了玉珠的胳膊。 “她、她……她不会是动了吧?” 因为痛楚,玉珠的面目有微微的扭曲,她是真不知道胆小的这位主动提议来看热闹是图什么。 第5章 少爷 玉珠也看到了杏芳的手,但在她眼里,那手却与旁人看到的截然不同。 杏芳的手臂惨白,可整只手,从指间到手掌,却是青黑色的。 家丁很快就将杏芳垂下的手塞回了白布里面,尸体抬出了侧门,消失在众人眼前。 玉珠皱眉,拉住还伸长了脖子在张望的小梅:“你看到杏芳的手,是什么颜色?” 小梅讶异,然后又了然,用颇为神气的口吻道:“玉珠,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小,吓傻了呀。当然是惨白色的,尸……去了的人,没有血色,都是这样的。” 一副玉珠年纪小,果真少见多怪的模样。 “果然么……” 玉珠喃喃,她看到了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 和在老夫人房里那次一样,她感觉到的东西,别人却感觉不到。 可是玉珠知道,她不能将这些事说出去,她是个没有记忆、没有过去的人,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身上的秘密。 “果然是我太胆小了。” 她朝小梅笑了下,自嘲道。 ****** 唐家老爷在两日后回府,把传闻中的老太医一并带了回来,而此时的老夫人几乎一天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昏睡在了床上。 可是老太医也并没有如大家预想中一样带来好消息。 岐黄难解,趁早寻佛道玄门之法。 这竟是从一个一生救人无数的名医口中说出的话来。 老太医离开后,大家都默认,老夫人这一次恐怕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大夫都已经不来看了,今日老爷找的城外道观里的天师来做法,可是真的有用吗?” 午间闲暇,小梅和玉珠分吃一个馒头做零嘴,小梅一向心直口快,也不信道,在她看来,找和尚道士做法,这人多半就是活不成的了,道士上门,都是来送人一程的。 玉珠也一点点掰着馒头吃,说道:“老爷也信这个吗?” “听说不信,可不信也得试试了,老爷是个孝子呢。唉,我听说老爷以前在京里做大官的,也不知道怎么就来了望亭镇这个地方,要是还在京里,说不定老夫人就能治得好了。” 小梅是个单纯孩子,老夫人素日待她们好,她也记在心里,吃着吃着就不由红了眼眶。 玉珠觉得不见得,太医都下过论断了,即便在有无数名医珍药的京城中多半也不过是徒徒续命罢了,病根还是没找到。 再想了想,玉珠总算决定了这几日来反复思索的一件事。 她把馒头往怀里一塞,拍拍裙子起身就走。 小梅问:“你要去哪儿呀?” “去老夫人院里看看。” 小梅想拉她: “唉,我知道你也关心老夫人,可现在老夫人院子里是进不去的。” 那道士说什么老夫人身染邪祟,要作法除妖,封了正院不让人进去,神叨叨不知搞什么鬼,从厨房这个方向看过去,时不时有袅袅青烟升起,反而比他们这里更像厨房。 玉珠心中自有章程,但她无意与小梅多解释什么,只撂下一句“等我回来”便匆匆离开了。 …… 唐老夫人的正院果真如小梅说的一般,已被团团围住了,就连水袖、寒玉几个竟也被赶在了外面,正围坐在一起抹眼泪。 她们几人都是与老夫人最亲近之人,无论真情还是假意,如今确实是最悲戚最无助的一群人了,玉珠若想上去,恐怕此时也只会招人烦。 她索性一个人围着院子转,琢磨若是里屋无人,许是能够寻个角落翻进去。 在后墙转悠寻法子时,突然被一道声音喊住了:“你想做什么!” 玉珠愣了愣,转头才见一棵郁郁葱葱的桂花树下站起了一个少年。 他隐蔽得颇好,一直也未出声,此时站起来,想必是观察玉珠这只无头苍蝇有一会儿了。 玉珠倒是没有做贼被抓的心虚,她打量了一番这个少年,见他看起来与自己差不多大,不过十四五岁年貌,穿一袭半新的青袍,是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手长脚长却有些瘦,面貌倒是很俊秀的,两道浓眉颇为锋利,但还是难掩几分稚气。 他此时正抿着唇,眼神不善地盯着玉珠,好似立刻要将她抓去送官一般。 这般打扮和神情,在这府里出现,也不会做他想了。 玉珠不觉得自己有必要装懵懂,屈了屈膝算是行礼:“少爷安好,我是厨房蒋婆婆带着的丫头。” 唐家人口不多,统共就一个老夫人一个老爷,和一个少爷。 唐家少爷唐慎哼了哼,少年惯有的、有些粗粝的嗓音响起:“你必是个偷奸耍滑的丫头,在此鬼鬼祟祟的,走,跟我去见管家,好好学学规矩!” 主子气派倒是不小。 不过玉珠并不怵他,看了眼他有些发红的眼圈道:“少爷可是偷偷躲在这里哭?是因着老夫人的身体吧?” 唐慎似被踩住了尾巴一般跳起来:“放肆!” 半大少年担心祖母,又碍着面子,别扭地偷偷守在这里流眼泪,这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悲伤啊…… 玉珠瞄了他迅速红起来的面皮一眼,心道脾气不太好,不过品性也不坏。 还不等唐慎继续发作,玉珠就正色道:“少爷能偷偷带我进去吗?或许我能找到老夫人是为何生病。” 唐慎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小丫头,差点要气笑了,现在的小丫头都是狂的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呢,明明看着年岁比他还小呢,在这装一副镇定自若的大人模样不算,还敢大放厥词。 他冷笑一声:“你当你是谁?神医华佗?是比太医院的太医能耐,还是比院里的徐天师更厉害,也能来一出登坛做法?” “都不是。”玉珠不理他的冷嘲热讽,给了他一个白眼:“我只是比常人……更敏锐一点吧。” 她知道自己是和旁人不同的,但因为没有过去的半分记忆,她自己也不太理解这种不同,但她上次过来就能感觉到老夫人的那顶珠冠很怪异,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并且这些天来,这种感觉一直让她很在意。 要找到答案,她只有再次接触那顶珠冠,更近的、更仔细的…… 她这不仅是在帮老夫人,更是为了自己,她从何处来,身怀何种能力,又能做到什么地步,她总要寻个答案。 第6章 偷珠 唐慎有点愣住了。 这丫头……该不是有什么大病吧? “少爷也不损失什么吧。”玉珠凑近了一步,眨眨眼睛继续道:“既然找了道士来做法,是因为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不是吗?听说徐天师是说老夫人房里有什么狐妖山精一类的邪祟,他驱邪以后老夫人就能痊愈,又是烧艾草又是点朱砂,可事实上老夫人也并没有起色对不对?” 那是小梅嘴里外头最惯常的道士捉妖的把戏。 唐慎攥紧了拳头,眼眶又快红了。 徐天师本就是个江湖术士,他又何尝不知。 他的祖母,是这样好的一个人啊,可他却什么忙也帮不上,除了躲在这里偷偷哭什么都做不了,束手无策,未免也太没用。 “再说,即便我是胡说的,作为一个受老夫人照顾的丫鬟,想再见见她老人家,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么?” 玉珠这么直勾勾、坦坦荡荡地望着唐慎,反叫唐慎有点窘迫。 他长这么大,其实很少,不,几乎是没和同龄的女孩子说过这么多话。 唐慎想了想,还是动摇了,说道:“那好吧,我带你进去,不过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 很快,玉珠就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了。 扒开一处藏得极深的狗洞的唐慎轻轻咳了咳,尴尬地说:“看什么,快走啊。” 他偶尔想来祖母这里躲懒,又不想被父亲知道,就会使用这条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路溜进来,唐老夫人知道他敬畏父亲,每次都帮他隐瞒。 玉珠用一种了然的眼神望他一眼,换来唐慎更窘迫的脸色,他甚至扬了扬不大的拳头佯装威胁,“我……我可是会打小丫鬟的。” 玉珠:“……” 几个道士在天井里嗡麻咪麻咪哄地做法,房门和四周窗户上都贴了乱七八糟的符咒驱邪,从窗缝里望进去,老太太一个人孤单地躺在内室,安静无声。 唐慎帮玉珠望风,让她一个人从后窗里翻了进去,不得不说,以玉珠的身量,这次如果不借唐慎的肩膀还真的翻不进来。 唐慎在下面被她蹬得龇牙咧嘴的:“你个敢踩在少爷脸上的死丫头,你如果敢骗我,我要你好看。” 玉珠的反应是给他俊秀的脸添了一脚,然后歉意地回头,咬着唇歉疚道:“真不好意思呀少爷。” 唐慎:“……” 安然落地,玉珠额头上已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汗,倒不完全是翻进来用了力气,而是这房里那种让她喘不上气的感觉更重了。 她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放平呼吸,闭上眼睛稳住心神。 仿佛曾经千百遍地这样做过,闭上眼后没有面对黑暗的无措之感,相反她竟觉得自己的五感五识更为敏锐了起来。 微风透过帐幔慢慢掠过她的指尖,屋外燃烧的艾草气味透过窗缝钻进来,甚至唐慎躲在窗户底下时轻时重的鼻息……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玉珠已不会被这种难受的感觉压倒,她蹑手蹑脚地靠近老夫人的架子床。 若是没看错,上次寒玉就是把珠冠放在了架子床后的妆匣里。 确定床上的老夫人并无半点反应,玉珠小心地打开妆匣,珠冠摆在正中,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玉珠却不由微微后退了半步,她皱眉,望着那如小儿拳头般大小的冠顶之珠,一时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差错。 明明是如此润泽的颜色,她却在某一瞬间,仿佛看到它透出了隐隐的青黑色,再一眨眼,却光彩依旧。 玉珠觉得自己的预感不会错,这颗珍珠必有古怪。 想了想,她大胆地伸手上去,在触碰到它的那一刻,一股刺骨的寒气从指间袭来,仿佛是伸手进了千年寒潭,她被迫缩回手,却听细细“咔哒”一声,那本就镶嵌地极牢固的珠子竟松脱了开来,晃晃悠悠下一刻就要滚落。 玉珠想到了之前老夫人和寒玉所说,这颗珠子是极不易镶嵌的,好几次险些丢了。 来不及细想,玉珠从怀中掏出帕子,将它严严实实一裹,从冠上取下,打算出去之后再细细研究。 可谁知她不过在这妆匣前怔楞了片刻,老夫人的房门竟是被推动,显然从外有人要进来。 玉珠吓了一跳,怪自己疏忽,此情此景,若是被人逮住,她真是百口莫辩。 老夫人早已不省人事,玉珠迅速将那珍珠往怀里一揣,她仗着身形小,动作又灵敏,飞快地一滚躲进了老夫人的床底下。 门被推开的一刻,屋内已无半点异常。 躲在床底下的玉珠听到有两人的脚步声渐近,跟着便有人声响起: “唐老爷放心,贫道已经替老夫人驱完了邪,再服一两剂符水,老夫人自然能醒。贫道的道行放在这,一般的邪祟只有退避三舍的份。” 该是那院中做法的徐天师了,这道士语调昂扬,沾沾自喜,不断地吹嘘着自己: “啊呀,要说这山精狐狸着实狡猾,可耗费了贫道不少法宝和法力呢,当然了,也是老夫人洪福齐天,有天上大罗金仙庇护,啧啧,真是命格贵重之人,才有此劫难,但是一旦化解,那肯定是寿比南山不老松,绝对能活到您都抱孙子……” 越说越夸张,让玉珠都忍不住对着床底翻了个白眼。 头顶上有些响动,大概是有人在老夫人床前替她掖被。 一道温柔醇厚的男人嗓音响起,终于打断了那滔滔不绝的废话: “多谢徐天师了,我想与我母亲独自待会……” 这唐老爷听声音很是年轻,也颇为稳重,与小梅嘴里描述的大多数员外富户不太一样。 徐天师又唠叨了两句收尾,这才一个人掩上门出去了。 等了又等,玉珠开始有点难熬了,这人什么时候走啊? 她觉得胸口那珠子越来越凉,仿佛一块捂不热的千年寒冰,冻得她心口疼,只能往外掏一点,叫它别贴那么紧。 外面的唐老爷好像木雕泥塑似的,也不说话,只是在他母亲床前沉默坐着。 第7章 捉贼 大约一炷香工夫后,玉珠才听见外面人起身的声音,以为终于能松口气,可他却不是离开,反而往旁边走去,大概是去关窗? 玉珠一双耳朵竖起来仔细听啊听,可是再没听到别的声音。 她想了想,甚至不敢动弹一下自己半麻的腿脚,在心中告诉自己越是这样的关头,越得耐住性子才行。 她正在心中夸奖自己沉得住气,却猛然听到头上的床板被人轻轻敲了敲,那道极好听醇厚的声音又响起来: “还不出来?想躲到何时?” 听起来并不生气,反而带着两分规劝的意味。 这…… 与雇佣自己的家主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情形吗? 玉珠一边飞快地整理措辞,一边手脚并用地爬出来,因为腿麻,甚至还踉跄了一下。 没办法,都被发现了,若是还赖在床底下,多少有点欲盖弥彰了。 此时老夫人的床前正站着一道挺拔的身影,有些眼熟,是她先前在院门口见到的唐家老爷没错了。 “老爷恕罪,我可以解释的……” 人还没站定,玉珠就先动嘴,可是她没想到还有一样东西比她更快。 那颗让她耿耿于怀、甚至不惜冒着这么大风险潜入老夫人房里还害她被抓个现行的珍珠,竟是似有意识一般非要和她作对,自觉地咕噜噜从她怀里滚了下来,一直这般滚到唐老爷的黑履边才停下。 什么叫人赃并获? 玉珠脸都黑了。 她真的可以解释…… 抬起脸,玉珠以十分大义凛然的面貌正视面前之人,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用极严肃的语气和极认真的神情盯着对方道:“老爷,其实我这样,是为了帮老夫人治病。” …… 唐舒怀望着自己脚边那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珠子,怎么也没料想到过眼下这样的情况。 唐家一向没有手脚不干净的下人,他没想到在自己母亲病重的时候,终究还是有人忍不住了,竟然还嚣张到大白天就行窃后躲在床底下? 还是个这么小的丫头啊,如此年纪,却要做贼。 唐舒怀一边有些寒心,一边又有些生气,但多年来他都是温和的性子,何况此时自己的母亲还病着,他更不会在这发脾气。 他只是弯腰捡起了脚边的珠子,轻声对玉珠说:“你跟我出来说。” 玉珠眨眨眼,倒是一时有些怔忡。 这应该就是唐家老爷没错了,她一直以为唐老爷该有些年岁了,毕竟唐慎都那么大了。 可他看起来也太年轻了些吧?瞧着不过二十五六,穿着普通的青色圆领直身,半点不像富户员外,更像小梅故事里那些饱受狐狸精青睐的书生。 不由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假冒的。 玉珠跟着唐舒怀的脚步到了外间,他在杌子上坐下,将那颗始作俑者摆在桌上,淡淡说:“你可以解释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玉珠反而有点狐疑:“老爷,你不想直接叫人把我赶出去,或者打板子,还愿意听我解释?” 唐舒怀微微抿唇,唇边由此漾出一道浅浅的细纹,倒是可以看出些岁月的磨砺,更显韵味,他的眼神清润而宽和,望着玉珠浅声道:“我认为,每个人,都该至少有一次为自己辩驳的机会。” 说的真不错。 玉珠在心里悄悄点头,心道蒋婆婆她们如此敬重唐家家主,确实不是没有道理的。 “说来老爷大概不会信,但事情还要从上一次我来老夫人这里送午食说起……” 她将上次见到这颗珠子时的不妥、潜入老夫人房里的事情简单交代了一遍,但越说她自己就觉得越离谱,怎么听都像是为了偷珠子编的。 谁能相信这么离谱的事呢? 她知道自己现在比徐天师更像神棍。 玉珠有些丧气,她当然可以把唐慎供出来,但刚才唐舒怀去关窗,显然唐慎早就跑了,他本来就敬畏自己的父亲,这会儿能傻傻站在那等着被抓? 何况她一个小丫鬟,去撺掇人家唐家少爷做这事,罪加一等。 不用说,唐舒怀一定是刚才关好窗户扭头时见到了开着的妆匣,才立刻推断出床下有人的。 玉珠后悔地恨不得敲敲自己脑袋,今日真不应该一时冲动。 “唉。”她哀哀叹了一口气,自认倒霉:“我知道老爷大概不会信了,也是,如果我这番说辞真的有人信,我何必做贼翻窗进来,直接和水袖姐姐她们说了光明正大走进来就是。蒋婆婆是无辜的,只希望老爷把我逐出去的时候不要连累她。” 无语问天,玉珠已经不想再解释下去了,开始交代“后事”。 唐舒怀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总觉得这孩子的想法有点不一样,若是常人,应该跪下哭着求情才是,观她此时神情,好像是很认真地在琢磨着被逐出去以后的生活了。 “我几时说不信你,又说要逐你出去?” 玉珠眨眨眼:“难道老爷你相信?” 那这位唐老爷一定病得不轻。 唐舒怀眸光闪了闪,伸手捻起了桌上的珠子,举到眼前,复又问道:“你真的看到这珠子泛过青黑色的光芒?” 玉珠点点头,仔细又看了看,跟着又摇头:“此时它与寻常的珠子也没什么不同。” 唐舒怀又问: “青黑色的光……可是邪祟之气?依你之言,老夫人之病,确实是因为邪祟不假了?” 玉珠一时哑然。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她自己首先在心中就很是不信外头那个徐天师,邪祟之说,实在是出自他口。 而这会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比徐天师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凡唐舒怀是个比小梅都有些见识的正常人,他都会觉得玉珠是在胡说八道,痴人说梦。 但事已至此,玉珠也只能硬着头皮说:“这个……我不确定。” 唐舒怀并没有动怒,用对待徐天师一样的口吻郑重她:“那么破解之法为何?” 玉珠老实说:“……不知道。” 可谓术业有专攻,她比徐天师可差远了,故事没编圆满。 第8章 相信 唐舒怀不是唐慎,玉珠觉得自己说的话自己都说服不了,谈何说服他,一时间她又开始琢磨起离开唐家以后的生活来了。 但唐舒怀好像不这么想,他煞有介事地说:“那我若将此珠交给徐天师,由他驱邪一番,或许能有所成效。” 玉珠:“……” 这位唐老爷真的是曾经做过京官的人么? 他这样子,也难怪会沦落到望亭镇这样的地方来。 再一想,他是对老夫人关心则乱,只要有人说能救他亲娘,他都会信,这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一时间,玉珠看着唐舒怀的眼神有些复杂,仿佛包含着一丝……同情。 唐舒怀见她这副表情,不由有些无言: “你不希望我相信你?” 这倒也不是,玉珠只能说:“我说的都是真话,但我也确实还没有找到一定能救老夫人的方法,如果老爷有点相信我,那就使这颗珠子离老夫人远些,今夜再看看情况。” 适才贴着那东西的胸口微微发凉,她现在还有些胸闷气喘,总而言之,这东西不祥极了。 其实若是可以,她想直接让唐舒怀也不要接触那珠子,将它直接给她,她总有预感,自己接下来还会做梦。 但显然这个要求此时提出来有点不合适。 唐舒怀看着那珠子思索片刻,最后将玉珠适才的帕子将其一包,站起身来,说道:“你随我来。” 玉珠不解,可还是跟上了。 这一回,唐舒怀直接拉开门,无视院中还在装神弄鬼的徐天师,快步往院外走去。 玉珠小跑跟着,一侧头对上了徐天师古怪的眼神。 四目相对,他好像在疑惑,这小丫头是打哪来的? 玉珠腹诽,我是来砸你饭碗的。 唐舒怀人高腿长,走路自然快些,玉珠觉得颇为吃力,她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只能装作好意提醒:“老爷,您可当心脚下啊。” 实则是告诉他真该走慢一点。 没想到的是,唐舒怀真的慢了下来,甚至还停下等她两步,颇为歉疚地低头对她说:“我有些急,没有顾上你,你慢些就是。” 玉珠有些吃惊,此人真不是装的么?天底下会有这样好的主子?他是不是想了个比逐出府更坏的法子要折腾我? 她狐疑地侧头问:“老爷您对下仆都这么好脾气么?” 其实这是有些僭越的,唐舒怀就算再和善宽厚,下人们素来也不敢如此说话。 但玉珠不同,她素来就并不把唐老夫人、唐慎,甚至唐舒怀当做与自己很遥远的人。 唐舒怀背手缓步,让她能跟上自己,竟还耐心回答她的话:“我的脾气并不算好,不过是两步路,与人方便罢了。” “若我只是个寻常小贼,老爷也要与我方便?” “做贼与行路是两件事,即便你真是小贼,念在你年纪尚幼,犹可悔改,我也不会过于惩罚你,何况你也并未完成偷珠一事。好好教导,你总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真是个大方的主家,但不知为何,他这温吞的声音让玉珠有点头疼。 …… 唐舒怀带着玉珠回到他自己的院落,这着实让院子里的人吃了一惊。 十七八岁的小厮荇藻迎了上来,看了玉珠一眼,疑惑道:“大人,这是……” 哪来的小丫头? “这是玉珠。”唐舒怀没有多解释,只是吩咐他:“你去厨下说一声,玉珠暂时在我这里有些事情。” 荇藻微惊,又看玉珠一眼,满是好奇又带着不善的打量,撇撇嘴,最终还是没再多话。 唐舒怀领着玉珠到了自己的书房,径自在书桌前站定,将手里的珠子放在檀木桌面上,转身到旁边的博古架上拿了一个匣子。 他要干嘛呢? 玉珠抬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因两人靠得近了些,玉珠更为直接地看清了他的样貌,不由心道,这位唐老爷细看之下更为年轻俊秀,有些窄瘦的脸,天庭倒是饱满,眉目温和,唇色清浅,说不上的多么惊艳的相貌,可与他周身的气质却极相合。 举手投足、一举一动、说话谈笑,皆让人觉得如沐春风,面对这样的人,大概再心浮气躁的人都会不由便觉平心静气起来。 玉珠当然并没有往男色这方面想歪过,她只是松了松肩膀,对唐舒怀的戒心不再那般重了。 失忆的她更像一只雏鸟,如同第一眼睁开见到的是蒋婆婆,后来遇到了小梅,他们待她极好,她便也很是愿意回报,如今面对唐舒怀,既然他表现出了没有威胁的温和,她的戒备就轻些。 唐舒怀取了匣子转身,对愣愣站着的玉珠说道:“你说的话虽怪力乱神,没有章法,却未必全是假的。你既叫玉珠,想来也是和这些珠玉有些缘分……” 他将那匣子递给了玉珠:“你不必紧张,我适才说会听你一次辩解,自不会食言。打开看看吧。” 玉珠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他的话做了,匣子打开,却是满目光华,她没有防备,一时有些被晃花了眼。 这一匣子里,竟全部都是大大小小的各色珍珠! 玉珠端着小脸不动声色,她当然不会觉得唐舒怀是要送她礼物,或者觊觎她美色,打算沉珠碎玉博美人一笑之类的。 她掂了掂这分量,觑他一眼,半真半假地说道:“这是老爷给我的遣散费?” 唐舒怀淡淡笑了笑,修长的指尖从匣中随意拾一颗:“我这几年间收集了许多珍珠,皆在这里,你说你对珍珠有特殊的感应,这些珠子交给你,你看看有何什么不同之处。” 玉珠撇撇嘴,心想他这果然是来试验自己了,也不是多高明的法子。 “那我胡说八道一气你怎知道?” 随口胡诌,学徐天师就是了。 唐舒怀放下手里的珍珠,知她是误会了,摇头道:“我不是要试探你,你不必此时给我什么交代,这些珠子你慢慢拿去看,看出什么来,想与我说时再说吧。这几天,你可待在我这里,若愿意做事,做些洒扫端茶的活就是,不愿意也无妨。” 第9章 高升 玉珠微惊,他这意思难道是就这般给她一匣子珍珠让她慢慢研究? 唐舒怀见她神情,笑了笑: “你可知这世上,常有一些能人异士,或耳聪目明,或筋骨奇特,甚至有能降服水火、刀枪不入的,你若能识珠辨珠,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只你年纪小,对自己多有不肯定,才如此惶惶,觉得我不信你的话,一定会惩治你。” 他一语便说中了玉珠的心结。 “其实你自己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一种错觉,对不对?所以我给你一些时间,你拿这些珠子试试,若试出来了自然好,若没有,你安稳地过普通人的生活,也是得到了一个答案。” 凭玉珠这样的小丫鬟,她能有多少机会接触到珍珠呢? 唐舒怀一下就看明白了她的所求,并且他这是……提供了帮助。 玉珠不是笨蛋,她只是失忆,忘记了很多事情,要从头学起,可不代表她比别人笨,比旁人领悟力差。 她握着匣子的手紧了紧,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图:“老爷和我一样,既想帮我,又想帮自己。” 她想帮助老夫人是真,为自己也是真。 唐舒怀眼睛带了几分笑意,这两分眼角的笑意使他看上去少了几分温吞随和,多了些少年人的生气。 “这没什么不能坦荡说出来的。你既是个聪明人,我也不用多说了……我会让他们帮你准备住的地方。” 玉珠抱着匣子,还是觉得有一丝别扭,她有点说不上来这感觉。 这年纪轻轻的唐家老爷真就是个真君子呗? 她不知该接受这个想法,还是再怀疑一下他的道貌岸然? 就在玉珠觉得自己该告告退时,唐舒怀竟把手边那颗老夫人珠冠上的珠子也递了过去: “这个你也拿着,但若如你所言,此珠不同寻常,你一定要多小心。徐天师尚在府中,你可去问他求一道符。” 讲到徐天师时,唐舒怀面上露出一丝古怪,顿了顿又补一句: “其实也不过是求个心安。” 玉珠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 这天下午,玉珠就“荣升”成了唐舒怀院子里的一枚二等丫头,暂时、也可能永远地摆脱了灶头丫鬟的身份。 蒋婆婆很是替她高兴,小梅则又羡慕,又有点不舍,但玉珠表示,也许过几天她就回来了,对于她做了什么换得如此“高升”,玉珠心虚地不敢透露,她怕小梅想不开也学她去翻窗。 唐家并不是特别大,她也只是暂时换了个住的地方,走几步路就能见,每天到吃饭的时候也多半能看见,因此蒋婆婆和小梅并没有太多不放心。 想到之后要在唐舒怀眼皮底下做事,玉珠觉得也该了解一下唐府的主子们了,对小梅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为什么老爷这么年轻?他多大年纪?少爷已经很大了啊。” 小梅的嘴张成了鸭蛋,不敢置信地望着玉珠:“不会吧你,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还在这府里待了这么久,我们没告诉过你?你也没问过?” 玉珠看了她们一眼,确认地点点头。 她只知道唐家没有当家夫人,主子有三人,至于其他的,她有必要去了解? 蒋婆婆叹气,心想这丫头也太呆了,但凡有点心思想到主子们身边去做事的小丫头,怎么可能连主家的情况都从不想去过问。 “老爷如今二十七岁,确实是生不出十五岁的儿子的。唐慎少爷并不是老爷亲生的。”蒋婆婆说道:“好似是少爷三四岁的时候就被老爷和老夫人收养到膝下,不过我们这些人都不是跟着他们过来的,多的也不了解了。” 三四岁……也就是唐舒怀十六七岁的时候就给自己抱养了一个儿子,确实挺奇怪的。 她继续问:“唐家为何从京城搬过来?老爷之前做的什么官?” 蒋婆婆和小梅见识有限,很多问题也答不上来,只能捡她们知道的说。 听说唐家祖籍就是余县的,因此迁回来也没有什么,不过祖上应该不是什么大户,在余县并不曾留有祖宅,宗族也衰落了,只有几个远亲。 “听说夫人是早就没的。”小梅插话:“连少爷也没见过夫人,许是一进门就没的。哇,那算算也好多年了,老爷竟然也不娶续弦。” “别说续弦,连姨娘也是没有的。” 蒋婆婆叹了口气,跟着又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往玉珠脸上多看了几眼。 玉珠:? 小梅在旁啧啧舌,她是市井长大的丫头,并不忌讳这些男女话题,原本是在替玉珠解惑,话题却从她嘴里开始歪了: “不过婆婆,我听说老夫人身边的水袖姐姐会去给老爷做姨娘呢。她明年都要二十岁了吧,她长得好看,体面又漂亮的。” 蒋婆婆忍不住又拍了她一下:“我不知道这回事,你听谁胡吣的?就你这张嘴啊,早晚惹出事来。” 小梅不以为然,挠挠头:“这不是很正常么,老爷这般年岁了,少爷都长成了,娶媳妇纳姨娘的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么,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 蒋婆婆差点被她气了个仰倒,转回头看看玉珠,心想还好有个乖的。 玉珠觉得小梅说的没错,问她:“那你也想当姨娘?” 小梅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拒绝了这个提议:“我就是想,他们应该也看不上我,我觉得我还是嫁个铺子的小掌柜,或者有二十亩田的人家最合适。” 她虽然看起来憨,不过琢磨起自己的终身大事来还挺有头脑。 “不过你倒是可以。”小梅用一种肯定的眼神望了玉珠几眼:“再过几年,你也不比水袖姐姐差什么……” 玉珠:“……” 她倒没想过这个问题,“姨娘”在她生活也是个新词,但好像听起来也不是很好。 “姨娘要做什么?” 她问得诚恳,小梅也跃跃欲试颇想替她解惑。可惜这个问题还没有进入更深刻的探讨,蒋婆婆终于忍不住起来赶人了: “行了行了,两个丫头越说越没边。特别是你,小梅,下次见着你娘,我真得好好给她说道说道,你这丫头太没心没肺。走走,去给玉珠收拾行礼去。” 第10章 又梦 玉珠拎着个小包袱就换地方了。 可唐舒怀院子里并不怎么欢迎她。 唐舒怀身边最得力的小厮叫荇藻,玉珠已经有过一面之缘了,说是小厮,其实与管家也差不多。 院子里还有一个大丫鬟,名字叫做蘋果儿,就是此刻插着腰站在门口盛气凌人的这位了。 蘋果儿年纪并不很大,也就是十七八,她还梳着姑娘头,圆圆的一张脸,挺翘的鼻子,看着很是讨喜,当然如果她不是用一双铜铃大眼瞪着玉珠的话会更讨喜。 “你……”她手指一伸,差点抵住玉珠的额头:“厨房的丫头,你是怎么会突然让大人调你到身边来的?你是什么来路啊你!” 玉珠注意到唐舒怀身边的人对他的称呼都是“大人”,可见这些人是做官时候就一直跟着他的了,因此也自然地跟着他们改了称呼:“大人交代我做一些事,我只是过来暂时做几天,蘋姐姐不用担心,或许做不好我过几天就走了。” “大人还有事能交代你做?”蘋果儿啐了一口:“定是你使了不入流的手段!你说吧,是不是走通了水袖那边的路子?还是外头的刘管家?” 水袖? 玉珠心道,看来小梅也并不是胡吣,可谓无风不起浪,只是这会儿水袖因着老夫人,成日忙着哭,怎会管这些闲事。 也不怪蘋果儿想多,因为这实在太不像唐舒怀会做出的事了。 他们这些人,每一个都是跟了唐舒怀许久,他不惯用新人,到望亭镇上或雇佣或买卖的下人,除了一个刘管家,旁人根本不会受他重用,更别说这个新人他和荇藻事先竟全不知情。 玉珠觉得不必要和无关的人解释太多,只好说:“那蘋姐姐可以直接去问问大人为什么要留我下来,问我我也是不清楚的。” 显然蘋果儿没想到这厢还挺嚣张,脸色变了又变,但最终大丫鬟的教养还是让她没有继续发作,只是哼了一声,警告她“好自为之”就转身走开了。 也不单是蘋果儿如此,连荇藻对她也抱有这样的敌意,他虽然没有明说,但看着玉珠的眼神也颇为不善,行动也很是提防,就好像她是个随时要琢磨着害唐舒怀的坏人。 想她这样一个小丫鬟,能给他们唐大人带来什么危害啊。 玉珠索性不去理会他们,躲进了房里。 他们虽然不喜欢玉珠,但也并没有学戏文里的恶奴一样欺负她,还给了她一个单独的小房间,就在蘋果儿隔壁,虽不很大,比起之前和小梅挤在一张铺的条件却是好了不止一截。 玉珠盘腿坐在床上,看着匣子里大大小小的珍珠,心中却有些紧张。 或许真如唐舒怀所言,她名为玉珠,便与这些珍珠有不解之缘? 但是很可惜,就算玉珠有如此期待,她这一天也并没有得到任何收获,将每一颗珠子,包括老夫人的一颗放在手上细细感受,她也并没有一些别的感觉。 “真奇怪。” 玉珠用手指顶着那颗圆溜溜的珠子轻轻一推,看它在桌子上咕噜噜地滚一下,又将它拿回来。 “你不是很嚣张么?” 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和这颗珠子说话: “在老夫人房里你不是还给我颜色看?怎么此时给你机会倒不嚣张了?” 到底这颗珠子除了会咕噜噜打转就再也不会回应她了,玉珠倒是也不急,将它收回了匣子里,决心明日再说。 …… 这天晚上,玉珠又做梦了。 再次发觉自己身处梦境的时候,玉珠心中已十分平静,隐隐还有一丝激动,终于要来了吗? 如同上次接触过老夫人的珍珠一般,这一回又是具象的梦境,但场景却不再是河边。 她身处一间房内,并且,这是一间喜房。 红绸披挂,喜烛高燃,满眼皆是喜庆的红色。 窗边的镜台前正坐着一个穿着喜服的女子,玉珠走进,果然见镜子里映出的少女脸庞正是上回那一个。 少女正执笔为自己描眉,她脸色白皙,眼眸水润。 但是玉珠看得出来,同上一次河边的她比起来,这一次少女脸上带有轻愁,眉目之间并未见由内而发的成亲的喜悦。 玉珠走过去,但照例对方依旧是听不到她说话的。 想到自己上回的猜测,玉珠在房里转了一圈,想找到一些其他的线索,可是她虽自由但行动受限,她无法离开这间房,甚至也不能推开窗,这间不大的房间就是她能去到所有的地方。 她仔细地摸索了一圈,最后总算在燃烧的喜烛底部,找到了一行阴刻的小字。 玉珠是认字的,这一点她连蒋婆婆和小梅都没告诉过,可见她出身必定不错,识字这样的本事镌刻于心,就算失忆也不曾废弃。 “通……什么烛纸铺……” 有一部分被滴下的烛油覆盖,她只依稀辨认出了四个字,但也已足够。 缓缓将这几个字默念两遍记在心上,待她醒来,也许这个烛纸铺就是一条线索。 此时,紧闭的房门被推开,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是个有些年岁的老人,穿着普通的粗衣,但同上回一样,他的面目模糊不可辨认。 少女回过头来,柳眉微蹙。 老人大概是她的父亲: “阿妙,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原来她叫做阿妙。 她轻轻笑了下,“我当然决定好了,阿爹,你不替我感到开心吗?我马上就要心想事成了。” 老人顿了顿,叹了口气:“你长长久久地陪在我身边,也好过现在这般,阿妙,你不要再傻了!” 阿妙听到他的话,面目有微微的扭曲,随即生气地将手中的眉笔投掷在镜子上,说道:“我要过好日子了,阿爹不为我开心,还要说这般话!你可是我亲爹?” 老人只能叹气,抬起袖口,仿佛是擦拭了一下眼角,他说道:“好好,阿妙你不要生气,你好好梳妆,迎亲的人马上就来了。” 阿妙这才平静了些,她从怀中拿出一样红布包裹的物什,红布缓缓展开,却见是一颗小儿拳头般大小的珍珠。 玉珠眼神微动,心道果然如此。 第11章 阿妙 阿妙果然就是那颗珍珠先前的主人了。 玉珠见那颗珍珠在她手上捧着,淡淡的光晕在此夜色烛火下映衬得她的脸有一丝古怪阴森。 不知此珠是从何处得来? 先前的梦里,阿妙是河边的涣衣女,瞧她父亲的装束和这房间的布置也并非大富大贵之家,从何得来这样的宝贝? “幸好有你在……” 阿妙轻轻地把脸贴下去,仿佛爱极了这颗珍珠,秀美的侧脸与珠光交相辉映,再抬头的时候,一滴眼泪从她眼角落下,滚落在莹白的珍珠上,珍珠的光泽由此又多了一分。 玉珠再没有看到接下去的画面,她眼前的世界开始扭转碎裂,渐渐地,她本人也渐渐抽离。 仿佛一股清流涌过自己的脑海,玉珠睁开双眼,醒来了。 那个阿妙,说起来也只是她的一位梦中客。 …… 玉珠拿了珍珠去找唐舒怀,谁知还未出房门几步,一下就与蘋果儿撞了个满怀。 自然,那颗一向爱搞事情的珍珠又咕噜噜地滚了出来。 蘋果儿本来就想撒气,待看到玉珠掉下的东西后,更是双眼瞪得极大,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生气地道:“你、你竟然做这样的事!” 玉珠:“……” 这颗珍珠是唐舒怀花了不少金钱特地为老夫人购置的生辰贺礼,就连水袖和寒玉都曾说过,即便是京城和长洲府也未见有很多这样的好东西,可见其不凡,蘋果儿自然也是知道的,因此一大早见它从玉珠的怀里滚落出来,她如何能不震惊。 “好啊你,你敢偷这样的宝贝!你胆子也太大了。” 她看着年纪不大,力气倒不小,玉珠被她拉得手腕疼,却只能说:“这是大人交给我的,我是去见大人的!” 蘋果儿根本不听,她捡起珠子放进自己怀里,对着玉珠横眉怒目:“大人一早就出门了,你休想巧言令色给自己开脱,等我报了你偷窃罪,立时让人打你一顿撵出府去!” 玉珠心道,这丫鬟倒是比主子脾气还大,昨天一样的情况,唐舒怀都没她这样发作的。 蘋果儿本就对她有偏见,加之唐舒怀不在家里,此时肯定要寻机给玉珠点颜色看看的,她将玉珠拉回她的房门口,猛力将她推了进去,叉腰站在门口道: “在你的罪名定下之前,你好好在这反省,免得轻狂地没了边,不知道自己是谁!” 说罢狠狠地就将房门锁上了。 她是这院子里的大丫鬟,哪里的钥匙没有,她要这样惩治玉珠,根本无人会来管。 玉珠拍门,大声说道:“你要锁我也可以,那颗珠子拿来!” 自然,回应她的是蘋果儿远去的脚步声。 玉珠叹气,她别的不怕,怕的是那珠子又惹麻烦。 此时还是早晨,房里无水无食,目前看来,只要唐舒怀不想起她,蘋果儿暂时是不打算将她放出来了。 揉揉被抓痛的手臂,玉珠只能坐回床上。 谁知没过多久,她却看到门边隐隐约约透出一个人影,自然不会是蘋果儿,她走过去,外面的人敲了敲,她也敲了敲。 “玉珠?” 倒是个没想到的人。 “少爷?” 门外的人竟是唐慎。 唐慎压低声音说:“我刚才看见你被蘋果儿关起来了,那个……昨天我不是故意先跑的,蘋果儿真是越来越凶了。” 原来他是良心不安,今天特地来找玉珠的,却不想看到了这一幕。 玉珠不想他倒还挺讲义气。 她问:“我没事,你父亲去哪了,何时回府?你可有办法放我出来?” 