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公子》 0001 博山侯府 有一年大雪封道堵了门,凑巧,困了个说书人在饮马荡走脱不得。 那说书人平白受人周济,也约莫的确闲得无聊,便在牛栏棚子里点了堆柴火,又动手支了块朽木板子,拿腔拿调开口嚷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诸位,天下人闲话天下事,不论是非真假,也就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以饕饭后茶余。今日,小老儿要说的巧了去了,正是十余年前沿着这条茶马古道孤身北行的剑侠柳白眉。” 左右没找到抚尺,说书人一巴掌拍在牛屁股上,听老牛幽怨地哞哞一叫,老神在在继续道:“要说那柳白眉,可了不得!传闻一夜削了发,又一夜白了眉,仗剑天涯,平生也不过出了两剑,先一剑大水如锦断,开了南江。后一剑,呔!更是承德那年北上,剑芒劈在了北蛮王庭,立时人仰马翻,千军万马都劈成了灰……” 神仙人物柳白眉的事迹传得神乎其神,众人遗憾只听了个大概,盖因那说书人插诨打科,一心翘首盼着冰消雪融。 可还没等赶上春暖,他便醉酒,夜里给冻死成了冰雕,也是那一年,埋骨边关。 人说朝堂是一纸书,江湖是一壶酒,而边关,则是一捧黄土。 说书人一辈子给人说书,或许不知道,北方风沙大、寒苦,可不许说笑。 …… 九月初九,风从北来。 今日之北燕国皇城东都,可谓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 皇城里家家户户红灯高挂,稚子道逢讨喜,乞儿学唱花鼓,琴书竹板,宴开流水,不只因重九赏菊登高,还因今日皇城会有两件大事发生。 其一是一年一度的兰台海诗会,其二是当今陛下嫁女,奇了怪也是一年一度,赶巧官家与庶民同乐,自然热闹非凡。 寻常闾巷尚且如此,猗枝巷自然也不例外。 唯独巷尾苏府,正门不开,残枝不扫,半大的门丁拖着扫帚坐在门槛石上打盹儿,见了人来,急道:“四爷!小少爷一早就溜了门,该不会又跑了吧?” 管家苏四白了他一眼,也没空说人是非,毕竟小少爷那本不聪明的脑袋还曾患过重疾,按理能活过十岁就不算早夭,他道:“少爷那不叫跑,叫梦游。” 东都繁络,小少爷苏锦初从北疆来,纸醉金迷若是看花了眼,岂不正是梦游。 苏管家踢开门丁,伸着脖子往巷口瞅了两眼,见猗枝巷逢秋迎喜,府上却年年如旧,又不放心道:“老爷向来节俭,也挂两盏灯笼,意思意思就行,万一小少爷回来得晚也好认门儿。”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猗枝巷得其名,有出处,也有典故,说来,这典故还与当年身陷囹圄时的北燕太祖有关。 据说也是这般时节,当年太祖历生死脱困东都,见了那重重叠叠的姹紫嫣红,曾横刀立马,回首对人笑言到,“长卿,将来我若取了天下,咱们就都住进这锦绣之城,便在这里娶妻生子、对弈垂钓,可好?” 而今斗转星移,太祖登遐已经过了好几十年,龙椅上的北燕皇帝也走马灯般换了好几拨。世人可能再记不清楚由来,却尽都晓得,猗枝巷背靠北燕皇宫,虽然看着不显眼,住的,却都不是等闲人。 猗枝巷博山侯苏长卿府上向来清净,近日难得,三进的书楼别院不仅刻意安排了人时时打扫,还处处点着西域贡香驱潮除味,平添了不少烟火气。而这不请进正院,转而安置在别院里的人,便是那从北疆饮马荡新来的小少爷苏锦。 要说苏府这小巧别院,两个字,讲究! 宫里同款的青砖灰瓦不说,还立了面水墨玉壁迎门挡煞,抚四季花绕壁而过,宽敞的天井里摆着两口青瓷大缸,缸里接满了昨夜屋檐下的新雨落水,湿漉漉的檐角雕着鹿,嘴里悬有剔透灵芝,其下又有小鹿,寓意高官厚禄代代相传。 豪门深院雕梁画栋,此为骄奢淫逸之极,冠绝北燕。 再一进,便是那藏书过万的两层书楼,厅堂里字画墨宝堆满,旁的勿论,连铺桌子的案毡都是号称佛心圣手的得道高僧释空的真迹,那老和尚去年才恋恋不舍圆寂,当年为贺博山侯寿呕心沥血所作的《百女出浴图》自此成了孤品。 功莫大焉的博山侯节俭不假,但自从北燕开国以来,赏赐多得实在是放不下,无奈人参泡脚金玉铺地,外人见了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侯爷他,忒不容易! 小少爷苏锦气喘吁吁被贴身书童阿奴搀着回来时,下人们如释重负,他笑着说皇城委实太大,自己晨跑迷了道,可不是真要跑。 而后他径直上了二楼温书,正见苏管家开窗坐着瞌睡。 苏管家闻声扭头,和颜悦色率先说道:“小少爷你看,窗下便是猗枝巷,书楼下还开了道耳门,苏府里规矩多,你要是嫌闷嫌烦,大可以从这里偷偷溜出府去,免得落人口实。皇城这般大,总能找到乐事,想你爹当年犯馋,便时常从这里溜出去沽酒。” “四翁说笑了不是,少爷我岂是那种人!”苏锦一边嬉笑掩嘴,一边顺着人手指去看。 巷子里幽深,两道年岁已久的老树生得亭亭如盖,虽入了秋,却仍然绿叶成荫遮蔽住喧嚣,郁郁葱葱一直延伸至尽头的北燕皇宫。 见少爷好奇,苏四略微放松心绪,若有所思摸着人后脑勺说:“那便是宫里的天阙台,足足高了九丈九,百阶不止,端是雄伟,老爷却说挡了自家养心的别院书楼,碍了风水,这里他便来得少了。” 这话也就老爷敢说,苏府也没人敢外传。 见小少爷“哦”了一声后眼露精光,苏四怕他哪天插两片儿鸟毛真从天阙台飞身而下,赶紧又岔话道:“猗枝巷背靠北燕皇宫,听闻,当今圣上不愿兴师动众从朱雀正门出巡时,便时常从猗枝巷的后门着微服出访,还一路访到了烟花巷,至于是与不是,庙堂高远,加之老爷致仕颐养多年,老奴也没亲见,这大概就叫……” “一丘之貉!” 苏管家先是一愣,而后笑呵呵道:“对!少爷读书多,就是这个理。”说完,苏管家又冲楼下怒眉喊道:“药可熬好了?” 骂皇帝也就罢了,天底下哪有儿子骂自己老子的道理,苏管家暗自嘀咕,少爷这病想断根儿,难! 0002 青灯佛堂 苏管家从别院出来,沿着石板回廊又前庭后院溜达了好一圈,这才换了身干净衣服去观云亭。 观云观云,坐观风云。 苏府里绕水的亭子不大,但在东都却还算有名,全因早些年老爷在位时,没少在观云亭里板着脸骂人。 外人都说老爷这“观云”俩字写得笔走龙蛇,就苏四知道,这他娘不过是老爷醉了酒用扫帚随手给糊上的,抹完还问自己,“这字认啥来着?” 近年老爷腿脚不便,也就偶尔来观云亭坐坐,捞几条鱼清蒸,今日,怕是也不会来了。 苏管家照例点了三炷香,又满了三碗酒,而后,对着供桌上的无名牌位好一阵失神。 苏四本不姓苏,是老爷当年的书童赐了姓,年轻时给老爷牵马,岁数大了便帮着府上打理俗物杂事,苏家上上下下敬畏他,管称一声“四爷”,却很少有人问为什么是“四”。 苏管家忙完,又拎着酒壶选了块石头在水边坐下,喝一口,往水里洒一口,一脸的怅然不说,嘴里还念念叨叨:“酒管够!苏家安好!” “堂弟赶紧!今日你可得救命!” 苏四闻声瞥去,大小姐苏离正风风火火拖着人路过,后头那人披头散发,腰带被人拽着,正一脸惊悚望向自己。 苏四赶紧背过身去,紧闭双目继续念着:“酒管够,苏家……苏家你们就别瞎操心了!” …… 被人拽着出了别院,又在苏府里一通穿行,苏锦想起,这必定是大伯苏伯安的独女、自家堂姐苏离了,只是这一言难尽的性子,又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大大不同。 二人停在西厢房前,苏锦有心寒暄并暗示自己沐浴更衣才到一半,堂姐却一把捏着自己脸颊示意收声,她挽裙踮脚上前轻扣了几下门环,回头冲自己吐了吐舌,便听房里有人不悦道:“昨夜又去了哪里?” 堂姐闻声,陡然变得乖巧,柔声答话,“娘亲说啥,昨夜我不就在府上,还约了五郡主前来赏新菊,娘是不出门,都不知道雅园里的花开得有多艳。” “还有闲情赏花?也不看看自己,黄花都是快成了白鬓,又满嘴诳语不怕佛主怪罪,将来是要进那拔舌狱的,呸呸呸!都说圣人畏因、凡人畏果,你却是无知无畏。” 苏离稍有慌乱,眨眼又道:“忘了忘了,赏花那是前日,昨日宫里为贺公主出嫁,特意办了秋猎,娘是不知道,好大的排场,光是车马数百便排成了线……” 她虽说得尽兴,却听屋里不再搭话,兴奋的声音越来越小,大约到了最后,连自己都说得不信了。 屋里好一阵沉默,才有话说:“你要真能受得住那礼节繁冗去秋猎也好,至少,比去听风楼强,万一有人家瞎了眼相中,管你应是不应,我都再去求娘娘赐婚……就不曾听过有哪家女子不好女红,偏喜欢扮成男儿相跑去喝花酒的,作孽了不是。” 这堂姐,果真是跳脱。 苏离长自己三岁,生得剑眉星目也并不难看,还比平常女子多了份英气,只怕是作风乖张了些才愁嫁。 见苏锦古怪看着自己,苏离咧嘴一笑,急忙又道:“娘!旁的且先不说,你猜,今日我带了谁来?” “哦,带了谁来便请去前院好生款待,娘这里太过清静,莫坏了人家兴致才好。” “娘还是见了再说!” 堂姐一脚踢在自己屁股上,房门撞开,满屋里的香火气再关不住,扑面而来,万千细针般扎入人口鼻。 苏锦愣在门口,迎面便看见一尊足足高了两丈、双手施印的旃檀佛像,佛像鎏金,佛前供大案摆了瓜果,又燃着三碗莲花灯,意味前、今、来三生,如莲的盘里青油盈满,灯火如豆,被风一吹,扑腾两下便又笔直重燃。 “侄儿苏锦见过大母!”苏少爷见堂姐又欲抬脚,赶紧一跪到底,识趣得很。 老旧蒲团上跪坐着的妇人穿了身粗布麻衣,手里拿着桐木犍稚,却未见去敲身前木鱼,她回头来看,像烟气里太浊,又像闭目太久晕了光,只迷茫看着。 听苏离又说,“娘!你猜这人是谁?” 那妇人却只白了一眼未多理睬她,从旁新拿了张蒲团放在身后左侧,拍拍烟尘说:“锦儿先去佛前上香再来与我叙话,起初老管家来说,我还不信,又怕你路上颠簸劳累,转念想想,便要多念几日《地藏经》才打算去唤你。” “是!” 苏锦匆忙束发正了衣冠,取来香烛,先在莲灯上慢慢点燃,再匐在地上拜了三拜插入案中香鼎,这才肃穆跪在大母身后的蒲团上乖乖听话。 白葛大衫扎得不紧,露出后腰发凉,他偷偷去摸,却是身后堂姐在扯着摆角挤眉弄眼,苏锦会意,恭声说道:“大母见谅,侄儿本该一早来拜,只是不知大母会不会怪罪,又惶恐生了疑虑,要不是堂姐这几日谆谆教诲又当头棒喝,侄儿……侄儿不孝!” 自家女儿何曾这般心细过,大母奇怪看了两人一眼,真是一家子人、作一模子怪,也不说破,她道:“还算省事,那丫头你也来跪着吧!” 这次苏离不敢多嘴,自己取了蒲团也跟在身后跪下,还讨巧先用手梳完大母的衣皱,又轻轻帮人敲着脊背,模样温顺得反常。 “锦儿这话,莫非要将大母羞死?” “侄儿不敢!” 大母拉过自己的手去,生茧的拇指揉在自己手背上,“你大伯去了之后,我便在佛前跪下,这十几年,你大母只恨到了家破人亡才知道平安是福,也时时在想,当年不行那些好胜之事该有多好,你大伯不死,二叔他也不离家……只是到了今日,才懂一家人团团圆圆才最好!” 大母语气平静得出奇,说着话,不觉两行泪水已顺着脸颊牵成了线,又串串溅在干枯的蒲团上,止也止不住。 “大母!爹的话我太小记不住,娘临终前却有说过,生是苏家人,死是苏家魂。不仅她是苏家儿媳,要侄儿哪怕死,也要重回苏家门认祖归宗以了心愿,又说,她欠了您一句‘嫂嫂’,旁的,都不准侄儿再提。” “不提不提!你娘教得好,教得好呀!” 娘亲交代得不详实,陈年旧怨苏锦也只知道个大概,过往如何不究,眼前的大母哭哭又笑笑,情真意切作不得假。 她把腕上的一串佛珠拨得飞快,又念了段晦涩难懂的经文,这才平复,“大母高兴,观锦儿身姿濯濯又面目神采,佛语说相由心生,只一看,便让人想起二叔当年儒雅,我家锦儿定然也是差不离的。” 说起二叔,大母又道:“离丫头!你要记住,你父跟二叔当年,那是真真正正的骨肉手足,一口饼到了嘴边也会掰扯成两半。” “娘放心,我省得!” “还有,入秋转了凉,看看锦儿那边衣物日用可还有缺,太公那里我管不了,但谁要是暗地里亏了我家锦儿,你便来与我说,看我不打断他狗腿!” 这话听得苏离脖子一缩,只知道府上老人都怕娘亲怕得要死,可奇怪得很,明明记事以来娘就只知道窝在佛堂里念经礼佛,看着也慈眉善目,但方才横眉一瞬,又真真吓人。 “娘放心就是,便是苏弘毅那小子胆敢放肆,我也能揍得他几月卧床不起。” 看苏离绷脸捏着拳头,果真随了他爹女生男相,大母破涕一笑,又叹自己竟不知不觉犯了嗔戒,说:“弘毅本性纯良也不是不识礼数,只是缺了人管教。”转脸又道:“听说,北边那风沙呀,大得很,锦儿这些年肯定受了苦,锦儿?锦儿?” 再看时,那苏锦连日劳累,又洗浴放松过后,竟然偎着蒲团靠在一旁睡着了,半敞的胸膛笔墨新写着“笑傲江湖”四个大字。 痴儿! 母女两相视而笑,覆上轻披,见他发带散落,大母用手轻轻从顶而下次次抚着,目光游离盯着苏锦腰间的半枚玉佩。 博山侯当年从龙,屡屡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功莫大焉。太祖感念赐了蛟龙佩,又一分为二,将龙首传于长子一脉,龙尾给了二叔苏仲瑾,说好功禄代代传,今日,龙尾这半枚总算得了见。 大母继续叙话说:“苏府二子呈龙,离丫头你是不知道,当年在这东都城你爹和二叔他,嚣张得很啊!” 0003 公子欲剑 昨日东都城里有大戏,夜里瓶花插烛,各处楼台水榭定然花光灯影、宝鼎浮香,皇城,又是一夜鱼龙舞,只可惜老管家看得紧,苏府阖门又早,自己不曾亲见。 今日早起,苏锦看完几本经注,再囫囵用过早食后,才惊觉窗外已经不知不觉开始起了风,黄了叶。 秋风十里,日日不同,客居东都,又事事如常。 苏少爷饶有兴致取来纸笔,沉吟间抖了抖长袖,而后身体微微前倾,垂首翘臀的美姿初初一现,笔墨便在风纸生宣上徐徐绽开,一笔一画、一字一句,好在常年匡正下来,颜筋柳骨不敢说,至少称得上端庄。 尚可而已。 望着这卷墨迹未干的《忆江南》,苏锦忍不住摇头,既是书江南,自然应该隽秀俊逸,北人来写,远不如娘亲,至于当年的南国大小姐为何落定去了北国边镇,娘亲不说,自己也忘了问。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阿奴一边捣药,一边凑到窗前歪着脑袋念,过后拍须溜马称赞说:“少爷出口成章、泼墨如画,这词,填得真好!”心想,才情这等事玄之又玄,而所谓天赋异禀,说的,多半就是少爷这种不九死一生患过一场脑疾不开最后一窍的人,艳羡不来。 柳城郡有条白狼水,不远便是彩泉寺。 那彩泉寺自前朝时开山门、立香火,足足鼎盛了数百年。记得少爷暴病那年,夫人特意去吃斋祈过福,请来的佛像也一直供在龛上。 此事说来也怪,打那之后,苏家少爷没几日就下得来床,还仿佛开窍得了悟,治学研经、书画琴棋,几乎样样不落。阿奴不禁感怀,少爷能有今日的成就,夫人她在天有灵若是见了,该欣慰才是。 阿奴本是雁门弃儿。 十余年前,杀千刀的北蛮人越过塞围,烧杀抢掠了雁门诸郡,雁门遗孤自此流落得到处都是,大多都成了城墙下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乞儿和勾栏里的歌舞琴抚。 捡他来时,苏家夫人给他起了乳名“弃奴”,既是时风下的上流雅趣,也是寄望着卑贱易养。 苏锦听了赞,白皙的脸面微微一红,咳嗽着推说道:“哪里是少爷我写得好,本就春暖花香、岁稔时康的好地方,春风一过江水白、十里舫船满楼招,风景自然步步如画,我倒是觉得,错过了昨夜皇城里的热闹,写得平淡了呀!” 苏少爷恨得牙痒痒,苏四那老小子阴险,耳门外,居然加了三把锁! “少爷说的都对,这诗吟得更好,可惜了没拿去兰台海比比!”阿奴觍脸附和,反正江南他不曾去过,随少爷胡诌。 “对有何用?”少爷撒气道:“少爷要学剑!丈夫当学万人敌,本该一书一剑,我若能如剑仙柳白眉一般,当先一剑,便是劈了你个阿谀奉承之徒!” 阿奴呵呵傻笑,揉着脑门犟嘴,“少爷想习武练剑,我看才是岔了路,打小十三叔让我练剑,谁知练来练去尽是瞎折腾,也就诓我砍了十年柴,那剑放着生锈,也不许我拔出来。” 阿奴身材壮硕,常年背了个很江湖气的白狐皮囊,既是帮少爷背的笔囊,也是自己的剑囊,里头,装着柄拄拐好使的黝黑钝剑。 少爷作势去拿剑,自然不会真劈,拢了拢长袖,转身迈步案桌。 今日又煮了茶,炉火里添过几卷别人抢破脑袋的所谓存世孤本,他轻咳两声静静等着水沸,继而闭着眼睛长长一闻,汩汩的热气里飘出阵阵清涩的茶香。这般鸿儒大作煮出来的茶水就是不一般,每日喝它几壶,醒神解乏不说,嘴里的药苦也会跟着淡上不少。 小时候那苏锦本就痴痴呆呆,足十岁那年,也规规矩矩害过一场大病,自此落下病根需常年服药,习不了武不说,早先几年弱柳扶风,稍稍走动几步便虚汗淋漓、后继乏力。 好在这六年里,每日身体力行的效果着实不错,例如坐得久了,时而四处走走,时而院子里打打慢得能结蛛网的半吊子太极,身体虽还单薄,但肯定强健了不少。苏锦能感觉得到,就连练字,年深日久坚持下来,也气韵悠长了些,早夭的隐患,大约算是祛了。 “哟!锦弟这话在理,听着不像脑袋被驴踢过,读劳什子书,傻了不是,练剑多好!看谁不顺眼就削谁,一剑下去人脑袋就给开了瓢!” “堂姐醒了?” 苏锦递过茶水,笑道:“依堂姐言,堂弟连练剑都屈才,要砸人脑袋,拎板砖岂不是更趁手。” 这堂姐一夜宿醉,天敞亮了才偷偷溜回来,也不敢回自个儿厢房,便来书楼大咧咧躺在了长椅上小憩。 苏离头枕着手腕,辗转两下又脱了鞋把脚舒舒服服搭在案上,嗯哼两声之后睁眼才道:“锦弟可知,昨晚东都夜宴,那南卫有名的剑士顾长秋也欣然赴会,还在兰台海放言,五日后屏山以一剑约战北燕万剑,生死不论。” “顾长秋?很厉害?”主仆二人侧耳去听,一剑战万剑,一听便是桩百年难遇又心念念的江湖盛事,东都果然是好,哪像以往在饮马荡,耳濡目染的尽是家长里短。 “那是自然。” 苏离嘴角泛笑,仰着脑门又道:“那顾长秋练的可是生死剑,向死而生,有死无生,剑下少有活口,在南卫早已家喻户晓,都说他是柳白眉第二,耐心磨砺几年很有可能闯进剑阁九层。瓦山剑阁可曾听过?想那剑仙柳白眉也只堪堪剑破八层,就不知是无意去闯还是力有不逮。而且,这顾长秋最近还得了月旦评王守道句‘一剑菊残’的美誉。” “噗!”苏锦长喷一口茶水,赶紧以袖掩面,忙说:“堂姐请茶!继续继续。” “呵呵,堂姐就喜欢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秋菊凌寒开,自有一股我花开后百花杀的气势,王守道赞他一剑菊残,意为剑技施展出来足以闭月羞花,更是活脱脱把人拔高了一筹。 苏离哪能不知堂弟想歪了意思,兰花指一点人额头,又道:“话说顾长秋咱们可攀不上,你可知昨日除了这一剑菊残,还生出两件趣事?” 二人摇头,昨日哪有出过府,唯一听到的大事,便是马厩里一匹寻常枣红母马诞下只乌骓羔子,想来,个中伦理纠葛,也委实耐人寻味。 “啧啧!一是公主逃婚,学聪明了些拉个嬷嬷顶包,找遍了皇城也没被揪出来,上次是水牢,上上次是画舫,那妮子古灵精怪,也不知这趟又逃去了哪里。” “又?” “是啊,东都谁人不知,咱们北燕的长公主怕嫁,这都三回不止了,要不是陛下宠爱,能再三有人敢娶才怪。说来那新驸马也是倒霉,洞房花烛夜喜滋滋掀了回盖头,还被吓得当场吐了半碗老血,府上嫌丢不起那脸,连夜把人送去了千里外的东海郡游学。听说长得不赖,人模狗样,喏!就你这种,可惜一样读书读傻了。” 堂姐起身,伸懒腰拍拍长裙,“走了!你这楼里,除了书便是药,酸腐难闻。” 苏锦翻眼笑笑,“不说有两件趣事?” “嘘!”堂姐左右虚看,低头小声道:“昨晚诗会,九王爷燕镇河遇刺,听说死了不少侍卫,九王爷脑袋也被人开了瓢,皇庭震怒。瞅着,今日城里铁定会翻个底朝天,不过这事与你我无关,昨晚只顾着饮酒,竟不知九贤王也在,可惜了,那死胖子珍藏的百花酿可算东都一绝!” “哦,忘了忘了,昨日可是为了给你采买才出的府,娘亲若是差人问起,堂弟可要想好了再作答。”堂姐信手扔了枚铜板在案上,摆手大方说道:“拿去买糖!”说完转身下楼,沿路哼哼唧唧喷着酒气。 那铜钱在案桌上晃悠悠滚来滚去,少爷气鼓鼓说:“阿奴!本少爷要练剑!” “好好好,练剑练剑!少爷,来来来,先把药喝了,喝完了好练那大义灭亲剑……” 0004 一日江湖 屋子里乱糟糟一片,老李头翻箱倒柜,总算从被褥子里捣出一包泄药粉子,舔了舔味道不差,这才笑呵呵又往马厩跑。 “来了来了,就剩这点,少爷看看中不中?” 小马驹躺在干草堆上不吃东西也不肯挪窝,老头贴心,怕凉着还给盖了件花布褂子。 阿奴蹲在马槽边,抚了几下乌亮乌亮的鬃毛,又皱着眉头用手掏了掏胀鼓鼓的肚囊,叹气道:“总得试试,要是万一……老头你可得节哀呀。” 老李头下药的手一抖,哭丧着脸喊:“少爷,这竖子说的可是真的?别吓我!” 要是马儿突然没了,这对视如己出的马夫来说,可比三日不许喝酒还要人命。 “行了行了,赶紧的!”苏锦道。 苏少爷嘴里衔着根稻草,拍拍屁股起身,没少听这一老一少拌嘴。这般琐碎的日子过得悠闲,才发觉云淡风轻跟鸡犬不宁之间,好像只差一个堂姐,就不知她被禁足十日,出来会撒什么泼。 九王爷遇刺,是捅破天的大事,官府一查便知,那晚兰台海诗会上一掷千金的游侠儿,居然是博山侯府里的大小姐乔装打扮的,消息自然瞒不过大母。 堂姐受罚,按理说怨不得自己,如果堂姐讲理的话。 这几日,苏锦得闲便在府上四处走走,旁事未做,一来二去,倒是跟个憨厚马夫混得半生不熟。 阿奴骗他说少爷会相马医马是假,以前在饮马荡养过马却是真的,经验是有一些,说来惭愧,主要是关于风干的马肉如何烹煮。 苏锦擦了擦额头,这马驹生得,真好吃。 “老头!你个杀千刀的,给喂的啥?”阿奴寻着味儿,瞬间炸了毛。 “酒啊!我自己都不舍得喝,还捣了些先前从厨房顺来的肉脯,咋样?”李老头傻呵呵笑着,露出仅剩的两颗黄牙,喉咙里一抽,两腮帮子都漏风。 那小马驹喝了烈酒,居然鼻息粗重打起鼾来。 作孽了不是! 主仆二人相视无语,径直取了缰绳赶车,阿奴扯着头马道:“少爷,今日屏山上一剑战万剑,可是飞天遁地的神奇事儿,莫去得晚散了场,早些回来,兴许还能吃上锅新鲜货。” “嗯。” “少爷!等我。”老李头回过味儿,气喘吁吁追出府来,腰间挂着个万年不落的酒葫芦。 苏少爷意外,掀开搭帘支脑袋问道:“那顾长秋杀人如麻,屏山约剑肯定刀光剑影,你个缺牙老头瞎凑热闹,跑起来指不定能不能都带上,还去?” “去!” 老头子放下半截裤腿,觉得模样还算英武,觍着脸说:“也去试试年纪大点还能不能学剑。”话锋一转又问:“方才这混小子说,晚上吃啥来着?” “滚!”阿奴一扬马鞭,笑骂一声抽在了车架上。 老李头撅屁股拱了拱坐下,“呵呵,说实话,那啥……管家说了,少爷要是再跑啰,扣我三年酒钱。” “本少爷就值这点?” “估摸要得高了!”老马夫掰着指头认真算。 …… 屏山算不得名山大川,东都北门外十里便是。 若再远些,是蜿蜒东去的大河。站在山顶凭栏远瞰,一面是皇城锦绣,一面是长河万里,自有一番气吞山河的景象。 据说太祖龙兴当年,马踏江湖,兵甲十万齐齐上了山,他舔着刀口问了大佛寺庙里的老和尚一句,“这龙椅我可坐得?” 那和尚反手就把哭哭啼啼的前朝太子给推下了山崖,而后紫金钵盂一敲,斩钉截铁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坐得!” 佛道相争,朝中太后信佛占了先手,这故事兴许是牛鼻子为了揶揄秃头和尚杜撰的,自然当不得真。因为屏山上的小庙香火全盛时,也就三五个和尚没事敲敲钟、添添香油,哪有本事窝藏前朝太子。 北城门外的官道上一路烟尘,阿奴站在车架上远眺,风吹猎猎,后背上的白狐皮剑囊显得格外扎眼。见旁人指指点点,他一缩脑袋闪身回来,“少爷,咱们初入江湖便赶上个柳白眉第二,会不会步子迈得大了些?依着我看,还是该先观摩观摩市井械斗稳妥些。” “对对对!”李老头深以为然,笑得很不地道,对他来说,观剑哪有喝酒实在。 于是,苏府的马车虎头蛇尾,神奇地兜了一圈又转道逆流去了东市坊。 城外的东市鱼坊紧挨渡口,沿着水边湿滑的老旧浮桥,要穿过一片错落的棚屋才见开阔。时值大河秋汛,水高没过滩涂,又及腰对岸难得一见的杨柳树,万千娇黄的柳丝垂入烟波浩渺的水中,似秋风剪落,似玉露相逢。 料峭的河风抚水而过,追着人、绕着人,又卷着阵阵白浪涌向对岸隐隐约约的立马渡口。 河面上条条乌篷渔舟沉沉浮浮,渔家人赶早,鱼篓装满了秋膘正肥的尾尾河鲜,就摆在岸边叫卖。 苏少爷自小不爱吃鱼,却偏要一家一家的挑,三人在龙蛇混杂的鱼市喜笑颜开听了半日的讨价还价,说是江湖历练。 满载而归时有人说,那一剑菊残顾长秋抱剑等了两个时辰也没人敢上前比试。后来,他买了串冰糖葫芦和几个游侠儿携美踏秋一番,又去了兰台海喝酒。 有人不忿,说顾长秋走运,北燕四剑恰好都不在皇城,又说宫里的那位只是不屑出手,还说顾长秋只敢约剑,那耍刀的,弄枪的,还有拎板砖的,人家都不好意思出手。 人都以为江湖该快意恩仇,该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鱼死网破,张嘴就吐几口老血,没成想刺刀见血的事成了菜市口砍头一样的热闹笑话。 想来这便是江湖,各是各的江湖。 比如那马夫老李带话来,说小马驹又活了,那剑,他不学了,所以赶车便是他的江湖。 又比如满是腥臭的鱼市坊,便是那守着竹篓叫卖的渔家姑娘的江湖。 阿奴见少爷坐在案前发呆,宽慰道:“少爷,只要有心,人总能找得到。” 落日的余晖洒在天井里,像关起来烧的一团火。 少爷说:“阿奴,三降城该已经升了堠火,以前,每次看那烽烟笔直,越拔越高,我便会想起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多远都能看得见……阿奴,那妮子肯定不会傻到去行刺九王燕镇河,对吧?” 阿奴说:“对,世间就没有这般巧的事。” 少爷嫌风大,阿奴赶紧关了窗。 今日出城,北门外挂着张女子画像,凤眼冷目,总让人觉得眼熟。 原来,朝堂也是江湖。 0005 鱼市阿丑 博山侯年事已高,闲来无事,便在自家后院里盖了间茅草屋,垦出两方地自耕自种,常年也不许人叨扰,取名囿己园。 苏管家提着麻绳栓的两尾大河鲤鱼推开栅栏时,博山侯苏长卿正兴致勃勃蹲在地上摆弄犁耙,他扭头看了自己一眼,愠怒骂道:“是大河发了水还是鱼都成了精?” 苏管家干笑两声,水缸里装不下,连檐下都挂得满满当当,自己尴尬转了半天愣是没寻到地方放,索性扔在了桌脚。 他用袖口扫了扫桌子把茶沏上,笑道:“小少爷也是有心不是,老爷您有所不知,小少爷他听说太公喜欢清蒸河鲜,日日都得到鱼市坊挑几尾肥的送来,你瞅,活蹦乱跳,新鲜得很,老爷!不如……” 博山侯面无表情喝着茶,不点头也不吱声。 苏管家暗叹一声,造孽了不是!二公子当年那句“死不入苏家门”,把话给说得死死的,老爷本来面浅,闹得小少爷来了东都半月有余,爷孙两也不得见,何苦来哉! 博山侯自幼追随太祖打天下,可谓浮沉一生,但早年夫人过世之后便未再续弦,本来膝下也有两子一女,无奈长子苏伯安南征殉国,次子苏仲瑾又愤然离家,而后同样北拒蛮夷战死。苏家香火自此凋落,每每想起,便让人唏嘘。 都说苏家耕读传家,个个温润博学,但凡有一子尚在,博山侯府便为当世国柱。尤其是二公子苏仲瑾,苏夫人当年去得早,便交由苏管家看着长大。苏四至今还记得二公子年幼时,围着自己打转,稚声声喊着“四叔”,又后来长成如玉、鲜衣怒马…… “老爷!” 苏四再唤,眼里竟像进了风沙一般,滋得人一时睁不开,他声音哽咽,“你是没瞧见,小少爷跟二公子挂相得很,老奴,都时常看花了眼!” 博山侯闭着眼睛抽了口气,道:“娘的!那孽畜真当顿顿吃鱼过瘾?” “呃……” 东都出过很多荒唐事,大街上斗鸡遛狗不算,青楼里争风吃醋也不算,要往大了想,比如前几日公主逃婚勉强算一件,再往前,兵部尚书的儿子跳楼也还凑合。有燕以来,若非要将这些个拉杂事排个座次高低,当年二公子把当朝左相当猪骑,还绕了皇城一圈,绝对能位列三甲。 与之相比,小少爷喜欢买鱼,顶多算个癖好吧。 小少爷脑袋患过疾,前几日自己便看出苗头,今日再想,倒说不上行事乖张是因旧疾复发还是日渐好转。苏管家偷偷望了眼老爷,暗忖这也不能光怨别人,毕竟苏家种就生成这样,老爷自己当年年少轻狂,荒唐两字都不足以概述。他沉吟道:“药方子没错,甚至可说极好,就不知道久了要不要加量,要不,换个郎中瞧瞧?” 博山侯捏着喉咙嗯了一声,伸脚狠狠踢了两下地上咂巴嘴的鱼脑袋,改口它事,问:“燕镇河遇刺,可有进展?” 苏管家赶紧坐直了身板儿,“御医看过,说那死胖子身中八剑,旁的无妨,其中一剑的确伤了肺腑,能不能活还两可。老爷,那胖子心狠,当年亲手坑杀的人就不下万,而今真要死,我还真不敢信。” 九王燕镇河乃是北燕皇帝燕镇川一母同胞之幼弟,朝野私议为贤。 南征北战,九贤王战功卓著,陛下继任大统初年,他曾领摇光军五万人镇守上洛,让西秦虎伺三月不得寸土。而后,燕镇河功成身退,整日寄情山水,饮酒作乐,光是小妾就纳了几十个,算为数不多的几个得了善终的闲散王爷之一。 坊间有传,陛下欲再启九贤王亲赴北地云州,尚不知真假便遭此变故,皇城里自然龙颜大怒,这不,连着中庸本分的东都令也被殃及贬了官。 博山侯道:“死不了!那胖子看着人畜无害,等着,估摸好戏这才刚开始。有一点你不知道,燕胖子对自己可比对别人还狠。” 苏管家不懂,正要问,老爷起身又去忙活,临出门问道:“那孽畜可在别院?” “不在,来时出了门,应该去了鱼市。” 苏管家抱着一堆鱼干瘪脸走后,博山侯又开始翻地,一犁耙下去,才吃进土两寸。他撑着杆子歇气儿,自言自语道:“水浑了,什么鱼都敢冒头,小少爷那里,再盯得紧点儿总没错。还有,谁他娘敢再说我爱吃河鲜,老夫剐了谁!” …… 今日天回暖,贵客来得早,鱼市坊家家户户售罄歇业自然也早。 渔家女汲水简单冲洗了一番手脚,又与人约好明日再来,而后便斜跨着竹篓,盈盈笑着穿过沿路浮桥,走向棚户木屋的尽头。身后,一只黄狗摇着尾巴,停下玩耍一段,又奔跑着追赶一段。 “婶婶好!” “阿丑回来了!” 渔家女阿丑笑着送出些没人买的仔鱼,打开简易的房门放下鱼篓,又沿着长梯步步爬上屋顶,渔网撑开晾晒在竹篙上,点点水渍,在太阳下闪着金灿灿的光。 这里是鱼市坊最高的地方,能看很远。她吊脚坐着伸了伸纤细的腰,眸子里印着整条河水粼粼的波光,又在手中把玩着一把锋利的鱼骨刀。 “那公子今日可还有来?” 角落里有人,压着嗓子的声音格外刺耳,阿丑的动作为之一滞,没有回头,平静答道:“来了,买了鱼,便又走了。” 那声音沉默一阵,而后冷笑,“富家公子每日前来,就为了几条不值钱的鱼?阿丑,说了你自己可信?” “信不信由你,说不定我捕的鱼,就是比别家的好吃!” 那人讥讽道:“你觉得鱼市坊脏,洗不干净,可我告诉你,东都城里比这儿脏的多了去了,那些有钱人吃人不吐骨头。也别忘了,要不是我,你也不过是人家豢养的瘦马而已。” “行了!”阿丑不耐烦道:“最后一次!” 那人走后,不过片刻工夫,河面便已敛去颜色,风也大了些。阿丑的手握紧那柄鱼骨刀,一滴红色的血滴下,落在下面潮湿的地沟里转瞬不见。 0006 有钱二两 那富家公子几日不来,反倒让人有些心痒,鱼市坊营生照旧,偶还有人说起个价钱往高了吆喝、几文鱼钱非得通通作价二两的傻子。 大河还是生一样的鱼,人家不来,可能是因为断续的秋雨,也可能是人改了德行吃素。阿丑每日不过多等半炷香,不耽误,却打心里不喜欢听人背地里管那公子叫“钱二两”。 饮马荡本来有个号称悬壶济世的赤脚郎中,医术如何不好说,反正人畜都是一张祖传的方子。有一年,他被人请去了云州城,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妾早产,再后来云州城头牵长线挂了好几十个据说是江湖骗子的脑袋。说来可笑,别人杀头都哭得呼天抢地,唯独那郎中死前,嘴里还嚷嚷着讨要诊金二两。 姓钱的郎中一辈子扣门,养了个爱吃鱼肚白的水灵闺女,也叫钱二两。 日近黄昏,烟雨朦胧的东都城里灯火渐亮,路边支出的招牌杆子裹着湿淋淋的幌布滴水,几日前的灯笼大都还在,破洞挂在门前飘来荡去。 秋风瑟瑟的街面上行人稀少,唯独苏府的马车没闲,去过南市胭脂店,又淌着雨水快马加鞭转道北门。 那马夫的酒壶空了不肯再走,趁着书童骂骂咧咧下车酤酒时咧嘴一笑,认死理回头说道:“少爷你有所不知,除了香五里的黄酒,别的,都偷偷掺了马尿,膻味重得很!” 车里的少爷啐了一声掀开褡裢,也不撑伞,拄着柄黝黑重剑威风凛凛站在车架上,他看了眼墙头耷拉着半截的悬赏画像,喊话道:“那炉中剑今日可进了城?” 门洞里烤火的甲士不敢怠慢,扯嗓子回话说:“进了进了,下午便装模作样牵着驴进了城,听说与那一剑菊残顾长秋不待见,选宿的听风楼,公子动作快些,还能赶上听段小曲儿。” 见缝插针的几多蕞尔小国和边疆的蛮夷戎狄不算,西秦、南卫、北燕,大致三分了天下。燕卫划南江而治,又都与闭塞的西秦隔着逶迤群山。可即便如此,久负盛名的西秦炉中剑在北燕还是无人不知。那剑士常年背了个打铁淬火用的炉候,一同跟着进城的自然还有那头只能供着不能骑的祖宗驴子,醒目得很。 摇头掂着手里的赏钱,几名城卫又围拢火堆,讥笑方才的公子哥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也不知今日这是第几波赶着送死的憨货,是个人都懂的道理偏偏这些个王孙公子不懂。那西秦的炉中剑跟顾长秋可不一样,不爱吃冰糖葫芦不说,还只杀人、不比剑。 晚琴沐歌,说的便是东都城里秦晚和沐祈儿两位色艺俱佳的奇女子。与前些日子兰台海大出风头的沐祈儿不同,听风楼里以琴见长的头牌秦晚,总不爱抛头露面。 轻纱遮面的秦姑娘路过回廊时,先是冲楼下的诸客福了一礼,而后才在嬷嬷的怂恿之下莲步抱着一尾古琴,一步三回进了雅阁。暗香浮动之下,众人眼巴巴望着转瞬即没的悠悠倩影出神,直到香阁里传来的琴声如同磨刀拉锯,这才心如死灰,继而哀嚎一片。 那琴声与往日悠扬不同,简直不堪入耳。 抚琴讲究心境,若琴声如此,可见秦姑娘此刻遭遇,定是心乱如麻,又只能委屈求全。 大堂里一时扔杯掷盏,好些人破口大骂,骂那炉中剑焚琴煮鹤、牛嚼牡丹,可狂吠半日,也不见有人敢上楼救美。 殊不知房里那赫赫有名的炉中剑又真名陈打铁的汉子此刻正拉长着一张脸,他挽袖伸出熊掌般的大手,粗笨的指头小心翼翼杵了几下琴弦,许是自己都觉得恶心,幽怨说道:“小姐,我那炉候用来淬火,每日淬的可都是沾了血的刀剑。” 秦姑娘又哪还是方才那般楚楚可怜。她俏目瞪了人一眼,没再拨炉火上那只颇为可惜的快要烤熟的红薯,拍去手上的灰烬说道:“陈大侠这趟可真够威风啊,竟敢牵着驴就大摇大摆进了东都城,真以为自己剑法无双,连北燕皇帝都留你不住?” “嘿嘿,那驴不让骑也只能牵着呀!老家伙咽气就给留了这么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玩意儿,想宰了又怕人说欺师灭祖。再说,江湖是江湖,朝堂是朝堂,北燕这点度量还是有的,何况我本就要去北海瓦山磨剑,顺道东都,正愁找不到人试手。” “你真要去北海?” 北海瓦山,剑阁九层。 当年那柳白眉进得去出得来,这世间自诩柳白眉第二的人多了去了,比如南卫那顾长秋,可又有谁敢说自己能真正比肩柳白眉,顾长秋不行,他炉中剑去,一样是个死字。 “去!” 这木鱼疙瘩从来都无趣得紧,还悍不畏死。秦晚无奈拿出一张画像摊开,道:“方才有人传信来,要你去做一件事,事成之后那第九剑便助你练成,再去北海,或许能留个全尸。” “谁?” 这海口确实夸得大。秦晚摇头,薄薄的青纱下摇曳出半张净白俏脸,“不知道,楼下一个乞儿收银子给带的话,问过只说是个缺牙的泥腿老汉,风声紧也不便派人详查。但能大言不惭助你剑道登极的,想必也不是寻常人,估计也没人敢拿你言出必行的陈打铁开涮。上回走丢了驴,咱们西秦炉中剑可追了足足千里远。” 陈打铁呵呵一笑,说那瘟丧不过挨了两鞭子,撒腿跑得真快,中途还蹭了段船。而后他面露喜色盯着桌上的画像,看了半晌又泄气道:“想起来了,岂不正是城门口通缉的女犯,这丫头好,听说差点没弄死燕胖子那王八蛋,可连九王爷都找不到的人,我能上哪儿找去?” “哈!也有你炉中剑犯难的时候?这事说来还真巧了,人我恰好识得,就不知还在是不在,说起来也是我亏了人家……帮你容易,不过,你得求我!” “小姐此话当真?” 秦晚取了红薯剥开,外焦里嫩火候正好,闻着也香,她想尝尝又下不去口,恶狠狠扔下了楼去,就听后院一头不拴绳的驴子烫了嘴嗷嗷叫着越叫越欢。她道:“弹,继续弹!本小姐今日,要听一曲凤求凰!” “好勒!” 陈打铁丝毫不见半点高人风范,喜滋滋往手心唾了一口,两手欢快地在古琴焦尾上一通狗刨。 楼下听了,又是哀鸿一片。 0007 芦花飞雪 得鱼无卖处,沽酒入芦花。 出了北城门,穿过鱼市坊再沿大河往西两里,水岸边长着大片大片的芦苇。本就生得比人还高的贱生乔草,到了秋日,束束顶满小穗白花,被风一吹,漫天飘散如雪。 老头子还在时,陈打铁便跟着他打铁,那时候自己还不是炉中剑,西秦的十万大山里,也经常飘雪,是真的雪,舔在嘴里化成水,洒在炉子上会变成气。 本以为自己会跟着老不修打一辈子铁,后来他说他那不是在打铁,是在养剑,淬的炉中铁,练的九极剑。 老头子天资平平,到死也就练到第五剑。自己稍微好些,第六、第七,最后卡在了第八剑。陈打铁觉得根本就没人能练出第九剑,或者老头子不入流的剑道压根儿就只有八剑,直到他听说了柳白眉一剑开河。 可那是柳白眉啊。 陈打铁背着炉候深一脚浅一脚前头开道,拍拍脑袋又吹了一嘴似雪芦花,回头说到:“前几日你爹给我托梦了,骂我憨货,说人家柳白眉如何如何,而我连剑阁的门都不敢去摸摸试试,说我给他丢脸,可气得很,说得好像他自己摸过一样。” 那驴子不搭理人,也不知道谁是谁的爹,伸腿翘着尾巴长长尿了一泡。 陈打铁等着,又说:“驴兄,要不咱真去摸摸看,就不信那邪,一道门而已,还真能跟烙铁一样烫手了不成?” 这次老驴总算有了回应,它露出牙槽咴咴叫了两声。 陈打铁转身扒开芦苇丛,也跟着嘿嘿笑,说:“那就这般说好了,既然你想去,我不陪着也不仗义,你也肯定无聊得要死。瞧!到地头了,今儿天好,咱爷俩真该躺着好好喝他娘几壶!” 芦苇荡里开出片空地,搭了两间小木屋藏着,着实不好找。 屋里几个蟊贼听了响动,早早收声等着,眼瞅这一人一驴顶着满身白絮钻出来,还傻乎乎聊得起劲,笑过之后狐疑片刻,又戒备抽出长刀。 陈打铁发誓,江湖上都是谣传,自己从来不喜欢杀人。今日也只想平平安安做桩小买卖,若是能顺便偷得浮生半日闲,美美地喝点小酒,赏这难得的芦花飞雪,便再想不起还有没有遗憾。 为首那人操的一口北腔行话,聒噪半晌,冲上来时,陈打铁愣是一句没记住,碰巧他被自己放下来的炉候砸断了腿,这打铁的炉子死沉死沉,除了能淬剑,背着它一来方便埋锅造饭,二来也练练脚力。而自己踩碎他两肘的骨头,是因为这人腰腿都折了还硬气爬到了自己脚边,吐血吐得到处都是,恶心人不是?可即便如此,陈打铁算了算,他也至少能再活半个时辰,差不多够撑到自己挖好坑。 老头子收徒没立啥臭规矩,就一条,杀了人要管埋,说都是爹妈生的,十月怀胎不容易。至于杀什么人,杀多少,他说看你本事,也没啥该死不该死,反正到了最后殊途同归,将来自己也给挖个坑随便弄弄,别给野狗叼了就行。 老头子一辈子实诚话不多,这话却在理。 晃晃脑袋,又有不开眼的有模有样舞着刀花冲上来,被陈打铁的铁钳一把擒住,反手把刀塞进了人喉管里,拔出来鲜血长飙。他暗道下手会不会太狠了点,但江湖上打斗,真没不分青红皂白先骂几嘴人的道理,何况自己嘴拙,连头驴都骂不过。 还有个练武不练气的,捏着脖子不过三五几下就翻了白眼。陈打铁甩开尸首,发现剩下俩都跳水跑了,游得比鸭子还快。 齐活! 陈打铁拍了拍手也不去追,这买卖剑都不拔就完了事,雇主要是讲价还真不好还。他抹干净了血又捂着鼻子开始收拾,足足忙了半个时辰才算停当。 炉中剑杀人有怪癖,杀人、挖坑、埋尸,出了名的井井有条。 而后他揭开炉候,都说炉中剑用人血淬火,其实不是,炼炉九剑,是以血淬心。从膛里取出一柄长剑,陈打铁生火后烧得血红,又一锤锤敲打,望了芦苇荡外一眼,再烧,再打,心里很好奇,什么人能有胆说助自己剑道登极。直到那公子姗姗来迟,陈打铁才知道,这买卖自己赚大发了,也大概会亏了命。 …… 阿丑来时,那买鱼的公子居然也在,他笑着招手说,“姑娘也过来坐,今日我煮了鱼,反正煮得多了。不瞒你说,呵呵,其实我不爱吃鱼,二两那妮子挑嘴爱吃,一日三餐可说无鱼不欢,可惜刚才哭哭啼啼睡着走了,不过她说多亏了姑娘你,不然,她早投水死了一了百了。” 阿丑愣了愣,想像往日卖鱼一样站在原地浅浅一笑,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笑不出来,她说:“公子杀了我吧!” 苏锦哑然,道:“我不会剑哪会杀人,上回宰只鸡都用的饿死的法子。会的那个喝得大醉,前脚刚走,叫回来又得加钱。” 渔家女走过去木然坐在桌边。 锅里果然煮了鱼,没有勇气动筷,她也不敢去摸腰里的鱼骨刀,望着斜躺着喝酒的三人,一个缺牙的马夫,一个背囊的书童,还一个噙着笑的富家公子。她默默掏出怀里偷偷给那可怜妮子准备的白面馒头,一口一口嚼着,可惜这馒头好吃,人家却不需要了。 东都城里的罪恶很多,像是锅盖了片锦布的烂肉,发臭生蛆那种。 贩卖人口的生意渔家女只是夜里帮人撑船,跟二两一起的十几个噤若寒蝉的女子和她命运一样,养成瘦马还是卖进勾栏,或者做更肮脏龌蹉的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苏少爷说:“那炉中剑是不是傻,随便一本书说是柳白眉的手札也信?” 马夫老李争辩道:“不能啊!府上的藏书,我可选了藏得最深那本垫桌脚的偷偷拿了来,单凭封面上的一个剑气四溢的‘柳’字,就作不得假。” 阿奴白了人一眼,这字明明就是死老头自己歪歪扭扭写的,他问:“那打铁的真不回来了?” 一桩买卖外加一顿酒的交情,那炉中剑是不是喝高了吹牛,谁也说不上,人倒是个实诚汉子,就长得磕碜了些。 “应该是吧!他说带了人去过饮马荡便算两讫,而后自己会去北海剑阁,说本来还有一分把握,现在全他娘没了,让我觉得亏心的话,每年芦苇开花帮他满三碗酒。一碗给他,一碗给他师尊,一碗给那驴子。” 年十月,芦花飞雪。 炉中剑陈打铁走的时候拎着一壶黄酒,把钱二两驼在驴背上,那驴子居然不尥蹶子,他沿途骂骂咧咧,说这畜生不够仗义,自己舍命陪它去闯剑阁,居然旁人骑得偏就自己骑不得。 第二日,顾长秋约战炉中剑,傻子一样等到天黑掌上灯也不见人来,而后开开心心去买了串南方没得吃的冰糖葫芦。 世人都说陈打铁那没卵子的来东都盏茶工夫不到就给吓跑了,也有人说炉中剑只杀人、从不屑比剑。兴许都是真的,又都不是真的,反正,再没人见过有哪个傻子背炉候牵着一头驴行走江湖,世间也再没有了炉中剑。 阿奴说:“少爷!这是不是就是狗曰的江湖?” 阿丑说:“公子帮我!我要练剑。” 马夫李老头偷偷喝着黄酒,仅剩的两颗门牙摇摇欲坠,他舔着葫芦吸溜一口,嘟哝着嘴说:“闲得蛋疼!” 0008 陈年旧事 马车回城的时候,管家苏四早已等在了府门外。一旁的门丁吧唧着嘴说,早跟四爷你讲了小少爷要跑,偏不信! 苏管家见了人忙慌慌迎上来,道:“少爷怎才回来?快找遍了东都城也不见影,听风楼也只说你付了钱没顾上听曲儿,赶紧的,老爷要见你!” 太阳在西边挂着不动,睡过了头还真分不清楚打哪边儿出来。 苏管家把还有几分醉意的小少爷拽着往囿己园一溜小跑,劝人喝酒不能光喝不夹菜,还一路上反复叮嘱说:“老爷他岁数大了喜欢动不动就拿东西砸人,小少爷多提提平日刻苦温书那些正经事。还有,往后别再送鱼来,还有还有,你太公他没事儿也不爱嚼牛腱子肉,尤其是炖好了先腌几日那种……” 苏管家喋喋不休,到了门口还帮少爷摆正好衣冠,轻轻从背后推了一把,然后,他揉了揉眼眶,觉得这是喜事,仿佛又见了早年府上荣光,站了会儿才长叹一声笑着离开。 囿己园里种了两棵树,一棵是枫树,另一棵还是枫树。 但不知为何,小些那棵早已落红满地、又残了一半如瀑流丹挂着,而生了五十年有余的另一株却枝叶长青不见半点动静。 除此之外,有两间简单的毛草棚子,剖开的鱼通通挂在檐下晾晒,菜地犁到一半,空着,也还没到撒种的季节。 苏长卿摆了张自己动手做的木头长椅打盹,没事干的老农一样仰面躺在一堆落叶之上。 苏少爷恍惚看了看,一时也闹不清楚椅上那人究竟是大名鼎鼎的北燕博山侯,还是自己素未谋面的苏家太公。说他功高盖世对,说他罄竹难书也对,本该儿孙绕膝,偏偏又瞅着孤苦伶仃。 “太公在上,孙儿苏锦请太公安!” “跪着吧!” 地上全是铺路的碎石,膈应得人膝盖生疼。 苏少爷跪在地上有苦难言,怎说也是骨肉血亲,能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何况当年爹他负气离家时自己尚在吃奶,也没表态附议。亏得日日千挑万选买了鱼送来,关系不见转圜,殷情自然都打了水漂。 博山侯懒懒枕着脑袋,两眼凝视继续望向树梢,那树梢背后再远,是落了大半的秋日暖阳。 春去冬来,当年自己亲种的树苗早已参天,又年年凋落,再年年发芽。他就那样无所事事看着一片叶子在半空中兜兜转转,最后落在树根下,然后又去注视另外一片。 苏锦跪了许久也没听到太公叫自己起身,暗忖他会不会犯困睡着了觉,忍不住偷偷抬头去瞄。 博山侯年入耄耋,真是垂垂老矣,又许是暮年,并不像外人说的那般唬人。 眉如秋霜,眼窝凹陷,一双深褐色的眼眸深邃难明,博山侯把头发梳得极其认真仔细,没有一丝凌乱,根根银发,在脑后简单打了个结,而后如初雪落地,瀑布般直落而下。 北燕开国,人屠苏长卿掌军灭了前朝又连年平乱,旁的不计,光东都登顶一战便杀了皇城一个十室九空。那皇帝老儿最后拥兵退守兰台,苏长卿生生拼光了三万燕云铁骑才砍下人首级,尸山血海四字,怕是写得再大再狂,都不足以形容彼时战况惨烈。 而今歌舞升平,兰台旧址上建了勾栏酒肆日日夜夜有人饮酒寻欢,须知昔年之兰台,可没有如今水阔如海。 苏锦正感慨这熬了三朝不止的太公都快成了妖,突听他道:“九月初九,九王爷燕镇河遇刺,陛下震怒,东都描了画像满城缉拿刺客。九月十四,苏家小少爷苏锦欲往屏山观剑,碰巧于北门外见了悬赏,惊觉那刺客模样竟与饮马荡郎中钱书文之女钱二两一般无二,又立马转道东门鱼市,其后又几乎寻遍了东都所有捕鱼卖鱼之所,皆因那青梅竹马的钱二两生性喜爱食鱼,尤其是腹下白肚……” 太公不叫自己起身,苏锦便静静听着,可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仿佛四下全是人偷窥,木头桩子都能长了眼。 博山侯自顾自说道:“鱼市不见人音信,你便又去了胭脂店、布坊……你个畜生还抽空去了趟听风楼歌姬洗浴的汤池……咳咳……昨日,恰逢炉中剑借道东都,苏少爷实在没辙便索性冒险请了这西秦剑客为助力,不想,那炉中剑陈打铁今日晌午便杀了蟊贼三人,找出了钱二两并送去了北疆。苏少爷为此总共付了几壶黄酒和一本剑诀,老夫可有半点说错?” 苏少爷早已酒醒,也彻底没了脾气,又犹自正色狡辩道:“太公说得分毫不差,不过孙儿去汤池……” “住嘴!就问你可知错?” 苏长卿怒呵一声打断,府上又不曾短了银子,去趟听风楼还偷偷摸摸,丢人不是! 苏锦赶紧闭嘴低下脑袋,太公年事已高,汤池的事太过香艳,实在没有必要再提,不合适。 这竖子梗着脖子不答,博山侯打好了腹稿又不好再骂,停了好久才平静说到,“小时候你出生时,我还抱过,那时候就是个奶娃娃,软得很,也短得像个萝卜。我找人算过,那算命的说你逢五有难,命里早夭。混账东西,我把他杀了,肉拿去喂狗!狗都不吃!” 五岁失怙,十岁患疾,去年十五娘亲又染病新逝,苏少爷其实很想说那人算得真准,又不敢当真开口,联想太公护犊情深,心中默然良久也不知如何回话。 “钱二两柔弱并未习武,就算真与燕镇河有仇也不可能伤其八剑而能平安遁走。若她真有此本事,断不会落入区区几个买卖女娃娃的蟊贼手里,而且,钱二两被困芦苇荡在先,燕镇河遇刺在后,时辰也对不上。” 苏锦摇头,“不瞒太公,我也是见了那妮子本人才想明白,可不是她又能是谁?孙儿想不明白也还没来得及细想。” “起来吧!” 博山侯扬了扬手继续说道:“想明白了也好,想不明白也罢,你只要知道恰逢其会的钱二两与燕镇河遇刺无关,她不在东都露面当了替死鬼便也算事了。要查,自该由刑部和陛下的影卫去查,与苏府同样无关。” 博山侯的话只说了一半,一个小小的钱二两,真有心要查,化成灰也能掘地三尺给挖出来。燕镇河遇刺只是由头,重要的,是他遇了刺就行。 “还有,你对那陈打铁的底细全然不知,竟敢莽撞雇人,四处抛头露面,我若是他,便会杀你拿了酬金,再把钱二两交出去领赏,还能顺势参老夫一本。” “太公这您就不懂了,孙儿行走江湖多年,阅人无数不敢说,但眼光还是有的,何况习武之人,讲的便是一个‘义’字当头。”苏少爷傲然道。 博山侯瞪眼看着这乳臭未干的竖子,左右摸了几下愣是没找到犁耙,想想也就叹气忍了,他永远不会知道陈打铁的第八剑淬的谁的血。 苏长卿随手捡了瓣枫叶扔过去,说道:“你去城南平乐巷找一个叫董青蛾的老瞎子,那渔家女子可放心跟着学剑,还有,定要记住,你娘乃是贱妇,不许在人前多提!去吧!” 这老头不会聊天,难怪落得老无所依。苏少爷强憋着怒气,摇头晃脑一本正经说道:“太公这话说得,我娘要是贱妇,我岂不是成了贱种,我若是贱种,那我爹自然也是贱种,那我爹的爹也就是太公您……” “滚!” 苏少爷捂着脑袋跑了之后,博山侯骂着骂着竟然开始发笑,身后有人问:“侯爷,鱼市坊的漏网之鱼都料理干净了,那炉中剑也平安出了东都界,听风楼还要不要继续查?” 博山侯摆摆手,“算了!本就跟咱们无关,查不查都无所谓了,死胖子想去云州,那就让他去吧,头疼的该是燕镇川才对。这小子跟他爹果然挂相,也是一个德行,好的坏的,都在于太过重情,也太容易相信人!” “侯爷岂不是一样,不然为何囚自己在这方寸大的园子里。” 博山侯没有接话,推开房门走进去,抬手在泥墙上轻轻一按,地上随即弹起一张厚厚的木板,板下显现出长长的甬道石阶。 他弯腰下去,远远看见甬道的尽头灯火透亮,数之不尽的长明灯随风扑腾,每盏,又鬼火一般照亮着一张牌位。 0009 北燕四剑 城南那条横支的巷子一头连着朱雀道,一头连着东都最大的贫民窑。 皇城里到底有多少条巷弄可能很少有人数过,所以,这等马车进去了还侥幸能退着出来的小巷并不算寂寂无名。可即便如此,苏少爷还是很难把博山侯说的绝世高手跟眼前的瞎子联系在一起,单说那要钱的破碗就看着不像,可找遍了整条平乐巷,别说瞎子,所有三代以内姓董的加在一起,也就只有这睡没睡着都看着模样相同的要饭老头一人,董青蛾,他爹娘还真敢取名。 出门前老管家神秘兮兮跟自己说,“少爷可有听说过北燕四剑?” “那董青蛾还跟北燕四剑有关?”苏少爷喜出望外,暗想博山侯出马果然不同凡响,可酒肆里说书的也没说过北燕四剑里最近有谁才瞎呀! 苏管家道:“有!那老瞎子的眼睛就是被北燕四剑里的无情剑给弄瞎的……”看少爷倒头便要继续瞌睡,苏四这才解释到,但他也是那无情剑的师尊。 北燕四剑成名已久,叠浪、追月、破风,无情,无情剑肯定不是四人中剑道造诣最高的那个,但以命搏命的打法,却是任何人都最不愿意遇到的那一个。 当苏少爷小心翼翼把片枫叶放在碗里时,那老瞎子摸了又摸,眉头拧巴得差点没金光一闪把眼睛挤开,而后麻溜说道:“刀剑拳脚卜卦看相算姻缘吃四方,每样一日二两,预付一月,概不赊账,不过我看公子骨骼清奇可说万中无一,学两样八折三样七折……” 这话杵在鼻尖说的,可把对面老李头乐得,差点没把牙给崩了。 打那以后,平乐巷里要饭的变成了个闭着眼睛的俏脸姑娘。 苏少爷看不过去让她回府算了,反正书楼里所谓的剑诀多得发霉,兴许练着练着自己就成了高手,可那妮子犟,说:“少爷你不懂,我也是才摸着门道,师傅他让我练剑要先学会听,听风听雨听人扔铜板的声音……” 听说时常有人在听风楼里碰到那老瞎子,会不会剑不知道,反正千杯不醉,喝酒的本事绝对一等一的厉害。 苏少爷无奈,只能隔三差五叫阿奴给碗里捎点家里吃不完的牛肉,说,看那妮子饿得,腰一细,两头都大了。 …… 北燕九州,其中燕云二州自古因辖漠南八百里沃土而盛产精兵铁骑,也因与逐水草而居的北蛮人比邻之故屡遭侵袭。 北疆烽火,从太祖立国为燕起就从未真正平息过。北地燕云本就是苦寒之地,连年战乱,疮痍满目,百姓早已民不聊生。其间,北燕国损失兵马不下百万,消耗的粮草辎重更是不计其数。 国库日渐空虚之下,当初雄心勃勃要一统天下的北燕皇庭早已无力南下征卫,更是于十余年前毅然决然舍去了燕州以为缓冲,这才有了后来苏家二公子苏仲瑾把献谄的当朝左相当猪骑、而后独镇燕州战死之事,也才有了侠肝义胆柳白眉孤身北上、剑劈王庭。 北燕之所以立国号为燕,便是因燕州乃是当年太祖龙兴之地,而燕州孤悬迟迟不归,北燕人丢掉的又岂止是颜面。 时至当今陛下燕镇川即位,轻徭薄赋,劝课农桑,北燕方政通人和,一改颓势。燕镇川励精图治,更于五年前改元泰安,为休养生息、富国强兵,可谓政令频出,其中旁支的一项,便是效法南卫,改商贱为良人。 至此,北燕盛世之兆初现,加之燕镇川屯重兵扼守要冲云州,北疆诸地虽还有零星战事,但大抵还算是太平了五六年。 所以,燕镇河遇刺,是天大的事。 …… 府上闲逛的苏锦万万想不到,这几日频频出入囿己园,看着点头哈腰、唯唯诺诺的山羊胡子居然是兵部尚书豹芝堂。而且,他每次来时都会满怀憧憬带上重重厚礼,走时又总是欲哭无泪拎着几条咸鱼,可即便如此,豹尚书还是风雨无阻,哪怕花几个时辰在园子外等着老侯爷他睡醒忙完。 说起这豹芝堂,当年那也是能在北疆杀红了眼的人物,且难能可贵还是一员儒将。 豹姓源于上古高辛氏,同时,豹芝堂也出自将门,其父豹彪人如其名,因功官拜过平北将军,可惜战死得太早,不然豹氏一门地位还能更加显赫。 豹芝堂子承父业,那些年热血边关,曾登高望远吟出过“河山八百里、张臂成一抱”的佳句,足见其胸襟之开阔、志向之远大,只是后来负了伤,加之岁数也大了,他才不得已任职兵部。所以,望子成龙的豹芝堂给豹家那八代单传的宝贝儿子起了个大气磅礴的名字,豹一抱。 而豹芝堂数入苏府,那是受意于北燕皇帝燕镇川。老侯爷虽说岁数大了不理政事,但毕竟威望和远见还在,牵扯云州这等利益纠葛复杂的军国大事,燕镇川左右受掣一时拿不定主意时,便时常会私下里遣人问策。 第一日上门,豹芝堂便开诚布公说明了来意。他说陛下有意重启九王爷镇守云州,但九王名誉上的封藩便在云州,藩王在外且掌重兵本是大忌,陛下举棋不定之际,恰又逢九王遇刺,就不知这不愿九王赴云州的人是在外还是在内…… 九贤王燕镇河命硬,卧床足月便已无大碍,据说那胖子裹着半边膀子又开始游山玩水,几百斤的肥肉往五匹高头大马才拉得动的车上一瘫,摆出一副云州谁爱去谁去、反正老子不去的架势,逍遥得很。 豹芝堂等了足足两个时辰,老侯爷才蹦出一句,“陛下觉得呢?”他喜滋滋回去复完了命第二日又一早跑来,说陛下又问,“博山侯觉得朕当如何?”换回一句“九王爷觉得呢?”然后自己又屁颠屁颠去了皇宫。 到了第三日,熬了一宿的豹尚书双目通红,胡须也揪掉一半,他暗暗起誓安心当个跑腿的阉人,这辈子都不再跟人猜花灯,传话说陛下请老侯爷下一盘棋。 