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世九歌》 楔子 玄袤神妙的宇宙彼端,是天圆地方的世界景象。 无垠之海的中心,三片重叠悬浮的玄奇大陆,一根自下而上的巍峨天柱纵亘沧海与九霄,串联起这三片被命名为【诸华三天界】的广袤而荣耀的陆地。 沧海重洋之下,归墟引渡地狱之门;九霄云天之巅,圣殿守护大道之光。 向上,是趋向光明的道路。三大陆地之顶的悬浮遗世净土【净世一方天】,饱受万里云海的洗礼,是守护天帝与光明所在的【猗天苏门】最坚实的防线,也是传播光明恩宠的先驱。 而在重洋之下,无边的沉沦与黑暗深处,秽土悄悄蔓延。觊觎千载的邪祟与魔物,小心翼翼地窥视着吞噬光明的每一线机会。 ………… 朝,猗天苏门内。 辉耀九州的巍峨圣殿中,天帝沐日月之精粹,微睁双眼,缓缓望向悬窗外的重云瀚海。窗外万象波澜,飘渺而浩瀚的云海蔚为壮观,晨曦的光芒依旧温暖和煦,世界仍然安定如常日。 “嗯……” 少顷,天帝眼神中流露出了一抹不易被察觉的悲悯之色。 “波涛将起乱云之状,干戈再动战乱之时……”天帝独自沉吟着,眉间的一点虹光闪烁不定,像是昭示着什么即将要到来。 此时,圣殿巨门慢慢开阖,鎏金溢彩的万象如同浮沫中的彩虹,映入天帝眼帘。 门外,一名身着红缀边墨衣的神使早已等候偌久。见到殿门开启,他便轻轻上前一步,垂首低声请示道:“天帝,时辰已到。” 天帝回过神来,朝墨衣使者微微颔首,随即起身,踱步向殿外走去。而见到天帝动身,墨衣使者便也跟了过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唤醒朝阳的高台。 又长又宽的圣殿闱道,连台阶都是玉石砌就。猗天苏门的朝辉一如既往的温暖轻柔,又不乏威严与尊仪,拂在台阶上时,就荡漾出水一样圈圈优美自然的波纹。而当天帝的白金滚袍滑过,一切的尘垢都无所遁形,至高的光辉会将它们全部涤除。 “吾在位……多少年了?”路上,天帝忽然轻轻地问。 墨衣使者怔了一下,随即低头一算:“是七百……余年。” “呵,时间过得真快……” 天帝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脸上的神情变得复杂不少,有无奈又有轻松,“八百年一遭的乱世将至,吾依稀还记得当年上届天帝传为于吾的景象。” 墨衣使者只是紧紧地跟在天帝身后,不敢轻言什么。 “不必紧张。”天帝浅笑。 但他的脸上又很快恢复成那种莫测的复杂神情,暗暗垂眉,似悲似乐,又无悲无乐。 “只是……昭昭天命,这次选中的,又会是谁呢……” ………… 三天界最底层,一处题有乌金牌匾“俞家”两字的宅院内,还未起床的少年突然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什么情况啊……”少年睡意朦胧地揉着发痒的鼻子,嘟囔着说。 平凡的少年,不凡的宿命,担尽古今的肩头重任,在漫长的浩荡长途中,默然选择了一隅新的希望。 第一章 柳河变局 呼啸的北风,席卷过冰封的荒原。 净世一方天的极北之地,同样在苦寒中沉沦,光芒也难以抵达。常年的来客,唯有刺骨的飘雪与寒风。 草野全都枯干,被零落的白霜层层掩埋,毫无半点生机。天永远是铅灰色的死寂,没有多余的色彩。 峡谷深处。 崩然传来飞箭离弦的声音,在静寂的四野尤为明显。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咯吱咯吱地踩碎遍地的枯草与雪霜。 是两个缠着黑色头巾的男人。 他们追赶的猎物——离他们不算远的一头雄鹿,在中箭之后缓缓倒在了雪地里。殷红的血水汩汩流淌出来,非常扎眼。 射箭的男人得意地吹了个唿哨,似乎对自己的箭术非常自得。 很快,他们扛起了今天的收获,往峡谷更深的一座隐蔽的岩洞走去。 ………… “噌”地擦亮烛火,一个面貌年轻的少年举着火把走进山洞。里面别有洞天,一直顺着下行,原本狭小的空间越来越大。渐渐地,已经是一座隐蔽的基地的形状了。 两旁的石壁上,涂画着凌乱而诡谲的人形,又好像是野兽的形状,斑斓得令人发怵。原始的壁画风格一直绵延到岩壁的四角,那种近乎疯狂的描画,宛如一尊魔兽的梦魇。 七拐八折,少年似乎很熟悉这里的地形。最后走过一架残片搭起的悬桥,他来到了终点。 其实他已经没有举着火把的必要了,因为在这里,高悬的油脂灯火足以照明。 只不过那种火焰,跳动的是更加瘆人的紫黑色光泽。 迎面的是一幅高耸的兽皮长卷,宏大而如妖魅般惊悚。更深邃的内部就此被隔绝,少年也没有再继续进入,跪拜在了长卷以外。他的身形一动不动,凝固得像一尊雕塑。 他等候了片刻。四周一片混沌般的死寂,紫色的火焰跳动得黏稠而阴森。 少顷,他的背后首先传来一声兴奋的吆喝。他凛冽着眉峰的杀气,回头望了那两个外来者一眼。 浓郁的杀意流露出眼角,霎时散布开来。那两个人再傻也懂得基本的察言观色,立刻吓得噤若寒蝉。 少年淡淡地瞥了一眼他们扛着的死鹿,示意他们放在地上,赶紧滚蛋。那两个人见状立刻捣蒜似的点头,放下死鹿后一溜烟跑着飞速离开。 少年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们。 今天,影主召唤他前来,看来是决意要发动计划了。谋划了多少岁月,他们在这一处阴晦腐烂的地方已经呆够了。接下来,就是欣赏计划爆发的时候。 少年并不紧张,也没有什么激动,脸上的表情平淡如寒潭。他思考着很多事,眉间游荡着隐约的愁云。 又过了少许时间。乍然,少年瞥见两旁的鬼火开始颤抖,仿佛怒潮前的先兆。 “恭迎影主。”他拱手拜贺道。 “呼”地一声,高悬的兽皮长卷被吹刮翻动,强大的威压刹那间席卷而来。少年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态,但是衣袖和头发被吹得不住飘飞。 “影主”降临了。 低沉的声音宛若骷髅鬼泣,令人不寒而栗: “……你,平身吧。” 少年听到这句话,缓慢从地上站起来,轻拍了两下衣服上的灰。 “影主闭关偌久,今日再出,属下不胜欣喜,恭祝影主。”他换了一种更加激动的语气说道,尽管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呵……”影主在幕后冷冷地笑。 “孤,还未大成。但孤的大计,是时候开启了……” 少年内心松了一口气,但仍旧没有半点显露出来。 突然,一物从兽皮长卷后掷飞出来。少年眼疾手快,抬手运气,那物就缓缓地落在了他手中。 低头一看,是一张卷起来的纸轴。 昏暗的光线,少年无从得知里面写着什么。但是他作为影主心腹,不用看也大致了解里面有什么内容。 “去吧,你该怎么做,里面很清楚。” 少年沉吟着瞄了兽皮长卷之后一眼,但什么也看不到。他迟疑着攥紧卷轴起身,准备转身离去。 鬼火呼呼抖动,歪斜着少年的背影。幕后没有再传出影主的声音,洞内一片寂静。 直到少年远去,影主的声音才在空荡的洞内再次响起。枭笑声低沉地在岩壁间激荡,如同深渊的恶鬼嚎啕。 “孤的博弈,就先用这些棋子,权当作一点威慑……” “最长的严冬,降临了……” ………… 数月后。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雪融冰消,寒柳吐翠的初春,柳枝河夹岸一片生机暖意。 柳枝河上有座小石桥,桥壁的青苔也随着春天的回归染上芳绿。桥下春水波漾,溪流如同黛色的软缎,桥上……却有个一脸烦闷愁眉苦脸像是专门来煞风景一样的少年。 好像这迷人的春色都与他无关,紧锁的眉头郁郁不解,少年已经在桥头徘徊了一个上午了。桥边一位算卦的大爷注意了他很久,一直在试图找个恰当的时机过去用精明的卦术帮他排个忧解个难,再合情合理地收个帮忙费什么的……但他刚才一直没有机会,眼看日头到了晌午,他还是决定去碰一下运气。 少年刚才一直来回在桥上踱步,估计是走累了,现在他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桥墩边。老大爷就是瞅准这个时候过来搭讪的。 “唷,年轻人,”大爷踱着步子走来,和蔼地和他打招呼。 但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还充斥着一股烦躁。 大爷见他这样,认真地打量了他两眼,讳莫如深地摸了摸胡子,若有所思地说:“少年你……爱情上受到挫折了吧?” 少年一听,顿时惊讶地瞪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 见自己竟然一语中的,大爷哈哈一笑,显然很是得意。 他摇晃着毛发稀疏的脑袋,一手捻着根根白花花的胡子,张口就来:“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都多!年轻人,我看你是……结婚丧子!哦不对……中年丧妇!哦不对不对……” 这位大爷似乎是有点紧张,几次说错话已经让眼前的这个少年脸上的火气越蓄越浓。 少年无缘无故被诅咒了一通,见他还在喋喋不休,怒从心起,当即就对大爷一顿大发雷霆:“你才丧子丧妇!为老不尊的!就这口才从事什么服务业啊!快走快走!” 挨了一顿臭骂,大爷悻悻地逃离了。而少年则又郁闷地倚在了桥柱上,望着桥下汩汩流水发愣出神。 赋云歌想不郁闷都难。他活了十几年,竟然直到今天才听说自己被订过娃娃亲。 而且……要是长得好看点也就算了,可那准媳妇今天一登门差点把他吓得心脏病发作。 更何况,古人云好男儿志在四方,年纪轻轻就这么悲催地被封建婚姻束缚住手脚,成为一个家庭主夫,那距离理想的生活也太远了。虽然自己的理想是什么赋云歌还没有仔细考虑过,但自从他给自己改了这个名字之后,他就立志要为理想拼搏一生了。 这次离家,其实也已经有过了许久的盘算,今天的娃娃亲事件不过是导.火.索和催化剂。 在家里,爹亲娘亲都一心希望自己继承家族茶庄的衣钵,亲戚们也给他冠以“后起之秀”的赞誉。虽然家产富足,人生安逸,但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尤其是今天才出现的“媳妇”…… 家里的事情他都不需要担心。俞家茶庄名号不小,就算自己拍拍屁股走人家里的产业也照样能有条不紊地进行。不过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小妹俞柔…… 嘛……赋云歌挠了挠头。 他仰望着清亮湛蓝的天空,在心里宽慰自己俞柔已经长大了,就算自己这个大哥不在,也是一定没有问题的。 又坐在桥上发了一会呆,赋云歌理清了头绪。他快步走下小桥,径直朝着自己的朋友,东方诗明家而去。 东方诗明这个年轻的名号,在周遭算是无人不晓,熟知他的人很多。据说他头脑聪明过人,常常给别人出谋划策,排忧纾难;加上他长相英俊,风姿清逸,不少小姑娘家都曾经悄悄手绘过他的画像挂在闺房里什么的。赋云歌向来和他交情匪浅,这次去找他也正是希望能得到一点有用的建议。 从柳枝河桥到东方诗明家所在的石鼓渡口并不算近,赋云歌找上门时,已经是傍晚日落了。 “哦,俞公子,好志向啊,家境殷实、屋有娇妻尚能弃之不顾,实在是胸襟远大,令人钦佩。” 东方诗明反着趴在他的太师椅上,听完赋云歌简要说明来意,假笑着揶揄他。 赋云歌瞪了他一眼:“已经改过名字了,就别公子公子地叫起来让人倒胃了。还有那个娇妻,说实话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啧啧……”东方诗明摇了摇头,托着茶盏放到嘴边啜了一口,又说:“你家的家丁来我这里找过你一次,还跟我说只要能把你还回家去就给我五十两银子当作报酬。” “我也知道他们会找到你这儿来。”赋云歌叹了口气,忽然又抬起头来看向东方诗明:“怎么?要设套把我忽悠回去?” 东方诗明蹙眉,故作严肃:“虽然考虑过,但我还是认为咱们两个的交情,至少要再给我涨十两银子才行。” “你……”赋云歌做出呲牙欲怒状。 “好了好了,不瞎扯。”东方诗明稍稍收敛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缓缓地从椅子上抽身站起来,扭着脖子问:“既然逃出来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问题也是赋云歌一直在考虑的。他皱着眉毛,垂头苦思冥想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一拍桌子,向东方诗明宣布道:“决定了,我要到上层去看看。” “上层?”东方诗明眯起眼。 此时,几声低而急促的敲门声传来。东方诗明与赋云歌对视了一眼,赋云歌朝他点点头,然后一骨碌钻到了床板底下。东方诗明感到无奈又好笑,起身向门口走去。 开门,站在门口的果然是赋云歌家的家丁。赋云歌在床下听东方诗明跟家丁隐隐约约说了几句什么,家丁往屋里探了两眼后就告辞了。他吁了口气,慢慢从床下爬了出来。 东方诗明回来,笑道:“你看你家里人对你多好。” 赋云歌撇了撇嘴,一脸的无语。 “继续话题吧。你要去上层——净世一方天?”东方诗明不笑了,神情有些讶异。“那个地方我也只听家里人提及过,据说要抵达上层可并非易事。” 屋里越来越黑,东方诗明说着,顺手点亮了桌上的烛灯。灯火一颤一颤的,抖动着两个人模糊的影子。 赋云歌趴在桌子旁,直勾勾地盯着跃动的火苗,低吟说:“没关系的,先到中层再说也可以。总会有办法的。” “中层,泰世昇平天吗……”东方诗明想了一下,脸上表情有些复杂,“我也好久没有再去过了啊。” 赋云歌知道东方诗明的来历,他的本家就是在中层,那个名为【泰世昇平天】的大陆。据说中层物产丰饶四季怡人,奇景胜地目不暇接,可谓人杰地灵的天堂。 按照生活环境来说,中层要比这底层大陆【下世凡荒天】要好不知道多少。至于东方诗明为什么跑来下层独居,他一直没有得到明确的解释,但赋云歌一直很钦佩东方家不反对东方诗明独自离家闯荡的这一点。 他把脸紧贴在桌面上,阴郁地皱起眉头:“你好歹是饱览过中层风光,我长到这么大却从来没有离开过下层。” 窗户外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黯淡的星光在漆黑的天幕若隐若现。东方诗明见状,浅笑着起身转去了灶房,一边招呼赋云歌:“吃晚饭没?没有的话来帮我打个下手,我陪你喝一盅。” 赋云歌懒懒地拖着身子过去帮忙,接过东方诗明递过来的一根萝卜和洗菜盆。他弯下腰去舀了一瓢木桶里的水洗菜,冰凉的泉水清澈无比。 “哦对了,今晚估计还得在你这里借宿。”忽然,赋云歌抬起头来说。 东方诗明歪过头,呵呵一笑:“不会让你露宿街头的,放心吧。” 屋外的树林被夜风拂动,沙沙作响。归鸟栖息,一轮残缺的明月半遮在云雾之后,散发出清纱般朦胧的光。巷弄里不时传来几声狗吠,夜色泊着渡口潺潺的流水,劳作一天的人家已经休息,寂静伴随着丝丝鼾声,笼罩了这一隅平凡的烟月。 翌日清晨,还没睡够的赋云歌被连续不断的忙碌来回的脚步声踢醒。他从地铺撑着困顿的身躯坐起来,睡眼惺忪地望着东方诗明:“……怎么?要搬家吗?” 东方诗明此时已经收拾好了几个包裹,额角上布有一层细密的汗水,看起来精采焕发:“吵到你了吗?我就收拾一下,你再休息会儿。” 赋云歌刚要再躺回去,眼角的余光却扫到了那几个包裹,顿时来了精神,困意全无。他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跟上东方诗明,惊疑地问:“看你这架势……该不会是要和我一块走吧?” 东方诗明偏过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其实这个想法,我筹划很久了。既然你现在也决定要往上走,那咱们就算是一拍即合,说走就走呗。” 赋云歌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他没有想到东方诗明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而且动作竟然这么快。不过倒也不是坏事,毕竟多个朋友好作伴,更何况东方诗明也比自己更熟悉向上的路线。 按照他的计划,是先回俞家一趟再打听向上的方法。他其实心里还是装着俞家的,也牵挂着爹亲娘亲,还有小妹俞柔。不知道东方诗明的安排是否紧凑,能不能抽出时间让自己回家看看。 想到这儿,赋云歌不禁偷偷瞄了东方诗明一眼。 东方诗明猜到了他的心思,也大致想得出来他的顾虑。于是他假装随意地提议:“先去俞家茶庄一趟,你去和家人道个别吧。然后我们再去找我的一个熟人,我想他一定能帮到我们。” 听他这么说,赋云歌内心才打消了忧虑,同时也不由暗暗钦佩东方诗明的心思入微。没有问题后他也上前帮忙收拾,两个人在家里忙碌地拾掇起来。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物品全部清点完毕。大件基本都留在了家中,随身的包裹只有盘缠和不可或缺的几件物品。 “好了。”东方诗明拍拍手。两个人系好包裹,就出门向柳枝河的方向而去。 清早的街巷还有一点薄雾。早行的人们熙熙攘攘,石板路上的小凹槽还有些湿滑。走在路上,赋云歌心情舒爽不少,昨日的不愉快也随之烟消云散。 “你认识的那个熟人,可以跟我说说吗?”路上,他忽然想起这回事,便向东方诗明请教。 毕竟,既然是东方诗明口中有能耐的朋友,那如果自己对他还是很陌生甚至毫无耳闻,恐怕见面时候的场景会多少有些尴尬。 “哦,他啊。”东方诗明摸着下巴,想了想,“他算是一位高人,目前在市肆之间隐居。曾经在上层也留下威名,一手酒葫芦当做武器,喜欢喝酒,但古道热肠,值得信赖。” “这样啊!”赋云歌听得不觉睁大眼睛,接着问:“他叫什么名字啊?” 东方诗明挠挠头说:“他……叫做醉尘乡。不过这不是他的本名,但至于本名是什么,我也不得而知。” “哦……”赋云歌问完了,开始仔细考虑如何与这位高人相处。 没考虑多久,东方诗明的声音就从耳边传来。赋云歌从沉思中回过神,看向东方诗明用手指的方向,就明白是快要到家了。 俞家名下有庞大的茶园地产,前方就是其中的一座种植茶山。直行的石板路拐了一个角,往左再走一段路就是俞宅了。 家的轮廓映入眼帘,赋云歌心中有些复杂,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原本一直想要离开这里展翅高飞,没想到真到了别离的时候还是有些舍不得。 远远地,两人已经能够看到俞家的乌金牌匾了,听起来里面似乎有些吵闹声。东方诗明停下脚步,拍了拍赋云歌的肩膀,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快点去吧,尽早回来。” “那……”赋云歌刚想张口让他也进来坐一会儿,可又转念一想,还是自己快去快回,不耽误两人的行程比较妥当。 他改“嗯”了一声,攥紧拳头向俞家大门走去。 突然,俞宅院内传来一声哀嚎,接着便是一阵乱棍交击的震音钻入赋云歌耳膜!赋云歌大惊失色,快步跑到门前撞进俞宅,而随后出现在眼前的一幕,更是让他瞠目结舌! “你……你们是谁?!” 面前的俞宅大院,乱作一团。堂屋门口站着的就是老爹没错,可院子里还赫然站立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头上清一色裹着染黑的麻布,手里还都拿着大棍之类的家伙。 三五个家丁似乎在与他们鏖战,但显然不是对手,此时地上已经躺了好几个,都面露痛苦地蜷缩着挣扎,血迹,染红了大院的白灰地。 老爹看见赋云歌回来了,不喜反惧,哆嗦着冲儿子大叫:“小子快……快走哇,他们会宰了你的……!” 第二章 离乡 “爹!”赋云歌急切地大叫。 为首的大汉怒意狰狞,牙齿咯吱一咬。 他冷笑着向老爹大步迈去,手中的铁棍黑甸甸得吓人:“叫……叫你娘老子的!” 说着,他就作势提起大棍,向老爹稀毛的头顶抡去! “给我住手!”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人影赶在大棍即将落下的前一刻,先大汉一步推开老爹。 赋云歌接着迅速回身一脚飞踢,正中大汉小腹。大汉感到一阵剧痛之际,粗壮的身躯向后同时翻飞而出,“轰”地重重摔在院子里。 待他灰头土脸爬起来,再要去摸铁棍时,却发现那玩意早已经落在刚刚踹飞自己的少年手里了。 老爹被吓得面如土色,愣怔了一会儿才颤抖着摸了摸头顶,确保自己没有被人开瓢…… 赋云歌一脸恼怒地站在庭前,用身躯护住老爹,轻轻拍击手里的铁棍,冷眼睥睨着院子里的几个大汉,像一头盛怒的雄狮:“你们,活腻了吗!!” 大汉们见自己的老大被如此轻易地撂倒,原本的气势就弱了不少。他们不由集体往后退了一步,握紧手中的武器,唯恐被这个少年当成下一个撒气的对象。 “滚!”赋云歌大喝一声。 大汉们犹豫着,用眼神交流了一下。确认今天在这里也不会占到便宜后,他们缓缓后退到门口,然后扭头飞快地跑走了。 那个被踹的大汉踉跄着跟在后面,赋云歌多看了他几眼,眼神莫测。 院内的家丁这才松了一口气,丢掉武器后一个个都吓瘫在了地上。很明显他们也知道赋云歌不来的后果,恐怕俞家今天就得一片狼藉。 “先把他们送进屋里治疗吧。”赋云歌指着院内受伤流血的家丁,吩咐说。 从堂屋内跑出来几个战战兢兢的仆人,下去搀扶着伤者去了里屋,娘亲和几个家里人此时也都缓缓随着一起出来。见到赋云歌及时回来并赶跑了恶棍,脸上都是十分欣喜的神色。 “俞儿,你没事吧?”娘亲过来拉住赋云歌的手关切地问。 赋云歌也不在乎对他的称呼了,摇了摇头,又转而问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来俞家闹事?” “唉,俞儿,进屋说。”娘亲拉着他就往堂屋走。 赋云歌犹豫了一下,探头听门外没有什么动静,就跟着众人回了堂屋。 屋内还有几个家人和僮仆,见到是赋云歌回来了,都不禁松了一口气,原来的紧张感消退不少。 赋云歌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昨天那个“媳妇”,心里暗暗“咯噔”了一下。 几个仆人像从前一样给他恭敬地搬来了椅子,还有几个给自己递来俞家的好茶,他不太乐意地摆了摆手,无奈地接过茶水坐下。 “他们为什么要来俞家打人?这些人又是什么来头?”赋云歌决定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这个,其实我们对他们也知之甚少啊。” 老爹低头吸了一口水烟袋,铁树一样的眉头拧到了一块儿:“是这样……昨天下午,我们收到了一封他们的恐吓信,信中要求俞家将一半的茶园地契白送给他们,否则就会来闹事。信的落款很奇怪,是【九字号】。” “这样吗……”赋云歌把手搭在下巴旁边,思考着说:“那么他们寻衅滋事的原因就是因为贪求地契?我感觉没那么简单,他们更像是来蓄意破坏,借此怖吓众人,树立威名的。” 这时突然“咔”地一声,关好的堂屋门被人一下子推开,老爹众人不由得肩膀跟着微微一颤。而进来的倒不是别人,正是原本在俞宅外等候的东方诗明。 他的身后还拖着一个人,仔细一看也不陌生,竟然是刚才被赋云歌踢飞的那个大汉。 “啊,是你……”老爹声音中带着一丝激动的颤抖。 “脚法还是那么精准啊。”东方诗明歪脸看着赋云歌说,一脸和蔼可亲。但老爹他们却是吃惊不小,一是讶于东方诗明竟然会在这时候来给俞家帮忙,二则是那个明明逃跑了的大汉现在竟然又狼狈得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拖了回来。 “嘿,本来就是要留一个用来审问的。腹中关元、太仓两穴的慢发作剧痛并不好受,他应该是跑到你面前自己跪下的吧?”赋云歌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东方诗明嘴角微微上翘,但并没有答话,而是转身招呼围观的几个仆人一起将大汉牢牢捆扎在了柱子上。那大汉此时面红耳赤,不知道是因为恼怒还是因为痛苦,表情扭曲得吓人。 赋云歌瞄了一圈现场状况,估计这里已经没有自己的责任了,就迫不及待地一跃而起。 他从后面拍了拍东方诗明的肩膀,朝他竖起拇指:“嗯,审问这种事你比较在行,我帮不上忙所以就先随便出去转转,辛苦你了啊。” 东方诗明偏过脸露出一个鄙夷的表情,又无奈地耸耸肩算是同意。赋云歌嘿嘿一笑,就快步推开门出去了,步伐直朝后院的方向而去。 没有在屋里见到俞柔,她应该还在后院。赋云歌想到今后可能很长时间见不到她,此时的内心就越发急切地想和她再说几句话。 绕过几株含苞幽雅的丁香丛,赋云歌穿小径一路来到后院。没有遭到那些大汉惊扰的后院还是像往常一样干净宜人,洁白无瑕的玉兰花在秃秃的黑树干吐馥绽放,后宅林子的深处还能听到有早莺在啼叫,婉转亮丽。 赋云歌环视了一遍后院的景物,不免有些感慨。任谁都有长大的一天啊,或早或迟。 而人一旦长大,就要学会为自己的未来做出决定、付出努力。而他的决定就是离开这个一直伴随自己长大的、庇护风雨的家,向更加遥远的苍穹尝试着迈步。 他仰起头,望着薄晓的湛蓝天空,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后院清新的空气让他感觉非常舒适。 “哥?你回来啦!”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赋云歌身后亲切地响起,他又惊又喜地转过头去,快步迎向妹妹俞柔,满面春风:“起得真早啊,而且已经梳洗过了?平时不是要睡到很晚才肯起床吗?” 眼前的小姑娘也就十岁左右,一身碎花缀饰的白裙子,有着纤尘不染的清秀长相。虽然稚气未脱,但也已经颇具有了文静而不失伶俐的大家闺秀气质。 “爹亲他们都在前面处理很糟糕的大事,我自己怎么可能睡得着啦。”俞柔不满地噘了噘嘴,又略显急切地说:“我想去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哥你要一起去吗?” 赋云歌微笑着轻轻拍了拍俞柔的脑袋,帮她理顺还有些乱的头发:“已经没事了,而且你也帮不上忙的。那些事交给老哥和老爹就好了,你不要操心。” “那怎么行!”俞柔不服气地仰起头,但很快又低下脑袋,“爹亲年纪大了,老哥你又总是不靠谱。” 她小手把弄着衣服上的扣子,眼角余光在赋云歌身上扫来扫去:“而且,老哥你今天这么早回来,肯定不是回家来认错的吧。有什么事不许瞒着我哦。” 赋云歌有点被噎住了。他想了好几个版本的台词,但却没想到妹妹已经快要猜出他的心思了,这种情况倒让他有些无从开口。 俞柔慢慢抬起头,睁大眼睛直勾勾地观察着赋云歌有点慌乱的目光,忽然说:“哥,你该不会……” 话才刚出口一半,就见一个家丁火急火燎地从小路跑了进来,隔着老远就冲赋云歌大呼:“俞公子,老爷让我喊你过去,好像是东方公子审问完了——”声音大若洪钟,惊飞了不少栖息林间的鸟。 “我去看看。”赋云歌准备抽身离开。 “我也去。”俞柔拉住他的袖管,小跑着跟了上去。 等两个人回到前堂时,东方诗明正端坐着享用几个僮仆呈上来的点心。见到是赋云歌回来了,他才轻咳两声,搁下美味站起身来。 赋云歌看那大汉败家犬一样丧气的表情,脸上阴郁得像是抹了煤灰,一点也没有了刚才的戾气,内心又是好笑,又是诧异于东方诗明的手段之高。他忙凑上前,小声问东方诗明:“怎么样?” 东方诗明莞尔一笑:“还差一句告别辞。” 赋云歌明白他的意思,转身让人把那大汉松了绑。大汉“扑通”一下瘫在地上,身子还一个劲直往门口缩。 “下次,若再敢来俞家惹是生非,就别想像今天一样完整地回去。”赋云歌脸色一沉,喝骂道:“滚!” 大汉如得大赦,拼命地点头,翻爬着撞开门就逃离了俞宅。赋云歌看着他仓皇逃跑的背影,怒意稍稍平复。 望着大汉趔趄着逃出了俞家大门,赋云歌才回头问东方诗明:“都审出了什么有用的?” 东方诗明一笑,指了指渐高的朝阳:“审出来了一些,我路上再跟你说明吧——时间不早了。” 赋云歌记得今天要去拜访那个神秘高人,迟到是绝对不行的。但当他的眼光一接触到一边的俞柔,又感到有些舍不得。不过他也明白自己是非走不可的,而且俞家也没有那么不堪一击。 东方诗明见状,苦笑着叹了口气,过去拍了他一下说:“那个……我还是去外面等你。快一点吧。”说完,他就顾自跨出门槛走了出去,以留赋云歌一家子再好好叙几句。 “家……吗……”东方诗明边走边低头沉吟,若有所思。 门外,朝阳渐起,天空湛蓝得透亮,青石板路温度渐高。 ………… 第三章 浪荡醉客 “爹,娘,俞柔,你们都照顾好自己,俞家茶庄事情多,小心累坏了。” 老爹和娘亲都眼眶泛红,拉住他的手,语重心长地反复叮咛嘱咐:“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在外面受了欺负,一定记得回家找我们啊。” 俞柔在后面拽紧他的衣角,哽咽了一会儿,只吐出一句简短的话:“老哥,一切小心,要平安回来呀。” 赋云歌心疼地摸了摸妹妹的头,又向老爹和娘亲微微一躬身,算是告别。 几个仆人把刚刚匆忙整理好的轻便包裹递到赋云歌手中。赋云歌环视了一圈,又看到了那个“媳妇”。 此时,他忽然觉得心头一阵泛酸,愧意涌上心头。他缓慢走到她跟前,悄声低语道:“实在……对不住,让你无端受了这种委屈。” “媳妇”却摇了摇头,朴素又真诚地扬起脸一字一句地说:“没关系,我是你老婆,俞家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父母我也会照顾好的。” 赋云歌又是一阵愧疚,他连忙说:“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不如你……尽早改嫁吧。” 哪料“媳妇”毫不答应,依然固执地坚持道:“我不,你去多久,我都会等你回来。” 赋云歌舌头有些打结,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这个女孩,虽然两人有缘无分,但他在内心愧疚的同时,也真心祝愿她能够早日找到真正属于她的幸福,毕竟,她确实是个好女孩。 一直被众人簇拥着送出大门,赋云歌不想再多加逗留,赶紧摆手叫家人回去,自己则快步跑到东方诗明身边。 东方诗明眼底流露出一抹不易被察觉的复杂色彩,但很快消失了,在赋云歌一个劲道歉的话语中又恢复了淡淡的笑意。两人抓紧时间,往那个醉尘乡高人所在的朝云街埠快速赶去。 俞家茶庄所在的柳枝河口与朝云街埠有段距离,但之间有往来便捷的行商客船依傍河流常年来回摆渡。朝云街埠是远近闻名的市贩贸易地,水路四通八达,很多来自各地的商人到此进行交易买卖,热闹非凡。 朝云街埠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则是街埠尽头的大商馆。商馆中一直保留着百年以来的拍卖传统,珍宝和豪商的传闻屡见不鲜,轶事繁多。 今天的朝云街埠,一切也热闹如常日。 而在街角一家飘扬着宽大的酒旗的酒馆中,一位蓬头垢面的常客也如往常一样,信步而来,在临窗的地方点了一壶好酒,几碟小菜,在那儿惬意地自斟自酌。 这位常客是什么来历,掌柜从来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自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每天在这儿喝酒了,因为这个时间要早于自己成为本店掌柜之前。但掌柜一直对他感到很好奇,一来是由于他从不话多、喝完就走的个性,二来则是他有些地方,确实……有点奇怪。 想到这儿,掌柜禁不住又偷瞄了几眼那位常客的脸。 太奇怪了,一直是这样约摸三十岁的脸,从自己当上掌柜的这十年以来,他的模样就几乎没有变过,像是根本不会苍老。 掌柜常年在朝云街埠做生意,耳濡目染之下也算得上见多识广。他也曾经听人说过,三天界最上层的那些高人的确有永葆容颜的能为,不会轻易衰老,可这位常客无论怎么看,从哪个角度看,都似乎与“那些高人”不太搭边。 不管怎么说,有哪个高人会整天无所事事,一身破衣烂袍酗酒度日?虽然年轻不老,可这种外表给人的感觉,也不过是个新晋壮年收破烂的而已,丝毫没有高人的气息。 那个常客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掌柜好奇的目光,只是在自顾自地喝酒吃菜。余光不时往门外瞥两眼,或者偶尔在进门沽酒的客人身上扫过,但都是那种漠不关心的眼神,好像周边一切都与他无关。 捻了一下有几处脱线的旧衣服,常客提着酒壶掂量着剩酒也不多了,便摆手招呼小二给他打酒带走。 用来装酒的是悬挂在他腰间的一只酒葫芦,硕大无比又油光发亮,葫芦瓶口系着一根细长的紫线。这葫芦小二每天都见,看见它比亲爹还亲,每次常客都会在喝完酒之后再打这满满一葫芦带回去喝。 很快小二就捧着葫芦从后面转了出来,把盛满酒的葫芦小心地放在常客面前的桌子上。常客不急不忙地从怀里掏出酒钱放到小二手里,自己又慢慢地斟上壶中的最后一点酒,举起酒盏细细地咂。 小二收了钱转身准备回柜台交给掌柜。就在这时,忽然听到街对面传来一阵厮打吼叫的尖锐声音,还伴随着器皿碎裂的震动,小孩妇人的哭声,显然外面是出事了。 店里的几桌客人都听到了,纷纷往窗户外门外巴望,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小二更是忍不住好奇,跑到门口扒住门框伸头去看。唯独那个常客还是在安之若素地喝酒,一仰头把酒盏中最后一滴酒灌进喉咙里。 而此时的街对面,一家同样经营偌久的商铺中,正遭受着一场无妄之灾。 只见几个彪形大汉闯进了他们店中,没来由地打砸破坏,惊吓得客人和伙计像乱鸟一样四散奔逃。年近花甲的老掌柜试图和他们讲道理,但被其中一个大汉狠狠一掌甩在地上,当时就吐出一口鲜血,伏在地上苦苦挣扎。 顷刻间,柜台摔裂,商品倾塌,原本整洁的店面,被闹事者砸得稀烂。 眼见破坏得差不多了,领头的一个大汉挺起阔膀熊腰,神情嚣张桀骜,几步走到门口,亮开嗓子大喊道:“兄弟几个想金盆洗手,在这里做生意,需要这附近的十间店铺。奉劝各位老板掌柜,识相趁早滚蛋,不然,就是要像这位一样,收我们的‘伴手礼’了!” 这个大汉声如洪钟,加上本来附近几家店都探头过来看情况,这番话就听得格外清晰了。 酒馆掌柜脸上顿时变色,几桌客人也都没心思喝酒了,有的想要起身离去又担心被找上麻烦,有的对掌柜抱以同情与无奈的表情。常客本来正要起身,听完这话之后又扶着桌子慢慢坐了回去,眼中神情莫测。 小二在门口吓得两腿发僵,额头直冒冷汗,想要悄悄地往回挪,可身体又因为害怕竟然软得不敢动弹。两只手紧紧扣在门框边,牙关都有点打颤。 酒馆紧邻那家遭殃的商铺,就在街道对面,小二缩在门口,大汉们一眼就瞧见了他。 领头那位可能威风还没耍得尽兴,两步就朝小二迈了过来,眼神狠戾地大声叫问:“你,你是这家店的掌柜?” 小二本来就恐惧得不行,被他这么一瞪一吓,更是大气也不敢喘,嗫嚅着说:“我……我……” 大汉才不管三七二十一,俯手一把就捏住小二的后颈,提小狗一样把他给提了起来,睁圆双眼,喝道:“我在问你!你是不是这家的掌柜?” 小二后颈顿时一阵剧痛。他面色惨白,惶恐地摆着手,颤声说:“我……我不是……” “不是?!”大汉额角的黑布下面跳起青筋,不怒反笑:“……那你知道,浪费大爷宝贵的时间,后果是什么吗?” 小二哆嗦着,弱弱地哼唧:“不,不知道……” 谁料,只听“啪”的刺耳响亮的一声,满店皆闻。再看小二已经趴倒在地上,痛苦地捂着右脸,脸上是一个通红的手掌印。 “哼,”大汉蔑视地瞥了他一眼,“那就少管闲事!” 见到自己的小二被无缘无故打伤,自己还受到威胁,掌柜不禁又惊又怒。可这高自己不知道多少的大汉,肯定是打也打不过,只能吃软吃瘪……不知道怎么回事,想到这里,掌柜的眼光不自觉地往常客那边瞄了过去,仿佛他真的是“那种高人”,虽然不大可能…… 然而,常客此时,缓缓地,默默地从座位上抬起了身子。 见还有不怕死的,大汉的注意力瞬间锁定在他的身上。但当大汉看到他的第一眼,心里就不禁一阵嗤笑,那种破衣服,那身烂打扮,基本就能确定他是个单纯的疯子了。 但他还是狂傲地昂头问:“你,你又是干什么的?” 常客懒懒地垂头道:“……我不是掌柜。” 大汉见这个疯子竟然这样藐视自己,心头怒火“腾”地又窜了上来。他“咯吱咯吱”捏紧拳头,向常客阔步走过来,狞笑着说:“废话!你这种破烂,大爷我一眼……” “……我……只是来喝酒的。” 第四章 造访 常客粗糙的唇尖轻动,“的”字话音未落,猛然,只见他平按在桌上的右手食指微微一抖,拴在指肚的一根细长的紫线倏忽跳起。 顿时,一股悠长的气劲顺着紫线在转瞬之间推向桌子上的葫芦。葫芦刹那有如得到指挥,从桌上一下子飞弹起来,不等大汉说完,就夹带着呼呼风声直撞向他的心口窝! 动作在眨眼之间完成,众人根本目不暇接。但只听“嘭”的一声爆响,大汉硕壮的身躯被直勾勾砸出了酒馆,继而狠狠地被甩在了大街上,扬起一地尘灰。 不论掌柜还是客人,都被突发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馆中沉寂了大概有两秒钟后,众人才缓缓从不可思议当中回过神来。而常客还是那种莫测的眼神,只是脸上多了几分怜悯,不知道是在同情什么。 站在商铺门口的几个大汉见刚才还威风不可一世的老大转眼之间就成了一条躺在地上抽搐的土狗,内心不禁顿时有惊有怒也有恐惧。他们脚步有些犹豫,可还是有两个胆大的壮汉一咬牙,挺起胸膛气势汹汹地就往酒馆里面冲去,似乎是要为老大报仇。 可是,紧随而来的又是两声清脆有力的震响,前脚刚迈进门槛的两人又迅速地被葫芦砸了出来,不偏不倚正摔在他们老大身上,那老大瞬间发出一声尖锐而痛苦的哀嚎。 “这……”剩下的大汉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不知道这小小的酒馆里藏有何方神圣,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干掉了三个人。 “冲啊!!”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们齐齐呐喊出很没有士气的口号,接着就不约而同地一咬牙,赴刑场一样地奔入酒馆。 “……” 常客见状,眉头不禁微微一皱。 不远处,赋云歌与东方诗明背着包裹正在朝酒馆悠闲地走来。 “大概就是不远处那个酒馆。”东方诗明用手遮挡着阳光,向酒馆的方向边眺望边说。 “用葫芦打架,真是不可思议。”赋云歌双手抱胸,语气中充满好奇又不乏怀疑。 东方诗明笑着说:“到时候,可以请他给你演示一下。” 两人正交谈着,突然从那边的酒馆中传出几声惊人的爆响,直冲两人耳膜。 他们瞬间提起精神,东方诗明脸色微微一变。正当两人准备过去一探究竟,紧随着爆响声窜飞出酒馆,进入两人视线的,却是几个看起来被胖揍很惨的大汉。 “扑通”几声,长街中央激起一片茫茫的尘土,几个大汉横七竖八地被撂晕在地,引来不少大胆路人的围观。赋云歌两个也赶了过来,惊疑地看着地上狼狈一团的大汉们,内心猜测着个中缘故。 掌柜的眼神充斥着惊愕,目光游离着试探着,瞄向那个隐藏的高人常客。 这时,他恍然注意到常客的破毡袍下面,隐约露出一块翠绿色的玉牌,那些昔日听得的传闻在此时触电般通通快速流回脑中——这正是顶层“净世一方天”高人们的标志!这位常客,果然是来自顶层的高人! 常客丝毫不理会掌柜又惊又喜又钦佩的目光,垂着耷拉的眼皮,提起葫芦就往外走。 在即将跨出门的前一步,他才头也不回地说了句:“……赶紧救小二吧。” 一语惊醒馆中人,大家这才想起来小二还趴在地上呢,于是大伙儿赶忙向受伤的小二围了过去,七手八脚地帮他查看伤势。常客则挠着虱子从酒馆迈步出去,外面看热闹的人群谁都没有注意到他,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乞丐一样的人在刚才放倒了这一群猛汉。 常客轻嘘了一口气,缓步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街上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嘈闹的声音越来越强。赋云歌和东方诗明急欲找到醉尘乡,无意久留,便赶忙从人墙中抽身离开。 但在离开的时候,东方诗明又扭头确认了一下,那些大汉头上包扎的,与之前一模一样的黑紫色头巾。 朝阳渐升,地温渐高,日头挪至晌午,又慵懒地飘到微曛的午后。远离朝云街埠的一片巷口民居,微寒的胡同风沾染了午后暖阳的热度,空气中充满了静谧的暖意。 东方诗明与赋云歌在迷宫般的巷弄里七拐八拐,总算是找到了醉尘乡的家。干泥与青砖砌起来的墙面,因为年岁多少有些酥落,但还算是整洁体面,与一般人家别无二致。一串枯黄的丝瓜藤杆越过墙头露在墙外,随着微风轻轻摇晃,似乎想要兜住一点春意,为自己平添一丝生机。 “大隐隐于市……的意思?”赋云歌指着门口。 东方诗明微微一笑:“就是这儿,没错,敲门吧。” 赋云歌迟疑着抬手叩响铁门。他倒不担心东方诗明坑他,而是有点犹豫该如何与之相处。 第一遍敲门,无人应答。门内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赋云歌回头用眼神咨询东方诗明再怎么办。东方诗明抬头,见到稍偏西斜的太阳,顿时明白了醉尘乡此刻正在午睡。 他不禁摇了摇头,笑着拉他过来:“前辈正在休息呢。他一旦睡着,就是在床边敲钟都醒不了的。来台阶上坐坐,我们等一会儿吧。” 两人沿着青石板砌成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石板多少有些冰凉,煦日的熏陶下也有了淡淡的温度。 半空的檐角时有早燕啄泥,轻巧的身躯一跃而过,翩翩可人,在天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曲线。 赋云歌内心在想关于醉尘乡的事,东方诗明则更多地在考虑那些在最近突然出现的奇怪大汉。统一的黑色头巾,相似的办案方式,不得不让人对他们产生疑虑。比如,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在各地造成恐慌么? 这时,从远处的巷口转过来两个步伐缓慢的老人。 两个老人形貌殊异。一个又高又硬朗,只是脸上布满深浅不一的皱纹;而另外一个却是瘦削到病弱的程度,干枯的右手握着一根木杖,“嗒嗒”拄着艰难地前行。 他们一边走,一边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但又像只是活动颈椎的筋骨,脖子不时往小巷两侧的人家探来探去,眼光若即若离。 赋云歌发现了两人,而那两人也恰好往这边望了过来,目光瞬间交接。 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珍宝,那个高个子老人凹陷枯槁的眼中一下子迸射出精神,原本沉重的步伐也矫健了不少,一手拽住身边老头的拐棍,向赋云歌这边大步走来。 后面衰弱的老头轻咳了两声,蹒跚着步子也勉力跟了上去。 赋云歌搞不清这两个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心里多少觉得有些奇怪,正思考间,两个老头已经一前一后来到了他的面前。 突如其来的两人让在一旁陷入沉思的东方诗明稍微吃了一惊,眼光锐利地快速打量了一下这两人,又随即恢复常态,没有说话。 “那啥……” 高个子老头刚要开口,后面的老头就重重地咳嗽起来,似乎患有严重的哮喘。高个子老头不由得皱了皱眉,闭口等他咳嗽完。 瘦老头又咳了几声才逐渐停息,瘪下去的鼻腔还在费力地喘着粗气,但高个子老头却似乎并不关心他,缓缓地继续问:“年轻人……老头子想问你点事……” 赋云歌眼神中透露着一丝狐疑。但他没有回绝,因为他好奇这个怪老头想问什么。 高个子老头不紧不慢地抽手,从背后的一只麻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赋云歌看。 但就在赋云歌看到那样东西时,他的神经顿时绷紧了。因为高个子老头手里的,正是一只黄澄澄的酒葫芦! 东方诗明的眼神也暗暗一变,无心继续思考,注意力全被两个老头吸引了过去。他认识醉尘乡的武器,但眼前这个葫芦与醉尘乡的那个简直一模一样,是真是假他一时间竟然也捏不准。 他的脑海霎时闪过很多种情况。若这两个人并无恶意,那醉尘乡可能罹遭不测,但那是最坏的结果,东方诗明也不愿意这样猜想。 高个子老头嗫湿干燥的嘴唇,缓缓开口:“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今个儿我们老头俩在街埠的酒馆里喝酒,碰到一群恶汉来酒馆挑事找茬……” “这我们也已经知道了,酒葫芦是从哪里来的?”东方诗明有点焦急地打断他,让他拣重要的说。 “哦……那位大侠行侠仗义之后,大概是为了不引人注意,着急就走了。但大侠走得急,酒葫芦落在了酒馆……”高个子老头长长喘了一口气,似乎说了这些让他口干舌燥。他稍微顿了一会儿,又说:“我们俩觉得大侠不能没了酒葫芦,就带着葫芦,一路找到这边来了……年轻人,你们住在这的么?你们知道大侠住在哪儿吗?” 说完,他的眼中露出急切和真诚,看起来没有半点谎言。 赋云歌听完长长“哦”了一声,东方诗明刚刚一直悬着的心也落了地。他点点头,起身伸出手说:“正好,我们与那位大侠略有交情,不如就交给我们,由我们转交给他吧。” 高个子老头一听,顿时脸上红润不少,情绪顿时激动起来。他干枯的双手不住地打着颤,语无伦次地絮叨着:“什么……你,你们认识……那太好,太好了……” 赋云歌两人顿时感到奇怪。但高个子老头一激动,心脏似乎就剧烈地疼痛起来,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表情痛苦地慢慢跪了下去,两只手重重地捶打着心口窝,似乎病情很是严重。 后面的老头低下身躯帮他缓缓捋着后背顺气,一面苦涩地摇头:“唉,老.毛.病……又犯了……” 第五章 庭院激战 赋云歌见状上前想要帮忙,却被瘦老头抬手阻止了。他摇着头,叹气说:“他一会儿就好了……经常这样,也不是头一回……” “他为什么这么激动?”赋云歌不解地问。 “唉……”瘦老头抬起头,眼神似乎追溯到他们久远的过去。“我们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有幸见识过大侠的本领……” “当时大侠意气风发,我们俩当时就深深痴迷上了大侠……但时光荏苒,我们再也没能会面。” “直到今日,我俩成了耄耋老头,却能有幸再次见到大侠不失当日的能为,我俩……”说到这儿,瘦老头声音有点激动的哽咽,“我俩……这辈子值了!” 赋云歌两人也多少被瘦老头的话感染,心中有些感慨。老头两人追溯心中的大侠,不也是在追寻心中的道路么?只是老头两人不很幸运,沉浮半生,才在最后时光得以见到一面大侠。 “那……我们老头俩能不能……能不能再见一面大侠?你们能不能、那个……引荐一下我们两个老头子?就见一面,不打扰你们……”瘦老头十分渴望地祈求道。在赋云歌两人面前他似乎无比的卑微,即使是老人,也在此刻如同请求父母的小孩。 “这……”东方诗明想了想,随即点点头,“可以,大侠一会儿就能起床,你们就在这里等等吧。” “太,太好了,谢谢,谢谢……”高个子老头缓过劲儿来,直起身子一个劲向两人道谢。 四个人在并不宽敞的门前围坐下来。初春的日落还很早,刚过午后太阳就已经西斜,散发出淡淡的红色光芒。小巷被太阳熏得有些温暖,酥落的墙皮也看起来十分动人,像是红鲤鱼的片片鱼鳞。 过了一段时间,终于,四人身后的门有了动静,吱呀吱呀地响了起来。 似乎是醉尘乡在拉动门闩,准备出门。赋云歌一下子来了精神,东方诗明和两个老头也从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齐刷刷地扭头注视着门口。 门被拉开了,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双破烂不堪的麻布鞋。 醉尘乡仍旧是原来那样衣衫褴褛,刚刚睡醒的他似乎对门口四位造访者有些惊讶,但长期的慵懒已经让他对什么事情都惊讶不起来了。所以他的面部仍旧是毫无表情,除了一点永远睡不够的困意。 “醉尘乡前辈。”东方诗明站起来向他打招呼。 赋云歌三个也站了起来,恭敬地目视着他。 “哦,是你……们啊……” 醉尘乡懒懒地点了点头,算是向他们也打了招呼,尽管里面有三个他从来没见过。 “是这样的……”东方诗明刚要开口。 “进屋说吧。”醉尘乡侧身让道,示意让他们进去。 四个人于是跟在醉尘乡的后面依次进入。进门之后,醉尘乡的家并不像他的外表一样又脏又乱,反而被收拾得很干净。院子里没有堆放什么杂物,地上也没有灰尘和污垢,小小的庭院展示出一种简朴素净的美,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宁静、祥和。 “怎么了?”醉尘乡走在前面,懒懒地问。 “这……”东方诗明跟在醉尘乡后面,想着先从哪里说起。 突然他看到手中的葫芦,便顺手递上前,说:“前辈,您看一下,这个是不是您的武器,呃,酒器?” “……哦?” 醉尘乡缓缓转过身,接下东方诗明手里的葫芦,皱起眉头端详。 就在这一刹那,东方诗明瞳仁的倒影中,惊见醉尘乡迟钝的身躯霎时疾步后退,身形像一只受到惊吓的老雕。东方诗明和赋云歌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一瞬之间,身后的高个子老头已经轻捷如游鱼蹿步攻进,不留余地! 凌招厉式,令没有防备的醉尘乡步步受险,几步下来已经险象环生! “……” 醉尘乡不发一语,他的神经也已经被这一瞬的变故彻底激活,面色冷峻地挪动步伐,似拙实巧地避开了高个子老头的攻击。高个子老头也丝毫不让,厚重如磐石一样的拳掌功夫却能打得密不透风,两人一进一退,攻守之间,高手的本领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妙!”赋云歌大叫。 他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在小院内迅步鏖战了十数个回合,但他看得出来,醉尘乡两人现在的巧妙均势建立在瘦老头没有参战的情况下。 而瘦老头一旦参战,局面是怎样就难说了。他必须去帮醉尘乡! 醉尘乡的葫芦紧握在右手,在目前的局势下他没有机会打出手中的武器。他也很清楚现在的局势,但他似乎还在按捺着,像是在等待什么机会。 “卑鄙小人!”赋云歌挥拳怒吼着向高个子老头脸上打来。 “滚!”高个子老头不屑地蓄力挥臂格挡。 同一时间,赋云歌的重拳刚好打在老头的小臂上面,但那一瞬间的感觉却有如捶打一块铁板般,无懈可击! 赋云歌迟疑一瞬,却顿时从拳头上感受到源源冲击向内脏的反弹力量,刹那他的内脏犹如火烧般疼痛。大惊失色之下他赶忙抽身回跳,在空中狼狈地转了个圈后才平稳地落回地上。 而就在这一丝的缓冲内,醉尘乡赢得了时间。 他右臂轻抬,无比随意地掷出了手里的葫芦。但那葫芦却千斤一般,挟带着刺刺的风啸,精准地砸向高个子老头。 老头并不选择硬碰硬,而是单手拍起了院子角落的一只瓷缸。那只沉重的瓷缸便旋转着飞到空中,恰好挡在了他的面前。 飞来的葫芦正中瓷缸,发出“砰”地惊人巨响,接着便见瓷缸在空中碎成了一堆瓷片,散落着摔在院子的地面上,激起一地碎滓,小院顷刻间陷入一片混乱。 老头趁势退回到瘦老头身边,显然两人接下来是打算联手。赋云歌与东方诗明见状,快速围在了醉尘乡身后,尽管这两人实力不俗,他们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这是他们的失误,后果就应该由他们来承担。 “……”醉尘乡眯起眼,冷冷地扬起眉头,“你们,也是第三天的人。” 听到醉尘乡如此说,赋云歌与东方诗明大为惊讶。这两人技艺如此高超,原来是来自净世一方天,但他们又为什么要挑衅醉尘乡?他们与那些大汉有什么关系吗? 瘦老头笑了笑,拢身上前。 变数陡升,现场局势丕变。只见他从脸上揭下一张易容的面具,面具之下竟然是一张比较年轻的脸,只是显露出一种遮掩不住的病态惨白,看起来弱不禁风。 “请教。” 他只说了两个字,但醉尘乡的眼神随之变得更加寒冷。 “你们后退。”醉尘乡低声却饱含威严地嘱咐身后的两个年轻人。 赋云歌与东方诗明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性,很显然醉尘乡这么说,就说明接下来的战斗是超乎他们能为的,他们的插手只会成为醉尘乡的累赘。 就在这时,对面的瘦子已经开始蓄力发威。乍见不曾见过的奇幻一幕,自瘦子手下的拐杖幽幽发出。 十数条蓝莹莹的诡谲丝线拔地而起,在飞舞中妖媚地盘错交结。但这些似真似虚的光线却有着相同的方向,那就是醉尘乡的心口! “这是……什么?!”赋云歌瞠目结舌。 眼前的战斗实在是令人发怵,对面的招式奇诡多端,若是自己遇上,不知道又能坚持多长时间? 醉尘乡有了一瞬间的间隙得以喘息,自信而冷毅的神色又显露在了眉心,不再像方才那样忙乱。面对瘦子的招式,醉尘乡站定身形,霎时眉心一敛,双掌翻覆,无匹的丹田真气汇聚掌心,气流牵引之下竟然使得周围产生呼呼风声。 “前辈……”东方诗明依然面色沉静,冷观全局,但双拳却已经暗暗攥紧。 瘦子的幽蓝色丝线受到醉尘乡丹田真气引动的气流干扰,威力大减,有几条在空中乍然崩溃,散作一缕青烟,顿时消失无踪。 眼见自己的招式被醉尘乡淡然挡下,瘦子却丝毫不见得恼怒,而是迅速反掌变招,剩余几条刺线受到指挥,“嗖”地钻入地底。 同时他开始缓慢吟诵某种符文,一个磨盘大的青色圆环骤然在醉尘乡头顶显现,幽光扎眼得令人眩目! 醉尘乡余光瞥到头顶的诡异圆环,眼疾手快再度变化真气的流向,刹那间他的头顶聚拢出一团白色的烟雾,仿佛走火入魔一般。 然而就在白雾出现的那一刻,圆环迸射出了巨大的力量,直冲轰炸向醉尘乡的头顶。而白雾却是坚硬得像铁石,丝毫没有分流冲散,生生为醉尘乡抵挡下这次致命的攻击! 巨大的震动声颤抖了屋檐上的落灰,院内一片灰尘飞扬,如同陷入了混沌。赋云歌和东方诗明视线受阻,惊讶得愕然变色。 “醉尘乡有危险!”赋云歌焦急地叫道。 虽然他无法判断醉尘乡现在的状况究竟如何,但如果那边的两个人一起上,恐怕醉尘乡可能会有性命之虞。 正当两人准备过去援助醉尘乡,还未完全消散的烟雾之下,顿时又传来接连数道爆炸声! 爆炸声音之猛烈使赋云歌内心传来不时的阵阵刺痛,屋檐散落无数细小的沙砾碎石,砸在身上啪啪生疼,不知道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这种强度的战斗,醉尘乡能不能够撑得住? 第六章 会谈 “醉尘乡……前辈!!” 赋云歌不顾自身危险,率先摸进朦胧泛黄的尘烟里。 他的两只手急促地东抓西探,试图摸到醉尘乡的衣服。但是,他却始终是找不到醉尘乡的踪迹。 紧接着,烟雾中又传来拳.脚.交.打的冲撞声,那种沉重的力道听起来令人生惧。但同样也是一瞬间之事,烟雾之中又恢复了沉寂。 赋云歌暗叫不好,只怕醉尘乡已经身受重创了。 烟幕沉寂了顷刻。忽然,在一片模糊之中,烟雾中隐隐传来一声轻描淡写的声音。 “……静守,归元。” 随着这话音的降下,四处弥漫的灰土竟然开始迅速下压,回落地面,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安抚了散乱的它们。 很快,黄沙平定,迷蒙的视线恢复清明。 赋云歌正要啧啧称奇,然而接下来出现在眼前的一幕,更是让他瞠目结舌。 烟幕之下,醉尘乡仍旧慵懒地伫立在地。他的手上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他自己的宝葫芦,用一根纤细的紫线紧紧拴在食指上。 而墙的那边,瘦子和高个子老头——准确说是一个壮硕的中年男子,他也是通过精细的伪装化作了老头模样,两人此刻却是灰头土脸地倚在墙边,看起来虽然没有受伤也有够狼狈。 醉尘乡,在刚刚的一瞬间,制服了身手着实不凡的两人。 他也倒不是毫发无伤,左脸被瘦子的一招微微蹭过,多少破了点皮。但高下立判的水准说明了他的实力,如果是战场厮杀,他有把握攫取这两个人的性命。 “哈哈哈,过瘾,真是过瘾。” 高个子突然朗声大笑起来,似乎丝毫不介意刚才的失败。 赋云歌又惊又怒,但他更关心醉尘乡的状况,于是只得狠狠地白了那人一眼,接着转身与东方诗明跑过去查看醉尘乡的情况。 醉尘乡的邻里此时都从家里胆战心惊地凑了过来。他们方才听到了这个院子的惊响,纷纷感到惊惧与担忧。等了片刻打斗声渐渐平歇之后,他们才小心翼翼地三五个凑成群,往醉尘乡的小院里探头探脑瞭望情况。 “没事。”醉尘乡抬臂轻轻挡下上前关照的两人。 他犀利的目光四望了一圈,好像思考着很多事。少顷,他才缓缓地说:“进屋来吧。还有你们两个。” 说着,他指了指斜靠在墙边的两个人以示意。 “这……”赋云歌两人有点错愕。但既然是醉尘乡的意思,应该没有问题。 那边的两人对视了一眼,相视而笑,互相搀扶着跟在他们后面进了屋。 天边,夕阳的点点余晖散落天际,幽蓝乌黑的夜幕从西边缓缓笼罩。 进屋后,醉尘乡拿火折子擦火,点亮了桌子上的一盏小灯,火苗颤巍巍地烛亮了四面的墙壁。醉尘乡的屋内与院外一样,都是简朴的风格,东西一概收拾得非常干净,只是四处飘着一股淡淡的酒香。 醉尘乡话不多说,进屋之后先去烧晚饭。赋云歌和东方诗明一愣之后,赶紧跟了上去给醉尘乡当帮厨。 那两个人倚在那儿恢复了一下体力,自觉无聊,便一个拿扫帚一个拿铲子,悄悄抽出门外,给醉尘乡简单清扫了一下被打得乱七八糟的小院子。 不一会儿,几道简单的小菜就被端上了桌。醉尘乡搁下几副碗筷,示意他们几个自己去拿角落的几个马扎。五个人围着小桌坐了下来,赋云歌不自然地瞥了那两个不速之客几眼,但见他们竟然丝毫没有羞愧的神色,不禁心中有些冒火。 “醉尘乡先生,请问你为什么让我们一起来共用晚餐呢?” 瘦子首先开口问道。他调查过醉尘乡的背景,但对醉尘乡这种超乎常人的表现还是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 “……” 醉尘乡眯起眼注视他,久久不言。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吁了口气。探下左手,从腰间缓缓解下一样东西,推到桌面上给众人看。 醉尘乡拿出来的,是一直隐藏在他的破毡袍之下的,一块碧绿的玉牌。 玉牌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焕若琼脂,晶莹可人。上面深深镌刻“醉尘乡”三个字,字形矫若游龙,恍如天成。 玉块之内似乎有什么在游动,仿佛是一股深不可测的力量与威严被隐匿在平静的波涛之下,但并不让人畏惧,反而会使人感觉趋于平静。 “这是……什么?”赋云歌讶异地瞪大眼睛问。 醉尘乡却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继续默默凝视着对面的两人,好像想要确认出某个他想要的答案。 两人尴尬地笑了笑,但仍然选择静静地与醉尘乡对峙,同样一言不发。 赋云歌越加看不懂这神仙一样的对话了,他干脆放弃了解,低下头去开始吃饭。东方诗明虽然好些,但是同样对醉尘乡此举感到云里雾里。 但是不久后,三人的对峙有了结果。 高个子僵直的身板率先垮塌,他重重地摇头叹气,苦笑着从腰间解下一物,拍在了桌子上。而见到自己一方的猪队友已经先行缴械投降,瘦子也无意再与醉尘乡纠缠下去,也慢慢掏出一物,推到醉尘乡面前。 两人掏出来的,竟然也是两方玉牌。 只不过,玉牌上面镌刻的字不尽相同,高个子的玉牌上书“寇武夫”三字,而瘦子的则是“月参辰”。 醉尘乡终于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醉尘乡先生,真是好眼力。”瘦子苦笑。 醉尘乡夹了菜放到碗里,眼皮垂下,没有回答。 “你倒是说句话,真不是痛快人。”高个子忍不住埋怨道。他愤愤地抬起筷子打掉醉尘乡刚刚夹起来的菜,脸上写满了不爽。 赋云歌不禁又惊又怒。他直接拍筷子站了起来,义正词严地指着高个子说:“高个,你注意些。刚才闹事的是你,现在挑衅的还是你,就算醉尘乡前辈脾气好,你也不要给脸不要脸!” 醉尘乡一脸悠然,倒是丝毫不见得放在心上。 但他也没再继续沉默,而是悠悠地吐了口气,张口道:“首先,你们目的不是为了杀我。其次,你们并非恶类。第三,我想这即将浑浊的世事,还需要你们的力量。” “这……”赋云歌一时间有些难以理解。 “臭小子,大爷名号都拍出来了,叫我寇武夫。”寇武夫有点得意地斜了赋云歌一眼。 “够了。”醉尘乡沉声道。虽然声音不高,但仍然有种洪钟般的震撼感。寇武夫识相地闭了嘴。 醉尘乡将目光转移到东方诗明身上,眼神变得浩瀚莫测。东方诗明正了正身板,自觉地放下手里的筷子。 “你来找我了。但我知道绝对没有什么好事。你个臭小子,每次只会给我添麻烦。” 醉尘乡不紧不慢地说。但东方诗明竟然与他关系如此亲密,听语气,好像是跟一个忘年交的朋友聊天。 东方诗明哈哈一笑,微微一歪头:“本来只是有一件事的。但现在看来,确实要再添一件麻烦了。” 说着,他话锋一转,指回醉尘乡:“不过,我看您似乎还对这件麻烦挺热衷的。” 醉尘乡假装不悦地白了他一眼。 “说说吧,你们了解到的。关于近日四处传闻的那些黑头巾壮汉。” 屋外,明月半升,新枝乌啼。熹微的星光在料峭寒冷的初春夜风中打着哆嗦,风沙在黑暗的夜空中打着旋儿乱飞,砸得人家窗户纸“啪啪”作响。 “就是这样。” 东方诗明放下手中的饭碗,擦了擦嘴:“那个大汉明显只是喽啰,所知有限,只是说上层授命,其他一概不知。” 醉尘乡低头把弄着东方诗明和寇武夫汇总来的恐吓信,翻看得很仔细。 信上的落款全都是些不知所云的名号,如【九字号】、【彻字号】、【枭字号】。无人明白这究竟指向的是什么,或者又是有什么更加复杂的寓意。 “他的上级叫……木雪花,但这个人物我从未听闻。”东方诗明看了一眼醉尘乡,“前辈,你也对这个人毫无印象吗?” 醉尘乡缓缓摇了摇头:“不问世事,早都生疏了……或者这个木雪花也不过是个小头目,这同样不得而知。” 月参辰沉眉思忖着,不时点头或是摇头,似乎颇有熟虑。 他和寇武夫这几天以来一直关注着最近莫名出现的闹事的这些黑头巾大汉,因此对他们的动向也有些见解。 两人今天来到朝云街埠本是为了歇脚,没想到又碰到了这群家伙,而更加令他们兴奋的是碰到了他们曾有耳闻的醉尘乡,还亲眼目睹了他的出手。两人一是为了满足想与醉尘乡切磋的愿望,二也是想要寻找帮手,所以才搞出了方才的那一场闹剧。 第七章 嚣张气焰 “我们审问到的那个【枭字号】的大汉,他也曾提及自己的上司,似乎是叫……老鳌头。”月参辰参与意见道。 “不论是老鳌头……还是木雪花,我们都……咳,不曾听闻,或许确实是他们内部组织的小头目,而且……咳咳,而且人数也比较多,地位应该也不高,不是危险角色。” 赋云歌听他说话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看来之前的病弱倒不是装出来的。 醉尘乡听完他的话之后慢慢点头,算是表示认同。 其实方才,醉尘乡没有下死手,一是他宅心仁善,不愿轻易杀人;二是他行侠多年,早已练就了老鹰般锐利的双眼,他能够从两人的举动中观察到两人的底细。 自己今日在朝云街埠的作为,除了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之外,还可能引来可贵的助力。而他恰恰看出这两人绝非是“杀身之祸”,现实证明,他的判断,并没有失误。 窗外夜色渐沉。桌上红烛越来越短,烛火渐渐熹微。 醉尘乡望了一眼窗外的夜空,困意顿起。他今天两次打架,久未运动的四肢开始乏力,也无意再继续跟他们谈下去。 “时间不早,要睡了。”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又对他们几个无力地摆了摆手,“明天再说。这里可以当作你们的据地,但不要给我找太多麻烦。还有,我的屋里只能睡三个人。” “哦……我和寇武夫可以去外面落脚。”月参辰毫不介意地说。 寇武夫在刚才就一直昏昏欲睡。他对分析和思考一点都不感兴趣,在他看来对付那些神秘组织的办法很简单,碰到一个打趴一个就好了,要是还能爬起来就再打趴。 此刻终于听到了散会的指令,他立刻一马当先一跃而起,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后就大步迈出门去,甚至连自己的同伴都抛下不管了。 “这……”月参辰见寇武夫如此,只得歉意地对醉尘乡一笑。他低头轻咳了两声,随即慢慢跟了出去。 “那就你们俩了。”醉尘乡淡淡地说。 东方诗明呵呵笑着,自觉地转到内屋橱子去找铺盖。醉尘乡端起碗走出去洗刷,赋云歌于是也端着碗跟了出去。 “你是……”醉尘乡终于关注到了他,但眉头有些犹豫,他并不认识赋云歌是谁。 赋云歌赶紧自我介绍:“赋云歌,东方诗明的朋友。” 醉尘乡随即点了点头,表示已经记住了。但赋云歌见他的态度显然十分敷衍,内心不免有些气馁。 月至高空,夜半高悬。桌上红烛幽幽燃烧殆尽,留下一滩灯油与烟灰。 屋里随着烛光的褪散,漆黑与静寂迅速笼罩。赋云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 今天他算是开了眼界,不过并没有很开心。尤其是看到月参辰和醉尘乡的招式,那种奇怪而强大的招式完全超出了自己的认知。加上寇武夫超乎寻常的力量、东方诗明的智慧,他甚至开始有点怀疑自己这些年来是否是虚度了光阴…… 其实,醉尘乡并非没有重视他。 刚才他的行为都尽收醉尘乡眼底,他的性格醉尘乡也已经大致了解。只是醉尘乡看到他的瞬间,就在心中想起了一个人。 真像他年轻的时候啊…… 醉尘乡闭目在脑海中回想。只是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如果让他看到这个孩子,或许,会很喜欢。 ………… “呃……” 大清早,天空远处刚刚泛白,晨曦还未完全苏醒,绝大多数的人们还在沉浸于甜美的梦乡,赋云歌和东方诗明就被门口的砸门声给吵醒了。 “谁这么缺德……”赋云歌揉着惺忪睡眼爬起来,眉头透露着浓浓的幽怨。 东方诗明侧耳一听,蹙眉道:“大概……寇武夫和月参辰他们。” 赋云歌看了看还在床上打鼾的醉尘乡,满脸黑线:“要不要放他们进来?前辈还在休息。” 东方诗明套上衣服,搓了搓手,起身道:“去门口看看,顺便叫他们消停一会儿。” 两个人于是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悄悄推开门走了出去,到门口小心翼翼地给两人拉开门闩。 待在门口的寇武夫敲了好久的门,此时一看门开了就要往里面冲,却被身前的赋云歌两人、身后的月参辰一同急忙拦阻下来。 东方诗明脸色一沉道:“醉尘乡前辈还在休息,小声些,不要吵闹。” 寇武夫颇有所不满,他不住地搓着冻得发红的双手,吐着热气说:“这大早晨的这么冷,大爷都快冻成干儿了,先让大爷进去暖和一下再说,绝对不吵醒他。” 春寒料峭,清早更为寒冷。东方诗明与赋云歌考虑了一下也就答应了,侧身让两人进门。 寇武夫进来以后倒还真老实不少,没有再大声喧哗,甚至连走路都斯文了许多。四个人在堂屋席地而坐围成一圈,以确保不会打搅醉尘乡睡觉。 “怎么了?”东方诗明歪头问月参辰。 不曾想,月参辰听东方诗明这样问,却陷入了沉默。 东方诗明刚要疑惑,却见他病态的脸上竟然出现了怒容,宛若一条被激怒的狐狸。 “事情缘由是这样的……” 他缓缓地吐字:“距离朝云街埠不远的,布元坊……在昨天也发生了类似的寻衅事件……” “但由于布元坊居民团结一致,他们就……咳咳,就集全坊的壮年店主、壮工,把寻衅大汉赶走了布元坊……” “……嗯。”东方诗明冷峻地听着。 赋云歌听着,表情也越来越严肃。 听月参辰这样讲,恐怕接下来会有什么坏事发生。但究竟是什么,他也不敢乱想,他还没有摸清那些大汉的底细,所以无从猜测他们的下限。 “但是,后果发生了……”月参辰扼腕叹息,牵动他的喉咙又重重地咳嗽起来。“……深夜,布元坊……着火了!” “什么?”赋云歌大惊。 “布元坊长期主要经营棉麻布匹。他们选择用纵火来报复,不可谓不狠毒。”东方诗明沉思道。 月参辰重重摇头:“不止如此……咳咳!布元坊的损失,不止是财物!咳!” 说着,他的情绪愈来愈激动,突然喘气不匀,开始不断咳嗽起来。 “也就是说,他们……闹出人命了?”赋云歌讶然。 寇武夫终于坐不住了。他耐不住性子继续听月参辰慢条斯理地解说,见月参辰毛病又发作,他一拍地面朗声道:“哪有那么简单!那群混账东西,竟然趁布元坊居民熟睡时放火,更该死的是……” 他咽了口唾沫,情绪无法抑制:“他们竟然在火势烧到百姓屋顶的时候,把人家的大门,全部从外面锁死了!!” “你说什么!”赋云歌和东方诗明触电一般,脸上齐刷刷变色,惊骇不已。 “最后……在布元坊的柱门门口,赫然贴着一张字条……【枭字号】。”月参辰缓过气来,沉郁地补充道。 赋云歌恨恨地握紧拳头,愤怒的声音在喉咙间来回滚荡:“这群该死的亡命之徒。” 东方诗明抬头问:“你们是从何得知?” 月参辰长长出了一口气,表情凝重得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道:“今早,码头泊船的船家。” 东方诗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眉头阴郁之间隐藏着一缕怒火。 “……确实无耻。” 随着一声沉重的推门声,醉尘乡慢慢踱步出来。 四人见到是醉尘乡,齐齐起身。 醉尘乡摆手让他们坐下:“刚才你们说的,我多少也听到了。” “不过,这些人固然该杀,但你们却不可急于为百姓报仇。” 不曾想,醉尘乡又淡淡地补充道。 “为什么?那群王八……”寇武夫激动地叫道。 “好了。”醉尘乡蹙眉打断他。 月参辰见状连忙给他使眼色,示意他注意言行。 醉尘乡慢慢道:“对方敢于肆无忌惮,原因正在于身处暗处,每次案发都出其不意,让人难以捉摸,这即是‘暗着’。” “而今你我也并未引起他们的太大注意,相对他们而言,我们也是‘暗着’。” “在暗处,即意味着有先发制人的优势,而现在这种优势我们也有。所以,我要你们切忌与之正面抗衡,对方力量未明,我们伺机而做,毕竟更加稳妥。” 醉尘乡邋遢的外表与他的口若悬河似乎格格不入,但这确实是事实。 听醉尘乡讲完,四个人刚才激动的情绪才稍微缓和,都表示认同,就连寇武夫都重重点头同意。 因为醉尘乡说的确实没错。现在的情况,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他们必须要谨慎行动。 “那,我们难道就只是在这里按兵不动吗?”赋云歌提问。 醉尘乡摇摇头:“不。我要你们出去,去人多的地方。” 东方诗明摸着下巴,思考着说:“是要搜集与他们有关的情报吗?” 醉尘乡瞥了他一眼,随即微微地点了点头。 ………… 第八章 赌命 日头过了晌午,赋云歌从一家喧闹的酒馆踱步出来,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 “唔……基本没什么有用的消息。” 他苦闷地挠了挠头。虽说是为了扩大范围而选择了分头行事,但越是这样,在这种时候就越是心焦。 不过,月参辰两人倒是所言不虚。 今天早上,布元坊命案已经在各处传播开来,但有价值的消息不多,以讹传讹却不少。半天下来,除了一点零零碎碎的信息,他基本就是了解了哪家店的茶水比较优良。 那个醉尘乡前辈,看起来也对自己并不重视,这确实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如果再不做出点成绩,他真的担心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众人的拖累。 “唉……” 越是乱想,头脑就越混乱,反而更没有情绪找有关那些大汉的线索了。 赋云歌慢慢地四处踱步,眼神空落落地望着岸旁发芽嫩柳,思绪恍惚。 白天渐渐度过,傍晚又至,可赋云歌除了茫然走动,再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发现。 夕阳余晖把他的脸照得通红,晚霞美不胜收。远处的矮山时有野鸟啼叫,可他却毫无心情欣赏,心尖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煤灰,情绪低落。 不知道他们几个都有了什么新的进展。赋云歌内心闷闷地想着。 他知道那几个伙伴比之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肯定不需要操心。他扭着僵硬的脖子,长吁了一口气,准备往醉尘乡家的方向折返。 刚转身时,从他的身边恰好经过一个步伐匆匆的行人,不小心一下撞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人力气还挺大,赋云歌不由“哎”了一声,差点把他撞个趔趄。 “抱歉,赶路太急。”那人匆匆转过头道了歉,加快步子往远处去了。 赋云歌的视线却没有继续茫然。他注意到了一件事,一件不可谓不可疑的事。 那个行人背后的棕色长条状布包上,似乎印着斑斑血迹! 虽然已近傍晚,天色暗淡,但赋云歌一直目不转睛地观察,基本确认那就是血迹。 长条形的包内,很可能就是刀剑一类的武器。而且此人行色匆忙,很有可能……什么地方出事了! 那人的行踪已经不可寻觅,赋云歌立刻警觉地转头去看,顿时察觉了一点要素。 那人来的方向,正是发生事故的布元坊的方向。 布元坊!赋云歌脑中顿时拨云见日。 命案发生在布元坊,那布元坊此时肯定会有更多的资料。比如幸存者,或是周边的居民,都能够提供有价值的消息。 而如果刚才那人与先前的大汉是同伙,那很可能就是抢在他人之前去销毁幸存的证据!他之前竟然一直忽略了这个问题! 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性,他立刻小跑着向街埠码头赶去。不在于“邀功”,而是基于对那些杀人魔的痛恨,他一定要赶在那种事发生之前,保住幸存的人,留住那些证据。 但愿刚才的那人,不是抢先一步的恶徒。赋云歌这样想着,身影被余晖越拉越长。 ………… 布元坊,这个昔日辛勤劳作的家园,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片荒芜凄凉的废墟。 焦黑的弃地之外,此时已经搭起了几排零零散散的小草帐,这是幸存者们暂时避难的地方。 街上纸钱的碎片混着炭黑的灰渣,顺着暮色的乱风在空中肆意地翻动飞卷,不时有黝黑的栖鸦从混乱的夜空中“呀呀”叫着、扑打着凌乱的翅膀飞过。 草帐里颤巍巍闪动起熹微的烛光,透过缝隙看起来有些温暖,似乎可以勉强称作一点慰藉。然而持续传来的低低的呜咽声,融化进萧瑟的夜幕,失去至亲的哀恸穿云裂石,不断冲进东方诗明的耳膜。 此时,东方诗明孤身伫立在布元坊的牌坊之下,神色肃然。 脚下即是被大火烤焦的青砖,面对这遍地狼藉,萦绕脑中的都是在白天遇到的一副副悲戚的面庞,长久挥之不去。 他不愿意就这样回去,他告诉自己不能就这样回去。 冷风旋来,东方诗明微微一颤,但他依然稳稳屹立着。 根据他的推测,这里幸存的人们,很有可能是那帮恶匪继续剪除的目标。毕竟,豺狼一旦选择在黑暗中露出刺眼的獠牙,它就会将恶做到极致。 而且,如果这里线索被“他们”所掌握…… 毕竟,“那股势力”虽然难能对他们构成威胁,但也是他们所不能忽视的啊…… 东方诗明渐渐皱紧了眉头,目光不自觉地往远在天边的天柱的方向眺望过去。 远处,只有夜幕下群山的轮廓,还有混沌不清的朦胧雾霭。 而另一边,夜晚的河面凄风骤起,滚动的风浪拍击船身。 油桐舢板被溅上星珠一样的水滴。赋云歌坐在船头,目光同样坚定,利剑一般指向布元坊的方向。 ………… “妈的……” 距离布元坊口不远的枯草野,忽然传来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东方诗明机敏地侧过耳朵,顿时警觉起来。 他手中隐藏的折扇露出月白色的锋芒,屏息凝神关注着声音传来的草野。 很快,黑暗的草丛传来“沙沙”的声响。 由于夜晚视线极差,东方诗明也不能判断来者是何人,但他能大致听出藏在那里的人应该有伤在身,而且行动不便。 正当东方诗明斟酌是否要过去帮助他的时候,终于在此时从草丛中滚出一物。 东方诗明定睛一看,黑暗的模糊之中,能分辨得出那是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见状,他放松警惕,心却悬了起来,快步跑上去查看那人的情况。 东方诗明扶住正在痛苦呻.吟地男人,俯身下去看。他立刻发现男人衣衫残破,身上还在汩汩流血,伤口很深。 难道,又是那些人干的……? 东方诗明不禁怒意升腾。但他先努力让自己冷静,不去考虑那些,当下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处理此人的伤势。 “这是……哪里……” 男人嗫嚅着沾血的嘴唇,口齿不清地问。 东方诗明皱眉,咬牙说:“这是布元坊。你……你安全了。” 正当东方诗明打算扯下衣服的布条先帮他做一下紧急包扎,刹那,难以置信的一刀,雷霆般在他面前划下! “嚓”地一声,锋利无比的刀刃沾血落地。 布元坊码头,赋云歌一跃下船,蓄力向布元坊飞奔过去。 致命的一刀,只差分毫掠取东方诗明的性命。 东方诗明敏捷地一侧头,刀刃侥幸划过他的脸颊。同时一缕鬓发被瞬间割裂,飞进飒飒的夜风。 东方诗明应急性向后腾跃翻滚,泥土与黑灰沾满了他的衣服。 站起之后,他才吃惊地摸着脸上的伤口,瞳孔中充满了惊疑。 刚才还在哀嚎的男人,此刻竟然顽强地站了起来,夜影模糊之中就像一头森林中的棕熊,而且棕熊的手中还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柴刀。 他脸上确实露出垂死的野兽那样狰狞又放肆的表情,扭曲而可怖! 很明显,他想杀掉眼前的这个少年,在自己丧命之前。 “你为什么……”东方诗明刚要开口,却霎时顿住了。 他注意到,那个人耳朵上坠着一只又圆又大的银环,头皮上一道棕红色的痂,这正是昨晚月参辰他们说的“老鳌头”的特征! 面前的这个人,就是那群恶匪的头目! “他娘的……死了……都死了……”老鳌头梦呓似的顾自嘟囔着,表情却是越来越凶猛,宛如黑夜中饥饿的秃鹫,“那……老子也要这布元坊,彻底绝种!” 东方诗明暗道一声不妙,两把亮银折扇翻腾着自两只袖口而出,稳稳落进东方诗明的手心。 现在已经来不及思索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因为他已经摆好了豁命的架势。 “去死!” 一声狂暴的叫嚣,老鳌头手里的柴刀已经砍了过来。 东方诗明连连退步闪躲,没想到受了这么重的伤,这个老鳌头竟仍然有这样的力量。 两道身影忽然逼近,紧接传来“铛”地一声锐利的碰撞。 东方诗明连退两步,手中的银折扇翩然展开,就在刚才挡下了老鳌头的逼命一刀。 老鳌头愣了一下,他或许没想到这个少年竟然还有点本事。但很快,他的眼中又充溢出吓人的通红,在黑夜里更加灼人可怖。 风涛席卷,冷意随着两人再度的交锋悄然抬升。 东方诗明左右开弓,双手翻卷着皎洁如新月的折扇,而老鳌头的刀则如同惨白的狼牙。 倏忽刀气在东方诗明的喉头逼近,东方诗明左手折扇挥挡,右手随即从上劈下。两人搏击之间,风沙旋起,黯夜一片纷杂。 又是一阵激烈的兵器交击,但东方诗明显然低估了老鳌头搏命的决心。片刻之后,他的双手被老鳌头的刀震得又麻又痛,几乎要握不住折扇。而老鳌头仍然保持着野兽一样的狠戾,他此刻正粗重地喘着气,撕裂的伤口往外渗血,但他表情依然狰狞而兴奋,好像失去了痛觉。 “再来!” 顿时,老鳌头又是一声仰天长啸,不稳的步伐扬起飞沙,绝快地杀向东方诗明。 东方诗明瞳孔骤缩。他抬起双手试图抵挡,但两只手此时已经颓然无力,这样根本无法挡下老鳌头的招式! 瞬间犹豫,老鳌头的柴刀已至。 第九章 一品红梅 锐利的刀锋饥渴地刺向东方诗明的咽喉,东方诗明防御失利,横眉闭目,慷慨赴死。 “刀下留人!” 电光火石一刹那,一颗卵石驰援而至,正中刀刃! 老鳌头的刀锋偏离方向,在最后的间隙蹭过东方诗明的脖颈,最终没能如愿。 东方诗明见状当机立断,奋力抬起右臂,挥动折扇在老鳌头持刀的右手上重重斩下。老鳌头的鲜血霎时洒出,溅落在地面的泥土上,腥味弥漫开来。 “啊——” 老鳌头痛得大叫一声,手中柴刀几近摔落,但他仍然死死地攥住了刀柄。 然而,多处重伤已经让他难以支撑。只见老鳌头踉跄着退后几步,最终摇晃着倒在了地上。 “你没事吧!” 赋云歌迎着呼啸的夜风朝东方诗明奔跑了过来。他很担心东方诗明的安危。 东方诗明大口喘着粗气,他还从来没有在赋云歌面前露出这种衰相,这次算是丢人了。但好在是夜晚,他不会看得太仔细的。 东方诗明自嘲一样地想着,赋云歌已经赶到了他身边。 “我没事。”东方诗明抬起手,暗暗调匀了气息。 忽然,他意识到问题仍然存在,对赋云歌接着说:“这个人就是老鳌头。”说着,他朝老鳌头那边指了指,示意给赋云歌看。 赋云歌回头看了一眼,犹疑地点点头。 “但是,他在与我搏斗之前就已经受了重伤。”东方诗明倒吸了一口气,“而且神志几近癫狂,不知道他在之前经历了什么。” 赋云歌凝视着躺在那边漆黑的沙地里的老鳌头,眉头渐渐蹙起。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想了一下,赋云歌还是先提出了这个问题。 “呃?”东方诗明显得有点意外。 赋云歌略有点不满:“为什么不叫我一起?竟然自己坐镇布元坊,未免也太危险了啊!” 赋云歌言语铿锵,这倒让东方诗明一时语塞了。 确实,他这次有点感情用事了。如果杀来的不是受伤的老鳌头而是健全的老鳌头,甚至是一群大汉,自己不仅无法保全受难者,而且可能一同丧命。 赋云歌故作恨铁不成钢样,在一旁摇头叹息。 但是。就在同时,两人的目光被另一边的状况吸引。他们几乎难以置信: 刚刚已经倒地的老鳌头,竟然又摇晃着站了起来! “给老子……去死!” 最后一声狂妄的叫嚣,老鳌头再次挥起他的刀! 然而,正当赋云歌两人摆好防备的架势,他却趔趄了两步,仰天喷出一口乌黑的鲜血,决然地将柴刀捅入自己腹中! 那个高大如小山包的身影,此时,终于彻底颓然身亡。 “他……为什么?”赋云歌瞪着眼前,错愕不解。 东方诗明收回折扇,眯起眼睛,同样不能解释。 夜中的冷风,更加萧瑟了。瑟瑟风声吹刮欲放的花苞,紧紧裹起了单薄的花蕊。 ………… 翌日清晨,停泊在布元坊码头的一艘小船中,赋云歌两人沉沉地从睡意中醒来。 昨晚两人并没有赶回去,而是借用了一位船家的船舱留宿,为的就是方便继续探索。 一夜之间,萧瑟的冷风已经逐渐褪去。岸边垂柳吐出翠嫩的绿芽,微风吹皱春水,荡漾着圈圈碧波涟漪。 东方诗明与赋云歌简单打理了一下,与船家道别后就回到了布元坊。 今日布元坊的百姓还在造坟发丧,纸钱与白烛随处可见,四处充斥着凄凉与萧索。 不过在坊市的废墟,也有些许青年开始了修缮工作。他们在拆除烧毁的墙壁,清理烧烂的垃圾,与周边的春色相衬,仿佛也有了一种焕发的活力。 赋云歌与东方诗明在远处的餐铺吃过了早餐,两人便顺延着昨天老鳌头钻出来的草丛开始找寻蛛丝马迹。 至于他的尸体,两人昨晚就将他埋掉了,不管怎么说,任由他暴尸野外他们也于心不忍。 草丛之后,两人发现了斑驳的血迹。 看着淋漓的血水与纷乱的草堆,不难想老鳌头躲在这儿的时候非常狼狈。 “看那边。” “虽然昨夜大风把草丛刮得很乱,但是还是能看出血迹的来向的。”赋云歌指着不远处枯草丛上相似的血迹,推测道。 两人围了过去,立刻发现了令他们欣喜的事。 树丛之后,远望过去,能看出一条由血迹连缀起来的路。两人四目相对,想法一拍即合。 “顺着走下去,就能溯及昨晚出事的源头。” 两人意见一致,小心翼翼地顺着血迹的线路摸了过去。 ………… 而在朝云街埠,醉尘乡在另一处酒馆里闲坐。 他的眼神若有若无地注意着门口,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的出现。 为了方便行动,他破天荒将自己打理了一番。破衣服和帽子已经全部换掉,穿上了朴素的灰衣长褂。 他的面前是半钟头前点的一碟茴香豆,没有喝酒,看起来与之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早上的店铺还是比较喧闹的。人们熙熙攘攘,有的还在讨论之前发生的神秘葫芦侠客除恶事件。醉尘乡倒不是想在这儿听到什么情报,他似乎在等着什么,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也逐渐有点不耐。 看着来往进出不断的顾客,醉尘乡又有点打盹,眼皮上下打架。 和煦温暖的阳光自木棱窗里照进来,醉尘乡不禁长长打了个哈欠。 又巴望了一会儿,醉尘乡也吃完了碟里的豆子,感觉有些口干舌燥。 将近中午时分,来店里吃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小二看醉尘乡的眼神越来越不满,甚至多了一丝怀疑。 醉尘乡一天不喝酒,喉咙里就好像有小酒虫在爬。终于按捺不住,他刚要招呼小二上壶酒,却见他先朝这边走了过来。 见他过来,醉尘乡刚要开口,小二就略带着一丝鄙夷,率先沉声催道:“客人,酒馆这时候人多,桌子也快不够用了。您要是没事,就尽快付账走吧。” 店小二的意思很直白,人家那是嫌弃了。 但醉尘乡也没生气,反倒悠然从兜里拿出破棉絮的钱囊,从中拾出一块碎银,码在了桌子上。 起初小二看他钱袋还嗤之以鼻,但看到那银子时,小二眼都直了。 醉尘乡的这块银子,放在这儿都够办一桌酒席了。这摆明是个财不外露的主儿! 小二脸上的阴霾顿时化作万里晴空,谄媚地对醉尘乡笑着,殷勤地躬下身子,毕恭毕敬地问:“那个……客人,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您有什么需要吗?” 醉尘乡摸了摸下巴,想了一下:“弄几道好菜,最好有鱼。再上几碟梅花糕。” 小二满口答应,收了银子,欢天喜地地往灶房去了。 醉尘乡单手托着腮,还在考虑着什么,但神色明显犹疑不定。 他做这一切的原因,是他昨日凭借零星的线索推知了老朋友返回朝云街埠这一信息。 但老朋友这次很低调,而且似乎根本没有跟自己打个招呼的意思。 多年未见,这样做从来不是他的风格。而现在这样做了,只有可能说明他在进行什么谋划,而这附近最有可能吸引他的,就是骇人听闻的布元坊事件了。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很可能是为了不牵扯老朋友,才没有来过访自己。 醉尘乡不禁暗暗皱眉。 所以他今天特意打扮出门,就为让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但没想到在这里等候多时,他就是不领自己的情。那只能再进一步表达诚意,来看看当年的默契是否还存在。 少顷,一道道精美的菜品端上了桌。 一道清蒸鲤鱼,一道红焖江鲈,一道茄香鱼片,一道油爆银鱼。鱼香弥漫,显然是厨师拿出了浑身解数,就为了满足这位贵客的口味。 醉尘乡自己并不非常喜欢吃鱼。这么多菜,如果老朋友不来,那自己还真有些骑虎难下。 他倒不是心疼钱的问题,虽然浪费钱也很肉疼,但如果那位老朋友非但不来,反而在暗处笑他愚蠢,被抓住了讥讽的把柄,他会觉得更加尴尬。 两人年轻时候,就以互嘲作为一大乐趣。虽然而今风尘沧桑,但仍会偶尔开个玩笑,权当是老朋友的一点默契,或是对从前的追念。 “唉……” 望着一桌佳肴,醉尘乡似乎又看到了年轻时好友的踪影,仿佛世殊事异,相见仍是少年。 晃眼而过,在进门的客人中,一点晶莹的梅花坠饰令他触电般精神一振。 醉尘乡立刻回过神来,眼神刚刚投出,就与那人四目交接。 记忆中的身影再次变得鲜活,并与面前之人的形象渐渐重合。 “你……总算来了。” 许久,醉尘乡迟迟地开口,却没有什么感人的肺腑之言。 “久等了啊。” 那人也点了点头,拉开桌对面的椅子,自然地坐下。 来者同样衣着朴素,灰色的罩衫下面透出一点梅红颜色。虽然已经不算很年轻,看起来倒是神采奕奕。 他背后是一只长条剑袋,封口处用带有梅花吊坠的棉绳系住。由于朝云街埠人流众多,也时常会有侠客经过,所以他这样并没有引人注目。 “这次回来,想必不是为了回来见我叙旧。” 醉尘乡将桌上的梅花糕向来者推了推,口气闲散:“毕竟这不是你的个性,一品红梅。” 来者嘴角微微上扬,继而叹气道:“许久没听你叫我名字,现在听来,还真是七分亲切,三分陌生啊。” 醉尘乡笑了笑,那种笑容在他长久淡漠的脸上,仿佛枯木逢春。 ………… 而在布元坊远处荒野,在杂草中寻觅踪迹的赋云歌两人,终于发现了隐藏在丛林之中的血迹来源。 不远的地方,是一座简陋的小木屋。 粗劣的建筑痕迹,看得出来是为了某种目的临时搭建的营地。 门口衰草之上,也是一滩刺眼的猩红,以及几柄碎裂的兵器。似乎是经历过激烈的搏杀,想想就令人胆寒。 赋云歌看了看东方诗明,两人眼中都流露出犹豫的神色。 眼前就是两人要找到的结果,但在面对它的时候,内心深处却又有些惶恐。 “走,去看看。” 赋云歌一咬牙,拉着东方诗明的衣袖就朝小木屋走过去。 两人小心翼翼地靠到小木屋门口,赋云歌谨慎地伸出手,缓缓推开那扇虚掩的破门。 ………… 第十章 疑窦 “你这样……确实有些胡来啊。” 醉尘乡啜了一口清茶,眼神中多少有些疑虑。 一品红梅垂头夹了一块鱼放到碗里,背后的梅花坠饰闪闪发亮。 “无妨。”他一边咀嚼一边说,“我有过打算,你大可放心。” 醉尘乡点了点头,没有再提出疑义。 ………… “怎么……”赋云歌见到眼前骇人的一幕,大惊失色。 东方诗明见状也不禁倒退两步,冷汗顺着脸颊滑下。 赫然只见,小木屋内,两人眼前,横七竖八躺着十数具惨死的尸体! 血腥味弥漫在小木屋的每一个角落,殷红的血沫溅得遍地都是,当中的一根木头梁柱上还钉着一把短刀,刀上的血水已经凝固,看起来狰狞可怖。 黑洞洞的小屋光线极暗,沙尘在熹微透进来的光束中弥漫,寂静而骇人。 抑郁的气氛令两人都感到不适,于是他们转身退到门外,在门口处凝重地面对着屋内的惨状,各自沉思起来。 “等一下。”突然,赋云歌发现了什么,“你看,他们头上都缠着黑色头巾。” 听到这话,东方诗明立刻眯眼一看,发现果真如此。而且死者体格都很粗壮,显然不是布元坊的百姓。 “这些难道是……”东方诗明缓缓地猜测,“日前纵火行凶的那些凶手?” 刚说出口,他刹那回想起了老鳌头昨晚诡异的模样,顿时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 在布元坊命案发生之后,定然是有某位神秘高人前来替天行道。此人找到了他们的营地,也就是这个小木屋,并诛杀了这些恶棍。 以现场状况和老鳌头的情绪来看,这个人基本是碾压了战局。除了侥幸逃脱的老鳌头之外,其余恶党全部毙命在了小木屋内。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想法基本一致,估计事实也距离这个推测相差不远。 不过,看葬身在此的大汉数量,再算上狼狈脱逃的老鳌头,能拥有这样实力的人绝不寻常,或许能与醉尘乡不相上下。 “并非不可能,只是我们的认识还不够。” 东方诗明思忖了片刻,抬头对赋云歌说道。 赋云歌点了点头。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对力量的认识还远远不足。 譬如寇武夫他们与醉尘乡的那一战,已经是大大超出了他的理解。因而现在面对这种情状,他虽然好奇,但也并非难以置信了。 “这……那我们先回去?”赋云歌犹豫着问。 他本来猜想今天会一场恶战,但却见到了这样意外的场景,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东方诗明眯起眼思考了一会儿,迟疑地点了点头。 目前两人留在此地也没有意义,不如回去找醉尘乡商议一下,让他们定主意。 “那就,走吧。” ………… 两人回到朝云街埠已经是傍晚,吃过晚饭之后又赶回了醉尘乡家。 门没有上锁,但两人进屋后却发现只有月参辰两人,而不见醉尘乡的踪迹。 “醉尘乡前辈呢?”赋云歌四下望了一圈,仍是没有醉尘乡的踪影,不免有些奇怪。 寇武夫趴在桌子上无聊地玩瓜子,月参辰正从屋里找出火折子准备点蜡烛。听赋云歌这么问,他不禁摇头道:“不清楚……咳,听说遇到了老朋友,今晚要晚些回来。” “老朋友?”赋云歌大感好奇。 东方诗明同样好奇地偏过头来,要听月参辰继续说。 但是,还没有等月参辰回话,小院外面已经传来了交谈的声音: “三家酒馆,第二家尚可,其余只是中庸饮食,毫无可圈可点之处。”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嗤”地哼了一声: “你是尚未尽兴,我的钱袋却已经见底了。” 屋里的四人都听出是醉尘乡和“老朋友”回来了,一起转头去看。 听两人交谈的内容,他们似乎是去品尝朝云街埠的美食了,但不知道醉尘乡舍弃一天的时间去陪老朋友,是不是意味着他对布元坊的事有了眉目。 夜幕之下,两人朦胧的身影从门外踱了进来。 而在见到醉尘乡身旁的那个人影时,赋云歌却瞳孔骤缩。 那个身形,太相似了,简直就是那天撞见的那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由于都是傍晚,两人模糊的身影在赋云歌脑海中竟然巧合似的重合了起来。但赋云歌不敢相信,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最终才得出结论。 不会有错的,一定是他!赋云歌暗暗地想,同时提高了警惕。 正在他这样想着,两人已经开门走进屋来。 “你的家还是老样子啊。”一品红梅眼光在周围扫过,嘴角淡淡上扬。 醉尘乡扯过一张马扎坐下,对他的评价不予回答。 本来趴在桌子上的寇武夫视线倏忽瞥到了一品红梅背后的剑袋,表情一愣,猛地挺起身板来。月参辰见他神色有异,悄悄靠了过去,想听他有什么发现。 寇武夫给他指了指那朵梅花坠饰,脸上写满了震惊。 谁料,月参辰看到后同样浑身一震,随即咳嗽起来:“咳咳……咳,那个,那个……” 一品红梅扭过头来,看向出现异样的月参辰和寇武夫。 “您……咳咳,您是那个……一品……” 月参辰力图说出眼前此人的名字。奈何老病复发,喉咙里像是灌进了沙子,他难受得剧烈咳嗽起来,根本说不清楚。 一品红梅听他的意思,似乎是在之前就认识自己。 他不想继续听月参辰咳嗽,干脆代替他说道:“一品红梅么?那倒未必。朝云街埠来客既多且杂,你是如何认定剑袋上有梅花的就是他了?” “这……”寇武夫一愣,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不,你就是。”月参辰吞了两口气,病症稍稍舒缓了些。 一品红梅被勾起了兴趣,等他说出证据。 月参辰稍微一吁气,抬头肯定地问:“你的剑,是否是三尺三寸的八瓣红梅纹剑?” 他的问题掷地有声,醉尘乡不禁微笑起来,眼神悄悄飘向一品红梅。 一品红梅颇有些惊奇,他不禁莞尔一笑:“你说的确实不假。我便是一品红梅,不过你们是如何认识我,还有我的剑的?” 月参辰笑了起来,尽管有些病态的虚弱,但仍旧很是得意。 寇武夫知道他肯定又转不过气来,替他说道:“那是好多年前的事……” “那时候我和他还年轻,不懂规矩,俩人整天闯荡江湖,得罪了不少人。那次他娘的中了小贼的诡计,眼看我俩就要嗝屁,你从天而降,三两下打跑了他们,救了我俩性命。” “哦……”一品红梅试图回忆,但似乎有些记不清楚。 “那他的剑,你们为什么如此清楚?”醉尘乡在一旁问。 月参辰解释道:“那时……恩公在打跑山贼的时候,对他们说……他这柄三尺三寸八瓣红梅剑,天下没有第二柄。叫他们若想寻仇,就认准他的剑,不要滥伤无辜。” 醉尘乡轻“哈”了一声,看一品红梅的眼神中多了不少戏谑。 一品红梅听他讲完,尴尬地咧了咧嘴角。 “现在他们也已经受万象尊坛点化,一心归正,你当年干了一件大好事啊。”醉尘乡笑着说。 “是么?”一品红梅点了点头以示赞许,“那倒不错。” 几人交谈之际,赋云歌在一旁细细倾听。刚刚听到什么“万象尊坛”,他不禁又疑窦丛生,泛上心头。 醉尘乡瞥了一眼旁边的赋云歌两人,稍稍打量了一下他们。 接着,他悠悠地道:“你们一晚没有回来,又满面倦色,看来是有所收获了。” 东方诗明与赋云歌点了点头,随即详尽地将二人的经历给众人讲述了出来。 期间一品红梅时有表情变化,醉尘乡则不时偷瞥向他,眼中似笑非笑。 等到两人讲完,寇武夫首先拍桌大呼痛快,月参辰表情中也充斥着掩盖不住的惊讶。 醉尘乡与一品红梅没有发言,但两人却都藏着一丝笑意,仿佛对这个消息未卜先知一般。 “这帮狗贼,死不足惜啊!”寇武夫朗声叫道。 “固然如此,但何人下手,我认为值得引起重视。”东方诗明垂头道。 月参辰性格同样谨慎仔细,因此他对东方诗明的观点表示认同。 赋云歌却没有表态,他又想到了那天傍晚撞到的那名路人。 不论身高,声音,还是体格,都与面前的这个一品红梅非常相似。 再加上时间上的巧合,他内心几乎可以断定一品红梅正是那名高人! 但是,他为什么不愿承认? 想着,赋云歌将目光缓缓投向一品红梅的脸。 但当他刚想看一品红梅目前的态度如何时,却不料令他一惊。那道锐利若刀锋的眼神,竟然同样悄悄地注视着自己。 第十一章 三更对决 赋云歌暗暗捏紧拳头,牙齿不自觉地紧紧咬合在了一起。 “哈,不管怎么说,虽然手段……略有残忍,但是也算是恶有恶报了啊。” 醉尘乡伸了个懒腰,说:“这样一来,危机暂时解除,调查他们的动向也有了线索。总之是好事。” 一品红梅“嘿”了一声,不置可否。 赋云歌正敏锐地捕捉着一品红梅的举动,但目光一转,却突然发现见他隐藏在桌下的左手,似乎在对自己做着什么手势。 赋云歌虽然看得不真切,但仍能勉强辨别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今晚……屋外……碰头……重要……对你…… 赋云歌看懂后点了点头,眉头紧皱起来。 一品红梅虽然目光并没有看向这边,却像是看到了一般,随之停止了打手势。 他继续听着众人的交谈,还不时附和几句,仿佛刚才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 月至中天,街埠在夜幕之下一片静谧与沉寂。月亮的光辉缓缓洒下,熹微的夜风轻轻拂过大地,一切都沉睡在夜晚的恬静当中。 赋云歌却迟迟没有睡着。他与一品红梅有约,而自己也没有打算违约。 幸好醉尘乡睡得很死,他便只需要等待东方诗明睡着。 少顷,东方诗明的呼吸已经变得平和而均匀。确定他已经入睡,赋云歌悄悄拉开被角,穿鞋出门了。 庭院里,月色皎洁无瑕。 赋云歌吸了一口夜晚的冷气,四处张望一品红梅的踪迹,却迟迟没有见到他。 月光在天幕之中寂静地悬挂,美不胜收,宛如玉璧。赋云歌等得无聊,就抬头赏月。 古人赏月,是赏月之形,月之色,抑或是月下的意趣? 赋云歌呆呆地站着,脑子里胡思乱想。又想尘世间最美者为花,难怪许多人说幽会应当在“花前月下”…… 脑中这样想着,忽然间只见天上飘飘似雪花降落,簌簌纷纷。 赋云歌大感愉悦,没想到竟然能看到下春雪。眼前一片白月素雪,可谓是至美的景致了。 但顷刻他就察觉了不对:他嗅到了“雪”的香味。 娉娉袅袅的寒香,幽幽钻进他的感官之中,让他没有继续沉醉,而是一个激灵回到真实。 定睛细看,却发觉落地的“雪”,有白有粉,还有惊艳的红色。 这根本不是雪,而是飘散的梅花花瓣。 “……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品翁。” 伴随梅花翩然降临,赋云歌刹那惊觉一品红梅已经到了。那个高深莫测的身影静静地站在屋檐上,月色映照之下看起来像是一位飘逸的仙人。 刚刚那诗句就是一品红梅所吟。只见他垂眉看了下面的赋云歌一眼,便淡淡地道:“去街埠西面的小山丘会面吧,我在山顶等你。” “喂,你……” 赋云歌刚想对一品红梅喊话,却不料眨眼之间,一品红梅已经消失不见了。 赋云歌心中有些愤懑,但还是快步出门向小山丘赶去,只是在出门的时候跺了地上的梅花几脚。 等赋云歌奔跑着赶到西面的小山丘,一品红梅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赋云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虽然是初春夜晚,他浑身也热汗蒸腾。 一品红梅等他喘气,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见赋云歌休息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道:“看来你我两人,确实有缘分。” 赋云歌知道他是决心开门见山,就干脆点了点头,说:“前辈,缘分不敢说,只不过是凑巧而已。” 一品红梅打量了一下他,眯眼道:“我想,你应该也猜到七八分了,我就不再赘述。只是……你认为我这么做,是证明我是嫉恶如仇的好人呢,还是杀人不眨眼的恶人?” 赋云歌听到一品红梅这么说,心中凛然。 他听得出来,一品红梅这样问自己,自然是涉及对待自己的态度了。 只是,如果他真是嫉恶如仇,那倒没什么,但如果他确实是一名居心叵测之徒,恐怕自己接下来的回答,可能会伴随不可预测的灾难。 “不用考虑太多,你只要告诉我你内心的想法。” 一品红梅见他犹豫,随口说道。 赋云歌抬眼望向一品红梅,恰好一品红梅正在直勾勾地看着他,两人顿时四目相对。 他吸了一口气,慨然挺胸:“我的想法只是推测,算不得准。但如果前辈真是为恶之人,我自然不能轻放。” “哦……”一品红梅垂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赋云歌见他没有反应,内心惴惴不安。为了防止一品红梅突然出手,他的双拳也是暗暗蓄力,调动浑身解数,抖擞精神以应对可能的不测。 过了一会儿,一品红梅沉沉地抬起头来,目光黏在赋云歌身上,说话声似乎有气无力:“你……” 赋云歌闻言,目光重新看向一品红梅,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然而,却在刹那间,他神经猛地绷紧! 一品红梅身影如同鬼魅,一眨眼已经不在原地,而是随着飒飒风声,逼至自己面前! 赋云歌顿时大吃一惊,双拳对上,一品红梅也同时出手。 却只见一品红梅懒懒地抬起一只手,单用一只胳膊就挡下了赋云歌的攻击。 赋云歌见势不妙立刻变招,呼呼掌风挟带着不俗的力道,但一品红梅竟然又轻描淡写地单手卸去了赋云歌的功夫。另一只手软软地垂在身后,似乎是对他莫大的羞辱。 “喝!”赋云歌一跃后退,心神一定,又打起了精神。 但一品红梅飘飘无形,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一瞬间又逼近了赋云歌的面门,使他再度拉开架势回击,局面又变回刚才的模样。 赋云歌心中不愿受制,改拳为掌。 掌风如刀,赋云歌同时双足碾沙,纵身向后挪开,远离了一品红梅的挟制。他借势在空中翻腾了一圈,借高下的冲力挺掌回劈一品红梅。 谁料一品红梅足尖点地,身躯向后一倾,便立刻飞似的避过了攻击。 他足尖磨过的沙土激起一条长线般的尘烟,看起来优雅不失体面。赋云歌眼看双掌即将劈到地面,赶忙收招,一个滚地堂翻回地面。 只不过虽然没有受伤,但一品红梅激起的沙有半数都洒在了他的身上,顷刻间他已经变得灰头土脸,衣服上满是尘土。 赋云歌不胜愤怒,大叫一声:“再来!” 一品红梅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赋云歌再度杀招砍来,他仍然只用一只胳膊招架,或者移动身形,使得赋云歌屡次打空。 两人一攻一守,在月色之下斗得你来我往,身影不断交织。 玉轮后移,皎洁的月色缓缓滑落树梢。朦胧的夜幕之下,花苞镀上一层浅浅的银霜。 少顷,赋云歌的体力已经透支,出招动作明显缓慢了,而且力道、准头都较先前大有下降。 反观一品红梅,仍旧是一副闲散慵懒的模样,而且,他是一直用单手打斗的。 又过了一会儿,赋云歌终于力气用尽,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一品红梅见他没了力气,就不再继续纠缠。他回到一旁坐下,等待赋云歌恢复体力。 赋云歌喉咙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嘴里又干又痛。四肢仿佛被人抽走了所有力量,此时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再看两只手,都不免有一些红肿,他内心清楚这是方才对打一品红梅胳膊造成的。他这才明白,原来自身与一品红梅之间竟然霄壤之别。 别说他要杀了自己,就是他有一点认真的劲头,自己恐怕也不能在他手下走过五个回合。 但是,倘若他真是恶人,以此来要挟自己的话,他说什么都不能同意。 就算打不过,他赋云歌也要有最起码的义节,绝不能自甘沦落,苟且偷生! 一品红梅在一旁观察着他,心思无比清朗。回想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吧?这样想来,醉尘乡倒是也没有看走眼。 两人彼此一言不发,静默的空气中只存留着赋云歌喘息的声音。 赋云歌的体力其实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本来就有过锻炼,刚才如此狼狈也不过是疲惫所导致。但此时他仍然假装体力不支,其实是在争取时间思考脱困。 ——或者实施最坏的打算的方法。 他自然不甘心引颈就戮,但是如果真的是最坏的情况,他也绝不能做恶人的鹰犬。 “杀那些人,是因为他们即将有大动作了。” 正在赋云歌全神贯注思考的事后,身边的一品红梅竟然缓缓说话了。 赋云歌吃了一惊,扭头朝他看去,但一品红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一潭湖水。 “……大动作?”赋云歌开口问。 一品红梅点了点头。 “黑头巾的暴徒。他们带来的动乱不止布元坊,朝云街埠。他们是有策划的行动,而现在,他们只露出了冰山一角。” 第十二章 云笈宝卷 赋云歌愣住了,他不觉停下了伪装的粗重的呼吸,用心聆听一品红梅所说的话。 他的目光之前一直狭隘在朝云街埠一带,全然没有想过这种情况。倘若是真的,那仅凭他的力量,又能改变什么? “下世凡荒天,虽然距离顶层较远,但仍然有代天管治的代行者。”一品红梅幽幽地说。 “然而此刻代行者虽然已经开始介入,却是分身乏术。对抗【九彻枭影】,还是需要四面八方的星火之力。” 一品红梅的一番话,不免令赋云歌内心翻起巨大的波澜。 他有太多想要问的信息,但此刻竟然不知道从何开口。他感觉到了危机,以及自己必须要为此做点什么。 一品红梅也知道赋云歌对现状还一知半解,随之解释道:“代行者是被猗天苏门选择的天命者,负责守护天柱,护佑苍生。下界天代行者【玦同君】已经开始插手此事……【九彻枭影】是根据他们恐吓信的署名,联系组成的代号。” 赋云歌差不多理解了。他老爹收到的恐吓信是【九字号】,加上这几天的见闻,他倒也能迅速明白。 “你的意思是,‘九彻枭影’的势力要大过代行者的能力?”赋云歌迟疑着问。 一品红梅“唔”地垂眉:“代行者并非以武力而定……他的手下有常规的护卫力量,在下界天有危难的时候自然会派出。” “但,就你所见,布元坊事发已久,他们却迟迟尚未抵达,不是么?这是因为其他地区类似案件也接连爆发,他们抽不开身。” 说罢,他抬头看向赋云歌,眉头间挟带着一缕似有似无的阴郁。 “这……”赋云歌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忽然,他回过神来,有些讶异地望向一品红梅:“这么说,你不是……” 冷哼一声,一品红梅撇嘴道:“小子,有半点眼力见,也不会浪费我这些时间。” 两人不约而同抬头一看,发现月亮已经愈来愈黯淡,朝云街埠的远方淡淡地出现了一道朦胧灰白色的朝云。 显然是到了五更时分,快要天亮了。 “啊……”赋云歌打了个哈欠,试图掩盖尴尬的神情。 一品红梅睥睨地斜了他一眼,又道:“听了我刚才说的,你有什么想法么?” 赋云歌闻言,挺胸昂然,大声说:“我一定尽我所能,阻止他们的……哎哟!” 激昂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品红梅用一本书砸中了脑袋。 一品红梅的力道极大,砸得他差点摔倒,顿时没了刚才的气概。 一品红梅“哼”地笑了笑:“你的本事,除了送命,又有什么用处?虽然你先前有过习练,武功在同龄人中也算优质,但终究太过年轻,轻浮不稳。” 说着,他稍微顿了顿,接着道:“要知道,多一个你这样的年轻人,面对邪恶就多一份希望。我不愿你白白送死。” 赋云歌抱着头缓过劲来,忽然听一品红梅这样说,不免大为震动和感动。 又考虑到自己的实力,赋云歌有些欲言又止。 一品红梅知道他要说什么,嘴角上翘,淡淡一笑。 “这回,算是遂了醉尘乡的心意吧。” 他看了看山丘下仍然静谧的街埠与人家,呼出一口气。“小子,这本《云笈十三疏》,就交由你自行演练。” 一品红梅说完,手里的那本泛黄的经卷已经递到了赋云歌手里。 “这,这……”赋云歌瞪着手里的书,刹那间又惊又喜,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这是导气的法门,也是习练其他功法的基础。你虽然已有内力,但并不精纯。现在修炼,对你大有裨益。” 听着一品红梅慢慢说着,赋云歌心中已经备受感动。 原来一品红梅半夜找自己,是要帮助自己。刚才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现在想来实在是大错特错。 这么多天来,赋云歌首次感受到被他人寄予厚望的感觉。 并不只有爹娘挚亲,面前这位与自己只有片刻接触的人,竟然也能够推心置腹地接纳自己。感受之切,仿佛是谆谆教诲,严而有睦的恩师。 赋云歌匆忙追上前去,问道:“前辈,我接受了您的秘籍,那,能不能认您作我的师父?” 谁料,一品红梅听到赋云歌这样问,脸色微微一变。 他的眼神中转瞬掠过一丝极度悲伤的神色,像是隐藏了晦暗的深渊。顿时,一段不愿回顾的往事此时又回溯到脑海。 “不可。”一品红梅斩钉截铁。 赋云歌见他神色陡然异常,也就不敢再提这件事。 一品红梅沉默了几秒,心情略有平复。毕竟,他也只是个毫不相干的孩子,没有必要迁怒于他。 这样想着,他的神态随即又轻柔了一些。 他抬手拍了拍赋云歌衣服上方才沾上的灰尘,微微笑道:“继续叫我前辈吧。不过我相信,后生可畏,你的未来,必定比我更加……大有可为。” “嗯……嗯。”赋云歌握紧那本书,用力点了点头。 天边逐渐明亮起来了,在山的那边,晨星与夜幕褪变出一片绚烂的红霞。 ………… 赋云歌回去时天也只是蒙蒙亮,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雾气。 在回来的路上,一品红梅又跟自己简短地解释了一下当前的情况。 原来是九彻枭影组织预备的一场大规模的阴谋。活动以布元坊的恶棍作为暗中支援,由匹马庄的另一队组织作为主要力量,并由石鼓渡口隐藏的一队恶棍收尾接应。 整场阴谋参与人数众多,行动计划周密,幸好他在经过匹马庄时从正巧捉住的一个大汉口中得知此事,但是留给他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三个据点隐秘无比,他如果先行勘察,时间绝对来不及。万分心急之下碰巧布元坊出事,他才得以顺藤摸瓜找到了布元坊隐藏的据点,进而将他们彻底捣毁。 “他们暗中传讯很快。如此隐秘的布局,他们一定不会就此放弃。”赋云歌脑中还在回想着一品红梅的话。 “虽然可以出手干预,但是他们人多势众,难免不会造成伤亡。若能及早扼制,应当是最好的办法。何况拖延越久,就越能等到玦同君兵力的支援,这样一来,他们说不定也会被迫放弃计划。” 说的真对。赋云歌十分信服,同时也对他更为钦佩。 只是,他似乎隐藏着一段让他十分痛苦的往事。这让赋云歌多少有些在意。 如果能够解开他的心结,也算是对前辈的一点报答了。 走回小院,赋云歌在院子里独自静静伫立着。 屋内醉尘乡两人还没有睡醒。赋云歌望着屋檐呆呆出神,怀里的书被揣得有些温热。 愣了少许时间,赋云歌骤然回过神来。既然情势已经不容乐观,那他就更要抓紧时机了。 就算有一品红梅这样的高人,但九彻枭影也不过刚刚浮出水面,未来,恐怕更大的动荡也在所难免。 赋云歌掏出那本泛黄的典籍,凝视着上面用朱笔写的“云笈十三疏”五个字。 当下自己最紧要的事,就是提高自己的本领。只有这样,在未来面对困难时才不会束手无策。 想毕,他郑重地翻开第一页。 赫然只见,“气浓云淡”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这便是第一诀了。赋云歌心里想着,开始依照书里的内容自行修习。 过了不多时间,赋云歌听到屋内传来响动,知道是两人睡醒了。 三人凑在一起吃过早饭,很快,寇武夫两人、一品红梅就先后到来,众人继续昨晚的商议。 “那个斩杀众多恶棍的高人,我们虽然还没有很多进展……咳咳,但是也有了一点头绪。” 月参辰还是十分虚弱的病态,几乎一字一顿地讲着。 赋云歌偷瞄了一眼一品红梅,只见他仍然是面带微笑,装作毫不知情地倾听着他的观点。 赋云歌知道了真相,也就不很关心月参辰的话。 毕竟,一品红梅也解释了自己不愿说明此事的原因。他所顾虑者,就是月参辰和寇武夫。 不能知根知底,就难保不会有什么问题。如果众人已经引起九彻枭影的注意,那么警惕暗桩自然很有必要。 倘若被知晓了杀人者是一品红梅,而且当下就在朝云街埠,恐怕事情又会复杂很多,用来应对的计划也就会失败。 假装倾听,赋云歌在心里暗暗研习今早的“气浓云淡”功法。 其中大致是导气归元的道理。导任督二脉至下丹田,再沿手少阳三焦经带入周身,达到弃浊扬清、淬炼元气的目的。 赋云歌之前有过武学基础,对于经脉要穴并不陌生。因而这第一式也比较易懂。他在一边暗暗催动内力,开始演练这“气浓云淡”式。 很快,内息已经在体内循环了一周。 等到真气再次返回丹田气海时,赋云歌顿时觉得无比畅快,身体仿佛轻松了许多。他大感惊异,同时对一品红梅又一阵感激。 再次回神听众人的聊天,却发现月参辰已经说完了,众人正互相发表着主张。但由于知之甚少,众人也逐渐失去了头绪。 醉尘乡只是偶尔添一句嘴,东方诗明也逐渐趋向沉思。倒是寇武夫仿佛找到了说话的好时机,一直兴奋地喋喋不休,且嗓门极大,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而落。 赋云歌打了个哈欠,看着门外越升越高的朝阳,心中感到一点无聊。 过了中午,醉尘乡留大家吃了午饭。他建议饭后众人仍旧去搜集情报。虽然短暂平静,但也正是阴谋暗中积蓄的时刻,不能掉以轻心。 赋云歌照例和东方诗明一同,寇武夫与月参辰一组,分头行动。 门外春意渐渐浓郁了,苦寒的早春已经褪去。 暖阳熏陶,微风带着醉人的舒适,走出巷口还能看到有孩子在玩耍。 赋云歌与东方诗明走得不快,像是散步一样缓缓地在街上溜达。 既然醉尘乡不着急,就说明他和一品红梅有筹备。屡次派他们出来也并非是为了情报,只是让他们时刻保持警惕罢了。 赋云歌两人走了片刻,渐渐看到了街埠东南角一方庞大滚圆的黑铁铸拱形屋顶。 赋云歌想到了朝云街埠最闻名的所在,脱口而出:“那里,应该是朝云街埠的大商馆吧?” 东方诗明朝那边眺望了一下,微微颔首:“没错。朝云街埠面积庞大,商业繁忙,但最有名的确实非大商馆莫属了。” “据说是大商馆馆长的祖辈,当年一手开辟了朝云街埠。凭借庞大的资财与人脉,使这里十余年之间变为了远近闻名的贸易场所。” 听东方诗明娓娓道来,赋云歌内心越发痒痒。 他还听说大商馆不定时会有拍卖举行,声势非常浩大。拍品多是奇珍异宝,令人大开眼界。 不过他与东方诗明来到此地的这几天来,倒是没听说有拍卖会。加上要事在身,也一直没机会去参观一下。现在想想,越发觉得遗憾。 东方诗明看赋云歌的想法就差写在脸上了,便呵呵笑着往前面一指: “正好无事可做,我们过去看看吧。” 第十三章 大商馆 赋云歌听东方诗明这样说,知道是他看透自己的想法了,不禁有点儿尴尬。 不过既然东方诗明这么说了,赋云歌也就顺应着同意了,两人并肩往大商馆踱步而去。 经过街埠的闹市区,中间有一小段垂柳青石板路,直通那边的黑铁屋顶大商馆。 柳枝拂过微风,春草的芬芳弥漫,抬头已经可以偶尔看到燕子的踪迹,明媚可人。 两人走到大商馆门口,只见到一幅气派的景致,没有人第一次见到不为眼前的事物叹为观止的。 商馆外围是一排低矮的门廊,透过木柱和栏杆,能够看到里面古典的内景,完全不像外面闹市的模样。前面一条宽敞笔直的砂泥道路,中间铺着一道青砖,直通不远处的商馆正门。 商馆外面看起来高耸威严,高耸的外墙嵌着巨大的窗户,能够透视内外。穹顶是宝塔一样的半球状,用厚实的黑铁打造,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仿佛一颗明媚的黑宝石。 正门非常庞大,对外完全敞开。 此刻也有进出的商户,但身份都非同一般的商贩。由于门口没有侍卫,赋云歌两人就随意地走入了商馆内部。 进来后两人才发现,原来内部别有洞天。 空间很庞大,里面尚有许多不同的建筑分散在各处,而坐落在最内部的那个建筑,应该就是大商馆的拍卖厅了。 微醺的午后阳光从外墙镶嵌的巨大窗户上斜射进来,投影在地面上,看起来像被片片撕碎的金色羽毛。 “这里果真不虚。”赋云歌轻声赞叹。 “可以想象拍卖会时的盛况,处处都透露出奢华的气息啊。”东方诗明环顾着周边道。 这种下午,来这里的客商并不算多,因此这么广阔的地方看起来竟然有些萧瑟。而且就算有偶尔经过的人,也都彼此不相熟识,只顾自己赶路。 “迎面来了一个人呢。” 东方诗明看着前面,稍一打量,又接着对赋云歌说:“而且像是冲你来的。” 赋云歌回过神,抬头像来人看去。 来者已经离他们很近了,笑着对他们打起招呼,一边高喊着:“是俞公子啊,还有东方公子。你们怎么有时间到这里来?” 赋云歌与东方诗明对视一眼,都对这个人没有印象。不过既然他知道两人的名讳,应该也是之前有见过的。 来者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穿着打扮与大商馆的风格很相似,奢华但又极尽低调。看起来并不招人厌恶的笑容,赋云歌和东方诗明也就迟疑着向他招了招手。 “二位,真是好久不见啊。”那少年仍旧是一脸笑容。 “……实在抱歉,我们在哪里,呃,见过吗?”赋云歌犹疑着问道。 那少年先是一愣,仿佛对他的话有点吃惊。 但他随即又哈哈笑了起来,解释说:“也是,我之前确实不曾正式与两位结识。不过我随父亲去俞家茶庄交易时曾见到过俞公子,在石鼓渡口游历时也瞻仰过东方公子的盛名。不过两位不记得我,自然也不是怪事。” “唔……对不住。”赋云歌低头说。 那少年看起来毫不介意,打着哈哈问:“无妨。倒是俞公子前来商馆,是为了商务事么?” “呃……并不是如此。”赋云歌听了连连摆手,“我和他只是来闲逛的。” 那少年“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随后一想似乎发现还没有通报姓名,就热情地一拍胸脯:“对了,我叫居无竹。二位既然光临商馆,不妨就由我带你们参观吧。” 两人看了看巨大的商馆,确实令人眼花缭乱。既然居无竹愿意为他们当导游,自然是求之不得。 赋云歌两人达成一致,都连连同意。 居无竹哈哈一笑,就带两人在大商馆里开始了细致的参观。 其实大商馆内部也没有什么趣味,处处弥漫着金钱的气息与板正的氛围。不时见到有豪商经过,偶尔与居无竹碰面,还会主动打个招呼。 东方诗明暗暗思索居无竹的来历。听说匹马庄的酒庄庄主姓居,但不知道这个居无竹是不是居庄主的公子。 另外居庄主也是大商馆的豪商之一,看居无竹对这里的熟悉程度,倒或许还真有可能。 闲逛半天,时间已经由下午转到傍晚,大商馆里渐渐暗了下来。赋云歌与东方诗明有些疲惫,只等去最感兴趣的拍卖厅看看。 从最后一座契约所走出来,拍卖厅已经近在咫尺。居无竹提高声调,叫两人注意起来,他们准备去拍卖厅了。 赋云歌两人抖擞精神,跟着居无竹快步走了过去。 拍卖厅坐落在大商馆最内部,外观大气威严。居无竹时常来所以并没有怎样震撼,但赋云歌却颇有些震惊,就连东方诗明也有些动容。不知道内部会是什么模样。 走到门前,就算没有拍卖活动,门口也有常规的在岗侍卫。 居无竹与其中一人认识,与那人说明了情况,那人也很乐意为他们介绍和带路。 四人沿着一根长长的甬道进入,甬道两侧燃着不灭的鱼脂油灯,看起来光明优雅。 甬道尽头是一扇华贵的大门。那人一边给他们介绍着拍卖厅的历史,一边上前拉开大门。 豁然一亮,众人眼帘前展现了拍卖厅的内部场景。 殷红色锦缎织就的嘉宾座椅,一排排仿佛一片红宝石的海洋,看起来绚丽璀璨;位于正中央的圆台周围镶了一圈瞩目的金边,象牙白色的地板发出一圈圈乳色的光晕。 天花板吊着极尽奢华的晶石顶灯,四周的墙角各伫立着一只高脚托盘,盘里托着四枚圆滚滚的大号夜明珠。一刹那各种珍宝让赋云歌两人看得有些目不暇接,甚至眼花缭乱,难以想象,竟然会有如此梦幻的地方存在。 “真不愧是远近闻名的大商馆拍卖厅。”东方诗明吁气道。 居无竹脸上显现出一抹得意的神色,仿佛是他家开的一样。 那侍卫哈哈笑了几声,大大咧咧地说:“再过几天,这里就会热闹起来的。那时候你们也可以过来。” 赋云歌有些好奇地看向他:“热闹起来?有新的拍卖会要开展吗?” 那侍卫认真地点点头。 他随即又向他们凑了凑,压低声音,装作非常神秘的样子,对他们说:“你们应该知道,每次拍卖活动,都是围绕着一件最知名珍宝展开的。而最后登场的,就是拍卖会的主角。” 因为刚刚居无竹也提到过,所以赋云歌两人并不陌生。 而见三人都了解,那侍卫就接着悄悄对他们透露:“那你们知道下次的拍卖,压轴宝贝是什么吗?” 东方诗明与赋云歌都被他卖的关子给吸引了注意,想听听是什么样的宝贝。 居无竹也凑了过去,因为就算是他,也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见三个人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那侍卫内心无比满足,继续低声道:“那我就告诉你们,你们可不要随便说出去。这件宝贝,是【金风牡丹】。” “金风牡丹?”三人都露出不同的惊讶表情。 东方诗明从前了解过这个宝物,但也仅限于道听途说。 据说金风牡丹非同小可,是上等的延年益寿、精进元气的至宝。而且它生长于绝崖峭壁之巅,极其罕见。这么说来,这次的拍卖会也确实有点看头。 居无竹瞠目结舌了片刻,脸上好像如释重负。 侍卫所知有限,他也不清楚这件宝物的神秘之处。支支吾吾说了几句,基本和东方诗明听闻的差不多。 赋云歌一边听他讲述,一边抚摸着柔软的红锦缎座椅,心中此时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侍卫又带领几人简单参观了一下拍卖厅的四周,可谓处处华贵逼人。赋云歌怀揣心事,因此说话明显少了。 侍卫是明眼人,看出了赋云歌兴致不高,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无法让他提起兴趣。 他又想到这公子也是大茶庄庄主的子嗣,又是居无竹公子的朋友,不禁在心里为自己暗暗捏了一把汗,也不敢继续“献丑”了。 侍卫很快以换班为理由,带着几位出了拍卖厅。还好三人都表示逛得很尽兴,这让他离开时稍微松了口气。 外面天色已经黑了,居无竹想到家中有事,就向东方诗明两人告别离开了。 东方诗明与赋云歌缓缓往回走,散步着出了大商馆。外面晚风轻柔,月光熹微,浅浅地在夜空中勾勒出一道弯弯的痕迹。 赋云歌从刚才就一直少言寡语,东方诗明并非看不出来。 又走了一段路,东方诗明向他侧过身,浅笑着问:“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赋云歌望着他深邃的目光,心中有些犹豫。但思考了片刻,他还是决定将一品红梅告知自己的讯息,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夜风习习。月光的银辉透过薄薄乌云洒向青石地面,看起来明朗如暮色江流,粼粼动人。 东方诗明一直听完,也有些沉默。 赋云歌续着说明:“一品红梅前辈的意思,是担忧来路不明的月参辰两人。毕竟醉尘乡前辈几日前酒馆的作为,也有可能引起恶徒的注意。” 东方诗明点点头表示理解。他摸着下巴幽幽地说:“那么,你是说,他们之所以谋划暴乱,有可能与即将开始的拍卖会有关?” “我也不确定。”赋云歌摇摇头,“现在看来只是时间的巧合。” “但,就一品红梅前辈所说,他们的动机还没有确定。毕竟计划如此浩大,我认为……” “……必然有巨大的盘算。”东方诗明踢出一块路边的石子,顺着赋云歌的话得出结论。 赋云歌抬头望着浩瀚的星空,呼出一口气:“……是。” “明白了。”东方诗明向前走去。“回去吧,时间也不早了。” 忽然,他又转过头来看向赋云歌:“对了,居无竹公子,你有印象吗?” 赋云歌此时正在弯下腰折一根枯草杆。他缓缓起身,将草杆叼在嘴里,又回想了一下,摇头道:“……我没印象。” 东方诗明沉思着,眯起眼睛。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往醉尘乡家踱步归去。 背后的野草被夜风吹动,一根根闪动着熹微的光泽,像是倒映着月亮的光辉。 第十四章 援兵 就这样,一连过了数日。 赋云歌与东方诗明将他们的想法告知了醉尘乡与一品红梅,醉尘乡也让月参辰两人大概知晓了这些,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省略了一些方面。 几天来众人随时打听风吹草动,暗中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清早。天气很好,天空一片晴朗。街埠的桃花已经纷纷盛开,大街小巷一片灿烂。 赋云歌与东方诗明吃过早饭到街上散步,同时对九彻枭影可能采取的动作做着猜想。 “……不过话说,经过这几天,我认为月参辰两人,确实没有恶意。”赋云歌摘了一朵路边探出的桃花,背着身子对身后的东方诗明说。 东方诗明站在他身后,两手插在衣袍的腰兜里,春风吹得他衣襟翩翩拂动,像两只上下翻舞的蝴蝶。 他想了想,叹道:“我也同样,但人心难测,或许谨慎一些也没什么坏处。” 赋云歌思考着,点了点头。他将手里的桃花别成一枚小小的指环,轻轻捧在手心里,眼前渐渐浮现了俞柔的模样。 小妹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她有没有想自己?赋云歌呆呆地望着掌心的那朵粉红的桃花,心绪有些走神。 东方诗明看到他出神,心思也有些驰骋。他其实又怎会没有一个相似的剪影,藏在内心深处呢。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他其实也偶尔会想起幼时的那段记忆。 “对了,你知道那个玄徽吗?” 赋云歌的声音传来,把他带回现实。没想到这次竟然是自己太过走神,东方诗明不觉莞尔。 “玄徽?”东方诗明稍一回想,就问,“你是说……醉尘乡他们的那方玉牌么?” 赋云歌把小花环掖进口袋,垂头道:“是。我咨询了一品红梅前辈,知道那个宝贝的功用了。” 东方诗明在之前就已经对玄徽有过一些了解,但没有过多留意。听赋云歌提及,他也来了兴致,就叫赋云歌详细讲讲。 上午街埠的人越来越多,踏春和行商的人来来往往好不热闹。赋云歌两人从一条小路拐过去,挑着荫凉人少的地方走路。 “……玄徽,首先是一种特殊的象征。”赋云歌娓娓道来。 “在净世一方天,万象尊坛上,试炼者可以通过自身的修为来得到上天的认可,进而获得属于自己的玄徽。因而玄徽是高超能为的代表,可谓无比荣誉。” 东方诗明领悟了一样附和着点头。这点他之前就已经了解了,而他并不很感兴趣。 赋云歌接着说:“玄徽上的文字是依天所授,是试炼者得到的天命占卜,非常深奥。很多试炼者常以此作为自己的名号,久而久之成为了惯例。如同一品红梅与醉尘乡前辈、寇武夫和月参辰,都是如此。” 东方诗明对这点也早有听闻,之前与醉尘乡结识的时候就了解了。他倒是觉得自己的名字还可以,没什么变更的必要。 “前两点都是虚的,玄徽的最神奇之处是接下来这点。” 赋云歌看东方诗明态度敷衍,就故意卖了个关子:“一般人的寿命,以百岁为限。即使养生修行,也效果有限。” “但玄徽的获得,抹除了这条界限。”东方诗明淡淡得笑着,抢过赋云歌的话头。 “若是修行得当,际遇不俗,寿命也可以更加延长。这个我知道,醉尘乡已经五百多岁了,一开始我也难以置信。我之前还叫他老不死的。” 赋云歌见东方诗明都知道,不免有点丧气。他用手指划过砖瓦墙壁,指尖上沾满墙上灰白的粉末,叹气说:“我还以为很神秘,原来你知道啊。” 东方诗明看他瘪气的模样十分滑稽,嘿嘿笑了两声。 赋云歌之前也曾猜到了醉尘乡等人年龄不小,或许有什么神秘的际遇,练了什么功法或是服了什么药草之类的。但听一品红梅的解释,他才明白这都是玄徽的功效。 “不过永葆容貌,玄徽的效果就因人而异了。”赋云歌又想起一点,忙向东方诗明补充。 “嗯……”东方诗明刚要说话,却不禁刹那噤声。 此时两人刚好漫步到小路的一个十字交叉口,而从另一条路,极快地一晃而过了几个行色匆匆的身影,飞奔着沿横向的路远去了。 赋云歌与东方诗明都将目光延伸向那条路,但那些人又在前面转向,已经失去了踪迹。 太阳渐高,小路被洒下一片金灿灿的光明。刚才经过的人激起了地面的尘土,阳光下纷纷扬扬如同金粉。 赋云歌两人同时注意到,尘埃落定之后,地面上留下了浅浅的一层脚印,同时有了主意。 东方诗明抬了抬下巴:“我们跟上去。” 两人快步按照留下的脚印跟踪而去。 他们在小路的另一个接口转弯,距离街埠主街越来越远。 而与此同时,在醉尘乡家里,一品红梅烧开了一壶水。他提着壶过来,将热水灌入棋盘边的茶壶中。 短短一瞬间,茶香氤氲,热气冒着轻烟缓缓飘出窗外。 “今天,他们也该来了吧。” 醉尘乡懒懒地倚在床边,有点嫌弃地看着刚刚泡好的茶水。 反正他不很喜欢喝茶,相比那种淡淡的树叶泡水,他更喜欢葫芦里的粮食醇酒。 一品红梅搁下开水壶,在棋盘边坐下,望着窗外。 “或许吧,他们的效率,今天来不了也没什么奇怪的。” “可诗明和云歌他们说的拍卖会,就在五天之后……” 醉尘乡从棋盒里摸出一枚晶莹剔透的黑棋子,“啪”地敲落在棋盘上。他说的话也就戛然而止,好像再没力气了一样。 一品红梅看了他一眼,有点戏谑地讲:“那就要靠你顶上啊,我给你呐喊助威。” 醉尘乡眼角对他流露出一丝鄙视。两人就这么一言一语,一会儿沉默地聊着天。 屋里间歇不断的,只有此起彼伏的落子声。 ………… “哎还有最后一点。”赋云歌一边赶路一边伸指头对东方诗明说,俨然没讲完就不甘心的态势。 “玄徽之中蕴含着上天赋予的力量,随身携带能够有益于修行,因此醉尘乡前辈他们都习惯贴身保存,随身携带。” 东方诗明笑着转头:“这个我倒是第一次听你说,之前没有听说过。” “哦哦……”赋云歌听他这么说,内心有点小满足,但接着就立刻收敛了情绪。 东方诗明也看到了前面,脚步立刻停止。 不远处的拐角,他们看到了那几个人。 他们没有再前进,而是与早在这里等候的几个同伴碰面了。 赋云歌与东方诗明眼神交流,随即缩在了墙角的一株桃树之后。 凑在一起的大概有十来个人。这几个人没有什么显著的统一标志,衣着都比较随意,看起来并不引人注意。 他们站在那儿又等了一会儿后,看起来像是领头的人把手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一声唿哨。 很快从两边的两家住宅里推门出来几个人,看起来也是他们隐藏在这里的同伴了。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见他们人多,身子又往后躲了躲,藏在墙后屏气凝神地仔细聆听。 那个领头大哥见兄弟们都来齐了,清了清嗓子,身边弟兄们都齐刷刷地挺直了身子。 “我方才已经去过大商馆打听了有关的消息。”领头大哥开头这样说道。 “看来这里的事件,果然不是偶然了。”一个下列的同伴开口说。 领头大哥“嗯”地点头。他顿了顿,又说:“大商馆的拍卖会在五天之后举行,最负盛名的拍卖品是金风牡丹。金风牡丹是上等名贵药物,与之前的事件起源无二。” 领头大哥的声音雄浑沉厚,听起来不像是坏人。再听他们聊的内容,虽然两人还是云里雾里,但似乎也并非是九彻枭影的同类。 “崇大哥,但是布元坊的孽徒被杀之事,还不知道是何人所为。” 另一个同伴插口说,“另外,虽然我们无从得知这里是否还有其他恶党,但从这段时间来看,可能大患已除。” 这句结论一出,赋云歌两人都听到了一阵吁气声,舒畅的气氛弥漫开来。 但两人迟迟没有听到那个崇大哥的声音,而是直到末了,那个厚重的嗓音才响了起来:“不要高兴太早,此事还难以就此断定。玦同君将街埠的一位隐居高人住址给了我,我们必须去一趟。” 隐世高人?赋云歌和东方诗明同时一激灵。 大概他们说的就是醉尘乡了,毕竟在朝云街埠,他们还不曾听说过有除醉尘乡外其他的高人。 两人再听时,那帮人已经离开了,听脚步声似乎就是往醉尘乡家的方向。 “出来吧。”赋云歌直起腰走出去,掸了掸蹭到衣服上的白灰。 东方诗明跟着出来。那群人已经走远了,空地恢复一片清静的空旷。 “看来,他们就是代行者的属下了。”东方诗明说。 赋云歌表示认同,又随即道:“刚才他们认为大患已除的时候,真是吓了我一跳。幸好他们大哥冷静,否则当时我非得跳出来不可。” “是否大患已除,现在确实不好断定。就算去找醉尘乡,他们也不会得到准确定论。” 东方诗明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淡淡地说。 赋云歌刚刚想要跟上去,但听东方诗明这么说也就立马打消了主意。 没错,众人掌握的线索完全一致,将现状竹筒倒豆子讲给他们,也不能作出确凿地证明。他们是宝贵的联合力量,那么当前首要的事就是找出足够的证据,来尽可能挽留住他们。 “这个时候,你最能够想到的地方,是哪里?” 东方诗明忽然这样问。 赋云歌一愣神。他检索了一下头脑中的记忆,很快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匹马庄!” “我也这么想。”东方诗明称赞地一拍手。 “既然据一品红梅前辈所言,匹马庄是九彻枭影的主要窝藏点,那么是否发动计划,就看他们是否还在匹马庄潜伏就好了。” “但是……”赋云歌有点犹疑,“这样的想法,一品红梅前辈难道没想到吗?” “我不能断定,但就一品红梅前辈所言,他的情报也只是来源于一个抓住的喽啰,那么匹马庄的组织必然会以此为戒,隐蔽行踪。这样一来,探索的难度也就更大了。”东方诗明幽幽地给出自己的推测。 “唔……”赋云歌想了想,若有所悟。 东方诗明嘴角轻轻上翘,背面的晨光刚好勾勒出他脸的轮廓,看起来莹莹发光。 “试试看吧,比起回去,去看看说不定更能有收获。” 赋云歌也不再犹豫,毕竟一直谨慎也不是他的作风。 两人达成共识后,一起踏上了前往匹马庄的路途。 小路上,脚下的青石砖被磨得发亮,在太阳的照耀下泛出水波一样一圈圈的涟漪。 ………… 第十五章 居氏酒庄 而另一边,“崇大哥”一行人沿着地图找寻到了醉尘乡的院落。 还没进门,屋里袅袅飘出一阵淡淡的饭香。 “进来吧,正好要吃午饭了。” 醉尘乡的声音随着饭香徐徐飘出门外。 崇大哥等人都有点惊讶,心中不禁惊异于这个高人的感知力。其实醉尘乡两人早就考虑到他们差不多该来了,在家里静待已久。 崇大哥带领着同伴跨过门槛。院子里清净利索,乍一看没人会猜到这是一个高人的居所。因为这条小巷随便打开一户人家的大门,见到的多半也是这样朴实的布置。 屋内正对门口的位置摆好了一张小桌子,醉尘乡坐在上首。 另一个看起来像醉尘乡的邻居一样的人正在半蹲在小锅旁边,拿粥勺往地上的几个白瓷碗里舀粥。热气氤氲,白花花的雾气让崇大哥等人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 “您就是醉尘乡吧?” 崇大哥清了清宽厚的嗓音:“开门见山,我等是下界天代行者玦同君的属下,在下崇道成,这些都是与我一道的弟兄。” 醉尘乡打量了一下崇道成,挪了挪身子作久仰状:“你们,是为了布元坊的命案来的吧。” 崇道成考虑了一下,上前一步说:“首先,是这样的。但就我们的推测,朝云街埠一带的危机有可能不止布元坊。” “哦?”醉尘乡来了点兴趣,仰起头。 在一边舀粥的一品红梅也微微动了动身子,斜眼瞥了一下这些还有点头脑的家伙。 崇道成让身边的一个同伴拿出一本手札,上面密布着潦草的字迹。 他接过之后快速翻了几页,看到了要寻找的内容,上前举着给醉尘乡看。 上面的字迹很潦草,但还是能看出上面的内容。几页被来回翻阅得有点衰破的纸张,说明崇道成一直在关注着这几页的内容,可能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了。 “三山寨……玉灵珠……丽日浦……银螺金胆……” 醉尘乡眯着眼睛仔细识别着,一边念出声来。 崇道成眉头紧锁,哀叹一样长吁了口气。 等醉尘乡看得差不多了,他才插嘴问:“不知道先生,有没有什么想法。” 醉尘乡抬头,眼光中多了几分鹰隼般的犀利。他淡淡地开口:“你们是指……金风牡丹。” 崇道成把手札从醉尘乡面前挪走,又交还给身边的同伴。 “是的。”崇道成站得有点疲惫了,就不拘小节地靠着桌子坐下,接着说,“这些,是我的同袍们前往各地,得到的情报。” “这些无不是近日出现的黑头巾组织,他们从开始时无目的地兴风作浪,逐渐到现在的,以各地的奇珍异宝为目标,实施残暴的破坏活动。” “那,为什么会如此?”醉尘乡问。“如果一开始就瞄准宝物,何必滥杀无辜。” 崇道成低头想了想,有点遗憾地耸了耸肩:“我们目前还没有结论,以现有的情报来看,我们也只能进行推测。”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抓住他们的动向,先考虑眼下。”他身旁的一个同伴慢慢说。 “你是……”醉尘乡不知道怎么称呼他。 崇道成拍了拍他的肩膀,冲醉尘乡介绍说:“这位是公孙探,是我的同袍之一,也是玦同君的智囊。玦同君这次让他跟我一起,我非常荣幸。” 一品红梅盛好粥了,端着分给小桌前的每一个座位。 醉尘乡仰脸接过粥,对公孙探点头致意:“公孙先生,你说的不差……”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听起来来者十分焦急。 众人齐齐回头看去,看到一溜烟跑进院子里了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正是寇武夫。 “你是……”崇道成见到是可疑的大汉,反射似的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谁料寇武夫根本没有搭理他,而是将手里的一卷捏得褶皱不堪的纸急忙递到醉尘乡手里,一边火急火燎地叫道:“大,大商馆,是他们,五天!” 众人听他说的话语无伦次,完全摸不清头脑。 醉尘乡皱着眉低头看去,却意外发现,手里的纸张,正是九彻枭影的通告信! ………… 一条江水悠悠荡荡,从朝云街埠往下,一脉东流。向下经过一段宽阔的山峡,同侧是布元坊,而再往下,到沙洲的分水口往南,就是匹马庄的方向了。 春日,夹岸两侧柳桃复苏,近岸的沙滩浅水间野鸭凫波,山间鸟鸣青翠,远天碧蓝无垠。太阳的光辉散布在淋漓的江面上,波光粼粼如金。 “大爷,辛苦啊。”坐在船上,赋云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后面摇橹的艄公聊天。 大爷不年轻了,头发稀疏到近乎秃顶的程度,从腮往下都是白花花的胡子。 他穿着一身破烂的马褂,神情倒是十分悠闲,翘着二郎腿哼着不知名的渔家曲,一身都是这江水的气息。 他听赋云歌这么说,嘿嘿呲牙一笑:“不辛苦哩,都在闲着。” “您在这江上摆渡多少年了?” “那谁能记清楚啊。”大爷怡然自得地晃了晃脑袋,“没有五十年,也有四十多年了,这船就是我家。” 浅水水面下倏忽闪过一条灵敏的身影,赋云歌急忙去看,发现是一条漂亮的鱼。碧波之下的江水层层叠叠地折射着阳光,宛若剖开的玉石。 “再过几天,这条船可就要忙起来了。” 大爷吹了吹嘴边的胡子,听不出是不是高兴:“朝云街埠又要拍卖,少不了来凑热闹的……” 赋云歌凝望着远方的江水,模糊的前方似乎已经呈现出了沙洲的模样。 还有五天,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赶在九彻枭影之前截断他们的谋划。 小船却像是与世无争,悠悠荡荡,从沙洲往南一路溯流而下。 过了半个钟头,他们终于在匹马庄的外滩上靠岸。 两人顺着绕山的土路往山后走去,因为热闹庞大的匹马庄位于山后的群山怀抱之中。 当他们绕到山后时,眼前顿时一亮。 一墩高耸的牌坊上龙飞凤舞着三个大字:匹马庄。顺着一条宽大的土坡往下走,就是匹马庄的市衢与庄户了。从山腰向下看,一排排青瓦屋顶与阁楼式的集市巍巍壮观,人声鼎沸。 隐藏在山后的活力,让赋云歌两人都有些愕然。 “居无竹不知道在不在这儿。”赋云歌自言自语说着,与东方诗明往下走。 东方诗明虽然没有附和,但面对这陌生的地点,确实也在脑海中闪过了居无竹的样子。 两人走到了庄里,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了。两旁阁楼酒家挂着的灯笼都点亮了,扑朔着点点橙黄色的光芒。 赋云歌于是与东方诗明走进了一家酒店,想顺便借机打听一下匹马庄近日的情况。 去的时间有点早了,酒店堂里还没有多少人。两人点了几道小菜,想在这儿消磨一点时间,接着想办法解决住宿问题。 小二正在与掌柜热火朝天地聊天,店里客人不多,所以他们也就聊得很畅快。 赋云歌把点好的菜单交给小二,掌柜的又兴致勃勃地说:“这次的拍卖,咱们大家长一定势在必得!” 小二拿着菜单转过身,点头称是:“等大家长拿下至宝,那咱们匹马庄的名望可就更大了。” 掌柜盯着门口,想了想说:“不过大家长平时可是参加这些拍卖的,这次那么在意,那个牡丹真有那么好?” “谁知道呢。”小二边往后厨走边说,“能称得上宝贝的东西,跟咱们都没啥关系。大家长要是顺利拿下,匹马庄的名号响了,那咱们也能沾点光。” 赋云歌两人听他们这么讲,各自心中都有了一点疑惑。 听他们的意思,这个匹马庄大家长是要参与竞拍此次的金风牡丹。但这个大家长是何人,他这次反常地去参加拍卖的原因又是什么? 吃过饭,两人大体得知了一些关于匹马庄近日的情况,但没有太多价值。唯一得到确认的是匹马庄的大家长的身份,果真不是别人,正是匹马庄居氏酒庄的庄主,居老。 居老在匹马庄德高望重。他不仅仅是一位商人,还被推崇担当着匹马庄的领导者。 匹马庄作为一个山野中的小山村,这些年来逐渐变得富饶安康,产业兴旺,居老可谓是下了不少心思。因此淳朴的匹马庄百姓虽然姓氏不同,但仍尊他为大家长,一方面是对他的敬仰,另一方面则也是为了表现彼此团结。 两个人慢慢踱出酒店。“居无竹的身份,据我推断应该就是居老的公子,居氏酒庄的大少爷了。”东方诗明对赋云歌说。 赋云歌抬头看着夜幕皎洁的月色,以及街道两旁高高悬挂的灯笼:“那,我们去找他好了。天已经黑了,不过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在匹马庄。” “去看看也好。但我想暂时隐瞒下我们来此的真实目的,以免提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东方诗明随即赞成。 于是两人稍作商量,很快就确定了说法,就说两人是到这儿来游玩参观的。 前来匹马庄游览和贸易的人也不少,这里最有名的当数居氏酒庄的美酒。 居氏酒庄传承数百年,酿酒技术精湛,炮制的美酒远近闻名。赋云歌与东方诗明都不嗜酒,但之前也都听说过酒庄的名头。 居氏酒庄并不难找,因为随便打听这里的居民就能知道。两人沿着指示前进,果然很快找到了。 商衢与村户的交界还有一块小石碑,就算是匹马庄庄口了。 越过石碑,眼前灯笼的色彩消失,取而代之是一家家从窗户纸中透出来的昏黄的烛光。 向左拐弯走又了一段路,就看到了一家特别气派的黑木镶金铆钉的大门。上面挂着一块鎏金牌匾,篆刻着“居氏酒庄”四个大字,让人一眼就能瞧出这家的气度不凡。 “真不错。”赋云歌赞叹,“比我家还要嚣张。” “嚣张?”东方诗明歪过头,呵呵一笑。 这时候,大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推开了,接着走出一个人来。 夜色中那人的形状看不清楚,但能见到他衣着不很讲究,破衣烂帽,就是身子比较粗壮。 那人见到了门口的两人,很不耐烦地开口:“你俩……干什么的?小偷?” 东方诗明很和气地上前一步,拱手问道:“请问这位兄弟,这里应该就是远近闻名的居氏酒庄了吧?” 那人愣了一下。接着他瞪大黄牛一样滚圆的眼睛,惊诧地打量了东方诗明两遍,又仰头看了看上面的牌匾,才嗤笑着说:“你怕不是个傻子?上面大字写得那么清楚,你不识字吗?” 赋云歌听他出言不逊,心中很不高兴,想要上前跟他理论,却又被东方诗明拦了下来。 “那是我不对,真是对不住。”东方诗明仍然保持着微笑,“那冒昧打听一下,居氏酒庄的大公子,现在在不在府上?” 那人很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角,又瞪了他俩一眼,大声说:“大公子在不在,关你俩什么事?咸吃萝卜淡操心,趁早给我滚。” 这话说出口,赋云歌再也忍无可忍,想要挣开东方诗明的阻拦,誓要与那人火拼。 那人非但不怕,还在说着不干不净的话来挑衅,完全没有做人的礼数。 “你这王八……”赋云歌忽然拽开了东方诗明,接着火冒三丈地向那人冲了过去,那人倒也胆子不小,两步上前,挥开膀子,眼看着两人就要缠打在一起—— “铜牛!够了。”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互不相让的时候,居氏酒庄的大门再次被打开了。 第十六章 气凝云流 “有人要找我,让他进来就是了。而且就算要拦阻,也轮不到你来制止。” 熟悉的嗓音,东方诗明抬头一看。果不其然,从门中出来的,就是居无竹。 赋云歌见到是他,碍于情面,只好立刻罢手。那个叫铜牛的听到大公子出来,也不再继续纠缠了。 眼下的场景,若是居无竹出来得再晚一会儿,说不定就没这么简单了。 居无竹看到是两人,也很热情地快步走了出来。铜牛见他们认识大公子,知道自己继续待在这儿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就悻悻地溜走了。 “两位,真是抱歉。”居无竹脸上全是谦和与歉意,还向赋云歌微微鞠了一躬。 “请俞公子不要放在心上。那个人叫铜牛,是匹马庄的无赖。如果俞公子被冒犯,也请让我代表居氏酒庄做出补偿。” 居无竹已经这样说,已经是给足了面子,赋云歌当然明白。何况,在人家门口大吵大闹本来也是自己的不对,又怎么能倒打一耙反要补偿呢。 “多谢公子,区区小事,没有被冒犯。”赋云歌摆了摆手。 东方诗明也走过去,对居无竹表示了感谢。 两人简单说明了来意,居无竹就坚持让两人在居氏酒庄留宿一晚。两人推脱不下,就跟着居无竹走进了酒庄。 “为什么那个叫铜牛的无赖,刚刚会从居氏酒庄出来?” 走在路上,赋云歌不解地问。 “那是他每周的功课。”居无竹无奈地耸了耸肩。 “二位有所不知。”居无竹淡淡地给两人讲述起来,“是这样的。他早夭的父亲曾经在藏酒场地的原址居住。后来因为酒庄建设,我们出资买下了那一带居民的土地。” “他的父亲估计自己时日不长,就坚持不卖,只用出租的方式把土地交给我们使用。后来他过世,我们就每月交给他不成材的儿子定额的地租当作生活费。” “后来铜牛老娘渐渐也年老体衰。而他又无一技之长,我们就决定将一月一结的地租改成一周一结,也提高了地租给付。” 说着,居无竹叹息着摇了摇头:“总不能让他活活穷死吧?毕竟是同庄乡亲,我们虽然讨厌他,也不好弃他不管。”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听他娓娓诉说,心中对居氏酒庄和居无竹的态度友好了不少。 古语云见微知著,他们居家对待一户无赖都能如此关爱,可见他们的好口碑并非虚名。居氏酒庄能够远近闻名,或许也与他们的处世德行分不开关系。 卵石铺就的小路再往前走了一段,舒爽的夜风中逐渐混入了一缕缕甘醇的酒香。 赋云歌不禁吸了吸鼻子,又看到远处的一片假山之后,隐约露出闪动的灯光。 “那边是……酿酒作坊么?”赋云歌探头向那边,伸手指给居无竹问。 “是啊,我们居氏酒庄承包着多地的酒品酿造,所以即使在晚上,同样有酿酒坊在轮班工作。” 居无竹朝那边看了看,又说,“两位会不会喝酒?敝庄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薄酒还勉强拿得出手。” “不……不,我想是不用了,我和东方诗明都不喝酒。”赋云歌闻言连连摆手。 三人又走了一小段路,后面就是居氏酒庄为了留宿客商建筑的客房。 “两位就暂且在这里住一晚吧,今晚招待不周,我代替居氏酒庄向两位道歉。”居无竹很谦逊地朝两人鞠了一躬,准备退回去。 “居公子,临别之前,不知道能不能询问一个问题。”东方诗明见他要走,心想事不宜迟,还是试探着开口了。 “东方公子请说。”居无竹随即转身。 东方诗明于是问道:“据说,令尊这次要参加即将召开的拍卖会,是这样吗?” 居无竹微微一怔。但他很快又和善地笑了起来:“是这样没错。没想到这个消息已经传开了。” “可是,令尊之前似乎并不热衷于这种活动,不知道这次……”东方诗明多少感觉有点不好开口。这样问下去,感觉就像是在诘问对方一样。 居无竹眼中变得深沉了一些,看起来与刚才相比,平添了不少忧郁的颜色。 夜风慢慢止息,深邃如潭水的夜空之下,仿佛一切都有些凝滞。 “如果不方便,也……”东方诗明看他面色不对,也就不再强人所难。 “不,没事。”居无竹苦笑着摇摇头,“其实也没什么。父亲他,是看中了那株即将被拍卖的金风牡丹。” “据大夫说,那宝物是仙草上品,也是唯一能救我母亲的药。如果能成功拍到,母亲的病就有救了。” “这……”东方诗明与赋云歌面面相觑。原来是这个原因,原来他们之前是多虑了。 东方诗明有了愧意,于是深深朝居无竹鞠了一躬。 “……实在抱歉,让你说了这些。” 居无竹扶起东方诗明,让他不要放在心上。又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居无竹就告辞离开了。 望着如水的夜空,和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东方诗明心中忽然升起一点莫名的不安。 “……你怎么看?”赋云歌见向来可靠的东方诗明陷入了沉思,不禁问道。 东方诗明垂下眼睑,额前的头发缓缓遮住了他的眼神。 背后的朗月空林响起窸窣的声响,是春天夜里常有的乱风。 “没事。明天一早,咱们立刻出去打听有关的风吹草动。”东方诗明喃喃说。 两人分别挑了两间相邻的客房住下。屋子里干净利索,所需物品一应俱全。 告别东方诗明,赋云歌回房之后,就盘膝于床上。凝神屏息片刻,他开始继续演练那部《云笈十三疏》。 他已经研习到了第二式,“气凝云流”。 根据《云笈十三疏》里的步骤,这一式似乎是承接第一式,仍然是对体内真气筑基的作用。 按照经书上记述的内容,当真气汇集在天池穴时,他体经络的运作似乎出现了不同。从原先的路线到现在的任意循行,他似乎开始理解月参辰等人的神秘力量了。 原来是这样啊。这种想法在赋云歌脑中一瞬即逝,他顿时感到了一种由衷的愉悦。 仿佛从混沌到明朗,崭新武学的道理,他雪融冰消般地开始有了体悟。 ………… 翌日清晨,赋云歌两人准备去与居无竹表示感谢,并准备出门继续调查。然而当他们碰到居无竹的时候,却发现他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怎么了,看你的样子,出了什么事?”东方诗明上前问。 “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请一定不要见外,我们会尽力帮你。”赋云歌也立刻表态。 居无竹似乎是想掩饰住内心的不安,只是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不,没什么事情,二位不用担心。” 东方诗明注视了他一会儿,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 他干脆心一横,又逼近一步问:“我想,应该是拍卖会出现了特殊状况吧。” 赋云歌侧眼看向东方诗明,虽然有点吃惊,但并非是不能理解他这么说的依据。 居无竹显然比赋云歌的吃惊程度要高得多。东方诗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表情,立刻说:“还请把事情的原委告知我们。我们一直在追踪近日与拍卖会有关的事项,对这种突发情况不可能置之不理。” 微微转动了一下鞋跟,居无竹考虑了一会儿,最终同意了。 第十七章 预告函 他带着两人穿过客房与正堂之间的小路,直奔居老等人现在所在的正堂议事厅。 到达议事厅时,德高望重的居老正在与几个家族亲眷围着桌子展开讨论。等赋云歌看清桌子上的东西时,竟发现是两张简短的信件。 “父亲,”居无竹打断了众人的交谈,带着两人走进屋子,“这是昨晚到来的俞公子和东方公子,是我的朋友。他们愿意给我们提供协助,不知道父亲你们讨论得怎么样了?” 赋云歌两人紧跟着走进来,先后向居老问好。 赋云歌看到真实的居老与自己想象中的长相差不多,宽脸浓眉,只不过要清瘦一些。看起来也是经年操劳,加上夫人的病患,想也应该知道不容易发福。 “你们好。”居老看起来神色有些复杂。 他的眼神短暂地在两人身上停留了一下,权当作见面礼节,然后又把目光挪回到桌子中央展开的信件上面:“这个,我们正在讨论哪。” “大商馆遣信来咨询我们的态度,可这也没什么好商量的。” 居老旁边一个络腮胡子大黑脸盯着眼前的信,不容置喙:“拍卖会必然要开。如果不开,那就由我们酒庄出金风牡丹的起拍价五倍买下。咱们居氏酒庄广施仁义,但可不是任人欺侮的懦弱之辈。” 在他讲话的时候,赋云歌与东方诗明凑上去浏览信件上的内容。 只见上面一封,是大商馆寄来的信件,大意是请他们表态,而且现今的情况还暂时对外保密;下面一封就比较眼熟了,是九彻枭影预告信的拓本,落款是【九字号】【枭字号】。 两个下部一起出动,看来事态果真比之前都要严重。两人在内心都暗暗惊异。 接着再往上看,内容部分是简短的两行字: “久闻金风牡丹盛名,有意取之。奉劝朝云街埠大商馆,废止五日后拍卖活动,并将金风牡丹恭送至朝云街埠码头。自有接应者。” 看字体形貌,并不是那些大汉能写得出来的。不过九彻枭影才露出冰山一角,这也不足为奇。 赋云歌在心中琢磨,看来他们之前猜测没错,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找到他们的突破点,阻止他们的计划了。 依照他们之前的作为,恐怕就算大商馆依照他们说的做了,也难以避免朝云街埠的灾难。 毕竟金风牡丹很可能只是他们的一个借口罢了,混乱与恐慌,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居老一直在听身旁众人的商议,皱眉沉吟良久。他时而眼神迷茫,时而紧锁眉头,看起来难以抉择。 想毕他的夫人患病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线希望,现状却又迫使他要放弃。这种情况,他又怎么会轻易甘心放手呢? 赋云歌也在心中暗暗权衡着。如果是他的母亲,或者是妹妹俞柔,他又会作何选择? 像居老这样的宅心仁厚的人,要让他在挚亲与黎民百姓之间做出选择,恐怕不论最终选择了哪边,内心都会无比痛苦吧。 这时,赋云歌忽然发现东方诗明正在一边给自己暗暗使眼色。他眨了眨眼以示回应。 东方诗明微微上前,欠身说:“诸位,我与好友出去商议,就暂不打扰各位商榷。” 说完,他就露出歉意的微笑,与赋云歌两人退步走出屋子。 居无竹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看样子,事情已经得到证实了。” 屋后,赋云歌摊手说。 而既然事态已经如此,那么他们目前是应该回朝云街埠,还是在这里继续追寻九彻枭影的行踪,就成了一个需要权衡的问题。 东方诗明无奈地扶着墙壁,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不过事已至此,垂头丧气也毫无意义。全力截断他们的计划,使他们无计可施,才更加重要。 “你认为,我们是继续探索匹马庄?” 东方诗明脸色有些泛白,罕见地咨询了赋云歌的意见。 赋云歌有些担忧地注视着东方诗明,缓缓说出自己的看法:“既然来了,那么总不能空手而归。” 早晨的微风携带着几点花香,凉凉的沁人心脾。东方诗明长长吸了一口气,精神舒爽了不少,这才把支撑着身体的手臂垂了下来,站直晃了晃脖子。 “同感。”东方诗明与赋云歌四目相对。 “如果阻止了他们,就不会有这样的忧虑了。” ………… 而在朝云街埠,崇道成等人此时正在大商馆内部,与馆长仔细商议此事。 “大商馆拍卖厅历经风雨数百年,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种事情中止拍卖。我个人不认同这种近乎侮辱性质的号令。” 馆长的声音在厅堂的屋梁上回荡着。他也是一把年纪了,在大商馆背后操控了近五十年的男人,那双精明的眼睛比老鹰还要锋利。 手底是他毕生致力的产业。而现在他们却要让他因为什么流氓地痞之类的原因中止即将进行的拍卖,他自然不愿意答应。 “如果拍卖会中止,那也就代表着我们大商馆,乃至朝云街埠的失信。” “生意人诚信为本,让我中止拍卖,无疑就是拿着大商馆的百年声誉往地上砸!”馆长说话说得有些激动,腾出一只托着茶托的手一遍遍捋着胸口,“真是前所未有的侮辱,让大商馆接受这样的践踏,还不如让他们来直接侮辱我个人。” 几个下属连忙给馆长顺气,又拍又打。崇道成看着面前这个傲骨铮铮的老人,心中又是敬佩,又是无奈。 馆长看了崇道成片刻,眼神渐渐又缓和了下来。 他抓起倚在桌子一旁的龙头拐杖撑起身子,缓缓踱了两步,又说:“算了,我也不会简单地意气用事。毕竟朝云街埠也是大商馆的下设产业,我会好好思考。” “另外,这次拍卖会的最大黑马,居老先生的意见我们也不会不听取。书信已经发送了过去,如果居老也认为中止开展拍卖,那大商馆也会做出相应的配合。” 片刻后会议结束,崇道成等人离开大商馆,往醉尘乡家的方向走去。 公孙探与崇道成走在前面,都晓得这种让步已经是大商馆的底线了。虽然说不上好的结果,但好在还有周旋的余地。 朝阳下温暖的微风无比和煦,远山点点青翠的绿意与透着粉红的花海令人神往。 醉尘乡把桌子搬到院子里,坐在躺椅上观光晒太阳,慵懒又怡然自得。 一品红梅来到之后,醉尘乡家为数不多的茶筒被喝了个干净。这时候他又捧着热气腾腾的茶壶走了出来,一边还拖着一只马扎,在桌子旁展开坐下。 醉尘乡斜了他一眼,动了动嘴唇,但懒得说话。 一品红梅很享受似的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地品茗,清茶的香气幽幽飘到小院的每一个角落。 “给我拿个杯子。”醉尘乡半天终于舍得开口了。 一品红梅刚打算起身进屋灌热水,听他这么说,笑着反问:“你不是不爱喝茶?” 醉尘乡却只是微微转了一下脖颈,没有搭理他。一品红梅自得地笑着,转身进屋去了。 这时,崇道成等人刚好回来。大门没关,他们就直接进来了,见到醉尘乡,他们就扼要地给他说明了洽谈的情况。 “嗯……嗯。”醉尘乡拍着藤把扶手,若有所思。 “昨天那两人又不在么?”崇道成环顾了一下。 “派他们去巡视朝云街埠了。”醉尘乡从躺椅上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嗯……就洽谈结果来说,这确实是意料之中啊。” “我们应该做出两手准备才行。”崇道成说。 醉尘乡想了想,眉毛轻轻挑了起来,眼神捉摸不定。 “是。”他扭过头去,眼瞧着青黛色的屋瓦,“好多年了,这个地方终于……又热闹起来了。” ………… 匹马庄,赋云歌两人随走随打听,逛到庄口,却是鲜有收获。 “他们隐蔽得倒是真仔细。”赋云歌挠着头长吁短叹。 东方诗明看着前面商衢热闹的人群,皱眉道:“别灰心,肯定会有蛛丝马迹的。” 这时候,远远从两人身后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怪叫: “哎哟,怎么又是你们俩啊?” 第十八章 追踪 两人转过身去,发现是昨晚那个闲汉铜牛。 他今天还是穿得破破烂烂,推着一架简单的藤枝轮椅,上面坐着的肯定就是他的老娘了。看这架势,他是在陪老娘散心晒太阳。 他老娘眼神昏昏沉沉的,瘦骨嶙峋得不成样子,脸上的皱纹像是老树龟裂的树皮纹路。 赋云歌不想当着他老娘的面和他闹腾,何况现在他们也没有时间跟他纠缠。但铜牛显然不很买账,依然嚣张地叫着,语言龌龊粗俗。 “你……好自为之。”赋云歌不愿意招惹他,说完就打算转身离开。 谁料铜牛越叫越精神,无理占三分。那嗓门比敲锣还震耳,远近的路人都纷纷侧目来看。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见状,都苦笑着咧咧嘴角,打算尽快离开。路人的眼光越聚越多,再让他继续骂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这时候,突然听到他老娘哼哼了一声:“……牛儿!” 这一声,对铜牛的影响比敲钟还管用。 他老娘的语气虽然非常薄弱,但显然是不高兴的口气。铜牛听到是老娘生气,就很懂事似的立刻噤声,一句也不敢再骂了。 “哎呀?”赋云歌听到骂声在铜牛老娘的一句哼哼之后戛然而止,有点惊奇地转身去看。 这时的铜牛已经慢慢躬下身去,用他的大手温柔地抚摸着老娘的肩膀,好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样。 接着,他顺从地调过轮椅的方向,慢慢推着老娘就离开人群了。 东方诗明也有些惊异,愣了半天,“扑哧”笑了出来。 “好在还有个能管住他的人。”赋云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笑着说。 “铜牛向来最听他老娘的话。每次他撒泼打架,我们就会把他老娘请出来。” 一个声音从两人身下传来,吓了两人一跳。定睛看去,才发现是在庄口石碑旁坐着的一个老汉说的。 “所谓一物降一物啊。”东方诗明淡淡笑道。 谁料,老汉却哀愁地摇了摇头:“可是,他老娘还不知道能再镇压他几天了啊。” “为什么?”赋云歌吃惊道。 “他老娘……犯有严重的哮喘病,年纪又大了。”老汉摸着下巴长短不一的胡茬说道。 “这几天晚上,他老娘犯病越来越厉害,每次我走过他家,时常听到他老娘半夜不住地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一起咳出来一样。” “哦……”两人都有些感慨。 赋云歌眼睛看着老汉,突然问道:“对了大伯,你说你每天晚上都会经过他家?” 老汉刚刚忧伤的神色顿时烟消云散,又哈哈笑道:“是啊,大伯我是打更的。” 赋云歌与东方诗明都心中一跳。 两人一起围上前一步,睁大眼睛问:“大伯,这几天晚上,你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异样?” 老汉被两人的模样吓得缩了缩脖子,但毕竟是见得多的老人了,头脑很快想了起来。 “大伯,怎么样?” 过了片刻,赋云歌目不转睛地看着闭着眼睛细细思索的老汉,焦急地问。 “嗯,嗯。”老汉晃了晃脑袋,仿佛是醒转过来似的,悠长地说,“应该算是……有吧。” “那是前天晚上了吧。我要打三更的时候吧。”老汉边回忆边说。 “匹马庄的后山,有很长时间的一段怪声。就像起了大风,哗啦哗啦乱响。这边的春天也时常有大风,所以本来我觉得也不奇怪。不过今天你们这么一问……” “我才想到,为啥只有山上起风,庄子里一点儿也没有呢……” 听老汉慢悠悠地说着,赋云歌和东方诗明心弦被暗暗勾紧。 他们考虑到那个声音,极有可能是驻扎在匹马庄后山的九彻枭影组织,为了配合即将到来的行动,进行的战术迁移。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他们掌握的最重要的一条信息,即此次动乱中九彻枭影主力的落脚点,恐怕就要至此失去了。 “多谢大伯。”两人一刻也不敢耽误,匆匆向老汉告别,就往匹马庄后山的方向奔去。 匹马庄从事农耕的庄户较少,大多要么在商衢做生意,要么在居氏酒庄受雇做工。山上的土地没有被明显开垦,除了山脚下的一点耕地,上面全都是繁密的丛林。 春天的山树大多才刚刚吐芽,更多的还是光秃秃的棕黑色枝干。 两人在一边开路一边前进,也好在万木还没开始复苏,否则前进会困难得多。 盘旋着较为平坦的山腰,两人好算是摸到了后山。山后是更加繁密的森林,一眼望去,一个个山头仿佛要蔓延到天际。 山涧的溪流大多开始缓缓解冻了,越往山下看去,还显得吝啬的绿色就越发明显。 “看那里。” 东方诗明指了指对面山的山腰以下,让赋云歌仔细观察。 赋云歌看了一下,捏紧了拳头:“那里不对。” 顺着两人的目光望去,那边山下的植被,有过被严重践踏的痕迹。 由于春天回暖,山下的植物渐渐开始复苏,而那些被踩过的地方,颜色就形成了一条较深的“寸草难生”线。 两人连忙往新的线索地赶去。从此山到彼山,看起来并不算远,可是一路崎岖无路,抵达时还是花费了不少时间。 两人到达的地方并不是行进的起点和终点。这条痕迹往两头延伸出去,都无法直接看到尽头。 他们商议了一下,决定分头去调查。约定在夜晚来临之前回来集合之后,两人就分别就自己的路线开始了追踪。 赋云歌沿路拨拉着脚边的枯草杂木,一边仔细盯着那道踩折的路线,唯恐半路跟丢。 绕着那座山往后走,赋云歌越走越感到奇怪。 一直看到太阳西斜,赋云歌走着走着,渐渐听到了水流拍击沙岸的声音。赋云歌有些讶异,想尽快转过山侧,看看山的那边究竟是什么。 他一鼓作气,顺便折了一根木棍当登山杖用,翻过山头也已经是汗流浃背。 然而等他拨开眼前的杂草枯枝,看到的景象,令他先震惊了一下,接着是迷惑,最后泛上一抹淡淡的失落感。 眼前的景象,正是那条来时的江流。 他跟随着路线来到山下,结果是跟丢了足迹。山下临江是一道细沙岸,经过两天的江水冲刷,早就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眼前,江水上面粼粼的金光,让他眼前有点晕眩与乏力。江风吹在脸上,有点凉,在宁静安详的阳光照耀下接着转化为一股渗透到骨子里的暖意。 天气很好,像是有一种能使人昏昏欲睡的力量。一切静好得出奇,让站在沙岸旁边的人甚至能错认为自己是一墩凝固的雕像。 风和日丽,赋云歌在这种环境下,身体的每一处都麻麻的,但很舒服。两条腿感受不到身躯的重量,头脑渐渐在安适的阳光下陷入静止与沉默。 赋云歌干脆坐下来,茫然地望着流动的江水和流动的云,心中不禁有些颓然。 眼前有几只飞鸟在掠食,白花花的翅膀扑棱过江面,沾上几滴冰爽的江水。当它们盘旋着飞过赋云歌头顶时,那几滴水坠落下来,正好敲击在他的脸上,令他身躯一震。 击穿皮肤的冰爽仿佛使他得到了共鸣,他猛地站起来,强行抖擞精神,走到江边。 他用冰凉的江水洗了个脸,刚刚沉睡的头脑完全被凉水唤醒。 既然线索只能到这里,那么就要根据这些来预防,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赋云歌这样想着,决定先往回走,与东方诗明汇合。 “如果没有九彻枭影的事,就好了。”走到山顶时,赋云歌意犹未尽地回望了一眼,自言自语着,“这里真好。” 顺着原路赶回去,幸好还没有天黑。那边的东方诗明已经回来了,正站在那儿等他。 “怎么样?”东方诗明问。 赋云歌摇了摇头:“他们是往江边去了,江水冲干净了他们的足迹。不过那儿不是匹马庄渡口,他们很可能有自己的船。至于他们究竟去了哪儿,我还没有很好的结论。” 东方诗明“唔”地点头。他又向赋云歌说明了那边的信息。 他找到了九彻枭影隐匿的地点,是一座极为隐蔽的山洞。洞里有他们居住过的迹象,不过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而且看起来他们确实没有再回到这里,可以断定已经被遗弃了。 “既然这样,我们也应该回去与醉尘乡他们商议一下了。”东方诗明摸着下巴,“他们现在,估计也在为这件事筹划吧。” ………… 夜晚,醉尘乡家里空前的很热闹。 小院子里点亮了蜡烛,公孙探又让人去买几盏灯笼挂了起来。如果是旁人看到了,一定以为这是在过年。 第十九章 商馆谈判 醉尘乡很不愉悦地坐在屋里,透过窗户看院子里的众人忙前忙后。 据崇道成和公孙探所说的,他们这是“拟定恶性对应计划”。但他们把他原本清静的家弄得这么乱七八糟,却使他第一次感到有些糟心。 一品红梅事不关己似的盘坐在窗边,拿着一本从街埠上买来的话本饶有兴致地阅读。醉尘乡不时瞥他一眼,一品红梅就把书举高遮住脸,故意不让他看。 崇道成众人,以及寇武夫和月参辰,总算是忙活得差不多了。 因为醉尘乡的屋子比较狭小,他们在屋里根本坐不开,于是就干脆把桌子等都挪到院子里,顺便露天吃晚饭。 众人都过去坐下,在灯笼的映照下一起开动碗筷,显得十分热闹。 “你刚刚为什么坚持不过去?”一品红梅露出半边脸,悄悄地问醉尘乡。 醉尘乡看着他们在院子里大快朵颐,叹了口气:“我不饿。” 一品红梅低低嗤笑了一声,又继续看书。 “既然木已成舟,你不打算做些什么?”醉尘乡忽然又问。 一品红梅并没有立刻答复他。过了片刻,才在书后吁气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失去了布元坊的增援,他们仍然执意动乱,就说明这次他们有必达不可的目的。” 一品红梅低声解释:“而既然如此,他们的目的就昭然若揭了。即夺取金风牡丹,和冲击朝云街埠的秩序。” 醉尘乡“嗯”了一声。常年的隐居使他的头脑也变得慵懒不少,他并不乐意分析这些事情。 在他看来,只要能减少无辜的伤亡,他就更倾向于简单直接的办法。 他又不自觉地望向夜空。在这一隅简单狭小的院落,他生活了多少个岁月,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每天晚上都是这样的夜幕,每天的生活都是醉酒与平静。沾染了朝云街埠这么多年来的烟火气,没想到还是又迎来了让他重新攥起拳头,动用力量的时刻。 他今后会去哪里,他也说不准。但是受了这片土地这么多年的照顾,他就不会袖手旁观。 舒爽的晚风带着院子里的酒肉香气,不协调地钻进窗户,掠过醉尘乡饱经风霜的脸。 等他回过神来,却发现众人已经吃完饭了,正在收拾桌子准备开始会议。 少顷,桌子就被收拾干净了,众人又围着坐了下来。公孙探坐在上首,只见他从衣服里拿出一张朝云街埠的地图,展开平铺在桌面上。 “这里,就是朝云街埠码头。”公孙探用手指着地图上的一点,让众人看仔细。 “那些恶匪所说,他们会在这里接收金风牡丹。” “他们选择这个地方,必然是便于登陆和撤退,倘若他们来者众多,那么这里就是朝云街埠的第一道关隘。”公孙探娓娓道来,周遭众人纷纷点头认同。 “从码头,到大商馆,最近的有两条正路。” 他接着把手指按到另一处,在地图上划出一条蜿蜒的路线,给众人看: “这两条主街,就是朝云街埠的闹市区。” “一定要减少伤亡。”崇道成沉浑地在一旁说,口气如发号令。 公孙探看了他一眼:“这是当然。不论拍卖是否举行,为安全起见,我们一定要与馆长协商,暂停一天街埠的交易。” “嗯。”崇道成叩击着桌面,对这个方法表示赞同。 看崇道成没有意见,公孙探就接着解释:“然后,就是到了朝云街埠的核心,大商馆了。” 众人一听到是重点,都提起十二分精神,侧耳凝神听他说。醉尘乡和一品红梅也悄悄抬眼,想看他有什么高见阔论。 “大商馆半面傍山,位于朝云街埠最安全之处。”公孙探指点道。 “不远是朝云街埠的副泊码头,这个地方虽然较之主码头小了不少,但也是一个隐患。大商馆内部的侍卫不少,各怀本领,或许有实力与恶匪抗衡,但既然发函,就说明他们对大商馆的力量有一定的把握。所以保险起见,这里也需要有我们的顾守。” “顺便,匹马庄恐怕也要有人看护吧?毕竟如果拍卖正常进行,那么可是势在必得啊。” 门外忽然来了其他的声音,而且显然是知晓了他们讨论的内容。 在场的众人都吓了一跳,有几个甚至抓紧了腰间的刀柄。 “莫慌,自己人,自己人。”刚进门的赋云歌见到眼前的这一幕,数十双眼正警惕地盯着自己,赶紧摆手解释。 东方诗明紧跟着从门外进来。 醉尘乡看了看他们,悠悠地问:“彻夜未归,你们两个,是去匹马庄了吧。有收获吗?” “有的。”东方诗明和赋云歌齐齐点头。 崇道成他们虽然是第一次与他们见面,但看醉尘乡与他们如此熟络,也就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并非敌人,眼中的警惕冰融一样渐渐褪去。 两人一路赶回来有些口干舌燥,一品红梅亲自给他们端来水。等两人稍微休息了一下,众人就想听听他两人的收获。 东方诗明和赋云歌你一言我一语,把情况详述了一遍。众人或思考或倾听,表情都十分严肃。 “居老的本心,肯定是希望拍卖进行的吧。”末了,赋云歌叹气说。 “同时,匹马庄的主力已经调离,说明他们已经有了相应的筹备。”东方诗明补充。 公孙探沉默了片刻,凝神静思着对策。崇道成和几个属下低声交流着他们的看法,没有人立刻做出回应。 一品红梅和醉尘乡其实内心也各有想法。既然他们已经调离匹马庄主力,恐怕朝云街埠的厄运,是不会因为拍卖会是否取消而变化了。 那么现当前应该做的,确实就应该是未雨绸缪,提前谋划战局。 公孙探心中想的和两人差不多。其实倒不如说他们本来的猜测就是这样的局面。 根据其他地区的同伴的情报,珍宝是他们的目的,但他们也不会放弃动乱的机会。既然山雨欲来,那他们,自然要有奉陪的准备。 夜里的空气渐渐生凉,小院的气氛也渐渐凝固。一股彼此心知肚明的预感迅速传播,哪怕是寇武夫这样的神经大条,也感觉有些浑身不自在。 “你们今晚就先回去吧。事已至此,大家还是养精蓄锐。明早,我还会在这里等着你们。” 还是醉尘乡先打破僵局,下了逐客令。 崇道成和公孙探对看了一眼,也就点头答应了。公孙探收起地图,向醉尘乡鞠了一躬,说:“那,今晚多有叨扰了。” 崇道成等人也纷纷离席向醉尘乡道别。醉尘乡耐着性子一一点头致意,目送着那些嘈杂的身影从小院离开。 回过神来,赋云歌、月参辰四人已经帮忙把桌椅和灯笼都收进了屋里,刚刚还填满了人的小院,又恢复到了往常的静寂。 月参辰两人也走了,小院又成了他们四个人。 “明天,你们再去一趟匹马庄吧。把这些事跟居老说,剩下的,就看他自己的选择了。” 临睡前,一品红梅忽然对赋云歌两人吩咐说。 醉尘乡在一旁,好像也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没有说。 熄灯后,静谧的朗月渐渐从云后现出了皎洁的身影。广阔的光辉洒下,护佑着朝云街埠为数不多的几个安静的夜晚。 ………… 次日清晨,醉尘乡家里还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商议过后,崇道成等人去了大商馆协商,月参辰他们继续去街埠巡逻。醉尘乡和一品红梅决定分头去两处码头查看一下,也从家里离开了。 赋云歌伏在桌子上写信,东方诗明拿着公孙探的地图看了一会儿,就走过去看赋云歌在写什么。 “按照之前的说法,石鼓渡口很可能也有一小队埋伏接应的九彻枭影吧。”赋云歌一边写一边说,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那边的动静一直很小,我觉得也不能就这样遗漏。” 赋云歌在纸上勾下最后一个字,缓缓搁下笔,将信纸对折起来:“所以我给老爹他们通知一下,让他们做好准备。就算不能正面对抗,至少让大家闭门不出,也能减少伤亡。” “哦。”东方诗明赞赏地应和。“俞庄主在柳枝河和石鼓渡口一带声誉卓著,可以做到一呼百应。让他发出通告,相信能有不错的效果。” “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啊。” 赋云歌听他这么赞扬自己老爹,干巴巴地笑了两下。他把信装入信封,用线绑好后就出门去了。 东方诗明静静地站在屋里,手里还拿着那张地图。 望着门外,他总感觉心里有些奇怪。应该是对街埠的担心,还有对家庭的……莫名怀念。 而在大商馆,崇道成再次拜见了馆长。 馆长作为朝云街埠的主管人的存在,崇道成希望他尽快在街埠发出暂停交易的通告,好让街埠的商户有时间做出应对。 “可以。但是只能暂停一天,毕竟街埠的秩序需要维持,商业是街埠最根本的命脉。”馆长勉强答允之后,慢悠悠地说。 “拍卖会的开办也是一场空前的交易盛会,这下暂停交易,不说损失的利益,朝云街埠和大商馆的声誉也必然受到损害。”随行的大商馆主事在一旁遗憾地说。 “人命为大。准备纸笔,事不宜迟。馆长,希望你们能够理解。”崇道成语气不容置喙。 馆长瞅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这是他主持大商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的巨大让步,如果不是之前布元坊的惨案让他触目惊心,他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妥协半步。 毕竟那群神秘的家伙能做到什么地步,他现在也完全捉摸不透。 纸笔已经备好,在崇道成老虎一样的眼光注视下,馆长才犹犹豫豫地坐下动笔。 每写一个字,馆长的表情就微微抽搐一下,看起来简直不像在写字,像是在剜自己的肉。 下午时分,赋云歌两人依照一品红梅的说法又去了匹马庄。 但当他们赶到居氏酒庄时,却被眼前意外的场景吓了一跳。 第二十章 应对之策 有百余名百姓都攒聚在居氏酒庄门口。台阶上站着一个人,好像是那天讨论时的那个硬气的黑脸大汉。 他在上面吆喝着什么内容,底下的百姓看起来被调动了斗志,一个个群情激愤。 “居老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底下一个青年挥舞着拳头叫道。 “保卫匹马庄!保卫酒庄!打倒恶匪!”还有一个中年汉子也大声吆喝。 “金风牡丹一定是居老的!”还有不知道是谁在呐喊。 人群吵吵嚷嚷,喊声震天,气势很足。赋云歌揉了揉被震得难受的耳朵,示意东方诗明是否要现在过去。 黑脸大汉站在上面,看到了两人。他的记性还算可以,勉强记得是居少爷的朋友。 但因为他还在鼓舞士气,抽不开身,就朝一边的一个家仆招了招手,让他替自己过去迎接两人。 仆人眼睛明亮,懂了黑脸大汉的意思,就从一边的台阶悄悄下去,与远处的两个人会面。 居氏酒庄还有几个小后门,仆人带着两人绕着过去,总算是进了酒庄。 两人还记得议事堂的位置,心里着急,就甩下仆人快步朝那边跑去。 当他们赶到时,发现居老和居无竹等人都在里面,争论的声音此起彼伏。 居无竹正在劝说父亲参加拍卖,站在椅子边侃侃而谈。见到是赋云歌两人来了,自然喜出望外,话都没说完就赶紧把两人迎了进来。 时间紧迫,赋云歌两人也来不及与他们多做客套,赶快竹筒倒豆子,一口气把要说的重点内容告诉了众人。 等两人互相补充着讲完,居老脸上的神情还是十分凝重,但是众人中本来还是抱持着以百姓为先的那些长辈,都渐渐沉默了。 “他们已经在暗中做好了准备,不论是否让步,他们都很有可能让布元坊的惨剧重演。”赋云歌眉头皱着说。 “这种时候,让步确实已经没有意义……” “如果我们现在还是一味吞声咽气,反倒会成为龟缩之辈,居氏酒庄百年盛誉被毁且不说,也不利于百姓。”一位刚才还在劝说居老回绝拍卖会的长辈也迂转了话锋。 “是啊,父亲。”居无竹已经口干舌燥,能想到的道理都已经说完了,现在只在一旁点头附和。 屋里的众人接下来都把目光投在了居老的身上,四下一片静寂。 这个时候,刚才在居氏酒庄门外拉百姓造声势的黑脸大汉也大步走了进来。 他见屋里的情况不大寻常,就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下。 他外表虽然粗犷,但心却很细,很快感受出了屋里的情绪似乎都聚焦在居老身上,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为了助攻,他接着一拍胸脯,大手一挥指向门外,说:“匹马庄乡亲,都支持咱们抗击恶匪,坚持拍卖!” 这一句像是风助火势,大家的焦躁难耐的情绪接连被点燃,形成了熊熊燎原的态势。 居无竹用手拍着椅子扶手,责怪似地对父亲劝说。其他人也都统一了意见,七嘴八舌地劝导起居老来。 居老的眼神总算松动了,好像是迷路在雪原的人找到了一堆篝火那样,渐渐明亮。 “唉……”他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像是万吨的石块得到了松解,脸上的迷茫与忧愁淡去。 “既然如此……” 他转身背对众人,看向议事堂中央挂着的大大的一幅“仁”字,踌躇了一下。 “那么,居氏酒庄,就自今日起。与那帮恶匪,不共戴天。” “拍卖会,要正常举行。” 门外,风声渐渐大了起来。外面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转阴,风有点料峭的凉意,从山的那边,吹拂过涛涛江面,飘散到江河两岸的每一处。 夜晚,众人纷纷回到了醉尘乡家中。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回来比较晚,但为了传报消息,他们还是连夜赶了回来,并将居老的信转交给了大商馆馆长。 按照馆长的意思,停业的通告会在明早散布开来,那么明天的街埠肯定会比较繁忙。众人简单交流后,明确明天都到街埠帮忙整顿,又安排了一下相关的战局分配,就早早散会了。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早晚都要来的仗,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做好准备,静观其变。 醉尘乡让他们早点休息,但在躺下的那一刻,谁都好像有什么话没有出口,但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漆黑的夜幕,沉寂把躁动与喉头的话全部裹挟,又被很快的夜风所吞没。晚上没有星星,一层层的浓云把月光都掩藏了。 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穹顶之下,四野都是寂静。 次日一整天都是在忙碌中度过。有很多商户一窝蜂去大商馆讨说法,没事的也都在处理店铺的有关事宜。 街边的桃花备受冷落,大商馆与崇道成一干人累到半死,好算是处理得差不多。 不过赋云歌虽然累,但心情还算不坏。 上午一品红梅消失了半个钟头,回来时给他带了一把裹在锦袋里的剑。他说虽然只是找铁匠随便买了一把,但对他现在的阶段应该有用。 毕竟力量不足,赤手空拳在混战中可能吃亏。何况东方诗明都有银扇,他“手无寸铁”未免不保险。 距离拍卖会开幕的时间已经不多,安顿好了商户,他们又必须开始帮大商馆处理拍卖的事宜了。 因为,这次的活动不仅宣传要缩水,特邀的客人也减少了一些,主要都是往日的常客。 最后,馆长还都在请柬信尾附上了意外情况通告,让他们自行选择是否前来。 几日来,天气都是阴云满布。凉凉的风在街埠的人流间穿梭,好像是在积蓄一场久违的雨。 ………… 江边。赋云歌迎着从江上吹来的风,手上握着那口剑,还有商议得出的人员分配。 满潮江风岳色,一边杂生的芦苇冒出了碧绿的尖梢。 这是最后的一下午了。明天的这个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谁都说不准。 “好闲,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但真正的事情还没开始。” 背后是东方诗明的声音。赋云歌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对他的回应。 东方诗明从后面走到他跟前,弯腰拔了一根芦苇插进嘴里,悠闲地抱着两臂,眺望对岸的景色。 他们两人明天的工作是一样的。在大商馆里驻守,一是贴身保护居老及每位与会者,二是保护金风牡丹。如果居老成功把金风牡丹拍下,他们要负责把他平安送回匹马庄。 既不能让居老出闪失,也不能让金风牡丹出闪失。这是他们的决议。 “醉尘乡在前码头,公孙他们驻守第一条主要街道,月参辰他俩驻守第二街道,一品红梅前辈在副码头,崇道成他们在匹马庄么。” 东方诗明从怀里抽出自己的那份人员分配念着说,口气里带着戏谑:“感觉咱们两个的任务风险最大啊,他们真不厚道。” 赋云歌嘴角翘了翘:“大商馆还有接近百名的得力侍卫呢,咱们多半用不上才是。” “是——吗——”东方诗明拖长口音,完全没有用心。 赋云歌也没什么开玩笑的心境,他把自己的剑缓缓抽了出来观摩。 确实是一把没什么特点的剑,做工并不是很精致,剑刃一边还磨得有几分粗糙。 不过,这倒是他的第一把武器,纪念意义多少还是有点。但他还没有时间与这把武器相熟悉,明天就要一起上战场了。 “应该,没事吧……”东方诗明望着涌动的江水,嘴中喃喃自语。 ………… 第二十一章 拍卖与战端 第二天清晨,江上泛起了浓郁朦胧的江雾。天色还是阴郁得像是扫过一层淡墨,远山宛若一只只黛色的青螺。 但是,朝云街埠的众人没有心思观赏景致。 根据馆长的发函,与会的宾客会比往常拍卖会早半个时辰到场,力求拍卖会尽早谢幕。这样一来,到中午时分拍卖会大约就会结束,能尽量避免可能出现的意外。 醉尘乡在前码头,与大商馆的十余名护卫伫立在江畔,静候宾客的前来。 由于江雾的缘故,江面船舶难以摆渡,预定前来的宾客都比发函通知的时间要晚一些。 商埠主街上,一片寂静与不安。没有了往日的热闹繁华。 全部的商铺都大门紧闭,看起来冷清得吓人。月参辰、寇武夫守在第一条主街的街口,两人严阵以待,目光像剑刃一样指着远方。 密云乱布,即使清晨已过,也丝毫看不见太阳的影踪。沉闷的空气里似乎在酝酿着一场春雨,山野的泥土发出躁动的气息。 最早前来的宾客不出意外的是居老。 江畔,他被几个仆役搀扶着下船来,接着由码头的两名护卫带路前往大商馆。 他对这次的金风牡丹抱有极大的渴望,而且既然选择与会,他就断不能空手而归。 后面又陆续赶来其他宾客的客船。与醉尘乡一同守在码头的护卫都是两人一队护送宾客离开。渐渐的船只越来越少,醉尘乡身边的护卫也基本都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所有的宾客都已经到来,醉尘乡身边已经没有了护卫,只留他孤身一人,像一尊石雕一般,冷冷地把守着第一道关键的关隘。 随着宾客陆续赶来,大商馆里也渐渐热闹了起来。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帮着馆长他们引宾客落座,有的还有其他的商务事项要与馆长磋商,馆长都尽量让他们事后再谈。 大商馆的穹盖之下人声喧嚣,过了好一会儿,所有的宾客才陆续都进入了拍卖厅。 送入最后一位宾客进场,赋云歌两人才算是松了口气。两人站在拍卖厅外,静候着内外的形势。 “但愿今天能够化险为夷。”东方诗明望着大商馆的大门,自言自语地祈祷。 而在副泊码头,一品红梅也站在江边,手里拿着一枚小小的柳叶。 这片叶子是被江风卷到他面前的,被他轻轻地握住,终止了未竟的旅程。 少顷,他把柳叶移到嘴边,稍稍吸了一口气,轻轻吹了起来。顿时简单空灵的声音从江畔传出,飘散到涛涛的江水上面,顺着波涛远远离去。 ………… “第三次,成交。” 拍卖厅里,热情的气氛已经被台上高举的拍卖锤调动了起来。 此刻宾客的精神就像背后座椅的猩红色一样高涨,一笔笔交易随着奢华的象牙白台面上的拍品的移换,在一声声激烈的竞价叫喝中慷慨成交。 时间过得很快,剩下的拍品已经不多,居老一直稳住心态,静静等待着最后的金风牡丹。 “接下来,是百闻难得一见的雪域夜明珠!”场上的拍卖师激昂着语调,运出浑身解数来吸引下面这些金主的注意与兴趣。 接着又是叫价的重复,场上的酣畅,处处都弥漫着一掷千金、挥金如土的气概。 而在此时的码头,醉尘乡冷冷目视着漂来的几艘乌篷船,背后的葫芦隐隐晃动。 冷风吹过,他的须发迎着江面,兀自淡淡飘忽着。 已经到了晌午时分,但江雾还是没有消散。远天的阴云反而越积越厚,看来一场大雨是免不了了。 醉尘乡这样想着,任由那几艘船停泊到码头。 气氛渐渐降到了冰点,只待接下来是哪一边先挥起拳头,掀动积蓄已久的硝烟。 很快,从船舱里走出几个人来。醉尘乡往他们额头瞟去,果然是再熟悉不过的黑头巾。 醉尘乡没有动作。他静静等待着一众大汉走上岸,仍旧一言不发。 目测这一帮大汉大概有二十余人。这些数量他还并不感到威胁,所以醉尘乡打算先按兵不动,看他们是什么态度。 “你是依照要求,前来送宝物的吗?” 带头上前的一个大汉低头看向不远处的醉尘乡,轻蔑地问。 醉尘乡比这些浑身是肌肉凸块的大汉要矮一些,加上只有他一个人,看起来气势就落了下风。 但醉尘乡并没有仰视他们,同样低着头,淡淡地说:“……不是。” “不依照我们说的,你认为,会是什么后果?”几个大汉嚣张地舞动臂膀。 “金风牡丹非你们之物,本来也不该奉送给你们。”醉尘乡抬起下颌,眼神中充满不屑,“何况,就算给了你们,你们又是否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说得好!” 第一个大汉呲牙大笑,看着这个病殃殃的矮子,面露狰狞:“爷几个,今天就是来掀了这个鸟地方的!动手!” 一伙人没有把醉尘乡放在眼里,打算两拳撂倒这个矮子就往里冲。一伙人都舒展开豪放的胸膛和木桩粗的手臂,看准了醉尘乡的脑袋,激烈的拳脚就要在一刹那展开。 “那就……没打错人。” 醉尘乡的话音还没落下,背后的葫芦就倏忽顺着醉尘乡指尖的真气飞了出来。 缠绕指尖的紫线被激烈的真气充溢,瞬间崩裂,而那葫芦却仍然顺着那股长鞭般的真气流向飞窜过去,较之醉尘乡之前的出手,更多了十分的愤怒! 只见他的手指如同游龙一般在半空轻划,那道被无匹的无形真气牵引着的葫芦仿佛灌入了千斤的沙石,忽地在最近的大汉胸口前稍一停滞。 顷刻间,力量宣泄,从葫芦到胸膛不过霎时,紧接着就传来惊天的爆响! 还没等其他大汉做出反应,葫芦就瞬间游动,好似横扫千军的架势,随着醉尘乡手指狠狠地朝旁边一荡,前面几个大汉被葫芦不由分说直中肋骨,被全数扫飞出去。 后面的大汉目瞪口呆。但他们似乎知道了醉尘乡的武器就是那个葫芦,于是心存侥幸地小心闪避着葫芦,纷纷展开本领,与醉尘乡缠斗起来。 而在主码头交战正火热之际,不远处又驶来了几艘小船。 它们纷纷有意避开码头,还没等停船就跳跃上岸,绕路赶去了大商馆的方向。 绕过码头,他们必经的无非是两条主路。于是这十几个人的小队分头行动,均分人手从两条路包抄过去。 “来了。” 寇武夫远远看到了不速之客的身影,倚着墙的身躯站了起来,掰着拳头上的关节,静静等他们过来。 第二十二章 灯下黑 月参辰站在路中央。他手里拿着一根简单的拐棍,但似乎又并不寻常。 第一队的大汉看到这条路上基本空无一人,称得上是阻拦者的只有那两个而已,都在心里大感轻松非常。 他们纷纷掣出武器,大都是铁棍之类,朝着两人就呐喊着冲过来,威不可挡。 然而,月参辰和寇武夫迟迟没有动作。 一直到他们跑到了街口,月参辰缓缓才抬起拐棍,念动口印。 霎时,令人咋舌的一幕,街口的青石地面上忽然显现出三四个颜色不同的巨大圆盘状法阵,彼此交叠,幽幽绽放着不安的光芒! “川曜九地,玄石开光。小苍雷阵,云磐阵,八略三光阵,启阵。” 早有设防的法阵,在第一个大汉刚刚迈入的一刹启阵! 地面席卷起漩涡似的苍雷,顿时包裹大汉全身。雷声与尖叫声响彻街口,其他大汉或被云磐阵的云刃和重压所困,或进入八略三光阵的攻击范围,无一幸免。 看着刚才剑拔弩张的气焰被月参辰的法阵所破,寇武夫鼻孔“哼”地一声,听着他们皮开肉绽的惊叫,感到有点失望。 “还以为能有几个躲开法阵的,让我舒展一下拳脚。”寇武夫摇了摇头,“看来不可能了。” “等差不多,就解除法阵。如果他们能活下来,改过自新……咳咳,也不错。” 月参辰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法阵的情况,全然不顾寇武夫的抱怨,喃喃自语道。 “嘁。”寇武夫不再理他。 他伸直耳朵,静静听另一条主路的情况。似乎已经能够听到厮杀的声音,他不禁兴奋地摩拳擦掌,想要往那边过去助阵。 另一条街上,公孙探几人已经和冲过来的大汉展开厮杀。拳脚兵刃呼呼生风,叫嚣声与武器撞击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过来的大汉比公孙探众人要多,加上体格更加健硕,公孙探等人一直在采取迂回的战术,不和他们硬碰硬。 大汉们则越打越酣,抡圆了臂膀在大街上横冲直撞。 看样子还撑得住。公孙探一边后退着与大汉交战,一边在心里想着。只要继续消耗下去,这几个莽汉应该不成问题。 ………… 拍卖厅里,又一件宝物被拍下。 宾客们全然没有注意到外面已经开始了交战,大厅里依然是温和奢华的气氛。 随着时间的流逝,拍卖会也到了最后的高.潮。 居老心心念念的金风牡丹即将上场,众多宾客也知道最后的好戏肯定不一般,都调动起最高昂的热情,瞪大眼睛,前倾着身子等候着下一件神秘的拍品。 拍卖厅外,赋云歌两臂抱胸挺立,想想时间,他们的任务可是要开始了。 大商馆外围,是耸立的一排墙一样整齐的护卫。齐刷刷的白衣和佩剑,看起来英姿飒爽。 “真是好看。等这事过去,咱们也向大商馆馆长要两件来穿穿。” 赋云歌指着护卫们,低声对东方诗明说。 东方诗明呵呵一笑:“我就算了,你自己穿就行。” “唉,不知道醉尘乡和月参辰那边怎么样了。不过他们武功高强,应该能轻易搞定吧。”赋云歌看着外面,想到可能已经点燃的战火,表情又严肃了起来。 东方诗明低头,抽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希望……如此。” 赋云歌头一次见东方诗明有这样肉眼可见的压力,不禁在心里感到稀奇,又有点紧张。 突然,就在此时,大商馆的球形大拱顶外,猛然、猝不及防地响起了激烈的“嘭嘭”巨响! 赋云歌、东方诗明,乃至那边的护卫,面对这毫无预兆的震响,都一时间愕然了。 接着是无与伦比的震惊,与充斥回荡在大商馆穹顶的冲击交撞声音共同战栗! “怎么回事?!屋顶爆炸了吗?” 赋云歌死死盯着那高大漆黑铮亮的球形穹顶,激烈的冲击声不断撞入耳膜,他的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剑柄上。 那边的护卫经过短暂的震惊与惊慌失措,已经训练有素地跑了出去。东方诗明咬着牙,目光不住地在房顶和门口来回移动,大脑也在飞速运转着。 猛地,他恍然大悟了! “我知道了!”东方诗明一拍脑门,大叫道,“是……灯下黑!” 赋云歌急迫地回过头来,听东方诗明解释。 “那些从匹马庄转移的主力,经过这几天的精密筹备与暗中行进,他们,都埋伏在大商馆的后方了!”东方诗明回头一指,“就是我们所一直忽略的,大商馆背后倚靠的,山林!” “你是说,他们费了那么大功夫,着重的进攻点就是这次的核心,大商馆吗?!” 赋云歌也明白了过来,但他却没有任何高兴的地方,而是很快陷入了十分的难以置信。 “他们这次,不仅要金风牡丹,还要将朝云街埠的秩序,彻底摧毁。”东方诗明额角的青筋突起,“真是……胃口不小。” 这次九彻枭影的计划之周密,让他们完全措手不及。他们的每一步都已经做足了准备,是赋云歌他们把情况想得简单了。 原来,那批失踪的主力,那批令人疑惑的人员力量,就一直集结在他们的防线以内! 而今,他们的中流砥柱被分别牵制,大商馆除了护卫的力量,别无其他的抵抗能力。 而九彻枭影这次的主力究竟有多少人,有没有高手,他们却是全然不知! 敌暗我明,而且己方力量被拆解,九彻枭影或许这次真的,能够阴谋得逞。 倘若他们打下了大商馆,抢到了金风牡丹,接下来就是在朝云街埠大肆烧杀抢掠。他们……能做到! “该死!现在应该怎么做?”赋云歌愤怒地抽出剑来,却又无力地陷入茫然。 东方诗明又怎么不心急如焚。而此刻的拍卖厅里,拍卖还没有结束,他们还要完成保全金风牡丹与居老的任务,他们分身乏术! 此时在大商馆的外面,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敌人,繁多到难以计算的数量,已经让大商馆护卫们的胜算降到微乎其微。 只见大商馆的球形拱顶外,一条条引渡的粗绳索连接着后山与大商馆正门,密密麻麻的麻绳交结在球形拱顶上,被顺着绳索滑下的大汉晃动,与拱顶的黑铁表面发出铿锵不绝的撞击声。 有的大汉已经与护卫们开始搏斗,更多的增援还在继续顺着绳索前来。远看大商馆如同被密集的蚂蚁附着,景况令人心惊胆战。 人数大概有近三百人之多,之前在主码头和两条主街的,只不过是他们的牵制队伍! 喧天的厮杀声传出好远,在家窝藏的街埠百姓们胆战心惊,不敢出门一步。 一品红梅在距离大商馆不算太远的副泊码头。他回头遥望着大商馆那边的情况,眉头,暗暗拧紧了。 第二十三章 遗世梅涛 更多的恶匪眼看大商馆没有什么悬念,就转头涌向了昔日繁华的两条主街。 月参辰、寇武夫两人察觉了问题的不对,连忙一快一慢,奔跑着往街埠末头连接大商馆的路口赶去。 码头,醉尘乡不愿再与恶汉纠缠,看着他们十来个狂徒有恃无恐的样子,葫芦又被他们接连避开,心念一横,昔日的招式,再度上手。 只见他双臂舒展,像鹏鸟一样向后躬身撤退,与那帮恶汉瞬间划开了距离。接着,酒葫芦飞回手中,他沉气一喝,抬臂将葫芦高高抛上了半空。 一众进攻心切的恶汉见他自己抛弃了武器,还以为是打算认栽投降,个个抖擞精神,想把他一拳解决掉。 醉尘乡冷眼看着这群人踌躇欲进的样子,从牙缝间挤出一丝笑意。 “壶中藏日月,酒里有乾坤。巢火……吐艳。” 只见醉尘乡手印变换,被抛在半空的葫芦还不等回落,壶塞子就自己弹开了。 接着,漫天淋漓的酒水洒了出来,如同流泻的雨珠。 见到这状况,恶汉还没立刻反应过来。 然而接下来的刹那,他们的嚣张,全部化为了无边的恐惧! 酒,洒出的酒在半空自己燃烧了起来!一颗颗晶莹的酒珠蓦地沾上了熊熊火焰,瞬间形成了倾泄的火雨! “火,是火!”眼看着火雨朝自己射来,恶汉们惊慌失措地乱叫,像是临刑的母猪。 小小的葫芦,里面的酒水却像是取之不竭,持续喷洒能够燃烧的酒浆。火势纷纷飞下,打在恶汉的衣服上、皮肤上,又肆意燃烧起来,失控的嚎叫在火雨中形成凄艳的绝景。 醉尘乡看到了大商馆的突变,既然身边的麻烦都解除了,他也打算尽快过去援助。 这样想着,他一把收回自己的葫芦,转身就要离开。 “稍等。” 在靠岸的船舱里,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男人腔调。醉尘乡回头去看,目光寒冷。 “呼”地,从船舱里突然飞掷出来一张巨大的渔网。大网全数套住了那些正在地上打滚的燃烧着的大汉,将那些人悉数卷入水中。 醉尘乡转过身。既然刚才隐藏着不出现,现在又展示出这样的身手,说明这个人与这些恶汉绝对是两种不同的高度。 他,或许是这次在主码头负责统辖这群恶汉的,幕后高手。 念头还没结束,两柄狼头长刀“嗖”地就从船中接着旋转着飞出来,接着“铿”地一声插在地上。 长刀离醉尘乡不算远,船中的人很显然是想要给醉尘乡一个威慑。 然而醉尘乡见多识广,并不以为奇。他依旧站在原地,等着那人直接现身。 “真不赖,你,算是个好汉。” 说话的声音与飞纵上岸的人影同时跃出船舱,同时触碰醉尘乡的感官。 飞上岸来的是一个精瘦的汉子,但是比较高大,竹竿似的躯干似乎不是很匀称。 醉尘乡注意到他的脸上雕着一只狼头,看起来花哨又可怖。他没有作出反应,手里稳稳托着自己的葫芦,想看这人到底有几分能耐。 “本来没打算出来,但是你引起我的兴趣了。这帮蠢货完全没有战斗的美感,不配做你的对手。”那人掀开披在身上的黑色披风,刺着狼头的胸膛暴露在醉尘乡眼前。 醉尘乡只想速战速决,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葫芦却隐隐又有了活动的迹象。 那人兴奋地舔舐着下唇,看起来像一头渴血的狼一样,冷艳而危险。 大商馆的附近,此刻已经是一片喧嚣与蛮横。有的护卫已经倒下,白衣被浑身的鲜血染红,有的则仍然死死守卫着大商馆的门口,挥舞着长剑与恶汉们战斗。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一片哀鸿满目,令人悲怒交加。 此时,缓缓地,从远处走来了一个身影。 风涛卷过,他的衣襟簌簌翻飞。冷冽的目光,凝视着当前的一切,背后那支缠绕的剑袋里,他的宝剑似乎在等待出鞘的时机,发出叮当的响声。 他看到了那边,有一群歹徒舍弃围攻大商馆,往主街和居民区的方向争先恐后地奔跑。黑色的头巾格外狰狞和醒目,这些就是九彻枭影帐下,那群无恶不作的孽障。 一品红梅能够看到他们脸上表现出来的兴奋,是奔跑着去杀人放火、抢夺劫掠前的愉悦。 正是那种表情,沉寂了许多年之后又一次闯进了他的记忆。 这就说明……他的剑,是时候出鞘了。 短暂沉思之后,一品红梅身影骤然迅速闪动而去。 极快的步伐如同霹雳,几乎在瞬间就赶在了那一群大汉之前。大汉们只感受到身边掠过一缕极快的凉风,再眨眼时,就看到了前面的拦路者,不容置喙地挡在了他们面前。 “你是……” 不等大汉说话,一品红梅手掌翻动,元功倾泄。 俄而,周遭百树瞬间纷纷绽放梅花千朵,如同神奇的戏法! “遗世梅涛,去。” 伴随着一声喝令,众多梅花顿时席卷为一条香气馥郁的长龙,打着漩涡冲向那一众大汉。 不等他们抵抗,飞旋的梅花漩涡就将其全部卷入,极高的风压被梅花卷动,缠绕在每个人身上挥之不去。顿时能够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骨折的碎裂声,还有梅花幽幽的香气。 解决了眼前的渣滓,一品红梅望向战况愈演愈烈的大商馆门口,又转而赶了过去。 而与此同时,刚刚就一直隐遁,独自坐在大商馆穹顶上面的一个人,看到下面忽然出现的搅局者,眼光中冒出了一缕玩味,慢慢地,也站了起来。 ………… “接下来,就是今日最后一件拍卖品!”拍卖师在鲜亮的灯光下呐喊着。 想到快要结束今天的工作,拍卖师有点疲惫的口气又高亢起来。而且据说这件宝贝非同小可,他自然是要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力求卖上一个更高的价钱。 推车上面是一只漂亮的锦盒,鎏金的外壳上面盘龙腾飞。里面的上品丝绸用料溢了出来,明眼的宾客瞬间就能推断出这件拍品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宝物。 居老坐在前排,手掌已经不知不觉渐渐攥紧了。 他的目光亮了起来,像一桩火炬,表情严肃又充满渴望,像一只准备好进攻架势的鹰隼。 因为这件宝贝,他一定要到手! 第二十四章 重围 场外,一直按兵不动的赋云歌和东方诗明两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等待着拍卖会的结束。 大商馆的大门至今还没有一个恶汉成功闯进来,但就外面的情势来看,也只不过是早晚的事。两人来回地踱步,面对着今天突发的意外,他们却显得这么无能为力。 “情况危急,如果大商馆守不住,也至少要保证里面的宾客们安全离开。”东方诗明决定退而求其次,心中努力恢复冷静,思考着有没有能尽量降低损害的保全之方。 “拍卖厅后面有避难用的机关地洞,但也只是权宜之法。” 两人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 一起回头,两人才看到刚才说话的人,正是大商馆的馆长。 馆长在两名亲卫的搀扶下向他们走来,脸上虽然没有表情,但还是透露出一股难以掩盖的悲伤。 他亲眼目睹着今天的一切。这是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地方,他不愿这一切发生。但他手下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了,他终究是回天乏术。 “机关洞可以暂时躲避,但如果他们放火,或者不幸被找到,里面的人都难逃一死。说到底,也不过是拖延片刻而已。”馆长捋着胡子,眉头紧紧地锁在一团。 “能撑一刻就多一刻生还的可能,拍卖会结束,就立刻带着宾客们进入。”东方诗明严肃地说,“届时我们会守在大门,让你们尽快完成动作。” 赋云歌也点头表示配合。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门外的战局,似乎出现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刚刚还嚣张着杀戮的恶汉们,似乎发现了什么惧怕的东西,现在颇有点偃旗息鼓的颓势。 是一品红梅。 他进入了战局。背后,红梅剑铮然怒响,撕破剑袋,飞旋跃入他的掌中。 转瞬间,剑影无形,六道梅花剑芒绽放在剑尖。随着真气灌入,含着梅花剑芒的剑气顿时刺出,“嗤嗤”几道,解救了刚刚差点丧命的几个护卫。 而那几个狂妄地要取护卫性命的恶汉,此时脖颈上都多了一道殷红的剑痕。眨眼过后,立刻倒地毙命! 看到场上忽然多了这样一个高手,附近的恶汉都有些心惊胆战。一品红梅不待多言,背剑身后,指尖一顶,红梅剑自己飞旋了起来,呼呼生风,看起来像是在他背后忽然绽开了一朵巨大的梅花,艳丽而饱含杀气。 “梅开六度,去。” 一声“去”,顿时类似的剑气纵横捭阖,在场上顿时四散。 一道道梅红色的光影自他身后窜出,却各有目标,临近的大汉就是剑气的终点,到护卫身边却是迅速绕行划过。 随着几个健硕的身躯倒地,远近的众人都明白了目前的形势,有几个眼睁睁看着流星一样的剑气逼近自己却无法躲避,吓得魂飞魄散高声尖叫。 但就在转瞬间,几乎与剑气同时,几颗闪着精光的滚圆的石头从天上降落,不偏不倚刚好替那几个大汉挡下了杀着! 两道功力在空中碰撞,激起四溅的火花,冲击的余波荡起一小片烟灰。 再等那些大汉惊魂未定地试探着睁眼时,他们惊喜地发现自己没死。而在他们脚下,却不知何时多了一块被切成两半的石头。 一品红梅站在原地,脸上表情阴沉了下去。 他看到了站在高处球形拱顶上的那个神秘人物了。 刚才的挡招就是他所发,有这种本事,这个人可谓非同小可。 看样子,那个神秘人物很年轻。不过这多半是仰仗玄徽的能为,所以他也并不感到奇怪。 神秘少年并没有下去,他与正在目视着他的一品红梅四目相对。 少顷,他反而做出了一个挑衅似的手势,大意是想让一品红梅上来,跟他一较高下。 一品红梅望着他,冷冷一哼。 他心中同样盘算,如果这个人一直在这里阻挠,就算他不去,此人也不会给自己参战的机会。 与其僵持,倒不如去和他过几招,倘若解决了,还能再回来驰援。 敲定主意,一品红梅内力调运,凝气拔足,轻轻一跃,就朝那少年所在的穹顶飞了过去。 ………… 两条主街,此时情况不算很乐观。除了一品红梅干掉的那一小撮,还有更多人往这边集中涌来。 月参辰两人及时赶到,死死把守住街口,不容许任何人逾越。 这一头的街口并没有提早设下的法阵,所以寇武夫总算有了伸展拳脚的空间。而月参辰则是在较后方,凝聚元功随时释放小型的术法。 其实,两人熟练的作战方式正是如此,月参辰在后方用术法作战,寇武夫则是在前面起到“盾”的作用。彼此配合默契,还没有恶汉能够冲破两人的阻拦。 寇武夫四肢百脉血气爆冲,浑身滚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危险气势。 面对每一个想要靠近的恶汉,他的全身似乎没有一处不能当成是进攻武器的,手臂的力量凝聚,表面的筋肉凸起像小山一样无比惊人。 同时,月参辰念动符文和掐换手印,真气悉数转化为攻击的秘术力量。 小型法阵在不远处的地面连成了一条雷池防线,同时还有不断施放的招式助阵。拐棍上玄雷汇聚,不多时就可以远远地对侵略者雷电轰炸。 就这样,两人远近开弓,让不少有意上前进攻的恶汉倒在了地上。 过了这么一会儿,被各种方式打倒的大汉已经不少了。可是蠢蠢欲动围在附近的人数并没有明显的减少,这让两人暗暗有点吃惊。 因为一旦两人气空力尽,真气耗光,还无法顺利解围,那么就依然改变不了任何结局。 但在另一边,公孙探等人的处境要较之这边恶劣更多。 双拳难敌四手,硬扛了一段之后,公孙探已经知道失守在即。环顾周遭的同伴,也都不同程度受了伤,再这样拖下去,只是白白搭上几条性命而已。 ………… “八十八万两!居老出八十八万!” 拍卖师悄悄看着台下这个老人,目光中露出一丝惊讶。 从刚才起,居老的出价就十分大胆,较之其他宾客,他的出价更像是在宣告一种势在必得的气势。 刚才其他宝物一直不肯出手,就是为了最后一鸣惊人么?他好像有点懂了。 但拍卖师又很快反应过来,知道这不是他该想的事,自己替人家瞎操什么心?他转而继续四顾着场上的每一个宾客,继续煽动场上的气氛。 居老别无他想,他至今领先着价格,他也相信自己能拿下这件宝物。 毕竟,既然选择来了,就要凯旋而归。 第二十五章 主街失守 场上也有不少居老的熟人伙伴,也对居老这反常的作风大感惊异。 许多人渐渐停止了叫价,毕竟一来敬佩居老的为人,不愿和他因为这么一件宝物伤了和气,二来这八十八万,也确实不是一个小的数目。 “……九十万两。”后排又有一个报价的声音。 但还不等拍卖师开口,居老就不容置喙地紧随其后,立刻报价:“一百万两。” 这样的场面,很显然就是居老不愿割爱,铁了心要拿下这金风牡丹了。 一百万两,这个数字将近是他居氏酒庄一个季度的收入了,如此不加考虑就慷慨出手,令在座的众多宾客都悄悄吸了一口凉气。 场上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但迟迟没有加价的人。 拍卖师环顾四周,高声叫出:“一百万两,一次!” “一百零……”又有人跃跃欲试。 “一百二十万。”居老不等那人报完价格,就立刻高喝出新的高价。 人群发出惊讶的嘘声。拍卖师不禁偷偷瞥了一眼身边那个鎏金盒子中盛放的金色花朵,吞了一口唾沫,又让自己恢复冷静。 居老的表情倒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他已经打算放手一搏了,也就没什么多余的牵挂和权衡。 他的妻子就要有救了。这是整个居氏酒庄带来的希望,也是承载了整个匹马庄拥护他的百姓们的愿望。他不会让这份愿望落空。 全场这时候已经鸦雀无声了。拍卖师迟疑着叫出声:“一百……二十万,一次。” 无人应声。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前排的居老的背影上,杂多的目光中,有钦佩,有盘算,有不解。 外面的天色渐渐昏沉了,风的劲头也更大了。 阴云渐渐从远山汇聚到朝云街埠,雨水的腥味浓郁了起来。恐怕晚上即将到来一场夜雨。湿凉的感觉已经从云幕中渗透到四野的空气里,打湿了满街盛放的桃花。 “伯忠!”有人悲戚地大喊,在第二条主街上,声音在街道间回荡着传响。 眼下都局面已经成了围殴之局。公孙探在战局里环顾弟兄们,却发现已经不到三人,刚刚那名叫伯忠的弟兄被一个恶汉粗暴地槌开了后脑,鲜血顺着倒下去的身躯洒在地上。 他们拦阻不住这样的局面了,尽管他们的实力都算不俗。单靠这样的消耗,他们只是在做无谓的牺牲罢了。 无法拦住的大汉从他们身边潮水一样涌过,有的在和他们鏖战,而更多则是看准了那些无人顾守的商铺,开始了他们最熟练的砸抢劫掠。 店铺是守不住了,但是这边街道的通路并不直接连接着居民区。公孙探挥剑格开敌人,心中仍然尽量冷静地思考着。 居民区的巷道在月参辰他们顾守的主街一畔,不知道他们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如果无法两全,那么也只能弃卒保车,至少不能让百姓被牵连。 想着想着,公孙探的手不自觉地抓向腰间。 另一边的主街,局面也在恶化。 长久的拉锯战,使得月参辰的丹田真气基本耗空,术法攻击渐渐羸弱了下去。而寇武夫身上已经有了好多被刀斧砍出的伤痕,鲜血浸湿了他的衣服。他灌注到四肢百脉的力量也即将告罄,挥舞的重拳有些失去准头。 聚拢过来的大汉渐渐少了,但是仍旧有新的补充过来。两人闯荡江湖也有些年头,十分清楚现在的局面如果不能得到化解,他们说不定真的会丧命于此。 而在远处的码头,酣战也仍然在持续。 两人决斗,醉尘乡占尽上风,那个双刀流处处受制,此刻已经是遍体鳞伤。 但是他作战时的速度很快,如同灵敏的泥鳅。能够一来竭力闪避着醉尘乡的招式,二来持续纠缠着醉尘乡想要返回支援的步伐。尽管他已经被打得接近奄奄一息,还是在尽力拖延。 醉尘乡现在也没有心情钦佩他的精神了,只想着尽快解决这个麻烦。 顿时他真气再提,手掌翻覆风云,避无可避的一招骤然释放: “鹧鸪掠云波,去。” 饱含了醉尘乡的真元,横扫的气劲无比强硬,周遭的树木被纷纷摧折。 双刀流见状忙把双刀格挡在身前防御,但是招式波澜非同小可,瞬间双刀齐齐拦腰碎裂,双刀流也被撞出一口粘稠的鲜血,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这种程度的战斗,醉尘乡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他此刻体内的气力被全部惊醒,隐居多年生疏了的筋脉也通通活络了起来。 他慢慢走到双刀流面前,低头俯视他。 双刀流拿着两柄断刀,很不服气似的,狰狞地笑着仰起头看醉尘乡。 “结束了。” ………… “砰”地一声,第二条主街上,传出一声爆响。接着浓烟肆意弥漫,到处陷入一片混乱。 从人群里冲出来三个人,是公孙探拉着他仅存的两个同伴逃了出来。刚刚的烟幕是他弄的,这是他最后的保命方法。 “公孙大哥,我要给刘三哥报仇!”后面的一个弟兄血泪满脸地哭吼。 “那也要有报仇的资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第二条主街守不住了。”公孙探头也不回。 那是他自己研制的“砂烟弹”,带在身上的只有三颗,刚刚一起全部抛了出去。他看准了脱离的路线和同伴的位置,最后才下了这样的动作。 他们拐进的是一个曲折的小巷。公孙探之前到这里探过路,是可以直接转到第一条主街的。 他们要继续协助月参辰等人,全力阻拦想要进入居民区破坏杀戮的恶匪。 失守的第二条主街,前面的街口就与第一条主街形成了连通,倘若恶匪从那边包抄过来,第一条主街也只会沦陷。公孙探等人必须要赶在他们之前守住前街口,不能再继续损失了。 兵戈声,嘶喊声喧天彻地,朝云街埠渐渐陷入九彻枭影预期的混乱。连空气里都飘荡着血腥味和戾气,昔日的繁华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变成了泡影。 ………… “第三次,成交。” 拍卖锤终于“哐”地敲下,一锤定音。居老颤抖的手竭力恢复平静,眼眶里也有点湿润了。他胜利了,在这场风波不绝的拍卖会中,他胜利了。 拍卖会结束,拍卖厅的主事亲手将那个盒子交到居老手中,表示庆贺之意。 居老无比小心地捧着盒子,连连点头,好像已经看到妻子服用之后容光焕发的样子了。 然而,拍卖厅里的众人还未能离开大厅,前面就传来了喧闹的声音。 居老走在后面,发现人群停止了移动,伸长脖子一看,才看到是馆长几个人在前面拦阻,向众人神色匆忙地解释着什么。 “……” 静静望着前面的变故,居老的眉毛,也暗暗拧紧了。 第二十六章 突围 “情况就是这样。各位来宾非常抱歉。”说完,馆长神色谦恭地鞠了一躬。 前面的宾客有的不相信,非要坚持去亲眼看看。 馆长并不阻拦,让身边的亲卫护着那几个宾客去到前面一些往大商馆大门外看。很快他们就回来了,脸上的表情有惶恐也有震惊。 后面的众人见状,也就不得不相信了。 但接着,是更大的喧哗。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着当下的处境,还有的宾客带着的家眷啼哭了起来。人群闹动,场面有些失控。 “所以,”馆长不得不提高了嗓门,大声喊着,“我们才请大家移步到我们的机关洞中暂避。请相信大商馆,一定能够保护好诸位的安全。” “但是在那里一旦被他们发现,我们不就无路可逃了吗?!”有人高声质问道。 “这个还请放心,我们的机关洞十足的隐秘,会确保这种事不会发生。”馆长竭力安抚着众人的心绪,拍着胸脯做出保证。 不久,人群真的安静了。大伙你看我我看你,都知道这种时候,他们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外面战火喧天,他们敢露头就是送死。与其争论不休,倒还不如相信他这最后的保全之策,毕竟除此之外,他们这群手无寸铁的人眼下能做的,也只有祈祷了。 “如果大家没有异议,就请跟我来吧。”馆长身边的一个亲卫看了看他们,说道。 别无他法,很快,沉默的人群跟着亲卫缓缓挪动起来。 馆长站在一边目送着他们,眼中全是伤心的颜色。他心里明白,这样一来,他大商馆汲汲营营数百年所得到的丰厚的人脉、崇高的声誉,都算是完了。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站在馆长身后,看着这一切发生,也都感到无比惋惜和伤痛。 人群渐渐从拍卖厅门口疏散出来了,人群队尾的几人也跟了出来。其中就有居老。 居老走到馆长身边,忽然停了下来,欲言又止。 馆长看着他,却也没有急着说话。 “我想,我就不跟着他们了。”居老看着人群渐渐走远,才对馆长低声说。 馆长并不意外。他点了点头,叹气说:“也好,也好。” “……这次九彻枭影针对大商馆的目的,就是金风牡丹。而它现在在你手里。”馆长看着居老用心护着的盒子,眼神复杂。 “我知道。所以倘若让那些暴徒知道我离开了,说不定能化解这里的危机。”居老倒是很有觉悟。 “你想送死?”馆长挑了挑花白的眉毛,看着眼前熟悉的老伙计,“我们不能让你死,也不允许金风牡丹落入恶匪之手。” “我可没说要送死。”居老把眼神挪到后面的两个少年身上,悠悠地说: “你们不是已经有了计划吗,我只要配合你们就好了,对吧。”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对这个老人的睿智感到钦佩。真不愧是居氏酒庄多年来的顶梁柱,虽然仁德厚道,也不妨碍是个精明的老.江.湖。 馆长摸着胡子,哈哈笑了起来,另一只手拍了拍居老的肩:“老朋友,你说的没错。这个孩子,会保护你回到匹马庄的。” 说着,他侧过身一指赋云歌。 原来他们刚才已经商量过了。凭借赋云歌的实力,护送着居老从外面的厮杀中脱身问题不大。而东方诗明则与馆长一起去机关地洞,来保护其他宾客的人身安全。 