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 见 波纹 我跌进一座浮岛。 四处是雾霭般的,灰蒙蒙的世界。 灰烬一样的雾霭,包裹着周遭和我,于大气中飘浮,也沉降在地面。 我随即踏出一步,脚下泛起一圈波纹,犹如落叶点在湖面。 奇异的触感随着波纹扩散而出现,直至消去,带来一阵空旷和寂寥,连安静好像也被困在这一圈涟漪当中。 我才知道那一圈圈蔓延出去的,原来好似是我的触觉神经。它消失,声音和色彩也消失。 第一步下去,波纹扩散,我感到脚下的土地空灵澄澈。 第二步迈出,我看见雾霭消散,四处透明。 于是我开始奔跑,脚下的波纹便如狂风骤雨,化成呼啸的波浪,化成我在土地的触手。 我看见一片透明的城市,没有高楼矗立,无数像是透明魔方一样的方格四处零落,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色彩。 我停下。 周围恢复成空无一物的,雾霭的世界。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累得很。 我手撑在地上,轻轻拨弄,拨弄开地上灰烬般的雾霭,一小片明镜的地面中,我看到自己的倒影。 四肢躯干是透明的玻璃水晶,面容是一片空白,带着些许棱角。 我击打地面,于是捕捉到听觉上的第一声,清脆的像是两块坚硬的玻璃,互相进行一次有力的试探,本应该在空旷中悠远回荡的一声,渐弱在一圈波纹的消散里。 我的想法也是一片空白,这里没有归属感,我却像个原住民,和把我困起来的透明打成一片。 我站起身一步步缓缓向前,波纹不断出现又消失,我的视觉随着明暗转换。 魔方样子的建筑中,一个方格忽然打开,走出来一圈圈波纹,原来是个和我一样的透明人。 我尝试向他走去,波纹也游向他。 他望向我,然后背对着离开,脚底的波纹和我的碰撞在一起,又同时消失。我像突兀地碰到玻璃障壁,被止住了身形。 “你和我并不相通。” 我听到波纹消失前的最后一句。 然后又陷入雾霭当中。 我听不明白。 继续向前走。 又有魔方中的方格打开,一个透明人带着波纹向我走过来,我大脑叮咚渐响,像是在雀跃,也向他走去。 我们的波纹碰撞在一起,随即便消失,我又再次陷入,雾霭的灰烬。 “我们并不相通。”他声音低缓,像是在失落。 我又停下。 “好吧”我回应到。 然后他便也消失了。 我拖着身子向前走,偶然看见两个透明人互相得到回应的画面。 一个小个子脚底下的波纹扩散出一个又一个大圈,格子中走出另一位小心翼翼的透明人,他们相互靠近,步伐慢得比不上婴儿蹒跚,脚底下互逆的波纹融合消散又出现,直到他们近在咫尺,所有波纹向内收拢。 一个环聚在他们脚底。 他们的胸口涌出无数的透明丝线交缠,编织成两只手的形状。扣在一起。 然后我看不清了。闭合的环将我的波纹阻隔在外。不允许他人没有礼貌地探寻。 我还遇到过奇怪的人。 他在雾霭中出现,像是和我一样的人。 哪里一样,我不清楚。 他看我像是看到了萤火,铆足了劲向我冲来。 他脚底下的波纹凌乱,于透明的世界掀起沙尘暴,把我的波纹尽数冲散。 波纹的余力击打在我身上,一声次咧脆响,玻璃的足底出现了裂痕。 我看不见他了,之后。 或者说像之前那些人于我一样,我也在他的视野中消失。 但我却倏忽有些沮丧,什么东西失败了,我想。 我不断遇到许多人,他们脚底的波纹各不相同,有的密集而急促,触碰的瞬间有如电击,有的宽广浩瀚,却扫我一眼然后拒之门外。 还有许多人脚底的波纹淡的看不清,连带人也变得很淡。 我想我走过了很远,方格子中的透明人一个接一个与我接触,有的人波纹急湍,在我身体上留下一段裂痕,连同什么我理解不了的情绪也撞进来,留下,又消失。