这可倒好,之后豹芝堂耐心等到天黑老侯爷居然也没开门,日渐黄昏,他自觉取了两条鱼怏怏回去复命时,见了个半大小子正拿着自己送的几盒千年老参喂马,暗骂几句凑上去道:“小哥,咱俩换换?” 那小子看了自己两眼,悄悄说道:“你儿子又翻墙出去喝花酒了,说不定还得跳楼,还不快去追!” 豹芝堂的府邸原本就在苏府别院的对面,那豹一抱每日偷偷摸摸爬墙,苏少爷都正好坐在窗前喝茶写字,看他那小胳膊小腿在丈高的院墙上蹬得,真他娘得劲儿。 0010 大佛小僧 是年十一月,初雪早至,东都城里一夜之间换了银装。 九贤王燕镇河亲赴云州原本要等到翻年开了春,却因北蛮今秋逢了大灾而不得不早早成行。 回回北蛮子一闹饥荒以致冬藏不足,都势必要抢,何况,听说今年牛羊还病死了一半不止。漠北草原往年的成群牛羊,而今变成了被刮得漫天飞舞的风滚草。故而云州之事,再拖沓不得。 有人称贤,也有人看不上那胖子,说他见风使舵,说他色厉内荏,却少有人像他一样行事果决。据闻,燕镇河昨夜从宫里出来就再未回过王府,负甲上马,只带了几名近卫和少许干粮,一路踏着积雪便连夜出了城。 这雪下得期期艾艾。 苏府的马车顶着雪花,同样是沿着玄武大道出的北城门。今日,苏锦陪着堂姐前往屏山,一为赏雪,二是奉大母之命前往大佛寺还愿。恰逢大伯苏伯安冥寿,大母已经在家中布了水陆道场不算,又多半觉得庙里的香火灵验一点。 当年那大佛寺初建,虽说选址的山岚不高,可终究敌不过秋去冬来寒意渐浓。原本梵音袅袅的山道上,层林尽雪,沉沉雾霭压垮枝丫发出脆响之后,又哗啦啦落下一片雪白。 车马缓慢,堂姐难得转了性子,今日安静也不与人勾肩搭背,更不动辄拧人耳朵。她披了件白裘坐在车里,一路上昏昏沉沉若有所思,偶尔掀开侧帘,说大伯当年管得严,自己每回醉了酒回家,免不了要藤条伺候,还说上回与爹爹一同上山,竟然许了愿要自己早些嫁人……如今爹爹不在,总算没了人管。 大佛寺原本朱红的大门早已褪色,踩着凹凸不平的青石进了庙,迎面便看见鼎青铜所铸的三足香炉,那香炉大得要几人才能环抱,炉里又集满了经年的香灰,无数香烛点燃,一根根熏黑的木棍被风一吹,满院子脱落着火星。 堂姐取来香蜡纸钱,点燃了三炷香,又在一旁的陶盆里烧了些黄纸,她拜过之后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却让人听不真确。 苏锦调侃,说到:“堂姐许的什么愿?是要仗剑天涯还是真想早些嫁人?” 那时候爹爹打骂自己,苏离赌气,就常在心里暗暗地想,真要逼着自己嫁人就嫁得远远的,最好是远到西秦见不着才解气,她“呸”了一声,虔诚跪着也不搭话,心里又莫名其妙想着真该许下哪种好。 佛殿门楣正中高悬的“天王殿”三个鎏金大字虽然略微斑驳,却也算写得苍劲有力,苏锦瞩目片刻之后负手迈过门槛,甫一抬头,便是众多佛像映入眼帘。自己不信佛,中间那尊袒胸露乳、双膝盘坐,又面泛笑意的弥勒,苏锦倒是认得。 那佛主笑得随性自在,可惜却没见毗邻皇城的大佛寺沾上半点福气。 佛像下一张老旧的黄绸供桌,几个供人参拜的破旧草团,就连旁边跪着的小沙弥身上,补丁也是一个盖了一个,许是饭没吃饱,那脸色蜡黄的小沙弥木鱼敲得有气无力。 小沙弥昏昏欲睡,只要听见了人来便头也不抬诵一句“阿弥陀佛”,而后手上稍微用力敲那么几下,片刻不到又渐渐偃旗息鼓。 苏少爷拿了几个铜板扔进他面前的功德箱里,顺手摇了摇,又往木箱子里死命瞅了几眼,里面的香火钱着实少得可怜,倒是那小沙弥见了进账,精神不少。 堂姐也进来跪在蒲团上,见她又虔诚要拜,苏锦打趣道:“堂姐!别的还好,这佛你可拜不得!” “怎了?”苏离这些年没少跟着娘礼佛,却从没听娘亲讲过还有佛是不能拜的。 “这佛送子的!你看他那手掌比划,一次还送五个!” 苏离循着看去,那佛像果然右手举起,掌心向前,五指舒展,还真像比了个数字五,“啊!锦弟可不要诓我!” 一旁的小沙弥看不下去,搭嘴道:“施主莫要妄语,于佛前不敬。师尊说了,佛主那是施无畏印,蕴意无畏、平安以及抚慰众生,此印代表了我佛救济众生,大慈大悲,阿弥陀佛……” 堂姐闻言峨眉倒蹙,显然有些生气,这庙里不比别处,怎可胡来?她正要板着脸训人,又想到如堂弟这般没心没肺其实很好,就听苏锦又道:“小和尚,你那师尊骗你,我刚打斋堂那边过来,好几个老和尚正偷偷喝酒吃肉,你若是不信,现在去还能捞上碗汤!” 小沙弥闻言一笑,“阿弥陀佛!施主又在妄言,我那师尊牙都没了,菜叶煮得太生都嚼不烂,哪还能有本事吃肉!” 失策! 苏少爷挥了挥手,阿奴提了袋银子赶紧上前,就见他抓了大把随手洒在供桌上,说道:“我说这佛是送子的!” 那小沙弥哪见过这么多真金白银,以往下山,师傅连个葱油饼都舍不得买,他猛掐了自己一爪,犹自坚守底线道:“施主妄言,师尊说那就是施无畏印!” 苏少爷瞪着眼睛又洒下一把,“送子的!” “施无畏印!” “还不够?少爷我说是送子的他就是送子的!” 小沙弥涨红了脸差点没哭出来,往日与人辩经也不见谁如此胡搅蛮缠,咬牙说到,“师尊说……” “算了算了!小师傅佛法高深,佛心坚定,果然视黄白之物为粪土!”苏少爷叹了口气,又长袖一扫,做势要把桌上银子都一一收走。 “啊!” 眼见满脑袋的葱油饼不翼而飞,那小沙弥大喊一声,差点没晕了过去,却听门口有人一声大呵,“施主且慢!” 苏锦回头,一个没牙的老和尚扶着门板全身发抖,颤颤巍巍说道:“施主,且听老衲一言,那佛陀之像确是施无畏印,但偶尔,也送子……” 苏锦忍着笑意,挑衅地看了那小和尚一眼。那小沙弥顿时傻了眼,翻出本抄录好的经书,手指念到:“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老和尚拐了两下走来,夺下敲木鱼的犍稚一棍子敲在小沙弥的脑袋上,“孽障,空修行了数年,还不及施主明辨,我佛慈悲,自然无所不能,也自然有求必应,今日,罚你抄《安般守意经》十遍,抄不完不许吃饭!” 那小沙弥哇一声总算哭出声来,扔下经书便跑了。 老和尚慢慢收拢桌上的银子,转脸过来,本来笑得跟头顶上的弥勒佛主一模一样,可看清了公子面相,又迟疑半晌,矢口问道:“施主可信轮回?” …… 0011 万朝来仪 一个说的是六道轮回业报无量,一个谈的是七情六欲酒肉真香,这一老一少盘腿坐在蒲团之上,牛头不对马嘴竟也能聊得投机,就不知最后是堂弟信了佛吃斋,还是老和尚动了念误入红尘。 苏离摇了摇头悄悄退出佛殿,望了殿外漫天风雪一眼,裹紧白裘绕过白雨亭,沿着后山小道行走一阵,总算看见了那处庐舍。 那妮子站在山崖边远眺仿佛入了神,苏离面露嗔怪,从身后为人轻轻披上氅衣,扎紧,掸了掸残雪之后并排而立。 远山空濛,寒风裹挟着白雪抚面而过,山下云海起伏跌宕,那妮子回头笑着问:“离姐姐也是来劝我回宫的吗?” 苏离见人翘起嘴角,用手指轻佻勾起这妮子的下颚,似笑非笑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公主殿下果然是人见人怜,不如,今日便从了我,随本公子回府,做个衣食无忧的美娇娘夜夜承欢?” 燕静姝贵为北燕长公主,却少有的与人亲近,她先是一凛,而后说道:“好呀!固所愿,不敢请耳。”旋即又拍去人手指噗嗤一笑,说道:“只要离姐姐敢,温酒织衣、朝更晚侍,静姝也是可以的。” 苏离轻哼了一声,拂袖道:“有何不敢?你离姐姐我既然敢青楼听风,夙夜不归,再娶个娇妻美妾又有何难?”说完自己觉得好笑,又用手去挠人腰间。 二人嬉笑一阵,苏离才道:“前几日娘娘便让我来,今日恰巧顺道,不曾想公主果真胆大包天躲到了大佛寺里,难怪让人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来。” “不过多藏几日罢了,又不能真去了天涯海角,何况,姐姐也不是第一个来劝。”长公主说得幽怨,但举手投足,都又颇为优雅恬淡。 这妮子性子温和又长得花俏,敢说谁娶了都算修足了八辈子福才对,哪里是外面以讹传讹的天庭饱满、双耳福垂又金刚怒目…… “可是那驸马不好?” 燕静姝摇头,“不曾见过,听父皇说家世不凡,又知书达理,想来样样都好才对,这趟,我也铁了心要嫁,只是事到临头又生出几许害怕,既怕所嫁非人,也怕一遭出了宫,再认不出父皇……静姝有时候只恨错生在了帝王家,或者父皇未曾继任大统……也不比离姐姐,婚嫁之事,离姐姐是不愿,而我是真真不敢!” 苏离一阵无言,今日被劝之人,似乎反倒成了自己,她道:“可藏了酒?” …… 那老和尚冥顽不化,苏少爷口水说干他也只承认前几日吃过狗肉,不曾喝酒,出殿之时,竟还意犹未尽咽着唾沫星子傻笑。 左右寻不见堂姐,苏锦便沿着山道闲逛,见了白雨亭里有人下棋,索性坐下凑了个热闹。 下棋那人着一身儒袍,又戴了羽冠,满天飞雪还不忘展开折扇时不时骚包摇上一摇。见他独自对着一副残局冥思苦想,苏少爷先在一旁的炉火架子上烤了烤手脚,实在看不过去,又古道热肠帮人轻轻落下一子。 那中年儒士抬头看了自己一眼,不谈棋局,开口问道:“小哥贵庚,可曾婚配?” 一步棋而已,哪有人上来便问人私隐的怪事,苏少爷错愕之余拱手答道:“家母新故,本应结庐三年,尚不敢言婚配之事。” “哦,可惜!” 那人只说一句又去盯着棋局,这一手白子落在小目,提子不多,竟假眼玲珑成了真眼,瞬间活了全盘。他捻须半晌无解,竟不要脸复盘悔棋,挪了方才那子说道:“不算不算,方才天寒手抖,下错了一子!” 模样倒是儒雅,可惜臭棋篓子不说,还天生脸皮贼厚,苏锦笑着重新摁下一子,简单陪走几步,白子因势又大飞成龙。 那儒士眼看没了活路,连想悔棋都已记不清步数,伸出巴掌一把抹在棋盘上,瘪嘴说道:“这雪又无端变得大片,怨你,重来重来!” 苏锦闻言也不急不恼,棋局重开之后不抢腹地,处处羚羊挂角布下了猴儿脸。那儒士起先还能跟上趟,可怜越下越慢,等到了中盘,才猛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是待宰鱼肉。他眉头一皱便笑着又一把抹了子,想好了托词抬头要说,却四下寻不见人,原来那小哥不知何时早走了。 “竟下不过个半大小子,朕这棋艺果真奇臭无比!”那人自嘲到。 影子里又无声无息窜出个人来,答道:“当年那苏仲瑾在东都城,摆擂三日未尝一败,棋艺高超连太学院里的圣手徐夫子都自愧不如,陛下又何必在区区小道上与他这得传独子一较长短。” 燕镇川总觉得一口气不顺,“不说博山侯府这小公子逢五有灾、命里早夭?果真如此就真可惜了。” 无人应答,他又问道:“北蛮使团何时能抵东都?” “九王爷一行过了大河百里正好遇上,他快马传回信说不日便到,陈国、东海、安庐、烟阳等一众小国来使,昨夜便已悉数迎进了鸿胪寺。” 严月初一乃是太祖立燕之日,故而每年岁末,北燕皇城东都都必然万朝来仪。 可今日的北燕又哪里能比太祖开国那些年。譬如这北蛮,说得好听年年朝贡,又哪一回不是拿了几张破毛毡子换走大车大车的粮食,即便如此,还年年袭扰北疆。其余藩国小邦没有胆量明火执仗,仰北燕鼻息同样不过是为了多捞得几块肉、多喝几碗汤。 燕镇川一语不发出了白雨亭,而后同样来到后山庐舍,他推开门,见自家闺女穿着粗布麻衣当真在灶台边生火烧水,干笑两声轻声说道:“丫头,回家可好?父皇叫人给你煮了你最喜欢喝的百合莲子羹,又给你请了北燕最有名的剑师,还买回头比雪还白的小马驹……” 长公主抬起头来,不知不觉早已哭成了泪人,她贝齿咬紧了嘴唇,又胡乱抹了一脸烟灰,哭道:“父皇,静姝不嫁!” “不嫁不嫁!” 0012 乌兰求剑 猗枝巷里来了个骑白马的女子求剑。 那个叫乌兰的北蛮女子戴着顶山花扎成的头环,从巷口一直慢慢悠悠走到巷尾,直到把白马后颈上的鬃毛逐一用草编成了辫,才最终停在苏府门前。 最近来东都的人很多,戍守八州的官吏和大大小小的番邦来使,大都会赶在北燕皇庭庙祭之前抵达,所以,多来了一个异族女子并不稀奇。 苏管家开了中门请人进侯府一叙,解释府上家传的都是些经史子集,劈柴的有,偏偏无人学剑,自己平日连杀只鸡都要请小少爷帮忙,少爷他宅心仁厚,追了半天,说饿死个不懂感恩的畜生…… 那女子说,是来求剑,不是比剑,或者在书楼里住上一阵也可,还说兰台海她去过,自己不喝酒不说,也没有她想要的剑诀。 兰台本是前朝皇庭的藏书之处,博山侯当年浴血一战,抽空挑了些扎眼的回府装点门面,就码在别院书楼,觉得剩下的无用,又一把火把兰台烧了个精光,老侯爷也因此一直被群酸腐言官诟病。 苏府里藏书过万不假,这些年来登门求书的人也有不少,不过,从未听说老侯爷开门迎过客,还开的中门,也没听说过有谁能从苏府抢了或者偷了几本出去聒噪。 今日老爷开天荒破了例,说书楼归了小少爷,书楼里的东西自然也该由小少爷做主。 苏管家邀那女子入府,她先是抬了一只脚稳稳踏进去,觉得好奇又退了回来,然后再伸一脚试了试,就跟侯府里的雕花石板烫脚一般,如此反复几次,望着天上磨蹭了足足半炷香,而后才跟人进了书楼安静等着。 …… 苏少爷回府的时候已经天黑点了盏盏烛台,那个叫乌兰的女子在二楼正捧着本书看得如痴如醉,她见了老管家说的少爷,眨了眨长长的睫毛,说道:“你娘的字写得真好,我就没见过有谁剑意内敛、藏而不露到这般境界的,我师傅怕也做不到。” 这女子面貌生得细、生得好看,听口音不像北蛮人,翻的也不是剑诀,而是一本作过笺的《诗》。 纸面泛黄,书香犹在,空隙处留着行行娟娟小字,全是娘亲的批注无疑。乌兰页页翻来至最后,竟缀了几字信手涂鸦,写着:弘武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我儿康健,牙牙学语,愿无灾无难,祈天厚之。 苏锦将这本从饮马荡带来的书接过,仔细放在书篓里收好,心想,可能在剑客眼中,字是剑,笔也是剑,锅碗瓢盆都是神兵利器,连人说话急了喷的唾沫星子都能是剑气四溢,他问:“你真是北蛮人?” “应该是吧,反正我从阿拉坦山上来,也在北蟒也就是你嘴里所说的北蛮长大。” 阿拉坦在北蛮是金色的意思,而阿拉坦山苏锦听十三叔提过,那是草原上的圣山,既是北蛮王庭的圣山,也是北蛮武道的圣山。可阿拉坦山修的是金刚大浮屠,没听说过有人专职学剑。 苏锦摸不清这女子与北蛮使团或者说北蛮王庭有什么关系,就听她说:“书楼我并不白住,听说你还没娶妻,如果愿意,我便嫁了你也不是不可。” 苏少爷闻言一笑,继而苦着脸道:“都说我逢五有难、命里早夭,往粗了算离下一个五年也不过两三年,姑娘你可要想好?万一我要是不幸,寡妇门前是非多不说,以侯府的规矩,还得你一辈子背着块贞洁牌坊改不了嫁,北燕可不比你们北蛮。” 草原人虽不说茹毛饮血,娶妻生子的确随意了些。 苏少爷客气给人煮上茶水,觉得今日当真生得怪,几个时辰之前还有个臭棋篓子问自己可曾婚配,当晚便又有了女子自荐枕边,莫不是这一劫,不算坏事,而是应在了桃花上。 那乌兰脸色如常,从进府算起就没见过她笑也没见过她愁。她转身又取了一本继续翻看,搭口说道:“那便算了,不过我除了会剑,身上也再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跟人换。以前在北蟒,师傅他笑我傻,只知道练剑,说我就算剑道大成闯过了剑阁,也未必能有人肯要。而今别说剑阁我还没有把握,更没有想好真闯过了,无剑可练该去哪里,刚才也才随口一问试试。” “你真会剑?剑法可能比得过柳白眉?又可知那柳白眉也只闯到剑阁八层?”这女子不谙世事或许还不如那炉中剑,原来婚嫁在她眼里,不过是怕将来无所事事预先寻的乐子。 “应该比不过,当年那柳白眉拔剑我没亲眼见过,后来的王庭也修复如初看不出深浅。不过,师尊死前说柳白眉的剑道已经入了仙,他不入九层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据说那九层之内是斩己成仙剑,剑仙又哪里是真的仙,这世间除了几个装神弄鬼的也没真出过神仙……柳白眉终究放不下凡尘俗世斩己成仙,不然也不会去劈北蟒王庭……师傅还说,怕是我学剑真做到了剑心通明,才能与之一战。” 这话把苏少爷听得咋舌,感慨白花花的妮子,怎年纪轻轻就成了疯婆子,还大言不惭真敢和柳白眉比剑,他说:“那号称一剑菊残的顾长秋正在东都城四处找人约剑,可有比过?” “没有!都没听过。”乌兰依旧捧着书。 苏少爷翻了个白眼,说你慢慢看着,反正炉子里的火不灭,困了就着坐榻也能暖和和睡上一夜,比睡在马背上强,说完便下了楼。 第二日苏锦起得晚,打开门就见阿奴眉飞色舞。他说,今日一早顾长秋总算跟人比成了剑,那人牵着白马去的兰台海,天色如常也没见如何眼花缭乱剑气凌空,不过简简单单三招,不可一世的顾长秋便被夺了生死剑,现下茶坊酒肆里都热闹疯了,讲书的说得绘声绘色,说那一剑菊残滚回了南卫,出城的时候,吃一口糖葫芦便会吐一口血…… 苏少爷赶紧上楼去看,乌兰那女子正盖着块毛茸茸的毯子看书,一柄刻字“长秋”的红穗佩剑随意挂在脚脖子上,她抬头问:“还有谁?” 0013 东都纨绔 昨日杨花似雪,今日飞雪似杨花。 皮糙肉厚的马夫老李顶着一脑袋雪花猫在马厩里,瞅了瞅四下无人,他一手拎着葫芦倒酒,一手往食槽里偷偷添了些灵丹妙药,仿佛来年开了春就能儿孙满堂一样,嘴巴嘟圆了笑到,“还是少爷的法子好!” 近日,老头子对这匹四蹄生风的白马可说赞不绝口,说哪儿哪儿都好,就花辫儿扎得磕碜。 联想上回一包药治好了差点撑死的马崽子,又寻思少爷说人吃得、马儿自然也吃得,之后,他便在床板底下捂了好些个包治百病、风味各异的药沫粉子,要是马儿嫌这种味道寡淡的不行,还有! 那马儿争相吃了食,不到片刻就两眼通红,又喷响鼻又甩蹄子,个个都发了狂在围栏里死命折腾。 这阵仗大得惊天动地,马棚子都快散了架,老头儿吓得脖子一缩便跳了出来,暗道,春药会不会下得重了些……又见那北蛮来的花辫子白马前脚刨地,瞅了人也像见了母马一般眼珠子喷火,他幽怨喊了声,“行不得也哥哥!”而后撒丫子就跑。 …… 即便天晴不下雪,乌兰那妮子也基本不会轻易出别院书楼,自然没见马厩热闹。事实上除了那日与顾长秋比剑,她也就下楼看过两次阿奴劈柴,只说看着不像练剑,却还有些门道。 苏少爷对此深以为然,毕竟阿奴每次劈柴的马步一扎,要是敞开衣服褂子再往斧头上喷两口酒,不能说跟砍头的刽子手相似,简直一模一样。 这北蛮女子来得蹊跷不说,习性也颇为古怪。 她时常无声无息出现在书楼里各个角落,走着、躺着、仰着、睡着,都时时刻刻捧着本书看,如痴如醉。 今日见了苏少爷撩着前摆上楼,她难得抬头,道:“你娘的……” 苏少爷刚想还嘴又立马想起不妥,便改口说道:“咱们娘的!等成了亲就是一家人,客气了不是?” 楼下碾药的阿奴听了,竖起拇指呵呵一笑,说少爷真乃铁骨铮铮的汉子! 苏少爷也不等人答话,干笑两声取来本书,凑近火炉时不时瞟眼去看这女子,心里盘算,这妮子的剑法要去宫里刺杀皇帝可能麻烦些,但以自己的真才实学,真惹恼了人肯定没时间喊“好汉饶命”,要跑,估计时间顶多也就够转半个身子便会被一剑钉死在地板上,不耽误人家寒窗苦读三五个字。 这么个绝顶剑客藏在家里,苏少爷不是没想过狐假虎威拉出去遛遛,可思前想后,除了市坊上几个缺斤少两的小商小贩,也就拧人耳朵的堂姐苏离跟自己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那乌兰先是一愣,思索了一阵才道:“我原以为天下没有什么事情是用剑不能解决的,不过命宿之事玄之又玄,你这早夭之命要成亲的确让人为难……方才也只是想问,你娘的字还有没有?近日也算看了几本剑谱,感觉看出些东西,却老是抓不住。” 苏锦赶紧从书篓找出几本手札,说要不要找人在蒙皮上也写几个柳字,真假不论,说不得就能沾沾剑神他老人家的运势,又心虚问道:“女侠,你看以在下的根骨天赋,跑了几年步好歹也算是练家子,现在学剑,可还来得及?” “你真想学剑?” “嗯,嘘!” 那妮子千年不变的脸色难得露出一丝为难,道:“师傅说我天生剑胚、生而为剑,剑道与别人大不相同,所以我的剑你学不了。至于你的资质,虽说看不出命里早夭,但气血凝滞、窍穴不开……练练拳脚功夫修身养性,万一能延年益寿多活几年也不是不可能。” 苏少爷听了把碗里的汤药一口喝完,又呸呸吐了两口渣子。 那乌兰兴许也觉得话有不妥,又道:“不过也说不准,你可听过道门老祖有骑牛千里、一日得道之说?禅宗也讲顿悟,留有一朝悟道在无学、处处莲花处处蝶的谜谶。别的不说,据我所知,五百年前阿拉坦山上真出了个金刚不坏的大浮屠,人称蛮菩萨。师傅说那蛮菩萨本来也只是个天资蠢笨只知道抄抄写写的寻常和尚,可偏偏一夜明心,立地成了菩萨身。而且,师傅还说那蛮菩萨自甘轮回再一个五百年,定要修成无量真佛,便是转投在了当下这大争之世,说不得这一世投成了谁,阿拉坦山的和尚找遍了整个北蟒,也没看出谁有那慧根。” 蛮菩萨也就算了,五百年太久不说,首先还得是个和尚。 苏少爷刚放下书要问天下有没有速成的武学,比如那种隔着几十里路开外轻轻一扔,就杀得了人的飞剑,或者喝完酒不用结账,往地上一钻就能遁走无形的身法,但话未出口,便听楼下有人大喊道:“锦弟可在?” “可是堂兄回了东都?”苏少爷支出脑袋回应。 楼下耳门依着个锦衣男子,他头戴鹅黄玉冠,又腰挂镶珠佩剑,仰头望来,一脸嬉笑说道:“冬来岂是读书天,走走走,喝酒喝酒!” 博山侯二子,次子苏仲瑾愤恨离家,长子苏伯安又只留有一女,苏家族谱微薄无以为后,苏老太公便从钟离郡老家择了个从孙延续香火,两年前之事,便是面前的堂兄苏弘毅,过续在了长房苏伯安名下。 只不过苏家乃世代将门,太公早年定下规矩,后嗣男丁若想入朝为官,无一例外得先去军中历练至少三年。 堂姐生怪,想去去不得,而堂兄苏弘毅入府刚过一年,便被不情不愿赶去了南面的春黎城从军,估计也是因近年边才借故回得来。 这苏弘毅仗着苏府淫威,出了名的纨绔,去年那豹一抱跳楼,第一个站在楼下起哄让赶紧跳、跳完了好继续喝酒的就是他。 只见堂兄后面还跟了两个千娇百媚的丫鬟,一个扇扇、一个打伞,林下之风可说超凡脱俗。 士不可以不弘毅,对这堂兄,若是依着苏锦自己来判,光这名字,也会说太公看人可真准! 0014 相府公子 兰台海那汪让人浮想联翩的碧水本名憃心湖。 憃心湖湖心有岛,岛生异石,又遍植奇花,通幽处建了诸多楼台水榭。这般千好万好的去处自然成了整日里粉红黛绿、娇歌燕舞的销金窟。于是,那些耽乐无节的文人墨客后来又给憃心湖取了雅名兰台海,既是应景赞那湖水辽阔如海,也藉此凭吊了一番昔年兰台。 远山隐约,脚下清濯缨、浊濯足的湖水接连天边,片片白雪自九天抖落,洋洋洒洒,又一遇湖水全都化了晶莹。 都说兰若楼最好的景致,便是春雨如烟、冬风起絮。清酒一杯人依楼,苏少爷站在兰若楼悬廊之上举目眺望,觉得美则美矣,可惜,这酒不如香五里浮糟的黄酒喝得过瘾。 堂兄微醉,跌跌撞撞自旋梯而上,他扬了扬酒壶道:“锦弟可得当心,当日那豹一抱便是从这悬廊上跳的楼,非但没落在水里不说,还是脸先着的地。” 苏锦闻言先是一笑,而后俯身去看,廊高数丈,为何那豹一抱摔下去还能活蹦乱跳让人百思不解,但至少脸皮肯定不薄,退后半步往阁楼里望去,那豹公子肿着半边脸果然正跟人推杯换盏,看起来依旧风度翩翩。 说起这东都城里的豹公子,可比他那履职兵部尚书的爹出名得多,据说当年也是争风吃醋昏了头,才一跃成的名。 “那沐祈儿真生得倾国倾城不成?” 苏弘毅咽下口中酒水,道:“东都城里晚琴沐歌的说法堂弟肯定知晓,与那秦晚终日敷着轻纱不轻示于人不同,这沐祈儿不仅声如天籁,模样长得更是……呵呵,我他娘也不知道!堂兄念的书不多,也没那本事进得去三楼,不过你也见了,兰若楼里即便寻常女子那都是红艳的酥骨、青翠的灵动、墨白的素雅,可说各有各的好,要是那头牌女子沐祈儿反而是个丑八怪,砸了自己招牌不算,岂不还成了千古笑话。” 二人有说有笑,入了二楼厅堂坐下便听龟公喊道:“燃香过半,可还有自珍的佳作,诸位公子万莫只顾着贪杯,辜负了祈儿姑娘她一片芳心才好。” 堂中高台设案焚了一炷香,果然已经烧了大半。 苏弘毅叹气问道:“堂弟可要一试?”见人摇头,也不强求,他独自埋怨说兰若楼里的臭规矩太多,可转瞬又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祈儿姑娘越是如此,越勾得人心里痒痒,可惜了,自己胸无二两肉不说,也无半点墨。” 作为兰台海最好的勾栏,兰若楼的确有规矩,譬如有钱可入一层,有势可入二层,而有才方可入三层。那头牌女子沐祈儿每日安坐三层香闺,说是只招文采出众的锦绣公子为入幕之宾。但这般雅趣不仅不惹人生厌,反而引得人趋之若鹜,其间道理,大抵跟堂兄说偷和偷不着一般无二。 苏少爷环顾之下,见四壁挂了很多文人雅士留下的墨宝,又多是历年九月初九兰台海文会时出彩的诗文骈赋。而堂中挂得最高的那幅,正是北燕当朝左相王佑知的一篇《登兰若楼观兰台海赋》。开篇如是:癸亥之秋,九月既望,愚翁与客泛舟游于兰台海之上。碧青雾霭,兽云吞天…… 人称王翁的左相王佑知,行文历来大气磅砣,洋洋洒洒五百余字,铺采摛文确实蔚为壮观。有此珠玉在前,其下悬的,自无一滥竽充数之作,看得人赏心悦目。 诗云:芬馥歇兰若,清越夺琳珪。其中兰若,指的便是兰与杜若两种高洁的香草,而兰若一词,又是佛门梵语,大意泛指曲径通幽的忘忧之地。故而兰若楼引得人纷至沓来,与风月有关,也与北燕文风渐盛有关。 思索间,便听有人叫苦连天说道:“苏兄今日可得救命!” 见来人正是跳楼公子豹一抱,苏弘毅闻言故作诧异,却又先关切问道:“豹兄,去年我离东都去春黎城时你便摔伤了脸,本以为你福大命大,不成想伤得如此重,竟整整一年不见好转?来来来,此乃愚兄堂弟苏锦,乃我家二叔独子,你若是要看相卜个吉凶,堂弟他可以为你引荐平乐巷里一个据说屡试不爽的老瞎子……” 那豹一抱冲人抱了一拳坐下,又摸了摸脸颊淤青,龇牙咧嘴道:“哪能一年未好?这是被我爹给新揍的……也不知为何,最近翻墙,总被老头子掐准了时辰候在府外,一逮一个准……” 苏少爷默默喝了口茶水,说两位哥哥试试桌上点心,入口即化,可口得很,又赞许道:“果真百闻不如一见,豹兄当年飞身一跃为红颜,愚弟佩服之至。” “我说有人推我,锦弟可信?” “呃……” 苏弘毅赶紧打了个圆场,“喝酒喝酒!豹兄今日口呼救命,难不成又与那人打了赌,先说好了,输了,可万万莫再跳楼,要跳也该屁股先行着地。” “苏兄早劝还行,可方才,我已经与那龟孙子打了赌,还是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谁要是得了祈儿姑娘邀,输的那人便同样从悬廊跳下,我便不信邪,还能输给他两次,不过……那龟孙子才学本不如我,方才饮酒,却听人说他今日事先花八百两,买了穷酸秀才一首诗来引我入瓮,我……娘的……苏兄可不能见死不救!” 苏锦听完侧脸望去,大堂对角坐着一席锦衣公子,觥筹交错,想必被簇拥那面色冷峻之人便是东宫太子,席间又有人嬉笑望来,目光多有挑衅。 他好意劝道:“我看豹兄不如作罢,今日,本就为饮酒作乐而来,动辄跳楼,也难免太过惊世骇俗了些!” 那豹一抱听了,反而笑道:“愚兄作罢倒也可以,大不了请太子居中调停,可偏偏锦弟不能作罢!方才便听说那龟孙子认出了你来。” “我?”苏锦不解。 “你看头上左相那篇《登兰若楼观兰台海赋》写得如何?又可知你爹当年把人当猪骑,还遛了皇城一圈,骑的正是左相王佑知,而今日要对赌之人,正是他那龟儿子王甫。” “哦?” 那王甫学人留了两撇胡须,看着跟乌龟王八还真像,苏少爷隔着远远的举杯相邀,一饮而尽说道:“这如何是好?今日北风刮得急,人摔下去都不知道掉哪儿。” 0015 东宫太子 兰若楼盆栽的菊花红是红、白是白,朵朵争奇斗艳,煞是好看。 太子燕穆清摘了一瓣沁在酒里,又顺手端起酒樽,对下首那人说道:“常听人说北疆风沙大,那漠南广袤的草原更是一眼望不到边,可我这太子做得窝囊,既不能跟着将军一道驰骋沙场,也无法想象千军万马纵横北疆,该是何等壮阔的场景。” 郑蒙行伍出生,也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好多年,今日陪坐,却依旧显得拘谨,他赶紧微微躬身,就势将酒水一口喝完,又嘴拙不知如何应答,只硬生生回了句,“殿下见笑。” 燕穆清微微一笑,开口又道:“将军别看皇城里这些公子哥,表面上好狠斗勇,实则也都是闲得无聊,可若真要拉去上了疆场,虽说亡命的有,可又有几人能如将军一样战功赫赫,人头可筑京观。” 太子言行举止,自然风仪无二,似有拉拢,但并不露骨,毕竟当今陛下龙体安康。这让人想起册封东宫那年,有人私议陛下有意传位长公主燕静姝,又有人妄言二皇子更为老成持重,可依自己来看,还是太子殿下穆如清风,名副其实。 郑蒙嘴拙,但并不代表心思不够明亮,不然,也坐不上云州镇抚将军一职,他忙摆手说愧不敢当。又听太子说道:“此番九王叔入镇了云州,委屈将军回调皇城听用,不过前几日养心殿请安,听父皇偶然说起开春以后便会委以重任,届时,还望将军不辞辛劳,保我北燕国泰民安。” 云州十年,郑蒙得了个“郑人屠”的名号,自己亲手砍下的脑袋只筑一道京观,肯定是说得少了。可即便如此,听到太子殿下亲述,郑将军还是激动难掩,他颔首为太子酒水斟满,觉得天色一时清朗了许多,又左右而言其它,道:“殿下,左相与豹尚书都是我北燕股肱,两家公子若是因此结了怨,会不会事有不妥?” 燕穆清看了不远处气定神闲的王甫一眼,宽慰说道:“将军倒是少见,兰台海这般意气之争可说日日上演,两人又都是执拗之人,今日若不分出个高低长短,又岂会善罢甘休,且看着便是,来,将军请酒!” 豹芝堂通兵法,父皇早几年曾请人教授过自己韬略。那时候兄弟几人同坐求学,责罚时豹芝堂总是鞭策二弟最重,彼时窃喜不觉有异,而今想来,豹尚书当初看自己的眼神,跟如今每每殿前相遇时一样,客客气气,又拒人千里。 虎父犬子,父皇教导自己说“吁谟定命,远犹辰告。敬慎威仪,维民之则”,燕穆清觉得自己不应该去看豹府笑话,却又忍不住偏要想看。 王甫得太子授意,蓦然站起身来,他捻须两下高声说道:“诸公子请满饮,此番,还得麻烦诸位帮忙做个见证,今日若是在下侥幸拔了头筹,也不真要豹公子他跳楼。”说到此处,王甫叉腿撩开长衫下摆,又道:“只要豹公子忍辱负重钻胯而过,再犬吠三声,便算了了赌约,哈哈!” 见满堂哄笑,那豹一抱恼羞成怒,猪肝色涨红到了脖子根儿,他咬牙切齿嘀咕几句,低着脑袋询问:“咋样,锦弟可有把握?”才见人落笔写下诗头,又急不可耐说:“你这字太丑,锦弟来念,换我来写!” 苏锦见他那几行字总算歪歪扭扭写完,摇了摇头自顾自喝酒,一时间又想到了爹爹当年。大母说,皇城里的纨绔公子多得很呀,可要说风流旷达,谁能比得过当年侯府里两位公子,自己,也是鬼迷了心窍…… 丝竹漫舞暂歇,众人也翘首盼着,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楼上才有丫头传话,那龟公扯着破锣嗓子喊道:“祈儿姑娘有请豹公子上楼小酌!” “豹一抱?” 大堂里瞬间炸开了锅。 莫说旁人议论纷纷,太子燕穆清自己起初也以为听错,王甫买诗不假,可那诗自己见过、读过,莫说豹一抱那蠢材拍马难及,换自己来写,恐怕也同样差了人半筹。 王甫从没有想过自己会输,也不觉得今日巧遇那豹一抱会事先留有后手,他脑袋一懵顿觉六神无主,张大了嘴巴,望向太子的眼神满是求助。 燕穆清站起身姿,顿了一顿笑道:“豹公子高才,祈儿姑娘又兰心蕙质,原本就天造地合,就不知豹兄今日所书是何等杰作,不如,劳烦念来听听!输赢倒是其次,本王只愿有幸能见兰若楼再填一帘。” 那龟公不敢忤逆,又亲自去取了诗文来,清了清嗓子朗声念到:“风雪一阙玉瓶碎,佳人向南醉。去年今年,千里万里,白红染长亭。犹记当日,绕马皇城,一朝花看尽,前度郎君又满杯,问王孙、归不归?” “好!” 燕穆清字字斟酌,击掌只说一字,却不再去看那面如死灰的王甫,暗道,可惜了这长短句子,怕是不能如愿挂在兰若楼了。又想那左相王翁也真够倒霉,动不动便被人骑着“绕马皇城”,太子喜怒不显,只不由多看了那豹一抱同桌几眼。 豹公子大才,别的不懂,但那句“问王孙、归不归”懂得可是明明白白,岂不正是问王甫这孙子敢不敢承认自己是乌龟王八蛋?他见太子说好,蹬腿一跳便上了案桌,又唰一声脱掉长衣赤裸全身,状若癫狂,大笑说道:“王甫你个龟孙儿!来来来,莫要去跳,小爷这胯下拥挤不堪,但勉强也够你钻上三五个来回!” 那王甫也算骨气,哇一声哭后便冲上了悬廊,紧接着,楼下便传来一声落水巨响。 满屋子人兴高采烈冲出去围观,太子殿下站稳了高位,见那王甫在湖面上呜噜噜一阵沉下水去,又扑腾几下露出脑袋来,顿觉不妙说到,“不妥!赶紧救人!王公子貌似并不会浮水!” 身后郑蒙两手一摊,答道:“殿下,骑马冲阵我还凑合,但卑职同样不会水……” 苏锦听了人对白,又有人对王公子别样的泳姿评头论足,啧啧称奇,扭头,正看见豹公子觉得天寒地冻捂着裆过来,他哆嗦着嘴皮道:“我倒是会水,可小爷要上楼听曲儿,没空!” 0016 北燕庙祭 泰安六年严月初一,晴,太卜掷龟甲以测天象,曰:角宿出双星,东方青龙醒,礼拜祭祀、年开春雨,谓之,大吉! 是日北燕庙祭,宫中起了大坛,列法架仪仗,摆牺牲玉帛,立鼎焚香,又上建十二重明黄华盖于天阙台,高约十丈,城外遥遥可见,坛东北为小坛,复建九重华盖,亦高九丈。 午时,文武百官、诸藩使节纷纷入贺皇庭,各执方物以献,北燕八州戍守之臣望阙遥拜,同祈天子福、祈北燕福。 寒风猎猎,北燕皇帝手持一剑,穗花血红,他提摆而上天阙台,几乎一阶一停驻,良久方止。 高台下校场车马甲胄如龙,所列四象精兵总计八万,结营而陈,甲士个个身着鲜衣戎装,乘高头骏马瞩目而待,场面蔚为壮观。 登顶天阙台时,燕镇川下望阵中军将,小声喘息几口,回头说道:“昔年太祖开国,也曾让大剑师吴越人铸剑一柄,长三尺四寸,铭曰安邦,以保我北燕万世太平,可惜,太久了,已锈蚀多时!” 左右丞相携文武百官落后数步,左相王佑知年事已高,垂首勉力答道:“不想陛下还记得这般旧事,如若老臣所记不差,那剑至今还高悬在太庙之中,以镇世间邪魅,就不知陛下这剑?” 燕镇川素来崇文不喜刀剑,他笑望自己,不谈手中宝剑,转而问道:“令公子可已无恙?” 王佑知愕然,不知陛下告天之际为何突兀问起此琐碎之事,又暗暗发狠回府得再把人揍上几棍才消气,但最可恶还是那首《少年游》,狂妄不说,明眼人一看便知拐着弯骂了自己一个体无完肤。他诚惶诚恐答到,“谢陛下挂念,那小畜生不过喝了几口水,歇息几日已然无恙,我罚他闭门思过,但愿从此长了记性不再与人争执,也早日成人成才为我北燕效犬马之劳。” 身后兵部尚书拿眼睛瞟了人一瞟,阴恻恻道:“响鼓还需重锤,不瞒左相,犬子能文,那也是下官每日一番棍棒调教得好!改日有暇,下官也给左相大人寻几根趁手藤条去。”豹芝堂说话面无表情,可谁都知道这厮心里肯定乐开了花。 见人拌嘴,燕镇川微微一笑,抬手一扬,光芒下耀出一片华彩,他道:“此剑,名曰‘中兴’!乃朕亲铸!上斩佞臣,下斩蛇虫……剑身还好,就是这剑匣用金太多,又镶嵌了无数珍宝玉石,拿在手里太重……” 掂量几下,燕镇川又道:“有人说朕杀兄弑父,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朕不降罪,也从不屑争辩。太祖曾言,得民心者得天下,朕信,但朕不信命!”言罢,燕镇川稍作调息,上前了两步,“锵”一声拔出剑来,以袖抚之,静静观望。 传言先帝病逝,本应传位前太子,却无故临危改诏传给了看起来最为不争的七王爷燕镇川,废太子隔日更是自挂寝殿。彼时,北燕正值南北交战,燕镇川燕镇河兄弟二人先后议和北蛮和南卫,又重兵洗刷了皇城一遍后弹压西秦,而后才渐渐扶正了社稷江山。 这等皇室秘辛民间偶有私议,可身为臣子如何敢言皇帝陛下杀兄弑父,何况北燕日愈强盛,已肉眼可见。 “陛下当心!” 一阵狂风卷来,吹得王佑知身形趔趄,自己尚且如此,陛下已行至天阙台边沿,稍有不慎,落下去便是剑毁人亡。 左相眯着眼睛伸手欲拉,不想燕镇川却哈哈一笑,他仰面而视,剑指东方,一声疾呼,气沉丹田道:“风!”, 台下众军士群情激昂,人人以拳撞胸,齐声呐喊,“风!风!风!” 呼声如春雷早至,响彻皇城,经久不息…… 燕镇川猛然回头,额前流苏剧烈晃荡,他对人笑言,“诸君且看!这些都是朕的好儿郎,是朕的依仗!也是朕的天命!” 王佑知探出脑袋张望,台下旌旗十万,迎风招招,那雄势可说气吞万里如虎。 他道,陛下说得在理! 严月一日,云开霜散,北燕皇帝燕镇川命人竖大旗、起车架,端坐车鸾,摆驾巡游。沿途屏蔽黎民闲杂,军仗开道,数万人马从宫中校场出,穿金市,过朱雀门,一路自西向东缓缓而行,百官左右相陪,每到宏伟之处,多献吉言,谓之曰北燕昌盛…… 也是严月一日,燕镇川于金銮殿内连宣两诏。 一诏太子燕穆清举止端庄,少而有威,允东宫开府议政,又赏金玉五车以嘉其德厚,群臣闻风而贺,皆附议称善! 二诏,为彰国威、慑蛾贼、靖宇内,于东都另立新军一校千人,册封长公主燕静姝为“永世王”亲领,起坛树大旗,锦衣锁甲,日夜操练,威武勇猛以伴天子来日东巡。 天子诏如雷霆,可历朝历代都不曾有过女子封王的先例,即便贵为长公主,群臣审慎之际,兵部尚书豹芝堂率先高声唱和,余者不甘示弱,一番歌功颂德后皆大欢喜,人人弹冠相庆。 …… 东都盛事,苏府别院书楼开窗也只能看个模糊。 皇城里夜夜笙歌照旧,第二日醒来时,堂兄苏弘毅一早来访,他说堂弟昨晚睡得死沉死沉,不过几杯下肚,便已酩酊大醉,殊不知,你被人搀回香闺歇息时,听风楼里又出了大事。 那听风楼与兰台海齐名,不仅廊回百转,还引了大河水开闸游船,每夜华灯初上,画舫上丝竹管弦齐鸣,轻歌曼舞可说不输江南。 见锦弟睡眼惺忪似未醒酒,苏弘毅附耳说道:“你可知昨夜郑蒙郑将军醉酒,更衣时恰好遇到船板脱铆,他一跟斗撞碎了陈木护栏摔进了水里,又恰好夜半无人察觉,一早捞起来时,人已经泡得浮肿如猪……” “当真?” “这还能有假?说起来那郑蒙也是倒霉,据说才将将攀上了东宫太子,又行将赴任南州统兵十万……” 苏少爷喝了阿奴递来的化渣苦药,一边听堂兄絮叨,一边又慢慢煮上茶,他打开窗户说,堂兄你看,这雪,还肯定要下。 有人说郑蒙死得可惜,北燕良将本就不多,而今又少了一个挑大梁的;也有人说,这畜生死得好,死得妙,郑人屠坐阵云州十年,打着坚壁清野的幌子,不知道杀了多少燕州妇孺百姓冒领军功。北风吹来,平乐巷那个闭着眼睛乞讨的女子扯了扯留仙裙摆,正好盖住小腿几片淤青,她心想着,再听一阵子落雪,等开了春,师傅肯定会着手教自己练剑,练少爷说的大义灭亲剑。 0017 苏府家宴 博山侯府固然显贵,可要说人丁兴旺,却还比不上寻常小户人家。 霜月吉日,苏府也难得家宴,管家苏四怕人觉得冷清,特意在桌下烤上几团碳火,插了瓶花还点亮满屋烛台,又叮嘱东厨备下了一桌子精细素食。 大母平日不让人早晚请安,也极少出来佛堂。 她穿一身麻布海青捻着佛珠进门时,堂姐立马塞来酒壶,摇身一变成了大家闺秀,又一脸正气劝自己说道:“昨夜又去了哪里?要怎地教你才好?不是堂姐说你,年轻就该多读书,弘毅性子野,少跟着他不学无术,锦弟可知,书中自有颜如玉!” 堂兄背着身子浑然不觉,捂嘴笑道:“离姐姐说啥?岂不知说那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呆子,十之八九都是长得太丑没人肯嫁!”话才出口,便被人从桌下踢了一脚,苏弘毅吃痛回头,见大母的巴掌已经扇到后脑勺,吓得脖子一缩,如待宰鹌鹑一般再不敢多言。 大母取拂尘扫了扫椅子,却不坐主位,警晓几句又随意拉了些家常后对自己说,“太公要是不来,锦儿待会儿先挑些好嚼的送去后院,你们也莫先动筷乱了品相。” “是。” 大母应该是觉得自己与太公关系不睦有意为之,苏锦会意取来食盒,才刚装好,便见博山侯咳嗽一声负手而来。 老太公仰着鼻孔望着屋顶房梁,看他那拉得老长的一张折子脸,就跟个来收欠了好几年租的东家一样。 老太公可是稀客,连管家苏四都记不得上一次苏家人齐了围成一桌,是多少年前的事,苏管家使了使眼色赶紧笑着搀人落座。 “公公尝小食前,不如先喝碗莲子汤?厨房炖得久,也开胃。”大母亲自动手盛了一碗恭敬端到面前。 博山侯嗯了一声,也不伸手,埋下脑袋吮一口后,无滋无味嚼着嘴里的莲米,可他不说开食,大母便不敢动筷,几个小辈更是坐得端端正正。 太公要人讲规矩,食不言、寝不语算是基本的家规,博山侯当年在书房里写了“耕读传家”四个字作为家训,自然,少不了会用礼义廉耻那一套教导后辈子嗣,可他自己就不太规矩。 几粒藕白莲米粘在胡须上颤巍巍就是不落,苏少爷瞅着实在碍眼,指指太公下颚,道:“太公这一把飘逸美须,也不知平日如何打理,难不成就未担心过喝汤泡在碗里沾上残羹?” 这话把大母脸都听得绿了,下手苏弘毅更不知想到何处,噗嗤一声笑出来,而后又赶紧憋住不动,涨得整个腮帮子通红。 博山侯伸手一摸,果然扒拉下几颗莲子,他放在嘴里轻松一嚼,笑骂说道:“你这竖子果然胆大!开食吧!” 这一句笑骂也让气氛松弛不少,家宴,也才有了几分家宴的样子,苏管家开心给人捶着肩膀,让他坐下吃些,就是不肯。 席间,大母忙着给人夹菜,又听苏锦边吃边道:“孙儿倒不是胆大,以前在燕州饮马荡,见多了邻里那些娃娃,个个都是坐在祖父腿上撒娇长大,还调皮去扯老人家胡须,如今见了太公,孙儿也想试试,偏偏胆小不敢真的动手!” 大母嗔怪一眼,圆场说道:“锦儿也是年幼无礼,公公念他孩童心性,莫怪才是!” 博山侯哈哈一笑,歪脑袋问道:“就没听过有句老话叫一入侯门深似海,苏少爷身为侯府子嗣,可是觉得辛苦?” “不辛苦!”苏锦摇着脑袋给太公夹了两片青菜,算是赔了不是。 博山侯大有深意看了这孙子一眼,道:“有时,老夫也在想,你这竖子到底是不是仲瑾的儿子,不过,见你这死不低头的样子,多半又假不了!困扰得很啊!” “啊?锦弟不会真是假冒的吧?” 堂姐又在桌下踢了人一脚,锦弟自然不会有假,可她同苏弘毅一样,不懂这爷孙俩究竟打的哪门子哑谜。 一连几日去听风楼,根据人步履大小反复揣摩,郑蒙醉酒更衣行走那一路,踩的哪块板,会撑哪根护栏,这竖子是真的把自己同样灌醉,不厌其烦演练了无数遍,这才给了如鱼得水的渔家女机会。 博山侯默默吃着饭食,心想,苏家就没出过这般有城府的人。那郑蒙是个武夫不假,杀他对自己来说也的确不难,可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来说,能让郑蒙死得这般无痕无迹可就了不得了,只不过旁人所言的运气,都是人家绞尽脑汁倾尽全力的结果。 或许就好比往日自己钓鱼,万事做足,鱼儿上不上钩只是早晚之事,说起来已许久未再垂过钓…… 博山侯饭量不大,一刻不到便已吃饱起身,他拿了那食盒出门时,不忘回头说道:“差点忘了,张瘸子捎话来问,当年那婚约可还算数,莫把丫头等得人老珠黄了,我看你这竖子都学会了逛青楼喝花酒,也就替你答应了!” 见人一头雾水,老侯爷这才觉得扳回一城,他心满意足转身出了门,绕着回廊穿过几进厢房,又静静停在一间老屋前,开锁进去,院子里又是一把长锁,锁住一间旧屋。 这没名字的地方比博山侯种菜的园子还要僻静,苏府下人知道,这连柴房都比不上的地方除了老侯爷和苏管家,外人若是无故闯了进来,结果无一不是杖毙。 博山侯把食盒放在门前,依着窗缓缓坐下,他望着碗口大的天,道:“也不知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二哥那儿子回家了。这娃娃胆子大,心思也细,还比平常人都要隐忍坚韧,看往后谁还敢再说我苏家儿郎都是莽夫,好得很啊……” 不见有人开门,窗棂上蛛网结满,这屋残破得仿佛从来也没人住过一般。苏长卿继续说到,“爹知道你怨我,爹也怨自己……不过,你肯定想不到,你那儿子也来了东都,我远远看过,长得像你,所以,都好好活着吧……” 博山侯走时,那食盒也没见人拿,他只听到风吹得老旧木头呜呜咽咽,像是有人在哭。 0018 归去来兮 老侯爷敢直呼张九秋一句瘸子,那是因为他位高权重又不要脸痞了一辈子。 在非燕姓不得封王的北燕,贵为博山侯的苏长卿早已到了封无可封、坐等盖上棺材板儿的地步,所以,在博山侯眼里,看那满朝文武谁都是孙子。自己管叫北燕右相一声瘸子,那是老侯爷他赏脸,可不是阿猫阿狗都能有的福气。 北燕虽然以左为尊,但堂堂一朝右相,按理也算是一呼百应的人物。偏偏朝堂上的张九秋是个异数,性子不温不火的他与左相王佑知截然不同,这么多年四平八稳,没弹劾过谁,也没谄媚过谁,朝议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臣附议!” 而且张九秋其实不瘸,还腿脚利索跑得贼快,也不知怎就得了个瘸子的外号。他这人为官并不出彩,也无大的纰漏,所以,别人大红大紫时他是右相,别人砍头抄家时,他还是右相。也正因如此,张九秋决意将自家闺女嫁入博山侯府时,旁人只当成笑话来看,却不会说他五姓联姻、结党营私。 北燕开国,凭功绩立五姓为贵,除了天家燕姓,依次为苏、梁、黄和张,末尾张姓,指的便是右相张九秋那一大家子。 朝中与博山侯沾亲带故的大小官吏多,或是门生故吏,或是旧友子侄。老侯爷致仕以后为了避嫌,也大都走动得少。但张家与博山侯府的关系谈不上微妙不说,甚至还曾结过怨。张九秋当年被苏家二公子苏仲瑾取了外号瘸子时也只呵呵一笑,可这辈子唯一一次跟人急了眼要咬人,便是打赌输了、赔了自家闺女。 据说俩人当年对赌的方式也奇葩得很,一个手握重兵的镇北将军,一个朝中堂堂一品大员,二人就简简单单蹲在地上,用小棍儿刨了一窝蚂蚁,赌的,是那蚁卵究竟单数还是双数…… 如今来看,张九秋愿赌服输,依然肯把闺女养大嫁给明知道是个短命鬼的苏家小少爷,骨子里应该跟自己爹爹一样,是个亡命赌徒,硬气不硬气不好说,但肯定缺心眼。至于他那与自己年龄大致相仿的女儿,做派可不像苏家大小姐,平日捂得严严实实又足不出户,是美是丑,是惊喜还是惊吓,大概,也只能等掀开了盖儿才能揭晓。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苏少爷捋清了缘由之后,觉得婚约之事不重要,也不打紧,便在书楼里也翻出一本剑诀来看。这本道家的《昆吾剑》算不上绝学,北蛮女子乌兰在时看过,说牛鼻子的剑法重剑意、轻剑式,比寻常江湖门派高明很多,也让自己受益匪浅。 苏少爷没见过乌兰拔剑,但他见过酒肆里的公子哥醉了酒赤身肉搏,满嘴的污言秽语,也有一次见过大街上衙门捕快拎着长刀追赶地痞,几个膀大腰圆的傻子翻不过、卡在一道围栏,愣是让人在眼皮子底下给跑了。 反正,除了几个胸口碎大石的卖艺人,没人能飞檐走壁,肯定也没人能比得上当年柳白眉一剑开河。 乌兰来得蹊跷,走得突然,这为剑而生的女子真的很像不食人间烟火,所到之地,处处不过驿站。 自己去看阿奴劈柴,一斧头下去,再结实的木头桩子都能咔嚓一声划成两半。他说少爷你看,劈了十年柴,以往不觉得,现在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气力,要是改成劈那些杀千刀的北蛮子,保管也是一刀一个,就是不先扎个马步哈两口气,总觉得浑身别扭。 苏少爷觉得,阿奴比北蛮子看着还像北蛮子。 后来,马夫老李又说,可惜了,这般死命折腾,几匹母马居然一匹都没怀上,他说那妮子来牵马的时候,那花辫子白马甭提有多恋恋不舍,走起路来一步三回,四只蹄子跟筛糠一样一个劲儿哆嗦。 乌兰走了,可能去了南边,也可能回了北蛮。也不知再见时,她会不会一剑把自己脖子给抹了。听说,北蛮来的使团也是这几日拉着粮食北上回的王庭。 其实,这也不重要,只是又开始下雪,让人莫名想起了饮马荡。 北疆漠南鲜有名山,苏锦以前喜欢站在一座长满萱草的无名小丘上远眺,眺望那北国萧萧,也眺望那更远处空荡荡的原野上悍然矗立着的,残而未破的三降城。 燕州三降城,孤悬于塞外,如同一杆长枪一般扎在草原上,镇北将军苏仲瑾当年便战死在那里,也是那到死也要撑住长枪不倒的人。 而自己远眺所站的那座无名山丘之下,有一股终年不曾冻结的泉水,那泉水叮叮咚咚流淌,又在数里外因势汇集成了一汪湖泊,幽蓝幽蓝的湖水旁,又有一座燕云铁骑曾驻足停歇过的边镇依水而建。 北风呼啸,万马齐鸣。 那小镇便叫饮马荡,说是小镇,不过才三五十军户、百余口家眷而已,跟燕州其它地方一样,多少年都是仰仗着三降城的庇护而活。 苏锦记得,那饮马荡引了湖水绕行而过,流水潺潺,又屋前房后兜兜转转方去。每逢日幕初开,尘土卷舞,雾气浮动之下的饮马荡总是鸡鸣狗吠,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万物纷纷活出了水墨画卷来。 也记得那时有成排结队的村妇沿渠汲水浣衣,家长里短,叽喳热闹。他们见了苏家小郎眉目清秀,少不了要调笑一番,有的说苏公子唇红齿白、束发晏晏,扎眼得紧呢;又有的说自家闺女日食五箪养着没用,不如许了给你,拿去暖暖被窝…… 苏锦还记得每次偷懒推开书房门时,十三叔都会手握书卷,关着窗户端坐榻上等着,他用藤条抽阿奴屁股的时候,总不忘语重心长说,少爷!你跟别人不一样,万万莫忘了温书才是。 “不知道雪要下多久,不知道还多久开春,我也不知道北蛮人下一次攻略燕州是什么时候……所以,阿丑,你来问我,其实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练剑,我让你练剑,是希望跟在鱼市坊不一样,你要把命握在自己手里,也把他们的命一并握在手里!” 渔家女阿丑站在书楼拐角,认真把玩着一柄鱼骨刀,她问少爷,“我捕的鱼是不是比别家的好?” 0019 二十四人 阿丑在大河边长大,鱼市坊里的婶婶们都说她腰细、腿长、脸蛋儿俏,而且水性好得像只能潜水摸鱼的鸬鹚,但其实,阿丑起初很怕水。 小时候爹骂自己没用,常常把人脑袋摁在水里说要淹死自己。阿丑呼不到气,先是慌乱地手脚挥舞,后来绝望的时候干脆趴着不动,她看见河底水草轻轻摇曳,看见一串串水泡围绕在身边咕咕上浮,而后又在水面一一破裂掉,好奇睁大眼睛透过浑黄的河水往上看,天空也不一样,是灰白灰白的。 阿丑觉得好看,冒出脑袋的时候还在傻笑,她说,爹,你也来试试。爹爹气得够呛,又把自己摁在水里更久更久。 那个姓郑的掉在水里,被自己死死抱住时也是一样,他大概以为遇到了传说中专喝人血、吃人眼珠子的水猴子,张大嘴巴,拼了命地用脚去踢。 阿丑原本觉得上过战场的将军该不一样,好歹能多撑一会儿,结果他越踢越呛得厉害,越踢越使不上劲儿,没过多久,也跟爹爹一样狰狞着一张脸、摊开了四肢不再动弹,水里泡得发胀的衣袍里偶尔钻出几个气泡,也和他们一起,慢慢上浮。 所以,少爷说要握在手里的命其实很像那串气泡。 阿丑从苏府出来顺便带了壶好酒,少爷说,这酒是他偷偷在观云亭大树底下挖的,看着有些年份,就不知道埋得久了会不会馊。 董师傅住的窝棚挨着平乐巷,不远,拐几个弯就到。他家门前便是条杀猪宰牛冲洗用的下水沟,味道比鱼市坊还要难闻。 阿丑推开门,也不点灯,一声不吭把那壶酒和一袋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董瞎子属狗的,鼻子灵得很,他翻身便下了炕,凑到桌边先摸了摸,舔着嘴皮儿道:“哟哟哟,乖乖,足足百两黄金,可了不得!我老瞎子要了一辈子饭,就没见过这么大的手笔!” 而后,他又抽鼻子嗅到了酒香,说哪那么让人破费,迫不及待想揭封喝上一口,可奇了怪,摸到那陶壶之后,顷刻又像魔怔了一样紧紧捂在怀里不肯撒手,生怕人抢了去一般。 董瞎子记得,有一年北征,博山侯出征前在观云亭埋了很多好酒,说是等杀退了北蛮人班师回朝,定要与人醉上三天三夜。可惜,这酒如今还在,但那年同在观云亭一起埋下美酒的人,却没几个能回得来。 他拿脸对着开裂的墙,问:“丫头,可想好了为何学剑?” 阿丑“嗯”了一声坐着。 董瞎子不知何时拿出一片如火的枫叶,他真看不见,但还记得两棵枫树枝繁叶茂。他用手去摸那叶片儿上的纹理,比盘金银珠宝还仔细,顺着叶脉扎了些针眼大的小孔,别人不知道为何,董瞎子却清清楚楚知道,那意思是说,回家吧! 可自己哪里还有家啊? 他叹了口气,“丫头,咱们都是苦命人,我也不知道你学剑对,还是早些嫁户人家生儿育女对,不如,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董瞎子笑了笑,一道凸起的疤痕从左额划过两只眼睛一直爬到右边,这让他笑起来时扯着睁不开的眼皮比哭还丑。他一巴掌拍开封泥,很讲究也很难得地取了只碗来,就着昨天剩下的几颗花生米,一边慢慢地喝,一边慢慢地讲。 他说,你可知燕州有座三降城? 那三降城高约五丈,雄伟得很,全是凿山取的黑色巨石一块块砌成的,所以其实它本来叫黑石城,听说,当年光是为筑那城,便死了大约上千人。 而黑石城之所以又被称为三降城,是因为北燕苏家前前后后一共三次北征,也三次在那里打得北蛮子屁滚尿流、磕头求饶。 他说,最近的一次是十几年前苏府二公子苏仲瑾战死那次,那一战也换来了北燕这些年难得的太平。老瞎子咽下一口久久回味,又说:“这酒,是博山侯第二次北征时埋下的,可自己要讲的故事,是几十年前最早的那次,那时候,你爹娘出生没出生不知道,但肯定还没有你。” 三降城孤零零建在漠南草原上,每一回北蛮南掠经过,若是强攻会消耗巨大,除了一堆石头还捞不到半点油水,可绕过去不管吧,又总会被人追着屁股穷追猛打,所以,这黑石城让北蛮人如鲠在喉,难受得很。 记得那年,北蛮人不晓得是不是喝多了马尿发了狂,凑了足足十万大军挥师南下,北蛮王庭誓要先踏平了三降城再扫荡整个九州。消息传回来之后,燕云二州有很多血性儿郎,无论兵将草莽,都拼了命地涌向三降城,誓要与之共存亡。 那年,燕州有个书生本要赴东都求学,听了战事胶着,他不顾家中劝阻,撇下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和身体羸弱的妻子,也义无反顾跟着人北上杀敌去了。 可那是十万北蛮人啊! 那书生趴在墙头上看,吓得两腿发软,他觉得北蛮人站着不动让自己杀,也不可能杀得完。那密密麻麻的骑兵铺天盖地,把五千人不到的三降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攻城时箭如雨下,一轮齐射便能把整座城池铲掉一层皮。城墙上那些兵甲同样小心翼翼不敢露头,时不时捅上两枪,搭把手掀翻云梯,或者冒死扔下滚木、石头、火油,最后实在没得扔,就往下倒粪水。 那书生没习过武,力气也不大,眼睁睁看着身边不断有人死,他害怕,又强忍着帮人递箭,磨刀,抬尸。 守将命人在城里挖了个很大很大的坑,自己便把死人一个个往里头背,一层层往下埋。 有的死时脑门儿上还插着支箭,从额头进,后脑勺出,拔都拔不出来;还有的没咽气儿,扎破了肺叶,抽气的声音很大,他说,别埋我,嘴里汩汩冒着血水。 到处是断壁残垣,四处星星点点冒着黑烟,书生白天黑夜都猫在墙垛下不敢睡觉,睡着了也会被噩梦吓醒。三降城就这般被足足困了半月之久,人困粮绝,不见来援。 蝗虫一般的北蛮人每日都来噬骨饮血,那书生为了活命,拔下死人的盔甲穿上,第一次掀翻云梯,第一次投下石头,第一次用长矛戳死了人。 但北蛮子源源不绝,杀到手脚发麻,杀到人心中冰冷,他只记得,自己要活着。