唐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激动:“我祖母醒了!所以父亲又去长洲府请大夫了,最迟傍晚他一定会回来的。那个……我没办法放你出来,不过你等等啊,你到北边的窗户边去。” 玉珠的小房间在北边有个高窗,是做通风之用的,她有点想到唐慎要做什么,站在床上打开高窗,果然不多时外头就又传来了唐慎的声音。 “咱们也算是患难之交了,虽然没法子救你出来,给你送点吃食还是可以的。” 跟着玉珠就见到一根颤颤巍巍的捕蝉棒伸了进来,挑着个布袋子。 玉珠不免觉得有点好笑,但也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 高窗只能用来递些东西,连对方的脸都见不到,玉珠也不想再为难唐慎,只说:“少爷,老夫人那颗珠子被蘋果儿拿走了,如果你有机会,可否把它取来给我?” 窗外的唐慎一顿:“那个珠子……” 玉珠知道恐怕是不怎么信的,只也只能继续说: “老夫人的病和那个珠子脱不开关系,多的我此时说不清,总之那东西离人越远越好。” “你……好吧,我看情况吧。祖母醒了,现在徐天师说是他的功劳,但我觉得他比你更不靠谱,总之看在咱们是朋友的份上,能帮的我尽量帮你一把。我走了,你记得吃东西啊。” 唐慎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他昨天自觉对不起玉珠坑了她一把,因此今日尽量想为她做些事,哪怕他其实心底里并不相信老夫人醒了是她做过什么事。 玉珠坐回床上,将唐舒怀那匣子珍珠复又拿了起来,左右无事,她再来试试看就是。 ****** 等玉珠被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唐舒怀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正捏着自己的眉心,好似颇为疲惫,而下首站着倔头倔脑的蘋果儿,她见玉珠进来,又是不善地含泪瞪了她一眼。 玉珠有点明白过来,看她一眼,又看唐舒怀: “大人,是不是那颗珠子丢了?” 如果没有丢,只是怕蘋果儿被唐舒怀发现把自己关了一天,她不会是现在这副神情。 唐舒怀慢慢抬起头,脸色在灯火的映照下有些苍白,他还未说话,蘋果儿倒是开口了: “大人,是她搞得鬼,所以她一来便知道那珠子丢了!” 唐舒怀皱眉,他就算脾气再好,也容不得手下人这样的胡乱攀咬: “玉珠被你在房里关了一日,何尝有机会算计你?你将那东西弄丢了便也罢,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冤枉旁人,我平素就是这样教你的?” 第12章 彻查 在玉珠面前被唐舒怀这样训斥,蘋果儿咬着唇,再也忍不住,呜哇一声哭出来: “我不是故意的,大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今日事多,我知道这东西珍贵,所以一直贴身放着的,可不曾想,明明白天一直在的,晚间摸时却没有了……” 只有玉珠知道那颗珠子大有问题,先前水袖和寒玉这般小心也差点几次弄丢它,今日它被蘋果儿拾走时,她就有些预料到这样的情形了,因此才再说嘱托唐慎去将它拿回来。 但显然他没有成功,此时这颗珠子怕是掉在府里哪个地方都有可能。 蘋果儿的哭闹此时自然无济于事,唐舒怀也不愿多在这上面纠缠,只说道:“你先下去仔细想想会掉在哪里,等天亮后再仔细去找。玉珠留下。” 这样的吩咐换来的是蘋果儿对玉珠更愤怒的瞪视。 玉珠心道:这也怪我? 人都走干净后,玉珠才将自己昨天所做的梦告诉了唐舒怀。 关于阿妙和烛纸铺,也算是有了些线索。 “大人,我并不能肯定梦境之中的事便一定是真实的,您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玉珠不敢把话说的太满,让唐舒怀自己决定。 唐舒怀轻轻“嗯”了一声,“明日我派人去查查看。” 玉珠松了口气,复又问: “老夫人好些了吗?若是老夫人从此后无碍,或许也不必……” 唐舒怀摇头:“母亲虽已醒来,但那珠子如今被蘋果儿弄丢,就在府中,如你所言它未必不会再害人,我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总要先找到它才算数。” 虽然想来有些匪夷所思,但唐舒怀对这颗几次三番差点被弄丢的珠子也早有疑虑。 玉珠这么说本来就是为了试探他,如果说唐舒怀的目的只是老夫人,那其实很容易,她猜测老夫人若是离了那珠子,再过段时日慢慢调养,身体就会有起色。 但如今看来,唐舒怀与她一样,想要完全地弄清楚这颗珠子的来龙去脉,那她藏在心里的另一件事就可以开口了。 “大人,其实先前我还有一桩事没有告诉你,是关于几日前老夫人院中的杏芳之死……” 唐舒怀原本在喝茶,听着玉珠说的话,他竟是一时怔楞,手中的茶碗长久没有放下。 玉珠经过这两日的观察,觉得唐舒怀也许确实是个表里如一的正人君子,因此才敢提起这件事,但此时看他沉沉的脸色,又有些后悔起来。 毕竟杏芳都已经下葬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唐舒怀轻哼了声,跟着叹道:“我是这府里的家主,他们皆是我的亲信。这样的事,我却是从你嘴里听来的,当真讽刺。” 他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把所有人都叫进来。” 这一声,却是对着门外说的。 很快,荇藻、蘋果儿,还有前院的刘管家,甚至还有一个玉珠面生的武夫打扮的男人,在屋内哗啦啦跪了一地。 “老夫人院子里的杏芳,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这话一问出口,刘管家倒是还好,荇藻和蘋果儿几个齐齐变了脸色。 刘管家并非唐舒怀的心腹,但因着和唐家的宗亲有旧,才做了这唐家的管家,这些年来也算是兢兢业业,感觉到唐舒怀生气了,他连忙将杏芳的事和盘托出。 先前唐舒怀归府,刘管家只是报了他杏芳失足溺死,其中原委皆没有说明,如今见主家生了气,他才颤颤巍巍地说了个明白。 “老爷,实非老奴想隐瞒,只是您不在府中,镇上里长连请捕快都不愿意,杏芳家中又急着领走尸体……老奴这才仓促了断此事,其实这之后,我也一直心中惶惶不安,总觉得另有隐情,如今您提起了,我再不敢隐瞒。是老奴没有尽心,请您责罚!” 唐舒怀听完,并没有对刘管家如何,只温言让他下去了,作为一个外人,他并没有对其有很高的要求。 真正让他失望的是剩下的人。 他缓声说道: “因着老夫人的病情,你们不想让我多操心,便自作主张瞒下这样的事来?荇藻,你不要说你不知情。” 荇藻是个聪明通透之人,眼下他哪里不知是谁多嘴又惹出了这桩事,只是也没空去瞪玉珠,他砰砰磕了两个响头,说道: “大人,在其位而谋其职,您已经不在京城,您已经离开大理寺了,如今您若还要主动卷入案件中去,您可有想过将来如何抽身?老夫人病重,少爷尚年幼,他们离不得您啊!” 大理寺…… 这个地方玉珠觉得有些耳熟,可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此时她当然明白过来,唐舒怀院子里的这几个下人是刻意把杏芳的事瞒着他的。 这几个主仆间显然有自己的秘密,玉珠觉得自己此时在这实在有点多余,她应该跟着刘管家一起出去的。 唐舒怀看着慢慢向门外蹭去的人,说道:“无需避讳,你留下即可。” 玉珠摸摸鼻子,只得继续听下去。 “如此说来,我却要感谢你们的自作主张了。”唐舒怀站起身来,他面上未有愤怒的神情,只是无奈而失望:“你们几个,每个都跟了我多年,可曾记得我是如何带你们回来的?” 荇藻咬牙,低头说道:“我们几个,皆是承大人恩情,才有了性命活下来,为了大人,我们什么都可以做。” 因此知道哪怕唐舒怀会生气,他也要自作主张,无辜冤死的一个丫头罢了,在他眼里及不上他家大人半根手指。 唐舒怀转开了目光,淡淡地说:“你还是不懂,荇藻,我不需要你们为我做什么,我收留你们,也不是让你们报恩。罢了,我想要教给你们的,这么多年来,你们依然没有学会。” 他挥挥手,不再多言,只吩咐:“出去领罚吧,此事就当揭过。” 荇藻微微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转身出去了,剩下的蘋果儿和另一个男子也紧随其后。 屋里只剩下玉珠一个人,留下原地尴尬。 第13章 相信 唐舒怀站在窗边,伸手推开了窗,夜色渐浓,他独自望着窗外,挺拔瘦削的身影在月色下平添两分寥落和孤独。 玉珠也想走,可是她和唐舒怀适才的话还没说完,何况现在出去她怕自己被刚才那几个人剥了皮。 “大人曾经是专门替人家查案的吗?” 她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唐舒怀身后问。 虽然想不起来大理寺是什么地方,但她大概也是能猜出来的。 唐舒怀转回头来,清润如窗外月色一般的眼神望着她,说道:“我卸任前是大理寺少卿,掌刑狱案件审理。” 玉珠明白了,轻轻一笑:“大人的夙求,一定是平天下冤假错案,还世间清明公道吧。” 所以在他看来,荇藻等人为了那样的理由将他眼皮底下、发生在他家中的一桩命案如此草率对待,才真正让他失望痛心。 唐舒怀微讶,跟着又有些欣慰,感叹她这般年纪却有如此见解,问:“你这话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玉珠抬头,正色道:“《包公案》。” 小梅喜欢听,她便也跟着听过几次说书先生讲包公的故事。 玉珠侧头看到他线条柔和、干净的下巴,恍惚间,她便想着,戏文里有百态人生,也许世上真有许多戏文里那样的人物,唐舒怀确实想做个包公呢。 唐舒怀露出了笑意,摇头叹息,到底还是孩子。 人生又岂是像戏文里那般容易的。 他却不得不承认,玉珠的几句话,却是比跟了他许多年的荇藻等人更得他心。 他们甚至并不相熟,可这孩子好像一下子就走得离他这般近了…… 唐舒怀咳了声,问她:“那些珍珠你瞧得如何了?” 玉珠摇头:“没有看出什么。我正想问,大人为何会收集这么多珍珠?” 她心中有疑惑,便忍不住问了出口。 唐舒怀观她神色,眼神中已多了几分赞赏: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心中已经有猜测了不是吗?说说看吧,你的想法。” 也许是月色太好,也许是唐舒怀是个很擅长做老师的人,在他眼神的鼓励和循循善诱下,玉珠起先不想说的话也这般说出了口。 她四下看了一圈,“大人并不是奢靡之人,屋内摆设简朴,吃穿用度也是如此,同样的,老夫人和少爷平素也并不追求华服美食,既然如此,您何以会收集这么多珍珠?何况给老夫人的那颗珍珠实在不算寻常,想必是花了不小的银钱和力气寻来的。” 老夫人并不怎么爱珠宝,而唐舒怀也根本就不像喜欢用珠宝哄长辈的人。 “大人并没有收集金玉古玩的习惯,书房里除了书本就只有珍珠了,所以我觉得大人找这些珍珠,不是为了观赏、传家,甚至也不是为了爱好,应该是另有目的吧。” 玉珠悄悄看了他一眼,见他依然是微微带笑的神色,便敢继续说下去: “大人留我下来,其实,不止是为了老夫人的病,或许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真的在意我身上这个识珠辨珠的能力?” “这些猜测,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玉珠点点头,“暂时就这么多了。” 就这么多? 唐舒怀一时有些吃不准她是刻意卖弄,还是真的这么想,寻常人,尤其是在下人丫鬟中,又有几个能有这样的聪敏和智慧。 再看玉珠,她只是皱眉,有些犹豫地不确定地问他: “这不是很容易想出来的么?” 难道别人不是这样吗? 唐舒怀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家里的这个小丫鬟,当真是明珠暗投了。 他岔开话题问:“你如何进唐家来的?” 玉珠想了想,还是把自己失忆的情况告诉了他,然后她突然有了个想法: “大人,我虽失忆,但看您神色,我好像还挺聪明?如果你可以帮我找到我的家人,我愿意为大人效力。” 听她大言不惭夸自己聪明,唐舒怀一时张口结舌,摇头失笑: “跟我过来。” 他在书架前站定,随意抽了一本书递给玉珠。 “可认得字?” 玉珠念出书封上的两个字:“《大学》……” 翻开扉页,她顺着工整的楷体字读下来: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 念着念着便微微蹙起眉头。 “是否觉得很熟悉?”唐舒怀说道:“识字之能便如吃饭行走,一旦学会便很难忘记,你不仅识字,且还读过《大学》。寻常女子是不会习读四书五经,你的出身恐有些来历。” 玉珠抬起头,眼神清亮,等着唐舒怀继续说下去。 唐舒怀观她神色,心道她既如此聪慧,经过自己这番提醒,应该已经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若你出身不低,却因意外而失忆,流落到望亭镇这样的地方来,已经过去几个月,是不可能无家人朋友来寻的。” 但没有,没有任何人来找过她。 玉珠垂在身边的手逐渐握紧成拳,又渐渐松开。 她接过他的话头,慢慢道:“所以,我很可能是逃家出来的,或者更惨一点,我的家人很可能已经不在世,再或者,他们是身陷囹圄的罪犯也有可能。” 那么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会给收留她的人带来麻烦。 玉珠有点明白唐舒怀和她说这些的缘故了,下一步,他应该要赶她走了吧。 最终……离开还是她最好的选择。 还没开始丧气,只觉头上一沉,却是唐舒怀将那本《大学》卷在手里,轻轻地拍到了她的头上。 “你以为我要赶你走吧。” 他再次看透她,轻轻一笑,倒似心情好转了: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失忆前必定也是如此,所以……多相信自己一些吧。你既来到这里,进了我家,是巧遇也好,是注定也罢。我如今既是你的家主,便会护你周全。” 玉珠眨眨眼,有点不相信,伸手指指自己:“可大人认识我才不过两天啊。” 他不觉得自己收留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很冒险吗? 唐舒怀却道:“你若在路边随手救助了一位孩童或老人,可也会思索算计背后的得失?一时兴起,恻隐之心,人之天性罢了。” 第14章 珠经 人之天性…… 但玉珠总觉得她的天性和他的不一样。 所以,荇藻这些人该不会也是他曾经一时兴起收留下来的人吧? 想想刚才自己听到的对话,玉珠觉得大概就是如此了。 唐舒怀将《大学》复又放回书架上,说着: “你对旁人的防备,大概也是日久天长培养出来的。所以……你从前应该过的有些不容易。明明还是个孩子呢,是可以快乐一点的。” 在玉珠自己都还没有明白自己的时候,他却已经看透了。 不知为何,他这样温和的声音,此时却催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玉珠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微哽。 自然而然地,不由就生出一种感觉,眼前这个人,或许真的是可以相信的吧…… 唐舒怀轻咳了一声,回到适才的问题:“你问我寻这些珍珠是否另有目的,不错,我确实是有的。我也确实需要你的能力,但这并非我要挟你的条件,你若无意,随时可以离开。” 他在书架上抽出了另一本书递了给她。 ——《珠经》。 见玉珠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他又问:“你可知何为珠?” 对面的小姑娘诚实地摇了摇头。 他的声音近在耳侧,又似渺茫如天边: “天地万物皆可生珠,物之精华即为珠。此书赠你,是再适合不过的。” 摸了摸手上薄薄的这册书,玉珠心中微动,她的秘密……或许能够从这本书开始寻找到一个答案吧。 …… 从唐舒怀书房里出来,已经是半夜。 玉珠不想他们两人竟说了这么久的话。 一路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想到蘋果儿却没睡,在她隔壁已守了很久。 唐舒怀让他们自行领罚,他们自然不会不从,但今日天色已晚,便留到明日执行,此时玉珠自然不会认为她是等着给自己道歉的。 蘋果儿红着双眼,面对迎面而来的玉珠厉声说道: “你知不知道你说了杏芳的事,你是在害大人!” 玉珠此时已有些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也明白唐舒怀为何对他们生气失望,但他们自己却还不明白。 她没有对蘋果儿解释的必要,只是沉静地说:“蘋姐姐,我是出于尊重才叫你一声姐姐,但你的行为和想法都是担不起我这一声姐姐的。我只想告诉你,大人根本不需要你们来为他设想,你太自作多情了。” 自以为是这样的说法显然是蘋果儿的逆鳞,她被这一句话就气得不轻。 “你又知道什么!你不过是个外人罢了,而我跟了大人十年……你、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个多好的人。” 其实她现在有点知道了。玉珠心想。 “他是个好人,也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吧。”玉珠耸耸肩,很是故意地说:“在他眼里,你和我一样,不过都是个丫鬟罢了。” 不顾对方脸上露出的惊怒、狼狈、羞愤的神色,玉珠绕过她,最后扔下一句:“你若真为了你家大人好,以后就摆正自己的位置,少给他惹些麻烦吧。” 说罢兀自进了房间,重重地合上门。 最后一刻,玉珠忍不住想,原来她的性格里也是有这样一部分残忍和冷酷在的。 摸清楚蘋果儿的想法,想要伤害她,实在易如反掌。 ****** 到了第二日,唐舒怀一边谴人去杏芳家问询和余县报案,一边派人去查询阿妙和那间烛纸铺的线索。 但这两桩事都不是能够立刻得到答案的,如今府里的头等要紧大事,依旧还是老夫人的身体。 玉珠始终放不下那个隐患,蘋果儿也果然不负她所望,几乎是从天黑找到天亮,依然一无所获,因此她便自己在花园里转了几圈,想试试看能否感觉到些什么。 突然背后被什么东西轻轻砸了砸,回头一看果然又是唐慎,正从树丛里钻出来。 他笑着抛了抛手里的石子,问她:“你在这儿做什么?啊,难道是在找那个……” 玉珠看着他,点点头。 唐慎摸摸鼻子,好像是被这目光盯得不好意思:“好了好了,我昨天没有拦住蘋果儿,这也不能全怪我啊……” 他越说声音越小。 “总之还是很谢谢少爷,谢谢你昨天的食物,和答应帮我去拦蘋果儿。” 她谢得真诚,反而让唐慎有点别扭起来,岔开话题: “我去看祖母,你去不去?” 想了想,玉珠点头跟上了。 到了老夫人院子里,果真与两日前死气沉沉的模样不同,水袖和寒玉虽然依旧红着眼睛,有些憔悴,但显然已有了些精神。 大概就是蒋婆婆说的,有了盼头,精气神便不一样。 知道玉珠如今去了唐舒怀院子里做事,水袖的神色有些不明,到底还是恭喜了她:“这是好事,若放在以往,是要为你庆贺的,只如今我们照看老夫人是头等大事,旁的便有些顾不上了。” 玉珠也不是不识趣的人,自然说:“水袖姐姐不必太客气,我也是担心老夫人的,你素日就照顾我,我一直心怀感激。” 水袖温柔地笑了笑。 他们来的不巧,老夫人恰好睡下,被唐舒怀请回来的老太医没有再向上次一般甩袖走人,反而安稳地住了下来,昨天就开了几剂方子。 “老夫人前几日明明已是油尽灯枯之兆,如今却从鬼门关外回来了,这是她福缘深厚,老天爷留她性命啊。既然如此,老朽自当尽力。” 这是老太医的原话。 他是个怪人,说不治就不治,如今肯医了,就衣不解带,尽心尽力起来。 如此唐家众人都算是暂且放下了一颗心。 唐慎与老夫人亲近,自然与这里的人也都熟悉,知道祖母目前无大碍,他便也有心思关心别人的事了。 “水袖姐姐,你和寒玉姐姐今日都不怎么说话,发生了什么事吗?” 水袖正给他们两个倒茶水喝,闻言有些尴尬地一笑,也没隐瞒:“不敢瞒少爷,是老夫人珠冠上的那颗宝珠又丢了,那东西素来是寒玉看管的,只是那日徐天师做法,这院子里除了他的人,便只得我和她两个人进来过。她这是在怪我呢。” 第15章 骗子 时逢老夫人病重,若是恰好少了什么珍珠宝贝,可太容易叫人联想了。 唐慎有些幸灾乐祸地看了玉珠一眼,玉珠则是镇静地转开头,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唐慎咳了咳,说:“她怎可怀疑你?要怀疑也该怀疑徐天师才对。” 水袖面露凄楚之色,叹气道:“少爷可莫要说这话,徐天师是高人,这次老夫人能醒来,真是多亏了他。我只愿老夫人能够好起来,养好身子,何曾去管那些珠啊玉的,总之此事我们已告诉了老爷,请他定夺就是。” 她的意思,大概就算是徐天师拿的,也就是白拿了。 唐慎本性里就最看不惯徐天师这种欺世盗名之徒,听她这么说就不满起来: “我祖母是吉人自有天相,他可是吹嘘这都是他的功劳?当真可笑!” 水袖忙拉住激愤站起来的少年郎,劝道:“所谓宁可信其有,老夫人遭此一劫,能好起来已是万幸,少爷又何必去与他们争论这些。” 水袖的想法才是大多数正常人的想法,总之唐家也不差那几个钱。 唐慎重重哼了一声坐下了。 玉珠一直不曾参与他们的对话,此时却突兀地问了一句:“水袖姐姐,这段日子你和寒玉姐姐的身体可好?” 水袖以为她是关心自己照顾老夫人太辛苦,一时也有点欣慰,说道: “我倒是还好。只寒玉病了几次,她素来身体康健的,前段因着老夫人,也是忧思过重了。” 也是那个时候,水袖觉得忙不过来,才动了想调玉珠到老夫人院子里的心思。 玉珠心道,果然如此啊。 水袖倒是还好,除老夫人之外,寒玉惯着老夫人的妆奁,应当是接触那个珠子较多之人了,她的病多半也是由此而来。 可是如今那珠子不在这里,她们几人亦不会有大碍,若玉珠此时再来提醒,倒是显得奇怪。 她只好说:“两位姐姐一定要保重身体才是。” 又闲话几句,两人至此就告辞离开了。 玉珠越想越放心不下那颗珠子,一心还想再去找,免得再出事端,她虽不能直接感应到它,但她有预感此珠尚在唐家。 唐慎在家里也无同龄的伙伴,因着祖母大病又请了好几日假从书院回来,暂且无事,便自告奋勇要与玉珠一起寻宝。 玉珠觉得他压根是把这当做了游戏,有些不情愿:“少爷,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知道,我又没闹着玩。你看,我可是帮你保守秘密的,你还不相信我?” “并非不相信……你什么时候回书院?” “你!” 两人走着却又迎面遇到了昂首阔步的徐天师,身后跟着垂头丧气的刘管家,他此时志得意满,连八字胡都迎风飘扬着,看着正是从唐舒怀院子里出来的。 见了唐慎,徐天师倒是小眼睛一眯,谄媚道:“原是唐少爷啊,先前没有机会打招呼,如今一看,当真少年英才,器宇轩昂,日后前途无量啊。” 唐慎冷着脸,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 徐天师落了个没趣,见他身边跟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当即猥琐又嘴贱地讽刺道:“不过贫道还是得规劝您一句,越是年轻越是要小心女色,所谓红粉骷髅可不是开玩笑的啊。” 莫名被比喻成骷髅的玉珠:…… 她可一句话都没说好不好? 少年人最受不得激,气得跳脚:“你这个江湖骗子,你胡说什么!” 玉珠和刘管家赶紧拉住他,刘管家忙道:“天师还是先去休息吧,我正好送少爷回他院里。” 徐天师脸皮很厚,根本不在意小孩子的上蹿下跳,抖了抖胡须说:“好说好说,以后小少爷也中了邪,被什么山精狐狸的勾了魂魄,可要记得本座啊……” 跟着笑着走远了。 刘管家忙来安抚脸色铁青的唐慎:“少爷,他马上就走了,何必和他一般见识。” 唐慎恨恨地瞪了刘管家一眼,“父亲本就不信这些,这江湖术士也是刘管家你去请来的吧!” 刘管家汗颜:“这个……四里八乡驱邪的道长就这位最有名了啊。” 当时请他来,也并非真的是相信他驱邪除妖那一套糊弄平头百姓的说辞,不过是想着老夫人快没了,总要做一两场法事的,刘管家其实将白幡、府中众人的孝服麻衣都准备好了。 唐慎总算冷静了,不再用人拉着,整了整衣服问:“他怎么从父亲的院子里出来?去做什么的?” 刘管家只好道:“是去向老爷请酬劳的。” “他要多少?” “一百两银子。” 唐慎的火气顿时又直冲上了头顶,恨不得追上前去将徐天师痛打一顿。 “他想钱想疯了吧他,是有毛病不成?骗人骗到我们头上来了,不行,我要去找父亲,万不可上这样的当!” 玉珠又帮忙拉住他,“冷静点少爷,听刘管家说完。” 刘管家擦擦额头:“少爷放心,老爷没有答应他,只请他多住两日,想来还有余地。” 唐慎依旧不满:“那样的人,该扔出府才对。” 玉珠对着他轻轻摇头,心道,唐舒怀那样的人,是怎么将唐慎教成这样的爆炭似的性格的呢? 可见果然不是亲父子。 “这个……咱们总也不能过河拆桥吧。” 刘管家用袖子擦擦额头,低声说着。 看来现在唐家的人都认为老夫人能醒过来却是有徐天师的功劳,没有人能证明是,但也没有人能证明不是啊。 待刘管家走后,玉珠问他:“少爷到底为何这么讨厌徐天师?” “你……你是不知道。”唐慎咬牙说:“其实我有个同窗,是知道这个徐天师的……要是我早知道,断不会让他进家门的,唉,算了,不提不提,反正等他走了也见不到就是。” 他说一半又不肯再说了。 两人继续沿路找珠子,但一路上并不曾见有半点影子,如此玉珠只好回去继续研读《珠经》了。 而唐慎,在离唐舒怀院子还有五十步的地方就脚底抹油跑了。 第16章 报案 关于杏芳的事情,唐舒怀一早便派了人去她家中问询,正是他的护卫姚亨,便是那日玉珠在他书房里见到,同荇藻、蘋果儿一起跪下请罪的那武夫打扮之人了。 不过他虽是唐舒怀的护卫,在唐家好像并不怎么露面,颇有些神秘。 姚亨查到的情况倒是与刘管家所说不差,杏芳家中的父母兄长并不想报官,已在几日前领回她的尸首后就匆匆找地方埋了。 可是杏芳却不只有血亲家人,她有个从小指腹为婚的表哥,在村里有几亩田地,名唤李二牛。 这李二牛与杏芳家中是换过庚帖过了大礼的,只等今年年底便与她成亲。 按照《秦律》,虽然两人未成婚,可在礼数上算来杏芳已是他的妻子,因此杏芳没了,只她父母兄长说了不算,这李二牛家也得认了才行。 偏这李二牛是个憨子,他认定杏芳是被人谋害,一心吵着要报官,连唐家的丧葬费也不肯要,铁了心要为她讨回公道,闹得不成样子,被关在家里好几日了。 本来唐家也只能是协助和配合官府调查报案,若杏芳家中执意不肯,线索也只能断了,但碰上李二牛倒是意外,对他来说,就算唐家的人不去,他迟早有一天得了自由也是要报官的,这一回恰好碰上了,便由姚亨送去了余县。 李二牛憨劲大,说话也有些结巴,到了衙门,只是一口咬定杏芳是被人害的,差役追问,他就脸红脖子粗地解释:“我们感情好着呢,本来都要成亲了,可一个月前她突然不肯嫁我,这就是不对劲!她是我媳妇儿,就是我媳妇!” 差役要被他气笑了:“人家反悔亲事了也不行?除了唐家上报的疑点,你到底有没有线索可以证明她是被人所害!“ 李二牛局促又尴尬,手指猛搓着粗布裤子,差点都搓蜕皮了,半晌憋出一句: “杏芳是个好姑娘,她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对我的,反正、反正我要报案……还有她家、她家里也不对劲。” 这倒没有说错,杏芳的家里人就算再是粗疏不懂道理的庄稼人,也不至于面对唐家和李二牛两方的猜疑,丝毫不怀疑女儿是不是真的是被害,只想大事化小,活生生养大的姑娘,也太奇怪了。 差役不知内情,继续问:“她家中如何不对劲?” “她爹娘和大哥嫌我穷,要我们加聘礼,不然我们早成亲了,我娘没法子,这些日子白日黑夜的给人家上工。” 李二牛说到心酸处,差点流下泪来。 “可他们还嫌不够,我和杏芳打小就认识,她从不嫌我穷的!” 差役对他的爱情故事不敢兴趣,敲着桌子让他说重点: “说这些没用,你要报案,得有可疑之处明白吗!” 李二牛一咬牙一跺脚,嚷着:“杏芳会游水,她打小就会,怎么可能是溺死的!” 这总算上了点路子。 差役一边提笔记录,一边说:“夜里黑灯瞎火的,一脚踏空了也有可能啊。” “不可能!她眼神比我都好,怎么可能,绝不可能……” 差役撇撇嘴。 姚亨在旁插了句: “衙门的仵作不是可以验尸么?是不是溺死,一验就知道了。” 李二牛眼睛一亮,也似想到了什么,说道: “验尸,对,验!或许她是被人打死的……这事也不少见。” 他是憨,但也不傻,还能想到这一层,又是个傻大胆,甚至还看了一眼姚亨,半点不怕对方动手。 这时节打死奴仆是触犯律法的,但豪门大户经年累月的怎可能不出人命,往往也是恰好碰上了清正廉明的地方官,才会处理一两件这样的案子。 姚亨冷笑一声,对此不可理喻之人没话可说。 差役听了倒是有点尴尬,其实他觉得李二牛说的也不无道理,总之到最后还是立了案,对二人说道:“毕竟开坟验尸是要死者家人首肯的,此事我们已受理,会再联系死者的家人尽快调查。” 李二牛还看不出眼色地在那嚷嚷着:“好好好,大老爷可要还我们一个公道啊,那是我媳妇,我媳妇……” 差役黑着脸,想立刻赶他出去,旁边姚亨却是不声不响地递了些酒钱过去。 等回去以后,姚亨将事情的经过报给了唐舒怀,末了还是忍不住说了两句: “大人,若杏芳并非是被谋害,只是意外,我们此举,岂不是有些……” “有些什么?多管闲事?”唐舒怀明白他要说什么,手指在书桌上轻轻点了点,正色说: “姚亨,你跟着我办过这么多案件,你也该知道她的死确实是有问题的,即便今日没有玉珠,没有旁的一切,我遇到了这桩事亦不会袖手旁观。多管闲事又如何呢?在追求正义和公理的路上,所有的多管闲事都是值得去试的。” 唐舒怀望着窗外太息:“我不过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如今有的,也不过是些时间罢了,便是浪费在此,又能如何呢?” 话中意,既高远,又寥落。 姚亨俯下身拱手,低声说:“是属下蒙昧了,请大人责罚。大人这么久以来,一直都是如此,是我们……变了。这件事上,还请大人再给属下一次机会,我自当尽力,为大人分忧!” 唐舒怀望着他,还是笑道:“你们只是长大了些,这并不是坏事。” 他始终不会对他们生气的。 姚亨垂下的黝黑的脸上有看不见的羞愧之意。 他们这些人,即便跟了唐舒怀这么久,也依然是配不上他的。 …… 这天晚上,谁都不曾料想,唐家竟又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大事。 徐天师死了。 继杏芳之后,短短几天,唐家竟再次死了一个人。 夜半三更,整个唐家烛炬高燃,灯火通明,余县的捕快、衙役和仵作连夜赶来了唐家。 由此,白日时候才刚刚带着李二牛去报案的唐家,在县衙众人眼里不免有些古怪。 李二牛的话仿佛再次回想在耳边。 这唐家,究竟是贼喊捉贼,还是另有隐情呢? 第17章 又亡 玉珠半夜从床上爬起来,是因为被房门外的烛火晃花了眼睛。 出了门随手抓了个院子里的看门仆妇问,对方却比她更迷糊。 蘋果儿也揉着眼睛来开门,见到玉珠照例是要唱反调的,哼一声:“有什么事也轮不到你操心,你赶紧回屋睡觉去,真爱多管闲事。” 此时恰好唐舒怀在荇藻的陪同下走了出来,见到她们,顿了顿,还是说:“玉珠一起来吧,蘋果儿你留下,休叫院子里的人胡乱跑出去了。” 蘋果儿听了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玉珠跟着他们一起到徐天师住的客房里,姚亨是早就到的,已经带了几人将客房周围团团把守了起来,四周皆无奴仆敢随意张望。 不得不说,唐舒怀处理这样的事是极有经验的,在衙门的人赶到前,这里都不曾有人动过。 徐天师只带了一个小徒弟住在唐家,那孩子已吓坏了,被领到了茶水房里叫个婆子照看着。 夜里风大,玉珠拢紧了身上的外裳,唐舒怀见状,说道:“去下风口避避吧,若是怕,千万不要张望,免得几天睡不好觉。” 实她已经表现地极为镇定了,他想着姑娘家总是胆子小些,不可当成男人一般。 玉珠摇摇头,她知道唐舒怀带她过来的目的,并且她也确实没有白走这一趟。 她认真地对他说:“我觉得,那颗珠子就在这里了。” 唐舒怀点点头,抿唇给荇藻递了个眼色。 毕竟是他使唤惯的人,荇藻很快领会,但由于衙门的人未来,他们并不曾擅自进屋,直到衙门里的人到达后,荇藻才一起进了徐天师的屋里。 余县衙门里来的三个人,一个是仵作,一个便是白日里处理了李二牛案件的差役,姓何,而他作为衙门的吏员是无权调查取证的,主导之人还是另一位杨捕快。 杨捕快三十多年纪,尚且算年轻,余县一年到头也出不了几件这样的案子,因此他并没有十足的处理经验,但好在没有那些上了年纪的捕快一样懈怠油滑,尚且有几分心思做事的。 徐天师仰躺在床上,死状并不很惨,乍一看仿佛在睡梦中去了一般,可因着给老夫人的老太医这两天在府内,他上午才缠着人家给他把过脉,身体其实康健的很。 这一点好几个人都可以作证。 他虽是个半吊子道士,也跟着炼过些乱七八糟的丹药来吃,但他为人极怕死,做法事收的报酬又高,因此在养身练体方面颇有研究,病死的可能性极小。 仵作还在进行一些基本的验尸步骤,何差役拿着笔在旁奋笔疾书地记录案情,反倒是杨捕快东踩踩西逛逛,粗心大意地在房里寻找线索。 一边的荇藻看着他脚上的泥直皱眉,他跟了唐舒怀这么久,已经有段时间没看到如此不严谨的查案办案之人了。 唐舒怀似早已提前想好了一般,早已命姚亨将准备了的干净的鞋套手套,并素布做成的罩衫送上,他自己则在门边看着何差役写的案情记录,偶尔指点他一二。 杨捕快却不是很领情,根本不屑于戴什么劳什子手套,还对荇藻说:“我们办案是大事,无关之人还是退远些的好,免得不懂装懂,破坏了证据。” 荇藻恨得咬牙,但还是只能放平了态度说:“我们是怕捕快您一个人两只眼睛来不及看,便从旁协助一二。” 杨捕快却狐疑起来:“你们这样,可是有消灭证据之嫌的。” 荇藻在心里冷哼一声:“我们也是为了洗脱嫌疑……如您刚才这般找,这床底下尚且还未摸清吧。” 他亲身示范,手里已拿了一个寸来长的工具,有些像挠痒痒的“不求人”,趴在床侧,正熟练地伸手去够床底,有这东西协助,犄角嘎杂的柜底、箱底皆可容易寻物。 但杨捕快还是喜欢抬杠:“我都找过了,这床底没东西……” 话音刚落,一个圆溜溜的东西便咕噜噜顺着荇藻的“不求人”滚了出来。 杨捕快张了张嘴,看着这东西,一时有些怔然,不过他脸皮厚,丝毫没觉得打了脸,只是望着那东西出神:“这是物证,物证!老何,快,过来,把它收起来。” 他之所以如此,皆因这颗珍珠确实罕见,亲娘呀,就是县太爷家里都没这样成色的好东西。 果然在这里么…… 荇藻皱眉,心想这却是有点麻烦了。 不过这样的场面还不至于难住他,他赔了个笑脸解释说:“捕快大人,这珍珠并不是徐天师的,其实这是我们老夫人的东西,已丢了几日了,满府里正找呢,没想到竟在这。” “这么说来,是这死者偷窃了你们的珠宝?” “也并非如此。”唐舒怀大步走来,站定,缓声说:“也许它只是恰好遗落在此,也许是被真正的贼人藏在这里。不瞒这位官爷,此乃在下寻来为家中母亲贺寿的礼物,确实也值些银钱。若几位想要把它带回衙门自然也是可以的,但可否让我们的人为其上锁、运送?” 徐天师死了,是死在这里的,唐家的人少说也得去几趟县衙。 因为物证贵重,杨捕快并不能拒绝这样的要求,想了想只好摆起架子哼声说:“不是我说你们啊……衙门的库房里便是几千几万两白银也放过,就这玩意实在不值一提,你们既然不放心,要锁就锁吧,等我们将案子结了你们再领回去就是。” 荇藻偷偷翻了个白眼,他自己受辱无妨,可这芝麻大小的捕快,竟还在他们大人面前摆出这样的嘴脸,实在该杀。 唐舒怀只是笑着道了谢。 玉珠没想到再次接触到这个珠子,却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亲自将它锁进了一人可抱的樟木箱子里,玉珠拍拍盖子,心道,你这样便是插翅也难飞了,等徐天师的事情有了个了结,必然要弄清楚你的来龙去脉。 此时仵作已完成了简单的验尸,尸体被抬到了院中央,盖着白布,这会儿院子里除了她便没有别的女人了,但就算没盖什么她也并不曾没有感到害怕。 这镇定倒是让姚亨和荇藻对她颇有些另眼相看。 第18章 可疑 仵作判定徐天师身上没有外伤,确实像是疾病致死,初步推测乃是腹腔中肠胃的受损导致。 杨捕快打了个呵欠,听到有了个结果,就懒散地说:“看来是命案的可能性不高啊,你们唐家的人可以回去睡个安稳觉了……” 唐舒怀皱眉,他并非仵作,但只是绕着尸体转了一圈,便提出了几个问题: “他衣衫整齐,鞋袜未脱,如何会在床上?若真是发急病而死,不外乎两种情况,第一,他在睡梦中惊醒,那么自然该身着寝衣。第二,若发病时他未睡,那么多半会倒在椅子里或者地上,如何会不脱鞋袜仰躺在床上?” 杨捕快瞪大了眼睛,想要反驳,但一时竟有些词穷。 唐舒怀是个有耐心的人,从不会咄咄逼人,他等着对方说。 “这、这……或许就是凑巧,就发病时躺下了,你又不在场,你能看见,还是说,你就是在场?” 如此不讲道理的反驳,旁边的荇藻听得握紧了拳头。 唐舒怀摇头,“在下只是就事论事,还有他的鞋底沾了潮湿的新泥,可见晚上出去过。这一点,官爷也不查吗?” 杨捕快不耐烦地挥手:“他死前去过哪儿和他怎么死的有什么关系!你这人真叫胡搅蛮缠,我帮你洗清嫌疑你还要自己往坑里跳?行啊,等天亮了你就跟我去衙门走一趟,你去跟县太爷好好说道说道。” 唐舒怀依然站立如松,在这小院子里恍惚有遗世独立之感。 他冷静而清冽的嗓音像溪流打在泉石之上泠泠作响、 “我是帮官爷分析案情,若你要求我配合调查,自然是可以的,但案情是案情,这是两桩事。” 杨捕快:“……” 他忍不住心想,这人是不是轴啊?还是脑子有问题? 可到底还是莫名有所顾忌,他转开了头,骂骂咧咧地走向了何差役,催促他快点收工。 “玉珠。” 唐舒怀唤了一声。 玉珠便抱着盒子走近了。 他压低声音:“你看看他的手。” 玉珠想起来她曾和他说过,那一次和小梅看热闹时看到杏芳手上青黑色的印记,但其他人却无法察觉。 “站远一些,莫要太害怕,只有手罢了。” 他自己站在她身前,好似要替她壮胆一般。 荇藻在唐舒怀的授意下悄悄拉开了一些尸体两侧的白布,露出徐天师被仵作脱去外裳、露出的两只手臂来。 老仵作看到了他们的动作,刚想制止,荇藻投了个恶狠狠的眼神,他立刻便又眼神不好起来,开始望天。 玉珠踮起脚,费力地从唐舒怀的肩膀上探出半个头来,略有些嫌弃地说: “大人,您挡住我了。真的,我并不怕,您救让让吧。” 唐舒怀失笑。 但可惜的是,玉珠这次什么都没有看到,再眨眨眼,确实没有。 她甚至开始怀疑是否杏芳那一次也是自己看错了。 可这颗珠子出现在了徐天师房里,必然不会是巧合。 玉珠皱眉,她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层迷障,到底该如何走出去呢? “没有是吗。” 听到她没有出声,唐舒怀就明白了,他用的肯定句。 “大人失望吗?”玉珠叹了口气,沮丧的情绪难以掩饰。 “何至于此。”唐舒怀道:“我们去判断和分析一件案情,从来就不是从一个或者两个人的直觉或能力里来的。你的任务,只是它罢了。”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她怀里的盒子。 玉珠明白了,徐天师和杏芳的死亡,唐舒怀有他自己的想法,她的一些看法,是参考,是提醒,却不是证据和真相。 是啊,他大概从前是个挺厉害的人。 何况这颗珠子虽然不祥又诡异,但说它能直接杀人玉珠自己都不信,若是如此,老夫人和寒玉早该去了才是,甚至是将它买回来的唐舒怀也不该好端端站在这。 还来不及多看几眼,杨捕快和何差役就回来,看到荇藻蹲在尸体旁,他立刻又不满地喝止他。 荇藻一抬头,瞬间就转换了阴沉的脸色,笑眯眯地去挽留他们: “捕快大人别误会,小人也是好奇……既然各位事了,如今这个时辰,赶路却是不合适的,厨下已温了酒,几位辛苦,不如吃些小菜休息好了,天亮后我们自当套了马车送几位。” 席间大概少不了还要送些好处。 杨捕快之所以愿意赶个大晚上过来,也是看准了这些大户的大方,原以为这唐家不上道,倒是临了还算有点眼色。 不过他也不是蠢的,指了指玉珠,“她不可离开我的视线。” 她怀里的珠子,和徐天师房里搜出来的其他一些东西,都是要作为物证带回去的。 玉珠瞧了眼地上的尸体,再看看唐舒怀,心中猜测,他留这几个人这会儿工夫,应当是有计划的吧? 这厢却是她帮不上忙的了,她掂了掂盒子,作为一个伺候的小丫头,跟上了几人的脚步。 …… 天亮之后,荇藻依言替几个人准备了更为舒适的车马,杨捕快拍拍吃得滚圆的肚子和同样滚圆的腰间荷包,大概是相当满意了。 玉珠坐在另一驾小马车上,没想到车帘一动,唐舒怀也进来了。 “我同你一起去。”马车很小,他极为君子地坐在最外面的地方,半个身子几乎都探了出去。 “大人可以坐过来一些的。”她说:“您真要亲自走一趟?” 唐舒怀点头,脸上不见熬了一夜的疲惫,只是有些苍白,不由让人猜想,他或许是惯常熬夜的。 “让别人去我也并不很放心。何况我想去见见县令。” 玉珠想到他曾经可是京官,但如今到了余县来,若是被县令尊重,那杨捕快也不会是那副嘴脸了,可见这里的县令并不礼遇他,甚至……双方可能还是有些不愉快的。 看着唐舒怀平静的侧脸和垂下的睫毛,玉珠叹了口气:“大人如果不是真为了徐天师性命,是根本不想去的吧。” 唐舒怀抬眸,不由心想,她倒真是冰雪聪明。 第19章 开坟 唐舒怀笑了笑,说道:“总是人命放在第一位的,这余县县令虽不喜我,却还不至于因此要刁难我,他们办案草率,既枉顾了人命,也让我们查不到想要的,我总要去提点一下他的。” 玉珠晃了晃手里的箱子,说:“可惜杨捕快自己收了那钥匙,我想再看看它也不能。” “它暂且锁在衙门里,也是比较妥当了,不急在一时。” 左右这里就他们两个人,玉珠便问他:“大人从何处得来的这颗珍珠?您到底为什么特意要找这些珍珠?” 之前她对唐舒怀有些心防,自然不敢问,但如今两人也亲近些了,她觉得他也并不会刻意隐瞒。 唐舒怀果然不回避,只是说道:“这个问题我自会回答你,莫急。如今先休息一会儿吧。” 离余县的路要一个多时辰,玉珠虽然并不困,不过还是听他的话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了。 …… 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已到了余县衙门,玉珠将手里的箱子与人交接后便完成了任务。 唐舒怀去见县令,具体说了什么她并不清楚。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余县,长洲府富庶,下辖的余县并不是大县,却也算繁华,一大早县城里便熙熙攘攘的。 荇藻并未跟来,姚亨冷着脸带玉珠在县衙附近寻了个早点铺吃馄饨,两人边吃边等。 玉珠面对姚亨的冷脸倒是没什么不适,左不过就是不说话,他不尴尬,她有什么好尴尬的。 唐舒怀出来时脸色并无不妥,但玉珠还是觉得他受欺负了,她那略带同情小眼神自然不会被唐舒怀错过,他却是笑:“馄饨可还好吃?” “还行,大人再去吃一碗吧。” 唐舒怀想了想点头,“也好。” “那张县令可又对大人不敬了?” 姚亨的脸色更冷了,仿佛下一刻就要拍案而起冲进县衙里砍人。 “还好。”唐舒怀细长的手指捻着粗粝的调羹,在馄饨汤里轻轻搅了搅:“我如今虽无官职,到底是有功名在身的,他不能对我如何。” 玉珠道:“大人是进士啊。” 姚亨同荇藻一样,平素最不能忍有人轻慢了唐舒怀,冷冷地开口:“大人三元及第,殿上钦点的状元。又岂是寻常进士可比。” 这小丫头真不懂事。 唐舒怀抬眼,示意姚亨不许再说这些。 “皆是天子门生,没有什么高低,何况那也是过去的事了。” 玉珠啧啧了两声,倒也没有流露出格外钦佩羡慕的神色来。 姚亨不由哼声,这小丫头不仅不懂事,还没见识。 她根本不知道三元及第有多厉害,百年来也就两个罢了,何况唐舒怀十七岁登科,便说是天纵奇才也不为过,直到如今,他家大人殿试的文章还被翰林院誊录了作为范文,但凡唐舒怀之后的太学生、进士及第便没有没读过他文章的。 唐舒怀吃完了馄饨,擦了擦手,才说:“杏芳那厢,衙门里决定开坟验尸。” 两人并不意外,姚亨问:“是大人促成的?” 唐舒怀摇头,“你带去报案的李二牛时常来闹是一回事,而张县令此番大概又受了旁人示意,想拿着两人之死做些文章了。” 唐家连死了两个人,就算不是命案,要为难一下他们也并不难,何况余县太平久了,出这一桩事,若真能查出点什么来,也算是张县令出色的一笔考绩。 姚亨攥紧了拳头,暗骂:“这小人!” 这样的事情这几年实在遇到太多了,唐舒怀很平静,“兵来将挡罢了,何况也能替那二人寻个真相。” 可姚亨知道,若是他们协助张县令查明白了杏芳和徐天师之死,是帮了他考评,若是他们不协助、或查不到什么,张县令就要将两人的死推脱到唐家头上。 真是憋屈! 玉珠一向很懂得别人话里的未竟之意,她只是不明白:“大人和张县令有过节?既如此,为何选择在此长居?” “因为这些年过去,记恨我的人实在太多了,我甚至不知张县令为难我,背后之人是哪一位,或者……哪几位。” 所以,无论他换到什么地方,都会是这样的结果。 气氛有些沉默。 唐舒怀很平静,但姚亨脸上一闪而过的沉痛却没有隐藏。 没有再纠结此事,唐舒怀站起来说:“今日我们就住在余县吧,等他们验尸的结果。玉珠,左右无事,你让姚亨陪你去街上转转吧,这么久以来,你大概还没有机会来这里。” 他甚至还给了一些银钱,而旁边的姚亨几乎是用脸上的五官写出了个大写的拒绝。 真是再好的主家也没有了,玉珠接了,但又说:“我不用人陪,回头我自己去找大人。” 左右余县太平,唐舒怀便同意了。 玉珠对逛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她买了些东西带给小梅和蒋婆婆,再买了些糕饼点心,便转身进了一家卖珠宝首饰的铺子。 伙计见她不过是丫鬟打扮,年纪又小,自然是怠慢的,介绍的东西也不过是几支甚至有些微微发黑的银簪。 “没有什么珠宝吗?” 伙计懒懒地抬抬眼皮,“有是有,但是小妹妹,你有银钱吗?” 通常来说,这些珍宝都是为大户人家准备的,余县的富户那可没人比这些生意人更清楚了,玉珠也确定不是他们想招待的客人,自然就见不得那些宝贝的。 玉珠想了想,将身上剩下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放在了柜台上。 她来这里的目的很明确,她想继续试试自己的能力,但没想到因为太过穷酸,她甚至都见不到它们。 唐舒怀给的钱足够她买些吃的玩的,却也没有这么多。 伙计见她确实有些钱,又生得玉雪可爱,态度好了些,但还是颇为为难地搔搔头,说:“小妹妹,你这些钱也买不起好的珍珠宝石,要不还是挑个簪子吧,你戴了准好看。” 玉珠摇头:“我并非要买,这些钱给你,只要给我些时间看看那些珍珠就行。” 伙计不知道是该说她奇怪还是可怜,花了钱竟然只是为了看! 叹了口气,还是引她进了内室,开了柜子给她拿一些珠宝看。 第20章 殓珠 “说了只是看看哦,也不能随便摸的。” 伙计虽然同意了,但还是不放心,再三地叮嘱着。 这家铺子外头看来不起眼,存货却还可以,伙计拿出来的几匣子珍珠宝石皆是未经加工过的,加工好的头面首饰多数是客人定制,可不能随便给玉珠看。 这些珠子大大小小,种类各不相同,但多数都是蚌生珠,黄珠、青珠、白珠、淡水里的、海水里的,其余的则是更为罕见,所以珍贵的珠子,来自天然之石的夜明珠,来自极少动物才有的麝珠,还有一枚是老鳖所产之珠,皆比蚌珠珍贵上不少。 这些珍珠,唐舒怀给玉珠看的《珠经》上自然都有记载,虽然珍贵,却不难得,若是放在长洲府、京城这样更为繁华富庶的地方,实在算不得太出众。 玉珠看过一圈,认了认,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不免有些失望。 “我看完了,谢谢小哥。” 见玉珠果然只是看看,伙计放心了,很是谨慎地把那些珠宝锁了回去。 “这个呢?不锁吗?” 旁边还有一个匣子。 伙计道:“这也是珍珠,但又不算……唉,也给你看看,这是掌柜的一起收来的,你瞧,要不就是米粒大小,要不就是奇形怪状完全不能用。” 这些次级的珠子,很难用来做首饰,通常铺子里会再挑一挑磨一磨,好些的还能做个锦上添花的边角料,不好的只能送药铺里去磨珍珠粉了。 伙计对这匣子珍珠显然放心了很多,不怕玉珠上手摸,玉珠眼睛一亮,从出挑出了一颗葡萄大小,不怎么圆润、几乎没有光泽,颜色甚至又青又白,很是斑驳的珍珠来。 “这个呢?这个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这颗……伙计左看又看,这颗成色下成的蚌珠,也就能切割一半用。 “你喜欢这个?这个不值什么钱,你若喜欢,你适才给的钱便勉强算你够了吧。” 他见这小姑娘花钱看珠,属实有点傻,有些看不过去。 玉珠闻言一笑,确实好像有几分软糯可爱的样子:“那就多谢了!” …… 玉珠噔噔噔跑上来了楼。 唐舒怀坐在在约定好的茶楼里,面前放着两杯茶。 “大人,我好了。姚护卫呢?” “他去找李二牛了,跑得累了?东西放下,喝点水吧。” 玉珠惊讶:“这茶……” 入口的茶已放温,他竟是早就预备好给她了。 唐舒怀一笑:“我知道你不会不懂分寸,大概也快来了。” 难为一个做了这么久大人的人竟如此体贴细心。 她脸上有些欢欣的笑意,唐舒怀以为她逛街买东西玩得开心了,可玉珠却是将荷包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到了他面前,眼眸闪亮。 这是? 唐舒怀看着那颗并不怎么好看的珠子,不要说美感,大概小孩子玩弹子都会嫌弃它。 “这是一颗殓珠。”玉珠见他果然和其他人一般看不出它的不同,便出言解释,“便是《珠经》上曾记载过的那种。” 在玉珠看来,这颗珠子覆有一层柔和的淡淡青光,表面上有青色斑驳,且闻起来,有淡淡的腥味,就像……隔夜的咸鱼。 “书上说有腥味,倒没想到是咸鱼味。” 玉珠的高兴,是因为她确实证实了书上所言不假,并且她还真找到了一颗。 唐舒怀自然也是看过《珠经》的,但是上面写的东西连他看来都好似有些胡说,便如这腥味,从来就无人验证过。 殓珠,顾名思义,是收殓时随死者下葬之物,多为高山冰寒湖泊中的雪蚌所产之珠,放置在死者的口中,可驱邪避虫鼠,雪蚌珠不算非常名贵,但也只有出身不错的人家会有这样的随葬之物。 可殓珠珍贵,是因为并不是所有死人口中的珠子都可成为殓珠的,埋葬之地的风水,死者尸体的腐化程度,甚至还有几分是运气,才能够成就它,一百具尸体嘴里的雪蚌珠大概也只有一颗是殓珠。 换句不恰当的话来说,殓珠就像是由死人炼出来的,所以这样的珠子有亡者庇佑,既吉利又不吉利,活人佩戴,不仅寻常毒物不能近身,还能祛尸气,解尸毒,行将就木之人佩戴都能多几日寿命,就像是……死人见了会让你三分。 “不知是否真有这般功效。” 玉珠戳了戳它,觉得未免有些言过其实。 唐舒怀道:“京城里有不少官家富户寻求殓珠,但他们如何辨别的我也不知,总是价值连城一珠难求,想来这东西或许有两三分用处,你先收着吧。” 玉珠点点头。 随后两人便到县里的客栈要了三间房等待姚亨。 晚膳时分,姚亨回来了,他脚上还沾着泥土,神色颇为郁结。 “大人,仵作给杏芳验过尸,她……怀了身孕。” 唐舒怀皱眉。 “那李二牛不肯相信,在衙门大哭大闹,被打了几板子扔出去了。杏芳家里也跟着来喊冤,说完全不知道这事,改了陈词,一口咬定杏芳是被人**,是自寻短见的,要让衙门里给个公道。” “如此说来,他们此时是觉得这所谓**之人,是在唐家了?” 姚亨尴尬地点点头。 “大人猜的不错,那张县令明日要寻我们府上问话了。” 唐舒怀手指点了点桌子,这样的案件其实他办理过不少: “此事多半与她家里脱不开关系。这**之人或许他们根本就认识,此时见瞒不住,便想撇清关系,再趁机讹诈一番。死因呢?她不应该是自溺。” 姚亨道:“确实不像是自溺,但问题是仵作根本查不出她别的的死因,她身上没有任何致命伤,就跟……徐天师一样,除了判个自溺,再没有第二个论断了。” 他也不由有些丧气,心里开始想,难道这两人果真不是被害? 玉珠再旁听了问道:“仵作是否剖尸体了呢?既然没有外伤,或许是毒?” 也不怪她想到这一层,那些包公断案的故事里也有那么一两个神乎其技的用毒高手。 第21章 夜探 唐舒怀与她解释道:“仵作剖尸是要官府公文批准的,而一般情况下除非是极重要的案情,或者家属主动要求,否则便不会剖尸。何况余县这样的地方,仵作本事有限,即便剖开了也未必能查出什么。” 若是放在京城,他有那仵作行里的得力助手,便能轻松上许多。 “何况便是真的中毒,这里能寻到的毒药多半也只有砒霜、礜石之流,这样的死者在面貌上就能分辨,不必剖尸。” 看来用毒高手还是在故事里比较厉害。 玉珠听得认真,她并不觉得自己丢了人,不懂没什么不要紧,细细学了就是。 唐舒怀继续与姚亨说刚才的话:“我让你有机会便仔细看看她的手,可成了?” 姚亨摇头:“属下无能,并未寻到机会。大人,其实属下有一想法,还请大人应允!” “你是要今夜去探衙门的停尸房。” 肯定的语气。 唐舒怀已知道他要做什么,如今杏芳和徐天师的尸体都留在衙门的停尸房里,若是没有别的线索,一两日就要结案,今夜是最好的机会了。 他正在考量这件事的可行性,他当然信得过姚亨的武功,可他并不觉得他能够查出点什么。 姚亨跟了他这些年,本事是有一些的,但这两人的死亡并不同于一般的案件,恐怕他是要白走一趟。 他还未有应答,耳边就想起了另一道清脆的嗓音:“大人,让我跟姚护卫一起去吧。” 唐舒怀和姚亨齐皱眉。 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过去凑什么热闹呢? 姚亨扯了扯嘴角,觉得她是在开玩笑:“玉珠,那里可不是闹着玩的,莫要胡闹让大人为难。” 玉珠不理会他,只对唐舒怀说: “大人,昨夜仓促,其实我在想,我只看到了徐天师的手,但并不代表他身上其他地方没有问题,最好能有机会再次确认一下。还有杏芳,上次我也只是远远看了她一眼,若是能更清楚地看一下,或许我还能发现一些什么。” 到底老夫人那颗珠子是怎么杀人的,或者这其中有什么关节,若没有那两人的尸体,她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如果大人的担忧是我见了尸体害怕,那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怕,一点都不,或许是因为我失忆后不敬鬼神,也或许是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但我真是不怕。除了这一点,您还有拒绝我的其他理由吗?” 唐舒怀望着眼前小姑娘冷静而坦荡的双眸,好像从这双眼睛里见到了她不加掩饰的内心,她自信他能给她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她胆大聪明又心细,也是因此,这么多年来收手下人,她几乎是他最快、最没有犹豫做下的决定。 而她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她却明白他的想法,一如他明白她的。 姑娘家、年纪小、没经验、没武功,都不是他拒绝她的理由…… 唐舒怀笑叹一声,无奈说道:“好,你去吧,但唯有一点,自身的安全始终是最重要的。” 在姚亨目瞪口呆的表情下,他吩咐:“无论出现什么状况,护着些玉珠,自己也不要受伤。” 姚亨无法,只能拱手应了。 玉珠则笑起来,眼睛微弯,如天边高悬的月牙。 ****** 凭姚亨的身手,带着玉珠进衙门的停尸房还不算什么难事,何况这里阴森寒冷不通风,寻常人也没几个愿意来。 余县的停尸房里如今也不过三四具尸体,好找的很,只是他们二人是混进来的,不能明目张胆点灯。 昏暗的环境更是加剧了人的恐惧之情,尤其是当阵阵阴风吹来的时候,如呜咽低泣,怕是胆子再大的人都要背后竖起一层汗毛来。 两人分开去看两具不同的尸体,姚亨压低了声音,还是不忘告诫玉珠:“有事轻声叫我,千万不能大声惊叫将人引来了。” 杏芳的尸体已经有些腐坏了,玉珠着重去看她两只手。 果然,当她用手里明明灭灭的火折子一照,她依然看到了显眼的青黑色的斑纹,但比那日见到遍布整只手时已浅了不少,想来是死去多时之故。 玉珠皱眉,继续细细地观察。 “这是……” 终于,她发现了什么,激动之下,她竟丝毫不怕地伸手去触碰了尸体的手指尖。 …… 姚亨正聚精会神地观察徐天师的尸体,可不知怎么地背后一直吹着的阴风突然没了,安静地让人心惊。 他屏住呼吸,心神也跟着紧张起来了。 直到一根冰凉的手指戳了下自己的脊背。 那一瞬间,他身上所有的肌肉都立刻紧绷起来。 一回头,却是玉珠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背后,正无辜地看着他,用他听来颇为阴森可怖的气音说着:“姚护卫,我们换换吧……” 差点就动了手的姚亨:“……” 他松懈了浑身肌肉,瞪了玉珠一眼,准备走到杏芳那里去,但又被一只小手拉住。 那声音又响起:“如果可行,你能看出来她死前是否受过惊吓吗?” 姚亨皱眉,验尸他懂一些,便是玉珠不说,他也会做的。 “你别这样装神弄鬼的,好好说话。” 玉珠:“?” 徐天师的尸体此时没有穿衣服,玉珠不必将他整具尸体先看一遍,那也实在有点倒胃口,她首先去看他的四肢,如果她的怀疑没有错的话,她要找的东西应该不会出现在四肢以外的地方才对。 果然,这一次,是脚底。 明灭的火折子下,他整个脚板都是可怖的青黑色,但这种青黑色,玉珠明白,又是常人见不到的。 再一次,她轻轻伸出手…… 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响动,惊扰了聚精会神的两人。 “谁、谁在那里?没、没人吧?” 颤颤巍巍的声音传来,跟着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正是看守停尸房的差役起夜巡视。 玉珠和姚亨各自飞快地熄灭了手里的火折子,玉珠闪身就躲藏到了隔放尸体的床板下。 那差役提着灯笼推开了门,似乎被这上锁后自己开了的门吓得不清,哆哆嗦嗦地在原地自己吓自己,不敢进来又不敢走。 第22章 牙印 最终,公门之人的使命感还是促使他跨进来了一步。 这下不好,若是他走近了,很快就能发现两人。 玉珠心一横,想了个歪主意,轻轻躲在床下吹动那床板上垂下的白布,一飘一荡,来来回回。 外头那差役果然看到了,腿肚子都在打颤。 “世上没、没有鬼,没有鬼,只是风,只是风。” 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慢慢往前挪。 这还不足以吓退他。 玉珠抬头,见床板缝隙大,又生一计,她赶紧从怀中掏出之前姚亨给她防身的匕首,将刀柄插进那缝隙里,猛力一顶上面尸体的腰部。 可怜的徐天师在好好盖着的白布下身不由己地……抖了抖。 “啊!!!!” 差役小哥惊得魂飞魄散,扔了灯笼就夺路而逃,一路狂奔还一路高喊:“诈尸了,诈尸了啊!救命啊!” 随着他声音的远去,玉珠飞快地爬了出来,姚亨却是从横梁上跳了下来,看着她的眼神,颇为一言难尽。 原来他有更好的去处啊,没她这么憋屈躲在尸体下面。 “姚护卫,机不可失,我们快走啊。” 玉珠心想,虽然有点对不起徐天师,但他生前装神弄鬼惯了,死后再让他过把瘾,想来他也不会怪我……吧。 ****** 趁着诈尸的空档,两人溜出了县衙,回到客栈。 两人交代了一下各自的发现。 姚亨大概是跟着高人学过几手的,水平未必在县衙仵作之下。 “杏芳身上确实没有致死的外伤,但是大人吩咐过仔细查看她手上,也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发现,她是粗使丫鬟,手上经常有不少细小的伤痕,并没有太大什么不妥。” “不,是有的。” 玉珠反驳了他,在姚亨略带不满的眼神中继续说: “但大概姚护卫是看不到的。” 姚亨觉得她不过是在打岔,有些不豫:“我的眼神竟还不如你吗?” 竟有他看不出来,这小丫头却能看出来的东西? 那他岂不是白混这么些年了。 没想到唐舒怀却道:“玉珠确实有非常人可比的能力,此事今后再与你说。你继续。” “杏芳家里人称她是被**,此话为假。或许她生前有不愿意,但她身上没有任何挣扎过的痕迹,甚至……她知道自己怀孕,养胎养的不差,可见并没有她家里人口中刚烈不从的性格,也不见得与那李二牛情深似海。” 这个丫头姚亨也是有些印象的,在老夫人院子不算太受重视,偶有偷奸耍滑、爱占便宜、说三道四的坏习惯。 这也常见,乡下地方,这样的人是占了多数的。 所以查来查去,知道杏芳不是自尽,身上又没有致命伤,那也就只剩意外这一可能了。 姚亨不免有些丧气。 玉珠多问了一句: “姚护卫,可能看出杏芳她死前可受过什么惊吓?” 姚亨犹豫地点了一下头,“是有一些,但这不能断定她是被人杀害,因为人在死前基本都会有这样的反应,瞳孔放大,呼吸气促,面部轻微抽搐,因为人人都想求生,不想死,这是人的本能反应。” “徐天师呢?他可有受惊之状?” “没有。”姚亨道“相反,他死前应该颇为愉悦,一点都没想到自己会死。” 玉珠在旁若有所思,听姚亨继续说下去。 “徐天师身上也同样没有致命的伤口,他平素是个极重保养之人,周身皮肤筋骨都大大强于同龄人。” 许多道士为了更好地骗钱,让旁人相信他们鹤发童颜,长生有术,还会服用一些丹药散剂,显然徐天师也是此道中人,真要论起来,他比杏芳还细皮嫩肉。 玉珠恍然:“所以仵作判断他的肠胃受损,其实是因为长期服用丹药。” 姚亨点头:“但我不认为这是他致死的原因。” 徐天师爱钱又惜命,他绝对不会让自己服丹过量。 姚亨有些汗颜,他去了一趟,只是把衙门里仵作的推断都推翻了,但是却给不出别的答案。 “大人,属下本事不够,办事不利,还请您责罚。”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换了我也不过就查到这一步罢了。” 他却没想到唐舒怀会这么说。 “不,大人,这……” 唐舒怀一笑:“这两个人的死因,我们听听玉珠的看法吧。” 姚亨惊讶,他竟这般倚重这小丫头,将她视作这桩谜题里唯一的解答。 玉珠想了想,在自己指尖上比划了一下,“他们两个身上是有致命伤的。这里,杏芳右手食指上,有两个黑色的原点,很小,不易发现,就像……蛇的牙印。而徐天师身上,则是在左脚脚底。” 姚亨自然不信:“你的意思是他们被蛇咬的,身中蛇毒?便是我没看到你说的牙印,身中蛇毒之人也不该是如此……” 这世上哪里有这般厉害的蛇,他连它的牙印都看不见,它却毒死了两个人还使得仵作验尸都验不出来。 何况两个人的死状还不太一样。 姚亨越想越觉得这太匪夷所思了,觉得多半是这丫头胡编乱造。 但他去看唐舒怀的表情,好像还真的信了。 “也未必是蛇,只是像蛇的牙印罢了。”玉珠明白姚亨的意思,解释道:“我只是形容给你们听。” 姚亨张了张嘴,越发想不明白,便索性住口不说了,只等着听他家大人的高见。 谁知玉珠话锋一转就换了个话题: “大人,这些日子,你可想明白那颗珠子到底是怎么隔三差五地丢了?最后又去了徐天师房里的?” 唐舒怀星眸微闪,在这个问题上,他自然有想法,玉珠这么问,大概和他想到一处去了。 “我不知我是否理解错了。你的推测应该是有几分道理的,姚亨,明日一早你便回府,寻了人手去我们后院里那条沟渠,便是杏芳溺死的那里,但凡是活物,都捕捞起来,着人看管。” 什么推测?如何就有道理了?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未免也跳跃的太多了,难不成是他打了个盹么,何故一点征兆都没有? 姚亨瞠目,实在不明白这二人之间的哑谜。 第23章 推测 姚亨有个优点,就是没那么多问题和废话,他是护卫,不是账房和幕僚,犯不着什么都问个清楚,不明白便不明白吧,他只要听令就是。 唐舒怀继续道: “荇藻那边应该也查的差不多了,明日让他将徐天师的徒弟带到衙门,案件上你暂时就不用管了。” “是。” 姚亨拱手听命。 玉珠悄悄地打了个呵欠,心中觉得与聪明人说话当真是轻松许多,她连多一句口舌都不必费了。 但是想着姚亨也不是外人,又忙了一晚上,她喝了口水,还是说: “要不我还是解释一下?” 唐舒怀觉得她小神情里好似有几分得意,这点上倒是像个孩子。 “说说看吧,姚亨本也在查阿妙之事,今后他总要知道的,何况很多地方,我也一样想听听你的看法。” 玉珠撇撇嘴:“我也是猜测居多,若是错了,你们便当我讲了个神鬼故事吧。” 其实这两件命案单独来看确实很难看出什么,但是玉珠觉得放在一起却容易了很多。 从头分析一下这件事…… 杏芳是在被发现死在沟渠边的,并且浑身湿透,但尸体离沟渠有二十步距离,衙门找不出别的死因,就胡乱找个解释,说她是溺死后被人发现了拖到那里,但这是极不合理的,谁会莫名其妙做这种事呢? 更合理的一种情况是,玉珠当时是受了一定惊吓,然后掉进了沟渠,所以才浑身湿透,而李二牛说过她水性很好,那么她一定是惊慌失措地很快就爬了起来,但只走了二十步,就倒下死了。 致死的就是她手上旁人看不见的伤口,她当时一定是被什么东西咬了,并且这个东西可能并不寻常,将她吓得不轻。 为什么她手上的伤口,和那片青黑色的印记只有玉珠能看见呢? 这世上她看得到,别人看不到的——就只有那些珍珠,古怪的珍珠。 老夫人的那颗珠子,在看完《珠经》后她心中就有了些猜测。 这世上在人死后炼出来的珠子,不只有殓珠这样听着瘆人,实则无害,还能护身的东西,还有一种和它相似,但极罕见且不祥的东西——怨珠。 当死去之人心中的怨气和执念太过强烈,久久不散,同时他又被埋在了恶冢之中,或者残躯被侵害,她口中或身边原本镇邪的宝珠就会逐渐成为怨珠。 老夫人那颗,大概很不巧,就是一颗怨珠,且怨气很深,一般人是无法感受到的,只有她这样天生慧根,识珠辨珠之人才能感应到。 她初入老夫人房间时的不适,和后来碰到它后身体的反应,都证明了这多半是颗怨珠。 至于那两次做的梦,玉珠推测,大概就是这怨珠主人残留的记忆了,随着她不散的怨气牢牢附着在那颗珍珠上。 回到适才玉珠问唐舒怀的问题,这颗珠子到底是怎么隔三差五丢的? 怨珠虽不祥,却只是死物,它不能自己长脚跑了,最可能的是人为,若有这个人,此时也早被姚亨揪出来了,若不是人为,他们还算漏了一种可能,是某样动物。 动物有灵,这唐府中很可能藏着一样通灵性的动物,它时常想来偷珠,但总是很难得手,因这颗珠子目标太大,即便偶尔得手了,也很快被寒玉他们找回来了。 而那次蘋果儿不慎将珠子遗落在花园里时,对于它才是个极好的机会,它多半是想把珠子拖回栖息的沟渠里。 为什么是沟渠? 不仅因为杏芳死在沟渠边,也因为之前唐舒怀就发现了徐天师身上一处细节,他脚下沾着湿润的污泥,说明他死前必然去过一个有水有泥的地方。 很有可能也是同杏芳一样,如厕之后到了那沟渠边,也许就在那时他就恰好见到了沟渠中有一颗珍珠。 徐天师十分贪财,见到这样的宝贝怎么可能不贪,便脱了鞋袜下水去摸,他虽欺世盗名,但不是杏芳之流可比,被那东西一口咬在脚底,但他不以为意,还有余力走回房间。 并且就像姚亨说的,他死前还很开心,但是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珠经》上曾记载过一则不可考证的小故事,曾经有个巫女死后被忌恨她的族人做了水墓,埋在了水底,她的怨恨催生了怨珠,而同时这怨珠十分招引周边的活物,有条鱼吃过她的血肉、吞下怨珠后,竟成了一条极为可怖的食人鱼,便如养蛊大成一般,怨气成了最毒的毒药,后来此鱼溯游进了村落,竟是害了不少村人,直到被一个屠夫砍了脑袋才算终止,但那颗怨珠却没有完全净化,最后送到了佛寺里才算终结。 这个故事太像民间传奇故事,玉珠觉得可能在唐舒怀看来也是如此,看过以后不过一笑,但她却很有几分相信。 唐府的大概不会是鱼,可能是蛇,但也可能是龟,是蛙,速度不快,但可以同时在水中和陆上生存。 动物有灵性,吞吃了怨珠后更甚,而一具死尸未必不能炼出两颗怨珠,这两颗怨珠之间自有联系,相互吸引,所以那东西才会一直盯着老夫人的那颗珍珠,或者说,也许是唐舒怀带回了那颗珍珠,才引得它进入唐府。 玉珠说完后清清嗓子:“所以派人去那条沟渠里摸一摸就知道了。” 姚亨沉默之后再沉默,只是盯着唐舒怀。 玉珠以为他们多少会不太相信,可唐舒怀却道:“不止沟渠里,府里的草丛,甚至松软的泥土下,都可找一找。” 连姚亨也没有狐疑,甚至表情凝重,好像在琢磨一件很重要的事,刚才对着她的那些不信的神情好像是出现在了别人的脸上。 这接受能力未免有些太高。 “时候不早了,你们两人忙了一夜,早些去睡吧。” 寻常丫鬟只能睡主子的脚踏,但唐舒怀却极大方,竟是给玉珠在隔壁留了一间和他一样的房间。 玉珠不由称赞道:“大人真大方啊。” 姚亨又对她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第24章 灵物 第二日,姚亨已不见了,他与荇藻二人之间多年合作,配合极为默契,荇藻做事也同样很有办法,短短一日一夜他已经将徐天师的小道童审明白了,那孩子连平时徐天师克扣银钱他就往茶碗里倒香灰的事也交代了,与他一并被带来的,还有徐天师那些不轻易外传,只偶尔从手缝里漏点给大富户们的“仙丹妙药”。 除此之外,杏芳那厢所谓的**之人也寻到了,却道是谁人?正是经常往来唐家后门倒夜香的。 那杏芳本就是有几分轻浮的,夜香郎祖辈就做这个,往常人人嫌弃,谁都不多看一眼,但这生计却是有些赚头在的,她常与其倚门调笑,一来二去的很快便有了私情。 只是李二牛那头她也不曾想放弃,毕竟做个夜香婆也太难听。 夜香这营生虽龌龊,他的银子可不龌龊,与杏芳同住的丫鬟也可证明,前阵子她手头常有些好东西,且时常与人炫耀,多半就是来自那夜香郎。 可谁知她后来意外有了身子,她不想嫁于夜香世家,便从夜香郎那里狠敲了一笔准备了断,这事她家中知情,且瞒得严实,只等她落了胎便嫁给李二牛这憨子。 这些事,即便杏芳家人不承认,也是皆可找到证据的。 她家里算盘虽打的好,可谁知人便莫名便没了。 杏芳的父母兄长怕此丑事揭开,更怕李二牛家里知道,如此便不顾她的死有蹊跷,只匆匆将尸身领回埋葬了事,他们不但有了杏芳从夜香郎处敲诈的一笔银钱,还从唐家领了一笔丧葬费,更是不必退还李二牛家的聘礼,真是可谓一举三得。 农家女儿的性命本就不值钱,如杏芳这般,实在算很孝女中的典范了。 除此之外,荇藻还查出她有几日偷偷进出老夫人房里,虽未被抓现行,但多少有些鬼祟。 这便合理了。玉珠心想。 杏芳本是个爱财而贪慕虚荣之人,必然得知老夫人有一颗宝珠十分珍贵,她少不得偷偷摸摸进去观赏把玩,虽然不敢直接偷了,但想必摸的次数也不少,或许正是因此,她更比别人容易招引那沟渠中的东西。 县衙里不作为,唐家这头已经将事情查清楚了大半,虽然这两人的死因在案卷上依然不能明朗,但那张县令也没有这般容易想为难唐家。 荇藻的证据齐全,如此,午后时分,县衙便没有更多的理由扣押那“物证”了。 依然是由玉珠亲自接回了箱子锁着的珍珠,她便和唐舒怀于这日傍晚时分回到了望亭镇,留荇藻在县城中善后。 而这边一个白日的工夫,姚亨也已经将唐家的角角落落摸了个底朝天。 姚亨面对唐舒怀时脸上神色很有几分凝重,这不由让玉珠忐忑莫非是自己全盘猜错了。 姚亨道: “属下确实在沟渠里没有找到符合玉珠说的动物。”他看了玉珠一眼:“但是,玉珠应该没有猜错。” 沟渠里没有东西,这个没有——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唐家这条沟渠是通向府外的活水,方便下人洗衣做饭不说,很多时候还能从里面捞些鱼虾螃蟹添作下酒菜,可是这一次,姚亨说的什么都没有,是真的是没有,往常里头活蹦乱跳的鱼虾蟹竟全部消失无踪了,不可谓不诡异。 唐舒怀点头道:“有活水便有鱼虾,若说那渠里之物将它们都吃光了是不太可能的,想来这些生灵也是怕它,便都避开了。” 就如强盗占山为王,普通百姓只能避开,动物生灵也是如此。 姚亨恍然道:“怪不得这些时日属下听闻好几人抱怨少了许多下酒菜。” “其他地方可找了?” “找过了附近的草丛和泥地,确实发现了一些足迹。从这些足迹可推断,那东西大概是龟或者鳖之类的水生动物,但它却有蛇一般的牙齿……果真古怪。” 玉珠道:“吞吃过怨珠的动物极有灵智,已不是寻常动物,若不快点找到它,恐怕还要再害人的。” 姚亨对唐舒怀说:“府里有几人从小在水边长大,有些捉鳖捕鱼的手段,属下这就命他们日夜守着,不信逮不住那东西。” 唐舒怀却摇头道:“你今日这般大张旗鼓,那极有灵智的畜生必然早避开了去,或许已游出了府,只怕这几日是守不到它的。” 姚亨有些丧气,他倒真是很想见见那害了两条人命的畜生。 “便放任它如此在外不成?” “目前来看它并非随意害人。如今既拿回了这颗珍珠,便不怕它不来寻。” 玉珠想了想,问唐舒怀:“大人,不知《珠经》上记载的可是真的?怨珠的形成是因死人生前有极大的怨气,有些灵物会循着怨珠主人的怨气去害人,所以那东西会不会去找……” 冤有头债有主,它是否会去找怨珠主人的仇人报仇呢? 其实唐舒怀也并不能肯定,对于《珠经》他甚至领悟得并不如玉珠。 “不无道理,此事怕还是要从那位阿妙查起,姚亨。” 姚亨会意:“大人,再过一两日便可有些线索了。” 话已谈完,姚亨和玉珠也该退下了,但唐舒怀将玉珠留了下来。 姚亨顿了顿,还是先一个人出了门,一出门便见到怒目圆睁的蘋果儿。 他拧眉: “你这是做什么……” 蘋果儿又气又急:“这几日大人为何时时带着她?你们在做什么?” 姚亨只说:“大人自然有事让她做,你还管起大人的事了。” 蘋果儿不服气:“有什么事她能做,我却不能!我、我……” 姚亨与她相处多年,知道她的性子,哼声说:“你若不是如此掐尖要强,也不会将那颗珠子弄丢了,若是真有心为大人做事,便不要再给他添乱了。” 还有一句他没说,或许她不拈酸吃醋的,徐天师也不会死,毕竟是一条人命。 蘋果儿委屈得红了眼眶,见姚亨自顾自走开了,只得不甘又气愤地望了紧闭的房门一眼。 第25章 寻珠 玉珠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大人还想和我说什么事?” 眼神里有些许藏不住的控诉,仿佛在怨他也不先放她去睡个好觉。 唐舒怀笑道:“这几天你辛苦了,待说完话,你便好好休息两日,不必做别的事。” 前一晚去停尸房装神弄鬼,再前一日陪着捕快查案,玉珠也觉得自己确实挺辛苦的。 “大人这是打算和我说您寻珠的缘由吧?” 唐舒怀点头:“你在马车上问我的话,我此时可以回答你了。” 其实他不说玉珠也大概清楚了。 如他这样的读书人,甚至还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看些四书五经、孔孟之道很正常,看些经世致用、刑狱案牍也很正常,但看《珠经》这般不入流的、如同杂记奇闻一般的书就太不正常了。 而且玉珠发现他借给自己的这本书的纸页边缘微卷,可见是时常翻阅的。 唐舒怀倒是先问她:“《珠经》上记载的天玄十二珠,你可曾听说过?” 玉珠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有些故意:“……我失忆了。” “嗯。”他眼中微带笑意:“那你相信么?” 玉珠点头:“我相信啊,为何不信?我和珍珠本就有缘分,何况我是总觉得,写珠经的人或许是一个像我一样,对珍珠有着特殊感应的人。怎么说呢……它让我觉得我并不是个奇怪的、妖怪一样的人,所以我会相信。” 就像跨越时空的一个知音者站在面前,茫然无措、失去记忆的自己,面前却突然有了一只指引的手,为何不相信呢? “这本书到你手里,才是它最好的归处。” 唐舒怀叹道。 他所谓的天玄十二珠,《珠经》里开篇就提到了,指的乃是始祖轩辕大帝冕旒上的十二颗珠子,这些珠子相传颗颗都是镇国之宝,上古之物,来历不凡,各有神通。 而始祖轩辕大帝身负龙脉,骁勇善战,是千百年来所有百姓称颂的人皇,在他以后人世间有许多帝王,却没有一个能被称为人皇。 相传他更是在这些宝珠的护持下活了约两百岁,开创了人人向往、如世外桃源般的盛世,后来他身死,众人便纷纷争夺这十二颗宝珠,世间很快陷入了最残酷血腥的厮杀和分裂,五十年后他的子孙重整山河,但这十二颗珠子还是在战火中流落民间,再也没有被集齐过。 