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山》 第一章 奇迹再生 我是孙画策,这里的人常称我为孙书记。由于一项特殊任务的需要,在公众面前消失了一段时间,现在才回来。 当我回到松林湾时,才知道这里很火!我虽不知道这火是怎样起来的,但这几年身在其中难免不起些推波助澜的作用。现在我要反思松林村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面对越燃越旺的火势,我无法预料局势的走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收场,但只有义无反顾地坚持下去,才可能抓住扭转局势的契机。 还是从三年之前说起吧,那时我刚到松林湾不久,就抓住了一次重要的机会,带领松林村走出了当时的困境。当时那是一件尴尬而又奇异的事——有个长得像明星一样的人寻亲回来想认爸,那个当爸的犹疑不定又不敢认他,我趁热打铁不仅让他们很快相认迸发出血浓于水的父子深情,还借此扭转了松林村的危局。 原来,三十多年以前,松林湾差不多同时跑出去两个有孕在身的女人,不知哪个受的才是田老鼠的精?几十年过去了,以前那些相当扯眼的人和事很多人几乎都忘记了,但听说有从未见过的儿子要回来认田老鼠为父,大家对当年那些让人抓狂的事又掀起了浓厚的研究兴趣。 田老鼠本名田再生,年轻的时候也曾风光过一阵子,后因陷进一场谁也理不清判不明的计生纠纷,闹得他妻离子散,毁誉一生。或许这就是很多本地人都呼他田老鼠而不喊他本名田再生的原因。很多人猜测,现在要回来认田老鼠为父的,肯定是米嫂当初跑出去生下的那个娃。这个孩子应该快四十了吧?现在寻亲认祖很时髦,米嫂和他的娃也应该回来认亲归宗了。不知米嫂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田老鼠这么多年终于挺过来了,事到如今难道还不敢认了? 当初米嫂跑了,田老鼠一直在找,但为什么没找到?不知是死心了,还是另有隐情?有人说,田老鼠明的是出去找米嫂,暗地里出去找的说不定是另一个人,这次回来认亲的说不定就是那一个人所生,难怪他这个当爸的犹疑着不敢认! 不可能吧?怎么不可能!你们知道大红二红为何不认田老鼠这个爸,就是听说他在外面另外成了家,也没有去找大红他们妈(米嫂)。别看大红二红两兄弟没有傍着爹、没有依着妈,小小年纪外出打工活命够可怜的吧,但目前都在城里买房安了家,还算有出息的吧。你看人家逢年过节经常拖家带口来看外公山耗子,还是有孝心的吧,但回来就是不肯去看他们爸,还不是因为你田老鼠心里另外有个家。在围观群众眼里,田老鼠、米嫂和那个人的故事已经衍变成一场跌宕起伏的爱情悬疑剧了。 接下来,就看这部悬疑剧的剧情如何发展了。当初那个人的肚子究竟是谁搞大的?很多看客和听众,结合残缺的记忆和信手薅来的证据得出了可靠的结论——不可能是别人!我知道很多看似严谨的论证往往是靠不住的,在最后时刻事件的真相往往有惊天逆转的可能,一切还是要看老天爷这位幕后高手如何导演新的剧情。 村支书张野果当年还是一个学生,对那个人和田老鼠均有好感,虽听说和见证过一些传言和事情,但始终不相信大家根据传闻妄下的结论,一直想弄清那个人怀孕的真实原因。这么多年来,张野果一直向大红打听相关情况,叫大红不要相信外面的传言,要相信他爹田再生和那个人之间是清白的。并劝大红说,这件事都过去几十年了,你爸也是够倒霉够悲苦的了,你还是带着兄弟回去认认他吧,毕竟那是你亲爸。大红始终说,他没有这个爸,不可能去认他,一问原因大红打死都不说。有次大红找张支书进城办事,张野果揪准机会拼命劝大红把酒喝,让大红喝得二麻二麻的,终于来了个若隐若现的实话实说。说是老外婆山圣母过世前亲口告诉大红的,是那头骟驴害了大红他们妈,也害苦了老外婆山圣母一家,更影响了他兄弟俩正常长大和成家,兄弟俩怎么会认他?这件事张野果曾经给我详细讲述过,估计很多人也听到过。后来,讲述这件事的版本很多,道听途说的人更多。 得知那个孩子明天就要回来认亲了,不少热心群众希望张支书再爆点猛料,帮助大家弄清事情的真相。张野果当时的心情很好,表演欲一下就起来了,把热心群众看成大红,像个戏精一样模仿着老外婆山圣母的语气,当着大家的面惟妙惟肖地讲道: 那个老鬼对你妈以前还是可以的。哪想那次结扎出了意外,成了一头没骟干净的驴,连你妈怀起了他的孩子那头骟驴都不相信。看见你妈的肚子越鼓越大,那个骟驴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觉得没脸见人,就经常不回家。 真是鬼迷心窍啊,那个骟驴居然和那个妹崽好上了,人家还没长大呀?那个妹崽虽小,胆子却不小,什么都不怕,是个狐狸精啊,和很多人都好着呐!骟驴心中苦闷,又对大队上弄他去结扎怀恨在心,就昧了良心,跟那个狐狸精越走越近、越陷越深。那个小妖精很会迷惑人,你爸那个死鬼也不是省油的灯,听说还对那个小妖精动了真感情,对你妈竟然不理不问,就整天赖在学校不回家。你妈好几回到学校去看他,都看到他们在一起有说有笑谈事情,现在想来他们早就偷偷摸摸干起了坏事情。加上你爸那个死鬼是结扎了的,认为不会搞出事情,就越搞越大胆,越搞越认真。哪想,没搞多久,那个小妖精的肚子就鼓起来了,那头骟驴才知道自己没有扎干净,错怪了你们妈。事情搞得这样大,那个死鬼一下慌了神,要是那家人或者你妈知道了,搞得不好,要弄出人命啦! 事情刚出来那阵,那头骟驴还没事一样瞒着所有人,你妈和我们都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情,还在帮着他说话。说他是结扎过的呀!怎么还种得出人啦?老外婆我当时也是糊涂啊,跟着脑壳发昏,认为那个死鬼是个好人。 好在有人提醒,那给米嫂肚子里下种的人又是谁?我们一家老小这才回过神!事情不是明摆着吗?没骟干净啦!不是那个老鬼是谁?问题在于他是带头结扎的先进,还是全公社塑造的典型。别人拿他实在没办法呀!否则那个死鬼要被枪毙好几回! 在同情那个妹崽的人看来,老外婆的遗言绝对是板上钉钉不能翻案的铁证。但事情还是有另外的可能,要说逃避责任,田老鼠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带那个妹子悄悄去刮了,不仅消灭了罪证,而且还会风平浪静、不会闹出半点绯闻。况且那个妹子也从没有承认事情是田老鼠干的,事情有没有翻盘的可能,就看明天那个娃娃回来如何认亲。 这天,经过我和张野果的精心运作与周密部署,松林湾挤满了四处赶来看热闹的乡亲,还来了很多媒体的记者和业余的狗仔队,架起了长枪短炮,年轻的年长的围观群众早已打开了相机、手机和平板机,有的还连起了多媒体、飞起了无人机进行空中拍摄,张野果上蹿下跳特别起劲,我在暗中悄悄观察动静。田老鼠周围,简直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大家都争先恐后想最先目睹这跨世纪的计生爱情悬疑剧尘埃落定。 终于回来了,还有警车和警察,给田老鼠送儿子回来啦! 一个年轻的公子出来了,穿戴这么好,不是个星二代就是个富二代吧?富家公子怎么这么年轻?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吧,好像某个当红明星哟!难怪那么多娃儿要离开农村,难怪那么多女孩要进城追星!不可能是米嫂生下来的吧?米嫂生下的那个儿子应该三十六七了嗬,你们不要只看长相不问年龄咯!松林村的群众无比惊讶,饱经风霜的田老鼠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年轻的儿子呀?莫不是田老鼠真的没有扎干净,在外面找小三又下的种?世事难料啊!老天爷,你这个幕后编导究竟想演什么荒诞剧?想给我们灌输何种价值观?想让我们的信仰折腾多少回? 在张支书的引导和派出所民警的指挥下,大家迅速让出一条道。 沿着这条道,年轻的高富帅诚恳而又激切地走到田老鼠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抱着田老鼠的腿哭喊道:“爸!……” 田老鼠挣扎着说,“孩子,你认错了吧?我不是你爸。” 我赶忙解释道,“田主任,警察是通过dna基因y染色体比对成功的,相信科学吧,不会错认的,他就是你爸,不,你就是他爸。” “怎么会是他?他才多大呀?”田老鼠颤巍巍地问警察。 “听我养母说,我应该过了三十六,好像要满三十七了,”见眼前这个老头儿不相信,年轻的富二代补充着说,“要不,您先看看这张纸片吧,我养母说,这是我亲妈留给我的呀!”年轻的帅哥慌乱地摸出一张纸片,颤抖着递给老田。在当今这个靠脸吃饭的年代,没想到这个长着明星脸的娃娃演技还很不简单,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心理揣摩很到位,眼神动作很传神,感动了在场的很多人,许多人开始呼鼻子擦眼睛。原本热闹的现场直播一下变得寂静无声,连我都屏声静气瞪大了眼睛,看来这个明星特别能吸睛圈粉。 田老鼠接过纸片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颤巍巍的嗫诺着嘴唇,流下两行滞重的热泪,默默地念叨着:“是她……是她,是她!”然后颤巍巍地俯下身,慢慢扶起眼前这个正在飙泪的明星:“你真是我儿子?”年轻的明星飙着泪点着头和田老鼠确认着眼神,并掏出纸巾擦了擦老田湿润的脸庞和眼睛,然后激动地抱着老田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比亲儿子还亲,演得比真儿子还真。 等孩子哭过了,田老鼠捧住孩子的脸问,“有田,你妈呢?你妈怎么没来?” “爸,您问的是我亲妈吧?我还没见过她,也不知道我亲妈在哪,听我现在的妈说,我是他们捡到的,我的生日就是从他们捡到我那天算起的。他们也不知道我亲妈是谁,但一直把这张纸片留存到现在……”孩子还没说完,又嚎啕大哭起来。 田老鼠也像城里人一样,抽出纸巾轻轻地擦了擦孩子的脸说,“有田,你妈是为了生下你才跑出去躲的啊!她命苦啊!要是没有那个错误的结扎,事情恐怕不会这样吧?儿子,不要哭了,好在找到你了,应该找得到你妈了,今后我们一起去找你的亲妈……啊?我们一定要找到她!……孩子,爸对不起你啦!……更对不起……对不起你的妈……我……我……”田老鼠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在围观群众看来,老田的表演真的有点木讷和呆笨。 “爸,您不要太难过了,先好好歇息一下吧,今后我会好好孝敬你,也会想尽办法去找回我亲妈!”明星小伙子仰着头,含着深情的泪花,热切地安慰着刚认识的爸。血浓于水啊,以前从未蒙过面,如今甫一见面立即过电,一点都没有生疏感,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满含亲情。 “有田,带娃了吗?有几个啦?” 躲开生父疑问的目光,明星遗憾地摇着头。 “儿子,如今政策好了,生孩子,不用怕了,也不用躲了,你们想生就生吧!” “爸!没找到我亲妈,儿子不想成家……” 田老鼠转过身来,颤巍巍地谢过警察,又颤巍巍地走上山岗,对着远方喊道,“有田他妈,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啊!我带着孩子们找你来啦!”然后又挣扎着仰天长问,“老天爷啊!你能不能让我找到孩子他妈呀?让妈早点回家,让她的儿子早点成家,老天爷,你一定要帮帮我啊!” 人群一阵唏嘘,爸都找到了,找妈还不容易吗?也许真的不容易,因为依目前的生物技术来看,在dna的遗传中,y染色体上的基因只能由亲代中的父亲传递给儿子,而母子之间遗传的特征染色体还没有发现。在有生之年,不知田再生能不能找到他心爱的女人?不知这个明星能不能找到在千难万险中给了他生命的母亲?不知正在热心采编的媒体和正在激情围观的群众能不能帮助父子俩挖出隐藏的答案和幕后的真相。 这个孩子究竟是从米嫂的肚子里钻出来的,还是从那个妹子的裤裆里冒出来的?不仅当年那些吃瓜群众无法作出判断,连喜欢八卦的狗仔队和正在现场刨根问底的媒体人都没有挖出真相。从现场的情况来看,我估计连张野果这个剧透专家都很难判断。难道还要靠捡测母系特征染色体才能给出答案? 其实答案早就有了,因为那张纸片上写的是: “好心人,救救这个孩子吧,他有妈,也有爹,你们以后就叫他‘米有田’吧,希望他长大后有米吃有土也有田。” 姓米还从田,这不是从米嫂肚子里钻出来的才怪,还是米嫂和田再生爱情遭受结扎的幸运儿呢,难怪米嫂当年坚持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第二章 路遇小乔 田老鼠从未养过的儿子米有田回来了,老百姓仿佛看完一场精彩的悬疑大片,即将曲终人散。但对我来说,这才是在松林村打开工作局面和调整工作思路的起点。 松林湾是一个大湾的总称,里面很大一块地盘既不靠山,又不邻河,耕种条件差收成薄,历史上既没有大户人家居住,也没有走出一个像模像样的人物,附近的人都叫它干塆塆。干塆塆里面还藏着一些小塆,地广坡多,原本有几百户农家上千号人居住,由于几十年来基本没人发家致富,随着人员不断外出打工和进城落户,曾经繁荣兴盛的农耕逐渐凋蔽,大量坡地荒废,人口不断减少,到了被现代文明抛弃和遗忘的边缘。我就是在一个特殊时期下派到松林湾来驻村扶贫的。 听说,多年前,一位市里的贵人降临,并偶遇了正在开会的村支书张野果和一群村民。不知贵人用的什么办法,竟把张支书和一群村民感动得稀里哗啦。在得知田老鼠当年怀孕的老婆米嫂失踪的情况后,贵人答应进一步通过公安部门和寻亲网站帮他找回失踪的老婆和可能生下来了的娃。正是因为这位贵人的降临和重视,干塆塆的现状一下就引起了上级的关注与同情,并派来了干部驻村扶贫,尽管我到现在还不认识他,还是尊称他为前任吧。在前任干部的扶持下,村支书兼村主任的张野果得到了上下左右的大力支持,带领大家修路引水后,又与前任干部一起外出招商引资,在有关方面的大力支持下,终于招来了商业能人汪云长回乡创业,在干塆塆建起了蔬果基地和海驼养殖公司。几年下来,蔬果基地开发出的天圣果因为口味独特,在市场上畅销开来,成了当地的支柱产业,让农民吃上了一颗定心丸。随后汪云长又摸着石头过河搞起了小规模的海驼养殖,由于市场前景看好,村民更是拼命追捧、积极投资,养殖规模迅速扩大。松林湾的情况很快有了好转,村民的收入水平稳步提升,幸福指数一路飙升,当家做主的意识陡然上升,干塆塆摇身一变成了令人羡慕的富海湾。 松林湾快速脱贫后,我的前任很快得以回城履新。汪云长一下成了红人,很受老百姓的拥戴,对他不同凡响的身世更是交口称赞。汪云长是什么人?当年能够奇迹般的在天圣山降生,后因身世不明寄养在外地,长大就成了能人,一回来就带领众乡亲致富脱了贫。这是多么强大的基因!背后有多少神秘的力量在支撑?冥冥之中他就是天圣山派回来拯救我们的保护神!关于汪云长复杂的身世,你不知道不要紧,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现在只要你知道汪云长在松林湾干出了哪些大事情就行。 在老百姓的拥戴下,在张支书的支持下,汪云长决心闹出更大的动静,他能想方设法弄到更多的资金,他要带领大家把松林村打造成全市第一村。依托履新上挂的前任驻村干部的人脉,果然汪云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断引进资金带领广大村民高歌猛进,松林村的各项事业呈现出蒸蒸日上的大好局面,道路、桥梁、公园、广场都有了雏形,干塆塆的软硬件设施和各项社会事业到了大干快上的关键时期。恰在此时,汪云长陷入了一场债务官司和集资纠纷,不久就被别人扒了底裤,说他与董晓贝发生了不明不白的关系,还搞大了人家的肚皮。这还了得,据说河边的美女董晓贝是三队瓜皮嫂的准儿媳,她的儿子皮大海在外承包工地,之前还带着董晓贝一起出去过的。就在瓜皮嫂催儿子回来结婚的时节,汪云长因官司和集资纠纷遭遇了巨大的信任危机和金融危机,现在又冒出来的一个更大的人品危机——董晓贝的肚子究竟是谁搞大的? 大家心里都有点着急,干塆塆的事业正在爬坡上坎呢,身陷债务官司又闹出绯闻的汪云长啊,我们的保护神哟!你得赶紧辟谣删帖呀,我们可是砸了钱进来跟着你致富奔小康的,你可千万不要出事嗬!真是怕啥子就要来啥子,某天夜里,汪云长和董晓贝竟突然失踪了!我的胎神哟?你究竟是来拯救我们的还是来糟蹋我们的?你叫我们松林湾如何得了啊?事后,据可靠信息推测,汪云长带着董晓贝卷款逃跑了!大家如梦方醒,汪云长不是张支书和前任打着灯笼火把找回来的能人吗?当初是从哪里把他找回来的哟?难道回来就是骗老家人的钱和骗老家的女人!老支书张野果和汪云长亲如一家人,在这件事上难道不知情?说不定他还参与了幕后策划的,正提着大家的集资款进城买房呢!可怜我们干塆塆的老农民啊,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啦,借钱拉账投入的集资款嘞,被集资人卷跑血本无归哟!干塆塆一时人心涣散,果业基地和养殖场的日常管理难以为继,松林村的各项建设和事业也即将中途夭折,大塆小塆正在经历一场浩劫。 当此之时,上级果断决策,派我来解决遗留问题,说是继续驻村扶贫,其实又不全是,因为这里已经脱了贫,当然即将面临着返贫的可能。由于支书、村主任一肩挑的张野果失去了大家的信任,镇领导决定调整充实村委会,听说在外面还有个很有钱的明星儿子要回来认亲,田老鼠一时很得民心,被大家公推直选出来当上了村主任。我作为下派的第一书记,既依靠村主任田老鼠又不忘团结老村长张野果(老百姓习惯称他为老村长),不断走家入户做工作,向上奔走呼吁,争取来不少资金并借来一些款项,不断填坑补洞,勉强维持着各项工作的正常运转,在我和田老鼠的努力和坚持下,大家边嚷边观望、边干边等待,人心才没有完全散开。但无论我和田老鼠如何坚持和带领,都无法排除资金链随时面临断裂的险情,要让前任和汪云长留下的烂摊子恢复生机,谈何容易?果业基地既需要人力更需要财力,海驼养殖规模那么大,饲料采购、消毒捡疫、分类管理每天都得撒钱进去,特种药材种植只得先让一让。由于出现信任危机,果蔬销售渠道越来越窄,原来十分抢手的海驼现在基本卖不出去。照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曾经生机无限的富海湾就要瘫痪等死,重新变得一贫如洗。 我本名孙画策,在市里干得好好的,很受领导赏识,前途非常看好。当市领导想找人来接干塆塆这个烫手山芋时,领导和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多次领导推荐加群众摸底,我孙画策都是脱颖而出的不二人选。谁叫你那么优秀呢?其实派你下去就是镀金的,回来很快就会升上去!来的时候,既签了责任书,还举行了欢送仪式,让我这个下派干部很有底气和面子,当时还是挺让人感动的。 “完不成上级下达的扶贫任务,你这个孙子怕是回不了城哟?”来之前老婆不乏善意地提醒我。我当即就拍了胸脯,“保证提前完成任务!到时公瑾回来,乔妻你得再给我生个孩子。”“老公,只要你这个孙子能凯旋归来,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大王孙策,为你生再多的孩子都可以。”我想起了与爱妻击掌为约、调骂戏虐、缠绵离别的时刻。我老婆叫叶依乔,是市里一所名校的英语教师,平常我们两口子都爱开玩笑挺大气浪漫的。我有次戏称老婆为小乔,戏说中就把自己对比成三国时孙策的爱将周公瑾。老婆借此戏耍我说:“你搞错没有哦,孙策的老婆是大乔,不是小乔,小乔可是你爱将周瑜的夫人嗬,莫不是你龟孙子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还想打你姨妹的主意?你手下的战将怎么会绝对忠于一个丧心病狂的主子?幸亏我没有妹妹哟!”这或许就是爱妻常称我为孙子的原因吧。我被老婆高级黑了心有不悦,就想低级红赢一把回来,趁此抓住机会说:“你要是有个姐姐的话,就该叫大乔,正好可以嫁给我,还是我孙画策的正房嘞,那样你这个妹妹就只有陪嫁过来的资格!”当时乔妻就踢了我一脚,疼得我直喊哎哟。听说我要下派到松林湾来,妻由最初的坚决反对变为全力支持,还是经过激烈思想斗争作出了巨大牺牲的。现在妻子既要独自持家,还要教书带孩子,付出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整个家庭也少了许多幸福和天伦之乐。没想到来松林湾是收拾这样一个烂摊子!如今陷在这里进退不得,要是不来这里该有多好哟!看来妻子当初的担心是对的,突然间我有些想家想妻想孩子了。但既来之则安之,我绝不会在这里陷下去,一定要像公瑾当年,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我和张野果的主动出击和积极运作下,关键时刻我们把米有田找回来了。田老鼠不仅找回了从未蒙面的儿子,疙瘩解开后,大红二红也回来认了田老鼠这个爹。虽然还没找回失踪的妻子米嫂,但一下有了三个精干的儿子,带回不少亲人和资金,疏远的亲情一下变得热热的,干瘪的腰包一下变得鼓鼓地,颓废的精神一下变得杠杠滴,很多人都喊起了田再生的名字,仿佛他田老鼠真的是再生过来的,恨不得让松林村尽快变个样子,在村委会干得风生水起。与此同时,风烛残年的山耗子家也充满了欢声笑语,女婿田再生带着新外孙米有田来到山耗子家,老外孙大红和二红拖家带小也回来了。一时间原本冷清的山耗子家车来人往、高朋满座、人丁兴旺,仿佛当年米嫂还家、众人来朝拜山圣母似的。三个外孙都把山耗子当着自家的祖爷爷供奉得巴巴适适,这是老外婆山圣母过世后从来没有过的,好像是她老人家显灵突然给山耗子送来了三个亲孙子。 让我没想到的是,米有田出手既大方又及时,一下就解决了松林湾资金链要断裂的危机。很快,未完工的桥梁架通了,通往天圣山的道路打通了。米有田,幸亏当年没把你刮下,你才是天圣山留给我们的真神啊!剩下的工程就让我们自己慢慢来吧,我和老百姓对你已经是千恩万谢啦!由于从小受养母的滋润和培养,米有田不光有明星的长相,还有富豪的实力,手里掌握着好几家公司,这次认田为父后,还多了两个哥哥,高兴万分地带回一些资金、技术和设备,希望两个哥哥帮着父亲支持我,一起把松林村建成名副其实的第一村。由于米有田的横空出世,我在松林湾的阶段任务基本摆平,还被评为了全市驻村扶贫的优秀书记。看来我也可以像前任一样,收拾好烂摊子完成救火任务后,完全可以提前回城,与爱妻重新过起小乔初嫁了的幸福日子。 站在桥边,看着新修的公路,码头下面还停着我特别喜欢驾驭的冲锋舟,那是米有田为感谢我和张野果帮他寻亲找到生父后回馈给村委会的,主要方便我们在沿河两岸进行环保巡查和兜风。看到这些,想起来这里工作的诸多不易和转折,我就心潮起伏,感觉沿河两岸的风景很不错。刚来的时候,听说和前任一样是一个下来镀金的官员,当地人对我其实有点反感,不仅不接纳搭理我,反而随时都有可能要驱逐我离开似的。那时,由于人生地不熟,我只好依靠张野果开展工作,但由于受汪云长集资风波的牵连,村民对张野果还处于怀疑观望的状态,工作局面很难打开。好在镇领导及时出面,推选出了村主任田再生代理村委会的工作,在田再生的支持下,我逐渐得到了百姓的支持和信任,团结带领村民共建、自治,激发和调动群众的积极性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完善了厕所、绿道、驿站、污水管网、健身广场等半拉子基础设施的建设,使干塆塆的人居环境得到明显改善和提升,同时帮助沈癫子、摇叫花、二驼子等贫困户顺利脱贫。接下来我打算在调整产业布局、加快产业转型升级方面下功夫,争取构建好这里的新型农业生态链和生态圈,推动松林湾的各项事业沿健康可持续的方向发展。在这里付出很多,内心的触动也很多,我孙画策完全可以把在这里工作的经验和感悟带回市里去,为全市加强乡村规划,完善产业结构布局,因地制宜推进产城融合特色鲜明的小城镇建设出谋划策。市里正在建设的一条高速公路将从附近通过,我在充分征求当地民众意见的基础上,通过镇领导出面积极呼吁,在松林湾附近开一个口子也已经审核批准。我在这里不仅化解了危机,收拾了烂摊子,还打开了新的工作局面,受到了民众的拥护和支持,也得到了上级领导的赏识。这真是一个神奇的年代,只要正视问题,努力工作,就能创造奇迹。目前松林村已率先完成修建高速公路的拆迁征地工作,只要继续努力,自己一定能够保质保量提前完成任务,雄赳赳气昂昂唱着凯歌按时回去。为什么想急于完成任务提前回去呢?我确实想得到上级的表彰和领导的赏识,获得必要和及时的提升,但同时也更想赢得爱妻的肯定和赞许,为我再生一个孩子,这也是我实现美好幸福生活的近期目标。 就在我想入非非之时,一个人居然悄无声息来到了我身边。我抬起头一看,感觉分外惊奇:“小乔,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下冒出来的?” “孙子,姑奶奶是被诸葛孔明的东风吹过来的!你看顺风车刚被吹走呢。”果然是爱妻,她急匆匆赶来,不懂得调情拥抱,只晓得与我挖苦搞笑,难怪有人说我们两个像演二人转的活宝!我问孩子呢?她说一大早就送到外婆家去了。不知是依乔耐不住寂寞还是对我不放心,竟偷偷摸摸跑来看我了。老婆的意外到来,让我十分惊喜,在河对面简单用过餐后,河边冲锋舟正好可供我们两个二人转演员巡查兜风逍遥,于是我热切地驾着冲锋舟带着小乔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往天圣山方向奔去了。 第三章 海驼梦醒 初夏的味道正好,我们越冲越远,越飞越高,穿越好几个山沟后,直到进入外县的地盘,连天色变了都不知道。突然一场急遽的暴雨袭来,山洪突发,我赶紧拴好冲锋舟上岸,带着乔妻赶往山腰避险。在躲避山洪暴雨的过程中,大雨蒙住了视线,让我们多次迷失了道路与方向,最后才摸索着爬到了一个山崖下。这时天空突然放睛,阳光穿过暴雨后的雾霭,在不远的地方,一大股颜色变幻的水流从地面汩汩冒出。这真是一个人迹罕至之地,湛蓝的天空下,危崖高耸,林木青葱,山崖下平时安静的河流此时急流汹涌,仿佛进入了一个变幻莫测的世界。我和爱妻被眼前的险峻和意外惊呆了,一起走近彩色水流冒出来的地方,俯下身子认真研究这股神秘之水的来源。我携着她探究了半天,猜测着说:“莫非这里有温泉或者暗河?怎么从没听当地人提起过?这里位于两县交界之间,可能很少有人来过。”“公瑾哥,不要在这里异想天开嗬?你是来扶贫的,争取早点完成任务回城哦!”“说不定这就是上天送给我们的圣水,也是发现未知的机会,我要研究清楚了再回。”尽管娇妻在侧,我当时还是很想一探究竟,但又不可能深入进行,不过从此之后,工作之余,我就经常抽空到这里来徜徉游玩。经过多次深入探究后我发现,这个山腰很不简单,大雨之后就有彩泉冒出,说不定山里隐藏着什么重要资源。 骤雨初停后,午后的阳光变得十分明媚灿烂。我们走进苍翠欲滴的浓阴,茂盛的林木仿佛守卫我们的卫兵;我们躺在色彩斑斓的彩泉边,清澈的泉水仿佛洗礼我们的圣母,抚摸着我们的肌肤,清新的微风梳理着我们的发丝;山间轰鸣的涛声仿佛上苍的指令,激发起我俩要飞流直下的万丈豪情。此时此刻,天是湛蓝的,树是翠绿的,山是朦胧的,河流也是一往情深的,心情是自由奔放的。潺潺流水过滤着时光、清洗着山石、凝结着心事,一棵棵树木挺拔在前,叶片上的一个个水珠灵动着,仿佛一双双含情脉脉的眼,一时间我们竟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水,哪里是路;一阵沁人心脾的山风吹来,吹翻了树叶,吹醉了大地,吹开了我们悸动的心。此时此刻,不把各自的身心献给对方,又怎能对得起这天人合一的风景呢?在眼与手的爱抚与缠绵中,我与依乔逐渐合二为一,最终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尽情地享受着灵与肉的交响与共鸣。激情过后,妻沉醉着说:“画策,早点回来吧,我可以为你生一窝孩子,就看你养不养得起?”我狂喜着,昂起头说:“乔妻,只要你能为我生孩子,我随时都可以回去!”我们激动不已地相互爱抚着,犹如陷入一种宗教的狂热,长久地融化感应在一起,早已忘却了人世间的纷争和烦忧,迷醉在神山圣水之间不愿醒来。 山鸣海啸的激情过后,四周一片寂静。我仿佛又变成一丛树叶,黏在爱妻的胸腹之间,尽情地享受着空山新雨后的清新与平和。凝望着眼前的乔木和灌丛,遥望着屹立在天际的岩石,我情不自禁地说出了梦幻般的话语,既像是对爱妻的赞美,又像是对大山林木与山泉河谷的深情告白。听着我空谷回音一样的话语,娇妻好像感受到了我自以为宽广的胸怀和高远的格局。 望着眼前初夏的勃勃生机,想到最近干出的业绩,我仿佛收割着深秋漫山遍野的金黄,正处在众人仰望赞颂的无限光环中,松林村的民众已迷醉在我绽放的绚丽色彩中。我当时的确还在把自恋当成自信,不无自豪地问道:“依乔,你是喜欢秋天的金黄还是初夏的新绿?” “只要是一棵正直挺拔的树,不管呈现什么颜色我都会喜欢,我的心不会随着季节的变换和外界的看法而改变,虽然眼前的苍翠欲滴让人充满激情和希望,但我同样喜欢他们在冬天的傲骨,欣赏他们不畏严寒的高昂气节。”乔妻竟然说得这样认真,哪像平常时间,总是吊儿郎当的,不把我当孙子一样洗刷干净绝不住口。 “面对漫天风雪,不是所有的树都有傲骨和气节……”我本想岔开话题。 依乔继续抓住话题,“在冬天,我喜欢看那摄人心魂的飞雪,在不经意的飞舞之中,就覆盖了大地,笼罩了树木,同时考验着树木的品格……” “如果我是一棵大树,即使披挂着风雪,也要挺一挺腰身,来拥抱风雪中的你。”我赶紧插上一句夸赞她的话语。 “我哪敢拥抱你?要是雪崩袭来,我该往何处去?” 听到这里,我的心不由颤栗了一下,赶紧说道:“所以,对飞雪的赞美和欣赏也要适可而止,如果任由情感泛滥,就可能走向极端,引发出一场雪崩来……” 仿佛雪崩真的来了,受惊的娇妻小鸟一样扑棱着翅膀飞进了我怀里。拥抱着爱妻,贴着发丝和耳鬓我无限爱抚着:“放心,我会为你挡住雪崩的……不过,在飞雪降临之前,我还是希望你跟我生一窝孩子,到时我俩再带着他们来认识这个世界,看看冰雪如何融化,看看大地如何醒来,大树如何吐出新叶,看看我们如何为沉寂的沟谷带来欢声笑语……”一时间,我们如胶似漆地陶醉在初夏的浪漫中,沉浸在对金秋的遐想中,沉思在对严冬的假想中,沉迷在对一窝孩子的幻想中…… 突然,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如滚雷一样传来,紧接着脚下产生了剧烈的震荡,我和依乔从梦幻世界中猛然惊醒过来,难道是地震? 果然是地震,事后得知震源就在附近。这几年附近时常会发生一些小规模的地震,由于并没有爆发出多大的威力,大家已经见惯不惊,情绪也很稳定,但我得进行很多捡查和舆情上报。送走依乔,我很快又陷入繁琐的事务中。 米有田回去后,在打理自己公司的同时,一面打听亲妈的下落,一面把松林村的土特产天圣果推销到南方都市,得到了市场的认可和欢迎,很快成了南方都市的畅销果品。由于规模有限,产量上升很慢,靠天圣果挣钱也慢,靠特种药材种植更慢。怎样才能挣快钱呢?只有乘胜追击,把我们的海驼炒红畅销出去,这样挣钱不仅快而且还很多。目前这张好牌就在我们手里,规模很快就能搞上去,只要能形成稳定的货源,就能形成稳定的销售链,就不需要看天气挣钱,还可以垄断市场,上市圈钱。当时我和广大村民基本上都是这样想的。 只有想不到,没有办不到,宣传炒作很快就起来了。遗憾的是,米有田不仅没有那个实力,还对我们泼冷水说,据他了解海驼这个宝贝并不是一个好东西,你们的养殖最好立即停止,可以转轨搞其它产业,现在转向还来得及!况且他还要找亲妈嘞,听说已经发现了点线索,叫田老鼠也赶快过去。听说米嫂有了消息,田老鼠比当初讨媳妇还急,把村上的工作全部推给我和张野果,就猴急着奔他刚认不久的儿子而去,对推举他当上村长的选民完全置之不理。 我们最看好的致富项目马上就要见效了,镇上县上都在全力支持,宣传炒作正在起势,你米有田为何要泼冷水呢?还把我们信任的村主任田再生叫到你的公司去,你米有田究竟安的什么心思?经过进一步了解和观察,看来村支书张野果还是信得过的,不得已村上的工作还得靠张野果担起,大家还是跟着他干吧。听说海驼不是个好东西,很多人一时转不过弯来,包括二驼子,山耗子,大红和二红,当然还包括张野果。看来米有田也不是神,只是一个有幸成为富二代的凡胎俗身,靠养父养母镀了一层金,根本不懂农村生活和运筹经济学。没有走火入魔上规模的海驼经济,如何打造全市第一村?受天气和生长条件的影响,天圣果每年就那么点产量,靠这个肯定不行,药材种植那更是哄鬼的。要建好表里如一的第一村,只有把海驼养殖发展成支柱产业才行!你看这些海驼膘肥体壮、毛色光鲜,既有观赏价值,又属特珍异奇,很具炒作潜力,当作宠物来养也值。况且各家各户都集了资的,现在本钱都还没收回来,又哪有资金去搞其它产业。当此之时,上级很重视,不仅有官员来为我们加油鼓劲,还有各种媒体帮我们宣传造势,同时有关部门还为我们请来了高人(也就是我们的项目顾问)发力助威。大家普遍认为,只要继续坚持,按现有规模再繁殖一年,就能形成稳定的货源和销售链,利润肯定翻番,我们松林湾就会成为当之无愧的富海湾。 汪云长虽然跑了,但他引进的这个项目还在我们手上,只要海驼养殖场还在,不仅我们投进去的本钱还在,而且我们还会年年赚大钱,你没看网上现在海驼养殖有多热。大家都希望把海驼养殖场继续办下去,要钱买药买饲料,我们继续投入就是,要加强母幼驼的管理,得请更多的技术员和人力,我们继续打卡干活继续请人就是,哪怕赴汤蹈火我们也在所不辞!面对热情似火的村民,我只好顺应民情,只要海驼养殖整得顺风顺水,我还可以早点回城,同时我还得探究山崖间那股神奇的水源,积极寻找和联系新的项目,以便尽快实现产业转型与升级。 没过多久,仿佛一夜之间,网上揭露海驼养殖的文章铺天盖地,我们首先想到的是请有关部门指点迷津,请高人支招解套,结果我们的项目顾问早已不见了踪影,有关部门只好推诿扯皮。一时间鼓吹海驼的宣传机器全部熄火,朋友圈和自媒体中谣言四起,炒作这个项目的平台几乎全部关闭!我突然回过神来,难道海驼养殖从头到尾就是一场包装运作出来的骗局? 第四章 初识天圣山 既然你们知道了海驼骗局是由汪云长引起的,那我汪云长就先出一下场,来客串几句。我叫汪云长,是我小姨捡回来的,命运跟米有田有些相似,没有依傍着父母生长。但米有田比我幸运,已经找到生父了,我还不知道生父是谁,但愿我能尽快找到我的生父,弄清我的身世。 其实我汪云长就是栽在海驼养殖这个项目上的。当初我的确想通过这个项目把我们松林村建成全市第一村,在鼎盛时期,我还想通过这个项目包装上市圈钱的,也得到了市、县领导的首肯和支持。正因为如此,我才卷进了一场非法集资的金融骗局,不得已才带着董晓贝跑路的。跑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海驼养殖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以为只要继续养下去,村民赚点小钱肯定没问题。不知这是否算好心办了错事?由一个能人突然变成了一个窝囊废,我尝尽了人世间的艰辛和凄凉,目前带着董晓贝还在东躲西藏。你们肯定想知道我和她之间的绯闻吧?更想知道她的肚皮是谁搞大的吧?这些八卦以后有时间我再慢慢给你们讲,现在我希望尽快弄清海驼真相,争取能东山再起,尽快回到松林湾来。当初在生意场上很多人都在吹嘘海驼这个项目,不知不觉中我就被人忽悠进去了。现在我才知道,海驼就是一种极普通的豚鼠类动物,连海驼这个名字都是别人无中生有杜撰出来的!骗子们给它取了一个高大上的名字后,冒充十分宝贵的珍稀动物,把海驼吹得上天入地,说什么海驼药效奇特,毛皮金贵,肉质鲜美——在高档餐厅和酒店堪比燕窝鱼翅,高端人群消费必备!海驼全身是宝,被誉为肉身黄金,所以种驼是相当昂贵的,但养殖成本低,繁殖能力强,资金回收飞快,经济效益超高!特别是走在前面的,卖种驼那是相当赚钱的!当时的种驼贵得离奇,在卖家狂轰滥炸的宣传面前,我还是摸着石头过河的,在孙书记前任的支持下,只买了二十多只种驼回来,一年下来就繁殖到了几百只,这样一算利润相当可观!于是,我就到市、县找前任和熟悉的专家官员咨询,他们告诉我如果办成规模的话,卖皮毛、黄胆和肉制品,形成生产线和销售链的话,基本上可以达到多快好省赚大钱的目的。前景如此诱人,在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下,银行贷款也很支持。我汪云长致富不能忘乡亲,很想把松林村建成全市第一村,成为当之无愧的带路人,于是又鼓动大家集资入股利润分红。大家快来养海驼吧,保守估计,半年就可收回成本,一年就可翻番,两年就可以让你的本钱翻两番,三年嘛……那当然是翻三番噻!翻三番是什么概念?——那就是你投进去的钱下了很多崽崽,变成原来的八倍了!于是很多人到处找钱借钱都要投进来,每个集资户少说也投了上万元,有的先后投了十多万进来。很快养殖场的海驼已经繁殖到上千头,为了扩大规模我们都舍不得卖出去,都希望这些海驼带着自己的钱繁殖更多的崽!没想到接下来种驼就不值钱了,那就把种驼留着继续下崽吧,正好可以帮助我们形成更大的规模,这样更容易形成生产线和产业链,那样来钱既多且快,那样才能赚大钱! 另一方面,在别人的鼓动下,我利用市里的关系,砸了很多钱进去,想把另一个项目包装上市。没想到的是,那个项目失败了,资金链断裂,我回天无力,再加我发现了一个隐藏的秘密,不得不带着董晓贝率先跑出去。把果蔬基地和海驼项目毫不保留地交给了村民。我汪云长是真心实意想带领你们赚大钱和建第一村啦!不是我对你们不管不顾,而是兵败如山倒,我必须留得青山养点柴,以便东山再起好回来。好在孙书记来了,我还可以在外面继续东躲西藏去探寻那个隐藏的秘密,也便于揭开我的身世之谜。继续讲下去,就会有人来抓我了,我得去躲一躲,让我把话语权交给孙书记吧。 狗日的,汪云长,你可把我孙画策害苦了!为了收拾你留下的烂摊子,我只有不忘初心,带领村民继续赶路,终于把海驼养殖规模发展到10000头以上! 养殖规模上来了,原本以为可以赚大钱了,结果是梦想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海驼这种高端食材,不仅高档酒店餐厅不要了,连普通餐厅和大排档都推销不出去!难道高端人群突然就不吃燕窝鱼翅等滋补品了?也不喜欢用海驼这类黄金肉身来强身壮体了?跌下神坛,真相还原,一下就没人收没人买了,甚至连送人都没人要了!可怜我们连年辛勤劳作建立起来的养殖场啊!可怜我们饱含深情喂养的10000多只海驼啊!可怜我们勒紧裤腰带投入的资金血本无归啊!说什么海驼深加工产业链啰!说什么下更多的崽翻三番哦!说什么海驼肉质细嫩、味道鲜美、营养丰富,既有药用价值还有防癌补脑、延年益寿的功效哟!上至金领白领下至低端人群,为何一夜之间突然变了口味?都说你这个黄金肉身腥膻难闻易传染多种疾病,从当初的高档宝贝、珍贵食材一下变身为害人的毒品。怪就怪资本的疯狂加权力的任性,把原本籍籍无名的豚鼠包装得无比华美,把你捧得神乎其神,不少人都跟着群魔起舞,头脑中早已升起了臆想的幻景,哪管隐藏的实情与背后的真相。光环散去,真相摆在眼前,骗术其实很简单,当初为什么看不穿?原来我们既是被骗者也是行骗者,一起参与了一场众声合奏的骗局表演,大幕退去,最终显形的除了海驼的腥膻、骗子的烂心肺,还有我们自己的花花肠子和病态。 海驼梦醒,松林湾一下又回到了从前,很多脱了贫的困难户又冒了出来,沈癫子、摇叫花、二驼子、三蹬子拖着病身,饥一顿饱一顿,冷一阵热一阵,还有很多人愁眉苦脸无所事事在眼前晃来晃去。我看着特别堵心,在海驼养殖上自己为何也跟着不冷静?当前的首要任务既要扶贫济困安抚民心,更要主动出击找准项目和发展路径。 谁能再次扭转乾坤?我和张野果首先想到了田再生,只要他跟米有田吱一声,就能引进救命的项目和资金。张野果一个电话打过去,哪想田老鼠说他正在寻妻的途中,他的儿子这段时间也没有空。张野果很生气,认为田再生以寻妻为名,气都没跟米有田吭一声,故意不帮咱松林村,早已背离推举他当村长的选民。不是孙书记和我们,哪里找得到你儿子回来认亲?刚认了一个富二代,就跟着进了城忘了乡亲,你这个村主任就是新农村建设的逃兵!我猜想,全球金融危机日甚一日,说不定米有田也在过紧日子,就安慰张野果说:“这种事,我们本身也是去碰碰运气,但千万不能病急乱投医,况且米有田也不是包治百病的神医。” 其实我的猜测是对的,当时米有田手上的几家公司表面很有业绩,暗地里也在艰难度日,既要寻找亲妈,还得报恩于养母一家,不能老是顾着我们松林湾对其他方面不管不顾吧。 张野果叹气说,“说来说去,还是我们松林湾缺少资源,好在还有一个天圣果品牌,不如咱们慢慢来,把天圣果这个产业培育起来。” “张支书,你这个想法倒提醒了我,最近,我经常到天圣山一带去踏看,发现山腰一带崖石走向、沟谷分布、水流变幻很不一般,说不定隐藏着还没有发现的资源?”我接着张野果的话题发挥了一下。 “孙书记,不瞒你说,你这个当官的既懂民情,也懂科学,不如找点关系来我们干塆塆实地考察一下,说不定还会发现点啥。”张野果说。 “这个主意不错,不过,我也提醒你,咱们天圣山和青冈坡附近,特别是临近外县一带,坡多沟深石头怪,林木也不赖,说不定还能作出大文章来。”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我突发奇想。 这样一说,我俩一拍即合。在召开村委会的基础上,同时也给镇领导请示汇报过,同意我俩进行分工突破——张野果主要负责果蔬基地开发天圣果,同时收拾好海驼养殖留下的烂摊子;我主要联系有关部门考察天圣山和青冈坡,停止药材种植,同时负责引进新项目搞好产业转型升级。在村民大会上,我有点激动,于是就拍着胸脯说:“乡亲们啦!我虽然生长在城市,但一直吃着农民兄弟的粮食长大,来这里就是为了回报父老乡亲,改造自己,报效国家,所以我一定会带领你们继续建设好新农村,不把松林湾打造好,我孙画策绝不回城!” 这样讲话我自认为很真诚很感人,也许是由于遭受过海驼灾害打击的缘故,广大村民并没有爆发出激情,情绪还是很低迷,干什么都提不起精气神。私底下好多人都已认命,咱们干塆塆的百姓生下来就是种地的命,还是守好自家的田土要紧,再好的项目也不要去引进,更不要去入股和集资,赚钱不成蚀了财不说,还经常担惊受怕,有时害得你连老命都要除脱。 真是屋漏又遭连夜雨,受降水和低温的影响,天圣果出现了大面积的掉果现象,往年供不应求的有机蔬菜今年也销售不出去,烂在地里,既扎眼又堵心,严重挫伤了大家搞蔬果生产的积极性。于是,有很多人建议,把这些地重新分下去,各家各户想种啥子就种啥子。张野果一再做工作一再坚持,这些地,好不容易才集约起来的,设施齐全,又有大棚,又能滴灌,最好不要当败家子,只看眼前,不顾长远。现在蔬菜销售不出去,说不定明年就是菜蔬紧俏的时期,现在桥通了,路修好了,正是我们瞄准市场种植的黄金时期,大家一起献计献策,看我们种点什么适宜?说实话,汪云长当初搞的果蔬基地,我们干塆塆一直在受益,果蔬专业合作社我们一定要坚持办下去,再过几年,我们的天圣果发展起来了,肯定会产生不错的经济效益。在张野果的坚持下,果蔬基地得以保全完整,更多的果蔬幼苗栽进了土里,但海驼养殖场的烂摊子实在没有精力来收拾,只得先废弃在那里。 第五章 发现神勘洞 既然把后防留给了张野果处理,我孙画策就要无所畏惧地冲到前锋位置,开足马力到处跑来跑去,寻求破门良机,逆转败局。于是我动用各种关系四处求神拜佛,希望上级部门能加大对松林湾的开发扶持,最好能组织一些专家到青冈坡天圣山靠近外县一带深入实地调研考察,以便寻找适合本地特色发展的产业或项目。几个月下来,我鸡脚板跑成鸭脚板,鸭脚板跑成狗蹄子,既没有找到适合干塆塆发展的路子和产业,更不要谈资金和项目。好在有市领导出面,最终在有关部门的协调下,成立了联合调研组。由于道路通了,上青冈坡和天圣山比先前容易多了,调研组反复来调研考察过多次,都没有发现有矿藏资源的线索和证据。只听某个专家模样的老头神乎其神地说,这一带资源贫瘠,但可能是一块风水宝地,毗河工程要从哪里来,高速公路要从哪里过,只要不挖断龙脉和地气,这里迟早都要热闹起来的。以前也听风水先生念叨过——这里坡多、石头怪,风水很不赖,今后肯定要出大人物。至于联合调研得出了什么结果,我多次去问过,调研组一会儿说你们那里资源贫瘠没有开发的价值,一会儿说资源还是有的,但规模太小,没有合适的发展路子。我不大甘心,就不断去找他们支招出点子,到最后他们连我这个人都懒得搭理,这样看来,当个第一书记真没意思。 一时间,我对天圣山也失去了探究的兴趣,冲锋舟长期闲置在桥墩下面,不知何时才去重新开启。 这边,女婿田再生到新外孙米有田那边后,不断传回发现女儿米淑有线索的消息,老山耗子就再也坐不住了,成天对大红二红嚷嚷着:“你们妈快回来了,我们快到天圣山去接她回来吧。”过了几天,不知那股神经错乱,老说自己的老母还在天圣山上住着,山耗子非要住到天圣山上去不可。山耗子老母不仅有恩于张野果,还是大红和二红的老外婆,对山耗子的胡言乱语几个人只好将就着。山耗子可不简单啊,既是当年石营长耕种南山的助手,还是天圣果的第一代传人,近百年的大风大浪都见过,还是养育大红二红长大的亲外公,他老人家的心愿怎能不满足呢?在张野果的帮助下,大红、二红坚持要把山上的住所改造一下,才同意山耗子搬上去住。为改善山耗子上山的居住条件,也便于进一步在山上开发天圣果,大红兄弟和张野果立即动手对石营长当年为山圣母一家搭建的临时住所进行全方位改建。当他们把山岩里面曾经烟熏火燎废弃的灶房拆开时,无意中发现一个神秘的洞穴,里面藏着一处巨大的佛龛,佛龛中央是一尊三米多高的精美坐像,周围是一些妙趣横生的石刻雕像,佛龛的后面隐藏着一条暗河——原来这就是神勘洞!神勘洞何其神秘难测哟,如今发现居然全不费工夫,这究竟是人心所向、精诚所致还是有神力相助?不知老山耗子是否也修炼成仙了,执意要上山来住,还是大红兄弟要为外公翻修住所的孝心感应了老外婆的在天之灵,还有我和张野果要进一步开发天圣果的决心感动了天地,几股合力集结在一起,终于让神勘洞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神勘洞居然就在南坡的山崖边,被当年山耗子家的临时住所封住了!不知是石营长当初建房时故意遮住的,还是山圣母带着山耗子看管天圣山时太忙碌了没发现?在张野果、大红和二红看来,说不定石山多、汪从芳、米嫂等等当年很多人都在这里藏身修炼逃亡过。神勘洞中悬坐于峭岩之上的女神很是特别,具有很高的文化价值和艺术特色。女神背倚浮雕的庄稼和果树,头戴缀有野花的花冠,蛾眉上竖,凤眼低垂,直鼻微隆,朱唇略启;上身穿短袖薄衫,敞沟露肘,链坠于胸腹,腕戴手环,身上的璎珞仿佛随身而泻的水珠;腰围一薄长裙,下摆轻挽于膝腿之间,衣裙飘逸,清波微漾,仿佛一股暖风正向你吹来;女神坐在一张弧形荷叶上,上身稍左侧左手抚撑荷面,右手护着一个婴孩,婴孩仰面含笑,仿佛正从荷叶间戏水归来,又像爱子缠绕在膝腿之间;女神左脚悬于莲台,轻拢含苞待放之荷尖,右脚弯曲上翘,戏勾出水之鱼。粗一看,这的确是一位丰姿绰约、自由奔放之神女,细一察又似一位热情开朗、勤劳温柔的母亲。雕像既显女性入世的光辉,又具女神脱俗的高雅。专家考证后认为,这应该是一尊观音,但很多学者认为,坐像貌借出道观音,实绘东方女神,彰显的是天人合一的信仰和精神,这无疑是东方古代文化中少有的文化艺术精品。现在外界称她为翘脚送子观音,我和当地人都尊称她为天圣神母。 神勘洞的发现,很快引来权威部门带着更多专家和官员不断来到天圣山,以前我请都请不来的达官贵人,现在主动找上门来,希望我抽出时间,多陪他们深入天圣山和青冈坡进行实地考察和现场调研。就在我忙于迎来送往之际,有关部门就组织了权威专家进行联合论证,并且很快得出了比较一致的考察结论——天圣山上不仅有精美的佛雕石刻,还有溶洞与地下暗河,既隐藏着宝贵的旅游资源,还拥有恐龙化石和页岩气资源,可大规模开发的优质石材也很多,再加上毗河工程要从这里经过,在山脚下可以打造出一片风光旖旎的人工湖,恰好高速路在附近开了个口子,今后这里既是一块资源洼地,也是一块旅游热地,更是一块投资宝地。白日放歌没酒喝,幸好还有天圣坡!高兴之余,我忙里偷闲,摇开尘封已久的冲锋舟,轰鸣着尽情地冲了一回浪,仿佛在寻找公瑾当年,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感觉。 市领导的讲话无疑又在表彰我:“干塆塆居然这么神奇!以前孙书记多次催促你们为什么不去?去了那么多次怎么就没得出结论呢?你们那么多权威部门和专家居然不如人家孙书记和大红兄弟?要是还没发现神勘洞呢,估计你们这些专家和官员还在电脑上当表哥和留痕迹。”在市里贵人加有关领导的推动下,市、县紧接着召开了专题会议,决定加快对干塆塆的扶持开发,一方面要加大招商引资的力度,另一方面要建立天圣山旅游开发区,对干塆塆周围进行连片扶贫开发,最好在临近河坝地带建立各种专业合作社和居民康养中心,以便集约干塆塆的耕地和宅基地与青冈坡天圣山的坡地进行连片投资开发,只要符合环保条件在合适的地方兴建石材沙石厂也是可以的,因为天圣山和青冈坡的优质石材和沙石是取之不尽挖之不竭的,资源放在那里实在可惜!当然,以上这些决策有很多是我率先提出的。 一时间,各种人脉关系都找上门来了,还有各级官员不断牵线搭桥。很多时候,我成了会场中的红人、饭局上的客人、村民中的线人,成天忙得晕头转向的。不久干塆塆客商云集,有来圈地建厂的,有来占山修康养别墅的,有来封沟建立合作社的……基本上都打着市、县权威部门认可的招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在外打工和进城多年的人也不断回来维权,整修老屋清理宅基扩占墓地,丈量包产地,甚至要求张野果重新确认林木和柴山地……凋蔽多年的松林湾一下又出现了人丁兴旺的局面,各种矛盾和纠纷不断上演……这样下去,松林湾不会完蛋吗?天圣山和神勘洞还保得住吗?很多人都在打海驼养殖场和药材种植基地那块地皮的主意,连汪云长留下的果蔬基地也已经摇摇欲坠的,集约来的地不分下去今后怎么说得清楚呢? 在上级领导的重视下,相关部门积极运作,很多项目都进入审核完善手续的过程中。一个新的项目即将走完所有程序,有人给我打招呼说,这个项目来钱挺快的,可以边施工边完善手续,只要老百姓支持,除了可以帮你们度过难关外,还可以帮助松林湾顺利建成全市第一村呢,你作为第一书记一定要做好基层工作,加强村级领导班子建设,保证项目顺利落地哟!我回来就给张野果和村民代表做工作,说是一个开发天圣山的项目即将落地施工,为了松林湾的发展和明天,大家一定要支持这项工作,无论有什么意见下来都可以跟我或者张野果说。 就在我努力做各方工作之际,上级领导就给我找了一个年轻人回来,面相有点熟,好像有眼缘。说是田再生在外,村级班子比较薄弱,可以把这个年轻人充实进村委会,叫我好生带一带,这个人就是出去了多年的皮大海,户籍还保留在松林村。皮大海是何许人也?就是当年皮大队长的孙子,一回来就被上级看中,很快就担任了村委会文书。皮大海不仅回来了,还把全体村民请在了一起:“乡亲们好!我是皮大海呀,出去这么多年了,你们有的人不认识我没关系,我早就认识你们呢。感谢你们推荐我担任了村文书,我是带着项目回来的,也是回来带领大家共同致富的,今后的很多工作还靠你们合作支持,靠你们跟我扎起!为了表示诚意,我今天回来就是给你们发钱的,凡是在场的,我就每个人发一张红皮皮。”皮大海扬了扬手头的一叠百元大钞,只听巴巴掌热烈地响起。村民们高兴万分,领了红皮皮笑眯眯地离去,二驼子和三磴子马上组起了牌局,沈癫子邀约起摇叫花立即过河喝酒去。 不久,皮大海就带着一队人马来安营扎寨,逐渐冷清的松林湾一下又热闹了起来。很快,皮大海在天圣山南坡和青冈山衔接地带,就选好了临时施工场地,在海驼养殖场还挂出了一块牌子——青岗石材公司项目指挥部,被废弃的养殖场被他轻而易举象征性地租用了过去。一天,我正在巡查的路上,沈癫子突然走过来问:“石材公司是个什么东东嘢?”“管他是干啥子的哟,只要他皮大海跟咱发钱就是。”跟在他后面的二驼子抢着答。“怕是来挖垮天圣山的哟?”沈癫子接着问。我赶忙说:“天圣山怎么挖得垮?这家公司是县上引进的重点项目,资质水平很高的,你们一定要大力支持哟!”沈癫子想了想又问:“会不会破坏生态、挖断松林湾的龙脉地气哦?”我赶紧说:“这用不着我们操心,有环保部门和专家管着哩!”“那就好,我们上街喝酒去了。” 看着两个人离去的背影,我在想,连这个嗜酒如命的贫困户沈癫子都关心起生态地气问题来了,看来我和村委会平常开展的环保巡查工作没有白费,就放心回城与乔妻度周末去了。 第六章 保护天圣山 孙书记回城去了,也该我出来讲几句了。我叫张野果,小名张野狗,长期担任松林村支书兼村主任,大家现在习惯称我为张支书或老村长,是孙书记的最佳搭档。我的哥哥叫张野山,长得像个山神一样,现在到南方带孙子去了,把守护天圣山的责任交给我了。我长得干瘦精壮,守护松林湾还可以,要守护天圣山就显得有点力不从心了。 孙书记回去度周末的这天夜里,几声炮响,大地和房屋都发生了剧烈的摇晃。又是地震,大家虽然有点习以为常了,但还是赶紧疏散出来,聚在一起相互询问观望。上次地震,都没听见炮响,这次连着响了好几次,是不是大地震要来了?大家四处瞭望,发现皮大海的指挥部灯火透亮,莫不是皮大海在开山放炮? 我带着大家赶到施工现场一看,果然是皮大海这里在放炮,都炸开半边坡了,空气中还有硝烟味道。