剩下的人跟自己一样,嗓子喊哑了,就敲胸甲,刀砍卷了,就用拳头砸,没了火油滚石,就往下扔尸体……到处是鲜血淋淋的残肢,满地是花花绿绿的肠子,书生没见过修罗炼狱,但他估计,最恶心恐怖的场面也不外如此。 可是第二十五天,城还是破了。 书生本以为自己会死得很英武,甚至可歌可泣载入史书,但不知谁先跪下投降,说他想他娘了,其余人听见有人扔下武器放声大哭,也就都跟着哭,跟着投了降。 北蛮人是畜生,起初让他们修城,后来又把他们栓在马棚里关着,动不动就拉出去几个杀着玩玩,或者用马来拖,或者把人点了天灯…… 再后来,博山侯北征的大军总算来了,他杀退了北蛮人之后满身是血,看着这一千来人的北燕国叛徒,博山侯很失望,他扔下一把铜板,说:“陛下本来只让我扼守云州,我忍不住还是来了……一炷香的时间,谁得了其中一枚,谁就能活!但活着的人,要当自己死了,永远忘了自己是谁!” 一共才二十四枚铜板! 一千多人都疯了。 那书生不知怎就活了下来,他牙齿缝都塞满了人肉,后来杀得多了,他也真的忘了自己是谁,只记得,自己有一个女儿,叫董青蛾。 0020 王府洗马 老瞎子把酒喝干还抱着陶壶不放,沙哑的嗓子每说一句,都像只泣血的夜枭。 没人搭话,可能因为自己的故事讲得并不好听,董瞎子不禁失笑,抹把脸停了一停,继续道:“这拿了铜钱的二十四人,一个伤重不治死了,一个发了疯。余下的,博山侯府倾其所能,将他们一一都培养成了死士。其中十人,以天干为名隐于朝,余下十二人,以地支为号隐于市。这天干地支总计二十二名死士,互不相识、互不联络,除了侯爷没人知道他们是谁,也没人知道他们在哪,可能,是朝中某位显赫的大员,也可能是路边不起眼的乞丐一个。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有的可能老了、死了,如无意外,又都该传有子嗣门徒,就这般世世代代等着,等有朝一日博山侯府传来召唤,不管生死、无论是非,以命相偿。” “师傅是?”渔家女听少爷说过三降城与饮马荡,比这说得动听,但无论哪种说法,都让人想去走走看看,毕竟,天下很大。 “地支第六,巳蛇,燕州人氏,化名董青蛾。弘武二年春黎城一战,为暗中护大公子苏伯安入城,巳蛇不幸被围,身中数剑断了经脉、破了气海。此役苏府大公子苏伯安殉国,巳蛇身为死士本该一同赴死,侯爷怜悯给养在东都城里混吃等死。本以为自己是废人一个没了用,直到他们送了你来……从丫头你来平乐巷那一刻起,我便猜到,你是侯爷选的,下一个巳蛇。” 渔家女天生是练剑杀人的好苗子,这妮子爱笑,也任劳任怨。 董青蛾终归于心不忍,道:“我早年收有一徒,姓吴名画之,选练的是一门道家心法,臻至大成,便是外人所说的北燕四剑中的无情剑。都说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这娃娃我着实喜欢,过怕了躲躲藏藏的日子,也不愿让他再走我那老路,撵不走,便跟他说他爹娘当年是我杀的,说得有鼻子有眼,他终一怒拔剑划瞎了我双眼……要依着我说,这娃娃还是下手太轻,又哪里真是无情,等我死了,你若又遇上,麻烦给带个话,就说,老瞎子不怨他。” 董青蛾放下酒壶,认真道:“丫头!你可要想清楚了,还要不要学剑?” “嗯。” 渔家女走后,巷子里又有人来。 那人推门进来,动作很轻很慢,等人安平了竹凳之后坐好,才在桌上放下两壶酒。 他道:“当年我让人找遍了燕州诸地,很可惜,雁门郡董家那对母女在兵荒马乱中失了散。后来查知,你那妻子还好,改嫁了个农人一直活到了知命之年,你若有空,可循着回去上炷香。至于你那闺女,据说被掳去漠北,你也知北蛮部族多如牛毛,还常年迁徙,老夫也爱莫能助……如果她还活着,没记错该与这渔家女子同岁才对。都说博山侯无情不假,不过,老夫让人跟着你学剑,又何尝不是想再给你送个闺女养老送终?” 董瞎子上下眼皮粘在一起,看不出哭没哭出泪来,他早已扑通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咚咚”磕头,满面抽泣也说不出话。 “可还怨我?”苏长卿伸手去扶。 “巳蛇无用,求侯爷赐死!”老瞎子头皮磕在凸起的石板上,不一会儿便见了血。 见人摇头,博山侯笑了笑,“小四!倒酒!” 苏管家气鼓鼓甩了甩长袖,揭开酒壶,一脸不忿说到,“老爷你是不知道,当年在三降城,就这孙子张嘴乱咬人,还一口咬在我屁股墩上,撕掉老大一块肉,害得我现在都不敢脱了裤子见人!” 博山侯长出一口气说,“燕州书生董呈武,起来喝酒吧,都是黄泥埋到嗓子眼的将死之人了,这顿酒,老夫请你,算是为你我提前送终,喝完了它,咱两怕是再见不着面了,下辈子都争取投个太平年、生一户好人家。” 董瞎子忙不迭爬起来,摸摸索索端起酒碗,说,“就还生在燕州就行!”而后一饮而尽。 …… 西厢房的粉白南墙开了扇朱漆轩窗,景口外雅园里的陶菊花红叶绿,看在人眸里,就跟名家描的丹青一样惹眼。 燕静姝坐在梳妆台前,贴好鹅黄又坐不住,去取了壁上红穗宝剑抽开来看,见那剑芒映人,好奇道:“长秋?离姐姐怎有此剑!” 东都城来了群耍杂的,听说西域人嘴里能喷火不说,还养了能学人说话的鹦哥和作揖讨赏的猴子,可惜,被捷足先登请进了宫里给娘娘们表演,她道:“你若是瞅上了眼,拿去便是,姐姐吃亏一些,换那只鹦哥解闷儿就行!” 大名鼎鼎的长秋剑只换一只鹦哥的确吃亏,燕静姝噗嗤一笑,“姐姐若是想看,改日咱们进宫不就得了。再说,那鹦哥是别人吃饭的本钱,又不归我,前几日还跟二哥学了句‘扯蛋’,且说溜了嘴,别的都忘了,现在逢人便就只会说这一句,昨日被父皇听了去,差点没气得拔了毛让人当场煮了!” “哈哈,二皇子倒是明白人!” 燕静姝起身走来,“日上三竿离姐姐怎还躺着,难不成偌大的苏府,日子真跟宫里一般无聊,看来姐姐你同样可怜呀!” “倒也不尽然!我那两弟弟没事儿可供消遣,一个能拍须溜马、捏背捶腿,一个念书多,总能说些天方夜谭的故事,也不知是真是假。”苏离玩味看着人笑。 堂姐领着人来时,苏少爷正在别院里专心打着太极,一式白鹤亮翅尚未站稳,便被人偷袭得手。堂姐拧着耳朵不管人抗议,回头对人说道,“来来来,苏府平日消遣的法子不多,欺负弱小算是难得的一门家传,愣着做甚?还不快也来试试!可别看我这堂弟苏锦身子单薄、本事不大,吹起牛来,可回回都能上天。” 燕静姝睁大了眼睛看着姐弟二人打闹,宫里规矩大,自家几个兄妹哪有这般嬉闹过,她问:“锦公子,那南卫顾长秋,果真被你提着一笼包子随手三剑击败?我怎听说是个骑白马的女子所为?” “岂能有假!也是小爷那天还没醒酒,不然,败他三招都是浪费,哎哎哎,堂姐撒手,疼疼疼!” 还三招,被离姐姐都能一只手收拾得服服帖帖,信了才怪!那长秋剑,也不知是不是苏家小少爷花了大价钱买的。 燕静姝咳嗽一声,学人负手上了书楼,侯府自己来得勤,可别院还不曾好好看过,她抚了一把并没有的胡须,学人说道:“不错不错,本王府上正好缺个洗马,离姐姐这堂弟,本王征用了!” “啊!” 苏锦没回过神,堂姐倒是先阻拦说道:“王爷威武,可你历来始乱终弃,我这堂弟身子骨弱,怕……吃不消啊!” 0021 兰质蕙心 回宫时已经风生竹院、月上蕉窗。 父皇喜竹,便让人在取名山河殿的御书房外随意种了两株,没成想,那圣音竹春日生笋无数,不过几年光景,便已蔚然成林。 燕静姝沿着铺满纤细竹叶的小径而来,见殿里幽暗,问道:“时辰不早,公公为何还不掌灯?” 那年近五旬的内官自然笑脸相迎,应了一声,也不说陛下不让,便举着火折去一一点亮殿里青铜宫灯,反正陛下事事都会依着长公主。 灯火左右摇曳,渐次照亮了空旷的书殿,却让殿外显得格外昏沉。燕静姝担心入夜风寒,顺手关门时,看见没有亮光的天空下,皇城,仿若渐成了一头黑暗中蛰伏的饕餮。 殿廊悠长,周遭木饰漆红不减,壁上绘着形态各异、活灵活现的九天飞龙,两侧,是沿着绒绒白毯的宫灯立柱,各有云纹,雕刻得也是不一般的精巧秀丽。 远处尽头的软塌之前,摆着张错金银青铜龙凤案,案上香炉里的焚香早已灭了几多时,旁侧有一卷书从中翻开,又有几卷叠放得整整齐齐。 燕镇川此刻,正面壁看着墙上一副硕大的山河图浑然不觉。 “父皇,儿臣觉得,此地南扼京师、北顾云州,进可攻、退可守,只需五万铁骑便可保我北燕太平,虽谈不上万无一失,可若再辅以良将,真也再想不出还有何纰漏。”燕静姝手指在图上轻轻点了一点,那位置,恰好是居中云州与东都之间一处不起眼的关隘,青阳关。 这话要是换成别人来讲,免不了招来一番呵斥,可话出兰质蕙心的爱女之口,燕镇川听过又下意识认真思索。他先是捏着下巴踱步一阵,之后眼露精光,可随即又有些泄气。 自己苦思几日竟不如这丫头随口一说,着实让人汗颜,此等眼光,不仅满朝文武难以望其项背,几位皇子,更是连帮人提鞋都恐怕不够,怪只怪她生了个女儿身……都说陛下的掌上明珠嫁不出去,大半,还是自己不舍得嫁才对。 生她那年天有异象,人言惠妃难产而亡是为不吉,可道人却说天火灭、奎星亮,此女定然生得七窍玲珑心,燕镇川不信命,唯独对那句此女佑北燕笃信不已。 他转身过来,佯怒问道:“今日野去了哪里?明明约了先生学剑,因何又不见人影?” 燕镇川对几位皇子动辄呵斥、惩戒,可对长公主那是真的疼爱有加,连找来的剑师,都是号称北燕四剑之首的叠浪,可恼这丫头三心二意,才说了要学剑,又让人白等了足足几个时辰。 “不是父皇让我筹建一校新军千人?我连番旗都备好了,难不成,儿臣这永世王只是父皇哄着玩玩?父皇您金口玉言,可不能耍赖。” “朕几时耍赖过?”燕镇川不悦,明明不对在先,怎又成了自己的错。 长公主拉着人衣袖,“儿臣寻思,只从四象营拉几个老兵油子了无新意,便想着去各家大人府上抓几个壮丁。东都城里这些公子哥整日斗鸡遛狗无所事事,儿臣早看不顺眼,打算通通都编入新军充当看门武卒,即便操练不出个所以然,至少,也算为民除害不是?” 燕镇川一拍案桌,“这法子好!”他刮了刮人鼻梁,又道:“说说,可有收获?” 说到收获,燕静姝却显得兴致缺缺,“去过左相府,那老头说长公主筹立新军,他王府愿意出钱出力,至于人嘛,王佑知说他那儿子王甫已先一步被皇兄请为东宫宾客,我哪敢跟太子殿下抢人,何况那王甫草包一个,就连浮水都不会,本王也看他不上!” 见人气鼓鼓说话,燕镇川难得板脸训诫,道:“你这妮子,可知北燕五姓为贵可不仅是凭祖上荫功,又不止五姓,从太祖当年打天下到而今朕守天下,你真以为人人都如张九秋那般碌碌庸才?那张九秋又真若无能,朕岂能让他安稳安稳为官到现在?再说,官宦子弟纨绔不假,可也并非全如你说的那般不堪,如那王甫,你只见他跳楼,可见了有几人如他一般哭着喊着也不肯服软认输,明知会淹死还悍然一跳?要由父皇来评,知人善用这一点,你倒不如你皇兄穆清。再说,年轻时,这满朝文武加上朕,几个不纨绔?” 燕静姝一吐舌头,狡黠说到:“父皇教训得是,所以,我又去了豹尚书府上,那豹芝堂说犬子无状,说他那儿子宁愿上吊也不愿入我王府新军,儿臣便假传了父皇口谕,说是您钦点了他儿子一个屯骑校尉的官……” “胡闹!”绕了一大圈,这妮子原来是把豹芝堂的宝贝儿子给拐了,怪不得豹芝堂今日朝议像死了娘一样郁郁寡欢,想来也是,这些世家公子又有几人愿意放手陪着公主殿下瞎胡闹,见人楚楚可怜,燕镇川又心软说道:“还有没有?赶紧一并说了!” 可惜那《少年游》似乎并不是豹一抱临场写的,燕静姝蹦跳着给人左右捶了两下腿,说道:“没了没了,若非要说还有,那就是收了个微不足道的王府洗马,就那苏家的小少爷苏锦,其实,儿臣也没几匹马让他真洗,不过是见他会说书讲故事,怕闲得无聊!” 苏府别院里呆了最久,苏少爷沏的茶好喝,讲的那骑着白马的女子想回中原的故事也很好听,记得他说,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就是案上那《百女出浴图》看着离谱,人怎么能长成那样…… 燕镇川笑笑,叮嘱说博山侯世代忠烈,万莫要恶了苏家那小子便又说道:“顺道去永宁宫你皇祖母那里看看,若是那逆子还跪着,便帮着从旁劝劝?你也莫无端惹人生气。” “二哥可是又犯了错?” “哼!这畜生今日喜滋滋拿了鹦哥献给你皇祖母,你可知那杂毛鸟开口说的啥?” “不就是句‘扯蛋’?” “那畜生今日又新教了一句‘老不死的’!” “……” 长公主出殿之后回望屋里灯火,忍不住心中一叹,父皇疑心重,又常被人说生性薄凉,他虽嘴上不说,自己又如何不知,无论是九王叔还是几家贵姓,哪个不是处处提防,就连那剑师叠浪,也不过是请来监护自己而已。 这兰质蕙心若是真有,其实不要也罢。 燕镇川等人走远又去看墙上的山河图,沉思片刻对门外喊道:“来人!传左右丞相和兵部、吏部尚书几位大人来!” 0022 长生殿人 再过几日便是除夕守岁。 苏少爷年年都会有的春困来得比往年早,所以除了香五里打酒,日夜都披着毯子温书,极少出门。那日听风楼看戏,不过堂姐借口府上采买,自己实在拗不过。 耍杂的戏班才出了宫,又被请进了听风楼,不只猴戏,西域人还演了木偶和一些飞刀扎人之类的把戏,唯独遗憾不见学人说话的鹦鹉,想来应该早已拔了毛进锅,炖得入口即化才对。 其实也不只耍杂,听风楼借由迎春,请了人说书唱戏不说,还在百花苑里办了游园会,大抵是想好好热闹几天,扫扫前些日子有人落水溺亡的晦气,新意缺缺,但肯定赚了个盆满钵满。 那日见过很多人,自然也见到了无孔不入的豹一抱。 动不动就自罚三杯的豹公子精神头好得完全看不出才上完吊,雪白的皮袄外头穿了副金灿灿的自制盔甲,估计上炕也不曾舍得脱。问起兰台海那日如何如何,豹公子讳莫如深,只说那沐祈儿,美! 苏锦后来得知,豹一抱当日衣裳脱得太早,上了兰若楼三层便一直晕乎乎玩着鼻涕泡,回府更是染寒躺了半月之久,比跳水的王甫还要倒霉。他肠子悔青,说,那沐祈儿,真是个酥人骨迷人心的妖精,锦弟可信? 这日初晴,暖阳照雪。 苏府那瘪嘴的门丁甫一开门,便迎来个手拿拂尘的道姑候在门外。那道姑穿着双草鞋站在雪地里也不觉天寒地冻,衣衫单薄,更让人觉得返璞归真。 她自称是长生殿来人,履约登门,要与苏家小少爷见上一见。 道门三千,龙虎不鸣之后自然是执牛耳的两界山最为正统。毕竟,那两界山已故的掌教当年也是与剑仙柳白眉坐而论过道的大人物,可如今被佛门大兴压过一头不说,天下武林更是宗派林立,道门日薄西山,小小的长生殿名气只怕还在三千开外。 据闻长生殿本是个野道人在越州无望山开创的小门小派,山上为数不多的几个道士不图名利,年年春种秋收,日日粗茶淡饭,一心苦修以期长生。可即便如此,也从没听说过无望山真有人渡劫活成了仙。 长生何其虚无缥缈。 那年有人上山挑衅,说无望山上建长生殿,加在一起正好是凑成长生无望,那还修个屁的道!山上道士也不还嘴,被人堵了三日门依旧笑脸相迎,甚至还取了井水供人解乏,直到后来有人从山上下来,那人名不见经传,又一剑开河。 柳白眉的做派不像方外之人,长生殿也没承认过他是门内弟子,因为长生殿里的道士锄耙镰刀会用,偏不学剑。 但自此,再无人敢上无望山喝水。 不管事实如何,反正老管家不仅没打发人走,还盛情把人请进了别院书楼。 那中年道姑生得杏眉凤眼,起先目测了劈柴的阿奴半晌,才纳闷说苏家小少爷藏得深,也壮得像头牛犊子,完全看不出是早夭之命……后来又用江湖郎中一模一样的手法给人号脉,号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又掐指算了算说:“公子这不是犯困,该是春日回暖,气血勃发又遇经脉不畅所起的淤积之症,也可说阴阳不济、气血不调,依贫道看,还是早日随我上山为妙,去得晚了,怕是……时日无多!” 四翁吓了一跳,本以为少爷不作妖那是病情好转,不成想已到病入膏肓,正要细问,却听那道姑又道:“错了错了,贫道说的时日无多,不是指贵府公子,说的是我那掌门师兄!来时便已只吊着一口气……实不相瞒,贫道并不会看病拿药,实则连诓人都不太在行,可掌门有命又命不久矣,自己要劝人上山,总觉得不多说几句不足为信。” 这道姑实诚,走的时候不肯收半点馈礼,只说别的都不作数,那句时日无多却并非玩笑。 越州离东都也不过五百里路程,若是快马加鞭,半月来回一趟绰绰有余,可随便四翁如何怂恿,苏少爷就是不肯同行,坚持要等到翻年开了春。 实则也不止苏少爷,东都城里人人都等着翻年开春,仿佛奢望来年便气象万新一般。 岁末那日,苏府除完尘难得挂满了红灯,可惜并不如想象中热闹。不仅堂兄回了老家钟离郡,家宴时博山侯也并未出席,大母心事重重,吃了两筷便同样回了佛堂念经,还故意敲得比往日卖力。 苏少爷觉得不够,入了夜自己又在书楼小院里炖了一锅吃食。偎着炉火喝酒时,马夫老李颇为感慨,他说少爷这人虽说长得丑不拉几,但心眼好,可惜这才几日,便要出家当和尚去了,往后戒酒戒肉也就算了,听说还得戒色……今日要是酒菜不够,不如咱们把那马驹宰了如何? 这老头真他娘仗义,阿奴笑过之后骂道:“滚!少爷去的无望山,那是道观,不是和尚庙!而且只是去转转,又不是真一去不回入了道门求长生。”转头又问牛鼻子可能喝酒吃肉? 堂姐喝得两颊红透,站起来学人舞剑,那长秋剑太长,折腾了半天都只拔出半截,她推开搀扶自己的渔家女,醉醺醺说:“锦弟,要是我真嫁去了西秦,你会不会来找我喝酒?” 前几日有人持帖拜访,那西秦来的公子自己也见过,行事温吞,也就貌相看着还本分。苏锦不知为何太公执意要人嫁入西秦,这等事大母做不得主,劝过之后只说怪自己没用,但那西秦也不是人想的蛮夷之地。 他道:“堂姐要是不愿,西秦咱们便不去了,等改日锦弟学成了剑,哪怕天王老子也帮你一剑宰了就是!” 堂姐笑着说好,说锦弟真醉了,天王老子又怎会看得上自己,即便真宰了,那又如何,我早晚还不是要嫁出去,又不能嫁你。 那晚,除了酒量深不见底的缺牙马夫,其余人都大醉了一场。 翌日一早,苏少爷便独自登上了阿奴赶的马车去往越州。 走时,东都城的街面上依旧铺着厚厚积雪,也不见往日喧嚣,出了城门,苏少爷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将一纸书信撕碎又揉成团,信上博山侯潦草写着:北蛮异动,已遣人赴燕州,左相进言欲废五姓…… 苏锦总算明白,张瘸子嫁女入苏府,不过乍暖还寒,抱团取暖而已。 0023 道童清吾 正月一日,下了场绵绵春雨,北燕皇帝燕镇川颁诏,改年号泰安为中兴,又于宫中设大坛,率文武百官敬天法祖,以祈国泰民安。 翌日,博山侯苏长卿自请削爵。 燕镇川不允,亲赴猗枝巷苏府好言相劝,说博山侯劳苦功高,一日安在,便是九州之福,更不可听信废五姓之荒谬传言,又罚左相王佑知俸禄半年,以儆效尤。 北燕五姓为贵,除了皇城可纵马之类,还有非谋逆不得死罪之权,只此一项,便引羡嫉无数。 据说当日,陛下言辞恳切说到,朕信不过谁也断不会信不过满门忠烈之博山侯府,人言苏府一门,人丁加起来也不够一手一数,这话虽说得难听,却让人心生愧疚,苏家,也实在再亏欠不得。 博山侯老泪纵横,更是长跪不起,遂君臣相慰,又商讨了些琐碎杂事,再不提削爵废姓。 正月十五,上元日。 北燕廷议,除了商定轮调八州守将并驻兵五万于青阳关之外,陛下特旨侯府长孙苏弘毅入职宫中羽林郎,次孙苏锦年幼体弱,暂为永世王府洗马,享俸五品。皇恩浩荡,苏府荫功,博山侯惶恐之余,捐金玉五车入永世王府,以备长公主筹军之用。 也是正月十五,九贤王燕镇河率轻骑五万兵出云州,不入燕地,铤而走险绕行百里进击漠南,战事本千变,胜败一时难料。 …… 越州,无望山。 清晨,蒙昧的青天被条条光柱洞穿,清风袭来,脚下云海翻腾,满地的春花早开,香气氤氲,风光旖旎,令人心旷神怡。 清吾觉得,师傅说得对,无望山别的不行,但死了要埋,真不用费神多挑,处处都是风水宝地。 小道士清吾虚岁十年,生得白净可掬,正因为如此,平日没少被师兄师姐们捏屁股掐脸,屁股的事先不说,害得自己光脸上便常年有两坨红晕,他们说,那是道心不纯、气血不足,还要一日三掐才能除根儿。 起床之后,清吾先在泉水里洗了些瓜果,而后提着篮子缓缓走向后山。 师傅教导,开山种地是修行,睡觉打盹是修行,喝酒吃肉同样也是修行,道法自然,所以,要不是小师叔要挟,自己还能多睡一会儿。 新来的小师叔喜欢说书,那道士下山的故事也才讲到一半,害得人夜里做梦都胡思乱想。昨日小师叔说到,“那光头和尚悲从中来,苍啷啷拔出宝剑,嘘咧咧大喝一声道,好你个牛鼻子!竟敢跟老衲抢师太……二人你来我往,打得天崩地裂,三十年也未见分晓……正所谓,温柔乡亦是英雄冢,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清吾听了咯吱吱笑个不停,问野花和师太有什么关系,打得这般热闹,也不知那师太不当吃不当穿,抢来何用? 小师叔负手而立,一脸的高深莫测,他捏着自己脸蛋儿说,用处,可大了去了呀! 小师叔别的都好,唯独喜欢坐在后山伸出山崖的那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打坐。清吾记得以前三师叔在的时候,也时常坐在同样的位置远眺,两年前三师叔下了山就再没回来。 师姑说那兔崽子熬不住,跑了。 师傅说,跑了就跑了吧,大道三千,各是各的道,况且山上的人这么多,几十年后还有清吾不是。 可明明长生殿加上跑了的三师叔和新来的小师叔才将将九人。 而今清吾总算明白过来,三师叔下山不归,很可能是要去跟秃和尚抢师太,那架一打,可就得三十年…… 清吾还很想说长生殿里吐纳的心法都是骗人的,师傅吐了几十年,也没见三花聚顶,还不如自己每日放牛睡觉自在。 道家所谓的三花又称精气神三宝,精为玉花、气为金花、神为九花,书上说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可聚之于顶,可万劫不侵。不过除了小师叔,好像没人信。 到了后山,清吾招了招手,脆声喊道:“小师叔快来将就着吃些。” 石头上坐的那人自然是苏府小少爷苏锦,他回头问道:“我那便宜师兄今日可会断气?” 清吾笑着答:“还得等等,昨日才见师傅新纳了只鞋,还偷偷藏了壶好酒在床板底下,估计,怎的也能再多撑几天。” 无望山山脚下立了很大一块石碑,两人都抱不住,“长生殿”三个字也写得无比雄浑,可开路爬上了山顶苏锦才知道,这长生殿连个像样的道观都没有,就几排透风漏雨的竹舍围成个小院,唯一修得壮观些的便数南坡那片坟地,从祖师爷往下,数不清埋了多少代人。 阿奴看了忍不住问,少爷,咱这算不算落草为寇? 当日,那老道士见了人来便拿出一张泛黄画像,仔细比对过后,说师弟你注定大器晚成,又跟长生有缘。老道士说得有鼻子有眼,指着说那画像说师弟你看,你跟祖师爷何其挂相,这毫毛,这鼻孔,对对对,还有这怒容,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老道也不占人便宜,咱平辈论交,便代师收徒如何? 老道士扯蛋,那明明是张送子观音的画像。 后来苏少爷再三询问,那老道说柳白眉没听过,看病的事也不急,自己算了算,寿元将尽,与其白白散功不如帮着师弟筑基一把,也好了了一桩旧缘。 他说那旧缘是他当年唯一一次下山,本以为风雪交加自己会冻死在东都街头,谁知天空一声霹雳,可了不得,电闪雷鸣之后碗里便凭空多出两个白面馒头,那活人命的女菩萨怀里抱着个大胖小子,又只看一眼,便能认出是个纯阳灵童转世…… 老道士的胡话哪里能信,比如他年前便说自己只吊着一口气,可昨日见了还生龙活虎扛着锄头出门,他怕别人没那手艺,打算自己动手把坟再挖宽敞点,边儿上种些山花略加修饰。 小师叔咬了一口生瓜,嫌嘴里寡淡,呸了两下望来,清吾赶紧说道:“小师叔暂且忍忍,围栏里打鸣的公鸡都偷完了,母鸡还得留着下蛋,等蛋又生了鸡就再不愁吃。” 苏锦摸了摸鼻子,清吾又道:“牛可不能杀啊,长生殿就这一头老牛,还得留着耕地。”而后,他见小师叔笑得略显邪魅狂狷,捂着屁股便跑。 0024 登天长梯 长生殿里的老牛岁数比自己都大,性子温顺得很,所以再如何贪吃,清吾也不可能舍得让小师叔真把它给宰了,而且山上也没那么大的锅。 他跑进围栏里扯住尾巴,把那贪吃贪睡的老牛死活拉了起来,说:“老家伙,往后小师叔说书的时候,你可不能偷听,得躲得远远的。小师叔故事里的那些江湖侠客,哪个不是动不动便说,‘小二!来一壶好酒,再来二两牛肉!’听听,多吓人!” 那老牛甩了甩尾巴站起身子,也不叫唤一声,低着脑袋便往外面走,看模样就知道逆耳忠言铁定没听进去。 清吾咽了咽口水爬上牛背,优哉游哉吹着口哨要出门时,又遇到了院子里织布的清衣师姐,她喊小清吾快过来,师姐给你做了件新衣。 牛背上的清吾傲娇得很,只挥了挥手,头也不回便出了门,心想自己可不跟老牛一般傻,岁首那日才穿过新衣,今日又穿?师姐肯定是骗自己过去想要掐脸。 那老牛认得路,出了长生殿下坡上坎,又爬上了不长一棵树的青石岗,大师兄果然正在那里凿他的那些宝贝石头。 清吾放开绳子让老牛吃草,自己凑近坐在湿润的草地上。他摸出两个洗好的山果递过去,问:“大师兄今日打算要砌几丈?” 无望山很高,从山脚一直走到山顶,中途不歇息的话至少也要十几个时辰,这还是脚力好并且不走岔了道的情况。原本上山也有一条羊肠小道来着,虽说被春生的杂草侵没了并不好找,可除了小师叔,一般也不会有什么人不请自来,毕竟,不是人人都跟他一样对长生殿圈里的几只鸡格外眼馋。 也不知大师兄怎就想起了要砌一条宽敞平坦的上山石道,反正,他每天都在青石岗辛辛苦苦地凿石,然后又把几百斤的条石一块块背下山去,有时一日能砌几丈远,可碰上了险峻的地方,又往往一日只能砌出三五步。 这山道大师兄砌了整整十年,才砌小半,可若真被他有朝一日修成了,从山脚往上看去,一定直通云霄,如那登天长梯一般壮观。 那两山果被大师兄在衣角擦了擦一口嚼在嘴里,甜得很,他呜呜说着好吃,冲自己一个劲儿傻笑。 清吾枕着脑袋又说:“师兄别只顾着吃,你倒是说说看,山下究竟什么样?” 清吾跟大师兄不一样,自从当年师姑在山脚下把清吾捡了回来,他便再没下过山,可听师傅说,大师兄他是十几年前自己跑上的山,在那之前,几乎闯遍了东南西北。 大师兄失神了一会儿,咕噜噜比划一阵也没说清楚,他急得一跺脚,便又拿着錾子去敲他的石头,哐啷啷响得清脆。 大师兄道号清山,是个哑巴。 清吾躲在草里,他听着凿山,翘腿望着天空飘过的白云,自言自语嘀咕一阵,也不知道该继续想些什么好。 …… 苏锦去南坡的时候,那老道士坟修到一半,正靠着块石碑喝酒偷懒。见自己来,他顾盼生辉,精神得很,又抽冷子说道:“师弟来得正好,你书念得多、见得也多,且说说我那徒儿清吾,如何?” “好得很!” 都说人的心思一旦多了,眼珠子就会发浑发浊,可那少年清吾至纯至真,眼神更是清澈如许,偷鸡的事不提,貌相一看,便知是个肩扛清风明月的脱俗人物,如何能说不好。 “我也觉得!老道士很得意,“不瞒师弟,我这人懒,本没打算收徒,况且无望山长生无望,老道我在这山上苦修了一辈子,也不想人再跟着受苦,可先是来了清山,后又来了清吾……师弟可知长生殿的来历?” 南极长生大帝,又名玉清真王,道传中因其主寿,所以俗世又称之“寿星”或“老人星”,也就有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说法。天下修道之人为长生大帝修建的道场很多,也不止修道之人,这世间,上至达官贵族下至黎民百姓,哪个不渴望长生,多无望山这么一座长生殿,说得过去。 苏少爷翻了翻眼皮儿,也不等自己问,老道士便又说道:“祖师爷设这道场,修行只是顺道,真正的用意其实是为了守墓。修道的法门当年传了些,历代掌教又剽窃了些,却都肤浅得很。如你习的那部吐纳心法,其实师兄骗你的,养养性子还行,其余无甚大用。长生殿一代代传承下来,不过是想要道传不绝,守墓不止,所以守墓之人死了又多一座墓,南坡上的墓碑便也就越守越多。” “守墓?师兄是说修道不过由头?那趁着天色正佳,师兄不妨说说还有哪些是骗人的,比如你说的那日风雪交加、电闪雷鸣?还有个大胖小子灵童转世?” 老道士抿了一口酒说:“师弟傻了不是?我都一辈子没下过山,自然全是假的!嘿嘿!” 老道士笑得极不厚道,笑完他又说起长生殿,“相传祖师爷本是个野道士,埋骨此间,就是为了守墓而已。”他望着最高的那块无字石碑,“我也是当上的掌教才知道,你看那坟,当年不信邪,我偷偷挖开进去看过,里面普普通通,甚至连具尸骨都没有,只在墙上刻了“道心”两字!这两个字,要了人命啊,害我一琢磨便是一辈子!邪了门了!” 苏锦本以为那坟埋的长生殿那位祖师爷,不想是空的,连处衣冠冢都不是。 老道士砸吧着嘴,“可琢磨来琢磨去,却发现自己既比上大徒弟清山后天的执着,更比不上小徒弟清吾的天生至纯,师兄我憋屈得紧啊,心想,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往后山下有你,山上有那清吾,好像,也没什么不能满足。” 道心什么的太过玄妙,苏锦不懂,他说:“师兄何不趁着还没咽气,再说说为何诓我上山?” 那老道士仰头望着天,装作没听见,又仿佛看见了穹顶无穷无尽的玄奥似的,他问:“师弟你说,清吾那小子会不会真跟着两界山的人走?那可是道子呀!换了我,说不得也会跟了去。” 佛门有佛子,相传是五百年前的阿罗汉转世重修,道门不甘示弱,自然也弄出个道子与之争锋。只是没人知道,为何两界山已故掌教临死之前掐掐算算,认定的道子,会是无望山长生殿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道士,清吾。 苏锦道:“敢问师兄,何为道心?” 老道士哑然失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师弟教诲得好!” 0025 三喜道人 北燕与西秦交界之间有大山十万,那十万大山之中又独有如屏一峰。 每年临冬,寒从北起,那山峰必然一侧是古木苍森,一侧是惟余莽莽,正暗合了道门阴阳相生相克之说,遂有道家仙长在此兴土木、立宗门,是为当今道教之渠魁,两界山。 那两界山历经五百年蛰伏,五百年渐兴,又五百年鼎盛,传至当今掌教真人手里,已是整整八十代,只差一代,便至九九归一大衍之数。 这一日春暖花开,两界山掌教携长老数十人欣然下山,又不辞辛劳跋涉千里,一路风尘仆仆,齐齐上了越州无望山。 只是让人料想不到,往日仙风道骨,连天子亲见也不必下马还礼的堂堂两界山掌教,今日,居然会在无望山长生殿一个小小道童手上吃了瘪。 那掌教年近六旬依旧鹤发童颜,常年手持拂尘,背负一柄精巧木剑,举手投足俨然世外高人,任谁见了都要尊称一声“真人”,又因平素喜吃、喜睡、喜剑,怡然自号三喜道人。 剑道分九等,剑招娴熟可入门九品,六品如臂使指算登堂入室,三品剑意随心出类拔萃,而臻至万物化剑的一品剑客,除了几个老不死的山野隐修,全天下满打满算也不出两手之数,至于超脱九品之外的剑仙,更是可遇不可求,近两百年,也只出过那一剑开河的柳白眉一人。 三喜道人喜剑一项,算是马马虎虎,勉强跻身剑道二品之列,但他那前两喜,只凭一菜九吃的创举,便可说道门内千年难遇之旷世奇才。 此刻,三喜道人正坐在张巴掌大的小凳子上捻着撮似雪白须,循循善诱说道:“小清吾有所不知,我那两界山乃是道门不可多得的洞天福地,论修行,天下道门无出其右,你若随了我上山,以道友资质,不出十年,化虚可期。” 道修四境,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化虚、炼虚合道。 那道童矢口问道:“那道长你可入了化虚境?” “只差一点点。” 三喜道人掐着指头,自傲比划了一下,大意是自己离化虚仅剩一纸尚未捅破。 “不去不去,你是掌教,年纪一把都不曾化虚,还说什么洞天福地,骗人不是!” 三喜道人尴尬地咳嗽两声,除却少年白头不说,修道讲究心境,本是水磨工夫,一般人到死都卡在炼精化气这第一境,自己离第三境也只需少许机缘,哪还算差。 但师尊曾断言,两界山将来是鸡犬飞升还是瓦砾归尘,全应在了这转世而来的道子身上,何况自己能否勘破机缘,说不得也一并会应验在他身上。 见那小道士清吾无聊蹲在地上用木棍去戳泥洞里的蚂蚁,三喜道人颇为无奈,可道门清修,最讲究心念畅达,天下也没有强掳了人上山修行的先例,况乎道子一事,关乎气运,莽撞不得。他又只得硬挤出一抹笑意,说道:“老道愚钝,自然不能跟道子相提并论,等你随为师上山修了道,自然知其不易,也知其玄妙。你若修行真超过了我,莫说两界山将来由你执掌,天下道门由你号令,这天大地大,即便天子寝宫龙榻,也都任你逍遥,届时我道门犹如龙蟠虎踞,即便道子想要回无望山隐居小住,也不是不可以。” 说得道子这般厉害,还不是连呆在无望山都要被赶走,小清吾不拿正眼看人,一心数着蚂蚁,这帮道士个个衣冠周正,看着虚伪,甜言蜜语肯定也是骗人的。 三喜道人口水说干、好歹说尽,就差给人下跪,知道的是自己前来收徒,不知道还以为上门拜师,堂堂道门佼楚,请人请到这份上,那可不是一般的寒碜,要不小心传了出去,不被天下人笑话才怪。 他使了使眼神,一旁的长老心不甘情不愿解下一柄镶金嵌玉的宝剑平放桌上,见人无动于衷,三喜道人又忍痛搭上自己的宝贝拂尘,道:“这花俏宝剑卖相不凡,可用于防身,但此拂尘你万莫小看,却是大有来头,当年我也是历经千辛万苦才从你师祖手中讨了来,握之能清心定神抱元守一不说,即便拿来除尘驱蚊,也是趁手得很啊!” “两界山可能日日吃鸡?” “能!” “可有牛放?” “自然也有!要放多少有多少!不过小清吾贵为道子,只需一心求索悟道,穿衣都不需张手,哪用真去放牛。”三喜道人趁热打铁说到,就怕人无欲无求。 小清吾心中有气,来了贵客,长生殿其余人尽都躲着不见,本以为只让自己负责接待,没成想,竟是要撵自己走,莫不是多双碗筷很难?又莫不是因为偷了几只鸡便惹了众怒? 师傅的心,可真狠啊! 他瞥了一眼被推到桌角师姐织的新衣,心中更是不悦,又试探问道:“山下可有师太?” “师太?” 一行人面面相觑,两界山年轻貌美的道姑不少,就算万不得已真要拐几个水灵女子上山结成道侣,也不是不可以,可道子指明要掳个师太……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不是。 “有!” 三喜道人一锤定音道,心想,大不了跟那秃头和尚再比划比划,反正自己正憋着一口恶气,这些年佛道相争,谁也奈何不了谁成了僵局,也不能只许秃头和尚四处渡人占了便宜,自己为何就不能渡他几个老尼姑解解闷儿,如此一想,反倒觉得道子口无遮拦的话大有道理,连带着心情都舒畅了几分。 他气沉丹田说道:“徒儿究竟看上了哪家师太,尽管开口便是!” 谁知那清吾听完连连摆手,“不去不去!打死也不去!”说完,牵了牛就跑。 白云依静山,春草闭闲门。 南坡上苏锦望着一行人败兴而归,笑问:“师兄真不怕清吾被人拐跑了没人守墓?” 老道士放下锄头拄着,施施然说,“就算他舍得让你杀牛,也未见得肯下山,才劝过我道心释然,临头,师弟怎又不豁达了?再说,即便改日他真跑了,我也看不见了不是。” 苏锦心中滋味难明,“师兄可还有不舍?” “说舍得肯定是假的,莫说酒肉还没吃够,便是山上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也极为不舍,不过好在,往后山下有你,山上有清吾……师弟,墓,我挖好了。” 0026 道心种剑 这日端坐南坡时,山花肆意,春色入酒。 老道士看得尽兴,见人心神不宁,又吐着酒气先说了些趣事。 他说师弟你看,不管祖师爷这墓葬的是真身假身,堪舆确实不错,坐北朝南,可观日月星辰,其下又葬代代弟子,道门中有个说法,叫作头枕山、脚蹬川,寓意步步高蹬,后世子弟平步青云。 苏锦笑说:“本以为师兄一心修道,只求长生,不想还懂些旁门左道。” “活得久了,多少懂一些。”老道士摇了摇脑袋,又说:“不过可惜,有一年山中涨水,北面无端生出一条绵绵溪水来,正好生在了八卦坎位,步步高蹬也就变成了步步蹬低,失算得很,所以水深火热,长生殿历来人丁单薄。” 老道士没说前些日子那溪水又莫名改了道,恰巧在苏锦上山前后,他轻一吐纳,低呵一声“师弟且放松心神,抱元守一”,而后,一掌贴近了人背心。 苏锦道根奇差,不过上山许久,好歹学会了如何屏气凝神,又难免好奇。 以前药罐子用坏不少,苏锦却没见过人行气疗伤,自己也不信有人能根治这般先天不足的顽疾。这老道修心养性不差,但肯定不曾习武,若非要让他把惯用的锄耙换成刀剑,能不能入门九品都难说。而那巴掌贴在自己后背,起初也只觉得麻酥酥痒,心想,大抵就跟碟仙一样,你觉得有,那道家所谓的精气神,便是有了吧。 老道士百忙之中,竟还有心思闲话,他说:“记得以前有人跟我说过,剑道九等,超脱九品之外本以为柳暗花明、别有洞天,原来,却是一片干涸已久的荒芜。那人说他寻遍了旯旮也寻不见一缕清泉能浸润剑道桎梏。我不知他怎就找上了长生殿,剑道之事我不懂,也从不与人争斗,但,恕师兄今日狂妄一回,这天下要说谁人懂得枯木逢春又生生不息,老道我自认天下第二,便没人敢称天下第一……道心种剑,好大的手笔,这买卖换了一个道子护我长生殿百年,不亏!” 那清吾哪里是师妹平白捡的,就老道士自己知道,也是被那人送到山脚来的。 老道士说话断断续续,苏锦听不真确,因他已能清晰地觉察到身体里有一股涓涓暖流,那暖流并不横冲直撞,缓缓通过奇经八脉,只微微肿胀,停留一阵之后,又沿着更细的经络四下疏散,很是神奇。 苏锦扭头看过一眼,奇怪得很,也没见自言自语的老道士头顶有传闻中的所谓聚顶三花,那老道一手撑着自己,一手还忙里偷闲摘了朵野花,那朵杏黄野花闪烁着明媚的光,在七彩的光芒中反复不断的枯萎、绽放。 然后,苏锦如堕幻境,又在如梦如幻的新奇世界里果真看见了一片荒芜,那荒芜之中先是起了风,而后再生了烟。 老道士又道:“师弟体内关着头伤人伤己的猛虎,常年医治也只是将牢笼再做得结实些,师兄今日,帮你也盖一座长生殿,待有朝一日猛虎脱了困,便再不是虎啸人亡,而是剑吞河山……” 苏锦看不到所谓的猛虎,他只疑惑见到那乌云密布的荒芜并未落雨,而是从地底涌出一缕甘泉,那泉水越涌越大,滋天养地,而后地面开始钻出无数翠绿翠绿的嫩芽,那些如耩耨一般的嫩芽迎风扶摇、逐渐长大,再开花,再结籽,匆匆灿烂过后又被风吹进泥泞,飘散得到处都是,而后,它们再次生根发芽,又岁岁枯荣。 许是须臾,许是永久。 苏锦再睁开眼睛时,满心的不可思议,明明自己还是那个苏锦,明面找不到半点变化又宛如新生,如同胸膛积压了十几年的一块石头被人扒去,耳聪目明,连呼吸都为之一清。 那老道士满面红光不见半点枯槁,也总算有了几分得道长生的模样,他正瞩目看着山下,手指着远方,说:“不瞒师弟,早年,老道我也不只一次想下山去走走看看,可惜,怕染了红尘误了修行,又怕享了安逸再不愿山中吃苦,真是山中无甲子、世事皆如烟,一晃几十年,竟迟迟未能成行。” “师兄若是想,不如,便在今日?” 老道士笑了笑摆手,调笑说:“不去不去!你给小清吾说的那师太可说穷凶极恶,老道怕真下了山晚节不保。师弟且先去休息,我就坐在这里,再看看即可,也还有些事,明日要说给你听。” 苏锦点头下山,谁知第二日再去南坡,那老道士已然不在,坟头种了白花,坟前倒了三碗酒,新凿的石碑上刻了字,上书:长生殿第三十六代掌教陆云尘之墓。 老道士这名字起得好,如梦如云,不惹半点尘埃。 道门中人把生死看得淡,说前世再苦再乐再悲再喜,都不过转世重修,除了清吾少不更事,泣不成声。 师姐上香还穿着双草鞋,她说:“我来时,师兄尚存一口气,他就靠在这碑上哭爹骂娘,说他千算万算,没成想竟将自己的寿元算差了几日,可笑得很,床板下藏的好酒全都忘了喝,要我务必记得一并埋了。” 苏锦记得这满山的山花,记得那老道从没抱怨过别人,哪怕明知道若是什么也不做还能安安稳稳多活几年,老道士精明得很,更不会糊涂,走得匆忙,只怕是与人道别觉得难为情。 果然,师姐又说:“掌门师兄说昨夜我们都不在,他哭哭笑笑讲了一夜的话给山鬼听,说他肯定知道清吾会哭哭啼啼,说不得还会杀牛摆上牺牲,又说自己穿上那双新鞋,便是死了,也要记住自己的跟脚在无望山,还说从此以后,山上有清吾,山下有你……” 自己记起老道士还曾讲过一句,他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师兄躲着修行,不算苦,苦的是芸芸众生。 三月初三,本是上巳节,人们祓禊、春沐、宴饮、成群远游。 三月初三,无望山长生殿一位寂寂无名的掌教悄然身故,北蛮与九贤王择战燕州,伏尸过万,尽皆往生。 三月初三,遍地野花,苏锦摘了一朵插在头上,而后沿着修了一半的山道,飘然而下。 0027 大虫食人 越州本是贫瘠之地,欲往东都,官道过了山阳城还要翻越横亘其间的空桑山脉。 那空桑山山势陡峭并不好走,好在恰有一处山坳贯穿,否则,往返两地的车马须得费时费力绕行百里不止。 这山坳,可说是山阳城通往北燕东都的必经之道,却因山中人烟稀少,仅有一间逢刮风下雨不开的茶水铺子,供来回的商旅歇脚打尖。 那铺子除了茶水,只卖几个给人充饥的烙饼,没有好酒,没有牛肉,摆上桌子长凳,几根圆木随意搭在两面断壁之上,上头再盖些草席扎紧,便算成了形,粗犷得很。 铺子里那个绰号矮骡子的男人平时只管光着膀子挑水烧水,不爱说话,但他那又跑堂又收账的掌柜婆姨可不得了,是远近出了名的高挑白美,虽说是个半老徐娘,但手脚利索又能说会道,所以,这铺子光靠着没啥本钱的几碗茶水,挣的银子已足够糊口。 此时天色不早,掌柜收了一桌茶钱又笑着好意催促,道:“可不敢说慢走,还得劝几位贵客走得快些,莫要逗留,这世道虽说太平,但听说山里入夜跑出过大虫,就在前月,还咬死了人!” 那几人道谢离去,掌柜用围裙擦干净了桌子抬头,又看见悠悠来了辆堂皇马车,除了马夫,屁股后头还跟着三个膘肥体壮的护卫,这架势让人一看便知,多半又是春日里携美出游的富家子。 她笑脸相迎,搭手掀开珠帘,先下来的却是位花甲老翁,而后又跟着个面色清冷的貌美女子。 那端着茶壶的老翁富态不说,这女子更是清秀,双眼乌黑,嘴唇小巧红润,仔细一打量,全身上下可说该凸的凸、该翘的翘,出落如下凡尘的仙女儿一般。掌柜的一时找不到话来夸,惊得啧啧两声,不免又想起了自己当年,热脸寒暄了几句,这才请人坐下。 可富家翁眼光高,着人取下车上自备的风炉茶具,放下锭银子说道:“不劳小娘,小老儿歇歇脚便走,这银子,便当是占了宝地了。” “看老爷您说得,哪有收了银子不给茶水的道理,您看不上,邻桌的几位镖爷不也得解乏不是?”说完,便又听她笑着冲里头喊:“当家的,贵客六位,沏碗四茶!” 那富家翁点了点头,伸伸腰揉了揉腿脚,对同行女子说道:“要说这春茶,还得是江南新产的好,前几日老朽特意托人从黄记买了些,又辛辛苦苦备了泉水来煮,贤侄女若是乏了,不妨多尝尝!” 那女子点了点头,饮茶时未见多说,举手投足颇为端庄,那仪态让人见了,觉得唯一美中不足便是若能再舒眉一笑,定然倾国倾城。 富家翁续水又道:“贤侄女有所不知,这里,当年本是处名为百鬼哭的关隘,因山风刮过垭口,总让人觉得听见了百鬼夜行时的凄惨哭声。后来,太祖亲征古越,千军万马踏平了关隘,从此也再不闻鬼哭狼嚎,继而古越国成了我北燕九州之一的越州之后,此地再未修葺驻军,人也都忘了百鬼哭凶名。不过你看这茶水铺子里的断壁残垣,尽是当年残存,甚至彼时战况依稀可见!” 那女子放下茶杯,“听闻梁世叔能荫功祖上,便是当年梁家反了古越国,在此里应外合立下不世功,也才得以封列五姓。当然,晴儿也只是听说,道听途说不知真假。” “大抵如是,却不尽然,毕竟梁老太公跟着太祖打天下立北燕之时,越州还是古越国,梁家后来从龙也只是三十年前的事,至此,北燕凑齐极数也才有了九州之说。” 那姓梁的富家翁也不管人语气平淡,神色颇为自傲,嘴里包着口茶水说道:“贤侄女且放心,虽说我梁家如今算不得得势,但在东都,多少还有几分人情,又以贤侄女这般秀外慧中,定然胜过那些所谓的东都十美千里万里,到时若真能得太子垂青入得东宫,还望贤侄女莫要忘了老朽今日辛苦才好。” 堂堂五姓梁氏,哪里才几分人情?那女子口说岂敢,之后,二人又不咸不淡谈论一阵,便见一骑快马疾驰而来,激起一路烟尘。 来人是个手持马鞭、身披轻甲的军中驿使,这人下马之后二话不说便进屋自己取了水喝,咕咕下肚之时,就听那掌柜婆姨打趣说道:“军爷这是做甚?再急,也不耽误打尖的工夫不是!” 那军爷也不多话,只在眼含秋水的掌柜身上揩油摸了两把,之后拍去尘土,便又要翻身上马,可惜一脚踏空了马镫险些摔倒。他晃了晃脑袋,以为是自己行得急脱力花了眼,又再反复几次,却顿觉手脚无力,无论如何,始终爬不上马背。 “这是为何?”掌柜的见状,出言便上前搀扶,谁知才撑着人后背,便见那驿使脑袋一歪索性昏了过去。 身旁看戏的几个护卫本在偷笑,突又有人暗呵一声不好,可随即,也尽都迷迷糊糊钻了桌脚。 那掌柜转过身来,笑着说:“瞧这浑人,历来是见了女人便迈不开腿的性子,猴急得很!” 那驿使被她一把掀开,躺地上时脖子上这才喷出一股比人都高的红血,却见她手上拿着柄带血的短刀,仍旧歉意说道:“几位慢用,莫坏了兴致才好,反正这空桑山晚了也不能再赶路,不都说了嘛,有大虫,才死过人!” 众人听得头皮发麻,迟疑间又见里头那矮骡子拿了把铁锤虎步出来,抡圆了朝着几个软倒在地的护卫脑袋上便是一顿猛砸,顷刻间黄白满地,除了骨肉碎裂,再听不到半点呼吸。 “呼~~” 那富家翁吓得脸色惨白,这道自己常走,几乎每年都会去东都三两次,可从未听说过茶水铺是家黑店。 他懦懦不敢吭声,便又见那矮骡子从驿使身上掏出封书信来,揭开封蜡,矮骡子睁着眼珠看了半晌也不说话。 他那婆姨伸手抢去,骂道:“你个没卵子的东西!难不成眼睛瞅瞎了便能识字?” 矮骡子摸着脑袋呵呵一笑,掌柜的又换上方才那张笑脸盈盈走来,道:“老爷,奴家也不识字,要不您行行好,帮我掌掌眼?” 富家翁颤颤巍巍接过密信,也不敢乱瞟,还算镇定指着信说:“小娘你看,这儿写着:越州岁供春茶两车,不日送抵东都。” “嗯?” 掌柜的轻一皱眉,便见那矮骡子又是一铁锤砸下,富家翁的脑袋当下便被开了瓢,只剩半张脸摊平在桌上,身子抽了两下便再不动弹。 那男人呸呸说道:“大当家的,这老小子骗人,明明多念了好几个字!” 掌柜的一脸怒容,抬手要打,可耳刮子扬在半道,又惊喜喊道:“哎,这里两位公子居然还没被药倒?我要是你,没倒也得装倒才对,可奇了怪!” 那锦衣公子闻言一脸的无奈,苦着脸说:“不瞒姐姐,我倒是想倒,可喝了十几年,你这茶水泡过脚难喝不说,还有一股子让人反胃的药腥味儿,弟弟我,实在是下不去口!” 这一声姐姐可把人心都叫酥了,那掌柜的扭着小蛮腰噗嗤一笑,说:“岂不正好,弟弟肯定读过圣贤书,来帮姐姐认认字,可得看清楚了别念错,这矮骡子粗鲁得很,他要真动手,我怕拦不住!” 那公子瞪了一眼身后书童,自己本来想走来着,他非要看看热闹,这下可好…… 他展开信纸,念到:“古越欲反,山阳恐兵变。” 几人猛然一惊,尽都起身站在官道上回望,果然,远处夕阳下的山阳城,无声无息升起股股冲天黑烟。 那公子道:“若是猜得没错,姐姐多半也是古越国人吧?” 那半老徐娘不答,对着晚霞柔媚一笑,竟同样倾国倾城。 0028 落草为寇 山阳乃扼越州咽喉之要塞,即便只一城起了动荡,也势必会惊动整个九州,更遑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这等祸起萧墙之事,北燕已几十年不曾有。 不知那掌柜的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半晌想的何事,她一言不发,让矮骡子收拾干净茶水铺子后,又趁着天黑把人都捆进了空桑山。 是夜山谷空鸣,被关在一处堆了些茅草的窑洞里,阿奴前一刻还忧心忡忡说着脑浆溅地的可怖场景,转眼,又没心没肺睡得吹扑打鼾。 山中起了寒,苏锦睡不着,索性裹着衣服也盘坐在洞口边,他道:“告诉姑娘一个秘密,这璀璨星空的一边,其实是另一边的倒影。” 透过栅栏,除了白茫夜色,也只能看见外面满天的星斗,那女子想了一想,若真是如此,会不会另一边也有一个同样的自己正无奈仰脖子望着天上,她摸了摸脸颊,似乎并没有闲情逸致跟人探讨玄学,道:“也告诉公子一个秘密,东都,咱们怕是去不成了,甚至连还能不能活命都两说。” 苏锦闻言笑着宽慰,“这些山匪不像弑杀之人,猜他们只是恨透了五姓梁家而已,跟那些古越国的遗老遗少一样,兴许关咱们几日,索些钱财也就把人放了。” 夜色下那女子的侧脸看起来模糊不清,只一双眼睛微微闪着光,她吐着水雾叹气说:“恨梁家的人多了,能从山阳城排到东都,可有胆杀梁家人的,又岂会看重区区几百两银子。公子有所不知,那梁五德虽说只是梁家一个无关紧要的远房子弟,可他这一死,别说去东都,怕是大军一来,连空桑山都会被荡平,到时,哪管你我是山中流寇还是被裹挟上山的良民,民间有句童谣说得好,越州难闻天子怒、梁王起身止啼哭,在越州一言九鼎的五姓梁氏,公子大概听过才对。” “自然听过,不想姑娘同样恨之入骨而已。” 心想这外来公子不过初生牛犊,说是听过,又哪见过梁氏子弟在越州地界上只手遮天,那女子垂着脑袋,思量一阵又忍不住痴痴发笑,“公子可知,昨日梁五德那老不修还信誓旦旦要送我入东都,可转眼,他便碎了脑袋,死得不能再死,说起来,真是世事无常。” “姑娘便这般想去东都?” 那梁五德名不副实可说五德全失,也怪爹爹交友不慎,这才过世不到一年,定也想不到平日温润敦厚的梁世叔会把自己献给北燕太子,还怪自己妄想攀龙附凤,可笑得很,但自己不比衣食无忧的富家公子,又岂会问何不食肉糜。 她道:“想!” 而后,这女子便不再说话,抓着截木头桩子不放,眼望山外,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日晌午,有个跟清吾一般岁数的小子送来几根红薯和两张烙饼,见他无聊抠着脚丫子,苏少爷嘴贫,说小哥威武,阿奴这白狐剑囊背在你身上,比那柳白眉看着还有大侠风范。 那小子显然不知谁是柳白眉,听完却神气不少,又警惕捂着剑囊说:“我的!”还威胁到,“你们可千万别想着跑,山里没人领着寻不着路,而且,大当家说了,抓回来男的打断腿阉掉,女的许给我做婆姨……” 苏锦看了那气得脸色泛白的女子一眼,笑着说:“跑不跑是后话,这漂亮姐姐你要是中意,其实,也可以先凑合凑合拿去暖床。” 那叫二毛的小子红着脸便跑了。 第三日又来,他不伦不类穿了身宽大的锦衣,还带了壶好酒,说是大当家又劫了个值钱货,聊得兴起又说:“大当家抓了人上山,那公子哥比苏哥哥生得要还俊俏,而且,光银子就带了满满一车,这回山里可再不缺吃穿,但,说不得矮骡子真会杀人,你们可要当心。” 第四日再来之人,果真换成了那看起来憨厚的矮骡子,不拎着铁锤杀人时,矮骡子俨然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子,他笑了笑也没多说,打开窑洞便把人领了出来。 原来翻过山头,窑洞的背后就是这群草寇的寨子,偌大的空桑山也不用刻意隐蔽,只是这一穷二白的山匪寨子的确质朴得出奇。 苏锦沿路看见有几个老妇在竹竿上晾晒衣服,几个跛脚老头儿正在山间开荒种地,还有二毛那小子,吃着山果抹了抹脖子,又偷偷使来眼色。 那徐娘半老的掌柜自然便是山寨里的大当家,她大马金刀坐在间堂屋里,头顶着一张“义薄云天”的四字牌匾,威风得很。 见了人来,大当家笑着扔来一把长剑,正巧哐啷一声砸在苏锦脚边,道:“这人乃是山阳城里出了名的一霸,以前闲得蛋疼,还带兵进山剿过匪,矮骡子的婆姨当年便是死在他手上,我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杀,不如,你两比划比划,杀了别人自己活命,也来个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何?” 苏锦皱着眉头打量,跪在屋里那世家公子一点也不俊,还肯定吃了不少苦,衣衫破烂,脸上一条鞭痕结了痂又被崩裂,此刻闻言,他正吃痛蜷着身子,又忍不住无助望来。 “姐姐莫要说笑。” 大当家的收起笑脸,板脸道:“可真不是说笑,弟弟若是不信可以出门随便问问,我红娘子在这空桑山说要杀人,几时说过笑。” 那公子哥本在哀嚎,大当家话音未落他便冷不丁一跃去抓地上宝剑,膝下一溜的血迹拖着,生死之际再顾不得其它,可堪堪抓到剑鞘末端,便见有人闪身而出,那书童抖手抽出长剑,再往前轻轻一送,锋利的剑尖便穿透了自己的喉咙,连想求饶几句都再张不开口。 “好!”大当家啪啪拍着巴掌。 却听苏锦说道:“姐姐不过想要投名状,为难一个书生,又是何苦?” 一起被掳上山那女子见了血,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才死了梁五德,又死一个梁常青,越州不垮了天才怪,到时候,多半谁也别想活。 别人不知地上死的是谁,她却知道得清清楚楚,岂不正是山阳太守独子,五姓梁家的长房长孙梁常青,只是这动不动就灭人满门的梁常青死了之后再无嚣张,跟旁人无异罢了。 大当家捡起那柄染血长剑,摸着人胸膛笑道:“听说,弟弟姓苏?” 0029 龙骧将军 山阳城外,一片儿白绸被阵诡异的旋风卷得老高。 顺势看去,城头早已变幻了大王旗,只是那旗帜格外扎眼,高高的竹竿上挂着个被晒得油脂直冒的人脑袋。 二毛说,苏哥哥你看,那就是山阳太守。 年三月,古越遗孽攻陷山阳,两千守卒哗变大半,不仅守将罗诚被俘,山阳太守梁从文也被人从地缝里揪出来砍了头。他被挂在城墙上风吹日晒,自然不会知道自己的儿子同样没能逃去东都,一剑穿喉,死在了空桑山。 除了城门口严加盘查和略显萧索的春风之外,山阳城店铺齐门,买卖照旧,一切跟谁当家做主仿佛没什么两样,苏锦甚至还看见户人家敲锣打鼓迎娶小妾。 大当家的说,这便是民心,自古便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虽然这所谓的民心盲从,有时比墙头草还摇摆得厉害,但由此可见,越州百姓苦五姓梁氏久已,这也是大当家铤而走险,执意要拉着百十号人马下山来投的原因。 空桑山红娘子看不上扯旗子造反的杨大目,说他是屁的古越后裔,这么多年不见动静,估计古越王洛氏一族差不多都死绝了。那杨大目祖上,也就给人牵过几日马,古越灭国之时,莫说他杨大目,便是他爹都还毛没长齐。 那日,自封城主的杨大目为红娘子设宴接风,这杨大目春风得意,一身华服站在以前的太守府两尊石狮子跟前,又背着口寸步不离的九环大刀,他露着焦黄的大板牙笑道:“还以为咱们红娘子真喜欢上了给人端茶递水不愿来,却是忘了,大当家不识字。” 杨大目举事之前早传过书信,不止是空桑山,大概越州地界有名有姓的山匪头子都被他请了来,这才有了后来里应外合,趁着八州守将轮调的空档一朝夺了山阳城。 大当家骑在马上,马鞭一卷轻飘飘抛出个脑袋,任那头颅翻滚,说:“听闻杨城主连睡在咱们太守老爷的床上都不敢解下佩刀,我若不来,你岂不是更加寝食难安,说不得还要带人杀上我空桑山?” 杨大目哈哈一笑,颇显枭雄之色,如今山阳城聚众五千,他热情邀人赴宴,牵着马头说红娘子放心便是,大不了,打不过咱还上山继续落草为寇,亏不了家当也死不了人。 大当家的点头,杨大目除了胆大,还傻里傻气生得一双吊睛眼,不过这话说得还算有几分江湖豪气。 