也有人说,虽然如今的皇族依然有轩辕龙脉,却再也恢复不到昔日始祖荣光,也正是因为没有这祖宗流传下的镇国之宝。 玉珠已然明白了唐舒怀所求,但也不免流露出惊讶: “大人你想找的,是天玄十二珠?” 这种只在神话传说里出现过东西? 当真么? 唐舒怀点头:“天玄十二珠并非是传说,或许那些珠子并没有传说中描绘的如此神通,但的的确确是曾经存在过的,且流落在四方。如今离轩辕大帝往身已过了约两千年,但皇宫之中,只有三颗天玄珠,剩余的九颗,依旧下落不明。” 这个传说在民间很是盛行,若非玉珠失忆,也不会半点都不知道。 玉珠的表情呆愣地有些可爱,唐舒怀忍不住笑了下:“你这表情是何意?” 玉珠呼了口气,扯了扯嘴角:“大人,你应该、或许只要找一颗就够了吧?” “不,我确实是想找齐剩余的九颗。” “……” 皇家两千年的时间才找了三颗,他一个人要找齐九颗,真不知道该说他是雄心壮志,还是有点过于不自量力? 但唐舒怀不像是如此信口开河之人,玉珠便怀了两分信心问他: “敢问大人,您目前找到了多少?” 唐舒怀很是坦荡:“之前给你看的那一匣子珍珠,和想送给母亲做生辰礼物的那一颗,已是全部了。” 那就是一颗都没有呗! 玉珠愣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您找了多久?” “三年。” 三年,一无所获。 “可是,您为什么要找呢?” 难不成他还是皇族血脉,轩辕后人不成吗? 上古的神珠再宝贝,那也是皇室的荣耀,轩辕的传承,和普通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唐舒怀微微撇开视线,说道:“此乃陛下旨意。当年我在朝堂犯了错,陛下褫夺了我的官身……幸得朝中几位大人斡旋,陛下没有让我永生不得入仕,只是改下了密旨,我何时找齐剩余的九颗天玄珠,何时便能重回朝堂。” 哪怕她现在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也该明白了,皇帝这根本就不是下的什么密旨啊,他只是根本不想再启用唐舒怀罢了。 这样的事情,两千年都没有找齐的上古先祖留下的宝物,让他一介凡夫俗子,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去找,不是为难又是什么? 唐舒怀不可能不知道,但他竟然……真的在做。 玉珠不知该用什么语气来问这样的问,开口有些涩然:“这个……或许永远找不到呢?万一陛下他只是随口一说呢?” 她不信唐舒怀真的如此迂腐,看不出皇帝在愚弄他,君要臣死,你臣子还能做什么同皇帝去斗呢? 唐舒怀做了什么触怒皇帝大概玉珠也能猜到,他曾是大理寺少卿,身上背负的是真相和良知,如此求真务实之人,大概是不会太受皇帝喜欢的。 小梅爱看的戏文里,如包公一样的清官常有,但更多的是昏庸无能的君主。 “我知道,但我还是要去做。”唐舒怀的眼神太过平静,无悲无喜,像是早已接受现实,又好像把这件事当做一个普通的任务,“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应该去试试不是么。我有……不得不回去办的事情。” 若说唐舒怀贪慕权势官位,以他三元及第的身份也不会落到如今这一步,所以他所求的,是这些之外的东西。 而且玉珠觉得,无论多少个三年,面前这个人大概也是会一直找下去的。 “所以……大人见我有此能力,就想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是,我确实是我此时此刻的心中所求。但寻珠这事并不轻松,或者说是千难万险在前面也不为过,你先想想清楚再回答我。” 第26章 线索 唐舒怀皱眉望着她,神色间多有不忍,他对着人时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鲜少露出这样凝重的表情,玉珠不免有些好奇: “大人为何这样看我?” “我对你一开始便抱有如此利用的想法,并不是纯粹真心收你做丫鬟,你不怪我?” 玉珠反倒笑了:“大人,我和蘋果儿、荇藻他们不同,他们视你不止为主人,你一声令下,他们大概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的,你们之间都有……真情在。我与你之间,或许比平常丫鬟与主子更近一些,你帮我,我帮你,但若遇到危险,我大概立刻会丢下你走的,而大人你,也不会要求我去赴汤蹈火舍身忘死。我们是两不亏欠。” 所以唐舒怀实在没有必要对她心怀歉疚。 唐舒怀其实想说,他从来不想任何人为自己赴汤蹈火,但这话出口未免有些矫情,只好笑叹:“也罢,是我钻了牛角尖,如今留下的,都已是自愿留下的了。你是自由身,若想离开,我自不能拦你。” 顿一顿,他眸中却又闪过些明亮温和的神采:“但我会尽我所能地留你。” 他想回朝堂的念想有多强烈,留她的力气便会有多大。 玉珠心里默默念叨,也就这般主子,还和丫鬟讲条件,若换做她,大概利诱不成就换威逼了,哪里还去考虑一个丫鬟的意愿。 ****** 既与唐舒怀达成如同“合作”一般的关系,玉珠自然就彻底地摆脱了灶头丫鬟的身份,若她不想,甚至连端茶递水也不必做。 休息了大半日,她便回去看蒋婆婆和小梅,顺便将自己在县城买的东西给她们带过去。 小梅见了她便开始大吐苦水,原来是厨房里补了个灶头丫鬟的缺,十来岁的小丫头,力气小不说人还粗笨,小梅跟她半点处不来,整天里念叨着玉珠。 蒋婆婆又适时地出现给了她一脑瓜子:“玉珠现在有好的造化,你撺掇她干啥!还想让她回厨房来烧火不成,自己不要好,还见不得她好?” 小梅嚷嚷说:“当然不是,我是怕玉珠受欺负,老爷院子里的蘋果儿可凶了,连水袖姐姐这样好的人在她面前也落不了什么好,玉珠这么胆小嘴笨,还不是被她欺负死了,玉珠,你可得知道向老爷告状知道不?要是老爷不管,你来告诉我,打架我可不怕,定然打得她找不着北!” 说着就凶悍地抡了抡粗圆的胳膊。 胆小嘴笨? 玉珠心想原来小梅一直是这么看她的。 拉下了眼前的胳膊,玉珠说道:“婆婆的劝你多听听吧,你喜欢留在厨房,确实也不能总烧火,王三叔不乐意教本事,你可以从简单的学起,老夫人大病初愈,正需要进些清淡简单的粥菜,你寻了机会若肯得水袖和寒玉两位姐姐指点,离你的厨娘梦岂不是近了一步。” 小梅砸砸嘴,好像终于品出那么点意思了。 蒋婆婆十分欣慰,她虽然平时对小梅又打又骂的,但心里疼她不比玉珠少,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小梅同她一样,一辈子做个灶下婆子,学不上一手好厨艺。 这小玉珠三两句话,就点出了一条明路,她年纪大了是没指望了,但小梅若得了老夫人的金口玉言,那王三还敢藏着掖着不叫她上灶么? “不愧是在老爷院子里待了几天,人真是玲珑了不少。” 蒋婆婆笑着说。 玉珠抿唇,她知道这和谁的院子无关,她一直都是如此,只是先前对大多数人和事都提不起兴趣罢了,但是这些日子她接触越多关于珍珠的事,她仿佛就越离自己近一点…… 没有失忆过的人大概很难了解,早前的她有些浑浑噩噩并不知道活着为了什么,可如今,她好歹觉得活着是有点滋味的了,她也许也能够在不久的将来……找回自己吧。 蒋婆婆端了一碗专门给玉珠留的七样止渴汤过来,塞到她手里:“看你脸色还行,这些日子睡得不错?噩梦少了?” 玉珠点点头,还真是如此,自从投入在怨珠这件事里后,那缠着自己多时的噩梦光临的次数就少了许多。 也许是什么奇怪的规定,两方噩梦,只能有一个缠着她什么的…… 玉珠好笑地想。 入口的止渴汤有金银花和白菊花的香味,唇齿间留着乌梅的微酸和冰糖的回甘……玉珠突然想起,蒋婆婆在望亭镇生活了这么多年,或许她能知道一些什么。 “小梅,墙根的母鸡叫了,你去看看吧,别又叫打杂的小子摸了鸡蛋。” 将小梅哄出去后,玉珠便问蒋婆婆:“婆婆,你可知道这镇上有一家烛纸铺,大概叫……通什么烛纸铺。” 蒋婆婆皱眉想了半天,“你这孩子,问的这没头没脑的,望亭镇也不大,我在这生活了几十年,烛纸铺就那两三家,陈记,丰大……通什么的倒是没有。” 玉珠拧眉。 “哦哦,想起来了。”蒋婆婆一拍手:“十几年前倒是有一家通达烛纸铺,该不是问这个吧?你才多大,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玉珠心一沉,心中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 十几年前…… 她倒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所以姚亨查的线索才这么慢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见到的阿妙的记忆,竟是十几年前的场景吗? 玉珠的胳膊上爬上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怎么了,玉珠,你这是怎么了?” 蒋婆婆有点不放心地推了推她。 “婆婆,你说的那家铺子,是卖喜烛的吗?后来又为何关张了?” 蒋婆婆摇头叹气:“望亭镇上的人忌讳,红白喜事要分开,若我记得没错,通达烛纸铺,是做丧葬烛火纸扎生意的。至于为何关店,唉,它不是自己要关门歇业的,是被当年一把大火给烧没了的。” 玉珠微惊,还要再问,可是再多的蒋婆婆却也不知道了,想来关于通达烛纸铺,老一辈的望亭镇人也都只了解到这里罢了。 第27章 妻子 两人没说几句,小梅就又满头汗地冲了进来,嚷嚷着:“婆婆,婆婆,那老母鸡不禁撵,飞上树了,快,别让它跑出了院子,咱们快去赶它。” 蒋婆婆气得跺脚:“你三岁的人吗?还成天招猫逗狗、撵鸡追鸭的,半点事做不好!” 骂骂咧咧地却也跟着她出门了,临走前不忘叮嘱玉珠:“再做做,灶膛里卧着红薯,现在滋味正好,拿了出来吃罢!” 玉珠兀自端着汤碗站在窗前沉思,半阂的窗户正好对着外头一株梅花树,清风阵阵,簇簇的绿叶正摇得欢腾。 “你偷吃什么呢!” 窗景里猛然就蹿了出来一个人,玉珠微惊,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手里的汤微微撒了些出来。 不是唐慎又是哪个。 他半个身子从窗户里探进来,看到了玉珠手里的汤,便眉飞色舞地说:“果然是有好东西,也不留给我!” 玉珠微微皱眉,对着顽皮吓了人却也不道歉的人轻轻瞟了眼,转身把手里的碗在灶台上放下了。 唐慎落了个没趣,只能瞧着她摸摸鼻子。 玉珠却是把手擦了擦,从茶壶里倒出了一碗酽酽的七样止渴汤,端去了唐慎面前。 “喏。少爷要喝的。” 唐慎原以为她要生气的,这会儿见她不但没有,还真端了汤过来,一时竟觉得脖子有些烧起来,偷偷望了一眼眼前面色平静的小姑娘,好像突然就被叼了舌头,不知怎么自己反而先支支吾吾起来: “这个……那、我……这好喝吗?” 玉珠奇怪地望他一眼。 不是他自己要讨来喝?这会儿又怀疑起味道来? 她冷静而面无表情地说:“不好喝,我要倒了。” 唐慎果然上当,立刻劈手夺过来一饮而尽,然后咂咂嘴:“还不错,你果然骗人。” 玉珠觉得他比小梅还幼稚,看着他年轻调皮的脸又想,我能和他计较个什么呢?顺其自然地就接了他的碗放回灶台上。 唐慎有些自己才知道的赧然,搔搔头,看着她侧脸,轻咳了一声:“你今日有假?竟一个人躲在了厨房?我听说前两日你也去了县里,倒是立了些功劳。” 玉珠道:“称不上什么功劳,也不是去玩的。倒是少爷,为何还不回书院去读书?” 好似有几分嫌弃的意思在。 唐慎瞪她一眼,“我明日就走了。” 玉珠脸上这才露出了近似于欣慰的笑容。 唐慎有几分看不下去,手脚麻利地就从窗外翻了进来。 有门不走偏不爱正道的正经主人拍了拍手说:“正好,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玉珠不想理他,但唐慎什么力气,最后还是身不由己地被他拉走了。 她没想到唐慎带她来的是这里,东北角上不起眼的地方,在唐家被布置成一个小小的祠堂。 玉珠平时不爱乱走,因此并不知道,问道: “少爷这么大人了,怕来这里?” 唐慎哼了一声,“儿行千里母担忧,我离家前都会来一趟,带你来是因为觉得你还算不错,看守这里的婆子时有懈怠,以后若我不能及时回家的时候,想请你能记得帮来看看。” 小祠堂里贡着几块牌位,门后有线香和香烛,唐慎驾轻就熟地取了香,在几块牌位前一一点燃了。 他平素看起来有几分莽撞和孩子气,在这方面倒是颇为懂礼和沉着。 玉珠见一块牌位上写着唐家沈氏,便道:“这是……夫人?” 唐慎点头,说道:“但我也没见过她,或者说,大家都没见过,她在嫁进来的时候,就是块牌位。” 玉珠有些不明白。 唐慎手上的香插在了最后一块牌位前,后退了几步,垂手站好,接着道: “我父亲是个重信到一般人无法想象的地步,他收养我时我三岁,虽然不大记得事,但我知道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他那时才十六七岁,自己懂什么呢?我爹在上京赶考的途中染病死了,他为了一句承诺就跋山涉水找到我家里,当时我娘也已经身染重病,把我托付给他后就撒手人寰了。” “……他把我带回来,教我读书认字,扛着宗族的反对认我做儿子,甚至替我爹娘也供了长生牌位,让我能时时给他们上柱香。” 他面前的那一对小牌位,就是他亲生爹娘的。 唐舒怀竟然让外人进了这里。 唐慎的眉目间有一丝旁人不解的轻愁。 “他从来不提这些,但我十岁就知道了。” 他不是很愿意继续说下去,跟着就岔开话题: “他和沈家小姐也是这样,青梅竹马定的亲,谁知十六岁时这沈小姐一病死了,家里连家族坟茔都不让进,他那时已经接了状元的喜报,正是前途光明的时候,他却还是履行承诺娶了她的牌位进门,将她的尸骨埋进了唐家的祖坟。甚至为此不惜得罪座师,拒了京城的高门小姐,认认真真地替妻子守节。” 唐慎叹了口气,“看吧,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诺千金,重信重义,始终遵循着自己内心旁人无法想象的准则。” 明明是敬重的夸赞,但玉珠听出了唐慎几分复杂的感情来。 唐舒怀是为了承诺能够收养萍水相逢之交的遗孤、能够娶一块冷冰冰牌位进门的人,这不奇怪,她觉得这些日子来他表现出来的个性,确实如此。 只是当真有人能做到这个程度吗? 她着实无法想象。 “所以少爷你,是自己不想让大人教你读书,而选择去书院的吧?” 唐慎转过头,微微有些惊讶:“你怎么……” 他觉得这小丫头好像还有几分眼力。 世上的父子关系有太多种了,玉珠不是都很明白,但唐慎此时的别扭她也能看得出来。 唐舒怀为人太好了,好得简直不像个凡人,在他身边的人大多会生珠玉在侧之感吧,而受他如此大恩惠的唐慎,内心更是有几分惶恐和不安的吧,甚至内疚——毕竟作为唯一的养子,他仿佛是要为唐舒怀如今的境况负几分责任的。 玉珠觉得有时人心也挺好看懂的。 第28章 烛纸 “毕竟少爷还是个孩子呢。”玉珠睨了唐慎一眼,口吻里带着些同情:“等再过几年就好了。” 唐慎这下来劲了,觉得她一个小姑娘自己还没活明白,倒是教育起别人来了。 他在自己亲爹娘牌位前气得磨牙:“我好像说过,我这个人,是会打小丫鬟的!” 玉珠故意嘘他,背着手,面上很是老成持重的模样:“祠堂重地,少爷莫要大声喧哗,怪没轻没重的。” 唐慎:“……” 这一回上完了香,唐慎倒是不觉得似以往那般心情沉重,玉珠是他难得觉得有趣且想做为朋友的人,虽然她是个小丫鬟,还是个女子,但唐慎从小便不顾忌这些,并不曾看低她半分,甚至还特地嘱咐她: “待我走了以后倘若有人欺负你,你都一一记牢了,等下回我替你教训他!” 玉珠心想,自己得要多记仇才能等得到他回来教训别人啊,何况他大少爷仿佛也只恐吓过她,哪里又有旁人买他的账? …… 老夫人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转,唐慎走后唐家也仿佛恢复到了往日的平静,当然这只是看起来的平静罢了。 沟渠里的东西一日不现身,便一日不能放下心。 而姚亨那边,也终于摸到了一些关于阿妙和通达烛纸铺的消息。 与蒋婆婆说的差不离,通达烛纸铺在十几年前的望亭镇上颇有些名声,左不过是价格公道、物美价廉、东家声名颇为不错,这些东西往来的街坊四邻多少也有些记忆,甚至还有上了年纪的老人还念叨着说此后再也没见过纸扎扎地那般好的铺子。 就是这样一家铺子,谁知在十二年前的一个晚上,突然就付之一炬了,铺子里掌柜夫妻,掌柜儿子夫妻竟全都被烧死了。 这场大火很多人都记得,问一问就能知道,县志里也同样有记载,姚亨花了这么长时间调查必然是有别的原因。 唐舒怀大概是官做久了,关注的地方则是:“那把火烧的是怎么回事?可是有人纵火?” 姚亨道:“当年官府早定了案的,乃是意外,相关卷宗若要查证核实,恐怕还要去余县衙门。” 玉珠则侧头想了想,便说:“想来那掌柜的儿媳妇,就是那阿妙罢。” 姚亨点了点头,但又皱眉道:“或者说,并不能算真正的儿媳妇。” 这话有些奇怪了。 当年的事情颇有些曲折,但他到底是在唐舒怀手下做惯事的,必然是要将曲折挖到最深处不能再挖为止,如此便确实花费了些功夫。 要说着通达烛纸铺,其实算个小作坊,掌柜姓林,有一发妻,有一独子,名字已无人记得真切了,只唤作林大郎。 这林大郎的模样据街坊说也是颇俊的,并且读书是一块材料,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烛纸铺的营生也不错,而林掌柜又有一手绝妙的纸扎技艺,便是再供他一直读书下去也不是太大的问题。 这家人是可见的前途光明。 玉珠猜自己看到阿妙记忆里的男人大概就是这个林大郎了,只可惜看不清脸。 当时林大郎也到了十八九岁年纪,家中尚未定亲,许多员外财主都有意与他家结亲,可他却背着父母与一女子偷偷相恋,便是这阿妙了。 阿妙可探查的消息并不多,并非她过于神秘,而是望亭镇的街坊四邻都不大愿意提及她,或者说,是根本就看不起她。 原来这阿妙与她的老父是逃难来此地的,两人一开始连间正经屋子都没有,后来在镇上里长的帮扶下才独个儿地盖了间茅草屋居住。 一开始也不是没人同他们交往,但是渐渐地,大家便知晓,原来他两个,竟是海边的疍户,乃是最低下的贱籍。 这下众人才开始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 见玉珠露出了迷惑的神色,唐舒怀才解释道: “大周律例,贱籍之人,终身不得脱籍,且后代子女相传,不得祭祀,不得转役,不得科举。换句话说,他们祖祖辈辈都只能是贱籍,且从事祖辈的活计,若是违背,是可以被官府批捕的。” “这确实不大公平。” 玉珠直言。 姚亨听了她这有些大逆不道的话直皱眉,唐舒怀则是将她当做懵懂的孩童般,极有耐心地教她: “其实如今大周真正的贱籍也不是很多,几乎都在妓女、乐伎、匠人之中,但也只是一部分,这些人中也有很多只是奴籍罢了,若是奴籍的妓女、乐伎,也一样是可以去官府立文书脱籍的,多数人家的丫鬟婆子小厮,甚至都是良民。不错,你也是良民,你是自由的。” 相对来说,贱籍是真的极少数,所以自然是被处处看不起的,哪怕是杏芳的相好夜香郎,大概打一辈子光棍儿都不会看得上阿妙。 玉珠很快就明白了,“他们的祖上是因为犯了很重的罪,所以才会被打为贱籍的吧?” 唐舒怀点头:“这些贱籍,之所以会承受如此世世代代的轻鄙,多数是因为祖上犯过大错,有些是罪人,有些是俘虏,有些则根本不是轩辕血脉的大周子民,便如东海边的疍户,他们是外族人。” 关于这些疍户有许多流言,有相传他们有东海里人鱼的血统,因此长得便与轩辕子民不大一样,肤色微黑,头发带卷,脸也是微凸的,高额头,生得便如鱼一般,他们个个擅长游泳,在海中更是能生出鳞片,如鱼一般彻夜穿梭在海中。 这传言当然是有些夸张的,疍户以水为生,擅长游泳是自然的,长相形容的也差不离,但所谓生出鳞片、一夜不出海、比普通人多长两道腮什么的就有些传奇色彩了。 玉珠听得入神,唐舒怀继续道: “两百多年前,彼时的周皇征服了东海的一处岛屿,但死伤不小,甚至有几位皇族、朝臣也被残忍杀害,朝野震怒,战胜后,那附近的所有岛民便被他全部归为贱籍,后来统称为疍户,祖辈生活在东海之滨。他们虽与我们不是同宗同族,但也不过是普通人罢了,且身为疍户,终身只能捕鱼走船,摸珠采蚌,过得十分困苦。” 第29章 当年 玉珠在他的话中听到了两个极关键的字,“采珠?” 唐舒怀点头:“你道如今这般多的海中珍宝是哪里来的呢?人所皆知深海之中怪物极多,宝物却也多,疍户便是做这营生的,冒着生命危险下海摸珠。维持生计是一回事,倘若运气好,摸到一颗世上罕见的珍宝,许能得了特赦,这便是他们此生唯一的机会了。” 除去贱籍的唯一机会便是得到皇帝的特赦,这自然是很难的,但两百多年间,却不是没有疍户献宝成功而成为良民的。 玉珠很快就联想到了他之前告诉自己的,问唐舒怀:“现在保存在皇家的三颗天玄珠,至少有一颗,是这么来的吧?” 唐舒怀微笑,不吝自己的夸奖:“你很聪明。” 这件事《珠经》上没有记载,但历史上依然有迹可循,东海之滨的一颗天玄珠,使一位世世代代的疍户摆脱了宿命。 这件事也成了从那以后众多疍户的希望,鼓舞着他们日日夜夜下海捞珠寻宝,一个渺茫却又光明的希望。 而阿妙和她父亲,却不知为何会来到了这望亭镇上,论起来,若官府要抓他们回去也好,直接批捕了下狱也罢,区区贱籍的性命,不过在当地衙门股掌之间罢了。 他们过得隐忍又安稳,若她不与林大郎相恋,大概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姚亨继续说道:“后来的事大人应该也能猜到,林大郎的父母是决计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而当年也是乡试之年,林大郎即将进州府应试,想在临行前完成婚事,自然是与父母闹得不可开交。也不知这阿妙用了什么手段,竟使得林掌柜家回心转意了,将她接进了林家,只说等林大郎中了举人,就让他们成亲。这事好几位邻居都能作证。” 玉珠心想,若是小梅在这里,多半又要嚷嚷开了,戏文话本里这样的故事,多半是父母高堂不安好心,正憋着什么坏要对付姑娘家呢。 唐舒怀轻轻用指尖点了点桌子道:“后来林大郎这试,可考成了?” 姚亨摇头:“在他临行去考试前几天,就发生了那场大火,林掌柜夫妻、林大郎和阿妙,皆被烧死了。” 唐舒怀微微颔首,若当年烧死的是一个举人,周围人便不可能是这般反应,举人已是半个官身,便是县太爷也不能不重视,可见当时的林大郎还不曾到那一步。 “虽然那把火被判定是意外,但依然有三两个林家旧时的邻居说,是这阿妙对林家怀恨在心,便一把火与他们同归于尽了。”姚亨说:“想来她放火的理由也是有的,林掌柜夫妻是为了儿子假意同意他们的婚事,暗地里则没少磋磨她,说是当做丫鬟一样不为过,她可能一时便想不开了。” 他没说的是,旁人都道,她一个贱籍采珠女如何能不被磋磨呢?便该知晓自己是配不上林大郎的,自己离去才是,竟还害了人家全家性命,实在可恨。 而那把火以后,阿妙的老父也不知所踪了,有人说他是逃走了,也有人说是叫人捉住给打死了,总之一个生了如此闺女的贱籍疍户,在望亭镇这个地方,也是人人喊打罢了。 这就是关于阿妙所有的消息了。 这世上有这样多的人,若说所有人都是了无遗憾和牵挂地离去,自然是不可能的,阿妙不论是自己纵火,还是意外丧生,她对林家有怨气都是理所应当的。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不可能会有怨珠被炼出来的。”玉珠说道:“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对《珠经》上写的东西倒是深信不疑,唐舒怀说道:“这件案子……暂且将其定为案子,确实与我们之前处理过的很多案子都极为相似,许多女子在承受极大的压迫和痛苦时,往往会生出孤注一掷的勇气来,更甚男子。” 姚亨在旁点头,前几年京城里就有一位富户家的娘子,与婆母不和,刚出生的孩子被婆母抱走后又因照看不周活了三月就走了,她恨极了自己的婆母,便在一个深夜扼死了她。 这件事当时也是震惊一时,甚至那娘子此后被丈夫和家翁殴打,被官府定了死罪,她也不曾求饶过,整个人疯疯癫癫,直到行刑前还痴痴笑着要杀了婆母,毫无半点悔过之心。 这样的人伦惨剧在唐舒怀手里办过不少,他了解这些女子的心境,甚至也想过为她们争取,但律法和世俗两道枷锁重重压着,难以寸进,他深谙其中道理——这个世道终究不是少数几个人说了算的。 阿妙的这件事已过去了十几年,如今虽然只是管中窥豹,但依照他的经验,也大概觉察出这大概又是一桩不令人愉快的故事。 “虽然相似,却也有很大的不同。”唐舒怀继续说:“她自小便是贱籍,受惯了世上冷眼和轻蔑,她不该是个气性极大的女子,林掌柜夫妻便是要磋磨她,何至于使得她到玉石俱焚的地步?这一开始的因由便说不通。” 他想继续说下去,又见玉珠若有所思听得极为认真的模样,便又问她的想法。 玉珠望着他平静从容的面孔,再次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这唐舒怀虽然生得是一副白面郎君的模样,芯子里头倒真是装了个黑脸包公罢,不过是只言片语他便能觉察出旁人不及深想的东西。 那张温和俊秀的白皙面孔上一道修眉在她出神时微挑,“怎么?” 玉珠赶忙清清嗓子:“大人是不是想说,叫一个女子失了神智发疯的,一定是她最在乎的东西,所以如果真是阿妙纵火,那问题也该出在那林大郎身上。或许,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那林大郎对她也没有那么深情吧……” 或许她本性冷漠,也或许是她真的年纪小,她是真不觉得男人靠得住,在梦里时的阿妙虽然等着嫁人,可脸上并无喜色,她和林大郎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 第30章 访客 姚亨在旁道:“就算真是如此,可这些人已经作古多年,如今再要查,这……” 即便英明如他家大人,也很难去翻一桩十几年前、甚至只是被定为意外的纵火案。 玉珠抬头望他:“姚护卫不是最近常和死人打交道么?开坟什么的……死了十几年和死了几天的人,也差不得太多吧。” 哪里差不多? 姚亨冷冷睃她一眼,觉得这小丫头片子不仅胆子大,还越发蹬鼻子上脸了,哼一声:“我早已探查过,当年四人都烧成了焦炭,已无法停尸,仵作现场辨认验尸后,便直接收殓了,如今便是打开坟,那些尸骨大概也早都化成一堆齑粉了。” 烧死的人不一样,开了坟连根骨头都不齐全,又何从查起。 唐舒怀却有另外的吩咐:“且将这事放一放,姚亨做得不错,明日起你便去查另一件事吧。当年林家的铺子在那之后转过几道手,如今又属谁名下。还有再去查查林大郎当年读书时的同窗,他当年书读的不错,不该无一人记得他才是。” 姚亨拱手应是。 “玉珠,明日起你便让荇藻协助你,去镇上、县里各珠宝铺转转,再有,老太太如今身体好了,我让蘋果儿写些帖子,请些县里、镇上有头脸的夫人来做客,你且记得带上那怨珠。” 玉珠点头应了。 阿妙既为采珠女,必然是有些本事的,她采上来的珠子,或许除了自己手里和那被沟渠里之物吞吃的两颗怨珠,说不定还有别的,如今也只有她才能辨认地出来。 如此双管齐下,或许能找出些关于阿妙的别的线索。 侧睨着唐舒怀,玉珠心里暗忖,他大概、或许是觉得阿妙这个采珠女身上,有天玄珠的线索吧?才如此不遗余力地去查。 毕竟谁也不是天上的神仙,天生就喜欢没事找事的。 也不知唐舒怀是不是发觉她的打量,他朝她一笑,温言道:“是累了吧?这里没事了,去歇息吧。” 玉珠出了门,又突然意识到自己很没有做丫鬟的自觉,说了那般久的话也没有给主子端杯茶水,脚下一转便想去茶房,好歹完成今日身为丫鬟做的最后一件事。 谁知恰好见到蘋果儿正手肘撑着膝盖在看茶炉,下巴一点点地打瞌睡。 玉珠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刻意地一跺脚,蘋果儿猛然惊醒,一激灵差点打翻了面前的炉子。 “你这……” 蘋果儿待要骂人,却只瞧见了一个快步离开的背影,半点不给余地等她发作,她一口气憋得不上不下,只能恨恨地一跺脚,赶紧端了铜壶给唐舒怀沏茶去。 ****** 这厢唐家准备拟的帖子都未发出去,便有客人登门拜访了。 来人递了拜帖,便被唐舒怀请了进来,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位熟人,便是那位因徐天师之死来唐家调查的杨捕快。 玉珠打量堂下之人,三十岁左右年纪,倒还算是相貌堂堂,做儒生打扮,风度不错,举止仪态有些讲究。 杨捕快对此人甚为恭敬,替他引荐,原来是余县的县丞,名叫陆元兴。 玉珠心想,那张县令并不怕得罪唐舒怀,难不成还特地派手下的县丞来道歉不成? 荇藻此时则总算发挥了一个合格小厮的作用,他在旁悄悄提醒唐舒怀:“大人,这陆元兴虽然担个县丞的官职,但他是长洲府许知府的东床,举人出身,如今不过是在余县历练一番罢了。” 怪道那杨捕快对其如此恭敬。 也不知这陆县丞有没有注意到荇藻的动作,他极谦逊地行了礼,开口道:“请唐大人见谅,在下仰慕尊驾甚久,难抑结交之意,然则如此拜访实有冒犯,还望大人海涵。” 唐舒怀道:“陆县丞客气,我已不是官身,当不得阁下称一声大人。” 陆元兴却道:“大人是太初五年的状元公,论起来也是在下的前辈、师兄,虽然大人如今不在官场,但依然是我等不能望其项背之人,称一句廷尉大人不为过。” 掌管刑狱的官员,大理寺卿、少卿,多会被尊称一声廷尉,在京城时若旁人提起唐廷尉,便是唐舒怀了。 这陆元兴倒是比张县令有眼色多了,他不过举人出身,如今在余县做个县丞,却深谙官场客套往来的章法,可见是有些胆识的,想来他那泰山老大人大概也是准备为其好好寻摸一条出路的。 唐舒怀不再纠正他的称呼,两人随意说了几句,这陆元兴就切入了正题。 “今日备了礼物前来,一来是为了先前县令大人对您的怠慢赔罪,二来也是碰巧,我自杨捕快这里听说了大人这里有一颗上好的珍珠。” 这陆元兴既然到了唐舒怀面前来,也多少知道他的本事,并不曾胡言乱语,倒是直接将话敞开了讲。 原是他对杨捕快所描述的那颗珍珠引起了兴趣,想看上一看,也想顺便引荐一珠宝商人,那人手上颇有些好东西,而且颇有财力,若真是上佳的宝贝,愿意出重金求购。 陆元兴做官圆滑周到,又常在长洲府走动,区区县丞的俸禄官银又如何够用?见他与珠宝商人之流打交道,唐舒怀便可知其私底下没少敛财。 他自然对这般作为有所不齿,但天下数以万计的官员皆如此,且轮不到他来说什么。 他只得道:“不瞒陆县丞,确实有这样一颗珠子,是我为家母准备的寿辰贺礼,可惜不能割爱了。” 陆元兴听了有些失望,又道:“这也无妨,就当结个善缘,我那朋友确实是个识宝爱宝之人,若大人想物色旁的珍珠玉器,他也可出一份绵力。” 这样市侩庸俗的交际,听得旁边的荇藻紧紧皱着眉,显然很是替他家大人感到难熬。 从来青松冷月一般的人,如何就要和这样的凡夫俗子在一起论这些金银交易。 玉珠转了转眼珠,看了唐舒怀一眼,心中却觉得,此时此刻,大概我们这位唐大人可不是这么想的。 第31章 出行 面对陆元兴的邀请,唐舒怀微笑朝他点头,应到:“如此也好,我如今长日无事,正该结交一两个如陆县丞这般有趣的人物。” 陆元兴颇有些受宠若惊,心想这唐舒怀也没传闻中说的那般刻板和秉正,如此又问他:“不知府上老夫人是何时生辰?今年贵庚?不瞒您说,月底家中岳母也要过寿,在下备下的礼物可不如大人啊。” 一论年岁,没想到老夫人竟和陆元兴的岳母同庚,前后生辰正正好差了一个月,陆元兴直呼缘分,当下便热情邀请唐舒怀去他家中,也好让两位老夫人认识一下。 他指的家中,自然是指长洲府许知府家中。 唐舒怀自隐居到了望亭镇上,往来最多的也不过是族中之人,与长洲府一众官员交道打的甚少,这样去许知府家中是他往日绝不可能做出的事情。 但今日,他竟同意了。 仿佛真的与陆元兴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一般。 陆元兴虽然高兴,但到底还有些读书人的分寸,在喝完两盏茶后就心满意足地告辞了。 玉珠自然明白唐舒怀的用意,那陆元兴既然是珠宝里的行家,家中收藏的东西必然不凡,无论如何这一趟都是值得走的。 荇藻在一旁皱眉:“与他们交往……只是难为大人了。” 唐舒怀失笑:“我是纸糊的不成,都是普通人,莫要自视过高了。” 玉珠问唐舒怀:“大人真的要把那颗怨珠也带着前去贺寿吗?” 虽然那颗珠子是死物,并不会主动害人,可到底是不祥之物,如今在唐家也只有玉珠一人接近它。 “自然不。”唐舒怀道:“我们若不离开,便没有机会留给它。” 这个它,自然是指那沟渠里的灵物。 “姚亨,这里便交给你罢。” 不用多说,姚亨自然明白,那灵物再有灵,也不是人,只要它还会来,便不怕抓不住它。 玉珠也渐渐咂摸出这意思来了,或许那东西这些日子迟迟不露面,是怕自己? 如此的话,自己离开几日也好,总之以姚亨的本事,轮不到她来担心才是。 ****** 要去人家家中拜寿,自然是要准备贺礼的,等一切都打点妥当后,唐舒怀便带着一行几人出发去长洲府。 此去路途并不算近,老夫人身边带了水袖,唐舒怀则把荇藻、蘋果儿和玉珠都带上了,蘋果儿因此神气了几分,临行前一天一连对玉珠扬了好几次下巴示威。 玉珠不止一次地想,你知道你家大人带你出来的真正原因吗? 大概是怕你留下又捣乱,给姚亨找麻烦。 只能说,人只要自信,就不会过得太糟糕。 一路上还算平安无事,老夫人大病初愈,又不是喜爱热闹的性子,显得兴致不高,但是因着唐家一连去了两条性命,自己又大病一场,她很想去拜佛,求佛祖庇佑,才抱着去长洲府烧香的念头而来。 长洲府自古以来便有一座名刹,至相寺。 同乘一辆马车,老夫人见玉珠如今在唐舒怀身边做事,倒是脸色可见得好了不少,便道:“你这孩子先前太瘦弱,如今倒是长了几两肉,可见那厨下的活计不适合你。” 水袖也在旁凑趣:“便是老爷不恩典,您也心是疼着玉珠的。” 她是想让玉珠记得她们的好。 作为女眷,她们自然不知道唐舒怀用她的实情,只是觉得到底是他身边器重的丫头,总要交好的,何况有个动不动吹胡子瞪眼、不给她好脸色的蘋果儿在,水袖自然更是要拉拢玉珠了。 玉珠摸摸鼻子,看着还是以往的小丫鬟模样,只应声:“我都明白的,谢谢老夫人和水袖姐姐。” 指望她温柔大方、八面玲珑显然是不可能的。 水袖看了她两眼,又忍不住叹口气。 到了长洲府外城,便可见江南一带的繁华盛世,一路热闹熙攘,非余县这样的县城可比。 玉珠在马车中往外望了几眼,蘋果儿便总算逮到机会讥讽她:“土包子。” 放下窗帘,玉珠坐直身体,“哦”了一声,“确实是比不得京城来的小姐。” 蘋果儿冷笑:“要是真进了京,你可别扭了脖子。” “我看蘋姐姐脖子挺好的……那劳烦你有机会带我进京了。” 蘋果儿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黑着脸又待说话,被老夫人咳了一声才算止住。 荇藻一把掀开了车帘,给她们两人一人一个警告的眼神,朝老夫人道:“老夫人,已然到了,请下车吧。” 虽然陆元兴盛情邀请,但唐舒怀还是婉拒了他提出的借宿在许知府家中的提议,而是命荇藻寻了一处干净的小院落短暂落脚,只等收拾好了再去上门拜访就是。 既然来了一趟长洲府,约莫也要十天半个月才会回去。 唐家几人是为贺寿而来,但是照着礼法,在正日拜访前合该再拜访主人家一次,依着唐舒怀往日的官位,自然是不用遵这礼的,只是如今他既为白身,便又不同了。 “荇藻,你和玉珠同我前去就行,老夫人舟车劳顿,不必走这趟了。” 他准备好了,可荇藻又露出了那种心痛的纠结表情。 “大人,还是让属下一个人去吧……” “这么几年了,将会面对什么人什么事焉能没有准备。反而是你,万不能有冲动的时候。” 他这一副逆来顺受的小媳妇样让荇藻越发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他侧眼看着旁边高高挂起的玉珠,忍不住道:“你只知看戏,可为大人操心过一点?” 无端被点了名的玉珠眨眨眼,一本正经地说:“如何操心?若是许知府为难大人,我便上去给他来一下如何?” 荇藻:“……” 唐舒怀弯了弯嘴角,只道:“莫要调皮,出发吧。” 身边几个下属都不待见玉珠,他先前也怕她暗地里受了欺负,但如今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也知她不会吃亏,何况荇藻几个秉性如何有谁比他清楚呢? 等过一阵子,这几个孩子之间自然也就好了。 第32章 知府 长洲自来富庶,州府之中大小官员、商贾富户无数,自然高门大户也甚多,而许知府的府邸不论从位置、大小还是精致程度来看,都是其中数一数二的,可见他口袋里的银钱颇丰。 通报后三人一路被引进花厅等候,荇藻是跟着唐舒怀见过些世面的,早从这富丽堂皇的许府看出些名堂了,他低声对唐舒怀说:“大人,这许知府颇爱敛财,交游甚广,不算是个清明正直的好官,若他又是另一个张县令,这……” 唐舒怀道:“此番是陆县丞主动相邀,我亦不为寻衅而来,他多半不会与我为难。” 玉珠便问他:“那大人不会看不过去,见了人家当面申斥一番?” 唐舒怀便知她是又想到那些戏文了,说道:“那不是清正,是楞。在你眼里,我是那般人么?” 他早过了愣头青的年纪,何况就算在他年轻时也不是如此。 玉珠摸摸鼻子不言语了。 “何况……”唐舒怀端起茶轻轻嗅了嗅,神色安宁自若:“我也未必会见到许知府。” 他们两个,还是太过年轻了些。 果然,不出一刻钟,便见陆元兴急匆匆跑来,额上布满细汗,口称抱歉:“唐大人,实在抱歉,在下来晚了,让您久等了,小童怠慢,不知我岳父今日恰好出门访友,白白使您等候,也未及时通传于我,请您不要见怪才是。” 果然没见许知府半个人影。 唐舒怀站起身相迎,说道:“陆县丞客气,是我来得不凑巧罢了。还请坐下喝杯茶喘口气吧。” 陆元兴仿佛真是跑了不近的路,坐下后还在喘气,一边用右手袖口抬起轻轻抹着额头,口中只道:“失礼了失礼了,如此狼狈来见贵客,当真不该。” 在他如此自责的姿态下,唐舒怀更不能怪他,玉珠与荇藻相视一眼,心中皆是一个念头:果然是被唐舒怀猜中了,那许知府不现身,不过让陆元兴来做一场戏罢了。 只是荇藻的眼神中自然多了一分阴烈。 陆元兴自然不会让人知道,一盏茶前,他刚从自己岳父的院子出来,他那高坐在上位的大腹便便的岳父大人,正一边喝着茶一边由丫头捏着腿,好不惬意地吩咐他: “……都这么几年了,不见有半点起复的意思,可见陛下是真厌了他,要弃之不用。