倘若大商馆真的因为金风牡丹离去而解除危机,稍后东方诗明也会赶赴匹马庄驰援。 居老认真打量了一下赋云歌,眯起眼笑了起来:“好。少英雄,老头的性命就交到你手上了。” 赋云歌见这个老人竟然在这时候还有心情调笑,倒也十分敬佩。他郑重地点了点头,请居老跟自己先行一步。 馆长与居老握手作别。他默默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少顷,又看向东方诗明: “既然如此,那你我也该走了。” 东方诗明点了点头。 他们的地洞并没有保证的那么安全,馆长为了安抚众人撒了谎。倘若突发不测,他们只能坐以待毙。 在这种情况下,谁都要有奉陪到底的觉悟。 东方诗明大步跟着馆长往地洞方向走去,袖子里的银扇,暗暗闪动着涟漪一样的光。 馆外,厮杀依然胶着。有不少大汉转移去了主街,以及刚才一品红梅的援助,所以之前一度倾塌的局面稍稍扳回了一些平衡。 护卫们忠心耿耿,各自施展看家的本领,和大汉们拼斗得你死我活热火朝天。刀光剑影纷纷如雨,想要从这里突围,可以说绝非易事。 赋云歌见状,不由分说一把背起了居老。 他把剑抽出来,心里反复想了几遍这几天学习的《云笈十三疏》,底气更盛。 瞬间,他看准一个人群的空隙,忽地顺着刀刃划过的间隙向外突围,手里的剑同时挥洒,随时阻击着想要拦路或者伤害居老的恶棍。 居老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紧紧闭上眼,怀里还死命保护着那个珍贵的锦盒。耳边风声刀剑声无数,他只感觉在颠簸间,空气中的潮湿热浪渐渐变得稀薄了。 原来,短短片刻时间,赋云歌不负众望,已经冲杀到了人群的外围! 他本来的武功就不错,加上《云笈十三疏》指点,武功更加熟练。此时再面对这些身体健硕武功平平的大汉,他自然有了充分的把握。 挥挡开最后一剑,赋云歌又一直背着居老小跑了一段。 一直到确认离人群有了一段可供逃跑的距离,而且离江边已经不远,他才回过头来,卯足力气大喝一声: “金风牡丹在此!!” 一声高喝,反响确实不小。无数还在拼杀的大汉猛然扭转过头瞪大眼睛看向赋云歌,好像发现了不得了的猎物一样,一个个都显得无比亢奋。 赋云歌见状,立马调头就跑。 立刻,身后数十个大汉发狂一样紧紧跟了上来。一跑一追,簇拥的人群都往江边的副泊码头赶去。 天色渐渐暗了,迷蒙的远空宛若混沌。黑墨墨的云层沉淀了许久的雨水,一直在犹豫着不肯降落。只有风声高啼,满天烟雾似的纷乱。 ………… 第二十七章 梅影石光 大商馆的后山,两道不凡的身影已经战斗到了激烈的顶峰。 四野散落着一地梅花残片,还有零落在地上的许多雨花石块。 一品红梅剑出无影,梅花风涛卷动,挟带起周遭的泥土和枯枝,招式威力锐不可当。神秘少年同样不甘示弱,双足一震,地下忽然“扑扑”弹射出密集如雨的石子,一颗颗都闪着雨花石独有的光泽,迎着梅花的风涛齐齐打去。 两人的招式除了场面惊人,同样都灌注了充盈的内力。招式两面相撞,在半空中交击出密集的隆隆鼓点。 山后自山腰以下的树木现在已经全部被削平了,地上一片狼藉和坑洼。在这段期间,两人已经来回交手了数十招,但至今仍然平分秋色难分伯仲。 一品红梅持剑独立在一根歪树杈上,仔细审视着那个少年,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天要黑了,我大概也准备要走了。”忽然,神秘少年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 一品红梅捋了捋耳边的鬓发,风吹起一片纤弱的花瓣,正好从他指间流过。 他淡淡地看着那个人,冷不防地发问:“你在九彻枭影里,是什么身份?” 少年身形愣了一下,挠头说:“算是……‘信使’这类的?我也说不准。” 一品红梅之前对上过老鳌头那种级别的头目,但眼前此人的实力显然要远在那种级别之上。“信使”算是什么答案呢?一品红梅之前从来不曾听说过“信使”这种称谓在九彻枭影里出现,多半是他胡诌的。 “你的计划与实力,倒是都令人佩服。”一品红梅又说。 谁料少年摇了摇头:“此言差矣。我可不是这次行动的策划者,我只不过是路过,顺便来收货的。只不过顺道配合他们坐坐镇,没想到还真有能让我出手的高人。” 一品红梅闻言陡然皱起眉,立刻诘问道:“那这次的行动,是谁策划的?” 少年饶有兴味地注视了一品红梅几眼,没有回答。 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时候不早了,为了表示敬意,最后再来一招大的吧。” 不等一品红梅作出回答,他刚落下话音,顷刻调动起周身的元功,四周的事物和地面霎时微微颤动起来! 顿时沙尘掩蔽,风烟惊爆,山谷仿佛被什么力量撼动,树木倾斜甚至被连根拔起,地表的泥土下像是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三千雨花点绛尘。去!” “去”字令下,顿时万千雨花石自地下纷纷飞出,遮云掩天,巍巍壮观。 一品红梅见对面露出家底功夫,也不再迟疑,饱提浑厚的气劲,挥剑在空中绕圈一荡。 霎时特殊的元力刺激,自山顶到山底,无论新树老树枯木断枝,都逢春吐艳,醉红的梅花芳华漫山! 接着是剑气纵横,梅花万点随凛凛气波飞旋腾空,遥看如同横跨半空的一匹硕大锦缎。 “那不遑多让。盛雪·芜梅残山。” 梅花与雨花石,两种至绝至艳,在几乎同时,盛放在后山的半空。 蕴含着两人饱满的元气的冲撞,余波足以震碎山间的石块和树木。大地晃动,紧接着是遍天迷乱的烟土和沙砾。甚至在大商馆前,正在酣战的大汉和护卫,也纷纷感受到了这股强悍的力量交会。 一品红梅踩着的树杈也被冲断,他一跃跳到地上。 余波的威力让山体不停的颤抖,过了片刻依旧没有止息。 少顷,透过迷眼的黄沙,他能看到那个人转身欲行。 “看样子还是你要厉害一筹,我很期待下次咱们再打一场。”沙尘的彼端,少年忽然高声说。 一品红梅没有回话。就招式而言,他确实是略胜一筹。但仅凭这微小的差距,如果两人都执意拼命,两败俱伤的结果恐怕也不会因此而发生改变。 他更在乎的是这场大局的输赢。 显然,就目前来看,这场以朝云街埠为筹码的博弈,自己这边并没能占到上风。运筹帷幄,毫厘之差谬之千里,是他们小瞧九彻枭影了。 天色透过沙尘,已经黯淡了下来,山石也从颤抖缓慢稳定,但朝云街埠的劫难还没有结束。 忽然,少年又说:“这下看来不仅是我有事要离开了。你也回去吧。城门起火,可不要殃及池鱼啊。” 一品红梅听他意有所指,立马回头去看。 乍然,只见街埠的那边翻滚起吓人的赤红色火舌,高高地在阴天的傍晚尤其引人注目! 一品红梅眉头暗蹙,看来是街埠失火了。 再回头,却已经没有了那个人的踪影。一品红梅也顾不得那么多,收剑归鞘后,立刻往起火的街埠赶去。 ………… 码头,醉尘乡从地上捡起那几个暗器。 那是独狼最后朝他发起的进攻,但失去了准头,全部砸在了地上。 “独狼么,我记住了。” 醉尘乡默默看着这个倒在地上的瘦汉子,脑海里还回想着他最后咽气前说的那句“我独狼今天死的不亏”。看了一会儿,他有些怜悯地俯下身去,抬手盖上了他没有闭上的眼睛。 回头,不知何时的冲天的火焰映红了他的脸,令他骤然心头一惊,脸上蓦然变色。 扔下暗器,醉尘乡立刻也飞身前往那边支援。 而离街埠的火势渐行渐远的赋云歌与居老,此刻仍然没有摆脱后面尾随而来的杀势。 眼看天际已经透出了黑蒙蒙的模样,赋云歌运起浑身解数拼命摇橹,摆过的水流发出急迫的响声。 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是追上来的大汉们。他们的船因为载人众多划得不快,但七八艘满载大汉的船还是充满了威胁与震慑。 江水顺流送着船只,滔滔江流翻涌着从江底泛上来的鱼腥味,赋云歌心里清楚,如果他们被追上,恐怕此刻弥漫在江面上的就是血腥味了。 不过他也不敢多想,全神贯注到双手上面,卯足力气划船。 他刚刚还在想一品红梅的去向,毕竟副泊码头无人顾守就说明一品红梅遇到了其他情况,那又会是什么情况?……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再想了,因为一分心就可能导致船被追上,被追上的后果不堪设想。 小船划过那些沙洲,意味着他们终于要到匹马庄了。居老和赋云歌都精神一振,一旦到了匹马庄,紧急的现状应该就能得到缓解。 手臂摇橹摇得酸痛甚至麻木,赋云歌好算依稀看到了前面宕在岸边的码头的轮廓。 居老也赶紧站起身来,等船一靠岸,两人就立刻弃船奔逃。 后面的大汉咋咋呼呼地大声骂着脏话。由于江流变快,他们离赋云歌的船距离渐渐缩小了,也就得瑟起来。 而看清了他们要靠岸,一众大汉也纷纷往江畔靠船,做好了下船追击的准备。 “走!”赋云歌看到船头离岸的距离已经足够,丢下橹篙,立刻一把抓过居老的手腕,抬足运气一跳,就平稳地跃到了近岸的木板上。 不等缓气的功夫,两人赶忙又往匹马庄跑去。 第二十八章 捕杀 而匹马庄的庄口,现状也一直在僵持。 崇道成和一干村民庄户守在庄口,正在抵御一小队为数不多的大汉。很显然这是九彻枭影留在这里的一小支牵制队伍,人数并不多,在崇道成等人的抗击下已经节节败退,一点没有刚才的嚣张气态了。 崇道成使用一杆长戟,冲在众人的最前面,武功着实不俗。他眼疾手快,看到一边的一个大汉又跃跃欲试想要从一旁包抄,手腕一抖,戟锋倒转,回身流利地一个倒刺,那个大汉顿时被扎了个透心凉,倒地毙命。 看着前面仅剩的四五个大汉,崇道成把长戟一戳,“铿”地插在地上。 那几个大汉眼看着一伙人被他们基本全部干掉,有的腿肚子都哆嗦起来,半步半步地缩着后退,倒像他们才是被欺凌的似的。 “想来的,可以继续。”崇道成震声大喝。 眼前的几个大汉哪还有胆量继续,都一个个想要转身逃跑,但是又似乎有点不甘心,犹犹豫豫地似近似退。 崇道成轻微嗤笑一声,抬头看向远处,不搭理他们。 然而,就在他眼光触及到绕过后山的那条山路时,他忽然看到了两个人奔跑的身影,看起来急匆匆地,似乎有什么紧急情况。 再定睛一看,崇道成辨认出了那是赋云歌和居老。 他顿时心头缩紧,看两人的模样,难道是碰上了什么麻烦? 往后一看,身后的人群里也有居无竹的身影。他立刻朝后喊道:“居公子,等你父亲过来,尽快把他接回庄里去,不要耽搁。” “哦,是。”居无竹在后面吆喝回应。 对面的几个大汉听他们这么说,忽然都抬头往那边的山路看去,眼神里忽然充满了激动。 “他们来了,来了!”有几个大汉兴奋地大叫。 “太好了,咱们任务完成了!” “得救了……” 不等他们几个兴奋完,崇道成忽然瞳孔收紧,急忙抡起长戟,两步上前迅速转戟一刺,先刺死了前面些的两个大汉。 后面几个刚回过头来,立刻就被紧接而来的戟尖捅穿了小腹,眼神中还带着恐惧,就纷纷摔倒在黄土,粘稠的血水汩汩淌了出来。 背后一片哗然,许多村民被崇道成这么麻利又凶狠的一套身手给吓了一跳。 红色的血顺着戟尖缓缓滴下,但崇道成默默看向远处,眉间已经拧在了一起。 他看到了那边,尾随在赋云歌两人身后的,那些黑压压的一众人形,像是蒙蔽远天的乌云一样,令人不觉心惊胆战。 绕过山之后跑一小段山路就能到达匹马庄的商衢,赋云歌他们已经离这边不算远了。众人也纷纷听到了不远处山路上传来的嘈杂的动静,都仰起头去看。 “居老!居老回来了!”后面的一个中年汉子叫道。 “太好了,大家长没事!” “等等,他们后面的那些,是什么人?!” 人群中有人惊呼。有眼睛好使的庄户已经看清楚了那边的状况。事实并不乐观,他们的大家长正在被一群数量不少的恶匪追杀! 而且,看样子居老已经快要跑不动了,如果不是身边的那个少年在竭力地搀扶着,恐怕早已经被后面的那些狂徒给剁碎了。 “快去救居老!”有人跃跃欲试要去前面迎接。 “都在这里守住!”崇道成转头下了死命令。 众人看他这么吓人,纷纷噤若寒蝉。 崇道成眼看情况危急,招呼上一旁跟他来的那两个同伴,三人顿时一起飞驰了出去。 赋云歌心急如焚。他的精神一直高度紧张,像是被绷紧的弦,唯恐居老葬身在这场捕猎式的追杀下。 居老明显已经体力不支,后面的人群越赶越近,再这样下去,他们根本撑不到山下的匹马庄! “受死!”后面的一个大汉看准了时机,从怀里掏出一只弹弓,捏上一只钢丸,拉弓欲射。 “嗖”地一声,弦开弹出,一股凉气瞄准居老的后脑激射而来! 赋云歌耳朵灵敏,抬眼看到危机已至,连忙抬臂猛地压下居老,两人一同重重摔倒在地。但也幸亏如此,那粒夺命的钢丸才贴着居老的头皮蹭过,没有顺利击杀居老性命。 赋云歌心里知道,现状已经非常棘手了。他挺身一跃而起,用身体挡在了居老的前面。 “居老,你先走。”他拔剑出鞘,头也不回地对居老说。 居老抱着盛放有金风牡丹的盒子,从地上爬起来,无比哀痛:“孩子,我不能让你替我这把老骨头去死……” 一众大汉已经追了上来,密压压的人头挤在狭窄的山路上,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赋云歌屹立在前面,阻挡住了大汉们的步伐。 “没有权衡的空间了。居老你走。” 赋云歌说着,骤然长剑直刺,稳稳地停在了前面的一个大汉胸前。 居老踌躇着:“这……” 忽然,就在万分危急的刹那,一杆长戟横空掠下,“铮”地插在了赋云歌和大汉们中间的地上。大汉们被震惊得往后退了两步,赋云歌也仰头看是何人所为。 “都走,我们断后。” 半空响起了崇道成厚重低沉的声音。赋云歌终于等到了援军来到,他立刻收剑退后,搀扶起居老,留给崇道成现身的空间。 崇道成三人顺着山路一旁的崖壁飞奔而至,及时支援。等到了大汉们聚集的前方,崇道成拔足纵身腾空一翻,稳稳地落在了长戟的一旁。另外两个同伴也紧跟他的身后到来,一左一右护在了赋云歌和居老的前面。 第二十九章 匹马庄鏖战 绕过最后一个弯就是山下众人聚集的商衢了,最后这段路并不长。想着这点,崇道成拔戟出土,横起手臂挡在一众大汉的面前,仿佛威风凛凛的镇关石像。 前面的大汉刚刚确实被吓了一跳。但现在看到来救场的只有三个人,也就消减了心里刚才的恐惧。他们早就急不可耐想要出手了,看到这架势,一个个都摩拳擦掌,抡圆了拳头就和崇道成等人打了起来。 赋云歌一边护着居老往后退,一边举剑协助崇道成几人。 崇道成也知道仅凭他们几个根本无法挡下这么多恶匪,因此也都边战边退,避免正面直撄其锋,只是竭力阻挡住想要冲上前来的大汉。 狭窄的山路顿时被喧嚣淹没。无数的大汉嘶叫着亢奋地簇拥向前,如同一头头野牛奔涌,血气交织在山崖的两旁。 山下的庄户们看到暮色下不断挪移的尘沙位置,基本确定他们快要来了,一个个也都耸肩摩拳,大口呼吸着,调动起要打一场恶战的心理准备。 野风忽忽地吹刮起来,路旁的野草垂首弯腰,东倒西歪。 终于,崇道成等人保护着居老转过了最后一个弯,只要下了那道坡路,就是众人所在的地方了! “赋云歌!!”崇道成忽然大声叫道,“抱住居老,滚下去!!” 赋云歌当机立断,稍一点头,弯腰抱起居老,横斜着身子往下飞了出去! 紧接着是摔倒在土坡上的痛感,赋云歌死死抱紧居老,两人骨碌碌从斜坡翻滚着一溜烟冲了下来。 见到赋云歌这样的身手,底下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跟在后面的是崇道成三人,他们拨开大汉们的攻击,也纵身翻了下去。无疑这是最快的方式,他们又在千钧一发之际与气势汹汹的大汉们拉开了距离。 “赋云歌,你带居老和居公子先回去,这儿有我们。” 抵达了人群处,崇道成从地上撑起身子,立刻吩咐道。 居无竹也从后面钻了过来,焦急地看着赋云歌:“赋云歌公子,请随我来。” 赋云歌又望了崇道成他们一眼,稍一犹豫,也就点头答应了。他和居无竹扶着居老,三人趋紧脚步快速返回居氏酒庄。 “接下来,”崇道成咬紧牙关,回头看着呼叫着往山下冲杀下来的大汉们,勉强挤出一个泰然的笑容,“……才是最麻烦的任务啊。” 庄内,居老三人曲曲折折在小路上奔跑。 居老因为体力透支,脚步有些踉跄,多亏赋云歌和居无竹左右扶持着,才得以快速前进。 “赋公子,此回多谢你。”居无竹一边跑一边扭头向赋云歌致谢。 赋云歌摆了摆手:“算不上什么,居老没事就好。” 三人又跑了一段路。天色阴蒙蒙的,路上也渐渐昏黑了下来。杀声好像就在不远处,赋云歌听得心里无比焦急,他必须要尽快回去助阵。 又拐过一个道口,前面的树林间隐隐约约已经露出了居氏酒庄屋檐的一角,看情况基本算是安全了。赋云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一路上无比凶险,但他总算是不辱使命。 把居无竹和居老送到居氏酒庄门口,赋云歌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临走时,他又叮嘱居老:“尽快将金风牡丹给您夫人服下吧,千万不要耽搁。” 居老也明白这金风牡丹就是个烫手山芋,唯一能让那些恶匪死心的办法就是尽快用掉。他连连点头,知道赋云歌还要立刻赶回去,也就没有再挽留,只好重重地向他道了谢。 居氏父子千恩万谢,赋云歌心里还挂念着前方激烈的战斗,也就不再逗留,转身离去。 居老又站在屋檐下目送了好久,直到赋云歌的身影消失在前面的道口,他和居无竹才缓缓转身进入酒庄。 庄口的情况陷入胶着。虽然庄户村民的人数众多,但是实力悬殊,使得他们并没能占到上风。往往两三个人围住一个大汉,仍然避免不了接踵而来的伤亡。 崇道成以身为盾,凭借一人之力拦下了不少大汉。长戟如同阎王索命,看着几个粗壮的身躯接连倒下,后面的几个大汉都小心了不少,包抄迂回,竟然使他也一时间难以脱身。 天色迟暮,四面又卷起大风,使得庄口的守卫更加不利。刚刚死死把守着庄口最后地段的几个庄户因为天色黯淡难以看清敌人的进攻,屡屡吃亏,眼看就要被大汉们冲破防线了。 “住手!” 看到又有一个大汉趁机要对驻守庄口的村民下手,崇道成无比惶怒。 他运气全身力气,单手拨动戟杆,戟尖在周围飞旋着划成一个大圈,逼退了周围纠缠的几个大汉。接着一个鲤鱼打挺,他用双足蹬住飞落的长戟,再猛地运力一递,长戟锋芒突刺飞出,“噗”地直接捅穿那个大汉心口,并把他狠狠钉在地上。 这一招,让周遭想要围上来的大汉吓得面无人色。 但接下来有人很快发现他失去了武器,又壮着胆子包抄上来。 崇道成牙关紧咬,双拳的骨骼关节咔咔作响,但面对现状他无可奈何。 渐渐庄户们开始陷入劣势了。人手的减少让他们本来的包围式进攻更加困难,加上那些大汉们身手强悍,局面逐渐演变为了大汉们对村民们的围歼。 一具具尸首横斜倒地,鲜血在土壤间流淌。匹马庄的大半青壮年劳力死伤惨重,惨不忍睹,无数家庭也将因此支离破碎。 又是好几声惨呼,护卫庄口的村民接二连三地跪倒。 只见庄口防线被撕裂了一道缺口,并如同洪流般再也难以阻挡。顿时悲风遍地,阻挡不住的大汉们一个个进入了匹马庄,展开他们迫不及待的劫掠与欺凌。 “不可!!”崇道成在包围中发出无力的嘶吼。 正在往回赶的赋云歌心中同样感到不祥,心头闷闷地一沉。 他攥紧拳头,加快了步伐往那边赶去。 第三十章 至亲血泪 空气中的飘荡着悲悯,湿湿的夜风好像苍天垂泣。庄口几户人家里已经遍地狼藉,屋里还不时传来瓶瓶罐罐倒塌破碎的刺耳声响。 “快,快走。” 铜牛家里,铜牛老娘蹒跚着不灵便的腿脚在家里收拾。 铜牛跟在老娘身后,脸上是满不在乎的表情。 “娘,他们找不到咱这里来。找到了,大不了藏到瓮里去。”铜牛懒懒地说。 “哎呦,那可不好说……”铜牛老娘絮絮叨叨地,哆嗦着双手去拿一块红绸布。她要把藏起来的粮食盖上,不让外面来的那些歹徒找到。 铜牛不违抗老娘的意思,但也并不以为意,一直在四处逛逛悠悠,完全不像是应对危机来临的模样。 看到老娘想搬凳子把挂在墙上的一串玉米拿下来,铜牛两步抢上前,一把将玉米从墙上拽了下来,责怨道:“娘,行了行了,你本来就不方便。” 铜牛老娘接过玉米,愣了一下,干巴巴的笑容又从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绽放出来。 她一边弯腰把玉米装到灶台下面的一只麻袋里,一边乐呵呵地对儿子说:“你小时候就喜欢吃玉米。等这次事情过去,娘再给你煮玉米吃。” 铜牛腆着脸,咧开嘴一笑。 铜牛老娘又拾掇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差不多了,把一个大包袱递到铜牛手中:“拿着,咱们出去躲躲。” 接过包袱,铜牛不情不愿地挎在背上。老娘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腰,转过身走到院子前,伸手打开了大门。 岂料,随着大门被打开,娘俩迎面正好撞上了一个高大得像熊一样的身形。 此时此刻的庄口,野风飘摇,战局走向一泻千里。崇道成等仅存的有生力量被围困,庄口早已被攻陷,匹马庄希望渺茫。 众人都竭力保卫着崇道成,村民们都知道如果武功最高的他倒下了,匹马庄就全完了。 崇道成胸中填满了悲伤与愤怒,厮杀起来宛若无人之境。双方的血沫横飞,激战的终幕,理性已经渐渐丧失,血腥刺激着每个人的头脑,越战越趋陷入癫狂。 “崇先生!”赋云歌急忙赶来,却被密匝匝的人群挡在远处,不能赶过去支援。 两个大汉向他冲过来,看起来像是两头野兽,横冲直撞的样子有些骇人。 赋云歌一把拔出长剑,手腕疾速如雨地翻抖,几道剑光在暮色中划过后,两个大汉“扑通”被齐齐抹了脖子。 他加快脚步,一面挡开随时冲来的刀光剑影,一面去搭救身陷重围的崇道成等人。 身边血刃纷纷,尖叫哀嚎声不计其数,就连脚下踩过的泥土,都往上泛着浓郁的血味。赋云歌咬着牙,拦在他前面的大汉接二连三地跪倒,就差一点了,他快要与崇道成汇合了。 然而此时,庄里也已经开始了血腥的厮杀。 有的没去庄口作战的壮丁纷纷从家里掣出铁锨、镰刀等农具,与闯进来的恶匪们火拼。但是多半不敌,很多无辜百姓被暴戾的大汉干掉,尸首横在道旁,惨绝人寰。 庄里庄外,遍地哀鸿。 “……娘!!” 铜牛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悲剧发生,悲戚地大喊,声音如洪钟坠地。 本来想带着儿子逃跑的铜牛老娘与门口的大汉不幸撞面。大汉不由分说直接挥起拳头,铜牛老娘年迈,躲闪不及,结果被大汉一拳头打在太阳穴上,闷声一哼,当场毙命。 “娘!娘,你别……” 铜牛哀恸得跪倒在地,用膝盖爬行着匍匐到老娘身边,扶起老娘的尸身,血泪斑驳地失声痛哭嚎啕。 他老娘就这么抛下他走了,铜牛几乎不愿意相信。 他不断用颤抖的两只手拍打着老娘的脸,滚圆的泪珠一粒粒砸在老娘脸上的皱纹缝里。 大汉开始时见到这个汉子还有点发怵,但看了片刻,他发现这个傻小子虽然体格不赖,但是却是一个只知道哭哭啼啼的懦夫,根本不足为惧。 当即,他又提起那只沉重的拳头,往铜牛的脑门狠狠砸去! “砰”地一声,拳声震响。 然而,没有脑.浆.迸裂,没有平时的那种快感,反而是一股腾腾的杀气迎面而来。大汉惊愕地瞪大眼睛。 两拳相对。 只见,愤怒的铜牛两只眼睛瞪得通红,怒发冲冠的模样无比瘆人。 刚刚他同时出拳,正好接下了大汉的那一拳。大汉错愕了几秒钟,接着指骨碎裂的钻心痛楚涌了上来,疼得他呲牙咧嘴。 接着是更大的恐惧感驱使他转身,想要赶紧逃跑。 铜牛缓缓放下老娘,背后的包袱也滑落下去。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扬起头,像是苏醒的雄狮。 他的眼中,除了滚滚泪水,就是密布的血丝。 怒火攻心,他不等大汉跑出两步,立刻跟了上去。他飞快地递出磐石般厚重的一拳,不偏不倚,刚好打在了大汉的嘴上! 顿时大汉牙根齐断,从口鼻一块涌出带着腥味的稠血来。剧痛让大汉一下栽倒在地,他捂着鲜血淋漓的嘴,恐惧地望着眼前这条暴怒的老虎。 “都……”铜牛牙龈发出“沙沙”的摩擦声,“都,都给我老娘赔命!!” 他转身抓起一只门后的铁锹,飞快地冲了出去,到门口时顺势一脚将那个大汉踢飞,滚进了田野里。 庄口,鏖战仍然在持续。 崇道成心力交瘁,内力已经消耗殆尽,浑身除了新伤旧伤,早已经酸痛疲惫得难以继续撑持,左右臂失血过多已经渐渐麻木。 但赋云歌总算是赶到了。他两臂运剑,奋力挥斩开挡路的大汉,一个骨碌滚入阵中。若是再晚一会儿,恐怕这局面就会全军覆没了。 崇道成余光瞥到了赋云歌的到来,心里松缓了一口气。 “这下可不妙。”赋云歌低声说。 崇道成咬牙笑了笑:“我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啧。”赋云歌撇撇嘴。他的眼光急切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想要寻找到一个突破点。否则持续这样打消耗战,肯定是自己一方必输无疑。 围攻他们七八个人的,大概有十四五个大汉的样子。他们围成一圈,乍一看似乎不好突破。但是同样的,如果只瞄准一个方向往外突围,应该也不算难事。 而一旦解除了这种被围攻的劣势,战场得以拓宽,结局究竟是谁笑到最后,可就难以下定论了。 这样想着,赋云歌趁机凑到崇道成耳边,低声说:“你们配合我,咱们打出去。” 崇道成心里早就做好赴死的准备了,听他这么一说,倒是又燃起了一线希望。 他急迫地点了点头,抖擞全身剩下的一点力气,随时配合赋云歌的计划。 第三十一章 铜牛 外围的大汉不断地在转动,这样一来,人群亦快亦慢,难免会露出破绽。 赋云歌看准了时机,掠剑横斜,一道闪电似的进攻,霎时刺穿了一个大汉的咽喉! 同时,人群漏洞乍现,赋云歌当即喝道:“走!” 崇道成和村民们有了赋云歌突如其来的指挥,原本忐忑的心里一下都像是吃了定心丸。众人立刻跟紧赋云歌的攻势,一起开始往外冲杀。 ………… 匹马庄的战役如火如荼,遥观朝云街埠,遮天的熊熊火势点燃沉寂的暮色。此时起火的主街,人群已经吵闹作一团,场面纷乱不堪。 刚刚还在街道上厮杀的大汉渐渐因为一品红梅等人的到来陷入劣势。但他们好像有预谋一般,趁着失控的火舌肆意在商铺间蔓延,众人忙于救火的时机,有计划地开始了撤退。 一品红梅与醉尘乡追击了一小段路,但终究因为火势太大,不得已撤回来协助众人救火。 街埠居民区内有不少是街埠的商户,看到自家的商铺起火,也都纷纷从家里跑出来救火。霎时街埠人声鼎沸,错杂的人群涌上街头,混乱一发不可收拾。 大商馆内,东方诗明与馆长听到外面的厮杀声音渐渐稀少了,心里都稍稍安定了一些。 又待了一会儿,东方诗明要自己先出去看看,毕竟外面的情况一旦有了转机,躲在里面的宾客们就能够得以脱身了。馆长考虑到里面的不安情绪不断升腾,同意了他的请求。 东方诗明刚走到门口,几个遍体鳞伤的护卫就抢着跑了进来。东方诗明连忙拦住他们,询问外面的情况。 “危机,基本解除了……”一个护卫喘着粗气说。 “他们,都撤退了,已经……安全了……”另一个护卫情况更加糟糕,看起来是脏腑受到了创伤,说话断断续续。 东方诗明点了点头,让他们快速把情况去告诉馆长他们。自己则大步迈出门去,他要去查看清楚外面的详细情况。 外面的天已经朦胧地黑了,东方诗明首先察觉到的,就是在夜幕中尤其显眼的那团跳跃的火光。 街埠起火,看来九彻枭影破坏街埠的目的果真达到了。 大商馆的远处还有几对正在酣战的身影,但似乎大汉那一方都不愿缠战,都是边战边退。而他们选择退走的方向,是副泊码头。 他们要乘船离开?为什么,是什么人下达的命令?东方诗明看着远处,心思不定。 他的背后,从地洞疏散出来的宾客的声音已经回荡在大厅,吵闹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不过既然危机已经解除,他们应该都平安了。 那,目前他应该关注的,应该是街埠的大火,还是……匹马庄? 东方诗明在内心权衡着。既然九彻枭影已经撤退,那么整个朝云街埠的人力都会调到失火的主街。人手充裕,他即使不去问题也应该不大。 他转念想到匹马庄。 赋云歌仍然没有回来,是还没有结束吗?他望着凉凉夜风,心中的不安愈来愈强烈。 犹豫再三,东方诗明决定往匹马庄去看看。不管怎么说,他总觉得有问题。而且金风牡丹作为九彻枭影的另一大目标,很有可能会招致赋云歌所处理不了的灾难。 心思敲定,东方诗明拔足往副泊码头赶去。 刚刚走了两步,忽然,一点凉飕飕的水滴敲在了他的脸上,寒冷砭骨。 下雨了。 ………… 淋漓夜雨,如帘幕般倾泄而下。 细密的雨丝混杂着血水,沾染着浓浓的腥味,溅在了赋云歌的脸上。 “你……” 一道避无可避的铁锥,迎着冲锋在人群最前面的赋云歌袭来,打算一击毙命。 明明已经冲开了一个缺口,明明他们的计划就要成功了。猝不及防的袭击,让忙于招架的赋云歌已经无法躲避,眼睁睁看着锋利的锥尖捅向心脏—— 千钧一发,一个熟悉的身影挺身一跃,挡在了赋云歌的前面。 顿时鲜血四溅,交杂着降落的第一颗雨珠,滴落到赋云歌的颊边。 眼前突发的变故,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一跳。不是惊讶于这个换命者的勇气,而是都首先被他浑身的伤创震惊。严重的伤势,已经不能用惨烈来形容了。 铁锥深深插进了那个人的心脏。赋云歌心中怒火炽烧,交织一剑,将那个掷出铁锥的大汉瞬间刺死。 等他回眼望去,只见那个挡招的人身子晃了两晃,忽然无力地向后仰面倒了下去。 雨幕沙沙飘落,淋湿了每个人的脸庞。 赋云歌连忙转身抬臂,一把接住了那个为自己挡下致命杀招的人。 雨水稀释了那个人满脸的鲜血,看起来模糊难辨。赋云歌抬起袖子为他擦了擦,但等到看清那副脸庞,他却忽然错愕地失声叫道: “是你……铜牛!” 几个庄户听他叫出铜牛的名字,脸上也都露出难以置信的哗然。 只见铜牛伤痕累累,两只拳头已经血肉模糊,他的腹部还插着两柄断刀,正在汩汩地向外流血。 除此之外,大腿、双臂、后背等处,无一不是遍布创伤。 “铜牛……振作点!”赋云歌不断晃着他的肩膀叫道。 眼看着他奄奄一息,不管他之前有多么龌龊,这时候也都顾不上计较了。 剩下的大汉有的开始和庄户又厮杀起来,但是已经开始渐趋后退了,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气焰。雨下得渐渐大了,飘忽的风吹刮着血腥,融化在迷离的雨丝之间。 铜牛缓了好久,慢慢地抬起眼皮。 “庄里……没事了……”他缓缓嚅动嘴唇,吐息着断断续续的话,声音孱弱得气若游丝。 雨声滴滴答答,泥坑的水洼里,雨水交融的声音都要盖过铜牛的声音。赋云歌眼眶里充满酸涩的泪水,小心翼翼地俯下耳朵,仔细听他说出每一个字。 “我……没本事……”铜牛挣扎着吐字,“没办法,替娘报仇……” 他已经垂下去的拳头忽然渐渐攥紧了,好像不甘心的孩子,好像无力回天的绝望,痛苦,又无可奈何。 他缓缓咽了一口气,又说:“但你比我厉害……我救你。你们一定,一定要……为我娘报……报仇!” 他颤抖着举起拳头,忍着最后的剧痛,抬到赋云歌的面前。 “给我娘……报仇!” 最后一句话,铿锵的力气耗尽了他最后的生命。鲜血紧随着他的话音从嘴里喷出,他的拳头也软了下去,摔在水洼里,溅起一滩夹泥的水花。 不等赋云歌回答他,铜牛的生命已经终止。或许他认为这就是最保险的方式吧,让赋云歌根本不及回复,让他没有拒绝的机会。 但是曲终人散,他的生命消陨在这个雨夜。他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聪明,又是那么的令人啼笑皆非,令人心头阵痛。 赋云歌保持着那个姿势,任凭风雨拍打着他的身体,任凭冰凉的水浸透他的衣服。这一切总是那么不真实,他宁愿相信这是一场梦,宁愿铜牛还是好好活着,跟他的老娘相依为命。 但是,铜牛现在只能去另一个世界与他老娘相聚了。 远处的崇道成等人一鼓作气,豁命地浴雨浴血拼杀。大汉们似乎也不愿继续战下去,一众人渐渐远离匹马庄地界,故意往山路上撤退而去。 ………… 第三十二章 暗桩杀着 居氏酒庄,居老站在屋檐底下,眼神复杂地看着从檐下滑落的成串的雨珠,彷徨着看向远处。 居无竹站在堂屋门口,躲在居老身后掐指计算着什么时间。少许片刻后他歪过头去,脸上忽然显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唉……”堂前檐下忽然传来居老的叹息。 “怎么了?”居无竹在后面问。 居老沉吟着凝望远处的山影,在雨丝间微微晃动,好像很不真实。 寂静的居氏酒庄,一切都仿佛陷入静谧的沉睡,与庄外惨绝人寰的景象全然不同。 凉风拂过堂下,吹动着居老的衣襟翩翩翻飞。他若有所思,忽然说:“居氏酒庄,这次真可以算是覆灭匹马庄的罪魁祸首了。” “何出此言。”居无竹安慰似的劝说,“谁都没有料到这种情况。何况恶匪猖獗,我们不论是否作出开展拍卖会的决定,结果都不会差太多。” “唉,虽是如此……” 居老皱着眉头看向远空的朦胧阴霭:“终究是我居某贪图一己之私,用这么多无辜百姓的命换了他妻子的命啊。” “父亲想太多了。”居无竹淡淡地说。 两人又安静下来。雨声淅淅沥沥,水渍漫到了屋檐底下,渐渐也湿透了居老的鞋子。 庄口,最后的情状,还是以匹马庄众人的胜利结束。崇道成担心有诈,让大家穷寇莫追,大汉们也就快速回转山路跑着离去了。 众人回到庄口,显然没有什么高兴的,毕竟被淅沥夜雨遮掩的,都是同胞的尸骸。 崇道成气力将尽,趔趄着不稳的身子走到赋云歌前面。 赋云歌已经缓缓放下了铜牛冰凉的尸身,他也站了起来,雨水已经把他的头发冲刷得挂满水渍,凌乱地沾在脸上。 “你……”崇道成担心他的情绪,试着开口安慰他。 “我没事。”赋云歌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也分不出哪是雨水哪是泪水。只是通过不清晰的夜色,崇道成能看到他的眼眶浮着一圈红色。 “我总觉得,事情似乎还没到这里就结束。”赋云歌抹了一把脸,正色对崇道成说。 “什么意思?”崇道成心里一跳。 “不知道。”赋云歌眼神迷离地望着匹马庄的深处,喃喃道,“但我总觉得,还有些被忽略了的地方。如果就这么结束,直觉告诉我肯定会出大事。” 崇道成顺着他的眼光往夜的另一端遥望。庄内此时也是一片静寂,只有低低的、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弥漫在雨里。 “我们可以进去看看。” 崇道成认为赋云歌一定是想多了。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提议道。 忽然,崇道成注意到赋云歌的手臂微微抖了起来。好像是惊讶地发觉了什么漏洞,但却紧接着陷入无能为力的惊慌! 他连忙拉过他的肩膀,眉头紧锁着问:“你……想起来了什么问题吗?” “……嗯。”赋云歌的脸色很难看,他的眼神延伸到匹马庄深处的居氏酒庄,牙关不住战栗,“我想起来了一个问题,现在居老可能有大.麻.烦了!” “什么!”崇道成吃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连忙拽过他,“那就快走!” 赋云歌不再犹豫,跟着崇道成一起往居氏酒庄跑去。 路上,崇道成禁不住好奇,边跑边问:“我说,你发现的漏洞……是什么?” “现在的居无竹,很可能是假货。”赋云歌语出惊人,“因为他刚刚叫我‘赋云歌公子’,但是在之前的居无竹,从来都是称呼我‘俞公子’的!” 乌云下闷雷隆隆,风卷过雨丝,下得更大了。黑夜里充斥着一股莫名的诡谲,在凉湛湛的雨网间,透出令人不安的压抑感。 酒庄内的议事堂前,居老望着雨滴坠落,像一尊衰老的石雕一样,在堂前一动不动。他眯着眼睛,似乎有所思忖,又似乎无所挂怀。 “父亲,你在那儿好久了。小心着凉。”居无竹在堂里提醒他。 “……无事。”居老仍然没有回头。 堂内堂外,一片沉寂。 绵绵夜雨,从来都是父子两人最喜欢的时候。因为居老平时商务繁杂,只有在这种雨夜里,父子两人才能难得清闲地聚在一起,聊着诗画,聊着家庭,还有其他的蝇头小事。 儿子小的时候,居老还经常在这种夜里教导他居家的处世原则。告诫儿子居家之所以有今天的基业,都是因为他们一直坚持厚道和宽容的道理。 好在,儿子这些年来,都恪守着他的教诲。相信经过这一场巨大的变故,儿子能够有所成长,能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居氏酒庄屹立多年的根基。 毕竟,他早晚都要撒手人寰。他只希望居家的口碑声望,能够稳妥地交付到儿子手里,并不断发扬光大,泽披后世。 堂前一阵凉风吹过,刺激得居老回到真实。密集的雨丝还在倾洒,雨夜仍然在持续。 “去,儿子,看看厢房的药熬得怎样了。”他招呼儿子说。 父子两人刚才回家后立刻按照之前郎中给的药方熬上了药,加入了金风牡丹。他们一直在这里等候药汤炖好,而现在按照药方上说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好。”居无竹迈过门槛。 猛然,出乎意料的惊人变局,打破了原本静谧的一幕。 一把尖锐无比的匕首冷光乍现,在居无竹迈过门槛的一瞬间,随着飞溅的血液洒在堂下,赫然洞穿了居老的胸膛! 第三十三章 魅影杀手 “啊……你——”居老错愕交加地回头,黏稠的鲜血顺着嘴角滑下胡须,剧痛自胸口触电般延及全身。 居无竹不等居老说话,脸上骇人的笑容绽放得更加狰狞了。 他抬起一脚,一下将居老踹到了堂下,变化之快,令居老措手不及。他三两下就滚落到满是水洼的院子里,身上被沾满了泥污和血渍,狼狈之外,更多的是写在脸上的惊惶。 不等居老开口问及,“居无竹”就冷笑着抓住下巴下面的一道缝隙,一把揭开了那副贴在脸上的易容面具。 由于实在是太过逼真,加上做足了功课,其隐藏在居氏酒庄竟然没有被众人丝毫怀疑。 面具之下,是一张妖艳的女人的脸庞。 “介绍一下,我叫木雪花。”女人冷冷一哼,随手丢掉了那张面具。 “你,你……”居老实在是没有预料到这种惊骇的变局,不过最让他感到惶恐的,并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现在儿子的下落。 木雪花抿着嘴唇,露出蛇蝎般的笑意:“很抱歉告诉你,你的儿子在昨天刚刚死了。不过你也不要这么失望,因为你们一家马上就能团聚了。” “什么……”居老根根沾满水珠的胡须不住地战栗。 他感到眼前一片昏天黑地,难以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 木雪花很享受似的看着居老在泥水里绝望地挣扎,忽然她又从背后亮出一件东西给居老看:“你看,这是什么。” 一件金色的影子在朦胧夜里闪动着光辉,居老再一次瞪圆了眼睛。 被木雪花拿在手里的,竟然是金风牡丹! “棋差一着,满盘皆输啊。” 木雪花温柔地抚摸着金风牡丹的花蕊,她那种笑容在黑夜里看起来仿佛魔鬼般惊悚。 雨水滴落在金风牡丹的花瓣上,晶晶泛着微弱的光。居老的眼帘被雨水打湿,他徒劳地想要站起来和木雪花拼命,但是因为失血过多,他的双臂已经没有能撑起身躯的力气了。 木雪花轻轻嗤笑,把金风牡丹装入木盒子里,挂在腰间准备离开。 但是,当她刚走到檐下,居老就痛苦万分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脚踝,咬紧牙关,全身力气都凝聚在两只手上,不肯让她就这么离开。 雨越下越大,居老身上的衣物被浸透得像一摊烂泥,汩汩鲜血在漆黑的雨夜里无声淌满院子的地面。 他意识早已经涣散,但是两只手仍然紧紧地抓着木雪花,这是他最后能为儿子和众人做的一点事情,尽管那么微不足道,如同这片风雨阴霾之中的一星烛火。 木雪花也被淋湿了。她本来是想看他还有何能耐,但发觉他已经濒死,也就没兴致继续陪他纠缠了。既然抽不开居老的手,她干脆把鞋子脱了下来,纵身前往酒庄后面的藏酒窖。 很快,居氏酒庄传出一声爆炸的惊响!接着是明晃晃的大火喧天,在风雨的浇盖下仍然炽热可怖。 赋云歌和崇道成听到爆炸后大吃一惊,强压浑身的伤势,加快步伐,直奔状况不明的居氏酒庄。 “哼。”木雪花站在居氏酒庄正门的檐角上面,远远欣赏着风雨黑夜中的火势,嘴角得意地上翘。 忽然,两道踩着水洼赶来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 转过头去朝下面一看,她才辨认出是赋云歌和崇道成。 两人也发现了她。赋云歌首先辨认出她所穿的是居无竹的衣物,大声仰头喝问:“你是什么人?为何假扮居无竹公子?” “你们真不错,竟然这么快就到了。”木雪花嘿嘿一笑,“是轻功好呢,还是有点头脑?” “可恶!”崇道成趁着火光看出她腰上悬挂的盒子,里面大致就是金风牡丹了,抬指叫道:“把金风牡丹放下!” “哦,”木雪花仍然是那种满不在意的轻浮态度,“看来是有点头脑呢。介绍一下,我是木雪花。金风牡丹我要定了,凭你们也不可能从我这里拿走。” “狗眼看人低!”崇道成大喝一声,运起浑身最后残存的一点力量,飞身要踏上屋檐。 赋云歌脑中想到木雪花这个名字,似乎在以前是也提到过的,实力与当时的老鳌头应该差不多。 但是崇道成现在力量耗尽,冲上去又能干什么?赋云歌刚要拦住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崇道成已经跃了上去,架势如同要与木雪花火拼。 就在他即将踏上檐角的一瞬,木雪花背后青光数点迸发,割裂了雨水的丝线,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划过黯夜。 赋云歌不待反应,赫然几枚蜂头镖已经向自己刺来。好在他武功根基熟练,身子朝一边的水洼侧翻打了个滚,才避开了那几道致命的袭击。 但是与此同时,崇道成高大的身影从半空直直坠落了下来,紧接着便是沉重地摔打在地。 赋云歌刚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见状连忙伏过去查看崇道成的情况,毕竟他在空中根本无法躲避暗器,此时只见他咽喉和其他几处已经中镖,眼看就要丧命了。 “你……!!”赋云歌恼怒地扭过头去,两眼的瞳孔倒映着远处的火光。 木雪花本来想再陪眼前这个少年多玩一会儿的,但是考虑到了什么事情,也就不再在这里继续拖延时间。 她忽地展开轻功,最后向赋云歌微微抛了个冷艳的媚眼,身影立刻飞向了远处。 “混账!”赋云歌用拳头狠狠地砸了几下地面,愤怒却无法就此消除。冷雨垂泪,让他浑身浸透彻骨的寒气,湿淋淋的袖口下,是不同的同伴们同样殷红的血。 第三十四章 夜幕终曲 伸手探去,崇道成的鼻息已经消弭,他的躯体渐渐被夜寒浸泡得冰凉。 赋云歌悲愤地站起来,跃上屋檐,看到的却是居氏酒庄内部肆意纵横的火舌,以及已经死去,却仍然决绝地紧抓着一副靴子的居老的遗骸。 世界在这一刹那变得更加沉寂,眼前的惨状,让赋云歌耳边嗡嗡乱响。 他甚至差点晕厥过去。这么多条鲜活的生命转眼间就全部化为亡魂,他又怎么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一切,都恍若残忍的梦境。 然而这全部都是现实,而且就发生在他的眼前。 他之前想要哭,想要退,但是现在面对着这一切,他已经打消这种念头了。 赋云歌接着又猛拍了几下两边的脸颊,让自己强行清醒起来。他不甘心地抽出长剑,飞身顺着木雪花离开的方向追去,他要让作恶之徒付出代价。 夜雨哗哗下着,在江面上激起一层朦胧的水雾。 这种时候的视线极差,东方诗明一边辨认着方向,一边奋力摇着船,就快要到匹马庄了。 还有一段距离,东方诗明就远远地隔着雨帘看到了山的那边喧腾的火光。漆黑的夜幕烧出了一片黯淡的棕红色,这让东方诗明心头一沉。 还没靠岸,东方诗明就着急地撇下船篙,纵身上岸。波涛在背后汹涌,他刚刚上岸,就立刻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杀气。 是木雪花来了。 她本来是打算在这里乘船离开,但是又看到了一个与赋云歌差不多大的少年不知趣地挡在岸边。 几次的拦击让她的耐性所剩无几,毕竟圣使还在等着金风牡丹,这件事绝不能耽搁。 东方诗明感受到来者不善,不由分说,两把亮银折扇呼呼从袖子里翻卷到手里,展开迎战的架势。银光倒映着江上的水雾,看起来凌厉而迷离。 木雪花也不待多言,身躯微微一动,瞬间又闪出数枚暗器袭击。 但是东方诗明并不像崇道成两人那样甫经大战,体力没有太大损耗,侧身一掠,将暗器躲了过去。 看到暗器难以奏效,木雪花从腿边抽出一把纤细的软剑,这就是她的武器了。 她向前凌踏几步,踩过一个水坑,就与东方诗明你来我往地交战起来。 赋云歌在山路上不住地狂奔,手里的剑仿佛一根登山杖,支撑着他越来越虚弱的身体。 其实他已经难以撑持了,消耗大量体力,加上夜雨吹刮,他感到身体已经像火炭一样发烫起来,眼前也有些眩晕。每跑一步,脚下都轻飘飘得好似陷入了泥沼。 铜牛,崇道成,还有居无竹和居老,这么多熟悉的人都因为九彻枭影命丧黄泉。他此刻的心不断涌来刀绞般的阵痛,他的意识告诉自己,不能倒下,他还有任务没有完成。 所以尽管头脑渐渐昏乱,力气点点流失,他也不敢停下脚步。 一脚踏空,一个深陷的泥洼隐藏在黑暗里,让他又摔了一跤。但他接着又屈肘抓剑站了起来,胡乱抹了一把沾满泥污的脸,一步步继续往前追赶。 岸边的鏖战,两人的高下已经渐渐判定。 木雪花的软剑凌乱如电,在黯夜的漆黑中发出嗤嗤的尖啸。东方诗明一直处于守势,银扇与软剑的精光晃眼,仿佛翩飞在深渊中的蝴蝶。 东方诗明被逼得步步后退,腿上的痛楚也阵阵传来,恐怕已经有好几道划伤了。 两人的招式对拼如同弈棋却更加凶险,在这样伸手难辨五指的环境下只有全神贯注才能不被对方的招式湮没。 但他也非常清楚,如果这样继续下去,自己势必难以力保不失。 木雪花武功不俗,即便看不清楚搏斗的招路,仅凭雨声之外的响动也能够判定东方诗明的出招来路。几回合下来,她渐渐心中有底,再过片刻,她就要让东方诗明血染江流。 “喝!”倏然,木雪花回身两步。 引诱东方诗明进攻上前的瞬间,她的软剑绕胸翻转回刺,剑上挟带了饱满的元功,直取东方诗明难以防备的左肩! “住手!” 背后一声嘶哑的吼叫,紧接着是一把长剑透过夜风突袭而至! 木雪花听出飞来的长剑是要刺穿她的命门穴,急忙收招并迂回拨剑,将那抹夜色中的青光挡下,弹了出去。 是赋云歌及时赶到了。 他抬手抹了一把遮住额头的湿发,高声叫道:“女魔头,今天你插翅难飞!” 木雪花发现是刚才的那个少年,心中的戒备之意稍微削减了几分。她十分清楚这个少年已经力量匮乏,就算现在赶过来,恐怕是对自己也没什么威胁。 隔着层层雨幕,木雪花没有回复他,只是轻蔑地冷冷哼了一声。 她的身前身后各有一个对手,但是距离码头和船舶也近在咫尺,问题应该不大。 “看招!”赋云歌奋力跑了过来。 东方诗明同样运招相应,不顾腿上的伤势,再次掠开沾满雨水的扇面。 木雪花眼神忽然狠戾了许多。这是她决意铤而走险的意思,目视着两人都向自己杀来,她忽然分开步子,向空中轻盈地跃起。 赋云歌忍耐着糟糕的身体状况,再度卯足气劲跟着飞身向上。东方诗明看出他体力透支,双手一叠,撑开双扇给赋云歌当作助力上蹬的阶梯。 两人的配合,成功让赋云歌尾随上木雪花的速度。 然而,木雪花早就预料到了他会随后跟来,就在这一刹那,她不等赋云歌做出动作,抢先在空中忽地腾转一圈,顺势瞄准了与他只有分寸的间隙,骤然运足力道到膝盖,提腿一顶,生生将赋云歌从半空中撞了出去! 赋云歌早就气空力尽,腹部忽然受到猝不及防的撞击,这下他甚至无法做出半点防御。 他只感到浑身的经络都像火烧一样难受,长久的消耗,使他的意识终于陷入了昏迷。木雪花的一击让他斜着坠向码头,最终重重地摔在了一只小木筏上。 江涛不断翻涌,加上突如其来的冲撞,那只小木筏的绳子“啪”地断裂。随着涌动的江水,木筏载着失去意识的赋云歌飘向波涛远方。 东方诗明大吃一惊,刚要做出抵抗,木雪花翻飞的身影倏忽而至,还未落地就猛地一脚踢出,正中东方诗明的心口。 他径直地向后滚了出去,滚落码头,后脑摔砸在了另一只木筏上,也顿时不省人事。 木筏漂浪着江岸的浮沫,跟着赋云歌的木筏也顺江流远去。江风悲鸣,两只木筏幽幽荡荡,乘着腥味的乱雨,飘着孤孑的夜曲隐遁进彼端迷茫的黑暗。 木雪花缓缓走到岸边。她摸了摸腰间的金风牡丹,邪魅地一笑,宛如赤夜的魍魉。 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她也跳上一只渔船,拨开长篙,在单薄的油面乌篷的遮掩下,缓慢地向下游驶去。 匹马庄码头又恢复了沉寂。只是悲风迟迟在这里萦绕,踟蹰着,无可奈何地垂泣。 凄雨迷乱,呼啸的风卷动不安的波澜。朝云街埠的大火与吵闹,居氏酒庄也尽付之一炬。遍地哀鸿,哪怕夜雨吹刮,也难以冲刷掉弥漫空气的腥臭。 山的两端倒影也逐渐模糊,一切都像是融化在了雨夜里。苍山与沧江黯然失声,远处的朦胧里,似乎有孤鸟在枯林间呜咽,凄厉的哀啼传出很远,在拍浪的山峡间久久回荡。 更加遥远,雨沫吹打在波涛上,与无尽的沧江交揉,一切都被黯淡的黑夜所模糊。重叠的山影隔开真实与虚幻,两处的赤焰在阴霭下仿佛明灭的篝火。 ………… 第三十五章 失路之人 清晨,彻夜的风雨渐渐散去。 江风平静,山峡间的雾霭朦胧着浅浅的黛色,翠绿的倒影涤荡在波漾如镜的水面,仿佛一切的混乱都只是漂泊在梦境。 凉风拂过江面,两岸黛绿得像潭底的青螺。天色还是飘着层层云朵,苍翠的天际洒下水一样柔和的微光。 江岸的浅滩,野鸟凫水,恬静得像水墨画卷。轻微的风抚摸着灰鸭潮湿的羽毛,连山上幼嫩的树叶的沙沙响声,都可以清晰地被传递到山下,点过水波的一圈圈皱纹。 沙滩远处,是一只搁浅的木筏。上面还躺着一个昏迷的少年,嘴唇呢喃着,又脏又破的衣服已经风干,被清风徐徐吹动,如同岸边水畔的野草。 赋云歌昏迷了好久。 他的身体如同坠落了一个无底的深渊,痛苦啃噬着他的神经,有时又仿佛被燃烧的火焰包围,炙烤得他生不如死。 整整一个夜雨瓢泼的夜晚,他在这艘孤舟上被肆意冲卷,最后搁浅在了这里的江畔。 少顷,他的手指稍稍动了动。温软如玉的风一直在抚慰着他的伤躯,使他的丹田气海开始更早地自我修复。 他先是无意识地痉挛,很快就迷蒙地睁开了眼睛。 手指触碰到的是木筏粗糙的木料表面,眼睛在模糊重叠中看到的是青灰色的云,他仿佛置身太虚,几次都没能意识到现在的情况。 当一片缱绻的嫩叶被风从山上带下,飘在了他的脸上时,舒适的凉意让他精神陡然一振。 他缓缓抬起无比沉重的手臂,把脸上的叶片抓了下来。 “啧……” 赋云歌动了动干燥的嘴唇,试图从木筏上撑起身子。 但是,胳膊上的力气如同都被抽走了一样,尝试了几次,他才慢慢地翻过身来,半跪着起身环视周围的环境。 完全陌生的地方。尽管非常恬静幽美,却让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匹马庄,朝云街埠,怎么样了?东方诗明在哪里?一品红梅他们是否还平安?还有,九彻枭影去哪儿了?…… 一时间大量的问题涌上脑海,他这才忽然感觉到头痛欲裂。怪不得摸什么都冰凉凉的,赋云歌忽然意识到是自己发烧了。 他连滚带爬地到了江边,掬了两捧清澈的江水洗了洗脸。 看着倒映在水光里那个失魂落魄的形象,赋云歌淡淡地苦笑了两下。 头脑里木然,除了滚烫的热涨感,再就是干涩的苦味。看着水波里的自己,他竟然没有失声痛哭,他竟然只是默默地笑了。 为什么笑,他却也解释不出来。 但是没办法哭,他的眼窝里也热辣辣的,可能是发烧的缘故,也可能是昨晚失去意识的时候泪水已经被哭干了。但他知道哭也不顶用,哭,能换回那些人命么? 那么多,人命。全数倒下了,在自己的眼前。 他本来也应该在那个夜晚死掉,但是老天却像偏偏跟他作对,最后把他送到了这个地方。 是的。或许他命不该绝。但是既然侥幸活了下来,他就一定会为那些死去的人,向九彻枭影报仇。 他又喝了几捧凉水,肚子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在江边缓了一会儿力气,他艰难地撑着乏力的躯体蹒跚了几步,算是勉强能够站起来了。 必须,要先活下去。赋云歌挣扎着内心的想法,望着汩汩碧波,他告诉自己。铜牛的交代,匹马庄的血债,还不到完结的时候。他必须要撑下去。 一阵阵痛苦的感觉又接踵而至。赋云歌强行按捺,内息逐渐紊乱。又过了许久,他体内的痛楚才逐渐减弱,头脑渐渐恢复神智。 这地方……没人么?赋云歌在心里自言自语。 他又仔细地环视了一圈,周遭的环境确实不像有人烟的样子。就在要灰心丧气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在自己背后的山上,似乎在林间遮挡着一点村居的迹象。 他赶忙爬回木筏上,扒着木筏的最高处往上面瞭望。 薄薄的云雾缭绕之下,层层的山树掩映,似乎真的有农家的房檐。再仔细凝视片刻,甚至像是有缕缕若有若无的炊烟飘出。 这点发现让赋云歌又有了一丝希望。他手脚并用地从木筏上爬下来,决定为今之计,只能是上山去叨扰这位人家,暂住几日,或许才能再乘船离开。 别无他法,赋云歌犹豫再三,还是只好上山去探访一下了。 他左右寻觅了一圈,在不远处找到了一根歪曲的树枝,权当作支撑身体的拐棍,又找了一条似乎可以上山的土路,就缓慢地开始了攀登。 风雨吹打了一夜,翌日的早晨已经有许多新树发芽了。环山青翠,芬芳的嫩草的气息四处弥漫,不时有雨后蛱蝶扑棱着青白的翅膀飞过,在山道上无比惹人喜爱。 但是,赋云歌的体力在攀爬中每况愈下。 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根本不足以撑持他山路跋涉,还没到山腰他就又感到胸口被磐石闷住一样得难受,喘息都有些困难。 不多时,他已经大汗淋漓,豆大的汗珠顺着下巴滴落,甚至连嘴唇都变得苍白了。 “该死……”他咬着牙,喉咙里还是有一股黏糊糊的血腥味,那股眩晕和灼烧感又一次侵袭了他的头脑。 他拄着木棍缓慢跪倒,另一只手压着胸口窝,表情扭曲地大口喘着粗气,试图让自己重新站起来。然而状况没有好转,他渐渐感到眼前天旋地转,似乎又要晕过去。 “不能在这里……” 他不断地告诫自己,但是奈何力气流失严重,他连那根木棍也抓不稳了。 随着手指微微松动,木棍脱离手掌,斜着向一边栽倒。他无力地盯着那根木棍,身躯似乎也要随着木棍的倒下而再度沉睡…… 忽然,他晕眩的眼帘里,好像有一只手替他握住了木棍。但是那只手没有还给他,而是把棍子直接扔到了一只藤筐里。 接着,一张苍老的人脸忽地闪在他的眼前。赋云歌五感混乱,仿佛看到了那个老人在对自己嘟囔着什么,但耳朵早就听不见了,在昏昏沉沉里沉浮了几次,他最后还是彻底晕了过去。 “……” 老人疑惑地看着眼前昏倒的少年,沉吟了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 ………… 第三十六章 山野幽居 再次醒来时,首先是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扑进赋云歌的感官。 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接着惊讶地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个简陋的小屋里。 身下的是一张泥土炕,没有烧火,黄土凉凉的阴气钻进肌肤,感觉非常舒服。不远处是一个小火炉,上面架着一口炖着草药的砂锅,里面的药汤啵啵地滚着热气。 屋里无比的安静,外面清晨的天色透过木棱窗户斜射进来,洒在地面上。 赋云歌心里一热,既然外面是早晨,那么他很可能已经昏迷了一天了。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屋外忽然响起了老人的歌声。 “苍天如圆盖,大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 “荣者自安安,辱者各碌碌。樵居遁山野,高眠卧不足。” 接着是步履渐近的声音。唱歌的老人先是将一筐什么东西搁在了门外,自己推门走了进来。 听着户枢“吱呀”的尖叫,赋云歌猜测这个老人就是昨天救下自己的恩人了。看样子他应该是外出砍柴劳作归来,但听他的歌谣似乎又不像寻常农家那么烟火气。 正想着,老人已经推开内室的柴门,来到了赋云歌的面前。 老人看起来六十多岁的光景,头发都斑白了。慈祥和睦的面庞,连眸子里都是清澈如水的山村味道。 赋云歌愣了一下,看起来这位老伯确实与寻常农家老人没有分别。 “你醒了。”老人扫视了赋云歌一眼,欣慰地点了点头。 “多谢老伯救命之恩。” 赋云歌连忙拖着病体想要起来表示感激,但胸腔里还是闷得难受,只好半倚着枕头说话。 老人微微一笑,转身去看炉上的药汤。 赋云歌又问:“不知道老伯怎么称呼……?” 老人侧过脸来,皱着眉毛陷入思考。 想了一会儿,老人似痴非痴地摇了摇头:“我叫老头。” “这……”赋云歌愕然。“老头”绝非尊称,这么称呼老人家实属不对,看来还是叫老伯比较好。他在心里悄悄想着。 老人又沉吟了一会儿,但也没有再说话。 草药已经熬好了,他把砂锅端下来,里面的药汤咕嘟咕嘟浮着苦涩的气息。 “你的病,至少三天才能好。但要想恢复如初,就要七八天的功夫了。”老人一边去橱子里拿碗,一边低着头嘟囔说。 赋云歌有些吃惊,他又觉得这位老人家似乎也不是等闲之辈了。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所谓“恢复如初”,自然是指的丹田气海彻底复原的状态,而这个时间,确实就是七八天左右。若非眼力精湛过人,一个农家老伯又怎么能做到一语中的? 老人却对他的吃惊置若罔闻,若无其事地倒药入碗。等药稍微放凉了片刻,他端着到赋云歌床前,让他服下。 “这药,有利于你伤体恢复。”老人在一旁淡淡地说。 喝药之后,赋云歌很快就感到身体内的损伤开始逐渐痊愈,痛苦明显要减轻了。他于是对老伯更为感激,倘若不是遇到这位神秘的老人家,兴许自己早已经死在山路旁边了。 早餐很简单,两个玉米窝头和一碟咸菜。赋云歌很久没有吃东西了,早就饥肠辘辘,很快一顿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就扫清了盘子。 老人很快又出门了,走之前叮嘱他继续在炕上休息。赋云歌独自躺在床上,心思又渐渐乱了起来。 他现在倒是平安无虞,但是东方诗明,还有众人,却完全不知道是否平安。 他现在孤身一人,躺在床上又什么都做不了,一股无力与挫败感袭来,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 苦恼久了,也没什么可做的,赋云歌只好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很快又睡着了。山间无比寂静,幽翠的环境对伤势的痊愈大有裨益,在其中休养效果很不错。 就这样,赋云歌在沉睡与进餐的交替中,迷迷糊糊地过完了一天。 翌日清晨,赋云歌在鸟鸣中渐渐苏醒。老人的草药已经熬好了,早就放在他的床头,但是却没有老人的行踪,应该是已经外出去砍柴了。 喝过草药,赋云歌明显感到身体恢复了很多,晕眩和乏力感已经消失,已经可以下炕了。又细心感受了一下身体的情况,他颤巍巍地翻身下来,往门外走去。 推开小柴门,外面是一块不大的栅栏围起来的小空地,姑且算得上是院子。院里种着一些蔬菜,还有一片小花圃,看起来富有山居的野趣。 门前有两道青石垒起来的小台阶,赋云歌就着台阶坐在了门前。微风吹拂,凉凉的,还沁着一缕山间泉水的清新。 赋云歌这才感到身心无比舒适,历经前两天的痛楚,他现在的感觉恍若新生。 天空还是那么悠远的黛绿色,与远处的青山浑然一体。鹧鸪在云间穿行,不时发出几声啼叫,一切都是悠闲旷远的格调。 赋云歌手托着腮,沉浸在眼前的一切,愣着出神。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赋云歌以为是老伯回来了,刚要起身,却听外面的来人一声吆喝:“樵老,樵老你在不?” 樵老?赋云歌刚一思索,眼光随即瞥到了堆在门口边的一摞摞柴火,猜测来者就是找老人家了。但是“樵老”这个名字,他倒是头一次听说。 一边想着,赋云歌一边起身去看看谁来了。走到门口,赋云歌忽然发现这里根本没有大门,只是把一圈矮栅栏打开了一个院门大小的豁口,完全没有防护作用。 站在外面的是一个地道的庄稼汉。他的头上戴着斗笠,虽然天气还不热就已经敞开了胸膛,一条汗巾搭在脖子上,脸上挂着淳朴厚道的笑。 这倒不出赋云歌的意料。他朝那汉子微微笑了笑,说:“抱歉啊,老人家现在不在。” “不在啊?”庄稼汉往后一仰脖子,但又接着说:“那俺等等他,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赋云歌虽然不确定这个人与老人家的关系,但是应该没有问题。庄稼汉也不见外,抬腿就往里面走,到了一片干净点的空地,他就一屁股坐下了。 “话说嘞,俺在樵老家里头一次见你。”庄稼汉主动地赋云歌搭话。 赋云歌心想这个问题解释起来也麻烦,就没有回答他。反倒是他对老人家还是完全一无所知,就想着多了解一下。 于是他转而问道:“请问,老人家一直住在这里吗?” “什么请啊,老人家啊什么的,真不实在。”庄稼汉反倒嘲笑似的斜了他一眼。但他很快又收敛了一下,向赋云歌讲了起来: “在这里俺们都叫他樵老。他在这里的时候,俺都还没出生哩。樵老每天上下山好几趟,砍柴,种地,和咱们庄稼人没什么两样。但是他又有本领……” 说到这儿,庄稼汉顿了顿,又说:“他会看病,还有功夫。” 第三十七章 樵老暮迟年 赋云歌领教了他看病的能耐,但不知道他还会武功。他往庄稼汉身边靠了靠,想听他说的更详细一些。 “其实俺们这里,根本算不上村子。就附近几座山上,十来口人家,就当是个照应。” 庄稼汉耸了耸肩:“但之前有一次,多亏了樵老出手,俺们这地方才逃过一劫。” “那一次,这里冷不丁来了一帮山匪,到了人家就乱抢东西,还要抢妇女。樵老一直住在山顶,他没来的时候,咱们底下的十来户乡亲差点就没了。” “最后幸亏樵老得到消息从山上下来,打跑了山匪,到现在咱这里还一直平平安安。” 说完这段经历,庄稼汉咧开嘴对赋云歌一笑,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俺没经历过,这件事是听俺爹说的。” “哦。”赋云歌若有所思地点头,“多谢你说这些。” “嗨,谢啥,不实在。”庄稼汉笑着挤挤眼睛,指着赋云歌的胯间说,“俺爹说过,男人不实在,那啥萎得快。” 赋云歌啼笑皆非,心想这之间实在是没什么必要的联系。不过既然知道了这些,那也就大致了解这位“樵老”的情况了。 又和这位老兄聊了一会儿,樵老就从外面慢慢地回来了。 两人一起起身迎上前去,庄稼汉向他简短地说明了来意,是要借樵老家的锄头去用一用,樵老就示意他去屋后拿。送走了那个庄稼汉,赋云歌帮着把樵老背后的藤筐接下来,把里面的柴火堆到墙边。 樵老对他今天能下炕这件事并不意外,看着他帮自己堆好柴火,在后面慢悠悠地提醒他还未痊愈,仍然要以休息为主。 “那孩子,向你说了关于我的事了吧。”樵老仍然是淡淡的口气。 赋云歌却是微微有点慌张,毕竟是自己有心打听的,多少都有些无礼。现在被樵老一眼看穿,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态度。 然而,樵老只是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也好,省的我说了。” 赋云歌感到这位樵老确实有些超凡脱俗的意思。他很可能也持有玄徽吧,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让他磨平棱角,甘愿在这么寂寞的山野里隐姓埋名? 山间的一天过得很快。农人忙碌,往往要从清晨劳作到傍晚。 赋云歌在樵老家里不时搭把手,又遵从樵老的意思休息了半个下午,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消磨掉了。 到了次日赋云歌起床时,他感受到了一种睽违已久的感觉在身体筋络间流走。他尝试感受了一下身体状况,似乎是已经痊愈了,只有损失的元气还没有复原。 虽然如此,他已经是大喜过望,连忙起身去找樵老诉说这个消息,却发现樵老像昨日一样,又早早地出门了。 赋云歌绕着屋子转了一圈,没有找到樵老,也就不找了。 不过,这是他头一次仔细观察樵老的居所,之前两天虽然一直在这里居住,但是却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认真地观摩这个救了自己的性命的小屋。 其实就是一处小小的土坯房,上面覆盖着几层茅草。墙下有石头垒过的痕迹,屋的四周都是干燥的黄泥砌成。 整个茅草屋并不很考究,与寻常的农家没有什么两样。但赋云歌倒是很喜欢这种感觉,清澈馥郁的朴实气息,与山林和天上的流云说不出地相配。 进屋正对着,是一幅被熏得有些焦黄的古画,下面的两个角坠着流苏,风雅有趣。 赋云歌抬头欣赏着画作,忽然眼角一瞥,发现了什么东西。 一角的流苏后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本来应该是被画卷给完整地遮住的,但是因为画纸衰旧,四个边都往外翻翘了起来,也就隐隐约约露出了一点绿油油的颜色。 赋云歌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挑开画卷,侧着目光往里面看。 而当他看清里面藏着的东西,先是有一丝意外,但接着又感到不出所料,最后他缓缓放回了画卷。 里面的那件东西,正是一块玄徽。 很显然樵老并不重视它,不曾将它随身携带,致使那块青翠的玉牌已经沾满了污渍。 “樵老,暮迟年吗……”赋云歌自顾自想着刚刚看到的玄徽上的篆刻。 下午,山间的空气温暖而清新,虽然天上仍然密布流云,但是熹微的光线透过云层,看起来也总算有了一点阳光的色泽。 樵老没有再外出劳作,而是趁着这样舒适的天气把一张小桌子搬了出来,搁在花圃一旁,悠闲地喝茶赏花。 赋云歌的身体已经痊愈,樵老就叫他出来一起。赋云歌难得见樵老有兴致,立刻答应了。 清静的小院,两人对坐着,彼此静默地品茗。 喝了几杯茶之后,樵老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给赋云歌。 赋云歌接过来,刚想称谢,却忽然瞥到了那本书的内容,似乎颇为熟悉。还没来得及疑惑,樵老就慢慢地说: “这是你的书。第一天换洗你的衣物时发现的,现在还给你。前两天怕你耐不住性子乱来,就想干脆先帮你收起来比较好。” 接到手里一看,确实是自己的《云笈十三疏》。赋云歌倒是吃了一惊,一来是前两天自己竟然没能发觉这本重要的秘籍消失,二来就是倘若自己前两天还未痊愈就看到了这本书,说不定真的会勉强修炼,这样反倒贻害无穷,百害无利。 樵老掂起茶杯,又啜了一口,道:“既然来此,就是命数。安心静养,心思莫乱。” 赋云歌听他好像话中有话。这个“心思莫乱”,莫非是指的自己急于离开报仇的想法么? 可是,他现在自己也说不准了,没有足够的力量,去也只是白白搭上一条命。但按照这样的修行速度,又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拥有那样的力量? 这两天来他一直在反复思考着,非但没有抉择,反而让自己越来越迷茫。 眼前晃了一下,仿佛又回溯到了那个残忍的雨夜。 血泪与挣扎在黯夜里化为灰烬,那个危险的女人露出狰狞娇艳的笑意。他的背后就是深渊,凄冷的江水吞噬着一切。 “忽”地一下,眼前又回到现实。柔嫩的花蕊还在在脚边微微翕动,天上的云不紧不慢飘过黛绿的青山。 赋云歌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连忙回头,却看到是樵老把一只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向他输送着一点零星的功力。是那股隐隐的热流把自己从那场梦魇中拖拽了回来。 “多,多谢樵老。”赋云歌拱手向樵老道谢。 樵老却眯起了老眼。他盯着赋云歌上下打量了一下,叹气道:“不可让过去成为你之负担。你的心魔太重了。” 第三十八章 敛气 “……是。”赋云歌回想着刚刚那段令他脊背生凉的回忆,咬着嘴唇点头。 “养好伤,你要去哪里,随你来去。”樵老望向远方,目光幽远。 两人又沉默无言了,彼此端着茶杯,看天和远处的山。 又过了一会儿,赋云歌才犹豫着问:“樵老,那个……您,在以前,有没有这种心魔呢?” 他的问题让樵老偏过头来。但是几乎想都没想,樵老就做出了回答:“没有。” 看着赋云歌迷惑的眼神,樵老不禁放下茶杯。他站了起来,踱步在小院子里走了两个来回,才看向赋云歌:“只要心无挂碍,融于自然,脱于浊世。心魔便不会纠缠于你。” “天地无常,世事浊秽。染于其中,不涉经心。回归大朴,定身无极。” 樵老指向远处,风吹过他的须眉,看起来冉冉如仙,“你是自然,生于自然,归于自然。万物恒久存在,世事的纷乱只是无谓的污垢。以脱俗之心知世,使其万般世事经身而过,但无法滞留你的心。” 樵老的话确实有些深奥,但是赋云歌大致也听懂了一些。是说用超然物外的心态面对一切吗?但是似乎太没有温度了,况且在灾祸面前,他也无法做到那样。 “你现在还不行。但退而求其次,面对过往,只希望你能甄选利害。否则,梦魇会成为你前进的阻碍,而非是动力。” 樵老幽邃的眼光仿佛洞穿了赋云歌的内心,平静地说。 “原来如此……”赋云歌若有所悟。 樵老又补充说:“修行,也可同理。只是内功修炼我经年已不涉及,你自己去领悟吧。” “这……”赋云歌忽然又发现了疑惑,仰起头问,“您为什么无法常驻容颜,难道是因为内功停滞的缘故吗?” “你看到了那块牌子啊。”樵老神态捉摸不定,好像天上形态各异的乱云。 “是。就算玄徽解除了百岁的枷锁,但是寿命长短和躯体外形还是要看后天的修炼。我已经将近八十年停止进境,大概寿限也快到了。” “但既然万物恒存,生死之事不过蝇头小虑,何必忧惧。”他走到桌子旁,端走茶壶蓄水,边走边悠悠地说,“汲汲营营不过一抔黄土,不如听任自然。” 赋云歌扭过头去,注视着樵老的背影,心里又佩服,又讶异。 暮迟年,这个名字,倒还真契合了他的个性,在孤寂的桑榆晚景里,宛若一缕悠然的闲云。 晚上的时候,赋云歌帮忙做饭,暮色中的炊烟袅袅升起,糅进远山的颜色里。 之间赋云歌也向樵老详细说明了外面现在的情况,但是樵老并没有表露什么态度。或许九彻枭影的事,在他看来也只不过是世事浊秽中的一抹罢了。 晚上临睡前,赋云歌在炕上尝试着修炼损失的元气。脑海里全都是樵老在下午对自己说的,赋云歌就干脆微微探索了一下。 他放空了气海残留的元气,接着舒展浑身经脉,一点点试着体会樵老所说的那种感觉。 过了不一会儿,空气中的丝丝缕缕的凉气窜入皮肤。赋云歌紧接着运力剔除杂气,汇聚里面的可用之气,一道道新的元气就顺着脉络,如百川汇海般流入丹田气海。 赋云歌惊喜交加,又重复了几次那样的过程,但很快就感到浑身疲惫。恐怕是刚刚痊愈,身体还不稳定,他赶快停下了进程。 次日清晨,樵老鲜有的没有外出。两人煮了芥菜汤当早餐,过程中樵老并没有多说什么。赋云歌总觉得有些怪异,一直不时用眼角瞄樵老一眼,想看他有什么打算。 吃得差不多了,樵老才放下碗,对着赋云歌缓缓地说: “昨晚的修炼方法,不可以捷径视之。除非周身经脉已经强健到有承担半数元气游走的程度,否则过之有害。以你当前能为,一天至多三次。” “是,是。”赋云歌听得他如此教诲,连连点头,用心记忆。 屋外凉凉的风吹进来,赋云歌往外望去,才发现门外小院地上湿湿的。 看来是昨夜下雨了,难怪樵老今早没有外出。雨水淋湿了林木,恐怕现在也无法砍柴。 但当他回过头来,却意外地发现樵老仍然在注视着自己。 “樵老,怎……怎么了吗?”赋云歌有点浑身不自在,主动问道。 樵老眯着眼,一边盯着他,一边沉着嗓音说:“你现在,还不能走。” “这……”赋云歌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伤体痊愈,就有了立刻动身的打算了,但是不行。”樵老瞳孔如同深不可测的潭水,“想去搏命,至少也要有那个本事。” 赋云歌有点瞠目结舌:“昨天您说……” “养好伤,是说七天后的状态。”樵老不容置喙。 “既然把你救下来,老头就不能看着你自不量力再去死一次。” ………… 赋云歌一直目送着樵老出门,佝偻的背影渐渐隐没在树丛间。他涩涩地擦了擦眼睛,心里有点不知道是什么的感觉。 天际,阴霭般的流云还在簌簌地漂浪,飘过一座座山头。 赋云歌长吸了一口气,薄薄的凉风沁入心脾。他大概清楚樵老的意思了,心里热热的。 暂时还不会走的。赋云歌默默地说。 远处已经没有了樵老的影子,他转身回房,用心帮樵老打扫了起来。 到了中午,赋云歌独自做好了饭菜,但等了许久仍然没有等到樵老回来,心中有些奇怪。 按照平时,樵老应该已经回来了才是。赋云歌心里想着。他又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见到樵老的踪迹,内心渐渐不安起来。 难道是九彻枭影……?赋云歌心乱如麻,越想越不对。 唯恐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他连忙锁好房门,准备出去寻找。 就在这时,两种脚步声从门外的树丛后面传来。赋云歌走到院子的脚步倏忽停下,他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屏气凝神地专注即将出现的人影。 一步,两步……赋云歌仔细倾听着步伐的声响,眼光紧紧地盯着。在他不远处就是一把铁锨,他有把握能…… 刚这样想着,念头还没有结束,恍然只见两个人一前一后从树丛对面走了出来。 前面的那人正是樵老。而目光转移到后面的人时,他蓦然睁大了眼睛。 是那口熟悉的红梅剑——一品红梅,是一品红梅来了! 第三十九章 气渡云扉 “小子,出来有人找。”樵老提高嗓门呼了一声。 赋云歌连忙跑过去迎接,脚步太快差点摔倒。樵老和一品红梅见到他这个样子,嘴角都微微上翘。 赋云歌才不管这些。他跑到一品红梅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袖口,内心惊喜之余,更有五味杂陈。 但他还是喜悦地说:“师……前辈!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一品红梅淡淡笑了,迟疑了一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没事,让我放心了不少。”他宽慰地说。 樵老在一旁,见两人已经碰面,就招呼他们进屋说话。赋云歌喜不自胜,领着一品红梅往樵老的屋里走去。 先喝过了茶,一品红梅也稍微歇息了片刻。赋云歌急欲知道很多问题,一刻也等不住想听一品红梅讲述。他草草吃完了饭,内心的迫切简直都写在脸上了。 一品红梅大概也在考虑从哪里开始向赋云歌讲述比较好,迟迟没有开口。唯独樵老看起来万分悠闲,相比之下颇有超凡脱俗之感。 看着两人这副模样,樵老随口说:“顺着讲述就是,这孩子又不傻。” 一品红梅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赋云歌,理了理思绪,才对饭桌上的两人开始娓娓道来。 原来,当天晚上的朝云街埠,已经陷入一片混乱。火势烧起来之后,第二条主街持续蔓延,当他和醉尘乡赶到的时候,情况已经非常危急了。 这时候九彻枭影开始撤退,寇武夫万分恼怒,与月参辰前去追赶,到现在也没有音讯。 火势渐大的情况下,有不少居民都冲了出来救火。但是几乎无济于事,反倒使街埠陷入了失控。最后好在天降大雨,浇了整整一夜,总算把大火浇灭。然而第二条主街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变成了一堆废墟。 “我和醉尘乡这几天来,都在协助馆长恢复街埠秩序。但是朝云街埠元气大伤,恐怕难以恢复到往日的繁荣了。”一品红梅遗憾地摇头。 “人没事就行。”樵老在一旁咀嚼着饭菜,插口道。 “醉尘乡前辈呢?”赋云歌又问。 “他啊,”一品红梅端起桌上的茶杯,小啜几口,“昨天我和他商定了计划。他现在已经去追寻九彻枭影和寇武夫两人的下落了。我负责到匹马庄查探,顺便找寻你和东方诗明。” “匹马庄”这个词仿佛是赋云歌的一块心病。他听到这个词内心又有些隐隐作痛。 一品红梅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看出了赋云歌的自责后,他便悉心出言宽慰: “匹马庄之灾,你无需感到愧疚。九彻枭影这次的盘算之深出人意料,但他们终究会付出代价。” 赋云歌点了点头,重整心绪。没错,他赋云歌只要在世一日,就要九彻枭影为他们的恶行偿还血债。 见他没事,一品红梅就继续讲述起来。 当他与醉尘乡分别,乘船离开朝云街埠,赶到匹马庄时,那里已经变得凋敝不堪。 庄里哀鸿遍野,居氏酒庄的前途也惨淡无望。这几天来多赖居老的夫人强撑病体出来主持大局,但是居氏酒庄的百年基业就此毁于一旦,恐怕难以挽回了。 “居老夫人确实非同常人。”他低声喃喃说。“另外,崇道成已经由公孙探等人安葬。他们目前也已经离开,回返复命了。” 赋云歌攥紧了拳头。崇道成就死在他的眼前,这个仇他也一定会报。 “再就是你们俩了。”一品红梅指了指赋云歌。 “两边的情况都安顿之后,我沿着匹马庄百姓说的,在江边找到了打斗的痕迹,还有我给你的剑。既然没有踪迹,我猜测你们应该顺江流而下,就乘舟追了下来。” “终于,我在山下看到了你的搁浅的木筏,就上来试着找寻,后来在山路上碰到了暮迟年。”说罢,他把目光挪到了樵老身上。 樵老迟缓地“嗯”了一声,表示属实。 “后面的情况就不必多说了。”一品红梅最终又把视线落回,看着赋云歌,“好在你还安然无恙。多谢你了,樵老·暮迟年。” “不用。无意碰到,算他走运吧。”樵老摇了摇头。 赋云歌对一品红梅知晓樵老姓名的事情感到有点意外,不过很快也就理解了。他们在还没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相遇,之间发生了什么,或许无需赘述。既然如此,一品红梅能够知道樵老的名字也就不足为怪。 在得知了赋云歌现在的身体状况之后,一品红梅同样让他先不要离开。赋云歌虽然心急东方诗明的下落,但是奈何自己确实帮不上忙,也就不给他们添乱,点头答应。 三人吃过午饭,稍作休息,时间就很快转移到了下午。 樵老照例扛着斧头和藤筐外出砍柴,还要去照料对面山坡地的几亩农田。而在他离去之后,一品红梅就把赋云歌叫到屋后,似乎有事吩咐。 赋云歌心里惴惴不安,一路跟着一品红梅到了屋后。 一品红梅找到了一片较宽阔而且荫凉的空地,靠着一棵树抱胸而立。赋云歌迟疑地看着他,不知道要做什么。 一品红梅上下扫视了他几遍。少顷,他缓缓地问:“《云笈十三疏》,你现在有何进展?” 赋云歌思考了一下,犹豫着说:“目前停顿在第三式,‘气渡云扉’。” 一品红梅闭眼想了想,然后很快微微颔首:“这样的速度已经不慢。毕竟你有武学的根基,修炼脉门还是能够有所裨益。” “但是……”赋云歌望着头顶新生的枝叶,眼神迷乱,“我现在没有力量了。元气的损失还没有恢复。” “气渡云扉,本来也不需要多少内力支撑。” 一品红梅直起身,向赋云歌踱步走来,“用现在的力量修炼,就已经足够了。我也会帮助你。” 他走到赋云歌身边,轻轻抬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赋云歌一惊之下,顿时感到周身经脉暖洋洋的。 这种感觉,分明是一品红梅在向自己体内传送内力! “前辈,何必如此!”赋云歌知道内力的重要性,跃起来想要甩开一品红梅的手。 一品红梅的手却像是黏在赋云歌的身上,任赋云歌怎么甩也甩不开,缕缕内力还在往赋云歌体内持续输送。 他淡淡地说:“这只是帮助你稳固经脉,不可拒绝。我元气充盈,这点内力不过九牛一毫,没什么损伤。” 听一品红梅这么说,赋云歌才半信半疑地平静下来。静下心之后,他确实感到输送进身体的那股内力只是在经脉游走,而没有汇聚到气海。 又过了一会儿,输送功力的感觉渐渐减弱,一品红梅调运内息,缓慢挪开了手掌。 “这样就不会有差错了。”一品红梅吁了口气,“那么,开始吧。气渡云扉重在顿悟,你用心体会。今天我手把手教你,争取尽快让你突破桎梏。” 赋云歌现在的心情越发惊喜和意外,脸上遮掩不住的兴奋。 一品红梅看着他激动的神情,不免又说了一句:“不过,加快进度,虽然有武学的根基作为保障,但仍旧会无比辛苦。你做好心理准备了么?” 赋云歌正色点头,目光里充满了笃定:“请前辈赐教!” 一品红梅嘴角微微上翘,他很久都没有见到过这种神态了。 “……好。” 第四十章 潜心修炼 云深掩青山,山间的云仍然重重叠叠堆积在山野上空。 雨后的清新气息催生了许多新的生命,竹笋和蕨菜在道旁纷纷破土露出,偶尔甚至能看到小虫爬过,生机有趣。 薄暮时分,樵老背着藤筐回来,见到了独自在院子里练功的赋云歌。只见他的动作神态已经十分流畅,似乎已经窥得了气渡云扉的奥妙,只是还不熟练。 樵老走到墙边放下筐子:“怎么就你一个,一品红梅呢?” 赋云歌运气回返气海,长舒了一口肺腑之气,满意地站了起来。 “前辈离开了。他还要去找我的另一个同伴,顺便打听周遭一带的九彻枭影的消息,说是有空再过来。” 睁开眼睛,赋云歌对樵老解释说。 樵老望了望远处绯红色偏暗的天幕——也只有在傍晚,太阳的颜色才能够显露出来了:“大可留宿一晚再走。不过随他吧。” 夜幕很快就降临,笼罩了恬静的山野。赋云歌领悟了第三式,内心愉悦之感难以形容。 他在睡前又参习了三遍樵老的练气秘诀,感到身体无比疲惫了,才靠着枕头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品红梅并没有过来。赋云歌自己修行,熟练了第三式,又开始自行朝着第四式“气撼云波”进发。 樵老也偶尔对他进行指点,加上身体的不断恢复,几日修炼,他明显感到他的实力已经今非昔比,大有进益。 只是在晚上的时候,他又想起了东方诗明。 自己在这边安然修炼,却不知道好友现在身在何方,他不免总感到不安心。 他只希望一品红梅再次来时能够带来东方诗明安然无恙的好消息,这样的话,他至少也能稍稍宽心。 次日的早上,一品红梅就回来了,恰好碰到赋云歌和樵老在吃早饭。赋云歌连忙放下碗筷迎上前,询问东方诗明的消息。 谁料,一品红梅遗憾地摇了摇头。 “他的踪迹,我昨天顺江而下,追溯了数十里,也没有找到东方诗明的下落。” 一品红梅叹气,不过转而又说:“我还去了石鼓渡口一趟。虽然他也不在,不过那里现在安然无恙,包括你家人所在的柳枝河口,都没有受到日前变故的波及。” “只是听附近的百姓说,那日许多船只在清晨失窃,恐怕是囤积在那里的伏兵所为。” 赋云歌听说父亲他们没事,心里微微平定了一些:“没有造成伤亡就好。看来是伏兵早就屯扎在石鼓渡口,在计划好的那日清晨离开,前往朝云街埠发动了袭击。” “这确实是精细的计划。”一品红梅认同地点头,两人往屋内走去。 樵老坐在桌前,对他们的谈话内容一清二楚。 但是他仍旧置若罔闻,看到一品红梅进来,只是微微仰头眨了眨眼,算是打招呼。 一品红梅从墙角找了一个木墩坐下。赋云歌虽然得知了家人平安,但是东方诗明依然没有音讯,他的兴致也不是很高,脸上布着一层薄薄的愁云。 一品红梅瞧出了他的忧虑,安慰道:“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赋云歌朝他挤出一个笑容,勉强地耸了耸肩。 等两人吃过早饭,樵老像平时一样离开了。一品红梅默默注视着赋云歌蔫头耷脑地扒拉着饭,心思同样不很明朗。 赋云歌在这里一直负责饭后洗碗。等樵老离开,他照例端着水盆舀了几勺泉水,去院子里面洗碗。 一品红梅见状也走到水盆边,蹲下去帮着赋云歌一起洗。赋云歌先是一愣,抬起头来,却看到一品红梅垂着眼睑,表情难以揣摩。 “无碍。在醉尘乡家,我也帮着他洗。”一品红梅说。 赋云歌静静地点头。就这样,两人一起把三五个粗瓷的餐具洗干净,彼此间沉默无言。冰冰的泉水在手中清凉舒适。 稍作休息,一品红梅让赋云歌打起精神,不能怠慢了修炼。 现在的状况,只有拥有了足够的能为,才能有力量面对邪恶,也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赋云歌鼓足劲连连称是,抖擞精神,开始继续专心于修炼。 所谓气撼云波,是指修行者能够自如地调动汇聚周身的气劲,而同时又不会疏忽防御。这一式需要更充沛的元气贮存,好在赋云歌几日调养,元气已经恢复到了先前的水平。 一品红梅像往常一样,在一旁随时作出指点。 内功的修炼较之外家武学更加凶险,尤其在初期,稍有不慎,极易走火入魔。 而且赋云歌现在的修行速度被迫加快,少了衔接与过渡,倘若不加以引导,风险更大。 “领悟阳明厥阴之势,静下水火,专注中宫。引导真气顺任脉上溯,在鸠尾穴暂住。” 一品红梅坐在一块石头上,盯着盘坐闭目修炼的赋云歌,不时开口指点:“感受到满涨的瞬间,再上提真气,至天突穴分流,汇于双肩云门穴。” 赋云歌一心聆听一品红梅的教诲,对于气撼云波式开始初探门道。 教导赋云歌贯通第四式,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过了一天。 期间樵老也回来和他们吃了午饭,见到他两人在饭桌上也在探讨修炼的内容,虽然他对此没有兴致,但是也感到有点诧异。 毕竟修炼不可急于求成,以现在的速度,虽然有根基支撑和指点,但还是可能突发不测。 一品红梅仍旧在傍晚离开,临走时交代赋云歌继续修炼。他现在时间紧张,昼夜都要用起来,甚至没有休息的间歇。 赋云歌深知一品红梅的苦心,一丝不苟地精炼内功。 樵老看他的眼光,也渐渐由起初的担忧变成了信任。 在这段时间看来,这个孩子意志坚定,加上一品红梅的引导,说不定真的可以做到突飞猛进的质变。 日子过得很快,一眨眼三五天的时间就过去了。 期间一品红梅又来过一次,说是找到了疑似东方诗明的踪迹,但是还不能够确定。 赋云歌担忧之外,更加严苛了对自己的要求。 他一定要抓紧时间,等有了实力,他要亲自去寻找,亲自找到挚友的下落。 到了钻研第四式的第六天,赋云歌在清早盘坐修炼,头顶不时飘出丝丝缕缕的白气。 屋外薄雾弥漫,樵老看着外面的情况,决定晚些再出去砍柴。见到赋云歌还没有起床的动静,就过去推门查看。 就在他跨进内屋门槛的一瞬,忽然赋云歌清啸一声。只见他头顶的雾气倏然飘散,接着一股徐徐的气劲吹来,樵老的衣襟都被吹得微微扇动。 他见状不禁颔首称赞,这个情况,应该是气撼云波式大成了。 赋云歌如同大梦初醒,缓缓地抬开眼皮。 看到樵老站在门口,他微微笑道:“樵老,我……应该成功了。” 樵老认同地点了点头。这样的修炼速度还能够力保不失,确实已经很不容易了。只是不知道如果一直持续下去,这个少年能不能吃得消。 中午时分,一品红梅又来了。他听说赋云歌的第四式已经圆满,也是喜出望外。 但他内心与樵老同样,都有些喜忧参半,不知道若继续加快修习,赋云歌是否还能承受。 第四十一章 斑点君与离愁丹 一品红梅随后与两人解释了他了解的状况。 就附近的九彻枭影势力而言,似乎经过了上次的活动,一直没有新的动向。只不过现在这一带都陷入了恐慌,唯恐暴乱再次上演,除了人心惶惶,商埠贸易也大为缩水。 “这或许正是他们的目的之一吧。”一品红梅嗟叹,“精密的筹划,一石二鸟。” 赋云歌也感受到了九彻枭影的压力。这个隐遁在水面下的组织绝不简单,想要有力地对付他们,还需要更多的资料。 “醉尘乡离开时,跟我说他一旦有了进展,就会设法联系我。” 一品红梅摸着下巴,双眼望向屋外:“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我想他也应该有所进展才是。” 赋云歌睁大眼睛:“所以前辈今天来,是为了和我一起等醉尘乡前辈的消息吗?” 一品红梅点头:“是。但是不知道我能不能猜中他的打算。如果他一直没有来信,那就作罢,我指导你进行下一式。” “气冲云洞吗?”赋云歌摩拳擦掌。 “……嗯。”一品红梅看着他,眼中的神色却是有点犹豫不决。 这时,刚刚去院子里浇花的樵老又回到了屋里,肩上还落着一只毛色青灰的小鸟。 赋云歌两人抬起头,几乎同时看到了那只鸟。 “这鸟刚刚一直在院子外面绕圈。我在想,它是不是和你们有关联。”樵老耸了耸肩,小鸟接着就扑棱着带有褐色斑点的翅膀飞到了桌子上,看起来伶俐可爱。 “这……”赋云歌凑上前去,仔细观察这只鸟。忽然,他在鸟腿上发现了一张卷起来的纸条,“这是……有信。” 一品红梅没有上前去看,他抱着胳膊扫视了这只小鸟几圈,着重地观察了一下它的翅膀,顿时就明白了。 “没想到,那个家伙还真是不简单。”他悠悠地说。 “什么意思?”赋云歌好奇地扭过头来。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只小鸟,嘴角抿出一抹浅浅的笑意,脸上随即也露出了一种老年人回忆青春时的神情。 赋云歌第一次见到一品红梅有这种表情,此时看来似乎更让人信服他是个活了好几百年的老先生。 “斑点君。这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他专注地瞧着小鸟翅膀上面的斑点,回味着说:“现在想来,也该有四五百年了。” “这么久,还能记得,也不容易。”樵老在一旁说。 一品红梅站起来,走到桌子跟前。他回头笑了笑,眼神中充满复杂:“是啊,怎么能忘呢。” 赋云歌被他勾起了兴趣,想听他说一说这段往事。 一品红梅抬手温柔地抚摸着小鸟的脊背,慢悠悠继续说: “那是我……还没有离开净世一方天的时候。我和他还是伙伴。那时我们两个像游侠一样四处游历,行侠仗义……” “有一次,我们无意间救了一只小雏鸟。它受伤很重,我们也就收养了它。” “再后来它的伤好了,却一直不肯离开。我于是和醉尘乡商议,不如训练它传信的本领,倘若以后分开,就可以传信沟通了。那只鸟很聪明,很快学会了异地传信。后来我和他决定给它起个名字,看到它翅膀上的斑点,最终我们就把它叫做斑点君。” “没想到啊,醉尘乡还能再找到这样一只鸟,继续当年斑点君的任务。” 一品红梅眼神空落落的,似乎是注视着房梁的方向:“可惜当年的事,再也回不来了。” “当年?”赋云歌试探着问,“发生了什么?” 一品红梅抚摸小鸟的手停顿了一下。他背着身子失神地摇头,道:“没什么。这不是现在要考虑的。把信拿下来看看吧,这个新的斑点君长途跋涉这么久,不要辜负它的努力。” “嗯,是。”赋云歌看一品红梅如此失神的模样,知道现在问他也是不会说的。 他一边瞥着一品红梅的背影,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鸟腿上的信纸拿了下来,捻着把它展开。 三人都围着桌子坐了下来,把展开的信放在中间。 上面的字迹确实是醉尘乡无误。看起来无比潦草,但是因为信息众多,他又被迫写得密密麻麻,很不容易识别。 好在一品红梅之前就习惯了醉尘乡的字迹,虽然多年没有再见过,但是还是能够慢慢解读出来的。赋云歌和樵老也就听着他随时说的,来消化醉尘乡得到的情报。 醉尘乡的发现非常重大。他终于解答了一直埋藏在众人内心的问题,就是——九彻枭影的兵力来源。 虽然可以料想他们谋划多年,但是收集到那么多成员,而且都是精壮强悍的大汉,确实并非易事。 不过,醉尘乡这十余天来一直不负众望。他通过探索,真的找到了隐藏在九彻枭影内部的秘密。 根据醉尘乡的情报,九彻枭影之所以拥有这些体魄剽悍的大汉,还有老鳌头、木雪花、独狼等这样的高手,全靠拥有着一样令人胆寒的秘宝,“离愁丹”! 只要服用这种丹药,即便是一般人、手无寸铁甚至病弱衰微的人,都能够迅速得到体质上的提升。只不过,伴随而来的代价,就是五日一发的“药瘾”。 而当离愁丹的药瘾一旦发作,感受可谓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唯有在期限内再次服用丹药,才不会引发痛苦。 “他们之前专门寻觅地痞泼皮,强盗恶枭,还有人生无望、想要轻生的人,或者染病衰弱的人等等,给予他们希望,再让他们为组织卖命效劳。” 一品红梅抱着斑点君,眉头凝重地拧在一起,逐字逐句地读着:“这项计划已经进展了许多年。因此推测隐藏在幕后的阴谋……仍然异常庞大。” “……真是可恶。”赋云歌恨恨地说,“卑鄙无耻。” 樵老轻声咨嗟,按照他的观点,这些人无非是看不透世间的本源,盲目求索,想要自救却最终陷入了生不如死的地狱。除了可叹之外,也没什么可悲哀的。 第四十二章 神行术 “没有贪欲,自然不会迷惘沉沦。”樵老垂眉道。 赋云歌也知道樵老会是这种态度。虽然他说的倒是也没错,只不过这世间又有几个人能够理解呢?倘若人人都能醒悟,那么这世上就不会有奸邪和丑陋了。 “既然如此,他们为这个计划密谋多年,所贪的也必然不仅仅是各地宝物了。” 一品红梅冷眼继续往下看,又说,“除了上面的情报之外,这里还有许多新的动向。” “九彻枭影持续着一贯的作风,他们破坏的战火已经陆续延烧到了各地。除了朝云街埠之外,清风岗、丽日浦、江梁城等地,也先后被摧毁。” 赋云歌闻言色变,赶忙起身围过去,仔细看一品红梅手里的信。 醉尘乡在信上记载的受灾各地有七八处之多,后面还加了“等”字。看来他们确实已经渐渐浮出水面,整个下世凡荒天,可能未来都要陷入一片战火了。 他默默地握紧拳头,从匹马庄和朝云街埠的情况来看,那些地区又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百姓丧命于残忍的厮杀之下。 他赋云歌在世一日,就要全力阻止悲剧的继续发生。九彻枭影,他誓与其不共戴天。 “以上。落款是醉尘乡和斑点君。”一品红梅无声地笑笑。 不过看完信的内容,他也没有很好的兴致了。对九彻枭影这样的逆举,他同样不会让他们好过。 樵老只是“啧啧”了两声。他不涉红尘已经多年,对待这些事情也没有什么感触。听完了信,他也就随即起身,勾起挂在墙上的斗笠,挪步就准备出门。 赋云歌望着门外,沉思了片刻,凝眉正色对一品红梅说:“前辈,教我第五式吧。” 一品红梅和走到门口的樵老都同时怔了怔。 山野的微风吹拂进门来,吹动赋云歌额前的头发来回飘舞。一品红梅昂头注视着他的眼睛,赋云歌则目不转睛,坚实的神色仿若磐石。 少顷,一品红梅才点头同意:“好吧。我教你第五式。” 赋云歌下定决心,练功的速度也有所加快。不过一品红梅仍旧有些担心,气冲云洞式虽然无碍,但是接下来的第六式“气破云府”却对当前的赋云歌而言有些力不从心。 第六式,气破云府,是《云笈十三疏》中的转折点。许多练功者走火入魔,也常常是发生在第六式。如果继续这样加急,恐怕后果无法可想。 赋云歌对此并不知情。接下来的几日,他把全身心的功力都投入到了第五式的参悟中。 气冲云洞,是承接前一式的法门,讲求聚气一点,自内往外抒发。也就是说,第五式是引导元气迸发向外的道理,体魄与外家功夫越强,元气就能发挥出越显著的效果。 其实寇武夫的招式原理,就与这第五式的门道大致相同。只不过更为精熟,加之有其他的功力积淀,才能发挥出那种人肉重炮式的攻击风格。 赋云歌一边这样想,一边以他作为参照,顿时对第五式有了更加独到的领悟。 在赋云歌闭门修习的接近一周的时间里,山间的草木渐渐都变得繁茂了起来。农人们忙着灌溉和除草,白天时常在山涧听到悠扬的山歌。 樵老也不例外,他渐渐需要早出晚归了,所以早晚饭的烹饪交给了赋云歌来做。一品红梅还是偶尔过来指点,但是从不过夜,每次来都倦容满面。赋云歌猜也知道他肯定很辛苦,于是更加严格要求自己,不敢轻易懈怠。 功夫不负有心人。赋云歌成功地领悟了气冲云洞式,在仅仅一周左右的时间。 等他跨出院子瞻望远山时,一股自豪感和欣喜油然而生。面对着逐渐苍翠秀丽的群山,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畅快。 樵老回来后得知了这样的消息,同样为他感到高兴。当天晚上两人共同喝了一坛酒,来表达庆贺与对樵老这段时间以来的感谢。 山野外面的星空粲然生辉。夜幕之下,清爽的山风奔畅在山涧,伴随着溪水的低鸣,在树梢的枝叶间发出沙沙的吟唱。 次日一品红梅到来,也了解了赋云歌当前修行的进展,暗暗宽心了不少。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他仍然决定暂时不再继续《云笈十三疏》的教导。 关于第六式,他仍然对赋云歌放不下心。而且有了前五式的积累,赋云歌现在也已迥乎从前,与其冒险尝试,稳扎稳打或许更好。 “既然如此,那你已经有了练习神行术的基础。”一品红梅在桌前赞赏地说。 “神行术?”赋云歌却有些疑惑,“不是继续修行第六式吗?” 一品红梅摇摇头,一边从怀里拿出准备好的一本新功法:“第六式的修行来日方长。当下你最应该的是先适应目前的战场,以及变幻的局势。经世致用的道理,你肯定也是明白的。” 说完,他把新功法放在桌子上,并推到了赋云歌的面前。 赋云歌拿起那本书,浏览着上面的几个大字:“这是……《惊鸿六巽》。” “没错。”一品红梅理所当然地抬了抬下巴。 “这本功法,就是神行术中的一种。臻至上乘,可以日行千里,以你目前的修为,虽然有所折扣,但是同样大有裨益。我所修行的神行术,也正是这《惊鸿六巽》。” 赋云歌听了大感激动。他紧紧地拿着这本功法,来回仔细审视了几遍,又抬头兴奋地问一品红梅:“那前辈,你臻至上乘了没有?” 一品红梅蹙眉一笑:“没有。所以我现在寄希望于你了。” 到了晚上樵老回来,听说赋云歌开始练习神行术,也不禁舒了一口气,同时又对一品红梅这个压榨徒弟的头脑感到佩服。 虽然神行术修炼也很辛苦,但至少不会走火入魔了。顶多……脚上磨得鲜血淋漓? 翌日清早,一品红梅就带着赋云歌开始修行神行术。由于神行术是要寄力于双腿,修炼者对下半身经脉的熟悉程度就尤为重要。 不过神行术要诀并不非常复杂,在一品红梅的指点下,赋云歌很快学会了将足三里穴作为气劲的转折点,并已经可以初步将部分气劲贮存到腿间各要穴。 一品红梅见他一点就通,内心暗暗地有些欣慰。 在山间修行,灵气远比屋里的要充沛。赋云歌一边运用着樵老之前说的办法弥补元气,一边依循着指点,神行术的学习突飞猛进。 不过到了傍晚,一品红梅离开之后,赋云歌独自往樵老家返回,神经一放松,这才感觉到来自脚底火辣辣的痛感。 他下意识低头一看,惊讶地发现布鞋的底子基本被磨穿,还似乎渗透出红红的血迹。 没有办法,他狼狈地扶着路旁的树木,一瘸一拐地费了好大力气才算是回到了家。 第四十三章 百里伐木 不料,等他刚到屋里,一股熏人的药草香就扑面而来。 满屋雾气蒸腾,樵老正在炖着一缸什么药汤,此时正站在油灯下搅动着汤勺。 樵老听到门响,透过白花花的雾气看到是赋云歌回来了,就叫他先去坐下休息。 赋云歌不知道樵老正在搞什么科研,满腹狐疑地坐在了床边。不过一歇之下,腿间血气很快回转,脚下更加痛苦难当,仿佛有数千只蚂蚁在噬咬一般,让他根本没心思考虑别的事。 但是很快,雾气里传来舀水的声音。 樵老把熬好的药汤匀出了几勺,倒在盛满热水的一只木盆里。他接着端着木盆朝赋云歌这边走了过来。 赋云歌看到樵老端着这么大一盆药过来,还以为是要自己喝下去,还没等他过来就连忙摆手。 要是喝上这么一盆,他不用想都知道会是个什么凄惨的景象,虽然他相信樵老的能耐,但这种玩命的实验他还是比较谨慎的。 但是樵老还是端着那盆药走过来了。赋云歌看了一眼就感受到了喉咙和胃的抵触,试图退而求其次:“樵老,这……不如咱们分而饮之……” 樵老弯腰把木盆放在地上,抬头说:“你要是想饮之,我不拦着。但这是给你泡脚用的,你可以泡完再饮。” “啊这……”赋云歌听樵老这么说,倍感尴尬。原来是泡脚用的,是他自己想太多了。 樵老的药剂十分有效用,浸泡之后的伤创很快愈合了,而且药草的灵气得到了提炼,对修行有所助益。赋云歌不禁对樵老越发敬佩,深深感激樵老对自己的帮助。 接下来一连几天,赋云歌都在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神行术的学习之中。 练气、应用、施展,不论一品红梅来或不来,他都迫使自己不间断地锤炼,哪怕吃饭的时候,都在仔细研习《惊鸿六巽》里面的内容。 樵老看他这么努力,坚持不懈,不由得也暗暗赞叹起来。 时光飞逝。十余天后,一品红梅再次到来时,赋云歌的神行术已经初步成熟了。 山间农人们也换下了春衫,山间的绿意更加浓郁了。仲春到暮春,山野四处大好春色。花蕊到繁花,沟壑遍地芳华争艳。 一品红梅这次给赋云歌捎来了一套更薄的春衫,还有一个好消息。 他终于打听到了东方诗明的行踪。据闻,有人曾在江梁城见到过长相类似的少年。赋云歌大感欣喜,只要挚友还活着,那他就一定能找到他。 樵老看到那件衣服,大致也猜到赋云歌可能不久就要离开了。他早已勘破生离死别,虽然并不能算是悲伤,但是仍旧有些遗憾。 第三天,赋云歌刚起床,就发现樵老正在院子里劈柴。 他刚洗漱完走到门口,樵老忽然叫住他:“且慢。这几天,我有几件事要托付你。” 赋云歌一直对樵老心存感激。现在听说樵老有需要自己的地方,连忙过去询问。 “你已经练就了神行术。所以这些事对你应该也不难。”樵老看着自己手里的斧头,“是这样的。我想要你去帮我砍些柴来。” “砍柴?”赋云歌有点不能理解。 樵老点了点头:“是的。但所砍的柴并非是随便的树木。” “自这里往北六十里外,有一棵特别的大榆树。你尽快去砍三支树杈回来,我接下来几天要炼制百香丹,这是一样必要的材料。” 赋云歌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材料,但是既然樵老开口,那自己当然是义不容辞。 正当他准备好了准备出门,背后又听樵老嘱咐一句:“一定要在晌午之前赶回来,错了时辰,丹药就炼不成了。” 赋云歌微微吃了一惊。六十里,来回就是一百二十里,竟然还要在晌午之前回来,他虽然练成了神行术,但是这种情况他却从来没有实践过。 可他最后还是坚定地咬咬牙,背着藤筐离开了。 院子里,坐在地上的樵老望着赋云歌远去,渐渐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意。 另一边,赋云歌施展开神行术,在山林间按照方向努力奔波。 但是山路不畅,他的功力一直难以施展。而且到了更远的地方,根本连路都没有了,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前进。却又怕耽误了时间,他只能仔细挑能走的地方行进,十分困难。 草木繁杂,有的地方甚至需要跨过沟壑等等。赋云歌一路辛劳,总算在一处森林繁密的地方找到了樵老所说的大榆树。 不顾自身的疲惫,他争分夺秒地砍下三根树杈装回筐里,抬眼一看上午已经过半,又立刻使足力气飞奔着返回。 等到看到有熟悉的路径时,赋云歌已经累得浑身浸透热汗,两腿僵硬得像木棍一样,连知觉都快没有了。但头顶的太阳不允许他放慢脚步,眼看就要到晌午了。他只好抹了把汗,强撑起已经筋疲力尽的身体,继续在道路上飞驰。 所幸,赶回樵老的家时,刚刚好是晌午。太阳立在天穹正中,可谓是毫厘不差。 赋云歌跑到门口,看了一眼没有超时,身子随着松懈的神经一软,立刻瘫倒在地。 樵老这时候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赋云歌此时喉咙充血,已经连说话都困难了,只能无力地拍拍掉在一旁的筐子,示意樵老他没有失约。 樵老笑着对他点了点下巴,走过来搀扶着他,拿着筐子进屋。 屋内,赋云歌躺在炕上歇了好一会儿,总算是缓了过来。倘若要是再远十里五里,他兴许就交代在路上了。 过了很久,樵老才走来看他。赋云歌料想樵老刚刚一直在忙活百香丹的事,并不以为意。 樵老给他端进来一杯茶,看着他喝下,才慢悠悠地问:“怎样,神行术的应用,感觉如何?” “累。”赋云歌实话实说,“路远不说,后来根本没有路,只能从丛林间找路走。” 樵老笑而不语。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又对赋云歌说: “但是,今后你要走的路很远。其间又怎么会全都是平坦的道路呢?没有人给你铺就道路,你的神行术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吗?” 樵老的这些话,震得赋云歌猛地一个激灵。 确实,樵老说的没错。他练神行术,难道还要要求只能在平路上施展吗?今后倘若遇敌,或者别的情况,跋山涉水走野路不可避免,他又怎么能仅仅满足于在平路上使用神行术? “另外,”樵老摸着胡子,“实话实说,你修炼神行术的方法,虽能速成,但是根基不实。神行术是为实用,多的是走远路、赶时间,你的神行术虽然在短距离已经成熟,但是一旦长途跋涉,你的弊病就会显露出来。” “……是。”赋云歌听到这样的教诲,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好诚惶诚恐地点头。 樵老对他笑了笑:“明天,继续吧。” 赋云歌得知了自己的缺陷,之前那种激励自己不断修行的心态也有了更深的领悟。 一味求快,可能会根基不实,最后反倒欲速则不达。而一旦离开这偏安一隅的小山村,他未来面对的必然都是复杂甚至棘手的情况。这样一来,浮躁只会为未来埋下不可测的危机。 一天到晚,他反复琢磨着樵老的用意,内心渐渐明朗起来。 第四十四章 离别劳歌 一连接下来的几日内,樵老每天都请托赋云歌帮他去很遥远的地方砍柴,而且回回都是限定在晌午之前回来。 开头几天赋云歌常常累得半死不活,但之后几天他渐渐有了改变。每次的路程越来越远,但是赋云歌回返的时间却越来越早,而且也逐渐不像起初那样疲惫了。 一品红梅之间也来过几次,听说了樵老对赋云歌的历练,也表示认可。 几日后,当赋云歌终于能够达到樵老与一品红梅的标准时,下山的时机也就越来越近了。 那日,赋云歌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来到院子里问樵老今天要砍什么地方的柴。 但是,樵老却并没有再对他嘱托地点与树种,而是微笑着摇摇头,说是百香丹的材料已经具备了,他也无需再外出砍柴。 此时一品红梅也正好从外面回来。樵老停下了手上的农活,抬头很慈祥地望着赋云歌。 赋云歌看两人都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眼神里还隐约有着一些喜意,心里暗暗觉得今天有些奇怪。 他疑惑着开口问:“前辈,樵老,你们……” 樵老轻轻嗤笑了两声。一品红梅看了看他,又转头对赋云歌说: “赋云歌,你的进境已经足够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如果没有别的事,今天你就该启程了。” “启程?”赋云歌脑袋里“嗡”地一下。 他接着考虑到了东方诗明,是的,他在这里这么久,就是为了尽早提高自己,再去寻找东方诗明,抗衡九彻枭影的。 但是……他的目光又缓慢地挪到了一边的樵老的身上。 就这么离开了么?他的内心有些纠结和复杂,鼻头微微有点酸涩。 一品红梅也看出了他对樵老的不舍。但他也不好劝说什么,毕竟樵老救了这孩子的命,也是他收留着赋云歌度过了这么一段时光。 山间的微风扫过低矮的花圃,轻柔的花香飘散在小院。赋云歌的衣袂悠悠翻飞,迟缓得像碧空流动的云霭。 “我明白了……”赋云歌强忍着离别的伤感,用手不断地摸着鼻尖和两颊,仿佛这样就能缓解一下那种难以言说的心绪。 他垂下头去,低声对樵老说:“那,樵老……我走了。” “走吧。”樵老抬起头,痴痴地笑着,笑容慈祥、柔和得令人心痛,“早晚都要走的,不用舍不得。时光易逝,快去找你的朋友吧。” 一品红梅站在一旁,脸上的表情也仿佛沉溺在了旧时的岁月。 若是别离,又何人不曾哀叹相逢,然而世事沉浮,或许不论是好是坏,所有过往都不会后悔,只是在流离的俗世间,又多了一株秋红,一捧金香,以供沉湎或是怀念。 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刮在林间,宛若雨点倾泄的齐鸣。天上的浓云浸染了郁郁哀愁,墨一样排空远山,飘渺到天际。 花圃的小花被风吹落了几点花瓣,蕊红显得更加单薄。赋云歌的耳边被风拂过,屋顶的茅草瑟瑟放出一缕缕低语。 一切的情绪都像是融化在了沉默的天顶下,唯有野风呜咽,让他感受到一丝慰藉。 他转身进屋,去更换那件新的衣服。刚背对两人的一刹,他的泪水差点洒了出来,但是他仍然忍住了。 这样的离别,他今后还会经历。他必须要学会坚强,因为他还承担着更加重要的使命。 而目送着赋云歌进屋去的两人,久久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一品红梅才试探着对樵老说:“何不跟着我们走?我只是提议。” 樵老目光仍然停滞在屋子的门口。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必要。我在此隐居了百余年,早已经对尘世喧嚣没有兴趣了。” “倘若……战火有朝一日延烧至这里……呢?”一品红梅又问。 樵老眼神空落落的,他淡淡地说:“能保则保,不能……就走咯。” 一品红梅想了想,没有再说话。 花瓣飘飞起来,沾染的晨露仿佛无言的清泪,在萧瑟的凉风里,零落调弦不成诗。 过了一会儿,赋云歌在屋里收拾妥当了,跨出门槛。两人都已经在等候着他,就等他决意离开的一刻。 赋云歌在门口顿了顿,内心泛过一阵难受。 “走吧。”樵老和一品红梅异口同声地对他说。 赋云歌撮着下唇,点了点头。他跟着一品红梅走到小院的门口,回头向樵老道别。 “樵老,那我走了。有空我就回来探望你。”赋云歌握着拳头说。 樵老注视着他的双眼,枯瘦的脸颊扬起一点笑容。他拍了拍赋云歌的胳膊,轻声说道:“不必伤感。记住我的教诲,凡事归于自然,到该松手处就不要再继续流连。” “是,我一定谨记在心。”赋云歌又揉了揉眼睛,后退一步,向樵老深深地鞠了一躬: “樵老的救命之恩,提携之恩,赋云歌也同样铭记终身。只是恩德难报,赋云歌唯望樵老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好,好。”樵老把他扶正,忽然又侧过身去,从袖筒里拿出一物,郑重其事地交到赋云歌的手中,“最后我把这个交给你,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赋云歌看着手里的小锦囊,泪水又泫然欲下。他攥紧小锦囊,细心地把它装好,对着樵老再三揖拜,才转身欲行。 一品红梅最后向他摆了摆手,声音也有几分湿润:“有缘再会了,樵老·暮迟年。” 一品红梅和赋云歌两人一快一慢,徐徐绕转过山路往下离去。就在他们转过那个弯,樵老的小茅屋就从视野中真正地消失了。 绿林遮掩,赋云歌踮着脚往回看,却再也看不到小屋的影子,惜别的眼泪终于模糊了眼眶,难以自制。 一品红梅回头静静地看着他,迁就着他的脚步,缓慢往山下而行。 就在这时,樵老茅屋的方向传来了一曲低沉的吟歌: “飞鸟掩云扉,青山空向愁。江渚风难尽,漂浪亦何休。辞行各珍重,行舟自悠悠。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一品红梅微微笑了笑。他走回去拉住赋云歌的衣襟,和缓地道:“走吧。” 赋云歌又坚挺起眉毛,使劲点点头。 吟歌的声音回荡在山谷,好似鹧鸪雨啼,依傍着朦胧的天色,送上最后的离辞。 两人走到山下。赋云歌惊讶地发现来时的小木筏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品红梅准备好的两条小船。船底浅浅地搁在水畔,歪折了几根岸边的蓬蒿。 “前辈,为什么是两条船?”赋云歌有些不解。 一品红梅向船边走过去,向他解释说:“江梁城一行,恐怕我就不能随行了。醉尘乡前天托来的信函,我必须去赭云山壑一趟。一个月后,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们就设法汇合。” 赋云歌“哦”了一声。他知道现在人手不足,一品红梅无法随行也是正常的。看来这次寻觅东方诗明的任务,只能依靠自己来完成了。 两人分别登上船,解开绕绳,小船就悠悠荡荡地驶入江面。 第四十五章 江梁市集 一品红梅隔着船舷把一份捆好的地图和一小袋银两扔了过来,让赋云歌按照地图来走,以免迷路。 天色还是青霭朦胧,江水两岸的山却都已经翠绿可人。赋云歌有心无心地划着船,不时回头望两眼。 水流漫漫,他来时的道路渐渐模糊成了轮廓。摇橹发出荡漾水波的声音,与天空远处的鸟鸣相映成趣。一切都显得清澈而舒适。 一品红梅和赋云歌静静地在水面上行驶着,彼此心中都怀揣着心事。凉湛湛的水珠偶尔溅上船,似乎提醒着行船的人不要沉睡过去。 不远处,水路出现了分岔。赋云歌扭头看了一品红梅一眼,果不其然他正在向自己挥手道别。 “一切小心,赋云歌。”一品红梅淡淡地说着,“一定要找到东方诗明啊。” “我会的。”赋云歌鼓劲似的抓紧了船篙。 小船已经驶到了分岔的山峡前,是时候分离了。 “好。”一品红梅侧开船只,最后向赋云歌微笑着点点头,“努力吧。” 紧接着,赋云歌的眼帘就被山石所遮挡了,再也看不到一品红梅的身影。 江水渐渐加快,他的小船两边发出了哗哗的响声。水花溅上船舷,他恍然失神的刹那被淋湿的鞋子给惊醒。 “那我也要努力了。”他对着自己说。“可不能……辜负了他们的寄望啊。” 凉风拂过他的脸颊。他握紧船篙,沿着地图上面的方向,加快了船速,一路激流朝目的地江梁城驶去。 ………… 江的远处,一座刚刚经历摧残的城镇,此刻似乎开始渐渐恢复生机。 半边的城墙变成了断壁残垣,但城内的很多店铺已经陆续开始了营业。另一边,城主调集劳力,也开始了崭新的重建工作。 此时的饭馆酒肆里,往来的客人大都还在议论着满城风雨的夜袭事件。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天,但是城内的百姓回想起来还是惊惶如昨日。 “哎呀,据说那个什么【九字号】还是提前发函,跟之前的手段一模一样……” 一间热闹的酒馆里,几个客人正在侃侃而谈,聊的也正是九彻枭影的袭击。 另一个不很了解的人歪头问同伴:“他们是什么目的啊?” “哎呀,谁能知道呢?”他的同伴晃着筷子,好似见解十分独到,“开始时还以为是瞄准了各地的宝贝,但咱们这江梁城什么宝贝也没有,就炸了半个城墙。他们是想要咱们这城墙砖回去盖茅房么?你说,这不是没事找事嘛。” “就是说啊,他们这才麻烦。谁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袭击,每次又都能得手,可怕不可怕?”上座一个年纪大点的客人咂嘴道。 “可怕,可怕!”围在桌旁的一圈客人都连连称是。 坐在上座旁边的一个人又开口说:“我看啊,这就是多事之春。大家伙都安安稳稳躲回家里,那就是最安全的。管他们什么九字号,十字号,被窝一缩,啥事都没有。” “甚是,甚是!”大伙儿又点头称是。 远处一桌上,一个少年看着他们在这里絮絮叨叨,不觉有几分好笑。 但是倒也无可非议,毕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牵连到他们,他们自然可以这样想。 少年俊朗非常,逸气横生。他独自在这个角落吃饭,倒也没引起什么注意。手边是两把铁扇,边角都绽放着微微的寒光。 他就是东方诗明。 自那日夜里被击飞到船上,漂泊一晚之后,他同样靠岸得救了。只不过漂流得更加遥远,来到了更为陌生的地界。上岸后他的盘缠银两都没携带,几经辗转他卖掉了那对银扇换钱,武器则暂时变成了这副铁扇。 一路探查着九彻枭影的踪迹,他近来几日都住在江梁城。只是头绪思路还不清晰,他还需要探听更多的消息。 这家酒馆算是江梁城最热闹的酒馆了,东方诗明干脆就住在了这里。 他偶尔在店堂里说段话本赚钱,好在他自幼博览群书,加上说书本领不赖,在这里住了些时日,经费还算是充裕。 可惜的是,江湖闲人不少,有用的情报却不多。几日的守株待兔,得到的可靠消息可谓屈指可数。他最近考虑着离开江梁城,往据说最近又遭袭击的浪沙峪一观究竟。 此时的江湖可谓是一盘散沙。应对这样的变局,大家都有心无力。他暗暗想着,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 短暂的沉默过后。忽然,那边更远的一桌客人一惊一乍地朗声说道: “哎,你有没有听说最近那个【除恶书生】啊?” “有啊有啊。”另一个人接过话茬,“据说那个书生看起来手无寸铁,但是每天晚上都要杀一个恶人呢。真是神奇。” 刚刚围在一起的客人们显然非常热情,他们很快也加入到新的话题中,聚众凑了过去,你一言我一语地分享着自己听说到的“除恶书生”的事迹。 “据说,那个书生每天三更就会出去杀人,第二天早上放在门口给大家展览。” “我听说,他其实根本不是什么书生,是个什么……大侠。书生的身份都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是啊是啊。据说他就是当年的那个锦帆游侠,再出江湖了。” “我也听说……” “……” 东方诗明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那边还在叽叽喳喳地吵闹,在他们口中那个“除恶书生”似乎越来越离奇了。 他轻声苦笑了一下。这几天来大多数还不都是这样的谣言蜚语。 他也并非没有听说过那个“除恶书生”的消息,但大多都是这样的夸张与漫天胡扯,让他对这个消息一直抱有相当的质疑。 倘若“除恶书生”真的来了,他倒也很想亲眼看看。这个被流言说得天花乱坠、神秘莫测的高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 第四十六章 论诗 时间很快挪到了下午。聒噪了一整个上午,过晌之后,酒馆里也渐渐变得冷清了。 东方诗明在楼上客房里面打了个盹,就起身想要出去转转。除了看看有没有新的收获,顺便也去关心一下那边塌陷的城墙修复得怎么样了。 这样想着,东方诗明缓慢地转出酒馆。 迈出酒馆的门槛,迎着颇有些耀眼的阳光,他背着手往城西方向踱步而去。 下午的街上行人不算多,平铺的石砖路上,连灰尘都看起来无比慵懒。阳光金子一样倾泻在宽广的街道地面,流淌着延伸到长街的彼端。 一路走着,街上的行人本来就不多,可用的情报自然基本没有。东方诗明也不很着急,绕着弯拐了几趟,就来到了城墙的塌陷处。 这样的下午,在场劳作的雇工还有不少。 城墙因为九彻枭影的暴乱,摧毁非常严重,几乎要从城墙基开始重新修葺。几十号雇工在不远处忙来忙去,现场还有包工一样的指挥者,穿着同样沾满泥渍的衣服不断地大声指导。 做工做得热火朝天,东方诗明记得他们是从昨天开始修城墙工作的,眼前这样的进度可以说并不算慢。好在还没有到雨季,否则如果拖工到了那时候,修整工作就会更难实施了。 和他距离不算远的,还有一些百姓路人站在周遭围观。 离他最近的是一个赶路模样的读书人,一身书生打扮,背后还背着一只箱笼,此时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雇工们修葺做工。 东方诗明注意到了他,内心不由得联想到这几天被传得沸沸扬扬的“除恶书生”的事迹。 “……筑城何太苦,百万征夫泪如雨。年年劳役筋力尽,含涕犹添城上土。” 忽然,那个书生缓慢地张口吟道。 东方诗明先是一愣,接着就感到有点有趣。他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筑城,实则暗暗关注上了这个书生。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那个书生又接着往下吟诵起来:“……家家戍妇望夫还,不知已死长城间。长城一望白于雪,由来半是征夫骨。” 说完,那书生还很悲恸似的“啧啧”两下,宛若忧民如子、心怀苍生的文士,非常自我陶醉。 东方诗明忍不住了,上前两步,在那书生背后提醒说:“……这位仁兄,他们都是城主花钱雇佣的,并非劳役困顿,也没有那么凄苦,无需如此哀叹。” 那书生正在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东方诗明在背后这样突然一说话,他被狠狠地吓了一跳。 只见他匆忙回过头来,缓了大概十数秒,才抚着胸膛喘了两口气:“不要背后吓人啊,这是有损斯文的。” 东方诗明不过是说句话,没想到竟然把这书生吓成这怂样,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就向他作揖道歉:“这位仁兄,实在对不住。不过不才也是刚刚听仁兄吟诗,内生不敢苟同之感,按捺不住无意冒犯,还请仁兄不要见怪。” 书生听他说话倒很有水平。再定神大致打量了一下他,这才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忽然想到东方诗明刚刚说的话,又问:“那……你的不敢苟同之感,又是为何呢?” 东方诗明莞尔一笑,将开始的话重述了一遍。末了又说:“劳役之苦,确实饱为天下文士所述。然而文为合时而作,仁兄此时吟诵此诗,倒显得有些文不对题了。” 那书生若有所思,似乎从东方诗明的一番话中受到了很大启发。 东方诗明也只是一时兴起,他从前阅览诗文无数,胸中文墨着实不少。虽然这种时候在这里与一个书生漫谈诗学并不妥当,但他也能基本断定这个书生不是传闻中的除恶书生了。 正这样想着,东方诗明打算转身离开,却忽然被身后的那个书生一把拽住了衣角。 东方诗明又转过头,看这个书生有什么事。但目光刚刚接触到书生的脸上,他就被那个无比激动的笑容给震了一下。 “你……”东方诗明尝试开口。 “贤弟,请受愚兄一拜!” 不等东方诗明问,那书生就一脸兴奋地对着他深深地揖拜了下去,嘴里还絮叨着什么话,似乎是把他当成了知音或者知己一类的。 “不不,何必如此。”东方诗明愣怔了两秒,赶紧把他扶起来,主要是不想在这里丢人现眼,“我不过是抒一己之见,道理浅拙,并不高明,不敢受仁兄此拜。” “贤弟高见如此,何必自谦!”那书生一边称谢,一边对他慨叹,颇有些自怨自艾的意味:“是啊,文为合时而作,文为合时而作。唉,倘若愚兄能早半个月听到贤弟的这句话,恐怕就不会被祭酒遣送返乡了。” “祭酒?”东方诗明有些迷惑。 “是啊,唉。”那书生又嗟叹了两声,忽然又抬起头来,脸上的忧郁一扫而空,“算了,包羞忍辱是男儿,烦心事不提也罢。不过只顾着说话,还没有介绍一下我自己。” 他拍着自己的胸膛,郑重其事地对东方诗明说:“愚兄姓贾,单名一个钱字。于青崖书院拜师修学,封鹿郡人氏。” 东方诗明也简单报了一下自己的来历,不过刻意模糊掉了重要之处,只说自己是个四处游历的闲人。贾钱并不疑惑,又兴致勃勃地和东方诗明探讨起了诗文歌赋,说得头头是道,滔滔不绝。 又磨了一会儿,东方诗明无意与这个贾钱继续讨论下去,而且太阳也渐渐西斜了,他就想办法要跟贾钱告辞。 “……贾兄,我另有他事,恐怕就要至此离别了。今日一会,不才荣幸万分。” 等贾钱又说完了一段话,东方诗明趁机赶紧朝贾钱拱了拱手,面带惋惜地叹道。 本来他也就打算迈步离开的,但是不料这个贾钱异常热情,也正好聊到激烈之处,他可不想就这么与这位知音分开。 他也无比真诚地说:“贤弟若有事,为兄的也可伴随同行啊。你要去哪儿,有什么事?若有麻烦,愚兄或许也能尽一点绵薄之力。” 东方诗明在心里苦笑,心想他实在是也帮不上什么忙,这次真的黏上一块狗皮膏药了。 第四十七章 亦真亦假 不过他也不好拒绝,加上考虑到这贾钱是从半个月前就在赶路,说不定还能有点知晓的情报。 别无他法,东方诗明就打算带着他先回酒馆。正好贾钱也要住店,两人倒也算是顺路了。 沿路上,东方诗明决定先把握住话语权,就先贾钱一步开口道: “贾兄,实不相瞒,近些天来不才一直都在关注一些案件。古人云经世致用,现在各地暴乱频发,读书人的责任不应该只局限于诗文研讨,而要贴近黎民苍生。” “贤弟此言极是。”贾钱认真地点头。 东方诗明看他倒不是那种无可救药的腐儒,稍稍宽心。 他接着又说:“譬如……不知道贾兄有没有听说近日传得妇孺皆知的除恶书生。不才私下认为……” 东方诗明正打算继续把话题往这方面引导,但他无意间瞥了贾钱一眼,却忽然发现他的脸色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极其难看,甚至浑身都开始瑟瑟发抖。 东方诗明大感愕然,住口的同时,心中的弦,也暗暗绷紧了。 “贾兄,你怎么了?”他贴近贾钱,关切地问道。 贾钱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样,惶恐地望了东方诗明一样,赶紧故作镇静地摆手:“……不,不不,我那个……我没事。” 但虽然他这么说,他的两条腿却已经瘫软了,说没事那是骗鬼的。东方诗明连忙扶着他在墙边缓慢蹲下,迎着金灿灿的夕阳,贾钱脸上豆大的汗珠看起来格外明显。 东方诗明诧异地看着他惨白的脸,又在心里回想自己刚刚说的话。好像也没有什么吓人的地方,难道是那句“除恶书生”么? 他又悄悄低头看了贾钱一眼,发现他还惊魂未定地大口喘着粗气。心头更加疑惑。 难道说,他就是除恶书生?但倘若真是如此,他又为何听到这个绰号就吓到魂不附体? 但不论怎么说,眼前这个贾钱,肯定与那个“除恶书生”有什么莫名的渊源。 贾钱过了好一阵子才算是恢复正常。他哀求东方诗明,不要跟别人提起这个名字,更不要到处散播这种传闻。东方诗明看着他哭丧着的脸,迟疑着点头答应,但内心疑虑不减反增。 两人一路沉默着回到酒馆。一直到吃晚饭,彼此间都像是隔着一层似有似无的薄纱。 晚上来酒馆喝酒的人不少,东方诗明和贾钱在一个角落静静地吃着晚饭。 东方诗明暗暗瞄着贾钱的一举一动,发现他一直都神色紧张得像绷紧的弦,漫不经心地抄着勺子扒拉米饭,眼神却若即若离,好像在考虑什么重要的事。 几天以来,那个“除恶书生”的传闻倒是越加高涨,大有力压其他话题的态势。有好几桌喝酒的客人大声嚷嚷着有关的话题,内容也是越来越神乎其神,有的故事甚至离奇得像话本小说。 “看来……这件事很有名了啊。”东方诗明试着旁敲侧击。 贾钱用惊恐的眼神往那边瞥了几眼,回过头来又不住地叹气:“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言可畏,三人成虎。流言蜚语无根无据,却无比害人。先贤云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救寒莫如重裘,止谤莫如自修,看来也并不是容易的事啊。” 东方诗明见他这种时候还引经据典,料想确实学得不差,但也未免有些迂腐,感到有点可笑。 他忙出言宽慰:“清者自清,若真是流言蜚语,一定会不攻自破。” 贾钱皱着阴云密布的眉头胆怯地点头:“但,但愿如此,最好。” 就在他们交谈的话音还没有落下时,那边的一桌客人忽然激动地拍了两下桌子,神情兴奋地高声说了一句: “我听说,如果按照除恶书生的路线来看,今天他应该就到了咱们江梁城了!” 四周一片哗然。好几桌客人的情绪瞬间被点燃了,纷纷七嘴八舌地凑了过去,爆炸似的引起了一番高谈阔论。 昏黄的灯光下人头攒动,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酒味和高亢的热意。 听着那边喧哗吵闹,贾钱不自觉地渐渐把头压低了许多,战战兢兢得如履薄冰。他还在自顾自地嘟囔着什么“非礼勿言,非礼勿听”之类的话,恐惧的神态如遭大劫。 东方诗明看他这样,暂时也不便去询问他。 看来只能等一个合适的契机,才能从他口中得到可靠的消息了,东方诗明边喝茶边想。 吃完晚饭贾钱就推脱自己不舒服,赶快回房了。东方诗明则一直在下面坐着,垂首思考着其中的渊源,有些举棋不定。 店里的客人到很晚才渐渐散去,打烊的灯光看起来有些颓唐。热燥燥的空气逐渐变凉,只有小二还在桌椅间清扫着垃圾和残羹冷炙。 东方诗明忽闪着睫毛,眼睛里倒映着窗外的夜幕星空。 他总在这时候想起很多事。比如自己的家,比如那段迁徙的岁月,还比如……赋云歌。 ………… 翌日清早,东方诗明在楼下的喧闹声中醒来。掀开窗往下面望去,只见酒馆门前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百姓,围着门口的什么东西在议论着。 他的头脑顿时清醒,脑海里那个除恶书生的传闻立刻浮现。 传闻中除恶书生会在每晚半夜出去杀九彻枭影的恶匪,并在第二天早晨放在门口处给众人展览,而且行踪不定。 而这样的清早,酒馆甚至还没开门,唯一能吸引这么多人围观的,恐怕就是这件事了。 他紧接而至的想法,就是赶紧去隔壁房间,寻找贾钱! 这样的状况,他绝对不可能毫不知情,而他接下来可能作的举动,将会成为透析除恶书生一事的关键。 东方诗明披上一件衣服就破门而出,绕到隔壁房门前急促地敲门。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门没有关,他刚敲了一下,门就被缓慢地挪开了。 开门一看,他却发现,隔壁房间里,早已空无一人。 第四十八章 追踪觅迹 空荡荡的房间,早已经没有了贾钱的踪影。 东方诗明立马奔到窗前仔细往下看,这回看清楚了,围在群众的中央的,确实是一具头缠黑巾的大汉尸首。 也就是说,贾钱确实是除恶书生? 东方诗明心头越来越重,疑惑的感觉让他觉得这件事绝不简单。 太多疑点了,倘若真的是贾钱,他又为什么那么害怕?但倘若不是,他又为什么仓皇出逃?大大小小的疑问接踵而至,东方诗明决定,一定要把这件事搞个清楚。 有了这样的打算,东方诗明赶忙回到房间收拾自己的物品,准备前往追溯。他依稀记得昨天贾钱提及自己是封鹿郡人氏,而今又被“遣送返乡”,那他当前必然是往封鹿郡而去了。 考虑得周详之后,他飞奔下楼去找账房结过账,然后立刻从后门抄近路紧随而去。 东方诗明看地图了解封鹿郡距离江梁城仍有数百里之遥,贾钱就算昼夜兼程也不可能立刻赶回。而江梁城往封鹿郡的大路只有一条,依照贾钱的性格大概也不会走山野小径,那么他今晚之前能够歇脚的地方就只有一个了,就是离江梁城有八十余里的涿野屯。 东方诗明的脚力较之贾钱要快些。一来是东方诗明多少有武艺傍身,二来贾钱还背负着沉重的箱笼作为累赘,虽然一早一晚,但是东方诗明还是有把握能够在天黑之前赶上他。 一路疾驰,东方诗明沿着大路往涿野屯追去。 虽然是白天,但是沿途的行人脚夫并不多。因为两地之间没有密切的贸易联系的缘故,东方诗明也不以为怪。倒是视野空旷,倘若赶上了贾钱,就能够一眼看到。 但是,连追了一个上午,东方诗明还是没有看到贾钱的踪影。 直到中午,阳光渐热,他只得在道旁的树丛边暂作休息。毕竟徒步赶路一上午,疲惫在所难免。 倚在树旁,东方诗明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一边从指缝间瞭望透过树叶的阳光。 今天的天气晴朗得万里无云,阳光很好。他现在有些佩服那个贾钱了,明明看起来文文弱弱,跑路的本事倒是不赖。 东方诗明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就无从计算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也同时考虑到了两种意外情况。一者是贾钱真的拥有高人的修为,他之前的表现另有原因;二者是他舍近求远,为了避开注意走了山道。这样一来,他追不上贾钱也就有原因了。 想到这里,东方诗明感到有几分泄气,但他仍然判定这两种情况可能性都不会太大。 如果是最坏的情况,那也只能是两人到封鹿郡最终碰面了。 这时,从远处迎面走来一个挑着担子的老婆婆。东方诗明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打听一下。 看着老婆婆走近,东方诗明翻身站起来,迎上前去:“婆婆,打扰了,想问您一点事情。”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老婆婆棕黄色的脸颊扬起一点笑容。她挑着担子走过去,站在荫凉底下,和善地问:“小伙子,什么事啊?” 东方诗明半躬下腰:“就是,不知道婆婆您在路上有没有见到过一个背着书箱的读书人?是往涿野屯的方向去的。” “读书人?”婆婆翘着下巴仔细想了想,又对他说,“是有一个,看起来走得匆匆忙忙,好像偷了东西一样。小伙子,你说的是他吗?他偷了你的东西吗?” 听到确切的答复,东方诗明大感宽心,这样就说明他判断没有错误了。 他连连点头:“是的,就是他,多谢婆婆。不过他是我的朋友,不是小偷。” “不是小偷就好,要不然晚上他到了我们涿野屯,可就大事不好喽。”老婆婆嘿嘿直笑。 东方诗明一直目送着老婆婆离开。看着婆婆走远,他重新打起精神,继续沿路往涿野屯的方向追去。 日头西移,渐渐到了下午,又渐渐到了傍晚。空旷的路上东方诗明独自追赶,背影被赤红的夕阳拉得越来越长。 道路前方已经隐隐约约看到涿野屯的轮廓了,在被风吹过的草岭背后若隐若现。 嫣红的落霞透着紫色,草丛渐渐被暮色沁成了灰褐,看起来是另一种别致的生机。 东方诗明自嘲似的苦笑,还真的追了一天,看来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里了。 翻过低矮的草岭,东方诗明终于看到了这个卧在山谷中的小山村。 迟暮的天色下,恬静的山村看起来尤为清澈,在林间和谷地的背光处闪动着熹微的灯火。炊烟袅袅,农家的烟火气息被熏得格外浓郁。东方诗明被眼前的景物所感染,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微笑着走下山坡。 山村连村口都没有,仅仅是许多低矮的房屋的聚集处。东方诗明从一边进入,仔细探寻着贾钱的踪迹。 拐了几个弯,东方诗明忽然在前面看到了站在一户农家门口的一个人形。 阴影里那个人似乎在和那家的主人说着什么话,但似乎没有洽谈成功,那家的主人又把门关上了。那个人形看起来有些懊恼,原地转了两圈,挪开步子又往路的那边去了。 东方诗明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但是仅凭他背后背着的书笈就能够判断出,那人九成是贾钱了。 他原本无比疲惫的精神陡然大振,连忙提起酸痛的腿脚跟上去,这次他绝对不会跟丢了。 第四十九章 悦去客栈 山村虽然小,但是还有一个简陋的二层小客栈。东方诗明跟着贾钱找到了这里,看着他走了进去,他也紧随其后进去投宿。 悦去客栈……么。东方诗明进去时抬眼看了一下门匾,差点笑出声来。 然而,令人不满的是,客栈外面简陋不说,里面更加寒碜。进去之后东方诗明就发现这里环境极差,设施破旧,只能勉强过夜而已。 交了费用,东方诗明跟着上楼,木制的楼梯有的中间已经断裂,一不留神踩空就会栽下去。东方诗明小心翼翼地扶着墙壁,往上面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即便如此那狭窄的楼梯道都让他觉得险象环生。 拐了一个弯,他正打算继续往上面迈步,忽然眼前直直地摔下来一团东西,猝不及防,滚着就从楼梯上方冲了下来。 东方诗明忙纵身闪避,紧接着听到一声闷响,那团东西正好撞在了楼梯道拐弯处的墙上。 东方诗明凑上去看,刚一定睛,立刻就惊讶地认出这是贾钱。 只见他好像摔得有些蒙圈,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愣怔了一会儿,才扶着脑门算是神智清醒。 “怎……怎么回事……” 贾钱揉着撞青了的腮帮,还有些迷糊地看着眼前出现的东方诗明,痴痴地问:“我怎么记得……我已经离开了江梁城?贤弟,你怎么……在这里?” 东方诗明有些啼笑皆非。 两人去各自的房间整顿了一下,就一起下楼去吃晚饭。客房里霉味很重,屋角的墙板还有青苔和渗水的痕迹。东方诗明苦笑之余,好像有点明白这个客栈叫“悦去客栈”的道理了。 “虽然有那种草色入帘青的感觉,但是这样的消费体验我还是觉得很亏。” 餐桌前,贾钱一边举着筷子说话,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 “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贾兄,这其实是上苍在考验你啊。”东方诗明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贾钱愣了一下,然后抹了一下嘴巴,眼里放出精光:“不愧是贤弟,总能一语中的。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那我现在生活如此困顿,厄运当头,每天逃亡,也就是说明我要飞黄腾达,比肩圣贤了!”说到最后,他越来越激动,差点要把筷子都甩飞出去。 东方诗明看着他高兴地手舞足蹈的样子,绝非是伪装,跟“除恶书生”的传闻根本搭不上边。但这样说来,其中的缘由就更加耐人寻味了,他一定要问个仔细。 “唉,但是贾兄你也太无情,今天清早不告而别,让不才一路辛苦追赶。”东方诗明试着又说,“不过贾兄确实好脚力,负重前行,尤能如此之快。” 贾钱夹了口菜,咀嚼了几下,才皱着眉头叹息道:“贤弟,这并非我无情,而是考虑到的两全之策啊。” “我有危险,呆在你身边,你也可能会被牵连。对你而言,交我这个兄弟确实是伴君如伴虎。所以我才四更天就偷偷离开,这样可是既有利于我保命,又能避免贤弟受危险啊。”贾钱头头是道地向他解释。 看东方诗明仍然意犹未尽地注视着自己,他又继续苦着脸说:“实不相瞒,愚兄我今天跑到腿断,累到狗爬,可谓形销骨立奄奄一息,绝非什么好脚力。” 他接着弯下腰想要脱鞋,试图证明给东方诗明看:“愚兄双足早已经血泡肿胀,但别无他法。” 东方诗明连连摆手,让他不必展示了。 既然贾钱这样说,他也就有了一些新的思路。关于这件事情,他渐渐也有了答案的轮廓。 吃完饭,东方诗明邀请贾钱出去散步。贾钱本来晚上也无事可做,加上房间里难以忍受的霉味,他欣然接受了东方诗明的邀请。 两人比肩出门,往山村外围的旷野走去。 夜下疏林,朗月清风。爽朗的夜晚不时传来狗吠和远处的鸟鸣,与白天相较别有一番生机和趣味。繁星满空,清澈而深邃的夜幕好像无边的穹笼,轻柔地抚慰着劳累一天的暑气。 东方诗明两人踢着石子,呼吸着夜里新鲜的草木香气,彼此不言地走着。 东方诗明只差验证,但他还在考虑如何开口询问;贾钱心思莫定,眼前倒映着夜的迷茫。 又走了一段路,农舍房屋渐渐稀少了。没有了油灯透出窗纸的光亮,四野一片漆黑,只有头顶的月光缓缓地洒下一层朦胧。 贾钱忽然开口了: “贤弟,你实在不应该跟着我过来的。” 东方诗明听到他先说话了,倒是也解决了不少麻烦。他轻舒了一口气,笑道:“贾兄有难,我也想为兄弟分忧啊。” 草间传来小虫的低语,悉悉索索,好像夜风吹沙。 贾钱看着东方诗明,道:“这……分不了的。贤弟你这么聪明,应该也知道了我……我有什么难了吧。” 东方诗明听他主动涉及正题,随即附和着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我想,是除恶书生的传闻吧。” “你现在既是除恶书生,又不是除恶书生。但舆论之广,使得你的辩白没有任何意义。你本人只是一名返乡的普通书生,但目前有一个幕后的人物,在用你的身份来铲除各地的九彻枭影之人。” 东方诗明将自己的推测娓娓道来,“他有什么特殊的目的,才会采用这样引人耳目的方法,半夜杀人之后放在你的住处外面供人围观,好像是刻意引导舆论制造出了你这个武功高深的‘除恶书生’角色。” 第五十章 尸鬼怪谈 夜风弥漫着林间的幽香,吹拂着两人的衣袂。东方诗明说完,把眼光回转到贾钱的身上,等他对自己猜测的评断。 贾钱听完他说的,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过了片刻,他才仿佛梦醒一般点了点头:“……你说的,一点都不错。” “我就担心那些穷凶极恶的家伙有一天按捺不住,发现了我的行踪,那可就真完蛋了。” 贾钱一边说话,身体不住地微微战栗,看起来无比忧惧,“我还风华正茂,壮志未酬,功名未就,连老婆也没有,就这么走上黄泉路,可也……太凄惨了。” 东方诗明本来也替他感到忧伤,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笑。 只听他又低声细气地说:“圣贤曾经也曰过……那个,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觉得说的还……那个,挺有道理。” “是啊,谁不怕死呢。”东方诗明又踢飞了脚边的一块石头,听着它翻滚着跳进道旁的草丛的闷响,“你这种感情,并不可耻。” “唉,我也知道舍生取义。可就这么顶着别人的锅不明不白地完蛋,总觉得……不大对味。”贾钱怕东方诗明笑话他,忙不迭又冲他解释。但是话才说到一半,他的气势又被内心的担忧和恐惧冲淡了。 东方诗明也为他感到有些可怜。这种事情,不论放到哪个普通人身上,内心的恐惧应该都会大于带来的那点虚幻的荣誉感。 他望着满天星空,内心踟蹰着开始思考对策。 两人又陷入短暂的沉默,彼此间只有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贾钱心里不安,不时偷瞄东方诗明两眼,想看他了解了自己的厄运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忽然,东方诗明停下步子。贾钱也赶紧停步,回头去看他。 东方诗明弯下腰折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把玩着。他抬起头,询问贾钱道:“话说,你应该也不会一直听任这种传闻的流播吧?之前有没有做过什么措施?” 贾钱苦着脸:“怎么会没有。但是几次都失败了。” “怎么做的?”东方诗明紧接着问。 贾钱挠头:“是这样的……起初这种传闻刚刚兴起的时候,我打算半夜不睡觉,往窗户下面一直盯着,想看看是谁在跟我恶作剧。” “但是,差不多三更过了一段时间,我并没有看到什么鬼鬼祟祟的人影,但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门口,就……就多了一具尸体。”贾钱回想起来不免都心惊胆战,“总不会是那尸体自己来找我的,那肯定是鬼干的了。” 东方诗明皱眉,把手里的草茎一圈圈绕在手指上,不很理解地看着他:“就做了这些么?” “不,不不,有进一步措施的。”贾钱连连晃头,继续回忆说,“之后几天,这种传闻变本加厉,到处都有了。那天我心一横,干脆晚上就坐在客栈门口,等着那尸体送上门来。” 东方诗明点点头,表示认可:“不错。那后来呢?” “后来……”贾钱的表情变得更加苦涩了,在黑夜里好像哭泣的神态。 “太离奇了。就在三更的那段时间,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迷迷糊糊了一阵子,似睡非睡的那种状态。但等我强打精神再清醒过来的时候,那……那尸体又按时来了!” 东方诗明揪紧了手里的草茎。这样的情况,多半是那个幕后者耍了点小手段,毕竟迷魂香、昏睡散等都有这样的功效,尤其是催眠贾钱这种毫无内力的普通书生,更是绰绰有余。 “当时我面对这这景象,差点吓昏过去。但是,我那时候什么都顾不上了,壮着胆子,就……就把那尸体给拖走了。” 贾钱哆嗦着两只手,似乎至今都心有余悸,甚至算得上是心理阴影了:“我大半夜的一个人拖着那死尸,真的非常恐怖……一直拖出好远,感觉再没什么事了,我才回到客栈。” “但是,你知道么,当到了第二天的早晨,那尸体又回来了!”贾钱忽然焦躁地拍着大腿,神态非常激动,“就是我扔的那位,他竟然又跟着我回了客栈!现在想想,都觉得脊背发凉。” 东方诗明走过去轻轻抚着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激动。 但他没有立刻作出什么结论,因为贾钱确实已经做到他能做的了,这样看来,幕后者是下定决心跟他开这个玩笑。 “我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每天都一宿不睡吧?我白天还要赶路,这实在是太捉弄人了。”贾钱平复了一下心情,态度又回落到刚才的消沉,接连唉声叹气道。 月亮不知何时已经渐渐爬升到了中天,狗吠的声音也渐渐沉寂了。 夜风生凉,吹起了贾钱的倦意。他打起了哈欠,毕竟一天赶路八十里,疲惫是很正常的。 东方诗明得到了目前欠缺的信息,也就对现状有了较为成熟的推测。看到贾钱有了回去的念头,他也就不再强求,两人一起往客栈的方向踱步返回。 路上,贾钱幽幽地扭过头来,用企求的口气对东方诗明提议:“贤弟,要不这样。你值上半夜的班,我值下半夜的班,咱们一起抓住那个幕后神秘人,但这样就要牵连你……” 不等他说完,东方诗明就微笑着摇摇头。 他目光里流露出幽怜,淡淡地对贾钱说:“事已至此,贾兄,最重要的已经不是神秘人,或者尸体了。幕后者神通广大,凭你我又怎么能抓住他?何况,除恶书生的名号早已经无比响亮,就算成功挪走了一次尸体,同样是徒劳无功,于事无补。” 其实他还考虑到了另外一点,那就是幕后者的目的。 有这种非凡的本领,肯定不会无聊到消遣一个平庸书生取乐,他一定有着自己的计划。既然如此,他干脆就和那个人打个赌,帮着他顺水推舟,赌注就是贾钱和自己的性命无虞。 “那我们要怎么办?”贾钱听他说的有道理,试图追问对策。 东方诗明看着他,沉吟了片刻,忽然扯断了手里已经变得温热的草茎,温和而坚决地开口:“好好休息,明天一早,继续赶路。” 接着,他轻轻松手,断成两截的草茎随着簌簌夜风飘飞到远处的地上。 月色停泊在树梢,寂静的凉意背后,山岭的颜色渐渐隐遁,融入黑夜。 第五十一章 露营 次日清晨,东方诗明和贾钱早早就起床,收拾好就立刻离开赶路。 贾钱很显然是被客房里刺鼻的霉味折腾得没睡好,眼圈还有些发黑。两人踉踉跄跄走到门口,又毫不意外地发现了新的尸体,仍然是黑色头巾,九彻枭影之人。 贾钱还想趁没人发现把他给搬走,不过被东方诗明劝住了。他也不再坚持,紧了紧箱笼的背带,就跟着东方诗明快速离开了。 “悦去客栈,这家主人确实讲究,自有一番道理。” 路上,贾钱还在愤懑地吐槽,“至少离开的时候确实很快乐,要是叫我再在那里住一宿,我宁愿去睡牛棚。” 东方诗明笑着拍拍他的胳膊:“知足常乐。” “唉,”贾钱撅着嘴摇晃脑袋,模样像个尖酸的老学究,“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何为不引去,坎坷行所难。” 说归说,两人还是抓紧了脚程,快速赶路。 按照两人正常的速度,还有四五天才能回到封鹿郡。为了避免不测,两人加快了步伐,同时遇到人烟稀少的道路就改走山间小径,尽量掩蔽行踪。 走了一整个白天,到了傍晚,却是迟迟没有看到有人烟借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色又渐渐黯淡了下去,两人的心也越来越沉重。 绕过了一个山湾,太阳的余晖已经完全被山丘遮蔽了。东方诗明看着朦胧下来的四野,决定今晚就在这里驻扎,夜晚赶路可能更加危险。 贾钱早就累到不行,后面一段路都是东方诗明在拖着他走的。听东方诗明打算停驻,自然是求之不得,连连答应。 两人找了一块离大路不算远,又比较隐蔽的树丛歇了下来。贾钱从背后的箱笼里摸出一张宽大的宣纸,权当作垫在地上的纸垫,又找出几根短蜡烛和火折子,就地露营生火。 东方诗明绕着附近转了一圈,拾回了一些柴火和野果。加上从悦去客栈临走时带的干粮,两人也就将就着吃过了晚饭。 东方诗明还好说,贾钱基本没有过这样风餐露宿的经历,整晚看起来情绪都不怎么高涨,或许也是因为疲惫使然。 吃过饭稍作休息,东方诗明让贾钱先睡,他围在火旁提防一下有没有野兽出没。贾钱早就困倦难熬,倒在树旁就准备入睡。 忽然,他又偏过头来,忐忑地看着东方诗明:“贤弟,你说,我们在这里睡觉,会不会到早晨还有死尸找上门来啊?” 东方诗明正在对着篝火出神。听到他这么问,他也只好苦笑:“这个真说不准。不过你都见过这么多了,就算来了新的,也不必要担惊受怕。” 听东方诗明这样说,贾钱觉得也有道理,就放心地转过身子去睡觉,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浓重的呼噜声。 东方诗明独自对着渐渐熹微的火光,眼神里倒映着的,除了火苗的跳动,还有不易察觉的一丝忧虑。 深夜,深山,遥远的山的彼端,仿佛有狼嗥回荡。在清朗的月色下,飒飒夜风吹过层层山头,倍添了不少神秘。 次日,两人挺着疲惫酸痛的身躯醒来。 毕竟一路劳顿,加上休息不好,浑身的状态都非常不适。不过看着地图上离目的地封鹿郡越来越近,两人还是强打精神,准备赶路。 刚拐出树丛,在道旁果不其然地又是一具新尸体。贾钱也不再惊骇了,与东方诗明相视苦笑了一下,就匆忙继续踏上行程。 两人走了一段,又把剩下的干粮拿了出来,边吃边走。不过干粮已经见底,倘若今天仍然没有到达地图上的石崖村,恐怕就要免不了挨饿了。 “石崖村虽然是叫做村子,但是颇具规模啊。” 贾钱回想着自己的见闻,一边给东方诗明解释:“那里算是一座小城镇,虽然不及江梁城,但是也比较热闹。” “可是地图上显示,我们距离石崖村还有不少路程。”东方诗明说,“依我们的速度,今天很有可能赶不到啊。” 说到这里,东方诗明忽然好奇地问:“贾兄,你之前来往这里时,难道也是这般困窘吗?” 贾钱摇了摇头:“非也非也。以往我归家省亲,都是在初秋的时候。” “那时正值秋收,来往买卖粮食蔬果的农家络绎不绝,我常常搭他们送货的牛车来经过这段难熬的路。”说着说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不过而今时殊事异,我现在是因为文学欠佳,被祭酒遣送回家的,也就没有那种好事了。” 东方诗明皱皱眉头,算是了解了情况。不过这样一来,他们今晚恐怕还要野外露营了。 贾钱说完,心里同样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他仔细地想了一会儿,忽然叫道:“对啊,我想到了一个地方。” 东方诗明见他忽然兴奋,连忙问他是什么地方。 贾钱比划着手指跟东方诗明说:“是这样的,我想到了沿途往前的地方有一间道边的饭馆。虽然我没有去过,但是到秋收的时候,那里是不少沿途农家歇脚休憩的好地方。现在一想,我们应该可以先到那里整顿一下。” “如此甚好。”东方诗明同样感到宽心不少。即便今天赶路少一点,至少也保证了安全。 想到了这件事,两人越发感到有力气了,脚下呼呼生风,赶路也精神了不少。 天空上排排流云浮动,较之之前的晴空万里更加凉爽。山头绕来绕去,似乎都趋于一致,只有脚下的道路再不断盘旋延伸,在山与山之间如同勾迭的丝带。 绿野盎然,满山都成了浓荫与花色,遮蔽了初春时皴裂的土层,看起来更加可人秀丽。 虽然道边的风景优雅,但是两人还是没有忘记要沿路仔细观察的真正内容。走了将近一个上午,终于在原野的远方似乎看到了一幢小小的房屋,虽然模糊得还是一个小斑点大小,但是已经让两人足够振奋了。 第五十二章 羊入虎口 那幢建筑说远也不远,在两人加快步伐之后,不多时就赶到了。 正如贾钱所说,它是在大路一旁的沟地里,毗邻着一块油菜地,风景恬静,自出心裁。 也正好到了中午,东方诗明与贾钱先进去准备吃饭,之后再向店主人商议借宿的事。 小店是清幽的木板房,进入之后格外凉爽舒适。在这种旅人稀少的时候,饭馆即便到了中午也一般没有什么客人,因而两人进店后发现空无一人,也没有感到怎样奇怪。 听到有人进店,从店堂后面很快转出了一个汉子,看打扮算是接客的店小二。 东方诗明和贾钱随便找了一处桌子坐下,那汉子走就过来问他们要点什么菜。 “炒饭,然后有什么菜随便来几样,最好有肉。我都快饿死了。”贾钱一边说一边从腰间口袋里掏钱,摸出一小块亮闪闪的银子,交到那汉子手中,“这些应该够了吧?” 那汉子接过银子稍微掂了掂分量,点头确定。 贾钱又转回头来问东方诗明:“贤弟,你还要什么吗?想要什么就点,这次愚兄请客。” 东方诗明刚刚一直在愣神,听贾钱在叫自己,这才回过神来:“哦,我不用了,那些就足够。” 贾钱笑着对那汉子咧了咧嘴,说了几句感谢的话。那汉子异常话少,见他两人没别的要求,就攥着银子往后堂去了。 贾钱喜滋滋地托着腮,他的胃已经叫了很长时间了。 不过东方诗明却没有那么开心,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那个店小二,眼神渐渐幽邃莫测。 他一直在注视的,是那个小二的额角。与脸部其他地方的皮肤都有分别的浅色,简直像是之前额头都被什么包裹着一样,令人不免生疑。 东方诗明越想,内心越加谨慎起来。他仔细地观察着这个房间里的每一处角落,目光渐渐锐利,宛若鹰隼。 就在他环顾到结账桌柜的瞬间,他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丝颇为诡异的信息。在那边桌角处沾着的,似乎是一些红色的涂漆痕迹,但又不很相似。 而,倘若说是人血的话,好像倒是更加相似一些。 东方诗明又瞥了一眼贾钱。贾钱是完全没有察觉异样的样子,下巴抵在撑起的手腕上,静静等待着上餐。东方诗明皱皱眉头,心想贾钱未必也太大意了。 但他也还没有找出这必然是陷阱的确凿证据,内心犹疑未定。 就在这时,那个店小二从后厨转回来了,一手端着一只白瓷碗,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炒饭。 东方诗明假意发呆,实则用眼角余光上下打量着店小二,试图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破绽。 清脆的“咔哒”两声,店小二放下他们的炒饭,转身就往回走。 终于,就在这个转身的刹那,东方诗明敏锐地注意到了他裤腰的口袋里,露出来一条黑色的头巾布条! 果然。东方诗明确定了内心的猜测,但是更加绷紧了神经。他看到桌对面的贾钱端起饭碗就要开动,他连忙迅捷地抬手,按住了贾钱端着饭碗的那只手臂。 “怎……”贾钱被东方诗明按住了手臂,刚要开口问,就见到东方诗明伸出食指,对他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连忙闭嘴,看东方诗明想表达些什么。 东方诗明从一旁的茶壶里倒出几滴水在桌子上,捺了水渍在桌子上写道: “恶类,陷阱,速走。” 贾钱逐字看完,惊骇得嘴都合不拢了。 东方诗明看他已经了解,抬袖擦去桌子上的字迹。 这时,那个店小二又走了出来,端着两盘炒菜。两人佯装若无其事,接过菜肴放在桌上,那店小二随即又转身回去,店堂里只剩他们两人。 东方诗明见到机不可失,又对贾钱嘱咐不可发出声响,准备跑路。 两人小心翼翼地撤开座椅,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口,成功溜出了饭馆。 走出了一二十步的距离,两人立刻开始拔足狂奔。东方诗明看到大路上过于空旷,拽过贾钱就往山野的小路间逃去。 两人运足力气,东方诗明帮贾钱托着箱笼,一路跑出好远,一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此时茂密清幽的丛林失去了幽美之感,这种地方虽然人迹罕至,但是却也是埋伏的好地方。两人实在是跑到虚脱乏力,这才缓慢地停下来,改成走的往前面赶路。 “怎……怎么回事?” 贾钱这才得以抽出一丝力气来问东方诗明。虽然他全程都是惊慌失措的,但现在也想了解一下事情的缘由。 东方诗明和他简单说明了一下那里的蛛丝马迹。最后,他又说出了自己的推断:“看来是他们尚不了解你除恶书生的本领,就想到了用蒙汗药这种比较保险的手段。等我们吃完了被下药的饭菜,毒性发作,我们只能束手就擒。” “这这这,太可怕了……”贾钱一遍遍地捋着胸口,回想刚才差点羊入虎口的情状,还有些惊魂未定。 “可怜原来的店家,恐怕已经被残忍杀害了……”东方诗明抬头望着林间的叶片,幽幽地叹息。 “自己都要没命,就不要为他们伤心了!” 骤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洪钟似的叫喊。紧接着是匆忙而杂乱的一阵脚步声,沙沙的急促声响离他们越来越近。 东方诗明顿时提起警惕,贾钱则已经吓得腿肚子都哆嗦了起来。 很快,东方诗明就看到来者的身影了。他捏紧袖口,身躯微张,摆出准备应敌时的姿态。 追击者绕过最后一根粗壮的树干,来到了两人眼前。 “三……三个人……”贾钱缩在东方诗明的身后,颤巍巍地打着寒战。 为首的汉子,就是他们刚才的店小二。此时他的黑色头巾已经重新扎好,身上的肌肉虬结如牛。身后跟着的两人同样身躯无比壮实,三人冷冷地蔑视着眼前的两人。 这时候,只听他们的老大首先发话:“……你们两个,谁是除恶书生啊?出来受死。” 贾钱一听,顿时万念俱灰。他嗫嚅着嘴唇刚要应声,忽然听前面的东方诗明淡淡地应答: “是我。” 第五十三章 柳暗花明 “贤弟你……”贾钱还有些发愣,没搞明白是什么情况。 东方诗明不容置喙地回头吩咐:“一会儿,你看准机会先走。” “这……”贾钱总算是想明白了。 但是,对面的几个汉子却丝毫没有给他们多交谈一句话的机会。只听那个带头的大汉刚刚环抱的两臂缓缓垂下,呲着牙冷哼道:“算你有骨气。那就……受死!” 一声受死,三人同时行动,势要团团围住东方诗明。东方诗明同时双臂一横,铁扇现芒,抟空飞出,如晶莹蝶影,落入他的手中。 他左腕蓄力一推,把贾钱推出圈子,接着回头纵身迎战。眼看两个大汉就要绕过他将他围住,他当机立断,拔足腾跃,踩过迎头大汉的肩梢,翻身飞到了另一端。 大汉们见他脱逃,立刻转身回攻。东方诗明刚一落地,立刻整顿架势,与来者交杀起来。 几个大汉虽然都是赤手空拳,但是仗着人多势众,群攻东方诗明的两臂。东方诗明迂回挡格,不住后退,鞋下泥尘乱飞,但身影仍然轻盈非常。 贾钱瑟缩在一棵大树后面,紧张地看着众人的战斗。 他几乎看不清楚东方诗明的动作,但是看他影踪自如,潇洒非常,应该还没有处于下风。 大汉四拳同出,东方诗明右手铁扇翻覆,虚晃后仰,避过一击狙杀。 另一边的大汉着重攻其下盘,他刚一后仰翻身,又有拳头呼呼生风打来,只得借力平纵,身子在近地的几寸间螺旋飞开,勉强接下了三人的攻势。 四人的身影在打斗中不断交错,脚下步伐扫起一片残枝落叶,泥土飞扬。 东方诗明保持着随时的冷静,此刻他已经将三人的破绽观察得淋漓尽致。眼看三个大汉又朝自己攻来,心想不可久战,东方诗明扇掌同开,决意铤而走险。 “见识此招!”东方诗明眼看三个身躯逼近,高喝一声。 他看准了三人的彼此间隙,身躯随着步伐,顿时斜扑向一边。 正待两边的大汉抓住机会抬臂欲攻的刹那,他的身形竟然轻若蝶舞,弯腰一绕,同时双手利刃快如雷霆,双眼疾厉一瞬,浑身的力道都会于一击! 眨眼间,随着他的铁扇斩下的,是两道喷出的血花。东方诗明在刚才的刹那,成功斩断了两个大汉攻过来的手臂! 鲜血四溅,淋漓到他的袖口和武器上。 就在两个汉子惨呼着跌倒在血泊,为首的大汉震惊的霎时,东方诗明攻势还未停歇,他紧接着挥动梨花血雨般的铁扇,双刃夹攻,“噌”地飞速划开空气,又是一击。 同样的血污四溅,这次,割破的是为首大汉的脖颈! “呃,你……”为首的大汉一脸惊愕和难以置信。他双手死死攥住脖颈上的伤口,但是血水还是不断地喷涌出来,景况无比瘆人。 树后的贾钱看呆了,内心也说不出是恐惧还是喜悦。 东方诗明稍微擦了下溅到脸上的血迹,匆忙地冲他叫道:“愣着干嘛,快走!” “哦,是!”贾钱这才回过神来,趔趄着吓软了的步子,跟着东方诗明快速逃离了当场。 两人快速地行进了好远,日头也渐渐挪过了中午。期间两人一直是在用毅力支撑着躯体奔跑,否则的话,他们早就已经气空力尽,瘫倒在地了。 渐渐,两人已经没有了半点跑的力气,只能相互搀扶着,趔趄着往前走路。 终于,贾钱先累倒了。他靠着一棵树根缓慢地坐下,不住地向东方诗明摆手,已经是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东方诗明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甫经历一场恶战,又跑了这么长的时间,他现在同样感到喉咙里充斥着一股腥甜的血味,四肢浑身也酸痛肿胀得难受。 见到贾钱不愿再跑了,他也不再强求,跟着贾钱围树根坐了下去,大口地喘气。 贾钱缓了一阵子,挣扎着翻过身去打开箱笼,掏出水壶:“水,快见底了。” 两人共同把水壶剩下的水喝了个底朝天,浑身发热的躯体才感受到了一点点舒适。东方诗明扶着树干爬起身,瞭望着山下,道:“山下好像有溪涧,待会我们下去看看。” 贾钱苦着眉毛点头答应。他这辈子可算是感受到濒临死亡的感觉了,看了那么多舍生取义的圣贤书,这是他头一次感觉自己离杀身成仁那么接近。 恐惧与饥饿、疲惫交错,他感觉这种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实在是不好受。到底是哪个天杀的选择了他当活靶子,倘若要让他知道了是谁,一定要亲切问候他家十八代祖宗几千遍。 “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 贾钱忍耐着浑身筋骨的酸痛翻了个身,一边给自己念诵着圣贤的教诲,权当作一点宽慰。 东方诗明回头看了看他,但是也不对他感到好笑了。确实,让一个普通人经历这样的磨难,未免是有些过分了。就是不知道幕后者的筹划,是不是自己所猜测的那样。 两人又休息了一阵,看着天边渐渐变成赤红,好在也还没有什么人追击过来。 东方诗明拉着贾钱站了起来,两人撑着难受的身躯往山下缓缓走去。 还没到底下的山涧,两人就听到了有淙淙的流水声传来,格外清脆悦耳。夕阳渐渐被山体挡住,散漫的余晖透下熹微的光泽,两人在林间穿行,感觉暖和又安适。 一路下来,一条流淌的溪流进入两人眼帘。溪边青苔蔓生,连空气里都透着一股甘冽的湿润。 口渴的两人快速跑下去,跪在溪边的石子滩上,双手捧着溪水畅饮起来。 凉飕飕的水进入肠胃,体内总算是感到舒畅了不少。两人甫经历了绝地重生,头脑这时候才算是恢复清醒。坐在石子滩上,两人彼此对视,忽然不约而同地笑了。 第五十四章 浓雾绕林 “贤弟,没想到你这么厉害。”贾钱竖起大拇指,赞叹道,“要是没有你,这次愚兄可就真的命丧黄泉了。” “是贾兄吉人自有天相。”东方诗明半开玩笑地说。 他接着抬起头,看着渐渐混沌的天色,幽幽地道:“……这次其实也不意外。其实相较而下,更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们这次派遣的人数,未免太少了点。” “少?”贾钱闻言瞪大眼睛,不过他又顿悟了似的很快恢复平静,“是啊,贤弟武功绝伦,就是再来更多也不在话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东方诗明笑着摇摇头,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加上又有些疲惫,他自言自语一样苦笑了两声,“算了,算了。” “那我们今晚就住在这吗?”贾钱又考虑到面临的现实,问道。 东方诗明环顾了一圈周围的环境。溪水有鱼,吃喝不愁;四面环山,地形隐蔽。再加上此地离石崖村不算遥远,野兽较少,确实是一处不错的暂住地。 “是。准备一下吧,捕鱼生火,我们就在这里过夜。”东方诗明满意地点点头。 有了前一宿的经验,两人很快就有序地忙活起来。夜幕渐渐笼罩,很快,山涧水滩边就晃着燃起了一小簇柴火,看起来如同山林间的一颗微小的星辰。 这次有烤鱼可以享用,条件较之上个夜晚只能啃干粮的窘境好了不少。两人吃饱喝足,整个身体宛若复活了一般,从来没有过这样酣畅的感受。 看过地图,按照他们现在的位置,大抵还有两天左右就能到达封鹿郡了。贾钱看到距离自己的家乡只有两日的路程,欣喜得难以自抑。 但是东方诗明并没有非常乐观,无论如何九彻枭影已经开始了对他们的狙击,接下来的两天,才恰恰可能是最危险的两天。 深夜,火苗渐渐微弱,贾钱已经靠着柴火昏沉睡去。东方诗明明白多想无益,之后两天,养精蓄锐应对强敌才是首要之事。 他又环顾了一圈周围,熄灭了明火之后,也不再强撑着过载的精神和躯体,倒在纸垫上渐渐进入梦乡。 次日清早,东方诗明被贾钱叫醒。 清早的山林间不知何时起了浓雾,缭绕的灰白色雾霭到处悬挂在枝叶间,视线很不开阔,到处弥漫着一股隐秘与彷徨。 “这下,咱们看不到他们,不好作提防……”贾钱在一旁怯怯地说。 浓雾掩映之下,他们确实难以判断埋伏和追击,这属实是一个难题。东方诗明心中暗暗紧张起来。 不过看着贾钱畏缩的神态,东方诗明也只能笑着给他鼓劲:“没关系,这样是我们更加有利。他们无法看清我们的行踪,这是最天然的屏障。” “是这样……?”贾钱半信半疑。 东方诗明确信地又宽慰了他几句,贾钱才算是相信他说的话。两人快速收拾行装,跨过溪流,继续沿路线进发。 雾气虽然严重,但是还能够分辨路线。走了一段路之后,两人看到了山林外面的大路,还有那边的密集的房屋和集市的轮廓。 “是石崖村啊!我们到了!” 贾钱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往山下望,兴奋地对东方诗明说:“原来咱们昨晚已经离石崖村很近了,感到有点可惜。” 东方诗明毫不在乎,他淡淡地嗤笑道:“贾兄,但是就昨天的形势,就算到了石崖村,你真的敢去住客栈吗?” “呃……”贾钱愣了一下,“我……不敢。” “但我们今天下去一趟吧,去集市买一点补给,应该也不会被发现吧?”他又有点不甘心地提议,但话刚说出口,就被东方诗明微笑着否决了。 东方诗明晃了晃指头,对他说:“今天的情况更甚。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是你要处心积虑做掉某人,你会不会放过他们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好机会?” “我……”贾钱闭上眼睛,认真地想了一下。 很快,他就愁眉苦脸地蔫着脑袋妥协了。他只好跟着东方诗明继续走野路,只能在临走时恋恋不舍地回望了石崖村一眼。 两人从山间绕过石崖村,继续前进。 当日阴云密布,林间的雾气也迟迟难以消散。不过这样赶路倒是颇为阴凉舒适,虽然一直提心吊胆,但是至少肉体的折磨没有那么痛苦。 走了半个上午,根据时间推算应该也不算早了。东方诗明和贾钱打算在这里暂作休憩,稍微恢复一下体力之后再继续前行。 但是,就在东方诗明弯下腰要帮贾钱卸下箱笼的时候,倏然冷息一滞,东方诗明刹那感受到了凛然逼近的杀意! “是谁!”东方诗明迅捷地转身护住贾钱,同时铁扇翻飞而出。 咫尺的瞬间,两枚锋利的风镖已然刺来。东方诗明眼疾手快,挥袖生风,只听“嗤嗤”两道刺耳的声响,东方诗明的袖口已经被削断。 贾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他连忙熟练地躲到树后,不给东方诗明添乱。 东方诗明看了一眼袖口的裂痕,明白这次的拦路者绝非昨天的那种平庸之辈。这样一来,恐怕这次的战斗,就会是凶多吉少了。 第五十五章 风镖喋血 就在他心念沉思的同时,从不远处的草丛间,缓缓走出来刚才的袭击者。 东方诗明冷眉对视,手中的铁扇攥得越来越紧。 “很不赖。”那人刚刚出来,就颇有兴趣地看着东方诗明说,“刚才两镖,让你们同赴黄泉,没想到你竟然挡下了。” 东方诗明咬着牙冷笑:“那样的力道和技术,再练十年还差不多。” “很不错,我欣赏你。”那人又靠近两步,呲牙狞笑,“不过在我冷无霜面前,你又能嚣张多久呢?” 东方诗明淡淡翘起嘴角。他摆开姿势,一边蹙眉问道:“上来就报名字,看来你和那些杂兵不一样。” “三个废物。我已经把他们杀了。”冷无霜凛冽着酷寒的表情,令人有些战栗。 “那对我无所谓,也吓不到我。”东方诗明耸耸肩,“就是跟你说一声,你这种水平的战力,我早就见过好几个了。” 顿时空气凝滞,除了枝叶被风吹过的声响,两人彼此静静对峙。目光之间,却像是随时可以碰擦出火光,继而燃烧为熊熊战火。 这样的对峙没过多久,冷无霜就首先做出动作。他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枚短小的炮弹,扯开引信,然后对准天空。 紧接着“砰”地一声尖啸,一条红色的烟幕拖着长长的尾巴窜出,飞快没入半空的雾霭。 “信号弹么?”东方诗明佯作镇定状,继续讥笑道:“知道自己打不过,所以要派援兵么?” 谁料,那个冷无霜完全没有被他激怒,反而淡淡地点头:“是。” 东方诗明内心一紧。眼前此人性情怪异,虽然有狂傲的通病,但是却仍旧能够保持战局中的冷静。这样看来,用语言刺激是没什么效果了。 “来吧!”冷无霜已经把新的风镖攥在手中,战意高涨,“来试试能不能在我的援兵到来之前,逃出生天吧!” “……领教。”东方诗明打开折扇,做好准备。 他内心无比清楚,倘若不能尽快逃脱,等到更多敌人到来,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不过,他也相信他们不会丧命于此,毕竟,他还有那场与幕后者的赌约。 贾钱躲在树后,诚心祈祷着两人能够平安。听刚才东方诗明的意思,应该问题不大吧?他只愿自己也有一点功夫,就能帮上东方诗明的忙了。 树后的兵刃交撞的声音从划破空气开始,已经渐趋激烈。贾钱时不时偷瞄一眼,紧张的感觉让他心脏时时刻刻都提在嗓子眼上。他看不懂两人谁处于优势,两人的身影都像是缭绕的雾气一样,难定其踪。 他没有考虑过,东方诗明为什么要跟随着自己。但是他愿意相信这位贤弟是个好人,是他救了自己的命。 这一次,东方诗明又挺身为了自己而战,他的心窝里头一次有这种感动。圣贤所云“患难之交”“刎颈之交”等等,或许就是这样的含义。 就在贾钱心思萦绕之时,东方诗明和冷无霜的战斗渐渐进入无声的搏命之杀。 冷无霜的武器神妙诡异,风镖连着铁索,能够射出之后再回旋缠绕,很难对付。东方诗明双扇齐运,八面环风,虽然能勉强与冷无霜达成势均力敌的态势,但是维持不了多久。 冷无霜脸上的笑意有些变态,看起来毛骨悚然。他的双手操纵武器,翻飞似鬼魅无踪,铁索与风镖的攻势连环莫测,招招索命。 铿然相撞,铁扇与铁索再次碰击,东方诗明顺势退步,同时避开身后袭来的两道回旋风镖。稍微喘息片刻,疾厉的镖影倏忽又至,他食指一顶,铁扇自掌中飞出,刚好顶开了逼来的杀招。 其实他的内心何尝不焦急。冷无霜的援兵,自然是埋伏在石崖村的属下了。按照通常的速度,从发现信号弹到赶来支援,时间也不会太长。倘若继续缠斗下去,后果可想而知。 这种情况下,他必须尽快决断。 “再来!”冷无霜十指一抖,凌厉绝伦的杀招又一次从指尖飞出。 数枚风镖如獠牙般撕裂空气,挟带着致命的威力扑向东方诗明。 东方诗明正欲观察周遭的地形,考虑逃脱的办法,稍一分神,冷无霜的杀招就悄然而至。他挥扇奋力挡格,但力不从心,仍然有一枚风镖突破防御,“噌”地从他的左肩划了过去。 鲜血乍然从左肩溢出,东方诗明忍着疼痛,头脑却清晰了起来。 冷无霜见到招式得手,精神更加张狂。他的武器如同蛟蛇般肆意挥舞,织成无坚不摧的杀网,誓要将东方诗明当场诛杀。 但是东方诗明无意与他激战下去。他已经看准了逃离的路线和方案,只差几步的距离,他们就能逃走了。如果和冷无霜僵持不下,那等到他的援兵到来,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镖影又至,这次的攻势是横向的排山倒海。 东方诗明纵身跃起,身影在空中轻盈地打了个圈,刚好避开冷无霜的招式。他顺势看好贾钱的位置,在心里拿捏好分寸,骤然在一棵临近的树干上一踩一跳,翻身到了贾钱的身旁! “走!”东方诗明一把拽起还在发愣的贾钱,要带他一起逃走。 冷无霜立刻回过神来:“想走?” 间不容发,他趁着东方诗明难以闪避的瞬间,收回的风镖再次疾速弹射出去! 随着急啸的尖鸣如雷霆般又至,东方诗明躲闪不及,顿时感到腹部一阵凉意。 “噗”地,殷红的鲜血大片涌出。风镖刺穿了东方诗明的腹部! 刺痛冲上头脑,加上风镖中携带的内力,他霎时感到四肢筋脉蓦地一震。贾钱很显然吓坏了,他失声叫道:“贤弟!!” 东方诗明强行压着剧痛,拽住贾钱,两人就往一边的草丛滚去。 见状,冷无霜立即收回武器,快步跑过去看。却发现那边的草丛是一道斜坡,他们两人已经从坡上滚落着逃走了。 凌乱无比的杂草和枯枝,冷无霜走进去摸索了一阵线索,却总是难以准确把握方向。 不过他也没有很着急,因为他的属下们就要来了,到时候地毯式搜寻,看他们两个负伤羸弱的人能跑多远。 ………… 第五十六章 草野伏击 另一边,刚刚脱离险境的东方诗明两人,此刻在山底的丛林间艰难地蹒跚前行。 东方诗明腹部流血不止,加上刚才滚落时他替贾钱挡下了石块和荆草的伤害,此刻已经遍体鳞伤,无比虚弱。 贾钱搀着他一步一步慢慢走,两人的步履无比沉重。 东方诗明的腹部已经被贾钱用纱布简单包扎,但仍然难以抑制,殷红的血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衣物。贾钱见状,眼泪都在眼眶中打转,他哽咽着喉咙说:“贤弟,你不能死……” 东方诗明微弱地呵呵笑道:“没事,还……死不了。” “他们,还不会善罢甘休……”东方诗明贴近贾钱的耳朵,低声道,“你可先把我安置在隐蔽处,你快快自己脱身离开。这样的速度,是我……拖累你。” “胡说。”贾钱抽了抽鼻子,昂起头说,“我贾钱是什么人,就算没本事,也不能做这样不仁不义之事。” 听他这样说,东方诗明苦涩地笑了一下,又无可奈何地摇头。 两人一路在谷间缓慢前行,从上午走到下午时分。虽然饥困交加,但贾钱还是硬撑着身体,搀扶着东方诗明不断前进。 上午的雾霭已经渐渐散去,辉光从云层后照耀下来。夕阳下的山谷,无论是嫣红还是金黄的天幕,都在这里显露得淋漓尽致。 两旁山岩的开阖绵延到天际,就连夹道的杂草也披上了一层迷离的颜色。 “真好啊……”东方诗明睁开眼睛仰望着布满红霞的天空,喃喃道。 贾钱点点头。不过他没有心思看晚霞,而是自言自语一样忧虑地说:“他们应该,找不到我们了吧。” 东方诗明收回目光,淡淡地笑了。 “生亦我所欲,义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他轻声地诵道。诵完,他又玩笑似的反问贾钱:“贾兄,你看圣人说得,很有道理啊。你觉得呢?” 贾钱微微地顿了一下。他接着快速地摇头:“别说那些了……我现在就希望……咱俩能好好活下来。” 东方诗明听他口气中带着的情绪,似乎确实与往常的懦弱有所不同了。看来经历这样的磨难,让他确实有了不少转变。 是的。东方诗明嘴角抿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相信他们还不会死的,至少,在回到封鹿郡之前。 两人虽然精疲力竭,但是一直不敢停歇。直到夜晚来临,山路崎岖难行,两人才躲在一片草丛中坐下,暂作喘息。 “看来生火是不行了,今晚怎么熬过去呢……”东方诗明喃喃道。 他的伤口总算是勉强止住血,但因为失血过多,他现在浑身非常虚弱。 贾钱把当时在溪水边灌满的水给他喝,接过水壶时,贾钱都能明显感受到东方诗明的手在微微颤抖。 东方诗明把水壶还给他,贾钱也仰起头猛灌了几口,好像希望用凉水时刻使他的头脑保持清醒。东方诗明透过漆黑朦胧的轮廓看着他,心里为他的变化感到欣慰。 “是不是,感觉还挺刺激的……?”东方诗明打趣问他。 贾钱拧好壶盖,把水壶放回箱笼里。他叹了口气:“不刺激。要是还能活着回去,以后我再也不敢走这条路了。” “回忆啊,为什么不走?”东方诗明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把手肘搭在脑后,“很久以后,你还可以经常带着你的孩子来这里参观,跟他们说,你当年还在这里有过一段传奇的经历。和另一个叔叔一起。” 头顶就是璀璨的星空,或大或小的星点闪烁着微弱的光。无比广袤开阔的夜空,仿佛深邃到极致的漏斗,每一寸呼吸都与之相连,清澈而湿润。 风吹过草地,像一只无形的手抚摸,让躺在草地上面的两人无比舒适。 “说我当年有多怂么?算了算了……我又不擅长编故事。” 贾钱迎着风抬起头,只听语气仿佛有泪在喉咙里打转。 东方诗明没有立刻回答他。不过他也清楚,贾钱其实一路以来已经很不容易了,作为一个平凡的书生,他一路上已经实现了自己的升华。重要的是“过程”。 想了想,东方诗明打算开口。但是就在这时,一股嘈杂恐怖的脚步声,忽然从远处传来! 贾钱和东方诗明齐齐变色。这样的山谷,一般怎么会有这样的动静?九成是冷无霜的属下们追来了。 而再仔细听脚步的杂音,大致就能判断出,来者可能多到数十人。 “不好!”贾钱翻身背起箱笼,打算赶紧扶东方诗明起来,两人继续逃跑。 黑暗中,分不清那些身影到底从哪里包抄上来,只能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如同隆隆战鼓。贾钱发现东方诗明闭着眼睛没有立刻行动,正要疑问,就听他沉声说道:“晚了。” 果不其然,正如东方诗明所说,他们已经跑不及了。 很快,那些黑夜中的人影就团团围了上来,密密麻麻,在他们周边迅速筑起了一圈黑压压的人墙。 “啊这……”贾钱吓得瞠目结舌。 蓦地,从人墙的外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们,插翅难飞了!” 第五十七章 生死一线 “是冷无霜!”贾钱匆忙对东方诗明说。 东方诗明点头,同时手中铁扇默默翻开。但他也明白,就凭现在自己的状态,别说加上这么多大汉,就是与冷无霜一对一单挑,也只是以卵击石罢了。 人墙打开一个豁口,冷无霜故作悠闲地踱步进来。当他看到狼狈不堪的两人时,他不禁仰头狂笑。笑声令人发毛,如同豺狼的嚎叫。 东方诗明皱眉。贾钱虽然害怕到腿软,但还是战战兢兢地把虚弱的东方诗明挡在身后,他想攥紧拳头,但是奈何他的手发抖到拳头都握不紧了。 “再跑啊?” 笑够了,冷无霜挑衅着呲牙邪魅地笑道。 “……敌人是你的话,没必要。”东方诗明仍然不在对峙上漏气。 冷无霜颇有玩味地咂咂嘴。他冷冷地重新扫视了眼前的两人一眼,继续笑着说:“除恶书生,真的是你们吗?” 东方诗明透过黑暗,都能模糊地看出他那张令人厌恶的嘴脸。 他淡淡地回应道:“怎样,还嫌手下死得不够多么?” “哈哈哈,当然不是。” 冷无霜睁大眼睛,一种瘆人的目光幽幽从他的瞳孔中射出,“只不过,如果是真货,那我还真是,有、点、失、望。” 最后几个字他一字一顿地从嘴里吐出,期望能挑起他们的斗志。但是还是让他失望了,东方诗明和贾钱谁都没有说话。东方诗明是懒得说,贾钱是吓到不敢说。 “既然如此,好像也不用这么大阵仗。”他晃着脖子,手中关节拧得咔咔作响,“一招,送你们黄泉作伴。” 东方诗明闻言,手心发力,试图再运武功抵挡。但是他受伤的程度果然不轻,刚刚想要调动气力,丹田和经脉顿时发出刺痛,逼使他手心发出颓然的汗水,十指触电般失去力道。 “啊……”贾钱见状,彷徨惊骇得束手无策。 但冷无霜的招式丝毫没有陪他们拖延的意思。只听他袖里风镖铁索的交碰声音传出,金属的尖锐气息顿时弥漫开来。 眨眼一瞬间,冷无霜横眉狞笑,手掌发力,熟悉的铁索风镖杀势连环,刺破夜风。目标正是,他们两人的咽喉! 眼看杀招已经袭来,银星般的光点闪烁逼至,金属的獠牙宛如魍魉哭号。贾钱手足无措之下,心思顿时随着视线看到了失去力量的东方诗明。 当下,他根本来不及考虑那么多。他早就快吓到瘫软了,双腿甚至像两条水泥柱一样僵硬,连逃跑也没有力气。 但是,当他看到东方诗明的一刹那,他的脑海瞬间闪过了很多东西。 眼前,是他能活到这里的恩人。倘若不是为了救自己,他根本不会陷入这样的绝境。 而且,东方诗明较之自己,文武双全,智谋卓绝,不知道要优秀多少倍。如若能作出选择,他宁可让东方诗明活下去! 因为,如果东方诗明死了,那就真的结束了! 贾钱猛地瞪大眼睛。他终于明白圣贤说的“舍生取义”的意思了,他不知道圣贤们有没有也经历过这样的绝境,但是他现在,内心已经有选择了! 镖影倏忽而至,凌厉无匹。但与此同时,贾钱忽然做出了惊人的举动。 “贤弟,活下去!” 东方诗明顿时眼前一黑。 那条瘦弱的人影,竟然在此时选择用身体替他挡下致命的攻击。 一声诀别时的吼声,东方诗明感到手背滴落下几滴温热的泪水。赫然抬头,只见贾钱用脊背挡在了他的身前,害怕又英勇的脸部表情交叠在一起,泪水顺着贾钱的脸颊滑下。 就在一瞬间,东方诗明真的感觉他像是一个蜕变的英雄。 “你……”东方诗明嘴唇颤抖。 黑夜的空气,顿时陷入静寂。谁都没有先说话,只有夜风响动,迟迟地吹过草野。 但是很快,静谧的空气里传来了一阵铁索拉响的声音。 众多大汉,众目睽睽之下,竟然看到自己的老大,在一脸尴尬地往回拽铁索。 “叮叮当当”的阵响,连接着不长的距离。冷无霜猛地一拽,贾钱垂躬的身躯忽然抖了一下。 “……” 贾钱本来紧闭双眼,准备慷慨迎接自己的死亡。但是他似乎……没感到多么疼。倒是冷无霜拽的几下,差点把他给拉个趔趄。 冷无霜见到拽不回来,脸上很没有光。而另一边的贾钱,也渐渐感觉出了事情的不对头。 怪异的对峙又持续了一会儿。贾钱为了保险起见,仔细感受了几遍,但是仍旧没有察觉到疼痛。 这时,惊讶的表情才缓缓绽放在他的脸上。他颤抖着激动的声音,仿佛起死回生一般,哆嗦着嘴唇问东方诗明: “……我,我没死?” 很快,东方诗明,以及周围的一众汉子,也回过神来,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冷无霜的几只风镖,全部插进了贾钱背后的箱笼上,而没有伤到贾钱分毫。 更尴尬的是,由于动作的巧合,有几只风镖深深陷入了箱笼的板缝当中,被紧紧地夹住了。这也难怪冷无霜拔不出来,而周围的一众大汉为了不越俎代庖,影响冷无霜的发挥而惹祸上身,竟然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协助。 里面最高兴的当属贾钱。他刚刚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结果毫发无伤,顿时喜极而泣,跪倒和东方诗明相拥在一起。 “我没死,哈哈,我没死……”贾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笑道。 东方诗明知道他们的状况一点也不乐观,现在就开心成这样实属没必要。但是贾钱甫经生死考验,变得这么激动,他也不好出言劝诫。 冷无霜的表情却非常不好,若不是黑夜迷蒙,所有人都能看到他被气得像酱猪腰子一样的脸色。在属下面前丢人至此,他愤懑难当,手心当即运足力气,猛地往后一拽。 “崩”地一声,他的风镖终于被拽了出来,顺着叮当滑动的铁索,迅速返回他的手掌。而同时,贾钱日夜不离的箱笼也分崩离析,木板全数零落,里面的圣贤书倾散了一地。 气急败坏的冷无霜也不顾什么仪态,大手一挥,指着围在中央的东方诗明两人,对大汉们下令道: “你们,全都给我上!” 第五十八章 虎口逃生 “啊……”贾钱见状,连忙搀起东方诗明,准备继续逃跑。 但是眼前的大汉们顿时围堵上来,把四面八方的退路全部围得水泄不通。黑暗中人墙不断靠近,两人也无从分析哪边才是可以突破的薄弱点。 首先冲过来的一个大汉,似乎急欲为冷无霜博回面子来邀功,一个箭步就跨了上来,抬臂迎着贾钱的腮帮就是一拳,嘴里还不干不净:“去你的!” 贾钱躲闪不及,被一记闷拳立刻打得晕头转向。 但是,他刚刚连死都看开了,心里顿时觉得面对这些人也没什么好怕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他忽然躬下腰去抱起一摞圣贤书,权当作武器,右手随便抽出一本,无所畏惧地朝那个打了自己的大汉脸上回击过去:“你大爷的!” 被架着的东方诗明见状也是一愣。他倒没想到贾钱竟然挺英勇,而且刚才的一击,似乎还真的……打中了。 再看贾钱,此时挥舞着手里的一本《纲纶别目》,张狂得像是发了癫疯一样四处冲撞。 俗话说乱拳打死老师傅,在这种情况下,贾钱出手又毫无套路,竟然真的逼使围上前的大汉不断后退。 黑夜里人**杂,朦胧地看不清,甚至有好几个大汉出手打伤了自己人。贾钱则看准谁冲上来就打谁,管他三七二十一,凭借着一腔无畏的激情不断突围。 东方诗明看他一只手有所不足,便主动帮他抱过怀里的那些书,让他得以用两只手反击。 不断有人围上来,也有人侥幸打中了贾钱几拳。贾钱疼痛难当,反倒更加恼火,抬手就把书狠狠砸向其中一个的脑门:“让你贾大爷送你去见儒门先圣!” 呼喝大骂纠缠纷乱,人声鼎沸,宁静半点不存。贾钱不断突围,倒下哀嚎的大汉越来越多,怒骂声、叫嚣声也乱成了一锅粥。 “靠!……你打着的是爷爷!” “黄毛小儿休走!” “……送你天灵盖一套《论语集注》!” ………… 外围的冷无霜也试图参与进战圈,奈何人头攒动,况且漆黑难辨,他也无从辨别哪里才是贾钱和东方诗明两人。几次看错,反倒打残了好几名手下,此刻正抱着头在地上打滚。 东方诗明时刻保持镇静,他观察着四周可供逃离的路径,终于有了间隙的收获。 “往那边,一鼓作气冲出去。”他趁乱低声附到贾钱耳边吩咐道。 贾钱连忙看去,果真看到那里是人墙中出现的一个豁口。他拼足干劲,一把将剩下的三四本书一起抓过,发疯一样掷向挡路的人群,紧接着抓紧一线机会,带着东方诗明,两人一起冲了出去! “走!”贾钱直接背起东方诗明,拔足狂奔逃离。 那一众大汉,此时甚至还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趁乱趁黑逃走了,还在摸黑的人群里挥舞着拳头。过了一小会儿,冷无霜才察觉了不对劲,连忙掣出铁索,将自己手下这帮无能的家伙全数制服。细看之下,果然已经没有了东方诗明两人的人影。 “混账,无能的东西。”他恨恨地骂道。 毕竟手下的一群人,不但没能抓住目标,反而伤残了半数,这让冷无霜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区区两个少年,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难道刚才的人群混战里,他们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藏实力? 这时,黝黑的远空中,一只鹰影闪现。 冷无霜不满地抬起头,只见那只黑鹰扑棱着翅膀落了下来,腿上绑着一封书信。 他长吁了一口气,默默地把书信拆开,借着熹微的月色逐字阅读。 “老大……” 被铁索捆着的一个大汉还想着好好表现一下,恳求道,“请让我们再去追一次,这次我们绝对不会让您失望……” 但冷无霜很不耐烦地冲他做了个闭嘴的手势。他缓慢地读完信,一边轻轻地撕碎信纸,一边冷漠地说: “不必。明天一早,附近其他三部的人,就会过来与我们汇合了。” 说完,他目光中隐藏的狠戾渐渐流露出来。他这次如此失利,颜面已经荡然无存。到了明天,他一定要亲手,将那两个猎物彻底撕碎。 ………… 另一边,一路狂奔的贾钱,背着东方诗明已经跑出了一段路。 虽然开始时勇猛卓绝,但终究是凭着那一点意志力。一路透支体力,贾钱本来就弱不禁风的身板逐渐开始吃不消了。 月色渐渐被飘过的云层掩盖。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连脚下的道路都看不见了。贾钱不小心踩到了一块石子,脚踝一歪,带着东方诗明一起摔倒在地。 “好了,不要跑了。休息一下吧。”东方诗明休养了这一段时间,体力多少有一点恢复,能够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了。他看着摔倒的贾钱,关切地建议道。 贾钱刚想逞强,但当他刚想起身,就感到两腿发出剧烈的肿胀感。 由于刚才血气上冲,两腿的痛感已经麻木,现在稍微一停歇,那种蚂蚁噬咬般的刺痛就潮水般地传来了。贾钱压制不住疼痛,抱着两条腿就哀嚎起来。 东方诗明蹒跚着不稳的步子走过去,两人互相搀扶着隐蔽到一片较深的灌木丛中。 矮树上栖息的鹰鸟被惊飞了不少,在黯夜的穹窿下划出不同的弧线。 贾钱目前感到又累又饿,还有刚刚挨打的疼痛和奔跑导致的酸胀感,好几种痛苦交加,他难受得简直想要撒手人寰。 东方诗明尽他所能帮助贾钱缓解痛楚,在周围的草丛间找了一圈,勉强找来了一些简易的外敷止痛的草药,入口嚼碎,然后均匀地帮他涂抹在淤青处和膝盖部位。 过了好一会儿,东方诗明听到贾钱痛苦的**声渐渐消失,取而代之是错落参差的呼吸声。 他俯过去看了看,发现贾钱已经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黯淡的光平铺在他的脸上,疲惫的睡脸满是风尘。东方诗明苦笑了两声,翻过身去,也拥着衣裳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五十九章 天罗地网 次日,天才蒙蒙亮的时候,树林间就传来了赶路者沙沙的响声。 贾钱和东方诗明在那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下睡得很不好,一大早就醒了过来,两人体力受损,脚力衰减,只能希望尽早赶路,能够快一些抵达封鹿郡。 昨晚的一系列变故,导致他们的路线出了些偏差,好在贾钱本来就没跑太远,所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通过看地图,基本能够推断出两人当前的位置。距离封鹿郡的路程已经不多,倘若翻山路,明天也能够到达。 虽然这样较之大路更加遥远,但是也更为隐蔽,毕竟两人现在都失去了基本的迎敌能力,如若再不幸碰见,连逃跑都困难。 两人搀扶着翻山越岭,找了些野菜勉强充饥。封鹿郡已经近在咫尺,现在他们都没有放弃的理由。 “贾钱,”东方诗明想让两人分散一下注意力,就缓缓开口道,“给我讲讲,你的家乡,封鹿郡吧。” 贾钱多少愣了一下,听东方诗明对自己的家乡感兴趣,自然乐意之至地给他讲述。 “不过,我也好久没有回去了。”贾钱有些惭愧,“我就凭借当时的情况跟你说吧。” 东方诗明点头同意,贾钱就拣重要的跟他娓娓道来:“我家乡封鹿郡,算得上一个比较有势力的地区了。” “它的规模,比江梁城还要大,算是群山中的一处著名城郭。耕农和行商,还有手工生产,都比较发达。” 东方诗明心中的一处顾虑,在听贾钱这样说之后渐渐淡去。 倘若封鹿郡实力弱小,无所不为的九彻枭影甚至可能为了铲除除恶书生的威胁,而直接采取灭城的手段。不过既然封鹿郡有如此规模,还处于暗处的九彻枭影应该不会贸然这样做。 贾钱还在继续津津有味地诉说着自己的家乡,越说越来劲。 从无游子不思乡,加上一路灾厄连连,更加会引人怀念自己安定的家。说着说着,他似乎连腿疼和困乏也忘却了,脚劲明显加快了不少。 东方诗明心里暗自欣慰,同时加紧步伐跟上他的速度。 然而,就在他们后方的漫山遍野,附近一带的九彻枭影四部头领悄然全数出动。 周遭的群山,从山顶到山谷,都穿梭着黑头巾的身影。他们已经展开一张巨网,誓要将长期威胁他们的除恶书生,一举歼灭在此地。 时间临近中午。东方诗明暗中察觉了不时在天空中盘旋的黑鹰,内心感受到了异样。不知为何,他总能感受到一股似有似无的杀气,好像在身后有什么在尾随,越来越近,但是却无法摆脱。 两人绕过一片树林,爬到了一个比较有利的地势制高点。 这时,东方诗明拍住贾钱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继续往前走了,自己则转过头来,冷眉对着空气说:“该来的,还是躲不过的。” 贾钱顿时愕然瞠目。他连忙回过头来,却发现刚刚经过的山上已经出现了黑色头巾的人影在搜寻,情状骇人。而且那样的数量,绝对不止是昨晚冷无霜的属下。 虽然没有人立刻响应东方诗明的话,但是他眼角的余光也瞥到了头顶的黑鹰盘旋着飞走了,飞向对面的山谷方向。 他就是要这个畜生去通风报信,他倒要看看,那个幕后者到底能沉住气到什么时候。 不出所料,很快,那些在山野间穿行的黑头巾大汉似乎得到了统一的指令,立刻集结往山下跑去。囿于视线受阻,两人也看不清山下到底有多少兵力,但是也无所谓,毕竟真正与他们对敌的,也不应该是他们。 倏忽,两人感到四野风声鸣动,林叶开始哗哗传响。 风镖坠地,铁索齐鸣。熟悉的人未到气势先至,这是他们的老朋友,冷无霜来了。 但与此同时,四面传来不约而同的步伐。 东方诗明和贾钱背紧贴着背,面对着从四个角度赶来的围杀者,东方诗明明白,这应该就对应了九、彻、枭、影四个字号的分部,很大可能就是四部的头领了。 黑鹰扑棱着飞来,骤然落在了其中一个来者的手臂上。 那个来者一脸黑茬的胡子,逼人的狠戾不加掩饰,看起来绝非易与之辈。而另外的两个陌生的来者也分别现身,一个是衣着暴露的女人,另一个是尖嘴猴腮的瘦子。 “我发现,”贾钱忽然贴过来说,“还是冷无霜长得比较顺眼。那个女的也行,就是太浪荡,不符合妇人之道。” 东方诗明淡淡一笑:“非也非也,圣人的妇人之道,仅仅只能代表圣人的审美呀。既然圣贤书都丢干净了,你的思想也试着开放点。” “唔……”贾钱听东方诗明说的有道理,何况死到临头了,也没必要到死依循圣人的道理。 他想了想,又小声对东方诗明说:“那我还是更希望死在那个女的手里。” 东方诗明内心对他感到好笑,但是也没再多说什么。何况那四个人都已经逼近,他们也没有继续说闲话的机会了。 冷无霜四人走到一定的距离,纷纷站定。 没有多余的对峙,冷无霜先慢慢开口道:“二位,好久不见。” 第六十章 玄素双分 东方诗明看着他,目光镇定自若。 “是啊,一回生两回熟,第三次见面,咱们都算得上是异父异母的亲骨肉了。”东方诗明嘴角上扬,“兄弟,好久不见。” 冷无霜脸颊微微有些抽搐。他这分明是在一干头领面前打自己的脸,言外之意不过说他连续两次都失手,简直无能。 他刚想接话,忽然见到周围的几个头领都面带嘲笑,心头怒火更盛。 “哼……”冷无霜压着怒火,讽笑地抬起下颌,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你死到临头还嘴硬,倒确实令我有点儿佩服。” 东方诗明毫不畏缩,仍然继续面带微笑地回敬:“那等一会儿,我可要好好聆听一下你的哀鸣。” “别跟他废话。”持鹰的那个汉子不耐烦地嚷道。 “冷小哥,这就是连你也没办法制服的除恶书生吗?” 那女人也把指头放到嘴唇边,妖媚地咯咯笑道,“到底是人家另有隐藏,还是冷小哥你,实力退步了呢?” 听同伴一个接一个地鄙夷自己,冷无霜再也压制不住,袖筒里的武器发出铮铮尖鸣。他大声道:“你们没必要动手,看我一个人干掉他们!” “咯咯,这可不行。”瘦子喉咙里发出诡异的枭笑,“来都来了,诛杀除恶书生这个战功近在眼前,我们也不甘心白来一趟。” 女人把她的目光转移到东方诗明身上,一边打量一边满意地点头:“这位小哥细看之下,倒令奴家动心了呢。奴家忍不住,现在就把他带走疗~伤~~” “动手吧!”持鹰的汉子没有了耐心,大喊一声,背后的大刀就猛地出鞘。 其余几人见他要动手,纷纷不甘示弱,仿佛要抢夺什么宝贝一样,争先恐后掣出武器,向近在咫尺的两人杀去—— “这下真完了!”贾钱瞪着瞳孔对面朝自己杀过来的那个瘦子,惨叫道。 东方诗明攥紧拳头,目光迎接着飞来的刀锋,而嘴角竟然不觉闪现出一缕狡黠的笑! 是时候了!他赌,两人平安! 霎时!剑锋奏芒,八方环杀! 就在四个头领同时动作的瞬间,玄墨的剑气与苍白的剑影纵横而至,如同彻地的风声,如同横走的惊雷,终于,驰援而至! 凛冽的绝妙剑意,四野仿佛一片宣纸白轴,唯有剑气与绽放的鲜血,悄然变成了墨的颜色,肆意淋漓! “啊!”贾钱被从未见过的气场吓懵了。 黑色的流墨飞溅,风鸣沙舞,眼前的一切杀着都仿若迷幻。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出溅到他身上的墨色实则为那个瘦子的鲜血,但是在这奇异的招式之下,满目不见殷红,唯有玄素双分的颜色,平川定海。 “乌明·泼墨流云。” 闲散中带着几分傲气,话音在杀着之后降临。很快,冷冽的剑招纷纷落幕,奇幻的剑意褪去,再看当场,刚刚还嚣张跋扈的四人,此时已经变成了四具尸骸,墨色的血水流淌遍地,沾染了道旁的黄土。 疾风吹来,卷起地上的黄沙,簌簌将四人罪恶的鲜血全部掩埋。 “啊这这这……”贾钱哆嗦着嘴唇,还没有从这瞬间的变故中缓过劲来。虽然他意识到自己得救了,但是因为转折太过突如其来,以至于他还难以置信。 东方诗明不禁赞叹这个幕后者的能力之卓越,不在醉尘乡等人之下。拥有这样高超的修为,绝对可以成为后续反攻计划的第一手助力。 这时,风烟散尽,一道人影从不远处缓步朝他们走来。 只见来者衣袂飘飘,气态非凡。尤其他背后的那把仅有黑白两色的朴素宝剑,更加增添他非比寻常的英气。 此人的面貌潇洒,面如冠玉,看起来不过青年。不过就刚才的身手来看,东方诗明猜测他也是玄徽的持有者,而且真实的年龄应该也绝对不会像看起来这么年轻。 “哎呀,早知道留下那个美妇了,没看清楚就下手,有点遗憾。” 来者并没有先跟他们打招呼,而是在走过那个女头领的遗体时啧啧慨叹了两句。 只见他缓缓双手合十,对着那女头领念叨了几句一路走好之类的祈祷语,然后才舒了口气,转头向他们走来。 贾钱刚才愣了许久,现在总算缓过来了,仿佛大梦初醒。 而当他看到来者,顿时知道刚刚是他出手相救,就连忙跑了过去,一把攥住那人的手,声泪俱下:“谢谢,谢谢大侠!救命之恩,今生难忘!” 突然见到这样的展开,面对着热情万分的贾钱,那人先是呆了一呆。但接着他就哈哈笑着抽开手,谦虚地挠着头说:“不不,区区小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东方诗明在一旁看戏似的抱着两臂,并没有立刻迎上去。 但贾钱却是一发不可收拾,又是喜极而泣又是千恩万谢,弄得那人满脸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很快看到了在一旁的东方诗明,连忙给他使眼色,让他帮自己解围。东方诗明脸上露出奇怪的笑,他看了看那个人,又看了看失控一样的贾钱,最后冲那人耸耸肩,表示可以。 他轻微咳了几声,然后淡淡地笑着对贾钱说: “这位英雄说得对,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毕竟你一路遭罪,也是由他倾力打造的呢。” 那人顿时露出扭曲的表情,满脸都是呼之欲出的“快住嘴”。但是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话说完了,贾钱也已经清楚地听到了。 很显然,这句话的效果可谓立竿见影。贾钱霎时僵在了原地,刚刚还紧紧握着那人衣服的双手也不觉松开了。 “啊,不不,其实……”那人尴尬地摆着手,试图做出一个比较好的解释。 东方诗明扬起嘴角,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是吧,真正的‘除恶书生’?” 第六十一章 素别枝 “啊……” 那人见瞒不过去了,只能无力地摊手,“好吧……算你比较聪明。” 知道了真相的贾钱却在一旁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只见他恶狠狠地攥紧拳头,肉眼可见的怒火在他眉毛中间凝聚,牙关不住摩擦:“原来,就是你这龟孙……” “等等等等,”那人见状不对,赶紧转移话题,“这几天来辛苦你们了。你们都有伤在身,我先帮助你们疗复一下吧。” 不由分说,那人推着贾钱两人转移到道旁的一处荫凉空地休息。 那人掏出几个小瓷瓶,从中倒出几颗药丸分给两人服用,随后又攥住两人手腕,通过输送内力的方式帮助两人缓和了体内的耗损。 药效在内力的助推下很快见效。东方诗明和贾钱的伤势与酸痛都得到了大幅缓解,就连疲惫感也消除了不少。贾钱惊讶于疗效的神奇,暂时也缓和了对那人的不满情绪。 “好了,我们休息差不多了。” 少顷,东方诗明点点头,准备涉及正题,“你也该向我们坦白一下了吧。” “啊,是……”那人叹了口气,用手一指自己,“那我先自我介绍吧,我叫素别枝。” 东方诗明两人也分别报过姓名。东方诗明接着说:“那么,你布设的除恶书生的这个局,取得现在的结果,算是已经谢幕了么?” “算是吧。”素别枝咧了咧嘴,目光转移到一旁的贾钱身上,“我都现身了,失去神秘感了啊。再不谢幕,这位贾兄弟都能把我嚼碎了吞掉。” “哼,”贾钱心中的不满再次被挑起,脸色愠怒地歪向一边,“算你识相。” 东方诗明心里才不相信他是因为这种原因。不过就结果而言,得以轻易铲除附近九彻枭影四部的首脑,已经算是一个不错的落幕了。 “山下的兵众,你应该也解决得差不多了吧。”东方诗明眼神斜向山下,毕竟素别枝姗姗来迟,肯定是之前先在山下对那些伏兵进行歼击战了。 素别枝摘过身边的一根嫩草,一边把玩一边看向东方诗明: “还好吧。我干掉许多,把他们都杀散了。本来还可以继续乘胜追击的,但是……”他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睛,“谁让上面还有布设下的烂摊子,再晚一步,万一你们化蝶了,我的良心还是会痛的。” “你的良心是从地摊上批发的吧,怎么看都觉得很廉价。”贾钱在一旁不住地吐槽,“还有你才化蝶呢,你干脆去和那个冷无霜化蝶好了。” 素别枝竟然“嘿嘿”地笑了,丝毫不知廉耻。贾钱被气得鼻孔冒烟,干脆也不再说话了。 阳光渐渐从阴翳缝隙洒下,林下的气氛渐渐也开始缓和。 东方诗明内心还有问题需要确认,但是既然已经平安,已经从危险中成功逃离,也就不很着急,迁就着两人的脾性,打算慢慢询问也不迟。 “好啦,”良久,素别枝忽然伸了个懒腰,活动着身体站了起来,好像刚才是小憩了一会儿,“我们走吧,争取今天晚上就到封鹿郡。” 贾钱和东方诗明答应了。既然已经化解了危机,没有了生命之虞的贾钱更加想念家乡,因此没有再和素别枝呛声。不过要说今晚就到,他总觉得还是天方夜谭。 三人启程上路。得到了药物和内力的调理,东方诗明两人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是也基本没有大碍,快速赶路已经不成问题。 但是按照地图上的路程,他们想要以这个速度天黑前赶到封鹿郡,可以说基本不可能。 “你们抓住我的衣角,我稍微提速一下。”忽然,素别枝对两人说。 虽然有点疑惑,但是两人还是半信半疑地抓住素别枝的衣角。 顿时,素别枝运力加速,连带着两人一起向前飞快进发起来。贾钱和东方诗明感到脚下呼呼生风,虽然没有费多少力气,但每迈一步的距离却着实不小,轻飘飘地健步如飞。 道旁的草木呼呼从眼角飞过,贾钱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舒畅,此时感到说不出的愉快。而东方诗明心里仍然惦记着很多事情,要找机会开口。 下午的阳光平和地舒展在山路上,慵懒而和谐。道路上很少有人,耳边除了掠过的风声,四野都静悄悄地。 三人的背影被拖得越来越长,在绵延的路上肆意渲染,别有一番情致。 “我说,”东方诗明迎着不断灌进嘴的风,侧过脸来问素别枝,“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布置这样的计划?” 素别枝甩着步子一面飞奔,一面仍然悠闲地转过头来看东方诗明:“想不到你好奇心还挺强烈的。” “是啊,我很想知道。”东方诗明直言不讳。 素别枝撇撇嘴,故作难堪地说:“这么直白,我都不好意思再卖关子了。好吧……说来话长,我长话短说好了——其实最初,我是下来看望一个朋友的。” 簌簌的风迎面吹来,把几根头发吹进了东方诗明嘴里。他抬手拿开,继续问:“看望朋友?” “没错。这九彻枭影的事情,就是从我朋友口中得知的。” 素别枝回头看路,一边说,“他遇上麻烦了。现在的局面,凭他自己的能力肯定很棘手。所以我就想随手帮他一把,多少卖他个人情。” “哦……”东方诗明心里大概猜出他口中说的朋友是谁了,脸上出现一点点微笑。 “喂喂,别瞎猜啊,我朋友很多的。”素别枝察觉到了他那种胸有成竹的表情,鄙夷地说。 “好好好。那你继续。”东方诗明淡淡地笑着,“所以,你就想到了这样的计划?” “是。”素别枝很快回答。但他想了一下,才又说:“不过开始时头绪很杂,确切的计划,是在我见到贾兄弟的时候敲定的。” 第六十二章 驰还故乡 贾钱在一旁听到素别枝提及他,内心的窝火还没有消散,气呼呼地转过头去。 素别枝看到了贾钱嫌弃的表情,也就不愿多提,连忙说:“计划实施的具体情况我想你也能推断出八九分,就是你想的那样。制造舆论引起九彻枭影的注意,然后用这种虚虚实实的套路让他们迷惑,最后他们干脆倾巢出动,我再趁机一举拿下。” 东方诗明点点头。不过这种计划说起来简单,实施却是并非易事。除了过人的胆魄,自身的实力同样也是一大重要条件。 “那每天一个的尸体,你怎么弄到的?”东方诗明又追问道。 “那个啊。”素别枝晃了晃脑袋,“并不算麻烦的。除了容易发现的放哨兵,还有一些出来结伴喝酒的。虽然藏起了头巾,但是喝大之后了说的话题很容易就能暴露。” “所以你打算放长线钓大鱼,杀他们的属下引起他们注意,同时又把矛头全部指向明处的‘除恶书生’,为的就是让他们的头领坐不住,来亲自斩除后患的这个时机。” 东方诗明捋顺了素别枝的套路,不由得钦佩地颔首。 素别枝看到前面有个路坑,发力蹬足带着两人一跃飞过,又平稳地跳回道路上。 “不过,你的出现倒是个变数。我可没有算计过你。” 素别枝继而用奇怪的眼神望向东方诗明,“明知凶险还要跟过来,而且本事还不高。不过也多亏了你,我后期的工作省了不少事。” 东方诗明默默一笑,对他亦褒亦贬的话不予评论。 他脑内又浮现了不少问题,但又大多都可以自己思索出来,就干脆省下不问。 不过整个过程中,他还有一件事,在捋顺了素别枝的思路之后仍旧感到疑问。 为了求证,他继续凑上前说:“还有一样事。就是那个饭馆的变局,你为什么放任不管?倘若里面有重要人物,那贾钱可就撑不到你计划圆满结束的一天了。” 这时,素别枝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种特别尴尬的笑容。 他思考了一会儿,似乎想不出什么完美的答复,最后只好如实回答:“那个,我疏忽了。” “啊?”东方诗明有点出乎意外。 “事实就是这样的。”素别枝没皮没脸地淡定耸肩,向东方诗明解释,“其实那天的情况比较特殊。本来那天伏击你们的不只是那三个人,从别处还有赶来的力量支援。” “我在清晨发现了尾随你们的一小支十来个人的队伍,就略施小计把他们引到山野里解决掉了。本来以为万事大吉,没想到他们的计划比我想的要多少缜密了一点。” 素别枝说到这里,用手指比划着那“一点”的大小,似乎想要竭力掩盖自己的失误。 “看来这个除恶书生的形象,你塑造得还真是成功。”东方诗明呵呵笑了几声,“他们从开始行动的每一步都这么谨慎,可见你宣传方面下了不少力气啊。” 素别枝刚想得意一下,但接着就感受到了贾钱从一旁传来的愤怒的瞪视,立刻收敛眉飞色舞的表情,轻咳了两声:“算不上什么,这段时间眼看贾兄弟受苦,我的心同样在滴血。” “猫哭耗子,放屁比说话大声。”贾钱作恶心状。 东方诗明和素别枝都笑出声了。东方诗明关心的问题全部问完了,舒畅的心情如同解决了一道趣味的谜题。 贾钱也不是真的生气,他虽然对这个素别枝不很满意,但是终究这个人良心未泯,按照圣贤的话来说就是“孺子可教也”。 漫长的山路上,凉风习习迎面吹拂,嫣红的远空看起来无比清新。三人飞快的身形在山间环绕着远去,向封鹿郡的方向飞奔,激起一路烟尘。 夕阳渐渐滑下了山头,红紫色的云霞铺满天幕。山路也渐渐昏黑了起来,但在视野的远处,三人同时看到了遮掩在山对面的熹微灯火。 “前面就是封鹿郡。”素别枝吸了一口凉凉的空气,用得意的语气说道。 而在此时,最激动的人应该莫属贾钱了。 贾钱常年离乡求学,平时很难有机会回家探亲。何况这次回家历经千辛万苦,想到自己熟悉的亲人,他差点流下泪来。 素别枝和东方诗明都悄悄地回头偷瞄他的神情,脸上不约而同地挂上了一丝微笑。 贾钱用没抓素别枝衣角的手抹了抹眼睛,又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才兴奋地喃喃道:“封鹿郡,真的是封鹿郡……我到家了!” 他的话音难以压抑欢喜雀跃的激动,喜悦的语气微微颤抖,甚至都有些呜咽了。 思乡心切,他感觉仿佛之前一切的磨难都不重要了,能够回家,这就是无比的幸福。 “太好了。”东方诗明在一边对贾钱说。 贾钱抬脸真挚地望向东方诗明,脑海接着回溯到这几天以来他的豁命陪伴,心里温热热的。 他旋即开口道:“贤弟,这一路来辛苦你了。寒舍敝陋,但还望贤弟能盘桓数日,暂作调养,让愚兄一尽地主之谊。” 但是,还没等东方诗明回答他,素别枝就先热情洋溢地歪过头来:“那可真是多谢你啦,我刚刚还在苦思冥想怎样开口去你家蹭几天饭。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和东方兄弟就却之不恭了。” “哎哎哎你少自作多情,我又没邀请你。”贾钱态度顿时冷若冰霜,与刚才判若两人。 “啧,不要小气嘛。”素别枝还在做出努力,“不过是多一双筷子多一只碗嘛,古人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贾钱稍微转好的心情又被他的死缠烂打硬生生拖回原点。一路上两人不断呛声,架势仿佛两个逗哏在一起说相声。 东方诗明心情也不赖,时不时搭几句话,三人很快就从群山中赶到了封鹿郡。 第六十三章 由俭入奢 封鹿郡确实是群山中一座比较大的城市。三人抵达时已经是夜幕,虽然无法详尽地瞻仰这座城池的面容,但是只看那高耸的大门和城墙,就能够感受到它的非同寻常。 “这里就是封鹿郡。虽然群山环抱,但是因为历史原因,同样发展得比较繁荣。” 到了封鹿郡,两人就松开素别枝的衣角,三人缓缓步行进城。 贾钱走在前面,不住地向两人介绍着自己的家乡,语气中饱含自豪。虽然东方诗明之前也听他讲过,但此时为了不打扰他的兴致,也作出认真的表情仔细听着。 封鹿郡的繁华其实通过眼前所见就能够明白。虽然是晚上,但是城中仍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封鹿郡商埠与百姓住所交杂,没有明确的界线,所以看起来格外热闹,除了夜不闭户的商店夜摊,很多百姓从事手工行业,此刻家里也都亮着灯火,不时还能听到从街坊四邻传出的纺车吱呀声响。 “真是祥和安乐的景象。”东方诗明由衷赞叹。 贾钱听东方诗明赞美自己的家乡,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素别枝则兴致满满地巴望着不远处的夜宵摊子,附和着东方诗明赞许地点头。 三人走过一个卖衣服的店铺,素别枝先叫住了两人,自己进去买了两件罩衫。贾钱正要再多嘴讪笑他,却不料素别枝把刚买的两件罩衫分给了两人。 “快到家了,你的衣服会吓到你父母的吧。” 他微微笑着看向贾钱衣服上的血渍和泥灰,“当然,你坚持穿我也不拦着。” “切……”贾钱气呼呼地接过罩衫套在身上,但不得不承认还是他考虑得细致一些。东方诗明也接受了素别枝的好意,用罩衫把自己衣服上大片的血迹暂时掩盖了起来。毕竟今天已经很晚了,这些事日后再说也不迟。 换好衣服,三人又穿过一条条街巷,原先热闹的氛围才稍稍减淡了一点。贾钱马上就要到家,心情越发激动起来,眼前仿佛已经浮现了自己家的宅门模样。 “走过这边,就到了。”贾钱带着两人绕过一条胡同,来到了较为清静的小街,“我家就在那……” 说着,他伸出手指指向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那个方向。 但是,当他自己的眼光顺着指尖看过去时,顿时大吃一惊! 东方诗明看他热情高涨的兴致顿时冻结,身子还呆在了原地,忙也顺着他所指着的方向望去。 没了,贾钱之前记忆中的那个小宅院消失了。 在那里,取而代之是一座富丽堂皇的民居建筑,两层的阁楼,围墙崭新而典雅,翘起的四角飞檐凸显着与周围完全不同的华贵气息。黑漆漆的夜色里,柔和的黄澄澄的光芒从四面的雕花窗户透出,散发着有钱的气派格调。 “这,这这这……” 贾钱差点晕过去。难道他家这块地的风水被什么土豪富绅看中,已经被买下了吗?虽然间隔时间也不短了,但这种变化之快还是让他差点闪到腰。 而且,他完全无从得知家人们去了哪里,他又该如何找到他的挚亲…… 看着贾钱的模样,素别枝在旁边反倒轻声笑了出来。 他走过去轻拍了两下贾钱僵直的肩膀,对他说:“先过去看一下吧,不要什么都往坏处想。” 贾钱听到了他不怀好意的笑声,心情格外糟糕,恨不得把这货塞到井盖里去。但当下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带两人往那栋豪华的民居走去。 红褐色的吊环大铁门,上面雕刻的狮子头凛凛生威。贾钱看到就有些胆怯,迟疑着伸出手,却纠结着迟迟不敢敲门。 “唉,多大点事。我帮你。” 这时,素别枝嘿嘿冲贾钱露齿一笑,无比乐于助人地抢上前去抓住了铁环。不等贾钱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敲响了大门,金属发出连续的撞击声,“铿铿”的动静传递到很远的夜空。 “喂你干嘛……”贾钱悬在半空的手一把抓住素别枝的胳膊肘,叫道。 但很快,门的背后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素别枝松开手,吐了吐舌尖,仿佛在故意惹贾钱开心一样。 贾钱瞪了他一眼,转过脸来恭谨地等这户富绅家开门。 大门“隆隆”地被打开了。很显然这铁门的打造非常精心,肯定价格不菲。 透过夜色,熹微的光线透过屋檐折射下来。 然而,就在夜辉映照在开门者的脸上时,贾钱再一次木木地怔住了。 开门的人,不是什么土豪富绅,正是他的母亲。 望着久违的老娘,贾钱的嘴唇嚅动,很显然想要叫出什么,但是因为太过激动,反而说不出口。 他哆嗦着手伸上前去,小心地攥住老娘的手,良久才用湿润的话音颤抖着喊出:“……妈!” “乖儿子,儿子回来了。” 他老娘慈爱地点头,脸上挂满笑盈盈的颜色。 素别枝在一旁静静地站着,不去打扰这对母子久违的天伦之乐。但当贾钱老娘的目光碰触到他的刹那,她霎时又惊喜地叫出声来:“啊,是恩人,恩人也来了。” “恩人?”贾钱听母亲充满喜悦的语气,忙转过头去看“恩人”在哪里。 但是他背后还是只有东方诗明和素别枝两个人而已。而再顺着老娘的视线望去,他看到的是……素别枝那张欠打的笑脸。 第六十四章 恩人情分 顿时,贾钱的头脑慌乱了起来,仿佛瞬间被填满了糨糊。 这是怎么回事?素别枝这王八蛋是他家的恩人?为什么这么说?他家变成这副模样又是怎么回事? 好几个问题接二连三冲上头,贾钱感到自己的大脑已经不够用了。真是咄咄怪事,但假设这姑且不论,素别枝被他呛声谩骂了一路,结果却成了“恩人”,这不就说明自己是个“以怨报德”的小人了么? 这是他万万接受不了的。习儒多年,他就算当不成个君子,也绝不能做个小人。 因此,他一定要把这件事搞清楚,不能不明不白就蒙受这般莫大的冤屈。 他老娘已经乐呵呵地把三人迎进门了,素别枝和东方诗明都跟着跨进门槛。贾钱慌慌张张地看着事情的变化要快过自己的大脑,连忙急促地跑上前去跟着老娘,想要问个明白。 但他老娘看到儿子和恩人一起回来,心情很是愉悦,反倒对儿子的纠缠不愿多理睬。 她带着三人一起进屋,开口就吆喝贾钱老爹下来迎接。屋里热热闹闹的,看来今天贾钱家里本来就有请客的宴席。 再看屋子里的布局摆设,贾钱完全辨认不出当年自己家的痕迹了。当年的旧家具全部换成了崭新的,夸张的二楼楼梯盘旋着抬升,四处的灯火发出耀眼的光芒。 贾钱老爹很快吆喝着从二楼快步走了下来,脸上红光满面,身上还沾着一股香甜的酒气。 当他看到儿子,立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跟前,大手一挥,用力地拍打着贾钱的脊背:“哎呀,臭小子念书回来了啊!” 东方诗明和素别枝看他老爹和他全然不是同一种性格,不知道是不是趁着酒劲,但都有点想偷笑。贾钱老爹的体格要更加壮硕,与瘦弱的贾钱相比,完全看不出是一对父子。 老爹与儿子打完招呼,立刻把目光转移到了剩下的两人身上。 他很粗犷地大臂揽过两人,哈哈笑着就要跟两人拜把子。贾钱和他老娘见他确实是喝高了,一边一条胳膊把他拖开,扶着他先回楼上休息去了。 楼下的东方诗明和素别枝相视而笑,多少都有点尴尬。 很快,贾钱和老娘从楼上返回,看来他老爹是已经安顿好了。 贾钱老娘晃着手让他们随便坐,自己则转身到厨房去泡茶。素别枝他们就找了座椅分别坐下,奔忙了这么多天的腿脚,到这时候才得到了真正的休息。 “唉,我爹他刚刚和几个老朋友喝酒来着,喝到人事不省。你……们别在意。”贾钱有点歉意地对两人说。 “没事没事,不过把子没拜成有点遗憾。”素别枝故作苦恼地摇头。 “你……”贾钱恶意满满地瞪视他。要是拜成了那还了得,自己不就凭空比这个王八蛋矮了一辈么? 不过他始终没有再和素别枝呛声,毕竟“恩人”一事他还没搞清楚,又不愿意直接问素别枝,就只好一直按捺着内心无比的好奇,刺挠得难受。 不一会儿,贾钱老娘就端了茶水来。三人稍微喝了几杯,又吃了些点心充饥。 天色已经不早,何况总算摆脱危机,强烈的困意很快就袭上头脑,仿佛再耽搁一刻就要倒地睡着一样。贾钱让老娘给他们两人也找个住宿的房间,自己已经抵不住困意,先摇晃着身子回房了。 “这次,你们能睡个好觉了。”素别枝温和地在东方诗明身后说。 东方诗明也困得不行。他回过头,强撑着眼皮笑了两下,就跟着贾钱老娘引导的方向去了房间。伤势毕竟还没有痊愈,他的身体虽然经过了素别枝短暂的疗养,但还是力量匮乏。 素别枝淡淡地看着他拖沓着沉重的步子离开,轻微地露出一抹真挚的笑容。 窗外,半圆的朗月悄悄飞过了树梢。透过灯火眺望的远处,黑丛丛的群山环抱,夜鸦在深邃的溪谷里发出嘶哑的啼鸣。 ………… 次日清晨,贾钱在舒适中醒来。好像很久都没有睡过这么安心的一觉了,前阵子往往每次醒来,外面就会多一具尸体。他在梦里常常梦到那些歹徒成群结队地前来向他讨命,那样的噩梦着实把他折磨得不轻。 刚睁开眼,就发现了床边的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一边还附着一张纸条,大意是有利于他的伤体恢复什么的。 喝过药,他揉着眼睛下楼,但还是很不习惯自己的家一下子变得这么奢华。 窗户外面的太阳光线很足,但似乎也不算很晚,空气中还弥漫着熟悉的早粥的味道。 他顺着气味找到了厨房,肚子里饿得咕咕直叫,急不可耐地想要找点东西吃。果不其然,灶台上的小锅弥漫出飘忽的水蒸气,刚才的香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哦,你醒啦。” 站在灶前的人竟然不是老娘,而是东方诗明。他见到贾钱走了进来,淡淡地对他一笑。 “啊,贤弟你怎么……”贾钱还以为没有睡清醒,连着又拍了两下自己的脸。但他确实没有看错,眼前的就是东方诗明本人。 “旧衣物已经换洗掉了,准备去吃早饭吧。”东方诗明搅动着锅里的热粥,眼睛注视着不断从锅底冒上来的气泡说。 贾钱愣怔着,似乎还没完全明白过来,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哎,是,是。” “对了,那个素别枝……”贾钱忽然又想起最让自己在意的那个问题,连忙又问。 东方诗明摇头:“那个我也不清楚。不过素别枝说他等会儿会坦白的。” 第六十五章 答疑 典雅别致的雕花紫檀窗格,朝阳的光辉被撕成一片片地洒在屋里的地板上。客厅四角各有细瓷大插花瓶作装饰,堂前还挂着一幅名贵的墨宝真迹。 镀金狮首香炉里的烟袅袅四溢,这到处的一切,从各种感官接踵而至的冲击,都让贾钱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摆好碗筷,很快就见到素别枝和贾钱父母从门外回来了。 贾钱老爹手里提着几包干草药,看来是素别枝带着两人去药铺了,进屋后嘴里还不住地叮嘱: “药方就是这样,我今早已经让他试着服下了一剂,主要是看药量是不是还要进行一下加减……” “哎,好嘞。真是多谢你。”