除了北面云州和南边春黎城屯有重兵之外,北燕为防各州各郡拥兵自重,自太祖建制伊始,就每城只设城防两千,这还得大如山阳这般的郡城才能有。 越州久无战事,加之皇位本就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光这两千老弱病残,疑心颇重的燕镇川后来又下旨一削再削……苏锦略一盘算,如今杨大目五千人马占了城守着不动,还真是固若金汤,况且越州生乱之余,又传来消息说南卫屯兵江岸与春黎城对峙,前又有北蛮余波未平,杨大目此时一呼百应,周遭城池风声鹤唳,他自然有恃无恐,风光得很。 只见杨大目大袖一挥,城主府里的吃食很快便摆满几十张桌子,酒管够、肉管饱,一群人拥香抱玉喝得面红耳赤,自是尽兴无比,只可怜了往日身娇肉贵的太守府女子,个个被揩去了至少半斤油。 酒席过半,不胜酒力的苏锦便借故告辞与人出了府。 拐过几条小巷推开房门,再穿过落了一地桃花的凌乱小院,苏锦见屋里的锦瓶打翻,地上散落好些来不及带走的绫罗绸缎,墙上又有几幅竹帛所载的字画意境高远,见了落款,他赞叹之余忍不住开口询问:“姑娘本姓第五?” 那女子继续去扶倒地的桌椅,言语轻微,“第五晴,家父喜作画写字,因祖上跟古越王有些关联,世代不得从官,平日便以卖字画和替人抄写为生,去年过世前,这副山水才画完装裱上墙。” 第五晴看着家中残破,久久一叹。 “令尊这一手妙笔丹青,倒是可惜了。” 第五晴不说字画,反古怪看着人,“你真叫苏三?”实难想象,这公子哥酒席间才跟一群山匪称兄道弟,转脸,又学人道貌岸然品起了字画来。 “假的,估摸大当家也没信!” 苏锦笑了笑,随意摆了张椅子坐下,“不过真是燕州人氏无假,祖上留有几亩田产,也押着人念过几日书识得几个字。要说穷苦,北地燕州可不是越州可比,不过晴姑娘大可放心,不管在下是苏三苏四,终归跟梁家没有干系。” 天下姓苏的很多,第五晴并未多想,毕竟,从未听说过五姓之一的博山侯苏家有这么一号浪荡人物。她忙活一阵,额头微微出汗,又道:“苏公子与其无聊盯着字画不转眼,不如好好想想咱们如何才能脱身,前几日我才以为去了东都便算脱离了苦海,谁知阴差阳错,今日又一头扎回了浑水来。” 苏少爷捏着下巴思索,拍腿又道:“大当家不识数,让我明日帮衬着开仓放粮,晴姑娘好歹是山阳人,不妨也一同合计合计,虽说兵荒马乱刀剑无眼,但封了城,百姓无辜总得吃饱穿暖才是。” 那第五晴闻言,气得呵呵一笑,这苏三明明是个清白公子,大祸临头想的竟还是帮土匪守城,岂不知将来平了乱落下罪名,永世不得翻身。她回想一瞬,“你可知罗诚此人?” “晴姑娘说的是城防守将罗诚?听说被杨大目关在牢里,莫非,他还能帮着咱们放粮、又安抚百姓不成?” 第五晴眼光一闪,半讽半真,“苏公子若是真能劝降了他,莫说安抚百姓,便是让人领军打下整个越州也并非没有可能。那罗诚本是在外领军的龙骧将军,只因得罪了权贵才被贬来了山阳城,又不被梁氏待见卸了兵权,他那一身本事,哪是几个山匪流寇能比,你以为杨大目杀了太守唯独不杀他,为何?” “哦?” 苏少爷起身踱了几步,“不妥不妥,万一那罗诚假降出来惹了祸怎办,别说耍刀的杨大目,便是大当家就得把我给剐了,你是没看见,她那一鞭子的巧劲儿,抽在人脸上不得皮开肉绽才怪,再说,人家也不可能让我一个底细不清的外来书生去劝降不是?” 第五晴见二毛跟书童在屋外敲着一树桃花,捂嘴低声说到,“你且附耳过来……” 0030 白玉龙宫 十年饮冰,热血难凉。 进城那日杨大目异常兴奋,领着人抢了好些户富贵人家,后来听人劝,说这趟咱们干的不是抢了就跑的无本买卖,杨城主幡然醒悟,又亲手砍了几个来不及提裤头的手下的脑袋,才堪堪止住了山阳城混乱。 这几日,义军对普通百姓谈不上秋毫无犯,但至少明面上没出格做出人神共愤之事,毕竟,杨大目举事打的是当年古越王洛家的旗号,而当年洛氏一族治国,是出了名的仁德。之所以灭国,完全是因偏安一隅的古越国实在兵微将寡,扛不住骁勇善战的北燕铁骑,当然,也有梁家开门揖盗之功。 所以,开仓放粮算是事后杨大目能想到的为数不多的收买民心办法之一。 杨大目落草为寇之前,念过几年书,才情谈不上,但也并非无脑之人。近日居安思危,他不仅散出大把的人手联络周边城池,还遣了不少快马打探东都动向。整军布防,安抚人心,其它尚好,可让人每日有板有眼坐在城主府里批阅公文、事无巨细处理一城繁杂,这简直是活遭罪,比杀了他还难受。 这日,头昏脑胀的杨大目揉着脑门儿才起身,就又听那说话大舌头的手下来报,说大当家的快去看啊,副城主红娘子放粮,不过两日,府库里的粮食都快给搬空了。 杨大目吓了一跳,山阳乃是郡城,一郡之地的储粮少说能供人吃到秋收,而且那粮仓自己看过,原本堆得比山还高,又怎能两日不到就放得完? 他暗骂几句败家娘们儿,又赶紧骑上马往东城府库去看。 山阳城里的百姓除了几户本就箪瓢屡空的懒汉,其实大都不缺粮,即便是穷苦人家,也没见有谁饿死在街面上,但再如何不缺,也架不住真有人开了官仓放粮,何况那粮放得,就跟开闸放水一样壮观。 于是乎,这两日山阳城可说万人空巷,老老少少全挤在东门粮仓外欢天喜地排着队,家家户户提着盆钵米缸,等着、盼着、笑着,那场面,比过年迎春还热闹。 老百姓都说杨城主仁义,有几个上了岁数老头儿更是喜极而泣,说杨城主是大善人,让人想起了当年古越王一家,那可都是活菩萨转世啊。 杨大目本以为无端招了骂名,走进一听才知道是在对自己歌功颂德,他沿途憋着火跟人频频点头招呼,到了粮仓外却不见红娘子,只有她手下那书生摆了张桌子摇头晃脑,那小子刚记下一笔,又听他大声吆喝:“张二蛋家人丁五口,放黍米五十升!下一位!” 嚯! 光是一家五口丁就分去小一百斤粮食,杨大目急红了眼再顾不得体面,挤开人上前揪住那小子脖子,三五下便把人扯到了墙根儿,瞪眼问道:“谁让你他娘分这般多,红娘子人呢?” 那书生战战兢兢,伸脖子努力呼吸两口,答道:“大……大当家还在睡养颜觉!杨城主这是做甚?” 红娘子自打进城就没醒过酒,也就交代了一声让自己分粮,其余,一概不闻不问。 “做甚?这般分法,你他娘让我五千人马喝西北风去?” 苏锦愣了一瞬,而后笑着拍了拍人手,喘匀了气儿又整整领口,“哎~城主大人担心的就这?看把人急得,我还以为燕镇川带人打了过来呢。” 那杨大目眯眼摸着胡须不说话,吓得身边几个亲近的手下全跳到几丈开外,跟得久了都知道,大当家要杀人之前,就这模样,下一秒说不得就会拔刀子剁人。 似乎不觉得事态严重,就听那苏小子徐徐说道:“敢问城主大人,这般多的粮食分下去,老百姓可吃得完?” “自然吃不完!” “可能带得走?” “山阳封城,自然也带不走!但那又如何?”杨大目难得的好耐心。 那书生哈哈一笑,“岂不就得了,吃不完又带不走,留在城里还不是城主大人您的,既能笼络人心,又算藏富于民,如此行事,也是我家大当家醉了酒神仙托梦才能有的巧妙法子,何况,不还留了小半不是?” 那杨大目歪着脑袋想了想,现在山阳城都是自己的,好像也是这么回事,大不了粮食不够,再重新收缴些回来便是。 他不置可否,冷哼了一声转身而去,路上再与人寒暄时可就热情得多了,可杨大目才溜达出去两条街,又打马回来,依旧垮着脸小声问道:“苏小子每日放粮,可听到些闲言碎语?” “城主是说张家杏花爬墙越界到了王家那事?都说是三月桃花红、四月杏花白,的确有趣得很啊……” 杨大目白了人一眼,“就没听说点别的,比如梁府啊?龙宫啊?” 苏锦一拍脑袋,“哦!城主问的是梁家府上的地下龙宫是吧?自然听说了呀,每日守在这里,想不听都不行,且听得耳朵都快起了老茧。” “可当得真?” 这几日不知为何,市井里都在传梁府当年修了一座地下龙宫,说那龙宫里白玉为台、金作盏,富丽堂皇得很,说得有鼻子有眼,可杨大目把梁家人杀绝了也没听说有这么回事,掘地三尺也就找到几百两散碎银子,忒不得劲儿。 “当不当得真小子就不知道了,不过倒还听说有人知道位置,城主带上人挖挖,不就见了分晓?” “谁?”杨大目怦然心动,虽然梁老太爷在东都养老,可山阳毕竟是五姓梁氏一族的老巢,真修一座藏珍匿宝的地宫并不稀奇。 “听说就是关在牢里的那谁,哦对了!罗诚!还说他在山阳不得重用,也跟撞见梁家机密有关。” 杨大目一听,顿时泄了气儿,那罗诚关到现在也压根没开过口,当然吐人口水不算。他摇头离开,才走出几步又转身试探问道:“苏小子念书多,有没有法子让那罗诚开口,真若挖到了梁家龙宫,少不了你一份好处。” 苏锦颇感为难,“手头粮食要不紧着分完,回去大当家非得扒了我的皮!” 那杨大目拉了人便走,有了梁府的财宝,鬼才在乎这点儿粮食,他说红娘子扒你的皮哪有我砍你脑袋快…… 到了衙门打开牢房,那苏小子独自进去不过盏茶工夫就又笑呵呵出来,他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那姓罗的说了,龙宫就建在梁府后院那座假山下头,推了石头再往下一丈就能挖到!” 杨大目大喜,带了人赶紧开挖,几十号人小心翼翼一直从午时挖到黄昏,果真找到一条石道。 杨城主拿着铁锤亲自凿开了石门,又沿着湿漉漉的石道走出数丈,而后举着火把一探,迎面便看见里头摆了张金闪闪的龙椅,那龙椅上面,又挂着件黄灿灿的龙袍…… 乖乖!还有满地都是字画珠宝。 杨大目忍不住回头笑道:“苏小子,你他娘真是个人才!” 0031 知白守黑 苏锦探头一看,随即被明晃晃的火把照得心里咯噔一下,继而满心生寒。 梁家好大的手笔! 环视地宫所藏,除却一箱箱金玉宝珠,居中摆放的龙椅龙袍更是精美华贵,其上绘刻的,那可都是货真价实的五爪真龙。他五姓梁家不过世袭了个下等候,胆大包天若此,怕是裂土封王还欲壑难平,这些暨越礼法之物,随便一样宣扬出去,便已是灭族抄家的大罪。 蹊跷的是,梁氏一族替天子坐阵越州,虽说风评历来不佳,顶多被说成后辈无能尸位素餐,却从未显露出过一星半点想要造反的迹象,就连东都城里颐养的梁老太公到了耄耋之年,也依旧报国拳拳引人称颂。 听闻年前永世王筹立新军,梁太公毅然变卖了好几处房产,送进王府的厚礼,也只比家大业大的博山侯少些而已。 杨大目坐在那龙椅上笑呵呵扭了扭屁股,像摇身一变真成了九五至尊一般,他拍着扶手啧啧称奇的这些所谓珍宝,看在苏锦眼里,却是天雷滚滚、人头落地,又让人不由得想起了几月前燕镇川欲废五姓的旧事。 或许,这天下本就是一盘棋,有人和光同尘,有人大隐于朝,有人知白守黑。 “怎还有具死尸?晦气!” 杨大目起身踢了一脚,那本来靠在龙椅背后的尸首僵硬倒地,激起阵呛鼻的尘土。 苏锦举着火把走进一看,那尸首僵硬蜷着,早已死去多时又因周遭潮湿不见干瘪,端详一阵,听杨大目拍着肩膀道:“苏小子这趟立了功,这些东西你先挑几件心仪之物。不瞒你说,东都城探子来报,说燕镇川正整军数万,不日便要挥师来攻,那南州春黎城对峙了有些时日,又只打雷不下雨……别看我这城主当得逍遥快活,可没把人给愁死!这下可好,有了这些财宝,是成是败,咱都不亏,大不了再回去当我的山大王。” “城主说的劳什子丧气话,别说几万,就算十万人马也未见的攻得下咱铜墙铁壁的山阳城,再说,东都兵马劳师动众,光粮草就能扯皮半年,大军要开进越州,鬼知道牛年马月!”苏锦说着话,又眉开眼笑捡了柄玉如意挠着后背,“那小子多谢城主!也不多拿,就这玩意儿挠挠痒就行。” 见人识大体、懂分寸,杨大目更是笑眯了眼,想起一事又叮嘱,“那罗诚你见过,我留着不杀,一是敬他当年战场征杀是条汉子,二来,见他明珠暗投也是试着想拉拢一二。讲句掏心窝子的话,让我喝酒打劫还行,摆明了车马统军打仗我是真的心里没底。你若是能劝降了他,那这些财宝咱们不仅有命拿,也就有了命花,甚至往后享尽荣华富贵,那话怎说来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杨大目偏不信,一样的椅子,别人的屁股坐得,老子又如何坐不得!到了那时,你小子少说得是个王爷!” 杨大目又说,钱财、美女、权势,人总得贪一样,不然活着卵用,就不信那罗诚不动心。 苏锦点了点头,恭维几句便听那杨大目大手一挥,道:“搬!” 出了梁府,苏锦无聊逛了一圈之后,又转道去了第五晴住的那间小院。 出城无望,那女子无所事事,业已把旧时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眼下又趁着春日正暖要种下些花草。苏锦坐在石凳上看人忙碌,开口说道:“如果所料不差,晴姑娘进东都可不只想当上太子妃,那所谓的东都十美我虽不曾见过,但以晴姑娘沉鱼落雁之资,又岂止胜过一星半点,只要太子殿下不瞎,小小太子妃,也未免太容易了些。” “便当公子夸我了。” 第五晴冷眼看着自己,目光全不再是往日提起梁家时那般局促躲闪。苏锦玩着手中如玉,仿若未见,又徐徐说:“晴姑娘放心,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自顾不暇也没有兴趣深究,地宫里那人,已托人厚葬,就葬在梁府的水池旁,假山凉亭,风景还是不错的,可惜不能对人明言。如今梁五德死了,太守梁从文父子也死了,梁家山阳一脉可说死得干干净净,就连整个梁家覆灭也几成定局,令尊泉下有知,也该安息了才是。” 第五晴面色不改,起身沏了壶热茶,又斟了一碗推来,低头道:“多谢苏公子!” 苏锦轻呷了一口笑着离开,那地宫里枉死的执笔成茧的文士,身份并不难猜,甚至自己也能想到,第五晴的爹爹迷恋字画,帮着梁从文鉴定完藏品真伪,又怎能活着走出地宫,只是不知第五晴如何得知地宫藏处,不过正如方才所说,人人都有秘密不是。 苏锦出了小院,又大摇大摆去了府衙大牢。 那几个充当看守的山匪见了人,都笑着说苏小子又来,难不成还有宝库要挖,这趟可不能只顾自己发财,苏锦笑着打发些银子,回说:“宝藏倒是没了,可哥哥们万莫只顾着喝酒,若是不看紧些,人跑了才是大祸临头,城主那口九环大刀舞起来,可不认人。” 龙骧将军罗诚被关在府衙大牢最深处的水牢里。 那水牢除了一盏幽黄的烛台,便只有丈高的石壁上碗口大的孔透着光亮。 外头,应该是艳阳高照,一束阳光从石孔斜着照射进来,正好落在人脸上,那人被镣铐绑着手脚栓在面墙上,水池里的水刚好没过膝盖,动一动,便哗啦啦响。 听见有人开门,罗诚睁开眼便又看见上回来过的那小子提着壶酒进来,那书生小子扇扇鼻子,跟上回来站了半晌一语不发又扭头出去不同,他开口便道:“将军省省力气莫先开骂,今日,我可不是来劝降,而是来投诚的!” 咄咄怪事! 罗诚冷哼一声闭上眼睛,那小子玩着一枚龙尾玉佩,走近两步又道:“也顺便问问将军,陛下欲除梁氏,何不早日动手,又为何独遣将军来越州山阳?十三叔老了总喜欢聒噪,他说当年镇北将军身边一共有燕云十八骑,便是这铁甲银枪的十八骑跟着苏仲瑾,在漠南杀了个七进七出,直杀得天昏地暗鬼哭狼嚎,只是后来最小的那个,叛逃回了东都就再未回过三降城,他说即便如此,每年祭奠,自己依然会多倒一碗酒……” 龙骧将军罗诚张了张嘴,话未出口,两行浊泪便已不争气流到了嘴角,照在脸庞的那条光束里,尘埃被沉重的呼吸搅动,起起伏伏,漫空飞舞,他问:“记得不错,少爷该虚岁十八了吧?” 0032 永世为奴 “小子无状,便觍颜称将军一声十八叔吧。十八叔贵为龙骧将军,为我北燕戎马半生,过往恩怨不咎,毕竟,当年三降城一战,明知是死,没有谁该心甘情愿为谁卖命,更没有强留人的道理。今日小侄前来,也不让你为难,不过想印证心中想法一二,还望十八叔不吝解惑。” 佛语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少爷的话越是客气便越是生分,罗诚的目光流盼那一缕阳光,干裂的嘴唇捭阖,他喃喃开口,“罗某行事,从不瞻前顾后,活在当下,不问心、便无愧,事事若是从头来选,其实都是一个样。少爷屈尊来此,能讲的,十八叔自然都讲,但说无妨。” 北燕将军多,只要领兵过千的校尉及上都能被人尊称一声将军,可满朝得了封号的却没有几个,何况还是御封龙骧。 泰安元年北燕与叛乱的藩属国安庐有过一战,破城时罗诚屠城三日,彼时,城墙上的龙骧将军手持长刀,一边放声恸哭一边割下一个个脑袋,那看着像悲天悯人又像喜极而泣的模样,让他一战成为令安庐闻风丧胆的人。 或许,这种是喜是怒,情绪并不左右当下行事的人,才是真正的无情之人。 苏锦看着那一汪黑水,思索问道:“北燕清平,乾坤朗朗,若是换成其余七州,正常来讲,莫说山匪进城,便是才起星火就已被早早扑灭,何况越州五郡,才一城一郡生了乱,其余四郡少说能挤出过万州兵来援。而今余郡坐视观望不动,东都又不见派兵前来平靖,敢问十八叔,这山阳,是否是陛下欲灭五姓梁家布的一盘棋?” 罗诚戏笑看着苏锦,大有长辈考校学问之意,他模棱两可道:“少爷你猜?” “那便是了!” 苏锦笑着把一碗酒放在水面上,轻轻一拨,那酒碗便一浪浪漂向中央,“如此,便说得通了。越州梁氏坐大,陛下引而不发多年,而今不过借机刮骨去腐,其余四郡既不敢派兵来援,也不敢贸然造反,都在情理之中,也才有了今日山阳城鹊巢鸠占的荒诞局面。小侄甚至在想,那杨大目会不会本身就是陛下唆使而来,越州姓梁,不闻天子号令久已,而此刻东都城里安于享乐的梁老太爷大概还不知道,脖子上的闸刀挥下一半又迟迟不肯落下,不过是陛下要让他看着梁家满盘覆灭而已,当然,小侄仅是臆测,不知说得可对?” “罗某平生佩服的人不多,你爹肯定算一个,而我那算无遗策的十三哥自然也算一个。真没想到,他把你教得如此聪慧了得,当年见你,两岁不能学步,三岁尚不能学语,本以为即便不早夭也是虎父犬子成不了气候,可没想到,世人都看走了眼。” “十八叔谬赞了!”苏锦用袖中那如玉挠了挠背心,像跟人闲聊一般看不出剑拔弩张,侃侃而谈,“十八叔乃堂堂龙骧将军,屈居山阳城司职小小城防,我也问过,本以为是博山侯排挤,但那莫须有的所谓得罪权贵,人说不过是醉酒调戏宫中侍女,些许小事,我不信你真会被贬,还刚巧来了山阳。敢问十八叔,是不是受了皇意前来收罗梁氏罪证,那龙袍龙椅,说不得还是你亲手放进地宫的,小侄实在想不通梁家自大就算了,会有人真蠢到暨礼自污,即便他梁家受人蛊惑有心裂土封侯。” 罗诚笑了笑闭口不言,听苏锦又道:“莫嫌小侄聒噪,再问最后一句,十八叔可知我爹当年曾对你留有一言?那话出燕州时十三叔又对我说起,你若不想听,那便当人没说。” “贤侄请讲!” 燕镇川欲除五姓,动刀梁氏不过顾虑同气连枝先剪党羽,最终要灭的,还是巨擘苏家。出走东都时太公留言,说陛下欲废五姓,而今思来,又哪来的岁月静好,身为苏家子弟,实则步步如履薄冰。 那句“三姓亡族,世代为奴”的笑骂苏锦并未说出口,他躬身一礼之后,沿着石阶快步离去,吊足了人胃口。 罗诚紧闭的双目剧烈颤动,脑子里全是当初的三降城与后来的尊崇荣华交汇的一幕幕,却不知何时水里钻出个脑袋。那人冒头抹去一脸水渍,又端起那碗刚巧漂在身边的酒水,边喝边道:“这苏姓小子鬼精得很,发现了人还刻意送出一碗酒水,只想不到你龙骧将军也有吃瘪的时候,啧啧,可真是难得!” 罗诚轻蔑看了那人一眼,“你吃瘪的时候还少么?大家同命相怜而已,方才你也听见了,梁府地宫的财宝早落入了人手里,再用不着你那下三滥的手段逼问于我,想你堂堂盗圣,先是宫中偷窃被影卫追杀,今又市侩看上了梁家藏宝,罗某很是好奇,当日你在宫中偷的,究竟是何物?” 那人喝光酒水还觉不过瘾,“大不一样,这水牢你是不能走,我是不愿走,何况黄某一个区区梁上君子,又怎敢与龙骧将军您相提并论,这些个下作手段跟将军相比,简直判若云泥,至于偷的何物,说出来,怕你吓得当场尿了裤裆,呵呵!” “黄粱,咱俩做一桩买卖如何,帮我杀一个人!” 那号称盗圣的黄粱一柄短刀冷不防扎进罗诚的大腿,深可见骨,他道:“宝藏没了,而今将军拿什么跟我做买卖?” 罗诚扭曲着一张脸并未叫出声,平复几息说道:“我可以让影卫不再追杀,你也知道,被大人盯上的人逃到天涯海角也是死路一条,何况你盗的东西,即便不问也知非比寻常!” 那黄粱拔出短刀,看着血流进黑水里,惊喜问道:“杀谁?可是方才对你起了杀心那小子?” 见人点头,又是一刀捅进,“哟喂!那可是博山侯府里镇北将军苏仲瑾的遗孤,杀了他岂不千夫所指,不行!得加价!” 罗诚疼得牙关咬出血来,又忍不住裂嘴一笑,“好!” “你这般恩将仇报,就不怕他不放你出去?” “他会。”罗诚扯着镣铐去摸那束触手可及又了然无痕的光,“不然,他不配姓苏!” 0033 小楼白影 大当家拽着壶酒风情万种斜躺在一张长椅上,她睡眼惺忪,翘脚露出红裙下半截大腿吊儿郎当不停抖着,姿态虽说不雅,可那腿,是真的白。 说起梁府挖出藏宝的事,大当家呵呵笑了两声也没上心,她拿了自己那柄品相极佳的玉如意来回挫着脚底板,说以前在空桑山有一瓦遮头三餐糊口就已知足,这些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事还少么?他杨大目真要贪上这口,估计离死也就不远了。 大当家倒不见得真望着杨大目早点死,死了自己也没那本事荣升城主,更懒得操那份起早贪黑的心。 杨大目给红娘子封了个副城主的官儿好吃好喝供着,人都明白,这副城主也就撑撑门面镇镇场子,毕竟,空桑山红娘子的一身本事若是耍起横来,他杨大目再装模作样多背几口大刀都是枉然。偏偏这副城主还性子古怪,前几日喝酒碰见几个调戏良家妇女的匪兵,全光着白花花的屁股被她甩响鞭撵了好几条街。 随口问起开仓放粮的事,大当家总算撑开了她那双剪水秋瞳,吐着酒香说,苏家那小三啊,这粮你分得好,咱就当替那死鬼太守还债了。这些年官家旱涝保收,山阳城里的百姓逢灾遇疫,也没见梁从文匀出过一粒粮食活人,活该他有今日。 大当家说话还用脚尖沿着人小腿往上撩,苏锦闪身笑着说自己还小,她娇羞呸了一声,说不小了,姐姐像你这般大,都开始给人下迷药了。红娘子说话刻意把热气吐在人脸上,那软语听着不像山匪,倒像个宫里春日幽居的娘娘。 二毛今日没跟着矮骡子耀武扬威出去巡街,苏锦出门的时候,他正支着脑袋坐在院子里,阿奴的白狐皮囊被他平放在腿上。那剑折腾半天拔不出来,他说:“你这剑是不是故意烙死了的,死活拔不出来!” 阿奴诧异说道:“拔出来做啥?这剑比人都长,配上白狐皮囊背在背上,比插朵花都好看。” 二毛不信邪又使了使力,还是拔不出,他气得往地上一扔,“好看有个鸟用,我还想着今晚带着傍身,苏哥哥听说了吧,城里那老宅子闹鬼,传得有鼻子有眼,要不,咱晚上一起去瞅瞅。” 二毛这小子野惯了,胆子大得很,以前在山里漫山遍野地撒丫子跑,夜路再长都敢一个人走,也从来不信劳什子魑魅魍魉。 他说的那老宅子是当年的洛氏旧宅,古越亡了国之后官府原本想拆,阴阳先生看过,说这宅子死了洛家满门阴气重,留着煞眼不动反而能镇凶,拆不得。几个官差不信,进去搬走几只瓷瓶之后,当晚就七窍流血全死在了炕头上,应验得很。 后来那宅子便莫名其妙给保留了下来,古越王仁德,山阳百姓世代念他的好,而今还时常有人逢年过节偷偷入宅凭吊缅怀,进进出出,也没再听说过无缘无故死人的古怪事。按说几十年没人住、没人管,早该连门板都被人偷了去才对,可偏偏那宅院除了风雨侵蚀得厉害了些又没人打扫之外,一切安好。 洛府古朴的宅子修得不算大,却居中建有一座醒目的雕花阁楼,据说,那是当年特意为思念故土的王妃建的登高台,所以,那阁楼不仅建得华美,也真的很高,站在顶层几乎可以俯看整座山阳城,甚至更远。 前些日子,有个乞丐进去避雨,入夜见那阁楼里亮灯,以为也有人留宿,便大着胆子去讨一口酒喝,谁知上了楼推门,却看见个轻飘飘的女鬼在阁楼里飘来荡去,那女鬼通体泛白,又长发遮面,伸着利爪、舔着舌头,咯咯笑着围绕人反复唱一首童谣。 那乞丐吓疯了跑出府,见了光就捂着眼睛不敢看,一连几日都蹲在桥洞瑟瑟发抖,嘴里不断说着有鬼…… 有人说姓梁的死了,那是冤死的洛家人得以还魂,唱那童谣也是在给人招魂,闹鬼的事连那铁憨憨矮骡子都说得言之凿凿,二毛不信,以前山中坟头上的鬼火自己都敢追着玩,这天下又哪里有鬼,他说,那顶多是有人装神弄鬼。 苏锦吓唬道:“那宅子阴森得很,说不得真是当年洛家人还魂,还专逮童子挖了心肝来吃,二毛你还没长毛,不比哥哥雄壮,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这话把里屋睡觉的大当家逗得哈哈大笑,口水都包不住。 “苏哥哥那是没胆!你们要敢去,这剑囊,归来便还你?” 苏锦摸着人脑袋,笑着说:“去!” 这夜不见光亮,三人趁着天还没黑便早早进了洛府猫着。说来好笑,夜探洛府居然成了近日山阳城里的一件趣事,阁楼外的那座凉亭留下遍地狼藉,估计都是夜赏女鬼造的孽。 三更不见响动,只有风刮得亭外的杂草起伏如浪。 二毛学人喝了酒,睡醒一觉仍不见阁楼里有半点动静,他又转头酣睡过去,唯独抱着剑囊不放。 苏锦握着酒壶捋了些琐事,裹着长衣正出神,便觉阿奴轻轻碰了碰自己胳膊,见人手指堵在嘴边,二人对视一眼同时看去。那阁楼上不见人进,果然又亮起了一盏桔黄的灯烛,有个白影透过蒙纸的窗户左右挪动,忽大忽小,看着像人不像女鬼,可苏锦侧着耳朵仔细一听,除了呼呼的风声之外,又有人在轻轻吟唱:烙大饼,卷红糖,娘亲娘亲你先尝…… 阿奴听得心里发毛,取来长剑一时没能握住,那剑当一声掉在地上,又当当当在宅子里反复回响。阁楼里的灯火随之一灭,不久,又如锦缎一般飘飘然落下一道影子,那影子掉在草里,跟遁了地一般眨眼不见,只留下咯咯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二人壮着胆子去登那阁楼,沿着朽木一阶阶小心而上,推开门时,看见一面铜镜前的烛台冒着青烟,又有一根翠绿的头簪平放桌上,窗前,还有一张摇篮,也不知是不是有风,咯吱咯吱不断晃动。 苏锦嗅了嗅鼻子,问道:“可否也求一碗酒?” 0034 洛氏遗孤 至暗至明之处,往往一点杂色便皎如日星,极容易辨识,而黑白交替的灰能蒙蔽气息,又总能让人错觉周遭无恙,似空无一物。人从暗影斑驳的角落里现身之时,阿奴疑惑揉了揉眼睛,明明阁楼里空空如也,想不到竟还真能藏得下人。 那人提着酒壶出来,同样疑惑开口,“你这鼻子属狗的?” 苏锦打量着对方没有立即回话,这俊朗的男子穿了一身夜行黑衣,眉如墨画,口似涂彩,还嵌着一双寒星点珠般的眼眸。这皮囊,简直好看得令人发指,若是江湖上百晓堂那群无聊之人也像评定美女一样出一则美男榜,此人说不得能摘魁。而他一身近乎完美的隐匿身法更是了得,如果不是残存一丝酒气,自己实难发现。 “当日水牢的确欠了你,偏巧我不喜欢占人便宜,若不介意,自然能接着喝几口!” 那人随手掷出酒壶,苏锦抬手要接,可光芒一闪就已穿过虎口,撞在胸膛,感觉像矮骡子的大锤狠狠一砸,足足有千钧之力。苏锦身形震退数步又摇晃了几下才站稳脚跟,随即一口血水从嘴角溢出。 阿奴见状,急呵一声少爷当心,马步一扎便作势拔剑,却见苏锦赶忙摆手,要是被人一葫芦砸死就真成了笑话,他揭开葫塞若无其事喝了口之后扔回,笑着说道:“掺多了水滋味平平,还不知阁下名讳,何况酒葫芦砸人,也不是还礼之道。” 那人眉宇紧皱更加疑惑,“黄粱,受人抬举送了个‘盗圣’的雅号。听闻博山侯府的小少爷自幼多病,我还以为只是老侯爷藏锋,莫非,你真不会武?” “杀鸡算吗?”酒水穿肠并不好受,还好嘴里的余腥淡了几分。 江湖上有书、琴、花、盗四圣,都是璀璨人杰,偶然听过,苏锦想不到眼前之人便是盗圣黄粱。这喜欢独行的黄粱来去无影,据说偷天盗地,无所不能,近年他频频光顾豪门深院,连守卫森严的北燕皇宫都不能幸免。 同时,盗圣也是出了名的习性古怪,曾盗了人府上满箱金子洒在大街上,取名黄粱,便也是戏嬉江湖、黄粱一梦的立意,只猜不到,除此之外还是个嗜酒如命的美男子。 “那就奇了怪,不曾习武,却又六识通明,这闻香识人的功夫,只怕普天之下除了白马寺里的通德老和尚,没人及得上你。” “黄兄谬赞,大概是在下从小喝的汤药多,又有些奇遇之故。”苏锦边说边走到窗前,拿起那支头簪同样嗅了嗅,听黄粱又问:“可有眉目?这阁楼是当年古越王妃的起居之所,你站的那里,正是当年古越灭国,王妃为免受辱纵身跃下的窗台。” 苏锦摇头,“黄兄也是古越人?” “忘了,但应该不是。” 苏锦对这托词无言以对,毕竟交浅言深,他望着窗外夜色。此时的山阳城空寂,也静美得出奇。那风华绝代的古越王妃,一定无数次在这般寂静无声的夜晚站在窗前远眺故土,万般愁绪,也终归随着那粉身碎骨的一跃烟消云散。 心若不安,又何处是归途。 除了晚琴沐歌,东都尚有十美,可当年的古越王妃同样是天下一等一的美貌女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还以讹传讹说那年北燕征越,不过太祖聊发少年狂,欲抱美人归。说来可笑,九州归一之后,太祖没过多久便宾了天,有心无力,也不知哪来的空穴来风。 “黄兄不在水牢安稳呆着,涉险夜探洛府,就为喝酒赏夜这般无趣事?” 那黄粱倒也健谈,“为了一桩买卖,有人沽名钓誉爱惜羽毛,又不敢亲自动手杀人,高价雇我,说洛府有秘辛,藏宝于登高阁楼。古越洛氏代代传了几百年,据闻古越王妃容颜不衰乃是得益于洛府有一卷驻颜古书,不见真假,我岂能被人当枪使?是故走上一遭,也趁机同苏少爷闲聊一二,看看能不能再谈谈价钱两头得利。” 堂堂七尺男儿,竟贪图女儿家驻颜之术,还真是非常人行非常之事,苏锦叹息道:“黄兄其实可以不说的。” “该杀还是一样杀,不耽误。” 苏锦置若罔闻,伸手拿起那支头簪,思索片刻向着铜镜上方一处凹陷轻轻一按,那铜镜四周掐丝,顶部双凤聚首之处恰有一朵阴刻簪花,并不明显。 明明听见咔嚓一声机栝音响,可绕着屋子几圈也不见有暗室之类的蹊跷,找不到蛛丝马迹,那头簪稳住几息,又啪一下掉在桌上。 苏锦轻咦一声,又一把按入头簪,白衣女鬼应该也插入过头簪才掉在桌上。那盗圣黄粱眼珠子一转同样察觉不对,他飞身便从窗户上一跃而下,伸头看去,人在半空点踩几下瓦片,便翩翩落了地。 主仆二人急忙从阁楼快步下来时,黄粱正在阁楼基脚一片草丛仔细寻找,而那片春草,正是方才白衣女鬼消失的地方,那女鬼肯定不是凭空消失,而是通过头簪先一步开启了密道。 苏锦目测两眼,又上前跺了跺脚,而后与阿奴合力掀开一块石板,露出下面仅够一人通过的甬道,那甬道的尽头有一道业已开启的石门。 黄粱不待招呼,身形一闪便窜了进去,沿途竟未惊动分毫,一身飞檐走壁的轻身功夫,恐怕所谓的踏雪无痕也不过如此。 阿奴护在身后,苏锦又探查了一阵,石门旁的柱子上还有碗口大的一眼锁孔,应该与阁楼上构成子母双锁,需一同开启。人都以为暗室在阁楼顶上,殊不知上下同启的藏室被整座阁楼压在身下,沉重如山,不仔细推敲莫说找不到,只怕找到也撬不开。 苏锦脚步放轻进来时,看见一盏桔黄的灯台透亮,两道身影站在石屋里纹丝不动,身后的影子被那灯台照得,鬼魅一般忽长忽短。 黄粱戒备握着一柄短刀,冲自己努了努嘴。 那白衣女子背对自己看不真切,脑后的三千青丝轻轻摇摆,面具下咯咯的笑声瘆人,像两片钝刀反复摩擦。 传闻古越洛氏并未灭族,三十年前,王妃曾诞下一个女儿,那本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注定命运多厄,可无论是古越遗忠还是北燕暗探,都始终未能找到那女婴的下落。世人猜测多半是夭折了,毕竟兵荒马乱之时常人都难以苟活,何况一名嗷嗷待哺的女婴。 没有奇珍异宝。 苏锦好奇看着石室里宛如寻常人家的陈设,木马、风车、手鼓、许多花花绿绿童子穿的小衣短裤,石桌上还有一只积尘的锦盒打开。 那女子伸手慢慢取来,却令黄粱失望,没有驻颜古书,只是薄薄一张的泛黄书信,或是纸短情长,那白衣女子久久看完,又听她如哭如泣唱:烙大饼,卷红糖,娘亲娘亲你先尝…… 0035 兵临城下 白衣女子驻足良久,又旁若无人挽起桌上一件彩衣,轻轻一抖,那布料放得太久,竟片片龟裂、丝丝化尘,她便看着,恍惚间,入了魔。 四季更迭如白驹,所有的往事与心念不舍,除了叹息,无一例外,皆化成檐下的晴雨风霜。 见苏锦悄悄退出密室,黄粱跟着出来,他索然无味对着漆黑的夜空抿了一口酒,道:“数百载风华,当年的古越王为免殃及百姓,举族而降,可笑最终还是被太祖灭了满门。北燕大军不日便又要围城山阳,只不过这回要亡的轮到了五姓梁家,时过境迁,又何其相像。苏公子可有听过陈克重此人?” 北燕皇庭重兵平越是必然,盼不盼它都会来,只早一日、晚一日的区别而已,苏锦问:“黄兄说的是东都城里玩斧头那位?” 东都城四象营统领陈克重的开山斧足足有一百八十斤,舞起来虎虎生风。他统兵八万宿卫皇城,深受燕镇川器重,本就是一员悍将不说,且东都历任四象营统领哪个不是扛鼎人物。在他之前,上一任统领,便是去春黎城前的博山侯长子苏伯安。 黄粱点头,“正是!听闻皇帝动了真怒,命陈克重率精锐五万,过几日便抵越州。燕镇川要一个干干净净的越州,也要一个干干净净的天下。像我这样见不得光的人,山阳城是不能久留了,临走之前,还请苏公子允诺,将来若是可以,帮我护住一人。” 梁家也好,山匪也罢,开山斧陈克重和他那五万人马一到,还真是干干净净。苏锦长出一口气,“好。” “就不问问要护何人?”见人一口应下,黄粱略感诧异,随即舒怀一笑,这苏少爷的秉性,不拖泥带水,合胃口得很。 “这不是怕稍有推诿,黄兄便要取人性命么?再则说,黄兄也知我五姓连枝,一旦梁氏覆灭,说得悲观一些,我苏家又能长久几时。如果,到那时我还活着,继续锦衣玉食何其幸哉,帮忙护人举手之劳而已,又有何不可。” “博山侯哪有你说的那般不堪,这么多年,就没见老侯爷对赌输过谁。你苏家,又岂是外强中干的梁家所能比。”盗圣说完,也没说要护何人,起落跃过墙头便消失不见。 三日后,北燕大军入境越州,心急如焚的杨大目听闻龙骧将军愿降,亲入水牢相迎。当他喜笑颜开见到罗诚时,捂着眼睛简直没法看,暗自腹诽读书人下起狠手来,还真他娘禽兽不如。 那罗诚气全身都是冒血的窟窿,好在身体壮实又未伤筋骨,见人踏水走近,他撑开双眼,阴恻恻笑道:“我不能帮你守城,但我能帮你活命,保你荣华!” …… 此时日落西山,城里关门闭户,空荡荡的街面上滚落一只竹篮,被二毛一脚踢飞,那篮子又混入一队匆忙路过的匪军,顷刻被踩得稀碎。 五千人马布防,轮守巡逻,深谙此道的罗诚安排得妥妥当当,人心虽说还有慌乱,可在杀了几个逃兵把脑袋挂在城门之后,大体算稳住了阵脚。 大当家爬上城墙,美目一瞥,便看见城外旗帜招展。 北燕四象营的先锋军已经在不远处堂而皇之扎下营来,后面数之不尽的兵马绵绵不绝牵成了线,她回头问道:“那开山斧陈克重啥时候封了永世王?” 苏锦一愣,遮着额头眯眼望去,皇城来的人马果然打的永世王的旗号,“不是陈克重,永世王是长公主燕静姝的封号。” “长公主?那燕镇川还真是儿戏,大战在即,竟让自家女儿踏春来了。苏三小子,听说那长公主生得国色天香,要不要姐姐帮你把人绑上山压寨?” 见苏锦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一旁的二毛咯咯傻笑,谁不知那长公主嫁过几回都没嫁出去,不丑成豺狼虎豹就算烧了高香,还国色天香个屁。 大当家又问:“陈克重会不会今晚攻城,杨大目又死去了哪里?”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北燕精锐比山阳一群就会喝酒吃肉的乌合之众足足多了十倍不止,破城,并不比踏春困难多少。他道:“杨城主正在劳军,说是明日便要马踏连营。” 大当家马鞭一甩劈在石柱上,冷哼两声便领着人下楼去寻,就不知怒气冲冲是怪人喝酒没邀自己还是忧心战事。 苏锦望着同在城头瞩目远眺的罗诚,走过去并排而立,小声问道:“十八叔觉得,陈克重会几时攻城?” 罗诚归降,深得杨大目器重,一身本事连少有服气的矮骡子也佩服不已,他指着城外军帐连绵,笑着说:“那陈克重虽生得虎头虎脑,可以前也随你大伯领军南征过,绝非真正无脑之人。至于几时攻城,说不准,不过若是换成了我,破城良机,便在今夜。” 都以为陈克重的大军会围城待溃,如此剑走偏锋也的确出其不意,“今夜么?”苏锦捏着下巴,“我很好奇,十八叔这趟立功回朝,会得何等的封赏。” 罗诚眼望天边,城外四象营埋锅造饭,不免令人浮想联翩,“那些年随你爹征战,不知险死几回,十三哥骂我榆木脑袋只知冲阵砍杀,不瞒少爷,其实我怕死得很。我知道他们怨我后来临阵脱逃,可我不一样,东都城里有妻待抚、有子待哺,做不到无牵无挂,你不知道,见到他们那一刻,我真厌倦了,也不想再给人拼命杀人了。所以,来日能回得了家便已知足,至于封赏之事,不敢奢望,陛下要一个干净的越州,拜少爷所赐,可笑今日罗某从贼,变得不干不净。我同样也很好奇,若是十八叔呆在水牢死活不肯出来,少爷会不会真要了人性命?” “十八叔说笑了!” 龙骧将军回头关切看着自己,“的确说笑了。少爷毕竟年幼又不习武艺,到时候大军攻城,可得跟紧我一些,千算万算,又哪能百密无疏,我怕兵荒马乱出了岔子,不能护你周全。” “有劳十八叔!”苏锦拱了拱手,彼此心照不宣。 夕阳晚照,城外嫩绿的原野上炊烟袅袅,宁静如画,美不胜收。 0036 心堕魔渊 丑时,一支响箭啸叫着划破夜空,随即漫天火矢如雨下,瞬间点亮了已经睡熟的山阳城。 利箭拖着流星火尾越过高墙,簇簇扎进巷道瓦顶,总有柴草点燃,烧起来火光通天,并不分是活人死物。 山阳城里先有的几声哭喊撕心裂肺,而后有列列匪兵喘着粗气急速奔跑,又有几个歪脑袋惨死的倒霉蛋倒在路边无人理会,还有百姓拥着妻儿老小四处躲闪。 有人房门紧闭,有人趁火打劫,动荡不安的山阳城瞬间沸反盈天,如此兵荒马乱更让人觉得命如草芥,不值分文。 红娘子打城主府出来,踢开几个丢盔弃甲的逃兵,她望了一眼头顶的烟花火雨,嘴里不停咒骂着不见人影的杨大目,等矮骡子牵马过来,一支羽箭嗖一声窜出,刚巧挨着人头皮扎在门板上不停颤动,她这才看见同样站在屋檐下的苏三。这书生小子对着天空中飞来飞去的火箭一脸漠然,听他问道:“大当家要去哪里?” 红娘子一跃上马,勒着缰绳转了两圈,笑道:“姐姐自然要去帮忙守城,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官军杀进来。” 那苏小子摇了摇头,“南卫与北燕不会真在春黎城开战,他们巴不得越州内乱,恶心人顺便看看笑话而已。从杨大目揭竿起事算起,这山阳城便已是捉鳖之瓮。姐姐,山阳城,守不住的!” “兀那小子说甚!没卵子的东西,莫不是见官军人多势大,又想投敌活命!”矮骡子牵马扬起大锤,喷着唾沫暴怒呵斥。 红娘子同样目光灼灼盯着自己,摇了摇头,泄气说道:“我知道的,偏偏想来看看,当初在空桑山你也劝了,可姐姐我终归没忍住不是。” 二毛又长高了,一身衣服盖不住手脚,街面嘈杂,他夹在两人中间不知所措。苏锦摸了摸人脑袋,不去看他,望着城外又道:“姐姐可寻到了杨大目?” 这话让人心里咯噔一下,就听苏锦又道:“据我所知,城里有一条密道直通城外,那密道当初逃出城去的梁长青知晓,他爹梁从文同样知晓却职责所在不敢跑,除此之外,守将龙骧将军罗诚自然也知晓。而今,咱们的杨城主肯定也算其中之一,可惜我寻不到,如果猜得没错,杨大目早已从密道溜出去投降官军去了!” 红娘子捏紧了鞭子摁住马头站立不动,一张不知谁落下的锦缎被风吹来,正好裹住马腿。她将信将疑,别人或许会投诚,可要说越州绿林人诩义薄云天的杨大目会投诚,自己实难相信。要知他一家老小,可全五马分尸死在了官军手上。若身怀这般血海深仇都能厚颜投敌,那杨大目,简直猪狗不如。 江湖义气都是假的吧,兴许,人家活了半辈子总算悟透了锦衣玉食活着比什么都重要,那罗诚尚且如此,杨大目又何尝不是如此。 苏锦不再说那杨大目,又好心规劝道:“多谢大当家近日照拂,不然,不等别人动手,便是杨大目发现分下去的粮食收不上来,就能把我给生吞活剥了,好在粮草和山阳城他也不再看重了。人心这种东西,谁也猜不透。但姐姐若是信我,便藏起来吧,你知道藏在哪里稳妥的。” 说完,苏锦便上马沿着业已空荡荡的街道去往东门,身后阿奴背着白狐皮囊小跑,那皮囊里一口黝黑重剑上下颠簸。 “弟弟你个死没良心的,这是要去哪儿?陈克重深谙兵法,围三阙一,独留东门不攻,去那儿看似安稳,实则反是死地!”红娘子驱马追上,马鞭一卷勾住人腰杆。 苏锦嘿嘿一笑,勒马凑近,低声说到,“陈克重哪能杀我,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我去东门见一个人,或许,还能帮姐姐拖延一时半刻。” 红娘子娇笑一声,猝不及防在人脸颊轻轻亲了一口,满意看着自己的唇印,“弟弟果然不简单,送死都送得这般大义凛然!可要记得留命等我,姐姐疼你,山上也还缺个相公压寨。” 那苏锦咒骂一声拍马便跑,二毛没听清,笑着问矮骡子苏哥哥说的啥,矮骡子的手在屁股沟里挠了一把又放在鼻前闻闻,纳闷道:“那苏小子说,大当家说得比唱得还他娘难听。” 红娘子目送人走远,怔了一阵,问:“二毛!咱们还回空桑山可好?” …… 东门的两道燃着几堆篝火,城门顶栓,瓮城里横七竖八斜躺着几具尸体没人管。龙骧将军拄着一柄染血长剑坐在火堆旁,一将功成万骨枯,他道:“你说,今晚城里会死多少人?” 其余三门杀声震天,唯独东门静悄悄无声,除了柴火噼里啪啦烧出青烟。盗圣黄粱坐在墙垛上不知心想何事,他没回话。 罗诚又道:“罗某保证,只要苏家少爷一死,不仅影卫不再追杀于你,黄兄想要的一生荣华,更是唾手可得!”在罗诚想来,比起平靖山阳之功,黄粱在东都偷鸡摸狗犯的事,那都不算事。 那盗圣奚落,“你龙骧将军要杀区区一个书生,竟还胆小假手于人?也不怕笑掉人大牙。” 罗诚起身,用剑在火堆上烤了烤,等血干成了乌黑的水渍,才道:“苏少爷他可以死在混乱之中,杀他的人可以是山匪,也可以是你,却唯独不能是我,且这城门一开,咱们也再没了机会动手,到时黄兄莫要手软才好。这些年越了解得多,越是看不透博山侯,也越是觉得胆战心惊。” 不知想起何事,罗诚讪讪一笑,又道:“以前在三降城,便跟眼前景象一样,你是不知道,铺天盖地的北蛮人堵在城外,真他娘的跟牛毛一样多!咱们就百十来人守着,还敢开城门杀将出去,愣是唬得北蛮子跑了三十里远。” “这就是你卖主求荣,要杀镇北将军独子的理由?” 罗诚黑着脸看了人一眼,哀叹道:“苏家一日不亡,便是心魔,又岂止我罗诚寝食难安,那种深入骨髓的梦魇,你不懂的,日日夜夜蚀骨灼心,我罗诚是小人,就想过得衣食无忧。” “说得巧舌如簧,我看罗将军志向远大,若是苏家不亡,燕镇川便永不会重用你这苏府旧将才对,你就不怕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陛下心怀天下,雄才大略又岂是草莽所能及万一,罗诚无暇分说,仰头一笑,道:“来了!” 笔直的街道被烧着的屋脊照亮,黄粱抬眼望去,有个书生人骑着匹瘦马悠悠而来,那马一路踩着青石板,脚下嘀嘀嗒嗒,他朗声问:“十八叔舍不得开门,可还有心事未了?” 0037 有无往生 那马不白,还有些跛脚,停在五丈之外躁动不安。 马背上的苏锦弯腰贴脖子抚了几下鬃毛,抬头问道:“敢问十八叔,叛逃三降城多年,可有人前来责问过半句?” 夜里满天的低云厚重,又被攻城的烟火烧成血红。 这些年最不喜人提的便是三降城旧事,几乎快忘了,罗诚脸色阴郁将剑一把插在地上,劲力震得篝火摇曳。 他负手答道:“不曾!但扪心自问,三降城征战五载,罗某负伤大大小小十余处,彼此并无亏欠。” 苏锦听完笑话般拍了拍手,继续道:“好一个并无亏欠!当年三降城被围,北蛮人血洗燕州,边关无数将士和百姓为之死战,黄沙埋骨,尸无人敛。十八叔可知雪崩之时,普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可称无辜。你临阵脱逃,说并无亏欠,那姑且便算不亏欠吧。就再问十八叔一句,十八叔甘为鹰犬为陛下效死力,府上从未刁难,听闻得封龙骧那年,还得了老侯爷保举,这些年,苏家可有半点对你不住?” “少爷!旧日恩怨本就是一纸糊涂账,多说无益。山阳城刀剑无眼,迟恐生变,不如咱们尽早出城吧!”罗诚不愿再谈,面色突转亲和招了招手,举目望着少爷飒爽模样,觉得像极了镇北将军当年。 那年,将军也是骑在马上,可比这马雄壮,他扬着马鞭,同样是这般诛心笑骂北蛮人。 马蹄踱步不前,苏锦依旧勒着缰绳不为所动,“小侄前来,乐得为十八叔解心结、除魔障,便多说道说道也无妨。十八叔日夜惴惴不安,就好比窃贼偷了人珍宝藏着,需时时提防,可那失主越是久不来寻,自己便越是提心吊胆,如此日复一日,以至于最后索性念着人家早点死绝,十八叔这份执念,可真算是入了魔。” 罗诚低着脑袋沉思,片刻后洒脱一笑,“少爷说的不差,道理十八叔也都懂,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可叛都叛了,逃也逃了,当年一念之差,如今又徒叹奈何?博山侯权倾朝野,少爷你更是身娇肉贵,今日理直气壮前来诘问,可曾想过罗某出身贱民,摸爬滚打步步高升何其艰难?” 一切都是过往云烟,他蹲在地上望着熊熊的火堆寂寥回想,“记得小时候家贫,吃过一碗肉羹便再忘不了个中美味,这一辈子,都担心再吃不上,也才有了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说法。人活着,不就盼个丰衣足食?这些你生来便有,可知十八叔求来何其低三下四。” “这便是十八叔甘为燕镇川走狗,处处针对苏家的理由?或者,你原以为总有熬到博山侯老死的一天,却又不巧发现镇北将军的儿子并非傻子,再看不到尽头才仓促动了杀念?” 那罗诚忍住没有去拿剑,可惜被人戳破心思把天聊死,他无奈笑笑,道:“侯爷国葬之后,侯府断不能再有镇北将军一样的人杰,何况也不只我想。少爷真是傻子多好,衣食无忧,说不得还能袭爵,而今既然什么都明白,还有恃无恐,难不成凭的,便是这牵马书童!” 阿奴闻言把腰板挺得笔直,那白狐皮囊被风吹拂着阵阵翻动,他想着,即便是死,也要挡在少爷身前。 “除了先前所说,罗某答应,再引荐黄兄为宫中客卿,尊贵只供陛下驱使,过了丑时咱们再不出城,陈克重那厮怕真按捺不住要强攻东门啰。”罗诚拍去手中烟灰,慨叹一声,吐的都是经年晦气。与少爷闲谈有趣,可终归是要图穷匕见的。 话音落,一道白影如电驰来。 苏锦凝眉,见篝火一阵胡乱猛跳,那一剑惊鸿势不及挡,后知后觉之时,便又见原本冲自己而来的如星白芒像浮萍无根一般,硬生生拐道而去。 龙骧将军脸面一紧,怒喝一声拔剑起手上撩。电光火石,旁人只听当一声交击脆响,两分过后,罗诚望着飘然而退的那道人影,了然笑道:“原来,这便是少爷你的凭仗,罗某不懂,少爷究竟许诺了人何种好处才能让堂堂盗圣不顾信誉反戈一击?日薄西山的博山侯府和我龙兴的北燕皇庭,看来还真有人脑袋进水不会选!” 那黄粱脚下点了两点峭壁落在城墙之上,他呸了一口,又捏着酒壶饮了一口,再无半点聒噪,闪身便已不见。 一柄短刀从人背心插入,刀尖刺破胸甲冒出个头来,罗诚的胸前缓缓浸成一片红色。 他拄剑撑着咽下满口鲜血,意外低头看着,咒骂自己忘了盗圣刀剑双绝的看家本事,可笑一时大意,竟没能撑过三五回合,又可惜不是摆明车马来战,这天下玩阴招的,还真没几个是人家盗圣的对手,输得不冤。 苏锦见状打马而来,那马头绕人嗅着鼻息,他道:“十八叔心思玲珑,难道就没猜到黄粱为何姓黄,又不曾想想他在东都所盗何物?” 北燕五姓,黄氏经商富甲天下,黄家子嗣也遵家训,明哲保身无一人入朝为官,而今梁氏覆灭在即,即便不兔死狐悲,他黄家又哪有帮着人灭苏家的道理。只让人万万想不到,堂堂锦衣玉食的五姓嫡子,竟喜欢隐姓埋名干梁上君子的行当。 龙骧将军张嘴欲言,可耐不住满口的血水顺着嘴角咕咕而出,他坦然一笑,摇头打断苏锦,“少爷,这刀插在心脉,没工夫了,也不重要了。现在十八叔只想问问你,镇北将军当年,说的那句究竟为何?” “爹说,来世还叫上老十八,便也是一人一骑,依旧纵横北疆可好。”苏锦捻须,模仿着镇北将军说话的神态,只像了三两分,剩下的全是好笑的稚子模样。 “好!” 罗诚渐觉脱力,他双膝跪地,双手紧握从剑锋慢慢滑落,割得骨掌开裂,强撑着又道:“少爷骗我,这点可不像将军,将军一定骂了我祖宗十八代,可我就算信,又哪有来世?” 这世间真有来世往生吗? 苏锦点了点头,宽慰道:“十八叔信,便有!” 见龙骧将军慢慢闭上眼睛欣慰笑着,他取出一壶黄酒洒下,而后用尽气力仰天喊到,“送十八叔上路!” 天空中恰巧轰隆隆响起雷鸣。 阿奴早已手摁剑鞘,闻声一把抽出,扎着马步一挥便见寒光一闪,继而鲜血长飚,一颗脑袋飞得老高老高。他惊咦一声,剑柄握在手里不敢相信,骂道:“娘的!少爷!背了十几年,这他娘竟然是一把刀!” 刀身弧长,刀背钝厚,刀锋锃亮不沾一滴人血。 阿奴看着这北疆特有的砍马刀,刀上刻着“破军”两字,岂不正是当年燕云十八骑之首,号称砍头王陆遥的贴身佩刀。而那陆遥成名之前,据说也足足砍了几十年柴! 只可惜破军刀染尘多年,一朝开封,饮血的竟是昔年手足。 夜风凛凛,雷声后寒雨骤下,那雨势滂沱一阵后,又变得淅沥绵绵,细细冲洗着满城无穷无尽的污秽。 篝火吱吱不灭,一具未冷的尸体躺在身旁,苏锦道:“先生请回吧!” 而后,他抹去血水又正了正衣冠,摆好了姿态骑在一匹劣马之上,忽然觉得人死灯灭又诸事无恙,意兴阑珊开口,“阿奴!开城门!” 0038 浮糟黄酒 墙上无人看守,墙外不见火把,近万铁骑裹足衔环蛰伏于东门外夜雨之中。马儿刨地喷着白气,马背上刀剑出鞘,战卒个个如标枪挺立。只待城门洞开,北燕这支钢铁巨兽便会脱缰而出,兵锋所指,山阳尽血。 太祖以北斗创北燕七军,原有两支战骑闻名遐迩。 一支名为开阳,可惜当年三降城一战,两万开阳铁军已随镇北将军苏仲瑾一起损失殆尽。那一战惨胜,而今开阳残军早已弃番号不用,立苏字旗饮马北疆,誓死戍守燕州。 而燕州,被北燕遗弃已久。 无独有偶,另一支北斗第二,名为天璇的北燕骑军也同样已撤番,那些随燕镇川征战多年,巩固江山社稷的军中老卒尽皆被编进了镇国利器四象营之中。北燕皇帝曾言,四象在、北燕雄,四象营兵精将良、甲厚枪长,此言诚不虚。 陈克重来时提着个脑袋,他见豹校尉殷情举了把油纸伞为殿下左右遮雨,忍不住冷哼一声,挤开人又故意把脑袋扔在他怀里,也不管那豹公子吓得手脚哆嗦,递出一封密信,他道:“殿下,这匪首杨大目说是带了龙骧将军秘信前来投诚,被俺给宰了!” 陈克重行事雷厉风行,何况宰都宰了,燕静姝无奈揭开密信看完,撕成碎末问道:“将军可取了东西?” 陈克重摇头,密信自己不曾看过,这杨大目从密道钻出来倒是带了好几十箱东西,可掀开来看,全是一箱箱石头,耍猴不是?陈克重二话不说便两斧头砸了下去,死得不能再死,哪管人是不是龙骧将军举荐。在他想来,顶多不过是些金银细软,也没在意,杀了人堵上密道便赶紧前来复命,毕竟长公主万万不能有丝毫闪失。 “那罗诚还不开门?”眼见约好的丑时将过,陈克重又问。 豹一抱自从入了王府高居屯骑校尉,那可是秩为比千石的官儿,虽然满打满算手下也就管着千人,可一身金灿灿的盔甲不仅好看,黑灯瞎火还能凑合着当灯使。他擦干净了手脚忧心道:“殿下,那罗诚,不会真安心跟着造反耍咱们玩儿吧?” 燕静姝并不多言,纤手一挥,“攻!” “好勒!”豹一抱得令,也提着一把斧头一马当先,陈克重瞅着没动,豹校尉黑灯瞎火进了城门洞也没见响动。他把斧头高高举过头顶抡圆了,还不待砸下,便见镶了铁皮的城门吱一声缓缓打开,卖力推门的小厮不管,打头便看见个白衣书生冒雨,拉风骑在一匹劣马上冲自己傻笑。 “锦弟?” 豹一抱一不留神斧头落下砸了马掌,那马猛然前窜,他俯身抓紧缰绳便依哩哇啦独自一人杀进了山阳城,看起来气焰嚣张得紧。 陈克重肃然起敬,冲旁人说,倒是小觑了豹校尉!随后他策马而入,身后蹄声如雷、洪流滚滚。 长公主燕静姝的蟒袍外穿了一身黑衣锁甲,模样说不出的英姿焕发,她打马看着闪身躲在门后的苏家少爷,犹豫片刻,又一剑鞘敲在人脑袋上,“叫你洗马,离姐姐说你胆小,竟吓得跑去无望山当道士都不肯,咋样?苏少爷莫不是寻乐子干起了山匪勾当?苏府满门忠烈,也不嫌给你爹和博山侯丢脸!” 苏锦抹了把脸上雨水,一阵苦笑,“说来话长,那长生殿嫌我根骨奇差死活不肯收,谁知归来半道又被裹挟进了山阳城,饱受屈辱还能活着,那可都是托殿下洪福。” “贫嘴!还不快撑伞!” 雨势渐大,苏锦拿了那把油纸伞,跟着燕静姝慢慢缀在大军之后,左右都是铁甲护卫,二人无言看着满城杀戮,燕静姝比自己还要镇定,偶有问起,也多是感慨百姓疾苦。 寅时的街面格外干净,四象营从东门入,进进出出杀了好几个来回,但凡存疑之人,尽皆被陈克重砍了头。那些负隅顽抗的江湖草莽,在成千上万的铁蹄之下,顷刻间便成了一堆烂肉,燕静姝不忍又无奈不能左右,因为这,便是父皇要的干净。 第二日天亮,大军又慢慢追着一队疲于奔跑的匪兵去往其余四郡,所过之城,无不是以防范不力、救援不及论处,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吏守将,该杀的杀,该押的押,不过小半月,越州便告平靖。凯旋时,听闻候补的官吏路已经赶了大半。 古越复国终究不过一场春秋大梦,除了一首童谣,什么也留不下。 燕静姝回宫赶往山河殿复命时,父皇听完始末,笑骂道:“那苏家小子滑头,杀了朕的龙骧将军吞了财宝不说,还能得封赏,真滑了天下之大稽。” 燕静姝辩解,“或是凑巧,看着他也没那胆子才对!” 罗诚被人枭首,别说龙椅龙袍,五姓梁氏的罪证翻遍山阳城也没能寻到一件,但这并不耽误父皇灭梁家,寻个理由而已,而今梁氏上下百口,便只剩下东都城里的梁老太公疯疯癫癫府上守灵,此种五姓免死,引人嘘唏。 燕镇川摆手又道:“没胆?丫头还不知道吧,你那王府洗马可不是省油的灯,便是今日进城,又在听风楼里把左相的儿子给打了,这次可算下了死手,那王甫,差点再没喘上气!” 燕静姝闻言哑然。 中兴元年四月,永世王凯旋,本该举国欢庆,风头却被东都城里另一事给抢了去。 这日一众兵将畅饮听风楼,恰逢左相儿子王甫高歌一曲童谣,那博山侯府苏少爷不分青红皂白,撩膀子便揍,可说拳拳到肉,跳楼公子豹一抱劝架之余偷下黑手,同样屡试不爽。 这阵仗,把四象营统领陈克重看得瞠目结舌,光酒水就多喝了十几碗。 左相王佑知不依不饶上门讨理,博山侯拄拐出来时狠狠敲了人两棍子,说:“记得左相现在住的那宅子,以前也是住的前朝丞相,姓甚名谁久了记不清了,但我苏长卿当年,便是在那里亲手勒死的人。” 博山侯还说,那孙子打得好,没死是造化,将士尸骨未寒,岂容纨绔子冷嘲热讽。 这他娘到底谁纨绔? 王佑知不敢跟老侯爷争辩,灰溜溜抬着人走后还刻意补了份重礼。可怜了王公子全身挂彩,估计没几个月又下不得床。 这日,闯完祸的苏少爷把桌上佐酒的几十样小菜每样都吃了点,而后撇下喋喋不休的四翁,独自提着壶酒去了囿己园。 老太公不在,园子里坐着个不修边幅的账房先生,苏锦躬身一礼,道:“先生喜酒,不知香五里的浮糟黄酒,可能喝得惯?” 0039 春生夏长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过了阳春三月的囿己园,景致与秋冬时节大为不同。守得云开春暖,满园子的翠色总算开了花、结了果。 那无名无姓的账房先生面色恬淡,头冠歪斜,正穿着一件常年不换的补丁青衫蹲在地上捉虫,见到彩绘瓷瓶精装的花雕佳酿,立马两眼放光。他隐疾发作,又用拳头狠敲了几下脑袋后笑道:“少饮一些,应该不碍事的!” 