大家叫我赶紧拿主意,让他们停止放炮,否则天圣山都要被他们炸垮,神勘洞都保不住了。村主任田再生一走就没回,皮大海又不在场,我找不到人一起商量,只得向孙书记先汇报情况。孙书记在电话上安慰我,遇事不要慌张,吩咐我先把情况了解清楚,耐心做好群众的安抚说服教育工作。作为一个老支书,怎样做群众工作我当然知道,但时代不同了,科技发达了,现在的说服教育根本没人有耐心听了,出了问题靠忽悠不仅安抚不下去,有可能还要引出一连串新的问题。我和热心的村民只好连夜到处打探情况,网上查了,朋友圈问了,有说是地震的,也有说是开山放炮引起的。还有传言说,这样下去,可能神勘洞都要炸塌,怕是天圣母发怒在警告,再不制止,灾祸就不远了,大地震很快就会来到……各种网上舆情和言论乱七八糟,搞得天圣山附近乡镇人心惶惶。关于如何处置现场,孙书记说他正在请示县上。到了后半夜,我好不容易才把逗留在现场的群众劝回去睡觉。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本想过一会再到皮大海他们昨晚放炮炸山的现场看看。没想到沈癫子一阵风似跑来告诉我,说皮大海带来了更多的人员和施工设备,已经进入蔬菜基地了!经过网上人肉和村民打探,群众把皮大海的真实身份彻底搞清楚了,原来他在外面就是帮石材厂老板跑腿搞管理的。我和孙书记都知道,尽管石材项目已经签字落地,但很多手续正在飞的途中。有关领导指示,项目可以边施工,边办手续。经过前期准备,项目现在到了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必须加快施工的关键时刻,考虑到这个项目来得有点急,石材厂老板就派皮大海这个本地人回来打头阵,以便扫除外围阻力,作为投资方他才有和县领导进一步谈判的底气——项目实施不下去,不仅要撤走全部投资,我们还得赔偿项目方所有损失!沈癫子还说,他在街上喝酒听人说,这个项目是石材厂老板和某个官员暗中勾兑好了的,他们采用的是瞒天过海这一计。 当初在商谈石材项目的时候,我们并不着急,也不知道石材厂具体建在哪来。这次地震发生后,大家寻踪查迹,发现石材项目居然就在青冈山和天圣山之间,连天圣山他们都敢挖?灾祸难道还远吗?现在听说皮大海带来了大量开山设备,肯定是回来挖天圣山的,上面还有我们刚刚发现的神勘洞和翘脚送子观音呢,我们保护都还来不及,怎么能够随便开挖呢! 一时间,又跑来很多村民,不断告诉我这个项目的阴谋和野心,叫我赶快拿决定。我张野果是什么人?从我父亲当生产队长那阵就告诉我们,要是有人来侵占,我们松林湾的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皆守土有责,一定要守护好松林湾和天圣山,现在孙书记又不在,我张野果就是松林村的守护神。我带着大批村民去交涉,这些村民群情激奋,把大量设备拦在了塆底,与皮大海带来的人员和村民互不相让对峙在一起。见情况紧急,我赶忙电话联系孙书记,孙书记心惊肉跳地叫我控制好局势,一定要跟群众耐心解释,千万不要发生冲突,他立即驱车赶回。于是,我不厌其烦地跟村民和皮大海解释,石材厂这个工程虽然是县上的重大项目,但还缺很多审批手续,希望大家都缓一缓,等孙书记请示了上级,再把设备拉进去也不急。皮大海说,“这个项目是他积极争取来的,早一天建成,就早一天见效益,特别是咱们松林湾的人,我回来还给你们发过见面礼的,我这个村文书还不是为了松林村的发展,你们应该大力支持我才是,怎么现在还要反对我呢?张支书也是,你这究竟是在帮助我呢还是在怂恿村民反对我?” 其实,我还是做了大量工作的。由于吃过招商引资的亏,大家正在填汪云长留下的深坑,还没走出驼灾的阴影,居然又要招商引资,而且还是来开山挖石材和沙石的,我和大多数村民一样,不同意炸坡挖山开发石材。我们只想在现有基础上稳步发展,搞符合干塆塆特色的传统农业是完全可行的,建立这样基地那样基地开挖天圣山那是绝对不行的!当然也有少数村民恨不得把天圣山卖了分钱,早已跟皮大海他们搅合在一起。希望老天不要再捉弄人,眼前干塆塆又到了最艰难的时刻,希望孙书记回来能力挽狂澜,把错误的发展思路扭转过来! 见我做工作没有进展,皮大海跳出来故伎重演:“松林湾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你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呀,我怎么会回来整松林湾耶?再说,这个项目建好了,利润也会给父老乡亲分成的,你们让一下路,让我把设备拉进场去吧,”见没有人搭理,皮大海换了一种语气,“不过这个项目是县上批准了的,孙书记也是知道的,你们不支持没关系,只要你不挡在这里,给我让个道,我就给你发一张红皮皮。”皮大海拿出一叠百元大钞在村民眼前晃来晃去,有好几个村民看到直咽口水,很想站过去,但看见绝大多数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赶紧又缩了回去。见这招不奏效,皮大海补充道:“看在孙书记的面上,我给你们半个小时,想通了,我代表公司直接把钱发你手上,你就只管快活去,何必堵在这里?今后大家还要低头不见抬头见呢。” 由于历史的吊诡,贫穷的松林湾折腾来折腾去,还是多次显出原形打回老样子。“农民嘛,还是要热爱自己的土地,最好不要东想西想,在各种风向面前,一定要有种庄稼的定力,当你没有饭吃的时候,只有田土才是最亲的。”这是松林湾的老百姓经常挂在嘴边的一段话语,浅显易懂,又是几千年来贫苦农民经过实践捡验颠扑不破的一条真理。目前,很多人坚信是放炮开山引来的地震,很多人都想阻止招商引资,阻止建立这样基地那样基地。我曾经动员大家说,汪云长早晚会回来的,我们一定要办好果蔬基地,养殖场可以改养山羊和火鸡,这样既不用加大投资也没有多大风险。汪云长虽然还没回来,但只要盘活他留下的资产,我们投进去的钱很快就会挣回来的。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汪云长陷入债务纠纷是被别人陷害的,真相一定会大白于天下,到时横亘在干塆塆各派人之间的误会与隔阂就会消散。尽管我和许多人一样,都不知道汪云长的债务纠纷是怎么回事,但大家都很关心汪云长现在的下落,希望他赶快回来,赶快回来保护松林湾!赶快回来守护天圣山!因为当初天圣果的商标注册与果蔬基地的资质证书都是他一手经办的,只要他能拿出这两样东西,别人就不能占我们干塆塆的地,更不能毁我们的果园开挖天圣山,那是受法律保护的! 僵持之中,温镇长带着几个干部也来了,他们不厌其烦地给村民解释,县上已经规划好了的,青冈坡和天圣山要建旅游开发区,你们原来一、二、三、四队的,很快会集中安置到对面河东新区,希望广大村民不要听信传言,一定要尽全力支持镇上的工作,这个项目是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才引进来的,希望大家让开路,只有这个项目成功落地,我们就能把松林湾打造成新农村的样板,我们的扶贫攻坚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温镇长说完这些,接了一个紧急电话,要他马上赶到县上去。临走,温镇长吩咐我无论如何也要把工作做下去,不要因为这么一件小事,错失一次重要的发展机遇。我坚持说,一切等孙书记回来定夺。温镇长看了看我,急匆匆上车,临末,又回转身,说了声“拜托!一定稳住局势”,就急驰而去。 “张野果!你可能不知道汪云长究竟遭遇了多大的危机?”听见这声断喝,我如梦方醒,难道汪云长是被他陷害整垮的?只见皮大海挥舞着手头的东西,继续说下去,“父老乡亲们,汪云长把这里的所有资产都抵押给了我,我回来正是帮他收拾烂摊子的,你们必须立即马上给我让一边去!” 原来如此,更加坚定了我的判断,见村民寸步不让,我也得顶住压力坚守住阵地。过了一会儿,孙书记终于赶回来了,我也算完成了温镇长压给我的任务,就大声说道:“你们看,孙书记回来了,这个问题还是由书记来决断。”这样,我就把阵地的指挥权交到了他手上。 皮大海像狗看见主人一样,眼放亮光,汪汪着问道:“孙书记,你说怎么办?”“这个问题,还是群众说了算。”孙书记说完,站在一边屏声静气,和我一样静观着事态的发展。皮大海像认错主人一样,有点垂头丧气,又有点张牙舞爪,不断地威胁利诱阻挡他的村民。一个小时过去了,皮大海试了几次,手头的红皮皮都没发下去,见我周围的人根本不退让,也没有领红皮皮的意思。最后,皮大海加重了语气:“让一个道,就是一张百元大钞,你们居然不要,难道你们是成心要挡松林村发展的道?”沉默,长久的沉默;对峙,艰难的对峙;恐吓,气急败坏的恐吓…… “镇长都来发过话的,你们,难道你们硬要坚持下去?”见大家还是坚定地站在原地,皮大海面目狰狞突然提高声音:“兄弟们,时候到了,他们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跟我上!”皮大海一语惊醒整个干塆塆,赞成开挖天圣山的部分村民早已与他搅和在一起,我这边其实是很多老弱病残在顶起,两边人马已开始了推搡和抓扯。就在我和绝大多数村民惊愕之际,皮大海手一挥,他的人马立即就和我们这边的村民混战在了一起。 见此情景,孙书记一个激灵,赶忙跳了出来,钻进人群中,振臂呼喊:“同志们,松林湾的父老乡亲们,大家都忍一忍,皮大海,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啊……这个事情先等一等,我们再召开一个村民代表大会,就这个项目再认真讨论讨论……”可局势哪里还控制得住,有好几个人已经被打翻在地。我不知道,孙书记当时为何不敢做决断,同意还是阻止皮大海他们把设备拉进去? 很快,警报响起,警车飞驰,被打翻的人送上了急救车,好些人被强制带离现场,参与阻拦的群众被强制驱离。一些不明身份的人想来抓我,我一口气跑到河边,驾着冲锋舟迅速逃出公众关注得到的视线。凭着我对天圣山的熟悉和了解,其实我并没有跑远,而是在暗处静观事态的发展。之后,我看见群众躲的躲,逃的逃,外面的人不断进来,大型设备和挖机正在横冲直撞开进去。事件迅速发酵,朋友圈和自媒体像跟时间赛跑似的,一段段血腥的视频在网上疯传,一张张生猛的图片不断呈现出来。当夜,大家又听到了炮响,又发生了地震,有说是皮大海在开山放炮的,有说是在开挖神勘洞的,天圣神母都被他们炸掉了……于是周围的很多群众都聚集到了镇上,要求公开地震原因,释放被抓群众。网络上和朋友圈分外热闹,有些消息晃一眼就找不到了,发帖的和删帖的都在赛跑,各种跟帖、评论和截屏把人搞得晕头转向,真假难辨。千真万确的是,连孙书记都被抓进去了,理由是失职渎职、现场处置不力。 我该怎么办?突然我想到了我的一个毛根朋友,于是我在电话中向他呐喊:“老庚呐?咱们松林湾快要完了!好多挖机都开了进来,田土要被他们毁光,天圣山要被他们挖光,神勘洞要被砸光!孙书记都被他们抓进去了,很多记者都来了,你也赶快回来吧,快回来救救我们松林湾吧,再不回来,你就再也看不见神勘洞了!” 第七章 逆风中生长 我就是张野果的毛根朋友,为了避免被抓进去,我先得隐藏一下自己的名字,让我先捋一捋与张野果的关系吧。小时候,我和张野果都是生产队的孩子,一起成长嬉戏,一起割草锄地,一起盼望着生产队的美好日子。那时,我们一起吃着生产队的粮食,一起趟进庄稼地,一起守护着松林湾那块给予我们生命的土地。那时,我们打着火把,忍饥挨饿,一起熬更守夜,一起赌咒发誓,一起异想天开,让饥饿的土地长出丰收的粮食和大米。我们一起读过书,一起偷过李,一起演过戏,一起种过地。我师范毕业后,又分了回去,和张野果既是酒肉朋友又是难兄难弟,不过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目前我与他分开二十多年了,但一直还保持着联系。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边教书边读书,一路穷得叮当响,张野果给了我很多接济,支持我从乡上考进县城,然后又跳到市上。到了市上,我被教学压得喘不过气来,厌烦了还想写书去。书写不出来,又教不下去,就冒险去投奔媒体,终于从地市杀进了省城,狐假虎威了好一阵子,与野果就逐渐疏远了开来。几年下来,以张野果为代表的老家兄弟一直认为我在省城当喉舌,可以仗义执言,也可以呼风唤雨,更可以耍大牌不回去,平常已经很少联系。真实的原因是我在媒体内早已混得朝不保夕,况且当前媒体也已风声鹤唳,甚至想冒险去开诊所当医生卖药品,只是还没有弄到医师证,我要治病救人赚黑心钱的阴谋目前并未得逞。当前,社会对教育、媒体和医疗普遍持怀疑和贬损态度的情况下,教师、记者和医生已经被妖魔化,我为啥还想当医生呢?前段时间,看了一篇报道,将医生、记者、教师等职业列为“中国十大黑心企业”前列,医生排名黑心企业(职业?)第一名,吃瓜群众怎么看得下去?你看我教书教师被污名化,奔媒体记者被整趴下,我就喜欢这样乘风破浪,逆风奔跑,以毒攻毒,用臭老九死不悔改的精神、记者这个黑老二的勇气去搞垮医生这个黑老大,还医疗、教育和新闻舆论一个风清气正的环境,让全天下的人都从事和选择一个无比光辉的职业,躲过一不小心就横冲直撞扫过来的黑风恶浪,让每个职业都变得无比神圣和荣光。 说实在的,一直以来我都是天圣山的信徒和探索者,刚发现神勘洞的时候就应该回去好好探究一番,至今未回深感内疚和不安。听见张野果在电话中的呐喊,听说神勘洞和天圣神母快要完蛋,我忧心如焚,带着一种负罪感立即驱车往老家赶。都这个时候了,无论如何我也要赶回第一线,冲在最前沿! 当我回到老家时,记者已经离场,曾经热闹的松林湾分外冷清和凄凉,几百亩田地一片狼藉,大型机械设备碾压的车辙印痕清晰可见,一些瓜果蔬菜还未来得及采摘,就砸烂在地里。听说沈癫子和好些村民都被抓进去了,孙书记正在接受组织调查,张野果跑了…… 我追问自己,为什么拖到现在才回来呢?其实,我师范毕业后回到老家工作那一阵,教书还是很有激情的,还教过大红兄弟,遗憾的是大红兄弟中途辍学,我也因缺乏激情而日趋慵懒,但内心深处还是很有家国意识和教育情怀。从上世纪八十年中期坚持到九十年代中期,我最初也是不想走的,但随着城市化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感觉日甚一日,到了后来不得不走。走出来后,就没有退路,只能继续往前蹚,这样越蹚越远就没有再回来。 大浪冲击,奔走无力,穿云避雨,迂回曲折,在张野果的召唤下,我终于回到松林湾来了。时光荏苒,不知不觉中二十多年就过去了。看见好几百亩田地和山林一片狼藉,一些正在生长成粮食的庄稼被无情碾压,一些还未来得及采摘的蔬果被掩埋在地里。这些烂地背后隐藏着多少利益和故事,如果深挖下去,也许最后要被抓进去的就是我自己。我很想就此离开,在故纸堆和虚幻的泡沫里麻醉自己,不要陷在这些利益纠葛与权力倾轧的烂事中。我在老家既有随时暴露身份的风险又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作为一个媒体人对这样的事总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敏感,目前我还没暴露自己的行踪和身份,况且上司也希望我挖点干货回去,看来要把这件事深挖到底我责无旁贷。 与此同时,我仿佛看见大型机械设备正在轰鸣,肆无忌惮的施工队正在四处扫荡,天圣山和神勘洞正在遭受洗窃。我好像又听见了张野狗的呐喊,我一定要到天圣山上去看看,让我留下来深挖下去的绝不是我的顶头上司,而是这座危机四伏的大山以及大山周围我曾经熟悉的过往和乡亲。我给大红打了个电话,叫他不要告诉任何人,把我悄悄带到天圣山上去看看。 当初我教大红兄弟的时候,尽管他俩不认生父田再生,但骨血里还是遗传着田老鼠强大的基因,兄弟俩学习很有定力和潜力,是我在松凤乡工作时着力培养的得意门生之二。后来虽因经济压力中途辍学,但大红带着二红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走得又正又顺,虽然在城里安了家,但还没有忘本,对松林湾和父老乡亲还很有感情。在以前的交往中,感觉大红对我这个半截子老师还很认可和尊敬,我对他也格外信任。 这不,我的调查思路还没理清楚,大红开着车就接我来了。大红言语不多,简单的寒暄后,悄悄告诉我:“老师,天圣山被封起来了,我们开车从前面肯定上不去,我带你从后面走山那边的小路上去如何?” “这当然可以,只是为什么要封山呢?什么时候开始封的?” “就是前一天,皮大海带着人和张村长发生纠纷后封的。”大红边说边递给我一份资料,原来是县上下发的一个内部讲话材料,说最近有黑恶分子活动,想炸毁神勘洞,破坏旅游开发区建设,为了保护天圣山的文物和旅游资源,县上决定对天圣山和神勘洞进行封闭管理。“不是他们说的这样,真正的目的肯定不是这样,”大红补充道。看来,正如我预感的那样,这背后隐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真相,我必须爬上天圣山,钻进神勘洞去看看。 上山的途中,风迎面吹来,沿着曲曲弯弯的小路穿行,不时能望见天圣坡果园若隐若现的大片果树。快到山顶的时候,风越刮越猛,山腰的一些灌丛和藤蔓植物匍匐着顺着风向不断摇摆,果园的大片果树被迎面而来的狂风吹打着。狂风恨不得吹折果树的腰身,掠夺挂在树上的青果。这些树不但没有顺着风向倒,反而逆着风向斜刺着,以坚韧顽强的身姿抵御着风暴看似凶猛的吹打和叫嚣。这些树都迎着风逆生长,斜刺进狂风的心脏,这些肆掠的狂风反而胆怯了,由狂妄的叫嚣变为扭曲的挣扎。很快风停了,很像是在这些果树坚强的抵抗下落荒而逃。狂风过后,这些果树又抖擞着精神挺直着腰身,护翼着青涩的果实慢慢生长。抗风耐霜、涩中带甜,回味悠长,听说这就是天圣果品味的奇特之处。我以前只知此果独有的味道,怎么没感受到他特有的品格与力量呢?我的思绪一下回到四十年前—— 那年冬天,大哥带着我们上山开垦果园,干得分外艰难。我们试着钻了两个炮眼,填雷埋药,两声炮响后,坚硬的坡地终于松开了几个口子。紧接着,山耗子家上来了,沈癫子上来了,陆续又上来了几家……大哥总是耐心地指导大家埋雷装药,教我们安全疏散,然后再精准点火放炮,大家你帮我来我帮你,每天在山坡上热火朝天地炸山开地,既抵寒扛饿又热闹快活。我们几家人悄悄合计,把这些地盘零星地开垦一些出来,各家各户栽上树苗,就可以建成一大片天圣果园。为了赶在过年之前,建立一些根据地,几个人一组,分工合作,相互支援。我们把生产队的牛也赶上了山,给牛套上拉犁的绳索,然后在前面拉的拉,在后面推的推,牛拉着犁缓慢前行,我们跟在后面艰难破土。细想起来,那时我们和牛一样,吃得最差,干得最累,活得最苦,耕种出来的粮食,既要上缴,还要被层层盘剥,吃进自己嘴里的还剩几颗?有时我们的命运比牛还可怜,因为我们既要服从老天的安排,还要面对人间难以预测的风云变幻,在前行的道路上既有无数运动的折磨与考验,还有政策陡然变向带来的彷徨困窘与无力挣扎感。那个冬天,我们身心遭受的打击和情感经受的踩踏远超耕牛肉身遭受的苦难! 尽管活得艰难,但我们还是那样坚强,还是那样敢想敢闯,对生产队的变革充满希望。为了赶在开春后大队部来占领地盘,我们决定提前栽种树苗。群众智慧真的不简单,地无法按计划开垦出来,我们就在还没来得及啄开的石谷子上啄个窝,在里面撒点土,加一泡牛粪,然后把天圣果幼苗栽进石谷子窝窝,大家隔几天轮流去浇点水。没想到,开春后星星点点的果苗连成片,长绿了我们天圣山南坡,沉寂的荒原长出了充满希望的幼苗。 没想到,惊蛰刚过,老瓜皮就带着大队人马上天圣山来规划梯田,听说方案已上报到县,这里将建成全县农业学大寨的梯田样板。春风扬起的细土吹打着我们的脸面和眼窝,我们真的无可奈何,谁让你是松林大队的社员呢?全大队的社员就得服从大队长的指挥,听从大队长的安排。哪怕你是生产队长,不听从大队长的指派马上就可以把你罢免,还可以罗列出一连串罪名来。在那个年代,老瓜皮就是我们全大队供养出来管理我们的官,反过来全大队的人员都得听他的安排、服从他的差遣,天圣坡该怎么改怎么管全由他老瓜皮一个人说了算。 当个社员很凄凉,但就看你能不能挺起脊梁!面对老瓜皮的居高临下,我们几家人态度很坚决,这是我们开垦的满山青和自留地,这是我们正在嫁接的天圣果,这是我们冒着严寒用命换来的! “这块地,县上要给扶持的!开垦成梯田,会种出很多粮食和大米,到时我们会多分些给你们的,请你们相信我,有县上的支持,我们大队很快就会丰衣足食,只要你们把天圣坡交给大队上管理,我保证让你们过上幸福日子!大家一定要看长远些,不要只顾自己的眼前利益,不顾全大队的长远利益!”大队长瞬间为我们画出一个幸福的大饼充饥。在老瓜皮美好画饼的蛊惑下,大家觉得也有点道理,犹豫着是该坚持呢还是该放弃。 看见石谷子窝窝里长出的幼苗,我们内心五味杂陈无比纠结。正在这时,大哥来到老瓜皮面前,给他讲起了大道理,“大队长嘞,三中全会都开那么久了,你思想咋个还没解放呢?现在不兴向大寨看齐,何苦劳民伤财在这里造梯田,看看我们果苗的长势,都绿了半边坡了,在这里种果种菜很快就可以见效益,何苦要去造梯田种稻子?” “原来是你小子在这里装怪嘞!大队上的决定还轮不上你来指手画脚呢,况且在这里建梯田还是县上同意了的,你不要因为没当上民办教师,就对大队部怀恨在心,恶毒攻击社会主义!” “老瓜皮,你懂个锤子!一点水平都没有,我们在这里就事论事,你怎么说我是攻击社会主义?”大哥继续说,“我们在这里自力更生,开荒种地,就是在建设社会主义噻!你跑起来横加干涉,无端指责,真他妈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老瓜皮气得脸青面黑:“几天不见,听说你出去跑了一圈,回来还长反肋了你!这片荒坡大队上早就要收回去的,现在大队部就来个现场落实,同志们,把那些树苗子马上去扯了!”老瓜皮示意他带来的民兵立即动手。 可怜的幼苗啊,大家一把汗一捧水好不容易才把你喂活,就有人要夺去你幼小的生命,为何就不能让你们长大成林开花结果呢?我们心痛无比又无能为力,只能含着泪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横冲直撞……心爱的幼苗,难道你们就要离开这个荒凉无情的世界?你们的生命力是多么顽强啊,你们绿化荒山的热情正在爆发呀!你们开花结果的梦想还能实现吗?……不知大哥哪来的勇气,只见他登高疾呼,“乡亲们啦,果苗就是我们喂养的孩子,我们堰塘湾那块地还没收回来呢,他们还好意思来把这块荒坡也抢去?这是我们自己的地,我们怕他个锤子!”…… 第八章 培育天圣果 “大红,你不知道我们当初开垦这片果园有多艰难,果苗刚活过来的时候,就差点被人毁掉了。”我从历史中穿越回来,对大红念叨着。“几十年来,一会儿发展这种产业,一会儿搞那种规划,”大红说,“这片果园经历了无数次命运的打击和摧残,多次遭遇过被铲除和砍伐的危险,好在有张村长的坚守与抗争,天圣果园才多次从命悬一线中保存了下来。”这不正是和我们自身的命运一样吗?当初石营长把这些树苗从滇缅边境移送回来的时候,经过石营长夫妇、山圣母母子以及张野果兄弟的接力培育和看管,天圣树在这块贫瘠的坡地上不但长得树大根深枝繁叶茂,而且还奉献出特有的果品反哺这里的土地和培育他的人们。这太像我们的祖先从湖广到四川,在这里不断开拓与抗争,培养出既能坚持抗战和三线建设,又敢分田到户打破枷锁,还能四处闯荡打工吃苦耐劳乐观开朗的一代又一代川渝人。我在心里默想着。 如今,这些树已经和我们合二为一,彰显着我们内在的精神和品格。我太想去亲近这些树了,从这些树粗糙的纹路上或许可以找回我们遗忘和缺失了的精神。我现在虽不能直接投入他们的怀抱,还必须从青冈山旁边,沿着外县的小道悄悄爬上去,但我一定要找机会和我当年种下去的树和信念热情拥抱。在从外县的小道穿插进我们那块飞地的过程中,不断有横风或者逆风刮来,我多次有点站不稳的感觉,每当看见不远处的天圣树斜挺着身躯,抵御着一股又一股兴风作浪的歪风,让那些妖风邪气很快败下阵来,我软弱的骨骼就会变得强壮起来。既然我们在这里种下的树长得这样有品格和气势,跟黄山上的松树似的,我就应该抛弃当黑老大赚黑心钱的幻想,变得风轻云淡不怕雷劈无所畏惧。这些树虽然比黄山松卑微,也没有多大的名气,但他们在抵御干旱霜冻和各种阴风恶浪方面毫不逊色,而且还能奉献品味独特的果实,让人在逆境中依然能看到渺茫的希望找到奋勇前行的方向和动力。 在上到山顶的途中,我看见远处山腰的林荫树丛中掩映着一处新奇的建筑。透过茂密的树林,只见朱红的围墙里隐约可见一些精致的建筑,仿古与现代相结合,围墙的四角,还设有角楼和岗哨。大红告诉我,这是一个神秘的会所,据说正好占住了龙脉,我们当地人虽听说过但都没能进去过。有相士占卜过,说将来必有龙兴之人从这里走出!原来在高科技日臻完善给现代人带来日新月异享受的同时,还有这等咄咄怪事?一方面我们在大喊科教兴国、问鼎现代高科技,另一方面我们又在不断挖掘秦皇汉武的封建糟粕,也许这就是压在我们身上的心魔,让我们在走向现代文明的过程中,不断鬼打墙似的转来转去。 转过一处山凹,果园就在脚下,大片果树尽收眼底。我正想到下面当年亲手栽种的那片果园内看看,借此亲近和拥抱一下那些饱经艰难而又积极向上敢于抗争的果树。“到了,到了!老师,您看这是哪里?”大红手指着一处逼仄的山岩问。 大红带我率先抵达的居然不是果园,而是神勘洞!我简直不敢相信,当年我们四处寻找的神勘洞竟然藏在这个位置!大红径直地把我带进山岩,经过七绕八绕终于钻进了神勘洞。进得洞来,我被翘脚送子观音彻底征服了,仿佛我就是她身边那个戏水归来仰面含笑的孩子,她就是迎接一个顽劣孩童弃劣归真的母亲。周围或大或小的一尊尊佛像,有的正在饮酒对弈,有的还在切磋砥砺,有的正在掩卷沉思……极富市井气和烟火味,这分明是佛仙想重回人间,哪里是凡人想修炼成佛?我抓紧时间不断变换角度拍照录视频,争取回去写出一篇震惊省城的重磅新闻,让翘脚观音,不,应该是山圣神母成为大家争相朝拜的东方世俗女神! 正在我看得如痴如醉的时刻,突然听到外面闹嚷嚷的。大红怕我暴露踪迹,叫我不要出去,他得赶紧出去看看。我正好可以留在洞里细心研究慢慢踏看。就在我研究正起劲的时候,外面越吵越凶,人声鼎沸向山洞漫过来。我赶紧跑了出来,才发现果园下面的公路上突然来了很多人。 只见一个人拿起话筒喊道,“大家静一静,这里前不久发生过地震,神勘洞还在维修抢险中,禁止参观游览,赶快回去。”这不是温螺蛳吗?大红告诉我,人家现在是镇长啦!哦,他就是温镇长嗦。人群中一阵唏嘘,有拍照摄像的,有录音作记录的,有发公众号和朋友圈的,也有媒体现场报道的。人不仅没散开反而越聚越多,大家拼命往山上挤,人流慢慢向神勘洞涌来。正在这时,大红悄悄来到我身边,说温镇长来了,要是发现你这个省城的媒体大腕回来了,可能事情就不好办了,我们得赶快原路返回,避免被他们发现。为了深挖这一系列事件同时完成上司压给我的任务,我得加强自我保护,不要轻易抛头露面。 在大红的带来下,我们钻进了一条蛮荒小路。刚转过山凹,还未来得及躲开,一个熟悉的人迎上来一把拽住我:“三毛子,你怎么才来呀?我都差点见不到你了!”原来是张野果。此时的张野果,脸青面黑,满身疲惫,由多年前饱满的油亮青果变成了眼前干瘪的嫣果,满眼睛涌动着很多话想对我说。当初机灵敏捷的张野狗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对不起,一不小心我就说出了他小时候的诨名,人家现在可是大名鼎鼎的张支书呢。 “张野狗,你当了这么多年的村长和支书,贪腐得不少吧?搞得不好我会把你的老底揭穿哦?”你看我,几十年不见,不仅喊诨名羞辱人家,还信口雌黄污蔑人家有贪腐问题。有这样一个混蛋毛根,在别人看来这也许就是人生的一大悲哀,怕的就是最亲密无间的朋友翻旧账揭老底,但我和野果之间的关系还不是你们从表面上能够看透的。 “都是知根知底的老朋友,老底早就被你看穿了,还有什么见不得天的哦?”野果干笑着说。 “最近我们村发生了很多事,外面传言四起,说得神乎其神,你敢接受我的采访么?”我一边手拉着手一边拍着张野果的肩膀调笑着。 “那我们干脆找个僻静的地方边喝酒边叙说,只要你不搞敲诈勒索,我愿意解决你这个名妓(记)的任何问题,在大红的见证下,你闷在肚子里的所有坏水都可以向我和盘吐出。”不愧是久经沙场的支书兼村长,既会点外交辞令又懂江湖行话。结果你们当然更懂,我不得不跟着他走。 大红带着我和张野果边躲边走,快到山脚下时,一个人徘徊着来到野果面前,恳求着说,“张村长,我来晚了,您赶快走吧,他们可能要来抓你了。”原来是摇叫花,而今虽然年纪一大把,还是衣冠不整,走路摇来摇去,像个济公活佛似的。 听了摇叫花的话,我和大红都感到无比惊讶。只见野果抹着眼泪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摇叫花跪着说,“张村长,您一定要原谅我,我才能站起来。”“我原谅你,你快站起来吧。”摇叫花站起来拉着野果的手说,“张村长,我对不起您呀!他们叫我在一个整你的黑材料上签字,我拗不过就签了,我签了,他们才放我出来的,这不,一出来,我就跑来给你通风报信了。”“不要怕,我早料到他们会来这一手,咱们一起走吧。”野果不慌不忙地说。摇叫花盯着我看了半天,不肯挪窝。“看什么看?还没认出来嗦,你只要不出卖他就行。”摇叫花只得嘿嘿着干笑几声。 大红催促着,我们赶紧顺着下来的小路到河边,先到外县找个地方躲一躲。来到河边,一群人在一阵尖叫和喧嚣中突然向我们这边涌来,原来是警务人员维持治安来了,人群散开后,警员并没有乘胜追击,也没有来抓人和办人的意思,只在通往外县的路上来回巡查,看来他们只是奉命而为,只要现场控制住了,汹涌的舆情被封堵了,他们就可以跟上锋交差了,也就万事大吉了。大红和野果已被眼尖的群众看见。紧接着,温镇长就过来了,说张村长回来了就好,有些事只要你到镇上说清楚了,就没事了。 事后才知道,大红陪同张野果来到镇上,张野果就被公安干警隆重地抓进去了。说是张野果因涉嫌黑恶势力,不得不先抓进去关起,违法犯罪事实很快就会通报的。我和张野果不仅酒没喝成,还有那么多话没来得及说,更为重要的是我已经失去了对他进行挖底采访的最佳机会,无论他背后的真相如何,对他的近距离采访远胜一切道听途说。当张野果被群众发现时,幸好摇叫花带着我机警地躲过,到目前我的身份还没暴露,跟随着这个贫困户正在四处潜伏。当年,要私分公粮,摇叫花和我父亲居然形成了一股合力。如今要深挖发生在松林村这场混乱背后的真相,几十年不见的摇叫花居然和我走在了一起。从眼前的情况来看,他对我的采访虽然没多大用处,但至少会帮助我东躲西藏,为我打些掩护,不至于让我过早暴露身份,被当成走邪记者黑老二丧失暗地里的窥视权和可能揭开黑幕扭转舆情的话语权。 眼看着张野果被抓进去了,孙书记还没回来,我装扮成一个流浪汉带着一种负罪感到松林湾各处溜达了一圈。看到松林湾很多地方已翻乱,原先成片的稻田已破碎不堪,很多山石被炸开,到处摆些伤痕累累的半拉子工程或烂尾工程。曾经生龙活虎的乡亲瑟缩着,目光呆滞,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传统的农耕文明在这里已经荡然无存,也不见现代乡村田园文明的踪影,呈现出正在野蛮征伐的残酷无情。我痛心疾首又悲痛欲裂,离开松林湾这么多年,为何不早点回来看看呢?松林湾这方水土,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信念,也给了我苦难的基因和多舛的命运。在而今这些看似吃饱喝足的日子,我内心深感漂泊无依,好像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根基,思来想去,不该忘记的还是这里的田土和乡亲,更不应该忘记自己是怎样从艰难困苦中走出来的。 大红说,天圣果是我们这里独一无二的甘美果实,是经过几代人坚持不懈的繁育和嫁接才培育出来,更是通过几代人的接力开发才成功营销出去的,我们松林湾的人一定要守护好这个品牌。他还告诉我,张村长说,如果搞一刀切,一味招商引资破坏生态,一味推动规模经营发展这样产业那样产业,不仅天圣果要完蛋,很多小农特色种植都会遭遇灭顶之灾,这不仅会加大专业合作社的经营风险,也会给农业生产带来致命打击,所以张村长和大部分村民都不同意修建康养中心,更不同意兴建石材厂开挖天圣山,张村长认为当初汪云长的思路是对的,松林湾在传统农业的基础上建好专业合作社,才是对子孙后代的最好交代! 第九章 神勘洞之外 提起“天圣果”,我就相当不淡定了,一下想到了那色泽黄润口味特别、长有毛茸茸细刺的果实。我清楚记得,小时候很多人都讲过,天圣山的山名就是因“果”而来。一天,悠游天界的神仙来到一片穷乡僻壤的山间,失望之余正想离开,突然闻到一阵奇异的果香传来,就循着果香下界来查看,看见南坡林地里几株果树上结有黄润的果子,就摘了一个来尝,觉得口感鲜脆回味甘香,就再吃了一个,顿觉神清气爽舍不得离开,于是就在附近勘刻了一个山洞,并在洞口上方镌刻上“神勘洞”几字,左右各刻一句,以表心意——“天圣勘洞为哪般?”“南坡野果不简单!”从此,这个神仙每年都要来洞里住上一段时间,目的就是为了来这里安心吃果子。据说“天圣果”的果名和“神勘洞”的洞名就是这样得来的。后来我终于明白,“天圣果”是几代人在天圣山上坚持不懈的繁育和嫁接才培育出来的甘美果实,与其他很多人类优秀成果一样,是经过前几辈人的默默付出与无私奉献,才有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我心里更清楚,我们今天享受的成果是靠几代人薪火相传艰辛探索开创出来的,绝不是神仙施舍的,反而是各路装神作怪的诸侯和神仙在占领我们的地盘抢夺我们的劳动果实,很多时候还要打压民间的智慧和首创成果,甚至不惜挑起各种混乱和战争,让广大人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天圣山是我们周围的最高峰,也是我们心目中的圣山,位于四川与重庆的边界线之间,其实我们县只占很小一部分,主体属于外县的地盘,外县现在归重庆管。从省外(外县)的山崖间弯弯绕绕流过我们松林村的河流,距松林湾中心地带有三四里远。由于松林村在天圣山上有一大块飞地,还有在那块飞地上繁育出来的让人难以忘怀的天圣果,说天圣山是我们县(省)的也不无道理。近年来,天圣果的美名越传越神,成了我们县对外宣传的一张重要名片。虽然天圣山的主体在外县,但天圣果的知识产权又属于我们县(市),于是,围绕天圣果的品牌和天圣山的归属产生了很多纠纷,孙书记站在市上的角度认为天圣果是我们市的特产和品牌,天圣山我市拥有无可辩驳的主权,听说去年我们两个市(县)还打起了官司。当初汪云长的一大贡献,就是注册了我们在天圣山的林地国土产权以及“天圣果”的品牌,现在看来那是相当了不得的一项贡献。想到这里,又不得不说那是石营长给松林湾留下的一笔重要遗产。 那就让我再给你们说一下石营长吧。石营长是参加过淞沪会战和中缅远征的抗战老兵,由于战功显著,抗战后期已经成长为一个国军少校。抗战回家后,石营长买下了天圣山南坡那块廉价的荒坡和林地,在林地边开垦出一大块空地,托人从滇缅边境带回一些神奇的果苗,种在了那里。紧接着,石营长在紧邻飞泉边的山岩下修建了几间农房,既能供人居住,又能养鸡喂猪,还能耕种浇园。然后聘请当时的雇农山耗子一家住在山上,供吃供喝还给工钱。在老娘山圣母爱惜下,山耗子一面负责照看那片林地和果园,一面进行开荒种地、扩大果园面积。最初石营长还请了一个园艺师来,教山耗子如何对果苗进行培育和嫁接,学会一些看家本领后,一有空闲时间,石营长就带着山耗子钻进果园进行创新实践,手把手教山耗子管护果园的手艺,过起了马放南山耕种浇园的简约悠闲生活。但好梦易醒,好欢易散,由于时局很快改变,作为少校的石营长被征召必须重回战场,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到松林湾来。石营长音信全无后,山耗子一家也失去了工资和给养,但一家人自力更生,继续耕种,精心看管果园,很快就迎来了土改。土改时山耗子家在山下松林湾也分了点田土,那片林地和果园成了送人都没人要的地盘。姓米的山耗子在下山耕田种地的过程中尝到了有米吃的甜头,认为有田才有米,就不想上山了,多次想放弃山上那片地。但山耗子妈坚决不同意,在她看来,有山才有水和土,没有水和土,哪来田和米?在她老人家的坚持下,山耗子家就一直兼管着耕种下去。加入合作社后,天圣山南坡自然就成了我们松林湾的飞地,当时基本上是轮流派人上山看管。后来山耗子当了队长,实在忙不过来,山耗子老母就自告奋勇长期留在山上看管,农忙时节,生产队再派点人上去帮忙耕种。正因为如此,在困难时期,山圣母一家靠那块飞地解决了很多生存危机,同时山圣母的儿媳妇也就是山耗子的老婆还为她产下了米嫂。遗憾的是山耗子老婆不久就因病离开了人世,把嗷嗷待哺的米嫂留给了山耗子。那时实在没有吃的,山耗子就想方设法去挖老鼠洞充饥,靠挖老鼠洞从鼠口夺粮让他一家老小活下来这没有问题,但要让刚生下来不久就没了妈的小米鼠(就是后来的米嫂)在那个困难时期得到全面发展、年纪轻轻既能读书又能干活还很难说。从小到大,米鼠一路健健康康,长得不胖不瘦,发育得前凸后翘,特别是嫁给田再生后,既会生娃又会耕种持家,很多人都认为是天圣山给她补充了特别的营养,神勘洞给予了她神秘的力量,所以她才接二连三为田老鼠生下了大红和二红,还跑出去生下了米有田。其实幼年时代,我们很多人都是因为天圣山的眷顾,才挺过来的,比如张野果。小时候由于缺吃少穿,张野果经常依傍在山耗子妈山圣母身边,多次命悬一线,全靠山圣母的接济和采天圣山野果来喂养才活过来的,据说他张野果的名字就是这样得来的。后来,山圣母年纪大了,实在走不动了,那块飞地和果园实在找不到人继续看管,张野果曾自告奋勇上山接替山圣母,在山上看管和侍弄了那片荒山和果园很长一段时间。难怪他长得干瘦精壮,的确像个野果一样。 张野果被抓进去了,孙书记还没出来,松林村完全乱套了。据很多村民实名举报,松林村管理混乱,基层组织长期被张野果父亲、兄弟把持,已形成了根深蒂固的独霸势力。特别是新时期以来,继续独霸一方,顶风作案数起,触目惊心的案情呈现在公众面前。松林村村民集体经营的很多收益遭到侵占,村民未享受分红。被举报人汪云长、张野果兄弟设立的天圣山果蔬基地无合法手续,参与举报的有三磴子、二驼子、摇叫花等等很多人,只有沈癫子被抓进去还没有放出来,听说他还没有签字。经这些人一举报,汪云长、张野果兄弟在村里的产业,都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举报信中所涉合作社、果业基地、销售公司都存在财务混乱等问题。听说这件事把孙书记也搅了进去,说他是张野果的合伙人和暗中保护者,调查完很可能也要被正式抓进去。果然,隔天就证实了孙书记正在接受组织审查。 我把目前掌握到的情况反馈回去,上司叫我不要急于离开,叫我静下心来,争取把老底挖出来。可以边采访边思考,边观察局势,暗地里多采访些知情人,争取写出一篇有分量的重磅新闻。我叫摇叫花继续掩护我,不要暴露我回来的消息和供职媒体的具体身份,并通过他对有关情况进行系统全面的追踪调查了解。 摇叫花告诉我,外面说,海驼养殖公司挂张野山的名,实际控股人有的说是汪云长,有的说是张野果,反正大家也搞不清楚。当时很多人都集资入了股,但海驼骗局揭开后大家什么好处都没得到,还亏了很多钱,就认为是张野果弄一个公司来糊弄大家伙的。由此追溯到当初的药材种植,二驼子表示,最初只是几家农户合一起,进行摸索种植,当时市场上玛咖销售十分火爆,很快就有更多的农户要求种植,于是就成立了一个所谓的专业合作社,平常基本都是各家管理各家的,张野果兄弟出面建立了一个特种药材销售公司,还在网上建立了一个平台,主要发布信息帮忙销售。结果很快就出现了玛咖烂市,销售不出去。我在暗地走访中看到,“特种药材销售公司”的挂牌就在张野果的乡村超市隔壁,但里面空荡荡的,显然已荒废多时。 后来,大红向我透露了更多细节。举报信所涉张野果兄弟名下的合作社主要是指“特种药材销售公司”和“天圣果专业合作社”。举报信说张野果是通过贿选等不正当手段,先后当上村文书、村主任和村支书的,并利用其村干部的身份上下勾结,逐渐把持基层组织政权,纠集一批有前科劣迹的人员和社会闲散人员,形成以张野山为表、以张野果为里的有组织有领导的黑恶势力,汪云长为该组织的金主和积极参加者,沈癫子为其急先锋。后来孙书记也卷了进去,上蹿下跳动用各种关系为该组织提供暗中保护。这个涉黑团伙为牟取非法利益,树立非法权威,插手镇村开发建设的相关工程,组织带领部分村民阻扰天圣山旅游开发区建设,先后实施多次非法采矿和砍伐林木、寻衅滋事、聚众斗殴、强迫交易、受贿行贿等多起犯罪活动,给松林村群众及生产经营者形成心理强制和威慑,被迫进行所谓的谈判、协商、调解,致使合法利益受损的群众不敢通过正常途径解决和赔偿,只能通过张野果把持的村委会私下调解处理。在天圣山旅游开发区建设过程中,还妄图迫使合法生产经营者和工程建设者退出相关项目。在村上,张野果涉嫌侵吞部分扶贫款,在实施扶贫项目中,有的人被迫给张野果等人干股,有的被迫给其让利,先后非法获取经济利益300多万元。张野果兄弟将部分收益用于购置车辆和进城买房。同时,张野果等人通过行贿等方式收买驻村书记、镇公务人员和派出所干警,为其在违法犯罪活动提供庇护和遮掩。张野果兄弟在松凤镇尤其是松林村一带为非作恶欺压百姓多年,严重地扰乱了当地的经济、生活和社会秩序,严重破坏了当地的政治和自然生态。 举报信所列举的犯罪事实和我搜集到的情况触目惊心,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在我的印象中,张野果兄弟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也不应该成长为这个样子。 张支书被抓进去了,孙书记正在接受审查,松林村该怎么办?万不得已,经过上级组织做工作,听说村主任田再生正在火速地赶回来。松林湾有了主事的人,垂头丧气的村民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第十章 挣扎之路 以前大家呼我田老鼠,现在大家叫我田再生,甚至称我为好村长,既让我脸上有光,又让我往事难忘。为了让你们理解支持我,现在不得不说一下我和米淑的患难经历。对了,我的老婆叫米淑,大家又常称她为米嫂,当年有的人也在背后称她为米鼠(淑),这个歪称一方面源于谐音,另一方面在于她是我岳丈(山耗子)的女儿。这也难怪,松林湾那时很穷,穷苦的农民就以为别人取呼歪号打趣别人为乐。这既是农村人的一种卑微心态,同时也折射出一种阿q精神。 我和米淑都出生在困难时期,虽然生得艰难,但成长都比较顺利。我俩先是在我们大队一起读完小学,后又顺利升入初中,青梅竹马再加同窗关系,我俩基本形影不离。初中毕业时,恰好赶上了教育的小阳春,我被推荐上了高中,进县城继续读书,米淑回家务农。据说她是有机会推荐上去的,但由于她妈过世得早,想回家照看祖母帮父亲山耗子料理点家务,就把机会让给我了。想起这些,我就感动不已。高中毕业时,正是实行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那阵,我要上大学,只有回家先当农民挣好表现再说。我读高中是相当优秀的,对人生充满了梦想和渴望,拿当时的眼光看——那是又红又专啦,拿现在的眼光来看——那就是学霸和创新人才呀。由于我是一个又红又专的人才,回乡依然豪情万丈,依然以天下为己任,很快就把读大学的幻想抛到九霄云外了。看到农村的贫穷,农民的劳苦,农业的落后与管理的低效,在艰苦劳动的同时我的最大希望就是能当上生产队长,提高生产效率,带领农民兄弟尽快解决温饱问题。不知何故,在那个年代,有关方面认为像我这样读书较多的人容易复辟,不适合当队长。加之那时皮大海的爷爷老瓜皮帽一直当仁不让地当着队长,看那架势也没有选贤禅让的意思,好像队长的宝座终身就是他老瓜皮帽的一样。悲哀啊,在那个时代,一个学霸,想当个队长都不行,我必须重新思考人生。思考的结果,让我感到农村的悲苦和当农民的无望,这样下去,不要说拯救苍生,就是独善其身都不可能,我必须挣扎,必须与命运抗争。我想这辈子要是能跳出农村就好了,只有跳出农村,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和人生的价值。我的幻想突然又回来了,要是有机会作为工农兵学员推荐出去读大学那就再好不过了。经过长期的努力,在当时大队支书的支持下,机会终于来了,我当上了民办教师,直接到大队小学教初中去了(由于搞学制缩短、教育革命,普及初中教育,那时好些大队小学都办起了戴帽初中)。 一个高中毕业的农民,能教初中,也算学有所用,应该能实现自己的价值了。照理说我应该满足了,可我还很纠结,要是能上大学就好了。原因在于,不久董支书调公社去了,就轮到老瓜皮帽当大队长了,大队小学要接受大队部的领导,同时也是大队部的办公地点和大队活动的广场。阶级斗争的弦还没松开,计划生育的浪又汹涌而来。我不但不能静心教书,还要接受老瓜皮的领导参与大队部的宣传,帮忙写标语办墙报作动员,很多时候主要精力都用在了研究和构建计划生育的话语体系上,教书反而成了我的业余爱好。很多工作不仅费力不讨好,还搞得老百姓怨声载道,加上我经常在私底下抱怨,计划生育不该这样搞,这教书还不如当农民种地自在,以后再也不去参与计划生育了!抱怨完了,我还是每天屁颠屁颠到大队小学准时开课,激情讲解,而且还想争取当上点长(也就是大队小学的负责人,农民也常升格称之为校长)。在我看来,也许当上了所谓的校长(其实是点长),就能自作主张,排除大队部的干扰,静心教书了。 当上点长不久,就遇上了一件让我挣扎了一辈子的事:到底去不去结扎?这件事,可不一般啦!那是我的大恩人——当初的大队长而今的董书记出面做了工作的:田再生呐,你都有两个孩子了,这次你就带个头,到公社医院去把结扎做了,只要你把这个头带好了,我们大队的计划生育工作就好深入推进了。当然,转公办教师的事也可优先解决了,以后调中心校或者推荐副校长、校长也就有机会了。我当民办教师教初中是董书记一眼看中并亲自敲定的,当点长书记也是暗中支持的,书记不仅有恩于我,而且还在不断提携我呢。当公办教师那才算是跳出了农村,能当上公办教师甚至校长,还用得着去考大学吗?况且大学也不是想考就考得上的呀!对于志向曾经远大过的落魄书生来说,独善其身之前一定要有一个铁饭碗,有了铁饭碗才能解除生活的后顾之忧,之后才可能发达兼济天下。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着书记的面,我拍着胸脯说——“书记的工作我小田哪有不支持的?” 我纠结了一夜。去,可以转公办教师,甚至还可能当副校长、校长,自己的两个娃儿今后升学、参军、招工都有希望了;但在周围的社员看来——结扎就是割睾丸,要是我去了,他们就会认为我的睾丸不在了,作为男人的武功也就被废了,哪还有做人的尊严?不去,在他们看来,我的两个睾丸还在,我的雄风犹在,全大队的社员都不敢轻贱我,我在他们面前依然拥有男人的自豪和尊严,但前途没了,甚至连工作都可能丢掉,我那一家老小活下去可就艰难了。这样留在裤裆里的两个蛋丸还有屁用,当然就更别说人的尊严了。还是活下去重要,我的尊严我自己创造,用不着站在社员的角度考虑那么多了。 我挣扎了一夜,为了当公办教师,为了跳出农村,为了养家糊口,为了实现人生的价值,第二天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老婆米淑对我大儿子说,你老爸今天要遭动刀,下午千万不要出去乱跑,各人早点在垭口上去等到,看到你老爹回来,赶快把他扶回来睡觉,千万不要让他在外面吹风感冒了。 果然,大红下午就到垭口接我来了。见我一扭一扭地回来了,大红那时还是有点孝心,心疼着问:“爸,痛吗?”痛还是有的,但看见儿子懂事了,心情突然就好转了,就高兴地摸着大红的头说道:“还好,现在不痛了。” 我知道,大红这个孩子生在红歌中、长在红旗下,人小鬼大,已经会想事了。见我没在痛苦中挣扎,遭了刀都没弯腰,而且脸色还不错,有一点英雄模样,就夸了声:“爸爸是个好将军!”我高兴地把手里提着的一块肉和一包糖在他眼前一晃,大红赶快拿过去提在自己手上。我跟着说道:“这是公社补助的,快去叫你妈回来煮了。” 也许,在大红看来,这春荒中还能吃肉,还有糖开水喝,这就是计划生育的优越性。大红有些不明白地问我:“爸,你为何要在私底下说,‘资本主义尾巴割了就算了,为什么连裤裆里的东西都要割了,计划生育不该这样搞啊!’?现在,你看我手上提的什么,这简直就是吃人民公社的肉,拆计划生育的墙。”我心想,大红这个共和国的接班人说不定还想和我这个老顽固辩论一场,这个孩子那时长得既正又刚,经常揭批我的错误思想。 大红正准备提着肉去喊他妈,大队长老瓜皮正好走来了。老瓜皮迎面向我问道:“田老鼠,扎了?” 我想了想,眼光飘逸地看着远方,禁闭着嘴默不开腔,在内心深处蔑视着他。 “你不是说宁愿被拉去枪毙,都不去结扎吗?今天怎么又去了?”老瓜皮故意哪壶不开就提哪壶地问道。 “还不是为了你的工作好搞,你不是说我们大队人越生产越多,粮食越生产越少,关键就在于计划生育没搞好吗?现在老子把这个头带了,你这个大队长就不用为计划生育发愁了,粮食生产就该搞上去了。”其实,我内心在想,要不是为了一家老小,为了民转公跳出农村混一碗饭吃,老子才不去出这个洋相丢人现眼呢。 老婆米淑看见了,隔老远就心疼地向我喊道:“喂,田再生,你刚动了刀,还在到处乱走什么?还不赶快回去睡到。” 正找不到话说的老瓜皮赶忙插话道:“米鼠,你屋田老鼠身体好得很呢!还不赶快回去把他割下来的肉吃了,吃了他割下来的肉,说不定你还能怀上一胎呢。” “你个下不了种的嫣鸡公,还不赶快回去把你家那个不下蛋的老母鸡抱到,小心被别的鸡公下种了。” 在老瓜皮挑起的舆论战中,他始终没占到上风,只好悻悻地走了。那时老瓜皮搞生产不怎么在行,搞计划生育却很有一套。老瓜皮的堂客帮他生了一个儿子瓜皮帽后,就一直怀不上了,每当看到我不费吹灰之力就繁衍出两个儿子,而且目前还葆有旺盛的繁殖力,老瓜皮心里就很不爽,再加当初分田到户的时候他认为也是我在背后搞嚎,难怪计划生育他老想拿我开刀!后来我总算弄明白了,正是由于老瓜皮经常在计生干部和公社书记面前咕叨,说我宣传计划生育表面很积极、很得力,背地里却经常唱计划生育的反调,这些反调在老百姓中造成很多消极的影响;还说我都有两个儿子了,为了扭转当前计生工作的被动局面,避免我继续带来负面影响,不如把我这个公众人物弄去扎了,这样全大队的计划生育就好搞了;还说什么我当了点长,也算一个领头人物了,在这方面也应该起带头示范作用了。董书记极力称道,这个点子好极了!我们不但要把这个人物利用好,而且还可以把他当成典型来塑造。这样,被结扎的命运就首先降临到了我身上。 被结扎那天晚上,我看着两个孩子吃着肉、喝着汤,脸上满洒幸福阳光。大红边吃边说国家的制度好,公社的政策好,董书记领导得好,完全忽略了这是对他老爸我被带头结扎的安慰和补偿。听着大红感恩戴德的言论,我几次想说话,都忍住了。后来看见大红和二红抢肉吃,争糖开水喝,我实在忍不住了:吃,吃,吃?只晓得吃,你们晓不晓得,这是老子拿命换来的?争,争,争,你们只晓得争?老子的命根子都要被你们争脱了!并随手抓起剩下的半包糖扔在地上。老婆忙呵斥我道,“你才动了刀,发什么脾气嘛?还不赶快去睡到。”由于在全大队我是第一个遭结扎,内心有点情绪,加上刚发了脾气,命根子又隐隐作痛起来。表面上我是大队小学所谓的校长,实际上还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内心的痛苦和挣扎更甚于往常。 好在米淑是我一路走来青梅竹马的同学,对我一直很崇拜,读高中那阵把机会都让给了他我,在我回乡当生产队长无望读大学未果的关键时刻,义无反顾地嫁给了我。我想当队长虽然没有成功,却赢得了一个既知书达礼又温馨体贴的老婆(不亚于现今的白富美),而且很快为我诞下大红和二红,这让很多人都有点眼红,我还是很有自豪感的。 我被结扎后没几天,公社就在大队小学开起计划生育现场会来了。计划生育究竟该怎么搞?除了书记、大队长的讲话重要,还可以从会场上的标语看出门道——计划生育好,国家来养老!多怀的,刮(就是弄去刮宫的意思)!多生的,扎(就是弄去结扎的意思)!一胎安(环),二胎扎,三胎必扼杀!宁可血流成河,也不准多生一个!一孩家庭,幸福终身!一人结扎,全家光荣!作为带头结扎的典型,我胸戴大红花,稳坐大会主席台,现场宣讲着多生的害处,结扎的好处。谁说计划生育不好搞,用用他们的方法就灵了。由于我的带头结扎加现身说法,这次现场会后,我们大队直至全公社的计划生育很快成功推进,听说当初很多不愿去结扎的人,都积极争取去公社医院结扎了,我们公社很快就成了全县的计生先进。 第十一章 再生之苦 由于我对计生的宣传配合好,听说不久就可以转成公办教师了,甚至有小道消息说,我已被推荐为中心校副校长的后备人选了,难怪有的学生和家长直接喊我田校长了,照此发展,我田老鼠离校长的宝座的确不远了,于是我在教学管理中就更加认真和拼命。但在儿子大红看来,认为我是当点长上瘾了,自从当上了点长,你就在大队小学扎根了,还经常把学生留下来进行课后辅导,在别人眼里你为了教育事业家都顾不上了,在他看来我心里根本就没有他们妈了,也没有这个家了。老婆米淑既大气又贤惠,每当此时,就教育两个儿子说,你们老爸脾气本不好,前次被弄去结扎了不说,还把他树为典型来宣讲,搞得他内心很矛盾,脾气变得更坏了,很多时候我都不敢惹他了,你们更要小心点,凡事顺着点,遇事听话点,千万不要去惹他生气,更不要去顶撞他的牛脾气。 