贾钱老娘还满脸堆笑地向素别枝一个劲道谢。 “他的身体状况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调理,大概服药半个月吧。”素别枝继续说。 贾钱见状,顿时又清醒了过来。他连忙跑上前去,想去要个说法。 但是,贾钱老爹老娘看到他,顿时无比激动地也迎了过去,一家三口瞬间抱在了一起。被紧紧抱住的贾钱有些愕然,他又不明白了,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儿啊,快说说,你这段时间都经历了啥。”老娘声音颤抖着,满是疼爱的语气。 “乖仔,这段时间一直在和那些坏人作斗争,真是了不起啊乖仔!”他老爹也声音颤抖着,似乎,还挺自豪。 “不是……”贾钱头脑有些错乱,但当他看到一旁装作若无其事的素别枝时,顿时明白过来了。好他个瘪犊子,难怪好心带着爹娘出去买药,原来这波是先发制人。 这样一来,他就不好讲明素别枝的诡计了。既然老爹老娘都认为自己是个“抗击坏人的英雄”,那若反过来再说一切都是素别枝的布局,自己脸上也没有什么光彩的。 既然如此,他也只能顺坡下驴了,素别枝真可谓是奸猾老练。 正好东方诗明也把早餐做好,众人就围着餐桌坐下,一边吃饭一边听贾钱娓娓讲述他一路上的经历。 显然这种故事非常下饭,贾钱老爹老娘听得津津有味。因为贾钱顺着素别枝的套路,对其中的部分进行了曲解和改编,因此听起来更加有趣味,即使是其中的凶险的部分,也颇具有故事性的色彩。 通过贾钱的讲述,老爹老娘算是了解了儿子这段时间的辛苦。还有东方诗明和素别枝这两位挚友的帮扶,那些恶匪头目最终被一网打尽,实在是尽善尽美。 “最后……”贾钱吞咽下一口馒头,晃着筷子意犹未尽地结尾,“我们一路飞驰,忍着伤势赶回了封鹿郡。于是这段除恶书生的路程,就达到终点了。” “哦……”贾钱老爹把剩下的稀粥喝了精光,舔着舌头,似乎还流连在刚才的故事里。 老娘也不禁拊掌赞叹:“儿子,真是了不起。” “是啊,您的儿子确实非常了不起啊。”素别枝也坐在一边嘻嘻笑着附和,但却换来了贾钱赌气似的白眼。 “等等等等,”贾钱忽然又想到了自己的疑问,连忙趁机会问道:“我能说的都说完了。老爹,你们也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们称呼素别枝是恩人?他有何德何能……” 素别枝嘴角一直翘着,但没有说话。老爹老娘先看了素别枝一眼,又回头惊讶地对儿子说:“哦,我们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 东方诗明也停下筷子,仔细倾听。 “那是十来天前的事情了吧。”老爹摸着下巴,与老娘相视着一起回忆。 十来天前?贾钱愣了一下。这差不多就是他从青崖书院被遣送回乡的时间。 “那几天,咱们封鹿郡一连下了好几天的瓢泼大雨。” 老娘接上话茬,皱着眉头说,“还刮大风,我记得那边的商铺都开不了门了呢。” “咱们原来的老房子,本来就有些漏水,房梁房椽都不牢固。就在那几天,雨下得最大的时候,咱们老房子在半夜的时候塌了。” “塌了?”贾钱张大嘴巴。 “是,你爸还被房梁砸伤了。”老娘朝老爹努了努嘴,示意此事确凿无误。 老爹扭了扭脊梁,似乎还有点心有余悸:“是啊,睡到半夜就被砸残,真是吓死人。” 贾钱听说自己家原来还经历了这样的劫难,眼中流露出惊讶和伤痛,仿佛自己也是那场变故的经历者。他接着追问:“那,然后呢?” “然后,虽然第二天雨就基本停了,但是咱们家彻底变成乱七八糟了。”老娘继续回忆道,“还有你老爹也受伤了。房子毁坏,修葺又不方便,你老爹和我差点就要没地方住。但是就在那天下午,素别枝小哥恰好路过咱家,这才帮咱家解除了这一桩烂摊子啊。” “真是大善人啊。”老爹由衷地望向素别枝,情不自禁过去攥住素别枝的手,不断地晃着,“再次感谢啊,感谢。” 贾钱看着老爹的举动,脸上有点微微抽搐。 他看着素别枝,半信半疑地说:“所以,是他帮咱们修好了这座新房子?” “是啊。”老娘激动地一拍手,“不光这样,他还帮你老爹很快就治好了伤。人家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自从素别枝小哥给你老爹敷上了那种神奇的药膏,才过了两三天,你老爹就跟个正常人一样没区别了。” “这……”贾钱难以置信。 “素别枝小哥一来,就主动帮咱们出钱雇人修房子。还给你老娘和我准备了客栈房间暂住,完全没让我俩出一个子儿。” 老爹一遍遍抚摸着素别枝的手背,“能有这么好的房子住,真是从前都没有想过。小哥真是为富又为仁。” 第六十六章 同归于好 “不过举手之劳,何况我平生就喜爱帮助别人,请二位不必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素别枝试着抽开手,但是老爹始终不愿意放开,他只好委婉谦恭地回复道。 “不不不,这对小哥你来说是件小事,但对我们贾家来说就是大事了。”老爹老娘一起凑上前去,脸上全是真挚的神色,“小哥今后都是贾家的恩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但凡能做到的,都会竭力相助。” “爹,娘……”贾钱听他二老这么说,差点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合着连他也算进去,都要欠这货一个天大的人情了? 东方诗明坐在一旁,算是全部厘清了事情的起末。他微笑着颔首,心中非常舒畅。 而见到贾钱惊慌的模样,他悄悄挪过手去按住他的手腕,示意他先不要着急。 这顿早饭吃得每个人心里都各自怀有心事。尤其是贾钱,他现在对素别枝的印象越来越复杂了。虽然他确实坑过自己,但是也做了很多补偿。但再一想到这可能是他一开始就谋划好的,又感到像吃了苍蝇一样怪异。 素别枝提议三人去城里到处转转,东方诗明答应得比较快,贾钱因为内心里还比较混乱,犹豫着要不要跟他一起出去。但是他老爹老娘不容置喙地把他从家里推了出去,没有办法,他也只好跟着两人外出了。 天气好得出奇,晴朗明媚的天空,时而飘过几朵形态各异的白云。城里非常热闹,人声喧闹,熙熙攘攘的人流不断在身旁穿梭,各种叫卖和吆喝声此起彼伏。 穿行过一条条街巷,三人走到了一棵大槐树下歇脚。 槐荫非常凉爽,斑驳的阴影投在地面,泥土里都沁着飘忽的青草香。 “真好啊,封鹿郡。”素别枝蹲在地上,两只手搭在膝盖间,“这么富饶的地方,你又为什么想要往外走,还是要做个儒生呢?” 贾钱正在用手扇着汗,听素别枝突然这样问,神情稍稍愣了一下。 “……不知道啊。”他仰望着从树叶缝隙里透出来的天的湛蓝,呼吸着清爽的空气,喃喃道: “还是不习惯吧。呆在这种地方久了,反倒没觉得多么迷人,总想出去寻找一下自己向往的生活。” 东方诗明和素别枝都看向他。看来他从前也有过这样的考量吧,现在似乎回溯到往昔,神情流露出一种迷惘与向往,顾自地发愣出神。 东方诗明拿出铁扇来扇风。不过这东西沉重,何况本来就是武器,似乎感受到的凉意并不明显。 他其实更像是在遮掩自己的表情,似乎只有这样,自己被勾起的那些回忆才能够继续隐藏在自己心底。 “向往的生活吗……” 素别枝沉吟了一会儿,若有所思。 他顿了片刻,忽然对贾钱说,“如果你还有意回青崖书院,我可以帮你给祭酒写推荐信。全看你的心意。” 贾钱思想正在神游,忽然听到这样一个好消息,精神立刻返回现实:“真的吗?” “不骗你的。”素别枝抬头冲他露出一个童叟无欺的笑。“考虑好了,可以跟我说。……毕竟虽然是为了斩除恶孽,但是还是利用了你,我总想着得作出让你满意的补偿。” “……呃,倒也不是啦。”贾钱见素别枝难得一见地出现这样真诚的模样,顿时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他也都知道,善恶与大是大非他心中还是有杆秤的。他对素别枝也不是什么怨恨,就是……单纯地觉得这人有点欠踹,除此之外没什么恶意。 “那个……谢谢你帮我家,那个……修房子,还有给我爹治病了。” 憋了很久,他才涨红着脸,吞吞吐吐地对素别枝说道。 “你不用为我自责……我那个,”贾钱拽着衣领,眼神故意避开素别枝,“咱们就算是,互不相欠好了。都是朋友。” 东方诗明和素别枝对视了一眼,都笑了起来。 “真是感谢你的理解,兄弟。”素别枝缓慢站了起来,朝贾钱主动伸出手,“那么,这就算是冰释前嫌了吧?” 贾钱凝视着他,考虑了一下,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 “啪”的一声响,两只手在半空中握在了一起。东方诗明站在他们一边,铁扇之后,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 傍晚,素别枝与东方诗明两人结伴外出。顺着小巷的深处继续走,安静的气息似乎与外部的热燥彻底隔绝,树荫接着远处的斜阳,天幕一片姹紫嫣红。 越走越僻静,东方诗明与素别枝其实都在等着对方开口,一直没有停下脚步。 青石路面凉湛湛的气息泛上来,空气凉爽怡人,像是河畔的晚风。 “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办?”东方诗明悠悠扭过头,漫不经心地搭话。 素别枝两手背在脑后,仰望着朦胧的星空:“在这里待两天,帮贾钱除却后患,就准备离开了。” “赭云山壑离封鹿郡不算远,沿途九彻枭影据点被灭的消息很可能先传到那边去。”素别枝眼神里充斥着与之前不同的冷静和理性,默默地说。 “赭云山壑据我的调查,是九彻枭影的一个小型的指挥处,里面不乏大量兵力和好手。这两日我先在封鹿郡以逸待劳,倘若他们没有动作,我也会找上门去。” 第六十七章 再踏路途 “原来如此。”东方诗明点点头。看来九彻枭影排设的棋局果真不小,暗伏的兵力还有这么多,如果不彻底调查清楚,确实非常棘手。 素别枝歪过头,看着东方诗明沉眉思索的模样,不禁问道:“怎么,你有什么打算吗?” 东方诗明踢开一块路边的石子,微笑道:“我的计划也是这样,真巧。” “胡扯,我又不是贾钱,骗我可不容易。” 素别枝贱贱地笑,朝旁边挪开两步,“你要跟我一起行动么?虽然你智商马马虎虎算是不赖,但硬本事真是拉跨呀。” 东方诗明嗤笑了几声,没有答话,继续往前散步。素别枝正中他的软肋,没有硬实力的话,确实是一个很大的不足。 这么说来,或许他也要找时间抓紧弥补一下自己的这块短板了。 素别枝遥望天空中绯红的流云,瞳孔里倒映着暮色幢幢。他又想了一下,说道:“不过倒也不是不可以,一个人路上奔波没意思,拉你一个还可以互相讲讲笑话解闷。你要是真想跟着,那就随你的便咯。” “可以。”东方诗明松了口气,“再过两天,我的伤和内力也能调养复原。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拉跨的。” 说话间,东方诗明仔细观察到了素别枝腰间一只包裹的锦囊,大概里面就是他的玄徽了。看来这个素别枝果真是日后反攻的一个巨大的助力,可不能就这么放他跑了。 素别枝看他脸上露出神秘而自得的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起来,暮色渐沉,两人慢慢往热闹的街市走去。 ………… 两日后,素别枝和东方诗明准备要启程了。 这两天来,赭云山壑竟然没有一点动静,倒也多少出乎两人的意料。不过为了贾钱的安全考虑,他们还是决意要过去一探这龙潭虎穴。 除了去赭云山壑之外,东方诗明还并不知道素别枝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不过据他的推断,素别枝很可能要回返他的那个“朋友”那里。 若不出所料的话,他口中的“朋友”,应该就是下世凡荒天的代行者,玦同君了。 贾钱和他的爹娘一直挽留他们多住几天再走。但是计划不宜耽搁,素别枝和东方诗明还是婉拒了他们的好意,几人一直推让到门口,这才依依作别。 “贤弟,后会有期了。还有素别枝……兄弟。” 贾钱含泪与他们挥手告别。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一次次出生入死,最终结识了这两个好兄弟。到了现在,他越发感到难以分离。 “没事的,以后的路还长,一定能再见面的。”东方诗明对他真切地点点头,长舒了口气,最后对他和蔼地笑了笑。 “你也要努力啊,以后回到青崖书院,可不要再被遣送回来了。”素别枝呲着牙对他挥手,“共勉!” “好!”贾钱卖力地挥舞着手臂,朝他们两人喊道。 贾钱一家站在门口,目送着两人一直远去。 早晨的阳光斜洒在道路上,莹莹生辉,宛若金砾漫道,一直照耀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 穿过闹市区,两人一直走到封鹿郡的城门口。忽然这时,素别枝停下快要出城的步子,目光看着一旁的一间小酒馆,硬拉着东方诗明进去再吃点东西。 小店还有一张空余的桌子,两人围着桌坐了下来。 东方诗明扶着桌角躬下身落座,鄙夷地看着他:“你还没吃饱啊?” “不是不是。”素别枝连连摆手,“咱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可是赭云山壑呀。虽然有情报,但是我也没十分的把握能搞得定。” 他一边呼喝着小二,一边又无比认真地叩击着桌面说:“这种时候,要吃点好的,才有力量去杀敌。最不济来说……也算是吃顿临死的大餐。” “你……”东方诗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对素别枝这样的跳跃而神奇的思维完全捉摸不透。 小二凑了过来。素别枝连着要了酱猪蹄、卤鸡、烧鹅等等,又爽快地问东方诗明,“你有什么要吃的吗?” “不了,谢谢。”东方诗明摆摆手,“我在贾钱家里已经吃饱了,你点你的就行。” 素别枝朝他点点头,掏出一锭银子交给小二,让他速速去准备。不一会儿功夫,一道道肥美流油的菜肴就接二连三盛了上来,肉香浓郁,看起来十分诱人。 素别枝抓起餐具就开始大快朵颐,好像饥饿了好久的难民,完全不像是刚刚吃过早饭的样子。东方诗明不忍看他,侧目到别处,假意瞭望着门外。 过了片刻。素别枝还在畅快地咀嚼食物,东方诗明望着外面渐高的朝阳,心思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赋云歌。 他俩失散好久了。不知道赋云歌现在怎么样,不过他坚信,挚友现在也一定在为九彻枭影的灾祸奔波着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会聚,茫茫下世凡荒天之大,两人的行踪宛如沧海一粟,互相寻觅,谈何容易。 忽然,就在他这样思索的刹那,他的瞳孔里忽然倒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第六十八章 酒馆重逢 “!!” 东方诗明脑中如电光闪过,诧异地“腾”地站了起来,吓得对面的素别枝都停止了嘴里的工作。 怎么会?东方诗明完全不顾素别枝,直勾勾地盯着门外。顿时他的心海翻涌起来,但又不敢相信眼前是真的,或许是自己的幻觉? 素别枝见他这么失态,也好奇地往门外瞭望。 门外,一个少年正拿着一张地图,四处咨询着路边的行人。他看起来风尘仆仆,脸上倦色难掩,但是依旧神采奕奕。 那张脸,东方诗明再熟悉不过了。与自己刚才回想的那个模样完全重合,这是赋云歌?!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东方诗明总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天下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不过就这么否定了的话,他又没有合适的证据。 眼前这个人,不论怎么看,都与赋云歌别无二致。 “你失散的朋友吗?” 素别枝不愧江湖老手,一下就看穿了东方诗明内心的想法。东方诗明有点失神地转过头来,但没有说什么。 “去问问吧。”素别枝放下手里的鸡腿,摆正脸上的表情,尽管嘴边还都是油光,“一句话的事。就这么擦肩而过,可是比认错人更加令人反胃。” “是。”东方诗明顿时被一语惊醒,脑中宛若拨云见日。 门外,赋云歌擦着脸上的汗,孜孜不倦地询问着过往路人。 根据这段时间一路追来的线索,他就只能定位到封鹿郡了。一路追来,他耗费了不少心神,但求能够找到东方诗明,但眼下的进度似乎近在咫尺,却又恍若遥不可及了。 “他们要是晚上来的话,恐怕真的没有多少人能看到吧。”赋云歌自言自语,蔫头耷脑地朝路边的一处树荫走去。 而今情况这么复杂,留给他找东方诗明的时间也不会太多,倘若再没有结果,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唉……”他晃着颈椎,苦恼的心情完全写在了脸上。 这时,东方诗明从小酒馆里跑了出来。 “喂——”东方诗明双手放在腮边,一边追一边喊,“赋云歌!!” 被叫了一声,赋云歌低垂的躯干一下子怔住了。 这么熟悉的嗓音,不是东方诗明又还有谁?他刹那惊喜交集地转过身去,那个一直在追寻的身影此刻在眼前具现。 当看到来者的一瞬,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东方诗明见自己果真没有认错,同样无比激动。时隔一月有余,两人终于从那场残酷的失败之后再次碰面,好在都平安无事。赋云歌胸口鼓动着欢喜的情绪,热涨涨地,愉悦到难以言说。 两人都有很多话想要问或者诉说,东方诗明提议先回小酒馆再细说。两人一起返回刚才的饭桌,素别枝正好吃完盘子里的卤鸡,看到他俩,得意地抿嘴笑了笑。 两人先互相简单地倾诉了一下各自的际遇,都尽量长话短说,其实也是不希望好友过于担心自己。反正现在平安相会,以前的种种磨难,也都没那么重要了。 之后,东方诗明又向赋云歌介绍了一下素别枝。素别枝和赋云歌并不见外,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是都很和善地打了招呼。赋云歌听说他能够以一己之力干掉四个九彻枭影头目,同样暗暗佩服。 “那,你们现在是有什么打算吗?”想说的话都大致说完了,赋云歌看两人的行头似乎是要往别处去,不禁开口询问。 素别枝还在啃着最后一只猪蹄,不方便说话,就让东方诗明跟他解说。 东方诗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对赋云歌说:“我们此行要先去赭云山壑铲除那些隐藏的九彻枭影力量,接着再赶赴……”他说到这儿,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他瞄了一眼素别枝,又继续道:“赶赴代行者,玦同君的住所。” “哦?!” 谁料,他这番话刚刚说完,就见到两人彼此不同的讶然叫声。 素别枝还没吃完,只是脸上的表情大有“此言差矣”的意思,还苦于满嘴是肉说不出话。 赋云歌首先叫道:“你们要去赭云山壑吗?但是……或许已经没有必要了。” 这句话一出口,素别枝和东方诗明立刻齐齐把眼神全部放在了他的身上,“什么意思?” 看着两人完全不知情的样子,赋云歌想了想,先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纸来,平铺在桌子上给两人看。 只见上面字迹无比潦草,甚至纸张已经出现破损,根本不容易辨别上面的内容。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压下声音对两人说:“因为,赭云山壑的基地,已经被覆灭了啊。” 东方诗明勉强从纸张里得出了一点线索。他听到这话,立刻抬头说:“这封信是一品红梅写给你的,难道是他消灭了赭云山壑的九彻枭影么?” “……是。”赋云歌点点头,但是表情仍旧有些阴郁,“信上的内容,总的来说就是不容乐观。斑点君来送信的时候也受了伤,恐怕前辈两人确实陷入了一些麻烦。” 东方诗明和素别枝都不知道斑点君是何物,但他们知道这不是重点。听赋云歌诉说的严重程度,两人的情绪同样低沉了下去,转回头去又仔细阅读这封信。 信上的内容,的确有些令人意外。大意是一品红梅虽然成功地剿灭了赭云山壑的九彻枭影党羽,但是赭云山壑里面隐藏着意料之外的好手。他虽然干掉了许多兵众,但是自己也受了创伤,与赋云歌约定的会合时间可能会延迟;另外,醉尘乡的音讯近日来忽然断绝,他现在也无从得知醉尘乡的状况,很可能也遇上了什么棘手的麻烦。月参辰和寇武夫暂时也没有下落,但应该没事,最后是嘱托他们千万小心行动。 第六十九章 临时变数 通篇下来,确实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是好消息的地方。 东方诗明看完也陷入了沉默,竟然连一品红梅和醉尘乡也遇到了麻烦,如此强者也会受制,看来九彻枭影这潭水的深度确实不浅。 素别枝浏览着信上的字迹,眼里的神态更为复杂。他不觉停止了咀嚼,看起来好像也为这突如其来的现状感到有些愕然。 “一品红梅啊……”他咽下嘴里的肉,嘟囔着说,“没想到他也来趟这浑水。不过喜欢单干一直是他的缺点,真不明白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赋云歌听到素别枝竟然认识一品红梅,忙凑上前去想打听个仔细。 素别枝见他这样的神态,还以为是他在怀疑自己吹牛皮,倒显得有几分不高兴:“我真的认识他啊,只不过不算熟悉,见过几面还是有的。别看我这么年轻帅气,我可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纪呢。” 赋云歌当然知道他是玄徽的持有者,见他这么说,连连摆手表示对他十分信任:“这是当然,这是当然,你一看就是那种底蕴派高人。我也是真的想了解一下前辈的过往。” “切,”素别枝看他不像是撒谎,拿桌上的抹布擦了擦手上的油脂,开口就讲述他所了解的一品红梅的过往。 “我知道的不算多,毕竟往来不频繁。”他抬头检索着脑内陈年的记忆,一边说道。 “……他在早年的时候和那个叫醉尘乡的,有过什么组合,两人到处行侠仗义,搞了很多山贼流寇。那时候是他声名卓著的时候吧,很多百姓敬重他。” “虽然阅历很广,不过他早期的行为很臭屁啦,自称大侠什么的,完全没有我成熟。”说着,他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翘高了鼻子哼了一声。 “然后呢?”赋云歌听得倒是津津有味,往前探了探身子,催促着他接着往下说。 “然后?”素别枝又冥思苦想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后来他有了很大的转变呢。不过中间的经过我了解不清楚,那段时候我也在忙别的事情,离开了一段时间。但是……” 他用指头敲打着腮帮,皱眉思考着说:“再次听说他的传闻,就是他淡出江湖的事啦。似乎那时他受了刺激,我也去找过他一次,想安慰一下他,但是他闭门谢客了,妈的。” 听他爆粗口,东方诗明和赋云歌都扑哧一笑。但赋云歌旋即又沉吟着垂下头去,默默地消化这一段内容。 “原来是这样……”他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 尽管他不知道那段时间一品红梅受了什么刺激,但是也多少能理解一些了。能让一个傲气的侠客沉沦江湖,那种刺激,恐怕确实是改变了一品红梅很多。 素别枝看他这样愁云密布的样子,在他身边淡淡地说:“没事,都是过往几百年的破事了,你看他这不也活蹦乱跳地……”说到一半,他才想到一品红梅现在也不是“活蹦乱跳”了,只好换了一句话道,“他应该也有自我的考量了。” “是,我相信前辈。”赋云歌也吸了一口气,收拾情绪重新振作。 东方诗明刚才一直没有说话,他更加看重的是刚才自己说出路线规划时素别枝的神色。 难道说,是自己猜错了?他要去的下一个地方,真的不是玦同君的住所吗? 他失算的表情也被素别枝收在了眼里。素别枝来回打量了这两个年轻人几遍,才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那行,吃饱喝足,该说的也都说了,是时候要继续赶路了。” “你要去哪里?”东方诗明终于按捺不住,仰头问道。 赋云歌同样好奇。他现在既然已经找到了东方诗明,一品红梅又难以和他汇合,那么他现在也无处可去,倒不如和他们一起行动。 “当然是……往东而行。”素别枝露出一个故弄玄虚的笑。 东方诗明和赋云歌仍然云里雾里,但也跟着一起起身,随素别枝往门外走去。 好在花费的时间还不算多,看样子时间还算比较充裕。素别枝三人出城,就往东面款款走去。 素别枝没有立刻施展神行术,一来是刚吃了很多珍馐,不方便剧烈运动,二来更重要的是想留给东方诗明主动问自己的时间。 他看东方诗明一路上都难得失算一次,当然觉得很新鲜。于是玩心升起,他很想看一次东方诗明露出谦恭的样子来询问自己计划。 但东方诗明内心岂能不知道他的小心思,单看侧脸难以掩盖的表情他就能猜出七八分。于是他也不着急,反过来故意想看素别枝被自己吊胃口的模样。 两人各自打着心里的小算盘,都没有先行解释。就这样走了一段距离,竟然还是没有主动松口的一方。 “我说,咱们现在往东而行,最终要到什么地方?” 谁料,赋云歌竟然率先破局。 他见这两人都很默契似的,却没有来跟他解释最终的目的地,虽然刚才东方诗明说了“玦同君的居所”,但是貌似是他的口误。这样一来,他还是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 素别枝和东方诗明的局面被轻而易举的一句话结束,两人都感到没有什么趣味了。素别枝没办法,只好同他们说真话。 “这个地方嘛……乍一说好像不很好解释。”素别枝挠头,“不如换个说法,我们要去参与一场即将开办的盛会,名为‘金戟锋鉴’。” 第七十章 阴谋浮水 “金戟锋鉴?”赋云歌和东方诗明微微一愣。 素别枝很是得意地晃着脑袋:“是啊。被誉为戟界第一盛会,十年才举办一次。不过你们没听说过也没什么,毕竟主要就是那七大门派内部的争锋了,不如开始时有影响力。” “不过……”他话锋一转,“今年的这一届金戟锋鉴,可是大有看头啊。” 赋云歌好像是想起来了一点印象,思索了片刻,才惊呼出来:“我想起来了!他们这几天来,是公开向九彻枭影宣战了!” 此事东方诗明却没有听说过,想毕是在他们流亡的最后几天才刚刚出现这件事。赋云歌一路追过来,在路上自然少不了传闻轶事。 “是啊。他们是第一个公开向九彻枭影宣战的组织,想毕再过几天他们的威名就会传遍各地吧。” 素别枝淡淡地说,“从他们宣战之日的这四五天来,各地确实少了很多九彻枭影作乱的消息。” 四五天来?东方诗明沉吟计算着,大概就是他们被围歼的最后一天,也难怪他不知道。 “他们这么做,确实能够引起九彻枭影的注意,并且牵制他们的行动。”赋云歌同样称赞,“还能吸引其他力量汇合,真是一石二鸟。” “倘若没有足够的组织力量,这么做伴随而来的风险同样是难以承担的。”素别枝认同他的观点,但同样也指出了缺陷。 东方诗明点头,思忖着这件刚刚得知的事情。金戟锋鉴的名号他之前也多少有所了解,以他们的派头,说不定真能暂时抗衡一下九彻枭影的力量。 但恐怕按照九彻枭影现在的实力,以及未知的潜藏力量,金戟锋鉴恐怕难以坚持到最后。 比如,单说能够击伤一品红梅的能力,金戟锋鉴就不好对付。 他们,还需要更多的正道力量加入。 “那行吧,饭后散步结束,咱们要加快速度了。”素别枝忽然说。 “有多远?”赋云歌和东方诗明齐齐问道。 素别枝想了想,伸出四根手指:“如果按照我自己的速度计算,也要四天的路程。带上你们两个,恐怕……” 但赋云歌一拍胸脯:“无碍,我也有神行术。虽然应该比不上你,但是也不会掉链子的。” “好。”素别枝眯眼望了望渐高的太阳,抓起东方诗明的手腕,“那事不宜迟,走吧!” 赋云歌和素别枝同时调气运功,脚下激起一堆沙尘。三人的身形顿时如风驰电掣冲了出去,在远处的道路上飞快赶去。 ………… 而在同时,更加遥远的一处城郭,傍水环山,风景秀丽。楼台掩映,热闹非凡。 小酒馆的二楼,靠窗坐着一个风貌俊雅的年轻人。清风掠过,他斜挺的眉尖微微露出一股桀骜之气。 少年坐在窗边,自顾自地喝着酒盅里的清酒。他的眼神里似乎掩藏着很多情绪,但是却不便抒发,只能继续深深埋藏在内心的深处。 “唉……真没意思。” 许久,他自言自语地叹了口气。 窗外的街道上绿树环合,远山恬静可人,仔细听还能够感受到城外河水的流淌声。但是这一切,都好像无法令他产生一点兴趣,他的表情仍然是枯燥无聊的样子。 刚刚打发走了那批麻烦的家伙,他可是巴不得他们赶紧滚蛋。还妄想要他在影主面前说几句好话,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就算他真说了,他们难道就能平步青云么? 不过就是棋子的宿命,有离愁丹苟活就该感恩了。考虑得太多,没有什么好处。 他晃着酒盅,咂着嘴仔细品味这股馥郁的酒香在舌尖上徘徊。 “好无聊,要是能找到那天那个用梅花打架的家伙,再和他打一场就好了。” 他慵懒地趴在了桌子上,目光紧贴着凉凉的桌面,嘟囔道。 这座小城更为偏远,少年过来也不是为了任务。自从把前段时间收集的宝物全部上交给影主之后,他的任务就变成了更加灵活悠闲的“督战”。 各地的情况都有条不紊,就算偶有差错也并无大碍。他对指挥本来就没有天赋,见到眼下的情况,他就理所当然地怠惰了下来。 “唉,人生乏味。”他懒懒地咨嗟道。 忽然,就在这时,一只黝黑的鹰从窗外疾驰飞来。 少年抬起头,黑鹰迅速落在了窗沿上。看来是新的任务,少年从鹰腿上解下信件,草草地阅读重点。 “嗯?” 当他看到最后,两眼已经开始渐渐发光。 “太好了!”少年兴奋地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 信上的内容,大致是嘱咐他的新变动。但少年关注的是那个地点,是她在的地方! 他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掐指细算,也有一段时间没见她了。现在想想,果然还是女朋友有意思。 “阿甜,我来啦!!” 喜不自胜,少年阔绰地掏出一整块银锭,拍在了桌子上。紧接着,他直接从二楼一跃而出,施展开十足的轻功,踩着房檐就往远处奔去。 ………… 第七十一章 蟠龙古壁 而在另一边,三人已经奔走了整整四日。 素别枝三人舟车劳顿,赶路不停,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的地界。长途跋涉,就算有神行术支撑,也已经非常疲惫。不过好在天气还没太炎热,否则恐怕会更加难受。 快接近目的地,素别枝三人实在是累得不想动弹,就雇了一辆驴车,载着他们往终点赶去。 正午骄阳似火,干燥的风吹刮着地面,两旁的树叶也被晒得昏昏沉沉。 赋云歌躺在车子上,用手给自己扇风。这几天他累得够呛,好在快要到了,否则更加令人绝望。 “快到夏天了啊。”东方诗明懒懒地望着浓密的树林。 素别枝因为内力远在两人之上,倒也不见得很劳累。他望了一会儿万里无云的天空,感到有些无聊,就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包袱,仔细地解开。 赋云歌不经意看了他一眼。但看到素别枝在做什么之后,他立刻翻身而起:“啊?!刨冰!” 东方诗明也坐了起来,看到素别枝刚要偷偷享用刨冰的画面,他哼声道:“这,什么时候买的……” 素别枝满脸黑线。他手里还捧着一盒刨冰,但竟然还没吃就暴露了。 “这,早上买的啊……”他尴尬地嘿嘿直笑。 “所以你要吃独食吗!好残忍!”赋云歌故作凄惨道。 素别枝被说得愣了愣。但他并不愿意就此割爱,试图据理力争:“这位少年,我可是和你前辈年纪相仿的,你说话要尊敬……” “叫前辈也是看人品的!”赋云歌同样当仁不让,“一品红梅才不会偷吃刨冰,至少,要买三份!” “喂喂,说得简单呀。”素别枝刨冰也不吃了,回过头去和赋云歌理论,“反正我年纪老大了,你怎么说也要叫我声前辈!” “不叫!”赋云歌断然拒绝。 “叫了就给你买刨冰!” “不叫!” “叫了还可以传你武功!” “不叫,死都不叫!” ………… 慢腾腾的驴车上,两人顶嘴叫嚣的声音传了一路。东方诗明觉得这俩货倒是意外的挺搭,乐呵呵地在一旁看热闹。 时间过的很快。驴车慢悠悠地踱步,载着三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三人依次跳下车来。 “呼。”赋云歌抬手遮掩着头顶的阳光,身上热燥燥的。 前方仍然是一条蜿蜒的山路,但是遥远的彼端似乎有一座高耸的悬崖。青森的茂林间,峭壁格外挺拔。 素别枝望着那边的峭壁,乐呵呵地点了点头。 他指着那边:“就要到了,再坚持一下。” 赋云歌两人鼓足劲,跟着素别枝往远处的峭壁走去。 靠近之后,赋云歌两人才更加感受到峭壁的威严。 赫然只见,高耸的峭壁之上,雕刻着一幅宏大的蟠龙图腾! “好厉害!”赋云歌叹为观止。 金灿灿的阳光普照,古老的壁刻熠熠生辉。岩石上的龙图腾仿佛活物,颇有种睥睨世间的气魄。 “这算什么,初出茅庐的小鬼。”素别枝在一旁冷声嗤笑。 “你……”赋云歌又要发作。 但东方诗明先一步摸着下巴开口道:“不过,似乎是要上去吧。有路么?” 赋云歌听到,也回头看去。 确实,峭壁近乎垂直,若是攀爬应该不容易。而且高度不小,就算有内力和武功,恐怕也是个不小的挑战。 素别枝呵呵地笑着,说:“我自然无所谓,但为了照顾你们的本事……” 说着,他的手指向石壁后方,让两人去看。 隐藏在树丛之中的,是一道人工开凿的阶梯的轮廓。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轻轻松了口气。但赋云歌转头反倒不依不饶起来:“你说你无所谓,那倒是从峭壁上爬一个来表演一下?” 素别枝两手抱臂,缓缓摇头想拒绝:“圣人云,宁走百步远,不走一步险。我也……” 但赋云歌此时倒像是抓住了他的把柄一般,想故意让他难堪,不论素别枝找什么理由,他都不为所动,就是坚持让他表演一下。 “唉,这是损害公物的行为。这种宝贵文化遗产,我们都要保护……”素别枝仍然摆手。 东方诗明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于是也来助攻。两人夹击之下,素别枝很快落了下风。 “这……好吧。”素别枝终于没了办法,摊手道:“不到黄河心不死,那就让你们开开眼。” 说罢,他转身返回了峭壁的正下方。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见他来真的,都站在一边,想要看个仔细。 只见素别枝微微吸了一口气。顿时,他的衣袖翩翩飞舞了起来! 第七十二章 龙戟掌门 风声四起,全数汇聚在素别枝身旁。就连赋云歌两人也感受到一股由内力产生的吸力,脚步都有些站不稳。 “真不赖!”赋云歌顶着风声对素别枝叫道。 素别枝回头一笑。他瞬间离开地面,飞纵上去,伴随着呼呼风声,气场如同撼地龙卷。 四周的树木都被吹刮得东倒西歪,落叶席卷空气,发出嗤嗤的响声。 只见风卷的核心,素别枝根本不需要借助岩石攀登,似乎无比轻易地,已经抵达了峭壁的顶点! 很快,风消气散。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抬眼望去,看到素别枝正站在上面得意洋洋地冲他们挥手。 “这样的实力,真是令人羡慕呀。”赋云歌对他有了一丝敬意。 “呵,是呢。”东方诗明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也快点上去吧。” 两人沿台阶往上攀爬。虽然有些曲折,但是并不费力,不一会儿他们就与素别枝碰面了。 攀上峭壁之后,两人才发现隐藏在山顶的一众建筑。 不远处,是一排宫殿模样的楼阁。它们被白瓦的围墙所圈起,远看过去很有一番威严。 “这里就是山顶,也是金戟锋鉴七大门派之一,龙戟门派的所在。”素别枝简略地介绍。 “真是巍巍壮观,龙戟门派肯定非同小可。”赋云歌由衷叹道。 “还好吧,但肯定打不过我。”素别枝又开始自卖自夸。 就这样,三人说着话往那边走去。 等到渐渐走近,赋云歌两人才发现这里比刚才看到的大多了。 庞大的空间,容纳数千人也不为过。刚才看到的那排宫殿,只不过是他们最前排的建筑而已。 正前方是一座大门,红色的方柱架起高高的牌匾。龙戟门派的架势,由此可见一斑。 走到跟前,素别枝对把守在门口的几个卫士通报说:“跟你家掌门说,素别枝前来,让他泡好茶准备好点心和侍女铺好干净的地毯然后亲自来迎接。” “喂喂,要点脸啊。”赋云歌听不下去了,“这么多要求,人家好歹也是一门之主啊。” 素别枝转头嘻嘻笑着:“就因为是一门之主才能拿得出这些啊,自然要好好敲诈一下。” 赋云歌一时语塞。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觉得好像有点道理。 但很快,没想到真的有一群人迎着走了出来。 中央为首的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一个白胡子的老汉,但仍然看起来神采奕奕,躯干无比硬朗,大概就是龙戟门派的掌门。 正在赋云歌猜测的时候,掌门已经带着一众弟子走了过来,笑意盈盈地迎接: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来喽!” 素别枝也上前两步,笑着伸出手:“好在没晚。你个老东西,几天不见都快要入土啦。” “哈哈,我又不像你,生老病死总是难免的。” 被素别枝这样说,掌门竟然也丝毫不愠怒,而是无比平和友善地打趣。他一转头,又说:“不过,我们龙戟有了后起之秀。我这把老骨头,到时候至少不会愧对先祖啊。” 阳光照着掌门的胡子,闪闪发亮。赋云歌等人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发现他说的“后起之秀”正是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少年。 少年看起来是匆匆跟过来的,手里还提着一根长长的龙头戟,似乎一直在锻炼。 素别枝望着他,顷刻后点了点头:“不赖,是习武的好苗子。” 得到素别枝的赞赏,掌门显然非常高兴,连连拍着那少年的肩膀以示鼓励。 那少年扬了扬下巴,似乎想要掩盖住内心的得意。 素别枝又把赋云歌两人跟众人引见了一番,彼此都大概熟识了。掌门热情地邀请众人回门内详谈,同时吩咐人去准备茶点和客房。 素别枝等人在大厅里暂作休息。不一会儿,掌门遣散了众人,就带着几个亲信走了进来。 刚才那个少年也在其中,赋云歌两人多注意了他几眼。少年看起来年纪跟他们相仿,不过脸上难以掩盖一股英气。 少年也看到了他们,嘴唇轻微地动了动,但是在掌门面前仍旧保持着恭谨的模样。 掌门等人论行次落座,少年坐在了末尾。素别枝先与他们叙旧了一小会儿,很快就转移到了正题上。 金戟锋鉴的宣战书,是由七大门派掌门联名草拟的。因此这一方面没什么问题,但素别枝仍然好奇他们是否要在这样的时刻仍然坚持继续开办金戟锋鉴大会。 “这是共同的协议,龙戟也不能够做主。”掌门叹了口气。 “金戟锋鉴落幕,我们都会将全部精力致力于诛除恶匪。”下座的一个中年人说道。 素别枝点了点头。毕竟是他们的事,要怎么做也不是他一个外人来决定的。 “你是……”他接着将目光转移到那个中年人身上,“掌门的大弟子龙豪来着,对吧。” “是,素别枝先生。”那中年人起身抱拳,“许久不见。” 素别枝“嗯”地眯起眼。 他当年曾经下来,见到过小时候的龙豪,那时他也就三四岁,没想到短短几十年过去他已经长到这么大了。 不过龙豪的资质平庸,在龙戟门派弟子中也只是依靠勤奋才有今日的能为。这次的金戟锋鉴他似乎也不参加,看来掌门老头的这个少年弟子,确实有过人的所在。 看得出来,掌门希望让他承接宗门的事务,在他过世后继任掌门。受到武艺的限制,他这样也算是不错的归宿了。 另外还有掌门的师弟和二弟子,素别枝多少都有些印象。 “那这次的金戟锋鉴,龙戟的胜算有多少?”他又问道。 掌门闻言,眼神立刻侧目到那个末尾的少年身上。他想了一下,又说:“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第七十三章 后进之材 “哦?”素别枝被他的话勾起了兴趣,颇为玩味地咂了咂嘴。 既然掌门老头言之凿凿,这么胸有成竹,看来这个少年确实是能为过人。 少年也站了起来,抱拳对掌门道:“龙陶此回,定不负掌门厚望!” 掌门看着他,目光中满是慈祥和希冀。 他很快又把目光转移到了素别枝身后的两个少年身上:“看你这次与这两位少年前来,大概也是你认定的少英雄吧?” “哦,不。”素别枝连连摆手,“就是顺路,他们是打酱油的。道理类似买鞋送的袜子。” 赋云歌两人眼神立刻幽怨了不少。掌门熟知他的脾性,自然不以为真,哈哈笑了两声,对两人友善地点了点头。 “师尊,到了武课的时候了。弟子可否离座前去修行?”忽然,那个叫龙陶的少年在一旁插嘴道。 素别枝看了看门外,正值下午最炎热的时候。他不禁啜了口茶水,笑道:“这么刻苦,日后必成大器。” 掌门也笑了。他挥了挥袖子,对龙陶道:“既然有贵客临门,你就去陪两位少英雄一起逛逛吧。今天的武课,暂时取消吧。” 龙陶再怎么说也是个少年,听到这话显然很愉快。赋云歌两人也随即离座,跟着那龙陶的步伐走了出去。 望着他们离开,素别枝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年轻,真好啊。” 掌门淡淡地耸了耸肩。他转头看向他,又说:“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或许找你商议,还是比较放心。” “找我就放心?”素别枝挤了挤腮帮,“真是令我感动,毕竟我的朋友里像你这么慧眼识珠的已经不多了。” 龙戟主殿外,少年龙陶带着赋云歌两人在四处闲逛。 东方诗明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少年,眼光里带着一点好奇。 看样子,这个龙陶和他们年龄相仿,甚至还要小一点。这样的年龄就能够得到龙戟掌门的肯定,看来确实是年少有为。 龙戟门派在峭壁之上,后方就是一片绵延的山川。龙戟的建筑延伸到山下,看起来确实有足以称道的门派雄风。 龙陶带着两人走了一段路,大致参观了一下本门的四处。他似乎很喜欢说话,虽然一开始似乎有几分拘谨,但是很快就放得开了,一直给两人热情地介绍着。 龙戟门派历史悠长,但是较为平庸,没有什么很大的事迹。而门内的景致也并非绝美,很快龙陶就开始词穷了,想要东拉西扯。 其实,赋云歌两人本来对龙戟的历史和建筑没有太多兴趣,大致了解了也就是了。两人更加关心的,是即将到来的金戟锋鉴,还有他龙陶。 “你自小就跟着掌门习武么?”终于,东方诗明先开口问。 “啊,是。”龙陶微微一怔,“其实我是孤儿,是掌门收养了我,一直留我到今天。” “这,这样啊。”东方诗明感觉戳到了人家的痛处,面露怜惜的神色以示宽慰。 龙陶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他一振臂膀,豪气地笑了:“没事没事。我从未与我的父母谋面,对我来说,掌门就是我的父亲。” “唔。”东方诗明点了点头。 “你在他的心目中,也是非常重要的啊。”赋云歌想到掌门对他无比信任的眼神,又道。 龙陶表情非常郑重:“嗯。现在,掌门把既然决定要把龙戟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那我于情于理,都不能有愧师恩。为了这次金戟锋鉴,我已经准备了好久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没有掌门,就没有我今天。我是龙戟的一份子,就要把身家性命全部交付给宗门才是。” 东方诗明看到他的掌心已经有很厚的练武形成的茧,能够感受到他的决心,微微点头。 赋云歌更加好奇掌门对他的自信从何而来,便问道:“你对这次的金戟锋鉴,似乎胸有成竹?” 龙陶带两人拐过一处长廊。他回过头来,严谨地正色道:“我一定不会让掌门失望的。” “可是……”赋云歌更进一步,“单单靠意志,恐怕还难以做到吧?” 东方诗明歪过头来,心想这种话多少有点咄咄逼人的架势了。但是考虑到龙陶的性格,大概也不会在乎。 龙陶果然并没有不高兴。他扭头呲牙,对赋云歌道:“所以,你要和我比试一下吗?” 三人的脚步往前再走一步,乍然,夕阳的金辉映入了他们的眼帘。 长廊的尽头,是一片无比空旷的沙地。 第七十四章 演武较量 毫无遮掩的阳光普照过来,照在细软的沙子上,颗颗都像金粉般明媚。 “这是……”赋云歌抬手半遮着眼眶,望着前面的空地。 沙地的一旁,静静伫立着一根镶金的龙头长戟。龙陶上前两步一把抓过它,背过身来对两人道:“这里就是,龙戟的演武场!” 此时的演武场上没有别人,看起来无比开阔。龙陶双足腾沙,右臂翻转,“铮”地一挑,龙戟的戟尖承接金芒,凛然指向赋云歌。 赋云歌眼看眼前的架势,并不慌张。他扭了扭脖子,两手的关节咔咔作响,大踏步迎了过去。 这是他出关后打的第一场仗。尽管更多是切磋,点到为止,但是还是让他迫不及待想要试验一下久违运动的身手。 东方诗明看两人都战意高涨,也不好阻拦,放任两人去比试,自己则在一旁静静观战。 “刷”地一声,龙陶的长戟扬起飞沙。 接着,两人并排着走向演武场中央。 彼此站定,东方诗明很熟络地抬起手臂,预备对两人发号开战的指令。 他两眼扫视着两人,顷刻后,他高声喊出: “……开始!”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骤然,两人的身形同时动作,却是完全不同的进攻招路! 龙陶长戟翻飞,进攻的模样似拙实巧,大开大阖,戟舞春秋。而赋云歌依仗充足的内力和神行轻功,迅捷如电,双掌游如龙蛇,招招出其不意。 面对从来不曾见识的招路,龙陶却表现出无比老练的应对能力,以守为攻,熟练的招式密集如网,戟锋繁复,不给赋云歌以进攻的破绽。 而赋云歌也不落下风,虽然是赤手空拳,但是凭借更深厚的内息,对龙陶不断造成干扰,使他根本没有反击的机会。两人一攻一守,如阴阳之变,趋于均衡,一时间还难分高下。 两人的表情,从开始时的刺激逐渐变为了严谨。武功切磋如同对弈,攻守之间,是两种武学的沟通,更是对武者基础的考验。 “看招!”龙陶忽然瞅准机会,大叫道。 只见他猛地挡格开赋云歌的一拳,同时借力退后,摆脱了赋云歌的牵制。紧接着,他不遑多让,直接施展看家的本领。 只见他抛开长戟腾空,气劲饱满,竟然使得半空的气流扭曲,同样附有了长戟携带的威力。收回长戟的顿时,簌簌风声在他身旁旋转,好似他的身旁多出了五六杆长戟一般,一起随着他的进攻,朝赋云歌杀去。 “果真不赖。”东方诗明在旁边轻声赞叹。 赋云歌见状,虽然有所惊讶,但是并没有太意外。 只见他双手提气,在身前缓缓画开一个大圆。霎时,仿佛他面前的空气悉数凝滞一般,变得更加敦实,而他则收掌再运,正面迎着龙陶的戟尖打去。 两人招式碰面,刹那间,调运的气流冲撞,相当的气劲同时逸散,射飞地面的黄沙。 东方诗明拂袖遮住脸,接着一片沙烟随风飞来,全部拍打在他的袖子上。 “两人竟然都有这种实力。”他抬了抬下颌,内心想道。 而当他放下袖子,却看到,原来同时站在中央的两人,此时有一个已经后退了数步。 龙陶和赋云歌两人,静静地站着,都没有立刻开口。 龙陶低头望着脚下被冲退划过的痕迹,又抬眼看了看站在原地的赋云歌,手里的龙戟仿佛黯淡了一点。 退出中央的人,是他。 但赋云歌轻轻地抬起手,他看到了手心被刺破的一个红点。滚珠大小的血渗了出来,他微微握拳,随即抿去。 “是我输了。”龙陶迟疑了片刻,拱手向赋云歌道。 “不,算是平分秋色吧。”赋云歌向他扬了扬掌心,笑道。 东方诗明朝两人走了过来:“真是过瘾的切磋啊。” “有这样的实力,难怪掌门会信赖你。”赋云歌也赞道。 龙陶摇了摇头:“不,我还要继续精进才是。” 东方诗明和赋云歌都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这样的能为已经属实不易,他们也愿意相信,金戟锋鉴之上,他的龙戟也会大放光芒。 龙陶望了一眼山头的夕阳,收拾心情,邀请两人继续去散步。 随着三人离开,演武场的黄沙又恢复了平静。 但是,在此时的长廊棚顶之上,一个少女托着脸颊,意犹未尽地晃了晃脑袋。 她趴在琉璃瓦的斜顶上,在刚才目睹了赋云歌和龙陶的对战全程。见两人以这种方式结束,她柔软的细眉微微一皱,吐吐舌头,也轻轻一跃,悄悄离开了。 众人的晚宴在一座华丽的大厅里进行。龙陶和赋云歌三人正好逛回主殿,就随着掌门众人一起前往。 金戟锋鉴的大会在十日之后举行,为首的七大门派这几天来都在筹备策划。掌门今天正好有空闲,才能陪素别枝持续交谈一下午。若是放在前几天,掌门分身乏术,定然连门派都回不来。 这几天正值各门派自行准备,其实说来也没什么太多要忙的,因此掌门才能有这样的雅致,邀请众人前来赴宴聚会。 第七十五章 凤戟动荡 大厅中央是一张红绸掩盖的长桌,金盏盏的餐具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掌门等人依次而坐,夜风从窗外卷入,吹抚得桌下的绸布微微飘动。 开始时众人也只是各自闲谈,不一会儿饭菜就端上了桌。 香气浓郁,鲜汤和烧肉的诱人味道让几天来因为赶路基本没吃好的赋云歌三人食指大动。不多客套,素别枝先行下筷,挑好吃的狂吃起来。 掌门等人看他们狼吞虎咽的吃相,虽然想笑但没有表现出来。稍后,等他们吃得差不多,饥饿感渐渐退去,掌门才跃跃欲试要开始涉及正题。 “凤戟的事,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不曾想,竟然是素别枝先开口了。他拿一根牙签剔着牙,漫不经心地对掌门道。 “他们内部的矛盾,龙戟没必要主动引火烧身啊。应付就好,到时候有问题,他们也不至于来这里找麻烦。” 掌门望着他,眉头有点犹豫:“这……” “旁观者清,这事听我的,包你龙戟平安无虞。”素别枝抿抿下巴,嘿嘿笑道。 “这,好吧……”掌门见他如此肯定,也不好多说什么。 赋云歌两人对这件事丝毫不闻,此时不禁好奇起来。他们侧身低头去问旁边的龙陶:“凤戟的事情,是什么事?” 龙陶偷瞄了掌门一眼,确认他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才吁了口气,压低声音给两人解释: “这件事我也只知道大概,好像是作为七大门派之一的凤戟内部,对于这次的行动决定有所分歧。” “分歧?”东方诗明脑内开始思考。 “是。”龙陶点点头,“据说是凤戟的掌门,和他们的二当家意见不合。对于这次先开办大会再合力对抗九彻枭影的事,好像是凤戟全力主张的……但是他们二当家的似乎很不同意,他主张取消大会,直接开战。” “这……”赋云歌两人愣了一下。 “后来就愈演愈烈了,似乎还在凤戟内部出现了纷争。”龙陶皱着眉说,“别的我也不清楚了,只知道他们掌门和二当家都来龙戟和掌门交谈过,多半也是为了这些事。毕竟七大门派中,龙凤双戟向来齐名,两家走得比较近。” “原来如此。”赋云歌听完,认真地眨眨眼。 龙陶的表情却还是有点遗憾。他叹了口气:“凤戟出现这种事,此番大会的表现定然会受影响。不能尽情切磋,有点遗憾。” 忽然,素别枝吞下一块鸭肉之后,又挥着鸭骨头继续说:“我记得上次的金戟锋鉴大会,获胜的门派是……镇山戟来着?” “不……那是上上次了。”大弟子龙豪在一旁纠正说。 “上次的霸主,是玉面罗刹戟啊。”掌门鼻翼微微外张,好像有点不甘心。 素别枝倒是丝毫不介意。他舔了舔下唇金黄色的油脂,笑着说:“好像是险胜来着对吧?不过不重要,你都半截入土了,有些事就要看开。” 掌门并没有生气,反而冷静地咂了咂嘴,回味了一番素别枝的话。 赋云歌在桌子一旁压低声音对东方诗明道:“这掌门真是个好脾气,搞得我也想口嗨他两句。” 东方诗明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你的意思是……要我不要看重大会的荣誉?”想了一会儿,掌门大梦初醒一般看向素别枝,“也就是说,让我去帮助青琨二当家?” “谁这么说了?”素别枝连连晃动手指,“年纪大了,营养要跟上啊,毕竟你是那种瘦身先瘦脑的类型。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顿悟不了了?” “愿闻高见。”掌门仍然不动火气,十分平和地说。 “就是说啊,不要太囿于恐惧,畏首畏尾啊。”素别枝敲了敲桌面,“担心门派被波及,担心声誉受影响,这可不是你当年的作风。” “好好准备大会,把机会让给后辈来大干一场,全力夺冠;凤戟的事,你怎么想就怎么做,对得起自己,自然无愧于宗门。在这种特殊时期,一个武学宗门最可怕的不是消亡,而是在苟且中消磨掉锐气啊。” 听素别枝忽然正经地侃侃而谈,赋云歌先是被震惊了一下。不过他说的字字在理,而且看掌门那副拨云见日的模样,似乎也不是自己操心的问题。 晚宴进行到很晚,后来主要就是素别枝和掌门在回忆当年了,加上都有点喝高,整个晚宴后半部分都是醉醺醺的。 赋云歌没怎么喝酒。见到时候不早,大弟子龙豪派人送他们去山下的客房。众人出门时外面已经星辰点点,黛色的月牙勾芡在夜空,盈盈发亮。 走了一段山路,晚风的空气凉湛湛的,冲进赋云歌的鼻腔,非常舒畅。 山下的客房是更加别致的平房。由于客人不多,空闲很大,基本是一人住一栋。开门后里面还有一方不大的天井,更加幽静舒适。 告别东方诗明,赋云歌关上门,独自回身坐在了天井的台阶上,仰头深深呼吸。 望着漆黑的夜空,他的内心此时得到了完全的放松。马不停蹄地奔赶,又接触了这么多事情,他感觉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难得了。 寂静的天井里,除了他自己,空无一人。 酒席时的燥热在他的胸口鼓荡,还有沉浸一天的暑气,都让他觉得还不够畅快。看到屋内有简单的浴室,他缓缓解开衣带,准备回屋冲凉。 “我说,你们当时为什么都留手了?” 忽然,就在此时,一个干净可爱的女孩子的声音从房檐上面传来。 第七十六章 神秘少女 听到声音,赋云歌怔了一下,下意识以为是敌人入侵,立刻提起警惕回头仰视,手心暗暗蓄力。 “诶哎,别紧张,别紧张啦。”那个少女看到他戒备的模样,连忙从屋檐跳了下来。 “我不是那群坏家伙啦,你不要误会哦。”她轻盈地踮脚落地,站在了赋云歌的面前。 月色下,赋云歌能依稀辨认出女孩的轮廓。看起来也是和他差不多的年龄,软糯又明媚的声音听起来更比他要小一些。透过熹微的月光,他能看见这个少女陌生的眼眸,清澈又有几分稚嫩。 不过九彻枭影的阴影一直让他在意,于是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少女。 少女看到了他在用不很友善的眼神打量自己。她后退了两步,并回报以同样不很友善的表情:“你这样子,很不礼貌哎。” 赋云歌并没有感受到她的身上有什么杀气。不如说,她身上的感觉恰恰与九彻枭影相反,有一种天然想让人亲近的滋味。 于是他摇了摇头,解释道:“不是的……我之前接触过一个九彻枭影的女恶人,她擅长易容,因此多少会有些警觉。不过……你应该不是她。” “为什么?”少女歪着脑袋。 “毕竟……”说着,赋云歌的视线放在了她较为贫瘠的胸部,“要是穿轻薄的夏装的话,无论怎么易容,有些地方还是很难遮掩的。” 少女开始时有些迟钝,脑筋转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调侃自己。她气鼓鼓地护住胸口,撅着嘴说:“太没有礼貌了,我明明……” 话还没说出口,她的眼睛就不自觉地转到了赋云歌的身上…… “呀!变态!”她忽然捂着脸叫了起来。 她看到了赋云歌赤.裸.的上半身……毕竟赋云歌刚才要去洗澡。 赋云歌皱着眉头,两手把解开的衣服往上提了提。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丫头了,似乎有些不平常,但是……又有点呆的样子。 吁了口气,他淡淡地说:“所以,你一开始是想说什么来着?” 少女如梦初醒,她拼命晃了晃脑袋,然后才恢复无比认真的表情:“就是那个,我旁观了你们今天下午打的那场架……” “偷窥?”赋云歌微微眯眼,“你有什么目的?” “不,不是!”少女脸上露出慌张的神情,两手来回在身前摆动,匆忙地解释,“不是偷窥的,就只是好奇,没,没有什么目的!你不要误会……” “好好,然后呢?”赋云歌顺利地把局面扳回了主动,内心一阵窃喜。 “嗯……就是,你们当时一定都留手了吧,那个,绝招之类的……”少女多少有点自乱阵脚,与刚开始时候的态势完全不同了。 赋云歌摸不清少女的底细,不过她能够通过两人的交手判断出各自留手,说明也不简单。 “是。”赋云歌直接地点头承认,接着流露出疑惑的目光,“我们是切磋,自然要点到为止。这不是很正常的么?” “啊诶?是吗……”少女怔住了,好像完全不谙世事一样。 “就为了来求证这个,深夜潜入民宅?”赋云歌挑了挑眉,“你是什么人,还有什么目的?” “不,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少女着急地踮起脚,脸上因为焦急而变得熟透的通红,“我也是最近才来这里的,虽然不能直接现身,但请你信我一下!” “对不起……但是这样是有原因的,我对你也没有恶意。”说着,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是吗,我可以相信你。” 赋云歌干脆地耸耸肩。看她的样子,确实不像是九彻枭影的帮凶,但在没有完全排除危险之前,他在内心还是存留了一份戒备。 “你还有什么事情么?”赋云歌看着她,“没事就走吧,我去洗澡了。” 少女低下头,垂眉的额发半遮着她的眼睛,看起来有点羞涩。她想了一下,又小声地说:“这个金戟锋鉴……虽然那个龙陶有实力,但是真的能打赢全场吗?” “啊,没问题的。”赋云歌不假思索,“毕竟按照大会的规则,他也只是与同辈的选手对抗。在他的年龄里,这种实力已经难逢敌手了。” “大会……规则?”少女愣愣地呆住了,“没有年长的……吗?” 赋云歌看着她,嗤之以鼻:“怎么啊,你不会连金戟锋鉴的规则都不清楚吧?” 少女鼓红了小脸,她把眼光挪到别处,吞吞吐吐地说:“人家……也是听说这里好玩,才刚刚过来的……哪有时间知道这么多嘛……” 赋云歌故作讳莫如深的样子,好像是这个的大方家。其实他对金戟锋鉴的了解也只是在路上听素别枝给他们补习的,确确实实算得上道听途说了。 根据素别枝这老油条的说法,金戟锋鉴的规则是基础的坐庄制。上一届获胜的门派盘踞擂台,其他六大门派先行争锋,最后逐级推出霸主,与守擂门派最后对决。 初始的六门派对决,每个门派都要派出一支三人的队伍参赛。掌门不可参赛,三人中必须有一名二十岁以下的优秀后辈参赛。期间每次对决分为三场,后辈与后辈对决,其他两人分别匹配。三场两胜的门派晋级,并在最后决出最强的一派,与上届霸主一较高下。 但最后一战的规则,是只上场双方的后辈代表。通过两个年轻人的一战,决定当次霸主的归属。 换言之,金戟锋鉴更看重年轻后辈的能为。在一次次对决中,门派的后辈代表无疑是最举足轻重的存在。 第七十七章 暗潮祸根 赋云歌将自己知道的娓娓道来。讲完之后,少女才懵懂地眨眨眼,算是大致听懂了。 赋云歌望着天上的朗月,乌云渐渐模糊了月华的轮廓。他转回头去看向少女,道:“那你没事了吧?如果问完了,我就去洗澡了。” “唔……”少女用手揉捏着自己的衣角,纤细的眉毛微微蹙起来,欲言又止。 赋云歌看她不答话,转身准备回屋。 “哎,等一下。”少女忽然对他叫道。赋云歌疑惑地回头。 “你们……一定要小心呀。”少女轻轻地咬着下唇,表情很凝重,“这次的金戟锋鉴,不是你们想得那么简单哦。” 赋云歌眉峰乍蹙,他警觉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去想呀,我不能告诉你更多了。”少女有些匆忙地向他解释,“我是你们这边的,请你相信我。” 说罢,她不等赋云歌作出反应,立刻一跃跳上了房檐,回头又说:“我得走啦,不过我还会来帮你的。” 赋云歌刚要张嘴,却发现少女已经跳着隐遁进黑暗中。月华朗朗,穹顶之下,已经没有了少女的踪迹。 赋云歌空落落地望着房檐,内心既有疑惑,也多了几分警惕。 次日早晨,赋云歌等人起身洗漱。山间的井水十分优质,甘甜清凉,催人清醒。三人共同出门,朝龙戟正殿的方向走去。 朝阳平铺在山间,昨晚的小路在清晨看来别有秀丽的景致。蛱蝶飞舞,日光和煦,走在路上,野风的清香沁人心脾。 抵达正殿时,掌门等人正在商讨着一些事宜。距离金戟锋鉴开幕越来越近,他们要忙一些也是必然的。 素别枝先行与掌门等人寒暄。赋云歌两人见到正殿里没有龙陶的身影,猜测他肯定在演武场进行早课,就辞别了掌门等人,往演武场而去。 两人还没到,就听到了那边传来的激动人心的叫喊声。 加快步伐,两人很快看到了在演武场中央挥洒汗水的龙陶。 他此刻正完全沉浸在练武的世界中。一杆龙头戟在他掌中如同活物,翻舞进退之间,他与龙头戟仿若浑然一体,远看过去,好像真的有一条龙在翻腾。 围在他周边的,是一些与他穿着相似的同门弟子。众人此刻看他的练习看到出神,痴痴地在一旁仔细观赏。赋云歌两人同样为他感到赞叹,这样的本领,或许比他年长的弟子也要望尘莫及了。 “铮”地一声尖锐的鸣响,龙陶将自己的戟插入地中。他则翻掌敛气,徐徐恢复气态。 少顷,他心满意足地睁开双眼。 众人顿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赋云歌两人也在远处鼓掌,为他行云流水的娴熟技艺慨叹。 龙陶很快看到了远处的两人,正要拨开众人过去相聚,但此时从远处来了一个中年人。 一众弟子看到那人,立刻变得恭谨起来。龙陶也恢复平稳的姿态,微微弯腰等那人过来。 “二师兄!”等那人走近,一众弟子齐刷刷地叫道。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在远处看清了那人的眉目,好像是昨天见过的。据素别枝说,应该是掌门的二弟子。 龙陶同样谦恭地对二师兄行礼。毕竟辈分所在,他虽然天赋卓绝,但是同样不能逾矩。 二师兄挥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他把目光投在了龙陶的身上,说:“看你有今日成就,掌门也很欣慰。这是龙戟功法的最后一式了,你拿好,今天开始修习,到时候可以克敌制胜。” 说着,他从袖筒里掏出一卷功法,递到龙陶手心。 周围的弟子顿时无比钦佩与羡慕起来。据说,龙戟的最后一式极其困难,一般弟子是无缘修炼的,只有龙陶这样的年少英才才能符合修炼的条件,因而更加惹人称赞。 “谢师兄。”龙陶压抑着兴奋的语气,毕恭毕敬地接下功法。 二师兄显然不喜欢在演武场久待,他微微点点头,就转身离去了。 等他一走,许多年轻或者同辈的弟子就嚷嚷着想看一眼功法。龙陶十分珍惜地展开,顿时所有弟子都争先恐后围了上去。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轻声笑笑,无奈地叹气。 不过东方诗明瞬间看到了那个离开的二师兄,虽然渐行渐远,但是他的表情仍然依稀可见。 他戳了戳赋云歌,抬手指向那个二师兄。 赋云歌眯起眼睛去看。很快,他回头对东方诗明说:“似乎,很不甘心啊。” 只见,那个二师兄的脸上,分明是憎恶的表情,甚至是咬牙切齿,颇为瘆人。 接着他转了个弯,赋云歌两人就看不见了。但是仅凭刚才的一眼细节,他们的胸中就对这个二师兄提起了一丝戒备。 正当两人窃窃私语之际,龙陶已经朝两人吆喝着走了过来。东方诗明与赋云歌考虑到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就对龙陶避而不提这件事。 第七十八章 青琰掌门 龙陶知道两人刚才观看了自己的练习,本来就对自己的水平非常得意的他吹了个唿哨,摆着手对两人远远地叫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惊讶?” 赋云歌哼了一声,与东方诗明相视而笑。 “很厉害。”东方诗明说,“此次金戟锋鉴,一定是你大放异彩的时机。” 龙陶把龙头戟放在一边的兵器架上,迈上门廊:“哈哈,我一定会尽全力的。” 三人并肩而行,绕过曲折的长廊,往山下的丛林中信步走去。 山头的朝阳透过树丛,金湛湛的光更加耀眼了。 ………… 而在龙戟正殿,正在闲谈的素别枝和掌门等人,迎来了一位不期而至的客人。 一袭青衣长袍,在几个弟子的带领下迈进了正殿门槛。掌门的目光顿时严肃了不少,素别枝也微微起身,想看是什么情况。 “青掌门,有失远迎。”掌门离席道,“不知今日光临,有何要事。” 来者正是,凤戟掌门,青琰。 凤戟掌门同样不算年轻了,但较之龙戟掌门要小一些。四五十岁的光景,身子骨仍然无比硬朗。 “多有叨扰,得罪勿怪。”青掌门冷冷地道,“只是今日,敝派确实有要事求于龙戟,望龙掌门不吝相助。” “哦?”掌门面容一怔,同时挥手让弟子给青掌门准备座椅茶水。 “同为金戟宗派,本应守望相助。青掌门但说无妨,不必见外。”他吁了口气,淡淡地表明立场。 青掌门环顾了殿内一圈,最后把目光回落在掌门身上,长叹一声。 “前些日子,也因为这件事来过的。只是现状更为棘手,凤戟有些有心无力。”他在弟子的引导下落座,接过温热的茶杯,慢慢地道。 掌门看了他一眼,内心并不意外:“是贵派副掌门之事么。手足不睦,敝派也深感遗憾。” 青掌门望着他的脸,呆呆地说:“不意突发此变,也令贵派费了不少心神,深感愧疚。” 素别枝在一旁听两人对对子一样的谈话,不觉有点犯困。说白了他也能猜到七八分,肯定是他们的窝里斗加剧了,这次来龙戟多半是来借人的。 “青琨他,竟然主张与我分裂,带一众弟子要出走凤戟。”青掌门喝了口茶,阴郁地说。“想到凤戟百余年基业就此毁于一旦,我真是夜不能寐,愧对列祖。” “青掌门何必如此惭愧,此事不能全怪得你。”掌门仍然不主动涉及正题,只是宽慰道,“且青副掌多半怄气,冲动而为,相信凤戟也不会因此而分崩离析。” 龙戟二当家也在下座附和道:“此乃人心聚散。如果能与青副掌恳谈协商,重归于好,自然可以避免干戈之乱。” 这话恰好与掌门的话一唱一和,目的就是使青掌门三思,并打消从龙戟借人的想法。时值非常时期,谁都不想让自己的弟子兵力消耗于他派的内斗之中。 素别枝在一旁偷笑了两声,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局面。 “唉,但愿如此最好。”青掌门缓缓放下茶杯,两手摩挲着座椅扶手,“只是现下情况针锋相对,有些情况也不得不防。” 这句话立刻呛了他一下。素别枝偷看着他的表情,这么直球的表达,已经有些不按套路出牌的意思了。 “但愿不会走到那种地步。”二当家在一旁悠悠地道。 掌门看了二当家一眼,嘴角露出一点隐隐的笑意。 “可是,敝派现状,已经很难顺遂人意了。”青掌门抬头遥望着门外的云层,“今日暂安,明日又不知道会发生何事。” “青琨他,已经决定要提前出击了。连计划都已经安排妥当,似乎,就在后天。” 这句话令堂上众人精神一震。素别枝的眼神也微微变化,精神渐渐集中。 “这……后天?”二当家皱眉。 “这,多半是赌气而为,风险更甚……”掌门也有点担忧。 素别枝也忍不住插口道:“难道他们已经有了九彻枭影的准确线索?实力又如何?” 青掌门看着他们,短暂陷入沉默。 “现在门内群情激愤,不少人认为我是消极避战,不配掌门之位,甚至有声讨之声。”他阴沉着眼睑,低声道。 “这……”二当家说不出话了。 掌门看着这个多年的老伙计,内心也渐渐泛起了一点同情之感。 “你二人都算不得错。青琨他向来正义果敢,你也不过是为门内考虑,同时遵循掌门会议的决议。”他幽幽地说,语气中显然没有了刚才的棱角。 “倘若真有需要,龙戟自然会愿意协助,不过首先仍然是致力于和平解决。”更下座的大弟子龙豪听了许久,终于开口了。他其实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看到事情难以转圜,就干脆替掌门提出了此点,以及龙戟的立场。 掌门看着他,认可地点了点头。 “多谢。有龙戟这句话,我就宽心许多了。”青掌门捋着胸口,表情也随之松弛了。 素别枝仍然感到好奇,又问道:“青副掌是已经探到了准确的情报么?” 青掌门看了他一眼,幽幽地摇了摇头:“他因我与他之间隙,一直不曾与我商讨,甚至没有透露具体的计划。此事我也不得而知,但他既然有此打算,想必也是有所准备。” “原来如此。”素别枝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随后,掌门等人一并送走了青掌门。返回正殿之后,各人的想法都同样有些杂乱。 这次青掌门虽然没有借到人,但既然龙戟已经表态,就肯定与这件事脱不开干系了。凤戟虽说确实陷入困窘,但是龙戟无端牵连,不论怎么做都会有些两难。 第七十九章 山亭隐志 素别枝还在思考着。掌门仍旧想听他的见解,就干脆主动询问起来。 素别枝显然没有将问题重心放在青掌门身上。听掌门问自己,只好笑着说:“这个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果不想徒耗兵力,就派个顾问过去好了。” “咱们一开始就说明主张,是让他们和平解决。那如果事态恶化,龙戟也不必要立刻派兵援助,二当家的先过去坐镇就好了,协商他们和平谈判。这样既能保留兵力,又能与凤戟双方保持友好,总之问题不大。” “啊这……”二当家听到素别枝提名自己,身躯微微一震。 掌门看着两人,垂眉思索着利弊。 素别枝见状,无奈地又叹了口气。他摊了摊手,又说:“若再想减少龙戟事端,同样不难。你代他去会见其他掌门游说,群策群力……” 说着,他忽然语气一顿。 掌门等人正在听他侃侃而谈,忽然见他顿住,一起抬头去看。 素别枝似乎是考虑到了什么遗漏的点。少顷,他才一拍大腿,道:“对啊,差点忘了还有另一个可用之人。这件事你们可以去找他。” 另一边,龙戟后山丛林中,蝉鸣回响,幽深恬静。 龙陶带路,三人渐渐来到了丛林深处。赋云歌两人颇为奇怪,不知道龙陶带两人来这里干什么。 踩过湿润的泥土和草地,三人在林间曲曲折折,渐渐听到了不远处的水瀑声响。 “有山瀑么?”东方诗明环顾周遭的景象。看四周比较平坦,就算有水瀑,规模也不会大。 龙陶没有急着解释,而是继续带着两人转过一片清幽的竹林。顿时,一片幽雅隐蔽的所在映入眼帘。 只见野径前方是一座小亭,有修葺过的痕迹,十分淡雅古朴。小亭紧邻一方低矮的石崖,有山泉水顺着崖壁流淌,汇入下方被青草环绕的小溪。 水流的凉气远远地浸入皮肤,非常舒适。 赋云歌呼吸着湿润清新的空气,对这里的环境很是赞赏。 “这是你的秘密基地么?”东方诗明也有些兴致。 龙陶摇头道:“不是。只是平时很少有人来,掌门和大长老从前清修也常常来这里的。” “这样啊。”东方诗明摸着下巴,欣赏着这里的景色。 “从前我刚刚开始习武的时候,大长老还经常在这里和我谈心。”龙陶说着,步伐缓慢走向那个小亭,“现在大长老也不在这里了,但我不想让这里荒掉。” “大长老?”赋云歌回过神来,“之前好像……没有见过呢。” “是。大长老去更远的地方隐居修行了,要打破之前修炼的瓶颈。”龙陶眼中有点失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赋云歌两人也朝小亭走了过去。亭子没有取名,也毫无什么独到之处,仅仅是一座供人乘凉的地方而已。 亭子中央有一方石桌,上面排布着密密麻麻的刻痕。只见龙陶颇为留恋地摩挲着上面的痕迹,欲言又止。 赋云歌两人也靠上前去看。上面的刻痕,似乎是记载了一部简要的功法。最右边刻着一个深深的“戟”字,大概就是龙戟的一门武功了。 “这里,是我开始接触龙戟武功的地方。”龙陶观察着石桌,指尖触碰着有些光滑的桌面,“我当时立志为龙戟争光,现在想想,这个志向就要实现了。” 听他语气中满是对自己的信心,赋云歌两人都认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能做到的。”赋云歌和善地说。 “嗯。”龙陶踌躇满志地重重点头。 他想了一会儿,又转过身来,问道:“你们呢?有什么支撑你们的志向吗?” “我们?”赋云歌稍微一想,“我是想去上层看看,不过现在耽搁了。等彻底解决九彻枭影的灾祸,我一定要完成这件事。” 东方诗明望着流淌的水声,轻声笑道:“我没什么,就是顺心而为罢了。” “唔。”龙陶陷入了沉思。 “其实,我还有另外的一个志向。”片刻之后,他忽然自言自语似的说。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看向他。他们不过才认识一天,他就肯对两人坦诚相待,这个龙陶确实是个毫无心机的人。或者,倒不如说是在宗门之中久居,他的心性还涉世未深。 “另一个志向?”东方诗明承接着他的话问。 龙陶十分确信地颔首。他想了一下,又对两人接着说:“你们有没有听说过金戟锋鉴的开创者,赦天谴大前辈?” “赦天谴?”两人同时一愣。 这个名字听起来凌厉逼人,显然不是一般名讳。看来当年的开创者,是一位持有玄徽的高人了。 “是。大前辈不仅是开创者,还是首届金戟锋鉴的魁首。”龙陶不无仰慕地赞叹,“他才是真正的戟神,被人誉为‘帝锋’。” 第八十章 刀阁秘闻 “真是一代传奇。”赋云歌同样感到有些敬佩,附和道。 “我的理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见到赦天谴大前辈,并和他切磋一场。”龙陶语气中无比欣羡,眼里都像在放光一样,“要是能圆满这个愿望,我也就再没什么奢求了。” “所以你拼命修炼自己的本领,就是为了能够有机会完成夙愿吗?”东方诗明听完,淡淡地笑着对他说,“为师门争光,与前辈切磋,这两个理想都很不容易,难怪你年纪轻轻,就能够有这样的修为。” 赋云歌也非常同意。他想了想说:“赦天谴前辈,应该也是净世一方天的高人吧?能活这么久,没有玄徽加身根本不可能。” “是。”龙陶不假思索,“所以我也要去净世一方天,争取属于我的玄徽。” “那我们的志向相同了。”赋云歌走到他跟前,“共勉吧。” 龙陶把目光从石桌上移开,回头看向汩汩的泉水。林风翕动,水流倾泻的声音叮当如佩环悦耳,清澈浸入人心。 少顷,他又看向了旁边的赋云歌两人。 “好。”他坚定地握紧了拳头。 ………… 中午时分,素别枝与掌门众人准备用餐,龙陶与赋云歌三人才从外面回来。 素别枝看了一眼他们沾有泥渍的鞋子,笑道:“龙戟菜园缺人了吗?你们去帮工了?” 掌门笑而不语。他素来熟知龙陶的习性,知道他肯定是又去后山凉亭了。 三人依次落座。不过他们很快感受到了气氛有些不一样的沉寂,似乎出了什么事情。 “师父,二师叔呢?”刚吃了一口饭的龙陶忽然发现了状况,抬头问掌门。 “他已经前往凤戟协调了,这两天应该都会在那边。”掌门表情并不轻松地说道。 三人的神情都有些吃惊,其中最惊讶的就是龙陶了。 “这,不会有事吧……”他呆呆地瞠目结舌。 “无妨,你专心修炼就好,这些是常有之事,并无大碍。”掌门耸了耸肩。金戟锋鉴开办在即,他不想让龙戟此次的底牌因此分神。 素别枝也察觉出掌门的用意,微微对赋云歌两人使了眼色。餐桌上众人都尽可能对凤戟的事情闭口不谈,但东方诗明和赋云歌都对此事暗暗关心起来。 午后,龙陶为了勤练最后一式,早早去了演武场,没有与赋云歌等人在一起。赋云歌与东方诗明也恰好得以来关注最近的风吹草动,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得上忙的。 他们找到了素别枝,三人一起散步到龙戟外围,确认没有外人后,才开始涉及正题。 素别枝给两人简单说明了凤戟的事情。听完后,两人也同样有点沉默,思绪复杂。 “哎呀,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他们能弄到这样,真是内战内行。”素别枝无奈地摊手,“其实还是有点麻烦的,不过掌门老头那么信赖我,我要是在他面前犯难,也未免太掉价了。” “所以你建议龙戟把这件事分摊出去?”东方诗明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过了这么长时间,他们七大门派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也不很清楚。”素别枝叹气,“本来还想有空的时候再去走访一下剩下几个当年的老朋友,摊上这破事,一直都没机会考虑。” 东方诗明听他话题越来越远,立刻帮他导回正题:“然后呢?” 素别枝耸耸肩:“所以指望内部解决并非易事,我给他们指了另一条更保险的明路。” “明路,是指借助外人吗?”赋云歌弯腰折下一朵道旁的小黄花,扭头问道。 素别枝长呼了口气。他胸有成竹地说:“这个人,可以说是外人,但却与金戟锋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这样的身份,确实有利于调解。”东方诗明偏过头,“他是谁?” 远处的草丛里跃过一只灰色的野兔。素别枝看着它没入草丛,才缓缓地说:“他是,每一届金戟锋鉴的首席裁判,磨玉刀斋的斋主,侠行迹。” 听着好几个名号,赋云歌两人就能感受出此人的非同寻常。 素别枝继续解释:“他是最初金戟锋鉴创办时的发起者之一。由于考虑到比武裁决的公平,大会裁判不便于从内部选取。” “而侠行迹斋主,虽然为用刀之人,但拥有深厚的武学积淀。且为人宽正不阿,最后众人一致推选他担任金戟锋鉴的裁判者。”素别枝说到这儿,又附加了一句,“而且他的刀斋紧邻七大门派,有此高人坐镇,这个裁判位置也自然轮不到旁人。” “看来斋主也是玄徽持有者了。”赋云歌仍然更加关注这方面。 素别枝看了看他:“是。侠行迹的过往,可一点都不简单。他的磨玉刀斋,前身就是早些年威名显赫的‘天典万刀阁’。” “相传的天下第一刀派?”东方诗明顿时有了印象,“难道斋主是当年的天疆五刀之一?” “不愧是你,活字典。”素别枝呲牙一笑,“没错,可惜天疆五刀这个名号,早已经被历史的黄沙埋葬了。” “我知道。”东方诗明低下头。 赋云歌却并不知道。他这一段又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大致能听出些内容。根据他们的对话,看来这个天疆五刀当年也是声名卓著的。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已经零落了。而这个侠行迹斋主,就是那五刀里的一个。 第八十一章 掌门令 他低下头看了看掌心的那朵小花,黄澄澄的颜色与土地的颜色有几分相似。他感觉自己不懂的东西还有太多,越是向外接触世界,越能够发现自己的渺小。 三人散步到傍晚,等到夜幕渐渐降临,才转身返回龙戟宗门。 “二师叔派人传回消息,说凤戟的矛盾又激化了。青副掌决定明天就带兵离开凤戟,似乎也不很买龙戟的面子。” 三人刚回去,就听龙豪带着二当家的书信提灯走入正殿,急切地说道。 掌门和素别枝同时感到微微讶异。看来凤戟的事情的复杂性有点超乎他们的预料,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能演变为这样的局面。 “这样看来,青掌门来龙戟借兵恐怕也不过是时间问题。”龙豪捏着信纸,手心里微微沁出细密的汗水。“据说青掌门决意明早要拦住山门,这样一来,冲突在所难免。” “看来要尽快下决定。”素别枝看了掌门一眼。 掌门捻着胡子,脸上的皱纹阴郁地挤在一起,如同皱巴巴的糌粑:“事已至此,看来想要保全龙戟,必须要改变计划了。” “说得对。”素别枝与掌门心意交会,“龙豪,你现在就立刻前往距离最近的门派,跟他们和盘托出此事。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向他们讨要金戟掌门令。” 龙豪身躯一怔:“掌门令……?” 作为掌门看中的未来龙戟继任掌门人,龙豪常年协助掌门处理门内事务,对这些内容大致都了解。而掌门令的重要性,无疑是整个门派的“信诺”,代表的是整个门派的意志,在门内具有等同掌门的效力。 而今素别枝随口说出这件重要的事物,龙豪正是因为知晓此物的价值,才难以立刻反应过来。 “没错。”素别枝不容置喙地看向他,“我知道你的口才,而且现在凤戟出了这么大的事,其他门派于情于理都没有回绝你的理由。” 掌门也俯下身,从怀囊里掏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抛给龙豪:“龙戟的掌门令,我现在交给你。你一定要尽快尽多争取其他门派的令牌,子夜就要必须赶到凤戟,这件事至关紧要。” “这……是。”龙豪紧紧地攥住令牌,脸上的表情写满了坚毅。 “龙岚,龙彻,你们去把门内最快的汗血宝马牵来。”掌门对身边的两个普通弟子吩咐道,两弟子领命后立刻快步提着灯走向马厩。 赋云歌本来想要提议用神行术带着龙豪前往,但被素别枝抬手阻止了。毕竟是七大门派的内务,多一个外人插手,对眼下的情况并没有什么好处。 两弟子牵来宝马,龙豪争分夺秒地一跃上马,夹紧信封和令牌,缰绳一勒,立刻飞驰着从后山的平路疾驰而去。 望着暮色中渐渐隐遁进黑暗的龙豪,素别枝和掌门并没有松懈。 即使是有金戟掌门令,所起的作用也只是暂缓他们的火候而已。最能够化解局势的人,仍然还是要靠磨玉刀斋的斋主,侠行迹。 毕竟是创会元老,加上门外之人和大会裁判的身份,他的话在这种时候是最具有分量的。只是今晚难以叨扰,只能先用掌门令前往调停,等到明天再去拜访了。 “对了,龙陶呢?”赋云歌忽然发现没有龙陶的身影,开口询问。 “这种事情,不便于让他现在知道。”掌门回过头来,“他现在在与龙枭演武对练,紧要关头,稳住心神也是要事。” “好。”赋云歌皱眉点头。这么说,他们两人也要尽可能少在龙陶面前提及这些事才行。 当晚,龙戟正殿的灯火,彻夜通明。黄澄澄的光掩映,在夜幕之下显得无比微弱。 ………… 掌门等人一夜未眠,赋云歌和东方诗明虽然休息了,但同样是一宿没睡好。他们都挂心着次日凤戟的情况,天还朦胧未亮就又全数回到了正殿,等候消息。 “真是的,偏偏这种时候出幺蛾子。”素别枝哈欠连连,他满是怨气地嘟囔着,“还要操这些心,真是始料未及。” “令你受累了。”掌门面不改色。 “请我来给你坐镇大会,本来就要算是专家号。凤戟这事是临时的,你得额外给我好处才行。”素别枝一脸认真的调侃。 “改日请你喝酒,喝我珍藏多年的老窖。”掌门嗤笑一声,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素别枝却毫不在乎,他鼻子一哼,抱臂笑道:“你那珍藏多年,一共才几个年头。就算你一打娘胎里出来就开始珍藏,在我这里也不值一提。” 掌门不再说话了,他现在并没多少打趣的心情。他的大弟子和师弟都在凤戟调停,但愿凤戟的内乱,不要给龙戟带来牵连和损失。 “掌门,是大师兄回来了!” 忽然,门外有弟子奔跑着往正殿内喊道。 第八十二章 疯刀逸尘 “哦?”殿内众人精神纷纷一振,把目光投向殿外。 果不其然,是龙豪回来了。 只见他浑身的风尘仆仆,疲惫中却难以掩饰成功的神色。掌门看到他这个模样,就知道凤戟应该暂时被稳定住了。 “掌门,龙戟掌门令,无恙归还。”他喘着粗气,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布包递给掌门,里面是昨天掌门亲手交给他的令牌。 “甚好。凤戟无事,你也平安。此行属实辛苦你了。”掌门收好令牌,和蔼地称赞他。 “幸不辱命。”龙豪舒了一口气,转而又道,“不过问题并没有就此结束。我昨晚集结了五派掌门令前往调停,虽然青掌门与青副掌不得已而接受调解,但是显然分裂的倾向仍然存在。青副掌也表态说,他不会就此错失机会,会自己找别的办法。而凤戟弟子同样还处于对立,情况不容乐观。”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掌门拍了拍他的肩膀,“已经足够了。奔忙一夜,你赶快去休息一下吧。” 龙豪早就疲惫不堪,一直是在强撑着身体向掌门汇报。现在既然已经完成了任务,他也就告别掌门等人,自行回房休憩了。 “唉。凤戟那边真是的,两边都欠收拾。”素别枝握起拳头,故作愤懑状。 “吃过早饭,今日便去拜访侠行迹斋主吧,事不宜迟。”掌门郁郁地道。他可一点都不想继续掺和凤戟的事了,尽早解决,龙戟也才能安心整顿。 东方诗明在一旁迟迟没有说话。他严肃地凝眉沉思,似乎考虑到了,一些别的、一直被众人忽略的可能性。 餐毕,掌门点了几个随行的弟子,准备和素别枝一同前往。二当家和龙豪都无法随行,龙陶和二弟子龙枭负责看顾宗门和准备大会,也无法随行。掌门颇感百无聊赖,自嘲似的干巴巴地苦笑。 “可以的话,让我们也一起去吧。”这时,东方诗明带着赋云歌一起走了过来。 “哦,可以啊,闲着也是闲着。”素别枝点头答应,让几个弟子又牵出两匹马来。 众人整顿上马,便结队往磨玉刀斋的方向而去。 而在此时的殿后,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二弟子龙枭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阴阴地发出几声嗤笑。 ………… 磨玉刀斋,位于较为外围的清源马市地界,靠近当地百姓的聚集处。顺着道路往外直行,就算有马匹,也需要近一个上午的时间才能到达。 “比我们来的时候租驴车的地方还要远啊,好热。” 太阳耀眼,热腾腾的气温炙烤着干燥的沙地。两旁的树木都距离很远,众人行过的地方没有半点阴翳,更没有丁点的风息。热燥的空气像一只大蒸笼,连马匹都要流汗了。 “夏天,真是不爽。”赋云歌不住地用手扇风,额头的汗水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 东方诗明一只手牵着缰绳,热汗也让他觉得并不好受。他歪过头来,淡淡笑道:“对了,你对天疆五刀感兴趣吗?路上比较无聊,正好跟你说说。” 赋云歌顿时两眼来了精神:“你要说这个的话我可就太感兴趣了,快快说来。” 东方诗明望了一眼走在前面些的掌门和素别枝等人,继而悠悠地将自己的见闻悉数讲给了赋云歌。 原来,在数百年前,三界天曾经存在过一个著名的刀派组织。他们盛极一时,曾经门人遍布各地,高手众多,被誉为“天下第一刀派”。这就是当年的“天典万刀阁”。 天典万刀阁由当年颇为德高望重、武艺绝伦的一位老前辈首先开创,后来又集结了各方名声卓著的五位刀派高手,势力与威名空前大振,继而才出现了门人遍布、高手如云的盛况。当时学刀的武人都纷纷投奔其门下,以至于后来被誉为“天下第一刀派”。 天典万刀阁当时的支柱,就是那位老前辈和五位刀客,他们的存在是天典万刀阁存续的根基,也是众多门人慕名前来投奔的原因。 可惜,极盛而衰。天典万刀阁的光辉延续了百余年,但最终仍然逃不过灭亡的命运。那一日,创阁的老前辈在阁中遇害,而相传杀人者就是五大高手之一。猜忌与指责导致五位高手的情谊彻底破碎,最终各自分道扬镳。天典万刀阁的百年基业也因此分崩离析,甚至出现过数次内乱。到了最后,失去主心骨的万刀阁解散,天下第一刀派的威名也就至此结束。 “竟然是这样。”赋云歌听完了故事,愣愣地点点头。 “而这次我们要去拜访的,就是当年的五位高手之一。”东方诗明扬起嘴角,“疯刀逸尘·侠行迹前辈。” “他的外号叫疯刀逸尘么?”赋云歌颇为惊奇,“真是有格调。” 这时,走在前面的素别枝探过脑袋,插嘴道:“有意思的是,他当年的外号是‘疯刀逸尘’,而在万刀阁出事之后,他主动把原来的外号改为了‘风刀逸尘’。把疯子的疯换成了刮风的风。” “这我倒不清楚。”东方诗明摇摇头,“是为了摆脱当年的回忆吗?感觉用处不大。” 第八十三章 磨玉刀斋 “是呀,毕竟读音都一样的。”赋云歌也在一旁附和。 素别枝咧开嘴一笑:“玩刀的思想比较跳跃,我也不知道他这么做的意义。现在竟然还开了刀斋收徒弟,真是和之前判若两人。” 赋云歌想了想,忽然又问:“对了,剩下的四位刀客,又分别叫什么啊?” “这个……我也记不全了。”东方诗明仰起脸,仔细思考,“好像有一位绰号麟宇刀皇的,叫策神锋;还有一个醉夜妖刀……和什么狼刀的。不过这两个都是绰号,至于名字……” 素别枝刚要笑着提醒他,忽然,前方的掌门回头对众人说:“到了清源马市的城郭了,接下来会热闹一些。” 众人的的思绪被他的话所吸引过去。抬眼远望,果真见到那边已经出现了市集和城郭的轮廓。喧闹的人声隔着老远就传了过来,能够明显听到市场熙熙攘攘的叫卖声。 “啊,来的时候,我们就是从那里租的驴车。”赋云歌指着前面说道。 “清源马市是远近著名的马匹交易地,贩马的脚商常常定居在这里。”掌门徐徐地放松马缰绳,任由马匹闲散地踱步,“由于距离我们很近,七大门派也为他们提供保护。” “依赖远近闻名的金戟锋鉴,他们真是好福气。”素别枝笑着揶揄道。 众人缓缓经过集市,大街上的百姓非常多,更多的则是到处贩卖和租赁马匹的客商。鼓噪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四处都弥漫着牲畜的毛皮气味,还有遍地的沙尘。 磨玉刀斋就依傍着清源马市,不过在市集的另一端。众人经过闹市之后,人群渐渐稀少,就已经能够看到前面一大片花白的建筑了。 “好壮丽。”赋云歌由衷赞叹。 磨玉刀斋同样具有规模,这都是侠行迹筹划经营多年取得的成果。在一座矮山的山脚,环绕着青翠的草地,他一手打造的刀斋静静伫立,看起来别有一番景致。 素别枝把手搭在眼眶边,遮住刺眼的阳光。望着那边已经颇成气候的建筑群,素别枝啧啧慨叹:“扩建真快,明明起初就没人来。他肯定赚了不少吧,这种天赋当刀客真是屈才。” “你跟他也很熟吗?”赋云歌见他如此调侃,不禁感到好奇。 “没,就见过几次。算是……半个熟人?”素别枝朝后面耸耸肩,“反正多见几次就熟了,等混熟之后我一定要投资他的项目,毕竟这么稳健。” 掌门无声笑笑,毕竟他这个老朋友就是这个性格,只是可怜了他的那张嘴,整天都得不到一点休息。 众人缓缓行马,走到了磨玉刀斋的门前。洁白干净的风格,一块嶙峋奇石伫立在大门旁边,上面用朱砂篆刻着“磨玉刀斋”四字,笔法遒劲,美观豪放。 通报了来意,顾守门口的弟子带着众人拴好马匹,继而接引着往斋主所在的鸣斋堂而去。 门内景致都无比精细,夹道都是悉心打理的盆栽。明朗的环境令人心神舒畅,可见这位斋主还是个无比仔细的享受生活的人。 “这些盆栽,都是重金所得吧。”素别枝边走边说,“院墙角的十八星竹,楹联下面的漱尘红,可都是难得一见的名贵花草。” “是。斋主喜好花草,这些都是斋主用心栽培的得意之作。”走在前面的弟子解释道。 素别枝暗暗皱眉。这个侠行迹,果真与当年的性格大相径庭了。难道天典万刀阁的解散,对他的精神刺激这么大? 转过一串挂着紫藤的长廊,侠行迹所在的鸣斋堂就清晰可见了。但众人还没进门,就听到了里面有别人的交谈声音。 掌门对堂内交谈者的声音颇为耳熟,脸色微微一变。 “你们是今天来的第二波了,玉面罗刹戟的掌门一早就来了,你们没约好吗?”弟子漫不经心地对他们说。 掌门料想果不其然。里面的人,确实就是玉面罗刹戟的掌门,鬼子方。 没等众人走近,领路的弟子就朝鸣斋堂里喊了一声:“斋主,龙戟掌门来见。” 屋内的交谈声戛然而止,接着有两人从堂内侧出身来。 “哦,是龙戟掌门,许久不见。” 那个年纪显然更大一些的男人首先开口。看他的模样,少说也有五十岁的光景,一身短袖绣龙的薄褂,看起来和气无比。 另外一人,与他年纪相仿,但长相要稍微年轻一些。那人相比之下也更加少言寡语,脸上的表情略微淡漠,甚至带着几缕傲气。 “正好玉面罗刹戟的掌门今天也来,倒也真是凑巧啊。”那和善的男人笑着转头,让子弟去安排待客的用具,“哈哈,我这里今天真是蓬荜生辉呀。” “久违了,龙掌门。”那个冷漠的男人才缓缓开口道,身子微微一欠,算是行过礼了。 掌门看着他,淡淡地回礼:“鬼掌门,久违了。” 素别枝在一旁更加感到奇异。而更加感到怪异的,则是东方诗明和赋云歌。 眼前这个和蔼的老男人,就是传说中的,当年并列天疆五刀的“疯刀逸尘”侠行迹?看他的体格和身体状况,完完全全就与坊市间的老板爷别无二致。倒不如说那个玉面罗刹戟掌门更有风范,只是给人感觉不大舒适。 第八十四章 庸俗心性 “你是……”忽然,侠行迹回过头来,看到了素别枝。 “你……”素别枝嘴角微微抽搐,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把想吐槽的话吞了回去,“素别枝,咱们之前有见过的。” “哦,对对对。”侠行迹满脸堆笑,有些塌陷的鼻子被深深埋进脸颊的肉里,“我就说这么熟悉,真是稀客啊。” 不得不说,眼前这个侠行迹,真是让他也吃了一惊。 按照他的记忆,当年的侠行迹可并不是这样的性格。毕竟作为传奇刀客,当年的天疆五刀都是颇有棱角的。 即使在上次来下界天的时候,他也没有变得这样圆滑世故。短短几十年的时间,他的性格竟然能发生这么大的变化,甚至可以说是判若两人了,这倒是全然出乎他的意料。 刀斋子弟已经给众人准备好了茶具和座椅,掌门等人也就一并进入鸣斋堂议事。 进屋后先是一张颇为宽大的红木方桌,雕刻非常精致。这是侠行迹平时工作的地方,上面还散乱地铺开着许多纸张,似乎他的公务很是繁忙。 “哎呀哎呀,让你们见笑了。”侠行迹进屋后先是装样子收拢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其实只是碰了一下,“这几天刀斋的入门学生多,实在是心力交瘁啊。” 东方诗明落座后一直在悄悄打量着他,首先可以轻易地看到他腰间那块翠绿的玄徽,仿佛是炫耀似的明晃晃露出来;其次他又注意到了侠行迹有些跛的右脚,走路都微微歪斜,加上他体型发福,看起来就像个担在破担上的盛满水的木桶。 赋云歌则首先注意到了挂在他的桌子对面墙上的一口宝刀。刀鞘镶金戴玉,厚实的黑蟒蛇皮看起来颇为尊贵和不凡。缠刀的绳子很新,简直就像很少从墙上拿下来一样。 而另一边,掌门已经和玉面罗刹戟的鬼掌门浅谈起来。 “未曾想鬼掌门也在,不知所为何事?” 鬼掌门交谈起来的时候,脸上的冷峻稍稍消解了一点:“昨晚凤戟之事,本门亦有听闻。只是我当时恰有他事,掌门令也未能交付。” “作为七派代表,本门属实过意不去。因而今日前来拜会斋主,来共商解决之策。” 掌门听到他的“七派代表”一词,脸上的筋微微一跳。但他很快恢复常态,点了点头:“龙戟此行所图亦然。因素来龙凤齐名,凤戟有此变数,龙戟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二位怎么想?”侠行迹并不首先表态,虽然刚才和鬼掌门交谈已经了解了梗概,但是仍然笑眯眯地不首先表示态度。 “这……”掌门考虑了一下,“毕竟同为金戟名派,凤戟此事,龙戟也同感遗憾。倘若能够和谈成功,化干戈为玉帛,乃是上策。” 掌门并不蠢,他清楚地知道倘若凤戟城门失火,必然会殃及他龙戟的池鱼。何况特殊时期,保留实力是重中之重,因为内斗消耗兵力,可谓是最不值得的。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侠行迹脸上的微笑不改,点头称是。 鬼掌门看着他,也微微颔首。 “但是,事情总要考虑到最差。”这时,鬼掌门又开口道。 “倘若青琨副掌门坚持拒不领情,迫于金戟锋鉴,也需要采取极端手段。” 此言一出,素别枝、掌门等人目光倏忽收紧了。但看鬼掌门面不改色,仍旧是冰冷的神态,看起来有点令人不寒而栗。 “力求这种情况不会发生,最好。”掌门想要顺坡下驴,毕竟鬼掌门的性子,他也并非不知道。 但是,鬼掌门却丝毫无动于衷。他看着众人,沉声说道:“但是,现实常常并非遂你我心意。” “昨晚五派掌门令齐聚,本应具有最高效力。但是,青副掌似乎也并不在乎。”他放慢了语速,听起来的压力感倍增,“既然如此,斋主的话,也未必能够真的让他悔悟。” 素别枝、东方诗明等人的表情凝滞了。虽然这个鬼掌门似乎说的在理,但却让人感到非常不舒适。 “特殊时期,必须特殊办法。”他最后眯起眼来,“如此异类,谁能保证他不是包藏祸心?” “这……”掌门有些被他的话噎住。 此时,忽然从门外走进来一批人。众人纷纷抬头,却看到只是一些平民打扮的来者。 领路的弟子进门就找斋主,吆喝起来:“斋主,又有来报名的。” 侠行迹本来就感觉形势有点紧张,这时候来人最合适不过。他连忙满面春风地起身迎接,去招呼那几个来学艺的人。 鸣斋堂顿时陷入嘈杂。赋云歌和东方诗明都皱起眉,对这个斋主印象好感大减。 “哎呀,你们看看,这……”他还不忘了回头向众人道歉,“对不住啊,我先带他们出去介绍一下,你们先聊,你们先聊。” 说着,他就带着那些人走了出去,去参观磨玉刀斋的教学环境了。鸣斋堂接着又陷入了寂静,与刚才简直大相径庭。 第八十五章 深林秘洞 “这个斋主可真是个大忙人。”赋云歌有点不满地低声对东方诗明抱怨。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疯刀逸尘了。”东方诗明同样有些失望,“他现在更像是个商人,而不是当年的侠客。” “常年在这里久居,一心收徒赚钱,他的本领肯定也衰退了吧。”赋云歌又想起他那臃肿的身形,微微叹气。 素别枝虽然不方便加入他们说话,心里何尝不在吐槽。他的修行完全是朝着相反的方向,他现在的模样,哪里像是个玄徽刀客?而且那种庸俗劲越来越重了,鬼知道他在这磨玉刀斋又经历了啥。 斋主一走,众人交谈的核心也就没了,再说也没多少意义。但鬼掌门的一番话让掌门等人仍然心中郁结,此时又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起来。 “青琨副掌门也是为了苍生着想,将他视作恶类,采取特殊手段,未免有所不妥。”掌门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鬼掌门看着他,陡然挑眉:“按照龙掌门的意思,是要我们各派都帮助他么?那七派掌门签订的约定,还有什么意义?” “顺从一名分裂者,这无疑是对金戟七派最大的破坏。”鬼掌门分毫不让,“作为代表,玉面修罗戟宗门无法认同!” “而且……”他最后深深吐出一口气,“这无疑是在否定青琰掌门的地位。以小换大,希望龙掌门明白这个道理。” 掌门显然在他咄咄逼人的气势之下落了下风。按照七派的约定,确实应当如此。因此,于情而言虽然并无大碍,但于理而言,一切替青琨副掌说话的情况都可以被视作是图谋不轨。 “内部和平,是龙戟所向来追求的,并非是为了助纣为虐。大敌当前,倘若因此耗费心力,无疑是自折双臂,磨损元气。”他缓和了自己的说法,徐徐谈道。 素别枝在一旁,对两位掌门的交锋也有了一点兴趣。不过他同时产生了疑惑,那就是当时的七派协议,究竟是如何产生的? 他心里颇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诡异感,似乎在七派的幕后,还有隐遁在水面之下的暗潮。 ………… 另一边,龙戟门派内。 掌门、二当家、龙豪等人近日悉数操劳,门内趋于松懈。龙陶苦于闭门练功,趁此时机,二弟子龙枭暗中行动,试图开始他筹备已久的计划。 三十余名弟子跟随着他的脚步,一众人溜出龙戟大殿,直奔后山而去。 密林匝道,越走越不见天日。阴森森的茂林,狭窄的小路绵延到常人难以到达的地点。 空气渐渐湿热起来,遍地青苔非常湿滑,行走更加困难。龙枭等人默默前行,没有一人高声说话,仿佛白昼赶路的尸群。 这样走了一段路,前方隐约露出一个山洞的轮廓。 乍然此时,从高悬的树藤上飞荡来一条瘆人的白蛇。惨绿的口器豁然张开,似乎要把来者全数吞下。 龙枭并不惊骇,他熟练地抽出双手,快如雷霆般拿捏住蛇的躯干,那条张狂乱舞的凶物立刻就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不过龙枭并没有伤到它,毕竟这,本来就是他饲养的用来“看家”的宠物。 他们走进山洞。赫然,数杆长戟从洞中飞出,龙枭和身后几个弟子纷纷运力格挡。在同门招式的擒拿之下,那几杆长戟全部失去力道,散落在了一边。 这时,洞中才传来几声牛一样粗犷的大笑。 “来换班了,你们跟我走吧。”龙枭望着深处的黑暗,淡淡地说。 “啪”地一声,洞中闪出几点火光。几个光着臂膀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脸上身上都有着深浅不一的伤痕。 这些人,都是他龙枭这些年来潜藏的力量。 龙枭素来争强好胜,但是奈何十年前的金戟锋鉴上,自己代表龙戟信心百倍地出战,却在最后被无比可笑地打败。 其实他知道,掌门从来没有把真正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因为他,资质和天赋确实一般。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在他失败以后不久,掌门立刻把希冀全部放在了那个晚辈小屁孩的身上。 他何尝不知道,金戟锋鉴的规定,他没有资格再次成为龙戟年轻人的代表。但是,面对自己多年来心血的白费,面对那个养尊处优,却只是因为天赋比自己要高就能够享受到全门派的希冀和赞誉的小晚辈,他无法判断自己的价值,他不知道自己的余生,是否就只能像那个可笑的二当家一样,兢兢业业地辅佐着门内事务,然后结束。 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自己的能力得到所有人的认可,他想要一雪前耻,他想要称霸金戟七派! 但是,龙戟没有再给他机会。他由失望,最终转为了对宗门的怨恨。 这样的龙戟,不是他想要的龙戟。他,早就下定决心,要重新定义龙戟宗门!他要把现在的龙戟,彻底清洗! 因此,他开始筹备力量。和他同样的失意者,门内追随他的弟子,都被他拉拢过来,这些年一直暗中增强力量,而今他已经拥有了足以与龙戟分庭抗礼的实力。 “龙戟最后一式的手抄本,你们拿去看。”龙枭从怀中掏出一本图样,递给走来的人。 而那本图样,与日前掌门让他亲手交给龙陶的那部功法,一模一样。 第八十六章 逆乱诡计 “蜃龙归云?”那个走过来的人看了一眼手里的图解,满意地呵呵笑道,“好极,好极。” “他们训练怎么样了?”龙枭望那群人身后望了望。 那人握着图样,哈哈笑道:“快醒过来了,没什么事。” 说着,他的目光转移到了龙枭后面的那些弟子身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 “是你啊,你还敢过来,爷佩服你。”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对象,凶狠的眼光中露出一缕玩味,咂嘴大笑。 龙枭身后那弟子微微缩了缩脖子,但没有说话。 “行了,别太狠。”龙枭目光阴郁,抬手拍了拍那个被恐吓的弟子,转过头对那人说。 “尽管放心好了。”那人点了点头。他转而又问:“金戟锋鉴快开始了吧,你有什么打算?” 龙枭冷冷笑了。他的眼神渐渐转移到山外的那些建筑的轮廓,脸上的表情如同死水一样渐渐沉了下去。 “快要开始了。”他鼻孔哼出一股气,“机不可失。筹划了这么久,终于到了天翻地覆的时候了。” “如此甚好。”那人也露出了险恶的笑意。他低头仔细看着那本图样,道,“……蜃龙归云吗,经此一遭,就让他们龙戟归天。” 野外的凉风吹刮林间,山间的蝉鸣忽然“哗”地齐声尖叫起来。 龙枭沉吟了片刻,又抬起头来,淡淡地道:“不要忘了,我们的目的始终是要取代这些腐朽的弱者。取代了他们,我们就是龙戟。” “对对,”那人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对,连连点头,讨好似的上前几步,“龙戟不归天,要归天的是现在龙戟宗门里面的那些杂鱼。” “哼。”龙枭回头望去,眼神中充满不屑。 “龙戟当年的霸道之风,就快要回来了。……七派至尊,歃血求武,就让现在的弱者的性命,当成复兴的祭品吧。” ………… 磨玉刀斋,鬼掌门与龙掌门的言辞交锋已经经过许久。 掌门坚持的底线就是不对青琨副掌兵戈相向,而鬼掌门则丝毫不让,毫无妥协。彼此各有道理,一来一回之间,鸣斋堂内的温度也渐渐升高。 素别枝不时看向门外,侠行迹竟然还不回来,看来是铁了心要拖延时间了。这货也太没侠气,且不论他内心支持哪边,就这么当个缩头乌龟不肯出来,也未免太不像话。 东方诗明和赋云歌等人都在倾听着他们的较量,也多少听出了一些有用的消息。 似乎当时的七派会议,并非是所有掌门都同意了先会后战这一策略。至少龙戟是持反对的意见,另外还有镇山戟和花鬼戟,也是主张以对抗九彻枭影为重。只是最终采取了多数决定的方法,才确定了这个七派共同遵行的规定。 他们对镇山戟和花鬼戟的了解不多,但东方诗明偷瞄了素别枝的神情,看样子他似乎又是有所了解了。 这次的金戟锋鉴,他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不安。不论阴谋者有何计划,他们都要认真应对才是。 就在这时,侠行迹终于回来了。 只见他慢悠悠地从外面跨了进来,脸上还是那种老好人似的笑容。看来是觉得不好继续藏下去了,只得回来看看双方有没有合适的争辩结果。 素别枝鼻子微微哼了一声,抱起两臂不看他。 赋云歌两人同样不对这个斋主抱有什么希望,只看他能有什么有用点的见解。 两掌门的意见其实也在争论中表达得差不多了,现在已经有了偃旗息鼓的意思。侠行迹见状,脸上的笑意似乎是在暗喜自己回来得正是时候。 “两位可有结果,又或是有了解决的两全之策?”他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平缓地问。 龙掌门和鬼掌门将他们刚才争论的焦点向他简要说明。听完了他们的话,侠行迹也是面露忧色。 “青琨此举,确实并非奸恶逆类,于情不应讨伐……”说着,他把目光转向鬼掌门,同时话锋一变,“但有违派系合约,于理属实不该。” “这不是废话。”赋云歌低下头,悄悄对东方诗明吐槽。 “不一样的。”东方诗明仔细地观摩着在场众人的一举一动,“斋主虽然看似是想两边不得罪,其实也是有自己的观点的。” 赋云歌又偷偷瞥了鬼掌门一眼:“不过说实话,那个鬼掌门的架势真令人不爽,我忍他好久了。” 东方诗明默默看了看他,眉头微皱:“静观其变。” “不知斋主有何解法。”那边,鬼掌门冷淡地问。 “这……”侠行迹见实在是推脱不下,只得缓缓地说,“九彻枭影之祸……确实不小,青琨之事,谅有可原……” 鬼掌门的目光又冷肃了不少,仿佛坚冰。 “但总不能违反合约,随意妄为……”侠行迹并非没有注意到他的模样,接着续上话,“总会有解决的办法,比如……磨玉刀斋也可以借兵给他,让他以个人名义行动……” “这,未免有所不妥。”鬼掌门斜着脸道。 “有何不妥?” 未曾想,掌门还没来得及搭话,赋云歌竟然先站了起来。 第八十七章 争议妥协 鬼掌门的目光被他吸引过去,其他人也纷纷看向他。 “你是龙戟的弟子?”鬼掌门冷冷地觑视着他,问道。 赋云歌并没有被他透露出的压迫感吓到,反而更鼓足了胆子,大声道:“我是谁,与你无关。你倒来说说,既然不用七派兵力,对你而言又有何不妥?” 鬼掌门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转而又说:“青琨其人,本就属于七派,代表的也是七派的颜面。让他以个人名义借刀斋之兵,一者体现七派无能,二者也不敢欠斋主此情。既然合约已定,为何又要他成为特例?” “青副掌心系苍生,虽然冲动,但本来也没有错误。你如此逼迫他,还要治他的罪,同样也说不过去!”赋云歌坚持据理力争,拳头都攥紧了,“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大祸当头,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墨守成规?” “无规矩,不成方圆!金戟七派之所以长久存在,就是因为有统一遵循的规矩!”鬼掌门“砰”地敲下茶杯,声音也抬高了三分,“倘若人人无视约束,那七派存亡,也不过旦夕!” 旁边的掌门斋主等人感到有些惊愕。这个变故确实始料未及,看这少年和鬼子方有来有回的争辩,鸣斋堂又一次热闹了起来。 赋云歌仍然不甘示弱,与鬼掌门的交锋越趋激烈。素别枝在一旁看着他,不禁也偷偷竖起了大拇指。 而东方诗明则暗中观察着鬼掌门。以及刚才斋主的态度,他总觉得有隐隐担忧的地方。这个鬼掌门看似处处为了七派考虑,但似乎也有些怪得不对劲。 两人又持续辩论了片刻。见到两方都没有停息的意思,侠行迹赶紧上前去劝解。 “两位心意,我都了解了。”他好言相劝,连拉带拖把两人都劝回了座位上,才慢条斯理地说,“这件事,我定然不会坐视不理,也会全力给你们最合适的解决办法的。” 赋云歌吵得口干舌燥,坐回位子还不住地喘着粗气。东方诗明递给他茶水,帮他缓了缓劲儿,这才稍微平复了心情。 “那今日,斋主你……”掌门试着开口询问。 “哈哈,实在抱歉,今天啊,实在是难以前往了。”不料,侠行迹歉意地笑了起来。 他用手不住地拍着脑门,摇着头道:“你们也看见了,刀斋这几天来报名的学生不少,我这做斋主的也确实忙得焦头烂额……” “这……”众人有点瞠目。 “不过,要不先这样。”他看众人颇为不满意,连连又提出解决的办法,“我呢,先写一封亲笔信,劝劝凤戟那边,劳你们把信送过去。” “等两天后,金戟锋鉴不是正好到最后筹备阶段,你们七位掌门来请我进山的这个流程吗……”侠行迹比划着双手,不住地解释,“到那时候,我顺道过去,咱们彻底把这事解决,可谓皆大欢喜。” 理论了半天,没想到斋主根本今天没打算过去。众人有点泄气,不过也别无他法。 毕竟他说的办法,也能暂时解决燃眉之急了。顶多再撑两天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以。两日后,再来拜会。”鬼掌门长吁了一口气,点头同意。 掌门等人也表示同意。见他们没了意见,侠行迹就命人准备笔墨,坐回桌前开始写信。 众人只好坐着等候。赋云歌看着他,仍然郁郁难平:“虽然是老好人,但我对他喜欢不起来。” “斋主也有他的难处,理解一下吧。”东方诗明苦笑着说。 不一会儿,侠行迹的信已经写完。他把信装入信封,交给掌门道:“那就劳烦你们了。” “无妨。两日后,再来叨扰了。”掌门收起信封,垂首道别。 与斋主道别后,掌门等人就离开了磨玉刀斋。鬼掌门独行而来,与龙掌门简单告辞后就驰马离开了。剩下众人牵来各自的马匹,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一行人渐行渐远,磨玉刀斋的建筑渐渐又变成了远处的一个小点。空旷的草野之中,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莹莹发光。 穿过清源马市,宽敞的山路绵延着进入众人眼帘。 “难得下山,你们先回去吧。”素别枝在马上伸了个懒腰,道。 “你要去哪?”赋云歌好奇地回头。 素别枝看了看掌门,耸肩道:“反正凤戟的事情,能做的已经都做了,现在只能静候。如果顺利的话,两天之后,问题就能解决——当然,不顺利的话,也没办法。” “趁现在有空,我得去剩下的几个老朋友那边转一转了。晚上就能回来,记得给我留饭。” 掌门听他这么说,便放慢了步子,对他解释道:“镇山戟和花鬼戟,两把老骨头还都健在。丐衣戟的老头子已经西去了,去不去你自己决定吧。” “行,了解了。”素别枝一把拉紧马辔头,朝众人挥手道别。坐下的骏马加快了速度,立即向前面远远奔去。 山路尘土飞扬,赋云歌两人望着他远去的一溜沙烟,很快就没了踪迹。 当晚,众人吃饭时的心情都放松了许多。既然斋主已经要插手凤戟之事,那么龙戟的压力自然也就随之减轻了。忙了这些天,总算能把节奏放回到准备金戟锋鉴大会上面了。 素别枝也很快回来,与大家共进晚餐。 “当时的七派会议,你们三个老头都是投了反对票啊。”素别枝落座之后,饶有兴致地开口,“真不愧是同道中人,不过最后没成功也是蛮可惜的。” 第八十八章 信笺疑团 东方诗明和赋云歌回宗之后同样就这个问题询问了掌门,因此也已经有了了解。 掌门听他这样说,放下筷子。 “若是丐衣戟的老友尚在人世,或许就不致今日的风波了。” 丐衣戟在会议中保持了中立,剩下的玉面罗刹戟等三派则投了支持票。而玉面罗刹戟又为上届擂主,综合之下,最后会议还是确定了先会后战的约定。 “确实有点遗憾。”东方诗明皱眉道。 掌门环视了众人一眼,轻笑着摇摇头:“已经如此,就无需惋惜。” 这时,门外传来了马蹄踏响的声音。 众人一齐透过夜幕望门外看去,只见是一个龙戟的弟子,背着一只挎包疾驰而来。他看起来有点疲惫,但似乎有要事要来通报。 掌门起身,往门外迎去:“你是随二当家前去凤戟的龙芒。现在回来,有什么事么?” 那个叫龙芒的弟子翻身下马,把身上的挎包解下来递给掌门:“掌门,凤戟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二当家叫我前来汇报,还有凤戟青掌门委托带回来的一些谢礼。” 掌门接过沉甸甸的挎包,点头道:“情况缓和就好。这段时间,也辛苦你们在那边调停。” 过来几位弟子,帮着龙芒去栓马和休息了。掌门带着挎包走回大殿,跟众人述说了情况。 “毕竟是斋主,威信还是非同寻常。”赋云歌回想起那个臃肿的模样,虽然着实不很让人满意,但毕竟还是有所圈点的。 出于信誉,他们也不知道斋主究竟在信里写了什么。不过也没什么好猜的,按照斋主的性格,多半还是一些和事佬常说的劝解的话而已。 反正事已至此,他们可谓是尽足了人事。作为凤戟的齐名宗门,他们这么做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赋云歌两人饭后又去看望了龙陶,只见他这两天来练功不辍,龙戟的最后一式“蜃龙归云”,他已经练的颇有水准,非常娴熟了。 龙陶问起宗内的事务,两人仍然尽量对他保密。距离金戟锋鉴的时日越来越近,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集中心神,不要被外界的事情打搅。 告别龙陶后,赋云歌两人慢慢地散步回山下的客房。 星野平铺在夜幕中央,四下在黑暗的笼罩下无比寂静。草丛沙沙的响声,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的蛙鸣,还有小虫的低语,都仿佛月夜下静谧的伴奏,令人心神舒畅。 两人走了一段距离。忽然,东方诗明抬头问:“你觉得,斋主究竟写了什么,能这么快让凤戟的矛盾稳定下来?” 赋云歌对他说了自己的看法。东方诗明听完后摇头:“和事佬的话,并不见得在那种分裂的情况下能够奏效。倘若说是单纯因为斋主的身分的名誉,又总觉得也不止于此。” “那你的意思是,斋主的信里应该还有什么更加重要的内容?”赋云歌有点不好理解。毕竟斋主的性格他们可是有目共睹,他很难相信斋主能写出什么别的东西。 东方诗明望着山对岸的黑暗,陷入沉思。 少顷,他吸了一口凉凉的空气,垂头道:“我也说不准。不过,我心里总觉得……有点莫名的不安。” 赋云歌眉峰一敛。东方诗明的话让他霎时想起了那天夜里那个少女对他说的话,或许,在这段时间里,多多留神并不是什么坏事。 “……你说的没错。”他也点头附和,“不如这样,我们明天去问一下那个叫龙芒的弟子吧。他刚从凤戟回来,一定能够知道些什么。” 东方诗明转头,看着他的瞳孔。幽邃的深处,他的心稍稍松了一口气。 “好。” ………… 翌日,两人没有去大殿,而是直接去了龙戟弟子的住所,打听龙芒的住处。 龙戟弟子众多,但他们的居所规划非常合理。没过多时,他们就找到了龙芒的房间,叩门拜访。 龙芒显然是刚刚起床,面对来访的两人显得有点迟疑。东方诗明对他说明了来意,他略微顿了一下,就请他们进屋里坐。 普通弟子的房间比较简朴但还算宽敞,屋里也非常整洁,墙边有一口小火炉,上面正烧着一壶热水。 东方诗明两人找地方坐下,龙芒就回到床边,依照自己的记忆跟两人解释了起来。 “我的身份只是龙戟的随行弟子,所以没机会直接看到信。”龙芒想着说,“我知道的,都是听二当家转述给我的。” “无妨,只要有重点内容就行。”东方诗明和蔼地摇摇头。 “嗯……”龙芒思索了片刻,整理好思绪后,他接着对两人娓娓道来。 根据二当家对他所说的,斋主的信内容不算多,但是两边兼顾了。他先从凤戟一家的思路开导了两方,说了青琨的冒进和青琰的强硬都有不对的地方,又分别肯定了双方的好的初衷。 赋云歌听这些,果不其然都是和事佬的思维,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他顺势望向东方诗明,见到他此时的表情也是与自己差不多的,都觉得这些话没什么实际意义。 “然后,信里还说了斋主提供的解决办法……”龙芒继续说道。 “什么办法?”东方诗明听到这里,微微挑眉。 “他说……”龙芒仰起头来仔细考虑,“让青琨不要牵连门内子弟,两日后,他可以出借刀斋的兵力给他去审慎调查。如果果真如他所查探的那样,刀斋还可以提供援助。” “什么?!”赋云歌和东方诗明齐齐惊讶地叫出声来。 他还是坚持了自己的主张。虽然当时鬼掌门表示了异议,但是他竟然没有因此而改变想法。这倒是让两人大感意外。 “还有呢?这样的话,青掌门怎么想?”东方诗明连忙追问道。 第八十九章 静夜迷思 龙芒见到两人的反应这么强烈,也是多少有些愣神。他想了想,又说:“信里同时也说了,如果查探的结果为假,或是不好对付,青琨都要服从七派协议的规定,等到金戟锋鉴结束之后,众人再一起行动。” 显而易见,斋主的信也是尽量兼顾了两方,较昨日他所提的办法而言也更为平衡。这样一来,青掌门和青副掌自然也说不出什么。 但是这封信也同时表明了他的态度,即认同了青琨的行为。考虑到昨日鬼掌门咄咄逼人的架势,斋主能如此决断,看来也确实存留着一名武者的坚持。 “这样啊……”赋云歌低下头,他现在感到有点敬佩斋主了。 东方诗明则心思更加复杂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事情好像在什么地方,仍然潜藏着某种隐患。 拜别龙芒之后,两人到处转着散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整个白天都非常平淡,掌门等人既然确定了明天联合七派掌门再度拜访斋主的事宜,他也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其他众人各自忙碌着,门内事务好像完全不需要他们插手。 到了晚上,赋云歌独自返回自己的院落。他转身掩上木门,站在院子里,隐晦的月光透过云层,缓缓洒下。 星空被流云遮掩,夜幕的颜色因为堆积的乌云深浅不一。屋后的林子有间断传来的蝉鸣,此起彼伏,如同夏风卷过林涛。 赋云歌站在院子里许久,没有进屋。他走到墙边靠住,墙壁缕缕的凉气透进肌肤,非常舒爽。 现在,感到不安的,并不只是东方诗明。 赋云歌虽然不及东方诗明敏感,但沉思的一天中,他的潜意识也渐渐察觉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说不上是什么明显的所在,但偏偏就是搅得自己心神不宁。 就像海啸前的平静,赋云歌也开始觉得,眼前的一切,断然不会进展如此顺利。 “这次的金戟锋鉴,不是你们想得那么简单哦。” 神秘少女的话,在此时再度涌上了他的脑海。 当初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赋云歌皱眉思考。 回旋的风吹过天井,卷起了一点沙尘,迷进了赋云歌的眼睛。 眼睛有点难受,他挤挤眼睛,眼眶流出泪来,顺便沾出了飞入的沙砾。 他刚要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忽然,他抬到半空的手微微怔了一下。 他,霎时回想到了匹马庄的夜晚。那个泪水流干的夜晚,此刻如同一把刀般又一次深深刺痛了他的神经。 “金戟锋鉴……”他茫然回过头去,遥望着山上的龙戟正殿。 正殿此刻仍然亮着点点灯火,如同稀疏的星辰。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赋云歌仔细捋着自己这几天来的记忆,力求不放过每一处细节。 在这样的多事之秋,每一点可以被忽略的瑕疵,都可能成为恶势力潜入的通道。 他首先想到了那个二弟子龙枭,他确实可疑,但似乎事情远远不止如此。因为那种怪异感是充斥在事关金戟锋鉴的每一处的,这波暗潮,一定不容小觑。 渐渐地,困意阵阵袭来。他强行提起精神,强迫自己一定要找出问题的蛛丝马迹。 终于,他好像有了思绪。似乎从接触凤戟的事情开始,那种感觉逐渐开始明显。 比如,当初的七派协议,理应集结全派意见的凤戟,既然青琨等凤戟弟子如此反对,当初他们大可投弃权票,为什么青掌门一意孤行,偏偏投了支持票呢? 他早该知道事情会演变至此,为何要在决定之后,才来龙戟自降身价寻求支援? 另外,玉面罗刹戟的鬼掌门,又为什么那么激烈地阻止青琨的行动?不如说,他鬼掌门和凤戟青掌门,好像事先有所商议一般,现在的一举一动,宛然像是在步步谨慎地下一盘筹备妥当的大棋。 可是,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先进行金戟锋鉴大会,费尽心机铲除同袍,对他们又有何好处? 这一切,也只是他所感觉比较明显的地方。再者如龙掌门对玉面罗刹戟的态度,他们的那段历史究竟是怎样? 以及,令他捉摸不透的那个斋主。 想了这些,困意已经让他连眼皮都睁不开了。他干脆顺着墙坐在地上,闭上眼睛继续思索着。 没错,他越想越感觉,斋主像是一直在隐藏着什么。由于什么原因,他还不能就此显露,而他所一直小心守护的,很可能就是目前这个怪局的真相。 不一会儿,院落里传来了错落有致的呼吸声。 赋云歌昏沉地睡了过去,但他的拳头,却一直紧紧握在一起。 山间夜鸦的声音忽远忽近,伴随着林间泉水的流淌,似乎都为这弥蒙的夜笼罩了一层神秘的纱。 凉风倏起。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赋云歌揉着惺忪睡眼,从地上醒了过来。 他望了望头顶的苍穹,夜幕还没有完全消褪,琳琅的星点广阔地铺撒在夜空。东方已经泛白,看来是离黎明不早了。 他撑着胳膊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四野还是无比静寂,大地都还在沉睡。 不过,他已经无心再睡下去了。眼前的状况如同不知何时会爆发的火山,他一定要赶在悲剧再度发生之前,将它彻底扑灭。 没错,恐怕,现在最应该找的就是……斋主。 第九十章 斋主噩耗 赋云歌相信斋主,虽然没有充分的证据,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斋主绝非恶类。而若他的思路为真,那么他一定要去提前告知斋主自己所知的情况,让他务必审时度势,当机立断。 以及,他也需要恳求斋主,将他所知道的信息告诉自己,以防患未然。他绝不想在灾厄再次来临前,束手无策了。 这样想着,他打开门,跨出门槛。 忽然同时,东方诗明的院落也传来开门的声音。当他转头看去时,东方诗明瞬间与他四目相对。 “啊,你也……”他感到有点惊讶。 东方诗明看着赋云歌,也明白了他的想法。于是他点点头,淡淡地说:“既然有此决意,那就一起去看看吧。” 赋云歌吞了吞口水,坚定地同意:“好。” 朦胧未明的五更天,赋云歌施展开神行术法,拉着东方诗明一起,往山下磨玉刀斋飞奔而去。 昏暗的路上,四野全都沉睡在静谧之中。两人的身影卷过疾风,摧折了道旁不少野草。 经过清源马市,两人凭借记忆一路奔驰,已经渐渐看到了磨玉刀斋素净的轮廓。 隐秘的白色,在透亮的辉光中仿佛发亮。草丛被风阵阵拂过,如同一片苍翠的波涛。 “呼……到了。”赋云歌迎着扑面的风,呼吸着说。 东方诗明点点头。两人运足力气,再度往近在眼前的刀斋赶去。 呼呼的风声从两人的耳畔夹着飘过,虽然即将见到斋主,但两人的内心此刻都感到有点紧张。 不知道斋主,究竟肯不肯同他们讲实话。但现在局势紧张,相信他如果真如他们所料是伪装愚拙,那也绝非是拖泥带水之人。 赋云歌偷瞄了一眼东方诗明,见到他也如自己一样,反倒稍微有点宽心了。 两人很快抵达刀斋门口。守门的弟子看来也去休息了,门口并没有人看顾。两人放慢脚步,并肩沿着小路往鸣斋堂踱步走去。 穿过走廊,鸣斋堂映入眼帘。只见堂门敞开,里面却没有点灯,黑洞洞的瞧不清楚。 “他还在睡觉吗?”赋云歌小声问东方诗明。 东方诗明也不确定,只好晃了晃头。不论如何,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就算他在睡觉,两人也得把他晃醒才是。 刚刚走到堂前,赋云歌探头往里望去。 乍然,惊骇一幕,霎时触电般,击中了赋云歌浑身的每一处神经!! 他瞳孔骤缩,眼前一幕,几近令他难以置信。他双手不住地颤抖起来,脚步不自觉地往后颤巍巍地退。 东方诗明惊见他如此反应,连忙上前一看究竟。 顿时,鸣斋堂内的一幕,也让他精神陡然战栗起来! 鸣斋堂的地上,平躺着的,是斋主的尸身!! 鲜血遍地,此时已经有几分凝固。斋主的表情定格在一种惊骇的面孔,好像之前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 他的刀离他不过咫尺的距离,但他根本没来得及握刀,就已经命丧黄泉了。 漆黑的堂内,殷红的血液,眼前的一切,都散发着幽幽的诡谲气息,令人毛骨悚然。 他的玄徽还在腰间,此刻已经沾染了鲜血,同样变得黯淡无光。 谁也没有想到,堂堂的天疆五刀之一,传奇刀客风刀逸尘·侠行迹,竟然就这样惨淡收场。 他的死,太过突然。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稍微退后两步,回到堂外的廊道上。室内的血腥味让两人感到肺腑翻涌,更多的则是一时间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 过了良久,两人才从这位高人遇害的噩耗中恢复心神。 天边还蒙蒙未亮,黯淡的光依稀照在两人的侧脸上。 赋云歌深吸了一口凉气,转头低声问:“要不要……去叫来他们的弟子……?” 东方诗明直直地望着鸣斋堂的惨状,缓慢地摇头:“……不,我们先进去看看。” 赋云歌望着他的脸,短暂地思虑了一下,沉重地点头。 两人小心翼翼地摸进房间,仔细地观察着堂内的每一寸蛛丝马迹,力求发现一点潜藏暗处的线索。 赋云歌绕着房间的墙壁一点点地摸索,眼角余光不住地上下打量着。昏暗的室内,视线都受到了很大的阻碍,赋云歌不放过每一处角落,竭力试图找出一点有用的收获。 东方诗明则俯身观察着侠行迹的尸身,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看了片刻,他忽然注意到一点。那就是斋主是仰面倒地身亡,这样就说明,杀人者是从正面进攻斋主的,而不会是提早隐蔽在堂内的某处发起袭击。 为了印证猜测,他又仔细观察了一下斋主胸口处的血迹。很显然,这是杀人者一击毙命的一招,通过这胸口的狠戾一掌,斋主直接暴毙身亡,因此也没有机会进行反击。 第九十一章 迷离线索 东方诗明又谨慎地抬起斋主的双肩,贴下脸去斜着观看斋主的身后。 果不出其所料,那一击虽然把斋主胸背贯透,但身后的血迹明显是少于身前的。也就是说,斋主确确实实是被从前方突袭而死。 但是,以斋主的身手,哪怕他真的是武功不比当年,但作为一个玄徽的持有者,也应该不可能反应如此驽钝才是。所以,斋主生前最后,究竟是看到了什么,才会使他没来得及做出抵抗或者防御,而是直接被干掉?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忽然,另一边的赋云歌也有了发现。 只见他趴在门口的地面上,指尖捏着一样小玩意,缓缓地站了起来。 “你看……”赋云歌走到东方诗明面前,把那物抬到他眼前看。 东方诗明注意力被他吸引过去,定睛一看。只见在赋云歌手中的,是一枚黝黑的小药丸。 “这是……”东方诗明有点迟疑。 “离愁丹。”赋云歌不容置喙地说出它的名字。 东方诗明脑海火花迸射般地回想了起来。在之前三人赶路的时候,赋云歌曾经给他们提及过九彻枭影的这样毒物。据说是他们控制门众的重要手段,而且伴随有药瘾,非常可怕。 他细致地盯着这粒小药丸,眼睛眯了起来:“确定是它?” 赋云歌点了点头。他之前在和一品红梅联络的时候,就这种毒药的外形有过了解,因此他才能如此肯定。 他考虑了一下,与东方诗明互相交流了眼色,默默又将那粒药丸放了回去。 “是,九彻枭影所为?”赋云歌转头回来,低声与东方诗明讨论。 东方诗明低下头,又观看了一眼斋主的伤势。沉吟片刻,他同样面带犹疑地晃了晃头。 “果然……事情绝没那么轻易。” 他站起身来,跨过斋主的身躯,慢慢走到被半拉开的椅子前面。 赋云歌凝视着他,脑海也有些混乱。 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到的那样……抑或是,更加复杂?赋云歌考虑着,眼神渐渐变得迷离起来。 东方诗明坐到椅子上,两眼望向门外。天色已经悄悄亮了许多,长长的走廊被撒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没错。” 看了一会儿,东方诗明吐出一口气,如同有了重大的发现。 赋云歌凑上前去,想听他有何进展。 东方诗明指了指椅子和门口。他把两处连成一条直线,示意给赋云歌:“你看……这个方向。” 赋云歌歪头看去。顿时,他也好像明白了什么。 “斋主他,坐在这里的时候,是能够看到门外较远的距离的。换言之,如果有人前来,他不应该因为视野蒙蔽而无法察觉。” 赋云歌连连称是。他也顿悟了似的接上东方诗明的话,快速地说:“以斋主的修为,他应当能够迅速察觉来者并作出反应。而斋主拖开了椅子也说明了这点,但这也就是说明,斋主在刚看到来者的瞬间,大概是没有敌意的。” “是。”东方诗明咬紧嘴唇,“这也就是,最令人生疑的。” “时间如此巧合,恐怕与金戟锋鉴脱不开干系。”赋云歌说。 东方诗明目光迟缓地思考了一下,最终颔首认同。 两人又短暂陷入了沉默。屋内静悄悄的,但每一处都弥漫着令人悚然的诡异感。 忽然,由远及近,门外传来了刀斋弟子的脚步声。 赋云歌连忙与东方诗明对视一眼,两人回头望去,骨碌一下,两人趁机藏进了墙边的一只壁橱里。 透过橱门的缝隙,两人屏住呼吸,观察着门外的动静。 只见门外果然走过去两个弟子,但却并没有往鸣斋堂这边看一眼,而是隔着一段距离就走了过去。看来是有别的事情,根本没有注意到斋主已经遇害。 “蠢,否则凶手也没这么好的机会。”赋云歌看着那离开的弟子,很不满地咬牙说。 东方诗明没有吭声。听那弟子的脚步走远,两人又小心地打开橱门,蹑手蹑脚走了出来。 望着地上平躺的斋主遗体,两人彼此无言,长长嗟叹了一声。 “天快亮了,此地不宜久留。”东方诗明正色对赋云歌说,“先回去,把这件事告知素别枝。这样的问题,已经不是我们两个所能面对的了。” 赋云歌深以为然,瞅准门外没有人察觉,又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拉起东方诗明,两人快步逃离了出去。 跨出磨玉刀斋的大门,赋云歌立刻展开神行术,两人飞似的往龙戟赶回去。 一路疾驰,等两人悄无声息地回到龙戟,大部分的弟子都还在睡觉,根本没有人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巨大危机。 第九十二章 迎门 两人不由分说,直接找到了素别枝的房间。素别枝给两人开门时似乎还有点懵懂没醒,对两人的来访感到有点意外。 “你们这么早来我这里干啥……”他转头打了个哈欠,随手关上门,“今天是七派去请侠行迹的日子,你们也可以过去看……” “我们会过去的。”东方诗明坐在了椅子上,双手交叉,“毕竟这种事情,可是谁都不会料想到的。” 素别枝正在伸懒腰的躯干忽然停顿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详情是这样的。”赋云歌在素别枝的面前来回地踱步,接过话茬,把今天清晨的意外变故详细地讲给了素别枝。 听着听着,素别枝的嘴巴,也不自觉地越张越大了。 东方诗明坐在一旁,默默地旁听着,试图从中再度梳理出一些重要的信息。 “这就是我们所了解和发现的……全部。” 最后,赋云歌摊开手,遗憾地说道。 再看素别枝,他脸上的困意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是写满了的难以置信的震惊。 “这件事,别人知道吗?”听完赋云歌的叙述,素别枝连忙问道。 “不知道,我们是首先来找的你。”赋云歌摇摇头。 素别枝缓缓坐回床前,手指摸着床沿的板缝。他似乎也对斋主遇害之事一时难以接受,毕竟,这也是他自九彻枭影作乱以来头一次听说的,玄徽持有者的遇害事件。 “这下,可还真是让人头疼啊……” 素别枝拍着脑门,计划之外的事变,也让他陷入了焦虑。 “我认为,或许……这件事的发生,与他给凤戟的信有关。”忽然,东方诗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仰面对两人说。 “……说来听听?”素别枝知道他想法常常有独到之处,歪头看向他。赋云歌闻言,也立刻把视线汇聚在东方诗明身上。 东方诗明深呼吸了几秒,让自己的头脑恢复清醒。他环顾着两人,慢慢开口:“这只是我的推测,还没有得到证实。” “首先,根据时间,这件事是发生在斋主寄信之后的第二天。相隔时间如此之近,这是其一。”他从椅子上抽身站起,背着手慢慢走着。 “青掌门的态度,从来都是与青琨完全相悖的。斋主此信大有偏袒之意,青掌门见己方失利,已有杀机,这是其二。” “你的意思,是青掌门动的手?”素别枝眯起眼,“但是,青掌门的修为,并不能达到击杀侠行迹的水平。他连玄徽都没有。” “而且,青掌门何故因为这样的事就去翻脸杀人呢?”赋云歌也提出异议,“做这样的冲动之举,青掌门也应该明白里面的利弊才是。” 东方诗明看着两人,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我想,如果青掌门不是同志的话,问题就有了解释。青琰或许……是九彻枭影埋伏在七派的暗桩。” 赋云歌和素别枝对他的这一语出惊人的猜想震惊了一下。但他们考虑到在场的那颗离愁丹,也许事情的复杂性确实容许这样的可能性存在。 “但他的实力却并非作伪。”素别枝忽然接着说,“在他头一次找上门谈判的时候,我也对他有所怀疑,仔细观察了一下他。加上事后掌门对他的介绍,我认为他的实力远达不到那样的水平。至于离愁丹的增幅作用可以有多大,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 “或许是他,与九彻枭影的人有所联络,请了暗中的什么高手来?”赋云歌也提出猜想。 但素别枝和东方诗明很快否定了他的这个想法:“正如一开始说的,如果是陌生来客,斋主应该不可能毫无防备和警惕就被杀害。” “凶手,很有可能就是周遭的‘熟人’啊。”东方诗明闭目说。 素别枝看着两人。他也开始思考凶手的身份,或许是刀斋的奸细?抑或是七派里的什么人,或者……是侠行迹的某些前仇旧怨? 没有充足的证据,他们考虑再多,也难以有准确的结论。 三人在房间里沉默了好久。过了一会儿,一阵轻缓的敲门声打破了他们的思考。 “素别枝先生,掌门请您去正殿会面。” 门外的弟子用适中的声音叫道。素别枝听到消息,答应了一声。当他看向窗外,却发现曙光已经不知何时洒满了山间。 此时,龙戟正殿。掌门等人已经基本准备妥当,门口骏马若干,已经摆好了蓄势待发的架势。 沙尘微微飘动,朝阳之下,璀璨如平地的星辰。 三人赶到,掌门已经在门口等候。快速地吃过早饭,三人也跟上了掌门等人的步伐,一同跨上马匹,准备出发。 赋云歌扭头看了一圈四周,大概随行的有十二三人之多。龙豪、龙枭,还有龙陶也在其中,可谓是集结了门内所有的精英弟子。这样浩浩荡荡地去行恭请迎接之礼,与其说是为了体现尊重,倒不如说是七派的一次兵力展示。 龙陶靠近掌门,刚才一直正襟危坐地保持着沉稳。但当他看到赋云歌两人时,仍旧有点兴奋地小幅度地向两人打了个招呼,赋云歌和东方诗明也微微浅笑致意。 龙陶的兴奋,他们可以理解。但他们既然已经知道了等待他们的结果,也就不可能再向龙戟众人现在一样,感到半点的期待了。 素别枝瞧了掌门一眼,知道现在也不便说出此事。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这种事情的发展,谁都不好做出预测。 第九十三章 斋门对峙 掌门看到三人已经到场,又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的时间。确定一切齐备之后,他高声下令,手中缰绳一拉,众人就气势万钧地向山下进发而去。 走在路上,众人尽量保持着威仪,没有交头接耳。赋云歌三人同样默然不语,内心的想法却更加复杂。 七派暗潮汹涌,现在需要的是步步谨慎。如若一招不慎,必将满盘皆输。他们的筹码是金戟锋鉴的无辜人命,因此,失败的代价之大,就不容许他们失败。 金灿灿的光束倾泄在路面上,今日的天气还是出奇的好。空气非常清新,纤细的云流挂在半空,有点凉爽的舒适感。 行进到山口,众人能够看到不远处烟尘飞扬,有不少人马在那里等候。 听到龙戟的马匹摇铃,不远处的几位掌门回过头来遥望。龙掌门平稳不紊地徐趋向前,等到靠近时才笑着与那几位掌门相互问候。 已经抵达的,共有四位掌门。 听掌门的言谈之中,赋云歌和东方诗明了解到了里面两位年纪偏大的掌门,就是素别枝去专程探望的镇山戟、花鬼戟掌门了。而旁边两位,一者是一个非常硬朗的中年人,一者是一个衰容已显的妇人,他们就是丐衣戟和鸣江戟的掌门人了。 “七派还剩两派没来,是凤戟和玉面罗刹戟。”赋云歌低声与东方诗明讨论,“我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东方诗明伸出食指放在嘴前,做出了噤声的手势,让他先不要在这里谈论这些。赋云歌只好默默点头,把想说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四派同样是人马齐备,气势丝毫不输龙戟的派头。其实几位掌门更想看凤戟今年能有何形象,毕竟他们内乱至今也尚未平定。而今天他们会晚来,其实也在众人的意料之中。 短暂地寒暄之后,五位掌门也就各自又整顿了一下本门的兵马,继续陷入了等待。 没过多时,鬼掌门的玉面罗刹戟也绝尘而来。他们穿着统一的服饰,看起来整齐划一,非同寻常。 最后,只迟迟不见凤戟的人马赶来与会。 “不是吧……来都不来了?”赋云歌搔搔脑袋,诧异而不满地说。 人群也多少有点发牢骚的声音,都在讨论凤戟迟到的事。只见太阳从地平线升到了树梢,众人的耐心也开始渐渐消退。 丐衣戟,镇山戟等几位掌门都开始面露厌倦的神色,有的焦急地拍着马鞍,不停地回头眺望。 终于,只见远处再度扬起了一阵沙尘。姗姗来迟的青掌门,终于带着一众凤戟弟子赶来了。 “让诸位久等了。”走近之后,青掌门在马上向众人鞠躬致歉。 “无事。”鬼掌门抓起缰绳,勒马上前,“人已到齐,事不宜迟,众人出发吧。” 七派掌门各自带领人马,一同向山下的磨玉刀斋进发。 众人远去,山谷间仍然弥漫着马蹄溅起的沙烟,久久难以散去。 由于七派人数众多,众人并没有选择走清源马市,而是绕路而行。马市的外围同样是一片平坦的原野,微风吹过青翠的草,远看如同粼粼翠玉般的波光。 这样的时候,没有人心情会太糟,除了心神不安的赋云歌几人。他们知道即将到来的会是什么局面,而这样的现状,他们却又无力避免。 不久,他们已经能看到了磨玉刀斋的素白墙壁。但并非心旷神怡,而是越发忧心忡忡。 众人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前后簇拥着,直奔磨玉刀斋而去。 素别枝偷偷看着掌门的神采,内心不由得叹了口气。 领头的是几位掌门,玉面罗刹戟仍然是走在最前面,颇有点趾高气昂的模样。 东方诗明悄悄地观察着鬼掌门,但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很快,他们全数抵达了刀斋的门前。 然而,就在此时,刀斋中忽然跑出来十数名弟子,将大门团团堵住,气势汹汹地不让他们进入。 赋云歌见状,与东方诗明交换了一下眼色。这样的情况,果真不出意外。 几位掌门显然对这眼前的情况非常意外。其他各派的弟子、走在后面些的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人,都交头接耳起来,有的甚至很快与那些面带不善的弟子吵嚷了起来。 “你们,你们还好意思来!” 领头的刀斋弟子看来是他们的大师哥,带领着众弟子,说话也非常有气势。他踏步上前,愤怒而悲哀地吼道。 各掌门见状,纷纷感到尤为诧异。有几个掌门喝止了门下与对面吵起来的弟子,让他们全数保持安静。 人群很快恢复平静。这时,鬼掌门才带头问道:“你是刀斋的柏融。发生了什么?我等今日特来恭请斋主上山,为何拦住不许?” 柏融悲愤地瞪了他一眼。良久,他才大口呼了两口气,怒道:“都是你们,都赖你们金戟锋鉴,如果没有你们一天到晚的破事,斋主也不会出事!!” 第九十四章 斋堂聚议 “出事?!”鬼掌门脸色微变,其他人听到柏融此言,同样纷纷惊诧起来。 人群又要沸腾,但各掌门很快又制止了他们的喧闹。 “柏融小友,斋主他,出了何事?能否细细道来,或者放我等进去一观?”镇山戟掌门策马上前,捋着胡须说道。 “让你们观?”柏融咬牙切齿,额角的青筋恼火得高高突起,“斋主已经驾鹤了!你们这些家伙,还敢打扰他老人家的清静吗!” “这……”镇山戟掌门闻言色变,连马都稍微退后了几步。 不止是他,在场的所有人,听到这一消息之后,都瞬间被震惊得面无人色。 “那个斋主死了?!” “……他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会突然死了?” “什么时候……这与我们又有何干系……?” 各派像炸了锅一样,激烈地讨论起来。七派掌门也没有心思去管弟子了,他们对这个晴天霹雳,也感到有些难以接受。 而听着对方看笑话一样的交谈,柏融被气得浑身都颤抖起来。他猛地一跺脚,热泪盈眶而出:“都闭嘴!” 人群被他给震慑住了,顿时噤若寒蝉。 “斋主和气近人,刀斋偏安一隅……唯一会惹祸的,就是牵扯上了你们金戟锋鉴!斋主的死,与你们肯定脱不了干系!”他躬下身,用尽浑身力气大声喊道。声音在墙边反震,激起段段回音。 鬼掌门眉目一紧,与各掌门面面相觑,都不发一言。 “空口无凭,你可不能信口诽谤。” 这时,鸣江戟的那个老妇开口道。 她的嗓音很难听,就像是冻了霜的茄子,或者是许久不转动的户枢,刺刺剌剌让人心生厌恶。但她的话倒是不假,柏融并没有证据证明斋主暴死是因为七派之事,那么他就是在无理取闹。 “你……”柏融瞪起红肿的眼,一条条血丝看起来令人恐惧。 “本就如此,你有证据吗?”老妇接着咯咯笑了起来。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都皱起眉头。这样的现状,这个掌门竟然还笑得出来,只为争这一点口舌之利,未免也太不看时候。 其他掌门也难以忍受的她的笑声,连忙打断她。龙掌门此时也凑上前,和善地说:“此事,我们也同感悲痛。事已至此,不如让我们协助你们调查凶手行踪,也算是对斋主多年来帮助的一点回报。” 其他几位掌门也附和着点头。此话不假,斋主多年来给金戟锋鉴帮助,他们于情于理都在这件事上义不容辞。而且柏融对七派的积怨如此之深,只有与他们共同抓住凶手,才能够让磨玉刀斋与金戟锋鉴不会因此结下冤仇。 鬼掌门望了龙掌门一眼,稍一思考,他也郑重地向柏融点头:“正是如此。为了证明七派的清白,这件事请你们务必让我们协助。” “你们?”柏融刚想再发怒,但被身后的几个同门弟子劝住了。其中一个就是那日带赋云歌等人拜访斋主的领路弟子,看来也十分悲伤,眼圈也是一圈通红。 身后的几个弟子拉住柏融,跟他低头小声说了些话。柏融的表情先是坚决否定,但不一会儿就被劝得松动了。终于,他回过头来,虽然仍旧十分敌对,但是眼神稍有缓和了。 “考虑如何?”鬼掌门见他们商量完,搭话道。 柏融用仇视的目光环视了众人一圈,仿佛在他面前的就是杀害斋主的作案团伙。但他最后还是放软了几分语气,捏紧拳头说:“你们……可以进来。” 虽然还是没有说是否同意他们协助,但既然松口了,那对众人来说也是缓和了不少。 正当众人准备进入,那些弟子又很快拦住了门口:“你们,一个一个进。马不能进。” 别无他法,众人将马匹安置在刀斋外,一个个从刀斋弟子的空隙间鱼贯而入。 赋云歌等人跟在后面,内心忐忑不安。 刀斋内的廊道本来就不宽敞,这下同时涌入这么多人,甚至变得有点拥挤。赋云歌两人几乎在人群的末尾,很不方便看清前面的情况。 而在鸣斋堂前,柏融和几个弟子带领着几位掌门走在前面,已经能依稀看到堂内的情况。 柏融不满地看了一眼长长的队伍,不禁又感到一些恼怒。 他尽量地压下火气,沉声说道:“鸣斋堂狭窄,你们没法全部进去。几位掌门请吧。” 走在前面的约有四位掌门,听到此言,也就点头妥协,率先进入观察。龙掌门和其他两位掌门走在后面一些,听柏融这样讲,也就穿过人群,挤到了队伍的前面去。 “三位,稍等吧。”柏融看着后过来的几位掌门,冷淡地说。 没有办法,龙掌门等人只好在门外等候,人群停止了前进,不由得又有些窃窃私语的声响。 刀斋弟子看着这样的现状,仿佛自己的斋主惨亡反倒成了众人参观的对象,越想越感到悲哀愤怒。 而此时,几位掌门围观着斋主的尸体,也各自有了想法。 率先走出来的,是鸣江戟的老妇。她捋着两鬓的白丝,缓慢地从鸣斋堂内踱步而出。见到门外众人急迫的眼神,却只是冷哼了一声,什么都没有说。 不多时,鬼掌门等几人也走了出来。他们全数看完之后,龙掌门等人又进入堂内查看。 过了约两柱香的功夫,几位掌门全部算是看完了。 柏融一直像石塑一样默默地守在门口,肉眼可见的哀恸。他似乎出神了好久,等到看最后一位掌门从堂内缓步返回,才从自己的回忆中慢慢清醒过来。 第九十五章 狐疑排查 “你们,都看出什么了?”他凝视着眼前的几个掌门,语气冰冷得像潭水一样问。 人群也全数围了上去,都想听听几位掌门有何高见。 “还能有什么。”老妇嘿嘿笑着,摊开布满皱纹的双手,“我就看出一件事。打死斋主的这一掌,力道浑厚,可不是一般的习武之人能做到的。” “你们要查,可一点儿不算难。”她用秃鹫一样的眼光环视了周围的几个掌门一眼,“只说各派有哪个是有玄徽的,一起叫过来问就行了。” “你之意,是明说了杀害斋主的凶手出自七派里的玄徽持有者?”镇山戟掌门仍然是气度超然的模样,但此时却微微皱起眉头,“虽然依凶手修为来看,似乎非那种高度不可,但也未免太过绝对。” “绝不绝对,反正与鸣江戟毫无干系。”老妇惨笑着,“我们可没有这样的高手坐镇,咯咯咯。” 柏融对这个老妇感到厌烦,但她说的也确实有理。斋主的本领,绝非是一般人所能企及,能够一掌毙命,凶手的能为也绝不会低。 “斋主近日,可有惹到什么人?”一直沉默的花鬼戟掌门在旁边开口问。 柏融瞪大眼睛,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斋主素来与人为善,也绝没有惹是生非。唯一可能的祸根,就是接触了你们这群用戟的。” “就算不是你们干的,也绝对与你们有关。”另一个弟子附和道,“要不是你们搞什么宣战,那些九彻枭影的人也不会与我们有任何牵扯。” “就是,我们刀斋从来不涉世事,井水不犯河水……”另外有弟子也愤懑不平地搭腔。 眼看他们又要激动起来,鬼掌门昂起头来,沉着地叫道:“好了。这些,我们都知道。” “就因为如此,金戟七派才要尽全力帮助你们,为斋主报此血仇。”镇山戟掌门闭目颔首,温和地说。 “凶手是不是你们的人,现在都不能确定。你们这些用戟的,在查出真凶之前,我们不会完全信任你们。”柏融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仍然对众人抱持着生疏的距离。 “这是该然,可以理解。”龙掌门见状,出来打圆场说。 人群一直不时地在低声讨论,赋云歌看着眼前的局面,用手肘碰了碰东方诗明,想看他有何考量。 东方诗明没有讲话,而是脸色严肃地摇了摇头,让赋云歌继续听。 “我们会先在门内展开自查,如果有发现渗透的内鬼,我们会立刻处置。”鬼掌门耸肩,指出了其中一个办法。 “这是其一,另外,我认为应该把各派现在的玄徽持有者全数清查一遍。”忽然,此时从鬼掌门身后钻出来一个尖嘴猴腮的年轻人,抬头提议。同时他又仰脸嘻嘻地冲鬼掌门笑了一下,道:“鬼掌门,我越俎代庖发言,你不会见怪吧。” “这……”镇山戟掌门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沉吟不决。 “你不是掌门,乱说什么话?”柏融见到这么一个奇怪兮兮的人突然冒出来,很是生气地呵斥道。 谁料那个年轻人一点没有被吓到,而是冲柏融呲牙一笑,又冲镇山戟掌门吐了吐舌头:“我这也是为你们着急,心直口快,你就别见怪。另外,何掌门你这么害怕,不会是你们藏了真正的凶手吧?” 鬼掌门低头,抬手拍了一下那年轻人的脖颈,严肃地说:“这里不是你开玩笑的地方。目无规矩,回去领罚。” “嘿嘿,我也不是护私啊,柏大哥。”那年轻人被训斥了一通,却仍然是毫不畏缩地大胆地叫着,“我首推我们掌门先查!” 这话一出,其他各派掌门和众人都各自微微有点惊讶。 赋云歌首先感到意外。这个鬼掌门竟然是玄徽的持有者,他之前却从没听说。东方诗明闻言也是大感意外,但他立刻把思路导回了原来的轨道,这么说,似乎那种说法,也就可以成立了。 “你……”鬼掌门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其他各派掌门都把目光投放在了鬼掌门身上。这倒确实,他鬼子方是有玄徽的,这下被自己人卖了,就看他作何反应。 柏融也注视着他,想看他能如何。 但是,鬼掌门并没有半点多言。他很快把精力注回到现场,淡淡地看着柏融,道:“自然无妨。身正不怕影歪,你们现在就可以对我审查。” 说着,他抬起两臂,示意让刀斋弟子上前排查。 柏融见他这样做,稍一迟疑。接着他挥了挥手,让身后的几个弟子上前去,简单搜了搜身。 鬼掌门一脸从容,静静与柏融对视。 不一会儿,那几个弟子就逐个返回了,对柏融汇报并无异样。 “本该如此。”鬼掌门看着那几个弟子的背影,“如果我是凶手,此刻不来与会,不才是最保险的么。” 柏融斜视着他,毫不意外地说:“搜身只是最基础的,能查得出东西来才是有鬼。现在我还要问你一些问题,你必须如实回复。” 鬼掌门自然地点头表示配合,让他随便发问。 “从昨晚,一直到今天早晨,你都在做什么?”柏融开门见山地问。 鬼掌门略一思考,嘴角微微上扬:“昨晚我去督促弟子练功了,一直到很晚。四更天时我回主殿修养,门外都有弟子护法作证。直到今早,我带领门内弟子前来拜访,期间都是有弟子跟随见证,并没有独处的时刻。” 第九十六章 袒护 他面色坦然如常地继续说:“如果不信,你可以现在派人去玉面罗刹戟询问不知现状的弟子。偌大宗门,我相信你应该有所判断。” 那个年轻人在一边呵呵笑着:“我们掌门句句是真,也就因为这样,我们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接受你们的盘查啊。” 这话很显然是在呛镇山戟何掌门。何掌门果不其然面露愠色,不理睬他说的话。 柏融沉吟着,随后又问了他几个问题。鬼掌门全部回答得滴水不漏,俨然没有分毫作案的可能性。 “这,好吧。”柏融摸着下巴,犹疑地说。面对鬼掌门,他确实查不出任何疑点,看来此人确实不是杀害斋主的凶手。 “嘿嘿,既然我们掌门没事,你们就该再查其他人……”那个年轻人见状,诡笑着把目光转移到其他各派掌门的身上。 闻言,龙掌门与何掌门脸色同时变得有些难看了。 “有玄徽高手的宗派,大家可是都清楚……”老妇也在此时乐得搭腔助威,附和着说,“不就是龙掌门和何掌门的宗门么……?”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又吃了一惊。待在龙戟这段时间,他们可没听说过龙戟里面竟然还有玄徽高手。而这一席话却似乎瞬间激怒了前面的龙陶,只见他不再沉默,而是立刻钻到前面去,对着那老妇朗声道:“你不要凭口污别人清白!” 龙掌门赶紧拉住他,低声让他不要乱来。 老妇对突然冲出来的这个少年感到有趣。她侧过头来,沙哑地冷笑一声:“怎么污人清白?我也只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 龙陶还要发作,但既然龙掌门不让他乱来,他也只好勉强克制。 龙掌门转过头,淡淡地说:“本门大长老不问世事,已经隐居闭关偌久。此行虽然未能到场,但却同样绝非杀人凶手。” “是不是凶手,你说了还不算。”柏融忽然插口,“望龙掌门能尽快找到你们大长老的行踪,以便彻底消除误会。” “……这是自然。”龙掌门语气低沉,答应了他的要求。 龙陶站在掌门的身后,攥紧的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一排血痕。 “原来,龙陶之前所说的大长老就是玄徽高手,难怪不曾见过。”赋云歌看着前面受气的龙陶,心里同样很不是滋味。 而在前面,众人的焦点又转移到了何掌门的身上。 “镇山戟副掌,可是玄徽持有者。此次却没来到场,何掌门可知是何原因?”柏融很不容情地质问道。 “他……”何掌门脸上的皱纹更加凝结,眼睑低垂,“为了训练后辈,他现在尚在门内监督弟子演武。” “恭请之礼,若无要事,副掌也需到场,何掌门难道不知道吗?”柏融逼进一步,“训练弟子,可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如果贵派副掌无事,就让他尽快来刀斋吧。” 何掌门面露难色,但碍于现状如此,难以转圜,只得答应下来。 “那么再者。你们各派近日有没有接纳一些外来的客人?”柏融见各派的嫌疑已经基本锁定,转而又问。 各掌门面面相觑,有的晃晃头表示没有。 忽然,这时鬼掌门又说话了:“本派并无这样的现象。但我似乎知道,龙掌门近日可是迎来了一位高手故交啊。” 龙掌门悬着的心又一次被吊到了嗓子眼。他转头去看鬼掌门,却发现他正在与身后的素别枝冷冷对视。 其他各派掌门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众人都看到了,站在人群中间的素别枝。 “这……”赋云歌两人没精力思考别的事了,他们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样发展。 素别枝见到自己已经成为视线的中心,也就不再隐藏,大步穿过人群走到前面。鬼掌门看着他,很快又看到了他手中正攥着的那块玄徽。 “你说的没错。”素别枝走到众人面前,将手里的玄徽展示给众人看,“我确实是玄徽持有者。但怀疑我是凶手,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说着,他暗中释放出无形的威压,一股沉稳的气流独独压向鬼掌门。 鬼掌门很快感受到了那种压迫感。他同样是玄徽高手,见状便同时暗暗释放威压,与素别枝的压力抗衡。 “此刻人人自危,你只说这一句,可是丝毫没有说服力啊。”鬼掌门仍旧与他对视。 “鬼掌门,你怀疑他,只能是徒费工夫。” 忽然,花鬼戟掌门在旁边看不下去了,正色替素别枝说话。 何掌门也立刻跟了上去:“是的。你们可以怀疑别人,但素别枝先生,可不是你能乱扣帽子的。” 龙掌门见状,总算是露出了一点点笑意。他也跨步上前:“素别枝是龙戟的贵宾,我以全派声誉担保,他没有问题。” “此担保,花鬼戟亦然。”花鬼戟掌门同样道。 “镇山戟亦然。”何掌门也鼓足了气势,不愿局面继续被玉面罗刹戟挟制下去。 素别枝回头看着三位掌门,良久,他淡淡地微笑了一下。 柏融见几位掌门为了袒护这个素别枝如此尽心,方才内心的疑虑也不禁打消了不少。他其实也在听斋主生前回顾往事时有提到过这个名字,虽然与斋主不熟,但两人同样交好,他没有杀害斋主的动机。 第九十七章 应急措施 “但是,素别枝先生。”柏融考虑再三,还是恢复了原来的态度,“虽然如此,你的嫌疑也没有彻底清除。在此之前,希望你能随时配合我们的查探,不要随意离开清源地界。” 素别枝收回威压。他转过身,并不犹豫地同意:“可以。在此期间如有需要,也可以来找我帮忙,如果你们可以信赖我的话。” 柏融点点头,没有对他再多说话。 鬼掌门看着他的脊背,脸色复杂地咬了咬牙。 七派方面,柏融已经想遍了可能出现的情形,各派也答应了他回去各自纠察。那么眼下的情况,就是还有九彻枭影的方面、刀斋内鬼的方面,以及,斋主久远前的个人纠葛了。 “刀斋内,我们会展开自查,我会全权负责。”柏融回望了一眼门内那些弟子的住所,又面向各派掌门,说:“九彻枭影的线索,现在还没有。也希望你们帮忙留意。” “斋主的从前,你们了解多少?”素别枝注视着他,冷峻地发问,“如果是前仇旧恨,我们所有人可都不了解。” “这个方向,我打算放在最后。倘若其他各方面均没有问题,我们会尽力想办法着手此事。”柏融解释道。 “也好。”素别枝咂嘴点头。 争论到此基本收尾,柏融默默地看着前面的众人,须臾之后,长叹了一声。 “好了。那么,你们就回去吧。” 他看着长长的人群,感到有些悲哀:“刀斋甫经痛创,就不远送了。” 各派掌门此刻都上前,对柏融说着一些安慰的话。人群也吵闹起来,有不少人都想要挤到鸣斋堂前,想自己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模样。 院子里有些混乱。赋云歌和东方诗明也跟着好事者凑到鸣斋堂前,探着脑袋往里面看。 顿时,赋云歌的余光注意到了意外的一点! 人群非常喧闹,赋云歌压低声音叫了叫东方诗明,指着门边的位置给他看。 只见,其他什么都没有变动的堂内,原本的那粒离愁丹,却神秘地不翼而飞了! 东方诗明立刻点点头。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龙掌门叫他们准备离开的呼喊,也就不再凑热闹,转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龙戟众人到门外牵来各自的马匹,心情沉闷地往回走去。 等绕过了马市,东方诗明才开口问掌门道:“掌门,你还记得,第一批进入鸣斋堂的掌门,都有谁么?” 掌门牵着马,转过头来思考着:“当时我与镇山戟何掌门、丐衣戟郑掌门在外等候,那首先进入的就是凤戟、玉面罗刹戟、花鬼戟和鸣江戟的四位掌门了。你有何发现么?” 东方诗明摇摇头。他也不能下绝对的定论,但听到进入的人之中有那个熟悉的名字,他对这件事越来越感觉头绪清晰了。 龙陶从出门后情绪就一直非常低落。他一言不发地骑在马上,眼神中五味杂陈。 龙豪注意到他不对劲,放慢了马匹,顺到他的身边。 “师弟,不要难过。虽然斋主突发意外,但此回的金戟锋鉴应该不会……” 龙豪试着安慰他。但还没等他说完,龙陶就使劲摇了摇头:“师兄,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担心,自己没有机会参加比赛……”他低垂着头,额前的头发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我无所谓的,我当然知道……这种事要服从大局。但是,他们竟然怀疑大长老……” 一阵风从他背后刮起,扇动着他的衣服缓慢摆动,像是一条游到沙滩的鱼。 掌门听到了他说的,也回头嗟叹了一声。 “无妨,清者自清。算时日,大长老的修行也快到头了,此番正好请他回宗,也并非坏事。”他抚住被风吹起的胡须,眼神迷离地说。 “而且,此次……”他想着想着,目光又触碰到了身旁的素别枝,“此次,倒是拖累你了。本来想请你来帮忙,不曾想竟然会遭此厄运。” 素别枝轻松地甩甩肩膀,淡笑着说:“我没事的。而且,你们几个老头子还挺讲义气,将心比心,我当然也不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啊。” “唉……”掌门摇了摇头,“这次的情况,对龙戟,可是有不少挟制啊……” “龙戟会挺过此关,掌门不必忧虑。”这时,龙枭忽然沉沉地开口劝慰道。 掌门舒了口气,扭着脖子回头看着身后这么多本门的子弟,还有志同道合的战友,他内心也再度温热了起来。 思虑片刻,他皱纹舒展,微微露出一点笑容。 是啊,龙戟不会垮的。他望向远处清秀的朗朗青山,淡淡地想。因为,他的背后,还像今天一样,有这么多同样发光发热的同道之人。 众人回到宗门,掌门立刻吩咐弟子,各自忙了起来。既然答应了柏融帮忙协助,那就得真心实意地帮到人家才是。 他嘱托了一队弟子赶赴刀斋支援,又安排了一部分亲信弟子开始对门内展开纠察。最后,由龙豪带队,另一群武功尚可的弟子则共同赶往大长老修行所在的深山,请他老人家出关。 第九十八章 出走异变 素别枝见他忙前忙后,非常娴熟,也就不需要他再操心。于是他与赋云歌、东方诗明一道,回到住所去对目前的情况继续讨论。 三人回到素别枝住所。由于门内弟子都被安排了任务,此时的龙戟宗门无比安静。东方诗明掩上门,跟两人说起自己的看法。 “离愁丹消失,此事情况非同一般。” 东方诗明环顾着两人,慢慢地说,“有两种情况。一者,是他刀斋中出现了内鬼。二者,是七派中有九彻枭影的奸细。” “没错,我也这样想。”赋云歌激动地一拍大腿,“而倘若是后者,那最有嫌疑的,一定是率先进入鸣斋堂的四派掌门。” “花鬼戟,鸣江戟,凤戟,玉面罗刹戟。”东方诗明掰着指头数,转而抬头问,“素别枝,花鬼戟掌门你认识,你认为他有几分嫌疑?” 素别枝听他问自己这话,略一思索后,用手比出一个零蛋:“没有嫌疑。花鬼戟掌门的人品和过往我都很清楚,他不会是这种老王八。” 东方诗明看着他,点了点头。 “那就差三派了。”赋云歌回想着三派掌门的态度,首先故作作呕状地摊手:“那个鸣江戟的老太婆,尖酸刻薄的模样真是令人很不爽。” 东方诗明双手交叉成塔状,放在嘴前:“话虽如此,但我并没有觉得她是最大的嫌疑。” “呃,这倒同感。”赋云歌倚在墙边的身子挺直了起来,“要我说,青掌门和鬼掌门,我都觉得有点不对。虽然……鬼掌门有证明自己不是凶手。” 素别枝鼻孔哼出一口气。他眯起眼睛,深邃又冷淡地说:“他的证明,看起来天衣无缝,但是破绽也在一点……” 东方诗明看向他,仿佛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他一咬牙,说出了自己那个大胆的推测:“是的。那只需要……整个玉面罗刹戟,全都是隐藏的暗桩就行了。” “啊这……”赋云歌恍然大悟,但接下来却感到脊背一阵生凉。 “当然,我也没有证据。这只是推测,没有定论之前,结果可能是任何模样。”东方诗明扬起嘴角,摆了一个很勉强的笑容。 “还有青掌门么?我们之前有讨论过。”素别枝呵呵笑着,接着往下说。 “确实,如果按照现有的证据,青掌门肯定还是有最大的嫌疑吧。”赋云歌指出。 “他确实最有嫌疑,因此还要继续盯紧他的动作。不过剩下的情况也并非就此结束,不论是刀斋内部的问题也好,还是前仇旧恨或者别的什么情况也好,都存在着可能。” 东方诗明解释说:“不过关于他,我还有另一个设想……” 但是,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忽然传来,打断了他们的交谈。东方诗明立刻闭口不言,赋云歌则上前开门去看是何人。 打开门,却见到是一个气喘吁吁的弟子。 “什么事?”素别枝在后面朗声问道。 那弟子双手撑着膝盖,很显然是一路狂奔过来的,有很紧急的事情。他吞了口唾沫,间不容发地快速说:“掌门,掌门让你去正殿一趟……事关凤戟副掌,很,很紧急……” “青琨副掌门?” 三人眼神交会,彼此心意交通。他们立刻一跃而起,快步往龙戟正殿而去。 而在此时的龙戟正殿,掌门正手捏着一封书信,焦急地在殿内来回踱步。 三人很快赶来:“掌门,出了何事?” 他们注意到了门外等候的一个凤戟弟子,接着把视线全部转移到了掌门身上。 掌门见到是他们来了,连忙迎上前去,把手里的信展开给他们看:“凤戟……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三人赶忙去看信的内容。只见落款是青琰掌门,再往上面看,却见到是一封“感谢信”。 然而,信的内容,却并不能够让他们看到一点好的消息。 信上说的,大致是青掌门对龙戟这段时间来的鼎力相助表示感谢。但这并非是信的全部,而剩下的内容,却是让他们越发沉重。 原来,是他们回到宗门之后,斋主遇害的噩耗也很快传到了青琨的耳中。他本来一是买斋主的人情,二是寄希望于斋主的承诺,这才暂时按兵不动。但是斋主已经遇害,而凶手是谁却又完全不得而知,他不胜愤怒之余,立刻呼喝一批亲信弟子,浩浩荡荡下山“剿匪”而去。 现在,他们已经离开了凤戟,青掌门也表示自己有心无力,就此不再与青琨纠缠了。 三人看完信,脸色都变得沉重了不少。 “亲信弟子,他到底带了多少人?”素别枝见到信中完全没有提这个问题,立刻回头问门外的弟子。 “这……大概有,七八十人……”那弟子仰头思考说。 素别枝见到赋云歌两人也正在看着他,咬着嘴唇思考对策。 “七八十人,还都是习武之人。这么多人手如果安排得当,也会是一批不小的力量。”东方诗明不无遗憾地摇头。 赋云歌看了看他,又把希望的眼神回放到素别枝身上。他知道,青琨和那批弟子,现在正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就算龙戟去派人阻拦,恐怕也难以拦下来。 素别枝考虑了片刻,渐渐胸有成竹。 “这事,交给我吧,我去试试。”素别枝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低下头,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站在门外的弟子,小声对面前三人说:“你们不要跟来了,准备一下,我有可能把他们带到这边来。” 掌门毫不犹豫地点头:“这个没有问题。” 东方诗明看着他,似乎还有些不放心。 素别枝冲他嘿嘿一笑,接着豪气地转过身,大步往门外走着离开。 ………… 第九十九章 深林行军 与此同时,清源地界边缘的峡谷间。青琨带着一众弟子,气势威不可挡地朝着地图中探查到的地点行进。 “快要到了,众人坚持。” 青琨伸腿跨过一块歪倒在地的断木,回头给众人打气。 弟子们也充满精神地呼喝以应,在林间声音传出好远。 离他们有一定距离,还在到处寻找他们踪迹的素别枝,隔着老远听到了他们喧哗的声音,不禁在内心苦笑。 “这算什么啊……要是真的有敌军,就靠这智力,你们还不得死八回了。” 他拨开一串耷拉的长藤,往前面遥遥远望过去,一边小声吐槽道。 想定了办法,他展开神行术,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疾步赶去。 对身后的跟踪者全然不知情的青琨等人,仍然按照地图上面的路线奋力跋涉着。 随着他们渐渐深入,道路越走越困难,沿路的草野越来越原始,甚至开始难以涉足。 青琨手持着长戟,不断用锋利的戟尖划开一道狭窄的通路。其他弟子紧紧跟在他身后,因为一旦掉队,很难立刻赶上。 又走了一段时间,有的弟子已经感觉非常疲惫,小声哼哼起来。 山间峡谷两旁的植被非常茂盛,遮掩着谷外的天色。他们也无从辨别现在是何时,走了多久,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仍旧漫无边际的前方。 前面的路出现了一道小的沟壑,只有一根倒下的生满青苔的树桩连接。沟下是一滩青灰色的泥泞,还散发着阵阵令人不舒适的气味。 青琨一马当先,走在众人前面,见状小心地踩了上去。青苔沾上露水,树桩上非常湿滑,一失足就能够摔下去。好在他武功不俗,飞快地两步,就走到了水沟的对面。 接着,他把长戟掉过头来,把戟杆的一头伸向弟子们:“抓着杆子,小心一点过来。” 跟在他身后的弟子见他丝毫不费力气就走了过去,心存侥幸想要逞强,大胆地一步踏了上去。然而,他的平衡性却远不及青琨的水准,足跟一滑,“噗通”一下就歪倒进了旁边的泥坑里。 青琨见状,连忙俯身过去捞他。好在没有什么危险,只是浑身沾满了泥腥,狼狈得不成样子。 其他弟子见状长了记性,一个都不敢逞强,抓着青琨的戟杆慢慢走。但即使这样,也有不少弟子在树桩上崴脚,摔倒在恶臭的泥水当中。 只是渡过一个水沟,刚才还士气饱满的队伍立刻变成了一队脏兮兮的叫花子。青琨看着身后弟子们这么凄惨的模样,心里也感到很是复杂。 稍作调整,他们继续沿着地图前进。看起来察探到的目的地已经不远,应该不久后就能抵达了。 想到这儿,青琨又继续给弟子们鼓劲。但现在的弟子们却回复得零零散散,甚至一点气势都没有了。 青琨见到这般情况,内心又是羞愤,又是焦急。关于这次的“剿匪”,他之前一直信心百倍。但现在看来,他却越发感觉是自己判断失误了。 倘若这也暂时不提。但自己的兵力已经消耗至此,如果等会儿真的开战,他们的胜算又能高到哪儿去呢?彼盈我竭,士气低落,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似乎他们都会是必败的。 可是,他现在已经做出决定,并且走到这里了。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是此时再让他回去向青琰低头,那简直比死了还难受。 他这样想着,一时走神,没有看清脚下。突然他感到足底一绊,趔趄了两下,差点栽倒。 身后的弟子连忙抢上前扶住他。青琨定了定神,稍微点了点头,拨开弟子的双手。 看着头顶狭窄的一线天,他昂着头,缓缓嗟叹了一声。 他是想到了身后这些弟子。是啊,他死了无所谓,但是他最大的造孽,就是带了这么多鲜活的年轻生命一起。说不定,他们也要就此丧命了。 “唉……”考虑到这里,青琨眼角的皱纹加深了许多。 他转过头,低声问那个亲信弟子:“你,怕死么?” 那弟子一愣。但很快,他就晃了晃头:“副掌门,我不怕。怕的话,我又怎么会跟你过来呢。” “是啊副掌门。”在他身后的一个弟子也凑上前说,“既然咱们到这了,那就是已经做好觉悟了。杀身成仁,咱们不管怎么说,那也是死得重于泰山!” 青琨怜惜地看着这些年轻人。他莫名感到愧疚和一阵痛心,但已经没有退路了。在此,他也只能希望凤戟列宗保佑他们,能够得胜凯旋。 再度拥有了底气,青琨举起长戟号令,众人继续往深谷缓慢行军。 而在峡谷之外,天色已经从晌午转移到了下午。收束的光线渐渐熹微,峡谷中很快黯淡下来,仿佛即将落日。 青琨等人看着地图,发现目标已经近在眼前,一鼓作气,不由得也加快了步伐。 “只要再沿着谷底,走半刻钟的脚程,就能到……” 青琨和弟子仔细审视着地图说。光线微弱,上面的路线都很难看清。好在众人齐心商量,也还没有什么问题。 “等等,副掌门。”忽然,后面些的一个弟子惊讶地叫道,“你们看前面……” 第一百章 步履维艰 “前面?前面怎么……”青琨漫不经心地抬起头。 但他也顿时愣住了。其他弟子也纷纷抬头去看,却也意外地发现,前方的状况,似乎与地图上描绘的有所不同。 他们立刻低头去看地图。没错,他们没看错。地图与眼前的路线出现了不一致。 他们的眼前,是一处通向两处的岔口。山峡由此分为两条,各自都望不到尽头。而在他们的地图上,此处却并没有岔路,只有一条长长的直线而已。 “这,怎会如此……” 顿时,人群小声嘀咕了起来。不安的情绪迅速蔓延,面对突发的意外,他们所有人都失去了主见。 青琨见状,虽然同样感到非常焦灼,但他也知道身后的所有人都还在等他的指挥。这种情况下,他绝不能自乱阵脚。 他回过头,看向来时的路。昏暗的山涧,来路也被层层遮掩。黯夜将至,就算他们现在选择返回,也同样是非常危险的。 那么,他所能选择的,就只有继续往前走,放手一搏了。 但是,究竟哪边才是应该走的路?如果走错了,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 青琨明白弟子们的忧惧,因此他强力让自己保持镇静,独自走到前面去,仔细勘察地面和周遭的每一点情况。 弟子们站在后面,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他。 青琨忍住担忧,动作看起来丝毫没有紧张。他一寸一寸地观察着地面的痕迹,想要试图搜寻到零星的线索。 忽然,他的目光倏忽一亮。 昏暗的地面上,他看到了一个闪着光的东西! 大喜过望,青琨快步走上前去,接着发现躺在草丛间的,是一柄残缺的断刀。 后面的弟子们也发出一阵惊呼。这把生锈的断刀就像是上天赐给他们的路标,指引着他们走向那边正确的路。 青琨不安的心脏总算是感到了一丝欣慰。他转过身来,小心地踩着野草,回到弟子们的身边。 “这样就是说明应该走那边了,太好了。”有弟子欣喜地说。 青琨笑着点了点头。但他很快又看着那柄刀,陷入了沉思。 前面的那个弟子看出了青琨的犹豫,于是严肃地说:“但是,仅仅凭这口刀,恐怕证据还有所不足……” 后面的弟子听他这么说,有的也顿时严肃了起来。是啊,谁能说明这口刀就一定代表九彻枭影的藏身之地呢?说不定是某位侠客早年遗落在这里的,或者是什么别的情况——总之,这么草率地做出结论,都是有很大风险的。 然而,就在众人犹豫之际,忽然,有弟子在后面发出了一阵惊呼。 众人的精神接着又被吸引过去。只见那几个弟子伸着指头,示意众人观看前面远处的天空。 回头望去,青琨和弟子们惊讶地发现,在发现断刀的岔路那边,远远地在天幕间冒出团团的黑烟。 “那边有情况。”有弟子靠近青琨,急迫地说。 青琨当然看到了。他又低头看着断刀,内心揣摩了片刻。终于,他做出了决定。 “众人跟着我,我们就走这条路!”他忽然一声令下,不容置喙地发出指挥。 众弟子见青琨终于不再迟疑,同样备受鼓舞。他们立刻挺直了身子,大声回应道: “是!” ………… 而在岔路峡谷的深处,一股隐隐约约的危险气息,正在等候着那些浑然不知危险的来犯者。 道路中央,明目张胆地摆放着一堆篝火,此时正在幽幽地冒着滚烫的浓烟。植物烧焦的气味弥漫,与四周的安静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忽然,不远处传来了众人前进的脚步声。 “离浓烟越来越近了。”青琨走在最前面,眼神凛然地环视着周遭。 有的弟子到了这里,才渐渐感到真实的恐惧。他们即将面对的,可是有别于日常锻炼的真刀真枪的厮杀,稍有不慎,等待他们的就是死亡。 队伍越走越慢,青琨察觉出了不对劲,就回头叮嘱众人:“莫慌。牢记日常的功夫,不要自乱阵脚……” 而在距离他们不远处,隐遁在暗处的一个人影,听到他们的肆无忌惮的交谈声,嘴角不禁上翘了起来。 “我一定会尽力保证你们的安全。我们的目标,从来就是凯旋……” 但是,刹那一瞬,还没等青琨说完他的教诲,潜藏在四周的机关,忽然枢纽转动,全数开启! “啊,小心!!” 青琨毕竟老练,同一瞬间察觉到了四周的危险,立刻挥舞起手边的长戟,上前一步,挡在了众人面前! 第一百零一章 陷阱囹圄 不及思索,难以反应,“嗤嗤”几道凌厉迅速的影子闪过,青琨拨开长戟在面前形成飞速旋转的屏障,折断了刺来的暗器。 他低头快速一瞥,惊奇地发现,那些就只不过是几根削尖了的树枝。 但是,危机还远远没有结束。忽然只听呼呼几道风声,从悬崖上顺下的数根藤条骤然狠狠甩来。青琨眼急转,手更快,当即变招,作凤戟“神鸾沐霞”一式。戟锋快速扫荡,就在与藤条接触的霎时,不凡的气劲与锐利的锋芒已经将藤条斩为几段。 “呼……”青琨眼神绷紧,不敢掉以轻心。 身后的弟子们,却是已经被吓得不轻。这样的陷阱,若是让他们独自应对,恐怕现在已经全部栽了。而且,原来他们凤戟的武功竟然有这么强,这也让他们头一次开了眼界。 就在青琨斩落藤条之后,忽然,再度从天而降十数段削尖了的竹竿,如同散乱的箭雨,势不可挡。 “都闪开!”青琨见难以躲闪,立刻大声对身后的弟子们吼道。 有的弟子从地上捡起几根粗木棍,想要与飞来的竹竿硬碰硬。也有的弟子忙不迭地东奔西跑,七十余人的队伍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青琨咬牙,勃然大怒。他再度运起招式,手把长戟末端,身子向后大幅倾斜的同时,运足力道,戟锋立刻扬向天际,舞出一圈密不透风的防御墙。 与他的长戟相碰撞的竹竿,纷纷被强行撕裂,断折成几条撒落。但是自上而下的力量着实不小,青琨在接下袭击的同时,持着长戟的右臂也感到一阵麻痛。 忽然,他的眼角余光看到,一个试图拨开竹竿的弟子防御失利,没能挡下刺来的竹竿,眼看竹竿就要刺穿他的喉咙! “不可!” 他声嘶力竭地呐喊,同时长戟脱手,瞬间从垂直的方向捅穿了那根竹竿。长戟带着竹竿斜着飞了出去,“噗”地一下插进松软的泥土中。 失去了武器,青琨内心也知道接下来可能凶多吉少。但他避无可避,干脆心一横,再也不考虑自身生死,慷慨迎接接下来的危机。 然而,就在他挺胸抬头,摆出无所畏惧的模样的刹那,足底地面忽然颤动起来。还没等反应,青琨和众弟子站立的周围忽然塌陷,沙石俱下,他们根本来不及逃脱,便一同栽了进去。 隆隆响声,震彻了山谷周围。 山间的石头一同微微颤抖。过了片刻,震动感渐渐退去,山间也再度回归了平静。 就在刚才乱作一团的陷阱所在地,现在已经成为了一条凹下去的大坑。青琨和弟子们无一幸免,全数摔进了这个坑里。 终于,在此时,隐藏在暗处的素别枝,看到现状已经完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完毕,心满意足地走了出来。 坑里没有什么暗器,只是四周全都是松软的泥,这么多人一起挤进去,现在想要站起来都困难。 素别枝慢慢地走过去,到了坑边,蹲下去看那些狼狈不堪栽在自己一手设计的陷阱里的家伙,不由得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青琨等人也听到了外面有人靠近,纷纷仰起头来:“什么小人,有本事正大光明地来比试……!” 素别枝听到这话,哈哈笑了起来。他低头认真看着这些人,撇了撇嘴:“算了吧,我这是放水好不好,如果真让我手动拦截你们,这地方说不定已经变成乱坟岗了。” “你……”有弟子感到无比羞辱,火大地咬牙。 “生气有用的话,你也不会到现在都出不来啊。”素别枝嘲弄似的吐了吐舌头,继而转头向青琨,“算了,这样挺好的。放你们出来怕你们乱来,现在这样,至少还比较老实。” “士可杀不可……!”有弟子又高声叫道,但是还没喊完,就被青琨的眼神打断了。 “我应该在哪里见过你,你应该是龙戟那边的帮手吧。”青琨正色瞧着素别枝的脸,认真地说。 素别枝眨眨眼:“说的不错。鄙人素别枝,龙掌门的故交,前些日子和他一起为你们凤戟分家的这点破事操了不少心。” “果然不错,你就是龙戟的那个高手。”青琨面不改色,“这次来阻挠我们,你的目的是什么?” “是要暗中铲除我们,削弱凤戟的力量么!”忽然,后面有弟子朗声喊道。 “啧,一个个的说话不过脑子,不识好歹。”素别枝很不高兴,“我像是那种人么?从现在开始我说一条规则,接下来只有我和青副掌能说话,你们要是敢插一句嘴,我就逮地鼠来放到你们衣服里。” 青琨后面的弟子脸色大变,一个个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素别枝见自己的威慑立竿见影,很是满意地拍了拍手。 “他们不谙世事,你身为副掌门,应该不会笨到那种地步吧。”素别枝把脸贴近青琨,脸上的是天真无邪的笑容,但青琨却不由感觉有点恶寒。 第一百零二章 振聋发聩 “作为副掌,你的目的为何,我仍然本着谨慎的态度,不能轻易下结论……”他故作镇定,实则语气中的不安感已经流露出来了。 素别枝听到这话,好像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一样,往后退了两步。 他满是难以置信地瞪着青琨,用惊骇的口气说:“真没想到,你的字典里,竟然还能有谨慎这俩字?我还以为那页你早撕了呢,要不然怎么一直这么冲动?” “你……”青琨显然还不习惯素别枝这样嘲讽的交谈方式,有点动怒。但他总归是一派的副掌门,何况自身现在为人所困,还是冷静了下来。 “难道不是么?”素别枝语气严肃了几分,颇有说教的意思,“自从你和青琰掌门闹掰,哪次不是让龙戟,还有其他人给你们擦屁股?冲动妄为,一意孤行,给别人带来这么多麻烦,而且……还没干好。” “这……”青琨被说得有些惭愧。 “想法不错,但是,你也太没有点自知之明,而且,蠢到不行。”素别枝仰起头,垂下目光俯视着他,“我知道你接受不了。但是,现在的情况,不让你彻底清醒,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你何德何能辱骂……” 忽然,后面有嘴快的弟子一不小心又说话了。素别枝玩味地打量了那人一眼,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等着,马上就让你和地鼠搞暧昧。”他冲那弟子努了努嘴,但接着又把精力转回到青琨身上。 “仔细反思一下也好,用你所谓的谨慎的头脑,好好回想一下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他转过身去,对他摆了摆手,“在我抓地鼠的这段时间,希望你能尽快想清楚。” 说完,不给青琨留回答的机会,素别枝立刻扬长而去,转了一个弯就离开了众人的视野。 见他终于走了,一众弟子这才七嘴八舌地劝起青琨来: “副掌门,不要听他的,你做的没错……” “副掌门,咱们趁现在想办法逃走,不要理他,这就是个疯子……” “……” 人声喧嚣,但青琨此时却像聋了一般,对弟子们的劝导充耳不闻。 他的眼神里,渐渐变得复杂了。 过了片刻时间,素别枝踩着杂草回来了,手里果然提着两只老鼠。那个刚才被警告的弟子见状,立刻被吓得魂不附体。 素别枝仍然是一脸坏笑,他慢慢走到坑前,蹲了下去:“怎么样,有什么想法没?” 青琨缓缓抬起头。他现在算是冷静下来了,但心里的担子,却越来越沉了。 “看你的表情,应该是可以和气地交流了。”素别枝抬起手,抖了抖手里的两只老鼠,“既然如此,我们就来说说吧。这两只小东西会不会钻进你宝贝弟子的衣服里,也要全看你的醒悟程度啦。” ………… 而就在此时,龙戟后山,无比幽静的山间小亭,此刻仍然没有被山外的纠纷沾染,孤孑独立,陶然世外。 距离叮咚泉鸣渐渐走近,一个人影缓步走来。无比犹豫的脚步,如同象征了来者无比嘈杂的内心,难以平静。 龙陶独自离开山门,又一次回到了这里。以前每当他有烦心事,都会来到这个地方躲起来。现在,他又回来了。 慢慢走入凉亭,龙陶就一台石凳坐了下来。周围除了习习凉风,就只有蝉鸣和泉水流淌的声音了。 天色快要黑了,林间的颜色变得昏黄。竹叶染上夕阳的光泽,边缘看起来如同镀上了一层金粉。 龙陶呆呆地望着周围一切的景物,但情绪却没有得到一点疏解。 因为,龙陶心里明白,这次与以往不同。 从前,只是他自己的烦闷与委屈。每当在这里,他就能想起大长老和掌门对自己如同父亲一般的关爱,那种力量如同一座可以依赖的大山,支撑着他,让他永远不会倒下。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山门受难,掌门分身乏术,大长老备受猜忌。大山接连垮塌,他那种安全感,顿时变得无比飘渺虚幻。 而这,却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明明自己的家园陷入这样的困难,自己却无力阻止。甚至,连能够帮到掌门的地方都没有。 长久以来,他勤练武艺。以为只要有了精湛的武功,就能够为宗门解决所有困难。但是,到了现在,他才感觉这样的想法,真的是有点好笑。 陪伴自己的,只有那杆冰冷的龙戟。洒下无数汗水,最终却仍然无计可施。这样的无力感,让他很是自责。 他现在才发现,自己在龙戟这些年,却对宗门的事务近乎一无所知。心无旁骛一心习武,真正到了能够报效宗门的时刻,却是彻底的无可奈何。 “真有够好笑……”他趴在了石桌上,手指仔细摩挲着上面的刻字。 天幕越来越黯淡,夕阳的余晖也渐渐散去。没有光亮的小亭,龙陶一人独坐。少顷,凉湛湛的石桌上,滴落了几滴咸湿的泪水。 月华渐渐攀升上了树梢。凉凉的风穿过林间,偶尔只有归栖的鸟传来几声嘶鸣。 “哈……”龙陶痴痴地沉醉在自己的世界,眼神空洞无光。 忽然,就在刹那,林风倏忽响动,如同惊弦! 与此同时,“嗖”地一声,一样尖锐的武器穿透空气,直直地刺向凉亭! 第一百零三章 竹笠老者 龙陶习武成性,耳朵无比敏锐。他立刻一跃而起,躬身反手作“倒提明灯”式,稳稳地握住了奔自己而来的那杆长戟! “是谁!”他立刻回过头去,手中长戟旋转掉头,凛然无惧地大声喊道。 他做好了迎接战斗的准备,血性与技艺再次快速涌回脑中。但是,面前却并没有再出现来势汹汹的杀手,或者是其他什么暗器,而是从竹林之后,慢悠悠地转出来一个披着蓑衣,带着斗笠的神秘老头。 丝毫看不清来者的面目,龙陶不敢掉以轻心,仍然用警惕的眼光打量着他。 那老头走到接近凉亭的地方,停下了步子。停滞了一下,他忽然伸出长满老茧的手,鼓起掌来。 “真是英雄出少年。” 苍老的声音自斗笠底下发出,好像干枯的树枝一样,衰颓而无力。 “你是何人,怎么会来到这里?”龙陶大声质问道,嗓音在竹影斑驳间回荡,如同缭乱的月光。 “流泉明月,苍山竹影,本就是无主之物。若是无意惊扰了小友的兴致,请莫见怪。”老头仍然用斗笠和蓑衣严严实实地包裹着面容,慢慢走到凉亭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龙陶见他非但没有走的意思,还很自然地坐了下来,这让他很是生气。 他拿着刚刚飞来的长戟,按捺着怒气走到老人跟前,“哐”地一下重重摔在地上:“那你解释一下,刚才为什么要突然偷袭?” 老人回过头,躲在斗笠下面的双眼瞧了瞧地上的长戟,不紧不慢地说:“听说,你是山前那个门派的高手,就想开开眼界。这样的偷袭,也不会对你有威胁才是吧。” 龙陶越感觉这个老头不可理喻。不过既然他也没有再出手的意思,龙陶也就懒得再管了。刚才的情绪又渐渐回来,他的心情又低沉了下去。 两人在凉亭彼此无言,静静地坐着。月亮升到山头,银辉漫山遍野,皎洁美丽。 沉默了少许时间,老人又开口了: “龙戟高手,你看起来有烦心事啊。” 龙陶烦闷地说:“别叫我龙戟高手,我……不配。我的名字叫龙陶。” “是吗……”老人侧了侧身子,离龙陶更近了些,“你那样的身手,怎么不配叫高手了?” 龙陶很不悦地呼出两口粗气。他咬紧牙关,自责地说:“宗门有难,却什么忙都帮不上。这样的高手,又有什么用处?” “你的宗门出现困难了啊。”老人徐徐地点头。 没有应答,龙陶看着眼前的泉水倾泻,心里却杂乱得像一团线团。 “这样的时候,你越是要认清自己的价值。”忽然,老人又循循劝导起来,“你对你的宗门,有属于你的价值和意义。这份力量,是独一无二的。” “但那有什么用?”龙陶忍不住了,郁闷地叫出来,“掌门他们现在前后为难,整个宗门都在操心,唯独我什么也办不到……本来想用这次的金戟锋鉴为宗门争光,但出了这种事……金戟锋鉴会不会举行都是问题!” “我真没用……明明不应该这样的。”说着说着,他被压抑的情绪渐渐释放完了,声音又小了下去。 老人聆听着他的倾诉,静静的,像一尊磐石。 “你也这么觉得吧。”龙陶转过身来看着老头,“出了这种事,我却只能躲在这种地方,简直……像懦夫一样。” “……非也。你现在的迷茫,也并非不可理解。” 良久,老人才说话:“你选择的道路,亦是你的人生。但是,这世道的很多事,却并不是这么单纯的,可以让你立刻决断。” “这我现在,明白了……”龙陶眼圈红红的,“但是,我明白的,是不是太晚了?” “灾难,是人生必经的成长之路。宗门这次劫难,不也正是让你明白了这些么。你的人生还很长,现在明白,一点不晚。” 老人语重心长,粗糙的手抚摸着地上长戟的木杆:“你的价值,就是龙戟的希望。就像遭遇大火之后的丛林,新生的种子,就会传承着昔日的养分,继续作为丛林生长下去。” “如果只是在大火时,一味自责没有力量阻止,那这粒种子,必然会因为负担太重,永远无法破土成材。只有它看清自己的位置,这片丛林才不会被一场火灾毁灭,而是历代繁衍下去,迎来每次新生。” 龙陶呆呆的坐着,脑中思考着老人说的话。林叶被风吹得沙沙乱响,但在此时的龙陶耳边却完全如同静默的世界。 “既然明白了,就该逐渐领悟。”老人站了起来,拍打着蓑衣上的灰尘,“你回去吧。今天睡个好觉,什么都不要想。等到明天傍晚,我还会来这个地方找你。” 说完,老人不与他告别,抓起地上的长戟,当作拐杖慢慢拄着,一步一步,离开了狭小的凉亭。 龙陶还在沉思,听老人蹒跚着离开,他才恍然如梦醒一般,抬头去找老人的踪迹。 “这是……什么意思……” 他望着竹林对面,如同梦呓一般喃喃自语着,心中好像有所顿悟,但却仍然十分复杂。 ………… 第一百零四章 一波又起 子夜时分,从龙戟后山远远走来,是一队人数不少的潜行者。黑暗笼罩着他们的身形,一切都朦胧难以辨别。 走在他们最前面的,不是别人,正是素别枝。他好说歹说,总算是软硬兼施把青琨这群人带了回来。一路摸索着返回,他们可是费了不少时间。 青琨跟在素别枝的后面,欲言又止。 “给龙戟添了那么多麻烦,你们真的能接纳我们么……?” 片刻后,他对素别枝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素别枝头也不回,他已经看到了龙戟在山顶处的灯火:“自然。这是我们已经计划好的部分,你们不用担心。” “而且……”素别枝顿了一下,“你跟我说的那件事,或许,能成为一个重要的突破点。也正因为你们是第一手的证据,所以我们会尽力保护好你们。” “青琰的事么……”青琨眼神迷离,但很快又恢复了坚定,“你说的是。虽然可能要背负分裂凤戟的骂名,但是大义在前,我不会徇私。” “没事,反正你和他闹翻的时候,骂名就已经有了,别在乎。”素别枝嘻嘻一笑,“而且以你俩的关系,反倒是徇私才会让我奇怪。这是个帮助凤戟的机会呢,成败在此一举。” “呵……没错。”青琨无奈地说,“本来也不会徇私的。另外,此次如果顺利,我们凤戟真的是要欠你们龙戟一个天大的人情了。” “既然是同道中人,互帮互助是应该的,没什么欠不欠。”素别枝歪过头,“而且,我也不是龙戟的门人啊,如果你真的过意不去,那这笔帐你干脆直接算欠我的好了。” “呵,也行。”青琨难得地笑了。众人见到龙戟近在眼前,也加快脚步,一鼓作气往龙戟正殿而去。 ………… 一行人回到龙戟正殿,却看到赋云歌、东方诗明和掌门等人都正襟危坐,表情沉重,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素别枝见状,连忙跨进门槛,问道:“你们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掌门抬起头,面容有些不好看。 “你回来了……青琨他们也来了啊。”他看了看素别枝,又往后面瞧了一眼青琨等人。 “是,这件事算是搞定了,但凤戟方面还要留心。你们呢?”素别枝急切地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赋云歌两手摸着座椅扶手,对他说:“你不在的时候,龙戟收到了两个不算好的消息。” 青琨也随后进来,其他凤戟弟子则守规矩地站立在门外守望。 “发生何事?”青琨也过来询问。 东方诗明看了他两人一眼,然后跟他们娓娓道来: “是这样的。其一,事关镇山戟。素别枝你也知道,今天何掌门因为他们副掌门的事情,离开得不很愉快。他和几个刀斋弟子回到镇山戟宗门对副掌门展开调查,但是很遗憾,他们副掌门并没能洗脱自己的嫌疑,他缺乏很多证据。” “也因此,迫于有约在先,他们的副掌门,被刀斋弟子带走软禁了。”东方诗明不无遗憾地说,“刀斋弟子把这件事通知我们,无非是旁敲侧击,让我们尽快找到大长老的行踪。” 素别枝和青琨各自很是意外。素别枝素来与镇山戟交好,他们的副掌门,素别枝也有交情。他很清楚副掌门的为人,那样一个老实憨厚的家伙,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这种事。 不过,也正是因为镇山戟太过中庸和退让,他们才会濒临这种困境啊。素别枝叹息着摇头,深深为他们感到同情。 “那,另外一件事呢?”他又提起精神,问东方诗明。 “另一件事,就是龙豪刚刚传讯回来,他们快要到大长老的闭关之所了,但是那个地方……”东方诗明说着,眼神渐渐黯淡下去,“那里似乎很早之前经历了一场山火,怎么看都不像有人烟的痕迹。” “怎么会?”素别枝心头一沉,“大长老难道已经被烧死了?” “应该不会。”掌门在这时候果断否定了他的推测,“他毕竟有修为在身,不会那么容易被山火烧死。但是自那以后,他又会去什么地方,我们却全然不得而知了。” “也就是说,我们目前找不到大长老么?”素别枝一拍大腿,“但是刀斋那边还在催。这下,看来你龙戟是真的遇上麻烦了。” “……然也。”掌门想了想,最后还是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 这时,青琨见状连忙上前,一拍胸脯:“龙掌门,我们凤戟这段时间给你们带来不少麻烦。既然我青琨蒙受你们这么多帮助,怎么说也得好好报答你们。你们如果有任何需要我们做的,尽管开口就是。” 第一百零五章 筹备变革 “多谢青副掌好意,龙戟心领了。”掌门苦笑着对他一拱手,但没说什么别的。 “我们在这里主要就是通知你,如果你有什么计划,一定跟我们立刻说。”赋云歌仰起头,“这种时候,我们都不能置身事外。” “龙戟危机,还要连累各位,真是对不住。”掌门看着这三个人,颇为惭愧地道歉。 “掌门何出此言,这几日备受款待,当然也要在这种时候尽一份力。”赋云歌很不以为然地回头对掌门说。 “赋云歌说的没错。我们不会让龙戟就此陷入危境的。”东方诗明也跟着说。 掌门的眼眶有点湿润:“这……多谢你们了。” 殿门外,低垂的夜空,星点被飘浮的云层逐渐掩盖。群山之下,一片静谧,却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偷偷酝酿着一场即来的风暴。 ………… 次日,龙戟宗仍然忙碌。赋云歌与东方诗明在房间里思考着之后的动向,两人渐渐在讨论中形成了完备的头绪。但因为证据的缺乏,他们还无法就此下定论,只能继续沿思路探索。 龙豪在接近中午时终于传来了回信,但信的内容很是令人失望。信中说,大长老原来的闭关地已经被付之一炬,残留的只剩一些废墟。除此,他们完全没有了大长老的线索。 素别枝嘱托青琨,让他带着弟子们加快练功,隐蔽起来,不必插手龙戟事务。而他自己则协调着与掌门一起应对刀斋的压力,以及其他纷至沓来的许多事。 龙枭与龙陶比照练功,但是龙陶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他满脑子回想着昨晚的神秘老人,同时暗暗期待着今晚。昨晚之事让他有了许多思考,但还有许多问题,想再找老人好好谈一谈。 而另外,二当家的派人传信说,他马上就回龙戟了。凤戟已经彻底决裂,他留在那里也没什么事,说是晚上就能回来。素别枝同样有许多疑点想要询问他,毕竟身处凤戟,他所了解的肯定更多一些。 时间过得很快。到了晚上,龙陶悄悄离开山门,孤身一人又去了凉亭。 飞快地走过再熟悉不过的小路,穿梭过竹林,凉亭的轮廓映入眼帘。而老人今天却比他要早到了很多,此时已经坐在昨晚的台阶处等着他了。 “你……”龙陶的话呼之欲出。 “不必叫我了,坐吧。”老人很淡然地对他挥挥手,与他继续昨晚的谈话。 龙陶走进凉亭,坐在石凳上:“昨晚之后,我想了很多事。” “正常。”老人沙哑着嗓子,声音还是从圆圆的斗笠下面发出。 “你昨天说了,我的价值就像火灾时丛林里的种子。但是,难道你的意思是,龙戟就快要灭亡了吗?”龙陶就昨天老人说的话反问道。 “呵呵,并非此意,你要学会变通。”老人很慈祥地笑了,“我的意思是,在你掌门的眼里,你就像是传承龙戟的那颗珍贵的种子。” 老人慢慢地对他讲:“有了你,龙戟就有了未来的传承,你掌门也才能安心地撒手人寰,因为你是龙戟的希望。” “好虚幻。我还是在想,现在龙戟陷入困境了,我能帮上什么忙?”龙陶很干脆地放弃理解,直言不讳地说。 老人没有说话,静静听着山泉淙淙流水声。他透过斗笠缝隙,眯眼瞧着龙陶,好久才说:“你能帮上忙的。只不过,时机还没到。” “嘁,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安慰我。”龙陶并不满意地撇嘴。 老人哈哈笑了,声音就像乌鸦啼鸣:“哈哈,这不是安慰。回到昨日的话,你要认清自己的价值,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你的武功,是龙戟宗内的好手。”老人从蓑衣底下伸出干枯的老手,指着他说,“不说金戟锋鉴,如果事态恶化,龙戟不得不使用武力的时候,你就是龙戟最锋利的戟尖。” “让我来兜底么?”龙陶好像听懂了一点。 “呵呵,虽然有此意,但却不仅仅如此……”老人侧过身,闲适地跟龙陶仔细聊了起来。 月色下,隐蔽的凉亭,泉竹斑驳掩映。一老一少两人,坐在空旷的夜幕下,一言一语,颜色渐渐杂糅,与山岳的朦胧交织在一起。 龙戟宗门的夜,随着灯火渐渐稀疏,也缓缓陷入了沉睡。 第二天,一切照常在紧张中度过。赋云歌和东方诗明找到掌门咨询了一些情况,并与掌门、素别枝再度拜访了磨玉刀斋。 因为大长老行踪不明,龙戟的嫌疑迟迟没有洗脱,柏融和一干弟子也对掌门的态度非常冷淡。而柏融这些天来也因为忙于主持刀斋的事宜,看起来消瘦了不少,脸色蜡黄,看起来状态很差。 别无他法,一再道歉之后,掌门带着众人回到龙戟。而他们刚刚回到山门,鬼掌门又传来了信函,请龙戟仔细考虑。 鬼掌门的意思,大致是商定金戟锋鉴的事。他认为金戟锋鉴开办之日近在咫尺,筹备偌久,不应该就此停办。发信的目的,一是名义上与龙戟商榷是否开办,二则是讨论临时裁判席位的人选。 各种事项,全数压在龙戟之上,掌门连日焦头烂额,感到有些力不从心。龙陶也来问过帮忙的事,但却被掌门婉拒了。既然鬼掌门仍然想开金戟锋鉴,那龙陶就还不能分心。 夜晚,龙陶独自一人,还是照常去凉亭找老人聊天。 他不知道老人的身份是谁,但是他相信老人不是坏人。这几天来的谈心,他内心越来越明朗,也逐渐清晰了自己的价值。 ………… 次日,清晨的龙戟,却鲜有地嘈杂了起来。 掌门出门去看,却同时看到了来访的两路人马。鬼掌门派的弟子和刀斋的弟子同时来到,这让他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玉面罗刹戟弟子似乎也没想到竟然能和刀斋弟子碰头,很机敏地排在了刀斋弟子后面。掌门下台阶迎接,请他们一同进殿。 赋云歌与素别枝等人也早早赶了过来,想看发生了什么事。 刀斋弟子看起来脸色很不好。他落座之后,仍然是一副忧愁的模样,掌门见状,就主动问发生了何事。 “我们柏师兄,这几天连日操劳,终于还是……病倒了。” 第一百零六章 两路来使 那弟子垂着眼睑,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现在师兄卧床不起,他还是坚持请各位掌门再去刀斋一会。” “这……龙戟亦感惋惜,但望早日康复。”掌门听了也感到有点遗憾,拱手道:“既然如此,龙戟自当从命赴约。” “刀斋自查,可有结果?”素别枝在旁边问。 “柏师兄已经全部清查,刀斋弟子中没有如此实力的人,也没有杀害斋主的动机与机会。”那弟子叹了口气说。 “这样啊,好吧。”素别枝耸耸肩,透过清晨熹微的光,幽幽地看着这个弟子。 那弟子又从袖筒里抽出一封信笺,上前交给掌门:“这里面是柏师兄交代的与会时间和事宜,您可以自行观看。我还要赶往其他门派,就不耽搁了。” 掌门接过信笺,向他点头致意送别。那弟子面无表情地出门离开,但背影里却是掩藏不住的无助和孤孑。 “唉,辉煌的刀斋,却因为斋主这根顶梁柱的倒塌,而落得这般境地。”赋云歌看着他离开,不由也有点被他的伤感所感染。 稍目送了片刻,掌门又把视线转移到玉面罗刹戟弟子的身上:“那不知鬼掌门派你前来,又有何要事?” “事情是这样。”那弟子声音就洪亮了许多,似乎与他细长的体型不很般配,“昨晚鬼掌门临时会见了凤戟和鸣江戟掌门,主要是讨论裁判席位的问题。” 掌门眉头微皱。其实他还不是很想讨论这个问题。斋主尸骨未寒,一波未平之际,不是让七派全力调查斋主死因和阻击九彻枭影,反倒抽出精力来比拼胜负,这本来就有些不合情理。没想到鬼掌门这么赶鸭子上架,完全不给他们留思考的机会。 “哦,那有何讨论结果?”他还是耐着性子,和气地问。 那弟子忽然把目光转移到素别枝的身上,似笑非笑地说:“其实我门掌门这么早就派我来,也是因为讨论结果与龙戟很有关系。” 素别枝看到了他看自己的眼神,心中一凛。 “什么意思?”掌门也听出了几分他的意思,但还是问道。 那弟子这才说明:“三派掌门都认为,既然素别枝先生在七派中颇有名望,又是七派以外的人,加上是持有玄徽的武学方家,自然是独一无二的第一人选。” 此言一出,龙戟众人立刻各自心怀揣测。这样的做法,看起来给足了龙戟和素别枝的面子,但却同样具有很强的牵制作用。 素别枝首先摆手笑道:“鄙人一介浪人武夫,这样的抬举,愧不敢当啊。” 掌门不好说话,但是他也不傻,立刻察觉出了鬼掌门的意图。乍一看,似乎是表明了他们对龙戟非常信赖,又给足了素别枝的面子,甚至是暗示龙戟有更高的获胜机会,但事情绝没那么简单。 鬼掌门的为人,他可是十分熟悉。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会做这样对他们毫无好处的事?而实际上,他的这一举动,一者牵制了素别枝在现在龙戟的作用,二者限制了素别枝活动的空间,三者则是让龙戟反而不好在金戟锋鉴名正言顺地获胜。 倘若龙陶真的夺下冠军,那也会被人议论为有素别枝的偏袒。这样来看,让素别枝担任临时裁判,对龙戟几乎毫无好处可言。 素别枝当然也考虑到了这些。但他还想到了一个微弱的好处,那就是可以借机接近玉面罗刹戟,对他们深入调查。 几天来,他和赋云歌几人的推测已经陷入了瓶颈期,证据的缺乏已经成为最限制他们进展的因素。这样看来,如果自己担任这个裁判,说不定就能有新的重大收获。 “素别枝先生不必过谦。”那弟子很狡猾地快速掠过众人的脸庞,见他们还没说话,立刻抓紧机会说,“如果认为可行,那就请先生中午之前到金戟锋鉴会场,丛峰心湖来吧。” “这……”素别枝自己的想法也正好考虑到关键,稍一琢磨,就颔首同意,“那行,我会去的。” 掌门等人听他这么爽快就同意了,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好,那我也就告辞了。”那弟子达到了目的,也不愿多待,立刻起身拜别众人,转身离开了。 等他远远消失在众人视野,掌门等人纷纷议论了起来。 素别枝知道掌门他们对自己的行为有点没反应过来,及时跟他们解释了自己的目的。掌门虽然仍旧觉得弊大于利,但毕竟人家是邀请的素别枝,他做什么决定,龙戟也无从开口。 第一百零七章 裁判团 而暂缓了此事,素别枝又催掌门打开信看看里面的信息。 掌门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笔迹急促而不稳的信。看来柏融确实难以撑持了,虽然尽心尽力,但他毕竟还是年轻。 掌门快速读完了信。等他看完最后一个字,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怎会……”他眼神里很是犹疑,捏着信纸说,“他们的时间,也是今天中午。” 素别枝等人歪过头去,对眼前这接连发生的事感觉有些难以接受了。这样的发展,他们中的谁都能感觉得出来,潜在的暗流,似乎就要濒临海面了。 素别枝脸上反而笑了出来。他缓缓露出一个玩味的表情,看向东方诗明和赋云歌,又看向掌门。 “那我们,就陪他们继续。”他笑着说,“不论谁是真正的阴谋家,我们就好好接招吧。” 东方诗明和赋云歌看了他一眼,顷刻之后,他们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 快要到中午的约定时间,赋云歌和东方诗明等人先后送走了素别枝和掌门。之后,面对着眼下的局面,两人漫步到山下,商议着已经成型的推断。 “青琨的事,应该算得上是龙戟最后的底牌了。”东方诗明走在前面,脸扬起来对着天空,“凤戟青掌门还没有发觉,这是我们和他们博弈的底气。” “如果素别枝此行有收获,就能彻底厘清他和鬼掌门之间是否有联系。”赋云歌双手背在脑后,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按我们的想法,如果能够证明,立刻就可以采取反制,亡羊补牢。” 东方诗明回头,笑了一下:“还没有合适的反制计划。我想了几天,果然最关键的,还是缺少埋藏在对面的‘后手’。” “素别枝算么?”赋云歌吐掉草杆。 “今天的事是最大的收获。如果真的像素别枝猜的那样,那就不需要别的‘后手’了。”东方诗明实话实说自己的想法。 “嘛,”赋云歌想了想,但很快摇了摇头,“我总觉得,跟着他们的部署走,肯定不会那么顺利就是了。” “嗯……”东方诗明也不无忧虑。 这时,扑棱着从林间忽然飞出几只小麻雀,落在大路中间。灰色的斑点让赋云歌瞬间想到了斑点君,进而又想到了一品红梅的安危。 “另外,刀斋方面,我也觉得不会很容易。”东方诗明考虑片刻,又说。 “是……”赋云歌茫然地点头,精神有点游离,“柏融垮台了,但他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查明白。斋主的悬案,又能交给谁来处理呢……” 东方诗明瞥瞥赋云歌,见到他有点出神,也就苦笑了下没再说话。其实两人都能感受到,巨大的变化,似乎就要来到现实了。 ………… 时至傍晚,两人回到山门。又过了片刻,掌门和素别枝先后回来了。 不等众人询问,素别枝很是不满地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赋云歌等人见状,看来鬼掌门他们的筹划,果然不会那么简单地如他们所愿。 “怎么回事?”掌门先耐心地问他。 素别枝坐在了椅子上,随手抓起被拍落在地的一只橘子,一边剥皮一边给众人解释: “咳,他们真是有够会算计。果然没那么简单,但我还就跟他们奉陪到底。” 东方诗明和赋云歌凑到前面,听他遇到了什么状况。 “详情如此……”他把橘子掰开一瓣丢进嘴里,咀嚼着说,“他们的意思,并不是请我一个人充当裁判席的位置。他们这次,是计划了一整个裁判团。” “裁判团?”众人皱眉。 “对。”素别枝认真地点点下巴,“接待我的是玉面罗刹戟副掌门。他们已经形成了方案,同时受邀的还有鸣江戟、花鬼戟和丐衣戟的副掌门。” “说是商议,其实他们玉面罗刹戟已经有了计划,基本就是按他们说的,全盘进行。鸣江戟和丐衣戟的副掌门唯唯诺诺,毫无看法,加上他的一派鼓吹,最后基本定型了。” “什么模式?”赋云歌焦急地问。 “模式就是,”他又塞了几瓣橘子,腮帮鼓鼓的,说话都有些含糊,“开始时,各派各出一名裁判成员,我不属于七派所以独立参加并担任裁判席代表。玉面罗刹戟因为是上届胜者,此次为了权衡,他们的裁判要比其他门派多两人。” “按照规则,他们的三个裁判只担任决赛前的评判,等决赛时避嫌不参与,同时进入决赛的门派裁判也要退出。票制是我一票顶他们三票,在难分胜负的时候采用投票制。” “听起来,这个制度似乎还不算太坏。”一旁的二当家思忖着说。 “呵,但他们在前面的权力,如果运用得当,也能间接影响到决赛的情况啊。”素别枝皱眉苦笑,摊手说,“这个也罢,你们要是回回稳赢,他们也无从下手就是了。” 第一百零八章 求援狼刀 “你最关心的,你的目的呢?”掌门想了想,又主动问道。 谁料,素别枝听他问及这事,手掌渐渐握紧了。还没吃完的橘子被他攥爆,酸甜的汁水淋漓了一地。 众人见到他这般模样,立刻就知道没那么顺利了。 “因为综合考虑比赛的时间,决定重新规划在六天之后。这段时间,出于他们所谓的‘最后整顿会场与事项’,我接下来几天要跟他们一起行动,晚上也要在丛峰心湖暂住,说是还可以保证安全。” 素别枝拍掉手里的果肉,愤懑之情溢于言表。 “他们竟然会用这一手,真不要脸。”赋云歌反感地吐吐舌头。 “这个所谓一起行动,其实就是便于玉面罗刹戟监控你们而已。”东方诗明耸耸肩,“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针对我们,但这样的行为真的让取证更困难了。” 素别枝摇摇头:“我们的调查很隐蔽,他们应该无从发现。这样的手段,其实就是一来可以对外故作清白,二来控制评判风向,三来保护本门秘密,四来还可以牵制我这个最让他们忧惧的人。” 东方诗明笑得很勉强:“原来,这就是他们刻意安排三个自己人的另一重含义。” “很大胆的一步棋,却也最有效。”掌门听出了问题的严重性,附和着说。 “让我们抓不住把柄吗……” 谁料,素别枝并没有继续生气,而是渐渐笑了起来,似乎胸有成竹:“呵,越是这样,我倒越要去和他们来搏一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轻而易举就能取证,那反倒奇怪。” 在场众人被他的这一充满激情的表态感染了,接着气氛高亢了一些。 “说的没错,怎么能步步被他们牵着走。”赋云歌率先说道。 东方诗明听他这么说,也放心了一些:“是啊,只不过就要让你多费心力了。” “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反将他们一军。”素别枝自信地说,然后起身去找洗手的水盆。接着他又回头问:“掌门,你那边有什么情况?” 众人的目光又转移到掌门身上。掌门想了一下,悠悠地说:“今天我们七派掌门再度会面,与柏融就斋主的事交谈了很多。” “除了我们,其他各派的调查也都比较缓慢,同时也各自表示自查结果没有问题。”掌门向众人解释道,“意料之中,这种调查意义不大。” “另外,刀斋方面也向我们正式请求了援助。”掌门沉吟着,两条眉毛斜竖着,“柏融病倒,难以再主持大局。他们向我们公示了这段时间的调查情况,并同意与我们联合。” 这个消息虽然不意外,但还是很让人侧目。刀斋终于是挺不住了,联合的这一天果然还是会来到。 “柏融必然不乐意,但也是没有办法。”掌门叹息着说,“他们的调查,一是自查,同样没有问题;二是对过去资料的查探,但还没排除是前仇旧恨的可能;三是九彻枭影,但这一带还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四……就是事关镇山戟副掌,还有本门大长老的调查。” “他们真是下了功夫,不然柏融也不会病倒了。”素别枝有点遗憾地说。 “但现在他们的调查中断了。柏融有中意的继任调查者么?”东方诗明随口问。 “不得不说,这个人选很难找到。”掌门看了他一眼,“兼备足够的实力和体力,与现状没有过分牵连和嫌疑,对调查内容有了解,还要主动同意才行。” “呃,这么麻烦。”赋云歌咧咧嘴,“这要去哪里找?按照柏融的态度,是不会让七派主导这件事的吧。” 掌门点头,但接着又说:“但,柏融最终考虑到了一个人选,他这次也希望七派联合能帮他找到这个人。” “哦?”众人舒了口气。既然他已经有了考量,那就容易多了。只是不知道他想找的是谁。 掌门并没有多卖关子,接着跟众人披露道:“他想找的主持大局的帮手,就是当年的天疆五刀之一,瑟漠狼刀,狼尘烟。”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顿时震惊四座。 “好家伙……目标真高。”少顷,素别枝倒吸一口凉气,揶揄道。 “与侠行迹并列的天疆五刀,这派头真不小。”赋云歌也感到惊讶,“不过,为什么是他?” “大概是因为他具备以上的所有条件吧。”掌门淡淡地笑,“而且,据我所知,这也是天疆五刀中唯一与刀斋还有联系的人了。” 他娓娓地继续说着:“其他三刀,刀斋根本找不到行踪,所以只有他了。据说狼尘烟与侠行迹私下偶尔有书信往来,根据信中内容,可以知道狼尘烟应该在极北的北遗雪漠。” “北遗雪漠?这地方可不算近啊。”素别枝皱眉道,“距离清源地界这么远,就算有神行术抄近道,最快也要五六天才能到。他又限制了七派高手出境,怎么找?” 第一百零九章 兵行奇着 “他一开始也属意你帮忙,但玉面罗刹戟又生此事,你也走不开了。”掌门很是无奈,“鬼子方此次布局,真是步步设套。本来可以以此为交换让他们缓和对大长老的调查,但现在看来没戏了。” 众人也有些泄气。讲真话,这次玉面罗刹戟的所作所为,确实是缜密得令人胆寒。 “鬼子方显然不愿帮这个忙,他一直在推脱,想尽办法劝他们放弃。”掌门环视众人,“所以现在此事,也只能搁置。毕竟事实如此,没有合适派遣的人,柏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忽然,这时,素别枝扭头看向一边的赋云歌。 赋云歌感知到了素别枝的眼神,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迟疑了一下,立刻挺直了身板,上前说道:“这件事,我可以帮忙。” “你?”掌门见他忽然这么说,感觉有些意外。 “没错。我有神行术傍身,又不在柏融所限制的高手之列。”赋云歌向他说,一拍胸膛,“我以龙戟身份帮忙,同样可以作为延缓大长老之事的交换。” “而且,眼下的情况,找到狼尘烟来帮忙,也是势在必行的。”素别枝在一旁插口,“经过这些事,我们都能看得出来,鬼子方已经取得了整个局面的主导。” “这样的局面对我们和刀斋都有害无利,必须打破僵局,才能放手一搏。”东方诗明也很是认同地接着发话。 “是啊是啊。”二当家也很受触动,使劲地点头。 掌门怔怔地,脑中也在权衡着眼前的大局。 他知道,众人说的完全正确。他们现在如同龙困于水,只有率先把潜在的巨网撕开一条裂口,他们才能大展拳脚,取得主动! “你……”他沉吟良久,才抬眼缓缓看向赋云歌: “……真的愿意去?” ………… 翌日,龙掌门快马加鞭,带赋云歌赶赴磨玉刀斋。他们知道,这样的行动一旦决定,就必须分秒必争,赢得时间上的主动。 柏融的病情仍然不见好转,心中越来越沉。听说龙戟突然愿意前来帮忙,自然喜不自胜,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在弟子的搀扶下去会见龙掌门和赋云歌。 掌门对他说明了情况。柏融边听边连连点头,眼角甚至泛动着一点泪花。 他知道,如果仅凭现在的刀斋,是不论如何都难以替斋主报仇的。选择求援和联合都是无奈之举。而联合难以信任的七派,则远不如找到斋主的故交更加令人放心。 昨天的会议,鬼掌门等人处处给他压力,越让他感到希望渺茫。但没想到柳暗花明,就在他打算彻底放弃的时候,眼前就天降了宝贵的救兵。因此他看赋云歌的眼神无比激动,除了喜悦,更多的则是由衷的感激。 掌门说完,赋云歌也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态度。他态度很坚决,就是一定要找到狼尘烟,一定要让凶手付出代价。 紧迫的会议,却如同天降福星,柏融都感觉身体痊愈了不少。 商议完毕,他蹒跚着走到赋云歌跟前,紧紧攥住他的手,感激哽咽得甚至说不出话。 “此事我义不容辞,不过我代表龙戟也有一个条件。”赋云歌也握着他的手,尽快说出龙戟的要求,“你们要缓和龙戟寻找大长老的时间。” “大长老之事,龙戟上下亦同感意外,绝非是故意藏匿。”掌门也正色说,“我们会增派人手,尽快找到大长老的下落,但这期限……” “可以,我答应你们。”没等掌门说完,柏融就很干脆地说。 赋云歌和掌门都十分惊喜。三人很快达成了一致,在刀斋弟子的见证下,龙戟和刀斋暂时放下隔阂,终于真正地联合了。 之后,柏融命令弟子找来那些有线索的书信,还有北遗雪漠的路线地图,一并交付给赋云歌。 赋云歌能感受出柏融的郑重,也双手捧着接过来,小心地收好。 柏融对他又交代了一些情况,等到身体实在难以支撑了,才又慢慢地回到床上。又说了一些感谢的话,他才无力地跟他们挥手道别。 赋云歌跟着掌门离开刀斋,跨出门口的一刹那,才感到事情真正迎来了转机。 两人很快回到龙戟。素别枝和东方诗明等人也已经给他备好了包裹,等他承接这个重任。 赋云歌见到等候的众人,脸上扬起微笑。 “你还没走啊?”他看着素别枝,笑着问。 素别枝挠头:“看你平安走了,我才能放心啊。北遗雪漠路途遥远,你一路小心别逞强。” 赋云歌上前拍了拍他,从他手里接过打包好的包裹。 “时间紧迫,也来不及隆重道别了。”东方诗明看着他,眼中含着惜别的神色,“想不到这么快又要离别。不过这次,我在这里等你带狼尘烟回来。” 第一百一十章 荒漠边陲 赋云歌看着这个老朋友,笑容收敛了一点:“是啊,这才叫搭档嘛。我相信你的能耐,一定要在我回来前,好好痛击那些藏在暗处的家伙啊。” “我会的,眼下的调查,很快就会有结果。”东方诗明也把他手里的一只包裹递给他,“不会让他们一直得逞下去的。” 赋云歌笑着看向他的瞳孔,那里面也倒映着自己。他信任东方诗明,也因此,他才要更加努力。 龙陶竟然也来了。赋云歌和掌门握过手之后很快看到了后面些的他,就对他挥手道:“好好练功,在金戟锋鉴上夺个最好的名次!” “我会的!”龙陶见赋云歌不忘鼓励自己,也踮起脚冲他挥手:“一路平安!” 赋云歌挎起包裹,把东方诗明递过来的钱袋揣进怀中。他边走边回头向众人告别,渐渐地,初升的阳光洒下金辉,眼前的山门越发朦胧和璀璨。 众人望着他从石壁的台阶一步步离开,直到被山岩掩盖住视线,赋云歌的身影就再也瞧不见了。 素别枝转过头,迎着耀眼的阳光,笑着对众人道: “好了,那我们,也要好好努力起来了。” 阳光渐渐温热,群山中的大殿,被照耀的满檐溢出光华。 ………… 而在此时,遥远的戈壁荒原,环抱绿洲的一座城镇中,似乎有秘密的筹划正在暗中进行。 酷暑炎热,骄阳似火。快到了最难熬的热季,正午时分,大街上根本难见人影。 而在一座土垒的民居内,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形快速进入,立刻掩合柴门,快步走入屋内。 屋内凉快许多,干爽舒适。而当那几个人满头大汗想要进入的刹那,立刻被屋里的人喝止了。 接着,从里面递出一只木盆。里面盛着满满的凉湛湛的水,还有两条搭在盆边的粗毛巾。 “擦擦身上的汗味再进来。”屋里的人悠哉地叮嘱他们。 门口的三人没有办法,只好乖乖遵循。谁让圣使这么矫情的性子,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 擦完了身上的汗,他们才得以被放进屋。 正堂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的那个神秘少年。 他此刻正吃着几颗葡萄,黑紫透亮的葡萄皮下是饱满可口的汁水。 “吃不?给你们一串。” 他很是悠闲地从桌上的盆里揪出一串挂满葡萄的枝茎,递给他们:“味道还挺好,算是这地方的特产了。” “属下参见圣使。”那三人不敢冒动,都很老实地缩着脖子,板正地说。 “哎呀,没必要。”那少年很不屑地摆摆手,“有话快说,说完拿葡萄走人,别磨叽。” “是……”中间一个壮着胆子上前半步,匍匐着跟他汇报,“事关之前的……一品红梅。” 那少年并没说话,等着他继续说。 “我们追到这里来埋伏,应该能够瓮中捉鳖。”