我知道他们也将一次次被吞进雾霭灰烬里,像我当初,我又沮丧。 即使无法互通,有些波纹里也藏着一声“再见”。 有些波纹如同雾霭一般安静。 我脚底的波纹不像最开始一样,规律且稳定。 它变得时而急促时而宽广,时而微弱时而凌乱。 我一屁股颓坐在地上。 太累了。 我一次次击打地面,一阵阵沉闷的回响,在我脑海里隐去。 我拂开地面雾霭,看到自己的倒影。 水晶般的身体在光的折射下失去了透明,反射出各种奇异的色彩。 裂痕遍布,脸上蒙着一层薄雾。 我怎么能停下呢。 停下只剩一片寂寥。 我感到某些碎片从我身体里剥离。我非常恐慌。 是我从其他人那里剥离出的碎片。他们也剥离出一份我的,透明的人儿,一人一份。 一旦停下来,就是无边的雾霭。 它快把我也吞进去了,大概。 我发了疯一样往前跑,水晶碎片随着落一地。 脚底下的波纹是胡乱拨弄的琴弦,震荡出浑浊的一圈又一圈。 我想发疯一样大叫,但是透明的人连脚底的波纹也喑哑。 方格中的透明人一个接一个走出来,观望着我。 我不管。 许多人也疯跑着像我冲来,给彼此留下痕迹。 他们从我身上剥出一块,我就从他们身上抢过一块。 脚下浑浊得像是沼泽。 眼前大雾一片。 我想向谁哀求,我想带着哭腔求他。 求他带来什么。 什么都好,只要不是漫无边际的逃跑。 在无尽的长奔中,我突然一脚踩空,原来已经跑到浮空岛的边界,无人拦阻。 好像一切都戛然而止。 我的胸口突然涌出无数丝线交缠,所有动作僵硬如石塑。 竟是被人拉扯住双手,而我往外一步就即将逃离这边界。 制止我的人,他全身透明澄澈,映出我一身狼藉,像我踏出第一步那样,向我踏出一步。 我从他明镜的面容里,看到我脸上淌着透明的两行。 “是水?” “是眼泪”他回答道。 “我的?” “我们的” 我仅剩的,唯一透明的部分。 他的胸口也涌出丝线和我胸口的丝线交缠在一起,编织成互相试探的双手。 我的喉咙里突然迸出一阵甘苦。 原来这双手是有味觉的,且不满足于浅尝辄止,而是想要吞并对方的五味杂陈。 我感受到他内心如长野葱盈。 他胸口双手紧扣,眼里止不住流泪,嘴里想要呢喃。 我喉咙里又一阵酸涩,像吃了未成熟的金柠。 身体一片片剥离出从别人处抢夺的部分,裂痕蔓延,像整个覆上一张蛛网。 我听见身体内的铿锵,听见身体破碎又愈合的声音,从他的身体里,听见我一路狂奔的呼喊,听见脚底的激荡。 我看见她透明的身体逐渐消逝,一片一片涌进我的脑子里,寻了个长存的居所。 “再见”我想这样说。 但她扣紧的部分已经从我的身体里抽离。 一步跃下,背后的浮岛破碎万千。 风声喑哑,我看见四处是像我一样的流光,向地面坠落。 他们同我一样也明白。 往日不再。 见 温蒂 “玩偶是,孩子们的忠实朋友。” “棉花,毛线,褶皱。” “玩偶用,妈妈们精巧的双手。” “手脚,四肢,和头。” 男孩哼着歌,摇头晃脑,把温蒂扔进了进去。 —————————————— 多鲁城,一座凭借手工制造发展繁荣的小城,每天都会生产大量的玩偶。 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拥有灵巧的双手,任何材质都能在他们的手中化成精巧的玩偶。当然使用最多的部分还是棉花,轻巧方便,蓬松柔软,好像从制作开始就已经在享受把玩。 城中有一处下水道,早早废弃了,不过像是约定俗成的,每天都有许多不要的玩偶被一个接一个扔进这里。新的生产得越多,旧的玩偶越容易被淘汰。 随着咚咚声响,温蒂顺着下水道不断坠落碰撞,啪的一声,落地。 周围全是发着霉的,臭的玩偶,红的白的,一股脑堆积起来。 “还活着吗” 温蒂听到一声干瘪的,有气无力的询问。或者仅仅是错觉。玩偶是没有听力的,她想。 “还活着吗”他继续问。 “我?” 温蒂开始思考,但是不明白为什么能够思考。 她想了想自己的境地。 活着的玩偶,被人扔进了,下水道。 “还活着吗”他不想放弃得到温蒂的回答。 温蒂竟然用柔软的双腿站起来,摇摇晃晃,她看见一堆烂玩偶中间,趴着一个像自己一样,只染着一些新污垢的布熊。 温蒂说不出话,可能她这个款式的玩偶没法说话,说话是熊玩偶与人类的特长也说不定。 感受到温蒂的注视,他干瘪的声音继续说着: “你被淘汰了,是吗” 温蒂想不明白。 “扔到到这里的都是被淘汰的玩偶,你也一样,人形玩偶” 温蒂还不知道什么叫,人形。 “很快你也会在这里发烂发臭,长出霉衣的,人形玩偶” 事实上温蒂并没有嗅觉。 “我快要死了,很快,像他们一样,烂在下水道里,我没能.....没能通过...” 温蒂简直一句话也听不懂,只是觉得奇怪。 “如果不想在这里死掉,就往前走,带上我的一只手吧,她能帮到你,通过测试,你就能出去。” 温蒂大脑停止了思考。 熊玩偶的身体片刻间如同他的声音一样,迅速干瘪了,只剩下一只灰色的手。 一只对温蒂来说超大尺码的熊掌。 她并不想在这里烂掉,人类对她的设定是美丽干净的人偶,一旦染上污垢,就失去了玩偶的意义。 拖着灰熊手往前走,温蒂看见下水道到处流着奇怪颜色的液体,红的白的黑的蓝的,温蒂也是蓝色的。 温蒂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走了多长一段也不太记得,她身上也染着白的红的蓝的,变成了错综复杂的颜色,只有灰熊的手还是灰的,一点儿没变,大概是因为他已经死了。 “又一个。” 她听见空洞的一声。 然后温蒂踩到一处下水道井口,拖着灰熊的手滑了下去,啪,落地。 这次周围空荡荡,滴着水的封闭密室内回响起嘎吱嘎吱摩擦的声音。 温蒂摇摇晃晃站起来,迎面是一个臃肿而巨大的脑袋,上面长满了腿,敷上去的一张脸上无数张嘴交替蠕动,朝温蒂爬了过来。 美丽的温蒂本能抗拒丑陋的玩偶,她躲也不躲,拿起手里灰熊的手就砸过去。那个硕大的头颅咬到了温蒂的腿,拼命撕扯着,温蒂管也不管,抡起又砸下,却不知道只是棉花与棉花的碰撞而已。 “你的腿是假的” 它脸上其他的嘴对温蒂说道。 “不会感到饿是活不下来的” 好多张嘴这样说。 “把我的腿拿走” “人形玩偶,白痴人形” 温蒂快被吵死了,它真是聒噪得很。 灰熊手砸到了巨大头颅的线头,像是有所感应一样死死锁住,温蒂又抡起,头颅的棉线顿时被拉开,那个头颅也一口吞掉温蒂的左腿,棉花飞散,然后失去了所有动作。 失去了一只左腿无法行动的温蒂,扯下头颅上的一只腿,求生本能一样,用灰熊手里的线头缝合在一起,她的腿变成了一长一短,不过依然美丽。 巨大的,恶心的头颅脸上,所有的嘴里泊泊流出透明的液体。 温蒂抓起灰熊的手,一瘸一拐离开这个地方,继续向前走。 温蒂没有痛觉,没有情绪,也不知恐惧。只是一直往前走,一瘸一拐。 “又一个” 她又掉进一个下水道,啪,落地。 “可怜的孩子” 温蒂被一只棉布触手缠绕着举到半空。 她看到一只巨大的,足足有她身体几十倍的红色章鱼玩偶,章鱼玩偶的头上,触手上长满了眼睛,却全部紧闭着,它八只触手中的一根轻轻抚摸着温蒂的脸。 “可怜的孩子,不会说话是活不下去的” 它的触手在温蒂的脸上探寻着。 “啊.....就是这里,让我来帮你活下去...可怜的孩子” 触手尖端像刀刃一样锋利,轻轻在温蒂的鼻下划了一道口子。 温蒂果真试着张口,棉花飞了出来。 “好孩子....就是这样,好孩子...” 