后来,大家都说我脾气不好,其实那是历史写歪了。当时,在大家的印象中,我的脾气很好,口碑还不错,教书也很受学生称道。其实我是被以后的一系列怪事搞乱后,才被历史写歪的。 作为一人结扎、全家光荣的典型被立起来后,又即将民转公冲刺副校长,我很快就把结扎抛到一边了,心情变得舒畅了。正值教育拨乱反正期,我更是如鱼得水,教书就更加春风得意。米淑不仅全力支持我的工作,有时还会为我送饭到学校。知书达礼的老婆有时还跟大队长说,我家老田教书很认真,作为点长,既要管老师,又要管学生,压力肯定大,工作肯定累,你就不要安排他去搞什么宣传和现身说法了,让他安心教书就够了。大队长说,要是大家都像你米嫂这样好,成为支持结扎和计划生育的榜样,我们的宣传都不用搞了。 然而事情也真是奇了怪了,我结扎没多久,还没从计生宣传的风浪中脱身,一家还顶着计生榜样的光环,老婆的肚子竟慢慢鼓起来了。莫不是应了老瓜皮那句话,吃了我割下来的肉,老婆真又怀上了?其实率先发现我老婆肚子鼓起来的不是我,而是老瓜皮!你们不要乱想,作为搞计划生育的行家里手,老瓜皮对育龄妇女的肚子从不敢大意啊! 事后得知,某天,老瓜皮从各个角度盯着我老婆的肚子看了大半天,终于忍不住了,问道:“米嫂,田再生结扎了,你的肚子怎么鼓起来了?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 听说我老婆开始还面红耳赤的,没想到,她的反击那是既干脆又犀利:“你屋那个老母鸡肚皮一直嫣嫣的,要不要找我家田再生试试,要是能让她的肚子鼓起来,你再来问我也不迟。” 我猜想,老瓜皮当时的反应应该是这样的——要是不搞计划生育,不知米嫂要为田老鼠诞下多少红孩儿和小老鼠,要吃掉全大队多少粮食?幸亏我们对田老鼠结扎及时。 老瓜皮怀疑归怀疑,工作底线还是有的,还是先来找我摸的情况顺便做做工作:“田点长,听说你要当校长了,我这个大队长特别跑来恭喜你啊!” “大队长,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什么话就直说。” 老瓜皮这才慢慢告诉我,说我家是计生先进户,老婆可能怀上了,不可能直接抓米淑去刮,你都是要当校长的人了,也要顾及点影响吧? 听见老瓜皮这样说,我牙齿都要笑掉了:“亏你老瓜皮想得周到,老子现在没有那个能力了,还不是国家的政策好,包产到户了,我老婆不用天天出工了,又没有超生的烦恼,现在吃得好,睡得好,那明显是长胖了!这你都不知道?” 老瓜皮心有不甘地说:“田老鼠,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成天起早摸黑在学校,是不是有人打你娘子主意了?” “放你妈的屁!我的女人我知道,你就不要在这里狗拿耗子瞎操心了!”我愀然作色把他轰走了,米淑不仅是我的同学和老婆,而且还是我的铁杆粉丝,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作为男人,我口头回击老瓜皮很坚决,内心其实还是有点虚,其中的道理大家都懂的。这天,我回家就找米淑问来问去,其中心意思就是:老子是结扎了的,你的肚皮是怎么鼓起来的?事情怎么这么蹊跷?你究竟有几个月没来红了?哪成想,我还没问到核心的问题,米淑就哭哭啼啼又吵又闹要死要活要上吊。害得我只有表面积极认错还她以公道,暗地里却唉声叹气挣扎不已。这怎么会怀上呢?她和我可是两小无猜举案齐眉呀!难道真有人打老子女人的主意?老瓜皮会不会在背后使坏呢?当初反对老子当生产队长的是他,害得老子去结扎的也是他!如今敢对老子女人下手的人会是谁呢?老瓜皮会不会瞒天过海使用障眼法?无论如何老子都要找出他!我决定当个福尔摩斯暗中去侦查。 要深入调查,还需要一个助手顺藤摸瓜。那时张野果和兰晓芸都在我手下读初中,兰晓芸很听我的话,又是老瓜皮的外甥女,当个助手再合适不过啦!我可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学霸,不仅会教数理化,还懂文言文,而且外语也不差,不仅兰晓芸崇拜我,包括张野果还有更多的学生也是崇拜我的呀!好吧,就让兰晓芸当个卧底吧,回家在你舅舅周围帮我打听下,看你师娘平常在松林湾都干点啥?有没有特别的人经常去帮她?你舅舅会经常提起师娘吗?功课上不懂的地方你就多来问问我吧。 兰晓芸对我非常尊崇,以前都经常找我辅导功课和讨论问题,现在更是对我言听计从,自从当上我的卧底后,就经常带着情况和问题来找汇报和探讨。一段时间,我和兰晓芸形影相随,显得很是亲近,兰晓芸的学习也犹如芝麻开花,节节高啊!情况也基本摸清楚了,米淑在松林湾干活很认真,基本没有耽误过农活,没见她与哪个男人往来近,只是听舅舅老瓜皮时常提到,说师娘的身体不大对劲,叫我(兰晓芸)妈妈时刻留心。 “老子的女人,你他妈怎么知道不对劲?看来老瓜皮完全有这个可能,你这个老流氓到底隐藏得有多深?”我在心底里愤愤不平。 最近老瓜皮在大队部活动得很勤,有次还明显听见他在温老师(就是现在的温镇长)面前谈论米嫂这个人,看见我来了赶紧闭了嘴,那眼神明显是在背着我田再生嚼舌根。温螺蛳(老师),你算什么人?也敢在背后嚼我这个点长的舌根!我老婆在大队部来过几回,有没有在大队部被老瓜皮或者温螺蛳暗算的可能?我决定调整侦查的方向和重心。 由于经常参加大队组织的活动,兰晓芸是大队小学的红人,加上是老瓜皮的外甥女,和大队长关系很亲近,经常到大队部去喝水,兰晓芸也成了大队部的常客和熟人,很受有关领导的欢迎。看来,让她深入大队部摸点情报还行。 于是我又叫兰晓芸深入大队部,主要打探大队部有关领导的言谈行踪和八卦,但都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和新闻。看来,光靠这个黄毛丫头不行,还得自己深入堡垒的内部才行。 后来才知道,在我当业余侦探这段时间,老瓜皮已将我老婆的情况,多次跟公社领导汇过报。起初董书记还打了包票,说我老婆绝对不可能怀上,叫老瓜皮不要去操这份心了。后来,听老瓜皮说我老婆可能被别人下了套,董书记开始还骂这种事亏你老瓜皮想得到,人家田老鼠现在什么身份了?哪个有胆量敢去动米嫂一根汗毛?更不要说让她怀上了。过了一段时间,董书记发现情况确实不妙,才对老瓜皮说,三胎必扼杀,计划生育可得抓严抓紧啊!看来米嫂的情况要引起重视了,千万不能生个三胎出来现身说法呀!还说我田老鼠可是公社的先进啦!树起来的先进咱们想方设法都要保!要是这个先进保不了,老百姓可能就不信咱们的了,全县的计生红旗恐怕就要落地了!让皮大队长先找我老婆做点工作,叫她悄悄去刮了,最好不要造成负面的影响。 我的侦查还没有深入下去,就听到了点断断续续的八卦新闻。说我老婆有几次到大队小学来找人,看见我正在跟兰晓芸谈事情,就神情沮丧悄悄走了人。放他妈的屁,老子又没干什么坏事情,这也算新闻?还有传言说,现在的学生,书没读多少,却把肚皮读大了,这样下去,不知以后怎么做人?这又算是什么新闻?读书的孩子,既要长知识更要长身体,包产到户后,不光肚皮吃得饱,娃娃些身体也长得好,身体长好了,肚子当然就大了,将来自然会做人。尽管一头雾水,我还是下了决心,一定缜密侦查,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让我田再生继续告诉你们吧。 事有凑巧,就在我要大干一番的时候,我民转公的事情已提上了议事日程,有关人员都在大队部来写转正材料了。事情很快就会见分晓,这个材料交上去,我田再生公办教师的身份马上批下来,那样离校长的宝座就近了。 令人遗憾的是,关键时刻,群众举报了一个重要事项。说我结扎多半年了,我的老婆怎么又怀上了?并且都怀第三胎了,而且我老婆还不同意去刮,坚持说一定要生下肚里这个娃。还说什么——这个孩子要么不是我田老鼠种下的,要么我田老鼠是头没骟干净的驴。丢人啦!事前我怎么没想到呢?这个情况居然也摆在了来写材料的调查人员面前。 皮大队长说,这个情况你们调查组必须报上去:不是我老皮大意,其实我们早就发现了问题,现在田老师要超生孩子,还转什么公办教师?要么把米嫂逮起来刮了,要么田老鼠还得再扎一次,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计划生育怎么推行得下去? 公社很快就来调查了。让我没想到的是,公社的答复竟然是,田再生的结扎没有问题,那是骟得相当干净的,米嫂肚里的孩子,是田再生结扎之前怀上的,刮肯定是要刮的,不过还是先做好思想工作稳妥些。 接下来,公社下达给老瓜皮和我当前的最大政治任务就是,想方设法让米淑同意做掉肚里的孩子。老瓜皮还认为这件事,公社只需加压给我就行,何苦把他皮大队长也牵进去?有些事老瓜皮就是想不明白,要是我这里都出了问题,董书记那个面子怎么撑得下去?搞得不好,计生先进的红旗真要落地! 让老瓜皮没想到的是,就在我们即将做通米淑的工作之际,他家的后院又突然冒出一个大肚皮。这个大肚皮不是他的婆姨,而是他的外甥女兰晓芸。关于兰晓芸肚子鼓起来的事,据说很多人都看在眼里,明了在心里,原来这就是大队小学新闻的谜底,但就是没人去捅破这层窗户纸。直到兰晓芸的肚子包不住了,兰大妈才发现问题,后果不堪设想啊?我家兰晓芸还是黄花闺女呐!关于兰晓芸的肚子,后来我很是追悔莫及,为何不提高警惕多关注几眼呢?我为何不不把她盯紧点?要是有我天天盯着,她的肚子怎么会大起来呢? 据说,老瓜皮当时是这样责怪他的妹子兰大妈的:“你这个女人早干什么去了?不是我当大哥的说你,怎么现在才发现兰晓芸的肚皮有问题?” “你不是叫我时刻留心米嫂的肚皮吗?现在怎么又来怪我了?” “你这个当妈的,怎么不留意自己的女子?要是早发现了,也不至于让全大队的人都来刮脸指鼻子!”晓芸妈可是老瓜皮视作绝对忠诚的至亲心腹,平时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公开场合以老瓜皮为荣,唯老瓜皮的马头是瞻,现在让老瓜皮丢了面子不说,居然还要毁掉老瓜皮誓将计划生育推进到底的里子,实在让人失望和生气。兰大妈见当大队长的哥哥手舞足蹈晕头转向的,似乎要把她这个妹子打翻在地,早已没了主意,只好哭哭啼啼的,听凭老瓜皮发落自己。 第十二章 米嫂之谜 群众的眼睛里可揉不得沙子,你们搞计划生育的,一碗水要端平哟!计划外怀上的要刮,未婚先孕的刮不刮?况且还是你自家的人啊,难道你这个大队长也要带头违反计划生育吗?老瓜皮没心情回答这些问题,当务之急首先在于抓住万恶不赦的犯罪分子。 究竟是谁?老瓜皮问兰晓芸。兰晓芸打死都不说。 我与小儿子米有田认亲成功后,张野果告诉我,看见兰晓芸打死都不说,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老瓜皮思来想去,很快明白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兰晓芸上学放学都跟我在一起,听说最近还经常和我在大队部讨论问题,骟得相当干净的田老鼠能搞大他老婆的肚子,难道就不能搞大别人的肚子?难道那次米嫂说“找我家田再生试试”竟一语成箴了?而且他狗日的居然敢找我家兰晓芸试!难道是田老鼠?天啦!“你说,是不是田老鼠?”老瓜皮想屈打成招,兰晓芸一颤,还是打死都不说。 后来事情闹到了公社去。这次无论如何你们都要追查到底!要是你们哪个敢隐瞒,哪个敢包庇,统统跟老子拉出去枪毙!当着我的面,老瓜皮就是这样跟在场的领导说话的。 公社书记、中心校校长、派出所所长、医院院长都在场。面对着我,大家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说!是不是你干的?” “怎么会是我呢?”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一副不急不躁事不关己的样子。急得派出所长在一边甩手枪壳子,老瓜皮在一旁捶桌子。 没想到啊,这件事竟然是田老鼠干的!他是怎么当的老师?但无论如何审讯,我都不承认事情是我干的,兰晓芸跟我一样坚定,打死都不承认。包括有人说兰晓芸很听我的话,我对兰晓芸可好啦,我和兰晓芸上学放学基本在一起,还经常在教室内、大队部讨论问题。这些我都认可,但都不能证明兰晓芸的肚子是我搞大的:“老子是结扎了的,根本就没有那个本事!”更为关键的是,当事人——老瓜皮的甥女兰晓芸也没有说事情就是我干的。 在中心校校长和派出所所长的协助下,公社董书记查过来查过去,就是查不出我的问题。公安联合医院已经验过了,田老鼠确实是结扎过的,而且结扎得很彻底,不可能搞大别人的肚皮。院长就是当初给我做结扎手术的那个医生,因结扎有功火速提升的。 “是不是你家女子被别人下了种,诬赖田老师的?”兰大妈很生气,老瓜皮更生气,但生气又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兰大妈急了,“谁说计划生育,幸福终身!而今我的闺女被人糟蹋了,全家的幸福被毁了!你们怎么就查不下去了?”谁说只生一个好,国家来养老?谁说的“多怀的,刮!多生的,扎!”老瓜皮也许忘记了,当初他就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执行的,而且还在加紧抓我老婆去刮的步伐。 事情究竟怎么解决?无论如何,都要追查到底。我们既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面对兰大妈、老瓜皮和我,董书记也是拍了胸脯的。 由于刚恢复招生考试,初中教师紧缺,校长建议还是让我回去边上课边接受调查吧,董书记很快就点头同意了。被关进去这一天一夜,面对前后左右的审问和怀疑,我本来已经心灰意冷到骨里,没想到,组织还是信任我的,还让我回去上课,我还可以重新登上讲台,我一下就激动了。我太想上课了,也太想看到老婆和孩子了,不过还是先回学校上了课再回家看老婆和孩子吧。都这个时节了,我首先想到的还是上课,你们说像我这种兢兢业业的民办教师还不该转成公办吗? 我信心十足地向学校走去,我很想跟学生们说一句,同学们啦,我回来了!我放不下你们呀!让我们一起努力,去冲刺中考吧!等我走进学校,事情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大队小学的宣传标语和墙报中出现了很多乱涂乱画的标语和漫画,有写我和兰晓芸苟且的,有骂我和兰晓芸脏话的,还有把我画得一丝不挂然后又涂鸦了的。一夜之间我田老师就成了流氓、小丑和恶魔,被无情地钉在了耻辱柱上。但你们不该侮辱兰晓芸啦,的确,在兰晓芸这件事上,我负有连带责任,让这么好一个学生受过,是我这个当点长的班主任失职啊! 其他班已经放学了,我赶紧走进自己的教室。我正想跟学生讲几句,突然有学生起哄道,放学了!我们走哦!学生呼啦一下冲出教室。我立即跟着出去招呼大家回来,我有很多话要跟大家说。但大家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一些平日里还喜欢我的学生也都走得远远的,有的女生还躲在远处指指戳戳地骂着什么,还有别的一些学生聚在一起鄙夷地谈论着什么。我突然明白,没有人相信我是清白的,最亲近我的学生也不会,我已经失去了学生的崇拜和信任,可能连我的铁杆粉丝都背叛了自己。我返回教室,目光呆滞地看着黑板,我不能登上这个讲台了,我突然瘫坐在地,很想大哭一场,但哭不出来。 “田老师,我送你回家吧?”原来是张野果,还好,终于有一个学生回到了我身边。我看了张野果好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我可以失去讲台,但不能失去米淑和孩子,我要回家见老婆和孩子。 我跌跌撞撞回到家,屋里屋外找来找去,怎么不见老婆和孩子?你都这样了,难道还不该众叛亲离吗?看来吃瓜群众早已出发,不仅在对我口诛笔伐,而且还想把我拉回来游街示众啊!街头巷尾的热议中我好像已经到了十恶不赦、千刀万剐的地步了,难道我还好意思去站讲台吗?不管外人怎样说,老婆和孩子肯定会相信我的,我必须找到他们跟他们解释清楚。米淑,娘子,你在哪里?大红,二红,我的孩子,你们在哪里?任凭我呼来喊去、跳来蹿去也没有找到老婆和孩子。绝望之余,我发现米嫂在一个破备课本上还给我写得有几句,也许这就是我还没有离开人世挣扎着活到现在的强大动力。 田再生,你在哪里? 他们说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兰晓芸肚子里的孩子才是你的。 老田,你快告诉我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田,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呀?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我不仅见不到你,而且他们还屡次三番催我去刮掉肚子里的孩子。现在外面都把我们一家骂翻了,大红和二红都问妈妈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讲,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老田,我恨你!现在突然冒出来这么大的事,我一点都没有思想准备。事情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的结扎出了问题?也许只有你知、天知,但我不知道啊!不是我不相信你,有时老天也会捉弄人的。我该怎么办?我等着你和老天爷给我答案。 大红、二红可是你亲生的儿子呀,你一定要跟他们讲清楚交待好啊!要让他们抬起头来做人啦! 本想等你回来的,但抓我去刮宫的人马上就要来了,为了保住肚子里的孩子,我只有先跑了。 这个孩子是不是你的?只有生下来再说,我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我的老婆怀上了孩子,别人却说不是我的;兰晓芸不明不白怀上了孩子,群众审判——就是你的!硬要塞给我。 在张野果的帮助下,我找了好几天,只找到大红和二红,却始终没找到米淑。后来听说,出事那天,米淑边跑边躲,几路人马边追边撵,后来就不见米淑的人影了,也不知道她去往了哪里。听大红说,是妈妈把他们兄弟俩送回我岳丈山耗子家的,恰好这天我岳丈送山圣母上天圣山去了,是很晚才回来的。老婆米淑跑之前,叫大红带着弟弟二红在外公家等外公和我回来。哪想她前脚一走,后面一拨接一拨的人就找上了门来。有的是来抓我老婆的,拿我的两个儿子反复审问和恐吓,逼他们交出妈或者说出妈的去向;有的是来找我拼命的,由于找不到,有的就拿兄弟俩来出气和辱骂。兄弟俩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东躲西藏,四处流浪,几经辗转,最后才终于回到了外公家。等我千辛万苦找上门的时候,由于岳丈家也受到了牵连和冲击,山耗子不仅不听我的解释,反而劈头盖脸把我一阵臭骂,说我不仅害苦了孩子,也害死了他唯一的女儿,还害惨了他们一大家。见此情况,两个儿子不仅不跟我回家,而且都不愿认我这个爸。一是很多人(可理解为不明真相的群众)都在骂我们一家,兰大妈和老瓜皮家的亲戚不仅想打死我甚至想打死这两个小流氓呢;二是兄弟俩不认我这个犯下滔天大罪、禽兽不如的爸,从此以后,他们只有妈,没有爸,他们要在外公家等妈妈。 我只好说,“大红、二红,爸爸没有做对不起你们的事呀?有些话我现在对你们讲不明白,等你们长大了我会给你们讲清楚的。我一定帮你们找回妈,等爸爸把妈妈找回来了,咱们一起回家,好吗?”两个儿子扭扭脖子气呼呼不说话,尤其是大红,那眼神明显是把我当成死敌啦! 尽管调查结果还没出来,但由于舆情汹涌,负面影响很大,组织很快作出了处理决定:取消我民转公的资格,给予记大过的处分。由于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事情就是我干的,考虑到初中教师紧缺,校长建议把我交换到另外的大队小学继续担任初中教师。在这件事上,我倒是没有犹豫和挣扎,干脆把民办教师的职辞了,好安心去种地。后来,兰晓芸也失踪了,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辞职后,很长一段时间并没有留在老家种地。这主要是我不敢面对舆论的攻击,更不敢面对兰大妈和老瓜皮那装神弄鬼的眼色,兰大妈恨不得生吞活剥我这人面兽心的皮,老瓜皮恨不得把我拉来游街示众然后再五马分尸。何苦,两个儿子都不认我,岳丈山耗子也把我当成了仇敌。从此以后,我全国各地走天涯,一方面找米淑,另一方面打工挣钱寄给大红、二红花。由于一直没有找到孩子他妈,我的事情越发不能跟大红、二红和山耗子讲清楚了,这大红、二红花着我的钱长大,对我的仇恨也越来越大,你说我这个当爹的还活得下去吗?好在我的抗打击能力很强,在外学了很多专长,既会潇洒去挣钱又会减压去闯荡,在摸爬滚打中反而学会了逆生长。 十多年前,由于没有孙女米淑的消息,一向硬朗的老外婆山圣母告诉大红他们说,她老人家要在天圣山上去把米淑找回来。大家好不容易把她送到山上去,没想到她老人家竟在天圣山溘然而逝。我就是在那之后回到松林湾来的,虽然大红二红依然不认我,但张野果很欢迎我。于是我和张野果在天圣坡上坚持着把大家抛弃的荒坡和果园收拢来集中看管经营,不仅提高了天圣果的品质,还扩大了天圣果的种植规模。自从找回米有田后,岳丈山耗子对我好多了,我答应过他,一定要在他有生之年把米淑找回来,所以之前又在小儿子米有田的带领下去继续找,不得已离开了松林湾一段时间。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找米淑。有的人还不相信,说我明的是出去找米嫂,暗地里出去找的说不定是兰晓芸,而且还说前次回来认亲的说不定就是当初兰晓芸肚子里的孩子。这些我现在都没有心思与他们争论,事实胜于雄辩,我相信历史最终会给出明确的答案。诺大一个松林村现在没有主心骨,不知道乱成了什么样子?我得赶快回去呢。当然,内心深处我还是牵挂着兰晓芸的,这不是人性的阴暗,而是因为那件事,只有她才知道答案。 第十三章 翻点老底 在村主任田再生赶回来之前,就让我这个混蛋毛根结合大红介绍的情况,先翻翻张野果和皮家的老底吧。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张野果在河这边勤爬苦干,从办加工厂到小卖部,基本衣食无忧。皮大海他爹瓜皮帽在河那边挖沙石兼卖水泥逐渐赚得钵满盆满的,在河对面开发区买地修了一幢小洋房,让皮大妈专门过去带孙子皮大海。后来选村主任,财大气粗的瓜皮帽居然在干瘦的张野果面前败下阵来,觉得很没有颜面,就把分包的地送给别人耕种,举家告别了松林湾,而且发誓不再当农民、不再回来。皮家子子孙孙不用再种地,算是我们那个地方最先发家致富的人。不久瓜皮帽又率先到外地发展,成了在大江大河闯荡的砂石厂大老板,听说还想过回来报效桑梓地改造松林湾的,那时很多村民也盼望着他回来当村长,带领大家脱贫致富。不过刚刚跨过新世纪的门槛,就英年早逝,留下年纪轻轻的皮大海在江湖上独自闯荡。 不久,由于耕种艰难,大家纷纷把天圣山的荒地和果园交给张野果的哥哥张野山集中看管。那时,天圣果也赚不到什么钱,张野山根据当年的收成适当的给大家分点果子或利润。后来由于儿、女读书实在缺钱钱,张野山只好跑到附近乡镇企业去打工挣钱,就把天圣山果园交给张野果看管。当时,村上准备紧跟外县在天圣山大面积进行黄桃种植,由于张野果兄弟坚决不许毁坏天圣山南坡,挖掉天圣果,黄桃产业没有推行下去。幸好,没过几年,外县的黄桃产业因发展得过多过滥而遭受了致命打击,天圣果业才得以保留下来。 到后来,农民越来越不好当。天气越来越怪,种植成本越来越高,农产品有效价格越来越低,农民负担越来越重。以前随便种点什么,都会收获很多,到后来无论种什么,都有点入不敷出,好像什么都不敢种,种什么都不合适。那时的农民最没有存在感,既缺乏经济上稳定的来源和收入,更缺乏安全保障和心理上的安慰,当然这丝毫不影响他们自主精神的释放,在黑夜中逆流而上,在乱云飞渡中逆生长,挣脱被人掌控的命运之绳四处闯荡。所以一批又一批的人逃离了故土,涌向了沿海和城市。 当其他村民还在大规模种植水稻、小麦、红薯、玉米等粮食作物作为主要经济来源时,张野果就在考虑带领村民转向。当选为村支书后,虽然熟悉的人还是习惯称他为张野狗,但这条野狗还很有世界眼光,嗅到了农业即将转向的味道。他告诉大家,加入世贸组织后,进口粮肉成本越来越低,国内粮食种植成本高、价格低,靠种粮食和喂猪挣不到啥钱了,希望大家能及时调整种养结构,发展特色种养。但很多群众还是转不过弯来,害怕不种粮食就会被饿死,不喂猪就没有肉吃,就一根筋地坚持着种下去喂下去,直到种得一贫如洗、喂的猪蚀本也卖不出去。 最初,张野果联合了几家村民,尝试改变增收方向,逐渐有村民开始跟随他搞起了种养结合的产业。由于胆子小,步子慢,跟不上时代的发展,收效甚微,张野果也带得有些力不从心。后来他就甩开膀子独自干,终于闯出了一条路子来。但这条小道根本容不下更多的人跟过来。要带领更多的人致富奔小康,还必须找到更宽广的道路和平台。 张野果坚持多年,在天圣山不断种植嫁接天圣果,兼喂养山鸡,收入逐年增长。你看人家,不种水稻,吃的还是优质大米,不喂猪了,各种肉食还换着花样搭配着吃,而且越吃越有。紧接着张野果就带头搞起了特种药材种植,种植面积和销售方式都由各家各户自己决定,与村集体经济不发生一丁点关系。刚开始那阵摇叫花、二驼子、三磴子都尝到了甜头的。后来种植面积越扩越大,产量很快上升,为了便于打开销路,张野果就带头成立了一个村民自愿加入的销售公司,基本稳住了收益。但几年下来,特种药材突然不好卖了,连续两年亏本不见效益后,二驼子和三磴子钱一个都没见着,就向张野果身上泼了些怨气,当时也没有引起多大的反映。 进入本世纪,松林湾的青壮劳力大都跑了出去,周围乡镇的新兴产业也基本转移到了大城市,只有张野山和张野果兄弟还坚持在天圣山种地和繁育果子,说他俩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松林湾和天圣山的,一定要繁育和开发天圣果。山圣母过世后,田老鼠也加入了进去。随着经济和城市化的快速快速发展,张野山的儿女在南方都市都有了非常不错的工作和收入,都组建了幸福的家庭,不仅有房有车,还为他繁衍了第三代,迫不及待要把张野山老两口也接过去享福和带孙辈。张野山在老家苦苦支撑了两年,始终坚持着舍不得离开,耐不住儿女的劝叨和老伴的埋怨,只好把所有土地和果园交给兄弟张野果看管。临走前,张野山再三叮嘱道:“兄弟,土地可是老爸和我们的命根子,你可要看好起,我去把儿女和你嫂子安排好了马上就回来。” 哪想张野山一去就没有再回来,不知是被城里人的思想腐蚀堕落了,还是他正享受着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在城里吃着甜美的进口水果忘记了他苦心培育的天圣果,早把松林湾和天圣山抛到了九霄云外,哪还想回来?从那个时候起,张野果就接过了他哥看管我们松林湾土地和守护天圣山果园的重担,不久还当上了村支书,算是在我们老家最善于精耕细作而长得根深叶茂的了。 近年,张野果不仅买起了双排座搞货运销售,还在大队部旁边修了楼房办起了超市,前年他的儿子出国前还率先买起了轿车回村里来洋盘了好一阵子,去年又在县城按揭了一套房子。张野果家是大家公认的种养大户和松林湾少有的小康之家,他那么能耐又那么会挣钱,很多人还是希望他能带一带,把发家致富的秘诀公开。 果然,在前任和张野果的共同努力下,他们把汪云长忽悠回来了。汪云长回来后,带来资金和技术,通过发展蔬果专业合作社和进一步扩大海驼养殖,很快就充实了村民们的钱包,使日渐落后的松林湾逐渐富裕起来,成为全镇产业结构调整实现农民增收的先进典型,同时也促使松林村的人地关系和各项事务迅速变化。之后,汪云长又引进海驼养殖,这既是一条康庄大道也是一个脱贫致富的平台,村民很快就跟了上来,而且一门心思只想赚大钱。汪云长一跑了之后,把一个烂摊子留给张野果和孙书记。在田再生和他的小儿子的努力下,虽然暂时渡过了危机,结局你们也是知道的——害得张野果被抓了进去,孙书记正在接受审查,田再生还没赶回来。 老底不能继续翻下去了,只有先停下来,因为温镇长带着有关部门来发布了权威消息并召开了紧急会议。 温镇长带领的上级官员嗓音清晰地发布着权威消息——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中等强度地震与人工开采作业无关,从已知的地质数据看,这几次地震都属于天然地震,与当地地壳的应力变化有关,而非人工诱发,应急管理部已启动了4级应急响应机制,并派来工作组到松林村指导救援救灾工作。至于网络传言认为属于自然因素与人为因素叠加导致,与附近的水力压裂作业修路及炸山开矿有关,纯属一派胡言,没有半点科学依据。 上级官员与专家一走,温镇长和工作组立即召开了紧急会议——地震发生时,部分区域震感强烈,震中附近房屋出现裂缝,少量房屋倒塌,个别村镇出现停电停气现象,这属于正常现象,希望大家不要信谣传谣,帮助工作组尽快恢复正常生产生活秩序。同时宣布,当前的村务工作由工作组代管,村文书皮大海协助和配合工作组工作,希望广大村民支持工作组和皮大海的工作,在搞好抗震救灾的同时搞好扶贫攻坚,加快天圣山旅游开发区建设,争取早日把松林村打造为全市十大美好乡村。 这个炎夏太难熬了,地震、旱魃、洪魔交替现身,轮番出来折磨人。惊惶无助的村民白天热得无处躲,晚上也不敢在屋里睡。由于余震不断,大家只好拖着憔悴的身躯到山坡上露营,在惴惴不安中忍受蚊虫的叮咬、恐怖的折磨,好像在等待末日的降临。一场暴雨过后,热浪荡然而去,余震渐渐平息,大家也从水深火热的山坡野外回到了自己的屋檐下,恢复当前的生产生活秩序成了当务之急。 有工作组支撑着台面,皮大海在松林村神气活现,仿佛之前的冲突与他无关,居然带着人挨家挨户来回收土地权证。说这是县农业局的通知,以前确权的土地证属于错发,去年已经发文作废这些土地证,现在要将这些土地证全部收回去,重新确权后再颁发新的土地证。 这是唱的哪一出?已经确权的土地权证,怎么说作废就作废?农民,一辈子的家产和财产也就房子和承包地,而承包地又不属于自己所有,好在有一个土地权证,来证明他们具有生产经营权。当土地中潜在的资源发现后,有的地方想征地就征地,想拆迁安置就拆迁安置。难道这种情况即将在松林村上演?孙书记和张野果知道吗?在相当一部分村民不知情的情况下,不知他们是犯了一个错误还是在犯罪?——以建立天圣山旅游开发区的名义,强行征收松林村的土地,以扶贫攻坚异地安置的名义强拆松林村的民房。 沈癫子终于被放出来了,我想方设法悄悄采访了他。沈癫子告诉我,只有他是最坚强的!最近有些人在打我们这块地的主意,他们把我抓进去威迫利诱,可我在里面什么都没说,一个字都没签,他们硬是没有奈何我!他认为,以前松林村的村务公开做得很到位,财务管理还是比较规范的,很多事情都是有据可查的。真正开始混乱的,就是从占龙脉修房造屋争风水宝地那阵开始,涉及到的投资公司应该与“天圣山神勘洞园林旅游开发有限公司”和“天圣山石材开发公司”有关。的确,我在前些天的暗中调查中发现,曾有官方会议记录,“天圣山神勘洞园林旅游开发有限公司”计划投资1个亿打造和开发天圣山和神勘洞旅游项目。官方调查通报指出,举报信涉及到的天圣山旅游开发公司和石材公司都是经过村民代表大会表决通过的招商引资项目,是外来客商自然人独资有限责任公司,但在项目推进的过程中遭到了以张野果为首的黑恶势力的冲击,造成两个项目在正常推进的过程中被迫中断,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和恶劣的社会影响。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我一定要想办法采访到更多的人找到更多的依据。 第十四章 走在岔路口 被关在这里的几天时间,他们也没有怎么逼迫我,只是初步问了问我和张野果的关系,叫我反思一下在松林湾工作的得失和松林湾存在的具体问题,然后就给了纸笔,叫我把所知道的情况和想法写下来,他们会及时反馈给上级组织。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妻子,面对这突然的变故,不知道她能不能挺住?我很想对她说一声,“小乔,坚强些,要相信你老公不会出事!”当然这是自欺欺人的,因为我已经出事!被关进来的这几天,我无比焦急,因为我和妻既不能互通消息也不知道对方的情况,要是能把我在这里的情况托人转告乔妻,那我就不会这样焦虑。好在目前我已经度过焦虑期,每天思考写点东西,还很想为乔妻写首诗,但又不知道从哪个角度写起。 失去了自由才知道自由的可贵,现在很怀念那些自由的日子,甚至还想回到学校去教书重新去过那种平常的日子。以前我走得太顺了,成天自信满满,以为自己很有能力,其实很多问题并没有深入思考,有时甚至是在胡干蛮撞。现在想来先前真有点浑浑噩噩的,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肯定要迷失方向,整出大问题。现在关在这里,也算一个急刹车,让自己有机会及时反思,以下的一些想法和心得,既是写给组织的也是写给我自己,也许会对自己的人生和以后的工作带来一些好处。至于组织和你们如何看待,那当然是另一回事。 虽然我长在城市,但我是吃着农民伯伯的粮食长大的,所以我是真心实意想把破败的松林村改造得有声有色,争取成为新农村建设的典范的。我是不会忘记初心的,也不会忘记自己担负的职责和使命,更不会忘记松林湾的父老乡亲。目前松林湾在发展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问题,遇到了一些麻烦,有很多情况和问题需要我配合组织调查清楚,尽管很多事情我还蒙在鼓里,但我会把知道的事实和情况汇报清楚的。 我身上,的确存在一些书生意气和急功近利。以前我对很多问题都没在意,总想急于解决表面问题,急于完成扶贫攻坚任务,没有进行深度思考与反思。在这几天,虽然失去了人身自由,但静下心来通过深刻反思,我的灵魂受到了洗礼,思想反而实现了升华,对扶贫攻坚和新农村建设有了全新的思考和认识。 如何把日趋凋蔽的乡村建设好、改造好?当务之急是要让广大乡村实现自我造血与自我繁衍,进而实现自我调节与动态修复,能够与日趋复杂的城市化进程协调互补和谐共处。在驻村干部的强力推动下,引入的一些短期政策倾斜与经济扶持,能够解决个别乡村当前呈现的表面问题,从长远来看,无法解决乡村长期稳定和繁荣发展的深层次问题。这几年,上级组织我们参观了那么多典型,深入考察过全国各地的农村,每当我回到松林村时,发现很多经验都没有可操作价值和现实的意义,新农村建设在实践层面上更多还是属于知易行难,有些方法和措施后劲乏力,很难长久推行下去。乡村落后的根本,仍然与制度的建构和资源的失缺相关,比如历史上的城乡二元结构就给当今的乡村治理带来很大的惯性冲击,未曾将农民作为乡村建设与繁衍的主体,采用的始终是政务官员对乡村与农民居高临下的监督与管理。最近这些年,到了需要变革制度方案时,未曾考虑在自然资源和社会利益方面与农民兄弟共享,而是高高在上,以施舍者的面目对待贫困农民,甚至把驻村扶贫与乡村振兴当成一项慈善事务来做。当整个社会明辨是非的价值观出现混乱之时,城里人都在为生存抱有后顾之忧,靠做慈善撒点钱,根本无法解决农民生存的后顾之忧。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很多农民终生都在为基本生存问题朝不虑夕,基本不能自我造血,哪能实现乡村的长期稳定与繁荣发展呢? 关于张野果,我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厘清那些历史与现实相互交织的复杂问题,至于他是否属于黑恶势力,我是否属于他的保护伞,还是等待组织的结论吧,我相信一切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的。但当前松林湾必须阻止住正在发生的冲突,而且还要尽量阻止那些可能发生的潜在冲突。在这些纠纷和冲突面前,不管是领导还是劳资双方,以及引进的开发商与松林湾的村民都必须保持理智和冷静,只有通过公开透明的合理合法的程序协商一致,才能让松林湾和更多的农村走出不折腾不翻覆的困境! 张野果曾经和我探讨过,耕地究竟应该国有、集体共有、还是农民私有?农村集体经济究竟应该取代家庭小农经济还是二者长期共存相互借鉴与依靠?振兴乡村究竟是靠扶贫还是靠变革所有制?他还提出过,为了帮助农民兄弟自我造血,实现广大乡村的繁荣发展和长期稳定,最好把土地权还给农民,如果土地权不在农民手里,很多人都会打承包地的主意,然后转手渔利。倘若把土地的问题弄清楚了,这样农民就有了恒产,也就有了恒心,既可以避免农民失地、失业,农民也可以通过土地转圜生产、入股分红,实现自我造血与创新发展。他为何提出这些问题我以前没想过,也没追问过。最近我反复思考后认为,张野果毕竟长期生活在农村,虽然长期担任村干部,但毕竟还是属于农民,受阅历和身份限制,身上既有狭隘的小农思想也有一些商人气息,但这些不能作为黑恶势力的依据。同时他提出的一些观点,也代表了部分农民的朴素想法,可以部分借鉴和吸收,比如一方面要让农民拥有恒产和恒心,另一方面,必须让农民享有资源管理的权力与制度分红的权利。这两条在今后农村扶贫工作和可持续发展中,都是非常有参考价值的。 如果,我能回到工作岗位上,我将优先破解松林湾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首先强化专业合作社引领,激发和调动农民群众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团结带领村民共建、自治;发挥“能人经济”的作用,综合考虑松林村的土地、资源和生态问题,让大批返乡创业的能人主动谋事干事,共建美丽的松林湾和天圣山。要着力构建现代农业生态链与生态圈,在促进现代农业产业体系、生产体系、经营体系方面精心做文章,不断推动松林村周围农业产业健康可持续发展。同时,必须全面解决石材厂与旅游开发区建设中暴露出来的问题,在外来客商带项目、带投资、带运营团队来开发农村资源的同时,可以优先给予当地村民投资入股和拥有原始股的权利,这样就能在更大范围内拓展农民的生存和发展空间。 怎么?有人来了,我不能再写下去了,不知是来继续审查我还是来放我出去?也许我很快就能恢复自由了。 怎么会是他?就是张野果时常引以为傲的那个毛根朋友,我们多次请他回松林湾来看看,他居然一直找借口不回来。这个时候,他居然来了,不知他是来让我难堪的,还是借采访来敲诈我的?听说有很多黑心记者就是靠这个发财的,对这种人我必须防着点。 其实,我和叶依乔与他在市里那所知名中学曾经共事过一段时间,相互之间还是比较了解的。他比我们年长许多,会教点书,自视甚高,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敢跟校领导对着干,那时几乎不把我们这些小老师放在眼里。我与叶依乔结婚不久就被领导看中选进了市机关,那时他还是非常艳羡我的,也来找我办过几件小事。后来他教书倦怠了又不敢经商,在我的指点下终于挤进了媒体,后来还蹦跶到省城去了。由于走在不同的道上,又混迹在不同的城市,最近这十多年我们之间基本没有交集,关系自然就疏远了。在他面前我一直是有优越感的,一则生长在城里,二则我年纪轻轻就成了科级干部,即使下派到松林村担任第一书记,我也很快脱颖而出成了全市驻村扶贫的优秀书记,完全像一个大有作为的官员。哪想在更上一层楼的前夜,居然正在接受组织的调查。他生长在农村,从松林湾走出去,一步步走到省城,终于混成了一个房奴、车奴和心奴,成天忙于挣钱养家还债,几乎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和自由。当初我下派到他老家不久,和他的毛根朋友张野果成了好兄弟,就叫他回来聚聚,他居然没有回来;发现神勘洞后我和张野果又热切地希望他回来一趟,也许他是没有好车回来炫耀,让我们再次失望;到了我落难的时候,他居然神气活现大摇大摆地进来了。神气过啥?谁不知道,去年春节,你开辆破车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来过市上,说不定就是借采访曝光的名义搞敲诈勒索要红包。听张野果说,你小时候成天饥肠辘辘,最大的幸福,就是一年四季能吃上米饭彻底解决温饱问题,最大的希望就是将来能讨上媳妇解决生理问题。我孙画策就不一样,小时候在城里天天吃着肉,接受着全方位的教育和艺术熏陶,最大的幸福就是登台发言与领奖,最大的理想就是将来能走进人民大会堂,争取登上天安门城楼。你不要看不起从政的,以为从政的都会成长为贪官,那你们真的想错了。像我孙画策这种条件优渥的人从政一定能守住底线,即使处在像松林村这样蛮荒的生态中也有一种洁癖,一定能干干净净做人,清正廉洁为官。 我本不想接受他的采访,没想到这个家伙能量挺大的,还是带着手机进来的。而且也不避讳什么,一进来就把手机递给我,叫我随便翻看,说有人批准了的,这不违背组织纪律。 当我拿过手机时,一下就看到了乔妻的很多图像、视频和留言,我赶紧翻看。真不应该,当着他的面,在翻看的过程中,我没控制住,竟然嚎啕大哭了起来,而且我还不断表明自己是清白的,一定能通过组织的考验,度过眼前的难关,很快就会回到乔妻身边。也许在他面前,我有些丢脸,但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在下派到松林湾的将近三年中,我跑遍了全村的每一个角落,熟悉了松林湾不断破败的山山水水,反认他乡为故乡,比他这个本地人还要松林湾,我怕他作甚? 他居然告诉我,在这个特殊而敏感的时期,叶依乔动用了各种关系,也无法见到我,是乔妻在焦急之中找到了他——一个所谓的媒体大腕,希望他想方设法见到我互通点消息,而且居然成功了。一个大大咧咧喜欢戏称丈夫为“孙子”的弱女子,居然比我这个久经沙场的官人还有办法,实在让人佩服! 接下来,就是他对我的初步采访。 我在松林湾掌握了每一户贫困家庭的实际情况,并帮助这些家庭基本实现脱贫或者再次脱贫任务,原以为很快就能回城与乔妻团聚在一起,哪想突然间就成了一个嫌疑犯,正在接受隔离审查。从扶贫优秀书记到成为黑社会保护伞,这种角色转换简直比翻书还快,这让我自己都猝不及防又难以承受,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一向单纯无邪的乔妻居然处变不惊,给了我巨大的支持。由于下派到松林湾后,很少回家,我对依乔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愧疚,就把她和女儿的照片带在了身边,还把一家人的合影照放在了办公桌上。说到这里,我灵感突来,赶紧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拿出妻子的照片,在照片背面写出了酝酿了好几天都不能写出的诗句: 来到岔路口 该往何处走 面前的路有几条 每一条都望不到尽头 在岔路口伫立了很久 我选择了这一条 是因为有更多的人,渴望着 打破画地为牢自缚手脚的魔咒 这条道路,令人憧憬 鲜花下面,杂草丛生 一不小心,掉进陷阱 无形之绳就会越套越紧 选择了这条道路 就不能轻信和盲从 要想打破任人宰割的魔咒 就只有重写代码自破迷魂阵 魔绳已经解开,迷魂阵即将攻破 哪想到,突然间天塌地陷 黑白颠倒是非混乱,人如风筝断了线 路堵桥拦,咫尺之间家难返 接下来该往何处走 不管陷阱有多深 恶魔的纠缠与打压有多狠 也要敢于迎着风浪去闯拼 写完最后一句,我捧着照片默念了一遍,基本能表明自己的心志,然后坚毅地把照片递到了他手里,并托付他一定要亲自交到依乔手上。 当他接过照片读过我写的诗行后,我发现这个老兄感动了,眼里涌动着泪花。看来我错看他了,我一下就对他充满了信任和尊敬。 不知道这个尊兄哪来的能量,竟然突破了纪律的防线,把隐藏的麦克风放在我面前,通过黑科技让我和乔妻直接连线。我梦寐以求的就是听见乔妻的声音,此时她的话语就是这个世界上是最美的音乐唯美的诗篇,她的话音让我增添了无穷的信心和勇气,遗憾的是她的话语很私密,在这里不便向你们公开。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就听听我是怎样跟叶依乔说的吧—— “乔妻好!我是孙画策,目前正在接受组织调查,暂时失去了自由,多么想听见你再喊我一次“孙子”啊!你知道我是带着政治理想步入仕途的,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真心实意为老百姓办实事,梦想有一天能走进人民大会堂,也许我永远也实现不了这个梦想。而今被关在这里,反而有可能走进监狱,深感对不起你和孩子。记得你对我说过,只要我是正直挺拔的,哪怕狂风吹翻我,你的心也在为我打着节拍,并会让我重新站起来。所以请你不要悲伤,不要害怕,请你相信我,也相信组织。走到这一步,我不后悔,也不会倒下,我一定会安全回家!” 第十五章 山雨欲来 当初叶依乔找到我时,希望我想办法见到孙画策。她说,不知道自己老公犯了什么事?被关在哪里?不知他是罪有应得还是被冤枉的?她认为孙画策多半是被冤枉的,她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救出来!可现在既不让见面,又不准通消息,她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所以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想依靠媒体,希望通过我搞清楚孙画策被抓进去究竟是怎么回事?希望我能为她两口子互通一点音信,并让我帮她看看这个“孙子”栽得有多深?是好还是坏? 这个家务事,我是不好介入的,况且靠我这个混蛋肯定是不行的,我只好报告给上司。上司一下就来了兴趣,她管她的家务事,你只管你的深度采访,不过通过她你正好可以赢得采访对象的信任,就可以不断接近事件的真相。通过上司在省城的沟通运作,我很快就见到了失去自由的孙画策。当年教学上表现平平的孙画策突然实现华丽转身步入官场时,目光中充满了坚定和自信,包括我在内的很多同事都投去了艳羡的目光。而今当我走进审查他的房间,这个曾经踌躇满志的政治新星看见我时,脸上写满了迷惘和困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已经与他分道扬镳的陌路人会来看他,或许他认为我是来落井下石的吧。从表情上看得出,他会拒绝我的采访。由于经过上司出面斡旋,有关方面对我和孙书记的见面放得比较宽。我首先转达了叶依乔对他的问候,然后把我的手机拿给他看,那上面有叶依乔传过来的很多图片、视频和资讯。 果然,这招很见效。当他翻看完我的手机时,内心感动不已,目光中透露出信心和力量,对我充满了感激。后来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叶依乔的大照片,还激情大发写了一首诗,并叫我把这张照片亲自交到依乔的手里。读着这首诗,我内心无比震撼。扪心自问,我对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追问过吗?弃教从媒,我更多的还是从经济收入上进行的考量,在当今媒体没落,记者已混成黑老二的情况下,沿着这条道路,我能正常回家吗?看来身陷囹圄的孙书记比我这个还没失去自由的记者眼界还要开阔些,想得也要深远些。 怀揣这张沉甸甸的照片几天,我却无法交到叶依乔手里,因为这几天一直和她联系不上,她好像突然失联了。怎么会这样?难道她对我这个记者起疑心了?我内心一紧,记者总是在大众所不知道的真相面前,独孤前行,为了揭露真相,有很多时候得深入民众不知道的黑恶险境之中,所以有些时候我们身上也闪现着黑恶社会的身影,也许这就是媒体记者被列入十大黑心企业前列成为“黑老二”的原因吧。找不到叶依乔,我有一点莫名的伤感与悲凉,但愿我们所爱的和爱护我们的人一切都好。 我是叶依乔,知道他一直在找我,但却不敢和他联系。这是因为在他的帮助下,和老公连线通了话,刚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高兴一下,就接到好几个威胁恐吓电话,说要是孙书记回来的话,叫他不插手石材厂建设和神勘洞开发的事,否则我老公很可能会出事。怎么会这样诡异呢?难道是他——我找的媒体大腕——在搞鬼?我得先躲一躲,在暗中观察他还有没有记者的职业底线和社会良心。 记得,他和我、孙画策三个人曾经组成过铁三角呢,我们多次教同一个班,从高一到高三,尽管中途换了许多老师,但我们始终不散,我教英语,孙画策教语文,他教数学。由于工作经常在一起,那时相互之间的关系还是不错的。那时他还是一个有才干的中年教师,但由于喜欢发牢骚和写诗,并不受领导的待见。我和孙画策结婚后,画策想从政,对教书越来越不上心,成了一个有野心的男人。这几年,不知道是复杂的现实让画策变得更有野心了,还是原本有野心的画策把现实搞得更复杂了?野心有时犹如妖魔附身,会让人变得不可理喻甚至人性泯灭。看来,我当初真该阻止孙画策去从政。他——那个记者,原本是一介风流倜傥的书生,由于从政无门,又不敢经商,直到把自己教成了一个沧桑诡异的大叔,才半路出家,去跟着媒体混,后来居然还混进了省城,跟着大小媒体混了这么多年,不知他长出了多少坏心眼?人啊,有几个不是被残酷的环境和复杂的气候驯服的?对这种在暗黑中穿行的人,我们必须要防着点。 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是一个非典型教师,平常下班后基本按时回家,也不大过问学校和孙画策的事。现在我教学不算领先,但也绝不落后。我发现拼教学成绩不仅很累人,而且还是教师之间的自相残杀。但不拼又会垫底,被领导和同行踩在脚下不说,还会被学生和家长看扁。那种委屈和心酸太让人难受了,故有的老师会为了小数点后面一点点成绩的提升,拼死拼活抢时间,竭斯底里压学生,撕破脸皮争排名,争风吃醋要荣誉和职称。经历过几轮打拼,我在教学上拿捏得很稳,成绩既不靠前也不拖后,既不被同事嫉妒和排挤,又不被领导看低和打压,在能自保的安全距离内保持着进退自如的怡然心态。这样教着书,过着小日子,自我感觉还不错,只是孙画策一直想再要个孩子,我没有答应他,害得他拿要下派到松林湾来要挟,我也坚持着没答应。要是我早点答应他的话,画策就不会遇到当前这个难关了。想到此,我也很想和他再要一个孩子。 记得不久前我对画策说,“孙子,你不要去松林湾吧,你留在家里把女儿培养好,把这个家经营好,比什么都重要,你看我们的女儿多乖,你该多陪陪她了。自从下派到松林湾,你已经多久没管她了?以后你多抽点时间回来辅导辅导她吧?” 当时,老公望了望熟睡中的女儿说,“你教学那么在行,女儿有你辅导就行了,我这几年驻村扶贫,和农民打交道搞惯了,害怕把她的语言和思维搞乱了。要不咱们再生一个,我天天回来辅导?” 我当时的心一下软了,说,“到时候我会考虑给你再生一个的。”老公一下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抱住我高兴万分地说道,“我们早就该生了,依乔你真好!”那样子像个小孩一样。 “等你从松林湾回来后,我们一起去游南太平洋。”老公眼睛睁得无穷大:“对,到时候在那里去播种生个孩子太有纪念价值啦!你英语那么好,不是一直想去塔斯马尼亚吗?咱们又不需要请翻译,不去实在可惜,今年你放寒假咱们就出发,正值南半球的夏季,说不定咱们还可以去登陆南极?”看着老公热切的眼神,不知何故,我突然间对繁育后代也有了强烈的欲望。 没想到,接下来,我就怀上了。昨天才查出来的,可惜孙画策还不知道,我是既惊奇又害怕呀,你们不知道对于一个有孕在身的女人,老公又正在接受审查,我得面对多少困难和未知的变故啊!要是老公能够早一点出来,早一点回家,那该有多好。要是那个曾经是同事的媒体大腕有良心的话,一定会告诉我画策的真实情况,我就应该跟他联系了;要是他起坏心眼的话,肯定要拿孙画策来要挟我,并对我敲竹杠。 好心人告诉我,审查方在隔离期没拿到真凭实据,会非常着急,有时还会对审查对象最亲近的人进行侧面进攻,以突破审查对象的心理防线,从而取得关键证据。现在画策有难,我既不能袖手旁观也不能给他添乱,更不能成为别人侧面进攻的靶子,搞不好我不仅没有帮上画策一把,反而还会害了他。究竟该不该跟那个媒体大腕联系呢?我实在拿不定主意,只有先等一等,观望观望再说。 没想到的是,在我观望的这段时间,我又收到不少匿名传话。我归纳整理了一下,意思大概如下——希望遇事留一线,生态环保问题我们花点钱把工程搞好不就完了吗?其实你住的地方我们知道,要是把这些事闹得全市人民都知道,你们还会过得安宁吗?审查过程中意外发现孙画策这小子想搞死我们,这样的话我们一定会先搞死他;孙画策善于自我炒作,竭力捞取政治资本,假公济私、心胸狭隘、做人品质差,我们会到省纪委甚至中央去告他!……有些情况,在他被评为驻村扶贫优秀书记后,就听说过,当时我是风轻云淡一笑置之。