相传江南富贵人家养女,初弥月,开酿黄酒数坛长埋地下,直至女子出阁,便以此酒陪嫁,又因酒坛彩绘花纹,故曰花雕。香五里可没有那么多闺女嫁人,凭老板娘一身蛮力和鬼斧神工的长相,即便有,也膀大腰圆让人不敢高攀,但其所酿黄酒,却是以陈年花雕味道最为甘润醇厚,香飘不止五里。 苏府里姓苏的没几个,却养着形形色色的人,比如那喜欢瘪嘴的半大门丁就是个异数,每回看见自己,总眼巴巴盯梢望着,让人心里发虚。与之相比,账房先生的秉性,倒不算古怪。 这年过四旬的先生自己见过三两回,大都正拿着算盘帮老管家盘账,可笑算来算去,总稀里糊涂算不出个所以然。虽听四翁偷偷说他念书太多把自己念成了疯癫,可不见行事出格,更多时候,是把自己反锁在屋里足不出府。 若不是越州一行,苏锦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府上藏龙卧虎竟还有这号人物,细细一想也就坦然,若非如此,博山侯岂不早就被仇家欢天喜地排着队剥皮抽了筋,何况名声在外,本就一府金玉惹人眼馋。 这账房先生倒也健谈,贪杯盘坐时,他说老侯爷说了,小少爷这趟做得好,那王甫同样打得好,打出了侯府气势,打出了苏家风骨。 若此话当真,只怕是太公第一次褒奖自己,谁能料到好好温书不被待见,真纨绔起来,反对了太公胃口,苏少爷握着酒碗抖了抖,一时竟无言以对。 二人聊到越州一行,先生说太祖立七军,旧部天璇威猛少爷也见了,王者之师确不可匹敌。那山匪不足五千,人头却足足杀了上万,不用多想,多出来的一半,或是与梁家有牵连,或是燕镇川为掩诛梁家的本质而刻意为之。北燕皇帝只是做了一件人人心知肚明又没人愿意说破的事。 天璇尚且如此,若是当年被奉为天下第一铁骑的开阳军还在,不知万马齐鸣,驰骋起来会是何等雄姿英发。苏锦略一遥想,又不免牵挂起了三降城,也不知十三叔身体可还健朗,会不会怪自己砍了罗诚,二两那妮子,又是否餐餐有鱼吃。 小少爷走后,账房先生捉完了虫进屋,摁下机栝穿过长长的下行石阶时,博山侯正站在密室里给一盏盏长明灯添置香油。 烟气再重,老侯爷也能闻到人满身酒气,不忍心责怪,他沉声问:“可还能熬得住?莫要连老夫一把年纪都活不过才丢人!”说完,又脸色暗淡递出一盒银针。 那针头漆黑,淬了西域奇毒,虽能止一时之痛,长此以往,却无异于饮鸩止渴。 “还死不了!” 那账房先生小心取出一支,反手熟练插入头顶百会,针尖入脑两寸时顿觉轻松不少。他长吸一口气,笑着道:“侯爷!梁氏覆灭早有先兆,即便他梁家在越州呼风唤雨,可这天下,没有兵权,说到底还是无根浮萍,说灭就灭了。”规劝之意溢于言表。 须知当年的北燕七军,老侯爷圣眷正隆时足足掌控了一半还多。可惜,老侯爷念旧情不说一个反字,也未多想爽快交出兵权,这么多年虽说有些手段算计,却顶多勉力维持侯府不倒,保命而已,毕竟府上后继无人,老侯爷觉得争来争去又有何用。 博山侯会意摆了摆手,深深把看了人一眼。 当年三降城一战,自己洒下铜板本来活了二十四人,其中二十二人养成了名为天干地支的死士,剩下的两个一疯一死。不成想,疯的那个不仅没死,还是武道造诣最高的一个,十年前在东都一战成名,更被人誉为四圣之首的书圣。 而这大智若愚的书圣,也是侯府里对造反最为热衷之人。他平日看似深居浅出、习书算账,不过藏拙而已,实则侯府显贵至今,其环环算计功不可没,只可惜被灵枢癫狂之症所困,能活几年犹未可知,说不得,真比自己还先一步归西。 博山侯低声道:“北海有信,据说扩军两万,建楼船艨艟百艘,玉衡一军,不知可还堪大用?” 书圣闻言而喜,“北海不竖燕旗也不立国,自然可用,不过玉衡军擅水,与燕氏对垒不占地利,但来日方长,总算是一方助力不是?” 太祖昔年所立北燕七军,而今撤的撤,亡的亡,这些年少有人提及,其中又有两军最让人讳莫如深。其一是司职谍报的天枢军千人,如今隐匿东都、伏于陛下身侧那支影卫便是天枢前身。宫中影卫专职秘捕暗杀,令人闻风丧胆。 除此之外,当年还有一支名为玉衡的水师不甘被撤叛出了北燕,番将熊四海据北海孤城自立。北燕皇庭碍于颜面几欲征讨,皆因偏远又无水师可用,只能望洋兴叹,一来二去,也就默许了北海的割据,何况北海之地,还有地位超然的剑阁存在。 此番燕镇川调大军离东都,说是平靖越州,又何尝没有试探八方异动的想法,试探的,既有拥兵云州的九王爷燕镇河,自然也有包括北海在内的诸多藩国孤地。 好在风平浪静。 博山侯拿手刮了刮油壶嘴,“以你看来,那竖子如何?” 越州随行护卫本很隐秘,小少爷不知何时发现了自己,想来也只能是那无望山老道士的修为神奇,能助人六识通明,书圣不无惊喜,道:“心思缜密,行事果决!观他山阳斩罗诚,那气魄,甚至可说不输侯爷当年!” 老侯爷冷哼一声,“不是因你偷喝了酒水看错?” 那书圣尴尬一笑,道:“侯爷心知肚明,又何必多此一问。” 0040 龙生九子 孟夏四月,东都多急雨,不巧,昨夜又下过一场。 那雨势恼人,嘀嗒一宿难以入眠,又总是天见亮才停,行脚不打紧,夏耨不打紧,却让城东的河水几近漫堤,就连文书巷前数百年的风雨石桥,高拱下二十四孔也足足淹没了大半。 石桥取名九子,何人何时修建已不可考,但桥上所雕个个走兽,栉风沐雨,依然惟妙惟肖。 据说居中那只赑屃乃是祥瑞之兽,意谓吉祥。可惜好端端的石雕早已被善男信女摸得油光发亮不说,还有个相师在龟脖子上挂了张破旧的黄稠幡子招揽生意。 那平金幡子上写着“铁口神断”四个字,口气也不是一般的大。 站在桥上驻足一望,尽头的文书巷是片鳞次栉比的宅院,家家朱门绣户。文书巷虽不比猗枝巷,但作为东都新贵之地,同样是往来无白丁,人把卜卦的摊子支在这里,自然也生意兴隆。 那相师才恭送走贵客,又面含笑意捻了捻长须道:“承惠二两,敢问公子此来,是要卜个前程,还是要像方才那位小姐一般算算姻缘?” 少年公子一手搭在兽首上反复摩挲,一手爽快放下锭足足五两重的银子,笑问:“可算得准?” 那相师闻言,拿手轻轻盖住桌上银子,拢了拢长袖后面色不改揣进了怀里,轻笑一声道:“公子明白人,当知三分在天、七分在人,又哪能事事都准。我若真有此铁口神断的本事,也不会在桥上潦倒摆了半辈子摊儿。何况常人卜卦,只是顺道讨个吉利,小老儿借此糊口,不过是见事有可为便推波助澜,事不可为便从旁劝说一二,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成与不成全在贵客自己,与旁人无尤呀。” 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的话听完,那公子又笑着放下一锭银子,同样足足五两。 可算遇到了讲究人,这一卦未卜便已进账十两,相师乐开了怀,赶忙搓手又道:“话虽如此,不过观公子面相多福,又雨歇天晴,想来,今日婚丧嫁娶诸事皆宜才对,不如,先为公子卜个前程相送,可好?” 那公子摆了摆手,指着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乞丐,“劳驾尊长,就帮忙算算他,算算人能不能否极泰来,享后半生荣华。” 地上湿润,缝隙里全是泥水,不远处一个新来的小乞丐小心坐在石板上左右张望,身前一只釉色瓷碗看着品相不凡,可惜跟身上锦缎一样残缺不全,并不值钱。 那小乞丐面浅,来了几日也不肯学人磕头,碗里从来空空如也。他闻声好奇扭过头来,随即,见了人富贵又自惭形秽裹紧了衣服埋下去脑袋。 这相师眼珠子一转,见少年公子巴巴望着自己,只能硬着头皮掐掐算算,半晌,才模棱两可道:“出门遇贵人、在家听喜报。这小子,可比我命好,想来,大富大贵不敢说,后半生该至少衣食无忧才对!” 那公子哥转身走过去,撩起下摆蹲在地上道:“你也听见了,都说这九子桥的相师算得准!这些年,东都城里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被他言中,避凶化吉不在话下。既然他都说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便肯定假不了了!”说完,又让书童放下一包东西打开,面上几只热气腾腾的包子看得人满口生津。 那小乞丐许是饿得发慌,顾不得烫,抓起只一把塞在嘴里,又呛出眼泪不停咳嗽。他梗着脖子吞咽时见人都盯着自己不动,更羞红了脸不敢道谢。 岂不就是遇到了贵人,那相师感叹,官场如棋、人生如劫,谁能想到堂堂龙骧将军的独子,竟也会有落魄到在九子桥讨口的一天。想那龙骧将军的府宅,本也在显贵的文书巷,却不知他因何要在越州跟着人造反,好在陛下仁德,只是罚没了罗家家产贬人为庶民,但也可怜了孤儿寡母自此无依无凭。 那公子哥走远,小乞丐正吃着,手上的包子却冷不丁被人打落,他抬头一望,又忙不迭捡起来拍了干净,欢喜说道:“娘!你也吃!” 赶来的老妇年近四旬,几日里给人帮工洗衣也才挣了几十文,哪舍得买香五里一两一笼的包子,虽说这包子她当年富贵时看不上眼。她咬牙骂道:“谁让你这畜生吃那人的东西!咱娘俩就算饿死,也不受他苏家嗟来之食!” 那妇人气急,打骂一阵后拿起包裹,举过头顶便要扔下河去,可袋口一散,却哗啦啦漏出大把大把的银子来。 白花花的银子落了满地,把那相师看得两眼放光,暗道,真他娘的邪门!以往自己可从没算得这般准过。他后悔捏着大腿,早知那人是博山侯苏家的散财公子,钱不钱的无所谓,怎也该多说几句好话才好。 那小乞丐不明就里,盘着的一只腿先天残疾,他便爬着去捡,不懂娘亲这是为何,更不懂要苏家的银子又有哪里不妥,他两手捧着银子不放,怯生生张嘴喊了一声,“娘!” 那妇人终不忍心全都扔了,一把抱紧自己儿子,也不多说话,眼泪流得人满身都是。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儿缘屋栋。十八叔求了一辈子富贵,可惜到头来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是真的苦。又岂不知兔死狗烹,寻常人穷其所有,也比不得人家九子龙生,天生显贵,一如桥上那赑屃,一如这将将矗立的永世王府。 苏锦听不到咒骂哭声,进了文书巷入了王府。 永世王的府邸推平一处旧地,就新建在文书巷尽头。王府里张灯结彩排面不小,长公主今日设宴,一为贺王府落成,二为越州平贼的军将庆功,不过依自己看,都只不过是王孙公子吃吃喝喝饮酒作乐的由头而已。 这院子建得竟跟博山侯府有几分像,门丁引进门,没见到长公主,苏锦却看见个公子哥提着只笼子逗趣。走近一瞧,那人手指摁住,一只壁虎挣扎几下断了尾巴妄想脱逃。那公子回头喜道:“你看这守宫断尾求生,不出几月便能再长出新的来,神不神奇?” 苏锦一脸鄙视,回道:“二皇子倒是少见,这世间怪事多得很,莫说断尾,岂不知那地龙砍了脑袋都还能活。” “你知道我是谁?” “本来是不知道的,不过听公主殿下说,他那二哥不学无术,最近才弄死了鹦哥又迷上了爬虫,也就不小心猜到了。” 二皇子挠头想了想,嘿嘿笑道:“我那妹子牙尖嘴利,可不只喜欢贬损我。听她说镇北将军的儿子才是咱们东都第一的不学无术,那日胆小,目睹了山阳城杀贼吓得差点没尿了裤子,连跳楼的豹一抱都大为不如,你可识得?” 苏少爷点头,厚颜无耻拱了拱手,“承蒙二皇子谬赞,不巧,正是区区在下!” 0041 游园不值 王府盛筵,不止搭了台请人说书唱戏,还把兰台海和听风楼里两位花魁一并请了来助兴,加之王爷本是千金女儿身,于公于私,自然不乏才子佳人联袂前来贺喜。 猜谜听曲、流觞斗诗,府上一时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众人百草园观花走马时,又都对红杏亭里开怀畅饮的两位放浪公子敬而远之。那二皇子出了名的不修德行,喝得面红耳赤还迎着女眷高唱了句“红杏四月开,枝枝出墙来。” 呸!简直没羞没臊。 苏少爷本以为自己已足够口无遮拦,汗颜之际才知一山更比一山高,可园子里的杏花,白的高洁,红的热烈,泼泼洒洒,的确开得烂漫,想来,二皇子放纵一些未尝不可。 红杏亭的玉石桌上,下人摆满了金黄的糕点和蜂蜜,又煮了清心扑鼻的春茶,还温着香气四溢的美酒。 二皇子拨弄着一只断尾守宫,情绪高涨以致无处安放,又朝天上唾了几口当成烟花才过瘾。至于旁人非议,打从娘胎出来,他就没理会过。 无论是那个从小被寄养在道人家里长大的庶出子,还是那个谣传喜欢偷窥宫女洗浴的堂堂皇子,反正不离经叛道,死活说不过去的。 他说,那小乞丐我瞅见了,龙骧将军对我那当皇帝的爹来说是断尾求生,你苏家见梁氏覆灭依旧稳坐钓鱼台,也是断尾求生,而我想断,却连条尾巴都没有。 交浅言深,苏锦摇晃着手中酒杯,迷迷糊糊说,殿下醉了。 勤政的北燕皇帝燕镇川膝下只有两子,其中太子燕穆清为人谦恭,年前东宫开府议政之后,行事更是张弛有度,一应言行连太学院里那帮默守成规的迂腐酸儒都赞许有加,实在是挑不出半分毛病。 济济多士,秉文之德。 与之相比,二皇子燕秉文便只能说名不副实了。其恶罄竹难书且先不说,反正无论好的坏的,朝野都只会说太子如何云云,少有人想起北燕东都其实还有个二皇子殿下。 故而假若北燕迭代,也肯定没人觉得会出现大统之争、龙子夺嫡的戏码,而今看来,陛下百年之后,太子即位可说既风平浪静,又板上钉钉。 二皇子酒量欠佳伏在桌上,嘴角流渍喃喃说道:“我幼时习武,有倒拽一牛之力,父皇说我只会逞匹夫之勇,可弃武从文,父皇又说我邯郸学步。或许在他眼里,温书习字是装模作样,翻车渴乌是奇巧淫术,而皇兄哪哪都好,我哪哪都不对,直到有一日酒后狂言,要他把后宫几个美艳妃嫔全都赐我,你猜,如何?” 苏少爷猥琐一笑,又与人碰杯问道:“如何?” “呵呵!父皇狠狠打了我一巴掌,又拿玉玺砸在我头顶上,然后,他竟然笑了。锦弟可知,我娘去世以后,一念十年,那可是第一次见父皇对着我笑,慈祥得紧。” 二皇子说完,低着脑袋哇哇吐了一地,而后他枕着柱头渐渐昏睡,嘴里梦呓般说着:今日赴宴,本就为巧遇于你,年幼习武时,便仰慕镇北将军英姿,方才又见锦弟重情重义接济龙骧将军后人…… 苏锦替人披上外衣后摇摇晃晃穿过园子,前院里,陈克重那武夫正与人坐在戏台下听曲。台上串串摆动的珠帘之后,沐祈儿正唱着一支北地小调,唇齿轻启,“桃叶尖上尖,柳叶儿就遮满了天……” 人生如戏,出场、亮相、并不能确定一生命运,出彩的重头戏往往还在后头,唱好唱坏,也都不一定。 苏锦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沐祈儿她情愫真朴,还是这曲调本就有一份别样韵味,被风一吹,整个人顿时清醒不少。 宫中有传言,陛下欲外封二皇子燕秉文为越王。既是越王,封地自然是选在了被四象营刮过好几次地皮的越州。原来燕镇川灭五姓梁氏,竟还藏着子为了安顿二皇子布的暗棋,只是这燕秉文真若外放去了业已干干净净的越州,那北燕储君之争,断不会再生半点波澜。 最是无情帝王家,北燕没几个王爷活得比九贤王燕镇河长久,且九贤王也还不算长久。 苏锦挤了挤一旁听曲入了迷不停抖腿的陈克重,调笑问道:“可有找那鼻孔朝天的剑师比过,观将军四肢健全,莫不是,真把那号称北燕四剑之首的叠浪揍成了狗熊不成?” 前些日子听风楼饮宴,见了人把左相府公子打得七荤八素,陈克重酒后聊发少年狂,也受不了人怂恿,扬言要在今日找王府里那剑师比斗,此刻比是未比尚且不知,可历来老成持重的统领大人闻言,竟莫名其妙朝着自己挤眉弄眼。 苏锦不解挠了挠耳腮,旁边另有一人扯了扯衣襟道:“若没听错,在下便是苏公子所说的那个鼻孔朝天的剑师!” 苏少爷一愣,随即抱拳,歉意说道:“不想竟是叠兄当面,器宇轩昂,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就不知陈将军可在叠兄手下走过百招?” 那剑师翻了翻白眼,正欲说自己并不姓叠,叠浪之名,不过是人形容自己剑势延绵、一浪高过一浪送的雅号,那边陈克重却率先开口,他道:“输便输了,与人比剑本就不是俺老陈强项,可要论战场杀敌,俺也不说大话,反正,试过的没几个能活下来!” 战阵杀敌大开大合,与江湖上单打独斗,路数的确大为不同,就好比北蛮女子乌兰说她的剑道与劈柴的阿奴并不相同一个道理。那叠浪听完,点了点头,只惜口如金说“承让”两字,便继续抱剑仰着鼻孔不再多言。 剑道有傲骨,难不成自己的开山斧便是软柿子捏的? 陈克重冷哼一声,扭身过来,正要隔着中间的苏锦跟人再掰扯两句,却冷不防有人斜刺里掷来一物,他下意识手肘一挥,那球形暗器被挡开,再看时,苏少爷正无奈抱着一只红艳欲滴的绣球左右为难。 周围人起哄,陈克重后知后觉才明白,可惜了,一曲作罢,这是帷幔后沐祈儿抛下台来的酒引。 有丫鬟露头掩嘴轻笑,喊话道:“祈儿姑娘请苏公子品一杯十八年陈酿的上好女儿红,姑娘还说,若是公子能再一曲登高,促膝长谈抑或大被同眠,都无不可。” 0042 浮生如梦 东都十美,可谓春兰秋菊各有千秋。 排行第一的宫中贞妃寻常人见不着面,也不敢亵渎,可兰台海花魁沐祈儿名声在外,不止小曲儿唱得遏云绕梁,凹凸的身段和精致的面目,细品起来同样秀色可餐。 她赤足穿着件鹅黄轻披,举止恬淡坐在案桌前温酒,初初一见,便让人想起了那越州绝美女子第五晴,只少了份拒人千里的清冷,多了一星半点风尘女子独有的眉目含春,难怪豹一抱念念不忘。 也不知第五晴可有来东都。 都说美女如云,苏少爷闲时观望晚霞,红彤彤,金灿灿,半紫半黄,半灰半白,何种颜色天空都有,还有些词穷,说也说不出来、见也没见过。这沐祈儿大概,便算云霞里随意飘荡都显得极为妖娆的一朵。 见苏公子弓腰揉着后背窃窃嬉笑,沐祈儿停下动作,声若幽兰说:“锦公子莫怪妾身唐突,今日冒昧相邀,实则有三问不吐不快,还望公子解惑。” 被陈克重那武夫幽怨地一巴掌推在背上委实吃痛,那位置正好上下都挠不着,苏少爷揭开半边衣衫,抬头回到,“其实,姑娘可以再唐突一些,不碍事的!” 沐祈儿闻言失笑,猴急的公子哥见过不少,可如此直白的还真真少见。她花枝摇颤之际斟满一杯推来,“这第一问,有人说太子燕穆清仁爱有德、重情重义,而今储君之位稳固如山,将来若是继任大统,博山侯府便五姓长存、永世不倒,这话,不知锦公子可否认同?” 宴席未开不说,好端端的促膝长谈竟又扯上了北燕太子,看这挑灯看剑的气氛,大被同眠多半成了奢望。 苏锦想不明白,难不成自己苏府少爷的名头就这般扎眼招风,可平日也没见老太公咯痰时一呼百应不是。今日先是百草园里巧遇了二皇子,此刻沐祈儿投怀送抱不提,竟又有人传话,探问侯府与太子攻守同盟,真是无端端生了怪! 方才见过很多人,比如自己那便宜姐夫董艾,听说乃是西秦大儒之后,正被围在群书生当中与人作白马非马的无稽诡辩。可惜那董艾素无急智,还是天生的口吃,他脸面潮红,期期艾艾半晌也才吐出三五个字,一场文斗,铁定是连亵裤都输了。 而拐道与那太子遥遥相望时,燕穆清不计前嫌冲自己微笑点过头,堂兄今日也有赴宴,司职宫中禁卫,近来与太子殿下交往颇密,言谈之间可看出,他对那太子也是愈发信服。 一杯好酒爽快下肚,苏锦嗝一声吐酒气脱口说道:“太子乃是皇位不二人选,陛下圣明,也高瞻远瞩,天家之事岂容他人置喙。加之苏府世代忠良,也谨守本分,陛下说的定的,便是天命,我哪有本事谈认同不认同。姑娘这第一问,算是白问了,倒是可惜了一杯美酒。” “我也只帮人随口一问。” 沐祈儿把这冠冕堂皇的话听完全身一松,像是了了桩心事一笑带过,又抬手斟了满杯,“它事说完,妾身便再问件私事。年前,豹公子曾在兰若楼作了一曲《少年游》,其中一句‘风雪一阙玉瓶碎,佳人向南醉’,祈儿觉得高妙,却又不知一位土生土长的北国公子,何以对南国念念不忘,还望公子不吝赐教。” 这《少年游》原就是自家拙作,气急败坏的左相王佑知知晓,自然也只瞒得过八面玲珑的沐祈儿一时,何况那豹一抱草包一个,骑马打仗还凑合,要他拈断根须吟诗作赋,世人皆知,掐断命根也断然写不出来。 “姑娘涉世未深,不知人心险恶,想豹兄他才高八斗,诗词造诣可谓博大精深,我本不该妄自推测,今日便姑且猜上一猜。想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南卫立国不知多少前朝旧人香消玉殒,豹兄应该是拾人牙慧感念故国佳人而已,当不得真。” 南卫与北燕不同,掌国之人并非皇室,传闻乃是四圣之一的琴先生,生杀予夺,架空的卫氏不过傀儡。 北地风沙烈,南国水泽深。 那沐祈儿深深把人看了一眼,“还道公子知我本是南卫人,看来是多虑了。”她不再倒酒,俏目半闭,束手说道:“这最后一问,乃是祈儿有个不情之请,便是要公子再代为书上一曲,几年里陈词滥调翻来覆去地唱,了无新意,想那豹公子如此高才,不知,可还藏有惊世杰作不肯现世?” “好说好说,姑娘不嫌污了眼才好!” 苏锦取来纸笔,略一思索在纸上娟秀写道:尘拂玉台鸾镜,凤髻不堪重整。绡帐泣流苏,愁掩玉屏人静。多病,多病,自是行云无定。 搁笔再观,这字不同以往飘逸,多少像了几分娘亲南国女子的手笔。 浮生如梦,为欢几何? 沐祈儿默念几句,情不自禁击掌叫好,她拿起那纸《如梦令》翩翩而去,撇下苏锦眼巴巴盼着大被同眠。 那首词令并未传开,这南国女子沐祈儿将其藏在袖中去了红杏亭。 二皇子燕秉文不见醉态,此刻正坐在亭中煮茶,他见人来迟,道:“有劳姑娘,不知,那苏府镇北将军之子如何作答?” “殿下如何猜的,他便如何答的。” 见二皇子了然一笑,沐祈儿好奇又问:“殿下就不失望?” “失望?不不不,若非如此,才算真高看了他。东都城卧虎藏龙,老侯爷的能耐,绝非你我能想象,而越州一行,孤身斩了龙骧罗诚开门迎四象,这苏府纨绔少爷也同样绝不是你想的那般贪财好色,单凭一个苏字,你南卫要想复国重振,也断不可小看了人。” 二皇子说完,又拨乱发髻揭开衣衫,再朝身上洒了半壶酒水之后,这才左摇右摆向后院走去。今日,皇兄又要代父皇考教自己学问,若是不装扮得像些,再念得拧巴点,他那太子之位,岂不坐得寝食难安。 沐祈儿待人走远,又拿出那张绢纸来看,只一句“多病,多病,自是行云无定。”便让人心生涟漪,尚不及收起,就听人道:“沐姐姐偷偷摸摸,莫不是又要使坏勾引哪家汉子?” 0043 绣楼花开 寻常精巧的绣楼,筑在王府里却异常的挺拔敞亮。 楼里青瓷白瓶,楼外紫葳簇拥,开了窗,一碧如洗的四月天光袭灌而来,仰头便见檐下斗拱所挂串串八角铜铃,被清风徐徐一吹,自顾自地摇摆,无比欢快。 永世王府事事脱俗,也不止一处绣楼,光是养着南国红鲤的荷塘就比人家十倍还大,更不用说处处雅园花圃。长公主毕竟娇贵,可不是普通人能比。 四月芳菲尽,桃花始盛开。 苏离撑着二楼的雕花木栏朝下望,绣楼前这片桃花林挂满条条红绢,那绢上有的涂鸦,有的留白。过往的宾客若是来了兴致,谁都可以挥毫泼墨,高下不论,皆为贺喜永世王新居。 那五郡主生就是只喜鹊,她在桃林里蹦蹦跳跳穿梭一阵,又挽着帘诗词回头招手。 楼上苏离见状,扔下一枚枣核,那枣核划了道弧,不偏不倚刚巧砸中远处一个执笔入了神的书生。 苏离赶紧掩面闪身回房,故作无恙跟人说道:“九胖子肥头大耳,不想生个女儿却乖巧秀气,都说这妮子长开,光凭傲人的身段就能挤进东都前十,你说,气不气?” 九贤王燕镇河妻妾成群,府上自然养了一大堆儿女,但长相大都随了爹不太好找词形容,可这五郡主却是个破了天荒的例外。 五郡主心性纯良惹人疼,前些日子入宫给太后请安,也是前前后后跳个不停。老太后见了难得舒心,连饭也多咽了好几口,太医还说,太后她多年的郁积厌食之症,似也有了迹象好转。 皇宫、苏家、九贤王,北燕东都从来不缺明争暗斗。姐妹之情若是掺杂太多,总让人心生芥蒂,哪怕总角时同盖一张被、同争一柄木剑。 可离姐姐偏就这点好,再看不惯九王叔做派,都事事护着五郡主那丫头,同自己,也从未提过半句朝议党争之类的烦心事。 燕静姝听了好笑,扶正簪花道:“尚未出嫁就招蜂引蝶,也不怕被人浸了猪笼!那董艾我见过,虽说木讷了些,但本分老实,成了亲肯定不会欺负人,就不知姐姐几月嫁去西秦?” “不相中他老实,难不成还图姓董的家里几卷破书?将来我若寻几个姘头也还耳根子清净不是?” “离姐姐也不害臊!” “男欢女爱,害哪门子臊。” 苏离笑着用手去挠人咯吱窝,绣楼里说了一阵子闺房戏言,又道:“约莫九月吧,好歹等老太公过完了寿,或许拖一拖还能挨到十月,再晚下了雪路便不好走,天下又哪有长女不嫁的道理。只怪我那堂弟不成器,真要仓促去了西秦,实在放心不下。” 燕静姝闻言黯然,离姐姐此去西秦,可不是学人游历,再相见不知何年何月。她道:“你那堂弟可争气得很,父皇昨日还头疼不知赏赐什么好。” 越州一行苏锦被长公主逮了个正着,一路上天马行空的故事自然也被逼着吐出不少。说来奇怪,那苏锦纨绔时一副模样,讲起莫须有的故事来,又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侯府家底殷实,哪真看得上赏赐,苏离道:“那苏少爷什么也不缺,依着我看,要赏就赏他个丫头暖床罢了,往后也好帮我盯着别老往青楼里跑。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张九秋那闺女想也不是下蛋的料。” 苏离说到下蛋,又把人剐了一眼调笑道:“生得丑些无妨,只要不是殿下就行!” 燕静姝听完又恼又羞,正不知如何还嘴,便听离姐姐又说:“行了行了,府上设宴,你这王爷面也不露,算哪门子事!” 王府开宴本不是自己的本意,倒是皇兄盛情四处张罗,太子借机笼络才俊,父皇也有心试着能不能把自己再嫁出去。 燕静姝叹息看了眼手中绣到一半的桃花扇,比起越州领军杀贼和东都尔虞我诈,觉得还是女红能消磨时间也更简单一点,又本以为出了宫就无拘无束,原来,永世王府不过是只大一点的笼子,但再大也是笼子,也有边。 听到五郡主在楼下喊,长公主不知怎的转口说道:“难得右相府那妮子也有来,离姐姐,咱们下去吧。” 而后,燕静姝提着裙摆先行,头簪花俏,面色沉静,不迈莲步时,还真有几分跃马扬鞭的气度。 桃林里的树枝上重重叠叠,开满了粉红色的小瓣,有人攀上木梯去挂长帘,撒手时那枝丫一抖,便又是阵阵桃花雨下,芳馨馥郁,如沐春风。 五郡主乘人不备抛洒一捧过来,苏离笑着拿了折扇追出几步,晃眼又见沐祈儿和秦晚两个丫头站在树下窃窃私语。 苏离偷偷上前,扯着树下那红绢抢先来看,边看边道:“死妮子怀了春,我倒要看看,是哪家公子把人魂给勾了去!” 那时时覆着轻纱的秦晚见机嚷道:“离姐姐给评评,究竟是这诗好,还是祈儿姐藏的那首小令更胜一筹。方才她与我争,也死活不肯说那小令是哪家野汉子写的。” “哦?快快拿来!” 沐祈儿拗不过,挣脱笑着一纸递来。 那苏离一手拿着一首诗词,咳了两声,又装模作样左右比看半天,偏偏除了个“妙”字,再憋不出一句感慨来。 苏离最后泄气说道:“诗词一般,字倒是瞅着眼熟,这落款的东都小浪子,又是哪个不要脸?殿下也快来掌掌眼。” 一群女眷围拢在桃树下嬉闹,至于孰优孰劣,也是各说各的好。 燕静姝凑近身来,单从笔墨来看,沐祈儿那首未落款的小令,纸上一帖簪花小楷写得格外清秀,令人赏心悦目。而红绢上另一首桃花诗,却也写得飘逸出尘。 燕静姝习惯敲了敲额头,东都自古出才子,道左三步不等闲,光是太学院里所谓造诣不凡的才子就一抓一把,何况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如此心境迥异、情怀各表的两帘诗词,谁能真压过谁一头,实在不好评判。 见有一人独自站在不远处踌躇,长公主微笑着招了招手,道:“右相府上家学深厚,不如,菀青妹子你且来评,本王做主,今日你说谁写得好,就是谁的好!我便把这两个怀了春的妮子赎了身都嫁出去。” 见长公主说笑,众人都跟着起哄。 那张菀青便是右相张九秋的独女,平日深居简出,今日赴宴,举止稍显羞涩。她快步过来,仔细看过之后又偷瞟了一眼苏离,指着那首桃花诗道:“众姐姐莫怪,小妹愚见,这长短句几多哀怨,念着小气得紧,倒是这首桃花诗更为洒脱豪放,也更为应景,自然胜出一筹。” 那苏府少爷自己还没见到,管他是不是早夭之命,自己也不想见。可方才听说人被沐祈儿请进了香阁,过往也就算了,读书人已有了婚约,怎还尽行荒唐事。 张菀青心怀愤懑,平静念到:“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祈儿姐姐你听听,真要梳拢嫁人,不也该嫁这般公子才值么?” 0044 我若为男 明明评的诗词,张菀青说话偏又捎上梳拢,像刻意提醒自己不过青楼女子,无论当下风光如何,始终逃不过人老色衰之后嫁作贱妇的宿命。 这话若由离姐姐来说不过打趣,可换成张家女子口气平平,彼此又不相熟,细一品嚼更显骨子里高人一等。 秦晚本性温和,听完之后挽起沐姐姐的手臂宽慰着拍了拍。 人生富贵、己出寒微,她不屑争辩,但真正的贵贱又岂在身份,何况这些年不平之事见得多,又哪能事事计较跟自己怄气。 沐祈儿仿若未觉,她仔细叠了叠,收起那纸小令藏于袖中,作如常娇羞态笑着说:“张姑娘说得对极,不比人家富贵,风尘女子倚门卖笑无甚能耐,好不容易相中了良人,祈儿也就盼着能早些赎身把自己嫁出去,小小心思,莫让人捷足先登了才好。” 那所谓良人,坐实了短命又风流成性的苏少爷无疑,还真是吾之砒霜、彼之蜜糖。张菀青忍不住反唇相讥,“那姐姐可要睁大了眼,苦了半生,万莫所托非人才是!”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看似巧笑嫣然,实则话里藏针,大家闺秀虽不至泼妇骂街,但不带脏字斗起嘴来,却也刀光剑影。 旁人猜不透虚实,倒是苏离看出异样,顾不得张菀青乃是堂弟未过门的媳妇,她朗声打断,掺和道:“晚儿知心,祈儿顺意,都是万里挑一的贤内助。我若是男子,这两妮子便一并娶了,正好左拥右抱!快哉快哉!” 好歹是一只脚迈进苏府的新妇,对自己视而不见也就算了,竟还对个苦命女子不依不饶。苏离心中不快,说完又一把扯下树上那红绢字字琢磨,方才不觉得,原来,其上的桃花诗写得是真真畅快。她颔首又道:“我若为男,当洒脱如斯,当长啸深谷,振衣山岗,当目送飞鸿,濯足长流。” 桃林里本是一群女眷喧闹,不知何时已引得无数人围观。 二皇子站得远,正抬手折了一束桃花闻香,听见苏小姐妙语不禁感叹,都说苏府满门人杰,不想只一女子便已让人刮目相看,着实有趣! 那苏离旁若无人迈步出来,可惜今日未着男儿装,手上又无酒无剑,只见她面色不改,继续引吭说道:“女儿家与人做意气之争何其无聊,我若为男,当登高壮观天地,当潜底畅游深海,学鲲蛰伏、学鹏扶摇。而今北燕鼎沸,正需运筹却敌,也正需好男儿挺身出而戡乱御侮。” 说到此处,她目光环视,手指一众翩翩摇扇公子,不无讥讽说道:“我若为男,必救亡图存,以身报国!而不是只知花间醉酒,伤春悲秋隔唱太平。” “好!”二皇子两掌相击,笑得面如桃花,可惜余下的北燕才子尽皆羞愧低头,附和者寥寥。 沐静姝朝这边瞪了一眼,笑着去拉人,离姐姐巾帼本色,压抑多年,今日不过借机吐浊气一抒胸意,她赞道:“姐姐说的极是!下次平贼,赶在十月之前,定邀姐姐一道!见过姐姐仗责无赖,还没见过姐姐马上飒爽。” 那张家女子羞得脸红,本不过看不惯青楼女子卖弄行径,竟不知缘何得罪了旁人,又不服输小声嘀咕道:“可惜,离姐姐也只是女儿身不是?” 苏离把人看了一眼,平胸扁臀,看模样即便能生,也不能为苏家生出个将来驰骋沙场的大胖小子来,正要敲打之时,那董艾不知被谁猛推了一把越众出来。 董公子脚下踉跄,不留神一跟头跌在地上,哎哟一声,还高高甩出一只鞋拔子。 众人见状,憋不住一场哄笑。 苏离上前把人腰间佩剑锵一声拔出,舞了几下,同样大笑着说:“你等都看不上我这未来夫婿董艾,嫌他温吞无用,可知当年燕州被北蛮人劫掠,堂堂北燕儿郎赔钱割地只知苟且,而后沾沾自喜歌舞照旧,殊不知他手无缚鸡之力的西秦儒门董家,尽遣男儿赶往三降城御敌,苦战三月,无一生还。燕州本归属我泱泱北燕,姓董的是西秦人,却能为御外族之敌而甘心赴死,董家当年,更是死得只剩年迈的董老夫子和这结巴的董艾爷孙两人,尔等可知羞耻两字如何书写?太公让我嫁,起初我本不愿,而今看来,他董艾胜过北燕男子万千!我嫁他,也是替北燕还债,不亏!” 那董艾沾了满身花瓣,狼狈坐在地上一时忘了起身,苏离剑尖指着自己,离鼻头两寸,她道:“来日外族入侵,国破家亡之时你董艾要是贪生怕死不敢应战,我便一剑杀了你!”言罢一剑挥下,斩落人冠髻,散了满头发。 “离……离妹妹杀……杀得好!”那董艾傻头傻脑,笑呵呵说到。方才文辩出尽了丑的董艾依旧情急口吃,却再无人笑话,还平白生出几许英雄气概来。 王府宴开,苏离不顾女眷本该隔席坐在里间,大堂与那董艾把酒言欢,二人喝得大醉时勾肩搭背,差点没当场结拜为异性兄弟,可把人看傻了眼。 苏家大小姐那一席我若为男的豪言壮语口口相传成为佳话,众人酒照饮、歌照唱,宾主尽欢,席间,只有张菀青再未多说一句,草草吃了些点心之后,早早离去。 出门时苏少爷正跟一帮武夫斗酒,他不知那脚步匆匆又目光多有鄙夷的女子便是张九秋的闺女,莫名其妙,只说这妮子长得太瘦,摸起来铁定膈手,而后又被陈克重拉着继续猜拳。 陈克重那脑子碎大石板砖好使,玩猜拳哪够,接连猜了数十次全都是输。 苏锦笑着跟旁人说:“叠兄你平心而论,我这一手猜拳功夫,可还入得了法眼?” 那王府剑师难得贪杯,红着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叠某痴迷练剑,平日喝酒不多,想来,苏老弟超凡脱俗,至少应该位列东都三甲。” 这苏锦如何使诈,自己是真没研究明白,天下怕也就只此一人纠正了不下百次,依然死不回头称自己“叠兄”,还离奇听得顺耳。 这一日荒唐,回府后苏少爷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喝了半壶茶,天黑洗漱睡下,不想王府又有人来唤。 那屯骑校尉豹一抱还是一身金甲,他急匆匆赶来,掀被子看了半晌,竟也传染了口吃一般结巴说道:“锦……锦弟……大……大事不好,又死了人,还不快快起来!” “死了人兄长不报衙门,与我何干?” 那豹一抱眼珠子转了又转不知如何作答,强拉起人,一边帮着穿戴一边说道:“啧啧!年轻真好,气血两旺,锦弟可不能再补……快快快,晚了真要垮天!” 0045 烟阳入瓮 人生在世有旦夕祸福,好些事平白发生,想不清楚无需庸人自扰,想清楚了你也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此乃为官之道,堂皇得很。 就好比年前无依无靠的自己还在南疆吃土,谁知噌噌两下便就升任了东都令,简直喜从天降;又比如,上一刻那烟阳世子还与人把酒言欢,转瞬,又把人砍得皮开肉绽,同样匪夷所思。 殓房里,东都令李立五味杂成拿着一口雪花大刀左右比了比,重约四斤,刀柄趁手,致命一刀斜着砍在脖子上,人当场就毙了命。他掀开白布看着眼前血迹未干的尸首叹了口气,这是嫌人生苦短还是王府里的酒肉不合胃口,何苦来哉! 烟阳和陈国虽说都是藩属小国,可毕竟死的是陈国小王,这小王再不肖也是陈国国主一母同胞的幼弟,闹不好便是两国开战,还会扯上北燕。真若如此,自己能打哪儿来回哪儿去都算走了狗屎运,反正东都令的椅子肯定捂不热乎。 记得上一次九贤王遇刺,东都同样闹得满城风雨,正好促成了前任被贬,也正好促成了自己走马上任。所以李立觉得,虽然来龙去脉清清楚楚,但该查还是得查,多拖几日,丝毫马虎不得。 东都令真不是份好差事,光是应付皇城里吃喝玩乐的一帮公子哥就绞尽脑汁,王法听听得了,正所谓馀年无长物,所剩是糊涂,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就好。 但这又不是寻常事。 李立心中纠结,鸿胪寺那帮老小子觉得山芋烫手,限期破案,责任全推给了自己撒手不管。李大人倒也不是傻子,又赶紧禀报了永世王府,该押该放,全由长公主定夺,毕竟人是参加酒宴归来死在的半道。 尽管如此,兹事体大,来的王府洗马却不过是个半大小子,二人站在殓房大眼瞪小眼之际,还是让李立觉得,挺意外。 来人毕竟是苏府少爷,李大人面色凝重复述了一番始末,揭开裹尸布,稍一翻动又是一股血水涌出。 苏少爷打起精神仔细看过几具尸首后擦净双手,又同样拿起那口雪花刀舞了几下,问到:“大人何以凭一柄刀就能断定是烟阳世子杀的人?” 不是烟阳世子而是匪人劫财多好,李立闻言一阵苦笑,眨眼屏蔽一众捕快,审慎说道:“还真能!苏公子有所不知,雪花刀削铁如泥,全因此异种镔铁只在烟阳有产。烟阳国小,雪花刀却天下闻名,年年上贡我北燕的那几柄,全被兵部抢破了头拿去。烟阳国造的雪花刀,每柄刻铭文编号防人伪造私铸,也势必会登记在册,方才派人查验过后,公子手上这把,正好是那烟阳世子府上所有。” 自打去年北燕庙祭过后,烟阳来人便在东都买下宅院,说是方便世子入太学院求学,这宅子,建得可不是一般的敞亮。 见人不信,那李立又不厌其烦推敲了一番,入戏时既演歹人又演了趟死尸,累得精疲力尽之后,他擦汗问道:“公子可有了眉目?” 按李大人所说,烟阳世子是因宴席上与人结仇,大抵口舌之争也不是劳什子深仇大恨,却在黄昏散席之后急不可耐指使人巷口行凶,事发之地离王府不过数百米远,的确够嚣张跋扈。 苏锦摇头,觉得事情会不会太过简单明了了一些,也想不明白官府查案为何会落在自己一个闲散洗马头上。 “人还扣在世子府上,公子可要连夜查问?”李大人尽职尽责又问。 苏少爷伸懒腰打了个哈欠,说不急,按自己早睡早起的习惯,凡事不决,都先睡上一宿自然柳暗花明。 回府之后四翁挡在别院门口,他拉着自己去了后院僻静的柴房,打开门,点上灯,屋里一片狼藉,榻上坐着个长发披肩的红衣中年女子不言不语。 四翁黯然说道:“这是你小姑苏梅,那烟阳世子便是她儿子,小了一月,也正是少爷表弟!” 突闻霹雳,见少爷手足无措,四翁从旁又说,“烟阳本是北燕郡县,那年春黎城与南卫开战,烟阳门阀钱氏趁机造反,姓钱的狼子野心,坐拥镔铁利器自立为王。老爷怕嫁入钱家的小姐受到牵连,便把人强行绑了回府,对外说早已大义灭亲活活勒死。恰逢不久后又有信传回,说你大伯战死,小姐幽居陋室,想来一是缅怀大兄,二是思念尚未弥月的儿子,哭闹几日之后便疯了。少爷见她现在还好,只知不哭不闹坐着,殊不知有时发起疯都不敢近身,吓人得很。苏府巨变,自此凋零,也才有了后来你爹愤恨远走北疆之事。种种不幸,虽不是始于烟阳,却多多少少与钱家脱不了干系。” 苏锦闻言,踌躇良久后上前,跪在地上拉起小姑苏梅的手,那手常年不曾修剪,粗糙龟裂又满是漆黑污垢,定是才抓过斑驳墙壁。 他轻声唤了一句小姑,苏梅木然不应,如一尊泥像。 那左右逢源的烟阳世子宴席上匆匆见过,堂兄提起,自己却未多加关注,原来烟阳与苏府还有段东都少有人提及的恩怨。苏锦豁然开朗,又原来世子杀人的案子无故落在自己头上,也是鸿胪寺和长公主不便出面有意为之。 四翁看着桌上残羹,大有深意又道,“老爷没说今日之事,只说,从今往后,少爷的意思便是苏家的意思,少爷做的,无论对错,便是苏家做的。” 苏四滋了滋眼,这些年岂止苦了小姐,老爷憋着不说,其实心中更苦。 苏少爷闻言,奇怪问到,“太公倒也想得开,万一我辱没门风,败尽家产可行?” “行!” “造反可行?” “应该也行!” “无趣得很!”苏少爷想想又道:“那我若是想出家当个和尚吃斋念经?” “这大概不行!”四翁摸着鼻梁笑了笑出门,临行前还扫了扫檐下残枝。 苏锦牵着小姑苏梅,端详着人容颜长满皱折、青丝熬成白发。人说苏府那个千金小姐灵气得很,那年未嫁,青衣绕马,竹丈天涯…… 他柔声道:“小姑放心,你那儿子我见了,好得很!” 苏锦叙了一阵话又转身收拾窗台,月色笼罩的院子里夏草离离,他仿佛听到背后有人说,二哥,你回来了! 回头,小姑却还是眼神无光,茶饭不思端坐着。 0046 梅子黄时 三月梅子青,四月梅子黄,五月梅子晒满园,六月酒飘香。 翌日一早去时,烟阳世子府居然也栽了株梅子树,一夜风吹,落下不少果实半青半黄。 小姑苏梅的儿子钱尧被看押在书房,那书房里锦瓶破碎,为数不多的书卷也全扔在了地上,居中一副飘逸灵动的八骏图更被剑劈成两半摇摆吊着,格外显眼。 原本酒色虚浮又一夜不眠,钱尧从坐塌爬起,顶着双黑眼圈开口便求:“表兄救我!” 年前便来了东都也不曾去过博山侯府见礼,昨日谋面,倨傲又不曾招呼,苏锦端详了这前倨后恭的所谓表弟片刻,生得着急比自己还显老成,此时的世子,也与昨日宴席之上谈笑风生的那位截然不同,跟小姑眉宇相仿,同样两眼无光。 自己也是一夜未眠,苏锦扶正椅子坐下,揉着脑门道:“陈国来人顶多不过五日,鸿胪寺和永世王府的意思,便要在五日里给出交代,毕竟那陈国虽小,却也拥兵五万,真要打起来,你烟阳未必能讨得了好。所以,求人不如求己,门外现下无人偷听,世子也想了一夜,不如将始末娓娓道来。” 那钱尧闻言颓然瘫在坐塌之上,像是才想起娘亲过世早,烟阳与博山侯府也早已断了联系,他先是寂寥笑笑,又讥诮说:“原来苏公子此来,也是要捕我下狱。” 苏锦无暇跟个二世祖置气,开门见山问道:“那雪花刀可是出自府上?” “是!” “那,杀人行凶的自然也是你遣去的护卫。世子总不能说烟阳军刀不凡,府上赶巧进了贼,专偷了几把,还赶巧遇上陈国小王金玉傍身萌生了歹意吧,说了谁信?” “也是!但本世子并未让手下那帮狗奴才杀人,更不是冲那姓陈的而去。东都不比烟阳,这点好歹我还是知道的。” 苏锦冷冷听着,不是世子唆使,难不成是一帮手下吃了熊心豹子胆自作主张?他咄咄反问:“不去杀人,你趁机遣人持刀出门又是为何?难不成世子是要入宫行刺?或者是平日跋扈惯了又要欺男霸女?” 那钱尧恼羞成怒,想要争辩偏三缄其口,把桌上一支狼毫笔折断捏了又捏。 “不说结果,咱们捋捋缘由。听说昨日饮宴,世子与陈国小王结怨,要不是旁人相劝几乎拳脚相向,可有此事?” 钱尧看了自己一眼,咬牙说道:“那姓陈的杂碎对赌不过,说我有娘生、没娘养,苏公子生在侯府自然不明白个中滋味。说来好笑,别人都有,唯独我没有,也不知娘该长成什么样。年幼时我次次问过父王,只说我跟别人不一样……但我即便动粗也不可能真动手杀人!” “我长在北疆饮马荡,去年九月方才回的东都,五岁时父亲战死,前年娘亲也已病逝。”苏锦平静说到,“不过我想,小姑苏梅,该长得慈祥才对。” 钱尧听后久久不言,苏锦起身,“再问世子一句,那护卫若不曾行凶,为何你让人入夜出府,而今,人又都去哪里?” 钱尧两手捂着脑袋拼命摇晃,似那头疼要命,他道:“我真不知,昨夜回府就没见人,也是东都令来才知闯了祸!说了苏公子可信?” “不信,但苏某信不信其实无关紧要。” 凶器有,动机也有,只要再找到杀人行凶的烟阳护卫便算人赃并获,这也是东都令李立唯一能拖着不结案的理由。可惜昨夜天色朦胧无人目睹,那几个不见踪影的护卫也便成了世子有罪无罪唯一的变数。 见人死活不说实情,苏锦转身要出门,那钱尧才支支吾吾又唤,“表兄!劳烦……让人送些酒菜进来,我有些饿。明日……可能去趟太学院,几日不去,夫子定要责罚,要是传到父王那里,少不了又是一顿毒打!” 苏锦摇了摇头关上房门,出去时外面的梅子树依旧婆娑,可惜满地的梅子没人拾捡,肯定也不会酿成梅子酒。 依北燕律法,当街杀人者杖毙,钱尧虽是烟阳世子,即便死不了,定也不会轻松,何况两国一旦交战,生灵涂炭,又不知要死多少无辜百姓。 苏少爷坐着马车出门又去了文书巷。 巷口拐道,陈国小王命丧之处腥臭刺鼻,原本的死尸悉数搬走,壁上不知是谁临死之前挠出五指血迹触目惊心,满地的血渍在尘土里裹成乌黑,要不了多久,便会化成道旁青草绿树的养分。 苏锦蹲在地上看了足足几刻钟,毫无头绪之后又让马夫老李赶着车沿途前前后后走了好几趟。 这无名小巷往前是戒备森严的文书巷,往后是一片门庭若市的茶水坊。 那茶水坊生意委实不错,奇了怪百姓也是官兵来了才知道出了命案,昨夜饮茶过了戌时也不曾见有人成群出入,更不见歹人持刀逞凶。 苏少爷茶坊里闲聊了半日,还顺道下了几盘棋,心不在焉居然输多胜少,再去九子桥时小乞丐没有再来,桥上那相师还在。 苏锦站在拱顶回望来路,那生了命案的巷子沿河而走,按理北燕入夜宵禁,巡防罗布也未见异常,实在想不通几个偌大的烟阳护卫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见那相师瞌睡,苏锦敲了敲桌子道:“尊长昨日说要送我一卦前程,不知可还算数?” 那相师悠悠醒来,眼睛一亮,赶忙捻着胡须笑道:“公子岂是池中物,前程之言都是鬼扯,不如,今日为公子算算姻缘。” 阿奴识趣摸了几锭银子放下,那相师仿若未见,想了想吟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诗词也就是个自抬身价的暖场,但相师后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那公子便猛一拍脑袋趋身石栏。 水? 苏锦望着眼前高涨的河水,急道:“速速去请东都令来,不不不,让他取了东都河渠图纸一并来。” 阿奴闻言要走,听少爷笑着又道:“来日小子若真能结一段良缘,定将老先生这‘铁口神断’的招牌镶满金玉!” 那相师一喜,搓手说:“恰逢小老儿家中养有一女,生得国色天香不说,还命里属水,公子是不知道,那水一来,简直大得如泼如瓢!” 0047 蛛丝马迹 为防内涝,早在太祖立国建都之时,东都就已修缮无数涵洞河渠,狭窄之处仅容旋马,宽时隔岸数丈。又为彰皇城锦绣,工部年年花银子扩建清淤,时至今日,那河渠交错勾连已如蛛网密布。 每逢雨季,东都似江南。条条大小不一的沟渠将散水汇拢,再经东门并入滚滚大河,以致矗立东门的听风楼外,常年江平水阔可驶画舫。虽说城中河渠干枯时大半水浅才没过脚背,但两岸同样草木萋萋,不乏人歇脚纳凉、洗衣下棋。 四月将末,连夜绵雨,九子桥下的河水比往年都满。 李立既不通水性,更看不懂河图,对苏公子能聚精会神盯着一张泛黄图纸半个时辰不眨眼简直刮目相看。 苏公子说那谬误百出的纸上,线是走势、点是暗河,东都令头大如斗又深以为然。李大人起初还以为自己拿错,再三询问过府库之后才知真是河图,可这河图如扁蛛结网,看一眼便让人想起府上夫人日日绢布绣花,穿线飞针,针针要了人命。 “这是什么?” 李立俯身凑近,摸着大蒜鼻头思索一阵后狐疑答道:“若本官没有看错,这应该是个圆圈!” 苏少爷白了人一眼,无言以对时倒是那看稀奇的相师熟识东都地理,说依方位约莫是旧时武库,而今武库早已搬去宫中,原址拆补重建之后,便是公子面前高门大户的文书巷。 苏锦抬头瞭望了一眼白墙黛瓦的文书巷,可惜阿丑那妮子不在,不然游走一趟,便能把皇城水系摸排得清清楚楚。听说,阿丑是跟着老瞎子游历九州去了,又哪是游山玩水,想来也只有平乐巷的老瞎子能把讨口要饭走四方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也不知是不是东都酒菜吃得太多太撑想换换口味。 公子说歹人之所以来无影去无踪,十之八九走的水道。 东都令李大人为官数十载,手上断的无头公案自然不在少数,退一万步说,即便这些年没吃过猪肉又岂能没见过猪跑,所以,他凭直觉认为大有可能,可要说人从哪里入的水又从哪里上的岸,却犯了难。水面这般阔,沿岸这般长,捞人可比捞小鱼小虾还难。 苏公子不坐马车,拿着张图纸一路走走停停。 李立跟在人屁股后头或迟或速,好端端的日头被折腾去大半,本以为有了眉目,谁知那苏少爷竟顺道一路走回了博山侯府。 关门时那书童才说,“少爷遇事不决便要睡上一宿,若是一宿不够,便就再睡一宿!大人莫怪,明日,咱们再去得早些。” 第二天日上三竿,李立再去九子桥时,苏公子竟雇了一群水性颇好的渔夫下河摸鱼,个个拿着长杆潜下浮出,他甫一走近,就听公子叹气说到,“只找到一柄雪花刀,也不知是不是无意落下,其余物证,猜想即便是人有所遗漏,也多半被急水给冲走了。” 李立拿起地上那湿漉漉的雪花刀看了看,果真跟昨日那柄一样,宽慰说总算摸对了门路不是,又对苏少爷高看了不少。都说苏府少爷纨绔,至少不算饥不择食,那相师的闺女昨日送来食盒时自己见过,生得可说鬼斧神工。 九子桥下这段河水之所以格外开阔,乃是因周遭汇流之故,往下沟渠成河流向城东,往上更散出无数支流。苏锦看过图纸又实地探查过,千头万绪真是难如大海捞针。 他让人上下摸排了一段,渔夫水里走出不止两里,除了捞出些坛坛罐罐再无收获。那几个渔夫只以为富贵人家掉了值钱东西,就这般在水里泡了一日也没见人满意,好在顺手捕了不少鱼。 天边火烧云。 眼见日暮将至,李立本以为苏公子双眼半眯又要收工回去睡觉,谁知他回头一拍脑袋,嘿嘿笑道:“想岔了道!” 而后苏少爷又让人都回到九子桥,看了阵图纸之后挑了几个中气十足的壮硕汉子,个个拿了节两头通气竹管往水底探。 苏少爷解释说,若真有人杀了人要从水道走,不可能优哉游哉游上老长一段,唯一不被人发现的法子,便是从桥下几个河图并未标注去向的涵洞来回。 闲话间果真有人从水下冒出头来,惊奇说到,“公子!这九子桥下有七八个孔洞,其余嵌死,唯独只有一个能钻人的,铸铁的栅栏还被人蛮力撬开。” 李大人面露喜色,赶紧令人沿着那涵洞向里探。 那渔家汉子胆大,不多时便递出几把铁锤断锯来,众人举着火把等了半晌不见再冒头,正担心出了差池,人竟绕了一圈从道上巷口赤裸上身哆嗦着嘴皮走了出来。 原来那涵洞的出口,就在文书巷背后一座老旧的宅子门前,那宅子所在的巷道还是个死胡同。 苏少爷遣散了渔夫之后与人前来,见那宅院上锁似多年无人居住,对李大人笑言:“大人!此番若是还一无所获,您便上报朝廷说烟阳世子杀人得了,小子无能,实在是再查不出个所以然!” 李立也累了一天,他点了点头,拿了那雪花刀一刀劈在门锁之上,锵当一声火花四射,推开门说道:“这雪花刀削铁如泥,果真名不虚传!” 进去之后,门里是个农家小院。 这小院里杂草丛生,李大人左右看过几眼,顾不上其它径直往堂屋而去,再推开虚掩的木门举近火把一瞥,里面除了几张草席胡乱裹着来不及掩埋的七八具尸首之外,空无一物。都不用上前去掀,他脸色阴沉说道:“找个世子府的人来认认亲,如果所料不错,世子殿下这些个护卫应该全包圆了!” 忽听到一阵童子啼哭,苏锦站在天井里仰头望着墙外,问:“对面这宅子的主人是谁?” 李立走来并排站着,“这我知道,对面是兵部侍郎曹方新买的宅子,曹大人祖上家业丰厚,据说连这片农家小院也一并买了,前些日子他家公子周岁又新居落成才吃过酒,还说这片老宅子将来也要推倒,建汪荷塘养鱼,建片园子种花!” 说话时门外传来滚滚蹄声如闷雷长鸣,苏锦一惊,透过门缝,他看见一列列黑衣兵甲持刀而来,为首那人带金色面罩骑在高头大马之上,驻马停在兵部侍郎曹方府外时,他冷眼看了一眼门楣上的牌匾,低呵到,“一个不留,杀!” 0048 皇城新衣 听到喧哗,以为拉泔水的马车误走了正门,曹府的老管家咒骂着开门,来不及惊叫,便被一刀砍死在了门口。满脸茫然的脑袋连着肉筋骨碌碌来回滚动,乌黑粘稠的血像打翻的一锅加了肉沫的糯米粥,先是泼洒一阵,而后缓缓从门槛下流淌着出来。 无数支噗呲呲燃烧的火把鱼贯而入,府宅深处,喧嚣渐起。昏暗的街面上只留下几匹骏马喷着响鼻遥相呼应。 曹府外的两盏福字灯笼不够亮,那马上带着胡头面具之人凑近脑袋去看,兽环朱门上贴了一副门联,那门联讽刺写着:和顺一门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 “曹大人高才,这门联也写得花俏!”那人看完冷笑一声,竟唱起了俚语小调,“不要你长来不要你短,长短织上个三尺三寸三。不要你宽来不要你窄,宽窄织上个二尺二寸二……” 府里一名丫鬟抱着刚满周岁不久的孩童躲进柴房。她蜷缩在角落,腾出一只手捂着眼睛不敢去看,可还是从指缝见看见夫人被拖了出去。夫人穿着件湛蓝色的长裙,倒拖着时露出腿上雪白的肌肤,却不如往日那般美。 她看见个黑衣甲士拿着画像比对过后,便不闻不问又是一刀,那闪着红光的重刀切进骨肉里的声音,像是随手撕开一张不值钱的破布。 那丫鬟身体颤动,眼眶里泪珠子打转,忍不住作呕之时,偏巧怀里的小少爷睁开了眼睛,嘴巴撅着挤过来,肉嘟嘟的小手抓在自己前胸不放。 急忙抱紧饿极了的少爷,她脸色苍白企盼着别被人发现。沙哑的哭喊、刺耳的摩擦、杂乱的走动,外面不断有人被枭首,听到人说少了几个,随即房门“砰”一声被撞开,一张庆幸的脸庞写着果不其然映入自己眼帘,然后,就是一道寂灭所有希望的寒光划下。 兵部侍郎新近乔迁的府上,有一台油灯打翻烧着了书卷,无数道血迹在往日洁白的墙壁和立柱上泼墨成画,古色古香的石板小径,留下串串韵散的血滴汇向门口。 那还不会说话的小公子毕竟太小,身子贯穿一柄长枪平放在门口,原本清澈的眼睛始终睁开,慢慢变白变浊,正对着吊死在那副门联中央的兵部侍郎。 有人拿着名册清点,曹府上上下下九十七口无一走脱,这点脑袋要筑一道京观太少,可叠压在一起还是看着老大一堆。 巷子里除了火把爆裂出星火,便只剩下人擦拭刀剑。 拐道的文书巷还是那条文书巷。有人家饮酒作乐,有人家弛然而卧。灯火阑珊时家家房门紧闭,没有人关心邻家是失了窃还是走了水,是有人鳏寡孤老还是新生落地。 一门之隔,宛如两个世界。 马上面带金色胡头那人杰作一般看着一堆人头,而后回望对面农家小院,他用马鞭堵在嘴角嘘了一声之后又轻语一句,看那口型苏锦知道,他说:“可还有酒?” 皇城,从来不是位梨涡浅笑的弱女子,揭开脚下每一寸石板,森森白骨之间都浸满人血。 之后五百黑甲无声退去,那人不走,马头抵近小院门口时,身为父母官的东都令李大人早已捏着蒜头鼻子吓得花容失色。 他躲进堂屋里猫住,仿佛几个肢体俱全的护卫尸体死得要多少好看一些。 在东都城能调得动五百军甲,堂堂兵部侍郎这样的三品大员也说杀便杀了,掰着脚指头想也不过寥寥数人,个个权势滔天,反正没一位爷是自己能应付得来的。 皇城不是越州,李立可不信能同样进了山匪。 那人下马,推门独自进来,院子里站着一个把玩雪花刀的少年公子,一个背白狐剑囊的书童,一个拿着酒壶的缺牙马夫。 他开口问道:“可有吓到锦弟?” 当初山阳破城,也处处是这般杀戮,许是看得多了便习惯了,也正因如此,苏少爷素来喜欢江湖不喜欢朝堂,虽然江湖也有快意恩仇,也有滥杀无辜。 他取了马夫的黄酒扔过去,平静问道:“二皇子不怕面具戴得久了再取不下来?” 苏府小少爷果然六识不凡,二皇子燕秉文取下纯金打造的胡头面具,这面具狰狞,边角的细刺磨平还能陷进肉里。 他似乎丝毫不觉得意外,又苦口劝说:“锦弟,来不及了!这五百黑甲卫便是我之所有,今日不惜亮底,可若真等去了越州,今日之曹方,既是明日之二皇子,曹府也会是明日之苏府。” 燕秉文喝了酒走近一些,又低声道:“姓曹的杀了陈国小王嫁祸烟阳世子,其意在挑起两藩争战。烟阳与你苏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此举外除藩患、内剪苏家羽翼,也可谓一石二鸟。” 二皇子抬头又道:“你能寻到此地殊为不易,但兵部侍郎是太子殿下的人,我那皇兄胸怀大志,早存了一统之心,不用我说锦弟也知道,案子查到这里便不能再查下去了。再往下撕破脸皮对谁都没有好处,所以我才快刀斩麻。出门时折子已递进了父皇寝宫,参他兵部侍郎叛国,勾结南卫挑起藩争,如此先斩后奏,回宫少不了又要脱层皮,好在我也习惯了。锦弟你看,我这投名状可还够分量?” 