什么三元及第,百年难见的奇才?不会做人,又不会做官,这样一个人还值得我费什么口舌去?合该离远点,免吃不着肉还惹了一身腥。不过啊,我们身在官场,最忌事事做绝,这点你那上峰就是个蠢杀材,一径儿被人当枪头使,活该一辈子做个县令。这唐舒怀,我也犯不着去得罪他,你自去敷衍一番就是,也别将人晾太久了,哦对,记得跑两步。” 遵从岳父的吩咐,陆元兴这才小跑回到了花厅。 不过是桩迟到的小事,唐舒怀不计较,也就如此轻轻揭过了。 喝了一碗茶,陆元兴便请唐舒怀移步,说道许知府后院里的山水景观乃是一绝,人称“小金园”,今日天气好,正是赏景好时节,他也问起了唐舒怀是否有将那颗宝珠带来,唐舒怀摇头只说又将那珠子送去首饰铺为老夫人的头面做加固。 陆元兴甚为可惜,又介绍说长洲府里有更好的工匠,他可以引荐,唐舒怀听了面上便也露出了遗憾的神色,直说竟是错过了这机会。 玉珠诧异没想到他还挺会说假话的,果真是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一把自己不是“楞”。 她忍不住对着唐舒怀的背影扯了扯嘴角。 陆元兴与唐舒怀时走时停,一路到了后院的敞轩,里头早已铺了席,上了瓜果香茶,甚至点了一炉香,幽远雅致。 “陆县丞实在有心。” 见唐舒怀一路行来,真如寻常做客一般,陆元兴更为大胆了: “唐大人不见怪,请在这里稍坐,此处是小金园赏景最佳之处,外头筑山湖石,流瀑错景,皆是我那泰山大人的巧思。” 窗外飞檐叠石,流水淙淙,花木掩映间,亭榭廊槛宛转,但见自然秀色与精巧匠心融糅,满目皆是情趣意境的涵蕴,确实可见造景之人品位极高。 而他说的出自许知府之手的话,怕是世上也没几个人真的会信。 唐舒怀微笑: “身居闹市而得林泉之趣,许知府确实是个雅人。” 陆县丞眉眼之中带了几分意气,面上倒还是客气:“唐大人,有一人之前向您提过向您引荐,不知此时您是否愿意一见……” 唐舒怀的一再退让使得他说话更直接几分。 “自然是好,我素来朋友少,却不是不爱交,不过无机会罢了。” “如此甚好!” 很快陆元兴的小厮就带上了一人,大腹便便,留两撮鼠须,言行谨慎,堆着满脸的笑意,一见就可知是个精明油滑的商人。 “这位是袁老板,多年做宝货生意,与我认识也有数年了。” 陆元兴忙为二人做引荐。 唐舒怀自然是一贯的温和平静,但是这位袁老板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言谈举止可见是常常往来于富户官家之间的。 玉珠耐心地听他们谈话,初时可以看出这位袁老板仿佛一心想结交唐舒怀好促成些日后的生意,但渐渐地话头便引向了唐老夫人那颗宝珠。 “唐大人不知,鄙人平生便对各色珍珠十分痴迷,听说您在望亭镇得了一个好珠,心下不由又好奇又遗憾,我长日在这长洲府行走,竟是与珍宝无缘啊!” 陆元兴叹道:“可惜唐大人并未携此珠而来,是我们两个没有眼缘了。” 袁老板果然也露出失望的表情来。 唐舒怀微笑:“我未携带此珠而来,不过若袁老板有心,唐家随时欢迎你。不瞒你说,我得了这珠子也颇觉得欣喜,而家母年事已高,正是喜欢好事成双,若有机缘,我正想寻觅一颗差不多的珠宝,正经送给家母。” 陆元兴道:“唐大人实在有孝心,不过好珠难得,确实是不容易的。不过袁老板手眼通天,未必不能成!” 袁老板谦虚摆手:“过奖过奖,鄙人不过是走江湖的,若有机缘能帮得上两位大人,才是鄙人祖上积攒的福分啊,哈哈哈……” 第33章 夫人 玉珠明白唐舒怀与他们这般闲谈,不过是为了套话,这陆元兴和袁老板两人对这颗珠子的热情实在有些高,那珠子的来历在望亭镇上查不出什么,看起来似乎真是与普通蚌珠一般打捞而来,但显然它的来历必不止如此。 这个惯常做珠宝生意的袁老板或许能看出些什么…… 三人宾主尽欢,陆元兴还嫌不过瘾,竟是又传唤下人备上酒和小菜,立时就要在此痛饮几杯。 丫鬟还未来得及上酒,却见外头娉娉袅袅行来一队衣着华丽的女子,为首的女子约莫二十多岁年纪,乌发高髻,妆容姝丽,周身气度颇为大方。 “夫人……” 刚才还颇为随意的陆元兴,马上就站起身来,整整衣襟快步走了出去相迎,语气中满是关怀和小意: “夫人如何过来了?” 一道温婉的女声泠泠传来:“我见夫君有贵客,特来相见。” 果真,这位大家闺秀做派的夫人便是许知府的独女,陆元兴的妻子许氏了。 “可是要喝酒?酒多伤身,还是要多顾及些身子。” 许氏由嘴角带笑的陆元兴扶着跨过门槛,夫妻二人相携而笑,话语中满是关怀缱绻。 玉珠在抬头对上她的那一刻,却怔住了。 这个许氏……不对劲。 在玉珠眼里,她整个人,都仿佛透着一股熟悉的淡淡的青黑色气息,而最严重的地方,是她的下腹部,仿佛她身上的那些黑气就是从那里一点点蔓延开去的。 那是与死去的杏芳手上、徐天师的脚底,和那颗怨珠上散发着的、一样的青黑色。 玉珠立刻伸手拉了拉唐舒怀的衣服,唐舒怀抬头,很快从她的眼神中领会到了一些意图,他皱皱眉,随后朝玉珠点点头,这含义,即是让她自己看着办。 许氏与陆元兴看起来似乎感情真的很不错,她出身高贵,本不是陆元兴一个小小县丞可攀附的,陆元兴如今与许家的赘婿也没有什么两样,她却没有对这位夫君有丝毫轻视,极是给他留面子。 自然,世上表面夫妻甚多,只不知他们私下如何就是了。 她面带着微笑,缓步走到唐舒怀面前来见客,浑身只有温婉大方,并无千金小姐的骄娇二气。 趁着她走近,玉珠又盯着许氏看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并没有看错。 难道她身上也有怨珠不成? 但这感觉却又不大一样,玉珠并不曾感受到任何不适。 实在太奇怪了。 因是女眷,许氏不能多留,她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夫君:“近日贵客甚多,你可莫贪杯,多与贵客饮些茶才是。” 陆元兴微赧,连连点头。 许氏便笑着向唐舒怀和袁老板告辞。 玉珠见状,忙往后退了一步,猫着偷偷溜了出去借口要解手,伺候茶水的小丫头要为她领路,她便说:“我晓得路,姐姐还是在这里备茶就是,我不会走丢的。” 说罢就钻进了旁边的树丛里,等许氏从敞轩中出来后便默默跟上。 她只不过是个小丫鬟,很难接近许氏,甚至可能今后再无机会见到她,她既然心中存疑,便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怨珠……阿妙……许氏…… 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关联? 许氏一行人穿过了小金园,到了院落东北角一处阁楼前便止步了。 她身后那一串丫鬟仆妇很是自觉地停步在外,只她一人进了屋内,她们这些人很是熟稔地各自寻了地方歇憩等待,看这模样长日是习惯如此的。 玉珠依然躲在树丛中,也幸好这许知府的小金园草木葳蕤,藏个她并不引人注目,她抬头望,在树枝掩映间见那阁楼门匾上题了三个大字“玲珑阁”。 看起来并不似许氏的闺房,这又是做什么? 玉珠满头雾水,听得那几个丫鬟仆妇闲聊起来: “不知夫人今日要待多久?” “每日总是这样的,不过近些日子,夫人似乎待得时间短了些,且出来也有些愁眉不展的。” “唉,再灵验的神仙,年年岁岁长日去拜,也难说……” 一年长丫鬟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 “呸!小蹄子,给我住嘴,这话给老爷和姑爷听见了仔细不抽了你的筋!” 跟着便响起了“啪啪”地仿佛打嘴的声音,小丫头带着泣音:“姐姐勿怪,我今日是舌头打了结胡言乱语,您可别往心里去!” “罢了罢了,别叫夫人看见才是。” 随着几声斡旋,她们便岔开话题,说起了旁的。 玉珠原本想走,但琢磨了半晌,还是决定留在这里,哪怕再喂一阵蚊子。 这个玲珑阁,实在让她有些在意,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吸引她去一探究竟一般。 或许自己本性里头,便是如此胆大的。 想来敞轩那边唐舒怀和荇藻,能有办法帮她拖住一时。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许氏出来了,她转身将玲珑阁的门落了锁,亲自将钥匙贴身放好,那一众丫鬟仆妇才又跟上她默默离开了。 玉珠心沉了沉,但还是等她们走后不死心地出去试了试,门推不开,四周的窗户也大多是封死的,但或许是她运气好,也或许是平素确实没有人会来,东南角上还留了半扇绿琉璃的窗扉透风,寻常人必然是爬不进去的,但她的身量却不成问题,何况爬窗户钻狗洞,近来她也算是琢磨出经验来了。 脚下垫了石块,玉珠很快就灵巧地爬了进去,可这玲珑阁里头,却是她没料想到过的场景。 怪道适才那丫鬟会说什么“再灵验的神仙”之类的话。 这里竟是一个许氏独自的祭拜的如同佛龛一般的地方,偌大的玲珑阁正中,正供奉着一座神像,可这不是佛陀,不是观音,不是三清,不是任何一座会出现在寺庙道观里的神像。 这是一座如同真人般大小的女子面貌的神像,神态安详,双目低垂,右手拈一朵莲花,左手放置在自己的腹部。 玉珠走近神像,却见到她脚底下竟有三块小小的牌位,牌位前的香炉里正燃着袅袅青烟,显然出在适才离开的许氏之手。 第34章 神像 什么地方,竟是在祭祀的同时又供奉神仙? 玲珑阁是挑高中空的阁楼,正中就摆放着那座神像,也无其他多余的装饰,一目了然,朴素简单。 四下静的落针可闻,只有青烟袅袅。 玉珠拧眉,在这个静谧而封闭的地方忍不住便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随着一步步走近,玉珠看清神像脚下的三个小牌位上并没有写名字,只是画上了一些古怪的纹路,像是符篆上写的那样。 供桌上照常摆放着一些香烛瓜果,还有不合时宜的一套杯盏,散发着白瓷独有的淡雅温和的光芒。 这神仙爱喝茶不成? 玉珠抬头,见那神像依然静静地矗立,一个恍惚间,玉珠抬眼对上她的面目,竟是有些恍伸,明明是那如出一辙的金身,可却似乎像人的肌肤一般散发着淡淡的光泽,那垂首沉静的面目仿佛下一刻就要生动起来,睁眼望众生。 让人顿时生出一股顶礼膜拜的冲动。 在不知不觉间,一步步靠近,下一刻,虔诚的信徒便要抚上神像的足部…… 脑海逐渐混沌,玉珠猛然惊醒,在摸上神像的前一刻,猛力一掐手心,彻底清醒过来。 她赶紧伸手进自己腰侧的荷包,掏出一样东西来。 里头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却有之前她意外寻获的一颗殓珠,她一直当做平安符一般带着。 将驱邪的殓珠握在手心,不知是真的有用,还是她心性坚定,那种混沌恍惚的感觉终于远去,玉珠大喘了一口气,背心已出了一层冷汗。 她一步步地往后退,极力不将目光放在那神像上。 原想在此探究更多的线索,可显然这次是不能够了。 恢复了些脚力,她赶紧从那处窗户里又爬了出去。 等回到敞轩之中,宴席已尽,玉珠溜过去,正见有许家下人行色匆匆地往外走,仿佛有什么事发生了一般。 玉珠心中一凛,寻到了荇藻,忙问:“发生了何事?” 荇藻看着她的目光不善:“你迟迟不归,大人无法,只得推脱是自己‘醉茶’,许家人去请大夫了。” 让唐舒怀为了替她隐瞒行踪而撒谎…… 玉珠有些尴尬。 敞轩后面有一间小暖阁,此时“醉茶”的唐舒怀正在其中休息,见玉珠安然无恙地回来,他总算松了口气: “今日你也太过胡闹了,无论如何自己的安危应该放在首位。” 他看出玉珠脸色不好,终是不忍太过苛责,又说: “喝些茶水,吃点东西,我们便回去了。” …… 唐大人自然是没有等到许家的大夫前来便清醒了过来,向陆元兴致歉后便要告辞,陆元兴今日自觉与他相谈甚欢,约定知府夫人过寿那天定会派人上门去迎接他们。 如此三人便回到了租住的小院,玉珠才有机会将今日那古怪的玲珑阁告诉他。 玉珠手里握着笔,侧头看着自己的画,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大概,反正……就长这样吧。” 有鼻子有眼睛,也不难认吧。 一旁的荇藻看着她那不堪入目的画技,眉头抽了抽。 就靠这,他们该如何对着只有眼睛鼻子的画去想象她说的那座神像? 他没好气地直接将笔接了过来,对玉珠道:“你描述地详细些,我看着画。” 一盏茶后,一份与那神像七八分相似的图便展露在了三人面前。 玉珠啧了一声,心想唐舒怀身边的人还个个都有些本事,姚亨自不必说,飞檐走壁探听消息,便是以后不做了还能当半个仵作用,荇藻管着庶务,却是琴棋书画诗酒茶,皆有涉猎。 只不知蘋果儿擅长什么?大概是吵架? 唐舒怀望着荇藻手里的画像,略略有些出神。 玉珠眸光闪了闪:“大人识得?” 不是玉珠孤陋寡闻,连荇藻也从来未见过哪个神仙是这般模样:“便是那些不常见的女神仙,女娲、瑶池王母、何仙姑,也不该是这样的……这神像看起来,穿着也普通,就像是自己杜撰而来。” 唐舒怀摇了摇头,又问玉珠:“你确实是看到了有三个小牌位?” “嗯。”玉珠立时又胡思乱想起来:“在牌位上画符篆,该不会是什么古怪的阵法,专门用来诅咒旁人的吧?” 一想到许氏那温婉大气的样子,却私下做出这样的事,简直忍不住让人打寒噤。 唐舒怀失笑:“胡说什么,没有根据的事不要乱猜。这个神像我倒是有些眼熟,只是也不敢确定。我记得幼时,在长洲一带有些地方,曾有一些女子会祭拜一个女仙,说是神仙其实也不大妥当,毕竟是村民自发祭拜的。这女仙也无别的本事,只说是保佑人生子。” 玉珠问:“既如此,何不拜送子观音?” 唐舒怀摇头,“那时我还年幼,何况又是女子的事,也不甚清楚。荇藻,你将这画像拿去给老夫人看看,问她可曾记得。” 荇藻应言出去了。 若非唐舒怀祖籍在此,换了旁人来,大概也是一头雾水,也是凑巧,有现成的人可以一问。 荇藻离开后,唐舒怀便问玉珠:“我们如今所做,也是为查阿妙与怨珠,无论这神像是何来路,论起来皆是许夫人私事,若你觉得这二者无关,我们也不必追根究底了。玉珠,只有你进出了玲珑阁,此事由你决定。” 唐舒怀是个男人,也是个君子,那神像若真如他所言,是长洲一带女子供奉求子的,他自然就不便去调查。 “大人,虽然我不能确定那神像和怨珠有什么关联……但我还想再查查看,我总有种奇怪的预感。” 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她总觉得,那神像有话要对自己说一般。 这样的话无法说给唐舒怀听,便是说给任何一个人听,大概也会觉得是疯话。 唐舒怀倒是没再多说:“既然如此,你便查下去吧,但是切记,无论何时都要将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今日你莽撞了些,出入那里必然已经引起怀疑,许夫人日日去祭拜不可能不发现,之后万不可再探,静观其变就是。” 第35章 玲珑 唐老夫人见荇藻拿了张画像过来让她认,也颇有些一头雾水,不过略一细想倒是有了些记忆。 “二十多年前确实有过那么桩事……也是乡野间村民不懂事,不知哪个编的谣言,说长洲某地一女子生了九子,后来得了道去,享受供奉,庇护无孕之妇。那附近的村镇便兴起了祭祀之风,有不少供奉她的女子,还自发立了长生碑和长生观,不过没多久,便叫官府下令禁止了。” 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受百姓供奉和祭祀的,便如民间传说里极有名的狐仙之流,虽然有信众,可也依然是“邪魔外道”,若哪个地方一时有了大肆的供奉之举,官府也是要出手的,如此这般,才能杜绝很多邪教招揽信众。 “老夫人可记得那女仙的名号?” “这倒是有些记不清了……” 荇藻试探地问:“可是叫玲珑?” 老夫人“哦”了一声:“好似是差不多,名号也不统一,叫玲珑娘子,或者什么璇玑娘子的,皆是有的。” 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这个玲珑娘子的事并不复杂,虽然官府令行禁止,但长洲一带如今依然有偷偷祭拜的已婚无孕女子,就如许氏一般。 听闻荇藻的消息,玉珠仔细琢磨了下,想这陆元兴与许氏感情甚笃,却膝下无所出,她必然是承受着极大的压力,所谓病急乱投医,相信这玲珑娘子也是情有可原。 这么一想,好似这件事真是她多管闲事了,目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玲珑娘子与阿妙有什么关联。 好在唐舒怀那里却有些进展。 那珠宝商人袁老板是个精明的商人,他对唐舒怀热情不假,可这热情的背后,到底是为了做好生意,还是为了旁的呢? 唐舒怀虽然做过官,可是比起许知府这类人来说,他足以称得上两袖清风,自古商人重利,袁老板指望从他这里赚银钱,实在不如多陪陆元兴喝两顿酒。 因此也不难推断出,这袁老板多少知道些那怨珠的来历,只是他如今不肯说罢了,他接近唐舒怀,多半是为了花钱将那怨珠买回去。 如何与他虚与委蛇,是唐舒怀的任务,作为一个丫鬟,玉珠还是要尽尽自己的本职的,比如——陪老夫人上街逛逛,还有去至相寺拜佛。 蘋果儿留下料理家务,红袖松了一口气,好歹这一次是由玉珠作陪,一行几人在清晨出门,到至相寺用了斋饭,礼了佛,添些香油钱,也算了了老夫人一桩心事,至下午回城,老夫人见两个丫头疲惫,便做主去府城里有名的酒楼饭馆用些小菜点心。 “还真是口福都叫我们两个丫头占了,老爷知道了可要责罚我们。” 红袖扶着老夫人一边进门一边说笑道。 老夫人自然是心疼儿子的,只说:“一会儿打包些吃食回去,也叫他们几个尝个鲜。他素来不爱多与人应酬,这一回过来,肯多访友会客的,也是桩好事。” 虽然明面上不说,但老夫人内心里自然是希望儿子能官服加身,光宗耀祖的,做个乡野村夫岂不是白白浪费了状元公的名声。 如今看唐舒怀“开了窍”,愿意同官场中人结交往来,老夫人心里也高兴。 红袖揣摩出她老人家的意思,便立刻在旁凑趣了几句。 只有玉珠在旁低眉顺眼,心里暗忖,您老人家这回可又猜错了…… “好呀你们几个,是不是又合起伙来耍诈!你们坑我,我不玩了!” “哎你小子,怎么输不起呢!” “就是就是,不许跑!” …… 刚踏上二楼的楼梯,却听到几个嘈杂混乱的少年声音响起,跟着便有急匆匆的脚步声而来,只见左手包房里飞快就冲出了一个身影,没头没脑地朝玉珠几个人撞了过来。 老夫人年纪大,被那少女一冲撞差点就要倒下楼梯去,幸好红袖和玉珠一前一后稳住了她老人家。 “你这……” 红袖自然生气。 那少年没料到站得这么近会有人,也是唬了一跳,这一停顿,他便立刻被身后的几人七手八脚地抓住了。 “嘿,贺长蔚,你这小子,输不起还想开溜啊!” 那少年就扯着嗓子嚷嚷:“我没有,你放开小爷,快放开!” 这乱哄哄的声音简直吵得人头疼,可在这其中竟然还夹杂了一道惊诧的熟悉的嗓音: “祖母?!” 唐老夫人愕然,玉珠和红袖也转脸过去,果然就见到了唐慎。 唐慎愣了一下,很快就扒开了面前两人钻到了唐老夫人的跟前,“祖母,您没事吧?” 那被称为贺长蔚的少年从他肩后探了个脑袋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原来是唐家老祖母,失敬失敬,刚才我脚下没注意,差点冲撞到您,对不起,我给您赔罪了。” 这少年一张脸还有些稚气,可是肤色白皙,眉目昳丽,宛若女子,依稀能见到日后的绝佳相貌。 唐慎一听他差点撞到唐老夫人,回过去狠狠瞪了他一眼,“要是撞到了她老人家,我饶不了你。” 贺长蔚马上嬉皮笑脸地赔罪,后面三四个少年也跟着纷纷朝唐老夫人行礼。 后面有人取笑:“贺长蔚你要是不想着开溜,也不会冲撞了老夫人,可见脚底抹油的事做不得。” 唐老夫人脾气甚好,自然不会同几个孩子计较,只是她眼明心亮,丝毫没有被这些少年郎的活泼给打了岔,只是看了一眼唐慎,又望了望他们出来的包间,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慎儿,此时你不是该在书院读书吗?” 唐慎的脸上瞬间就被尴尬笼罩:“这个……” 怎么就他唐慎这么倒霉呢? 好不容易溜出来一趟就被长辈捉了个现行。 他僵硬地微微转动脖子,看到了老夫人身边的玉珠,悄悄给出了一个求救的眼神。 好歹是朋友,救一把? 玉珠侧头,对老夫人说:“老夫人,几位少爷在做什么,进去看看就知道啦。” 唐慎差点给她跪下。 果不其然,一进包间,老夫人就看到了桌上赫然摆着一副牌九。 几个孩子偷偷在这里钻研赌技了,怪道适才听他们说什么“输不起”云云。 第36章 道士 唐老夫人自然也不会跟一帮半大少年计较冲撞不冲撞的事。 “慎儿,跟祖母去隔壁坐坐吧?” 唐慎自然不敢不应,他忍不住苦了一张脸,心道完了完了,祖母定然要兴师问罪。 其他几个同窗也知道今日是要散了,纷纷给了唐慎一个同情的眼神,各自告辞离去了。 反倒是那个贺长蔚,适才第一个想溜,这时倒是不走了,颇有些自来熟地跟着唐慎进了唐老夫人的包间,还顺便用胳膊肘推推唐慎,悄声说:“兄弟我留下救你一命。” 唐慎只想给他再来一拐子。 贺长蔚挺高兴,说来这唐老夫人还真是救了他一命,原本他今儿输了个底掉,除了脚底抹油也没办法了,这老夫人一来,他那些个“债主”们顿时作鸟兽散,自然再没人追讨钱财。 “我一向是个倒霉的人,今儿沾了你的光,才被好运气光顾了一把。” 唐慎有苦难言:“是啊,因为我替你倒霉了。” “所以我陪你一起受罚啊,而且你祖母看起来不是那样凶巴巴爱骂人的老夫人。” 唐老夫人见他两个交头接耳的,好气又好笑:“你们两个,此时又窃窃私语什么?不在书院读书,跑来这里赌钱,这也可是老师教的?” 唐慎忙说:“祖母明鉴,今日先生家中有事,放我们的假,我们才进城来的,我们不懂那些,是同窗原丰清从家中取了牌九,说要试试。这位……这是我的同窗贺长蔚,长洲府贺通判之子,他刚才输的哭爹喊娘的,可见确实不会玩的。” 贺长蔚:“……是啊老夫人,您也看见了,我们桌上是没有银钱的,只有我输,但我没掏钱,如何又能算赌?” 最多只能算玩乐。 他们两个一唱一和,祖母长祖母短的将唐老夫人差点绕晕了,唐老夫人到底是被逗笑了,摇头叹气:“罢了罢了,我饶你们两个一回,只是今后不许胡闹,读书才是正经,你们年纪小,那些旁门左道是沾不得的。” 两人连连应是。 唐慎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问起他们怎么会来府城,红袖在旁解释是唐舒怀要参加许知府夫人的寿宴。 虽然唐慎奇怪唐舒怀怎会一反常态结交长洲官场,但作为长子,他既知道了,便打算与家人一起参加。 “既是两日后,我也同祖母和父亲一道参加便是……” 正在大快朵颐的贺长蔚突然被呛住了,连连咳嗽,半点没有通判公子的仪态。 唐慎一脸嫌弃地看着他,又说: “那你不是也要去?” 贺长蔚气还没喘匀,就连连摆手,说道:“不去不去,我不去的。” 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唐慎奇怪:“你为什么这般惊恐,那许家难道也有你那可怕的未……呜呜呜!” 话没说完,唐慎就被贺长蔚刚抓过糕点的油手给一把捂住了嘴。 唐老夫人看得瞠目,“你们这两个孩子……” “老夫人见谅,见谅。”贺长蔚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太造次了,赶紧放开唐慎,叹了口气,搔搔头,颇有些纠结地说:“老夫人去许家的话,还是请您尽量避开那个小金园。” 唐老夫人诧异:“为何这么说?” 唐慎在一旁擦了好几遍嘴,对着贺长蔚怒目而视,哼了声回答唐老夫人的话:“祖母,您不知道,这小子是个俗家小道士,嘴里经常怪力乱神的,跟那些老道士学的一嘴胡说八道,一会儿这不能去,一会儿那不能去的,您别信他!” 小道士? 玉珠又打量了贺长蔚几眼,这才发现他的装扮确实有些不一样,唐慎几人都还是学子,虽然家境都不错,也不至于锦衣华服,看起来较为简朴,但贺长蔚又不一样,他的衣服并不是寻常读书人穿的儒生袍,更有些像道袍,无一处纹饰,鞋子也是十方鞋,便是那“云游十方,无量度人”有十个孔洞的鞋子,连头发里的发簪都是根木簪,乍一看很是不起眼,仔细一看又有些不伦不类。 “老夫人,我不是什么俗家道士,因为家中养了两个兄长都没养活,我小时候身体又不好,父母这才将我寄养在道观里养到十二岁……唉,这不是宁可信其有吗?那个许家,是有些古怪的,你们还是少接触为好。” 他神神秘秘地四下看了一圈,讲话又遮遮掩掩,给人一种故弄玄虚之感,实在说服不了任何人。 加上他才多大年纪,老夫人只当他逗趣,觉得他是与许家有矛盾故意这般说,便笑着应道: “好好,我听你的,自然多留心。” 这么说的多半都是没往心里去的,贺长蔚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世人总是不信他的,这又不是他的问题。 倒是玉珠留了个心眼。 贺长蔚吃饱喝足,也尽到了提醒的义务,拍拍肚子便打算走人。 “老夫人,我去送送贺公子吧。” 见玉珠主动这般说,唐老夫人自然不会不同意,倒是一旁的红袖往玉珠脸上多看了几眼。 贺长蔚对上玉珠时微微有些怔楞,然后就默默地拉开了些两人的距离。 玉珠将他送到楼下,贺长蔚便换上了一个笑容:“姑娘留步,我自己走就好。” 说罢又退了一步。 玉珠指指自己:“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让贺少爷忌讳?” 贺长蔚“哈哈”一笑,欲盖弥彰地说:“没有没有,完全是因为姑娘你长得好看,我这个……见不得漂亮姑娘。” 玉珠当然不信他的鬼话,她抿了抿唇,直接问他:“刚才贺少爷说的,许家有古怪可有根据?” 原来她是为了这事才来送自己啊,贺长蔚默默下巴,还以为小姑娘家是看他生得好看…… “自然是有的,不瞒你说,我能掐会算,啧啧,天机不可泄露。” 他只当小姑娘家爱听这些稀奇古怪的事,胡乱搪塞几句。 谁曾想玉珠倒是开口:“你说的不是许家有古怪,也不是小金园有古怪,应该是那园子里玲珑阁中的东西有古怪吧。” 贺长蔚瞬间张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玉珠扬了扬下巴:“天机不可泄露。” 第37章 出事 了不得了不得,贺长蔚故作深沉地摇了两下头。 “看来还是高人在民间呀……” “贺少爷何必如此做作?你若真不想提,刚才也不会提醒老夫人了。” 贺长蔚皱眉:“你真相信我?” “为何不信?”玉珠反问:“你不是都看出我身上有古怪了么。” 她自然地仿佛在说一颗包子卖两文钱,反把贺长蔚给噎住了。 他搔搔头,有点尴尬地说:“其实吧……唐慎他们也没说错,我是个半吊子,十二岁就被爹娘回家读书了,我那老师父能教我多少东西?他自己在外头云游了这么几年还不知是死是活呢,我也就是三分真七分假的偶尔给人提提醒。但是许家的那个玲珑阁,里头是用过邪阵的,这肯定没错。只不知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但他们肯定是被高人提点过的,总之一般人,能离远些就尽量远些吧。” 玉珠不知道的是,正是因为如此贺通判一家几乎与许知府没什么往来,这几年来也一贯是低调行事。 玉珠暗自纳罕。 “你们说什么呢!要说怎么送人送不回来啦。” 却是唐慎走下来了,一双眼睛亮亮地看了眼贺长蔚,又看了眼玉珠,一脸狐疑。 玉珠道:“正在请教贺少爷一些事。” “嘿,你还真信他啊。”唐慎撇撇嘴:“贺长蔚,你可不许耍嘴皮子骗我们家里不懂事的小丫鬟。” 不懂事的小丫鬟? 贺长蔚莫名心有戚戚,偷偷蹭过去问:“你这是哪里找来的丫鬟?” 唐慎皱眉:“怎么?她也有古怪?一天天的怎么就你遇到的古怪多啊。” 得了,他是没办法再说什么了。 贺长蔚挥一挥他那道袍袖子:“两位莫送,我这就走了。” 说罢一闪身正好跳上了路边一辆载客的驴车,同一班庶民挤在一起,那车把式也和自己的驴子一样被他惊了一跳:“这位……” 他忙道:“我付钱,搭一程,走罢走罢。” 车把式一甩鞭子,那本就费劲的驴子拉了车喘着粗气吭哧吭哧走起来。 哪里像个通判公子呢? 唐慎觉得贺长蔚这厮还是真去做个道士才好。 转身和玉珠一起上楼梯,他清了清嗓子,拿出少爷的派头指点她:“你年岁还小呢,可千万不能见了旁人皮囊好看就被骗走。” 玉珠指指自己:“我?” 又指指外头:“他?” 这才有点反应过来,“哦”了声,仔细想了想说道:“我觉得这皮囊也一般吧。” 唐慎:“……” 略带探究的眼神望过来:“还是少爷你很欣赏他的容貌?” 反将一军! 两人进屋后,便随唐老夫人一道离开了,唐慎自然是要去见过唐舒怀的,只等两日后再过来共赴许知府夫人的寿宴。 “我可不能让祖母在那样的场合被下了面子去,自然得好好去看着。” 他这番又孩子气又颇有些担当的话让老夫人很是窝心,自然没有不应的。 但玉珠觉得他就是想名正言顺地逃次课。 ****** 两日后清晨,唐家一家人装扮齐整,便打算出发,唐慎虽来了,却对拜寿一事意兴阑珊,他对另一桩事感兴趣。 悄悄拉玉珠到一边问:“要不,我们一会儿去那个小金园看看……” 玉珠立刻便猜到他要做什么,唐慎这人,胆子挺大,定是听了贺长蔚的话引起了好奇心要去一探究竟。 “少爷去拜寿如果是为了这个,我可要去告诉老夫人了。” 唐慎一把拉住她,嘟囔道:“你难道不感兴趣?还是你胆子小?别和贺长蔚那小子一样,上回我们半夜去城外义庄探险来着,他还是半个道士呢,第一个吓得屁滚尿流的!” 说罢就好似想到了他的窘样,拍着掌哈哈笑起来。 玉珠皱眉:“这一次,少爷最好还是听他的。” 末了再补充一句:“不听也无妨,总归叫我知道了,今天我一定会看好你,若是少爷想溜,可别怪我。” 唐慎:“……” 他现在越来越有点觉得玉珠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可是谁知他们还未出发,唐家就有人从望亭镇快马而来了。 来人是姚亨手下的护卫,跑了一夜的马,直等到今晨城门开才冲进来。 唐舒怀观他神色,就知道必然有事发生。 他直接将人领到角落。 “说吧,家中如何?” “大人,是姚护卫他……受了伤!他捉住了那沟渠里的东西,是、是一只巨鼋,那鼋极其狡猾,将他手上咬了一口,他撑了一个白天,大夫的药竟无半点作用,那伤口看样子极是不好,属下、属下无法,只得自作主张来回禀大人。” 护卫脸上的汗滚滚落下,更是佐证了他的痛苦和慌乱。 姚亨是什么人唐舒怀清楚,他必然是想拖着不报的,再一想到之前的杏芳和薛天师之死,唐舒怀如何能不知道其中的厉害轻重。 姚亨的性命,或许就在须臾之间了。 他一转身,面对纷纷面露疑惑的众人,当机立断地下了命令:“荇藻,你立刻套马,先带玉珠回去。走之前拿上我的拜帖,去请李太医,务必请他再走一趟,人命关天,马虎不得。玉珠,家中之事你皆看着办,许知府府上我必得去的,你有任何需要帮助支持的,荇藻皆会一力助你。” 荇藻虽然听到唐舒怀要他全力助玉珠之时面上有些异动,可到底不敢不从,飞快转身去套马了。 老夫人听得这般说辞,当下腿脚一软,幸而叫红袖扶住了,“这、这是怎么了……近来真是家中怎生如此多事。” 唐舒怀上前扶住她,宽慰道:“是姚亨在执行任务时受了些伤,他跟我多年,我实在放心不下,母亲不要多想,让他们去办就是。” 蘋果儿见玉珠如此受倚重,暗自咬牙,以往唐舒怀的事,都是她和荇藻、姚亨三人来办,便如三足鼎立一般。 可如今,却是玉珠彻底代替了她的位置。 上前一步,她毛遂自荐: “大人,我也想回去帮忙。” “不必了。”唐舒怀望她一眼:“你待在老夫人身边才是最紧要的。” 蘋果儿顿时便憋了个大红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第38章 巨鼋 玉珠却是没有闲心去顾及旁人的情绪的,她飞快收拾了些贴身之物,便打算出发。 那来报信的护卫名常河,唐舒怀见他累了一夜,便将他留在身边,不叫他和荇藻、玉珠两个一起回去。 唐慎在旁见了,便当机立断道:“父亲,那就让我一道回去吧!” 唐舒怀微微拧眉,对上了他坚定的目光。 他对待唐慎,似父亲般教导,可终究不是真正的父子,论起来更像是严厉的长兄一般。 唐慎敬畏他,甚至有些怕他,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当初那般小的孩子如今却也长成了有些担当的男子汉。 “也好。”他并不是个难说话的人,“只是不可误了学业。” 唐慎眼睛里有光芒隐隐跳了跳,“自然!” 如此这般,三人仓促成行,唐慎本就知道些那怨珠的事,如今见姚亨也中了招,更是恨得牙痒,摩拳擦掌仿佛要大干一场一般。 在去接李老太医的路上,唐慎却是突然叫停了马车,对荇藻道:“两条街外汇合,我去去就来。” 荇藻也从多话,并不问他要做什么,只抓紧时间去接李太医。 片刻后,本就不大的马车里竟是满满当当挤了四个人。 唐慎竟是把贺长蔚给抓来了。 可怜贺长蔚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衣衫不整,显然是被人强迫。 “唐慎,你、你简直强抢良家妇男!” 他本就生的一张小白脸,倚在窗边哼哼唧唧的,倒真像那么回事。 一边的老太医没见过这种场面,瞠目结舌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可别当我是找你去玩的。”唐慎却板起脸,对贺长蔚道:“那徐天师之死我可跟你说过了,你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提起徐天师,贺长蔚竟长吁短叹起来,玉珠这才从两人对话中得知,原来这徐天师还和这小道士有些渊源。 那徐天师原是和他一个道观出身,不过徐天师哪算的什么天师,不过是个灶头烧火的,偷学了些本事,又兼心术不正,早早就出了观骗财。 从前唐慎这般看不惯徐天师,一部分是因着单纯不信他那些三脚猫本事,另一部分也是因着贺长蔚,他被唐舒怀教导地颇为正直,很是看不起那样玷辱师门之人。 论起来,贺长蔚还比那老儿有些本事来。 那怨珠之事他一向是将信将疑的,但府里已经死了两个人,如今姚亨又不好了,他姑且死马当活马医,先拖着贺长蔚回去再说。 “这么说来……”玉珠一本正经对贺长蔚道:“徐天师从前竟与我是同行。” 贺长蔚眨眼表示不解:“什么?” 唐慎扶额:“灶下烧火的。” 贺长蔚:“……” ****** 回到唐家,已是更深露众之时,众人第一时间去看姚亨,他果然面色青白,仰躺在床上,已然有些神智不清。 受伤的左臂前端有两个牙印,正是同徐天师和杏芳手上的一样,玉珠见那青黑色虽在皮肤下隐隐游动,却不如当时玉珠身上那般死气沉沉,当下便觉得姚亨还有救,忙推贺长蔚出去。 “他身上的是怨毒,你可看得到?可有办法?” 贺长蔚便凑着李太医上前去看,他也算有些能耐,啧啧摇头直道: “他算是命大啊命大,知道用朱砂镇住了伤口,阻滞了阴邪入体。也亏的是有内功之人,换了旁人大该早没命了。这里还有朱砂吗?” 姚亨到底有些江湖经验,既知道自己被咬,什么有用没用的偏方都拿出来用了,连之前徐天师留下的几道符篆都摆了出来,被贺长蔚嫌弃地扔到了一边。 贺长蔚寻了支未开锋的毛笔,蘸了朱砂,在姚亨左臂上飞快地画下了一道符。 在玉珠眼里,那隐隐流动的黑色明明灭灭间,果真淡了些。 贺长蔚歪头看看,有些尴尬地摸摸下巴:“我也不知道能起多少作用,若是我师父在还能救他,就我这……” 他这符篆本事也就比徐天师好点。 众人顿时听得丧气,又将希望寄托在李太医手上。 李太医是医者不假,可在这方面实在是能力有限,巨鼋害人性命,毕竟是怨毒所致,别说他看不出来,就算是能看出来一些,也治不好,只得与贺长蔚这个半吊子两个人边商讨边拟药方,叫荇藻寻府里最好的山参药材熬了先给姚亨续命。 双管齐下,姚亨还能再撑一阵子,但也只是一阵子罢了。 姚亨的状况实在不好,如此拖下去对他无半点好处,李太医当机立断,便又说了一个办法: “……小友,你意下如何?” 贺长蔚一脸纠结:“这个……您在这里,自然是您说了算,不过……到底是一条手臂啊。” 荇藻和唐慎听了这话皆跳起来反对。 “他是习武之人,砍掉一条臂膀如何使得!”荇藻目眦欲裂,他深知姚亨性子,他若清醒,绝不可能接受这般提议。 “是啊!有什么比习武之人的手臂更重要?” 唐慎也知道,若真是如此,姚亨必不可能再留下替唐舒怀做事,而唐舒怀又该有多歉疚。 贺长蔚为难地搔搔头,虽然不忍心但还是要告诉他们真相:“这样阴邪的毒可压一时,但我根本祛不了,根本没有办法了……” 他也不过一个少年,如何能背负得了这样一条人命? 此时此刻,已是急得满脸通红,额头沁汗。 唐慎面露动容,如今唐舒怀不在,他就是府里做主的主子,他说一声,便是决定,几人的目光都已经落到了他脸上。 “那也只能……” 一直没有说话的玉珠终于出声了: “等等!即便砍了手臂,但也不一定他能活命是吗?谁都不能保证那一点点怨毒只是留在了他手臂上。” 杏芳和徐天师从生到死,都没有太久,徐天师也是道门中人,多年服丹,还是很快就死了,她虽然只能看到他们手上、脚上的青黑色,但她更觉得,其实那怨毒很快已经散遍他们全身了。 姚亨从受伤到现在已撑了一日一夜,恐怕已经…… 只是砍一条手臂,不过是白白让他受苦罢了。 第39章 一试 “那你说,到底该怎么办!” 荇藻第一次这么高声说话,他愤恨地盯着玉珠,好似这般他就能好受一点。 玉珠没有兴趣和人争辩,她直接问跟着姚亨的另一个护卫:“那巨鼋在哪里?” 对方脸上露出了一丝难言的神色,支吾道:“在后院里,但是……” “但是什么,有什么不能说的。” 唐慎更加急躁。 原来,那巨鼋极不好捕捉,而姚亨是个做事细心之人,可以说是为它设下了天罗地网也不为过。 在唐舒怀几人离开后苦苦守了几个日夜,那东西便又摸上了门。 其中如何捕捉,多有曲折,此时也不适合赘述,那巨鼋同别的水生动物已然不一样,生就一口利齿,最后一刻差点要挣脱网去,姚亨只得亲手上阵,这才被它逮住机会一口咬在了手臂上,而同时姚亨当机立断一刀就砍断了那东西的脖颈。 那巨鼋已经身首分离。 若是活的自然最好,可如今死了,玉珠也不能把姚亨抓起来质问他,人家为了捉这东西已经命悬一线了,若是一开始,他们便不想着活捉,以姚亨的身手,也不会到此地步。 玉珠心中有些难言的愧疚,她虽然脸上没有半点表露,仿佛姚亨死活与她无光,可心底里,她从来就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 “带我去看。” 玉珠立刻转身就要往后院走。 “这个时候……只顾着那‘功劳’。” 荇藻自然又误会了,恨恨抹了把脸,自去照顾姚亨。 唐慎和贺长蔚对视了一眼,则快步跟上了玉珠。 后院里巨鼋的尸体被放在角落,有专人看管,大家却不敢走近。 这鼋生得青黑丑陋,龟不似龟,鳖也不似鳖,即便在江南地带,也不能算常见,而且力大无比,相传龙生九子之一的霸下,负重驮碑,便是这鼋。 而这一个更是不同寻常,它生得如个磨盘一般大小不说,四肢遒劲,与旁的鼋比起来,吻长,尖牙,一对黑豆眼暴瞠,森然可怖,颇有些死不瞑目之感。 姚亨带着的护卫们也不是胆小怕事的,但见了它多数也莫名心有余悸,不敢靠近。 玉珠倒是不怕,仔细走近了,甚至想伸手去探。 “且慢!” 手腕却叫唐慎一把抓住了,他皱眉说:“便是要检查,也不可徒手。” 玉珠本不欲多等待,多等一刻,姚亨的性命便危急一刻,直接抬头对旁边领路的护卫说:“劳烦借腰间短刀一用。” 对方解了刀给她,玉珠用怀里的帕子简单包了手掌,执着刀柄对着月光一亮刀锋,心中道确实是把好刀。 “贺少爷……” 她想请贺长蔚也来帮忙,一看之下旁边哪还有人,对方竟已在无人察觉时退了七八步远。 正立在也树丛边,那叫一个花容失色。 唐慎也无语,气得要过去拉他:“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贺长蔚挥着衣袖阻止他靠近,丝毫不怕羞耻地嚷道:“我最怕这类龟啊蛇的了,别让我去,我叫你大哥行不行?唐兄,放在下一马吧……” “乌龟有什么怕的?这都死了!” 玉珠看不下去两人拉拉扯扯,对贺长蔚道:“不需要贺少爷动手,你只远远看看这鼋有没有异常?以你们道家的本事来看,可有什么不寻常。” 贺长蔚连连摆手,“我们道家看不出什么,真的啊,它比别丑也算吗?嗷——唐慎你掐我?!” 男人果然靠不住。 玉珠无语问苍天,翻了个白眼还是只能自己动手。 她将巨鼋的尸体翻过来,手腕轻扬,刀锋就沿着巨鼋的腹部剐了一圈,利刃摩擦着坚硬外壳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月光下,一个年幼的少女正威风凛凛、手起刀落地剖一只鼋。 旁边的三个男人:“……” 倒不是没见过,只是这画面多少让人有些无法接受。 唐慎最先回过神,想去帮忙,正好见玉珠把脾脏给挑出来,这手就怎么也下不去了。 他有些尴尬地说:“你……你可以叫人来做啊。” 玉珠轻轻“哦”了一声,随意地说:“我在厨房里跟着婆婆杀过两次王八,若要叫人也该是叫厨房里的人吧,我还不如自己来。” 一边说着话,一边手里功夫也不停,索性将手里的刀也扔了,竟是将纤细的右手直接整个伸进了…… 那某个地方唐慎不想猜测,终究是也跟贺长蔚做了一样的人,默默转过头。 “找到了!” 玉珠欣喜的声音传来。 唐慎一转头,便见她沾着血迹污秽的右手上正捧着一颗枇杷大小的莹白色珍珠,漂亮精致,全不似该从这丑恶东西身体里掏出来的。 贺长蔚也噔噔噔跑过来,好奇心陡起,想伸手摸:“这是……” 玉珠收回手,朝他道:“第二颗怨珠,赤手空拳的,等闲碰不得。” 贺长蔚收起了嬉皮笑脸,脸上露出一丝凝重:“还真有这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 道门中人,平素接触极多阴邪之物,贺长蔚听闻过怨珠,却也只是听闻罢了。 唐慎皱眉:“你要找它,为了救姚亨,如何救?” 玉珠心中并没有底,只是呼了口气,望向两人:“以毒攻毒。” 贺长蔚先反应过来,当即跳了起码三尺高:“你疯了?!” 玉珠侧眼看了看那已被她“糟蹋”地乱七八糟的巨鼋尸体,沉着道:“我没疯,解铃还需系铃人,能救姚护卫的只有这东西了,它既已死,取其体内珍宝给姚护卫服下,还有一线生机。” 贺长蔚绝不赞成:“那你道前几年有那盗墓贼,刨了个人家的坟反而中了尸毒,难道也该叫他们啃两口几十年的古尸不成?简直荒唐。” 玉珠却是对上了他的眼睛,寸步不让: “若不一试,再无别的办法。” 唐慎也不赞同玉珠如此想一出便是一出:“你又如何能知道这样奏效?莫不是一拍脑门想出来的?姚亨的命只有一条,我们不能什么都试。” “我就是知道。”玉珠笃定,眼神落在手心里的珠子上:“这是它告诉我的。” 第40章 救命 贺长蔚从不知瞎话还能这么说。 他伸手就要去捏玉珠手里的珠子,颇有兴致地道:“它还能口吐人言不成?来,给我说说。” 玉珠闪避开,盯他一眼:“谁跟你开玩笑。” 说罢也不理他,径自便出了后院。 贺长蔚搔搔下巴,不避讳地喊着:“哎,你可记得先洗洗手……” 毕竟刚才还开膛破腹的。 适才短短几瞬,但玉珠与手里的珠子有所感应,这一点旁人无从得知,她本人更是无法描述。 这种感觉很奇怪,虽然同样也是怨珠,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怨珠与怨珠之间也是不一样的。 如何不一样,她给不出明确的答案,《珠经》上很多东西是没有记载的,她只能靠自己。 阿妙那颗怨珠上附着的是她残留的记忆和怨恨,她的记忆又与玉珠的梦境相连,使得玉珠能够在她的记忆中得到一些线索。 可巨鼋身体里的这颗,它就像是……活的一般。 这颗宛如枇杷的怨珠在她手心里微微发烫,热意一直从指尖爬到她心口。 她闭上眼睛的时候,仿佛就站在了春日的暖阳里,耳边是微微的絮语。 轻柔缓慢地,她觉得自己的神识好像被牵引,落到了自己五感以外的地方。 但是她看不见,摸不到,也无法行动,只是站着。 耳朵微痒,那喃喃的絮语不停,可玉珠听不清,或者说听不懂。 好似对方想跟自己说一些什么,却被什么屏障给挡住了一般。 玉珠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弱,即便神识相通,她却没有方式方法去领会其中奥妙。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迫切地想要成长,她可以领悟到,自己的能力远不该只是如此。 稳住心神,玉珠只能采取最原始的方法,对着眼前一片黑暗混沌的虚空道: “阿妙,如果真的是你,你应该明白,如今只有我能帮你了。或许害人并非你的本意,但事已至此,如今且还有机会补救。那位唐大人,是个公正严明的好官,如果你真的有冤,他必会替你伸冤。” “如今那巨鼋伤了他最得力的下属,命悬一线,唐大人或许不会迁怒于你,可这位受你所累的大哥,在查你的案子中也尽心尽力,你早已身死魂灭,徒留怨恨尚在人间。你害不了你的仇人,却要害帮助你的人吗?” 玉珠觉得自己真是不擅长长篇大论地说这么多话,并且这样真的很傻,也或许根本就没用。 但没用也只能如此尝试。 她深吸一口气:“你且相信我,既然我们已查到了些许脉络,便不会弃之不管。你绝对有办法救他的是不是?” 说完这些,她的话好像终于有了回应。 手心里一热,突然便多了一颗圆溜溜的珠子,正是从巨鼋身体里剖出的那颗。 但是玉珠清楚地知道刚才是没有的,她自己可能都是虚无的,身边没有旁人,身上也没有物品。 所以这是凭空出现的。 福至心灵,她立刻道:“我可以用它救姚亨?” 喃喃的絮语声停了一瞬,仿佛微风拂过湖面般不留痕迹,又继续响了起来。 就这一瞬,玉珠知道,自己猜对了。 自己说了一通,总算不是全都白费。 感觉身体的知觉在慢慢恢复,好像突然有了重量一般在慢慢下坠,眼前的混沌也逐渐出现变化。 玉珠知道,自己大概将要清醒了。 最后一刻,她仿佛握着手中的珠子,突然再次问了一个问题: “林家的人,真的都死光了吗?” 一阵清风拂过她的面颊,在那一瞬,手里的珠子陡然发烫,烫地她几乎握不住。 …… 再睁开眼的时候,面前只有瞪着两双大眼睛的贺长蔚和唐慎。 四下无风,连树上的叶子都没有一丝响动。 手心里的珠子好好的,此时此刻,只是一颗普通的珠子,莹白地透着淡淡微光。 没有什么温暖和热烫的感觉,仿佛刚才的一切也是错觉。 可玉珠知道不是。 自己问的那个问题,答案究竟是“是”还是“不是”呢? 没有时间细想这个,如今刻不容缓的是姚亨的性命。 玉珠简单说了两句,贺长蔚与唐慎依旧存疑,她便推开他们,直接自己去了。 唐慎与贺长蔚面面相觑之后却也只能跟上。 贺长蔚刚走进房门,立刻就冲过去拉住玉珠的手,颇为头疼地说:“这样大的一颗珠子,你就这么直接塞进去,想噎死他还是怎么样?” 玉珠皱眉:“时间不多了……” 李太医和旁边的荇藻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见个小巧玲珑的身影直接冲进来到了姚亨床边,手上拿着一颗珠子,将其送到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他脸边比划。 完全不知道她这是要做什么。 自然,贺长蔚叮嘱的洗手这个步骤玉珠也是完全没有遵从的。 等贺长蔚说完那句话,两人才反应过来,她要把这东西塞进姚亨嘴里? 荇藻恨恨地拉开玉珠,简直不可思议:“这个关头,你捣什么乱?!” 玉珠无意再向多余的人解释,她转头,直接望向了唐慎,然后一字一顿地说: “上一回,少爷信了我,那这一回呢?” 她指的上一回,是老夫人那一回。 在场谁都没有她理直气壮,可以说老夫人的命是她救的。 唐慎一咬牙,对上了贺长蔚的目光,贺长蔚最终也点了点头。 毕竟姚亨确实快死了啊。 贺长蔚无辜地想,就算现在有人提议给床上的人喂粪水,他也会同意的。 毕竟是吧,有的试总比没的试好。 他是洒脱了,因为他根本就是个外人,唐慎有自己的顾虑。 但他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在他做下决定的那一刻,就皱眉走了过去,厉色对玉珠说:“你太胡闹了,唐府可容不得你这样的丫鬟,长蔚,麻烦你把她拖出去。” 贺长蔚呆了一瞬,反倒是玉珠,竟是极配合地往他这边退了两步,嘴上却很倔强: “我没有做错,快放开我!” 根本就没用力的贺长蔚:“……” 第41章 灵虫 唐慎转身,对着满面怒容还瞪着玉珠的荇藻悔恨道:“带她回来真是失误了,唉,我们都让开点,让姚大哥松快些。” 荇藻眼睛发红,可他又知道,这种事怨不得唐舒怀,便是没有玉珠在这胡闹,姚亨就能活么? 说到底,人要死,是命,无法改变。 荇藻松下肩背,往后退了两步,可在下一瞬,却突然后脖颈一痛,晕眩袭来前,看到了唐慎有些愧疚的脸。 他身后,玉珠和贺长蔚立刻一前一后去寻李太医随身包裹里的药杵和药钵。 全程看戏的李太医:“……” 这架势,他如何还看不明白,他们是要将那珍珠磨成粉给人喂下去。 唐慎很是抱歉地把荇藻拖到一边。 他知道荇藻虽然是个小厮,武功不及姚亨,但打他们三个还是绰绰有余的,何况他跟着唐舒怀这么多年,资历又深,自己便是让他退开,在兄弟的生死关头,他也不会听他这小少爷的话。 最后只能偷袭了事,太不英雄所为了。 唐慎边拖边说:“你们两个动作快点,他要是醒了肯定少不得追杀我们。” 贺长蔚满头是汗,心里抱怨唐慎这坑货把自己拖进这莫名其妙的麻烦,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不好,病人快断气了!” 李太医一直恪尽医者之职,无论其他几人怎么闹,他也一直时时看顾着姚亨替他续命。 玉珠道:“老大人,请一定再拖延片刻!” 贺长蔚满头是汗地继续捣。 李太医不愧是和无数达官贵人打过交道,出入过各种各样的场合,见识过大风大浪场面的人,竟是完全没有质疑他们要给姚亨喂一颗珍珠,他只是站起身抖了抖白胡子,从自己随身的包袱里拿出惯用的金针,其中有三根针是少见的粗长。 “我最多还能撑半柱香,这针一用,不能保证他日后头脑健全。” 此时还有什么比命重要? 唐慎做下决定:“老大人,您请吧。” 李太医抬手飞速施针,终于满头是汗地在姚亨断气前一刻稳住了他的心脉。 贺长蔚与玉珠那里终于搞定,忙将细碎的珍珠喂进姚亨嘴里,磨成珍珠粉已是不可能,他们已经尽力了。 可问题是现在的姚亨与死人也没有两样了,怕是连一口水都吞不下,更别说是这个了。 试了几次都不能成功,玉珠便盯着贺长蔚。 他浑身一抖,头皮就有点发麻:“干嘛?” “现在需要有一个人助他把珍珠碎吞下去。” “那你看我干嘛?” 玉珠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小梅曾给她讲过一个武侠故事,还是个……不太纯洁的武侠故事。 她扫了一眼贺长蔚的红唇,贺长蔚瞬间懂了,他更恨自己为什么要懂! 这小丫头片子年纪不大却蔫坏,可现在也没有更多时间来和她争论。 贺长蔚哼了声,反倒坦荡了:“给他嘴对嘴像渡气那样的法子,对药汁还有用,这个没用。” 老太医也点头,顺便叹了口气,他知道,很多人最后病死了,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吃不进药和食水,强行渡喂是极容易进气管反而使病人窒息而亡的。 但贺长蔚这副样子,不像是没有办法。 怕再耽误姚亨活命,他赶紧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来,众人不由心想,这小道士还有法宝? 谁知他却是掏出了一只虫,乌黑油亮,一节节的身体,还在扭动,实在有些恶心。 这是一只寻常能见的鼠妇——常被小孩子们叫做西瓜虫。 贺长蔚转了转眼珠,有点坏心地故意把手往玉珠那里推了推,谁知却没有听到女孩子尖利的叫声。 竟然还有姑娘不怕虫子? 贺长蔚一看,玉珠正皱眉打量着他手里的珠子,表情冷静,但手举了起来,似乎是…… 突然想到刚才后院里这位娘娘——确实是用姑娘都不足以形容她了,手起刀落脸不红气不喘地剖膛开肚的样子,贺长蔚觉得自己短视了,她还能怕虫子? “别拍别拍!”他赶紧伸手拦住玉珠:“这不是寻常的鼠妇,是个灵虫。” 他边说边捏起那疯狂扭动的玩意,一手捏住了姚亨的下巴掰开他的嘴。 玉珠明白了他的意图,顿时有些无语,唐慎则是满脸恶寒,直呼某人全名:“贺长蔚,你不会是要——呕!” 姚亨要是知道这一切,他可能会直接选择去死。 李太医也是满脸古怪的表情,顿时就觉得这几位好似京中有些不把人当人的纨绔高门子弟,拿活人玩闹呢,什么东西都往人嘴里塞啊? 贺长蔚对他们的目光短浅很不屑:“我的道法只是入门,只能学着驱使这样的小东西,别看不起它,关键时候不是派上用场了?你以为随便什么虫都能驱使?我可是花了一年的功夫!它可以推着珍珠的碎屑进姚护卫的喉咙,直到吞进肚里,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何况它是不会对人有任何伤害的。” 随着那鼠妇爬进姚亨的嘴里,他叹了口气,沮丧又心疼地说:“可怜我的小二,就这般葬身人肚了!玉珠,最好你的法子能有用,不然小二就白死了!” 唐慎震惊:“小二?贺长蔚,你还给它取名字。” 玉珠望着眉头紧锁自顾自昏迷的姚亨,不由猜想,此时“小二”爬到哪里了…… 众人都屏着一口气,终于过了李太医说的半柱香的时间,姚亨没有断气,虽然看起来依然没有变化,可是胸膛起伏,气息趋于平静。 玉珠一颗心终于放下。 贺长蔚和唐慎也是一身汗地松了口气。 李太医面色古怪,还真的给救活了?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 姚亨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在鬼门关外走了一圈,对自己此时此刻还活着的感觉倒觉得有些不真实。 看看自己的右手,完好,他应该是被那怪物般的巨鼋咬了一口才对。 竟然没事了? 门打开,是李太医进门来了,姚亨当即便要倒头就拜。 “谢老大人救命之恩……” 却叫李太医忙扶住了。 第42章 交易 “救你的人不是我。” 李太医扶起姚亨,摸着胡子道。 后头进门的是荇藻,他端了汤药食水过来,见到姚亨的样子,他竟一时面色有点古怪。 姚亨没有注意,只听荇藻说:“你先躺下,我慢慢说给你听……” 因着荇藻被唐慎打晕过去,倒是反而结结实实睡了一觉,他醒来后得知了一切也不知自己该拿什么面貌去面对唐慎他们。 唐慎见着他尴尬,他见着唐慎也尴尬。 好在那三个折腾了一天一夜,这会儿还没醒。 等荇藻说完后,姚亨心中自然是感慨万千,还不待说什么,就见荇藻面色古怪地看着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欲言又止。 他不解:“你还要说什么?” 荇藻道:“……你为什么要笑,你差点死了有这么开心?” 这是什么话? 姚亨摸摸自己的脸,他从来不是个爱笑的人,或者说,这么多年,除了偶尔嘲笑、冷笑、嗤笑,他并不习惯笑,做他们这行的,最重要就是足够冷面冷心。 李太医这时“咳”了一声,问姚亨:“可还觉得有哪里不适?” 姚亨仔细想了想:“没有。” 他适才与两人已经有过一番对话了,可见基本的神智很清晰,记忆也没有缺失。 李太医松了口气:“如此也算大幸了,只是面上表情出了些问题,日后就好了。” 老人家很高兴,坐到一边又拟药方去了。 荇藻和姚亨终于明白了,原来前一夜老太医用了大针,是极其凶险的,很有可能伤到姚亨的灵府首脑,但姚亨命大,身体也好,目前来看头脑没有问题,只有表情不受控制——他一直带着微笑在说话。 说实话,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未语先笑会让人觉得此人甚为亲切,但放在姚亨身上,除了诡异,便没有第二种形容了。 就连荇藻,与他认识这么多年,也接受不了他这副样子,怎么看怎么渗人,最后无法,只好把头偏过去。 姚亨更是吃惊不小,问老太医何时恢复,对方却说可能两三年,可能两三年,也可能一辈子,他顿时便泄了气,但一想自己本来连命都没有了,如今只是逢人就笑,又算得了什么? …… 玉珠与贺长蔚再次出现在姚亨面前的时候,他依然带着微笑,但眼神又是极冷静的。 贺长蔚直接觉得这位大哥下一刻想抽刀杀了他们,不会是知道了玉珠给他喂巨鼋肚子里没洗过的珍珠,和自己喂他同样没洗过的鼠妇的事了吧? 他心虚地往玉珠身后蹭了蹭。 姚亨知道他们两位是救命恩人,又是要拜,自然又被拦住了。 他也是个性情中人,从前对玉珠观感与荇藻、蘋果儿是一样的,但从此往后,玉珠在他眼里只是恩人。 他为人在世,便是情义放中间。 玉珠自然不需要他的道谢,只说:“姚护卫醒了就好,不必对我有过分的感恩,我也不是为了挟恩图报,你我本是同侪,以后照常相处就是。” 姚亨在心底叹了口气,心道这般年纪的小姑娘却已有了如此胸襟,实在难得。 玉珠来见他,不是为了听他的道谢,更多是为了继续追查阿妙之事。 她把巨鼋肚子里的怨珠喂给了姚亨吃救他的性命,更多的像是一个交易。 她和已经死去的阿妙的交易。 姚亨活命,他们就帮助她。 玉珠想了想,说道: “姚护卫,现在,你说说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巨鼋已死,我们找不到它的老巢,也就无从知道它从哪里吞吃了怨珠。” 姚亨面露惭色:“若不是我错手杀了它,也不会……” 玉珠刚想说自己并不怪他,就见他脸色陡变,面露痛苦之色,额上沁出细细的汗来,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缓慢地说道: “等等,我好像……知道它的巢穴在哪了。” 至于他为什么知道,他自己都觉得诡异,脑海中模模糊糊地突然有了一个画面,缥缈的烟霞,苍翠的树林,跳跃的雀鸟…… 玉珠皱眉,果真,他吃下那颗怨珠后,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的,如今,也只有他是唯一的线索了。 “姚护卫,你慢慢想,不用着急。” 姚亨略一思索,陡然眼神一亮,“我知道是哪里了!” 世上的山川湖泊,若不是极有特色,十分壮美的,多半都是差不多的,很难凭借一两个记忆里的画面找到,而望亭镇在江洲也算个适宜隐居的偏僻地,水多山也多,无人烟踏足的秘境自然也多,也是因为这个,先前找那巨鼋的进展很不顺利。 但是姚亨却抓到了一个细节。 “我看到那个地方有花鳍鸟。在望亭镇附近,只有镇东的丰山东坡有花鳍鸟的踪迹。” 花鳍鸟是当地人的叫法,形似山雀,背部却有似鱼鳍一般的花纹,因此得名,这种鸟在别的地方很少见,也是据说丰山东坡有他们喜爱吃的虫,才会引得它们栖居。 贺长蔚和唐慎这样的大少爷听得一愣一愣的,就连玉珠、荇藻,也是不知道的,甚至唐舒怀,也难说他博览群书,会知道这样一种不出名的乡间小鸟。 姚亨感慨:“我小时候最喜四处捉雀鸟,如此才分辨地出来。” 众人心想,莫非他练的轻功都是从捉鸟开始的? 玉珠道:“看来那巨鼋的巢穴就在那里了,恐怕要去探一探的。” 她一个小姑娘,单枪匹马是要做什么呢,唐慎第一个站出来说:“我也去。” 姚亨道:“少爷,明日我就可一道去了。你们不必多说,我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何况我不在,你们未必能找到。” 众人知道他说的不假。 荇藻闻言,实在放心不下他们几个,便道:“我也一起。” 唐慎想了想还是说:“你若离开,府中之事无人看顾。我觉得我们这几个人已然够了,我,玉珠,姚大哥,贺长蔚。” 从来没出声,自以为逃过一劫可以躺在唐家吃香喝辣、游手好闲的贺长蔚:“?” 荇藻没有坚持,只说:“我替你们准备出行。” 第43章 上山 第二日,几人便收拾妥当,往镇东的丰山出发。 望亭镇这里山清水秀,也不至于人迹罕至,丰山不过是个不出名的小山,山脚下也有一二村落,生气蓬勃。 玉珠并不急着上山,而是特地寻了一户村民打听丰山上可有怪事。 一个上了年纪村民道:“倒也没什么怪事,这些年了大家都这么过……哦前头好几年,倒是有好几个人说见着过野人,后来也没踪影了。” 贺长蔚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原本都做好准备能听些神神鬼鬼的故事,要知道村民是最爱编纂一些鬼神故事的,什么乱起八糟的都能扯到怪力乱神,这点没人比他这半个道士更清楚了,可这次只是野人,不够格不够格。 “我看就是山上的大猴子,你们还叫他野人。” 村民也不生气,对口中的野人并无多少敬畏:“也有可能吧,之前大家还琢磨着抓了它卖给江湖杂耍的多少能挣几个钱,后头也没害人,出现的也少了,就没人管了。” 玉珠倒是颇有兴趣,又与人家聊了会儿,可是再问别的,村民也说不出什么了,就那么大点的山,要说闹鬼闹神的,也不合适吧。 简单在村民家中用了些午饭,在村民收了银钱感恩戴德的眼神中一行人才继续上山。 东坡的树林灌木会多一些,因此没有人在此定居,只有村中猎户常来,地上可见不少陷阱和捕首夹,处处都有人和动物,甚至家畜的脚印,也确实算不上荒僻。 走了一段路,姚亨便又表现出他对花鳍鸟的了解来了: “那鸟喜欢高处,我们还得往上爬一爬。” 山路并不险峻,只是泥泞不好走,玉珠人小,脚劲便没有几个男人稳当。 “你还挺要强的。这里这么多人,随便叫谁拉你几把都不用费这么大劲。” 贺长蔚大概光爬山没意思,就去和玉珠搭话。 玉珠不想理他,小巧的鼻尖上微微沁着汗,她皱眉看着向上的山路,说道:“贺少爷若有闲,不如看看这山中有没有什么古怪。” 贺长蔚落了个没趣,心道她这小小年纪的倒是老成,还一副爱教训人的模样,顿时闭了嘴不再多说。 “快到了。”姚亨道:“我听到了鸟叫。” 他一马当先,手中柴刀挥舞,继续劈开沿路阻挡的枝丫,为后面的人开路。 几人终于寻到了花鳍鸟的踪迹,在一片树影中可见时不时的鸟影闪过。 姚亨皱眉道:“应该就在这附近。不过,这山里的王八窝也不是好找的。” 他恨透了差点害他性命的巨鼋,只以王八称呼它。 玉珠想了想说:“它虽然能在陆地行走,但绝不可能与我们一样爬山上来,必然是通过地下暗河、山泉水、溪涧,我们沿着水源找一找就是。” 几人觉得有理,又听她继续道:“若是我猜的没错……它吞了怨珠的地方,大概是在一个坟墓之中。坟头即便没有墓碑,坟土也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唐慎讶异:“坟?” 玉珠点头。 阿妙的坟。 几人一路寻过去,果然寻到了一道清浅的山泉,姚亨掬了一捧水说道: “这样浅的山泉没有干涸的迹象,多半是连着地下泉水的。” 看来就是在这附近了。 原以为会花费一些时间,在天黑前都未必有发现,谁知进展却比预想的快。 “找到了!” 同行的另一个护卫眼疾手快,忙出声喊众人。 唐慎过来,赞赏道:“常山,有你的啊。” 这皮肤黝黑的护卫嘿嘿一笑,他便是如今代替荇藻跟在唐舒怀身边的常河的兄弟。 常山用手里带着的铲子扒开一蓬蓬乱草,一具骸骨很快就展露在众人面前。 在场唯一会感到害怕的姑娘也没有什么反应,其余几人自然也不好有什么反应。 贺长蔚抖了抖腿,但又想他一个道士还怕死人,真是有辱师门,只得强撑着说: “终、终于找到了啊。” 玉珠蹲下身,正要伸手,旁边倒是眼疾手快地有人递上了一副手套。 唐慎心中庆幸这次阻止了他,只说:“你戴着这个再上手。” 见她接过,他才松了口气。 玉珠姑娘与巨鼋尸体不得不说的二三事着实让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玉珠问:“姚护卫,你可能简单判断一下这骸骨的年纪?” 知道他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玉珠也没有客气,姚亨如今也不介意她把自己当仵作用,也蹲下身。 他不是真的仵作,不过对于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的骸骨还是能区分的。 “这是个男人,且年纪很大了,也不知是什么人,死在这里,尸体被野兽啃食干净,只剩一具骨头在这无人收敛。” 众人意识到,这怎么也不像是个坟,反倒像是个意外死在这里的人。 唐慎最先反应过来:“村民说的野人,该不会就是这个吧。” 玉珠点头:“大概是了。” 贺长蔚奇怪:“他一个人,躲藏在这山中做什么,附近也没有房屋,他就真的餐风露宿啊?” “或许是为了守着什么东西吧,也或许是不想出去。”玉珠想了想,问姚亨道:“之前打听到的消息,阿妙有个老父亲,在她死后就失踪了……” “你觉得这就是他?”姚亨想了想:“确实有这个可能,只是天长日久,只剩一具骸骨在这,恐怕就是官府来人也难以辨认。” 即便找到阿妙的父亲也不是他们的目的,玉珠建议:“我们帮他掩埋了吧。我猜他守在这里,是为了替阿妙看坟的。她的坟应该离这不远了。” 姚亨道:“你是说阿妙……她当年没有死在那场火里面?” 玉珠摇头:“可能还不止她。” 姚亨没有再多问,几人手脚麻利地将骸骨埋了,堆了个坟头,也叫人入土为安了。 之后几人继续寻找,但却再无所获,眼看天色渐晚,再没有发现就只能下山了。 几人虽然没有明说,但心里大概也是对玉珠生疑的,常山倒不是怕辛苦,他只是觉得玉珠一个小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有点太玄乎,找了个机会也偷偷劝姚亨是不是回去算了。 第44章 棺木 姚亨也觉得今日可以到此为止了,再看玉珠,她却正在那一条溪流边发呆。 他还没有出声,玉珠就回头,问蹲在一边偷懒的贺长蔚道:“贺少爷,你会看风水吗?” 贺长蔚拍拍衣服站起来,怡然道:“我当然是……不会了!” 姚亨:“……” 他很是义正言辞地为自己辩解:“你把我当什么?那可是门大学问,又不是所有道士都是风水先生。我的师门并不精通阴阳五行,你找错人了。” 玉珠淡淡“哦”了声就没理他,贺长蔚觉得她看不起自己,正想再去理论,可她早已转而与姚亨说话了,指着那溪涧说:“姚护卫,我觉得阿妙的坟应该在那下面了。” 鼋是水生动物,它从水中得到怨珠的可能性本就更大。 “不可能。”贺长蔚却道:“虽然我不懂风水,但最基本的皮毛还是略知一二的。入土而安,自然是入了土才算,埋在河底或水涧之中,如此阴气聚集之地,是想让自己不得超生吗?” “说对了。”玉珠转头,眼神明亮地望着他:“可能有人就是不想超生。” …… 玉珠其实并不习惯把自己的事假手于人,但几个男人见她一个女孩子二话不说要下水,反被吓得够呛。 最后还是常山去了,贺长蔚和唐慎年纪小,姚亨自认是他们几个的“长辈”,有些话思来想去还是只能他来说: “玉珠,你可知道女孩子是不能随意下水的,尤其是在有男人的情况下。” 可怜他憋得一张脸都隐隐泛红,但玉珠丝毫没有体会到面前人的窘迫,反而点点头,自顾自理解道: “好吧,在这个时候也需要多顾及一些男人的面子。” 姚亨:“……不是。” 这丫头的脑子确实和旁人是不太一样的。 这事自然只是个插曲,常山没有在水里待很久便有了发现。 一来这水并不深,二来他们大致也确定了位置,他在溪流蜿蜒处一株大槐树的底下发现了一个中空的孔洞,泥土已经松动,仔细一扒,竟是发现露出了一角的棺木! 山上树木茂盛,众人之前都没有发现这里竟有一株大槐树,槐树底下埋棺材,便是个平头百姓来见了,也知道有多不祥。 常山湿淋淋地爬上来,说道:“那孔洞颇大,棺木也破了口子,一半在水里,想来那老鼋就是以此为窝的。” 既然找到了,自然也不急,凭他们几个是无法完全地挖开树根将其挖出来的,于是姚亨决定今日先下山,明日雇佣了当地的村民和驴车,再一起上山将棺木挖出来。 如此几人便下山,在村落里寻了户干净的农家凑活一晚,第二天再一齐出发。 村民得知上山的大槐树下竟是悄无声息埋了具棺材都觉得有些渗人,再一合计,却没人知道里头埋的是谁,经过村长同意后,村民也赞成叫姚亨他们立刻拉走,连那槐树,也被他们合力抗下来砍断烧了了事。 连村民都有此觉悟,贺长蔚不可能什么都看不出来。 回程路上,他一时皱眉思索,一时望天叹地,一时又自言自语,多少有两分不正常。 唐慎问他:“你怎么了?又不是没见过棺材,吓破了胆?” 贺长蔚这才长叹一声,摇头道:“那埋棺之地是事先安排过的,可叹我眼拙,一时竟看不出来,也不知那棺中之人到底有多大仇怨,用自身养怨珠,也要害人。” 他对阿妙的事情有些兴趣,玉珠便将先前姚亨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唐慎很是不解:“她到底要害谁?莫不是那林家人并未死绝?还是她本就仇恨望亭镇欺负过她的所有人。” 这猜测也不无道理。 阿妙只是个无依无靠的疍户,望亭镇百姓曾经欺负过她,与她纠葛最深的也只有一个林家,总不会是这之外的原因。 玉珠道:“她的尸身出现在这,便可证明林家那场火有猫腻,林家人八成还活着。” 先前唐舒怀曾叫姚亨去打听当年的通达烛纸铺如今的主人是谁,玉珠觉得他那时就在怀疑了,如果林家还有人活着,这个通达烛纸铺不可能与其一点联系都没有。 只是可惜,目前姚亨还没有打听到他们想要的消息。 一行人带着阿妙的棺木回了唐家,姚亨将官府的仵作单独请了过来。 仵作得知竟是私下验尸,有些腿软,只说:“私开坟茔乃是大罪,你们这……” 唐慎哼道:“你不必用官府来压人,我们本就打算上报官府的,这不过是个孤坟,我们在丰山踏青时偶然发现的,之后好心将其带回来,官府更该奖赏我们才是。” 仵作毕竟微贱,也没法子,只得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最后同意开了棺验尸。 尸体一直泡在水中,皮肉却比想象中保存的完好些,仵作查验过后写了验尸单,姚亨也在旁看了几眼确实他不会有所保留。 贺长蔚是早跑远了的,他倒不是怕,只是拉着唐慎道:“我没有通天的本事,但就是直觉强,你看我这鸡皮疙瘩。得了,我觉着这一次没找错人了。” 唐慎一向是不信世上有恶鬼伤人的,如果真有,那阿妙早就自己上了,何必有这一出,最后他还是拉着贺长蔚去听仵作的验尸结果。 “女尸死时还年轻,十八九岁,二十一二都有可能,面貌无法辨认,大约死了十年有余,死因是颈骨断裂。” “颈骨断裂?” 姚亨演示给他们看,捏着后脖子,一拧,脖子就朝一侧歪了。 所以她是被人杀害的。 仵作继续:“死者死亡时刚生产过不久……” 这一次连玉珠也有些震惊,“生产过?” 仵作有些不满他们一再打断自己:“她死时盆骨还未愈合,自然是刚生产过,这一点很容易看出来,但棺中没有婴儿骸骨,可见多半孩子活了下来。还有,她的尸身有被啃食过的痕迹……” 这倒是不意外,必是那钻入她棺木的巨鼋所为。 第45章 怀疑 验尸完成后,常山跟着仵作真的去县衙报官了,这话先前只是唐慎随口说的罢了,但玉珠后来还是建议他真的去一趟衙门为好。 唐慎想了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只有让她的棺木重见天日,想必那林家人才会出现吧。” 可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无从得知,躺在棺中的阿妙更是早已无法说话。 先前那用来吸引巨鼋的怨珠暂且与她的棺木放在一道,仿佛冥冥之中自有联系,在玉珠眼里,那怨珠上的青黑色气息果然淡了不少,仿佛知道自己再次与主人相见一般。 贺长蔚写了几道符篆贴在门窗上,阻止玉珠和唐慎进去,就说是以防万一。 在这个时刻,玉珠便觉得他和徐天师有了共通之处。 “可是为什么会有两颗怨珠?” 贺长蔚问出了他一直奇怪的一个问题:“一大一小,两颗珠子,又有何联系?” 玉珠想了想,便道:“我原先猜错了,以为此珠是阿妙的陪葬品,沾染了她的怨气后成为怨珠。但此时一想,她是个采珠女,并且还颇有些本事,这颗珠子瞧着就有些来历,很可能是她机缘巧合得到的,或许她的死也与它有关。而救了姚护卫一命的那颗怨珠,才是从她骨肉身体里而来。” 唐慎接口:“这颗珠子既然如此珍贵,随她下葬的可能性确实不大,杀她的人或许根本就是为了夺宝。” 他是个颇有些嫉恶如仇的性子,此时都无证据,已经兀自气得牙痒。 “不一定只是夺宝呢。”贺长蔚插嘴:“没听仵作说嘛,她是刚生了孩子的。可能不止夺宝了,还夺她孩子。” 他本来只是随口一说,但没想到玉珠却是眼神亮亮地望着他,反倒叫他有点发怵。 “怎、怎么了?” “我觉得贺少爷说的很有道理,能够同时做到这两件事的人,也只有一个了。” 这种故事不少见,唐慎冷笑:“孩子的父亲,那个林大郎。若是他没死,凶手必是他无疑!” 贺长蔚在两人间左看看右看看,眉毛吊了个八字,说着:“你们这还真是家学渊源啊,个个跟着唐大人学的断案如神了。” 说起唐舒怀,玉珠便道:“我想给大人写封信。不过,可能需要少爷帮忙。” 唐慎一愣:“什么忙?” 玉珠能看懂大多数的字,可见她从前是识字的不假,但是写的时候记忆便有些缺失,她自己试过,断断续续地并不能完整写完,就如初上学堂的孩童,需得有人帮她纠错。 这是失忆之人通有的状况,李老太医在抽空时也替她瞧过,只说写字这般工夫,在天长日久的练习中自然会恢复的。 贺长蔚第一次知道玉珠还有这么一段人生经历,啧啧感叹:“要说唐家哪里找来这样厉害的丫头,说不定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呢。” 被唐慎又是一肘。 …… 玉珠的信还没有送出去,唐舒怀的信却先到了。 先前大家早有约定,若姚亨出事,唐家会即刻派人报信,若是解决了,便自行“见机行事。” 唐慎拆出信来读,见信中唐舒怀只道两日后便会回来,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吩咐荇藻去调那余县县丞陆元兴的户籍资料,尤其是在某一年,他身边发生过的事,都需了解清楚。 这一年……玉珠眼神微闪,第一个发现了不对劲,拿着信纸向姚亨确认:“姚护卫,这一年,是不是就是通达烛纸铺大火,林家众人葬身火海的那一年?” 姚亨皱眉,点头:“确实。” 只是同一年,是巧合,还是唐舒怀早有怀疑? 他必然是查到了什么。 一个念头倏然穿过了玉珠的脑海。 她想到了陆元兴的年纪,而阿妙死了十余年……他当年还不到二十岁,与那林大郎年龄正是相符。 莫名…… 唐慎也跟着她想到了这一层,他极吃惊地道: “你是说陆元兴就是林大郎?不不,他乃是县丞,是举人出身,科举考试如何能让他用假身份!” 这个猜测就像种子一样在玉珠心里生根发芽。 “未必不行。”玉珠说道:“如果说那时候就有许知府帮忙的话。” 陆元兴与许氏成婚,也有十余年了,若是猜测成立,那么这段时间之中必然有重合的部分,不存在阿妙先死,林大郎换身份后娶许氏,必然是早就有所筹谋了。 玉珠立马想到了另一件事,问姚亨道:“姚护卫,那个通达烛纸铺,我觉得依然是条线索,如果按照林家查不到线索,是否能够照着许知府的关系去查呢?” 如果查证通达烛纸铺现在的主人和陆元兴、许知府、许氏有关,那基本上他们也就猜对了。 那是林家的产业,也是林大郎的家,即便他可以弃自己的身份不顾,也不太可能就此将自己的家弃之不顾,何况那家铺子若是卖给旁人,必然多半又会开业,不如放在自己手上稳妥。 而这么多年,通达烛纸铺确实也再没开业过。 姚亨明白她的意思,说道:“这不难,我先前已查到了几个人,只是与林家没有联系便作罢了,如今再去查一查,想必很快就能有消息。 因唐舒怀还有两日就会归来,玉珠便也决定不写信了,一心待在唐家守着。 常山报官回来,便又领着位老熟人过来了——便是那杨捕快。 这杨捕快一脸不情愿,又是唐家,又是! “你们到底是为什么——和死人这么有缘啊!” 要说那张县令,平素也不算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案子遇上一拖再拖的也是有的,谁知这碰上唐家的事就积极了,连夜要把那“可疑”的棺材拖回去。 这可疑根本就是他自己认为的。 杨捕快捏着鼻子意兴阑珊地靠近棺材看了一眼,“嚯,哪来的孤坟野尸,你们怎么什么都往家拖……” 他本意是不想处理这种案子的,但架不住张县令卯着劲儿要抓唐舒怀的小辫子,加上唐家大方,车马路费自行解决,他便也无话了,只得先将棺木拖去县衙。 第46张 露相 玉珠和唐慎几人自然借此机会跟着杨捕快一起去余县的,杨捕快颇嘴碎,一路上不理解得叨叨不断:“就想不明白了,你们到底图个什么……闲事是这么好管的么,还是几个孩子,唉……” 在他看来,这些人就是没事找事的典范。 唐慎看不惯他们这种慵懒懈怠的公门中人,仿佛每天追求的便是无事发生、俸禄照领,便回道:“杨捕快,这人是被人害死的,我们虽不是她的家人,但替她报个案伸个冤,难不成律令里头规定了不行?” 杨捕快闭了嘴,但私下必然没少骂骂咧咧。 将阿妙的棺木放在县衙是目前看来最稳妥的打算,张县令与陆元兴并不是一路人马这是显而易见的,陆元兴有许知府这样的泰山,自然也不会把张县令这个迟早被他替代的人放在眼里,两人之间必然有矛盾,若陆元兴真有鬼,便没有人比张县令更适合来管这案子了。 