现在,面对变幻莫测的风云,我的确有点怕了。所谓小人之心,不得不防,而今我不得不先隐蔽起来,在暗中观察一下四周的情况,同时也得排除干扰,孕育好肚子中刚怀上的宝宝。 更没想到的是,一个年轻后生居然找上门来了。他说他是孙书记的好朋友,也是他的手下,日夜盼着孙书记早点出来,早点回到松林湾,以便推动松林村的各项工作尽快走上正轨,有很多事情他想单独和我谈谈。 他是孙画策的哪路朋友?我以前怎么没见过呢?我在匆忙中理了一下思路,只好告诉他,有很多人在跟踪我,这里说话不安全,要谈我们得另外约定地点。我不再犹豫,赶紧联系那个媒体大腕,叫他只能到我指定的地点单独面谈。 终于找到叶依乔了,当我把孙画策题诗的照片送到她手上时,压在我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看了看孙画策所写的文字,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激动,只淡淡地说了句,“看来我的感觉是对的。”我正想插话,只听她说道:“现在时间紧急,我要接待一个神秘的客人,你得隐藏在后面,帮我和画策当个参谋,看清这个人背后的真实背景和动机。” 第十六章 疑云密布 按照叶依乔的吩咐,我还没准备妥当,就有人来敲门了,我赶紧隐藏了起来。主、客一阵寒暄之后,在茶室里喝着咖啡很快就就聊入了正题,我躲在隔壁边听边分析边记录。由于准备不充分,又隔着一段距离躲在暗处,看不见他们的动作和表情,他们时断时续忽高忽低的对话我听不大清楚,他们的很多对话弄得我一头雾水,甚至翻看我当时的暗场记录也不知所云。 好在我采用先进的录音装置进行了全程录音,为避免转述失误失真,就让我把叶依乔和皮大海的录音对话直接放给你们听吧,这或许有助于你们穿透迷雾、拨云见日,直抵真相。 皮:叶老师好!我是皮大海,松林村的文书,可能孙书记跟您提起过? 叶:我来过松林村多次,怎么没见过?也没听孙画策说起过。 皮:我才回来当村文书不久,是孙书记的手下,孙书记是我的直接领导,早该来拜见嫂夫人了,现在来晚了,请嫂夫人……叶老师多多包涵。 (一阵沉默,也许叶依乔在点头或摇头,或者相互之间通过表情或动作在交流。) 皮:这里环境不错,这咖啡的回味也不错,其实我不仅是孙书记的新部下,还是他的老同学呢? 叶:这,不大可能吧?当然,我们家“孙子”的老同学很多,我也不认识几个。 皮:这个,嫂子不要见笑,我读初中的时候,老爸花钱把我送进了市里最好的学校,和孙书记在同一个班里,他是我们的班长,各方面表现都好,还经常上台发言领奖,让我们佩服死了。不过我不是读书那块料,初中还没毕业就只好在江湖上去混了……还是孙画策好,年纪轻轻就在市里当了领导,哪像我到现在都快混不下去了。 叶:你这样说,我都听得不好意思了,混不下去的应该是你那个班长吧?你看他都被关进去接受审查了,被关进去的有几个被放出来了的? (几声咳嗽后,听见一阵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之后伴随着一阵嘿嘿的干笑。) 皮:都怪我,不会说话,惹嫂子生气了。不过,叶老师,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孙书记很快就会出来了。 (紧接着是一阵听不清楚的耳语间杂着不同的语气声) 叶:说吧,你找我究竟想谈什么事? 皮:想跟叶老师谈谈咱松林村的事,这些事不光与我有关,还与孙书记、张野果有关…… 叶:应该与我无关吧? 皮:看似与叶老师无关,其实与你很有关,因为这不仅关系到孙书记的发展,还关联着很多人的命运,更关系到松林村未来的走向…… 说来话长,还是从孙书记之前的驻村书记谈起吧,我也记不清前几任驻村书记的名字了,就叫他们前任吧。前任带着张野果来招商引资那阵,本来我都确定好要回松林湾的,后来汪云长这个不靠谱的家伙居然跳出来插一杠子,把我的事情整黄了,害得我拖到前些时候才回来,而且一回来就因为收拾前任和汪云长留下的烂摊子出了事,害得孙书记也被牵连了进去。 叶:我不大明白,孙画策和张野果都被抓进去了,你这个村文书怎么没事? 皮:很多人都说松林湾的乱子是我引起的,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因为松林村的实际问题隐藏得太深,还是在我回来之前发生的,与我基本上没发生关系。另外呢,村主任田再生一去未回,村支书张野果又犯了事,全村就剩下我这个村文书还能为工作组做点事。说实话,现在诺大一个松林村就缺少一个人来主事,我们都在盼着孙书记尽快回去。叶老师应该知道海驼养殖、石材厂和天圣山旅游开发区建设吧,主要问题就出在这上面,很多事情孙书记不仅蒙在鼓里,还成了背锅侠。 叶:我听说事情主要是因为石材厂挖天圣山引起的,怎么又扯到海驼养殖上去了? 皮:这背后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是张野果瞒着孙书记干的,村民们都希望把张野果的问题坐实,盼望孙书记早点回去,带领咱们松林村继续脱贫攻坚。 叶:那就先说说张野果吧? 皮:张野狗确实太黑,特别是前两年孙书记在市、县跑关系,开发天圣山资源那阵子,张野果在村里像个土皇帝似的,背着孙书记干了很多坏事,既甩锅给孙书记,还暗地里扣了不少屎盆子。这张野果背后真的有一股隐藏得很深的黑恶势力,主要是因为他父亲张瞎子一直当着村长,后来他家张野山、张野狗兄弟又一直霸占着天圣山和村长、村支书的位置,长期以来干了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很多事孙书记至今还蒙在鼓里,但根本不关孙书记的事。 叶:那我家老孙该咋办呢? 皮:我想请叶老师转告孙书记,等他出来后,一定要和张野果撇清关系,最好不要帮张野果说话,因为张野果在涉黑方面陷得很深,谁也保不了他。只要把松林村目前这步棋走活了,孙书记就会成为乡村振兴的排头兵,很快就能大有作为…… 送走皮大海后,叶依乔猜测着告诉我,“从眼神和表情判断,这个人说话游移不定,还有很多话没对我讲,估计以后会对我家老孙讲,看得出,他家与张家有很深的隔阂与纠葛,希望借孙书记之力把张野果搞下去,这怎么可以呢?请您一定要提醒我家画策,一定要忠心耿耿为组织和老百姓做事,尽心尽力助推松林村发展可以,但千万不要被人利用,陷进家族纷争和历史纠葛中,更不能搞打击报复和落井下石!” 我得感谢依乔给我提供了这次暗访的良机,还作出了恰如其分的分析与预测,否则后面的深入采访我既摸不准方向也深挖不下去。我得抓紧时间去看看张野果,最好还能找到田再生和汪云长。 第十七章 石山多的锅 当三毛子来看我时,好像他一说话就要把我淹没似的,蠕动着唇舌、活动着喉结,始终躲躲闪闪的,只把孙书记和皮大海的情况向我简略提及。 不知道皮大海这小子安的什么心思?我张野果怎么会被关起来呢?我做梦都没想过会落到现在一步,遗憾的是孙书记也陷进了这些烂事里,不知松林村下一步该如何发展下去? 难道你三毛子也要和我划清界限了?为了揭开笼罩在我身上的谜团,厘清松林湾的历史分歧与发展变革,还是从我父亲那个时候说起吧。 我父亲那时还是生产队长,由于当年在躲避国民党残军抓壮丁的过程中打瞎了右眼,很多人都喊他“张瞎子”,这实在有辱我张家的声誉。但父亲当年对别人喊他“张瞎子”从来不在意,任由别人呼来喊去,他自己很受用,别人喊得也亲热。 四十多年前,我们松林湾遭了灾,万般无奈之下,当时作为队长的父亲顺应社员的要求私分了部分公粮,后来还分包了部分土地,被别人算计着,像我今天这样也曾经被抓进来过。 事情起因于那个没有肉吃的冬天。三毛子兄弟想吃肉,想把家里半大的狗打来吃了。哪想在杀狗的中途,被打得半死的狗居然从门缝中跑了出去,结果被瓜皮帽(皮大海之父)捡回去吃了。三毛子家狗丢了肉都没吃着,就经常在伙伴面前抱怨着。 当着我的面,父亲逗三毛子说:“你家的狗被瓜皮帽捡回去吃了?你就不想把他家的大黄狗吃回来?”“怎么吃得回来?”想吃肉的三毛子突然睁大了眼问道。“找个晚上,把他家的狗套了,不就吃回来了?”我父亲虽然瞎了一只眼睛,但还是很会蛊惑童心。 在三毛子的组织下,想吃大黄狗的人,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三毛子说,石山多那里有生产队改土的雷管和炸药,我们去找他做个小炸弹,把瓜皮帽家的大黄狗炸来吃了。听了三毛子的诡计,石山多表示,一定要灭了瓜皮帽这个狗东西。这天傍晚,三毛子拿来香油和面粉,带着我和二驼子,在石山多家里,烙了薄薄的葱花饼和香喷喷的油粑粑。面对香喷喷的油粑粑,我们几个革命同志一人只吃了一个,忍馋挨饿留下来两个,一个用来包炸弹,一个用来做后备。捱到平常要熄灯上床前夕,借着星光和月色,我们悄悄把裹着小炸弹的葱花饼放在了瓜皮帽家附近,然后躲在阴暗的一角专等大黄狗来上套。 我们热切地等了半天,大黄狗竟然没有半点动静,莫非大黄狗的嗅觉失灵,我们得想办法弄出点声音。于是我自告奋勇着说:“我屋离瓜皮帽家近,我去把狗逗出来整。”我装着走夜路回家的样子故意弄出点动静。果然,这大黄狗中招了,可能是想尝口我的嫩腿,汪汪汪疯狂地向我追来,我马上消失了身影,没让大黄狗想尝我小鲜肉的梦想得逞。 我看得清清楚楚,这大黄狗向我们放油粑粑的方向闻了闻,还走了走,只听三毛子激动地嚷道:“去了,去了。”石山多赶忙捂住他的嘴。 可能大黄狗听到了我们的杂音,居然向着我们躲的阴暗角落汪汪汪狂吠起来,但却不敢撵过来。只听老瓜皮帽在不远处喊问:“走夜路的,是哪个在逗狗?小心咬了你的肉”然后是几声唤狗的声音。这大黄狗竟然放弃了香味的诱惑,摇着尾巴回去了。 石山多安慰我们说,不要怕,耐心等,这狗肯定要出来的。天好冷,为了吃狗肉,我们等啊等。天很冷,人很困,又冷又饿的夹击冲毁了我们残存的信心。 实在熬不下去了,我们都打算撤退。石山多真会稳定我们的军心,让我们再去做一个地雷,大黄狗肯定能闻到气味。于是我们把预留的油粑粑裹了另一颗雷管做成一个地雷,放在另一个路口,专等大黄狗去啃。石山多安慰三毛子说:“为了吃狗肉,还为了报仇,我们只有等。”为了能报仇,为了吃狗肉,我们继续等啊等…… 迷糊中,突然一声爆响。炸到了!炸到了!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几个无比兴奋。随着这声巨响,我们居然听到瓜皮帽的狗还在他家凶猛地狂吠!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大黄狗吃了这颗地雷,还倍加精神? 等我们跑拢一看,月色下,竟然是个半大的猪,满嘴流血,被炸得半死还想挣扎活命。 只听我老爸喊道:“张野果,跑哪去了?圈里的猪不见了,看看是不是炸到我们的猪了?”居然是这样,石山多腿都吓软了,在逃跑之余居然叫我们为他守口如瓶——我走了,你们千万不要说有我啊!石山多偷偷地跑了,把一串大脚印留给了我们,跟着二驼子跑了,三毛子也跑了。 老爸打着火把来了,果然是炸到我家的猪了。紧接着,大黄狗跟着老瓜皮摇头摆尾也出来了,老瓜皮拿着手电筒一射:“张队长,咋个炸到你家的猪了?” 只见父亲语无伦次地回道:“唉……唉……,不……不晓得,是哪个……想吃刀头肉的哟,把一个架子猪儿都炸死了?” 我当时气得不行,我家为啥离瓜皮帽这么近?葱花饼的香味引诱大黄狗不成,害得我家的猪翻圈越狱舍身成仁,难怪大黄狗对替它挡命的仁猪狂吠致敬。慌乱之余,我还没忘记美食,摸黑取走了另一颗地雷,拆除里面的炸弹,把雷管随手扔在了土边,将本该大黄狗吃特供的油粑粑塞进了我的嘴。要是美国特工局知道了,我这辈子肯定就发了,因为我不仅是一位拆弹专家,而且嗅觉比狗还灵敏,我这个野狗就有这么神。可惜我没有这个命,不仅狗肉没吃成,还饥肠辘辘,又困又冷,回望着老爸和石山多歪歪扭扭的脚印,而今还被抓紧了派出所!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公社的人就来把父亲带走了。犹如遭了五雷轰顶,平常热气腾腾的家里一下死气沉沉,个个呆头呆脑,不知该如何面对。大家听了无比震惊,纷纷赶来安慰我们一家老小,连一向对我父亲不甚感冒的山耗子都坐不住了,也跟着要到公社去问个究竟。 情况很快就反馈回来了,天呐!老爹居然多罪在身。首先,涉嫌刑事犯罪,想炸死他当大队长的竞争对手老瓜皮帽,既有爆炸现场,还有土边留下的雷管和脚印为证。其次,犯投机倒把罪,把本队的生猪倒卖到外县,听说还私吞了部分赃款。更为严重的是还犯了反革命罪,私分公粮、分包土地,动摇社会主义根本!其他的罪责还有,破坏革命生产,私下怂恿队上的孩童割外队的青苗;生产队杀猪的时候,私自提了一副生产队的猪大肠回家(其实是被大家忘记遗弃了)。 看来父亲不仅罪不可赦,而且是罪该万死,母亲哭得呼天抢地:“张瞎子你走了,我们一家老小咋个活下去哟!”难怪平常那么多人喊我“张野狗”哟,我张野果可能真的要成为一只四处流浪的野狗,不知生产队的人能否兑现当初的诺言,对我们一家老小好一点,轮流去班房给父亲送饭?更为惊慌的是,有关方面还在催我们补交公粮。年关时节,哪家还有余粮?没有余粮,怎能熬过明年的春荒?大家纷纷想方设法把仅有的余粮东埋西藏。 关键时刻,汪部长叫我们不要急,不要慌,大家一定要统一口径,说我们队的粮食减了产,生产遭了殃,尽管口粮分得很少,但还是自觉交了部分公粮。他一定要跟上级申请,想办法帮我们熬过年关,度过春荒。还是石山多最先关心起父亲来:“汪部长,张队长关在哪里?我们得派人给他送饭去。”汪部长说,这个事,你们最好不要掺和进去,有人管张队长的饭,他不会饿死的,你们只有耐心等,上级对张队长的问题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这个时候去帮忙等于去添乱,说不定就会直接把他帮进班房。 没有父亲的日子,才知道父亲的重要,我家几乎舀水不上锅了,无望的等待啮咬着我和母亲残存的信心和希望。好在还有社员为父亲说话,在汪部长的疏通下,充分证明我父亲是清白的。关键时刻,父亲被放回来了,而且还继续当我们队的队长,我们一家人终于活过来了。听说这都是汪部长的功劳,在他的运作下,老爸不仅毫发无伤,还化解了所有罪责,继续当生产队长。父亲一回来(他还是习惯大家喊他张瞎子,也经常自称张瞎子),就带领大家大抓春耕生产来帮助全体社员度过饥荒,成为能带领贫下中农抗灾减灾搞好生产自救的干将。 汪部长在我们松林湾是相当有地位的。他年轻的时候就出去闯荡了一番不说,还接触过地下党,迎接过解放军进县城。参加过土改队,早先是我们松林大队的大队长,那时成了公社的武装部长,田老鼠当民办教师、兰晓芸的哥兰大鹏到部队当兵找的就是他。父亲与汪部长、三毛子他爸年龄相仿,是儿时的几个青勾子伙伴,一起发蒙读的书,后来汪部长和三毛子他爸一起读进了县城的高小,父亲在家务农。国共内战时期,汪部长先期到外地去闯荡,三毛子他爸的书也读不下去了,就回来伙起父亲一起跑滩躲仗,一起去找进步力量,一起寻求翻身解放。不久就迎来了新中国的诞生,迎来了共产党,紧接着汪部长迎着剿匪的解放军就回来了。听说在外闯荡几年,他已经加入了青年团,回来后就带领父亲参加土改,然后意气风发地投入到新中国的各项建设事业中。在土改中,由于父亲属于贫下中农,和汪部长是毛根朋友加同窗关系,很快被推荐加入了青年团,成了我们周围红色基因的代表,经常协助革命干部进村入户、完成一些调查走访工作。那时的汪部长天生就是当干部的料,当然会成为农民兄弟的领导,很快就当上了大队长。在大队长汪部长的带领下,父亲进步很快,不久就接替山耗子当上了生产队长,在当时的农村也算一个有头有面的人物了。 石山多家里以前有三多:田多、房多、书多,可惜临近新中国建立的时候,他父亲石营长莫名的死在了国军战场上,为了供他继续读书,他老母不断变卖田产房屋,到他祖母去世的时候,家道衰落,这三多很快就没了。幸运的是他家因此逃过一劫,没有评成小地主,侥幸评成了中农,属于贫下中农可以接纳和依靠的力量,当兵、提干都有希望。何况那时作为生产队会计的他照样有三多:家里的算盘多,身上的力气多,兜里的钢笔多。由于父亲死得早,母亲多病体弱,石山多在生产队里是积极又勤劳。可不知为什么?积极又勤劳的石山多如今三十好几了还没把媳妇讨,据说他兜里的钢笔多就是为了耍女朋友装点门面的。其实石山多人高马大,又读了点书,还是生产队的实权人物,怎么连个女人也没套上,足见老天对他不公道。对这样一个优秀的单身汉,我真为他打抱不平。 早先,石山多处了个对象,就是我们下边三队的。当时的童谣唱道:“二队田多,三队田少,三队的妹崽嫁到二队吃得饱。” 估计三队那个妹崽巴望着嫁到我们二队来吃饱饭。就在那节骨眼上,刮起了共产风,整个大队统一安排、统一核算,一起吃大锅饭,石山多整天跟在汪部长后面追求进步,和汪部长的大女儿汪正芳好上了,结婚的事就暂时搁置着。石山多一心追求进步,吃苦在前,冲锋在前,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大队上,当然还有汪正芳和汪部长身上,直至后来毁了自己与三队那个妹崽的姻缘。害得三队那个妹崽好几年没嫁脱,后来只得降价处理嫁给了四队的一个老光棍。因为这件事的耽搁,石山多也快熬成了一个老光棍,到那时都还单身着。 第十八章 父辈的艰难 生产队有几块种花生的沙地,那个时节成了我们小孩讨荒的热地,掏出头年挖剩的花生不仅可以充饥还是很奢侈的零食,刚发芽的花生嫩芽做菜又嫩又甜爽。生产队留下的种子也是众矢之的,偶尔父亲会和石山多掐算着,分一点多余的种子给大家解解馋、充充饥。 父亲认为分包下去的土地,各家各户种植大宗粮油作物——小麦和油菜,这不成问题;但小宗经济作物——比如花生和棉花,单干既耗工又耗时,不仅没有效益,还很不好管理。所以小宗经济作物要集体统一种植,这样既节约土地,又省力省时便于管理,有规模才有经济效率。生产队还留有几块种植小宗经济作物的宝地,当然还留有种子。水田是不可能分包的,哪个也没有这个胆子!稻种是早就封存好了的,在播撒秧田前,那是谁也启不了封的。父亲被被关进去又被放出来,不仅更懂得抓生产了,而且更重视政治底线了。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生产队的妇女在一块地里新种花生,男劳力在另一块留着行子的麦地里套种棉花。父亲负责各处监工和看管花生种子。我和三毛子在旁边一块土里刨花生芽子,当然我们喊了二驼子的,但二驼子没和我们在一起。隔了一会儿,突然听到父亲和石山多在吵架,我赶忙跑了过去。原来,石山多和山耗子在给棉花喷洒农药,喷着喷着,喷雾器就坏了,两个人就蹲在麦地行子里一起修理。山耗子的身子经不住春风的洗礼,冷得浑身哆嗦,就把强子妈挂在树上的花衣服拿来披起。正四处转悠着监工的父亲在不远处看了又看,怎么?石山多和穿花衣服的强子妈在行子里居然搞得如此火热,他俩难道还真有其事?难怪平常有些风言风语。这还了得!石山多和强子妈居然在麦地里搞在一起!也许在视力不好的父亲看来,这太伤风败俗!父亲本想去抓个现场的,半途中决定还是要保护石山多给人家留点余地,就大声喊:“石山多!你和强子妈在搞啥子?”石山多正在专心修理喷雾器,张瞎子居然扯起嗓子说他和强子妈在搞啥子,你这个当队长的也想混淆视听!难怪别人有些风言风语。 石山多一时鬼火冒起,扔下喷雾器,迎着父亲走去:“张瞎子!你乱吼些啥子?哪个说我和强子妈在一起?” 没想到,石山多也敢喊父亲张瞎子!要是在以前,他左一个张队长,右一个张队长,在父亲面前敢说半个不字?经历了大风大浪的父亲也不计较这些,耐心地对石山多说道:“我刚才看见的,你和她蹲在行子里,那么近的距离,就不怕社员们说三道四?”父亲边说边往石山多刚来的那个方向指。 石山多听了哭笑不得,冒起的鬼火不知该如何浇灭,就抓住父亲的手说:“队长呃,拜托你看清楚了再说好不好?你这样吼要出大问题的!” 父亲正要说话,只见山耗子披着强子妈的花衣服笑嘻嘻地走过来了。父亲把山耗子愣了又愣,看了又看,终于回过神来,原来是他没看仔细,是他看走了眼,误把山耗子当成了强子妈。忙对石山多说对不起,误会而已。父亲还想多说几句,突然想起了花生种子,赶忙走回生产现场、播种重地,发现花生种子所剩无几。 父亲立即清点人马,恰好这时不见了强子妈。张瞎子叫大家赶快找下强子妈在哪里,说不定偷花生种子的就是她。强子妈平常干活就喜欢把花衣服挂在树上,一是作为她正在上工的证据,二是为她中途撤离打掩护,三是作为她声东击西的靶子转移别人的注意力。今天她又借此成功转移了父亲的注意力,但意外的是父亲居然借此吼出一些流言蜚语,这太伤强子妈的自尊和面子了。 正说着,强子妈气呼呼地走了过来:“张瞎子!你刚才说了些啥子?我一个好端端的良家妇女是拿给你随便吆喝的吗?” “你刚才哪去了?种花生怎么没有了?”父亲反问道。 “老娘刚才撒尿去了!难道不允许吗?”强子妈刚说完,仗着和汪部长的关系,汪部长营救父亲有功,她也是可以坐地分成的,一想到这些,便理直气壮接着胡言乱语:“有的人,一放出来,就不晓得是哪个把他救出来的?要是以后被关进去,看哪个来救你?” 父亲一下被杵得回不过神来,缓了好一阵才组织好言语:“谁救我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当然记得;不像有的人,刚才去了哪里都不晓得,种花生被谁偷了,我相信社员同志们也是清楚的。”父亲也想借此控制局势, 强子妈本想顺坡下驴的,但一个“偷”字似乎太伤尊严,把她的火炮脾气点燃:“你刚才跑哪去了?你在看管花生种子,种花生不见了,你这个队长偷的可能性最大!你倒好,在这里贼喊捉贼!” 没想到,强子妈不仅给脸不要脸,还要狗仗人势,挑起事端,大耍泼妇脾气。这是父亲绝不能容忍的,但也全乱了方寸,气急败坏地说:“年前生产队的小猪拿给你饿死,母猪也拿给你喂死,你不仅没担责任,还半点悔悟心都没得。居然还说我偷了种花生,你还有没有点良心哟?看来当初就不应该对你进行宽大处理。”父亲把眼光扫向社员,希望社员中有人能为他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饥饿的社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全都沉默着不说话。奈何我当时还是一个孩童,想声援还击也无能为力。父亲见没有人声援他,叹息着说“为了生产队,我可是操碎了心,年前生产队的猪被人饿死了,我家的猪又被别人炸死了不说,还被抓进派出所关了个把月哦!我当个队长咋这么倒霉哟?”石山多本想来凑热闹的,一听到父亲说起我家猪炸死了的事,深感愧疚,又不便多说什么,只好悄悄溜回了棉花地。 父亲的叹息,本该换来群众的同情,没想反而惹来更大的麻烦。强子妈上前指着父亲问:“你倒啥子霉哟?老子才是倒了他妈八辈子的霉,你跟我说清楚起,生产队的猪明明是病死的,啷个说是我把猪饿死的?” “猪不是被饿死的才怪呢?你偷猪场的粮食大家都晓得,还没追究你的责任呢?”父亲被逼着端出这个问题。 强子妈竟然敢指着父亲的鼻子问:“你偷生产队的种花生,今天大家都看到的,那怎么处理?这几年,不晓得你偷了生产队的好多种子?生产队的人都快被你饿死了,你晓不晓得?早晓得就该把你关进班房去!” 从被关进派出所到被救出来,我父亲张得民自以为很得民心了,就更加殚精竭虑想为生产队的发展多做点事,哪想到强子妈还希望把他关进班房去,一时也失去了理智:“你这个疯婆子,偷猪场粮食那阵,就该把你批斗了再送进班房去!” 一时间,两个人仿佛好斗的公(母)鸡,横眉怒目,跳起脚儿乱骂。骂音都想压住对方,一浪高过一浪,汹涌决堤肆意汪洋,恨不得即刻把对方冲进班房。看着强子妈不断给父亲找麻烦,社员们仿佛所有的饥饿和劳累都飞到了天边,笑呵呵地聚在一边,耐着性子看。只有我分外着急和难堪,他们对一心为民的父亲怎么这样冷淡?对骂进行到难分难解的时刻,好在社员们拉的拉,劝的劝,两个人可能最终明白要把对方送进班房的目标难以实现,只好偃旗息鼓,顺坡下驴,进入停战状态。 而今,我被关进派出所,不知广大村民抱的是怎样一种心态,难道是父亲的遭遇在我身上重现?看得出来,此时三毛子有很多话要讲,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第十九章 父辈的担当 我就是三毛子,是张野果的毛根朋友,现在成了有些人眼目中的混蛋记者。关于张野果以上所讲的故事,我再熟悉不过了,很多事情我比他还要清楚些。 就从私分公粮那件事说起吧。那天晚上队里要分粮食,母亲叫我拿着箩筐早点去排轮子,我带着五弟早早来到了队里的晒坝,把箩筐排在了最前面。那时我们还喊他小瞎子的张野狗比我后到,拿着箩筐硬要排在我的前面。我怎么会让他?别看他是队长的孩子,将来谁当生产队长还说不准呢!就和他争来抢去,最后干起仗来。小瞎子张野狗很快把我压在了身下,十分得意地扬起拳头,准备给我致命一击。没想到五弟迅猛地扑到小瞎子身上,狠狠地咬住小瞎子不放,小瞎子张野狗鬼哭狼嚎般地恸叫起来。 “他妈的,队长家的人也敢打”,正在晒场一边忙活的张瞎子见状大骂起来,“狗日的,你这家吃冤枉的,竟打起干活的来了!生产队的粮食全拿给你这些吃冤枉的糟蹋了!” 教书回家的父亲在晒场对面听得清清楚楚,不甘示弱地回道:“张瞎子,你他妈说哪个是吃冤枉的?你家才是吃冤枉的!” 张瞎子神气活现地回道:“老子家四个全劳力,你家就一个拖娃带崽的妇女,出工也不出力,你家的粮食哪来的?还不是我们种出来分给你的?你全家人都是我们生产队养活的!” “滚你妈的蛋!老子屋二十多亩田地入的合作社,你屋里入了几分田?几分地?不是老子屋的田地,你种锤子个粮食!” “弹花匠,你这是在攻击合作社!” 父亲已经走拢晒场,手指着张瞎子问:“老子攻击了合作社又怎样?” “弄到公社斗争你!石山多,把弹花匠刚才的话记起!”张瞎子边说边招呼着石山多。 队里的人一般情况下都喊父亲“老师”,由于父亲爱高谈阔论,又爱调侃讽刺人,大家背地里送他个绰号“弹花匠”——只会谈(弹),不会纺。 “张瞎子,你当个队长莫神气,你整天就晓得把人斗来斗去,就不晓得把生产搞上去,合作社在你手头早晚要垮杆的!” 父亲话音未落,张瞎子牙齿都气黄了:“全队的人都听到了的哈,弹花匠说生产队要垮杆的,简直是现行反革命,石山多都记起!连夜送到公社去。” 石山多拿起他的本子就记——这个本子是张瞎子权力的象征,里面不知隐藏着多少秘密,石山多就是这些秘密的守护神,一般的人是不能随便碰的。见石山多正在记,父亲赶过去想制止。张瞎子一把抓住父亲,多吃了几年国家粮的父亲毕竟强壮些,一把推开了喂养城里人强壮成长的农民伯伯张瞎子。 张瞎子一个趔趄,大声呼叫:“弹花匠!你做啥子!要打人啦!” 石山多收起本子,摆开架势站在张瞎子身边要和父亲干起。母亲不知从哪里突然冲了过来,挡在了父亲和石山多、张瞎子之间。 母亲先喝住父亲:“老头子,你教你的书,管队上的事情做啥子?”然后转过身来对张瞎子说道:“队长,你千万不要生气,今天的事都是因为小娃儿起,我一定回家好生管教我的孩子,我老头他不知底细,得罪了你,我这里先给你赔不是。” 强子妈也跑过来劝石山多息息气,别往心里去。全队的人都在看这场戏,平时在社员面前神气十足的张瞎子被父亲公然挑战,大家多少有些解气。父亲公开攻击合作社,犯了路线错误,面临着被斗争的厄运,不敢再神气。石山多还指望着讨媳妇,也不敢惹火上身,自坏名声,趁此放下了要打斗的架势。在母亲不卑不亢的话语中,在强子妈的劝解下,一触即发的打斗戛然而止。戏看完了,大家才想起分粮食。 晒场里有两大堆稻谷,看着很多,可一堆是留给交国家的公粮,另一堆可供分配的粮食显得太少。晒场周围逐渐模糊起来,暗黑快要吞没两堆稻谷的生机。 “今年遭了灾,粮食减了产,合作社要垮杆,还留什么公粮哟,干脆全部分了!”好像是摇叫花的声音,他前年死了父亲,去年又死了母亲,年纪轻轻到了冬春时节,经常摇晃着身体到处讨口要饭,看了让人分外可怜伤心。 大家异口同声,跟着喊了起来:“不留公粮,全部分光!” 张瞎子慌了,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没有哪个提出要私分公粮,今天这些人真是喝了迷魂汤吃了豹子胆,居然跟着一个叫花子起哄吆喝,但要斗争摇叫花其心又何忍。张瞎子干咳几声,稳了稳神赶忙说:“私分公粮那是犯罪,何况我们还是交公粮的先进呢!” 比我们稍长的二驼子说:“饭都吃不饱,要什么先进哟?干脆全部分了哦!” 大家群情激奋,相互喊着:“干脆分了哦!一颗不留,分光分尽!” “社员同志们,大家不要吵,不要闹,今天是哪个说的合作社要垮杆,我们都清楚,那是要追究责任的。再有哪个说分光分尽,我们弄到公社去一起斗争。” “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去斗争?”晒场闹哄哄的,大家根本不听张瞎子的,吵着闹着要“分光分尽,一颗不剩。” 作为队长的张瞎子眼看控制不了局势,马上吆喝人高马大的石山多把闹事的名字记起。石山多掏出他的本子边念边记:弹花匠,摇叫花,二驼子……。见石山多当真要记上去,很多人围上去要抢他的本子。这个本子可是生产队的神器,只能在张瞎子和石山多手中传来传去,普通社员要查要看,只有在张瞎子的监督下翻给你看,一般没有资格单独翻看。现在大家都要抢这个本子,秘密很快就要曝光,神器眼看就要失灵。不过,一向敢作敢为的父亲,一直躲在旁边没有吭声。 别看石山多人高马大、劳动力强,由于母亲残弱有病、自己饭量又大,一年也有几个月饿肚子,况且他也奈何不了社员百姓,看见摇叫花、二驼子等忍饥挨饿的身影,一时也动了恻隐之心。只见石山多收起了本子对大家说:“要不,我们再和队长商量一下。” “商量个屁,分公粮是犯法的!”张瞎子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展示出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石山多压低声音对张瞎子说道:“张队长,事情来得比较急,我建议你和副队长开个会研究研究,再做决定吧?” 张瞎子看了大家很久,又看了石山多很久,说:“不是我张瞎子没有良心,其实我也吃不饱饭啊,我也想多分点粮啊,可这是要坐班房的啊?我不敢啦!” 听了张瞎子的话,大家不断交头接耳,嘈杂的低语一阵盖过一阵,人群中突然冒出摇叫花的声音:“队长,分吧,真的要饿死人啦,否则我明天就得出去讨口要饭了……” 张瞎子正准备回应,这时,在晒场一边安静了许久的父亲终于说话了:“张队长,分吧,你不晓得我们两家的老人都是饿死的呀?”不知怎么搞的,从来直呼队长为张瞎子的父亲竟然喊了一声“张队长”。 大家看见,张瞎子睁着的左眼湿了,瞎了的右眼也湿了,不知是因为父亲喊他“张队长”受到了感动,还是回想起老人遭饿死而产生了伤感?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紧接着,很多声音都响了起来,又突然停顿在半空中。石山多的眼睛湿了,副队长山耗子的眼睛也湿了,一场传染病迅速扩散开来,社员同志们的眼睛都湿了。我偷偷藐了藐对面的张野狗,连他也在眨巴着模糊的眼睛,我的鼻子一阵酸涩,紧跟着,也滚出几颗不争气的眼泪…… 嘈杂的晒场突然静默了,没有一丝亮光,四周山坡的黑影压过来,静默的人群要么被压趴,要么被压燃,只要有一点火星、或者一声恸哭,这波传染病就可能引发一场剧烈的爆炸。 在静默和不安的等待中,只见一弯月牙正从不远处的天圣山边爬出来,生产队的大沟小塆依稀可辨,晒场旁边的堰塘还透射出微弱的波光,偶尔还有一星点波光投射在张瞎子的脸上,也投射在社员同志们的背上。静默了许久,张瞎子终于说话了:“社员同志们,我不怪你们,生活很艰苦,但一定要同心,请耐心等一等,我和副队长、会计、记分员先开个会商量一下。” 看见月牙正在爬上天圣山,大家擦抹着潮润的眼睛吸呼着酸冷的鼻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围坐在一起耐心地等待。生产队的首脑会议,石山多一般只有列席的义务,没有指手画脚的权力。尽管如此,石山多也乐此不疲,赶忙点亮火把,为张瞎子引路。在晒场一边,几个人也没避开大家就商量了起来。黯淡的晒场,摇曳着火光,也摇曳着忽明忽暗的希望。 张瞎子问副队长山耗子:“副队长,你看怎么办?” “真的吃不饱啊,不过分不分还是你来决定吧。”情急之下,山耗子替老百姓说了句大实话。 张瞎子又望着出纳,出纳沈点心说:“少分点,怕不会出啥事啰?” “分多少?” “不知道。”出纳沈点心说话的确比较省心。 张瞎子破例望着会计石山多,想请他来决断。没想到,面对这么艰难的问题,石山多居然有了决定权。 石山多横下胆子说:“分三分之一行不?” 张瞎子听了,转来又转去,想了又想,往黑夜的深处看了又看,又往堰塘的方向走了又走,最后黑下脸说:“就分三分之一吧,出了事我负责!” 几个人一起过来给大家宣布商量的结果,张瞎子叫山耗子宣布,山耗子说你是队长,还是你来说。张瞎子又望了望黑夜的深处,最后下定决心吼道:“我说就我说吧!” 晒场上出奇的安静,只听见张瞎子的声音:“刚才我们商量过了,我张瞎子也豁出去了,要处分要斗争我都不怕,公粮就分三分之一吧。” 怎么大家没反应,张瞎子以为他宣布了这个决定,大家要对他感恩戴德呢,他也作好了接受感恩的准备,正尴尬地等着大家谢恩。 沉默的人群中,又传出了摇叫花的声音:“多分少分都是分,要分就要多分点啰!” 大家齐声说:“对,要分就多分一点啰!” 尴尬的张瞎子没回过神来,半张着的嘴不知是该关闭还是张开。晒场上的空气仿佛再次凝结。三耗子走过去用胳膊肘碰了碰张瞎子,张瞎子脸红心跳,瞪圆左眼,恨不能把瞎了的右眼也睁开。只见张瞎子叹了叹气,摇了摇头,摇了摇头,又叹了叹气,说:“我还有一家老小呢,你们不要逼我了,你们再这样,我只好跳堰塘了!” 副队长山耗子赶忙拦住张瞎子说:“你这个队长跳了堰塘,我们咋个活?别说你一家老小,我们全队的人怕都活不下去了。” “队长,要不,就分一半吧?”出纳沈点心靠近张瞎子耳语道。 张瞎子回过身来,看看大家,又看看堰塘。终于,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说:“分一半就一半!我张瞎子豁出去了,不过话我可说在前头,要是我死了,或者把我关进班房了,你们可要对我一家老小好一点哦?” 大家终于对张瞎子感恩了:“要得,要得。”“张队长,你放心,我们记得到你的,要是你被关进去了,我们轮流给你送饭去,还要把你全家养好起。” 石山多感动地走到张瞎子面前:“今晚的事,张队长可都是为了各家老小能活下去,哪个要是敢说出去,他全家死绝!” 大家相互吼道:“哪个说出去,他全家死绝!” 大家正想动手分粮食,张瞎子又走到大家面前说:“今晚的事非同小可,我看大家还是都签个字吧。” 刚才要记今晚闹事人名字的时候,遭到了大家的抵制。现在像要计工分似的,大家主动在石山多的本子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于是父亲、摇叫花、二驼子等等许多名字又被光明正大地记了上去,这个本子终于成了大家心目中公认的神器。 一场风波平息下来,我和张野狗两个肇事者不好意思地相互靠拢,蹭着对方故意擦身而过,像亲兄弟一样既相互诿过又相当于握手言和,从此以后我基本不再称他为小瞎子了。 踏着夜色,挑着两箩筐稻谷,父亲唉声叹气地问我:“三娃子,我看今年的粮食还是不够吃,你干脆去找生产队养活吧。” 见我默不作声,父亲又问道:“你晓不晓得这些分来的粮食都是每年我补款买回来的?” 我只有不好意思地低头走路。因为我经常说“是生产队养活我的”,一半是故意气父亲的,一半觉得粮食是生产队分的,自然有一半是生产队养活的。由于从小到大,不断从生产队分回粮食和蔬菜,助我们一次次度过饥荒,所以我们这些娃娃在骨子里认为离开了生产队是没法活命的。正是因为有了生产队,才有了我们自认为高贵的基因,爱队护地那可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何况那些田地还是来自我们各家各户的,尽管分了粮食回来父亲还要补点款出去,那也是为了体现按劳分配的原则。那时才知道光靠生产队是养活不了我们的,但没有生产队,我们又怎么活得下去?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是谁在养活我,也不知道我在养活谁? 第二十章 顺势而为 听了我的讲述,干瘦的张野果感叹唏嘘不已,同时扭动着腰身活动着身上的几块硬骨头,问我知不知道当年他父亲最引以为自豪的一件事。哈哈,那件事,我比你张野果清楚得多了!张野果叫我当着他的面再讲一讲。不用搜肠刮肚,也不用浮想联翩,我仿佛穿越了时空隧道一样,又回到了四十多年前。 那天,母亲带着五弟上工去了,休学在家的我独自坐在家门口发呆。病中的张瞎子居然杵棍跺棒转悠到我家来了。 “张队长,到哪里去?”我迎面问道。 张瞎子说:“刚才去生产队看了看,还有那么多地没耕种,真急人啊!”张瞎子的左眼湿湿的,瞎了的右眼角居然也是湿的。 我寻思着问:“张队长,你得的啥子病?” “他们说我得的是寒锅儿,其实我的病是累出来的呀!我不光累呀,我还饿啊!我还急呀!我可能得了心急的饿痨病!” 张瞎子越说越激动,索性打开了话匣子:“三毛子,我们队的田土没收回来,大家都怪我没能力,其实当队长的最难办,我遭上头管到的。再说,那块地不收回来,就不种庄稼了?你看,现在大雪都快过了,还有那么多麦子、油菜没点下去,这样下去,明年会饿死人的。”原来是我们划给三队那块地没收回来,全队社员在消极怠工呢。 看见张瞎子气喘吁吁的,我赶忙给张瞎子倒了碗温开水。张瞎子走到我家桌子前坐下,边喝水边看了看桌子上的剩菜剩饭问:“三毛子,你屋中午又是吃的干饭?” “我病了,我妈才煮了顿干饭给我吃,平时还不都是红苕稀饭,哪里吃得起干饭啰?” “你骗我干啥子,听说你屋老汉把几头猪卖到丰足县,换回好多粮票和白米,是不是真的?” 我装着说不晓得。张瞎子一时找不到话说,睁着他的瞎眼在我家看来看去,从这边屋角走到那边屋角。 看了半天,张瞎子慢悠悠又坐回到桌边说:“哦,还有油煎的泡菜和咸菜,老师娘子就是会过日子。”张瞎子尝了尝碗里的泡菜和咸菜,对着我说:“三毛子,跟我拿双筷子来。” 张瞎子就着白开水,吃着泡菜和咸菜,眼睛盯着中午剩的大半碗干饭。 看着张瞎子确实有点想吃干饭的样子,我就说:“队长要是饿了,我把干饭给你热起。” 听见我这样说,张瞎子异样欣赏地看着我道:“三毛子还真懂礼貌,你屋老汉儿还尽说你犟,我看还是你最懂道理,将来肯定最有出息。” 听了张瞎子的夸奖,我赶忙把半碗干饭给张瞎子热起。张瞎子吃着我给他热的干饭,和我拉起了龙门阵。 张瞎子说:“三毛子,农民命苦啊!能活命就不错了。你不晓得,打起仗来,农民就更苦了,我的眼睛就是当年躲抓壮丁时被子弹打瞎的。解放后,搞了土改,很多人都分到了地,确实过了点好日子。后来,加入了合作社,日子还是不错的。再往后,又搞起了超英赶美,浮夸风和共产风,饿死了好多人哦,我和你屋老汉儿都差点遭饿死了!还好,又恢复了小队生产。恢复为生产队后,我们二队的生产一直搞得不错的。可现在突然就变了,不光心变了,人也变懒了,现在的人咋就这样懒?今年我们二队的生产真不像个样子,再这样下去,又会饿死人的。” 我忙问:“田土既然可以收拢来,怎么又不可以分下去?” 张瞎子说:“哪个有那个胆子?”然后又遗惑地看了看我说:“其实啊,搞三自一包也分过,但很快又收回去了,不过呢,集体生产有集体生产的好处,分也有分的好处。” 我好奇地问:“怎么说分也有分的好处呢?” “这个不说了,说了你也懂不起,只恨我现在生病了,没有力气。但生产队不能这样拖下去,拖下去是要饿死人的。”吃了干饭,张瞎子来了点力气,又杵棍跺棒向生产队走去。 天刚黑,不知哪个在通知:“全队的社员马上到晒坝开个紧急会议。” 听说要开紧急会,我赶忙向晒坝跑去。晒场旁是生产队的养猪场,强娃子他妈是生猪饲养员,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大家还不知道的是:张瞎子从我家出来后悄悄来到了晒场,听见大小猪儿饿得嗷嗷叫,正准备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却发现强子妈东张西望背个背篼出来了。张瞎子耐着性子等强子妈走出晒场,才把她拦下,揭开背篼上面盖的草,下面竟然全部是红苕。张瞎子一吆喝,附近的社员都来了。 强子妈仗着有汪部长当后台,面不改色地解释道:“家里实在吃不饱,才背了这点烂红苕。” 张瞎子吼道:“你家都喊吃不饱,我们还不饿死了?生产队的猪儿成天饿得嗷嗷叫,为啥你家的肥猪那么肯长膘?” 有社员问:“留给猪场的粗粮和米糠,不知你偷了有多少?” 开紧急会的目的是如何处理强子妈的问题,怎样处罚?首先取消她饲养员的资格。但取消了她,又推荐哪个来接手。生猪饲养员,这可是生产队的肥缺,平时大家都争着当。可今天大家推荐了几次,都没人愿意接挑子。因为现在猪场的粮食早偷光了,剩下的饲料也没有多少,大冬天的青草也不好找,还要起早摸黑受冷受累,哪个愿意受这份罪?张瞎子望着山耗子。 山耗子说:“猪场的猪要是饿死了,明年做秧田的底肥都没了,看你们日子怎样熬?” 大家冷得瑟瑟发抖,还是闷起不开腔。 张瞎子说道:“我看不如这样,把能卖的猪都卖了,这次就不往我们本县卖了,不如找弹花匠联系悄悄卖到外县去,可以多换回些细粮,换回的细粮全部分给大家过日子,好不好?” 大家都说好。问题是还有一头正在乳奶的母猪,还是要喂好,这样明年的小猪儿也有了,做秧田的底料也有了。可这头母猪又找哪个来喂好? 山耗子说:“强子妈可以将功补过,如果把这槽奶猪儿和母猪喂好了,以前的事情就不追究了。” 强子妈痛哭流涕,表示一定要把这窝猪儿喂好。鉴于强子妈和汪部长沾亲带故的关系,和山耗子家是隔得不远的拐角亲,张瞎子也不好深究下去,只好顺水推舟默认山耗子的建议,这件事情就只好搁一边了。 接下来该抓生产了。张瞎子说:“猪卖了,细粮也有了,大家也该有力气了,从明天起男劳动力全部出工种麦子,妇女全部出工栽油菜。”张瞎子看着大家,大家看着石山多,石山多拢着身子不说话。 山耗子又补充说:“今年,我们队的小春生产全公社都出名了,难道还要拖到猴年马月去?” 沈癫子说:“公社不还我们的地,我们怎么种得下去?” 听了这句话,山耗子很生气:“现在是什么节气?我们得先把粮食种下去!” “尽是些薄地,既浪费种子又白费力气!不如去种堰塘湾那块肥地?”沈癫子又嚷道。还有更多的声音附和着:“就是,就是,既浪费种子又白费力气!” 听了这些声音,张瞎子更生气,本想骂人的,但今非昔比,还是忍了忍,把怒火压了下去。张瞎子站起来说:“不要再去谈那块地,关键是种好我们现在的地,再给一个星期,麦子油菜必须全部种下去!” “再给十个星期,也没法种下去。”石山多终于说话了。 大家看着石山多,像是看到了主心骨,空气仿佛冻结了。张瞎子望了石山多很久,终于问道:“石山多,你有什么好主意?” “好主意有的是,就看当队长的有没有胆子?”“有好主意,就说出来,死不了人的!”张瞎子冲石山多吼道。 石山多说:“包下去!” 张瞎子沉默了半天,用眼神询问山耗子。山耗子说:“我听你的。” 远山静悄悄的,四周冷飕飕的。撂荒的地能不能种下去,关键在于队长的思路能不能变革。张瞎子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很久,才硬撑着站起来,挺了挺身子,狠下心说道:“还没种的地,全部按人口包下去,今年各家种各家的,明年各家收各家的,公粮不够,各家各户再按人口凑。” 我记得,那个冬夜很冷,但大家回家打着的火把很暖很亮。 我家人多,分包的地多,劳动力又少,这可把母亲愁坏了。平时住校的父亲偶尔回来帮点忙,但毕竟还要教书去,基本派不上用场。周姐有时过来帮母亲一阵子,作用也是有限的。我这个逃学在家的孩子,居然成了家里的重要劳动力,打起顶手帮着母亲种麦子、栽油菜。因为农时耽误了,大家忙起来真不要命。为了抢天气,赶农时,各家几乎是打起灯笼火把,挑灯夜战。我经常是打起火把在前面走,母亲挑起粪桶在后边跟;我撑起灯走地窝子,母亲在后面撒种子;五弟在一边玩石子,模仿着学种地。这真是奇迹,没过几天,不仅我家包到的地种完了,全队的土地也全部耕种完毕,没有半块撂荒的地。 没想到,麦子种完了,我居然不想读书了。我热爱着生产队的每一块土地,每天都要去田间地头转一转,我至今都还记得每块土地的名字。看着麦子冒尖了,看着油菜坐窝了,那心头真是美滋滋的。看见田间地头的杂草和路边嫩绿的野草,这是多好的猪草,我就特别想喂猪了,而且我不用去偷胡豆苗,也能割回一大背篓猪草。 我的想法父亲知道了,父亲说:“我已经喂了一头笨猪了。” 第二天,父亲居然把我带到他那个学校,把我这头笨猪交给唐老师去喂养。在唐老师的调教下,居然脑壳开了窍,夸我还是一块读书的料。现在想来,绝大多数人根本不清楚自己的潜力和爱好,有时误打误撞对上了号,潜力就被发现了。环境和土壤对发现潜力很重要,但控制不好照样成为休眠的温床,有时一阵逼迫或怒吼可能就是催醒的力量。 第二十一章 吃肉惹的祸 张野果听得如痴如醉,居然没有打断我,说那个年代的事情真有趣,叫我继续讲下去。 那个冬天太难熬了。我们得守住一个秘密,分包了土地的事大家不能说出去。每天大家还要集体上工管理没包下去的地,还要一起磨洋工经管农田岁修水利。磨完了队上的洋工,大家经常是饿着肚子,精心侍弄自己分包的土地。看着庄稼在地里的长势,不管肚子有多饿,身子有多累,日子有多苦,脸上也洋溢着喜气。 强子妈竟然把生产队那窝小猪儿喂死了。这天正好是星期天,本来以为可以吃瘟猪儿肉的,张瞎子他们居然挖土把死猪儿埋了。我和强娃子、张野狗商量,干脆去挖两头出来,咱们偷偷煮起打顿牙祭。强娃子和张野狗负责找柴火挖死猪,我回家拿锅碗和佐料。 听说我们几个要去煮死猪儿来吃,母亲脸带愠色地说:“那些奶猪儿还没长醒,又是病死的,你不要去吃!” 我说:“张野果说的,不是病死的,是饿死的,可以吃。” 母亲不放心,想拦着我。我收拾起锅碗,执意要去。母亲反复提醒我说:“那你们小心点,多煮几滚,一定要熟透了再吃。”母亲还拿出花椒、老姜和泡海椒,叫我们煮在锅里,去去腥气。 有肉吃,我们几个手忙脚乱地把死猪儿开膛破肚后,热火朝天地煮起。煮了好一阵,确实还有股很大的腥味,但同时也透出点肉的香气。张野狗比强娃子和我都要猴急些,“小猪儿肉不经煮,应该吃得了,咱们赶紧捞起来吃。”看见强娃子在吞口水,也有点按捺不住的样子,我谨记妈妈的叮咛坚持多煮会,叫张野狗等一等。这时对面树林里一个妹子的身影一晃而过,样子还有点熟悉,会是谁呢?就极力搜寻着。见我神思飘渺,张野狗饿痨饿虾又想把死猪儿肉捞起来整,但我还是坚持等一等,再煮一滚。 就在我们聚精会神地等着再煮一滚,极度想吃的时候,强子妈风一样跑来了。不知她从哪里得到我们要打牙祭的消息,边跑边喊着我们说:“三毛子、强娃子,你那几个死龟儿崽崽,小猪儿得的烂肠症,吃不得!吃了要死人的!” 强子妈不知哪来的火气,跑拢来一脚把我们的野炊牙祭打翻在地,把强娃子撵得像狗一样地逃窜。原来,有人嚼舌根说:“猪儿哪里是病死的嘛?分明是饿死的,你看她的娃儿都敢煮来吃,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强子妈听了鬼火冲起,为了证明猪儿不是饿死的,不打翻我们的牙祭,怎能证明她的清白? 眼看着即将煮熟即将进嘴的肉食散落在地,我和张野狗悔恨不已,咱们该早点吃。不过,也感谢强子妈,隔几天就听说附近有吃瘟猪儿肉死了人的,更不消说去年二驼子他爸就因贪吃瘟汤锅而死。 不久,生产队的老母猪也死了,这回可以吃肉了。晒场上特别热闹,大家都聚到一起看烫猪刨毛,等着分肉回家开荤。石山多在死劲刨毛,张瞎子在一边招呼小孩走开。我看见刨光了毛的猪尾巴在刨毛水里烫过来烫过去,疑心被烫熟了,就用手使劲掐着做判断。二驼子说烫不熟的,张野狗说可能烫得熟。我为了证明给他们看,竟用嘴巴咬了一口,说没熟。 张瞎子见了,大声喊:“弹花匠,你屋老三饿得抓起猪尾巴啃了。” 见父亲向这边走来,石山多跟着说:“弹花匠,等会儿,给你娃儿切两个母猪奶奶回去啃。” 父亲走拢,愤怒至极,脸上青筋暴起。先是两巴掌给我打来,后拖着我说:“前几天才吃了肉,就馋成这个样子,你跟老子太丢脸了!跟老子滚回家去!” 父亲把我骂了大半天,可能想起前几天并没有吃肉,也可能是想安慰一下我,就说:“等几天你大哥二哥放假回来,我割几斤肉,让你吃个够。” 那晚分完母猪肉后,张瞎子在猪场边转了很久,又在晒场坐了很久,发现三队队长瓜皮帽家的大黄狗老是徘徊在堰塘边不走。经过细心查看,原来还有一副臭哄哄的猪大肠被饿慌的社员遗忘,大黄狗在耐心地等。张瞎子吆开狗,稍加清洗,如获至宝一样提着母猪大肠摸黑回家。在快到家的时候,竟被尾随而来的大黄狗咬伤了腿。 晚上,母猪肉分回家,母亲煮了大半天。也许是心情的缘故,我吃到嘴里,不仅嚼不动,而且没有啥滋味。 终于放寒假了,大哥二哥回来了。我高兴地给二哥说,爸爸要割肉回来让我们吃个够。二哥就去找父亲问。可父亲叹口气说,今年买年货的钱都还没有,现在哪里有钱买肉。吃肉的希望“噗”的一声破灭了,二哥又“噗”的一声吹起一个希望,在我面前闪闪发光。二哥悄悄对我说:“读书半年了,实在潮得慌,家里那条狗半大了,吃得了。老汉不割肉回来,明天我们和大哥就把狗打来吃了。”我一向认为大哥二哥在县城读书,过的神仙生活,不会馋肉吃。后来我到县城读书,才知道那时读书的生活同样不见油腥,清苦得要命,寡淡得要命。那晚上,我做梦都在吃狗肉,梦中的狗肉好香好香! 第二天,等父母亲赶场一走,我们就准备打狗吃肉。狗儿还不知道我们对它的暗算,高兴地围着我们弟兄几个团团转。 看着狗儿那么可爱,大哥说:“还是不打哟!” 二哥说:“那就等等看,要是今天老爸不割肉回来,我们就明天干。” 等了一会儿,二哥对我说:“实在潮得慌,清口水都流出来了,还是和大哥把狗打来吃了哦!” 大哥犹豫了一下,要打就打嘛。正当我们把狗唤进屋里,准备关门打狗之时,周姐来了。我们赶忙开门,迎接周姐的到来,打狗只好中断。这狗竟冲出去,对着让它苟延残喘的恩人周姐大声汪汪起来。你说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天理可言?狗对要杀它吃肉的主人浑然不觉,却对着让它活命的恩人狂吠乱咬。 等我们把狗吆开,周姐和大哥就热乎到了一块,我们几个小兄弟只好各自走开。 我还是热爱着生产队的土地,就往坡上跑。这一跑就遇见兰妹子了,原来是她!就是我和张野果他们煮死猪儿那阵,在对面树林里一晃而过那个身影。我知道,最近兰妹子经常到我家附近打猪草。我真的不敢面对她,虽然有时也在远处看着她,但我都躲她几次了,偏偏这次没躲过,被她碰了个正着。 “南方舟,到哪里去?”她居然喊的我名字,没喊我“三毛子”,难道她不知道我偷他们三队猪草的底细。 我感动地回答着她的问语:“到独林湾去,兰晓芸,你到哪里去?”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喊她的名字“兰晓芸”。 “我想问你几个作业题。” 我终于敢正眼向她看去,蓦然发现她今天美得清新俊秀还有点超凡脱俗,比我没转学的时候出落得更加晶莹澄澈了,甚至有点让我惊心动魄。 兰晓芸走近我,用镰刀在沙土上画了个图形,叫我求面积。我一看就能求出来,就给她讲了一遍,她就懂了。兰妹子,不,是兰晓芸感激而又崇拜地看着我,接着又问了个分数应用题,我又跟她讲懂了。 这是让我感动了一辈子的时刻。兰晓芸脸放红光地邀请我说:“南方舟,你不是要去独林湾吗?我也要到独林湾去,那里的猪草好,我们一起去割猪草吧。”冬日的暖阳太迷人了,比这更迷人的是满山遍野嫩绿的麦苗和野草,还有刚开始长腰身打花骨朵的油菜。兰妹子给我讲起了我转学后大队小学的变化,并问起了我现在的学校。然后我和她一起摆龙门阵,一起扯野草,一起看风景,直到二哥来喊我回家吃饭了。 父母亲赶场,并没有买回肉来,而是买了两个小猪儿回来。父亲安慰我们说:“本来想买点肉的,但买猪儿的钱都不够,还赊了账的,怎么买得回肉来。”父亲接着忽悠我说:“老三,勤快点,赶快把这两个猪儿喂起来,到时候,肉都吃不完。”虽然吃肉的希望渺茫又遥远,但我高兴得乐翻了天。因为我现在的心思不在吃肉上,而在两只小猪身上,这样我每天都可以出去打猪草。一想到要出去打猪草,我的心思就很奇妙,两只小猪把我的内心映照得暗暗发光。 第二天,二哥对我说,爸爸同意我们打狗了,叫我帮到打狗和剐狗皮。我说:“打狗有你和大哥就行了,我还是出去打猪草,中午回来吃狗肉正好。” 我背起背篓满含向往地出门,出门就碰到了兰晓芸。她竟然连续问了我好多个问题。不管是求阴影部分的面积,还是分数问题,甚至还有复杂的行程问题,我全部都解得起。然后,我们就一起转过小山坡,一起趟进庄稼地、一起寻找嫩绿的野草。兰晓芸的心情很好,老是没话找话,叫我看这看那。由于惦记着要回家吃狗肉,我却无心看风景,只是一门心思打猪草,并认真地敷衍着她。我的猪草终于打满了,我的肚子早已饿空了。景色再美,兰妹子再好,也挡不住肚子饿了,还是回家吃狗肉重要。 我背着猪草,两眼放光回到家。不见热气腾腾的狗肉,只见垂头丧气的大哥和二哥,还有正在生气的爸妈。原来,大哥二哥好不容易把狗关进家,拿起锄头就乱打。狗在屋内拼命窜,大哥二哥拼命打。哥俩打累了,本想歇一下,再来把皮剐。哪知狗命大,垂死一挣扎,竟从门缝溜出去,一瘸一拐地跑啦! 你看这打死的狗能跑,谁说煮熟的鸭子不能飞?但飞走的鸭肉也能回。父亲出去一阵呼唤,这死狗本来正要回来,大哥二哥一出现,这死狗又拼命地逃窜。听说这狗逃到了三队的大田坎,实在跑不动了,竟被瓜皮帽拣起跑了。大哥二哥狗肉没吃成,还破坏了一家的心情,害得我们再也不敢提吃肉的事情。