苏锦摇头,“太公交代说,苏府当忠烈。” 燕秉文笑笑,“这话不假,不然我爹闲散王爷一个又岂能坐上九五皇位。但只要皇帝姓燕,谁敢说你苏家不忠?苏府真要不忠,我岂不是与虎谋皮,也断不敢再三邀锦弟同行。” 二皇子信步走着,突然回头说道:“皇兄的确势大,我放手一搏本来也心中忐忑,不过锦弟放心,现在咱们又添了一分把握。你以为李立无凭无靠能升任东都令只是因为官清廉?李大人饱读诗书,该知恩图报才对,是不是啊,李大人?” 那腔调顿挫,房里李立闻声,开门掏了掏鼻孔恭敬回到,“禀殿下,皇城一万守军可用,但四象营愚忠,还待伺机而动,急不得的。” 苏锦看了一眼前后判若两人的李立,不知唯唯诺诺和意气风发哪个是真,他没在意那堆人头,不置可否迈步出了门。 皇子相争、群臣择木,那钱尧有罪无罪也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只恐两藩不睦再起硝烟,到时候死的人可比曹府要多得多。但无论如何,这一回合,人家出手便是提子数枚,的确技艺不凡。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苏少爷觉得,有趣得很! 0049 酒逢故人 父皇即位那年,皇子夺嫡又南北交战,北燕比任何时候都风雨飘摇。 二皇子记得燕氏皇庭岌岌可危之时,正是博山侯苏长卿手持藜仗只身入宫,他拿了封太祖令其监国的遗诏坐在金銮殿专为自己而设的那张椅子上,一言不发,便已七军献符、六部俯首。 那日博山侯颤颤巍巍来,颤颤巍巍去,一张常年不曾挪动的椅子也只坐了片刻,却让藏在珠帘帷幔之后的燕秉文第一次见识到了何为侯府威望,何况,北燕皇朝还有太多秘辛与苏长卿有关。 所以,身为皇子,燕秉文比任何人都清楚五姓苏家在北燕的分量,虽然今日一早,同属五姓的梁老太公总算舍得投缳,高凳一踢,死得无声无息。 又所以,苏少爷大步而去,多少令人有些失望。 二皇子望着那人略显单薄的背影,手拿金色胡头毫无征兆问道:“如何?” 身后李立歪着脑袋想了想,又习惯性摸着鼻头回道:“当用则用,不用则杀!” 燕秉文“哦”了一声,随即开怀大笑,李大人的口气不当宰相倒是可惜了。 他扭头又道:“读书人有傲骨,据我所知,李大人可是傲骨嶙嶙少有对谁服气,不想今日对苏家小少爷的评价竟如此之高,可是他方才跟你说过什么?” 李立敛容摇了摇头,殿下刚才屠曹府满门之时,自己胆怯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觉得心惊肉跳。可反观处之泰然、无所事事抚着花草的苏公子,若不是心如磐石便真是个不懂利害的傻子。 苏少爷自然不是傻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气度,博山侯自己无缘拜谒,想来也不外如此。 他据实答道:“除了问这狗尾草几月生籽,苏公子说傻子才不趁着年轻气盛做些傻事,还说自己困了,想回去再睡一宿!” …… 第二日送烟阳世子出城,苏锦奉劝他无事再莫来东都。 那钱尧拿着一把折扇吊儿郎当坐在马车上,感叹烟阳小国寡民不比东都城繁花似锦,旁的不说,光是听风楼里的葡萄美酒就没喝够,又怎舍得一走了之。 车马缓慢,学人敷粉饰貌的钱尧尚且不知,这似锦繁花除了拿来寻欢作乐,也同样可以拿来葬人,他更没有鬼门关走过一遭的觉悟。 昨日才有梁老太公上吊和兵部侍郎惨死,今日一早,右相张九秋又密入皇宫弹劾二皇子兴兵作乱。 听闻陛下暴怒,处斩几名近卫之后,更扬言要废二皇子为庶人。直到后来侯府有一纸密信传入宫中,燕镇川左右权衡之后下旨将其暂且解甲幽禁,不得出府半步。 信上博山侯说,二皇子与陛下生得像。 陛下高高举起的棒子,这才算不痛不痒放下。至于二皇子外封越州一事自然作罢,就不知道燕秉文算不算因祸得福,又会不会感恩。 反正东都城再无人关心烟阳世子杀人一案。北燕不断两藩是非,速速将他遣回烟阳,大抵也是存了心要隔岸观火。 那马车走出数丈,钱尧又回头叹气说道:“表兄不知,文书巷里来了个沉鱼落雁的女子,听说是太子藏娇。我本意让护卫去偷偷掳来,不想却出了这般晦气事!” 苏锦闻言苦笑,自古红颜多祸水,这表弟钱尧又何其妄为。 回城时马车颠簸,自己突想起昨夜难得有梦,偏又梦到了北蛮女子乌兰打马回来,梦里,她还是骑的那匹花辫子白马,其它什么都好,却说不再喜欢练剑。 除了梦,苏少爷醒来又奇怪想起了清吾,也不知小清吾在无望山一切可好。 长生殿什么也不缺,估计再多的黄白物送去都是玷污清净,也跟大师兄寻的道不符,所以,前些日子自己只托人送去几本书、几罐春茶、几粒枣。 路上草结籽,风摇叶,入夏之后暖风酥软。 城外远处,一川河水徐徐,亘古流向东方。那河畔的甲子桃难得开花,让如常的日头平添几许新奇,正如人梦里想起乌兰,醒来记起清吾,转头又看见个邋遢马夫。 入城后老李头拉着车去的香五里,他说除了黄酒有名,香五里还卖椒酒屠苏,少爷铁定没喝过。 香五里以药入酒,萃其半年,曰为屠苏。 记得东都有正月里饮桃汤、进屠苏酒的习俗,苏锦清闲坐在香五里的路边棚子里豪饮一口,甫一入腹,七荤八素差点没把苦水倒了出来。 殊不知这大名鼎鼎的屠苏酒,香是真香,辣也是真辣。 那老板娘见了小公子窘态,笑着问要不要给公子再掺些水让口味淡点儿。 苏少爷不肯服输,又满上一杯,便见街面上有个丑得不堪入目的矮子赶着马车过来。 那矮子似远远闻到酒香,他咧嘴一笑停下,驻马石上栓好了缰绳之后掀开帘子,又殷情托着个身段诱人的红衣女子盈盈下来。 那女子一眼便看见自己,叉腰露出两只小酒窝笑道:“苏家那小三呀,见了姐姐还不来扶上一把,可是没瞅见这新买的长裙坠地不便?” 苏少爷恍然大悟,记得有个叫第五晴的女子梦寐以求要来东都,而今看来,她不仅来了也真得了太子垂青,不然,自己再想不出谁能让见多识广的世子赞一句沉鱼落雁。 苏锦一顿后仰头说道:“老板娘不懂,剑客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了剑气,再绣口一吐便是半个江湖,可惜你这酒实在甘冽辣喉,不小心吐得多了点!” 见那老板娘翻着白眼而去,苏少爷又冲棚外笑道:“如此温婉可人,就不知来的是哪家娘子?又可能喝得惯这屠苏美酒?” 大当家想学人含蓄一些,偏一手卷着马鞭笑成了人仰马翻,她看了良久福礼才道:“奴家姓洛名红霞,见过苏三少爷!” 大当家坐下喝酒时完全忘了该如何温婉,她暗送秋波时还是一样喜欢用过脚尖撩人大腿,说自己原来觉得没什么地方好去,现在觉得没什么地方好留恋,顺道东都,喝完了酒还要赶路去留雁城。 她又说二毛长了个子,留在山阳城帮人打更,原先打更那人老了,养了个闺女愿意过几年嫁他。他也喜欢学一门手艺,混一口饭吃,娶一个婆姨,生几个崽子。 她还说江湖有时候很大,有时候又很小。 红娘子不再是空桑山的大当家,也装作不知自己是博山侯府的少爷,便一杯杯喝酒,说一桩桩趣事。 苏锦说留雁城可不是好地方,红霞姐此去,未必能寻得好人家。 洛红霞摇头,喝完了桌上最后那壶,又让苏少爷送了一坛搬上马车,而后催促矮骡子赶紧出城,生怕喝得上头不愿再走,还道日后相见,说不得自己已经是留雁城里的城主夫人了。 今日接连送走两拨人,前者望他走得快些偏要行得慢,后者恰巧相反。 而留雁城要往西走,那里不归北燕,也不归西秦和南卫管,听说人死在大街上不会有人帮忙收敛,日头再毒些都能慢慢晒成肉干。 人说,如果剑阁是江湖最高的峰,那留雁城便是江湖最深的水。 这日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走时,漫漫的青石板路突然变短,洛红霞喝酒红了脸坐在车里探出脑袋,头上别着支如火的头簪,她轻敲着马鞭侧眸看来,轻轻一笑,说,或者我当城主,等苏三你再无事可做,便来当城主夫人也行。 这妖精要人命地轻佻一笑,不知今晚会不会梦到。 苏锦笑了笑,很想说“好”,若是肩上没有千斤担的话。 0050 酒剑书楼 东都本不生海棠,据说是有人当年从北方移栽了一株,谁知年复一年夏花秋实,时至今日已如野草疯长,点缀满大街小巷。 五月海棠算是晚开,那花色半红,艳而不妖,其中势头又以北城最盛最为喜人。 香五里不远的一处小楼外,墙上花枝攀附,门前茎骨成拱,含苞吐萼一朵压过一朵,连新书的牌匾也要掀开了来才看得清楚。 那小楼地处闹市,放着走俏的江南锦缎不卖,匾上简单写了“酒剑书”三字端庄小隶,顾名思义,总共三层的楼里一楼煮酒,二楼论剑,三楼藏书。 东都城就没见过哪家买卖开业不先敲锣打鼓赚足吆喝,比如那兰台海重装的兰若楼,据说还请了左相王翁留墨题字。 可酒剑书楼偏不如此。 一夜醒来,有个泥腿老汉拽着酒壶把门一推,坐在门口傻呵呵笑着便算开了张,一连几日门可罗雀,又棍棒打出几个赖账泼皮之后,生意更是惨淡。 这楼里酒水自家不酿,竟堂而皇之从对面香五里搬了几坛来,转手便作价十倍而酤,所以,除了傻子,还能有人光顾才怪,毕竟一壶的酒钱够几步之外的地方喝上整坛,虽说香五里的老板娘喜欢杀熟,常常往酒里掺水。 后来打听得知,原来这东家是博山侯府里的小少爷,众人这才心下了然,又觉得再贵也合情合理。 苏家世代勋禄,家大业大,做生意本就不是正途,茶坊、布庄、酒楼,说得好听是为置些闲产,补贴一二家用,说得直白,人家那就是玩儿。 堂堂五姓苏家要真像普通商贾一样苦心钻营,岂不掉价让人笑话。 酒剑书楼日三杆开、漏三下熄,每回开门,那账房先生都要走一遭流程。 他先是拿算盘半空中甩它几甩,然后有模有样拨几下珠子,再用鸡毛帚子在一尘不染的柜面上掸上几掸才肯坐着瞌睡,像搞得讲究些起个兆头,生意就自然能兴隆起来一样。 其实先生压根不担心买卖是好是坏,反正老侯爷发了话,说等他死了苏家都是小少爷的,随他折腾,看能不能上天。 所以那账房先生整日无所事事也乐得清闲,用他自己的话说,每日这般,才他娘活得像个人。 这话让门口摆摊的许姓相师深以为然。 苏少爷请许相师进楼,说酒食全免,自己诓人多挣的不算,每日再给补齐十两银子,只要不提嫁女之事。 一日便是十两,一月就得三百余两,要是一年、十年…… 这旱涝保收的日子过得多少有些不敢想。 许相师忆苦思甜,偏骨头贱,老记起九子桥风餐露宿、口沫横飞骗人大姑娘小媳妇的场景,感叹如今一身才华无处施展,就好比生了个小子不管天晴下雨总得揍揍才心里舒坦,又比如养了个闺女总想打扮得漂漂亮亮许了人家,如果可以的话。 这骄奢淫欲的堕落日子,也不知还要多久才能熬出头。 许相师仰天一叹之后朝门外狠狠唾了一口,那唾沫好巧不巧砸人脚面,抬头见是个摸不着头脑的抱剑后生,又一脸严肃道:“不用多看,不用多想!公子今日有劫,小老儿此举,不过是让大劫化小来得早些,你要是再喝一壶酒,更是花钱免灾,赶紧里面请!” 谁能想今日的天色稀疏平常,还真有傻子上门。 那后生用头巾裹着潦草的头发,穿了件松松跨跨的浅色缎子衫。 他把那脏不拉几的懒汉鞋在台阶上蹭了蹭,进门后看着桌上有人吃剩的牛肉咽了咽口水,问柜台后摇摇欲坠的账房先生,“东家可收剑?别看品相不好,可是祖上传的,也不多要,换些散碎银子应急就成。” 账房先生抬眼皮指了指旋梯,少爷讲究,那楠木旋梯打磨得比瓷瓶还光洁,让人都不太敢下脚。 那后生试了几下可算上去,咚咚一阵上楼绕过屏风之后,举目便看见宽敞典雅的剑堂里,四面白墙都是古朴的剑架,粗略一算,剑架上至少摆着约莫上百柄剑,柄柄生辉耀眼。 他睁大眼睛转了一圈都没见过一柄差的,抬手摸到最下层一把刻字长秋的宝剑,光是剑柄上镶的那颗淡黄的猫儿眼,就让人没底气去拔。 没了柴劈的阿奴被少爷罚抄书,理由是最近喝的茶水口感不地道,少爷不知道,以前茶壶里都偷偷加了壮阳补虚的药,但要把苏府别院里的书全都临摹完,可比砍秃一座山再把木头都劈成牙签还难。 好几次阿奴抄着抄着便不小心睡着了打鼾,于是又被赶下了二楼来。 他见来人缩头缩脑,停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问:“听公子是要卖剑?” “不卖!” 这人古怪把一柄锈迹斑斑还带有豁口的无鞘佩剑死死抱住,看着南墙居中挂着那柄木剑不肯转眼。 那木剑可是当年铸剑大师吴越人的剑心。 吴越人一生铸剑无数,但所铸几乎所有名剑都是由儿时玩耍的一柄木剑衍化而来。至于那木剑的来历,吴越人到死都未对人提起,只说自己可以为铸剑而亡,却希望海棠万古。 那所谓剑心,也就是墙上这柄木剑,虽说连豆腐煮得老些都割不开,但却天下闻名。而木剑旁边,还写着一句不知所谓的诗——春似酒杯浓,醉得海棠无力。 剑心正是由碗口大的一株海棠树刀刀削成,名字说不上雅俗,刻字海棠。 那后生认清楚了之后脸色瞬白,又站了良久才诺诺问道:“敢问小哥,楼上可还能去?” 阿奴点了点头,人还没回魂,便听楼上少爷诧异问道:“你可是姜家后人?” 战州姜氏,世代养一柄锈剑,那剑父死子传、子死孙继。 当年战州望夔城破,正是姜家先人手持一剑只身杀入城中西秦军营,在取了敌将首级之后又力竭而死。 死之前他被围高台,依旧面色不改,高举佩剑跪地念到:忆我先祖,拓土开疆,始作耒耜,教以农桑,遍尝百草,为民疗创,结弦为琴,仪风流长…… 望夔城让九胖子燕镇河一战成名,也让人见识了姜氏锈剑之威。那锈迹斑斑的无锋铁剑,甚至连个像样的剑鞘都没有,更别说吹毛断发,之所以能位列名剑录天下甲等第九,全因主人姓姜。 那人微微错愕,“姜家,姜福生。” 0051 三朴如锈 姜家祖籍九州之一的战州,笃学修行,门风不坠,却与博山侯府素无瓜葛。苏锦想不到引凤来巢,会是三朴锈剑的后人第一个找上门来,他笑着道:“可要楼上饮一杯茶水?” 姜福生裹了裹宽大的长衫迟疑上楼,看见高阁之上累满本本书卷,沉香炉里熏烟袅袅,靠窗摆了张丈长的桌子,四四方方,那桌上煮着一壶茶,茶不诱人,旁边却放了一盘佐酒的花生米,一盘令人垂涎的乳白糕点。 坐下时窗口正对街面,自己在酒剑书楼对面徘徊了半个时辰才卯足勇气厚颜进来,肯定被人看在了眼里。 那公子不提,将糕点推到面前,自己先拿了一块细嚼又道:“本以为锈剑再无传人,不想今日得见姜兄,诚邀天之幸。” “只是披了张皮姓姜而已,算不得传人。锈剑三朴,剑朴、人朴、心朴,我南北辗转,而今也就只剩下怀里这把无用锈剑,就这,还打算楼下换几两银子糊口,可惜看过的公子藏剑,实在羞于启齿。” 那东家少爷原来也在抄书,他听完转身走去书架,翻找一阵抽出一本,庆幸笑道:“府上收罗了一些,大多庞杂无用,你姜家锈剑三朴诀换了人也学不了,好在没引火烧掉,姜兄看看,是不是这本?” 那姜福生饿了一夜,拿起剑谱看时,惊得掉下满嘴碎末,失声问:“怎在这里?” 苏少爷无奈摊了摊手,这话得去问博山侯才行,何况府上那么多书,即便老太公自己也不可能一一记住来历。 那姜氏灭门是桩令人唏嘘的悬案,跟兵部侍郎曹方有得一比。 苏锦展靥笑道:“说是收罗,自然有人拿了来卖,姜兄要想细查大概不能,谁知这么多年流转过多少回,甚至真伪难辨,你先别喜,且翻开看看。” 那姜福生点点头,急忙看过封皮再翻开头页,一时间竟激动得难以自持,那页老祖宗亲笔写到:忆我先祖,拓土开疆,始作耒耜,教以农桑…… 姜氏一族以上古炎帝后裔自居,历来阖门自守不参与世俗纷争,也正因如此,当年望夔城一战才显得可歌可泣。 一字字看完,姜福生合上时那东家少爷已经埋头抄完一本,他意犹未尽将剑谱原封不动推回,就听人抬头说道:“可都记了下来?” 姜福生摇头,父亲在时便骂自己愚钝,整本书又哪能看一遍便能记全。 那公子又无所谓道:“记不住便拿去,我不习武,留着也是暴殄天物,只望姜兄来日天暖,将人长衫还回去。” 姜福生闻言羞得口干舌燥,一早出门顺了户人家晾晒的衣衫,穿在身上的确不伦不类,也心里不踏实。 见人又换了一本重新抄撰,他终舍不得典当下锈剑,鞠了一躬转身下楼。门口见那相师把上好的牛肉说扔就扔,姜福生走出几步又咬着牙回头,对那有气无力的账房道:“劳烦先生,我还想再借五百两银子应应急!” “可以,不知公子典押何物?” “没有!”剑不能典当,剑谱是人家给的自然也不能,除了一条贱命再没东西能拿出手,可这命自己留着也还有用。 姜福生一脸黯然,听那相师路过揶揄,“哟哟哟!小老儿行走江湖大半辈子,还头一回见人站着便把饭要了的。” 他听完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谁知那书童下来旋梯,白了一眼相师道:“少爷说,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借!” 许相师一听,一把扔了扫帚,拽着自己花白的胡须一阵茫然,早知道银子来得如此轻巧,还学人摆劳什子摊,怪只怪自己早生了几十年。 午后堂姐苏离来蹭吃蹭喝,她先是在楼里转了两圈,后来翘脚看着堂弟闷头抄书,讥讽道:“都不知你折腾这酒剑书楼何用,我要是你,西秦的酒,江南的茶,北燕的糕点,再买几个美娇娘前后捶腿,顺道卖些绫罗绸缎,也才有几分大富大贵的富家翁模样不是!” “离姐姐说得有理,我也正愁不知做什么买卖好。” 这天下就没有先开店再想卖什么的道理。 苏离数落人不争气,说教时阿奴上来,他道:“少爷,那人又来了,说再借五百两!” 二人对视后朝窗外一看,那姜福生果然站在门口踌躇,宽大的长衫上满是脚印,脸上还红肿了一块。 “这傻子怎上这里来?” “堂姐认识?” “不认识!”堂姐摇头道:“今日听风楼有个丫头梳拢,这人拿了五百两替人赎身,要说五百两大抵也够,楼里寻常丫头养大,也就花销这么多,可那嬷嬷不愿人跟着个无用之人,故意加价要一千两,这傻子死活不走,被打了一顿写下欠条,说明日再去,不想却来了你这里。” 苏锦朝下看时,那姜福生正好抬头,他看见双畏缩的眼睛闪烁,回头对阿奴说:“借!但升米恩、斗米仇,他若还不上,你便让他往后在楼里跑堂算了。”转头又道:“美娇娘就算了,弟弟身子还虚,现在跑堂的有了,可听说东青城出产琉璃,那东西流云漓彩、光彩夺目,年前长公主得了一块,整日挂在身上不肯取下,堂姐你说,我若是行那琉璃买卖,可能当得了富家翁。” “行得行得!”经商之事苏离哪懂,但不耽误堂弟给自己弄一块比静姝妮子还漂亮的琉璃,看见那抱锈剑的傻子拿了银子离去,她眼珠子放光,“东青城可不近,弟弟几时动身,若是不赶早,生意恐怕被人抢了。” “会吗?” 苏锦盘算了一阵,说道:“快了吧,还等一个人。” 0052 东青古槐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镖头年近五旬,走了半辈子镖也自诩老江湖,说的话却少有灵验过,眼瞅着那太阳落山晚霞千丈,竟轰隆一声开始哭丧。 这雨来得没有征兆,恼人得很。 等再翻过一道土坡,雨势渐大已经飘飘洒洒,水珠子敲得车棚嘀嗒,牵出长长的水线落在官道泥泞的水洼里,溅起一朵朵花。 左青牛第一个上坡,他站在烟雨里眺望,远处的城池朦朦胧胧,想来便是冰州东青城。可镖头还说望山跑死马,这话就算打个折,估摸也别想今晚就喝上城里的美酒,何况长风镖局这几年入不敷出,镖师一个个老的老、走的走,也寒酸拿不出闲钱喝酒。 左青牛把镖局最招眼值钱的旗幡子收起裹在怀里,抹了把脸上雨水问,“镖头,要不咱歇歇脚?” 镖头姓魏,祖上便在东都城开了长风镖局,要说这长风镖局,虽算不上一等一,倒也风光过,早些年那也是道上闻名、南北都有过分号的,可近几年江河日下,空守着两间瓦房饿肚皮。 不过镖头还说过,这趟可是大买卖,啥也别问啥也别说,把镖旗看好别刮跑了就行,没准儿回头就能吃香喝辣。 魏镖头早穿好了蓑衣,但也扛不住雨大往脖子缝里钻。他遮眉角看了那幡子两眼,打马回身去敲开马车,满脸堆笑也不知跟人说的啥,反正,左青牛就看见个锦衣公子坐在车里,绣花一般拿着卷书摇头晃脑,案桌上,居然还有闲工夫煮着热茶。 镖头回来时说:“记得没错前面不远应该就是古槐驿,五年前来时还跟人斗过酒。”他砸吧嘴舔到雨水,“要说这冰州东青城可是个好地方,水土出了名的养人,你小子是不知道,燕云的汉子冰州的妮……” 左青牛别过脑袋,嘟哝道:“你都一把年纪还没讨到婆姨,瞎说给谁听呢。” 魏镖头收声踢了自己一脚,而后笑着往前赶。 长风镖局十余个镖师将一辆四马锦车夹在中间,缓缓前行,那车里的少爷书童还好,可车架上除了个缺牙马夫,还坐着位独臂剑客,让人不愿靠得太近,说不清缘由。 别人不知道,魏镖头也没说,却知道那人是谁。这杀神当日在皇城独战千军,可杀了足足上百官爷,就不知一个进了大牢的死囚,何以逃出生天还能四处逍遥。 东青城偏远,在东北冰州也只算小城,却也出过不少美人,其中最是赫赫有名的当属宫中老太后,据说也是当年选秀入的宫,而今人不敢多提,料想,当年即便不是倾国倾城也只差之毫厘。 魏镖头停在驿所前,奇怪看着门前院子里一株老槐树,纳闷不记得有这么一棵树,即便有,也不可能似这般要死不活。 他拍了拍大树枯皮,没见掉叶,倒是一只躲着用长长的喙梳理羽毛乌鸦受了惊,嘎一声长啸,飞向天空,雨幕中渐渐化成黑点。 四周是光秃秃的山丘,寂静的山谷里除了落雨空空荡荡,依山的几间木屋经年累月,早已朽木斑斑,一根桅杆高高耸立,上面的旗帜已经泛白破烂成缕…… 苏锦推开侧窗,觉得那株枯死的槐树像荒漠里一处丰碑,感叹说:“大漠里有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烂。” “公子年纪轻轻却懂得真多!这古槐驿还算稳妥,今夜便凑合一宿可好?” 那老槐树的树干上果真钉着块木牌,“古槐驿”三个字模糊可见,可镖头话音未落便是一阵风刮来,木牌子摇晃,哐一声响,却是木屋顶上掉下几片瓦来…… 左青牛打了个激灵,好的不灵坏的灵,走镖最怕的就是镖头说稳妥,年前好不容易接镖去了趟南方,他也说稳妥,谁知被人劫得只剩裤衩,不然也不至于穷得揭不开锅。 苏少爷下车来,驿馆的半扇木门刚巧打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翁伸出脑袋,冲人看了几眼,慢慢显出身形。并未拾阶而下,他扬了扬手里的烧火棍,“几位贵客,可是要歇脚?天色不早,且快快进来,后面的马棚也还有些草料。” “老丈可是驿馆的官人?”苏锦拱手问到。 那老头连连摇头,“老汉哪里当得起官人,服徭役而已,等到翻了年,就该能回家啰。”说话间,他把另外一扇门也拉开,驼着背往里走,“进来!外面风大,都快些进来!” 北燕驿馆,乃是传递官府文书和战事情报的人或官员途中食宿、更换马匹的场所,不过闲时,也做类似于客栈的营生,而且北燕九州,就数冰州太平不经战事,自然来者不拒。 古槐驿却很破败,想必是里东青城太近,打尖歇脚的人少之故。 众人有人抬下行李,有人把马车赶向后院,苏少爷趁机四处看了看,这屋子到处是蜘蛛网,地板被白蚁啃食严重,发泡发脆,走起来咔咔响,一不小心就能踏陷一大块,随手一摸,四壁都是灰白色的木粉,前厅,里屋,再到后院,简陋得可以,除了几只石缸水槽不能风化,其余都让人觉得一碰就倒。 后院的马槽里,难得地撒了几把干草,栓着一匹只长排骨的驽马。 外面天黑之后,驿馆的大堂里,长桌上吊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围着桌子,众人席地而坐,慢条斯理喝着热水。 那老汉拄着烧火棍走来,放下水壶,兴许是出于对官差天生的畏惧,而驿馆来往的人又大半是官差,他怯生生问:“几位可是官差大人?” 苏锦回到:“老丈无需多礼,我等行商,借宿一晚就走。” 老汉一张老脸全是褶子,挤得小眼睛都成了一条线,笑着说:“行商好!行商好呀,挣了钱早些回家,老汉我也想着早点回家,家里,孙娃娃都该能跑路了。几位稍侯,我这就去烧水做饭,行商好啊!” 里屋的老汉在烧火,阿奴好奇帮忙,把灶前的干柴折断,放进火堆里烧着,再用烧火棍捅几下。 那老汉很健谈,也或者是久没人来,跟人说了好多过往的人留下的趣事。 他说,前些日子闹饥荒,好多人躲到驿馆来,大伙都没吃的,就把外面山林子里的树皮剥了拿来熬粥,好端端的一片林子,没有开春就全给枯死了。那些人吃了草根树皮以后,遭了报应,拉不出来,可怜活活憋死…… 这故事不好笑,阿奴敲着烧火棍打断说,“老伯!水开了!” 老汉揭开木板,果然水开了,腾起大片白雾,头顶挂钩上的锅盖水雾萦绕,迅速汇聚出水滴,再滴滴往下掉。 他走向旁边的米缸,用瓦片刮了几下,声音尖涩刺耳,舀出两碗带壳的黄粟,极为心痛地吹去少许谷壳,将黄粟倒入烧开水的大锅里,开始慢慢熬煮。 等到稀粥上桌,那老汉独自盛了一碗,蹲在门口,吸溜一口,巴拉得津津有味,回头说:“贵客为何还不开动,粗茶淡饭,可是不能下咽?” 苏少爷笑着说哪里哪里,用手指声声敲着桌面,心中反复煎熬,实在是下不去口,可见众人都望着自己,若是公子不动手,估计没人敢僭越。 苏锦牵强一笑,蒙着鼻子喝了一口,“呃”一声差点吐了出来,小米还好,关键是谷壳煮不烂,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麻酥酥豁口! “开吃吧你们!我不饿!”苏少爷的表情很精彩。 那独臂汉子却把剑横在桌上,看了自己一眼,道:“还没牢里伙食好,我也不饿!” 0053 名讳剑一 以前饮马荡也闹饥荒缺过粮,或长或短,还几乎年年都有,所以下河摸鱼、草里捉虫的事苏少爷干过不少,没觉得辛苦,而今黄粟难以下咽,也说不上是不是锦衣玉食惯了,由奢入俭难的缘故。 那老汉端着碗坐在门槛石头上,吃得欢快,背影子也看着亲切。 苏锦似昏昏欲睡,手指轻敲桌面,却听对面独臂汉子抚剑说:“那日,衙役小哥送牢饭来,有一壶酒,还有一篮子肉,那上好的牛肉切得,块块能有人巴掌大!” “煮得可烂熟?” “自然!” 苏锦没再吭声,不会真傻到不明白牢里只有最后一餐砍头饭才会有酒有肉。 这个以前叫韩忠现在说自己没有名字的人来东都求剑,方法跟北蛮来的乌兰截然不同。他是从东城门开始拔剑,一步一杀,都不知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最后被人关进大牢扣上了藐视皇庭的罪名,这罪名可不小。 他又道:“我也不知你如何能将我弄出来,反正那顿酒肉我没吃上,算你欠了我。” 苏锦听完哭笑不得,他是没见,东都令李立拉长着一张老脸有多难看。 “还有这剑,我知它名为龙渊,乃是残剑士龙七春的贴身佩剑,据说当年他抱着这口龙渊,在水潭里足足坐了七年,给我,多少有些可惜了。”韩忠说话时在碗口割了一下,再把血涂抹在剑尖上,爱惜之情跟嘴里说的话完全是两个样。 “岂不正好!” “嘿嘿!也对!”韩忠看了一眼自己空落落的左袖,“不过光是一柄龙渊,还不值得我卖命,说说,可有人杀,千万别说门口这老头子,捏死他我都嫌脏手!” 门口那老汉吓得脖子一缩,扭头结巴说道:“好……好汉……饶命!”满口的稀粥顺着嘴角全流了出来。 苏少爷抬手致歉,又对韩忠道:“这世间负恩者众、知恩者少。何况,我又几时说过要你卖命?要走要留悉听尊便,不过你若想留下来,最好忘了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也要有赴死的觉悟。身为酒剑书楼第一位刺客,注定与众不同,什么时候不好说,但真若死了,肯定无名无姓,年年也只有我为你烧纸上香。” 韩忠深深看了自己一眼,无所谓道:“前三十年我都练的左手剑,瓶颈难破,这才改头换面又自削一臂,公子以为,除了杀人磨剑,世间可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 “的确没有。”自断一臂,怎么听都像走火入了魔,这等事,也只有割肉喂鹰的秃驴能做得出来,且一个比一个魔怔。 魏镖头听见两人对话,推了一把趴桌上的左青牛,那小子迷迷糊糊嚷着头晕。魏镖头腾身站起,赶紧护在人身前,喊道:“公子当心,咱们恐怕遭了道。”他这才想起,上回便听说古槐驿要废,怎会五年还拖着,又哪来的徭役老头。 门口那老汉警觉,见势不对闷头就跑,冷不防一块青砖敲在后背,他吃痛站在停了雨的院子里,咬牙看着那公子哥拍手笑道:“老丈这是为何?你若走了,住店银子给谁?” 每回都能遇到人下药,实在没有新意,阿奴摇着脑袋找了盏马灯挂在屋檐下,那灯火被夜风刮得有些扑腾,马夫用掏过牙的竹签去刨灯芯,这才总算亮了些。 “常年打雁还让雁啄了眼,大意了!”老汉直起腰杆,再不见驼背,反问:“公子不说东青城走商?走商哪有能不遇到歹人的,我这还算好,就想劫点财。” 苏少爷不想聒噪,冲韩忠说:“你把他挂在树上,然后,我帮你想个响当当的名字。” 韩忠一脚踢碎房门走出来,满脸怒容站在台阶之上,冷眼看着,瘪嘴道:“不稀罕!我要名字做啥,还不如再送我一本剑诀。” 说完,韩忠迈着步子小跑上前,那老汉才慌张跑出五步,便被人从后颈一把捏住。老汉反手递出一把匕首,姓韩的右手前伸,高大的身材灵巧地往后一缩,那匕首尖刚巧划着胸前而过,手上再一用力,人便疼得松开匕首掉在地上。他嗷嗷叫着让人撒手,嘴里不停说些硬气话,比如现在住手还能保个平安云云。 韩忠不耐烦,回头问:“挂树上?” 苏锦点了点头,便见他一掌把人拍软,估摸也就三分力,而后再提气一扔,人就腾云驾雾上了树,好巧不巧,落下时胸膛插穿在树尖上,穿了个透心凉。 那老汉尚未断气,嘴皮还在哆嗦,也不知是求饶还是诅咒,鲜红的血顺着胸腔一直沿着树干往下流,很快,枯死的老槐树变成了一株红色的血珊瑚。 苏锦望着古槐树出了出神,感叹这坏人若是变老了,就跟眼前枯死的树一样,烂到了骨子里!直到远处灯火闪现,他道:“来了!” 虽说世道不太平,但谁能想到离东青城不远就能遇到黑店,还能聚集这般多的歹人打家劫舍。 左青牛粗略算了算,人数少说上百,还只是明处,他猫在镖头后面不敢露头,毕竟没酒能忍忍,可不能真没了命,就听魏老头骂到,“没卵蛋的货,走镖本就是刀口上舔血的行当,你把镖旗拿来,我去问问,看能不能多少给咱们长风镖局几分薄面。” 魏老头那路走得有点蹒跚,他看见领头人蒙面挎着柄长枪骑在马上,甩着杆子撑开镖旗,隔老远扯着嗓子喊:“山水有相逢,相见必有期,前面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长风镖局在此走镖,该吃喝的自然一个子不少,万万莫大水冲了龙王庙。”喊完,魏镖头不忘摸了摸腰间的大刀。 苏锦听着好笑,要不是长风镖局在东都无依无靠,怎么也轮不到。 美人回话,驿馆外很快被人围了个严严实实。 韩忠好奇,回头问,“什么名字,想好了没有?” 可惜没有折扇,苏少爷搬了根长凳坐着,说:“等你杀光了人,你就不再是死囚韩忠,而是我酒剑书楼的人,名号‘剑一’。不过你得想清楚了,冰州乃是北境王燕楚照的地盘,那燕楚照贵为王爷,听说,可是爱兵如子。” “剑一?” “要不叫小剑?小一?实在不行,便叫剑青牛!倒颇有几分牛鼻子的尿性。” 韩忠看了看左青牛傻眼张嘴的可怜模样,笑道:“好!那就叫剑一。” 0054 冰雪城主 北燕四剑,苏锦只见过叠浪,闲时问他,刀枪棍棒,何以江湖唯独尚剑。 答曰:剑乃百兵之君,立身正气,堂皇不行旁门左道,束之秀外惠中,出鞘气吞山河,墨写黑白,犹如谦谦君子,而柳白眉成名之前,便已是公认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苏少爷不会剑,以自己对剑道的一无所知,这普天之下也就分打得过和打不过简简单单两种人,但那叠浪剑法纯熟如斯似乎还不满足,他说北燕四剑不过虚名,真正的剑侠与剑道,哪有甘为王府鹰犬刍狗的道理。 所以,南卫顾长秋前来邀剑,叠浪其实也在东都,只是觉得毫无意义并未出手。他甚至大言不惭,说那绣花枕头顾长秋远不如自己,而他,又远不如敢在城门口以一敌百的寂寂无名的剑客。 那剑客,便是韩忠,为剑生、为剑死,即使关在大牢里受尽苦痛,也没跟人说自己是何方人士,又因何拔剑。 魏镖头的确走了半辈子的镖,学了些把式和江湖规矩,但他跟苏公子一样,也是第一次见识何为身形如电,感叹人英雄气概之时,他把那旗号卷在怀里,不解问道:“他怎不拔剑?”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 那龙渊剑在韩忠手上翻飞,如同断臂再生,残剑残剑,剑臂正好补全。当年的残剑士龙七春也是如此,他那残剑之所以闻名,便也是只有一臂一剑,剑道刚猛,毫无退路。 可韩忠狂妄真是剑不离鞘,抬手便听一声惨叫,那马前卒猝不及防,被剑鞘尾端一扫,腾空飞起,结结实实摔出五米之远,转眼就没了声儿。 不管人狐疑,韩忠心中无风无浪,好比几十上百号人,对于自己来说不过是田地里唬人的草靶,一时间若舞梨花,粗布麻衣宛如飞舞的霓裳,每一声闷响,都伴有一人应声而落。 但这哪里是剑法,他明明是胡搅蛮缠把龙渊当成了枪使。 这打法莫说老江湖魏镖头没见过,便是苏锦翻遍过侯府所有秘籍,也前所未见。 说不上出神入化的是枪法还是剑法,兴许还有刀法,刺、顶、舞、转、挺,动作如虎啸,如狼嚎,如鹰爪蛇形,如风驰电闪,半晌不到,院子里便接二连三躺下三四十人,快得让人忘了惊叹。 这便是剑一,难怪叠浪自叹弗如。 那头领见势急急勒马后退,只剩双眼喷火拽着长枪不敢胡乱动弹,余者隔着数丈左右游弋,僵持之际外围传来三声啸叫,接着,便是莫名其妙一哄而散。 夜色里也看不见狼狈起了烟尘,苏少爷起身,拍手笑道:“魏镖头有所不知,剑一他,这是在磨剑!” 苏少爷虽不会剑,可方才那羚羊挂角的一式,明明是龙七春残剑诀里的第三式——蛟龙出水,像了七分,剩下的三分极其随心,似剑非剑,是己非己,这大概便是真正的剑道。 剑一走来,问得奇怪,“公子在学剑?” 屋外起风,苏少爷吃力把那长凳往屋里抱,苦笑着说:“我压根儿不会剑,再说你使的那剑看着像根烧火棍,一点不飒爽好看,莫说学不会,能会也打死不学!” “好不好看都是杀人,有什么两样。龙七春的残剑龙渊有三拔三不拔之说,据闻是打不过不拔,打得过不拔,旗鼓相当也不拔……而且,我也想拔来着,可又觉得宝剑如人,用一次便老一岁,实在有些舍不得。” “那这剑岂不是从未出过鞘?如此,我倒想听听还有哪三拔。” “一样,说是打不过要拔,打得过要拔,旗鼓相当更要拔!” “……” 剑一摇头,或许残剑士的秉性没有人真正知道,反正普天之下剑道大成之人,没一个能以常理度之。他将龙渊慢慢系在腰间,想起又说:“三人成品,摆明是官军不是土匪,公子说北王爱兵如子,可能当真?” 这话被魏镖头听在耳里,吓得脸色惨白,自古民不与官斗,尤其吃刀口饭的买卖人,他从没想过老老实实走镖,会有一天飞来横祸招惹上冰州的土皇帝——北王燕楚照。 苏锦见状拍了拍人肩膀,对他道:“你可逛过窑子?里面花枝招展的妮子哪个不是嘴上说着不要,又哪个不是欲拒还迎。魏镖头且放心就是,这燕楚照不过害羞了些,等咱们扒了他的小衣,保管侍候得人舒舒服服,临出门还得道一声‘官人常来’!” 旁边左青牛别的没听见,倒是听到了青楼窑子,口水都差点馋了出来。 第二日车马到了东青城,那雨后天晴的北国气象尤其让人舒爽。 不比东都燥热,冰州自古是消暑宝地。 听说每年盛夏,老太后都会不顾舟车劳顿来东青城小住数月,念的便是那股子清凉舒爽。 可一旦入了冬,冰州立马变得天寒地冻,那白茫茫的原野上,随便撒泡尿都能立马冻能冰凌子。所以,百里之外那座燕楚照的王城,又叫冰雪城。 那冰雪城本就醒目得很,城里还建了座十丈高楼,高楼外烫金雕了枚两丈大小的冰花,那冰花栩栩如生,就跟此时东青城城门口兵马簇拥的马车上白漆的冰花一样好看。 贱者徒行,贵者乘车。在冰州路人皆知,能有本事坐上这辆价值连城的马车之人只有一个,那便是冰雪城的城主、北王燕楚照,甚至连王妃和娇惯的三郡主都不行。 旁人其实不知,当年这车被博山侯遇到过,燕楚照差点被人踹下的车。老侯爷给面儿,挪屁股上去坐了小半会儿,出来时骂骂咧咧,说这马车他娘的看着花哨,膈屁股不说,还能捂出比脸还大片痱子来。 老太公交代说,这燕楚照看着风光,其实混得挺惨的,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长皇位被燕镇川给掳了去,竟吓得第一个磕头臣服。北王想自己来,又怕自己来,古槐驿那幕,指不定演给谁看,倒真像了个青楼里宽衣解带的女子。 苏少爷强忍着笑意,等那车马先行走远,他掀开车帘,道:“正事要紧,魏镖头,可听过琉璃坊张家?” 0055 满山琉璃 东青城张府的围墙宽厚,不止如此,别人府上的门尽是木制,最多宽大点再涂一道油漆,可张府又在木门外蒙了一层铜皮,镶上衔环兽首,看起来金光闪闪高不可攀,想来,这便是琉璃世家的底蕴。 张家府邸,抬脚入门是曲折游廊,阶下白石子漫成甬路,前方园子里山石点映,两侧粉墙环护,绿柳周垂,雅而不俗,布置得宛如北国江南。 而且那宽阔的前院里还有一带荷塘,也不知是何缘故,花骨朵早开,等风吹过,清香扑面,若此时张目,素白花朵接连天边,其下鱼尾偶尔搅动水波,随手洒下一把饵料,瞬时你追我赶,泛起青珠粒粒,看得人忘忧忘恼。 老管家来伯沿着白石板跨过水岸,站在八角亭外轻唤:“夫人!” 张夫人本姓韦,嫁入张家诞下一子一女过后,夫君便因病早逝,留下彼时远不如而今丰厚的家业无人打点,她多年里外操劳才有了如今局面,花开了谢,宅子推了又建,唯有眼前这片荷塘是当年夫妻二人携手所筑,说啥也不舍得。 女子当家本就不易,何况一双儿女年幼又风波不断,眼见这份侘寂被骤然打破,张夫人将鱼饵悉数抛光,面色不悦问道:“北王可来了东青城?” 老太后年年东青避暑,燕楚照年年提前打点,既要修整宅院,又要收揽一圈珍宝名贵进献,这搜刮民脂民膏的幌子屡试不爽,不只张家,整个冰州都苦不堪言。 “来了,王府管事传话说,若是天生琉璃王这趟得了太后欢喜,张氏便能晋升皇商。” “哼,说得谁稀罕一样!”张夫人冷哼一声,管家来伯年近五旬,是自己带过来的娘家人,女流之辈行商多有不便,也是辛苦他常年为了张府左右奔走,意气话自然也无须避讳。可若是大商富贾还好,寻常皇商,哪个不是被他北王剥了又剥,可惜贩卖琉璃虽然利润丰厚,但出产极少,张家即便再昌盛个三五代,怕也永远撼不动官家那一层层压死人的门楣。 知夫人心中有定数,来伯也不多劝,慢悠悠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拜帖说:“一早有人来投,说是酒剑书楼的少东家想跟咱们做买卖!” “酒剑书楼?” 张夫人接过,初初看了一眼,那贴面无字,倒有闲情描了一朵红花,她想起又问:“可是满山琉璃走漏了风声?” 来伯摇头接不上话,夫人又要问页里落款的苏锦是谁,却听到小妮子嚎啕大哭,抬头便见那小丫头挣脱下人,踉踉跄跄跑来张手要抱。 “嬛儿已经三岁,怎还睡醒便要寻娘,也不知羞!” 小丫头被人刮了刮鼻梁,急忙奶声奶气争辩,“娘亲!我梦见家里起火,水池里的水都没了,鱼儿也都渴死了!” 小女儿张嬛生得瓷娃娃一般不说,还是个古灵精怪的丫头骗子,惹人疼得很。张夫人搂着自家宝贝女儿,轻点人额头说,“梦里呀!都是假的,嬛儿哪里能信,何况梦是反着的,你看那漂亮鱼儿,岂不是好端端都在水里快快长大。” 这妮子毕竟还小,加上白日好动,哄几句,转眼又跟丫鬟去摘荷叶玩水。 张夫人再拿起那张拜帖,夫君一介书生,在世时唯独喜欢临摹经书,一手飞白也得不少人赞说“书骨气洞达、爽爽有神力”,之所以英年早逝,说起来跟醉心书法、常年废寝忘食不无干系。耳濡目染,张夫人涨了不少见识,觉得这字,看着便养眼,何况夫君说,字如其人。 她左右想了想,问:“人在哪里?” 小姐正骑在自己肩上去够荷花,来伯搭口回到,“城南金满楼,正喝上好的冰雪春。” …… 东青虽小,却有着连江达海、九州通衢之利,每年冰河解冻,经由东青城闯南走北的商旅就会变得络绎,旁的不论,连集市上扯幡子卖卦的都多了起来,金满楼自然也跟着沾光。 钱掌柜今日花了十文耍钱去选了一卦,那布衣相师装模作样看了阵鬼画符,说自己脚印“中满”,今日,必是开门迎贵的兆。 钱掌柜做的是客栈生意,笑相师看人抓药,那相师又说他卜的是祖上传了八代的“随机易”,看了什么,只消心头有灵都卜得准,你若不信,再花十文买张符还能辟霉头。 此刻,钱掌柜高高站在二楼拐角,看着生意红火的客堂里人满为患,他一手捏着纸符,一手提着坛上好的女儿红,又想,来送银子的全是贵人,好吃好喝侍候着保管不错,只要莫真走了霉运就好。 金满楼在东青城里可算行业佼楚,这二楼的厢阁自然极为雅致宽敞,除了安室利处外,还在窗户边放了张雕花案,又摆上一等一的文房四宝,点上檀香,客人若是支上窗,台下便是烟雨朦胧、碧波淼淼的白狼水。 可房里那公子却不喝酒,慢慢煮着北国有名冰雪春,说再给楼下镖师送去几坛就好。楼下那两桌镖师早已酩酊大醉,钱掌柜送酒去时,试探问了问公子出手阔绰乃何许人也。 左青牛撑着脑袋才挺住没东倒西歪,又问老魏头,可镖头当初光忙着要价八百两,还真不知道苏公子何人。 魏镖头指了指天,板着脸对那掌柜的说,“不要多问,不要多想,小心掉脑袋!” 钱掌柜心中一紧,捏住了符箓忙赔不是,转头便看见门口来了马车,下来的不是别人,竟是琉璃张的女东家。 张韦氏虽年过三旬已为人母,但貌相丝毫不显老态,举止如玉立百合、空谷幽兰,出了名的优雅端庄,要不是常年劳心,眉宇间总有一抹淡淡的忧虑,定然会更加光彩照人。 这张夫人平日可不多见,坊间有传,北王数求不得,如果真给他死乞白赖强掳了去,才真是猪拱白菜大煞风景。 张夫人撑开一把米黄的油纸伞,扶着丫鬟的手臂款款下车,钱掌柜正要笑脸相迎,却见楼上公子快步下来,张口喊道:“怎劳姨娘亲自前来?” 那张夫人一怔,看了又看,老半天没想起哪儿凭空冒出来的子侄,忍不住轻“咦”一声,旋即掩面而笑,那笑脸落在周遭人眼里,倒显得落落大方,她道:“还是头一遭遇到公子这般谈买卖说价的,也不知你认了多少亲戚,不过此番,姨娘先记下了。” 0056 旧部天权 冰雪春可不是酒,而是茶。 茶树只取五年生,只在三月阳春采,遇上光景不好,一缺便是整年。 三月的北国冰雪未消,那山顶的茶树芽夜里吐露芳华,又在天明时分沐浴朝霞吸足了露水,采茶人赶在辰时之前打顶摘完才最鲜嫩,来之不易,也名满北燕,即便金满楼也没几人喝得上,要知那一小勺的价钱,就够寻常伙计不吃不喝劳苦十年。 以前觉得做作多余,想不明白这讲究的冰雪春,跟里弄茶馆两文一壶的盖碗有何区别,可张夫人看着人娴熟醒器、炙叶、煮水、沏茶,起初不信,闻过扑鼻茶香之后浅尝小口,顿觉余味淡香想要饱饮,明明并不口渴,偏一口接着一口,狐疑对面坐的不是学究,是个其实并不孟浪的小公子,不知何以深谙。 见人眉目圆睁,苏锦解释道:“夫人莫怪,娘亲过世早,而夫人跟娘亲三分像,家里还给小子说了一门亲事,赶巧,那未过门的媳妇也姓张,天下这般巧合的事不多,这才唐突称呼您为姨娘,可没说过要压价。” 张夫人笑笑,“那姨娘问你,府上可是生意人,真要贩琉璃?这年月看着太平,其实买卖并不好做,光是官税就会刨去一半利,何况琉璃本就不是寻常物。” 那公子又新沏一杯,白瓷碗里的茶水嫩黄干净,他道:“姨娘再试,一苦、二涩、三甜,以前有个先生每日教我,浮生有三味,仗剑打马也好,碌碌柴米也罢,平淡乃本色,苦涩是历程,清甜为馈赠,到头都是一样。想我不过毛头小子,正该瞎胡闹,爱的,可是红尘美艳,这些造作词哪里能听懂半句,还得烦请姨娘代劳。” 张夫人又一杯冰雪春下腹,倒没喝出涩苦,举着空杯要尝清甜,道:“那公子可知,我张家琉璃坊所产,四成售与北王府,余下的都是交由黄记,你要分羹,无间多年,哪里是我一个区区妇道人能做主,又说改就改的。” 北王府不必多说,黄记更是北燕五姓的那个黄家,撇开黄家人显贵不谈,单是人家财大气粗便没有人能比,苏公子并未知难而退,诧异道:“这话没理,买卖讲究你情我愿,哪能强买强卖,姨娘不提北王和黄记还好,说来便是气,如此,我倒更想将府上出产全包圆了,看他们能奈我何。” 张夫人惊得忘了品茶,只感叹初生牛犊不畏虎,退而问道:“那公子可知,即便指甲盖大小的中品琉璃作价几何?” 琉璃可烧造,但稀有名贵哪里比得上天生地长。 张家琉璃坊的极品琉璃,都是取冰火山下深埋的黑曜石雕凿而成,色泽大小由不得人,且那名为满山的冰火山常年冰封,山势陡峭人迹罕至,除了张家供养的采石老手艺人,爷没人能寻得到。 苏公子讪讪笑道:“姨娘应该看得出,小子不擅长经商,府上也不以此谋生,不过琉璃我着实喜欢,千里迢迢也志在必得,不如,你通通涨价两成售与酒剑书楼,也不枉我厚着脸皮攀亲一场。” 张夫人真不知说什么好,还好楼下喧哗,见钱掌柜咚咚跑下楼,苏公子起身前往探视,他皱眉看见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一面呵斥,一面高高扬着扳指跟人掰扯。 原来不过为了一壶女儿红。 那管事说北王爷新到东青,今日要将金满楼里的好酒全包了,以备来日宴客。这事放在往常还好,不止金满楼不敢怨言,宾客也舍得割爱,可今日恰巧遇到个愣头青。 那左青牛也是浑不吝,醉了酒后早忘了谦让,不顾镖头拉扯,死死摁住桌上一坛酒不放。魏镖头也是奇怪,以这小子胆小如鼠的性子,平日别说好酒,便是无故被人冷眼唾骂,他也铁定低头哈腰,哪敢争执半句,现下竟然动起手来。 钱掌柜一旁使眼神说除了女儿红,店里还有的是酒,心里害怕出了岔子,想着息事宁人。 可那青年镖师马尿上了头,倔着脖子说非要这坛,别的再好偏不要。 那王府管事来气,甩手就是一耳光,娴熟得很,左青牛脑袋一歪便嗡嗡作响,扭头又吐出一口猩红,他呆若木鸡愣着,还听那人不依不饶骂骂咧咧,说狗一样的东西,给脸不要,连王府的东西也敢抢。 王府管事常年忙前忙后,谁见了不是点头哈腰,巧取豪夺就没听人说过半个不字。 一旁钱掌柜劝说您老息怒,外乡人走镖不醒事,又暗暗塞了两锭银子。 那管事仰着鼻孔睁开眼,旋即看见只酒坛子迎面砸来,哎哟一声,便捂着流血的脸面靠实在椅子上。 “王府又如何?小爷还偏就不信!” 苏少爷扔了手上破碎的陶罐,大概醉了茶,转身又抄起长凳砸了下去,板面结结实实砸人脑门儿上,一顿乒乓觉得不过瘾,没人敢拦还上前揣了两脚。 那管事养尊处优哪扛得住揍,想当左相的儿子揍得更狠还能爬出门。 阿奴觉得往日温雅的少爷有些反常,见人没有动静,上前探了探鼻息,不无遗憾说,“少爷!死了!” 那钱掌柜一听,一屁股跌在地上,直呼“完了,全完了!”手上的符箓滑落出来,看着真像鬼画桃符。 冰州谁不知王府霸道,以往就连惊了马也要杀要剐,这都死了人,岂不是会垮天。这年头在冰州地界,普通人的命可远比不上窑子里清伶弹一首曲子,更别提王府里的一条狗。 苏锦若无其事挽了挽长袖,可惜了上好的江南缎子,他冲楼上早已花容失色的张夫人道:“姨娘请茶,怎斜端着杯子全洒了出来!” 那张夫人支支吾吾,说:“你看!” 苏少爷斜眼一看,堂食的宾客大都吓得躲在了桌脚,还有人抱着酒碗鼠窜,鸡飞狗跳的金满堂敞开着八扇大门,门外正对街面,那街面上风雷滚滚,列列军骑气势汹汹奔驰而来,领头有人打着旗号为“薛”。 “来的竟是冰州总兵薛将军!”听见人私语,钱掌柜干脆两眼一翻吓晕了过去,想不通打死个人竟惊动了冰州总兵。 苏少爷觉得前所未有的解气,他拍了拍下摆尘土,昂首出门,就站在屋檐底下,眼神睥睨,慢条斯理捻着须,中气十足学人说道:“你记好了,那薛黑子要是还是喝三杯就倒,你便让他早点滚回东都给老夫提夜壶,省得外面丢人!” 薛总兵咦一声勒马停在三丈外,而后下马取下头盔单手捧着,他整了整有些杂乱的半白头发问:“还有呢?” “还有?想起来了。”苏少爷嘿嘿一笑,接着传话说:“太公还说,自己要先死了,观云亭下的藏酒,就都归你了!” 薛黑子猛然拔剑一把插在地上,撑着剑柄单膝跪下,挺着胸膛傲然吼道:“侯府旧将,前天权军统领薛理护卫不周,让公子受辱蒙羞,前来请死!” “天权旧部请死!” 薛理身后,风尘仆仆跪下黑压压一片,千军万马,动作整齐划一,吓得整个东青城噤若寒蝉。 苏锦抬头看着战旗风卷,可惜,其上写的不再是天权。 他知薛老将军说的是驿站之事,才率部从冰雪城军营连夜赶来。苏少爷为难说道,“其实,太公还说,那薛黑子娘们儿一般,动不动就寻死觅活,你要是见了,撒丫子跑,能有多远躲多远!” 0057 王爷威武 冰州是个神奇的地方,住着个封号响亮的王爷。 那王爷没胆子养兵,冰雪城里却风光豢养着一千阉人,三千美貌女子,还有花样别出的各种杂耍之人,以及数之不尽的歌姬无病呻吟。 都说日夜笙箫的北鄙之音会亡国,可燕楚照却没有国可亡,旁人眼里的王爷,不分白昼地大肆挥霍着,即便府上满是胭脂水粉的沟渠,汇入白狼水之后都成了令人感叹的一道壮观风景。 可燕楚照有苦难言,每年庙祭,北王爷要么腰酸,要么腿痛,总有借口拖着不肯赴东都,去年陛下询问自己可愿回皇城守先祖陵,北王一急,一口痰卡着便躺了半年有余。 燕楚照深知如此尚能多享几年安逸,也才能多活几年,就连每年入夏太后南来东青城,也不只为了避暑,那也是给自己儿子续命。 除此之外,北燕还在冰州养了一万天权老卒,人猜,大概是陛下打小不喜欢天寒地冻的北方,才把最看不惯的人全撵到了冰州。 薛黑子比北王燕楚照还招人嫌,他有战功,旧部莫说裁撤,就是入东都当个兵部尚书也算封赏得薄了,但朝堂心知肚明,那天权旧部的天,姓苏,不姓燕。 好在多年以来,北王和薛黑子相互不待见,天权残军也在块眼不见为净的地方消磨得越来越少,越来越老。 老侯爷让人见了薛理便跑,存了心不去叨扰,倒不是怕人说自己勾结旧部想要造反,而是对一帮老兄弟心怀愧疚,自古将士马革裹尸,没有混吃等死的道理。 薛黑子还是一样酒量奇差,用阿奴的话说,但凡多磕几粒花生米,也不至于三碗过后就扶着墙爬不起来,可苏府愧疚,又岂是几碗烈酒能抹平。 薛总兵让人把王府那管家吊在城门口以儆效尤,苏少爷说不要人护着,这趟若是受了辱、丢了侯府颜面,老将军便把我也吊死在那里,正好凑成一对。 然后苏锦只带了个书童笑着出门,看着两旁注目的兵卒,他又跟人缝里战战兢兢的摊贩买了一对腰子提着,这才去的长寿宫。 专为太后消暑而建的长寿宫开着正门,宫外几株菩提硕大,宫里香烟缭绕梵钟高悬,燕楚照坐在大堂中正的竹编禅椅上。 他望着屋顶鳞瓦反射出千万条日光,像一条条吐火的长龙,五月的东青本该依旧冰爽,荫庇的屋里待着却像蒸笼,热得人喘不上气。 才脱长袍就看见苏府少爷大摇大摆进来,北王赶紧迎了上去,拉着手关切问道:“贤侄可知?出大事了,打起来了!” “哦?” 苏锦将草绳拴的猪腰子塞人手里,“多大的火气不得了,难不成还有猪腰炖汤不能压下去的?” 燕楚照提着旋了两圈,吩咐下人拿去厨房赶紧就炖,擦干净手又道:“可不是小打小闹,本王说的是烟阳和陈国两藩,一早得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贤侄难道忘了,那烟阳与你苏家,可是姻亲。” 苏少爷朝沏完茶还竖着耳朵听的阉人屁股上踢了一脚,不以为意道:“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中间还隔着王爷的冰州,难不成两个藩国的人马还能飞过去?何况烟阳与我北燕苏家算哪门子姻亲,还不如小子与王爷亲近,我看是王爷多虑了。” 那燕楚照捻须一笑,顺道夸了人两句,说苏少爷随爹,光气魄便名不虚传是个实打实的侯府子弟,又说:“飞肯定是飞不过去,但今日你暗地里派刺客杀我个将领,明儿个我又毒死你几百匹牲口,早晚火气越来越旺,那薛黑子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这也是为苏府好不是?” 燕楚照年近四旬也不显老态,莫说猥琐,脸皮水嫩保养得比女人还好,掏心窝说话也和气让人感觉亲近。 苏锦咳了一声打断,“这便是王爷派人截杀小侄,死活不让我进东青城的原因?” 北王讪讪一笑,也不狡辩,端着茶杯慢慢喝完,这才道:“贤侄这不是好端端来了么?我若不做那孩童把戏,陛下怎会心安?只有我那满腹猜忌的皇兄觉得冰州王府与你苏府势不两立,本王才能心安理得坐在这里喝你送的猪腰子汤不是?” 燕楚照这话不假,他如此,燕镇河也是如此,北燕从来不需要一个贤明的王爷,更不需要这位王爷与五姓苏家尿到一壶,要是北王真宰了自己与苏家不死不休,那才是最好。 苏少爷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也觉得北王其实一点儿也不蠢,他道:“你觉得陛下和满朝文武能信?” “信不信在人,反正每回托病也没见人信过。” 燕楚照挥了挥手,几个阉宦抬来两口箱子放在脚边,掀开全是奇珍异宝,他道:“贤侄莫气极伤身,这些都是本王苦心收罗的冰州特产,赶在太后来之前挑了些出来,寒酸得很,苏贤侄若不嫌弃,便算本王赔礼。” 苏锦才拿起一块上好翡翠把玩,门外便进来个戎装女子,那女子高挑细长,撅屁股端起桌上茶水便牛饮而尽,又急急说道:“爹爹还有闲工夫喝茶,咱府上的奴才都被人打死吊在了城门口,东青刁民无法无天都快能造反,也不管管!” 北王一脸尴尬,见人取下长弓作势拉了拉弦,急忙大喝道:“放肆!女儿家学人打打杀杀成何体统,还不见过苏公子!” 那三郡主燕素素平日娇惯,被人莫名一吼,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见北王转脸摇头,苏少爷放下东西宽慰说:“王爷!赔礼便算了,府上有苦衷,苏府也是一样,今日,小子断不能和和气气扛着两箱东西回去,不过王爷也要体谅,依我看郡主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便跟着小子了事,也算给外人一个交代,如何?” “王府与五姓联姻岂不更惹人非议?”燕楚照狐疑不定。 “哎!王爷想得多了,小子就缺个暖床丫鬟,哪能高攀与府上联姻!若是不舍就当没提过。” 北王摸着下巴来回踱步,思索良久,那三郡主燕素素听了个仿佛,回过神破口骂道:“呸!哪来的野小子,要本郡主给你暖床,活腻了不成,爹!爹?” 随之北王爷抬手便是一记耳光,打得人摸不着头脑,他怒道:“早便看烦了你个丫头,从今往后要是没把苏贤侄服侍好啰,我便连你娘一起给埋了,你晓得后院那井要填满,还差得远!” 东青里的百姓不知道那位姓苏的公子是如何用一对腰子换来位郡主,只知道嚣张惯了的燕素素出府时,的确红肿着脸跟在人屁股后面亦步亦趋。 燕楚照等人走远还一只冷冷看着宫外,王妃从帘后默默出来,她问,“王爷就这般便宜了姓苏的?” 燕楚照听完一怒扯下案毡,杯盘摔了满地,婢女来拾捡时,他把王妃狠狠压在桌上,再从后撩开裙摆,长枪一挺,道:“不然呢?,薛黑子入城的一万人马,你以为是闹着玩?” 王妃稍稍蜷身不让胸脯挤着生疼,冲撞时她咬紧红唇,听王爷又说:“爱妃可知,当年皇兄上吊,在场的除了我还有两人,一个是当今陛下,还有一个帮着挂白绫的,便是博山侯苏长卿,可真是心狠啊!” 燕楚照猛一提胯,王妃呢喃嗯了一声问:“薛黑子真敢动手,就不怕老太后?” “哼!太后要是真管用,现在龙椅上坐的便会是本王,而趴你身上的该是燕镇川才对……不过,本王比他们都年轻,总能熬到人都死光不是!” 丫鬟们面红耳赤打扫着满地狼藉,王妃抓紧了桌沿,紧闭双眼娇喘道:“王爷威武!” 0058 雪山荒刀 白狼水发源于朱蛾雪山,那雪山上有人修行,同是苦修,却与长生殿与世无争不同,朱蛾山修行不求长生,练的是一口孤胆的山荒刀。 山荒二字,据说得名于一种彩蝶幼虫,那虫长寸许,全身毛刺,食高山上松叶而生,每年叶尽,抑或化蝶重生,抑或堕地而死,遂松树枯萎以致高山荒芜。 