那人谨慎地说,“根据沿路追踪的人回报,他正在往荒漠地界赶来。假以时日,我们就能对他展开阻击了。” 那少年仍旧没吭声,只是吐了吐葡萄皮。 “这……到时候,还有赖圣使指挥。”那人抬了抬头,拱手说道。 终于,那少年沉不住气了,坐直了身子。 “我说呀,这种消息,我是听到了第几次了?” 他很是不满地一拍长椅的垫子,喝问道:“上次是说椽梁河坊,上上次是说崆云关。这次又让我跑这么远来这大漠寨,你们耍我玩呢?!” “呃……”那人见圣使发怒,吓得魂不附体。他赶紧哆嗦着劝他:“圣使……圣使息怒……” “息怒?”那少年斜着眼,眼神恼火得似乎想要剜出他的脑仁来,“我上次被忽悠去崆云关,才和我的阿甜待了两天!你们这群王八,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人总觉得圣使发怒的地方似乎不大对,但他也不敢说什么,只得捣蒜似的点头谢罪。 那少年吼完一同,气呼呼地又坐了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了怒气。 “行了,你别再继续点头了。”他瞥了一眼那人,语气恢复了懒懒的口吻,“你脖子都快点折了。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 “是,是。”那人顿时如得大赦,感激地抬头:“多谢圣使理解,多谢……” 见到圣使不再生气,另外的一个人也用膝盖顶着往前爬了几步,谨慎地汇报:“那个,圣使,还有一事,我等特来传讯……” “哦?”那少年抬了抬眼皮,“说。” “影主布局,四旗使就要展开行动了。”那人抱拳说,“影旗旗使传令即将赶赴大漠寨,与圣使您一同行动,捕杀一品红梅。”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夜行巧计 “什么玩意?”那少年一下子从座椅上蹦了起来,吐掉嘴里的葡萄籽,“怎么这么突然?” “卑职……不知……”那人见圣使又激动起来,唯恐祸及自身,连忙恐惧地低下头。 那少年很是烦闷地挠起了头。这对他而言真是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如果让影旗旗使过来压阵,那他可就没现在这么悠哉了。 “你们退下吧。”片刻之后,少年很不高兴地对他们三人摆摆手。 三人终于完成任务,内心无不大感放松。他们又对少年叩头拜别,然后很快夺门而出,快步离开了。 那少年顾自又叹息了一会儿,愣了会儿神,无奈地关上门。 “算了……”他面向屋里的墙壁,自言自语,“不过这样一来,就说明来大漠寨,不会再像之前一样徒劳无功了。” “一品红梅……”他颇有意味地咂咂嘴,“看来,很快就能再见了。” ………… 而与此同时,龙戟宗门当天夜里,东方诗明已经计划得当,初步展开了试探。 二当家站在他的身后,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 “你说,曾经见到的白鸽,基本是在子夜时分……对吧。” 东方诗明面对着窗外的月光,沉默少许时间,淡淡地问。 “是啊。我只见过两次,都是在子夜,从凤戟往东面飞去了。”二当家听他询问,如实说道。 “那就好。”东方诗明眼神蕴含着复杂,“我已经让龙戟弟子传讯去了,如果猜测不错,今晚就能有收获。” “你……”二当家看着他,有些不太放心。 “没事。”他摇了摇头,回头微笑着看向二当家,“也多谢你给我找出了到凤戟后山的野路,这样就方便多了。” “不,不用谢。”二当家客气地呵呵笑,“既然你是为了龙戟,那我做的就都是分内之事。” 东方诗明看着他,对这个厚道的家伙感到有些好感。 他又望了一眼窗外,月亮已经渐渐攀升,繁星璀璨:“时间差不多了,我得走了。” “好,一切小心。”二当家点点头,送着他离开山门,步步远去。 东方诗明走到山门外,又闭眼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二当家说的路线。确认无误后,他立刻快步往远处赶去。 而在比赛会场,丛峰心湖以外的一处阁楼上,素别枝和一干弟子已经准备入睡,灯火熹微。 二楼的一处高端的房间,素别枝坐在床沿,心里却毫不安生。 又过了一会儿,他转身躺到床上,伸手掐灭了火光,佯装准备休息。片刻后,他透过窗纱望向门外,屏气凝神仔细查探。果不其然,他能看到其中两个玉面罗刹戟的弟子在走廊间来回巡逻,分明就是在监视。 他不发出声响,头脑中思考着对策。不出多时,他渐渐有了盘算。 他记得隔壁房间的是那个丐衣戟派来的人,此刻应该已经睡下了。他小心翼翼地趴到墙边,倾听墙对面的声响。 释放出灵敏的气压,素别枝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均匀的呼吸声。看来那个丐衣戟弟子已经睡着了,这就好办了很多。 他蹑手蹑脚爬到床下,贴到墙边。 稍一思索,他伸出食指,凝聚力道,按在墙上缓缓画了一个圆。紧接着是墙灰掉落的细小的声音,只见那个墙上的圆圈,已经与墙体悄然割裂开了。 素别枝轻轻推开那部分墙体,把它平稳地放在地上。这样两个卧房间就出现了一个隐秘的通道,宽度恰好能容许一个人爬过去。 他看着完工的计划,得意地撇了撇嘴。 慢慢地爬到对面,素别枝探头一看。果不其然,那个家伙已经睡得很沉了,还不时发出呼噜声。 毫无障碍,他全身都钻了过去。透过一点熹微的光,他揣摩了一下这人的模样,很快把握住了他的要点。然后,素别枝掏出之前给贾钱用剩下的昏睡散,拍在了那人脸上些许,小心地拖着他,把他送到了自己房间的床上。 为了避免弄出声响被察觉,素别枝下这番功夫费了不少时间。回到那人房间后,他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总算是办到了。 时间紧迫,他也没空闲再休息。回想了一下那人格外黝黑的脸,他趴在搁置的炉边捧了一把焦黑的煤灰,胡乱抹在了脸上。 此时,门外两个弟子仍然挺着精神在来回巡逻。突然,他们似乎听到丐衣戟的房间里,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两人立刻围过去,前往那边一探究竟。 而当两人刚走到门前,房门就被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是白天那个脸黑的“丐衣戟弟子”。 “你有何事?”其中一个弟子问。 “丐衣戟弟子”两手背在身后,像白天一样的又直又横:“撒尿,你们管得着么?” 第一百一十二章 白鸽密信 两个弟子虽然不明所以,但遵循掌门的嘱咐,一定要跟紧了才是。 “夜里太黑,让我两人给您带路。”另一个弟子很机敏地想出了一个理由。 素别枝心里冷笑着看着他俩。稍一犹豫,他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也行。带路吧。” 两个弟子见他倒好说话,忙上前带路。路过素别枝的房间时,他们还微微停了一下,听到里面传来的呼噜声,这才放心。 素别枝跟在两人后面,嘻嘻暗笑。 在他身后背着的两手中,是剩余的昏睡散。他沿着两人巡逻的走廊悄悄洒满了一路,走到茅房前,他干脆把剩下的全数倒掉了。 两弟子帮他打开门,素别枝迈步进去。透过窗户,他能看到两个弟子就站在茅房外静静地守着,而那里恰恰就是昏睡散最集中的地方。 他蹲在茅房里,捏着鼻子偷偷观赏着两弟子的状态。 没过多长时间,他就看到那两个弟子开始哈欠连天了。 于是他慢慢地走了出去。看着门口两人困倦的模样,他忍住笑意,淡淡地说:“回去吧。” 两弟子又把他送回了房间。素别枝回房后就一直趴在门边,谨慎地聆听着两弟子的情况。 不出所料,很快,在洒满昏睡散的走廊上巡逻的两个弟子耐不住困意,先后摔倒在地,呼呼大睡起来。素别枝瞅准时机,立刻开门窜了出去。 阁楼外,月光皎洁。清朗的夜幕下,璀璨的星点扑朔流光。 素别枝呼了口新鲜空气,看准玉面罗刹戟的方向,拔足立刻飞奔而去。 而在凤戟后山,终于熬到子夜的东方诗明,此刻正攀在一棵柏树的梢头,冷眼观望着天空的星辰。 风吹过,藏在树荫阴影里的蝉乱叫起来。不过这倒不是他最在意的,倒是夏天的蚊子一点都不好惹。就算待在高高的枝头,都有蚊子不断在身旁盘旋。 东方诗明耐着性子,巴望着凤戟方向的天空。 忽然,他眼角一亮。一只白色的斑点从凤戟的方向远远飞来,而且就在往二当家所说的东面,由远及近! “好极。”他从口袋掏出准备好的石子,闭上一只眼试着瞄准。 那只白鸽飞得并不高,扑棱着短小的翅膀从林间穿行而过。东方诗明眼睛紧紧凝视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手中的石块被越捏越紧。 倏忽,白鸽渐近。东方诗明眼神锐利,把握一瞬机会,石块同时飞弹射了出去! “啪”地一声,石块打在了一棵树干上。白鸽受了惊,立刻飞升拔高。 “岂能让你逃走?”东方诗明并不灰心,立刻又摸出一块石子,快速瞄准,再度弹射。 星辰明亮,白鸽的阴影无比清晰。东方诗明这次没有失手,石块正中白鸽的左翅,那只小家伙垂直栽了下去。 东方诗明一见得手,轻笑一声,立刻从树上爬了下去。 他很快找到了白鸽。因为力道不重,白鸽并没有受怎样的伤,此时还在地上蹦跶着,试图再度起飞。 东方诗明看到了它腿上的信,笑着上前捉住了它,抬手抽出了信纸,缓缓展开。 但是,当他看到信上的内容,眉头却不觉暗暗皱紧了。 只见,信上的内容无比简短,仅仅只有“全亡”两个朱笔写的大字。 东方诗明凝视着信上的字,来回又翻了几下那张薄薄的纸,却再也没有别的内容了。 他今晚传给凤戟的信,是托掌门之名告知青掌门关于青琨的事,经过龙戟这些天的协助,同样是一无所获。他在信里提到,可能青琨等人,已经不幸遇难了。 青琨获救并住在龙戟的事,一直是严格保密的。现在能够得到证实的是这些天来这件事确实没有走漏风声,否则青掌门也会发一条这样的信。 另外……东方诗明注视着信,凝眉思索,这也确定了,凤戟与玉面罗刹戟,暗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筹谋了。 在凤戟后山东面的门派,除了玉面罗刹戟,也就只有一个鸣江戟。虽然那个老妇令人不快,但东方诗明暂时并没对她有多大的怀疑。 只是,仅仅这两字而已,就很难推测青掌门究竟和鬼掌门有何密谋了。只能说他们的密交已经很深,毕竟这种信,没有非凡的默契可是很难彼此理解。 林间的夜风呼呼传响,东方诗明半跪在地,脑海中飞速思考着。 少顷,他渐渐有了打算。抬眼望了一下悬在半空的明月,他把信纸再度卷好,小心地塞回白鸽的腿间。 一撒手,白鸽立刻拍打着翅膀,慌张地远远飞走了。 东方诗明目光盯着它远去,停顿了片刻,旋即转身往龙戟的方向迈步返回。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只身潜入 而在白鸽飞往的目的地,子夜的玉面罗刹戟宗,一个矫捷的身影飞快地越过高墙,偷偷溜进了门内。 素别枝分秒必争地赶到了,但仍旧不敢掉以轻心。进入后他很快发现这里夜间也有巡逻的弟子来回兜圈子,只得步步谨慎,窥探着这个最为神秘的所在。 他猫着腰,躲过了好几次的巡逻弟子,同时探头探脑地搜寻这里的非同寻常之处。 他先找到了玉面罗刹戟的主殿,见到那里面同样是灯火通明,不由屏气凝神,提心吊胆地摸上前,靠在了外面的墙壁上。 素别枝试图听听里面有没有什么重要机密,但很遗憾没有半点声音。虽然殿内亮着灯,但却无比沉寂,半点儿声音都没有。 这样的诡怪情况让素别枝不免注意。明明外围还有那么多巡逻守卫的兵力,最核心的要塞却只是一间空房子,这无论怎么说都太奇怪了。 忽然又转过来两个弟子,朝这边走来。素别枝吓了一跳,忙靠在一根宽大的殿柱边躲避。好在那两人并没有注意这边,很快就巡逻着离开了。 素别枝偷瞄了一眼那两人,小心地舒了口气。 难道,主殿里有什么密室?素别枝猜测着,同时扒在窗户框上往里面偷窥。但囿于视线狭窄,他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玄机。 别无他法,素别枝不甘心就此结束,打算冒险进去一探。 下定主意,他慢慢地抬足挪动,一点点往殿门方向靠近。 忽然,就在这时,从拐角的另一边又巡逻来了两个弟子! 素别枝一惊,连忙四处寻找藏身之所。但四周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供他躲藏的地方。 心念一横,见那两个弟子还没看到他,素别枝抬足运气,“噗”地一声,轻巧地跃上了檐下的木梁。 那两个弟子忽然听到黑暗的那边传来了奇怪的声响,立刻提高警惕去看。但是,素别枝早已飞上了房梁,他们最终还是没能看到。 素别枝很艰难地攀在梁上,看着下面的情状,不由得紧张地吞了吞唾沫。 那两个弟子见到目光所及空无一物,同时回头,疑惑地对视了一眼。 “那里是主殿,咱们得小心点。”其中一个弟子主张。 另一个也接着附和着赞成:“对,对,可不能出了闪失。过去看看。” 躲在上面的素别枝,还没松口气就见两人朝这边继续走了过来,心里叫苦不迭。 两人走到屋檐下,四处张望着痕迹。 “啥都没有啊。”第二个弟子困惑地挠头。 “还真是……咱们听错了?”第一个弟子也是不得其解。然后,他很自然地抬头望去…… “就你聪明啊……” 素别枝见那弟子转瞬就要发现自己了,内心大骂。同时一咬牙,立刻做出决断。 只见他双手扳住梁木,像猿猴荡秋千一样甩了下来,足底却是饱含了十足的力道。不等那弟子抬头看清楚上面的情况,他立刻灵敏地一人一脚,精确地踢在了两人的后颈安眠穴上。那两个弟子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昏昏沉沉地摔倒了。 接连两人扑通倒地,素别枝也轻盈地跳了下来。 “唉,这可怎么办才好呢……”他很头疼地看着地上这两个家伙,思考着主意。 忽然,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了远处一只白色的鸟飞了进来。 夜幕下,那只白鸟的轮廓非常清晰。素别枝的精神被吸引了过去,观察着那只鸟飞行的轨迹。 这就是方才东方诗明抓到的白鸽。它一路飞来了玉面罗刹戟,在偌大的宗门里打了个圈,立刻往殿后的方向快速飞去。 素别枝看着它没有来主殿而是远远飞离,心中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仿佛豁然开朗。 派这样的重兵把守主殿,无非是他们设计的防贼谋略。用这样的假象来使夜间的入侵者误以为主殿就是他们最机密的所在,再用“空城”来迷惑入侵者,以此来掩蔽他们真正的机要重地,不可谓不高明。 但是,通常的门派,又怎么会设计这么复杂的陷阱来阻挡潜入者?现在倘若说玉面罗刹戟里面真的没有什么机要,他都不会相信了。 如果没有今晚这只白鸟,就算是他也无从识别玉面罗刹戟的布局,更别提找到他们真正的机要重地了。素别枝一阵暗喜,这可真是天助巧合,天赐良机。 回头考虑了一下眼前这俩弟子,素别枝又往他们的安眠穴上各自补了一肘,然后把两人拖到了台阶下的一方雕花大缸里,等正事办完再考虑怎么安排他们。 当务之急,是立刻追上那只鸟,找到他们最隐秘的,隐藏最深的那处所在。 素别枝环顾了一下还没有弟子再来凑热闹,立刻拔足翻身飞上主殿的飞檐,腾跳着跟随白鸟小心地奔去。 …………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戟弄山月 静夜时分,龙戟后山,龙陶结束了和神秘老者的交谈,准备起身离开。 “既然金戟锋鉴仍然开办,你就要好好努力啊。”老者仍然用斗笠遮着面容,瓮里瓮气地说。 “是。”龙陶看着远处山的轮廓,还有山间缝隙里透出来的星光。 “怎么了?”老者看他迟疑着不走,随口问道。 龙陶沉吟着,摇了摇头:“不……没事。” “何必隐瞒呢。”老者看出他似乎有话要讲,淡淡地开导。 “没……”龙陶眉峰微皱,似乎怀揣着很重的心事。 “说吧。”老者知道他不会就此离开,浅笑着劝他。 龙陶犹豫了一下,这才缓慢回过头来: “是这样的……”他很拘谨地低着头,“这些天来,我练成‘蜃龙归云’了。” “那很好。”老者眯着眼笑。 “不……”龙陶很快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准,究竟这套功法我练到了什么水平。掌门这几天一直在忙,我也不想打扰他……” “但是,我还是想知道,我的水平到底是怎样了……”龙陶抬起头来,正色说,“这样,我在参赛前才能有底气,才能放心地用出这套龙戟最荣耀的功法,不给宗门丢人。” “哦……”老者若有所思,认可地点头。 “所以,我想麻烦您。”龙陶把期待的目光投向老者,“能不能让您当我的观众,帮我看看这套功法有什么缺陷的地方?” “这……”老者看着他如此希冀的眼神,凹陷的眼眶有些为难的神色,“然而,我也并非龙戟之人,对这套功法的了解……” “无妨。”龙陶又上前一步,恳切地祈求,“俗话说,旁观者清嘛。而且您的武学理论这么高深,肯定也能看出些门道。您帮我简单看看就行。” 老者看着他,内心温热起来。 良久,他才点头,缓慢同意:“那,好吧。” 龙陶终于博得老者的同意,无比欣喜地重重点点头,立刻拿起自己的龙头戟,走到亭子外面的空地上,摆好架势。 月色渐渐隐遁,亭角的光亮逐渐散去。就在月轮被乌云遮掩的一刹,龙陶依照功法所学,舞开戟锋! 倏忽,锐利的气劲扫地,泥土与草屑被卷到空中。龙陶演武矫若惊龙,身影如电,呼呼生风,身形已经在半空迸射出强悍的威压。 一招一式,完全如图谱所描绘,龙陶的躯干行影来回,翻覆如长龙穿云,流利酣畅。周遭竹木,同样被龙陶的招式气劲撼动,“哗啦啦”抖落遍地的青叶。 老者全神贯注地目视着龙陶的习练,无比欣慰地不住点头。 蜃龙归云,招如其名,乃是龙戟当中最强大的一招,如同神龙游曳云端,强调行招自得而攻势凌厉。招式的程度因人而异,顿悟越好,威力也就越大。 老者观看着龙陶一招一式地挥动长戟,很是有模有样。只是短短这几天的时间就能熟练至此,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蜃龙归云最后一式,可谓是整个招式中最困难也是最惊险的。它要求武者必须快速将气海元气自丹田调运,附着在手中的长戟上。同时身躯半空翻转,呈龙破云式向下俯攻。 “喝!”龙陶已经演练到了此招,依照图谱所言,飞快调运元气,同时跃向半空。 老者掌心渗出一点汗水,他紧紧注视着龙陶的动作,期待他完美收功。 忽然,意外惊变!电光火石的刹那,只见龙陶跃到半空的瞬间,顿时面容扭曲,痛苦地下坠下来! 坠落的身形,伴随龙陶尖叫的声音,同时急促撞入老者的感官! “不好!” 老者见状,来不及思索,立刻从台阶上飞身跳起,两手一翻,变换成捧碗推钟的架势,迅捷地接住了龙陶,并卸去了他紊乱溢出的元气。但这一招对老者的伤害显然不小,他在接住龙陶的同时,肺腑涌动,“哗啦”吐出一口鲜血。 但他顾不上考虑自己,见龙陶仍然十分痛苦,当即把他扛回凉亭,放置在石桌上,通过舒缓穴道帮他疗伤。 刚才,是龙陶焦急心切,以至内力激动,在唐突调用的情况下不慎偏离了经络,导致元气流窜到四肢百脉。此时的他仍然感觉身体无比火热,煎熬难耐,唯有亭边静谧的泉水流淌的声响,才能让他稍稍感到舒适。 老者围着他来回按摩,苍老的脸上,已经被汗水悄然浸透。 经过偌久,龙陶才渐渐恢复迷蒙的神智,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他缓慢睁开眼,漆黑的夜幕袭来,让他还是有点晕眩。但很快他就辨清了站在自己身边的人的轮廓,还有垂在亭角的淡淡的月光。 老者静静守在他身旁,见他醒了过来,关切地俯身上前。 龙陶揉了揉眼睛,眼前清晰了许多。但是,当他终于仰视着看清了藏在斗笠下面的人的模样,霎时浑身如同被沸水烫过一样,蓦地一震。 第一百一十五章 偏殿暗道 他瞳孔顿时收缩,两只手微微颤抖起来。在自己眼前的这个神秘老者,竟然,在自己的记忆中如此鲜活,以至于看到他的脸的刹那,他就立刻失声脱口而出那个熟悉的称呼: “是……是,大长老!!” 激动与惊讶交融,龙陶做梦也没想到这个老者竟然就是他最熟悉,最亲切的大长老,更不会想到他们两人,竟然会以这样的形式仓促相见。 老者见到他震惊的样子,先是倒退了一步。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样的角度,龙陶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面庞,这倒是他疏忽了。 龙陶经历了这么多事,每一件都想跟大长老好好讲述。他埋藏在心底很多情绪,藏了这么久,以至于真的见到大长老,他竟然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深切的想念,让龙陶眼眶圈红了,热鼓鼓的泪花一直按捺着,不肯流下来。 大长老见他已经得知真相,也就不再隐藏了。他抬手摘掉斗笠,显露出来的正是龙陶记忆中的那张和蔼的脸。 “大长老……你,你终于回来了……”龙陶用手腕擦了擦眼泪,真挚地露出笑容,“龙戟弟子龙陶,恭迎大长老回归!” 但是,大长老却只是苦涩地笑了笑。 龙陶此时才忽然注意到,大长老看起来比往日更加衰老了。全白的头发,被糟乱地盘在头顶,脸上也多出了许多沟壑,看起来衰颓而无力。 “呵呵……”大长老枯槁的眼窝里,仍然还是往日慈祥和蔼的神色。他看着龙陶,悠然说道:“当年的小子,已经成长到今天这个能够为宗门争光的青年了。” “……是。”龙陶垂头道,眼神仍然在大长老的脸上瞥来瞥去。 “大长老……不知道该不该问。”龙陶想了下,决定还是开口询问,“您的闭关修炼,现在……算是圆满大成了吗?” 大长老眼神有些松动。他看着这个最疼爱的小弟子,思忖片刻,才迟缓地说:“龙陶,你向来是很伶俐的。” 龙陶不安地抬起头,虽然心里一直在祈祷不要是自己想的那样,但他却越来越强烈地感觉,似乎自己的预感,就要真实地被印证了。 大长老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怕伤害到龙陶的心灵,又沉吟了少许时间,他才最终慢慢坦言道: “我的修炼,完全地,失败了。” ………… 与此同时,玉面罗刹戟内部,素别枝跟随着白鸽的行踪,一路找到了宗门内最隐秘的处所。 那是在玉面罗刹戟副殿群中最不起眼的一栋破败的偏殿,外面看起来似乎常年无人修缮,已经生满了蜘蛛网和灰尘。素别枝要不是跟着白鸽来了这里,让他想破头也不会猜到这里才是他们最核心的秘密重地。 他小心地猫在墙后,伸长脖子看着那只白鸽顺着残破的窗棱飞入了其中。里面黑洞洞的没有光亮,很大可能是藏有什么密道、暗门之类。 “这么缜密,怕谁看到呢。”素别枝小声自言自语,“不让大爷进去,大爷还偏要进去一探究竟。” 说罢,他四下看了看没有人,立刻从墙后跳了出来,看到那个宽大的窗户,他也轻巧灵敏地一跃进入,悄无声息地落到地面。 他跪在地上抹了一把地面。果然,里面的地上没有很厚的灰尘,这就说明还是常有人进入的,所以,其中必然大有玄机。 白鸽飞进来之后就不见了,素别枝环视周遭,也没看到白鸽的踪影。漆黑的室内,伸手不见五指,机关和暗道也很难找寻。 他还记得鬼掌门是玄徽持有者,如果自己在此地施放威压查探,他必然能够察觉。因此素别枝思前想后,也只好遗憾地放弃这个简便的办法。 他不肯就此放弃,双手在室内四处摸索着,试图能找到一点发现。 素别枝紧贴着墙面,像壁虎一样一寸一寸地寻找着线索。不过在房间最里面的墙角还摆着一张破桌台,素别枝一时没注意到,膝盖一下顶了上去,痛得他呲牙咧嘴。 “娘的,谁放的这丧气的破台子……”他一手捂着膝盖,一手扶着桌台想要挺直腿站稳,但手掌刚放在了桌台面上,立刻就沾到了一点湿湿的东西。 “这是……什么?” 他刚想甩手抖掉,忽然精神被手掌的东西吸引了过去。这点东西既然是湿润的,就说明是刚刚不久才产生的。 他把手贴到鼻子边,仔细闻了闻。稍微一闻…… “*,鸟屎!”他低声破口大骂。 不过他立刻想到了刚才的白鸽,思路瞬间碰撞出火花。顿时,他若有所悟地瞪着手掌心的鸟屎,自己明白了。 素别枝立刻趴在那座桌台上,小心翼翼地观察起来。他一直摸到桌台的最下沿,果不其然,他发现这桌台是与地面连在一起的。 这说明,桌台下面,就是他们费心隐藏的密道了。确实很用心,不过还是让他素别枝找着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地下暗城 素别枝又围着桌台转了一圈,手指碰到了一处光滑的凸起。他立刻把脸贴近去看,借助光亮,他甚至能够看到上面有些被敲打的细小啄痕。 没错了。他内心暗喜。这么光滑,无疑是被人反复摩挲之后的结果,而上面零星的啄痕,就必定是那只鸽子的杰作了。 想不到那畜生还挺聪明。素别枝歪头想着,一边情不自禁把手也靠了上去。 但是,就在他即将按下去的一刻,素别枝脑中触电般立即停下了动作。 没错,现在就打开,未免太愚蠢了。这无疑是暴露自己,而他的目的可不是就这样来观光一眼就结束。 这样想着,他克制地收回了手。但明明目的地近在咫尺,自己却又什么都干不了,也太丧气了。他懊恼地想着,同时身躯趴到地上去,试试能不能听到点什么。 很遗憾,他们的设计滴水不漏。素别枝趴在地上耳朵都磨红了,也没找出哪里能听到一点声响的。 “唉……”毫无收获,他翻身坐回地上,拍着大腿吁气。 望着窗外,月光虽然仍旧挂在半空,但却越来越黯淡,怎么说也已经到四更天了。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难道这次真的只能无功而返? 不知道东方诗明那边怎么样了。他仰着头百无聊赖地思考着,精神也有点疲惫了。 霎时,他听到了身下有传来一点点细微的声音。无比寂静的屋内,他的感官都似乎灵敏了许多。 他立马趴回地面,贴着耳朵仔细听。但他稍微听了几秒钟,就立刻反应了过来:他们,应该是在上台阶! 不妙。他心念惯性似的一紧,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在他们出来之前,他必须藏起来。 可是,屋内除了那张桌台,别无其他的藏身之所。他来回巡视了一圈,仍然是避无可避。 而与此同时,那座厚重的桌台,已经传来了隆隆的震响! “铿”地一声,桌台的台面被移开,黄澄澄的光束从地面之下映照上来。下接的台阶一直延伸到地面,鬼掌门等人从中慢慢走了出来。 他习惯性地四顾周围,并没有任何异样。 跟着他的共有六七个人,此时已经全部走了出来。鬼掌门见属下已经出来,打了个响指,最后出来的人又摁了一下机关,众人从房中有序地踱步离开。 而在此时的偏殿墙根外,素别枝紧紧弓着腰,见他们一行人远去,这才松了口气。 他试探着现身,再度返回偏殿。四顾没有情况后,他才伸出手,迟疑着按下了桌台的机关。 乍然,伴随着隆隆的响声,黑漆漆的四周忽然亮出了金黄的光。素别枝不敢引起外面注意,刚见到能容许一个人过去的宽度,就立刻跳了进去,并在里面找到对应的机关,快速关紧了密门。 而当他回过头,正视这个寻找好久的秘密基地时,他才惊讶地张大了嘴。 下面的空间,绝非只有自己想象的那般狭小。而是一个很大的洞穴——或者不如说,是他们把整个地下的山体都挖空了! 燃烧着的火烛悬挂在岩壁的每处,顺着台阶拾级而下,经过一段不长的甬道,他很快就找到了鬼掌门等人密议的所在地。 他在地上发现了一张撕碎的纸条,连忙俯身去辨别。这就是白鸽送来的信,上面没有多余的内容,只有“全亡”两个醒目的字而已。 “全亡……?”素别枝想了想,但很快就猜到这应该是东方诗明的计策了。但这样的信再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未免有些令人扫兴。 环绕他们议事的高台又仔细找了几圈,他也并没找到什么别的东西,内心不禁苦笑着称赞他们的保密工作之精细。不过走过高台后,不远处还有一排继续向下的台阶,素别枝心想总不能白来,便起身朝那边走去。 沿着那边的台阶继续往下,灯火逐渐稀少了。黑洞洞的甚至看不清脚下,加上不时传来的阴风,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素别枝好歹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并没被这点场面吓到。他缓步走完了台阶,终于抵达了下面的世界。 昏黄的油灯,光线昏暗到难以辨清自己的影子。同时素别枝还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飘在空气里的血腥味,眉头不禁暗暗皱起。 他走路不发出半点动静,为的就是不暴露自己的行踪。但下面的路除了昏暗不说,更是粗糙了许多。稍一不慎,他的鞋尖踢中了一块小石子,“啪”地一声,滚落了道旁的深壑。 “真不幸运。”他暗暗地自言自语。 然而,就在完全静默的黑暗彼端,紧随着他这声话音的落下,如同狮吼般,传来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 第一百一十七章 地牢幽魂 蓦地变数,让素别枝浑身寒毛倒立。他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这样凄厉愤怒的吼声,根本,不像是人发出来的! 诡怪的吼声并没有立刻停歇,而是在岩壁间来回激荡回音,如同深渊的鬼魅。 素别枝很快冷静了下来。相比于声音的来源,他更加担忧的是声音被外面听到,进而引来鬼掌门等人。为了避免这种事发生,他还是决定上前去看看,阻止吼声的继续。 他快步上前,眼神冷峻地紧盯着前方。忽然,只见不远处有一排长藤如同帘幕般挡住了视野,而听声音的方向,就是从其中传来的。 他走近后用手拨开藤条,探头往里面看。 赫然,惊骇的隐藏一幕,让他顿时浑身一颤! 被掩藏在如此隐蔽的所在的,竟然是一座暗无天日的牢狱!血味刺鼻,满眼触目惊心。 牢房是开凿岩壁打造的,栅栏全部都是密集的荆棘。里面不少“房间”已经空了,但其中遍地干涸的血迹都证明里面也曾经是有过囚禁者的。 声音的来源并不难找——因为牢狱里剩下的人已经很少了。殷红的血水到处都是,就算是仅剩的那些人,也大部分都是奄奄一息,半死不活了。 素别枝看到了那个角落的囚禁者。而当他的目光刚刚碰触到那个人,就立刻激怒了他极度愤怒的眼神: “鬼子方的杂碎,老子死都不会向你低头!!” 素别枝仔细审视着他,心头似乎传来阵阵刺痛。眼前这个男人,年龄根本无法辨别。他的脸上全都是淋漓的血,身上的伤疤牛毛一样密集。有的地方已经溃烂,肮脏的姿态甚至让人难以辨清这是团什么东西。 这时,他旁边的牢笼里,传来一阵气若游丝的规劝: “省点力气吧……无论怎么喊,你也出不去……” 素别枝立刻把目光转移到那边那个人身上。只见那人的伤势甚至更加严重,惨烈的程度甚至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此刻那人正侧躺在地上,围着他的全是流下的鲜血。 黑暗,绝望,死亡。素别枝想象不到这个牢笼的恐怖,但极目所见,他看出了鬼子方的恐怖与残忍。 “好一个鬼子方。”他低下头,喃喃咬牙道。 他的这句话让那个男人听到了。只见他抬头微微睁眼,看了一下素别枝,冷冷地嗤笑道:“怎么,杂碎,这次又想耍什么猫腻?” “你……”素别枝看向他,靠近问道,“你们是谁?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谁料,那个男人鼻孔沉重地一哼,目光里充满了鄙夷。 “怎么……鬼子方狗杂碎有新花样了?”他阴戾地幽幽瞪着素别枝,“别装了,一刀了结了老子吧,否则老子早晚出来活剥了你们。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老子都不会屈服的。” 素别枝见他已经完全对自己抱有了深刻的敌意,料想自己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根本没法跟他一句句解释。别无办法,他只好从腰间掏出了那块玄徽,亮在了那人的眼前。 “我时间很紧张,可以告诉你的是,我不是鬼子方的走狗。这如假包换的玄徽是证明,如果你不信,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显然,素别枝这一手的效果立竿见影。那人立刻闭了嘴,睁圆了眼睛,仔细地凝视着那块碧绿的玄徽,脸上全是难以置信的模样。 其他牢笼里的那些人听到素别枝掷地有声的话,也纷纷惊奇地拖着遍体鳞伤的残躯趴过来看。一时间死气沉沉的牢狱又添了许多声音,仿佛是一条条沉睡在黑暗中,苏醒的怨魂。 素别枝抬头看着围过来的众人,握着玄徽的手也捏紧了许多,指节咔咔作响。 “你说……你不是鬼子方的人?”刚才劝那男人的人游离着空洞的目光,低声喘着气问。 “没错。或者说,我是为了查清这个鬼子方的底细,才来到这里的人。某种意义上,我与你们同样,对那个鬼子方没有丝毫好感。”素别枝扬声说,力求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态度。 “你……”那男人看着他,良久后,才苦笑道,“我们可远不止对他没好感。我们做梦都想把他剥皮抽筋,做鬼也要让他不得安生。” 素别枝凝重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沉默了片刻。 “说明一下,我今晚的时间很有限。如果让他发现我潜入了这里,事情会变得很麻烦,你们也绝对不会有任何的好处。”素别枝严肃地沉声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情报和线索,用来挽救外部倾塌的局面……同样,也是救你们。” “我绝非有威胁的意思,但现状紧迫,我也希望诸位明白。”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目光的威严一改往日,“所以,请大家尽可能把你们所知道的,简略地告诉我。请相信我,帮我一把,也同样是在帮助你们自己。” 墙边的油灯跳动着微小的火苗,素别枝的背影被晃得来回抖动。 第一百一十八章 密宗往事 他的话,让全部的囚犯们都被震住了。不容任何拖延,没有情感的掺杂,他们似乎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曙光一样坚毅的承诺了。 昏黑的牢笼,所有人的心,难得地再次有了跳动的感觉。仿佛无边黑暗中的一点星辰,他们本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终于还是撑到了能够有所选择的时机。 数十年暗无天日的囚禁,他们从前热血的心脏就如死灰复燃,在早已经绝望的深渊,再度集结、跃动了起来。 十数个牢笼发出铁索碰撞的声音,是那些人在挣扎着靠近牢门的方向。素别枝看着眼前的一幕,内心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敬畏感。 “……说吧,”那男人首先问道,“你,想听些什么。” 素别枝不假思索,说:“你们被关押的原因,还有,玉面罗刹戟近年来发生的,全部。” 男人趴在地上,苦笑了两声。 他在头脑里组织了一下凌乱的记忆,很快,那些残缺的历史就源源不断地涌了上来。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三十年前。 玉面罗刹戟,是金戟七派中,有着光鲜历史的门派。最初的创者是一位武痴,他开辟了玉面罗刹戟的镇派功法,并由后世发扬光大,成为名门大派。 自七派联合开创金戟锋鉴以来,玉面罗刹戟历经数百年,名誉日盛。历代掌门兢兢业业收受弟子,门庭若市。 然而,这个情况,却自上任掌门逝世后,悄然改变了。 现任掌门鬼子方,在当时是半路进门的弟子。因为持有玄徽,他被前掌门百般器重。掌门临终前甚至嘱托他担任新掌门,继续带领门派。本来,这是众望所归,所有人都期待着在他的带领下,门派能够越来越好。 谁料,就在鬼子方接任大位之后,玉面罗刹戟的门风,却开始在他的主导下渐渐改变。 崇尚杀武,管理严酷。他凭借提高门派实力为由,渐渐暗中铲除异党,门派之中人人自危。 “后来,他找到师兄。”男人停下喘了喘气,接着说,“因为师兄是大弟子,掌握本门武功的最后一式。那是开宗立派时的不传之秘,历代都要求不得传给半路弟子。所以就算前掌门对他无比看重,也没有破了规矩。” “因为反感鬼子方的高压统治,大师兄拒绝了他的要求。但鬼子方蛇蝎心肠,见无法得到,竟然当晚就将大师兄暗中毙命。” 素别枝听得耳根一紧,心里同样感到惊愕无比。 “二师兄早已经看不惯鬼子方的作风,经此一事,他立刻纠集本门弟子,要与鬼子方抗争到底,清理门户。但是,鬼子方实力太强,我们屡战屡败,甚至不少人临阵倒戈。” 这段历史,就算是龙掌门也不得而知。素别枝摸着下巴,边听边想,看来,这个鬼子方封锁消息真有一手。 “就在紧要关头,鬼子方竟然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种药丸,给他的走狗服下。当我们再度与他们交战,我们的实力就远不及他们了……”男人回忆着这段痛苦的历史,心如刀绞般刺痛,面容甚至都扭曲了,有些瘆人。 “那种药丸,能够提高他们的力量……在那一战之后,我们兵败如山倒。”他旁边牢笼的人虚弱地说,“很多人都投奔了他,我们……失败了。” 这就是离愁丹了。素别枝心里想。令他没想到的是,这种药物竟然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开始发挥效用,看来九彻枭影的野心,真的是万分庞大了。 “然后他们就把我们关了起来。整天施加酷刑。”上面某个牢房的人幽幽地叹气,“原本我们有百十号人……三十年间,有受不住折磨投降的,有被杀死的。最后,就剩现在这十几个人了……不过也是早晚的事。” “被关了三十年么……”素别枝五味杂陈地看着他们,无一不是遍体鳞伤,“你们,不愧英雄两字。” “呵,英雄。”男人蔑视地“呸”了一声,“别讽刺了。鬼子方是外面的英雄,我们就是他踩在脚下的蝼蚁。贱命一条。” 素别枝看着这个傲骨铮铮的男人,拳头徒劳地握紧了。他现在还做不了什么,但很快,他就要那个鬼子方付出彻头彻尾的惨重代价。 “对了,你们说的二师兄呢?”他思绪立刻又回归到紧迫的现实,抓紧时间问。 “他……死了。”男人动了动眼皮,枯萎的情感再难挤出一点悲伤的水分,“被抓不久,他就被鬼子方折磨着杀了。我们在这里能听到他的哀嚎,当时谁都不想活了。” “他们,还威逼利诱地让我们投降。说如果投降了,就能赐给那个丹药。”另一个声音又补充道。 “那,为什么你们不降呢?”素别枝找不到说话的人在哪个牢房,抬起头问。 “投降?”男人嗤笑地说,“咳咳……谁,还没点骨气呢。而且对他没价值的,他也早就杀干净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以命相托 “价值?什么价值?”素别枝重新看向他。 男人擦拭了一下嘴边的血,说了这么多已经让他的肺感到无比疼痛了:“留下的我们……是前掌门钻研的‘金锁罗刹阵’的成员。除了我们,再也没人会这套阵法。” 素别枝之前听说过这个阵,只是忘记是听哪个掌门说的了。据说这阵法无比神奇,能够以少胜多,是阵法的奇兵。 “另外,他……也是最后一个知道本门最后一式的人。”旁边牢笼的人抖了抖手指,指向那个男人,“他是……我们的,三师兄。” “原来如此。”素别枝点点头,用心记住了他们说的每一个重点。 男人体力难以支撑,只好侧了侧身子,换了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去恢复体力。他把他还能记住的,有价值的回忆倾囊相诉,再无保留了。 其他牢房的人们也陷入了沉寂,刚才他们三师兄说的,就是他们所知道的,没有别的可补充的了。少顷,素别枝听到有人在幽幽地叹气。 他心思成熟,无论如何他也要想办法救出这些人,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被长久地监禁,早晚死在鬼子方的手中。 玉面罗刹戟,理应物归原主。而这个时候,也已经到了。 “我明白了,感谢你们。”良久,他猛地抬头,如同拨云见日,吁气说,“我会再来援救你们,请不要放弃希望。” “嘿。”那男人挣扎着偏过头来,“我们早就看开了,死活无所谓,但你一定要让玉面罗刹戟重新回到正轨啊。” “是啊……咳咳,”旁边的那人也翻过身,殷切地瞪着他,“玉面罗刹戟……是我们最后的寄望……你一定,帮我们夺回来!” 说着,那人又不住地呕出几口血。素别枝看在眼里,心中同样感到无比的沉重。 “我会的,等我的好消息。”素别枝转身欲行,“在此之前,你们也要好好活着啊。只有这样,你们才能亲眼见到那一刻的到来。” “等等。”忽然,男人又朗声呼喊道,叫住了素别枝。 “怎么?”他回过头,目光里有些不解。 男人粗重的喘着气,爬起来到牢房的里面些的地方,仔细地摸着每一寸地面,好像想到了什么万分重要的嘱托。 素别枝并不明白他在干什么,只好耐着性子等待。 牢房里没有灯火,里面黑暗无比。男人一点一点地依循着记忆在地面上寻找着,狼狈凄惨的模样令人不忍。 “啊……找到了。”忽然,男人激动地叫道,接着扒拉开一块地砖,从中翻出一本破烂到了极点的,勉强称得上“书”的册子。 他对这本册子视若珍宝般地两手捧着,生怕在那么脆弱的纸片上再造成什么损害。他跪着爬到牢笼前面,从缝隙里递给素别枝。 素别枝见状,连忙俯身接过来。定睛一看,却发现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蚯蚓一样的几个字:玉鸣溯锋。 “这是……”素别枝望着册子,有点意外。 男人凝重地看着已经交给素别枝的小册子,缓缓说:“我……应该可以信任你。当然,除了你,我也应该没机会见到别人了。那么这最后一式,可能就真的失传了。” “这是最后一式?!”素别枝明白过来,立刻也对那册子小心了许多。 其他牢房的人,其实对师兄做这样的事早有预料,所以也没有多大的骚动。男人见到没有人反对,就继续沉声说:“我身为最后一个知道的弟子,我有义务,让玉面罗刹戟继续薪火相传。” “就算,我们全都死了,玉面罗刹戟,也会在后世,继续……咳咳,重新辉煌!” “这样,我们就有脸面去黄泉之下……”他费力地喘着气,忍耐着从五脏六腑传来的剧痛,悲怆地说,“见宗门的……先人了!” “师兄……”从四处传来低声的呼号,如同众多的怨魂一同哭泣。 “你……放心。”素别枝静静地望着他,“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 说完,他考虑到时间已经很少,只得告别他们,转身离开。 走出那片藤蔓遮掩的每一步,他都感觉到身后有许多双热切的眼睛,一直一直目送着他离去。自此,他的肩上多了一杆重担。击溃鬼子方等人的阴谋,重创九彻枭影,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行动。他的身后,还站立着无数铁骨不屈的英魂,他不能让他们失望。 就这样想着,他从牢狱中走出,回到了长长的暗道上。忽然,他发现在牢狱的下方,还有一条深邃的甬道,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下。 机不可失。素别枝抓紧时间,展开神行术,还是决意下去看一眼。 第一百二十章 全身而退 他推测现在应该距离五更天还有点时间,昏睡散的时效应该也还没过。虽然有点紧迫,但毕竟还有富余的一点时间。尽管不能详细地观察了,看一眼就走应该还是问题不大。 飞奔而下,越靠近甬道的尽头,一股诡异的药味和腐尸的腥臭就钻进了素别枝的鼻腔,而且越来越浓郁。 这越发让他感到好奇,加快脚步,定要下去看看里面有什么玄机。 渐渐地,甬道的对面显露出一点油脂灯的黄光。同时,他紧接着也看到了倒在路旁,暴毙的几具玉面罗刹戟弟子的尸体。 他停下脚步,这说明前方很可能有危险。望着前面的同样惨死路旁的弟子尸体,他躬下腰去,仔细观察。 这些人,全部都是被一掌击毙。有的手里还攥着一只小瓶子,似乎是想潜入进去偷什么东西,可是不幸被发现,在咫尺之遥的距离化成了一缕亡魂。 他又仔细嗅了嗅空气中飘荡着的药味,思路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看来,这里是玉面罗刹戟隐藏的,离愁丹的制药坊。想也是,需要给这么多弟子供应离愁丹,如果不就近生产,也很难满足用量。 他起身环顾了一下周围。这是一条很深的甬道,光线昏暗,极难被发现。这些弟子能找到这来也是不容易,可惜偷药没偷成,反倒被一掌击毙,就此了结了一生,属实可悲。 这是一个很有重量的发现。不过鉴于这些惨死者的下场,加上时间已经不多,他最终决定还是到此离开。万一里面有什么看守者,若是惊动了,反倒会惹起不小的麻烦。 他转过身,刚打算迈步,突然看到了那些弟子身上的衣服,脑筋一转,又有了想法。 他找了一个死得比较干净体面的,小心地扒下了他的衣服。由于一起陪他死的还有好几个,素别枝就把他安置到了那几具尸体的最下面,用来掩人耳目。 拿着那人的衣服,素别枝见大功告成,不敢耽搁片刻,立即施展神行术,朝外面飞驰奔离。 终于,他小心谨慎地打开桌台的机关,从中蹑手蹑脚地翻了出来。好在,外面的月亮已经低垂着西斜,但还没到五更天。 素别枝借机套上了那人的衣服,关好机关,又回想了一遍没有任何留下的痕迹,拍了白手,得意地翻窗而出。 跑到主殿时,他瞅准没人的时机,把那两个先前踢晕的家伙从缸里捞了出来,各自扇醒。 那两人这才懵懵懂懂地睁开眼,脑海里还不清醒,就被素别枝装模作样地提了起来。 “你们两个废物。让你们好好巡逻,倒在这里睡大觉。”他装腔作势地训斥道,“你们该当何罪?” 那两人本来就刚刚醒过来,又被素别枝这连蒙带骗地一吓,不分青红皂白就连连点头认错:“我们错了,我们错了。” 素别枝乐得这么玩,但考虑到一会儿就该有人来了,也不便多待。 “刚才有只獾溜了进来,现在已经被处理了。”他给自己找理由,“你们刚才应该是被上了梁的獾给砸晕了吧,真是饭桶。” 两人刚在冥思苦想自己晕倒的原因,听素别枝这么说,立刻就如醍醐灌顶,连连称是。 素别枝忍着笑,又训了他们两个几句,就让他们继续巡逻,自己则抽身赶紧离开了。 等他翻出玉面罗刹戟的院墙,跑到外面的树林时,他这才彻头彻尾地松了口气,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出来了。 他坐到林地的泥土上,凉凉的感觉沁入肌肤。他仰头看着薄薄的雾气,以及黯淡的星辰,思绪万千。 不过他也就休息了一小会儿。自己那边还有两个麻烦,时间不允许他在这里停下。 他立刻脱下那套衣服,找了个土坑埋了起来。这套衣服说不定以后还有用,不能就此扔掉。 换好原来的行装,他再度运足气力,奔驰着返回丛峰心湖的阁楼。 阁楼房间外,夜色轻柔,鼾声还在绵绵不绝。素别枝疾驰而回,见到眼前的景况,终于彻底放宽了心。 处置得当,他躺回自己房间床上的刹那,有点疲惫的身心才感到松懈下来。想了片刻,他从怀中拿出那本残破的秘籍,思考着对策。 今晚的收获属实不小。素别枝嘴角上扬,把秘籍谨慎地收藏起来,两手背在脑后,轻轻吹着口哨。 现在,掌握了这么多线索,就只差一个契机了。 他翻覆思量了好久,最终感觉头脑开始犯困,见离天亮还有点时间,就缓慢地合上眼,拥衣睡了过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龙潭相见 次日,按照金戟锋鉴的安排,近日对外发布的消息,已经到了接收外来观赛宾客的时候了。江湖喜欢凑热闹的闲人不少,自今天一早开始,山谷间就络绎不绝传来了热闹的人声。 龙戟最靠近外围,自峭壁往下就能清晰地看到不时有闲人经过,都是往丛峰心湖的方向而去。掌门也派过去了几个本门打理事务的帮手,东方诗明也随行前去一观。 走在路上来凑热闹的人,大部分都是些平民百姓,还有恰巧在清源马市休养的客商。武林中人少之又少,好手更是凤毛麟角。 一路跟随着人潮走到丛峰心湖,东方诗明都没看到几个像模像样的武者,甚至好多就是挑着扁担、牵着马匹来的,就是图一乐而已。 炎热的骄阳似火,沿路还有商人打地摊买凉席和蒲扇的,倒也十分精明。东方诗明不难想象之前的金戟锋鉴大概也是这样的场面,说是比武,倒更有赶集的味道。 不过,这也是他头一次亲眼见到比赛会场——丛峰心湖。 金灿灿的阳光浮动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很是耀眼。东方诗明把手搭在眼眶边,欣赏着1这方群山之中的璞玉。 湖如其名,丛峰心湖是在巍峨群峰之间汇聚的一汪湖泊。面积十分宽阔,波澜推向四野,远看很有海潮的气概。 在宽大如镜的湖面中央,就是金戟锋鉴比武的擂台了。由于湖面开阔,擂台也非常硕大,能容纳近千人。擂台边缘的长棚就是裁判席,而顺着几条狭窄的人工小路连接,岸边就是观感和视线最佳的观赛台。 整个比武会场与心湖融为一体,看起来颇有气势和威风。紧皱的环风从峰丛山巅荡下,凉爽的感觉如同瀑布迎面。 东方诗明深深吸了一口凉爽的水气,肺腑都感到清新。沿着湖畔往人流密集的那些客房阁楼走去,东方诗明不忘正事,他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见素别枝。 在这儿的时间过的很快。东方诗明在闲逛和帮忙之中度过了一上午,到了下午,望着仍然络绎不绝的人群,他独自离开龙戟的小队,在人与人之间随意穿行,漫无目的。 下午的阳光被西侧的一座高峰挡住,暑热就很快消褪了。他走到湖畔,摘起一根青草,叼在嘴里。望着清澈的心湖,他甚至能看到有鱼来回穿梭的踪影。 “……” 他站着不动,脑中有些恍惚。 “……喂——喂!” 忽然,他听到远处有人朝自己的方向呼喊,似乎在叫自己。 东方诗明回过神,扭头去看那印象中非常熟悉的声音—— “啊,是……你们?!” 东方诗明眼前顿时一亮,吐掉嘴里的草,立刻转身朝那两人的方向迎了过去。他穿梭过来来往往的过客,一路跑到两人面前,甚至有些激动地上气不接下气: “是,月参辰,寇武夫,好久不见。你们……怎么来了?” 面前,果真就是睽违已久的月参辰、寇武夫两人。自朝云街埠之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碰面,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重逢,三人都是喜不自胜。 两人站在高处些的道旁,看起来也没受什么伤,这段时间应该没有大碍。两人也打量了一下东方诗明,彼此确认相安无事,都放下心来。 “你们这段时间,都去哪了?”东方诗明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交互。 他听赋云歌说起过,两人在那日当晚去追击九彻枭影的残兵了,并自此失去联系。过了这么长时间,他们也肯定有不少见闻才是。 好久不见,月参辰和寇武夫还是各自的毛病。月参辰说话极慢,寇武夫又急躁得逻辑混乱。好在两人互相补充,这才让东方诗明勉强听懂了他们的意思。 原来,在这段时间,两人也是持续奔波。 九彻枭影渐渐开始声东击西,袭击的对象与发函的对象经常错位,让他们琢磨不准,也闹得四处人心惶惶。 之前的时间里,两人经常疲于斡旋九彻枭影的斗智斗力,阻止他们的计划,不过落空的时候也很多。他们到处赶着消息跑,和九彻枭影的人也没少交手。 这种情况,总算自金戟锋鉴对九彻枭影宣战之日开始渐渐有所消停。估计他们也是有所忌惮,明白当今局势,只会有越来越多的力量投入抗击他们,他们也要开始养精蓄锐,保留实力了。 “我俩听说了这事,就想来这里抱团,也出一份力量。”寇武夫拍了拍胸膛。 东方诗明听完,笑着点点头:“正是时候。金戟锋鉴开办结束后,七派就会出动力量,正式抗击九彻枭影的胡作非为了。” “你和赋云歌……咳,又是怎样?”月参辰弓着腰,仍旧是一脸病入膏肓的颓相。 东方诗明稍微一想,就把自己和赋云歌的见闻经历跟两人依次道来。他说得精简易懂,不一会儿,两人脸上就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和赋云歌……呼呼,也,不容易。”月参辰捋着胸口说。 “没什么容不容易。”东方诗明笑着说,“早日结束这场祸乱,不都是我们共同的目标吗。” 忽然,三人正聊到起兴处,蓦地听到人潮中间爆发出一阵嘘声,似乎是有什么惊奇的事件。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下界三教 三人同时扭过头去,很快见到了是人群中的几位不同的来客。其中有几个大袍黄衫的僧人,还有几个书生打扮的人,后面些是五六个方冠靛衣的道士。 “这是……”东方诗明颇感寻味。 没料到,身旁的寇武夫先跑了过去,早不管月参辰有没有跟着,老远就打起了招呼: “你们也来了,哈哈!” 东方诗明看着他奔跑的背影,侧视了一下还在自己身边的月参辰,问:“寇武夫和他们熟识么?” 月参辰看着他越跑越远,此时已经冲入了人群里面,叹了口气:“不,不是。这三伙人,分别来自悬灯寺、青崖书院和露岩观,先前我两人四处追凶,曾经与他们先后打过交道。” 东方诗明看着热闹的人潮,眼神中带着几分意趣。 三教,似乎是被埋藏在他的记忆很深层的印象了。 下界天,由于处于最下层,除了大地受到的圣气护佑最少,同样也是受到文明开化最晚的。相比于曾经待过的泰世昇平天,这里的三教普及稀少得可怜。 在他的回忆中,儒,释,道三教,无论在最上层还是中层,都是鼎足轻重的存在。承担着文明与信仰,以及庞大的力量,三教的源脉根深蒂固,地位毋庸置疑。 在下层,因为许久都不曾见过三教的痕迹,他自己都险些忘记了还有这三大擎天巨柱一般的组织。 这样想着,他把目光重新定格回那些人身上。 只不过,这下界天的三教规模,恐怕也不很值得期待。他轻轻地嘘了一声,笑着摇了摇头。 “他们是这下界最庞大的三教组织,呵。” 此时,月参辰咳了咳,跟他解释起来,“他们也有很多年历史了,与代行者长期保持合作……咳咳。每当,遇到危难,他们与代行者都会派出兵力来维持秩序。” 东方诗明看着那边加起来有二十余人的三教队伍,很快明白了:“他们,与玦同君?” “是。”月参辰简短地回答。 东方诗明陷入沉思。确实,他似乎有点模糊的印象,当然最近的记忆,就是贾钱了。青崖书院看来也是兼通文武授业的所在,这点确实与大部分的三教组织是类似的。 既然是玦同君的同伴,那他就没理由怀疑。不过这群来者里面看起来也没有高手,更像是仅仅来参观的而已。 这时,寇武夫已经和那些人打成了一片。只见他丝毫不见外地左右臂分别揽着一个僧人、一个儒生的脖子,大声笑着在说什么。 终于,很快从人群的另一端走出了几个金戟七派的人,也是非常热情地与三教的人互相行礼。他们说七派早已恭候多时,请他们移步迎客楼休息。 东方诗明随即也和月参辰靠上前去。被寇武夫搂在怀里的一个僧人见到了月参辰,也勉强地作了个揖,道:“许久未见了,月施主。” 月参辰见他被寇武夫弄得很不好受,连忙喝止寇武夫遵守规矩。寇武夫这才放开两人。 “久见了,贵寺的悬灯武僧此行没来么?”月参辰上前几步,与那僧人交谈起来。 那僧人摇了摇头,合掌道:“只因缉凶奔忙,未能得闲前来。” “苍生有幸……咳咳,得此为民除害的高僧。”月参辰客气地称赞。 青崖书院、露岩观的人也先后与月参辰打过招呼。东方诗明看着他们在眼前来回晃动,勉强记住了里面几个人的名字。 互相见过面,三教众人就跟着七派的弟子,一道往迎客楼而去。 迎客楼,与其他客舍不同,里面的陈设布置显然更加高档。这是金戟七派素来招待贵宾的地方,而三教的来宾自然也是一直被安排在这里接风洗尘的。 此时的屋里已经很热闹,店堂里来回穿梭着形形色.色.的人。里面还掺杂着富商之类,并不全是武林中人。 东方诗明反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们,精神有些疲惫。 他今晚还要赶回龙戟,时间已经不算早了,但他还是没见到素别枝。不过月参辰两人现身让他的谋划更加简易了,他得抓好这些零散的机会。 听他们的交谈,东方诗明渐渐了解到,这三教组织里是有玄徽高手的,悬灯寺的悬灯武僧就是其一,好像也是寺院开创者。另外,青崖书院的兵部主事似乎也是。 但此行来的,却好像没什么高手随行。看来他不好把他们算入计划,但也并非全然无用。 而就在这时,从二楼的方向,走下来了一伙人。领头的人的衣服让东方诗明顿感注意,立刻侧目去看。 果然,那是玉面罗刹戟的弟子。而跟随他们下楼的,正是素别枝等裁判团。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东方诗明找了好久,没想到竟然就这样碰见了,真是凑巧之极。 第一百二十三章 暗送密件 他眼神动了动,掩藏下激动的神色。他缓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假装去倒水,迎着那些人走去。 素别枝也看到了他。正愁没机会找到他,这可真是天作之合。他假装挠痒痒,抬指碰了碰怀间的某物。 他们是下来与三教来宾打招呼的,因此全数聚集在三教众人的身前,互相致意行礼。 素别枝虽然也看到了久违的三教中人,但眼下显然有更重要的事,也就无意管那边。他能感觉出人群里若有若无的监视的视线,于是只能谨慎行事。 好在,东方诗明一点不蠢,他不必太费心。 此时,东方诗明已经看到了素别枝给他的暗号,似乎是要给他什么东西。他再端着满满一杯水走过的时候,两人故意一碰,杯里的水立刻倾泻出来,洒了素别枝一身。 “啊,真是抱歉,是我不仔细。”东方诗明借机转身,自然地说。 素别枝摇摇头:“无妨,我有带毛布,擦擦就好。”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块折叠的毛巾,伸手要擦。 东方诗明见状,立刻知道是毛巾里面藏有玄机,接着攥住毛巾道:“真对不住,我来帮你擦吧。” 素别枝余光偷瞥了一眼身旁主要负责监视的弟子,见他似乎正在和三教的人说话,知道机不可失。他也没有推让,伸手把毛巾递到东方诗明手里。 东方诗明帮他擦了擦,手心已经感受到毛巾内鼓鼓囊囊的东西了。 眼看他快要擦完,素别枝向他道了谢。东方诗明伸手要把毛巾还给他,素别枝立刻就指着门外,对他说有人在叫他,让他快去,毛巾也不必还了。东方诗明假装回头对门外吆喝了两声,着急地推让了几下,估摸基本差不多了,就快步跑了出去。 身旁的弟子说完话,似乎听到刚才素别枝有异动。但看他被淋了一身水,以为只是如此,也就不再奇怪。 素别枝还瘪着脸很遗憾似的抖着自己的衣服,全然看不出有猫腻。他心里舒了口气,好在,交付的工作搞定了。 而在门外,东方诗明一路跑出好远,到了僻静处,四顾没人,这才解开毛巾,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只见,里面是一本被黄纸包着的破书,还附着一页简短的信。 东方诗明怕被人察觉,不动声色地把物件全部又放回毛巾内,揣入了怀里。 等他回去时,看到月参辰两人正站在门口,四下寻找着什么。 他立刻迎过去。而见到东方诗明回来,两人这才放松了下来。 “正说着话,一转头你不见了,让我俩好担心。”寇武夫颇有抱怨地说。 “实在抱歉,我刚才有事。”东方诗明赔着笑说,又抬眼往迎客楼里瞭望了一下,“三教的人呢?” “他们,上楼了吧。”寇武夫擤擤鼻子,“我俩出来找你,没跟他们走。” 东方诗明看着两人,许久,没有说话。 “怎么了……?” 月参辰看他心事重重,嘘声问道。 东方诗明仰头看向天空,薄薄的暮色已经像烟云一般弥染了层云。他又想了想,终于,才决意试问道:“你们,打算住在迎客楼么?” 寇武夫一头雾水:“干嘛这么问?” 月参辰也不得其解,疑惑地看着他。东方诗明也在内心反复权衡着,是否要让两人如此试险。 想了一会儿,他又再次把心思回归到两人身上。 是的,他本来也没有替两人做决定的资格。有没有这样的打算,还是要看他两人自己的想法。 这样想着,东方诗明眼神渐渐落实。 “要不要出去散散步。”东方诗明忽然提议,“有些事,我应该跟你们说。” 两人见他沉默了这么长时间,竟然这样说,带着疑惑地点了点头。东方诗明看向人烟稀少的山丛,招手让两人跟紧他,三人就一同朝那边走去。 ………… 薄暮时分,龙戟已经准备就餐。就在这时,龙豪传回的信件再度抵达了宗门。 信被送到餐桌,掌门当着众人的面拆封信件。信的内容与之前的毫无不同,仍然是无法确认大长老行踪的汇报。他们按照线索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但全都一无所获。 大长老,就像人间蒸发一样,神秘地失去了一切联系。 掌门默默地读着龙豪的信,眉头更加阴郁了。 虽然赋云歌给他们争取了时间,但一直这样下去,也是于事无补。 难道大长老真的葬身于那场火灾了?掌门捋着胡子,手掌心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 信被传阅开来,餐桌的众人都面露忧色。而下首的龙陶读完信之后,悄悄看了一眼掌门,眼神里也写满了踌躇。 这样拖下去,肯定不是办法。龙陶在心里暗暗想着。他今晚再去凉亭,或许,应该再好好与大长老谈谈。 ………… 第一百二十四章 黄漠孤影 日头渐渐落山,红霞烧遍了天空。褐色的阴影里,东方诗明在山野间把情况如实告知两人,言之凿凿,不容置喙。 月参辰两人边听,边感到惊讶。最后听完,寇武夫连嘴都合不拢了。 “侠行迹被杀,这可不得了啊。”寇武夫嚷嚷着说,“杀人的那货,看来与之前的水货完全不一样啊。” “你们在之前,没有遇到过类似境界的高手吗?”东方诗明侧脸问。 月参辰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不……没有,这是,头一次听你说。” 东方诗明转过头,垂眉低吟着。看来这是九彻枭影费心劳力安排的不同寻常的计划了,动用这样显然不充裕的力量,其所图谋必然也十分关键。 “所以,你们怀疑是这批用戟的,有内鬼?”寇武夫冷静下来,凑近东方诗明的脸急切地问。 东方诗明皱皱眉,他耳朵被寇武夫的大嗓门震得生疼。 “是。而且我的同伴素别枝,已经摸到证据了。”稍微一顿,东方诗明确凿地说,“不管如何,玉面罗刹戟里面,一定有我们想要的,也是破局的核心。” 月参辰似乎明白了东方诗明告诉两人这些信息的用意。他渐渐抬头,望着被晚霞染红的东方诗明的身影,说: “所以,我和寇武夫,是不是应该……卧底进去,当内应?” 听他突然这么说,东方诗明倏忽眼前一亮,果然月参辰是能很快明白自己意思的。寇武夫在旁边愣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地懂了,恍然大悟地点头。 “你们的身份陌生,又是玄徽高手。”东方诗明给他们仔细分析起来,“对鬼掌门而言,如果想要实施计划颠覆七派,帮手肯定是越多越好。” “而且正值这个时期,你们的来历更不会引起怀疑。七派在大会前夕也会贡献本门住房给到场的观赛者,所以你们也有很合适的理由。” “趁这样的巧合,咳咳……”月参辰咳嗽了两声,似乎也对这个计划有所兴趣,“我两人,浑水摸鱼,里应外合。” “好办法,好办法!”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寇武夫还是在旁边起哄,“我赞成!” 天色渐渐黑了,山间的岩石变得黝黑。东方诗明趁着最后的一缕暮色,看着这曾经并肩作战的两人,心里却已经由开始的怀疑,变成了完全的信赖。 时至今日,他们之间,已经不再需要什么感谢的语言。 东方诗明微微一笑,上前两步,缓缓抬手,轻拍寇武夫的手臂: “好。” ………… 夜入深更。就在金戟锋鉴暗潮涌动,各种盘算虬结之时,遥远的一隅村落里,月光同样洒下银辉,笼罩着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片土地。 干燥,似乎是这片疆土的色调。消褪了一天的酷暑,龟裂的沙土地,茫茫延伸到更加深邃的远方。 黑夜笼罩,星点璀璨。天与地同样深海般浩瀚,肃穆的银辉,弥散在戈壁与天际之间,两相交会,依稀地杂糅在黑暗当中。 连赶两天路的赋云歌,终于抵达了这片荒凉的不毛之地。这里只不过是起点,想要抵达北遗雪漠,接下来的两天还要忍耐着暑热,穿越这片无边无际的沙海。 能够找到一处绿洲歇脚,他的运气已经相当不错。按照地图的描绘,他已经算是走了最近的路。不过就算如此,他也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 村落傍着绿洲,只有十几户人家。赋云歌跪在水湾边,把皮袋装满了水,这才小心地回房休息。这里的人们入睡很早,给他借宿的人家已经响起了鼾声。 赋云歌蹑手蹑脚地躺回床上,翻开地图细细观看。 接下来,他就要穿越沙漠了。这种地方他还是头一次见,从前只有听说过,内心除了一点忧虑之外,更不乏新奇。 他把手指沿着描好的红线连过去,再三确认了方向。沙漠中毫无标志,稍有不慎就可能迷路。 确认无误,他再难睁开沉重的眼皮,就靠着枕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次日,他告别绿洲人家后,有计划地一路前行,钻进了茫茫大漠之中。不久烈日当空,气温迅速攀升,沙子都变得滚烫起来。 赋云歌感觉身处一个大蒸笼,脚底和头顶都是源源不断的火气,很快他的衣服就全部湿透了。豆大的汗珠粒粒滚落,刚落在沙子上就瞬间蒸发。 “呼……”赋云歌艰难地望了一眼当空火炉似的太阳,咬了咬牙,埋头继续前行。 剧烈的日光,在沙海间来回折射,漫目都是炽热的金黄。高温似乎要把人的血液蒸干,灼烧皮肤的温度,让赋云歌眼前甚至出现了眩晕。 赋云歌知道自己有些中暑。皮袋里的水尤为珍贵,不到不得已,他还不能随便动用。 就这样,无边的沙海中,赋云歌跑跑停停,孤孑的身影在苍茫的穹宇间格外渺小。 他不时看着地图,好在没有跑偏方向。一路煎熬,他终于在日落时分,赶到了下一个落脚点。 第一百二十五章 沙海孤村 太阳收起余晖,温度也很快下降。余热在沙砾间来回摩擦,却已经不再那么滚烫了。 赋云歌望见了地图上标注的地点,松了口气。他解下腰间的皮口袋抖了抖,剩下的水也不多了。 回眼望向落日的方向,硕大的红色圆盘渐渐沉没,紫红的晚霞宏大地渲染整片天际。 沙海在此时变得肃穆,倒映的夜幕下,灰色的沙丘如同染血的巨人。 赋云歌看着茫茫来路,心里有点莫名的感动。 他低下头,认真地去看这个地方的名称…… 沙壁村。 “……” 赋云歌很是无语。这么唯美的意境,全被这似乎很不和谐的地名玷污了。 他转过头,去观摩这个如此钟情于自黑的村落。但目光所及,不远处的村落却比之前的绿洲更加荒凉。 衰败的枯草,长长地歪斜着煞白的腰杆。几棵似乎是胡杨的树也早已经枯死,惨烈地扭曲着皲裂的身躯。 暮色下,眼前的景状,颇有一种凄惨的感觉。 赋云歌又看了看地名,没看错,沙壁村。 他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总之还是怀着复杂的心情,朝那个村落走了过去。 村子的房屋同样老旧,甚至可以用断壁残垣来形容。几片破木板钉起来的房屋,此时已经有了许多漏洞,夜风卷着沙子,能够肆意地闯进来。 他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过了好久,生锈的门枢“吱呀”地怪叫着,才有一个人来给他开门。 门开了。赋云歌定睛一看,开门者是一个年老体衰的老翁。 老翁对不速之客的到来毫不讶异。他只是揉了揉眼角,就转身一声不吭地进屋,默许了赋云歌进去。 赋云歌见老人脾气古怪,也不去多说什么,跟着他进屋后,悄悄关上了门。 屋里正中央摆着一只小火炉,上面的水壶已经烧开,“呲呲”地冒着水汽。 赋云歌看到桌上摆放着一只陶罐,旁边放着粗瓷的水杯,都裂着豁口。他就帮老人把热水提下来,灌入了盛水的陶罐里。 老人眯起眼看了看他,似乎很不感兴趣。转身上床,骨碌一下侧进身去,不再正眼看他。 赋云歌不去自讨没趣,在离床最远的另一个角落盘坐下来,打开包袱,拿出干粮就独自吃了起来。 屋里静悄悄的。赋云歌透过墙板的裂隙看着明天要走的路,慢慢咀嚼着食物。 夜间的沙漠,星河灿烂。低垂的星野如同碎裂的钻石,四处散落,晶亮地闪耀着辉光。 沙海的黄沙与繁星遥相呼应,呼啸的风声在低空游荡,在沙谷间吹出幽幽的笛声。 赋云歌正看得出神,忽然,他的身后传来了老人的声音: “你要去沙壁对面,是吧。” 赋云歌扭过头来。他听老人这么问,感觉摸不着头脑:“沙壁……对面?” 昏暗的油灯颤抖着微光,老人的声音就像光线一样颤颤巍巍:“你,还不知道吗……也是,今天你运气好,没看见沙壁……” 赋云歌转过身,离老人靠近了些:“请问,沙壁,指的是什么?” 老人朝外翻了翻身,沉沉地说:“你,不知道?” 赋云歌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沙壁。他又摸出地图仔细看了下,这才发现距离沙壁村不远的地方,用朱笔画着几个小叉号,应该是有危险的意思。 “沙壁……是这里的可怕的灾难。” 老人听他没了动静,料他也不知道,就跟他细细讲来: “沙壁是一个独特的现象,只有在这一带出现。沙壁兴起来的时候,地上的沙子就会全部跟着暴风飞到空中,形成长长一片通天的沙墙。” 赋云歌大感骇异,他连忙向外面看去,但此时的沙漠仍然是沉睡在无边的静寂当中。 “所以,这里的人就根据外形,称呼它沙壁。”老人吧嗒着嘴,似乎有些干渴,“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发生,但每次出现,都会有很大的破坏力。” 赋云歌起身给老人端了一杯水。老人翻身喝下,这才头一次正眼打量了一下他。 “早先,沙壁大约半个月一次。但是现在,沙壁越来越频繁了。”老人躺回去,苦涩地摇了摇头,“早晚,这个村子要被它毁掉。不过我这把老骨头,现在就算交代了,也活够本了。” 赋云歌心里有些不忍。他不禁问道:“你们,为什么一开始会在这里建村子?” 老人偏过头,苍老的面庞露出半点苦笑:“谁愿意在这里呢。在最早,沙壁很少发生的时候,我爹是个行走沙漠的脚商。当年沙壁对面还有几个城镇,我们负责往来做买卖。” “后来我继承了我爹,沙壁就越来越频繁了。一次我们不幸经历了沙壁风暴,货物和马夫全部毁了,剩下我们幸存的人,只好留在这里。” 第一百二十六章 通天沙壁 “这里,是先前同样经历沙壁后血本无归的商人盖筑的小村子。别无出路,我们只能在这里度过一辈子。”老人咂着嘴,一条条皱纹看起来就像盘错的刻痕。 “再后来,沙壁成灾,商旅不行,对面的城镇覆灭了,这条路也就无人问津。”老人缓慢地看向他,“好多年了,都没有人来这里。我们也早就无所谓了,就在这里住一辈子吧。” “那你为什么看到我,就断定我是要到对面去呢?”赋云歌问。 老人哼了哼声,声音细若蚊蝇:“随口一问。你到这里来,除了迷路,也只有去对面了。” 赋云歌对这老人古怪的脾性有些费解。不过整日待在这样绝望的处境,连救援的希望都没有了,性格变得奇怪,反倒也不奇怪了。 老人很快就哼唧着睡着了,他懒得搭理赋云歌的事。屋里静得可怕,赋云歌熄灭了油灯,静谧的黑暗,入耳的只有村外的风沙鸣叫。 赋云歌盘膝在地,思考着老人口中这个可怕的沙壁。幸好今天没有,他可要抓紧机会快速通过。 否则,真的等那通天的风暴出现,自己可就要耽误不少时间了。刀斋和龙戟众人还在等着他的消息,他绝不能耽搁片刻。 想着,他随地躺了下去。闭眼之前,他反复叮嘱自己尽快醒来,不能错过时机。 疲惫乏力的身躯早就困顿不堪,赋云歌一闭眼,很快就陷入睡眠。屋里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只有簌簌的风,不时从墙板的裂缝间灌入。 漫天星斗,在辽阔无垠的天地中间,仿佛更加璀璨了。一座座沙丘堆积在沙海里,如同被卷起的,凝固的巨浪。 再睁眼,赋云歌昏沉的头脑从地上醒来,抬眼望去,还好外面没有天亮。 虽然条件很差,但赋云歌睡得很舒服。他脑中的弦立刻绷紧,既然休息过了,他就得赶快出发了。 老人还在沉睡,赋云歌走到他床边,本想给他留宿的银子,但他又想到在这里,即便有钱也没法用,干脆从包袱里掏出两张面饼,悄悄地搁在了他的桌子上。 出门,赋云歌从村子的小路穿行而过,见到了一片狭小的水湾,还有一小片花生地。他在水湾边装好水,立刻朝远方继续出发。 翻下一座沙丘,他放眼望去,能看出沙地的表层有暴风吹刮的痕迹。看来这里就是沙壁风暴的发生处,而向两边眺望,这样的痕迹一直延伸到目光的彼端。 “沙壁之名,果真贴切。”赋云歌自言自语地笑笑,这样城墙一样漫长的距离,沙壁的威力当真令人望而生畏。 忽然,他感受到一阵轻风顺着耳畔滑过。 继而,赋云歌很快感受到了,从沙丘的高处,远远吹来逐渐增强的风! 他心头一颤,暗叫不妙。这种突发的怪风,很有可能就是沙壁形成的预兆! 想明白了,他立刻朝下开始飞奔。黄沙在他身后扬起一溜长烟,但并没有落回地面,而是被风卷着,缓缓抬升向了高空! 赋云歌来不及回头看,但内心对后面的情况猜得大致差不多。这样的风形成得很快,没几分钟的时间,赋云歌已经能听到刺耳的呼啸声了。 他迎着风奔跑,衣袖被吹得胡乱拍打着他的脸,很是疼痛。黄沙也席卷而来,好像一粒粒细小的炮弹,每一颗打在皮肤上,都仿佛被蜂针叮咬了一般剧痛。 撕裂空气的狂风轮番而来,渐渐在沙谷底部形成强悍的涡流。此时的脚下如同地震,隆隆地震荡起来,沙丘倾塌,无数的黄沙汇入涡流,形成了骇人而壮观的诡异景象。 赋云歌神行术施展到极致,全身的元气凝聚在双腿,力图逃脱这恐怖的沙壁桎梏。绝快的风速和沉重的风压令人窒息,一道道风流如同锐利的刀片,肆意切割着陷入其中的一切。 暗无天日,眼前只有飞速旋转的黄沙和黑暗。赋云歌知道自己尚且处在沙壁的外围,再坚持一下,他就能逃出去了! 脚下轻飘飘的,赖以支撑身体的沙地不断被风暴抽离,赋云歌甚至感觉每一步都踩在了空气中。但他的神行术也并不简单,仍是与沙壁形成了抗衡,甚至还在缓慢地往外面挣脱! 刚刚形成的沙壁,外围的风力还比较薄弱。赋云歌在奔跑的一刹那,忽然,感到一直被压迫着的呼吸骤然得到了一丝松懈。 他内心大喜,知道逃脱已经近在眼前。他卯足浑身的力气,顶着头,弓着身子往外猛冲。 黄沙阵阵,赋云歌闭上眼,心里只想着冲出去。他渐渐靠近了沙壁的最外层! 终于,他忽然感到,缠绕着身体的那种压迫感减轻了!他也顾不上别的,仍然继续飞奔了一段路,等到感觉再也没有黄沙和风力的袭击,这才一骨碌倒在地上。 第一百二十七章 只欠东风 经历此劫,赋云歌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先平躺在地上喘了好久的粗气。良久之后,他慢慢睁开眼,才终于确认自己已经逃出来了。 沙丘之下的太阳已经升起,阳光之下,他立刻看到了老人说的那个骇人的沙壁景象。 此时的沙壁,已经完全形成,通天的沙墙绵延到很远,尖锐的风声即使相隔这么远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远远看着,外围缓慢滚动的沙流,真的如同吞噬人的巨口,壮丽而无比恐怖。 他坐在地上回想着刚才九死一生的感觉,仍然心有余悸。 又歇了一会儿,赋云歌总算是恢复了力气,站起来拍打着浑身的黄沙。他现在全身都被沙子沾满了,看起来就像刚从遗迹里扒出来的文物。 阳光已经高高地射下,距离席卷的丛云看起来不过咫尺。赋云歌仰起脸看了一眼太阳,似乎感受到了光芒的可贵。 稍作歇息,他很快转头继续前进,他不能耽误时间。 北遗雪漠,就要到了。 ………… 清源地界,金戟锋鉴,已经迫在眉睫。 连日阴云笼罩,铅灰色的天空如同蒙着一层薄纱。空气湿润,好像在昭示着一场酣畅的大雨。 龙戟宗门之内,众人筹备之余,仍然关注着大长老的下落。龙豪等人已经准备返回了,他们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更多的人已经渐渐失去了信心,相信大长老肯定是葬身山火当中了。就连一开始信誓旦旦的掌门,也渐渐动摇了内心的想法。 大长老,这是他们龙戟最强大的后盾,也是他们长期以来的底气。而现在这样的信息对他们来说,就如同梁塌柱毁,不安的气氛空前浓郁。 “唉……” 晚餐桌前,龙陶透过烛光的映照,窥视着掌门唉声叹气的模样,仿佛格外苍老,内心不禁万分煎熬。 他这几天来,跟大长老谈了好多次。 大长老不愿现身,也并非毫无理由。当年,他元功将成之际,引来天雷,抵御不利,结果一身功力就此被击毁,多年修炼功亏一篑。他的气海自此损坏,他也因此成了彻底的废人。 “我,以这样的姿态现身,对正在积极筹备着各种事务的你们,无疑更是一次重击。你们现在分身乏术,我不应该给此时的你们添堵。” “等金戟锋鉴落幕,龙戟回归常态之时,我会现身与众人会晤。” 龙陶脑海里来回浮现着大长老跟自己说话的一段段场景,眼前又是众人心灰意冷的景象。他感觉知道实情的自己如同被卷入了一个漩涡当中,来回翻涌,不断承受着两方的痛苦。 他很犹豫,但他不愿违背大长老的意思,将实情告诉众人,而且这样残酷的结论,似乎也不会改变众人消极的态度。但就此沉默,他又不忍看掌门如此悲哀的模样。 此时有托着菜肴进入的弟子。他围着掌门转了过去,到龙陶身边的位置把菜放到桌上。 “谢谢。”龙陶习惯性地抬头,但不知怎的,他感觉微微有些奇怪。 说不上哪里怪异,他一直侧目看着那个弟子绕过桌子离开。 “龙陶。”忽然,掌门的声音阻断了他的视线。 龙陶身子一个激灵,连忙望向掌门。 掌门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仍然密布着肉眼可见的焦虑:“蜃龙归云,你感觉进展是否顺利?” 龙陶顿了一下,很快点头:“请掌门放心,我没问题的。” 掌门虽然得到了他肯定的答复,但显然还没有真正放心。他看龙陶这几天来郁郁寡欢,总觉得他有什么心事。 “若有什么不顺利的地方,随时跟我说就好。”掌门最后还是缓和地宽慰道。 龙陶点点头,但内心越发惴惴不安。看来掌门已经从自己身上看出端倪了,不知道掌门如果知道了真相,会怎样考虑。 门外,东方诗明独自伫立。 面对着峭壁之上的月光,清辉洒下,斑驳光影在黯夜的流云间来回折射。 他在心里仔细推算着时间。这些天来,他在暗中已经筹备好了一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果一切顺利,他就一定会成功的。 习习夜风,湿润的水汽在夜间渐渐汇聚成水雾。朦胧的月影在云雾之间缭绕,渐渐沉寂在了山崖之间。 深夜的凤戟,青掌门与几个亲信共同站在屋檐下,遥望着同一片月光,却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他们在视线中寻找着什么东西。站了许久,却始终没能看到那物的归来。 “掌门,这……已经过了时间了。”偌久之后,青琰身后一人等不及了,低声对青琰说。 青琰背着手,面色同样是带着些许的不耐烦。 “这几日它来回奔波,必定是劳累了,又恰逢山雾。耐心等候。” 他也毫无办法,只得随口应付道。 第一百二十八章 再造血债 身后那人只好抖擞了一下僵直的身板,继续挺着发酸的脖子抬头瞭望。 忽然,视线的边缘,一个微小的东西闯入了众人的眼帘。在寂静到似乎凝固的夜空里尤为引人注目,青琰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来了,来了。”后面有人兴奋地说。 白鸽扑棱着翅膀,缓慢地飞下房檐,行动十分迟钝。青琰早就望眼欲穿,立马上前一踮脚,把白鸽抓回手掌心。 众人团团围上来,青琰迅速解下白鸽腿上的信,在众人面前拆开。 背着月光,众人熹微地观察着上面的每一个字。青琰眼神老练,先扫过一遍信上的字迹,确认了正是鬼子方所书写的无误,这才再开始仔细读上面的内容。 “五日后……率部入心湖北五里叠崖台,此前不可妄动……谨慎行事?” 待众人一字一句读完信件,却面面相觑起来,似乎有些云里雾里。 “掌门……”有的人抬起头,想问问青琰的意见。 青琰同样感到困惑不解。但他又审视了一遍这封信,确认没有问题,就干脆地点头:“鬼掌门所说的,就是我的意见。我们,只需要按照鬼掌门的态度做就可以了。” “这……好吧。”先前抬头的人听自家掌门都这么说,只好垂头同意。 “唉……” 青琰脑中感到无奈,他来回扫视着信件,可是却始终一无所获。 ………… 月黑风高,浓雾弥漫。与此同时的磨玉刀斋外,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悄然进入。 那人浑身罩着严实的黑衣,脸上蒙面。他的脚步毫无声响,仿佛是融入黑暗了一般。 而此时的磨玉刀斋,一片宁静。所有人都陷入了熟睡,毫不提防潜入者的动作。 那人一路赶来似乎也十分急迫,他先是猫在阴影处喘息了片刻,很快起身朝着刀斋的地下监房而去。 刀斋的地下监房,通常是关押着清源地界为非作歹的歹徒。但经过前几日的调查,监房里又多了十几个可能杀害或者合谋杀害斋主的人,而那人的目标,就是关押在最深处的,镇山戟,副掌门。 他悄悄从熟睡的看押监房的弟子身上找到了钥匙,接着很自然地在他脸上抹了一把昏睡散。继而他打开监房的铁门,脚步极轻地迈入其中。 地下监房里无比黑暗,甚至还有些潮湿。伸手不见五指的四周,那人慢慢前进,在两旁的打鼾声里,他的脚步声几近于无。 越走越深,他辨识着两旁牢房里关押的人,耳目并用,终于在尽头找到了要找的人。 那里面的,正是镇山戟副掌,玄徽持有者,岐寒宵。 此时的岐寒宵,正在盘腿调息打坐。只是他的修为似乎不及来者高深,竟然还没能察觉到有人到来。 来者面罩之下露出冷笑,伸出手来,一把攥住牢房的两根铁栏,“咔”地一声,立刻断为三截。 异响入耳,岐寒宵恍然从休养中惊醒,忽然见到有这么一个不速之客,脸色惊变。 还不等他从地上站起来,还不等他发出声音,黑暗中的来客瞬间一把捏住了他的脖子。 “你,你是……”岐寒宵惊骇地发出沙哑的悲鸣。 来客的瞳孔骤缩,眼神冷然一紧。同时他的掌心倾注了更多的力道,咔咔几声,岐寒宵的颈椎骨霎时连根折断。 “呃……”岐寒宵痛苦地挣扎着。他的经络被同时激荡毁坏,气海的元气无法上提,粘稠的血液从他的嘴中喷涌而出。 来客并没有采取任何其他行动,慢慢地看着岐寒宵气息逐渐减弱,最后彻底死亡。 漆黑的牢房里,没有半点多余的声响,岐寒宵的死甚至没有惊动任何人。干净利落的手法,来客意犹未尽地舔舐着下唇,似乎还没有欣赏够这一幕恐怖的绝景。 他缓缓松开手,岐寒宵的尸体就滑落到地上。殷红的血水肆意蔓延,如同一条条渴血的赤练蛇在爬行。 他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最后得意地扬起一点微笑。 又考虑了一下,他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蹲下身去,把岐寒宵的尸体摆放成另一个模样。无声地摆弄了一会儿,又运功补了几招,似乎觉得差不多了,他才扶着膝盖站起身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轻嘘了一声,他缓缓拍了拍手,从牢房中大步离去。 在他背后,幽深的牢房,仍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翌日,磨玉刀斋的监房,很早就传来了异样的躁动。 岐寒宵的死,飞快地传遍了刀斋的每一个角落。还在床上养伤的柏融,听闻这样的消息,顿时如遭雷击,眼前一阵眩晕。 不久,岐寒宵遇害的消息,被传到了镇山戟之内。 临赛前的剩余几日,这样的噩耗如同一阵骚乱的野风,刮遍了清源地界的到处。 据闻,岐寒宵的尸身上有几道很粗的刀伤,还有脖颈上的勒痕。一时间磨玉刀斋有内鬼的消息甚嚣尘上,局面,似乎渐渐朝着谋划者所预想的那样,悄然进展。 ………… 第一百二十九章 寒漠雪狼 赶路两日,赋云歌艰苦地穿越沙漠。随着海拔攀升,他终于见到了传说之中的雪漠景象。 北风呼啸,冷气砭骨。一望仍然有更高的高原,低头遍地雪沙掺杂。枯黄的草在朔风中衰败地摇摆着,满眼尽是深灰色的天地。 “住在这种地方……狼尘烟可真会糟践自己。” 赋云歌拍打着吹到头上的雪屑,迎着刺骨的冷风,一步步往前走。 不过在这样的盛夏竟然有如此寒冷的地方,这倒让赋云歌大开眼界。极北而且极高的地域位置,共同造成了这样冰雪荒原的奇观。 一步一个脚印,赋云歌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下不方便施展神行术,否则迎着这样的寒风,不多时他的脸就会被冻僵。只是茫茫雪原,他却根本不知道狼尘烟的具体位置,只能慢慢找寻了。 夜晚的雪漠,急剧降低的气温,让活物过夜更加困难。赋云歌蹒跚行进了好久,终于支撑不住,随地找了些木柴,找到一处避风的岩石,就地生起火来。 火苗在漫天的风雪中显得渺小微弱,断断续续的火光在地上打了几个旋,总算颤颤巍巍地飘了起来。 赋云歌想起包袱里还有剩余的干粮,可当他拿出来时却发现已经被冻得硬邦邦的,根本无法下咽。 “唉……”赋云歌凝视了一会儿那块干粮,想了一下,还是把它放在了火苗的上方。 望着从火焰中徐徐升起的青烟,赋云歌苦笑了两声,又紧了紧衣服的领口。 渐深的夜色,风雪仍然肆意飘飞。 赋云歌歇息了片刻,但一直不敢睡过去。寒冷的雪原,是否会有野兽出没也不可知,这样恶劣的情况,他只能持续前进。 渐渐前行,脚下的沙土渐渐稀少,积雪越来越厚重。夜幕下寒风凛冽,每一步都逆风前进,赋云歌疲惫的身躯越来越困乏。 不知道走了多久,不过终于,他支撑过了难熬的黑夜。 天边朦胧模糊地发白,漆黑的前方似乎明朗了一些。 赋云歌自下半夜就一直调用着气海的元气给自己提供前行和御寒的热量,他除了四肢的僵硬,此时也终于感觉气海也近乎匮乏了。茫然望了一眼前面深灰的雪原,视野中仍然毫无人迹。 雪风打着旋忽然急促了起来,刮得赋云歌一脚不稳,“噗通”栽进雪堆里。 他两臂撑着站起来,抖掉头上的雪花,内心有些懊恼。 “呼……”他站在原地,环顾着四周。到处都是皑皑积雪,偶尔有几棵枯草从雪堆中探出枯萎的躯干,一切都死寂而肃杀。 看着来路,来时的脚印早已被飞雪湮没。 他喘着粗气,暗暗皱起眉头。 忽然,他的耳畔倏忽传来一阵类似雪崩的声响! “什么?!”他急忙回过头,看向传来磅礴声音的方向。 赫然只见,远方的雪野,半黑未明的混沌当中,不知何时涌现了滚滚雪烟。地面都似乎开始阵阵颤抖,闻所未闻的情况,令赋云歌不禁愕然变色! 这一带的雪原,没有高耸的雪峰,按说不应该产生雪崩才是。这种莫名的情况,倒更像是什么动物正在飞快地奔行。 但是,如此声势,究竟是什么动物,或者——别的东西? 赋云歌本能地想要逃离,但他两腿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是祸躲不过,他反倒心念一横,决意地站在了原地,静待那引起骚动的东西靠近过来。 没过多时,他看到了原野彼端,正在飞快靠近的东西。 那是……狼群! 赋云歌的瞳孔前,浮现了一头头埋在滚滚雪烟当中,正在奋力奔跑的狼头。 而那样的数量,或许已经不是几十头所能概括的了——那将近有,近百头狼! 狼群伴随着呼啸的寒风,急速地朝着赋云歌的方向奔来。越当它们靠近,脚下的积雪就越发震颤起来。 那些,都是壮年而彪悍的公狼。 幽邃的眼眸里带着天然的野性,它们的爪和牙齿都锋利无比,似乎都是这片雪野里熟练的猎手。 避无可避,赋云歌退后半步,手心暗暗蓄力。 不过他也并非不知道,这样的阵仗,他也无法确定自己有几分胜算。 朦胧的雪原曙晓,万籁混沌之时,一场血腥的生死搏杀,已是迫在眉睫。 狼群显然是冲他而来的,正当头狼距离赋云歌还有百步之遥时,它四足一顶,锋利的锐爪在雪地与枯草之间划出一道幽深的长沟。跟随其后的狼群立刻超越过它,纷纷围住赋云歌,形成了困兽之态,俨然要群起围攻,将赋云歌一瞬间撕成碎片。 雪片粘在了赋云歌的睫毛上,他抬手拍掉。冷然面对着这样一群野兽,他双拳暗暗攥紧,思考着应对的策略。 毕竟,要是能干掉其中几头,又得以侥幸逃脱的话,也能应急开开荤。就是不晓得这群生性野驯的猛兽,是否有足够精湛的团队默契了。 第一百三十章 孤狼锈刀 群狼站定,近百双幽暗透绿的眼眸恶狠狠地瞪视着赋云歌这个猎物。人狼对峙,局面一时陷入了僵持。 雪浪忽然翻覆着加剧,漫天的飞雪大如鹅毛,落落砸下。 天空的远方再度泛起白昼时的灰白,黑暗的颜色慢慢变淡。空气因为呼吸而升温,团团白雾迷蒙了人与狼之间的距离。 赋云歌足底微微转动,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忽然,他锐利的眼光见到头狼似乎要有所动作。只见那狼猛地弓起腰肢,正要一个箭步朝赋云歌猛扑过去! 赋云歌眼神冷峻,敏锐的动作穿透经络,他也摆好架势,打算先解决掉那匹头狼! 千钧一发,就在人狼搏杀即将在风雪中展开,就在鲜血即将浸染遍地素白的刹那,忽然,一阵威严的沉啸,自远方磅礴传来! 高声长啸,声音在雪原里尤为惊人。发声者在这一啸当中饱含了雄浑的内力,恰如方才的百狼过境,遍地积雪,再度震颤共鸣! 隆隆怒啸,乍然如雪漠惊雷,气势万钧。群狼似乎对这声长啸很是抵触,纷纷不再留恋眼前的猎物,掉头立刻卷起雪烟,往远处逃去了。 声音在空旷的雪野间回荡,不断冲击着赋云歌的耳膜,过了许久才停息。 他望着远去的群狼,震惊又惊奇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但那里早已经空无一人。满目积雪,早不见刚才长啸相助的那人去了何处。 赋云歌料想,刚才的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瑟漠狼刀·狼尘烟无误了。既然已经找到线索,他就一定要寻到他。 想毕,赋云歌趁着恢复了一点体力,赶忙拔腿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 遍地枯黄的雪海绿洲,当年的林海早已经被雪沫吞噬。此地,空余飘荡的白雪皑皑,与天地相接,一片莽茫。 孤寂的断崖,长年不息的唯有雪花拍打崖壁的声响。寒冷漆黑的岩石了无生机,整片大地仿佛在苦寒的囚笼里陷入了沉睡。 距离断崖不远处,一只单薄的毡皮帐篷孤立在呼啸的风中。从里面传出些许熹微的灯光,还有缕缕若有若无的肉香。 帐篷外,孤孑的背影,独自坐在高耸的悬崖边。随风摆动的裘袍扬起地上的雪,纹丝不动的人,看起来如同一尊铜铸的雕像。 在他腰间,横着一口生锈的长刀。斑驳锈迹像是沧桑的血液,永远地附着在刀刃上,诉说着刀客辉煌的过往。 这片雪海……似乎很长时间没有人迹了…… 他迷蒙的眼神空落落地望着坠落的白雪,透过层层雪障,那边是被灰雾笼罩着的群山。 刚才的少年,是什么来历…… 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腰间的破刀。他不知道那少年来这里所为何事,但如果他不是善类,自己也会再找到他,把他一刀斩杀。 “呼……”他呼出一口热气,粗糙的黑红的脸上凝固着一团阴郁。 这口刀,也似乎很长时间没有杀过人了…… 忽然,他极其敏锐的听力,察觉到了有人的脚步声正在靠近。 他暗暗握住刀锋,生锈的钝刀,在他的手中似乎也变得凌厉无比。 赋云歌一路找过来,在山下看到了帐篷的轮廓。他猜测狼尘烟就在这里,就循着岩石的间隙,一步步寻了上来。 “终于到了……” 山间巨石嶙峋,积雪路滑,他攀爬得好不辛苦。终于登上了崖顶,赋云歌好算是松了口气。 霎时,不待他反应,一口逼命的刀光瞬间朝自己的头顶削来! 根本看不清那人的动作,他竟然已经瞬间移动到了自己身旁。绝快的刀气已至,尖锐的声音甚至赶不上动作的速度! “且慢!” 赋云歌甩下包袱挡格,“噌”地一声,包袱被斩成两半,赋云歌则借着一瞬喘息的机会,侧身避过了致命的一刀。 包袱里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里面有盘缠和冻硬了的干粮等等,还有一封题字磨玉刀斋的书信。 狼尘烟这一招本来就是试探,何况很久没有活动身手,这一招就当是过瘾。见赋云歌没有敌意,也就一把将破刀装回了腰间。 风雪一阵尖啸。赋云歌回过神来,才得以正眼见到这名不俗的雪漠刀者。 而与此同时,狼尘烟也正在用狼一样野戾的眼神打量着赋云歌。 两人眼光对视,陷入了彼此的沉默。 “您,就是传说中的天疆五刀之一,瑟漠狼刀,狼尘烟先生么?” 少顷,赋云歌决定先开口询问。 看着这个能够避开自己攻势的少年,狼尘烟对他也是存有一点武者的敬意。他略一考虑,迟缓的脑筋生锈般转动了一下,接着点头:“是。” 他的目光扫视着从他的包袱里掉落出来的东西,率先看到的是那块冻透了的干粮。迟缓地犹豫了一下,他对赋云歌挥了挥生满老茧的手:“跟我进屋吧。” 说完,他走在前面,迈步朝那方破旧的帐篷走去。赋云歌看着他熊一样粗犷的背影,也立即跟随上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雪崖毡篷 帐篷很小,但里面很暖和。油亮的马灯在竹笼里散发出橙黄的暖光,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赋云歌掀开帐蓬进入,一股炖肉汤的香味扑鼻而来。只见帐篷中央摆放着一口架在枯枝上的小锅,里面盛着满满的一锅肉汤,还在飘着氤氲的热气。 香味很浓郁,热烘烘的,仿佛把帐篷的毡皮也熏酥了。 赋云歌跟着狼尘烟盘地坐下,听着外面雪片砸帐篷的声响,倒也很有趣味。 狼尘烟默默地找出两个碗,把其中一个丢到赋云歌面前。 “吃吧。”他垂着头说。 赋云歌侧着脸看着眼前这个神秘的刀客,虽然有些古怪,但较之侠行迹,他更觉得狼尘烟有刀客的味道。他独居在这茫茫雪漠多年,真不知道是如何承受下来的。 狼尘烟不在乎赋云歌在偷窥他,只顾自己舀了一碗肉汤,慢慢吹着热气喝了起来。 他原本头发上沾着许多冰晶,经过热气蒸腾,就悉数融化成了晶莹的水珠,垂在发梢上。 “咕噜咕噜”的声音在狼尘烟的喉头滚荡,赋云歌听着也感到腹内饥饿起来。他随之也一阵狼吞虎咽,毫不客气地连喝了两大碗肉汤,这才吃饱喝足,身体也暖煦地热了起来。 他伸展着懒腰,好像从雪地中复活了一般,身体充满了精神。 狼尘烟已经吃完,正看着他的动作。见他也吃饱了,方才低沉着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赋云歌微微一怔,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要务在身。他忽然想到那封信还在外面的雪地里,连忙一下子蹦了起来,掀开帐篷出去找寻。 狼尘烟看着他出去,眼神中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很是复杂。 没过多时,赋云歌带着满头的雪屑走回来了,手里是那封磨玉刀斋的信。 他回原地坐下,把手中的信交付给狼尘烟:“是这样的,您可以读读这封信。” 狼尘烟迟疑着接过,有些生疏地拆开信封。展开之后,见到里面是长长的内容,他立刻把信纸丢给了赋云歌:“你给我念吧。” 赋云歌有点好笑,但随即想到,他在这毫无人烟的地方生活了这么多年,难免会对字有所遗忘。于是他就展开信纸,逐字逐句地给狼尘烟读了起来。 外面风声毫不停歇,吹得毡皮也微微撼动。油灯摇晃着两人的身影,小锅下的火苗也趋于熄灭。 过了片刻,赋云歌读完了信。 狼尘烟在刚才听到侠行迹身亡的时候,冷漠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隙。直到赋云歌念完,他又慢慢恢复到了原本面瘫一样的神态。 “……就是这些。”赋云歌从信纸间抬起头,看向狼尘烟,不知道他有何想法。 狼尘烟没有回答,他两眼一直直勾勾地盯着锅底剩余的残汤。赋云歌见他默不作声,就侧眼过去看他。 狼尘烟嘴间呢喃着什么难懂的话,声音细若蚊蝇。赋云歌完全听不清,就想要试图凑近一些。 见他要靠近过来,狼尘烟立刻回过神,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知道了。”少顷,他终于打破沉默,低声说道。 他粗糙的手在腰间摩挲着那柄残破不堪的刀,仿佛圆寂一般肃静。毡皮外的风雪渐趋渐烈,两人的耳畔都像是铮鼓隆隆。 “又没了一个……”狼尘烟慢慢地说,声音如同枯木一般沉闷,“没了,只有我能记得他们了。” 赋云歌听他这么说,内心也感到一阵难受。 “天疆五刀,落得这样的下场,可笑,可笑。” 狼尘烟犹然在自顾自地嗟叹着,赋云歌默默坐在一旁,不出一言。 “你知道吗……天疆五刀?”忽然,狼尘烟像孩提一样,朦胧着双眼瞅着赋云歌,问道。 赋云歌对狼尘烟这一问,感到有些意外。不过看着他恳切的双眼,也只好把自己印象中听东方诗明和素别枝说过的介绍竹筒倒豆子,和盘托出: “呃,你们是当年,那个‘天典万刀阁’的五位高手,高深莫测……”他边想边说,“你们分别是,疯刀逸尘·侠行迹,你瑟漠狼刀·狼尘烟,还有……” 其他的印象,此时都有些模糊了,他好像还记得有个什么刀皇,什么妖刀,但却都记不清楚了。 狼尘烟看着他困窘的样子,等待了片刻。而见他似乎确实不再想得出别的,不禁苦涩地笑了出来。 “够了。”他幽幽地说。 赋云歌看着他,目光里带着一些歉意。不知道狼尘烟想要干什么,希望不要徒增困难。 狼尘烟顾自长吁短叹了一会儿,目光始终在那封信和赋云歌的脸上游走。 赋云歌大气也不敢喘,颇为紧张地看着狼尘烟的一举一动。 两人彼此静静对坐着,只有翻动的破旧帐篷帘不时卷进几缕寒风。 沉默了好久,赋云歌感觉都坐得腿麻了,腰也酸痛得不行。他时不时看一眼狼尘烟,两人的氛围僵硬而神秘莫测。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五刀溯往 终于,赋云歌双眸的倒影里,只见狼尘烟的神情松懈了一些。不知道他这段时间都思考了什么,但现在他的神态好像是融化的坚冰,或者是放下了一些难以支撑的重担。 赋云歌见他出现这种表情,心里一阵欣喜。 狼尘烟嗫嚅了一下干燥的嘴唇,温热的气息还携带着肉汤的味道。 他凝视着赋云歌,眼神不容置喙地让人不寒而栗:“你,有兴趣听听,天疆五刀的过往吗。” 赋云歌见他这样威严的表情,哪还有自己选择的余地,连连点头同意。 得到意料之中的肯定,狼尘烟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马灯。幽幽叹了口气,他才低沉而阴郁地与赋云歌徐徐道来。 天典万刀阁,这个已经被历史埋葬的名字,而今已经被逐渐遗忘了。当越来越少的人还能够记得当年的那段历史,那些谜一样的悬案,他们天疆五刀,也就随着黄沙,一同被湮没在无人铭记的荒漠中了。 当年,他们天疆五刀与天典万刀阁的创派老前辈,鉴承风素来交好,在其创立万刀阁时,便前来协助。很快,在天疆五刀和鉴承风在刀界的盛名号召之下,天典万刀阁很快弟子盈门,声势浩大,俨然成为刀界的第一流组织。 “麟宇刀皇·策神锋,醉夜妖刀·陌银刀,疯刀逸尘·侠行迹,刀魔阎疆·悬命黄泉。还有我……”狼尘烟的眼前一片迷茫,望着熄灭的柴堆里跳动的火星,“你一定要记住。这就是天疆五刀。” 赋云歌仔细记忆着他们的名字,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他不愿违背此时这么消沉的狼尘烟:“我……记住了。” 狼尘烟得到他的答复,这才继续说起来:“可惜……自从当年之后,天疆零落……五刀之中,只剩我一人了。” “当年,究竟发生何事?”赋云歌感到好奇。 昏黄的灯光逐渐熹微,里面的油烛燃烧殆尽。狼尘烟迷蒙地注视着赋云歌,思绪又回到当年。 鉴承风的死,是天典万刀阁一夜转衰的起因。鉴承风在当年的刀界享有盛誉,且宝刀不老,仍然是一等一的刀派宗师。他当年被偷袭致死,在武林一度沸沸扬扬,骇人听闻。 说巧不巧,当时正值鉴承风与天疆五刀在某事上面意见有分歧,虽然并非大事,但却成为了鉴承风日后死亡的重要线索。 当时,天典万刀阁内外,所有舆论的矛头齐齐指向天疆五刀,让他们有口难辨,同时也嫌隙暗生。彼此的猜忌,让天疆五刀之间也出现了裂隙,最终竟然刀戈相向,分道扬镳。 而失去了主心骨的天典万刀阁,不久后也分崩离析。天下刀者,昔日的万刀阁成为南柯一梦,辉煌的过往也沾染了斑驳污点,成为人人矢口不提的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嫌隙之大,让很多居心叵测的人有了可乘之机。捏造谎言,污蔑五刀导致各自出走,自此不久昔日悬命黄泉的仇家便找上门,一代刀魔就此陨落。” 狼尘烟回顾着那些令人心痛的历史,手心因为抚摸破刀太用力而沾染了一手的黄斑铁锈。赋云歌看着他,聆听着他发泄埋藏心底多年的痛楚。 “天疆五刀,当时早已经声名狼藉。”狼尘烟认真地看向赋云歌,“刀者的骄傲,跌落黄土。我对武林心灰意冷,隐姓埋名,几经辗转,最后永远留在了这里。” 赋云歌听说过,他们天疆五刀的性格都十分傲慢。经历这种百口莫辩之事,盛名受损,倒不如淡出江湖。 赋云歌带入自己,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像当年的他们一样做。如果能找出真凶,自证清白自然是上策。但世殊事异,不完全了解当年的情况,他也没资格评判什么。 “你认为,谁是当年的真凶?”赋云歌试探着问道。 但是,狼尘烟沉默了。他似乎并不愿意怀疑五刀的任何一人,但眉间却也带着自当年承袭而来的,难以忘却的幽怨。 “不重要了。”半晌,他望着地面,淡淡摇了摇头。 外面的风雪,渐渐小了些。赋云歌耳畔安静了许多,破旧的帐篷里,他感觉狼尘烟卷着尘土的往事向自己簌簌扑面而来。 马灯的灯芯烧灭了,帐篷里忽然一片漆黑。 黑暗中,赋云歌感到身旁的狼尘烟缓慢躺了下去。他忙回过头去,却听狼尘烟喃喃自语似的道:“灯没了,睡吧。” 赋云歌稍一犹豫,立刻也感到浓浓的困意连番袭来。 他长长打了个哈欠,但心里还挂怀着刀斋的事情。他又小心地低声问道:“那么,侠行迹的事……” 狼尘烟扭了扭脖颈,思考了几秒,慵懒地嗤了一声:“他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这……”赋云歌惊愕地一愣。等他想再劝说一下,却听到狼尘烟已经发出了浓重的鼾声。 第一百三十三章 锋鉴开幕 “啧……”赋云歌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有些束手无策。 毡皮之外,深灰色的远空,迷蒙的天地如同封锁的寒狱。灰黑的岩石在雪地中如同斑驳的点缀,看起来单薄,孤孑。 而在距离雪漠仍然遥远的大漠寨,一批行色鬼祟的军队正在黄沙间穿梭,做着未知的筹备。 少年仍旧坐在原来的院落,但现在的屋里又多了一个人。 少年坐在原来的位置,但脸色完全没有前些天的轻松。相反,面对着坐在坐对面的那个身形,他的脸都阴郁得快变形了。 对面的那人,正是传说之中的九彻枭影四旗使之一,影旗旗使,影骸。 “圣使现在悠闲的日子,应该不会太多了。”影骸之前一直在沉默地坐着,此时终于开口道,“你是影主计划的关键,不能只考虑你自己享受,耽误大事。” “这我当然知道……”少年似乎对他的话语很不高兴。 但影骸显然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他粗略地用眼角瞥了一眼满桌的水果,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用鼻子轻哼了一声。 少年翘着二郎腿,对他的眼神看得一清二楚。四旗使里面他最不喜欢这个影骸,也是因为这货未免太严谨了。 “得闲有空,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呢。”少年又试着怂恿影骸跟他一起堕落。 影骸丝毫不为所动。一是因为他之前就对溪紫石的性格摸得再熟悉不过,二是他自己始终对影主保持着一贯的忠诚。 “若有空闲,理应提高自己,或居安思危,为影主大业时刻准备。”影骸眼神冷冽地盯着溪紫石的脸,一板一眼地说。 那个叫溪紫石的少年撇了撇嘴,眼神绕到旁边。影主派影骸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协助”,纯粹就是要他监控自己的。 百无聊赖,他干脆合上眼皮,假装睡觉。 忽然,就在这时,房门又被敲响了。 影骸转身开门,见到是几个传信的兵众,就放他们进来。 溪紫石眯起眼,头微微转向那边。 “报告圣使,报告旗主。”那个传信兵很尊敬地躬下身去,谨慎地行礼。 “说。”溪紫石懒懒地动了动嘴。 传信兵便继续说道:“是九旗旗主传来的讯息。旗主说,他的计划已经进行到如期的收官阶段,希望圣使您可以派他部兵力援助,以防万一。” 溪紫石摆了摆手:“可以,随他去吧。彻字部驻扎在河伯滩的那部分人归他好了。” “是。”传信兵恭谨地点头受令。 “一品红梅,可有下落?”影骸在一边,关切地问道。 “是,有的,有的。”传信兵连连点头,接着说,“在前线传来的消息,骆驼城的兵力和陷阱被一品红梅摧毁。不过他没有偏离预定的方向,最多三天,应该就能来到大漠寨。” “哦?”猛地,溪紫石一下来了精神,坐在座位上摩拳擦掌,“太好了,总算没白在这遭罪。” 影骸悄悄白了他一眼。这般享受如果都能叫遭罪,那恐怕也没有能称得上是享乐的事了。 “啊……没别的事的话,就退下吧。”溪紫石看了传信兵一眼,语气端正了几分。 传信兵诺诺退下,房门被慢慢关闭。溪紫石直视着影骸,终于不再像刚才一样慵懒了。 影骸也在看他。他想了片刻,才又开口道:“此次计划,力图一举功成。你切不可自逞威能,与他单挑。” “嘁。”溪紫石不屑地转开视线。 影骸脸上,仍然是深邃而复杂的表情。完全与看似悠闲率性的溪紫石不同,他似乎随时都背负着千钧的重担,严格得密不透风。 ………… 而在遥远的清源地界,经过重重困难,也终于迎来了金戟锋鉴的开幕。 丛峰心湖,人头攒动。喧闹的声音环绕湖面,在拥挤的岩壁间发出鼎沸的激鸣。 心湖中央,偌大比武场,此时已经蓄势待发,摆开了准备迎接一阵酣畅厮杀的架势。而在远处湖畔,数层的观光阁台也挤满了观众,以及各派前来压阵的门人。 清晨,隆隆擂鼓,敲破了满天的乌云,正式宣告,金戟锋鉴大会,正式开启! 坐在裁判席里的素别枝,此时面无表情,但内心却屏息凝神,挂念着另外的一桩事。 他的两眼看着空荡荡的比武场,余光也悄悄关注着身旁那几个监视的视线。这几天来他冒着风险,好算是与东方诗明又碰了一次头,这才得以把完全的计策与东方诗明确认。他此时虽然仍有些不放心,但他也只能相信东方诗明了。 轻嘘了一口气,他缓解了一下内心不安的情绪,调整内心,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眼前的裁判上。 而在远处,玉面罗刹戟近乎全员出动,外围守备空虚。 东方诗明趁此机会,避过众人,独自来到素别枝指示的地点,在林间寻找着重要之物。 第一百三十四章 初开锋芒 很快,他看到了素别枝嘱托的那棵树。快步过去查看,他果然发现那树下松动的泥土。 扒拉开表层的土壤,那件玉面罗刹戟弟子的服装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果然。”东方诗明内心一喜,把衣服抖了出来,平整铺开。 幸好这几日没有下雨,否则可就麻烦了。东方诗明心想着,拍掉衣服上的泥渍,小心收好。 接着,他又把视线投向玉面罗刹戟的后山。稍一思忖,他决然地往那边走去。 ………… 而在观光阁前席,三教来使齐聚而坐,共同等待着比武的开始。 人群仍然吵闹,三教众人也在讨论着最近发生的事件。 近日,岐寒宵的死应该是为金戟锋鉴又蒙上了一层阴影。刀斋与金戟七派嫌隙渐增,加上柏融难以主持大局,镇山戟此次可谓是哑巴吃黄连。 难以想到,在这种众人聚焦的关键时机,凶手竟然还敢肆意行凶。而刀斋屡次被偷袭,他们现在也倾向于直接投靠金戟七派,只是柏融始终反对,他们才继续顶着重压到处调查。 侠行迹,岐寒宵,两人的死有许多共同点,也有许多诡怪的疑点。又正值金戟锋鉴开办,他们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露岩观的桓清子与青崖书院的儒士陆登,两人同时看向距离他们不远的镇山戟何掌门。 何掌门一脸沧桑,仿佛几日老了许多岁。看来这次镇山戟元气大伤,恐怕也无意争夺这金戟锋鉴的位次了。 骤然,就在此时,场上擂鼓再起。这正是金戟锋鉴比武,正式开始的标志! 战鼓如雷,颤动满湖涟漪。振奋心弦的鼓点,终于划开首场比武的帷幕! 事前,各方参赛者已经进行了事前抽签。而此时,首场比武门派为何,已经尘埃落定。 乍然,鼓点终止。场上鸦雀无声,一片沉寂。 此时,双方首场比武的对象,分别从两方,踏上水上平台。狭长的栈桥连接湖畔与湖心,赫然只见,双方分别是,龙陶,与鸣江戟的年轻选手! 观光阁上,龙掌门捋须沉默。他目光紧紧盯着龙陶,暗暗的紧张,高高悬起了捏紧的心脏。 而在场上,龙陶沉稳的步伐,每一步,都扬起脚下一片薄薄的沙尘。 湖风卷荡,吹刮着龙陶的衣袂。飘动的身形与刚直的戟锋,形成鲜明而超然的对立。 迈到场内,龙陶站定身姿。对面的那人也同时抵达,两人彼此对峙。 素别枝坐在裁判席前,朗声宣布了场上两人的身份与代表的门派。最后,他确认了双方已经准备完毕,当即宣布,比武开始! 随着他的一声喝令,鸣江戟的弟子忽地舞开长戟,在空中挥出一轮飞快的圆弧。霎时,随着他的动作,满湖碧水如有共鸣,竟然自波涛当中发出了尖锐的高鸣! 惊人举动,让在场众人无不讶异。看得懂的内行素来知道这是鸣江戟的不传之秘,据说需要修为到了相当的境界才能办到。 看来,这个鸣江戟的年轻人,也并非易与之辈。 许多人立刻把目光又放在了龙陶的身上,想看他有什么绝技。 然而,令他们失望的是,龙陶并没有展示什么花哨的技能。他只是把长戟绕着周身拨了一周,铿然敲在了右手旁的地面。 “……请。”龙陶微微皱眉,冷眼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三四岁左右的年轻人,沉着地说。 对面的年轻人不屑地哼声。他微微一抱拳,随机挑起戟锋,向龙陶冲了过去。 观光阁上,凑在鸣江戟掌门老妇身旁的一群人已经聒噪地称赞起来: “哎呀,神武如贵派弟子,真是天下幸事。”有人腆着脸,笑着赞叹。 另有人也附和着咂嘴:“是啊,那开头气势,要多足有多足。看来这场比武,鸣江戟是胜券在握了。” 老妇听着身边这些人称赞着自己的弟子,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早听说龙戟那老头子有个得意的年轻弟子,应该就是这个少年人没错了。现在看来,似乎也不过尔尔。这个开门红,他们鸣江戟拿定了。 而在此时,场上的交锋已经渐趋激烈。龙陶与鸣江戟选手,此刻已经双双陷入了胶着的白热化。 “呼”地一声,龙陶横开长戟直掠,戟锋擦着对手的耳畔蹭过。同时那对手一招刺地,借势上撩,但龙陶躲避及时,长戟顺着他的身形轻巧地滑开。 两人身形迅速,交织的招路纷繁如电,又凌厉如燕。挥荡的戟锋时而大开大阖,时而曲走偏锋,来回的踪影,招招都饱含着霸道的力量。 龙陶舞开招式,恰巧对手也施展本门武功。两人戟杆相撞,火花四溅,激荡的力量,让两人纷纷退后,瞬间拉开了距离。 龙陶屈臂再度荡开招式,精神仍然沉稳而充沛。他眯起眼睛,默然对视着不远处的对手。 他方才的一番较量,只是为了探取对手的招路。既然已经基本了悟,他方才刻意用招格开距离,现在进攻就胸有成竹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暗度陈仓 而再看对面,鸣江戟选手已经初露疲态。龙陶对此并非意外,心里拿定主意,主动攻上前去。 比武场上,瑟瑟沙尘,迎来又一次喧嚣。 而在玉面罗刹戟后山,东方诗明,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地点。 走到峡谷的山腰处,他从口袋里抽出地图,再度比照了一下实景。确认无误后,他在附近的地面上做下标记,以待后用。 不一会儿,他看到视野当中出现了一只白鸽。只见那鸽子在天空中盘旋了两圈,似乎是看到了自己,便扑腾着朝这边飞来。 等那鸽子渐渐飞近,东方诗明明显地看到了它口中叼着的物件。 那是,玉面罗刹戟的掌门令。 白鸽缓缓飞下,落在东方诗明的肩膀上。他从白鸽的嘴里接过那枚独一无二的令牌,心里为月参辰两人的效率感到钦佩。 他肩上的这只白鸽,并非是玉面罗刹戟与凤戟联络的白鸽。东方诗明考虑到掩人耳目,便精心挑选了这只与那只白鸽体型类似的白鸽,作为己方传讯的工具。 或许鬼子方和青琰他们谁都没想到,己方这场瞒天过海之计,会对他们自以为顺利的计策,造成什么样倾覆性的影响。 东方诗明稍一考虑,不敢耽误如此天时人和,抽出早已写好的预告信,谨慎地插入白鸽的腿中。 “去,龙戟,后山。拜托了白绒球。”东方诗明低声对白鸽嘱咐,然后缓慢松手。 目视着他的“白绒球”渐渐飞远,东方诗明仿佛又想到了很多往事。其中尤为深刻的,就是先前那场,一败涂地的街埠纷争。 他发誓,他不会让那样的失败重演。 此次争锋,他东方诗明算无遗策。不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容许邪恶,在自己面前恣肆。 ………… 龙戟山后的隐蔽处,山林环绕。幽静的环境,暗藏着素别枝先前埋伏下的一众“视线外的底牌”。 青琨与一众弟子在这里修行数日,心无旁骛,心性也受到地气影响,渐趋平稳与沉着。 又演练了一遍秘不外传的绝招,青琨与一干弟子敛气收功。见时辰将至,他们纷纷抬头,等待着东方诗明的信号。 没过多时,东方诗明放飞的白绒球就翩翩飞了过来。 青琨等人看着它缓慢降落到林间,穿梭过枝杈树叶,最终停在了他们面前的石块上,闭翼休息。 青琨上前拿下它携带的纸条,展开一读,立刻扭头呼喝众人:“时候到了,跟我走!” 很快,林间一阵人群行进的响动。博弈之外的援军,箭一样奔赴预定的目的地。 密云之外,层叠的苍穹,朔风微微撼动扫荡的云气。 ………… 回到场上。龙陶与鸣江戟的决斗,已经到达了忘我的无声之境。 枪戟光影来回交叠,铿锵激烈的碰撞声震颤人心。湖面微微颤抖,惊逃了静谧水面之下的游鱼。 龙陶把龙戟秘式舞得行云流水,炉火纯青。青紫的戟光在戟尖来回游走,看起来恰似神龙的瞳孔。 龙陶眼前盯紧锋芒,对手的招式在他面前悉数拆解,甚至逐渐缓慢。 他紧闭着嘴,不动声色。但他的双手与长戟俨然一体,挑、刺、划、撞,每一式都衔接得天衣无缝,真得龙戟精髓。 对手渐渐吃力,手法已经慌乱起来,不成分寸。面对龙陶的迭迭进攻,他只能步步后退。 场外众人,此时也已经显然看出了两人的差距。 不少刚开始时为鸣江戟喝彩的人此刻已经纷纷噤若寒蝉了,反倒龙掌门身旁多了许多溢美之词。龙掌门面露喜色,但仍旧不敢松懈,继续紧紧目视着龙陶的比武,拳头还攥在一起。 而在裁判席上,素别枝现在已经高枕无忧,双手抱在脑后,悠闲地观看着战局。 这样的局面,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悬念了。毫无争议,他也无需有什么为难。 而鸣江戟的掌门老妪,此时的脸色却渐渐难看了起来。 比武当场,龙陶步步紧逼,绝伦的招式,矫若惊龙,已经显露出了两人越拉越大的状况。 “喝!”龙陶高声一喝,卯足手掌力道,翻戟上挑,硬生生阻断了对手的招式。 不等对手变招,龙陶熟练地一戟戳地,“噌”地直行前划,地面顿时火星沙石乱溅,猛攻对手下盘! 那对手忙于招架,长戟下搠不断与龙陶凌厉的招式碰撞,曲折受挫,很快他的武器就显现了锋芒摧折的现象。 龙陶并不持续同一招式,他只是为了给下一招做铺垫。眼看隔开了两人的距离,他足尖对戟杆轻巧一顶,长戟立刻飞舞着旋转的姿态,跃入他的掌中。 “接下此招!”霎时,不遗余力,龙陶臂膀连环,长戟一横,朗声大喊! 观光阁上,龙戟门人纷纷激动起来。而其他人就算不晓得龙戟招式,也能看出龙陶此意,应该是势要结束本局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白龙出水 “白龙出水,谨慎为上……”龙掌门独自低声呢喃道,目不转睛看着本局的最后一拼,精神仿佛已经与场上的龙陶融为了一体。 一招“白龙出水”,龙陶身影宛如双分,戟锋之上蕴含了十足的气劲。那对手见到这样不俗的招式,心里慌乱更甚,一招“江枫疏影”,却完全凌乱了招路,看起来颓势已倾。 龙陶手腕抖动,如白龙急行,矫健稳重。眼看自己的戟锋即将搠穿那人的胸膛,他微微变动手速,强势拨开其手中已经混乱的长戟,在离那人胸口仅余一两寸之际,戛然而止。 铮然辉光,好似流星停滞。龙陶的戟尖回映着浅灰的流云,精亮如龙鳞。 那对手看着方才咫尺逼命的一招就此结束,吓得面黄如土。接着双膝一软,“噗”地跪倒在地。 沙尘“呼”地从龙陶身后扬动起来。这是他收回的气劲反弹向地面的结果。 顿时,随着龙陶瞬间停止的身形,裁判席、观光阁也很快鸦雀无声。 湖面恢复静止,平整如明镜。 少顷之后,观光阁上,忽地爆发出激烈的掌声。 龙陶收回长戟,仰天轻舒了一口气。首战获胜,虽然在意料之中,但他还是感到非常自豪,好算是没有辜负掌门的期望。 龙掌门也在缓慢地鼓掌。他站起身来,很欣慰地俯视着场上的龙陶。 裁判席上,素别枝吹着小曲儿,根本没必要说什么话。 其他裁判看着这样的霄壤之别,也是彼此愕然。没想到龙戟的选手竟然年纪轻轻有这样的能为,真称得上是此次金戟锋鉴的最大黑马了。 裁判结果无人异议,龙陶晋级完全是众望所归。龙陶回到台下,受到了诸位弟子的热烈欢迎。 而鸣江戟的老妪,此时却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一干弟子望着空落落的椅子,也为这开门黑感到不安。 上午的比武还未结束,龙戟的二当家、二弟子龙枭也各自出场,与鸣江戟的其他两人展开争锋。 天上的流云由淡转浓,灰蒙蒙的天色攒聚在山头,丛峰林间萦绕着湿润的水汽。 ………… 而在玉面罗刹戟后山,东方诗明栖身在一个隐蔽的深坡间,等候着青琨等人的来临。 很快,青琨等人沿预定的山路穿梭而至。东方诗明灵敏地听到沙沙的脚步声,透过树干的缝隙看到确实是青琨来到了,快速起身,向他们迎过去。 “我们没来晚吧。”青琨见到东方诗明,加快两步上前问。 东方诗明摇头:“不晚,或者说,来得很及时。” 他转身看向远山高处的高墙,崎岖的土坡是遮蔽他们行踪的最好地势:“这里是玉面罗刹戟宗的视野盲点,不会有人察觉我们在这里行动。” 青琨的弟子们也随之跟了上来。青琨向后看了一眼,略一考虑后微微点头:“那就好。” 东方诗明知道他的犹豫,因此才敲定了这个地点。虽然较之素别枝画的地图里的地洞位置稍远,但显然这里更加安全,也就更加保险。 “那好,机不可失,我们尽快行动。”东方诗明嘱托众人,“虽然隐蔽,但也一定行动谨慎,尽量不要引起玉面罗刹戟的注意。” “好。”青琨点头,随即回身号召众弟子开始动作。 很快,在青琨的指挥下,众人有条不紊地展开计划。 他们来时就携带了专门的工具,此时纷纷派上用场,比如锄头、铁锨、箩筐等等,叩石垦壤,力图挖出一条通往地洞的狭长隧道。 东方诗明看着他们干得热火朝天,丝毫不感到担心。既然这边不需要自己操心,他就得再进行下一步计划的筹备了。 青琨不单单在给众人指挥,自己也同样身体力行。见到东方诗明过来跟自己解释情况,他豪气地擦了一下额角的汗珠,点头答应,并承诺他们一定会按时完成这边的工作。 东方诗明微微一笑,拜谢过他,继而不再耽误时间,加快脚步往金戟锋鉴的会场奔去。 ………… 距离金戟锋鉴的争锋十分遥远的陌生地界,罕有人烟的荒漠,两人互相扶持,行走在返回的路途。 虽然狼尘烟许久待在雪原,但身手却丝毫不曾退步。两人开始时虽然并肩而行,但渐渐开始变成狼尘烟迁就着赋云歌的步伐走了。 “呼,前辈真是老当益壮。”赋云歌看了一眼火辣辣的太阳,脚下的黄沙仿佛沸腾的烙铁,赞叹地对走在前面的狼尘烟说。 两人已经离开了北遗雪漠。虽然当晚狼尘烟随口否认了前往清源地界,但第二天清早却是他先叫醒了赋云歌让他带路。辛苦赋云歌辗转反侧一晚上思考怎么继续劝说狼尘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情况。 虽然颇有些啼笑皆非,但他还是欣然同意,两人于是立刻启程。 第一百三十七章 暮色红尘 狼尘烟的武功,不如说在雪漠中越发精进。想来也是,整天面对那么恶劣的生存环境,他肯定不会像侠行迹一样变成那般笨拙的模样。 “小伙子年轻力壮,不要磨蹭,快点跟进。”狼尘烟头也不回,毫无感情地说道。 不过说归说,狼尘烟还是不自觉地降低了速度,来等赋云歌跟上自己。 赋云歌对这个闷骚的前辈有些好感,觉得这人确实很不错。他也不敢耽搁,调动浑身剩下的气力,三步并两步,不无狼狈地跟了上去。 狼尘烟听着他的步子,轻声“嗤”地一笑。 虽说早已看淡,但他也并非就此放下了一切,仍然牵挂着故交的遭戮之仇。反正在那无边雪漠待得也无聊,不如就此入世,活动一下这身衰朽的筋骨。 心念又想到此事,他棕红的脸颊迅速凝固了起来。稍感焦急,他随之加快了脚步,只是苦了跟在他后面的赋云歌,又沿路吃了不少灰。 ………… 大漠的焦阳,灼烧着每一寸耀动的黄沙。满眼眩晕,目光所及的遥远小城外,一抹久违的熟悉身影,正在与一群黑巾敌人交缠激斗。 靠近,纷扬的黄沙如同平地的旋风。 眼看受众人围困在中央的那人,手中嫣红的长剑迅速荡起无俦气劲,强悍的招式撼动四周黄尘,黑巾敌人全数受挫,人墙豁口瞬间突破。 满眼迷茫,数道锐利的剑气在沙尘里纵横。等到那些黑巾残党在黄沙渐渐平息之后睁眼,才看到不少同伙已经身首分离,扎眼的血沫染透了一地沙砾。 而方才还在受困的一品红梅,早已不再恋战,抽身趁乱离开了。 就在此时,从小城高耸的城墙上,忽地跳下一个身披黑袍的人。 冷然环顾了一下此战的损失情况,他一点也没有感到悲伤。这些人为九彻枭影而死,应该是他们无上的荣耀。 他显然是这批小队的领队,但方才却没有进入战局。他们小队是为了牵制和引导目标的路线,以及随时报告情况。而他的任务只需要随时发函通知,牵制的行动交给部下即可。 黑鹰盘旋着身形,也紧随着他飞了下来。他稍一思忖,从腰间口袋里找出一张破纸,半跪在地写了一通,很快完成,插入黑鹰腿间。 黑鹰早已无比成熟,接信之后迅速起飞,直直地朝着大漠寨的方向赶去。 这里距离大漠寨,已经不算很远。看来圣使期待已久的对决,应该就要实现了。 他嘿嘿一笑,望着黑鹰飞出视线。而再转身低头看自己残余的部下,他的脸立刻冷若冰霜。 “快速收拾,继续下一步。” 傍晚斜阳,在孤傲的辽阔大漠之间折射着幽远的红光。黯淡的半边天幕如同被火焰灼烧,浩瀚一片红紫的渲染。 大漠寨之外,溪紫石站在沉没在地平线半边轮廓的宽大的红轮,嫣红深沉的色泽染透了他的衣襟。望着如此壮美的景观,他目光里满是踌躇与复杂。 他的背影在天幕映照下逐渐模糊,不断延长到城墙砖石上,接着与灰黑的墙灰杂糅。 静默伫立的身影,仿佛飘落漠北的征蓬。 在他身后,衰朽的城门常年受风沙侵蚀,宛如染血的残垣。 极轻的脚步声,踏着地面的碎沙缓慢走来。溪紫石感官异常敏锐,虽然在出神,仍是立刻转过头来。 “……”他动了动嘴唇,但面对这个家伙,还是不想说一句话。 影骸并没急着开口,他也把眼神投向大漠对峙的残阳。天边孤鸿时而飞过,与深邃烂漫的天幕遥相呼应。 干燥的冷风吹过,溪紫石和影骸不约而同紧了紧衣襟。 “别想给我洗脑,没和一品红梅畅快地打一仗之前,我是不会卖力干活的。” 溪紫石决意先发制人,直截了当地发出声明。 影骸看了他一眼,眼神莫测。 “既然影主包容你之怠惰,我也不会再下无用功。”他想了想,缓慢地说道。 溪紫石扭过头瞥了他一下,脸色微微松动了些。 “怎么,不监视我的行动了?”他半开玩笑似的说,“虽然对我来说是好事,但你的态度转变让我总觉得有些阴谋呀。” “我从不曾监视你。”影骸不着感情地回复说。 溪紫石鼻子一哼,没有回话。影骸的行动其实并没有非常隐秘,虽说自己的修为在他之上,但倒不如说是影骸没打算瞒自己。每天子夜,他可是都有暗中发信的。至于信的内容是什么,他根本无需猜测就能想到。 影骸此人,溪紫石虽然没有好感,但也不至于厌恶。既然他不打算瞒自己,那自己也知他这个情,没必要把话说破。 “只是……”影骸沉默了片刻,幽郁地抬抬眼睑,“我始终不懂,为何影主会选你成为圣使。” 溪紫石听他这样问,没有回答。 天边的红色渐渐被夜色湮没,仿佛烧透云霞的灰烬。溪紫石脸上的颜色也逐渐变得黯沉,仿佛沙海彼岸收束的余晖。 第一百三十八章 马蹄夜客 “你当然不懂。”他忽地回头,轻声一笑,“而且,也没必要懂。你只需要懂,只要我当一天圣使,九彻枭影的步伐就会被拖慢一天。” “你……”影骸眼中似乎跳动起一缕怒意,但只是一瞬即逝,很快归于平静。 “你和影主之间的事,我本也不该过问。”他转过身,没兴趣再跟溪紫石在这里站下去。 溪紫石回头目送着他,但沉寂着,不出一言。 影骸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直到跨入城门的瞬间,影骸蓦地停步,最后对他淡淡地说道:“但我会永远忠于影主。如果有必要,我和你或许会有兵戈相向的一天。” 溪紫石仍旧没说话。影骸说完这句之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余漫天夜幕与无垠黄沙,以及溪紫石依然伫立的身影。 “……忠于影主吗……” 望着城门的方向,影骸早已消失不见。 一切都被夜色的昏沉融合,他的眼前越发不清晰了。 沉默了许久,他才独自喃喃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与我兵戈相向的,或许,也不该是你吧。” ………… 金戟锋鉴会场,也被阴沉的夜幕笼罩。 经历了一整天的门派对决,两组门派已经顺利晋级。上午的龙戟对阵鸣江戟,最终以龙戟的大获全胜结束,下午的凤戟对阵丐衣戟,凤戟虽然败了一阵,但仍旧得以晋级。 还剩明天的花鬼戟对阵镇山戟,第一轮比武就结束了。当日酣畅的对决,让各派都费了不少心力,纷纷回归门派调养生息,准备明日的比武。 此时的凤戟,青琰等人互相道贺。此次险胜,也多亏了鬼子方之前给予的药物。第二轮比武随之而至,他们还不能掉以轻心。 送走了筵席众人,青琰与几个心腹缓步走出门外。 除了比武要务,他们还挂怀着另外一件重要的任务。 因为之前的信件是五日后,所以应该还不会太着急。不过就这个时间而言,青琰等人一直是抱有疑惑的。 青琰叫出众人,也是想要与他们继续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当日虽然在观光阁见到鬼子方,但人多眼杂,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询问。而且鬼子方信里写明五日之后,那他这么着急来问,反倒显得自己不智,仿佛十分无能。 “掌门,我想了想,当时信里说的五日之后,算起来正好是金戟锋鉴即将落幕之时,看来鬼子方此约,应该也有他的深意。” 走到凤戟宗外围,靠在青琰身旁的一个心腹才低声说道。 青琰看了他一眼,略一点头,但并没很放在心上。 他们之所以对五日后这个时间如此纠结,也是因为根据之前的筹备来推算,都不应该是这么晚的时机。比如上批离愁丹的效用在后天就会结束,如果在金戟锋鉴第四天才展开行动,就平添了不少麻烦,诸如此类。 何况此次行动,目的就是将七派与其他力量一举剿灭,如此浩大。若在最后一天行动,万一三教等人已经离去,放鸟归林,岂不可惜。 青琰这两天前思后想,一直没有想明白其中道理。但奈何是命令,他不得不遵从。 其他心腹此时也七嘴八舌讲起了他们的见解,但均难以成立,或者是青琰早已经想到过的。听了一会儿,他只觉耳边十分聒噪,眉头不满地扭在了一起。 “够了。”他忽然大手一挥,制止了他们继续说话。 心腹们见他不高兴,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各个情状如同惊弓之鸟,有些滑稽。 青琰环视了他们一圈,沉默地过了些许时间。 阴云的晦涩拧动不情不愿的乱风。黑夜的风渐渐有些湿气,吹在脸上柔软但并不舒适。 “我决定了。明天金戟锋鉴大会,我找机会亲自一问鬼掌门。”他终于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对众人不容置喙地宣布。 心腹众人面面相觑,虽然有些尴尬,但心里还是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忽然,就在此时,凤戟宗外传来一阵毫不掩饰的马蹄声。青琰等人纷纷抬头向外看去,不知是谁这么晚来凤戟。 奔马速度很快,不出多时就赶到了凤戟门口。正当骑马者还想往里冲,却被刚好走到门口的青琰等人拦住了。 “怎么回事啊?凤戟岂是你随意骑马进出的地方?”青琰身后一人对马上来客嚷嚷道。 只见马上之人,头戴一顶挂着纱帘的斗笠,显然是不想让他们看到真实身份。但青琰接着就看到了那人身上穿的衣服,是玉面罗刹戟宗的统一服饰。 他内心一敛,连忙上前亲自迎接:“你是玉面罗刹戟的使者么?真是有失远迎。” 身后众人见掌门态度如此转变,立刻也不敢对那人造次,全数变得恭谨起来。 黑色的纱帘,在黑夜里更难以辨认来者的真面目。高昂的骏马稳稳挺立,颇有不屑的意味。 第一百三十九章 子夜邀约 马上来客轻咳了两声,然后深沉地问:“你,就是青掌门吧。” 青琰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那人“嗯”了一声,又仔细打量了他几眼。青琰大气也不敢喘,直直地挺直腰杆,生怕伺候不当,被他抓到把柄回鬼子方面前告状。 看了一会儿,那人慢慢低声道:“嗯。不错。” 青琰不明所以,但还是在一旁谄媚地赔着笑。 那人这才正色,语气严肃而冷峻地说:“之前鬼掌门给你的信,你可有收到。” 青琰捣蒜似的点头:“收到了,收到了。自即日起三日后前往叠崖台,不可轻举妄动。” 马上那人又咳嗽了一声,压低腔调说:“不错。此事不可随意外泄,否则……” “懂,都懂,这点请鬼掌门不必担心。”青琰连拍了几下胸膛,很郑重地发誓,“若有泄露,我青琰任凭千刀万剐。” “呵,好。我会转告鬼掌门。”那人语气冷肃地一笑。 他考虑了一下,转而又说:“你对此次行动,可有什么疑惑?” 青琰虽然刚才对属下说得很慷慨,但真要面对起来,他还是唯唯诺诺不敢说明。支吾了几声,他最后还是摆了摆手:“没,没有。” 那人看着青琰欲言又止的神色,心里暗暗确定了自己的盘算。 “我知道你们有所犹豫。但鬼掌门有自己的考量,你们遵命行动就是。”那人说着,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鬼掌门为让你们安心,特让我送来这个。” 他拿出来一个小小的布包。两下拆开,里面藏着的,竟是玉面罗刹戟最贵重的掌门令。 青琰身为掌门,知道此物的重要性。见掌门令如见掌门,这下他再也无话可说了。 那人把掌门令交给青琰,青琰无比谨慎爱惜地双手接下,小心翼翼揣入怀中。 “这下,你们就无需多加怀疑了。”移交完毕,那人呵呵笑了一声。 青琰连忙拱手道:“怎敢,怎敢。凤戟向来对鬼掌门嘱托之事无所不从,绝无二心。此番为我等费心,真是劳烦鬼掌门与使者了。” “无事。大计将行,鬼掌门也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那人抓紧缰绳,一勒辔头,马头立刻调转。 见使者不再久留,青琰等人跟前跟后地赔着笑,送使者策马离开。 那人也不道别,似是还有急事一般,夹紧马鞍,快马向山下疾驰而去。 凤戟门前,很快只剩一溜还未落下的烟尘,以及青琰等人僵直的身躯。 看着使者远去,青琰的心腹们才敢围上前来,颤巍巍地与青琰商量刚才的事。 青琰从怀里又拿出那块掌门令,四个边角都检查了一下,确认是真品无误。 他看着掌心的令牌,犹豫了一下,随即也就不再深思:“既然他们另有安排,你我也就无需再多操心,依计而行就是。” 看着迷蒙的夜空,青琰无可奈何的思绪也只好咽回肚里。 远峰,风声渐高,山林间传出乌啼回响,与郁结的浓云深深交织。 而在迎客楼,此时的三教卧房外,传来一阵不同的脚步声。 虽然屋内已经熄灯,露岩观桓清子等人仍然在打坐处定,神思飞驰,静心修炼。 蓦地,露岩观中人忽听到门窗一阵细微的风声袭来。接着,有一物钻过门缝,飘飘忽忽地落在了室内的地面上。 脚步声随之远去,这飞入的物件,肯定是外面那人刻意扔进来的。 桓清子微微睁眼,见到身旁的一干同修也已经从处定中醒来,正在看着他。 他点了点头,摸着床沿走下床去,在地上找到了刚刚扔进来的东西。 “是一封信……不,是‘邀请函’。”桓清子看了看封皮,抬头对众人低声说。 其他门人也大感好奇,有几个也走下床来,围到桓清子身旁观看。 另有人想要掌灯,但被桓清子摆手制止了。这人半夜送信,一定是有所隐藏。在不知道信的内容之前,他们也要小心为上。 见大部分同修都凑了过来,他慢慢拆开封皮,取出里面的信笺。 “明日晚子时,欲邀诸宾至叠崖台一览奇景。叠崖三叠,可至第二叠处等候。必不负期待。” 信的内容很简短,读完后,桓清子却皱起了眉头。 “子时夜景……叠崖台?”他回头看向众人,语气中充满不解。 其他人也是同样,见这样没头没尾的邀请函,很难不把它与阴谋联系到一起。 “这不会是九彻枭影所为,想把我们一网打尽?”站在桓清子身后的一个门人推测。 另有人附和说:“没错。就凭一封信,我们没道理相信他,去以身犯险。” 桓清子看着他们,也是微微点了点头。 忽然,从刚才的信封里又掉出一片小纸片。有眼尖的门人看到了,忙躬身把那物拾了起来,交给桓清子:“你们看,信封之中,还有此物。” 桓清子接过来,与众人一同观看。但见到那上面的内容,他们齐声轻嘘了一声。 第一百四十章 沙壁再现 只见那上面,写着很简短的八个字: “六气通和,玉元开盛。” 这八个字,在外人看来或许莫名其妙,但对他们而言,却是无比熟悉。 “这是,开象观的立观祷词。”桓清子反复看着上面的字,目光犹疑未定。 开象观,是位于泰世昇平天的一座庞大道观,也是名义上统辖下界天,包括他们露岩观道众的巨大道门组织。 开象观的立观祷词,除了他们道门之外,很少有人知道。而作为受统辖的露岩观众人,自然是对这副祷词十分熟悉。 此人附上这张字条,可以说目的无他,就是为了博取他们的信任,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与他们立场一致的。 “这……用这副祷词作为认证,此人难道……”有门人目光出现松动。 “但他会不会是故意找到了这副祷词,来骗取我们……”还有人坚持主张。 桓清子内心反复思忖,手里捏着那张字条,神态不断随着他们的议论而改变。 终于,过了片刻,他有了决定: “我们相信他。明晚子时,去叠崖台。” 那些主张有阴谋的门人有些惊诧,因为桓清子一向是比较谨慎的。 桓清子看了看他们,淡淡道:“我们当中,没有值得九彻枭影下这么大功夫铲除的目标。我想,此人邀我们前往,一定有他的筹划。” 而相似的情况,也同样在悬灯寺与青崖书院的客房发生。三教同时受邀,最终目的,叠崖台,暗暗罩满悬疑的阴云。 ………… 大漠清晨,赋云歌、狼尘烟两人昼夜兼程,已经行至中途。 赋云歌埋头走路,他可是累得一点精神都没有了。夜晚他们稍一休息就继续赶路,茫茫沙漠还需要随时找准方向,否则一旦偏离路线,后果不堪设想。 清晨的温度逐渐攀升,苍茫沙海已经又呈现出满目滚烫的金黄。赋云歌又热又累,身体难受得像一摊融化的烂泥。 狼尘烟虽然修为更高,但长期在雪漠生活,经过这两日的沙漠跋涉,也有些吃不消。两人的步伐较开始时慢了许多,不过看地图,幸好最多三日就能回去了。 天色是湛蓝的明媚,半缕云气也看不见。骄阳很快爬到高空,持续释放着灼人的高温。 狼尘烟走在前面,赋云歌跟在后面。两人此刻都大汗淋漓,狼尘烟更是很早就扔掉了在雪漠穿的厚毡袍,露出棕红色的肌腱。 赋云歌满脑思考着金戟锋鉴的事情。按说大会已经开始了,只是不知东方诗明和素别枝是否已经开始计划的反扑。希望狼尘烟的回归,能够对大局产生作用。 偶尔,他还想到那天晚上见过一面的神秘少女。 那个璞玉一样,带着自然清香的女孩子,伴随着无暇的月色与他见面。他还记得她说话的声音,虽然说不上心动,但总觉得心里有种模糊的感觉。 要不是她的提醒,己方也不会如此敏锐地做出反扑的计划。这倒该多谢她。 希望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吧。赋云歌眯着眼,昏昏沉沉地想道。 忽然,前面狼尘烟的喊声,把他强行拉回眼前的现实。 抬眼去看,赋云歌神智立刻完全清醒了。 随着狼尘烟指着的方向看去,那是……处于极盛状态的,通天沙壁! 满眼黄沙,形成接连天地的墙壁,涡流的呼啸声在靠近时震耳欲聋。狂沙席卷,恐怖的吸力与撕裂力,让赋云歌想到了那次侥幸逃脱的情状。 狼尘烟皱眉望着前方,问道:“这东西,要多久才能散去?” 赋云歌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重新投回前方的沙壁。 绵延视野的极限,毫无停歇的预兆。这样的情况,恐怕还要等很久才能结束。 “这……我估计,多则三四日,少也要一两天。”赋云歌摸着下巴,根据沙壁村老人对自己说的,作出比较保守的猜想。 狼尘烟听闻,沉默了片刻。 赋云歌也感到无比忧虑。这可谓是极其不凑巧,金戟锋鉴的事急于星火,他们每多耽误一分钟,都可能对局面产生不一样的影响。现在竟然因为沙壁要等三四天,那恐怕是早就为时已晚。 心里拿不定主意,赋云歌纠结着偷瞄狼尘烟一眼。但他忽然见到,此时的狼尘烟,也正在注视着他。 “前辈……”赋云歌很是迟疑。 但他却忽然注意到,狼尘烟的眼眸中,似乎并不是犹豫的神色,而是一种,类似狼群发现猎物时的,亢奋的状态。 赋云歌对他的表情大感讶异,刚想问,就听狼尘烟竖起眉毛问道: “少年人,敢不敢跟我一起闯过去?” 这句发问饱含着野兽一样的兴奋,以及兽王一样的威严。赋云歌感觉他生活在雪漠多年的野性被眼前的挑战完全激发了出来,眼前此人,仿佛又回到了瑟漠狼刀的当年。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沙壁。稍一停顿,他也带着豁出去的勇气对狼尘烟点头: “好!” 第一百四十一章 强闯漠墙 得到确认,狼尘烟豪气地哈哈一笑。 赋云歌虽然内心仍然有顾虑和忐忑,但大局为重,他别无选择,必须冒险一试! 狼尘烟已经向前慨然走去。赋云歌紧随其后,两人共同一搏,这惊天动地的,无垠沙壁。 走到近处,犀利的风流已经非常强劲。狼尘烟一边呼喝着让赋云歌运足力气,一边从腰间缓慢抽出了那把生锈的破刀。 他撕扯下上衣的布料,几下把破刀的刀柄紧紧缠住,又把布条的另一头缠在了自己臂膊上。疾风呼啸,黄沙飞驰,狼尘烟完成准备之后,回头一把拉住了赋云歌的手,两人共同前进。 两人已经渐渐探进了沙壁的外围。熟悉的力量让赋云歌使劲运足气海全部的气力,同时紧随着狼尘烟的步伐,这才没有被风流与压力击溃。 越往里走,黄沙渐渐密集。 高速旋转的沙砾,在两人周遭不停涌动。前方看不到半点路途,唯有满目棕黄,宛如沙尘的世界。 仿佛在沙海底行走,每呼吸一口气都有无数的沙尘钻进肺中,并激烈地拍打着两人的周身。又热又呛的环境,狼尘烟也难以睁眼,只得一手护着脸,低头缓步前行。 赋云歌的情况唯有更糟,连行数日的他体力匮乏,抵御能力更脆弱,只有狼尘烟紧紧抓着他的手,他才不至于就此在黄沙漩涡中丧命。 耳畔呼啸的飓风,激荡着鼓膜的极限。两人在这样的状态下根本无法交流,只有一个念想支撑着他们,那就是,活着穿过去! 风声还在持续增强,黄沙的浓度越来越高。他们身陷沙壁,无从得知到了哪里,只有不断逼着自己迈步,才可能抓住那微弱的希望。 强悍的风压自下而上,让狼尘烟越发难以迈出下一步。他感觉两人正在沙涡里下坡,但不知道哪里才是坡底。 忽然,他猛地神经一颤! 风沙在脚下,忽然全部散去!他的下一步,完全踩空了! 一着不慎,厚重而浩瀚的威压自足底猛然冲上来,从未感受过的风压冲击,两人感觉一瞬间仿佛筋骨齐断,剧痛难当。 而两人还不及反应,恐怖的龙卷涡流,就席卷着渺小的两人,盘旋着飞向了高空! 上下黄沙鼓荡,身躯在其中仿佛被肆意蹂躏的玩物。赋云歌试着叫喊狼尘烟的名字,但刚一张嘴,浓重的沙砾立刻灌了进去。 狼尘烟还死死抓着他的手,但赋云歌根本看不到他的模样。眼前全是流转的沙,脚下全是飞驰无定的飓风,背负着沉重的压力,四肢百骸仿佛濒临散架。 通天沙壁,壮观绝景,同时更是令人绝望的吞噬巨口。 塌陷的沙丘,涌动的风流,仍旧在不断补充沙壁的威能。横亘方圆,沙壁无生! 而在沙壁中央,跟随飓风飘飞的两人,渐渐开始难以支撑。 赋云歌修为更弱,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撕裂一般,鲜血自他的嘴里涌出,立刻飞散在沙涡里。 狼尘烟知道赋云歌难以支撑多时,内心也感到非常煎熬。他必须尽快决断,否则,两人都会因此葬生! 他握紧那把破刀,回头去找赋云歌,却完全看不见。只能看到攥紧的手臂,眼前除此以外全是沙的颜色。 尖啸的疾风,狼尘烟必须感知到风的信息。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在雪漠生存多年的能力,对风与自然的敏感感知,此时全数释放到最大。 少顷,他从隆隆沙流中,听到了一处稳定的声响! 就是那里!狼尘烟猛地睁眼,放手一搏! 他体内真气流转,气若磐石,千斤坠的强压,硬生生与急速上抬的风压形成了抗衡。 风流虽然旋转无定,但狼尘烟却找到了无数道飓风之间,那一缕稳定的缝隙。 随着功法的作用,两人抵抗着风压,缓慢下沉。而估摸到了合适的高度,狼尘烟立刻迅猛地,凛然将破刀向下投掷了出去! 那刀上,饱含了狼尘烟残余的全部真气。 刀锋虽然已经生锈,但仍然在真气加持下不失锐利。只见破刀顺着狼尘烟窥得的风流缝隙,一路强突而下,刺破涡流,“铿”地插入了地上! 刀锋似乎刺入了一块稳定的岩石,没有被风吹离。狼尘烟见一举得手,迅速把缠在臂膊上的布条用牙解开,握入手中! 这里距离地面不算很远,他们能够回到地面! 而观察布条飘飞的速度,那里似乎也即将到了沙壁的外围。也就是说,如果能成功降落,他们就要成功穿出去了! 但是,风的呼啸仍然强悍。狼尘烟全数气劲附于一刀,现在已经气空力尽。 他艰难地用一只手拉扯着布条,拖拽着赋云歌向下返回。 忽而一阵横斜的狂风袭来,他的身躯在空中猛地歪斜。连接刀与人之间的布条被撕开了一条口子,看起来岌岌可危。 第一百四十二章 绝境取舍 这样下去,他两人的最后一点希望,恐怕也将油尽灯枯。狼尘烟急得咬破了嘴唇,鲜血淋漓了他干涸的口腔。 忽然,他感受到拉扯的那一旁,赋云歌给自己拼命递过来一样东西。 猛地,他内心一怔。 就在递过的那物交到他攥着赋云歌的那只手上时,蓦地,他感到手心的拉力一轻。 赋云歌的重量忽地消失,他大惊之下,连忙去拽,却发现手中只剩下半截扯断的衣袖,还有赋云歌刚才豁尽最后一点力量,交给他的地图。 而赋云歌,却早已不知被沙壁涡流,卷到了何方。 满目黄尘,狼尘烟沉寂的心被狠狠地揪紧了一下。 “少年……咳咳!!” 他试图大喊,但还没喊出几个字,就被迎面的黄沙灌了满嘴。 该死。他咬紧牙关,心念一横,想要松开布条,去寻找赋云歌的踪迹。 但他忽地又想起了赋云歌此举的用意。赋云歌用最后力量交给他地图,就是为了让他回去,去支援金戟锋鉴。 而这,也是他赋云歌作为一个侠士,贯彻始终的使命与铮铮铁骨。 狼尘烟攥着布条,面色涨红,鼻尖微酸。 他此时的内心,必须做出那个不得不选择的决定。那就是放弃寻找赋云歌,赶回金戟锋鉴。 这样痛苦的决定,对狼尘烟而言,超过断臂之痛。但他无可选择,因为这不仅仅是现实的要求,而且也是,对赋云歌的舍命选择的尊重。 沙烟滚荡,风流怒鸣。沙壁通天,人的力量,都在刹那显得无比渺小。 外围的沙壁,仍然肆虐未停。 漠海连天,飞旋的风沙,仿佛通往地狱的血盆大口。 而在距离路线偏离遥远的某处,沙壁外部,被狂风涡流卷出的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被甩在沙地上,陷入昏迷。 ………… 清源地界,金戟锋鉴大会如火如荼。 上午已过,花鬼戟与镇山戟的对决,以花鬼戟的胜利告终。不过此事也在众人意料之中,镇山戟甫历重挫,士气低迷,自然难以取胜。 中午,众人稍作休息,准备迎接下午的第二轮比武阶段。 迷蒙的阴云攒聚在丛峰,湿润的雨气飘荡在风声当中。虽为盛夏时节,这样不多见的凉意还是足以令人称奇。 山峰间林木摇曳,枝叶发出簌簌乱鸣。 下午,令人期待已久的第二轮比武,终于开场。观光阁人头攒动,都想要一饱眼福。 而裁判席上,素别枝等人也调起精神,认真起来。第二轮与第一轮不同,因为赛制的特殊,除了分出胜负之外,还需要他们参与评分,以确定最后脱颖而出的门派。 获胜的三大门派代表先进行了抽签。三场比武,仍旧需要分出先后。 很快,抽签结束。第一场比武的两个门派已经确定,正是久违的龙凤双戟对决。 素别枝看着第二场的结果,竟然也是龙戟继续出场。这种情况分明就是为了消耗龙戟的实力,让龙戟不得休息就要接连上阵。 真难说不是鬼子方等人暗中下了手脚。素别枝暗想。 不过,他们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计划,也就要终止在今晚了。素别枝看着正在走向场上的龙陶,心思莫测。 不论是幕后,还是比武。他们,都会让阴谋者一败涂地。 而再观场上,龙陶与对面的凤戟选手,上一场的胜者,青琅,已经对峙于演武场中央。 龙陶仅存胜利一念,拱手过后,足挑龙头戟,寒光迸射,率先燃起战火。 凤戟青琅见来者不善,同样拨动长戟,快步上前,与迎面而来的龙陶交织在一起。 战局高涨,两人快速进入状态,不存丝毫的喘息机会。围观众人只见银光闪耀,身影来回,一者舞似蛟龙,一者遨如雏凤,如醉如痴的比拼,仿佛两者浑然一体。 龙戟与凤戟,早前本就是一套武功。后来经过演化,成为两宗的武学。 虽然分为两家,但其中道理仍旧类似。虽然招式千变万化,但根源为一,只要两方武学层次较高,便有可能营造出今日的互搏互补之态。 龙陶从前就听掌门说过这个道理,直至今日他才真正感受到武学的奥妙。对战之中,他的招式肆意流泻,却与对手的招路宛如天成,实在是未有过的感受。 武器铿锵交击,戟刃白光倒映两人交错的面庞。戟尖溅起足下尘土,十足的气劲甚至撼动起湖面的水花。 龙陶气海鼓动,源源不断的力道汇聚到掌心与戟杆。每一招的挥舞都扫出一片风声,气劲四散,吹得两人衣发翻涌。 相比之下,青琅的差距已经可以高下立判。虽然招式能够跟上,但力道却差了一大截。 几次对拼下来,基本已经成了一守一攻之局。龙陶逼得青琅步步倒退,看来大局已定。 第一百四十三章 毒丹剧变 忽然,龙陶战至酣畅,流畅的一招“蟠龙出山”自上而下贯冲,无匹的气劲摧枯拉朽,急速奔泻! 霸道的攻势,让青琅根本无从招架。他抬戟抵御,但还没等到真正交接龙陶的戟锋,那密不透风的气劲已经压得他难以喘息。 眼看招式已至,青琅只得狼狈地展开滚地堂的逃避功夫,一骨碌脱离开龙陶的攻击。 再站起来时,他的衣服已经被地上的尘土沾满,看起来灰头土脸,惹人发笑。 而对比仍旧稳稳守在比武场中央,气定神闲的龙陶,他的形状确实毫无半点面子。 再看观光阁上,不少观众已经指指点点地笑了起来,不用想也知道是在嘲笑自己。青琅面红耳赤,怒火突生,顿时做出一个难以被人察觉的举动! 他从腰间摸出一颗藏起来的离愁丹,蹭到嘴边,暗中吞了下去! 裁判席上,素别枝似乎察觉出了一点不对劲,眼神立刻严肃了起来。 观光阁,青琰若无其事地坐在椅子上,但目光却渐渐凝聚起来。 这样放手一搏,对青琅的躯体可是会有极大的损害。但为了凤戟大计,他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而在比武场上,龙陶再度提起龙头戟,准备下一轮的进攻。但他也同时察觉到,对面刚刚已经濒临失败的青琅,似乎发生了一些不可名状的变化。 青琅半跪在地,眼神的怒意,似乎要张裂眉眶。手臂肌肉块块拧起,如同一头即将发怒的猛兽。 药效很快在他内功的催动下全数激发。沉寂片刻,他周身百脉如遭雷击,痛苦瞬间,深厚的力量,也随之充斥他的身躯! 雄浑内力难以释放,他蓦地仰天大吼。震荡的回响令人发怵,也让素别枝和龙陶等人皱紧眉头。 不等龙陶反应,在他瞳孔种映现的身影,此时已经轻轻抓起长戟,飞速向自己奔来! 龙陶习武多年,面对这种突发状况也并非毫无应对能力。 眼看戟锋杀来,龙陶躬膝侧身,强悍的气劲自他身侧涌过。耳畔的疾风让他知道此战必难善了,但青琅究竟是如何拥有了这样诡异的力量,虽然奇怪,但此刻也没时间考虑了。 激战再起,观光阁众人纷纷惊愕,一片哗然。龙掌门看着险象环生的反转局面,虽然默不作声,但心脏也早已经悬到了嗓子眼。 刹那,杀影连环,步步进逼的招式,粗莽而霸道的无匹气劲,让还没完全适应的龙陶接连吃瘪。 数招之后,龙陶背后汗水淋漓,睫毛都挂满了汗珠。 强行加持这样诡异的力道,青琅此刻看起来无比骇人。他的皮肤已经变成灰暗的古铜色,根根青筋非同寻常地暴跳起来,仿佛杀人成性的魔人。 离愁丹的作用期间,如果再度吞食,就会成为这样的状态。虽然力量得以暴增,但对服用者的身体也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 这是青琰为了他的大计,早已经计算好的牺牲。这颗多余的离愁丹,本就是要用来击溃龙戟所用。 因为,只有这样,他和鬼子方的计谋才不会出现差错。而时间将至,他绝不允许龙陶战胜凤戟,为他们筹谋多年的大计造成偏差! 裁判席之中,各人都低声窃窃私语。 素别枝倚在座上,双手抱臂。他冷眼睥睨着场上难以捉摸的战局,心里却已经有数。 龙陶,并非全无胜算。 现在,计划还没有完成。他还不能当场揭穿九彻枭影的盘算,所以,只能靠龙陶自己来战胜这场对他而言,从未有过的磨砺。 他相信这个少年,绝不会辜负龙掌门一直以来的厚望。 比武场上,素别枝的信念,仿佛与龙陶内心连通。 龙陶连连退后,但开始时的忙乱已经渐渐消退,变回了趋于持守的沉稳。 眼前的变故,确实令他难以应对。但出脱了武功的桎梏,他还有坚定的信念,支撑他不能就此止步。 他不能在这里认输。他的背后,还有正在看着他的掌门,还有对他托以希冀的大长老。 他代表的,是龙戟十年的希望。 面对这个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的邪魔外道,他的身后不只有他自己。满怀着这么多光热的宝物,他怎么能够,就此止步? 温热的内心,在气海渐趋匮竭的时刻,仿佛又给身体灌注了力量。 精神陡振,龙陶眼前再复清明。 习武多年的惯性,龙陶的身手立刻冷静下来。面对间不容发的招路,龙陶以闪避为主,沉静的目光,仔细端倪着青琅的每一处破绽。 青琅虽然力气倍增,但招路却粗莽不堪,仿佛野兽。一味进攻看似猛烈绝伦,但同时也暴露了满身的破绽,都可以成为反攻的突破口。 观光阁上围观众人,见到龙陶开始连连逃避,纷纷发出失望的叹气。而龙掌门看着场上的反转,眼神却渐渐放松了下来。 青琅每一击,都付诸极为雄浑的力道。连环追击,比武场的地面已经被砸出了好多深浅不一的凹坑,沙烟飘荡,水波四溅。 第一百四十四章 金锋现芒 龙陶始终与青琅保持着距离,青琅的长戟一直与他有数寸的距离。不过戟锋的力道划过疾风,龙陶虽然处处躲避,身上的衣服却已经被冲击得残破不堪。 看着刚才紧逼自己的对手此刻衣衫褴褛,狼狈之态远超刚才的自己,青琅内心狂喜不已。 药劲催动之下,他越发癫狂。虽然筋脉的真气已经近乎枯竭,但仍旧不可阻挡地向外释放着霸道的气劲。 而再观龙陶,他目光锐利,丝毫没有被当前的劣势所影响。 游走多时,他渐渐看穿了青琅的缺陷。 青琅尽管看似狂霸无端,但持续进攻的攻击方式,让他的背后露出了极大的空门。 而他莫名暴涨的真气,同样正好可以通过脊椎的命门穴得以击溃。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秘术,但既然有这么大的副作用,就肯定并不高明。那么,突破这种拙劣的伎俩,他,也愿意相信自己的能为,放手一搏! 做出决定,龙陶立刻付诸行动,义无反顾。 他流畅地把刚才倒拖的龙头戟触地一撞,长戟立刻盘旋如龙,正面跃入掌中。 裁判席,观光阁上,素别枝、龙掌门同时明白了龙陶的考量。 胜败一举,但看龙陶的修为与胆魄,能否度过此劫! 眼看青琅再度持锋杀来,龙陶挺身而立,巍然不动,不避不移。 而当青琅的长锋刺来,瞬间一刹,龙陶运足气劲,拔身腾空而起! 只见他足尖一踮青琅下搠的长戟,再一跃,竟然踩过青琅肩头,半空翻滚,落在了青琅的身后。 扬尘惊动,龙陶呼呼舞动沉寂已久的龙头戟,铮然金光,璀璨绽放! 龙掌门、素别枝身体同时微微前倾。他们知道,胜负,就在此一招了! 不等青琅转身,龙陶沛然真气,早已萦绕周身。傲然金锋,忽地发出嗤嗤的风声,如同蟠龙曳尾,呼得风雨欲来! 窥得一隙,龙陶双臂并用,气行周身。撤步奔腾,竟然撼动平台,随之步伐震颤起来! 龙戟绝式,镇派秘招,惊华而现。 正是,蜃龙归云! 顿时,遨龙游影,气势磅礴。龙陶释放全身剩余气劲,全数附于一招。围观众人,在同一瞬间,宛如见到了龙影现踪。 青琅听到了身后不凡的气劲,震惊之余正待反身应对。 然而,离愁丹的刺激效用,让他的身躯终究慢了一步。还未作出跟得上头脑的反应,浩然金锋,已经凛然而至。 龙陶卯足力气,横风怒扫,直刺青琅命门穴! 观光阁上,刚才还各自嘈杂的人群,在这一瞬间,霎时齐齐噤声,瞪大眼睛。 龙掌门,以及另一端的青琰,同时捏紧了手掌,关节被挤压得咔咔作响。 裁判席,素别枝冷眉一滞,瞳孔缩紧。 只见,众目投向的焦点,一抔热血,洒向浑沌的天空。 继而,是风响回荡,低沉地拂过淋漓湖面。 龙陶,青琅两人的身形,同时凝止。如同两尊静止的雕塑,在最后胜负的刹那,做出了大局的终判。 少顷,青琅身体摇撼。踉跄几步,山丘一样轰然倒地。只见他命门穴此刻已经鲜血直流,浑身气劲早已泄空。 而再看龙陶,等到青琅败倒之后,静止片刻,也再支撑不住,半跪于地。 他仍然紧紧握着手中的龙头戟。掌心难以承受方才全部的气劲,现在已经流出血来,殷红血珠顺着戟杆缓缓滑下。 四周的湖风悄悄紧皱起来,低啸的风声,在金戟会场来回飘荡,卷动地面细碎的黄尘。 龙陶大口喘着粗气。这一战让他耗空了气海的储备,现在除了能够勉强挪动,就连行走都有困难。 望了一眼远处的观光阁,龙陶内心舒了口气。好算是这样的结果,他没有辜负宗门的期望。 而倒在地上的青琅,此刻的异常状态已经渐渐萎靡。 他的气海受损,离愁丹加持的邪气已经外泄,也就难以继续维持他的筋脉了。 龙掌门和素别枝,同时感到精神刹那放松了。总算是这样的结果,龙陶已经非常努力了。 而观光阁上众人,还有裁判席上的许多裁判,也纷纷为龙陶喝彩起来。人声在短暂的一阵沉默后猛然爆发,喧嚣震耳欲聋。 而坐在原处的青琰,还有鬼子方,在人群纷纷扰扰的鼓掌声里,两人的脸色却悄悄变得铁青。 素别枝偷偷侧眼,往他们的方向看了看。而见到他们这样吃瘪的表情,他不禁感到一阵偷笑。 很快,他的内心又恢复严肃。这意味着他们的反扑,即将全面开始了。 龙陶的获胜,只是给他们一点警告。而更加盛大的反攻,马上就要灿烂地绽放了。 天道昭昭,恶有恶报。他们要让九彻枭影为他们之前做下的罪行,血债血偿。 与此同时,玉面罗刹戟后山。费力浩大的工程,也终于在众人的拖延与掩护下,得以顺利进行,尚差一步,就能够完工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山雨欲来 青琨望着密云乱布的远空,擦了擦头上的汗。 “真是天公作美。如此凉爽,看来苍天也在帮助我们啊。”他扭头对一个身边的弟子说。 那个弟子正运来一车装在箱子里的物件。听青琨这么说,他也热火朝天地笑笑:“副掌门说的是,我们是干除恶锄奸的大好事,老天也会出手帮忙的。” 青琨看了一眼运来的那几箱东西,点了点头:“也辛苦你们了,要不是连夜赶工,也不会进行得如此快速。” 只见视野不远处,原本还是一处坡地的地方,如今已经出现了一条狭长的隧道。里外还有弟子不时进出,忙得不可开交。 青琨内心淡淡笑了笑。只希望他们的努力,能够换来一切顺利的结果。 而在寥无人烟的丛峰心湖远处,叠崖台上,东方诗明独自前来,一路攀爬,到了此地三叠奇景的最高处。 叠崖台,名如其形,是一座天然形成的石丘,连成一片曲折的小悬崖。悬崖有三层折叠,每一层都比较宽阔平旷,构成富有意趣的独特景致。 而东方诗明,正是要利用这独特景致,为鬼子方等人看似严密的计划,撕开一线豁口。 站在崖顶,浮荡的风冷冽袭来,吹过几片青翠的叶片。 远山苍远,山间隐约酝酿着一场阴湿的云雨。仔细顺风聆听,似乎还能听到闷闷的雷声。 这场雷雨,已经等待了很久。仿佛苍天为这场计谋的反扑擂响隆隆战鼓,已经迫在眉睫。 东风将至,注定吹散漫天阴霾。 夜晚,在弥漫着浓郁不安的氛围里,悄然笼罩群山。 漠漠夜风扫荡,丛峰心湖一片死寂。荡漾的湖水折射着天上墨色的云层。湿润的空气,让山间的树叶上都挂满了一层水膜。 暗月潜藏在浓厚的乱云后面,不久便挪到了子夜三更。山林翕动,野鸟栖息。清源地界的一切,都似乎陷入了沉睡。 而此时的玉面罗刹戟宗,却开始了他们筹划已久的,深厚谋策。 隐蔽多年,鬼子方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一切都迎来了成熟,他这些年来为了影主做出的牺牲,终于要迎来瓜熟蒂落,收获结果的时刻了。 为避免被借居他们宗门的来客发觉,他们特意延迟到此刻。现在,所有的外人都已经陷入沉睡,他们早已经急不可耐,再熟练不过地冲出各殿,汇聚到戟宗正门前。 鬼子方此时比他们都要急切。他早已经站在门前等待,而见到一众弟子终于来到,他立刻沉声喝道:“……列阵!” 这一声,他的声音都带着几分激动,鲜有地颤抖起来。 多少年来,他魂牵梦绕,这个场景,他已经梦到过无数次。梦里他曾经无数次幻想把七派完全湮灭,把清源地界付诸火海,把全部反抗九彻枭影的分子全数捏碎。 现在,他仿佛还在不真实、不清晰的梦境里。只有湿寒的夜风,才能让他随时提醒着自己这确实是真实。 距离大计收功,只剩一步之遥了。 “报掌门,全员列阵完毕。”忽然,一个弟子跑上前来说。 鬼子方冷冷点头,转而又道:“别忘了留下镇守山门的力量。” “是。”那个弟子很从容很坦然地挺直腰杆。 这同样也是他们玉面罗刹戟的大计。自当年之后,时过境迁,当年的玉面罗刹戟早已荡然不存,现在里面充斥的都是想要依赖离愁丹的投机之徒。 这是他们能够向九彻枭影表忠心的最好机会,当然不能错过。因此,参与此次计划的弟子,同样与鬼子方的感情,颇有共通之处。 鬼子方重新审视了一下眼前的这支军队。果然不差,这些力量,就是他一直以来辛苦栽培的,倾覆金戟锋鉴的主力军! “好。” 少顷,他终于抑制住内心的亢奋,嘴唇抖动着,朗声下令: “全军……出发!” ………… 而在与此同时,子夜的叠崖台上,戚风苦峭。无边的黑暗,冲刷着崖间的沙砾。 东方诗明孤身伫立在最高处,遥望着翻涌的天际。那边似乎在下雨,而且距离清源地界,似乎越来越近了。 他刚才已经听到了几次崖下人声搅动,扰乱了孤寂的宁静。那些人都如约往叠崖第二叠去了,以致刚才还传来一阵嘈杂交错的谈话声。 听起来,他们现在已经沉默了。他们在等待着信中所说的事件出现,而他东方诗明也是。 只不过不同的是,他,就是这场“表演”的主角。 焦急等待,东方诗明干脆闭上双眼,让自己波澜起伏的心冷静下来。 崖下众人,此刻都在草丛间,一边驱打着蚊虫,一边心情复杂地等待着。 山下等候的,不止是三教众人。除了他们之外,东方诗明还给刀斋和镇山戟发函,他们也同时如期而来。而至于取信他们的那些秘语或者物件,自然少不了素别枝的功劳。 他们有的人已经哈欠连天,但仍旧坚持撑开眼皮,不肯睡去。 叠崖台,漆黑的夜风渐渐凛冽。偶尔有夜鸦乱啼,凄厉的怪叫在低垂的乌云间传响。 ………… 第一百四十六章 智殊相悬 龙戟宗门此刻,龙掌门凝望着堂下。夜至三更,他们约定的时刻也要到了。 而此时的堂下,也早已经排列好了一众蓄势待发的弟子。 看着他们矫健的身姿,龙掌门沉吟良久,欣慰地点了点头。 很快,他们井然有序地往相同的方向浩荡进发。毫无月光的黯夜,龙戟峭壁的宏大篆刻,同样不失烨烨流亮的光辉。 一先一后,各有盘算。吞噬与反扑,在此一夜,即将彻底爆发。 ………… 独立的背影,在深邃的黯夜里只能显出隐约的轮廓。孤夜无月,混沌的山崖夜色,预兆着恶雨将临。 东方诗明紧皱眉头。他知道,计策成败,只在今夜一举。 带着土腥的乱风吹刮着他的衣袍,这种感觉确实似曾相识。不过,他今夜起誓,不会再让之前的失败重演。 这叠崖台,这无际的夜,是谋士的战场。 风,渐渐寒冷,随着夜寒沉降。他并不在意,胸中的热气,反倒让他感到浑身沸腾。 桓清子与何掌门等人既然如期而至,他就不能让他们失望。 这场巨大的反攻,必然会成为鬼子方最大的绊脚石。 萧瑟的风流,在山谷鸣荡,仿佛鬼哭,宛若狼嗥。 东方诗明不知道赋云歌出了何事,但现在的情况已经不能再拖延,等狼尘烟前来配合了。虽然内心担忧赋云歌的安危,但他仍旧清楚,现在自己首要应该考虑的是什么,他不能在此时分心。 暗暗地,他捏紧了自己的拳。 等待的每分每秒,都似乎溯及到无比漫长。东方诗明静若磐石,神经却每根都绷紧到极致。 他极目俯瞰,但崖下只有一片黑乎乎的浓林。耳畔也唯有不息的山风,遮掩了其他的动静。 又过片刻,倏忽,冷风紧皱,四野的林叶霎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东方诗明敏锐的目光追及过去,突然见到崖下的一片模糊,似乎产生了不同寻常的异动。好似有虎群夜行,豺狼过林。 好算来了。东方诗明嘴角露出莞尔一笑,眼神却截然相反地警惕起来。 步伐嘈乱,在静谧的崖间很难不引人注意。庞大的声响靠近,让东方诗明收紧心神,认真应对。 他转过身,面向人群攀爬而上的方向。 没过很多时间,只见有人影已经率先从叠崖台的小径登了上来。 接着,一众黑压压的人群就都沿着相同的路,逐个跟上最高层。 东方诗明眯起眼,稍一打量。这些来人果然不出所料,正是鬼子方,还有他身后的玉面罗刹戟大军。 他紧了紧衣领,不避不惧地正视涌现的人群。 黑夜,双方都不易辨清对方的面庞。东方诗明因筹谋已久,只看轮廓就能识别哪个是鬼子方;而鬼子方却从未在乎过他,于是对眼前之人颇为陌生,心生悬疑。 “你是……”鬼子方依仗自己修为不俗,加上人数众多,决意先按兵不动。 东方诗明打量了他们几眼。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我是……青掌门的嫡传弟子。” 鬼子方听他表明立场,心里稍微松懈。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彻底消除怀疑,继而又问:“今晚,是青掌门与我宗有约,你孤身前来,又是为何?” 方才肆意宣泄的风,在夜里渐渐平息。 眼前的场景,东方诗明已经在心中模拟了无数次。他淡淡放松口气,不急不缓地说:“凤戟临时有事,青掌门说稍迟就到,让我先来与鬼掌门致歉。” 鬼子方看着眼前这个桀骜而古怪的青年,同时内心对青琰的办事效率感到不满。 他沉吟了片刻,背后浩大的队伍悉数沉默屹立。 “他大概何时能到?” 顷刻之后,鬼子方松缓了语气,叹息道。 东方诗明没有立刻作出答复,而是煞有介事地推想了一会儿,才诚恳地说:“我想,大概最多不过三刻,青掌门就能如约前来。” 鬼子方微微合眼,若无其事地低头,细细观察了一下山下的群林。他的猜测,是以为青琰想要反水,但仔细观察,他确实没有找到凤戟的兵力。 看来,这个少年说的不假。他静静想道。 “凤戟内部,究竟出了何事?”自觉无趣,他忽而对那个少年问道。 东方诗明直直看着他,丝毫不在气势上落下风。而这样的姿态,也同样是故意展示给鬼子方看的,让他感受到自己作为“青琰弟子”的与众不同之处。 “凤戟众人,今日傍晚时分,忽然集体出现了异常的情况。”东方诗明徐徐道来,气态泰然自若,“许多弟子陷入奇怪的癫狂状态,或者气脉紊乱。到现在掌门还在派人医治。” 刚才还游荡在远山的浓云,渐渐攒聚在了叠崖台的上空。转眼将至的倾盆夜雨,笼罩在四野的阴霾当中。 鬼子方听到东方诗明此言,表情倏忽收紧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乍然真相 “还有呢?”他又问道。 “其他症状,不一而足。掌门催我前来,其他状况,我也一概不知。”东方诗明说。 鬼子方对眼前少年,感觉颇有玩味了。 他润了润喉,轻轻一咂嘴。再来的眼神,仿佛洞穿了这个少年的想法。 东方诗明见他果然入瓮,心想这倒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不过总的来说,也倒给自己省了不少事。 “你,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么?”鬼子方冷冷一笑。 东方诗明动了动嘴唇,但没有很快回复。 “看你的样子,除了来告知我此事,也是有别的盘算吧。”他嘿嘿地露出诡谲的笑,“直说何妨?” 东方诗明听他已经问到这一步,于是也就故作不再隐藏,迟缓地说: “鬼掌门,您给凤戟供给的药物,就是传说中的离愁丹吧。” 震惊世俗的名号吐出,但鬼子方的身后却没有丝毫的躁动。看来这个秘密,在玉面罗刹戟内早已人尽皆知,不足为奇。 说完,东方诗明直勾勾地盯着鬼子方的双眼,似乎一定要从他的瞳孔中找出答案。 鬼子方同样也在注视着他。青琰从来没跟弟子提及这种药物的名字,这个少年竟然能大胆如此,一语中的,确实不凡。 而且,离愁丹本来就在江湖颇为神秘,知道的人都晓得这是九彻枭影的毒物。而这个少年竟然在知道之后仍然孤身前来质问,看来也很有胆识。 虽然这个秘密也即将揭晓,但鬼子方仍然对这个少年高看了许多。 这样的人,他开始有兴趣把他拉入自己的麾下了。 于是他也不再犹豫,转而笑道:“……是。” 东方诗明面无起伏,但他的内心却早已欣喜不已。第二叠隐藏的众人对此可以听得一清二楚,鬼子方的真面目,即将昭告天下。 “鬼掌门……自始就是为了颠覆七派而蛰伏的,对么?”他换了个问题,循序渐进。 鬼子方既然决定拉拢他,自然也就对他的问题如实相告。 “是。九彻枭影的大计,自我成为玉面罗刹戟掌门时,就已经开始运转了。”鬼子方眯起眼,从牙缝间吐出一个数字,“三十年。” 东方诗明耸了耸肩,转过头去,看向群山掩映的心湖方向。 “现在,终于要结束了。”他默默地说,“你的计划,现在看来,似乎已经势不可挡了。” “是。”鬼子方轻蔑地上前两步,“我已经清除掉了阻碍我的变数。侠行迹也好,岐寒宵也罢。虽然龙戟与素别枝试图力挽狂澜,但是终究蚍蜉撼树。” “历史的车轮,已经停不下来了。”东方诗明似乎与他心意相通一般,彷若知己地说。 两人齐齐站在了迎风的崖边,足底就是悬空的高度。 深深的黯夜,山影在阴霾下摇动。宛若静谧的苍穹,天地都被吸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洞。 “刀斋与七派,注定会成为九彻枭影的牺牲品。”东方诗明忽然又开口,“但我想知道,你所求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鬼子方的身躯猛地停顿了一下。 东方诗明扭头看他,他的半边脸庞仍旧是静默的,但仿佛变得沉肃了很多。 天空的云层间响起阵阵闷雷,大雨转瞬就要降临了。 “三十年的光阴。” 少顷,鬼子方抬眼看天,缓缓地吐气道。 “三十年。除了为九彻枭影的大计潜伏,除了覆灭七派的筹划,还有……”他低沉着说,“丛峰心湖。” “丛峰心湖?”东方诗明一怔。 “你想知道?”鬼子方侧眼揣摩了一下,转而继续迎向拂面的夜风,“你不知道,也是自然。心湖湖底埋藏的,可是连七派都不知道的东西。” 东方诗明心中凛然。此事,他们确实谁都不知道。就连在这里待了一辈子的龙掌门等人,也是全然不知情。 心湖湖底,竟然另有玄机。他必须要问清楚,好做出及时的防范。 “所以,此次开办金戟锋鉴大会,除了为别处的九彻枭影行动争取时间,也是为了再度夺胜,攫取湖底的东西?” 东方诗明聪明绝伦,很快作出反应。 鬼子方见他果然一点就透,越发对他感到欣赏。 这个秘密,他从来没跟别人提起过。即使是自己的弟子与青琰,也是一直埋藏在心底,以确保万无一失。 但时至今日,他们的计划已经近乎完成。加上这个少年的聪颖,他干脆也就不再隐瞒,直言不讳: “你感觉,群山之中,这个莫名出现的巨湖,正常么?” 东方诗明闻言,忽地恍然大悟。 这样的奇景地貌,他早该有所注意。只是众人都习以为常,他也就并不以为意。 但现在想来,这样的地貌,确实奇异。 只听鬼子方继续幽幽地说:“这样的景象,正是由当年的一块天外陨铁造成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计开雷霆 “陨铁?”东方诗明愕然。凉凉的风灌入牙齿,让他很快闭上嘴。 但鬼子方丝毫不为夜风所影响,仍旧自顾自地点头:“这块陨铁,自此之后,就一直沉眠在心湖之底,吸收清源地界的地气,悄然孕化。” 陨铁孕化,乍听似乎奇异,但东方诗明见多识广,立刻了悟。 而根据他之前的见闻,这样的神铁,可谓是难得一遇的天地造化。陨铁天时若成,将能绽放金精之华,是成就不世神兵的绝佳原料。 “难道……”他立刻皱紧眉峰,看向仍旧沉寂的心湖方向,“此次大会,就是陨铁孕化大成的时刻么?” 鬼子方露出期待已久的豺狼一样的表情。仿佛豢养许久的猎物终于成熟,他已经迫不及待露出凶狠而贪婪的獠牙了。 “没错。”鬼子方表情似乎难以抑制激动的扭曲,看起来诡异可怖,“终于让我等到了。等一举倾覆了现在的局面,影主一定会,一定会……” 忽然,他把目光焦灼地投回东方诗明身上:“来吧。加入我的麾下,与九彻枭影一同筑造新世界吧。你的智慧,我会让它物尽其用。” 他的神情,也让他的队伍有些畏惧。而东方诗明透过黑夜,看着他近乎癫狂的样子,终于,微微一笑。 “不了。谢谢。”他不慌不忙地与鬼子方拉开距离。 鬼子方忽然迟钝了一秒。继而他又仿佛难以置信地叫道:“……你……为什么?” 东方诗明冷眼看着他,忽地,他转头高喝一声:“众人,可有听得清楚!” 话音未落,鬼子方和东方诗明,同时听到了崖下的人声嘈杂。 东方诗明的“表演”,可谓完美。 而今,他终于不再隐藏。听得自己的援军已至,他立刻转过头朗声说道:“因为……你的计谋,注定是失败的!” “你……!!”鬼子方霎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接下来立刻勃然大怒。 与此同时,崖壁忽然传来一阵脚步蹬跃的声响。还没等崖顶众人看清,只见桓清子、陆登三教等人,镇山戟何掌门,刀斋弟子都已经冲了上来! 猝不及防,赫然出现的大队人马,让鬼子方难得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疾风乍然猛烈,森林摇撼,万马齐喑。 而在天际不远处,一道亮眼的霹雳,歪折着倏忽划破黯夜。 东方诗明立刻靠入蜂拥而来的己方兵力,酣畅地长舒了一口气。 群雄蜂拥而上,其中尤其以何掌门与几个修为较好的刀斋弟子最先。 众人列定,与鬼子方身后黑压压的军队,形成空前对立。 “原来,竟然是你,害了我们斋主!”其中有刀斋弟子不胜愤怒,高声悲吼。 何掌门同样,表情悲哀而痛苦。他含泪的眼眶里充满不再妥协的觉悟,恨恨地盯着眼前这个杀害岐寒宵的真正凶手,喉咙沙哑,肩膀都不绝颤抖起来。 桓清子等三教之人,同样对鬼子方的真实面目感到气愤。顿时群情激愤,战意高张。 “你盘算多年的阴谋,已经大白天下了!” 东方诗明趁着风大喝道,慷慨非常:“三教,刀斋,金戟之人,皆亲耳听得。你,已经无从遁形!” 鬼子方看着急转直下的局势,额角青筋暴涨。他愤恨地磨着牙尖,恨不得把东方诗明撕碎血吞。 “马有失蹄。你的盘算确实周详。”东方诗明朗声道,“几番骚动,你屡屡嫁祸分化,明修栈道,瞒天过海,隔岸观火。这样的计划,环环相扣,老练狠辣,非同一般。” “但是,”他忽然话锋一转,“这样完备的安排,也同样让冷静的你,在最后的阶段急于求成,过于自信了。” 鬼子方眼中怒火炽烧,他完美的计划,竟然在此时功亏一篑,付诸流水。 他怎么能不,恼怒至极! “你没想到,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你也没想到,纸,终究包不住火!”东方诗明语气越加铿锵有力,字字直击鬼子方的内心: “而今,你的大计,已经彻底败露。盛极而衰,准备迎接,你们败亡的结局吧!” 忽然,天际一声雷,随着东方诗明最后一字的落地,划开积蓄已久的暴雨! 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点迅速如同冰雹砸下,呼啸的风也急旋过山头,伴随雷鸣电闪,气势凌厉。 雨中的众人,谁都没有躲避。双方对峙,在东方诗明言辞结束后,陷入了阴郁的沉默。 淋漓的雨,很快淋湿了鬼子方的头发。被风吹刮的发丝沾在脸上,看起来狼狈而癫狂。 东方诗明等人的衣服也被浸透,冰凉的水渍触及皮肤,却远比不上眼前局面更冷得砭骨。 鬼子方身后的军队,此时表情都是慌张失措。看着他们的头儿如此大败亏输,他们也一下慌乱了起来。只是出于畏惧鬼子方,他们也只得站在原地,不敢妄动。 第一百四十九章 玉碎重泉 叠崖台,在夜雨飘摇的此时,气氛空前紧张起来。 “呵……呵呵……” 忽然,在雨中低垂着头的鬼子方,忽然冷冷地怪笑起来。 他不急不趋地抬起头。扬起的发梢洒落水珠,立马融入到砸落的雨丝里。 “你们……真是,令我刮目相看了。” 东方诗明看着他,抹去嘴角的雨水,却并不说话。 “没错。刚才的话,都是真的。”他重新把目光投到对面众人的身上,但那样的眼神,却令人不寒而栗,仿佛瞬间置身于黄泉入口,四肢都感到一阵冰凉。 “但是,那又能怎么样?” 他怒极反笑,只是笑容非常骇人,“我,还没有输啊。” 东方诗明看着他,眼光里多了几分怜悯与叹息。 忽然,就在此时,玉面罗刹戟宗的方向,传来一声惊天爆炸震响! 轰然惊爆,竟然压过了雷鸣雨泻的动静,势如山崩!虽然远在叠崖台,但在场众人都感受到了地面震颤,仿佛与之共鸣。 很快,在雨夜之中,远山幽幽冒起了滚滚浓烟,以及耀眼的火光。 鬼子方等人,霎时如同电流百脉,惊诧难当。此时的众弟子终于难捺焦灼,纷纷低声细语起来。 鬼子方精心筹划的大计,最仰赖的军队,还未交战,就已经彻底乱成一团。 而东方诗明看着远方的黯夜,毫不意外。 看着鬼子方陷入如此困境,他终于露出一点轻松的笑容。 “侠行迹,岐寒宵等人的死,你们注定要,如数偿还。”他在一旁沉静地说道。 远山的火光,映红了鬼子方的半边脸庞。他的瞳孔倒映着本宗的废墟,浑身都颤抖起来。 而在遥远的玉面罗刹戟后山,青琨与月参辰、寇武夫已经顺利救出困在地牢里的众人。最后的山体爆炸,也正是出自他们之手。 “这下,鬼子方老贼就彻底完蛋了。”青琨他们带着众人爬上相隔不远的一座山丘,望着雨中熊熊燃烧的火势,笑着说道。 他们的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在鬼子方等大队人马走后,月参辰两人立刻抓紧行动,剿灭了留守宗门的余党,把留宿的其他客人送走,随即按照东方诗明的路线进入地下暗城,与青琨等人汇合。 青琨等人亦不负众望,如期挖出了一条隐秘的地道,直通众人受缚的地牢。他们很快破除了地牢的桎梏,把众人救了出来,转移出地道。 而同时赶来的月参辰两人,则与青琨立刻下探暗城最底部的炼药坊。里面果然有一个守卫,但武功也不过是木雪花、老鳌头级别的一方字主程度罢了。月参辰两人身怀玄徽,击败他自然不在话下。到最后,他们在各处安放好运来的数箱**,随即撤出暗城。引线如期爆炸,暗城多年的一切罪恶,终于就此消弭。 泥草倾泄,岩石滚落。依附在这个秘密基地之上的玉面罗刹戟宗,也因此同样被一并埋葬。 满天夜雨,交织成湮没一切的网,与灼烧的烟火一同,把鬼子方的全部筹谋烧毁冲垮。 ………… 看着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就此毁灭,鬼子方内心痛苦难抑,面部狰狞扭曲,可悲,可叹,亦可恨。 “你输了。”东方诗明掣开两柄铁扇,语气坚硬地说。 大雨滂沱,看不清鬼子方脸上的表情。但他知道,饿狼被逼到绝境,是马上就要露出最后的爪牙,展开最后的搏杀了。 此时,只见他慢慢地把自己的玄徽,从腰间拿了出来。 暗绿色的玄徽,仿佛失去了一切光辉,黯淡颓唐。鬼子方把它捏在手心,缓缓抬起,仿佛在给众人展示。 忽地,惊诧一举,他竟然运足掌中力道,崩然一声清脆的碎裂,他竟然,把自己的玄徽毁掉了! 在场众人,纷纷再度感到惊讶。就连东方诗明也为之一愣,眼中惊疑乍生。 只见他松开手,碎裂的玉屑纷纷掉落,砸进地面的水坑,溅起一阵水花。 鬼子方的脸上,没有半丝半毫的波动。他拍了拍沾湿的双手,终于自他腰间的另一个包内,拿出了他真正的,“玄徽”。 那是一块与玄徽迥乎相异的玉牌。赤红的血色,里面仿佛充斥着涌动的火焰与血液,熔铸着地狱的业火。在暴雨的阴影里,艳红而骇人。 鲜红的玉牌中央,深深烙印着几个字。 “九重泉。” 鬼子方缓缓念了出来。 这个名字,他抛弃了三十年。 隐姓埋名,用“鬼子方”的名字在这点方寸之地斡旋,他简直都要记不清自己原本的名讳了。 是啊,这才是他本来的名字。这才是,他作为九彻枭影【九旗旗使】的真名! 这个名字刚刚出口,三教众人,立刻蓦然震惊变色。 伴随着战鼓似的雷声,闷风扫荡,急促的暴雨恣肆。叠崖台上的气氛,却再度转变。 “你是……”陆登缓缓抬手,难以置信地指向他,“你是,九旗旗使!!” “这个世上,从来便没有鬼掌门。”九重泉幽邃的目光,仿佛倒映着地狱的黑光,“我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身份——九彻枭影四旗使之一,九重泉!” 第一百五十章 玄剑辟邪 说罢,他的舌尖舔舐过嘴边的雨水,仿佛渴血的饿虎,扫视着眼前的众人。 “本来,你们还不会就此丧命。”九重泉愤恨地说着,眼神里,却露出少见的喜色,“谁让你们自投罗网,想要破坏我精心准备的计划。” “现在,我要你们,与我的大计,一同陪葬!!” 震耳欲聋的啸声,惊飞周遭的雨点。东方诗明等人难以反应,立刻感受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杀气,四散而来! “不好!”桓清子眼快,乍见九重泉的身影已经倏忽杀来,立刻扯断剑绳,连剑鞘都不曾拔开就奋力上前挡招。 陆登和悬灯寺僧人定静同时上前,三人合力阻挡,顿时首当其冲。 实力的差距,让三人的武器登时齐齐碎裂。雄厚的内力压迫,三人同时感到脏腑重创,口中吐出鲜血。 霎时惊变,东方诗明等人纷纷掣出兵刃,上前抵挡。 黑夜黯影,弥漫出压制性的威劲。 何掌门等人越过三教三人,横开武器还未施展武功,九重泉的招式就已经磅礴而至。铿然几声尖锐的响声,完全没有悬念的战况,立刻将局势再度反转。 雨声倾泻,夜漏四更。毫不停歇的风雨,为叠崖台的局面披上朦胧的背景。 东方诗明呼号着众人不可恋战,边战边退。眼看已经到了崖边,东方诗明不容置喙,立刻号令众人自崖上跳下,搏取片刻生机。 三教三人受伤,被一干门人搀扶先行跃下。东方诗明与何掌门力保不失,虽然眼前鬼魄般绝对的力量令他们难以抗衡,但至少可以拖延数秒的时间,让众人能够活下去。 琳琅招式的光影在雨丝的帷幕间来回折射,看起来令人眼眩。 东方诗明双手早已被九重泉的威压震慑得毫无知觉,但他也来不及注意这些了。视线来回在身前于身后交叠,他必须随时关注全局的胜败。 俄而,他瞅准机会,见到身后众人已经顺利跳下悬崖! 机不可失,他立刻对一旁并肩作战的何掌门叫道:“我们也跳!快!!” 恰好,两人也退到了悬崖的边缘。脚下石块淋雨之后无比湿滑,两人借此机会,电光火石一瞬间,合力挡下九重泉的一击,同时向崖下跃去! 然而,危机却并未就此结束。 东方诗明在半空中,还未坠地,猛听到脑后一阵簌簌凉风袭来! 九重泉,竟然毫不犹豫地尾随着他们跳下了悬崖! “你,绝不可留!” 崖下众人,仰头看着突变的一幕,齐齐发出一阵惊呼。 东方诗明身旁的何掌门,侧眼猛然看到东方诗明的身后,也同时大感惊惧。 只见,九重泉距离东方诗明也不过咫尺之遥。他已经在空中捏起了一团猩红色的气,转瞬,就要将东方诗明的头颅轰碎! 东方诗明背对九重泉,在空中他也无从躲避。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但在这一刹那,他也是毫无应对的办法! 置身绝望,东方诗明别无他法,紧紧闭上双眼: 是生是死,但看天命! 倏忽,生死一瞬,逼命片刻,一道玄素剑气割破雨幕,终于驰援而至! 绝快无伦的一剑,挟带着浩瀚的招式之威,就在九重泉即将落手的一刹,凛然直刺而来。九重泉听到耳畔惊人风声,迫于自保,只得临时改变招式的目标,雄浑气劲与剑气碰撞,顿时震碎崖上巨石,冲散风雨。 取得一瞬生机,东方诗明与何掌门已经顺利落回第二叠。 东方诗明大难未死,也来不及庆幸,而是转头去看这位姗姗来迟的,今晚第二位主角。 九重泉此时已经踩在了悬崖凸出的一枝残枝上面,风雨淋漓,他的身躯微微摇晃。 冷眼睥睨着剑来的方向,他的眉头渐渐拧紧,眉梢的水珠顺着鼻尖颗颗滴落。 这样的招式,他也能猜得出是谁。 看来,他九重泉这次真的被他们耍了。 赫然,只见一柄玄素双色的长剑,孤影飞来。墨色如同雨夜的绶带,仿佛凝固的落霞,终于摇撼着现形众人眼前。 长剑剑威不俗,晃荡着环绕的气劲,插入石崖壁中。 “……一挥凛凛剑锋寒,函盖乾坤绝自观。玄素漫传龙变化,谁睹云埋半枝端。” 伴随长剑同时闯入众人感官,熟悉的声音传来,让濒危倾覆的局势,再复平衡。 最重的筹码,为此局博弈,终是扳回一局。 眼看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身影,九重泉的牙齿磨得沙沙作响,低沉着说出来者的名字:“……素别枝。” 乱雨急促,墨云滚荡。素别枝作为东方诗明最寄于希冀的援军,不失潇洒地从天而降。 而在山下,山林当中,也传来纷杂的躁动声响。龙掌门带着龙戟弟子随后赶来,加上三教刀斋等人,与九重泉的军队形成了相持态势。 素别枝轻盈跃下,落在了长剑的剑柄上。与九重泉间隔极近,他丝毫不慌不乱,而是无比悠闲地先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露出一点欠打的微笑。 “怎样,看起来,你这次彻彻底底吃瘪了呢。”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双极斗武 素别枝开口就带着幸灾乐祸的口气,令盛怒之下的九重泉倍添气愤。 “刚才真的好险。如果我晚到一步,我们的军师可就被你宰了。”素别枝并不理会他,继续说道,“不过,我可不能让你这么做。毕竟如果没有他,我怎么能看到你今天这副苦逼的模样呢。” “你……”九重泉咬牙,火冒三丈。 “你这次败得很彻底,承认吧。” 素别枝轻哼了一声,抱臂而立,“你安插在裁判团的余党已经乱成一团,本宗也已经成为废墟。筹备全面崩溃,我都替你感到可怜。” 下方的东方诗明一面呼喝着众人尽快转移,一面倾听着素别枝的激将法。淅沥漂泊的夜雨融入风中,但也始终遮盖不了素别枝的嗓音,反倒听起来无比清晰。 而在其最下面的第一叠处,龙掌门等人已经与三教等人会合,方才的危机,总算得到了化解。 悬崖半空,被连番戏耍,九重泉早就忍无可忍。听着素别枝连珠炮似的挖苦,他再也按捺不住,气劲空前爆发! 登时,树杈崩断,一股强悍的力道,乍然四散而出,歪斜了雨流。 悬崖石块崩塌,泥浆倾泄。素别枝屹然不动,见他终于发火,反倒嘿嘿一笑。 “气势很足。”他松开抱在一起的双臂,仿佛梦呓初醒,眼中游来亢奋的光采,“你的对手,始终就应该是我啊。” 东方诗明知道接下来的战斗,已经不是自己所能干预。稳稳送走了众人,他也最后回望了一眼在半空伫立的素别枝,往下撤退。 素别枝见到最后放不下心的家伙也走了,嘴角微微上翘。 “那,我就来陪你活动活动吧。” 素别枝被淋湿的衣袍,忽然猛地飘飞起来。高深难测的气劲震动叠崖台,尚未真正显露锋芒的宝剑,在此时乍然崩飞而出,进入素别枝手中。 “乌首白枝,今晚,誓斩邪佞。”素别枝横开玄素宝剑,剑身倒映出雨丝下的身影。 九重泉见到东方诗明等人已经撤离,立刻对崖上的众人高吼一声:“追!” 喝令落下,九重泉再无顾忌,背后长戟扫荡而出,旋转两周,同时飞入掌心。 山顶之上,刚才一直被当做背景板的军队终于窸窸窣窣撤离叠崖台,紧紧追着东方诗明等人而去。素别枝听着他们离开的声音,也并未阻拦,而是始终将锋利的目光锁定在九重泉的身上,只待一瞬间,划开雨夜战火。 两人对峙,静静地施放威压。 猛地,压力同时濒临四野承受的极点,山腰轰然崩石,叠崖台第三叠彻底坍塌。 一片迷茫,素别枝透过眼前的混乱,看到了穿过乱石崩泻,直刺而来的霸道戟锋。他顿时涤荡长剑,不世利器,乌首白枝,顿时为素别枝增添了不少光采。 眨眼,裹挟着团团猩红色气劲的招式,以劈波斩浪的态势袭来。 素别枝不落下风,玄墨真气在剑锋霎时凝聚,微微一抖,数十条游鱼般的墨气就剥离剑刃,迎着九重泉而去。 两人足下也全部悬空,双双向下方坠落。激烈的招式在半空来回碰撞,毫不留情的身影,顺着雨点的下落,仿佛伶俐的飞燕。 九重泉力量霸道无虞,面对素别枝的招式毫不退避,纷纷直撄其锋。 两人招式各展其能,很快便回落崖下地面。泥土舒润,两人都仿佛探入泥浆,速度受限。 九重泉的攻击毫不停歇,暴风骤雨似的气劲瞬间上手。 “九野驰锋,去!” 昂然怒吼,只见九重泉已将长戟戳入地中。猩红气焰,环绕成一团肆意蔓延的圆弧。 眼看九重泉极招将出,素别枝浩然无惧,持剑捻诀,异象同生。 只见他的周遭,顿时衍生黑白两色的剑流。宛如太极双分,皓然大化,风声席卷,遍地攒动: “皓元穹墨引。” 墨流与素色,交织成廓然相容的一招,气若奔流,与奔突而至的浓郁戾气隆隆相会,产生空前爆炸。 泥浆飞溅,森林摇曳。招式的余波荡过强烈的环风,冲击四野,与吹拂的风雨共鸣,尖啸不绝。 而还未远离叠崖台的东方诗明众人,此刻正在试图往丛峰心湖的方向支援。 既然素别枝已经赶来,那么丛峰心湖的形势也就不容乐观。可知的是那里现在还有龙陶等参赛者驻守,但玉面罗刹戟亦然,就不知具体的局势会如何演变了。 他们的身后,紧紧尾随着玉面罗刹戟的大军。 密林穿行,双方对彼此的距离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嘈杂的响动间隔并不算远,加上还有负伤者,他们恐怕难逃一会。 东方诗明等人不愿与他们交锋,耽搁时间。但后面的军队却越来越近,完全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龙掌门沿途也听了今晚的全部情况,对亟待缓解的眼下现状,他们尚未消耗的龙戟力量可能是最有力的。 内心想定,他立刻找到人群中的东方诗明,与他商议道:“你们先走,我带着龙戟殿后。稍后我们再想办法汇合。” 第一百五十二章 血染心湖 东方诗明知道玉面罗刹戟这批军队的力量,确实不容小觑。除了全数服用离愁丹以外,他们在人数上也占有优势。 他的眼神里露出犹豫。但其实他也早就考虑到,除此办法以外,他们也再无脱身之法。 龙掌门看着他,似乎已经做出了坚定的觉悟。 东方诗明擦了擦睫毛的雨水,咬紧下唇。少顷,他终于还是迟缓地点了点头。 龙掌门求仁得仁,见他也没有异议,立刻高声喝令全部龙戟子弟,全员殿后! 壮士断腕般的决定,三教刀斋等人纷纷惊讶,继而感动。东方诗明抓紧龙戟争取来的片刻时机,让众人加快步伐,快速撤退。 风雨如晦,四更夜渐渐沉沦,滂沱雨幕,却全然没有丝毫减小。 ………… 茫茫沙海,星野寥廓。昔日的沙壁已经黯然散去,沙丘之间,唯存飘飞的微风,如同破沙而出的蝴蝶。 遍地肃静,除了风沙鸣响,一切都仿佛陷入了沉睡。 少许时刻之后,天边渐渐泛白。继而是赤红的霞染,为黎明掀开昏沉的幕布。 赋云歌昏迷在无边沙漠之中,已经过了一夜。体力逐步复苏,此刻终于渐渐醒来。 周身的黄沙,在沙壁散去时蒙上了一层黄尘。赋云歌此时衣服又破又脏,远看甚至无法辨别出一个人形。 凉风拂过,赋云歌头脑渐渐恢复神智。 他的指尖微微抖动,触摸到的只有厚厚的沙层。沙砾的质感传入脑海,赋云歌忽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双眼随之睁开。 刚一清醒,浑身在沙壁中被撕扯的痛感立刻袭来,他感到四肢百骸都有焦躁的血流在翻涌,痛苦难当。 但他也因此更加清醒了。忍痛保持着头脑的冷静,他勉强环顾四周,却除了满眼黄沙,再没有别的发现。 心生失望,他缓缓闭上酸痛的眼睛,眼眶还不时传来鼓鼓的胀痛感。 闭目休息了一会儿,他感到自己的气海好在没有破坏,反而自行汇聚了一点真气。 这个发现给了赋云歌不小的镇静与慰藉。既然如此,他就可以调动真气,帮助自己加快痊愈了。 想毕,赋云歌舔舐了一下干燥的嘴唇,立刻静下心来,试探着开始自我恢复。 天畔的朝霞,渐渐越发明艳了。 ………… 而在如火如荼的清源地界,庞大博弈,也已经辞别黯夜,迎来了乱雨不歇的清晨。 东方诗明等人看着露出山霭的远空已经显现灰白,他们也好算赶到了丛峰心湖。 然而,这里的情状,也不出意料地陷入了空前的混乱。 不算长的山道两旁,此刻惊怵可见许多观赛的观众的尸身堆叠。当中还有几个死掉的玉面罗刹戟弟子,看得出来这些血债就是他们所为。 看来,九重泉为了获得心湖陨铁,在这里埋伏的力量要超过他们的想象。 众人足下,是流淌的血河,沾染着降落的雨水,肆意浸透更远的土壤。 “这样看来,不知道内部现状如何。”何掌门忧心忡忡。 东方诗明皱眉,看着这梦境般不真实的惨景,同样为九重泉的滔天恶行感到愤怒。 “我们深入一观。”他冷冷地说。不等众人反应,他自己率先向心湖比武场的方向冲了过去。 而不断深入,种种惨状不断冲击众人的瞳孔。先前秀丽静美的心湖,此刻湖畔已经被殷红血流玷染。满目狼藉,就连淋漓雨水也难以洗刷。 越过迎客楼与观光阁的层叠,赫然惊见,不远处比武台上,此刻人头攒动,杀声震天。 东方诗明与何掌门等人还未靠近,猛地从两侧就涌过来一批已经杀得失去理智的玉面罗刹戟弟子。他们的眼内已经布满了鲜红,濒死的反扑,看起来仿佛挣扎的野兽。 他们见到来者,立刻毫无理性地挥动他们的武器,冲杀而来。有的甚至已经没有了武器,便张开沾带着血汁的牙齿,逢人就要下嘴撕咬。 东方诗明等人被眼前的情状吓得不轻,连退数步。稍一定神,其中一些胆大的弟子已经冲过人群,与那些狂人厮杀起来。 血落如雨,前方人间炼狱般的景象,令东方诗明不觉震撼。 与此同时,他越过众人的视线,侧身进入一幢观光阁。里面的台阶上也横斜着数十具遭乱戮而死的观众尸体,血水一层层地流淌着,无比骇人。 东方诗明无暇关注这些,他飞快地越上二楼,赶到观光台前,凭栏遥望。 风雨飘摇,湖水淅沥如不平的明镜。东方诗明远远望去,终于看清了比武场中央的情况。 狭长的通道彼端,宽大的比武场上,剩余的力量已经被九重泉隐藏的兵力团团包围。 在这里能清晰地看到人群前端的,正在浴血奋战的龙陶等人。虽然被逼到毫无退路,但他们看起来还能撑得住,甚至似乎在试图突围。 第一百五十三章 附骨之疽 见到这里的情况并未彻底沦陷,东方诗明才感到稍稍宽心。 忽然,楼阁之后,东方诗明又听到了龙戟与玉面罗刹戟军队的缠斗,也渐渐挪到了心湖的外围。 雨点隆隆,又是一阵急促的雨。观光台被斜风刮过,凉雨淋了东方诗明一身。 身上的衣物早就全部湿透,东方诗明干脆把外袍脱了下来,感觉清爽不少。稍一冷静,他权衡利弊,终于决定暂时放弃突围心湖,转而进攻凤戟,防止他们兵力合流。 心思敲定,他不敢耽误,立刻旋身往楼下奔去。 而在此时,空荡荡的龙戟山门,一个意外的身影,悄悄回归。 与心湖方向的喧嚣全然不同,潇潇朝雨,在龙戟本宗,无声无息地洒落。 细雨从檐角滴落,台阶的凹凼里水影盈盈,倒映着青灰的天空。 龙枭孤身返回,并没有在心湖踟蹰。 现在,正是他期待已久的机会。 龙戟几乎全宗出动,本门空虚。这般天赐良机,正是他筹划的秘密大计,开始实施的最好时机! 他前脚刚刚迈入山门,忽然视野晃现,雨丝淋漓的龙戟殿前,一众心腹已经等待他好久。 这些人,都是前些日子他暗中引回山门的弟子。龙掌门本来不会如此愚钝,但龙戟之前被诸多事项纠缠得焦头烂额,他这颗潜藏的祸害萌芽,才能得以顺利破土萌发。 龙掌门不会想到,他留下的大多数看守山门的弟子,都是每时每刻意欲吞噬龙戟的异类。 他们隐藏了很久。这么多岁月,他们在暗无天日的山洞里苦加训练,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刻,彻底倾覆,这个绵延数百年的元老宗派! 雨水在他的脸上流下,他的眼眶也泛起了一圈暗红。 这是什么感情……激动,愤怒,兴奋? 掺杂了太多的情感,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怨恨,终于在此时,彻底爆发! “你们……辛苦了。” 心海涌动,但想了很久,他还是用平时极其平淡的语气,说道。 那些弟子,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们又何尝不感到激动。这风雨如同为他们的行动发出的赞颂,因为他们,将会在此后真正地取代龙戟,成为唯一的正统! 心潮澎湃,龙枭难以掩饰内心的狂喜,径直越过一干弟子,往龙戟的正殿迈去。 他要好好审视一下,这片未来属于他掌控的地盘,每一寸,他都想要仔细打量。 这正殿——乃至整个龙戟,未来,将会以他为尊,歃血求武,再复辉煌! 正殿的门虚掩着,龙枭毫不费力就推开了。 然而,入眼的下一幕,却让他身躯一震。 赫然惊见,正殿首席宝座之上,那方他朝思夜寐的座席,此刻,却端坐一人,不动如山。 绵长的过道,隔开了宝座与龙枭的距离。霎时,他的耳边仿佛传来雷声隆隆,惊怵全身。 只见,静肃的廓然大殿,大长老孤影独坐。 殿外风雨,与殿内宛若隔世。大长老充耳不闻,栖身如枯枝一般,正在闭目养神。 “你……”龙枭嘴唇不绝颤抖,“怎会?” 他并不知道内情。大长老的尊容犹如先前威严,令他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 其他弟子也全围了过来,而见到正殿之内的大长老,他们全数呆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片刻,大长老才悠悠地睁开双眼,用睥睨而悲悯眼神望向不远处的龙枭等人: “龙枭,欢迎你回来。” 他的声音仿佛江海般浩渺,似虚似实,难以捉摸。 这句话进入龙枭的耳中,他甚至有片刻的错觉认为自己的计划还没有暴露。但他立刻又清醒过来了,没错,大长老这时候现身,绝对不会有第二种可能。他们的计划,泄露了。 “是。弟子龙枭,恭迎大长老回归。” 但他并没有立刻撕破脸皮。他知道大长老的实力,如果硬碰硬,虽然自己人多势众,但结果最好也不过是两败俱伤。但这,并不是他所追求的。 空荡的殿内,唯有他们两人的声音来回传荡。殿外风雨不息,朦胧的天色,如同难以揣测的局势。 殿内的对峙,仍然在持续。 “龙枭,我从前曾问过你。何谓王?”大长老泰然自若,缓缓问道。 龙枭皱了皱眉:“王者,平乱世而救苍生,和万物而晓大化。功成身退,不羁于名,不涉于俗世,不溺于红尘。” 这是他很小的时候的记忆。那时候他还并没有考虑过这么多事情,与龙陶一样,冀望着能够为宗门争光,仅此而已。 这个问题,他记忆得尤为深刻。 大长老眯起眼,看着他疲惫而亢奋的面容,不由轻声咨嗟。 “这是我教给你的说辞。你还能记得,令我很欣慰。”大长老徐徐说道。 “天下王者,须知没有恒久的霸业,也没有永不衰朽的盛名。”他的口吻循循善诱,仿佛是在面对着当年懵懂的孩童,慈祥而怜悯,“逐日者力竭,纵浪者溺水。武者死于锐器,知者死于多得。” “王者,仁字为先,守正为要。汲汲营营旁门左道,必难称王。” “不知道,这样的道理,你可还记得?”大长老说完,将目光投向龙枭的脸。 第一百五十四章 镇宗大阵 昔日教诲,宛若洪钟高鸣,振聋发聩。龙枭脑海浮动,曾经的圭臬之言,再度冲击着他坚持多年的信念。 但是,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孩子了。 筹划多年,他的怨恨日积月累,被那种扭曲的感情推动着前行。这么长时间的付出,他心知就为了这一刻。 如果当年他就此自甘平凡,又怎么会拥有现在的力量? 如果他现在尚有退路,他……也不会选择了! 他想要轰轰烈烈干一场,他一定要做到。 哪怕,违逆长老,哪怕,舍弃这条命! “大长老,您什么都知道了,对吧。” 龙枭换了口气,眉眼之间反而变得更加轻松。他重新把目光返投回大长老,却失去了原先残存的最后一点尊敬。 大长老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惋惜。 “既然事已至此,何必假惺惺地来这一套呢。”龙枭冷笑了两声,狂妄的情感自牙缝间颗颗吐出,丝毫不再顾及往日的感情。 “浪子回头,千金难换。”大长老沉吟少顷,慢慢地说。 “已经不可能了。”龙枭立刻打断了大长老的话语。他跨上前两步,高声叫道:“我们可能的确打不过大长老你。但是,已经别无选择的余地了!!” 随着龙枭话音落下,大长老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冷肃了。 “龙枭……你,误入歧途了……” 大长老压抑着内心的同门之情,审判似的,俯视着昔日他曾经一手栽培过的弟子。 龙枭的拳头捏得咔咔作响,蛇一样的眼神瞪着大长老,仿佛下一秒就要冲过去与他火拼。 “你知道,龙戟宗门在当年修建时,与其他宗门,有什么不同么?”忽然,大长老幽幽地问道。 这句话似乎前言不搭后语,让龙枭微微一怔。但他接着狂妄地吼道:“与我何干!要战,就不要拖泥带水了!” 大长老并不理会他,而是继续和缓地说:“偌大山门,可谓是当年七派中最晚落成的。因为居于丛峰峡谷最外围,出于防御的考量,这座山门,可是下了不少心血。” 龙枭越听越感到不太对劲。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半信半疑:“你……别想拖延时间。” 大长老摇摇头:“这座山门的玄机,就连龙衮这掌门人,或许都不知道。我也曾以为它永远都不会动用,除非战火到来。” “但是……今朝,竟然要用在同门后辈的身上。” 龙枭等人闻言一惊,他们立刻回头四顾,但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殿内,席过一阵凉风。扬起地面的灰尘,拂动了门外的细雨。 “七派山门,唯有龙戟有此盘龙壁刻,并非是为了美观而已。”大长老慢慢地抬手,“是因为,山内机关外凸,不得已而选择雕琢盘错的壁刻,用以掩饰。” 龙枭看着座上的大长老越来越肃穆,昔日仰望的感觉翻涌在肺腑,吓得他不自觉地退后两步,目露惧色。 “如此巨大的工程,沉睡百年,也是时候活动一下筋骨了。” 只见大长老抬起的手,蓄足了浑身的气劲,慢慢向着座椅的扶手上按下! “一切的核心,正是这掌门首座。现在,迷途诸人,试图找到回头之岸吧!” 高声惊人之语,龙枭等人同时感到足下大地震动。 偌大山门,竟然同时发生共鸣。随着大长老的元功催动,殿内外黄土颤抖,沉寂数百年的地下机关,终于苏醒! 只见座上的大长老,面容急剧衰老。这点功力是他自返回山门之后就一直暗暗蓄积,在此次启动机关全数消耗。方才正常的面容,正是他用真气勉力维持。一旦真气离身,他立刻变回了之前衰颓的模样,甚至更加苍老和憔悴。 他之前自返回后便一直在后山隐藏行迹,也因此得以察觉龙枭的诡计。此回得以放手一搏,也是因为他,早已经抱有了牺牲的觉悟。 他一定要在龙枭破阵之前,拖延到龙戟众人的回归! 感应到大长老的真气牵引,地下生疏多年的机关,不失迟缓地转动起来。 隆隆震响,响彻整个龙戟山门,撼动周遭林木沙石,威势不俗。 而处在阵中的龙枭等人,此刻避无可避,已经被自土下缓缓破出的众多石柱石墙包围。 正殿地基摇动,依照阵型挪至后方阵眼处。 周山变化,泥土四溅,宛若地震。风雨摇曳,漫天苍茫,与龙戟大阵相得益彰。 “奇峰连列阵”,是当年龙戟请托一名机关神匠一手打造。此阵以道门遁甲为纲,结合山势地利的性质,以真气为驱动的小型阵法。 陷入其中者,除要破迷宫阵局,还要抗衡阵中的机关攻击。一着不慎将永无出路,因此虽然方寸有限,但仍然具有很强的牵制作用。 而此时,龙枭等人,已经完全进入了这个阵局。 第一百五十五章 流云血墨 满眼石墙林立,湿雨浸透了上面的泥土。一干弟子陷入恐慌,纷纷把希望寄托在龙枭身上。 龙枭何不知现在的局势,如果被此阵拖累,他们将会彻底失败。 他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沾雨的凉气。 回望身后众人,他慢慢坚定了起来: “你们……跟我来。” 而在远处的叠崖台,此刻的两人激战,已经进入了高.潮的忘我之境。 激烈交锋,四周包括叠崖台的一切,已经被夷为平地。树干歪倒,崩石乱溅,雨沫在空气里焦灼地蒸腾,旷野之上,唯存两道身影。 素别枝挥动乌首白枝,一道玄墨剑气顿时涤荡冲出。九重泉同时长戟挑地,扬起一阵破土的爆炸,与剑气甫一交会,立刻轰然炸出一口深坑。 经过这段时间的战斗,两人渐渐清楚了对面的底细。素别枝内心有数,九重泉也不愿恋战,两人同时极招上手,欲一招定输赢。 眉峰一滞,素别枝宝剑插入地中,抬手运气。 赫然,无俦剑浪,拔地而起。黑白两色的纷纷剑影冲入半空,与风雨相迎,四野失色。 顿时,大地素白,如同卷轴开启,只待琳琅墨色点缀。满目雪色,素别枝招式未发,却已经气势将临! “乌明·泼墨流云!!” 高声一喝,素别枝不世强招再现,喧天剑威,冲突直泄。 而九重泉同样不甘示弱,调运全身气劲,凝神抗招。 猛然,长戟绕地,戟影不散。九锋血色怒意高张,浸染苍白。 冲散风雨,血气迸射。只见九重泉真气凝聚,九道戟影升空,黯然散发着黑红的血色。映照周遭,如同鹰鹫开喙,血月漫山。 “血锋天殊烬无明!!” 不世强招,同时降世。墨剑玄影,血戟开锋,一者如重浪碎沫,一者如巨岩鼎立。 冲突产生聚爆,霎时威劲横扫,周遭万物崩折垮塌,碎土翻飞。叠崖台同样毁于一旦,石崖彻底失裂崩解,震声传出四野方圆,如同激雷滚地,即使心湖或者龙戟宗门,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片混乱,素别枝透过招式的余威,看到九重泉的残影已经悄悄消失,本人早已往金戟七派的方向飞去。 素别枝心念一动,立刻提起剑,转头往那个方向远远追了过去。 而在此时的镇山戟宗门,带着众人转移的月参辰、青琨等人,终于有了落脚之地。 东方诗明之前给予何掌门的信中有提到这样的安排,因而镇山戟众人见到他们道来也并不意外。月参辰和青琨等人先把虚弱的困于地牢的众人搀扶进殿内休养,他们则马不停蹄,准备按照计划迁往别处支援。 望着漫天如网的雨丝,素别枝和九重泉的对招声响也传了过来。 “这样的招式,看来应该有结果了。”青琨眺望着遥远的方向,说道。 “接下来……咳咳,是去凤戟宗门牵制。”月参辰咳嗽了两声,缓慢地开口。 寇武夫一身力气还没畅快地舒展,很有干劲地捏了捏拳头,看起来迫不及待。 而青琨的脸色,则变得复杂了很多。 凤戟……他带着众人回来了。 他之前从未怀疑过青琰的立场。即使拥兵出走,他也仍然在心底对青琰怀着一丝尊重。 然而,这样的感情,也是最容易破碎。 现在,他要带着真正的凤戟弟子,夺回属于宗门的一切。 ………… 密雨洒心湖,湖底泛起浓郁的泥腥味,以及杀戮成河的血腥。宛若人间炼狱般的惨景,龙陶等人虽被围困,却从来不曾放弃。 玉面罗刹戟中,领头的正是本该与他在这片场地上一决雌雄的参赛者。他虽然年纪轻轻,但同样是一个难得的好手。加上离愁丹的加持,更加所向披靡。 龙陶身后的是残存的众人。二当家已经惨死在突围战之中,其他门派的子弟也伤亡惨重。 龙陶从未见过这样惨绝人寰的场景,开始时也是难以应对。但自二当家为了掩护他而死的那一刻起,他再度恢复了比武场上的风采,横冲直撞,气势万钧。 其他人也知道,龙陶现在是他们唯一的寄望。如果龙陶折锋,他们也将无一幸存。因此,他们也鼓足勇气,跟着龙陶的架势,不断抵御着冲上前来的敌人,每个人的锋刃上,都流淌着汩汩的血水。 戟锋荡起地面的水花,龙陶再度运功,金光镀锋,本门名招“蜃龙归云”再现。 现在,他也顾不得留什么活口,看准前面拦路者的死穴,戟锋急运,簌簌几声,随着血流涌出,战场上又新添了几缕鬼魂。 但是那个与他对立的玉面罗刹戟新秀,却并没有就此丧命,而是同运招式,挡下了龙陶的绝招。 他在昨日下午仔细观摩了龙陶与青琅的战斗,尤其着重记住了龙陶的最后一招。他知道这就是龙陶的杀手锏了,如果能够挡下此招,他也就黔驴技穷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玉鸣溯锋 龙陶先前连运两次蜃龙归云,都被那人挡下,他渐渐知道这绝不是巧合。自这次运招之后,他更加肯定了内心的想法。 久战多时,他也感到体力匮竭。如果再消耗下去,自己必败无疑。 虽然尚不熟练,但现在,也只能大胆一试了! 对面那人,也同运招式,准备转守为攻。 满眼杀戈,两人恍若置身旷野,心无旁骛。 全然不同的法门,与自身根基相异的招式,龙陶若没有之前的几次演练,此刻必然难以办到。 但是,他并不同于凡俗弟子。他自幼习武,根基卓越。 他是戟界的新秀,是被整个宗门托以厚望的天才。 龙陶心里一遍遍显现当时记录在图纸上面的招式,虽然晦涩难懂,但他也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眼看对面那人,已经拨动长戟,展开玉面罗刹戟的强招袭来。龙陶不避不移,挥舞长戟,饱提真气,慨然应招! 消失多年的镇宗秘招,再现江湖。正是,玉面罗刹戟最后一式,至强之威,“玉鸣溯锋”! 戟锋分影,扫过雨幕。霸道的招式,以包罗万象的态势,直冲向前。 那人来不及诧异,暴风骤雨般的戟尖回扫,顿时已经身首异处。 遍地,唯存身躯倒落的闷响,与长戟碎裂的尖鸣。 而见到龙陶获胜,战斗中的众人,也不由得高声喝彩起来。极大的振奋,让众人越发有了底气,一鼓作气,开始了势如破竹的反攻。 ………… 远在荒漠骄阳之下,没有半点雨丝,连汗水都要蒸发的高温下,一个苍茫孤影,踽踽独行。 一路走来,沙子上形成了一连串的足迹。如同珠串连绵,赋云歌都难以置信,自己还能有力气走这么远的距离。 躺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他的体力稍有恢复。满眼黄沙,他迷失了方向,但至少要先找到水源,活下去,才会有其他的可能。 荒漠独行,赋云歌内心同样毫无把握。但如果能够生还,那他确实应该感谢一下苍天了。 日渐西斜,焦躁的中午很快过去。赋云歌一路探寻,却是一无所获,口干舌燥,体力也逐渐透支。 天上的流云渐渐蓄积,仿佛是黄昏的嫁衣。赋云歌遥望远空,甚至浮现了记忆里各种挂怀的背影。 他一阵眩晕,仿佛看到了不远处的沙丘之后有一座城池的踪影。 赋云歌自嘲似的摇摇头,强迫自己清醒起来。 然而,当他再度望向那个不远处的方向,他竟然发现,那里确确实实,是一座城池! 大喜过望,赋云歌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翻过沙丘,手上沾满了细碎的沙砾。 眺望过去,只见垒起城墙的黝黑砖石,在夕阳的余晖下映照出诱人的光彩。 他又用手背仔细擦了擦眼睛。难以置信,他真的获救了! 赋云歌顾不上什么形象,一溜烟从沙丘之顶向下冲去。 但就在同一时刻,在他接近城墙的一瞬间,充耳传响,一阵惊心动魄的厮杀声! 声音的来向,正是城墙背面的不远处。赋云歌的本能让他身躯一顿,快步疾驰的身子停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仔细聆听。 风沙肃穆,耳边空气里唯有那一种厮杀的喊声。 赋云歌知道自己的现状不容乐观。但他听了不一会儿,就渐渐皱起了眉。 那里面,似乎有……一品红梅的声音! 神经触电般一抖,赋云歌虚弱的身躯顿时强行提起精神。 如果那边真的是一品红梅,那他,绝对不能坐视不理! 不顾自身的危急,赋云歌心思难以平静,立刻拔足往声音的来向奔了过去。 而在大漠寨的城墙背面不远处,溪紫石、影骸,以及众多九彻枭影的兵力,正在围攻人群中央的一个熟悉的身影。 被群人攻击,那人虽然武功卓绝,但也难以撑持。拖延了片刻,他已经渐趋下风,虎口流出鲜红的血液。 “遗世梅涛……” 一品红梅再三运动气海,里面的真气也渐渐见底。一剑扫出,影骸首当其冲,硬是接下此招,连连退后数步。 溪紫石脸色很不好看。他的意思,从来是与一品红梅独自决战,而不是这样丑陋的以多欺少。 这样的战斗,完全不符合他的宗旨。这么没有美学的战斗,他简直难以忍受。 一品红梅见到他神态不佳,想要以他为突破点。 长驱直入,一品红梅挡下涌上来的许多杂兵,付诸周身元功于一击,沙野共鸣动荡! “琼海落梅潮——” 一声高喝,溪紫石反应瞬间,杀招已然降临眼前。 漠海琼梅,风霜自剑端涌现,千朵梅瓣透霜浪,气势超凡脱俗,力取生机,强势突围。 溪紫石气息稍一停滞,目光中闪过一丝迟疑。 而在旁边的影骸见状,早已率先动身挡招。只见他强势突破梅花障壁,只手发招,欲要弹开一品红梅招式的轨迹。 就在招式逼近溪紫石的一瞬间,一圈雨花石的连环终于闪现,为溪紫石形成天然的防御。 同时,影骸的援助之招也同时来临。三股不俗真气空前碰撞,溪紫石顺势后移,避过了这危急的一刹那。 第一百五十七章 血涌梅沙 爆炸声震耳欲聋,同时逸散了周遭形成的梅花障壁。一品红梅见到招式失利,心中一凛。 忽然,与此同时,赋云歌也跟随着声响转了过来。 赫然见到厚重的城墙之后,正是睽违已久的恩师前辈,赋云歌心情激动,难以自抑。 他情不自禁,一边朝那边跑过去,一边叫道:“师……前辈!!” 战局之外的一声呐喊,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目光。而见到来者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影骸便就毫不在意了。 他抬手示意三个身旁的士兵去解决掉他,而自身,则更加专精于先干掉眼前这个最大的威胁。 一品红梅见到他,继而看到他虚弱的模样,心里更加焦急。这样的赋云歌,非但对战局毫无益处,而且可能更添一缕亡魂。 然而,赋云歌却丝毫没有来得及考虑这些。自当日一品红梅的书信之后,他们就失去了联系。而今天竟然能再见到恩重如山的前辈,他当然喜不自胜。 看到朝自己冲过来的几个喽啰,赋云歌士气昂扬,高喊道:“休要拦路!” 那三个士兵见他这番模样,自然也没看得起他。三人都是膀阔腰圆的主儿,抡起拳头和枪棒就要斩了赋云歌。 这三个大汉,放在平日里他自然看不到眼里去。然而今非昔比,处境如此,赋云歌刚要调运真气,猛然惊觉气海亏空,残留百脉当中的真气也所剩无几。 毫无办法,赋云歌虽然心里焦躁,但是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虽然尚足以在这三人手下自保,但却始终难以突破他们。 沙海狂扬,纷乱的战斗,陷入了空前的胶着。随着日晕散去,红霞的颜色拉长了众人重叠的背影。 影骸察觉了溪紫石的消极态度,无需多言,就承担起了主攻的位置,开始屡屡主动向一品红梅杀去。 一品红梅战得气力疲惫,面对敌众的侵袭,他也只能渐渐归于守势,看机取巧杀敌。但这样的局面必然会逐步衰微,如果没有有力的转机,仍旧只有必输的结局。 以及,他还挂怀着赋云歌。 赋云歌关心则乱,加上本来就不适合战斗,此刻仍然在与那三个大汉斡旋。沙土飞溅,他虽然竭力破局,难却终究是有心无力。 一品红梅眼观六路,力图突围。眼前的影骸作为目前最大的阻碍,而他当前也已经没有与影骸长久抗衡的力量了,必须趁机绕开他,夺路离开。 深思熟虑,一品红梅立刻决定战术。 他并没有向人少的方向突围,而是忽然面向影骸,倾尽所有力量,似乎要彻底击败他。 影骸见一品红梅转向专攻自己,心里也是暗暗紧张起来。虽然此刻的一品红梅已经消耗掉了绝大部分的力量,但仍旧是不容小觑,必须谨慎应对。 一品红梅仿佛豁出一切一样,毫无保留,招式化为剑影,一招快过一招。如此急促的强攻,反倒让影骸短时间难以招架,频频后退。 而见到这样的情况,一干兵众也团团围了上来,凑在了影骸的周围,试图防御和拦击。 而这,正是一品红梅真正的目的。 声东击西,虚与委蛇。一品红梅的佯攻,让人群自然地露出了空隙,而且得以暂时牵制影骸的行动,确实不失为一石二鸟。 而在一旁的溪紫石,看着一品红梅的举动,眉眼渐渐凝聚了起来。 又是一阵暴风骤雨的快攻,一品红梅已经感到气海行将匮竭。而瞥见身后已经出现一个不小的漏洞,他立刻知道,机不可失! 猛然,一品红梅回剑吹沙,趁朦胧昏沉天色,形成一阵迷蒙! 同一瞬间,他窥准间隙,在影骸等人视线不清的刹那,纵身冲向外围。 他的脚步并未直接远离,而是稍一迟滞,转而向不远处的赋云歌奔去。不论如何,他们要一起逃出生天去! 顿时举动,影骸等人确实难以应对。一品红梅顺势从背后击晕那三个围着赋云歌的大汉,准备带上赋云歌,一同逃走。 然而,半秒的耽搁,同样对战场颇有经验的影骸,立刻从混乱中明晰过来。 他的听力非常聪敏,虽然黄尘并未散去,但他也已经能够感知到不远处正在靠近赋云歌的一品红梅。 间不容发,影骸不及思考,为了防止一品红梅脱逃,立刻卯足气劲,再赞浑厚一掌,欲直取一品红梅性命! 而在一旁的溪紫石,把眼前情况看得一清二楚。他也同时发出一掌,与影骸的招劲一同朝着一品红梅而去。 一品红梅刚奔到赋云歌的身前,还未拉过他的手腕,就听到身后两道不俗的掌威朝自己脊背而来。 透风越沙,凛凛威力,已经难以躲避。一品红梅身体越发迟钝,虽然意图闪躲,但躯干却因为早已疲惫不堪,已然慢了一步! 第一百五十八章 以死换生 崩然,血花喷出。 赤红的血液,宛若与天边的红霞混同,又如同坠落的星点,颗颗砸下尘土。 “噗”地一声,瘆人的鲜红,在赋云歌的后背爆炸。同时间,骨骼碎裂的声音,也传入了一品红梅的双耳,剧痛钻入他的骨髓。 他的瞳仁猛然紧缩。 就在那霎时,他恍然见到,那个羸弱而渺小的身躯,毫不犹豫地穿过了他的身旁。 迎着那完全可能致死的攻击冲去。义无反顾。 继而是爆裂的声音。这样的声音他往日早已习惯,但是就在这一刻,决绝的心痛,却再次狠狠揪紧了他的心脏。 再然后,是飞溅的血液。是颤巍巍倒落尘埃的,刚才无比勇敢的身影。 天边,红染的霞光,渐渐为漆黑的夜幕吞噬。 一品红梅接过陷入昏迷奄奄一息的赋云歌,半跪在地。 很快,影骸与众兵力一同围了上来。 一品红梅端详着怀里的面庞。面对周遭的危急,他置若罔闻。 手里渐冷的黄沙,也顺着指尖,慢慢碎落在地,散成月色下的珍珠。 影骸猜测一品红梅已经没有反抗的能力,蠢蠢欲动,准备将他们一举拿下。 然而,就在他刚刚迈出半步,骤然地面弹出一枚晶莹的雨花石,穿透他的鞋尖。 影骸稍微一顿,面色露出惊疑。 还不等他转头,就听到一旁的溪紫石,冷峻地看着人群中央,狼狈的一品红梅: “让他们走。” 难以置信的命令,影骸陡然皱眉,脸色阴沉下来。 而围在周遭的一干兵众,见到两人产生如此分歧,都手足无措起来,犹豫着不敢轻举妄动。 溪紫石环视了一圈众人,忽然威严地沉声道:“让他们走。你们没听到么?!” 声音颤动沙表,吹过一层贴地的冷风。 眼看着圣使发怒,一干兵众不敢忤逆,纷纷退让出一条路来,谁也不敢拦阻。 而在此时,影骸在一旁幽幽地说:“圣使,这可是违背影主的大过错啊。” 溪紫石看都不看他一眼,虽然看着远方,眼神却顿时寒冷了数十倍。 “谁是主帅,谁说了算,影旗使,你是不知道么!” 影骸很少看到溪紫石这样的情态,而此时再度见到,脖子还是不自觉地缩了缩。他虽然仍然很是不甘,但也只是咽了咽唾沫,没再多说什么。 一品红梅听到溪紫石竟然放他们一条生路,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他,但目光里仍然不乏狐疑。 溪紫石的眼睛里倒映着月光,他看着一品红梅,似乎毫无感情。 见他面色似乎不像作假,一品红梅才抱着赋云歌慢慢起身,向人群外走去。 溪紫石看着他们渐渐脱离困境,目光平静如水。 而在一旁的影骸,看着一品红梅远去的身影和紧邻身旁的溪紫石,心中忿恨难当,牙齿来回摩擦,仿佛要磨出火星来。 一品红梅缓缓走出人群的包围,脚步并不急促。踏过足下的轻沙,仿佛遗落了一地轻柔的月光。 走到不远处,一品红梅缓缓回过头,看向溪紫石。溪紫石也在默默注视着他,眼神虚无缥缈。 一品红梅看着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欲言又止。想了片刻,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抱着重伤的赋云歌,慢慢走向视野的远方。 影骸等人看着一品红梅彻底走远,直到再也不知道他们的去向。漠色遥远寥落,在空旷的夜空下绵延万里。 “看你如何跟影主交代此事。”影骸看也不看身旁的溪紫石,冷冷地说。 溪紫石微微闭眼,想了好久,才露出一种讳莫如深的表情。 “我刚刚的一掌,掌气当中饱含了九毒司命散。”他慢慢说道。 影骸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你应该也听闻过吧,影主昔日所造的毒物。”他的眼神很是轻松,“虽然并非无解,但需要的代价,却是另一人的真气与性命。” “只看一品红梅,是否愿意以命换命了……这想毕,应该很值得期待。” ………… 满山风雨,森林飘曳。水涨湖满,山泉倾泄。 清源地界,丛峰心湖与金戟七派,一片战火。 一日消耗战,造成遍地狼烟,横尸成群。战局陷入攻守的对峙,九重泉人马在七派与众人的反攻之下,全数退居凤戟山门,借山形地势之利负隅顽抗。 龙陶等人在心湖的突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也得以换回生机。东方诗明已经委托白绒球传信给他,让他与心湖众人严加把守,不可让心湖陨铁受到损害。 七派众人在得知玉面罗刹戟行径之后,形成了统一的大联盟,数以千计的人马全数罗列凤戟山下,气势排空。 其中青琨等人作为先锋,凭借对宗门地形的熟悉,他们始终把守在前线。而如约完成各地任务的众人也纷纷返回,参与围歼之战。 第一百五十九章 内外僵持 浩荡人马形成巨大优势,虽然一时难以攻陷凤戟,但仍旧具有很强的牵制。这样下去,不过数日,凤戟必然难以为继,溃不成军。 而在凤戟之内的剩余残兵败将,在九重泉的失败之后也开始人心涣散。尤其是离愁丹炉的毁坏,他们最多五日,必定会药瘾发作,作茧自缚。 九重泉看着远方,拳头上面条条青筋暴起。 风雨彼岸,乱峰相隔,那是他最后的一个杀着。 而在龙戟山门,龙掌门等人尚未回归。宗门大阵罗列,却也似乎很难撑持更长的时间。 随着夜幕的降临,困在其中的龙枭等人也渐渐开始窥破其中关窍。在被阵内机关袭击数次之后,伴随着十数人的丧生,龙枭头脑逐渐清晰。 回看了一眼身后的众人,或多或少也带有一些伤痕。这个大阵不仅有围困的作用,更能够主动袭击,而且出其不意,常常能够得手。 他的一干弟兄,就是这么折损的。 在龙枭心里,他们的命没有那么重要。能够用他们的身躯为他们实验出这个阵局的原理,也算死得其所了。 数十年的隐忍,他的机敏已经远超常人。经过这一天的摸索,他逐渐看懂了破阵的方法。 “你们接下来跟紧些。”龙枭淡淡地丢下一句话,“就快出去了。” 其他人听龙枭这样讲,不敢有丝毫怀疑,立即靠在了龙枭身边,跟着他慢慢行进。 眼前又出现一个岔路,数根高耸的石柱与石墙划开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供人自选。 幽深的通道,随着暮色的落下,仿佛更加瘆人,如同一去不返的深渊。 