现在长大了,不难理解父母难受的心情,那么乖的狗,父母本来很心疼,忍痛割了爱,竟便宜了别人,自己的娃儿肉都没吃成。 那个冬天,要吃一点肉怎么那么难? 我虽然还惦记着吃肉的事情,但我还惦记着兰晓芸。第二天出去打猪草,绕了几个塆,转了好多圈,才看见兰晓芸的身影。我赶上前去问:“兰晓芸,怎么不去独林湾了?” 她说:“独林湾没猪草,我就不去了。” “那去哪里好?” 兰晓芸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天你走了,我表哥瓜皮帽就来了,叫我去他家,不要单独和你耍。” “你当真就去了?” “我才没去呢。我妈说我一个女孩家,少和男娃儿耍,最近这几天,他天天来堵我,我只好天天躲着他。” 听见兰晓芸这样说,我心头真不是滋味。等了好一会儿,我才问:“那我也不敢和你耍?” “怎么不敢和我耍?” “因为我也是个男娃儿,你妈肯定也不许你和我耍。” 兰晓芸一听,不仅没有心虚,反而理直气壮地反对:“你就不同了,我给我妈说了的,我是找你问作业。” 兰妹子真聪明,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理由,哪个敢质疑?哪个敢反对?犹豫了好一会儿,我就试着问:“那今天去哪里?” 兰妹子边想边眨巴着眼睛,她的样子真迷人。想了好一会儿,兰妹子像是请求似地说:“不如天圣山,那里林子多,草更好,我们去那里好不好?听说山上有个神勘洞,你带我进去看一下好不好?” 这我怎么能拒绝呢?兰妹子的话让我心头美滋滋的。天圣山一直是我们心目中的圣山,据说神勘洞就藏在山间,我们队在那里还有一大块飞地嘞,飞地上还长有我们队培育出来的天圣果,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去看看。说实话,能和兰妹子在一起,别说狗肉和油粑粑,就是山珍海味我也不馋啦。关于如何去的天圣山,走过多少的曲曲弯弯,爬过多少坡坡坎坎,经历过多少的口渴难耐现在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和兰晓芸从山脚到山间,先问张野山——神勘洞在哪?后遇山圣母(山耗子妈)——您见过神勘洞吗?不同的题目两人却做出同样的动作——摇摇头,不给我们任何提示和点拨。由于没有高人指点,我和兰晓芸始终没有找到神勘洞的下落,我们开启的地理探索折戟沉戈,从此留下一个纯真的悬念—— 山高路远天圣山, 山顶犹如在眼前。 我和晓芸脚杆都爬酸, 山顶依然不可攀。 梦中那个神勘洞, 外面小来里面宽。 要是有幸钻进去, 不知该发横财还是会成仙? 听说我家的狗被瓜皮帽家捡回去吃了,张瞎子居然为我谋划好了:你就不想把他家的大黄狗吃回来?怎么吃得回来?找个晚上,把他家的狗套了,不就吃回来了?张瞎子虽然瞎了一只眼睛,但还是很会蛊惑人心。 后来就发生了炸大黄狗不成,反炸到张野果家猪的事情,害得他父亲张得民差点被关进了班房,好在汪部长帮忙,才得以逃过牢狱之灾。听到这里,张野果一下就气炸了,大骂老瓜皮阴魂不散,欺人太甚,害得他现在紧步先父的后尘,莫名其妙地被抓进了派出所。 第二十二章 大宴宾客 很多尘封的记忆,只要找到了契机,就会汩汩冒出,想挡都挡不回去。趁张野果激愤之际,我穿越着继续前行。 转眼就过了年,外面的世界一片新气象,社员之间、亲戚之间、家族之间相互走动很热闹。我家几乎与世隔绝,父母很少像往年一样带着我们走东家串西家,没有让我们几个小兄弟肆无忌惮地玩耍,我们几乎成天龟缩在家。由于除夕和春节我家过得冷冷清清、了无生机,对我来说春节不仅没有往年的新鲜感,而且隐约觉得春节是新的一年艰难困苦的开端。张瞎子还被关押着没有放出来,我热爱的生产队似乎没有一线生机。 这天,不知是大年初几,我家忽然欢声笑语、生机无限。首先我家来了三位尊贵的客人,其中两位都把衣袖挽起,露出两个珍贵的东西——亮晃晃的手表。你猜他们是谁?居然是兰妹子的哥兰大鹏和汪部长的大女儿汪正芳。兰大鹏是我爸的学生,他和汪正芳处对象还是我爸保的媒呢。兰大鹏戴着军帽,还穿着带四个兜的军装,器宇轩昂,令我无限景仰。不一会周姐也来了。兰大鹏、汪正芳、大哥和周姐四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一番天南海北、高谈阔论之后,还是和芸芸众生一样,凑成一桌聚精会神地打起了扑克。我就想,不要手表,只要给我一套军装,我不仅可以成为一个像兰大鹏这样有模有样的人,还可以成为一位叱咤风云跨海登陆的将军。 这真是一个高兴的日子,因为还有第三位尊贵的客人,就是兰晓芸。兰大鹏把她也带来了,难道还有人为我暗中保媒?看来新年确实生机无限,我前几天不该那么悲观。这可是兰晓芸第一次正式上我家的门,我可要好好表现,不要辜负了这个阳光明媚的新春。兰晓芸带来了作业本和一本崭新的习题集(是兰大鹏给她买回来的),足够我和她讨论一辈子。原以为,在兰妹子面前我就是个偷青苗的贼,没想到现在竟成了她心目中的数学王子。我家穷点没关系,看来美女还是爱才的,只要攻克下这本习题集,攻下兰晓芸肯定没问题。习题集中的题实在要难些,不花大力气是做不出来的。那天,我做题确实是很认真的。尽管兰晓芸守在我旁边靠我很近,我闻到了她的清香,我感受到了她哈出的热气,但我做题还是很专心的。我正在聚精会神攻克一道难题,本来一定会赢的,可惜鼻涕不争气,偷偷溜出来,恰好砸落在我左手长冻疮的位置。我一下慌了神,想把手缩到一边去又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想找张纸尽快掩埋这不要脸的鼻涕,可又怕撕坏兰晓芸的本子,我简直羞愧得要死。兰晓芸不仅没生气,还把我的左手拉过去,掏出一方花手绢,把我的鼻涕轻轻地擦去。就是这么轻轻一擦,让我心花怒放又羞愧难当,让我心猿意马又忐忑不安,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居然没有做出一个题。我真的自卑呀!你怎么配得上这么漂亮的仙女?穷点没关系,又是长冻疮又是流鼻涕,哪个仙女会喜欢你?除非这个仙女有眼力,发现这个屌丝有潜力。可现在一个题都没有做起,我能有什么潜力?这个仙女肯定是要飞走的。问题是这个仙女还守在我身边,不仅没有离我而去,而且还用她的花手绢收藏了我的鼻涕。不知是我这个屌丝太犀利?还是那个仙女太迷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天我家真是高朋满座,惊喜多多。父亲居然还请来了汪部长和大队长,这些人物平时我们都是望尘莫及,今天竟然齐聚我家里,让我也有了和董大队长近距离接触甚至直接对话的权力。父亲居然还张罗出一桌好饭,这个功劳本来应该算母亲的,但没有父亲的战略眼光,母亲的刀工和厨艺也就失去了欣赏的价值。当然能够上饭桌的,除了汪部长、董大队长、兰大鹏、汪正芳、兰晓芸、周姐,就只有父亲和大哥了,连已经在县城读高中的二哥也没有这个资格。 后来我才晓得,父亲请汪部长和大队长,是想解决大哥推荐招工或当兵的问题。可大哥觉得自己考大学应该没有问题,叫父亲优先解决周姐当民办教师的问题。父亲觉得大哥高中马上就要毕业,要是考不上大学,还有招工和当兵这两条道路可以选择,二哥紧接着也要面对同样的问题。父亲把大哥的前程问题巧妙包装,抛给了汪部长和大队长。兰大鹏这小子配合得也很积极,说像大哥这样的人才应该优先送到部队上去锻炼,他保证让大哥脱颖而出金光闪闪。当然,父亲也顺便提及了周姐当民办教师的问题,这个事能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也不用着急,现在到处都缺老师,要是中心校有空缺,父亲也想调回我们公社来。父亲倾全家之力,一定要招待好汪部长和大队长,当然还有父亲的弟子——在部队提了干的兰大鹏——可能就是我未来的舅子。父亲提前跟我们打了招呼的,你这几个小兄弟可要守住规矩,不要丢人现眼,不要穷吃饿吃,更不要打架扯皮。看来,为了我们几个弟兄今后的出路和发展,父亲早已深谋远虑。 父亲带着大哥在八仙桌上大宴宾客,杯来盏往,享受着美食琼浆。母亲带着我们躲在灶屋听从使唤,随时准备添菜加汤。我和四弟、五弟躲在灶房吃着余菜、喝着残汤倒也没觉得什么,而且饭桌上,兰晓芸还代表着我的份量。只有二哥帮着母亲忙活了大半天,论资格论付出都该上得了饭桌的,八仙桌上竟然没他的位置,显得气呼呼的。 这阵父亲喊加汤,我赶忙端着汤出去闪亮登场。看见兰晓芸坐在我家的饭桌上,我心情特别舒畅。 二哥见我掺了汤回来两眼发光,就说:“你今天不要吃菜了,想吃菜就出去看一眼兰晓芸。” 听了二哥的挖苦,我不慌不忙地回说:“你也不用吃饭了,就在外面桌子下面去蹲着。想上桌面坐,桌子下占个位置都不得饿。” 二哥数落我:“别在那里神,兰晓芸不是你的人,人家哥哥是军官、父亲是工人,早晚要顶班当工人,兰妹子怎么会是你的人?” 听见二哥这样说,我急了眼地抢着说:“我呸,人家兰晓芸只想读书考学校,不想顶班当工人。”母亲赶忙招呼着,有客人在这里,你这两弟兄就不要抬杠了,客人传出去,要闹笑话的,我们家的面子都没了。 正好父亲又喊加菜,我本要去的,当着二哥的面,怕他再次拿兰晓芸来奚落我,只好说:“还是二哥去吧。” 没想到,二哥竟然如此这样说:“我是高中生,难得伺候人!” 无奈之下,只有母亲亲自出马。母亲端出一碗事先藏着的油粉条准备端上桌,五弟见了,闹着撮了撮;四弟见了,吵着也要夹一夹。四弟这一夹,半碗粉条不见啦。剩下小半碗,送上八仙桌,实在不像话,我家的面子要丢啦!我一时气急万分:“叫你不要穷吃饿吃!”并一巴掌给四弟扇去。“啪”的一声,四弟的碗掉地上摔个粉碎,刚要吃进嘴的粉条散落一地。四弟“哇”的一声哭起,抄起火铲就要打我。二哥赶忙拦住。四弟一阵猛扑不过,只好一阵猛哭。 母亲已经顾不了那么多,赶忙端着剩下的小半碗粉条送上八仙桌,并笑着说:“汪部长、大队长,不好意思哈,刚才小孩不小心把碗摔坏了,影响你们喝酒了,我再去弄几个菜来,你们喝高兴起哦。” 母亲回到灶屋,四弟还是收敛不住伤心地哭,母亲叫他不要嚎了,要吃东西我马上煮。好在家里还有红薯淀粉,母亲一声吩咐,我和二哥相当配合,又是炸酥肉,又是煮滑肉,还就着酸菜坛子仅有的佐料,熬出了一锅味道鲜美的酸辣汤。不仅让八仙桌上的贵客吃得酒足饭饱,连我们在灶台上的服务生和小兄弟也吃得心满意足,欢欢喜喜。 新学期到了,大哥、二哥陆续回县城读书去了,周姐如愿以偿当上了大队小学的民办教师。我和四弟均回到父亲教书的学校读书,四弟尚小一般随同父亲住校,我快长大每天基本独自步行回家。春天的步行太舒心惬意了,不仅可以沿途看风景,还可以培养你和劳动人民的感情,甚至还可以激发你当个自命不凡的诗人。那天放学走过青冈山,居高临下,生产队的景色尽收眼底,我写出了生平的第一首打油诗: 生产队的景色美 晨起农民云里飞 看着庄稼像美味 午间农民花丛飞 地里干活不觉累 晚上打着火把归 萤火虫还在追呀追 这样步行着,犹如诗仙李白的感觉,如果给我一条船,我也可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就在我六里家校一日还之际,我又碰见了兰晓芸。她告诉我,她们班原来的老师调走了,新来的老师竟是周姐。周老师对她可好了,每天都要让她单独做几道题,还把她的习题集借去了。接着她问了我两个应用题,我一列方程很快就解出来了,兰晓芸高兴地拿着我的解答走了。看着兰晓芸离去的身影,沿途景色看不够,虫鸣鸟叫听不够,可惜我的轻舟已经到家了。 刚回到家,五弟欢快地迎接我,母亲还在我家分包的地里劳作。我正准备带着五弟出门去扯点猪草,顺便帮母亲干点活,周姐居然来了。自从周姐当上了民办教师,成天忙得不亦乐乎,这段时间已经很少来我家了。 周姐问:“南伯伯今天回来吗?” 我说:“这学期我们学校抓得可紧了,爸爸今天不回来。” “这可怎么办?我有好多问题要请教南伯伯呢!我到哪里去找他呢?”周姐边说边转来转去,想走也不是,想留下更没有把握,周姐很是着急。周姐团团转了一阵子,忽然灵机一动,上下打量着我说:“你正读五年级,我教的也是五年级,我这里有几个题,正好可以考考你,看你做不做得起?” 周姐翻开兰晓芸的习题集,找到其中勾划的几个题,其中有两个正是刚才兰晓芸所问的,这还不是小菜一碟。见我很快解决了问题,周姐既惊讶又惊喜,带着我的解答赶忙回家备课去。在这以后的日子,经常是回家的路上兰晓芸拦着我问题,回到家里周姐又来问我几个题。周姐还夸我真是好样的,在她的班上,只有兰晓芸能和我相比。周姐不仅要请教我,还拿兰晓芸和我相比,我太有成就感了。其实我的数学兴趣和特长,主要是靠兰晓芸和周姐联合培养的,她们联合开发了我的数学潜力。而我为她俩做的,只是营造了一个迷人的假象:周姐教学有方,兰晓芸的学习越来越好。在后来的数学竞赛中,在父亲教书的公社我还拿了第一名,惹得父亲对我刮目相看了好几眼。其实,不管后来兰晓芸和周姐飞向了何方,我真的要感谢她俩,无意间是她俩逼着我去思考了一些有深度的问题,促进了我大脑的发育。现在想来,一个文革后期的初中毕业生,一接手就教五年级,而且恰逢恢复高考不久的时期,正是全面迎接考试的季节,周姐的压力还是蛮大的。那一年不知周姐是如何挺过来的? 第二十三章 生产队的戏 听到这里,张野果早已忘记了自己还在派出所里关起,说,那时,我们最大的快乐,就是在生产队的坝坝看别人的电影、演自己的戏。在电影高潮迭起、大人们渐渐入戏的时候,往往也是我们孩童偷瓜摘果、搞恶作剧的大好时机。张野果惊人的记忆让我在现实与历史之间来回穿梭。 一天晚上,队上的坝坝放电影《抓壮丁》。我在旁边看得真真切切,我老爸看得眼泪迷离,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也许他回想起了当初躲抓壮丁的经历,我本想问一下他当初抓壮丁是怎么回事的,但想起了我的另外一件事。管他怎样抓壮丁的呢,我和你早就商量好的,中途去偷汪部长家的李子。我们来到了目的地,遗憾的是汪部长家的自留地旁有个守夜的棚子,照理说现在应该没人的,因为这时大家都在戏里。见此情景,你三毛子就想溜走了,还是我仔细,说先去侦察一下火力。我俩小心翼翼地向棚子潜伏过去,居然听见棚子里有动静。我们躲在旁边听了听,听见里面悉悉索索有响声,还有男女激情交织的混音。 你小声对我说:“遭了,有人,搞不成。”我带着你撤退到安全距离,说:“肯定是汪正芳,这段时间粮站不收粮食,白天躲在家里,晚上还来守棚子。”见你不相信,我接着说:“不要怕,你躲在这里不要说话,我去引开她。” 我猫着身子蹿到了高处,抓起一把泥巴往棚子下撒。开始棚子里面没动静,等了一会儿,跑走了一个大男人的身影。又等了一会儿,只见汪正芳慌慌张张出来,一溜烟跑进了家门。 我们两个贼,居然吓跑了主人!于是大胆爬上树,大把摘李子。做人不能贪得无厌啦,做贼都要适可而止。我都摘满了,你三毛子还要摘,要是我们早点撤,肯定会没事的,怪就怪你三毛子吃饱了,还不晓得放碗。突然一道雪亮的手电筒光射来,四周刹时一片漆黑,既看不见土壤,也辨不清方向,我们被牢牢锁定在树上。 莫非是汪正芳?只有她家才有这又长又亮的电光。来抓我们的,竟然是强娃子、瓜皮帽还有后来成了我嫂嫂汪从芳。强娃子也要来抓我,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他妈和我父亲骂过架?怪不得最近他不大和我们在一起耍。 霎时,一场真人秀的电影在汪部长家的自留地旁边激情上演,晒坝那边也跑了一半的观众过来。我老爸来了,抓过我就问:“是哪个喊你来的?刚才还在我身边,怎么一会儿就跑到这来了?”我始终保持着沉默,一个口供都不给,好在我哥野山及时出现,把我拉到一边去,我才得以逃过一劫。 你老汉儿居然也来了,而且手上还拿起了刑具——一根粗荆条。他今天怎么回来了?显然他不是来看电影的,而是来演电影的,而且还想演高大的“男一号”,我当时想,你老汉儿是想演“抓壮丁”呢?还是想大义灭亲啰? 三毛子,你别插话,让我一口气把故事讲完吧,你讲了那么久,说了我那么多坏话,也该让我挖点你这个混蛋记者的老底啦! 看见你爸来了,不知是瓜皮帽对你有阶级仇恨,还是因为兰妹子你对他有夺妹之恨,其实兰妹子对我张野果更上心,也许我们两个都有点让瓜皮帽怀恨在心。瓜皮帽居然火上浇油着说:“我看到的,是三毛子先爬上树去偷的。”汪从芳扯了扯瓜皮帽的衣裳,示意他不要说了,但他止不住还要讲。 还没等瓜皮帽说完,你老汉儿冲过来,一把将你放翻在地,把裤子剐开,举起荆条就打。边打边骂:“谁叫你去偷东西的?居然偷到汪部长家来了!居然敢偷汪部长家的李子!我打死你这个贼!”看那架势非把你的屁股打开花不可。你那鬼哭狼嚎的样子太没出息了,一看就是一个蒲志高似的叛徒,换了我这种有红色基因的人物,打死也不会哭半句,一定会成为一个江姐似的英雄。你哭得那样凄惨,也没有人解救你,可见在别人心中你就是一个坏蛋。看别人的老子打儿子是不过瘾的,这些看客恨不得剧情逆转为儿子打老子才过瘾呢。 你不要笑,不要插话争辩,你三毛子当时就是那样一个没心没肺、没人心疼的可怜人物。 关键时刻还是汪正芳比较有德,她从人群中冲出来,抢下你父亲的树枝,用她的身体在你和你老爸之间建起一道防火墙。汪正芳边挡边说:“南老师,不要打了。哪个小孩不馋点果子?他不是贼,他就是想吃点果子。”并对着我和你说:“你们看李子还青涩涩的,还吃不得,等几天李子熟了,我请你们来吃。”你看汪正芳的语言好有魅力:你就是想吃点果子,你不是贼!要是那次我老爹说强子妈就是想拿点烂红苕,就是想吃点种花生,而不是说成“偷”,也不至于闹出那么大的一场风波。很多时候,一出点阴差阳错,我们总是上纲上线,把人逼上了歧途。你得太感谢那晚的女主角汪正芳了,要不是她解救,你可能活不到现在。她太有德了,不仅去除了我们的贼名,还赦免了我们对汪部长的不敬,而且还要请我们吃她家成熟的李子。这不像有的人太缺德,自己专偷禁果吃,却不允许别人尝点青皮,还经常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教化众人。你还要感谢我嫂嫂汪从芳,整个过程她一直默默无语,不仅没有添油荤汤,还帮着替你挡了挡荆条。你也得感谢我哥哥张野山,他当时还安慰你说,到了明年春天,他要带点天圣果回来让你尝尝。 你张野果太霸道了,一个劲地损我,还一句话都不让我说,看来把你当成黑恶势力抓起来一点都没错,现在你得让我三毛子说说。 你哥哥说过让我尝尝天圣果不错,可后来他早忘了。当时李子近在眼前,都摘在手上了,他们都没叫我尝一尝,天圣果我是指望不上了,况且时间还那么漫长,要是有果子早吃晚吃效果肯定不一样。前面的分歧我也不懒得和你争执,不过,后面接着发生的故事,你得听我三毛子说。 没过多久,生产队坝坝又要放电影。机会来了,你又来找我干坏事,我早已忘了前次的挨整,听凭你安排给我的戏。 那天晚饭后,我正想跑,我父亲突然宣布组织决定:“三毛子,你今晚不要去看电影,留在家里守屋。”我居然不能去看电影,这是历史上从来不曾有过的,我怎么能答应呢? 父亲那恨恨的目光紧盯着我问:“难道你还想去偷人家的李子?上次你去偷了汪部长家的李子,害得我们赔了多少小心!”我妈也在父亲身旁为虎傅翼,用眼神质问我。汪正芳早已赦免了我,还用得着你们二老去赔小心吗?只能说你们大人的套路太深。老实说,这次不是去偷李子,按你野狗说的,我们将去偷更大的桃子。父亲盯着我,见我半天没反应,就指着四弟和五弟问:“难道你让他们守屋?”是啊,大哥、二哥读高中去了,该我老三独当一面了。我只有沉默着,我的沉默被当作了认可。“不要去跟到野狗混,跟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把屋守好起!少出去跟我招惹是非。”父亲乾纲独断之余,还不忘对我的训斥。我眼前一片天昏地暗,只好无条件地服从父亲的独断。 父母亲带着弟弟们出发了。蓦然,空荡荡的老屋黑洞洞的只剩下孤单的我。今晚的电影是他们的,生产队的快乐也是他们的。我只有留在家里守护贫穷,再穷的家也是需要守护的。我强装镇静,关好所有的房门,在煤油灯的晃动下细心捡查每一个房间,真担心从某个角落跳出一个怪物来夺去我满含理想的生命。我想,在父亲的统治下,已经在兄弟中失宠的我,长大后一定要把这颠倒的乾坤扭转。还是我父亲有先见之明,叫我“不要跟到你张野狗混”,否则我现在肯定也成了黑社会。 你也不要打岔,让我把完整的想法地告诉你吧。 当时我想,不去偷桃子吃也行,我完全可以在数学的道路上去攀登,我要征服兰妹子,我还可能当将军,我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狗命。夜毕竟是黑暗的,一会儿,我的防线垮了,我害怕起来。这么三间稀壁烂泥的破屋有什么抵御作用呢?强盗破门而入易如反掌,强盗来了虽然没什么可偷的,但我的小命还不像个桃子样被他们捏在手里,张口就可以咬下去。你也知道,当时基本上吃不饱穿不暖,到了夏天,我们男娃基本上赤裸着在生产队快乐,赤裸着在草窝上睡觉。拿我父亲的话说,我仰起睡有个毬,匍起睡球都没得。我想还是睡觉吧,管他妈的,我睡着了,他偷个毬,一切责任我概不承担。于是我瑟缩到床上,不敢吹熄油灯。亮着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但睡不着,反而害怕得兴奋起来。 于是又爬起来到灶屋查看。有半瓶老爸的药酒。好几次见读高中的大哥、二哥用麦草管吸饮,我也馋极。今天机会终于来了,于是我也掐了麦草管啜饮起来。慢吸不过瘾,干脆抱起瓶子喝了起来。这时隐约听见电影的配音传来。喝了酒,感觉飘升起来,胆子也大了,便想去看电影。我当时真聪明,把铁壳锁挂在门上就走人。我当时真不知道历史上有个诸葛亮唱过空城计,便名动古今。你肯定想不到,我那么小,就敢用空城计,虽然现在默默无闻,但机会来了,说不定还能干出大事情。 当时喝了酒,我就敢往风口浪尖上走。刚翻上坡,就看见有个人影在生产队那块麦地里,边割麦穗边四处张望。由于我的隐身能力强,那人根本没有发现我。我匍匐着悄悄靠近了看,居然是强娃子他妈在偷割生产队的麦穗。我还是敬畏父亲的,父亲叫我少去招惹是非,我就悄悄地走开了不管。刚转过这边坡面,那边一块生产队的麦地里居然有个人影也在麦地里晃动。凭我的侦察本领,我又悄悄地潜伏过去,看得清清楚楚:是瓜皮帽和二驼子,在偷割我们队的麦穗。 瓜皮帽偷麦穗居然被我发现了!机会真的来了,我一定要想办法抓住这两个小毛贼,让他们披上贼皮无法做人,让我成为真正的英雄,说不定今后还能当上生产队长。转过前面的土岗,我扯开嗓子就喊:“张队长,有贼在偷我们队的麦子。”“快点!来抓贼,就在棉花土边!” 等你爸和一大群人马赶到,棉花土边,瓜皮帽和二驼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麦秆在月光下沮丧。张瞎子,不,你爹说,肯定还没跑远,我们分头找找看。 正当大家想分头找,强子妈突然从不远处钻了出来。你爹愣了愣,奇怪着问:“你怎么躲在这里?” 强子妈慌慌张张地说:“我来……抓贼的,我看见他们往那边跑走的,我们赶快去追。” 张瞎子疑惑地看着强子妈,又疑惑地问我:“刚才看见她没有?” 强子妈眼睛盯着我,父亲叫我不要去招惹是非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加之汪正芳那次说我不是贼,就是想吃点果子的美妙话音,让我也想推己及人,强子妈不是贼,就是想吃点新麦,就犹犹豫豫地说道:“好像没看到……真的没看到!” 见我这样说,你老爸又问强子妈:“刚才你是从哪条路过来的?怎么我们都没看见你?你怎么会在那里躲起?” 强子妈把脸转到三队的方向说:“你究竟是来抓贼的?还是来问我的?贼往那边跑了,到底还抓不抓?” 当时你爸生气地说:“谁说不抓了?我就奇怪了,你是怎么跑到这来的?难道是从天上飞过来的?” 奇妙的是,强子妈不再像那次在种花生现场那样蛮不讲理,这次根本没有顶撞你老爸的意思,总是耐着性子解释,她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现在该往哪个方向追。大家争着吵着,讨论着追击的方案和路线,贼当然没逮着。 种花生的时候,集体的种子遭到了暗算。要收麦子的时候,集体的麦地又遭到了内贼和外贼的联合夹击。张瞎子,对不起,还是该尊称他为张队长,他处心积虑要守护好生产队,又怎么守护得住呢?生产队的前途在哪里?你这个当儿子的不该深刻反思吗? 第二十四章 汪部长与石山多 别忙,我也不能让你张野果插话,让我把这个故事讲完了你再说话。 我为了配合你爸,忙着抓生产队的贼,却忘记了我家里还唱着空城计。空城计不好唱啊!家里遭了贼我今晚上就要遭大殃了。就在这时,我父亲来了,向我透出疑问和愤恨的表情,我想躲开又有一种想跟过去的温暖。母亲忙问我锁门没有,我立即说锁好了的,便不敢做声了。 好像家里有百万家财被劫一样,父亲加快了回家的脚步,我紧跟着他的脚步往回赶,把母亲和四弟、五弟甩在了后面。 我先跑拢,摸了摸铁壳锁还在,正想松一口气。父亲突然大叫一声:“糟了,有贼!”原来,灶屋的侧门已经洞开。 经过仔细查看,还好,其余房间都还安全,只有灶屋的用具被翻乱,丢了一把菜刀,父亲的药酒也不见了,都怪我喝了点,没藏回去。幸好我在大门上挂了把铁壳锁,不然损失真的无法估算。 父亲突然问我:“我藏的药酒怎么不见了?” 我只好说:“我拿出来喝了一点点。” 我父亲这才发现我满嘴的酒味。真是恨铁不成钢啊,不认真守屋也就算了,小小年纪居然敢喝酒。父亲操起柴棒对我一阵猛打,该挨打的是贼啊,怎么变成我啦?我哭喊得越凶,父亲打得也越凶。 母亲看不下去了,一边护一边劝。没想我老汉儿正在气头上,我妈不但没劝住,还捱了我父亲一阵抢白:“这么大的胆子,都是你惯出来的!你再惯,要惯出祸事来的!” 我的鬼哭狼嚎,不但引来了围观者,还引起了围观者的议论——“三毛子又去偷了李子,正在挨他老汉儿的打呢。”好像还混杂着瓜皮帽的声音。正在挨打的我,一下思维清醒,我家灶屋遭劫可能就是这个家伙干的。这个狡猾的敌人,居然趁我出击他们的时候杀个回马枪来偷袭我的空城!后来,好在强子妈肯出面劝架,我父亲才找到台阶下,停止了对我力不从心的棒打,坐在一边生气去。我的招事惹非,的确让父亲没法平静。我继续哭了好一阵,真是越哭越伤心,伤心得没法收拾自己的心情,伤心得对今后当生产队长都失去了信心。还是母亲给我擦了脸,扶我上了床,我才舔着自己的伤痕平衡好心情慢慢入的睡,慢慢进入了梦乡,梦中我好像当上了队长,正带领伙伴们致富奔小康。我的命咋就这样苦呢?小小年纪既要守夜,又要防贼。本来我是驱贼有功的,迎来的却是偷果之嫌、棍棒之责。不过,我父亲的棍棒还是起了作用的,我的犟、我的憨、我的一根筋、我的一条道走到黑,在父亲的棍棒下还是打了好多折。 要是当初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挨打,我肯定能当上村长。要是我当上了村长,松林村会变成什么样?肯定没有人在这里独霸一方,那样也就不会形成黑恶势力了!我说的就是你,张野果你还好意思笑? 想起过去的敢干敢闯,充实有趣,荒唐和无聊,我张野果为什么不能笑。想起你三毛子的人模狗样,冒充大尾巴狼,我更觉得好笑。但我的笑中总隐含着一丝苦涩和忧伤,这是你们察觉不到也是无法理解的。还是让我来说说汪部长和石山多吧。 实行人民公社那阵,汪大队长(那时还没有成为汪部长)成天在大队上呼风唤雨跳来跳去,有时还要抓住阶级斗争这个纲把人斗来斗去,更多的时候他还要在公社上蹿下跳射来射去,连家都顾不上了,哪有心思管理年幼的汪正芳。一心跟在汪大队长后头追求进步的石山多,自然要承担点大队长的后勤工作,兼管汪正芳的成长与学习也就顺理成章成了他的应尽之责。 那时的汪部长有多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他的丰功伟绩完全可以彪炳史册。全大队拆庙修学校需要他来领导,在四队修建水库需要他来指挥,大炼钢铁需要他来负责;修建公社礼堂需要他的参与支持;全大队的粮食生产他要用心,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的温饱他要关心,公共食堂的监管他要费心,地富反坏右的改造他要操心;还有人员分工与生产调度问题,全大队的改土造田问题;林木资源的协调与再分配问题,还有八、九大队的灌溉水渠问题,哪一样离得开汪大队长。我们八大队太小,还不够汪部长指点江山;我们松凤公社太窄,还不够他挥斥方遒;也许,要一个县或者一个省,才能发挥出他的雄才大略,才能成就他的一番伟业! 不信,你们现在看看,我们的“松凤人民公社礼堂”依然屹立不倒,听说快要成为省级文物了;我们的天桥灌溉工程飞架南北,灌溉了多少田地,吃饱了多少肚皮;你看他拆了寺庙建起的学校,尽管经历了五六十年的风吹雨打,改改建建,但基本上还保持着原样。这就是改革开放的家底和根本呀!你们怎能忘掉?而且,正是由于他忙于工作,多年灾难期之后,生活好起来了,他竟没有再要孩子,而是带头执行计划生育政策,坚持战天斗地,继续搞好阶级斗争,甚至不惜革自己的命。 是的,很多历史都不能一笔抹掉。修公社礼堂缺几根大梁,干脆把天圣山的庙宇拆了,还顺便为我们建起了大队小学和大队部,这怎么说都是功大于过。据说我们的松林湾,当初的松树还像一片原始森林一样,大炼钢铁那阵被砍了个精光,害得我们现在的松林村甚至松凤镇徒有其名,既无松也无林,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当然像破四旧那阵,各家各户的家谱藏书几乎被烧光,天圣山的石刻佛像被彻底砸光,全公社的祠堂牌坊被永远拆光,传说中的神勘洞也没了踪影,这些历史的伤痛最好不要再提了,况且这些帐也不能算在汪部长个人的头上。 正是由于汪部长的忙,才成全了石山多和汪正芳。刚开始那阵,汪正芳还小,石山多主要是打个帮手偶尔负责照看一下小正芳,及至后来正芳读书上学堂,石山多像个长兄一样对小汪能管就管,能帮就帮。这样一晃,很快就到了汪正芳考初中的关键节口上,辅导正芳迎考的责任自然就落在了读过高小的石山多身上,他俩的关系也算正常,一来由于心理差距还大,汪正芳年龄尚小,还不解风情;二来石山多当时正在和三队的妹崽处对象,心思不可能在汪正芳身上。重要的是汪正芳不负众望,在当时那么难考的情况下,竟一举考上了县中学,让汪部长脸上分外有光,让我们二队也分外骄傲。遗憾的是汪正芳只上了一年初中,就因文革爆发,奉命回乡。 现在,再来说说汪部长对石山多的提携和培养。人民公社成立后,汪部长(那时还是大队长)就想提拔石山多当生产队长,一则由于当时石山多回收三队的土地不积极,二则由于他家的成分略高(上中农),所以是想提拔而没有提拔上。后来看在辅导汪正芳考上初中的功劳上,刚到公社不久的汪部长拼命推荐石山多去把兵当,石山多也被推荐到了县上。那时能当上解放军,比现在考上清华北大还风光,可见石山多在汪部长心中的份量。然而怪就怪在一查档案,石山多的父亲石营长竟不明不白死在国军的战场上,由于这个说不清楚的历史问题石山多不仅当兵无望,就是要当个基层干部也相当渺茫,对此汪部长也深感惋惜和失望。直到过几年把兰大鹏送到了部队上,看见回乡的汪正芳与石山多越来越亲密,为了自己的政治前程,为了汪正芳的美好未来,汪部长只好忍痛割爱,找南老师出面撮合,把汪正芳许配给了兰大鹏,才了却心事一桩。石山多无依无靠,是自生还是自灭,就看他的生命力究竟有多顽强? 说来也是天意,石山多升迁无望,老天爷却为他打开了汪正芳这扇窗。在回乡待业,无所事事的文革前期,自幼依傍石山多成长的汪正芳怎不把他当成依靠的力量?汪正芳和石山多的关系不升华就太不正常了!当时回乡青年把文革闹得轰轰烈烈,汪正芳一个刚读了一年初中的黄毛丫头哪里都不敢去,由于石山多有过硬的高小底子,加之汪正芳又自小与他熟悉,石山多不仅是汪正芳停靠的港湾还是心灵的向导,交流谈话不仅很合拍,而且还拍出很多共同爱好呢!这样拍拖下去,很快就出现了这样一幅景象—— 汪家大女初长成, 才貌出众公社闻。 知青闯将争相问, 根红苗正她不出门。 莫道相识不相认, 只恨你没在二队生! 革命后代汪正芳, 小心翼翼在队上, 情窦初开只把山多望。 这是怎一个情字了得!石山多更是把汪小妹视作梦中情人,与三队那个妹崽早已处于半离合状态,就看什么时候熄火走人。强子妈认为石山多可靠,经常有意撮合他和汪正芳。大字不识的汪母认为石山多勤劳肯干,为人忠厚实在,暗地里也支持汪正芳与他的往来。由于有准岳母的认可,石山多真是热情似火,豪情万丈,横下一条心来,果断与三队那个妹崽断绝了关系,专等汪部长的认可。这还不是水到渠成吗?只欠一个人在汪部长面前去把最后这层窗户纸捅破。 当强子妈代表石山多正式到汪部长面前去捅窗户纸时,汪部长正日理万机分不开身,但还是听懂了强子妈词不达意的说和。汪部长一下冷静了许多,女儿的终身大事哪能掉以轻心呢?汪部长的回答是,“现在不忙,我很忙,等过了这阵,考虑好了再说。”强子妈听了汪部长的回答,对石山多回话说,“对这件事,他一下说不忙,一下又说很忙,鬼才知道他究竟是忙还是不忙?”听了这样的回话,石山多虽百思不得其解,但也只有耐着性子等下去再说。 对这件事,汪部长是分三步走的。第一步,先解决汪正芳的工作,把她安排到粮站当了收购员;第二步,托强子妈转告石山多,在他没认可前,他和汪正芳的关系不得进一步发展,他要先考察一下情况再说;第三步,以迅雷谷歌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让兰大鹏和汪正芳订了亲,巧妙地把最后这层窗户纸换成了防弹玻璃,巧妙地躲过了石山多的进攻和偷袭。当然,对这门亲汪正芳很憋屈很不认真。由于汪正芳才貌双全,又是大家传闻已久的天鹅肉,到粮站当收购员不久,就有一个在公社当差的知青拼命追求她,当兵不久的癞蛤蟆兰大鹏把这件事看得更加认真,发挥起了解放军敢于放下脸面、敢于冲锋陷阵的优势,不断攻克汪仙女设下的堡垒。几个回合下来,明碉暗堡被清理干净,打垮了公社那个知青的猛烈进攻,兰大鹏不仅俘获了汪天鹅的芳心,还在部队上实现了提干的野心。 春节回来休假期间,兰大鹏迫不及待与汪正芳偷吃了禁果,汪正芳也以为修成了当军嫂的正果。哪想,春节过后,兰大鹏回到部队上,就说要打仗,忙得不可开交,一时间,音信全无。汪正芳一时孤单寂寞得要命,才知道军嫂不好当啊!何况还是一个准军嫂?公社那个知青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弄得汪正芳在街上躲无处躲,防又不好防。正好粮站收购无事,何不复习复习,让她这个老三届也去参加一下高考碰碰运气,于是汪正芳回到家安心复习起了功课。汪正芳躲开了公社知青的纠缠,确实是静了心的,但要看什么时刻。呆在生产队里,哪有不碰见石山多的。一碰见石山多,一个是旧情复发,一个是准军嫂寡居,犹如两堆干柴遇烈火,还不燃烧得轰轰烈烈。其实汪石恋在我们队知情人很多,但鉴于汪部长的尊严,也鉴于占三队便宜的心理,大家都不往外说。 第二十五章 石山多快跑 遗憾的是,那次看电影,我和三毛子偷汪部长家的李子被抓了个现场,三毛子还挨了打,让汪、石地下恋偷吃禁果露出了踪影,害得汪正芳难以成婚,我恨自己真的很蠢。难怪南老师那次打三毛子那么狠,害得我们两家父母跟汪家赔了不少小心。尽管如此,我们队的人对这件事还是守口如瓶。但当时的情况,很可能被外队的人踩住了尾巴,这也许就是造成兰大鹏要与汪正芳决裂的硬伤吧? 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兰大鹏又把汪正芳推送到了石山多面前,从这个方面看,我还是有点意外贡献。只要汪部长兑现他当初的诺言,这件事等他考虑好了再说。这不仅是歪打正着,还是石山多好事多磨、顽强生命力终于要修成正果的完美呈现。 到了眼前,汪石恋如何发展,既要看汪部长如何处理,还要看双方的创意,更多的还是要看老天爷这个幕后推手安的什么心思。 自从我老爸代理上了大队长,工作重心就放在了大队上,生产队的工作实在抓不过来了。稻熟在即,到哪里去组织收割人力,这是让生产队长最焦头烂额的一件大事。农村活路样样苦,最苦莫过收麦与打谷。队里没有主心骨,那是开不了斗收不了谷的。老爸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看来只有请石山多来接挑子了,我父亲那时是代理大队长,在二队说话够分量。石山多终于要修成正果了,正式当起了代理生产队长,到时只需要公社干部在场,召开一个社员大会,从程序上认可一下,那就是法定的队长了。石山多当队长还真是不一样,发育不良的庄稼一下就有了营养,队上的各项工作都蒸蒸日上。 在收割稻谷前,石山多与汪正芳一波三折的爱情也散发出了收割的味道,掐指一算,汪正芳肚子里的孩子都快要出生了。大家盼星星盼月亮,都希望汪正芳和石山多能快一点入洞房,为我们二队带来新的生命和新的希望。 奈何关键时刻汪部长态度急转直下,他不仅坚决不许,而且还要以最快的速度把汪正芳的工作办到外地去。汪部长本有个最大的遗憾,生了我嫂嫂汪从芳后,还一门心思盼着把男丁添,可他老婆的肚子这些年老是鼓不起,而大女儿汪正芳的肚子竟然不明不白就鼓起来了,这是一块多大的心病?如果把汪正芳这个丢人现眼的果实留在生产队里,这不是在心病之余还留下一个耻辱的胎记?让汪部长怎么呼风唤雨?让汪部长怎么过有尊严的日子?所以只有响应计划生育的号召,把汪正芳肚子里的孩子刮掉。加之,汪部长经营这么多年,在外地还有个混得不错的门生故将,只要汪正芳做掉了肚子里多余的东西,就可以轻装前进,把汪正芳的工作办过去。对当时的泥腿子来说,能跳出农村,能找到一份工作,这不是嫁不嫁给石山多那么简单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子子孙孙脱不脱得了农豁皮这么深刻的道理。所以不能怪汪部长无情无义,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还要透过现象看本质,看到这背后的深情大义。 看来,汪部长对汪正芳的婚姻大事还是考虑得很长远的。所以,汪部长一直在动员汪正芳先去掏出肚子里正在膨胀的东西。 恰在这节骨眼上,汪正芳突然失踪了,就在汪部长跟她联系好打胎事宜的头天晚上,害得全队的人、当然还有石山多满山遍野到处找。到了第二天早上,居然连石山多也不见了。答案于是揭晓:石山多带着汪正芳跑了。其实我们都没有看见石山多带着汪正芳跑,但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不这样说,就不符合逻辑了。看来,他俩的定力再叠加上他俩共同学习的知识,确实可以产生无穷的创意,超越无数人的想象。从此以后,我经常梦见汪正芳的影子,但再也不惦记她家的李子和桃子了。 谁曾想,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老爸的大队长居然不用代理了。由于汪部长在公社失势,没有说话算得了数的权力,公社来宣布大队长的正式人选居然是老瓜皮帽。老瓜皮如愿以偿当上了大队长,那神态看上去好像比我父亲强多了,那明显是装模作样。已经在大队上搞得如火如荼的父亲突然就不是大队长了,在跌进万丈深渊前,拖着降落伞急忙回到我们二队来。幸好石山多跑了,父亲还可以稳坐在我们二队队长的交椅上。 一回到队上,父亲就着手组建割稻打谷的班底。生产队的稻谷稀稀拉拉,相应打谷的劳动力也稀稀拉拉,有逃工外出的比如沈癫子,有卧床不起的二驼子。甚至摇叫花还说在外看见过石山多,比呆在生产队里强多了,他也打算趁早出去混日子。有说队里的稻谷要是像石山多的早稻密密匝匝,谁不想打?队里的稻谷稀稀拉拉,哪个想打?言谈中大家还打起了石山多侍弄的两亩方塘的主意,说烂泥塘是生产队的,里面长的稻子也应该是生产队的。这可是废弃多年的烂泥塘啊?石山多花了多少力气,才种上了稻子,又花了多少心思施肥经管,才换来了这密密匝匝的金黄。现在要收割了,怎么就成了大家的了?看来问题还是在这产权和责任不明的田地,烂泥塘是生产队的,大家都不管,可以随便废弃;哪个有能力、有力气去耕作经管,哪怕付出了再多,种出的庄稼和收成也是大家的。 稻谷在田里收不上去,那是会倒伏烂掉的。割稻打谷的班底还是组建不起,这可急坏了父亲。父亲不当大队长了,也没当大队长的希望了,反而没有什么顾虑了,把生产队的青壮老弱组织起来,准备开一个秋收动员大会。收割稻子是分外辛苦的,我小小年纪,也要加入割稻的队伍。往年我是见识过打谷的,那真是战天斗地,主劳动力负责甩膀打谷子、担大挑子,次要如我等弱童负责割稻递把子,有点经验的曝嫣子老头负责捆稻草收拾场子担小挑子。晒场上,妇女轮流晒谷、清杂、过风车、分类入库。眼下,父亲这个秋收动员大会越开越不像样子,不是人手不够,就是这个不愿和那个搭对子,那个又不愿甩膀当主力。 秋收动员大会眼看就要开成秋收起义的样子,恰在这时,石山多回来了,稳稳地站在了晒场上。闹闹嚷嚷的晒场突然安静了下来,大家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带跑了汪正芳的人居然明目张胆回来了。 “你把汪正芳带到哪里去了?”山耗子率先抛出了大家心中的问题。 “我没有带走汪正芳。”石山多平静地回答。 “你没有带走汪正芳,那汪正芳到哪去了?”强子妈问道。 “汪正芳去哪了,你们怎么不去找?”石山多接着说道:“反正我没带走汪正芳,我只是去找汪正芳,结果没找到。” “你都没找到,怎么回来了?”强子妈又补充道,“谁信呢?” “你没带走汪正芳,那是哪个带走的汪正芳?你哄鬼都哄不到。”山耗子走到石山多面前,手指着他的鼻子问。 “那你去问鬼吧!”摇叫花敢怼副队长山耗子,不知是哪个借给他的勇气和底气?也许就因为他是叫花子,穷得无所顾忌,革命最彻底! 晒场上突然爆出一阵笑声,笑声特别放肆,有的肠子都要笑爆了。 石山多没有笑,也没有再解释,反倒平静地找个位置坐下来了。 我老爸居然一直板着脸,没有问,也没有笑,用他的单眼紧紧盯住还在狂笑的几个人,我爹虽然只有一只完好的眼睛,但比很多双眼健全的人看问题还准。那几个还在傻笑的人看见父亲一脸古板地盯着他们,突然忍住不笑了。热闹的晒场一下又静寂无声了。 父亲突然站起来说:“田里的谷子快黄透了,都没有人去收,你们还在这里没心没肺,笑个毬!”见大家不做声了,父亲又说:“汪正芳的事,有汪部长管,用得着你们管吗?况且,石山多还是你们的代理生产队长。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收稻子,而不是人家的私事,难道你们硬是不想吃白米?硬是要让谷子烂在水田里,难道你们就不怕明年被饿死?” 父亲讲了半天,眼睛看过来看过去,诺大一个生产队,竟然没人接他的招。“既然石山多回来了,他就是我们的队长,关于稻子怎样收,下面就请他来讲。”从大队长的位置上被拽下来后,父亲居然还有如此胸怀,竟然把这么重要的工作转到了石山多的手上。不像有的人,官当上去了,良心却掉下来了。我父亲大队长虽然当丢了,但良心一直还在。 大家愣了一下,突然间鼓起了热烈的巴巴掌,强烈要求石山多讲一讲。石山多没反应过来,以为还要让他讲汪正芳在哪去了,就嘀咕着说:“我真的没找到,我没有什么话讲。” “你是生产队长,如何收稻谷的事就该你来讲。”父亲赶紧补充道。 石山多看看父亲,又看看大家,问:“大家还认我这个代理生产队长吗?”“认,怎么不认呢。”大家不住地点头答应。 “感谢你们对我石山多的信任,但我还认张队长,他可是我们正儿八经的队长呐。” “认,两个队长我们都认。” “那我就先和张队长商量商量。” 石山多和父亲并排着边走边讨论:“张队长,知道今年为啥没人下田打谷子吗?”“还不是去年分包了土地,今年大家想把田也分下去。” 去年我们分了土地的事上面来查了好几次,好在我们还留了一部分没有分下去,说只是多分了一点自留地,上面才没有深究下去,叫我们不要再搞资本主义复辟,水统旱包那是必须坚持的,否则还搞什么社会主义? 老实说,我父亲和石山多的觉悟还是蛮高的,他俩讨论来讨论去,什么方针政策都晓得。 不分,谷子没法打下去。分,那可是阶级斗争,是要被无产阶级专政的。父亲叹息,石山多跟着也叹息。要分田,哪个也没有那个胆子,大家只好接二连三跟着叹气。 石山多突然说:“张队长,我是代理生产队长,一切责任我来扛。” “我是还没卸任的生产队长,出了问题还是我来挡。” 怎么?他俩心劲还会往一处想,还争着把风险来担当? 当天晚上,大家打着火把再次齐聚晒场。石山多对大家讲:“大家既然认我这个代理生产队长,我石山多这回就豁出去了,出了天大的问题你们都说是我石山多干的,不关生产队任何人的事。大家说好不好?” 大家群情激奋,都说:“好!” “我石山多做了三个决定:第一,我把烂泥塘的稻谷交给队上然后平分给大家;第二,我们得留下正沟那二十多亩好田作为公田,一方面可以应付上面捡查,另一方面还可以供全队屯水抗旱;第三,其余的水田全部按人口分到各家各户。今天晚上我们就把水田分下去,明天我们就集中精力割稻打谷子,大家有意见没有?”大家哪还有什么意见,激动得欢心不已。 就在大家欢欣鼓舞的时候,我爸突然闯进了会场。这是怎么回事?很多人都以为我爸是来搅局的。 不,咱老爸是来做局的。他和石山多事先商量好了的,这次分田单干,父亲不能在场,出了问题由石山多这个代理队长来扛,上面的追查由我父亲这个正式队长来挡。父亲怎么现在就现身了呢? 事后得知,父亲这次提高了警惕。他得到了可靠消息,是赶来通风报信的。今天晚上,公社要来捉拿石山多。估计是汪部长想急于找到汪正芳想疯了,只要抓住了石山多,就不愁找不到汪正芳,于是就把他回来分田的事情捅到上面去了,听说公安都被惊动了。父亲叫石山多快跑,他的老娘队上保证为他照顾好。 石山多怎么也不想跑,大家都叫他赶快跑。石山多跪下去,泪流满面地说:“我石山多感谢大家了!我的老娘拜托大家了!” 大家都要去送石山多,父亲太不给面子了,居然沉下脸说道:“大家都留在这里继续开会,研究割稻打谷的事,谁都不要说石山多回来过。” 连刚才还责问过石山多的山耗子都说:“哪个都不要说石山多回来过,哪个要是出卖了石山多,他就不要在咱们二队活!” 石山多要走了,我们齐刷刷打起火把在晒场送他。我们举起火把,看得见方向和道路。石山多黑灯瞎火,早已被黑夜吞没,还要去摸索未知的道路。不知他在黑夜中如何摸爬滚打?不知他在黑夜中如何翻山过河?不知他在黑夜中如何打听汪正芳的下落? 你三毛子在以后的生命中,能一路摸爬滚打、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不是全靠心中升起了火把吗?其实你早年发表的《火把》我读过,老实说,灵感是不是来自那晚的火把? 你不仅不回答,还在我面前趾高气扬度起方步来!你这个书呆子,就不能低调点吗?当着我的面,竟然摇头晃脑地朗诵起来啦—— 在那个穷得发霉的日子, 忘不了火把的升起。 不管劳累还是饥饿, 你总是温暖着我的身体。 在那个两眼发黑的日子, 无论是播种小麦还是收割稻子, 只要看见火把高高举起, 我就重新鼓足了勇气。 在今天这个失去方向的日子, 我相信火把依然会升起。 只要抬头看见你, 再艰难的路我也要走下去! 你三毛子神气个啥?要不是我父亲的机智和勇气,你写得出这样的文字吗?当捉拿石山多的人马赶到时,我老爸正一本正经地组织大家开会。公社的干部跟他说了半天,老爸才鼓起他的单眼问大家:“你们哪个看见过石山多?” 当然,那些急于想看见石山多的人,都没法亲眼看见他了,包括来的民兵、公安和干部,无论他们从多远的地方追来,追的热情有多高,石山多都不会在他们面前轻易露脸了。现在我更加佩服我瞎了一只眼的老父亲,比我这个双眼正常嗅觉灵敏的人更有勇气和智慧。 我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讲的,奈何看管人员说,会面已严重超时,把三毛子强行喊了出去。 第二十六章 风云变幻汪石恋 从看管地出来,张野果清晰的讲述反复在耳边环绕,不断冲击着我记忆的闸门,松林村的很多人和事连同那艰难的岁月,一幕幕不断奔涌而出。 石山多的身影从我们身边彻底消失了,但他那被黑夜吞没的身影天天鼓舞着我们割稻打谷、耕田蓄水、翻地播种。那个秋天,我们收、播特别顺利及时,田土耕耙彻底,修缮一新,蓄势待发。 当时以为,是因为分田单干的事,汪部长才告的石山多,害得我们秋收后也不敢把水田分包下去。事后才知道,告发石山多的主要是大队长老瓜皮帽,主要涉嫌强奸拐跑少女以及涉嫌用土炸弹阴谋杀人的刑事犯罪问题,其次才是私分田土的错误思想问题,很多地方都贴有悬赏捉拿强奸拐卖少女谋杀嫌疑犯石山多的布告,还附有他涉嫌谋杀的爆炸现场和遗落的雷管。那不是我们炸大黄狗不成,为了吃油饼我从土炸弹中拆出的雷管吗?怎么现在反倒成了谋杀瓜大队长的铁证了!石山多要是被抓住了,怎么能洗罪脱身呢?幸好石山多跑了! 大队长是想方设法也要把石山多抓住,汪部长更是千方百计想找到石山多。汪部长为何也要这样穷追不舍呢?这不仅仅是因为汪正芳失踪了,更关键的是他背后也有难处。要是找到了石山多,他还有改写历史的机会,说不定还能将功补过,为石山多洗脱罪名,让石山多与汪正芳回归二队,开花结果。 那年,张瞎子被抓后,老瓜皮帽就抓住我们二队私分公粮、分包土地的事不放。据说为了灭火,汪部长与张瞎子里应外合,巧妙地把责任推给了石山多,石山多也愿意背这口锅,但坚持说当时只想炸狗,怎么会炸老瓜皮呢?在营救张瞎子时,汪部长确实是尽心尽力的,也是处处为我们松林湾着想的。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前次汪部长出事的时候,有人就想把这口锅反过来扣在他的身上,很多责任要算在他的头上,同时也跟他敲了警钟,你们松林湾再也不能出什么幺蛾子了!同时叫他把石山多作为重点防范对象!石山多不仅强奸拐走了准军嫂汪正芳,还想回来把田地分光,好像是胡汉三带着还乡团回来了一样!这还得了? 在大队、公社、县上的层层设卡和围追堵截下,不知石山多是怎样跑出包围圈和冲出重重封锁线的?在接下来的日子,石大妈到处托人打听石山多的下落,还说人家汪正芳是多好一个姑娘,叫石山多务必找回来交给汪部长。汪部长也说,只要石山多把汪正芳找回来了,他就不再追究石山多的过错了,只要合得来,他俩结婚也不会干涉了。但所有的人都跟石大妈说,即使知道石山多的下落,也不要对汪部长说,还是要防着点哟,千万不要听他打胡乱说!当然大家根本就没有看见过石山多,也没法知道汪正芳的下落,对汪部长当然也无话可说。 暗地里,关于石山多和汪正芳的故事和传言有很多。有的说,虽然不知汪正芳在哪里?但在山城码头见到过石山多;有的说,石山多带着汪正芳在深山老林挖中药;有的说,石山多独自在外省干活,汪正芳是死是活他都不清楚……但这都经不住考证,一查都音信杳无。有的安慰石大妈说,石山多可能找到了汪正芳,一起过起了隐居生活,现在哪敢回来哟?只有等以后风声过了再说。有的安慰汪部长说,石山多正在四处寻找汪正芳的下落,只要找到了,哪有不带回来见丈人和丈母娘的哟? 有高人分析说,汪部长不可能原谅石山多!大家不要忘了,石山多现在还是个逃犯呢?哪怕他找到了汪正芳,也要东藏西躲,叫他千万不要回来哟!同时也有好心人安慰石大妈说,不用怕,叫石山多回来吧,他现在事实上就是汪部长的女婿了,汪部长怎么不会原谅他?他不回来,难道想在外面躲一辈子吗? 其实,大约在秋分时节,我是看见过石山多的。有天早上,我看见他从晒场边的地窖钻出来,就往青冈山跑了,我喊他,他没理我,我去追他,他回头摇摇手就躲进树林了,后来就看不见了。这天上午,我先问张野狗看见石山多没有?他摇着头,叫我不要乱说。我又问二驼子,二驼子问要不要去跟汪部长说说,我摇摇头马上走开了。接下来我就碰上了张瞎子,我又问张队长看见石山多没有。他惊讶地睁大他的独眼说,哪个都没看见石山多,你怎么可能看见他呢?我回头一想,大家都没看见石山多,我怎么会看见他呢?是不是我今天起得太早,还在做梦哟?这件事,我下决心不再问,也不再说。回到家,我对母亲都没问也没说。 但我实在想不通,大家明明都在想念石山多,为何都不说出来?又都怕看见石山多回来?这天傍晚,我独自在堰塘里洗澡思考生活。汪部长突然出现在堰塘边,把我叫上岸,悄悄问我:三毛子,你今天早上是不是看见了石山多? 我该怎样回答呢?我刚才泡在堰塘里思考并没有得出结果。由于所有的人都说没看见过,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看见过。就说,我怎么会看见石山多? 汪部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南方舟,你很聪明,聪明的人就能看见石山多,你肯定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石山多?”连汪部长都叫我“南方舟”了,这是多么奇迹的事情!有时,局势的颠倒之快、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反转太不可思议了! 我聪明吗?那次兰大鹏那个斋舅子问我,我简直愚蠢至极,不经意间就出卖了汪正芳和石山多。这次我得吸取点教训,就对汪部长说,做梦算吗? 汪部长马上拍着我的肩膀问:“怎么不算?说说吧,什么时候,你是在哪里看见石山多的?” 我边想边抠着我的脑袋说:“我梦见他在你家地里摘桃子,摘了桃子就走了,到现在都没梦见他回来,二驼子更聪明,你去问他吧,他肯定能梦见石山多什么时候回来。” 我还想下水去快活,汪部长拦住我说:“来,南方舟,送个手电筒给你,你下年读初中用得着。” 手电筒我当然用得着,我犹豫着究竟该怎样说。