不知朱蛾山的山荒刀跟那彩蝶有没有关系,但茫茫大雪山之中练刀,有没有天崩地裂的气势外人见不到,倒是偶然劈出一口不冻清泉。那自山顶而下的清泉起初不过涓涓细流,流经荒漠,浸没草甸,燕云之地九曲之后,再到东青时已开阔足以媲美大江大河。 码头登船时,苏锦遇到两男一女,三人也的确各自悬了一柄形似鸣鸿的三尺刀,环首还系着一缕红绸,只是袖口的白绣看着像只肥硕的蛾子不像彩蝶。 冰州府管辖松散,江湖也要比东都热闹。 微微颔首先行之后,苏锦一行人沿着木梯登上了楼船顶层。这总共三层的楼船委实不小,朔流而上,白狼水蜿蜒如长蛇,行船需往东过了烟阳境,再折返向西才能到柳城郡。 楼船划向江心,原本岸上看着星星点点的乌篷渔船渐渐清晰,那些站稳船头的渔夫左右摇晃,撑着长杆抖下一船鸬鹚,水里的游鱼被追赶着在涟漪里跳跃,一个不慎,竟好几条乖乖翻上了船板。 记得以前的饮马荡也有鱼,可那鱼太小,潜入水也不容易捉到。“冰州其实很好!”苏少爷伸出两手,自然有婢女立即捧出早已准备妥当的白巾帮着擦拭干净,那燕素素低眉垂眼看不清表情,让捉弄总觉得意犹未尽,又乐此不疲。 冰州自然是好,郡主抬头,木然看着那恶人抵近冲自己傻笑,听他小声道:“你爹其实聪明得很!东都城里皇子之争几乎尘埃落定,你可知道,寻常人家逢年过节,势必杀猪宰羊以庆,而北燕天家若是到了迭代,新皇即位要收割宰杀的,可不是牛羊,你爹能苟活到现在,其实,便是陛下给太子准备了多年的牺牲,你若有北王三分才智,该祈求燕镇川万寿无疆才好。” 燕素素不信,皇权龌蹉她知晓,但爹爹无兵无权只是个外强中干的王爷,想来,即便陛下真要杀人祭天,杀的也该是五姓苏家才对。 她把手揣在怀里,偷偷掐着一只针扎过无数次的布偶,暗想怎就不灵验,几日里但凡扎准了一次,姓苏的也断不能恬不知耻在自己面前继续逍遥,他却活蹦乱跳,又让人神游万里想起苏府少爷命里早夭,不知真假。 苏锦依在船栏上看那水阔江平的确逍遥,冰州之行一反常态,要的便是世人皆知苏家少爷大马金刀到了冰州,摆在明处,那北王燕楚照再是憋屈也只能打碎牙忍着,所以才有打死了个管事,也所以才有一副猪腰换来位娇贵郡主。 “不过聪明归聪明,你若是敢逃,我便挖你一只眼,若是服侍得不好,也挖你一只眼!”苏少爷笑着指了指人水灵灵的眼睛,又伸手捏着水嫩的脸庞使劲掐了掐,调侃道:“诅咒没用,别以为本少爷不知道,我若真出了事,即便苏府不说,你爹肯定也早已把府上的井掏空,又蓄满了水。” 苏少爷取来那妮子的长弓无聊弹了几下弓弦,“这张弓看着不凡,江湖上擅弓的不多,我倒恰好认识一个人。那人当年站在城头,箭如连珠,快如流星,一人一弓便能守城一日,你若有他一半境界,杀我哪还用偷偷摸摸,可想要学?” “不学!” 见燕素素明明心动又偏偏嘴硬,苏少爷把腿舒服放平在人膝盖上,想起一事,枕着脑袋又道:“游玩几日,魏镖头应该已经启程回了东都,你说,这趟我酒剑书楼总算有了门正经生意,本少爷可能不再被人说成游手好闲?你是不知道,有趣的灵魂千篇一律,好看的皮囊万里挑一,少爷我,有时候烦恼得很!” 燕素素埋下脑袋,替人轻轻揉捏着手为之一停,深吸一口气才忍住没大笑出来,想起每日端茶递水,别人大鱼大肉自己还只能端着一碗白饭侯在旁边,她旋即鼓着腮帮子在嘴里念了千万遍的“不要脸”! 苏少爷视而未见,任那河风料峭,吹得两岸翠绿缓缓后退,也吹得人心花怒放。 “说甚,还真有人凭副猪腰子换走了北王那宝贝郡主?” “岂能有假!方才上楼之前,便是底层船工也在嚼舌根,说王爷没还价,约莫一副猪腰都算给得高了,也不知那郡主究竟丑成啥样。” 听见不远处站着的两个人闲聊,才将将平复一些的燕素素瞬间绿了脸,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 苏少爷见状哈哈大笑,没成想东青城街谈巷议也就算了,楼船走出好几十里竟还能听见自己的丰功伟绩,作孽了不是。他自觉心中有愧,竖起身子回头喊了声“剑一”,便见那俩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游侠,不轻不重被人从屁股后一人赏了一脚。 有人噗通落水,船家赶紧抛下绳索,可那二人却弃之不用,才冒出头,又扎猛子往岸边游,一边卖力浮水,一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不登船了,舍命也要回东青城。 苏少爷哑然,转身却见船板上有人拔刀相向,剑一翻眼皮望向自己,意思是要不要一起给踹下去。 苏少爷息事宁人冲那女子拱了拱手,面含春风说道:“方才姑娘你是没见,那两个登徒子见了我这侍女垂涎得很,脚边那滩全是唾沫,小生实在看不过,这才起的争执。” “满口胡言,那二人一旁闲聊,隔着两丈哪有行此龌蹉?”那女子争辩,一口长刀始终横在身前,衣襟飘动露出脖颈如雪。 “师妹!”此时楼下上来一人,拉着那女子劝说:“下山时,师尊怎说来着?江湖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何况,即便亲眼所见,也未必是如你所想,还不快住手。” “师兄,他!” 这汉子生得憨厚,用力摁下人长刀转脸又道:“公子莫怪,我这师妹初入江湖,难免那个……” “嫉恶如仇?” “对……呃……不对!”那汉子说不清楚,哈哈一笑,“在下朱蛾常伯志,敢问公子?” “好说,酒剑书楼苏三!” 那常伯志本想说久仰大名,却实在想不起酒剑书楼是个什么楼,却见那苏三公子快步走来,他拉着人手关切问道:“姑娘莫恼,观你印堂发黑,可是中了毒?” 一旁的燕素素冷笑着把手摸进怀里,想他堂堂侯府少爷,欺男霸女的手段却是这般可笑,也不嫌丢人,可还没来得及掐布偶的命根,就见那女子的刀哐当一声掉在甲板上,人也就势扑在了苏少爷怀里。 0059 公子救命 楼船三层的客房格外安静,虽比上城中酒家,却比楼下挑夫脚力挤满的通铺不知好上多少倍,何况那通铺,常伯志也囊中羞涩没舍得要。 朱蛾刀宗行走江湖,不贪图享乐,天晴下雨都喜欢找间破庙,点堆火,抱着刀角落里一蹲便是一夜,唯一的闲钱,恐怕都豪爽花在了酒食上。 情急之下常伯志把人扶进了苏公子房里,也是病急乱投医,看着这公子摇头晃脑把完脉,急道:“有否大碍?师妹她可真是中了毒?” 苏少爷请人屋外说话,关上门之后脸色稍缓说道:“苏某自幼多病,家中请过几个郎中常驻,精通谈不上,却也半吊子学了几张方子。常兄习武,不可能看不出令师妹气血浮动,但从脉象来看并无大碍,之所以神志不清,估计是误食了软骨散之类的寻常迷药,常兄稍安勿躁,我已叫了人去熬黄芪,等她醒来服下,再静养两日应当痊愈。” “那就好,就不知好端端怎中了迷药?” 朱蛾山苦修舍去寻常贪欲,历来不参与江湖纷争,更极少下山走动,此番历练是三人头一遭,谨言慎行不可能无故惹了祸端。 常伯志回想一阵,“苏公子勿怪,可不是说你,但要说可疑,除了公子你,也就方才落水的那两个游侠登船前同师妹攀谈过两句。” “兴许那便是了,正好解释二人为何仓皇离船上岸。” 见常伯志师兄弟二人商议良久却始终没有头绪,苏公子摇了摇头掏出根细长银针,“苏某再试试以针灸之,与其胡乱猜测,咱们不如等人醒了问个究竟,嘘!你二人说话走得远一些,免得在下学艺不精扎偏了穴。” 关门再进房时,苏少爷床边摆了张椅子好整以暇坐着,望着面前人玉体横陈,他先是啧啧叹了两声,又忍不住脱口念到,“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苏某自诩阅人无数,但像姑娘这般桃羞杏让、芳泽无加之人,还真是头一回见,不过姑娘放心,苏某读过诗书,乃是正人君子!” 苏少爷话没说完便开始上手,撩开人长袖,摸着藕白的手腕徐徐往上,两指如抚凝脂游弋到人肩胛处时,又恰到好处停下,咽口水道:“你是不知,方才跟你两位师兄差点说漏成姑娘害的是喜脉,祖上杀猪起家,没成想一门庖丁绝活传到我手里,今日竟要学郎中给人扎针,说起来就连这针,也是我那婢女无聊,拿来扎布偶诅咒人用的。” 床上的女子气息变得急促些,却症急病深般依旧不曾睁眼。 苏少爷煞有其事,一手将长针尖高高举过头顶悬着,另一手不紧不慢去解人上衣绳扣,指头触及白皙的胸口时,温热传来,感觉微微一颤,床上女子如待宰羔羊一般绷紧了身子不敢再动弹,他浅笑着稍一停留,继续道:“要说醒神,听人说须得针灸檀中,姑娘可知这檀中穴在哪里?实在惶恐得很,书上说便在人双峰居中,可惜如此情趣之事,你却看不到。” 苏少爷的手指从人领口轻轻下滑,顺势挑开第二颗衣扣,便见女子猛然醒来,羞愤交加的眼睛睁开一瞬又赶紧闭实,剩下胸口起伏,她咬紧了唇齿小声道:“公子,救我!” “医者仁心,岂不正在治病救人!” 苏少爷手上不停,嘴里也得理不饶人,“姑娘先眉目传情,又冲一个文弱书生拔刀相向,说你中了毒,更不顾一切投怀送抱,既然铁了心讹上人,那我便好人做到底,反正家里催得急正想传宗接代。” “还请公子停手!借由发难是我不对,不过楼船上除了公子,再没有人能救小女子一命。” 女人的哭泣最要人命,偏偏眼睛还不染纤尘,楚楚动人。 苏公子觉得可惜,细想之后停手,问:“还不知姑娘芳名?又是谁人要害你?” 这女子心思玲珑,连哭鼻子都怕惊动外人,可见事态严重行事也极为小心,她轻声道:“朱蛾刀宗李再媚,至于谁人害我,可能是蟊贼宵小,也可能……反正登船之后总觉暗地里有双眼睛盯着自己,如蛇蝎,如猛虎。” “是你两位师兄?” 李再媚摇头,“我也说不准,兴许怪我多疑,根本就没有人。” 见苏公子要起身出门,她又赶紧道:“只需公子庇护几日,到了柳城渡口便有宗门接应……” 门外脚步渐近,那常伯志冒然推门探出脑袋,见师妹还安稳躺着没醒,而苏公子正窗前举着一本药书现用现学,他对着自己摊手道:“针是扎了,还多扎了好几处,按说令师妹早该醒来,却除了气血外放一点丝毫没有好转,或许,真要歇两日才能迷症自消。” 气血哪才是外放一点,师妹明明满脸通红,常伯志赶忙打水帮人擦拭,又客气道:“有劳苏兄!” 苏公子拿着医书边走边翻,说这厢房便让给姑娘将养,累了一日腰酸腿疼。 逆水行船缓慢得很,要是风向不对,船家还会抛锚歇脚,东青至烟阳总共三五个渡口,也没什么地方可供船停靠。 苏少爷出门吃过小食后外面已经天色变暗,他索性推门,见那燕素素正坐在榻上走神,关门上栓时被吓得抱褥子缩在墙角,她挥舞着耷拉脑袋的布偶,“你个登徒子进来做甚?” “自然是饿了要吃,困了要睡!” “你!” 苏少爷不管不顾脱去外套,坐在床边拍拍了床板,不满道:“楼船客满,咱们也总共只租得四间上房,你一间,我一间,阿奴和剑一挤在一起,而今我的被人鹊巢鸠占,自然只能来这里。” “你也说四间,不还有一间?” “老李那间?要去你去,本公子反正不去。那狗日的马夫从不洗脚,脚奇臭无比!” “你……” “别动!再动挖你眼睛!”苏少爷头枕着人大腿,闭眼听着隔壁响动,见没有异样,又板着脸道:“燕素素你可听好,跟着我,你可再不是郡主,也千万不要对暖床丫鬟有什么误解。” 被人枕着不敢妄动,燕素素只能后背使劲贴着墙壁,好一阵,才听到轻微的鼾声,她作势去掐人脖子,却见人转了个身,把脸贴在自己小腹,嘴里还呼呼吐着热气。 “登徒子不得好死!”奇痒无比又动不得打不得,她心中反复煎熬,就这般诅咒了不知多少遍之后,不知不觉已经天亮。 苏少爷一早起床,看着这妮子泪痕干了之后总算熬不住睡着了觉,他轻声走去隔壁,对着榻上依旧不肯睁眼的李再媚,伸了伸懒腰说:“昨晚,你大师兄来探过三次,每次约莫一刻钟,还有你那二师兄,更是整晚都蹲在窗下没睡。” 0060 铁索拦江 天空蔚蓝,满山高耸,那雪白的山顶勾勒在薄薄的云层里若隐若现,像个身着轻纱的豆蔻女子,招人眼,招人羡。 听说张家的琉璃,便要人徒手爬上数百丈高的山顶,采石人肯定没闲工夫多看风景,九死一生还未必每趟都有所获,故而那天生琉璃再贵,挣的也是血汗钱。 湍急的白狼水绕着山脚流淌,两岸陡峭的山崖怪石林立,好看得惊心动魄,偶尔还有几只野猴站在树梢眺望,人一吆喝,也学人跟着兴奋啼叫。 船工说,过了满山就是烟阳境。 苏少爷站在船头,等到楼船靠边避让,才看清水里全是滚滚圆木成排而来。打头不摇不晃的一根之上,站了个砍山伐木的壮实工匠,那人赤膊裸足,一路高歌,一路撑篙掌着方向,就这般险之又险的领着成百上千的梁木,如长蛇,顺江而下。 听说北王要扩建长寿宫,用满山最直的百年老树,修一座北燕最大最金碧辉煌的佛殿。宫中太后信佛,除此之外,每年东青之行,还要请得道高僧在东青城做一场法事,也要人早晚陪着念经、听讲禅理。 北王投其所好,至于会不会劳民伤财,从来不是燕楚照需要考虑的事。 果然,滚木之后不远,还缀着一只轻盈竹筏。 那竹筏无人掌舵,几个布衣和尚望着两岸青山轻声而谈,谁知打夹江转拐处过时,突遇暗流,眼见前方滚木在片漩涡里一阵打横连撞,有个袈裟僧人轻呵一声跺了跺脚,势大力沉不见竹筏倾覆,却激溅起周遭水花喷涌而出,面前堆积起来的如山梁木瞬间被轰散,等竹筏再过时,那河道自又通行无阻。 好个吃斋念佛的和尚,这不显山露水的一手,惊得连打坐养神的剑一也刮目相看。 定睛一瞧,其间有两人苏少爷居然识得,便是那东都大佛寺里的一老一小。那喝酒吃肉不认账的老和尚还好,冲自己双手合十点了点头,可那小沙弥做完鬼脸躲在人背后,瞟向自己的眼睛依然还是幽怨居多。 那日与老和尚闲谈,他说小沙弥法号道阻,说万般皆苦,唯有自渡,又道阻且长,所以,他给自己徒儿赐下法号道阻。 当初那道阻不肯承认佛陀送子被罚抄书,抄了许久今日再见,竟得人额头点了朵纯白的莲花印。那莲花印可是代表了千佛宗嫡传,而千佛宗不仅执佛门牛耳,光是天下信徒便有千千万。同样是抄书,别人抄出个慧根嫡子,可那阿奴一炷香不到就能呼呼大睡,不禁让人感叹,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 与竹筏错身而过,苏公子抱了本药书怏怏回屋,转身便见那常伯志欢喜迎来,他说师妹可算醒了,但目光游离还有些神志不清,再三询问,那日除了三人同食,顶多口渴喝过一碗茶水。 这一日,常伯志亲眼见苏公子又扎过一次针,那银针轻轻扎在百会,不痛不痒,效果却出奇的好,只是师妹缘何中毒,又缘何苏醒之后沉默寡言,始终让人不明不白。 好在就这般一日无恙。 天黑时楼船不停,船家打亮探灯急急赶路,说本就耽搁,何况烟阳近来并不太平,谁知熄灭满船灯火,经过烟阳码头时还是被根跨江的铁索生生拦住。 那铁索两头栓在岸边竖立的巨石之上,机括一拉,便哗啦啦横出水面,湿漉漉的铁环一环扣着一环,整条铁索绷直了比人大腿还粗。 所以,撞在铁索上船身猛然一晃,苏少爷便抹着唾沫从燕素素柔软的小腹跌了下来。他干笑两声穿好了衣服去看,白狼水上已近亮起了无数火把,水面两艘艨艟大舰,如彪形大汉把楼船孤零零夹在中间。 对面战船上的强弩绷紧,满船的军甲持刀,这剑拔弩张的阵仗哪有人见过,等人咒骂着搭木板过来时,船家与船客一样,惶惶不知所措。 那打头的烟阳官军拍掉几锭讨好的银子,凶神恶煞扯着张画像逐一比对,说是烟阳来了采花贼,糟蹋了人不算,还杀了人满门,谁要胆敢是包庇,便同罪而斩。 烟阳兵卒人手一柄雪花刀在楼船里外闹得乌烟瘴气,搜捕时更是连老实巴交的船工也不放过,但凡存疑的男子,都要泼水试试有否乔装。 可即便如此,折腾半天除了几包金玉疑是失窃的物证,楼船里真没发现谁有那本事采花。许是人群中格外耀眼,那官军最后懒得比对,径直上来拽着自己领口往外拉,说总得找个人模狗样的公子哥交差。 苏少爷沿途跌跌撞撞还贫嘴,说从来都是少爷我被花采,哪有主动采过花。 那燕素素幸灾乐祸,看着人被带上了战船还故意揉乱头发鬼嚎了两声,哭得梨花带雨,仿佛一旦姓苏的坐实了罪名,恨不得第一个出来指证。 苏少爷被人牵着跨过颤巍巍的木板之后,便被塞进间黑灯瞎火的屋子里,等那士卒关上门走远,才见屋里有人嘿嘿笑着掌上灯。 看清面孔,苏少爷无奈捋正了衣冠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况当日东都受辱不仅不是因我,说起来还是我救了你的命,表弟莫非,就这般睚眦必报?” 钱尧吊儿郎靠在一张软塌上回话,“表兄说的劳什子话!要不是因为等你,今晚,说不得有幸睡在了小琴仙床上,谁知热脸贴了人冷屁股,没良心不是?” 东都有十美,但与南卫的小琴仙相比,终究还是稍逊一分。 听说那小琴仙才十五那年,就有皇子拥兵造反攻入卫都,冲冠一怒不为别的,只为听她一曲《殇流水》,送她一身霓裳衣。后来那皇子兵败之后被人幽禁,求来个画师一心学画,每日心如死灰足不出户,但画的,张张都是小琴仙。 钱世子狗改不了吃屎,美色面前估计与那南卫皇子一个德行,苏锦没好气,闲吃桌上瓜果时又问:“小琴仙来了烟阳?” “来了,去北海路过,听说也要去剑阁,又因为龙灵教多停了两日。” 也没听说过小琴仙会舞剑,她去剑阁,肯定跟炉中剑陈打铁当年不一样,苏少爷翘腿跟人挤在一起,吐出口中果皮,问:“千佛宗和两界山知道,就连朱蛾雪山也有所耳闻,但这龙灵教又是个什么东西?” 0061 搬山填海 龙灵教不修道、不习武,不似名门正派,也不算邪魔外道,甚至松散不如船帮镖行,整日颂着“真龙显灵、人均富贵”的口号不事劳作生产,一群游手好闲的三流九教之人偷偷摸摸聚在一起,蝇营狗苟,不知所谓。 但便是这样莫名其妙的龙灵教,几年前兴起于冰州,并如山崩时的雪球越滚越大,几乎席卷了整个北国。 钱世子身居高位,说起那看似人畜无害的龙灵教只当笑谈。 他说他当烟阳王的爹暗中查过一两名个信徒,可连那泥腿子自己都不知道教主是谁,除了隔三差五田间地头喝酒作乐,更不知道龙灵教有何企图。不过前些日子,不知怎就传出龙灵教里出了位圣女,一说是南卫小琴仙,恰逢小琴仙去往北海途经,迫不得已,才在烟阳停下来出面澄清。 苏锦在嘴里默念了好几遍冰州,苦苦思索之后总算抓住点眉目,懊恼以前看轻了燕楚照,没成想,人家还真是大智若愚。 皇帝不许北王养兵,哪种万全的法子能让自己退可据封地自保、进可谋北燕皇权,而今看来,燕楚照自下而上,图谋不小。但劝说之言钱尧未必真能听得进去,与上位者言贫贱事,如同与夏虫语冰,何况自己既不笃定,也乐得燕氏内斗。 琐事后听那钱尧又说起烟阳与陈国的纷争,他道:“陈国国主不是傻子,不会不知借刀杀人的乃是北燕皇庭,两家起初也只是过家家做做样子,但表兄可知,打来打去,竟真就打出了三分真火,奇了他娘的怪!” 北王不是傻子,陈国国主不是傻子,燕镇川自然也不是傻子,人家一计不成,这是摆在了明面挑唆,可惜世间最直白的是人心,最复杂的还是人心,又人人都弯弯绕绕。 苏锦语重心长,“钱尧,若是有天烟阳守不住城了破,记得多劝姑丈,莫贪富贵,赶紧东退北海。北海有剑阁,有天堑地利,有玉衡水师数万,熊四海虽与你钱家不睦,但只要苏家不倒,好歹还愿意保你钱家性命,这话不仅是表兄我想说,也是出门前太公当面一再叮嘱。” 自家爹爹是什么尿性哪能不知道,要是不贪富贵,当年哪能掀桌子造反,钱尧无奈笑了笑,挪了挪屁股朝天躺着,道:“先莫说烟阳事,你苏府打着那劳什子酒剑书楼的旗号来买卖烟阳雪花刀,难不成,老侯爷真吃了秤砣铁了心,要造反?” 苏少爷同样仰面朝天,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艨艟顶板,说:“我要你卯足了人手烧亮炉膛,将烟阳积压的镔铁全打造成军械,上品的铸成刀枪铠甲,边角敲成镫鞍蹄铁。” 烟阳与北燕虽未完全撕破脸皮,但以往只售卖给北燕的雪花刀,肯定会大打折扣。两藩战起,烟阳再没有必要看人脸色,甚至与旁人交易以补敷出,也无须偷偷摸摸,但饶是如此,钱尧还是吓了一跳,他想了想又问:“表兄,那百战之地的燕州早已十室九空,真值得你苏家以命相搏?” 苏少爷起身,拿了根新鲜的甜瓜在手里来回颠了颠,回头道:“谁说燕州无人?燕州有无数眷土的百姓,有万亩良田和无垠草场,还有几千朝不保夕仍矢志不移的边关将士,也还有饮马荡一方净土。为燕州,我苏家人可搬山,可填海,可前仆后继,可倾家荡产。” 苏家声名兴于燕州,只怕败也会败在燕州。 钱尧听完,郑重取来一张山河图,吹去尘土,指了指羊皮纸上燕州所在,摇头叹息,“表兄你看,今日不是我非要说丧气话,可烟阳与燕州之间,隔着燕镇河严防死守的云州。这些年北燕皇帝行那绝户计,莫说军械,便是一粒粮食、一根针,也不绝许人往燕州贩运,一两柄雪花刀还好,藏在车轱辘里总能蒙混过关,但上了规模的军械,插翅也绝无可能!” 钱世子猛然警醒,原来燕镇川这早年一子,防的不只是北蛮人,还有博山侯苏家。 苏少爷点头,“我若不经云州,先运回东都如何?” “所以表兄才弄了个酒剑书楼贩售琉璃,以便把烟阳出产的军械都掺进走商的马队里?” 商队镖行来往冰州,有天权旧部薛黑子把关,燕楚照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吭声。 钱尧手指沿着冰州路线游走,沉思后还是摇头,“可回了东都又有何用?总不能全搬进博山侯府里等着人查抄,然后再扣上个欲图谋反的罪名吧……咦!也不对!”钱尧恍然大悟,“表兄是要到了东都再西进,走那无主的留雁城,再然后,沿着北燕与西秦交界的十万大山去往三降城?” “可行?”苏锦笑着问,钱尧不笨,顶多玩世不恭了些。 “行,但是太难!”钱世子一屁股瘫在榻上,“这天下,能走这条道的只有五姓黄家,可表兄前脚才抢了人家琉璃生意,何况那留雁城,即便黄家也做不得主,每次能避则避,否则,商队不死也得扒层皮。” “事在人为!”苏锦突忆起盗圣黄粱,越州一行,至今还欠了他人情,而今又想得寸进尺占黄家便宜,想想还真是头疼。 钱尧不知说什么好,话题一转,“表兄可知,北燕当年,不知有多少深闺女子仰慕我那二舅,赞镇北将军苏仲瑾他英武无双、胆识过人,可时至今日我才发现,苏少爷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与你相比,我自愧不如,宁愿学爹守着弹丸烟阳,听几首淫诗艳曲便已知足,若是……” “殿下!” 钱尧话未说完,便有人屋外扫兴敲门,他脱口骂道:“不是说了滚远一些,难不成脑袋多了生在脖子上嫌沉?” 门外那人声音戛然一顿,终还是硬着头皮禀告,“殿下!出了命案,水卒真在楼船底下捞出一具死尸。” 邪了门了! 钱世子与苏少爷四目相望,都莫名觉得奇怪,拦江搜捕那莫须有的采花贼,不过是二人掩人耳目碰头的借口,难不成,楼船上还真有人畏罪沉水? 0062 半部刀法 铁索缓缓沉入江水,楼船上的喧嚣也渐渐沉寂。 丑时夜风微凉,常伯志关门点上灯之后走近床头,借着灯火,见小师妹李再媚依旧一动不动躺着,他依窗自言自语,对着一汪凌波道:“自古好事多磨,好在过了烟阳,下一站便是柳城郡,与师叔师伯约好了碰头,只需一日,咱们便再不用提心吊胆。说来也怪我,非要走水路省些脚力,不然哪会如此夜长梦多。” 李再媚睁开眼时嘴唇动了一动,常伯志见状,移步替人取了一碗水来,又说:“我五岁时上的朱蛾雪山,从杂役做起,记得有一次宗祭打翻了祖师爷灵牌,被狠狠抽了三十鞭之后罚跪。那一年,山上的雪下得格外大,一夜便能把人埋得只剩下个脑袋……师尊见我可怜,说熬过三日便收我为徒。那时候我便发过誓,再苦再累,也一定要成为天下刀宗第一人。所以,山中无甲子,半部山荒刀法一练,就是二十五年,越练越痴迷,越痴迷,对余下的半部就越是觊觎,师兄知道,这便是心魔。” 楼船应该起了锚,李再媚望着桌上一碗水轻轻摇晃,听常师兄又道:“师妹手上半部交给师门之后,你爹,肯定也会传给我,对吧?” “常兄!”苏公子推开门,站在门口欲言又止,问:“常兄,令师弟去了哪里?” 常伯志心里咯噔一下,师弟孟桐欢的性子木讷,一路同行也寡言少语,好在早就习以为常。常伯志面色沉静说道:“或许楼下打盹儿,苏公子寻我师弟何事?你若不问我还差点忘了,官军登船之后便再未见过他。” “烟阳官兵水里捞出具尸首,说兴许是那采花贼畏罪伏了法,我不敢确信……不如,还是常兄亲自去看看为好。” 常伯志起身,耳边对人小声说:“师妹,人和书可都要藏好了!”然后他冲苏公子点了点,挎着刀出门。 孟桐欢的尸体就湿漉漉躺平在艨艟巨舰的甲板上,身形消瘦,左脸寸长的刀疤已经有了很多年,只有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与平常黝黑稍有不同,哪还用再三多看。 那官军把人翻一面掀开衣角,说致命伤可能是被人刀剑劈在后背。 这碎肉透骨的一刀,又哪里是剑,明明是山荒刀法里的开山式。师尊说,气沉丹田,凝神于虚,一式气贯长虹,可开身前万丈山。 常伯志回来时若有所思,他抬脚进门见到床上无人,师妹二字尚未出口,身后便是股凌厉的刀意袭来。就势团身前滚,常伯志起身一摸腰间,头也不回向后一连劈出三道刀影。那刀影重叠,悉数劈在锋芒之上,“砰”一声就把人逼退撞在了门板上。 “师妹的刀法又精进不少,可记得我这式滚雪,练了三年,真是每次雪崩死里逃生才大成。”常伯志拍刀背笑笑。 “半部刀法真就那般重要?” 每年宗门试武,知道师兄师姐肯定藏拙让着自己,可即便如此,李再媚也没觉得差距会如此之大,自己竟连一个回合也险些招架不住,她握紧刀把,气息凌乱冷声问到。 “师妹不知,山上这二十五载,真的很难熬!” 常伯志爱惜抚摸着刀身,不急进逼,道:“以前你爹老骂我蠢,他说常伯志常伯志,就你这连猪都不如的资质,与其练刀,不如趁早下山当个伙夫,我每次笑着说好。所以,这几日我都在想,且离朱蛾山越近就越是胡思乱想,想我若得全了山荒刀法,以后高兴便云游四海,不高兴便回去灭了朱蛾山。师妹说,这刀法对我重不重要?” “呸!畜生!” “哈哈,哈哈!”像是听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常伯志仰面大笑,气劲震得衣襟飘动,片刻后他止住又道:“你爹如何能当上宗主我全知道,龌蹉至极!我若是畜生,你李家估计连畜生都不如!朱蛾的雪白,人心却是黑的。”他突然冷脸伸出手掌,“师妹给我,还是大师兄自己来拿?” 李再媚悲从中来,咬牙护住胸口,犹豫时,就听门外有人高喊:“常兄刀法,果真天下无双,不知酒剑书楼可有资格见识一二?” 门外楼船点亮一圈灯火,摇晃的人影在灯火里影影绰绰,常伯志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李再媚,迈步而出,朗声笑道:“好好行医多好,苏公子何必非要趟我朱蛾山这浑水。” 那苏公子拎着一壶酒与人站在远处桅杆下,他摇头道:“常兄不知,我这酒剑书楼新近请了位门客,这傻子别的都不要,就喜欢四处找人磨剑,至于你朱蛾山乱七八糟的门内事跟本公子无关,可方才见常兄出手,实在是剑一他,馋你身子得很!” “便是他?” “便是他!”苏公子手上酒没停,笑着点了点头。 公子正忙着跟个马夫对饮,还有个书童索性搬来桌凳。 剑一回头白了人一眼,慢慢拔出贴身龙渊,那长剑出鞘时,旁人才发现此剑有游龙绕身,光彩不说,品质着实不凡。 那剑一并不托大,舞了舞剑花觉得格外趁手,心满意足道:“剑一,蒙公子赐剑龙渊,此剑乃当年残剑士心血所铸,请常兄当心,在下与人比剑,只有生死,从无输赢之说。” 常伯志闻言怒目,举刀向前便是一式开山,本平平无奇的刀势由他使来,如热浪排山倒海,瞬时烂木翻飞,席卷而来。 剑走灵巧,刀法刚猛,朱蛾雪山的山荒刀中正堂皇,大开大合尤其让人觉得气势恢宏。 剑一掠地飞身跃起,悬空中用剑尖一挑,一道剑光刺向人脑袋,人也刚好划弧从头顶避过,他嘴里还同时喊了声“好刀”。 苏少爷推了推阿奴,埋怨道:“同样是劈柴,你看看人家常兄,可比你劈得好了不知多少!” 阿奴揉了揉脑袋,“再好还不是劈柴,哎!少爷,这刀法面熟,怎好像哪里见过?” “嘘!” 0063 船到桥头 江湖上练剑者众,擅刀者寡。 此等说法,倒不是说天下练刀之人真就稀少,而是指武林中能凭一门刀法登堂入室者着实不多。 留雁城有个三千亿,这人不仅名字生得怪,性子也怪,还妄称闭关磨刀三十载、出世早已无江湖。 据说三千亿出关时柳白眉早已杳无音信,他拔刀四顾,心下茫然,仰天长叹之后把一口名为拓娿的宝刀插在了城门口,发誓除非柳白眉再生,否则永世不再去碰。 那三千亿大概率等不到柳白眉了,所以,他的刀法究竟到了哪种境界寻常人无缘得见,不过闭关之前他便已是天下公认的刀宗第一人,更何况悠悠三十年。也正因如此,无数年里只有人络绎不绝前去瞻仰拓娿,从没有人敢在留雁城无缘无故撒野。 朱蛾雪山的名声自然在留雁城不可一世的三千亿之下,但同样不可小觑。姑且不说朱蛾山成名已久,如常伯志这般,能潜心将一门刀法反复练上个二三十载的人,心智再愚钝不堪,也不可能真是银样蜡枪头。 常伯志刀势雄浑,攻则侵掠如火、守则不动如山。 二人你来我往快如疾风,楼船上即使点亮所有灯火,旁人也看不清、数不清回合,除了猛烈的交击声入耳之外,只能惊叹偶尔外泄的刀剑气,刮在半空的桅杆上入木三分。 以剑道八品中对刀道七品上,未见得就应该摧枯拉朽。 剑一对自己说过,比斗时不乏以下克上,势均力敌常常难分难解,也常常一招便见了生死。武道讲相生相克,更讲谁的心狠,谁更不要命,更能以命相搏。 这让人记起当初黄粱一刀要了龙骧将军的命,而今回想,二人未必实力悬殊,十八叔多半是大意死在了胜券在握上。 故而,即使自己的剑意连绵正好克常伯志的刀意霸道,剑一也丝毫不见托大。 他先是与人缠斗了半晌,摸清路数蓦然出手时,方见银白色的剑光冲天而起,那龙渊自上而下,在空中虚虚实实总共挽了三朵品字剑花,如蛇吐芯一般,直刺常伯志的眉心。 这一式剑,几乎是倾力一击,而后他脚尖轻轻点地,剑光凭空消失时飞身而退,对着一口龙渊兀自摇头叹息:剑是好剑,可惜拿在手里时日太短,很难真正做到随心所欲。 常伯志密不透风的刀罡总算被破。 上衣裂口,一点殷红慢慢浸出胸前,他站在两丈之外大口喘气,也不管伤口淌血嘿嘿一笑,歪脑袋朝远处苏公子道:“师妹能给公子的我给不了,不过几两青楼里到处都是的细皮嫩肉,也不值几个钱。我常伯志天生地养的确没什么骨气,但,只要苏公子答应今日不插手,那什么书楼,日后我也言而有信能出几分绵力。” “酒剑书楼!” 苏少爷气人记不住响当当的名字,敲桌子道:“楼里的银子本就不多,常兄大才,咱小户人家可请不起!” “那便是没得谈了?” “没得谈!”苏少爷看向趁机藏在背后的李再媚,这女子面带喜色说:“常伯志这畜生的刀罡一旦被破,便是离死不远,公子且放心,事后我朱蛾山定不会忘了今日恩德!” “恩德?”常伯志闻言大笑,不多分说道:“再来!” 许是独臂剑客委实难缠,常伯志大喝一声将长刀横在胸前,气势瞬间拔高不少。随即,他又是一式开山,可蓄力、出刀,这招开山又与先前不同,原来常伯志将刀卖力往前一送,刀柄脱手时又掌心一推,那长刀竟是脱手而出。 剑一凝眉,掌着剑身屈膝一挑,触实了才暗道不好,定睛一看,原来自己挑飞的竟是刀鞘,而那真的长刀,正趁势不偏不倚劈向苏公子。 刀光如白练来时,苏少爷喝光一坛,正笑着弯腰去换。 身侧的燕素素原本直愣愣看着惊变,谁知身前几步那书童下意识抬起剑囊一挡,长刀改道斜旁,竟又拐着弯朝自己而来。 当是时,燕素素肯定忘了去掐布偶,忘了诅咒谁谁谁,甚至忘了害怕。那长刀摇晃着飘来,在她漂亮的眼睛里逐渐放大,让先前还想着万一姓苏的死了不知该有多好的脑子里瞬时一片空白。 直到“嘭”一声响,燕素素才合嘴回过神来,那余势未尽的长刀好巧不巧劈在了人手上酒坛,洒了姓苏的一身。 苏少爷虎口发麻提着片破碎的陶片,看了自己一眼,又拍胸口后怕道:“好险好险!你爹要是不赔我个几千两,本少爷我……挖你一只眼!” 公子无恙,那常伯志虚晃一招借力飞退,头也不回纵身扎进了江水。剑一心中怒潮狂涌,如影随行跃下时,众人纷纷伸头去看,黑黢黢的白狼水起初涌出几柱吸水龙卷,之后,便再无响动。 几息后剑一湿淋淋上船,他一脸羞愧拧着水道:“跑了!还真是给书楼丢脸,不过好歹中了两剑,能不能活,得看天。” 苏少爷嗯了一声,眯着眼睛望向湍急的江水时,江面上没见浮尸,除了略显浑浊之外并无二样,索性便回了房。 第二日午后,楼船提早抵达了柳城郡,船家尚未靠岸,便能远远看见码头上候着一群背刀的朱蛾山人。 那李再媚被人接走时回身一笑,也未言以何为报,兴许在朱蛾雪山看来,即便自己不是郎中而是位高门子弟,也不值得人屈节相交。 身后阿奴道:“少爷!人醒了!” 娘当年便是在这里弃船上的岸,苏少爷矗立船头,多望了几眼万里无云的天,而后又转身回舱。 那孟桐欢全身上下裹得像只粽子,好在剑一说人能醒,多半就死不了了。 孟桐欢想要撑起身子,崩开血痂又打湿了后背,他靠在床头,裂着惨白的嘴角凄苦一笑,道:“大师兄也好,我也好,外姓弟子都不过朱蛾山养的刀奴,这种试刀之用的刀奴,乱葬岗不知埋了多少……小师妹她要杀我,应该是不想人知道她寻回了半部山荒刀法吧……” 0064 守一盏灯 人一日里要愁三餐、思冷暖,即便安于粗粝、俗事无忧,美色、功过、尊卑、长生……七情六欲之中,总会有一种难平的欲壑值得你反复困扰。世上恼人的事很多,寻常人终不能超凡入圣,悠然采菊、得见南山,可笑人心如面、出处异趣,原因各是各的不同,但极古穷今,无非一个“贪”字害人。 朱蛾雪山的山荒刀总共八式,又各自衍化出八种小变化,八八六十四式刀法按说能傲立江湖,传至当今宗主却只学了一半,听闻后一半莫名失了传。 孟桐欢说老宗主当年与人打赌,没赢回后三百年气运,反输了前三百年家底,除了当初以武相胁曾借刀法一观的柳白眉之外,天下就再没有人能将其补全。可三人游历,机缘巧合得到的那后半部真假难辨的山荒刀法,终究让人心之贪嗔痴欲通通浮上了台面。 他说怪不得大师兄会贪,毕竟朱蛾山外姓门徒,顶多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刀奴,这种试刀之用的刀奴,能活过而立之年已算寿终正寝,但自己想不到先动手的人会是小师妹李再媚,那后背一刀绝情,能活着全靠祖坟冒烟。 常伯志也好,李再媚也罢,名满天下的朱蛾山肯定还有更多的腌臜不为人知。苏少爷不在乎,地上蝉歌嘹亮、夏意正浓,天空中艳阳高照、寰宇澄清,世间却每时每刻都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快意,也有人含怨。 人要分三六九等很简单,要分好坏却很难,正所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说到底,此行除了去登小春山,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他让阿奴把半生不熟的山荒刀从头到尾耍了一遍,看得孟桐欢哑口无言时,苏少爷施施然下了船。 路途中苏锦突想起举世无敌的刀客三千亿,可笑那三千亿白白磨刀三十载,出关寻不到柳白眉,徒剩一把孤孤单单的拓娿和终其一生得不到正名的无奈,何其可悲可叹! 为何侯府别院里会有山荒刀法,那柳白眉若是没死又究竟是谁?去了哪里?苏少爷觉得,无论对三千亿还是自己,柳白眉都像个千年不散的阴魂,让庸人自扰,又让素不相识的人同病相怜。 苏少爷哑然失笑,指着小春山,道:“那山顶便是彩泉寺,听说太祖兵临当年,北面摩崖上最大的那尊显现过佛光花海,云州百姓说那是菩萨显灵,这才免去兵戈。” 彩泉寺坐落柳城外三十里的小春山之上。 小春山坦荡,自下而上的斑纹石阶也平整不费脚力。大概越是贫瘠偏远之地,人的念想就越多,大大小小寺庙里的香火也就越鼎盛,半山腰时,上山求佛的善男信女便已摩肩擦踵。 苏锦一行不为入殿拜佛,慢慢沿着无名小道去往后山,穿过荆棘山涧,小春山的一片茂林之后,豁然盖了几间草庐。 阿奴推开半扇朽门,落下一身白灰,印入眼帘的乃是一间寻常小院。 不知是不是主人无暇打理,小院里灰璧黄泥,连泥墙也塌下一半,时值仲夏,生命力顽强的各种黄白小花生得铺天盖地,遮掩小径,爬上窗棂,漫过屋顶。 苏锦沿着通幽小径跨过门槛,茅屋里的光线倒不显阴沉暗淡,屋顶上破损的沟瓦,让一束束阳光径直射穿,稍有空气流动,满屋子的白尘在光柱下腾挪回转。 居中一张矮桌旁,随意铺放了几个秸秆编制的蒲团,桌上摆放了几只小碗和一瓮酒坛,环顾而视,没有流翠屏风,也没有画匹笔书,墙壁上除了一件蓑衣挂着之外空空荡荡。 后院井水汩汩,苏少爷正要起身去看,门口却兀然站着个三旬村妇,那村妇手里提着一尾鱼不敢相信,错愕之际仍一眼认出,惊喜喊道:“少爷!” “戚姨娘!” 那粗布麻衣的村妇扔了手上之物便一把扑将过来,欣慰笑着将苏锦像孩童一般左右揉捏,不管少爷再大,也喜欢摸着人额头说话,犹不敢信,问:“真是小少爷,怎就来了小春山?” 旁人都在,苏锦任人拉着尴尬笑了笑,回道:“锦儿特意来接戚姨娘回家!此番,你想去饮马荡就去饮马荡,想同我去东都,咱们就去东都,就算要回江南也能遂愿。佛语说心诚则灵,你看小子身强体壮,再不用姨娘常年孤苦守着一盏灯度日如年。” 彩泉寺之所以叫彩泉寺,便是因一股据说无比灵验的泉水终年不绝,那泉水下汇聚成池,半部橙红,半部天蓝,故而得名彩泉。 十岁娘亲来彩泉寺求佛那年,听老和尚说,请了佛不算,接续的长命灯供在彩泉寺里,还要人时时添满灯油,佛前早晚各拜一次才算数。 戚姨娘这一添一拜,便又快十年,可苦了人。 上一次苏府有信来,还是小姐去世那年,戚姨娘刮着人脸颊说:“不回了,也习惯了,以前不愿走,又哪能小姐不在便忘了本分。”瘪嘴又道:“小少爷此来,是不是外面又闯了祸?” “哪里有?不过是新收了个丫头想要学两式弓箭,顺道请姨娘长长眼。” 这话没人会信,燕素素翘嘴背着一张弓站在门边,楼船上听姓苏的说有人擅弓暗自心动,未曾想,竟是找上个村妇胡乱搪塞。她脚趾扣地生闷气时,那村妇笑着过来,端详一阵便开始弯弓搭箭,那箭嗖的一声响,便贴着自己面门而过,力道十足,稳稳扎在了对面院门之上。 燕素素嗤之以鼻,只射一道比人还宽的门算不得本事,可她上前取箭才惊得目瞪口呆,原来箭头上还挂了一只飞蚁拼命挣扎,那箭不伤分毫,独独射穿了飞蚁嘴上悬的一枚芝麻大小的虫卵。 戚姨娘拍拍手,自谦笑到,“手生了,种地捕鱼还行,哪还会箭,可惜了姑娘的饕餮弓。” “姨娘的手可不会生!” 苏少爷记得,燕云十八骑之中只有一位是女子,那女子本身不过娘亲的贴身丫鬟,小时候无数次为自己梳洗,拿着小弓小箭哄自己玩,但也是这女子手持一弓,城门上一箭,便能射杀一人。 戚姨娘本名戚小耳,小耳,是南方骂人蠢笨、耳朵不好使的俚语,戚小耳不显露于江湖,不知道天下还有没有人比她更擅长弓箭,但能让眼高于天的十三叔赞一句巾帼不让须眉,定不会让人失望。 苏锦扶人坐下,突又问道:“姨娘,锦儿千里来,还想问问,我娘她到底是谁?” 这天底下,就没有为人子只知道娘亲姓氏的怪事。 0065 北燕立后 长风镖局不只换了块招牌,近日,还请人把两间瓦房里外里重新刷过一遍,至于要不要再买下隔壁两间民宅扩充门面,魏镖头暂时还能把持住不动。 魏镖头仰面躺在门口一张椅子上,每喝两口小酒,就得乐呵呵数上一阵子铜板,一趟镖,可就赚了整整八百两,放在以前镖局要死不活的时候连想都不敢想。前三年走镖,拼死拼活才总共挣了几十两,刨去一帮子人吃喝拉撒不算,还倒赔出去后院几丈地。 左青牛提着裤裆回来时,老镖头故意伸腿绊了一脚,见人摔得七荤八素,他恨铁不成钢道:“习武之人,养的便是精气神,像你这般有几个小钱便全花在了女人肚皮上,啥时候才能长本事开山搭桥,还指着你将来撑起咱长风镖局的名号,我看啥也不是,简直瞎了狗眼!” 再养精气神也不能学和尚清心寡欲不是,何况镖头把讨不着婆娘说得这般好听,走镖还不是一样靠扯着张幡子唬人,左青牛摸着鼻头赔笑,问:“镖头不是要去酒剑书楼,日上三竿怎还在喝酒?” “呸!你也知日上三竿,早便去过啰!” “可见到了苏公子,买卖咋说?”左青牛凑着脸皮过来,趁机摸摸那酒壶,闻一闻便知至少陈酿十年,上一回镖局里有人喝这般好的酒,估摸自己还在地上打滚。 那酒剑书楼琉璃的买卖甫一开张,果真生意兴隆,光是门口摆摊的相师就乐得欲死欲仙,魏镖头想来,以往五姓黄家所购琉璃稀有不说,还只送进皇宫高门,哪有如这般让东都百姓任挑任选过,也难怪人家门庭若市。 魏镖头也是后来才知,这苏公子便是侯府里的苏少爷,不说出手阔绰,冰州之行,单单以一副猪腰换回个郡主的怪事就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一巴掌扇在偷酒喝的小子后脑勺上,“还能咋说,给老子好生走镖,以后婆娘有了,哪还用胭脂巷一碟花生米便能看上一宿,还真他娘是涨死眼睛饿死球!” 东都城酒剑书楼有个背着锈剑的斯文小厮专职跑堂,那小厮常常看着琳琅满目的琉璃愣神,被莺莺燕燕的女眷拉着袖口一问,他竟然红着脸噔噔跑上了楼。 姜福生看着埋头书卷的少东家,犹豫一阵说道:“公子,我还想再借几十两,昨日城东看好一处院子,人家说再不下定,便等不及要另售。” “再借不难,可姜兄都已经借了足足千两,以致于需要在楼里帮工还债,你且算上一算,没个十几二十年哪能脱身?” 姜福生咬牙说到,“那便十几二十年,可要是酒剑书楼垮了,可不能算我赖账。” 苏少爷好笑挥了挥手,等人走后,他晃了晃空杯,对傻站在窗前的燕素素道:“原本你就只有两只眼睛生得好看,怎知学了几天弓箭,连眼神也变得不好使了?” 戚姨娘宁愿守着一盏孤灯终老,到底不肯下山。 她教人弓箭时说,擅射者年复一年,练的是手眼心。这妮子不知是被灌了迷魂汤还是走火入了魔,本来就不拿正眼看人,现在可好,小人不扎了,但看谁都苦大仇深。 燕素素作势拉了拉弓,瞄了瞄说:“你才眼神不好,没看见对面马车里坐的是谁?” 酒剑书楼敞开楼做买卖,自然谁都可以来,可苏锦还是想不到太子殿下会缺两块琉璃。 那东宫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门口,太子进了门,苏少爷才慢条斯理从楼上下来。 燕穆清身边除了位俊朗剑士之外再无闲人,他信步转了转,拿起柜面一块雕花的上品琉璃道:“北王叔年年上贡琉璃,但最好的一块,恐怕也没有锦弟这里随意一样看着璀璨。” 道逢数次,这还是第一次跟太子真正打上照面,苏锦站在身后不远,观人举止时道:“殿下随意挑选,只要能看得上,都只作市价出售,绝不多卖一个铜板。” “哦?”燕穆清忍俊不禁,“我还以为锦弟会说,只要我看上的都分文不取。” “我倒是想如是说,可殿下怎么敢?” 燕穆清回头看着人眼睛,随即叹气转身回去,他扶正玉冠在空闲处随意走动,似乎心有所感道:“还是锦弟懂我,你要是真白白送我一枚,又不知有多少言官骂我巧取豪夺,这太子当得,着实憋屈!不过,我可是听了你堂兄说锦弟无聊,新开了间琉璃铺子特意前来。” 太子说话不急不躁,给人十足的好感,应付起来也不太难,苏锦选了选,“这枚琉璃形如心、白如玉,殿下且过目!” “不妥!” 苏锦又换了一块,拿在手里问:“可要送人?” “锦弟不知道?”燕穆清哑然摇头,“这也难怪,听说锦弟近日才从冰州回东都来。你可知北燕后位空悬,父皇欲本月十八立惠妃为后,惠妃母仪天下,身为儿臣,我正愁寻不到奇珍异宝以贺,莫怪冒昧前来,还挑三拣四惹人厌。” 苏锦恍然大悟,旋即指着堂中一块硕大的屏风,“如此大事,自然要满山琉璃王才能不显寒酸,本是无价物,殿下亲至,便五千两亏本贱卖如何?” 燕穆清负手围着转了两圈,哈哈大笑着拍了拍人肩膀,又亲近道:“果真不愧是琉璃王!锦弟妙人,不如要价再高些,如此,天下人都给不起唯独我给得起才好,这次,我可不能输给二弟。” 太子也不多言,让那剑士小心扛着屏风登车而去,那剑士身姿挺拔站在车架之上,见太子掀开车帘问:“就不愿与你小师弟相认?” 那剑士冷漠说道:“我在无望山时,他还未来,他上无望山时,我已不在。何况下了山,我便不再是长生殿人。” 马车前行,轻轻震动,燕穆清不置可否,眼睛望向后方酒剑书楼的窗台,“我那北王叔真是窝囊,改日你去冰州,就说侯府势大,能忍则忍。须知天下万物,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谁也别拿,这便是命!” “诺!” 0066 皇城剑气 那日酒剑书楼打烊时,东都城骤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这雨大到人半辈子没见过,收摊的许相师本来仙风道骨,被封门雨迎头浇下,下颚出尘的美须伸手一摸,瞬间拧成了条好笑的支棱水辫。 他顶着风雨想要合上最后一块门板,卯足了力气却死活提不动。姓许的吧唧着嘴用力一踢,没踢上门板,倒是踢开了一只血肉模糊的人手。 那颤巍巍的手半道上扬了扬,又刨开门板露出个肿血的脑袋。 许相师吓得跳了足足两丈远,眼疾手快在自己脑门儿上一连贴了三张桃符,这才脱口骂道:“哪来的死鬼!莫不是赶着地府投胎走错了道。” 哪有力气回话,这人嘴皮动了动便索性昏死过去,爬着来的路上,长串被大雨慢慢冲散的血迹一直延伸到北城街面的尽头,消弭之处,一个灰白的人影锵锵踏水而来。那人安步当车,戴了张镶金边的铁皮面具,任雨滴敲打,弥漫的雾气之中,只露出两只空洞的眼珠在油光水亮的铁皮之下左右打量。 他道:“酒剑书楼?” 酒剑书楼里灯火透亮。 燕素素拿着弓箭衣衫不整下来,哇一声惊叫,又重新捂着眼睛躲回了楼上。苏少爷小心将来人平躺,再用布匹裹住松散的血肉,一连浇了三壶烈酒,总算看清人面孔,断想不到什么罪大恶极之人需要挑断筋、敲碎骨,受尽折磨,也万万想不到往日飞檐走壁、潇洒来去的盗圣黄粱,会以这般凄惨的方式与自己再次谋面。 阿奴取了些没用的膏药替人胡乱敷上,剑一看过之后黯然摇头,说听天由命,治好了也是废人。 那瘦骨嶙峋的铁面人拎着一柄血红长剑,站在门外雨帘之中犹豫再三,他看着人忙前忙后,等了许久不见雨势转缓,这才抬头看了眼酒剑书楼飘摇的牌匾,用略显沙哑的声音问:“可还能买一枚琉璃?” “滚!” 苏少爷嘶声一吼,拔出黄粱手脚上的长钉时顾不得擦脸,两手拼命摁住不让血水继续喷溅,这血要是再流几碗,神仙水怕都救不活。 那人愣了一愣,厉鬼一般咯咯笑了笑,说:“皇城里犯了活死人的罪,本该削成人棍,我看他年纪轻轻,一身修为也不容易,这才只戳了几剑、扎了几根钉,苏少爷得想清楚了,果真要保?” 少爷没工夫搭理,账房先生难得打起精神从柜台后起身,他顺手拿了把雨伞撑开,站在门口檐下,打完哈欠把伞面上的水线如萍甩开,对那人不耐烦道:“影大人是练剑练傻了,还是吃错药耳朵聋了?既然我家少爷发话,那便快滚!” 那人拱了拱手,依旧古井不波道:“书圣兄健忘,说好的我不入侯府,你不入皇宫,可这酒剑书楼明明不在博山侯府内,不讲道理,莫非仗着侯府,竟这般明目张胆的跑马圈地?” 书圣稳稳踏出一步,不见携剑,却剑气充盈绕着全身流转,落在白衫上大大小小的水花,如坠玉盘,尽无声停在身外两寸。他没好气道:“看来宫里百炼的玉骨丹的确功效不凡,境界能不能长不说,至少多吃些胆子能肥,搁在以往,你个阉人哪敢跟我犟嘴?你若真是本事,剑阁不敢去,大可以去留雁城会会那三千亿,若只是皮痒,老夫自然也可以代劳。” “怕死自然不敢去剑阁,三千亿我也肯定打不过。”那人无奈摇了摇头,白色的眼珠继续看着屋里奄奄一息的黄粱,“但北燕影卫要杀之人,便是天收之人,我身为首领,要是连试上一试都不敢,岂不是会被天下人笑话,反正这些年没少挨打打骂,好在皮粗肉燥早已习惯,不过,这次第还请书圣兄轻上一些!” 这一夜的皇城电闪雷鸣,苏少爷站在门口,默默看着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风雨里。 两个九品剑道之人比剑,放在往常,不知道会引多少人趋之若鹜,那些宛如陆地神仙般的存在,每一次倾力出手,大抵都会被百晓堂的无聊人摘记,再交给红尘女子演绎、说书人流传,他们绘声绘色,会说光芒上接天庭是剑开天门,说响雷轰隆是鬼神犁地。 可剑一空落落说,九品剑轻啸一口不加收敛,便能让自己喘不上气,更别说公子内劲全无。但除了风声、雨声和身后黄粱垂死挣扎的喘息,苏锦却什么也没听到,也不会有人像自己一样关心一个账房先生会不会落败。 剑一说,剑道分九品,其中又分大小三关。小三关是指每一品有上中下三等境界,譬如自己,勉强算是八品中等。而大三关玄妙,分别指入六品的握剑关,入九品的返璞关,而超脱九品之外的最后一关本来没有名字,因为柳白眉,现在名为开河。 剑一还说,修剑本是逆天改命,那小三关已是难破的瓶颈,有时运气好水到渠成,有时又难如登天,如他自己,已在八品中等足足卡了三年,而大三关更是机缘不到永不可逾越的鸿沟。以前自己狂妄,杀进东都,以为即便胜不了宫里那九品阉人,也至少有所斩获,而今才知何其自不量力。 剑一不再自怨自艾取了本剑诀来,也很快忘了失落,他就着灯盏,说要熬夜再看一遍。 不知多久,那雨莫名停了,而后,账房先生提着一壶黄酒摇摇晃晃回来,消瘦的他哼小调,问少爷满身是血,怎还不快快洗漱入睡。 苏锦不答反问:“如何?” 先生甩了甩发酸的手腕,“还能如何,不就每次都是我杀不了他,他也伤不了我,不过话说回来,这没卵子的阉人果真长进不少,扛揍得很!”书圣知道,自己每况日下是由盛及衰,可别人蒸蒸日上还能把玉骨丹当糖吃,他喝了一口酒,回味一阵叹息道:“顶多不过两三年,估计我便再压他不住了,或许还更快,所以,少爷……” “嗯?” “你那丫头暖好了床,早点歇息吧!” “好!” 0067 凤台纸鸢 泽草之所生,其地可种芒种。 六月芒种之后的东都皇城,次次天明时雨歇放晴,都会是庭木集奇声、架藤发幽香,随风亦来复往。 这侯府别院里芬芳馥郁的风,可不似北方沙窝子埋墙,刮得一溜一溜打脸,令人欢喜得很。 姓苏的没醒,醒了自然会张手要人穿衣,燕素素逆来顺受,反正每夜不管藏在哪间房,他总会厚着脸皮过来,奚落的话不听,只说习惯了自己暖好的被窝,闻着香、睡着踏实。 燕素素骗自己,即使同盖一张被,也是背身和衣而卧,偶然搭过腿来的肌肤之亲不会有人看见,再则说,跟一个命里早夭之人怄气,徒添烦恼不说,还容易白头,可转念想到,要是当年那道人万一没能算准…… 三郡主气急败坏把人脑袋朝外推远了些,好歹闻不到酒气,不甘心,又作势要掐两下脖子,可临近见姓苏的睡得安静好看,竟然鬼使神差改成用指头轻轻刮了一下人白俊的脸颊,脸红时她暗骂自己不知廉耻,再要反悔去掐,可那坏人竟悄悄睁开了眼,他扯着嘴角无声笑笑,道:“别动,再动挖了你的眼!” 燕素素只觉得全身发烫,羞得索性尽力闭紧美目,可姓苏的明明说的是眼睛,却倦怠地用手掰了掰自己熟透了的耳垂,他又说:“同床睡过了便是我的人,女子三从四德可有听过,何况就算杀了我,你也再嫁不出去。” 今日约了屯骑校尉豹一抱一同进宫献礼,苏少爷难得自己起床,他趁人把脑袋埋在被褥里,穿好衣服,在人柔软弹性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后大笑而去,剩下个欲哭无泪的可怜人在和熙的晨风里傻傻望着墙上一张弓,嘴里反复念着:算得准,算不准…… 北燕何时立后可能真没请道人算过,之所以会选在六月十八,不过燕镇川酒后兴之所至,却被人调笑是陛下趁着太后北去冰州正好寻欢作乐。 不管纷说如何,佳期已定,凤冠霞帔、十里红妆,皇城后宫势必迎来位一言九鼎的新主,而在那之前,大官小吏都要上贡新奇以示朝贺。 燕镇川极少选秀,妃嫔数少更是不可与冰州那位北王爷相提并论,为免进礼繁琐,他索性让中官直接在北宫里筑了礼台,家眷来使入宫一趟,虽不大可能有幸面谒新后得瞻凤姿,但多多少少能沾上一点东都十美之首的喜气。 北燕皇宫又分南北二宫。 太祖立国、龙居东都那年,便着令工部开始着手依前朝旧殿兴建皇城北宫。北宫历经三十余载才告落成,其峻美庄重,自不可估量。至此,南宫沿袭前朝主政兴国运,北宫养天家兴人丁,皇城龙凤拱卫之大吉势态乃成。 人云天下城池恢弘莫过北燕东都,东都堂皇莫过皇城,皇城雄峻在于北宫。然而,整座北宫之中,居中坐落,坐北朝南而磅礴高居者,便是不久前才修葺一新的锁春正宫。 锁春宫前,入殿的那凤台高了五丈五,此时若有人仰望,明艳的天空下,有位凤冠女子身穿绛色霓裳,她凭白玉雕栏远望时,火红的太阳将人影子拉得格外修长。 身后两个宫女合力扯着天上的纸鸢飞得老高老高,可一阵旋风古怪,绳子一紧,纸鸢便吃力猛然往下扎。 “娘娘!”宫女们急忙去捡,等那纸鸢再飞起时,愁眉不展的娘娘才舒心一点,却又是一阵风来…… 惠妃摇了摇头,叫人退下又招了招手,说:“我见过你,苏府里的小少爷,那日永世王府饮宴,便是你得了沐祈儿邀入坐门帘,长公主也总在我耳边说长道短,昨日方说,那苏小贼偷偷跑去冰州,也不知带她一起。” 苏锦闻言慢慢拾阶而上,惠妃气度非凡、面容姣好不可多言,尤其这等雍容沉稳,让人觉得仿佛后宫之主本就该只属于她。 苏锦偷瞟几眼后留下两阶不上,谨言道:“娘娘恕罪,微臣本与豹校尉一同入宫进礼,谁知北宫实在太大,绕来绕去竟不小心迷了道。” 那豹一抱放着好好的朱雀门不走,来时腋下简单夹了个礼盒,非说面熟能赶猗枝巷后门的近道,可北宫里百转千回却把他和自己全都丢了。要知光是养着各种花草的园子,北宫里便有不下百处,更不必说千变万化的水榭楼台和令人头昏眼花的殿宇庭轩。 “苏少爷有没有法子让那纸鸢落不下来,最好能飞进了云霞里。”惠妃笑着问话。 “不能!”面对隔日子就要册封的新后,苏锦不敢大话。 “陛下早说过封我为后,翻修了久无人住的锁春宫,还说为我搭一座只比天阙台矮一些凤台。本以为母仪天下,夙愿以偿,可每次我站在这凤台之上,总怕起风,不卷着人平稳落地,而是云霄直坠、粉身碎骨……你是侯府子弟,有没有法子让陛下拆了这凤台?” “大概也不能!” 惠妃拂袖冷哼,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那你能为将来的北燕皇后做什么,难不成跟别人一样道一声贺喜、送几盒金玉之物?” 苏锦汗颜摸了摸下颚,实则出门时自己连贺礼都忘了带,他不敢看人诘问,语气平和小声道:“我能帮一位生死之交传话,他让我对那位鸠车竹马的景飘飘姑娘说一句,等着他来!” 惠妃听完,猛然转过身去,仰面看着天边云彩,只留背影微微抖动道:“那景姑娘也让我代传一句话,说狗贼盗圣,偷天偷地偷什么都好,千万个不该便是去皇宫偷人心,姓黄的若是没死,便让他尽早滚得越远越好!” 惠妃便是景飘飘。 苏锦没有回话,惠妃蓦然一阵,又换成悦目欢颜说道:“陛下说江山万里、美人如画,他虽服多了丹药不能人伦,但能给我的,都是最好的,至少要比寻常人好上千百倍。我而今可以站在这里脚踩一切,我让满城的灯火点亮,它便亮;让满城的灯火熄灭,它便灭。” “娘娘,起风了!”那怪风又来,卷得台阶上的自己身形一摇,联想惠妃站得比自己还高,苏锦这才好心提醒到。 惠妃听了,将手上一只玉镯狠狠摔在锁春宫的铜门之上,那宫门随即悠悠打开,景飘飘拖着长长的霞帔走去,两行泪水沿着浅笑的迷人酒窝颗颗滑下,落在洁白如云的地毯上,仿佛,泪眼中有个无比熟悉的身影骑着匹并不好看的白马来接亲,说好的不要三媒九聘,只要一张红盖、两根红烛。 0068 车绕皇城 为了避嫌,贞妃好心让个小宦官领着自己出宫。 