隔日,张县令便查实了阿妙的身份。 多年前死了的一个疍户,又有什么要紧的,张县令对这个结果很是失望,便是唐舒怀亲手杀了个贱籍的疍户,都算不上什么大事。 何况阿妙无亲无故,这样的人随意结了案就是,若有人资助,尸身与其余无主坟一道埋在镇外,无人认领或遭受厌弃的,就是拖去乱葬岗也没人能说他什么。 玉珠看出张县令是想早早结案,便只能告诉唐慎,请他去暗示张县令唐舒怀有意调查此事,只说当年可能有人杀人夺宝,而夺宝之人可能就是已经被判定死亡的林家人。 张县令其实对林家人也不甚感兴趣,他唯一感兴趣的便是唐舒怀对这件事的兴趣。 如此,他也不敢断然结案,反而叫杨捕快等人好好看护好了阿妙的棺材,一直等到了唐舒怀回来。 …… 唐舒怀并没有回望亭镇,而是直接被候在县外的姚亨接到了余县,并且他并非独自回来——陆元兴与那位袁老板也一道回来了。 玉珠得知消息,心中便又将这个陆元兴的怀疑提高了几分。 寿宴匆匆结束,远道而来的宾客必不可能这么快全部离开许家,他又是如此看重岳家和妻子之人,告假既然尚未结束,如此急着跟唐舒怀回来,为的是什么? 自然,陆元兴的面上功夫一向是好的,他对唐家遭遇的事情报以深切的同情不说,对姚亨这个冷脸护卫本人也颇为关怀,对于匆匆回来的唐舒怀更是十分歉疚,直言稍晚一步而来的老夫人必然会受到许家极细致的照顾。 甚至对于显然不喜欢他的上司张县令,他也表现出了十足的敬重和诚意,不仅备了厚礼,还对自己告假之后,使得张县令公务更加繁忙之事再三道歉,直将张县令自己这个受礼的人都说得不耐烦了,可碍于他的岳家身份和本人谦虚低调的作风,只能憋着这闲气憋得脸都成了猪肝色——往常这样的事看来也不少。 玉珠并没有亲眼见到以上场景,而作为唐家少爷的唐慎则有幸在场观摩一二。 但有一个场景玉珠还是见到了。 这一堆混乱中,还夹杂着阿妙的事。 张县令迎接唐舒怀、陆元兴等人几人在县衙见过后,唐舒怀并未带着人回望亭镇,一边得知唐慎、贺长蔚竟是在客栈中住了两日,袁老板便盛情邀请他们去自己家中小住两日,等事情了结后再离开。 这袁老板在余县早已置办了宅第,但并不常住,许多时候这里是陆元兴的歇脚之处。 他作为县丞,家室不在此处,若是不住在县衙里在外置宅又多少有些打眼,这便有了袁老板这个幌子。 唐舒怀闻言欣然应了,如同这些日子以来一贯对陆元兴“有求必应”的态度,说道:“如此便要叨扰几日了,实在家中小儿调皮,竟给张大人整出这些事端来。” 便是指起了阿妙坟茔之事。 听得这话,陆元兴的脸色有一瞬间僵了僵,不知是因为唐舒怀这样配合的态度,还是因为旁的。 “……大人是说令公子在丰山中发现的无名女尸一事。此事倒是奇了,也不知唐少爷是如何发现的。” 唐舒怀却是微笑,仿佛不放在心上:“这事是他胡闹,日后再谈就是。陆县丞与我们一道走?” “啊……哦。” 措手不及的岔开话题。 “陆县丞刚回来就要替张大人分忧么?” “这个……在下可能明日会接管此案,是一时有些多想了。哈哈,让您见笑。” “陆县丞对待公务如此负责,又怎会是见笑呢。” 陆元兴舌头打结,才发觉自己适才两句话回答得不好。 他过问县里的案子是再正常不过的,毕竟张县令多数时候是个额甩手掌柜,事情都是摊派给下头人做,他合该理直气壮才是。 懊恼地想明白了想追回场子,唐舒怀又云淡风轻地扯了别的话题,再不给他别的机会。 口舌伶俐的陆元兴面对如此不定的唐舒怀有些无措,之后搭话便少了两分先前的游刃有余。 可见一个人若心里的关注若分给了另一件事,便是常日习惯的表象也难掩盖。 唐舒怀不可能没发现。 这陆元兴为了试探唐舒怀而刻意接近他,实在是大错特错的一步。 甚至无需判断唐舒怀的表情,玉珠便知道,这个陆元兴多半大有问题。 此人已然露相。 等一行人到了袁老板家中,随意用了些便饭,玉珠才算找到机会与唐舒怀说话。 这两日的事情姚亨已与他讲了个大概,她只用补充一些细节即可。 “大人,老夫人此时是不是……无法离开许家?” 今天陆元兴的话一下子就让她想到了他是想以老夫人为挟。 唐舒怀没想到她第一件事是关心老夫人,笑了笑道:“他没有这个胆子,只是那许知府有些城府,要挟尚且谈不上,大概是想挖挖我的底吧。” 他自不怕这个,去许家,甚至住到这里来,都可见那姓陆的对他步步试探,可却不敢真的有过于冒犯的举动。 第47章 分享 “那么大人这次在府城之中,找到什么证据了,可否与我分享?” 玉珠眼神明亮,显然有几分兴味。 她问的那么直接,直接地让唐舒怀有些瞠目。 他感叹这几日来她做的很多事都可见她聪明机变,且善于观察,利用张县令对陆元兴的牵制巧妙地保护了阿妙的棺木也是很有筹谋的一招,或许她自己都未发觉,但其中考量,是很多人都无法想到的。 他不知玉珠是天生如此,还是从前学过…… 但一想到她已失忆,他便不适宜在这方面过问她太多。 但见她在自己面前问的如此直接,毫无拐弯,他又些自惭起本性中不可忽视的谨慎来,不由自主地去探究她每一步行为之后的意义。 玉珠自然不会明白他的心绪转变,她只等着他说话。 唐舒怀轻咳,说:“确实有一些。你……怎知道我一定有所发现?” 玉珠理所当然:“若非是早就怀疑陆元兴有古怪,大人又怎么会忍受去许家那样的地方,和他们这样的人再三往来?” 她是从后头的事情一点点琢磨,觉得那陆元兴可疑,但唐舒怀,她相信在最开始的时候,就看出了陆元兴这人有问题了。 她说完,却是见唐舒怀竟用有些怔楞的表情看着她,这样的表情竟会出现在他脸上,有点好笑。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你……倒是猜的没错。” 玉珠自然地回道:“是啊,大人的事并不难猜。” 他在她眼里,是这么纯粹简单的人? 唐舒怀一时觉得语塞,心中又升起那有些惭愧的情绪来,他其实对她多有探究,可她却表现地如此直爽。 玉珠将他的沉默看做生气,以为自己失言了,毕竟也有很多主子是并不喜欢下属揣摩探究自己的喜好和性格的,便找补说:“我是夸奖大人正直纯善,那个……阿妙的事?” 赶紧扯开话题才好。 唐舒怀望了她一眼,并没有任何生气的征兆,也不介意她的冒犯,顺从地接着她的话头说下去: “先前在陆元兴身上起疑,并非是觉得他和阿妙有关,而是单纯地因为这个人。他身上时常有一些不经意的地方使我在意……比如和他第一次见时就自报了籍贯,但他说话却有些余县的口音,比如他不经意地起身时习惯性摸索腰带调整,这不是书香人家的礼仪,反多见于市井之人。” 当这种割裂矛盾的细节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时,这个人的身份往往便有些问题。 面前的玉珠就是最好的例子,自然,这一点唐舒怀是不会说的。 “我多年来常见到这样的人,便留了心,他对我又有多番探究之意,且对那珍珠的热情非比寻常,我才觉得此人需得一查……那袁老板本就是个幌子,他是珠宝商人不假,却早与许家有勾连,对长洲一带的珍宝十分了解,多年来为许知府一家搜罗了不少好东西。若只是搜罗好东西便罢了,只是这也是幌子,他们真正要找的东西,应该就是那珍珠。” 唐舒怀得到这颗珠子的过程并不算离奇,但现在想来,也很有机缘。 他凝眸说道: “春日里望亭镇那里发过一次水。” 所以这颗珍珠便现世了。 被运气好的农户捡了,卖去了镇上的珠宝铺,恰巧就这么到了唐舒怀的手中。 他如今相信,其实陆元兴早在那颗珍珠在杨捕快和张县令面前露面之前,就已经探查到它在自己手上了,但没有合适的理由,他是无法登门的。 后来的两起命案,使得这颗珠子成了呈堂证物,他便找到了最合适的时机找上了门来。 先不提这一茬,唐舒怀继续说他的发现: “许家的很多事不难打听,那玲珑阁的古怪我也猜到了一些,但是证据恐怕并不好找。” 玉珠陡然想了之前贺长蔚说过那里头有古怪的话,也说:“那里面可是请高人指点过的,或许不但只是祭拜……” 唐舒怀点头,话里就有些踟蹰,脸色尴尬地道:“本是人家私隐,不该多提,你只听过了便不要与旁人提及吧。” 玉珠奇怪他怎么突然不好意思起来,说道:“这是自然。” 唐舒怀清了清嗓子,因为接下来的话对他来说确实有点难以启齿。 原来陆元兴的夫人许氏,虽然和陆元兴成婚多年一直无所出,却不是真的无所出,他们先后有过三个孩子,但皆在襁褓中就夭折了。 有人说许氏心性坚强,在如此打击之下还未放弃,操持内外做个贤妻,寻医问药继续求子,实在可敬可佩,也有人说许家天生子嗣缘薄,许知府正妻便只得了一个女儿,她天生留不住子嗣,还不许丈夫纳妾繁衍香火,失了女子贤良本心。 这样的风言风语不少,在府城待几日便可打听到。 玉珠很容易就联想到了那三块小牌位,一股莫名的恶寒爬上了心头。 “她把自己三个孩子的牌位放在那玲珑阁里面……” 唐舒怀点头:“寻常人家都不会供奉小孩子和婴孩,认为早夭的孩子阴邪不祥,她却反其道而行,便如你说的,大概受过人指点,那什么玲珑阁,多半是个邪阵。” 玉珠点点头,玲珑娘子的故事她早前就知道了,但许氏拜的那个玲珑娘子显然是有些邪乎的。 她私心里觉得许氏根本没有外人看起来的那么坚强,在大家不知道的私底下,她可能已经有点疯狂了。 接连三个孩子的夭折,这种痛楚没有做母亲的人是不能理解的,大概为了求子,她什么都做得出来吧。 玉珠知道唐舒怀提了这一茬两件事便不可能全无关联,当下就有了自己的猜测。 “难道……他们要找那颗珠子,就是和许氏有关?” 唐舒怀的手指点了点桌子,“这是我的猜测罢了,结合你们查到的事,便更有这种可能性了。你们想过没有,阿妙的孩子去哪里了呢?” 是啊,仵作都说当年阿妙是生产后过世,那她的孩子去哪里了? 第48章 失火 要明白当年阿妙的孩子去哪里了,就要先明白这个孩子出生的意义是什么。 如果他们的推断无错,阿妙心心念念的情郎早已改头换面有了新生活,容不得她拖累半刻,如何还要制造一场假死,先将她藏起来,待她生完孩子再送她进黄泉呢? 直接让他们一尸两命死在火场中岂不省事? 那必然是陆元兴和许家需要阿妙的那个孩子。 或许那个时候他们就知道许氏并不适合生产,需要有人承继香火? 但这好像又不对,就算他们要孩子,何必要个贱籍疍户生的孩子,陆元兴和入赘的上门女婿差不多了,他的血脉许家应当看不上才对,他们大可以去亲族中挑个孩子过继。 难道说阿妙的孩子有何特殊之处,与她一样拥有疍户下水摸珠的能力,他们要培养这孩子? 再一想就觉得这更不可能了,以许知府如今财力,只为求财何必如此迂回,他张张口便有谄媚之人送上珍宝。 玉珠有些纳罕地东想西想,抬头见唐舒怀正微笑地看着她,当下微惊: “我说出来了?” 她有时机灵百变,有时却是有几分娇憨之气在的。 唐舒怀道:“你想的这些,我也皆琢磨过,如今不急在一时,那孩子是生是死,我会再去叫姚亨查探,你虽喜欢解谜,但也没有人逼你立刻拿出答案来。” 玉珠一顿,顿时便有一丝被窥破的窘迫来:“解谜……大人说的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回去想想吧,不早了,回去歇息吧,你一个女儿家……” 他说到这里,又不说下去。 玉珠就这样被送客了。 ****** 唐舒怀住在此处,也是为了探那袁老板的底,他在陆元兴的事情当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是个实实在在的人证。 而陆元兴果真如他所说,第二日就销了假,回了衙门,他倒是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说要接过阿妙的案子,反而劝张县令多多留意,只道唐舒怀上心之事必然大有隐情。 张县令是个颇爱唱反调之人,他想与唐舒怀作对,但旁人这么点出来,尤其是个自己不喜欢的旁人来“劝诫”他,他就有些意兴阑珊了。 心道那唐舒怀也是赋闲在家,无事生非,他实在看不出那死了十几年的疍户有什么名堂,当下便打发陆元兴:“此事便交给陆县丞吧,本官还有许多公务要忙,这般微末小事实在不值得多花精力。” 陆元兴一阵为难,仿不愿意接:“大人自然日理万机,下官替您分忧是应该的。但……那唐舒怀,也不是好应付的,下官恐怕无力承担啊。” 张县令见他如此,便越打发他去,心中只觉得这计划甚妙,最好他们两两不对付,他才好坐收渔利。 陆元兴最终在张县令生气的前一刻低头应了,低垂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光芒。 他既然得了这案子的审理之权,心中便大定,见唐舒怀和唐慎又都在眼皮底下,自觉自己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而那厢袁老板处,竟也是颇有几分顺利。 唐舒怀果然使人取了那珍珠给袁老板看,如今那东西,一样在袁宅之中。 一想到此处,陆元兴心头便有两分火热。 这日夜里,万籁俱寂,三更的梆子才敲过,谁知猛然便有人大喊起“走水”,惊破了许多酣眠之人的梦乡。 等待众人爬起来一看,却是大惊,哪处走水不好,竟是余县府衙。 那袁宅离县衙颇近,当下里袁老板鞋子都顾不得穿,就爬起来指挥起家丁前去奔走救火了。 陆元兴这几日也是住在此处的,不知确实是习惯使然,还是为了什么旁的因由,当夜里好几个人都见证,陆县丞衣衫不整,惊慌不已,口中直呼“张大人”便不管不顾地从后门出去,往火光处冲。 如此敬重上峰,舍生忘死,堪称下属典范,实在是深厚地令人羡慕不来的情谊啊。 唐慎打着哈欠爬起来,摇头叹,令人惊叹的虚伪啊! 唐家的人对此失火之事没什么反应,并不是他们冷漠不想帮忙,而是等他们想要行动时,那县衙的火就灭了。 也不知该夸县衙中留守的衙役动作迅速,还是陆元兴和袁老板这及时雨太过及时。 这场走水来得快去的更快,甚至张县令本人隔天夜里沉醉在温柔乡里,乐得找不着北,自然是没得到任何消息,再睁眼时天就已经大亮了。 等他得知消息匆匆赶到县衙,就只见这让他讨厌的陆县丞灰头土脸地迎了出来,见他就要哭:“大人,都是卑职的错啊!” 张县令恼恨他惺惺作态,但又实在担心县衙,要是烧了重要的案卷材料,他可是乌纱帽不保,急急问道: “如何?衙中情形如何?” 陆元兴又是一番唱念做打,最后才说:“只东北角失了火,停尸房和涣衣处烧毁了。” 张县令直想拍胸脯,暗自庆幸,停尸房和涣衣处罢了,那涣衣的哪里都能浣,停尸房如今也只停了两三具尸体,顶多是对死者家属难交代些,但也不算麻烦事,总之库房无碍,案卷库无碍,他自己和诸衙吏办公居住的屋宇都无碍,实在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等冷静下来,见到一旁的唐舒怀,张县令才反应过来,唐舒怀前两日要报案的那陈年女尸,恐怕也是烧毁了,皱眉对着唐舒怀不客气道: “状元公一大早赶来,情形也是亲眼看到了,那疍户的尸体烧毁也是意外,可怪不得本衙门。” 陆元兴自然又是顶着一脸灰打圆场:“大人误会,唐大人这两日歇在我那好友袁康家中,昨夜也是帮忙了的,并非是来追问案件进度。” 张县令可不管唐舒怀帮忙不帮忙,他对唐舒怀素来便有针对,便是称呼他为状元公都带了几分讽刺。 唐舒怀一身洁净,在晨光沐浴下更是显得有几分仙人风姿,渊清玉絜,闻言只是微笑:“两位大人今日大概事忙,在下不便打扰。停尸房烧毁……确实乃是天灾,在下认为,若实在查无可查,销案即可。” 第49章 疏忽 销案? 唐舒怀竟亲口说了这话。 陆元兴一愣,如此轻易松口? 他还没反应过来,张县令在旁已是开口了,“既然如此,那就省得麻烦了。” 他最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挥开了两人,背着手又晃进衙门去了。 就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陆元兴还楞在原地:“这……” 唐舒怀却是温言道:“陆县丞这几日辛苦,衙门之事重要,在下这几天劳你费心,也该送犬子回府城去读书了。” 唐慎在后面垂头垂脑地跟着,确实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 “啊?”陆元兴眨眨眼,似乎对这样的进程有些无法理解,只听对方又继续道: “这两日也多亏你引荐,我与袁老板相谈甚欢,他既有意购我那珠子,又给割爱那上好的南海珊瑚树,作为我母亲的生辰贺礼,真是再好不过,如此两厢置换,正是皆大欢喜,也多亏有陆县丞你这个中人,在下不胜感激。” “这……唐大人客气了。” 唐舒怀果然在面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陆元兴竟没想到事情竟能这么顺利,顺利地他自己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他都没有出手,袁康自己就已和唐舒怀谈妥了? 老袁什么时候这般有本事了? 他自然知道袁康用来和唐舒怀置换的红珊瑚树不会便宜,甚至可以说价值远超唐舒怀手里那颗珍珠,可唐舒怀根本就不是贪慕珍宝钱财之人,他的清正严明在整个京城都是出名的。 他也不是笨蛋,知道这事里面透着诡异。 自然,面上是没有显露的,他做出惊喜神色,一边恭喜唐舒怀得了珍宝,说自己却如今手头有事无缘赏玩,一边又说等老夫人生辰自己一定要登门拜访云云。 唐舒怀自然无不应下,就如同先前的数天一般,看起来极为好说话,哪里有京城中传闻的不近人情的冷淡模样。 待唐舒怀走后,陆元兴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招来手下亲信。 “确认昨晚上将尸体烧了?” 手下忙道:“大人放心,处理地一干二净。” 陆元兴这才松了口气,踏进衙门的步伐都稳健了几分。 要知道这两天,他每回踏进衙门就一阵阵头皮发麻,遍体生寒,他住在老袁的宅子里,不全是为了昨夜在众人面前表演的一幕,是他……确实怕啊! 踏进衙门自己素日办公所在,简单收拾一二,那胖乎乎的袁康已是一脸喜色地在等他了。 “大人,成了!” 他激动地声音都有些颤,手里捧着一个木盒子。 陆元兴此时倒是冷静了,问他:“确定?” 袁康连连点头:“多年前我也是看过几眼的,错不了。” 说罢打开盒盖,屋中光华陡盛,可仿佛又带着隐隐寒气,那珍珠光滑的面上照出陆元兴半个脸面,陆元兴的脸色不知何时已变得极为难看,伸手猛地盖上盒盖,喘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道: “应该……错不了。” 让他望一眼就通体生寒,又厌恶又害怕的东西。 袁康见他连连倒退了好几步,他是不知道陆元兴的感受的,忙道:“大人,你没事吧?这东西,要我先送回去吗?” 陆元兴站得远了些,摆手说:“为防生变,明日我和你一起启程回府城,这一次,万不能再出差错了!” 他好像想到了不愉快的事,眼神中的狠厉凛冽是前所未见的,与往日那个温和可亲到有些谄媚的陆县丞判若两人。 袁康抖了抖,说道:“自然自然,这回必定不会出岔子。当年也是意外之下……” “好了,别说了!” 陆元兴似乎极不喜欢提到当年。 袁康马上乖觉地闭嘴不谈。 他又想到了唐舒怀,问袁康:“你确定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过什么马脚?他为何这般轻易就放弃不查了。” 袁康没有他这么多想头,“那唐大人未必有传说中那么神吧,发现那棺木不也是几个孩子偶然么,和那唐大人也没什么关系,不消说他家公子肯定还因为这事吃了排头呢。” 陆元兴却越发觉得诡异,被他的话一提,立刻便想到了自己疏忽的地方:“你说他们是几个孩子,其中一个是那贺通判之子,便是那小小年纪与道法结缘的小少爷,他也在?!” “是不错……” “那他人呢?自我回来便再也没见过他了。” 袁康觉得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说是先回去了啊……” 陆元兴越想越放心不下,马上道:“我们今晚就出发。” 旁人不知的事,他知道,那小道士是有几分本事在的,否则也不会在几年前进过一次小金园后,此后贺家再无一人登许家之门。 他现在只怕贺长蔚先行离去,是唐舒怀有什么安排。 他想到自己毕竟只有一个人,袁康虽然与自己多年交情,却不是个真正有头脑能办大事之人,自己一直盯着唐舒怀,便极有可能疏忽别的地方。 于是当夜,陆元兴也不管第二天张县令会如何暴跳如雷,点齐了人马,拿着许知府的令牌开了路,当夜就匆匆出发了。 ****** 在陆元兴将全部的关注放在唐舒怀父子身上时,他不仅疏忽了贺长蔚,也疏忽了一个小丫头。 他的猜测并没有错,玉珠和贺长蔚早在荇藻的陪同下,几日前离开了余县,回到了长洲府府城。 而阿妙的尸体,也与他们同路。 为此,贺长蔚没少抱怨,何必将个死人带来带去的,玉珠便说,你将她不要看做尸体看做活人对待不就好了,她如今是他们的同伴。 这句话,叫本就脸色难看的贺长蔚吓得脸色更难看了。 阿妙的去处是个问题,他们不能让许家的人发现便不能堂而皇之地进城,思来想去,玉珠觉得有个地方再合适不过了——贺长蔚的师门。 贺长蔚惊了:“你让我带着你们回来还不够,还要让、让这位去我师门做客?” “既然同是伙伴,有何去不得?” 玉珠理所当然:“何况此间涉及一桩大案,贺少爷,你既读书又修道,不该比常人更想匡扶正义吗?” 贺长蔚翻了个白眼,给她竖个大拇指:“高,就属你境界高。” 第50章 邪阵 贺长蔚的师门清依观并不算是个大观,甚至与那些香火鼎盛的寺庙道观比起来,有些穷。 老道士出门云游不说,他的师兄弟也多半不在,观中只余小猫两三只,看起来不甚有干劲。 玉珠道:“怪不得那徐天师当日要逃走……” 如此佛道昌盛的世道,在这个道观里混可看不到什么前途。 贺长蔚“哼”一声,埋怨她不识货:“我们师门又不是为了骗香火钱的,三千大道,最俗的就是求烟火供奉。” 他口里虽然念叨,但还是将玉珠和换了一具棺木的阿妙安置妥当了,随后便问师兄要了钥匙进藏经阁。 “我同你一起。” 玉珠主动说。 贺长蔚本事不到家,但他师门典藏里说不定有解答,就他所言,许家小金园里的玲珑阁里摆了个邪阵,可到底是什么邪阵,如何布置如何破解,他便无从知晓了,如今也只能在烟波浩渺的道家典籍里去找找答案看了。 如此两人便一头扎进了书海。 “找到了!” 一昼夜后,贺长蔚终于顶着两个黑眼圈兴奋地从一堆书里面钻了出来。 他手指尖激动地点着书册,与玉珠道:“虽然不是一模一样,却是此阵演化而来……我看看,我去,真叫一个复杂!” 玉珠揉了揉眼,随着他的指尖望过去,一字一顿地念道: “缚魂求生阵。” 贺长蔚本就一头乱发了,此时更是颇有些自暴自弃地两手抓着自己两侧头发摇头道: “这解不了,真解不了,复杂中的复杂啊。” 玉珠接过书一目十行快速看了,心也沉了大半: “世上还有这种邪阵?求生之机,以血亲之命为祭……” 玉珠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其中之意,顿时只觉得透骨寒凉。 为何陆元兴一定要阿妙生下孩子…… 先前她与唐舒怀都不曾一口断言那孩子不在人世,因为多少从人之常理出发,觉得陆元兴或许在男女之情上寡情薄义,但对自己的骨肉或许还是有所依恋。 但显然,他们也是妄自揣度了。 缚魂求生阵,是一命换一命的阵法,血亲骨肉做阵脚,怨珠做阵眼,只求在无天命之人身上种下一线生机。 这无天命之人,想也知道是谁——许氏。 她命中无子,但偏要强求。 玉珠想到那温柔如水的大家闺秀,可又谁知,她内心的执念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血亲骨肉做阵脚……”玉珠想到了那古怪的玲珑娘子塑像,心中隐有猜测,但依然不敢置信。 自己当初见那塑像时便觉得古怪,可却说不上来原因,原来在此。 用自己的生身骨肉,铸成塑像——那便是阿妙的孩子所在。 如此阴毒可恶的东西,如此阴毒可恶的人。 “贺少爷,你可能破了这东西?” 贺长蔚还在那兀自抓头发,听得这话像见鬼一般:“就凭我?你也太抬举我了。书上也写了,这种邪阵,非寻常道法可解。你不懂,这种以血肉为祭的阵法,怨力最强。” 玉珠皱眉:“破不了,只得一把火烧了。” 世上没啥是一把火不能烧了的。 贺长蔚道:“哪有这样容易,你便是把玲珑阁烧了也无用,你信不信,那塑像也不会有太多变化,它早已水火不侵。躺着的那个……” 他指指外面,指的是阿妙。 “你要替往生者化怨,破阵是其一,替她伸冤是其二,现在么,两个都做不到。” 陆元兴那边的马脚唐舒怀应当抓的差不多了,他们二人既先来了府城,便是打着解决小金园的目的,玉珠自然不肯轻易放弃。 “这世上哪里有不能破解的阵法?既知那玲珑娘子的塑像为阵脚,必有其他办法坏它。” “我能力有限,便是贴几张符也没甚用处。”贺长蔚叹气:“倒是还有个简单的办法,许氏是阵法之主,她死了,阵法自破。” 但他知道,人家可以随意害人,他们不能,自然不能让许氏去死。 玉珠站起身,没有理会他,转身便出了藏经阁。 “唉,你要去哪儿?” 贺长蔚在后头叫唤,却没有得到答复。 …… 玉珠进了临时停放棺木的东北角一间空房,崭新的黑色棺木,阿妙静静地卧着,但她若有灵,此时也是不瞑目的。 玉珠也顾不得旁的了,她推开棺材盖,尸骨没有腐坏的气味,只是旁人多少会觉得可怖,无法直视。 苍苍白骨,又哪里有血肉之躯的活人可怕。 玉珠并没有任何恐惧,她只对着棺中道:“你是被陆元兴和许家所害,你身上必然有他们惧怕之物,你若真想我帮你,便不要怪我冒犯了。” 说罢她横了心,伸手摸进了棺材。 贺长蔚匆匆赶到,看到的就是小姑娘踮着脚伸手探进棺材的那一幕,感觉一个不小心就得把自己给翻进去。 “你、你干嘛!” 他忙伸手去拉,把玉珠拖回来时,好死不死地见她手里正拿了一截白骨。 贺长蔚赶紧放开她,往后退了几步。 “小丫头,你、你疯了?别,别过来啊。” 看来唐慎所说他去义庄吓得屁滚尿流之事有三分可信。 玉珠将那一截手骨双手捧着,皱眉说:“你那书上既然没有详写破阵之法,我们只得自己去试了。那塑像是用阿妙的孩子骨肉所铸,唯一的破解契机想来也只有在她身上。先前从她身体里生出的那颗怨珠,原来用处是在这里……” 贺长蔚收敛了脸上的惊恐神色,倒是一思索觉得有几分道理,只是现在,那珠子用来救姚亨的命了,自然不能再用。 “但是我想,阿妙的尸骨,或许也有同样的作用。” 她又扬了扬手里的一截白骨。 虽然……这对往生者很不敬,但贺长蔚咽了口唾沫,却觉得可以一试。 “但我们,要如何进府?先前你去过一次玲珑阁,他们肯定起疑,没这么容易摸进去了。” 玉珠一双乌黑的眼珠盯着他,在这样的氛围下,盯得贺长蔚瘆得慌。 “此时,如果是久不上许家拜访的通判少爷,要去呢?” 贺长蔚哑然。 第51章 涉险 贺长蔚苦着脸,却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许家搞事。 许家的寿宴才过去没几日,贺家一贯并未上门拜访,只送了礼去,倒是给了他一个借口摸了他爹的名帖上门。 他主动上门这一遭,许家也觉得奇怪,却也不能干脆地将他赶出去,碍着他老爹的面子,只得领进门去。 玉珠依然扮作小丫鬟,怀里揣着根没人能想到的骨头,这骨头已叫贺长蔚磨成了尖头,如一把匕首,他在来之前给了她几张符,郑重道:“这符是我师父做的,寻常驱邪破阵自然没有问题,但这次能有几分成效,我也不知……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说到最后,他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 以贺长蔚的身份,自然还轮不到许知府亲自接待,来人是许氏的一位隔房堂兄,平素替许家在外跑腿做事。 人家不知他此行为何目的,自然多有提防,贺长蔚也是仗着自己通判公子的身份,好一顿胡搅蛮缠,在别人的忍耐底线上反复践踏,给玉珠争取了些时间探查。 玲珑阁果然落了锁,附近还有两个婆子看守,玉珠上次碰巧爬进去的高窗也已经封闭,显然就如唐舒怀所说,她那次偶然的进入必然留下了踪迹被许家察觉,此后便一定会加强防范。 如此想要再偷摸进去已是不可能,她只得回到贺长蔚身边,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实行另一套计划。 贺长蔚便清了清嗓子,对着额头已经青筋直跳、很不耐烦应付他的许家堂兄神神叨叨地说了一通,直言:“贵府之中,恐怕有邪祟作怪,这也是我登门的原因。” 虽然旁人都知道这位贺少爷是半只脚踏进道门的人,但他随口这样一番话也不可能叫人轻易信服。 那许家堂兄“呵呵”两声,脸上简直大大地写着两个字“送客”。 贺长蔚却是胸有成竹,抬手一拂,凑到他耳边仔细说了几句话,玉珠便见他突然脸色大变,对着贺长蔚的眼神从不屑怀疑变成了将信将疑。 贺长蔚淡淡一笑,一副高人隐士云淡风轻的模样,说道:“我要见陆夫人,便是许大人的千金了,许家除邪一事我只与她说。” 没成想那许家堂兄手足无措了一番,竟是真的亲自去叫人了。 玉珠心下奇怪,问贺长蔚:“你跟他说什么了,他立刻就信你?” 贺长蔚哼道:“本少爷自然是有备而来。许家前不久跳井死了个丫鬟,我跟他说对方阴魂不散,问她最近是不是后院不安宁,他立刻就信了。” 玉珠奇怪:“你怎知道?” 她绝不相信他是真的算出来的。 贺长蔚咳了咳:“那丫鬟跟我娘院子里的一个丫鬟是姐妹……许家尽不干人事,据我所知那丫鬟是受了冤屈死的,他们瞒得紧,被我说破了,自然做贼心虚。” 他洋洋得意地睨了玉珠一眼,不消说,这种事肯定也是那许家堂兄说的,只能说做贼心虚的人是极容易上当的。 不多时,许氏便随着她这本家堂兄翩翩而至,与上回玉珠见到她一样,端的是温柔婉约,大方得体,只是脸色有些憔悴。 但一想到玲珑阁里面的情形,她对许氏便什么好感都生不出来了。 贺长蔚直接请那许家堂兄回避,对方自然不肯,觉得留他与许氏单独谈话不妥,贺长蔚便笑着望了眼许氏道:“若陆夫人同意,我也不介意让大家都听听,说那邪祟的源头,玲珑阁啊……” 许氏温柔婉约的面庞瞬间便变了色,她起先不肯承认,可贺长蔚嘴上没把门的越说越多,她只得让一脸疑惑的堂兄和丫鬟仆妇们在门口等候,堂中只留玉珠和贺长蔚两人。 “贺少爷,你今日来此,到底想说什么?”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用这样有些咄咄逼人的语调说话。 贺长蔚道:“我想说什么,夫人不是大概已经有数了吗?我知道你玲珑阁里的阵法是怎么回事,也知道你一直在寻找阵眼,如今那东西有反噬的可能性,我可是来帮您的,这也是我此行的目的。” 许氏很快就收拾了震惊的脸色,转而道:“我确实不知你在说什么,贺少爷大概是糊涂了,我这就命人抬软轿送你回去。” “夫人如果真的不怕我回头去领人,就尽管如此吧。你应该不想被人知道这府里的秘密吧?那阵法,可是害了人性命的!” “你、你从何处得知?” 许氏惊惶之下漏了破绽。 “我自有我的办法,刚才您的堂兄也和您说了吧,我可是有神机妙算之能的。” 他给自己脸上的贴金的行为做的很是顺手。 他一张嘴皮子素来能说,如此半真半假地对许氏一番劝慰和威胁,她毕竟是妇道人家,此时已是慌乱无主,竟真的松了口,答应他带他去玲珑阁。 这一路上,她也一直心绪不宁,左顾右盼,玉珠和贺长蔚知道机不可失,若再给她一些时间,恐怕她会反应过来,两人一阵催促。 最后还是使得她开了门。 一进门玉珠便觉得心中有异,一股灰尘气息扑面而来,其中隐隐透着寒凉,叫她顿时生出些不祥的预感。 她轻声对贺长蔚道:“她这么容易答应,可能是这个阵法确实有些问题,要小心。” 三人一道踏进门槛,许氏抬头望着座上低眉顺眼的玲珑娘子塑像,说道:“你们要看就看吧。这不过是我妇人家寻个心里慰藉的地方,又何曾得罪谁……更别提害了人性命。” 贺长蔚看着挺厉害,但实际上不改纸老虎本性,他此时脸色煞白,嘴唇微微有些发紫,只能强撑着一副大少爷神气。 玉珠不知这里的阵法对他产生多大的影响,但目前看来,恐怕不弱,否则他也不会这么多年不进许家。 桌案上那三个小牌位已收了起来,玉珠回头望着许氏的脸,目光下移到她的腹部,眸光闪了闪,开口道: “夫人如今,可是怀了身孕?” 许氏大惊,吓得捂住腹部,倒退了几步。 第52章 将信 许氏很快就镇定了脸色,但她适才的动作已经出卖了她。 “你、你是何人?你如何知道?” 贺长蔚也纳罕,悄悄问玉珠说:“你还懂医术?” 玉珠摇头只摇了摇头,继续仔细观察许氏的表情神态。 她并不是个善于伪装的人,适才行走之间已经有些刻意,何况玲珑阁中原本的三个小牌位已经撤走,最可能的原因即是她又有了一个孩子。 在许氏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玉珠更是大胆地猜测:“夫人,您几次有娠,但始终无法得到一个健康的孩子。这一次您又有了孩子,我想,如果按照以往的情形,您也还是留不住这个孩子的。这一点,您很清楚不是吗?” 玉珠并不曾自报家门,但一番说辞,甚至比贺长蔚都笃定。 许氏望着玉珠,沉默了一会儿。 她适才便觉得有几分奇怪,何故贺长蔚要处处带着这个小丫鬟,而这个小丫鬟身上也没有一股子下人的畏缩。 玉珠侧头给贺长蔚使了个眼色。 贺长蔚反应很快,嘻嘻笑着挡到了许氏面前,说道:“不瞒夫人,这是我那小师妹,从小就跟着师父在外游历,那可是得了真传的,你不信我可以,这回也该信她了吧?” 他这些唬人的话张口就来,许氏心神不宁,终于抬眸对上了玉珠的眼神,泫然欲泣:“适才都是小道姑推演出来的?既如此,你可真是来助我的?” 她摸上了自己的腹部,怔忡着慢慢道: “助我留住这孩儿?” 玉珠莫名便成了“小道姑”,她缓缓点头,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更像个“高人”:“夫人无法留下孩儿,自然是因为这阵法不全。” 许氏一双含着泪的眼睛立刻便亮了,“不错,这阵法确实是当年一个云游的高人指点,可是后来……” “后来缺了阵眼,你们便一直不能成功。” “不错。”许氏见玉珠竟是都说对了,更是激动:“我夫君多年来一直在寻找合适的阵眼。可是到底还是不成……如今我又有了身孕,可是三天前请相士相看,得到的答案依旧是,我这孩儿是无命之人。” 无命之人,苍天不容之人,也是生而早夭。 贺长蔚与玉珠几句话,便从许氏口中探了不少话风,她也正是因为突然再次有了身孕,而丈夫又不在身边,心绪不宁,凄惶不已,才如此轻易信了两人。 玉珠便顺势说:“夫人这阵法太过阴毒,且已施用多年,已是不济。” 她绕着许氏转了一圈,“我想取夫人身上一物,修补阵法。” “修补阵法?”许氏有些拿不准:“可我夫君外出,他说已找到办法……” 玉珠哼一声,“夫人若不信便罢了。陆县丞外出是找阵眼去了吧?可是这阵法已过了十数年,便是找回了阵眼,也未必可保完全无虞…… 许氏见她什么都知道,更是觉得她乃是个神机妙算之人,马上挽回:“小道姑莫要生气。你想取我身上何物?” “一绺头发即可。” 许氏应了,稍后便绞了一绺递给她,跟着就在玉珠的吩咐下打算出门,将里头留给他们师兄妹们二人,一炷香的时间。 在玉珠的说法里,一炷香足矣,但她不能偷看,若是违背,将功亏一篑。 许氏一出门,贺长蔚就朝玉珠竖起了大拇指:“你这忽悠的本事可以啊,这是跟哪儿学的?” “跟你。” “……”贺长蔚被噎了回来:“你要她头发做什么?” “无它。不过为了装得更像高人。”她随意将许氏的头发收进了贴身的荷包,催促贺长蔚:“快,抓紧时间。” 也许许氏下一个念头便后悔了冲进来,他们今日一番工夫,就全部白费了。 贺长蔚敛容正色,站到塑像下首,闭眼默念了一串咒文,双手在胸前结了个印,玉珠便很快便爬上了供奉的高台,在这一刻,那等身的塑像在她面前便仿如真人一般,带给她极大的无言的压迫之感。 玉珠很快掏出怀中以阿妙身上的遗骨制成的匕首,轻轻摩挲了下,心中道:阿妙,若你要伸冤,便助我一臂之力吧。 说罢便抬起了的手,扬起的匕首便朝着那塑像的胸口而去。 “这塑像乃是邪阵的阵脚,且融了死人的尸骨和怨气,早就不可见将它看做普通的泥塑之流,你要将它看做一个人。” 这是贺长蔚在来之前慎重与她说的。 “要杀一个人,要攻击哪里不用我说了吧?” 所以,玉珠首先便朝着这塑料的心脏而去。 骨制的匕首堪堪捅进了匕首的左胸,不过进了两寸,玉珠便觉得自己再难寸进。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觉得与自己面对面的这玲珑娘子的眼睛微微睁了睁。 “如何了?” 话音来自身后的贺长蔚,玉珠稍微侧头,便见他脸上难看,满头满脸的汗,显然是受着极大的痛楚。 一旦他们动手,这邪阵上的法力必然反噬,贺长蔚便要以一人来扛。 “这、这许氏当真虔诚,这阵法霸道,十来年的供奉了……我坚持不了多久。” 贺长蔚喘着气催促玉珠。 玉珠知道这里不是正确的地方,待要拔出匕首,却始终无法撼动半分。 她咬紧牙,对贺长蔚道:“再撑一会儿!” 贺长蔚额上的汗已经留到了眼睛里,手上却是飞快地换了个结印,口中念了一串咒文。 随着他话落,玉珠猛地就将手中的匕首拔了出来,却是仿佛被一股无形之力痛击胸口,喉中立刻便涌上一股腥甜。 她忙顺了气,不顾自己身上的疼痛,掏出贺长蔚先前给她的符,缠在匕首上,立刻就手脚并用便爬上了塑像,一翻身坐在了塑像肩膀上,将匕首狠狠插进了这位玲珑娘子的天灵盖。 若是塑像有灵,大概此时也该要疯了吧。 这一回果然将匕首捅进去了大半,总能成了吧! 可谁知下一刻,贺长蔚便脸色惨白,“噗”地喷出了一口血,再也支撑不住地单腿跪地,与此同时,玉珠脑海里仿佛有千万个声音在吵闹,自己更是被一股大力从前胸后背压迫,也跟着喷出了一口鲜血。 第53章 成功 就在此刻,玲珑阁的大门倏然打开,却是许氏站在门口,她的神色惊诧,见到堂中两人之后却是露出了愤恨的表情,立刻转头对身后的下人道: “来人,快将这两人绑起来!” 她身后便涌出了三五个人高马大的家丁来。 这场面不对……即便许氏见到此情此景,觉得他们并不是在帮助自己,也不该反应这么快地叫人来抓他们。 果真,已经站立不住的玉珠便听许氏对几个家丁道:“姑爷马上便归家,这两人乃是来历不明的江湖骗子,手脚快些。” 原是那陆元兴发觉不对后,立刻就写了信通知许氏若贺家少爷前来必当小心,他时常往来于余县和江洲府城,养得几只信鸽,他用这信鸽传信,便比常人快一步。 许氏刚刚收到信,再一打开门见到此情此景哪里还会再相信贺长蔚和玉珠两人。 她也顾不得自己的秘密暴露,只想先抓住二人。 贺长蔚因着那阵法的冲击,喷出一口血后便晕了过去,早已不省人事,自然两三个家丁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他绑住,而玉珠此时则在供奉塑像的高台上,一时倒是有些让人投鼠忌器。 