正在这时,我突然看见老瓜皮帽(现在是大队长)带着很多人从石山多家周围冲出,往青冈山追去,前面一个人影发疯似地逃跑,很快躲进入了灌溉水渠,猫着身子边跑边在打探方向。 老瓜皮拉开嗓子喊道:“往天圣山方向跑了,赶快追上!赶快抓住!”一时喊声四起,大家都往天圣山方向追去。听见喊声,我们队上的人也倾巢而出,拿起扁担、锄头跟着追了上去。汪部长面对着我,背对着青冈坡,当然没有看见他梦寐以求的石山多,听见叫喊也跟着追了出去。 我们队的人员与老瓜皮带领的人马混合在了一起,大家追着老瓜皮问:“是哪个?在哪里?” 老瓜皮只好说,我们在抓逃犯,你们先让一让,等抓住了再说。 我们队的社员一听说,就闹闹嚷嚷喊着跟着追着,大家像无头苍蝇似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会儿往堰塘湾方向追,一会儿往天圣山方向跑。老瓜皮的人马也东跑一群,西跑一拔。只有汪部长气喘吁吁拼了老命沿着老瓜皮指的方向往天圣山追。 见此情况,我扯着嗓子喊:“汪部长,汪部长,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往堰塘湾跑了,往堰塘湾跑了,你们赶快往堰塘湾方向追。” 刹时,正往山上追的人马调转方向赶紧往堰塘湾方向跑。最后剩下老瓜皮,在原地犹豫了两下,只得回转身去追他带来的大队人马。 汪部长回来了,再次认真地问我:“你当真看见石山多往堰塘湾方向跑了?” “怎么不是?”我指指他手上的东西:“这个东西你该拿给我了,我当真用得着。”汪部长看看手电筒,你着什么急?等我把人找回来再说! “汪部长怎么说话不算数?难怪正芳姐都要跑哦。”从汪部长的表情看得出,他的内心还是有点难过。我跟在他的身后,紧追了几步。见我很执拗,汪部长无可奈何,只好把手电筒扔给我说,“你拿去用吧。” 这不就是那次汪从芳带着二驼子来抓我偷李子的那把手电筒吗?我捏着电筒,内心深感羞耻和愧疚,来到汪部长家的自留地边,望着李树、桃树发呆。树还是那几株树,曾经挂满枝头的果子都被人摘走了,只剩下浓密的树叶被秋风戏弄着,枝条无奈地摇曳着。难道汪正芳也会像这几棵果树一样,被人夺走肚里的孩子,剩下一个躯壳,跟这些浓黑的枝叶一样,被秋风无情地吹打,最后化为虚无。发生在这里的爱恨情仇会有谁记得?制造这些爱恨情仇的人会走向何处呢?那次汪正芳就是在这个位置将我从父亲的鞭打下救出来的,我不仅没有救她,反而有可能害了她!我怎么能拿着手电筒去追她和石山多呢?想到这里,我一把将手电筒扔进汪家的果园里,回转身赶紧往堰塘湾方向追去。 天色已晚,我看不清方向,又想去把手电筒找回来,就回头看了看汪家果园。恍惚间,我看见石山多从汪部长家李子树下的棚子里钻出来,后面好像还跟着一个人,莫非就是汪正芳,但又比汪正芳身形娇小些。只见他们望了望远方,果断地跑进了黑夜的海洋。这难道又是一个梦吗?不知他们带着我扔过去的那把手电筒没有?在以后读初中天黑的路上,我都是打的火把,始终没有用过手电筒。 我刚走上大弯田,老瓜皮、汪部长带着大队人马都撵回来了,迎面碰上了我。在我的后面居然神不知鬼不觉,还跟着张野山,只见他不紧不慢地说着:“我从天圣山一路追下来,怎么一直没看见石山多?” 他们一把拦住问我,三毛子,你当真看见过石山多? 怎么没有呢?在这里,我还看见他打着火把去给石大妈抓药,还从冬水田里救起了我,你老瓜皮帽也见过,很多人都见过,你们怎么都忘了呢? “我给你的手电筒呢?”汪部长问我。 “我把它扔进堰塘了,因为我用不着,”望着汪部长瞪视我的眼睛,我补充着说,“我喜欢打火把的感觉。” 这天夜里,很多人都想亲眼看见石山多,张野山跟着队伍,石山多家里家外,天圣山方向,汪家果园、生产队山林沟渠撵了好几个来回,但所有的人都扑了个空,连石山多的影子都没见着。 第二十七章 缘起天圣山 石山多一生为何这样艰难坎坷?据说他在后方降生时其父正在前方进行艰苦卓绝的抗战,有人据此认为这就是他多灾多难的根源。但生得艰难活得美满的人比比皆是,为何石山多就成了“生得艰难活得更艰难”的例外?其实石山多不仅是英雄的后代,还拥有一个美好的童年,照理是走在了幸福生活的康庄大道上,但太多的偶然让他的命运遭遇了一连串的改变,离预期的轨道越来越远。 石山多的父亲是参加过淞沪会战和中缅远征的抗战老兵,由于战功显著,抗战后期已经成长为一个国军少校,那时大家都称他为石营长,在我们当地很受人景仰,方圆百里都有名望,在上一代人中很有影响。抗战胜利后,石营长放弃升官发财的机会,解甲归田回到我们老家松林湾来,那时他的老母也还健康,他的确想陪一家老小过点安稳的日子。石营长回乡后,置办了一些必要的田地和房产,就积极捐资办学,支持乡邻读书,正读高小的汪部长和我父亲都曾得到过他的资助。那时作为抗战英雄的石营长,经常被各个学校请去作报告,他也借此描绘和平愿景、宣传进步思想,鼓励学生认真读书,积极参加战后建设。他多么希望下一代从此以后能够远离战火,耕读传家,过上和平幸福的生活,不久他就把石山多送到了我们当地最好的学校发蒙读书。那时石山多享受着最优质的教育,过着最舒适的生活,遵循的完全是社会精英的成长规律,但命运的转折起伏谁又能说得清预料得到呢? 我们大队有山有河,很多队的水利条件好耕种都不错,但我们二、三队同在一个大的干塆塆里面,既不靠山,又不邻河,耕种条件差收成薄,基本没有住着大户人家,只散居着一些从各地迁移来的小家小户和租田户。石营长回来后,有了点大户人家的派头,买了附近一些田土,半租半送让塆里条件差的贫农和租田户耕种,情况得以好转。土改后我们队田多土多,收成相当不错,反而成了全大队日子最好过的队,优越感自豪感明显不一般。 在石营长回来改变我们二队面貌的那段时间,汪部长、父亲、张得民等很多人都接近过石营长,向他学习请教,一起参加生产劳动和社会活动,在思想上自然会受到他的一些带动和影响。遗憾的是和平的曙光太短暂了,不久内战爆发,石营长被多次征召只好重新返回部队,留下石大妈在家孝敬石老妈陪石山多继续读书。 战端一开,人心涣散,时局变得混乱不堪,血气方刚的汪部长和我父亲书都读不下去了,趁着年轻气盛身强力壮何不外出去闯一闯?他俩边走边商量,汪部长想来一场说走就走的闯荡,父亲觉得应该回家把张得民带上。最后二人击掌约定,汪部长先出去找石营长,等他联系上石营长后,父亲再带张得民去与他们汇合,然后同生共死一起四处闯荡,一起寻找救国救民的真理,一起迎接新的和平阳光。辗转一年多,历尽千辛万苦,汪部长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崇拜的英雄石营长,这时战火已燃到了南方,石营长叫他先不要盲目北上,说很快就要迎来全国的解放,叫他积极参加一些外围的地下活动,宣传进步思想。汪部长暗地里知道石营长就是潜伏在国军里的地下党,在他的影响下,进步很快,不久就参加了青年团,土改后很快便入了党。成为大队长后,汪部长对石老英雄一直心怀感激,对英雄的后代石山多着力培养,积极推荐石山多参军入党,在审查档案时,才知石营长是国民党军统的骨干力量,而且死因也很蹊跷。当时这是一个很严肃的历史问题,开不得半点玩笑。汪部长如梦方醒,这么多年以来,自己怎么会把一个反革命当英雄来崇拜?看来历史必须认真对待,由于担心自己的老底被揭穿,更担心进步受牵连,汪部长只好对石山多忍痛割爱,在汪正芳的婚姻大事上只有把石山多晾在一边,他才能把那段历史绕开。 父亲回到老家,做好张得民的思想工作后,豪情万丈也要出去闯荡,但一直和汪部长联系不上。在和张得民一起跑滩躲仗、赶转角场、做小买卖的同时,借石大妈的名义和通信联系得到一些半路消息,到处打听石营长的行军路线和驻防地,但由于战乱时期,通信落后消息堵塞情报混乱加之不懂时局,总是差点运气,多次错失和石营长见面的时机。 一次,他们从石大妈那里得到可靠消息,石营长已经撤退到了四川某地,信上说有空还要争取回老家来一趟,但由于战事吃紧,叫石大妈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石大妈恨不得飞过去,但由于上有老下有小,持家带孩子确实走不了,只得委托父亲带封信和带点东西过去,父亲带着张得民赶紧找了过去,等他们匆匆赶到石营长部队驻地,已经人去场空,谁也说不清石营长和他的部队去了哪里。从此以后,战况瞬息万变,石大妈一家老小不仅没有等到石营长回乡,而且连面都没见上就音信全无了,战乱给民众带来的损失和创伤真是难以想象。 父亲和张得民错过了和石营长在四川某地那次见面的机会后,并没有放弃,而是继续寻找机会,同时打算找到先期出去闯荡的汪部长。为了这个目标的实现,一段时间他们铁了心跟在战争后面跑,跟溃兵赛跑,跟流寇土匪躲猫猫。“这哪里是在追求进步?简直就是瞎胡闹!”听说爷爷当时就是这样训斥父亲的。后来听父亲讲,他和张得民出去闯荡,不仅没有找到石营长和汪部长,还被国民党的残兵败将抓进了壮丁营,差点编进反革命武装,幸亏他们跑脱了。在逃跑的过程中,他们无意中竟把这些负隅顽抗的残兵败将和反革命武装引进了解放军的包围圈,为此他们还得到过嘉奖,遗憾的是在逃跑的过程张得民的右眼被那些土匪的流弹打伤,又没有及时医治就瞎掉了。原来张队长的眼睛还暗藏着这样一段光荣负伤的历史,现在看来我们真不应该喊他张瞎子,但既然喊惯了,他本人又不介意,那就不妨这样喊下去。之后,尽管石营长音信全无,石大妈还是变卖田产和房产供石山多读书,尽心孝敬公婆。 说起来我们队很多人与石营长都是有历史渊源的,至少汪部长、山耗子、父亲和张瞎子都应该把石山多当好子弟看待,当然最初他们也是这样看待的,只是由于老天的捉弄,历史的吊诡,中途发生了很多改变,如果历史的疙瘩能够解开,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横亘在几代人之间的误会与隔阂就会消散,人心就会重新聚拢来。到了石山多失踪那个时期,我们队的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父亲石营长那段历史,但我们都关心石大妈,都希望她能挺过来好好活下去,希望她能等到石山多回来。其实石大妈内心很坚强,因为她不光在盼望石山多,还在暗中等待石营长回来。从这个角度上说,我们每个人在当下的某个时刻总会与过往的石营长不期而遇。 就在父亲和张瞎子苦苦寻找石营长和汪部长无果之际,迎来了新中国的成立,几代人期待的和平阳光瞬间洒满华夏大地,全国人民顿时扬眉吐气。紧接着,汪部长回来了,告诉石大妈一个好消息,说石营长是地下党,很快也会回来的。石大妈高兴万分,她热爱新中国,更要建设新中国,还带头捐了一些房产和土地。不久土改队来了,汪部长成了土改队的骨干分子,工作很接地气,由于他的努力,在我们当地基本没有发生错划成分、乱带高帽、扩大斗争的左倾问题,这也为汪部长后来入党、成为大队长、成长为武装部长奠定了很重要的民望。 谁说石大妈命苦呢?其实她还是比较幸运的,由于她在钱财方面看得淡,贱卖加捐献房产和土地,体恤劳动人民,得到了贫下中农的认可,不仅没有评定为小地主,还破格评定为上中农,这让她一家老小躲过了很多斗争和厄运。而且石山多也很争气,土改后,一鼓作气考近了县城的高等小学堂,高小临近毕业时,他的奶奶石老妈因长期思盼石营长归来成疾,到最后等来的消息却是——石营长已经死在了国军战场!风烛残年的石老妈哪受得了这致命的打击,竟撒手离开了人世,留下同样思念石营长归来的石大妈孤苦无依,既无心也无力照看自家的田地。那时节,好在还有汪部长在推广互助合作,对石营长一家无微不至照看得很仔细,石大妈日子还能勉强过下去。见此情景,石山多主动放弃升学读初中的机会,果断回家务农,小小年纪就承担起了家庭责任,既要耕田种地,又要照看母亲。 不久,开展社会主义改造,进行公私合营,在汪部长的带领下,石山多带头加入了合作社。很快,各家各户都加入了合作社,据说我们队是附近最先建立起来的互助合作社(生产队)。借此东风,汪部长在各地呼风唤雨,于是我们全大队的十个合作社如雨后春笋般全部建立,作为生产队长的汪部长也兼任了大队长和支部书记的要职。在汪部长的培养下,石山多很快加入了青年团,完全有机会跑步入党,照此发展前途不可估量,成为了当时年轻人的榜样和偶像。 正是因为当初汪部长对石山多的无比看重,才造成了当下他对石山多的追悔莫及和对汪石恋的坚决打击,错误的根源在于他太看重档案的威力。现在,当他终于冷静下来时,对自己又悔恨不已,要不是自己苦苦相逼,正芳怎会逃跑呢?石山多怎么会成为逃犯被通缉? 就在汪部长极度自责和思念欲绝的时刻,小女汪从芳竟带回来一个婴儿,说是在天圣山那块飞地上捡回来的,难怪她最近老上天圣山去。大家心知肚明,这肯定是汪正芳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他降生的时候可是天下太平啊,应该让人家过上安稳的日子,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 听说汪从芳捡回来一个男婴,兰大鹏的妈赶来认领,瞧这鼻子,瞧这眼神,不是兰大鹏一个巴掌拍下来都不行!你们谁都不要和我争,我一定要把这个孙子养大成人!一起跟来的兰妹子看了看我,眼神很不淡定。 紧接着,石大妈也挤进了人群,指着孩子说,你看这脸盘,你看这嘴巴,不就是咱石山多一个模子刻下来的吗?看看这额头,再看看这眼睛,看人不眨眼,不是很像他爷爷吗?张瞎子左眼一亮,“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 兰大妈慌了,干脆先下手为强,抱过孩子就不放。石大妈哭喊道:“你兰家有这个能力吗?这么好的孩子,肯定是我家石山多的种子!这可是咱石家三代单传的血脉呀,是我的亲孙子!你休想抱回去!赶快还给我!”石大妈抓住我的准岳母不放,我心头也不敢有主张。 不知哪里得到的消息,老瓜皮帽带着计生干部也来凑热闹,吼道:“这个孩子是计划外生育的,私自收养是犯法的!那肯定是要处罚的!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弃婴,你们在这里争什么争?这是个孤儿,你们来认什么亲?让我送到公社去,交给民政局处理。”听到这里,一直在旁边静观事态发展的汪部长拍案而起,一声怒喝道:“去他妈的,都跟我滚一边去!这个孙子是我的,老子干革命辛苦了一辈子,谁敢来抢我的孙子?” 兰大妈抱着孩子不想松手,旁边的兰妹子向我投来无助的眼神,我赶紧摇头示意,兰妹子也懂事:“妈!这是汪伯伯的孙,快把他还给汪伯伯,”说着,从兰大妈怀里抱过孩子,呵护着递到了汪部长手里,“小乖乖,快到你爷爷那里去吧。”汪部长一把接过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见此情景,老瓜皮帽挥挥手无可奈何带着计生干部灰溜溜地离去。整个过程,这个孩子既没哭也没闹,而是睁着眼睛转来转去好奇地看着这个复杂的成人世界,不知刚才你们玩的什么游戏?讲的什么游戏规则? 孩子到了汪部长手上,围观的人群开始还担心汪部长的态度和孩子的安全,只见汪部长抱住孩子激动得热泪盈眶,泪流满面地逗弄着孩子说道:“乖孙不哭,乖孙不哭,爷爷一定好好带你,爷爷一定去把你妈妈找回来!”看来这个婴孩由汪部长来养最合适也最安全,大家一阵夸赞后也放心地离开。望着散开的人群,汪部长激动地喊道:“大家跟我记好,我汪家有孙子了!我一定要养好这个孙子,名字我都跟他取好了,他叫‘汪云长’!”不知他当时说的名字是“汪营长”还是“汪云长”,因为在我们当地土语中,这两个名字是同一个读音,只是我们后面都叫这个小孩“汪云长”,他读书自然也就用的这个名字了,尽管我们不知道他究竟该姓“石”还是姓“兰”,但在我们心目中他有时就代表了过去的“石营长”,有时我们又把他看着未来的“关云长”。 第二十八章 开荒种下天圣树 入冬以后,张瞎子把石山多的三个决定贯彻到底,水田也分包到了各家各户,除了天圣山那块飞地,还留有少许公田共土,一方面可以应付上级捡查,另一方面供育苗制种,集中种植小宗特色农作物。 遗憾的是大哥高考发挥失常,意外落榜。父亲找到汪部长名下,希望借他的余威为大哥争取个民办教师的工作,实在不行当个代课教师也可,这样大哥就可以和周姐比翼而双,在大队小学共同翱翔。“我成了一颗废棋,现在观不到火,说话没人听了,”见父亲和大哥很失望,汪部长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不如去找董书记,就是我们先前的大队长,人家现在当公社副书记了,管的正是文教卫生这一块的工作。” 父亲会心一笑,好在当时我棋高一着,春节时还请他到家里吃过饭的噢。候了几天,父亲带着大哥好不容易找到河边董书记面前,遮遮掩掩又明白无误地说明了来意。董书记笑呵呵地听完,热情地拍着大哥肩膀说:“小伙子,身体不错,先在生产队好好锻炼,机会来了,好运躲都躲不脱。”听了董书记的话语,大哥很受鼓舞,回来激情燃烧,不仅在生产队里战天斗地,还跟在老瓜皮身后参与到大队部的各项宣传斗争中去,好像周姐每天都在大队小学等着他上课似的。 不久,机会来了,周姐要进城去参加一个培训学习,大哥接替周姐当起了临时代课教师。没过多久,周姐就要调到外地去,为大哥让出了一个民办教师的宝贵名额,我们全家人都感到特别欢喜,看来好运来了,确实是挡不住的。当我们还在欢喜中陶醉时,就不得不面对一个可耻的真相:大哥被别人端了甑子——周姐另攀了高枝!原来,兰大鹏以进城为诱饵,以钓稳周姐为目的,以未婚妻的名义在短时间内就把周姐的工作调了出去。讽刺的是,春节在我家吃饭时,信誓旦旦要让大哥在部队上去闪闪发光的兰大鹏,不仅不让大哥去发光,还明目张胆把大哥的女朋友活生生抢到了部队上去为他这个军痞擦枪。父亲春节宴请提前布局,目的是想收三个当权派入毂中,为我所用。而今眼目下,汪部长被别人提前废了武功,董书记尚在等待观望中,最可气的是自己的亲弟子兰大鹏,坏了自己保的媒不说,还利用父亲的信任,拐走了即将过门的儿媳妇哟!不知父亲的面子今后往哪里搁? 本来大哥正好可以继续代课的,奈何大队长老瓜皮在董书记面前吹嘘加坚持,竟把他的亲戚四队的温队长安排成了民办教师。我们那几个队的人最喜欢给别人安诨名,没过多久,就把一个好端端的温队长温老师喊成了温螺蛳。对大哥来说,这哪里是好运挡不住哦?简直是恶运当头躲都躲不过!面对接二连三的打击,大哥觉得在生产队都没脸混下去,心灰意冷之余,就愤然去了山城,想出去碰碰运气扭转不公的命运。结果出去不到一个月,就跌跌撞撞碰了个脸青面黑,只好赶在凛冬前回到生产队来疗伤和挥洒余热,迎接他的除了寒冷的冬水田,还有生产队里磕磕碰碰的关系和曲曲弯弯的烂路。由于上半年分包了部分旱地,下半年的粗食杂粮虽然基本够吃,但当年水稻的收成并不好,交了公粮后,分到各家各户的稻谷比头年还少些,一日三餐碗里的米饭更是少得可怜,于是我们特别想让来年的水田长出丰收的稻谷和大米。那个冬天,在生产队上工以后,我们经常拖着廋弱的身躯泡在分包的冬水田里,一方面是瑟瑟发抖地劳作,另一方面还可以搅浑水摸鱼,借以改善缺肉少米的伙食。 这年寒假,我们兄弟几个,正处于拔节猛长的时节,能吃能喝又能穿,基本处于吃不饱穿不暖穷困潦倒的边缘,但依然保持着乐观快活的心态。无论天气多么严寒,我们采取三条取暖措施就能应付过来:一靠腰间捆根绳索,二靠爬坡干活,三靠以冷攻寒下水去玩——既健康又环保,碳排放几乎为零,享受着现在有钱人想要的健身效果。 这样晃荡下来,很快就到了旧历的年底,一年的日子即将过完,生产队里的大人、小孩瑟缩着无事可干,都盼望着过了年再重开张另打算。张瞎子突然动员,“天圣山那边还有很大一块荒坡,这个冬天,哪个去开垦出来就归哪个。”这样喊了几天,见大家依然瑟缩着没有动静,张瞎子又接着吆喝,“捡狗屎都要走前头哦,开垦天圣山的荒坡,就看哪家最先去哟?”听见这个消息,父亲唉声叹气念叨着说,“唉,要是有力气去开地,还去当什么民办教师哦?在天圣山就可以过上不愁吃不愁穿的小康生活!”“现在的人呀!在屋里冻得哆嗦,都不知道在坡上去找吃喝?”“与其在生产队里争来争去,不如去天圣山种地。”这样念来念去,父亲的意见和张瞎子的动员居然高度合拍,我们兄弟都不清楚他的真实用意,兴许他老人家是为了鼓动别人先去呢? 这天,大哥带着我们兄弟几个,又要下田去穷快活:“大弯田那个冲水角大鱼一抹多,咱们今天非去捉回来不可!去晚了,我们鱼虾虾都捞不上一个。”见我们瑟缩着要出发,父亲又在我们身后说:“宁愿在田里去哆嗦,也不去开荒坡,一个二个,懒逼懒屌,明年只有饿死煞果!”大哥实在听不下去,终于接过话题:“你当你的老师,何苦要跟张瞎子一个鼻孔出气?开垦出来的地还不是合作社的?”“你没看田土都分了下来?照这样下去,”父亲换了一口气,“收拢来的地都要分下去,天圣山的地还不是哪个占到就是哪个的?”我赶紧补充了一句:“你怎么自己不去?”“三毛子,你这个小东西懂不起,老子是吃公家饭的,身份不允许,”父亲转过头来,指着大哥的鼻子继续说,“这么简单一个道理,难道你这个当大哥的也懂不起?”“天圣山那块荒坡,除了能喝西北风,还能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如我们去抓几个小鲫壳(鱼)熬汤喝。”大哥话音未落,父亲一声怒喝:“你跟老子把地占到再说,你看你像不像个大哥?为了个民办教师,一天失魂落魄,正事不干,带着几个兄弟东摸西窜……”大哥打断父亲的数落:“不要啰嗦,有什么大不了的嘛?干什么都想争第一,又不是去捡狗屎,我们现在上去还来得及。” 大哥一阵吆喝,我们兄弟立即上坡。二哥高考在即,可以免除劳役,五弟尚小,留在家里。大哥和我还有四弟,带着二锤、钢钎、啄子等工具,很快来到天圣山南坡。平时不起眼的一片荒坡,当你想要征服它时,放眼望去一下长大了许多,好像突然增加了几百亩,到处是裸露的山石和高低不平的沟壑,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嗬? 见张野山新开垦出来的一块坡地上果苗长势喜人,大哥就在不远处圈了一块地皮,说,“这一圈地就是我们的了,三弟、四弟我们把石谷子啄开,我们加紧干,争取在过年前把地开出来,开了年就来栽天圣果!”在西北风中,面对一块蛮荒坡地,靠几把铁镐、啄子、锄头开垦荒地,谈何容易?不一会儿,我们就没了力气,铁镐、锄头都挥动不起,连走步都很吃力。大哥果断决策,今天就干到这里,农业学大寨那阵,我们生产队买回不少雷管和炸药,我们回去弄点来把石谷子炸开,这样很快就能把我们圈的这块地开垦出来。我们回去跟张瞎子一说,张瞎子特别交代,要注意安全哟!“这还用说,前两年读高中前,在青冈山炸坡改土,埋雷装药点火放炮,靠的不就是石山多和我?”大哥无比自豪地说着,“要是有石山多,我们几天就可以炸平天圣山南坡!” 第二天,我们一早上山,试着钻了两个炮眼,填雷埋药,干得不亦乐乎。两声炮响后,坚硬的坡地终于松开了几个口子。紧接着,山耗子家上来了,沈癫子上来了,陆续又上来了几个……前前后后一共上来了八、九家人,但就是不见张瞎子一家上来。几天下来,大家基本把容易开垦的荒坡圈占完,剩下一些难啃的硬坡静待后来者。大哥总是耐心地指导其它人家埋雷装药,教我们安全疏散,然后再精准点火放炮,大家你帮我来我帮你,每天在山坡上热火朝天地炸山开地,既抵寒扛饿又热闹快活。 寒冬腊月几声炮响,居然把大队领导和武装力量都吸引来了,老瓜皮帽带着几个民兵匆忙来到山上,问我们在干什么?沈癫子抢着说:“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我们在改造天圣坡!”老瓜皮赶紧说:“你们这种精神不错,农业学大寨,大队上决定在这里做样板,要在这里改土造梯田,你们先停下来,开春后全县、全公社都要来观摩!”老瓜皮这样一说,大家一下泄了气,我们受苦受累开垦出来的地要被大队上收走哟,这样不就是白干一场吗?大家无比失落地瑟缩着,不再上坡。到了此时,张瞎子才把老底和盘托出,正因为他听说大队上想收走我们的天圣坡,要在那里打造梯田,他才想到让大家保护性地开发天圣坡,其实暗地里是叫大家开荒占住地盘,而他作为生产队长又不好掺和进来,所以他家一直没敢来圈地开荒。大家如梦方醒,原来张队长还棋高一着!不知父亲是怎么和他想到一起的哟? 原来如此,大家泄下去的气又立即鼓起。于是,我们几家人悄悄合计,把这些地盘零星地开垦一些出来,各家各户栽上树苗,种点菜蔬,自然就成了我们的自留地,到时谁也不能霸占去。为了赶在过年之前,建立一些根据地,几个人一组,分工合作,相互支援。我们把生产队的牛也赶上了山,给牛套上拉犁的绳索,然后在前面拉的拉,在后面推的推,牛拉着犁缓慢前行,我们跟在后面艰难破土。细想起来,那时我们和牛一样,吃得最差,干得最累,活得最苦,耕种出来的粮食,既要上缴,还要被层层盘剥,吃进自己嘴里的还剩几颗?有时我们的命运比牛还可怜,因为我们既要服从老天的安排,还要面对人间难以预测的风云变幻,在前行的道路上既有无数运动的折磨与考验,还有政策陡然变向带来的彷徨困窘与无力挣扎感。那个冬天,我们身心遭受的打击和情感经受的踩踏远超耕牛肉身遭受的苦难! 尽管活得艰难,但我们还是那样坚强,还是那样敢想敢闯,对生产队的变革充满希望。为了赶在开春后大队部来占领地盘,我们决定提前栽种树苗。群众智慧真的不简单,地无法按计划开垦出来,我们就在还没来得及啄开的石谷子上啄个窝,在里面撒点土,加一泡牛粪,然后把天圣果幼苗栽进石谷子窝窝,大家隔几天轮流去浇点水。没想到,开春后星星点点的果苗连成片,长绿了我们天圣山南坡,沉寂的荒原长出了充满希望的幼苗。 第二十九章 神勘洞之谜 惊蛰刚过,老瓜皮就带着大队人马上天圣山来规划梯田,听说方案已上报到县,这里将建成全县农业学大寨的梯田样板。春风扬起的细土吹打着我们的脸面和眼窝,我们真的无可奈何,谁让你是八大队的社员呢?全大队的社员就得服从大队长的指挥,听从大队长的安排。哪怕你是生产队长,不听从大队长的指派马上就可以把你罢免,还可以罗列出一连串罪名来。在那个年代,老瓜皮就是我们全大队供养出来管理我们的官,反过来全大队的人员都得听他的安排、服从他的差遣,天圣坡该怎么改怎么管全由他老瓜皮一个人说了算。 当个社员很凄凉,但就看你能不能挺起脊梁!面对老瓜皮的居高临下,我们几家人态度很坚决,这是我们开垦的满山青和自留地,这是我们正在嫁接的天圣果,这是我们冒着严寒用命换来的! “这块地,县上要给扶持的!开垦成梯田,会种出很多粮食和大米,到时我们会多分些给你们的,请你们相信我,有县上的支持,我们大队很快就会丰衣足食,只要你们把天圣坡交给大队上管理,我保证让你们过上幸福日子!大家一定要看长远些,不要只顾自己的眼前利益,不顾全大队的长远利益!”大队长瞬间为我们画出一个幸福的大饼充饥。在老瓜皮美好画饼的蛊惑下,大家觉得也有点道理,犹豫着是该坚持呢还是该放弃。 看见石谷子窝窝里长出的幼苗,我们内心五味杂陈无比纠结。正在这时,大哥来到老瓜皮面前,给他讲起了大道理,“大队长嘞,三中全会都开那么久了,你思想咋个还没解放呢?现在不兴向大寨看齐,何苦劳民伤财在这里造梯田,看看我们果苗的长势,都绿了半边坡了,在这里种果种菜很快就可以见效益,何苦要去造梯田种稻子?” “原来是你小子在这里装怪嘞!大队上的决定还轮不上你来指手画脚呢,况且在这里建梯田还是县上同意了的,你不要因为没当上民办教师,就对大队部怀恨在心,恶毒攻击社会主义!” “老瓜皮,你懂个锤子!一点水平都没有,我们在这里就事论事,你怎么说我是攻击社会主义?”大哥继续说,“我们在这里自力更生,开荒种地,就是在建设社会主义噻!你跑起来横加干涉,无端指责,真他妈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老瓜皮气得脸青面黑:“几天不见,听说你出去跑了一圈,回来还长反肋了你!这片荒坡大队上早就要收回去的,现在大队部就来个现场落实,同志们,把那些树苗子马上去扯了!”老瓜皮示意他带来的民兵立即动手。 可怜的幼苗啊,大家一把汗一捧水好不容易才把你喂活,就有人要夺去你幼小的生命,为何就不能让你们长大成林开花结果呢?我们心痛无比又无能为力,只能含着泪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横冲直撞……心爱的幼苗,难道你们就要离开这个荒凉无情的世界?你们的生命力是多么顽强啊,你们绿化荒山的热情正在爆发呀!你们开花结果的梦想还能实现吗?……不知大哥哪来的勇气,只见他登高疾呼,“乡亲们啦,果苗就是我们喂养的孩子,我们堰塘湾那块地还没收回来呢,他们还好意思来把这块荒坡也抢去?这是我们自己的地,我们怕他个锤子!” 大家一听,立刻群情激奋,“对哩,我们的堰塘湾你这个老瓜皮还没还给我们呢,现在又来抢这块地!还要扯我们的树苗,咱们跟他拼到底!”大家拿起锄头,钢钎跟他们对峙在一起。 正想动手的民兵招架不住,只好退回原地,大队长老瓜皮没有料到大家会以这种方式坚决抵制他的雄心壮志。就半带安抚半带威胁地蛊惑着:“二队的社员同志们啦,请静下心来听我说几句,南方路(大哥)因为没有当上民办教师,对大队部怀恨在心,你们是知道的,今天他就是为了一己私欲报复大队部,刻意攻击大队部的正确决策,这是在恶毒攻击社会主义,你们一定要有高度的政治敏锐性,和他这种读了几天书的反动分子划清界限……” “老瓜皮,你凭什么说我是反动分子,我反对的只是你个人的独断专行和错误决定,我什么时候攻击过社会主义?”大哥打断老瓜皮的故作高调问道。 “攻击大队部,就是攻击社会主义!你反对我个人不要紧,但你不能反对大队部的组织决定……”老瓜皮赶紧面向群众继续演说,“天圣坡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更是属于大队部的,这有什么问题呢?我们大队部就是想借全县农业学大寨的东风,把这片荒坡改造成良田,送给你们二队耕种管理……你们不用感谢我,我的最大心愿就是把你们二队打造成全县的样板,成为全县的粮食基地,我在这里向你们保证,到时这里生产出来的粮食归你们所有,今后当你们吃饱喝足之时,一定不要忘记……” 正在这时,坡下突然有人喊:“大队长,石山多回来了,大家赶快去逮,这次千万不能让他跑脱了!” 石山多回来得太及时了,老瓜皮忍住他还没说完的话、扔下他的训众带着民兵赶紧追石山多去了,我们喂养的幼苗才因此逃过生命的第一场劫难! 石山多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回来干什么呢?难道是老天派他回来的!此时此刻,他不仅拯救了我们这些冒险拓荒的人,还拯救了我们的幼苗和天圣坡,那我们拿什么去拯救石山多呢? 听说,石山多回来是为了看石大妈和汪云长的。不知是会躲猫猫还是真的有老天帮助,公安和老瓜皮帽竟然又扑了一个空,石山多再次成功逃脱。 据说,石山多能够来无影去无踪,汪云长能够安全降生并回到我们二队怀抱,全靠天圣山有个神秘的神勘洞。尽管我们都没有见过神勘洞,也不知道它的具体位置在哪,但我们一直坚信神勘洞的真实存在,小时候,我和兰晓芸还一起去找过呢!据说知道神勘洞底细的人都离开了这个世界,但还是留下了一些蛛丝马迹,所以还有很多人在默默寻找,期待早日揭开神勘洞的神秘面纱。 第三十章 神勘洞的生命力 有的说神勘洞就在天圣山飞泉边,里面住着神仙,只要进去了,就可以鸡犬升天,大富大贵犹如神助。有的说神勘洞就在天圣山南坡,是个佛龛,里面供奉着各方大佛,只要前去朝拜了,就可以多子多福,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有人说神勘洞其实就是个土匪窝,当年土匪在外面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然后就躲在里面逍遥法外自寻快活,剿匪的时候已被一举荡平,只留下一些添油加醋的传说。关于神勘洞的传言还有很多,大家七说八说,既不举证也不说破,都想从中寻求快乐找点寄托,以便打发岁月的蹉跎,淡定地生活。但自从汪从芳把汪云长从天圣山带回来后,大家就不淡定了。汪正芳和石山多是怎样逃脱的?肯定是靠神勘洞噻!说不定他们还在里面快活过。汪从芳肯定知道他们的下落,那当然是进过神勘洞的哟!很多人都燃起了打探和寻找神勘洞的热情,“神勘洞在哪里?”“进神勘洞,有什么魔法?你是怎么进去的呀?”“神勘洞长什么模样?你跟我们说说吧。”大家不厌其烦地问汪从芳,她总是淡然地说,“我不知道神勘洞,也不知道神勘洞在哪,更不知道进出神勘洞的魔法,有空你们就多上上天圣山吧,多去山上看看我们队开垦出来的坡地吧,多去给天圣果浇点水、淋点粪吧!” 提起“天圣果”,我也相当不淡定了,一下想到了那色泽黄润口味特别、长有毛茸茸细刺的果实。依稀记得,前两年开春时节,我们队各家各户都会分点回来,数量不多,刚够解馋。张瞎子说,要是还有更多人愿意上山种植看管,天圣果就会多起来,可除了张野山并没有更多的人上山,因为住在那上面够孤单不说,生活劳作确实分外清苦艰难,所以天圣果不仅没有多起来,还几乎从我们生活中消失了,但愿我们年前栽下的幼苗快点长起来。对我这个从小到大都馋果子吃的痴孩子来说,提起天圣果我就心神驰往,心思早就飞奔到了天圣山。 据说,天圣山的山名就是因“果”而来。一天,悠游天界的神仙来到一片穷乡僻壤的山间,失望之余正想离开,突然闻到一阵奇异的果香传来,就循着果香下界来查看,看见南坡林地里几株果树上结有黄润的果子,就摘了一个来尝,觉得口感鲜脆回味甘香,就再吃了一个,顿觉神清气爽舍不得离开,于是就在附近勘刻了一个山洞,并在洞口上方镌刻上“神勘洞”几字,左右各刻一句,以表心意——“天圣勘洞为哪般?”“南坡野果不简单!”。从此,这个神仙每年都要来洞里住上一段时间,目的就是为了来这里安心吃果子。据说“天圣果”的果名和“神勘洞”的洞名就是这样得来的。后来我才知道,“天圣果”是几代人在天圣山上坚持不懈的繁育和嫁接才培育出来的甘美果实,当我们吃上天圣果时,一定要感谢前几辈人的默默付出与贡献,我们的幸福生活是靠几代人薪火相传艰难探索开创出来的,绝不是神仙施舍的,反而是各路神仙在享受和占领我们的劳动果实,很多时候还要打压我们的智慧和创研。 天圣山是我们周围的最高峰,也是我们心目中的圣山,其实我们县只占很小一部分,主体属于外县的地盘。从外县山崖间弯弯绕绕地流进我们大队的河流,距我们二、三队本土最近的边界都有三四里远。但那条河又源自我们二队的地盘,原因在于我们队在天圣山有一大块飞地,还有在那块飞地上繁育出来的让人难以忘怀的天圣果。正因为如此,说天圣山是我们队(县)的也不无道理。近年来,天圣果的美名越传越神,成了我们县对外宣传的一张重要名片。虽然天圣山的主体在外县,但天圣果的知识产权又属于我们县(队),于是,围绕天圣果的品牌和天圣山的归属产生了很多纠纷,我们县坚持天圣果是我县的特产和品牌,天圣山我县拥有无可辩驳的主权,听说去年我们两个县还打起了官司。由于汪云长的贡献,我们队(代表我们县)在天圣山不仅拥有林地国土产权还有“天圣果”的品牌代言,现在看来那是相当了不得的一项贡献。说到这里,又不得不说那块飞地和天圣果的由来,那可是石营长给我们队(县)留下的一笔重要遗产,而且无意中还成了汪云长降生的保护地。 抗战回家后,石营长买下了天圣山南坡那块廉价的荒坡和林地,在林地边开垦出一大块空地,托人从缅甸带回一些神奇的果苗,种在了那里。紧接着,石营长在紧邻飞泉边的山岩下修建了几间农房,既能供人居住,又能养鸡喂猪,还能耕种浇园。然后聘请雇农山耗子一家住在山上,供吃供喝还给工钱。在老娘山圣母爱惜下,山耗子一面负责照看那片林地和果园,一面进行开荒种地、扩大果园面积。最初石营长还请了一个园艺师来,教他如何对果苗进行培育和嫁接,学会一些看家本领后,一有空闲时间,石营长就带着山耗子钻进果园进行创新实践,手把手教山耗子管护果园的手艺,过起了马放南山耕种浇园的简约悠闲生活。但好梦易醒,好欢易散,由于时局很快改变,石营长必须重回战场跃马扬鞭,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到松林湾来。石营长音信全无后,山耗子一家也失去了工资和给养,但一家人自力更生,继续耕种,精心看管果园,很快就迎来了土改。土改时山耗子家在我们队也分了点田土,那片林地和果园成了送人都没人要的地盘,姓米的山耗子在下山耕田种地的过程中尝到了有米吃的甜头,认为有田才有米,就不想上山了,多次想放弃山上那片地。但山耗子妈坚决不同意,在她看来,有山才有水和土,没有水和土,哪来田和米?在她老人家的坚持下,山耗子家就一直兼管着耕种下去。加入合作社后,天圣山南坡自然就成了我们二队的飞地,当时基本上是轮流派人上山看管。后来山耗子当了队长,实在忙不过来,山耗子老母就自告奋勇长期留在山上看管,农忙时节,生产队再派点人上去帮忙耕种。正因为如此,在困难时期,山耗子一家靠那块飞地解决了很多生存危机,同时她的儿媳妇也就是山耗子的老婆还为他产下了米淑(鼠),遗憾的是山耗子老婆第二年就因为难产离开了人世。靠山耗子挖老鼠洞从鼠口夺粮让他一家老小活下来这没有问题,但要让刚生下来不久就没了妈的小米鼠在那个困难时期得到全面发展、年纪轻轻既能读书又能干活、婚后既会生娃又会耕种还很难说,关键在于天圣山给她补充了特别的营养,神勘洞给予了她神秘的力量。包括在多年灾害后期出生的汪从芳和早几年出生的张野山,一起依傍在山耗子妈身旁,靠那块飞地度过了很多饥荒不说,暗地里也得到了神的眷顾和佛的护佑。张野果的爷爷饿死后,后来出生的张野果也多次命悬一线,全靠山耗子妈的接济和采天圣山野果来喂养才活过来的,据说他张野果的名字就是这样得来的,所以在我们队好多人都尊称山耗子妈为山圣母,的确这一点都不为过,也是我们对她老人家应有的尊敬。后来,山圣母年纪大了,实在走不动了,那块飞地和果园实在找不到人继续看管,张野山就自告奋勇上山接替她留在山上,一边看管那块坡地,一边尽心尽力侍弄那片果园,在山上长得身强体壮,像个山神一样。 这两年,汪从芳在我们队和天圣山之间,来一趟去一趟,娇小的身体逐渐发育得跟汪正芳当初一样,长得落落大方、前凸后翘,全靠了当初天圣山的滋养,当她把汪云长捡回来时,当个妈完全没有问题。 莫说,汪从芳果真很快就当妈了。原来她与张野山在天圣山上青梅竹马,早就对上了眼,一直在暗中恋爱,先前之所以经常陪山圣母去爬天圣山,其实是附带去偶遇张野山,一起自学完谈情说爱的必修课,然后就来个生米煮成熟饭的研修成果。当汪从芳把汪云长捡回来时,她和张野山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于是乎山圣母就替张瞎子去撮合这件事。“就看他愿不愿意当上门女婿?”当山圣母上门提媒时,汪部长的要求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疑问句,也许他害怕小女重蹈汪正芳的覆辙,不得不这样考虑。 第三十一章 生育难题 反正都在一个队里,还不用修房子送彩礼,张瞎子高兴万分满口同意。于是从芳与野果很快结婚办喜事,不到半年小两口就生下一个男孩。又有了一个孙子!高兴之际汪部长取名叫“汪飞地”,其实还是很有纪念意义的,因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个孩子是汪从芳和张野山在天圣山那块飞地上孕育出来的。张野山建议说,不如叫“张飞地”更霸气,一则“张飞”正好是“云长”的兄弟,二则这个孩子姓“张”免得别人说从芳已经养了两个孩子。汪部长觉得不错,就采纳了野山的建议,其实张野山还是玩了点心计,孩子姓“张”不姓“汪”,那还是有讲究的,说明他这个上门女婿并没有改换门庭认汪为父,依然姓“张”属于张瞎子家另开门户重开张,他张野山入赘汪家并没有掉价还是很有脊梁骨和尊严的!汪云长的运气真不错,还赶上了吃汪从芳奶的大好时机,和表弟张飞地一样,长得白白胖胖的。一时间,汪部长带着两个异姓孙子,欢喜无比,就等着长女汪正芳回来认孩子。 很快,汪从芳又怀上了孩子。为何送子观音对她这样眷顾呢?关键在于人家两口子都是进过神勘洞的!汪从芳年龄还不到二十,下崽的频率怎么这样密集?加捡来的都有两个男娃了,怎么接二连三还想生下去?这是严重违反计划生育的,必须坚决制止。大队长老瓜皮在天圣坡改土造田得不到支持,捉拿石山多又多次失利,当大队长总要干出点看得见的政绩,所以他那段时间抓计划生育特别积极。看见汪从芳挺着个大肚子,就亲自来做动员工作,你年纪轻轻,还没到法定婚龄,就有两个男娃了,未婚先带、未婚先孕照理说都是不合法的,我们大队上都没有为难你,怎么现在又怀起了呢?你看现在都缺吃少穿的,再生下来,既苦了大人,也害了孩子,趁现在时间还来得及,赶紧去引产刮掉肚子里的东西,大人娃儿幸福一辈子!在这件事上,汪部长不好再跟公社和大队部的人唱反调,毕竟自己还是在职的党员干部,基本国策哪敢阻挡? 这天,张野山上天圣山去了,老瓜皮带着计生执法人员悄悄来到队上,不声不响就把汪从芳抓走了,说是让她立即去引产刮掉肚子里的孩子。张瞎子知道了,带领一群人飞也似地追去,终于在堰塘湾成功拦住挟裹着汪从芳匆忙逃窜的老瓜皮一行。 张瞎子和老瓜皮都是有两把刷子的人,大庭广众之下互不相让,靠的就是机智和胆识,于是两人都尽最大马力开动自己的宣传工具尽情飙戏,借自己的一知半解和嘴皮糊弄不明真相的群众—— “汪从芳是我张家的儿媳,她一没偷二没抢,你有什么证据?凭什么把她抓到公社去?”张得民还很有点法律意识和维权常识。 “一安(环)、二刮(宫)、三结扎,这就是计划生育的办法,汪从芳都生了两个男孩了,照理说早就该把你家张野山弄去结扎了,但现在只是叫汪从芳去刮,你都不支持,难道非得把张野山弄去结扎吗?你张瞎子还是生产队长哟,这些政策难道不懂吗?”老瓜皮以守为攻,的确很懂斗争哲学。 “生了一胎只安环,生了二胎才去刮,现在我家从芳只生了一胎,为何要弄去刮?你这个大队长太没有政策水平了吧?”没读多少书的张瞎子不愠不火,竟然还会钻字眼了,也许这就是长期当生产队长磨炼出来的功夫。 “‘二刮’的意思是怀起二胎就要刮,哪里是生了二胎再去刮?你张队长不要乱宣传哈,现在我们大队经济发展不起来,有很多人连吃饭穿衣问题都难以解决,还生那么多人来干啥子?粮食和经济要搞上去,人口必须降下来!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噻?作为生产队长你本该带头执行计划生育的,怎么还来这里拦路堵截呢?”老瓜皮讲起了大道理,想吓唬张瞎子,顺便糊弄一下老百姓。 “这些年,生产没有搞上去,并不是因为人口太多,主要是走了不少弯路,交了不少学费,现在我们好不容易聚集了这么多人力,只要选对了路子,粮食和经济很快就会搞起来的!这和生几个孩子没有多大关系。”情急之下,张得民也会讲点硬道理。 “全公社的人都知道汪从芳养了两个孩子,大的那个叫什么……汪云长,小的那个叫……叫……张飞机,按你说的‘生了二胎刮’,那我们现在叫汪从芳去刮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虽然慢了半拍,但老瓜皮终于对张瞎子“二胎刮”的解释反应过来了,有点暗自得意。 没想到掉进了自己预设的话语陷阱里,张瞎子被杵得没了言语,还有点脸红筋胀的。看来他的确不适合当大队长,也不是现任大队长的对手。 “谁说我生了两个孩子?我只生了张飞地,汪云长是我捡来的!” “捡来的?谁信呢?反正你已经养了两个孩子,现在弄去刮,那是必须的!同志们,不要怕,政策都跟他们讲清楚了的,把汪从芳抓起走,出了问题我负责!” “谁敢把我婆娘弄走?老子就叫他把这些雷管吃下去!”正在此时,一脸绯红、怒发冲冠的张野山提着一把雷管赶到,活像张飞他爹,实际上也差不多,是“张飞地”他爹! “张野山,你不要冲动哦,不要乱来哈,道理我们会给你讲清楚的,要是你没管住手上的雷管,你的两个孩子都没了爹,汪从芳也不知道跟谁去?”老瓜皮还很会采取心理攻势。 听了这一席话,张野山跌坐在地,哭喊道:“老天啊!你还让不让人活下去?” “张野山,不要怕,咱们只有一个孩子张飞地,那一个孩子姓汪,叫汪云长,你姓张,汪云长怎么可能是我们的?”没想到,关键时刻汪从芳心思还这么细腻!你不得不佩服张野山将孩子“汪飞地”改名“张飞地”时不光动了心机,还未雨绸缪远观到了这一步棋! 正在洋洋得意的老瓜皮帽一时也有点语塞,“那……那……那个孩子是哪个的?反正你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肚子里这个无论如何都是必须刮掉的!” “亏你老瓜皮刚才还说大的那个叫汪云长,人家姓汪不姓张,张野山怎么会是他爹?我和野山现在只生了一个孩子,你凭什么?凭什么要把我抓起去?” 没想到,老瓜皮的大道理在一个弱女子汪从芳的面前竟不堪一击,“那你得说清楚,那个孩子究竟是哪来的?如果是兰大鹏的,不如送到兰家去,这样一来,你和张野山确实只养了一个孩子,现在的问题就可以从宽处理。”简直难以预料,老奸巨猾的老瓜皮这里还藏着一步棋,想为他姐姐兰大妈要个传宗接代的孙子。 “汪云长姓汪,不是兰家的!”张野山跳起来向老瓜皮帽吼去。 “那……那……那个孩子算哪家的?看来必须把汪从芳弄去刮了!”老瓜皮软硬兼施,还想来个防守反击。 “那个孩子是我的!”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句响亮的声音。冷不防,半路上又跳出来一个人,不知是来救场的还是来搅局的?这个人会是谁呢? 第三十二章 汪正芳回来啦 我是三毛子的大哥,才从南方赶回来,要去参加一个同学会,顺便回趟老家松林村。你们千万不要听三毛子在这里打胡乱说,他当时还是一个孩童,颠来倒去很容易把事情搞错,接下来发生的事还是我南方路最清楚,在这里不妨给大家说说。 当年,在争夺汪云长归属权时,半路上突然冒出来的那个人不是石山多,也不是汪部长,而是简朴干练韵味仍足的汪正芳,她的后面还跟着董书记。汪正芳终于回来了,看上去比先前单薄瘦弱了些,但品相更亲淳耐看,也显得更有担当和定力了。她不是被拐卖失踪了吗?现在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呢?而且后面居然还跟着董书记,这是所有人事先都无法预料的。 听董书记说,汪正芳回来是开结婚介绍信的,开完结婚介绍信,还要马上赶到县上去。由于时间紧急,有很多事情要办理,有些事还需要特事特办。由于是董书记亲自驾到,大队长只得把汪从芳的事情放一放,等把汪正芳的事情办妥了再回过头来作主张。从董书记的介绍和汪正芳的谈话中,大家很快知道,汪正芳已经嫁到成都平原去了,回来不仅要开结婚介绍信,还要迁移户口,同时还要到县上去办很多事情,所以现在只能顺便看看汪云长、汪从芳一家老小和生产队的父老乡亲,当然还得十分尴尬啼笑皆非地面对自己的父母。 其实,当汪正芳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最尴尬难为情的不是汪部长,而是大队长。汪正芳差点就成为甥媳妇了,其实老瓜皮是很希望兰大鹏把汪正芳娶回家的,奈何石山多在这之间横插了一杠,害得大妹子兰大妈家鸡飞蛋打,连兰家的骨血汪云长都要不回来了。想到这里,皮大队长在咬牙切齿之余,恨不得把石山多抓回来食肉寝皮! 当然汪部长还是很受冲击的!面对全家老小一阵大悲大哭之后,他先是老泪纵横,后是喜极而泣,之后仿佛大彻大悟似地抹了一把眼泪,招呼所有来的人吃了午饭才走!正芳成了成都媳妇,我们二队居然有了成都女婿,这比嫁给三队的兰大鹏强多了,真是喜从天降!松林湾的百姓理所当然成了成都女婿的父老乡亲,好像我们这些顽童都成了半个成都人,我们感到特别自豪,脸上特别有光。大家都帮着汪部长一家找米添面,打酒割肉,磨豆花蒸米卷,挑水劈柴烧锅弄菜。汪正芳回来了,而且还及时扭转了汪从芳要被“刮”的命运,汪老妈带着汪云长和张飞地,张野山和汪从芳忙里忙外,汪部长和张瞎子两亲家跳上跳下,别提他们有多高兴了。当天的午餐会,摆了好几大桌子,只见汪部长和张瞎子陪着董书记等客人杯来盏往把酒言欢频频开笑,张野山和汪从芳把几大桌客人招待得十分周到,连一起共进午餐的大队长老瓜皮也只有陪着、应和着皮笑肉不笑。但今天的女嘉宾汪正芳在午餐会上只勉强亮了个相,就不知躲到哪去了? 原来,汪正芳嫁的人就是当初在公社暗恋她的那个知青。在汪部长逼迫汪正芳去刮掉汪云长的前夜,在汪从芳的掩护下,就是那个知青大哥想方设法把汪正芳救出去的,并东躲西藏把她带回成都平原知青大哥老家附近安顿了下来。不久汪正芳就生下了汪云长,听说那个知青大哥很仗义,通过与汪从芳的暗中协调与联络,终于想方设法把汪云长送了回来,之后还坚持把汪正芳娶回了家里。那个知青大哥也是够忙的,本来正在忙他父亲平反的手续,现在落实知青政策,他不仅可以回成都了,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和汪正芳办理结婚手续了。由于要忙于办理他的返城手续和工作关系,还有他父亲的平反事宜,听说知青大哥正在县上办理很多事情,所以我们的成都女婿这次暂时没有陪汪正芳回我们二队来。但我们是相当理解他的,相信这个女婿早晚会来的。现在,汪正芳不仅成了成都平原明媒正娶的媳妇,还有董书记为他保驾护航呢,由于赶上了好政策,尽管大队长老瓜皮内心很不乐意,但还是不得不马不停蹄地为汪正芳办理好相关证明和手续。由于还要去办理其它手续和更重要的事情,刚吃完午饭,董书记陪着汪正芳就急匆匆要离去,莫不是知青大哥在县城等着她回去补办结婚仪式哟?甫一见面又要离别,汪正芳和一大家人眼泪汪汪都舍不得分开,汪正芳抱着汪云长尤其不想松开,很想把他带回成都去,一面又对汪从芳和张飞地依依不舍,最后时刻才万不得已把汪云长留给了汪部长,由汪从芳和张野山继续看管。据说那时往返成都一趟,不仅车费贵,而且在路上都要耽搁三、四天,不知汪正芳那时哪里耗得起那么多车费和时间?虽然我们很舍不得汪正芳匆匆离开,但那时她和知青大哥面临的艰难困苦也许并不比我们简单! 后来我们才知道,汪正芳这趟回来引起的连锁反应还真不少!不光与各色人物有难言的悲欢离合,还有亲情与感情纠缠在一起的一本乱账难以解脱,甚至还有很多未能了结的事情在等着她耶!听说回来前公安已经先找过她,向她打听石山多的下落。她说,石山多对她很好,还救过她的命,但石山多绝没有强奸拐卖她,这一年多,因为自己的逃离,反而害了人家,她内心很难过……她和石山多没有任何联络,石山多不是罪犯,你们不要再去通缉追捕他,让他早点回来吧,人家屋里还有一个无依无靠的老妈……我也很想……很想先回一趟家。 公安说,要取消对石山多的通缉可能比抓住他都难,他犯的那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那是需要很多证据和程序的,更需要相关部门办理繁琐的手续。正芳啊,首先你必须要把你和他的情况跟我们说清楚、讲明白,然后还要……什么?你要先回一趟家?……先回一趟家也是可以的呀!那……那我们派人陪你一起去吧,一则可以保护你,二则也可以顺便做些调查,很多情况你回来后一定要跟政府说清楚啊,绝不能弄虚作假,做伪证就会罪加一等啦。可怜正芳姐啊,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被公安喊去问话,还得为是否作伪证担惊受怕。正因为如此,午饭后,董书记还要陪着她到公安部门去写材料,把她知道的事情、失踪的经过尤其是关于石山多的事情说明白、写清楚,毕竟石山多的案子是全县的大案要案,至今还没有破!容不得半点大意和马虎!怪不得董书记要跟着她回来哟!原来正芳姐回来并不轻松嗦? 听说正芳回来了,兰大妈也来过。说千错万错,都是兰大鹏的错,小孩没有错,把孩子还给我们兰家吧,长大了我们叫他一定来认你这个妈。不知为何,兰大妈一直想要回当初正芳肚子里的娃?也许兰大鹏成为公家人后,就容易失去传宗接代的本领,今后想舔个男婴并不容易,那就让汪云长为兰家传宗接代吧,但当初你们何必悔婚嘛!面对兰大妈,汪正芳一语不发,最后头也不回就走啦。要是我在场的话,一定要扔给兰大妈这样一句话——你兰家配有这个孩子吗? 接下来,汪正芳还悄悄去看过石大妈,连说对不住他们一家,害苦了石大妈,叫石大妈不要怕,她现在回来了,就是要证明石山多并没有犯罪违法,他身背的罪名是假的,她一定要到公安局去把这件事情说清楚,请求解除对石山多的通缉和追查,她相信石山多很快就可以回来的,叫石大妈安心养好身体,相信不久就会等来好消息,她内心里早已把石大妈认为干妈,今后她会经常回来看干妈。听着正芳知根知底的贴心话,石大妈泪眼婆娑,心肝宝贝地疼着,希望正芳能够留下来,要是有她等着三多回来的话,她这个老太婆死也值啦!“妈!正芳实在留不下,正芳现在有婆家。”“正芳,你是多好一个姑娘啊,在外吃了不少苦吧?干妈知道石家没这个福气,留不下你啦,不如把汪云长留给我们石家吧,你放心,我一定把这个孙子好好抚养大,你就安心回你婆家去吧……”正芳与石大妈的告别难分难舍,仿佛一场生离死别,不知道她在告别汪家老小时,面对旋见又闪弃的亲身骨肉汪云长时经历的又是怎样一种生死煎熬? 第三十三章 该怎样种地 其实,随汪正芳一同回来的还有几个便衣,暗地里找大队长老瓜皮和相关人员调查核实了许多问题,这是很多人都不知道的。 那天董书记很有兴致,在老瓜皮帽忙活的时候,跟汪部长和张瞎子闲聊了很多问题,让人预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变化,让人满含期待又充满焦虑。从董书记断断续续的言谈中透露出重要的信息,汪正芳落户的地方叫广汉县,现在很多地方正在推广的包产到组就是从那里发源的,听说广汉的工农业生产发展很快,那里的农民不缺吃不少穿,比我们这里城镇居民过得还自在。正芳这孩子人见人爱,没想到这几年反倒受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命运把她推进了一个烂泥塘,好在苍天有眼,终于让她死里逃生爬上了岸,从我们这个干塆塆嫁到了成都周边,算是从糠箩兜跳进了米箩兜,经历过大灾大难的汪正芳今后的福分一定不简单。 