那小宦官健谈,大概陛下立贞妃为后,锁春宫里的老老少少都与有荣焉,所以,路遇成簇的蓝樱花和疯长的水玉兰,他都兴致勃勃说个不停,几乎把南北二宫新培的花卉挨个评点了一番,还说今日的锁春宫里,娘娘见人就会赏下些彩头,七巧玲珑的值钱物件,多得抵过以往数年。 出了朱雀门,苏锦才给人偷偷塞了两锭银子,便又被一辆打横的马车挡住道,那板着脸的车夫不肯挪窝,斜眼看过之后,故意扯着马头往人跟前凑,而后他恭敬掀开珠帘,原本骂骂咧咧的苏少爷愣神一看,端坐在车轿里的不是别人,真是自己的便宜丈人,右相张九秋。 愁眉苦脸的张九秋,手上正拿着张不知是递不进去还是退了回来的奏折,他捻着胡须,嫌弃看了自己一眼后,耐着性子招了招手,等人忐忑挤进来撅屁股坐稳,这才让马车慢慢走着,接连拐了两条巷子,却始终不开口。 “丈人?” “滚!” 看着睡眼惺忪的浪荡子,张九秋像座随时喷发的火山,一点就着,劈头盖脸说道:“张府低微可不敢高攀,苏少爷的丈人,是那一万个窑子里的龟公老鸨,我张九秋何德何能,估计把闺女抬进侯府,人家也未必看得上!” 苏少爷干笑两声,“丈人有所不知,我那也是迫不得已,太公为此专门找人算过,说小子命薄,要想活得长久,就得千金散尽,就得随心所欲,可东都城里谁不知道,我是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要让我不顾诗书礼仪夜夜笙箫,违心,也苦恼得很啊!” “呵呵!” 张九秋怒极反笑,“老夫朝堂上摸爬滚打几十年,金銮殿里陛下要砍脑袋都不怕,就怕你苏家人不要脸。你苏府门风,个个能蹬鼻子上脸把没道理的事说得有板有眼,实在说不过,还能跟人比谁的拳头硬,也算是北燕一绝。老侯爷姑且不说,没成想你爹如此,你个毛才长了一半的小子也是如此,还真是虎父无犬子!” “至少说明,我不是野种不是?” 张九秋气得冒烟,一把将手上的奏折摔人脸上。 苏少爷笑呵呵捡起来,看了看字面,好奇问到,“丈人想调东都令远赴冰州?” 张九秋点了点头,“不是老夫要调,是陛下有意要人镇守,以便藩乱骤起时慌了手脚,可今日听风谏言,又无端吃了趟闭门羹……” 说到冰州,张九秋又怒从心起,骂道:“年轻人风流成性也就罢了,却怎能不知天高地厚。你再说说,那燕素素是怎么回事?” 张九秋起初不信,直到亲眼见了那郡主街面招摇才觉得打脸,侯府说是小少爷要守孝三年,却转脚便把冰州郡主藏进府里,满朝文武,会如何议论自家女儿,自己一张老脸又能往哪里搁。 那恬不知耻的苏少爷一听,顿时把冰州的风光事说得绘声绘色,马车足足绕了皇城一圈也没说完,还只挑了重点。 走马观花,车外景致换了又来。 张九秋拽着拳头,全程不言不语,只在经过听风楼时多瞟了两眼,见苏少爷口沫横飞把牛吹上了天,实在不厌其烦,右相又把那帖子狠狠甩人脸上,道:“行了行了,反正你苏家子弟个个无法无天,记得自己是谁就行。” 他随口又问:“北燕立后,你觉得如何?” 苏锦想了想,拍腿说道:“风光!光是贺礼便收得几个小黄门手脚发软。丈人您是没瞧见,金银珠宝填满两间屋,不够地方,寻常一些的都码到了殿门外……到时候菀青嫁入我侯府,也得照着办,回去我就让人把文武百官列出名目来!” 张九秋瞪着眼睛把凌乱的胡须吹了又吹,堂堂侯府少爷,婚嫁大事竟贪图的是贺礼钱财,怪不得会千里迢迢去行商贱之事。 他念了几遍宰相肚里能撑船,脸皮抽搐着摆出仅剩不多的几分气度,道:“皇子之争本来已尘埃落定,太子储君候位,几乎板上钉钉,可陛下偏偏在这节骨眼上要立后,你可知,老太后虽对二皇子动辄打骂,却是爱之深、责之切,甚至宫中有传言,说老太后一力想让二皇子燕秉文将来继位,但贞妃册封为后,后宫大权必然独揽,如此一来,老太后势必退位让贤,不管心意如何,也再掀不起波澜。” “这跟丈人可有关系?” 张九秋仰天一叹,看人的眼神多少有些失望,“天子哪有家事,事事能搅得水浑鱼窜。当下,咱们五姓之家本就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那越州梁氏岂不就是前车之鉴!” 见苏锦不语,苦苦思索,张九秋又试探问话,“此事,老侯爷可有跟你说起过?” 苏少爷无奈摇头,“太公整日寄情农耕花草,说得最多的,不过是骂我憨货,而且他近日足不出户,恐怕连陛下要立后都不知道。” 见这小子不像撒谎,张九秋耐心舒展着那张折子,“抛开国事不论,那你觉得,究竟是太子还是二皇子于你我两家更为有利?” 无论龙椅上坐的是谁,门阀世家权衡利弊,都从无情义,也从无忠心二字。这也是世家门阀能延绵显赫,代代枝繁叶茂甚至长过皇朝的原因。 张九秋既是当朝右相,却也是张家之主,掌着千百条族人的性命和荣华,所以,自己定要在最后再冷静想想,如何抉择,关系着下一个百年,张家何去何从,是荣华更进,还是树倒猢狲散。 “二皇子?” 张九秋眼睛一亮,暗道人莫非深知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却又听苏锦挠头道:“太子?丈人何必考我?你也知小子除了饮酒宿娼,其余样样不会……反正,丈人如何定,我便如何做就是!” 张九秋一脚踢来,苏少爷见状转身就跑,被人一脚踢在腰间,人也顺势滚下了马车。 那小子讪笑着拍了屁股,作了一揖,便又笑嘻嘻走开,张九秋才放下车帘,便听远处几个笑脸相迎的老鸨喊道:“苏公子怎么才来?” 右相一把捏紧了才将抹平的奏折,沉声道:“回府!” 0069 东都有酒 六月十八。 城南抓了几个坑蒙拐骗的蟊贼,城东醉死个落魄书生,污七八糟的事,良辰吉日也不见消停,不过些许琐碎,东都令李立已经无心过问。 听到风声,李立昨日便府上跟夫人交代了一番,今日一早,又衙门里简单收拾了些紧要文书,再穿戴好吉服出门赴宴时,朱雀大道的两旁早已张灯结彩,喜字彩绸铺天盖地,尽头高耸的宫门前鼓乐成群,唢呐不及吹响,周遭却早已热热闹闹,引得人驻足张望。 李大人难得一身鲜衣,他束手站在衙门口的石阶上静静等待,对侧旁三两个衙役窃窃私语充耳不闻,心想贞妃立之后,一旦自己再远调冰州,二皇子幽禁宫中,传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又哪还有法子力挽狂澜? 这万般算计的美梦啊,被风一吹,大概就悄然散了,对此,李立只能颓然一笑。 这一日,宫中大征、发册、奉迎,悉遵成式。 贞妃本在锁春宫等着册立,迎亲的流程却必不可少,浩大的鲜红仪仗还得空着座驾,装模作样绕城一圈。所以,很多人跟李大人一样,一如秋收的老农感怀光景,满怀心事等着开镰。 吉时一到,震天的爆竹接连作响,抬着凤鸾的侍卫们欢天喜地从朱雀门如龙而出,有半大不小宦官沿途洒些红枣花生,高高扬起,再漫天落下,成群孩童的相互推搡,满地争抢。 陈克重身为亲使,开山斧自然换成了条精细马鞭,他面色平淡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突又想起了自己成亲那年,那年,哪比得了今日风光,只简单喝过几台酒,还醉得差点走错了门,感慨之余他挥了挥手,侍卫驱散开哄乱的人流,却看见个病痨书生不管不顾迎头撞了上来。 那书生摇摇晃晃也骑了匹白马,胸前挂着朵比盆还大的红花。有人笑着问他:“书生小子,莫不成贞妃立后,你也赶喜,凑巧要去迎亲?” 那书生不作答,掩嘴咳了两声之后脸色苍白,他同样扬手洒下一把喜果,见马头篮子里还剩不少,眼睛失望,盯着尽头的朱雀门无声笑了笑算是承认。 明明一介书生,陈克重却凝眉紧了紧手上的鞭子,他两手撑在马脖子上,倾身劝道:“陛下立后,乃皇朝盛世,北燕子民皆有荣焉,还请公子退让半刻,毕竟天子威仪不可冒犯。” 身前一众喜笑颜开的侍卫难得见平日四象营说一不二的陈统领如此温言相向,正待哄笑,却听那书生不知好歹道:“黄某祖籍光山,祖上先人有言,好马不食回头草,何况婚姻大事。不如,在下与大人打个商量,让我先行如何?不消一时半刻,反正宫里数不胜数的娘娘立了又废,算不得稀奇。” 书圣断言,自己这一身伤病,治好了也只能躺在榻上苟延残喘,更别说如往常一样飞檐走壁。 放在以往,再高的门楣再厚的墙,还不是只需轻轻一跃,黄粱哪有想过如常人一般活着都成了奢望。 他苦苦哀求,求书圣用毒针扎进自己满身的窍穴,一连九九八十一针,针针痛入骨髓,而后,他又找来木板绳索,把自己双腿绑在马背上免得坠马,这才有一丝气力,也才一路走到朱雀门。 至于能不能活到看见明日的朝阳,黄粱并没有多想。 盗圣黄粱抬手递出一把如胭脂染红的花生,期许问到:“大人?” 那大人摇头,不经商量便有无数枪头叉来,那是侍卫们要将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赶出大道。黄粱抬手,费力抽出腰间相伴多年的短刀,轻轻一划,枪头齐齐斩断,可他扔了短刀又摇头感叹,原来只轻轻一划,竟如此力不从心,看了看天色,“大人,我真真耽误不得的!” 得不到应答,书生索性两脚一夹马腹,那马儿通人心意,顶着人群奋力嘶鸣,踱步两尺,逼退的侍卫们气急败坏,再顾不得礼数,又是一轮枪阵,七八枪扎在马身,七八枪扎在书生怀里。 那马健硕未倒,那书生也貌似无恙,也不反抗,伸手又取来一把喜果抛下,嘴里说着:“赶巧遇上便是缘,还劳烦军爷让让!” 长枪抽出时,那书生已经血流如注,却还嬉笑望着宫门方向的样子吓得众人一缩。 “走吧!”陈克重不忍心,再劝。 可那书生目光坚定扯了扯缰绳,咳嗽时马蹄前迈,继续逼得不明所以的侍卫缓缓后退。 “我祖籍光山,人与我不及豆蔻便定下终身,碌碌多年,每每回想,便觉得愧为男儿,又还怎能失信。” 陈克重马鞭一甩,“啪”一声在那书生脸上抽出一条刀口大小的血痕,那书生歪斜一阵,扶着马鞍整了整散乱的头发,依旧笑脸问到:“大人?” 陈克重又猛然甩出一鞭,这一鞭却是抽在了要上前捅马的侍卫身上,随即,如龙的仪仗两分,那书生客气道了声谢,沿途洒着花生便独自朝朱雀宫门而去。 此刻,两道的百姓纷纷耳语,大都目瞪口呆看着一串长长的血迹缓缓向前延伸。 那书生白衣染红,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血水流干而亡,他力竭掉下马时,一只脚还被绳索拴着,便这般半个身子倒挂地上,被跛脚的马儿拖着渐行渐远。 可惜,前头皇宫还有好几十丈远。 黄粱目光空泛,后背在石板上摩擦一阵,又停留一阵,仰面正好看见天,天上,也不知谁在良辰美景时恰好放飞了一只纸鸢。 那纸鸢肯定扎得好,可飞得太高别人未必像自己一样看得见,就像六月十八北燕立后,达官贵人们欢歌笑语,又有多少能看见个亡命的书生惨死在高大的宫门之前,即使看见,也多半会骂自己傻子。 傻就傻吧,黄粱觉得无比困顿,他无力闭上眼睛,悄然说道,“傻就傻吧,这趟,总算有胆来了不是。” 那书生和白马一起死在了离朱雀门咫尺之地,大街上的闹剧很快平息,打扫干净时,陛下迎亲的仪仗又接着奏乐接着舞。 满地的喜果。 宫外没人看到,一只火红的纸鸢断了线,坠在了不知多远也不知名的地方。 与此同时,前来宣诏的老太监爬上了高五丈五的地方,看见锁春宫的凤台之上,那位即将被册立为后的,本该无比荣光的贞妃慢慢攀上齐腰石栏,然后,她回眸冲着宫门外一笑,再纵身一跃…… 六月十八,酒剑书楼难得歇业一日。 苏少爷赶走所有人,独自坐在三楼窗边,看了桌上摆放整齐的酒水一眼,见楼下来人取下斗笠,他抬头说道:“知道十三叔要来,我买齐了东都最好的酒!” 苏少爷喊那一声十三叔时,神情仿佛一下回到了当年的饮马荡,孩童一般迷离的眼神里,他仿佛看到了大漠,看到了草原,甚至,还看到了娘亲…… 0070 风说得对 镇北将军如何,世人哪有本事评判。 叶十三坐下身子,目光避开酒壶,从满屋的书籍慢慢划过,最后落在了墙角格格不入的斗笠上。 从军之前是个农人,将军死后,自己还是个农人。 要不是当年的燕云十八骑战绩太过彪炳,叶十三注定寂寂无名,可即便如此,出了三降城,出了燕州界,估计也没人还记得有个叫叶十三的普通人为北燕流过血、拼过命。 何况那十八骑,自老十八死后,不算上自己,也就剩下一个半。 一个是常年守着佛灯念经打坐的戚小耳,还有半个,埋了半截身子,在每日黄沙洗面的三降城里生不如死。 饮马荡山野之人认识的叶十三,是个家丁奴仆,跟所有人一样耕了几畦园子,偶尔拿几坛酒,去三降城找人换两斤肉。 但叶十三就是喜欢农耕,喜欢田间地头与飞禽走兽、木石流泉为伍,微雨细风时扶锄而立,无忧无虑面对着清明的土地,一百年,两百年,如果可以,甚至更久。 明明是乱离人,偏想做太平犬,如草木无言,期许更多。 叶十三惦记每个春天来,泥土微热,翠色喧闹。犁耙的棱角把新鲜的土壤一一翻开,再水到渠成洒下种子,生着细细绒毛的嫩黄色的芽便很快与人对视,全无争执,更别说夏日舒枝长叶,秋天结出累累果实,冬天,听几声惊雷之后开始落叶,脱去一身繁华,简简单单,又如此往复。 将军曾说,这竖子要是不肖,往后便让他跟着你当个农人。 将军说笑,博山侯的府的少爷、镇北将军的独子,怎么可能像自己一样没用。 所以他揭开酒壶自斟自饮,说:“先前去过博山侯府,见过了老侯爷,青藤长得再长也不扶苗,种菜的法子也全都不对,不过他说没有什么讲究,只要能结果就成。光这一句,少爷,我突然又觉得老侯爷的地比我种得好,比我高明。” 窗外一轮明月当空,宵禁后的东都静得出奇,更夫敲过梆子之后,偶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沿着灰墙回家,他们可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止生定,定生静,由静生慧,来时少爷气定神闲,此刻看见迷人的月色却有些恍惚,可能跟自己有关,也可能跟城南泉水酿的杏花酒有关。 桌上的杯盏如羊脂白玉,晶莹温润。少爷喝完一杯又满上,说:“可人终究是死了!” “人都要死,九五之尊也不能真正万岁,早晚而已,他不死,便有很多人因他而死,何况,他肯定更怕生不如死。” 宫中传出贞妃暴毙的消息,总有人想到与朱雀门前死得莫名其妙的书生有关,却不敢深想。 皇城的红绸转瞬换成白幡,不一样的好看。 听说陛下面色悲戚去过,之后也不见风暴雷霆,在山河殿里批了整日奏折,其间乏了,还舞了舞剑。 燕镇川以前可没有兴致舞剑。 可怜贞妃从立后到身陨,让人觉得恍如一梦,还真应了那句“后宫娘娘废了又立、来了又去”的老话,可惜了百官的份子钱。 说到钱,叶十三又记起那年饥荒,北燕皇帝下令坚壁清野,云州的粮食一粒也不准运到燕州。谁都知道饿死北蛮大军之前,先饿死的会是燕州军民。 那年啃的树皮格外涩苦,再拖下去便会易子相食,所以将军下令,劫掠草原,三降城的官军自此成了匪寇,弃北燕七军之名不用。 他们杀北蛮人,抢来粮食,抢来牛羊,刮地皮连毡棚牛粪都抢。 叶十三下不去手,那个抱着羊羔不放的北蛮崽子不仅模样乖巧,眼睛里还无尘无垢。 将军说,等他长大,拿着刀、骑上马,就会一样丑陋。 一刀下去,脑袋就搬了家,叶十三也不再想自己跟北蛮人有何不同,但牛羊送到燕州百姓手里,恰好又是一个小崽子喜滋滋接过,模样还有三分相仿。 将军说得对,杀一人,活十人甚至百人,没有别的道理和对错,虽然偶然想起,辗转如沉疴复发。 越是光芒万丈,越会有影子。 这道理少爷不会不懂,不然不会脱离侯府,单独开了家酒剑书楼,他只是酒喝得不够,人一旦喝多了酒,烦恼就忘了,嗜酒之人也不是生来就嗜酒。 也只有在这并不指望赚钱的酒剑书楼里,少爷他能为所欲为,比如天晴时开门买卖,下雨时闭门喝酒。 叶十三又取了一坛兰花酿,拍开封泥继续,点头听少爷说无望山,说越州和冰州,也说皇城里的豹一抱和长公主。 他笑呵呵道:“少爷慢点,你是如何打那左相府上的王甫来着?” “便是这样,这样!”苏少爷哈哈笑着,趁着酒劲挥拳,拳头几乎碰到自己鼻尖。 果然,东都总会有趣事。 每年秋收之前,叶十三都会来东都一趟,死活得想办法运些粮食回燕州。今年光景不如想象中好,他怕打穗时便没人肯出售陈粮,故而今年来得早了些。 谁知少爷做得好,今年也最为轻松,琉璃换成粮食,留雁城暂时过不去,燕云二州百里接壤,总能找到缝隙过去,细水长流,无非折损大些,死的人多些。 所以自己说少爷长大了,真不是宽慰之言。 不知不觉喝了一夜,天亮还得出城,叶十三把窗户再开得大些,起身正好迎着晨风醒了醒神,他道:“既然如此,我得把阿奴带走!三降城青黄不接,也不知你七叔还能熬多久,没道理少爷长大了还不磨刀,你七叔可说过,阿奴那伢子砍几年人,也才配得上砍头王当年那把破军刀,偏偏那刀不传给他还不行。” 十八骑之首的砍头王陆遥,死的时候,同样没找到头。 苏锦点头不语,少了人恰时端茶递水,不知道要多久才习惯,其实,又何止端茶递水。 此刻雾气蒙蒙,天光虽未现,窗下却已经有早起的人开始走动。他跺跺微寒的双脚同样站在窗边,任凭清风拂面,气息回复沉稳,说道:“十三叔说得对!不过你说,燕镇川今日会杀多少人?” 0071 绿柳司丞 世上活路三行苦,撑船打铁磨豆腐,魏镖头还说,其实走镖的也好不到哪里去,风里来雨里去,洒脱是洒脱,但得养家糊口,只算半个江湖人。 长风镖局这趟人手充足,过了铜山谷,天还没黑便在官道旁找了块空地安营扎寨,其实月朗星稀也用不着过多倒腾,马头向内,十几辆车围成一圈,圈里再烧三堆火就成。 什么是江湖? 左青牛摸出个干饼,就着水啃了一口后招了招手。 镖头过来的时候踢了自己一脚,接过干粮没着急吃,小声道:“幡子得拿好了,别碰上的时候亮不出来!”抽冷子又说:“觉没觉得,一路上的风刮得怪?” 有个屁的风! 左青牛一身汗臭现在都没吹干,瞥了老镖头一眼,他没接嘴,寻思这老头没遇上人收些买路钱还反倒不痛快了,也不知道是胆子小还是骨头贱。 这都不重要,左青牛记得,前面再走二三十里就是观京城,可老不死的非要在城外过夜,抠抠搜搜,就这一点,便让人觉得不大气。 一趟就挣八百两,难不成挣了不花还能留着生崽儿? 左青牛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魏镖头对他满腹的怨气视而不见,心里放不下,又扯嗓子喊:“三儿?来来来!” 王三是个高头大马的汉子,功夫马马虎虎,手脚也还算勤快,这种人哪家镖行也不嫌多,他闻声缩着脑袋过来,就听镖头问:“你家镖行真说没就没了?” 沾苏少爷的光,长风镖局咸鱼翻身是最近才有的事,在那之前根本排不上号,可万通镖局在东都城里,却是实打实的一等一。 前年万通镖局的陈总镖头做天命大寿,花篮子摆了整条街,排场不是一般的大,据说,连三品大员都有提着贺礼亲来,谁能想到,说没就没了。 “这咋能骗人!” 王三一屁股坐下,“您是没看到,六月十九那天,天还没亮万通镖局就被当差的堵了门。陈镖头上上下下一家老小二十八口全给押走了,本以为关两天花些银子就能赎出来,哪晓得没等银子凑够,当天晌午就杀了头,奶娃都没留下,还连个罪名都没有!造孽哦!” 那日王三确实吓得够呛,活了大半辈子的陈镖头难免屁股不干净,可谁也想不到不仅自己横死,还祸及了妻儿老母,虽然几百个镖师大都遣散活了命,但谁不是心有余悸,看透了只能说世事无常。 “瞧!我说什么来着,挣了银子就得该吃吃该喝喝,还好官府只拿首恶,魏镖头你要伏了法,算是无牵无挂。”左青牛打趣道。 “滚!我要被抓了,就说你是我亲儿子!” 近几日东都动静大,连朝中要员都倒了好几个,不过这些离自己太远,远没有万通镖行轰然倒塌对自己冲击大。魏镖头转过头,又听王三小声说:“绿柳司!” 魏镖头恍然大悟。 出门之前听苏少爷提过,说是皇帝老爷新设的一部,别的不干,专门收拾打打杀杀不知收敛的江湖莽夫。 听苏少爷那口气倒是不以为意,可朝堂要整顿江湖,真要甩开了膀子干,无异于悬在很多人头上的一把刀。但莫说东都,天下武林历来如此,哪个英雄好汉不是路见不平一声吼,死几个人,或者伤及些无辜,在所难免,都快意江湖了哪还受条条框框约束。 当初北燕立国也不是没出过幺蛾子,马踏江湖的偏巧不是别人,正是博山侯府里的老侯爷。 苏长卿当年的确把北燕武林收拾得服服帖帖,但也没动不动就抄家灭人满门,真要说起来,太祖当年还是绿林出身,也是个莽夫。 难怪这一路去冰州多了好多人拖家带口进进出出,管它有风没风,魏镖头捏着个干面馍馍思索,反正,就觉得风刮得怪。 孟桐欢跨着刀勒了勒后背,伤口好得再快,动一动也还是觉得膈应。他见三堆火就魏镖头那边人少,不言不语凑了上去,蹲下后双手在火苗上烤了烤,看着升腾的星星点点,问:“老镖头,铜山谷的山匪总共多少?” “不多不少七十二个,不要脸自号七十二地煞星,真要跟北燕当年的北斗七军比,连个渣都不算!” 孟桐欢老镖头不熟,只晓得是酒剑书楼派来跟着押镖的,苏少爷肯定得罪不起,本打算好好将姓孟的供着,哪知人家一直走在前头,也就打尖歇脚的时候来凑个热闹。 这人不喜欢说话,要么打坐,要么反复练一式刀法。 “孟兄弟是书楼的人,可听说过绿柳司?”虽然铜山谷的狗难得没出来拦路,可岂不正好,那七十二个煞星是死是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所以老镖头反而问起了绿柳司,可转念一想,铜山谷的悍匪不会真死绝了种吧? 孟桐欢睁开眼,见三人都好奇望着自己,也不藏话,“还不算,少爷说楼里不收耍刀的,说能走完这趟镖试着破个例,还说那绿柳司可不得了,我打不过,两个司丞,一个是北燕四剑的叠浪,还一个连少爷也不认识。” 魏镖头恍然大悟,抬头看见孟桐欢腰间明晃晃的刀,“孟兄弟刀法精湛,即便打不过,估计也就输一招半式。”孟桐欢舞刀自己看过,看不懂,可但凡自己看不懂的路数,肯定超出常人一大截,那叠浪即便名声在外,又能厉害上了天不成,他问:“孟兄弟真是大雪山人?” 朱蛾的大雪山啊,估计东都还没过完夏,便会开始下雪。 他摇头不语,随即一手警觉摸向刀柄,起身望去,后方的官道上从铜山谷窜出几十轻骑,近了才看清人人佩剑,又清一色穿了件墨绿官衣,腰间系着条暗红宽带。 有人勒马问道:“谁杀光了铜山谷匪贼,可是尔等?” 老镖头连人亮的牌子都没看清楚,赶忙起身回话,“大人!我等哪有这本事,还道贼人起了善心,莫不成,真死绝了?” 那人打量几眼,转身领着人马而去,天黑也没看见路上有烟尘,不过快马简行,的确来去如风。 “这他娘的又是哪路人马?”魏镖头摸着脑袋苦笑。 “绿柳司!” 孟桐欢继续烤着火,眼睛忍不住回望着东都,想起少爷还说,你回来的时候,要是还没本事跟叠浪过过招,那就滚! 0072 宁王燕笑 风轻轻拂时,山河殿外的圣音竹摇曳醉人,带动着半扇漆红的窗户开了又合,吱吱细响。 阎承年入殿,将拂尘搭在臂弯,整理了一阵文书之后,抬头便见原本小憩正酣的陛下正目光灼灼盯住自己。阎承年微微躬身,垂首说到,“陛下要是乏了,今日,不如索性歇上一歇。” “不歇了。” 燕镇川慵懒取下后背上不知几时披上的蝉翼坎肩,眼神中未明的惊悸慢慢淡去,信口问:“静姝那妮子来过?” “来过,参汤凉了,一连温过三次也不见陛下醒,长公主殿下便叫老奴看着火时时守着。” 燕镇川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桌案上摆了尊红泥火炉,火苗细小,果真烤得一锅参汤咕咕冒泡。阎承年见状,赶紧笑着盛一碗吹了吹凉着,又贴心说到,“犹疑在波涛,怵惕梦成魇,陛下可是又起了魇梦?” 燕镇川打开案上锦盒,将一粒光泽圆润的玉骨丹拿在手里,“说来也怪,本以为同床共枕,竟然不是梦到贞妃。”他看了一眼殿外,檐角的那只狻猊依旧张嘴、仰着脑袋,长长的鬃毛却显得全无光彩。 “朕梦到外面乌云滚滚,风雨欲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偏偏静得自己听不到丁点儿声音,无法动弹,什么也做不了,还无法醒转。” 梦里一阵阵晕眩,汗水顺着前额、胸口和双手静静往下淌,意识如同螺旋着堕入了十八层地狱般的深渊。那深渊里,满眼都是成群的、嗡嗡飞舞的蝗虫,不得片刻安宁。 燕镇川明知是梦,却惊恐这梦比现实更真切。 窗外有光,恰逢敞开时成百上千个纸屑大小的光斑开始闪耀,每一枚光斑里,仿佛都关着尘封已久的东西,倒映着过往似真似假的一幕幕。 两岁时,听母亲抚一首悠悠的曲子…… 五岁那年,穿上大人模样黑色的吉服,扯着下摆上蹿下跳…… 父皇驾崩下葬那日,自己跪在殿前,他突然从棺樽里坐起身,用变了调的声音呼唤自己…… 皇兄死前,凸出两颗猩红的眼珠子笑着,倒是一句话也没说…… 见燕镇川闭上双眼将玉骨丹放在嘴里轻轻咀嚼,阎承年欲言又止,可终究没有劝阻。方士筑丹,七分养身三分留毒,自己阉人一个也就算了,却多少有些不忍心见陛下以之续命。 燕镇川再睁眼时笑了笑,“可传了十弟来?” “皇兄再不醒,臣弟都已打算好先去洛水钓一阵子鱼了。” 未见人先闻声,阎承年无奈摇头,这宁王也是荒唐,殿外砍了半个时辰竹子,竟说找不到一根上好的鱼竿。他见宁王拽着根半长的竹枝进来,便悄悄退去了屏风后。 宁王燕笑,大概是先帝子嗣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本就宫女所生,加之夺嫡那年燕笑不过黄口小儿,无权无势,却不想如今成了东都城最无忧无恼的闲散王爷。 燕镇川招了招手,让人走得再近些,“十弟就这般无所事事?若是你那逍遥宫无聊,绿柳司便该多上心一二。” 阎承年退下之后,倒是没人看见宁王撩袍,无礼坐在案桌上,就像燕镇川即位之初,山河殿批阅文书,年幼的燕笑也时常这般坐在案上,双手摆弄东西,眼睛却盯着自己写的字反复看。 今日,十弟还是撒泼一般苦脸说道:“皇兄为难人,明知道臣弟胆子小,哪能干抄家灭门之事,再说,我那逍遥宫新买了一批蛮人,只要盘口一开,光是两个时辰就有斗金入账,绿柳司?可没时间多管。” 绿柳司直属北燕皇帝,本以为该是太子亲领,可连近侍阎承年也没想到,陛下会把生杀大权交给了毫不起眼的宁王燕笑。 燕镇川看了人一眼,也不生气,起身拍了拍宁王的肩膀道:“两不耽误,何况你抄家灭门所得,岂不正好中饱私囊进了逍遥宫,朕可听说,宁王殿下还千挑万选了不少本该杀头的良才入府。” “阎承年那个杀才,不学好就会告密!” 宁王咬牙一拳捶在桌上,转脸又嬉笑着道:“皇兄可千万别信谣,你晓得的,臣弟可不是贪财好色之徒。” 燕镇川点头,这倒是实话,宁王行事看似荒诞,但不贪财、不好色,路人皆知,他顿了一顿,语重心长道:“十弟老大不小,也该替你皇兄排忧解难了,怎么说北燕也姓燕,你我也都姓燕,真要把你皇兄劳累死,咱姓燕的都讨不到好。” 宁王呵呵一笑,“那我要养兵之权,不多,一千就够!” “给!” 燕笑一愣,显然没想到燕镇川会答应得如此干脆,转念一想也就释然,毕竟沾血的肮脏事总得有人去办,忙摇头后悔道:“亏了亏了,早知道就先张口一万,再跟皇兄慢慢还价!” “断不能再多。” 燕镇川眼望殿外,心中颇多无奈,悠悠说道:“姑且不论有违祖制,十弟可知,近日朕派了数百影卫南下,谁知突遇惊变,仓皇逃回来者十不存一,前又有你九哥坐阵云州,撒出去的人手同样折损惨重,可恨皇城涌动,朕却如瞎了聋了一般,所以多一人,也没有。” 宁王惊愕之际,燕镇川又道:“朝堂太亮,也就有了江湖太暗,而今看来,你我都太小瞧了那一湖水,十弟可听过‘风堂’?” “风堂没听过,倒听了宫中有闲言碎语……一千便一千,但皇兄递剑,臣弟是否谁都能杀?” 燕镇川紧一闭眼,“能!”再看时,宁王已经拖着竹枝出殿,他不忘回头说埋怨:“皇兄墨迹,差点耽误我钓鱼。” “陛下!” 阎承年鬼魅一般钻出来,双手举着一碗参汤,担心再不喝又得凉了。 燕镇川喂到嘴边,问:“人活着,总要有所图,阎承年你说,宁王他不贪财、不好色,那他图的什么?” 阎承年不敢回答,几乎将脑袋埋到了地上,却听陛下轻轻一笑,感叹道:“十弟像我,像,真像!可惜晚生了二十年。” 0073 待价而沽 东都城西有座逍遥宫,占地百亩,宾客盈门,别看烫金牌匾上的名字写得超然,却跟兰台海风花雪月不同。 逍遥宫进进出出之人,有的一日之间暴富,有的倾家荡产,哭笑疯魔,大约只需一日光景,就可在此看尽人世间众生百态。 所以,以赌闻名的逍遥宫,私底下又被人称作万鬼窟,赌的哪里是明面上的黄白物,时常是命。 逍遥宫今日开业极早,迎门的小厮搭了条白巾在肩上,擦过额头之后,远远看见个光头和尚下来,逍遥宫自然三教九流来者不拒,那小厮见惯不怪,扭身便笑呵呵去帮忙牵马,开口迎道:“佛爷赶早,二楼天字号早有人温好了酒相候,就等着佛爷您开食。” 那灰衣和尚口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合十一礼,之后便面目肃然,绕过大堂,赤着双脚往二楼而去。 灰衣和尚步履轻盈,只在旋梯上层回眸扫了一眼如织的人流,而后径直上了二楼,循着道轻轻一推,里间,果然坐着个独自饮酒的白面书生。 他鼻息一哼,那书生匆忙回头,一笑之后分说道:“闲坐无聊,酒就忍不住开了封。听说你个野和尚昨日才给富家翁做了场法师,足足赚了三百两,今日喝酒吃肉,可得你请!” 那和尚稳稳坐下,朝窗下张望,正好看见楼下一只硕大的铁笼。 逍遥宫对赌,从蟋蟀鸡狗到女色力士,想必全都放在了这血迹斑斑的铁笼子里。他闻到淡淡的血腥微微皱眉,也不搭腔,转首又朝门外喊:“再来几壶老酒,几斤牛肉。” 原来真是个酒肉和尚。 书生折扇一展,露出扇叶锋利如剑,沉声道:“出门前算过一卦,卦象说好事多磨,怪得很!以我之见,若事不可为便只能作罢。” 信佛哪能听道士胡诌,况且自己连佛主都管不了,“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和尚说完,旋即修起了早禅《小咒》,等酒肉来时,嘴里念念有词,不理喧嚣,索性连眼睛都闭上了。 书生见状,难免又是一阵喋喋不休的奚落,半晌后听楼下一声锣响,忍不住好奇下望,原来逍遥楼对赌已开,大堂中央的铁笼子里,两个兽皮蛮人赤膊扭打到一起,周遭赌徒围了里外三层,个个面红耳赤,开始摇拳呐喊。 “宁王殿下还真是神通广大,连北蛮力士都能弄来!” 逍遥宫背后便是好赌的宁王,那宁王不贪权恋势,唯独喜欢经营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逍遥宫,可谓大恶不行,偏偏小恶不断。 “非也非也!”野和尚道:“不过十万大山中的异人,身量高大跟北蛮人相像而已。” 书生点头,继续去看,力士比斗虽无章法,却拳拳到肉,登场便让人看得血脉偾张。 “胜负已分!”那书生摇了摇头,杯酒下肚时,其中一个力士已经匍匐在地,强撑了几息跌倒之后,两眼一鼓昏死过去。 笼外赌徒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热闹时有侍从默默上前,一剑正中心窝,刺死了那力竭昏倒的蛮人之后,台上迅速换上一批助兴歌姬,个个只着片缕,踩着喷溅未干的血渍瑟瑟起舞。 那书生举目,正好看见对面窗前一位锦衣公子看人舞之余对着自己遥遥举杯,书生一笑回敬,宁王好手段,竞价买卖几个歌姬,倒是间歇时不错的暖场。 “那和尚你可认识?” 逍遥宫还真是什么人都有,身后的剑一漠然摇头,“不认识,倒是听说过千佛宗有个叛出的酒肉和尚,法号玄真,就不知是与不是。” 苏少爷收回目光,举着酒杯要唤阿奴,才想起那厮早跟着十三叔去了三降城闯荡,顺势靠了靠脸色煞白的燕素素,看她蹑手蹑脚斟酒,调侃到,“你看,跟着本少爷吃香喝辣多好,不然到时候你冰州抄家灭族,三郡主就得跟楼下待价而沽的婢女一个样,这轻纱穿得,还没人一条丝巾多!” 露骨的婢女燕素素没心看,倒是把刚才斗败之人被一剑刺死的场面看得清清楚楚,她握着弓角往后退,强作镇定,“你敢!” 苏少爷不以为意,继续饮酒,不一会儿便又是比斗。按逍遥宫的规矩,连赢三场才能活命,也不是平白活命,而是三场之后才能被人买走,毕竟以命相搏,活过三场之人那都是有真本事的,达官贵人买回去看家护院,足矣。 苏锦慢声道:“再买他输!” 燕素素闻言忍不住翻了翻白眼,才一千两银子打了水漂,还死不回头,明眼人都知这蛮人孔武,哪能轻易输,不过她也乐得这恶人吃瘪,转身便去下注,说不得留着银子不花,这恶人还会买些惹人恼的莺莺燕燕。 剑一倒是无所谓,只想不通少爷何以来了兴致对赌,他道:“宁王十赌九赢,开的盘口也多有蹊跷……” 话未说完,却是房门轻启,苏锦起身笑道:“叠兄来得巧,不如说说,我这把是输是赢?” 叠浪如今贵为绿柳司丞,却跟苏府少爷混了个熟,他也不见外,坐下时先帮人满杯才道,“只以为锦公子贪杯,不想还嗜赌如命!不过若是依我来看,这把,你还得泼出去千两银子。” 苏少爷不信,目光紧盯方才赢了一局那蛮族力士,那力士果真如有神助,不消片刻便将对手打瘫,兴奋正得趴在铁栏杆上嗷嗷叫唤。 苏少爷温怒不已,回头瞪了一眼捏背的三郡主,扬手道:“再去!一万两,还买这蛮人输!” 叠浪目瞪口呆,早知道不劝还好,苦笑时举杯,见铁笼里正好推进来个马脸汉子,那汉子长发胡乱剃去一半,浑身也鞭痕累累,看着不堪一击,可他眼神一凛,有心再劝,却见三郡主跑得飞快,只得怏怏说道:“锦公子可知这马脸汉子何人?” “何人?” “前东都城捕快,铁手韦长春!” 苏公子一脸茫然,一旁剑一开口:“这韦长春我知,当时入城,他挡我三剑不死。” “哦?快快快!再去下注!”苏少爷忙从怀里掏出一堆厚厚的银票,来不及数便悉数塞给了人,心想能挡剑一三剑不死,这趟,不赢才怪。 叠浪古怪看了人一眼,这苏府少爷,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0074 蛇鼠之道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东都繁华不假,却同样是个龙蛇混杂的地方,就拿城西来说,要饭的摇着碗从巷口一路走到巷尾,能得几个馒头先不论,至少能遇到三五伙人来收平安金。 所以,叠浪对宁王出手肃清东都不仅没有异议,还拍手称快,也对绿柳司司丞一职极为上心。 说不贪恋权势是假,毕竟叠浪年少时苦过,明白酒馆里想喝几碗喝几碗何其难得,他闷头品酒时,思考着韦长春跟苏少爷会不会真的有关联,万一要是,那才捅了马蜂窝。 楼下呼啸声如海,铁手韦长春果真连赢了三场。 逍遥宫想让谁赢其实很简单,靠着下药、威逼、利诱等各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法子,只要宁王殿下想,几乎可以操纵每一场比斗。可今日的韦长春断不能输,输了就得死,死一个韦长春本来无关紧要,但再想拔出萝卜带出泥揪出风堂,就会变得千难万难。 风堂隐忍,好不容易查到两条线索,一条在宫中随着贞妃之死断了线,还有一条,便落在这六月十八那日给黄粱收尸的捕快韦长春身上。 “来来来!见者有份!” 苏少爷先是将大把的银票数过一遍,足足百万有余,然后他笑呵呵,大方给自己也塞了一张,再塞给身后诺诺的婢女时,那婢女居然不要,一巴掌气鼓鼓拍在了桌上。 苏少爷不觉得打脸,反而开开心心又爽快拿了一张,冲剑一道:“这韦长春是员福将啊,姑且活他一命!” 叠浪闻言,摇头苦笑,风堂的人就是一群疯子,这么多年,出手刺杀得最多的便是博山侯府里的老侯爷,虽然无一例外都暴尸街头,但要是让老侯爷知道苏少爷买的的奴仆便是风堂之人,不知会作何感想。 而今的风堂非同小可,爪牙遍布,其中诸多的帮众,都是被博山侯当年杀得落花流水的亡命徒。 不管有意无意,风堂的人跟侯府搭上边都不会是好事,叠浪客套几句,捏着银票赶紧转身去往后院,暗想宁王殿下刚撒的鱼饵,多半又打了水漂,再忍不住回头看时,苏少爷浑然不觉,正风光对着楼下畅快邀酒。 见此场景,天字号里的酒肉和尚可算睁开眼,他看了看楼对面红光满面的锦衣公子,问那去而复返的书生道:“如何?” “不如何!” 野和尚不语,书生又解释说:“我下楼去时,韦长春的奴契已经签字画了押。” “你就不会加价?” 书生摸着腰间的铁骨扇,讪讪说道:“我倒是想,但对面那苏府的公子出手便是十万两,就算把你我都卖了估计也差大半,拿什么加价?” 灰衣和尚有气,低头嚼了一口牛肉,用手狠狠掏着牙缝道:“哪个苏府?” “东都能有几个苏府?” 白面书生坐下来叹了叹气,劝道:“玄真,这都是命,要不就算了,反正姓韦的也还没死。” “落在侯府手里,不死比死还痛苦百倍。”灰衣和尚摆臂一振,劲气吹得僧袍鼓鼓发胀,可想到博山侯府深不可测又旋即泄气,上一趟来东都,自己可是亲眼看见几个人被敲断手脚死在猗枝巷。他两眼通红,问:“巡风使大人怎么说?” “大人说,好事多磨,若是事不可为,便作罢。” 野和尚冷哼一声,单手一捏,桌上的铜酒盏便被捏成了烂泥。 …… 韦长春也不知道黄粱究竟是不是风堂的人。 其实除了自己,风堂的人自己一个也不认识,作为小小的捕快,韦长春只负责传讯,将可靠有用的消息都塞在城南每天会路过的一块活动的墙砖里,一年到头,也就收到过三两次命令,最近一次便是帮着黄粱敛尸。 至于上面的巡风使大人是谁,韦长春真不知道,何况就算知道,死也不能讲。 午后的天一碧如洗,却没有劫后余生的舒爽,反而显得格外闷。 铁手韦长春蓬头垢后被人领着出了逍遥宫的后门,至于那张奴契,那婢女当场就给撕了,走的时候,更是一句话都没留。 东都城的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循着惯例,衙门里的捕快会三五成群在这时候刚好巡查到城西,又会在固定的一间茶水铺打会儿尖。 两世为人,韦长春无奈笑笑,浑身酸痛试着在青石板上走了两步,疑惑一阵,片刻后又走了两步,奇怪救自己的人没见,杀自己的人也没影。 他想不明白,拖着身子越走越快,路过城南时,那有活动墙砖的一段城墙不知为何突然塌了,泥水匠人正赶着修补。 韦长春想要出城,又不知道去哪儿,他干脆在墙根坐了一阵,天黑时面前还莫名多了几粒散碎银子。 用早就磨烂了的所谓铁手慢慢捡起银子,韦长春蹒跚着往家走。 韦长春的家里没有别人,妻儿早在前一任东都令上任时就死了,至于歹人,脑袋塞不进墙砖,巡风使大人直接让人吊在了城门口。家,也简单只能勉强算个不用花钱的落脚之处。他推开门,点上灯,又默默在床前坐了很久,饿了想找吃食,才看见桌上用清水写了个字——等。 听见巷子里狗吠,韦长春赶紧用手抹了一把桌面,那字沾了血,很快就再看不清楚,这时,有人不请自入,韦长春赶紧跪在地上,“大人!小的就是个小小的捕快,真不知道什么风堂雨堂!” 来人正是绿柳司的两大司丞之一,这人审讯的手段那是真的狠,要不是怕死后没脸去见妻儿,韦长春早就招了。 那司丞开口道:“路过而已,就来告诉你一声,我可不是叠浪,不会管什么博山侯府不侯府,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化成灰,我也会把你那巡风使大人给揪出来。” 韦长春佝偻在地上瑟瑟发抖,就听他自嘲道:“小师弟何苦,这样一来,我便更没脸皮回无望山给大师兄上香了。” 0075 战事骤起 六月即末。 近几日,书楼里除了寻常买卖无甚大事,东都令李立倒是抽空来过一趟。李大人出人意料没有外迁,志得意满喝过一壶小酒之后,他不谈正事,信口说起南卫小琴仙到了东都。 上回听人说起小琴仙,还是烟阳艨艟上与表弟钱尧同榻而卧那次。能让钱世子念念不忘,猜那小琴仙定然不是庸脂俗粉,但要说她能倾国倾城以至祸国殃民,甚至有皇子为之兴兵,苏锦却是不信。 依自己来看,美得不可方物,不过是种想得得不到的遐想。 不过如今小琴仙能活着从北海回来,肯定不是去闯瓦山九死无生的剑阁。 比起小琴仙,那铁手韦长春安了心在城南的墙根儿编竹篮竹篓卖,更让人觉得意外。救韦长春一命,不过还他帮盗圣黄粱敛尸的情。巧了去,韦长春也是将人埋在了城外鱼市坊边的芦苇荡里,坟堆离去年与炉中剑围着火塘喝酒的地方不远。 苏少爷回府路过朱雀道,看见一辆器宇轩昂的马车缓缓驶过,马车前后各自簇拥着一群白衣剑士,前头还有禁卫开道,而那侃侃而谈的引路公子,不是别人,竟然是太子燕穆清。 本以为太子礼贤下士,苏锦一打听才知,原来车厢里坐的,正是前去拜访东都太学院的小琴仙。 除了太学院,东都的名胜古迹还有很多,小琴仙估计也会在东都盘桓好一阵。苏少爷见了太子羽扇纶巾,突然觉得好笑,就不知太子殿下需不需要兴兵造反才能虏获芳心,便是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 他冲没牙的马夫调侃道,“三郡主你觉得丑,要是你能不被马尿淹死,等本少爷的生意做大做强,便把小琴仙买来给你当婆姨!” “这……不太合适!” 那马夫眼咕噜转了又转,也不知遥想到了几万年之后,嘿嘿一笑,看见燕素素的长弓砸来,又马鞭一甩便驱车飞奔回了博山侯府。 临近小暑,侯府里的绿荫清凉。 苏锦去给大母请安时,她正在香气缭绕的佛堂外一针一线织着红被。大母将针头在头皮上蹭了蹭,说:“听人讲,西秦的六月也天寒,你堂姐她又没心没肺,来!锦儿眼力好,帮大母穿穿线头。” 堂姐几日不见人影,哪里会担心西秦是寒是暖,何况满室皆红她肯定会觉得丑。苏锦接过针线说:“大母有得忙,除了红被红枕,还得多织几件小衣等着奶娃穿。” 大母展颜一笑,拍脑袋道:“说得也是,最近老是健忘,东西到了手边又常常不知要做何事,就连弘毅的儿子都忘了有来,可别忘了待会还要送个香囊过去。” 堂兄成亲早,前月抽空从钟离老家接来了嫂嫂侄儿,一家子可算团圆。自己观云亭喂鱼时见过几次,那嫂嫂拘谨,那娃娃方才三四岁,也生得憨厚,本是平凡出生,大概他们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住进这么大的宅子。 苏锦穿完针线起身,便见佛堂里出来个灰衣和尚,那和尚见了自己合十一礼,宝相庄严道:“阿弥陀佛!不日便再见,苏公子果真与佛有缘!” 大母忙道:“锦儿,这便是千佛宗来的玄真大师,而今更是贵为城里金刚寺的住持方丈,也是心诚,才万幸请大师来帮我讲禅、念几遍《宁心咒》。” “阿弥陀佛!” 苏锦笑着打量了玄真和尚几眼,金刚寺无所谓破落,喝酒吃肉也不见得就不是得道高僧,反正真要在侯府作妖,肯定讨不到好。 苏锦与之寒暄几句过后,玄真便告辞而去,赤脚灰衣,并未要一文香火钱。 从佛堂出来,苏锦又去了老太公的菜园,正巧遇到豹芝堂匆匆离去,四翁送走人之后拉着自己说:“烟阳急报,说陈国不顾劝阻,三万人马过冰州,直扑烟阳城,这不,陛下马不停蹄遣豹尚书来议。” 苏锦想不通,陈国疯了不成,怎就敢穿过冰州直扑烟阳。 甫一推开栅栏,便听老太公头也不回说:“薛黑子密报,有影卫持手谕让天权部东移以防范北海,说是熊四海的玉衡水师有沿水南下的迹象,这才放了陈国小儿突袭烟阳。烟阳、陈国、冰州和北海,尽是法外之地,他是想空手套白狼,可说到底,不过是燕镇川想给老夫上上眼药,要试试我苏府底线。” 熊四海的水师真要顺水而下,船也只能开到南江沿岸那两国百战之地,要天权残军去防,的确多余。 北海是老侯爷给烟阳王钱氏留的退路,战事骤起,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果不说,即便烟阳不敌,钱家也还能留得青山在,可毕竟苏府与烟阳的纠葛远胜寻常的一段香火情。 果然,听太公又道:“那姓钱的不知好歹,当年就算有心自立称王,也万万不该选在易攻难守的烟阳,死了活该!” 苏锦默不作声。 老侯爷起身弹了弹腿,“你小姑哪里可去探视过?” “有闲便会去。” 苏长卿闻言点了点头,骂归骂,一想到府里痴痴傻傻的小女苏梅,又于心不忍,傲然道:“天塌下来还有老夫顶着,你小子该干嘛干嘛,不还封了个永世王府洗马么?那近日便去王府里履职走走,也让燕镇川看看,我苏家脊梁骨可不软,那烟阳他想要吞,老夫不带皱一下眉。” 苏锦嗯了一声便被赶走,出府便听人议论说,今日小琴仙以琴会友,将太学院里一帮学子羞得灰头土脸。 他转念一想,小琴仙才从北地归来,那里便已经硝烟四起,兴许是巧合,兴许这小琴仙本就不简单。 苏锦出了门,对那马夫道:“走!带你见见未来的婆姨。” 0076 南有嘉木 相较南卫世家源远流长的庞杂底蕴,北人尚武而轻学,故而南人嘴里的所谓北蛮子,不只大漠草原上的北蟒人,实则还包括划江而治的整个北燕。 虽然北燕人抵死不肯承认,但真要把治学研经、琴棋书画,一样样掰开了来比,结局惨淡,还是只能说北燕人终究吃了读书少的亏。 记得太祖开国元年,曾有西秦夫子游学东都,昼夜开坛,激战群儒,辩学三日未尝一败,后来不得已,请出前太学院院首徐魁安镇场,又是三日激辩,徐魁安终不能胜不说,更是抑郁成疾,不久便撒手人寰。 徐魁安本是北燕文坛泰斗,却连蛮夷西秦都一胜难求,更遑论南卫,实在令人汗颜。据说他死前,亲手将府上匾额取下,其间硬生生加了一个字,由“大夫第”改成了“大夫不第”。 徐魁安门额这一改,也让太学院成了北燕唯一能留存下来的前朝遗旧,沿袭至今,高寿接近三百年。 时至今日,渐盛的北燕文风能不能与西秦或者南卫一较长短为未可知,但至少世家子弟总要去学院里挂个名、镀层金。比如那豹一抱,即便入了永世王府当差,依然顶着身太学院学士名不副实的皮。 学院本是苦读之地,却逐渐演变成了沽名钓誉之用,当年轻狂的苏仲瑾对此极为不屑,曾在太学院里与现任院首徐老夫子手谈数局,败得徐老夫子以身体欠恙为由闭门不见。 这人称圣手的徐老夫子,正是已故泰斗徐魁安长子,据说苏仲瑾大笑三声走时,还揶揄了人一句——太学院坐井观天,到头来还不是养得人胃口不好,只能吃软饭。 苏仲瑾宁折不弯,苏家子弟,也只从戎,从不入学院。 …… 今日的太学院,用徐老夫子的开场白来说,是蓬荜生辉。 白雨亭响过几段悠扬的琴声之后,已经有数百学子驻足远观,可惜那亭子建在太学院居中、百花齐放的小坡之上,有剑士守着,寻常人上不去,即便有几个久负盛名的琴士硬气去闯,比过之后也都灰溜溜逃了下来。 小琴仙本名澹台清,之所以为小琴仙,除了琴技,还因为她是南卫三大世家之一澹台氏的掌上明珠。 南卫治国与北燕不同,皇权旁落,由世家门阀共治,又由垂帘听政的琴先生居中斡旋。 苏锦拨开人群,独自踏上长百米的青苔石阶,那阻道的剑士自然询问,锦公子负手而立,不卑不亢道:“代北燕士子与小琴仙一较长短!” “恬不知耻!” “不知天高地厚!” 身后一群儒生纷纷唾骂,又有人认出,附耳说到,“是那苏府的早夭子。” 林林总总,苏锦一笑了之,行至半道,便看见坡顶的白雨亭里,数张细绺竹席上坐了三人,除了太子殿下正襟危坐,那昏昏欲睡的老学究是院首徐老夫子徐贤,而那以白绢拭琴的清秀女子,自然便是小琴仙。 此刻一曲终了,小琴仙笑着看了徐贤一眼,温言相劝:“徐老夫子若是精力不济,大可以自去,不必劳苦,陪着我等晚生末学行此无聊事。” 小琴仙游学南北,见过各色人等,受过雨露风霜,连那剑阁都敢题字留名,又岂会在乎白雨亭抚琴有没有人陪,何况此来太学院,不过瞻仰先贤风采,劳师动众反而不美。 徐老夫子落坐稍远,瞌睡守着一张无子棋盘心不在焉,他闻声摆了摆手,“都赞姑娘是小琴仙,以老夫之见,琴技怕是连琴先生也不遑多让,‘小’之一字不要也罢……呵呵,不如抚琴乏了,咱们手谈一局?” 徐贤一生浸淫黑白方寸之间,弹琴不是不会,但非要拿己之短比人之长,实在是自找不痛快,所以他一直等,等着在棋艺上扳回一城,不然太学院的名声,一辈子都只能用虚怀若谷来聊以自慰。 但小琴仙并不意动,转头又看向尚在陶醉的太子燕穆清,轻咳一声道:“殿下?” “啊?” “殿下一连听过三曲,可有高见?” 太子殿下手心搓得冒汗,方才也就听个响,非要自己评价,无非是在“好”字之前多加“真他娘”三字。 他目光一转看见拾阶而上的苏锦,急忙起身,活动一二筋骨坦诚说道:“锦弟快来!澹台姑娘考教于我,再不来人解围,我便只得借出恭遁走了。” “噗嗤!” 小琴仙身后的女侍尽皆掩嘴而笑,连小姐的白眼也恐吓不住,想这北燕太子,浮夸,但坦荡竟给人几多好感。 “徐老夫子等人下棋?”苏锦来,朝坐得最近的徐贤拱手一礼问到。 “你是?”徐贤微微皱眉,太子赶忙虚引,给二人介绍道,“苏锦,博山侯府小公子,镇北将军苏仲瑾独子,有大才!” 谁知那徐老夫子听完,棋盘不要转身就走,只说忘了忘了,今日还需授业。 关于苏仲瑾与徐贤的故事小琴仙肯定听过,她笑而不语时,就见苏公子放诞长卧下来,又悬起一壶佳酿说道:“殿下知我性子,也不瞒澹台姑娘,在下就是个俗人,最烦那些高雅事,今日专程来,只为问姑娘两句话而已,叨扰片刻就走。” 小琴仙澹台清并未遮掩容貌,清秀二字却溢满全身,那份秀美,比妖艳内敛,比恬淡灵动,可说截然不同。 苏锦来之前有猜想过其美,近在咫尺时依然颇为惊艳,不禁感叹,原来钱世子看中的女子果真都不简单。 他对太子言,“殿下,听人说英雄气短和儿女情长,沾了哪样都成不了大事,说得可对?” 燕穆清尴尬一笑,他乃北燕储君,自然能听懂人影射,偏偏不能生气。 小琴仙愣愣看着自己,修养再好,还是忍不住冷淡说道:“敬镇北将军英武,锦公子问话可以,但请先抚一曲,若小女子满意,咱们一问换一问如何?” “好!” 苏锦笑着接过古琴放在膝上,屏息片刻后手指轻拨,摇头晃脑时,并不复杂的手法不急不缓弹出琴声如水,悠扬回漾在三百年沧桑历史的白雨亭中,渐渐消散,融化进满坡新盛的百花里。 山坡下众人静静聆听,都道小琴仙又开始全情拨弦,却又总觉得不一样的高远。 “啧!”那侍女噘嘴,想说如此简单的曲谱也要与小姐比较,却被小琴仙扬手打住,不解看去,小姐闭着眼,细细品味近乎入神。 曲罢,澹台清良久才睁开眼,再看天边,觉得有一重山,两重山,山高天远。她用小指轻敲石台,又一次企盼问向太子,“如何?” 燕穆清苦脸转向苏锦,他也笑嘻嘻问,“如何?” “哈哈!罢了罢了。” 太子殿下自觉无趣,甩袖便笑着下了石阶走远,两人都精通音律,自己在此,正是既英雄气短,又儿女情长。 待人走远,小琴仙挥退左右,颔首问道:“敢问公子,此曲何名字?” 苏锦看着近前一张吹弹可破的脸,“《南有嘉木》,苏仲瑾不擅音律,苦学多年才得入门,谱第一首曲弹给我娘听,便是这‘南方有嘉木,北方有相思。’” 小琴仙还想再问,记起一问换一问,点头示意,就见锦公子似笑非笑,问道:“熊四海怎么说?” 0077 白纸无字 熊四海怎么说? 小琴仙超凡脱俗,但终究是澹台世家的人,南北游历,不可能真正做到心无旁骛,其中一事,便是顺道拜访北海无冕之王熊四海。 那日到访,小琴仙爬上过瓦山,也瞻仰过了剑阁,虽然无胆去闯只是碑前留名,熊四海故意在清晰可见的海面上摆了水师龙门,水面上成百的船舸争流,站在山顶看,一声令下,水箭火矢铺天盖地,军势锐不可当。 南卫多柔水,城城傍河自然也多舟舰,但跟熊四海的百战水师比,说胜负两可,绝不是自谦。 澹台清酝酿良久,汇成简单一句,“看你!” “看我?” 锦公子的目光在人沉静的脸上反复试探,像是鉴伪一件精美的瓷器。他捏着下巴思索,马夫老李的亲事多半黄了,人家小琴仙只品茶不喝酒,年轻貌美、秀色可餐,也绝不会甘心只愿做打打杀杀的江湖儿女。 北海天高皇帝远,博山侯府又日薄西山,苏长卿健在还好,万一说走就走,姓熊的不可能将数万将士和无数家眷百姓的命寄托在个不着调的小公子身上,换作自己,愚忠十余年也够了,何况熊四海是个聪明人。 北海是个香饽饽,真要到了那时,可回归北燕,可附骥南卫,偏安一隅也可做真正的山大王,哪样活路都比现下好,比现下光明正大。 这句从小琴仙口中说出的“看你”,应该比侯府遣人去问,更贴近熊四海的本意,那便是看苏府后生是不是真的虎父无犬子。 可惜在很多是眼里,自己还是个纨绔浪荡的早夭子,烂泥扶不上墙,怨不得别人。 余下的不用多问,苏锦起身,悬着一壶酒便走,免得又要再弹一曲。北地战事想想也知,既有燕镇川推波助澜,肯定也少不了南卫穿针引线。不过隔岸观火之人又一场自以为稳赚不赔的棋局而已,不过,苏少爷反而更看好擅长蛊惑人心的北王燕楚照能渔翁得利,说不上为什么。 小琴仙看着人施施然下山,自言自语,“这便是你说的废公子?” 一名白衣剑士悄然走近,“传言如此,实在不行,杀了便是!” 小琴仙手指一动,“叮”一声不小心碰到琴弦,她叹气道:“那会如此轻巧,风堂策划这么多年,也没见苏府里少过谁,吴画之,你不会真以为侯府里就一个书圣古月山吧?” 那叫吴画之的剑士无言以对,不服输搭手摸向后背一柄长剑,那剑,董瞎子当年亲手刻字留铭“无情”。 …… 金刚寺少了口终年不冻的泉水,也不如城外大佛寺有名,但当年东都扩建,金刚寺被包在了城里,初一十五百姓上香求佛,多数不会舍近求远,带着小庙里的香火还算鼎盛。 今日一早,寺门外的黑瓦黄墙下站了几个褴褛童子窃窃私语,等暗红色的山门一开,尽都噤声,走出个年轻和尚手持佛珠逐一看过后,低宣佛号说道:“南无阿弥陀佛,小僧法号清明,都随我入寺吧。” 那清明和尚眉目舒朗,却不喜多言,对入寺童子好奇四处打量只说了句“慎言慎行”,便领着人绕过供奉佛像的大殿,越过院落后来到禅院门口。 和尚吱呀一声推开院门,冲院里盘坐蒲团的一人鞠礼合十道:“方丈师祖,这些便是今日剃度之人,有劳!” 蒲团上端坐那灰衣僧年约四旬,却辈分极高,他手拿戒尺,道:“依次而来。” 清明和尚轻轻一推,便有一名童子浑然跪在蒲团前,那童子刚想要起身,便是一口戒尺轻轻落在头顶,重如山岳,听那方丈念了几句晦涩经文,问道:“” “没钱吃饭,娘说庙里没肉,但不会挨饿!” 方丈听完表情木讷,“你尘缘未了,与佛无缘也慧根不足,不剃!” 那童子后悔不已,清明把人送出禅院回来,听方丈叔祖对余下几人训诫道:“佛前不可有机心,再来,为何入我金刚寺?” “回大师话,弟子慕佛法,崇武道,一心只愿皈依。” 方丈称善,用戒尺在人头顶上点了三点后,便开始剃度,又道:“烦恼落尽,红尘远离,你等入了我金刚寺,留名僧碟后暂为杂役僧,跟随清明师兄好生修行。切记,佛门戒律清规不可破,尤其不得饮酒、禁荤辛,轻则面壁抄经,重则仗责乃至逐出本寺。” “是!”众人异口同声。 等清明带人去领僧衣鞋袜,那方丈抛下戒尺急忙起身,关好院门再转身回来,没走几步便闻到一股血腥,他皱紧眉头,赤脚踩过一摊裹灰血水之后绕到佛像之后,便见有人斜靠在莲花底座旁。 那人扯下遮面黑布,笑道:“好你个玄真,你每日喝酒吃肉,真要责罚,不知该被逐几百回了……咳咳……” 那人每说一句便吐一口血水,笑起来时,更是喷湿了一声衣衫。 玄真赶紧上前用指点了两点,见伤口深可见骨,又从怀里取出一瓶金疮药替人敷上,啧啧两声庆幸说道:“还好死不了!好你个卢广恩,叫了你别去寻那韦长春,宁王的绿柳司怎可能不织网以待。” 这卢广恩正是前几日与玄真同去逍遥宫救人的书生。他用扇撑着想将自己半边身子拔高,挪动些许,撕裂的伤口便疼得人龇牙咧嘴。卢广恩喘匀了气,却摇头道:“不是,巡风使大人还在宫里留了一处联络,我趁夜前去,想不到还是被人候了个正着,你是没看见,冒头便是数十把剑劈来……” “哦?可有留信?”玄真和尚压根儿没心思问如何险象环生。 卢广恩幽怨看了和尚一眼,抬手狠按肚腹上的伤口,顿时忍不住呕了出来,呸呸一阵后,喉咙里竟吐出一团染红了白纸。 玄真顾不得脏,赶紧展开来看,半晌,却失望说道:“哪还看得清楚!” “本就无字。” “无字?” “无字!我拿不准,怕有玄机,才拼死带回来你看。” 玄真拿着白纸凑近佛灯,反复端详也看不出丝毫所谓的玄机,他揪了揪头皮,“你就在庙里养伤,明日,宫里正好有场祈福法事,大佛寺方丈远游,我便顺道去探探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