天灵盖上的那一下并没有成功,玉珠自己已有些站立不稳,跪坐在塑像脚下,她抬头,望见玲珑娘子低垂的眉目,那本该黑洞洞没有神采的眼睛,此时仿佛透露出一种轻蔑的嘲讽来。 嘲讽她自不量力。 莫非就这般失败了么? 玉珠攥紧了拳头,不可能的,任何阵法都有破解之法…… “你们、你们快把她拉下来啊……” 许氏催促着。 她不是不担心,她更怕玉珠真的伤了那塑像,可她又似乎很是忌惮这塑像,不仅不上前,脚步还微微往后退了两步。 玉珠的脚踝已经被人握住,眼看就要被人拖下供台。 她抬头,对上了许氏的双眼,许氏心中“咯噔”了一下,却没来由地被这样一个小姑娘一双眼睛所摄,她先前被玉珠道破怀了身孕,此时就下意识地轻拢着的腹部。 电光火石间,玉珠突然便明白过来了。 不是胸口的心,也不是头顶的天灵盖,将玲珑娘子的塑像当做真人来看……她的弱点是在腹部,是一个女子怀着孩儿时最脆弱的地方! 这是最后一搏了,玉珠奋力踹开要将她脱下去的家丁,抬手抹了一把自己嘴边的血迹,在身后又有人扑过来的前一刻,一手攀住了塑像垂下的右手,另一只手便这般就着自己的血重新握住了骨制匕首,狠狠刺进了塑像的腹部。 在那一刻,许氏的双眼,玲珑娘子的双眼,仿佛在她面前融合…… 这一回总算成了! 耳边响起了凄厉的尖叫声,如百鬼哭号,催人心肝,震得人五脏六腑都绞作了一团。 玉珠不知旁人有没有受这样的影响,还是只有她如此,可这一次,终究是对了! 贺长蔚已帮不了她,此时她只能靠自己。 她花了所有的力气将右手的匕首再猛力往右划了三寸。 一股更大的力将她包围,她心肝脾肺无一处不痛,再也支撑不住地闭上双眼往后倒去,在闭眼的前一刻,她见到那玲珑娘子的腹部隐隐有一团金光溢出,与此同时,她耳边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 除此之外,好像还有许氏的尖叫声,她想,这肯定是真的。 但是她再已无力去分辨了,浓重的黑暗袭来,她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一般,终究如了许氏的愿,被身后的许家家丁抓住了。 ****** 玉珠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片漆黑之中,手脚皆被捆了,摩挲了下身边,仿佛是柴草? 脑中一阵阵的钝痛提醒她昏迷前发生的事情,最坏的结局应该是自己立时被许家人宰了,但起码此时小命尚在。 虽然手脚被缚,好歹嘴还能说话,只是出口的声音沙哑地她自己都不习惯。 “贺少爷?” 她轻轻地唤了两声,没有听到回音。 一想到贺长蔚当时吐血后昏迷,面如金纸的样子,玉珠最怕的就是他除邪不成,反而当堂见了三清老祖去。 她在黑暗中又挪了挪,终于听到了黑暗之中另一人的气息声,她心中大定,费劲地用脚尖够到了对方,踢了踢,又道: “贺少爷?” 对方没反应,这也就罢了,两次之后,对方好像翻了个身,发出了些呓语,还砸吧砸吧了嘴,就像是……睡熟了? 玉珠顺了顺气,攒足了力气一脚过去。 “哎哟”一声,某人总算是醒了。 “这是哪儿啊……”贺长蔚还迷糊着:“咦,谁敢绑小爷?!” “贺少爷,你还好吗?身体如何?” 听到是玉珠的声音,贺长蔚总算放心了,仔细一想就明白了两人的处境,他长吁短叹了一番,十分懊恼: “我倒是没什么,只是咱们终究还是失败了,现下还被人关在这儿?等下不会被弄死吧?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唉,我可真命苦……” 玉珠还来不及说什么,他这响动就引来了人,便听“吱呀”一声,门开了,洒进来一抹月光,勾勒出一道矮胖粗壮的身影,看来是许家的仆妇。 那仆妇的面貌隐在黑暗里看不真切,言语中对两人透出十足的愤恨来:“闭嘴!再吵闹就用抹布塞住你们的嘴。” 贺长蔚来气了:“你知道我是谁么,你敢动我试试?你家老爷顶天也就是个知府,真当自己是皇上了?我警告你,赶紧给小爷放了,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仆妇不跟他吵架,也像他说的不敢真的折磨他们,反而给了他么清水和两个粗馒头,恨恨地说:“你们两个小……你们害姑娘落了胎,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拼了命又算得上什么!” 说罢就关上了门。 屋内回到一片黑暗里。 她嘴里叫许氏姑娘,看来是许氏素日的心腹,又提到许氏落了胎…… 玉珠凝眸沉思。 自己昏迷前听到的许氏的尖叫,或许正是因为这个。 第54章 解决 贺长蔚听得那仆妇的话,“啊”了两声,轻声抱怨道:“这许氏落了胎也要怪我啊?莫名其妙!” 他觉得很无辜,玉珠却是听了有些想笑,说道:“我刚才没来得及跟你说,我们最后应该是……成功了。” 她把贺长蔚昏迷后的事情告诉了他: “……最后那一刻,我突然想到,玲珑娘子的塑像本就是为了求子之用,她应当是象征着有孕的妇人,以她为阵脚,陆元兴与阿妙的骨肉,那个可怜的孩子,应当是在她腹部。” 所以弱点也是在腹部。 贺长蔚“嘶”地倒吸了一口气,觉得既匪夷所思又合情合理,只能给出评价:“这也……太变态了。” 玉珠道:“看来许氏所受的影响不小,即便陆元兴将怨珠带回来,这阵也不能成了。我们现在,只能等,等大人来救我们。” 虽然这几日和唐舒怀并没有联系,可玉珠知道,他必然会赶来的。 如今她和贺长蔚,已将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是等待。 …… 约莫又过了五六个时辰,柴房的门再次开了,昏昏欲睡的两人望向门口,见到的却不再是许氏那粗壮矮胖的仆妇,而是一个少年挺拔的身影。 “你们没事吧?” 黄昏时的日光还是使人眼睛不适应,还未看清,门外的人便已经走了进来。 在听到声音的那一刻,贺长蔚与玉珠便已经分辨出来这是唐慎了。 唐慎能光明正大来这里,这说明了什么,还用他说? 贺长蔚喜不自胜,一扫刚才蔫头蔫脑的样子,立刻就生龙活虎地跳了起来。 “你……” 唐慎只说了一个字,就见他风一样地冲了出去,竟是一句话都来不及和他说。 “他这是……” 唐慎迷惑地转向玉珠,有些觉得贺长蔚是不是被许家人折磨疯了。 玉珠咳了声,想到一个时辰前贺长蔚就开始扭扭捏捏的样子,了然道:“贺少爷大概去解决三急了。” 唐慎:“……” 也是幸好他们只被关了一天,唐慎想,要是他再晚来几个时辰,叫他俩独自锁在这小屋里可怎么办? 唐慎由此也给了两人一些时间整理,之后才将他们带了出来。 许氏命人将他们关在了小金园东北角一处最偏僻的杂物房内,唐慎也是好一顿找,在路上他飞快地讲述了他们这两日发生的事。 那日在余县别过陆元兴后,唐舒怀便带着唐慎赶回了长洲府。 “其实父亲早有筹谋,玉珠,你让姚大哥去查的线索没有错,当初那个通达烛纸铺,最终的线索确实落到了许知府头上。” 这一点唐舒怀其实早有怀疑,但他没有和旁人说过,他一直着手在查另一件事,就是陆元兴这个身份。 他们早已怀疑陆元兴便是当年的林大郎,他是假死换了身份,但是这陆元兴,多半是真有其人,而能够使得一个人冒名顶替一个举子,这事要办起来,却是牵连甚广。 要知科举乃是大周千百年不可动摇之国策,审查筛选之严格不可想象,若有举子能如此瞒天过海,便不是区区一个许知府能做到的,必然是与朝廷高官有勾连,而且更有甚者,可能远不止陆元兴一人犯过这样的事。 唐舒怀曾有言,能被发现的阴私龌龊,便如土地表面露出的一株芽苗,看似弱小孱弱,其实底下早已盘根错节。 “所以那姓陆的不继续去考进士,不是他考不上,是他不敢!” 贺长蔚一拍手掌,明白过来。 做个举人也能入仕,今后好好经营许知府管辖的这一亩三分地,继续荣华富贵,不比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去考那劳什子进士要好? “不止。”唐慎冷哼:“那许知府多年不肯挪位,想也知道有鬼,他根本是舍不得放开江洲这个地方。” 如此一分析,便可见官场藏污纳垢的一隅,当日的玉珠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从老夫人的一场病,从一颗古怪的珠子,能牵扯出这么多东西来。 她明白过来,所以唐舒怀其实一直在往这件事上下工夫,仅仅是一个死了十几年的疍户女能掀起什么波澜呢?就如张县令一般,即便知道有人是冤死,却也不当回事。 所以查阿妙的案子不过是明面上,私底下唐舒怀早已有了另一番打算,如此暗度陈仓,让许知府和陆元兴毫无所觉。 唐慎的话里带了与有荣焉:“父亲写信给了一位故人,已经连同证据交给了江南盐法道,我们能如此顺利进来,也是因着盐法道的提举官。” 否则以目前唐舒怀的地位,那许知府都不将他放在眼里。 许知府作为江洲的知府,天高皇帝远,只要不惹上藩王、卫军,他在江洲几乎可以说是万人之上了,而藩王、卫军又有严苛的封地、军镇进出限制,太平盛世的时候多数不会露面,他自然过得惬意。 正因如此,才有了盐法道的盐运使,盐运素来便是非皇帝亲信不可沾,这些盐运使往往兼都察院的御史衔,不仅管理盐务,还会替天子侦察百姓官员,甚至采买皇家贵重物品,与皇帝亲军、暗卫更是关系密切,那些有手段的盐运使,可以说是名正言顺从地方官处搜刮钱财也无一人敢多置喙。 像许知府这般,每年给江南盐运使的孝敬自然也是不知凡几。 唐舒怀却有能力请动这尊大佛,结结实实地捏住了许知府的七寸。 官场里的事情错综复杂,几句话就听得贺长蔚头晕,但他还是找到了重点:“所以就是他们在科举上冒名顶替动手脚的事,那位盐法道的大人很感兴趣,派了人下来,所以许知府才不敢嚣张了。” “不错,陆元兴此时已经被人看管起来了,等待调查审问。” 他便是察觉到唐舒怀有后招又如何? 他本身就就是一个巨大的把柄,随时随地就能跌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他们翁婿二人,在江洲做惯了土皇帝,这一次确实小看了曾经的大理寺少卿。 第55章 如此 唐慎带着贺长蔚与玉珠穿过了小金园,在一处会客的花厅前停下,恰好见到一个富态蹒跚的身影,点头哈腰地正送一个男子出来,而唐舒怀一袭青衫磊落,行在两人之后。 “提举大人慢些,慢些,小心些脚下。” 如此谄媚,必然就是许知府了,得他如此殷切对待之人,自然是盐法道的官员。 那三十多岁的提举显然十分厌恶他这副做派,对他这般笼络亲近也很避讳,冷着脸说:“知府大人不必如此,若你当真身正,何惧什么调查,道员大人也不会错怪冤枉你。” 盐法道的盐运使,在官场上都被称作道员。 “正是正是。”许知府素日嚣张的脸上此时一派诚惶诚恐,听得这话仿佛差点就要流下泪来,只悲伤地说:“下官是见这点微末小事,还麻烦了道员大人,耽误他老人家的时间,我实在心中有愧,良心不安哪!他老人家素来勤政廉明,年前听得身体也多有不适,让下官听了恨不得以身受之,提举大人,您可一定要提醒他万万保重身子才是!” 如此做作的姿态,许知府一把年纪自己不嫌倒胃口,反让看得人恶心地不行。 那提举官不理他的唱念做打,冷哼了声,将目光放在他身后的唐舒怀身上,语气却是软了几分: “克允,你奔波辛劳,此事交由我们,你不必操心。” 他既称呼唐舒怀的表字,便可见二人即便不是特别亲近,也是相熟的。 “好,多谢提举大人。” 那提举官皱了皱眉,眼神又落到许知府脸上,仿佛是警告他不得为难唐舒怀。 许知府面皮抽了抽,倒是也没有多做纠结,对着唐舒怀毫不尴尬地摆出了痛心疾首的模样:“若不是此次状元公提醒,我竟不知我那女婿……唉,道员大人英明,若是能查清真相,下官与贱内也是老怀安慰了。” 他这恶心人的工夫是唐舒怀和提举官加起来都赶不上的,大概是实在受不了,说了两句话后提举官不再理会他,执意要走,许知府颠着一身肥肉,不顾前头人快步而去的背影,硬要追赶,看起来颇有些可笑。 唐舒怀转头见到了廊下已听了一会儿的三人,将目光放到了玉珠和贺长蔚身上,温言道:“可受了伤?是我们来晚了。” 贺长蔚想到自己除了憋了一晚上尿好像也没什么,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这个……倒也无妨。” 玉珠上前一步,问唐舒怀:“大人,陆夫人那边……如何了?” 唐舒怀觉得这小姑娘其实是个急性子,笑道:“事情都解决了,别担心。你们肚子饿了吧?走吧,带你们去吃东西再说。” 都还是些长身体的孩子呢。 “好哇!” 贺长蔚第一个起劲地跳起来,倒是又被唐舒怀一盆凉水扣下来:“贺小友,你需得向你家中报备一下才是。” 贺长蔚雀跃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他这么多天乐不思蜀的,竟是完全没有想起家中的老父母来。 难道他是患了什么失忆的病? 唐慎拍了拍他顿时丧气塌下来的肩膀,劝他:“吃完就回家受罚吧。” 贺长蔚:“……” 他这是被谁坑的! …… 唐舒怀带着三人到了长洲府如此最受欢迎的酒楼,玉珠虽然作为丫鬟,但此席间无大小,可同桌而食。 原来当时他二人晕过去后,塑像损坏,阵法被破,许氏那不该来的孩子便没有留住,下身立时见了红,慌乱之中许家的下人将贺长蔚和玉珠关起来后便没再管他们,而塑像之中早已风干的婴儿尸骨暴露人前,也着实惊吓到了不少人。 许知府得知消息后匆匆回府,他倒是果决,立刻就命人处理掉那塑像,也正是在此时,姚亨带着人赶到了。 可是即便有塑像和其中的婴孩尸骨为证,顶多只能给许家安一个崇拜邪教,不以身教化百姓的罪名,他最多会遭上峰斥责便罢,并不能证明他有杀人罪名在身。 而同时,唐慎已将陆元兴冒名科举之罪告到了衙门,待到许知府回过神来想去解决时,盐法道的提举官已经进了城,陆元兴身份存疑之事也在百姓之中流传开来,他再也无法从衙门之中做手脚。 陆元兴和袁老板满心欢喜带着怨珠匆匆进城之时,却直接被一副镣铐锁进了衙门,且许知府因避嫌,连探视都无机会,倒是贺长蔚的亲爹贺通判,因平素与许知府关系平平,此次被提举点为案件的协办之人,也算是……无心插柳了。 陆元兴根本不知家中发生了何事,而那袁老板袁康更是成了现成的证人,许知府在知他们被下狱的那一刻,其实就做了弃车保帅的准备。 许氏已经落胎,与陆元兴没了最后的牵绊,无论是玲珑阁的阵法也好,当年的顶替功名之举也罢,甚至从这件事背后挖出来的当年谋害阿妙之人,只会是陆元兴一人罢了。 外面的事桩桩件件,都是冲着陆元兴而去,许知府自然也不蠢,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去对付两个孩子与唐舒怀作对,所以两人只是被关了一天一夜,并无大碍。 “大人,许知府会全身而退是吗?” 玉珠问道。 唐舒怀默然,最后缓缓道:“如此,已是结局了。” 其实适才提举官的话未必没有警告他的意思,他已不在其位,更无法插手太多,此事到了这般地步,如同断许知府一条臂膀,已是够了。 而将他的把柄握在手里,留待日后之用,这才是盐法道的道员大人真正想要的。 许知府作恶了吗? 自然是的,陆元兴所有的事或许根本就是他一手策划。 许氏作恶了吗? 她大概也是知情的,甚至为了自己拥有孩子,她不惜害了别人的孩子。 可是也就只是如此了,所有是非善恶,并不能一桩桩一件件地清算清楚。 若是一定要计较那绝对的是非黑白,连陆元兴,他们也无法对付,阿妙和她那孩子,更将永远无法安息。 第56章 金光 玉珠叹了口气,抬眸望进了唐舒怀的眼神,看见他眸中好似闪过一丝伤感,又有些尴尬地飞快地挪开了视线。 真相和公义,很多时候只是权力斗争的外衣罢了。 他应该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事了。 但对玉珠来说,这还是第一次。 酒足饭饱之后,贺家的人也到了,贺长蔚就算再不愿意,也只能垂头丧气地被捉回家里去,而除他之外,唐慎也是一样,早就该回书院去读书了。 回去之前,唐慎去拜别老夫人,老夫人先前一直就留在了府城之中,如今事情大抵落定,唐舒怀便打算命姚亨送她回望亭镇。 玉珠并不想立刻离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唐舒怀道:“大人,那怨珠如今做了物证,可还有归还的一日?” 唐舒怀明白她所想,摇了摇头:“陆元兴此案,恐怕还要上报京城的,物证自然将会呈送。若你还想再看一眼,倒是可以。” 如此,玉珠便随着他多留几日。 …… 玉珠已经很久做梦了。 但这天夜里再次进入梦境时,她并没有任何意外,反而心中已有一丝了悟。 面前依然是一片混沌,但是她显然感觉到了自己意识的清醒和身体的知觉,如同上回握着巨鼋身体里剖出的那颗怨珠一般,只是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奇妙,但她并不讨厌。 耳边传来了一阵咯咯的婴儿笑声,本该十分惊悚,但玉珠只是愣了一瞬,就反应了过来。 “……你是阿妙的孩子?” 婴儿的笑声依旧回响在她耳边,玉珠觉得自己实在是傻,对方是根本不可能回应她的,即便是个活着的孩子,这般年纪除了哭就是笑,又怎会说话? 何况她已经有些明白,这可能也只是那个孩子留下的怨念罢了。 如同被夺走孩子、被昔日爱人杀害的阿妙,将怨念留在了怨珠之中,这孩子被封进塑像,成为了邪阵的阵脚,自然也留下了一些东西。 玉珠想到自己当时打破塑像后看到的一闪而过的金光,或许就是…… 仿佛有轻风拂过自己的手,玉珠抬起右手来,就是这只手,当时鲜血淋漓地破开了那玲珑娘子的腹部。 手腕上有一层淡淡的金光笼罩,婴儿的笑声又响起了,玉珠便看到那一层金光渐渐聚拢成环,显露出一串流动的符文,那符文明明灭灭间旋转缠绕着,如同一个手镯一般环着自己的手腕,逐渐缩小,最后隐没在自己的右手腕间。 玉珠吃惊,正要抬起手腕来,可那耳后的微风陡然变大,她刚闭上眼,便在一阵眩晕中脱离了这个朦胧的梦境。 玉珠从床上坐起来,窗外已微微透出鱼肚白。 她喘了几口气,怔楞了片刻,想到梦中情形,忙抬起手来,右手手腕上的皮肤如往常一般,白皙幼嫩,隐隐能见青色的血管,可是皮肤下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微微跳动着的热意,提醒着她适才的一切都不是假的。 这如同烙印一般的金光到底是什么? 又有何用处呢? 为了这件事,玉珠又再次来到了贺长蔚的师门清依观,观中依然香客不多,小道童认识她,自然笑眯眯地请她进去,玉珠得了准许又再次进入藏经阁,想在书中寻常答案,可是看了半日,也依旧无所获,只能想着等日后见到贺长蔚,或许能与他探讨一番。 自己有这番奇遇,却不能宣之于口,但玉珠觉得阿妙母子并不会害自己,索性身体也无碍,暂时便也放下了,还捐了些钱出来,请清依观中贺长蔚的师兄得闲时为阿妙母子做一场法事。 往生之人无知无觉,人死灯灭,但这好歹也算是他们来人间一遭最后落下的结局了,算得有始有终。 几日后陆元兴的案子大致有了个定论,他冒用功名、违背官府禁令信奉邪教、作为当年望亭镇通达烛纸铺纵火元凶、还杀害当时有婚约的未婚妻,桩桩件件,触目惊心,立时就引起了百姓极大的关注,为大家茶余饭后提供了极大的谈资。 不错,在官府的定案中,当年通达烛纸铺林氏夫妻的死,也是陆元兴所为。 玉珠并不觉得他为穷凶极恶到为了攀附权贵杀害自己的亲生父母,甚至更觉得或许当年他面对许知府这般强权有几分苦衷在,可是时至今日已经不重要,无论那证据是不是许知府交代,只为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总之多一桩少一桩,陆元兴也是留不住性命的了。 玉珠最后一次见到了作为物证即将封存的那颗怨珠,是唐舒怀同她一道前往的。 “在你眼里,它可是有什么变化?” 即便他看不到,但他都能猜到。 玉珠点点头,“好像我感觉不到它带来的沉闷压抑之感了,也见不到它周围一圈青黑气息。” 这就是一颗普普通通的珍珠,唯一的区别只是比旁的大一些亮一些,但它牵扯到了这耸人听闻的血腥杀人案件里,目前也是无人敢接手来买的,或许天长日久,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才能作为官卖之物重现人间吧。 “至此,阿妙的怨气应当都消了。”玉珠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对唐舒怀道:“只是老夫人的寿礼,倒是让大人做了一场白工。” 她这轻松的、带了些开玩笑的语气让唐舒怀有些讶异,但不讨厌,他弯了弯唇角:“倒也不是,袁康将他的红珊瑚树换了给我。” 玉珠睁大了眼,作为与陆元兴休戚相关的多年好友,那袁老板即便不入大牢,家产是多半都保不住的了。 “大人,你早就打算好了吧?” 她还以为真君子,会直接将不该收的东西交出来充公呢——但其实也不是不该收的东西。 唐舒怀有些尴尬地一咳,“那时并没有想到这个……” 他并不是那样计较钱财的人,当时最要紧的是让陆元兴和袁康相信自己出让那怨珠的意图。 玉珠看着他硬在解释的样子,有些没绷住,笑了出来。 如此明目张胆嘲笑主子的丫鬟。 唐舒怀见她这般,却是无奈摇了摇头,她还年轻呢,自己作为长辈,实该让让她。 第57章 线索 回到望亭镇以后,玉珠的日子和从前差不多,小梅觉得她跟着老爷东奔西走很是长脸,总是缠着她要她像说书先生一样把陆元兴这个最近在望亭镇出了名的负心汉的故事一遍遍地讲。 好在蘋果儿眼睛一瞪,她一个灶下丫头便不敢总往主子院子里跑,玉珠才算清净。 不过玉珠也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她几乎已经不做梦了,往常那时时困扰自己的梦魇好似就这般轻易地放过了她,好吃好喝好睡,近来见到她的人都夸奖她圆润了几分。 闲暇之时,她也会轻轻摩挲右手手腕,心中有几分怀疑,究竟是因为这个东西,还是因为阿妙当初那怨珠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作用? 左右得不到答案,她便也撂下不管了。 唐舒怀却是有些忙的。 那陆元兴出事后,那袁康也跟着倒了霉,他的家产也几乎全都充了公,此间最开心的便是张县令了,少了个自己素日看不惯的下属不说,袁康落在余县官衙旁边的那座府邸,里面那些宝贝由他清点。 袁康是个肥的流油的珠宝商人,这点身价盐法道的大人们不放在眼里,但对视财如命的张县令可说是了不得。 由此他对唐舒怀倒是没了以往的敌意,很是能屈能伸,邀请了他两次去县衙议事,自然,一则他也是知道了唐舒怀此次在这件事中的作用,怕得罪他太狠惹了道员大人的眼,另外,他想对袁康的财产下手,唐舒怀这里也得先安抚好才是。 唐舒怀为官之时清正之名在外不假,但他素来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在细枝末节之上他即便洞察了张县令的小心思,也不愿去戳穿他,只不多搭理此等小人就是。 协助官府抄检袁宅之时,唐舒怀确实有了些发现,这些发现,也是第一次让他摸到了关于天玄十二珠的线索。 袁康作为一个珠宝商人,对于珠宝本就无比熟悉,而这十多年来,他为了帮陆元兴寻回阿妙和失踪的那怨珠,也是四处搜罗各色珍珠的线索,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层,唐舒怀才会同意张县令的邀请。 袁康的家中留有一些书信,是他和一个名叫高峰的朋友的往来信件,他们二人自幼相识,后来一道做珠宝生意,这个高峰和他的交情极深,且此人颇具几分豪情,与袁康这般上了年纪就想安定的人不同,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外游走,四海为家,去过漠北,去过雪原,同时搜寻各色珍奇之物。 而在大概五年前的一封信中,袁康再次提及陆元兴所求之事,问及高峰在外可有发现,高峰神秘地说道他有了一些线索,是一颗珍奇无比的珠子,比陆元兴所求之珠珍贵百倍千倍。 袁康一时也来了兴致,两人回过一封信后,高峰便道自己即日就会回归江洲,而那颗宝珠正在江洲府,他愿与袁康、陆元兴一道寻访,并说此珠有神通,必然能助陆兄家事。 袁、陆二人因这个消息而振奋,可是此后,这高峰便突然音信全无了,直到隔了约一年,才有高峰昔日下仆来信告知,说他早已失踪,已经遭遇不测。 唐舒怀看到这里,便寻了袁康一小厮查问,小厮也肯定地说,三四年前老爷得知了挚友高老爷身故的消息,痛哭了几场,还出钱命人做了两场法事超度,但是因为高老爷孑然一身,无家无室,他的死讯都是通过仆役传来,想找尸体坟茔都难,只听说在江洲没的,自家老爷出门寻过几次,也不了了之了。 摸到了这样的线索,唐舒怀便觉得有极大可能他提及的,就是失落的天玄珠中的其中一颗。 高峰是寻宝探宝的个中行家,能让他这般评价的珠宝,这世上也无其他可能了。 于是,唐舒怀以此线索为锚,开始查与高峰相关之事。 他也将这消息告诉了玉珠,玉珠见他双眸晶亮,仿佛很是雀跃,便说道: “大人帮助了阿妙,所谓好人有好报,看来这好报来的果然快。” 唐舒怀失笑:“我可不是要听你说这个……这天玄珠之间互有感应,若能寻到这第一颗,或许后面会顺利很多。” 玉珠明白他的意思,他贬官至此已有三年了,三年都不开张,如今终于有了消息,怎能不振奋。 “那或许也是因为大人招揽了我吧。” 这本是玩笑话,谁知唐舒怀却认真道: “不错,之后确实还要辛苦你了。” 玉珠:“……” 这般好的上司,让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且唐舒怀还时时关怀她的身体状况,三不五时问她可有想起一些什么,有时候听他越说越多,她脸上表情藏不住,唐舒怀反而一愣,话音里就会带上三分不确定: “你是……嫌我烦了?” “没有,绝对没有。” 玉珠差点指天发誓,很是理解了唐慎平素面对他时的压力。 而也在这个时候,安顿了没几天的贺长蔚竟然写了一封信到唐家来,且这封信并非是给唐舒怀,指明是给玉珠的。 玉珠觉得奇怪,打开信一看,却是贺长蔚邀她去府城,有要事相商。 唐慎还好好地在读书,这位大少爷是又逃课了吗? 玉珠本不想理他,很快竟是又来了第二封信,这回写给了唐舒怀。 所以玉珠很想晃晃他的脑袋听听里面的水声,有这么麻烦,直接写给唐舒怀就好了啊,给她干什么! 这一封信中贺长蔚不再遮掩,直接说明了意图,原来他是要请玉珠去替一位李公子看病。 说是看病也不太妥当,毕竟玉珠又不是大夫。 更确切的说法是,中邪。 玉珠瞠目,忍不住道:“他是不是将我想的太厉害了些?” 他们在许氏面前演过一场戏不假,可她也不是什么真的劳什子仙姑啊。 唐舒怀摇头失笑,觉得贺长蔚这孩子平素跳脱毛躁,属实有些乱来。 问及玉珠的意思,见她面无表情,根本不爱管闲事,便也不多说,提笔帮她写了信回绝。 第58章 怪病 贺长蔚来信一事,本来玉珠并未放在心上,可谁知很快,他竟派了人过来,是他跟在身边的小厮,还带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 贺家的小厮长了一张伶俐嘴,三言两语就把话说清楚了,而他带来的那中年人,却不是贺家人,正是他在信中提及的那位李家少爷的家仆。 这回唐舒怀也不会觉得贺长蔚只是开玩笑了,他是真的要请玉珠过去,而这李家,究竟又是出了何事,竟会求到玉珠一个小丫头面上? 那李家的管事面色凄惨,屏退了左右后才终于对唐舒怀和玉珠交了底。 唐舒怀对这个李家也是知道的,说起来,他们当数是江洲鼎盛的豪门望族之一,虽然如今风头不及往昔全盛之时,但在此地根基深厚,家财丰厚自不必说,与附近的诸侯王、军镇守备也关系紧密。 但李家人并不张扬显赫,且也不喜多露面,因此虽然同住一城,像许知府家中过寿,他们不会去,也不屑去。 倒是贺长蔚的父母,因为为人清正勤谨,倒是和李家有一层薄薄的交情。 这次出事的是李家的嫡次子,真是养在嘴里怕化的宝贝金疙瘩,而且这位公子,据说出生时很了不得,竟是手中握珠而生,因此得名明珍,有这段奇缘在,这李明珍公子更是被家中视为祥瑞,保护地极好,江洲府知道他的人多,但见过他的人不多。 约莫两个月前,李明珍从京城回到了江洲,准备成亲——他自小便定了姨表妹,江南后军都督府陈将军的幼女,两家人可谓是门当户对,珠帘合璧。 但正是这个关口,李明珍却突发了急病,这急病怪的很,他在一次突然的昏迷晕厥后人便变得有些不正常,先是呆愣发傻,不认得人,请了数个名医,也皆是看不出毛病来。 至此,家里人以为他是摔了脑袋变成了傻子,可谁知几天后他又清醒了,跟着整个人就又跟变了个人似的,异常残暴,对近身伺候的人非打即骂,说话也是粗俗不堪,喝起酒来没个够,镇日怒目圆睁,披头散发,形似恶鬼,没有半点贵公子的模样。 李家管事说到这里便流下泪来,玉珠以为这病症已是很夸张了,谁知这还不算完,那样过了七八日后,李明珍又性情大变,他喜欢上了涂脂抹粉,若是不满足他就尖叫撒泼,李家夫人无法,只得给他置办了全套的女子梳妆用品,之后他便长久地坐在镜子前梳头自照,调脂弄粉,连蔻丹都会抹了。 到了这般地步,李家人哭了又哭,终于将希望寄托在了鬼神之上,请了道士和尚连番做法驱邪,可是李明珍还是依旧如此,脸色都不带变的。 李家人只得又请人去外地寻访名医和高人,此时有人提了一句,那贺通判家的公子从小便有道缘,或许能请来一看。 这样一个半大少年,能有多少本事呢?但鉴于贺长蔚与李明珍也算得上有交情,李家还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特地拜访了贺家将他请了过来。 这事也算离奇,玉珠听完后,颇有些疑惑:“我很是同情你家少爷,但是恕我驽钝,我在这事中能帮上什么忙?” 李家的管事完全不介意对一个丫鬟礼贤下士,说道:“贺家的小公子比那些寻常的欺世盗名之徒厉害多了,自他去了,我家少爷便……便怕极了他。后来,贺家小公子说是多年来一直跟随少爷的那颗宝贝有问题,但他不敢确定,要请玉珠姑娘去看一看。” 说罢那管事便向玉珠投来了敬佩的目光:“姑娘是通明之人此事,但请放心,我们绝不会泄露,给姑娘的生活带来麻烦。” 玉珠:“……” 她望了唐舒怀一眼,唐舒怀也正看着她。 通明之人? 贺长蔚到底在人家面前胡说八道了什么? 如今道家所谓的通明,便是能看到不该看到之物,这样的人,多半妖邪不侵,命格极硬。 玉珠没觉得自己的能耐有这么大,但她确实对各色珍珠有不同寻常的感应,这顶多……算作天赋吧? 唐舒怀对玉珠道:“既如此,你若愿意的话,便走一趟吧。” 玉珠想了想,最终还是同意了,倒不完全是善心大发,而是对于李明珍那颗伴生珍珠,她也确实很好奇。 贺长蔚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一定要她前去的。 李家的管事自然高兴了,但同时又期期艾艾地不好再开口,他一番局促被唐舒怀看在眼里,知道他是等不及了。 “如此,这里便不多留了,你们早些出发吧。” 他说着,又转头对玉珠道:“我会让姚亨与你同行,这里若有事,我再知会你。” …… 简单收拾了一下,玉珠便很快跟着贺长蔚的小厮和李家的管事出发了。 姚亨也跟着一道,不过这次却是没有任何怨言,他自从被玉珠救了后,便完全放下了往日有些轻慢的态度,他虽沉默寡言,内心里却是很有几分习武之人的侠气在的,想来玉珠若是要他赴死,他大概也是肯的。 马车到了李家门口,已是半夜,李家府邸坐落于城东,与许知府的宅邸相比起来并不在繁华地带,却是高堂阔宇,闹中取静,自有一番百年底蕴的古朴气派在。 如今这个辰点自然是不适宜去见人的,李家的管事为玉珠安排了住所,行动之中很是躬谨,在唐家时玉珠一个丫鬟就已经有了超过规制的体面,受人家如此厚待更是不妥,她请管事不必如此,随意安排就行,管事一口应了,可回头出了门就吩咐自家仆妇: “里面这位年纪虽小,却是通明的仙姑,都警醒些,可万万不能怠慢了去!” 在门内把这话听得一清二楚的玉珠:“……” 以至于第二日她起来时,有那丫鬟仆妇想央求她赐个平安符,或者说句祝福话的,她也不觉得奇怪了。 贺长蔚胡说八道,这李家人真的愿意信,她也是没想到的。 第59章 伴生 玉珠甚至没来得及吃完早饭,贺长蔚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该说不说,玉珠觉得他如此怠慢课业大概是放弃科举制艺,完全地选择做道士了。 依旧一身道士打扮的贺长蔚与她大半个月未见,倒也没有什么生疏之感,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有些狐疑地看她:“你这眼神什么意思?” “没什么。”玉珠放下碗筷:“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去看看那位李公子吧。” 李家的管事已经在外面探头探脑了,大概是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不好意思催她罢了。 两人一起到了李明珍的院落,贺长蔚便驻足了,他告诉玉珠:“我一进去他就会躲到床底,所以这一回你先进去看看。李夫人也在里面。” “为何会如此?” 贺长蔚耸了耸肩:“我早和你说过吧,我从小就和脏东西……可以说是犯冲吧?那李明珍如此怕我,身上肯定有问题。” 他幼时是体弱多病才被送进清依观的,而那体弱多病差点夭折,其实也是因为这般体质,后来老道士在他身上花了一番心血,他才算平安长大,可是依然对一些古怪灵异之事反应极大,如同许知府家中的邪阵,再如同,唐慎提及的他最怕就是义庄、灵堂等地。 但贺长蔚转念一想,一向都是他怕东怕西的,没想到这次也有怕他的,真是让人扬眉吐气,脸上又露出了神气自得的笑容来。 玉珠无语:“所以你才是通明之人,何必要把这个名头栽在我身上?” 贺长蔚无所谓地摆摆手:“我这不是本事有限吗?有你在,我胆子大一点。” 他说得理直气壮,随后又压低声音:“何况你以为真是我说什么人家就信?这李家可比你想的要厉害,那天我们俩大闹许家,瞒得住多少人?所以不是我要叫你过来,是他们自己也动了这个心思。” 贺长蔚拂了拂衣袖,话未说尽,但玉珠明白他的意思。 许家的事看似结束了,但其实只是个开始。 贺长蔚毕竟不是个真的小道士,他首先是贺家的公子,自然明白其中利害。 “行了,我先去看看。” 玉珠说罢,便进了李明珍的院子。 进了正堂,只见上首坐着一位华服夫人,气度雍容,只是一双眼睛通红,面露疲惫,想必就是李家夫人,李明珍的母亲了。 玉珠过去行了礼,李夫人经身边人提醒才想起这人是谁,她大概这些天已在这里见了不少这样的人,名医也好,道士僧侣也罢,来来往往的,她早已有些麻木了。 她点点头,嗓音微哑:“珍儿在内室,这位……姑娘去瞧瞧吧。” 便有李家下人领了玉珠进内室。 内室弥漫一种说不上来的气味,也不知是哪个“高人”不久前曾在这儿熏过艾,点过符的。 对镜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穿着一袭大红的衣裳,那管事果然说的没错,此人正揽境自照,姿态妖媚,玉珠走近一瞧,果真是浓妆艳抹的一张脸。 李明珍本是长了一张俊秀的面孔,眉目秀雅,很有江南气韵,只是如今,一脸的浓妆白粉,这倒也罢了,只是那涂得鲜红的血盆大口着实有些吓人。 他见了侧旁来人,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不作理会,又继续拈着兰花指梳头,口里还哼着小调,这做派,便是真的女人来了也不如他。 带玉珠进来的丫鬟试图和他说几句话,可李明珍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 丫鬟道:“若是前几日,少爷性子狂暴的时候,力大无穷,根本无人能近身的,这样子……总比那时候好。” 好在他饭还是会吃的,只是用的少些,自然也会睡觉,也会少一些,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照镜子换衣服了,这红衣也是他自己选的,若是换了旁的衣衫和颜色来,他便又会尖叫摔东西。 李夫人是当真爱重幼子,即便如今他成了这副模样,也满足他一切需要,且自己长时间陪在这院中,一举一动都亲自看护。 玉珠提出想要看看李明珍的伴生珍珠,那丫鬟回道需要请示夫人,两人出了外间,那珍珠在李夫人面前被郑重地端到了玉珠眼前。 李夫人揩着眼角:“原是不轻易示人的东西,如今……唉。” 这当是李家最为珍贵的宝贝了。 玉珠仔细端详一番,却见这珍珠大小倒是寻常,与传闻相符,小儿能一拳握住,可是颜色果真神奇,竟是通身剔透,如珠、如玉、如琥珀,呈现一种难以描述的特殊质感,颜色似黄非白,仿佛其中有光透出。 这便是李明珍公子世上难寻第二颗的伴生珠了。 李夫人望着这珍珠很是心痛,说道:“珍儿自小佩戴这宝贝,片刻也是不离的。只是他如今这样,竟是连这宝贝也不认识了,我怕他随意扔了,这才命人收起来。” 一开始玉珠也以为是李明珍丢了这伴生珠,才会疯癫起来,但如今听李夫人所说,这两者之间似乎并无联系,将这珠子放到李明珍面前去,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玉珠想了想问道:“夫人,以前贵府少爷可曾出现这样的状况?” 这些问题李夫人这些日子大约回答了不知凡几,只是以手撑额,疲累地说:“不曾。” 又问了几个问题后,玉珠才提出:“我可否摸一摸这珠子?” 李夫人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挥手同意了。 玉珠捧起这颗伴生珠,放在掌心感受片刻——没有任何感觉。 其实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根据以往的经验,如果有异样,在她踏进房门那一刻就该感受到了,不必非要将这珠子握在手里。 玉珠皱眉,心道自己这天赋难道又不灵了? 放下那珠子,对上了李夫人略含期待的目光,她只能说:“我回去仔细想一想。” 李夫人露出失望之色,但她也不是第一次失望了,只能叫人将玉珠送回去。 自己又能指望什么呢? 这么大一个小姑娘,哪里就能是什么高人。 李夫人眼圈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