听了董书记对汪正芳的分析预判,汪部长连说自己当初不该逼迫她,还差点害死了她,但愿她今后能在广汉过得好一点,自己一定要帮她带好汪云长这个娃娃,要是石山多能够平安回来就好啦! 见董书记没反应,张瞎子接过话题试探着问:“现在看来,石山多分包田土的事并不违法,我们的包土包田也就是包产到组嘛?况且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啦!” 董书记听了,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说:“你们这是田土到户,明显和包产到组不是一回事嘛!你们马上改过来,改成包产到组不就对了嘛?” 汪正芳回来了,仿佛成了我们的重大节日,大家沟里沟外,塆上塆下,奔走宣告,弹冠相庆,想当然地以为石山多很快也会回来了。石山多,你快回来吧,快回来带我们去看看神勘洞吧,快回来看看我们正在改造的天圣坡吧,快回来看看我们栽种的果苗吧,这些嫩绿的果苗让天圣坡长出了无限生机。 由于受了汪正芳回来的鼓舞,第二天,我带着三毛子还有几个兄弟伙爬上天圣坡,一方面去看管我们的果苗,另一方面想去抒发激情,在岩石上搞创作。由于我读初中那阵,帮着学校和公社写过不少大字报和标语,所以我把这个办法借过来,在岩石上写字刷标语发表诗歌,其实在那个时代很多裸露的岩石都可以成为平面媒体和公开刊物。我的标语或者打油诗没有绕来绕去,而是言简意骇,让人一看就明白——“暖风加好雨,荒坡变绿地”“分田到户,不再饿肚!”“石山多的办法好,让我们吃得饱!”“劳动光荣!生产无罪!吃饱万岁!”“四月正芳菲,山多何时归?”后来有人说我这是在给石山多通风报信,也许是我无意中歪打正着吧,这人都没见着,在岩石上搞创作,怎么能算通风报信呢? 没想到老瓜皮带着一群干部也上来了,说是来踏勘农业学大寨现场的,上级同意在这里打造梯田,不久还有重要领导来这里现场观摩和调研。 大队长给我们宣讲完规划,带着人还想往上爬,我乘着写诗的激情,迎面上前问:“皮大队长,这里造梯田,不合适吧,请问水从哪里来?” “你看背山有条河,临近四队有水库,修个提灌站,灌溉梯田用不完!”说完这句话,大队长继续往上爬。 “这里的荒坡全是沙,没有粘土和泥巴,修出的梯田关得住水吗?”不知我当时哪来的底气,竟和一直想往上爬的大队长杠上了力。也许是书生意气,想挥斥方遒吧。 “这些,用得着你这个青勾子娃娃操心吗?只要我们发扬大寨精神,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吗?”其实,面对我这个并不起眼的青勾子,皮大队长完全可以不回答,但他那气贯长虹居高临下的样子,完全有信心从精神上把我一举击垮。 “你看山背面,对面那个县,山下就是河,要说造梯田,他们最适合……”见大队长没有理会我,继续在爬坡,我发挥着书生意气任性往下说,“大队长嘞,不要只顾往上爬,当心脚底下打滑,况且现在不兴农业学大寨了,好多地方都在分田分土啦!” 听了我的戏谑,不知是大队长过于自信分了心,还是爬坡道上太吃紧,哐当一下,脚底果然打滑,跌倒在一块山石边。老瓜皮半天爬不起来,抬头一看,“分田到户,不再饿肚!”“石山多的办法好,让我们吃得饱!”几行粉迹未干的标语赫然在目。“反了!反了!这不是现行反革命是什么?”“原来还写了这么多?”“怪不得,我们抓不住石山多,原来你就是他的耳目!” “啊……”我和兄弟伙全都被吓住。 “南方路!我现在正式宣布,把你这个现行反革命押到公社去说!”随着老瓜皮一声令下,几个民兵立即把我拿下,反绑双手押起就走。“同志们,不用怕,我们的做法完全符合三中全会精神嘛!到公社去我正好可以和大队长公开辩论一下。”我回过神来,反而镇静了许多,但我一路的呼喊言说显得苍白无力,不再精彩传神,反而让路人产生不少忧思和悲悯! 大哥,你先歇歇吧,还是让兄弟三毛子我来接着说吧,因为你不在场了。 大哥被押走了,汪正芳也一去无消息,不知她跟政府究竟说了些什么,公安最后是怎么认定的?石山多究竟有罪无罪?汪正芳什么时候再回来?大哥的说法可信吗?他有和大队长公开辩论的机会吗?一切都没有答案也无可预料。天又要黑了,等我们回过神来,前几天的胜利和喜悦很快就消失了。不知大哥会不会被关起来?不知道石山多是灾难太多还是罪孽深重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可怜我的父母和石山多的老娘啊,随时都得为孩子担惊受怕!可怜我们松林湾的兄弟姐妹和父老乡亲啊,何时才能吃饱穿暖又不用担惊受怕? 没想到,省里的领导来得这么快,隔天就到我们大队沿河两岸悄悄来视察了。正值春荒时节,听说来了一位省领导,县上和公社的领导都在,中午肯定有肉吃,既能汇报工作得到领导赏识,还能打一顿饱牙祭,何乐而不为呢?见老瓜皮帽跟在队伍里,一大群队长和社员也紧跟了过去。见来了这么多农民兄弟,省领导索性不往前走了,面对河岸,垫上草帽,就地坐在田埂上和大家拉起了家常,交流起了农业生产面临的问题。老瓜皮帽那天表现特别积极,当着省领导的面汇报了很多想法和问题,还说我们天圣山正在搞农业学大寨要建示范梯田,想请省领导去看一看。省领导直接回答说,农业学大寨要适可而止,建梯田,一定要因地制宜。张瞎子不知哪来的勇气,也挤到人群中去问了几句:包产到组是怎么回事?究竟允不允许?省领导说,这个老同志,这些问题省里是明确了的,我可以告诉你,包产到组是广汉搞出来的,就是把生产队的田土和人员分成几个小组,各小组分组作业、自主管理,实行定、包、奖的生产考核制度,这种制度使广汉的粮食迅速增产,省里认为包产到组是可以推广的,当然组可以大些,也可以小些,只要有利于生产、有利于填饱肚皮,包产到组是完全允许的!听到这里,人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到处传递着欢声笑语。 接下来就到了该吃饭的时节,还有一群人跟着,舍不得省领导离去,想看看省领导来了社队干部怎么打牙祭,也想顺便去蹭一顿牙祭。省领导微笑着说,农民兄弟呀,你们劳动很辛苦,今天又跟了那么远,要是不嫌弃的话,咱们一起吃顿饭吧?吃饭的时候,咱们还可以继续讨论交流。没想到,这顿牙祭就安排在河边董书记家里,主食就是一大锅红苕稀饭,配菜看来还是将就了点——嫩胡豆炒油皮菜之外只有一盘咸菜。这样待客实在寒碜了点,省领导不仅没嫌弃,而且吃得解开扣子不想放筷子,吃完两碗搛着胡豆还想继续吃。那天的农民兄弟见了啧啧称奇,没想到省领导讲话既靠谱又接地气,不仅没有官架子还喜欢蹭农民兄弟的伙食!要想吃得好,何必跟到领导跑,只要种好了地,在家里照样可以打饱牙祭。 大哥,这一部分,我三毛子没有颠来倒去,还是讲得比较符合实际吧? 第三十四章 风雨夜归人 三毛子,当时大哥是被关起的,怎么知道实际情况呢?不过,既然是记者,希望你不要昧着良心讲假话就是。 你们可能不知道,省领导一走,董书记就跟大队长宣布了对我南方路的处理,说我本质没有大问题,思想还是不错的,开荒种地很积极,既能说又会写,但大鸣大放绝对不允许!对这种有想法的年轻人,希望你们不要一棍子打死,以后要注意做好思想工作,加强教育,搞好团结,读书人还是有用的,我们要发展生产,就要解放思想,积极发现和利用他们的潜在价值。我这么快就回来了,而且还得到了比较中肯的评价,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的是,我刚回来不久,听说石山多也悄悄咪咪回来了。这无异于天大的好消息,但大家既高兴又压抑,害怕一不小心走漏了消息,石山多就会被关进大牢里。这天夜里,我和几个胆大的,悄悄来到石大妈屋外,等待着石山多给我们露个脸,也等待着揭开压在心头的很多谜底。屋门紧闭,只听石大妈与石山多在一起痛哭,越哭越狠,越哭越深沉,悲伤得不能平息。大家在外面不住地劝、不住地安慰,说快去叫张野山把汪云长抱来吧,让石山多看看孩子,转移个话题,谈点开心的事情,减轻一点他们母子心头的压力。结果那晚根本没有找到张野山,只有汪大妈在家带着张飞地,不知汪从芳和张野山把汪云长带到哪去了? 就在屋里平静下来,石山多即将跟大家见面召开新闻发布会之际,突然跳出两个便衣,把门踹开,冲进屋内铐出一个头被蒙住的人来,从穿着装束来看,是石山多无疑,留下石大妈在屋内哭哭啼啼。紧接着,周围还冒出一些公安,手拿武器,紧张地维持着秩序。然后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物站出来给大家解释,石山多犯了很多案子,我们已蹲点多次,今天终于把他逮捕归案,请大家让开,我们要把他马上带走。大家拦着,不想让开,不得已那个干部只好把董书记请了出来。董书记再三解释,大家的心情我们都很理解,但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我们不能感情用事,石山多毕竟犯有案子,很多问题只有他本人归案后才能解决,至于有罪无罪,有多大的罪,只有带回政法机关,由公捡法判了才算。看来犟是犟不过的,对抗也没有好结局,大家一再要求那个干部,简单的给我们说明一下案情,如果属实,你们把人抓走肯定没有问题,如果是冤枉的,那就必须放人。 有董书记在场,我不敢言语。但经过在场很多人的不断努力,不断争取,那个干部终于拿出文书,边宣读边解释。经公安部门多次侦查,嫌犯石山多多罪在身,一是破坏军婚,这是现役军人兰大鹏搜集相关证据及时上告的;二是涉嫌谋害皮大队长一家,有爆炸现场和遗留的雷管为证,现场还有石山多的很多脚印,好在张得民家的猪成了替身,当时的皮队长才躲过此劫,否则我党就要失去一位优秀的大队长;三是曾经多次挟持过汪正芳想逃跑,虽然汪正芳回来说明过情况、写过材料,但究竟算私奔还是算强奸拐骗只有石山多到案才能进一步明了。听了干部的解释和宣读,大家都为石山多喊冤,认为石山多无罪,我们全队担保,希望公安把人留下来重新查证。紧接着,皮大队长出现在大家面前,当场证明,某年某月,二、三队发生集体纠纷时,石山多曾当众扬言,要炸死他老瓜皮;之后不久,当年冬天某日某夜,就在他家屋后埋了炸弹,想炸死他一家老小,结果炸到张瞎子家的猪了!紧接着,公安部门还出示了照片,炸猪(狗)的现场,有嫌犯石山多留下的鞋印、指纹,还有证人证明炸弹就是石山多所埋……由于老瓜皮帽的出现,人证和物证俱在,再加董书记耐心做工作,那个干部果断地亮了亮手里的逮捕证,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安把人押走。 从那个干部初步宣读的情况预判,我们根本为石山多翻不了案!前两桩,几乎是铁案,原告牢牢掌握着主动权,后一桩他的确把汪正芳藏好想带出去逃跑,但被知青大哥解救出来了,无论当事人汪正芳怎么解释,都无法推翻,我们这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只能算误信传言瞎掺和扰乱治安!看来,石山多还是不该回来!不知是我通过刷标语通风报信弄巧成拙,还是老瓜皮帽故意麻痹大意,让石山多放松了警惕,还是石山多错误估计了自己所犯的案子和当时的形势?在我看来,不在现场的公安刑侦怎么知道炸弹是石山多所埋?从来就没有人来问过当时在场的见证人三毛子,为此我还责怪过三毛子为何不跳出来说明白?我估计,当年要是有侦探来问我兄弟三毛子,他也可能颠三倒四道不清楚说不明白。 石山多被抓捕归案了,仿佛给老瓜皮帽打了一针兴奋剂,看来必须乘胜追击,要么一举刮掉汪从芳肚子里的东西,要么给兰大妈要回汪云长这个孙子。不,这个孙子不姓汪,应该姓兰,皮大队长早晚要让他回到兰家的门下。 让皮大队长没想到的是,隔了两天,当天夜里被抓走的人就被公安机关放了回来。原来黑夜中,他们抓错人了,蒙面人居然是张野山!不知是张野山有意为之,还是慌乱中便衣公安发生了误判,难怪那段时间他很少出现。从此,吓得我们再也不敢奢望石山多回来,几十年来,也没有人看见石山多再回来。 张野山居然敢欺骗我皮大队长,这还了得!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半夜,当老瓜皮带着计生执法人员把汪家围了个水泄不通时,汪从芳带着汪云长早没了影子,原来她早就跑出去躲了,汪部长那段时间驻在公社没回家,只剩上门女婿张野山和汪大妈每天在家摆着迷魂阵,专等老瓜皮帽来上钓,难怪石山多回来都抓错了哟!莫不是张野山身上早已获得神勘洞的神秘力量。 原来,张野山伪装成石山多回来看石大妈的那个夜晚,一方面在转移皮大队长的注意力,另一方面也在掩护自己的老婆汪从芳逃跑,至于那晚石山多究竟回没回来过也无法考证了。怀上二胎后,自从被皮大队长当作眼中钉想拔掉,汪从芳两口子就在想方设法要跑出去超生了。哪想在皮大队长配合公安部门抓获“石山多”之际,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汪从芳从老瓜皮的眼皮下轻而易举地跑走了。之后就带着汪云长直奔姐姐汪正芳家而去,因为汪正芳回到广汉后实在太想念汪云长了,借生二胎的机会汪从芳正好可以把汪云长这个“长子”带到姐姐婆家去露个脸。 跑出去躲着生下女儿张小妹不久,汪从芳就带着汪云长大摇大摆回来了。汪云长为何不留在汪正芳身边,而要跟着小姨回来呢?原来他的归属很成问题。由于是非婚生育,在汪正芳那里上不了户口不说,还会妨碍知青大哥和汪从芳想要一个自己的独生子女,更糟糕的是如果被举报的话,不仅知青大哥回城好不容易安排的工作要除脱,而且还可能引起汪正芳和知青大哥的家庭地震婚姻解体,汪正芳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和打击。万不得已,张野山只得叫汪从芳把汪云长带回身边养起,反正自己是农民,不怕超生举报,不惧开除公职。 从此,张野山生除了巡山看果园,还如猛虎下山般在松林湾忙来忙去,家里家外常见汪从芳幸福十足地带着几个孩子进来出去。汪云长、张飞地加张小妹三个小孩活泼可爱、聪明伶俐,成天在眼前晃来晃去,让人羡慕不已,都想冲破计划生育的清规戒律,多生一两个孩子。 这怎么可以?在老瓜皮看来,这不光是在向他示威,还在挑战基本国策和法律底线。你张野山两口子,一个掩护石山多逃跑,一个又超生又领养别人的孩子,还有没有公民良知和守法意识?对这种法盲加生殖狂就该毫不留情坚决打击,避免更多的刁民效仿形成黑恶势力扰乱乡村秩序。 “这个孩子哪来的?”老瓜皮带着人斜刺里穿出冷不防与汪从芳迎面相撞。 “我生的,罚款都缴了的,你们还要做啥子?”汪从芳的信心岂是你老瓜皮轻易能击垮的。 “我是问最大这个娃娃哪来的,没有办理任何手续,私自收养那是犯法的,这次我们必须带回去交给民政局处理。”老瓜皮和随行人员坚持要把汪云长带回民政局处理,汪从芳早没了主意,汪云长不哭也不跑,抓过老瓜皮伸过来的手就咬,痛得老瓜皮噢噢叫。 这是哪家民政局定的规矩?关键时刻,汪部长站出来阻止,汪云长既不能算超生的,也不是领养的,他是汪家嫡传的孙子,我汪家养孙子,难道还得你皮大队长带来的民政局允许? “这怎么可能呢?你汪家没有儿子哪来的孙子?”见汪部长还有点老干部的本色,老瓜皮就来到汪部长身边悄悄耳语,“其实,我也是为了娃娃的成长,这个孩子留在你汪家,那是永远上不了户口的,不如送给兰家养起,她家是军属,办手续、上户口一点都不成问题,这样当年破坏军婚的问题也好处理。”皮大队长在汪部长面前软硬兼施。 “那就算我收养的!”汪部长毫不客气地争取汪云长的抚养权,因为这个孩子究竟姓“兰”还是姓“石”他心里也没有底,但姓“汪”一点都没问题。 “可惜,你有两个女儿,还招了个上门女婿,没有收养的资格!”皮大队长好像很懂收养法似的。 “那算我女婿收养的,总可以吧?” “你女婿张野山?超生了二胎不说,还要再领养一个孩子,难道他当真想搞垮计划生育?”被张野山多次打败的老瓜皮,这次绝对不能败下阵去,“这样的话,就算生了三胎了,一安二扎三绝杀,这就不光是罚款的问题了,除了张野山要结扎,汪从芳还必须做绝育手术。” 听见风声,张野山已回来了多时,实在看不下去了,横冲直撞了几次,要和老瓜皮干起,都被张瞎子拉了回去。 “这个孙子是我的,我来收养总可以吧?”石大妈拖着病弱的身驱,犹如一株还没有被狂风吹翻的老天圣树,斜刺着杵立在大队长面前。 见此情景,兰大妈伙起人也冲了出来,想把汪云长抢回去,作为兰家传宗接代的工具。我们二队的社员一阵风赶来,给予张野山坚强有力的支持,把兰大妈带来的人干净彻底地驱逐了出去。这分明是在给执法人员添乱,场面一度失控,让老瓜皮下不来台,只好带着他的人马灰溜溜地离开。 第三十五章 大哥的启蒙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公开跳出来争夺汪云长的归属权,汪云长在汪家安稳地成长了好几年。眼看着孩子慢慢长大,快到了读书上学的年龄,汪云长却始终上不了户口,这是很多人都于心不忍的。汪部长和汪正芳商量过多次,最后只好忍痛割爱,找关系悄悄把户口上在外地,把汪云长寄养在别人家里。 遗憾的是,看着活泼可爱的孙子被送到了别人家里,既不能等回丈夫石营长,更不能等回儿子石山多,人生还有什么可寄托的?石大妈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不久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大家怀着无限的哀思和寄托,把她埋进了天圣山南坡,希望有朝一日,她的在天之灵能看见至亲骨肉回归故里。 多次想搞出点政绩的计划落空后,老瓜皮立即着手纠偏。我们搞的社会主义,包产到组可以,分田到户绝对不允许!这是我那天问了省领导的,我下来也认真学习了有关文件的!“张得民,你们二队的为何要把田土分下去?各家各户必须把田土退回去实行社会主义,否则你们搞的就是资本主义复辟,那是要被无产阶级专政的,首先专政的肯定是你张瞎子!” “大队长,我们二队搞的就是包产到组,没有分田到户嘞?那天省领导说的,组可以大些,也可以小些,各地可以因地制宜,我们二队搞的三、四户一组,组的确分得要小些,但也算包产到组噻,怎么能说我们搞的资本主义复辟?” “张瞎子,不要以为我懂不起,连天圣山的荒坡你们都是分了的,你们早已把田土分到各家各户,这是当年过渡时期搞三自一包都不允许的,你们这样做就叫倒行逆施!各家各户必须无条件把田土退回去!” “大队长,那给我点时间,让我先动员下再说,您也是知道的,现在农村工作不好做,我们都是为了集体的工作,不能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哟?”张瞎子一时也没有了主意,只有稳住老瓜皮帽再说。 没想到,张瞎子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找我:“南方路,你读了点书,脑子又比较活,看我们二队这回分田分土究竟跑不跑得脱?” “张队长,路线问题不好琢磨,这个事情我也说不清楚,目前看报纸、听广播知道广汉的包产到组没有错,听说有的地方包产到户也在摸索,这次在公社,董书记私下跟我交谈了很多,最后还提醒我说,今后生产队、大队上有什么情况可以单独跟他说,拿得准的他可以直接答复,拿不准的他可以向上级请示,再说基层的情况也是需要不断向上反馈的嗬。” 听我这样一说,张瞎子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南方路,他们想抓石山多又没有抓着,还说是张野山故意化妆去替石山多顶包的哦,可能下一个要抓的人就是我。我们队的情况你不是不清楚,说大就大,那是可以对你定罪进行专政的哟!说小也小,只要没有人黑起良心告密,只要没有人扭到你泼,就屁事奈你不何。” “张队长您放心,你是给我们二队做了很多好事的,况且石山多也是因为这件事生死未卜,目前面临的危机,我们二队的每个人都不会袖手旁观的,我明天就去找董书记问问,看他怎么说?” 其实我当晚就跑到了河边董书记家去,详细跟董书记汇报了我们二队分土分田的经过,况且还留有一些公田共土没有分哟,天神山我们也是九家人共同承包搞的果园咯,我们二队搞的完全可以叫包产到组,为什么有的人非得把我们的做法叫分田到户?说什么在搞资本主义复辟,必须收回去整改哟?这样折腾来折腾去,不知多少人又要饿肚子? 董书记听了我言辞铿锵的话语,转过来转过去,轻言细语安慰着我说,你回去告诉张得民,叫他不要急,有些事只能慢慢摸索……这样,你明天到公社来一趟,有个工作看你适合不适合。只要能到公社去就特别可以嗬,还有什么适合不适合?我回到家高兴得瞌睡都没睡着。 第二天到公社去,才知道我马上要当广播员了,这可是做梦都没想到的哟!看来当初董书记叫我在生产队上先锻炼,是的确要重用我嗦,当初何必为没当上民办教师苦恼哟!让我更没想到的是,公社老书记要调到区上去,原广播员也要跟着调上去,董书记就成了我们松凤公社的当家人,我是在一把手的领导下直接开展工作嗬!拿父亲后来的话说,董书记当初这么重视你,你怎么没抓住机会升上去呢? 让人更没有想到的是,我除了有收放电台播音的权力,还有写通讯报道的权利。我写的广播稿《天圣山的荒坡变绿了》,在全县各地的高音喇叭播放了一个星期,而且我还及时播报了某报社的通讯稿《“大包干”是怎么一回事?》《“个体户”是干什么的?》《小岗村的红手印》,那时我满含热情的播报传递着不少振奋人心的消息,我们大队经常因为我的播报闹得翻天动地。 原来,大队长老瓜皮正在纠偏,绝不允许在我们八大队搞资本主义复辟!要把我们二队引回到集体生产的康庄大道去,每个生产队包产到组可以,但田土到户绝对不允许!听了大哥的通讯和广播,老瓜皮到处消防灭火,一定要打小打早把分田单干的妖风野火消灭在萌芽状态,正在蠢蠢欲动的七、八、九队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证明了他这个大队长还是很有点能耐。没想到后院起火,三队的暗地里闹起了独立,要搞就一步到位搞包产到户,何必包产到组,绝不留后遗症走一步退两步!几乎在一夜之间,三队的就把田土分到了各家各户,耕牛和大宗生产工具直接分到各组去(每五户人一组),名义上他们这个也叫包产到组,但与老瓜皮帽的要求南辕北辙,让老瓜皮很久没回过神来。 三队的有大队长老瓜皮帽立在那里,居然也敢把田土分到各家各户去,他们哪来这么大的胆子?一靠老百姓自己的对比,看到我们二队的生产一天一个样,一年四季都能吃饱肚子,三队的社员很不服气;二靠米鼠(淑)经常从山耗子家带回粮食和大米,把我们二队的包产到户吹到了云里雾里,看着三队的媳妇吃着二队的外援,为了不饿肚皮,三队的社员背着老瓜皮到处煽风点火咱们也要把田土分包下去。更为重要的是,关键时刻,米鼠的老公田老鼠给三队当时的队长出了点馊主意,想出了一个瞒天过海挂羊头卖狗肉的妙计,竟然在大队长老瓜皮眼皮底下就把田土分了下去。 三队的都把田土私分了下去,这让大队长老瓜皮帽很没有面子,紧接着一、七、八、九队又闻风而起,大半壁江山都已改旗易帜,老瓜皮好不着急,恨不得镇压几个乱臣贼子。当时三队的队长分完田土,直接撂了挑子,不当生产队长了。害得老瓜皮在三队想弄人又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好在还有四、五、六、十队在稳起,没有把田土分下去,还有半壁江山未失,只要自己牢记宗旨,耐心坚守,分下去的田土有朝一日一定会收回来的。现在这个时节决不能打草惊蛇,让这几个队再闻风而起,闹出狗卵子,那他这个大队长就要失去发号施令的威力,没有耀武扬威的权力,当个大队长还有什么意思? 这天,皮大队长带着温螺蛳到公社办事,想宴请一下董书记,恰好遇到正在办理调动手续的父亲,便一起下馆子喝酒。原来大队长想推举温螺蛳当大队小学的负责人,就来托董书记到中心校校长那去疏通一下关系,看来温老师既找对了人也找准了路子,校长他再牛,也总得听书记的。听说父亲要调回中心校,温老师想今后在中心校还得仰仗父亲的支持,跟大家掺酒敬酒分外积极。大家喝得一时兴起,壳子吹起,烟也点起。皮大队长一时春风得意,端起一碗酒就要敬董书记,手一抖,没存想半截烟蒂落进了酒碗里,看着酒浪费了实在可惜,拿着筷子想把烟蒂挑出去,哪想酒已燃起,老瓜皮慌了神,手忙脚乱间,把一大碗酒弄翻洒在自己身上,火苗瞬间窜到老瓜皮身上。身旁的温螺蛳拿起报纸赶紧扇风灭火,结果蓝色的火苗在老瓜皮的身上越燃越旺。董书记也慌了神,赶快四处找水,父亲一个激灵,脱下身上的大衣,顺势裹在嗷嗷直叫的老瓜皮身上,并紧紧抱住老瓜皮不放,老瓜皮身上的火被捂灭了。隔了一会儿,端了一盆水回来的董书记见火居然灭了,直夸父亲能急中生智,懂科学的人就是不一样。 老瓜皮受了点轻伤,温老师在乡医院陪伴了他一个晚上,就赶回大队小学上课来了。这个时节,他在大队部和大队小学都像变了个人一样,因为他的目标是尽快成为大队小学的校长,这也是皮大队长对他的期望。 不久,中心校校长就来宣布了组织决定:即日起,田再生同志担任八大队小学主任教师(先前也叫点长)。 怎么会是这样的?老瓜皮百思不得其解,田再生根本就不是我们大队部推荐上去的人选,今后怎么会接受大队部的指导和监管?思来想去,还有一件天大的好事在等着他呢,自己以前怎么没重视?现在老子不仅要守住阵地,还要侧面进攻,发起绝地反击! 之后,就发生了田再生被结扎,米嫂和兰晓芸肚子不明不白地鼓起来的计生爱情悬疑剧。随着米有田的归来,部分疑云已经消散,但米嫂和兰晓芸至今下落未明、生死未卜,想起来就让人十分揪心。 第三十六章 拭目之插曲 一个电话打来,大哥抛下我,立即驱车参加同学会去了。望着大哥绝尘而去,我不能老是停留在过去,得赶紧把思路捋一捋。 进入一九八〇年代,改革春风吹拂神州大地,到处都实行了分土分田,包产到户。八十年代,不仅是松林湾农业生产最红火、人丁最兴旺的日子,也是我们公社发生巨大变化和分化转向的时期。由于思想解放劳动力充足,松林湾这边粮食生产、粉条加工搞得红红火火,临近河那边乡镇企业搞得风生水起,米卷、家具、服装成了我们公社的三大新兴产业。 那时,我家也好事连连,由于董书记的支持,父亲得以调回我们公社中心校教书。当时大哥播音员兼电影放映员,二哥高中毕业后通过招聘得以曲线就业,五弟依傍着母亲在大队小学读低年级,四弟跟随父亲在中心校读高年级。我攻读初中之余,依傍在大哥名下住进他在公社礼堂的寝室,得以接近公社权力运作的核心阵地,耳濡目染,见证了当年的很多风云变革与一日千里。 一天傍晚,在阻止包产到户和推进计划生育方面频频受挫的老瓜皮帽找到董书记摆谈了好一阵子,我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的。原来老瓜皮被人接连举报,希望公社能免去他大队长的职务,他为此正在鸣冤叫屈,并信誓旦旦要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大队长这个工作他要责无旁贷继续担当下去。群众举报说,老瓜皮家喂的大母牛,在集体生产时期除了多占生产队的草料和饲料,还要按一个主要劳动力分配口粮,这是明显的多吃多占,现在田土分包到了各家各户,这头大母牛又被他家私自霸占,其他群众想用来耕地犁田,还得给他支付粮食或者工钱,这件事弄得董书记在群众面前也很难堪,所以想动员他这个大队长最好主动让贤。老瓜皮说当前群众思想异常混乱,他正带领着全大队的人民攻坚克难,除了坚持搞好计划生育外,他还要继续做好宣传教育工作,看管守护好大队上的集体财产,等到恢复集体生产那一天,这头母牛还承担着为全大队繁殖耕牛的重担,他始终不同意交给其他社员来喂养,要是被那些人喂死了咋办?为了松林大队的美好明天,他老瓜皮宁愿当着大队长死,也不愿丢了大队长活! 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老瓜皮在我们大队上依然神气活现,到处宣传动员,分田单干肯定会失败,很快就会重新回到大集体生产时代,大队部的财产绝对不能变卖,大母牛是他在为集体无私看管,你们支付点草料或者工钱完全应该,目的是为了让母牛能繁衍健壮的后代,将来更好开展生产。但很多社员群众都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除了万不得已,一般不去借用这头大母牛,和他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等待观望了好长一段时间,看来恢复集体生产遥遥无期,老瓜皮还是象征性地支付了点钱,这头母牛也就成了他家的私人财产。 历史上,松林湾腹心地带的二队和三队分分合合,田挨田土挨土,张瞎子家和老瓜皮家住得又近,两家的田土相互交错,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虽然历史上发生过很多不愉快的事件,但同为基层干部,两人和而不统,斗而不破,各司其职,各行其是,邻里关系也基本上还维持得过去。包产到户后,偏偏这张瞎子家喂的是一头大牯牛,于是这两家人就更有点剪不断越扯越乱的意思了。 仲春某日,张瞎子家和老瓜皮家都忙于春耕生产,放松了对自家耕牛的看管。在劳作啃青的间歇,张瞎子家的公牛与老瓜皮家的母牛因春情萌动,一步跨越,省略了谈情说爱的环节,窜入农田激情交配,踏坏了山耗子家正在灌浆的大片麦苗。由于历史上有过节,山耗子坚决要求按理论上扩大后的损失进行经济赔偿,否则法庭上兵戎相见。由于山耗子带着大红兄弟实在不易,在围观群众看来山耗子的要求也合情合理。 张瞎子与老瓜皮原本是一对冤家,现在因为耕牛懵懂偷情居然变成了一对牛亲家,群众觉得这下戏份攒足啦,就看这两个老戏骨如何飙戏? 老瓜皮认为,是公牛强奸了母牛,山耗子家的经济损失应由公牛一方赔偿,同时还得对母牛方进行精神赔偿。张得民针锋相对,是母牛勾引了公牛,应由母牛一方赔偿。双方僵持不下,只好请父亲这个在中心校上班的高人出面进行调停。 父亲对此进行了多次沟通,耐心地听取了双方意见,希望张瞎子和老瓜皮达成谅解,尽快完成赔偿,把心思用在生产上,只要生产搞好了,这点损失很快就会补偿回来。奈何双方都咬卵夲筋的,互不相让,在他们两家人眼里,扛住面子好像比什么都重要。父亲说农忙时节,抢种抢收,天不等人,抢天时比争面子重要多了。但在老瓜皮看来,山耗子和张瞎子胜似一对儿女亲家,明摆着是合起手来讹诈他的,他皮大队长不傻,怎么会受骗上当吖?父亲最后只好采取和稀泥的调解结果——交配属双方情愿,张瞎子与老瓜皮各赔一半。 双方对调解结果均不服,进而诉诸法律,上诉至法庭相见。当时的法官判案很不一般,结果法庭判母牛方赔偿三分之二,公牛方赔偿三分之一。理由十分充足——交配时母牛四脚着地,而公牛两脚着地,比母牛损坏庄稼少一半。张瞎子感激万分道:弹花匠就是一个抹稀泥的料,调解水平一点都不高,人民法庭审判水平就是高!不仅为公牛伸张了正义,还对法律进行了活灵活现的解释,充分体现了司法公正,还是依法治国好啊! 老瓜皮认为这个莫须有的理由比岳飞还冤,不服判决,继续上诉,要求重审此案。很快,重审结果就判下来了:母牛农户除了赔偿所有损失的三分之二外,还应适当支付公牛农户一些补偿,因为一般情况下,母牛方请公牛配种还得付给公牛方配种费。老瓜皮四处喊冤,明明是一桩公牛强奸案,怎么就变成了配种案?肯定是公牛行贿了法院,现在的法官真是一个比一个贪! 在老瓜皮看来,这样判,明显是贪赃枉法,就一个劲想去上访。好在父亲给他提醒到,说不定你家母牛怀上了,你要是再去上访喊冤,生出来的小牛儿咋办?你不喊,小牛儿就是你的财产,你再喊,生出来的小牛儿都要由他们判。 是啊,当初汪正芳怀上了孩子,还有后来米嫂和兰妹崽怀上了孩子,不仅现在都没判明所有权,还鸡飞蛋打,扰乱了计划生育的节拍。况且那次饮酒失火全靠父亲用大衣包裹,这次母牛怀崽还没显形也全靠父亲提醒。事已至此,老瓜皮只好忍气吞声赔付山耗子家三分之二的损失草草收兵,从此闭口不提付给张家配种费的事。 自此以后张瞎子经常牵着他的牛吹嘘,自家的牯牛在外养了很多孩子,好像他张瞎子在外养了很多孩子一样而春风得意,于是大家又送了他一个外号张牯牛。因为这件事的耽误和打击,老瓜皮没有多少精力和心思经营自己的包产地,害得他家当年还在饿肚皮,儿子瓜皮帽只好外出闯荡去。从此,皮大队长在大队上诸事不顺逐渐失去了号召力,老百姓也另送了他一个歪号母牛皮,反正老瓜皮、母牛皮都姓皮,喊起来听上去也挺合逻辑。有时老百姓给你戴高帽送外号喊歪号比种庄稼还积极。 一天夜里,董书记在隔壁会议室开会专门研究我们松林大队的问题。广汉向阳公社改乡的事得到了上级的首肯和准许,看来实行乡村改革正当其时,现在很多大队名存实亡,不如我们也来一个大队改村的创举,就先在松林大队进行试点吧,会议制定了三条原则——不宣传,不见报,村长实行公开直选。听说第二天在我们大队就进行了大队改村的会议,并现场选举了村长。由于在包产到户过程中积累的民望,张得民张瞎子张牯牛顺理成章被大家公推直选为村长。各位不要小看,虽然松林村很小很偏僻,但在公推民选村长方面却走在了时代的前面,曾经也为改革开放作出了开创性的实验与贡献。那时的松林湾于青山绿水之间透露出一派田园风光,沐浴着共和国的和风细雨,显示出一种遗世独立的品格和魅力。 我们八大队改为松林村后,母牛皮的大队长职位也寿终正寝了。之后,我们的松凤公社也改为了松凤乡。连人民公社都不要了,这不是在乱搞吗?原大队长老瓜皮经常唉声叹气出现在大家面前,在我们大队过着愤世嫉俗的日子,但他始终坚信一大二公的大锅饭时代还会回来,人民公社还会再来。或许是受母牛皮情绪的感染,他家的母牛也憋屈着一直没有给他生下小牛来,但他出去闯荡的儿子瓜皮帽坚持在船河边挖劣质沙石卖很快就发了,后来还给他带了个孙子皮大海。 遗憾的是母牛皮强大的内心还是没有撑下去,一则他在老百姓面前喜欢摆谱翻老黄历,二则老百姓在他面前会指桑骂槐加幽默讽刺,三则他越来越喜欢喝酒不喜欢种庄稼干农活但喝酒的水准却越来越差。喝了酒后,他还经常找人琢磨,他坚持合作化道路和抓计划生育都是在执行上面的政策,怎么会错呢?他还和汪部长探讨过一些历史问题,比如自然灾害时期你鼓吹得那么积极,我都是冷静的,为何到后文革时期反而不冷静了呢?一次他喝醉了酒,好像是跟张瞎子道歉似的说,我不该把你和石山多往死里整,更不该在汪从芳超生的问题上搞得那么认真逗硬。第二天,村上来了下队干部,中午招待下队干部伙食,张瞎子动了恻隐之心,就把皮大队长请来一起喝酒。这天,老瓜皮一反常态,酒桌上异常清醒,当着下队干部的面,他认为自己当初做得很对,很多事情都是在拿捏的过程出了偏差,希望下队干部一定要纠正当前村上工作的错误,还是把田土收回来走合作化道路吧!由于不理解当时的很多政策方针,他边喝酒边找人倾诉,后来越发不可收拾了,当着下队干部的面和张瞎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许是酒喝醉了,当天下午,他在松林湾见人就说,他有功也有错,他要反思,他要倾述,他要悔过……这样念叨着,很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反思和倾述,当天夜里,我们的皮大队长就含恨离开了人世,孙子皮大海就由遗孀皮大妈给他养起。 的确,正如他在董书记面前说的,他宁愿当着大队长死,也不愿丢了大队长活!后来有些人也在想,要是按皮大队长当初的设想,不把田土分下去,说不定现在还要好过些?也有的人反驳说,这有什么好假设的,他搞的那一套就叫吹母牛皮,在执行政策的同时,既不会因地制宜,更看不清历史发展的大势。说实在的,在当大队长之前,老瓜皮还比较接地气也能结合实际地看待和解决一些问题,当了大队长之后就变成了一个官迷,很多方面脱离了实际,估计是他用错了心思变乱了心理。 皮大队长离世后,留下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是谁害死他的?当时,瓜皮帽就认为,他老爸是被张瞎子气死的。到现在,皮大海一直坚持——我爷爷的死你张家脱不了干系! 第三十七章 转型之前 为了后面更好地采访孙书记,我得再用点时间,把松林村的发展变革和几代人之间的恩怨理一理。 张瞎子当选为村长后,曾经还被请到各地去宣讲包产到户的经验。每到一地张瞎子总是谦虚地说,包产到户不是他想出来的,是农民自己想出来的。实际情况你懂的,是农民逼着他干的,他只是顺应了老百姓的意愿和形势的发展,其实他是冒着风险的,甚至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看到现在家家户户吃上了白米,日子过得欢欢喜喜,他说就是当初死了也值。有时讲得兴起,还把石山多这个逃犯的过人之处也提起,让董书记难为情地跟大家解释,有些事不能当真嘞,张村长是想讲点冷笑话来幽默大家的。外出宣讲回来之后,张瞎子身上多了不少光环,又是首位公推直选的村长,很多人都看好他的前途,估计不久就可以上调到公社去,但张瞎子一点心思都没用在这方面。他还是爱种庄稼、爱开玩笑,爱牵着他的大牯牛在松林湾附近溜达过来溜达过去,作风脾气一点都没变,很受老百姓的喜欢和拥戴。 父亲曾经问过张瞎子:“当初你的心思也是听上面的,很多时候都是一条道走到黑,后来变得很会听取和接受群众意见了,你那个死脑筋是怎么转过弯来的?”张瞎子说:“我主要是怕饿死人呐,我是遭饿怕了的,让老百姓一再饿肚子,你这个队长还怎么当得下去?”张瞎子虽然没有讲出大道理,但历史转折时刻,他没有顽固到底,而是顺势而为,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勇气,站在时代的前列,和父老乡亲走在一起,这是我们这些过来人和你们这些年轻后生都应该为他点赞的!当然这些话是父亲后来对我说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又兴起了合乡并村改革。由于一河环绕、天圣山阻隔,又属于两县交界地,松林村管辖范围未变。只是把生产队整合成了更大的村民小组,我们二、三队合并成了一个村民小队(组),彻底解决了堰塘湾那片土地的历史遗留问题。合乡并队后,张得民继续担任村长,但越到后来,他越没有权力欲。收超生罚款没动力,派义务工和搞村提留不积极,把很多心思都用在了为石山多无罪上诉和寻找石山多回来方面,也没把当村长当一回事,有关方面也很想把他换下去,可群众都要求他继续当下去。到了九十年代中期,看见农民负担越发沉重,三农问题积重难返,张瞎子就经常为农民负担奔走呼吁,说一个村长的本职工作就是保护农民和热爱土地,加重农民负担就是在鱼肉百姓横行乡里,把农业搞死就是在搞死自己,也是在搞死国家。在一次下队干部到村上开会时,因激动发言张瞎子突然晕厥过去。醒过来后,他给儿子张野山简单交代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人世。害得我们松林湾的很多人跟着张野果兄弟哭了好一阵子,然后全村人再隆重地把他埋进了他热爱着也热爱着他的那片土地。 后来才知道,临死前张得民对张野山说的是,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石山多,叫张野山兄弟无论如何都要去把石山多找回来。原来,在私自分包了部分土地的那个冬天,张瞎子被抓进去关起来后,在汪部长的运作下,为了及早出来,在证明石山多想炸死老瓜皮帽的材料上他是签错了字的,是他害了石山多,他为此深感惭愧和不安。本来他反复强调的是石山多只想炸大黄狗吃,根本没想炸老瓜皮。可等他签完字,后来出示的白纸黑字却显示,石山多一直以来都想谋害老瓜皮,爆炸现场的证明人就是他张瞎子!皮大队长跟他道歉后,他本想趁热打铁让当事人老瓜皮证明石山多确实是被冤枉的,然后一起进行无罪上诉,哪想还没来得及皮大队长就含恨离开了人世,还因请他喝酒让皮家误认为是自己气死他的。 难怪当初石山多最后一次回来时,张野山要化妆掩护石山多逃脱哦,原来张野山一直在帮他爹张瞎子偿还欠下的债务。其实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张瞎子在石山多犯罪材料上的签字并不为过,一则他本人识字不多,二则人这一辈子在很多情况下都得违心签字,当然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最好守住底线不要乱签。从已知的情况来看,造成石山多伪罪藏身至今未回的原因有很多,是很多客观条件加主观因素和历史局限共同作用的结果。从某个角度说,我和张野果更对不起石山多。其实我们很多人都对不起石山多,还有石营长,我们每个人都有义务去把石山多找回来,同时也应该把石营长留下来的土地和天圣山守护传承好。 不久,在汪云长最后一次回来看了汪部长之后,听说知青大哥下了岗,婆家失去了依靠,汪正芳又没有工作,正在成都平原艰难度日,汪部长也因此一病不起,因病而逝。他唯一的要求是把他埋进堰塘湾,他要看着汪正芳和汪云长回来,还要看着石营长魂归故里。他没有说要看着石山多回来,估计在内心深处还是一直盼望着。埋在地下的汪部长与张瞎子在松林湾两边上坡上对望着,既在默默守护着老家的田土,也在默默追思着松林湾的开创者,更在默默送别和迎接离开与回到这片土地的后行者。 松林湾的深秋,太阳看上去依然耀眼,野地里的风很凉也很乱,还未来得及翻耕的稻田散落着发黄的秸秆和遗弃的再生稻,任凭鸟雀啄食,样子未免有点单调和滑稽。大地已经显露出大片的灰黄,叫人沮丧,想爱又爱不起来。灌丛与野草自身命运难保,既无心招摇更不愿搭理农人。能引发农民兴味的,只剩下果树和菜园了。天圣山和青冈坡沐浴在饱满的阳光中,各种树木躯干魁梧,树冠蓬松,繁密的树叶迎风摇摆,绝大多数杂七杂八的果实已被悉数摘走,只有天圣树上青涩的果实在树叶枝头间若隐若现,在耐心地变得丰满和甜润起来,仿佛隐藏在山间的精灵,守护着农民最后的希望把松林湾带进新时代。菜园则是另一番风致,各种菜蔬通身透亮层次丰富,从里到外发散着生长的力量和佳肴的味道,灰白、青绿、紫红、橙黄迎面扑来,既赏心悦目又秀色可餐,让人心头一热,勾起心中潜藏的食欲和蛰伏的激情……那是二十多年前松林湾特有的景象。 在爷爷张得民与外公汪部长过世后,张飞地与张小妹以较好的成绩先后考进了大学,算是跟张家和汪家都争了一口气。在那个时代,义务教育徒有其名,农村教育农民办,从读小学开始,学习费用连年上涨,甚至还要承受捐资借款搭车收费等额外负担,大红兄弟当初就是因支付不起昂贵的学杂费不得不中途辍学而外出打工去。张氏兄妹一路读上去,家庭经济负担那是相当沉重的,但在张野山两口子以砸锅卖铁精神的感召下,兄妹俩居然没有波折和耽误一口气读完了大学,并且在珠三角找到了十分满意的工作。受此鼓舞,张野果也很重视对子女的培养,目前他的独生子正在国外留学。 进入本世纪前夜,我们松林湾的青壮劳力大都跑了出去,松凤镇的新兴产业也基本转移到了大城市,只有张野山和张野果兄弟还坚持在天圣山种地和繁育果子,说他俩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松林湾和天圣山的,一定要繁育和开发天圣果,暗中等待石山多回来。 那时农民越来越不好当。天气越来越怪,种植成本越来越高,农产品可兑换价格越来越低,农民负担越来越重。以前随便种点什么,都有所收获,到后来无论种什么,都有点入不敷出,好像什么都不敢种,种什么都要亏本。那时的农民最没有存在感,既缺乏经济上稳定的来源和收入,更缺乏安全保障和心理上的安慰。当然这丝毫不影响他们自主精神的释放,在乱云飞渡中逆生长,挣脱被人掌控的命运之绳四处闯荡,在黑夜中寻找梦想。所以一批又一批的人逃离了故土,涌向了沿海和城市,推动和创造了中国奇迹。 在老家,当其他村民还在大规模种植水稻、小麦、红薯、玉米等粮食作物作为主要经济来源时,张野果就在考虑带领村民转向。当选为村支书后,虽然熟悉的人还是习惯称他为张野狗,但这条野狗还很有世界眼光,嗅到了农业即将转向的味道。他告诉大家,加入世贸组织后,进口粮肉成本越来越低,国内粮食种植成本高、价格低,靠种粮食和喂猪挣不到啥钱了,希望大家能及时调整种养结构,发展特色种养。但很多群众还是转不过弯来,害怕不种粮食就会被饿死,不喂猪就没有肉吃,就一根筋地坚持着种下去喂下去,直到种得一贫如洗,,甚至喂的猪蚀本也卖不出去。 前些年,不知张野果是怎么把汪云长忽悠回来的。汪云长回来后,带来资金和技术,通过发展蔬果专业合作社和进一步扩大山鸡养殖,很快就充实了村民们的钱包,使日渐落后的松林湾逐渐富裕起来,成为全镇产业结构调整实现农民增收的先进典型,同时也促使松林村的人地关系和各项事务迅速变化。之后,汪云长开始海驼养殖,看来这既是一条康庄大道也可以借机搭建一个农民脱贫致富的平台,村民很快就跟了上来,而且一门心思只想赚大钱。不知汪云长又是怎么陷入债务危机的,后来怎么又会一跑了之?把一个烂摊子留给张野果和孙书记。害得现在张野果被抓了进去,孙书记被喊了进去。 为了厘清人物的走向,让我再简单地梳理一下我家兄弟的情况。松凤公社改名为松凤乡后,从公社礼堂看过去,街上的米卷店、餐馆、大小家具厂、服装店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经过在最基层广播宣传战线的洗礼,大哥思想解放很彻底,奠定了不走后门、不追捧官员、不入官场的思想。在那个时代大哥经常在播音之余写通讯和宣传稿提一些振聋发聩的建议和主张,螳臂挡车一样,提倡城乡平等、农民平权、农民独立等主张,认为城乡公平关系到国民之独立公平,然而这些东西都如石沉大海一样,没有引起任何反响。他想唤醒农民,但农民首先得考虑温饱和生存,哪敢奢想成为独立平等之国民?到后来,大哥的广播和宣传逐渐失去了听众和受众,但在公社礼堂放电影启蒙群众再合适不过了,大哥很快迎来了电影放映的黄金时期,启蒙的结果发现自己的收入还很过得去。没过几年,我们的松凤乡就升格为松凤镇,董书记也将调到县上赴任。由于留恋唾手可赚的卖电影票利润,大哥放弃了进一步启蒙农民的重任,坚持留在公社继续放电影,不久电影放不下去了,大哥又改行放电视和录像。后来还搞起了组装倒卖兼维修黑白电视机的生意,由一个思想启蒙者彻底沦为了一个小商贩。大哥既会放电影搞无线电还会装修电视机,在电器时代一路领先,好像当今的华为一样掌握了世界的核心科技,在我们那里也算个能人了,在街上很受人追捧也很有成就感,就一味跟着电器风向跑,既不愿跟着董书记进步也不愿去抢占技术先机,还以为自己很牛逼。到了九十年代中后期,录像失去了观众,光碟兴起,电视已不再稀有和神奇,价格更是一跌到底,倒卖组装的黑白电视堆在屋里实在卖不出去。由于没有及时跟着董书记的步伐进城,又没有其它手艺,大哥一家穷困潦倒了好几年。后来在街上实在混不下去了,才依依不舍带着会缝纫技术的嫂子到沿海谋生去。从内地到沿海,哪能轻易打开局面?大哥一去就想回来。当他正想从沿海地带撤回来的时刻,比当年去山城闯荡幸运了一点点,被一个服装厂老板叫去安电器,居然有幸搭上电器发展的末班车,没过几年就成了电器厂老板,现在还有了自己的软件公司,爸妈呆在他那里都舍不得走呢。看来“南方路”这个名字确实是适合大哥的。 二哥高中毕业后招聘进了工厂,没干多久下了岗,就到工地上去边搬砖边设计。没想到,竟误打误撞赶上了建筑设计的黄金时期,前几年四弟、五弟跟着他都还混得风生水起呢,只是这两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愤青四弟、五弟认为这一切都是中美贸易战引起的,成天都在誓言打倒美帝,好像几个义和团拳民似的。 而今,我还守着风雨飘摇的媒体,既追不上去者,又看不见来者,下一步我该往何处去?我真的想冒险去开诊所当医生卖药品,如果能够弄到医师证,我一定要去尝试一下。还是重复一遍先前的想法吧,我“南方舟”就喜欢这样乘风破浪,逆风奔跑,以毒攻毒,用臭老九死不悔改的精神、记者这个黑老二的勇气去搞垮医生这个黑老大,还医疗、教育和新闻舆论一个风清气正的环境,让全天下的人都从事和选择的一个无比光辉的职业,躲过一不小心就横冲直撞扫过来的黑风恶浪,让每个职业都变得无比神圣和荣光。 第三十八章 回望天圣山 通过大哥在南方的关系,终于发现了汪云长的蛛丝马迹。以下情况就是我在暗中采访得来的。 我是汪云长,作为一个曾经想在松林村干出点事业结果又走偏了的人,估计很多人都对我怀恨在心,虽然现在还在跑路的途中,但我一直在努力,争取早日回到松林湾来重整旗鼓,以弥补和挽回造成的损失。当初顺风顺水的时候,不觉得生存的艰难,更不觉得粮食之重要,现在才懂得生活的诸多不易,衣食之多么重要!在坚韧的守望中,只期待震撼了我的那朵花再回来。 当年,我爷爷汪部长去世时(有人说是外公,这也是一直以来我想弄明白的一件事),我娘汪正芳已下岗多年,不久养父也因病而逝。家里已无经济来源,又遭遇祸不单行的日子,我娘坚持打零工和摆夜摊,勉强维持着一家的生计,同时全力支持我把书读下去。我坚持着把高中读完,但还是没考上大学(那时还没扩招,大学相当难考)。作为城里人,我放不下面子去打工,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好到处混日子。日子越过越艰难,我娘在节衣缩食的同时,破釜沉舟买了点基本的建筑材料,用捡来的砖头在路边搭建了一间简易的房子,开了个简陋的小食店,手工制作售卖我们老家的特产米卷,兼卖米饭,为了佐餐,我娘还制作了一道免费的拌菜。由于做工精细,价格便宜,口味独特,生意逐渐兴隆起来。一天,我娘身体不适,只做了少量的米卷和拌菜。顾客来吃饭时,一听说没有米卷和拌菜,嚷了句“我就是来这里吃米卷和拌菜的,你怎么没有?”然后转身就走。这件事对我娘触动很大,经过仔细琢磨后,我娘认为米卷和拌菜还有很大的市场潜力,以后每天不仅尽量多做一点,还潜心研究起来。经过反复试制,我娘制作的米卷和拌菜风味更加独特。很多客人吃完饭后,还要买一点米卷和拌菜带回去,甚至有人不吃饭却专门来买米卷和拌菜回家。后来,发展到一些正规的餐馆都来她这里购买米卷和拌菜,用以招徕顾客,而且这些餐馆米卷的用量越来越大,生意也越来越好。 发现这个秘密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我娘舍弃了苦心经营多年的小食店,在闹市区租了两间房子,招了三名工人,办起了米卷拌菜加工店,除了老客户,还送到食品商店和一些单位食堂试销。不过一周的时间,那些试销单位便纷纷打来电话,让我娘加倍送货。娘忙不过来,让我回到她身边,帮着采买送货搞起销售来。但我心还在外面飘着,没有静下心来认真做事,有时还会偷懒耍脾气。现在想来,娘当时打拼得太辛苦和艰难了,我太愧对她的规劝和养育之恩了! 就拿做米卷来说吧,我娘总是精选优质的大米,用刚从深井中提取的泉水浸泡,说用自来水浸泡出来的品质要差些,浸泡半个小时后,再叫工人用石磨将米研得精细,加水调成黏度合适的米浆。然后将调制好的米浆舀入铺在大蒸笼隔底的细密薄布上,摊成厚度约为0.5厘米左右的薄皮,摊皮均匀成形后盖上笼盖,用猛火急蒸至熟,出笼后就成了一张张或白嫩或金黄色泽诱人的米皮,等米皮晾冷“收汗”后再裹卷送去商家售卖。整个过程的每一道工序,我娘都要亲自把关,一有空闲,就抓紧时间制作调料、做拌菜,忙得不可开交。每当我在外晃荡回来,娘都要为我选一张米卷,精心切段散成薄片,加入调料,和上拌菜端到我面前。每当吃上那嫩滑爽口、麻辣鲜糯的米卷,我总是分外享受——先细吞慢嚼得口舌生香,接着是一阵狼吞虎咽辣乎乎酸咪咪的酣畅,风卷残云之后弥漫出一种神清气爽、余味悠长的幸福满足感,伴我走进一个无比舒适的梦乡。 每当看见一张张刚出笼的米卷,我就想到了我娘,这些历经磨难蒸腾而出的美食,始于平凡又充满了传奇,是底层人民在与命运抗争中凝结成的一种不灭文化和精神!由加工米卷和拌菜起步,我娘很快积攒了一笔钱,并且把这笔钱交给了成天心不在焉又走不出梦乡的我,说我年纪轻轻还是应该出去闯,希望我带上这点钱去找个正事做。娘还说,人这一辈子,要生存要发展,都得靠自己! 有了娘的支持,又拥有一笔钱,让我在市场经济实行初期,走上了一条快速发展的道路,十多年前迅速成长为一个有点经济实力的成功人士,还娶上了漂亮的媳妇。不知问题出在我身上,还是出在这个漂亮的媳妇身上,不久我们的家庭就经营不下去了。在分道扬镳之际,除了对我这个人不感兴趣,她对我的所有动产和不动产都感兴趣,占着我的绝大部分资产和所有嫁妆不放。我只好净身出户,另找营生重开张,很快又重新活过来了。在别人眼里,我也许属于一夜暴富的人,但其中经历的艰难曲折与酸甜苦辣旁人永远也理解不了。 那时前任带着张野果来招商引资,我和董晓贝就遇上了。对于遭受过一次失败婚姻打击的人,董晓贝很快就为我疗好了伤,我好了伤疤忘了疼很快又堕入了情网。由于有董晓贝在侧,我决心在松林湾干一番大事业。或许因为之前屌丝逆袭创奇迹,咸鱼翻身太顺利,让我在海驼养殖方面太大意,在融资包装上市公司方面太心急,结果几年前摔了个大跟斗,害得我现在只有东躲西藏过日子。虽然目前我还没有缓过气来,但娘的话言犹在耳,我正在依靠自己重新壮大起来,争取早日回到松林湾,争取早日揭开我的身世之谜。关于我的身世问题,我这个当事人知道得并不多,因为在我面前很多人对此都闭口不提,可能你们这些旁观者还知道得多些。 前些年,小姨汪从芳到了广州,不断催促我娘到南方去,留在老家干啥子?不如到南方来和我一起发展。娘开始执意不去,后来经不住小姨动员,把在老家的米卷店留给别人打理,跟张野山一样,到南方后也一去未回。当时娘告诉我说,看见我在外发展比较顺利,她害怕留在老家被别人翻出老底,丢了我的面子,会拖我的后腿,所以才躲到南方去的。后来,我才听说,小姨当时打听到石山多的一点消息,说是在南方某地,我娘才狠下心来,离我而去。