众人跟随着龙枭的步伐,谨慎前行。昏黑的夜色沉沦,前路似乎更加模糊难辨。 骤然,暗处冷箭齐发,尖锐的声音顿时划破空气。龙枭内心有数,立刻抓过身边两人的后背,忽地挡在自己身前。 嗤嗤几道,十几枝箭全数刺进了那两人的胸膛。可怜他们还不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扎成了刺猬,闷声不响地立刻暴毙。 龙枭松开手,两人温热的尸体顺势滑倒。周边的人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见到危难接二连三向他们冲杀而来。 龙枭早有准备,扯过另外一人的臂膀,朝着奔冲疾驰的长矛车顶上前去。那人这次得以看清了,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惨呼,顿时也被那些车子扎得透心凉,当场毙命。 尚未结束,龙枭立刻把三具死尸堆叠上前,形成一个肉盾障碍,立刻呼喝众人靠过来闪躲。 众人虽然被龙枭的无情吓得面无人色,但面对避无可避的绝境,他们也只能选择相信他。 除了几辆长矛车,接下来是自上涌下的火蒺藜,熊熊燃烧着骇人的暗火,铁刺被烫得通红。 躲在尸体之后的众人很快嗅到了烧焦的糊味,那种刺鼻的气息让他们反胃。而龙枭却两眼瞪圆望着前方,似乎在等着什么契机。 忽然,眼看前方的袭击稍微缓和,他心里也算准了时限,立刻叫道:“跟我冲出去!” 有很多人闻言一愣,还没明白为什么要现在去送死。然而还不等他们考虑清楚,地下猛地隆隆颤抖起来,一个豁然圆坑自他们的脚下显露,那些跳得慢的,已然掉落下去,被坑中的锐刺瞬间结果性命。 龙枭一心为存活下去,也顾不得一开始的保存力量,只得能保几个算几个。 他带着剩下的弟子冲了出去,运动气劲,打碎涌落的蒺藜。 飞散的火星如同雨夜的浮沫,立刻坠落地上,化为灰烬飘絮。 越过这些夺命的暗器,龙枭与众人终于平稳落地。 看着前面宽敞的道路,龙枭冷笑两声,拭去脸颊上的雨水。 忽然,惊见前方平坦的路面上,霎时再度涌现一批石墙! 龙枭顿时眉头大皱,哼了一声。 既然他已经明白了这阵法的奥秘,就算大长老继续拖延,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那么接下来,他倒也乐意与他玩玩,好让大长老明白,什么叫一败涂地。 大阵阵眼处,龙戟正殿首座之上,大长老持续透支生命力,维持大阵的运转,此刻已经濒临油尽灯枯。 他并非不知道龙枭现在在何处。既然他已经选择这条路,就说明大阵已经快要被识破了。 遁甲八门,干支运转。但只要是能够掌握个中规律,敢于铤而走险,大阵实则就已经被破了一半。 只希望,能够尽多地消耗他们的力量。 大长老突然呕出一口浓血,染在胡须上。扶着首座大阵枢纽的干枯的双手,仍然磐石般纹丝不动。 ………… 心湖周围,身受创伤,正在休养并守护着心湖陨铁的龙陶,忽然感到心头一阵不安,潮水一样涌上心尖。 他感到内心一阵绞痛,连忙用手捂住心窝。然而剧痛不息,龙陶身体虚弱,不由半跪在地。 “这……” 龙陶回望向遥远的山门,仿佛有某种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 ………… 第一百六十章 吊命咫尺 无垠荒漠,天犹未明。 虚弱的背影,毫不停歇地行走在沙海之间。月轮渐渐被黄沙湮没,琳琅星宿,也渐渐变得缥缈和黯淡。 远空的地平线,清晨的颜色隐藏在沙丘背后,还没有渲染整个天幕,畏畏缩缩。 曙光的光晕,把不远处的一个戈壁小镇送入一品红梅的眼帘。 没过多时,他把赋云歌送入了小镇唯一的一处医馆。直到他的重量自怀里消失的刹那,一品红梅才感到微微松了口气。 倚在医馆的木门外,看着渐渐爬升的阳光,一品红梅眼中缓慢恢复光采,气海也得以蓄积了一点基础的真气。 反复深呼吸了几次,他的肺里充斥着清凉的空气。思考着这几日来的奔波,似乎到今日,到现在,才算是彻底摆脱。 自赭云山壑之后,九彻枭影就已经把他列为了重点狙杀目标。这一路以来,他确实不得不进入他们的计策之中。 如果没有赋云歌,他一品红梅,或许就在今夜的鏖战里,丧命黄泉了。 脑海忽然想到赋云歌,一品红梅顿时百感交集。 他从木门上面站起身来,眼光重新转回医馆的棱窗内。医治还在内室继续进行,从窗外向里探去,厅内安静得出奇。 中间的桌上还摆着一瓶不知名的花,细嗅之下,似乎还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香味。 一品红梅脸色阴郁,想要踱步,腿脚却沉重的难以挪动。几番思索,他最后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昨晚的那一瞬间,他深深埋藏在心底的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仿佛受到了莫名的触动。 那股本该不能再想起的回忆,仿佛平海起浪,再度被搅动,一切宛如昨日。 这样一个少年,在他度过的偌久岁月里,本该应当只是沧海一粟。但为什么,在面对那样的绝境的瞬间,他竟然能够挺身而出,甘愿为了自己牺牲珍贵的性命? 头脑一阵晕眩。就在那一瞬间,他战意顿时全数熄灭。 眼前,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如同再度复苏,闪过了他的眼前。 一品红梅眼神涣散,仿佛入梦般出神。而他的下唇,却已经被咬出了一排很深的血痕。 天边的朝阳,已经破开朝霞云浪,滚圆地露出灿烂的通红。 等了片刻,医馆里走出人来。 一品红梅听到门响,恍然如同大梦初醒。他顿了顿,稍一回神,转头迎着那老医家过去。 长白胡须的大夫推门出来,脸色似乎并不乐观。 “大夫,他的情况如何?”一品红梅关切地问。 老大夫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悲悯。一品红梅立刻捕捉到了大夫的眼神,心里一惊。 “是……不好治疗么?”他克制着内心的情感,镇定地问。 老大夫想了想,似乎在考虑说辞。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如实相告:“这个年轻人,状况很差。虽然暂时吊住了一条命,但……” 老大夫不再往下说了,但一品红梅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现在赋云歌已经命在旦夕,凭借他的医治,也不过是拖延个一时三刻。 “怎会如此。”一品红梅垂下头,复杂地喃喃自语。 老大夫看着他悲哀的表情,让开身子:“进去看看吧。” 两人一前一后,往后室而去。屋里的阳光很暗,桌角都被磨得掉了漆。后室曲曲折折,转了几个弯,他们才经过一个围栏,来到狭小的内室。 内室丝毫没有透光,仍然点着几柱高烧的蜡烛。烛烟馥郁,满室都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馨香。 中央是一方宽大的石板床,铺着几层薄薄的棉布。赋云歌安置在其上,后背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见到赋云歌如此模样,一品红梅心跳一颤。 只听那老大夫徐徐地说:“这个孩子,可真是吃了不少苦啊。” 一品红梅皱紧眉毛,追问道:“他……病情究竟如何了?” 老大夫摇了摇头:“后背之伤,椎骨节裂,脏腑受创,气脉中断。而且在此之前,这孩子已经有过不算轻的创伤,加上长途跋涉,身体早已不堪重负。” “这样的重伤,医治也是浪费作用。”老大夫叹气道,“朝不虑夕了,他能撑到这里来没死也是奇迹。不过……你还是尽早给他准备后事吧。” 最后一句话,让一品红梅顿时眼前一黑。这句熟悉的话,就像一口巨钟撞在了他的耳边,头脑霎时天旋地转。 看着床上昏迷的赋云歌,仿佛久远前的一个模糊的身影,与之渐渐融合。 一品红梅感到一阵鲜有的晕厥猛然袭来,让他趔趄两步,勉强伸手扶住墙面,才没有摔倒。烛光跃动着他的身形,熹微的光线,这一幕在他眼前宛如是历史的重回。 凉湛湛的石墙,刺激着他的掌心。让他的意识不断警告着自己,已经不是当年了。 老大夫不明所以,在一旁吓了一跳,愣着看他独自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再复常态。 第一百六十一章 挚亲预感 一品红梅脸色变得煞白。良久,他低声问道:“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请你务必给他全部用上。无论如何……他不能死。” 老大夫看他忽然如此态度,似乎还有些犹疑。而见大夫似乎不肯应允,一品红梅二话不说,将自身的钱袋全部掏了出来,解开绳子,倒出几大块耀眼的黄金和碎银。 老大夫从来没见过这么阔绰的人,这么多钱他还是头一次见。先不管人究竟是什么情况,这么多钱可都是明晃晃的。于是他不再犹豫,两捧收起来那些钱财,转头立刻忙活了起来。 一品红梅立刻跟上前去。他也略懂一点药理,但也只限于一些常见的药材与用法。 但见那个老大夫倾其所有,从珍藏的药柜里找出了一大堆闻所未闻的药物,码在桌子上。 “漠石葵,垂手根……加上仙掌七叶……” 老大夫念叨着一些奇怪的药材名,似乎全部是这沙漠的特产。一品红梅紧盯着他的举动,似乎在担心他居心叵测,或者失手成毒。 独自念叨了片刻,老大夫终于抬起头来,恳切地说:“这些药,都是我珍藏的沙漠药王。但就算这些,我觉得,恐怕也只能最多延长他七天的寿命。” “伤势过重,妙手难医啊。”说完,老大夫遗憾地摇头,拿着几株草药走开了。 原地,只剩下发愣的一品红梅一人。 门外,朝阳渐渐升高了。 ………… 而在此刻的清源地界,凤戟山周围,东方诗明已经勒令封山,环山方圆,全部是林立的联合兵力。 漫长的雨,渐渐在五更时停歇。天色青润,乌蒙蒙的云堆叠在天空,空气很透澈。 轻风吹拂,地上的湿泥沁入了许多鲜血,还没有开始风干。 东方诗明站在凤戟山门正山路之下,身后就是一众以青琨为首的主力军。围困凤戟宗,还不到掉以轻心的时候。 素别枝也在这里把守,提防九重泉冷然突袭。凤戟山路曲折难攻,与其耗费兵力攻陷,这样以逸待劳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方圆戒备,连一只从凤戟飞出来的鸟都不放过。凤戟山门同样陷入沉默,似乎准备放弃突围了。 这样的对峙,考验的正是双方的耐力。东方诗明毫不懈怠,严防死守,绝不能功亏一篑。 而此时的凤戟山门,九重泉携带的离愁丹全数分发给了凤戟弟子,惶恐的人心才稍稍平复。但是就算如此坚持,他们的药瘾也时日不多。 九重泉知道,这批人已经成为弃子,他唯有等之前请求的增援到来,才能内外配合突围。 而至于增援何时才能来,他也说不准。 不过为了影主大业而死,也算是死得不亏。 青琰等人,自从九重泉前来之后,立刻没有了掌门的样子,跑前跑后,跟条狗一样。 看着九重泉心思重重的模样,他们甚至还在幻想着九重泉能够带他们突围,完全没有意识到,价值已经用尽的东西,注定会被抛弃。 ………… 山下,龙戟众人的驻扎地外,远远看到一人骑着马匹,远远踢踏着翻飞的泥土奔来。 龙掌门正好无事,很快看清楚了跑来的人影。顿时,他大喜过望地迎了过去,激动出声:“龙陶……!” 龙陶一路飞驰,腋下夹着自己的龙头戟。他见到掌门,抬手勒紧缰绳,翻身下马:“掌门,我回来了。” 掌门仔细地打量着他,看他身上也多了不少伤痕,差点落下泪来。 龙陶却并不在乎。他的脸色很复杂,似乎没有很多叙旧的机会,便立刻跟掌门说:“掌门,我想回山门看看。” 他一手还紧紧牵着缰绳,似乎迫不及待要出发。掌门看着他的模样,大惑不解:“山门此刻……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龙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但是他那种很不适的感觉,总在预感着与大长老有关。 忽然,头脑刚刚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再度不安地揪紧了,一阵刺痛。 龙掌门看着他面露痛苦的神色,关切地俯身上前。 龙陶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大长老,山门,一定是出了什么重要的变故!他不能再等了! 心潮澎湃,龙陶不在隐瞒,对掌门如实相告:“掌门,大长老,其实已经回来了。” 掌门听他忽然这样说,还没有回过神来。头脑转了片刻,他才震惊地抬头。 “大长老,其实已经修为尽失了。他现在非常羸弱,一直隐身在龙戟后山。”龙陶继续说,“但是我总觉得,似乎大长老出了什么事……我必须要回去找大长老!” 龙掌门近乎难以置信。这样突如其来的消息,他难以一时间消化。 而见到掌门踌躇不决,龙陶干脆躬身就要下跪:“请掌门,应允!” 见他要行此大礼,龙掌门赶忙抬手把他扶了起来。 “既然如此,我不能让你独自前往。”掌门正色道,“待我去跟素别枝他们告知,我们一同回去。” ………… 第一百六十二章 灯枯阵毁 山林环峰,龙戟镇宗大阵,虽然撑持偌久,但是也在龙枭的探索之下,即将告破。 奇峰连列阵,九九八十一变化,为了拖延龙枭的步伐,已经趋于穷尽。 以身向死门,虽然在遁甲之中最险,却也同样是最巧妙的捷径。应九宫位数,石墙与机关尽管百般迁移,却也阻挡不住窥破阵法奥秘的龙枭了。 身边之人越来越少,但龙枭也知道,接下来他们就要迎接用血换来的成功了。阵眼将近,他们距离破阵已经近在咫尺。 石墙渐渐稀少,机关也近乎消失,他们的前进越发流畅。 拐过一道弯,龙枭心里有数,知道前方就是经过挪移之后的龙戟正殿了。 这番拖延战,最后还是以他们的惨胜而告终! 然而,映入眼帘,竟然见到一座新的石墙巍巍破土而出。 龙枭转喜为怒,高昂的情绪,转眼化为了掌心的怒火。只见他纵身向前,在那石墙还没完全探出之际,双掌蓄力,轰然一击! 石墙在他的袭击之下,顿时化为碎砖乱石,崩塌碎裂。而透过烟尘,甬道尽头,果然正是龙戟正殿! 龙枭冷冷一笑,牙缝间发出哼声。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何必再畏畏缩缩呢。” 一句饱含刺激的话语落下,却见正殿之内,鸦雀无声。 龙枭身后的残兵们全部跟了过来。而见到终于出了这个夺命迷宫阵,他们都高声欢呼相庆。 龙枭回头看了看他们,嗤笑一声,不去搭理他们,转而把目光投向那道深邃的殿门,等着大长老的回答。 殿内,毫无动静,一片沉寂。 龙枭愤怒再起,大步上前。一行人也紧紧跟上前去,忽然有人发出一阵惊呼。 他们发现,原来位于中央位置的龙戟正殿,此刻已经挪移到了悬崖的边缘。 龙枭轻声冷哼,抬手打开殿门。 而与此同时,毫无收获的龙豪等人,也风尘仆仆地赶回本宗。 他们对这里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望着朗润的青云漫天,龙豪甚至感到一阵舒畅。 走入峡谷不远,就已经能够看到本宗峭壁的轮廓了。经过风雨的洗刷,山间的空气弥漫着湿润的土腥,对龙豪等人而言,可是再亲切不过了。 虽然大长老生死未定,但是得以回归宗门,他们还是感到无比高兴。看着越来越近的山门,他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龙戟山门,正殿之内。 首座之上的大长老,此刻已经形容枯槁,宛如一节衰朽的枯木。 他的脸上皱纹盘错虬结,甚至已经干枯得不成样子。头发苍白如雪,银丝交错在佝偻的身躯之间,仅剩一层老皮的手掌,却仍然紧紧握在机关的枢纽上。 这副模样,如同颓然老逝的树木,狠狠用根须攥紧土壤,却已经再无力量与生机。 他的生命力,全数供给了龙戟的最后一道防御。 浩大正殿,唯存此一人。 龙枭心头一颤,浑身微微发怵。他不是害怕,而是感到眼前此人,那种不容侵犯的威严,使他发自内心的敬畏。 “你其实,已经毫无功力了,对吧。”龙枭幽幽地说,“虽然不知道你隐居修炼经历了什么,但自开始你现身正殿,就已经算计好眼前的这个结局了。” 大长老用残余的力气睁开眼皮,费劲地看向他,但眼神里仍然是原来的怜悯与庄肃。 “我真的对你改观了……不,或许是我之前对你认识太浅薄。”龙枭慢慢走近首座,步履在殿内发出咯吱咯吱的回响。“这件事,我确实应该向你道歉。” 大长老一动不动,沉默地看着龙枭一步步逼近。 这段路,在龙枭的一生中从来没感到过如此漫长。直到他终于走到了首座跟前,才得以长长地喘息。 他调整了一下气息,重新换了语气,俯视着眼前的大长老: “所以,我今后……会怀念你的。” 冷不防一掌袭出,大长老顿时七窍流血,脏腑翻滚。下一秒,惊见龙枭已经掐住了大长老的脖颈,把他从首座上轻而易举地抬了起来! 龙枭狰狞的神色再度回归他的脸上。只见他呲牙冷笑起来,接着是仰天狂笑,声震屋瓦。 大长老脸色乌青,但仍然不改泰然的面色,仿佛是在观摩着极盛而衰的最后疯狂。 龙枭很快注意到了大长老的表情,这种尽在掌握的神态,让他无比厌恶。 他立刻举着大长老,转身向殿外走去。 围在门口的众人,见到龙枭如此简单就制服了大长老,纷纷惊叹不止。 龙枭沉默不语,攥着脖颈的手越发用力。他一路走出殿门,越过众人,走到了龙戟图腾的悬崖前! 他要把大长老,从这里摔下去! 看着大长老的脸,龙枭狠狠地狞笑起来。 “永别了。” 手一松,大长老的身躯顿时从崖边坠落。 第一百六十三章 抱憾而终 油尽灯枯的身躯,轻若飘蓬鸿毛,从峭壁之上落下。生命将陨,大长老不再遗憾,眯眼模糊之间,他仿佛看到了龙陶的身影…… “大长老!!” 一声呐喊,龙豪等人来得正是时候,在大长老正在坠落的瞬间疾驰而至,合力接下了危在旦夕的性命。 大长老虽然被龙豪等人稳稳接住,但同样受伤非轻。加上本来就已经是风中残烛的躯体,这一下,也不过是多撑持片刻而已。 而在悬崖之顶,看着返回宗门的龙豪等人,眼神渐渐狠戾。 龙豪对现状近乎毫不知情,对大长老的忽然出现颇为惊愕。但见到大长老重创如此,他们也知道上面肯定是发生大事了。 大长老吊着一口气,似乎还有话想要说,但却始终欲言又止。龙豪等人分得清轻重缓急,安置好大长老之后,决定先夺回宗门为重。 此刻难以从后山围攻,眼下只能选择自峭壁的石阶强行攻取。龙豪心思谨慎,但还未等他下达命令,有几个热血澎湃的弟子早已抢先一步,呐喊着向石阶飞奔过去。 山上的龙枭,早知道他们会立刻选择攻山,传令剩下的弟子把守前后通路,以上御下,借地势之利与之抗衡。 那些冲上石阶的弟子,还未爬到半腰,忽然见到从上方有巨石滚落,自狭长的石阶直面而来。他们无处闪躲,多数不及反应便被石块碾死,血沫飞洒。 龙豪见到这般惨状,立刻勒令所有弟子停止进攻。他们在峭壁之下重新汇合,打算筹划更加稳妥的进攻方式。 然而,龙枭却丝毫没有打算就此罢手。就在山下众人未曾动作之际,忽然见到漫天火矢,自崖顶大片窜下! “不好!”龙豪大惊失色。 飞箭数量众多,裹挟着熊熊火雨,顷刻逼命。 避无可避,箭雨沾火瞬间蜂拥直下。一干弟子纷纷运戟抵抗,但终究有火箭透过防御,或刺或烧,龙豪随行弟子顿时人心大乱。 眼看自己的人就要葬送,龙豪心中更加急迫。而再转眼,他猛然发觉,躺在身后巨石上的大长老,此刻无人保护,危在旦夕! 数枝火箭飞下,倾泻得毫无方向。龙豪赫然见到几枝箭朝着大长老射去,心中已然顾不上别的,纵身一跃,挺身而出! “噗”地一声,戟锋拨开三枝乱箭,却冷不防身后流矢袭来,夹杂着炙热的高温,穿透龙豪胸膛。 鲜血溅入犹湿的泥土,龙豪无力地跪倒。蹒跚两步,他继续朝大长老的方向支撑着走去,最后用自己的身躯,撑在了大长老的身前。 心中唯存保护大长老一念,龙豪脊背瞬间被箭雨刺成了马蜂窝。延烧的火焰炙烤着他的躯体,他忍着剧痛撕掉上衣,但钻心的痛楚持续轮番重创他的神经。 大长老缓慢睁开眼,看到眼前为了保护自己而濒死的龙豪,眼泪夺眶而出。 “你……”他试着想要抬手抚摸龙豪通红的脸,但却早已及无法做到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龙豪的死亡,任由心中悲痛蔓延。 龙豪早已经快要昏迷,但是躯体仍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铁骨铮铮。 他听到大长老在呼唤自己,勉强睁开眼,挤出半点扭曲的微笑:“龙戟……弟子龙……豪,欢迎,大长老回宗……” 大长老不胜悲痛。眼前这个孩子,何尝不也是他一点点看着长大。虽然天赋不佳,但龙豪天性老实忠秉,以德处先。 早先,他一心为了培养龙戟未来的奇材,却疏忽了对这孩子的关怀。然而至今,他竟然还心甘情愿,舍命来保护自己这个命在顷刻的老朽,这让大长老泫然落泪,心中一腔懊悔与悲哀,顿时崩塌倾泄,老泪纵横。 龙豪或许已经看不到大长老的神情了,他到死都在坚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反哺的跪乳之羊,如同铁铸。 “你……安心睡吧。” 大长老感到精神开始涣散了,眼前一切的景况都开始旋转和恍惚。说这句话耗费了他最后的一点气力,此刻,他看来也要准备踏上自己的末路了。 四野火雨,箭光流动。然而,密集攻势中的两人,却就这样安静地,仿佛隔着两个世界一般,溘然长逝。 在场剩下的弟子,见到龙豪与大长老相继身亡,顿时惊骇万分。 而在上方,龙枭等人耗空了宗门储蓄的弓箭,攻势首现疲态,准备另找其他方法镇守。 就在此时,以龙陶为首,一大队浩浩荡荡的人马,终于驰援而至! 见到山下如此惨状,龙陶不胜愤怒,不顾自身伤势,强行再度挥舞长戟,拍马冲入最后的流火箭雨。 戟旋如风,龙陶身形莫测,在人群中飘转如龙,不多时就解救了许多受伤的弟子。 而同一刹那,他也顿时看到了,大长老与大师兄惨绝人寰的遗骸。 第一百六十四章 难症之疑 赫然只见,大师兄的后背已经被箭雨穿得体无完肤,火焰燃烧,把他的身躯烧得焦黑。而在他的双臂保护之下,他最重视的大长老,也已经无声地离开了人世。 “……这,这……” 龙陶顿时感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眼前天旋地转。 他顿时吐出一口鲜血,身形不稳,后仰跌下马来。 掌门等人也紧随其后跟了过来。而看到眼前的这幅模样,他们也都震住了,彼此无言,呆立马上,仿佛一尊尊土偶。 被救下的剩下的弟子,此刻也都围上前去。各自抱着伤躯,他们也自觉地在周围站成了一圈,静默伫立。 龙陶躺在泥土当中,两眼呆滞,嘴唇不绝地颤抖着,已经变得苍白。 他想要痛哭一场,但是喉头却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被塞进了一团咸湿的棉花,连呼吸都觉得苦涩万分。 众人周围,地上的火苗渐渐熄灭。 掌门也恍若做了一场大梦。顿时间,龙戟连失了坐镇的大长老,与未来掌门的接任者。这一切都看起来那么不真实,都看起来,那么令人欲哭无泪。 而在山上悬崖边,龙枭见到山下渐渐汇集的人马,他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老掌门……还有,龙陶师弟么……” 他静静地看着山下的人形,脸上充斥着复杂与亢奋的表情。 刚才他已经亲手葬送了龙戟的两大支柱。既然如此,他,更加没有退路了! ………… 而此时的丛峰心湖,留守众人继续把守。 龙戟二当家也同样置身其中。他在混战中受了不少伤,握戟的手被削去两根手指。经过在这里的临时调养,他的伤势已经得到控制,可以起身勉强四处走走了。 临时的休息室就是在那些迎宾楼和观光阁,里面四处弥漫着残余的血腥味。二当家巴不得快点出来逛逛,躺在那里闻着那种刺鼻的腥臭,真是不好受。 二当家也听说了如今的战况,还有这里驻守兵力的原因。心湖陨铁孕化在即,这样的奇珍异宝不能被九彻枭影所夺。 流水澹澹,血战厮杀的痕迹,在湖水的泛动下,渐渐消弭。 他独自走到不远处的湖水边,望着仍旧如明镜般透澈的湖水,心思荡漾。 然而,变数陡生。 蓦地,二当家,以及在周围驻守的所有兵力,纷纷感到脚下传来异样的响动! 泥土震动,地壳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土而出。 而乍见眼前的心湖,湖水突然不安地抖动起来。泥沙翻涌,水温升高,很快,大量的气泡自湖底泛出,仿佛整个心湖都为之蒸腾! 隐藏无数岁月的心湖陨铁,终于,即将现世! ………… 沙漠当中,孤小城镇的某处医馆里,对赋云歌的医治仍然在继续。 日过晌午,老大夫用尽毕生所学各种手段,研磨药理,赋云歌的气色似乎稍有缓和。 一品红梅在一旁静静坐着,看老大夫来回忙活,心里同样煎熬万分。 又过许久,老大夫似乎该做的都已经做了,终于擦了擦满脸的汗,找躺椅坐进去休息一会儿。 屋外同样非常寂静,金黄的阳光透过窗户折射进黯淡的厅堂,飘忽的尘土在光束下悠悠地打转。 桌上的瓷瓶映照着阳光,汇聚成一个耀眼的小光点。淡淡的木料香味晕染,极尽慵懒与垂暮的柔和。 空气里,只剩下躺椅衰旧的“吱呀”声。老大夫给自己泡了一壶清茶,慢慢对着遍布古铜色茶锈的壶嘴小口嘬。 一品红梅眯起眼,满屋柔和的光晕让他感到有些眩目。 在这里休养了一段时间,他自身的修为也渐渐回复了许多。安详的空气,相较于前些日子的奔劳,这样的时光似乎尤为宝贵。 真气有所弥补,一品红梅立刻想到以功力帮助赋云歌回复。但现状的复杂让他也犹豫不决,包括对那些药物功效的认识缺乏,让他越感到不能轻易尝试。 忽然,他脑中想到了另一种真气的用途。 “大夫,你可知他而今用药之后,最难解决的问题为何么?”他立刻凑上前问。 老大夫见他忽然发问,微微仰起的头稍偏转过来。 他搁下老茶壶,慢慢地说:“我好几次给他把脉。包括他现在体内的状况,我唯有一点感到棘手。” 一品红梅听闻,立刻跟上一步问:“是……什么?” 老大夫摇了摇头:“我的药物给他服下之后,似乎吸收得比正常情况要慢下许多。我感到他的经脉里,有一股奇怪的气流,在阻挡药效和治疗的发挥。” 这样的回答,倒是出乎了一品红梅预料。 一品红梅本想着是可以用真气帮助探寻赋云歌体内最严重的创伤,好分清轻重缓急,优先治疗。但老大夫说的这种情况,似乎出乎了他的想象。 第一百六十五章 酒楼倩影 一股奇怪的气流么?一品红梅陷入沉思。他教导给赋云歌的内功前五式,按道理并不会出现这种反常的情况。 心生诡疑,一品红梅立刻起身,独自朝内室而去。 老大夫躺在椅子上,有点错愕地看着他的身影,不知道要做什么。 内室,赋云歌仍然昏迷。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全部剪掉,经过处理,血液也渐渐凝固。 一品红梅凑近石台,看了一眼赋云歌的脸。似乎确实有所好转,但是仍然毫无血色,虚弱而痛苦。 拿捏有数,一品红梅抬手谨慎调用真气,搭在了赋云歌的脉搏之上。 顿时,一股幽幽真气,顺着体表的经络,钻入赋云歌的身体深处。 一品红梅微闭双眼,屏息凝神,开始对赋云歌的体内的状况细细探查。在真气的牵引下,内部不同的伤创,顿时洞若观火。 衰瘁的情况,应当是赋云歌先前在沙漠中导致的;外表皮肤的创伤,以及部分经络的扭伤,似乎是经历了什么大沙暴;后背的剧创最为严重,伤及多处,也是直接危及性命的原因。 一品红梅一点点思索着赋云歌的情况,渐渐感受到了,那个老大夫所说的“奇怪的气流”。 他猛然感到,在自己的真气流窜的同时,有一股并行的气劲正在躁动地游荡。 他暗暗皱眉,又添加了一缕真气,试图捕获那股来路不明的气劲。 然而,那股气流似乎灵动无比,与赋云歌的经脉无比契合,游窜不定,故意让一品红梅的真气难以追溯。 老大夫此刻也踏着慢悠悠的步子走了进来。看一品红梅正在全神贯注地给赋云歌号脉,也不敢随便噤声。 进一步,一品红梅查探到了那股郁结的药气,徘徊着在赋云歌的伤创要害处,缓慢地吸收。但那股异样的气流若有若无地阻碍着药效的发挥,让治疗的进程变得无比缓慢。 气劲虽然脆弱,但却与赋云歌的血脉紧紧连在一起,如果贸然破除,恐怕对赋云歌也会造成巨大的伤害。 一品红梅另一只垂下的手,无可奈何地捏紧,又缓缓松开。少顷,他把手从赋云歌的腕部移开,脸色毫不乐观地叹了口气。 老大夫小心地窥视着他,等着他开口。 一品红梅抬眉,慢慢地转过头: “我认为……需要好好谈一下。” ………… 青山重叠外,斜阳洒余晖。重阁之上,酒宴笙歌不息。虽然尚未到夜晚,但垂下的花灯已经琳琅在街角楼头,颇为繁华。 甜腻腻的美酒成坛,堆砌在酒楼以外。楼内人流熙攘,数层之间,都不乏一掷千金的浪子富商。 孤影对窗,望着渐渐沉落山野的夕阳,紫红的夜霞,把白玉一样的脸颊晕染过一点红色。 置身歌舞之中,倩影却宛若遗世独立。低垂的睫毛黯淡,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有几个富家子弟很快注意到了这位绝美冷艳的少女。就像发现了什么稀奇的猎物一般,他们眼里露出贪婪和痴醉的光,纷纷围上前来。 “不知小姐芳龄几何呀?”有个大胆的,操着熟练的自以为富有磁性的声线靠过去问。 谁料,那个少女偏过身,浅浅笑道:“公子,我在这里等人,并非酒楼的歌伎。” 柔和的微笑不失体面,在她脸颊两侧凹现两个小小的酒窝,看起来更加迷人可爱。 那几个公子哥却丝毫不依不饶,继续加紧问道:“那不知道小姐在等的,是什么人呢?……是不是,我呢?” 也有人在一旁哈哈笑起来,全然没有礼数。 他们都只当这是个别样的歌舞伎,用这样诱惑的姿态来迎合他们这些识遍凡俗花草的公子。毕竟,在这里的女子,多半不就是为了赚钱么?他们有的是钱! 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掏腰包了。一边赔着堆满肥肉的笑,一边用饥渴的眼神盯着眼前柔软的身段来回看,模样滑稽而令人作呕。 “她等的人,是我。” 忽然,众人身后,传来一声年轻而威严的声音。 一众公子哥毫不在意地回头看,还以为是哪位同道又来了。但目光所及,却是一位衣装脱俗的英俊少年。 来者面色俊朗,眼中似乎星光璀璨。与这些俗客全然不同的气质,反倒令这些公子哥感到一股莫名的敌意。 溪紫石看着眼前这些垃圾人,竟然意图染指他的阿甜,真是不禁恼火。但既然是他主动提出来的约会地点,他也不方便在这里直接发作。 他缓步踏过来,暗暗施加的真气吹拂得他的衣袖翩然飘飞。仿佛仙人降临一样的气场,让这些公子哥虽然心里不满,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云泥之差,高下立判。溪紫石丝毫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从容地越过他们,走到少女身旁。 “抱歉,路上堵,让你等了这么久。” 溪紫石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温柔而气度地俯到少女身边,低声说道。 第一百六十六章 月燕相依 “没事的,刚才还招待了一个迷路的妹妹,聊得很开心。”少女看起来毫不介意,仰起脸说。 “那就好。”溪紫石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那些人,随即伸手牵起了少女顺滑纤细的手腕,“我们走吧。” 少女顺从地点了点头,从座椅上起身。随即跟着溪紫石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自酒楼离开。 那些公子哥只能痴痴地看着两人离开,仿佛自己的丑陋在他们面前展露无遗。 不过也有还在痴心妄想的,看到了少女起身时,自襦裙下闪现的一块青绿的玉牌。上面好像是少女的名字,叫……潭沉月。 避开人群,两人在青石路面上缓缓散步。月轮已经抬升,皎洁的光华倾洒在少女乌亮的长发上,看起来莹莹生光。 “下次不许再选这种地方了,否则要你好看。” 出了人群的潭沉月,一改之前小鸟依人的模样,对溪紫石严肃了许多。 溪紫石听她这么说,立刻赔着笑连连道歉:“阿甜,真对不住。这次千错万错都是我不对,你就别生闷气了。” 潭沉月余气未消,赌气似的不再搭理溪紫石,自己朝前面走去。溪紫石见状赶忙跟了上去,一边还喊着让潭沉月注意脚下小心摔倒。 两人一路走出小镇,月色在外围的溪流里粼粼闪亮。凉风吹拂,镇内酷热的暑气被全数消解。 潭沉月走到溪边的乱石滩旁,不再继续往前走了。 后面的溪紫石紧紧跟过来,见她停下步子,也就立刻乖乖地站在了她不远处的身后。 潭沉月的眼光顺着流淌的溪水变得清澈。她想了一会儿,最后轻吁了一口气。 柔顺的长发如同瀑布,随性地耷拉在她窄窄的肩头。溪紫石静静看着她,两人似乎在共同酝酿一种静谧的气氛,彼此无言,任凭风响。 “你还是……不愿意我继续待下去。”溪紫石想了片刻,终于慢慢说道。 潭沉月并没有回头看他,仍然呆呆地注视着溪水的月光:“本来就是。今天和那个妹妹聊得很开心,但我没办法对她敞开心扉。” “因为,我的缘故么?”溪紫石有点心疼和自责。 潭沉月默默地点点头。夜风吹拂着她的发梢,如同婉转的柳枝。 看着佳人如此忧愁,溪紫石心里也不好受。在九彻枭影提心吊胆地生存,若不是为了报答当年的恩情,溪紫石也何尝不想隐遁山林,带着潭沉月远走高飞呢。 忽然,溪紫石故作惊讶地指着溪水,对潭沉月叫道:“阿甜,你看下面。” 潭沉月随眼望去。只见溪流下的碎石滩中,竟然出现了一个由晶亮的卵石环绕的心形。 潭沉月知道是溪紫石的伎俩,淡淡笑了笑。溪紫石看到潭沉月露出笑容,内心也宽慰了很多。 “你最近的时间,应该没有别的事情了吧。”忽然,潭沉月悠悠转过身子,背着月光问。 溪紫石点点头:“既然四旗使已经浮出水面,这些天我应该会比较闲。” “那……和我回青崖书院一次吧。好久没回去,我有点想去看看。”潭沉月继而提议。 溪紫石毫不犹豫,立刻答应下来:“行。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其实,两人心里都清澈如镜,明白这次去青崖书院的真正意愿。既然战火燎原,那作为下界三教组织之一的青崖书院自然不会置身事外。 因此,这次如果不回去看看他们当年相识的学府,或许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月色寂静,溪水对岸的丛林发出朦胧的光辉。 归鸟啼鸣,远处的层山重叠,蜿蜒向遥远的彼端。 ………… 清源地界,丛峰心湖。孕化无数岁月,终于得以巍然降世的不世陨铁,以脱俗的姿态即将破地而出。 湖水持续沸腾,沿岸土地纷纷如生共鸣,隆隆震声不绝。浊然雾气弥漫,方圆生灵如受感应,纷纷入洞遁藏。 东方诗明已经从凤戟山下抽身赶来,与心湖的守卫一同等待神物降临。渐渐入夜,风声鹤唳漫天,整个清源地界处处漫生不同寻常的气息。 而在重重围困之下的凤戟宗门,九重泉心思复杂,同样望着心湖的方向,脸色暗暗狰狞。 青琰探出头来,偷看九重泉的模样。 阴沉的夜幕,重云密布,紧紧压下山头。九重泉直面这吹来的夜风,衣袖翻覆。 “出来吧。欣赏一下这沉寂千百年的光芒。”九重泉头也不回,已经感知到了身后青琰的气息。“……令人,厌恶。” 青琰这才大胆小步跑出来,毕恭毕敬地站在九重泉的身后。放眼望去,心湖的方向此刻已经氤氲白雾弥漫,仿佛在丛峰的山头笼罩的迷障。 “算算时间,也应该到了……”九重泉默默地说,脸色看不出是欣喜还是嫉恨。 青琰茫然地继续紧紧盯着那边的方向,白雾之下,隐隐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破障而出。 第一百六十七章 陨铁降世 而在龙戟宗门,一崖上下,对峙的双方,也同时感受到了心湖方向非同寻常的变化。 丛峰心湖,湖水掀涛。气氛冷然,东方诗明站在众人最前,静心观看着自湖面逸散的雾气。 白雾笼罩,黯夜无月。 东方诗明掐指算时间。少顷,他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陨铁,也该出来了。” 众人本来有些犯困,听到这句话猛然都抬起头,无数目光重新聚焦回心湖中央。 东方诗明算得不差。没过片刻,只见湖面烟消气散,不动波澜,似乎有异象将生,不同寻常。 突然,就在此时,众人惊见,湖面开光!自幽幽潭底,深不可测的中央,一道耀眼光芒焕然直冲而上! 灼灼白光,在潭底来回折射。满湖如有星月璀璨,炫目难当。 骤然,神光再临,来自心湖陨铁的,夺天地造化的遗世奇光,终于迸射出湖面,直冲云霄! 刹那间,白雾同时涤荡溃散,方圆周遭如迎白昼,赫然光柱映射,直至没入无边夜空。 清源马市无数百姓纷纷自家门中涌出,观赏这罕见的奇景。前几日九彻枭影的阴谋败露,加上血洗心湖观光阁的事件,附近百姓纷纷以为是有高人现世,专来制裁那些暴徒的。 而龙戟、九重泉等人,虽然不在现场,同样被这旷世光芒给震慑了一下。再看时,只见那光柱已经散去,夜空之中,只剩被惊飞的栖鸟乱鸣。 心湖此时,众人围观着这一幕慢慢落幕,湖中央的光芒渐渐微弱,只余点点星辰似的光在湖里游荡,好像水面下飞舞的萤火虫。 自心湖底部,缓缓升起了一样流光溢彩的珍宝。期盼偌久,传说中的心湖陨铁,终于以这样华丽的姿态呈现在众人眼前。 陨铁仿若一羽鸿毛,悠悠荡荡浮出水面。此刻,一切的光耀全部收拢回陨铁本身,泰然温和的光泽,笼罩着陨铁渐渐涌出水面。 东方诗明缓慢伸出手,陨铁似有感应,在空中稍一停滞,就慢慢浮落在他的手中。 在接触东方诗明手的瞬间,光华全部褪散。一块造型奇异,质地冰凉的铁料,终于在众人面前彻底展现。 众人纷纷围过来,想观摩一下这块超凡脱俗的陨铁。东方诗明把铁块推到众人眼前,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饱收心湖地气,经过漫长的孕化,这陨铁自然已经非同凡铁。最清晰的感觉是此铁冰凉砭骨,而且非常轻,好像里面完全中空一般,但又似乎不那么简单。 “这下,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东方诗明从脚边抱起已经准备好的檀木宝箱,一手撬开,将陨铁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放下之后,东方诗明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这一局与九彻枭影的对弈,终究是以此作为结束。九重泉众人已经如瓮中之鳖,消弭那一端的疑虑,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心里全然放空,东方诗明从未感到如此舒畅。 他转过身,抱着沉甸甸的宝箱,笑着对众人说: “我们走吧。” 然而,猝不及防。东方诗明的话音还未完全落地,骤然惊闻,远处漫山环绕,同时响起了齐鸣的号角! 尖啸不绝入耳,整个清源地界顿时陷入一片惊惶。百兽逃窜,马市百姓也纷纷被吓得躲回家中,不敢探头。 东方诗明脸色再度沉了下来。完全的出乎意料,东方诗明眉眼之间已经很快从震惊转到对现状的分析。他竭力安稳在场的众人,让他们先守好心神,不能自乱阵脚。 而在此刻的凤戟宗门,九重泉却扬起了亢奋的笑意。 他知道,他最后的王牌,已经赶来了! 前些日子被溪紫石随意调拨的驻扎河伯滩的彻字部九彻枭影兵力,经过这段时间的跋涉,终于在九重泉等人陷入危难的关头及时驰援。 他们的兵力充足,是九彻枭影安排的定点本营之一,除了已逾千人的队伍以外,其中也不乏一方字主那样的高手。 因此,九重泉自那日得到回信之后,就已经十分放心。 现在,正是他们内外夹攻,彻底突围并反扑围剿的绝佳时机! 周山传响,丛林翕动。乌啼乱鸣,昭示着局势再度反转,黯夜更沉。 凤戟山下众人,素别枝与月参辰等人,同时听闻山上传来隆隆滚石声响。 “不好,全部闪开!”素别枝知道这是九重泉打算内外相应,心中焦急。 巨大的圆石从山顶滚落,势不可挡。素别枝与月参辰、寇武夫一边掩护众人,一边蓄力直面袭击。驻守的联合军陷入慌乱,一时间人仰马翻,乱土飞溅。 素别枝背后宝剑旋转入手,他立刻流畅地挥舞出百道流墨剑气,迎着石块刺去。 月参辰同样结阵以应,幻光四耀,圆阵开辟。 招劲联结,齐齐碎裂圆石如雨。数千碎石凌空崩裂,纷纷坠落直下。 素别枝刚想转头去照顾那些陷入混乱的兵力,但甫一回头的刹那,他顿时感到身后凉飕飕的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威劲,正是九重泉带领众人突围而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兵燹延烧 这些残兵之中,同样不乏九重泉先前安插的好手。两人先锋杀来,素别枝回剑相迎,却感到一阵压力。 紧急时分,何掌门等人自人群里冲杀出来。素别枝迟疑之际,他们同时赶至,接下来者的进攻。 素别枝顺势抽剑返回,瞬间看到了紧随而至的九重泉。飞奔的姿态,九重泉衣发飞逸,俨然来自黯夜地狱的魔鬼,狰狞骇人。 冷然一交眼,戟锋搠来。素别枝一剑回旋,素色剑风簌簌如雪飘散,接下九重泉杀招。 月参辰、寇武夫两人也随之前来相助。见到蜂拥如潮的贼寇,尚未稳定的联合军霎时陷入劣势。两人各自施展能为,在人群里形成坚定的中流砥柱。 凤戟山下,人群混战。而在清源外围山头作势的彻字部援军,同样开始自外部展开包抄。 密林峡谷之间,东方诗明安置好心湖陨铁,带领一干支援,快速奔赴清源马市。 听刚才漫山的号角声,那些前来支援的九彻枭影军队大概已经全数包围整个清源地界。如果这样,那些穷凶极恶的家伙,说不定会危及马市百姓的安危。 这样的情况,他们不能允许。 连日奔波战斗,他们此时此刻都感到疲惫不堪。但而今事在燃眉,他们没时间停步。 而在磨玉刀斋,虚弱的柏融同样预料到了这样的危难。 他立刻挣扎着从病床起身,扶着墙走到房外。 他必须号令全斋子弟,前去清源马市,保护当地百姓! 数十里方圆,偌大清源地界。昔日的安宁不再,连山峰头人影摇撼,陷入一片战火燎原。 兵燹蔓延,素别枝刻意引导九重泉远离人群,一路鏖战,厮杀到阒无人迹的森林。 一招碰撞,树倒地裂。两人划开距离,受到余波震撼,各自负伤。 “这一回,可算是尽兴了。”素别枝随性地格开乌首白枝,擦了擦嘴角的血。 九重泉躬身作随时进攻状,听他这么说,冷冷笑着露出尖锐的牙齿。 “九旗旗使,是吧。”素别枝并没有急着运招,而是继续不急不缓地说,“也就是说,像你这么厉害的还有四个,九彻枭影确实不差。” 九重泉屈下长戟,慢慢也站起身:“影主霸业,不容你们拦路。” 素别枝搔搔头:“你们影主到底怎样,我也不得而知。但你们就这么做了他的炮灰,感觉真是不值。” 九重泉眼神里流露出一抹怒色,但战场的经验让他并没有贸然进攻。 他冷冷地抬头,语气傲然:“这样的问题,不是你有资格操心的。” “可是,你大概打不过我。”素别枝呵呵笑着,“埋伏三十年,结果连清源地界都没活着迈出去,你的忠心,你家影主又作何考虑?”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九重泉旗使的傲慢,让他并没有轻易陷入素别枝的激将法。 “也是。”素别枝见他毫不妥协,竟然主动让步了,“你的援军也来了,这盘对弈,还远没到定局之刻。” “不过……你们竟然要把清源地界的这么多黎民百姓牵连进来。真是,罪不可赦。” 赫然,只见素别枝眉峰骤然收敛,铮然剑鸣,照亮晦暗。 “黑白之判,邪秽不留。”他轻描淡写地随手一划,顷刻在他身后凭空凝结千百剑影,蓄势待发。 九重泉脸色阴沉,背后长戟,也在同一刻,染血开锋。 ………… 尘漠黄埃,遥远的彼端,挽救赋云歌的治疗,仍然在持续。 望着窗外已经五更天明,一品红梅揉着酸涩的两眼,又合上一本黄旧的医谱。 摞在他面前的,是老大夫医馆里全部的资料收藏。老大夫已经熬不住困倦先去休息,一品红梅便独自挑灯夜读,翻阅着解决眼下困局的可行办法。 他其实,已经对这股奇怪的气流有了推断。自从看到赋云歌随身携带的《云笈十三疏》那一刻开始,那跃入眼帘的第六式,让他无解的思虑茅塞顿开。 最有可能的,就是赋云歌在离开的这段时间内,试图自行钻研了第六式“气破云府”。 “气破云府”式,是他当时就感到担忧的。因此那时他转而传授赋云歌神行术,就是为了避免急功近利带来的弊端。 现在眼前情况,多半是因为赋云歌先前曾试图过自行学习此式,但元功稍欠,因而一直没有成功。而经此沙漠的一行遭遇,让他的经络反而愈发强壮,如若这时候再研习,应该就能顺利突破。 但正是这临门一脚,却不巧遭遇了如此剧创。 此次,两道强悍的元功入体,当场激发了赋云歌体内的根基,残留的真气失去了意识的支配,受到先前经脉基础的牵引,形成护持心脉的障壁。 虽然如此确实一定程度阻碍了伤情的恶化,但也同时阻挡了药效的进入,无法及时救治。这道天然护主的真气,反倒也成了害赋云歌命悬一线的元凶。 真气已经与血脉交融,更不可随意破除,否则赋云歌性命恐怕也就此难保。 第一百六十九章 绝路交锋 想到这,一品红梅头疼地又抓过一本书。 天下奇药千百,如果有一线希望,他都不会眼睁睁看着赋云歌就此丧命。 因为,他绝不能让相同的往事,再度重现。 狭小的桌案,灯芯缓慢燃烧。烛影轻摇,映照着不倦夜读的身影。 又过了一会儿。渐渐,窗外朝日初升。 ………… 一夜激战,战场数分。兵戈燃烧,厮杀声逾越了昼夜的界限。 清源马市,战斗尤为激烈。作为进入心湖峡谷的第一道捷径,混战更加难舍难分。 刀斋众人,根本无法阻挡如同黑暗浪潮般袭来的军队。柏融竭力指挥,身受重创。幸好东方诗明等人随后赶来,才得以力挽颓势。 密集汹涌的兵流,有的绕开马市从两侧冲入峡谷。东方诗明等人也无暇顾及,只想着先保护好马市百姓的安全,其他的他们也分身乏术了。 刀戟双开,与来犯的九彻枭影形成抗衡。 越来越多的兵力开始从这里撤退,东方诗明大概知道他们要去的方向,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千万百姓不应该成为战场的赌注,他必须要全神应对,不容半点分心! 此刻,终于有了少暇的喘息时间,有好几个刀斋弟子按捺不住,纷纷到后方去看柏融的状况。 柏融就在东方诗明的附近,是他刚才让当地的一户百姓暂时收治。不过柏融旧伤未愈,更添新伤,恐怕是凶多吉少。 东方诗明守备在街道稍后方。见到有刀斋弟子从前面冲了回来,他却并没有加以阻拦。 因为,恐怕这残酷的战场,不会给他们师兄太多时间了。 那三五个弟子快速冲进人家。但过了片刻,东方诗明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低声的呜咽。 东方诗明鼻尖一酸。但他仍然压制住内心的伤痛,凄厉地喝道:“人各有命。战场无情,快出来吧!” 很快,那几个弟子慢慢地拉开了门帘,从里面擦拭着眼泪走了出来。 东方诗明紧紧咬住嘴唇。他确实动摇了,因为他始终心存着一切的感情;但他又不能动摇,因为他现在的位置,是军师,是执棋者,是身后还有整个马市百姓的人! 前方,隆隆战斗声震耳欲聋。 霎时,有一个狡猾的士兵越过人群,冲到了后方! 只见他抬起武器,就要往那几个弟子的头顶砸落。东方诗明当机立断,铁扇飞出,冷不防割裂那人的脖子。 刹那,滚热的血流喷出,溅了那几个失神的弟子满身。 他们如同受到惊吓的睡鸟,精神返回如此真切和惨烈的现实。再看时,那人已经倒地而亡,脖子上还插着漫红的铁扇。 东方诗明斜了他们一眼,俯身去捡起自己的扇子。 “这就是真实的厮杀。随时随地,都能有人丧命……”东方诗明沉重地喘了口气,慢慢道,“这不是你们平时的练习。” “如果,想让你们珍重的人不再受伤,你们现在,就只能拼死去保护!”东方诗明正色,眉眼间充斥着哀伤,语气前所未见的铿锵,“否则,你们何德何能,去握住手里的刀?” 那几个弟子忍痛止住了哭泣,抬起头看东方诗明。 渐渐地,东方诗明注意到,他们握刀的手,已经越来越紧。 “去吧,愿你们……都能平安。” 东方诗明的口气决堤似的松软下来,仿佛刚才的一口气终于用尽。 ………… 蜿蜒峡谷,此刻杀声震天。兵火蔓烧,龙戟首当其冲,顿时僵持的局面危如累卵。 两难之局,龙掌门等人一面抗击来犯的九彻枭影,一面要阻拦他们登上本宗。龙枭等人态度不明,也难说待会儿是否会倒戈向九彻枭影。 龙陶左冲右突,宛若无人之境。甫经历切肤之痛,龙陶血脉贲张,不顾自身伤势,每一戟,都仿佛灌注了全身的愤怒与力量。厮杀片刻,死在他戟下的尸体就已然成堆。 龙掌门带着一众弟子守在峭壁石阶前,阻挡着想要突破防线的敌人。虽然山门已经被龙枭夺下,但他们也绝不允许这些孽障踏足一步。 攻守双势,在龙戟峭壁下形成一片凄艳的绝景。熊熊战火,四面狼烟,血流漂杵。 龙掌门等人当中也有当时抗拒玉面罗刹戟军队时负伤的人,此刻越发羸弱。加上不少九彻枭影士兵想要尽快夺取首功,围上来的人潮不减反增。 孤木难支,龙掌门等人被人潮围攻,宛若断线风筝,与外界支援隔绝的孤岛。 很快,局面陷入倾衡。 不知是谁砍来一刀,站在龙掌门不远处的一个弟子顿时受创,血如涌泉。 薄弱的防御,终于被撕开一条突破口,那些杀红眼的大汉见到出现疏漏,立刻尖啸着冲过防御网,向山门冲去! 龙掌门以一敌三,分身乏术。眼睁睁看着那些歹徒涌入宗门,这么久的拖延付诸流水,他不禁断然心碎,绝望地呐喊: “不,不可!!” 第一百七十章 双龙阵斗 然而,扯断的防线,必然预示着他们无力回天。此刻越来越多的大汉兴奋地吼叫着,也来不及管这些还在负隅顽抗的人,纷纷朝山上奔去。 面对混乱的视线,他们根本无力阻止。 “——滚!!” 然而,绝望的刹那,众人忽然听到山顶传来一声饱含愤怒的呵叱。 继而,是熟悉的隆隆滚石声音,响彻峭壁! 正在攀爬的大汉哪里管得上这些,纷纷埋头卖命地飞跑。然而,就在同一时刻,一块块巨大的圆石,也朝着他们奔冲直下! 石砾粉碎,贯响如雷。窜下的滚石折断树木,以无可阻挡的架势沿石阶坠落。许多跑在前面的大汉刚刚看到这惊诧的一幕,下一秒就被碾成了肉饼。 顿时,尖叫哀嚎,在狭长的石阶间传递。无数大汉因此丧生,再也没命去争夺首功了。 龙掌门又惊又喜,甚至还没能明白过来现状的变化。但当他看到滚石的时候,他立刻高声号令全部弟子撤开,以防伤及他们。 话音刚落,七八块庞大的圆石就从石阶上滚到山下。反应慢的大汉不及闪躲,也顷刻成了这巨石下的亡魂。 剧变陡生,让仍然在战场厮杀的人们纷纷惊愕。 接着,下一秒的时间,众人就接着看到自悬崖壁刻飞窜而来的“援军”。 戟比人先,龙枭还未落地,长戟就随之脱手,瞄准了一个大汉的头颅,瞬间开瓢。 银辉溅血,高傲的身影随之落下。他随意地拔起那杆沾血的长戟,冷然四顾。 龙陶也看到了他,心情无比复杂。他咬紧牙齿,但又非常犹豫不决。 龙枭同样看了看他,但并没有吭声。他侧目见到周遭的一干敌军也陷入了惊讶,没有动弹,随即陡然运戟,一招与龙陶相差无几的“白龙出水”,顿时横扫四周。 伴随着鲜血四溅,所有人才恍然惊醒,纷纷握紧兵刃,开始进攻或反攻。 龙掌门趁此时机也汇集了刚才分散的弟子,军心大振。 第二回合,龙掌门等人也开始肆意反攻,不再固守一隅,招路也放开了许多。 千人拼杀,双方都抛下一切挂念,豁命一决。龙掌门人老招未老,越发激战,反倒越激发起了当年的勇武,一发不可收拾。 忽地,酣战正猛,龙掌门身后感到与一人双背相靠,如同难得一遇的战友。 他回头一看,发现正是龙枭。不知道他们的进攻路线为何,竟然阴差阳错撞在了一起。 此时的龙掌门已经褪去之前一门之主的风雅,剥去上衣,露出苍老而坚实的赤膊。龙枭侧目看了看他,心里也渐渐升起一点敬佩。 “龙枭,我真没想到……”龙掌门话刚说出口,却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说。 龙枭笑了笑,喘了几口浓重的粗气:“没料到叛变,还是没料到我会来帮忙?” 龙掌门皱起眉。此刻忽然从前方冷不防钻出一枚袖箭,他顺势扬戟,一下拨开。 龙枭又说:“反正现在不重要了……我不会认可你,但我,也绝对不会看着龙戟就这么沦陷。” “既然现在有人想要灭了龙戟,那我,可是第一个不乐意。”对面的敌手再度冲上来,龙枭最后留给龙掌门一个讳莫如深的笑,“至于你们……把他们解决之后,再说!” 紧接着,是又一轮兵器交击的声音。尖锐刺耳的鸣响回荡,龙掌门淡淡一笑,也随之继续投身战斗。 ………… 而在最紧张的核心区域,凤戟山下,此刻情况同样焦灼。 月参辰,寇武夫两人不断阻击,但内外夹攻,让这里的联合军队顿时失去了人数优势。 青琨等人始终保持着紧密的靠拢,似乎在等候什么时机。三教和其他诸派则陷入不同程度的苦战,兵刃交杂,人头攒动,喊声响彻云霄。 “副掌,我们尽快吧!”青琨身后弟子有人急不可耐地叫道。 “是啊副掌,否则就来不及了!”另有人同样摩拳擦掌,附和说。 青琨看着眼前来回旋转的兵器,倒迭的人影,他心知还没到最好的时机。毕竟在这混战里,他们就是除了月参辰两人外最关键的王牌了。 眼前,没有最合适的地形和对手。虽然实力强劲的对手就在月参辰他们那边,但一旦排布“金锁罗刹阵”,就会对同伴带来波及。 他们自从那日东方诗明交托之后,夜以继日练习这套阵法,现在已经无比熟稔。只差一个契机,他们就能得偿所愿了! 忽然,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了人群里的镇山戟何掌门,还有丐衣戟的刘掌门! 只见他们近乎以两人之力力抗对面紧压而来的兵力,而且前方似乎还是两个修为不低的家伙。看起来两位掌门此刻已经颇为吃力,战局落入下风。 第一百七十一章 金锁罗刹 真是天赐良机!青琨大感喜悦,内心暗道。 “我们朝那边突围!”心思敲定,他扬手一指,对弟子们发出喝令。 弟子们听副掌语气大变,多半是已经决定要放手一搏。他们也同时鼓足士气,奋力朝那边支援过去。 七十余人的队伍,前进势如破竹。在密集的厮杀混战里,他们硬生生闯出了一条血路,赶到了何掌门等人身边。 争杀不息,人群中被围歼的何掌门等人情况如风中残烛,危殆万分。而见到青琨等人终于冲破重围赶来援助,他们都不禁大感宽心。 “你们先后退。”人群里,青琨奔到何掌门不远处,高声喊道。 何掌门等人透过杀声,听清了他的意思,虽然不知道他有何盘算,但还是引兵退后,尽快把场地撤给他们。 一进一退,双方人流如涌水递接,让对面敌军暂时摸不清头脑。 而青琨见到弟子们终于悉数就位,他不再迟疑,立刻高吼:“众人听令,布阵!” “是!”后面的弟子群情激愤,齐声相应。 顿时,青琨一众弟子步伐挪移,在密集的人群里整齐有序。足下泥尘扬动,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赫然只见,金锁罗刹阵,已然成型! 金锁罗刹阵玄机连环,阵型罕见,让九彻枭影还不曾清楚个中妙处。只见一众弟子霎时排开长戟,形成八方守御姿态,巍峨如山岳稳重,全无缝隙! “进!”猛地,青琨决然下令。 庞大的阵型同时移动,外围弟子立刻向外扩散,高度无间的配合,让周围九彻枭影颇为忌惮。阵型顷刻转变,向外八面突刺,更藏后招暗袭,为渐处劣势的联合军扳回一城。 方才与何掌门等人激斗正凶的一个字主见状,自恃武功不俗,立刻冲过人群,打算率先擒王破阵。 他持着双刀越过败退的属下,立刻找到正在发号施令的青琨。当即挥刀怒劈,青琨差点没反应过来,忙纵戟一顶。然而,力道的差距,顿时让他后退数步。 “呵,雕虫小技。”那人不屑地叫嚣道,“遇到我,是你们的不幸!” 青琨这才得以正视刚才袭击自己的人。经过刚才一招对抗,他已经明白此人并非易与之辈,必须着重解决。 “前三,守中,进!” 他头也不回,立刻喊出又一道不容置喙的口令。 顿时,他越出大阵,势要与那人单独火拼。那人求之不得,双刀飞旋,迎上前去。 青琨同时拨动长戟,步步迎招。 乒乓交撞,每一式里,那对双刀都灌注了极强的力量,青琨屈居守势,慢慢被逼后退。 忽地,青琨一招不敌,侧身跪倒。那人更加狂热,大喜之际,举刀欲落。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冷不防三戟同时乘风逼来,直刺那人面门! 那人武功技高一筹,但仍是险些葬送性命。他立刻收式后退数步,脸色也被吓得苍白。 但是,金锁罗刹阵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还没等他定神,猛然耳后劲风凛冽,连环险招如激浪拍岸,挡之无穷。 他想不到身后的弟子是何时将他包围的,可能是刚才与青琨进退拼杀的时候,已经误入了他们的圈套。想到这里,他眉峰一紧,暗叫不妙。 外围是两圈弟子,大约只有十人左右,一圈抗击想要冲入大阵的敌军,一圈围歼陷入阵中的猎物。戟锋戟杆来回交映,互补成天衣无缝的圈子,将有限的弟子发挥出淋漓尽致的效用。 那人此刻犹如困牢斗兽,在狭小的空间里难以发挥全功。而青琨也从地上再度跃起,局面却与刚才截然相反。 很快,铿然一声锐响,只见在三杆长戟的并攻之下,那人的刀刃断成两截。 同一时间,内圈弟子抓准机会,向五个方位戳了过去。那人避之不及,登时被锐利的戟锋捅穿,命丧黄泉。 “吁——”一干弟子兴奋地高声庆贺。 而在不远处,月参辰看着他们告捷的模样,心里也多少轻松了些。 寇武夫仍然奋勇在前线杀敌,簸箕似的拳头勇不可挡,虽然身上已经血流不止,但是他仍然毫不在意,横扫战场宛若无人之境。 “痛快,真痛快!”一边打,寇武夫还一边高喝着。 月参辰继续调运术法奇能,同时眼观六路。 他其实心里也完全说不准。虽然现在的僵持似乎有所改善,但是看到仍然不断有人往这边冲过来,他就总感觉还是放不下心。 但愿……能打赢吧。他在心里默默的想着。 而在凤戟后山山林里,素别枝与九重泉的死战,也即将拉下帷幕。 一宿战斗,两人的真气已经近乎匮竭。陨坑无数,树木摧折,这里已经全然不成样子。 素别枝握剑的手缓缓流血,身上的衣衫也不复之前的悠闲,变得残破凌乱。九重泉的现状只有更差,他的长戟已经断成两半,现在双手各执一半,勉力支撑。 第一百七十二章 定局之刻 恶战将息,两人还未分决生死。但他们的面容都已经被灰土沾染,看起来狼狈而滑稽。 素别枝简单擦拭了一下脸上的灰,但袖筒上的血渍却又沾了上去。擦完之后他抬起头,看着咫尺之遥的九重泉,呵呵笑了。 “这么狼狈,九旗旗使就这?”他打着哈哈,半玩笑半挑衅似的扬眉。 “呵……”九重泉拄着半支戟杆,勉强抬头讽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素别枝环顾了一圈周遭损毁的景物,从肺腑涌上一股热血,“噗”地吐了出来。 九重泉顿了顿,看着这个强悍的对手:“战至此处,虽然你的修为在我之上,但又能奈何得了我几分呢?” 素别枝嘿嘿一笑,撑住脸上淡然的表情:“你想错了。我知道我杀不了你,与你交手只是为了牵制你而已。” “牵制?”九重泉冷冷一哼,“殊不知虎豹相争,两败俱伤。你只知牵制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被我牵制了?” 风涛卷来,失去了树林的遮掩,呼啸的野风格外强厉。 素别枝迎风而立,微微露出笑容: “但是,还是我要赚一些呀。你忘了你的定位,除了是你们最强的支柱,还是……指挥你们全部行动的主帅。” “而我们的主帅,却从来不是我。”他眼神里显露出坚实的光,用胜券在握的口吻说道,“我们的主帅,现在还在前线指挥。而失去了你,就算你们有再多的增援,也无济于事!” “这场博弈,你这个执棋者,已经临阵脱逃了!准备迎接你们兵败如山倒的结局吧!” 朗声回彻,山野传响。素别枝铿锵的语调来回冲击着九重泉的鼓膜,让他顿时大感惊怵! 他下意识拔足就要返回,但此刻的前方,素别枝稳稳地把守着他的去路。 “我确实不能奈何你几分。”他再度横起乌首白枝,一夫当关,“但是,只要我在这,你就休想回去支援!” “你……” 九重泉瞳孔里冒出火光,愤怒得暴跳如雷,又毫无办法。 前山厮杀声仍然激烈,让九重泉心海翻涌,难以平静。 ………… 激战不止,三方围杀。日过正午,争斗却仍未停歇。 峡谷龙凤双戟山下众人渐渐合流,厮杀一团,纠缠难分。 长久对战,双方都显露疲态。然而胜负未分,缠斗还在持续,没有人能够被允许罢手。 而在清源马市,局势却渐渐出现了胜利的迹象。 尸体成堆,鲜血遍地。清源马市的入口,在经历了长久的僵持拉锯之后,东方诗明等人终于渐渐夺回主动。 看着前方交叠厮杀的身影,东方诗明心里丝毫没有喜悦,而是无比沉重。 用淋漓鲜血换来的惨胜,根本没什么值得庆贺的。东方诗明心里想道。 何况,清源马市战局缓和,多半也是因为九彻枭影抽调更多兵力深入峡谷了。不知道心湖峡谷的情况如何,但联合军里的强手不少,应该还撑得住。 望了一眼朦胧的天空,东方诗明捏紧铁扇,眉峰未解。 这里的情况,还是早点结束最好。他这样想着,就打算挺身上前参战。毕竟峡谷腹地成为主战场,他必须回去才能放心。 然而,就在此时。东方诗明刚刚迈出一步,蓦地听闻人群之中,传来阵阵惨嚎! 强悍的威压,让身处后方的东方诗明也感到气息一震。他立刻抬眼,去看是什么情况。 猛然,人群里传来一股磅礴刀气,横扫千军! 刀气如有开眼,气势万钧,却在一瞬间尽诛九彻枭影敌军。伴随着怒发冲冠的狼嗥咆哮,无数大汉头颅飞窜掉落,鲜血飞喷! “好强……”东方诗明不由得惊讶地喃喃道,很快就清楚了这名援手的身份。 这样的招式,他一定是瑟漠狼刀,狼尘烟! 刀斋与七派众人一阵惊呼,刹那还没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刀气横掠,饱含愤怒的一刀,立刻解决清源马市的危机。 发招者凛然缓步而至,手中锈刀散发着幽幽青紫色气焰。狼尘烟满面风尘,衣衫破烂,却仍然遮掩不住的霸道神采,气度卓绝。 只见他默然不语,拖着刀锋慢慢走近。钝锈的刀刃在地上发出“沙沙”的摩擦,仿佛孤狼磨牙啮血的声音。 “贻害人间的废物……当死。” 他慢慢抬起眼皮,凶狠的眼光四处扫视着有没有残余的猎物。但只见惊骇的刀斋与七派弟子,九彻枭影的余孽都已经诛杀殆尽,他随即冷哼一声,提刀插回腰间。 随即,他的眼神也渐渐褪去了杀性。看起来有些木然,但还残存着一缕暖气。 他看着眼前的这些人,有点艰难地辨认出一个刀斋弟子。 “侠行迹……我稍后要去看他。你带路。”他迈上前,走到那个弟子眼前,迟缓地动了动僵硬的舌头。 第一百七十三章 噩耗攻心 那个弟子心里还有点畏惧,连连点头答应。 东方诗明从后方赶了过来。狼尘烟刚瞥到他,立刻淡淡地说:“你,是那孩子的同伴吧。” 东方诗明刚想开口问赋云歌的下落,没想到狼尘烟感官如此敏锐,竟然一眼就能看出自己与赋云歌的关系。 “是,狼尘烟前辈。”东方诗明微微一鞠躬,继而急切地问,“您终于来了。但为什么……没有见到赋云歌跟着您呢?” 狼尘烟看着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扭着生锈似的脖子仰望青天:“他……” 他的拳头渐渐突起青筋,古铜色的皮肤变得时红时白。想了片刻,他最后还是徒劳地松开手,悲伤地说:“……已经葬身沙壁了。” 一句惊人,东方诗明顿时周身骇然一颤。 不远处幸存的刀斋弟子们此刻纷纷都跑到了安置柏融遗骸的那户人家里,人群喧闹。但东方诗明此刻却好像耳边空荡荡的,什么也听不清晰。 久久反复的,只有狼尘烟的那一句话。 好像僵硬的木雕一般,东方诗明眼前一阵眩晕。他趔趄了两步,脑仁里不断嗡嗡地乱鸣。 狼尘烟看他差点摔倒,忙上前两步,扶住他的手臂。 怎么会……赋云歌……死了? 东方诗明眼前似乎有金星在旋转,好像被木棍猛击了一样,闷闷沉沉。 霎时,东方诗明两腿一软,膝盖无力,一下跪在地上。 他不敢相信。明明走的时候已经说好了的,他怎么会……这么突然地丧命? 东方诗明感觉心脏凉湛湛的,其实却早已及跳动得剧烈无比。他根本无法保持半点冷静,脑海里持续跳跃着赋云歌离开时的景象。 那是……金灿灿的暖阳,金粉似的尘土。 他甩开狼尘烟的手,仿佛赋云歌已经出现在眼前。他想去抓住赋云歌的袖筒,伸手一握,却扑了个空。 狼尘烟看着他的模样,当时的痛苦再次泛上心尖。 眼前这个少年的模样决非作伪。如此真性情,狼尘烟仿佛一瞬间看到了赋云歌的影子。 “……节哀。”想了很久,木讷的思绪最后只吐出了两个简单的字。狼尘烟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毕竟自己尚未饶恕当时的自己,又何来立场去宽慰别人? 东方诗明痴痴地看着眼前的黄土。风云吹啸,他却充耳不闻。 时间宛若在他身上静止。刀斋弟子的恸哭声,七派人马的喧闹声,都无法进入他的思想。无法得知他在想些什么,但顷刻之后,只见两滴泪珠,同时敲入土地。 狼尘烟也一直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他默默注视着失神落魄的东方诗明,内心同样在忏悔。 见到东方诗明落泪,狼尘烟早已木然的鼻头也泛起酸水。刚想要开口试着再劝慰他,却见东方诗明忽然站了起来。 他拍了拍身上的土,拭去脸上的泪痕。 “我……现在还不能消沉。”他压抑住沙哑酸胀的喉咙,迫使自己克制内心溢出的感情,“大局为重……我必须回去峡谷。” 狼尘烟全身赫然感到一阵刺激,他不禁把视线重新回投东方诗明的脸庞。 但是,那份视线里,却多了十二分的敬重。 “既担此位,不得顾私情……”东方诗明紧紧咬着嘴唇,此刻已经流出了鲜血。 他发抖着走到前方,脚步还有些不稳。狼尘烟跟在他身后,仿佛这一瞬间,他也成了听任东方诗明调度的士兵。 “众人听我说。”他慢慢地开口,牙齿下还残留着嘴唇破裂的血迹,“我们必须回心湖峡谷,做最后的反扑。九彻枭影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我们必须抓紧时机,一举歼灭。” 他的声音里夹带着悲壮,心如刀绞般痛苦。 七派众人听令,纷纷举起武器响应,准备趁热打铁,给他们最致命的一击! 狼尘烟也微微点头,缓缓把腰间的刀拔了出来。 “他们呢。”狼尘烟对东方诗明说,顺便朝刀斋弟子们涌进去的民宅里努了努嘴。 东方诗明看了一眼狼尘烟所知指的方向,随即摇了摇头:“死者为大。让他们在这里吧,早些安葬了他们的大师兄,也算是……同门之谊。” 狼尘烟听得出东方诗明话语中的悲怆。柏融的同修在他死后尤能有安葬他的机会,而东方诗明,却连再见一面赋云歌,也是不可能了。 最后的援军闻风而动,很快自清源马市返回心湖峡谷。 ………… 而在沙漠小镇,医馆之内,第二日已逾半数。为救赋云歌性命,老大夫与一品红梅呕心沥血,终于找到可以一试的办法。 两人同时伏在桌案上,激动的眼神来回扫视着一本旧书上的记载。 那是一部药典,专门记载世间奇药的。因为很少用到,老大夫之前把它放在了书柜的最底层。 但现在,它终于派上了用场。 第一百七十四章 花明柳暗 遍地都是散落的书籍,桌子上也杂乱地堆满了书。两人近乎快要失去希望的时候,终于在这本书里看到了一线曙光。 一品红梅用指尖码着那一行字,不肯挪开,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就……就是这味药。” 老大夫也连连点头。药典上记载的情况,是唯一与赋云歌的现状契合的,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望了一眼内室还在昏迷的赋云歌,老大夫慢慢起身:“到点了,我再去看看他。” 一品红梅点点头,目光仍然停滞在那一段文字上面,来回徘徊。 上面记载的药物,乃是“银螺金胆”。 一切的性状没有问题,他已经审视过了。既然如此,那么如何找到银螺金胆,就是眼前的当务之急了。 想到这里,一品红梅慢慢合上书,稍感轻松。 毕竟有了办法,还不至于山穷水尽。而他,也一定会找到银螺金胆,及时救回赋云歌。 忽然,内室传来一声清脆的,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一品红梅立刻警惕起来,旋即起身往内室奔去。 “怎么了?”探开内室的门帘,一品红梅问道。 只见,老大夫此刻的手在微微发抖。一品红梅见到他失手掉落的一只瓷杯,眼神立刻紧张起来。 老大夫脸色凝固,另一只手还搭在赋云歌的脉搏上。他的嘴有些哆嗦,想说些什么,但是却迟迟说不出话。 一品红梅见状,不等老大夫开口,立刻亲自冲上来,牵起赋云歌的手腕自己探测。 然而,不多时之后,一品红梅的表情也逐渐变得愕然。 他感受到……赋云歌的生命力,正在急速衰减。 血脉开始枯竭,五脏六腑的机能开始老化。背后的伤势牵连着脊髓,随即波及全身。 这样的情况,完全超出他们的预料。 一品红梅把眼光慢慢挪向老大夫,却看到老大夫也一脸惊慌地瞪着自己。 “这……恐怕不妙。”一品红梅说道,接着继续把手搭紧,细细感受。 老大夫在旁边很不安地看着他。一品红梅的真气已经渐渐恢复,现在对赋云歌身体的感知能力越来越强,也就不需要他在这里班门弄斧了。 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一品红梅渐渐挪开了手。再看他的表情,却已经非常阴郁。 “以现在的情况……他最多还有三天的时间。”一品红梅慢吞吞地说,百感交集,全是苦涩。 他也不知道,现在应该怎样做了。明明刚得到令他振奋的解方,急剧恶化的病情却又接着给他当头一棒。 老大夫也吓得不轻。他原来承诺了七天的时间,却没预想到会有这种情况。 何况短短三天,要去哪里找寻银螺金胆?那等奇药世间罕见,更不可能出现在沙漠里。 想着,他忽然看到一品红梅似乎有了打算。 “你……”老大夫刚想开口问。 渐渐地,一品红梅眼神里的哀伤已经被逐步升起的决然所代替。老大夫感到有些惊愕,虽然多半猜到他要做什么了,但还是感到非常震惊。 三天时间,来回路程已经不短,何况要找到银螺金胆绝非易事。难道这家伙疯了,真的想要这么做? 果不其然。在老大夫犹在心里思考的时候,一品红梅缓缓开口了: “我……外出一趟,很快就会回来。在这期间,你务必照顾好他。” “银螺金胆……你能找得到么?”老大夫不敢相信。 一品红梅摇摇头:“不……单凭我自己找,三天时间决计办不到。但是我知道有个地方……或许会有。” 老大夫听他这么说,虽然不明白他说的是哪里,但一品红梅高深莫测,他也不再多问。 “好。三天时间,我一定会照顾好他。”他干脆地拍了拍老瘦的胸脯,保证道。 一品红梅点点头。时间紧迫,他也没时间耽搁,立刻快步走到门口,拉开门扉,踏上了急于星火的行程。 老大夫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外面的阳光扬起一排轻缓的沙尘。 愣神了片刻,他耸了耸酸朽的肩膀,似乎也提起了干劲,转身朝内室走去。 ………… 斜阳终于突破云层,湿润的朗红烧遍了天际。清源地界的庞大算计博弈,也终于在烂漫的余晖下,即将拉下最后的帷幕。 峡谷战场,血流漂杵,遗骸遍地。红光与血色交映,看起来残忍而温暖。 争杀声渐渐稀薄,空气里的热潮也逐渐退散。随着最后的秤砣压临,九彻枭影最终覆水难收,在众人齐心协力的围攻下,彻底溃败。 最后的反攻来临,丐衣戟与花鬼戟弟子杀得尤为激烈。据闻两位掌门均在混战里不幸牺牲,因此他们的弟子才会这么悲痛和决绝。 鸣江戟老妪在混战里同样被马蹄践踏而死,除此之外丧生的七派人手还有不少。这次的胜利确实称得上是惨胜,是联合军用无数人的性命为基石铺砌出来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惨胜终局 青琰为龙掌门所杀,但同样也受到了其所藏暗器的创伤,伤势不轻。龙枭和龙陶等人也受了重伤,浑身鲜血淋漓,甚至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血迹。 而作为定盘星的东方诗明的突袭军力,凭借狼尘烟的力量,一路左冲右突,解决了不少危境。 渐渐,尚还有一战之力的众人开始往凤戟山下汇聚。 月参辰两人与青琨率领的金锁罗刹阵各执一端,形成均衡之态。等到东方诗明与狼尘烟前来支援时,战场数分,已经形成对九彻枭影的围杀。 而在凤戟后山,素别枝与九重泉浴血奋战,各自重伤。 听着前方渐渐熄灭的嘈杂声,素别枝大概能猜到现在的情况了。而九重泉亦然,因此他的脸色非常难看,除了打斗溅落的污渍,他目前也是一脸死气沉沉的煤灰色。 “筹划这么多年的大计落空了,想毕确实如丧考妣,可以理解。”素别枝此时的心境却与他截然相反,虽然自己遍体鳞伤衣衫褴褛,但仍然觉得很舒畅。 “不知道你们的头儿该怎么处置你呢……唉呀呀,毕竟这么大的错误,不把你浸猪笼都算给你面子啦。”素别枝全然不顾九重泉的心情,继续戏谑地乐呵呵地调侃。 九重泉忿恨地瞪了他一眼,浑身发抖。一者是对失败的不甘,一者是对素别枝如此言语的羞愤。 “当然,也有可能……没那个机会了。”霎时,素别枝气息一冷,脱线的性格迅速收敛,转而成为冷肃和认真的态度。 九重泉知道素别枝这么说的意思。但他却只是嗤笑了两声,并没有感到惊慌失措。 风声渐渐收紧,薄暮的颜色渲染遐远的天空,黑夜,就要再度降临了。 “素别枝,还有那个小子。你们很不错。你们的挣扎,没让九彻枭影失望。” 夜色的浓云从天边飘来,在低垂的穹窿下,仿佛与峰头相连。 阴沉的云缓慢遮住了夕阳的光。就在九重泉的半面脸庞被黯淡所笼罩的时候,他忽然很深邃地回望了一眼素别枝,好似那样的计策,仍然在持续。 “没错,这次是我棋差一着。我认栽。”九重泉用幽幽的口气慢慢说,“但很畅快。不是么?杀戮的感觉,看着无数性命变成尸骸,你也很享受吧?” 闻言,素别枝陡然皱眉:“别把我跟你擅自划成同类。” “哈哈哈,也是。”九重泉遥望向半隐半现的夜星,眉间充满了意犹未尽的遗憾,“不过没办法,这里已经要落幕了。本来可以更璀璨,但……” 说着,他竟然露出了一抹诡谲的笑容。素别枝抬起头,却发现九重泉正在用令人发怵的眼神看着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以后了。” “你……真是疯狂。”素别枝压制着内心的怒火,缓缓地说。 “你可以随时来阻止我,我也随时欢迎。”九重泉转过身去,背对着素别枝,“……不过今天,只能说再会了。” 猛然,话音未落,素别枝眼前倏忽爆发出一大片浓郁的烟雾。他立刻反应过来,持剑蹒跚着冲入雾里,试图去抓他。 然而,同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前方忽地出现一头类鹰的禽鸟,扑棱着翅膀阻挡自己前进。 尖锐的鸟喙不断啄他的手,令他不胜气愤。一剑斫落,那头鹰一翅受伤,无力地坠落。而当素别枝再去找寻九重泉的行踪时,却发现他早已经不知所踪。 天边残阳,也恰好收敛起最后一丝余晖。 夜幕笼罩了整个清源地界。素别枝心情复杂地望着群山间的星辰,捏紧了手里的剑。 思考片刻,他还是慢慢盘坐下来,就地开始复元养伤。 松风呼啸,自溪涧而出,游走着吹遍山间的每个角落。 ………… 深夜,暂时稳定伤势的素别枝返回龙戟宗门。 星河明朗,半夜的风声里无声吹彻着悲鸣的悼曲。遍地狼烟尸骸堆积成山,一切都彷若噩梦未平。 素别枝走过峡谷,空气里的血味持久不散。黑暗的角落,有悉窸窣窣的声音祟动,大抵是潜藏在山野里的野兽嗅到了气味,前来悄悄觅食。 素别枝现在气海匮竭,走路都有些不稳。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他也毫不清楚外面的战斗是怎样结束的。不过看现状,总归还是奸宄得诛,他们获得了惨胜。 他淡淡哼了哼声。这局博弈,或许没有赢家吧。 遥远的山间响起蝉鸣,寂寥地传入峡谷深处,引起阵阵回音。 而当他攀登上龙戟山门,眼前的一片凄凉,却让他霎时触目惊心,心海剧震。 满目狼藉。 星夜下的素白布帏,隐隐随风飘舞着憔悴的身姿。一条条悬挂的白绫交织,宛若雪后的丛林,却让人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悲恸。 素别枝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心头一阵沉重。好像被一块巨石砸中,心里猛地一揪。 第一百七十六章 宗门悲风 龙戟的宫殿被挪得乱七八糟,地面的土壤也被全部翻了出来。素别枝看得出来似乎是有过开阵的迹象,但他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正茫然的功夫,从灯光熹微的正殿里,忽然转出一名面带泪痕的弟子来。 那弟子手里端着一沓黄纸,走路的姿势都是木呆呆的,好像感情耗空的木偶一般呆滞。素别枝终于见到活人,连忙奔跑过去,想要找他问清楚究竟。 那弟子见到有人朝自己跑来,缓慢地抬头。 当素别枝靠近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个弟子手里的黄纸上,全部写满了人名。 幽微的光线被弟子的身躯挡住,黄纸上的字迹不好分辨。素别枝刚想抓过来仔细看看,却见那弟子受惊似的往后一缩,让素别枝抓了个空。 但他在那一瞬间,却看到了闪过眼前的,出现了一个“掌”字。 霎时他感到浑身触电般地一抖。见眼前这个弟子精神似乎已经受了刺激,也就不再试图争抢,而是颤抖着嘴唇,缓慢问道:“龙掌门……他……怎样了?” 那弟子这才看出来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来人是之前的素别枝贵客,眼神里的胆怯微微消退。 他伸手上前,抖了抖手里的黄纸:“掌门……已经……” 素别枝不敢再听下去。他顿时觉得眼前一抹黑,稍有恢复的体力仿佛顿时流散,连支撑身躯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候,从正殿当中,慢慢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素别枝昂起头来,见到走来的人正是龙陶。他此刻额头上系着白布条,上面还沾着一些灰土,似乎是刚磕过头。 满脸枯槁,乍一看甚至宛若一截朽木。素别枝犹疑未定地看着他,瞳孔紧紧缩着,眼皮不断跳动。 龙陶看到了素别枝,慢慢朝他走过来。他的步伐很不稳,萎靡的颜色肉眼可见,浑身全没有半点原本的气劲。 “掌门……走了。” 走近后,他慢慢抬头,颓然的语气中充满了悲哀与绝望。 透过光线看着这个瞬间成熟许多的少年,素别枝心里除了心酸,再也没有别的思绪。 当时击伤掌门的暗器,沾染了剧毒。回宗后掌门甚至没撑到接受医治,因为重伤与虚弱,毒性很快侵蚀了他最后的生命。 那个弟子把黄纸慢慢递交给素别枝。他接过之后,一个个读着上面罗列的姓名。龙陶看着他,磐石般纹丝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素别枝的双手才慢慢沉下去。 “竟然……这样。”他张着嘴,似乎有很多话想要说,但沉寂良久,却只吐出一句简短的话。 龙陶看着他,眼里红通通的,锥心泣血的样子,似乎早已经把眼泪流干了。 他平生最感恩的两位恩师,旦夕之间,同赴黄泉。 好像肩膀身旁,再也没有熟悉的、甘愿为自己遮风挡雨的身影。好像入夜初醒,却恍然发现,原先平凡的日子,竟然已经那么遥不可及。 灯蛾扑火,以命悬灯。半途而散,竟然来不及一句简短的诀别。 徒留昔日谆谆教诲,回音在耳。字字刻骨铭心,此刻却像渗出鲜血来一般,绞痛心扉。 龙枭同样在混战中身亡,他的长戟仍然傲慢地伫立在崖下,似乎在等待着主人归来。恩怨两清,只留嗟叹,霸业化作黄粱,却难掩枭雄的骨髓。 几张黄纸,上面的人名还有许多。最后一张是全部的空白,龙陶解释,这是为了留给那些失踪或是无法考证的英魂。 素别枝仰起头,却抑制不住满腔的痛心之情。他吸了吸鼻子,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朝向深邃的夜空。 三更漏尽,夜云流散。乌啼传响,响彻群山。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已经进殿的众人,勉强收拾住内心倾泄的情绪。素别枝坐在椅子上,转头问龙陶。 “我……”龙陶转头看向殿后的一排房屋,那里面安置着正在疗养的二当家,“龙戟这次受到重创,我要先协助二当家整顿。至于之后……” 他慢慢合上眼,好像困倦了一样:“……我要去净世一方天。” 素别枝稍微一愣,想要表示疑问。但他思考了一下,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明天早晨,联合军就要在镇山戟山门召开讨论会,应该是关于整顿什么的。”龙陶扭头看了他一眼,推了推桌上已经凉了的茶杯,“你也会去吧。” 素别枝看着茶杯里倒映的浮动的影像,稍加思忖,最后答应:“我会过去的。” 偌大正殿除了两人以外,再也没有他人。 而此刻远在镇山戟山门协调联合军的东方诗明,也缓缓仰起头,看向迷离的远方。 远天的星辰闪烁,遥遥接洽着尚未到来的晨光。千峰苍翠,在残余的风涛里晃动着夜的痕迹。 ………… 第一百七十七章 收官聚议 沙漠边缘,一品红梅独自奔行,忘却昼夜。 扬起的一线沙尘,在庞大的月盘下宛如水雾。只见他将神行术使用到极致,脚下一步无踪。 他也不过是稍有恢复,身体距离痊愈还有很长时间。现在强行催动功力,就算是他这样的高手也会同样感到吃不消。 但现在不管如何,他已经顾不得自身了。仅仅三天时间,他一定要挽救赋云歌的性命。 哪怕……以命换命。 他本来应该早就看淡生死,他本来也可以将赋云歌安葬,再为他复仇。 但是,每每回忆起那挺身而出的一瞬间,他的眼眶就感到一阵湿热。好像有鲜血泫染欲出,让他一阵心碎似的模糊。 那个小心翼翼地埋藏在心底,一直不敢再去触碰的一段记忆,在心海渐渐浮现。 “师父……” 清脆的声音仿佛仍然在耳边回响,他猛地睁大眼睛,双拳狠狠地攥在一起,沉重捶击自己的胸膛。 “噗”地,一口浓血从口里涌出,一品红梅无力地蹒跚几步,跪倒在沙地上。 他的眼前渐渐恍惚起来,重影来回晃荡,瞳孔慢慢收紧,好像精神游离返回了当年。 苍空辽阔,流云迎接朝阳。浩无人烟的戈壁,只余一个匍匐的身影,在无垠的天地间,无比孤远,无比细小,恰如沙海的一粒尘土。 晨曦灿烂,金辉普照。沙海茫茫,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一品红梅慢慢从地上抬起头,似乎从挣扎的回忆里渐渐回过心神。 他缓缓擦去嘴角的血,以及脸上纵横的泪迹。 望向远方,他的目光渐渐恢复,甚至更加义无反顾。 ………… 晨雾在山林间弥散,朗润的清光透过丛峰的缝隙,在清源地界划开昼夜的界限。 镇山戟山门之上,此刻熙熙攘攘。联合军最后的议会预备召开,三教、刀斋与七派众人纷纷到场,商议今后的各自打算。 经此一战,龙凤双戟山门都遭受了严重的破坏,而玉面罗刹戟山门更是被彻底摧毁。何掌门此役幸存,便主动挑起大梁,让出本宗山门作为暂时的集会地。 清早刚至,就有许多人已经赶来。很快山门内就人声嘈杂,虽然经历了诸多变故,仍然有一种孕生的别样的生机。 何掌门站在山门前迎接众人,眼神露出泰然的神采。逝者已逝,唯有着眼未来,他们七派才能不负盛名,火尽薪传。 在目前否极泰来的转折点,他虽然年事已高,但是仍然愿主持大局,竭力提携七派新秀,帮助金戟锋鉴之名再复辉煌。 望着不断进入山门的来客,他眼神里流露出一抹和蔼的宽仁之色,心里也感到一丝欣慰。 慢慢地,不远处传来几架轮椅的声音,蹭过岩石的坎坷。 抬眼看去,何掌门看到是玉面罗刹戟的几位被解救的英雄也来了。他们被几个临宗弟子推着,精神也较之原先颇有起色。 他连忙迎上前去,与他们会面:“这么早就过来,真承蒙你们关注,何某人感激在心。” 那个三师兄此刻虽然还是非常虚弱,但经过治疗和调养,也得以恢复精神,此刻看起来神采奕奕。 “没事。我们大仇得报,哪里睡得着。”他勉强抬起手摆了摆,豪迈地一笑,“玉面罗刹戟先破后立,我们只要还没死,就要承担起这副复兴的担子。” 何掌门重重地点头,眼波里沾上了晨曦的光泽,似乎闪烁着仁慈的微光。 紧接着,还有其他人随后前来,镇山戟门庭若市,人流络绎不绝。 素别枝与龙陶、二当家等人也代表龙戟出席,凤戟只剩青琨等弟子,青琨也就当仁不让,自动承接了本宗掌门的位置。 会议商讨了很长时间。自清晨微露一直到晌午时分,因为晴天的缘故,空气里暖热的气温回到久违的清源地界。远山蝉鸣回荡,淙淙清泉与林间鹂鸟清脆叮咚,仿佛先前战火不过一场噩梦。 众人商议了各自的想法,以及今后的去向。既然九彻枭影仍然肆虐,他们作为武林的中坚力量,就还要继续坚持下去。 七派各有死伤,门内事务便待日后分别整饬。尤其是玉面罗刹戟,三师兄等人决意开门招生,让天下有志之士悉数前来,尽快结成崭新的玉面罗刹戟宗。 另外,众人还达成了更紧密的七派联合决议。声明在这样危急的状况下,杜绝一切内斗,永远以联合对外为先。 另外,还有心湖陨铁的事。经过一致讨论,他们同意把陨铁交由三教之人,护送到更加安稳的代行者之地。毕竟清源地界元气大伤,如果九彻枭影卷土重来,他们恐怕也难以保全这块宝物。 东方诗明、素别枝与三教之人同行,也是互相照应。何况现在局势瞬息万变,他们也需要与三教和玦同君达成联系,才能更好地应对未来的战乱。 第一百七十八章 金胆续命 月参辰两人同样要离开,他们刚接到通知,要接着赶去柏月镇阻击九彻枭影的动乱。 至于狼尘烟,他答应了随众人一同护送陨铁的事,但随后他要再回刀斋,据他自己所说,要最后再去看侠行迹一眼。 何掌门主持着会议,全程竭心尽力。随着一件件事项得以解决,他紧张的眉毛也逐渐舒展开来。 殿外,午后的阳光温热无比,不遗余力地散发着高涨的气温。 ………… 第一夜,赋云歌的性命宛若风中枯烛待烬,摇曳未定。苟延残喘的倒数时间,老大夫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他在小小的医馆里来回穿梭,劳累的身躯从来没有停下。但是无论何等药材,哪种手段,均收效甚微,难以效用。 “唉……”夜晚来临,他最终颓唐地倒在躺椅上,似乎很多年都没有过这么疲惫的感觉了。 望着窗外的点点星光,浩瀚的沙漠彼端,他完全不知道一品红梅现在是否已经拿到了银螺金胆。 煎熬的时间让他根本躺不住。本来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但不知怎么的,当他看到一品红梅那种痛入骨髓的凄凉神态,看到床上的赋云歌病情不断恶化,早就麻木了的医者的责任感,就仿佛,再度鲜活了一般。 他到现在也不知道两人何以至此,更不知道这样的伤势是因何而起。 但他相信,他们两人都不是恶人。为了这几日来亲眼所见的情义,他也愿意为了这个少年,倾尽他的浑身解数。 这样想着,老大夫慢慢从还未捂热乎的躺椅上站了起来。 看向内室,他忽然苦笑着叹了口气。 是啊,就算他倾尽浑身解数,似乎也没什么用。现在能救他的只有银螺金胆,他一个小小医生,没有银螺金胆,又怎么替这个少年与阎王搏命? 自嘲似的摇了摇头,他迟钝的脚步还是往里面步步走去。 虽然没法治好他,但他也不愿意就这样袖手旁观,至少做点事情,心里也才能多少好受一些。 走到石床前,老大夫打量着赋云歌,思考要做点什么好。 终于,他找到了一点可以做的事。 他看到了赋云歌脏乱的衣服,还有身体上残留的血渍和泥土。赋云歌的外伤已经开始结痂,那么至少清洁的环境,能让外伤更好痊愈。 考虑到这点,老大夫立刻转身去打水。盛了满满一盆清水端来,他找出一条毛巾,打算先给赋云歌清理一下身体。 小心翼翼地上前,一丝不苟地解开衣带。老大夫生怕一点不慎反让他病情恶化,手法都无比轻缓,好像安抚睡梦中的婴儿。 忙活半天,他终于把赋云歌的破衣服取了下来。残破肮脏,老大夫心想不如扔掉,给他换一身干爽的新衣服为好。 捏着那些衣服,老大夫转身想要丢出内室。然而就在这时,从一个那衣服某个隐秘的布兜里面,“啪”地掉出一只小小的锦囊。 声音很清脆,像是一颗小石子一样的东西敲落在地,滚了两下,最终停住不动。 这顿时吸引了老大夫的注意。他定睛仔细凝视了一下地上红线缝制的小锦囊,随手把衣服放下,俯身把锦囊拾了起来。 烛光照耀下,锦囊的红绸格外扎眼。里面是一颗硬硬的小玩意,凉凉得有些不寻常。 霎时,老大夫脑中激动地闪过一个念头。 他不敢判断,但他此刻非常希望是那样。不过转念冷静一想,天下又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 来回思忖着,老大夫最后决定还是打开一看。 两下解开缠绕的红绳,他把小锦囊的袋口撑开,轻轻地将里面的小玩意倒在手心。 凉爽的触感,在那物刚接触到他的手的刹那,传遍周身。 仿佛置身清潭当中,清冽的水气似乎要涤除一切尘垢。眨眼间,好像整个身体都得到了净化,脏腑舒畅,七窍明朗。 老大夫不觉大惊。而当他下一秒看到掌心的小玩意的时候,他甚至全身都激动地哆嗦起来。 这件小东西,竟然正是,银螺金胆! 大喜过望,要不是腿脚不灵便,他真的差点蹦起来。 没想到,完全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宝物,能够挽救赋云歌的奇药,竟然如此近在咫尺! 金黄色的小圆球,上面还印着不规则的螺纹。他为了再度确认,急忙把那本医书翻开,仔细比照了一通。 良久,好像时间都静止了一般,老大夫深深吸了口气,合上医书。 全然没错。此物,当真是银螺金胆无疑! 激动难当,老大夫也无暇考虑为什么这少年身上会巧合似的出现此物,忙快步走到堆满草药的桌案前,开始依照书中记载,研制挽救赋云歌的药。 星河云移,夜去昼至。渺小的小镇一片漆黑,唯有一座小小医馆,散发着一点柔和的烛光,彻夜未熄。 ………… 第一百七十九章 噩梦苏醒 “……” 仿佛置身冰与火交错的深渊,每一寸肉体,都像是被噬咬一般疼痛。 暗无天日的感觉,确实很难受啊。 他能感觉到,自己似乎还没有死。但一直在鬼门关前来回徘徊,没有半缕阳光,好像已经成为了一条孤魂,却被囚禁在重伤的身躯里。 他还有很多挂念。爹娘也好,小妹也罢,还有东方诗明等人,还有……很多很多。 但他并没有后悔。有愧于关怀着自己的人,但却没有半点后悔。如果时间再穿梭回去,他应该,还会那样做。 只希望,师父能够安然无恙…… “……” 微微睁开眼,半点光亮的颜色,顺着睫毛的缝隙,瞬间刺激了头脑与意识。 “……唔!” 赋云歌猛地惊醒。 他刚想一跃而起,却感到后背紧接着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半侧着身躯,他只能慢慢又躺了回去,惊疑地睁大眼睛,环顾着周围陌生的一切。 老大夫许久操劳,此刻已经靠在桌前沉沉睡去。苍白的鬓发在微弱的烛光下莹莹发亮,内室静谧得无比安详。 赋云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躯,脑中还存留着许多迷惑。 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痛不欲生的感觉就要撕裂他的意识。但现在,他确确实实已经感觉不到那种剧痛了,而且睡了很久,精神饱满了不少。 银螺金胆的效用无比对症,此刻赋云歌受损的经脉已经自行愈合。外伤和断骨老大夫已经处理好,瘀血也早已经消散,他整个人现在宛若新生。 环顾四周,却唯独不见一品红梅的身影。 赋云歌揉着心脏,一股潜藏的不安感油然升起。 他侧着身子,尽量不碰触背后的创伤,勉力下床。悉窸窣窣的声音让老大夫慢慢睡醒,沉昏地迷开睡眼。 “……哎,你醒来了……”老大夫看到了试图下床的赋云歌,半睡半醒地提醒,“不要乱动……静养。” 赋云歌也看到了周围的药材和器皿,知道他就是大夫了。他于是忙问道:“我……昏迷多久了?” 老大夫此刻还没有彻底清醒,捻着指头慢慢数道:“一天……两天……三……” 赋云歌见状,心里越感焦急。他扶着一旁的架子想要起身,手心却一抓不稳,连带着架子“哗啦啦”一起摔倒在地。 嘈杂的响声让老大夫顿时清醒了不少。他终于抬起头来,瞪圆了眼睛朝那边望去:“哎呀,你不要乱动啊,伤还没好。” 他顺势转身往门外看了一眼,窗外一片沉默的黑暗——似乎又到晚上了。 “两天哩……”他不由得低下头去,喃喃自语,“他还没回来……” 赋云歌不明所以,但心却越感到一阵紧张。 “您说的……是谁?”他虽然心里似乎有了结论,但还是迟疑着想得到一个确认。 老大夫看向他。思考了一下,似乎这少年的伤势已经比较平稳了,告知他应该也无妨。 “是送你过来的人。”老大夫如实相告,“也是一身狼狈,衣服上有梅花的。” 果然没错。赋云歌点了点头,但心中却接着涌来更多的问题。 “前辈去哪里了?他去做什么了?……他有给我留什么话么?”内心汹涌,赋云歌连珠炮似的开口询问道。 老大夫被他如此激动的模样吓得愣住了,顿了好久,才慢慢地,把这些天来的经过全部详细说给他听。 窗外吹旋着夜风,顺着凋敝的窗棱刮进来,发出刺啦的怪叫。 片刻后,老大夫终于慢条斯理地讲完了。赋云歌表情恰似凝固了一般,肃然而惊讶。 蜡烛缓缓地烧完了,灯芯的余光开始渲染昏黑的屋内。老大夫转身去抽屉里找出一根新的蜡烛点燃,颤巍巍地插在原来的铜烛台上面。 “就是这样……他应该三天内回来,但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重新点亮火光后,老大夫一边回身,一边叹息说。 赋云歌心里稍微留下了一点希望。是啊,时间还没到,说不定等到明天,前辈就会回来了。 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那枚小锦囊,心思感慨万千。这是樵老在临别时送给他的,没想到竟然是银螺金胆。 樵老或许早就预料到自己今日的危境,才会如此未雨绸缪吧。只是如此珍贵的宝物竟然送给自己这个短暂的过客,他对樵老,越发敬重与感激。两次救命之恩,他简直无以为报。 不过……赋云歌感受了一下目前体内的真气,似乎经过这次生死交关,“气破云府”式已经彻底通达了。不知道算不算因祸得福。 脑筋一闪,他忽然又想到清源地界的事。不过他相信东方诗明能游刃有余,而且狼尘烟前辈应该也已经驰援,应该不需要自己担心。 而今,心里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一品红梅前辈了。 第一百八十章 飞信惊心 整理清一切思绪,赋云歌感到身上的伤势似乎蠢蠢欲动,在老大夫的建议下重新躺回床上。虽然心里仍旧有所牵挂,但好算是可以静心应对了。 终夜,在老大夫草药的辅佐下,赋云歌平躺石床,一心调养真气,弥补伤势加速痊愈。 有了第六式的协助,他对之前习得的炼气之术更加领悟。沙漠地气干燥,虽然可用之气稀薄,但也同样更加纯粹。 一宿修炼,他的伤情大有好转。直到清晨曙光流入棱窗的刹那,赋云歌慢慢坐起,敛气内化,颇为自得。 望向门外,却仍旧没有一品红梅的踪迹。 尽管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但他仍然不愿意做出那样的推测。毕竟前辈的修为深不可测,如果他都遭遇不测,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见到老大夫还没有醒来,赋云歌便主动去给两人煮饭。内室旁边有个小偏门,里面是厨房,堆积着一些粮食和别的食材。 很快,一锅白米粥就煮好了。袅袅香味飘出厨房,把犹在睡眠的老大夫逐渐唤醒。 等他睁开眼,刚感到不解,就看到赋云歌端着一只木碗朝自己走来。白粥的香气飘出好远,引得整个内室都弥漫起药草与稻米的奇异清香。 他连忙抖擞精神,望向窗外。见到朝阳已经缓缓升起,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唉呀呀,睡糊涂了。还有你的药汤没炖,这记性,真是老了。” 不由分说,他推着赋云歌回到床上休息,说他元气还没有调养好,不能随意运动。 赋云歌推辞几下,也就不再坚持,依循着老大夫的指示躺回床上,开始继续运气修养。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到了中午,外面热熏熏的太阳烘烤着沙地,明媚又毒辣的阳光尽心尽力地燃烧,炎热得很。 赋云歌百无聊赖,他经过静养之后,身体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加上药汤和银螺金胆药效的加持,等到中午时分,他甚至已经感觉痊愈了。 实在是感觉心中火急火燎,赋云歌从床上坐起来,踢上鞋子就去外面找老大夫。 老大夫此刻正在外厅的桌子上翻看医书,冷不防看到多了一个人,还被吓了一跳。看清是赋云歌走了过来,他把充作书签的一片黄叶夹进去,慢慢合上书。 “看起来你的气色已经好转了许多,真是不错。”老大夫简单看了看他的脸颊,颔首说,“恢复得很快,看来银螺金胆果真无愧天下奇宝的名头。” 赋云歌点了点头。但他现在在乎的不是这些,而是一品红梅的安危。 “前辈还没回来,我担心他出事了。”想了想,赋云歌直言不讳地说。 “哦,他啊。”老大夫捏着下巴,脸色露出一点忧虑,“确实啊,距离约定只剩半天。” 赋云歌不安地望着门外,外面仍然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难道,前辈又被九彻枭影狙击了?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但接着又立刻打消。按道理,九彻枭影已经从荒漠撤兵,而且前辈如果一心为了求药,肯定会小心翼翼,不可能轻易暴露行踪。 他使劲摇了摇头,似乎要把所有不好的想法统统甩掉。 或许,前辈已经拿到了药材,正在往回赶呢。他默默安慰自己。其实他也毫不肯定,但既然还有一线余地尚存,他就宁愿相信是这样皆大欢喜的结果。 心思来回翻覆,赋云歌的拳头时而握紧时而松开,眼神黯淡无光。 忽然,就在这一瞬间,从窗棱之外,倏忽飞入一只紧闭的信封! 赋云歌眼睛明亮,抬手一把抓住飞信。老大夫抬起头,随即又把视线惊疑地朝窗外掠去。 赋云歌捏着信封,里面似乎鼓鼓囊囊,盛着什么东西。 他三下五除二拆开封条,把里面的东西全数倾倒在桌上。里面有一封简短的信,还有最后掉落出来的一块小玩意。 “是银螺金胆。”赋云歌放下信封,捏起信纸和那枚金灿灿的东西说。 老大夫好奇地抬头,眼神里充满不解。 赋云歌随手把银螺金胆放在桌上,看着眼前的信,慢慢阅读: “一品红梅以其自身为押,换九彻枭影银螺金胆一枚,特此奉上。如想要人,可至黑水天垒来寻。彻旗旗使,彻地闻声……” 念到最后,赋云歌的声音逐渐变调。 读完,老大夫蓦然见到赋云歌捏着信纸的手,已经颤抖得不受控制。 赋云歌眼神木呆呆的,嘴唇止不住地哆嗦,好像身处三九严寒天。他的思绪更凝固,此时他已经不知道脑海在思考什么了,总觉得非常混乱,又好像顿时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指关节一松,那张信纸顿时掉落。老大夫拾起来的时候却发现,刚刚被捏住的地方,已经被湿冷的汗水浸透了。 “怎……怎么会……”赋云歌怔怔地,自言自语一般,“前辈……去了九彻枭影……”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天柱外围 看他情况不对,老大夫连忙想唤醒他,却发现根本无事于补。 他扭头去看桌子上的银螺金胆。颇感觉有些怪异,老大夫轻轻拈上手,慢慢观摩。 赋云歌这时才回想起,前辈为什么会想到去九彻枭影讨要银螺金胆。 似乎有些模糊的回忆,他想起当时九彻枭影仍然把目光锁定在各地宝物,根据什么时候的情报,他们曾经得知九彻枭影曾前去丽日浦夺取了一枚银螺金胆。 一品红梅前辈走投无路,才会选择铤而走险,深入虎穴。为了他赋云歌。 他的眼眶渐渐被泪水濡湿。 前去九彻枭影,必然九死一生。他蒙受前辈救命之恩,怎么能坐视不管! 这时,旁边的老大夫忽然眯起眼睛,怀疑地对赋云歌说:“这枚银螺金胆……好像,是赝品。” 赋云歌猛地低下头,凑过去端详。果不其然,刚才老大夫试探着用指甲抠过的地方,都掉落了一层细细的金粉,露出里面黝黑的本质。 “可恶。”赋云歌愤愤地用拳头猛地捶向桌子,上面的茶壶茶杯都剧烈地一震。 老大夫自然对眼前的变局不知所措了,迷茫地看着赋云歌,不知道他下一步要怎么做。 然而,赋云歌一拳发泄之后,就静默地站在原地,表情更是难以揣测。 看到这模样,老大夫不敢多言,蹑手蹑脚地起身,去提下烧在炉子上的水。 赋云歌在沉思。他经历了很多事,但在这一瞬间,举目流离,可以依靠的,唯有他自己一人。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但紧随而来的,是他义无反顾的决心。 他之前,都一直生活在既定的轨迹下,被别人提携,或者支撑。他明白了,没有人能够一直这样生存下去,他必须要成为自己的依靠。 他现在要靠自己的力量,去闯开这片笼罩阴霾的江湖! 他要靠自己,去把一品红梅前辈救出来! 沉思半晌,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 这样的自省,这样的感触,他还是头一次。他的心里怀有畏惧,但又充满激动。 他必须压制住畏惧。因为只有无畏的人,才能有资格与比自己强大百倍的敌人去抗争。 慢慢地,一番挣扎与抉择,他心里的悲伤,宛如全部升华。眼神里再度盈起光芒,他终于再次抬起头来。 老大夫此刻在内室里清扫,他对刚才的赋云歌有些恐惧。内室传来安静的“沙沙”声,是扫帚毛轻拂过地板的声音。 “老大夫,这段时间,真是多谢你。”赋云歌对内室沉稳地说道。 “啊?”老大夫听到赋云歌在叫自己,从门后露出半边头来。 “感谢您的悉心照顾了,还有救命之恩,赋云歌今后一定铭记在心。”赋云歌对着他躬身抱拳,朗声道谢说。 老大夫听他忽然说这些,似乎有点明白他要干什么了:“但是……你的伤势还没……” 赋云歌看了看他,慢慢地,露出一个从容的微笑。 “不,没时间了。一品红梅前辈,我一定会把他平安救出来。” ………… 遥远大漠彼端,穿越迢迢云海。一道巍峨天柱泰然高耸插入云端,磅礴浩瀚之态,俨然有吞天地纳寰宇的气势。 八荒地脉之源,亦是撑持三界天的宏大地基。下至黄泉九万丈,上通泰世昇平天,传说之中的天柱,闪耀着堪比日月的光辉,磐石般跨越万年之限。 被群山所围,高耸的山脉呈口袋状向外敞开。天帝遗留的护持结界,地母蕴源,仍旧持续着永恒的职责,环绕着护守着雄浑的天柱。 在结界最外围,就是下界天代行者玦同君的地域。 外接三教地盘,呈羊角互犄的姿态形成守望互助的阵形,在山脉与城池之间联络无间。 因为连通两层大陆,人流来往,这里早已经成为繁华富饶的中心。 外城九临郡,同样毫不例外。熙攘人群热闹无匹,赶马与行脚的人们来回穿梭,在街上形成一道道流动的人墙。 艳阳高照,天气正值暑热。冰棍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道旁树荫下有的是卖草编帽和蒲扇的老头儿。 “请给我一根红豆沙的冰棍,谢谢!” 又一支清凉解暑的冰棍被递出去,排队的人群又减少了一点阻力。后面的顾客还有不少,脸上都热得渗出汗珠,拼命地用手扇风。 而刚刚挤出人群的少女,小跑着躲到一棵大树下面,还有点畏缩地看着拥挤的人潮。呆呆看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吐出舌头,舔了一口手里的冰棍。 “好凉……”她似乎是第一次吃冰棍,刚舔了一小口就立刻捂住了嘴巴,好像对这样的刺激很敏感。 “怎么会这样……”她刚想扔掉,又觉得十分可惜,只好继续捏在手里。看着眼前黄澄澄的一切,她总觉得自己的脑袋又不够用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寻夫启事 明明之前已经拜托那个姐姐给自己指路了,应该没有问题了才对。但是…… 她慢慢望了一眼远处清晰可见的天柱,内心有些小纠结。 真的就这么回去嘛? 少女自己拿不定主意。虽然父亲和哥哥对自己很宽容,但就这么蜻蜓点水似的逛一圈,好像真的有些太敷衍了。 “唔……” 她歪过脑袋,犹豫不定地在心里思考。 冰棍已经化成了淌下来的糖水,一滴滴掉进泥土里。 好像想了很久,少女也没有做出决定。她抬头随意地瞥着人群各自的模样,感觉精神除了慵懒还是慵懒。 “好热,好晒呀……” 然而,就在她刚想闭眼的瞬间,眼角顿时瞥到了人群对面的一个女孩子。 本来她是不会注意的。但是那个女孩子好像在一个人忙活着什么,虽然顶着火辣辣的太阳,但看起来干得一点都不累。 她的身边放着一张宽大的卷起来的纸,还有一桶黏贴用的白浆。她正在拿着一只大木刷,边跳边往墙上刷着浆糊,好像是想要把那张纸贴上去。 “唔!”她忽然脑袋里电光火石般想起一件事,立刻朝那个女孩跑了过去。 “你好,”她靠近后对那个女孩招呼说,“这里好像不允许随便贴小广告的,会有巡查的人经常过来,你不要继续贴啦。” 那个女孩正在热火朝天忙得起劲,甚至一开始都没有注意到少女在跟她说话。等少女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后,她才有点懵懂地扭过头来。 “小广告?”她仔细打量着这个眼前年龄相仿的不速之客,又把目光投回到刚刚粘好三个角的纸张,“但……这不是小广告呀。” 听眼前女孩这么说,少女才缓慢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墙上的纸张。 “啊,是寻人启事吗,真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当她看清楚上面的内容,顿时脸颊变得通红,连连鞠躬道歉起来。 那个女孩看着这个莽撞得可爱的陌生少女,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没事的,我之前也不清楚这里不允许贴小广告,以后要是真的去贴小广告的话,我就避开这里好啦。” 说完,女孩嘿嘿地笑了起来。 少女知道她这是在拿自己调笑,也“扑哧”笑出声来。 忽然,她的眼睛又跳回那张纸上面。 “你要找的人是谁呀,我或许可以帮上一点忙的。”少女打量着纸上面画的人像,微微露出两颗虎牙,“就当是我赔罪好啦。” 女孩看她一脸真诚,似乎不是说着玩玩。她也没有急着拒绝,也把目光放回那张还没贴完的启事上。 上面绘制的,是一个英俊翩然的少年。 肉眼可见的精致,这幅画看起来价值不菲。好像是为了确保每一个细节的准确,这个少年的旁边还标注了许多注释,密密麻麻的文字,确实无比用心。 “这个人是……”少女看着这个人像,好像有一点模糊的记忆。 但是,那个女孩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的提问。 听她没有回复,少女回过头去看她。而眼光刚刚触碰到她的表情的瞬间,少女立刻见到女孩的脸上,浮现出一片隐约的红晕。 “你怎么啦,中暑了吗?要休息一下吗?”少女下意识地问道。 那女孩立刻摆了摆手:“不,我没事。就是有点……有点难为情。” “难为情?”少女没听懂她说的意思,转头又去揣摩上面的画像。 “嗯……他是我的,那个……”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小,表情越来越忸怩,“未婚夫啦。” “未婚夫?”少女完全没有想到这个方面,立刻露出不谙世事的一面,“但是,但是……” “但是”了半天,她也没憋出半句话来。因为她对这方面的认识近乎没有,所以就显得格外不知所措。 她慌乱的眼神在女孩身上来回扫视着,有点不确定地说:“但是,你还没有到那个年龄……吧?” 这是她为数不多了解过的一点该方面的知识。据说下界天的女孩子要等到十八岁才可以论嫁,但眼前的女孩,最多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而已。 她还是现在才得以好好欣赏眼前这个陌生而有活力的女孩子。她长得非常漂亮,盘着细致精俏的头发,有种惹人怜爱的亲近感。 虽然能一眼看出年龄,但却有种奇异的可靠的感觉。眼睛里像是藏着星星,每一瞥,每个对视都好像有点缀的光芒在闪耀。 “欸,未婚夫啦,就是之前订好婚约,还没有结婚的。”女孩看着眼前的少女似乎完全不懂的样子,就只好耐心给她解释。 “但是,”她鼓起嘴,有点不满地回头看上面的少年,“距离时间越来越近了,但他还在藏头缩尾,不肯回家。所以我就只好下来找他啦。” 少女有点惊讶。她首先是对这个少年藏起来的不解,毕竟结婚的对象是这么一个看起来完美无缺的女孩子;其次就注意到了“下来”这个词。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下界逃婿 “你……不是下界天的吗?”少女呆呆地问。 女孩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来自泰世昇平天。我的未婚夫原本也是的,但他很早就跑到下界天了,我也没有办法呀。” 说罢,她还有模有样地两手抱胸,叹了口气。 “对了,聊了这么久,都忘了介绍了。”女孩又抬起头,恢复原来的笑,“我叫白蒿。” 少女听她忽然开始介绍自己,脑袋木木地一愣。 看到白蒿接着用期待的眼神望向自己,少女有点慌张,来不及多想,只能试图应付:“那个……我叫,张三!” 白蒿满怀期待,却听到这么一个名字,不禁有点不高兴:“这怎么可能啦,你骗人都不会骗耶。” “欸欸,是这样吗?”少女本来以为能蒙混过关,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看破了,有点失落,溜肩头微微垮了下去,“我明明听好多人说这个名字的……” “就是因为这样才不可能啦。”白蒿说着,忽然凑近少女的脸,撅着嘴说,“快说快说嘛,我都坦诚相待啦,这是做好朋友的第一步哦。” “唔唔……”少女被白蒿的气势逼得顿落下风,连连摆手,只能如实相告,“我的家族说过,我的本名,现在还不能说出去的……” 白蒿身上有股淡淡的茉莉清香,但天气热熏熏的,靠得太近还是有点不舒服。 “这样呀……”白蒿听她已经这么说了,也没办法继续让她说名字,只好退后两步。 其实少女的身上也有一种奇异的花香,像是蔷薇,又像是桐花,还有别的说不上名字的香气。白蒿闻到后鼻子痒痒的,好像被花粉刺激了一样。 “对了,你的未婚夫叫什么呀?”少女感觉有点愧疚,只好尽量把话题靠拢回白蒿的未婚夫身上。 “他呀,”白蒿每每提及自己的未婚夫,那种自得的愉悦就浮现出来,“东方诗明。” “欸……欸?!” 少女的表情,顿时显露出无可掩饰的惊讶。 ………… 数日后。 嵯峨苍山,十里笼雾。青林环响,竹书馥郁。 天下儒生,书简薪传。仿若遗世独立的悬崖泻翠,飘然云雾缭绕之下,瀑布流淌,形如白练盈空,涌入山下清清碧湖。 映天云霭,波澜如镜。青鸟啼叫,与山间巍巍学府的朗读声相映成趣。 廓然云霄明润,霞涛翻涌。地气萦绕,福地至深,传闻中的青崖书院,屹立尘世内外,洗涤万象脱俗。 下界天儒门之首,云集十方儒生翘楚。文武双分,礼乐射御书数六部林立,历经千百年风雨,成就下界天三教之冠。 甘霖润泽,古脉新传。儒者汇聚,桃李芳满九州。 而在不远处的山峰之上,两道不俗的身影,结伴而来。宛如神仙眷侣,衣着相和,翩翾超然。 迎着山巅的朗风,两人踏着甫沐浴云霞而出的第一缕朝晖,远望着层雾之下的昔日学府。 当年,他两人在这里结识,本为同窗之情,情缘自此播种。 溪紫石轻轻牵着潭沉月的手,温软如玉。两人很早就到了山脚,为了欣赏第一抹日出的壮美,他们才选择四更登山,终于不负一路辛苦,如愿以偿。 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一切,两人都感到世事变化沉浮,虽然历经数百年的光阴,那段颇为青涩的记忆仍然恍如昨日。 云雾缭绕,尽染霞光。 溪紫石静静伫立,潭沉月任凭他牵着手,眼睛同样紧紧凝视着云中若隐若现的建筑。 青秀山涛与穹顶霞红落差极大,仿佛毫不相接的两个世界。但是透过一层迢迢晨霭的稀释,两者竟然得以柔和相倚,互补成趣。 “好久没有再来这里了。有点怀念。”看了好久,潭沉月看起来有点陶醉,但仍旧与眼前的景物似乎刻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溪紫石没有急着回答,悄悄侧眼瞄着她的脸颊。 绯红的流光在她的脸上散漫,但那种眼神,那种似乎小心翼翼地珍视着什么宝物一样的神色,让他感到又一阵心疼。 “是啊……好久没回来了,和你一起。” 他有心无意地说。其实他清楚潭沉月此时的内心,因为自己的缘故,她只能这样远观。立场的分异,肯定让她充满了煎熬。 “我想回去看师尊了。”少顷,潭沉月显露出一点孩子似的任性,跟溪紫石提议。 溪紫石看着她清澈的瞳孔,宛如晶亮的红宝石,让他不忍拒绝。 “师尊啊……确实,好久没有去看他老人家了。”说着,他把目光投入那片雾霭当中。 他知道,那样就意味着要冒险偷偷钻进去。现在早课的儒生正多,可谓又多了不少麻烦。 但是,为了阿甜,他可是从来没将这些小事放在眼里。 稍加思考,他轻轻抓起潭沉月的手腕,就准备往那边飞纵过去。 第一百八十四章 悬灯武僧 “你要做什么?”然而,他下一秒就听到了身后潭沉月传来的疑问。 他转过头去,有点迷惑:“不是……要去看师尊么?” 然而,当他看到潭沉月的面容的时候,才有点呆呆地愣住了,说到一半的嘴巴,也合不拢了。 潭沉月的眼眶有点红。她轻轻咬着下唇,不自然地垂下眼睑:“现在,我们根本没有资格去看望他老人家。” “如果,师尊在天之灵看到现在的我们,他肯定会……很不高兴吧。”她的声音好像有些呜咽,但好像又努力忍住了,却越让人心生怜悯。 溪紫石看着阿甜,心里更不是滋味。 两个人紧紧依偎着,默默地看着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故地。山端渐渐霞光清明,层云再聚。 “阿甜,再忍耐一段时间。” 忽然,溪紫石温柔地低下头,温声细语地说。 “等我还清影主最后的恩情,我就去请求永远离开九彻枭影。”他怜爱地看着自己最爱的人,好像一只脆弱的蝴蝶,“自那以后,我们就双宿双飞,四海为家,再也不受任何束缚。” 潭沉月轻轻靠在他的肩头,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点了点头。 知道她心情终于有所平复,溪紫石心里也好像放下了一个包袱,舒缓了很多。 深吸了一口气,他感到头脑一阵清凉。郁郁葱茏的青崖书院,仍稳稳地伫立在环雾当中。 ………… 一连数日,奔波不息。山野丛林间,赋云歌依循线路飞驰如电,誓要救出一品红梅。 这几日来他走了不少弯路。只因黑水天垒是九彻枭影的隐秘据点,几乎无人知晓。赋云歌只能边走边问,随处留意。 神行术的境界在实践中得到了提升,赋云歌现今已经能驾驭得得心自如。 泥土飞翻,这丛林似乎刚下过雨。 弥漫着土腥的气味,赋云歌守心如一,全身气劲悉数调运到双腿,不觉疲惫。 忽而,他的鼻尖冷然一肃。 立即停步,他的目光露出警觉,环顾着四周的一切。 空气里,游荡着一缕可疑的血腥味。 他调运真气凝聚,流入七窍。霎时,听觉更为灵敏,他瞬间察觉到了背后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细微的祟动声响。 “何必躲躲藏藏,现身吧。”他头也不回,保持着高度的冷静,淡淡地说。 猛地,从后面草丛飞跃出一个张狂的杀手。他的双臂环绕着几个硕大的银圈,披头散发,形似野人。 赋云歌只看了一眼他头上脏兮兮的那条黑布,就知道了他的来头。 顿时三分守势褪去,赋云歌发散气劲,凛然无惧。 那人的招式原始而狂野,不问是非,立刻扑向赋云歌的身躯。 眼神一紧,赋云歌同时出掌,蕴含着熊熊内力。两人肢体一交撞,登时高下立判,那野人翻滚着摔在地上,但眼神却越来越愤怒。 那几个银环就算他的武器了。只见他熟练一抖,两只银环落入手里,他接着大吼一声,再朝赋云歌杀去。 赋云歌捡起一根零落的树枝,上面还沾着湿润的泥土。他信手挥洒,一条条尚未成型的风劲随手而出,已经颇有意态。 风劲急袭,打断野人的怪招。他不胜气恼,长啸两声,再也不管什么招式,直接冲过去要跟赋云歌拼命。 轻哼一声,赋云歌眉头紧皱,同时一招上手,泰然应对。 突然,就在两人双招即将交会的一刹那,一条青铜禅杖倏忽破林而来! 那野人似乎感到一阵源自心底的恐惧,稍一迟钝,赋云歌的树枝已经拨开了他的银环,挟带真气刺入心腑。 与此同时,青铜禅杖也逼杀而至,正中野人后脑。顿时血浆四溅,那野人立刻暴毙,带着最后一点力道,摔在土地上。 赋云歌顺势抽身,丢掉手中树枝。 青铜禅杖顺利诛杀邪恶,便立刻插入地中。赋云歌看着这个意外的援手,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但很快,那禅杖的主人,就自远处慢慢走来。 碎叶沙沙,那名高僧的脚步轻缓,好似清风。 “千年石上古人踪,万丈岩前一点空。明灯悬照常澄亮,不劳寻讨问西东。” 伴随禅心纶语,沉稳僧影,步步踏来。 青铜禅杖似有感应,倏忽飞起,凌空旋转,跃入眼前高僧手中。 悬灯澄明,宛如梵音拂过。眼前高僧一身简朴,满袍朗风,慈悲面相,颇似菩萨垂首,却在眉间又多了几分威严与刚正。 “贫僧,悬灯寺,悬灯武僧拜谒。”僧人见到赋云歌,先行作揖,“方才举动,多有冒犯,望施主切莫见怪。” 赋云歌看着他,有点惊讶。他虽然之前听说过三教的传闻,但下界天很少能够见到。像现在这样亲眼看到佛门高僧,他还是头一次。 “没事。这是九彻枭影的同党,死亦不冤。”赋云歌看着地上死状凄惨的那个怪人,抬眼又说,“只是没想到,九彻枭影竟然能拉拢到这种未开化的人。” 第一百八十五章 纶音佛语 悬灯武僧双手合十,面向那个尸体,口中念念有词,好像是在为他超度。 不久后,他睁开双眼,颔首道:“施主说的不差。邪门歪道害人不浅,此行除恶务尽。” “不过,呃……您是如何会找到这里来呢?”赋云歌想了想,似乎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比较好,只能用最基本的敬称问道。 不料,悬灯武僧眼神里流出悲悯的神色。 他示意赋云歌跟他过来。赋云歌有点疑惑地跟着他越过近在咫尺的小山丘,赫然见到,群山环抱之中,谷地里静静横卧着一处小村庄。 “这,这是……”赋云歌似乎难以置信。 在这里,那股刚才的血腥味越发浓郁,好像找到了来源。 赋云歌不愿相信,是刚才的那个怪人,屠杀了这个安详的小村庄。 “事实如此,贫僧同感悲恸。”悬灯武僧静静地站在一旁,吹来的风飘动着他袈裟的衣摆,“若能早来一步,便不至此人间悲剧。” “愿诸无辜苍生,皆得应有之福报,再世平安,无灾无难。阿弥陀佛。” 说着,他再度虔诚地垂首合掌,声音仿佛带着磁性的回响。 赋云歌看着他,又回首静静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少顷,他甚至听到了当时人们无助的叫喊声,以及死亡落地的余响。 彷若闻钟,震声回绝,声声入骨。 青云飘过,宛如衣袂翩跹。野鸟远飞,留下阵阵啼鸣。 似乎过了很久,悬灯武僧才缓慢睁眼。 赋云歌站在一旁,一直没有去打扰他。看他的模样如此庄.严肃穆,便由心而生一种天然的敬畏感,继而更不愿去打搅他。 “令施主久候了。”他看到还在身边的赋云歌,有点愧意地低头道。 赋云歌立刻摆摆手,表示自己毫不介意。 悬灯武僧已经祈祷完毕,便最后朝山下望了一眼,提起杵在身后的青铜禅杖,与赋云歌回到原来的道路。 “施主今欲往何处,贫僧或可随行。”路上,悬灯武僧侧脸问。 赋云歌想了想,如实告诉了自己要去黑水天垒的事。 听完,悬灯武僧同感扼腕。他长长地咨嗟一声,持杖的手微微松动,好像感同身受。 “黑水天垒,您知道在何地吗?”末了,赋云歌习惯性地试问道。 但是,悬灯武僧只是遗憾地摇了摇头:“贫僧所知,恐怕弗多助益于施主。武林中并未听闻此地,但往南而行,应该或有线索。” “往南?”赋云歌不肯放弃每一点情报。 悬灯武僧抬起禅杖,指向远方:“施主所行道路,正是向南。既以黑水为名,必为水盛之地。居北为漠,向南遇水……” “且贫僧自南而来,越此山野,将迎水泽。” 赋云歌沿路问来,其实也是毫不确定。听悬灯武僧一席话,霎时有茅塞顿开之感。 向南直行就可以到达水泽,那应该会更靠近黑水天垒。 虽然还是没有准确的定位,但知道这些已经非常不易了。只要等到遇见水泽的时候,再继续打听就可以了。 踌躇欲行,赋云歌又看向悬灯武僧:“那,您要去什么地方?” 悬灯武僧提着禅杖,微微笑着摇头:“甚感遗憾,贫僧欲往之处正在北方,恐怕难与施主同行了。祝愿施主此行顺遂,救回一品红梅先生。” 赋云歌同样向他抱拳辞别,两人分道扬镳。 只是辞别悬灯武僧之后,那慈悲的面容,虔诚的梵音纶语,却让赋云歌在脑中绕梁不去,颇为难忘。 ………… 奔驰两日,昼夜不分。赋云歌终于跨越了那片茂密的山林,遇到了水路和绵延的低矮丘陵。 自山谷里出来,赋云歌已经看到了前方越发豁然的阳光。河滩的支流潺潺,冲散一片源自谷地的软沙,平积在谷外,闪烁着金灿灿的光泽。 好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温婉的景色了。赋云歌不由得放慢了脚步,静心观摩着周遭的一切,心里温温的。 不远处就是汇聚的河流,远远漂流向遥远的彼端。绕着一座低矮的山丘,他极目所眺,也看不清那边的景象了。 阳光闪烁着流淌的碎金,静静漂在平滑的水面上。 毫不犹豫,他决定沿着河流向下追溯。踏过轻柔的沙滩,他接着踩上生长着青草的土壤,再度发力,顺着河道向下游奔去。 河流绵长,源源不绝。赋云歌奔跑得很惬意,但也不敢轻易忘记原本的目的,随处询问。 沿河遇到了几处小村庄,人口都很稀少。恬淡的生活,赋云歌各自盘桓,赶了几个昼夜。 终于,他抵达下一个有人烟的小城的时候,才察觉出一点不对劲。 这几天沿河而下,那种奇奇怪怪的心情就很难言说。终于,当他进入这座小城的时候,才总算意识到是什么问题了。 越向下走,那种熟悉的浅浅的口音就越亲切。直到这里,通过听路人们交谈的内容,他才终于明白过来,这条河,就是穿过自己家乡的河流! 第一百八十六章 老宅怪贩 而且,这座小城似乎距离石鼓渡口已经不算远了。甚至中午吃饭,店小二端来的茶水都已经是自己家产绿茶的味道。 吃着碟子里的小笼包,每喝一口清茶,他都感觉无比亲切。 话说,自己也已经很久没有回家看看了。经历了这么多,他也感觉有点想念爹娘和俞柔,不如趁此机会回去一趟。 打听了一下,果然石鼓渡口就在下游不远。赋云歌放下心来,吃饱喝足,一路朝家的方向赶去。 傍晚,暮色染红。赋云歌远远望到了石鼓渡口的踪影,长舒一口气,浑身都感到放松了。 暑热在自己的家乡无比温和,应该是傍水的缘故。舒畅的风从河面吹拂而来,扰动两岸细细的蒿草。 还是这样的恬静,整个渡口,仿佛沉睡在悄然垂落的余晖里。蝉鸣慵懒,归鸟依依,唯有河流簌簌的声响,清脆得如同佩环。 行舟停泊,苍老的船板倒映着红霞。有水鸟不时停驻在上面栖息,偶尔发出一两声鸣唱。 赋云歌心里有点感动,好像急不可耐要投入乡野的怀抱。他微微抬足,朝那边快速冲去。 很快到了石鼓渡口,落日还没收起最后的余晖。赋云歌是打算先到东方诗明家里转一圈,再回自家茶庄找老爹他们。 街上的青石板路温热热的,上面的凹凼还倒映着苍红的霞光,好似星辰满路。 傍晚的行人就很少了,有的人家已经点亮灯光,开始准备晚餐。 赋云歌一边走,一边珍惜地四顾着眼前一切,更加觉得这样宁静的生活,确实无比幸福。 而当他走街串巷,一路寻到东方诗明家的时候,他却惊讶地发现,东方诗明家外,多了不少推着小车卖零嘴和小玩意的商贩。 这个场景,好像与记忆有点不一样。 赋云歌看着眼前这些奇奇怪怪的商贩,总感觉很不寻常。 虽然东方诗明已经不住在这,但他们也不能摆摊摆到人家家门口去。赋云歌首先为他们的不讲公德感到不满,但除此之外,他似乎觉得又没这么简单。 这些商贩……看起来,颇有一种违和感。 而就在他静静伫立着凝视着那些商贩的时候,对方也注意到了他。 其中一个卖糖人的老头眼神犀利,早已经打量了好几遍这个冒出来的少年。而其他小贩也几乎同样,先是盯着赋云歌看了一会儿,接着把目光全部转移到老头身上。 他们好像在确认什么,行迹鬼鬼祟祟很难不让人生疑。赋云歌也看出了他们眼神里的猫腻,内心提起警惕。 终于,老头好像下定决心,要试探一下。他一松身躯,摆出十足的模样,对着赋云歌吆喝道:“少年,来根糖人么?” 声音很有穿透力,与街头巷尾的小贩别无二致。赋云歌见他如此直接,也倒乐意,顺坡下驴,朝老头走了过去。 “来一根糖人吧,”靠近卖糖人的小推车,赋云歌想了想,“吹一只鸠。” 老头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咱们没见识,吃老本,不会吹鸠。” 赋云歌并不意外,而是接着又说:“那,吹只喜鹊吧。” 老头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直挂着。他没有多说话,低下头开始沾糖浆,吹起喜鹊来。 不多时,一只胖墩墩的喜鹊就栩栩如生,翘在木棍上了。赋云歌付给他钱,接过那只糖喜鹊。 “无鸠有鹊,您的意思,倒很有意思。”赋云歌看着手里活灵活现的糖,忽然抬起头,笑着说道。 老头睁圆眼睛,但仍然保持着镇静:“咱乡里人,听不懂这么高深的话。” “这可不高深,您也是心知肚明。”赋云歌放下糖人,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您是他们的头儿吧,选择这个地方聚在一块卖东西,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刚才在等候时,就已经偷偷观察到了其他小贩的眼光。其次,他们看起来像是长期住在同地的人,无论是肤色还是举止,都有独特的相似之处。 最后,虽然有便装和掩饰,他们当中总会有露出马脚的地方。经过细致的观察,他能够肯定地判定,他们不是这一带的居民。 千里迢迢来东方诗明家门口摆摊,说是居心叵测,正再合适不过。 因此,他反用鸠占鹊巢之典相诘问,正是为了试探他们的来由。 “自比为鹊,但我可不会轻信。”赋云歌朗声问道,“你们为何来此?与东方诗明又有什么牵连?” 本来,那老头也不清楚他的虚实,正要与之周旋。然而听赋云歌说出“东方诗明”四个字,他顿时浑身一振。 相同的反应,近乎在赋云歌话音落下的刹那,同时显现在所有小贩身上。 “你,你认识东方公子?”后面一个卖布的汉子忍不住叫问。 薄暮交替,光线倏忽晦暗。赋云歌看不清他们是激动还是震惊,便没有轻易回答。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世家巨擘 “你们先回答我的问题。”他淡淡地说。 对方有何盘算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会轻易和盘托出。稍一不慎,反倒可能害及好友,因此他必须谨慎。 那老头动了动干瘪的嘴唇,好像有所松动。 他在内心做着权衡。不过他也很清楚,与东方公子的下落比起来,他们的安危可是微不足道。就算是告诉这个陌生的少年,也是利大于弊。 想定之后,老头透过熹微的暮色看着少年,如实相告: “我们,乃是东方公子的家将。” 一句话,无比诚恳,赋云歌并非听不出。但这个回答,倒是让他又吃了一惊。 东方诗明的家将,他之前从未听说。倒不如说,东方诗明的家庭,他就从来没仔细了解过。 他之前只听说过东方诗明是来自泰世昇平天的,至于家境如何,东方诗明从未提及,或者就算被问道也是绝口不提,他自然无从得知。 而现在,这些人竟然自称是东方诗明的家将。看样子确实不假,但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老头看得出他的诧异,习惯性地环顾了一圈周围,随后跟身后的几人打了个招呼。 “您与东方公子是好友么?”老头已经回答他的问题,便又把话梢转移回来。 赋云歌点了点头。但还不等他继续说话,得到确认的老头立刻低声跟他说:“那麻烦您,入内一叙吧。” 赋云歌这才注意到,东方诗明的家里已经颤巍巍点燃了灯火。老头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请他进入详谈。 赋云歌理解这是为了掩人耳目,心里留存了一丝警觉,跟在老头后面进了东方诗明的家。 其余众人分别列定在外,应该是为了监护,以防隔墙有耳。 赋云歌瞥了一眼这么像模像样的阵仗,内心疑惑不减反增。 屋里非常整洁,甚至地上连灰尘都没有,显然是已经很仔细地清扫过了。 赋云歌嗅了嗅空气里的气息,果然还是原来记忆中的感觉。 老头走到昔日东方诗明的太师椅前,把座位拉开让给赋云歌,自己则搬着一只小椅子坐到了旁边的位置。 “如果你真的知道我们东方公子的情况,请务必跟我们说。” 赋云歌刚坐下,就看到老头诚恳地垂下头,神色谦恭而感激。 “这……”赋云歌心里稍微一软,但为了好友安危考虑,转而又问,“你首先要取信于我,作为东方诗明的家将的证据。” 本来老头并不愿轻易透露本家的信息,想要避而不谈。但听赋云歌仍然紧抓不放,他也明白现在情况非同常日,眼下别无选择。 终于,他慢慢抬头,谨慎地压低声音,凑近赋云歌的面门: “东方公子,乃是中界天‘皓羽明签’钦定的三大家族之东方世家的少爷。” “东方世家?”赋云歌不明所以。 老头点点头:“三大世家,皆是中界天豪门名族。七百年前,三界动荡消停,为了稳定秩序,有高人特以皓羽明签为名,征请中界天三座望族出面,广施钱财,安定群民。三族以当时善行换得此高人日后庇护,因而百年来香火兴旺,延续不息。” “三族以仁德济世,且家族势力庞大,罕有匹敌。数百年来,三族都以中界天守护者自居,可谓威名广布。” 听老头如数家珍地讲了这么多,赋云歌好像理解东方世家的由头了。 “东方诗明,竟然是你们世家的少爷……他从没跟我提起过。”赋云歌迟疑地说。 老头并不感到奇怪,接着说:“东方公子离家多年,我们此行正是来接他回家的。我是本家家臣,胡乾。” 说着他弯下身,从怀里抽出一块木牌,递到赋云歌面前:“请看,这正是东方世家的铭牌。” 赋云歌接到手里,仔细端详。木牌上面雕刻着一只像凤凰的鸟,侧边写着胡乾的名字。 这块木牌的四角都已经被磨平,还泛着一点油光,可见是有年岁的。 赋云歌把木牌还给胡乾,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相信你。” 胡乾无比小心地把木牌揣进怀里。听赋云歌终于愿意相信他,他激动地立刻仰起头来。 看着胡乾斑驳的皱纹,赋云歌也就不再掩藏。他想了想,把自己知道的消息透露出来。 烛影摇动,人影幽微。 赋云歌长话短说,把主要的行踪尽量详述出来。胡乾听得一丝不苟,眼里闪动着光芒。 赋云歌的叙述,在他离开清源地界后戛然而止。因为此后东方诗明究竟在哪里,他也不得而知了。 再看胡乾,却发现他已经听得非常入迷,还在期待地等赋云歌往下说。 “没了,就这些。”赋云歌看着他,如实相告。 “……没了?”胡乾这才回过神来,痴痴地看着赋云歌的脸。 “清源地界的决战,结果如何我也无从知道。不如说,我也很想知道。”赋云歌耸耸肩,叹了口气,“没能跟他并肩作战,真是最大的遗憾。” 第一百八十八章 重返茶乡 “这……”胡乾在脑中梳理着脉络,很快就全部消化了,“非常感谢你,能跟老头子说这么多。” 赋云歌摆摆手:“应该的。如果你们找到了东方诗明的行踪,也一定记得通知我。” 窗外的夜色无比温润,虫鸣在檐下潜伏。老头很爽快地点头答应,站起来冲外面喊了一声。 接着,一个刚才混装成小贩的家将应声入内。 “立刻传讯给白小姐,注意清源地界。”胡乾严肃地对那人下令。 赋云歌看着他,神态还有些讶异。之前朝夕相处的好友,竟然还有这么显贵的身份,如此突然,他就是再过一宿,恐怕也不能尽信。 “既然这样,你们还要继续守在这里吗?”忽然,赋云歌好奇地问,“东方诗明在这段时间,我觉得他是不会想要回来的。” 但是,胡乾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东方公子去哪里,自有白小姐等人随时关注。我们在此并非只是为了守株待兔,还有别的原因。” “哦?”赋云歌侧过脑袋。 “因为根据我们的情报,将会有人……对这处房屋不利。” 毫无戏言,胡乾一脸认真地说。 然而赋云歌颇以为怪,惊奇地后仰:“……什么?!” 柳枝河口,月色高挂柳梢。 夜风吹动,条条轻柔的柳枝随意摆动。石桥下水面浮动倒影,波澜不惊,星光点点。 已经快要三更了,赋云歌才回到家。其实有神行术加持,这段路并没有耗费多少时间,但一直在东方诗明家里盘桓,可是耽搁了很久。 踏过熟悉的路,俞家茶庄的茶山已经进入眼帘。再拐过一个弯,他就抵达了最亲切的家门。 硕大的牌匾,首先冲击了感官。 赋云歌感觉自己心里有点激动,一遍遍捋着胸口。深呼吸了几次,他睁眼看向两扇大门,缓缓抬步上前,颤抖着手指轻轻叩响。 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沙沙的声响,是鞋底蹭过小院的白灰地。 大门被打开了。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似乎很久没见的娘亲。 月光下,赋云歌一瞥,就能看出娘的鬓发似乎又白了几根。娘平时最疼他,离开这么久,这几根白发,肯定是忧心忧出来的。 赋云歌顿时感觉眼睛里像是进了沙子,想伸手去揉。但是指尖刚碰触睫毛,一点热热的水就流了出来。 “……娘,我回来,看看。” 他本来不应该这么脆弱的。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他的声音就哽咽起来,难以抑制。 四周静悄悄地,连一声狗吠都没有。轻柔的光垂在他的肩上,宛如一件朦胧的披肩。 好像过了很久,一双生着茧的温热的手才碰在他的脸上,为他拭去泪水。 “俞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娘亲的声音好像在心扉回响,无比熟悉,亲入心髓。 赋云歌缓缓张开眼睛。眼前,就是自己最亲的老娘。 这时,从堂屋里又走出来一个提着灯笼的身影:“咋了,是谁敲门啊。” 然而,当那人看清楚月光下的脸庞,他手里的灯笼,不由得掉在了地上。 “俞儿啊!” 大喜过望,老爹惊喜又激动地跺着碎步跑了过来。 顿时,紧跟着他的一声叫喊,整个俞家宅院里顿时都亮起了灯。 继而是一片混杂的声音,纷纷从夜幕里醒来。 “少爷……是少爷……” “少爷回来了……” 许多嘈杂的动静在后面佣人家丁的厢房里喧闹,接着是一阵扑腾的下床声。 赋云歌听到这排场,顿时嘴角尴尬地咧了起来。 是啊,他当时也是因为这样才走的…… 然而,不等他多想的功夫,一个娇小的孩子从后面焦急地跑了出来。 “俞柔!”赋云歌见到妹妹,顿时笑逐颜开,好像刚才的尴尬都一扫而空了。 俞柔从来没这么着急过,生怕错过跟哥哥见面。赋云歌连忙迎上去,就怕她跑得快摔跤。 只字未说,俞柔跑上前,一把抱住了哥哥。 这一个拥抱,已经胜过千言万语了。 赋云歌爱抚地摸着她的脑袋,心里好像什么都不想了。俞柔起床很急,头发也没有好好梳理过,衣服也乱糟糟的,看得出来她有多么高兴。 紧接着,那些家丁们也全部涌了出来。整个小院顿时人满为患,水泄不通,好几个灯笼照亮了人群,无比热闹。 过了片刻,赋云歌和俞庄主遣散了大部分家丁,一家人进入堂屋共叙。 见到儿子回家,俞庄主夫妇困意全无。儿子离开的这段时间,他们可是一直挂念着,生怕儿子在外面有什么三长两短。 赋云歌稍微坐了一会儿,就跟他们打开了话匣子。 这段时间的经历着实不少,但为了不让爹娘担心,他都是拣选着讲述的,对自己曾经陷入的危境绝口不提。 第一百八十九章 促膝长谈 就算这样,讲完自己的见闻也还是花了不少功夫。爹娘和俞柔都听得非常认真,不时还点头应和。 “在外面就是受苦啊。”听儿子说完,娘亲心疼地连连叹息。 “哥,你什么时候想回来,我和爹娘都在这里。”俞柔的小脸也红红的,很真诚地看着哥哥。 赋云歌心窝里一阵温暖。他当然知道,在自己天涯漂泊的时候,还有这样一个小家随时欢迎自己回来。 灯火明晃晃的,长短不一的烛影伫立在堂屋各处。 赋云歌顿了顿,露出坦然的微笑:“没事的,你们不用担心我。” “你这次要在家多呆几天啊,我和你娘给你做好吃的。”老爹提着水烟袋吸了一口,从鼻子里冒出袅袅青烟来。 赋云歌心里又是一酸。前辈还等着他,他知道自己还不能耽误时间。 他时刻提醒着自己,这次回家已经是很奢侈了,他必须要抓紧每一分钟。 想到前辈的事情,心弦再度绷紧。他不觉随口而出:“老爹,你们知道黑水天垒这个地方吗?” “又要走吗?”俞柔很聪明地抬起头,巴望着哥哥的脸。 赋云歌犹豫地点点头,他甚至有些不敢直视妹妹的目光了。 老爹看着他,闷闷地又抽了几口烟,然后把视线转到了桌上的红烛: “没事……年轻人,出去闯闯,也好。” 赋云歌心里一阵不好受。他侧眼看着老爹,舌头有点打结。 老爹想了想,轻轻把烟袋往桌角上叩了叩,掉落出一点细碎的灰烬。 “黑水天垒……”他眉头紧紧皱着,很认真地为儿子思考着,“确实,没听说过啊。” 赋云歌听老爹这样讲,其实内心也不意外。毕竟一路问来,他得到的答复同样不外如是。 “不过……”老爹忽然一转话锋。赋云歌蓦地来了精神,重新提起精神和希望。 “黑水……”老爹冥思苦想了一下,“这个名字,应该跟山南幽涧那边,多少有些关联吧。” “为什么?”赋云歌热切地追问道。 老爹看着激动的儿子,自然要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我也很少去过那里。和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经商卖茶,曾经去过一趟。” “那里的村镇都很少,没人买茶。因为整天阴天下雨,还有到处湖泊,积水挺深,几乎没有能走的路。”老爹认真地向儿子描述着,“所以外地人经常把那边叫做黑水原。” 赋云歌仔细地聆听着。老爹又跟他讲了去那边的路,最后叮嘱他一定小心。 赋云歌用心记忆,基本对爹亲所说的黑水原信息有所掌握。既然现在也是毫无头绪,不如先去那边看看,说不定神秘的黑水天垒,就坐落在那边。 “对了……那个,我……那谁呢?”赋云歌忽然想到自己之前的“未婚妻”。 “她经常过来帮忙,挺贤惠一孩子。”娘亲叹着气说。 “哦”了一声,赋云歌慢慢点头。在他的眼神里,慢慢滑过一抹愧疚。 ………… 清晨,赋云歌很晚才醒来,起床洗漱。 昨晚跟家人聊了很久,珍惜地享受了一宿的天伦之乐。而且即使四海为家,但还是自己家的床最亲切,因此他感觉这一晚是他睡得最舒服的一次了。 爹娘和俞柔倒是并没有起床很晚,见到赋云歌便招呼他吃早饭。 赋云歌整理好衣装,便不再打算久待,立刻出门。 见儿子连早饭也不打算吃,爹娘两人相顾一眼,也不好再阻止。他们从餐桌前纷纷起身,一边招呼家丁拿来收拾好的包裹,一边拉着赋云歌送到门口。 俞柔跟在众人后面,本来就矮的个子越看不到哥哥的身影。她踮着脚往前蹭,终于慢慢溜到了人群的前排。 又是亲眷们的祝愿的话语,还有装着盘缠和重要物品的包裹。赋云歌看着眼前琳琅攒动的人影,思绪似乎恍然又回到了第一次离开的时候。 忽然,他感到腰被软软地搂住了,脑海立刻平复下来。 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妹妹俞柔。 俞柔把脸颊埋在赋云歌的衣服里,两只小手紧紧环扣在一起,刚好能抱住赋云歌。 “妹妹,哥走了。”他轻轻地拍了拍俞柔的额头,“好好吃饭,注意身体,不要惹爹娘生气,哥改天就回来。” 话音未落,他突然感觉,腰间的衣服,传来一点温热的触感。 是妹妹的眼泪吧。赋云歌立刻反应过来,但是心里更加难受了,他也舍不得妹妹。 俞柔还是不肯抬头,声音湿涩涩的,抽泣着地跟哥哥说:“哥……你,一路平安,早点回来呀。……我和爹娘,都很想你……” 赋云歌眼角也闪烁着一点水光,他使劲擦了擦鼻尖,把脸扭过去,不让眼前的家人们看到。 他怕自己也忍不住,会落下泪来。 辞别众人,他转头向远方踏去。不肯多待,因为哪怕是片刻,他都可能会抑制不住内心离别的悲伤,泪如雨下。 穿过两条街巷,热乎乎的阳光已经升起很高了。 第一百九十章 逆向追凶 望着前方金灿灿的道路,赋云歌连连晃头,把刚才的情绪宣泄出去。眼下,救出前辈,抗衡九彻枭影,才是第一要务。 就在他自我激励的瞬间,忽然,从他身后呼哧呼哧跑来几个大汉。 赋云歌站在路中间,又停驻不前,后面的大汉奔跑速度很快,等看到赋云歌的刹那,却早就为时已晚。 “砰”地一声,好像是必然的收幕。赋云歌被撞了差点躬身摔倒,而撞人的大汉则直接后仰跌在了地上。 “哎哟,哎哟哟——” 那个摔倒的大汉痛得呲牙咧嘴,扑腾着从地上爬起来,两只手扶着屁股,怒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撞本大爷!” 后面跟来几个随后而至的大汉,见状立刻把他搀扶起来,给他拍打着身上的沙尘。 赋云歌被撞的这一下也着实不轻,何况他刚才毫无防备。 听后面大汉骂骂咧咧,赋云歌也意识到是自己站在路中间不对,便过去跟那人道歉。 “你小子……”那大汉刚要动火,忽然感觉脊梁火辣辣地疼了起来,知道肯定是擦破了,不禁又软了下去,连天“哎哟”起来。 站在那人身后的几个大汉,有一个戟指赋云歌的脸,不耐烦道:“你小子,要是给我们兄弟撞出个三长两短,我们可要你好看!” 别无办法,赋云歌还一心急着赶路,不能在这里陪他们耗。稍一思考,他立刻从包裹里取出一块碎银,递到那群人面前。 “真是对不住。但我还有急事,实在无法久留。”赋云歌诚恳地解释,“这块银子,就当是我付的诊疗费,剩下的请几位去喝酒。” 那嚣张的大汉见到这少年还算识相,就一把将那块碎银夺了过去,嘴里却还是不愿饶人:“你有急事,我们也有急事。你说,你耽误了我们去处理那个什么东明,上头怪罪……” 说到一半,另一个谨慎些的大汉连忙拉了拉他的衣服。 他回头看了一眼同伴,却仍然不以为意,哈哈笑道:“咱们现在威震四方,不是当年了。干啥还跟之前似的藏头缩尾,怕他个鸟啊?” 说完,他还豪放地仰天笑了两声,看起来确实很有气派。 然而,下一瞬间,他们就同时感到了眼前,冒出了一缕异常的杀气。 “原来如此……”赋云歌的表情逐渐变了。 “你,你想干啥?”那大汉被他吓了一跳,气势也衰退了许多。 其余几个大汉感到一阵不详的恶寒,纷纷撤开架子,准备溜号…… ………… 东方诗明家宅前,胡乾等人尽心尽力打扫着,等候白小姐的到来。 据说,白小姐今天就会过来了。说是要仔细欣赏下未婚夫的住所,毕竟也能找到一些线索。 虽然胡乾他们接连发信说这里真的没啥线索,但白小姐还是不由分说要过来。 谁都知道她的性子,真是,实干又任性啊…… 胡乾望着不远处,心里同样有些惴惴不安。 他们通过密报也听说了九彻枭影要来摧毁东方诗明家宅的流言,只是不知道真假。如果九彻枭影也选择今天来突袭,那还真是不凑巧至极。 谁让他们就是东方家的家将呢……这是他们的职责,他们必定不会渎职! 胡乾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也是练过的武功好手。他倒要看看,那些口口相传的九彻枭影,究竟有多危险。 而在柳枝河向石鼓渡口的路上,一个熟悉的女孩,独自走在路上。 阳光明媚,照耀得她格外明艳,如同雏开的花苞,沾上了清晨的露珠。 亮眼的外貌,让街边路人纷纷侧目。但她并不介意,似乎心情很好,哼唱着小曲往石鼓渡口慢慢走去。 距离石鼓渡口已经不远,白蒿自然非常喜悦。她早就对东方诗明心驰神往,这次能来这里观光,可谓特别幸福的事情。 顾自想象着未来夫婿曾经住过的家,她感觉脸上都要浮现粉红泡泡了。 什么淡泊名利呀,什么英俊明朗呀,东方诗明的形象在她心里勾勒出一幅极美的画像。 仿佛就在眼前,白蒿压着自己的胸口,一直在告诫自己冷静,不能在胡老伯他们面前失态呀。 忽然,就在白蒿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她的身后,忽然传来杀鸡宰羊似的哭叫声,由远及近。 只见,长街彼端,三四个大汉哭嚎着飞奔,屁滚尿流,滑稽无比,引起路人惊奇地驻足观望。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能把这么壮实的汉子吓成这狗熊模样? 然而,很快,人们就看到把他们吓成这样的元凶了。 赫然只见,更远的地方,有个少年身后拖着两个大汉,同样快速地追了过来。 被他拖着的两个大汉早已经被暴打得鼻青脸肿,一路拖拽,看起来确实非常凄惨。而拖着这两个着实不轻的家伙,那个少年却仍然轻捷如燕,速度飞快,脸不红气不喘。 第一百九十一章 因言获罪 “何必跑得那么快?”赋云歌非常悠闲地冲前面叫道,“就是交流一下武术嘛,互相学习!” 前面几个大汉可不听他说的话。前两个和他“交流”了一下,就成那死狗的模样了,这明摆着是冲着杀人来的。 眼看着赋云歌离他们越来越近,那几个大汉哭嚎着几近破音。他们早就累得跑不动了,仅凭着内心的求生欲死命挣扎。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们竟然看到前面还有一个不让路的。 “狗娘养的……滚开啊!”其中一个大汉带着绝望的哭腔喊。 “白痴吗你……让路啊小寡妇!”又有一个大汉跟着骂道。 他们骂的,刚巧不巧,正好是前面的白蒿…… 白蒿本来今天心情很好,不愿意跟他们动气。但是当她听到第二句,原来绽放着阳光的脸色,霎时阴沉了下去。 她慢慢转身:“谁……在说我,是,寡,妇?” 同时,她的脸上,不怒反笑。 紧接着,是“啪啪”几声清脆而猛烈的鞭声,响彻街巷。 再然后,路人们就看到那个轻盈的身影,绕着一圈飞舞的长鞭,从半空中翩翩落地。 背着灿烂的阳光,白蒿在瞬间,仿佛白日下凡的仙子。 而刚才还口出不逊的几个大汉,已经被刹那撂倒,身上还凸起了条条鲜红的鞭痕。 青石街砖撼动,三四个宽壮的身躯,同时激起一地的沙尘。 紧随而来的赋云歌,看着眼前这个出手相助的女孩,不禁赞叹起她的武功不凡。 “真是好身手。”赋云歌松开身后的两个大汉,鼓掌道,“感谢相助,这样就省了不少事。” “他们,是什么人?”白蒿,看着晕倒在地的这几个大汉,忽然想道,“难道,这些就是传说中的,九彻枭影嘛?” 赋云歌看了看地上的这几人,哈哈笑道:“确实如此。只是几个喽啰,倒还好处理。” 白蒿有点好奇地蹲下去,仔细地看着那几个大汉。她只知道东方诗明在和九彻枭影抗衡,但却从来没见过所谓的九彻枭影。 端详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对了,你为什么要追他们啊?” 赋云歌踢了踢其中一个大汉,嗤笑一声:“他们,要去烧我朋友的老房子。虽然已经没人住了,但是也不能让他们肆意妄为。” “哦……”白蒿若有所思地点头。 忽然,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连忙问道:“你的朋友……能告诉我是谁嘛?” 见眼前这个非同寻常的女孩子这么多问题,赋云歌倒是少见。不过既然她也出手阻击了九彻枭影,至少说明她不是异类。 大概,告诉她也无妨。 “东方诗明。”赋云歌说,“他在这一带,之前可是很有名的。” “真的呀!” 冷不防,白蒿高兴地欢呼雀跃起来,吓了赋云歌一下子。 “你,你认识他?”赋云歌定了定神,看着眼前的女孩子,犹疑不定。 白蒿见到是未婚夫的好朋友,立刻变得亲切起来,脸上洋溢起和煦的微笑: “你好,重新介绍一下,我叫白蒿,是……东方诗明的未婚妻!” 说的时候,她稍微顿了顿,但这几天这样的介绍已经轻车熟路,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但是,听到这句话的赋云歌,却震惊地倒退了两步。 “你……”他用手缓缓指着白蒿,简直不敢相信,“东方诗明的……未婚妻?” 他可是闻所未闻。这两天来,给他最大震动的,全都是来自东方诗明的身份。 什么三大世家,那么多家将,现在又冒出来这么个未婚妻,一连串的秘密接踵而至,让他这个东方诗明的铁杆兄弟,颇感到有些惭愧了。 不对不对。赋云歌连忙理清思绪,没错。明明之前是东方诗明刻意隐瞒,自然不能怪他不了解。现在他已经了解了,可谓是时犹未晚。 白蒿认真地凑近他:“怎么啦。我不像吗?” 赋云歌连连摆手:“像,特别像。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和东方诗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嘿嘿,对吧对吧。”白蒿立刻笑逐颜开,转而又问,“对了,你还没有介绍呢。” 赋云歌于是又跟她简单介绍了自己。至于东方诗明的行踪,他昨晚已经跟胡乾他们详述,就不再跟白蒿重复,让她去找胡乾便可。 之后,赋云歌跟她简单说了昨日与胡乾等人的际遇。包括比较要紧的,如果九彻枭影还有其余力量赶来,他们也不能掉以轻心。 而这些大汉,白蒿全数用长鞭捆成了一团,等到了石鼓渡口,她会叫胡乾他们来处理。 “那么,就这样吧。”赋云歌谨记自己的要事,转身打算告辞。 白蒿看着他,跟他挥手告别:“如果你见到他,一定记得跟他说,白蒿来找他啦!” “我会的!”赋云歌浅浅一笑。 继而转身,赋云歌望了一眼骄阳晴空,心中志气昂扬。 既然这边全部稳妥,那么眼下最关键的,就是救出一品红梅了。 ………… 第一百九十二章 黑水两端 而在山与山的彼端,丘陵化平川。深潭的远方,只剩沙洲狼藉。 似乎永远笼罩在阴霾当中,天色交替在黑与深灰之间,好像孤孑得忘却了颜色。 人烟罕至,水鸟啼鸣。 雨,似乎构成了这里的主基调。 烟雨苍茫,水泊浩渺。层层雾气迭叠,除了淅沥不息的雨丝,仿佛再难象形。 偶有村庄,却也只是孤零零的一两座草房。纤细的雨水顺着茅草滴落,岸边的老船,在风里发出吱呀呀的哀鸣。 黑水深不见底。无人知道这里离海有多远,但是长久的风雨,却要把这里变成海。 不见天日的,永久与浓云作伴的苦海。 苦海的深处,罕有人家。沙洲都是小小的可怜模样,连停泊一只鸟都不容易。 而在诸水环合的所在,一座黑暗的石堡,默然伫立。 与世隔绝,无人知道彻字部的隐藏力量,竟然会深埋在此地。 这是影主的又一张潜藏的牌。 彻旗旗使,彻地闻声。 黑洞洞的堡垒内部,是同样冰凉的石墙。熹微的烛火掌灯,一切军备力量,都井然有序。 这支精英的队伍,决非外部猖狂的普通兵力。他们是影主培育的长矛,一旦开锋,必将横扫千军。 石墙缝隙,传来点滴雨水渗透的声音。 密道的尽头,两个瘦削身影,正在一盏昏暗的灯台下,静默对弈。 许久才回荡一步落子声,石雕的棋子和棋秤,声音清脆,宛如莺啼。 黑白双子,各成局势。两人都称得上博弈好手,步步为营,巧妙无端。 灯光微明,洞然照见,其中一人,正是一品红梅。 而他的对手,正是,彻地闻声。 两人眉关紧缩,都是全神贯注的神态。随着颗颗落子回响,棋秤上的局势,已然蕴藏诸多关窍,百般变化。 阴风阵阵,沾着湿凉的水气,从石缝里缓缓吹入。 彻地闻声全然没有睥睨或者傲然的神色,面对一品红梅,脸上唯有冷然。 而反观一品红梅,同样没有半毫的屈辱,平淡如水,全无波动。 两人相对无声,在狭窄的石室里,宛若遗世独立的隐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棋局终了。 并非是因为谁胜谁负,而是因为悬挂的烛火,过早地熄灭了黯淡的微光。 石室里一片混沌似的黑暗。两人无言默坐,好似意犹未尽刚才的对局。 少顷,空荡的石壁间,传来一声沉钝的声音: “此局,不俗。” 继而,是一品红梅的回答: “玄机巧变,无愧棋中玄圣。” 彻地闻声的身份,除了而今的彻旗旗使,也是当年的棋界巨擘。只是数百年前遁迹江湖,而今已经很少有人知晓了。 下棋如布阵,一品红梅看着黑暗中的彻地闻声,知道如果他有朝一日出关,会对当今局面造成怎样的冲击。 “棋艺衰朽,不复当年。” 沉默了许久,彻地闻声才幽幽地说。 一品红梅对早先的彻地闻声也有过了解。据闻他当年从师于一位浪荡棋客,后来纵横棋界魁首。 再后来……他就默默抽身隐遁了。一品红梅推测他是那时候加入了九彻枭影,并开始为今日的覆世大计筹划。 只是不知道为何,而今外界群雄燎原,他作为如此重要的人物,却一直隐而不发。 一品红梅从来不轻易下推论。但是根据这些天来的情况,他越来越觉得,眼前的彻旗旗使,似乎已经厌倦了自己的这个身份。 比如……他本来可以杀掉自己,但却并没这么选择。 一品红梅揉了揉太阳穴。眼下局势未明,也不能排除放长线的可能,他必须谨慎应对。 彻地闻声坐在对面,似乎什么都没有想。过了片刻,他才慢慢地说:“回吧。” 一品红梅慢慢抬身,向外面的甬道走去。 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彻地闻声,却发现他仍然坐在那里。 “你尚不走么?”他随口问道。 半点光亮都没有的黑暗里,彻地闻声默默摇了摇头。 一品红梅于是独自向回走去。道路上阒无人迹。一路走回,在两侧石壁上轻微颤动的,只有他的脚步声。 ………… 数天后,赋云歌依循着指引,翻山越岭,终于到了传闻中的黑水原。 自平地的最后一点延伸,前方漠漠昏黑,全是水路。看起来像是褪色的牢狱,一片诡异的寂静。 一望无际,不知道水与雾的彼端在何方。凉凉的雨水迎面而来,立刻浸湿了他的衣袖。 岸边是一些残破的木舟,横七竖八,有的船底已经漏水。没人知道是谁遗落,或许亦是这黑水原对来者的最后一丝馈赠。 赋云歌绕着那些破船走了一圈,找到一艘看起来比较安稳的,上面还罩着破烂的篷布。 就它好了。赋云歌心里想着,随即踏上小船,拨开竹篙,一溜清澈的涟漪随后荡开。 里面竟然还有一盏照明的炉灯。赋云歌踩着吱呀乱叫的木板靠过去,颤巍巍地点亮。 霎时,星点般昏黄的黄光,在无边的雾霭和雨幕里闪烁起来。 小船悠悠荡荡,载着孤孑一人,缓缓驶向黑水深处。 第一百九十三章 蛮横人家 隔岸沙洲,烟雨迷蒙。 漂泊黑水原的人家,或许是早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或许是在寻觅离去的机遇。荒芜的草庐伫立雨中,仿若浑然一体。 天色黯淡。这里几乎终年被阴云覆盖,根本无法通过寻常方法判断时间。不过仅剩的本地人大概能够推知,现在已经是傍晚了。 薄暮渐浓,风雨不歇。赋云歌摇橹偌久,终于听到了远方似乎有孩子的声音。 并非是呼救,而是玩闹嬉戏的声音。绵绵的雨洒入水面,淅淅沥沥的声音早已经不能辨别,但是除此之外的声音,却显得尤为清楚。 赋云歌望了一眼声音的来向,双手加快速度,驱使小船往那边赶去。 而等到靠近时,他又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掺杂在孩子们的笑声里的鸟叫声。 声音颇有些熟悉。赋云歌心里感到一阵激动,好像回忆起了什么,目标仿佛近在眼前。 终于,他看到了那块不算大的沙洲。 虽然丝毫称不上多大,但是仍然容纳了两三户人家。赋云歌很快看到了那几个孩童,还没靠岸他就丢下橹篙,一跃上岸,朝那边跑去。 沙洲上长满青草,在细雨的吹拂下低垂着梢头。赋云歌每一步都溅起一洼水花,哗哗的声响引起了那些孩子们的注意。 赋云歌见孩子们已经看到了他,随即擦了擦脸上的水,露出微笑:“你们好啊。” 那些孩子们很少见到来人,但是却丝毫没有惊讶的意思。 其中一个看起来稍大的孩子扭过头,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从外面来的吗?” 赋云歌刚想疑惑,却立刻发现,他们全部衣衫褴褛,乃至衣不蔽体。 不过,在这样的地方长久生活,应该也没什么穿着光鲜亮丽的必要。 他和蔼地点点头:“没错,我想向你们打听一点事情。” 但是,那个大孩子却仍然表情很奇怪。他捏着衣角,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在他身后,是另一个看起来年纪更小的孩子。他也转过身,面向赋云歌。 这时,他才惊讶地注意到,那个孩子手里,正在把玩着一只小鸟。 小鸟已经被这些孩子摩挲得羽毛凌乱,看起来非常可怜。而赋云歌一眼看出,那只鸟翅膀上的斑点,正是斑点君! 斑点君正在咕咕地哀鸣,好像下一秒就会被这些孩子捏死。赋云歌大惊失色,连忙叫道:“那只鸟……” 小孩子看着他焦急的模样,吐了吐舌头。 “你想要小鸟?”那孩子嘿嘿直笑,“我不给你。” 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孩子,在一边吵嚷着:“别理他,别理他,咱们拔它舌头。” “不可!”赋云歌更加着急,摆手叫道。 他不好上前抢夺,但更不能眼看着斑点君罹遭此难。正在他犹豫之际,身后的草房里,慢慢走出两个大人。 “怎么回事?吵啥吵啥?”一个声音尖细的女人叫道。 他们很快看到了赋云歌这个不速之客。女人身边的男人立刻怪叫起来,快步走向那边。 赋云歌看着眼前两人,装束与这几个孩子无异。但看他们的模样,就知道似乎不好善了了。 那几个孩子见到家长,立刻冲赋云歌摆出鬼脸来。 “爹,娘,有个怪人。” 其中一个孩子朝男人跑过去,扯开嗓子喊。 男人听孩子这样说,立刻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紧盯着赋云歌。 “你哪里来的东西,干啥欺负俺家孩子?”跟着男人过来的女人操着令人厌烦的腔调,高声质问赋云歌。 “滚滚滚,再待这里,咱就告诉你咱的拳头有多梆硬。”男人看到赋云歌正在盯着自己,就捏紧拳头,挥舞着连声恐吓道。 看着他们,赋云歌心里哭笑不得。全没想到这里的人竟然这么难相处,性格简直恶劣得令人咋舌。 “抱歉,我无意打扰你们。”赋云歌还是以德报怨,用温和的口气说,“只是,您孩子的那只鸟是我的,还请你们把它还给我吧。” “为啥?”那大孩子反倒变本加厉起来,上前一步很匪气地嚷嚷,“谁捡着算谁的!” 最后的那个小孩子还是始终把关注点放在斑点君上,继续鼓动:“拔鸟舌头,拔鸟舌头。” 风雨一阵紧凑起来。呼呼的风吹拂着冷雨,豆大的雨点纷纷砸在草甸上。 看着他们这么蛮不讲理,赋云歌顿时内心无名火起。 何况斑点君是前辈的传信宠物,到处奔波也是功不可没。他绝不能看着斑点君被这群家伙蹂躏。 见到赋云歌不再说话,那个男人似乎觉得他确实好欺负。但见他还迟迟站着不走,就要上前驱赶他离开。 赋云歌全神贯注看着斑点君,仿佛牵连着自己的心。而刚看到那个大孩子要把手伸到鸟嘴跟前,他忽然有了动作。 第一百九十四章 以鸟引路 只见,那个男人刚刚要靠近赋云歌身前的瞬间,赋云歌抢先一步,身影挪移,抬手一握,紧紧扣住了男人的手腕! 男人还没等反应过来,就感到整条手臂传来一阵剧痛。赋云歌把他双臂反扣身后,用手肘紧紧锁住,他便再也动弹不得了。 男人本来还想忍受,但稍微一动,那阵疼痛就躁动起来,直冲脑壳,他立刻连天“哎呦”起来。 那几个孩子直接看傻了。他们根本没看清赋云歌是怎么瞬间制服男人的,更是没想到他会直接动手。 女人见到丈夫被挟持,也是吓得不轻。她刚想哭天抢地,但赫然见到赋云歌正在看着自己,那种眼神也让她不敢乱来了,怔怔地呆若木鸡。 赋云歌环视了一圈,口气变得严肃许多。 “本来不会这样,我也没想过要伤害你们。但是我的耐性有限,你们既然不讲道理,那也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一人换一鸟,我立刻离开。”他的眼神扫视着那边的几个孩子,“如果你们敢动它,不仅他的胳膊会少一条,你们,我也不会轻饶。” 近乎威胁的口吻,赋云歌之前从未有过。但效果确实立竿见影,那几个孩子畏缩地吞了吞唾沫,拿着鸟的孩子哆嗦着缓缓松开手。 斑点君如得大赦,重获自由。它立刻扑腾着飞到赋云歌肩膀上,抖落身躯上的水渍。 赋云歌侧脸看了看它,确认没有受什么伤。 冷哼一声,赋云歌撒手一推,男人立刻趔趄着摔在女人面前。 “再会了。” 迎着风雨,赋云歌转头望向小船,轻盈一跃,拨篙开船。 岸上的居民还诚惶诚恐,好像还没缓过劲来,畏惧地看着木船漂泊远去的方向,渐渐消失在灰白的浓雾里。 而乘船离开的赋云歌,打量着获救的斑点君,好像有所思量。 斑点君在烂篷里梳理着羽毛,那处角落正好没有雨水侵袭。 橹篙拍起的水花洒在船板上,前方全是一片朦胧。但赋云歌却已经心里有底,稳稳地撑船行进。 因为,斑点君出现在这里,就说明距离一品红梅和黑水天垒已经不远了。 天色越来越黑。前方的水路不仅被浓雾重重封锁,逐渐黯淡的视线,也增加了前行的难度。 不过赋云歌而今有了一个得力帮手。完全天黑以前,他就捧起斑点君,拜托它帮助自己寻找前辈的方向。虽然不知道它能不能听懂自己讲话,但既然灵性非凡,应该也能明白几分。 就这样,每当赋云歌要偏离方向,斑点君都会蹦跶起来,他便立刻调整。 都说禽鸟的方向感较之人更强,赋云歌现在才感到所言不虚。 在漫无边际的水泽里转了半夜,赋云歌终于模糊见到了传说中黑水天垒的影子。 幽深的古堡挺立,在黑夜的水面上宛若沉睡的巨兽。黑铁一样的岩石坚不可摧,面对不息的雨,古堡的每一寸都纹丝不动。 沉默与沉沦,构成了眼前景物的主基调。 天垒外围是散落嶙峋的沙洲,星罗棋布。在其间行船非常不便,赋云歌只得靠船停岸,踏上沙洲。 眼前全是黏稠的黑暗,除了雾与水的反光,一切彷若幻境。 斑点君灵巧地踩在他的肩上,咕咕小声啼叫着。赋云歌关注着它的举动,希望能再找到一点线索。 毕竟,这么大一座堡垒,他一个人的力量未免太过渺小。 他现在力求与前辈一同全身而退,因此必须要谨慎筹划。 斑点君一直在低声叫着,好像要赋云歌沿着现在的方向继续走。赋云歌不明所以,但是反正自己也还不能轻举妄动,跟着它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绕过一个个沙洲,赋云歌仍然一头雾水。 忽然,肩上的斑点君急促地鸣叫起来。 赋云歌抬头看去。只见前面是一个稍有不同的沙洲,与当前站立的沙洲隔着一洼水泽。 但是,那块沙洲的不同,好像除了稍微大些,也就再没别的独特之处了。 斑点君还在顾自叫着,甚至激动地一跳一跳。赋云歌稍微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很快渡过水泽,赋云歌踏上了那块让斑点君激动不已的沙洲,环顾四望。 四周,还是一望无尽的黑夜,犹如被油墨的篷布遮蔽。 突然,就在此时,赋云歌脸色忽然一变。 他在寂寥的四周,猛地听到了异常的水流声! 有人在快速靠近!赋云歌内心一紧。这种地方的来者,多半是敌非友,可能,他已经被发现了。 赋云歌暗叫不妙,周身提起气劲,以备不测。 他的眼神锐利地观察着四方,只待来者上岸的刹那,他就要先发制人! 忽然,一声“哗啦”清脆的水声,好像鲈鱼跃江,赋云歌立刻辨别方位,疾速赶到那个上岸者的跟前! 第一百九十五章 再会醉翁 抬手,已经是蕴含了饱满的真气,足以劈碎岩石。 然而,当他刚准备一招制敌时,眼前那人忽然同时提起湿漉漉的手,一把攥住赋云歌,轻巧卸去了他的气劲。 “别动手,赋云歌。” 还没等赋云歌感到吃惊,那人率先开口道。 “是我……醉尘乡。” 他话音刚落,就转手轻轻一推,让赋云歌后退了几步。 绵长的内劲无比轻柔,赋云歌接着稳稳站定。 斑点君见到是主人出现,立刻朝他飞了过去。醉尘乡抬手接过,把它托在自己的肩膀上。 赋云歌听到来者自报姓名,顿时愕然。 透过黑暗下倒映的波光,赋云歌确实看到了醉尘乡前辈的脸。只是一切过于突然,他对醉尘乡的出现太出乎意料。 “确实,很久没见了。” 醉尘乡打量着赋云歌,缓缓吐出一句话。 赋云歌犹豫地点点头。自从那日朝云街埠灾难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醉尘乡。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重聚,不禁感慨万千。 “前辈,你也是来救一品红梅前辈的吗?”赋云歌想了想,还是暂缓了叙旧,优先考虑眼前的问题。 黑洞洞的堡垒,固若金汤。加上内部敌人实力不明,怎么看都不宜轻举妄动。 醉尘乡低头攥了攥滴水的衣服,沉默不语。 他肩膀上的斑点君轻轻蹭着他的脸,看起来无比乖顺。 “……是。”少顷,醉尘乡似乎理顺了思路,慢慢说,“我从旁人那里得知了一品红梅被押解到这里的信息,就过来了。” “这里是九彻枭影的一处基地,可能牵连着巨大阴谋。”醉尘乡回望眼前的黑暗堡垒,“在黑水原练兵,所得都是水军。” 赋云歌好像明白了醉尘乡的意思:“就是说,九彻枭影想要搞水战?” 醉尘乡看了看他,然后迟钝地摇头:“谁都不清楚。” 赋云歌有点噎住了。醉尘乡还是原来的性格,让人很难接上话的感觉。 “先着眼救人吧。”醉尘乡想了想,还是说,“探查底细是其次,救人为主。” 赋云歌点头同意。现今多了醉尘乡前辈坐镇,救人的筹划就多了一份把握。但是内部不仅有彻地闻声,剩下的敌人同样也不容小觑。 一切,还是要仔细筹备。 “这次,跟我来的还有数人。”忽然,醉尘乡又慢慢说道。 赋云歌一下提起精神:“他们在哪?” 醉尘乡望着水雾的彼端,幽幽解释:“他们三人,现在尚在别处布置。” 赋云歌“哦”了一声。既然这么说,就代表醉尘乡已经开始着手谋划了。如果可行,他就只需要负责配合即可。 醉尘乡沉默着,思想了一会儿,便让赋云歌跟着自己,先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赋云歌跟着他,慢慢绕天垒周围观摩。沙洲不少,水路也不少,前方一片迷蒙,唯一可以信赖的,只有脚下的道路。 石壁透出阵阵阴冷,让赋云歌感觉天生的不适。沿堡垒前行偌久,他才发现这黑水天垒着实是一座很庞大的基地,决非第一眼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异样的感觉,让他越来越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好像进入了虚幻的泡影。 扑面的雾气,似乎较之外部的水雾更加诡异。不如说……眼前的一切都不像真实。 绕了好久,前面的石壁仍然望不到尽头。 醉尘乡眯着眼,肩上的斑点君也有点急躁起来,不安地蹦跳着。 看来这个彻地闻声,手段确实非同小可。醉尘乡默默思忖。 “……宕烟迷障,果真不分虚实。” 忽然,他默默地喃喃自语。 赋云歌还没等好奇,前面就传来一阵水声。两人抬头看去,很快见到一个凫水而出的青年。 醉尘乡上前把他拉上岸:“辛苦你了。” 赋云歌当即得知这就是醉尘乡说的帮手了。他也快步上前,与那个青年认识。 “这位是刘清。”醉尘乡拍着那个青年的光膀子,跟赋云歌说,“难得的水中好手。” 赋云歌尊敬地点头,随即也介绍了自己。 刘清性情开朗,见到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少年,乐呵呵地跟他称兄道弟。 看着刘清健硕的臂膀,赋云歌淡淡笑了笑。不论如何,他相信醉尘乡的眼力,既然是他所选定,自己就没理由质疑。 “在这里布置如何?”醉尘乡见两人已经熟识,就开口询问道。 刘清点点头:“布置得都差不多了。但是我刚才又差些迷路,这里的雾真大。” 环顾了一眼身边的浓雾,在黑暗里泛着一点点獠牙似的白光。醉尘乡叹了口气:“……布置得当,那就好。” 但是赋云歌还并不清楚他们说的布置究竟是什么。醉尘乡思索了一下,就跟他简单解释了起来。 他们当前踩着的这块沙洲,其实并非真的沙洲。这是一块铺着沙草的皮毡布,而在掩护之下,被潜藏起来的,是一箱放在铁箱里的炸.药。 第一百九十六章 暗室对谈 导.火.索是特质的材料,被牵引在远方。到时候可以引发爆炸,威力应该可以击毁这一带的城墙。 “到时候,我们趁乱,从另一侧布置的通路进入。”醉尘乡慢慢说,“那时,前方也会有吸引敌军的草船给我们掩护。” “最后在正门城墙正下方跳水逃遁,那时自会有准备好的快船,我们立刻离开。” 刘清最后笑着补充。他两手背在脑后,看起来对醉尘乡的计划十二分的信赖。 赋云歌认真听着,大致对这个援救方案有了了解。 “不过,一品红梅前辈的位置,我们是不是还不得而知?”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醉尘乡并不意外地点头承认:“确实,所以我们的时间非常有限,一旦错过,下次就很难有机会了。” 赋云歌默默皱紧眉头。不过虽然他对这个漏洞感到不妥,但是眼下他们确实没办法探知前辈的具体位置。只能就此一赌了。 醉尘乡看着眼前两人,良久,他才对着身旁的黑墙,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他不允许这次计划失败。他何尝不知,如果此次失败,不仅意味着前功尽弃,更有可能……彻底搭上一品红梅的性命。 筹备偌久,他们……一定能成功。 ………… 而在一墙之隔的黑水天垒内,深邃的甬道与墙壁,无处不透露着无尽的寒冷与杀意。 一处狭小的房间内,烛火烧尽,黑暗填满了每一处角落。 墙上的铁钉,挂着一柄同样肃杀的剑。剑鞘梅瓣零落,犹如照月孤影。 凄寒的冷光,在黑暗里不掩华辉。本来绝艳的正红,却显得格外黯然。 剑身本来毫无感情。但是剑主身世浮沉,光华蜕变,也会随主人的心境,发生相应的变迁。犹如征战的铁锈,都是剑主的沉痛记忆的镌刻。 一品红梅,此刻正静静躺在床上,心海波澜起伏。 望着满眼的昏黑,他慢慢伸手抚摸着剑鞘。冰凉的质感,让他仿佛触摸到了当年的伤痕。 玖如瑕。这个名字,他今生应该永远也不会忘记。 忽然,室门响动。毫无动静的黑暗中,一品红梅缓缓转过头去。 从外面踱进一个人来。甬道熹微的火光只能照出来者的轮廓,连面庞都看不清。 但一品红梅仍旧知晓他是谁。没有急着起身,他躺在床上,慢慢叫道:“彻旗使。” 彻地闻声走近,在墙角擦亮火光,续上一支新的蜡烛。 顿时,油亮的暖光,在窄小的空间里弥散开来。 虽然知道一品红梅没打算起身,但他还是淡淡说了句:“不必起来,躺着就好。” 一品红梅没有回答。他似有似无地瞥着他的脸,那种幽郁的神情深不可测。 彻地闻声找地方坐下,但脸并没有面向一品红梅。而是朝着高处的烛光,彷若祷告。 看着他的背影,一品红梅好像寻觅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孤单。 “今日过来,是因为有一事不解。” 沉默了很久,彻地闻声深深吸了口气,古钟般低语道。 一品红梅动动嘴唇:“何事?” 彻地闻声看着跳动的光焰,思忖了片刻,好像来时还没有想好。 “……你之立场,当初为何如此选择?”他终于开口发问。 “或者说……你当初所追求,现今,是否后悔?” 一品红梅听得出这明显的弦外之音。彻地闻声看来是真的长久郁结于此,以至于痴。 就是不知道,他的心中之殇,究竟是什么。 “我之立场……是指,与九彻枭影对立么?”一品红梅问。 彻地闻声不置可否,没有半点回应。 一品红梅等了一会儿,便摇了摇头:“或许,与你的初衷,是相同的。” 彻地闻声身躯动了动。他微微向后侧脸,但始终没看向一品红梅。 一品红梅也没继续向下说。他是在试探,如同投石问路,这场博弈似的谈话,他要试着揭开彻地闻声的面纱。 彻地闻声嘴角犹豫着,逼近牙关的肺腑之言,却一直徘徊难进。 “……我们,不会是一样的。” ………… 而在远处,更为遥远的陌生地界,九彻枭影的势力尚在肆虐。 原本宁静的小镇,顷刻间陷入一片火海。火光窜天,似乎要灼烧星辰与流云。 居民们的尖叫声在街巷间流窜,早就埋伏好的大汉们立刻动手,把眼前无辜百姓的性命草芥般抹杀。 而就在不远处的城楼上,一个看起来像是大汉们头领的人,缓缓登上,看着眼睑下的一片混乱,微微勾起一丝阴险的笑。 但是,还没等他的笑容收敛回去,倏忽一箭,从背后的楼梯口.射来,正中心口窝,让他登时含笑九泉。 紧随其后,一小队援兵手持弓矢奔跑上来。陌生的面孔里,还有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 公孙探指挥着众人,很快就夺取了地理优势。其他部队跟着另一人在混乱里救人和歼敌,火焰映射下,每个人都照得通红。 第一百九十七章 酒盟部众 跟着他的这队人马都是射箭能手,在城楼上劲弓疾射,流矢如雨,纷纷射向那些大汉。顷刻间,远近夹攻,九彻枭影的这次行动全军覆没。 很快,灭火工作就在下面如火如荼展开。公孙探在城楼上遥遥望见,便招呼众人一同下去帮忙。 齐心协力,小镇的危机就此消弭。 两军会合。公孙探看着对面奔来的那个魁梧的身姿,脸上浮现一抹微笑。 “张熊,你比你哥张罴,现在是一点都不差了。”看那人走进,他呵呵笑着夸赞道。 张熊手里提着一杆长柄的大砍刀慢慢走来,此刻刀刃上犹还沾着血迹。 靠近公孙探,听他这么夸赞自己,张熊立刻咧开嘴笑得无比灿烂:“俺比其俺哥,差的还远哩。” “未来可期,你们兄弟俩都称得上豪杰了。”公孙探翘着嘴角,意气风发,“这次成功,多亏你们古道酒盟协助。” 张熊本来就是屠户出身,也不晓得怎么辞让。公孙探几番道谢,他都是敞开胸怀大笑了事。公孙探知道他的性格直率,也很是欣赏。 就在这时,漆黑的夜空传来一声鸟啼。公孙探抬头远眺,顺势吹了个唿哨,在天空盘旋的鸟就飞了下来。 扇动着翅膀落下,公孙探伸出一条胳膊任它休憩。从鸟腿间拆出一封信,汇聚的众人纷纷过来围观。 公孙探查看了片刻,抬头对众人说:“是你们柏副盟主托来的。” 酒盟众人于是都接过去阅读。趁着背后的月色和残余的火星,他们大致全部了解了情况。 “酒盟势力现在还算是隐于幕下,柏副盟主让你们回去,也有其道理。”公孙探看着他们,点头说道。 张熊把大刀架在肩膀上,还是有些意犹未尽:“唉,这才出来没几天,就又要回去了。” “也就盟主离开的这几日,柏副盟主才会让咱们出来试试身手。”张熊身后一人叹息说,“不过回去接盟主回归,我倒也乐意。” 公孙探打着哈哈,劝导他们不必埋怨。 毕竟,与他们盟主有过那一阵子的并肩作战,公孙探对他,还是非常信赖的。 既然现在盟友就要离开,他们也要准备去下一个地点联络别的战友了。 公孙探整合自己麾下的队伍,与张熊等人依依道别。看着他们远去,公孙探心里燃起了更充足的信心。 望着远处相安无事的百姓,公孙探眼角滑过一缕欣慰。 现在各方势力如同燎原之火,陆续展开了对九彻枭影的反扑。 九彻枭影,他们就算再疯狂,也注定会在众人的戮力同心下,迎接失败的结局。 ………… 风萧萧,雨歇歇。风雨吹打着江边阁楼,满天黛色阴云,如同柳眉愁而不展。 江雨未停,这时正是酒楼客人稀疏的时候。厅堂里空空荡荡,只有三四个零星的食客。 靠窗,淅沥的雨丝透过竹条编的窗牖吹进来,一个客人独自倚窗独酌,神色倒是很清闲。 看着雨珠滴落清酒,溅起米粒大的水花,那客人自得其乐。外面一阵风徐徐吹来,他反倒举杯到窗口,让凉湛湛的雨飘入杯中。 店小二也无聊,看着他这么悠闲,就想过来跟他聊天解闷。 院外种着一些斑竹,此刻青翠地顺着长竿往下滑水。远江的小舟有舟灯明灭,倒映着飞过山头的孤鸿。 “客官,您玩得可高兴啊?”店小二凑过来,十分讨巧地笑眯眯问。 客人正望着窗外景致,听到店小二忽然来找自己说话,他立刻扭过头来。 “当然。”他淡淡抿嘴一笑,看起来无比闲雅,像是那种腰缠万贯的公子。 “濯锦江边风雨行,诗画暗潮留清明。细酌雅舍一壶酒,归听山涛隔屏声。”他慢慢舞着酒杯,看起来非常得意,“人间佳境,飘雨江南。” 店小二虽然不很听懂,但看他这么愉悦,又能出口成章,就知道这个客人肯定不俗。 “咱这里一到这时候就整天下雨,酒馆客人都没几个。”店小二顺势恭维,“幸好能碰见您这样……那啥,眼光独到的客官,咱小店才能经营下去啊。” 客人听了,微笑地抿了一口酒,并没说话。 “客官在这里玩得高兴,咱们就跟着开心。”店小二顺从着说,顺便还想推销下本店的楼上客房,“客官要是喜欢,咱这里还有上好的客房住……” 话还没说完,那个客人就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还挺机灵的。这里真是人杰地灵啊。”他说着,从怀里摸出钱袋,随手摸出一块银两递给小二,“结账。” 店小二捧过去,同时又看了一眼眼前客人桌子上的菜肴。 这些菜,肯定不需要这么多钱。但见他应该也不像缺钱的模样,小二也就故意并不说破,美滋滋地转身要离开。 忽然,那个客人又低声叫住了他:“先等等。” 第一百九十八章 自导闹剧 小二还以为他要自己找零,激动的心情“咯噔”一下。但是当他回过头去,却看到闪在自己眼前的,竟然又是一块白花花的银子。 那客人把他挥到面前,低声告诉他:“这是我给你的小费,装好。” 霎时,小二差点开心地蹦起来。但是出于小心考虑,他还是压制住内心的亢奋,小声跟客官道过谢,万般珍重地把银子揣进怀里。 而在离他不远的一桌,一对男女正在静静地吃饭。两人正是之前的溪紫石和潭沉月,而溪紫石看到眼前的一幕,颇感趣味地瞥向这边。 看着屁颠屁颠离开的店小二,那客人嘴角扬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但他并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动,仍然在若无其事地喝酒。晃了晃白瓷酒壶里的剩酒,他直接揭开壶盖,全部倾进杯中。 继而,他扭过头去,平淡地观看着外面的风雨。 很快,后堂里就传出了掌柜的叫骂声。 那客人偷笑了两声,但立刻掩住表情,似乎对里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溪紫石品味着他的神态,也基本明白他想要干什么了。 接着是那块隔帘被急火火地掀开,掌柜的带着刚才的店小二朝那客人冲了过来。 见到他还没走,那个掌柜才稍微放宽心。 两人快速赶到那客人桌前。掌柜的把刚才他交过去的菜金重新拿了出来,递到客人面前:“这位客官,您刚才给这块银子,是假的。” 那客官悠长地把视线从窗外转回来:“……哦?” 看着掌柜手里的银子,他表现出了一脸的不可思议:“怎会,我的钱都是从银铺兑的,不可能有假。” 掌柜看他说得斩钉截铁,也稍微动摇了一下。但他经营店铺多年,辨别真假金银还是在行的。 于是,他重新审视了一下手里的银子。但片刻之后,他又摇了摇头:“这块银子,就是假的。客官要是不信,咱可以去验一验。” 客人看起来很不满意。他从掌柜的手里抓过银子,放在自己面前再三观察。 掌柜静静地站着。这块银子是假货,就算他再怎么看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但是那客人很快就叫了起来,这让他感到有些吃惊,连忙问是出了什么问题。 那客人不急不忙,首先伸臂一指眼前的饭菜:“掌柜你看,我这些酒菜,大约要花多少钱?” 掌柜不明所以,他抬头扫视了一下桌子上的菜盘和酒壶,接着就脱口而出:“四五两银。” 那客人接着又把手里的银子还给掌柜:“你说,这块假银子,要有几两?” 掌柜狐疑地掂了掂,接着又说:“差不多有八两了。” 得到掌柜的答复,那客人不禁嗤之以鼻,呵呵直笑起来。 “你笑什么?”掌柜看他问得没头没尾,又唐突大笑,很不高兴,“我说得有什么错么?” “不不,半点错都没有。”那客人连连摆手,但还是笑意不息,“我在笑,掌柜你对钱了如指掌,堪称老江湖,却一直难富,偏是因为不会看人啊。” “看人?”掌柜还没听懂他话中玄机。 那客人随即一扬指头,指向那个店小二:“现在你都不对他怀疑,可见你开店赚的钱,有近一半都进了外人的口袋啊。” 掌柜闻言,惊愕地转头去看店小二。店小二更是骇然失色,不知道这锅从哪里飞来的。 见掌柜还没明白,那客人就很悠闲地喝干杯里的酒,跟他娓娓道来: “你说,我怎么会这么愚蠢,连四两还是八两都分不清呢?” 掌柜犹疑地点点头,表示认可。 他于是接着说:“我当时给店小二的钱,是分文不差的。但是你家店小二想要私吞钱财,就故意掏了这块假货给你,却没想到被你识破了。” “他之前肯定就经常搞花样,只不过这次失手了。”那客人双目炯炯,在掌柜和店小二身上来回扫视,如同电光,“所以我才说,算盘再响,家贼难防啊。” 一席话,让掌柜的矛头顿时转向。 店小二听完,却早已经两膝酸软地打颤起来。他畏惧地瞄向自家掌柜,哆嗦着说:“不,他,他在撒谎!” 内外亲疏之分,掌柜还是有的。虽然听那客人说得好像很有道理,但他还是抱有一丝怀疑:“你这么说,可否有证据?” “当然有。”那客人一脸刚正不阿,直直地盯着小二的怀间,“他这么短的时间,真银肯定还没来得及移转,现在还在他的身上!” 掌柜听他这样讲,好像找到了快捷的办法。他立刻转身面向店小二,严肃地说:“让我看看,你有没有私藏起来!” 不等店小二退缩,掌柜一把就摸了过去。 顿时,在他怀里那块充作小费的银子硬鼓鼓地凸出。掌柜皱紧眉头,入怀一抽,那块银子就进了掌柜的手中。 第一百九十九章 悬金散客 他立刻一掂量,霎时大惊:“这块……确实是正好四两!” 店小二闻言如同霹雳袭身,身躯瘫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百口莫辩。 掌柜瞪着他,颇为失措地又咬了咬辨认真假。 那客人毫不紧张,微微笑着随他检验,指头搭在桌子上敲着不成调的小曲。 很快,掌柜就瞠目结舌了,尴尬地立在了原地。 “如何啊?”客人笑眼盈盈,“这块该是真的了吧?” 掌柜脸上又羞又恼,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刚才他还对客人发脾气,却没想到是自家的小二心怀鬼胎。 溪紫石停下筷子,微微笑着看戏。那边闹出那么大动静,潭沉月也早已经注意到了,但她不很感兴趣,只是偶尔朝那边看一眼。 接着,那个掌柜就开始厉声呵斥起地上的店小二。 掌柜的声音压过了外面的辘辘车轮声,显然是真发怒了。小二知道是自己被这个客人给坑了,却也没办法解释,只得哭丧着脸受骂,任掌柜出气。 但还没骂几句,那个客人就慢慢地又发话了: “掌柜的,你说,我给你抓到了家贼,你刚才还污蔑我的人品。这算不算以德报怨啊?” 说着,他贼精的眼神不住地在掌柜身上上下扫视,好像等着掌柜主动开口。 掌柜当然听得出来他是什么意思。眼下确实,自己不仅误会了人家,还多赖人家不计前嫌给自己一语道破,左看右看,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那,此回多谢客官。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这顿饭菜,给您算五折,您看……”他诚惶诚恐地靠过去,满脸堆笑地小心问。 那客人思忖了好久,这才像是便宜了掌柜似的缓慢点头:“那……行吧。还我二两银,再赔我一壶刚才这样的酒。” 尽管他讨价还价,但是掌柜也无法辩驳。何况只是多添一壶酒,他还是拿得出来的。 毕竟做买卖全凭口碑,这客人一看不俗,谁知道伺候他不高兴了会怎么样。自家店小,可经不起折腾。 连连应声,掌柜立马拖着小二的袖子,就往后堂去了。酒馆里很快又寂静下来。 外面的江雨还在飘洒,浓云郁结,堆积在江对岸的小山头。 一阵凉风扫堂,吹得衣袖微微翕动。那人轻声赞了一声爽快,便盘在座位上等掌柜上酒。 而在一旁目睹了全部过程的溪紫石,此刻却慢慢走了过去。 那客人并没注意他多少,还以为他要去结账。但就在溪紫石走到他身边的时候,霎时一阵气压自袖筒翻出,“哗”地掀起了那客人的衣襟下摆。 刹那,那客人脸色稍微一变。 而随着衣物飘起,藏在他身下的一块碧绿的玉牌,立刻显露出来。 这正是玄徽。上面还雕刻着“宵万斛”的字样,这就是他的称谓了。 “身怀玄徽,还拿这种事取乐,你倒真有意思。”溪紫石转过去,坐在了他桌对面。 宵万斛并没有生气或者惊讶,而是很快恢复了刚才的闲散模样:“身怀玄徽,还拿看这种事取乐,你也挺有意思。” “悬金散客,你的名号我之前听说过。”溪紫石淡淡一笑,“昔日收钱买命的杀手,怎么到这里来无所事事了?” “没生意做,当然闲下来咯。”宵万斛眼睛挪到别处,很快看到了不远处的潭沉月。 溪紫石怎么会不清楚他的算盘。现在下界天战火纷飞,他现在下界,不用说都知道是想趁乱捞钱。 “你女朋友哦。”宵万斛朝那边怒了努嘴,“不错嘛。” 堂内除了风雨声外无比安静,潭沉月对他们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听宵万斛主动涉及自己,她也不动声色,仿佛没听到一般。 “那自然。”一提到自家阿甜,溪紫石顿时来了兴趣,“阿甜可是这世上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俘获我真心的。” 但显然,宵万斛对这个话题没有长聊下去的想法。他顿了顿,转而扭头朝后堂催了一声上酒。 掌柜很快端着酒壶和银两走了出来。与此同时,溪紫石和他都瞥到了后堂帘幕后面,哭得惨兮兮的店小二。 掌柜恭敬地给他放下酒。看着他转回后堂,溪紫石才低声说:“你的这一场把戏,可是可能让店小二就此离开。” “谁在乎?”但宵万斛两手撑在头后,表情很无所谓,“你可怜他?” 溪紫石微微摇了摇头,取过自己桌子上的酒杯,端过他的酒壶就斟了一杯。 清冽的酒味弥漫,溪紫石唇齿生津:“这酒不错。” “女朋友不让喝酒?”宵万斛瞟了一眼他的饭桌上,果真没有放酒,就笑呵呵地打趣。 溪紫石没有回答,也并没那种妻管严的尴尬。他只是顾自品着酒,同样望向窗外的远江。 宵万斛表情怪异地看着他。他的底细已经一览无遗,但是他却还不知道这两人的身份。按道理也是玄徽持有者,但他却好像没什么印象。 第二百章 炸雷激渊 两人很快把送上来的一壶新酒喝干。溪紫石咂咂嘴,转脸回去凝视着宵万斛:“多谢你的美酒,这次相会,真是缘分使然。” 宵万斛看着他深邃的眼眸直直地盯着自己,感觉浑身有些不舒畅。他耸了耸肩,皱着眉毛说:“半壶酒给你下肚,能换来一句目的么?” 溪紫石反而看起来很吃惊:“目的,什么目的?” 宵万斛见他故作糊涂,轻轻哼了一声,但表情并未看出几分的在意。 盘桓了片刻,宵万斛缓缓起身,抓起靠在桌旁的桐油纸伞,准备离去。 溪紫石抬眼目送着他,就当是告别了。两人擦肩而过的刹那,溪紫石终于开口道: “九彻枭影。你若是有意凑热闹,就拿着这个吧。” 与话音同时驰至,宵万斛抓住了弹射而来的一小块雨花石。 “呵呵……”宵万斛头也不回,抖开伞骨,朝门外走去。 “那我,肯定不会错过啊。” ………… 稍后,溪紫石与潭沉月回到客房。 二楼的客房虽然朴素但是典雅,有种幽静的风致。透过窗户确实可以更好地观赏江景,远山层次,朦胧雾霭笼罩,雨幕通透空灵。 潭沉月坐在床上,脱去鞋袜盘腿而坐,黑玉般的投头发也随性地散开,宛如一株不染风尘的水仙。 “四个旗使现在都蓄势待发,唯独你无所事事,看来他又疏远你了。” 潭沉月看着窗边的溪紫石,不由猜想道。 溪紫石听到阿甜这么说,微笑着扭过头:“这样不是更好么?四处游山玩水,总比之前过得快活多了。” 潭沉月听出他是不想让自己担心。但是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怎么会不知道那个影主的个性,于是摇了摇头,垂下纤长的睫毛。 溪紫石看着阿甜,心里当然明镜般清楚。自己当时放走一品红梅,影主自然怪罪。也就是他敢这么做,如果换成是别人,大概早就被影主处决了。 现在他无事一身轻,这是影主做的让步。为的就是让他消极怠工这段时间,到时候就没理由不倾尽全力了。 想到这里,溪紫石不禁自嘲似的笑了笑。 正因为如此,他才一直没有狠下心与影主割袍断义。但是,这袍子早就千疮百孔,或许只是在等待一个撕裂的契机。 天涯两路,他们注定分道扬镳。尽了最后的义,他就要离开九彻枭影,真正远走高飞了。 潭沉月静静地瞧着他的表情,长久的默契让她一眼就能把溪紫石的心思看得无比明晰。 她信赖溪紫石。不管最后如何,她愿意与眼前这个共同经历了无数风雨的男人一起走。 不论……归乡是何处。 ………… 数日后,黑水天垒外,埋伏万事俱备。 刘清与其余冯顺、张梭两人,已经遵从醉尘乡的意思摆布好了一切。他们三人都是水中健将,只待一声令下,就有他们施展本领的机会了。 而在另一端,高耸城墙下,醉尘乡与赋云歌站在沙洲之上,望着头顶的漠漠黑云,萧瑟风雨已经越吹越急。 泥腥味很浓,水潮搅动,水底的黏泥黑漆漆一片。寒鸦乱啼,这一切的混乱,都似乎在预召着将来的杀戈。 “前辈。”赋云歌看着身旁的醉尘乡,目光迷离,“会一切顺利……对吧。” 萧索的风在耳畔低鸣,醉尘乡听到了赋云歌的悬问,却并没给出确切的回答。 “但愿……一切顺利。” 两人心里都好像有隆隆鼓点,鼓噪难安。眼看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两人的拳头,都暗暗握紧了。 天垒之内,同一时间,彻地闻声孤影独坐,面对着一杆蜡烛,一盘残局。 思索偌久,他从身旁的棋盘拈起一颗棋子,慢慢叩在棋盘上。 倏忽,他的手腕一抖,指尖松脱,棋子“啪”地一声,轻轻敲落。 烛影微摇。他眯起眼,冷傲地站起身。 “骤雨欲来……令人不适。” 他自顾自言语着,一袖扇风,拂灭盈盈烛火,转身朝外走去。 浩大天垒,在迷雾里若隐若现。绵延的石壁,在真假虚实之间难以辨别。 堡垒以外,醉尘乡等人终究快了一步。眼看时间已至,身处异地的数方同时行动,即将掀起这场,蓄积已久的暴风雨。 掩埋在城堡深处的兵营,内部人声喧闹。 石壁迂回,甬道尽头别有洞天。烛火琳琅的长廊层叠延伸,终于抵达黑水天垒最深处的潜藏基地。 倏忽传讯兵快速赶来,令这支训练有素的部队立刻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他赶来的很匆忙。看到众人,他立刻焦急地嘱托: “彻,彻旗使让你们做好准备……” 然而,尚还没等他讲完,猛然,在场众人鼓膜同感一阵激烈的震荡! 轰隆巨响,毫无预兆地袭来。接连是城墙坍塌的声音,有如雷鸣激流喧天。 早已经训练有素,他们并没表现出任何的惊慌失措,而是立刻列队,朝着爆炸声传来的方向齐齐奔去。 第二百零一章 宕烟回廊 城池以外,怒波宣泄。 磐石城砖载重千钧,纷纷砸落水潭,激起猛烈的喧腾,划破沉闷的死寂。 第一波炸.药的效果全如预料,威力卓著。刘清及时引退,潜伏在不远处的潭底,静静观察着局势的变化。 原本高耸雄峙的黑岩堡垒,转瞬已经出现了巨大的豁口。残破的乱石还在翻滚着跌落,迷烟昏沉,可谓非常壮观。 大量士兵朝爆炸方向赶来,这正是他们的目的。这边只是吸引敌军的幌子,真正被掩护的,却是在堡垒的另一端。 刘清潜水本领一绝,他在水底待得悠游自得。只是不知道醉尘乡他们能不能尽快找到一品红梅,一切就看他们的了。 而在另一端,冯顺把守着暗处的悬绳,赋云歌与醉尘乡两人先后攀爬潜入城堡。 守兵被爆炸声所分散,留守的兵力非常薄弱。醉尘乡与赋云歌两人一路横冲直撞,分秒必争,终于进入了天垒的内部。 内部,漆黑无光。 远处似乎悬挂着斑驳烛影,昏暗的廊道里寂静得可怕。每一步都像是落石般刺耳,在敦厚的石壁间来回传响。 赋云歌顿住脚步,狐疑地看着前方。 醉尘乡跟他并肩前进,见到他忽然停步,醉尘乡也随之止步不前。 这里,滴水不漏。 就连士兵赶过去的声音、爆炸的声音,在这里也丝毫无法听到。好像被外界封锁,诡异的沉寂,让他们反而感觉很不对劲。 赋云歌稍微转了转鞋跟,地面当即发出门枢一样“吱呀”的尖鸣。 甚至连他们的呼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虽然计划迫在眉睫,但是眼前的异状却让他们警觉起来。或者说,这样的情况,让他们不得不警觉。 幽暗,深邃。绵延的通道深入天垒深处,两人互相对视,最终决定缓慢提防着前进。 每一步,在经过烛灯时都会掀起烛火的跳跃。每一毫微风在空气里都能投射出明显的回响,令两人颇感不安。 在甬道间慢慢穿梭,也丝毫不见有任何生人的痕迹。一如初始的沉默,越是步步深入,越感到不同寻常。 赋云歌两人被这样的环境所压抑,一直没有开口.交谈。而且眼前的道路宛若无尽的迷宫,谁都不知道,彻地闻声究竟在跟他们玩什么把戏。 甚至,他们的头脑越发混沌。好像疲惫了一般,他们都感到自己的身躯,气力渐渐萎靡不振。 醉尘乡内功更强,状况好上一些。他竭力调度全身的精神,用心防御着随时可能到来的危险。 两人就这样不断朝更深的天垒内部行进。 一路上没有见到任何敌人,但是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却越来越浓。 醉尘乡有预感,他们不会这么轻易地继续走下去。虽然不知道他们所要面对的是什么,做好备战的提防,总是没错的。 想着,醉尘乡把手探到身后,去摸拴在腰间的酒葫芦。 但是,当他的指尖刚刚碰触到葫芦的瞬间,他蓦地感受到了,一点凉凉的质感。 覆盖在葫芦上的……是一层细密的水膜。 水膜! 电光火石一刹那,醉尘乡脑中顿时恍然大悟。 立刻握起葫芦,他警惕地环顾四周。 这是……空气里弥漫的,淡淡的水雾! 见到赋云歌还在向前走,醉尘乡立刻低声喝止住他。赋云歌本来头脑已经迷迷糊糊,被醉尘乡忽然叫住,一下清醒许多。 醉尘乡终于明白,原来这才是黑水天垒最隐蔽的防御。 宕烟迷障……是彻地闻声最擅长的招式。 难怪他们一直难以深入。恐怕在这无形的雾气的虚实迷惑之下,他们甚至一直在外围转圈吧。 如果再拖延片刻,他们的计划都会毁于一旦。 醉尘乡二话不说,摘下酒葫芦的木塞。随着他的真气灌注,葫芦顿时产生呼呼的风声,从壶口产生了巨大的吸力。 霎时,方才还弥漫在空气里,肉眼难见的水雾,纷纷被吸入葫芦硕大的瓢肚里。赋云歌很快感到精神渐渐清爽,眼前也恢复明亮。 醉尘乡默默不语,见吸收得差不多了,毅然紧紧堵住壶塞。他随手晃了几下,内中逐渐响起甘冽的水声。 “走。”醉尘乡抓住赋云歌的衣服,低声说道。耽误这么久,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但是,醉尘乡两人尚没跑几步,一道寒冷的刀光,刹那劈脸而至。赋云歌挥袖一挡,刀光只差分寸,削去了前面的醉尘乡一缕头发。 醉尘乡也立刻倒退两步。失去了水雾的遮掩,甬道稍有明亮,两人定睛一看,发现挡路的远不止一人,而是有十数人的一支小队。 “止步于此吧,入侵者。” 刚才提着长刀的那人沉闷闷地冷喝。他们都清一色佩戴黑纱面罩,声音听起来很不清晰。 赋云歌知道他的武功应该在其中算是最高。刚要出手,却被身旁的醉尘乡抬臂挡下:“这些人都交给我。你继续向前走。” 第二百零二章 醉火神威 这番话让对面的那人听到,顿时高喝一声:“好胆魄,但终究做鬼!” 赋云歌估计他应该有一方字主的实力,就不清楚剩下的修为高低了。 但是,现在容不得他犹豫。战端已经开始,拖延越久越会对一品红梅前辈不利。他必须尽快解救前辈,再来支援醉尘乡前辈。 “嗯”了一声,两人默契配合,醉尘乡先行开道。 朗声怒叱,那些人顿时列阵围攻。醉尘乡抖擞全部精神,葫芦在手,所向披靡。 犹如醉翁倚仙枝,醉尘乡身躯开阖,酒器绕身而出。步无章法,却让人难以招架。 那个持刀的人见状,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并未落荒而逃。 见到他们忙于应付,赋云歌瞧准一丝缝隙,立刻运开神行术,风驰电掣一般越过人群,朝内飞驰而进。 虽然见到有人突围,但醉尘乡显然不打算给他们追击的机会。 既然身边的同伴已经走了,他也就再没顾忌了。 醉尘乡转念一动,顿时下定决心。他不留余地,酒栓启开,怒涛灼红焰,流龙破回廊! “醉舞·喧火劈浪。” 昔年名招,今日再现。毫不保留,灌注了他全部的力量,只为替赋云歌吸引注意,好为解救一品红梅争取更多的时间。 大惊失色,这样的招式之威,竟然在一开始就使出,全然没有逻辑。持刀者与一干士兵来不及思索,来不及躲藏,无论何等的兵阵,都在绝对的火焰里灼烧殆尽。 酒火如潮,顷刻自醉尘乡周身流散,吞噬八方。眨眼间,随着瀑布似的酒水喷涌,眼前一切触火即燃,在狭小的通道里难以散逸,高温膨胀,顿时产生无匹爆炸! 不亚于先前的炸.药,甚至更胜于前。一角堡垒倾塌,不由分说的火浪怒啸轰炸,余波冲开迭迭垢浪,黑潮如喷泉般突射连连。 震耳欲聋,赋云歌顿感惊骇。 他知道醉尘乡此举,全在为自己牵引火力。但是前辈实力减退,现在尚全力施为,恐怕情况不妙。 不论如何,既然众人付出这么多代价,他就更不能轻易止步。 绕过又一片厚实的石壁,眼前的道路幽深曲折。但赋云歌坚定一个方向前进,至少绝对不会在外徘徊。 火光在他飞奔的脚步经过时倏忽抖动,好像被惊醒的沉睡者。赋云歌快捷如电,他心知,自己身后,没有任何退路。 猛然,头顶震动,就在赋云歌经过的一刹,一方坚铁牢笼坠落而下。所幸赋云歌神行术快了一分,否则势必被牢笼围困。 这倒不出赋云歌的意料,或者说,这才让他感到正常。 而既然陷阱已经启动,那么前来阻击的援兵,估计也不会太晚了。 心念敲定,赋云歌知道不能恋战,一切以援救一品红梅前辈为先。因此他并不愿意与那些援兵相遇,眼瞧前方无路,赋云歌卯足气劲,真气凝聚,会于一掌! 轰然,侧身石墙难以承受威力,当场垮塌出一个巨大豁口。赋云歌闪身而入,继续前进。 而在另一端,引爆天垒一隅的醉尘乡,纵身坠落天垒底层。 闻讯而来的追兵如潮,黑压压看不清数量。醉尘乡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污渍,冷然再度抓起身边的葫芦。 刚才一招让他产生了巨大的消耗。现在气海亏空,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呵……果真老了……” 他自嘲似的笑着摇头,好像对眼前赶来的兵众视若无物。 风浪拍打着残缺的石城,凛冽疾风透过窟窿席卷进来,吹得醉尘乡身态飘然,看起来衰颓疲弱。 见他如此模样,如潮的士兵便知道他的本领所剩无几。 而且,底层临水,这里正是他们的天下。 “一起……上吧。” 醉尘乡却显得毫不在意,微微抬起一只手,近乎轻蔑地挥了挥。 ………… 甬道尽头,激烈的角斗声,撼动周遭。 赋云歌在拐角道路的尽头,还是碰到了这一群士兵。虽然人数不多,但是也足够拖延他一段时间了。 赋云歌心里明白,缠战对己方有害无利。再多拖延,只会引来更多追兵,而前辈等人的安危,也就少一分保障。 不愿纠缠,赋云歌招招力求突围,着重攻取。但是对面虽然被攻得节节败退,却仍然力保不失,互为照应,让赋云歌一时间难以找到突破点。 没想到黑水天垒的兵力这么不凡。赋云歌在内心惊讶地叹道。 难怪一直被雪藏此地,看来九彻枭影确实有其擘画。如果让这些高超的兵源流入战局,恐怕会对现状造成很不利的冲击。 但赋云歌终究是道高一丈,双手格挡,同时击退上前两人的一瞬,他窥见了他们的破绽。 当即他抬足跃起,身躯旋转,轻功加持,在侧壁横行而过。 那些士兵见状,纷纷上前阻拦。但赋云歌早已料到,在他们的兵器袭来前一秒,他立即抽身翻滚,瞅准时机,脚步踩过他们的头顶,轻盈落地。 第二百零三章 窄道受敌 终于过了他们的障壁,赋云歌当即朝前方继续赶去。 然而,尚不等他迈步,乍然一串火蒺藜劈头盖脸而至。赋云歌险些着道,向后及时仰身,才躲过这突如其来的暗袭。 待他站定,却看到原来前方,也已经抵达了阻击自己的援军。 顿时,腹背受敌。 赋云歌看清了自己身处的形势,却并没慌张。 他早已经有过这样的预想。既然是深入敌营,若不经过这样的考验,他又怎么会接到前辈。 看着前面的士兵高喝着朝自己奔来,身后也同样响起了呐喊声。赋云歌脚步微微挪动,双手也缓慢抬起。 一急一缓,时间宛如静止。赋云歌双眼闭合,浑身气劲,悉数附着于每条经脉。 蕴藏气海的真气,经过气破云府的顿悟,运转更加流畅敦厚。 浑浑气流,掀起他的衣袖。高下一招,在兵众即将靠近他的霎时,倾泻而出! 朔风寥落,浩似渊流,猛然扫出,威不可挡。靠前的士兵有的武功略差,当即胸骨碎裂,其他人也被纷纷震退,匍匐倒地。 赋云歌气凝于指,激射而出,穿心裂石。来不及抵挡的士兵顿时被真气刺中,伤势不一,有不幸的被当场锁喉刺心,惨呼一声便立即毙命。 而看着再度冲过来的几人,赋云歌就知道他们的深浅,算得上是这群人里面的高手了。 不敢轻敌,赋云歌真气萎靡,全心施展外家功夫,与他们巧妙斡旋。 灵巧如燕,赋云歌并不与他们硬碰。几番重拳袭来,赋云歌均闪避应对。 侧身滚地,赋云歌两腿一蹬,踢开一个濒死的士兵,绊住正要冲上来的两人。而看他们一跃而起,赋云歌眼观六路,敏捷地在地上一滑,就朝着另外几人的方向突去。 看见赋云歌翻滚而来,那边几人立刻举刀欲刺。然而就在他们落手同时,追来的两人武器同时而至,兵刃交戈,叮当不绝,却恰好各自支住,难以抽离。 尚差一寸就能伤及赋云歌,但他却早那几人一步,猛地撕扯开其中一人的下裆,一拨扫堂腿踢开其他几人,借反推的力道从那人裆下滑出战圈。 而等那人捂着被撕烂的裤裆转身,却惊骇地看到赋云歌已然站在自己身后,瞬间近在毫寸。赋云歌不等他反应,双拳顶出,气力直冲肺腑。 那人一口呕血,赋云歌膝盖接递,瞬间把他打在地上,半死不活。 “胯下之辱,就此了结。”赋云歌看着躺在地上抽搐的那人,利索地拍拍手说。 而见到赋云歌竟然能够在他们的围攻下反攻,剩余几人无不谨慎起来。 赋云歌淡淡哼声:“继续吧,我赶时间。” 剩余几人彼此对眼,再度攻来,却是密织困阵,各自因应。刀光剑影如同遍地鸿羽,不留生路与喘息。 赋云歌见他们变换战略,就知道接下来的战斗必定难以善了。 但是,一腔热血,凛然无惧。无论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他此行誓要救出一品红梅! 抓起地上的一柄断刀,赋云歌慷慨接应,琳琅挥洒出一片寒光。 首轮交会,赋云歌一刀承接数次劈砍,手腕麻痛。尚有无法闪避的利刃突破刀防,在他的两臂各留下两道殷红的伤痕。 剧痛透骨,让他险些攥不紧刀把。 但是,钻心的痛楚,他之前经历过数次了,现在根本不值一提。相比于自己的伤势,他更加需要着眼于,如何才能从中突围! 铿然又是一轮激撞,赋云歌手中断刀在一干兵刃的交击之下,终是难以承受,碎裂数截。 一小片刀刃擦破赋云歌的脸,他此刻险象环生。危急之际他窥准间隙,立刻躬身想要展开滚地堂功夫突围,但终究是难逃险境,大腿被砍中一刀,登时鲜血淋漓,伤可见骨。 “哈哈,你的威风呢?”有几个士兵狂笑着说。 见他匍匐于地,众人纷纷将武器卯足劲向下猛戳。赋云歌颇为狼狈,但他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不管怎样,他一定要活着见到一品红梅! 乍然,他的眼前一亮。 原来不知怎么滚的,他竟然霎时滚出了众人的围困圈子。没了那些身躯遮挡,壁上的烛灯看起来颇为明亮。 但是一干士兵并不打算留他生路,见他竟然还能滚出去,立刻又气势汹汹围了过来。 然而,就在赋云歌看到头顶烛光的一刹那,他有了主意。 真气稍有恢复,他当即汇聚仅存的气劲于指尖,在士兵们即将围上来的前一瞬间,瞄准烛台,弹射而出! “啪”地一声,真气恰好击中烛台底托。只见烛台微微摇晃了两下,倏忽带着油亮的火焰倾覆而下。 余光瞥到那些士兵举起武器,赋云歌立刻朝倾落的烛台滚了过去。 “乒乓”一阵武器交错,但却距离赋云歌尚差几寸。而赋云歌此刻不偏不倚,刚好接住掉下来的烛台,从地上一跃而起。 第二百零四章 垢浪生涛 俄而见到他竟然又站了起来,那些士兵顿时有些惊愕。 赋云歌冷冷看着他们,忽然发出了两声嗤笑。 他一下撕掉自己的上衣。随即,蜡油沾火,全数被他倾覆在手里的衣物上,顷刻间就化为了一团熊熊火焰! 明火如雷,在昏暗的堡垒里尤为刺眼。烈火灼烧,赋云歌忍住手掌的疼痛,紧紧攥住,睥睨眼前众人。 火光照得他脸通红,也照亮了眼前士兵们殊异的表情。 “来!”他大喝一声,稳步朝他们走了过去! 手里就是燃烧的火焰,这让那些士兵颇为忌惮,不敢贸然上前。赋云歌眯眼轻哼,缓缓弯下腰,从不远处僵死的一个士兵手里拿过一柄长剑。 “现在,局面又不同了。” 他说完,长吸了一口气。 再睁眼,他顿时舞起手中的火衣,一手执剑,凛然挥洒入人群! 衣服触火即燃,地上许多已经死亡的士兵沾染了火焰,登时也团团燃烧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烧焦的臭味,并弥漫起灰黑的浓烟。 赋云歌毫不在意。他扯掉一端的袖子,忍耐剧痛挥舞着熊熊烈火。那些士兵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反击,只得连连闪躲。 而与此同时,他们登时同感脚下传来一阵摇动。 底层,醉尘乡与守船的张梭相会,为解脱重围,醉尘乡浩劲再催,周身真气汇聚一击,横扫周遭。 “鹧鸪掠云波。” 无匹的强劲,让意图阻拦的士兵纷纷翻飞。墙外波涛鼓动,黑水尖鸣。 两方都战斗到了最激烈的时刻。那些尚能一战的士兵纷纷起身,再度围了过来。醉尘乡拉紧张梭,另一只手里的葫芦,也被捏得很死。 “不怕死的,可以继续。” 望着眼前林立的士兵,他不带感情地慢慢说。 忽然,话音未落,他木然的眼前闪出一人。 被几个浑身是水的士兵押解上前,竟然是刘清。他此刻无比狼狈,身上添了很多伤口,正在毫不屈服地挣扎着。 但那几个士兵把他捏得紧紧的,任他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而当他看到醉尘乡,立刻大叫道:“不要管我!” 醉尘乡分明看到,在他身后的几个士兵,脸上已经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 他们想要以此来威胁自己缴械。醉尘乡手腕的青筋微微一跳。 看着刘清的脸,醉尘乡心头一下拧紧了。 那些士兵见到他犹豫不决的模样,显然又跃跃欲试。醉尘乡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现在还有同伴受制于人,他们怎么能不抓住这最佳时机? 几乎不约而同,嘶吼着,他们挥舞着兵器,朝醉尘乡两人猛冲过来。同时,赋云歌一方也进入了生死搏杀的最后阶段! “……够了。” 忽然,一声沉浑的声音,裹挟磐石般的真气,灌入在场每个人的耳内。 不俗的威压,自天垒外磅礴降临。 随着那道身影的出现,黑水原掀开层叠垢浪,卷动起激流的漩涡。 哗哗水声拍打着石壁,声音如同闷雷震响。那些士兵表情顿时肃穆起来,纷纷放下兵器,端正肃立,不敢妄动。 醉尘乡、赋云歌等人扭头去看。虽然看眼前的情况,也能大致猜到这人是谁了。 现身之人,正是黑水天垒之主,彻旗旗使,彻地闻声。 伴随着黝黑云浪,宛如黑夜的星辰。彻地闻声踏在席卷直上的涛流之巅,青衣飘拂,冷眼不语。 赋云歌见到这么气派的出场,立刻推断这肯定是个很不好解决的麻烦。而今醉尘乡已经力竭,恐怕凶多吉少。 醉尘乡沉默凝视着他,但心里同样明白眼前局面对己方很是不利。如果他加入战局,那局势必然完全颠覆。 但是,彻地闻声许久才缓缓开口: “人,在我这里。随你们带走吧。” 惊人之语,赋云歌等人顿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但是彻地闻声很快又重复了一遍:“一品红梅,你们带走吧。” 似乎只是很轻的唇语,却压过了汹涌的涛声。醉尘乡看着他,知道这人的修为不俗,非是易与之辈。 赋云歌跨过那些士兵,冲到断层边缘:“你想耍什么伎俩?” 声音很快被卷到涡流之中。但彻地闻声还是听到了,他淡淡地说:“如我所说,并无诡计。” 赋云歌等人还是难以置信。尤其是赋云歌,他先前接到来信,里面的假银螺金胆让他一度断定彻地闻声绝对是个阴险小人。 现在他竟然如此大度,赋云歌怎么会轻易相信。 “先前的银螺金胆,你作何解释?”赋云歌立刻叫道。他知道彻地闻声现在想摆架子,那就让他下不来台。 然而,彻地闻声只是简单摇了摇头:“你想听何解释。” 赋云歌看他脸皮这么厚,也就不再遮遮掩掩,干脆地喊出他之前亲眼所见的情况。 “我所给的银螺金胆,确实为真。只是中间几易其手,究竟被何人掉包,我无从得知。”彻地闻声面色如常,坦然解释道。 第二百零五章 代行宝殿 赋云歌听他这样说,一时间也产生了些许疑惑。但是九彻枭影之人不能轻易信任,还是着眼一品红梅的事情为重。 但他慢了一步。尚没等他开口质问,就听彻地闻声仰起头,淡漠地对堡垒最高处说:“他们来了……你也走吧。” 赋云歌等人全都仰起头。在他们看不到的城楼顶端,一品红梅静静伫立,与波涛之上的彻地闻声遥相呼应。 黑夜暮色无明,一品红梅衣袖翾飞,静默如石像。 涛声很响,但他并非没有听到彻地闻声的话。只是他在考虑,自己这样离开,就等于是欠了彻地闻声一个巨大的人情。 “……走吧。”彻地闻声喉咙有些嘶哑,他又对一品红梅说道。 一品红梅沉思片刻,终于动身。 倏忽飞下,他直接一跃而下,继而以幽幽红梅为台阶,凌空落下,踏在了席卷不安的水面上。 梅花瓣沾水不湿,轻飘飘地托住一品红梅的身躯。 以下仰上,这是一品红梅的态度。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即使对方是九彻枭影的旗使。 站在涛流之顶的彻地闻声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但并没有盛气凌人。 “你们走吧。黑水天垒……以后不要再来。” 他毫无感情地告诫他们。说完,喧腾的激流开始停息,彻地闻声微微抬步,身影就立刻消失在众人面前。 离开了彻地闻声,声势逼人的水龙卷顿时在空中绽放出一片绚烂的水花,倾落回水面。 那些士兵不敢违命,纷纷后退让道。赋云歌和醉尘乡等人不明所以,但好在一品红梅安然无恙,彻地闻声的态度究竟为何,这些事都暂时不重要了。 赋云歌一跃而下,与醉尘乡等人汇合。冯顺也随后赶来,他们安排接应逃跑的木船还侥幸能用,一伙人事不宜迟,立刻乘船离开。 而在城楼之上,彻地闻声独自伫立。 望着摇曳远去的小船,渐渐没入黑暗,他的面容看不出任何的波动。 或许,影主会发怒。但他并不在乎,因为对那个人,他现在越来越明白了内心的想法。 早晚一天,他要亲眼看着影主败亡。 想着,冷风渐渐紧肃了。他形同铁人般纹丝不动,袖袍下的双拳,却不自觉捏得咔咔作响。 ………… 而在远离黑水原这个静默独立的世界,外界的炮火,已然熊熊延烧。博大的棋局,已经逐步排布满了下界天的大陆。 九彻枭影浮出水面,已经毫不掩饰和隐藏自己的行踪。屠杀城镇,占据据点,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抑或流离失所,惨绝人寰。 玦同君安排军力抵抗,同时与三教互为支援,又联络了古道酒盟、金戟锋鉴等门派,共同抵御九彻枭影之祸。 连日筹划,义士群侠东奔西跑,四处支援,玦同君等人也忙于排布,疲惫得焦头烂额。 宽阔琼天殿,传闻中的下界代行者玦同君,独自伏案,运笔如飞。 很快,一个头戴儒冠的年轻人走了进来,神色匆匆,请求下一步指示。 还没等他说完,玦同君恰好收笔写就。他熟练地将写好的信卷起折叠,用红丝线一捆,交到那个年轻人手中:“依次前往,辛苦你们了。” 那年轻人“唔”了一声,接过玦同君的书信,又匆匆离开了。 空荡的大殿,现在终日都是这样的状态。地板上留下许多鞋印,看得出来客的数量之多。 摊开在他硕大的桌案上的,是一张巨大而详细的地图。抽走了信纸,玦同君伸手给自己倾了一盏茶,一边啜着一边仔细观摩着地图上标红的圈圈。 全部安排妥当了。喝完茶,他也正好看完地图。见到所有情况都已经各有安排,他的心里也稍微舒坦了些。 就是不知道,下一个麻烦又要什么时候抵达。 玦同君苦笑了两声。 但是,还没等他稍作歇息,又一个人影大步走入大殿。 玦同君撑起眼皮,看向那人。而见到是素别枝来了,他只是浅浅一笑,并没起身。 “你的笑,看起来真是比哭还难看。”素别枝见了他,很熟络地揶揄说。 “现在下世凡荒天战乱连连,民不聊生,我怎能笑得出来呢。”玦同君依然挂着那样的笑容,抬臂舒展了一下腰肢。 “是忙得团团转,身子虚了吧?别整那高大上的,谁不知道谁啊。”素别枝走了过来,顺势从身后抽出来一张牛皮黄纸,“喏,给你带来件礼物。” “哦?”玦同君有了点精神,取过素别枝的纸,慢慢展开。 但当他看到上面的内容,就立刻把那张纸放下了,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这份大礼,若能拒收,该有多么好啊。” 素别枝看着他,又看看纸上的内容,呲牙扮了个鬼脸:“提神醒脑的利器,你犯困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 第二百零六章 古道酒盟 玦同君叹了口气,重新又把那张纸抓了起来:“这是从哪里搞到的?” 素别枝并没急着回答。他见到玦同君的桌子上还有一小碟姜糖,就随手捏了一块扔进嘴里。 “到处都是,他们现在还需要藏藏掖掖?”他用牙把一大块姜糖咬碎,嘎吱嘎吱地咀嚼,甜滋滋的味道就在嘴里弥漫开来。 玦同君一遍遍看着上面的内容,随意地点点头:“……也是。” 纸上其实写得很简明,毫不复杂。大意是寻找有志者来夺取先前安置在玦同君处的心湖陨铁,如果能成功拿到,九彻枭影就能满足其一个愿望。 上面还标明了拿到心湖陨铁后可以呈交的地点,好像有三四个,远近不一。 “好狂,真不怕闪着舌头。” 玦同君凝视着最后那个“满足一个愿望”,淡淡笑着说。 素别枝在他看的时候又去找来一个杯子,很自觉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听玦同君这么说,他也跟着笑出声:“如果我拿心湖陨铁换他家影主的狗命,不知道可不可行。” “嗯……”玦同君收敛了一下笑意,脸色稍微严肃了些,“闹归闹,既然他们发出这样的告示,那我们也务必做出一些防范。” 素别枝鼻子哼哼了两声,眼珠骨碌碌转到玦同君的脸上:“你在这守着,还不够安全吗?” 玦同君知道他又在开自己玩笑,并没作何反应。最后审视了一遍手里的纸,他慢慢放下:“那就放在这里吧。” 听他这样说,素别枝反倒有点意外了。 “哎,我还以为你会打算把宝物给三教保管呢。”他伸了个懒腰,接着续道,“不过也是,他们怎么会想不到呢。虽然有赌的成分,但也值得一试。” “九彻枭影如此觊觎心湖陨铁,恐怕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玦同君皱起眉。 “是啊,总不能继续夜长梦多。我去找东方诗明好了,问问他怎么看。”素别枝说着,就慢慢抬起身子。 看着他马不停蹄,玦同君又把目光回投到地图上。这一瞬间他顿时觉得不再疲惫了,因为众人同样也在与他一起努力。 他也随之站起身,把素别枝一路送出殿门。挥手道别之后,他慢慢踱步回宽大的桌案前,仿佛浑身又充满了精神。 ………… 而在遥远的山壑之间,低缓的丘陵尽头,是一片环合的丛峰盆地。 崖树葱茏,风烟回荡。当年为人所知的桐阳山酒窖,今朝已经颇具规模。 只是现如今的规模,绝非是一般的酿酒坊所能企及。 矮墙围绕,各具阵势。层叠的包围之内,一幅硕大的“酒”字旗迎风摆动,气势不凡。 浩荡白日,在旗面上形成耀眼的反光。 传闻中神秘的组织,正道的支柱据点,古道酒盟,正坐落于此。 人马精锐,古道酒盟潜伏幕下多时,而今终于应时而现。为了一阻九彻枭影乱世,古道酒盟与玦同君达成联盟,四处驻扎,以备不测。 即使八方派兵,古道酒盟仍然人丁众多。一面是玦同君等盟友派来的驻军,一面是前来投奔的流民,各习兵甲,都有能与九彻枭影一战的实力。 而在酒盟建筑中央,枣木绣黄旗一路挺拔,延伸到尽头的垂帐厅。 大厅用简易的浑圆粗木架起,四周垂下长长的幔帐。虽然有些赶工的痕迹,但是在这样的暑热天气里反倒很凉爽。 大厅地板用皮布代替,上面的桌椅偶尔会有不稳的翘脚。东方诗明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从面前的水晶盘里取樱桃吃,鲜美的甜味在嘴里长久萦绕。 坐在上首的,乃是一个看起来非常精干的瘦脸年轻人。他头顶着一尊方冠,衣服很简单,瘦削的脸上是难以掩盖的神采奕奕。 这位,就是这古道酒盟的副盟主,柏无缺,也是东方诗明此行前来特地拜访的目标。 东方诗明知道,以醉尘乡的性格,是绝对不会想到要组建一个酒盟的。能有现在这么大的规模,还是端赖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柏副盟主。 虽然不清楚他们之前究竟打过什么交道,但是现在的重点倒也不在那。而今的重点在关于未来的擘画,以应对目前愈来愈失控的局面。 无人知道九彻枭影下一步棋会下到哪里,这是目前局面本身最不利的情况。 换言之,如果能扭转现在被动的局势,将会对现在疲于应付的状况带来很大的缓解。 “另外……”东方诗明望着柏无缺,“你们醉尘乡盟主可已经有消息?” 柏无缺点头:“已经派人马去接应了,大概快则四五日,应该就能得到消息。” 东方诗明并不怎么担心,他只是很轻松地答应了一声。以他对醉尘乡的了解,不会做太没把握的事。如果能够救回一品红梅,对现今正道更是大有助益。 说回来……东方诗明渐渐走神了,他恍惚回想起了昨晚的梦。 奇怪得很,若是平常的梦,他也不会记得那么清晰。但在那个梦境里,他竟然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孩子。 第二百零七章 佳丽上门 有些怅然若失,他的脑海里慢慢浮现了一个似乎非常遥远的名字。 白蒿……在哪里好像听过,但又彷若也只是一场梦,这个名字,与迷梦里的女孩子,好像都是虚幻,尽管有种奇怪的真实感在不断抓挠着自己的心。 吹了吹额前的头发,东方诗明不愿继续把时间浪费在这些幼稚的地方。 然而,那个电光火石的感触,却并没给他缓过神的机会。 就在他回转过精力的同时,只听一个酒盟门将快步跑了进来。 “什么事,不必慌张。”柏无缺看着属下,颇有些责怪的口气。 那个门将在厅前迅速止步,摆正了身子。 见到副盟主,他立刻缓了缓气,朗声报告道: “副盟主,门外有一个姑娘,带着十几个人求见。” “哦?”柏无缺对他口中的这个阵容有点兴趣,上前倾了倾身子,“说详细些。” 东方诗明心里不知怎的,泛上来一股焦躁的感觉。他也侧目看着门将,听他接着往下说。 “那,那个姑娘看起来挺年轻,也就十五六的模样。”门将回想着说,“她说,她是来找她的未婚夫的。” “这……”东方诗明脸色忽然皱紧了,他忙追问道:“她有没有说,她叫什么名字?” “有,有的。”门将看着同样坐在席上的贵客,如实说道,“她说,她叫……白蒿。” ………… 离开黑水原,醉尘乡等人来到一座宁静安康的临江小镇。 小镇没有名字,规模也着实很小。大概仅有几条交叉的小短街,出了城不远就是颇有名声的观潮福阁。观潮福阁最初确实是一座阁,但因为景象卓绝,许多人慕名而来,因此早已经扩张为一片繁华的观潮“福地”。 但醉尘乡与一品红梅都不喜欢热闹,众人便在观潮福阁不远处的这个小城镇暂住下来。 一连数日,众人在这里养精蓄锐,恢复精力。尤其赋云歌与两位前辈分而复合,而且众人都平安无恙,更感到很是不易。 期间众人也问及了彻地闻声的事情,一品红梅如实相告。他认为,彻地闻声腹中的苦衷虽然尚不明了,但是能看得出积蓄已久。 他对影主,对九彻枭影的感情是复杂的,但是这种复杂的感情正在变化,由痛苦的纠结,正在慢慢转向一种反戈的渴望。 “他或许在等待一个契机,但他与溪紫石不同。”一品红梅描述说。溪紫石更加随性,彻地闻声却无比压抑,如同被卷进漩涡的桅杆,将一步步走向他宿命的尽头。 听一品红梅这么说,赋云歌也认真地点头认同:“这么说,他也是个可怜人啊。” “无人知晓他背后的秘密。”一品红梅叹气摇头,“而且,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的选择,决定了只有他能够救他自己。” 阳光很好地洒进窗户,平铺在木桌上,像一层散漫的金砂。 张梭和冯顺两人从楼梯下来,见到醉尘乡,两人一齐鞠躬。 醉尘乡素来不适应这种礼节。他之所以当上盟主,也全部是柏无缺一手打点。 “你们不必如此拘束。”他迟缓地冲两人一摆手。 赋云歌这才想到,醉尘乡现在还是一盟之主。据醉尘乡的解释,前些日子他音讯全无,也正是因为与那个柏无缺共同密谋筹备组建联盟的事,以瞒天过海。 “盟主,柏副盟主派来接应的人手,应该也快到了。”张梭殷勤地凑上前说。 醉尘乡“唔”了声。他现在倒也无事,回酒盟与众人筹划不失为一个选择。 “你们,随我回酒盟么?”醉尘乡抬起眼皮瞧了瞧赋云歌两人,懒散地问。 赋云歌先瞥了一眼一品红梅,想看前辈的意思。他同样没什么要去的地方,只想先跟着一品红梅,他还有些问题想问。 一品红梅思考了一会儿,随即点头决定:“可以。” 赋云歌也就没有疑问,随即答应。 确定目的地,下午醉尘乡等人就收拾行装,离开小镇,朝酒盟所在的方向一路赶去。 ………… 浩荡净世一方天,极北雪原间峡谷迢迢。 久年积雪,地面一片灰渍的冻雪颜色。快步穿梭过冰封的荒原,来者的鞋底都被濡湿,一片冰凉刺骨。 