温蒂发现自己已经闭不了嘴,棉花从脸上的缝隙中一点一点漏出来,她拿起手里灰熊的手,砸在章鱼的头上,灰熊的手死死锁住章鱼的一只眼睛,温蒂抡起,一根红色的棉线在空中翻卷,章鱼顿时散了架,扭曲着倒了下去,所有的眼睛在温蒂的撕扯下张开,温蒂掉了下去。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所有的眼睛看向温蒂,温蒂取来灰熊手里红色的丝线,把自己鼻下的嘴缝好,终于不再漏棉花了,温蒂想。 温蒂没有痛觉,不知情绪,也不会恐惧。 章鱼的眼睛里泊泊流出红色的液体,温蒂看也不看,拖着手里灰熊的手,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了。但是温蒂依然美丽。 温蒂无法向前走了。 前面是铁牢一般的房间,独独的一扇门被上了锁,锁上斑驳的字体写着:又一个。 温蒂想用灰熊的手砸烂,却发现怎么都拎不动了。 哦,原来是在这里快被杀死的,灰熊。 温蒂用自己装上的那只大脚狠狠一踹。 啪,锁开了。 温蒂打开门,房间里只有从上方投射进来的星星点点的光亮,天花板上悬挂着许多玩偶,他们四肢钉上了透明的细线。 “怎么老是不听话呢,灰熊先.....噢,原来是新客人。” 阴影里传来咚咚撞击木板的声音,一只木头做的,关节分明的人偶,全身上下牵着透明细线,朝温蒂靠近。 “到处乱跑是不行的,美丽的孩子更不行” 它弹射出两根细线,捆住了温蒂的双腿。 “孩子就是孩子,不要整天拿着危险的东西” 又是两根细线,捆住了温蒂的双手。 “不听话的孩子是活不下去的,像他们一样。” 他把温蒂像其他玩偶一样挂了上去。 温蒂开始微微摇晃,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 最后变成温蒂顺着线大幅度摇摆。 温蒂手脚在摇摆中被自己突然扯断,随着棉花的狂舞,她仅剩的身体和头部向着木偶飞了过去,造成一次猛烈地撞击。 木偶顿时散了架,无数的细线崩断,一阵阵闷响,天花板上悬挂着的玩偶通通落了下去。 说到底木偶也是被线牵扯着的。 它断成一截一截,这样的身体温蒂说什么也不会要的。 天花板上掉下来的玩偶恢复了行动能力。有玩偶缓缓站起来,向温蒂靠过去。但是温蒂已经快要像灰熊先生一样干瘪了,棉花不断从她身体中泄露,她无法反抗,继续干瘪。 一个两个三个..... 越来越多的玩偶靠过来。 他们伏在温蒂的周围,扯下自己身体上的棉线。 掏出自己身体内的棉花。 “嘿,给你的” 他们好像这样说。 温蒂没有痛觉,不知情绪,也不会恐惧。 但是温蒂想,如果不是一只玩偶,现在自己大概会怎么样呢。 温蒂可能真的要死了,她的眼睛里也漏出棉花,连续不断的,像是什么在流淌。 于是,温蒂又变成了温蒂。 温蒂离开这个躺满玩偶的房间。 温蒂继续向前走。 温蒂突然好像踩在了又一个下水道上,随着咚咚声响,啪的一声,落地。 温蒂掉在了床上。 窗外是多鲁城的灯光。 “哈哈!又一个!新的玩具!” 孩子大声嚷着。 温蒂想起来,原来自己也是位妈妈,曾经。 她用棉线扯住孩子的四肢。 于是红的,白的,蓝的,一起流出来。 就像多鲁城的灯光闪烁。 ———————————————— “温蒂是?玩偶们忠实的朋友。” “皮肤,毛发,血肉。” “温蒂有?妈妈般精巧的双手。” “孩子,布偶,线头。” 温蒂哼着歌,摇头晃脑,把孩子扔了进去。 望着下水道口,她感到饥饿,想要流泪。 吹着多鲁城的风,温蒂艰难地找到活着的感觉,像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