小姨悄悄告诉我,只有找到了石山多,才能揭开你的身世之谜。尽管如此,娘对我的血脉问题还是闭口不提,只说是小姨把我捡回来的,你是汪家的孙子,是爷爷、小姨和娘轮流把你养大的。 由于是小姨把我从天圣山捡回来的,小时候长在松林湾,我对松林村和天圣山总是满含向往和期待,加之有了点钱,又和董晓贝对上了眼,就义无反顾跟着张野果回到了松林湾。其实在来松林湾之前,我还是历经很多摔打和摸索,经过不屈不挠的奋斗,才成为别人眼里的传奇人物。对于我们这些民营企业家来说,时时刻刻都在趟独木桥,如果慢了一步,很快就会被淘汰。我回到松林村来发展,就是想抢占现代农业发展的先机,想带领父老乡亲尽快闯出一条新路来,同时也想急于破解我的身世之谜。可能是走快了一点,结果掉进了万丈深渊,现在张野果和孙书记都被抓了进去,我很想回去澄清一些事情。但在很多事实面前,言说是苍白无力的,不当的言论有可能还会卷起更大的漩涡,又哪敢轻易回去? 我和前任、皮大海还有董晓贝之间的情况太复杂了,那是几天几夜也讲不完的。其实在我回到松林湾之前,除了孙书记的前任,还有一个前任,就叫他前前任吧。前前任,很想把松林村的跨河大桥修起来,就想找皮大海捐点钱(当时我的名声还没起来)。由于董晓贝家就在河边,皮大海想征服董晓贝,就财大气粗愉快地捐了一笔钱,然后就和董晓贝处起对象来。跨河大桥还没修起来,前前任获得了意外的升迁提前回了城,大桥停工成了烂尾工程。直到后一个前任到来,带着张野果和董晓贝到处求神拜佛,在我的慷慨资助下,终于把大桥修通。本来还打算把到天圣山的公路修通的,哪知中途遭遇灭顶之灾,不得不带着董晓贝跑路。后来还是孙书记有能耐,把米有田找了回来,不仅修通了去往天圣山的公路,还完成了松林村的很多基础设施建设。 关于董晓贝,虽说早先和皮大海处过对象,和两个前任都走得比较近,甚至有些暧昧。但那些看似复杂的过往都是一种表象,真实的情况恰好映射出一个初入社会就被卷入生意场的女孩敢于试水敢于往前蹚的坚韧与坦荡。尽管舆论对她有失公允,说她很多时候像个戏子一样,到处强颜欢笑。但我能感觉到,她对我是用了心的,也是认了真的,不仅没有坏心眼,还全力支持我把事业做大做强。正因为有她支持与依傍,我的心也变得很大,想通过杠杆放大融资,包装出一个上市公司,做大咱们在松林村的实业,实现赚几个亿的人生小目标。这样,我不得不通过前任到处活动,找关系寻路子,做起了风投和融资公司。由于不懂资本的恶,融资很快出了问题,同时海驼幻局破灭,风险骤然降临,前任潜水不知躲在了何处。尽管资金链断裂有前任和皮大海在后面推波助澜,但主要责任还是在我一意孤行,不会审时度势。危难时刻,晓贝对我一句抱怨的话都没说,况且她已有孕在身。面对当时那种艰难的处境,我只有带着她跑路,把孩子生下来再说。现在我们已经有了孩子,在一个偏远的角落,嫣然一对患难夫妻,过着卧薪尝胆、贫贱之中求翻转的生活。好在几天前我已发现了前任的线索,正在去找他的途中。找到了前任,很多谜底都可以揭穿,很多问题都可以回去说清楚。至于何时回到松林湾,还得等找到前任,选择合适时的时机,把很多事情摆平了再说。 现在冷静下来,才知道自己当初靠娘的资助取得成功后,骨子里产生了一种优越感,认为自己能力出众智商超群犹如神明,其实自己不仅来自农村,还曾经是流落到城里衣食无着的贫民,只因为走了点好运,就忘记了根本。在松林村,我虽然由成功走向了失败,但我经历了一个学习受教育的过程,回到松林村,是我向农民、向历史、向生活学习的一次重要机会,纠正了我对劳动与生存、金钱与爱情、生活与家庭的错误或片面认识。现在,我和晓贝不仅学会了在逆境中生存,能自食其力,还在不断突破奋力打拼。今后要是翻了身,不论走到哪里,一定要有平等意识,把周围的人当作兄弟姐妹看待,特别是到了偏远地区或者破败乡村,千万不要以文明人、上等人、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尤其是松林村,不仅给了我生命,还有把我奉为神明的乡亲,我不仅没有施恩于人,反而还把他们带入了新的困境。这是我终其一生都应该回去反思和忏悔的心灵皈依处,希望能回去获得新生。 至于前任,他留给我的最初印象是——在战略投资和行政决策方面很有眼光和决断力,见识和阅历很丰富,书又读得比我多,当然很有思想和魄力。在一次酒局中,他曾经给我分享过“快半步”的经验,说不论是从政还是经商,快半步既可以保持适度的领先,又不会摔跤栽跟斗,也不会落后被淘汰!你看,像我这种生意人本不是为了当官而生,但有的人生来就是为了当官,像他这种生来就会当官又会经商的人更是少得可怜。据说皮大海为了办石材厂,就是前任采用“快半步”理论提前布局,让他先回来当村文书的。“快半步”不光是一种积极进取有所作为的心态,更是一种提前布局登高望远的智慧,又体现了一个官场中人或商人适度冒进敢于豪赌的大气和从容。受前任的影响和带动,我把这条经验积极用在生意场和商业营销中,起初感觉非常受用。也许是我没理解到前任智慧的精髓,在实践中逐渐偏离节奏,由快半步变成了快几步,让我在商场中很快败下阵来,不知道现在我比别人慢了多少步? 我很想回去看看张野果和孙书记,帮他们减轻一些责任和压力。由于还没找到前任,我现在自身难保,更不敢去招惹气势如虹的皮大海,只得隐忍不发,等最佳时机来临再回去。 第三十九章 夜长梦更多 听说皮大海在村里主事,我急匆匆赶了回去。当我回到松林湾时,皮大海已经顺利完成了回收土地证的事宜,他得到了村民的大力支持,正忙于进城办理各种手续。每当我问起松林村的相关事项,绝大多数村民对此都闭口不提。相当一部分村民认为张野果长期与不法分子勾结,是新的地主阶级,打黑扫恶就应该把他搞下去。 听说孙书记出来了但又联系不上,田再生何时回来也没有准确的消息,再深入的采访,也有不完备的缺憾;再长的征程,也有走完的一天,我很想就此一别,把手头的半截稿子交给上司。就在我想打退堂鼓的时刻,沈癫子悄悄告诉我,他在里面什么都没说,一个字都没签,对方拿他实在没办法,不得不把他放了出来,但他早已看清幕后人物的花花肠子——这些人表面是在打张野果,其实是在打我们这块地的主意。 “你这样说有依据吗?”我问沈癫子,“松林村的台账经得住查吗?”“那些人为何要收回土地证,明摆着就是想强征我们周围的土地!可怜我们都是穷光蛋,一无钱二无权,腰杆子硬不起,被人欺负了都没法说理,”沈癫子梗着脖子说,“三毛子,这些话别人会对你说吗?别人说我是个癫子,我看他们是呆子,只要给他们一点好处或者发点红皮皮,即使松林湾完蛋了,他们也不敢雄起!” 在我眼里,沈癫子的确是一个嗜酒如命、装疯卖傻的二愣子,此时我突然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就和他慢慢地聊了起来。 沈癫子醉眼迷朦地告诉我,“松林村的村务管理从什么时候开始混乱的?很多事情都是有据可查的。”在他看来,就是从占龙脉修房造屋争风水宝地那阵开始混乱的,特别是田再生走了之后,涉及到的投资公司主要是那个旅游开发公司,至于那个石材厂背后可能涉及到更复杂的问题。 之后,我带着沈癫子反馈的情况,暗地里走访了更多的村民,其实很多村民都怀有沈癫子这种疑虑和担心,只是不好说出来。村民对调查组做出的许多回应颇有微词,认为很多回应无关痛痒,刻意回避关键问题,存在很多模糊空间,在很多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分歧和落差。经过反复核实,我从官方调查通报中了解到,天圣山旅游开发有限公司是经过村民代表大会表决通过的招商引资项目,是外来客商自然人独资有限责任公司,但在项目推进的过程中遭到了以张野果为首的黑恶势力的冲击,造成该项目迄今尚未办理土地审批手续。 终于联系上了孙书记,我高兴万分,也许只有靠他才能厘清这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关系。当我好不容易找到他时,他正望着手机上女儿和老婆的合影照发神,半天没有理我。我在旁边思考着,还是先和和他聊聊张野果、田再生和皮大海吧,然后再慢慢切入正题。 见我要开口,孙书记突然打破了沉默,不无伤感地说道:“被关在里面的时候,恨不得马上回到松林湾去大干一番,现在终于出来了,却不敢回去,因为我不清楚张野果涉黑的具体事实,也弄不清皮大海的真实背景和目的,目前我不知道该从何下手,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组织……你来之前,我很想避而不见,还是留在家里过小日子自在。” “我来是想告诉你——孙书记,现在松林村很火,而且火势很不好控制!我虽不知道这火是怎样起来的,也无法预料局势的走向,但你对情况毕竟熟悉些,面对越燃越旺的火势,你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收场,因为你不会当逃兵,因为你说过再艰难的路,也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请将不如激将,我实在想掏出他内心的想法和我想要的东西。 “我正在反思松林村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只有把这个问题弄清楚了,才能正确化解松林村的棘手问题和潜在风险,你这个松林湾的大腕既然来了,那么请你告诉我,解决这些问题的突破口在哪里?” “孙书记参观考察过全国各地那么多新农村建设,还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很有见地的文章,想必在这方面早有应对的策略?我一个落魄记者,哪有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通过话语激励,我不动声色赶紧把球又踢了回去。 “如何把一个破败的松林村改造得有声有色,成为新农村建设的典范,这是我多次找专家研究过的,也是我反复思考曾经下过的决心,”孙书记终于有点激动了,和我探讨着说,“我参观了那么多典型,也深入考察过全国很多的农村,每当我回到松林村时,发现那些经验基本没有可重复操作的价值,也没有多少创新的意义,新农村建设在实践层面上更多还是属于知易行难啦!” “那你当初的文章是怎样写出来的?”在一个下派到自己老家的驻村书记面前,我这个从松林湾走出去的人反而成了一个局外人,不痛不痒地提出一个让对方难堪的问题,我脸红了好一阵子。 “最近我在里面深入思考过,乡村落后的根本,仍然与制度的建构与资源的失缺相关。历史上的城乡二元结构给当今的乡村治理带来很大的惯性冲击,未曾将农民作为乡村建设的主体,政务官员对村野与农民采用的依然是居高临下的监督与管理,到了需要建设变革设计时未曾考虑与农民兄弟自然资源社会利益共享,而是高高在上始终以施舍者的面目对待农民和农民的房屋和土地。当整个社会明辨是非的价值观出现混乱之时,城里人都在为生存抱有后顾之忧,乡下人能解决基本的生存问题都不错了,哪能奢望他们放弃眼前唾手可得的一己私利?” 我立马想到了沈癫子说的——“只要给他们一点好处或者发点红皮皮,即使松林湾完蛋了,他们也不敢雄起!”孙书记以为我在认真倾听,就把我当成一个行家似的,又自问自答继续说下去,“如果能够让农民兄弟参与资源管理并享有制度分红的权力,这样农民就有恒产和恒心了,也许就会看得长远些?在脱贫攻坚或者振兴乡村的过程中,产业扶持和政策倾斜都是短暂的,情况也是复杂多变的,可能还是靠变革所有制稳妥些。” “也许这才是在农村扶贫工作和乡村振兴以及可持续发展中需要进一步深入探索的问题?”我恨自己,有时自己思考的问题还不如沈癫子。 孙画策看了我一眼,没有直接回答我提出的问题,而是自我反省似的告诉我:“在相当一部分村民不知情的情况下,我可能犯了一个错误,原本想依靠神勘洞建成天圣山旅游开发区,结果变成了有关方面想强行征收松林湾的地。还有就是石材厂的问题,我没想到皮大海的背后还隐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强大势力,而且这股势力还和本地的很多关系纠缠在一起,当然这里面还涉及到张野果、田再生、汪云长和前任的问题,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利益也是我现在无法左右和解决的。” 听到这些,我隐隐担心,松林村的问题,更多的是历史与现实相互交织相互牵扯的人际关系问题,还有土地与潜在资源的占有与分配问题,首先需要从根本上解决乡村不断累积的诸多深层次矛盾,然后才能破解阻碍新时期乡村变革与发展振兴的瓶颈问题。 是什么因素促成了全国各地那些典型乡村的成功转型?我和孙画策接下来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交流。在那些典型乡村中,有的有特殊的地理和交通条件,有的有得天独厚的旅游资源和气候条件,有的在于有敢闯敢干敢为人先的地方官,有的在于有中央的支持和地方的准确定位,有的在于有创新的dna敢于抢占先机……还有一条也特别重要,当地政府没有过多地直接干预农业发展,没有管得过多过细,与资本保持了适当的距离,而是让那些乡村顺势而为,并且为乡村发展创创设了明确的游戏规则和投资环境。作为驻村书记,孙画策没想到的是,自己离开松林村这阵子,县农业局竟然以发错土地权证的托词,下文作废了这些土地权证,作为一个基层干部皮大海还去挨家挨户逐一收回……不仅没解决遗留和潜在的问题,反而还在制造和引发新的问题。在有些人眼里,为了干大事,经常把法律和常识置诸脑后,违法成了家常便饭,几乎达到了为所欲为的地步。这样怎么会带来可持续发展?即使要发展现代农业,也不能一蹴而就,只能循序渐进慢慢引导,因为搞得不好就会重蹈刮共产风的覆辙! 孙画策还告诉我,撼山易,憾利益难。对于像他这种孤身而来的驻村干部,表面看无比风光好像大权在握,实际是责任无限大权力特别小,可腾挪操作的空间特别狭窄。本来,他想纠正一段时间累积的偏差,结果招来了赤裸裸的威胁,妻子叶依乔最近接到更多的威胁恐吓电话,叫孙书记不要阻扰神勘洞开发和石材厂建设的事。在多次接到恐吓电话后,依乔承受不了这份担心,对他说了一段柔中带刚的话:“画策,你一定要保重,要想到我和女儿,还有我肚子里的娃娃,我不指望你飞黄腾达,但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一定要安全回家!如果干不下去了,就赶紧回来吧!”难怪我刚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望着手机屏幕上老婆和女儿的合影照发呆。 除了赤裸裸的死亡威胁,还有借身边的流言和案件来抹黑孙画策的。最近,举报他的信件不断出现在市里,有些甚至告到了省里,除了说他充当黑社会保护伞,大搞钱权勾结和利益输送,冲锋舟就是受贿所得,张野山在南方买了房子送他,甚至还有举报信说,正是他把董晓贝的肚子搞大后,汪云长才带着董晓贝卷款逃跑的……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董晓贝跑的时候,他还没来到松林湾呢?连老百姓对他的夸赞,也被罗织为他受贿的证据——工作不坚持原则,一味的笼络和收买村民,不断收受老百姓的夸奖和点赞,虽然没有收受财物,但这是贿赂情感,图的是快速升迁,是有野心的表现。所谓小人之心,言辞铿铿,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孙画策在城市出生长大,以前对贫困的农村山区基本上是陌生的,当初他来到松林湾的时候,还为农村的自然清新激动了一阵,等他深入下来以后,发现松林村除了贫穷和人心惶惶什么都没有。为了改变这里的落后面貌,他从这些干塆塆里,一步步走进天圣山,走进山林河谷,走进县城,走到市上,直到神勘洞被发现,再一步步走回来。他当时认为松林湾很快就会富起来,孙画策在这个蛮荒的贫困村中坚持了将近三年,不仅守住了生态的底线,还守住了为人做官的底线,原以为很快就会回城更上一个台阶,甚至也梦想过站在人民大会堂的那一天,哪想而今陷在那里,气都喘不过来。 “目前松林村有三大资源——神勘洞、天圣果、还有即将修建的人工湖,只要开发利用得好,松林村完全可以富起来,”见他没有打断我,我继续游说着,“松林湾正在燃起的火,若利用得好,就是引领新时期的文明之光,孙书记,你尽快回到松林湾去吧,那里非常需要你!需要你去把很多野果修成正果!” “有时资源也会带来灾难!”他问我,“你知道资本之恶吗?还有人性之恶,尤其是在资源和利益面前。” “你是说资本是万恶之源吗?的确稍有不慎资本就会借权势之恶、人性之恶打开潘多拉魔盒,但只要弘扬正气,执公器之利扶人性之善,资本就会成为财富之根、进步之本、幸福之源。”我不明就里,激昂得几乎离题万里。 见我已无话可说,孙书记突然提起了张野果,“关于张野果,我至今都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总有人提醒我说,‘要么捡举揭发张野果和他彻底切割,要么继续充当他的保护伞把牢底坐穿。’你说,这是什么话呢?” “听说张野果的事出现了一些转折和反复,已经移交到上级,进行重新侦破和审理,虽然前途未卜,但我们可以静等,相信很快就会得出公正的调查结果。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松林村正需要你,村民都在盼着你回去。”我恨不得随他一同回去,给父老乡亲一个安慰和交代。 “老婆和孩子更需要我,我也更需要他们!我们都需要一个安全的家!”孙书记说的话,让我这个经常无家可归的人心头隐隐作痛。 第四十一章 徘徊在家门口 回到松林湾,很多老百姓向我打听孙书记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回来?他不回来,咱们咋知道松林村下一步该如何走啊?我沉默着,什么也没说,对此,我心里也没底啊! 照理说,田再生早该回来了,结果田再生不仅没回来,连大红和二红都跑出去了。据说他们已经找到了米嫂的下落,被人贩子拐卖到了外地,米嫂在外地已经当了祖母,怎么能说走就走呢?现在田老鼠正带着大红、二红两家还有米有田等大小老鼠找鼠妈妈或者鼠祖母去了,不知米嫂在那边还繁衍出多少鼠子鼠孙啰? 张野山怎么没回来呢?亲兄弟身陷囹圄,他还呆在南方干什么?难道他真为孙书记买了房子?听说张飞地兄妹正在上下活动、飞来飞去,想方设法要解救叔父张野果。这么重大的事,张野山怎么会袖手旁观呢? 远在南方的大哥告诉我说,张野山住在一个环境不错的小区,有宽宅,有豪车,儿媳很体贴,经常带着孙女陪他散步逛街品美食。他主要跟儿子张飞地住在一起,老伴汪从芳住在另一个城市女儿张小妹家里,他俩要十天半个月儿女们耍假时才能聚在一起,加上儿子经常外出飞来飞去,他平常还是挺孤单寂寞的,就经常给孙女讲神勘洞以及天圣母和石山多的故事,最初还经常告诉孙女,曾祖张得民经历了哪些艰难困苦,后来又是如何解决温饱问题的。好在孙女对他很亲热,对这些“原始文明”很感兴趣,在听完这些故事之余总是耐心地教爷爷玩手机和使用高科技。有孙女的依偎和陪伴,野山爷爷十分享受高科技带来的便捷和乐趣,成了一个虚心学习天天向上的好孩子,不懂就问孙女这个小老师。在孙女加儿媳的滋润和教导下,他不仅衣食无忧,还会上网购物发抖音玩游戏,尽情地享受着现代生活,在南方都市换发出不少青春活力,逐渐活得像一个老顽童似的,很快就忘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今后会到哪里去,很快就把松林湾和天圣山的“原始文明”抛到了一边去,也把寻找石山多的事情忘在了九霄云外,让孙女独自去猜测关于曾祖和神勘洞的原始问题。大城市的一切让张野山倍感新鲜和好奇,他先是在小区附近散步熟悉道路和街区,然后开始骑单车看风景游公园,熟人多起来以后就呼朋引伴坐地铁逛商场跳民族舞,还经常和大叔大妈结伴郊游吃农家乐。有一阵子他甚至想去学车,儿媳和孙女都支持,只是由于外地身份证和户口的限制最后只好作罢。在孙女的引导下,学会了上网聊天刷微信后,他就经常翻手机发朋友圈模拟着俯瞰全世界。在翻看地图的过程中,发现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去过,他居然还没到海边看过海更没有出过国,况且这座城离大海并不远!他突然倍感伤心和失落,厌倦了这种苟且慵懒的生活。恰好,一群大爷大妈正在组团要出国,不仅能看海还能潜水海底世界呢!张野山一听,非去不可,那还用说,儿子儿媳也非常支持他出国去走一趟。就在他刚出国时,张野果就出了事,张野山正在上天入地激情遨游海底世界,怎么赶得回来呢? 该回来的没回来,不该走的又走了!皮大海也不见了身影,据说是出去找前任和董晓贝去了,也不排除去找汪云长的可能。只有把这些人找回来,松林村才能结束过去、开辟未来!更为重要的是他想彻底厘清皮、张两家祖孙三代产生隔阂和仇恨的历史背景与社会原因。因为他回来生活工作在松林村,得以全方位接触和学习到松林村不断在进化和退却中徘徊的历史,拨开了一些以误传误人云亦云的迷雾,到现在为止他也没弄清楚他爹瓜皮帽当年是因何跌下高坡而逝的。很多时候,人会陷入一种真相不明的困境,不得不另辟一条与历史和解的新路。 是走还是留?留在松林湾,采访深入不下去,也许真相根本就没摆在这里。我很想就此回去向上司复命,上司给我的回复就两个字——“坚守”。如何坚守,焦虑之中,我给孙画策发去一条信息——“孙书记,松林湾的老百姓在等你,我相信你会回来,也会安全回家,而且你会让更多人安全回家!”我以为孙书记会给我一个回复,让我看到坚守的希望。但几天下来,孙书记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一点动静都没有。据说张野果涉嫌黑恶势力犯罪正在调查走程序,孙书记作为保护伞的嫌疑也在进一步调查核实中。 经过几十年的改革发展与创新,乡村的外部环境和内在关系都发生了重大的改变,同时很多机制被逐利者推搡着,被市场消化逐渐背离它的初衷,变成一桩桩赤裸裸的权钱游戏。在有些地方,前段时间还是花团锦簇、欣欣向荣的美好村落,转眼间就成了晚钟正在敲响的破败之地。有时一场暴雨、一阵雾霾、一次地震就会暴露出平常视而不见的深层危机,打破许多歌舞升平的幻象。这些不仅应该让狂魔者警醒,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清醒,拿出行动进行自我拯救。如此,松林村的扶贫攻坚与振兴才可能迎来实质性的突破。 曾几何时,权力在手,便一意膨胀,无所不能,翻覆之际,无所顾忌。很多事,给点好处镇长村长就办了,上级和群众都被蒙蔽着,不知正路在何方,公器为何物。难啊,世间事自有轨辙,行云行雨,要死要活,不待人谋。但凡权力操作,重点开发,集中安置,喧嚣一时,却难长久,人心向背,此一时彼一时,又岂是权力所能左右。身在黑夜,水在流,心在吼,就看你想办法没有? “我宁愿被明火执仗的抢夺,也不愿不明不白被关在这里被羞辱!在这些人眼中和手中,法律算什么?就是一纸空文,就是手中的一个玩物,就是一个他们搞鬼的工具和在世人面前进行肮脏交易的遮羞布!”在前次采访中,大红曾经这样跟我说过,有时,一场打劫的风暴过后,只见伤痕累累的大地和破败的家园,还不知道那些明火执仗趁火打劫的抢夺者是谁。 在上司的疏通下,当我再次见到张野果时,他拿着张瞎子的照片,嚎啕痛哭。因为自己和父亲长期担任松林村的基层干部,有些人对他们怀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在松林村的这几十年中,他几乎跑遍了附近的旮旯角落,在当选为村主任那一年,他就确定了此后不再离开松林村,要和父老乡亲守护好松林湾和天圣山,并帮助他们脱贫致富。但越到后面他发现这个目标离自己越来越远,留下来很艰难,在哥哥野山走后不久,他也想走出去的,但还是坚持着留了下来。 好在不久神秘的汪云长回来投资开发果蔬产业并养殖海驼,村民们看到了新的希望,积极参与,他张野果一时豪情万丈不仅想带领大家脱贫致富,还想一鼓作气解决松林村很多积重难返的问题。哪承想,脱贫致富没搞成,汪云长还卷款逃跑了。大家知道,汪云长小时候基本是张野山养大的,也相当于张野果的干儿子,汪云长与张野果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特殊关系,好些人都想把张野果搞下去。好在孙书记来得及时,关键时刻,找到米有田回来救了急,那些人对张野果的怨恨才没有爆发出来,暂时被掩盖了下去,张野果仿佛也看到了一线转机,和孙书记一起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招商引资,结果把自己招成了一个长期危害一方的黑恶势力,把孙书记招成了他的保护伞。 我很想再次去找孙画策,希望和他一起厘清这背后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关系。几乎就在同时,叶依乔给我发来消息——“孙子”又被喊了进去,你快来帮我想想对策,出出主意。 当我再次见到叶依乔氏时,她已挺着一个大肚子,她怀疑孙画策被折腾过来折腾过去,不光是松林村的问题,说不定还有市上县上的人在搞鬼。依乔回忆起孙画策在市上的一些经历。前些年高铁开通了,又准备修地铁,市里的变化真是日新月异。随着城市的发展,画策所在的部门越来越炙手可热,局长要管的事太多,要考虑的问题太尖锐,要协调的关系太复杂,于是就把很多日常工作和具体事务安排给孙画策这个科长处理。一个平常在市里不起眼的小科长,转眼间就成了大权在握的重要人物,曾惹来一场家庭风波。炙手可热之初,画策思维清晰、精力旺盛、力拔千钧,干出了不少成绩,赢得不少掌声。好像他很快就找到了那种发号施令、威风八面的感觉,很享受那种前呼后拥、一呼百应的场面。一时间,到处圈地拆迁,到处都是建筑工地,新房不断耸立,城市不断扩张,他觉得只要胆子大,很快就会现代化!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他很想让红旗漫卷西风,让人类升上太空。于是他基本放弃了家庭责任,把单位作为家庭,吃住均在办公室进行,通宵达旦地研究工作。跟着局长成天跑现场,下基层,瞎指挥,胡折腾。那时局长做决策很快,但态度改变也很快,在部下的吹捧中,局长认为自己很有水平已经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孙画策跟着也处于一种飘飘然的状态。权力带来的诱惑与陶醉远比家庭的琐碎美妙。看见他成天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认为这个城市离了他就无法运转似的,我非常担心,这样下去,他不仅不会走进人民大会堂,说不定还会走向努力奋斗的反面,把他和整个家庭都葬送了,这可如何得了? 在那紧要关头,他根本听不进我的善意提醒,直至到了要离婚分手各奔前程的最后时刻,他才从迷醉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样下去的危险,既兼顾事业又回归家庭。后来,他在工作中不断对冒进的政策进行调整,经常站在群众的角度看待问题与思考问题,也对局长的冒进提出善意的建议和及时的劝谏。于是他做决策开始变慢,工作的节奏也随之变慢,慢得越来越跟不上局长的步调与指标。所以不久就把他下派到松林村去了。依乔感叹道,画策这个人,目前还没有脱离实际,在仕途上又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冷遇,正好可以回归家庭,享受亲子时光,和我共同呵护二孩的诞生,给我和女儿天伦之乐的浸润,但他似乎已淡心,远没了当初让我给他生一窝孩子的激情。外在的原因可能是陷在松林村的烂事中抽不开身,内在的原因可能是他听到了局长出事的风声。所以请你一定要为我们想点办法,让画策早点安全回家吧?你怎么还会想方设法让他再回松林村啦? “方舟大哥,我太忙了,也太累了,成天忙了家庭忙学校,不仅连女儿没时间照顾,有时连我自己的身体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没法顾及,我打算辞职不教书了。” 听到这里,我感到无比矛盾和内疚,面对老公突然遭遇的变故和打击,叶依乔既要教书又要孕育二胎,同时还要撑起整个家庭、抚育年幼的女儿、解救丈夫,换成其他人,也许早已耗尽了精力丧失了热情,但她目前还挺立着,其内心是多么强大和坚韧啊!面对叶依乔,我羞愧得无话可说。 “现在情况这么吃紧,我怎么能够在这个节骨眼上退缩,这个难关我会独自挺过,也不会给孙画策添乱,”依乔说,“现在你在采访中发狂不说,很多人都在发狂,还要逼着孙画策发狂,难道我也要跟着发狂?如果你有机会见到孙画策,请你转告他不要再去管松林村和别人家的事了,我只要他能安全回家就行。” 我终于有点清醒了,为何现在还是孤身一人。我想起妻为何要将我逐出家门?每当我与她发生争吵时,就看见幼小的女儿睁大眼睛在打量着我,那时我就特别想逗逗或者抱抱她,女儿也总是热情地投入我的怀抱,由于不会带孩子,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把幼小的女儿带哭,引起老婆的埋怨还不要紧,关键是我既换不会洗尿片,又不想煮饭弄菜,一个在外威风八面的媒体人回到家里怎么就成了一个废人和一个多余的人呢?失落之余,我总是回到办公室去写稿,或者到外地去蹭热点抢新闻,在工作中去寻找价值和平衡。那时,在媒体界虽然混出了点名堂,但每当回到家庭,面对妻子和女儿,我内心又特别愧疚和矛盾,在挣扎中我经常提醒自己,一定不要背离家庭,但还是越走越偏。长此以往,妻对我不闻不理不说,还认为我和她的爱情已死,等女儿高中毕业后,立即和我离婚,像刺猬一样把我逐出家门……害得我从此以后不敢再涉足婚姻建立家庭。的确,人不能太痴迷,工作不能太疯狂,不能偏离家庭的轨道太远,否则人性玩没了,就会无家可归。 面对叶依乔的现实处境,我曾经遭遇的家庭变故又算得了什么?面对家庭和事业危机,很多时候,看似高大的男人比一个柔弱的女子要渺小和软弱许多!我该如何出主意想办法?无计可施的我,只好安慰叶依乔说,“让我找上司想想该怎么办吧。” 几天之后,孙画策终于出来了,据说组织即将给他安排重要的工作。这相当于对孙书记的审查已作了结论,他在市上和松林村工作期间没有犯错,也不可能成为黑恶势力的保护伞。估计叶依乔也已如释重担,正与劫后余生的“孙子”享受着天伦之乐,呵护着新生命的诞生,畅想着未来美好的家庭生活。 第四十二章 重任在肩 孙画策虽然安全回家了。但松林村那么多不能回家和无家可归的人该怎么办?年长的如石山多、米嫂,年轻的如汪云长、董晓贝、皮大海,其实还有夹在中间不知该去向何方的我。 据说张野果一案的重新侦查审理,是由他哥哥张野山出国引起的,张野果的儿子在国外,兄弟俩有联手向国外转移财产的良机,还有里通国外的重大嫌疑,上级公安机关担心他们的安全,以防有人通风报信或者暗中串供,已经把张野果转移到了异地看管。 突然我想起了长大后弃我而去的女儿,我与她已多年未通消息,现在我急切想去看看她,哪怕悄悄去看她一眼,再回来,也值得。 就在我即将要离开松林村的时候,传来两个让人意料不到的好消息——新的《土地管理法》通过,市上决定成立天圣山开发区,积极试点新《土地管理法》的具体实施;孙画策升为副县长,同时兼任天圣山开发区管委会主任。 这样的好消息,对叶依乔来说,好似晴天霹雳!还沉浸在丈夫安全回家的她一脸惊愕,根本转不过弯来,“刚回来,为什么又要下去?而且还要回到那个让人生不如死的是非之地去?” “依乔,茫然四顾,我深感岁月已晚,应当珍爱家庭,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日子,但我脑海里时常浮现出一排排逆风而生的天圣树,也许我内心里也长有这样一颗大树,坚守在松林村深处,我不回去,就会舍弃精神上的家园,回去把天圣山开发区搞起来,除了我们的小家庭,我们还会拥有一个更大的精神之家。”孙画策柔和地安慰着爱妻。 “除了我、女儿,还有肚子里的孩子,松林村的哪个人和你有血脉关联?松林村败了、死了、活了,与你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为何要去做这些毫无价值和意义的事?” “要是乡村都凋亡了,我们呆在城里还活得下去?我们去挽救农村,就是在挽救我们自己,也是在挽救人类命运共同体。如果认为我们和农村没有关系,现在不去,等到雪崩来临时,一切都晚了。因为雪崩发生前,每一片雪花都说和自己无关,但正是无数片自认与己无关的雪花合谋了一场雪崩。我们的生活都如一条小溪,平时都在若无其事地流淌,突然有一天当洪灾袭来时,也许每一条小溪都说和自己无关,但正是这无数条小溪合谋了一场泥石流,把我们和小溪一起掩埋……” 在召开天圣山开发区成立大会之前,孙画策特意回了一趟松林湾。在初步摸清松林村现状的基础上,孙书记给大家分析讲解了新《土地管理法》的重大意义——修订后的《土地管理法》彻底打破了农村和城市的深沟壁垒,城市和农村日益严重的二元化问题将会逐渐消解,城市与农村的双向通道已经打通,乡村振兴大有作为,城乡协调发展共同繁荣的局面即将到来,我们天圣山开发区将在这方面进行率先试点。以前,城乡之间是一条单行道,城市可以随便进出但不能随便落户,而农村却只许出不可进,造成了绝大多数农民只能游离在农村与城市之间,即使进城务工,也只能成为边缘化的农民工,很多人不知家在何处,下一步该往何处走。农民的孩子成了留守儿童,农民的父母成了空巢老人,我们松林村成了一艘载着老弱病残的破船,既找不到航向又堵不住漏洞……这样下去,扶贫攻坚和乡村振兴确实进行得很艰难,好在《土地管理法》修正案通过了,并已颁布实施!现在国家已经打破了城里人进入农村的壁垒,农村和城市之间基本实现双向互通,制约农村发展和乡村振兴的问题已经迎刃而解!按照新的《土地管理法》,土地就是股本,你们就是股东!既可以独立耕种,也可以统一流转,既可以引进企业搞现代农业,也可以集中部分土地搞特色产业。接下来,我们会将扶贫攻坚与乡村振兴同步推进,在法治的基础上实现村民自治,形成既具传统特色又有现代理念的乡村文化,到时农民公寓、乡村别墅、健身绿道、村民文化活动广场、滨河公园都会一应俱全,同时实现城乡一体、互助互补、协调发展。各位父老乡亲,接下来我们一定要甩开膀子加油干,不光我们松林村,我们天圣山开发区一定能闯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由于要到县上参加启动仪式,天圣山开发区的各项筹备工作千头万绪,孙书记急匆匆要赶到县上去,大家既舍不得他走,又希望他早点回来。开会期间,孙书记给我发来一条有意思的信息——“听说你已经离开,我已安全回家,也回到了松林村,而且会让更多的人安全回家,你这个大腕会回来吗?” 以前,我没有回来,其实是想掩盖自己的虚伪与自卑,或许在别人看来,的确有点耍大腕的做派。而今,连皮大海都有所转变,我确实不应该再虚伪下去了。想了很久,我向身为副县长的孙书记回复的是——“我想去把还没回家的人找回来,比如石山多、汪正芳、田再生、米嫂、兰晓芸,还有汪云长、董晓贝、你的前任,甚至还包括石营长……” 特别是石山多和汪正芳,找到其中一个,我都有太多的话想讲。就在我去往外地的路上,大哥突然在电话上告诉我——兰晓芸你就不要去找了,人家现在是hu(fu或gu)shizha g了!接着,我在电话这头听到一阵浓浓的酒味,然后是嘟……嘟……嘟……的盲音,电话断了。正在参加同学会的大哥太忙了,兴许他遇到周姐了,还有更多话题需要面对。大哥留给我“hu(fu?gu?)shizha g”几个吐字不清的话音,让我半天摸不着头脑,不清楚我暗地里一直想找的人——兰晓芸——现在究竟是护士长还是副市长?或者已改换姓名叫股市涨? 不,我要回去看看张野果,一定要弄清楚他是如何被关进去的,希望他早日走出别人和自身的阴影。恍惚之间,田老鼠回来了,汪正芳回来了,张野山也回来了,他们都说找到了石山多,年迈的石山多正在想方设法打探石营长的下落。不仅如此,据回来的人说,外地有个副市长,那个人看上去很像兰晓芸……这怎么可能? 我仿佛带着兰晓芸,在天圣山艰难爬行,一边扯着野草,一边寻找着神勘洞…… 我带着愧疚的心情许下心愿,回去后一定要独自去爬一趟天圣山,走进神勘洞,在山圣神母雕像面前虔诚忏悔;走出神勘洞后,我一定要拥抱栽下的每一棵树,请天圣果园,把我这颗自私的心深深埋藏,还我一颗赤子之心,献给松林湾,献给天圣山,献给正在寻找家园和准备回家的人!那些想出去的人能够出去,想回家的人正在回来,还有那些曾经无家可归的人也纷纷来此落地生根! 我仿佛看见叶依乔带着两个孩子来认识这个世界,看看冰雪如何融化,看看大地如何醒来,大树如何吐出新叶,看看我们如何为松林村的沟谷带来欢声笑语……此时画策正带领着大家奔走在松林湾和天圣山之间。曾经被打乱的松林村一派祥和,天圣山生机无限,周围正在振兴起来。他们正在营造一个崭新的文明和生态,会给子孙后代开发出一个无比美好的世界! 第四十章 大浪难淘沙 对汪云长的成功暗访,给了我极大的鼓励。紧接着,通过二哥在江湖上的狐朋狗友,我又搞到一个基本可靠的自述材料。 我是皮大海,是通过前任牵线搭桥回来兴建石材厂的不假,也得到过前前任的很多关心。但我并不是靠官商勾结发家的,而是靠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和韬光养晦才成长起来的企业家。关于汪云长,我对他是由爱生恨进而走向分裂的。 受我爷爷的影响,我一直坚信汪云长是我姑奶奶家的孙子,这样算来我们还是表兄弟呢。其实我是故意让董晓贝去和汪云长接触的,目的就是为了弄清他的真实血脉。哪想她是个水性杨花的狐媚子一去就和汪云长打得火热,拿回的证据表明汪云长和我表叔兰大鹏没有亲缘关系。其实我一直不相信这个结论,因为董晓贝为了达到个人目的,很可能是拿个假证据来胡弄我的。想当初,为了董晓贝,也为了和两个前任搞好关系,在她身上我是砸了很多钱的。幕后,我不仅在松林村捐款修桥这件事上慷慨解囊,还积极帮助董晓贝办公司,通过前任积极打点关系,前前后后我砸了五十多万进去。因为一次喝酒误事,我隐姓埋名出去躲了一阵子,让她作为我的卧底潜伏在汪云长身边。等我暗地里找两个前任疏通好关系,本想步步为营回来干一番事业,让晓贝重新回到我身边,哪想汪云长竟带着她卷款逃跑远走高飞了!害得我人财两空多年的经营和投资全部打了水漂漂,好在获得了汪云长留下的资质证书和手续,不得不采取非常规措施,瞒着张野果,先干一票大的。 听我妈说,张家和我们皮家梁子结得很深了,两家祖辈就结得有仇,父辈在小时候就经常打架斗殴,长大后更是势不两立。我先父(瓜皮帽)既勤劳又会动脑子,上世纪九十年代,在松林村对面河湾挖沙石兼卖水泥,很快赚得钵满盆满的,还率先在河对面开发区买地修了一幢的楼房,算是我们松林村最先发家致富的人,当村长那是绰绰有余。那时,张野果在松林村这边办个加工厂要死不活的,后来开个小卖部也没啥生意,论智慧论财富与先父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不久进行村长换届选举,先父本来志在必得的,结果其貌不扬的张野果使阴招硬把先父挤了下去不说,还反咬一口唆使不明真相的村民对先父进行恶意造谣中伤,害得先父大病一场后才缓过气来。 好在不久,先父到镇上当上了治安员,经常协助当时分管治安的温镇长下队执法,有时还可以支使一下张野果。在一次到松林湾缉拿超生户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了逃犯石山多,先父带着一帮人拼命追赶。在追赶的过程中,由于张野果装怪,先父与队友相撞,不幸跌下高坡摔成了重伤,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天,还是没有跨过鬼门关,竟英年早逝了!害得我小小年纪,在市里书也读不下去了,从此背着父仇在江湖上独自闯荡。有一段时间,别人说我喜欢上了打架斗殴,其实是在练武伺机复仇。后来经过亲友的规劝,我终于明白了,在当今这个时代,哪用得着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快意恩仇?只有富起来钱赚够,自己的腰杆硬起来了,才能实现真正的复仇!这样既能从精神上压倒仇敌,更能从技术上打倒仇敌,还能想着法子折磨对手。在外闯荡多年,我已成长为一个有眼光的企业家,回到松林湾,我是真心想办好石材厂振兴松林村,同时也想弄清造成先父伤亡的真实原因,为父报仇。 其实石材厂就是我回来开办的,这两年,我在外面赚了很多钱,打点了很多关系,我既有经营沙石生意的能力,也有开办石材厂的实力。是什么因素促成了我在经营沙石方面的成功?一是我有敢闯敢干的优点,二是有地方官的支持,三是我有一帮扎场子的兄弟,最重要的是善于经营一层看不见摸得着的关系。回到松林村来发展,主要缘于现在环保要求很严,很多不合格的外地沙石石材厂都得关闭,现在松林村的资源和交通条件都得天独厚,在开采石材的同时可以加工生产沙石,利润相当可观。只要舍得投资,按环保要求高标准建设,缩短建厂周期,加快投产日期,高利润的回报就会来得快些,同时也可以占山为王,借此养一帮人,为我在江湖上出力。我在生意场和江湖上的成功秘诀只有一条,舍得下血本投资——购买更多资源,养更多兄弟,减少过多干预,近距离地研究学习游戏规则。我付出的努力是有目共睹的,哪想兜兜转转在石材厂即将建成投产的时期,松林村背后各种各样的矛盾突然爆发出来,让即将投产的沙石石材厂停下工来,这样每耽搁一天,损失都不简单,必须尽快让各项建设回到正轨来。这一切,又是张野果造成的,我必须把他搞下去! 在村民的举报信中,很多证据都对张野果不利,但我得时刻防范部分村民因短视转变立场。这里的农业生产还是小农经济那种状况,尽管发展的方向在往现代农业的大方向走,但很多村民都守着传统生产生活的惯性不思转变,有村民因为土地证回收和其它日常琐事对我有怨言。在孙书记回来前,我必须守好阵地,加紧做好宣传动员——青壮劳力大量进城或在外打工,松林村只剩下老弱病残,空心化日益严重,很多土地没人耕作也无法精耕细种,守着自家的责任田不放,就是在一棵树上等死,日子怎么会好起来的?在一些发达的农村,比如像成都周边,多年前就开始实行了土地流转,把分散在一家一户的零星土地集中起来,交由种田大户或公司去经营,当地的农民很快就富起来,那些乡村美得超过了繁华的市区,目前在咱们松林村实施现代农业和乡村振兴的条件也已经到来…… 真是天助我也,关键时刻,有人告诉我,孙书记出来了!我得去找他把松林村当前的情况说清楚,我还得把松林村的历史纠葛和皮、张两家的感情恩怨告诉他,特别重要的是张野果不仅陷害先父,还长期独霸一方,扰乱松林村扶贫攻坚和天圣山开发工作,现在必须铲除这股黑恶势力,才能实现松林村的转型、振兴和崛起。有很多没敢跟叶老师讲的话,现在我都要跟孙书记讲清楚讲透彻。 当我跟孙书记讲完以上这些时,孙书记还问了我关于前任、汪云长、董晓贝和田再生的很多事。然后,他告诉我说:“有时为了达到短期目的,我们无意识中选择了采用极端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而极端的方式往往不是解决现实问题的最佳路径,有时反而会助推我们违背初衷,走向现实的反面。当前我们要倍加珍惜常识、回归历史发展的主流,要特别关注和解决社会转型和农村发展中的不平与不公,比如在某一发展阶段,有的人比较幸运,有的人容易倒霉。随着历史的发展,经过现实的历练,我们既要接受某些不平与不公,同时也要学会和解与包容。单靠绝对的意志行事,再美好的理想也不可能崇高,必须立足现实理性思考冷静决策,我们追崇的理想和目标才有实现的可能。特别是我们这些基层干部,不能回避任何社会问题和现实矛盾,要为上级提供准确的决策依据,为形成现代化的管理制度和治理体系鉴真献力,特别是手握权力时一定要有一种天然的自我约束力,让权力在正确的轨道上行驶,不能妄自偏移。其实不管你听到什么言论或看到什么现象,都不必过度坚持表象,而要深入生活,躬身倾听群众的内心思想,弄清当地历史发展的脉络,厘清现实矛盾产生的主客观原因,再换位思考,站在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和看待问题,这样才能接近真相,才能更有效更准确地处理和解决好问题。”孙书记还提醒我,“比如,张野果当时究竟陷害你先父没有?你一定要找到当时的见证者弄明白,千万不要听信一面之词,更不要感情用事胡乱推测,很多时候,特别是在意气风发之时,我们其实已经把理智的大门关闭。” 孙书记对我的谈话,让我陷入了沉思。就拿松林村来说吧,现在外边很多想回来的人回不了,周围很多想搞现代农业和旅游开发的人又搞不成,里边想出去发展的人又出不去。面对而今的混乱局面和困难处境,石材厂建设和松林村开发叫人想救却又救不了,既让人心灰意冷,又让我哭笑不得。松林村啊,真是一块让人扶持不起、弃之不舍而又无比纠结的揪心地。 第四十三章 远观天圣山 我是叶依乔,为孙画策在外的战天斗地又担惊受怕了快两年。眼看秋天即将到来,开学前我不得不约请南方舟(我尊称他为南老)悄悄回松林村和天圣山帮我看看,看看孙画策在那里干出了什么板眼。那是因为,去年在干塆塆修建了一座微型水库,当地人亲切地称之为圣水湖。当时去看了看,知道那是孙画策为了让松林村自我造血实现持续发展不再返贫花大力气兴建的。那一湖水融入他的很多心血和思想,也汇聚了松林村人的很多梦想和期望。作为在画策背后担惊受怕的我,很想检验在现实生活中,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思想能够走多远,那一湖水是否变得活泛起来,同时也想借那一湖水照照我的内心清洗一下我的思想。特别是今年,经过突如其来的疫情和地质灾害的考验,我那“孙子”的思想经历了怎样的变化和发展?圣水湖究竟孕育和涵养出了怎样的生态? 其实,为了见证松林村和那一湖水的孕育和发展,今年春天我曾经和南老约定,一起悄悄回去看看,作为从松林村老家走出来的媒体人,他对天圣山的开发和松林村的发展很有建议权和发言权。哪想到,一个简单的约定在今年实现起来也非常困难。而今春已远去,夏将溜走,我对天圣山和那湖水的约定还没有实现。这一年多来,既要上课,又要持家带小孩,重复着呆板的工作和单调的生活,看着没有感情的信息和表情瞬息万变的老天,想去的地方去不了,近在咫尺的亲人很少会面,这种孤单我已学会了忍耐。这样下来,有时见老天作梗,想回松林村看看那湖水和天圣山的心情不再迫切,甚至对天圣山和松林村的牵挂也越来越平淡。 暑期将尽,滔天洪水袭来,大半个城被淹,水堵路断桥拦,出行更是难上加难。我突然意识到,从春到夏,其实老天还是给了我很多出行的机会,是我自己太狭隘偏执,才错失了很多可以和孙画策聚会见面的机遇,也错失了很多亲近大自然与老天和解的时机。奔涌而来的洪水也许是在提醒我,把自己关在狭小的天地里抗拒自然是不行的,只有走出去按客观规律与老公和解才会有思想的进步,才会明白更多生存发展的本源和出路。洪水退却后,天气还在反复,灾情还没完全解除,我决定再约一下南老,到松林村去走一圈。去年,微型水库刚修起没多久,我与圣水湖的初次见面很肤浅潦草,但愿这次见面能认真审视深入了解。 收到我的邀约,南老爽快回复准时赴约,并主动驱车来接我,与我欣然同往。一路上洪水肆掠过的残迹随处可见,很多被淹过的农田和庄稼颗粒无收,让人不得不产生饥饿感。也许是想掩盖曾经的暴戾,老天突然显露出温和的表情,既遮蔽着烈日,又阻挡住暴雨,只送来习习凉风,让人感觉犹如春风拂面,好像是在为我补偿错失了春天约定的损失。 停车后,南老随同我行进在湖岸,圣水湖的几绺水面若隐若现,一栋栋乡村小别墅稳坐在湖畔,既凝视着湖面,又翘望着对岸。对岸有好几个人不断向我们招手致意,南老告诉我,那是几个先到的好友。沿着新铺的甬道和蜿蜒的沟渠,我们没有直抵水畔,而是顺着坑坑洼洼的小道观赏着粮食和蔬菜。可见结满豆荚的青豆丛、长势正旺的红薯苗还有点缀其间的蔬果。挂着黄硕果实的番茄枝还在努力开花,丝瓜在架上引人采摘,南瓜躲在匍匐前行的藤蔓下亲吻着地面。在城里,我经常游走在城郊结合地带,看见很多零星的庄稼和蔬菜艰难地站立在沟边地角,顽强地生长着,很像大爷大妈偷偷摸摸经营的地摊,因得不到认可,随时有被掩埋和捣毁的风险。今天,当我看见这里的粮食和蔬菜在自由的生长,我深感羞愧和自责。我每天吃着粮食和蔬菜,却早已忘记他们了自由生长的姿态。学生时代,我还是很热爱大地喜欢耕种的,而今把自己关进城还不到二十多年,我为何就那么讨厌劳作疏远农村嫌弃耕种了?也许这一湖水能给我答案。 不经意间,就来到了拦湖大坝的上面,这里可见开阔的湖面,湖水清澈纯净,波澜不惊。粗看简单平凡,与去年来差不多,显得有点单调嬴弱。细看眉眼清秀,暗含娇羞,一副忖度未定的样子,聪颖的天资深藏不露。越过湖面,可见一大片整修一新的缓坡沙地,沙地里挺立着威武不屈的玉米,几座散落在高处的沙丘仿佛守护这方水土的哨兵。大坝下面有很多成块成片泛黄的稻谷,不仅没有遭受洪水的侵袭,还幻化出一幅吃饱喝足的景象,让我的饥饿感全消。看见这些站立在田间地头的粮食和蔬菜,脚下的花生苗、红薯藤还在生机盎然地蔓延,南老说他突然有了下田去收割一把的想法。我禁不住问他,下游的位置并不高,怎么没有洪水侵袭的痕迹?南老说,你下去看看大坝就知道了。 这座大坝只有五十多米长,看上去也不高。南老说,其实修建时我就回来看过了,为了保证工程质量和下游的安全,大坝从两边往上不仅收得慢,还提高了水泥、钢筋的标号,这从外侧的坡度和混凝土的成色就看得出来。我再细心地看了看,坝底的确很宽,上收坡度很缓,也许正是因为底宽坡缓的缘故,大坝看上去还有点显矮。但这分明是一个良心工程,刚过去的特大洪水对这里和下游秋毫无犯就是最好的证明。老实说,去年我来这里初见这湖水时,对刚修建的这个水塘和大坝还是充满疑虑的,害怕这里成为一个徒有其表的面子工程,风光过后可能会沦落为一处废墟,担心孙画策为了政绩搞形象工程反而留下骂名。而今站在这不高的大坝上,看着也不宽的几块湖汊水湾,左岸错落有致的民居,四周天然巧成的生态,一股清新的文化气息和人间烟火味直面扑来。见此情景,南老很有感触地告诉我,你家孙画策没有让人失望,也没有让天圣山失望,这是一湖有思想感情的水,正在深情地涵养松林村。 随后,我们与对岸的几个人汇合在一起。南老把我介绍给他们,说我是省城来的记者,他们竟信以为真。南老又向我介绍他们,其实都是我听说过但还没认识的人,比如汪云长、田大红、张飞地等。在汪云长的导引下,我们一起登上小山岗,俯视着环湖一带,圣水湖的全景基本可见,更能感受到这湖水独有的风格和气质。湖水的主干部分像一汪明亮的眼,与上游的部分合起来看更像一弯长长的柳叶眉。汪云长陪着我们一面漫游,一面详细地指点江山,描绘着这里的近期发展与远期目标,其余几个人不时插话补充,其间他们也多次提到孙县长(其实就是我家孙画策),但基本上看不出我家“孙子”在这里有多大的官威,这反而让我有些放心了。其间,有人提议要在湖边重建一座庙,或者塑座像来纪念石营长或者山圣母,也有人提出建文化景点不一定要追随过去的时代,还可以从现代文明、乡村民俗和生态发展的角度来审视。看得出来,这几个年轻后生不急不躁,是在用一湖有思想感情的水,来涵养具有现代文明的新农村生态。 我在湖边与偶遇的农家言谈甚欢,游得流连忘返。其间,还进行了很多有趣的踏勘和体验,尽管早过了饭点,我还意犹未尽迟迟不去用餐。午饭就张罗在原贫困户沈癫子家新修的农家别墅小院,菜品也别具特色和风味。人称沈癫子的贫困户早年参过军,言谈跟得上现代社会的发展步伐,还有一点的文化涵养,这在我所接触的乡村中是十分少见的。沈癫子告诉我说,当天享用的鸡鸭都是他亲自喂养的,鱼是在湖里现打的,菜蔬也是自己地里种的,绝对绿色健康环保,请我这个省城来的贵人放心享用,吃开心耍高兴,回去帮咱们好好宣传一下松林村和天圣山,当然还得写一下孙县长。南老和那几个人酒喝得很豪爽尽兴,大家谈笑风生,边喝酒吃菜边嗨歌飙戏。 遥望着不远处的天圣山,我突然想起了还在父母家中的两个孩子,本想带他们一起来的,奈何姥姥姥爷爱孙心切,大热天的不肯让姐弟俩出门。其实,今天很适合带已两颗甜心到此一游。虽然姐弟俩少不懂事,不懂乡村、环境和生态,但来了肯定会喜欢,就会逐渐懂得去亲近乡村和自然。下次,我一定要带孩子们来爬爬天圣山,让姐弟俩来看看他们的父亲究竟有多大的情怀和眼界,在营造什么样的文明和生态,会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怎样的世界?听见南老他们边喝酒边谈论着松林村的发展变化,我似乎眼见着画策和更多的人穿行在天圣山林地和果园,放飞着希望涵养着生态……我突然想早点回家接回两个小孩,得用现代文明涵养两姐弟,和画策一起去营造更好的生态,到时再去履行和更多好山好水的约定。 我好像正带着我的两个孩子来认识这个世界,看看冰雪如何融化,看看大地如何醒来,大树如何吐出新叶,看看我们如何为松林村的沟谷带来欢声笑语……此时我家画策正带领着大家奔走在松林湾和天圣山之间。曾经被打乱的松林村一派祥和,天圣山生机无限,周围正在振兴起来。那些想出去的人能够出去,想回家的人正在回来,还有那些曾经无家可归的人也纷纷来此落地生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