睽违已久的冰雪山窟,在下界天如火如荼的战事以外,漠然操纵着一切。如同魔鬼无序地用手撩拨秤砣,每一指,都能使下界天旷阔的棋盘发生一番诡异的翻动。 尽管被封锁在魔窟深处,被沉年的风雪喧嚣所遮蔽。 来者很快到达洞窟。他的肩膀上,头发上,都已经落满了难融的雪沫。 步步深入,他撑起一炬火苗。渐渐外部的微光已经湮灭,幽幽的一点火焰仅能照亮脚底的一点距离。 虽然眼前一片漆黑,但来者似乎对这里的道路已经比较熟稔。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改成了谨慎的碎步,好像是为了表示某种敬畏,乃至是某种恐惧。 第二百零八章 黯烬涛澜 穿过一座沿长的木制悬桥,对面终于有了萤火般的点点光芒。只是瘆人的幽紫色跳动不息,不知哪里来的怪风在石洞缝隙里尖叫,仿佛置身于幽冥阴间。 墙上的摹画,开始显露出宏大的痕迹。来者尽管已经看过多次,但从来没有明白过上面所画的究竟是何物。 或许,就是这样獠牙般的癫狂,才能承担得起影主那样吞噬天地的野心。 看着那些入迷的绘画,来者不由得停驻脚步,仔细观赏。 倒映在他瞳孔的,是被紫色篝火渲染的恐怖地狱景象。 他好像看到了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的半边丑脸,张开正在嘶叫的、淌血的嘴;里面还有被炙烤得难以辨清的山与海,海也在燃烧。 眯起眼仔细看,那海的色泽似乎很不对劲。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海里的鱼群,但认真一看,却惊讶地发现,那些斑点似的,都是一条条断臂,断腿……忽然他又看到在更上面的线条里,有一条扭曲的横线——原来这不是海,而是一口与海一样大的、能够把天地都丢进去煮的大锅。 来者又转眼到别处去看。看着看着,他的眼前一阵眩晕。 好像无法承受这样的构想,他感觉心底有爬虫在不断撕咬着,刺痛得他难受。他赶紧跪到地上,一手抚住自己的心窝,大口地喘着粗气。 硕大的兽皮帘幕自上垂下,此刻倏忽掀起一阵强悍的劲风。 劲风袭来,却在即将接触到来者的瞬间改换了风向,转为八面横扫,涤荡了来者的四周。 风声遍地,吹彻而散。刚才还被那种压迫感折磨的来者,终于感到气息流畅轻快了许多。 他从地上爬起来,又是感激,又是钦佩地趔趄着跑过去,到了帘幕前方,俯身跪地,神色恭谨肃穆。 “那幅画……非你所能承受。” 帘幕之后传来雄浑回荡的声音,四周的崖壁都同时颤抖起来。 “是,是。属下再不敢了。”来者一遍遍捋着胸口,以头触地,卑微而激动,“方才若非承蒙影主留命,卑职恐怕就殒命当场了。” “……”影主玩味地透过帘幕看着这个人,半晌才哼了哼声。 “枭无夜……”他淡淡地拍了一下暗绿色的磐石黑玉座,“你,是他们当中最会讲话的一个。” 枭无夜立刻谄媚地嘿嘿笑起来,但立刻又停住了。 身为四旗使之一的枭旗旗使,他并不是最强的一个,但却是最深得影主信任的一个。 九重泉也好,影骸也罢。他们两人虽然可用,却并非算得上真正的心腹。 而彻地闻声…… 影主想到他,脸上的表情微微停顿了一下。 “影主,而今下界天,已经完全按照您的意思,陷入混乱了。”枭无夜枭笑着,看起来非常阴毒,“没人能阻拦九彻枭影的步子。” “嗯。”影主不动声色。 枭无夜于是接着说:“心湖陨铁,也已经命人安排下去,我等誓死不会辜负影主期许。” 影主沉寂不语。四列的鬼火灯安静地燃烧,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枭无夜素来知道影主的脾性。见影主丝毫不为所动,就知道肯定有跟深沉的考量。此刻他如若再多嘴,也是丝毫无益。 于是他识相地住口,静静等待影主的命令。 时间在紫幽幽的火焰间流逝。好像过了很长时候,枭无夜的耳边才沉沉地传来了影主的声音: “有三件事。” 枭无夜立刻挺起胸脯,抖擞精神倾听。 “化骸丹,老鹫山,还有……溪紫石。”影主轻抬指尖,上面好像沾染着一股冒散的黑气,“不必隐瞒。虽身处雪窟极地,吾于下界天情势,亦十分明了。” 枭无夜听到这三件事,立刻心知肚明。 只是,他对影主要求加快这三件事的进程,他多少还是吃了一惊。毕竟目前形势仍然均衡,突然加快步伐,也就意味着存在不稳定的因素。 但他终究没有提出异议。既然影主这么吩咐,就自然有其深意。 诺诺答应,影主既然没有别的心情,他自然不会继续留在这里碍眼。向影主叩首道别后,枭无夜立刻退出了幽深无明的魔窟。 但影主,过了许久,才默默叹了口气。 粗重的声音,在寂静的洞窟内产生鬼哭般的共鸣。紫黑火焰时明时暗,勾勒出兽皮长卷诡谲扭曲的影像。 他在这里,在这处暗无天日的地方蛰伏了太久。 每一天,每一日,他都逼迫自身囚禁于此,每一睁眼,唯有一片不染别色的漆黑,才能让他在眼前随时记忆起她的模样。 经过几百年,他都不在乎。而现在,他也是时候再出江湖,把当年种下的恨,种下的因果,全部收割。 是……那一天……不会太久了。 “咯咯”的声响,是他指骨关节的动静。黝黑的视野尽头,好似白骨啃啮。 ………… 下界天某处村落野外,残杀正烈,哭声震天。 一干黑头巾的恶汉将村民们全数赶到村外,狞笑着展开他们最擅长的杀戮。 第二百零九章 林中炼狱 在树林中间,他们早就刨好了一口深坑,松乱的泥土堆积在四周。零落的枝叶掺杂在脚下的泥里,踩过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刚才在村里已经把那些有力气反抗的壮年男人杀鸡儆猴,被推搡到这里的村民都已经无力反抗。他们当中还有些未大的孩子,此刻正呜呜地啼哭,令人心碎。 而走在前面的那些恶汉,却充耳不闻,好像全然没有半点作为人的怜悯心。 他们现在渴望为非作歹太久了,满脑子都在考虑这些事,什么恃强凌弱,他们本来也不在乎。只要能给他们带来快乐,这几个村民的性命,又何足一提? 走在前面提着绳子的恶汉,此刻甚至愉悦地哼起歌来。 只是那首走调的歌曲,却在身后的村民听来,颇为不寒而栗。 阴风阵阵,吹啸着林间的枝杈。带头恶汉转过一个弯,就立刻瞧见了围在深坑边激动地搓手的几个同僚。 “来了啊。”见到他带了人来,那几个大汉同时兴奋地起身。 他们很快见到了那些受缚的村民,那些无助绝望的眼神。嘿嘿几声冷笑,那几个大汉抓起地上早就准备好的细长的铁丝,朝村民们迫不及待地走去。 第一个恶汉见状,伸手接过那根铁丝。他转头望向跟在身后的第一个村民,嘻嘻笑着盯着他。 那个村民吞了口唾沫,不知道要经历何等的厄运,颤巍巍地向后缩了缩。 恶汉并没有犹豫和手下留情。他的指头肚捏紧铁丝,冷不防向前一捅! “扑哧”一声,尖锐的铁丝穿透首个村民的腹部,刺穿肋骨。 后面的村民见状,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刚才犹在哭泣的人们顿时噤若寒蝉,只听到第一个被刺穿的村民痛苦的哀吟。 鲜红的血滴,顺着刺出来的铁丝缓缓淌下,一滴滴叩进泥土里。骇人的猩红与血腥,弥漫出一片恐惧与疯狂。 无视村民的感受,那些恶汉似乎对这样的手法已经很熟悉了,立刻穿串似的,刺穿了十余名村民的身体。 黏稠的血液半凝固成浆,令人牙关打颤。 那些恶汉见到铁丝剩下的长度不多,立刻与另一端那人粗暴地拽着,聚拢到一起。每当他们拽一下,人群就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呼。 费了点劲,他们把两头的铁丝牢牢打结,这样这些村民就被圈成了一个圈。 “哈哈哈,这样的工作,干几次都不会腻。”其中一个大汉拍了拍沾满血液的手,狂妄大笑着。 林间的血腥味已经把所有的味道全部掩盖。刺鼻的人血染湿了每一寸泥土,而这些村民的遭遇,尚还没到达尽头。 刚才一直守在大坑旁边的一个汉子见他们终于穿完了,此刻忽然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 他们,要接着将这些无法逃脱的村民,一铲一铲地活埋! 此刻,生命最后的哭嚎又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眼看着亲人以如此悲惨的姿态死在眼前,那些尚还没遭受毒手的村民欲哭无泪。而他们也何尝猜不到自己的下场,除了比他们更惨,还能有什么别的结局? 数个大汉推搡着哭闹的人群,好像在驱赶一群麻雀。 大坑就是村民们的棺椁,他们别无选择。此刻他们已经被全数推下去,松软的土壁顿时塌陷许多,坑里坑外一片惨绝人寰。 那些大汉已经开始向坑里铲土,土块倾洒在坑里人的头上身上。 林外的时间推移得非常缓慢,迷离的愁云,好像同样为无辜苍生恸哭呜咽。 在外面的村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乡亲,乃至亲眷就此湮灭声息,好像精神也一并崩逝了,眼泪早已经流干。 最可怜那几个还未长大的幼童,他们此刻已经木呆呆地,眼神空洞。 或许这样的人间炼狱景象,在他们不谙世事的稚嫩的心里,已经烙下了永久不可磨灭的痕迹。 没有人在乎。那些大汉意犹未尽,稍微休息一下,又把视线转向了剩余的玩物。 被他们逐个扫视的村民无一不发出一阵寒噤,但又能如何? 泯灭人性,这素来是九彻枭影的手段。在他们面前,无辜的百姓,只能引颈受戮。 然而,就在那几个大汉摩拳擦掌,刚迈出两步的时候,在场所有人,同时闻到了一股不知何处飘来的异香。 再一瞬,漫天红梅,无声飘落。如同香雪染红尘,绝艳之景,倏忽而至。 轻飘飘的花瓣沾染林间枝叶,零落进野草土间。芬芳涤荡血腥,刹那间,浊气不存,清香萦绕。 “嗯,怎么回事?” 那几个大汉首先察觉不对劲,但是为时已晚。话音未落,交叠的数道剑光扫至,干脆利落,斩首无声。 再看时,那些大汉已经悉数倒落。汩汩罪恶的鲜血自脖颈间一道剑伤涌出,浇灌着地下无辜的冤魂,姑且算是偿罪。 第二百一十章 明邑雀塔 而亲眼目睹这一瞬间的众多村民,眼看着刚才犹在嚣张不可一世的恶汉此刻全数化为黄泉尸骨,简直难以相信,还以为是梦境幻想。 但是,经他们互相惊愕地扭头确认,过了片刻,他们才缓缓明白过来,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而就在他们反应过来的同时,刚才的发招者,自远处慢慢走来。 风拂林木,梅香幽幽。一身朗逸,一品红梅身背红梅宝剑,朝那些幸存的百姓稳步走来。 在他身后,还有醉尘乡、赋云歌等人。 走近后,一品红梅见到他们还被绳索捆绑着,翻袖划出一道柔和的气,立刻刺断缚绳,还他们自由。 村民们发觉获救,心情却万般复杂。他们确实平安无虞,但他们的亲人、朋友、邻居,却已经永远长眠于地下了。 “嗅到血腥就赶了过来,果真是九彻枭影又在猖獗。”跟上来的赋云歌看着地上的几具尸体,愤懑不平地说。 看着救他们性命的恩公,村民们壮着胆靠过去,有些迟滞地伸出手,向他表示感激。 一品红梅扫视了现场一眼,就看得出是什么状况了。只遗憾他们还是来晚了一步,没能挽救全部的无辜生命。 摸了摸松软的地面,一品红梅眼神里流露出一股难以掩盖的沉郁。他昂起头,环视了一下围在身前的村民们,好像肩上也承担了相同压抑的重担。 赋云歌走过去,轻轻扶起那些无力摔倒的妇女和孩童。他们刚刚丧失了丈夫或父亲,现在心里已经脆弱的像层残破的纸。 他看了看遍地狼藉的工具与血迹,也不难猜到这里刚刚发生了何等的悲剧。九彻枭影果然本性难移,就算有彻地闻声这样的人,也不能掩盖整个组织惨无人道的恐怖本性。 同感悲痛,一品红梅等人劝慰着幸存的众人,把他们送回村子。 稍后,赋云歌等人离开村口,心中仍然像压着一块厚重的磐石,难以喘息。 “那些混蛋自己没有家人吗?”张梭走在最后,愤愤不平地说。他的眼眶已经染上了一圈通红。 醉尘乡摇摇头,想了想,最后还是沉沉叹息了一声。 赋云歌不断回头看着村子,刚才那些村民空洞悲恸的神情还历历在目。 一品红梅快步走在前面,沉默不语。一群人走出好长一段路,直到山村的轮廓也被山所遮掩,才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 一品红梅忽然停步,转过头去看赋云歌。赋云歌见到前辈在注视自己,心领神会,从怀中抽出一份泛黄的纸。 这张纸,正是与先前素别枝所出示的相同,九彻枭影所发布的通告。 微风吹翘了纸角,赋云歌把它展平,递到一品红梅眼前。 “这样的悲剧,如果不能重创其根本,定然层出不穷。” 一品红梅扫视了一眼纸上的地点,随口讲道。 赋云歌听一品红梅忽然这么说,认同地点点头。 他当然也知道,如果不能真正给九彻枭影以致命一击,他们现在游击的战略,根本无从阻止。唯有反守为攻,才能力挽狂澜。 醉尘乡等人也凑过来:“距离兆封明邑仅差不远。酒盟的接应军在那里驻扎。” 一品红梅并无异议。但他顺便又转头看向告示底下写的几个地点,摸着下巴沉思。 赋云歌顺着一品红梅的眼神向下看,发现他的目光正牢牢锁定在后面的“兆罪明邦”之上。 “兆罪明邦”之前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大概与黑水天垒类似,也是后来改名的地点。这一处写在了几个地点的最前端,显然是九彻枭影对世昭告的盘踞点中规模最大的。 眼前他们就要到兆封明邑,而兆罪明邦与此地的名字若即若离的相似。很有可能,这里离兆封明邑不会太远。 确认之后,一品红梅让赋云歌收好告示,一群人抓紧时间,继续赶路。 ………… 而在兆封明邑,浩大城阁林立。居于中央的一十三层重雀塔,虽然平常紧闭,但在这等非凡时刻,便终于迎来了开塔之日。 兆封明邑本来就是下界天无比宏伟的战略要地,后来战事废止,本地也随之发展为繁盛绝伦的大城邦。下界天素有“小天都”的美誉,便是指兆封明邑。 城主慕容太康,虽然已经是耄耋之年,却因为一生从武,且精于养生,虽然没能拿到玄徽,却仍然宝刀未老。 重雀塔再开之日,他亲自着手主持,并迎接首批前来驻扎的酒盟义士。 而距酒盟前来不足两日,重雀塔就又迎来了一拨新的队伍。这让慕容城主深感宽慰,这意味着重雀塔没有白开,天下动荡,他们兆封明邑同样不能置身事外。 此时此刻,重雀塔内。 穿梭过热闹的街道,公孙探等人得以与前来接应醉尘乡的酒盟之人相会。因为先前已经有联系和合作,他们已经并不陌生。 第二百一十一章 迎驾威仪 互相介绍之后,两方相安无事,各自安顿下来。只是因为归属不同,又互不熟悉,彼此间好像隔着一层薄纱,都感觉不太舒服。 公孙探没有跟这些酒盟之人讲明他们的来意,因为他手里的情报,只有亲自见到醉尘乡之后,才能尽述。 醉尘乡的决定关乎接下来局面的演变,据推算他们也应该快到了,所以来的还算是时候。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果如他所预料,当天下午,醉尘乡等人就紧随着赶来了。 连日奔波,虽然对赋云歌三人已经习惯,但是刘清他们三个就有些吃不消。迁就着他们的速度,尚好在太阳落山前抵达了。 醉尘乡走在前面,慕容城主听说后专程下来迎接。一行人终于到了重雀塔,而眼前的一幕着实让醉尘乡有些惊讶。 愕然见到,重雀塔台阶前,两队人马悉数列队相迎,架势堪比领导莅临视察工作。 而见到醉尘乡出现在视野里,他们就一起迎上前去,无比深情。 一品红梅见状,随之悄悄停步。赋云歌也很有眼力,陪一品红梅一起站定,不再上前凑热闹。 而醉尘乡作为被欢迎的主角,显然没有逃避这个选项。 很快,蜂拥而上的人潮就把他略显佝偻地点身躯淹没了。 无数热情可掬的笑脸,还有忙不迭伸手送东西的,搞得醉尘乡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刚才还像是领导视察,现在转眼又成了粉丝见面会。 人潮激涌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连慕容城主都无法喊话。醉尘乡的身子被挤来挤去,不禁无奈地皱起眉头。 “叶粮沉,恭贺盟主凯旋回归!” “盟主,这是我的伴手礼,请您务必收下……” “盟主,这是俺家老公鸡下的新鲜山鸡蛋……” “盟主连日杀敌奔波,让咱给盟主做个祖传的斯帕按摩……” 豪迈的汉子们纷纷你争我抢,争先恐后向盟主进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公孙探等人在一旁听得热泪盈眶,却也悄悄靠后挪了挪。 现在,他们开始有点怀疑,这个古道酒盟的性质,到底是什么了…… 而在不远处看热闹的赋云歌,看着旁边的一品红梅不动声色,内心使劲憋着想笑的冲动。 冯顺张梭三人早就百川汇海似的涌入人潮,现在根本看不到他们在何处,估计也在欢呼。 慕容城主很快意识到了人类的渺小,识相地从里面抽身出来。 醉尘乡见到局面如此浮夸,忍耐了片刻也终于不堪其扰。 他提起真元,凝聚于喉,稍一停顿,朗声大喝:“酒盟众人,听我号令,全军列队。” 很不适合他的性格的号令,醉尘乡说出口的时候就觉得一阵别扭。但好在效果立竿见影,酒盟的人群得令很快平静下来,接着训练有素地排好行队。 看着瞬间码得整整齐齐的军队,赋云歌等人微微倒吸一口凉气。刚才的嬉皮笑脸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严肃与不动如山的威严。 自救出人群包围的醉尘乡轻轻吹了吹额角的头发。环望了一圈,他淡淡咳嗽了两声。 很快,众人在醉尘乡的指意下,悉数进入了重雀塔商议正事。 傍晚的颜色挂在每层塔高高翘起的飞檐上,闪动如薄暮的星辰。油红的光泽与远处的重阁房屋相映,好像一片大地的星河。 重雀塔内,众人各自安顿。过去为了应对战乱,仅有下四层是可供军队住宿和餐饮的,向上就是空荡荡的瞭望台,还有紧急的会议台,兵器库安置。 下四层宽阔敞亮,十六面的塔棱,都有硕大的窗牖透风。 而安顿下众人,公孙探就特意找来要与醉尘乡商谈一些事情。为避眼嫌,醉尘乡等人与公孙探一同,借了慕容城主第五层的钥匙,往那边而去。 赋云歌和一品红梅跟在后面。因为先前都见过,公孙探也并不陌生。 第五层靠窗就有一台厚重宽大的石桌,上面还密布着许多刻痕。 外面的朗月已经冉冉升起,在山头之上皎皎散发着清润的光。 众人围着桌子坐定。而公孙探也不磨叽,开门见山,直接说明来意: “兆罪明邦,已经被确定具体的方位了。” “哦?”三人都提起兴趣。他们先前就在推测兆罪明邦的地点,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在何地?”醉尘乡看着他。 但公孙探并没急着进一步说明地点。而是一转话锋,语调也变得沉重许多:“但首次确定兆罪明邦的两位义士,现在正身处极度危险之中。” 随着他的这句话落下,三人的表情也骤然缩紧了。 公孙探的两句话无疑是给他们最简单讲明了兆罪明邦的现状。如此简略,反差又如此之大,让赋云歌他们都一时间差点转不过弯。 “两位义士……”醉尘乡低下头,心头好像想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第二百一十二章 双侠逢难 赋云歌瞧了瞧面色凝重的两位前辈,好像也有了些推断。 公孙探先观察了一下他们的脸色。稍微一顿,他才接着说:“没错。月参辰与寇武夫两位,是他们在危难之间给我们传来了宝贵的信件。具体内容在此。” 说着,他映着月光,从旁边随手提着的一个小袋里抽出一只小瓷瓶,放在了桌面上。 可以清晰地瞧见,瓷瓶表面,密布着磕碰而出的黝黑的残痕。看来这只瓷瓶饱经辗转,才得以顺利交付到公孙探的手上。 公孙探拔开瓶塞,小心翼翼从中倒出一枚残破的卷纸条。他捧着递给醉尘乡,好像稍不留意就能把它摧毁似的。 醉尘乡皱着眉,眉心全是惴惴的神色。他很久没有听到月参辰两人的消息了,却没想到再次听闻竟然是这种通知。 赋云歌凑上前,一品红梅也起身站到醉尘乡身后。醉尘乡歪头看了看他们,轻轻用指尖把卷纸展开。 无比脆弱的纸质,好像蝉翼般吹弹可破。醉尘乡很有耐心,谨慎仔细,总算把它完整地呈现出来。 而就在最后卷纸展开的刹那,内容赫然展露在众人眼前。他们不由得额角暗筋一跳。 只见,纸张绝大部分,是他们绘制的粗糙的地图。很多部分因为纸条太小根本无法容纳,还有些标记已经无法看清。 而在小纸条背面,由于被阴湿的墨迹太多,他们只能找最后一点角落写了一行小字: “明邦以南,将死须臾。” 很显然是月参辰写的。除了字迹有些咳嗽时的颤抖,这么文雅的措辞也不是寇武夫所能有的。 仅仅八字,却给了他们巨大的震撼。 如同被滚雷劈击,赋云歌感觉脑中嗡嗡乱响。眼前仍旧飘着月参辰的字迹,如同烙印般挥之不去。 而醉尘乡看完,就慢慢把纸条放在了桌上。他的眼神充斥着很多杂揉的感情,但更多的则是一股难以掩盖的忧虑。 公孙探此刻正撑着两臂在桌上,静静地等他们看完。 而好像过了很久,醉尘乡才慢慢抬起头,镇静地开口:“你有何打算。” 公孙探又瞟了一眼纸条,稍加思忖,才摊开手说:“这份地图,我已经让人临摹了几份。经过辨认地形和道路,大致已经猜到了兆罪明邦的地点。” 三人不约而同点点头。 “那,立刻动身……去兆罪明邦。”醉尘乡紧盯着公孙探倒映着月色的瞳孔。 然而公孙探却微笑着耸了耸肩膀。他望了一眼窗外千灯楼阁的景象,脸上也朦胧了一层薄薄的暖意:“应该不行。” “为什么?”赋云歌见他仍然含含糊糊,马上追问道。 公孙探不紧不慢,扫视了一下桌前的三人。好像考虑了一下,才悠悠地解释道: “你们,也应该听说心湖陨铁的事情了吧。” 赋云歌下意识拍了拍怀兜。那里面就是他们之前偶然碰到的告示,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 “那份告示里面写得很清楚。心湖陨铁对他们如此重要,绝对不能有失。” 公孙探向前拱了拱手,脸色非常肃穆。 三人也认同这一点。他们直接昭告天下对心湖陨铁的野心,就说明有必得的准备。如果不加重视,恐怕会迎来预料之外的恶果。 “易言之,现在两端都非常危急。”一品红梅终于开口,缓缓说道。 公孙探认可地点头。而现在,酒盟力量显得尤为重要,如何部署,将是非常重要的决定。 赋云歌来回思考着当下的形势。他知道自己绝对比不上东方诗明的计策,但是……如果设想,若现在东方诗明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他摸着下巴,冷静地思索着。醉尘乡和一品红梅也陷入沉思,公孙探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眼中闪烁着点点光辉。 蓦地,赋云歌忽然想到一点。 心湖陨铁的交付地点,并不止兆罪明邦一处。而这几个如此重要的地点,九彻枭影应该不会容许其轻易有失。 紧接着,他脑海里闪过“围魏救赵”的一点火光。 拨云见日,他好像找到了一处突破口,如同在当时黑水天垒的黑雾里找到了一条闪着微光的路。 心情一跳,赋云歌深深呼吸了几口,平复下自己猛地激动的心情。 他心无旁骛,接着往下想。 没错……以其他的要塞为突破口,但速度必须要快。而且月参辰一方也必须有支援。这样他们所能达到的最佳结果,可能就不仅在于援救月参辰两人了,甚至……能够敲破九彻枭影的联防大局,动摇他们的根基! 很快他就把所有心神转移到如何击溃“另一处目标”了。想了片刻……或许一切的重点,还是必须回归到心湖陨铁之上。 渐渐的,他的思路开始明朗。但是却也越来越大胆,以至于有些天马行空。 窗外吹来徐徐微风,扰动桌前众人的头发。星辰璀璨,明月当空,外面方才仍然澄亮的灯火熄灭了许多,看起来稀疏寥落,别有空旷的景致。 第二百一十三章 分道筹谋 塔外灯月明灭,却对塔内几人置若两界。赋云歌等人就这样沉默着,各自思想着,好像四尊屹立的石像。 ………… 而在次日清晨,楼下的一众人马刚刚苏醒,就看到醉尘乡、公孙探等人在塔楼外跟慕容城主交谈着什么。 他们看起来像是蓄势待发的弓箭,脸上神采奕奕。迎着透过街坊楼台的朝阳,他们的头发像是沾了一层细细的金粉。 他们立刻快速起床,整个塔楼发出咚咚交错的响声。 听到他们相继起床,慕容城主稍微抬头,捋着不算长的胡子微笑点头。 他把目光转回众人的身上:“如此,兆封明邑会作为你们行动的中转站,随时提供支援。” “多谢城主了。”公孙探作揖道。他的两缕头发顺着肩膀滑下来,温和而美观。 醉尘乡等人也向城主表示了感谢。但城主并不在意,连连摆手表示这是他分内之事。 众人又聊了一阵,见到刘清和冯顺三人先走了出来。 醉尘乡回过头:“你们起来了。正好,随我一道去兆罪明邦吧。” 刘清正走着,忽然听盟主这么讲,颇有些吃惊:“盟主,您不是要回返酒盟么……?” 醉尘乡淡淡摇头,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时局多变,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刘清他们没能明白这话的意思,挠了挠头,感觉有点为难。 醉尘乡看着这三个年轻人,眉间稍微露出一点温和。 “不必担心。酒盟那边,我这两名……朋友,会代我回去。”他又缓缓开口道,好像是劝慰他们的口气。 一品红梅和赋云歌站在旁边,背着朝阳的曙光,好像环绕着一个金色的轮廓。 公孙探决意与醉尘乡一方同行,因为考虑到东方诗明应该在酒盟或者代行者的地方。 众人商讨已定,再无异议。 夏阳渐高,烘出一片温温的热气。 过了没多久,众人就在兆封明邑城楼之前,迎着宽敞的大道,彼此分别。 醉尘乡等人因为考虑到月参辰一方可能万分危急,于是先行一步。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赋云歌心头一直暖烘烘的,拳头也不觉攥紧了。 这就是他们的力量。这样站在阳光之下的力量,是九彻枭影永远无法击溃的,是他们的克星。 既然众人都已经开始行动,他赋云歌,也要全神投入进去,投进这场浩大的燎原之战了。 “赋云歌,该走了。” 一品红梅的声音把他唤回来。赋云歌身躯一抖,立刻点头回应:“来了!” 这一队人马,也很快消失在兆封明邑的烟尘中。 光耀的城楼,仍然伫立在原地,四角的楼头,都好像闪烁着熠熠光辉。 ………… 而在古道酒盟,东方诗明的现状有些超出他的控制。 他现在眉头紧皱,把自己紧锁在房内。坐在床前,他好像经受了从未有过的大危难。 双手十指紧紧环扣,看起来是显而易见的紧张。东方诗明深吸了一口气,想试着站起身,却仍然最后颓然地坐了下去。 但是,击败他的,倒不是九彻枭影。 忽然,紧闭的门外又传来了让他最不适的声音。 “亲爱的,早安!我今天又看了那本书……咱们今天来这个,唔,早安吻吧!” 轻盈的脚步声好像踩着银铃,悠哉的女孩子无忧无虑地跑过来敲门。 但东方诗明早就把门紧紧关起来了,白蒿推了几下,却都没成功。 于是她又诚挚而满怀担心地在外面叫起来:“亲爱的,不要再睡啦!再睡下去,会变笨的!” 白蒿的声音虽然很软嫩,但是却架不住来回地喊。走过路过的兵众无不侧目,好像对酒盟近日莫名其妙出现的这个小女孩很是好奇。 东方诗明手腕的脉搏明显加速,他自己能感受出来。他昨天就没去找柏无缺了,奈何今天恐怕还是没法过去…… 之前他还讽笑过赋云歌,却没想到自己家也来了这么一个未婚妻。 虽然平心而论,确实蛮可爱…… 他模糊的记忆里,好像有过这么一点零星的记忆。他应该之前是见过她的,只不过那时候的白蒿还是刚刚诞生的小宝宝…… 之后,他就跟着常伯来了下界天。而之前世家的回忆,也就永远被尘封在脑海中了。 他知道自己早晚还会去面对之前的一切,或早或晚。 九彻枭影之乱,让他越来越明白这一点。根据先前文献的推断,八百年的浩劫将至,他如果再耽搁下去,或许也再没有时间了。 门外一连串清脆的叩门声又把他拉回现实。他顿时又有些心头蒙灰,刚才那些严肃的回忆,可完全没考虑过这个未婚妻的事情啊…… 不过人都亲自找来了,他总也不能一直这么躲下去。 但是……白蒿这种性格,真的是他能消受得了的吗? 自嘲似的连连苦笑,东方诗明撑起有些抗拒的双腿,起身朝门口走去。 第二百一十四章 安谧清晨 抽开门闩,还不等去伸手开门,白蒿就快了一步,已经出现在他眼前。 东方诗明低下头,脸色愕然有些吃惊。 而迎接他的,是一张娇小的热情烂漫的笑脸。 “亲爱的,你终于起床啦!” 白蒿不容置喙地朝他身上扑了过来,软软的小身体给了东方诗明很强烈的感官上的冲击。 他朝后趔趄两步,摇晃着没能站稳,朝后“扑通”一声仰倒在了床上。 白蒿白玉一样无瑕的两只手臂还扣在东方诗明的腰上。她压在东方诗明的胸膛上,虽然不沉,但是那种少女独有的芬香还是让东方诗明颇感异样。 他的脸很少见地涨红了。其实讲实话,虽然在石鼓渡口有许多少女对他芳心暗许,但是真正被这么野地推倒,还真是……头一次…… 白蒿身上淡淡的茉莉香味,倒是确实很好闻。 东方诗明头脑不知道是撞的还是被花香迷的,多少有些昏涨涨。他恍恍惚惚地想着,原本时刻冷静的头脑,也变得有些奇怪。 不不不。东方诗明忽然清醒,连连晃头。他刚刚到底在想什么,这不应该是他的个性。 东方诗明忙乱地伸手把压在他身上的白蒿往下推,有些失措的形象之前非常鲜见。白蒿就顺着他的膝盖滑下去,坐在了地上,仰起脸来无比乖顺。 东方诗明缓了缓气,从床上坐起来。 他惊魂未定,总觉得这个白蒿简直是他至今遇到的最棘手之大敌。 而白蒿看他眼神迷离,就是故意避开自己,气鼓鼓地有点不开心。 气氛一时间陷入了无边的沉默。东方诗明尴尬无比,顾左右了半天,最后无奈地试探着把视线转移回地上的白蒿。 然而,就在低头的无心一瞥,东方诗明的心脏忽然微微一跳。 他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心窝。 坐在地上的白蒿,还是原来那个样子,看起来像一只无辜被抛弃的小鸭子。 她耳边的头发软软地塌下来,脸颊红嫩嫩的。小扇子似的睫毛遮住她的眼神,但绝对没有在看自己,好像有点失落。 白蒿小小一只,窄小的溜肩膀朝内缩起来,好像想要球成一团的小松鼠。 东方诗明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最柔软的部分被轻轻触动了。 他转瞬想到,就这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孩,竟然走遍了半个下界天,只为了来找到自己。 接着就是浪花似的负罪感…… 东方诗明“呃”了一声,但不知道怎么说。他之前可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而随机应变对他现在宕机的大脑也有所困难。 压迫而紧张的局面,让在场的两人,互相感受到了一种空前的高压。 这等无解的场面,堪比行军博弈。每一句话,都可能让互不了解的双方产生恶劣的未知影响。 无比危急,东方诗明抓紧转动脑筋,额角渗出丝丝细汗。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两人却感觉好像已经过去了数百年。 “你……” 东方诗明试图开口。他知道自己无从选择,但是仍然义无反顾! “柏副盟主托我来送东方先生些点心。” 刹那,棋盘外的一手,终于打破僵局。 一个身穿青衣的下属端着一碟点心,一壶清茶跨进门来。 他避嫌似的,匆匆扭头放在桌子上,就转身离开。临走时他忽然想到柏副盟主还有交代,就接着说道:“副盟主说,东方先生一天未曾进食,恐怕身体会吃不消,酒盟也会深感愧疚。” 撂下话,那下属就飞似的跑远了。 东方诗明瞅了瞅门外,又看了看桌子上的点心。 四只晶莹酥脆的油面炸糕,外表是白花花的小兔子。甜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东方诗明捏了捏喉头,咳嗽了两声。 “别坐在地上了,你……还没吃早饭吧。” 他犹豫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白蒿慢慢抬起头,眼圈好像有点泛红。 东方诗明看着她俊俏稚嫩的脸,好像轻轻一捏就会软出水来,心里有点莫名的愧意。 白蒿看着仍然僵僵的东方诗明,也没有再回避目光的碰撞。她仔细地、一点一点地看着东方诗明的脸庞,过了好一会儿,才柔柔地“嗯”了一声。 东方诗明松了口气,这才从床上起身。他本来没想要扶她起来,但他刚走到白蒿身边的时候,却见她对自己伸出手来:“把我拽起来好嘛。” 东方诗明刚想伸手,但又有点迟疑地缩了缩。 但白蒿显然没有像他这么优柔寡断。见他伸出手,立刻双手握了上去,接着轻盈一跃,就站了起来。 “你身手这么好,哪需要我扶你……”东方诗明看着她,喃喃道。 虽然他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进了白蒿的耳朵。她把小脸往另一边一扭,哼哼说:“这是仪式感啦,仪式感!” 东方诗明虽然还是对白蒿小脑瓜里的想法很不理解,但也没再出声质询。他挠了挠头,无奈地叹了口气,任白蒿搂着他的胳膊,两人一道出门朝外面走去。 第二百一十五章 托付重担 酒盟的早晨,同样是忙碌和热闹的。 作为刚刚浮出水面的组织,他们在柏无缺的指挥下,一旦出征,都是井然有序,无往不胜的。九彻枭影也对他们非常忌惮,而除了优良的兵力,有序的行军排布,更是重要非常。 柏无缺负责着酒盟的整体安排,因为要料敌机先,往往他一天都处在劳碌的安排之中。 代行者军队也好,三教也罢,酒盟需要时刻与他们配合,因而更考验决策者的理性与思路。如果不能保持时刻的冷静和清晰,稍有不慎就可能大败亏输。 与白蒿一起吃过早饭,东方诗明正要去找柏无缺,却见到他亲自找了过来。 “东方先生,我这里有三件事。” 柏无缺见到东方诗明,立刻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东方诗明看着他,知道他时间紧迫,经不起耽搁。于是他也立刻点点头,谨慎倾听。 “第一件事,是一件好消息。”柏无缺说着,迅速从袖筒里拿出一封书信,“据回报,一品红梅已经顺利被救出,也与兆封明邑的接应军碰面了。” 东方诗明面露喜色,舒了口气。 “另外,听说东方先生有位叫赋云歌的故友,也与盟主他们在一起,同样安然无恙。” 柏无缺指着信中所写,抬头说道。 听到这个消息,东方诗明头脑“砰”地一惊。继而是难以置信的惊喜,满溢出全身。 一旁的白蒿忽然叫道:“赋云歌,对呀,我在石鼓渡口的时候,也碰到他来着。” “你怎么没跟我说?”东方诗明笑逐颜开,笑着怪罪白蒿。 白蒿知道他现在心情很好,就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见到亲爱的,其他的事情都还没来得及想呢。” 东方诗明还没从惊喜当中缓过神来。赋云歌还活着,他的脑中来回重复着这句话,差点又流下泪来。 先前狼尘烟说他葬身沙壁,他真的差点昏厥过去。最信赖的挚友,他从来不能失去赋云歌。那日以后他多个夜晚未眠,魂不守舍,沉郁的痛苦始终萦绕着他。 但是,赋云歌还活着。他没死! 东方诗明深深吸了口气,抬手抚摸着自己砰砰跳动的心脏。 没死就好,活着就好。他庆幸似的仰起头,差点要喊叫出来。因为只要赋云歌没事,他们就一定还能见面的。 柏无缺从没见过东方诗明如此兴奋,多少有些诧异。他静静站在一边,等他稍微冷静,才接着说道: “柏某深为东方先生与赋先生高兴。但还有两件事,可能需要麻烦东方先生。” 东方诗明听他接着说了起来,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神态。反正既然赋云歌没事,那他就要继续认真地挑起自己担子了。 柏无缺娓娓道来:“是这样的。据青崖书院消息,素别枝先生之前来商议的兵阵被突破,虽然心湖陨铁没有落入九彻枭影之手,但是还需加强守备。” 东方诗明心头稍微一紧。素别枝之前跟自己讨论了护宗兵阵作为防御,但还是给居心叵测之徒钻了空子。看来代行者一方,今后为了守护陨铁,应该也不会太平了。 虽然也在意料之中,但是心湖陨铁不能不防。加强守卫或许正中九彻枭影下怀,而现在下界天烽火弥漫,也不能抽出更多的人力来守护陨铁了。 九彻枭影确实给己方下了一个两难的圈套。两端难以兼顾,使得兵力调度捉襟见肘。而九彻枭影不费一兵一卒,就使得行动更加游刃有余了。 “这件事,我会加快时间。”东方诗明保证道。 柏无缺对他很信任。毕竟金戟锋鉴的翻盘他也有耳闻,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凭他这么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老谋深算的程度已经非常人所能及。 “最后……还有一件事。” 柏无缺把他的事情放在了最后。他讲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好像还是有些犹豫。 东方诗明看着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明白这第三件事是什么了。 “你放心去吧。你走的这段时间,酒盟我会打理好。” 先于柏无缺出口,让他非常惊讶。柏无缺意外地瞠目,思想了好久,才叹息着称赞:“东方先生,果真是巧智过人。” 东方诗明不以为意地笑了。其实他早就有了推断,这样的先声夺人,只不过是他理所当然的论定罢了。 “我此行要去泰世昇平天找我的师尊。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酒盟就麻烦东方先生了。” 东方诗明理解地点头。 “弭平干戈,除根为上。”他翘起嘴角,语气平淡中隐含着对柏无缺的认可,“如果能用和平手段化干戈为玉帛,何乐而不为呢。” 柏无缺并不是非常谦逊的人,他在酒盟中以副盟主的名号策令全军就是他的骄傲。 但是东方诗明却一言说到了他的心坎里。没错,作为一名医者,他最大的愿景,也并非是号令军队,运筹帷幄。 其实早先,他找到醉尘乡组建酒盟,隐藏实力,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正是暗中研究离愁丹的解药。 第二百一十六章 再遇血仇 自从当时醉尘乡发现离愁丹的秘密,他就开始了这步谋划。 潜伏水下多时,酒盟已经入世,而他的解药,也终于逼近了最后一步的瓶颈。 幸好现在还不晚。他柏无缺最大的努力,全交付在这味解药之上。他绝对不允许有半毫的差错! 他必须要去找师尊。就算当年他赌气出走,现在不要面子,也一定要求到师尊的协助。 至于这些,东方诗明没有听说,自然并不在意。 他知道柏无缺在费心研制解药,现在已经到了最后的关隘。 只是半个月而已,他东方诗明,必是义不容辞。 柏无缺深沉地看着他。东方诗明也着眼于柏无缺,凝视许久,柏无缺终于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 东方诗明一把扶住他,轻轻攥住他的手。 “努力吧。我在酒盟,随时迎接你成功归来。” “……谢谢。” 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温热的力量,在两个身躯间,传递成一条有力的筋脉。 ………… 当晚。赋云歌与一品红梅率众赶回古道酒盟,星夜兼程。 蝉鸣不绝,赋云歌与一品红梅两人在前探路,茫茫林间,却一直没有歇脚的安全之处。 两人知道,以酒盟士兵的体力,肯定会慢一些。而兴师动众赶路,难免会遇到不测的危险。 必须既要快,又要保证众人无恙回归,赋云歌两人不能走得太快,始终保持着能够随时互相支援的距离。 赋云歌随时抽出地图观看。他发现穿过这片野路之后,就会有一处小集镇可供他们歇息。 “终于快了。”一品红梅回望了一眼身后,淡淡地说。 赋云歌折起地图,眼神凝重地看着前方。 道边的野草被席过的风梢微微拂动,低语的螟虫纷纷四散飞离。 天空的明月,渐渐被前一个山头遮挡。黯夜笼罩,树叶都陷入了漆黑的朦胧。 倏忽,就在两人转过弯的一瞬,冷光袭来,骤然取命! 一品红梅和赋云歌武功高于袭击者,快过一交眼,两人被深邃的寒光分到两边。 赋云歌滚身到低矮的灌木丛,好在只是受了点擦伤。他一跃起身,拍了拍衣服的褶皱,淡定地看向那个突如其来的刺客。 但下一秒,他就立刻明白了现在的处境。 对面来袭的人,并不止他一个。在那人身后,还有二十余名拦路的蒙面人。 纯黑的头巾,细网的黑纱,显而易见是九彻枭影的人。两人早就料到会有拦路的,因此对这些索命鬼并不讶异。 但是,当赋云歌看清了那个领头逼杀的首领,他的眼里顿时生出了熊熊怒火! 全然未曾想到,他竟然还真的能够碰见她。 他之前就发誓,要亲自手刃此人。终于老天开眼,冤家路窄,他终于又见到她了。 袭击者,正是先前在匹马庄一役中,残杀居氏父子的幕后黑手,木雪花! 旁边的一品红梅正要出剑,却忽然听到赋云歌低声嘱咐说:“前辈,这个人,交给我来解决就好。” 林风翕动,低吹草树。天上的黑月仍然在乌云间徘徊,但在无名山下,一阵凛冽的凄寒,却吹散了夏夜的暑气。 一品红梅扭头看他。赋云歌此时已经缓缓走上前,面色肃穆,如垂泪,如哀悼。而在他的眼睑之底,难以隐藏的愤怒,却在炽焰高张。 他并未犹疑,而是很快闪退出战场,交给赋云歌。 木雪花开始并没认出这是谁。但仔细看了几眼,她的心里渐渐浮现回忆。 “是你?”她语气尖生地嘲笑道,“那晚没死,你还真是命大。” 赋云歌并不多说,攥紧的拳头,咯吱咯吱地发出颤响。 一品红梅看到木雪花奇诡的衣服,料到必定藏有暗器。而且她手持细剑,赋云歌手无寸铁,恐怕不保险。 想定,他肩头一斜,红梅剑如有感应,刹那飞出,“噌”地插在了赋云歌的身前。 “尽快为好。”一品红梅看起来毫不在乎地转头看了看,“他们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不要缠斗太久。” 赋云歌点点头,伸手握住温热的剑柄。 铮然寒光,拔地而出。赋云歌剑锋直指,眉间的坚毅,比宝剑更为寒冷。 木雪花见状,其实心中也七上八下。她看得出来赋云歌身边那人修为超凡,暗暗咬了咬牙。 决意先发制人,木雪花不再犹豫,秀姿轻挪,步影似幻,直刺赋云歌! 赋云歌眼神凛然,巍峨如山岳,动如虎豹下山。一品红梅与他身影同时错动,朝着木雪花身后的一干属下而去。 木雪花无意管属下死活,她知道仅存的一线生机就是杀掉这个少年。因此出手力求狠辣,毫无保留,细剑变化间,势要刺穿赋云歌的喉咙! 赋云歌知道她的武器诡变多端,因此并不抢攻,以防落入劣势。见到木雪花决意搏命,他自然求之不得。 第二百一十七章 冲冠斩罪 红梅剑在掌心旋转,赋云歌屏息窥准木雪花的招路。而看到她已经杀到自己身边,赋云歌不再迟疑,当即挺剑前推,付诸浩浩真气,绝快无伦! 赫然见到剑尖在前,木雪花愕然一惊。脚步痕迹被迫转移,她借势抽身到赋云歌一侧,舞动细剑,疾扫而下! 赋云歌面色沉稳,看到她想要攻己不备,真气瞬间流入左臂经脉。 霎时,在木雪花细剑将要斩落的同时,真气剥离脉络,逸散而出,形成呼呼风劲,冲开细剑力道! 崩然飞散的气劲让木雪花全无防备,手腕一麻,细剑差点脱手。而赋云歌并不给她半毫喘息之机,转身横剑劈来,如流龙奔走! 木雪花大惊失色,幸而及时仰面后躲,赖有柔骨之术在身,才逃过一剑殒命的死劫。 不待赋云歌变招,她忙两手撑地,抬腿连踢,终于将赋云歌踢退几步,得以拉开距离。 但当她再起身时,浑身的细汗已经密布。她喘着呼呼大气,对眼前这个少年的修为进展大感惊骇。 赋云歌却如暴风骤雨,毫不停歇。只见他付指于剑身,萦绕的真气团团裹挟,转身再杀,决心要取木雪花性命。 木雪花焦躁地咬破了下唇。她见到锐利破风的剑刹那又至,摆臂一滑,藏在贴身的数枚铁镖“嗤嗤”迎去! 然而,赋云歌早有提防。见到暗器如星点飞来,他肆意环劈,招式淋漓洒脱,却不给暗器留任何的机会。随着一阵铿锵与火花的碎落,木雪花的暗器纷纷被削成铁片,掉进草丛。 “毒妇,受死!” 赋云歌一剑斜划,真气凛凛,强悍超凡。木雪花勉强不得,细剑在身旁自保周旋,只能狼狈地连连退避。 她本来想等赋云歌力竭之后再开始反击。但是对拼片刻,她已经感到周身乏力,而赋云歌的力量仍然没有匮竭的迹象。 木雪花暗暗叫苦,没想到这个少年能够把自己逼到这般地步,还是她小看他了。 心神稍分,赋云歌一剑跟来,刺耳的风声连环不绝。木雪花惊骇得面无人色,挺剑一挡,双剑蹭出一溜滚亮的银光电火。 然而,强悍的气劲却让本来就没能全神贯注的木雪花大感吃力。呼呼的风如巨拳捶打,木雪花难以抵御,被顶出十数步的距离,歪倒在地。 两人的距离再度拉长。木雪花惊魂未定,她的两手哆嗦得根本握不住细剑,想要去摸身上的暗器,却也始终因为恐惧的颤抖拿不出来。 她知道,自己绝对是打不过这个少年了。 但是,她还没有放弃自己的生机。侧眼四顾,本来想要寻觅得一条生路,但无意接触到的眼前景状,却让她霎时心如死灰。 刚才一直在全神贯注地战斗。她却一点没注意到,自己的全部属下,已经悄无声息被一品红梅结果了性命。 此刻的草丛里,横七竖八挺倒的尸体,全部都是她的人。未凝固的鲜血在黝黑的草丛离如同湿泥的轨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而刚刚热身完的一品红梅,此刻正抱臂站在不远处的树旁,冷冷地看着这场毫无悬念的搏杀。 木雪花再也没有别的想法了,看来迎接她的,真的只剩死路一条了。 赋云歌提剑又至。他的身影仿佛被拉得无比高大,木雪花一阵寒颤,不自觉地向后挪了挪。 “你……知道你所犯的罪孽么?” 忽然,就在赋云歌靠近她的时候,没有立刻出剑,而是无比庄肃地问道。 木雪花诧异地抬起头,却在刚要接触到他的视线时怕烫似的躲闪开了。赋云歌的眼神蕴含着愤怒的火,而在那团火背后,就是她曾经亲手造成的,匹马庄的惨剧。 “金风牡丹,夺人救命之宝,是一大罪。” 赋云歌默默地说道。他缓缓眯起眼睛,好像又看到了那晚,烧亮整个夜空的猩红。 “杀人子女,致使其人父母大悲痛,是一大罪。” 木雪花听得汗毛倒竖,牙关止不住地打战。 “谋害居老,使老妻丧夫,酒庄无首,百姓痛失典范,是一大罪。” 眼前的场景历历在目,两人好像都回到了那晚的雨夜。风雨不息,同样的黑暗笼罩,却是看不见半点希望的光点,眼前唯有深渊似的绝望。 “指使走狗,屠戮村民;火烧酒庄,黎民无业。除此,还有崇道成大哥,街埠百姓,商馆群卫……” “你身负滔天罪孽,罄竹难书。” 说到最后,赋云歌眼圈见红,压抑不住的怒海磅礴,沉痛地回荡在喉间。 “血债血偿,恶有恶报。今天,你还有什么话说!” “天怒人怨,去向地下你所害的人,忏悔吧!” 赋云歌此刻宛如一头盛怒的虎罴,怒焰升腾,附于一剑! “噌”地划下,不留半点仁慈。 然而木雪花竟然闪过半寸,朝后一躲。但剑锋所过,正好将她胸前的衣物斩为两半,细腻的肉色,从散碎的衣物间若隐若现,显露出来。 第二百一十八章 客栈奇遇 木雪花唯有求生一念,故作媚态,双臂搂住胸前双峰,雪白的颜色好像凝脂出水。 “我都知道……”她的两颊流下泪来,故作泣不成声的娇媚模样,“请英雄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一定……” 赋云歌冷冷地看着她,愤怒的火光,蓄积得越来越浓。 少顷,他默默转过身。 木雪花看到他背对自己,还以为是要饶她一命。然而,她还没能高兴半秒,一剑斫回,犀利的剑锋,眨眼间结束了她诡谲阴险的性命。 鲜血涌出,染红了她引以为傲的雪白的肌肤。温度很快流逝,她纵然有再多的诡计阴谋,也只能去阴间施展了。 风声萧瑟。蝉鸣好像远去了,山月乌云褪散,终于露出了皎洁的光华。 一品红梅走过来,与赋云歌目光交会。 “罪人伏诛,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良久,赋云歌才松了口气。他把剑交还一品红梅,脸上是欣慰和愉悦。 一品红梅看着他,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是啊。你也成长了。” 同时,不远处酒盟的士兵们也悉数赶了上来。赋云歌果真丝毫没有耽误赶路的行程。 “苍天有眼,能让她在这里碰到你。”一品红梅想了想,莞尔一笑,“如此也好,你的心结已解,今后当没有阻碍你练功的心魔了。” 赋云歌也微笑着点点头。他最后又看了木雪花的尸身一眼,捏紧的拳头终于松开。 不宜耽搁,两人立刻再度加速,朝无尽的前方疏林,继续奔去了。 ………… 次日中午,众人才赶到可以歇脚的小镇。好在这里尚没有经历九彻枭影的灾祸,一切还是往日平淡宁静的模样。 赋云歌两人虽然并无意歇息,但是身后还带着这么多兵力,他们不能只依照自己的情况来决定。 在小镇的道路上走了不多时,赋云歌把手搭在眉框上挡着骄阳,瞭望到了前面有客栈的踪影。 都是二层的小客栈,本来也没什么规模。两人起先担心住不下这么多人,但跟几个店家都一一商量过后,他们才勉强答应借用本家和邻居的住宅分给众人居住。 小镇的居民习惯了清闲寡淡的生活,忽然闯来这么多人,虽然赋云歌跟他们解释了己方的身份,也同意照价付钱,但几个店家还是有些不高兴,脸色阴沉沉的。 后面的大部队已经在太阳的炙烤下累得不行,赋云歌只得赔着笑脸,跟店家耐心好说歹说,磨得嘴皮上火。 最后他们终于觅得了一宿的住处,众人立刻分散去了民宅,住在客栈的也纷纷忙不迭去上楼开房了。 赋云歌与一品红梅两人站在原地,感觉有点哭笑不得。不过既然都这样了,两人也就进了客栈,找桌子坐了,点了几盘小菜。 一路上,赋云歌能感觉出,一品红梅前辈似乎潜藏着某种隐约的感情。或者说,自从离开黑水天垒时起,前辈就好像一直有什么心事了。 他并不知道前辈在想什么,也不愿随便猜度。 他信任一品红梅。如果前辈有什么抉择,他也会全力支持的。 饭菜很快端上桌,两人并不太饿,简单地吃了几口。 不多时,他们就听到楼上和门外传来了轰隆轰隆的声响,知道众人就要来了,他们也就准备抽身上楼。 转脸找到店家,赋云歌之前让他给两人留一间空房。 “在那边,你们自己找吧。” 店家随手一指,看起来漫不经心。 赋云歌两人知道店家的态度,看他这随手一指也根本无从得知具体的房间。不过反正楼上的房间基本都被自己人承包了,挨个看看便可。 而在此时,楼上一处安静的房间内。 “怎么回事啊,外面好吵。” 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掩上喧闹的窗户,脸色很不愉悦。 “是本地有什么庆祝的节日吗?”离他不远的,潭沉月趴在桌子上,看起来懒懒散散。 溪紫石叹息着回头。他一点都不关心有没有什么民俗节日,他只关心怎么样才能让外面聒噪的声音安静一点。 “给顾客提供安静的休息环境,这不是他们客栈应该做的嘛。顾客是上帝哎。”溪紫石不满地嘟囔着,一边朝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潭沉月朝他歪了歪头。 溪紫石鼻子一哼:“跟老板评评理去。” 与此同时,赋云歌跟着一品红梅,也爬上了二楼。 几间房门紧紧挨着,桐油原木的黄褐色澄澄发亮。两人记得店家指的方位,大致走到了那几间房前。 “大概是……” 一品红梅看了看眼前的房门,皱眉想了想。 他走到其中一间房门前,稍一犹豫,抬手搭在了门把手上。 刚巧不巧,溪紫石也同样抓住了门把,同时顺手一拉。 而一品红梅察觉门没被内锁,料想应该是没人。他也同时向里一推…… 门被轻轻打开。 “吱呀”一声,闪在门口的,是两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第二百一十九章 门前抗衡 “……” 溪紫石愣住了。 紧接着,他顺手“啪”地关上了门。 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他好像觉得有点懵。 应该是他看错了……?一定是刚才外面太吵,把他弄得晕乎乎的,才出现了幻觉。 迟疑了一下,溪紫石又抓住门把手,“呼”地拉开,同时瞪大眼睛。 “……” “……” 相顾无言。 溪紫石好像明白眼前的这个不是幻觉了。他看着一品红梅,面色和煦而从容地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要重新关门。 但是,这次一品红梅没让他关成。他一只手探进来抓住门边,抵住了一道门缝。 溪紫石尴尬地冷笑两声,咬紧后槽牙,同时关门的手又添了几分力气。 一品红梅见状,同样运力抵抗。两道内劲互相抗衡,而处于中间的门,却难以承受,发出了凄惨的吱嘎吱嘎的悲鸣。 “怎么了?你在……做什么啊?”潭沉月看到溪紫石僵在门口,模样鬼鬼祟祟,疑惑地回头。 溪紫石拼命扭过头来,但是脸色已经变得惨白惨白,好像冻坏了的偏口鱼,惨笑道:“阿……阿甜,我没事……我,锻炼身体……” 看他呲牙咧嘴的模样,潭沉月颇感到吃惊。而终于,木门突破界限,四分五裂地被震碎,两人失去支撑点,摔倒在一起。 挟带着残余的气劲,地板都忽地一颤,好像要被掀起来似的。 赋云歌和潭沉月见状,忙上前把他两人架了起来。这架势,如果真的在这里动手了,怕不是要让店家心梗过去。 好在两人都没受伤,只是互相看着,并不说话。 谁都不知道要先开口说什么,但是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潭沉月与赋云歌虽然互不相识,但是也只能靠他们来缓解眼前的局面了。 稍一商量,赋云歌表示先下去跟店家协商赔钱的事,潭沉月把他们送进屋里协调。 “下面的,我们的人,你们,不要玩阴的哈。”临走时,赋云歌还有点不放心,朝楼下一比划。 说完,他就连忙下去找店家了。而潭沉月也把两人拉进屋里,让他们有话好好讲。 而等到赋云歌再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两人仍然在互相对视。 倒也不是仇人的那种感觉,两人深邃莫测的眼神里似乎埋藏着很多情绪。潭沉月坐在他们旁边,毫不见一点失态的模样,此时正在桌子上摆弄着一枚半枯的花环。 赋云歌对溪紫石有印象。在当时沙漠小镇的时候,参与围杀的九彻枭影里就有他的影子。 只是一品红梅没有动手,他也不好打破他们的僵持。而看起来前辈也并不是想要除掉他,他还是先静观其变为好。 两人仍旧在深沉地对峙。但溪紫石的性格哪比得上一品红梅的耐久,渐渐出现了好像冰雪融化一样的松动。 潭沉月直接背对着两人,完全是事不关己的样子,丝毫不关心两者的纠葛。 赋云歌站在门口,两条腿站得有点麻飕飕的。但他知道,两军对垒,最要紧的是气势。他作为一品红梅前辈的人,不能漏气。 四个人在并不宽敞的房间里,闷热的空气彷若凝固的胶体。 楼下的酒菜味和喧哗的觥筹交错不断窜上来,但他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层牢不可破的厚障壁。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楼下的吵闹与楼上的肃静,完全像是两个世界。 唯有攀升的中午的气温,把他们的存在微妙地联系了起来。 “不行了,不行了。” 终于,溪紫石好算是撑不住,身躯一下子瘫了下去,朝后一仰倒在床上,不断用手扇风:“你练过坐禅吗?梅高僧?我都快热出汁了,你这么逼供,真是不讲武德。” 一品红梅见他受不了了,这才露出一点疲惫的神情。 赋云歌也赶忙活动了一下双腿,里面的筋脉都僵了,无论怎么捶打都感觉不到痛。 而一品红梅拼过了溪紫石,就像是给了一个下马威似的,终于开始涉及正题: “这里本来就不是动武之地。何况……”一品红梅说着,脖子朝后一转,“满客栈都是我们的人,更不会以多欺少。” 溪紫石嘿嘿笑了两声,但是听起来很牵强。 一品红梅淡淡一笑:“这是对你的尊重,也是记你之恩。如果你真的想跟我切磋,我想,今天也并非合适的时机。” 一品红梅都是半开玩笑的口气。他知道溪紫石的个性,更知道他身边的就应该是他的意中人。虽然她也身怀玄徽,但是能感受到修为不高,如果硬碰,他两人可能真的不是己方的对手。 既然溪紫石先前曾施恩于己,那他不论出于哪种考虑,都不会选择仓促动手。 而且看样子,这个溪紫石,似乎还有些别的小心思…… 一品红梅收回自己的想法,重新定睛回到溪紫石身上:“就是如此。我知道你在九彻枭影里身份显要,也知道你的难处。仅有几个无足轻重的小问题,问完分道扬镳。” 第二百二十章 筹算诘问 溪紫石不置可否,脸色还是毫不在乎的随意:“行啦行啦,你随便吧。不过拆烂房门的钱要算在你们头上,毕竟是你们来寻衅滋事的嘛。” 一品红梅嗤笑一声,点了点头:“那好。九彻枭影的‘圣使’大人……” 溪紫石连连摆手:“当不起,被你这么叫还有点受宠若惊。” “可你就是。地位高于四旗使,在整个九彻枭影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品红梅盯着他的眼睛,若无其事地说。 “喂我说……”溪紫石有点听不下去,“有屁……有话快说,问完了早歇着。” 估计是碍于阿甜在身边,他爆到一半的粗口硬生生憋了回去。赋云歌听了想笑,但却看到溪紫石好像用眼角余光警告似的瞪了自己一眼。 一品红梅于是中断,说道:“这些,你都没否认。也就是说这些都是真的?” 溪紫石鼻孔哼了一声:“废话。那还有啥问题么?” 一品红梅点头:“好。再有一点,你们前期瞄准各地宝物出手,现在却又肆意屠戮百姓,为什么会如此变化?” “啊……”溪紫石仰着脸,权衡了一下这个问题,接着说道,“现在告诉你也无妨。” “先前是影主即将出关,我们各地寻找贡奉给影主的贺礼。我们从来不是为了掠夺宝物,那算是一个临时性的……活动?” “也就是说,侵略下界天,才是你们始终贯彻的目的。”一品红梅若有所思,“知道了。” 溪紫石并没反驳他。反正确实如此,他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九彻枭影的罪孽注定无法洗白,他也没什么兴趣洗白。 “你们四旗使,实力都在伯仲之间?”一品红梅抬起头。 溪紫石一直没正眼看他,眼神懒散地扫视着天花板:“并不是。虽然在背后议论同僚很不道德,但我可以透露一点:如果你们真的认为他们的实力所差不多,恐怕今后会为这个想法后悔。” 一品红梅的眉头锁紧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原来如此。” “还有么?”溪紫石翻了个身,但还是没有一品红梅,“三个问题,可是给足你面子了。” “别急。”一品红梅知道也不能奢望能从这里套到多少信息,但还是抓紧每一点机会,“能问一下,你们的黑水天垒,潜伏那么多水军,是在盘算什么?” 不料,溪紫石听到他这个问题,却脸色蓦地严肃了。 一品红梅的眼捕捉到了溪紫石的表情,心里也跟着绷紧精神。 溪紫石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认真地注视着一品红梅,虽然还掺杂了些玩味,但能感受到他的气质一改之前。 “你也知道,这件事……我不能说。”溪紫石想了想,最后坦诚地说。 一品红梅也并非不知道。他想试探溪紫石和九彻枭影的排布与底线,而根据他刹那的变化,不论他之后的表情是否是惺惺作态,都能已经能说明黑水天垒的埋伏绝对不简单。 “没事……这就足够了。”一品红梅随之让步。 溪紫石看着他。其实相比于其他,他更惊讶的是彻地闻声的态度。 黑水天垒,这是影主精心安排的重要军力,不应该显露于世。 为了这一步重要的计划,影主不惜派出了一名旗使长期坐镇。本该是出其不意的暗着,却不意已经被彻地闻声亲自泄露。 溪紫石并不是影骸等人那样的影主走狗。但他仍然很不理解,或许基于圣使的身份,他确实有必要过去一问了。 想着想着,他的眉毛就皱紧了。 亲自去肯定不行。九彻枭影眼线繁多,不过他倒是可以拜托那人代自己去走一趟。 他的想法掩藏得很深,这些事情也不过是瞬间想毕,一品红梅没有看出他的想法。 “最后一事。”一品红梅同样也稍有思索,最后淡淡地说。 溪紫石回过神,伸了个懒腰,拖长了腔调说:“你好啰嗦……我困了。” “你们影主的目的,他到底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 一品红梅语出惊人。 溪紫石却立刻断然拒绝:“这件事,我想……我不可能告诉你。” 两人的脸色都无比坚毅,两道话音几乎同时落地。赋云歌和潭沉月被他两人雷霆一样快的两句问答震慑了一下,如同被冷瀑袭身。 气氛变冷了,但两人很快又缓和了。 “这就是过分的问题,虽然我看好你的人品,但是这种事情也没办法告诉你。”溪紫石叹了口气。 一品红梅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表示理解:“本也如此。” “问题就这么多。”一品红梅起身,“就此别过吧。如果以后还有机会,希望……你我不会是对手。” 赋云歌看一品红梅转身出门,也连忙跟了上去。他的腿酸得难受,别扭地瘸着腿跟着离开了。 溪紫石看着一品红梅走到门口的身影,眼里流出一点温度。 第二百二十一章 命运纠葛 “希望如此……但世事,可从来不是顺遂人意的啊。” 听溪紫石临别这样说,一品红梅抬手背着脸对他招了招。 确实。既然两人还处在对立的两面,那化敌为友的一天,就还不会到来。 不过,他仍然愿意选择相信。 与赋云歌离开溪紫石的房间,他们再也看不到了。 而溪紫石仍然坐在床上,两臂撑着肩膀,保持着原来的姿态。 “他就像是残缺的光。” 少顷,他喃喃道,不知道是在对潭沉月倾诉,还是在自言自语。 潭沉月微微转了转头,把花环扣在了指头上欣赏。 “我是残缺的影子。”他想了想又说道,意味深长,“他想用他的光来帮我褪掉那片黑暗。但是……他的残缺,与我的残缺,注定无法镶嵌在一起。” “我的事,只能我自己来了结。”溪紫石呆呆地看着门外,忽然轻笑了起来,“也是感谢他了。谁欠谁的,到底是说不清楚……” 潭沉月静静地旁观着溪紫石。她并没说话,就这样默默地陪在他的身后,却让溪紫石感受到一种安心而和煦的力量。 “阿甜,我们走吧。”他又缓了缓,淡淡露出一个微笑。 潭沉月顺从地起身,走到他的身前,慢慢环抱住他。 “有什么事情,我都在你身后,陪着你。” 她轻柔地宽慰说,声音好似清风。溪紫石听着她的话,不觉也伸手轻轻抱住她的腰,深深呼吸了几下。 “我们……走吧。” ………… 赋云歌跟着一品红梅找到房间,在里面安顿下来。虽说也没什么可整理的,因为他们终日奔忙各地,本来就没有什么可带的东西。 因为考虑到要让酒盟众人歇息一宿,所以他们也就放下心没有赶路。 到处逛了逛,时间很快到了晚上。小镇没什么可逛的地方,一如本地居民的性情,平淡如水,带着一点点温馨的气氛。 斜阳下山,他们才返回客栈。 淡淡的暑热没有消散,一直在街道间弥漫。小镇的白天就宁静寡淡,到了晚上更是连仅存的声响也很快停歇。 小镇不远处似乎有一洼池塘,有阵阵蛙鸣不断传来。幽幽晚风送来清爽,酒盟众人吃过晚饭后也很快回到房间,带着满身的疲倦逐渐入睡。 而在一品红梅两人的房间,他们却还没有睡着。 赋云歌的内心其实早已经期待着一个合适的契机。本来如果没有偶遇溪紫石,他应该更容易地找一品红梅说出口的。 因为自从黑水天垒之事后,他就能够感受得出,一品红梅似乎一直藏着什么心事。 开始时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但是随着这一路以来,他的异样感觉越来越强烈。 一品红梅似乎想对自己说些什么。但他猜不出。 这个时机他等了很久。或许今晚……能行。 想着,外面的暮色更加深沉。 朦胧的更声在外面的街道间传响,短暂的狗吠发出浓重的低吟。 伴随着低浅的鼾声,他们知道酒盟众人已经熟睡。但两人好像约好了似的,谁都没有想要起身熄灯。 淡淡的灯光,在偏窄的客栈一隅独自孤照。映着一点夜月,数毫孤星,宛如湖影倒悬。 一品红梅靠在敞开的窗棂旁,任凭窣窣微风拂过他的发梢。 赋云歌也没有感到疲惫,他的眼神在一品红梅身上若即若离,心中始终还悬挂着那道疑问。 但他不知道何时开口。他不知道前辈是否还在思考着溪紫石的事情,自己突然发问,是不是显得太过唐突,自作聪明。 两人彼此无言地守在屋内。月轮轻缓地移过山头的树杈,缓缓攀升中天。 万籁俱寂。蛙鸣与狗吠都不知何时平息在睡梦里,夜幕的颜色彻底笼罩了静谧的大地。 三更过半。终于,一品红梅才幽幽地转过头,看向赋云歌: “你……想问我什么?” 打破了长久的沉寂,赋云歌这才缓慢抬起眼皮。 前面,是一品红梅前辈关切的眼神。赋云歌浑身熟悉的暖流窜过一阵和煦,映着油亮的烛灯,他觉得眼前的人无比亲切,无比和蔼。 刹那,他差点又脱口而出一句“师父”。 “……是,这样的……” 毫不隐瞒地和盘托出,赋云歌终于把藏在心底的悬问,一五一十讲给了一品红梅。 一品红梅静静地倾听着,脸色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波澜。 很快,赋云歌讲完了。他的脸有点暗红,难免感到有一丝不安。 “这样啊……” 听完,一品红梅朝窗口倚了倚。 窗外,黯夜当中,山野的轮廓沁着泥土的气息。清凉的月色抿在梨木的窗棂上,闪动着小溪一样流动的星光。 云的颜色好像掺水的淡墨,安静地滑过一座座山头。风声低旋起来,阵阵林涛自山麓遥遥吹来。 赋云歌全部说出口,心里倒是渐渐感觉舒适了不少。看着桌上细瓷的花瓶,里面悄悄盛开的小黄花,深深吸了吸鼻子。 一品红梅好像开始思考。其实他在黑水天垒,与彻地闻声交谈的时候,就已经反思了数遍,只是他也在等待一个契机,而真正到了这一刻,他又不清楚该从哪里解开这个心结了。 终于,他想到了当时樵老暮迟年讲过的话。 “顺着讲就好了啊。” 茅塞顿开,一品红梅终于点点头。 第二百二十二章 山河旧忆 赋云歌看着他瞳孔里似乎流过一点光芒,精神也逐渐集中起来。 一品红梅转眼看向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也好。不论对谁,这段心结,我或许也应该……亲手解开了。” 他看着他,室内的两人四目相对。 “这段历史……应该从一个少年开始讲起……” ………… 遥远的一截尘封,彼此相隔了近千年的光阴。山河犹然,世事殊异,有两名少年踌躇满志,也想要在这三界天地闯出一番功名。 梅山渺,是并不足以被世人记忆的名字。但当时的少年义薄云天,誓要与自己嗜酒的同伴登上净世一方天,成为两名超凡脱俗的玄徽侠客。 并非是说说而已,少年锲而不舍。他们经历了很多磨难,在磨难中得到了很多宝贵的收获。 尽管他的同伴显然是受他影响而勉强努力的,但两人也算是默契非凡。同生共死许多关隘,他们真的抵达了净世一方天,并用自己的努力,赢得了天地的认可。 依天而授,那两块玄徽之上,镌刻了他们的新名字。 而那两道名字,就是后来留下许多故事和佳话的,一品红梅,醉尘乡。 他们的时代,被许多人所铭记。他们两人也真的做到了铲除奸恶,除暴安良,行侠仗义,乃至被传唱,被颂扬,冠以英雄二字。 他们的时代,是暗潮涌动的前夕。幸而他们在八百年一次的天地浩劫之前成为了侠客,并在真正的浩劫到来时挺身而出,奉献了自己的力量。 近五十年的浩劫。那是八百年前的传说,也是世事变迁和磨灭、新生的转折点。 那是传闻中的百兽精灵之乱,以及凶狱倒悬的天象紊乱。十二脉异象接连暴乱天下,让曾经连抗三次浩劫的上届天帝也难以抗衡,猗天苏门因此易主。 除此记录于历史长河的重大变革,净世一方天的无数正道也挺身而出。一品红梅两人并不例外,曾在沧海横流之时共同力挽狂澜。 也正是在那段混乱的时代,他救下了那个饱受战火的女孩子。 或许,这段故事自那时开始就应该止步。或许他不应该更进一步,或许两人的相遇,就是一场离奇的错误。 当时,他已经百岁以上。而她只有十几岁,刚刚在流乱间丧失了爹娘,孤孑地漂泊在生与死的界线边缘。 只是因为片刻的于心不忍,开端于一毫微不足道的怜悯。就如同晨露般微小,却是改写他们两人命运的惊鸿一点。 那是一场潇潇朝雨的荒郊。天色昏沉的好像失去了颜色。 他在被一群暴乱精灵的围困中解救了那几位灾民。而其中的她,那种令人心痛的眼神,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悸动。 护送安置灾民的路途上,他很快知道这个女孩在战乱中成为了孤儿。 她的父母和兄长无一例外不幸离世,因为无情的浩劫。她流浪辗转,无依无靠,得以侥幸活下来,就是最大的奢望了。 他知道女孩的内心已经被苦涩塞满。他也知道,在战祸纷飞时,无论是贫富贵贱,人命都像草芥一般,弱小得不值一提。 他在路上也跟她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讲行侠仗义。他希望告诉她,苦难一定会过去,黯夜一定会被黎明取代。 毫不相连的两人,在短暂的几天里,却很快相互熟悉起来。如同两堆将要熄灭的炭火,彼此依靠着,才能汲取到一点温暖。 他自小就是孤儿,但因为早已经习惯,他早已经不渴望亲情。然而就在接触到这个女孩的时候,在听她泪水涟涟地讲着从前不可复得的天伦之乐的时候,他才蓦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对这样的感情,一直有多么希冀。 看着她晚上在梦中哭泣,沾露的夜风吹拂着她的头发,他也渐渐知道了给她悄悄盖一层衣服,帮她缓缓拭去泪水。 但是,这样的感觉,真的很短暂。 带着这批灾民转移到救济点,也不过是四五天的时间罢了。而真正到了分别的时刻,他自然心有不舍。 看着她慢慢跟着人群进入队伍,一品红梅首次觉得时间流逝如此之快。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他不知道…… 就在他迟迟站在原地沉思的时候,忽然看到那个女孩又朝他跑了回来。 “我想跟着你。我可不可以叫你师父?” 女孩睁大清澈的眼睛,靠近他。 顿时,望着她无瑕的瞳孔,一品红梅感觉到一股热流淌过全身。 他当时究竟如何答应下来的,连他自己也讲不清楚了。但总而言之,自那天之后,他的身边,就多了一个跟随左右的徒弟。 当时三界动荡,他与醉尘乡时常分离辗转各地,经常不能相见。而她的出现,也让他在疲惫的奔忙中,多了许多浅淡的色彩。 第二百二十三章 柔情泡影 她就像当年的他一样,拜师并不是为了解闷或者贪玩。她认认真真跟着他学功夫,因为之前没有根基,加上辗转危难的动乱之间,她吃了很多苦。 但是她却一句都没有抱怨过。 一品红梅记得很清晰,她曾经经常说,要学出本领,像他一样厉害,去阻止这些可怕的事情,不让大家平和安宁的日子被毁坏。 她说,她已经失去了亲人,但是别人还有亲人,还有美好的生活需要保护。 她不想再看到自己的悲剧,在别人身上一再重演。 他能感受得到她在说这些的时候,真挚而天真的内心。他不遗余力照顾她,教给她本领,虽然战火不息,但那段时光,是他最珍惜的。 每天都能听到一句句“师父”的呼唤,他庆幸自己能够收下这个乖巧的“徒弟”。 也是自那时起,“师父”的烙印,在他心里慢慢扎根。 他随时记得,自己已经是“师父”了。他要倾尽全部的努力教好自己的徒弟,像无微不至的父辈一样,既已承诺,便是终生。 而当醉尘乡再和他见面的时候,见到他身边的她,先是惊讶地嘴都合不拢了,继而是一脸意蕴悠长的微笑,慢慢离开。 一品红梅就这样每天跟“徒弟”相伴,直到猗天苏门易主,战火逐渐停息。 那时,新天帝继位,不多时双灾便大势已去。人们能够感觉得到,经过长久的灾厄,浩劫终于要过去了。 也是在那时,她在师父的大力栽培下,终于踏上了传说中的万象尊坛。 云海破晓,灵光点化。她不负一品红梅的全力期望,得到了天地的认可,被授予“玖如瑕”篆文的玄徽。 玖如瑕,也因此之后成为了她视若珍宝的名字。 因为这个名字里,包含着她与师父两人的努力。 同时,天下局势易位,在新天帝的带领下,正道反扑势如破竹。不多时,天地浩劫平复,三界再复清明。 他们实现了开始时的承诺。天下苍生不再磨难,三界曙光重现世间。 众人也逐渐退隐,或是四处游历。浩劫宛如一场大梦,人世虽然经过灾难后满目疮痍,但仍然自废墟中孕育出盈盈生机。 而一品红梅师徒两人,在得以喘息之后的平静里,却渐渐诞生了更进一步的感情。 什么是爱,什么是情。局里局外,迷亦复清。 纵然两人知晓,彼此应当是师徒的情谊,却也渐渐产生犹疑,对彼此间的关系,慢慢模糊了思想的界限。 但一品红梅仍然是犹豫的。他渐渐开始苦恼了,但没有跨过那道雷池。 他曾经反复拷问自己内心,当时初见的感情究竟是何缘起。但他问不出。他曾经找过朋友倾诉,喝得酩酊大醉,却也无法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直到那天夜晚,自己最宝贝的女徒弟,玖如瑕,前来找自己,坦诚了她的内心。 虽然在他心里,也反复有过思考,但他仍然把玖如瑕当作是当时的那个小孩子。既然是徒弟,他又怎么能越过这条界线,真正把她当成自己的恋人呢? 直到临头,他才意识到自己对玖如瑕的情感,原来那么复杂。 终日相处,经历过生死,原来她早已经不是当初稚嫩的小孩子。她是自己的徒弟,却也暗暗倾慕着自己,哪怕隔着百余岁的年龄,哪怕隔着“师徒”的沟壑。 他或许是被感动了,更多的却像是真正直面了自己的内心。 面对着眼前曾天天唤着自己“师父”的她,一品红梅最终不再犹豫,做出了决定。 再然后,玖如瑕就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虽然平时她仍然喜欢叫他师父,但他心里清楚,她与自己早已经打破了师徒的隔阂,成为了一对执手相守的侠侣。 玖如瑕很清楚一品红梅的想法,并没有任何声张,温暖与幸福仅仅在他们两人之间,悄悄膨胀。 一品红梅也知道玖如瑕的考虑,他非常感动。 他甚至想过,哪怕今后浪迹天涯,只要能长相厮守,便再不枉这一辈子。他已经尝遍了风尘,而现在,他想落脚了,像平常人一样,在不起眼的一隅里,找到一处可以栖身的小家。 本来,他们应该到此圆满。本来,这应该是最美好的结局。 然而,他们仍然逃脱不了尘俗的天妒。 一品红梅记得很清楚。他记得刻骨铭心。哪怕到死,他应该都无法忘却那个残忍的雨夜。 那时,玖如瑕早已怀有身孕。而且即将临盆,那是他们这段坎坷历程的结晶。 一品红梅虽然知道,将来面对这个孩子,内心多少还会有对玖如瑕的愧疚,毕竟她开始时只是自己的弟子。 但他还是更加期待的。一起经过了风风雨雨,而今终于能够有他们自己的孩子。自此隐退江湖,共享天伦之乐,就是他们最大的愿望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夜雨狂澜 每一天,他都怀揣着复杂而激动的心情。醉尘乡等昔日朋友也先后来跟他道贺,这样美好的日子,他多希望能够用胶水黏住,让每个光阴慢慢走。 一切的美好,直到那个大雨滂沱的黑夜。 他记得每一寸的细节,他不敢忘记。他也无法忘记。每当他稍有回忆,当年的痛楚就立刻击溃了他的神经。 那个雨夜,是最疯狂的,最不真实的。 大雨倾盆。风声摇曳着粗壮的树干,激烈的雷鸣电闪一道道划过夜空。 鬼神嚎哭,窗外的夜好像崩塌的末日。房内的蜡烛熹微,不时被卷入的冷风扑灭。 同样,在那个瘆人的雨夜,怀胎十月的玖如瑕,却也即将有了分娩的预兆。 一品红梅看着她疼痛的样子,心也高高悬起来。他来回在屋里忙活着,端汤换布,细细地擦着妻子脸上的汗水。 他紧紧攥着玖如瑕的手,因为玖如瑕不想他离开。一瞬间他恍惚看到了初遇时的她,柔弱而彷徨,面对自己,好像抓住了生命最后的稻草。 因为白天时他们已经找过接生婆,只说了是不到时候。但看妻子忍受着如此痛苦,一品红梅也感觉痛在己身。 心想片刻,他还是决定去找接生婆,请她来照顾自己的妻子。 他们的住处位于山腰,距离山下的城镇有段距离。一品红梅轻轻抚摸着玖如瑕的手背,让她先松开自己的手,他去去就回。 玖如瑕开始时有点孩子似的倔强,但是她很快就温顺地松开了手。一品红梅朝她点点头,分秒必争,冲向了房门外。 “咚咚”的雨点拍击着门板。一品红梅无惧风雨,拉开门闩,呼啸的风夹杂着乱雨淋了他一身。 他心急如焚,飞快地跨出家门。 迈过庭院,打开大门。虽然眼前一片漆黑,但是沿路向下就是下山的小道,他再熟悉不过了。 但是,蠢蠢欲动的厄运,却选择了这个最要紧的关头,找上了他的麻烦。 一品红梅还没走出几步,顿时听到了雨声里藏着一道沉重的呼吸声,而且……就在自己身前。 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黑夜的电光偶尔能让他看清前方的情况。 刹那,一道闪亮的雷电劈落,惨白的银光照亮大地,在狂暴的风雨里传出惊人的怒吼。 而一品红梅,也在同一瞬间,看到了前面无名拦路者的面貌。 而这一见,却让他浑身不觉一颤。 拦路者的面容,自脊背到后颈,竟然生着一块花斑鹿皮。而他的脸上,狰狞可怖的神情,凌乱的胡髭和通红的血眼,好像来自黄泉的厉鬼索命。 感受到来者不善,一品红梅警惕地倒退两步,眉眼登时沉了下去。 两者间的雨丝好像瞬间蒸腾,散发出阵阵灰白的雾。 一品红梅意识到,这是眼前之人散发出来的气场。能够有这样的本领,这个拦路者,恐怕非常棘手。 他时刻想着此刻肩上的重担,他不能耽误每一点时间。 因此他并没有选择立刻开战。哪怕他知道几率渺茫,但是他还是低声下气地请求那人,求他给自己让个路,不要为难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但是,眼前之人充耳不闻。当他提及自己的孩子和妻子时,那人生疮的眼皮微微一跳。 见眼前之人没有反应,一品红梅无法继续耗下去,只得想要绕路离开。 然而,那人还不等他迈步,立刻又挡在了他的面前。湿滑的草地散落着被刮落的树杈,一品红梅感觉心里焦躁的火焰越来越旺。 眼前之人并未急于对他出手,但一品红梅的奈心耐心却很快耗尽。 挂怀着屋内妻子的安危,一品红梅顿时剑锋出手,割裂雨丝。而那人见他终于沉不住气,也摆开架势,与一品红梅缠斗起来。 招招索命,拦路者的武功完全凌驾在他之上。无论是威力还是速度,明显的差距,让他很快自顾不暇,凌乱的剑式在夜雨里逐渐式微。 一品红梅完全不知道此人为什么要来狙杀自己,他全神应对层层逼来的杀招,犹且难以应付。 即使他豁尽了全力,即使他毫无保留,眼前的拦路者犹如无边的夜幕,煽动着随意的风雨,逼仄着自己喘息的空间。 力道稍一迟滞,他顿时骇然变色。 拦路者看清他的破绽,拳头凝聚力量,“铿”地一声,就将他的宝剑打飞,插进湿透的草泥里。 瞬间,与此同时一道炸雷在远空劈裂,远近的山头发出恐怖的隆隆声。 再一掌,那人轻而易举将一品红梅打翻在地。好像打个孩童似的轻易,一品红梅瞬间满身泥污,狼狈不堪。 那人朝他慢慢走了过去,足尖轻蔑地踢翻草块,全数扬在一品红梅的脸上。 风雨好像全数吹在了他的身上,一品红梅看着他一步步走来,浑身发出可怖的战栗。 第二百二十五章 血泪斑驳 那人终于在走到他跟前时停步。他冷笑着望着不远处的宅院,丑陋的面部比蛇蝎还要恶毒。 他似乎在心里犹豫了很久,才低下头看着这个渺小的手下败将,淡淡地跟他说出了来意。 他仅仅讲了几句话,在呼啸刺耳的雨声里更是听不清晰。一品红梅大致听懂了,但随之而来,是更加彻骨的寒冷。 眼前拦路者,他的血亲,还有妻子,竟是当年精灵之乱时,被一并诛除的精灵。 他是自当年苟活下来的混血种。 凄寒的夜雨滂沱,一品红梅耳畔发出阵阵轰鸣。 他说,在当年,他先得知自己的母亲被他们杀死,想要安排妻子藏匿保命,却同样被他们发现。就在他即将赶回去之前,他的妻子,却仅仅因为血统的缘故,就此永远离开了他。 他说,他费劲一切努力,查清了当年剿灭他亲眷的仇人。 他失去了他的一切。因此,他要将当年自己的怨恨,全数报复给他们。 雨点像炮弹一样重重打在一品红梅的脸上。他心如死灰,浑身好像被泄空了全部的力气。 他并不怕死。但在而今的要紧关头,他却鲜有地颤抖起来,他想要活下去。 没有别的原因。在他的身后,那座渺小的房屋里,还有他即将临盆的妻儿。 如果他不能找到接生婆,可能母子两人都会非常危险! 他匍匐着跪倒,好像丧家之犬一样,流着眼泪哀求。他还不能死,他哀求眼前之人,哪怕让他安稳看一眼平安的母子,之后千刀万剐,他也毫无怨言! 瀑布似的雨顺着他的后脑滑到脸颊,与滚滚泪水掺杂在一起。 那人先是微微一怔。好像铜铸的塑像,但他很快回想起了自己的灾难,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铁青,肉眼可见的暴怒,驱使他走到了一品红梅跟前。 他缓缓抬起一只脚,凄惨地笑着,慢慢踩在了他的头上,沉重地碾压。 一品红梅并不反抗,如果他能够饶自己这片刻的性命,他就算受这奇耻大辱,也毫不为过。 但是,显然,那人并没有打算放过他的意思。 他蹂躏了一品红梅片刻,渐渐觉得无聊。随即他轻踢一脚,将他翻滚着踹到家门前。 一品红梅身上泥泞和伤痕遍布,命在旦夕,却始终不敢将自己的重担忘记。 他顽强地爬起身,两腿却根本无法支撑起身体的重量。 看着肮脏的仇敌,那人终于不再犹豫。 他缓缓抬起手掌,恐怖的涡流霎时凝聚半空,好像扭曲的兽皮,带着沾血的腥味。 这一招,他要一品红梅身赴黄泉。 看定眼前,那人蓄力顷刻,终于横臂一推,旋转的邪气飞流如湍,直冲一品红梅而去! 一品红梅顿时感觉窒息的威压扑面而来,他无从闪避。 轰然,招式引爆。呼啸的风击溃了身后的瓦墙,余波扫出一片殷红的血,好像黯夜深渊的淤泥。 血水乍然扬洒夜幕,与混沌的雨一起,裹挟着绝望,淋漓在一品红梅的脸上,眼前。 他被余波扫出很远,脊背沉沉地砸在了碎裂的砖瓦上,流出一大片刺破的血。 但紧跟而来的,是另一个熟悉的,柔弱的躯体,无力地摔落在他的胸膛上。随之刹那,刺鼻的血味,让一品红梅的神经,瞬间……全部坍塌。 温热的身体,他立刻紧紧抱住她。撕裂般的心痛隆隆充斥了他的头脑,汩汩的鲜血被夜雨稀释,染在他的身上。 玖如瑕!! 他声嘶力竭地哭喊,锥心泣血,眼前一面嗡嗡乱叫的昏黑。 他不知道她是怎样克服剧痛走到这里的,他没有余暇去想。他满脑子都是玖如瑕快要死了,满脑子都是,他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害怕,他不敢往下想! 痛楚沿着他的脊髓冲刷着头脑,但他好像木头一般完全感觉不到。他绝望地扭曲了脸庞,两手虽然没有力气,却始终一点都动弹不得。 他抱着玖如瑕,他能感觉到她的腹间不断流出温热的液体,那股热流传递到自己的身上;她的四肢却越来越凉,透过一片模糊,他能看到她的嘴唇微微翘着,却早已经变得惨白。 他一遍遍吼着她的名字。他的喉咙充满血腥的黏液,他渐渐沙哑得喊不出声音。 但是眼前的最亲切的人,却意外地平静,只是像往常一样,一动不动地瞧着他的眼,表情好像凝固,却仍然是丝毫不变的温柔。 那人不知怎的,一直没有走过来。但一品红梅什么都不在乎了,哪怕他现在来取走自己的性命,他也不会反抗了。 雨沫不断地敲打着两人的脸颊,又顺着下巴滴落在泥泞的碎砖里。 四野好像陷入了沉寂,虽然仍是滚荡的风雨嘶吼;但一品红梅全都听不到了,他的耳边好像只剩玖如瑕的呼吸声,还有从喉咙传上来的嘶哑的闷响。 第二百二十六章 幡然救赎 “师父……” 一句师父,宛如恍惚黄粱一梦,睁眼醒来仍是凄凉,无比残忍。 一品红梅眼前火辣辣地,却连泪都流不出来了。 玖如瑕颤抖着白皙的嘴唇,接着一道鲜血顺着流出来。一品红梅多想让她不要再说了,但他的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被混着血和泪水的黏液堵塞。 “师父……我……”玖如瑕睁大眼睛,精亮的生机却渐渐散去,瞳孔也逐渐发散,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我……不能,再陪……” 一品红梅使劲摇着头,他咬破了嘴唇,眼里充满了绝望、哀伤和恐惧。 他的心里好像有一团焦躁的火,四处冲撞着他的躯干。他想说很多话,却一句都说不出,他多想把内心的话全部告诉她,却做不到! 玖如瑕困难地抬起手,仍旧如常地抚摸着他的肩头。 他的目光触碰到了她的视线,那种如水般温润的静谧,让他顿时愣住了。接着他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松塌下无力的身躯。 玖如瑕看着他,眼中流出一点珍惜和遗憾。 “师父……你要好好活……” “师父……师父……” 她一遍遍叫着他,手心却渐渐急促起来,不舍地用力摩挲着他的肩膀。一品红梅看着她,心早已经化成一地粉碎。 雨无情地拍打着他们,让两人已经被湿冷浸透,好像漂泊在零丁汪洋上的两叶孤舟。 一品红梅紧紧看着她。分寸的距离,却即将天人两隔,他心里一片空洞,眼前也是一片空洞,好像被全数掏空了一般。 她的每一缕声音,都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里。 忽然,那声音戛然而止。 他怅然若失,惊愕地从顾自的哀恸里回神。与此同时,摩挲着他肩膀的,那只脆弱的手,也蓦地垂落下去。 “啪”地,激起一点浅浅的水洼。水星溅到他的眼中,霎时撩起层层的涟漪,荡起海啸般的倾塌泪海。 他环抱住她的双臂这时才得以松动,他狠狠地攥住她垂下去的手。 玖如瑕的表情停滞在了最后的一点微笑,好像与他最后的诀别。她微微地阖眼,似乎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撑起了一条缝隙,能够得以看着最心爱的人,渐渐消逝。 最后的声声呼唤,此刻都像是巨钟回响,鼓撞在他郁结的胸膛,宛如闷雷卷地。 再也无法压抑,他的喉咙刹那被冲破,迎着不息的风雨,他豁尽全力仰天悲吼。 声音在山间凄凉地回转,最终被风雨抹去。 他一手攥着她的手,一手怕她跑掉似的,哆嗦着抱着她。他浑身的骨骼都好像要散架了,瞪圆了空洞的眼,他形似癫狂,好像心神溃散。 而在他的目光所及,废墟以外,那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踪迹。 满山,只存他自己一人,在凋零的夜里,任风雨吹打,形同枯萎的老木。 鲜血,浸润了野草的根须。唯有萧瑟的风,让整个黑夜摇荡着,不至沉沦。 此后,江湖之上,再也没了玉梅剑侣的传说。 ………… “此后,我曾经一度沉沦。守着她的坟墓,我隐居于深山之中,度过了百余年的光阴。” 一品红梅从沉郁的回忆里回转过精神,淡淡地望着如水的夜色说。 赋云歌痴痴地听着,眼圈淡淡浮现一点暗红。 瓶里的花微微垂着头,好像已经陷入睡眠。舒缓的夜风卷过一点点凉气,吹拂着吊在桌板下的四角桌帷。 一品红梅看着赋云歌,他的眼角泛着一滴水光。 赋云歌濡了濡嘴唇:“……前辈,我明白你为什么不同意我拜你为师了。” 一品红梅抬起手指,轻轻擦拭掉眼角的泪珠。他瞟了一眼外面熹微的灯火,重重山色,在远近的黑暗里徘徊。 “……不。我现在,应该走出来了。” 他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看着赋云歌说。 “转眼一算,又是一场浩劫啊。”他的目光里充斥着嗟叹,不知道是在悼念故人,还是勉励自己,抑或两者都有,“在阴影里踱步,迟早也要靠自己走出来的。” 赋云歌惊讶地睁大眼睛,不知道一品红梅这么说,是要准备做什么。 “我被这件事,禁锢了太久。”一品红梅深沉地叹了口气,“经过这段时间,我应该想通了。玖如瑕的哀怨,应该成为我的决心,而不是让我逃避的借口。” 赋云歌看着他的眼神,逐渐炙热起来,他也感到呼吸一阵急促。 “无从追回的,今后弥补。留有遗憾的,也该释然。” 他说着,好像自言自语,好像醍醐灌顶。赋云歌静静地望着他,原本素昧平生的两人,经历了多少磨难生死,终于在今晚,拥有了同样的感动。 “赋云歌……”他直起身,慢慢走向他,“为师,一品红梅,让你久候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暗潮蛰伏 赋云歌终于听到了前辈的这句话。他的脸热热的,鼻尖也随之一酸。 他本来不曾有次奢望,他本来打算将这个称呼一直藏在心底。 但是,他却并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缓缓融化一品红梅这块厚实的坚冰。直到今晚,雪融冰消,再复春水波澜。 “弟子赋云歌……拜见师父!” ………… 而在遥远的天柱外围,波诡云谲。只因九彻枭影一纸告示,试图潜入,或是攻打琼天殿,夺取心湖陨铁的人,便一天都没有消停过。 外围的三教还各自把守阵地,让想要召集兵力直捣黄龙的野心家一直没有得逞。 然而,仅凭此点就牵制了他们大量的兵力,九彻枭影可谓仍然是技高一筹。 而且,最应该担心的,反倒不是在外面鏖战僵持的兵力,而是提防暗中潜入的鼠辈。 琼天殿内,三重暗室当中,玦同君迎着熹微从窗口透进来的灯火,沉思着。 而他的手上,此刻沾满了淋漓的鲜血。 身前倒在地上的,是暗中溜进来的几个觊觎陨铁的蟊贼。不清楚他们是否是九彻枭影的力量,但既然他们选择这条绝路,那他也只能亲手送他们一程。 有些反感地抽身离开,他想尽快去洗洗手。 想了想,他还是先处理了暗道的尸体,然后又确认了一下陨铁的安全。 等一切都处理得当了,他才慢慢踱着步,回到琼天殿前。 而在殿门外,青崖书院的几位儒士已经汇集过来,好像是有了新的战事情况。 他若无其事地坐在椅子上,清理了一下桌上的杂物,让众人进来讨论。 “发生了何事?”他抬起头,看着依次走进来的几位儒士。 领头的儒士方冠鹤氅,脸上带有泰然而轩昂的气概。他端正地在玦同君桌前站定,朗声说道:“书院的夫子剑阵告破,但易老轩仍然固执不放手。想请您出面,代为劝告。” 刚听完,玦同君显得有点惊讶,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青崖书院三大剑阵,单凭易老轩的夫子剑阵就能够撑持这么长的时间,已然不凡。”他叹了口气,继而露出一抹鼓励的笑容,“也辛苦你们了。” 那几个儒士虽然被安慰了,但还是有些忿忿不平:“此是书院该为。但易老轩一意孤行,排斥同志,恐怕对现今局面,多是有害而无益。” 玦同君苦笑着看着他们,心想如果书院祭酒,青颖书帆·律定墨尚在的话,他们也必定不会闹到这个地步。 不过毕竟是气结同枝,而且都找上门来了,他也没理由不管。 “易老轩性格如此,我也知道。”他微微一笑,从桌旁拿过笔墨,“这样好了。我写封信,你们转交给他。另外宗牍剑阵和仁天剑阵,你们自己安排就好。” 终于见玦同君愿意帮忙,儒士众人的表情才逐渐缓和下来。 玦同君奋笔疾书,文不加点顷刻写就,交给儒士众人。 送走他们,玦同君回到椅子上,仰面望着雕纹漆绘的天板,有些失神。 他们不能继续这样被牵制下去了,必须想一个方法反制。九彻枭影肆虐横行,他必须把最精尖的兵力调到有需要的最前线去。 沉思半晌,他缓缓伸手去够桌子上的茶杯。然而摸到时里面已经没有水了,再去看旁边的茶壶,同样如此。 玦同君呆呆地看了茶壶一会儿,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这时,素别枝又从门外走了进来。 进门后他就看到了玦同君愁眉不展的模样,表情并没多么在意。直到走到桌前,他才俯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顺势丢到他桌上一件东西。 玦同君被那物叩响桌面的声音惊了一下,这才沉沉回神。 “怎么了,看起来跟僵了似的。”素别枝利索地抽来一条板凳,在桌对面坐下,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东西,“百姓们送的玉黍糕,沿路吃了一些,分了一些,给你留了一小袋。” 粗布的袋口,软软的丝线轻微松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点心。 玦同君看了一眼,笑了两声:“现在民不聊生,灾民食不果腹,你让他们不要给咱们送东西了。” 素别枝并没反驳,轻轻点头答应:“也是。” 玦同君小心地把百姓馈赠的点心收起来,又将目光转回素别枝的脸上。 “还有什么事?千里迢迢回来,该不会是只为了送点心。”他漫不经心地问。 素别枝呲牙一笑,脸上的表情很是得意:“走的这一遭,可是收获不小。” “哦?”玦同君听他语气兴奋,也被勾起兴趣。 素别枝让他把先前送来的那张告示拿来,玦同君便从地图下面抽出来放在桌面上。素别枝只展开了最底下的三四个地点,指着最后一个给玦同君看。 玦同君眯起眼:“……煎血城。” 第二百二十八章 萧瑟彼岸 素别枝两手抱臂,鼻子轻哼了一声。 玦同君又看了看告示里的这个地点,皱眉想了想,又抬起头看素别枝:“你……找到煎血城的具体位置了?” 素别枝很是不屑,抬起手掌摆了摆,表示不止如此。 玦同君没有陪他打哈哈的兴趣,催着他快说。 素别枝故弄玄虚了一会儿,自觉无趣,这才慢悠悠地说:“这个地方,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你……干的?”玦同君听他这么一说,还有些诧异得难以相信。 素别枝毫不谦虚地点点头:“怎样?看不起爷么?” 玦同君认真地盯着他看了片刻,才确定他没有在开玩笑。他终于露出了一点赞许的笑容,对素别枝一派不吝赞美:“确实呢。素大爷神通盖世,威武超凡,只手通天,哪有他办不到的事情呢。” 素别枝展现出他脸皮非凡的厚度,挠着头对玦同君的赞美全盘接受:“这才像话嘛。” 开够了玩笑,他才收敛了一下,简单跟玦同君讲述了一下战况。 煎血城其实是悬灯武僧先前就一直窥探的一处隐秘营地。而等到他抵达时,悬灯寺的弟子,以及露岩观的道士,已经协同当地居民组成了近百人的联合军。 他的力量,正好给苦于是否硬闯的悬灯武僧等人一颗定心丸。毕竟两名玄徽高手坐镇,加上这些兵力,强攻就更为保险了。 结果如同预料,他们势如破竹,很快拿下了煎血城据点。 “而且我还套到了情报。”素别枝凑近了些,讳莫如深地说,“这四个据点,都是由九彻枭影的影旗使和九旗使两人全权主管的。煎血城本来是四据点中构建了一半的基地,因为时间原因被迫提早列入了,所以防御最薄弱,也并不意外。” 玦同君用心谨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九重泉你曾经与他交手过,感觉如何?”他忽然问。 素别枝摸着下巴,犹豫了一下:“……不算弱。我和他伯仲之间,上次他败给我可能是因为有战况劣势对他造成的影响。” 玦同君“唔”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说话。 “反正,还是值得高兴的。”素别枝感觉有点沉闷,主动说道,“我打算在琼天殿做几天保镖顺便休息下,过两天再出去努力好了。” 玦同君抬起头:“也好。这两天琼天殿正好缺一个保镖,你应该不会太闲的。” 素别枝冲他吐了吐舌头,把嘴撇到一边。 琼天殿外,来自遥远的阵前的沙尘,似乎弥漫着躁动的气息,在骄阳下浮动不安。 ………… 两日后,黑水原的清晨,仍然郁结在袅袅的黑潮中,水雾弥漫,四野阒寂。 轻帆拨开层层浪花,小舟之上,一人独自伫立。迎着前方不断开辟的雾霭,他的脸上有些不耐烦。 华贵的锦衣,早就被这里的水汽浸得湿漉漉的。腰间玄徽下缀着的流苏微微摇晃,上面篆刻着“宵万斛”三字。 望着前方一望无际的黑暗,宵万斛的面容也朦胧得看不清。按照溪紫石的地图,黑水天垒应该就在前方。 很快,不出意料的,远方雾霭当中,隐约显露出一座漆黑的孤堡,犹如地狱开口。 宵万斛冷冷一笑,真气催动足下轻舟,立刻破开沉寂的水面,加速朝那边驶去。 远天的混沌里,偶尔响起几声寒鸦的乱啼。 驶船片刻,宵万斛才发现黑水天垒其实尚在远方。迷离的黑夜与雾气夹杂,很容易形成奇异的错觉。 他扭头“嘁”了一声,但心里却对这里的主人更感兴趣了。 快舟不断缩近与黑水天垒的距离,宵万斛很快真正看到了黑水天垒的面目。 驶至城楼下,大门却似乎仍然没有从沉睡中醒来,或是没有意识到他这名不速之客,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他本来打算等待一会儿,但总觉得没有必要。毕竟拿钱办事,他也不需要那么以礼相待。 于是,他仰头冲着城楼高喊道:“圣使溪紫石来了,快快开门!” 不容置喙的口气,加上附着了强悍的内力,让把守城楼的士兵顿时大吃一惊。 他们向下望去,发现在水雾之间,那名高喊者不避不移,正挺起胸膛任他们检查。 他们大多并未见过圣使驾到,出于保险起见,他们还是决定先去禀告旗使。 天垒的士兵精良不俗,连禀告都很快。没让宵万斛等待多久,就只见浩大的镶铁木门沉沉拉开,水流涌出,好像吞噬夜空的黑潮。 一排排潜伏水面之下的石道浮现,宵万斛便舍弃船只,轻盈一跳,就顺着石道进入了天垒。 内中与外面,是相同的黑暗,没有丝毫明亮。 一路走过去,虽然无人指引,但宵万斛也没有见到一条岔路。他心知偌大城堡的道路绝不会如此简易,联想刚才的水雾,他就能猜到这是障眼法的缘故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铜刀泓影 这倒也方便。宵万斛不多提防,顺着彻地闻声给他的道路长驱直入,毫无怀疑。 走廊渐渐出现了明火蜡烛,宵万斛就知道应该离终点不远了。而事实也恰如他所想,没过多久,前面一方宽大的石室,燃着淡淡灯火,映现在他眼前。 他放慢脚步,背着双手,缓缓走入其中。 刚一迈步,他就忽然听到室内传来一声悬问: “黑水天垒,不容闲者。圣使派你前来,所为何事。” 赫然,只见壁前一道肃杀黑影,在烛火下彷若黄昏杀神。冷寂的杀气凛冽,威压四溢,不留余地。 宵万斛后退半步,但仍然能够稳住身形。他感受得出此人的能为超凡,应该就是黑水天垒之主,彻地闻声了。 想了想,他并没有甘心示弱。 “闲者一词,真是有趣。”他嘿嘿笑了起来,好像对眼前的杀意视若无物,“不知道在你心里,何谓闲者?执令而来,算是闲者;战俘不杀,却算不得闲者么?” 宵万斛一语,不留情面,开门见山,直指彻地闻声的缺陷。他轻轻按住腰间的武器,心想若是这人武德不好突然偷袭,他也要有准备的余裕。 轻吹了一下额角垂下的头发,他感觉发梢已经凝结了一点水滴。不敢分神,他屏息凝神,只待彻地闻声作何回复。 时间宛如静止,在黑暗中被拖拽消逝。 彻地闻声背对着他,心海沉浮,却并非是应对这道质问。 “……未明来意,徒耗时间,自是闲者。一品红梅非是战俘,此事亦非你该过问。” 他心悬他事,随口回答道。 但宵万斛显然没有退让的意思。他捋了捋衣襟,冷哼一声:“我原本也不会过问。但这个问题,是你们圣使的意思。你作何回答与我无关,但你是否要为自己的性命考虑一下?” 彻地闻声沉默了。但他也并非是因为宵万斛的威胁,而是心中的弈局,又陷入了纠缠的波澜。 宵万斛看他不吭气,心中也满是犹疑。 他不清楚这个彻地闻声究竟是什么心思,越是等待,心中越是焦灼。 终于,他没兴趣跟这个木头耗下去了,直截了当地开口: “喂,我说你。” 彻地闻声侧了侧脸,没有说话。 然而,就当宵万斛准备再说话时,乍然,冷水开刃,划破肃静! 水如蝶翼,轻幻莫测。宵万斛大惊,腰间罕世兵刃,名刀铜骧,霎时上手! 逼仄狭窄的空间,两人的招式受到限制,却仍然淋漓洒脱,各自索命。 宵万斛展现不俗能为,铜骧名刀闪烁金玉光采,映照石壁,辉洒一溜寒光。 常年闯荡江湖,刀尖舐血,宵万斛修为本来就威不可挡,即使处于后发劣势,仍然能力保不失。而彻地闻声心有琢磨,招式来往间拿捏宵万斛要穴,仍是游刃有余。 水波在空气里荡漾,卷动阵阵涟漪。水雾困阵如同千层铁索,萦绕不去,彻地闻声行走其中,犹如魍魉难寻其踪迹,招招出其不意。 水花飞溅,铜骧刀锋划之不去,金玉元功也被暗暗牵制。宵万斛逐渐感受到了自身异状,心里不觉开始叫苦。 一对身影,招式来往,削翻了墙上灯烛,石室很快陷入黑暗。 宵万斛不愿受制,元功催动,强导真气于刀尖,试图辟开一条生路。 然而,就在他将全数气劲汇聚在刀刃,想要放手一搏的同时,水雾受到彻地闻声牵引,竟然同时附着于铜骧之上。 真气与水雾糅合,在刀刃上纠缠互制。很快,处于劣势的真气竟然被水雾淡淡化去,宵万斛酝酿的最后的一击,就此被强行中断。 宵万斛来不及惊骇,彻地闻声就已经迅速来到了他面前。 他正待抽手抵御,但彻地闻声立刻先他一步用手肘拨开,五指反扣,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 “你……”宵万斛不觉愕然。 彻地闻声把他拉到面前,冷眉盯着他的瞳孔。宵万斛疑心高悬,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如果他伤及自己,那无异于向溪紫石明确跳反的意思。如果他有一点冷静,就不应该这么做。 受制于人,宵万斛虽然难以施展武功,但头脑很快开始思考。毕竟行走江湖多年,他还不至于被突发情况吓得魂飞魄散。 彻地闻声抓着他,好像在衡量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 宵万斛甚至注意到他的额角渗出了一滴冷汗,这可不寻常。他继而想到自己的性命,就知道应该是不会有事了。 终于,彻地闻声在经过了长久的沉默之后,缓缓开口了。 “悬金散客……我需要你,向溪紫石传一封信。” 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宵万斛可是把他的每一瞬间的神态都捕捉住了。虽然不知道这家伙在想些啥,但是看来,他这句话,可是说得并不轻松。 第二百三十章 挚友会师 “一句交代,你还没给我。”他想起溪紫石的嘱托,得寸进尺说。 彻地闻声缓缓松开他,背过身去。 “那句交代……都在这封信里了。” ………… 古道酒盟,经过数日的跋涉,赋云歌等人终于顺利带着全军返回。 探子已经先行汇报,因此东方诗明等人已经得到了消息。等他们终于绝尘而来,东方诗明带着众人一直走到门外迎接,礼节不可谓不重大。 其实,他最高兴的,就是能够再见到赋云歌。 赋云歌心里亦然。自从龙戟一别之后,两人经历了诸多变故,几经辗转,终于再次见面,两人内心都是压抑不住的欢喜,一见面就相拥着喜极而泣。 一品红梅带着军力先回返营地,让赋云歌两人好好叙旧。东方诗明也把手上的工作暂时交给酒盟下属,自己则与赋云歌在酒盟中随意散步,畅谈各自的经历。 赋云歌先前在路上也曾经得知金戟锋鉴的事,却不及东方诗明亲口讲述来得激动人心。而东方诗明也听他叙述了沙壁和漠城的际遇,还有手刃木雪花这一大快人心的消息。 两人绕着酒盟走了一圈,太阳也逐渐西斜了。东方诗明今日特意支开了白蒿,少了她在耳边磨来磨去,东方诗明罕有地感觉清静了许多。 赋云歌因为早先见过白蒿,聊着聊着就提到了她。东方诗明可是一点都不想聊这个,讲不到三句就开始转移话题。 赋云歌虽然有所疑惑,但毕竟也是同道中人,能够理解。他想了想,又回想起了胡乾。 “对了,从你的管家那边我才知道你的背景,好家伙,来头这么大,兄弟一场,你却从来不告诉我。” 赋云歌扭过头,很是忿忿地说:“等去了泰世昇平天,你是不是要考虑一下怎么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东方诗明哭笑不得,连连摆手:“现在酒盟我暂时还是代理副盟主,你要什么赔偿,我也能在这里尽量满足你。” 赋云歌哈哈笑起来,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怎么听你说话有一股子暴发户的味呢,你明明天生就是富二代啊。” 望了一眼远处正在落山的夕阳,嫣红的霞光染透了山林。 东方诗明嘴角微微收了一下,他又考虑到了现在正在处理的事情。和赋云歌游玩一下午,习惯操劳的他又感觉一阵惭愧。 赋云歌察觉到他情绪一下低沉了许多,也就收敛了笑意,转而问他在想什么。 东方诗明跟他讲述了目前具体的情况。赋云歌并非不知情,只是琼天殿一方的详细情况他不很了解。 等东方诗明跟他分析完,赋云歌也就基本全都掌握了。 稀薄的野花香从远处吹来,钻进两人的肺腑。 “就是如此。”东方诗明苦笑着摊开手,“现在酒盟加入战局,仍然有些支绌。柏无缺辞别求药,我现在也有些分身乏术。” 赋云歌若有所思,认真地揣摩着目前的局势。正道可用的人手虽然充足,但是架不住九彻枭影没完没了的消耗。 心湖陨铁牵制了三教和玦同君的人手,更是让战局捉襟见肘。现在四旗使现世,九彻枭影还有多少底牌,他们也无法估算。 “我们凭借现在的状况也可以与他们纠缠,但是这场战争持续越久,就会有越多的无辜百姓罹难。这样的损失,我们承担不起。” 东方诗明叹息着说。他的眼中倒映着夕阳的落晖,散漫的颜色在云霓间静静流荡。 赋云歌同样知晓,他一开始就把这件事列在了首位。 游历多地,受害于无情战火的百姓,他见过太多了,他绝不会放过那些为非作歹,草菅人命的恶徒。 东方诗明说完就沉默了。他的心脏跳得很剧烈,胸膛鼓动着热血,驱使他不敢让自己安于片刻的享乐。 赋云歌知道好友的性格。他轻轻拍了拍东方诗明的肩,靠近了些说:“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 东方诗明侧过脸,淡淡地翘了翘嘴角,却看不出一点愉快和轻松。 赋云歌想了想。自兆封明邑来的这些天,他也无时无刻不在考虑着,而到现在,他的想法已经基本成熟了。 看着好友如此踌躇不定,赋云歌心里,也燃起一股油然而生的冲动。 “我有个办法,你要不要听我说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压低声音,谨慎地说道。 东方诗明有点好奇,想听他有什么想法。 天色一点点黯淡了下去。天空不时掠过归巢的飞鸟,两人一边讨论,一边朝酒盟内返回。 踢起脚前的星点尘土,赋云歌低下头又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终于,他抬起头,脑中之前零散的想法,全部整合到了一起,天衣无缝。 “现在,正道的力量,除了玄徽高手,最重要的组织,就是三教,酒盟,金戟锋鉴和琼天殿等。”他顿了顿,两手在前面比划着,一步步剖析起来。 第二百三十一章 刀斋寂狼 “但是因为心湖陨铁,三教以及琼天殿的人手,都受到了牵制。”赋云歌直接指出眼下的燃眉之急,“如果能解决这个焦点,我们就能更好地调度人手,甚至做出反制。” 东方诗明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开始时的好奇也变成了认真和严肃。 赋云歌继续说道:“现在九彻枭影,除了旗使的据点,暴露明处的就是兆罪明邦的那四个据点。其他的九彻枭影以潜伏和游击为主,但肯定会以大据点作为联系。” “是,正是如此。”东方诗明认可地颔首。 “现在局势僵化,而且主导权被握在九彻枭影手中。因此如果要翻盘,必定要从双方的关键点入手。” 赋云歌讲到这里,抬起头四顾了一下,确认周围没有隔墙之耳。他停住脚步,低声说: “所以,如果以心湖陨铁为饵,从内部捣毁九彻枭影的计划,我们就能打破僵局。” 东方诗明心机聪明,很快反应过来他的计划。但他颇感到有些惊讶:“你……这可是个不小的冒险。” “不冒险,怎么能动摇得了他们呢。”赋云歌微微笑了一下,“而且这样的铤而走险,还有降低风险的可能。” 凉风顺着道路徐徐吹来,原来天边已经被夜幕覆盖。 说到这里,两人同时不再讲话,但各自心中,都在考虑着相同的问题。 夜晚,酒盟的灯火巍巍地亮了起来。 整个谷地,好像璀璨的星宿密布,闪烁着林立的光芒。 晚餐餐桌上,众人就很多问题又逐一讨论。等遣散了诸多下属,赋云歌三人又就之前的计划仔细筹备了一通。 朗月高悬,皎洁的露色遍布苍山。 三人商讨了很久,渐渐都有了困意,这才各自散去休息。 赋云歌还与东方诗明相携而归。但两人并没继续讨论,而是一路无声,静谧地呼吸着难得清闲的空气。 快要走到房间,前面低矮的建筑已经依稀可见轮廓。东方诗明淡淡叹息了几声,脚步放慢了。 “难得重聚,可是又要很快分别了。”他很是感慨地说。 路边的青草上垂着一只瓢虫,被东方诗明的声音吓跑了。和缓的风摆动着草丛,好像无声的自然安眠曲。 赋云歌歪过头,认真地看着东方诗明,低声笑了。 “最早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多愁善感啊。”他端详了一会儿好友的脸,仰起头去看星空,“不过这次应该时间不长。而且,这几天还要等狼尘烟过来才能行动。” 东方诗明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他也抬起头,看着头顶一成不变的,宁静的星夜。 “好在,我们是战友。”他喃喃地说,“为了共同的目标,万里尚为邻。” 赋云歌“嗯”地点头,他感觉眼角也有点湿润,可能是沾染了夜的露气。 “等到此次灾祸靖平……我一定要去你的东方世家,好好敲诈你一笔。” 东方诗明听他开玩笑,不觉莞尔一笑。 东方世家……是啊。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也该是时候,坦诚面对属于自己的这段往事了。 “当然……可以。” ………… 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清源地界,似是久违的磨玉刀斋中,花草依旧。 自大会之日后,磨玉刀斋也再度开门招生,力图恢复往日声誉。虽然斋主与柏融的消殒着实是一场不小的打击,但他们仍然无惧困难,重振斋风。 在此期间,狼尘烟一直盘桓在此,算是坐镇。 因为刀斋与金戟锋鉴,以及之前九重泉溃败的缘故,清源地界一直没有再受波及。 金戟锋鉴配合玦同君等人的部署,也随时向各地分配兵力。而狼尘烟似乎并不很关心,除了每天到侠行迹坟前扫墓,以及浇灌他生前栽培的花草,就没别的事情了。 刀斋众人不清楚狼尘烟的怪脾气,也不愿去招惹这个沉默的怪人。就当是来了个武功卓绝的园丁,并没怎样在意。 但当日清晨,刀斋众人洗漱后进行早课的路上,他们却惊奇地发现,狼尘烟正独自待在他们的演武场上,似乎想要修习武功。 虽然天气燥热,但是狼尘烟还是那副闷闷的穿着。手里的锈刀泛着古拙的霸气,只是一直迟迟没出手。 众人本来想在一旁围观他练武的,但看了半天,两边都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 他们终于先忍不住了。为首的青年人率先进入演武场,对狼尘烟叫道: “狼尘烟先生,我们要练武了。您要是没什么事,就把这里还给我们吧!” 他的声音很洪亮,狼尘烟也听得非常清晰。但他仍然迟钝地沉默着,凹陷的眼窝在刀锋上扫来扫去。 那个青年还以为他没听见,又耐着性子喊了一遍。 这时,狼尘烟才有些不悦地转过头,看着背后没注意是什么时候来的刀斋弟子。 第二百三十二章 明邦绝境 他想了想,又端详了一下手里的刀,才粗粗地低声道:“你们这里,太小。我一刀……就能劈坏。还是去外面的草坪比较好。” 青年听他自顾自地嘟囔着,好像是要去给刀斋除草的意思。也就没有管他,侧开身子:“先生请便。” 狼尘烟看了看他,就提着刀慢慢走出去了。而看他离开,那些弟子蜂拥涌进了演武场。 他挠着头,一边朝门外走去,一边思索着昨晚做的梦。 他总觉得,好像自己这口刀,又要再开锋芒了。 走到侠行迹的坟冢前,他看到了斜在坟前的那口精美的宝刀。 端详了一阵子,他才叹了口气。 这口刀并不是当年侠行迹的武器了。而且这么多繁杂的坠饰,对战场厮杀也是有害无益。 想了想,他最后还是转身离开了。 ………… 而在更加遥远,更加凶险的所在,隐秘的兆罪明邦,拥十数城连横之威,在罕有人至的苍茫天野之间,雄峙方圆千峰。 作为最为庞大的据点,昔日的隐蔽工作不可谓不繁杂。外围丘陵为阵,有两座人工假山随时掩盖,日积月累,才得以形成如此阵势。 而今终于现世的它,在影骸的全权统帅下,必将震惊整个下界天。 每日都有源源不断的兵力自这里转接,并流入各地。如同与琼天殿对峙的两帅,各执一端。 自离开沙漠之后,影骸便回到了他长久经营的这座固若金汤的基地。而即便他不在,兆罪明邦也并非群龙无首。 昔日,在三界天留有不少传闻的“蚩离双璧”之一的丧刀·溯游魂,便同样在兆罪明邦之中。作为影骸的副手,溯游魂便是兆罪明邦永远伫立的丧钟。 而在兆罪明邦之外,层叠乱峰之中,枯枝遍地,干涸的血迹仍然刺眼。 这里,是正道黯然的坟场。 当初月参辰两人深陷危境,也并非是自不量力。他们当时同样带领着近百人的队伍,可是面对始料未及的强敌,撑到现在,他们原来的兵力,已经全军覆没了。 若非醉尘乡等人及时赶来,他们两人估计也要化作亡魂。不过即使有醉尘乡的协助,他们目前的劣势,仍然不可避免。 而今,身陷丛峰困阵,所有的兵力,仅剩的守御,只有一座早先攻下的外围瞭望塔。 好在因为地形之势,兆罪明邦也不好前来攻打。多亏当初他们建造瞭望塔时就只预留了一条小径,现在反倒成了众人苟全兵力的最大屏障。 不过,他们不论谁都清楚。不论是物资也好,还是兆罪明邦的耐性也罢,这里都不会是他们能够长久僵持下去的选择之地。 唯有早日抽身撤退,或者等到有力的外援,他们才能真正活下去。 瞭望塔高层并未竣工,而且在之前攻打时就有了损坏。不过犹且能看到山陵外的情况,这也成了他们最大的冀望。 月参辰两人身负重伤,一直在下层休养。醉尘乡与酒盟剩下的兵众每日想方设法截取粮草和水源,他们才不至于被活活困死。 而每天,除了在瞭望塔坚守,他们唯一的寄托,就是群山之外的远方。 他们相信着,他们的战友。不论是公孙探,还是一品红梅和酒盟,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共同战斗。每每想到这里,他们的心里,就会充满斗志。 终于,两日后。在这个清晨,他们的期待,并没有白费。 迎着林间的第一颗朝露,透过山陵的倒影和沟壑,他们得以看到,有些意外的援兵,绝尘而来。 “那是……” 清晨,瞭望塔之内的空气,就被一阵激动的声音搅动地浮躁起来。 醉尘乡走上高层,见到众人一脸兴奋,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发现。 他凑过身去,眯起眼睛,仔细观看。 赫然只见,平野滩外,有一支数十人的队伍,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缓缓行来。 为首之人,如同菩提明镜,一袭粗缯袈裟,手持青铜禅杖。如同辟夜之曙光,带领一众梵门子弟,朝着兆罪明邦的方向,沉稳迈步,目光炯然如雷。 “那是悬灯寺的……”塔内有人惊讶地叫了起来。 醉尘乡俯身在简陋的窗框前,眯眼仔细观看,心中好像想起了为首之人的姓名。 “是……悬灯武僧。” ………… 而在天柱外围,青崖书院外的丛林之中,一条孤影,悄然前来。 来者的脚步很缓慢,轻轻踩过地上凌乱的枝桠。晨露还依附在树干的缝隙间,湿滑而清新。 淡淡的朝晖透过薄雾,弥漫在低垂的林叶当中。来者的头发被晨雾微微打湿,晶莹地在阳光下闪动着。 站在这里,就能依稀看到书院的轮廓了。 他站定原地,凝视着眼前的书院,满怀深情。 不知道露水太重,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的眼眶里,很快积蓄起了一汪水光。 他并不是别人,正是九彻枭影圣使,溪紫石。 第二百三十三章 擘画汹涌 自那日之后,枭无夜给他传来消息,告知他休假要结束了。于是他只好跟阿甜分别,孤身一人,回到了这个所在。 夫子剑阵,正是他授意所破。 当年在青崖书院读书,书院尚还没有这么庞大的规模。武学院的建设也是方兴未艾,没想到现在已经成为下界天的儒门之首,与他这个曾经的弟子,成为了两立的敌人。 溪紫石端详着昔日的学府,心海渐渐浮沉起来。 又盘桓顷刻,他好像下定了决心,朝后山的另一端走去。 那边,是埋葬着他们当年的夫子的地方,青崖陵园。 穿过一片树林,竹树环合之下,他凭借记忆找到了掩映丛林之间的陵园。 内外以一道矮墙隔开,但青翠的颜色却漫过了墙头,连接起两边。 溪紫石从墙头轻轻一跳就翻了进去,在其中漫步片刻,他就找到了自己当年的恩师。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昔日教诲,话犹在耳。拳拳情谊,令溪紫石心头一阵泛痛,沉默了一会儿,他在恩师的坟冢前慢慢跪了下去。 墓前只有两朵憔悴的白花,花瓣都已经枯干。溪紫石环顾了一下周围,才小心翼翼地掏出准备好的供品,一小沓纸钱,还有几只瓜果,恭敬地放在恩师墓前。 从怀里拿出火折,他踢开周围地上散落的枯枝,将纸钱缓缓烧化。 微弱的火光,在坟墓前孤寂地燃烧。没有风吹刮,溪紫石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火苗,直到渐渐熄灭,残余一地灰烬。 他缓缓起身,用袖子擦了擦墓碑上的灰尘。 他知道,恩师不会因此而原谅他。他也并不奢求恩师的原谅,只是想要求得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心安。 沉寂稍后,溪紫石离开了陵园。 ………… 而在僵持阶段,琼天殿、三教与前来攻打的恶徒、九彻枭影持续拉锯。虽然能够力保不失,但几天以来,宗牍剑阵、仁天剑阵相继告破,正道众人难免有些焦急。 素别枝与玦同君几天来,也击杀了许多潜入的盗贼。不得不说他们的猖獗属实罕见,看来九彻枭影的诱惑,对这些人来讲确实不小。 溪紫石的悄然入局,让局面越发紧张。三教的防御逐渐显露颓势,尤其原来承担主力作用的青崖书院,这样的情况更加突出。 酒盟之中,赋云歌等人连日操劳,拖延战况,终于等到了狼尘烟的到来。 仍然是一袭破旧的衣物,一口没有刀鞘的锈刀。古武的霸道之风展露无遗,让酒盟众人纷纷吃了一惊。 赋云歌与东方诗明等人听到传讯后赶忙迎了出来。一品红梅也在其中,他与当年的天疆五刀同样有所牵连。 狼尘烟被挡在门口,看起来有些不愉快。东方诗明连忙传令让行,他们才在酒盟之中得以相会。 本来狼尘烟的眼神是死水一样的冷淡,但当他看到了赋云歌时,那种眼神才冰消般得到了化解。 “……是你,小子。” 他吭了吭气,僵硬地露出一个笑容。 赋云歌冲他一笑:“是啊,没想到还能活着见面。狼尘烟前辈,是我。” 想起当时沙壁中的遭遇,狼尘烟就对赋云歌心生敬佩。他于是松了松口气,淡淡地说:“有什么,我可以帮的上忙的,你们说便是了。” 东方诗明听他说得这么痛快,知道肯定是因为赋云歌的缘故。于是他推了推赋云歌,让他亲自跟狼尘烟讲明他们的计划。 赋云歌于是上前两步,众人朝着正厅踱步而去。路上他跟狼尘烟详细地描述着他们的排布,狼尘烟也听得很认真,似乎很尽力地在消化对他而言颇有些复杂的计划。 走到厅内,赋云歌又跟他讲了讲注意的情况,在端来茶水时也就讲完了。 东方诗明于是又简单跟他说了说这样做的原因,毕竟考虑到狼尘烟不问世事,恐怕会有纰漏。 狼尘烟虽然还有些不明白,但是至少很用心地记住了。他迟缓地不时点点头,好像在顿悟着方才讲过的一切。 一品红梅看着他,等众人的事项全部讲完,这才慢慢开口:“狼刀,久见了。” 狼尘烟有些陌生地抬眼看向他,但心里还有些犹豫。他呆在雪漠多年,久远前的记忆都被封存,好像现在脑中只存得住复出以来的事情,以及天典万刀阁的过往。 看他有些迷茫,一品红梅于是接着说:“鉴承风老前辈的死讯,当年我未能亲往吊唁,实属遗憾。” 狼尘烟听他讲起鉴承风,好像才有了一点印象。好像是上一次浩劫时他们有过并肩作战的经历,可是模糊不清,详细如何,他一点都记不住了。 一品红梅见他如此,也不再勉强,只是淡淡笑了笑:“今日重逢,希望你我还能像当年一样,为天下正道付出。” 第二百三十四章 黑刀异闻 狼尘烟木然地点点头,接过身边的茶杯,仰头灌了一口。 东方诗明与赋云歌对视了一眼,相视而笑。 既然如此,那事不宜迟,他们也是时候,开启这盘新的筹谋了。 ………… 数日之后,远近一带,传遍了一道闻所未闻的消息。 不知何时兴起,只晓得广为人知。传闻隐世千余年的神秘刀者,黑雨刀客隔世重出,亦接了九彻枭影的悬赏令,据说已经向琼天殿赶来,誓要夺取那块无比珍贵的心湖陨铁。 满城风雨,如同感染般传遍了远近百里。神秘的面纱,不俗的修为,都给人们带来了若有若无的压迫感,如同梦魇将至。 传闻中,黑雨刀客在一千六百年前浩劫之中,喜怒无常,凭借毫无逻辑的想法,先屠杀风妖、比尸异族八座城邦,又血洗净世一方天数个据点。一时间各方对其或愤怒或追求,却因为其神秘无踪,始终无法捕获他的真面目。 再之后,灾厄靖平,神秘的黑雨刀客也就消逝无踪,相传又得到不俗际遇,隐藏修炼了。 原本可怖的修为加上千年的修炼,必定会给当前的战局压上最重的一枚筹码。 酒盟之中。 “我说,这么编会不会有些离谱啊?” 一方宽大的石桌前,赋云歌与东方诗明并排而坐。看着出自他们笔下的传闻,赋云歌笑着怪罪道。 东方诗明抓起桌上的一张纸,上面就是这篇故事的原型:“没事,这个刀客是有原型参考的。根据当年的陈旧史料,曾经确实有这样一名神秘刀客,只是自此消失,或许是死了。” 赋云歌也并不是真的怀疑。毕竟这个故事他们两个写了好久,不会有太大的瑕疵。 “也辛苦酒盟的弟兄们费心宣传。”东方诗明笑着说,伸了个懒腰,“柏无缺回信说他可能要耽误一点时间,希望咱们的计策,能够一切顺利。” 赋云歌点点头。他知道柏无缺要去求离愁丹解药的最后一步,在他取回完整的解药之前,他们一定要遏制住九彻枭影胡作非为的步伐。 而相同的传闻,也很快传入了九彻枭影和围攻琼天殿众人的手中。 溪紫石的幕下,他的桌前,同样摆着一张类似的纸张。 昏黄的灯光下,溪紫石一遍遍端详着这个故事。 良久,他摸着下巴,长长地“嘶”了一声。 油灯映照着上面黑漆漆的“黑雨刀客”四字。帐外一片静肃,溪紫石指头叩击着桌面,发出雨滴敲打青石的响声。 “一千六百年……”他的脸上很罕见地露出了焦急和疑惑的神态,脑子里不断重复着,“为什么这种大佬,会来帮助九彻枭影呢……” 这还只是避世修炼的时间,加上他原本的高超修为,怎么说也有几千岁了。 影主经历两次浩劫,或许他知道当年的情形。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溪紫石感觉有些头脑发胀,于是吹灭灯火,缓缓起身走出去散步。 他需要考虑,这份传闻究竟是否为真。而一旦是真的,那这名刀客前来搅混水的目的又是什么。 九彻枭影的“满足一个愿望”,对他而言可能是什么?将陨铁占为己有?还是想要全面接管九彻枭影,逼退影主? 不论哪一个,九彻枭影都不会做到。而虽然他相信影主的修为不会逊色于这个刀客,但如果不能满足他的愿望,无疑是给九彻枭影树了一个大敌。 这样想来,麻烦就更大了。 他想到联系枭无夜,但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他很厌恶枭无夜的为人,如果主动找他求援,自己的脸面要往哪儿搁? 若是直接寻求影主,恐怕更是不行。 一者,他不知道黑雨刀客已经到了哪里,时间可能来不及;二者,影主刚刚开始让他出力,就碰上这样的硬茬,影主又会怎么看他? 如果他不能顺利解决这件事,尽快拿到陨铁给影主,那下次还影主人情的机会,又不知道等到何时才能遇见了。 他可不想长久在这里呆下去。因此,他决定还是自己承担,无论是什么黑雨白雨,刀客剑客,他都要自己解决! 心念清晰,他脚下的步伐却仍然没有轻松。 他的肩头好像负担着一千六百斤的重担,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走了片刻,他沉重地叹了口气,郁结着阴云密布的眉头,转身向回走去。 ………… 囿于时间的紧迫,赋云歌等人马不停蹄,环环相扣的计策,不允许拖延半点时间。 除了琼天殿要早日解围,他们还要考虑的另一端,则是兆罪明邦的众人安危。 阴霾广布。酒盟当中,天空满是云层,没有半毫阳光。 当前已经是午后。沉闷的空气似乎在等待着霹雳惊雷与一场大雨,灰蒙蒙的远空接入琼天殿的方向,逼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微微的风夹杂着半凉半温的湿气,从山谷间传来。已经万事俱备的两人,在酒盟之前,正待与众人道别。 第二百三十五章 再步江湖 眼前的赋云歌与狼尘烟两人,已经经过了一番谨慎的乔装打扮。狼尘烟的脸上像是涂了煤灰,一身破旧的衣物也被换成了简练的风袍,锈刀被隐藏在身后,腰间则悬挂了一柄修长的窄刀。 赋云歌的穿搭与狼尘烟相互匹配,看起来好像狼尘烟的仆从。 “这就是传说中的‘黑雨刀客’,真是雄姿英发。”东方诗明看着他们,笑眯眯地说。 赋云歌揪了揪身上的衣服,嘿嘿笑了笑:“真不错,能沾一沾伟大的刀客大人的风头,我这茶童当得也不亏了。” 闷糟糟的风稀里糊涂地吹滚过来,门前的旗杆发出吱吱的响动。 “这次见面的时间,确实太短暂。”东方诗明走上前,深沉地伸出拳头,“等你大功告成回来,我们再好好相聚。这次,我不许你再失约了。” 赋云歌望着他伸出来的拳头,脸上的表情好像褪尽寒意的春风。 “好。我答应你。” 他也攥紧拳头,缓缓抬起来,“啪”地一声与东方诗明的拳头相击在一起。 白蒿跟在东方诗明身后,看着他们两人,对东方诗明更是非常欣羡。 原来自己未来的夫君真的像传言所说的,有勇有谋,还这么温柔善良,重视感情。白蒿看着两人坚毅的背影,看到出这是对彼此之间,最默契无间的信赖。 其他人与两人也一一道别。一品红梅走在最后,他站在赋云歌面前,思考了一会儿,才慢慢伸出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气摇云关,要诀你要掌握好。”他语气很轻,但能听出显而易见的关心,“还有那件东西,看准时机使用。为师……要你不可再以命冒险。” 赋云歌看着一品红梅的瞳孔,里面倒映着自己的模样。他吸了吸鼻子,又感觉有些感动。 “师父,我明白。”他低下头,语气充满了真挚,“弟子赋云歌,一定不负师命,凯旋而归。” 狼尘烟看着他们,好像眼前又冒出了当年鉴承风的形貌。 “狼刀……”一品红梅又把目光转移到他身上,“祝愿你们能顺利回来。” 狼尘烟听到他跟自己说话,恍然回神。 他迟疑着点了点头,道过谢。而与众人告别之后,他们就要展开这块新的博弈的帷幕了。 转身,赋云歌与狼尘烟两人,一齐朝着谷外,缓慢踱步而去。 迎着萧萧风声,眼前浮沉,满目云色。 赋云歌看着前路,路在脚下延伸。他知道,这条他走过的路,并不是这么长,也不会是这么长。来时的景象,荣枯萧瑟,虽然来路艰辛,但这条路,他还要继续走下去,义无反顾。 想着,胸中郁结的豪气,顿时逸散而出。信口拈句,不意成诗。 “……黄云连天起烟岫,歧路未平动海筹。一步江湖岂归去,披甲舞剑乱春秋。” ………… 琼天殿外,黑云漠漠,风声席卷。 三教守御之外,仍然驻扎着一排排黑压压的营阵。里面有九彻枭影,也有为了那个愿望而来的恶棍,鱼龙混杂,不一而足。 营帐内,溪紫石独对孤灯,油黄的颜色在漆木的桌面上流滚着,好像不安的萤火。 四面昏黑,溪紫石的眼中有些疲态。 眼前的拖延战倒没什么,但那名传说中的黑雨刀客,却是给他造成了不小的疑惑。 这些天来,传闻愈演愈烈。甚至在他的营地里,也带来了人心涣散的消极影响。 神秘的黑雨刀客,强大而胜券在握的实力,诡怪而未知的目的,给他们都产生了很不好的预测。 在那些想用陨铁换取愿望的人心里,这无疑是断了他们的期望。而对九彻枭影的兵众来说,这样的高人入阵,很可能对他们的组织带来不可估量的变数。 而他,作为潜藏的最大的主帅,必须要及时做出决断了。 “唉呀……” 思索半晌,他双手背在脑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脑里乱得像一锅粥,他每每想要思考,就总会牵扯到更多的顾虑。他知道是自己太心急了,算算时间黑雨刀客也应该即将到来,他必须尽快冷静下来。 径直走出营帐外,他抬头望了一眼薄暮的天色,糊涂的风吹着漫天的灰尘,看起来昏天黑地,一片迷茫。 卷过的风夹带着凉意,他缩了缩脖子,但头脑却冷静了许多。 忽然,他好像感觉思路闪过一丝明亮的电光石火。 没错。既然那些最恶的后果他无力承担,那他至少,也要把尽可能好的结果完美地处理。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他必须尽快行动,争取先发制人。 顿时,反向思索之后,他的思绪顿时明晰起来。 下定决意,他当即拂袖转身,朝帐内快步走去。 而在距前阵不远的,众人相争的核心区域,琼天殿,此刻在夜幕来临的一片混沌中,陷入了无边的沉寂。 第二百三十六章 急箭离弦 萧瑟风涛,透过三教的屏障,将沙场的兵戈气息席卷而来。夹杂着咸湿的苦味,殿前瓦上,无一不被枯索的气氛所凝固。 山间的枝叶顺着气流的方向,好像迷失泥浆的游鱼,卷入山下的黑暗。 远天的苍穹神柱,同样在漆黑的夜霾下,显得暗淡无光。 琼天殿内,玦同君面对着宽敞无人的殿门,孤身独坐。 宛如梦魇一般的夜,海似的望不到尽头。暗流汹涌,他能感觉到,那股暗潮,就要席卷成一股呼啸的巨浪,奔涌而来了。 他感觉手背凉凉的,好像已经感受到了那股潮水的喧嚣。好像就在他眼前击落,散碎漫天的浮沫。 他仰起头,看着同样黑暗的天板,勾勒篆刻的图形,在此刻同样显得无比凄清。 少顷,一个脚步声从后方缓缓走来。 他朝后扭了扭头,但并没有转过去看。 “是你吧,素别枝。” 他淡淡地说。同时他揭开桌上的茶杯盖,顿时香气馥郁,氤氲四溢。 “这壶茶,可是准备了许久。今晚,你我偷得浮生半日闲,共同品茗吧。” 然而,忽然那脚步猛然停住。 玦同君听身后无人答话,正要回头。 而与此同时,骇人一幕,惊诧地冲入他的视线! 就在他扭头去看的刹那,赫然惊见,原来那脚步声早已不知所踪,而近乎同时,一个浑身是血的重伤身影,蹒跚着摔倒在自己眼前! “是……素别枝!!” 素别枝背后的剑不曾拔出,乌首白枝剑柄上沾着粘稠的血液。他似乎是拼尽了最后的力气走到殿前,但终究再也难以支撑,颓然倒地,再不省人事。 他的身上,原本灰白的衣物,此刻已经被大片的鲜红所浸透。 玦同君震惊地拍桌而起,打翻的茶盏倾了一桌的茶水。 然而,就在他刚想过去查看素别枝的伤势,还未曾走出两步,就猛然感到背后一凉! “什……” 不曾说完的话语,在瞳孔捕捉到那个悄然在背后闪现的可怖身影刹那,戛然而止。 琼天殿外,朔风飘摇。 原本沉寂大殿,肃穆不动。然而,顷刻之后,猝不及防的震天惊爆,霎时轰碎殿瓦,火光直冲云霄! 喧天火势,伴随烈风呼啸,倾塌的尖锐暴鸣,霎时满目烟尘。 柱毁台塌,倒落碎裂的建筑,宛如预兆着丧钟的降临。 山间传响,声遍四野方圆,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远处的惊变,不论有何想法,但在此刻都归于惊人的一致: 琼天殿,出事了! ………… 而在酒盟外围,峡谷中的林道间,同样一片漆黑,不见光亮。 排山倒海的爆炸声自远处迭迭袭来,在其中穿梭的几人同时一顿。 “这是……真炸了?” 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问。 另外一人摇头:“谁知道。不管咋样,以防万一。” 剩下几人都点点头。其实也并不是这么简单,他们还考虑着另外的事。 他们在酒盟潜伏这么久,之前柏无缺在的时候,雷霆手段管理严格,他们根本找不到抽身去九彻枭影汇报的机会。 而东方诗明接手后,除了调度行军的事项,其他的情报他都严加保密,根本找不到有价值的消息。 近日的这件事,他们总算是没有像之前那样谨慎保密。而又是这么重要的筹划,他们一定要进献给九彻枭影,成为他们的一员,他们要变得更强! 其中一人忽然开口说:“真是老话说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东方诗明聪明过人,却没想到这么容易受情绪波动的影响。一遇到熟人,就立马出现了这么大的漏洞。” “可能是咱们装得太像了,让他根本没想到吧。”另外一人接口道,嘿嘿冷笑两声。 夜里的风很急,在林间迎面吹打着,好像有树杈拍击。他们一面小心地越过地上的杂草枯枝,一面快速奔跑着。 “九彻枭影在酒盟呆不下去,他们有药瘾,东方诗明和柏无缺肯定也知道。” 另外一个听起来很尖细的嗓音说,“所以他们只觉得,认真管理,只看药瘾抓奸细就能高枕无忧。但是他们决计没想到,咱们可是没有药瘾,同样能成为他们的掘墓人。” 其他几个人都很自得地点头附和,好像非常得意。 然而,还没等他们得意多久,身前的一阵急旋而来的寒意,让他们顿时身形一滞。 感到异样的杀气,他们同时瞪大眼睛向前望去。 前方,是深沉的黑夜,以及远处点缀的火光,被凌乱的枝桠所遮掩。 而除此之外,令他们悉数愕然瞠目的身影,却不知何时,现身前方! 一道冷然的身影,衣袖被风卷动翾飞。月牙似的两把银扇,如同凝视深渊的明镜,不容他们再往前一步。 这是,他们自以为愚蠢的那个身影。 始料未及的变故,让那群人包括刚才那个洋洋自得的尖细嗓门,全部噤声。 第二百三十七章 引蛇出洞 而与此同时,惊闻他们身后,也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 扭头,只见是那个娇小的身躯,手中拖着一条细长的软鞭,封锁退路! “嘿嘿,这就是我和亲爱的两个人的未婚夫妻阵法!”白蒿抖了抖身后的长鞭,击碎一地散乱的枯枝。 东方诗明颇感尴尬,他可没想到自己有研习过这么羞耻的阵法。 轻咳两声,他恢复原来的威势,凌然目光,如雷电般扫视着他们脸上错愕惊骇的神情。 树杈摇曳,在夜影里犹如鬼魅。而眼前的罪,却比黑夜更黑,更加险恶。 “你们,自作聪明,合该在这里止步。” 他不容置喙地说。风声如同咆哮的雷鸣,更增威势。 那群人现在才明白被算计了。东方诗明故意以此诱使他们,让内鬼觉得出现了最佳脱离酒盟的时机,进而将他们一网打尽。 一前一后,令他们无从脱逃。 “念你们在酒盟中也多有贡献,特在这里劝告你们,回头是岸。”东方诗明“呼”地一扫折扇,银辉凛然,满地月霜,“否则,休怪不留情面。” 绝望,很快充斥了那群人的心脑。眼看着陷入绝境,他们别无办法,只能束手就戮。 但绝望之极,反而激发了他们反抗的本性。其中那个尖细的声音又高声叫道:“就凭你两人,说什么大话?” 东方诗明皱眉,他盯住那个尖嗓门看了片刻,才说:“你大可一试。” 尖嗓门似乎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加上本来也难逃一死,他便更加无所顾虑。东方诗明话音刚落,他立即从腰间抽出一口铜环刀,朝东方诗明凶狠地扑了过去。 东方诗明眼神睥睨,却并没有出招,反而两手背到身后,不屑一顾。 那人更加恼火,猛地倾尽全力,一跃而起,如同发狠的豺狼,欲将东方诗明彻底撕碎! 然而,就在他扑向东方诗明的刹那,刀锋尚未碰到东方诗明飘起的衣袖,猛地冷不防一箭,同时穿丛而出! 强横的力道,几乎贯穿了他的躯壳,同时一箭将他钉到了地上。霎时血液喷涌,给黑夜染上一层罪恶的红纱。 汩汩血流如注,尖嗓门哀嚎了两声,气息就很快孱弱下去。 随着最后“哐啷”一声刀环落地的声响,吓傻的众人才从惊骇中缓缓回神。 而等他们将注意转移回东方诗明时,他们这才惊恐地发觉,东方诗明的身旁,以及周遭四野,都不知何时涌现了一簇簇酒盟的兵力。 他们,彻底被包围了。 东方诗明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他看着那些人总算认清了处境,便转手一抖扇面,冷肃地问:“你们……想和他作伴么?” 听东方诗明这样问,那些人顿时被吓得魂不附体,连连摇头,有的甚至涕泗横流,跪地哀号求饶。 看他们如此,东方诗明哼了一声,背过身去,让酒盟的兵众把他们带回去。 身后响起嘈杂的声响,很快就结束了这场顺手而为的门户清理。 他们朝着山下走去。白蒿见东方诗明还不走,就穿过人群,走到他的身后。 “走嘛,这里风好大呀。”她轻轻拽起东方诗明的衣襟下摆,温声软语地说。 东方诗明点点头。但眼神,仍然停驻在远方琼天殿的火光间。 “但愿他们,能一切顺利。” ………… 惊天爆炸,卷起阵阵涛流似的波澜。 琼天殿的建筑垮塌近半,此刻已经被熊熊烈火吞噬。焦灼的情况,让三教与前阵的九彻枭影驻军等人无不惊忙,人声嘈杂,乱成一团。 谁都知道眼前的情况意味着什么。这无疑是黑雨刀客的杰作,而他亲自出手,众人聚焦的核心,心湖陨铁,也就很可能落于他手了! 因此,在阵前徘徊的众人纷纷大乱。尤其是为了“愿望”而特意前来的,更为努力落空而倍感气愤。九彻枭影驻军同样惊惧,谁都不知道黑雨刀客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九彻枭影的一些高级将帅纷纷涌入溪紫石的秘密营帐,想要请他出面亲自指挥。 然而,就在他们挤入其中的时候,却只看到,一副空荡荡的座椅,以及一盏已经燃尽的油灯。 此刻,琼天殿之内。 喧杂无比,四处浓烟滚滚。小的垮塌仍然不时发生,内中的人员正在拼命扑救。 很快,一前一后,两道黑影自殿宇之上,远远离开。 苍山夜风之下,那两人的行迹似乎根本没打算遮掩。如同灵巧的双燕自空中划过,琼天殿中忙于救火的许多人都看到了。 “是黑雨刀客!” “他把心湖陨铁夺走了!” “大家快去救玦同君大人!” “……” 混乱,在琼天殿中肆意弥漫。本就不多的人手,在如此惊天变故之前,显得颇为无力。 而在其中一条隐没的横梁之上,垂幔掩盖。溪紫石冷眼观察着这一切,心思莫定。 第二百三十八章 凝视之眼 拨了一下耳畔的发丝,他将爆炸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收纳眼底。 他也看到了传闻中的“黑雨刀客”,而玦同君两人已经重伤,不用说也知道是他做的。 这样看来,这名黑雨刀客果真如同传闻一样高强,而且已经得手了。 相比于帐外的喧闹,他跻身所在的地方更显静寂。因此他能够沉得下心来,不受外力影响,缜密思考。 眼前是地层般悠久的黑暗,鼻尖嗅到的是木梁发出的香气。溪紫石将自身完全放空,全神精力,悉数汇集在眼前的问题上。 虽然尚有疑虑,但他能够感觉得出,这里面似乎存有一些……古怪的玄机。 比如,黑雨刀客本身。 溪紫石发觉,似乎自己问题产生的源头,就在于这名忽然出现的黑雨刀客。 并非是说他为虚构,只是他的所作所为,令人深思之下,甚是奇怪。 黑雨刀客行迹莫测,只有在今晚才显露踪迹,而且一出手便是得手。那么这样不显山不漏水的高人,又为什么几日前就已经为人所广知? 他的行迹如此谨慎,武功卓绝,明明可以顺手杀掉素别枝两人却不为,走的时候却大张旗鼓放一把火,其原因又是为何? 他的行为,似乎有些诡异的矛盾。 虽然可以将这一切都归于他高傲的个性,或是借此恐吓以树威名的想法,但却也同样可以做出第二种解释。 那就是,这一切,都是一个精心筹划的,解围之局。 琼天殿的垮塌,只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苦肉计。他们借此除去九彻枭影的围困,并给敌人带来恐慌。 外面梁柱坍塌的声音轰然刺耳,打断了他的思绪。 但是,这些就够了。 溪紫石探望了一眼外面的情况,火浪渐渐朝这边烧了过来。看外面没有人迹,他轻轻挑开帐幔,跃下横梁。 冰冷的地砖,给他很清晰的触感。背后通红的火焰,已经灼灼映照在地砖的表面上。 他缓慢起身。望着地上跃动的影子,他心意已决。 虽然不清楚到底究竟是哪种情况,但他总要进去探一探。 毕竟万一是第二种情况,他们的举动,也就潜在地昭示了另一个明确的信号。 那就是……心湖陨铁,确实一直藏在琼天殿。 位于前线的三教,玦同君这种谨慎的性格绝不会冒险。而现在更是板上钉钉,所以他现在,必须进去找一找。 现在是琼天殿防御最弱的时刻,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溪紫石捏紧拳头,面向炽热的火焰高墙,他沉稳地一步步,迎面走了过去。 琼天殿内部,迷眼的浓烟和灰尘滚滚,脚下是散碎的砖瓦和崩塌的梁柱。溪紫石真气护体,火焰侵之不伤,步步深入。 之前他确实没有来过琼天殿,现在进入探索,他才发觉这里原来蛮大的,超出自己预估。 步步谨慎,完全捉摸不透的敌营,他现在孤身一人,不论是什么情况都十分凶险。 回廊折叠,火舌侵吞的,也不过是半个琼天殿的大小。 溪紫石思考着,为了抵消自己内心的不安与焦灼。他在烈火与焦土废墟里穿梭着,即便有真气的保护,也已经熏得满身焦黑,咽喉疼痛了。 要快,他必须要快。溪紫石不断重复着告诫自己,脚下的步伐不失沉稳,锐利的双眼如同苍鹰般炯炯发亮,宛若宝石。 脚步逐渐迂回,又转过一片熊熊燃烧的火场,他才发觉自己似乎在兜圈子。 长久的消耗让他也滚落颗颗汗珠,随时被周遭的高温炙烤蒸发。 谨慎起见,他立刻停步,一手捂住胸口,剧烈地喘了几口气。 撑住墙的手心被沾了满满的灰尘,被熏烤得酥落的墙皮也黏在了他发汗的手掌中。溪紫石有些厌恶地抖了抖,回头看着被火焰吞噬的废墟,灼热的红光映得他的脸发烫。 琼天殿内置的排布,很可能是参照了某种阵法。他忽然想到。 但是……他的心随即又沉了下去,休说他现在根本来不及参透阵法了,就眼前这一片七零八落的模样,他也根本无从作出推断。 越想越心急,溪紫石焦躁地抓了抓头发,郁闷地重重叹息了几声。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人声。 “……这边好像有声音……” 紧接着,他听到两个脚步声偕同而来。别无选择,他看到身旁一条扯断一半的帷帐,连忙抽身藏了进去。 果然,有两个满头大汗的侍卫朝这边走了过来。 溪紫石透过帷布半透明的视线,小心翼翼地往外窥视。 其中一人走在前,应该是听到了方才溪紫石的叹息声,特意过来看看的。 “咦,奇怪……” 而看到空无一人,他挠了挠脸颊,有些疑惑。 跟在他身后的也是一个侍卫,见到这个情况,毫不在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说你听错了。快走吧,大人刚醒就让咱们去查看后殿承重柱的情况,可不要耽搁。” 第二百三十九章 后殿玄机 那前面的侍卫又扫视了一圈,这才犹疑地点点头:“好吧,咱们走。” 两人于是扭头朝另一端的后殿方向快步离去。溪紫石还能听到他们边走边说的话,心里渐渐开始生疑。 承重柱……? 溪紫石不由得捏紧了下巴。 听他们的意思,后殿应该没有被爆炸完全摧毁,端赖承重柱没受影响。现在琼天殿受此重创,他们必须尽快想办法减少接下来有可能的损失。 这番说辞,听起来确实有些道理。 毕竟琼天殿坍塌一半,作为重要领袖象征,这无疑是一次巨大的打击。后殿同样广阔,在此紧要关头如果想要重建,尽可能先保住后殿没有问题。 以及后殿同样是琼天殿的兵器库,以及一些重要的物资储备地。 亡羊补牢,确实很理性。但现在看来,似乎有些理性过头了。 溪紫石掀开帷布,从中走出来。他望着两人走向的黝黑一片的甬道,脸上渐渐生出了笑意。 玦同君的这些话……无疑是为了瞒过眼线的借口罢了。 心湖陨铁刚刚被夺,琼天殿又受此打击,素别枝身负重伤,如此情况下,他反而先去关心一条承重柱,这理由未免有些牵强。 他不清楚玦同君在这些下属心里究竟是什么形象。但依照他作为旁观者,作为已经反复思考了近百遍眼下局势的人的看法,这样的说辞,必定是牵连着琼天殿最重要的疑点。 不作他想,溪紫石毫不犹豫,朝两人离去的后殿方向快步走去。 火中取栗,兵贵神速。他今晚的浑水摸鱼,必须要快,间不容发地快。 甬道狭长,曲折斗转。溪紫石一路看着地上被震落的灰尘,紧随着上面脚印的痕迹,很快找到了后殿。 眼前,一片漆黑。 后殿非常安静,唯有自外面传来的劈里啪啦的声响。 溪紫石放慢脚步,视线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看来那两人已经离去,这里确实没有半点其他的气息。 后殿非常密闭,没有窗户的缘故,刚刚进入的溪紫石完全目不见物。他摸索着往前走,连鼻息都暗暗屏住了。 突然,“铛”地一声,宛如投入水中的石块,激起一阵涟漪。 溪紫石连忙倒退两步,捂住胳膊。 刚刚他好像碰到了什么。定睛细看,他才发现前面是一排整齐的刀枪武器。 因为声音不小,他立刻提起警惕,观察四周。不过好在等了片刻,没有什么陷阱。 溪紫石这才松了口气,慢慢继续向前走。 不同于刚进入时的漆黑,他的眼睛适应了一阵,终于能模糊地看到一点粗糙的轮廓了。 溪紫石绕过那些障碍,凭借一点点视野范围向前寻找。 连脚步都看不清,沉寂的静肃与无边的黑暗,他甚至以为这是影主的岩洞。 自嘲似的撇了撇嘴,他正要回神,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条黑幢幢的高大的影子。 看起来无比粗大,溪紫石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靠近去仔细看看。 而等到他一步步地凑近,他才终于发现,眼前的巨物,确实就是玦同君所谓的承重柱了。 缓慢伸出手触摸,是冰凉而光滑的坚硬质感。 溪紫石谨慎地环绕着巨柱,半步半步地抚摸着承重柱的表面。承重柱非非常宽厚,他绕了一大圈,这才确定它的具体状貌。 走回原地,他悄悄停步。站在黑暗中沉思了少许时间,他继续面向巨柱,伸指上前,微微叩响。 传入他耳朵的,是很坚实的闷响。 他并没有气馁,而是沉下性子,眯起眼睛,半跪在地,一点点、一寸寸地沿着石柱,仔细查探。 他知道现在自己身在敌营,应该争分夺秒。但是眼下的情况不允许他着急,这是一切的线索,他必须紧紧抓住。 正这样平抚着自己的心态,忽然,他的耳畔传来一阵不同的响声。 立刻回神,他紧紧盯着眼前,同时为了确认,又微微叩了叩。 很显然。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清脆,这个地方,就是承重柱的机关所在。 又回头看了看来时的甬道,还是一片沉寂的漆黑。于是他大胆起来,决心趁此时机入内一观。 遍寻了周围,他的脚尖踢到一块异样的突起。当他躬下身去仔细看的瞬间,他顿时看清,那块突起,应该就是开启暗道的机关。 留给他犹豫的时间已经不多,他不能再举棋不定了。溪紫石转念一想,暗暗咬牙,顿时一掌按了下去。 突然,就在同一瞬间,承重柱的底层,轰隆隆响起一阵机关的启动轰鸣。 溪紫石看着眼前,嘴角淡淡扬起笑意。 “真是……费了不少功夫呢。” 而与此同时,琼天殿前殿暗室之内。 玦同君背对着素别枝,端坐着低头沉思。他的眼前幽幽燃烧着一盏烛灯,桌上平摊的是赋云歌之前给他们的保密信件。 第二百四十章 断尽退路 “你刚出来的时候,确实足够以假乱真,都让我一时间摸不清头脑了。” 他浅笑了一下,对身后的素别枝说。 素别枝在他身后换衣服。原本的那套衣物已经被血染脏,好在他有备用的。一身脏兮兮的血渍,他可不想一直腻在身上。 “做戏要做足全套嘛。”他吐吐舌头,呲牙一笑,“既然要足够真到骗过琼天殿可能存在的内鬼,那我自然是豁出去咯。” “而且名义上是被那名黑雨刀客所伤,我面子也够了。”他系好腰带,缓慢直起身走过去,“这样一来,针对琼天殿的火力,也就能鸟兽散了吧。” 玦同君深沉地点点头,舒心地叹了口气。 “就看,他们的第二个目的,是否一切顺利了。” 两人看向那些完全保密的信笺,粗糙的封皮在灯火下好像覆盖了一层纤细的绒毛。 然而,就在这时,沉闷在桌子角落的一方龙口铜壶,忽然莫名颤动起来。 两人的眼神都立刻恢复犀利,心头同时一跳。 视线紧紧凝聚在那方铜壶之上,两人的手不觉缩紧了。登时,只见铜壶之上的含珠龙首,微微开口,晶莹的宝珠“啪嗒”掉落,滚在桌面上。 素别枝惊讶地去看玦同君,玦同君却也同时震骇地向后一仰。两道目光相接,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是……你的机关壶吧?”素别枝伸出手,指尖却忍不住地有些不稳。 玦同君先是缓缓地点头。沉默了顷刻,他忽然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 “不好!心湖陨铁……快去后殿!!” 素别枝看着他如此失态的模样,顿时也意识到问题有多么严重。两人急急披上带血的外套,飞也般地破门而出,朝后殿奔去。 而此刻的溪紫石,在承重柱下隐藏的机关洞中,已经看到了被封锁的宝箱。 洞口竟然有三个武功不俗的守卫,这让他差点着道。但是他毕竟技高一筹,雨花石瞬间点穴,那三人已经倒地陷入了沉睡。 既然这么说……溪紫石激动地抚掌,这眼前的宝箱内,就是藏着传闻中的心湖陨铁了。 一片昏黑,他摸了摸箱体,又掂了掂轻重,大概有了运走的方法。 浑然一体的箱子,外面还挂着一把浇铸的黄铜大锁。现在急于星火的现状,他除了连带着箱子一起运走,也来不及考虑其他的办法了。 为了防止继续打草惊蛇,溪紫石决意搬着它离开。试了试比较舒服的姿势,他一把扛起,转身就往暗洞外返回。 确实算不上轻,或者说这箱子反倒占了更大的重量。溪紫石不敢走快,慢慢爬出洞口,转身打算原路逃离。 然而,事情并未一切如他预料。 转身刹那,他赫然惊见眼前,甬道口处,竟然伫立着两个意外的身影。 眉关紧缩,他似乎意识到眼前的状况,应该是避无可避了。 冷暗的尽头,素别枝与玦同君两人及时赶到。见到甫从洞中探出的溪紫石,两人不由分说,当即拦住去路。 沉肃的昏黑之中,焦躁的气氛悄然酝酿、弥漫。 溪紫石一手扛着重箱,他可一点不想多陪他们在这里耽搁。而且看样子,这两人似乎都不是易与之辈。 他必须尽快瞅准机会,逃离琼天殿! “放下箱子,我们不会为难你。” 忽然,玦同君义正词严地开口道。 声音挟带了真气,在宽阔的后殿中回荡,甚至颤抖了搁置架上的刀枪兵器,嗡嗡乱鸣。 溪紫石眼神冷峻了许多。他看着拦路的两人,心里却是毫无退路的坚定。 “代行者大人……恕难从命啊。”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松了口气,淡淡笑道。 素别枝看着他,透过气息,他能感受到这个来犯者不是等闲之辈。 双方眼前都无比模糊,轮廓的与黑影彼此交融。但他们能听得到对方的气息,越来越浓重,越来越急促,好像风雨将至的闷雷。 “这箱子里面,装的可是历代下界代行者的黑历史手札,可不能让外人看到啊。”素别枝忽然在一旁莞尔一笑,说道。 “哦?”溪紫石也勉强挤出一个讽笑,“那我倒正想借阅数日,权当解闷。” 素别枝听他毫不妥协,眼睑微微沉了一下:“那可不行。要是让你把里面的黑历史都给散布了出去,玦同君今后就会让这个箱子盛放你的狗头。” 玦同君侧了侧脸,对老朋友这种时候还有闲情讲玩笑话的本事感到佩服。 “……那倒要,容在下请教了。” 两人听到他的话,纷纷凛然正目,不再继续试图劝服。他们各自后退半步,这是预备夹攻的意思。 悠长的风从甬道吹来,三人衣袂飘拂。而就在风声平息的顷刻,几乎同时挪动的脚步捺开扬尘,划开不容两立的战端! 第二百四十一章 玉手邀月 不准陨铁落入敌手,素别枝运作真气,乌首白枝飞旋入手。玦同君同样并不留手,独特的璞川真气盈然周身,决意拦阻来犯者的步伐。 面对眼前局态,溪紫石深知自身劣势。眼看两人同时杀来,他勉强催动真气,雨花石纷纷浮现,气势万钧。 三股释放的真气瞬间碰撞,在空气中发出“嘭嘭”的爆响。黑夜如潮,溪紫石抓住每一寸契机,眼神游走如电,顿时有了考量! 素别枝剑附玄素光芒,与玦同君璞玉真元产生共鸣。两人一交眼,双招同时迸射而出,宛如渊渟宣泄,不留余地! 强悍的力量逼使周遭气息凝滞,溪紫石瞳孔霎时收紧。 随之,他的双手一翻一覆,环绕的石块如受指令,挟带星点般的气流四散涌出。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溪紫石弹射的雨花石,并非纷纷迎着合招而去! 素别枝趁着招式的辉光冷眼窥视着他的动作,看到他的举动不禁一怔。但在他的思绪还未返回,耳畔就忽地响起了金属嘈杂的尖鸣! 溪紫石的招式如鸣雷激瀑,万千雨花石纷纷叩击在一干兵器之上。原本静止的兵器顿时悉数飞旋,喧腾升空,锐利锋芒如繁星璀璨冥缈,迎着两人的方向倾落而去! 同时,震音回荡,后殿顿时激起浓重如潮的响动。 招式之威,配以兵刃之利,以及回音的余波,溪紫石以一反三,巧借后殿优势,顿时产生惊鸿点水般的效果,竟然硬是接下了素别枝两人的合招! 剑气玉湍,与溪紫石的招式激撞,顿时产生了非凡的力道,冲袭四周。 瞬间,物资倾翻,兵甲散落,后殿乱成一团。虽然在黑暗中完全不辨形貌,但只听嘈杂碎裂的声响,玦同君两人就知道肯定毁坏了不少东西。 溪紫石心知不能缠战,趁此机会便想一鼓作气逃离。 然而就在他步伐刚要挪动的刹那,璞川真气当即扑面而来。一惊之下,赫然只见迷乱的视线之前,玦同君竟然率先冲了过来,迎着他的面门,举掌欲落。 骇然神慌,溪紫石手中真气沛然,顿时起掌相迎。 轰然一声,两人足下地板深陷二尺,衣袖眨眼飞逸如蝶,余波震撼。 玦同君眼神冷冽,不容喘息,另外一掌接续而来。 溪紫石另一只手困于肩上宝箱,行动本来就不便。见状他也只能勉强以应,双掌抗衡,扛下了玦同君毫无保留的攻击。 然而玦同君攻势不息,为阻溪紫石逃脱,他使尽浑身解数,再度变招。 素别枝受到余波冲击,不禁为玦同君的这般勇武感到惊讶。看来他这次还真是拼了命了,如此主动强攻,在以前可绝不是他的风格。 玦同君掌掌连环,如雷如电,奔流纵横。在黑暗中他的身法仍不失飘逸,璞玉光华随身飞舞,好似龙腾雪练,云走碧落。 溪紫石听说过玦同君掌法惊人,只是之前从未亲眼一观。未曾想今日一见,果真出乎预料。眨眼百数回合已过,他只能采取守势,步步后退,紧锁路数而不敢抢攻。 玦同君掌气凝练,攻其要害,冲散地上灰沙,漫起沸腾尘雾。 素别枝看他强攻,除了以速度弥补内功的不足,还是为了封锁溪紫石的反攻,以防他击垮后殿承重柱。但他肯定支撑不久,自己必须尽快去配合他的行动。 明白玦同君的内心考量,他立刻赶往承重柱之下的暗道,必须要把里面的士兵解救出来。 玦同君余光瞟到素别枝进入暗道,为争取时间,他更是决意极招上手。 一掌击开溪紫石,他倒旋身躯,回落地面。同时双掌运动,气海真元,尽付指尖: “霜玦·邀月手!” 邀月手出,玦同君身后宛如明月中升,灿然绽放仙桂光华。 溪紫石见状,一手护住宝箱,屏息凝神,气脉骤然沉降。 近乎同时,他的周身散发如潭水春晓般的气息。雨花之精,映照七彩流辉,波澜不动,却迸发了超乎寻常的力量。 “荼蘼惊晓梦。” 雨花石,霜玦玉,涛涛真气如流,光辉明烁后殿屋宇。 玦同君当仁不让,溪紫石孤注一掷。两人彼此知道不容有差,他们都不能失败! 眼神一凛,玦同君双掌拱出,皎皎仙华展露无遗;溪紫石同时招式释放,柔中有刚,荼蘼之中藏险峻,春晖背后有杀机! 招式相接的刹那,后殿顿时椽梁震颤,地面碎裂。遍地兵戈铿然崩断,就连承重柱也危如累卵,摇摇欲倾。 沙烟飞旋,迷蒙了每一寸视线。处在中央的两人,此刻犹然僵持不下。 光华散尽,两人十指相扣,内力抗衡,胶着不决。 玦同君嘴角滴落鲜血,他方才就消耗了不少真气,现在更显力绌。溪紫石仍扛着宝箱不放,身躯扭曲,双手与玦同君黏在一起。 第二百四十二章 将死绝路 他可不想把玦同君消耗至死,那样对自己毫无益处。但是玦同君偏是攥住自己的双手不放,俨然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他知道玦同君在想什么。素别枝就快来了,一旦缠斗到那时,局面就会反转,他不仅带不走心湖陨铁,更会把自己交代在这里。 心急如焚,他不断用余光四顾走为上策的方法。 忽然,一处安静的明亮的光斑,引起了他的注意。 烟尘还未散去,他能够看到在打着旋飘飞的尘土之间,有一块自上而下投射的熹微的光束。 惊喜地抬头,他果然看到了——那是方才被招式击溃的,一片屋瓦的豁口。 然而,还不等他欣喜几秒钟,一道自背后而来的浩然剑气,霎时刺破了他的左腿。 鲜血“噗”地涌出,他神经蓦地一震,接着痛苦地半跪在地。 是素别枝,及时赶来了! 因为烟尘弥漫,他勉强看到了两人的位置,但这一剑却是刺歪了。尽管如此,由于骤然负伤的缘故,溪紫石真气顿时中断,玦同君的真气刹那涌入,交互之下,他被冲击的力道弹开,五脏六腑翻腾涌血,好像被万针啄骨般刺痛。 玦同君见到素别枝终于赶来,双手好算可以松开。他的这段支撑消耗了大部分的体力,刚刚停止真气的调运,四肢立刻泄力倒地,口吐一滩鲜血,粗喘不息。 素别枝终于确认两人的方位,一跃赶来。见到玦同君身负重创,立刻一掌按下,真气交渡,帮他稳定住心脉。 而另一边的溪紫石,怀抱着宝箱在地上狼狈地翻滚了几下,满身已经被灰和血沾脏。他挣扎了几下才缓慢爬起来,再度扛起宝箱。 试探了一下体内的情况,他瞥了一眼黑暗那头的素别枝,知道接下来的战斗,他肯定不能再硬抗了。 唯有尽快从那里逃走,他才能有资格谈其他的可能性。 别无选择,他内心一阵挣扎。 蓦地,素别枝凭借他无从掩蔽的粗重气息,刹那剑招又至。黑夜中宛如破云亢龙,冲散烟尘逼杀而至! 溪紫石瞳孔骤缩,十指拨动,雨花石阵盘旋而出,却仍是功亏一篑,难以抵御。 剑招透过防御,顿时将他冲散数十步。溪紫石脚下火辣,口中血水不绝,命在顷刻。 不及反应,他的耳畔又响起了素别枝沉稳的步伐声。 望着那条被阴影笼罩的身影,溪紫石知晓。如果再不动用那个,他恐怕就真的完了! 想着,他无比犹豫地,将手摸向了怀间那个被紧紧包裹的瓶子。 这对他而言,将是一个无比艰巨的决定。 素别枝提携长剑,踢开遍地的散碎残铁,朝溪紫石的方向步步走去。 一步一呼吸,溪紫石的心脏一阵绞痛,好像紧紧锁在嗓子眼,危在旦夕。 没有别的转机了,他根本不必再等。但是这个选择一旦踏出,就恐怕无法回头了。 眼前一片漆黑,他好像恍惚又看到了阿甜的面容。 尽管是一片幻想,但他还是感觉一股暖流在身体里淌过,无比舒畅。 忽然,他好像做出了最终决定。 没错。他不能葬身在这里。他还要再见到阿甜,他绝对不能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 素别枝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溪紫石终于瞪大双眼,猛地从怀中抽出瓷瓶,一掌捏碎! 清脆的碎裂声,散落的瓷屑,扎得他手掌鲜血淋漓。 而瓷瓶中的那粒,毫不起眼的棕色药丸,就此坠入了他的手中。 紧盯着它,溪紫石呼吸越来越急促。 赫然,只见他看到了素别枝的轮廓! 素别枝已经逼近,他也瞧见了地上的溪紫石。缓缓举剑,他目光中闪过一丝踌躇,但还是义无反顾。 然而,就在刹那,溪紫石先他一步,竟然做出了惊人的举动! 溪紫石倾尽浑身解数,顿时两道不俗的招式之威,横扫而出。一道面向素别枝,而另一道,则是直冲承重柱而去! 素别枝乍然感受到冷风扑面,凝聚的招式力道立刻涌出,双招相会犹逼得他倒退数步。而岌岌可危的承重柱同逢杀厄,危在旦夕。 轰然相撞,后殿墙瓦震荡,梁灰簌簌如雪飘下。 危及时分,玦同君及时奋身挡下,所幸没有大碍,承重柱只受到部分波及。 烟尘滚滚,素别枝见到承重柱并未摧毁,心中稍安。 但是,就当他转头,刹那间彻骨的微寒,让他眉头顿时紧锁。 一点冷意,透过迷茫的视线,先行而至。 目不见物,视野尽头,仍是一片黑暗混沌。 但,潜藏在黑暗之中,最深处的悲鸣,宛如复苏的梦魇,刹那响彻,划破夜空! 近乎同时,一股强悍的气息,扫地而来。素别枝退后几步,心中更加犹疑。 玦同君同样察觉异状,但仍是不敢轻易离开承重柱。两人遥相照应,彼此似乎都感到一股心神动荡的恶寒。 第二百四十三章 更上之威 这样的力量,已经较之方才,更上一层楼了。 不及思索,不及反应,骤然疾风暴雨似的雨花千点横空而至,宛如巨鲸掀涛般的气势逼压而来,不留喘息! 素别枝、玦同君两人脸色大变,心悬后殿安危,不敢放开手脚抗衡。 两人各自展开防御,却仍是退避不及。蜕化后的招式一浪更胜一浪,层叠不穷,好像潮涌海啸,令人举步维艰。 余波的冲击,后殿早已经变得残破不堪,断壁残垣如同风中残烛。墙壁与天板千疮百孔,在强悍不绝的力量之前,再坚硬的墙壁也脆弱得与纸无异。 “不妙,他的力量有异!”玦同君眯起眼睛看着前方,手指已经被鲜血覆盖。 素别枝面对如此爆发的力量,心中想到传闻中的离愁丹。但是这样巨大的增益,真的是那些兵将所服用的药物么? “护住承重柱……要是护不住了,就先自保吧!”他紧迫地抓住一瞬机会,扭头对玦同君喊道。 喧啸的风声与凛冽的真气,渐渐有所偃息。后殿已经近乎完全摧毁,凋敝地在烟尘里遮掩着破败的身躯。 地上散漫着碎裂的砖瓦和嵌入地中的雨花石,颗颗如晶莹的星光。但杀气不息,来复之间光影交叠,又是一轮新的杀势。 地上光芒联结,宛如珠联璧合的图阵,恒河沙数的星点顿时再起波澜。 烟尘彼端,依稀辨认得出是溪紫石的身影,眼神冷酷,唯见嗜血嗜杀的狂态。 但他似乎在拼命压抑着,狂态闪烁不定,时隐时现。他只是操纵手中四溢的力量,宛如挑逗出水的游鱼,自然而毫不在意。 素别枝见他力道渐趋羸弱,力图挽住狂澜。顿时他不再拘束,两指盈然真气,附于一剑,试图辟开反转之机! “皓元穹墨引!” 玄素双气喷薄而出,浩若渊流,气似锋芒,直破璀璨雨花石的困阵。 霎时,宛如冰晶破碎的声响,素别枝之招摧枯拉朽,力破溪紫石所织困网。气波飞逸,冲散满地零乱,激荡不息,后殿同样发出隆隆呼啸。 而彼端的溪紫石,既已暂时控制自身狂态,正欲转身离开。 墙外的淡淡微光透入,素别枝终于看清了溪紫石的行动。而见他正要脱离,当即奋不顾身,提剑冲去! 玦同君见状,脸色蓦地震惊:“素别枝,不可!” 然而,素别枝决意一试,极招上手,已经没有退路! 面向墙壁,素别枝不再丝毫保留,全神调动真气,霎时倾泄而出! “乌明·泼墨流云!” 玄素剑气,气似随身之翼,光华在空中凝聚,刹那蜕变为飞瀑般的剑影千锋!声势震荡,周遭顿化雪白,墨色如勾纷纷而至,势不可挡! 面对背后一瞬杀机,溪紫石顿时面露不耐烦的神态。只见他抬手一挥,附在他身上正待躁动的真气喧腾剥离,形成同样震颤的一招! “三千雨花点绛尘。” 大地隆动,势如倾天,后殿地基阵阵摇撼,山体宛如沉睡将醒。 霎时,映着墙外前殿犹未熄灭的火势,万千雨花石颗颗弹出,如同神龙卸甲,巨鳌剥鳞,巍为震撼! 后殿沿山壑而建,距离琼天殿前方尚有距离。就在琼天殿内外焦头烂额之际,后殿山壑的半空,顿织浩浩排空的琳琅光华,石块叩响,宛如天幕长城一隅! 昏黑夜色,宛如沉渊。而就在这一瞬间,双招不可一世的交辉,方圆产生弥天巨爆! 墨剑卷轴纷纷而下,迎溪紫石万千雨花攻势而去。双招交抗,石壁终究难以支撑,轰然坍塌。震耳欲聋的冲击,让承重柱也随之倾斜,失去了墙壁的支撑,后殿顿时塌陷一角。 碎石流泻,顺着山壑纷纷滑下。这一声的爆响丝毫不亚于之前的前殿爆炸,让前方三教、九彻枭影等人不明所以,纷纷猜测。 而在招式核心,素别枝仍是不敌,虽然有真气护体,但仍是被招式所伤,重重摔落在地。 溪紫石扭头看了他一眼,顿时感觉释放刚才一招,那股狂态又将要难以遏制,立刻扛起箱子,准备转身飞离。 玦同君快步跑到素别枝身前,连忙将他扶起来。只见素别枝已经遍体鳞伤,手心血水顺着乌首白枝的锋芒,汩汩淌入地面的泥土中。 素别枝还未昏迷,但似乎已经气空力尽,失血让他的脸庞变得苍白,看起来无比虚弱。 而见到不远处,正面向遥远的天柱,踌躇将要离开的溪紫石,玦同君内心不由悲愤交加,控诉般地呐喊: “夺走陨铁,铸造滔天罪业,难道在你们心中,真的从来不曾有过天下黎民吗?!” 咬牙切齿之痛,正是他代行者经久而来的愤怒与不解。 拳拳至痛的质问,使得溪紫石内心一怔,身躯也为之微微一顿。 素别枝余光瞥见如此一瞬转机,最后一点力气付诸一剑,瞬间锐利剑气疾刺而出! 第二百四十四章 匿身小城 “噌”地一声。不闪不避。 随之是一块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溪紫石顿时回神,好像有些惊慌似的,不愿久待此处,立刻抱起被削破的箱子,纵身往天柱方向遥遥遁去。 素别枝的一剑早已经失去准头,但犹是削开了溪紫石肩上的宝箱,并砍下了一块心湖陨铁。方才掉落之物,正是削掉的心湖陨铁一角,将近有手掌般大小。 而后殿山壑,在溪紫石离开之后,就很快消湮的喧嚣。 风尘平息,黑夜还未过去。前殿的火光只剩微弱一点,漫天没有丝毫月色与星光。 沟壑之下,兀自席卷着难平的风涛。遥远的天柱闪着恒久不变的光,温和而沉重,默然不语。 靠在玦同君怀间,素别枝气力空乏,加上受伤失血,已经不知何时陷入了昏厥。 玦同君心情复杂,看着受伤昏迷的素别枝,眼前一阵迷离。 遥远的重山与夜幕接为一线,幢幢黑影闪烁在深渊。冷风吹旋而来,他这才回过神来,先努力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背起素别枝,走到悬崖边捡起遗落的陨铁,转身朝琼天殿走去。 后殿的梁宇上,兀自吹落着星点的尘土。被西风卷过,飘向不知所踪的夜魇。 ………… 数日后,江湖风雨仍然丝毫未曾平息。悬江边陲桅杆林立,飘荡着浮沫的波涛卷动着迷乱的腥味。 岸边停靠的渔船舢板上,晾着参差不齐的江鱼。船身在滚滚流淌的江水里不断浮动,依偎在乌篷边的船灯闪烁着熹微的光。 漫天铅灰,不时飘洒一阵细细的雨。街巷间游荡着淡淡的霉味,墙角的青苔显得颇有肆意的行迹。 毫不知名的江边小城,在近日却平添许多喧噪的氛围。街道上来往的行人越发众多,多半形色不善,宛若寻觅猎物的豺狼。 这样的变化,无论小城百姓如何不顾世事,也都有所耳闻。传言有高人取到了一件稀世珍宝,还顺手炸了天柱那边管理人的大殿。而这些蜂拥而至的怪人,多半是图谋那件珍宝的。 九彻枭影祸乱世间,他们就算暂时幸免于难,也不敢掉以轻心。看这些来者不像好人,小城百姓自然不敢过问更不敢招惹,只盼那个高人快点离开,他们才能真正缓口气。 这样的传闻,其实在数地都有流言。自那夜琼天殿惊爆后,就不断有黑雨刀客的行踪在各地频频传出,真真假假,谁都无从得知。 不论是九彻枭影还是掺和其间的求愿者、好事者,黑雨刀客的入局都惊起了不小的波澜。 而在小城江畔的一条渔船中,两个头戴竹笠的人,正各自端着一只陶碗,大口咀嚼着黄米饭和淋漓的鲜鱼肉。 丝毫不被人怀疑,狼尘烟与赋云歌两人的行踪掩饰得天衣无缝。这两天他们故意散播情报,听说目前琼天殿的围困已经基本解除了。 东方诗明曾经说随时派白绒球传信沟通,但几天过去还没见到白绒球。赋云歌虽然心中疑惑,但是囿于现状,他也只能靠自己随机应变了。 狼尘烟久居雪漠,这么新鲜的鱼肉他已经非常陌生。这几餐他吃得倒很满意,风卷残云很快吃完,抹着下巴瞥眼去看一旁的赋云歌。 赋云歌心里考虑着很多事,饭菜味道并没怎么品尝。良久后他发觉狼尘烟在看自己,这才缓缓回神。 “你打算今晚走吧。”忽然,狼尘烟近乎确凿地推断道。 赋云歌愣了一下,但很快点了点头:“是。这里没有继续呆下去的必要了,我们还得尽快去解救醉尘乡前辈他们。” 狼尘烟“唔”地耸耸肩。他只负责出力,一切计划就靠赋云歌的安排,他没有异议。 “咔哒”一声,赋云歌把饭碗放在一边,抬手掀起丝麻的篷布。 外面犹在顾自飘荡着雨烟,水面流淌着青丝般的雾花。 赋云歌还考虑到的,就是他们对现在的情报掌握还不够多。 虽然一直依循着地图道路前进,但现在各地的缓急情况他们并不知情,也就无法一石二鸟,或者寻求其他预判内的援助。 不过,反正已经走到这一步,他们也只能随时作出反应了。 江流不息。两人按照已经拟定好的计划,吃过饭后分头行动,只待下一步的展开。 地图之上,两人所在的小城,距离传说中的兆罪明邦,还有不少的路程。 ………… 是夜,凄风卷荡,低低拂过江面。如同婴儿啼哭的呼啸游绕在小城上空,夜幕在混沌的云层间久久郁结。 雨声在夜里渐渐止息,地面的水洼大小不一倒映着漆黑的夜色。 小城之中,家家户户已经近乎熄灯入睡,但在为数不多的数家客栈之内,仍然是窗窗透亮,如同照夜的灯笼。 薄薄的窗纸在风声里不断拍打着木棂,发出憔悴的哀叹。残破的孔缝往屋里吹进窄窄的风,虽然凉意舒适,却不免萧瑟的寂寥。 新年快乐 今天是2021年的元旦,2020年经历的再多,就此封存于昨日,成为有苦有乐的回忆。 在此,谨向所有最亲爱的读者大大们道一声,新年快乐。祝愿大家新的一年事事顺利,天天开心,阖家幸福,扫除一切烦恼和不高兴。 自从5月份《荡世九歌》开始更新起,算到现在,不知不觉间也已经度过了半年有余的时间。 在这每一天里,从来都少不了你们的鼓励和陪伴,每位读者都是我最珍惜的朋友,是肯定和默默支撑我的力量。 赋云歌和他的朋友能够继续走下去,起初发端于一支笔杆的故事,而今也有信心能继续延续下去。 谨此向大家道一声谢谢,感谢大家的支持,希望今后我们还能像这样一起走下去,风雨无阻,交心相映。 一路以来,我收到了很多的鼓励,可以说非常感动。点滴回忆铭刻在心,今后《荡世九歌》一定会继续写给大家最精彩的故事,发端最值得回味的笔墨。 也要感谢编辑阿花的一路相伴扶持,不吝指导,让我感到17k是这样一个温暖的大家庭。 总而言之,祝愿每位与这本书邂逅过的、支持过的人们新年快乐,作者朽末,在此给大家送上最真挚的祝福,谢谢! 《荡世九歌》新年快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四十五章 以戏惑众 客栈中的众人,有的是在猜测黑雨刀客的下落,有的是在等待黑雨刀客的讯息,还有的不知所措,只是跟风似的亮着蜡烛,痴痴地看着烛台的油膏越蓄越浓。 一名黑雨刀客,便让他们殚精竭虑。 街道已经来敲过三更,连夜风也渐渐平静了下去。小城毫无其他动静,渐渐有客栈的灯火变得稀疏了。 鼾声四溢,昏沉的睡眠笼罩了小城的每个角落。但就在这一时机,早已准备妥当的两个身影,各自峥嵘巍然,独立城墙之外。 城墙外,是一片开阔的旷野。犹然泥泞的土壤之上,是蓄势待发的两个人。 掐起埋在土层之下的引线,赋云歌用手指搓了搓,掏出火折。狼尘烟见状,窄刀之上掂起一排买来的烟花,只待赋云歌眼神交会。 赋云歌望了望夜空,一片迷蒙,不见星月。 三更的声响已经褪去许久,遥望城内客栈,灯火也所剩不多。 “前辈,是时候了。” 赋云歌毅然决然地说。狼尘烟点头,一指弹开气劲,细微地蹭过烟花的引线,产生“噼里啪啦”一阵零星的火花。 见状,赋云歌同时引火,明亮的光点快速向地下窜去。 骤然,狼尘烟刀刃上的烟花近乎同时全数飞腾升空,响起一阵尖锐的急鸣,伴随着光亮绚烂的光火。 赋云歌同时算好时间,脚下神行术立刻施展,与狼尘烟一同飞快朝旁边躲去。 时间的把握恰到好处。就在两人躲入远处树丛的刹那,伴随着在空中散开的烟花万点,地下炸.药同时引爆,轰隆巨响,大地震颤,掀开层层沙土地皮。 两人捂住耳朵,静静地观看着眼前一幕。 果不其然,造出的如此声势,让城内的灯火顿时大片重燃。 “应该快来了吧。”狼尘烟侧眼问道。 灌木间还留存着叶子上的水珠,赋云歌抖了抖眼前的枝杈,稍等几秒,忽然起身。 “前辈,可以了。” 而在此时城内,被城外惊人的变故惊醒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关注此事而来的人群,纷纷披上衣服,甚至衣不蔽体就冲出客栈,朝城外的方向涌去。 惊人的声势,令他们摸不着头脑。更多则是刚刚睡醒头脑昏沉,见到这样的事故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前去随众人围观了。 不过他们最能确认的是,这样的身手,虽然没能亲眼见到,但是绝对是黑雨刀客无疑了! 街道一片喧哗,引起街坊间一片稀里糊涂的狗吠。黑夜里谁都看不清谁,有的地方甚至陷入一片混乱。 喧闹的人群,在为首几人的带领下涌向城外。 而就在他们登上城楼,或是冲到城门口时,赫然只见,原地留下的豁大深坑,仍在不绝地冒着滚滚沙烟。 如此威力,这里的战斗,究竟有多激烈? 城楼上的众人由于视野开阔,较之城门下的众人先一步看到了远处的景象。 而这一幕,正是让他们全数瞠目结舌,讶异万分! 只见,在深坑远处的树林之间,尚能见到交抗不断的、正在激战的两人。 而从远处的身影看,其中一人,正是传闻中的黑雨刀客! 看清之后,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而与他对战的另外一人,根据他们所得的情报,应该正是前几天还与黑雨刀客同行的那名“侍从”! 众人有的还不清楚原委,知道的也都陷入了沉默。他们现在根本没时间去想为什么,紧张的瞳孔,全数一动不动地黏在两人交错的身影上,为两人的修为感到惊骇! “黑雨刀客”两人正在树梢间来回翻覆,似乎互不相让,伯仲难分。 刀刀索命,虽然因为迷离的尘烟他们难以看清,但是两人的身法飘逸,决非凡俗。 两道身影不断此起彼伏,若隐若现。树林很快被削平了梢头,两人却仍然毫不停歇,似乎酣畅无比,又饱含决杀的心意。 刀刀掠影,毁灭性强悍无匹。有时直撄地面,便能平地连根削起整棵树木,飞入空中。 来看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甚至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观赏着远处的战斗,人群里有的甚至喝彩起来。 刀光如雷震慑人群,鲜亮的光辉照映着黑暗中众人的脸。 身姿朗逸,虽然难辨仔细,却仍然不妨碍那种潇洒而强悍的气概,摄人心魂。 但是渐渐,他们能够看出,那个“侍从”似乎有些力绌了。 黑雨刀客两人因为先前的惊人一招,内力空乏也并不意外,但还是有不少人对远方两人颇感质疑。对他们而言,这样的战斗似乎还配不上他们的想象,可惜没能早来,要是能看到开始时的这一招对决就好了。 然而,还不等这样的质疑落地,只见黑雨刀客一招将侍从击落,同时在空中准备释放终结一招了。 赫然惊见,紫芒刀锋化现而出,庞然刀影惊鸿,气势万钧。 第二百四十六章 刀震寰宇 光彩夺目,只见黑雨刀客锋刃灌输气劲,形成贯天彻地的宏大刀形,巍为壮观。 刀光直插九霄,如同破开夜幕的巨柱。同时四野风声渐紧,宛如为终招擂下的战鼓。 寥廓天地,满目唯见一刀睥睨,横阔苍穹! 人群纷纷愕然,面对如此磅礴无二的气势,他们从心底里感受到一股恐惧。 鸦雀无声,风声喧嚣。树林发出呼呼的摇动,吹彻小城的风烟。 瞬间,接天刀气腾空反转,紫耀刀锋顿时指向大地。 黑雨刀客冷眼注视着下方,握刀的手顿时攥紧,一刀划下!庞大的刀气同时刺落,如同九霄惊雷滚落,光耀煊赫,四野霎那如临白日! 围观的人群不自觉地全都屏息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出。看着如此惊人的一幕发生在自己眼前,好像自己就处在那刀锋的下方,令人不寒而栗! 大地在招式降临的刹那,全数摇撼起来,同时众人听到了震动鼓膜的隆隆炸裂声。 赫然远望,树林间顿时四面惊爆,火光一时冲霄! 树木摧倒,地下的沙土纷纷在混乱中旋起,众人眼前一片难以辨清的紊乱。 城墙的积灰也簌簌落下,如此恐怖的招式,令众人再也不敢质疑这名黑雨刀客的实力。 而今,他们心中五味杂陈。有的顿时心念落空,再也不考虑从他身边夺走陨铁这样痴妄的念想;有的感到惊骇,满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千万不要去招惹这样的高手。 不论如何,此时,在视野尽头的那片已成废墟的树林里,陷入了一阵绝对的静默。 有的人从刚才的恐惧中回过神来,才又把目光投回到原来的方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估计那个侍从已经被做掉了。 四山冷冷吹刮着不息的风涛,刚才的异动渐渐在安抚下平息。 树林之中,也不见黑雨刀客的踪影。众人有些迷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已经落幕。 但是,接下来的一幕,立刻打破了他们的推测。 只见,刚才处在黑雨刀客招式中央的那名侍从,此刻竟然尚还活着!只见他蓦地从废墟中纵身飞出,衣服上已经满是鲜红的血渍,他的肩上还扛着一只箱子,朝远处快速飞奔而去。 那侍从的身影显然有些狼狈,但是他肩上扛着的,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心湖陨铁了。 众人立刻感到一阵讶异,当即各种猜测交头接耳。 而还不等他们讨论,只见黑雨刀客随后从废墟中飞上树梢。 只见他望着侍从离去的方向,久久凝视。少许时间后,他好像颇为遗憾似的,重重摇了摇头,忽地从树梢上飞了下去。 不多时,只见他又出现在众人眼前。只见他的肩上也同样扛着一个箱子,跃上零落的梢头,朝着另一个方向,远远飞离。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众人眼前。 树林一片废墟,在寂寥的黑夜中显得突兀,恍如一梦。 而在城门观战的众人,此刻全然不知道该作何表情。眼前发生的这一战,以及这样令人不解的结局,让他们心中完全陷入迷茫,是去是留,追向哪一边,他们都完全拿不定主意。 黑风席卷着穹窿的天幕,掠过山头和飘荡着烟尘的残林。 有的人打起哈欠,揉着眼就往回去了。这一战看得他们心生绝望,自知不可能虎口夺食,干脆回去睡一觉明天收拾收拾回家了。 更多人还是不愿就这么放弃的,但现在眼前该发生的都已经结束,他们在这里呆着也毫无用处了。 只是,满腹狐疑,都让他们再也沉不住气。 凑热闹的人们已经对今晚的奇闻打好了腹稿。等到天一亮,新的动向就要由他们之口,传向四面八方了。 小城街道上又传来一阵喧闹,继而归于平静,如同投石沉潭。 ………… 而在地图上的远处,远离小城的所在,在五更天之后,黎明未亮之前,方才众目睽睽之下的两位主角,终于再度汇合了。 狼尘烟来得稍微快一些,在约定的地点等待赋云歌的到来。赋云歌也并不慢,很快林间传来沙沙声响,是他扛着那个演戏用的空箱子快速奔了过来。 风声满袖,两人的脸上都是遮掩不住的倦色。但是更多的是大获成功的喜悦,这一场戏他们两人的配合堪称完美。 找了一棵比较粗的树,两人放下箱子,靠着坐下歇息。地上的晨露在草叶间流动,迎着远处泛白的天空,点缀着星辰般的光泽。 赋云歌深吸了两口林间清新的空气,肺里的热气好像全数得到了净化。夏虫悉窣,赋云歌能感觉到手背上痒痒的,应该是有一只瓢虫爬过。 狼尘烟没有说话,他暗自调复着方才损失的真元。 赋云歌叼起一根狗尾巴草,眼眸望着山间透过的微光。山间弥漫着清澈的草香,很清凉。 第二百四十七章 水畔惊鸿 过了少许,赋云歌歪头看了看狼尘烟:“前辈,此回也多谢你。” 听赋云歌跟自己说话,狼尘烟才扭了扭脖子:“没事,没什么好谢的。” 赋云歌听他也是个闷葫芦,倒觉得他跟醉尘乡有些相似。嗤笑两声,他自得其乐似的摇了摇头。 狼尘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虽然也不很想过问。 自觉无趣,赋云歌又试着跟狼尘烟搭话:“前辈,你最后的那一招真气派,哪天能教我吗?” 吸了吸久违的山间空气,狼尘烟只是淡淡摇头。 “华而不实,学之无用。”他扭头向另一边,是山阴处的黑暗,“持续逸散真气,就能造出那样的声势。但是,真气都用来维持阔气的排场,哪还能有有半点威力。” 虽然说学之无用,却还是解释了其中原理。赋云歌看着他,觉得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接近。 狼尘烟虽然如此说,但其实他为了营造声势,那直插九霄的排场,也几乎耗空了他的大半真气。这样的损耗若要恢复,也需要三四天的时间了。 赋云歌能听得出他说话时真气虚浮,知道决非他说的那么轻易。想到他如此费心费力配合自己,他就觉得心里一阵感激。 “下次什么时候再演,提前跟我说。”狼尘烟觉得休息够了,率先起身。 赋云歌知道他是在考虑弥补真气的时限。想了想,他也随后慢慢起身:“下一段路还有两天才能到地图上的城镇,咱们的炸.药这次都用完了。” 因为狼尘烟的真气用来支撑排面,炸毁树林的威力全要靠炸.药来弥补。狼尘烟听得出赋云歌的意思,也是照顾了自己的面子,他轻声吭了吭气。 赋云歌抽出地图给他看。狼尘烟并不在乎,只是随便扫了一眼。 但是,当他看到下一处地名的时候,眼角不禁微微跳动了一下。 那上面写的是……圆南水郭。 ………… 而在遥远的彼端,山峦重叠之外,一条河流穿过鱼米水乡,遗世独立远离乱世烟火。 水调轻扬,顺着洗衣的涟漪越漂越远。两侧是水墨颜色的民居,青瓦鱼鳞一样排列,延伸向视野的尽头。 乡村并不算小,最大的建筑是一座整砌完毕的新学府。红琉璃瓦的景墙映着黛色的天空,里面不时传来朗朗书声。 宛如书画中的桃源,乡村安然静谧,一片祥和,如同无波的碧潭水,没有半点风拂。 在河流流出村落的尽头,一人撑伞独立。衣袖锦缎,头戴方冠,翩然欲仙。 望着淋漓远去的河水,清风带过柔软的湿气。那人伫立闭目,发梢如同细碎的柳条。 风声,水声,读书声,天地交和,是为天人共籁。 很是有感触似的,他脸色颇为自得,拂袖一掠,一口精美的弦筝,雕篆龙飞凤舞,立即显现于身前。 自然的气劲支撑,那弦筝悬浮半空,如同有架子支撑一般,属实神妙。 低头沉思,他双眼如同载满水波。 轻轻收起搭在肩上的伞,他凝视水与弦,若有所悟,附十指于琴,调起仙音。 顿时,清澈如凤鸣鹤舞的琴音,扫过水面,拂过草枝,有如十里春潮,柔波荡漾。 一曲如画,人间难得几回闻。 他仍是闭目信手拈弦,一勾一挑,都饱含了百转情绪。如同翠荷含苞,馥郁香风在水面上下跃动,令人心驰神往,妙不可言。 顿时,水波层层荡开,曲调骤然一改。 只见他手指在细密的弦间翻飞,快捷似电光滚流,陡然变奏起轻波。水花好似被卵石激起,“噗噗”四溅,抖动的风声压低青草,紧促的琴声如同云雷争抗。 弦音越来越高,越来越险峻,好似攀登险峰,琴身发出不安的鸣叫。水面涟漪交叠,好似在酝酿着一股力量,将要冲破水面,扬起天空! 然而,就在这急促的音调即将濒临告破的一瞬,弦音倏忽静止。 霎时,万籁俱寂,耳畔连风声也一起停息,刚才还蓄势待发的水波,立即恢复沉着平静。 安静持续了数秒。最后,一抹回弦,再复柔和春水,消弭一切不安的戾气。 曲调收束,他微闭双眼,神态旷然,一襟超凡,好似还神游在方才的韵味之中。 深呼吸了几次,他缓缓睁开双眼。 水波荡漾着残余的涟漪,弥漫着远处的青灰色。不知何时飞来了几只水鸟,在不远处漂在水面的几根浮枝上抖动翅膀。 “至乐如韶,至情如心。”他慢慢地凝望向远处,“乐非独以自乐也,又以乐人;非独以自正也,又以正人。” 而在他所望的地方,同样是一条细细的浮枝之上,竟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陌生人。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宵万斛倒背两手,眯眼问。 “乐音所及,就如眼观八方。弦上的回音,能够带回周遭的记忆。”那人轻拂衣袖,弦筝顿时化为乌有,如同精妙的戏法。 第二百四十八章 真真假假 宵万斛很有意思地瞧着他,脸上露出一点好奇的颜色。 那人没有多解释个中精要,而是微微一笑,说道:“鄙人曲调不精,其实可惜了这曲好友赠送的《折韶》。若是好友在此,便能让你一饱耳福了。” 宵万斛摆摆手:“不才就是路过而已,没有必要。” 说罢,他轻轻一跃,飞身上岸。 那人见到他刚才踏枝凫水,鞋尖都不曾沾湿,不禁对他的轻功感到赞叹:“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修气之道亦不外如是。你对轻功的妙处,把握不可不谓炉火纯青了。” 宵万斛方才听他弹琴,就知道此人的修为同样是玄徽持有者以上。只是他现在也没工夫考虑这些,毕竟他还挂念着更紧要的事情。 “弦中奥妙,你也可谓超凡脱俗。”他撇撇下巴,想要找他问点线索,“不过实不相瞒,我本也非红尘客,奈何红尘自扰人……” 但是,还没等他把花里胡哨的前缀讲完,那人就和善的笑着揭穿了他的谎话:“但,刚才琴音自你身上捕捉到的,可都是满身的铜臭味啊。” “啊这……”宵万斛对这人有些无语,俗话说骂人不揭短,何况他也就是看他一身腐儒气随口讲几句客气一下,谁料他还给认真了。 不过,他本来也不在乎。于是打了个哈哈,接着说:“哈哈……阁下还真是善于知人。那我就明说了,路过此处,想向阁下打听点事情。” “哦?”那人挑挑眉毛,“何事,但说不妨。” 宵万斛稍一考虑,便跟他娓娓道来:“我乃是樊枫浦隐士江不语,近日来下界天烽火不息,百姓流离失所,我也想要出世尽一份心力……” “蹈身济世,心系黎庶,不可谓之不贤。”那人点点头,对他表示认可。 “先前闻说作乱的祸害当中,有一个能为不俗的圣使,负责幕后操纵。我想找他一战,奈何他神出鬼没,狡猾非常,到处找他不着。” 宵万斛说得跟真的一样,连表情神态都显得无比真挚:“俗话说,擒贼先擒王。我想若能够找到他,除掉这个祸根,乱世祸害群龙无首,天下苍生的劫难也就能不久弭平。” 其实他自黑水天垒离开后,就按照溪紫石交代的方式多方联系他,但是没有任何音讯。惦记着那笔马上到手的钱财,他可不愿意就这么撒手放弃。 多方寻找,他就差去兆罪明邦之类的地方找那几个旗使了。因为彻地闻声在临走时交代这封信必须保密,才苦了他到处周旋。 溪紫石愣是跟人间蒸发了一样,他真的怀疑是付不起钱跑路了。但自己费心费力,怎么能让这王八羔子就这么跑了? 只见那人的眉眼只见流露过一丝情绪,但转瞬即逝。 “江先生此言不虚,令人钦佩。”他表示非常赞许。 “但……关于这名圣使的行踪,鄙人这里也毫无头绪。”他随即话锋一转,似乎颇为遗憾,“那圣使神出鬼没,以鄙人微末之力,亦难寻觅。” 就在这时,从远处水乡学府跑来一个垂髫的儿童,手里还捧着一本《时论典疏》,应该就是在学府读书的学童。 “夫子——!”那孩子远远就喊了起来。 那人微微偏头,但脸上的表情却蓦地一顿。 “瞻之,休要辱没斯文,乱加喊叫。”他朝那边走了两步,正好迎上了跑来的孩子,伸手把他抱起来。 那个叫瞻之的孩子也就五六岁模样,小手连书都握不稳。宵万斛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但并没有说话。 那人哄孩子似乎很精通,瞻之呜呜呀呀跟他讲了一堆东西,大致是他们上过早课之后想去后院挖昆虫,他们今天有认真听讲等等。那人一点也不急,耐心而和蔼地哄着他,如同这孩子的父亲。 兴奋地把想说的话跟夫子说完,瞻之才心满意足地跳下来,挥着小手跟夫子道别。那人慈爱地蹲着跟他挥手,望着他蹦跳着朝学府的方向回去了。 将近有一刻钟的时间,那人都无视了身边的“江先生”,一心一意跟孩子逗趣。等瞻之走出了视野,他才歉然地起身,向宵万斛表示自己的歉意。 “无妨。”宵万斛踮起脚朝那边望了望,“只是没想到阁下竟然还有这样一面。” 宵万斛刚才听到他说自己对圣使毫无头绪,本就不再抱什么希望了。刚才他也只是在想下一步该去哪里,但一直踌躇不定。 那人听他这么讲,稍一犹豫,语气停滞了一下,才慢慢说:“确实……聊了许久,竟然忘记自报身份。” 他双掌作揖,向前一推:“如先生所见,鄙人是这水村学府的一介书儒,律向熙。” “哦?”宵万斛漫不经心,“阁下未免过谦了。” 刚才那段弹琴,那般绵长气劲竟能信手而发,这人的修为绝对不低。 第二百四十九章 聘金得才 头顶的云霭渐渐透亮,这应该是已经到日中了。山间的苍烟褪去,白蒙蒙笼罩在河流上。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瞬。宵万斛大概规划了一下接下来的路线,他还不信这次就逮不住溪紫石了。 “那么,阁下我……”想着,他就打算转身走人。 但是,他还没等转身,律向熙的手就拍在了他的肩上。 “先生要继续找寻吗?”律向熙忽然问道。 宵万斛被他惊了一下,但随即恢复笑容:“是啊。苍生仍处水火,我实在不忍耽误行程。” 律向熙仔细地看着他的瞳孔,宵万斛给他看得有点发毛。 “怎……怎么?”宵万斛自觉心虚。 律向熙松开他,摇了摇头:“古人云,人之相与也,譬如舟车然,相济达也。先生有此鸿图伟志,倒令鄙人汗颜了。” 宵万斛愣了:“你……莫不是……” 律向熙毫无疑问地肯定了宵万斛的猜测:“贵民重义,仁之端也。愤而后启,悱而后发,先生有志如此,鄙人怎能继续偏安一隅清闲。” “呃,大可不必……”宵万斛心头一沉,试图阻止。 谁料律向熙意志坚定,任凭他怎么推辞都不起作用。宵万斛内心连声骂娘,心痛这次失算得太彻底了。 “你那学府的学生……”宵万斛想到最后一点阻止他的契机。 “我前去告诉一声,回来便能出发,不耽误。”律向熙毫不留余地。 宵万斛鼻翼微张,吸入了许多凉气,肺里却还是热乎乎的各种不爽。想到这个狗皮膏药不知道要跟自己多久,他就一阵心绞痛。 别无他法,看着律向熙朝学府毅然走去,他独自一人站在原地,考虑要不要趁机溜走。 但律向熙显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很快他就远远朝岸边返回,快得完全不像话,好像就是防止宵万斛溜走一样。 宵万斛面如死灰,看着他走来的身影,嘴角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先生久等了。”律向熙手上还提着一个布袋,对宵万斛招呼说,“今天不妨先往东边去,据说那边有九彻枭影肆虐的迹象。” 宵万斛顿时瞪圆了眼睛,脸上写满了努力压制的不可置信。 “不,不是……”他差点连话都不会说了,“你不是说好跟着我,找圣使的下落……” 但律向熙显然并没有改口的意思,反而开始劝导他:“先生这便是不明智了。情随事迁,既然那圣使神出鬼没,一昧苦寻反是徒劳。既有心黎庶,何必拘泥一人呢。边除恶孽边找圣使,亦是两不耽误。” 他在这时说得头头是道,差点让宵万斛绕进去了。但就在点头前的刹那,他才忽然想起来自己的本职。 收钱买命,拿钱办事才是他恪守的准则,想让他用爱出力,打免费的长工,门都没有。 而且……他忽然反应过来,眼前这件事,根本不是自己收了个狗皮膏药,而是自己反倒成了这律向熙的打手! 这人倒是会算,该说他是天真还是精明?宵万斛冷冷一哼,伸手就要拒绝。 但是,还没等他把话说出口,律向熙就主动把手上的袋子解开,递到他面前。 赫然只见,口袋里的东西,让宵万斛硬生生把顺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那里面,竟然全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银票! “鄙人知道这有违先生意愿。所以,这些算是请先生点头的诚意。”律向熙抬起头,平淡地说。 “你这家伙,哪来这些钱……” 宵万斛上前伸手掂了掂,这些银票都是五百两的,这一袋算起来也要有近万两了。 虽说这些钱对他来说也算不上大头,但若只是买个顺路出手,倒也很是划算。 律向熙听他的质疑,只是淡淡一笑:“就是,这些年的积蓄。利之于义,云泥之差,若能以鄙人之利买先生之义,那便是尽到作用了。” 宵万斛抓过钱袋,沉思了一下,最终下了决心:“那好。我先随你去东边,沿路打听圣使消息。” 律向熙点头同意,引他朝不远处的一只轻舟走去。宵万斛收好钱财,随后跟上。 很快,拨篙起舟,小船轻盈地荡开水草,离岸远远驶去。 渐渐,小船进入了远处的山峡,迷雾遮掩,岸边什么都看不见了。 而在此时的学府之中,几位儒士凑在庭堂前,看样子都是教书先生的打扮,纷纷讨论着。 先生好不容易来他的这处学府一趟,谁料今天又离开了。这些儒士不禁有些失望,但都知道现在情况紧要,先生而今四处周转奔忙,也怪不得他。 但据瞻之说,先生这次身边多了一人,来取的钱财应该也是给那人的。 他们倒不是关心这批财物,青崖书院应该很快会调补过来。但先生的这个朋友……他们还是头一次听说。 ………… 第二百五十章 水郭老庙 圆南水郭,三面环水。如同精巧的小岛,树林葱茏之中,是沿江的重要码头。 水郭在先前经历过数次九彻枭影的侵扰,赋云歌两人赶到时就能发现。虽然经过各地的掣肘抵抗,但仍是已经颇有风尘的颜色。 城前的低矮塔楼垮塌了一座,金黄如稻穗般的翘角少了对称的一端。地面坑坑洼洼,虽然有先后填补,但还是非常粗糙,如同丑陋的雀斑。 多云的天气,凉风透过堆叠的云层缓缓拂过。两人换了便装,走在街上倒没人察觉。 较之先前的数座城镇明显不同,圆南水郭的街道上能不时看到来往的兵士。居民们也并非像之前一样悠闲,而是人人脸上都带着或浓或浅的严肃感,好像战鼓正在耳边回响。 走了半天,他们能发现这里的街上常是成年男子经过。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因为出于安全考虑,妇孺若无必要都会待在家中。来往的行人沉默不语,四处弥漫着一股肃杀的气氛。 风峰浩渺,远处的峰头在来复的桅杆间显得无比料峭。隔着江岸还有很远,似乎就能够听见汩汩的划水声了。 赋云歌对眼前的景物虽然不意外,但依然有些不适。九彻枭影让此处人民活得终日风声鹤唳不得安宁,属实令人愤懑。 狼尘烟一路以来,似乎多了一些心事。进入圆南水郭之后,他时而左顾右盼,僵硬的眉头淡淡地虬结在一起,脸色有些沉重。 两人有意掩藏,好在一路上没人识别他们。走访了几家客栈,他们找到歇脚的地方,暂时安置下来。 客栈往来冷清,客人很少。前几家甚至已经关门,看起来无比萧条。 客栈客房基本都空着,掌柜给这两位稀客折了价,还让他们一人一间。 两人分别去房间住下。赋云歌能闻到空气里淡淡的霉味,应该是人流稀少,店家也懒得认真打扫了。 推开窗户,就能看到不远处汩汩的江流。朗润的天宇绵延着可人的色泽,袅袅青烟飘进对岸的山岫。 轻轻的风吹在他的脸颊,眼前是鳞次栉比的房檐和轻帆。悠闲的景色,令人颇感畅快。 但他转念就想到圆南水郭的现状,拳头又渐渐捏紧了。 他没心情继续闲下去,转身推门出去,去隔壁找狼尘烟。 然而,当他敲了几下狼尘烟房间的门,却始终没人应答。 心感奇怪,赋云歌试了试发现房门没有上锁,随即迟疑着推门往里探头去看。 但是,随后进入他瞳孔的,却是满目的空空如也。 床上还放着狼尘烟的物件,只是不见狼尘烟的行踪。赋云歌心感奇怪,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出门去找他。 他转身走出去,朝楼下看去,下面的厅堂也没有发现前辈的身影。 赋云歌挠了挠头,似乎感觉出今天狼尘烟……确实有点异常。 而在圆南水郭的另一边,一座残破的老庙里,蛛网灰尘叠叠落满,无比衰败的景状。 断裂的石像上布满裂纹,供桌的盖布早已被老鼠啃啮得满是窟窿。碎窗棂透进来一点薄薄的光,映着在地上盘旋的飞灰,显得死气沉沉。 老庙墙角摞着一些尘积的货物,用油篷布草草盖住,上面同样落满了灰,似乎早已经被人遗忘。 地上散落着一些供品和散碎的纸钱,不知道是几年前的一点祈望,如今已经同这里的一切相同下场。好像已经无人记得这渺小的所在,昔日受人膜拜的神龛,而今已经鸟兽散了,再也无人问津。 而今日,缓慢踏入的身影,环视着眼前的景况,一言不发,唯见有些失落的神态。 门槛早就腐烂,狼尘烟一脚踏上的刹那发出“咔擦”一声悲鸣,差点让他摔跤。趔趄两步,他走到神像前,伫立凝视,心思莫定。 神像的面部也已经被风雨腐蚀,如今已经分辨不清形貌。依稀算是双眼的雕刻,仍然慈爱地俯视着来到这里的客人,无悲无喜,彷若超脱一切世俗。 狼尘烟盯着神像,眼神里满载复杂。 一人一石像,就这样静静地,无声对视着。彼此的眼神持续交会,好像将时光穿越回了数百年前的那天。 久远到在风雪里冰封的身影,他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但他所幸尚能记得这里的一点印象,不至于将自己的往日彻底化为冰冷的空壳。 这里,或许早已为世人所遗忘。但是对他而言,这里却始终难以忘却。 这里,是他与照夜妖刀·陌银刀义结金兰的昔日所在。 圆南水郭饱经历史的风尘,也在平镜般的水面下褪去了许多回忆。当年若非是陌银刀的出手相救,或许也就没有今天的他了。 那时,两人相互搀扶,躲到这里。外面就是熙攘嘈杂的追兵,两人的身影无比羸弱,殷红的血顺着地面流淌,染透一大片骇人的图景。 第二百五十一章 巍山阳岚 两人当时在这里,面对庄肃的神像,重帷罗帐之下显得格外令人敬畏。 当时,谁都不知道他们能否活着走出这座城郭,庙内的苟且,或许在踏出庙门的刹那就会被粉碎。 走投无路,九死一生。两人彼此心知眼前处境,反倒不再惧怕,豪气顿生。 同生共死的誓言,尽付两人的歃血酒杯当中。望着台上不语的神像,两人互不反悔,相邀地府,绝不偷生。 和着血腥的供酒入喉,两人再无遗憾。 或许是神灵眷顾,他们两人在那场绝路追杀之中,竟然真的奇迹般逃了出去。 在那以后,两人分别,各自精进和际遇。数十年后,狼刀与妖刀的威名,便在江湖上广为人知了。 狼尘烟独自闭目思索着,细细重温已经模糊的往事。宛如重回那日,虽然身处绝境,但有一名过命挚交相伴,可谓死亦无怨。 想着,狼尘烟靠近神像一些,淡淡注视着残缺的面庞。 吸了吸鼻子,他从怀里掏出刚买的几只水果,缓缓放在神像的供桌前。 自那日之后,天疆五刀就此分崩离析。他几经辗转后隐遁雪漠,也从此失去了陌银刀的消息。不知道他现在在何方,是否还活着。 旧友难觅,狼尘烟自觉无趣,舔舐着略微干燥的下唇,转身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狼尘烟刚转过身,赫然见到庙门以外,走来十余个脸色严肃的人。 而在另一边,赋云歌在街道间穿梭着,正在寻找狼尘烟的行踪。 街上来往的行人很少,并不很难穷尽视线所望。但赋云歌找了半天,仍然是一无所获,心里渐渐不安起来。 现在的圆南水郭看得出来并不安全,谁也不知道是否有奸细潜伏。若是狼尘烟前辈遭逢不幸,趁现在时尤未晚,他得尽快做出动作。 这样思考着,赋云歌感觉脚底越来越沉重。 忽然,不远处似乎传来吵嚷的声音。在安静的水郭街道上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不作他想,赋云歌心急如焚,立刻快步朝那边跑去。 穿过数条街巷,他稍加真气,便跑得如飞燕一般,顷刻间抵达了吵嚷的地点。 只见在视野的前方,是一座残破不堪的老庙。此刻有十几人正围堵在门口,似乎在与站在庙内的什么人大声争论。 他们的神情看起来都有些激动,在前的一个黑脸汉子不断挥舞着臂膀,但并没有动手。 赋云歌感到好奇,朝那边走近了些,终于看清与这群人争论的是谁了。 “这么久的布局,绝对不能改!”为首的那黑脸气恼地说。 狼尘烟脸上还是榆木疙瘩般的冷峻,但已经能够看出他不愿让步的坚持。 “如若不行……我给你们把他们全部杀掉。” 他的这句话听起来狂气无比,尤其是当前这样其貌不扬的打扮。站在后面的一人尖叫道:“凭你,你有什么本事说这样的大话!” 狼尘烟毫不犹豫,准备自曝身份:“我是狼……” 千钧一发,赋云歌及时冲上前,阻拦住他说道嘴边的话:“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啊?” 听到赋云歌及时赶来阻止,狼尘烟脑筋一滞,方才反应过来,收住话头。 突然出来一个认识眼前这家伙的人,众人纷纷转头望去。而见到眼前的这个少年,为首的黑脸汉子惊讶地叫了出来:“是,是你啊!” 赋云歌刚挤过人群走到狼尘烟的身前,尚且还不清楚眼前是什么情况。听到后面竟然有人认识自己,赋云歌也有点惊诧地回头看。 而见到身后那人的脸,赋云歌脑中顿时回忆起来。 “是……居氏酒庄的……”他难以想象地瞪大眼睛,激动交错地看着这个熟人。 眼前此人,正是当时居氏酒庄里数次碰面的那个汉子。 黑脸哈哈一笑,仍旧浑圆的臂膀上前如同一小堆肉山,看起来威风堂堂。 “就是我,还能在这里碰见你,也算是缘分了。”他低头看着赋云歌,对他介绍道:“之前都没跟你好好认识。我叫居不征,是现在‘巍山阳岚’的队长。” “我叫赋云歌,幸会居阿叔。”赋云歌微微倾身,随即又抬头问道:“不知道居阿叔说的……巍山阳岚,是什么组织吗?” 居不征点点头,直言不讳:“这是大嫂近日在江湖上广散钱财,集结有志之士组成的一支力量。因为那些贼人太猖狂,天下人人都愿意得而诛之,所以现在已经筹集了许多人手。” 赋云歌确实头一次听说。没想到经历那样的惨祸之后,居氏酒庄与居夫人还有这样的意志与决心,确实是令人钦佩。 忽然,他又想到了眼前的纠纷,不知道狼尘烟与他们究竟怎么吵起来的。 狼尘烟见赋云歌与他们认识,也就不愿多发声。但是他的底线很明确,他绝对不允许眼前这群人做出破坏老庙的事来。 第二百五十二章 捉鳖之策 赋云歌与狼尘烟相处数日,此刻已经能从他的脸上简单看出一些意思。赋云歌回投看了看前辈,发现他的眉心很少见地显露出分毫不让的架势,知道其中的矛盾必须慢慢化解。 居不征同样更挂心着眼前的事。他于是主动向赋云歌问道:“云歌啊,你认识他么?” 因为现在黑雨刀客的行踪还不能暴露,倘若此刻在这里坦言狼尘烟的身份,必定会走漏风声,引起敌人的怀疑。 赋云歌捏着下巴,皱眉暗暗思考了一下,随即对居不征介绍说:“这是……琼天殿代行者的贴身高手,西门藏剑先生。此回我与他前去奉命调查一事,恰好途经这里。” 听到赋云歌这样讲,居不征等人虽然总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相信了。 “原来是琼天殿的高手,那刚才真是失敬了。”在前的刚刚与狼尘烟争论的几人纷纷退后半步,低头说道。 狼尘烟见赋云歌已经给自己安上了新的身份,也能够理解,点点头并未多说话。 “只是不知道,居阿叔和西门先生,刚才有什么误会?”赋云歌见双方都已经冷静下来,直入主题地问。 居不征又看了一眼狼尘烟,随即抬头,跟赋云歌说道:“刚才,是这么回事……” 居不征外貌粗犷,心肠却有其仔细之处。赋云歌听他娓娓道来,算是弄懂了眼前的情况。 原来,这座破败不堪的老庙,竟然是他们筹备多日的计划中不可或缺的关键点。 他率领的这支巍山阳岚的队伍,一直沿江这一带动作。而据居氏酒庄传来的消息,近日一直徘徊笼罩在沿江一带的九彻枭影据点,将会有大的动作。 根据他们安插进九彻枭影的间谍回报,因为在他们下游偏花坞一带的据点与金戟锋鉴的守军拉锯日久,已经渐渐处于劣势。 而最重要的,则是他们得知酒盟近日将会赶来包抄支援。为了不被全数剿灭,这一带的据点决定主动出击,拦住酒盟力量,并与偏花坞的九彻枭影汇合,意图合力突围。 “他们撤退的路线,肯定能乘船经过圆南水郭。”居不征语词激动,说得眉飞色舞,“我们到时候在江边设置陷阱拦截他们。” 根据他的说法,九彻枭影即便突围成功,势力也肯定所剩不多。尤其是为首的三个字主,这是他们必须要除掉的首要目标。 字主的实力不凡,他们多半能够逃出围剿。但为了不让他们脱逃,巍山阳岚会在圆南水郭上演最后的瓮中捉鳖。 “他们的本事,难保到这里是不是已经没力了。所以我们还是决定不和他们硬碰,采取诱导的战术,把他们引进城内。” 赋云歌听着,脸色有些严肃:“引入城内,百姓该怎么办?” 居不征摇摇头:“这件事我们已经筹划数日,路线已经安排妥当了。牵连的地方已经提前撤走了百姓,而最后的目的地,就在这处老庙。” 狼尘烟眼中闪过一丝毫不妥协的光,他搔痒似的抬了抬下巴,但还是忍住了。 赋云歌回头望了这座破庙一眼,然后回头:“这里,会怎么样?” “我们把那些贼人诱导过来,埋伏的兵力同时出现造势,让他们不得不选择逃进老庙避难。”居不征看了看两人,双手不停比划着,看起来很是得意。 “最后……”他脸上浮现出一抹胜券在握的表情,“看到那些东西了吧。到时候,我们就引爆它。” 赋云歌和狼尘烟表情都同时一顿。赋云歌余光看到了角落那些毫不起眼的货物,没想到竟然是安置好的火.药。 这样的计策,确实算无遗策,连环逼杀,应该足以致九彻枭影于死地。 “因为老庙周边人家很少,就算爆炸也造不成什么损失。何况这里是水郭中心,能够让那些贼人不起疑心,顺利被我们诱导进来。” 居不征说到最后,双手抱臂,呲牙露出必胜的笑容。 赋云歌听他确实考虑周详。这样的计划,他确实没有什么疑议了。 “那……”他转过头,想看狼尘烟的态度。 但是,狼尘烟却仍然是不近人情的冰霜脸,连眼睑都不愿抬起来了。 赋云歌看着他,感到有些不解。但考虑到各有原因,他还不能就此站队,让前辈妥协。 “前……西门先生,你觉得呢?”赋云歌见他迟迟不说话,干脆问道。 狼尘烟听赋云歌说话,这才勉强抬起头,把目光从门前的积灰上挪开。 他木讷的目光里霎时透出冷峻的神色,盯着居不征:“你们选择在城外炸人,危害更小。” 居不征听他半天终于说了句正常的话,还算是有些欣慰。但他随即否定了狼尘烟的提议:“不,那样肯定不行。” 第二百五十三章 挂心两全 “哦?”狼尘烟眼神又冷了几分。 在居不征身后的一个青年立刻补充道:“在城外虽然损失小,但是既不能抹消贼人的狡猾心机,未必会跟我们诱导而前进,而且城外开阔,没法保证火.药能顺利干掉他们。” 赋云歌同样认可地耸肩。相比于城外,老庙作为瓮中捉鳖的好处更多。而且他们确实已经把损失降低到最小,也已经无可非议。 狼尘烟捕捉到众人相通的意思,脸上铁一样的纹路又深了几分。 “那样,我就去替你们把他们全部杀掉。”他想了想,随即又说道。 赋云歌更对狼尘烟的行为感到疑惑,但却也更加清晰。狼尘烟似乎一直在挂心着这座老庙,无论哪个提议,都是旨在不让老庙受到波及。 但是,狼尘烟现在的身份还是黑雨刀客。他们在这里并不想暴露,而狼尘烟如果一旦使用刀招,恐怕很难不走漏风声,引起他人的生疑。 “西门先生有这等能为,那肯定是再好不过了。”居不征直直地盯着狼尘烟的脸,似乎想要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来。 沿街消暑的微风在此刻吹过,令人感觉出一点凉意,透过衣衫侵入肌肤。 赋云歌听他们的意思,是对狼尘烟仍不十分相信。不过确实,琼天殿高手里,虽然有崇道成那样的好手,但却是没有拥有玄徽的高人的。 现在狼尘烟的身份是西门藏剑,他既不能使用刀招,又不能展示太过分的实力。而且具体情况谁都说不准,若是情况恶劣,定是巍山阳岚的办法更加可行的。 狼尘烟的手微微动了动:“这有何……” 还好赋云歌眼疾手快,看到狼尘烟想要化现锈刀,急忙靠后一步,按住他的手。 狼尘烟脸色有些郁郁,略一犹豫,还是收回了气劲。 赋云歌连忙对居不征等人赔笑道:“原本西门先生剑术超神,死在他手底下的字主绝对不少。只是可惜现在西门先生有伤在身,难以发挥全力。” 后面的青年于是笑起来:“剑术超神,面对三个字主你也有心无力啊。现在又负伤了,你还是好好歇息吧。” 狼尘烟对他说得话有些不满,努了努嘴,鞋尖踢了踢破烂的门槛,却还是放弃了。 赋云歌看得出狼尘烟现在的克制全部是出于对自己的情面,心想也不能就这样妥协。 在不知道前辈的顾虑之前,各留一线,才是最好的办法。 于是他说道:“如此情况,西门先生和我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到时候请让我们也一起行动,西门先生会在码头斩杀尽可能多的敌人的。” “你们不是还有重要的任务,而且你家西门先生还有伤在身,如果出了差错可不好。”居不征大手伸上前摆了摆,“这件事交给我们就行,不需要劳烦你们出手了。” 赋云歌可并不是为了单纯帮忙,他是为了身后的狼尘烟考虑。 现在前辈还不愿意透露他的内心,一切还得权衡来办。他随即微笑着摇摇头,目光坚定:“不,让我们参与吧。诛除九彻枭影是我们共同的责任,谁都不是外人。” 赋云歌说得很真情,这让居不征也难以推辞。 毕竟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就点头答应:“那好。明天傍晚,我们在码头汇合。” 时间确实很紧,但对两人来说没什么不好的。兆罪明邦还急于星火,他们同样不愿意在路上耽误时间。 狼尘烟知道赋云歌的话是为了自己,既然如此,他也没什么要说的了。 转头又看了一眼背后的神像,他跨过门槛,走到赋云歌身前。 “我们走吧。”他默默地说道,随即已经迈步走到前面。 他今天的兴致已经耗尽,现在只想回房休息。 赋云歌点点头,随即跟上去,转过头跟居不征等人暂时告别。 居不征等人向他两人挥手。刚才那个青年对着狼尘烟的背影喊:“先生好好养伤,不要到时候掉链子啊!” 狼尘烟听他有些嘲讽的话,头也不回。 “……你放心。到时,不会有一个人活着走进老庙。” ………… 两人一路回到客栈。赋云歌不时关注着狼尘烟的情况,但他一直沉默不言,完全无从得知他那么做的原因。 走到房间,赋云歌惊喜地发现窗边有团白色的小家伙,正是东方诗明的白绒球无疑了。 东方诗明给他传来简讯,告知他酒盟和琼天殿那边一切平安,让自己这边多加注意。 赋云歌收起那枚信笺,抚摸了两下白绒球的脑袋,示意它做得很好。白绒球抖了抖翅膀,随即朝窗外飞走了。 转过身,赋云歌深呼吸了几下。既然那边没事,自己就能放宽心专注这边了。 想了一下,他抬手摸了摸墙壁,那对面就是狼尘烟前辈的房间。 不管怎么说,时间紧急,他还是要找前辈主动谈谈。 第二百五十四章 孤狼之道 而在另一间房内,狼尘烟独自伏在桌上,眼神复杂。桌前摆着他的两柄佩刀,一把生锈不堪的残刀,还有一把“黑雨刀客”的窄刃。 他看着两口刀锐利的锋刃,闪烁着晶莹的毫光。那座老庙的模样总是在眼前萦绕不去,越发让他感觉阵阵心痛。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维,狼尘烟起身上前,给门口的赋云歌开门。 他并不意外是赋云歌,开门之后就转身回去,像刚才一样静肃地坐在了凳子上。 赋云歌进门之后微微环视了一圈,见到桌上的两口刀。斑斑锈迹扎眼无比,看上去宛如凝固的血液,挥毫而成的獠牙。 狼尘烟并没打算主动跟赋云歌解释。虽然他也并非不知赋云歌的难处,但眼前的老庙即将就要毁灭了,他没心情考虑这些。 赋云歌很快感觉氛围有些僵硬。稍微动动脑筋,他决定先从外部切入: “前辈,你的刀都那么残旧了,为什么还要坚持一直用呢?” 见狼尘烟一直在注目自己的刀锋,赋云歌知道或许能以此作为解开狼尘烟心结的绳头。 果不出所料。狼尘烟听到赋云歌如此疑问,很快就抬起头来: “这口刀,叫做‘孤狼道’。” 赋云歌还是头一次听说锈刀的名字,感觉有些新奇:“孤狼道?” 狼尘烟苍颓的眼眸里,现在竟然闪动着一点熹微的光芒。他长满茧的手指轻轻蹭着刀锋的红锈,发出“沙沙”的响声。 “这刀的铸铁,是来自雪峰冰岩里的珍贵铁质。”狼尘烟看着它,如同父母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狼刀饮血,百炼不屈。就算它现在跟我一样,已经老了,但还是锋利的。” “它叫孤狼道。但是它一开始的名字,是只有狼道两个字。” 狼尘烟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虽然并未出声,但赋云歌好像还是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是为了……祭奠吗?”赋云歌试探着说。 窗外青山透过柔和的光,照过来已经较为黯淡。狼尘烟缓缓站起来,身躯好像担负着百斤的担子,压得难以喘息。 “有的人,本就没法走到最后。”狼尘烟忽然又沉沉地说,“有的人,你想和他走到最后。还有的人,你本觉得可以和他走到最后。但最后,还是只有一个人走下来。” 赋云歌听他的话,似乎从中感觉到了一股无以言述的厚重感。如同面对当时的沙壁,一种扑面而来的风尘气息,让他感觉无比压抑。 狼尘烟这么说,无疑是在缅怀他的故人。昔日天疆五刀名彻天下,但现在竟然分崩离析,落魄至此,世事浮沉如此,任谁看了都会感慨万分。 “老庙,埋藏着前辈很重要的回忆吧。”赋云歌代入了一下狼尘烟的情绪,心里沉静了许多。 狼尘烟点点头:“是。” 赋云歌没奢望狼尘烟能把他的回忆讲出来,他肯说这些已经不简单了。 总而言之,老庙是狼尘烟决意要保全的。知道狼尘烟肯定不会再让步,赋云歌决定剩下的靠自己来想办法。 吃过午饭,他早早就跑了出去。 沿街漫步,四周都没什么能启发他的。赋云歌决定先去找到居不征,再和他商讨一下。 他赶回老庙,发现老庙已经没人了。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哪里驻扎,但是看地上的痕迹,他们应该是不久往西边去了。 顿了一下,赋云歌攥了攥拳,快速奔向西边的方向。 而在圆南水郭西边边缘,一家酒楼外面,停靠着几匹拴着马鞍的骏马。酒楼里人声喧噪,正是居不征等人凑在一起吃饭。 这次算是他们难得筹划的一次大动作了,大家的兴致都很高涨。如果能借此机会铲除偏花坞和沿江一带的九彻枭影,就相当于扼住了上下游九彻枭影的咽喉。 金戟锋鉴给他们来过信,让他们务必万无一失。如果这次放走了漏网之鱼,恐怕会对他们的行动造成反制。 居不征等人清楚任务的重要性,因此更不敢放松警惕,悉心固守,只待明晚激战。 酒楼老板也是他们巍山阳岚的人,他们的组织现在已经渗透进各地,聚集了众多有志之士。他们坚信,星点的火焰早晚会成为燎原之势,将九彻枭影尽数焚烧殆尽。 计划每个人都已经稔熟于胸,他们现在已经无需多言。只是东侃西扯,聊些有的没的。 “今天那琼天殿高手,也真是怪人。”方才那青年还是对狼尘烟颇有微词。 下首一人点头说:“就是。那样子怎么也不像高人,就跟个木头一样。” “他最后都没说为啥不让咱们动老庙。”另有一人附和道,“连话都不会说,真是好笑。” 居不征正在摇晃着酒杯喝酒,听他们在背后议论“西门藏剑”,脸色微微一变。 第二百五十五章 顽石炼丹 “他要是有那神通,能在码头把人全杀了,倒还省事呢。”青年一拍桌子,笑了起来,“哈哈,他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就他那样,怕不又是个只会说大话的。” 居不征稍微用了点劲,把酒杯“咔”地放在桌上。其他人察觉他有些不高兴了,纷纷立刻住嘴。 有点酒水洒在他的手上,居不征拿抹布擦去:“你们啊,收收心,别整天议人长短。” 下座众人对他说的话都言听计从,没有不听的。他们于是不再说这件事,酒馆顿时安静不少。 忽然,就在这时,门外呼哧呼哧跑进来一个少年。 听到动静,众人一齐转过头去看。 只见门口的方向,赋云歌一手扶着门,脸上好像有些汗水,缓缓跨进了酒馆的门槛。 居不征见到是他找来了,脸色微微露出笑意。 酒馆里很凉快。赋云歌抖着解开的衣领,一边朝居不征走去。 “居阿叔,关于老庙,我想再找你商量一下。” ………… 迢迢青山外,脱俗昇平天。鸾鹤水云间,丘陵山阴里,野径一草庐。 袅袅青烟,与缭乱的山霭合和一处。淡淡的草药清香,在视野不清的远近弥漫。 松风摇曳,湛亮的露珠挂在环屋的树梢头。青鸟栖息,茅屋的草顶一片安详,黄泥的颜色顺着墙根平铺在草茎之下。 缭绕的雾气遮住午后的天云,让人不觉流连其间。日长如小年,清幽的环境宛如仙人在野,恍然如午睡一梦。 背靠着低矮的山丘,隔山就是满目的江声。水如墨画,绵延到更远的所在,水鸟飞舞,掠过清澈的江面。 茅屋一隅,一尊斗纹青铜圆头鼎,正在冒着滚滚氤氲的白烟,鼎下铜色暗红。 正在燃烧的柴火,却并不是通常的枯枝之类。点缀着紫色星点的草茎,正束成一束,前端正燃烧着同样青紫的火苗,不温不火地发出“嚓嚓”的低吟。 漫山烟色,正是出自这尊小鼎。高悬的鼎耳已经被水渍浸泡为光滑的黑色,铜锈的表面上,也染上了一股好闻的草药异香。 周遭无人看顾,任凭烟雾徐徐飘出茅屋,逸散向远处的天空。 而在正堂之内,一个熟悉身影,此刻正伏案研读一部经书。高高翘起的桌角盘成流云的形状,看起来赏心悦目,构思精妙。 柏无缺已经在这里钻研了许久。这部医典算是师父的心头肉,终于肯让他自行阅读,其间磨难,不言便知。 他看得很用心,同时计算着鼎中丹药的时间。估摸着时候将至,他拿一片阔叶的草药标本夹住书页,朝外款款走去。 倏忽,就在他踏出门的一刻,侧屋的药鼎发出“嗤嗤”的尖鸣。同时浓郁的白烟喷射而出,好似怒火中烧。 柏无缺见状,脸色蓦地一惊,快步冲向药鼎,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圆圆的石头。 白烟四散,夹带着炉里的高温,灼热皮肤,难以靠近。 但他似乎也并不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立刻匍匐身躯,弓腰冲入。等跑到鼎前时,他立刻调动元气,尽数付诸手上的石头,双臂缓缓张开,好像护崽的鹰禽。 顿时,元气透过石块,变成苍绿色的气劲,淡淡逸散而出。 只见元气如同受到牵引,在柏无缺两手间翻覆了一阵,很快找到了药鼎的散气孔道,逆着滚滚白烟流泻进去。 不多时,在柏无缺的护持之下,刚才还暴躁不安的药鼎,很快恢复平静。 白烟缓缓消散,药鼎的躯壳也全数沾染了水汽,正在被炉火迅速烤干。而下面的“柴火”也已经将近烧完,残余的一点草根正在冒着点点火光。 终于控制住态势,柏无缺却并没有高兴,而是失落地蹲在了地上,两眼直勾勾地出神。 这样的情况,就意味着这次的炼药又失败了。 “只是一点挫折,就垂头丧气了?这跟你之前说的话完全不一样啊。” 就在他意志消沉的时候,忽然在他身后,茅屋之外,传来了另一人的声音。 柏无缺懒懒地侧了侧头,有些无精打采:“谁说我垂头丧气了。我就是歇歇。医典我看了,也发现问题在哪了,下次一定能行。” 听他这么说,身后那人忽然嗤笑了一声。他逗了逗肩膀上的一只松鼠,转身要回屋。 “顽石功以你的修为,最多三天一用。连续透支,你吃不消。” 那人走的时候只留给他这样一句话。柏无缺看了一眼手里的两块石头,随后撇了撇嘴。 “鹿山苓,这一回,我一定会让你刮目相看的。”他一跃而起,拍了拍身上的灰,也朝正堂走了过去。 “叫师父。”另一间屋里传来刚才那人模糊不清的声音。 柏无缺哼了一声,走回刚才的桌案前。桌上的《悬壶医典》书页间还残留着柏无缺的汗水,有些微微变形。 他拂衣坐下,继续翻开,认真阅读起来。 他还不信,这次不能靠自己成功。 第二百五十六章 偃草微堂 虽然已经给东方诗明传过信,但留给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如果不能尽快炼制成功,他也就无颜再回古道酒盟。 他的背后,必须是绝路。柏无缺强行提起精神,眨了眨眼,心无二用。 他不会永远活在师弟鹤南山的影子里。他一定,要让师父鹿山苓,真正地认可自己! ………… 而在不受战火波及的昇平天之下,一座普通的山野城镇之中,月轮渐渐浮现梢头。 两人一前一后,先后走进一家简朴的房屋。 道路上都是漆黑一片,看不清脚下的形貌。风声飘荡,推着稀薄的夜云缓缓飘过夜空。 草虫在远近低吟,此起彼伏的蝉鸣还在回荡。低垂的草杆匍匐在道旁,沾着点缀的青露。 律向熙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宵万斛。他两人白天解决了江中的一队漂流的九彻枭影水军,飘荡到现在,总算是踏上了陆地。 虽然时间不长,但是宵万斛对眼前这人的底细越来越疑惑。清早乘船离开,下午就能碰到一队九彻枭影,这种事情实属太过凑巧。而且一路到现在,就这个律向熙的反应来看,也丝毫不像是个乡村的教书先生。 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律向熙的身上,不觉已经到了房前。 律向熙上前,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把门前的那口大铜锁打开。 “进吧。我们今晚在这里住。”开门之后,他转头对宵万斛淡淡地说。 映着半空朦胧的月光,宵万斛稍一歪头,就看到了门后的那方小院。 院子不算狭窄,里面竟然还有一片水池,生长着芬芳盛开的芰荷。月色洒下,池水的倒影泛动着星河般的微光。 宵万斛精神顿时收回,看着眼前的这个住所,深深感到诧异:“你在这里也有房产?” 而且看这里面的布置,完全算是淡雅清致,布局得当。儒风墨色掩映其间,品味不俗。 门前延伸向内,是一道卵石的小径,墙边种着几棵苍翠的竹子,随风弄影,在地上盘错成溪水一样的景色。 一切排布浑然天成,雅而不昏,清而不俗。看似处处无心,却是各自独有风韵。 律向熙毫不在意地笑笑:“是啊,早年买的。不必拘束,快请进吧。” 宵万斛皱皱眉,动起鞋跟,随律向熙朝小院走入。 院内三面各有屋宇,各自悬挂着三幅楹联。台阶有轻微的积灰,石上的凹凼深浅不一。 宵万斛注意着这些细节,知道这房屋有些年头了。 走到正对的堂屋前,宵万斛抬头看到上面竟然还像模像样地挂着上书“偃草堂”的牌匾。 牌匾很小一块,在楹联之上小巧玲珑。 “成学清门善适道,立身浊世不知权。”宵万斛看着楹联两边的题字,缓缓读道。 律向熙听他在看自己的门联,悠然说:“知其命而为,素其位而行。君子之道无常法,顺乎中和求己身。” “你还真是个高超的教书先生。”宵万斛侧目看了看他,不知道是在嘲讽还是赞叹。 律向熙莞尔一笑,推开门请他先进。 进门一片漆黑。律向熙找来火烛,点燃后放在四角,屋里顿时明亮起来。 正堂中央同样垂挂书画,桌上摆放着几部泛黄的儒典。艾草的香气清馨地散在空中,沁人心脾,怡然清爽。 宵万斛找个椅子坐下,随手抽出一本书来看。不过看到上面的字他就顿时兴致索然,懒懒地掀开几页,随意地扫视。 律向熙转了转一旁的卧室,确认没有生霉或者蚊虫。再转回来时看到宵万斛捧着自己的书,他的心稍微收紧了。 “你的那本是什么?”他走过宵万斛的身前,去橱里拿茶筒泡茶。 宵万斛吱声道:“啊……《中庸品类经》来着,还是《中庸杂品经》,没看清。” “这是两部书。”律向熙心里还悬着,不时用眼瞥向宵万斛的那边。 但宵万斛不再吭声了,他折了折书脊,又长长打了个哈欠,就当是睡前读物了。 见状,律向熙也无可奈何,转身去煮水了。不多时,房外就发出了沙沙的烧水声响。 宵万斛头也不抬,随意翻弄着手里的书。 等茶水泡好,宵万斛的眼皮已经快睁不开了。他干脆合上书,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去睡觉。 律向熙这时才看到书名。见到书脊已经有些折损,他心里好不心疼。 “这就要去睡了吗?”他转头看从身边走过去的宵万斛。 宵万斛哼了一声:“是啊,累了。这么无聊的书,真是符合你们腐儒的性格。” 律向熙于是小心地把书放回架子,转头有些不解:“这部书,怎么会无聊呢?” 听他竟然还疑问,宵万斛连话都不想说了,鼻子嗤了一声,就准备往侧屋而去。 灯火昏黄,把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干净的墙壁上。只见宵万斛的影子忽然停顿了一下,又听他说:“不过你,倒也不能单纯以腐儒论之。” 第二百五十七章 点墨醒夜 律向熙身躯一滞,似乎对他说的话很感到玩味:“江先生这不知是赞誉鄙人,还是贬损鄙人呢。” “自己想去吧。”宵万斛双手背在脑后,迈步出门。 门被关上了。透过缝隙看到外面的夜空如洗,星辰广袤。 律向熙独自坐下,端起茶杯慢慢品尝起来。 但是,一口茶入喉,还没等他仔细回味,就蓦地听到小院外面,传来一阵从天而降的嘈杂声音。 眼神一凛,律向熙缓缓放下茶杯。 而在此时院外,夜幕之下,一场突如其来的争杀,打破小院静谧的氛围。 月色之下,水池荷花被惊醒,水面扬起一串珍珠似的水花。二十余个持刀握棒的黑头巾大汉围着五六个身着学士儒服的人,咋呼着无比张狂。 几个儒生显然处于劣势,浑身是血,各自身负伤势,情况已经危如累卵。 他们一路奔逃到这里,但还是被围困住了。不过既然已经抵达这儿,不论如何,他们都死而无怨了。 “看你们往哪里去!”持棍的大汉叫嚣道。 “为了影旗使,你们全都要死!”另外几人同样喊叫说。 他们并不是简单的莽夫,而是似乎研习过某种兵阵,喊完狂话,他们各自站好方位,再度向那几个儒生杀去。 五六个儒生互相照眼,决意生死同命。他们一同上前列成一排,面对眼前危机,一齐举起兵刃相抗。 霎时,鲜血淋漓,再度洒在这片清净的院落中。 人影交错,没过几个回合,儒生已经濒临死关。虽然拼死突围,但囿于小院狭窄,他们根本无法找到生路。加上早已气空力尽,他们现在连挥动武器都快办不到了。 后方一个大汉呐喊一声,大刀掠过池里水波,翻身一跃,踩过前面众人的肩头。 宛如大雕扑落,这是他们得意的一招。等此刀斩落,就是这些走投无路的猎物亡命之时。 呼呼风声,顺着那大汉的周身散出。他尖啸着,手中刀锋闪烁着崭然光芒。 眼看死神将至,儒生们同时紧闭双眼,横眉咬牙,慷慨赴死! 然而,就在危急一瞬,两道不同方向窜出的光芒疾驰刺来,在半空连成一道十字,刹那交汇于半空大汉的心脏! “噌”的两声,穿破狰狞之人的胸膛。 紧接着,鲜红的热血从四个方向射出,还不等那大汉完成得意的一招,自己就瞬间被猝不及防取了性命。 满目惊愕,那汉子手指松开,大刀先于他摔落地上,发出“呛啷”一声清脆的响声。 继而,他也随之自半空倒下。地面微微一震,荷池水面抖动一圈四散的涟漪。 “啊!” 一群大汉被眼前的骇然惊变吓了一跳。见到同伙突然坠亡在眼前,他们脸上除了没来得及消退的枭笑,还有难以置信的惊惶。 一群儒生自忖必死,还对面前发生的变故全然不知。他们仍然紧紧闭着眼,等待被这些恶徒屠杀的时刻。 但是,这些恶徒,现在已经自身难保了。 只见月色之下,云层散去。光辉照在两屋的门前,律向熙、宵万斛两人不约而同,自房内踏入小院的战局。 “你们,真吵。”宵万斛面带愠怒,冷眼斜视那些令人烦心的大汉。 律向熙则注视向不远处被围住的那些儒生,眼神顿时露出一股无名之火。 “古人云粪土之墙不可圬,你们……真是积恶难改,本性难移。” 他大步走过去。面对那些人数众多的宽阔身影,他不闪不避,手中空无一物,却临身一股强大的威压,令人不觉畏惧。 而那些被逼角落的儒生,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纷纷错愕而惊喜地慢慢睁开眼,很快热泪盈眶。 律向熙又瞥了他们一眼,语气霎时平复回原本的和蔼:“不必畏惧。已经没事了。你们做的很好。” 暗淡的月光被屋檐挡住,但律向熙的眼眸闪动的青光仍然明朗。 继而,他拨身回望那些恶徒,周身气劲缓慢一沉。 瞬间,站在一旁的宵万斛蓦地嗅到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书墨清香气,扑鼻而来。 霎时,只见眼前律向熙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本《仁王纪典》,漂浮手心,闪烁着萤火般的光点。 再一刹那,惊见纪典书页如被风拂过,哗哗掀开。其中墨字纷纷飞出,形成颇具风范的一圈翰墨瀑布。 “题字青帆瀑。”律向熙信手起招。 点点儒文,裹挟着圣贤的薪火,团团围困住那些大汉。他们躲闪不及,顷刻间便被全数包抄进去,脸色吓得惨白。 律向熙身边还悬浮着千百列闪烁的儒文。只见他随手拈来一枚“除”字,朝那些大汉的方向轻轻一弹指,那枚字符便立刻朝他们飞去,如同点燃引线的火苗。 顿时,就在“除”与包围大汉们的字符相交汇的瞬间,一毫火光,霎时点亮了众人的视线。黑森森的院落被顷刻照亮,数以百计的颗粒爆炸声震入鼓膜,如同爆竹噼啪。 第二百五十八章 八方锋影 惨嚎声此起彼伏,紧随冲入众人感官。 律向熙眼角露出一点怜悯,稍一犹豫,还是决定留他们一条性命。 只见他随手再摘一字,向前一弹。宵万斛能够看到,那刚才飞出去的一字,乃是“仁”。 仁字到处,正在喧嚣的爆炸儒文如受指令,顿时失去攻势,流淌为平湖般的涟漪。 宵万斛对他这一手不禁啧啧称奇,抱臂仔细观看。 律向熙再一指,儒文顿时化解字形,成为一股悬空的墨流绸缎。受创的大汉们被全数卷入,律向熙扬指向外,包成巨大圆球的墨流迅速裹着他们飞向遥远的山对面。 星空之下,飞走的墨球如同滚下的陨石,倏忽就消失在众人的视野。 律向熙皱眉看着远方,脸色冷峻。 风萧瑟,卷过小院的卵石地。宵万斛低头去看,没想到经过刚才一战,地上竟然丝毫没有沾脏。 料想是律向熙的最后一招,顺便把小院的污渍沾走了。这倒非常方便。宵万斛淡淡点头,心里对这人增添了几分确认的猜测。 但是,事情还没有到此结束。 蓦地,就在律向熙望着远方出神的时候,背后冷不防一招袭来。幸亏他快了一瞬,稍一侧身,那口飞过的圆镖只是蹭破了他的肩膀。 “叮”地一声,沾血的镖插进地中,威力不俗。 众人统统朝屋顶的方向看去。只见是一个瘦长的秃子,两手还沾着斑斑血迹,正狼一样瞪视着下面院子里的人。 他不时抬手到嘴边,伸长舌头舔舐着殷红的血水,看起来很是享受。 律向熙很清楚地透过月色看到了他手上的血迹,知道这肯定不知道是来自几条人命的。 而就在刹那,他忽然注意到角落的几个儒生,顿时大感惊慌,浑身哆嗦起来,却又有着掩饰不住的愤怒。 “怎么?”他忙问道。 宵万斛侧眼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件事根本不用问,肯定是他们的同伴死在这人手里了。 “是……我们孔绍副主事,还有……”其中一个牙关打战,骇然失声说道。 “孔绍?”律向熙脸色一紧,倒退半步。 “他们人呢,死哪去了?”上面那人仍旧不知好歹地叫嚣,同时再出一镖,刺向律向熙。 宵万斛食指一屈伸,精准的气流将飞下的圆镖击碎两半。 “你何必着急呢。”宵万斛仰头看着他,手中暗暗化现自己的铜骧名刀。 “他们,都死在他手里……” 另外一个儒生垂头说道,语气悲愤,令人断肠。 “孔绍,怎么会。”律向熙也低下头,眼神显得有些空洞。 他的拳头又一次捏紧,猛然转身,面向屋顶那人! “够了,你消消火。”忽然,宵万斛走过来拍了拍他,“毕竟收了钱的,接下来交我吧。” 律向熙眼中怒意,被宵万斛很快劝了下去。他点点头,退后两步,去照看自己的儒生。 宵万斛冷声一笑,足尖一跃,顿时翻上房顶。 冷艳的背影,痴狂的狂影,在月华之下,宛如擂鼓将杀的花戏皮影。 “他们死哪去了?”那瘦秃子还喋喋不休似的,高声质问。 宵万斛朝刚才墨球飞出去的方向挑挑眉:“死那边去了,你要陪他们吗?” 月光掩映,他背后的刀锋闪动着璀璨的流光。 不等那人作出反应,他就轻哼了一声,脚步挪移,快如腾电。眨眼之间,金玉华光迷蒙过后,原地竟然出现八道残影,形成八面围攻,个个闪烁着黄金般的光芒。 “你,你们……”那瘦秃子被吓懵了,转着圈看着眼前这些相同面貌的人,手足无措。 律向熙抬头看着他,面色凝重。 “刚才被你出尽风头,我也多少抢点曝光率好了。”宵万斛的声音在屋顶回荡,但却分辨不清来自哪个身影。 八道身影环绕堵截,在话音落下的一瞬,纷纷举起了背后的刀锋。 湛然精光,如同八颗闪耀的星辰环列。 瘦秃子被逼绝路,只得赌命一试。他从背后快速抽出八枚圆镖,夹在指间。眼神收紧,他当即无比精准而狠戾地向环绕的八道身影同时投掷出去,毫无虚发! 快速无伦的圆镖,灌注了他搏命时的全部力量。沾血的镖头发出刺破空气的声响,势要破除围陷,夺得生天! 近乎同时,圆镖敲落在地的声音同时振鸣。 只见八道身影伫立不动,八镖刚才全部穿透了他们的身躯。但彷若毫发无伤,没有残影消失,也没有哪个本体倒下。 律向熙对他的招式感到惊奇,仔细观看着。 而处在危机中心的瘦秃子,则此刻全然慌了神。他不住地来回看着这些沉默的身影,手心的汗,已经顺着指尖,混着血水颗颗滴落。 “看什么呢。” 蓦地,在他身后,传来一声令他惊惧到骨髓里的声音! 宵万斛不知何时已经紧贴在他的背后,淡笑说:“别找了,在这里呢。” 第二百五十九章 花坞血阳 近乎同时,在本体现身的刹那,八道残影同时动作,面向核心的目标,近乎同时飞纵而至,如同蝉翼的刀锋八面割裂,不留生机! 瘦秃子还不等退后,就见刚才静止的残影此刻已经逼到眼前。同时鲜血如注,在光华交错的一瞬间,八道致命伤口已经在顷刻间结果了他的性命。 最后一丝意识残存,瘦秃子看着涌出的鲜血,虽然张开嘴,却已经说不出一句话。 流淌的血液,僵硬的身躯。宵万斛轻轻一推他,负罪累累的身躯随之倒落尘埃。 光影交错落幕,宵万斛看着地上的尸体,表情始终是悠闲的随性。 好像想起什么事,宵万斛收刀的同时,指间闪过一丝光芒。只见满地鲜血霎时化作飘飞的金粉点点,随微风吹过,顿时消湮无踪。 底下律向熙与他正好对视。明月升至中天,皎洁的光披散在两人的头发与帽冠上,看起来银白如雪。 “搞定。”宵万斛从屋顶跃下,来到律向熙面前。 “江先生身手超绝,委实值得万两银。”律向熙笑道。 “嘁。”宵万斛撇过头。之前收钱买命,这万两银他还没正眼瞧过。 他低头看了看那几个儒生:“他们怎么样了?” 律向熙轻拍了两下身边儒生的肩膀:“并无大碍,我已经给他们治疗过了。只是青崖书院支派藏拙府被灭,实在令我沉痛。” 儒生们也是各自悲恸,看起来都悲愤填膺。 “既然已经如此,你们冷静处理吧。”宵万斛始终并不很关心他们的事,“不过刚才那些汉子好像说到,他们家影旗使的事。” 他虽然现在毫无头绪,但是说不准在这些凑热闹的地方能找到线索。 律向熙先跟儒生们交代了在这里安顿休养的事宜,这才转过头来:“影旗使,是九彻枭影的四位主将之一吧。” “你知道得还真详细。”宵万斛撇嘴,对他冷笑道。 律向熙一愣,随即淡淡拂过笑容:“昔日有所听闻而已。” 远天飞过几只吵叫的乌鸦,在月轮之下穿过。宵万斛对它们颇有忌讳,很不爽地揉揉耳朵。 “江先生要去直撄其锋么?”律向熙立即问道,似乎想摆脱刚才他的怀疑。 “啊,是啊。”宵万斛回过神,他还真是对自己这个“江先生”的身份不很熟悉。 律向熙深沉地叹道:“也好。事已至此,保全黎庶才是至要。” 宵万斛心里冷哼两声。他这下可真是做了不少善行,就当是给自己积点福报,保佑自己今后财运亨通好了。 “那事不宜迟,不如尽快出发。”想归想,他还是装出一副同样心系苍生的模样,认真地说。 律向熙稍微一怔。但他还是很快附和道:“也好。” 得到回应,宵万斛走到门前,等律向熙把几个儒生搀扶进屋。 看着恢复静谧的庭院,柔和清凉的荷花池,还有正堂上的“偃草堂”三个字,他对这个律向熙的真实身份,也猜的差不多了。 倒也有点趣味,他也没有如何反感。就当是玩玩,在找到溪紫石,让他还钱之前。 很快,律向熙就从屋里快步走了出来。 “久等了。江先生,我们走吧。”他掩上门,走到宵万斛的跟前。 宵万斛摆摆手示意无妨,转身与律向熙一起出门。 他之前听说,影骸好像是兆罪明邦的统领。现在既然坐不住出来了,可能会去的地方料想也不难猜测。 这次的热闹,看来是能玩得很尽兴了。 他不自觉露出一点狡黠的笑。一旁的律向熙把他的表情都看在了眼里,心中也对这个所谓的“江不语”有了基本确凿的推测。 ………… 而在遥远的偏花坞一带,随着双方掣肘,一场螳螂捕蝉,各有筹谋的大战,已经浩荡拉开帷幕。 日中的江流,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粼粼发亮。气势不俗的数百桅杆划过两岸山水,前后包抄与增援拦截的拉锯,已经渐渐开始合流。 偏花坞昔日素以窄巷花廊为人所知,恬静的昔日,在今朝荡然不存。 金戟锋鉴的守军与倾巢而出、力图反扑的九彻枭影自江岸杀到城中,血水蔓延整个街道。 厮杀的吼声,与兵刃撞击的尖鸣,响彻城里城外。满目殷红,凄厉的景状令人不寒而栗。 野鸦扑棱着仓皇的翅膀飞离,连水底的游鱼都被岸上的争杀声吓到,纷纷游到远方。 烂漫的斜阳,很快将这场浩大的战斗拉长,仍然存活和拼杀的众人,他们的影子都延伸到了窄巷的墙面,还有零落的花瓣上。 有的九彻枭影部众突破了包围,得以逃出生路,却又被追兵立刻赶上,一戟戳死。 江岸的战线,如同烽火无尽,将血与火的颜色拖到更远,在天幕下触目惊心。 第二百六十章 铁索横江 偏花坞的百姓,已经提前由金戟锋鉴领军青琨安置。他们此刻躲藏在城外的掩体之中,听着自己的家园仍然厮杀不止,纷纷哭泣叹息。 青琨率领亲属的凤戟子弟列阵抢攻,金锁罗刹密织困网,使得九彻枭影节节败退。 其他几派兵力同样配合无间,在长久的磨耗中培养出了深厚的默契。前后城门顾守无虞,城中的九彻枭影负隅顽抗,终究是徒劳。 而在另一端,酒盟势力乘船而来,与本属圆南水郭沿江一带的九彻枭影在水上相遇。 酒盟已经与金戟锋鉴联络战术,早有料到如此状况。宽大的船板四面以铆钉加固,船底贴有尖刺,即使九彻枭影凫水围攻,也并没有多少优势可言。 水浪在江面不断激起,层层波纹冲刷两岸的岩石。酒盟众人在大船上如履平地,只守不攻,僵持之下,所有试图靠近酒盟战船的敌军都无一幸免,尸体漂浮在水面上,如同流血的浮木。 腥红的颜色在江中散开,俯望如红锦开苞。斜阳垂下漫天的红辉,与江面相映,分不清是血还是日光。 两方船帆都已经千疮百孔,有的船舷被火焰点燃,熊熊可怖。 酒盟众人虽然伤亡较少,但是也早已经大汗淋漓。汗水流淌在甲板上,油光泛动。 九彻枭影不甘受挫,不断采取新的战术。这终究是他们熟悉的水的天下,他们怎么甘心就这样吃瘪? 来回攻守不停,双方的舟船就这样沿江顺流,朝偏花坞的核心战场飞快驶去。 而在圆南水郭,众人也已经蓄势待发,摩拳擦掌静待时辰的到来。 江风吹卷,两畔江岸,沉于水下的十余条宽头铁索晃动着若隐若现的形貌。 岸上码头,狼尘烟坐在老木桩上,一旁插着一口崭新的长剑。 这是赋云歌为了贴合他“西门藏剑”的身份,避免暴露刀招武功而准备的。赋云歌自己也打了一把,以备不时之需。 此刻,赋云歌就站在狼尘烟的身后,一同眺望着漫漫江流。 黄澄澄的涛流不断涌向远方,极目所见一片余晖前的苍茫。虽然有些闷热,但清爽的江风不断消退着身上的暑气,感觉很是惬意。 对岸山上似乎有一座前人修筑的凉亭,在茂密的树林间掩蔽着,只露出一个高高的翘角。 狼尘烟瞳孔倒映着波光粼粼,粗糙的脸上似乎沾染着愁尘。赋云歌看出他的情绪,内心也有些不是滋味。 他已经跟巍山阳岚众人几经妥协,最终他们同意在岸边多派人手,争取在这里就地歼灭敌人。 但倘若一旦这里守不住,或者出现明显伤亡,他们就必须按照原来的计划,把人带到老庙。 狼尘烟无法使出全力,但谁也不知道如果到了最坏的状况,前辈会做何选择。但不论如何,他要在这里随时看顾,防止局面崩溃的状况出现。 昼夜流转。渐渐,两人眼前的江水褪散了鲜丽的色彩,被爬上天幕的夜空所染。 如同墨水倾泄,渐变的颜色恍如一瞬,又好像不知何时。再回神,浮动的江面已经倒映着夜幕的星辰了,璀璨如珠玑。 “真美。” 忽而,赋云歌竟然听到狼尘烟淡淡地说,宛如自言自语。 他于是向前辈凑近了些。就听他又说:“当年和现在,只剩老庙,和这江水记得咱们了。” 他知道前辈不是在和自己说话。但既然前辈没驱赶自己,他听听倒也无妨才是。 “……兄弟。” 狼尘烟低头凝望着水下的游鱼,在漆黑的颜色里只能看得见一尾轮廓。辨不清是什么鱼,它轻轻跳出水面,然后一头扎回水中,看起来悠游自得。 狼尘烟伸出手,却在半空呆呆地顿住了。不知道是想要去碰一碰那条鱼,还是想与虚幻眼前的兄弟碰个拳。 但他正是停顿在那里了,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良久,他叹了口气,缓缓把手缩回怀里。 赋云歌看着他痴痴的模样,心中泛过一点不好受。 当年他两人素不相识,却因为自己深陷危机,陌银刀才挺身相助。不曾想他也因此惹来自己的祸事,两人被各自的冤家追杀,相互扶持着逃命,才不至于各赴黄泉。 同患难,两人的情谊在那九死一生的囹圄中再无保留。两杯血酒入喉,他们明知难有生路,却还是放弃独自活命的机会,立下毒誓,同生共死。 成为天疆五刀,是他两人的幸事。而最不幸的,就是那分崩离析的歧途,自此再不相见。 现在,他就像一个失去记忆的人。一切的回忆都被风雪掩藏,想要追寻,却两眼茫茫。 他与陌银刀,只有这间老庙了。如果连这里都将灰飞烟灭,他狼尘烟,还能剩下什么,才不至于变成真正的行尸走肉? 没有往日,是最可悲的。 他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这间老庙。 第二百六十一章 火摇江苇 黑暗中,赋云歌看到他的拳头已经攥得很紧。他心头也渐渐悬起来,摸了摸背后的剑鞘。 很快,两人听到江面之下,忽然传来了金属交错碰撞的声音。 水面哗哗作响,平静的江流被骤然打破。两人同时向码头上游看去,只见是巍山阳岚的人,正在齐心协力拽上来那些安置好的铁索。 就靠它们阻拦敌军的舟船了。赋云歌盯着那些粗浑的铁索,吞咽了一下口水。 同时,增派驻守岸边的兵力也有序赶来。 赋云歌回头看了一眼,这些人加起来有十人左右,虽然不多,但是加上自己两人,阻杀逃兵应该还问题不大。 而就在他缜密考量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叫喊,似乎在叫自己。 转头去看,原来是居不征也来了。 只见他来得很是气势十足,腰间别着两柄狼牙刺,看起来怖吓无比。大步走来,似乎也是要来这里驻守。 飘风低低地沉吟着,在水与岸之间回荡。居不征跨上码头的木板,走到两人的身边。 “居阿叔,你也来了。”赋云歌并不意外,就算是打招呼了。 狼尘烟侧过一半的脸,迟迟地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居不征反倒朝他靠近了些,就地坐了下去,两口狼牙刺斜着插在地上。 “炸老庙的事儿,在这里先跟你说声对不住啊,西门兄弟。” 迎着吹上来的风,居不征沉思了一下,还是压低声音对狼尘烟说道。 狼尘烟起初没有意识到他在跟自己说话。反应了几秒,他才回过神:“……我说过。今晚上,不会有人活着走进去的。” 居不征听他这么说,先是怔了怔。但他随后就笑了,虽然还是不相信:“那肯定最好。” “嗯。”狼尘烟不在乎他是怎么想的,缓缓垂下头。 身边的就是他的武器。虽然不能用刀,但这个也差不多。 银光闪烁着,如同一道坚挺的丝线。狼尘烟凝视着那口剑,心中静如止水。 昨天下午赋云歌已经和居不征聊了很长时间,现在战鼓将临,倒也没什么想说的。 三人都陷入了无声的沉默。静肃的氛围弥漫,铁索横跨江流,如同阻挡了一切的屏障。 江水流逝。漫漫的江面上开始浮现雾霭朦胧,一片浅淡的灰白。 时间随着沉默缓缓经过。黑夜的月光在流过的云层间很淡,刚才还闪耀广袤的星群,现在也逐渐隐匿在黑暗的幕布之后了。 赋云歌低着头,一直在养精蓄锐。既然前辈不能发挥全部力量,那自己就要帮他一把,在这里阻生断恶。 这两把剑都是他在圆南水郭找老铁匠现打的,较之一般兵刃更加坚硬和锋利。见识了那么多九彻枭影导致的惨剧,他不会再留情了。 蓦地,他听到耳畔传来居不征警惕的声音。 他与狼尘烟抬起头,忽然发现远处的江上闪烁着点点橙黄的火色。而且火色逐渐靠近,似乎是朝他们这边而来! 狼尘烟与居不征都站起身,眼前的火光,应该就是等候已久的九彻枭影残兵了。 赋云歌同样脸色凝重,浑身绷紧,只待接下来的一战。他的瞳孔紧紧注视着那些由远及近的火光,呼吸,也变得紧促了。 不远处的阳岚众人,同样各自全神贯注,每一条神经都紧张到极点。 他们不同于酒盟或者金戟锋鉴,武功更加普通,仅凭一腔热血来到这个战场。 他们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参加战斗,各自心思迥异。但是居队长和那两人在这里掠阵,他们也就没什么好怕了的。 江的远处,三条熊熊燃烧的战船,载的正是大败亏输,得以突围苟命的九彻枭影残军。 突战半天,他们两军汇合,但并不出乎酒盟等人所料,这局黄雀捕螳螂的围歼战,进行得非常顺利。 自偏花坞逃命而出,他们就算是这一带九彻枭影的最后力量了。 但他们还没有丧失信心。既然在路上碰到了真正的定心丸,他们一定能逃出生天,把这里的战况和情报汇报上去! 心存侥幸,他们不顾船舷火势,加速行驶。顷刻间他们已经远离了偏花坞,前方就是圆南水郭的地带了。 黑夜朦胧,守在甲板上的汉子们见到江雾已经笼罩,心里扑通扑通打鼓。 有船的火势已经危如累卵,他们考虑是不是舍弃这些破船,走陆路逃命比较好。 但是,正在他们商讨不绝的时候,蓦地,船底传来异常的惊变! “轰隆”几声激烈的震动,船身猛地摇晃起来。拍击的江水冲上船板,有如骤雨淅沥。 站不稳的大汉们纷纷七歪八倒,重重摔在甲板上。不知道发生什么,船上的状况彻底乱成一锅粥。 而在最前端的几个大汉,拽着甲板的船绳好算躬身站起来,剧烈的晃动仍然在持续。有几人稳住身子朝下面看去,才终于发现船身已经被拉好的铁索绊住,再也不能向前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水滩交杀 激烈的晃动,搅起浑浊的江水,泥沙席卷着在水面之下打旋。雾霭一时冲散,耀眼的火光聚集了两岸所有的颜色。 栖身船舱的两个字主分别爬上甲板,他们也是各自负伤,情况危急。而见到眼前的状况,他们就明白这是中了最后的连环计了。 一山放过一山拦,他们顿感生机渺茫。但是他两人竟然还能保持镇定,让一众惊慌失措的大汉先行上岸,他们要在这里继续突围! 别无办法,剩下的残兵败将只好纷纷弃船,好在码头不远,他们纷纷下水朝岸边游去。 但是,岸上的情况,却并不如他们预想的顺利。 正当第一批大汉正要露头上岸,早已经在岸边准备好的众人此刻同时行动,砍瓜切菜般斩杀他们的性命。大汉筋疲力竭,加上没有料到,还未能得到苟活的生机,顿时就化作江中的亡魂。 血水泛过,让尾随其后的大汉纷纷惊骇失措。 而在火焰的照耀下,船上的字主也看见了岸上的防御。他们其实让属下先逃正是为了如此,现在得到印证,他们便运起各自的武器,向岸边飞纵而去。 火光喧腾,狼尘烟等人看到了自甲板上跃下的两条不俗的人影。他三人气息一顿,立刻朝那两个字主的方向一起迎去。 那两个字主显然没打算救他们的属下,上岸之后就打算立刻跑路。 但是还没等他们跑出几步,忽然从他们身后闪过一口飞来的狼牙刺,正好杵在他们面前,让他两人脸色一变。 同时,他们接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喊叫声。 赋云歌、狼尘烟运动神行术,架着居不征眨眼间就赶上了那两人。 黑暗中,赋云歌勉强能看清眼前之人的长相。只见其中一人胸口已经被刺了一道长条的伤口,殷红的血还没彻底干涸。另外一人稍微好些,但也受了些伤,看起来疲惫不堪。 沙滩上的五人彼此对峙,赋云歌知道应对这两人不会太麻烦。 不欲多言,居不征率先一步,持着狼牙刺抢攻上前。那两人看起来不愿意缠战,一直试图逃走,招式来往间,意图保留体力。 但赋云歌两人不会让他们的目的实现。各自出剑,两人自后面围攻,形成细密的杀网。 能够感到后来两人的武功在黑脸汉子之上,两人无法继续保留,武器上手,凝神应对。 狼尘烟也清楚这两人实力如此,并不需要自己施展全力。配合赋云歌两人的招式,他主要在外围掠阵,防止两人逃离。 一刺贴脸闪过,给其中一人的脸上划下几道血淋淋的伤。赋云歌同时一剑,刺过那人的肩头,涌出一捧鲜红的血。 沙滩上,人影在地面交错往来。血液渐渐洒在沙砾上,被火光照耀,看起来格外刺眼。 岸边已经有大汉绕过防御上岸,开始与阳岚众人展开搏命。虽然疲惫不堪。但一心活命的执着,让他们再也没有保留,发狂如野兽般凶悍,逼得阳岚众人步步后退。 “不妙。”赋云歌看到了远处的局面,低声对两人说。 居不征何尝没有看到。但这边也到了关键节点,他陷身此处,难以支援。 “我去。”忽然,狼尘烟向两人说道。 赋云歌朝他点点头,退后一步,同时把居不征也拉出胶着的战局。 狼尘烟见状,拨出一剑,正好在两人抽身而出的空隙,刺穿在前一人的腹部。 留此一手,他头也不回,立刻朝阳岚众人的方向赶去。 四人顿时拉开距离。赋云歌看着狼尘烟远去,局面恢复一对一,就知道自己也不能再留手了。 而那两人,现在也不打算再逃跑了。 他们刚才短暂的混战中,已经负伤累累。何况这个少年有神行术,他们逃不掉的。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掉这两人,才能留住一条性命! 知道刚才离开的狼尘烟武功最高,现在他走了,面对这两人就更轻松了。 他两人不顾自身的伤,勉力挺起身子,露出穷途末路的枭笑。 赋云歌看着他们,不存怜悯,心中唯有厌恶。手中的剑,一如义愤填膺的心,闪烁着湛然光芒。 “来!”那个被狼尘烟刺穿腹部的字主仰头啸道,同时拼命冲了过来! 赋云歌与居不征同时展开架势,迎战毫不犹豫。 剑锋扫过足底的黄沙,扬起的是愤怒的杀气。赋云歌剑出不俗,如枯松老练,如鸿鹄穿云,招路清奇料峭,在两人的身形周遭游走,恍如疾电留残影。 贯彻的真气,一如坚毅的意志。赋云歌眼神凌厉,看透对手行动,招招快人一步,封锁敌手生机。 附气于剑,又不止于剑,正是气摇云关的精妙。赋云歌经脉与剑身宛若相连,一气连结,剑出如江湍般肆意,酣畅无比。 那字主能感受到这少年充沛的真气流泻,支配自如,宛如川流走八面。加上精妙剑招,他连价叫苦,却如同被桎梏于股掌,无论如何都脱不出退路。 第二百六十三章 潜藏之敌 身形巧变,忽左忽右,赋云歌极尽灵动,占据体力优势,让眼前之人防不胜防。 一剑刺肩,一剑刺肘。再破足三里,回舞辟太仓。赋云歌看准眼前字主的弱点,手中剑舞恍惚间,已经将力道灌注他的每一处关窍。 转剑收工,赋云歌抬腿横扫,同时借踢开那人小腿的力量纵身退开两步,起身站定。 拍掉身上的沙土,只见眼前之人顿时如僵木般直立原地,脸上错愕,一动不动。 赋云歌转身同时,蓦地,那人刚才被剑刺过的穴位倏忽爆出血浆! 粘稠的血液,是他浑身经脉虬结的所在。精血被泄,他顿时四肢瘫软,浑身肌肉散开。 同时七窍流血,那人霎时萎如烂泥。身躯摇摇晃晃两下,最终倒落黄尘。 但危机还没有结束。就在他看向另一端的时候,惊见居不征已经非常吃力,连连后退,看起来险象环生。 那个字主虽然身负伤势,仍然有强悍的力量,如同猛虎般狰狞可怖。居不征虽然勇猛过人,但还是逊色一筹,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回合,此刻已经屈居劣势。 赋云歌见状,回身将手中长剑递刺而出。锋芒崭露,如同裂云星电,倏忽辟开焦灼的战况。 那字主正待蓄力扑上前,同时赋云歌剑锋已至,不偏不倚正好搠入他的胸膛。 铮然剑光,贯透字主身躯,从前端刺出沾血的剑尖。他身躯顿时凝固,脸上愕然、惊骇之情交杂,还是最终仰面摔倒,鲜血从伤口汩汩流出。 居不征方才已经深陷危境,幸而得到赋云歌及时解围相救。 他大喘了几口粗气,两颊的颜色已经变得通红。赋云歌走来捡起地上的剑,对他微微一笑。 “真是丢人啊,输给小晚辈了。”居不征按住右臂的一道伤口,呲牙笑道。 “哪有。居阿叔也毫不逊色。”赋云歌摇头,眼神看向远方的情况。 但是,就在他看到远方的刹那,他顿时神经通电般一怵! 只见近岸的所在,情况非但没有改善,反而愈发危急。战船已经基本消亡,所有的大汉攒聚上岸,正在奋力撕扯着最后一点薄弱的防线。 阳岚众人已经倒下数人,现在剩下的也只有五六人的模样。他们围成一条战线,努力将数量众多的大汉逼困在滩上。 最后的火光,照得沙地上的鲜血格外耀眼。 “不好啊!”居不征见到自己的战友九死一生,震惊地呐喊。他立刻朝那边奔了过去,不顾自己的伤势。 那边的大汉将近有二十人左右,就算居不征前去救援,也只是杯水车薪。 焦急地看着沙滩中聚集的人影,赋云歌同时扫视着狼尘烟前辈的所在。 前辈如果在的话,战局不应该如此倾颓才是。赋云歌极目所见,心中急迫万分。 终于,他在码头的更远处,看到了两个交战正酣的身影! 只见两条人影来回,招式超凡脱俗。身影激荡的气劲四散扬尘,看起来如同被烟雾包裹。 这样的情况,确实是超乎他的预想,甚至超乎所有人的预想。 他十分清楚,狼尘烟不会把戏演到这种程度。他现在陷入鏖战,就说明这队九彻枭影当中,真的有持有玄徽的高手! 两顾危局,赋云歌心中一阵纠结。权衡之后,他还是决定先去协助狼尘烟前辈。毕竟不知道这个玄徽高手的能为,如果连前辈都不敌,他们的战局就真的一泻千里了。 又望了一眼岸边的局势,居不征的加入还算稍微扳回一城。赋云歌心中稍安,扭头朝狼尘烟的一方快速赶去。 黑夜的风烟在无声蔓延,卷动鏖战的两道身影。 狼尘烟持剑迎敌,招式多有保留。而对方那人步步紧逼,对狼尘烟的实力仍属不明,同样处处留手,互相制衡。 虽然彼此留手,但两人对对方实力都大致有了估测。 招招牵制,两人每一剑的相撞,都能感受到对方力量的深浅。足下地面微微隆动,那是抵消的气劲产生的动荡。 “真是诱惑。”那人冷笑起来,舔着嘴唇,“你的实力,真是让人垂涎三尺。” 狼尘烟早已经察觉这人的性情古怪,不愿与他交流。挥剑一斩,风声锐利地擦过那人的腰带。 那人虽然变态似的说笑,但仍然不妨碍运招变式。他同时侧身撩剑,付诸的气劲与狼尘烟相击,两人手腕同时感到一阵麻痛。 “铛”一声震耳的鸣响,两人各退数步,脸色同时收敛得更加沉着。 那人手中的剑闪动着青绿色的光,形状有些扭曲,看起来如同拿捏着一口青蛇。他嘻嘻怪笑两声,忽然猛冲上前! 狼尘烟横剑作刀式,但他也知道剑的侧刃不及刀的稳重,需要更加小心。 眼看那怪人已经逼近,狼尘烟眉心一皱,蕴藏手中的真气又多添几分,横剑应招。 第二百六十四章 邪剑妖光 那人靠近狼尘烟的刹那,竟然迅速变招,耀光蜕现,尖端如同蟒蛇吐信,挥刺向狼尘烟的心窝! 强悍的招式,狼尘烟同样首次感到棘手。他出于自保,气海真气汹涌附着剑身,拄剑至身前挡招,同时右腿后迈一步,呈现出“刀弓”的姿势。 两道近身的真气刹那间激烈碰撞,位于中央的沙砾当即飞散,刨出一口不规则的深坑。 狼尘烟侧身将冲过防御的剑气绕过,但还是被逼退几步。那人同样向后飞开,眼神怀着一股妖艳的冷峻。 “真是吸引人呢。”待他站定之后,忽然微笑起来,把剑垂在身下,“诱人的招式,诱人的修为,还有……你这诱人的气质。” “你应该是刀客,不是剑客吧。”他忽然轻而易举地说出定论。 狼尘烟并不在乎。刚才剑行刀招,加上暴起的真气,都足以说明了。 黑洞洞的周遭又暗淡了许多,是那边着火的战船逐渐沉入大江,火光熹微了。 他踢了踢脚边的沙子,眼神中随时保持着猛兽般的警惕。 高手的过招,歇息与交战,都只在刹那。狼尘烟瞳孔蓦地闪过一瞬青光,他同时持剑应招,黝黑的周遭,两人的战斗如同电光石火,晶亮非凡。 眨眼百余回合已过,两人越战越亢奋,留手的力量也逐渐放开,划过的招劲分斩地面,割破远方的草丛。 铮铮双剑,叮当交错不断,在两人亦退亦进的步伐中间好似青鸟飞舞。 快过肉眼的速度,两人都沉默了,但眼中却燃烧着炽热的火。凛冽的剑光,冷彻的战意,在两人身间不断碰撞灿烂,并逐渐升至高点。 狼尘烟感到左臂一阵麻酥酥的阵痛,应该是被刺伤了。只见眼前之人进攻越发艳狂,招招剑走偏锋,同时也破绽顿生! 狼尘烟气骤然一沉,精神收敛,同时激发到每条经脉的真气被陡然催发。这是雪狼战斗到高.潮的本能,也是狼尘烟准备抢攻的信号! 眼看那人再度逼近,腾旋半空的身躯难以躲开他的攻击。狼尘烟登时调运周身力量,紫黑色的气劲透过他的身躯猛然绽放,同时瞬间贯彻长剑! “御狼·青锋。” 蓦地招式,顺着挥舞的剑身疾刺而出。 紫黑的剑气霸道无方,直指那人噬咬而去。带过的风发出嗤嗤的尖啸,如同雪擦冷岩。 然而,那人竟是早有准备。他不退反进,身躯灵巧地侧过,青光凝聚剑尖,流泻的剑光刺向狼尘烟的腰间! 狼尘烟不语,但手中之剑迟钝刹那,难以收回。 瞬间,只见两人招式,各自见红。为漆黑的风夜卷入一丝彻骨的寒冷。 狼尘烟的招式,从那人的肩头划过。纵然他竭力躲招,但挟带的气劲仍是不俗,溅起一抔洒落的鲜血。 而狼尘烟,他的侧腰衣物被削去一片,同时留下一块伤痕。飘开的碎布埋入风涛,翾飞着落入远处的江水。 但是,两人的对决还并未到此结束。 就在两人的招式分解之际,忽从战局之外扫入的一道剑气,顿时刺穿对面之人的腰间! 流利的剑招,虽然仍未成型,但也算是不差。两人各自感到惊异,朝招式飞来的方向同时望去。 赫然只见,迎着江风,步步走入战场的,是一个背剑身后的少年。 他身后的锋芒崭然,眉眼严肃。看着对面那人破裂的腰间布料,青绿色的玄徽已经展露无遗。 “愚子钗……”赋云歌眯起眼睛,淡淡地念道。 这个名号,他虽然非常陌生,但知道其玄徽持有者的身份就已经足够了。 愚子钗脸色有些复杂,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已经暴露的玄徽,忽然冷笑起来。 他刚才一招,就是想以同样办法探出狼尘烟的身份。但他却并没想到,狼尘烟为了配合黑雨刀客的戏码,早已经将自身玄徽离身保存。 这一回,不但没探清狼尘烟的身份,反倒把自己暴露,他可谓非常失手。 狼尘烟也并不知道这名愚子钗是何许人等,反正而今赋云歌入局,他两人互相配合,当是不成问题。 看着冷笑不止的愚子钗,两人一前一后站定,准备迎敌。 愚子钗望了一眼远处,继而将目光回返。 “既然这样……”他轻声笑着,不断舔舐着下唇,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气息,“你们两人,一起来陪我吧!” 邪剑青光乍然全数绽放,象征着他的再无保留。赋云歌两人不敢轻敌,各自起招。 狼尘烟在前,只见他顿时提升气劲,浑身燃烧出紫色的光芒。他决意先发制人,抢在愚子钗之前,朝他猛攻过去。 赋云歌在后,目光紧锁愚子钗的一举一动,随时发招摄阵。以他而今的修为,只依赖剑气仍旧有些吃力,但为了不给狼尘烟造成干扰,他也只能在外围伺机而动。 第二百六十五章 邪毒入体 两人配合,剑气纵横。一者浑厚霸道,一者轻巧灵动。愚子钗陷身其中,虽难占上风,但犹且能左右互搏,力保不失。 狼尘烟仍保留三两成实力,难以全力施为。既然这个愚子钗已经有所察觉,他还是要谨慎为上,不能破坏了赋云歌的计划。 两人互相配合,剑气扫地,一如劲风回荡,碎遍黄沙。 愚子钗双手持剑,周身气劲一沉。顶开狼尘烟的沉重一击,只见赋云歌的剑气又至,双强相制,意图封锁退路。 他心知现状必须打破,否则必定被两人的配合拖垮。 心念确定,愚子钗蓦地收敛气劲,眉眼清冷,竟露出邪魅的笑意。 狼尘烟见他收起气劲,破绽大开,正是攻击的好时机。他当即转身,斜身拖剑,向他冲去! 但是,一直在旁边掠阵的赋云歌,却将愚子钗的表情收纳眼底。惊见狼尘烟回身斩杀,他立即施展神行之术,紧随其后赶上前去! 急速的两道身影赶来,愚子钗置若罔闻。只见他等待狼尘烟即将近身一刹,同时有了动作! “铿”地一声,三道快剑,撞开雪花般的四散电光。 赫然,赋云歌见到愚子钗的剑端似乎有异,心中来不及惊诧,立即调动全身力气,一掌拍开狼尘烟。 然而,就在同时的顷刻,只见邪剑散芒,青幽的墨绿色气息笼罩而来,诡异无比! 赋云歌见状,正待抽身之际,却感到手中长剑与邪剑似乎黏着一起,无法抽离。 而他的五指经脉,也同时感到一阵蜂针叮咬般的刺痛。他脸色一变,当即唤起气海全部真气,化作冲散危局的一爆! 轰然震响,逸散的真气凝聚引爆,终于脱离愚子钗的邪剑控制,冲飞遍地扬尘。 愚子钗同样退后几步,猝不及防的真气爆炸将许多沙砾送入他的口鼻,无比刺痒。 而赋云歌得以顺利抽身,低头细看手掌时,却惊讶地发现上面已经被烙下一条蟒蛇形状的绿色印记。随即飘散而去,只感到经脉隐隐作痛。 狼尘烟在后面扶住他,同样看到了赋云歌中毒的情况。 顿时,四野江风一停。流云掠过远山,月的清辉缓缓洒下。 银色的光泽之下,狼尘烟的瞳孔中充满了对眼前之人的满腔愤怒。 赋云歌暂作调息,渐渐感到浑身脉络发热起来,并开始向心脏逼近。因为真气几近耗空,他也无法快速压制,只得临时盘坐于地,打坐运功。 狼尘烟一指通他的百会穴,将温和的真气渡入头顶。虽然不知道赋云歌身中何毒,但他已经没有真气,最怕毒气侵入意识,致其陷入昏迷。 赋云歌感到一阵热流顺着头顶降下,向心腑靠近。他紧闭双眼,专心引导这股真气,防止毒素在体内进一步蔓延。 少顷,狼尘烟缓缓挪开手,向前方走去。 愚子钗正待抽身,却看到狼尘烟再度锁定自己。他眉头暗暗一皱,随即停步,呲牙笑得不怀好意。 “这孩子,可是得到了我最真诚的心意呢。”他的牙齿看起来非常尖锐,宛如豺虺的化身。 但是,狼尘烟只字不发。气势蓦地四散开来,正如昔日雪狼的嗥鸣。 愚子钗被他的野性气息震退两步,手中邪剑,攥得越来越紧。 “那让你,感受一下,我的诚意。” 声未落,人先至。愚子钗不及惊讶间,只感到背后一阵凉意,竟然是狼尘烟已经袭来。 快剑如刀,交织一片极寒的烽火飞花。狼尘烟随心舞剑,如同狼道在握,每一招每一式,都发出凄厉的狼嚎,刺耳无匹。 快过眨眼的瞬间,愚子钗来不及故技重施,邪剑配合全身元功,在背后闪过千百光影。 狼尘烟剑锋精密,很快削掉愚子钗背后大片衣物。愚子钗只感到背部冷冷透风,暗叫不妙,亟欲脱险。 心悬赋云歌之伤势,狼尘烟愤怒之后,理性随之回到头脑。 剑风扫荡,狼鸣奏杀。一鼓作气,他付半数真气于剑端,登时无匹霸道威压八面冲开,极招上手。 狼尘烟抿住嘴,并没有暴露招式的名字。但强悍的气劲横扫,仍属非同寻常之招。 深紫色的气劲,粉碎地上的沙砾,冲回拍岸的江流。同时威压瞬间入体震荡,愚子钗猝不及防,当即脏腑受创,嘴角随即涌上鲜血。 “噗”地一声,愚子钗当机立断借力飞开,在半空吐出一大口血浆。沁入沙地缝隙当中,他踉跄着拄剑坠地。 晃了几步,他的身躯已经非常不稳。但狼尘烟不等他喘息,继续持剑上前。 眼看狼尘烟即将过来,愚子钗两眼彷徨间,心中仍不愿放弃逃生的机会。 勉强抬头,他瞪着走过来的狼尘烟,忽然冷冷狞笑起来:“杀了我,那少年身上的毒,可就再也没法解开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庙毁肠断 听闻他这样说,狼尘烟眉眼忽然闪出一点鄙夷。 “不杀你,你就能给解药么。”他压制着心中怒火,低头说。 愚子钗看着近在咫尺的狼尘烟,沉默了一秒,接着抬起头:“……当然。” 但是,就在他话音未落的瞬间,邪剑竟然再度绽放光芒! 与方才相似的蟒蛇般的邪气霎时喷涌,同时包藏幽绿的剑气袭来!狼尘烟脸色一变,连连靠后闪避,但终究被邪剑剑气刺中左臂,透过衣服流出血来。 低头一看,狼尘烟察觉自身的血液,已经由开始时的鲜红,很快转变为中毒的黑绿色。看起来有些黏稠,如同老蛇的唾液。 狼尘烟右指蓄力,真气汇聚指尖同时,立刻按在了伤口处。 而再回头看时,却发现愚子钗正要抽身离开。 “哪里去。”狼尘烟的声音似乎首度冲破了呆板的桎梏,饱含气愤。只见他看准愚子钗趔趄逃跑的身影,疾刺一剑,光芒正好穿透他的腰部。 愚子钗显然没有预料,被刺穿一剑,他身躯蓦地前倾。 但他丝毫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加快朝前面逃走。 黑暗渐渐把他狼狈的身影吞没。狼尘烟不容他就这样离开,正待举剑再刺,却忽然感到耳边,霎时传来一声惊人的爆炸! 黑暗中的业火,同时冲击着他的视野,照红了他的侧脸。 轰然巨爆,让他体内每一条神经都感到一阵刺痛。难以相信,不可置信,他缓缓转头,却还是看到了最不愿见到的一幕,发生在自己眼前! “!!” 狼尘烟瞬间被震撼,身躯如同铁铸一般死死怔住在原地。他的瞳孔里倒映着远方的火光,嘴唇已经不绝颤抖起来。 赋云歌也随即睁开眼,一脸凝重地看着远方。 那个方向,根本毫无疑问。正是圆南水郭的老庙! 他们这时才注意到,刚才在码头另一端激战的居不征等人,已经早就没了踪影。显然他们是无法抗衡,才仍然选择了采用引爆老庙的方法,将那些残兵败将一网打尽。 望着遥远而醒目的巍巍红光,跳动的火势虽然象征着罪恶的消灭,但在两人看来,却无比的沉重。 赋云歌扭头看向狼尘烟,却发现他的脸已经被痛苦和愤怒扭曲,好像崩塌的山岩褶皱。 只见他兀自站在原地,沉默着、呆呆地看着远方燃烧的老庙。虽然他那双被风沙洗礼的眼中挤不出一滴泪水,但他的眼圈却已经围起了一圈暗红。 手指触碰到地上凉湛湛的黄沙,赋云歌暂时压制住体内的毒素,勉强站起身来。 狼尘烟没有看他,只是静静地、肃穆地观看着,一声不发。 赋云歌悄悄靠到他身后,担心他会不会做出什么意外之举。 两人彼此静默,方才厮杀的余烬还没有消散在空气里,细细的风从江面上谨慎地渗过来。 忽然,赋云歌只听到身前,传来一声悲戚的嚎叫。 “啊————” 赋云歌霎时精神贯注,却只见狼尘烟已经运起全身的解数,朝那边飞奔过去。 担心有失,赋云歌也紧随其后,快速朝那边追赶过去。 而在圆南水郭中央,炸毁的老庙周围,是一地散碎的砖瓦,还有静静围观的阳岚众人。 地面的碎瓦片,都已经被顷刻的爆炸熏得焦黑。周围还有出来围观的百姓,都面对着如此冲天的火舌,震撼得不知道怎么表达。 居不征站在人群的前端,身上带着几处深浅不一的伤。不过他还是带着掩盖不住的高兴,看着他们的计划没有白费,这身伤就算是值了。 剩下的十余余孽,都葬身在这场爆炸之中。这样一来,偏花坞到圆南水郭的包抄作战,就此可以划下一个圆满的句号了。 愉悦得拍了拍身边同伴的肩膀,他的兴奋简直溢于言表。 其他阳岚的同伴同样,看着他们的首次计划就此圆满,成就和自豪感也非同一般。 但就在众人欢喜相庆的时候,他们却听到不远处,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紧促的脚步声。 居不征侧眼去看,心中已经料想到这人是谁了。他把身边的众人拨在自己身后,慢慢走到前面去。 狼尘烟一路跑了过来。 他的眼前,是昔日的鲜血,与而今的火焰,不断交错。同样是瘆人的红,同样是老庙的形貌,现在却让他心痛非常,痛彻骨髓。 昔日珍贵的回忆,渐渐被眼前的火焰吞噬,化作点点焰花飞絮。他牙关咬得很紧,脸上的肌肉,十分痛楚地虬结到一块。 眼前几度迷离,唯独那黑夜中的火柱,让他没有迷失道路。 仿佛闪现出当年的自己,还有陌银刀的身影。如同就在昨天,却刹那碎成一地,无处找寻。 穿梭过一条条街道,转过拐角,闯进眼帘的骇人的火红,让他顿时身躯一歪,差点摔倒。 趔趄几步,他感觉头脑一阵眩晕,继而逐渐清醒。 第二百六十七章 石像呢喃 居不征已经靠在了众人的最前面,他不知道狼尘烟会不会突然发狂。反正以防万一,他必须挡在众人之前。 狼尘烟的脚步终于落寞了。他一步步走来,深深低垂着脸庞,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火焰映红了他的躯干,众人把目光全部注射在他身上。彼此沉默,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唯有被火焰包围的老庙,不时发出“咔咔”的灼烧声响。 狼尘烟一直走到老庙前。他的身躯缓慢,好像没有感情的僵尸般,每一步都好像在颤抖。 居不征等人围在老庙前,挡住了他径直的步伐。 居不征暗暗皱起眉,手掌摸向身后的狼牙刺。 “都给我,闪开。” 然而,还不等居不征拿起武器,一阵恢弘的气劲横扫而出,把老庙前的人们全部冲开,一个个狼狈地倒在地上。庙前的火舌也受到冲击,蓦地往后一缩。 一阵乒乓的声响,阳岚众人摔得不轻,一个个疼得叫起来。有没怎么负伤的则立即一跃而起,嚷嚷着上前,要和他算账。 狼尘烟跨过他们,慢慢走到最靠近老庙的前面。火焰的高温炙烤,只差几寸的距离,好像就能够被火焰吞噬。 听到背后跟上来的不知好歹的几人,狼尘烟不厌其烦,微微转头,眼中闪过一缕杀气:“滚。” 霎时,在他话音落下的顷刻间,从他眼角冲出的真气喧腾,直直地击飞试图上前的几人。他们被真气拍飞到远处的墙壁上,胸膛一声闷响,从口鼻直接喷出血来。 剩下的众人见状,直接吓傻了。居不征随后起身,脸色严肃地瞪着众人,示意他们不要自找苦吃。 巍山阳岚部下脸色不悦,用饱含恼火和畏惧的眼神盯着庙前的狼尘烟,但却都不自觉屏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了。 而就在这时,赋云歌总算赶了过来。 火焰窜天,赋云歌随即看到跪倒在老庙前的狼尘烟前辈。 他捏了捏拳头,心窝也感到一阵难受。 而看到不远处被摔在墙边的几人,他连忙上前,帮他们检查伤势。好在狼尘烟还是留手了,他们并没什么严重的损伤。 但这样的挑衅行为,对巍山阳岚来说仍是无比恶劣。居不征随即找过来,与赋云歌低声交流。 赋云歌看着眼前这个亲切的黑脸大叔,也明白这是自己的责任。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劝阻狼尘烟前辈,不能让他就这么消沉下去。 两人商量妥当,先去临近的一间院落里,一起搬出来一物。 那物并不轻松,赋云歌两人一起卯足力气,才能搬得出来。他们颤巍巍地搬着,走到老庙前,重重地卸在了跪倒的狼尘烟身后。 地面都忽地一震,狼尘烟显然被打扰了,很是不悦。 他脸色阴沉地回头。但是,当他看到身后的东西时,早已黯然的瞳孔中,微微亮了一下。 赫然只见,在他身后的,正是老庙里的那尊破旧的石塑神像。 熟悉的裂纹,熟悉的缺陷。那被尘劳封锁的眼神,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慈悲面容。 狼尘烟仰着头,在原地愣住了。 神像静静地垂眉,虽然粗糙,虽然残破,却仍有着拔俗的雍容气度。庄肃的神情,宛如对狼尘烟的怜惜,宛如对岁月空逝的感慨,尽付不言。 狼尘烟同样静静地注视着它。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天的危境。遍地赤红,一如那天凝固的鲜血。 “前辈。” 神像身后,赋云歌迎着燃烧的光芒,缓步走了出来。 飘飞的灰烬,携带着点点细小的火星,飞过身侧。赋云歌低着头,无比平静。 狼尘烟看着他,仍然有些痴痴的,此刻却又夹带了几分半彻半悟的了然。 “过去的,留在昨日;失去的,今后挽回;遗憾的,来日弥补。”赋云歌嘴唇濡湿,他感觉眼中也有点热热的水分,可能是被高温熏烤的。 “留恋在不可追回的记忆,今后就没办法向前迈步。”他头脑中好像又浮现了那天夜里,一品红梅对自己说过的话,在此刻对狼尘烟慢慢涌出。 “只要朝前走,怎么会没有遗憾呢,前辈。”他躬下腰,试图和狼尘烟靠得更近一些,“只是,遗憾终究是鞭策前进的动力,而不是阻碍前进的障碍。” 这段话,他的回忆里似乎是樵老当时跟自己所说。 话犹在耳,赋云歌胸口温热。恍然是自己的心得,在此刻编织成挽救狼尘烟的一条绳索,让他从沉沦中,逐渐醒悟。 狼尘烟执着于天疆五刀。他的退隐,他的复出,无一不是与昔日的五刀息息相连。 赋云歌何尝不知道。经过这么多,他也对狼尘烟前辈的症结,找到了紧要的关窍。 表面的不近人情,却在内心是最重视。狼尘烟的麻木,又何尝不是因为品尝了太多的失意,而被迫选择的桎梏。 第二百六十八章 埋葬往日 “昔日的传奇,今后会有更多人知道。”他想到这里,脱口而出,“前辈所守护的,并不止一个人的江湖,更不是落幕的历史。就在现在,我们还都需要你啊,前辈。” “振作起来吧。西门藏剑。” 忽然,从神像的另一端,居不征也随即走了出来。 “他说得这么多,你也多少听几句吧。”他虽然刚想露出平时豪爽的笑,但忽然想起现在的场合,于是生生又憋了回去。 狼尘烟眼眸又转向他。看了几秒之后,他又把视线挪回赋云歌身上。 赋云歌没有再说话,他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见到前辈又把目光转移到自己身上,他回报给前辈一个肯定的点头。 凝望着这个眼前的少年,他的表情无比坚定。未熄的火色染红了众人的脸颊,看起来都是那么温热,与遥远的雪漠截然不同。 原来,自己拥有的,已经不再是当年褪色的记忆了。 他恍如大梦初醒,蓦地意识到。他现在已经借由这个少年的手,走出了雪漠,重新回到江湖。 而这里,从来不是他昔日的江湖。当年已经埋葬,他现在是一个来者,重新在这片土地上留下自己的印迹。 如果一直孤苦地注视着昨日,他又怎么能和现在的江湖接洽。既想拥有昨日,又想负担今朝,这样的贪心,可谓是太过沉重了。 赋云歌看到他的眼神逐渐发生转变,与居不征的视线悄悄照会。两人微微颔首,继续默默地站着,如同支撑他走出来的两只臂膀。 狼尘烟的脸色一阵茫然,一阵顿悟。但最终他还是渐渐褪去了迷茫,死寂的眼神里,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天边,低垂的夜幕与云月,透过满目的火焰,渐渐升到对山的小亭。 老庙的火逐渐变小,居不征安慰着众人回去休息。而赋云歌则和狼尘烟一起,把那座神像搬出圆南水郭,找到了一片林间的空地。 光华顺着树叶的缝隙流泻下来,林间还不时传来低低的蝉鸣。 有狼尘烟的帮忙,赋云歌搬石像就省了不少劲。一路搬过来,他连汗都没出。 狼尘烟静静地走着,直到这里才把石像放下。 周围是环绕的树木,很清凉。与刚才炙烤的闷热相反,这里非常舒适。 狼尘烟看着这一小片空地,泥土还有些湿润。他四顾观察了一下,最终点点头算是满意。 赋云歌大概猜到他要做什么。只见他顿时掌中锈刀化现,眯眼定睛,同时运功发力,向脚下的地面挥了下去。 地面受创,发出一阵颤抖,树叶哗哗落下。赋云歌倒退了几步,才不至于被他这猛地一招给震倒。 刀气在地面上有弧度地回旋,底下的树根和石块发出碎裂的声响。最后他提刀一拔,被挖出来的一圈土就散着飞到了四周。 周边的树显然被震得不轻,蝉鸣也全部噤声。不少慌乱的栖鸟从睡梦中惊醒,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 赫然只见,经此一招,狼尘烟的身前,已经出现了一口大坑。 赋云歌从后面靠上前,拨掉头顶的树杈碎叶。 坑不算很深也不算很大,但足以把神像埋进去了。想到这里,他扭头看了看伫立在狼尘烟身边的石像,吁了口气。 树叶的阴翳给神像蒙上一层薄纱,看起来神秘而柔和。 这,也就是狼尘烟最后对老庙的寄望了。 狼尘烟转过身,也仔细而亲切地凝视着神像。好像要最后的诀别,仍是有些不舍。 “老庙寿终正寝。你,也安心在这里睡吧。” 狼尘烟对神像喃喃道,粗糙的手仔细地抚摸着石像上的纹理,专注而怜惜。 最后,他一掌抬起,石像被他的真气凭空托起来。再一挪,它就平稳地进入了那口大坑。 不愿继续多看它,狼尘烟于是看向身边的赋云歌:“你帮我埋了它吧。我累了。” 赋云歌点点头,只是举手之劳。他们确实不能在这里继续耽搁了,愚子钗多半对狼尘烟有了推想,而且他两人还都中了邪剑之毒,必须尽快处理。 望着狼尘烟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树林的遮掩之间,最终再也看不清了。 他应是已经了悟,虽然背影还是无比沉重。但赋云歌并不担心他,他知道,前辈今后会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林间的风簌簌吹来,刺激了赋云歌精神。他于是回过神来,开始进行手里的工作。 ………… 次日,两人与阳岚众人道别,继续踏上刻不容缓的道路。 水郭之外必须乘船,两人还记得昨晚愚子钗逃走的方向,于是一早就乘船溯流而去。 这里的船家都是好手,在上下的浪花间如同梭鱼般自在地穿行。薄雾的颜色在船篷两侧飞快掠过,江中鲤鱼的倒影在雾霭中格外醒目。 两人在船中吃过早饭,听船家所说,昨日的偏花坞一战已经广为人知。九彻枭影在这一带的力量已经土崩瓦解,这对百姓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好事。 第二百六十九章 青毒缠身 赋云歌对此有点兴趣,反正无聊,就索问船家偏花坞江战的细节。船家自己也不很清楚,随自己知道的讲,不过多半也是道听途说罢了。 狼尘烟吃过饭就栖身在船舱里休息,温热的篷布和竹窗吹来的润风很舒爽。 他们的船很快就驶过很长的距离,在两岸的丘陵间蹭过水鸟的身影。 及日中两人才靠岸,这是圆南水郭之后的第一个城镇。 按照地图,这里也距离兆罪明邦越来越近了。莫非愚子钗想要去兆罪明邦?赋云歌皱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就非常麻烦了,必须要赶在他之前,或者提早把他解决掉。 天空还是多云,但日中的阳光稍微明朗一些。两人在小镇四处游荡,找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 小镇并不大,远比不上圆南水郭的体量。街上人也不算多,但好在没有那种风声鹤唳的紧张气息。 两人找到一处平房的小酒家歇息,顺便查看昨晚的伤势。 赋云歌昨晚中毒更深,狼尘烟是被一丝剑气中的毒所伤,但同样有剧烈化的态势。两人虽然暂时压制,但毒气越陷越深,必须尽早拔除。 到了吃饭的时间,小酒家里面人还算多。不过看他们的长相,就知道多半应该不是小镇的居民。 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庞,赋云歌不禁苦笑起来。 他们,是到处追踪黑雨刀客的那群人。 这一小群人虽然不多,但没想到他们能找到这里,也算是有点本事。 在圆南水郭他两人还没有暴露,这些人应该是仅凭自己的推断找到这里来的。没想到真的能打个照面,赋云歌又考虑起要不要在这里演一次。 两人都没有穿引人注目的服装,好在没人认出他们。反正当务之急在身,在这里表演只看方不方便,随他们的心意。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忽然惊诧地感到胸口一阵剧痛。赋云歌难以支撑,“扑通”一声头砸在了桌子上。 狼尘烟看到他的异状,眉眼凛然一惊。 只见赋云歌几秒之间,已经是大汗淋漓。他不愿在这里惹起动静,于是拼命压制,真气四溢,仿佛已经冒出了浅浅的白烟。 他们坐在角落,狼尘烟悄悄四顾,发现好在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于是他伸手按住赋云歌的脉搏,源源不断的真气顺着指尖流入赋云歌体内。 体内异状,好似吞噬真气的老木之根。赋云歌的真气与狼尘烟的真气汇聚刹那,又被它尽数消化。 这样诡异的毒,如同给他体内种下了一颗种子。消化真气,反噬己身,令人束手无策。 狼尘烟很快也察觉到了这毒的棘手之处。他额角也渗出细汗,看着赋云歌痛苦难当,他也感到非常急躁。 然而,就在两人与邪毒胶着之际,忽然赋云歌感到一阵松弛。 痛苦的感觉逐渐减弱,这让他喘了口气。再仔细体会,他这才发觉,应该是那颗种子吃饱了,现在暂时陷入了休眠。 狼尘烟见他脸色渐渐恢复,也拿开搭在他手腕的两根手指。 甫经一场惊心动魄的大难,赋云歌舒了口气,闭眼仔细感受气海的情况。 但是,就在他感受到气海的状况时,他却再度绷紧了精神。 没想到,经过刚才的消耗,自己的气海真气已经空乏大半了。 何况有狼尘烟在旁边的灌注,都能到这样的程度。不知道今后它逐渐壮大,又会要吞噬多少真气? 现在看来,他总算明白这邪毒的可怕之处了。 到那时,如果没有足够的真气补给,应该也就是自己殒命黄泉的时候了吧。 想到这里,赋云歌轻声叹息,苦笑着摇了摇头。 狼尘烟看明白他的心思,在一旁沉默不语。 赋云歌如同刚洗完澡一样,浑身汗水湿漉漉的。还好桌角有块比较干净的桌布,他抬手要拿过来擦拭一下。 狼尘烟帮他拿过去,低声说道:“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赋云歌看着前辈,发现他脸上已经是肉眼可见的担心了。他微微一笑,宽慰说:“前辈,没事的。只要找到愚子钗,这毒并非无法可解。” 狼尘烟听他反倒反过来劝自己,心里一苦,却也没再多说。 擦完脸,赋云歌挂心伤势如何,拉开衣襟往里面一看。但没想到这一看不要紧,差点把他吓了一跳。 赫然只见自己的胸前,已经盘绕起一圈暗绿色的筋脉。如同树根一样错结交叉,它的根须还在往更远的皮肤蔓延。 看着这样的情况,赋云歌感到一阵呕吐的欲望。他连忙扣起衣服,深深吸了口凉气。 店小二很快端上饭菜。两人虽然心怀忧虑,但也别无他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赋云歌和狼尘烟都没有再说话,低下头夹菜吃饭。 而在他们餐桌稍远一些的地方,一抹倩影,悄悄地注意到了两人。 她似乎有些惊讶,但并没有作声,只是不时暗暗观察着两人,好像在确认什么事。 第二百七十章 陋巷逢缘 吃过饭,两人出店漫步,找了一处僻静的窄巷蹲下歇脚。 酒馆没有客房,加上他们现在事情繁多,也没有多少时间供他们挥霍。赋云歌从怀中抽出地图,两人仔细分析起来。 这个镇在地图上也没有名字,只是画了一个小小的圈。自圆南水郭之后,如果继续沿江东行,应该就会到传闻中的揽云阁了。 揽云阁与观潮阁,都是下界天远近闻名的观光福地。先前自黑水天垒救出师父,他们曾经与观潮阁擦肩而过,没想到这次能到揽云阁驻扎,或许还能顺便一饱眼福。 这个地方与兆封明邑也不算太远,不过应该是没办法顺路过去拜访慕容城主了。 赋云歌视线来回在地图上晃来晃去。黑雨刀客的传说现在依然不息,愚子钗可能是最大的变数。他们看来必须尽快维持声势,然后尽早赶到兆罪明邦了。 不知道愚子钗的行踪如何,但他昨夜也身负伤势,应该不会赶路太急。 多半来看,他们应该能在揽云阁赶上他。 狼尘烟等着赋云歌慢慢梳理,眼神涣散,似乎有些无聊。 “前辈。”赋云歌忽然抬头。 狼尘烟回过神:“怎么?” “我刚刚路过几家店铺,看到了有卖烟火的。”赋云歌说道。 狼尘烟于是点头同意。赋云歌的意思无非要在这里再来一次煽风点火,他无所谓。 现在时间也已经过了晌午,他们略一准备,傍晚就能实行计划。顺便乘船离开,不会耽误多少时间。 赋云歌见狼尘烟没有异议,也就起身朝外走去。 半空有些熹微的阳光,倒也并不很热。走在路上,赋云歌四处逛着,心中仍然在权衡。 他所考虑,是因为兆罪明邦越来越近,这是为了给九彻枭影看得清楚一些。而且距离上次也已经过了好几天,如果一直偃旗息鼓,恐怕之后也不会留给他们多少演戏的时间了。 况且,这个小镇人少便于布置行动,又有那群好事之徒聚集,确实是不二之选的好时机。 但赋云歌仍是皱着眉头。除此之外,他考虑到的弊端,就是愚子钗了。 他昨晚与自己两人交手落跑,今天在这里黑雨刀客现身,他肯定会察觉一些端倪。 想到这里,他最后叹了口气。 没办法,对愚子钗,他们也唯有杀之而后快这一条路了。 去店里买过需要的东西,他和狼尘烟有过先前数次的配合,早已经熟稔无比。赋云歌把东西放在距离店铺三条街道远的墙角,一会儿狼尘烟就会拿走。 这是为了避人耳目采取的办法。赋云歌先找到一个合适的角落,把炸.药等物藏好,起身准备出去。 但是,就在他起身,还没走两步的瞬间,从头顶窄窄的屋檐上,倏忽飞下来一个人影! 赋云歌听到声音就大惊后退,提前一步摆出警备的姿态。他抬起头紧盯着未曾察觉的潜伏者,手心已经凝聚起充足的力道。 然而,当他的目光警惕地顺着飞下的人影降落时,他似乎看到了一样什么东西。 终于,轻轻落地,灵巧的衣袖飘落,与那晚的场景出奇的一致。 赋云歌脸色严肃,瞠目结舌:“……” 一双明眸,如同卷动着秋波的涟漪。白嫩的皮肤好像甘甜的雪桃,少女比起那时穿得更清爽一些,可能也是到了暑伏的缘故。 敛了一下衣服,少女看着赋云歌呆呆的模样,还以为他把自己忘了。 “怎么呆住了呀?你不记得我了嘛?”她歪了歪头,朝赋云歌投以关心的眼光。 赋云歌看着她的脸,好像若有所悟,迟缓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说:“……粉色。” 少女听他莫名其妙说出两个字,起初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当她稍微一思考,这才又羞又气地跺起脚来:“好久不见,你怎么越来越变态啦!” 赋云歌这才恍然回神,脑子一下清醒了。他咧了咧嘴,尴尬一笑:“天地良心,我就抬头看个天而已,谁能想到……” “够啦,不许再说了!”少女跳到他面前,很生气地用手堵住他的嘴。 看少女面色娇红,赋云歌也没什么开玩笑的意思了。 他拿开她的手,退后两步问:“好吧,不说就不说——不过你又从天而降,有什么事么?” 少女还有些不安地拽了拽裙子,听他问自己,这才一下想起来自己是干啥来的. 想到这事,她连忙又靠了过去。赋云歌见她奔自己过来,下意识往后退。 “别走呀,”少女反而一脸认真,靠到赋云歌的身前,忽然伸手就要解他的衣服,一边还念念有词,“解开衣服,让我看看!” 赋云歌大惊失色,连忙揪住衣服,脑中瞬间闪过一些不很健康的内容:“哎你等等!女孩子斯文点,别,别扒!” 第二百七十一章 奇毒之根 “没关系,让我看一眼就好了嘛!”谁料少女不依不饶,反而更不肯松手了。 赋云歌可没见过这样的,加上自身这一方面的学识还不算怎样渊博,更是骇然失措:“快住手,刚才还说我,你这明显更变态啊!” “怎么会!”少女一边拽一边不解,“我想看看你的伤,是不是我想的那样呀!” 两人纠缠的身影,忽然赋云歌先戛然而止。 少女终于见他不挣扎了,反倒有些奇怪。她抬起头看着赋云歌,一脸不明白。 “原来如此……”赋云歌耸着肩,满脸黑线,“你早说不就得了。” “诶?”少女听他这么说,稍微反思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忽然脸变得通红了。 刚才确实是她……有点失态了…… “对不起……是我变态……” 她蔫头耷脑地朝后缩了几步,一脸愧疚地低下脑袋,声音压得低低的。 “倒也没事了。”赋云歌紧了紧自己的衣服,转了转脖子,“不过你平时,不会也是这么粗鲁吧。” “不,不是的!”少女脸色慌张,拨浪鼓似的摇头,“我平时不会这么做的!只是,我刚才在酒馆里看到你中毒,那种状况……我想,那个……我应该能帮上忙的。” “而且……”她悄悄地低下头,吐了吐舌尖,“我们之前见过的呀,不应该算是朋友了嘛……” 赋云歌一脸哭笑不得:“只见过一面,怎么说也算不上朋友吧?” 少女立刻显示出她对这些知识的匮乏,听赋云歌这样说,她非常惊讶地捂住两颊:“不算的嘛?我,我还以为……” 以为了半天,她最后还是弱弱地低下头,觉得继续辩解也只会让他觉得自己很蠢而已,诚恳地又说了一句:“……对,对不起……” 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赋云歌总感觉她有些与众不同。她那种奇怪的对世俗的陌生感,总觉得已经不是脑子不好这样简单的缘故了。 虽然仅凭这两次简短的接触,他也无法推断什么,但是总之,他能肯定的是,这个女孩的背后,肯定有什么非同寻常的秘密。 赋云歌并没对刚才的事情太在意,就只是感觉有点吓一跳。现在搞明白了,他还是更关心眼前的要事。 “没事。”他淡淡地耸耸肩,转而问道,“你说,我身上的伤,你能处理的了?” 少女见他不再怪罪自己,如得大赦一样,看起来很开心。而想起他还有伤在身,也应该先专注这件事情。 “我也不知道,但在当时你毒发的时候,我好像有办法。”少女说着,又把好奇的眼光放在了他的胸膛上,“要是能让我看一眼的话,就能确定得更好啦。” 赋云歌感觉她的眼神里带着一股恶寒,让他想到刚才的一幕。听她又在打这个主意,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诶,就看一眼嘛。”少女这次没有扑上去,但还是不愿意放弃,试图劝说,“这个巷子这么窄,又没有人来看,你就不要害羞啦。” “不是害不害羞的问题……”赋云歌咧咧嘴角,表现出一脸不情不愿,“算了,也罢。毕竟毒发了死的是我。” 无可奈何,他慢慢解开衣带的系扣,袒露出上半身。 清幽的窄巷,过晌的阳光透过层云,也只是照到高翘的屋檐。凉风习习,吹拂着老墙,还有角落斑驳的青苔。 赋云歌微闭着眼,任少女观察着伤势的情况。 他能感到鼻息清凉,有点阴湿的潮味。倒是若有若无的、说不上是哪种花香的芬芳不时飘来,与清凉的风一同流入肺腑,沁人心脾。 时间过得好像很慢,但又好像很快。不多时,赋云歌就听到少女说了一句“可以啦”,于是慢慢睁开眼睛。 眼前,还是原来荫凉的陋巷。街外没有人影,站在面前的还是两面之缘的少女。 他意识到少女已经看完了,于是慢慢收拾衣物,一边问道:“怎么样?” 少女看起来比刚才要稳重一点,虽然也仅仅是一点。她秀气的睫毛低低地交错着,眼神里好像带着一些思考的迹象。 赋云歌见她难得有这样认真的模样,也不着急打扰她,等她慢慢想。 少女没考虑很长时间。她很快就想通了赋云歌的情况,这在她的应对范围以内。 “你听我说哦。”少女厘清头绪,轻轻一拍手说,“你的毒,起源应该是青贪狼的花籽。” 赋云歌完全没听懂。貌似青贪狼是一种植物,花籽又是什么意思? 少女见到他仍然云里雾里,想了一下,又说道:“青贪狼花籽是一种木毒,但现在青贪狼已经不多见到了。” “我记得之前哥……不不,”少女说着,差点说顺口,连忙修正,“那个,我听说过,利用青贪狼花籽作为招数的人,现在好像只有一个。” 第二百七十二章 以毒解毒 赋云歌更关心这件事,听她说到这里,连忙追问:“谁?” 少女侧侧脑袋,发现他并没注意自己说漏嘴,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好像是……号称‘瘟剑’的,叫……愚子钗?” 她对这些本来就记不清楚,但好算没有记错。赋云歌一听果然不错,连连点头:“没错,确实是他。” 少女得到赋云歌的肯定,嘻嘻笑了出来。她又靠自己那点临时学到的跟赋云歌卖弄起来:“那个,你知道嘛,他还有一个同伴,好像是叫‘丧刀’呢。” 听到这个名号,赋云歌脑筋一颤,忽然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他皱起眉,不住喃喃道,“竟然是这样……” 丧刀这个名号,在当时与东方诗明在酒盟布计时曾提到过。据说他叫溯游魂,还在兆罪明邦辅佐影骸。 现在这个愚子钗,竟然就是与丧刀齐名蚩离双璧的“瘟剑”。虽然对这个事实并不意外,但既然如此,那他专程来到这里,其意义就很值得寻味了。 少女在一旁关切地看着他,对他忽然的表现有些惊讶:“那个,你的伤……” 赋云歌回过神,但脸上还是有些怅然若失的神色。 他现在还不是仔细思考的时候。她说得也没错。只有先把自己身上的这个麻烦除掉,他才有余力去深究个中关窍。 “那……这样的毒,你有好办法吗?”赋云歌深呼吸,凝重地问。 “我有的。”少女似乎很想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可靠,挺起并不引人注目的胸脯,“青贪狼花籽的特性,就是沿经脉寄生,然后吸收血气,反客为主。可以改变它的特性,让它沉睡就可以啦。” 赋云歌听她三言两语就讲完了,还有点不放心:“这么简单,不会有副作用吧。” 但少女出奇地坚定:“不会的,你相信我就好啦!” 毕竟赋云歌对这些也不了解,少女既然这样说了,他也没办法否定。 “那……”赋云歌想了想,想开口问具体怎么进行。 谁料,少女很自信地掐起细细的腰,脸上带着十拿九稳的嬉笑:“你给我钱,我现在去药坊抓几味药回来。要等我哦!” “要在这里……现在?”赋云歌越来越觉得离谱,他总感觉把命就这么交在这姑娘手里还是有点儿戏。 但他还是慢慢摸出钱袋,递到她的手里。少女也不磨蹭,抓起钱袋接着就小跑着出去了,闪进了街上柔和的阳光里,转弯就消失在了视线中。 赋云歌仍然还有种被蒙了的感觉,心里说不上来的奇怪。 但反正既然事已至此,那也只能信她一回了。 而在另一边,狼尘烟等待赋云歌归来,却迟迟不见人影。他心里一阵紧张,担忧赋云歌现在的情况,他转出拐角,也朝那边赶了过去。 窄巷之内,天空的云层缓缓流过,凉爽的风息吹干了角落的湿气。 没过多长时间,少女果然捧着一只纸袋回来了。 赋云歌先看了一看纸袋,里面还发出沙沙的声音。心里有些不安,他往里面探了一眼。 谁料,这一眼差点让他去世。 里面装的,除了几味看不出是啥的草药,最醒目的就是还在里面挣扎的一条沙蜈蚣,一只褐壳蝎子。 “我的妈,这……这么阴间的吗?”赋云歌看着里面的两样小生灵,甚是感到不适。不过……这玩意应该不会是用来吃的吧? 想到这里,他紧锁着眉头看向少女。 “没事的,把它们服下,你就一定会恢复的!”少女还以为他在担心自己能不能痊愈,于是微笑着宽慰道。 “正因为这样才有事啊……”赋云歌脸色昏沉,又忍着揪心的感觉看了看袋子里的蜈蚣蝎子,感觉喉舌一阵翻江倒海。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惹到她了,让她专程跑来报仇的?虽说自己数历死关,但眼下形势严峻至此,他还是感觉有点难以接受。 “来吧,这次不要你脱衣服啦。”但少女并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热情地拉着他坐到地上去,一边把纸袋倒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 赋云歌还是有些犹豫,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几次克制自己的压力,收心让自己努力保持平静。 盘坐于地,泥土凉爽的触感透过衣服的布料浸入皮肤,很舒服。 少女让他先保持打坐练功时候的感觉,这对他并不困难。中枢导气,经纬流脉。很快他就感到头脑清净,周身舒畅。 少女见状,也在他身后坐下来。 赋云歌并不在意,缓慢运行着体内的元气。如同净化如同蒸发,这样的感受经过每一寸皮肤,都感到无比快意。 但是,还没等他快意多久,忽然背后一阵异样元功入体,激发意想不到的惊变! 那种舒适感被剧痛强行中断,赋云歌刹那感到心脏的毒再度涌动起来! 第二百七十三章 祛邪遭创 青幽的绿芒在他胸前闪耀,他感到浑身都好像陷入麻痛的囚牢。鼓胀的毒气顺着经脉肆意奔流,贪婪地占据每一处穴位,吸吮着一丝一毫的真气! “呃啊!!”赋云歌感到体内几近撕裂般的疼痛,青筋条条凸现。 少女在他的背后,一手按着他的命门穴,点点萤火虫似的光渗入赋云歌体内。 她看着赋云歌无比痛苦地抗争着体内的剧毒,神情也非常紧张。她认真地看着,薄薄的下唇都要咬破了。 草药已经摆在她身边,但那两只毒物还没派上用场。 “这是第一次做,但不会失败的……不会失败的……” 少女不断小声安慰着自己,等待着下一步出手的时机。 忽然,她终于看到赋云歌喉头好像涌动着一股热流。 “来了。”少女见状,喜出望外,连忙上前一点,伸出指头扣在了赋云歌的喉间。 而说巧不巧,就在这时,狼尘烟延着之前的规矩,找来了窄巷! 同时,在少女的按压下,积蓄在赋云歌喉咙的一口黑血,终于“噗”地吐了出来。 少女已经在他面前的地上放好了两只毒物。只见黑血洒下,那两只毒物顿时被血水覆盖,发出“嗤嗤”的焦烟。 而狼尘烟走进窄巷的刹那,刚好将少女按住赋云歌喉咙的瞬间,收入眼中! 赫然只见赋云歌毒创复发,现在竟然为人所擒,已经呕出黑血,可见情况无比垂危。狼尘烟见状蓦然变色,手中狼道化现,锈芒骇然! 而少女全神贯注,见到一切正常,正要进行下一步,却没有注意到狼尘烟已经杀来。 赋云歌端坐在前,狼尘烟心知不利出手。霎时他脚步连环,只一阵微风掠过,他就已经闪到了两人的身后! “受诛!” 一声沉喝,狼尘烟举起刀锋,转眼斩下。 “住手!……前辈。” 就在危急一瞬,赋云歌虽然闭眼,但仍然感受到了狼尘烟的杀气。心叫不妙,他立刻豁尽力气叫道。 狼尘烟锈刀已至,忽然听到赋云歌的话,狼尘烟脸色再度一变。 然而,刀劲已出,狼尘烟反应刹那,当即强行收招,气劲倒灌,犹冲荡了他的筋脉一阵刺痛。 就算如此,剩余来不及收回的气劲,伴随刀锋落下,顿时溅起刺目的一片血红。 “哗”地一声,血珠入地。 一片不断扩大的红色,染透了原本轻薄的衣衫。 “呜——!!” 少女受到冲击,身躯一下歪倒,但她还是勉强撑住了,随之嘴角流出殷红的血。 “喂,你……”赋云歌听少女一声悲鸣,刚感到稍有舒解的心一下悬了起来。 “我……我没事……”少女忍着背后的疼痛,颤抖着把手重新按在赋云歌的命门上。 而狼尘烟看着她,已经狼狈不堪。 他这时才明白过来,这个少女,是在给赋云歌治伤。 倒映在他眼中的,是少女不断流出鲜血的窄窄的后背。她背上的衣服已经全部浸成了瘆人的鲜红,汩汩的血水,还在顺着她脆弱的曲线流下去。 他错愕地收刀,掌心犹在发颤。 但是少女并没有中断治疗。因为青贪狼的拔除必须一鼓作气,否则会前功尽弃不说,还会加固它的依附力。 她努力不表现得不疼,是为了不让赋云歌分心。因为这个过程中,赋云歌需要随时把控他的真气,不允许半点分神。 治疗仍在持续。少女勉强运气,将散在地上的草药缓缓融合,磨去外形,形成一股湿润的烟雾,透过赋云歌的衣服,沁入他的体内。 这些草药,都是为了安定仍然在吸吮真气的花籽。药气混入真气之中,就能很自然地被花籽吸收,进而由内而外影响它的力量,让它慢慢失去霸道的特性。 真气徐徐,果真将药气逐渐送入毒气的核心——青贪狼花籽之内。 赋云歌感到体内毒素渐渐平息,但仍然在经脉间不断跳动着,好像濒死的鱼。 “别怕哦……没事的……”少女此时仍然虚弱地低声说着,同时将赋云歌面前,被毒血腐蚀而成的两颗黑漆漆的核慢慢托起,送入赋云歌的口中。 苦涩的味道就在他口中停留了片刻,很快进入腹中,好像两枚小小的火炭。 少女运起元功辅助,青绿的浅光环绕着赋云歌的身躯。 而此刻赋云歌体内,入腹的两种毒物很快渗透进血液,开始与青贪狼以毒攻毒。衰弱的青贪狼很快被双毒所化去,那两毒也随之在少女元功和赋云歌真气的糅合下消失,融进血液。 至此,赋云歌体内真气才摆脱青贪狼的影响,渐渐回归经脉,重新灌输回每个穴位。 如同百川归流,温热的气息四溢,赋云歌渐渐感到疼痛消失,再度恢复清朗。 “吁……” 感到毒素确实已经消湮殆尽,赋云歌畅快无比,缓慢睁眼。 然而,就在他睁开眼的瞬间,他感到背后忽然有一份重量,昏沉地压在了自己身上! 第二百七十四章 蔽室施救 “!!” 心中一紧,赋云歌连忙回头,却见到少女已经无力地昏厥,靠在自己的背上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她的嘴唇已经变得浅白,脸上是失血过多的虚弱。刚才为了维持治疗的持续,她一直在透支自己,现在已经浑身湿透了。 再抬眼,狼尘烟也跪在她的身后。 看赋云歌如此惊惶,狼尘烟皱着眉说:“我刚才一直在给她止血,不过还是失血不少。” “我送她去找大夫。”赋云歌见状,焦急地起身。本想背着她过去,但想到她的伤就在背上,赋云歌只得决定抱她前往。 狼尘烟点点头,脸色有点歉疚。 拐出窄巷,赋云歌一路奔跑。刚排除毒素的身体还有些虚弱,但他顾不上那么多了。 问了几个路人,赋云歌好算找到了小镇的医馆。下午大夫倒还清闲,没有等候的耽搁。 而见到这样如此惊心动魄的伤势,那大夫还是被吓得不轻。 狼尘烟的刀招,已经卸去了绝大多数的气劲,好在没有致命伤。虽然伤口不小,但主要是因为失血造成的。加上她在受伤时还不间断地对外释放真元,也是造成她昏迷的原因之一。 医馆有狭窄的二楼,赋云歌跟着大夫,慢慢拾级而上。 一间光线昏暗的房间,里面简单陈列着药柜和一张木床。赋云歌先将少女安置在床上,看着她有点难受的表情,心中一阵翻涌的惭愧。 大夫开始从箱子里拿出需要的东西,赋云歌站在大夫身后,仔细地等着看能不能帮上忙。 找了片刻,东西也就齐备了。她的伤口已经由狼尘烟协助止血,现在只差清理和敷药包扎了。 赋云歌在后面,大夫也就跟他简单交代了需要做的事情。两人靠到床前,赋云歌还有些紧张,紧紧盯着大夫的一举一动。 但是,就在大夫动手前的时候,两人却听到楼下的厅堂里又传来铜铃的声音。 方才还安静的空气变得吵闹起来,似乎是下面来了比较棘手的病人。大夫看了赋云歌一眼,似乎有点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大夫,我来吧。”赋云歌鼓起勇气。 大夫听他这么说,微微一愣。他刚才确实跟少年念叨了处理办法,如果他能行,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那行,要是哪里忘了,下楼来找我吧。”大夫听着楼下的声音越来越吵,点头答应。 赋云歌信心十足地同意。他不会忘的,刚才他全神贯注记住了大夫的每一句嘱托,只是敷药和包扎,他一定能做好。 大夫匆忙地扶着墙下楼去了,赋云歌站在门口看他离开,自己也抓紧时间转身回屋。 很快,楼下的喧闹声就归于平静了。赋云歌耳畔没有半点声音,静谧无比。 走到木床前,他凝神看着和大夫拿出来的细纱布与药粉末等,又回想了一遍刚才大夫说过的话。 顺了一遍,他最终点点头,不会有错的。 走到木床前,赋云歌看着床上被鲜血浸湿的娇小的身躯,呼吸渐渐紧促了起来。 他摒思绝想,专心于眼前一事。手指勾在被割裂的后背布料上,慢慢撕开。 赫然只见,有近两掌长的一条伤口,混着深浅不一的鲜血散乱四溢,看起来令人心痛。 赋云歌后退半步,但很快沉静下来。转身拿过泡好的热棉巾与铁盒的香灰散,一丝不苟地擦拭起来。 鲜血悉数沾在棉巾上,褪去鲜血的覆盖,少女的皮肤又露出雪桃一样的颜色。 除了妹妹之外,赋云歌还是头一次这样仔细地感受女孩子皮肤的柔软。但他现在毫无心情考虑这些,满心唯有愧疚,等少女苏醒之后他一定要好好向她道歉。 再来就是敷药。赋云歌谨记大夫说的用量和手法,一点点抿下玉石般的药膏,耐心地刮在少女的刀伤上面。 药膏似乎对伤口有刺激性,少女的眉毛一下锁紧了,本来无力摊开的两手也不自觉地向里蹭了蹭。 但是,就在赋云歌准备涂匀药膏的时候,他这才忽然注意到,少女伤口的深处,似乎有星点萤火虫似的微光,正在帮助身体加速愈合。 竟然有这样的能力,赋云歌不禁啧啧称奇。 抹完药膏,大夫说要晾半刻间。赋云歌于是坐在床边,静静地守着她。 就在这时候,他注意到了少女身边,一条纤细的红绳系着一块小小的牌子。 本来它似乎是藏在衣服里的,但现在不知怎的那红绳似乎快要断了,绳线扯开一簇细长的纤维。赋云歌小心地凑上前,观察那块小牌子。 本来还以为她也是玄徽之人,但仔细看过之后他发现不是。 牌子并非是翠玉的材质,上面也没有雕刻名字。虽然看起来像一块简单的木牌,但木料的纹理与散发的香气,都在暗示着这材质同样不俗。 上面刻画着一棵树的轮廓,树的旁边还有一些零散的古象形文。赋云歌并不了解上面的内容,看了半天也只好作罢。 第二百七十五章 暗动心弦 “定情信物……之类的?”他看着小木牌,心中忽然涌现一些奇怪的猜测。 他感觉腹中一阵酸酸的感觉,但随即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幼稚。 “想这些做什么……”赋云歌自嘲似的自言自语,把头扭到一边去,“两面之缘而已,本来也不应该有交集才是。” 但话尽管这么讲,他还是耐不住心里痒痒,又偷偷瞥向那块木牌。少女趴在床上,他此时看不见她的脸,但之前仅有的几次记忆,都好像烙铁般深深在他脑海里留下了痕迹。 她的来历,她的名字,赋云歌一概不知道。或许就只是萍水相逢而已,寄身江湖,怎么还能考虑这些琐事…… 赋云歌仰起脸,看着黑漆漆的天板。隔着房梁就是下午的天空,他似乎感觉那薄薄的阳光已经透过房顶,照在了自己脸上。 深呼吸了几下,赋云歌扭扭脖子,估算时间到了,准备给她包扎。 正好大夫也从下面回来,见到他的手法确实恰当,对这少年很是赞许。 两人忙活片刻,少女的伤总算收工了。结过账之后,赋云歌向大夫借了一架轮椅,推着少女去寻找狼尘烟前辈。 狼尘烟已经觅得暂时的住处,刚才就一直在门外等着赋云歌。见到他两人都平安无事,狼尘烟的表情才稍有放松。 “大夫说她应该不久就醒了。”赋云歌握着轮椅的把手,心思又回到策划的正事上,“我先把她送到客房,咱们准备一下,天黑之际就动手。” 狼尘烟点头。他已经把事情准备妥当,既然已经演过数次,他们都已经非常熟练了。 落日迟迟滑下山坡,苍远的余晖渐渐收敛在天幕。 江流的涛声,静谧而安详。流往不息,满眼碧色江川绵延,在最后的红霞黯淡消散后,就开始萦绕起满江的星光。 宽阔的江面宛如硕大的幕布,辞旧迎新,昼夜不停歇。江上小舟摇曳,就像画卷的墨点,融进这流动而深沉的绘画中。 赋云歌倚在岸边,手指荡着近岸的浅水,旁边就是一丛丛翠绿的芦苇。 水鸟的叫声明亮动听,它们在不远处的水面上成群结队,低飞着盘旋。江里的游鱼潜在水下,摆着尾巴,无比从容自得。 万类霜天竞自由,在这一隅野地的夜晚,空气都是湿润温和的。 如果这样的景色,这样的悠闲,能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没有那些兵燹与死亡,就应该是这世上最可贵的幸福了。 赋云歌望着潮水,涨涨落落,一轮明月也从云后露出,倒映在水里。 他在这里静心。已经安顿下少女,他和前辈在这里演戏之后应该就要继续走了。只是遗憾,连一声道别都没能好好说出来。 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但是他暗暗地感觉得到,他与她,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继续留有别的想法,只怕就是白日说梦了。 那块木牌,绝对不简单。还有她那种奇怪的认知水平,她加速自愈的元功,这些他从来闻所未闻。 就当是个帮助过自己的好心人算了。赋云歌低下头,手指搅得水底泥浆涌动。 “就算是欠她的人情……好了……”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如果以后再见,他肯定要把这笔债还清。 狼尘烟缓步走了过来。赋云歌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慢慢转头。 “没事吧。” 狼尘烟凑过来,低声问道。 他能感觉得出赋云歌似乎有些低迷,又关心他毒伤有没有清除干净。思索半天,他还是很笼统地这样问了出来。 赋云歌抬起头,淡淡笑着摇摇头:“我没事。” 看狼尘烟的状况,不知道他被邪剑划破的毒伤状况如何了。 狼尘烟似乎看得出他的想法,把自己的袖子撸了上去,给赋云歌看:“我没事了。伤很轻,毒没深入。等你的时候我就自己逼出来了。” 赋云歌仔细去看,发现狼尘烟的伤已经结痂。血管筋脉没有变色,看来确实没有大碍。 沾在袖筒中间的有一点小小的绿斑,赋云歌伸手捏下来,才看到是一颗已经枯萎的花籽。 狼尘烟见他有了发现,把袖子放回去,上前些观摩。 “这就是……青贪狼的花籽……”赋云歌认真地看着那粒扁扁的种子,叹道。 少女说的果真没错。实在不能相信她那样冒冒失失的样子,还能这么精确地看穿自己的毒伤,而且还顺手治好了。 狼尘烟看着他,知道他又去想那个少女了,也不去打搅他。他莽撞出手,以怨报德,现在想来还是颇感歉疚。 两人静默了片刻,见到夜空已经高悬穹窿,到了出手的时候了。 两人把衣物和炸.药准备好,眼神交会,准备开始。 很快,小镇之中,就听到一声震地炸响,恍如惊雷,在江岸方向照耀出一阵明光。 第二百七十六章 蟒蛇在背 爆炸传响,街道的砖瓦都为之一颤,低迷的沙漫在街巷间。百姓有的也听说了黑雨刀客的传闻,此刻都吓得在家里大门紧锁,不敢出去。 而在小镇为数不多的追迹者,见到此情此景却无不欢欣雀跃。他们火急火燎地蹿出门,朝震荡传出的方向结伴跑去。 就在此时,距离小镇围墙不远的小客栈里,少女被这一声巨响恰好震醒。 她睁开眼的刹那,外面耀眼的光亮继而映射在窗棂上,熠熠生辉。 “这就是……” 她很诧异地看着窗外,迷迷糊糊的脑袋迟钝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顿时非常喜悦,她掀开被子焦急地穿好衣服,来不及管自己的伤势,巴不得现在就去围观她一路闻讯寻找的黑雨刀客。 一声震爆,惊彻全镇。就在镇中众人奔忙之际,两人的交战已经纠缠正酣。 两叶小舟,在江流中忽隐忽现。刀光不时迸射,刺入江水之中,登时卷起数顷的水波。 水涛汹涌,在两人的搅动下渐渐形成漩涡。涨水拍岸,激起层层浑浊的浮沫。 那一小撮人,还有一些镇里的好事者也凑了出来。他们远远地围在城墙前,虽然心神澎湃,却还是明白自己的斤两的。 两人穿的衣服都血迹斑驳,动作有所迟缓,能看得出自那日“分道扬镳”后两人的实力都有较大的损耗。这些追迹者虽然不清楚他们是怎么又碰面的,反正能看到两人的舢板上各有一只箱子,只是辨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为了演出两人“受伤乏力”的模样,他们在刚才也模拟过几次。肢体明显放缓,看起来好像是遍体鳞伤的痛苦,不过好在无需再卖力耗招,还是省了不少力气的。 漩涡是刚才投下的炸.药所致,但那群围观者是无从得知的。伴随真气牵引和绕圈行舟,漩涡越来越激烈,宛如江流的血盆大口,黑洞洞令人恐惧。 江水愈急,在岸上围观的众人就越感到惊心动魄。潮风拍打在脸上,他们恍然感觉好像自己就跟他们一起,飘荡在那危险的沧浪之中似的。 少女靠在众人的最后,踮着脚往那边望。 背上的伤还是疼,但她现在全神贯注地在看“黑雨刀客”的激战,好像也不感到疼了。 她一路追过来,可就是为了亲眼看到传说中的“黑雨刀客”的。虽然多半也是无聊来凑热闹,但没想到真的能在这里碰到他们,真是幸运无比。 两人江中的鏖战仍然不息。刀气在浪间纵横捭阖,好像四散的鸿影。 赋云歌两人也知道,这时间也差不多足够了。纠缠偌久,该是准备抽身离开的时候了。 按照计划,狼尘烟与赋云歌互相照眼,确定心思。 登时,狼尘烟气一沉,周身真气磅礴上手,准备展现华丽一招。 小舟翻涌,在漩涡间搅拌得无比急促。但狼尘烟手扣船舷,窄刀在握,眼神瞄准阔江远处的低山,周身气焰炽盛,宛如紫火沸腾。 赋云歌见状,也做好准备。 就在两人的舟船旋转,直至相对的刹那,狼尘烟饱提真气,招威宣泄,尽付诸横空一刀! 如同斩向赋云歌的船,却是偏差几寸,砍破了他的船篷。 但耀眼夺目的紫色刀气毫不停歇,在划过小舟之后,劈开层层江浪,直朝对山而去! 围观的众人见到黑雨刀客如此震慑的一招,纷纷愕然,退避三舍。 赫然只见,刀断江流,激起汹涌的冲天巨浪。而雄浑刀气仍没有被江水淹没,穿过大江,在对岸的山丘间发出刺耳的轰爆。 刀光如怒,全数冲入对面的低山。即使隔着如此遥远的江,他们仍然能听到来自对岸隆隆碎裂塌陷的轰鸣。 黑暗中,对山似乎被一团升起的黑烟笼罩,那是黑雨刀客之招造成的壮观景象。 而仍在围观的众人,见到这样的场景,不由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在他们看来,黑雨刀客重伤在身,还能发出这么恐怖的招式,简直让他们大开眼界。 但除了大开眼界,恐怕也就没有第二种想法了。这么骇人,他们拿头去抢陨铁么?还不如放弃幻想,回去洗洗睡了…… 而在江流中央的两人,既然戏已经演足了,他们也准备抽身离开。 但是,就在这瞬间,他们忽然听到江岸前传来一声叫嚣: “原来,真的是你们哪!” 两人神经同时一惊,纷纷拉住船绳回头去看。 只见,在近岸毗邻江水的地方,站着一名熟悉的身影! “不好!是……”赋云歌眯起眼仔细看,终于骇然察觉了他的身份,“是愚子钗!” 狼尘烟同样感到一阵紧张:“他,认出我们了。” 围观的众人本来打算散去,却没想到竟然出现这样的变数,纷纷驻足继续观看。 第二百七十七章 昭然大白 仍在江流的两人,知道现状万分火急。他敢于这么有恃无恐,就是因为他的身后还有这么多双眼睛,他们不能自乱阵脚。 赋云歌心思快速转动,终于有了主意。 他迅速看向狼尘烟,狼尘烟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心思互通,决意强行应对! 时间经过不过顷刻,黑暗中岸上众人也看不清他们的动作。狼尘烟起手再度运招,此次却是瞄准了愚子钗! 凛然一招,伴随着江风呼啸,再度横空而现。刀锋对准江岸,霎时破浪而出! “妈呀!快跑!” 本来图一乐的围观众人见到刀招朝自己来了,纷纷吓得屁滚尿流,朝城内逃散。刚才斩碎对山的场景历历在目,谁闲的没事站在这找死? 但是,少女犹豫着跟人群跑了两步,还是慢慢停下了步伐。 不知道为什么,自刚才看“黑雨刀客”两人鏖战,她就隐隐约约对那两个模糊不清的背影,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好事者纷纷散尽,同时硕大无伦的刀气也冲上陆地,气势好似鲸鱼开口。 然而,看似气势万钧的招式,愚子钗冷眼一哼,手中异剑同时斩出。双招顿时相撞,冲碎近岸的地面,回荡涌动的江潮。 愚子钗连退数步,但却并没有出现刚才“黑雨刀客”那惊人的威力。 少女靠在城墙前,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眼中充满了惊疑。 狼尘烟两人见到好事者已经散尽,目的已经达到。他们立即拨篙回船,想要拦下愚子钗。 愚子钗冷笑着抬头,但见到他两人划船杀回来了,脸色蓦地一变。看到不远处就有可用的舟船,他想要跳上去逃走。 “哪里走!”赋云歌见状,大声喝道。 狼尘烟的船就在旁边,以他两人现在的速度,肯定是赶不上愚子钗的。 心念急动,他顿时有了办法。 “前辈!”他隔着小船,大声叫道。狼尘烟听到他的呼喝,转过头来。 只见赋云歌此刻已经拆下他船上的一块木板,抛入远处的水中。黝黑的江面好像流动的漆,急促得没有时间犹豫。 “前辈,帮我跳过去!”赋云歌长话短说,他松开自己的船桨,作势朝狼尘烟的船上跳来。 狼尘烟懂了他的想法,同样丢下船桨,半躬下身,紧紧地注视着赋云歌。 两条小船,在江流中宛如两片孤叶。赋云歌抓准时机,纵身一跃,脚下气力顿生! 狼尘烟看他朝自己飞来,同时双掌赞功,真气直贯而出,当作赋云歌的跳板。赋云歌凌空落下,足尖踏上狼尘烟反推的气劲,朝岸的方向飞纵出去! 愚子钗拉开船绳,转眼看到那少年竟然这么大胆地跳了过来,恨恨地捏紧邪剑。 赋云歌真气汇聚,借助狼尘烟的真气顺利踏在漂浮的木板上,同时再度运功,朝岸上的愚子钗拔剑刺去! 眼看无法顺利逃脱,愚子钗向后纵跃,身躯登时离开小船,回到岸上。 就在他抽身的下一刻,赋云歌的剑也快速刺来,差几寸扑了个空。见到他重新上岸,赋云歌也追了上去,他要将愚子钗拖延到前辈靠岸。 仍在行船的狼尘烟,也已经离岸边不算远。另一艘小船则失去方向,缓缓顺着江流漂走了。 看了一眼即将靠岸的狼尘烟,愚子钗何尝不知道他两人是什么想法,可没有跟他们纠缠的欲望。 “少年,你的毒,竟然已经好了?”他冷笑着打量着赋云歌,眼神里是妖艳的恶毒,“咯咯,是谁,给你解的毒呢?” 赋云歌看着这个阴险小人,内心没半点好感。他现在又知道了黑雨刀客的真相,更不能留他。 “你没机会再知道了。”他横起长剑,寒光映着冷峻的眼神。 风声萧瑟,渐渐皱紧了。 而就在这一刻,少女才看清了“侍从”的真面目: “是,是你!” 一声不远处熟悉的声音,赋云歌转头看去。看到少女的刹那,他顿时大感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但是,愚子钗狡猾万分,没有给他两人说话的余地。见到赋云歌走神,他登时饱提真气,舞剑如青蛇吐信,赫赫刺去! 赋云歌听到耳畔杀着,凛然回头相应。但他还是慢了一步,余劲不足,他当场被击退数丈,口吐鲜血。 “如此,就想让我没命,真是幼稚得可爱。”愚子钗提剑上前,准备再补一招。 赋云歌趔趄着后退,眼神肃杀。他一手捂着胸口,那里被招威冲撞,现在炙热疼痛,好像有一团火在烧。 但是,就在瞬间,他感到身后一阵清凉的真气缓缓入体,好像在给自己平复伤势。 诧异之际,他回头去看,却见到是少女正用手心按在自己脊背上面,闪烁着绿莹莹的元功,不断渗透进自己的身体。 “你……”赋云歌颇感奇异。 但是这一幕,却也让愚子钗看到了眼里。 第二百七十八章 狼奔虺突 “哦?”他咂咂嘴,露出尖锐的牙齿,“原来是这个小妹妹。你……会解我的毒?” 少女听他好像在跟自己说话,抬起眼睛:“是青贪狼的花籽,不麻烦的!” 愚子钗看着她人畜无害的表情,却以为她是在嘲笑自己,手背发颤,不怒反笑:“这样啊……你还真是,让我很感兴趣哪。” 赋云歌听到他这一声压腔,知道少女是惹起他的杀机了。连忙把少女护在身后,却只见眼前梦魇般的魔鬼已经逼到眼前! 幽幽的瞳孔宛如饿鬼,赋云歌惊骇之下同时应招,空气顿时闪过一圈鬼火般的剑光。 铮璁剑声,让少女吓得手足无措。她可没这么近距离感受过炙热的对招,只要赋云歌稍不留神,愚子钗夺命的剑式就有可能穿过防御,直取她的性命。 赋云歌何不知道愚子钗现在的目标是她,心神更不敢稍分。他一手抓住她的手腕,调起全部的力量与愚子钗抗衡。身影忙乱地交错,土地都被掀起四溅的泥沙。 赋云歌几度差点握不住剑锋,他与愚子钗毕竟还是有着天堑般的差距。数十回合之后,他的鲜血就已经顺着虎口流淌不绝,脏腑受创,嘴角也不断咳血。 愚子钗眼神唯集中在他身后的少女,每一招都意图取命。但赋云歌坚决不让,尽管越来越力殆,越来越难以支撑,但他还是紧紧地守在那女孩身前,寸步不离。 少女在后面,忙不迭地被赋云歌拽来拽去,她现在只能依靠着赋云歌。见到他已经遍体鳞伤,少女止不住地心疼,捏着他的衣角,生怕他出什么事。 “别怕。”赋云歌死死守御在前,低声对她说。 “担心你自己比较好哟!”愚子钗见他还能有空“说情话”,尖笑着提剑欲刺。 他算是看清楚了。看来如果不先解决这个少年,是没机会杀掉那个女孩的! 但是,就在他看准赋云歌空隙,将要一剑致他死命时,忽来背后一招,斩破他的妄想! 狼刀尖啸,破空扫入。就在愚子钗正待刺杀少年的刹那,狼尘烟终于驰援而来。 黑风扫荡,带着怒意的狼嚎。愚子钗急忙抽身挡招,连退数步。 经过刚才的交战,赋云歌已经命如风中残烛。好在终于撑到狼尘烟赶来,他的努力总算是没有白费。 狼尘烟提刀走来。窄刀细长,看起来确实很有黑雨刀客不世高人的气概。 赋云歌看着前辈踏进战场,心神稍安。一瞬间气力消散,他差点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你没事吧?”少女在他身后很是关心。 赋云歌脸色有些苍白,扭头摆了摆手。这样的情况他还撑得住,调养片刻应该不成大碍。 愚子钗见到狼尘烟已经赶来,修长的眼角流出一点诡谲的念想。 “你,合该死在这里。”狼尘烟沉沉地说。迷离的黑夜看不清他的神色,寂肃的声音宛如庙宇的暮鼓。 愚子钗却并没有把视线放在他的身上。他一直盯着那个少女,既然她能破解自己“瘟剑”的奇毒,就绝不能留! 而狼尘烟却不再给他多余的时间。见他仍在迟疑,当即提刀运招,青紫刀威磅礴而出,碾碎一地沙石。 愚子钗见状,才同时挥剑抵抗。但他一来刚才有所损耗,二来反应迟了一步,仍是当场受创,握剑的手鲜血淋漓。 看现在的情况,愚子钗知道应该占不到什么便宜了。 他现在已经跟他们拉开距离,还是保命为先。眼下这笔帐,他日后可要慢慢算回来。 看着狼尘烟又气势汹汹地持刀杀来,他微微舔舐了一下嘴唇,寒光刺骨。 “想让我死?”他暗暗调动全部的力量,付诸邪剑之上,“这样,还差一点哦。” 他的声音轻微,却令人耳根发麻。狼尘烟见他好像有诡计,不管如何,立刻再运强招阻拦: “狼吟乱雪峰。” 冷风袭身,肃杀刀气有如砭骨之寒,狂扫而出。雪狼幽幽青影瞬间疾驰,同时四野回荡着清冷的刀锋漱雪声。 “噬骨冷星芒!” 愚子钗不甘示弱,邪剑刺入地中,鬼火般的绿芒顿时在地面连成星群般的荧光。 再一瞬间,入地邪光乍然爆炸,掀起遍地沙土,邪毒同时到处飞窜。狼尘烟见状,立刻抽身退后,刀刃划过土壤,下一秒就被邪气侵蚀。 然而,发出的刀招破暗,得以穿透邪光,逼至愚子钗面前。 见到狼尘烟的招式超乎预料,愚子钗眼神一紧。再一秒,他倏忽感到一阵剧痛—— “噌”地一声,来不及防御,只见黑血如注,喷向夜空。 继而,是他的左臂,恍然掉落尘埃! “啊啊啊!!” 迟钝了顷刻,失臂的剧痛才刺入他的脑髓,愚子钗尖声惨叫,响彻江澜。 他趔趄几步,乌黑的血还在如泉涌般流出。尽管他体内似乎有什么在帮助他快速止血,但还是触目惊心,血肉狰狞。 第二百七十九章 兰舟溯流 摇摇晃晃着忍受着剧痛的身躯,愚子钗拖着脚步朝江边的船只逃去。他要尽快找到影骸,他要卷土重来,向他们讨回今天的血债! 越发感到骨肉撕裂的痛楚,愚子钗一下跌倒,爬着登上小船。而仍受困于邪剑毒阵的三人见状,同样意识到今后可能会有更大的麻烦了。 绿光萦绕,几次试图攻击赋云歌和少女,但狼尘烟自保之外,仍然分出刀气救援他们。三人互为照应,却也再追不上愚子钗了。 “黑雨刀客……还有那个小姑娘,你们都不要高兴太早!” 江涛之中,传来愚子钗最后的喊叫。等他们再望去时,却已经看到他乘船而去,渐渐模糊,无法看清。 “啧。”狼尘烟仍是愤懑,饱提真气,一鼓作气将逐渐式微的毒阵冲散。 夜风汹涌。赋云歌缓步上前。经过调养片刻,虽然真元有损,但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看来,咱们也没有停步的时间了。”赋云歌看着远逝的孤舟,拳头捏紧。 江潮涨落,拍击着低岸的泥土。月色朦胧,在江面上只倒映出淡淡的微光。 狼尘烟明白现状的紧迫,他是无所谓:“你要……连夜赶去揽云阁?” 赋云歌默默地看着波动的粼粼江面,银辉恍惚得不很真实,点了点头。 狼尘烟看到不远处停泊的扁舟,慢慢走了过去。 少女不断来回看着他们两人,有点半懵半懂,但感觉好像很麻烦。 “你也跟我们一起吧。”忽然,赋云歌扭头对她说。 “啊,诶?”少女听他这么说,好像没做好心理准备,有点吃惊。 赋云歌脸色并不很好看,他心里也有些迷茫。但是在这种时候偏偏要他尽快做出决断,一旦犹豫不决,耽误的只有自己的时机。 “瘟剑记住了你,刚才开始他就想要取你性命。”赋云歌脸色严肃,很认真地对她说,“你的武功并不足以面对他,和我们同行,比落单更安全些。” 少女听他这么说,一下苦了脸:“啊……早知道,我就不说能治他的毒了……” “你不乐意和我们同行的话,也没事,只是这段时间一定要躲好行踪。或者早点回去,不要在外面乱逛了。”赋云歌看她好像有点泄气,出言宽慰道。 “不,我没说不乐意的。”但是,当他说完之后,少女竟然摇起头来,“我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你呢,而且,如果你们又遇到他,万一中毒也有我给你们治。” 看着少女娇娇弱弱的模样,赋云歌随即想到她本来是不会牵连进来的,心里颇感歉疚。 既然她愿意与自己同行,那接下来的路程,他就不论如何,也要尽力护她周全。毕竟事出全是因为自己,他必须承担起责任来。 少女看到他脸上一筹莫展的表情,歪着脑袋很快想明白了他在考虑什么事。 “没事啦,我本来也要凑热闹的。”她踮起脚,努力伸手拍了拍赋云歌的头顶,憨憨得可爱,“乖哦,不要怪自己啦。” 赋云歌见她拍自己头,心里一阵异样的感觉,连忙抬臂抓下她小小的手:“别乱来,我才没事。” 在他抬臂的时候,方才被刺破的伤口一阵牵连的疼痛,让他身躯微微一顿。 “还疼吗?”少女见状,很关心地上前看他的伤口。 就在这时,他两人听到不远处,狼尘烟已经整顿好了舟船,在叫他们过去。 “不要紧。”赋云歌感受了一下,这种程度的伤对他还不算严重。两人朝船走去,并肩而行。 “我帮你治一下吧?”少女侧着脸颊,还在问。 “诶对了,给我讲讲你们黑雨刀客的故事吧,我想听!” 少女和赋云歌的声音渐渐随着拨篙开船远离江岸。小镇的夜缓缓恢复静谧,在不息的风涛下,江浪滚动着水流,朝下游不断涌去。 揽云阁距离圆南水郭有着不算近的路程,但也并不算远。快舟行驶,自小镇出发,一天一夜就能到达。 波澜在揽云阁渐渐收敛,群山从低矮的峡谷逐渐包容。与相对的观潮阁相反,揽云阁是三山抱潮的地势,其间云霭烂漫,朝晖夕阴,各具风貌。 狼尘烟行舟一夜,赋云歌与少女两人毕竟修为浅显,就在船舱短睡了半夜。到白天赋云歌与狼尘烟调换,好让前辈也休息一下。 少女坐在船头,从船舱里还找到了一顶残旧的竹笠戴在脑袋上,看起来令人发笑。 赋云歌不敢耽误时间,连划船都附加了真气,期望能尽快抵达揽云阁。虽然现状安逸,但这无比脆弱的短暂还是让他丝毫不敢懈怠。 原来那种宽阔的江面渐渐收拢,两岸灰黑的山壑渐渐遮住远眺的视线。水下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掬一捧就倒映着晴朗的天空。 第二百八十章 翠云流波 船舱不时传来狼尘烟时浓时浅的鼾声,他在先前也是耗费了不少精力。现在能休息片刻,也是为了到揽云阁之后应对变化养精蓄锐。 少女扶着笠帽,偏过柔软的身段去用指头勾水玩。赋云歌规律地划着船,目光偶尔停驻在她的身上。 她刚才睡醒之后就纠缠着自己跟她讲黑雨刀客的事情,他这是总算跟她讲完。少女一双不谙世事的眼睛里似乎藏着很多疑问,天真得让人有点担心。 “我还以为,真的能看到那种厉害的人呢。”少女看着水下游过的鱼,跟赋云歌说。 “失望了吧?”赋云歌并没挂怀,散漫地吭气。 但少女却转回身来,和煦地弯起眉梢:“才没有,你们的演戏也很有意思呀。” “有意思?”赋云歌感觉有点不能理解,但随之也就懂了。毕竟他当时是为了解开两难危境才布下此局,但在少女看来这确实就是一场很刺激的角色扮演。 想到这,赋云歌不由得苦笑起来。现在还没有愚子钗的下落,这角色扮演,只希望不要中道崩殂。 “对了,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叫你呀?”少女看他又开始皱眉,于是就想帮他转移一下注意力,“叫你……云歌吗?” 赋云歌蓦地一惊,神经好像被电了一下,手里的船篙差点没拿住。 “别,告诉你名字不是让你乱叫的。”赋云歌低头轻咳两声,立刻制止她。 少女面带无辜,看起来好像迷路的小鹿:“诶,那……你希望我怎么叫嘛。” 赋云歌感觉脸上热乎乎的,可能是天气的缘故。凉湛湛的清水溅到手背上,麻酥酥得很舒服。 “就叫全名吧,听着自然点。”赋云歌侧过脸看着船舱,似乎听狼尘烟的鼾声能让他冷静一点。 “赋云歌吗……”少女好像有点失落,“感觉好陌生呀,那……好吧。” 赋云歌看着她垂下去的肩,原来亮闪闪的头发软趴趴地耷拉着,好像已经感受到良心的谴责了……仿佛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样,很奇怪…… “哎,不对啊。”赋云歌突然想了起来。 “你都没有跟我说过你的名字吧。”赋云歌看着她,终于想起来哪里不对劲,“平等交换,你也要跟我说你的名字吧。” “呜!”本来低气压的少女听他忽然这样说,身躯受惊似的一颤,忙抬起头来。 “你的名字,是秘密吗?”赋云歌看她的反应有点过头,划船的速度也放慢了,很是在意地问。 “我,那个,”少女嗫嚅了一下,企图故技重施,“我叫张三!” 听到这个离谱的名字,赋云歌脸上顿时显露出关爱智障的表情。 “拜托,你还不如跟我讲你叫王富贵。”赋云歌满脸黑线,咧了咧下巴。 水波荡起撩动的涟漪,发出轻柔的水声。飞鸟在群山间叫起来,掩过了两人交谈的声音。 少女看着赋云歌,似乎很是丧气:“原来你也知道呀……” 赋云歌内心哭笑不得,心想这名字但凡在下界天找个人跟他讲他都不会相信。 他重新加速,刚才差点耽误正事。小船又开始在两岸间梭鱼般穿行,所经过之处激起一条清晰的白浪。 “所以呢,你的真名是什么?”赋云歌颇以为怪,“毕竟也是共患难过,再不济也算是个战友了吧,人与人之间要有一点信赖啊。” “呃呃……”少女被他说得有点羞涩,似乎也没更好的理由反驳。 但是,她的名字背后,可是牵连着整个家族的脉络。在出门前父亲就曾经嘱托过,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 “如果有难言之隐,就算了。”赋云歌看她难得出现了为难的神色,也就不再强求。 但是,少女还是能看得出他有点怅然的。心里好像被揪了一下,这让她更感觉不好抉择了。 她还记得昨晚赋云歌站在自己身前,为自己挡下瘟剑的场景。而且她总感觉,这个她来到下界交到的第一个比较熟的朋友,能让她感到很温暖和安心。 父亲当时说的是不要“轻易”说出去。她又忽然想到,那既然自己已经想了这么多,大概就不算是“轻易”了吧? 不管怎样,她都觉得只是告诉赋云歌的话,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才对。虽然对他还不太了解,但是她自心底愿意相信他,他肯定不会是坏人的。 想了想,少女缓慢靠后仰了仰身子,好像下定决心。 赋云歌看她似乎是经过了一番缜密的思考,虽然也不很觉得她能思考出什么高深的东西,但还是不明觉厉,心情也随之严肃了起来。 少女两手背在身后,朝他慢慢靠近了些。赋云歌朝后挪了挪,手指不禁扣紧了船篙。 听船舱狼尘烟还在酣睡,周边也没有他人,少女这才放心地探到赋云歌耳边,小声跟他说: “我的名字呀,叫翠云谣。” 第二百八十一章 揽云福阁 赋云歌感觉耳边痒痒的,少女温热地气息在脖颈边散之不去。 他听清了少女的话,虽然不清楚神秘所在,但还是脸微微变红了。似乎得知了什么重要的秘密,他甚至觉得瞬间有点头脑昏涨。 “哗”地一声,赋云歌毫无防备,被她身后藏着的一捧水溅了一脸。 “哇!”赋云歌打了个激灵,差点从船上跳起来。 “嘿嘿,凉水很舒服吧?”少女朝他吐了吐舌头,往回坐了回去,依然天真可爱。 赋云歌抬起袖子擦着脸,还担心会不会把狼尘烟前辈吵醒,压低声音瞪着少女:“喂!” 少女望着两岸的山头,表情似乎很放松,却又有点若有若无的幽郁。 赋云歌看她一下子变得不太一样了,忍气吞声,想看她又有什么花样。 “那个,虽然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但是……”她忽然又把视线转移到赋云歌的脸上,“这个名字,你一定不能说出来哦。” “啊?”赋云歌一头雾水,被她这一通莫名其妙的嘱咐感到摸不着头脑,“有什么隐情吗?” 少女却并不愿意解释其中的原因,她又动了动脑筋,忽然又说:“要不,你平时就叫我……荼蘼吧!” “荼蘼?”赋云歌更感到奇怪了。她偏偏隐瞒自己的本名,翠云谣这个名字,在他听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不过既然她都这么说了,自己还是不要继续追问比较好。 毕竟,两人也只是两面之缘的关系……赋云歌忽然心里莫名感到有点失望。只要把愚子钗顺利解决,她就和自己再无牵连了。 “云歌,你舍不得我走吗?” 忽然,自称荼蘼的少女看着他情绪又有些消沉,奇怪地问。 听她这么出乎意料地竟然看穿了自己的想法,赋云歌神经一震,脸色也受惊般“唰”地一变。 “你……休要胡说。”赋云歌沉下脸去,尽管心里还是砰砰直跳。 “诶,猜错了吗?”荼蘼还有些玩笑似的追问,赋云歌连忙打断她,脸色却有点难看。 两人在船上闹起来,小舟也缓缓放慢了速度。舢板的震动,荡起小舟周围一圈圈的涟漪。 水鸟低着翅膀掠过平镜般的水面。山峡两岸,苍翠的树丛掩盖着青灰的岩石,阴翳之下,宛如流泻的墨卷。 朝霞洞然,宛如云府琳琅万象。揽云阁上,不辞睡意前来登楼赏云的人们已经散尽,楼阁间的酒桌也剩下许多残羹,杯盘狼藉。 明艳的正红色,从门前的画柱到阁里的地毯,无一不如牡丹般艳丽夺目。富贵华美的装饰,处处雕龙漆凤,令人目不暇接。 揽云阁素有琉璃十二转之名,指的是楼阁共十二层,层层有琉璃九彩梯衔接。逐级登楼而望,就算是同一片穹空,也能赏出不同的风采。 这时前来登楼赏景的人已经不算多了,毕竟朝暮云霞之壮美,云霭排空之雄阔,到现在这个时段基本都看不上了。清早云霞已经消散,现在正是晴空大好,连飘过的云都没几片。 但是,此刻还是有两位客人进楼来,倒也不很像是来观光的,若要说他们像什么人,却也说不上来。 他们一层层上楼,也不怎么流连。倒是看到那些还有客人的酒桌,他们会凑过去些注意。 连登九层,明媚的日光正好从窗口.射入。金光灿烂,照得房间里一片金红绚丽,好像每个角落都在闪光。 “喂,看来此地时没什么你想要的情报了。”宵万斛跟在律向熙后面,懒散地说。 律走在前面的不是别人,正是律向熙的身影。他两人这几天来一路追迹,锄除了一窝窝的九彻枭影,根据得到的线索,他们来到了这里。 “嗯。”律向熙抬手遮着耀眼的阳光,在四处转了转,“令人奇怪。根据消息,影骸应当在揽云阁地带。但此地一片祥和,毫无他的行踪。” “找人要有耐心嘛。”宵万斛倒背着手在脑后,四处晃悠,悠闲自得地说。 “江先生这番话,足见避世清修之体悟。是鄙人心急了。”律向熙四处寻找着线索,对他说道。 宵万斛这几天已经接受“江先生”的称呼了,但还是对律向熙这种有点木呆呆却又正直的儒生性格感到不适应。他这样说,虽然知道没有损自己的意思,但还是听起来怪怪的。 这几天他也没忘记搜集溪紫石的下落。但是这王八蛋就跟蒸发了一样,愣是没有他的一点音讯。 那封信在他这里待的时候也不短了,他更关键的是考虑到溪紫石答应给自己的钱。想到他当时开口那么阔绰,就觉得这货是不是就想玩自己…… “他娘的。”越想越气,宵万斛低下头,忿忿地骂道。 “江先生,你说什么?”那边的律向熙听到他嘟囔的脏话,偏过头来问。 宵万斛连忙摆手:“没事,什么都没有,你忙你的。” 第二百八十二章 波诡云谲 转过身去,宵万斛暗暗叹了口气。看来这贼小子藏得挺好,恐怕问九彻枭影那些小喽啰也不会得到什么消息了。 既然如此,他就只能选择铤而走险……干脆在这里找到影骸,当面问他好了。 “对了,江先生可否有想过,影骸前来揽云阁,究竟是何盘算?” 忽然,他听到耳畔律向熙的声音。他抬起眼睛,不假思索地摇摇头。 律向熙已经找完了九层的线索,似乎还是一无所获。他朝这边走过来,脸色严谨。 “你又有什么看法?”宵万斛正好无聊,听他说说也无妨。 “据线报所知,影骸素日主持兆罪明邦,机要缠身,本是无暇他顾,焉能造访他处。”律向熙走到他身前,来回徘徊,“若非紧要,他应该不会亲自出马才是。” “紧要?”宵万斛皱起眉头,“附近,能有什么紧要的事么?” 律向熙摇摇头,也陷入了思考。宵万斛看他这么认真,也转了转头脑,思索有没有什么能让影骸关注的“紧要之事”。 渐渐,他两人的想法逐渐向一个相同的结果靠拢。 只是,宵万斛并不确定,即使确定,他也不愿意就这样讲出来。倒是律向熙先开了口:“据我揣度,莫非是由于……黑雨刀客一事?” 宵万斛听到他的猜测,立刻也就点了头。他所猜测的也正是这件事,只是还不肯定,就只是单纯乱猜而已。 黑雨刀客的事,在现在下界天江湖间传闻广泛,他们沿路也已经得知。 “但是,你如何肯定?”宵万斛咂咂嘴,抱起两臂。 律向熙并没急着解释,而是侧身从旁边经过,让宵万斛跟着他继续往十层攀爬。 登上九彩琉璃梯,鞋底发出清脆的“咔咔”声。九层灿烂的阳光逐渐收束,眼前的艳红色似乎都黯淡了一些。 “刚才,我在众人之间听到了不少消息。”律向熙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先是圆南水郭和偏花坞的战役,我起初以为这是影骸的动机。” “偏花坞?”宵万斛跟在后面。这些消息他都没听,还真是有点吃惊。 “但他们在讨论黑雨刀客的踪迹时,我逐个听闻目击过他的地点,得到一个规律。” 听律向熙讲到这里,宵万斛稍微想了一下,接着跟上:“他的目的地是兆罪明邦?” 律向熙很郑重地肯定了他的推测。继而又说:“根据之前九彻枭影所提供的方位,各地之间,确实与兆罪明邦联系紧密。而揽云阁距明邦已近,也是仅剩无多的城郭。” “而最紧要者,则是听清早泊船而归的船夫称,昨夜在经过清水洼时,所见的山崩异象,应正是黑雨刀客所为。” “哦!”宵万斛之前一直没关注这些,现在听律向熙重述,颇感新鲜惊奇。 说到这里,两人已经走到十层。上面还有几桌客人未散,律向熙看到了,没有继续往下说。 宵万斛也知道人多耳杂,没有继续谈这件事。见到律向熙又朝人多的地方凑了过去,他依然站在楼梯口处,倚着鲜红描金的墙壁。 律向熙已经拣重要的跟自己说完了,剩下的尽在不言之中,也能自己想通。他眯眼假寐,在头脑里思考着个中联系。 偏花坞这样的战役,应该不会让影骸亲自出马。而黑雨刀客显然更加紧急,如果让他去了兆罪明邦,跟九彻枭影叫板,怕是局面不好收拾。 他一路低调赶来,只是九彻枭影各地原本的部署在谄媚表忠心,可见并非是他的指示。而他自己潜入揽云阁地带,恐怕就是为了等黑雨刀客的消息,在这里提前拦下他。 虽然就凭他也拦不住黑雨刀客,但是或许他的目的止于谈判,为的是探黑雨刀客的底细。和谈不成立刻求援,九彻枭影就能多少占回一些主动。 这样想来,似乎一切就顺理成章了。而黑雨刀客也在清水洼露手,也印证了影骸的想法。 这样想着,只见律向熙又搞定了,正在朝这边走来。 宵万斛随即起身,两人继续朝楼上走去。 “影骸如此谨慎自己的行动,好处就是无需担心他对揽云阁地带百姓下手了。”律向熙边走边说,语气似乎舒缓了些。 宵万斛蹙眉看着他,心里想他确实思路清奇。 “你觉得这个黑雨刀客,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他忽然问道。 律向熙听他这样问,也是稍微停顿了一下。黑雨刀客目前的动作根本让人无法捉摸,何谈揣测他的想法。 在多地显露身手,好像刻意透露自己的行踪。目标似乎是九彻枭影,却也一直没有表露过真正的立场。 “我想……他的目的并不单纯。”律向熙严谨地说,“至少,不会仅仅为了九彻枭影的那张告示才对。” “这也是影骸坐不住的原因吧。”宵万斛仰起头,若有所思。 毕竟这黑雨刀客去的是他的地盘。要是他没守住搞砸了,恐怕不仅是丢面子的问题。 第二百八十三章 鹬蚌未明 两人说着,巡查过了十一层的情况。但当两人正要继续攀登最后一层楼时,却见到两个侍从站在楼道口,彬彬有礼地挡住了他们。 “对不住,两位贵客。最上层近两日被一名客人包下了,说是杜绝其他客人进入。”左边的侍从一弯腰,歉意而不失礼貌地说。 “哦?”宵万斛眯起眼,脸上顿时露出玩味的表情。 律向熙的眼光照过来,宵万斛与他四目相对。 看来,这第十二层里,应该就是他们一路找来的源头了。 律向熙似乎还有些犹豫,在考虑要不要就这么离开。但宵万斛此刻却上前一步,替他做了决定:“那好,打扰了,我们下楼了。” 说完,他抓住律向熙的手就扭头离开。律向熙还有些迟疑,脚步断断续续。 跟在宵万斛的身后,他似乎还是感觉有点不应当。直到两人转了好几层,走到已经没有客人的第九层时,宵万斛才松开他。 “为何不上去一观?”律向熙揉着手腕,神情古怪。 “就是观了,又有何益呢?”宵万斛转过身,一股等着看乐子的表情。 “你我二人的能力,或许能将他拿下。”律向熙感觉错失良机,说话都带着满腔遗憾。 但是,宵万斛却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说得不差。但是你的一万两,可没包括围杀旗使这样的累活啊。” “你……”律向熙看着他,眼神里有些不悦,有什么话好像忍不住要一吐为快,却还是硬生生咽下去了。 宵万斛看他这番模样,心里对他的身份感到有点好笑。又想了想,他还是娓娓道来:“不过,就算你加钱,我还是觉得不应该现在出手。” “这,你又有什么考量?”好在律向熙儒雅平和,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唉,你自己想一想。”宵万斛有些埋怨的口气,慢慢对他说,“首先,我们都没有正面与旗使作战的经历。你我二人,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战胜他吧?” 说到这里,宵万斛还是有点心虚的。当时自忖武功高强的自己,被彻地闻声几招拿下的黑历史历历在目,万一这个影骸也是那样的水准,怕是两人真的被一串送走。 律向熙对他的这段经历自然无从得知。不过宵万斛说得也没错,于是他冷静地点头同意。 “其次,他既然在这里潜伏,还如此大胆包下一层楼,肯定有保全自身的办法。” 宵万斛吞了吞唾沫,继续说:“咱两人冒失上楼,既打草惊蛇,暴露自身,如果让他逃脱,更是前功尽弃。你乐意承担这样的结果么?” 律向熙摇摇头。这确实是他考虑欠妥,现在也认识到了。 “最后,他在这里,是黑雨刀客的制衡。”宵万斛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刚才还在说,你能保证黑雨刀客是好人么?他立场不明,你帮他铲除了九彻枭影,怎么保证他不会回头咬你一口?” “现在影骸就是九彻枭影的代表,和黑雨刀客平分秋色。反正都是黑吃黑,你干嘛要提早去趟浑水?” 讲完自己的分析,宵万斛回头看到律向熙已经非常认同了,心里还有点小自豪,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现在要做的,就是隔岸观火,以逸待劳。” “有理,今日方知听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律向熙啧啧称叹,对他刮目相看了。 “嘁。”宵万斛总觉得他夸人带着一股暗讽的味道,心里毛刺刺的。 他捏起酒桌剩在盘子里的一枚瓜子,慢慢剥开:“清水洼离揽云阁很近,估计这场好戏,应该会很快上演。” “好。”律向熙认真地耸耸肩,好像在暗自鼓气,“到时候,你我随机应变。” 楼下此刻又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朝窗外望去。 骄阳已经渐渐攀升得很高,看来是快要到中午了。晴空格外明朗,湛蓝的天一碧如洗。 ………… “暖风哟吹池塘,池塘哟进大江。大江哟载船头,船头哟晾衣裳……” 江边,热闹的人群里不时回荡着船夫们散漫的渔歌。沙滩上踩满了脚印,交织的人群扛着渔网和货物不断穿梭着,好像细密的丝线。 下午的阳光金灿灿的,照得滩上人们的脸油光泛亮。船只不断靠岸和离开,浅水也被搅得温热热的,泥沙打着旋在水面下飞舞。 赋云歌他们终于赶来了,虽然争分夺秒,抵达揽云阁也已经是下午了。 狼尘烟已经睡醒,听着江岸熙攘的人声,他从船篷里混混沌沌地伸出头来,首先看到了两岸瑰丽的青山。 揽云阁三山抱水,江流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气势。苍翠的森林绵延在山头,钟灵毓秀。 除了最高处的观光福地,揽云阁之下也攒集了一大片闹市区。人潮似海,似乎这里在举行什么活动。 第二百八十四章 名阁街市 荼蘼被和煦的水风吹得迷迷糊糊的,现在正在与连番的睡意斗争,但身体已经软软地塌下去了,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蔫蔫的样子。 赋云歌摇桨已经摇得两臂麻木了,好像手臂早就不是自己的感觉一样。此刻终于靠岸,他也算是舒了口气。 船底的木板缓缓蹭着水底的软沙,越来越慢。水草发出“嚓嚓”的声音,应该是沾到板缝里去了。 停船之后,三人依次下船上岸。 揽云阁这里的沙子非常柔软。他们在水上漂荡了这么久,现在踏上陆地,感觉非常踏实。 狼尘烟和荼蘼一个刚醒一个想睡,都在揉着眼睛。赋云歌则不断晃动着肩膀和手肘,麻木消退之后是阵阵酸痛袭来,真是不舒服。 穿过热闹的沙滩,他们知道真正艰巨的任务现在才刚刚开始。 望着眼前大片相连的屋檐,对他们这样的初来者简直就是迷宫。要在这里面找到愚子钗的行踪,恐怕确实不容易。 而就在此时,一座残破弃置的老房内。 天井里都生满了青苔,四角是叠起来的层层蛛网。窗棱之类也早已经腐朽,连泥土里都散发着一股酸臭的气味。 愚子钗拼命来到了揽云阁。但一臂被断,身负重伤,他只能勉强躲到这里。 单手划船,耗费了他不少力气。加上重伤和元功的匮乏,能拖着身躯藏进来苟命,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期间他差点昏迷,但又被院落的臭味熏醒。脏兮兮的老鼠在他的视线中肆无忌惮地穿过墙角,不过倒也是,这里本来就不应该有生人再进来才对。 愚子钗靠着墙壁,仰头慢慢喘气。浓郁的气息钻进他的鼻腔,令他难以忍受。 穿过人群,他们竟然用那种看叫花子的眼神看自己。愚子钗忿忿地思考着,那种眼神是对他的侮辱。而造就这一切的,就是那对虚假的“黑雨刀客”! 愚子钗单手攥拳,另一条臂膀此刻又开始隐隐作痛。他逐渐清醒起来,暂时压下心头挥之不去的怒火。 是的,他还要活下去。他必须找到影旗使,然后揭穿黑雨刀客的把戏! 到时候,欺瞒了整个九彻枭影的黑雨刀客,会沦落什么下场,简直可想而知。 他要那两人,还有那个小姑娘,变得比他还要惨!惨一百倍,一千倍,让他今天吃的苦头,全部加倍还回去! 想到这里,愚子钗肺腑鲜血激烈涌动,又吐了出来。 “可恼,可恨。可恨哪。”愚子钗一拳打在地上的鲜血上,指头上沾满了灰尘和黏稠的血液。 他只知道影骸已经来到了揽云阁,但他也不知道影骸具体的藏身之处。 他坚信,九彻枭影不会就这样放弃他的。但现在,他必须要保全性命,拖到与影骸见面。 现在的元功,已经恢复了许多。除了丧失一条手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愚子钗不断自我安慰着,咬着牙努力冷静下来,继续开始自我疗愈。 他体内潜藏着共生的青贪狼花籽,这是他最强的底牌。达到共生的花籽,不仅不会取他性命,还会帮助他恢复损伤,为他所用。 等他再恢复一些……就没有问题了。 而在一家繁华的酒馆之中,虽然距离夜晚尚有一段时间,但里面已经聚集了许多人群。 甘甜的酒香,在门外也能闻得到。这里是揽云阁外有名的酒馆,据说是五代经营了。 律向熙,宵万斛两人坐在桌前,举酒共饮。 觥筹交错,他们邻桌倒是非常热闹。杯中清酒好像沾染了躁动的热气,两人喝了几杯之后,脸就开始微微泛红了。 “今晚揽云阁有烟花会,要不要一同登楼赏景。”宵万斛晃着酒杯,眼神已经有些醉意。 律向熙摇摇头:“今晚,首要者,还是正事。” 他也有几分醉了。虽然一直喝得很谨慎,但本来酒量也不大的他,此刻仍然感觉头脑晕涨涨的。 “人生苦短嘛,你生活,真没趣味。”宵万斛眯着眼,向律向熙凑近了些。 从宵万斛鼻子里喷出的热息,也带着浓浓的酒味。律向熙见他有些醉了,稍微往后靠了靠。 宵万斛盯着他的眼神有些不寻常,律向熙皱了皱眉。 仔细端详了他一阵子,宵万斛这才叹了口气,慢慢扶着桌角坐回去。 “你们腐儒……没意思。”他得出结论般的一拍桌子,声音洪亮。 律向熙见到周围的客人都听到这句话,纷纷转头来看,颇感到有些尴尬。他连忙伸手轻拍宵万斛的脸,低声说:“醉了的话,上楼歇息一会儿吧。” “爷没醉。别碰爷。”宵万斛说着,又斟满一杯仰头灌下喉咙,效果立竿见影,说胡话的水平又高了几分。 黄澄澄的灯光,让他感觉一阵燥热。他伸手要解开衣服,但律向熙连忙拽住,两人僵持了一阵,好算是没能得逞。 第二百八十五章 夜市追迹 这里人多,醉酒的也不少,所以没多少人注意他们。 安抚下宵万斛,律向熙低头侧眼环视了一圈,发现没什么骚动,宽心地点了点头。 他平时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毕竟圣人有言,他自当恪守。今天陪同无聊的宵万斛来了一趟,他还是感觉纯正之心有愧,内心颇感刺挠。 宵万斛安静下来,但看起来有点不高兴。他低头喝着酒,但眼神还在别的桌子上找乐子。 看着他这副模样,律向熙心里也是啼笑皆非。心想酒后见真章,这话放在他的身上确实一点不假。 反正也是难得清闲,就这样歇息一下,或许倒也不错。 店堂以外,此刻却闪过两个急匆匆的身影。 是赋云歌和荼蘼。狼尘烟说自己去另一边找,他两人就顺着这边开始寻踪觅迹。 鬼知道愚子钗藏到哪里去了,在这种地方找人简直是大海捞针。但他们也别无办法,在这样的闹市,如果不能抢先控制愚子钗,可能就会导致百姓的伤亡。 “这里今晚有烟花诶,好棒。”穿过一群人之后,荼蘼听到了有趣的情报,凑到赋云歌身边说。 “烟花?”赋云歌无声的笑了笑,“要是愚子钗也能去看烟花,可该多好。” 荼蘼听他这么说,顿时兴致索然。不过也是,现在还有一头豺狼在暗处要吃掉自己,她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去看烟花呀。 “呜呜……要是赶在烟花之前找到他的话,就好了……”她还是抱有一点幻想,呆呆地自言自语说。 赋云歌听她又在犯傻,心里无奈地苦笑。 “走吧,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他伸手拉起她的手腕,往前继续走去。 “诶诶?我就只是想想都不行嘛……”荼蘼被拉了一个趔趄,她赶忙小跑两步,跟上赋云歌的步伐。 下午的时间总是一瞬即逝。夕阳渐渐收敛烂漫绚丽的余晖,山环水绕的环境下,暮云也显得风情万种,美不胜收。 揽云阁在这个时间总是最热闹的。除了能够观赏到瑰丽的晚景,乘兴而来的客人们多半还会在这里点一桌好酒菜,和朋友家人共度良宵。 远远望去,薄暮的揽云阁,灯笼的火光穿过周围的高山,如同一条赤亮的龙柱,遥遥与高天的星斗相接。冉冉红辉在每个窗格闪烁,里面充溢着推杯换盏的喧嚣。 外面的闹市同样氛围热闹。高悬的灯笼跨过街道上空,来往的人流仍然拥挤。 赋云歌带着荼蘼总算转完了他们负责的地带,走到相约汇合的地点,人潮的热气让他们都微微出了汗。 看着这些人群,赋云歌不知怎得,忽然想起了之前在树林里救下的那些村民。 显然揽云阁还没有遭受九彻枭影的摧残,他们还得以如此畅快地度过良宵。但是此时此刻,九彻枭影的魔爪还在蔓延,还有家庭濒临破碎。 而他们,又何尝不曾经也是处在这样安乐的生活之中呢。 赋云歌捏紧拳头。他见过的悲剧很多,但越是看过那样肝肠寸断的惨烈景况,他才越感到这样安逸生活的不易。 “怎么又在发呆呀?” 荼蘼的软糯的声音把他从思考中拉出来。他的瞳孔蓦地变亮,就看到荼蘼拿着一串娇红的糖葫芦,朝自己靠过来。 头顶灯笼的火光柔和,橙黄的颜色染红了她的脸颊。小扇子似的睫毛微微闪着光,看起来温热热的。 一瞬间,他都感到时间好像变慢了。 荼蘼把糖葫芦递到他的手里:“怎么啦,是不舒服吗?” 人潮的声音离他两人不远,他们只是凑到了一个稍微安静些的角落。好像流动的壁画一样,赋云歌看着荼蘼背后来往的人群,感觉有点不真实。 “不,我没事。”他接过糖葫芦,凑到嘴边咬下一颗。酸甜的滋味顺着他的舌尖弥漫,他的神经也随之缓缓复苏。 “我听卖糖葫芦的老爷爷说了,今晚的烟花要在二更鼓的时候开始。”荼蘼攥着自己的糖葫芦串,好像还是有些期待。 赋云歌点点头:“他们去的方向,应该就是为了看烟花吧。” 他注意到人群更多是涌向揽云阁的方向,毕竟那边视野清晰,若是看烟花也更开阔。 “是呀,你要去吗?”荼蘼侧着脑袋,关注着他的表情。 “怎么可能,别想了。”赋云歌露出一个不由分说的表情,眼神低垂下去,“狼尘烟前辈现在都没来跟我们汇合,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呜……”荼蘼期待的目光瞬间黯淡下去,好像手里的糖葫芦都没什么味道了。 “但是,人这么多的话,我们找他会不会走丢呀?”她撅着嘴巴,似乎还有点闷闷的,“说不定我们刚走,他就来了呢?” 赋云歌同样也考虑到了这个顾虑。在这么密集的人群里找到前辈不仅困难,还有可能走散。当时分头行动没有想到这一点,确实有些失算了。 春节快乐 时值除夕,祝大家春节快乐,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平安喜乐。朽末携《荡世九歌》为大家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辞旧迎新,祝愿大家新一年里都能越来越好,甩掉去年的一切不开心,在2021做更好的自己。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对《荡世九歌》的支持,新一年里,也要感谢大家能继续陪伴,一路走下去,来一起邂逅更多更精彩的故事。 春迎新绿花渐浓,节是年非处处红。快马如烟山水跃,乐将意象换颜容。 《荡世九歌》春节快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八十六章 人群狩影 漂亮的花灯旋转着从他们面前经过,五颜六色闪着玲珑的光。 荼蘼忽然眼前一亮,看着那个卖花灯的小贩经过,她拽了拽身边赋云歌的袖子。 “用那个或许可以引起前辈的注意?”赋云歌摸着下巴,踌躇不决。 “我,我只是让你看一下,觉得很漂亮……”荼蘼一蹶不振,指头不停地对碰着。 赋云歌也没办法,找不到前辈,他也是心里着急。如果是前辈碰到了愚子钗,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 看着赋云歌一脸沉寂,荼蘼也只好陪着他一起想办法了。 “再等一会儿。如果前辈一直不来,我们就去找他好了。”忽然,赋云歌终于做出决断。 “唔,好!” 望着近在咫尺的灯火喧哗,荼蘼干脆蹲在了地上,抱着膝盖,静静地走神。 虽然只有这么近的距离,但他两人和眼前的世界,好像隔着一层隐形的屏障。外面的热闹,都和他们没有关系一样。 而在与他们有些距离的,闹市的另外一端,狼尘烟非常缓慢地在人群间踟蹰,死水般的眼神里潜藏着刀锋的锐利。 他排查了这边的区域,虽然还没有找到愚子钗的行踪,但是却听闻了重要的消息。 据这一带的居民说,他们今晌午似乎有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独臂乞丐。他看起来身上带着血迹,非常狼狈。 这个线索,与愚子钗几乎是完全吻合的。 不论形貌还是时间,都是与指向了愚子钗。但遗憾的是他们没有一个能说的出那乞丐最后的动向,大概只知道是在这一带的范围。 狼尘烟很容易就知道他肯定是躲起来养伤了,歇了一下午,恐怕他也有了不少恢复。 人群蹭着他经过,狼尘烟本就不算很高,被拥挤的人群来回蹭,他也感到非常不适。 他本来就对这样热闹的场合没什么好感。在这种地方还不方便动手,看来就算在这里发现他,也是把他先赶到城外去再说比较好。 而就在狼尘烟沉吟的同时,街道的另一侧,狡黠的身影裹挟在潮水般的人群当中,鬼鬼祟祟朝着揽云阁的方向蹒跚而去。 交错的身影来来往往,置身其中很容易眼花缭乱。但狼尘烟伫立原地,静心沉气,狼一样细密的五感暗暗散开,穿透人墙的缝隙。 蓦地,就在他仔细感知的数秒之后,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让他骤然绷紧神经! 是毒血……还有愚子钗的气息! 狼尘烟用狩猎般野性的眼神四顾,雪漠的习性表露无疑。透过燥热纷杂的人潮气味,他闭眼感知,很快锁定了那股气息的来源! 愚子钗正在人群里狡猾地游走,不多时那股气息就离他远去了。狼尘烟怎么能放过如此机会,当即穿插着挤到另一边,沿着愚子钗的行踪尾随而去。 一如既往的热闹,闹市的人们丝毫没有意识到一场逼命的角逐正在其中流动。 穿过灯海和大大小小的街巷,狼尘烟身上已经满是汗珠。但他也顾不得擦拭,两眼紧锁前方,他和愚子钗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愚子钗自然是已经察觉了自身的危境,考虑到自身功力还未完整,他可不想硬碰硬。 来回穿梭着,两人从闹市的一端穿越到另一端。 而在约定地点等待的赋云歌两人,迟迟不见狼尘烟的消息,也只好动身前往寻找。 吵闹的人山人海,揽云阁的夜晚向来如此。篝火的明光映照着不远处的三方山脉,近岸的波光粼粼,灯火的颜色却将星空的璀璨照得有些苍白。 二更的时间虽然还未接近,但是前来赏烟花的人们却已经纷涌而至。揽云阁无疑是最佳的观光点,即使揽云阁外的空地,也已经挤满了期待的游人。 如果不是九彻枭影的事情,毫不夸张地说,揽云阁的人将会更多。好在这里因为临近兆封明邑,一直还没有九彻枭影的肆虐,人们到这里来游玩,也还放心些。 即使如此,九彻枭影和黑雨刀客也已经成了百姓们的谈资。 虽然各种小道消息频传,流言满天飞,但是人们也并非追求其真实性。只要新鲜的消息,在他们口中很快就能拼凑得神乎其神,再传给其他没听过的人。 四处吵闹,与之相对的,则是揽云阁最高层那很不协调的静谧。 高可摘星辰,悬于塔顶,夜风颇有些凉意,与楼下的氛围截然不同。 似乎下面的热闹都与其无关,静坐窗前的人,瞳孔兀自倒映着远处闹市的灯火,却显得有些寂寥。 他的耳边没有其他声音。楼下的喧嚣似乎非常遥远,如同隔着天幕般的屏障,好像群峰之外的山歌。 夜空闪烁的星星稀少,看起来苍茫辽远。越过那座山头,对面就是更远更高的山。 第二百八十七章 阁顶星夜 黑影摇晃,如同沉睡的巨人。影骸就这么静静坐着,任谁也看不透他的心思。 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了。眼下连这里的人都知道黑雨刀客的事,为了九彻枭影,他必须得认真对待。 这里是整个揽云阁地带的最高处。如若黑雨刀客在这里动手,他能第一时间锁定他的位置,不会让他离开。 而如果他没有选择在这里动手…… “旗使大人。” 忽然,一个声音打乱了他的思绪。 影骸听到熟悉的声音,支撑着下颌的手缓缓拿开,随之侧过身来。 “宵雾,起来吧。”他淡淡地对半跪在地的少年挥挥手,语气平静如水。 “是。”叫宵雾的年轻人慢慢起身,站在了他的身前。 “黑雨刀客,可否已经有了线索。”影骸低声说,似乎兴致有点低迷。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我要准信。” “大人,已经确定了。”宵雾脸色恭谨,抱拳汇报,“听清水洼的消息,黑雨刀客应该是当晚离开,朝揽云阁而来。” “那群人的消息,可信么?”影骸挺起身子,眼神严肃,“事关九彻枭影未来,此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清微的月色如同潭底的幻影,柔和地从绸缎般的云层间露出光辉。透过宽阔的窗户,地板的红毯闪着无声的流光。 “是。”宵雾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得低头称是。 忽然,他又想起来一件事,于是再度抬头对影骸报告:“听清水洼的消息,似乎有人在昨日见到了瘟剑出没,但不确定。” “愚子钗?”影骸目光微微一顿。 他神经一下子敏感起来。是的,他不得不敏感。 丧刀和瘟剑,虽然是蚩离双璧,但却分属两名旗使的副手。丧刀是他的部下,而瘟剑理应由九重泉统辖。 影骸对九重泉说不上欣赏,只是同属旗使身份。尽管两人私交寡淡,但由于态势变化,他们的一些行动还是有相互通告的义务的。 而瘟剑,就是九重泉因为黑雨刀客之事调遣过来的“帮手”。 影骸本来也没指望他,听说他是在偏花坞之战时才赶来的。发函告知了他这边的计划,却在那之后迟迟没有收到他的音讯,影骸自然也就没继续把他放在心上。 但是,他竟然在清水洼出现了。 影骸摸着下巴,低垂着眼睑,好像拿捏了这件事的要害。 这就说明,愚子钗并非无心帮忙。相反,他似乎已经碰上黑雨刀客了。 就在这时,影骸脑内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你说……之前阳岚里的探子,曾经汇报过一个叫‘西门藏剑’的人,是么?”他拱起手背,推到自己嘴边。 宵雾见影骸似乎有了什么推断,连连点头:“是。不过当时您不是不在意么?” “那是当时,现在……”影骸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本来还有些好奇的宵雾听他忽然中断,不觉抬头。 只见,背着窗户的影骸,黯淡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尽在掌握的笑容。 “大人?”宵雾看他神态非常,试探着问。 影骸从座椅上起身,绕过宵雾,踱步走到桌子另一端。 “没事。有些事,你不需要知道得那么详细。”影骸转头看向他,脸上恢复往日的漠然,“毕竟,奸细这种事,可是谁都说不准。” 宵雾脸色扭曲,顿时大惊失色,畏惧地连连叩头:“大人明鉴,宵雾自小随从,愿为大人肝脑涂地,绝无叛心。” 说完之后,空荡的空间里陷入绝对的沉寂。良久,影骸的鞋声由远及近,敲进他的耳畔。 影骸走到他的身前,俯视着少年躬在地上的身躯:“我没有怀疑你。只是,我对影主,一如你对于我。为了影主,我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宵雾朝后缩了缩,仍然跪在地上。影骸抬手将他扶起来,眼神冷峻。 “现在,先忙正事。”他语气平淡地说,“要把黑雨刀客逼出来。或者说,要去接应到同样在暗处的瘟剑。” 窗外吹来凉凉的风,影骸的袖子被吹起来,拍打在宵雾的手背上。 月亮很快又隐匿在云层之后了,夜幕中央沾染着紫红的光耀,是倒映着地上揽云阁闹市喧天的篝火。 而在街道当中,角逐仍然在持续。 愚子钗虽然有伤在身,但是东钻西逃,几次差点让狼尘烟跟丢了方向。而狼尘烟敏锐的五感开放极致,如同盯紧近在咫尺的猎物,尾随着愚子钗在人海间穿梭。 没有了起初的拥挤,人们大都往揽云阁去了,等待着二更的烟花。街道通畅许多,对狼尘烟来说则是方便不少。 而愚子钗何尝不暗暗叫苦。少了人墙的掩护,他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追上。 狼尘烟步步紧逼,两人的距离正在缩小。而愚子钗也渐渐发现狼尘烟是在把自己向城外的方向追逼,距离揽云阁似乎越来越远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掣肘人海 越心急,愚子钗的步伐就越凌乱。本来养好的伤,现在似乎又有了开裂的迹象。 灯火也逐渐稀少了。他甚至能感到拍脸的江风气息。恐怕再这样沿着下去,就真的到江边了! “嘶……”愚子钗咬破了舌头,血味充斥口腔。他逼迫自己赶紧想办法,不能作茧自缚。 就在这时,他见到旁边有条曲折的小巷。虽然不知道通往哪里,但也只能走走试试了。 这样想着,他脚下一转,立刻冲进了小巷。而尾随而来的狼尘烟见状,同样加快步伐,跟着跑了进去。 另一端,赋云歌拉着荼蘼,两人穿过层层迭迭的游人,仍然在寻找狼尘烟。 虽然知道这样找效率很低,但他们也没有别的法子了。走来走去,荼蘼走得脚都酸了,眼睛也因为来回扫视着人脸,现在又干又涩。 赋云歌走在前,心里火急火燎。谁知道前辈遇到了什么麻烦,如果情况危急,他们必须尽快驰援。 能确定的就是揽云阁似乎还没有动静。如果那边出了事,人们不会还像现在这样悠闲地朝那边走。 只好去人少些的地方看看了。赋云歌心想着,知道荼蘼实在不想走了,也只得叹了口气,放慢速度朝那边走去。 穿过街巷,愚子钗如愿以偿,开始朝揽云阁方向回奔。 狼尘烟见他似乎看透了自己的想法,虽然没有任何表情显露,手背的青筋却已经高高暴起了。两人一前一后,就这样朝那边继续飞奔。 奔跑着,愚子钗的脚步已经开始自己打转。他的体力已经快不行了,虽然试图把他往人多的地方引,但他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水平。 没想到躲了这段时间,已经让他大汗淋漓,肌肉酸胀了。再跑下去,恐怕就要动用气海里宝贵的那些元功了,这可亏的很。 现在看来,不放手一搏,早晚会被他所擒。 终于,跑到一家酒楼前,在从店门投射出来的黄光前,他慢慢停步了。 这里的人熙熙攘攘,还算可以。愚子钗用眼角的余光环视了一下周遭,满意地点头。 狼尘烟跟在后面,发现他竟然自己不跑了,随之跟上去。 追到他的跟前,狼尘烟也停下步伐。恐怕有诈,他与愚子钗保持了一定距离,想看他耍什么花招。 “黑雨刀客大人,为了追我,真是辛苦了您哪。” 他还是原来那种妖媚的语气,好像一切还在他的预料。狼尘烟厌恶地眯起眼,打算在这里解决他,一了百了。 旁边的人有听到愚子钗的话,“黑雨刀客”四字着实引人侧目。而还不等他们全部注意过来,愚子钗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缓缓化现了自己的武器。 妖绿色的邪芒,伴随着青灰的烟雾腾空而现。狼尘烟见到周边的百姓纷纷驻足,神经雷击般恍然一震。 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既然已经被愚子钗暴露,他也只得尴尬地演戏。枭狂的紫芒在他手心绽放,黑刃窄刀随即飞舞上手,而非是他惯用的孤狼道。 见到“黑雨刀客”拿出了与传闻一模一样的刀,周边百姓们才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什么表情。 向来只在传闻中现身的黑雨刀客,今晚,竟然在揽云阁烟花大会前夕出现了! 愚子钗正是为了这个时机。他呲牙对着狼尘烟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幽幽的蟒蛇般的绿光在剑刃凝聚,扭曲得瘆人! 狼尘烟凛然正色,但内心却颇感棘手。他就算足以自保,但这么多人在场,愚子钗的目标说不定…… 还不等他脑筋想完,愚子钗的招式登时如青蛇吐信,四散游走而出! 伴随一声嗤嗤的刺耳响声,挟带着青贪狼木毒的剑气并非瞄准狼尘烟,而是朝着围观的路人们刺杀而去! “卑鄙!”狼尘烟低声怒斥,同时凝聚足够宏大的招劲,一刀刺入地砖。 为了不露馅,他的这一招确实蕴含了不少真气。青紫的气焰在他面前形成一道推进的巨壁,散发强烈的气场。剑气为之冲散,在空中发出“砰砰”的交响。 地面的砖石被顷刻掀起,四周的人群被纷纷冲飞。但还是有不少人中招,更有甚者被剑气锁喉,一招毙命。 顿时,方才还一片安详的街道,演变为了如此狼藉废墟。 暴起的烟尘弥漫,愚子钗可没心思陪他继续对招。一招得势,他立刻拔足扭头就跑。 狼尘烟紧皱眉头,捏得刀刃都不断颤抖。他对愚子钗的卑鄙行径感到愤怒,但现在自己又由于他不得不左右掣肘。 但是,就在这时,赋云歌两人终于闻声赶了过来! “前……”赋云歌终于找到狼尘烟,但看到他手里的窄刀,立刻住口。 两人本来离这里就不算远,没想到还是错过了会面最好的时机,让愚子钗这厮得手。 人们有的被击飞砸晕,有的则被种入了剑气里的木毒。侥幸逃过一劫的纷纷哭喊着逃离,场面无比混乱。 第二百八十九章 多方入围 还好当场有浓烟未散,赋云歌连忙与狼尘烟碰头,和他简短商量如何行事。 既然现在身份已经暴露,就由狼尘烟继续去追杀愚子钗,并防范他再拿无辜百姓开刀。而他两人则在这里先急救众人,防止悲剧的进一步发生。 不容置喙,十万火急,双方一拍即合,立刻分头行动。 赋云歌跪在地上,四处寻找伤员和中毒者。受伤的多半是轻伤,也没太大问题,棘手的显然是被剑气所伤的百姓。 荼蘼立刻施展修为,好在他们中毒未深,花籽还没有渗透血液。他们都是毫无内力的普通人,若是拖得时间久了,怕是毒发一次就得身亡。 两人配合默契,好像非常熟练的伙伴一样。 而在酒楼之内,目睹了楼下事变的律向熙,宵万斛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对方。 “你要去,对吧。”宵万斛还有些醉醺醺的,盯着律向熙的脸说。 “你要一起吗?”律向熙似乎按捺不住,眼神里多了几分急迫。 “去去也无妨。就当陪你消遣好了,你这个正义感爆棚的腐儒……”宵万斛说着,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往楼下走去。 律向熙脸色尴尬又无奈,微笑着跟了下去。 但是,走了还没几步,宵万斛趁着酒意,忽然停步回头。 律向熙正埋头往下走,见他忽然停下,差点撞上去。 “怎么?”他有点急切地看着宵万斛,克制着心情保持沉静。 又盯着他看了两眼,宵万斛才悠悠地转过头去,继续扶着墙下楼。 “我之前就说,你也不能算是个单纯的腐儒。”他边往下走,边冷笑着说,“是吧,别装了。” 俄而,他竟然用毫不在意的口气,说出了那个真正的名字:“传说中的青崖书院之主,青颖书帆,律定墨大人?” 律向熙——或者说,青颖书帆·律定墨,在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惊讶地整个身躯都停顿在了楼梯上。 但宵万斛却并没多在意,说完就朝下面走去了。他终于把自己闷在肚里这么久的话说出来,感觉酒意都清醒了不少。 律定墨随之也就释然了,他跟在他背后下楼,走出门口: “江先生这番话,让鄙人无话可说了。或者说,悬金散客·宵万斛先生?” 宵万斛脊椎一颤,律定墨的这话也把他老底给揭了。不过他也很快笑笑,没有说话。 两人加快脚步,紧紧沿着愚子钗与狼尘烟离开的方向,飞速跟去。 纷乱的人群,愚子钗夺路而逃,一路狂奔。狼尘烟紧随其后,窄刀蹭过地面,发出嚓嚓的火花。 眼前百姓越来越密集,愚子钗不愿放过大好机会,邪剑毒光随机四散,意图借助百姓拖延狼尘烟的步伐。 然而,狼尘烟自然对他了如指掌。紧盯着他的邪剑光芒,窄刀同时发出阻击的气劲。黑紫与幽绿的招式在空中碰撞出鬼火般的星点,周遭百姓无不惊慌奔逃,大呼小叫。 局面混乱,街道两边的招牌之类也被踩在地上,碎裂几片。牵挂灯笼的麻绳摇摇欲坠,闪烁的火光照得人影来回摇晃。 愚子钗并不恋战,一招得逞立刻继续逃跑。 狼尘烟咬紧牙关。这样的渣滓,他还是鲜有地被惹起了真正的杀机。 两人追逐的身影穿梭过大街小巷,每经过一处,就会伴随着一阵人们的尖叫和孩童的啼哭。琳琅货物散落满地都是,好像被洗劫过一般。 而在揽云阁顶层,影骸透过窗户,远远看到了街巷间突如其来的异变。 他眯起眼睛,仔细观看。但很快,他就明白下面究竟是什么情况了。 “终于出现了。”他旋即从不远处的椅背上拿起自己的风袍,漆黑的颜色宛如蝙蝠的翅翼展开,“愚子钗也好,黑雨刀客也好。你们让我等得不耐烦了。” 转过身,他冷眉一顿,手中凝聚起一道气焰。 下面追逐奔跑的两人,渐渐也靠近了揽云阁的附近。 这里是人最多的地方,也是愚子钗最后的防线了。但在这里他无所忌惮,而狼尘烟却投鼠忌器,这次是他占尽上风! 眼瞅着距离人山人海越来越近,与此同时,揽云阁之顶,同时传来一声响亮的爆响! 轰隆一声,好像半空引燃的炸.药,远近皆闻。 正在奔跑的两人,听到如此接近的声音,纷纷驻足抬头。 登时只见,在头顶方向的高空,还未消散的,烟雾般浓郁的一团黑影,紧紧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狼尘烟看到如此怪诞的一幕,心里还迟滞了片刻。但是愚子钗见到如此,却是欣喜若狂! 这是影骸对他的示意。也就是说,影骸现在就在揽云阁里! 他知道狼尘烟的实力,如果与影骸汇合,他就算追过来,也只有死路一条! 转危为安的念头在他胸腔喷发,没想到峰回路转,他还是保住了自己的命。 第二百九十章 铜骧破暗 “黑雨刀客,难道你连杀我的本事,都没有么?呵呵呵!”仿佛得到保命的符咒,愚子钗内心顿时怯意消散,转头大声冷笑。 狼尘烟从头顶的黑雾转回视线,好像看垃圾一般的嫌弃。 但愚子钗并不在乎。因为这里,距离揽云阁咫尺之遥!他愚子钗赢定了! 拔足打算继续朝揽云阁逃跑,但是,从天而降的两道招式,却硬是阻断了他的念想。 赫然只见,河流般涌来的悬空儒文闪烁着白辉,如同萤火飞舞,霎时围住了他的四周。 而从后面掷来的一口玲珑金锋,霎时插破前方的地面的青砖,散开的华贵光泽隐含不世魄力,拦截他的去路。 双招并现,灯火一时黯淡失色。强悍的威压同时赶来,地面发出怵惕的一颤。 “儒门老大哥,律定墨大人驾到,宵小之辈还不磕头迎接?” 宵万斛率先开腔,走路不稳,似乎还是有点不清醒。 “宵先生,你不妨先醒醒酒。”律定墨随后走来,不俗的气劲横扫战圈,在场众人纷纷感受到一股清正的气流拂面。 有了两人及时出手,周边百姓才得以撤到远处。 他们有的连忙逃命去了,但还有的胆大些,站得远远地巴望着这边。 距离揽云阁那边还有一点距离,但在外面围观烟花的游人也都见到了这边的剧变,纷纷跑开了。街道难得通畅无比,看起来清爽多了。 愚子钗见到突然出现的两人,而且实力都强劲不俗,这让他顿感恼怒万分。 宵万斛挺身上前,似乎非常肆无忌惮,指着愚子钗的鼻子就喊起来:“宵小,今天我无偿诛杀你,你打算怎么感谢我?” 律定墨听他喝多了还没清醒,尴尬笑笑。而看到不远处的“黑雨刀客”,他于是走了过去。 “您,就是传闻中的黑雨刀客先生么?”虽然听说黑雨刀客无比骇人,但律定墨还是不失礼仪地问道。 狼尘烟犹豫了一下。他对律定墨不熟,现在的情况,他还是不能直接暴露身份。 “……是。”他垂下眉头,冷傲地说。 “方才赶来时,见到您几次出手救护百姓。或许小道消息对您,还是有些偏见的吧。”律定墨微笑着对他说。 狼尘烟刚才听说他是儒门的人,自己和儒门没什么交集,但他们还是同一战线的。 并不厌恶,狼尘烟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宵万斛,低声又说:“让他小心。此人善用毒。” 听他这样说,律定墨稍微一惊。继而是交错的铿锵声音,扭头一看才发现他俩竟然已经打起来了。 金玉光华与幽绿毒气盘错扭曲,缠绕着射向四面八方。愚子钗豁尽气力,招式毫无保留;宵万斛则神态从容,好像在生死圈中恣肆的蜂蝶。 铜骧刀,毒曲剑,在两人幻影般交织的身形里游走,来往挥洒着生死,血液在锋刃间跳跃。 愚子钗感受到此人修为高于自己,缠战只会把自己残存的真气消耗殆尽。 但是,宵万斛看似随心的招式,却是密织了牢不可破的刀网,令愚子钗无从抽身。几度试图突围,他却发现自己宛如宵万斛掌心的玩物一般,根本冲不破,一切都是徒劳! “少了一只手,还敢和我这么刚,多留你一会儿,算是佩服你。”宵万斛忽前忽后地掠过急促的身影,声音如同魍魉回旋。 “你……”愚子钗眼花缭乱,他卖命地咬住牙,但焦躁的冷汗已经滑到了他的下巴。 这样,怕是他不可能从这里逃脱了,更遑论找到影骸? 前脚刚踏出阎王死关,现在却又被无常索命,愚子钗心乱如麻,本已劣势的局面在他凌乱的招式中越发倾斜。 然而,就在万分危急的瞬间,战场外一抹明月弯刀疾驰扫入,直破困阵而来! “铿”地一声激烈的碰撞,在愚子钗的面前发出璀璨的火星。 半弧的弯刀好似铮明新月,割开空气的波澜,正好与索命的铜骧刀发生碰击。金属的火花呛啷闪现,救下愚子钗将殒的残命。 宵万斛打了半天,头脑也渐渐清醒了。最后这一招偷袭,让他彻底消散了酒劲,凌空跃回,冷冽的铜骧刀横斜,宛如深秋的清泉。 愚子钗本来自忖必死,没想到突如其来的变数,让那无常终究没能抹了自己的脖子。 而律定墨此时也靠了过来,身后是狼尘烟。 收回弯刀的宵雾,此刻终于拽过了奄奄一息的愚子钗,局面再度变化。 橙黄的灯笼很多已经被熄灭,应该是刚才争斗散发的气波所致。街道暗淡了很多,好像柴火之后的余烬,空气里还有弥漫的赤红的微光。 然而,下一瞬间,璀璨的火种骤然直窜上天,在众人的背后发出嘹亮的呼啸。随之轰然华丽的炸散,街道霎时亮如白昼。 第二百九十一章 烟花灿烂 “哇,快看诶,没错过呢!” 荼蘼被赋云歌拽着手腕,亮晶晶的眼睛还直勾勾地看着半空绽放的烟花,一脸陶醉和开心。 两人终于赶来。伴随着如期而至的烟花,街道上却少了许多原本的喧嚣。 一颗颗的火光和着尖锐的鸣叫穿云裂石,转眼迸射出各异的花火。流泻的星点恣意飞散,五彩斑斓的光照映着众人暗红的脸颊。 屋瓦也倒映着光辉,揽云阁内,尚不知外面情况的许多客人发出惊喜的欢呼。 夜的明亮被烟火诠释,洪亮的爆炸声此起彼伏。揽云阁外墙和琉璃瓦微微泛着温和的光,变幻着梦一样迷离的色彩。 赋云歌之前拿烟花当过掩饰的道具,虽然见得多了,但现在这样的感觉还是很稀奇。 好像温和的呢喃,烟花冉冉升起,像花瓣一样自豪地盛放。这样的场景,好像顿时驱散了空气的燥热,产生一种自下而上的泥土的清凉。 战场的众人,也顿时被这样的景色所吸引,抬头去看。 “美得灿烂,然后在最妖艳的时候凋零,嘿嘿……” 愚子钗撑着身子,惨笑着嘟囔。 他看到对面三人同样注意力被烟花吸引,这是最好的反制时机! 登时,仅剩不多的真气全数催发,邪剑的青光幽幽绽放,目标,正是眼前的三人! “不好,快闪开!”但是,与他尚有些距离的赋云歌看到了他的举动,心下焦急,顿时大喊道。 近乎同时,毒光剥离剑身,刺射而出,如同竭命反扑的蟒蛇! “两位躲开。” 与赋云歌几乎同时,律定墨眼疾手快,见到“黑雨刀客”和宵万斛两人已近无法阻挡,两袖扇风,流淌的墨气两股散开,迎着毒光而去。 狼尘烟、宵万斛正待动作,毒光已经跟上他们的步伐。就在此时,律定墨的墨气及时赶来,清馨的元功如涤浪洗尘,霎时冲溃逼命的毒气。 两人瞳孔紧缩,目睹危急一招被及时化解。他们倒退几步,看愚子钗的眼光更愤怒了。 然而,这样的情绪没有如何持续。当他们继而转头,看向救下他们的律定墨时,神经同时绷紧到了极高点。 “你……!”宵万斛瞪大眼睛,连忙跑过去。 原来,及时反应的律定墨,为了顾全两人的安危出手挡招,却没有顾上自己的性命。 此刻,在还未燃尽的烟花火色下,他半跪在地,脸色苍白。一只手捂着胸腹的位置,逐渐转变的黑血染开了他的衣服。 狼尘烟看着他,窄刀的柄几近捏碎。 赋云歌带着荼蘼终于跑来。看到跪在地上生命危急的律定墨,两人转脸四目相对,很快点了点头。 “我来帮他,你不要担心……”荼蘼走到律定墨两人跟前,想要施以援手。 “不必。”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律定墨竟然伸手挡下了荼蘼的帮助。 在几人关切的眼光中,他慢慢扶着膝盖站了起来,眼神坚毅:“除恶务尽,现在正是难逢的良机。这伤……我还撑得住。” “你……”宵万斛看着他,这么执拗的性格,他也确实没办法劝。 赋云歌和荼蘼还试图劝他,但律定墨丝毫不妥协。宵万斛看着他的侧脸,心里也不知道是嘲讽还是敬佩。 不愧是儒门的主事。这样的死倔,还真是跟他们那些祖师爷一脉相承。 宵万斛看着他,淡淡哼了一声。 “那就走吧。”他朝他的肩后拍了一下,嗤笑着说,“这么不要命,那我就多陪你一会儿好了。” 说着,他又转头看了一眼赋云歌两人:“你们甭劝他了,老磨的驴都没他倔。” 看着那边已经开始厮杀的身影,律定墨淡淡点了点头。 接下来两人还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趁着九彻枭影空虚,上去诛杀孤立无援的影骸! 赋云歌和荼蘼看着素未谋面的两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看着他们朝前面走去,两人这时候才想到补救的办法。 “咱们去那边的铺子问下。”赋云歌朝那边看了一眼,拉着荼蘼说。 而在揽云阁前,狼尘烟刀快,影更快。四方杀影如狂狼飞舞,这是他积蓄已久的愤怒,在肆无忌惮地宣泄。 愚子钗和宵雾两人背靠背应对,但也已经快撑不住了。刀锋回旋割裂他们的皮肤,两种颜色的血液在地上染出一片瘆人的阴影,散发出令人醉狂的腥味。 “接招!” 就在战圈之外,两声凌厉的喊声闯入狼尘烟的杀着。 一招空隙,狼尘烟配合无间,抽身退避的刹那,律定墨、宵万斛两人的合招闪烁着乌金的叠影横空袭来。愚子钗两人无从躲避,硬生生接下招式之威。 随之一声轰鸣,两人难以抵挡,双双染血,被扫入揽云阁的首层大厅! 厅堂里一阵杯盘桌椅粉碎折烂的连环声音,似乎两人伤得不轻。 第二百九十二章 半颗化骸 律定墨两人同时跟入,气势无匹。 而就在这时,荼蘼忽然从后面跑来,揪住律定墨的衣角:“等一下,这个给你。” 她递过来一张薄薄的纸,律定墨回头瞧了一眼,似乎是一个药方。 大概是刚才的剑伤解方。他点点头收下,对荼蘼简短地道了谢,转头与宵万斛一同,踏入揽云阁的门槛。 首层的大部分客人已经闻讯而逃,这里除了些许圆桌方椅以外,好在也造不成什么损害。 倒在血泊里的两人挣扎着起身。看着尾随而来的两人,宵雾从怀中拿出了一方小黑盒子。 轻轻打开,里面被绒布包裹,静静卧着半颗小小的药丸。 他捏着半颗药丸,慢慢递到愚子钗的面前:“瘟剑,吃了它。” 愚子钗身体的剧痛,仿佛已经濒临散架的破箱子。他的身上被桌椅刮破了很多新伤,看起来简直像一个血人。 但他看到这颗来历诡异的药丸,还是犹豫了一下:“这是,什么?” 宵雾擦了一把脸上的血痕,冷酷地对他说:“你只要知道,如果你不吃,接下来就只能死在这里了。” 愚子钗眼角微微抽搐。他一把抓过半颗药丸,盯着它,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吃了它,就说不准能不能活下去了,是吧。” 宵雾看到远处两人已经渐渐逼近,也没时间和他耗了:“是。” 得到肯定,愚子钗瞳孔闪过一丝狠戾的光。 “那就,赌一把!” 一掌拍入,那半颗药丸顺着他满是黏血的喉咙滚了下去。 而就在药丸进入腹中的片刻,他顿时感到浑身,仿佛撕裂一般的剧痛! “啊————!!” 一声仰天惨嚎,震耳欲聋。追来的两人脸色微变,看到异样的愚子钗,内心颇感诧异。 而一旁的宵雾,则紧紧捂着耳朵站起来。捡起插在一旁的武器,他摆出迎敌的架势。 化骸丹的吸收需要时间。他必须要替愚子钗争取到这片刻的时间。 不明真相的两人,此刻也同时陷入踌躇。看着情况神秘的愚子钗,他们不禁暗暗吸了口凉气。 稍微迟缓了一下,律定墨还是从惊讶中回神,向前走去。 宵雾紧紧注视着他,手中弯刀明晃晃如镜面般澄澈。 “曲突徙薪,防患未然。”律定墨看着还在挣扎的愚子钗,眼神坚定,却又很快转向护着他的宵雾脸上,“快闪开吧。你还年轻,未来还长,仍属可教,不要在这里枉送性命。” 宵雾冷冷看着他,却并不紧张。 “青颖书帆先生,我的事,不劳你费心。”他作出进攻的架势,弯刀横在面前,如同只待弦发的猎豹。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从律定墨身后飞来的利刃突袭而来! 铜骧挟带的气劲威不可挡,宵雾纵然察觉,却还是难以抗衡。 刀锋在逼近他的刹那横空旋转,在光鲜的灯火下闪耀着琉璃般的质感。宵雾举刀抵抗,脚步连连后退,仿佛手肘已经失去了知觉。 最后一声激响,宵雾豁尽气力,拨开铜骧的逼杀。刀刃立即跃回宵万斛手里,割裂躁动的热气。 就在这时,他的眼神又忽然看到,律定墨手里浮现《仁王纪典》,成排的墨字悬空而出,即将抹除愚子钗的性命! “休想!”他距离愚子钗并不算远,见状立刻越过地面的狼藉废墟,以身体试图挡下律定墨的拿手招式。 同时,摘出的字样已经飞旋在律定墨的指尖,一瞬弹出。 看到宵雾不顾一切阻拦,律定墨也心头一惊。但招式已出,他却是无法收回了。 眼看墨字即将附着在宵雾身上,只差方寸之际,忽然,一阵阴风猛然扫来! 冷不防的威压,极快无伦的速度,顿时击溃即将引爆的墨字。就在近身的前一秒,律定墨的招式在半空消散,化成一点飘散的黑烟。 “谁胆敢伤他。” 风劲自堂门外扫入,同时冷酷的声音传来,堂内众人纷纷惊诧转头。 赫然只见,门口的位置,静静伫立着那个他们一直要找的人。 九彻枭影,影旗旗使,影骸! 冷冽的风袍吹刮,遮挡住半扇门的宽度。他没有踏进门槛,很显然是直接从顶层跃下的。 狼尘烟与赋云歌见状,自然明白现状的变化,不待多言,各自上前。 窄刀被青紫的狼刀威严裹挟,另一侧是呼啸的剑声。影骸背对两人,双手一翻,同时与两人抗衡! 赋云歌饱提真气,付诸剑身,却仍然无法伤及影骸的手掌。他的气劲宛如凝固的铁墙,任赋云歌如何用力,都无法再刺入一寸。 而另一边,狼刀的气焰与影骸的阴气杂糅,在空气的缝隙中扭曲出一团转瞬即逝的涡流。 狼尘烟见状,知道眼前之人是之前从未遇到的棘手之辈,心下一横,手里刀锋再添三分威力。 第二百九十三章 兵锋轩邈 然而,影骸并未因此受挫。只见他翻覆掌心,一阵霸道的黑焰呈直线涌出,正好与狼尘烟的刀刃相遇,急剧升高的气温发出“呲呲”的尖鸣。 狼尘烟神色严肃,他仿佛感到一只巨大的手正在推着他后退。影骸的修为令他吃惊了,这还是他自离开雪漠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手中的武器并非是最趁手的锈刀,他在武器上吃了亏。影骸本就没有武器,真气随心流泻,一时间竟然呈现压制狼尘烟的局面。 赋云歌侧脸看去,也颇有些诧异:“前……” 三人的僵持不过是瞬间,狼尘烟已经显露出劣势。两人暗自神惊,必须全力应对。 其实,影骸也感受到来自咫尺外的窄刀的威压。这样的实力属实不差,但是…… “你,真的是黑雨刀客么?” 呲呲鸣啸的对招,影骸转过头来,脸上的神色被风袍遮住一半,神秘莫测。 与此同时,见到影骸受制,律定墨、宵万斛知道机会难逢,各自施为,打算就此拿下他。 金刀墨字自空中飞出,如惊鸿,如飞电。影骸眼神不动如山,只待—— “啊————!” 又是一声高吼,震得屋梁颤动,杯盘欲碎。烛火噗噗熄灭,众人也感到耳内冲进一阵回荡的尖鸣,久久不息。 所有目光的焦点,全数汇集到不远处的废墟—— 是愚子钗,他站起来了! 赫然的神采,与之前判若两人。他身上的伤正在快速修复,狰狞的身躯,仿佛一头绝地搏命的恶虎。 血色的眼神,不掩原本变态般的妖艳,仿佛醉血的玫瑰。他的手臂纷纷崩起黑黝黝的筋络,四肢都鼓胀起来,似乎有一股难以扼制的力量正在他体内窜动,急欲挣脱。 他轻松地拍掉身上的瓷渣,慢慢走上前。 “看来,与溪紫石那时候一样啊……”影骸眼神沉着地凝视着他,低声自言自语。 “溪紫石?!”但是,他的话却被宵万斛听在了耳中。这个名字,他一直心心念念太久了,此刻听闻,仿佛周身受到雷击一般激动。 “你知道溪紫石的下落?”宵万斛急切地上前,抓着铜骧,眼神里好像能喷出火来。 影骸看了看他。 今天这样的局面,还真是完完全全出乎他的意料了。 本来是为了等待黑雨刀客,所有的阵仗和准备,都是为了黑雨刀客。 但是,却是没有想到……不如说,他这样精密执行任务的人,今天遇到的一切,都出乎他的计算了。 “影骸……黑雨刀客就是他。”愚子钗磨着牙齿,盯着影骸的脸说。 影骸点点头。果然,这样一来,一切的不合理,就可以盖棺定论了。 他并非有多聪明,所以对黑雨刀客,对眼前这两人的目的,都来不及快速思考。 但是他是精明的战略者。他能分析出现在的威胁,也能知道此刻的取舍,前提只有一个,那就是九彻枭影的利益最上。 头脑快速转动,他明白现状对他是不利的。 登时,他饱提元功,黑焰怒腾排浪而出,瞬间冲开赋云歌、狼尘烟两人。 “我知道了。”他冷眼看着眼前的阻拦者,和愚子钗,以及宵雾。 “你们两人,目标始终是我,是吧。”忽然,他看向律定墨和宵万斛两人,毫不避讳地与他们炙热的目光交汇: “若有本事,就尽管来杀我吧。” 话音未落,他看准揽云阁的楼梯,足尖一点,瞬间朝那边飞去。 宵万斛心悬溪紫石之事,立刻朝他追去。律定墨更不愿放弃在此诛杀他的机会,两人当即紧紧尾随影骸朝楼上赶去。 而被击退的狼尘烟两人,也很快心知一切已经暴露了。 看着杀意沸腾的愚子钗,已经慢慢朝两人走来。在他身后,弯刀的光闪烁着同样锋利的颜色。 外面的夜空清冷,两人各自深吸一口气,空旷的街巷,这里确实是最好的动手地点了。 荼蘼从刚才开始就有些迷失,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尽管局面在她面前一变再变,她所知道的也只是,自己打不过里面的任何一个人而已…… 愚子钗两人跨过门槛,脚下碾过的沙砾发出不安的躁动。失去了堂内明亮的灯火,他们的肩上仿佛都落了一层清灰的冷光。 尽管只是服食了半颗化骸丹,愚子钗的修为还是有些镇压不住。他感觉体内似乎有源源不绝的力量涌出,不止修补了伤势,而且似乎……更胜于前! 狼尘烟看着他的模样,知道他已经不是原本的愚子钗了。这样的压迫感,他狼尘烟,也必须要认真对待了! 继续掩饰也没有意义,狼尘烟干脆扔掉了窄刀。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触地,狼尘烟撕下伪装的服装,同时,孤狼道再度入手! “我对付他。那个年轻人,交给你了。”他低声对赋云歌说。 赋云歌看着愚子钗的状况,对狼尘烟还有点担心。但看到他眉眼间全是雪漠孤狼般凛然的凄寒,赋云歌就知道,已经没有劝说的必要了。 这是他全力以赴的表现。 第二百九十四章 指掌方寸 回眼看向那个叫宵雾的人,赋云歌扭了扭脖子,横剑挥洒出一地寒光,准备迎战。 两方作战,倏忽,一触即发。 弯刀辟开一道月牙的冷锋,迎赋云歌之面而来。呼啸的严风贴着刀刃朝后飞飏,快速绝伦,宛如雷霆。 赋云歌冷眼窥视,同时对身后的荼蘼嘱咐退后。 眨眼弯刀已至,赋云歌酝酿已久的真气瞬间自剑端窜出,锐利的锋芒勾过弯刀的弧度,在距头顶不过二寸的高度飞旋起来。 荼蘼被吓了一跳,连忙躲到后面去。好在宵雾的注意也不在她的身上,一招试探,他的心思全放在了这个与他相仿的少年上。 赋云歌手腕转动,剑刃与刀锋在空中纠缠,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顷刻,他看到宵雾弓起身子,似乎要朝自己冲来,气劲回旋,向那边一抖手腕,弯刀登时朝宵雾回劈过去。 高速盘旋的弯刀如同圆缺的明月,宵雾眼看武器飞来,当即踮脚蓄力,一跃而起。 在半空的高度,他同时踩上了飞来的弯刀,身躯灵巧地打转,已经握住了弯刀的手柄。 再一瞬,他借助落下的气势,向赋云歌斩了下来。 “好!”赋云歌见他行云流水的这一套,也不由得轻声赞叹。 看他即将杀来,赋云歌剑掌同运,积蓄偌久的内功秘要,在此刻全数转化为精炼的心得。 顿时,气海真气调动,半数付诸剑上,半数凝聚掌心。俦然真气流窜,他的袖筒都渐渐鼓了起来,宛如风洞吹啸。 随心所欲,他乘着真气的灌注,剑舞如飞,眼神随宵雾同时落下! 刹那之间,旁人难以看清的速度,空气中已经传来一阵连串的激撞声,响脆如佩环连奏,同时闪过一簇簇蓝光青电,噼啪不绝。 两人的脚步忽前忽后,是各有千秋的纵横。最后平分秋色,两人同时止步,形如枯木。 宵雾透过刀剑交错的缝隙,盯着赋云歌的瞳孔。那里面倒映着自己,也折射出难得的酣畅感,肆意淋漓。 赋云歌喘了口气,他可还没打算就这样结束。 霎时,早已经按捺许久的掌风升腾,只见他一手执剑,稳如嵯峨,一手伺机而动,向前浩然推出! 宵雾冷然变色,但很快做出判断。 瞬间,只见他一手抽出,五指附着真气,燃起一阵灰雾。 同时,赋云歌的手掌已经逼来。他顿时推掌上前,五指却灵巧地抖动起来,宛如拨弦。 瞬间,两人比试,各自震惊。 宵雾的指头碰触赋云歌的手掌,却并没有以硬破硬,而是采取了敏捷的指法,在弹拨扣捻的一串动作中,硬是化去了赋云歌掌心的许多真气。 赋云歌同时翻掌变招,宵雾则随手跟上。方寸的空间,两人的武斗却惊险非常。稍有不慎,同样会被侵夺性命。 终于,两人招式一变再变,已经趋近穷尽。赋云歌与宵雾同时运力,刀剑之上发出激烈的对冲气流,将彼此推开数尺。 荼蘼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人的战斗,手心都已经捏得湿漉漉的了。 她相信赋云歌,一定可以打赢的。 而在她目光中央的两人,此刻冷眼相对,却是各自佩服。 “琵琶指,如此流畅,你的武功不赖。”赋云歌看了一眼发红的手掌,抬头说。 宵雾把手背在身后,同样蜷缩了几次关节,还是隐隐发痛,这是硬接赋云歌真气的结果。 “你也不差吧,有些没想到。”他抬起头,淡淡地说。 赋云歌瞥了一眼不远处,发现愚子钗和前辈已经不知所踪,看来是打到别处了。 耳畔的打斗声忽远忽近,也分不清是在哪里。他也就不再多想,专心眼前的战局。 “那就,继续请教了。”他横开剑刃,浅吸了一口气。 宵雾也随之摆好架势,准备第二轮的生死交杀。 “为了大人,请你在这里,留下性命。” 而在另一端,距离赋云歌他们有些距离,愚子钗和狼尘烟已经打到揽云阁侧面的野地。 不远处就是山崖,这是最适合决战的搏命之地。远处的灯火阑珊,恍如泡影。 在此之间,他们便能放情一战了! 互不说话,气贯招威,已经来往数十回合。 愚子钗的招式更胜以往,毒气仍然萦绕不绝。虽然失去一臂,却仍是万夫不当之勇。 狼尘烟亦然,愤怒的神采占据了他的眉眼,完全迸发的威力霸道无端。两人的招式劈开岩石,斩断地面,黄尘四溢,势不可挡! 夜的延伸,让两人越战越狂。狂狼的刀威重于千钧,每一刀落下,都引起地面的一阵颤动。 愚子钗有药劲辅助,邪剑飞舞更显癫狂。飞纵的身影好似蝙蝠滑翔,每一招的角度极尽诡怪,仿佛喋血的獠牙。 “黑雨刀客,去死啦!”他尖声怪叫着,理智似乎被渐渐吞噬。 狼尘烟眼神紧紧锁定他的行踪,刀风翻飞,如同潮浪不绝,四面八方紧锁生机。 第二百九十五章 飞梁夺势 两人由起初的各自谨慎,逐渐开始走向舍命的鏖战。愚子钗渐渐熟悉自身的力量,狼尘烟也不再试探,抛却一切的两人,面前就是一生一死的黄泉独木桥。 “狼吟乱雪峰。” 狼尘烟窥准猎物的走位,抓准最巧妙的时机,同时运使上乘招式。 凛然野狼青影,八方而现,嗥鸣围杀。沙地四面喧腾,凄冷的招劲全数锁定一人而去。 然而,黑暗仿佛赋予愚子钗羽翼,看着狼尘烟的招式铺面袭来,他并不惊惶。 转瞬之间,他在半空稍微一顿,手持邪剑灵巧地运使招式,青幽的毒光如同下雨般坠落。 “噬骨冷星芒。” 相同的招式,今朝再度交汇。两人同时受到创伤,一者从半空坠下,一者被逼退数步,纷纷难以承受对方的招威,吐出一口鲜血。 “再来。”狼尘烟随之擦掉嘴角的血,锈刀闪光,战意不息! 揽云阁之内,追逐战同样持续。 影骸极快地绕过楼梯,抓着扶手一荡而上,同时还能留手出招,令两人防不胜防。 跑到二楼,两人遇到了主持揽云阁内酒宴的掌柜,确定他刚才听到大堂的响动就安排客人逃生了。 揽云阁不愧为下界天两大福阁之一,安保设施倒是完善。在主阁楼梯之外,还有预留危急状况的“藏玄梯”,自一层到顶层的客人都可以借此直通揽云阁背面,现在已经疏散得差不多了。 律定墨表示造成的损失都会算在青崖书院的账上,掌柜才脸色好看了些。确定整座楼阁都成为可以大展手脚的战场之后,他们不再顾虑,快速追了上去。 影骸跑得很快,但是只是逃跑显然不成。追到四楼,两人惊觉他正在上方等待他们,汹涌的黑焰横扫而来,多亏及时闪避,两人一溜滚到三楼,才免于一劫。 交错的栏杆和楼梯,两人各自施为,同时防范着影骸的袭击,不断向上逼进。 影骸知道再往上恐怕留给自己的机会不多了,于是不再继续逃跑,打算借此地势周旋。 正当两人飞速跃上楼梯,顷刻,一瞬庞然黑影自头顶掀下! “不好!”宵万斛抬眼一看,大喊道。 律定墨也同时抬头,看到是一张浑圆的桌子朝两人砸了下来,眼神骤然一惊。 危急时刻,幸亏宵万斛及时抽刀而出。铜骧贯彻真气,就在砸落的瞬间被刀锋刺穿带飞,“咚”地一声狠狠拍在侧壁的墙面上。 律定墨很快回神,见影骸如此手段,当即一跃而起。 他足尖点在栏杆的横梁上,反劲向上,高高飞了上去。 站在六楼道口防御的影骸见状微微吃惊,他心念一横,反掌“轰”地拍在向下的栏杆上。 霎时,本来插在一根根直排铁棒上的粗木横梁,此刻竟拔出与铁棒之间牢固的卯榫,赫然成为一条狭长无比的大木棍。受到影骸的拍击,梁木的远端猛地翘起,势要将半空的律定墨拍出去。 高手过招,律定墨丝毫没有懈怠的意思。他见状顿时转变念头,本来已经掏出的《仁王纪典》顺手放回,半空打旋,刚好在梁木飞来的刹那,他一脚恰巧踩上。 半空之间,这一条高悬的梁木反而成了逼近影骸的捷径。律定墨脚步伶俐,沿着翘起的梁木飞奔直下,气若湍流。 宵万斛跑到一半都被两人的攻防给惊艳了一下,连连点头。 发现避无可避,影骸手掌挪开,果断接招。 眨眼间,黑焰与墨流,两股焦黑的气劲,在楼梯道口发出四散的呼啸。 同时,栏杆的横梁失去影骸的支撑,重重自半空落下,发出“哐”地一声震动。 不远处的桌椅纷纷受到冲击,四散掀飞,一阵刺耳的鸣响,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律定墨与影骸的对招不分轩轾,各退一步。律定墨趁机跃上六层的平台,与影骸继续展开较量。 宵万斛听着他两人打斗的声音越来越酣,心里也久违痒痒起来。当即他抬手一引,铜骧回落掌中,他也随之纵身加入战局。 在琳琅桌椅之间,两人的身影同时飘忽不定,各自施展本领。顷刻间已经斩碎一地木条,散乱的绸布也零落得到处都是,还有的在半空没飘落下来。 从楼梯口打到六楼大厅,两人交错的身影瞬间拂灭许多烛火。 黑晃晃的身影,影骸和律定墨短时间快速交手,各有所长,却是难以压制。 黑焰缭绕,但墨流同样飞舞不绝。两人的招式在空中交织,激烈的余波炙烤着周遭,气氛躁动到了极点。 影骸双手缭乱如蛇,抗衡着眼前这位可敬的对手。两人的修为趋近无比,如此的交锋,倒是让两人各自感到惊讶。 但是,这样爽快的情绪没有在影骸的心里盘旋很久。 猝不及防,鸣刀贴着耳畔飞至。滚滚的真气窜入头脑,宛如高猿啼叫,震荡回还! 第二百九十六章 铮璁剑鸣 危急瞬间,影骸察觉到背后的危险,当即一手撩拨向后,黑焰飞腾,硬与宵万斛的铜骧产生避无可避的碰撞。 但是一瞬的分神,身前的律定墨并非等闲之辈,眼前机会难得,当即从前方再补一招! 双面夹攻,令影骸确实措手不及。 紧接着,是身前的墨流突破黑焰的缠绕,背后的金刀同样刺穿手掌,两股真气爆窜入体,影骸当即感到体内一阵刺痛。 “啊……” 尽管黑焰抵消了两人许多力道,但还是给影骸造成了不小的创伤。他猛地半跪在地,从口中吐出鲜血,颤抖不断。 宵万斛提刀走来。他看了一眼律定墨,眼神里带着一股讽笑。 地上的影骸似乎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宵万斛不禁嗤笑一声:“这样的本事,也好意思当旗使么?” 眼前跪地的人,与刚才楼下飞舞的风袍,仿佛判若两人。宵万斛看着他的丑相,忍不住啧啧称叹。 但律定墨并没有放松戒心,他缓缓上前:“不能放松……” 然而,就在他伸手蓄力,打算给影骸最后一招时,却冷不防受到暴动而起的黑焰灼伤! 腾空的黑焰宛如阴森的雾,瞬间化作两股,冲向律定墨和宵万斛! 两人没有防备,见状都是一惊。而故作颓势的影骸,却趁此机会抓住了突围的时机。 等两人鼓动力量湮灭黑焰,却发觉影骸的身影已经向上层逃去。 “追!”律定墨擦了一下被烧伤的脖颈,毫不停歇。 两人继续朝上层楼阁追捕影骸的身影。而影骸虽然占据地利,却毫无疑问失去了战力的平衡。 他逃到七楼,两人的步伐尾随而至。 就在两人即将上来的瞬间,他窥准时机,两手扳住横梁,身躯腾空而起,黑焰顺着他的两腿延烧,他当即一人一脚,将他们踢退了数步。 “呃……!”两人身躯差点失衡倒落,幸亏抓住旁边的栏杆,才不致仰面摔下楼梯。 抓紧每一分的时机,影骸穷竭一切可用的优势,在梯道中与两人抗衡。 因为他很清楚,一旦站到大厅这样的平地,他就不会再有任何胜算可言。 若说青颖书帆的实力与自己相仿,那另一人的能为就在自己之上了。这样的差距,他怎么会不清楚? 眼看两人已经突破自己的设防,影骸心念一横,只得朝楼上继续跑去。 悬殊的战斗,超出预料的情况……看来,唯有超出预料的策略,才能应对了。 此时此刻,揽云阁之下的双方鏖战,也渐渐进入不容分神的白热化。 弯刀闪烁,长剑交错。赋云歌和宵雾已经大汗淋漓,身上多了许多血痕,但两人都知道现在还不是歇息的时候。 还没有结果。这场战斗就不会终结。 赋云歌眼神如鹰,每一招都在窥视着宵雾的破绽。但宵雾的招式如圆月般滴水不漏,招式来往间,宛如天衣无缝。 这也是因为赋云歌招式步步进攻,让宵雾不得不谨慎应对。那口剑锋仿佛随时伺机,只待自己片刻失误,就会毫不容情地插入。 他之前很少遇到赋云歌这样的对手。影骸自小教育过他,死在正面交锋之下的男人,从来没什么好怨悔的。 何况,还是为影骸大人而死,他更不退缩。甚至不如说,还有些喜悦。 心无旁骛,宵雾眼前闪过影骸冷峻的脸,手中弯刀更加果决,不留遗憾。 而在一次次对招中,赋云歌也感觉到了眼前之人的招式,似乎渐渐有了变化。 这样放弃防御,也开始更加凌厉的进攻,赋云歌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内心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这样的变化,多半是舍弃了生死的觉悟。 又是一刀,冷不防透过他的剑网,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细微的刀痕。 赋云歌冷眉一紧,倒退两步,也为之感到有些诧异。他轻轻拿袖子拭去脸上的血,眼光同样更加决断。 既然退无可退,他倒是乐意与之奉陪。 这样一想,他顿时再度展开剑光,倾泄真气,毫无保留地向宵雾冲过去。 而在战圈以外的荼蘼,看着两人的厮杀比刚才更惊险了,小脸惨白惨白的,眼睛紧紧围绕着赋云歌转,生怕他一招不慎,会出什么差错。 现在她有点懊悔没有听父亲的,出门前先学一点武功了。如果自己能帮得上忙的话,赋云歌就不会孤军奋战了。 她的眼神里汇聚着身影交叠来往的两人,除了担心,她什么也做不了…… 但她并非是那种自怨自艾的性格,很快这样的想法就被她甩出脑袋。 她或许……能帮上点什么的! 同时,揽云阁侧面的山崖边,隆隆碎石滑落斜坡,狼尘烟和愚子钗的决战,仍是旗鼓相当。 愚子钗饱含愤怒。他很难不愤怒——因为自己服用了那颗丹药,却还是不能战胜他。 第二百九十七章 剑瘟再起 眼前的狼尘烟,虽然已经疲态尽显,但是仍然是一头不容小觑的狂狼。 此刻,他正撑在巨岩旁边,手中锈刀插入泥土,大口喘着粗气,正待调匀气息,继续战斗。 狼尘烟的眼神里恍如空无一物,唯有瞄准愚子钗。他好久没有这样搏命地战斗了,今日他赌上天疆五刀的盛名,也要留下愚子钗的性命。 两人稍一喘息,身躯近乎同时再度胶着在一起。崩响裂石的威力绵延八方,崖顶的树木也纷纷被连根拔起,冲飞碎石和泥草。 三方的战斗,围绕着揽云阁肆意展开。 时间在刀剑中擦过,而在阁中的三人,也已经渐渐攀升到了高层。 自九层起,月光的颜色就已经能看得淋漓尽致。而处在围追与牵制之局中的三人,却根本无暇欣赏。 自下而上的九彩琉璃梯已经被激烈的战斗破坏得不成样子,有的栏杆被悉数拔出,长短不一的铁棍和木条散碎得满地都是。 地毯和墙面都有被灼烧和割裂的痕迹,甚至地面被砸塌了几处。脆弱的烛火基本全部熄灭,揽云阁内近乎一片黑暗。 “九曲·墨流!” 影骸在前奔跑的身影已经越来越狼狈,与两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就在他转过廊道的急弯,身后律定墨同时跟上,五指划开空中的裂隙,墨流箭一般分股射出去,嗤嗤破空横扫。 影骸的真气越来越匮乏,他的力量快耗尽了。应对修为不下于自己的两人,他还能跑到这里已经着实不容易了。 “怆影蚀日……”他艰难地捻诀翻掌,近乎枯竭的黑焰孱弱地飞出,勉强挡下律定墨的招式。 “束手就擒!”律定墨见状,立刻喝道。 宵万斛跟在两人身后,律定墨这么奋不顾身,他当然也能偷偷懒。反正自己的职责就是保证两人不会突然死一个就成。 现在看来,影骸已经无力回天了。不过他还有溪紫石的情报,可不能看着盛怒之下的律定墨一招把他毙了。 而此刻的律定墨已经追到影骸面前。如此近在眼前,律定墨自然不会再轻放他。 毫不犹豫,他登时极招上手,弥散的墨气滚过地面,威劲可见一斑! 宵万斛看到这个情况,心里微微一惊。 而影骸,同样明白此招避无可避。顷刻间他快速看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却发现真是难逃一劫。 他心念默默一横,想去摸贴身的小布包。但是律定墨的招式瞬间就要扑面而来,他已经没时间了! 巨大的一团墨流涌动,在头顶还在四面延伸。簌簌的气劲,逼得他连眼都快睁不开了! “晖墨荡青城……” 狭小的空间,律定墨极招在握,使得周遭气压猛然下沉。 宵万斛内心暗惊。这样的招式,凭影骸现在的状况,怕不是必死无疑! 同一瞬间,影骸也无计可施,眼看招式即将盖下,他收紧周身所有肌肉,咬牙闭眼。 赫然儒教名招,劲风扫荡,周围的桌椅帘布纷纷扭曲,空气皱缩,发出阵阵急鸣! 然而,就在生死判定的前一刻—— “呃……噗!!” 霎时,凝聚手心的墨气还未落下,瞬间在半空激散。同时浓郁的墨香充斥空气,好似坠入墨缸般的窒息感。 黑色的雾花噗噗爆炸,影骸诧异地感受到异样,缓缓睁眼。 千钧一发,宵万斛甚至来不及动身给他挡招。但是现在,他也看到了在黑色水雾地掩映下,脆弱地半跪在地咳血的律定墨。 刹那的变故,两人都瞬间愣住了。 刚才已经是毫无悬念的结局,却没想到竟然会出现这种事……? 但影骸还是很快反应过来,难得的机会,他立刻抽身朝楼上跑去。而宵万斛则快速跟到律定墨身后,躬身查看他的情况。 突发的状况,律定墨的体内宛如撕裂般剧痛,让他的气脉倏忽紊乱,蓄力的极招也因此崩溃。 此刻他正在全神压制着体内的异状,但体内的异样感,正在吸收着他的真气。同时剧痛轮番袭来,冲刷着他的头脑。 宵万斛看他脸色痛苦,立刻想到是刚才瘟剑的剑伤。 没想到片刻不治,竟然能到这样的程度。宵万斛紧盯着他,手暗暗捏紧下垂的衣角。 其实以律定墨的修为,本来受瘟剑那一招,也不致这么快发作。但他一路不断催动真元,内力耗损不少,这才激化了青贪狼的苏醒。 但现在为时已晚,等他察觉这一现状时,花籽已经融进了他的血脉。此刻随着经髓传入头脑,那股胀痛欲裂的感觉如浪潮般来回冲击。 “快去追……影骸……”他忍痛对宵万斛说道。 靠近时,宵万斛甚至能听到他的牙齿来回猛烈地磨动,发出沙沙的碎响。 “你……”宵万斛低头看着他,心里头一次对他感觉有些紧张。 第二百九十八章 夜动金光 但律定墨不再说话了,宵万斛也知道他需要专心克服毒素的影响。 没有办法,宵万斛最后看了看他,继而转头,提刀快速朝楼上冲去。 揽云阁最高层上,影骸独自站在楼梯口,面向黑暗,沉默不语。 他身上的伤,还有匮乏的真气,都让接下来的对战胜算越发渺茫。他不断调整着呼吸,瞳孔仿佛融入黑暗,双拳暗暗攥紧。 这里,算是他最后的堡垒了。 今晚的一切,都偏离了他的预料。原来黑雨刀客是假的,原来最大的危机反而是青崖书院。 除此……他还不能肯定律定墨身边那个高手的身份。 那口刀,他似乎有过耳闻,但是并不熟悉。此人的修为高深莫测,纵然律定墨出了状况,接下来应付此人的战斗同样不好收拾。 影骸不断在脑中重复着这样的思考。他办事严谨,追求精密,也因此受到影主的器重。而应付这样完全差错的战局,他同样能保持冷静。 剩下的半颗化骸丹,就在自己的袖筒里。如果走投无路,他也只能这样选择。 想到枭无夜将它交给自己时,那样诡怪的表情。据说这颗丹药副作用不小,容易反噬自身……不过也能带来强大的力量,强大得非同寻常。 渐渐,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 迎面,是窣窣的夜风。毫不掩饰的脚步声缓缓上楼,背后是刀锋磨过地面的尖叫。 “你在啊,那就好。”宵万斛转头透过栏杆,看到伫立的影骸,“还以为你吓跑了。” 影骸不说话,他确实有离开的打算,但还不是现在。 夜月流辉,在最高层的视角格外醒目。光华璀璨,影骸的身躯仿佛被描了一道银边。 他瞥了一眼窗外,透过夜市的光火,远处的江潮轻柔地拍打着沙滩。 “你如果能拿下我,就是在这里了。”他转过头,无比平静地看着宵万斛。 宵万斛慢条斯理地走上楼,影骸退后两步,没有着急动手。 等他走完楼梯,缓步越过影骸,走到载满明月的窗前,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很是清爽。 “真漂亮啊,独占这里好几天,你可真懂得享受。”宵万斛看着远处的江月,徐徐的风吹入,把他鬓角的头发吹飘在空中。 影骸看着他。刚才的战斗他一直对此人接触甚少,本就不知道他的身份,现在他又如此闲散地跟自己聊天,这着实需要更谨慎些了。 “江风山月,取之不竭,无尽藏也。”宵万斛摇头晃脑,似乎被律定墨传染了一般,“啧啧,然而影旗使却连日高锁顶层,独占绝景,真是无情。” “你想说什么?”影骸不知道他有什么诡计,直截地打断他。 宵万斛又看了几眼外面的风景,这才慢慢回过头来,面带微笑:“没什么意思,附庸风雅,跟书帆先生学的。” “你……”影骸脸色阴沉。 “其实我这人很实在的。”宵万斛朝他走近,面带悠闲,“不转弯抹角的话,那我就直说了。” “首先声明,我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了溪紫石的情报。”他对影骸挑挑眉毛,语气平静,“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兴许咱们没必要鱼死网破。” 冷冽的风从他身后吹来,更添他的气势。 影骸冷漠地看着他那咄咄逼人的架势,同样平静地开口:“此事是九彻枭影内务,我何须告诉你。” 他所知道的,也不过是枭无夜跟自己讲述的那几句话。溪紫石服用了化骸丹,重伤回到一方天秘洞后就一直昏迷,除此之外他也毫不知情了。 眼前之人身份不明,他虽然无心相护溪紫石,但只怕他对九彻枭影造成不利。 深深吸了口气,影骸默默地看着他向自己走来,手心在身后攥紧。 “哦……可惜了。”宵万斛面色悠闲,步伐轻松,“那我就只好表明第二种态度了。” 影骸看着他逼近,暗暗做好迎战的准备。 但是,还没等到他反应过来,倏忽一道亮金的影子如长线般割裂眼前的黑暗,朝自己刺来! 狭小的空间,仿佛被带动起飓风的波纹。影骸大惊之下,贴近耳畔的方向,传来宵万斛平静的声音: “……就是,杀翻你啦。” 揽云阁下,交织的电光石火在身影间喧腾,两人的力量宣泄偌久,似乎也逐渐枯竭了。 赋云歌身上平添数道伤口,长时间的刀剑碰撞,已经让他的虎口不断渗血。手上的血干了又湿,光影的纵横,每一招都是无视自身的伤势。 宵雾情况也不算好,他们两人本就势均力敌,彼此的伤势几乎都是互换造成的。 刀口和剑刃上已经斑驳了许多豁口,显然两把武器已经快要无法使用了。但两人仍旧气焰不息,只待胜负同时伴随的一声铿然谢幕。 但是赋云歌明白,其实他的长剑更加脆弱,自刚才开始他就知道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黑烛余烬 宵雾的弯刀更加宽大坚韧,同样还是一口有来头的武器,较之自己随便打造的长剑,在这种关头自然占尽优势。 方才开始他就将部分真气匀给了剑刃,来保证它不会崩断。但现在自身的真气也即将枯竭,恐怕即将面临的就是自己的劣势了。 宵雾同样在战斗中感受到了赋云歌的缺陷,他着重攻击赋云歌的剑,同样也是于此考虑。 两人的战斗惊险非常,一旦其中一人失去武器,基本就意味着胜负和生死的判定。 因此,两人心里也越来越清楚,但战局已经成为定局,怎会有其他扭转战局的情况出现? 赋云歌心中焦急,他必须想办法,更需要十足的冷静。 不能自乱阵脚,更不能让宵雾看穿自己真气即将耗空的事实。 额角豆大的汗珠连颗滑下,垂在他的睫毛上,又很快被炙热的体温蒸发。 但宵雾的力量,也即将耗尽了。见久攻不下,他终于决定,一招铤而走险! 格开赋云歌的一剑,他眉眼凌厉,汇聚所剩不多的气劲,欲全数付诸一招,一招划下生死! 弯刀的锋芒闪烁,如同星坠,在赋云歌面前落下。 而在另一边,狼尘烟与愚子钗的战斗摧毁了山崖,地面宛如陷入大坑,两人此刻已经站在崖上的高树顶端,伫立着对视。 盛怒之下的狼尘烟,已经完全恢复了当年的水准,甚至更胜以往。 夜风吹刮,在两人之间凌乱吹舞。他们的衣服都已经破烂般垂下肮脏的布条,但两双杀红的眼,仍然不知疲倦。 愚子钗同样愤怒,因为他的毒气已经刺进狼尘烟的身体,但他竟然还能撑到现在。 而且,他的力量,仍然源源不绝,明明不应该如此,明明有药效的加持,却还是拿不下眼前这头嗜血的狼么? 他少了一臂,这是他最大的缺陷。而这一缺陷,恰恰来自狼尘烟。 他的愤怒非常复杂,但似乎又融为单纯的杀戮的渴望。只要将狼尘烟杀死,他的恨就可以平息了。 邪剑已经呈现摧折的前兆。青色的光芒渐渐黯淡,曲折的剑刃已经啄痕满布。他知道自己和兵器都快油尽灯枯了,所以他更要尽快拿下狼尘烟。 狼尘烟瞪着眼,手里的孤狼道差点抓不稳。 自刚才开始,他已经在勉强维持了。毒素随着真气的喷涌开始发作,加上气海快要耗空,他体内的状况无比危急。 但是还没结束。他还没亲自斩下愚子钗的头,就算力量濒临枯竭,他也要撑到最后一刻。 他刚才想到圆南水郭埋葬的石像,一闪而过。 没错。他已经没有牵挂了。如果这一战打得痛快灿烂,哪怕将这副身躯搭上,也在所不辞。 两人心里几乎同时,下定不死不休的决心。 也几乎同时,两道锐利的锋芒瞬间闪动,在黑夜的半空,发出一声璀璨的交错。 揽云阁顶,最激烈的战火,飞梭般挥洒着流利的辉光。 宵万斛与影骸,两人凝固的战意,在招式的光耀间倾泄。金芒透过熊熊黑焰,眨眼劈碎八面的桌椅,如同遨龙游走,风涛流飒。 “还有力气跟我打,真有你的。” 宵万斛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满眼的光芒根本看不清杀招的方位。 影骸自刚才就一直在狼狈地避招,尽量不与他硬碰硬。但宵万斛的铜骧无孔不入,纵然他百般闪躲,还是难以提防。 “别再跑了,多累啊。”宵万斛懒洋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同时紧跟而来,是压迫感极强的,长河般的力量! 影骸双手在身后展开防御,喧嚣的黑焰灼烧了他的风袍,但好在也撑开了一网屏障,抗衡住宵万斛的招式。 “你究竟是何人?”影骸在地上一溜打滚,避开余波的震荡,起身时同时叫道。 这样的招式和武器,他都似乎有些印象,但是绝不是儒门的风格。 但宵万斛显然没有告诉他的兴趣,在他话音未落的时候,铜骧再度牵引金光而来,间不容发。 “哎呀,我嘛……是要你命的人。”他用毫不在乎的口气说。 影骸不胜气恼,眼看招式追来,他当即不再躲避,释放宏大的力量,欲让他见识一下九彻枭影旗使的尊严! “丧钟·黑烛余烬——” 透支全身的力量,黑焰剥离经脉窜出,顿时冲溃房顶砖瓦,直扑而上,在空中汇聚成一团紫黑的骷髅。 宵万斛的招式扫荡,但显然没有料到影骸拼命的决意。金光霎时黯淡许多,熊熊张牙舞爪的黑焰喷吐,滚滚而落,顷刻吞噬金光,并向宵万斛涌来! 他黑焰所过,房顶的梁瓦纷纷揭开,哗啦啦向揽云阁下坠落,宛如下雨般震撼。 地面隆动,空气随伴而来是一股难闻的烧焦气息。宵万斛眼前的黑影顷刻而至,似乎不留给他任何的生机。 第三百章 银钜金错 “啧,”宵万斛冷眼看着逼来的招式,身躯仿佛已经被遮盖得漆黑无光。他撇了撇嘴,低声道:“麻烦。” 声音微小,但是在这一瞬,本已没入黑暗的铜骧,顷刻飞回他的手中。 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黑色的火舌倏忽就要将他吞噬。但就在这刹那的间隙,宵万斛的全身,都闪烁出金银的灿然明辉。 “银钜金错·花信风。” 自来下界天后从未使用的招式,今夜解封。 在他念下招名的一刻,迎面的火浪,冲碎的砖瓦,乃至洒入的月光,都似乎停驻了片刻。 再一瞬间,赫然难以置信的身影,延绵的珠光宝气仿佛打翻的染缸,将周遭的黑暗,包括余烬的黑焰,同时纳括。 闪烁夺目之间,宵万斛身影八分,在面前的黑焰中斩过一道道金芒,仿佛肢.解瓜分,流利得不见一丝缝隙。 根本看不清哪一个才是本体,只见他裹挟着光从黑焰中一跃而出,轻盈地踩在地面。 足尖落地同时,无形的黑焰瞬间被气流割裂,崩溃,散作毫无气势的一股乱流,紧接着灰飞烟灭,消逝在闷热的空气中。 只闻轰然一爆,这是凝聚的热浪最后发出的悲鸣。金玉光华褪散,余波肆意飞滚,直接将全部揽云阁的楼顶给掀没了。 干净利落,招式从起招到结束不过转眼,刀锋依旧湛然,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而另一端的影骸,看着眼前毫无逆转的局势,心中宛如死灰。 但是他,却终于想起来了。眼前之人的身份,他在见到这一招之后,总算知道了。 “你是……悬金散客宵万斛?!”他颤巍巍地伸手,似乎手臂的骨头散架一般。 宵万斛朝他走来,微笑着点点头。 瞬间,金锋逼命,再度破空扫来。 影骸见状,残存的力量付诸指尖,五道黑焰射出,将他的金锋勉强弹开。 “你听我说……”影骸心中仍存着翻盘的契机,他知道自己必败无疑,但是或许从战斗之外,还能谋取到更大的可能。 但宵万斛似乎没什么耐性听他说话了。在用了刚才的绝招之后,他的耐心就不怎么多了。 “有什么话,去找阎王说。”他不耐烦地挥挥手,金锋倏忽弹起,再度朝影骸的喉舌刺去。 “你……”影骸见状,匆忙闪避刀招,但还是差了几寸,手臂被割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顿时喷出。 他扑通摔倒在地,见到宵万斛毫不容情,目光朝江岸的方向偷瞥一眼。 然而,安排的船只还没有赶来,他现在根本是身处绝境。 金刀喧嚣,再度斩来,威力仍旧非凡。 影骸心如死灰。看来,为了影主霸业,他必须要在这里做出决定了。 眼看金刀袭来,最后的黑焰余烬在他面前筑起一堵流动的墙。 然而,就在最后的力量挡下宵万斛的刀锋时,猝不及防,背后竟然涌来浓郁的墨气芬香。同时墨字如瀑,接连而来! 影骸瞳孔猛地缩紧,来不及多想,就已经与墨字接触,继而爆炸声隆隆响起,他的身影被拍进了不远处的散乱废墟。 烟尘四起,朦胧看不清楚。律定墨从烟幕后走出,手持《仁王纪典》,脸色还是有些虚弱。 宵万斛看到他还能走着上来,毫不挂怀似的呲牙:“看来你家先贤也太无情,不让你去和他们见面。” 律定墨走路的步伐还有些不稳,但是已经压下了毒素的发作。他擦了擦脸上的汗,苦笑道:“天下未平,先贤说现在见他们还不是时候。” “幸而及时诛灭影骸,九彻枭影至此算是少了一羽翼。”他转过头,看着浓烟滚滚的废墟,手心经典随之消散。 宵万斛淡淡笑着,他也看向那边的废墟。 但很快,他的脸色就变了:“我觉得,可能,你的书收早了。” 律定墨听他这么说,黑暗里看不清他的神色,还以为他又在开玩笑,笑着叹息:“确实,这本书只有在全部铲除天下恶孽之后,才能束之高阁。” 宵万斛眼睛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废墟的方向,声音已经变得越来越寒冷:“不是,你理解错了……我是说现在。” 然而,就在这句话还没落地的瞬间,彻骨的寒意横扫而来,律定墨也察觉到了这股空前强大的威压,身躯忽地一颤。 宵万斛捂着胸口,他的眼神首度出现严肃的神色。 刚才使用极招,他的真气也消耗许多。但现在这样的力量,单凭感知,却是超出自己之上的能为! 那种感觉,就像彻地闻声的压迫感,虽然还是差了一些。但现在局势不同了,他和律定墨都并非完整,恐怕接下来的战斗,就不会是之前轻松的碾压了。 “是……影骸?还是……”律定墨脸色紧张,他的《仁王纪典》再度出现,但恐怕也不足以应对眼前的情况。 第三百零一章 逆转凶潮 紧接着,两人的耳畔,沉重地传来一声声,彷若野兽的呼吸声。 “真是不妙。九彻枭影的歪门邪道还不少。”宵万斛用手背蹭了蹭下巴,严肃的面容里也透露出一股兴奋。 这样的预兆,就像刚才瘟剑的情况。看来他们都是使用了相同的方法,足以让他们绝处逢生,再度强悍。 霎时,一声怪异的尖吼,穿云裂石,震碎周遭的石块,冲击着两人的鼓膜。 宵万斛和律定墨纷纷倒退几步,那样的吼声让他们差点站不稳。 地面隆隆震荡起来,随之在废墟中,缓缓站起一个似狂的陌生黑影。 他粗重地喘息着,一只手拨开身上的重物。血红的瞳孔在黑暗中闪着光,看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他一步步朝外走来,脚步无比沉重,宛若千钧巨石。 宵万斛看着眼前蜕变般的影骸,也不由得有点打鼓。 “好家伙……” 他刚想开口说话,却不料那无比沉重的身影灵敏地朝自己奔来,好像山崩般震撼。 “不好……宵万斛!”律定墨看到眼前一幕,顿时惊讶地高声叫道。同时在他喊出声的刹那,只见宵万斛已经呈防御的姿态,被闷闷地顶在了残墙上。 影骸此刻,力量充斥血脉,血脉为之喷张。他的意识恍惚,眼前似乎仅存杀掉两人的念头,他只想杀戮! 律定墨同时掀页起招,墨字琳琅幻现,但就在即将发招一瞬,影骸竟然还是快了一分,高温炙热的躯体燃烧着黑火,将他猛烈地撞飞到远处。 眨眼之间,局势完全反转。 宵万斛抓住金刀,眼前被撞得还无比缭乱。但他再度看到影骸朝自己杀来,他这次算是有了一点经验,快速发招和闪避。 金刀飞出的同时,他一个打滚跃到另一边,但还是距离律定墨很远。影骸同样灵敏,但宵万斛的背后就是墙体,他转向不及,轰地将那堵残墙直接撞塌。 金刀在他身上留下一道不深的伤口,影骸似乎毫不在乎。宵万斛收刀起身,身上的衣服也破了几个大洞。 他看到那边,律定墨好歹没昏迷,他也慢慢站了起来。 两人之间隔着影骸这座不可逾越的障壁,看来想要联手,也没那么容易了。 眼前的影骸有着堪比猛兽的力量,怒啸的黑焰包裹全身,形成他最坚硬的铠甲。 高声一吼,两道叱咤的火焰分流而出。宵万斛、律定墨各自退避,这样的力量如果直撄其锋,恐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黑焰的力量冲击在四面八方,顶层的残垣断壁彻底坍毁,地板都塌陷下去。 夜空仍然澄澈,在夜市未熄的灯光映照下留着微微的暗红。砖瓦坠落的声音格外响彻,距离他们似乎很远的底层,争杀的声音仍然隐隐约约。 三人的位置连成一条直线,影骸处在中间,凶戾的眼神仍然可怖。 再一瞬间,影骸抢占先机,双掌一翻,各朝一边而去。骤然一侧阴风怒哮,一侧黑焰灼烧,宵万斛两人顿时再陷危境。 “铄金·百锋引。”宵万斛不愿坐以待毙,铜骧再出,欲争取主动。 律定墨见状,同样凝眉发招,当仁不让。两人决意戮力同心,双面交锋的威劲如狂澜般惊走,脚下砖砾随之崩塌,飞沙四扬,连环震爆。 三人无一例外坠落十一层,眼前一片暗无天日。 气分两股,面对律定墨两人的反击,影骸受到反弹的气劲冲刮,内元震荡创伤。 而两人也无一例外摔入废墟,遍体鳞伤。好在他们的抗衡起到效果,可见影骸目前的力量虽然强大,但是要同时面对两人,也未必能占到便宜。 宵万斛受伤较轻,率先从一堆砖石中爬出来,却已经满身是灰了。 但是,就在他刚刚抬眼的刹那,惊觉影骸已经瞄准了自己,手掌中央,就是他凝聚的招劲! 来不及思索,宵万斛知道他想要逐个击破,不甘示弱地同时运招。 一刀劈碎身边的砖瓦,宵万斛刚要调运真气的顷刻,影骸却先发制人,还是快了一步。 幽幽黑影,浑身的血液被沸腾的黑火灼烧,看起来无比瘆人。宵万斛眼前一晃,就登时感到胸口蓦地一闷,接着是身躯朝后撞去,铜骧随之脱手。 “呜……!”宵万斛低头一吭,肺腑的鲜血在喉咙一热,喷涌而出。 霸道绝伦的力量,以及影骸决意搏命的心,都让战局不断滑坡。 宵万斛显然是低估了他现在的觉悟。影骸现在燃烧着自己的命力,力量在半醒半癫狂的神智间肆虐,这样的他,发挥出来的实力已经不能单纯用常态来估算。 近乎变态,影骸无视身上的伤势,把鲜红近乎狰狞的视线转向律定墨的方向。 他混沌的头脑里,残存的理智似乎在被灼热慢慢吞噬。他只感到身上的力量暴躁无比,他想要宣泄,更为了影主,他要将一切阻碍全部铲除! 第三百零二章 儒弦万籁 两种欲望的支配下,虽然力量逐渐稳定,但是癫狂的神态却丝毫不减。药力持续发作,他好像暴怒的饿虎般低吼一声,炯炯黑焰在半空汇聚,热浪好像要把沙尘都蒸发掉。 宵万斛勉强撑着身子,半跪在地。他看着被对自己的影骸,还有那庞大的黑色火球,心中为律定墨狠狠揪紧了。 这样的攻势,凭借律定墨现在的状况,怕是必死无疑。 宵万斛挣脱着想要过去援助,但是筋脉竟然受到创伤,一时间无法使上劲。他只能干瞪着眼,眼看着律定墨即将被一招毙命! 眨眼一瞬,影骸气力一沉,攒聚的力量顷刻贴着地面滚出,地板发出隆隆的撼动。 黑火逼近废墟,一切眼看毫无转圜。 然而,就在危急的最后一秒,仍然是天不绝人意! 就在黑焰滚入废墟,将砖瓦和碎木条烧成灰烬的顷刻,一道清冷的湛然镜影,及时闪现而出,挡下殒命之招! 黑焰碰撞坚硬的琴面,与上面附着的真气发出浪花般的交错。四射的余劲好似乱箭横飞,在周遭穿洞碎瓦,嘈杂声阵阵不绝。 被震回的清冷余波扫荡,影骸头脑稍有清醒。但他顿了一顿,目光重现凶狠的颜色。 宵万斛看到那熟悉的琴,面色稍微缓和些许。但是他还是非常紧张,看来……律定墨是做好同样的觉悟了。 两人目光所至,在废墟之中,缓缓闪烁起青蓝色的光辉。 “……一竿烟雨渡青帆,百载儒风,丹心天地宽;千尺明鉴,墨玉山川同书,旧话稷下事,只应仁王观。” 沉稳的诗句,沉稳的步伐。在从废墟中缓缓走出的人影迈出一刻,青虹电光拔地而起,玉筝绕空盘旋,倏忽飞到律定墨身前。 湛然光采,琴弦如龙须般精细,琴体雍容,在闪烁的光辉之下泰然自若,一如琴主风貌。 “好家伙……”宵万斛终于感觉恢复了些力气,看着眼前焕若新生的律定墨,他不由得啧啧称叹。 影骸看着眼前的一幕,头脑逐渐清醒的意识与嗜战喷张的血脉不断扭曲,使他顿时越发难以控制自己。 药效催发,让他的理智再度屈居下风。看着眼前再度站起来的律定墨,他只想要彻底撕碎他,好像发现了有趣的对手,战斗的渴望让他根本无法罢手,他想要释放力量! 这样想着,影骸虎躯高高弓起,黑焰躁动,朝着律定墨横冲直撞过去,气势难当。 面对失去理智的影骸,律定墨眉眼一凛,携琴高高跃起,在空中勾指拨弦,顿时响彻铮鸣玉溅声! 残存的气劲,在琴音的辅助之下,撩拨阵阵回旋,激荡出怒海潮声般的排响。 威力横扫,如潮涨潮落,来涌不绝。 琴音被墨气附着,好似化为实形,蓝光宛若涟漪涤荡,每一条波纹都蓄满了力量,正对影骸而去,毫无保留。 阵阵琴声,同时在平息着影骸的癫狂,让他的攻击越来越减少锋芒。宵万斛看律定墨危伫残墙之上,神态超然,恍若见到头一回他弹琴时那波澜不惊的模样。 影骸身上的焰火稍稍平熄,但即使他的意识逐渐返回头脑,他也仍然是要趁此时机,杀掉律定墨。 他知道律定墨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如果放弃这次机会,无异于放虎归山。 “敕焰·夜难明!” 无匹黑焰再度凝聚,他体内的真元好似无穷无竭。盘绕的火蛇似黑漆般扭曲着,朝高处的律定墨吞噬而去。 律定墨眼看火焰袭来,手指在弦上翻飞,腾出另一只手汇聚墨的颜色。 瞬间,被幽蓝色包裹的墨流涌现,纷纷糅入琴弦。闪烁着星点般的辉光,律定墨虚弱而安定的脸颊被映得明亮无比。 “玄天姑射·阳律黄钟……”律定墨眼神坚毅,十指紧紧扣住晶莹弦光,傲骨铮铮好似嵯峨山岳,气壮山河,“晖墨荡青城!!” 双招合流,琴奏地籁,遥遥三岳同和声! 高悬飞舞的墨流,伴随湛蓝如浪的涛声琴音,连番冲袭。十一层瓦墙彻底倾塌,如逆浪穿鳞,满目皆是呼啸狂澜,满耳皆闻清弦飞震! 就算在夜市,所有人都听到浑然奏鸣声在揽云阁响彻,都看到那顶端璀璨的华光绽放。沙石倾泄如雨,久经三人鏖战的揽云阁,终于即将濒临垮塌。 战场核心,黄钟正声破邪焰,儒晖正气荡阴氛。三人同样在散碎的沙石中滚落,十层也难以承受,终于又在下一层堆砌成一地狼藉。 影骸首当其冲,琴音入脑同时,身躯被墨流和琴涛迭迭冲刷,彻底熄灭他的药力。 此刻他栽进砖瓦之中,用残余的力量击碎身上重物,一跃而出。 他感到整个身体,由内而外地剧痛万分。每条筋脉仿佛燃烧一般,外伤的伤口还在汩汩失血,即使药效还在,他却已经快撑不住了。 第三百零三章 一石破局 他已经不能用衣衫褴褛形容,割碎的布条耷拉在他的身上,几近衣不蔽体。 但是,当他站起来,望向律定墨的方向,他却看到律定墨竭力发出的最后一招,已经让他气空力尽,此刻正摔在废墟上面,孱弱地气若游丝。 琴体黯淡,也不复刚才的光芒。律定墨体内的青贪狼又在蠢蠢欲动,他现在却是已经没有一点真气去压制它了。 刚才一招,是他全部的赌注。挚友传授的十二律之招,加上自己的儒门极招,双招合流竟然也不能置影骸于死地,看来这一局,他确实输了。 影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才终于意识到,经过这么残酷的争杀,最后的赢家,还是他! “……唔!” 蓦地,猝不及防的背后一刀,捅穿他的右胸口。 鲜血“噗”地喷出,影骸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他忍着剧痛,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去。 原来,他差点忘了。这一局,他需要面对的,始终是两个人。 宵万斛也是刚从废墟中挣脱出来,一身狼狈。他收回沾血的刀锋,冷笑着看向影骸。 “这一局够长了。是不是……也该画上句号了?” 戚风萧瑟,伴随着滚落的沙石涌下,揽云阁底的战役,也已经行将结束。 听着耳畔接连传来的剧变,宵雾自是无比焦急。招招意在取命,赋云歌勉强挡下,仍是屈居劣势。 他的剑,已经斑驳不堪。剑刃中间闪出细微的裂隙,他不能……再与宵雾硬碰了! 两人的身躯都好似麻木,但仍是不敢放松。汗水流尽,血水仍然滚落。地上的青砖被一块块掀开或是劈碎,下覆的泥土沾满了两人全身。 而就在刚才,听到揽云阁顶的极招引爆,宵雾彻底失去耐心。 是不是大人身陷危险?为什么没见到大人下楼来?他心头越来越乱,他要上去亲眼看看,如果大人有难,他拼上这条命也要救大人! 手上的血顺着刀刃滑下,他沉重地喘着粗气,眼神盯紧赋云歌,已经没时间了。 他们两人的力气都已经快用尽,剩下的,无疑是看谁的武器能够先一步取下对方的性命。 再也不愿耽误,宵雾心头拧紧,决意最后一击! 飞虎鸮鹰式。这是他最后看家底的绝学,也是影骸曾经亲自教给他的。 他拔地而起,两臂朝外张开,弯刀闪耀油尽灯枯时斑驳的光。这一招,他一定要终结赋云歌的生机。 赋云歌站在地面,看到如此冒险的一招,他也心头猛地皱紧。 难以逃避,他顿时无从选择。既然如此,他只好看老天,能不能帮自己一把了! 抽起全身全部的真气,悉数凝聚在两肘和剑锋上。他撤后半步,剑锋绕过半条圆弧,冷光倒映地面,宛如秋水静渟。 两人搏命,最后的交锋,在刀剑碰撞的刹那,发出尖锐刺耳鸣叫,划破高空! 最诧异的一幕。两人彼此对望着,呼吸好似同时停止。 瞳孔的颜色深邃,赋云歌与宵雾,两人的身躯都静止在原地。 刀与剑,在两人中间,划为一条交叉,如明镜般照亮对方的脸颊。 谁的兵器都没折断,但互相嵌入,崩碎的一点铁屑轻轻掉在地上。 宵雾瞪大眼睛。本不应该如此。赋云歌的剑早应该碎掉了,但他低估了赋云歌的内力,还是稍稍在他之上的。 但并无多少分别。两人此刻都已经用完了真气,眼下只靠最后的一点臂力在撑持。 双锋都即将断折,只要能稍快一点,谁就能顺势斩下另一人的头颅。 这样的生死对峙,使得两人不分轩轾。如此的抗衡,不容任何外人插手。 但是,有人插手了。 准确地说,是一块石头破空而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平衡。 轻盈一块不规则的石头,也并不很有力量,甚至砸歪了一点。但是它确确实实砸在了宵雾的弯刀上,继而传来一声清脆的崩断声。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交错在前的剑锋失去了弯刀的阻挡,惯性的力量向前挥去,刚好割进了宵雾的咽喉。 无比安静。两人甚至还在保持着对峙的姿势,直到断刀和石块一起落地,鲜血喷溅在了赋云歌的脸上,宵雾才保持着那样难以置信的神情,仰面摔倒。 血花在空中喷洒如雾。就在刀柄磕在青砖的刹那,宵雾也彻底断绝了呼吸。 失去力道的血流犹在顺着他的脖颈向后面涌去。很快就在地上染红一大片,看起来凄艳,而且狰狞。 赋云歌的神情似乎还有些惊诧,他默默地收剑,看着地上已经死亡的对手,心里说不出的复杂。 他的手还在颤抖,并不只是因为长期乏力的战斗,还有从凶险中苟全性命的庆幸。 刚才的场面,如同阎王铺设的独木桥。从那口近在咫尺的刀锋下捡回性命,他实在是感到彻底松了口气,肌肉酸软,但心脏好像还在嗓子眼砰砰直跳。 第三百零四章 尘埃落定 看着殒命的宵雾,他沉默了片刻,却也没有怎样高兴。 从这个人的身上,他似乎感到一些可敬的东西。他没法像斩杀其他恶人一样面对他的尸身,那种坦然的感觉,在看着宵雾平静的脸庞时,似乎难以安心地承受。 而就在这时,荼蘼小步朝他急切地跑了过来。 刚才的石头是她丢过来的,没想到千钧一发之际竟然真的改写了战局。 赋云歌等她跑到自己身边,微微露出和煦的笑容。抬起手本来想拥抱她,但瞥到自己身上的血迹,他只好轻轻拍了拍荼蘼的肩。 荼蘼看到地上宵雾的尸身,开心的小脸闪过惨白。 “我……这,这算是,我杀了他吗……”她有点害怕,娇小的身子朝赋云歌的怀里靠了靠,颤巍巍地语无伦次。 赋云歌低头看着她的脸颊,胸腔一阵起伏。他随即摇摇头:“不是的。是我杀了他。刚才的情况如果不是你插手,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我了。” 荼蘼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如此惨状,她还是被吓坏了。赋云歌看着她仍然在颤动的睫毛,温热的小手攥紧自己的袖子,知道她还是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战场无情。赋云歌自以为熟悉了战场的硝烟,但面对这样的对手,看着他就这样倒落尘埃,他的心中还是有些难受。 可能只是立场的缘故。他这样做,虽是无奈,却也是不得不为。 忽然,他感到四肢一软,“扑通”也跪倒在地。 荼蘼见到他突发异状,又被吓了一跳。 他刚才就已经气空力尽。支撑站了片刻,他现在身躯好像烂泥一般,没有一点力气了。 荼蘼看到他虚弱的模样,也明白了他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过度疲惫了,长长舒了口气。 她把赋云歌推在地上平躺,自己则再度运动元功,帮他处理外部的伤口。 两人望着浩瀚的星空,深邃的夜幕,绵延到目光能看到的最远方。 与此同时,狼尘烟两人的生死争锋,也终于即将落下帷幕。 侧面山崖基本铲成滚石的斜坡,气力衰竭的两人,已经毫无最初的气势。 邪剑,愚子钗荼毒生灵的邪剑,也终于在锈刀的摧残下,彻底崩断。 狼尘烟双刀同运,锈刀与窄刀合并飞舞,意在夹击愚子钗的邪剑。终于就在刚才一瞬,三器交汇的刹那,邪剑再难回天,撑持偌久的力量,与狼尘烟的窄刀同时碎裂。 愚子钗失去了武器,身躯也被化骸丹和狼尘烟的内外煎熬摧残得千疮百孔。 没有想到,他超越了过往的巅峰,却还是败在狼尘烟的手下。 愚子钗仍然在抗衡着。但他的心里逐渐灰暗,他完了,一切都完了。即便能拖延下去,听刚才阁顶那一声震爆,怕是影骸也变尸骸了。 狼尘烟锈刀在手,更胜一筹。但他最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现在的自己,也只是强弩之末罢了。 青贪狼刚才已经爆发一阵,他的内力就是在那时消耗了许多。现在他已经无比虚弱,经脉如同即将皱裂一般,但他还不能就此罢手。 第二阵毒素似乎也快要爆发,他现在内力枯竭,恐怕到时压制不住。 他要速战速决。如果不能尽快解决愚子钗,所有一切就会彻底倾覆! 然而,就在这最后搏命的关头,两人忽然听到阁顶的方向,坠落一声高昂的嘶吼! “瘟剑,能跑,就随我来!” 两人同时蓦地惊住了。赫然转眼,只见一道朦胧不清的身影自阁顶直接跃下,在他身后还紧紧跟随着两个身影! 愚子钗和狼尘烟,两人都无从得知上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现在的情况,已经无比明朗了。那就是影骸要败逃了,他已经战败了! 危急关头,愚子钗反应快了一步。只见他卯足最后一点残余的力量,全数汇聚在足底,朝江的方向快速逃去! “休走!”狼尘烟一声高喝。 他持刀准备追上去。却就在他跑了两步的瞬间,体内猛然传来震颤百脉的剧痛! “唔……”他脸上的肌肉痛苦地虬结,锈刀拄地,他的身躯慢慢滑下去。 眼看着愚子钗消失在瞳孔的彼端,他的眼前逐渐模糊。继而一片昏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而在江边,两条较之其他船只更加庞大的帆船停泊岸边,那就是影骸最后的手段。 现在,他彻底清醒了。拖着疼痛麻木的身躯,他要赶快回到兆罪明邦! 然而,身后尾随而来的两人,却并不打算让他如愿以偿。 踏过一座座屋檐,宵万斛几乎是背着律定墨一路奔来。律定墨意识涣散,内力耗竭,毒素仍盛,他现在能保持清醒,已经非常不易了。 追赶的三人穿梭过闹市,踏上绵软的沙滩。愚子钗跟在他们身后而来,看到眼前局势,他也暗暗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心焦。 第三百零五章 寂水垂声 他早就没力了。要是影骸在这里动手,他怕不是成为头一个牺牲品。 黑幢幢的黯影,在江流反射的光影里斑驳。听细浪拍沙的声音,宛如风声过林,明朗清澈。 沙滩上的数人,近乎同时缓慢停步。愚子钗哆嗦着乏力的腿朝影骸那边挪了挪,生怕一会儿反应不过来。 影骸看着他们,默不作声。 他的药效对头脑的侵蚀已经随着内力的衰退逐渐消散。现在的他,已经用尽解数。 这样想着,他瞥了一眼宵万斛,发现他也在注视着自己。 动了动嘴唇,他还是什么都没说。转头朝其中一艘船走去,好像无视身后的威胁。 愚子钗见状,也连忙想朝另一艘船走去。 而同一时间,最后的黑焰,在影骸转身刹那喷涌而出,扫过沙滩。宵万斛也同时动作,金刀启路,迎着影骸的背影高速冲去。 绝对的无声,他们之间好像已经有了某种默契。 或者说,他们之间都清楚,即使在这样的时刻,说什么也没有意义。 影骸身影矫健,他一跃上船。趁着黑焰缭绕的机会,他驶船入水,朝着三山外加速逃去。 波纹划过涟漪,顷刻距离沙滩远了许多。满江的星光散碎,在帆船经过之后逐渐弥合。 波涛的声音被风声带到岸上,同时宵万斛斩破了黑焰的障碍。 当他抬眼看到愚子钗正爬上另一艘船想要逃走,他同时纵身疾跑,一跃上船,目光紧锁着越来越远的影骸,一脚把愚子钗从船上踢了出去。 把律定墨安顿在甲板上,他驱船加速,追着影骸快速驶去。 而被踢飞的愚子钗,被沉沉地砸在了另一架似乎将要无法使用的柴筏上。上面堆着腐臭的垃圾,愚子钗的坠落惊走了许多附着的苍蝇。 他晕过去了。但柴筏却悠悠漂荡入水,毫无目的,遥无方向地带着愚子钗漂流远去。 三艘船前后进入江面的怀抱。两岸的青山朦胧在低垂的星野,揽云阁顶不断飘着冉冉墟烟,静谧的街市,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惊走的栖鸟许久才敢绕回,一宿的鏖战,为澄澈的山水染上了灰蒙蒙的硝烟。 不知不觉已经四更过尽,天边仿佛已经有了一点浅显的颜色,宛如揭开这漫长夜幕的一缕缝隙。 ………… 黑水原中,深潭广袤。连日雨水繁多,淹没了许多沙洲。天色灰暗无际,只有淅沥而惆怅的朦胧。 如麻的雨丝随风吹拂着,纷纷落进漆黑的水面。凉风肆意在平静的潭水上游荡着,好似无边的阴魂,寂寥而肃穆。 水与风交织着,在黑水原中仿佛主宰。 然而,无伦怎样的风,怎样的浪,在碰到深处默默伫立的那堵墨一样黑的厚重堡垒,都只能被冲刷回返。 回浪在水深处搅动着泥沙,回风不甘地在半空发出发怒般的低吼。但黑水天垒一样无言,仿佛伫立于尘世之外,蕴藏着无匹的威严。 这里,是九彻枭影最重要的禁地。是影主策划中,最关键的壁垒。 天色漠漠阴沉,似乎一整天都是这样。湿气非常浓重,即使隔着重重岩石,湿寒的风仍然透过缝隙,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在过道间与墙壁的烛火纠缠。 黑水天垒的建筑非常庞大,但隐遁在从未消散的迷雾当中,无人能看清全貌。 它庞大的腹部,是九彻枭影最大的水军基地。而外层的城郭,只是它用以掩饰的障壁。 这样庞大的工程,已经在这一隅暗无天日的水潭深处,筹备了不知多少岁月。 至少,自彻地闻声前来担任主持之日开始,这里已经隐遁了近百年了。 冷风吹在走廊上。此时的黑水天垒外围,仍然一片沉寂。 深处的石桌两端,都是空荡荡的。而绕过石桌,就能看到垂帘之下的一间石室。里面一片漆黑,连灯火都没有点燃。 床上,彻地闻声在顾自午休。 他的气息均匀,似乎是睡着了。但是如果仔细走上前,就能看到他的眼睛仍然是睁着的。 他静静地看着天板,好像睡着了。但那样怔怔的神色,却又好似沉思,或是冥想。 阒无半点声迹。绝对的安静,绝对的静谧,这是彻地闻声在这黑暗中早已经习惯,或是说已经逐渐依赖上的氛围。 在这样的环境中,他确实很舒适。 但他睁着眼,并没睡着。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他也已经连日失眠了。 他有很重要的心事。 转念想到当时,亲手转交给悬金散客的书信。这无疑是他最大的一次冒险。但是确实,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冒这个险。 可是,自那日之后,却迟迟没有得到回音。 这计关成败,乃至生死。他并不怕死,但是现在毫无动静的状况,却让他首次感到有些焦急。 第三百零六章 青霭急流 他在头脑中算过很多种可能性。但每一种都不能肯定。他需要更确凿的消息。 思考着,他感到有些累了。虽然仍旧不困,但疲惫的头脑迫使他不得不转移思绪。 歪过头去,他看着不远处的石桌。上面刻画着一方棋盘。 凝眉注视了许久,他的脑中,竟然渐渐又浮现出当年的回忆。 满目的焰火飞絮,顷刻散尽,只余焦黑的断壁残垣。 虎狼一样的刀剑,朝当年年轻而羸弱的自己扑来。上面犹然沾满鲜血,是他最亲的亲人们的鲜血,照映在他的瞳孔中,仿佛灼烧心窝的烈火。 世界的一切,在他的心中宛如崩塌。 就是在那时候,那个男人,斩开四周的火焰,朝自己慢慢走来,然后伸出一只手。 那种虚幻的光明,也正是自那时候开始,让他陷入而今无法挣脱的黑暗。 继而,彻地闻声厌恶地晃了晃头,烦躁地坐起身来。 眼前恍如一梦,昔日一切的颜色,都瞬间消融在黑暗当中。 气息逐渐不稳。他捋着胸口,缓慢下床。 而就在这时,门外徐徐而来的脚步,吸引了他的注意。 “报。”门外的侍卫站定,短促而恭谨地说。 彻地闻声心里一跳。他压制住心里的起伏,平静地朝外走去:“说。” 侍卫于是递上一封书信,低着头汇报:“大人,枭旗使派人传信,并附言问黑水天垒有无名贵好茶喝。” 彻地闻声伸出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还是把信若无其事接过来,对侍卫一挥手:“知道了,你去吧。” 侍卫诺诺退出。彻地闻声则捏着信封,靠在石凳上缓慢坐下。他的掌心里,已经悄然渗出了些许汗水。 三下五除二地拆封,他把信展开阅读。 昏黑的光线下,信纸上并没有太多话。大意只是枭无夜要过来找自己聊聊天,应该是关于影主的进一步筹划。 来回审阅了几遍,彻地闻声才暗暗舒了口气。 但即使如此,也说明他快没时间了。这根本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如果实在不行……他也只能选择铤而走险。 手心捏起一团水雾,附着在信纸之上。轻轻一挥,信纸当即被粉碎。 他站起身,慢慢朝石室外走去。 时间快到了。他每天例行的,要指导黑水天垒水军演练。这是九彻枭影最强悍的一支力量,只有在最关键的时刻,才能展露锋芒。 走在路上,彻地闻声的手捏得很紧,乃至咔咔作响。 时机。他作为昔日的棋中玄圣,最明白时机的重要性。现在时机未到,他只能先暂时隐遁,他要冷静。 尽管脑中想到那个无比亲近的男人,他就感到无比愤怒。 那个……颈上长着一块花斑鹿皮的男人。 ………… 天色逐渐明朗,江雾的颜色逐渐变淡。宽敞的两岸倒映在水面,宛如玉璧。 水鸟在浅水和草丛间栖息,不时惬意地捕食。草虫和林间的鸣蝉混混沌沌地嘶哑,仿佛被清晨的露水堵了喉咙。 而就在这样一片宁静的画卷中,两条快船如梭,沿江穿行,激起两岸的波涛,打破清晨的平静。 哗哗白浪冲开无波的江面,留下一汪躁动的浮沫。两艘快船一前一后,撑着各自的白帆,看起来好似两只矫健的水禽。 影骸在前,宵万斛两人在后。他们自夜晚追到这里,距离兆罪明邦越来越远了。 这是律定墨和宵万斛两人竭力阻拦导致的结果,否则若是让影骸靠近兆罪明邦,往往会导致不必要的麻烦。 簌簌快风吹着他们的脸颊,无比湿润和舒爽。他两人在船中稍有休养,现在都恢复了些。 尤其是律定墨,现在仍然非常虚弱,但至少能清醒和指挥了。由于昨晚的透支,他的真气恢复极慢,好在青贪狼暂时没有二度爆发,否则他恐怕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影骸在前行船,化骸丹的余劲还在,但已经影响不了他的神智了。他现在竭力保持着冷静,即使回不到兆罪明邦,他也要再找到翻盘之机。 瞥了一眼身后帆船上的两人,他能够意识到,唯一的可能性,还是要从宵万斛身上挖掘。 两艘船越来越近,因为水流似乎平坦了些。 宵万斛全神掌舵,同时防备着影骸朝后的袭击。而律定墨此刻见到距离拉近,他匍匐着身子,抓住旁边的木板撑起半身,似乎要发动狙击。 浪花拍上船板,溅了他一身。律定墨抓不稳木板,身躯失衡,仰面滑倒在甲板上。 听到后面的声音,宵万斛转过头来:“你别乱动,别逞能了。” 律定墨一身湿透,他抬袖子擦了擦头发的水渍,仍然不愿放弃。 “休要小瞧,青颖书帆的能耐。”他勉强抬过胳膊架住身子,爬到船边,“让他看清楚,墨乘水势的威力。” 第三百零七章 万钟之邀 哗哗的流水在船的两侧快速冲过,宵万斛听他一意孤行,也不再劝他。 “影骸,接下此招!” 猛地,律定墨凝聚恢复的一点真气,在掌中显现一团涌动的墨球。只见他一掌将它拍进水中,原本清澈的江水,瞬间隐隐流淌出一条墨龙的姿态。 虽然墨龙颜色偏淡,但却还是有几分气势。它潜于水面之下,摇首曳尾荡过一圈水浪,就朝着影骸的船快速冲去! “好嘛,还不赖。”宵万斛看他还有这些能耐,显然吃了一惊。 听到水面下快速奔来的异响,宛如逆浪的长戟朝自己搠来,影骸连忙转头,一指牵引阴风入水,一手连忙转舵躲避。 墨龙与影骸释放的阴风同时相汇,在紧贴水面的距离激起数丈高的一团水花。淋下的水滴好像顷刻的暴雨,回落水面时发出“啪啪”的急鸣。 散漫的余波将两船同时冲偏了方位,影骸和宵万斛连忙调正,继续追逐行驶。 律定墨一击未成功,正在酝酿第二击。感受到可供调度的真气稍有恢复,他立刻再度施为:“再来!” 相同的一条墨龙,不同之处是颜色更浅了,宛如介乎淡墨与清墨之间。又是一次曳尾,招式再度冲着影骸而去。 影骸有了经验,连忙回头见招拆招。继而是一团弥天的水花迸射,处在船头的宵万斛可是彻彻底底洗了两次天然淋浴。 看到影骸再度接下,律定墨仍是不愿放弃,高喝道:“再看此……” 看到他准备故技重施,饱经苦难,此刻已是栉风沐雨落汤鸡般的宵万斛终于按捺不住,跳脚回头大喝:“你这只猪,哪有一招放三次的,而且次次遭殃的都是我!” 律定墨见他如此狼狈和失态,终于惊讶地停下手里的动作。 宵万斛扭过头,看着前面摇曳的船,又高喊一声:“瞧好了!” 就在同时,铜骧离手,挟带宵万斛半数的真气,浩瀚劈波斩浪而出! 只见铜骧飞旋着冲到半空,锐利的刀锋支配着强悍的气劲,一刀明亮的圆弧斩下,赫然满江碧水,陡发同时的震荡! 惊见眼前一幕,铜骧刀气在水面,竟然整整挖起一大片正在汹涌的水浪,好似挖土一般,掷入半空! 而在那一大片被挖出的水浪中央,正是惊惶失措的影骸和他的船。 强悍的刀气,为了阻止影骸逃跑,竟然直接将他的船和载船的水,同时掀到了天上去! 失去依托的水流在空中无法凝聚,已经天女散花般飞溅直下,巍巍壮观。而庞大的船只同样随着散开的江水坠落,场面滑稽而惊险。 半空的影骸紧紧抱住船舵,不作他想。 瞬间,船只狠狠地摔落江面,向四面冲荡起惊人的浪。水雾被扬洒到空中,江下的泥沙和水草到处漂浮,一片浑浊。 但是确实是很有效的。影骸的船落回时差点砸到宵万斛的船头,他们之间的距离,终于紧缩到趋近于零了。 “做的漂亮。”律定墨仰头承受着落下的水花,对宵万斛很是赞赏。 宵万斛收回宝刀,不屑地朝后哼了一声。 然而,就在这时,两人准备共同将影骸拿下时,却听到对面朦胧的水雾里,传来一声冷静的声音: “五万两黄金。” 蓦地,这一声平淡的话语,在宵万斛的耳朵里宛如雷震。 显然是影骸开口的。宵万斛的心顿时被牵动了,大喝道:“我如何信你?” 水雾顷刻消散了,而在这一瞬间,映入宵万斛眼帘的,正是一张皱巴巴的银票。 两艘船拉近到咫尺的距离,足以让宵万斛看清上面的每一个字。这张银票确确实实可兑现五万两黄金的,这样的数额,对他而言也算是中上等的买卖了。 后面的律定墨发现影骸的诡计,脸色微微一变。 是啊……他突然发觉,宵万斛……毕竟还是那个收钱买命的悬金散客! 两艘船的船舷开始分离,前面的江面出现了一道沙洲。律定墨急切地看向宵万斛,想到这么长时间里,他试图潜移默化对其渗透的儒家利义思想,却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猝不及防的一幕! 只见,宵万斛似乎已经和影骸一拍即合,他一跃翻上了影骸的船! 水流忽然变得急促了,来回拍打着船壁,震耳欲聋。 那张银票还在影骸手中,在宵万斛手中的,是另外一张同样皱巴巴的票子。 “一万两黄金归于你手,这五万两,只有在事成后才能放心给你。”影骸紧紧捏着那张巨额银票,眉头拧紧。 宵万斛脸上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仍然是一样的悠闲:“我懂,这是担保,我出力你出钱,按结果收费。” 两艘船顿时被前方的沙洲分为两路,但在前方就会再度汇合。 律定墨听不到他两人在说什么了,但是心里非常惊讶,对眼前一切几乎难以置信。 第三百零八章 反目相逼 没想到,这么长的搭档,在宵万斛心里还是一文不值。原来圣贤的利义之道果然不是合乎众人,只是他这次押得有些重了。 他早该预料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但没想到竟然是在这种危急关头,他反倒成了被追杀的一方。 顷刻倾覆的战局,律定墨还没多少自保之力。现在人为刀俎,只要绕过沙洲的隔阂,铜骧可能就裹挟着黑焰来取自己性命了。 这个方向,虽然离青崖书院还有非常远,但是至少是在朝那边行进。他需要想方设法拖延下去,不能就这样结束。 急促的水流前呼后拥,推着帆船快速地行进。 而在另一边,影骸的船上,宵万斛掌舵,影骸则站在一侧静待看到律定墨的一瞬。 其实,他也没想到宵万斛这人,竟然真的这么没有操守。 本来他也是走投无路孤注一掷,却没想到真的奏效了。看着前面他跟自己人一样若无其事地驶船,影骸也从内心感到啼笑皆非。 不过,他还是应该庆幸,自己算是转危为安了。 这边的水流并没另一侧湍急,近岸的沙洲还能看到水鸟掠过。 “溪紫石的情报,我也要你告诉我。”忽然,宵万斛头也不回地说。 影骸眉眼一凛。听宵万斛现在这么说,他又忽然想到昨晚与他碰面时,宵万斛就一直在追索着这件事。 “他欠你钱么?”影骸两手抱臂,却并没急着回答。 “关你屁事。知道就说。”宵万斛有点不耐烦,侧脸朝后面抛了个白眼。 影骸却只是鼻子吭了吭气。他既然不清楚所为何事,如果这是拿住宵万斛的最大筹码,那他可不能轻易交出来。 万一他刚说出去,宵万斛下一秒就朝自己挥刀了,可也不好说。毕竟眼前此人的性情古怪,不能以常人之理推之。 “帮我杀除律定墨,此事我知无不言。”影骸压抑住气息,保持冷静说道。 宵万斛肩头明显地抖了抖,似乎有些不满。不过他还是没有多说,专心掌舵。 凉风顺着沙洲的边缘吹到船上,前面就能看到相聚的两条湍流了。 宵万斛抖擞精神,眨眨眼睛,手按在刀柄上,准备随时朝那边挥刀。 影骸倚靠着船舱,追击的任务他好算能省省心,接下来想到的就是另一件事了。 那就是……黑雨刀客的真相。 甫脱险境,他现在才得以好好思考这件事。没想到黑雨刀客竟然是弥天大谎,他现在还感觉有些难以置信,完全出乎他的估计。 现在勉强接受事实,他才能开始逐渐梳理清晰正道那边的脉络。他们当时编造流言,应该是为了解开琼天殿当时的困境。 事实是他们确实做到了,而且把下界天大半的觊觎之眼全数转移到了他们身上。 但是这件事既然已成定局,那眼下应该考虑的,就是他们选择自己的兆罪明邦作为终点的目的。 想到这里,影骸身躯忽然好像受到冲击一般,滚着失去平衡,沉重地撞在了甲板另一端。 “怎么?”他抬起头。这时他才看清楚,原来是已经两川汇流,湍急的江水发出呼啸的怒潮,满眼顷波巨浪。 他们的帆船在突然宽阔的江面上宛如两片孤叶,快速地漂泊。前面很远的距离是律定墨的船,没想到两侧的水势差距,竟然把他们推开了这么远。 疾风劲啸,船底的白浪汹涌推着帆船,高悬的帆布被鼓得很庞大。桅杆不断摇晃着,江涛拍打过船板,流淌在甲板上。 “竟然差了这么远。”宵万斛啧啧说着,紧盯着律定墨的船。 影骸从背后看着宵万斛,转念继续思考黑雨刀客的事。 这里已经离兆罪明邦越来越遥远,怕是即刻掉头也不一定赶得上。而且眼前的青崖书院之主已经日薄西山,他也不愿就此放弃大好机会。 但如果无法通告,兆罪明邦显然非常危急。虽然不晓得他们会用什么办法攻取,但必然有一定的威胁。 甲板不断摇晃起来,大量的水倾覆上船,一片倒映的天光。 宵万斛正在乘风加速,金色的真气顺着甲板涌下,附着在船底,反推着滚滚逆流。 白帆发出“呲呲”的鸣叫,刮来的船风让它几近撕裂。影骸的头发像鞭一样抽打在脸上,火辣辣生疼。 宵万斛站在船头,迎风而立,好似铁像一般不动。他看着越来越近的律定墨,手心的刀,也开始蠢蠢欲动。 律定墨在前,也观察到宵万斛正驾船驶近。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空间越来越缩小了。 绸布般澄碧的江面,两艘帆船已经快要接到一起。宵万斛的船不断摇晃着,他稳住身形,霎时挥刀斩出! 割破刚刚涌起的一朵浪头,刀风直冲律定墨的船而去。 律定墨连忙驱船躲闪,但却还是差了一点,“喀嚓”一声刺耳的断裂声,随之是一阵剧烈的摇摆,江水顺着后船舷的裂洞涌了上来。 第三百零九章 密信搅局 “唔!”律定墨抓不稳船舵,狠狠摔倒,脸上衣服上被流入船板的水泡湿。 同时,一阵横刮的江风吹来。忙于攻击的宵万斛一时没能抓好船舵,船头瞬间倾斜。 两艘船再度拉开距离。等宵万斛调正方向,却见律定墨的船已经匆忙驶到了前方。 影骸慢慢起身,看样子他也得协助一下。 “等再靠近,你只开船,我负责进攻。”影骸语气似乎没有任何感情。 “那要是成功了,先说好,钱我可是照收不误。”宵万斛侧过头,嗤笑一声,“对了,还有溪紫石的情报。” “知道。”影骸深吸一口气,把目光同样盯向前方。 律定墨知道宵万斛看来是真的打算对自己下死手了,不能抱有任何幻想。他拖着无比衰弱的身子驾船,时刻借助着多变的水势,与身后的索命帆船纠缠。 他号称青颖书帆,正是因为早年常在江湖上漂泊,有一身超凡的驭船之方。即使后来成立青崖书院,他也不愿终日待在书院,趁着九彻枭影为祸的时机,他积极地在各地周转,漂荡江湖。 现在却没想到,自己这最后的一点本领竟然成了救命的稻草。若不是擅长驾船,凭他现在奄奄一息的状态,怕不是早被那两人杀了千百回了。 风浪时大时小,波涛渐渐宽大。两船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穿梭过两岸迷茫的烟景。 时间过的很快,宵万斛一如影骸所言专心驾船,影骸俯身船头翘首以盼,几次进攻,却仍然是拿他不下,颇为棘手。 两人的身上却已经都是湿透了,风吹干了再打湿,只感到皮肤上都贴着一股凉意。 影骸看得眼角都干涩无比,他揉着眼睛,低头叹了口气。 宵万斛置若罔闻,两眼紧盯着船舵,时不时看一眼前面的浪花,无比沉着。 追了这么久,看满布云色的天空,大概也该是中午了。 看到前面律定墨的船放慢了速度,影骸两人却并不敢轻易加速追赶了。因为刚才几次,都证明是江面下的逆流作祟,不明情况贸然追赶,差点被卷到漩涡当中。 律定墨是驾船好手,宵万斛这下算是知道了。他同样放慢船速,提防着船头突然转向。 风渐渐吹小了,影骸抹了把汗,看着近在咫尺漂荡的律定墨,暗暗咬牙切齿。 他仰起头,看着朝后流过的云层,忽然瞥到了一只熟悉的黑色鸟禽。 一双熟悉的黑色翅膀,让他的注意力瞬间离开了前面的帆船。他慢慢转过身,朝那只鸟抬起手臂。 黑鸟扑棱着翅膀,正在搜寻似的贴着江面追来。而看到前面的影骸,它顿时在空中打了个旋,向他们的船俯冲而来。 没有了刚才的水浪,黑鸟平稳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影骸看到它的腿上果然夹着信件,伸手抽下来阅读。宵万斛看到他抓到一只鸟,也没有多考虑,继续心无旁骛地行船。 影骸手指夹着信纸,抬眼先看到了上面的“枭”字,脸上闪过一丝不屑。 然而,当他看下去。他的眉眼越来越严肃。 风浪吹刮得又猛烈起来,宵万斛正在瞄准律定墨的船。但影骸释放真气稳住身形,眼神来回在那封信上打量。 似乎律定墨和兆罪明邦的事情都比不上眼前的问题,影骸的全身,都好像雷打不动地凝固了,表情怔怔的,不知道是喜还是忧。 船头又激起一阵浪花,宵万斛随之“嘁”了一声,收回铜骧。 他随之扭头,看了一眼影骸。只见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侧脸轮廓坚硬得跟铁一样。 “怎么了?”宵万斛察觉他的异样,随口问。 影骸起初还没有回答。宵万斛又问了一遍,他才慢慢回神。 收起信笺,影骸朝他走过来几步。船有些摇晃,但他的步伐非常沉着,形似千钧。 “眼前的任务,就算你完成了。”他冷声说道,随即从怀中拿出那张银票递过去,“这是报酬。” 宵万斛听到,身躯霎时一惊,好像不敢相信听到的是真话。 当他回头,看到那张已经递到自己背后的银票时,他才恍然惊醒一般,接了过去。 “对我没信心了?”但无功不受禄,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悬金散客拿钱办事,我会帮你做到的。” 谁料影骸只是淡淡摇摇头。他透过发梢,瞥了宵万斛一眼,又毫无波澜地说:“追杀之事,已经不需要你操劳了。” “哦?”宵万斛不禁放慢船速,狐疑地咂咂嘴。 他换单手握住船舵,侧过身子:“影旗使这个意思,是另有别的任务了?” 影骸紧紧凝视着他。他同样也在权衡着,但现在已经基本有结论了。 “关于你要的溪紫石的情报,我可以告诉你最新的消息。”他缓了口气,目光却从宵万斛身上转移,挪向远处的波涛,“他现在在净世一方天。昏迷至今,他刚刚清醒。” 第三百一十章 群峡暗地 “哈?”宵万斛吃了一惊。怪不得他在下界天找不到他,原来这货跑回一方天了。 不过出于杀手的警惕,他旋即对影骸的这番举动感到异常。如此示好,也就意味着他背后有着足以让他这么做的算计。 “谢谢你的情报,新的任务,有话直说吧。”他不愿藏着掖着,耸了耸肩说。 影骸低下头,思考了一下才对他说:“我需要你,去一个地方。” 宵万斛眼角皱了起来。他没有答话,静静等着影骸继续吩咐。 船风急促地盘旋着吹过,桅杆朝后倾斜了许多,随即回正。两人之间的噪音变大,影骸缄默不言,与宵万斛等候着风声平息。 过不了多久,风渐渐小了,他才开口:“……那个地点比较隐晦。在顺着来时的路回溯至夷霞崆峒峰,往北溯流二百里,在三湖交汇之处,沿着天中黑云的流向一直去。” “你说的什么玩意,真是难记。”宵万斛撇撇嘴。 影骸皱了皱眉,他正打算再复述一遍,却见宵万斛冲他摆了摆手:“得了,我知道了。” “在那里你会看到一座山,爬上山顶,那里有一口天然的深洞。你只需要朝其中滴一滴血,就可以了。”影骸又严肃地嘱咐他。 “什么鬼条件……”宵万斛有点不情愿。这样的步骤,听起来……简直就像某种活祭的仪式。 影骸看出了他的犹豫,立刻不容置喙地伸出五个指头:“五十万两上等白银。事成之后……”他说着,将自己头上早已残破得还剩半点的发簪拆下,递到他手里,“拿着此物,给九彻枭影任何一处部署看到它,分文不差。” 宵万斛听他说得这么爽快,好像眼前已经恍惚见到了那座不小的银山。 他于是一把抓过,点了点头:“好。我办事,你放心。” 远处的律定墨已经越来越远。波浪起伏,两人的船甚至好像偏离了方向。 影骸赶忙上前,代替宵万斛抓过船舵:“我信你,悬金散客的能耐,不会自砸门面。” 宵万斛站在原地,轻哼一声。 他把目光投向万顷波涛,斗大的浪花来回起伏,浮沫漂在澄澈的江面上。 “那就,再见了。” 说罢,他忽然一脚踢开了船侧边的挡风船板。长条状的木板摇摇晃晃掉下船体,瞬间卷进汹涌的江潮当中。 宵万斛看准了木板的方位,同时在船上起跳,面向激流江水而去。 赫然,一阵水花激荡而起,影骸回头看时,却已经发现宵万斛乘上木板,朝着激流冲彻而来的方向,遥遥逆流而去。 “靠这板子,你过不去的。”影骸大声对他喊道。 宵万斛真气饱提,此刻已经逆着波涛而上,人影在大浪间渐渐缩小。 “废话。等找到船,我会用的。” 宵万斛头也不回的声音很快远去,随即被碧波化去。 再看时,宵万斛渺小的身影,已经模糊得辨不清楚。一阵风吹来,影骸于是转过头,不再看他。 “再见么……”他垂下头,挤了挤疲惫的眼角,“不如说,永别了,悬金散客。” 他转而看向仍然在远处漂泊的律定墨,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沉吟片刻,他瞥到一旁的黑鸟还没离开,再度把信笺抽出,粉碎里面的信件,把外面的信封留下。 褶皱但还坚硬的牛皮纸还能写得上字,影骸咬破指尖,沾着血书写了几个大字。 完毕后,他重新把信卷好,塞入黑鸟腿间。一撒手,黑鸟扑腾着越过浪花,盘旋着飞去。 这封信是他交给兆罪明邦的。缜密如他,多方兼顾他还是做得到的。 黑雨刀客的事,他倒要看看到时候,究竟能演变成何种模样。羊入虎口的戏码,他可是从来不讨厌。 感觉真气稍稍恢复,影骸把视线从远去的黑鸟上面收回,转头旋即握紧船舵,流淌的真气顺着两臂滚落,船只再度加速。 而在刚才,律定墨也看到了身后船只上发生的变故。宵万斛竟然离开了,只剩影骸的话,他就有摆脱追杀的希望了。 忽然,他感到体内的毒素,隐隐有再度爆发的趋势。脸色蓦地一变,他一掌按在左胸,风浪同时拍来,他在船上顷刻朝一边摔倒。 影骸眯着眼,同样观察到了前面律定墨的情况。 似乎是愚子钗的作用。影骸哼了一声,看来那个瘟剑,还是有些价值的。 机不可失,他立刻加紧速度,冲荡着迎面拍来的波涛,朝律定墨的船快速驶去。 遥远的两岸,仿佛苇叶般的两条桅杆看不清晰。随着涛流滚滚,追逐的戾与怨瞬间在玉缎似的江中弭平,搅动着,前后奔向远方。 ………… 斜阳散漫,野路道旁花草芬芳。车马嘶哑,载着疲惫的三人,沉沉地踢踏着尘土。 颠簸的步伐,伴随着闪烁的铜铃,震得车篷里的三人困意阑珊。不过其中一人还在沉睡,其他两人只是侧在一边,无比劳累地靠在挡板上,时不时打着瞌睡。 第三百一十一章 黄昏尘径 尘土的气息,温热热的有点沉闷。赋云歌抬起无比沉重的眼皮,瞧了一眼还在昏迷的狼尘烟前辈,下巴不自觉地颔了颔。 另一边的荼蘼,看起来比他还要困。昨晚之后,赋云歌和狼尘烟都用尽力气,实在没有办法,她是靠自己跑东跑西,又帮垂危的狼尘烟祛毒,这才能顺利离开揽云阁,继续朝兆罪明邦进发。 荼蘼感觉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现在只想躺在软绵绵的地方睡觉。可是这架马车上连坐垫都硬邦邦的,身边还靠着狼尘烟粗糙的衣服,蹭的她发痒。 赋云歌和狼尘烟经过一战,都气力衰竭,恢复非常缓慢。外伤或许还好说,但现在内功的耗损,可是给他们带来极大的不便。 赋云歌半合着眼睛,手里提着一只被麻绳系住瓶口的瓷瓶,里面浓郁的药气透过软木塞游入他的鼻腔,颇为难闻。 这是荼蘼说她自己调制的药茶,可以帮他们恢复伤势。可是这种混杂着腐臭和酸败气味的药茶,还真是难以下咽。 他偶尔瞟一眼荼蘼,能看到她表情郁郁地靠在车板上,好像能滴出几滴苦水似的。 闷燥的空气弥漫,她的脸颊有些红。似乎是为了方便,她把后面的头发扎了起来,露出细嫩无瑕的后颈。 看着看着,荼蘼就朝他这边偷瞄过来。两人的目光不小心触碰,又连忙挪到别处。 赋云歌头脑浑浊,无比慵懒。他倒想继续这样无所事事下去,可是等到马车到站,他们还得继续奔波劳累。 自揽云阁离开,他们有听传闻说最近这里有见到一些道士出没。虽然不清楚是什么事,但露岩观的人马在附近聚集,肯定有他们关注的情况。 摇晃颠簸的路,好像要把他的骨架颠散似的。赋云歌慢慢靠后倚了倚,嗟叹一声。 荼蘼扑闪着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什么都不想。她在看赋云歌的侧耳根,那道纹路显得他颧骨坚挺好看。 长途的路盘绕在山间,一道道好似卯梁的痕迹。夕阳顺着山树的缝隙随意洒下,地面凌乱的光斑好似碎金。 然而,就在这样的感觉还未消散,当他们的马车驶过一座陡峭的山峰腰时,从山顶的方向,倏忽传来异变。 猝不及防,马夫的缰绳一阵颤抖,马匹受惊,鬃毛随之扬起。 车里三人感到地震般身躯前后猛地连番晃动起来,眼前一片混乱,差点从前面的篷帘甩出去。幸好马夫技艺娴熟,拽着缰绳制住失控的马匹,连声高喝着,才让它再度驯服。 赋云歌当机立断,稳住身躯就朝外拉开帘子探去。 他首先想到的是九彻枭影,其次是山贼。不论哪一种他们的力量都不便应对,必须尽快想办法周全。 然而,当他看到眼前的一幕,顿时呆住了。 他确实猜对了,是第一种情况。但是这样的场面,又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只见前面横在道路中间的,是几具壮汉的死尸。他们身上都有深浅不一的伤口,但都足以致命了。 赋云歌惊讶地摸住下巴。他确实需要冷静思考。 但是还没等他思考出结果,从天上又紧接着掉下来一具尸体,不偏不倚摔在他们面前。 马夫虽然制服了马匹,但哪见过这种场面。顿时两腿发软,颤抖着想要往回跑。 赋云歌连忙按住他的肩膀,让他稍安勿躁。 荼蘼脑袋被撞了好几次,还在隐隐发疼。她一只手捂着脑袋,同样忍不住好奇地跟着凑出来看。 见到赋云歌正在向山崖上方望,她也跟着歪着脖子去瞧。 而当他们看到山崖上的情况,这才明白眼前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飘荡在空气中的,一直有来自上方的厮杀声。只是他们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一时间忽略掉了而已。 在他们头顶的方向,陡峭的山崖间竟然还有一条极狭窄的山路。倾斜的地势,竟然还有三四十人正在争杀作战,偶尔坠落的,正是从那里摔下来的尸首。 确认了情况,赋云歌眯起眼睛,用手遮住耀眼的光线,仔细辨认过去。 但出乎意料地,他竟然发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是我的一个旧交,公孙探先生。”确认之后,他侧过脸,对荼蘼和马夫说。 尽管两人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既然是赋云歌的熟人,就放心许多。马夫生怕是什么山贼,要是赶上那些家伙,他一天就全白干了。 赋云歌说完,仍然在全神观看着上面的战斗。 能够看出,在公孙探的指挥下,本来就所剩无几的九彻枭影杂兵更走投无路。势如破竹的态势,这场战斗已经毫无悬念了。 荼蘼不喜欢看打打杀杀的,尤其这么血腥。她朝后缩了缩身子,两手扶着车板坐回原位。 第三百一十二章 万众之盟 狼尘烟被巨震颠醒了,此刻惺忪地睁开眼。 “怎么回事。”他睁眼看到赋云歌正趴在前面,似乎在看什么东西,嘟囔着问。 随着几人的观战,上面的歼灭战很快到了落幕的时候。公孙探亲身掠阵,与同僚配合无间,将仅剩的几人一并诛杀。 遥遥看着他们胜利,赋云歌也感到和他们一样的舒畅。 “公孙先生!”看着公孙探等人似乎要离开,赋云歌连忙朝上面呐喊。 上面的公孙探等人听到下面的喊声,这才注意到崖下的那辆马车。 半刻间之后,公孙探等人与赋云歌一行人汇合。送走马夫,赋云歌等人跟着,朝公孙探所说的营地走去。 在下午穿行林间,多少能感受到一些清爽。阳光不遗余力地散发光与热,闷燥的气氛连草虫都不愿动弹了。 踩过林间的草地,这队人马还带着获胜的喜悦,跟随的几匹马摇头摆尾,不时吭吭鼻孔,顿时周围就能闻到一股干草的气息。 赋云歌与公孙探几次相见,也算是老相识了。他两人走在前面,荼蘼紧跟着赋云歌走在其后。狼尘烟还是乏力困顿,借了一匹马骑着,马背的毛反光油亮。 这队人马属实不算少,大约有三十多人。公孙探说这只是此次负责拦截的支队,真正的兵力星罗棋布,还散落在兆罪明邦以外各地。 “不知道兆罪明邦情况如何了。”赋云歌想到醉尘乡前辈,脸色不无担忧。 公孙探侧脸看着他,淡淡一笑:“暂时无碍。当时兆封明邑一别,我们各自分工,醉尘乡先生因应内部,虽然身陷重围,但一时不会有事。” 赋云歌点点头。自那日之后确实又经历了许多事,总算现在仍属顺利。 “兆罪明邦势力空前庞大,需要相应兵力。”公孙探叹了口气,“虽然已经筹备良久,但若是正面交锋,还免不了大量死伤。” 赋云歌深吸一口气。这在当时就是他所考虑,因而采取黑雨刀客之计,就是为了避免正面冲突,减少损失。 忽然,他扭头试探着问:“不知道先生有没有听说,黑雨刀客之事?” 前面一根树杈横在地上,公孙探听他这么说,一时恍惚,把树杈“喀嚓”踩成两半。 赋云歌看他反应,眉头微微皱起。 公孙探低着头,脸色比较凝重。他两手交叉搭在身前,似乎对此有些头疼。 “黑雨刀客……确实是一个最大的变数。”他沉思了一下,这才幽幽地说。 两人身后的荼蘼听到他这么说,悄悄吐了吐舌头,感到很好玩。 赋云歌听他做出如此结论,也感觉有些吃惊。看来东方诗明他们确实做好了保密工作,连这边公孙探等人还被蒙在鼓里。 但赋云歌也不能就此坦白。现下人多耳杂,他得另找时间与公孙探筹划。 一群人在树林间很快远去。夕阳的颜色在他们背后渐渐褪下,弥漫的闷热逐渐远逝。 等到晚上他们才总算抵达营地。自曲折的林间走出,他们差点看不清树林间的道路。好在前面终于出现了点点火光,他们到了。 所谓营地,正是倚靠在山体背后的一排排散落的帐篷。内外点燃篝火,犹如寂夜的星辰。 “这是最近的营地,距离兆罪明邦不远,赶过去费不了多少时间。”公孙探向他们介绍道。 赋云歌点点头,仰起脸朝高耸的山丘顶望去。 深邃的夜空看起来一望无际,好像苍天探入无穷的窟窿。今夜的星点稀少,但空荡明朗的感觉却格外瑰丽。 狼尘烟从马背上下来,走到他们身后,四处踢踏着腿脚散步。 不远处传来荼蘼的惊呼声。赋云歌扭头看去,发现营地的篝火绵延很远,在营帐间重叠交映,好似把整片山脚都包围了。 他也很少见到数量这么大的兵力。转头看向公孙探时,只见他非常和煦地在微笑。 “这里可不止是琼天殿的兵力。”他的语气虽然一如既往地谦逊,但还是能听出一些压抑不住的自得,“三教散碎的力量,酒盟以及巍山阳岚,金戟锋鉴都在。” 望着赋云歌瞳孔中的色彩,他顿了一顿,缓缓地像溪流一样说:“这里,是正道众人凝聚的,反扑力量的中流砥柱。” 赋云歌吃惊地望着平静的他,他的表情已经恢复浅淡的微笑。 这样的表情背后,绝对少不了许多背后的筹划和努力。甚至他感觉,在公孙探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周遭的篝火都同时升腾了起来。 如此温热,这就是人心的力量。 赋云歌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这是饱含敬佩的赞叹,对公孙探,也对这星星之火般的每一个,英勇反抗的人。 晚饭还没准备好,赋云歌让前辈和荼蘼四处转转,自己则讳莫如深地拉着公孙探远离营地,朝深林里走去。 第三百一十三章 深林计议 离开了营地的光焰,背后的温度渐渐变凉。蹭过的草丛不时飞出几对极小的翅膀,嗡嗡嘤嘤闪着细微的身躯飞向远处。 赋云歌走在前,公孙探跟在后面。两人绕了好几个弯,确认没有跟来的身影后,两人才缓慢停步。 赋云歌真气未痊愈,急促地走了这一阵都感觉有些疲劳。他靠在一棵树干上喘了一会儿,手背被苍老的树皮刮得有几分疼,似乎是蹭到伤口了。 公孙探并不提问,只是站在一旁等他休息。 赋云歌自嘲似的无声苦笑。这样的体力,就算潜入敌营,也没办法施展计划。 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从树梢下的阴影站起来,头顶罩上了一层月色的柔和光晕。 “公孙先生,特请你出来面谈,是为了黑雨刀客之事。”他想了想,决定直说。 谁料,公孙探竟然并没有意外:“该是如此。需要如何配合,但说无妨。” 赋云歌听到这话,反成他惊讶了。 “你不是……”赋云歌伸出指头,犹疑地想问什么。 公孙探笑了。他背过身去,看着远处朦胧的一点橙光:“我开始也只是猜测,但也基本能肯定。在路上故作姿态是为了防备内鬼,在这里我才能和你推心置腹。” “原来如此……”赋云歌迟缓地收回手指,但还是有些不放心。 公孙探本就是琼天殿的智囊,以他智慧,在看到赋云歌等人出现时,就有所推测。 揽云阁夜晚的战斗他们也有耳闻,据说黑雨刀客短暂出现,之后不知所踪。而在今天却遇到了赋云歌和他身后的狼尘烟,两者关系太过巧合,自然不难猜度。 公孙探跟他简单讲了自己的思路,赋云歌才算放下疑虑。 放下戒心,赋云歌于是跟他讲述了自己这一谋划的排布。虽然计划庞大,但公孙探一点就透,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就是如此。”最终,赋云歌一摊手,代表他的筹划已经全部告知完毕。 “……很大胆的计策。”公孙探拇指托住下巴,眼神庄肃莫测。 赋云歌望了一眼如水的朦胧月光,叹息一声:“但兆罪明邦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现在时间紧迫,所以只能来请你直接告知了。” 公孙探眯起眼笑了笑,转过头去:“份内之事。而且,我这里也时刻准备着。” 赋云歌又有点听不懂他的话了,但也没有深究。转眼公孙探已经拿出了一份地图,半蹲在地,铺开给他看。 赋云歌也躬下身,借助月的清辉慢慢观摩。 地图很详细。上面有许多朱笔标注,密密麻麻,显然公孙探在这上面费了不少头脑。 赋云歌探出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发毛的纸面,一点点阅读。 公孙探与他静默无言,看了一会儿。等赋云歌看得差不多,公孙探才开始跟他逐一解释。 “这条道路,是从此营地直通兆罪明邦前线的。”公孙探指了指离他们很近的一条线路,慢慢滑到远处。 赋云歌目光随着他的指头滑动,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营地”的标识很明显,是圈起来的一片红圈。赋云歌看到地图上错落有致分布着三个这样的营地,稍微有些震撼。 公孙探看出他在关注什么,脸上展露饱经风霜后,无所谓的笑容。 “这三个营地,对抗兆罪明邦呈现犄角之势。”公孙探又说,“我们现在的这一个,正是面对着兆罪明邦主城郭的大营。” 一只蝉鼓着翅膀从两人面前飞落,趴在地图上。公孙探轻轻挥袖拂去,那阵蝉鸣随即飞远了,融进林间不得分辨的黑暗。 “整备这些人手,还要避免打草惊蛇,你真不容易。”赋云歌注视着纸面,专注地说。 公孙探并没说话。他嘴角始终勾勒着一点笑意,这样的辛苦,只有亲身经历,才能明白。 他自接手此地后,就从没有休息一日,到处奔走筹谋。攒聚至今,能维持如此规模,所费心力难以估量,而这些辛劳的唯一凝聚,就只有一击攻破固若金汤的兆罪明邦这个愿景了。 既然赋云歌带着他最冒险的计策与他汇合,那自己的这番努力,就要成为这条离弦之箭背后,最坚实的盾。 “人手的事,你不用有所顾虑。”他缓缓看向赋云歌,眉间充斥着前所未有的自信。 赋云歌同样很缓慢地点头。并非是有所迟疑,而是他知道公孙探这句话的热度,不容许被随意地对待。 “那边就是……”他的视线转向远方,阴翳之下,那片庞大的轮廓非常引人注目。 公孙探点点头。他凑过去一些,慢慢指给他:“这是探查许久后得出的,兆罪明邦的地形图。” 根据他的讲解,兆罪明邦以外山为防御,看起来无比广袤。但实则绕过群山,后面的情况别有洞天。 第三百一十四章 计策因应 “最前方的巨大城池,是兆罪明邦的主城。”他详细地用指尖勾出那个圈圈。 赋云歌看了一眼那里,又扭头看了看三座营地的大小。果不其然的巨大,那片地貌的范围,就算三座营地加起来也比不上。 “然后,是它后面的两座辅城。”公孙探的手指在半空稍微一停,然后从主城的一侧划出一条狭长的线,伸向稍远的地方。 另一侧同样,看起来像是生在主城的两只羊角。距离主城不算远,两座辅城盘踞着,同样有不小的规模,在地势上彼此因应。 “中间是他们连接的城墙,若三城之一受到攻打,他们能在半刻间收到消息,通过这最近的通道,不足半时辰内就能赶到援兵。” 公孙探说这些显得有些苦涩,显然是开始时冒进吃了亏。 夜云罩住了月光,地图顿时变得一片漆黑。赋云歌趁此机会在脑中重现着地图上的内容,很快一座模型就在脑海中浮现。 三座大城郭相互连接,分而保全实力,连接则随时驰援。主城固若金汤,借助山峦走势占尽地利,里面又有着非常充足的兵力。 这样想来,兆罪明邦确属易守难攻至极。 “我们的兵力,如果正面对抗,胜算多少?”赋云歌忽然问道。 公孙探低着头,皱眉稍一思考:“我想……大概不足三成。” “必须要有计策因应。”赋云歌并不意外。 两人彼此沉默,继而视线慢慢同时转向了那连接三城的两条狭长通道。 “这里,应该要拿下。”赋云歌诺诺沉吟着。他知道公孙探也在看那里,便没有指明。 公孙探同样知道。他耸耸肩道:“那两路的兵力,其实正是为了截路的打算。” 两条通道都又窄又长,却是辅城前来支援的关键。若是提前把守,那么孤立无援的主城也就好说了。 大概明白了眼下的情况,赋云歌还得仔细消化,拿出最确凿的方案。 他向公孙探点点头,缓缓直起蹲的酸麻的腿。公孙探见他已经明了,把地图抓起抖掉上面的草泥,细心地装了回去。 就在两人刚刚站起来的时候,忽然听到遥远的营地传来了几声接连的呼喊。似乎是晚餐烹饪好了,在找公孙探回去吃饭。 “别让他们等急了。”公孙探回头对赋云歌微微一笑,两人忙快步朝营地的方向赶了回去。 营地的篝火很旺,山背面的风声剧烈,火苗扑腾着耀眼的光束,不时飞散点点火星。 几声柴火丢入的声音,火焰受惊般抖了几抖。很快投进去的木头也燃烧起来,周遭的温度顿时升高了很多。 火光照脸,赋云歌和几人坐在火堆前,看着对面的狼尘烟,神态静谧,好似坐定老僧。 荼蘼靠在他旁边,知道他现在心事重重,也不去随便打扰他。赋云歌看着前辈的脸,心里却一直在思索着对付兆罪明邦的办法。 少顷,公孙探端着一木杯的酒朝他走过来。听到脚步声赋云歌随即抬头,看到的只是公孙探一如既往的平和脸色。 “如若不嫌弃,可以尝尝这里的酒,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公孙探捧着杯壁,到他面前躬腰放下,就搁在赋云歌前面的土地上。 赋云歌点点头。公孙探随即离开,而就在他走之后,赋云歌才嗅到空气中早就有了一股淡淡的酒味,旁边的人们有的在喝酒。 他们可能是酒盟的人,也可能是巍山阳岚,或者其他。赋云歌看着他们红润的面庞,浅笑着低垂下眼睑。 面前的酒杯里,被火焰照得黄澄澄的液体,看起来有点浑浊。 想来在这种地方,也不会是怎样的好酒,而且他也不是醉尘乡,本就不懂酒的优劣。 抬起那只粗糙的木制酒杯,杯中浊酒倾之入喉。 他脑中一阵昏涨。不过很快清醒,继而是那种辣辣的感觉顺着喉咙向上推去,在后脑产生酥酥.麻麻的感觉。 “啧……还是算了。”他皱起眉毛,把剩下半杯放回去。 看着火苗渐小,赋云歌头脑里已经基本做好了规划。起身离开时他才察觉身边众人已经所剩无几,连荼蘼和狼尘烟都不知所踪。 看来确实沉思了好久。赋云歌挠着头,咂着僵硬的舌头找回安排的营帐。 眼前好像所有帐篷都长得一样,赋云歌只得从那些没有燃灯的帐篷里找自己的。 刚才听分配的那人说在这一片……他半杯酒下肚,好像一不专心思考,酒劲迷迷糊糊又开始上涌。 除了实在不好辨别,赋云歌也感到头脑晕乎乎的,加上疲惫连番袭来,眼前甚至开始混沌了。 终于,他瞧到了前面的一间帐篷,与刚才那人说的好像重合了。 “总算到了……”他脚步都有些趔趄,连忙加快几步,朝那边走了过去。 第三百一十五章 大醉同眠 帐篷里一片漆黑。耷拉的帘角也并没有系住,可见里面确实没人。 感到身心俱疲,赋云歌连灯都懒得开了,看准地铺的形状,“骨碌”就栽倒过去。 垫子很柔软,他的肌肉很快放松下来,感到无比舒服。毕竟自圆南水郭之后他就没睡过安稳觉,虽然这次是个地铺,也较之前好上许多了。 脑中混混沌沌,他伸手朝远处试着抓了抓被褥,却在黑暗里抓了个空。 懒得再开灯找寻,他朝一旁翻了个身,打算和衣而睡。 翻身……翻…… 他试着侧过身,却似乎在床上碰到了一团碍事的东西。而且此物竟然占了一半大小的地铺,让他连翻身都翻不了。 “嘶……”他有点气恼,伸手推了几下。 但是那物却并不容易推开,尤其他此刻浑身乏力,手臂好像一点劲都没有。 但他的手掌好像碰到了软绵绵的表面。感觉有点不对劲,他又试着揪了揪。 好像……那上面盖着的,就是自己的被褥。 他并没多想,只道是收拾的人把他的被褥盖在了他的行李上。于是他又添了点力气,想把被褥从行李上面抽下来。 然而,最出乎他意料的,是“行李”竟然动了。 “咕呜呜……不要……拽……” 准确的说,是“行李”不仅在那里蠕动了几下,甚至还说话了。 这下,赋云歌困顿的睡意消散了许多。他神经的弦一紧,打着滚半跪了起来。 仔细一看,他才惊讶地发现,裹在里面的还真不是行李。看从被子里露出来的脑袋,他很清楚地能辨认出这是荼蘼在睡觉。 接着,他还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 赋云歌趁着酒意悄悄靠近了些,果然发现荼蘼刚才也喝酒来着。 “小妮子……还敢喝酒……”他眯着眼苦笑。这酒劲真不小,就她这点道行,还能找到个帐篷倒下睡觉都算是本事了吧…… 黑暗里,从帐篷外依稀透进丝毫的微光。 荼蘼显然喝醉了,脸上带着红扑扑的酒晕,睫毛湿湿的。 她的呼吸小而急促,光滑的肩也微微起伏着。精致的脖颈在乱糟糟的头发后面接连着白皙的皮肤,顺延到被褥底下。 她的脸还很稚嫩,五官认真地勾勒出她惹人怜爱的模样。脸蛋的曲线很柔和,看起来人畜无害,软乎乎可爱得想让人去揉揉。 “跟娃娃似的。”赋云歌看了片刻,温和地吐了口热气。 他的目光很自然地向下挪去,但是很快,他忽然反应了过来。 虽然酒意朦胧,但他还是注意到了荼蘼窄小的溜肩膀……确实是只有一件浅薄半透明的纱衣。 “嗡”地一声,赋云歌虎躯一震。 他忙不迭连滚带爬从荼蘼身上下来,她却还没醒。赋云歌晃了晃头,却久久不能平静。 好家伙……他现在才似乎意识过来,刚才自己在做什么没道德的事。 这不是窥伺少女睡颜么?这不是很变态么?他吃惊地捂住嘴,开始混沌着检讨自己的行为。 直到荼蘼轻微的呼吸声传入他的耳朵,他终于才缓了口气。 实在是……没办法啊。他一倒头,干脆跟开始一样躺了回去,只是朝另一侧转过身,不去面对着荼蘼的方向。 没错了。这件事自己肯定没错。他还有点沾沾自喜似的想着,这是他的帐篷。荼蘼走错帐篷,自己没把她撵出去,还是蛮契合人道主义的…… 胡思乱想着,他很快结束了一天的车马劳顿和深思熟虑,带着稀里糊涂的酒意进入梦乡。 而在此时,帐篷以外,缓缓探进了一对脚步。 ………… 翌日清晨,营地的雾气缭绕。山阴潮湿,深浅的植被呼吸着,在空气中织着氤氲的薄纱。 赋云歌身躯疲惫,这一觉虽然条件艰苦,但有赖酒意催眠,他还是休息得不错。 身上的外伤已经快要痊愈,真气在一宿不知不觉间弥补了很多。 淡淡的清香飘来,赋云歌平时已经习惯。这是荼蘼身上独有的味道,像是百花的芬芳,还带着青草的馥郁,但却说不上究竟是哪些花草。 酒劲已经消化,但他还是感觉后脑勺昏昏的,迟迟没有睁开眼。时间应该还早,外面静悄悄的还没有人的声音。 咿呀啼叫的林间鸟,歌喉无比清丽明媚。伴和着荼蘼的体香,赋云歌感觉头脑无比干净,好像得到了净化。 睡意尚未褪散。他刚打算继续眯一会儿,忽然听到背后传来悉窸窣窣的声音。 没有在乎,赋云歌稍微往旁边挪了挪,打算继续沉眠梦乡。 但是,很快他的背后传来一声惊讶得无可比拟的尖叫。 “呀——有色狼!” 荼蘼跪坐在地铺上,衣衫很不整齐。她慌张地抓着被子包住身体,一脸错乱面色通红地看着旁边躺卧的赋云歌,吓得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帐内定夺 和陌生男人同床共枕什么的……哥哥和父亲都说过,是绝对不可以的! 虽然赋云歌也算是自己的朋友,但……还不应该是这种亲密的程度才对! 她焦急地眨着眼睛,果冻一样湿漉漉的嘴唇咬得紧紧的。但赋云歌睡意未散,加上昨晚自以为的很合理的推理还在脑中萦绕,他在这种时候倒显得非常泰然。 荼蘼见他竟然还赖在床上,有点气愤地抽出手拍了拍他。 赋云歌被连续拍了几下,剩余的混沌的睡意也逐渐消散。他勉强睁开眼,从地铺上慢条斯理地爬起来:“……怎,怎么?有事么?” “你怎么问我呀?!”荼蘼气鼓鼓地瞪着他,还不由往后缩了缩,看起来是真生气了。 赋云歌揉着眼,迟钝地抬头:“这,啊……有点挤,抱歉啊。” 听他如此不介意,荼蘼又气又笑地张开嘴巴,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你,你,我……”她不断来回看着赋云歌和自己脖子以下,脸颊越来越红。 “哦……”赋云歌有点清醒了。但他的神经仍然迟缓,只是很坦荡地摇摇头:“没,没仔细看。而且……当时给你在背后敷药,我也……” “你……”荼蘼被他如此单刀直入的话正中靶心,害羞得脸红到了耳根,“你你怎么这样……!!” 赋云歌舌头打结,转了一会儿总算清醒。他连忙摆手解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那时候我也没仔细看……” 话说到嘴边,他忽然后悔了。说什么“仔细看”,那不是越描越黑么! 果不其然,荼蘼已经羞愤得空前绝后,她不停地颤抖着嘴巴,却根本想不出完整的话。 “你……我看错你了!”她的眼圈微微红了,好像气的快要哭了,“晚上溜到女孩子的帐篷里面,还光明正大地在这里睡觉……还,还睡得这么香!” 赋云歌被瞬间指控罪名,心头一颤。昨晚在头脑里想的理由好像都站不住脚,他这次算是彻底清醒了。 “这……但这是我的帐篷啊!”他忽然好像溺水者抓到稻草一般,想到最后一点,灵光乍现,“是你昨晚喝醉了,跑到我的帐篷里来的!” 没错,这将成为他翻盘的绝杀! 一切的论调都源于“闯入女孩子的帐篷”。那这里既然是他的帐篷,这个前提就不存在了! 荼蘼昨晚醉的稀里糊涂,是她闯进自己的帐篷来借宿的。赋云歌点点头,神智无比清晰! 不出所料,荼蘼一下子愣住了。 她手足无措地抓了抓头发,然后很快眼神变得像小兔子一样无辜。 她似乎记得自己昨天晚上偷偷尝了尝营地的酒。然后就醉醺醺地想快点回来睡觉,然后…… 她一边有点委屈地露出服软的样子,一边仔细地环视了一下帐篷的每个角落…… 但是……她忽然发现,和自己一样在环视着帐篷的赋云歌,同样露出了难以掩盖的惊讶表情。 这里面,确实没有她的东西。但相同的,这里面,也没有赋云歌的东西! “诶——?”她脑袋里糨糊一样,有点搞不明白了。 “这……”赋云歌同样吃惊,这里,还真不是他的帐篷! 两人同时心虚了,但还并没有甘心服软的架势。毕竟这样的状况,他们都很难办。 “这究竟是谁的帐篷?!”赋云歌大声朝外面呐喊。 “肯定不是你的呀!”荼蘼撅着嘴巴拽他。 “那也不是你的呀!”赋云歌扭头以牙还牙。 “……是我的。” 就在两人互相拌嘴的时候,帐篷的外面,忽然传来无比熟悉的嗓音。 焦躁的空气瞬间鸦雀无声。两人听到外面的声音,诧异地一动不动。 “是……狼尘烟前辈?!” 听着里面的吵闹,昨天将近睡了一天,现在起床的狼尘烟站在外面,身后还围着几个被吵起来之后前来看热闹的。 早莺婉转的鸣叫又盘绕在树杈间,泥土里悄悄钻出蹒跚的小虫。天顶的阳光层次清晰,似乎山前已经红日朗润了。 清晨野间的早炊,清露弥漫着油花的香气,在各个土灶间串绕传递。 原来昨晚两人喝醉后都走错了帐篷。独自去山顶吹风的狼尘烟回帐篷时才发现里面已经住了俩人,不得已去了赋云歌的帐篷。 餐桌上,两人虽然挨在一起,却举箸低头无不感觉有点尴尬。 狼尘烟在餐桌对面看着两人,倒感觉他们有点有趣。他难得对什么事有新鲜感了,看到这年轻人懵懂的状态,他也罕见地觉得心情不差。 “那个……”赋云歌被狼尘烟看着,感觉脸上热热的,低头试着跟荼蘼搭话。 荼蘼听到他的声音,好像耳朵有小虫子爬过,痒痒得很奇怪。 “怎,怎么啦……”她的声音也弱弱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桌子上的馒头。 赋云歌小声嘟囔:“那个,对不……” 但就在这时,公孙探身后跟着几个道袍打扮的人朝他们走来。狼尘烟慢慢抬头,赋云歌也赶忙收住说到嘴边的话。 第三百一十七章 黑霾囚牢 公孙探的表情始终和煦,他并不知道两人昨晚的事,微笑着对赋云歌说:“你们好。昨晚休息得还好么?” 赋云歌和荼蘼同时转开视线,脸上都有些红晕。狼尘烟鼻孔吭了一声,只得抬头对公孙探说:“还行。” 察觉赋云歌和荼蘼的奇妙的状况,公孙探好像也有所领悟。 但他很显然领悟错了,抬手抱拳,乐呵呵地作揖:“两位,恭喜啊,恭喜。” “你恭喜个什么劲啊……”赋云歌有点怨念地抬头。这聪明人有时候还真是不好交流,脑瓜子转的快就容易过载。 但他倒是来得正好。现在可还不能就这么沉溺,毕竟兆罪明邦还在前面。 他正好吃饱了,于是起身走到公孙探面前,对他笑道:“说正事吧。” 公孙探轻“嗯”一声,对他解释道:“据今早收到的讯息,是我们最前线的营地,遭到夜里突袭了。” “突袭?”赋云歌面色显露出一点紧张,“结果如何?” 公孙探叹息:“悬灯武僧坐镇,所幸损失不大。不过兆罪明邦主动出击我们的阵地,怕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赋云歌若有所思。所谓的消息,无疑是指公孙探暗中集结的这些兵力。虽然还远比不上兆罪明邦的规模,但假以时日,此消彼长,他们定然不愿意坐以待毙。 他又想到现在兆罪明邦影骸不在,统辖的应该就是传闻中的丧刀·溯游魂。此人他们素未谋面,也没有交手的经验,怕是执行计划的一个变数。 不过,与他齐名的瘟剑已经被他们重创,对付剩下的丧刀,也应该不算问题。 想着,他忽然考虑到狼尘烟的状况。 低头看去,却发现狼尘烟也正在看着自己。 “前辈,你……”他试探着问。 狼尘烟并未说话,只是很有把握地点点头,似乎也恢复了许多。 “对了,你刚才说……悬灯武僧?”赋云歌感到刚才耳边一阵熟络,再度确认问。 现在想来,他还记得当时与大师见面时候的场景。也是在这样相似的树林,那张慈悲宽宏的面庞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是,在最前端的战场,与兆罪明邦对峙的是我们的三教联军。”公孙探笑眯眯地说。 毕竟三教人手能调到这边,也多亏赋云歌他们瞒天过海的作用。否则现在的局面,怕不是还尴尬地在琼天殿顾守。 赋云歌感受到他笑意中的赞许,毫不自矜地浅笑着摇头。 前山的阳光顺延着山体的轮廓向后收束。四野都渐渐变亮了,晴空明媚。 赋云歌抬头看了一眼俊朗的天色,回头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既然前辈没有问题,他们就时刻准备好了。公孙探的谋划沉淀的时间也足够了,是时候将他们最大的反扑真正露出水面,让他们好好瞧瞧了。 但是,公孙探却打消了他此刻的冲动,拍拍他的肩膀:“再等一下。两天之后,我们最后一支力量就能赶来了。” “哦?”赋云歌颇为惊讶。没想到竟然还有其他力量正在赶来,那就更加保险了。 “他们有多少人?”有点好奇,他又追问道。 山前传来晨鸟的鸣叫,连绵起伏,好像树林都在和奏,悦耳空旷。 公孙探侧耳捕捉了这难得的鸣叫,等鸟鸣远去,他才凑近几分,低声开口:“只有一个人。而且他……应该还是你的熟人。” 赋云歌听完,吃惊地张大嘴巴。 灿烂的光终于移到山头,披散着树木的梢端,顷刻淋漓山后的每一寸土地。 金色的光束流泻在众人的头顶,好像每个人都闪闪发亮起来。原野远处顺着道路延伸,尽头的方向,是群山巍峨中森严的城郭。 ………… 黑水原中,日影的轨迹被深厚的云层掩埋。昼夜更替不过微光升散,唯有不息的雨水依然,似乎要把整座堡垒全部淹没。 时间又过了一天。其实在这重叠的黑岩障壁之中,仿佛时间都是棋盘上坠落的弃子。早已近乎停摆的时间,沉沦在无边无际的浓雾中,模糊了行迹。 外面雨声交彻,沙沙地吹拂着墙壁。坑坑洼洼的凹凼泛着凝固的水光,远看甚至有了黑铁的质感。 堡垒里屏障森严,本不应该听到外面任何的声响。 但这里是极度的寂静,所以即使隔着深邃的距离和障碍,淅沥的雨声仍然可以把外界的凉意送入,徐徐让人腿脚生寒。 彻地闻声独自躺卧,兀自沉眠。 他并不喜欢睡觉。但这里终日无事,他除了独自下棋试着解开那道可怕的棋局外,仅剩下的,只有迷而复醒,继而睡去。 他讨厌做梦。但是他每次入睡,昔日的梦魇又会再度萦绕。 仿佛无底的深渊,任他如何挣扎,都逃不出那极夜的囚牢。 第三百一十八章 痛苦之源 但他又不得不这样做。他怕他忘记,他要自己时刻记住那彻骨之寒,即使每次都让他的脑髓几欲崩碎。 深沉的梦影朦胧。如同沉潭之水,牵引向他推导而出的残酷现实。 ………… 当年的那段过往,似乎已经是数百年前了。 棋中玄圣。这是他对曾经记忆最深的绳索。可是这个名号早已经被黑水淹没,沉入无人记忆的深壑。 他的身份,无疑是令人瞩目的。那时候他的名字还不是被冠以“彻”字代号的所谓旗使,但他曾经那个短暂拥有的名字,却已经逐渐记不清晰了。 他自小学棋,从来没有考虑过武学的世界。战争和杀戮似乎离他非常遥远,他唯一近乎痴爱的,就是手中温热的棋子。 他是百年难遇的棋界天才。 似乎只在十岁,他的棋艺就已经非俗人所能及。眼前窄小的棋秤,在他眼中宛如参悟奥妙的世界,无伦如何玄机巧变,他都能应付自如。 他曾是生活在昇平天的孩子,却在那里了无敌手。仿佛是棋中世界的王,他所在的颜色,不论黑还是白,都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也正是因此,他的名号盛极一时。 那时,正感到棋艺登峰造极,却仍然想要突破顶峰的,尚属年幼的他,遇到了与自己只有短暂缘分的恩师。 那是一位不苟行迹的浪人棋客,也是鲜少能与他匹敌的对手。在那人的手下他首尝败绩,自此便拜他为师。 恩师的名号,他始终记得非常清楚,不敢或忘。 或许也是为了记住那段风雨前的平静。虽然缘分短浅,却是他最后一份有所牵扯的恩情。 那时的他,跟着怪棋客离开了。他两人游历江湖,切磋棋艺,无比快乐。 怪棋客常言自身平生有憾事,除教他博弈以外,还以人间正道之理对他循循善诱。 而当年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也正是他后来历尽痛苦却仍然保持本心的关键。 数年之后,在怪棋客的教导之下,他的棋艺终于真正称得上千载难逢。不过据怪棋客所言,他惊人的天赋,才是得到如此成就的根本。 总之不论如何,他的名誉在棋界空前显著。自后来与传闻中的棋仙·遁玄棋一弈得胜后,那顶“棋中玄圣”的桂冠真正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当时还很年轻。方历弱冠,正值青年就名满天下,可谓一切都理想到了极点。 而,或许也正是棋中所谓的“极盛而衰”。那时的他,醉心于棋艺,全然没有发现隐藏在暗处的秽牙,已经悄悄朝他靠近。 那一日,是他在一方天辞别恩师,回家乡省亲的时候。 怪棋客那时似乎同样有了心事,但究竟如何他现在也已经记不清楚。总之两人自那日后分别,却不料这一别,竟然就是数百年的间隔。 他的家乡,其实并不耀眼。他的家庭普通,毫无特别之处。他有一个大哥,父母健在,在他十岁前没有离乡的日子里,这就是他习以为常的生活。 他的父亲喜爱喝酒,不会下棋。他对棋的喜爱来源于大哥,但他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把大哥打败了,而且技艺越来越精湛。 跟随怪棋客从师十年,他很少回家探视。而今有机会得以回家看望,他自然喜不自胜。 一路回到昇平天的道路,都是兴奋的。仿佛他昔日的故乡就在眼前,他的父母,和他的大哥会站在门前,朝他和煦地招手。 他有了很大的变化,或许他的家也是。上次得以回家时,他的大哥已经有了家室,这次回去,应该连孩子都会走路了吧?…… 之前耽于棋艺,他常常忽视身边的温暖。但现在他无人匹敌,空感高处不胜寒,倒是开始思念家的温馨了。 他迫不及待要回家。 他的家不大,依傍一座不大的小镇。山后有耕种的农田,前面是尘土飞扬的土路。 然而,直到他远远看到镇子后的梯田,踏上熟悉而陌生的土路,他才发觉,眼前的场景里,多了一样令人战栗的东西。 是包裹着他的家,吞噬了他的院落的,熊熊的火焰。 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当他蓦地察觉,才发现街道上一片死寂。他的脚步朝着那团灼眼的火焰慢慢靠近,神情恍惚,却无比惊骇。 耳旁好像有忽近忽远的嘶哑的哭声,更多的则是柴火噼啪燃烧的声响。 他渐渐靠近,视线也在恍惚间渐渐清晰。他辨认得出,那就是他的家……那团,已经再火焰中焚烧得不辨形貌的废墟。 炙热的高温,很快将他包围。抑或是他自己走了进去,脸色痴呆,彷若土偶。 继而,是一群厮杀着叫喊冲进来的人。 他们每个人都举着刀。明晃晃的铁刃高举着,还沾染着血迹。 他们对他喊叫,把刀闪在他面前恐吓。那似乎是一群山贼。他们中有人举着火把,是他们焚烧了自己的家,是他们夺走了自己的亲人。 迟缓的头脑,当时的他曾经愤怒——但他从未学过武功,虽然怪棋客也曾向他提议,但事实却是他当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那群山贼叫嚣着把他踢翻,洗劫了他的全身财物。最后他们把奄奄一息的他高举起来,同时挥起了他们沾满血的刀锋。 而就在那样的时候,那个男人出现了。 他本来已经自知必死。因为这样的绝境,他也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但就在他这么想的刹那间,错目的青色真气自外如网般交织穿入,霎时将一干山贼全部毙命。 他重新倒在地面。再抬眼时,见到的就是那从未忘却的一幕。 那个长相凄清,颈上生着一片花斑鹿皮的男人。他踏过环绕的业火,朝他平稳而泰然地走来,走到他的面前,伸出一只手。 ——这曾经是他最感恩的转机。 而现在,当年的这幅场景,却让他感到滑稽,讽刺,只余深入骨髓的恨。 ………… 忽然,彻地闻声感到一阵头疼,随即醒来。 第三百一十九章 步步成锋 “嘶……”他抬手捂着胀痛的额角,慢慢睁眼。 眼前,还是自己已经熟悉了的漆黑。冰冷的石头枕靠在身下,锦衾格外单薄。 “大人,您醒了。”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恭谨的声音。 是他的侍卫。彻地闻声从床上起身,披上悬挂墙上的袍子:“何事通报。” 他走到石头棋秤前,缓慢坐下。旁边放着冒着热气的茶,应该也是刚才侍卫端来的。 不过桌上放着两个茶杯,他神经微微一怔。 “大人,是枭旗使来了。他现在在城下,您是否要去迎接……”跪在门口的侍卫说道。 看来该来的还是会来的。彻地闻声苦笑一声,端起的茶杯又继而放下。 他从石凳上站起来,对侍卫摆摆手:“去。既然他都来了,我又为什么要躲着呢。” 堡垒城门之后的底层大厅,虽然点着蜡烛,却同样是非常昏暗。这里陈设冷清,虽然名义上是会客的大厅,却实际已经很久没人打理了。 卫士有请枭无夜上去等待,但被他拒绝了。比起上面,他倒是饶有兴致地观摩着这里,来回踱步,等着彻地闻声下来与他见面。 很快,那双熟悉的步调,顺着楼道的回声,渐渐落入他的耳中。 “……江波浪仞掩云根,棋敲危樯葬愁痕。长夜羁寒深潭水,几滴道破孤眠魂。” 继而映入眼帘,是那个一样熟悉的身形。 仿佛从未变过,枭无夜看着渐渐从黑暗中走出的同僚,眉眼丝毫未有改易,不由冷笑。 “似乎驻守黑水原偌久,你的心境也随之同化了。”听完他慢慢吟出的诗句,枭无夜背过手去,轻轻咂嘴,脸上却并未带有在乎。 彻地闻声走入大厅。他看见枭无夜,脸色没有丝毫的波动。 “凄冷长夜,百无聊赖,随兴而发。”他同样用相同的口气回敬,“枭旗使大驾前来,倒是我接驾怠慢了。” “既为同事,何必挖苦呢。”枭无夜朝他走来,“都是为了影主霸业,只是分工不同。” 彻地闻声点点头,看他朝这边走来,也随之转身。 “一同上去吧。”他淡漠地说。 “客随主便。”枭无夜挤眉弄眼,跟了上去。 黑水天垒内部曲折而庞大,寂寥却气势恢弘。跟着彻地闻声层层走上,枭无夜抚摸着黝黑石壁上挂着的水珠,眼神莫测。 两人一直走上去,侍卫们已经给他们准备好热茶和座椅。不算宽大的石室里灯火更为明亮,照映杯中茶叶缓慢旋转,慢慢沉落。 彻地闻声引他进入,两人先后落座。稍微一顿,彻地闻声率先端起茶杯,问道:“不知道枭旗使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枭无夜颔首,似乎在想应该如何表述。 “此次前来,是来告诉你,你的闲日子不多了。”他同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哦?”彻地闻声额角暗暗颤了一下。 枭无夜瞥他一眼,眯起眼睛:“是说你在这里潜伏这么久,所得成果,影主很快就能看到了。” 似乎是一句恭喜的话,但在彻地闻声耳中听来,却感到枭无夜似乎有种弦外之音。 但他很快舍弃这种想法。他现在关心则乱,枭无夜和影主,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的谋划。 “是么……”他转动脖颈,语气平缓,“看来,时间过得很快啊。” 他避重就轻,并没有正面作出回应。只是影主现在就要动用这里的水军力量,他还是免不了有些山雨欲来的神惊。 “不算很快了。埋藏这么多年的复仇,影主可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枭无夜平静中带着一股炙热,好像有些期待,“终于,影主霸业快要开启了。” 彻地闻声知道枭无夜的个性,没有接他的话。不过他也在期待着,因为那一日,复仇者并不止影主一个人。 “因此,为了这一刻,你统辖的水军力量,不容许有半点差错。”枭无夜的语气很快冷了下去,他看向旁边似乎不怎么兴奋的彻地闻声。 彻地闻声调整心态,像往常一样点头:“既然这样,我知道了。黑水天垒随时待命。” 枭无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凉气,但没有不悦的神色。他吹着茶中热气,沉默着喝了几口。 放下茶杯,他才不急不慢地从怀中抽出一封信,按在桌上:“好。这里面是影主的安排,你只需要遵照这其中行事。” 彻地闻声两指按住信笺,拖到自己这边。他没有当面拆开,而是收入了自己怀中。 “黑水天垒力量关键,不得擅自行动。”枭无夜又毫无波澜地补充。 彻地闻声仍然点头。他的眼角暗自跳动,但在背光的灯火下看不出来。 他的这批水军,确实是九彻枭影埋藏最深的箭。看来影主也对他有所忌惮,才会让枭无夜特来传递自己这样的信号。 毕竟其他几位旗使都有自主行动的权力,他却一直奉命驻守,现在则是奉命出动。 他在心里暗笑,却感到有些凄凉。就像一只受缚的木偶,他这只利器,即使是影主,也不得不如此谨慎地使用。 枭无夜见他并没有别的情绪,也感到一阵窃喜。他轻咳两声,便缓缓说:“既然如此,影主的交代,就算说完了。” 彻地闻声听到这话,打算起身,同时准备唤人来送客。 “哎,不忙。”但是枭无夜却露出奇怪的笑容,按住他的手腕。 彻地闻声脸色微变,刚刚半起的身躯又随之坐了下去。 看他不解的神色,枭无夜没急着说话。他把杯中茶饮干,擦了擦嘴,才说:“好久不见,此次还打算与你叙叙旧。” 彻地闻声皱眉。他和这条影主的走狗何来半点旧情可谈,只是出于同僚做事,也不算是如何密切的同僚。 “叙旧,我看就不必了。”他干脆地回绝。 但枭无夜却并没就这样结束交谈。他更进一步说:“何必如此生分呢。虽说你我私交并非密切,但是我还是很欣赏你的。” “欣赏?”彻地闻声听他此言暗藏他意,挑了挑眉。 枭无夜倒是非常真挚似的颔首,他翘起嘴角,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在咱们四人当中,我最钦佩的就是你。” 第三百二十章 旧忆燎原 彻地闻声并不会被他的几句好话收买。相反,他听到枭无夜忽然这么说,心中更是绷紧了每一分精神。 “你是咱们中武功最高的,连圣使都比不上你,不是么?”枭无夜摸着石桌的棱角,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彻地闻声的脸,“但你却这么没有野心,与世无争地在这里一守就是百十年。” “这是……影主的安排。”彻地闻声听他说得奇怪,压下声音说道,似乎有点反感。 “是啊,但影主知道只有你能做得到,不是么。”枭无夜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你看九重泉那个猴子,和你一样搞潜伏,才过三十年,就炸出来了,心湖陨铁也没到手。” 彻地闻声轻哼一声,低着头没有说话。 “还有,我时常从影主口中听到他夸你。”沉思了一下,枭无夜又说。 听他喋喋不休,彻地闻声本来无所谓。不过当他听到这句,桌子下面的手背却猛地暴起青筋。 他动动嘴唇,但还是压下心头的情绪,最后只是抬了抬眼皮。 “其实,你才是影主最信任的人啊。” 最后,枭无夜得出结论般的,吐出一口气。 看着吞吐明灭的烛火,他的眼神里甚至似乎有些落寞。彻地闻声看到他的表情,心海却暗自开始起伏。 “我说了挺多的,但你似乎确实没兴趣。”枭无夜自己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是刚睡醒吧?黑水天垒就要热闹起来了,少睡点吧。” 彻地闻声沉声答应,紧随着起身送客。 两人离开稍微明亮的石室,外面又掀来阴沉的雨息,眼前一片昏暗。 彻地闻声将他送到原来的大厅,枭无夜跟他挥手告别。踏上船后大门隆隆开启,只见他很快就随着涌入的波涛,行驶远去了。 沉在水中半截的大门逆着浪沙隆隆紧闭,堡垒的河道顿时冲荡起宽大的浮浪。 彻地闻声站在原地良久,听着刮进耳膜的雨声。 他最终缓缓独自往回走去,迈上一步步台阶。 枭无夜最后的话,无疑是为了迷惑自己,牵制判断。 他还是相信枭无夜和影主并不知道自己的暗中计划,但是很显然在这种时候,影主谁都不能信任。 枭无夜这番话,断然是来自影主的授意。这是为了让他打消对影主的芥蒂,同时也带着潜在威胁的信号,防范他真的背刺九彻枭影。 “呵……简直是,笑话。” 他颇有些不悦地拂袖背后,脚步很显然沉重了许多。楼道间回荡着他的步伐,仿佛城外波涛拍击城墙的赫赫声音。 他的思绪很快回到了梦的断处,因为在那之后的,才是对那个男人真正的愤怒。 ………… 那时候,获救的他,瞬间一无所有。天地之大无所依归,那片灼热的火焰仿佛他的梦魇,难以抛却。 那个男人救下了他,但并没有索要报偿,只问他是否愿意跟自己离开。 看着满地不分亲人还是敌人的尸体,不断被火焰侵吞,他的心还没有死。 他想要回一方天寻找怪棋客。相处十年光阴,那个人更像是自己的亲人。而今天地无依,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怪棋客身上。 那个男人并没有为难,甚至把他想要叩头道谢的身躯扶正。他很快离开,剩他一人打算辗转回返,找寻怪棋客的踪迹。 然而,不谈普通人想独自上一方天根本不可能,他还没有赶到天柱的方向,就在一片树林中再度遭逢厄运。 相似的一批马贼,把他所剩无多的盘缠彻底洗劫一空。 四野无人,那些习惯了杀人作恶的马贼劫财之余,将明晃晃的刀锋再次对向他的脖颈。 他自忖必死。何况举目无亲,他心头早已万念俱灰。 但是,相同一幕,却万分巧合地再度降临。 又是那个熟悉的男人,他又一次救了自己的命。就在刀锋舐血前一秒,相似的招式再度出现,登时解决了那些贻害人间的败类。 跪倒在地,他也感到无比惊诧。 那个男人同样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于是再次提议让他跟自己离开,毕竟两度遭逢灾厄,他非常不安全。 他当时还未完全舍弃对怪棋客的念头,于是思索再三,他与那个救了他两次的男人实情相告。 而在听完他的诉说之后,那个男人很宽和地理解了。 于是他提议,由自己带他前往一方天寻找那个怪棋客。在还没找到怪棋客之前,他会负责保证他的安全。 当时的他,神魂落魄。 他根部难以想到,除怪棋客之外,还有人对他慷慨地施以善意。他顿时泣不成声,含泪拜谢了那个男人。 当时的他,怎么会想到原来棋局之外,同样有人可以设一个局,引他自愿入鷇。 两人在那之后重回一方天,男人带着他生活,同时找寻怪棋客的下落。 但不知什么原因,怪棋客自那之后销声匿迹。虽然其人棋艺高超,但却并未在棋界博名,因而也无从找寻,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他在那时,穷尽了各种办法找他。但最后他似乎意识到,怪棋客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男人让他安下心生活,长期的羁旅也让他对这位恩人打消了疑虑。 于是他同意了。 在那之后,男人同样问他是否愿意习武。随着世事浮沉,他也不再有任何排斥,心甘情愿拜男人为师,开始学习武艺。 与当年学习棋艺类似,他的进展神速。 当时他并未有过任何异想。他在男人的教导下一天天习武,且无心在棋坛继续争名。数年之后,他的修为就已经足以令自己惊叹了。 一骑绝尘的速度,让男人也非常满意。而他在那时也深深感到自豪和对往日的愧疚,能有如此修为,自然离不开男人的教导和指点。 他非常感激那个男人。 当时,他甚至感觉两人是亦师亦友的挚交。即使这个想法,在现在看来无比可笑。 拥有足够的实力,通常人都会前往尊坛试炼,夺取天地造化的玄徽。他当时也曾这样想过。 第三百二十一章 阴影交割 但男人很罕见地否决了他的提议。与之相反,男人在那一日后交给他另一块鲜红色的玉牌,对他说,这块牌子比之玄徽,更加珍贵。 上面的名字,就成了他的名号。也是自那日开始,“彻地闻声”才真正成为他的姓名。 他当时仍然对男人从未有过半点怀疑。 拥有“玄徽”之后,男人便让他偶尔外出,完成一些事。起初是一些跑腿小事,后来就越来越重要。 他还是对男人怀有感激的,做这些他从未有过迟疑。 那时的他想,自己的命都是男人救下的,即使肝脑涂地,都在所不悔。 就这样时间过的很快。男人渐渐开始时常外出,交托他的任务,也越来越难以弄懂。 他在岁月中变得老练,但从未改变过那颗赤子之心。尽管每次任务越来越无情,他的内心,却从未停止过对自己的审判。 那个男人似乎渐渐察觉了他的困惑。终于在那一夜,男人对他的态度,做出了决定。 似乎是很平常的夜晚。当他回到住宅,却看到男人早已经伫立其中,等待着他了。 两人的关系渐渐变得冷寞,越来越像是上下级的僵硬。看到他回来,男人也并未有如何寒暄。 他让他随自己,出去办一件事。 也正是那件事,让他真正陷入无可转圜的深渊。 他跟随着男人穿梭树林与山峦,夜里仿佛毫无声息。耳畔的风声也激不起心海的涛声,他的心神仿佛出窍,眼前的背影仿佛越来越遥远。 不知道穿行多久,两人来到了一幢雄伟的楼阁之外。 气派的景象,摩天入云的高度,让他心中暗惊,不知道男人打算干什么。 但是,男人似乎非常轻松。他甚至转头让他不要着急,说这不过是一个小任务。 他天真地真的相信了男人的话。男人让他在第七层外倒吊隐匿,等屋里发生响动时只需要把一口黄湛湛的宽刀扔进去,就算收工。 他心里还是上下打鼓。但他照做了。他无法真正违背男人的意思,而且他甚至抱有一丝猜测,认为这不过是像平常一样的任务而已。 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真的是在虚伪地自我催眠。 他遵照了男人说的每个步骤。在丢入黄铜刀之后,他就听到阁中一阵喧哗,继而是男人在下面出现,喊他快走。 他心中也有点畏惧,于是连忙飞身下楼离开。他不敢过问,但心里砰砰直跳,他有预感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后来,消息很快传入他的耳中。 享誉天下的天典万刀阁阁主,鉴承风老前辈,惨死阁中。 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似乎头脑瞬间麻木了。仿佛五雷轰顶,他不敢相信,不能相信,传闻中力抗精灵族灾祸的老前辈,竟然是由自己所杀! 他顿时感到天昏地暗,胸口闷得喘不上气。他杀人了,而且杀了如此德高望重的好人。这不是他能做的出来的,他打心底里感到害怕。 江湖风波四起,人心惶惶。似真似假的流言漫天飘飞,他顿感惶惶不可终日。 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男人来接他了。 看到男人的身影,他越来越感到彷徨。 男人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对他平和地伸出手。 但他却不敢接过。他渐渐感受到,这个男人在筹划着什么,他的背后藏着巨大的隐情,这不是自己能承受得起的! 男人表情平和,外面已经传来江湖好事者骚动的声音。 男人对他说,这里住不下去了。 他们当晚并非做得手脚干净。除了天典万刀阁内部的风波,也有一波人顺藤摸瓜真的找到了他们的踪迹。 他的头脑在那时感到彻底的绝望。眼前混沌着看不到光亮,他仿佛半梦半醒,最后还是听了男人的话,将外面的追踪者全部杀除,一把火烧干了昔日的城镇。 滚烫的烈焰照着他的瞳孔,却刺入他的心中阵阵发痛。他流泪了,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夺走了城镇无数百姓的性命,随之一起埋葬的,除了那晚的真相,还有他跳动的心。 男人在那时才跟他吐露实情。他指着自己颈上的鹿皮,以及浑身的旧伤疤,一点点告诉他,数百年前的惨剧。 他有能力,却没能救下自己挚亲的亲眷。他现在是来复仇的,他已经排布了多年的计划,就叫做,“九彻枭影”! 男人跟他说了很多,他唯唯诺诺地听着,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最后,男人对迷离的他,又一次伸出了邀请的手。只不过这一次,是邀请他进入黑暗。 他犹豫了。但还是没有下定决心拒绝。回溯往日,他已经没有可以依赖的人了,眼前仅剩他的恩人,就算是报答他昔日的恩情了。 当时的他,仅剩对这男人最后的念想。 随后,他就作为九彻枭影的彻旗使,开始了这名尊称“影主”的男人的未来大计。 他的身份被掩去,那些年的岁月,他浑浑噩噩,好似执行任务的机器。不知昼夜,他当时只知道完成任务,等待哪一天报应来到,他就可以不怀有任何愧疚地离开了。 那几位同僚的事情,他毫不关心。他白天就潜入阴影,夜晚就在黑暗中穿行,孤孑一人,心如死灰。 他唯一的一点乐趣,就是独坐对弈。多年的奔波,手上沾满血腥,头脑也迟钝了,但他还是会偶尔想起往日,想起当年的怪棋客。 后来他的任务渐渐变少。他有更多时间面对棋盘,被血与铁锈封存的心脏,也渐渐有了颜色。 他开始思考。他思考很多事,在独自度过的漫长岁月,他思考了很多。 他时刻没有忘记怪棋客的教诲。虽然沉浮百年,当他面对棋盘的一刻,他却渐渐感到,当年的一切,又要再度鲜活起来。 思考的结果,他越来越感到诡异。 看着棋盘百变纵横的黑白之势,他仿佛洞见了很多,隐藏在自己背后的秘密。 第三百二十二章 屠山隐脉 他的态度变化,影主同样很精微地有了察觉。适时黑水天垒秘密筹备,他为防微杜渐,便让他前往督察,省的节外生枝。 黑水天垒远在下世凡荒天。临别之时,影主赐给了他一副棋局。 他把棋局交给他时,便告诉他,这一局是他细算百年才得出的棋局,又名“泥离”。倘若他能破解此局,九彻枭影他自可离去,自己绝不再相难为。 他本爱棋成痴,见到影主残局,毫不犹豫便接受下来。 自此,他孤身赶赴下界天,开始筹备影主的黑水天垒之要务。 然而,棋局之妙,竟然连他棋中玄圣,也无可奈何。他不禁更加深陷痴迷,为之彻夜难眠,苦苦思索破局之法。 那日,是黑水天垒竣工之日。同时,他放弃了,把蒙昧的视线从棋盘中挪开。 黑水天垒,是九彻枭影大计中无比关键的一环。影主便让他就此镇守,不得有失。 也是自那天之后,他才开始了长达一百三十六年的软禁生活。 影主此举,很显然是为了防止他发现些什么。但他已经从棋局中收拾心思,终于顿悟之后,开始了影主视线以外的暗中调查。 事情过去数百年,当年遗迹已经难以找寻。他于是先对自己展开调查,在查阅不知多少古籍之后,他才终于发现,可能是他所遭遇的一切的源头。 “屠山隐脉”。 他所能接触到的残缺古籍,也只是片段的描写。 相传这是源自上古的血脉。古籍中记述着上古曾经有古帝钦点的六大血脉,以化解天下血族干戈,靖平乱世。 其他数脉,已经随着历史各自湮灭,不复起初的规模。而作为当今天下之人祖宗的屠山一脉,却得以衍生流传,几历灾难,仍然繁衍壮大,成为而今的“普通人”血脉。 相传古代六大族脉,都各有异能。但随时间推演,天地改易,屠山脉虽然越发壮大,但其异能也逐渐灭失,仅罕见之人得以显现,绝大多数的昔日族民,也不再具有本族的特征。 也正是因此,“屠山隐脉”之名,由此而得。 古老的屠山族民,根据散佚古籍留存的记载,是六脉文化起源最早最发达的血脉。人民务实巧慧,隐脉者心脏生于右端,具有卓绝的认知本领,有的还可以驾驭与预测天气变化。 屠山族亲山峦喜云水,隐脉者对于云水的驾驭得当。不过以水为生的血脉另有一族,但相关记载不复存在,他也就难以得知了。 但仅凭这些所见内容,他联想到了自己。 幼年对棋艺的领悟,以及后来对武学的研习,速度之快,都似乎无法用天赋二字简单描述。他并非自矜,只是对于困惑偌久的浮沉际遇,他也不得不开始试着相信。 他的秘密,正是心脏生于右端。这与隐脉之人完全一致。 最后,他的武学以驭水为长……同样,也并无任何差错。 明白这些之后的他,头脑更加混乱起来。他似乎不得不要接受一个他不愿接受的真相,回想着往日的每一段时光,他越发感到手足无措。 但就在他深陷举棋不定的彷徨时,他在不经意间,从成堆的古籍里看到了,影主的棋局“泥离”的根源。 “古之国有泥离者。其人自发其国,常从云里而行,闻雷霆之声在下;或入巢穴,又闻波涛之声在上。” 看似无比逍遥,穷天入地,无可囹圄。 但自云中而行,却受雷声之挂碍;入九丈之穴,却免不了惊涛骇浪的喧嚣。 他之所以不能破除棋局,岂不正是因为受他自己的境遇所阻碍。虽然一身绝艺,却无从自在遨游,终日受困影主的股掌,却始终没有离开的决心。 在他找到这篇古籍之后,他当即心中豁然顿开。沉思两个月后,泥离之局自破。 但他并没有立刻离开。受着早已熄灭的孤灯和残局,他的内心,开始发生剧变。 他为了影主的恩情,毁掉了自己的清白名誉,磨耗了数百年的光阴。但如果……这份恩情自始至终只是一份骗局,那他怎能就这样离开? 恢复清朗的神智,他重新审视棋局,同样也是审视过去的自己。 几经研磨,他对棋有了更为透彻的领悟。 他的决心更加坚定。也是自那时候开始,他把泥离和自己的异想深深埋藏,顺藤摸瓜般展开更加深邃的追溯。 他曾经几次隐遁行踪,在影主闭关之际重返故乡,四处找寻当年的线索。 从前的一场大火,焚烧了几乎全部的证据。找寻过往无疑是大海捞针,但他数次回返,从来没有放弃。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即使流离辗转数百年,他也终于找到了昔日的真相。 当年的大火,山贼的入侵,全都是拜影主一手所赐!! 他只不过,是从头到尾演了一场戏,仅此而已。 那是来自一名跑马商贩口中所言。他的祖上正是那次逃过一劫的山贼,从此吓破了胆,再也不敢碰山贼买卖,并以此教训警戒后人,这才留下这一点微末的线索。 当年的山贼,悉数为影主所雇。只是他为了演得真实,骗过自己,才心狠手辣把这些山贼也一并诛杀。 第二次的马贼,想来也是大抵相同的卑劣手段。 他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恩人,而是真真正正杀害了自己挚亲的凶手! 影主在那时就已经发现了他的特殊血脉,因而为了让他跟随自己,为他所用,不惜动用如此手段,扼杀了他的全部。 至于怪棋客……他更不敢去想。 这些血债,竟然在历经数百年之后,再度指向了那个曾经最亲近的恩人。 但他这一次,已经不会再迷茫了。他今非昔比,他不会让影主如愿得到屠山隐脉,他还要密谋复仇,他要成为九彻枭影霸业最大的变数。 为了现在,他已经等待了不知道多久。 他韬光隐晦,把自己封闭在黑水天垒当中,却始终未曾放下心中的怨恨。昔日有多少恩情,现在就有多少愤怒。他要让影主血债血偿,为从前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第三百二十三章 红梅穿林 彻地闻声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暗室。 耳畔还是沉寂的雨声,轻缓地叩击着他混乱的心扉。 “孤棋垂影……”他念起记忆中,怪棋客的名字,眼神饱含愧疚与柔和。 继而,沉寂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却包含了几分咬牙切齿的痛恨,好似怒狮低咆:“鬼啸长渊……你不会如愿的。” ………… 下界天天柱以外,昔日彻底坍塌的琼天殿,在连日的重建之下,也终于再度威严挺立。 虽然一切从简,但琼天殿的气势仍不输往日。前些日子玦同君等人只能暂时搬入青崖书院,总算能够返回,看着耸立的屋檐,他们还是心情不差。 “手脚挺快,看来琼天殿真是不差钱的。” 几近痊愈的素别枝披着外衣,跟在玦同君身后,站在远处看着落成的大殿。 当日与实力暴涨的溪紫石硬碰硬,他受了不轻的伤。休养这么多天总算恢复得差不多能活蹦乱跳,玦同君好歹能松口气了。 在外的琼天殿兵力不能为了修房子召回,还是承蒙了三教的人力。好在没有影响战事,前殿后殿都一并建好了。 “既然如此,琼天殿就要再入江湖了。”玦同君很有感慨地说。 “咱本来就没上岸过,哪里来的‘再入’啊。”素别枝撇撇嘴,“不过话说到这里,我也是时候把那几个还在岸上看戏的瘪犊子一起拉下水了。” 玦同君扭头,淡淡一笑:“早这样不就好了,你也不至于被打得这么惨兮兮。” 素别枝没想到竟然被玦同君给呛声了,感觉很是不爽。 “能怪我吗?是他们几个当时都说有事,一个个屁事真多,显得就我是个大闲人似的。”他赌气般地抱怨道。 阳光顺着山坡的方向照下,玦同君眯起眼看着午后的光线,嘴角保持着浅淡的笑意。 “熟人都在忙,我觉得我也快闲不住了。”忽然,素别枝又说。 “你何时消停过?”玦同君侧过脸颊,看了他一眼。 素别枝颇感一阵不舒适,发痒似的转了一圈脖子:“喂,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大后方之所以稳定,还不是多亏我一直坐镇。” 玦同君本来还想反讽他前阵子受伤躺卧不起,“坐镇”一词有所不妥,但想了想觉得有点过分,就没有回他的话。 不过现在也确实不假。三教的两位高手离开,大部分兵力远调,虽然目前平安无事,却也不能疏忽防备。 两人看够了远景,于是慢慢朝那边走去。 草丛依旧自在春秋,茂盛地舒展着腰肢。仿佛前些日子的紧迫感不曾存在,满目安逸。 在两人养伤的日子里,布局多半由酒盟的东方诗明主持。他现在应该还在规划着紧锣密鼓的筹措,不需要两人过问。 再就是,回想到那晚两人豁命留下的一点收获了。 当晚削下的陨铁一角,已经经众人秘密商议,交由昇平天神匠打造武器。多余的一点边角神匠已经差人送还,被一品红梅请走拿去。 素别枝并非不知道他的想法。而他也正有此意。 “既然,眼下东方诗明没有通知,你就在这里老老实实再待一阵子好了。” 玦同君的话语波澜不惊,他轻轻侧身绕开前面即将踩上的一只蟋蟀,它的外壳闪闪发光。 素别枝“唔”了声,尽管他感觉也不会有很多在这里安稳待着的日子了。 两人一前一后,款款走过山坡的草丛,朝巍峨大殿踱步而去,神态清闲。 ………… 而在相距偌远的战局核心,兆罪明邦以外山脉之中,公孙探等人计划的两日已到。 还是朝露悬挂的五更天,军营内赋云歌等人就已经翘首以盼。 公孙探独自站在山峦高处,远远眺望着沉浸黑夜之中的百峰交错。 风声凛冽,他透过迷茫重叠的山形林涛,等待着那计划中的信号。 赋云歌在下面等得有些焦急,于是嘱咐狼尘烟等人在下面稍候,自己则上山一观。 军营倚靠的山丘不高,也没有如何陡峭的走势。赋云歌身体痊愈,稍提神行术法,不多时就赶到了公孙探所在的山顶。 远天尽头,还未启幕的朝晖仍在混沌中酝酿。只有薄薄一缕微弱的光在天边睁开,照不清黑夜星辰的所在,山体浑然仿佛巨人排列。 赋云歌倒吸一口凉气,走到公孙探背后。 “在看什么?”他压低声音,为的是不吓到正在出神的公孙探。 公孙探听到声音,慢慢回头:“时间所剩不多,你既然上来了,那就容我卖个关子,一起看吧。” 赋云歌皱皱眉,随即顺着公孙探的目光朝远处望去。 黝黑的森林,不时随着紧皱的风声掀起海浪般的起伏。时而紧贴山形的轮廓,时而高高乍起,好似冲冠一怒。 虽然气势雄浑古拙,但赋云歌知道,公孙探在看的,并不是这些。 正待他继续关注,忽然听到身畔公孙探低声说道:“似乎,来了。” 听到这话,赋云歌立刻回头去看。蓦然,惊见深黑的树丛之间,豁然冲起一片旋转直上的朱砂色光斑,飘飘如万蝶汇聚。 眼前奇景映入眼帘,赋云歌顿时感到一阵熟悉。 只见暗红色的旋风并未立刻停歇,一并卷起周遭树梢的摇动。仿佛能听到来自那里的嗤嗤风响,就在他仔细辨认过后,终于惊讶地出声: “是……师父!” 紧接着,柔和的旋风渐渐散开。黑夜中的红光逸散隐去,风声消停,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公孙探目睹着那些飘落的梅花垂在风中,不见颜色,这才转头朝下面走去。 赋云歌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他更期待和师父见面。最后看了一眼远处恢复宁静的森林后,他也跟着公孙探快速下山。 两人回去之后,一品红梅也几乎同时赶到。赋云歌快步上前迎接,仿佛已隔三秋。 他当然有很多话跟师父讲。但现在还不是讲那些经历的时候,师父前来必有要事,还是以击破兆罪明邦为首要。 第三百二十四章 悬剑飘渺 一品红梅关切地看着他,跟着军营众人长驱直入。既然赋云歌没事,他也能稍稍宽心。 破局要务在先,他们边走边说最后的筹划。先前一品红梅曾赶赴九重泉统辖的据点“九篝将营”,为了声东击西使其左右支绌,从而断了兆罪明邦最大的外援力量。而在此之后他便孤身星夜兼程赶来,为的是配合牵制兆罪明邦的排布。 惟恐黑雨刀客计划的真相先一步抵达兆罪明邦,他们必须尽快开始行动。 按照先前商量,公孙探整顿的三座军营,届时将针对兆罪明邦三大城郭。中央军营将和处在前方的悬灯武僧众人看时机展开强攻,与内部的醉尘乡等人里应外合,突围反杀。 另外两座军营会在中央战斗开始后立刻相应,目的是切断辅城的支援通道。由于兵力悬殊,一品红梅作为最重的砝码,将最大限度地弥补己方的人数差距。 众人走到营帐前,安排基本就说完了。互无异议,赋云歌便提议立刻开始行动。 公孙探踌躇了一下,抬头征询一品红梅的意见。 一品红梅点点头:“一切妥当,那不必再拖延了。” 得到两人的肯定,公孙探深吸了一口气,露出郑重的面色。 “那就请你们,随我来吧。”他转过身,绕到两人前面去,“用最好的马车,我立刻带你们去最前方的沙场。” 一品红梅和赋云歌同时点头。 不多时,踏着曙光之下的尘埃,飞扬的马蹄一溜烟载着众人朝路的前方疾驰而去。 狼尘烟和荼蘼也在上面,尽管赋云歌曾提议让荼蘼在后方军营等待。但她一点都不答应,非要跟着他们一起过去,说是在后面呆着不放心。 车窗的幕布不断抖动着,但颠簸感并没有那么强烈。 不愧是公孙探口中最好的马车。赋云歌胡思乱想着。虽然快要开始了,但是他此刻的思想却一直出神,不能集中。 荼蘼坐在窗边,她伸手卷起遮光的帘子。顿时山边的微光照耀进来,宽敞的车厢充满了和煦的暖意。 一品红梅同样沉思着,但当他再度看到赋云歌空空如也的背后和腰间,才想起来险些忘了要紧的事。 他此次的身后,背着两口剑袋。 他看着正在走神的赋云歌,抬手摸了摸背后剑袋里硬硬的剑匣。匣中并不是他的红梅剑,他缓缓解开绳扣,将剑袋拆下来。 “……云歌。”他想了很久,才吐出这个昵称。 赋云歌听到一下子回过神,而旁边的荼蘼也吃了一惊,睁大眼睛。 继而,进入两人眼前的,是那口雪白的剑袋,耷拉着四角的绳子,平躺在一品红梅手里。 “师父,这是……”赋云歌有点惊愕,他看着眼前的袋子,也不去想这个昵称的事了。 一品红梅身侧假寐的狼尘烟也直起身板,朝这边看过来。 注视着眼前的袋子,一品红梅不再犹豫,把外面的布解掉,露出里面乌黑锃亮的檀木匣。 “这是,为师赠送给你的武器。”一品红梅抬眼,看了看身无寸铁的赋云歌,嘴角浅淡一笑,“江湖路险,有此剑在身边,多少也稳妥些。” 看着师父的样子,和黑木匣威严的气势,这口剑应该不简单。 赋云歌咽了口气,双手把匣子接了过来。荼蘼靠在他身边,想看看是把什么样的武器。 伸指开启上面烫金的锁,木匣被他缓缓掀开。 霎时,一股被冷光熏陶过的,如寒泉般的香雾流泻而出。宛如缥缈古松,沉沉白雾在曙光的映照下显露出古铜般的柔光,超凡脱俗。 很快,白雾散尽。 匣中长剑在雾散一瞬,清光湛然周身。 剑锋烁烁,中有古文铭篆,寒光好似飞瀑,顺着剑尖流下,灌入剑镡当中。古朴的剑柄犹如含月枯枝,散发着古藤的沉香。 “啊……”赋云歌和荼蘼都被眼前的剑惊住了,惊叹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品红梅看着两人,在旁边说道:“此剑是下界天良匠费心铸造,决非一般刀剑能比。” 狼尘烟在旁边也能看到几分端倪,同样微微颔首认可。 赋云歌抚摸着冰冷的剑体,抬头无比真挚地说:“多谢师父赐剑!” 他想到了之前揽云阁的生死决战。那时与宵雾对决,自己最大的劣势就是手中的武器。倘若不是荼蘼扔过来一块石头,自己说不定就已经殒命黄泉了。 他确实一直缺一把趁手的武器。没想到师父已经替自己想到,还把如此不俗的利器赠送给他。 他的感恩之情,几近溢于言表。 一品红梅看着他的神情,淡淡笑了。 注视着宝剑剑刃周遭细细的银边,那是心湖陨铁最后的一点作用。 “对了,”他忽然又想到,“此剑还未曾有过名字。你是它的剑主,就给它取名吧。” 赋云歌闻言,低下头仔细审视着这口长剑。 他心中有很多感慨。一路走来,他…… “飘渺剑!怎么样,是不是很不错?”忽然,身边的荼蘼叫道。 被她打断自己深沉的回忆,赋云歌本来还想整点感人肺腑的,没想到就这么被敲了主意。 “飘渺……不差。”罕见的,狼尘烟竟然附和了。 一品红梅看看剑,又关注了一下荼蘼,最后把视线落回赋云歌身上,似乎在等他定主意。 赋云歌内心有点哭笑不得。倒是确实还行,但他的仪式感就这么被削了。 感知到师父的目光,他于是也抬起头,干脆地同意:“也好。飘渺剑,从此就是它的名字了。” 一品红梅于是宽和地认可。他看着赋云歌把佩剑放回剑袋,珍重地系在身后,余光则瞥了他身边的荼蘼几眼。 这个孩子,他倒是从未见过。看她与徒儿言谈亲密,很难不想象他两人的关系。 想着,一品红梅翘了翘嘴角,心中流过一丝慰藉的温暖。 马车载着数人的车厢,飞腾的车轮滚过黄尘,卷起一路迷蒙的烟。 朝阳正冉冉升起,夹道的树丛一片清秀朗润,宛如群峰的青衣。 ………… 第三百二十五章 苟延残喘 而在下界天最隐秘之处,万般萧疏,愁水百结。 绵延的汩汩水泽,越过曾经的山峡叠嶂,漂流过雾霭阴云,一股掺杂各道江流的莫名之水,仿佛被天地遗弃,默默进入一片无声无息的死寂之地。 这里或许曾有生灵来访,但而今已经悉数化为白骨如山。零落两岸的碎沙之上,阴森如地狱开口,黄泉引路。 天色,在渐渐靠近此地的过程中逐渐黯淡。 直到这片地域的尽头,那座诡秘耸立的山丘,天色已经蜕变为彻底的酱黑色,浓云黏稠得好似凝固,缓缓接引着山丘之顶的一点荧光。 沼泽流淌的声音被无声吞没,仿佛天地噤声。唯一一点声响,只有忽远忽近的莫名啼哭,又好似鬼魂游走,辨不清那凄厉的哭声究竟从何而来。 此地,是生人莫近的亡魂禁地。 一只濒临破碎的木筏,不知何时搁浅在岸边。无人过问,只有微微的戚风吹彻,盘旋在木筏上残破的身躯周围。 河流之底,仿佛人的血脉,隐隐浮动着一缕缕血光,随即又消散不见。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黑云持续涌动,宛如不明黯夜。 木筏上的残躯,还吊着一口气没有殒命。他已经失去一臂,浑身伤痕,流淌着青黑的诡异血水。 血水浸透了木筏的麻绳,顺着流入水中。 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似的,愚子钗终于缓缓睁开眼。 他漂流到这里纯属巧合,他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一切都是陌生的,昏天黑地的颜色,让他这种恶徒也不由得心神战栗。 昏迷偌久,他身上的伤被青贪狼治愈了些许,似乎已经能可勉强行动。 他忍着四肢传来的疼痛,内心的怒火渐渐平息。毕竟身处如此险境,他总该先想要活下去。 他的头脑闷闷地发胀,好像在颅内敲鼓般生疼。 愚子钗不断嘶着凉气,蹒跚着踏下木筏,走上湿润的沙岸。 他的衣衫已经无比残破,鞋底也已经漏水。一脚踏上,沙地冰凉的水渍让他神经一颤。 扶着酸麻的大腿,愚子钗拖着身体向前行进。前面就能看到一些散碎的骨骸,零散的渣滓随时可能刺入他的脚心,几近无可避免的刺痛。 走过的地方,沙滩上都留下一趟歪斜的血迹。 挣扎着走了半天,愚子钗走到了沙滩尽头的一块岩石旁。他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喘了一会儿,勉强抬头去仰视周遭的环境。 黑。铺面而来的昏黑。 这是他的眼神接触到远方,心神震颤的第一感触。 生灵禁绝,眼前连一只飞鸟都无法见到。穷尽言辞的死寂,让他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仿佛,就像是黄泉的大门,他就像是被遗弃的送葬品,孤零零被天地藐视。 愚子钗越想越感到莫名的恐怖。他也是游历各地,自诩对下界天的地理了如指掌。但是就身处在这个地方,却让他感受到了没来由的未知的畏惧。 然而,就在他踌躇着应该如何活下去时,他的眼神骤然看到了不远处山丘之顶,似乎闪烁着一点与周遭黑暗极不相称的光。 几乎不可相信,愚子钗又狠狠揉了揉眼,重新朝那边看去。 这次,他能肯定了。确实没错,那山顶的方向,有一种光! 这个发现,让身处绝境的愚子钗大感惊喜。这样的情况,说不准在那光的所在,就能有逢凶化吉的密钥。 果然,他愚子钗命不该绝! 这样想着,他的心里顿时重燃希望。 三下五除二爬下岩石,他的目光专心看向那处有光的山顶。 这座山并不算高,也似乎离自己不远。就算自己有伤在身,也不会耽误太长时间的! ………… 兆罪明邦以外,晌午时分,昊光大作。 顿时,山峦破形,山崩石摧的巨响传彻内外。空前庞大的烟雾弥天,令内外无比震撼。 长驱直入,烟尘未散的同时,两道锐利的身影挟带着飘零的黑羽闯入兆罪明邦外围山阵。 “开门,便说……是黑雨刀客,造访。” 须臾闯入,在那座雄浑的两翼山城之前,黑雨刀客主仆,巍巍现身。 铮亮黑锋,不容置喙地崭露阳光之下。赶到城门前的丧刀溯游魂见状,稍加思考,也只得开门迎客。 隆隆大门震碎尘沙,就在缝隙足以让两人通过的顷刻,瞬间城下便再不见踪影。 主城之内,寥廓庞大。狼尘烟两人进入后便被城内一座座连绵的营帐,以及曲折的通道、远处高耸的塔楼暗惊了一下,人声浩瀚,这里的兵力确实空前的强盛。 满目尘黄,他们在丧刀和一干士兵的簇拥下穿过密密麻麻的营帐,朝远处宽浑巍峨的塔楼走去。 狼尘烟仍旧尽量保持着冷漠,赋云歌也克制惊讶之色,保持镇定。这是全部计划的关键,一切必须谨言慎行,防止出现纰漏,功亏一篑。 主城内部的面积比他们一眼看到的还要大。穿过营帐地就耗费了不少时间,期间众人气氛僵硬,只是默默地行进。 终于,他们走到了那起初遥远的塔楼。 气势磅礴,仿佛山岳在前。赋云歌微微抬头,看到塔楼正门前,高高悬挂着“虎罴高塔”四字。 吹起的沙砾迷了眼,赋云歌低头揉了揉。丧刀上前开门,随着大门的推开,神秘的高塔就此缓缓现世。 众人依次鱼贯而入。在进入之前,赋云歌瞄了一眼塔楼外围的地面环境,暗暗有了把握。 塔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尘土味。里面每层设置守卫士兵,似乎保护得天衣无缝。 丧刀带着两人逐级上楼,每到一层都留下两人辅助看守。直到他们的目的地最高层,跟随他们的只有两位士兵了。 即使是空间最小的最高层,同样有容纳上千人的范围。地面铺设着松软的地毯,上面锦织着栩栩如生的虎头,乍看之下有几分摄人心魂的寒意。 最远处,是三座披着厚实的真皮毛的首座。锦缎般的兽皮耷拉在地毯上,看起来威严而慵懒。 第三百二十六章 攻心谈判 “两位,请吧。”忽然,前面的溯游魂冷淡地对两人说。 赋云歌和狼尘烟看了看前面的兽座,并未显露出犹豫。两人迈步上前,与溯游魂一同落座。 兽皮的靠垫温暖且松软,摸上去也无比柔顺舒适。狼尘烟坐在中央,赋云歌和溯游魂各自坐在一旁,气氛仍然严肃。 很快,守卫两人扛着一张看上去就无比沉重的石桌朝他们走来。赋云歌看到守卫身上虬结的肌肉,眉眼随即挪开。 他们把石桌放在三人面前。因为地上有毛毯的缘故,加上两人膂力过人,竟然丝毫没有半点的震动,仿佛只是一片羽毛落地般安静。 溯游魂挥手退下两人。整个顶层除了楼梯处把守的两名士兵,周遭已经空空荡荡。 高墙的窗孔射进熹微的阳光,静静打在地毯的绒毛上,卷着星点的尘屑在空中漂浮。 溯游魂沉寂了片刻,好像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挥手上桌。顿时,桌上出现了三杯冒着热气的香茶,似乎已经久候了他们的到来。 “请。”说着,溯游魂向两人一招手,示意他们自便。 狼尘烟两人先后端起茶杯,捧在手中轻啜。温热的苦茗在流过干燥的嘴唇,生津解渴。 “不差。”狼尘烟品过茶后,毫不介意地放回茶杯,说道。 无声的气息在三人间慢慢升压。他们都知道所为何事,而现在也正是谈谈这件事的时候了。 溯游魂的眼神自刚才开始就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不过他还没有发现陨铁所在,不免暗自有些心急。 旁边的赋云歌和狼尘烟,其实已经注意到了他平静之下的真实情绪。 为了与黑雨刀客洽谈,他必须伪装出泰然的神色。不得不说他确实掩饰得不错,但从他的很多细节上,也能看得出他有点沉不住气了。 盯着他不时搓地的鞋尖,赋云歌朝狼尘烟暗暗使了眼色。 “此次前来……目的为何,你们谅也该清楚了。”狼尘烟懂了赋云歌的意思,随即开口,“陨铁,愿望。这两者,可谓是江湖上的焦点。” “而九彻枭影,把两者巧妙串联,却没能想到,最后集结在了我的身上。”狼尘烟按照原本的计划沉稳地背诵着,本来就冷漠的神情更把黑雨刀客的睥睨演得入木三分。 溯游魂看着他们,呼吸渐渐急促。 “是,黑雨刀客大人。关于此事,我想实在应该恭喜您。”他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一板一眼地说。 “呵,是吗……” 狼尘烟却只是微微闭上眼,摇了摇头:“恭喜,就省下吧。” 继而,他稍一提气,同样伸手到桌前。 轻轻一拂袖,赫然只见,在他的袖筒所过之处,那口锁着心湖陨铁的宝箱,赫然展现。 看着黑雨刀客这不明所以的行为,溯游魂并未感到轻松,而是更加吊紧了神经。 “大人这是何意……”他不觉开口,但接着就后悔了。他这么问就输了底气,显得是九彻枭影准备不足了。 但赋云歌却已经把他的神态尽收眼底。看样子这个丧刀属实不算难搞的角色,或许利用他的目的并不难达到。 “没有何意。”狼尘烟仍旧按照安排说道,“心湖陨铁在此,需要开箱验货么?” “这……”溯游魂被他步步紧逼的话逐步吃紧,虽然想开箱验货,却囿于黑雨刀客锐利的目光,迟疑着举棋不定。 三人主客之位,渐渐被狼尘烟两人占据主动。虽然溯游魂还在勉强,但心理上却已经几乎输了。 “还是我来吧。”说罢,狼尘烟带着不耐烦的语气,按着兽座的手弹出一道紫光,正中箱子上的锁扣。紧接着“啪”地一声,箱盖掀开,里面冒出花白的雾气。 白雾朦胧,里面闪烁出良铁的光芒。 “如何?”不等让溯游魂看个仔细,狼尘烟又紧跟着问道。 由于掀开时的白雾仍旧没有彻底消散,溯游魂即使伸长脖子,也没能看清楚陨铁的全貌。听到黑雨刀客在旁边埋怨似的催促,他只好克制自己的好奇心,重新回座。 “是……呃,这正是心湖陨铁。”骑虎难下,他顶着来自黑雨刀客的视线,违心地作出定论。 一切正如预料。赋云歌和狼尘烟暗暗对视,不觉莞尔。 狼尘烟很快转回头,仿佛只是侧身搔痒:“嗯,没错。” 他再度伸手,再一拂袖,那口打开的箱子瞬间被他收起。溯游魂见状有些愕然,他的眉头很快拧紧了。 狼尘烟却满脸毫不在乎,转头看向他,一手轻拍着兽皮的长毛:“望你听好。劳烦你亲自传令,让兆罪明邦精锐千人,在明天清晨于此地集合。事关陨铁归属,我会到时候面向众人宣布。” 不明所以,溯游魂并未立刻答应下来。他皱着眉头,眼神下垂似乎想要思考。 “嗯?”但是狼尘烟并未给他思忖的机会,沉脸追问。 “……可以。”别无他法,溯游魂无法推辞,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好。有劳丧刀了。”狼尘烟闭目朗声道。 楼梯处的两个士兵闻言,肩膀都耸动了几下。他们对期间发生的交谈听得一清二楚,心里也同样充斥着好奇和惊讶。 不久,这段不算漫长的谈话即告结束。 在溯游魂安排下,两人还被暂时安顿了住处,就在他的隔壁。其实他的想法无比浅显,两人都是心知肚明。 他想要监视两人有什么谋划,以好做出应对。但他却不知道的是,两人本来也正有监视他的打算,这下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们自是欣然接受。 只是他们所要小心的,就是……影骸竟然真的一直没有把黑雨刀客的真相回传么?若是丧刀是在将计就计,他们可是不得不防。 躁动的烟尘在塔楼外滚腾,好似煮沸的蒸气。高耸城墙外的阴影里,连蝉声都停止了嚣鸣。 ………… 而在遥远的所在,彷若黄泉开口的禁地,在重重黑霾之下,黄昏已经不知不觉落幕。 第三百二十七章 地狱恶口 不知昼夜,眼前只有褪色般的黑。 迎面是冷峻的风,自山顶呼呼刮下,夹杂着腐臭的腥味。愚子钗手脚并用,费了好大功夫,终于距离那闪光的山顶,只差一步之遥了。 他身上不断渗出虚弱的汗,又瞬间被冷风吮干。此刻他感到浑身着火般难受,嘴唇又苦又辣,喉咙中仿佛含着一颗铜丸。 那不远处的光芒,就隐匿在一丛乱石之后。靠近后他才看清那是不断闪动的红光,好像有些炽热,莫不是一座火山? 愚子钗刚才就质疑过自己能否从这里找到活下去的方法,但他不敢多想。 因为在他的脑中,暗暗知道这里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如果这里都没有得救的方法,那他恐怕就真的只能去死了。 一直坚信着,他慢吞吞地爬过杂乱锋利的山岩,身上被割出道道伤口,流出汩汩黑血。 至今,他已经上来了。这最神秘的山顶,他满心怀揣着希望和胆怯,深吸一口气,朝那边迈步走去! 单手扶着葳蕤的枯木,他哆嗦着腿肚子走向那些岩石。 而就当他走到那里,绕过阻挡视线的石块时,瞬间夺目的红光,充斥了他的瞳孔! “呃啊……咳咳。”被耀眼的红光射到,愚子钗忙不迭伸手遮眼。但他抓着石头的手一旦挪开,身躯稍不稳定,差点仰面摔倒。 定了定神,他这才得以仔细审视眼前诡异的一幕。 眼前的情况,也只有用诡异来形容了。除了诡异,甚至还有一点点震撼,透入骨髓。 赫然所见,是一口巨大的洞窟,幽深探入地下。 红光缓慢地从里面折射而出,但并不是火山岩浆的颜色,而是更妖艳的、如同混杂了血液的罂粟。 妖红的光芒很不加遮掩地暴露出来,怵目如向天张开血盆大口的黑蛇吐信。 愚子钗感觉浑身有些不自在,他看着这奇怪的颜色,感觉有些作呕。 但他还不愿意就这么离开。如果就这么扭头走了,他可就再也没活下去的机会了。 踟蹰片刻,他回头看了一眼隐匿在黑云之下的沼泽,猛地有了发现。 之前从没仔细看过。却没想到,此刻回头一望,竟然惊见那些狭窄的水道——不论远近,竟然都隐隐发着与这洞窟类似的红光! 只是太过浅淡,在一片昏黑的天地里,乍看根本无法辨明。 但现在,在被眼前的洞穴惊骇后,愚子钗终于看到了下面沼泽曲折蜿蜒的红色脉络。它们交错着,细密地布满了视野的全部,最后渐渐聚拢在这座山丘之下。 ——就好像,是这座山的一根根血脉。 这么联想,愚子钗更感到一阵发自心底的恐惧。 他感觉浑身都颤抖起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起初的兴奋渐渐被无尽的黑暗与妖红吞噬,他开始有些后悔来到这里了。 愚子钗再度把视线转回眼前被乱石包围的,秘密的洞窟。他仔细观察着这里的情况,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透过射出的红光,洞窟内侧的岩石壁上,似乎凝固着一坨坨肮脏的蒸气结晶。 好像是血液的结块,融合着一些似乎是煤灰的东西,还在向下生长。这时愚子钗才仔细闻了闻空气的气味,原来刚才那股腥味一直没有散去,只是渐渐适应了而已。 现在看来,这股奇怪的血味应该就来自眼前这口洞窟了。 愚子钗的眼前一阵眩晕,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快撑不住了。急促地继续扫视着眼前的一切,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 忽然,他又观察到了一件刚才被忽略的事物。 那就是,地上。 黑暗的氛围,让他几乎看不清地上的样貌。加上红光过于耀眼,更让他无暇顾及地面的情况。但现在看来,似乎还真是个不小的发现。 地面的岩石上沟壑纵横。显然是人为开凿的图形,延着周遭岩石的圈闭合,似乎画的是一种罕见的阵法。 数十条线自周遭伸入洞窟,而洞窟所处的位置,就是地阵的中央。 愚子钗对阵法没有研究,自然看不懂这是什么阵。但这个发现足以证明……这里是有先前的人到来的,而这些诡异的景象,越来越像是一个,人为掩藏的巨大秘密! 他不知道这是何人所为,但他更感到这里不是自己应该来的。他闯进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当中,他必须得赶快离开。 再想来,他更感到窒息般的恐惧:铺天盖地的黑云,潜藏沼泽的血脉,诡异的图阵和洞穴,这都是出于人的手笔。 仿佛末日般的排布,这更像是一种复仇的仪式。 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有如此深邃的恨意……以及如此可怕的神通? 愚子钗几次想要挪开腿,想着赶快离开。他的脑子越来越乱,唯一清晰的就是,必须尽快离开这道地狱的豁口! 他的意识不断警告着自己,但是……他却迟迟挪不开炙热的目光。 他还在痴迷般注视着来自那洞窟的红光。 这是他最后活下去的机会。眼前的地阵虽然诡异,但比其转头去死,他还能坏到哪里去? 万一……愚子钗贪婪地盯着幽邃的光,陷入疯狂的遐想,万一这里面,真的有难得的机遇,那他怎么甘心错过呢? 他不断权衡着脑海的两种想法,但那种想要凑近些再看看的想法,渐渐失去理智般将他打算离开的想法蚕食殆尽。 灼目的光,迷乱的想法,渐渐催动了他的步伐。 但是,却并不是转头离开,而是哆嗦着走入乱石当中,踏进了地面阵图的怪圈。 他紧紧看着洞窟,两眼无法移开了。黑暗当中的光芒映得他脸庞血红,好似蹒跚求血的恶鬼。 摇晃着不稳的身躯,他距离那洞穴越来越近。而就在此时,感触到生者的进入,地下的法阵,逐渐开始发生变化。 黑漆漆的沟壑,里面仿佛被同时灌入了血液,开始隐隐发红。痴狂的愚子钗无从察觉,他已经快要走到那洞穴前了。 好似诱惑猎物般,洞窟的血色也开始更加灿烂,明亮了不少。 第三百二十八章 啸震三界 愚子钗一步步,一步步,终于走到了洞窟面前。他“噗通”一下跪倒,又惧又期待地探头往下看,两眼好似被耀眼的光束填满了。 他适应了片刻,两眼似乎能看到一点底下的景象了。 一切都被罩在红光当中,但那些红光,其实都是来自下面掩藏的东西。 是一片黏稠冒泡的,不断涌动的血河。 靠近后,除了腥味更加浓郁,愚子钗还能听到那咕嘟咕嘟的滚动声。 大量的血液在不安地躁动着,但颜色与浓度却与平常所见的血液相异。里面掺杂着些许阴影似的黑斑,低深而宽大的洞壁间,甚至还飘忽着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鬼哭怪叫。 看着看着,愚子钗吞咽了几口唾沫,眼神里的胆怯却已经近乎消失。 尽管他理应感到害怕,但他的头脑却无可阻挡地陷入了高度的亢奋。好像他的心神已经和下面的血河相连,他甚至开始心旷神怡! 呆呆看着洞窟的秘密,他的身躯好像彻底僵住了,一动不动。 忽然,就在这时,他先前割破的伤口,不易察觉地滴下一滴微小的血。 一颗极小的血珠,自他向洞口倾斜的身躯直直坠下,朝着红光满溢的洞窟。 无从察觉的一点,血珠轻轻掉入血河,甚至没能激起一星星血花。 但是,一切,一切被深埋的秘密,都在这一瞬间,被蓦地惊醒了。 ——宛如地狱的咆哮,毫不经意的差离,让这一切顿时无可遏制地沸腾起来!! 山体开始轰隆震动。先是自法阵开始,周围的乱石刹那间纷纷崩成齑粉,继而顺延着每一条脉络而下,不止一座山,周围的沼泽,山脉,都同时咆哮震荡了! 秘密,活了! 红光顿时好似饱含了无与伦比的力量,冲毁了洞口的岩石,血河瞬间产生庞大的吸力,仿佛巨人喘息,要把九霄的黑霾统统吞下。 愚子钗避无可避,不及思索便被尖啸的乱流卷入,顷刻被血河吞噬,融化得骨肉不剩。 而就在吸收了愚子钗之后,地下掩埋的血河,突然连连发出震撼方圆的爆炸! 沼泽上覆的水被炸到空中,底下潜伏的血脉根根凸起,好似吮吸千百里外的生命力,归流向那座黝黑的山丘。 周围山体纷纷拦腰折断,顷刻腾起百丈的烟尘。累累白骨被砸碎掩埋,凄厉的惨白色,好似这片地狱的见证者,沉入沼泽污秽的泥泞里。 遮天蔽日的黑霾,有的被冲散远方,有的则被洞口的狂风扫入,但漫天还是浓郁深邃的黑。阴霾在远方肆意蔓延,恰似千万扭动的黑蛇爬行,把遥远干净的天空点点侵蚀。 一切都失序了,但洞口的法阵却仍然闪烁着猩红的血光。底下的土石已经坍塌,但法阵已经凭空化现,还在围绕着原先洞口的位置,渐渐向外扩散。 红光好似接天洪水,广袤天地,横开长空,将周遭的群峰全数涵盖。随着序幕的紊乱,血河的阴谋,也开始正式降临人间。 爆炸、地震和狂风,在混乱喧嚣了顷刻后,随着方圆尽成废墟的惨状,开始趋向偃息。 弥天尘土开始回落,爆炸的震荡暴力地摧毁了一切后也归于沉默。唯有血河光芒诡异绽放,在穹顶的黑幕下重叠反光。 似乎开始沉默了。然而秘密,却并未到此结束。 “它们”,还在蓄力。 就在方圆数十里,幸存下来的生灵试探着露头,那些没有随摧垮的家园一同埋葬的野兽终于挣脱废墟的束缚。 瞬间,一声横亘天地的,凄厉刺耳的哭啸,划破穹窿,震撼三界大地! 这一声极盛的哭啸,仿佛幕后的推手正在向天地宣告: 空前绝后的陪葬仪式,就要降临了!! ………… 净世一方天上,覆盖冰雪的绝境,伴随着来自下界天的哭啸传来,岩石上飘零的雪花,簌簌震落了一层冰晶。 而在遥远的另一处,华美的酒楼画舫之中,涟漪荡开,拂过岸旁栖息的水草。 当中抚弦一人,同样听闻鬼啸入耳。他脸色一变,勾弦的指尖蓦地停顿。 更在距离画舫千里之外的彼端,好似距离灼灼落日无比接近的山峰之巅,凝视着夕阳最后的灿烂,身上还残留着温热的太阳气味。 一声鬼啸,三界皆闻。 而在雪原山漠最深处的谷地,被冰雪封存的洞穴里,掩藏在兽皮长卷之后的身躯,微微动了动遍布疤痕的手指。 ………… 而就在这声鬼啸响彻三界九霄,浩劫即将酝酿成形之时,夜幕也近乎同时垂落在了兆罪明邦。 嘹亮的哭啸如海潮般传来,随即消逝在空气当中。沉闷的氛围被卷起一缕波澜,但很快被再度抚平。 因为眼前的,才是最紧要的对峙。 沉默好似扼住喉咙的锁链,让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黑雨刀客的意思,已经在下午由丧刀告知众人,他门都在揣测着,担忧着,却还有点期待,好奇黑雨刀客在这九彻枭影的禁地究竟能掀起什么样的风浪。 一切的答案,都被收拢在了明天的集会。 九彻枭影士兵们无比纠结。他们自然想去凑热闹,但又害怕黑雨刀客会不会其实是敌人,想借此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 各怀想法,他们都在等待着,相互窃窃私语。 黑夜的萤虫扑闪着翅膀,在难得安静的营帐间翱翔。晚风依然肃穆,但此刻却多了很多犹疑的味道,在地面卷着黄沙打旋。 而就在这时,在营帐远处那栋巍然的阁楼里,紧张的气氛正是自这里油然散发而出。 飞檐翘角,挂着疏空的暗月。在林立错乱的建筑中间,逼仄的空间仍然能够望见夜空。 赋云歌和狼尘烟回到房间,只字不言。他们的计划早已经商量完毕,现在只需要静静等待溯游魂的情况就可以了。 如果溯游魂不是假意欺瞒,那他们的这出阳谋确实进展得顺利。只希望一切能够继续顺利下去,把兆罪明邦这颗毒瘤一举攻克。 第三百二十九章 黯夜阳谋 两人来回在房间里踱步,并且细致地注意着隔壁的动静。屋内一片黑暗,因为只有如此,他们的听觉才会发挥到极致。 互相交眼,黑暗中两人的瞳孔淡淡发亮。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透过窗户看到远处的那些营帐已经昏黑了大半。执火杖巡逻的士兵不时在帐篷间穿梭,表情都有点困倦。 狼尘烟和赋云歌倒是还好,紧张的精神压下了睡意,他们筹谋这么久,就是为了这最后的关键时刻了。 不容有失,两人决定先一人坐下歇息,另一人继续观察,彼此换班。 狼尘烟让赋云歌先歇息,毕竟他的精神力更薄弱。赋云歌拗不过,就靠在了桌旁,微微闭目养神。 房间里仍然只有两人的喘息声。静得出奇,空气仿佛凝固一般。 赋云歌坐在椅子上,没有丝毫的困意。相反,他此刻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起伏的心跳。 他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仍然游离着看狼尘烟前辈。狼尘烟每走一步,他就仿佛感觉自己也跟着走了一步似的,指尖轻轻一颤。 忽然,他的目光快了狼尘烟一步。 没有如期看到狼尘烟往回走,他骤然看到狼尘烟的步伐在门口处停驻了。 心头一紧,赋云歌睁开眼,朝狼尘烟固定的身躯望去。 紧接着,还不等他起身,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门闩响动的声音。 赫然,狼尘烟转头看向他。赋云歌与他立刻对视,各自点头,两人加紧脚步朝窗户方向跑去。 外面黑幢幢的,朦胧仿佛混沌。两人屏息凝神,终于看到了溯游魂那蹑手蹑脚的身影。 狼尘烟和赋云歌都没有立刻轻举妄动。他们的视线紧随着溯游魂拖动,手心都不觉出满了汗。 忽然,赋云歌眼前一亮,发现了溯游魂肩膀上,似乎还靠着一团抖动的东西。 再仔细辨别,赋云歌终于看清了那是何物。 “是……传讯的黑鹰。”赋云歌看他已经走远,低声对狼尘烟交谈。 “暴露了……?”狼尘烟脸色不很好看。 赋云歌点头。现在这样的时段,应该就是影骸的传信了。 他们居住的阁楼,距离虎罴高塔非常近。只见走远的溯游魂鬼鬼祟祟地迈上台阶,竟然是潜进了高塔的暗门。 再也看不见他的踪影,两人从窗户边退开,站在屋子里相互对看。 “如何是好?”狼尘烟垂着手,看似无力,实则两臂经脉已经无比强硬,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赋云歌托着腮,眼神在地面扫动着,思考着临时的对策。 不过现在才传来信,至少能说明一点。那就是看来之前溯游魂确实不知道他两人的真实身份,倒是不用再担心被反将一军了。 现状无疑非常危急。虽然溯游魂本人并不麻烦,但他若是立刻对两人出手,整座兆罪明邦的兵力绝对不是两人能所抗衡的。 现在时间紧迫,他们必须要想办法解决这样最坏的结局。 那……是该从这条即将闭合的链条上,切断哪个最薄弱的位置? 赋云歌头脑飞速转动,他在努力把自己代入为东方诗明的思绪。如果是东方诗明,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会怎么做? 狼尘烟在他身边默默伫立着,好似雕塑般沉肃。 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看着沉思的赋云歌,也感到事态真的不妙了。 他本就不长于思考,在等待赋云歌的时候,他把目光重新放回不远处的虎罴高塔。 深沉的颜色贴附在高塔的墙壁,狼尘烟看着那道侧面的暗门,目光随着高塔渐渐上移。 顿时,沉默几秒之后,他面部的肌肉顿时绷紧了。 赋云歌的袖子被他一下拉紧,惊得他中断了思绪。不等疑惑,狼尘烟就把他拉到窗户旁,指着高塔旋梯的窗口给赋云歌看。 但当他凑过去时,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狼尘烟只得跟他说明:“是丧刀独自上去了。” 听狼尘烟这么说,赋云歌惊讶地倒退了半步。他再仔细去看,但溯游魂还没从下一道窗口现身。 搓着手心,赋云歌知道不能再拖了。 溯游魂现在肯定已经知道了真相,他现在急促地爬上高塔,虽然还无从得知有何盘算,但他们也只能强力切断他了。 “前辈,我们走。”来不及多思索,赋云歌边朝门口跑去,边对狼尘烟低声道。 狼尘烟见他终于有了动作,早已经按捺不住的步伐立刻跟了过去。 两人急匆匆开门,沿着溯游魂的路线,豁上最快的速度追赶向隐秘的高塔。 凉风扑面,赋云歌的眼眶急得都润湿了。他大口呼吸着干爽的空气,让自己的头脑时刻高度清晰。 现在……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做掉溯游魂。 按照现在的情况,他们必须随机应变。如果把这名兆罪明邦代理人杀除,他们必须要想好足够的辩解之法。 没有人察觉他们潜入高塔,但刚迈入大门的瞬间,赋云歌还是拦住了身后的狼尘烟。 “前辈……刀,准备好。”他头也不回,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喘着粗气说。 狼尘烟立刻化现孤狼道,锈刀淬光。赋云歌听到背后熟悉的刀吟,放慢脚步,继续朝里面探去。 黑黝黝的塔内,伸手不见五指。从紧靠高墙顶端的窗户透入的熹微的光,连他们的影子都照不清,他们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一步步摸索着上楼。 或许是暗门的缘故,这里无人顾守。两人谨慎地上楼,却始终没能看到一人。 走到三层,赋云歌停下脚步,低头小声说:“不太对劲。” 狼尘烟自然知道。他的刀口蓄满了气劲,只待开锋的一瞬。 两人继续紧贴着墙壁前进。他们小心翼翼地猫着腰,遇到窗户就会自窗口以下溜过去。即使如此,一路的静谧也让两人开始沉不住气。 边走边探查着周遭的动静,两人一路畅通无阻,摸索到了几近顶层的位置。 越来越小心,赋云歌翘着耳朵听每一点细微的响动。狼尘烟紧随其后,刀锋在他身后闪光。 第三百三十章 暌违之战 忽然,两人好似听到了一种悉窸窣窣的声响。 声音微小,应该是从楼上传来。乍听之下好像老鼠窜动,但仔细听闻,却更像是人的窃窃私语。 赋云歌在前停步,两人贴着墙壁俯下身。 两人对了个眼色,狼尘烟打手势示意他走在前面。赋云歌考虑了一下答应了,两人于是换过位置,慢慢朝上探索。 爬上台阶,他们靠着楼梯口的侧墙,已经能够听到来自不远处的交谈声了。 果然,是溯游魂他们。赋云歌眯着眼仔细倾听,不时颔首。 他们并没有掌灯,这里也是漆黑一片。听声音交谈者除了溯游魂以外,还有十余人。 狼尘烟和赋云歌倚着墙壁蹲下。他们必须要在这里得手,不能让他们把真相散播出去。 听着他们小声的谈话,赋云歌确实模糊听到了是有关黑雨刀客的事。谈话中还提到了影骸,旁边的那只黑影还在兀自吵闹着。 听了一阵子,赋云歌基本能确定他们就是在商量怎么对付自己两人了。 狼尘烟也听得差不多。两人侧过身,四目相对。 盯着狼尘烟的眼,赋云歌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不容许失败,就算铤而走险,也得试上一试。 思忖片刻,赋云歌朝狼尘烟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狼尘烟眼角低垂,稍微向上扬了一下。窄刀和锈刀都在身后,无论要怎么做,他都已经准备好了。 商议结束,两人默默转回身,等着每一个动手的时机。 忽然,就在这时,两人听到有一个步伐朝这边慢慢走来了。 严阵以待,两人手指捏紧,身躯好似蓄势待发的鹰。 听声音,来者不是溯游魂。好像是要下楼解手,或者是别的事,具体不得而知。 狼尘烟在前,赋云歌在后。两人摆好架势,气息渐渐紧促。 终于,就在那脚步转过一瞬,两人同时默契万分,有了动作! 狼尘烟在先一步,指尖饱提力道,一指搠向那人要穴。赋云歌同时灵巧迈步,双手各自伸张,扣住那人手腕。 兔起鹘落,两人行云流水,那人不待惊讶开口呐喊,狼尘烟的另一只手已经刺破了他的喉咙。 鲜血未曾涌出,狼尘烟立刻几下快点,封住了他的血脉,只有汩汩的一点温和的热血淌出。 两人动作安静快速,甚至远处那些讨论的人群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如预想地解决,赋云歌松开那人的手臂。他刚才感受到了来自这人身上弹出的保护气劲,震得他两指关节发麻。看来溯游魂召集的这些人,应该都有字主级别的水平。 两人把那人尸身放平,继续在转角处等候。 听着他们喋喋不休的讨论,赋云歌确实感觉到,这个溯游魂实在没什么大能耐。 以他的现状,明明有更多可以采取主动的方式,但他为了谨慎保险,做事又束手束脚,错失了很多机会。 赋云歌不由得想笑。影骸选用此人,葬送了兆罪明邦的基业,以后怕是会后悔死吧。 这样想着,只听那边似乎渐渐开始发觉不对劲了。 听说的内容,他们好像意识到同伙失踪了。毕竟过了这么长时间,他们谈得再起劲,也该发现了。 赋云歌和狼尘烟听到他们的谈话,立刻全神贯注,做好刚才预备的动作。 有一人打算出去寻找。溯游魂似乎又让另一人随他前去,以防不测。 狼尘烟低下头,赋云歌眉梢拧紧了。他考虑了一下,坚决地攥紧拳头,给狼尘烟示意。 两种步伐,渐渐朝这边逼近。赋云歌退后一步,狼尘烟抓起身后的锈刀,从未迟疑。 霎时,就在那两人转过角落的刹那,狼尘烟眼神凛然,刀锋倏开,划破空气! 铮然一道微光,两抹血泓斜向洒落。那两道身躯表情同时定格,直挺挺朝后倒去。 “咚”地两声倒地声响,引起了溯游魂等人的注意。 当他们转头去看时,才惊讶地发觉楼梯口处那两具汩汩流血的尸体,正是他们的同伙! “是谁?” “是他们来了……!” 那边的人群顿时吵闹起来,狼尘烟和赋云歌并靠一起,冷眉旁听。 溯游魂对眼前一幕顿感惊骇。这次密谋,他本没想到能被他们听到,其次他们竟然光明正大杀人,莫非想要直接挑明? 见丧刀失神,周围的一干同伙大感手足无措。是战是退,他们没得到命令,自是不敢轻举妄动。 丧刀手里还攥着影骸的信,他起初确实有些惊慌。但很快他意识到这两人并无那等实力,很快怯意消散。 此刻他看到倒地殒命的弟兄,更是无比愤怒。他朝那边一扬手,喝道:“把他们拿下!” 听到这句话,赋云歌两人才算是放下心。 果然溯游魂的头脑不灵光。此刻他们占据位置优势,盲目应战只会损失更大。若是选择自窗口先把两人的身份揭穿,岂不胜算大增? 但是现实已经没那么多转圜。听到一对脚步踢踏奔来,两人身形交错,同时冲了出去! 瞬间,伴随两人身影显现,狼尘烟调动双刀并发。飞旋的刀锋索命顷刻,瞬间将为首几人斩首断魂,鲜血向空喷洒,黑暗中满目淋漓。 同时,人群中闪烁起暗器的光点。赋云歌纵身向前,背后飘渺剑出,在两人身前拨开飞旋的大圆。 暗器被纷纷击落,那些人也冲了过来。狼尘烟收刀回掌,与赋云歌刀剑联合,瞬间挥开惊鸿落羽的真气交错,横扫千军。 顷刻间,一阵阵哀嚎迭起,不费吹灰之力,溯游魂大半心腹已经被轻松解决。 在后侥幸逃过一劫的数人,此刻已经被同伙的惨状吓软了腿。他们瞪着前面伫立的两人,手里的各色兵器几近握不稳。 赋云歌看着还能站在地面的几人,伸指头点了点数:“一,二,三……还有六个。” 狼尘烟双刀在握,气定神闲。但还不等他回应,赫然只见一口造型奇异的长刀穿过几人的身侧,向两人堂皇杀来。 第三百三十一章 迂回魂刃 他一手锈刀挥洒,斑驳的刀锈承过一片琳琅月光。长刀与锈刀交织盘旋,狼尘烟连退两步,刀锋变式,将长刀一递回还。 近乎同时,长刀飞回的方向,溯游魂大步而来,跨过战战兢兢的几个属下。 他看着自己的长刀飞回,脸色铁青而郑重。就在刀尖即将刺到他身前的时候,他抬手朝上一掂,正好把刀身在面门前绕了个圈,再一递气劲,刀竟然又顺着来时的轨迹杀了回去。 狼尘烟眼中流露一缕玩味,这样的驭刀术属实罕见。 他横开锈刀,看着如出一辙袭来的长刀,再度翻转刀口,迎面撩拨。 铿锵两声,狼尘烟此次感到刀锋的重力较之方才更甚,差点没能挡下。他有些吃力地把长刀挥开,似乎明白这上面还带着刚才自己的力量。 溯游魂不言不语,故技重施。一口长刀在双方的距离间又一度来回,好似滑稽的默剧。 但这次狼尘烟却知晓不能硬碰硬了。只见他侧身拄刀,狼风四散,顿时将长刀轨迹冲偏数寸,“嘣”地重重插在地面上,斩碎一撮岩石。 “你们,拿下那个青年。”溯游魂瞟了一眼赋云歌,压着喉咙说道。 剩下六人闻言,也把目光投向赋云歌。赋云歌听他这么安排,耸了耸肩,剑光在他身侧湛然生辉。 狼尘烟看着对面六人冲了过来,对赋云歌侧目观摩。 赋云歌表情自若,稍微退后几步,似乎要与狼尘烟两人拉开距离。噌噌剑尖划过地面的火花,照不清他的鞋跟。 狼尘烟见他胸有成竹,也不再犹豫。面对丧刀,他同样战意高张。 赋云歌拉开距离,引追来的六人退避远处。直退到紧靠着楼梯口处时,他摸向腰间,抓到几颗坚硬的外壳。 眼看六双脚步同时靠近,他的脸上蓦地露出莫测的笑容。 霎时,五指连扣,将腰间悬挂的几枚涂着红漆的弹丸夹起,散手抛出! 紧接着,几声不算刺耳的爆炸声连番响起,从地面瞬间滚起一阵浓烟。 冲来的六人本以为是暗器一类,刚纷纷停步提防,却不料是烟幕笼罩,顷刻就把六人的身形团团裹挟进去。 内部一片灰白,仿佛置身白粥当中,不辨前后。 近乎同时,赋云歌心里盘算着六人的位置,闪身提剑而入。 这是来自公孙探赠送的礼物,是他特制的暗器。一共四颗,赋云歌一道掷出,迷烟的效果果真不错。 不多时,不散的浓烟里就传来阵阵惨嚎。继而是一个个满是血污的躯体被扔下楼梯,在台阶上滚过一道道鲜红的血渍。 另一边,狼尘烟与溯游魂陷入纠缠。 狼刀战丧刀,双刀璀璨,各自迸发殊异的光火,在空气间不断升温。 溯游魂的刀法诡谲,如绵绵困网,在半空隐藏的轨迹间来回交叠。狼尘烟几度挥砍,长刀却是迂回不断,每次带着更胜于前的威劲,实属无比难缠。 长刀在空中自由转向,好似有无形的双手操纵,攻守兼备。狼尘烟心中吃惊,没想到除天疆五刀外,还有这样闻所未闻的刀界高手。 而另一边的溯游魂,经过往复数十回合的对抗,逐渐怯意褪去,开始放手运招。 他的刀法,与他的名号无比契合。一刀追溯,直取敌魂,好似不绝之鬼,越挫越强,不见力殆。 每一刀的迂回,都带着敌人抗击所用的力量,因此对于狼尘烟这样的刀者,自是天然的克星。双方攻防反制,再过片刻,狼尘烟的抗衡已经开始吃紧。 “黑雨刀客,就只有如此吗?”似乎已经看到胜利的结局,溯游魂喜形于色,大叫道。 狼尘烟漠然不言,同时自背部凝聚真气,顷刻向周遭爆散而出。紫气汇聚的狼头磅礴低吼,瞬间冲散再度逼来的长刀,卸去刀上的气劲。 深深喘息几声,狼尘烟冷眉横刀。 但是,虽然消散了气劲,长刀却再度迂回刺来。战局又一次返回绵密的刀网,仍是无法突破。 “呵呵,很累吧?”溯游魂呲牙冷笑。因为就算狼尘烟再来一次,就算把他的气海耗空,也不可能摆脱自己的招式。 如电啸腾,狼尘烟心知不能久困于丧刀招下,必须寻求突破的方法。 心神稍分,长刀一斩而过,撕开他肩上的旧伤,飙过一捧热血。 “呃……”狼尘烟肩膀一阵刺痛。这是在揽云阁与瘟剑交战时留下的伤疤,虽然已近愈合,但再度受创,疼痛感更为剧烈。 另一边赋云歌还没解决,他还不能退缩。 狼尘烟眉关锁定,牙关紧咬,双刀如羽翼般挥开,周身回风阵阵,交织不绝。 风压令逼近的长刀速度顿减,攻势短暂趋弱。狼尘烟趁此时机,双刀前劈,正好夹住飞驰而来的长刀,同时气脉运动,青焰灼目: “御狼·青锋。” 青眼獠牙,顺长刀的刀身蔓延。狼尘烟两臂夹击,三刀疾速飞舞,光影如虹断月。 瞬间,长刀将狼尘烟的气劲融合,伴随着强悍的气劲,朝着溯游魂力返而回。 风声喧嚣,刀风先行,刀影未至,溯游魂就感到浑身衣袍不安地滚动,劲风扫荡,让他也感到有点惊骇。 但是,他还是决意一试。 赫见刀锋逼命之际,他同样卯足力气,付诸双掌,横向推出。虽然不及狼尘烟的浑厚,但配合他的驭刀之术,同样可以逆转局势。 而一切,也正如他的预料。 刀气纵横,差点突破他的承受。但最终竟然还是刀劲一翻,在擦过他脸颊的距离,朝狼尘烟回弹而去! 熊熊青焰缭绕,赫赫刀风势要破林穿空。狼尘烟眼神凛然,也首次感到吃力。 别无他法,狼尘烟避无可避,只得豁剩下力气一搏。他元功未能恢复完全,实战果然还是羸弱。但没有其他选择,他只能硬抗此刀了! 双刀在身前交错架起,他猛提元功,向前方呼啸的长刀迎了过去。 瞬间,铿然一声清脆鸣亮的尖响,几乎要刺破众人的耳膜。近乎同时,骇然只见狼尘烟身躯下陷,周遭满是烟尘,却仍然在奋力抗衡! 第三百三十二章 追锋之狩 脚下地砖隆隆塌陷,碎裂的砖石几近把狼尘烟的半个身躯掩埋。但狼尘烟仍然身如磐石,刀锋在前,岿然不动。 他口吐鲜血。这一招他硬生生承接了许多力量,似乎要把他的五脏震碎。 溯游魂还以为这一招能结果他,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场面。他也有些愣神,痴痴地呆在原地。 但是,只听狼尘烟怒然一声沉喝,响彻天板! 再一瞬,溯游魂眼前一阵电光般锐利的闪动,心头一惊。 狼尘烟竟然真的,把这一刀弹回去了。他此刻五指流血,脸上涨红,好似血液即将喷薄而出。 然而,一切却并没有结束! 溯游魂看着自己的武器返回,脸上露出笑意。 只不过,是再多一次往返罢了! 看着射回的长刀已经没有上一次的力道,溯游魂足以接下。他双掌揉面团似的一运,气力递返,号召着殒命的预兆。 “前辈,举起刀!” 就在狼尘烟自忖难逃一劫的刹那,身后忽然传来赋云歌的高呼。 想都不想,狼尘烟立刻提起双刀。他的下半身被碎石掩埋,无法行动,只得豁出去了。 刀锋卷着雪花似的片片铁屑飞来,锐利的刀尖好似流星。但就在最后一瞬间,飘渺剑横插而入! 不意如此,一条直线飞过的长刀顿受到外力冲撞,轨迹歪斜。 赋云歌同时一跃而来,在空中打了个滚,一手灵敏地抓住即将坠落的佩剑。 狼尘烟见状,立刻明白了赋云歌的用意。他看着朝自己左腋刺来的长刀,双刀同运,一上一下,宛如巨钳开张,只待猎物入口! 长刀直直地冲来,狼尘烟眉眼凝固,气息乍顿,双臂运力,刀锋斩截! 随之,在刀光如丛的交汇点上,发出连声清脆的刀铁粉碎之声! 溯游魂自刚才听赋云歌的指挥,就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了。但赋云歌拦住他,却是无法夺回自己的长刀。 瞬间,夹断的半截刀刃飞上半空,带着残缺的刀柄回插于地。剩下的半截斜刺入狼尘烟的左臂,却是再也没有返回的力量了。 狼尘烟身躯不稳,左臂负伤,窄刀“呛啷”一声摔到地上。 赋云歌回头看了一眼,知道前辈的伤应该不允许他立刻战斗。他转过头,冷静地看向失刀的溯游魂,一言不发。 “你们……”溯游魂睁大眼睛,里面饱含着各种复杂的神情。 窗外刮来一阵不小的风,吹得赋云歌衣袖飞扬。 “没有了武器,你大势已去了。”他摆开架势,淡淡地说。 溯游魂抖着嘴唇,似乎有话要讲,却还是没有说出来。 赋云歌朝他步步迈近。但溯游魂却不闪不避,只是站在原地,神态复杂,脸色茫然。 虽然他没了指挥的刀,但毕竟也是玄徽高手的行列,赋云歌不敢小觑,神经紧绷。 然而,就在两人的距离逐渐缩小的瞬间,赋云歌贴耳猛地听到了来自身后的,一道急促的飓风! 赫然,只见狼尘烟的窄刀竟然不听使唤,蓦地飞起,带着尖锐的风声向赋云歌背心刺来! 同时,溯游魂脸色霎时收敛,刚才那种茫然完全褪散。他双掌运力同出,对着赋云歌的胸脯重重拍去! 前后夹击,赋云歌竟然没能想到他还有操纵别人之刀的修为。 身处逼命的最后一瞬,赋云歌身形一顿,前后的强风好似将他捏住,无从摆脱! “专心……身前!” 忽一声低沉的吼声传来,在他的身后,紧随那瞬间而来的刀锋,恰似同一时刻! 紧接着,是一阵石块下覆的乱响,在赋云歌身后交织。 不曾想,最后危急时刻,狼尘烟竟然强行再运内元,冲出了地板的囹圄,豁上最快的速度,朝飞腾的窄刀紧紧追来! 狼风四溢,赋云歌感到背后一阵安心。 不容多想,赋云歌当机立断,决意向前一搏! 飘渺剑闪过流星般的光采,晶亮的剑镡仿佛秋水含空。赋云歌极运《云笈十三疏》所有气功精要,奋力一拼! 剑光惊起,四面纵横。真气随着剑端涤荡,在黑暗中如同飞瀑流虹,闪过条条云流般的光泽。 溯游魂双掌雄浑,身上也燃起真元之力。灵变对沉浑,两人眨眼间已经数度交手,赋云歌身形飘逸,溯游魂不输应对,如同龟蛟腾飞。 而与此同时,赋云歌背后,狼尘烟不顾自身,紧跟刀锋而来,同时伸长手臂,力图把窄刀重新抓住控制。 一刀一人,距离赋云歌只差分寸。狼尘烟指尖终于在最后的刹那碰上刀柄,关键时刻终于人刀一体,一往无前! “快闪开!!” 一声高吼,赋云歌同样在最后一点距离侧身闪开。刀锋割破他的腰腹,同时一阵暴起的飓风在他身侧倏忽闪过,间不容发! 赋云歌瞪大眼睛,也顾不上自身伤创,只待这最后胜负生死判定的瞬间! 溯游魂同样试图侧身闪避。但是,刀锋已经归入狼尘烟之手,他怎么能躲得开? 狼尘烟绝快无伦的脚步,在经过溯游魂身侧一瞬,强行拖慢半秒。 同时,面对溯游魂惊愕的神情,狼尘烟咬紧牙关,手肘外翻,窄刀顿时横开锐利的细刃,蓦地,在溯游魂身前蹭过,带出一道璀璨的银光。 铮然止息,高塔仿佛在这个动作发生后的下一秒,完全沉默。 两人身后的赋云歌,吃惊地大气也不敢喘了。 狼尘烟带着刀跑出了很远的距离,最终失去力气,在远处摔倒。而原地的溯游魂,则一动不动地挺立着,身体的温度,渐渐流失。 他同样感到惊讶。良久之后,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摸向自己的脖子。 霎时,就在他的指尖刚刚碰到脖颈表皮的时候,割裂的血脉,顷刻喷洒而出大片的鲜血,无以抑制,染红了月光涵盖的窗台。 鲜血如雨,空气中一阵血腥的雨沫。溯游魂的身躯逐渐瘫软,终于乏力跪下,俯身拍倒在血水当中。 赋云歌被溅了半身血水,脸上手上都有些湿润。他缓缓擦去,终于回过神来,越过溯游魂的尸骸去照看狼尘烟的情况。 第三百三十三章 魔窟会面 狼尘烟倒在地上,看起来非常虚弱。赋云歌摸了摸他的脉搏,气脉无比轻浮,看来前辈勉力支撑,已经把气海真气耗空了。 他还没昏迷,但是脸色已经苍白无比。 赋云歌了解前辈之前的伤势就没有养好,现在的情况无疑已经不能作战了。他把狼尘烟小心地扶起来,两人蹒跚着到不远处的那片毛毯上歇息。 毛毯松软,白天的时候他们还刚刚踩过。这里没有受到战斗影响,探出的绒毛低低垂着,不远处的三座兽皮座椅犹且威严。 赋云歌看到那些上好兽皮,过去使劲拽下一条,拖着给前辈带来。 狼尘烟喘着气,在赋云歌的支撑下平躺在了兽皮的垫子上。他的外伤汩汩流血,很快染红了洁净的兽皮,似乎是从猛虎嘴里渗出的猎物血液。 赋云歌攒聚自身真气,缓缓渡入狼尘烟的身躯。 狼尘烟睁了睁眼,抬手想要阻止,但因为浑身乏力,他最后也没有拒绝。 一丝一缕的真气流入,虽然对狼尘烟庞大的气海来说不过涓流,但也足够撑过一时了。 赋云歌刚刚以一敌六,又豁命与溯游魂缠斗,真气也所剩无几。几乎把剩下的真气渡完后,他也疲惫地躺下,仰脸看着漆黑的天板。 两人躺着休息了片刻,但是谁都没睡着。良久后,赋云歌耳畔传来狼尘烟的声音: “接下来,怎么圆场?” 赋云歌耸了耸肩,侧脸看了一眼不远处横七竖八流血的尸体。 既然已经做到这一步,那他们就干脆将计就计,直接简化步骤得了。他闭上眼,清静地思考着。 “这些人,不好处理。”旁边又传来前辈的声音,他气若游丝,但显然比刚才稳定了些。 赋云歌点头,他低声道:“没必要处理。” 狼尘烟脸色闪过一点疑惑,但他没有询问。只要赋云歌有他的想法就够了,他只需配合。 “前辈,你感觉到白天,你的身体能恢复得怎样?”赋云歌想了想,歪头问道。 听赋云歌这样问,狼尘烟闭上眼,感知了一下说:“气海匮乏,没五天无法恢复原状。外伤没多少大碍,撑得住。” 赋云歌于是追问:“那白天……不出手,只是演文戏,行吗?” 狼尘烟并未多想,淡淡说:“行。” 得到肯定的回复,赋云歌默默在心中打了勾。既然这样,那距离兆罪明邦的瓦解,就差最后两步了。 ………… 而在遥远的群峡暗地,经过一夜翻天覆地的变故,此地一片废墟。 山塌水陷,白骨掩埋。漫天黑云不散,此时还多了无法忽视的弥漫全境的血光。 空气原本的死寂荡然不存,取而代之是此起彼伏的尖锐哭叫。声音扭曲不息,并非是活人的声音,而是积蓄在此、不得安生的鬼魂嘶鸣。 阴翳般的鬼魂,在红光汇聚所在的山丘中盘旋,却始终无法突破。一道道铅灰是阴影窜动着,狰狞着模糊的面孔,发出阵阵骇人的鬼啸。 红光波动着,好似涟漪。象征死亡的光芒侵入黑云重重,卷着黏稠的戚风游过废墟下的累累白骨,毫无情绪。 一声穿云裂石的尖啸,同时让操纵一切的幕后者,开始蠢蠢欲动。 ………… 净世一方天内,雪漠穷地,峡谷烈风不息,刮着严寒的碎雪。 洞窟之内,号为影主的男人孤自默坐,兽皮长卷帘角飘动,隐约能够看到外面那幅绵延整座山洞的痛苦壁画。 一根根醒目的骨头,连着犹在滴血的尸骸,被投入一口无底的大锅。遍地密密麻麻的断肢触目惊心,只有最上方似乎高悬着一轮太阳,却仍然被黑漆覆盖,画着丑陋的嘴角。 画卷无比宽敞,有的好似是一串连环的故事,有的好似只是为了描述一种惨绝人寰的景象。 惟一不变的,是那种颠倒天地的混乱、惨无人道的血腥,光怪陆离的异景,令人头脑发胀,几欲作呕,始终如一。 鬼啸长渊冷冷地瞥着外面的壁画,脸色冷漠。他气若沉渊,仿佛无声的魔鬼,静静打量着人间,作为他对弈的玩具。 忽然,就在这时,从外面慢慢走来一个神色恭谨的人。 连接着外面的半个洞穴,是一座残破的吊桥。麻绳已经濒临散碎,铺设的木板也出现断裂的征兆。那人小心翼翼地走过,一踏上地面就匍匐跪地,一直爬到兽皮长卷前。 “影主,是圣使醒了,请求见您。”那人声音战栗,竭力保持着平静说道。 幽幽紫色鬼火晃动,是那人带进来的洞外冷气。鬼啸长渊轻轻一抬手,那人掌心就一阵刺痛,低头看去,竟然是刺出了鲜血淋漓的一个“允”字。 得到允准,那人立刻跪拜后就往回跑去。鬼啸长渊看着他渺小的身影,眼神终于露出一点乏味以外的兴致。 很快,那熟悉的节奏的脚步,缓缓踏了进来,由远及近,不急不缓。 熟悉的面容,只是还有些憔悴。当他经过鬼火时,火苗微微颤抖,晃动着他的影子。 “……参见影主。” 溪紫石走到兽皮长卷之前,一拂衣袍,像往日一般恭谨地跪拜下去。 声音沉着,不似刚才那人的畏惧。充作帘幕的兽皮蓦地一抖,下摆翘起,掀开背后一角。 溪紫石心头一跳,却并未显露出来。他仍旧低着头,没有看影主的面庞。 盘踞高座之上,鬼啸长渊俯视着不远处的溪紫石,眼神意味不明。 过了良久,他那低沉如闷风的声音才回荡起来: “你……恢复如何了。” 溪紫石不假思索,拱手道:“谢影主关怀。昏迷数日,休养几天,现在已经恢复如初。” 影主看了眼他苍白的脸庞,随即侧脸看向别处:“……是吗。” 当时,溪紫石大闹琼天殿,在吞食化骸丹后虽然元功大涨,但自身也造成了不小的损害。那时他连夜逃往昇平天,在那里几近昏迷。为了保障陨铁安危,他先把它寻暗处掩埋,自身则拖着重伤之躯,想尽办法回到了这雪漠峡谷。 第三百三十四章 月寻溪石 之后他精神就陷入昏厥,连日不醒。终于在前天得以复苏,稍加休养,他就赶来拜见影主了。 夜里的那一声尖啸,响彻三界,他也得以听闻。看来枭无夜确实办事速度,没想到这么快就搞定了。 溪紫石心里想着很多事,对于这“万尸悼血祭”,同样心情复杂。 透过昏暗的鬼火,鬼啸长渊注意到他眼神里的迷离,暗中冷笑。 “老鹫山,已成天地坟场。”他冷淡地说,“甚好,甚好。” 溪紫石仿佛感觉影主最后的两个“甚好”,似乎有种压制住的愤怒。 他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无需再看仔细,影主颈后那块花斑鹿皮,就足够说明很多事。 他仍然低着头,看着自己影子的轮廓微微挪动。沉默片刻,他还是决定主动提及: “禀影主,此次前来,是希望您允准我回昇平天,给您带回那心湖陨铁。” 听到最后四字,鬼啸长渊身躯动了动。 他正等着溪紫石主动提及。心湖陨铁是他出关的关键,一旦永夜开锋,万疆便是沉沦无尽的烽火。 而悼血祭也已经展开,他鬼啸长渊……也是时候重出江湖了。 “……你去吧。”他抬起宽大的手掌,对座下的溪紫石轻轻一挥。 溪紫石得令,立刻抽身准备退下。但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影主再度轻咳一声。 溪紫石听到,连收住脚步。 “影主……还有何吩咐?”他转身慎重地问。 但鬼啸长渊并没立刻说话。他沉吟着,好像在考虑一个非常重要的事。 溪紫石原地伫立着,等了片刻。最终,影主还是对他摆摆手:“无事,一切谨慎。” 溪紫石一头雾水,匆忙作揖离开了。而兽皮长卷在他离开后,倏忽震动一下,又把卷起的一角抖落下去。 影主在幕后,指头触碰着巨座上的长毛。 他是考虑到彻地闻声……还有当年留给他的“泥离”。 这样关键的时刻,恐怕只让枭无夜前去试探,并不足以保证万无一失…… 想着,鬼啸长渊下垂的嘴角,露出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吸了口凉气。为了这条隐脉,还真是要动一动脑筋……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 回味着昨夜的那一声哭啸,他的脸上有几分抽搐,似乎有些痛苦,却同时有些享受。 八百年了。当年的血流漂杵,他将会代覆灭的精灵一族,全数清算回来。 ………… 清晨江雾,缭绕不绝。 前后追赶,已经过了两天。律定墨身体每况愈下,又经历一次青贪狼的爆发,他的身躯已经好似濒临破碎的蓬蒿。 江水涛涛,他此刻只能平躺在甲板上,任水流带着他逃离。若非影骸开始出现药效反噬,同样虚弱,他此刻早已经化身一道江中亡魂。 两个虚弱的人,在摇摇摆摆的船上,仍然没有放弃。 心知九死一生,律定墨也已经想开。但不到最后一刻,他仍不能束手就擒。面对九彻枭影的这样的为恶者,他就算死也不会低下头颅。 江风寒冷,两人都好似身如火炭,应该是受了风寒。 影骸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律定墨,他也无比愤怒和焦急。 江水时快时慢,每每看到两船距离拉远,影骸就感到心腹一阵绞痛。好在悠悠荡荡,他们始终保持着差不多的间距,这才让他得以缓口气。 一者向死明志,一者不死不休。两人的追逐,都化作浩浩江流里的两颗小点,随波而下。 天色朦胧,远空一片氤氲。 水流逐渐湍急,满眼浮沫奔腾。律定墨身子在甲板上打了好几个滚,哗哗的水流冲上来,溅了他一身。 他的衣服本来就没有干过,一直湿漉漉的,倒也没什么。但见到前面出现两座突兀的山峡,他的船却向其中一侧急急撞去,心里一阵急迫。 满身痛楚,让律定墨神智几度涣散。他此刻已经自知无法做出任何改变,是生是死,也只能听天命安排了。 忽然,就在这时,从岸边传来一声急促的发招之声! 宛如皎月横劈,一道明朗光华鸿鹄般掠过水浪,朝两船冲来。 心生不妙,律定墨避无可避,只得闭目求死。 然而,铮明光辉竟是蹭着自己的船身经过,朝着影骸的船只而去。顷刻一声“喀嚓”木板碎裂的声响,好像是影骸的船受创了。 继而,是一名衣着低调的少女,从岸边忽地跃起,轻盈盈地踩着朵朵浪花,朝身后影骸的船只漂去。 律定墨无从得知身后的情况,但刚才的一招倒是改变了他船的方向,好算是不至于撞上岩石,回正了方向。 而在影骸的船只,被劈碎舢板的半截,影骸心惊肉跳,随之一个眉目熟悉的少女踏了上来。 看到潭沉月的脸,影骸这才心神稳定。 潭沉月脸上有些风尘之色。她跃上甲板,看到正趴在上面无比狼狈的影骸,倒是有几分惊讶。 “是你……作什么?”影骸虽然跟潭沉月素无瓜葛,但由于溪紫石的缘故,他们见过几面。 “你……没事么?”潭沉月一如既往的清冷,看着影骸如此凄惨,随口问道。 影骸苦笑着抬头,随即摇了几下。 潭沉月见他摇头,也不去在乎他是不是逞强,也就不再关心。 她于是追问道:“我问你,溪紫石的下落,你们有消息吗?” 影骸抬眼,眼神从她的脸上很快滑过,继而看向渐渐远去的律定墨。 他于是转回眼光:“先帮我一件小事,我就告诉你。” 潭沉月冰雪聪明,已经看到影骸在关注什么,也转头去看。 船上的风不算小,潭沉月捋着两侧的头发,看到了不远处正在漂荡的帆船。 “你在追他,需要我做什么?”她言辞确凿地单刀直入。 影骸见她如此干脆,自忖自己现在也做不了什么,不如寄希望与她。 “拦住他,或者……杀了他也行。”影骸顿了一顿,说出自己的要求。 潭沉月绣眉微蹙。她其实多半也猜到是这样的要求,但是她平时就不愿杀人,这样的情况,她还是有几分为难。 第三百三十五章 踞塔之顶 影骸看到了她的踟蹰,于是追道:“溪紫石的消息,你不想要么?” 听影骸在旁边催促,潭沉月也看到因为此船舢板的破损,前船已经漂流渐远。 心系溪紫石的安危,潭沉月别无办法,也只好答应下来:“……那,可以。” 屹立船头,潭沉月身形飘逸,襦裙翾飞,真气蓄势待发。 顷刻,她汇聚力量,周身流光溢彩,乍破雾霭迷蒙。 “清羽箭·月流心。” 瞬间,清光闪烁,一切力量形如翡翠一箭,凝在她的手心。再一眨眼,流芒映着水浪的倒影,掀起排开的浪朵,如花蕊般吐馥倾泄,毫无保留! 影骸趴着看不清全景,但听到这个招式的名字,心里就一阵窃喜。 据说这就是潭沉月的极招,她在此释放,律定墨必定活不成了。 果不其然,前面顿时一声轰隆惊爆,紧接着是大块的木板和油布飞上天空,密如雨下。 影骸挣扎着爬起,高高抬起头去看。果然,律定墨的船已经爆炸,散碎成水面上的一片漂浮的废料了。 这样,律定墨哪还能活? 此时,潭沉月已经收招转身,款款走了回来。 “如你所见。快把你知道的,溪紫石的消息,都告诉我。”她脸色严肃,柔和而不失板正地轻声说。 影骸盯着她看了一下,想了想,最终把自己知道的消息,一五一十全部告知了她。 听完,潭沉月听得脸色发白,嘴唇轻轻颤抖着,掩饰不住的吃惊。 “怎,怎么会……?”她皱着眉,眼神彷徨地低下去,“紫石他……受了重伤?” 影骸故作遗憾地低下头,但很快听到潭沉月焦急的声音:“这件事,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听说?” 影骸挣起头,苦笑着咧咧嘴:“你不是九彻枭影的人,有什么好奇怪?” 潭沉月冰冷脸上闪出一道融化般的裂痕,影骸还是头一次见她着急的神色。只见她来回在甲板上跺着脚,沁水的木板发出“哒哒”的声音。 “他应该没什么大碍……咳咳,你也没必要心焦。”影骸感觉气管干热无比,吞吞吐吐地劝道。 但是,潭沉月却并没稍显轻松,而是很不悦地低头瞥了他一眼。 “……那好,我知道了。”忽然,她一捋头发,竟然把脑后自然垂下的秀发简单扎了起来,看起来干练许多,有种别样的妩媚。 “你……”影骸大概知道她打算做什么,还是挣扎着躬起上半身,算是向她辞别。 船快速漂过山峡的关隘,此刻浩浩漫漫的江面已经无比开阔。 潭沉月也不再回头看他,看向尚且还没远离的岸边,悄悄咬牙,忽地纵身飞去。 影骸只看着她轻飘飘地飞向岸边,踩着起伏的波浪迭迭离开,然后就看不清了。 他慢慢再次躺平,感觉到一身燥热,他刺痛地扭曲了脸庞。 不过,总算除掉了一块心病。律定墨已死,他这趟费心劳力,也都是值得的了。 终于,心弦倏忽放松,他瞬间感到浑身反噬剧痛难当,几度眼眩之下,他昏昏沉沉地晕倒了过去。 破损舢板的船快速驶离,山峡的倒影恢复平静。而在被击毁的,沉浮流转的废墟之中,滚动的波涛,将当中一个虚弱的身形,缓缓送上了沙岸。 ………… 日影渐高,群山环绕之城,兆罪明邦的虎罴高塔之顶,毒烈的阳光在尖端的铁锥间折射为八面的金辉。 沙尘的味道滚滚,自上而下看去,满目皆是凛凛黄烟。一簇簇营帐有大有小,顶着迂回稠密的麻绳,将独立的篷顶连缀成沙海的一片巨网。 “这就是,兆罪明邦的实力。”站在众人瞩目的塔楼之上,赋云歌轻声喃喃。 狼尘烟眯着眼,看着晃眼的颜色,脸色沉肃。 赫然可见,下方营帐之间、空地之上,已经围满了等待的九彻枭影士兵。他们服装各异,但是脸上都带着几乎相同的表情。 即使塔上的阳光耀眼,他们所有人炙热的目光也统统定格在狼尘烟两人身上。 他们所有人,都在等着“黑雨刀客”的一句解释。 自今早开始,他们就再没见到丧刀出面。是黑雨刀客把他们聚集过来,而且一直神神秘秘,拖延时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时间一分一秒地消磨。赋云歌觉得拖够了,抬眼看了看太阳的位置,终于侧脸向狼尘烟点点头。 “前辈,开始吧。”他低声说道。 狼尘烟轻“唔”一声,深深吸了口气,转眼郑重地看向下方的人群。 肃穆的眼光从他们的脸上扫过,狼尘烟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干燥的嘴唇迟钝地张开。 “……所有人,静静听好。” 他的嗓音沉浑洪亮,饱含真气催动,塔下众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纷纷瞠目。 看着他们惊愕的模样,狼尘烟迟钝了片刻,才继续说道:“……现有重要一事,告知你们。” 赋云歌听到这句话落地,他转身拿起身后的一只血袋,递到狼尘烟手中。 狼尘烟自然地接过,血水顺着他的手腕滴下。三下五除二解开袋口,里面显露出一颗熟悉的头颅。 眼中闪过一丝厌恶,狼尘烟不愿多看一眼,直接将那头朝下扔了下去。 下面人群见到一物飞下,继而看到飞溅的血水,纷纷大呼小叫起来。 而当那颗人头落地,其中有人看清了上面的面貌时,下面才彻底炸开了锅。 因为,那分明是……溯游魂的头颅! 人潮涌动起来,围上去看清之后,又纷纷惊骇地退开。后面的人群来不及看仔细,但听到前面人的口口相传,恐惧也瞬间蔓延开来。 赋云歌和狼尘烟静静看着下面不出所料的情况,不动声色。 任底下的士兵们吃惊、畏惧、愤怒,他们只是淡淡观看着,眉眼间是早已经在心中预演过数百遍的沉着。 虎罴高塔的大门已经被紧紧封死,当其中一些士兵带着愤怒的情绪,想要冲入高塔与他们火拼时,却是始终徒劳无功。 第三百三十六章 一计离间 人潮被分化,有的畏惧后退,有的愤怒向前。黄沙滚滚弥漫,狼尘烟与赋云歌一交眼,决定继续计划。 “众人……安静,不必惊慌。” 狼尘烟保持着漠然的脸色,洪亮的声音继而传入每个人的脑中。 那些人纷纷抬头,眼神无比复杂,却是囿于黑雨刀客的威压,很快都噤若寒蝉。 效果立竿见影,狼尘烟见状,也就减少几分真气,悠悠说来: “诛杀丧刀,事出有因。” 说着,他将那口熟悉的宝箱,蓦地化现于掌,高高抬起给众人看:“……你们,看仔细了。此乃传闻之宝,心湖陨铁。” 众人听到熟悉的名字,精神陡然一振。毕竟“一个愿望”的许诺实在诱人,虽然方历丧失主帅之痛,但宝物现世,近在咫尺,他们还是更为动心。 一瞬间,几乎所有目光都贪婪地望向那口宝箱。 赋云歌看着下面众人的神态变化,暗自感到哭笑不得。以利益聚集的乌合之众,果然在更大的利益面前显得无比羸弱。 见到一切如常,狼尘烟也就继续说了起来: “诛杀丧刀,实属无奈。……其实,吾携心湖陨铁,本就无私吞或挟宝居奇之想。易言之,这块陨铁,乃是赠与兆罪明邦之礼。” “无需怀疑。吾侍黑刀之能纵横宇内,眼下已无敌手。只是有意所属九彻枭影之理念,专程夺得此宝,赶来最为强盛的九彻枭影代表之地,以献诚意。” 狼尘烟说得滴水不漏,这段话他之前一直在念叨,已经无比熟练。 但是,这番话对底下众多士兵,却是带来了莫大的震撼。 他们本有所怀疑,但狼尘烟的话环环相扣,没有给他们质疑的机会。何况,“黑雨刀客”如此响亮的名号,怎么会轻易食言? 赋云歌看着下面的众人,知道他们所求的“势”已经到位了。 所谓“势”,就是取居高临下、不容置喙的威严。下面众人被黑雨刀客渺小地俯视,感受着清晰入脑的话音,自然被他的气势感染,不敢轻易造次。 狼尘烟深吸一口气,脸上肌肉再次绷紧。 “但是,在昨夜,我与你们丧刀大人商讨此事,他却由此产生异心。”一脸坦然,狼尘烟说得铿锵有力,“他撺掇手下,不自量力,想要独吞陨铁。” “你们旗使擅离职守,经久不返,却妄信小人,令吾心寒。”他说着,好似已经代入黑雨刀客的身份,天衣无缝,“由是,吾一怒诛之,以他之头,告为警诫。” 声音回响,顺着高塔涟漪般流下,如玉石振声,弭平黄沙。 声声入耳,狼尘烟每句话都仿佛叩心的沉钟,让他们感到惊骇。 溯游魂已死,影骸下落不明。他们群龙无首,虽然总感觉颇为怪异,但是却再无能够听令的对象。 因此,黑雨刀客所说的话,也就成了唯一具有那种分量的“指令”。 不过,这还是其次。反正死都死了,他们更加倾心关注的,是那盛在箱子里的,令他们无比垂涎的“心湖陨铁”! 黑雨刀客说了要把它送给兆罪明邦,那丧刀已死,这陨铁自然就归他们所有了吧? 狼尘烟在高处,静静环视着他们,却没有急着说话。 底下的人群稍微躁动了一阵,而见到黑雨刀客没有说话,也就很快安静下来,期待地等着他继续说。 狼尘烟皱起眉毛,一股寒意散发而出。众人看到他的脸色,纷纷身躯一震,不自觉挺直了身板。 “这陨铁,本打算直接赠与你们旗使。但现在情况如此,倒有些为难。” 他语气里颇带着几分埋怨,看着底下的群人,似乎非常不满:“你们当中,有谁自认能当得起这份厚礼,何不自荐?” 一语惊人,底下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脸上无一不是挂着贪欲,以及摩拳擦掌的兴奋。 他们互相对视着,都对那陨铁的归属跃跃欲试。毕竟“一个愿望”如此宏大,若是能够得偿,岂不是万般美好? 人群的热气渐渐升腾,有的人已经开始四下窥视,忍不住想要自荐了。 狼尘烟和赋云歌暗中对视一眼。眼看现在已经形成星星火焰,只要再火上浇油一番,这场声势浩大的内乱不久就可以烈火燎原了。 为跟进一步,狼尘烟于是继续添一把火,朗声道:“兆罪明邦,当世兵库。你们何不以武为试,胜者……”他转了一下手里的宝箱,铁皮的光芒巍巍明亮,“得此陨铁。” 一如点燃的导.火.索,狼尘烟最后一句话,彻底引爆了众人蠢蠢欲动的欲望。 其中,早有人怀揣这样的想法,当听到狼尘烟此言一出,武器的光芒几乎同时绽放。只一顷刻,下方人群噪声大乱,血花八面飞溅,人头攒动在飞舞的黄沙间,彻底失序。 先前同僚,转眼成为相杀的敌人。血刃来回,有人力图争锋,有人迫于自保,都陷入混乱的战斗,如同在沸汤里滚动的面团。 只怕其中有人机灵,狼尘烟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手中掂着的宝箱投掷了出去。 继而是一片惊呼,那些疯狂的人群瞪着飞出的“愿望”,纷纷各自施为,奔命般朝那边一起冲去。 瞬间,帐篷倾倒,拉扯的麻绳散碎崩断,踩在利欲熏心的人群脚下。地面的黄尘如同被战鼓隆起,张开喧腾的爪牙,将细致的场景团团掩盖,在高处只能听得一声声惊叫惨呼。 成千上万的人潮,仿佛交织的密网,沾染着争夺的殷红色,不断随着“陨铁”的方位而团团转移。 稠密无比,有的人心急如焚,当场展开武功,肆意横杀。 “陨铁在那里……!” “不要踩我,滚!!” “……吃我一刀!” 人声如雨,糅合在迷烟的朦胧间,却是无比燥热。狰狞锐利的兵器各自展开,倒下的身躯越来越多,而承载着“陨铁”的宝箱却多半只能被触碰一下,继而再度被夺走。 宝箱表面沾满辨不清所属的血手印,还有刀斧砍劈的划痕。炙手可热的焦点在人影间不断转移,顷刻滚在沙地上,缝隙里都夹住了粒粒灰尘。 第三百三十七章 侠风策驰 没有人再关注的高塔顶端,终于演完戏的两人,却是长长舒了口气。 眼前,正是他们设想的画面。果真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消耗他们如此多的兵力,虽然布局坎坷,却也是得偿所愿,一切都值了。 赋云歌心里有点激动。想着当时辞别东方诗明的场景,仿佛还犹在昨日。终于经历一番波折,他们的计划,大获全胜。 狼尘烟扭着脖子,他刚才装腔作势颇为辛苦,攒聚的真气在刚才消耗殆尽。不过看着下面混乱成一片的场景,他也难得地露出了僵硬的笑容。 “……前辈,辛苦了。”忽然,赋云歌在他身边说。 狼尘烟怔了一下,随即淡淡摇头:“……没事。” 赋云歌看着他的侧脸,嘴角翘了起来。此行若非有狼尘烟相伴,也绝不会如此顺利。只是想到圆南水郭的遗憾,他还是觉得有点对不住。 狼尘烟并没注意到赋云歌此时的心情。他默默地看着底下的人群,又望向远空,晴空湛蓝如水。 徐徐清风吹来,他心里如玲珑般透亮,好似至此才释怀了什么,心头轻轻,毫无挂碍。 当时在老庙的火焰前,他还记得赋云歌对自己说过的话。当时的他还身陷迷惘,但直至今日,他才终于明白了现在自己的意义。 他在从前,是瑟漠狼刀,是承载着天典万刀阁的恨意的孤影。但在今日,他渐渐褪去的色彩,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覆盖了新的颜色。 他是“黑雨刀客”这个计策的主角。八百年前他凭借狼道驱逐晦暗,八百年后,这口刀锋仍旧和他一起,重铸了狼刀的荣光。 呼吸了几次,他感觉视野无比辽远。眼角余光是群峰迭起,巍巍壮观。 赋云歌听到他舒畅的呼吸,有点惊讶地侧目。果然在前辈脸上,那种昔日的消沉已经逐渐溶解,取而代之,是饱含光泽的瞳仁。 心里同感一阵轻松,赋云歌不由微笑,低下头继续观察群兵的动向。 厮杀仍然持续,但还没有到足够的效果。他们还得再等等才是。 地上已经露出一片片黄沙都无法拭去的鲜红,好似打翻的染缸。 一块假冒陨铁,就把丑陋的人性一览无余。如此轻松由内击破,影骸汲汲营营偌久的基业就此毁于旦夕,他如果看到这一幕恐怕会吐血。 杀声震天,固若金汤的城池之内,号称首屈一指的力量,此刻已经风雨飘摇。 ………… 主城以外,群山前的大营内,众人蓄势待发。 一口静默伫立的青铜禅杖,有如梵呗低鸣。拉开的大帘之内,悬灯武僧手捻佛珠,宽厚的脸庞上写满了嗟叹恶人不省的悲悯。 外面匹马嘶鸣,是山后营地的兵力聚拢而来,调兵遣将,只待最后一举总攻。 少顷,公孙探迈步走进宽敞的营帐,里面凉意舒适。 在外忙活多时,公孙探可谓汗流浃背。进来的瞬间凉气嗖嗖,他不觉莞尔微笑。 悬灯武僧善于推己及人,见他一身风尘,立刻收起念珠,呈一杯水递到他跟前。 公孙探口渴无比,见状于是接过,咕咚几下就一饮而尽。清凉的水冲上头脑,他感觉浑身一阵清爽畅快。 “……皆已妥当了?”见他喝完水,悬灯武僧沉吟了一下,随口问道。 公孙探点点头:“主营的兵力已经汇合,适时总攻,还得劳烦大师率领,一举破敌。” 悬灯武僧踱着缓慢的步子,脸色凝重。他微微颔首,但却始终默不作声。 公孙探对悬灯武僧并不担心。大师性情如此,慈悲为怀,往日就已经有所听闻。毕竟斩除恶业,挽救苍生,也实在是不得已而杀。 眼看着时间也快近了,公孙探转身走到帐口,搭着手遥望远处的群山。 就在这时,从远处跑来一个下属。还未靠近,就听他大声叫道:“报,专攻两翼辅城的人马也已经到位,一品红梅先生传讯前来,说随时可以行动。” 公孙探听得很清晰,他沉着地应声,心中也保持着稳定的情绪。 太阳热辣辣的,他们已经迫不及待了。 晌午的热气,在树丛间掩盖不住地蒸发。他们只待最后一声令下,多方联动,就能够终结这颗长期存在的毒瘤了。 而在山中瞭望塔,经久受困的醉尘乡、月参辰等人,也已经提前得到情报,养精蓄锐,准备彻底突围。 外面的阳光很好地从每个窗口照入,明晃晃得烂漫闪烁。卷动的灰尘慢悠悠漂浮着,在残破的梁木间盘绕。 这里,他们可是呆了太久了。 冯顺扶着醉尘乡,从塔顶慢慢返回。脚下即将腐烂的木台阶发出痛苦的哀嚎,好像随时可能会塌下去似的。 当他们返回原来的楼层,经过一排被粗糙的黄布遮盖的遗体时,醉尘乡的眼角微微颤抖了一下,手背蓦地露出青筋。 这里面,是在此牺牲的战友。 黄布上面也已经落上些许灰尘,醉尘乡在此驻足停下,慢慢蹲了下去。 冯顺见状,也低下头,脸上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哀伤。 其中,就有他们曾经的搭档,刘清。 在之前的突围,为了保护醉尘乡的安全,刘清奋不顾身,替醉尘乡挡下了致命的流矢。 他们把刘清拽了回来,退回塔楼时他就已经不行了。苟延残喘了半刻间,他紧紧攥着醉尘乡的手,瞪大了眼睛,好像有什么想要说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当时想要说什么,醉尘乡何尝不知道。 刘清心思仔细,他其实一直对当时黑水天垒自己被擒,拖累盟主的事耿耿于怀。 自那之后,醉尘乡能感受到他那种无法释怀的愧疚。却是没有想到,这个青年竟然会选择用自己的死,来弥补之前无法改变的遗憾。 醉尘乡神经迟钝,直到刘清在自己眼前死去,他才真正感受到来自心海的悲伤。 刘清是为了他而死。这样的仇,他就算把这身骨头搭上,也要向九彻枭影讨回。 蹲在那排遗体之前,凝视偌久后,醉尘乡才郁郁地起身,沉默着继续向下走去。 第三百三十八章 沸血之决 冯顺见状,也收拾心情,紧紧跟随着盟主下楼。 当他们刚刚转过转角的楼梯,赫然只见剩余的众人,已经在首层集结成队,排列整齐。 虽然其中多半有伤在身,却仍然是挺直了身板,神采坚毅。他们看到醉尘乡步步下楼,脸上都显现出一种期待,较之常日大有不同。 “你们……”醉尘乡之前并无这样的安排,看着眼前众人,颇有点吃惊。 月参辰和寇武夫伤势渐轻,正靠在墙边,同样用热切的眼神看着他。 “里应外合……咳咳,是时候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了。”月参辰不断换气,断断续续地说。 寇武夫非常认同地点头,来回甩着膀子,看起来就跟已经痊愈了一般。 剩下的还有近二十人,多半都有些虚弱。但他们现在都神采奕奕,尽管蓬头垢面,却是士气饱满。 “和他们决一死战!”其中有人高喊起来。 “死战,死战!”在他之后,其他人也拼命喊了起来。 稀稀落落的声音,却每一声都铿锵有力,击人心魂。 醉尘乡看着他们熟悉的脸庞,鼻尖好似醉酒般,微微红润了。 “好……”他动动嘴唇,声音坚定,“等到信号一来,我们就……” 蓦地,就在此时,自塔楼以外,传来一声穿入云霄的爆鸣。 所有人纷纷转头,继而是交错的惊讶和激动。 醉尘乡见状,胸臆上冲,终于朗声下令:“决一死战!” 兆罪明邦之内,一道冒着青烟的电光骤然升起,窜进稀疏的云层,爆出一声嘹亮的尖鸣。 当下已经是午后,兆罪明邦的自相残杀也趋向终结。不仅是死伤惨重,而且其中也有越来越多人醒悟过来,转而退出战斗。 两人知道机不可失,当机立断发出信号。 午后阳光炽盛,但那声划破沉寂午后的鸣响,却使得远近群山纷纷回音。内外震惊,城内所有的目光纷纷集中到两人身上,充满惊惧。 经过一番内斗,兆罪明邦的兵力转眼损伤近半。许多士兵都兼伤兼疲,此刻见状,自然难以保持冷静。 赋云歌和狼尘烟彼此对视,他们决定继续保持镇定。给公孙探众人拖延时间。 很多人在此时终于反应过来。正好抱住那宝箱的人错愕地几下劈开,却只见从中滚出来一块亮闪闪的好铁,却远不及心湖陨铁珍贵,只能勉强算得上等而已。 周围刚才还杀得你死我活的众人看到这一幕,立刻都明白过来,是他们被骗了。 震惊,愕然,复杂的情绪瞬间在一众士兵间弥漫开来。很多人连兵器都握不住了,哆嗦着瘫软了膝盖。 茫然四顾,随处可见的尸骸,正是出自刚才癫狂的他们之手。 是他们,亲自把兆罪明邦这最庞大的势力,土崩瓦解……? 很快,在群山地势机关以外的距离,喧嚣雄浑的杀声,就鼓噪着向兆罪明邦而来。 群山回响,同时传进了城内。坐在高塔顶层的赋云歌似乎已经能看见远处的黄土飞扬,于是拉着狼尘烟,两人一下翻回窗内。 有人刚想持箭攻击两人,却转眼不见了窗口的人形。手足无措的人群没了办法,有的想要冲进高塔,有的想先应对外来的军队,还有的彻底灰心丧气,打算趁机溜走。 一片混乱,尸骸间残存的众人东奔西跑,各怀想法却是难以统一,成了一大群无头苍蝇。 而在城外群山之中,内外响应,醉尘乡等人顺利与公孙探的先遣部队汇合,绕着迷宫般的山体屏障向内部杀去。 一往无前,醉尘乡与悬灯武僧,率领近百人的精锐跨越山壑。与此同时,得到信号的两翼军队,也同时挺进辅城通道。 三军齐发,势如破竹,摧枯拉朽。 不多时,醉尘乡率领众人来到兆罪明邦城下。城上已经有弓箭手守御,见到气势宏大的来者,纷纷捻弓搭箭,释放出一片箭雨。 飞箭如蝗,密如雨下。但众人已经有所应对,见状则纷纷闪入周围树丛,只留最前方的醉尘乡和悬灯武僧两人。 倏忽抛起酒葫芦,酒水倾洒如白练。醉尘乡话不多讲,起手便饱含熊熊怒意,火焰龙蛇游走,在空中画出一片连缀的光华。 “醉火·明丈。” 酒水所至,火焰紧随灼烧,在空中形成一片纵横捭阖的火网。弓箭下落瞬间与火焰接触,当即全数焚尽,尖锐的气势化为点点飘飞火星,顷刻箭雨便如灯蝶飞散。 首次交锋受挫,城上的士兵本就军心不稳,现在更添畏惧。 火焰团团在空中飘散,悬灯武僧同时横开禅杖,须眉凛然,同时出手。 “造生罪锁,去。” 只见青铜禅杖顶端闪烁古灯般的青光,巍巍澄亮,好似迷途引路。 同时,城墙之上的士兵身上同时出现反应。只见青光所到,他们身上同时出现一道道虚幻的光锁,同时梵乐低唱,正音入脑,让他们丝毫动弹不得。 外城防御就此消解,最后只差破开城墙。 赫然,城门之上,缓缓浮现一道明亮的光轮。上面是云龙虎篆,盘旋萦绕不绝。 “天门三绝,破阵法。” 只见两人身后,月参辰从树丛中缓步走出。他随意折了一根木棍当作施法的道具,祭出浑身解数,凝聚出如此破阵术法。 醉尘乡与悬灯武僧照眼相应,同时起手运招。月参辰的光轮一化为三,团团囊括兆罪明邦前方城墙,三人配合无间,在此瞬间同时动作! 酒火飞腾,佛门愿力,配合天门阵法,汇聚一处。 再来只听隆隆山岳倾塌的骇然巨响,飞沙走石,大地震动,昔日固若金汤的兆罪明邦城防,在此砖瓦粉碎,高墙湮灭,彻底告破! 周围众人纷纷闪出,把三人拉开远离。倒落的砖石劈面砸下,震起地面的滚滚烟尘。 树枝摇撼,自地面卷起呼呼风涛。呛人的尘土弥天飞舞,满眼只见一大片堆杂的废墟。 城内高塔,赋云歌与狼尘烟听到如此剧烈的声响,同时探身看向窗外。 第三百三十九章 凯旋之师 果不其然,硕大的三面城墙被碾平,外面的联军就要赶来了。 仿佛已经听到远处卖力的号角声,两人心下喜悦。耗费这么多精力,终于亲眼见证了这一幕的实现。 既然如此,他们也无需继续隐藏了。 狼尘烟掣开孤狼道,赋云歌同时飘渺剑在握,两人窥准敌军稠密的地方,从窗口一跃而下。 内外夹攻,兆罪明邦的兵力陷入一片混乱。 公孙探带领的正道联军很快赶来,踏着一地散砖碎石冲进兆罪明邦。广袤的城郭顿时成为厮杀的战场,帐篷纷纷倒地,不见昔日的整肃。 悬灯武僧、醉尘乡和月寇两人各自作战,形成三股巨大的包围圈。狼尘烟与赋云歌行迹灵动,飘忽不定,在战场中随时驰援。 本就因内斗死伤惨重的兆罪明邦众人,在此刻彻底没了往日的威风,在乱刀之间忙不迭地逃命求饶,即使还能战斗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宛如巨大的棋盘,但在此刻,就连执棋者也加入了战斗。 纷乱的地面细砂昂扬,染得众人衣服大片灰黄。血迹随着兵刃飞溅,此刻的战局,已经成为十拿九稳的碾压。 与此同时,两翼辅城众人听闻主城有变,纷纷持械赶赴支援。 狭长的通道横跨山林,这是他们最得意,也是最保险的通路。通过这样的通道,他们能在半刻间之内抵达援助,不会耽误半点多余的时间。 就在群人火急火燎地赶赴主城的路上,行至半途,忽然各自生变。 左辅城的通道中段,唯有一人拦路。 梅花轻轻飘飞,气势不怒自威。一品红梅一夫当关,不改原先拔俗气质。 感受到前方的危机,奔跑的众人不由得纷纷驻足,打量着眼前的拦路之人。 而听到士兵终于赶到,方才尚在闭目养神的一品红梅,此刻缓缓睁眼,一眼扫视。 刹那,冷光相逼,令在前几人心头一颤,泛上的畏惧之感包裹周身。 “在此停步。否则,无人能保证你们无虞。”一品红梅淡然说道,凛凛威慑。 “你,你是……”后面些有人壮着胆子喝问。 一品红梅脸色平淡,不透露自己的名号,而是微微侧肩,背上红梅剑倏忽闪出一道粉黛光影,斩碎侧边的城墙。 “喀拉”一阵滚落的流石坠下,众人被他无法肉眼看到的一招惊黄了脸。 一招过后,一品红梅再度瞥向众人:“助纣为虐,弃暗投明,一念之差,两种结局。” 众人纷纷瞠目结舌。而就在此时,另一侧的城墙之下,忽然响起阵阵兵戈摩擦的鸣叫。 他们更是面如土色。这无疑是告诉他们不要仰仗人多势众,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还有足以和他们匹敌的兵力。 彻底断绝前路,他们虽然有人萌生了后退的念头,却也是再不可能了。 一品红梅轻盈掷出宝剑,剑锋带着嗤嗤风声自半空飞下,不偏不倚插在了他们的来路上。 剑缨根根飘动,梅红正艳。 “说吧,你们打算做何选择?” 他用锐利如电的神采看向众人,直勾勾的视线,让他们再也不敢吐出悖逆的选项。 另外一侧,兵甲光芒反射高空。一品红梅到来后将大部分的兵力合流一侧,因此他们的力量来自两处营地,可谓空前强盛。 看着远远奔驰而来的敌人,众人心知此回责任,个个抖擞精神,准备迎击。 三处牵制,万众一心。兆罪明邦在众人的计划包抄下,已经成为瓮中之鳖。 ………… 而就在距离群山颇为遥远的另一处,江面波涛拂动,一人乘舟而至,衣袖飘然。 自琼天殿出发,乘舟一日,虽然找遍了各个山峡,却始终找不到最后一味关键药材。 柏无缺不免有些焦急了。是他委托琼天殿发急信通告解药将成,却又迟迟没有最后的进展,若是拖延得久了,自己实在是脸上无光。 拜别鹿山苓后,他就致力寻找典籍所记载的“山水之果”。也即是在江畔悬崖所生的朱果,融合自然山水气,是炼制解药必不可少的最后一剂。 可是,朱果易寻,这长在江畔悬崖上的朱果就不容易找了。 也正因此,他连自己的酒盟都没来得及打个照面,就急匆匆乘舟苦寻,至今已经过了一整天了。 逆流而上,江水的阻力越来越大。柏无缺抓紧行驶,船两翼割开层层的水花。 前面薄雾之中,隐约显现出突兀的山峡。水波浩渺,仿佛遗世独立的仙境。 柏无缺看到那边,心神稍微一振。 虽然这几天经历了不少失望,但毕竟不能放弃。强打精神,他加快船速,朝那边漂荡过去。 ………… 傍晚群山,残阳如血。 山峦被森林的阴翳覆盖,蜿蜒的山形轮廓镶上了金红的缀边。归鸟呕哑,展开苍颓的翅膀盘旋在高空,迟迟不肯下落。 夜的漆黑还未降临,白日鼓噪的厮杀声却已经悄然偃息。好似大戏收幕,一切疲惫的热气将废墟团团包围,久久不散。 群山以外,大营已经点燃了噼啪篝火。火焰朝天空吐舌,高高悬着无比温热。 缓慢的时光,流逝非常平和。 他们赢了,三军汇合时互相碰面,甚至毫不意外。各自带来许多甘愿投降的俘虏,此刻公孙探正把他们安顿在远处,以待柏无缺的离愁丹解药,使他们改邪归正。 众人的步伐都很拖杳,除了奋战之后的疲劳,还有得胜后的舒畅。 为了攻克兆罪明邦,他们都已经准备了太长时间。面对这座令人望而生畏的巨大城郭,他们之前甚至想都不敢想能有战胜的可能,但直到现在,他们真的做到了。 尽管喜悦,但人人却是更加平静。又好似胜利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反而没有自己预想中的那般欣喜若狂。 火堆前,狼尘烟独自坐着,手里拿着一铁罐酒,独自坐着咂。 旁边的一个营帐,外面的篷布被不远处的火堆烤得温暖。赋云歌坐在平铺开的褥子上,任身后的荼蘼给自己包扎伤口。 第三百四十章 馥郁生香 其实这场混战,自己所受的伤并不严重。只是荼蘼一直担心,自己也就随她摆弄罢了。 荼蘼借到了一个医药箱子,她之前很少玩弄这些东西。纱布被她搞得满床都是,就算想再缠起来,也非常麻烦。 “喂……不要偷着给我绑蝴蝶结啊。”赋云歌感觉身后痒痒的,侧眼回头说道。 荼蘼嘻嘻笑着,吐吐舌头,手里却没有停下。很快赋云歌背后就出现一个很不加掩饰的蝴蝶结,看起来滑稽可笑。 帐篷帘口放着一口小火炉,上面噗噗滚着荼蘼的药茶。渐渐苦涩的味道飘入,她很伶俐地跳起来,小跑着出去提药壶。 赋云歌抽抽鼻子,难闻的味道让他不觉皱眉,想到第一次品味时的痛苦。 很快,就见荼蘼提着那口沾满黑灰的小壶钻了进来,一脸期待。 “呐,我来帮你倒,喝掉对身体很好的!”转眼她已经走到小柜子前,把药壶搁在桌板上,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瓷碗。 赋云歌一闻到那个味道,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 “你那啥,放着就好,我一会儿自己来,自己来。”他对荼蘼的背影连连摇手,起身想要拦住她。 正好荼蘼已经把药茶倒了满满一碗,青黑的茶汤冒着馥郁的刺激性气味。她转过身,一脸天真和不解:“不要客气啦,我已经帮你倒好了,快喝吧。” 看到赋云歌要起身,她连忙端着满满的小碗俯身拦他,一边说:“你不要随意动呀,背上的伤会破的……” 一转身下倾,她手里的碗倏忽拿不稳,倾洒出满溢的茶汤。 赋云歌感到头顶即将落下的一股热气,心头同样一紧。荼蘼眼不及手,见到倾下的滚沸的汤就要给赋云歌烫头,连忙想把他推开,手里的碗却彻底离手,向下翻去。 正巧,一品红梅踏入营帐,想要探视赋云歌的状况。见到眼前场景,当即一指弹出精微的真气,朝着掀翻的茶汤飞去。 柔和的真气在半空展开,宛如一双大手托住汤汁,并从中射出一缕真气,将下覆的碗口一叩翻回原状。 再一瞬,真气托着茶汤回灌,在瓷碗落地的同时,将汤汁一滴不落地倒了回去。满满一碗,竟然恰如原样,平稳地落回地面。 一品红梅刚来就解决一件危机,他并不在意,转眼看向赋云歌的方向。 不看倒罢,一眼望去,一品红梅顿时感到几分尴尬。 只见那边的地铺,赋云歌正仰面躺平,荼蘼趴在他的身上,两人形同静默的雕塑,一动不动。 一品红梅误以为两人正要做些不可名状之事,是自己来得不巧。他尴尬地轻咳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师父,师父留步!”赋云歌见到现在的模样被师父看到,脸都红到了耳根。而看到师父显然是产生了误会,竟然要转身离开,他才匆忙大声喊道。 一品红梅头也不回:“没事,你们先忙……” 赋云歌被荼蘼压在身下,心里焦急,也顾不得什么别的,连忙一把推起荼蘼,蹒跚着起身冲过去:“师父,你真的误会了!” 刚一起身,他背后硕大的蝴蝶结就飘了起来。一品红梅转头一下看到,不由莞尔:“这个结……绑得很好。” 赋云歌更感啼笑皆非,他连连摆手刚要解释,却见到师父的眼光瞥向了不远处。 转头望去,却见荼蘼自己跪坐在床上,面色红润,眼睛有点局促地四下巴望着。 她一手抚着胸口,似乎有点仓皇。赋云歌奇怪之时,忽然想起刚才推开荼蘼时,那种略微异样的,软乎乎的手感…… “啊……”赋云歌吃惊地捂住嘴,这下好像更说不清楚了。 一品红梅微笑了一下,一言不发再度转过身。赋云歌见状急忙拽住他的衣角,叫道:“师父,你留下来,稍后我给你解释……” “这样的场合,为师在这里也不合适。”一品红梅轻拍了一下赋云歌的脑门,闪身踱步而去。 外面瞬间没了一品红梅的身影,只能看到夜幕渐渐包裹了群山。 “啊,完了完了,都完了……”赋云歌无比苦恼地抓着头发,咸鱼一样仰头躺平。 荼蘼撅着嘴巴,好像有点气嘟嘟的。 “偷吃豆腐,不是好人……”她有点怨念地小声嘟囔着,眼睛不时瞟向赋云歌。 赋云歌和她近在咫尺,何尝听不见她的碎碎念,心里更加焦躁,心想要不要给你再拿个喇叭……却又觉得心累无比,浑身不想动弹…… 然而,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一声声喊叫。 打破了宁静的氛围,两人的精神也被挑动起来,同时朝帘口望去。 乍一看,似乎还没什么异样。但听着外面咋呼的群人,他们也渐渐发现了不对劲。 空气里,不知何时飘起了淡红色的雾气。由于黑夜的笼罩,本来还不容易察觉,但仔细分辨,还是能看到的。 一品红梅和悬灯武僧、醉尘乡等人也走了出来,似乎在招呼群人稍安勿躁。不过眼前的红雾属实吊诡,这一带也没听说有这样的景观。 外面的人越聚越多,赋云歌和荼蘼也没心情继续呆在帐篷里了。有人去报告了公孙探,很快他也急匆匆赶了回来。 篝火明亮,映红了每个人脸上的忧虑。赋云歌和荼蘼钻出帐篷,观察着眼前的情况。 公孙探与一品红梅、悬灯武僧等人凑在一起,讨论着眼前的异状。但众人同样毫无头绪,对于这样的情况,仍是不能作出判断。 赋云歌和荼蘼朝远处望去。可以看到红雾并非只在这一带出现,即使在山的远处,也能朦朦胧胧看到那种薄纱般的红色。 换言之,这种现象,已经应该已经不是这一带特有的问题了。 赋云歌嗅了嗅,红雾淡淡好像没有味道。 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感觉在外面站了一小会儿,头脑就有些沉沉的,好像落枕的感觉,自百会往下,一阵轻微的麻痛。 赋云歌仔细感受着自己的状态,虽然也没有什么大的异样,但他总觉得心中毛毛的,有些怪异。 第三百四十一章 血雾凶兆 转头去看身边的荼蘼,却看到她也是和自己一样的表情。 赋云歌想到她与生俱来的能力,认真地侧脸问:“发现哪里不对了吗?” 荼蘼小脸紧张,和之前悠哉的模样大相径庭。她仔细看着那些飘浮的雾气,没有说话。 赋云歌见她如此谨慎认真,也不好打扰她。过了片刻,他才听荼蘼小声对自己说:“这样的雾,我猜是人为导致的。” 赋云歌皱皱眉头:“人为……?什么意思?” 荼蘼摇了摇头:“就是说呀,这种雾不是天然形成的,制造它的家伙,一定有在打什么坏主意。” 听荼蘼这么说,赋云歌心里的感觉更加坐实了。这样的不安感,让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就是有什么更加可怕的事情,正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悄然酝酿。 忽然,他蓦地想到那晚,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尖啸。 声音划破长空,让他实在记忆犹新。若不是那晚急于倾覆兆罪明邦,他本应该放更多精力去关注这件事的。 自那之后,虽然没有继续发生什么异状……但现在的红雾,岂不就是新的“预兆”了么? 类似惨哭的悲号,弥漫不散的红雾,这两种紧随发生的诡异现象,让他不由得毛骨悚然。 这好像,是某种以天地为祭的仪式。 想到这里,赋云歌脑中半醒半迷,连忙过去找师父和公孙探等人。 “看来……九彻枭影真正的图谋,就要水落石出了。” 就在他靠近时,公孙探惊人一语,让他脚步顿时迟缓了下来。 他面带惊惶地走过去,在场众人都是类似的神情。他们好像逐渐意识到了什么问题,或者说……他们之前一直没有设想过的方面。 黑夜宛如幕后者的瞳孔,就像是棋局外的执棋者,百无聊赖而无比蔑视地俯视着他的棋子。众人心头不禁一阵恶寒,脸色越发难看了。 为避免恐慌情绪扩散,公孙探安抚众人不必担忧,让他们先回去休息。群人半信半疑地离开,一品红梅带着赋云歌走到远处。 避开众人,赋云歌面对师父,坦诚道:“师父,我觉得,这样的情况与昨晚的尖啸必定有所牵连。” 一品红梅不答话,他只是默默看着赋云歌。过了半晌,他才沉沉地说:“云歌,面对这件事,我更担心你的状态。” 赋云歌有点摸不着头脑:“我……的状态?” 一品红梅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他朝远处望去,眼中好像有篝火的影子。 良久,他缓缓吐气道:“你的猜想,应该是没错的。而能有这样的修为和城府,那就说明接下来的局面发展,很可能会失控。” 赋云歌感觉喉头一阵阻塞:“我……知道。” “那么,不只是你……整个正道接下来,可能面对的是什么层次的对手,谁都不知道。” “你的修为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但是一旦那些上年纪的家伙重出江湖,就……”他的口气非常低,却又言真意切。字字都像是咬紧牙关说出的,好像担忧孩子的父亲。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往下说了。但是赋云歌自然也知道他省略的内容是什么。 那就是……自己可能承受不了的后果。 黯烬般的颜色,照的一品红梅眉眼低垂。赋云歌心神涌动,他感觉好像胸口闷着一口气,难以释放出来。 “我知道,你和那个孩子也相处不错。”一品红梅淡淡地说,“她能眼睁睁看着你出生入死么?” 赋云歌眼神迷惘。他张开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感觉有点不甘。 说完,一品红梅静静地看着他。 很显然,这是两条不同的路。一品红梅说得字字在理,但他真的甘心就在这里退出么? 想到先前自己经历的种种过往,还有正在后方殚精竭力的东方诗明,他想,自己还不能在这里就停步吧。 敌人越来越强大,背后的阴谋越来越棘手。这些他都清楚。 但是,他可不会就这样被吓倒,就这样离开,勉强苟全自身。 “毕竟,既然参与进来,就要一直奉陪到结束啊。”赋云歌心海翻覆,胸臆上冲,脑中所想的话瞬间冲出牙关。 眼神一如既往的凛然,赋云歌内心答案坚定,或者说,从来没有过打算退后的选项。 “好。” 谁料,一品红梅脸上刚才的沉郁,在听到赋云歌的回答后一扫而空。取而代之,是另一种恩师般的期许。 “是我看中的弟子。有此胆魄,很好。”他温和地说,“本来你若是选择暂时隐退,我也必想办法保全你。但果不其然,这种选择……并不是你能做出来的。” 赋云歌有点惊讶,他看着顿时变脸的师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未来非常危险,这是我所担忧。”收敛神情,一品红梅回归正色,“虽然把飘渺剑给了你,但想来还是太不放心。” 赋云歌一拍胸膛,豪气干云:“师父不用担心我,我能保全自己的。” 但一品红梅只是摇摇头。他想了想,才从怀中抽出一本很薄的旧册子,拿在手中。 “这是……早年的拿到的一部功法。”他看着手里的册子,纸张已经脆弱而黄旧,“只是当时另有他事,并未习练过。前些日子路过朝云街埠时整理了出来,想来你能用到。” 他把那本册子递给了赋云歌,赋云歌用心接过。上面的封皮已经破败不堪,模糊看得出是“揉云掌”三字。 “师父,这是……”赋云歌注视着手里的秘籍,心里交错着激动和不解。 “这是一套可以纳劲化返的武功,换句话说,就是‘反弹’。”一品红梅正色说,“一共三式,毕竟是招路图解,比较简便。你现在有内功基础,练习这套武功,正好合适。” 赋云歌听师父慢慢道来,心中非常惊喜。“反弹”的武学实在是罕见,他同时想到了溯游魂,觉得这样的招式确实非常实用。 如获至宝,赋云歌非常谨慎地收起册子,拱手向师父拜谢。 第三百四十二章 一舟深渡 一品红梅伸手扶住他,脸色平淡:“不必称谢。习练揉云掌的进度因人而异,考虑你修炼《云笈十三疏》进展顺利,揉云掌意属同源,应该也没有问题。” 赋云歌起身,认真点了点头:“师父放心,弟子一定勤加修习,早日大成。” 一品红梅对他的决心自然信任,和蔼地颔首,抬手拍了一下他的额头。 顿时一股温热的气流透过额头,顺着穴位经脉迅速流下。赋云歌诧异无比,再感受时,就觉得自己气海仿佛多了一层屏障,温和地浮动着。 “师父,你何必如此?”赋云歌心里也猜到几分,诚恳地问。 一品红梅微笑起来。他缓缓挪开手,脸色依然:“揉云掌原理,最考验使用者气海的容纳力。想要返劲抵御,就得保证气海的坚韧。” “这道真气,会随你习练,逐渐与气海融为一体。这样你就省下再锤炼气海的时间,更能应付自如。” 言真意切,赋云歌望着师父的眼,鼻尖都感到一点酸涩。 一品红梅垂下眼睑,半侧过身去。 “这几日,我随时教你。但再过几天之后,可能……就要忙起来了吧。”他望向远方被红雾遮掩的夜空,神色逐渐沉了下去。 赋云歌也朝远方望去。夜色被罩上一层诡异的血色,看起来令人不适。 群山彼端,或许有什么重大的变故正在发生。而他们所能做到的,就是见招拆招,无所畏惧地面对。 晚雁的迟鸣在对山回荡,伴随着清风吹林的徐徐传响。一切好似正如昔日,却又在血光的觊觎之下,好似最后的一点离别的光景。 ………… 顷刻一夜,诡异可怖的红雾,已经弥漫至下界天每个角落。好似苞开飞絮,下界天的一切便都笼罩在某种预示般的红纱当中了。 各地百姓,在第二天来临前甚至无从察觉。红雾趁着黑夜的背景渲染了天地,如同神不知鬼不觉的玄乎戏法。 一切都在九彻枭影的计划当中,却又显得若即若离。 不管如何,一切的源头,只有那夜传出尖啸的老鹫山。自此它便陷入沉默,并将绵绵血雾悄无声息地送到下界天的最远方。 在这里,一切都还是原先的死寂。除了血色黑暗中的满目疮痍,仿佛这里不曾发生过任何事。 除了一艘轻舟,远远顺着几近干涸的沼泽,悠悠荡荡驶来。 孤舟轻扬,船头翘起,拨开沉睡的水面。船中来客眉头紧锁,似乎对眼前一切感到无比吃惊。 是宵万斛,依照影骸说的路线,终于赶了过来。 渐渐靠近时,他就已经察觉不太对劲。直到绕过山峡,终于见到散发着幽幽红光的老鹫山,他才得以真正确定自己先前的判断。 黑霾重重,此刻已经交糅了血色的红雾,在远空好似嗜血的巨口。疾风阵阵,宵万斛的衣衫颇显得单薄,瑟瑟贴在他身上哆嗦着。 宵万斛驱内功御寒,这里如此诡异的现状,他不得不认真起来看了。 船头很快进入浅底的沙岸,接着是一连串噼噼啪啪的碎裂声。宵万斛一跃而下,低头朝船底看去,才发现刚才船头碰碎的,都是一些白花花的骨头。 宵万斛胃里一阵翻涌,这样倒胃口的场景,他还真是见得不多。 忽然想到自己脚底下踩的沙滩,多半也掩埋着这样的东西,他连忙跳了起来,厌恶地纵身跃上一块岩石。 转头望去,这时候他才得以看仔细这里的样貌。 不远处,就是拦腰折断的山梁。倒落的半截山体横在沼泽,碎石遍地,泥沼里还似乎浸泡着一些腐朽的白骨,上面已经灰黄不堪。 无论水中还是地上,他满目所及,没有半点绿色的生机。 他按住心里的恶心,朝那边的泥沼靠了靠。果不其然,那些腐烂的骨头上连条蛆都没有。一切生物,仿佛在这里一夜之间失踪了。 血雾在这里最为浓郁,但透过雾气,宵万斛这时才发觉,沼泽的水底,还密布着一根根活体般的血管。 由于同样是鲜红色,宵万斛还以为这是水的倒影。不过现在看来,他确实低估这里的恐怖程度了。 水中的血管密密麻麻,微弱地颤动着。一切仿佛有源头的丝线般,最后汇聚为一,凝聚到远处那座闪着红光的山上。 宵万斛顺着血脉的导向,皱眉朝高处望去。 红光从残破的洞口.射出,同时也能看出它在分泌周围的红雾。好像洞口很不规则,应该是与周围的山体同样经历了某种爆炸,但损伤不算大,仔细看去还能模糊看到洞口处悬浮着一面凝固的阵法。 漂浮的红色雾气,让他感觉有点不适。好像天地都罩上了杀戮的欲望,仿佛魔鬼敲响了末日的丧钟。 魔鬼……魔鬼! 忽然,宵万斛注意到了耳畔一直若隐若现的鸣叫。声音不算很大但是直击心魄,仿佛死气沉沉的暮鼓晨钟,却又无比凄厉,怨念重重。 声音里的阴气让他起了鸡皮疙瘩,他退后几步,却并没多少作用。 仔细辨别,那种鸣叫更倾向于人的啼哭。那是一种由心底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吟唱。 声音虽然能够听到,但是想要分辨仔细,却实在不容易。声音确实不算洪亮,但里面蕴含的腔调却非常复杂,至少……混合了千万人的嗓音吧? 宵万斛再度感到不适了,无论生理还是心理。 影骸那王八蛋,竟然要让自己爬到那种地方去献血。这么丧心病狂的场景,是当自己傻子么?这每一处景象,不都是大写的“试试就逝世”么? 虽然自己没必要跟钱过不去,但是他的命更值钱。比其变讨债鬼,他还是比较喜欢现在自己的模样。 “啧……就当白跑一趟。瘪犊子,想阴老子。”想了想,他还是悻悻地转身回船,一边嘟囔着,“这个仇,悬金散客记下了。” 拨篙开船,宵万斛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了。但就在他撑起船桨的时候,方才注意到船板的木头,已经被腐蚀了许多。 ………… 第三百四十三章 周方御城 一连数日,血色浓雾彻底包裹了下界天。远到琼天殿和天柱,同样被掩盖在了红雾的范围之内。 雾气在各地弥漫之后,逐渐开始变得浓郁。起初只是淡淡一层,经过几天之后,已经是无法忽视的一层屏障了。 老鹫山隐藏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悄然散发着血色的预兆。 同时,随着雾气的散播,酝酿其中的祸胎,也逐渐开始现形。 下界天,周方御城。 位于琼天殿三教与酒盟之间,周方御城是甫竣工的正道基地。虽然时间仓促,颇有赶工的迹象,但用来应付眼下危局,也算是足够了。 城郭并不算大,外围防御也较为简陋。但这处绝妙的地理位置减少了酒盟与琼天殿联络的路程,能够更及时地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城外,层层倒斜的木刺迎着血雾外的阳光。 这是周方御城外围,也近乎是大部分的防御工事。捆扎着滚圆木刺的麻绳沾满木屑,里面就是御城腹地,人员熙熙攘攘。 在城郭中央,修葺得最为考究的一排砖房里,有数人在其中来回踱步。 数日来,确实发生了很多事。除了兆罪明邦的捷报回传,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不得不引起众人的注意。 而尤其在今天,众人在周方御城聚集,正是因为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素别枝作为琼天殿的代表,与琼天殿的三四个亲卫已经赶来。而三教也各派几人过来,等着酒盟今日所要宣布的重大机宜。 瓦房里也有比较良好的装修,看起来至少不算寒酸。众人各自讨论着,等待东方诗明和柏无缺赶来。 按照约定的时间,现在已经过了许久。没想到先前从来不迟到的酒盟,今天竟然不知何事耽搁了。 他们倒也并不焦急,而且周方御城到古道酒盟这段路也算得上安全。素别枝招呼他们四处逛逛,自己则准备逆着迎过去看看。 外面的天色还是被红色的雾气包裹,但远山似乎冒出一团团阴云,太阳也逐渐黯淡,看起来是要下一场倾盆大雨了。 夏日午后,这样瞬息万变的天象也不奇怪。感受到空气里凉湛湛的风,素别枝心中暗笑,估计他们免不了要在路上被淋成落汤鸡了。 等众人依次出门,素别枝想了想,从门后拽了一条宽大的油布,叠了叠收进口袋。 朝着城郭的大门快步跑去,但是还没等他跑出几步,就看到从门口的方向,远远转过来几个熟悉的人影。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东方诗明。 “还能来呀,我还以为你们迷路了。”素别枝见到他,眯着眼迎了过去。 在东方诗明身后,还有他的“未婚妻”白蒿,酒盟副掌门柏无缺,还有…… 素别枝眼神从他们脸上一个个掠过,直到看见最后一人时,他顿时脸色一变,身躯随之定格。 眼神直直地看着那人,素别枝眉头情绪复杂。仿佛翻滚而来的黑云,阳光消散,他的脸上蓦地一黑。 继而,紧随着雨云而至的,空气中很快弥漫起一股泥土的腥味。 东方诗明同样也看到了素别枝,遥遥就对他挥手。素别枝木呆呆地伸出手肘摆了摆,难以置信的目光却仍然停顿在那人的身上。 怎么会……是他?! 而紧跟着东方诗明身后而来的,倒也不是别人。正是花了数天时间,披星戴月、水陆兼程赶来的宵万斛。 而当他看到素别枝,脸色也微微一变。继而他露出一种玩味和无奈的表情,脚步并没有随之放慢。 东方诗明带着几人走近,他注意到了素别枝脸上的惊愕。毫无疑问,素别枝的惊愕自然是来源于身后那个“不速之客”了。 他在半路碰到此人时,也有些惊讶。不过在听了宵万斛的解释后,他就当即决定带他前来赶赴此会了。 宵万斛身上难掩风尘之色,显然这几天累得不行。他的袖口破了几个洞,连裤脚都站了黄泥,完全不似原先的风流潇洒。 而在他们靠近之前,素别枝都没有做任何动作。直到东方诗明与他碰面,他才仿佛大梦初醒,浑身一颤。 但是,第一时间,他却是忽略了东方诗明的招呼,而是径直冲过去,拽住宵万斛的衣领! 瞬间变故,形似火拼,东方诗明立刻转头,脸色紧张了几分。 难道……这两人先前有仇? 东方诗明心头一惊,顿时想到最坏的可能。 虽然之前也略微听过悬金散客的事迹,但怎么会……至于这么巧? 身边几人同样很快反应过来,把目光齐刷刷投向瞬间黏在一起的两人。仿佛已经能够感受到流泻而出的威压,他们同时气息一滞! 只见素别枝脸色宛如暴起猛虎,咬牙切齿,火冒三丈。宵万斛身躯后仰,目光使劲不和素别枝相汇,好像有些尴尬。 赫然,只听素别枝酝酿片刻,怒吼一声:“……快给你大爷,还钱!!” 声威横扫,如秋风四野,仿佛远接长空。 “……啊??” 东方诗明本以为会是何等的血海深仇,却没想到……就是这事? 虽然……东方诗明侧过脸,嘴角咧了咧,虽然他也知道,素别枝一直就是这种奇葩型的个性…… 宵万斛故意偏着头,做贼心虚之意非常显然。他不断朝后退步,两人拉扯着退出了好远。 东方诗明还打算看一会儿戏再说,很快一滴凉凉的雨就落在了他的鼻尖。仰面发现乌云已经遮天蔽日,远山传来呼啸的雨声,连忙过去拉开两人。 “有什么话,咱们进屋再说吧。”东方诗明给柏无缺使眼色,两人一起拖着纠缠不休的素别枝和宵万斛,朝远处瓦房走去。 很快,密雨瓢泼而下,地面瞬间被浸湿成黝黑的颜色。横斜的草堆淋了雨水,纷纷垂下尖梢,一颗颗连缀的水珠顺着叶茎流下。 众人纷纷躲进瓦房避雨。等东方诗明他们进入,里面交谈的声音已经响成一片。 骤雨侵林,远处的群山都在雨中黯淡。滚滚的乌云仍然浑厚,还不时传来几声隆隆的雷鸣。 第三百四十四章 邪丹解药 屋檐顺着向下滴水,这场雨来得很急。 但外面的血雾仍然不散,任凭风雨吹刮。看着眼前朦胧的血色,如画的雨景也变得凄厉许多。 风呼呼吹进门帘,众人见到东方诗明等人已经赶来,很快也就安静下来。 素别枝和宵万斛扭在一起,看起来难解难分。但素别枝到底分得清轻重,紧紧拧着宵万斛的手坐下,只是脸上仍然各种怨念。 “亲爱的,你的衣服湿了……”白蒿紧跟在东方诗明身后,小声提醒道。 东方诗明转身低下头,挤出一个微笑道:“我不要紧。你找个椅子坐一会儿吧。” 白蒿点头,转过身朝一个比较矮的板凳走去。这时东方诗明才发现她也被淋湿了,发梢也变得湿漉漉的。 他心里微微温热。但考虑到眼下的事情,他也暂时无暇他顾。 轻咳两声,他和柏无缺走到最中央排设的一方宽桌前,以引起众人的注意。 在场者的目光同时投到两人身上。东方诗明不慌不忙,抽出他现在随身携带的地图,在桌子上平铺开来,这就是整个下界天的大致地形。 其中的重点区域都做了红色标注,有的地方还记载了密密麻麻的字样。这些都是他彻夜布置的安排,起初只是星点,现在看来却已经密得不可辨别了。 想了想,东方诗明决定先从最关注者开始说起。 “大家现在,应该也对九彻枭影的离愁丹不陌生了。”他娓娓道来,以此引起众人共鸣。 众人纷纷颔首。经过近半年的摸底,离愁丹对他们而言也不再是新鲜话题。那些九彻枭影的士兵几乎都服食了这种丹药,也正是此物让他们得以战力大幅提升,变得如此难缠。 其中一个头戴方冠的长胡子率先说道:“那群悖逆之徒,正是吃了那劳什子,才变得彪悍难当。此物不除,实在天理难容!” 看他虽然上了年纪,却仍然肌肉遒劲,方颧瘦腮,颇有风骨。 东方诗明听说过他的名号,今天才是首次见面。这大概就是青崖书院的御术教习,易老轩了。 在他旁边一位身披灰色僧衣的和尚同样嗟叹:“助纣为虐,妄造杀业,这丹虽名离愁,却正是引千万众为愁苦所困,大为有害。” 其他人也纷纷慨叹,都对这伤天害理的邪丹愤怒而不齿。 东方诗明环顾众人,最后把眼神落在柏无缺身上。 柏无缺于是点点头,开口朗声道: “不过,这邪丹悖逆天道,早就不该存在于世。所谓一切毒药皆有其解,大家大可不必丧气。”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他这席话聚集在一起。人声顿时消停了片刻,继而是传来更加激烈的讨论。 “柏盟主,这话作何意?” “可惜我等从未听过离愁丹的解药……” “柏盟主莫非有了什么进展?” 顿时人声鼎沸,群人不自觉地朝柏无缺靠过来。东方诗明稍微退后几步,把话语权全数交给人群中央的柏无缺。 能够看得出柏无缺非常自得,他努力偌久,正是为了看到这一幕。 等群人的声音渐渐平息,他才顿了一顿,慢慢地说:“此回,正是要与大家分享此消息。柏某研制偌久,不负众望,已经顺利炼制出了离愁丹解药。” 他的话音故意拖慢,好似生怕别人漏听一个字。而周围众人的表情也与他预想的相同,眼睛越睁越大,万分吃惊。 直到他说完,人群还没有从他的宣布中回过神来。 直到又过了片刻,人群才再度炸开了锅。 人群纷纷交口称赞,一齐朝柏无缺簇拥过去。他掩盖着自己的喜悦,面色勉强保持沉静,不断挥手说自己所做不过为所该为。 东方诗明微笑看着他们,同样也为之庆幸。而今危机接踵而来,幸而己方有此等进展,否则真该被搅得焦头烂额了。 而不远处的白蒿,却有点不高兴地看着拥挤的人群。明明东方诗明平时做的也很多嘛,也没看到他们有这么敬重…… 东方诗明察觉到不远处的目光,不小心和白蒿视线相对。他无奈地笑笑,自然也知道白蒿为什么一脸不开心。 “呣……”白蒿眨着眼睛,鼓着嘴巴不去看那边。 柏无缺此时正在拿出一粒带来的丹药给众人展示,解说其中的道理。东方诗明倚在桌子边,闲来无事就看着门外哗哗的雨丝。 屋檐滴落的雨水已经形成一大片珠帘,隔绝了外面的血雾。东方诗明心头又是一重,有点压抑地喘了几口气。 “柏盟主,实在是侠义为怀,广济苍生。”人群中,道袍的一个中年人作揖叹道。 “除此之外,柏盟主还是我们青崖书院的恩人。”忽然,易老轩身后的一人也说,“先前还未能好好道谢,柏盟主之恩,书院上下无不铭感五内,不敢或忘。” “何必,何必!”柏无缺脸色谦虚,连连摆手,“不过举手之劳,换作旁人,也要同样。” 东方诗明知道,他们说的是书帆律定墨的事。 当时柏无缺自找到山水之果后,还顺路救回了重伤昏迷的书帆。据说当时书帆已经奄奄一息,危在旦夕。幸而柏无缺精通医术,及时救治,才不至于让青崖书院损失首脑,正道得以挽回一份重要力量。 现在律定墨仍然昏迷不醒,不过总算平安,假以时日就能苏醒。也正因此,青崖书院上下对柏无缺感恩戴德,无比尊敬。 悬灯寺和露岩观未必得知,不过这个话题很快略过,也就无人再提。 柏无缺虽然很享受这样的时刻,不过心中同样有分寸。他知道自己占用的时间已经够多了,连忙压下身边的人声,以留给东方诗明说别的事。 很快,交杂的声音就平息了。柏无缺透过人群看了东方诗明一眼,东方诗明与他对视,礼貌地笑笑,轻咳了两声。 正好众人的热情也稍有退散,听东方诗明咳嗽,也就知道准备接着往下讲了。 东方诗明见到人群渐渐散开,想了一下,随着思绪慢慢说来: “邪丹的事情,得以告破,实在振奋人心。……但是近日以来,如大家所见,整个下界天似乎都出现了一种诡异的雾气,而且,越来越浓郁。” 第三百四十五章 是友非敌 听到东方诗明涉及此事,他们的精神都瞬间绷紧了。血雾无疑是当前下界天潜在的危机,而最可怕的是,他们还对这个危机完全一无所知。 既然无从得知,那就意味着无法应对。 很多人的视线又瞟向门外。血雾在雨中浑然漂浮着,无法消散,看起来隐隐可怖。 就像一颗定时炸.药,血雾之事紧紧锁着每个人的心。 东方诗明皱眉,叹了一口气,徐徐道来:“虽然先前对此没有任何情报,不过近日……对于血雾的作用,已经传来了反馈。” “根据巍山阳岚的情报,在夷霞崆峒峰一带居住的百姓,近日身体相继出现虚弱的情况。”东方诗明脸色严肃,沉若深渊,“虽然暂时没有更严重的情况出现,但防微杜渐,此事仍然有必要引起注意。” 众人纷纷同意。但听到只是出现这样的情况,却是暗自都松懈了几分。 然而,在不远处紧靠着素别枝的宵万斛,听到这话竟然微微嘻笑了两声。 外面滚过几道雷声,大雨倾盆而下,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 东方诗明往外看了一眼,继续说道:“这显然是九彻枭影幕后者的挑衅,但看来并没这么简单。连日雾气渐浓,可能在今后,会演变成更可怕的危机。” “那么,我们又该如何应对呢?”琼天殿一名亲卫开口问道。 东方诗明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把目光转移到不远处角落的宵万斛身上。 淡然一笑,东方诗明嗟叹一声,继续说:“本来,我花费数日分析了血雾来源。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没有必要了,因为有人找到了那里的精确方位。” 宵万斛与他对视,翘着嘴角想站起来。忽然他感到手臂一阵拉扯感,这才使劲甩掉素别枝紧扣的手掌,面色波澜不惊地走过去。 顷刻,众人的视线都投在了他的身上。虽然悬金散客名头不小,但是真正见面,很多人还是对他有些陌生。 径直越过众人,好似无视了他们的眼光。一直走到那铺着地图的桌子前,他蓦地伸手下探,在地图上轻轻一捺,旋即转身返回。 包括东方诗明在内,所有人对他的这番举动有点惊异。而再看地图上时,却发现上面已经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晶亮的指印。 “就是在那里,你们自己去查吧。”还没落座,宵万斛又转身微微一笑。 仔细看去,他们很快确认了血雾来源的地点。果然距离夷霞崆峒峰并不遥远,似乎在群山之中,地势险恶,之前从未有过来自那里的消息。 显然,这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地。 众人并不了解宵万斛的身份,见他如此简单就指出隐藏极深的地点,不免有些怀疑。 “这……请问施主,您是如何得知血雾源头在此地的呢?”灰衣僧双手合十行礼,恭谨问道。 宵万斛毫不在意,他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我当时是奉命前往,本来也不会发现此地的秘密。” “奉命?”灰衣僧脸色疑惑。 宵万斛不介意说得更彻底些,干脆地开口:“是,奉的是九彻枭影,影旗使的命。” 此言一出,四座顿时哗然。更有易老轩等人手按剑柄,空气顿时剑拔弩张。 东方诗明皱眉。来的路上他并没说得这么详细,因此他也有些意外。不过现在自己也说不上话,倒不如看看这个悬金散客意欲何为。 宵万斛面不改色,环顾了一圈屋里众人,语气仿佛更加闲散了。 “大雨都浇不灭你们的火气么,呵呵。”宵万斛皮笑肉不笑,但也非是挑衅,“罢了,你们有太多规矩,我一介散人,倒是自己找不自在了。” 他没有停顿,接着说:“那都是以前了。我的规矩只有一条,拿钱办事。现在我不吃九彻枭影的,自然也就和他们割席断交,否则也不会蠢到自己跑来自爆身份。” 虽然他的语气令人有些不满,但是众人也都看得出他不是凡夫俗子。加上他的这条雷打不动的规矩,很多人对他的身份也猜到了七八分。 “冷静了么?那我就继续说了。”他嘿了一声,见众人没有继续非难,也就不再管顾。 素别枝缓缓起身,挡在门口。 宵万斛看到他的举动,似乎浑不在意。他继续讲了起来:“去那种地方,纯粹是玩命的勾当。那里现在一片狼藉,中央的山峰就是血雾的出口。” “我想你们也应该猜得到——那声尖叫,十有八九是从那里传来。现在山峰的洞口被一个法阵保护,而且周围的沼泽底下全是伸向远方的脉络,现在想想,那里应该是九彻枭影的一种末日仪式。” 他很简练地把那日自己所见讲了出来,信息量对于从未亲眼目睹的众人来说确实大了点。 很快,还是东方诗明先消化完成,率先开口:“你所说的脉络,能再具体些么?” 宵万斛看了看他,于是又讲得详细了些,把当天那种恐怖压抑的气氛渲染的更加可怕。众人听得目瞪口呆,他们属实没有听说过这么大手笔的阵仗。 等宵万斛讲完,东方诗明已经陷入沉思。 建立在信任宵万斛的基础上,他基本对这场仪式有了了解。 但是,在有了这样的了解之后,他的思绪,却变得越来越沉重了。 果如他所猜测,这样的血雾,决非只是一种宣告,或者一种仪式那么简单。夷霞崆峒峰百姓的虚弱状态,神秘的地下血管,似乎都将答案指向一个令人生寒的结果。 或许……九彻枭影持续对百姓的杀戮,也是这个幕后者计划的一部分。 甚至,包括离愁丹,包括他们先前进行的一切。九彻枭影的主使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这场弥天血雾的出现,就是他迫不及待准备收网的时刻了。 “你说,在那里还能听到一种哭声?”忽然,东方诗明想起刚才宵万斛介绍时的一个细节,又追问道。 宵万斛点头:“没错。哭声很杂乱,我分不出来里面掺杂了多少人的嗓音。” 第三百四十六章 顺手牵囊 东方诗明默不作声,他基本能肯定自己的猜想了。 那就是……这些血雾的真正来源,正是在先前战争中丧命的万千黎民。 而且不仅包括百姓,他们战死的同志,乃至九彻枭影自己的兵力,同样被计算其中,换言之,这是一场对“人”的复仇! 考虑到问题的严重性,东方诗明心中更加急迫。 但宵万斛说完之后,却并没继续深入其中,而是满脸轻松:“我的情报,已经全透露给你们了。但正如我说的,我的规矩,可是从来不能打破……” 门口处的素别枝哼了一声,一脸鄙视地瞟了他一眼。 众人同样听得出,他专程来告诉他们这些,无疑是对九彻枭影阴他的报复。就这样还得要报酬,还真是有些好笑。 宵万斛对他们的反应置若罔闻,摊手说:“我知道,这算是上门主动服务。我呢,也不要你们的钱了,只要你们帮我一个忙。” 众人闻言,并没觉得如何赚到。毕竟这种人的忙,有时候还不如给钱划算。但他们也没说什么,想听他有何要求。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希望你们帮我留意一个人。”宵万斛淡淡地说,“九彻枭影的圣使,溪紫石。” 听到只是如此,众人都舒了口气。好算没什么过分要求,否则他们也不会遵行。 东方诗明点头同意:“可以,一有消息,我们会想办法联系你。” 宵万斛微笑,虽然看起来他的微笑颇为讽刺:“有东方军师的话,我就放心了。一会儿我刚买的禽儿就会过来,你们联系我就用它即可。” 说罢,宵万斛也不愿多加停留,尽管外面还在下雨,他也毫不犹豫地朝门口踏去。 素别枝伫立门口,在宵万斛经过时故意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宵万斛冲他咧嘴一笑,大步出门,踩着淅沥的水洼扬长而去。 伴随着血雾和雨花,宵万斛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素别枝等他走远,这才拿出背在身后的一只钱袋,展示给众人:“这是谁的,认领下咯。” 瞬间,灰衣僧的脸色一变:“这……这是我的。” 众人都感到一阵惊讶。素别枝把手里钱袋丢还给灰衣僧,苦笑道:“和这货相处,最要紧的就是要护紧自己的腰包。幸好我对他了解,这才没让他得手。” 然而,在他最后一个字没有落下,还来不及得意的时候,在场众人脸色同时一沉。 素别枝见状,满脸不可相信:“你们,你们不会……” “我们的钱袋……也被他顺走了!”易老轩老脸涨红,根根胡须都颤抖起来,“什么时候……” 东方诗明也摸了自己的钱袋,但是自己的还在。他尴尬地笑笑,看来这悬金散客还是挺给自己面子的。 众人都变得义愤填膺起来,纷纷控诉着宵万斛的恶行。东方诗明听他们七嘴八舌,颇有点无奈。 素别枝同样叹息,跟众人娓娓道来自己当年的遭遇。他当年结识宵万斛,本来一片真心赤诚相待,却没想到这名损友一直赤诚相待自己的腰包。几次被坑,他一度身无分文,差点过上乞讨度日的悲惨生活。 “这种掉进钱眼的瘪犊子,每次见到他我都上火到牙龈出血。”素别枝忿忿地说。 众人纷纷附和,又一起骂了宵万斛片刻。 不过,他的情报倒是无辜,理应研究一下对策。东方诗明微笑等众人火气消散,勉强开口把他们的注意力拉回到解决眼前的困难上。 “哎,苍生紧要,只能先便宜了这厮鼠辈。”易老轩脸色逐渐平复,叹息道。 他平时不怎么出口骂人,显然还是有些怨气。众人听了,都感到几分好笑。 眼下道消魔长,他们同时看向门外在雨中缭绕的血雾。留给他们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紧促。 “大家,接下来,是应对的布局安排。”东方诗明清清嗓子,再度走到了地图前。 门外风声骤然紧了起来,吹入大片的雨水。屋檐的水帘倾斜,仿佛遮掩血色的裙带。 ………… 就在下世凡荒天陷入血雾包围,此时的泰世昇平天,也渐渐开始出现各方声音。 迢迢平丘,杳杳青庐。汀洲一望,药气弥漫。 池边舀水的老瓢上,一只花纹松鼠探头探脑。倒映着天空的灰白,山阴都能听到前山水畔的汩汩江声。 此地并无丝毫血雾影响,仍然是一片自在天地。山水共色,低垂山丘如眉,笼罩在清清薄雾当中。 芬香缥缈,茅草搭造的厢房,连两壁的黄土也熏满了草药的清香。屋里的蒸气顺着窗沿袅袅飘荡,被外面的微风卷着吹散。 正屋里,缓慢步出一人。 “悬壶苍烟落照间,尘事百载互相闲。听香丹瀣木常住,卷罢黄庭卧看山。” 持藜杖,着麻鞋。面色常如清风,仿佛遗世草木,不染红尘事。 遥望远空,有数雁飞过,唳声轻扬,宛如玉佩叮当。 鹿山苓午睡刚醒。一觉醒来气色不差,心情也不差。他踱步出屋,外面还是一如既往的景致,好似时间在一日之内不断回转。 时间分毫不错。他朝厢房的丹鼎而去,步伐悠闲。 今天,是他格外注意的一个日子。 转入房屋,只见丹鼎之上,缓缓冒出七彩之色。同时芬芳满盈,如同香草填屋,令人神清气爽。 “水磨,丹焚。”他双手指尖闪烁起红蓝相异的光芒,如白鹤舞翅,双臂前列。 草昧五行,正是他的独门药术。随着真气的转换,水火两气相济相和,杂糅鼎内,协助丹药的最后一步完功。 霎时,代表上乘丹药的九彩精光闪耀。鹿山苓脸色不起波澜,随意地收功转化,双掌再起顽石功,一助丹药凝聚成形。 时间过了片刻,鹿山苓算好时间,知道他的药大功告成了。 “起。” 轻声一语,鼎盖骤然掀起。同时伴随着精光凝聚,仿佛星辰窜出,一颗圆滚滚的光球闪上半空,漂浮着出现在鹿山苓眼前。 第三百四十七章 香茗话叙 同时,鼎中白雾哗哗流出,仿佛四面滚出的浪花。鹿山苓缓慢走近,一掌接住漂浮的丹药。 “膏龙丹已成。”他淡淡自言自语,“南山,就等你回来了。” 掌中膏龙丹光芒逐渐褪散,露出丹药原貌。只见上面竟然凝聚龙形,自是得天地造化。 站在水雾之中,鹿山苓衣襟很快被沾湿。他握着丹药转身出屋,走到水池旁边。 瓢上的松鼠见到鹿山苓走来,伶俐地窜上他的身体,转眼就出现在他的肩膀上,抬起小爪子挠着后颈。 池水倒映着他的脸庞,并不苍老,却有一种独特的悠雅气度。微风吹来,水面微皱,拂过一池荡漾。 他的时间很多,并不疼惜这样大把大把的消磨。望着天色逐渐昏沉,见惯了朝晖夕阴,他仿佛院子里的一棵老树,虬结的根须一如他纹丝不动的身形。 前山的方向,归鸟吱喳乱啼。寥落的天幕仿佛回光返照,穹顶的方向淡淡闪烁着辉光。 透过耳畔的风声、鸟鸣,鹿山苓仍然能够听到,缓缓驶近汀洲一望。 再来,是船底压倒岸边蒿草的声音。鹿山苓干脆闭上眼,静静在后山小院聆听来自前山沙滩的声音。 潮声渐落,那种熟悉的步调,鹿山苓无比亲切。听着那人渐渐走近,他的身躯也动了动。 来人不急不慌,步调温和而平缓。他绕过前山走进山阴,最后踏入鹿山苓的山中别院。 同时,傍晚的晦暗瞬间被黑夜吞没。来者的影子瞬间化消,咫尺相望的两人,顿时只余两团模糊的阴影。 月色同样被遮掩在层云之后,只余一个淡淡的光晕。 少顷,只听小院之中,传来平和而有温度的声音: “南山,你回来了啊。” 来者肩膀微微抖了一下。只听他嗫了嗫嘴唇,回应道:“师尊,我回来了。” 鹤南山背后系着一只木箱,里面是他的随身药品和必需之物。只见他背过手去,拿出箱子上层的一枚火折子,轻轻点火,一抹温暖的光就闪亮起来。 映着闪亮跳动的火苗,鹿山苓转身与他相望。两人面庞同时变得红郁郁的,随着火光闪烁着颜色。 偌久未见,鹿山苓最挂怀他的这名弟子。只见鹤南山此次归来,仍然是继承着自己的悠闲,虽然风尘仆仆,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下他眉宇间的逸气。 两束黑发顺着鹤南山耳畔滑下,这是他始终不变的特点。麻衣有些衰旧,穿在他身上,已经显得跟打渔翁没什么差别。 “咳,狼狈得紧,像什么样子。”鹿山苓打量了一下好徒弟的衣着,皱了皱眉。 鹤南山和蔼地笑起来:“师尊,这么在乎形貌,可不是你的论调……莫非,要变天么?” 鹿山苓轻哼一声,迈步朝屋里走去:“为师岂是担心你的衣服,这是在担心你。” 鹤南山也不还嘴,跟在师尊身后慢慢进屋。 等到两人进屋点亮灯火,鹤南山把火折子掐灭。走到内堂,一口小小的炉鼎正烧着冒热气的水,从中冒出的雾花沁着山木的香气。 鹤南山见到那口小鼎,顿时失声苦笑两声:“师尊,这不是当年……” “你的第一口药鼎,现在是我的水壶。”鹿山苓走上前,伸指探了下雾气,点了点头,“也算是物尽其用。这壶茶叶,可是我亲自摘回来的。” 鹤南山嗅了嗅空气中的香气,很快露出肯定的笑容:“是午叶香丁。” “小子不赖。”鹿山苓轻哼说道,随即指尖闪烁水磨功光,缓慢揭开封盖。 他让鹤南山随意坐下,自己则去拿长柄竹筒舀茶。午叶香丁泡法繁复,需要的茶具同样特别。但只有精心筹备,一丝不苟,才能品尝到其中绝妙的甘味。 鹤南山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床榻旁边坐了下去。从前都是他给师尊端茶,但这次师尊竟然亲力亲为,反倒让他有些不适应了。 鹿山苓在那边倒弄了片刻,转身给鹤南山端来一杯沁满热气的香茗。 “之前喝了那么久你泡的茶,等你走了,我自己动手时才发现,你先前泡的都是什么烂玩意,简直是暴殄天物。”鹿山苓脸色平静地说着揶揄徒弟的话,看起来非常违和。 鹤南山伸双手接过,轻嗅了几下,笑道:“闻起来没有丝毫不同。” “你尝尝就知道了。”鹿山苓撇撇嘴。 看着杯底的一点茶滓,晶亮的柔黄在灯火下簌簌闪动。午叶香丁的香气馥郁,熏得鹤南山眼中隐约泪花盈盈。 这种茶叶,还是他小时候找到的。只有汀洲一望才有这样的茶种,却是味道殊异,远非俗茶可比。 他自幼举目无亲,被鹿山苓收养。十二岁之前,他都与亦师亦父的鹿山苓生活在汀洲一望,也是在采药的过程中,找到了这种独立凡尘、形似杂草的茶。 午叶香丁是他对师尊的恩情微薄的回报。他能够凭借一身医术获得玄徽,有而今的成就,哪一点能离开师尊的教诲和抚育? 离开汀洲一望数年,他这次回来,竟然能品尝到师尊亲手炮制的午叶香丁,千言万语,也都融在这一杯香茗里了。 浅淡一笑,鹤南山举杯,倾茶入口。 瞬间,那种熟悉的温暖和芬香在舌尖绽放,继而顷刻在口腔蔓延开来。 鹿山苓恬淡地看着徒弟,脸上是半隐半现的笑意。 但是很快,鹤南山脸上就露出一种无以复加的诧异表情。 “这茶中回甘,味道不对。”鹤南山不停咂着舌头,眉头紧而复松,“这是……膏龙丹的味道。” 鹿山苓一直盯着他的脸看,果然鹤南山发现了其中玄机。 “师尊,这等灵药,您自己留着养生就是,何必……”鹤南山放下茶杯,缓缓想要起身。 鹿山苓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坐着就好。他眯着眼,摆头说:“你师尊我天天吃这药,都吃腻了。倒是你,不要以为拿到玄徽就能出师了,要把牢根基。” 膏龙丹的妙用,正在于调和体内各气,消除潜在的挂碍,使得经脉健壮,百气顺和,对修炼和养生都是大有裨益。 第三百四十八章 定盘之星 这种丹药,多半都只能在古籍所见,可谓是有价难求。 鹤南山自然知道是师尊疼惜自己,即使过了好些年,他们还是原先的师尊和徒弟。 鹿山苓又将他的茶杯端走,很快捧来两杯。热气腾腾,鹿山苓也在他身侧坐下,轻轻揉着手臂的穴位。 “这次游历这么长时间,有什么要紧的么?”鹿山苓沉吟片刻,趁着油灯的光亮侧脸问。 鹤南山低着头,动了动下巴:“现在议论最深的,就是下界天的血雾了。” 鹿山苓很快想到走了没多久的柏无缺,轻哼了一声。 鹤南山还以为师尊对此不屑一顾,带着笑意说:“看来师尊对此已经有了解方?” 鹿山苓一愣,很快意识到是鹤南山会错意了。他摇摇头说:“你师尊还没厉害到那种程度,隔着一层广袤地皮,足不出户就能破解危机。” “只是……”他抬起头,望着简陋的篷顶,“把下界天黎民交给你大师兄处理,还真是一万个不放心。” “师兄?”鹤南山听到这三字,身躯微微停滞。 “也是你走巧,他前脚刚走,你后脚跟来了。我这汀洲一望,这几天没个清闲。”鹿山苓淡淡地说。 柏无缺年龄比鹤南山长几岁,但是在炼药的造诣却远比不上这位小师弟。柏无缺至今未能通过玄徽试炼,除了天赋,也与他的性格颇有关联。 一名药师最要紧的,是忌争胜,忌斗赢。一旦心思不正,炼药就会失了平衡,自然与这些调理万物、中和自然的道理相违背。 “可惜……他到现在,还是没能明白。”鹿山苓叹息道。 鹤南山不答话,他知道这时候自己没必要对师兄评论什么。 “那关于血雾,师尊您要下去看看么?”他想了想,还是回归到原来的话题。 灯火微微跳动,外面有风吹来,挂在墙上的斗笠轻轻拍着墙面,发出嗒嗒的叩击声。 “……好多年不走动下界,现在还是不想。”鹿山苓几乎很快就作出答复,“不过你下去一趟也成,我不喜欢热闹,但你年轻,多交点朋友也不错。” “这是什么话?”鹤南山开玩笑道,“师尊你还正当年,也该出去活动活动。” “不必劝我。想到那些家伙也会下去,我就浑身没力。”鹿山苓侧眼看了看鹤南山的脸,“一方天也该有动静了吧,毕竟下面闹大了。” 鹤南山点头:“师尊料事如神。这几天中一方天多了很多熟悉面孔,许多前辈都回来了。” “我最不想见的,就是那些家伙。性子合不来,我也不爱勉强。”鹿山苓有点厌恶似的皱眉,想去摸自己的木杖,却发现它被自己放在门口了。 鹤南山笑了。他不再劝师尊,因为他的性子虽然看似悠闲,却实际倔得很。 两人闲谈起来。鹤南山打算在这里待几天,然后去下界天看看情况。鹿山苓嘱咐他一路小心以外,也没什么别的托付,转移到别的话题。 聊天聊到夜渐深,鹤南山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去那边的箱子里找出一罐密封完好的水,端给鹿山苓。 这是师尊最大的秘密。鹤南山脸色逐渐严肃起来,同时鹿山苓也掀开他的半片衣襟,露出他颈后的,一片幽蓝色的血痕。 ………… 一连数日,下界天的血雾越蓄越浓。渐渐各地百姓开始出现不同的病状,以身体虚弱为主,而有的地方已经出现了年迈者集体安眠而死的现象。 恐慌随着血雾渐渐积累,随着血雾作用的相继呈现,下界天人心惶惶,百姓不知所措。 漫天红雾,仿佛置身阎罗血海。而这几日逐渐增添的,是夜里传出的游荡的鬼哭声。 与此同时,唯一可供称道的消息蔓延同样飞速。作为回敬,当下整个下界天都得知了在柏无缺的研制下,离愁丹解药顺利诞生。作为饱受药瘾所累的九彻枭影群人,无疑是一条弃暗投明的道路。 药物很快供给到兆罪明邦,由慕容城主亲自押解赶来。对于其中的愿降者,他们悉数配置了丹药,让他们成为正道的助力。 数日以来,赋云歌在一品红梅的指导下,揉云掌进步飞快。盘桓兆罪明邦数日,众人也各自调息,基本都恢复了正常的状态。 望着盘绕山峦的弥天血雾,众人没有一天不感到压抑难当。修为较弱者已经出现了头晕乏力的状况,继续待着这里,情况恐怕很不乐观。 清晨,赋云歌找到一品红梅,两人短暂商量过后,都认为必须要尽快转移。 “这里人数众多,一次离开恐怕很难。”一品红梅脸色微敛,他的目光停驻在一排排临时搭建的营帐间。 赋云歌并非不知道其中的困难。不过现在各地情势急剧变化,他们趁此时机,应该尽快行动。 公孙探很快带着三教的几人找来,同样也是为了商量迁移的事。 “根据周方御城的消息,他们已经派人前去探索血雾的散播点。”他脸色严肃,与两人透露,“兆罪明邦距离源头较近,无疑首当其冲。” “我和师父也在商量这件事。”赋云歌开门见山,“既然已经收编了九彻枭影,咱们也该想办法撤退了。” 公孙探“唔”了声,三人同样知道眼前的困境。 “不如,还是以兆封明邑为中转站,点对点撤退。”公孙探思考了一下,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这就联系慕容城主,让他们做好接应。” 隔着朦胧的红色雾气,一品红梅望向远方,并没有很快附和公孙探的想法。 他闭目想了想下界天的地形,很快睁开眼,对两人说:“去兆封明邑……并非最好的选择吧。” 赋云歌和公孙探同时朝他看去。一品红梅这样说,看来是已经胸有成竹。 “现在局面如此,我们要做的不是单纯的撤退,而是按照时局进行的调兵遣将。”一品红梅扶着一棵树干,抬起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 第三百四十九章 河道暗室 “兆封明邑固然安全。但我们目前应该面对的,是九彻枭影最后的基地九篝将营和血雾源头。”一品红梅一语点破,“但是,兆封明邑距离这两地都很遥远。” 赋云歌顿悟了:“是说,我们要用这些最前线的有生力量,对他们进行钳制?” 一品红梅颔首:“调兵遣将的道理,正在于此。” “要撤退么……咳咳,可行。” 从远处缓缓走来熟悉的两人。月参辰像往常一样虚弱,而身旁的寇武夫则精神饱满,只是对这经久不散的雾气颇感到厌恶。 “总算要离开这破鸟地方,整天呼吸这些有毒气体,都要毒死大爷了。”寇武夫挥舞着臂膀,亢奋地连声咋呼。 公孙探看着这两位老朋友,微笑致意。 他在思索一品红梅提出的建议。不得不说,这个想法确实很有见地,是自己想得不够周全。 “但是,往哪里调兵,才能牵制两头,互为支援?”公孙探自言自语的声音大了些,几人纷纷转头看他。 他慢慢抽出自己的地图,不顾地上的露水,就地铺开。 夷霞崆峒峰和九篝将营,他们都已经标明地点。但是这么看来,想找一个占尽地利的位置,还真是并不容易。 忽然,赋云歌眼前一亮,指着其中一处说:“这里,怎么样?” 公孙探顺着赋云歌的指尖看去。那里是一处两河交汇的谷地,似乎只有一座规模不大的村庄。 月参辰两人也走近来看,寇武夫只看了一眼就摇头:“这么点地方,怕是去几百人,这小村子就给填满了。” 赋云歌不答,他在等公孙探的决定。毕竟这里他是军师,有充分的决定权。 公孙探摸着下巴,似乎在认真思考。 他并不担心空间问题,毕竟本来这些人手也不会全部挪到一处。另外分批次前往,也可以先建筑临时住所。 他真正发现的,是这个地方的战略价值。 自揽云阁而出,位于两条江水的汇流处。水路可以连接琼天殿派来的人员,更有利于探索血雾源头。陆路则有交错的峡谷牵制九篝将营,显然很有意义。 “在赶来时,我曾经路过这里,还没有被九彻枭影染指。”一品红梅同样看着那个点,在旁边确认说。 公孙探抬头,抿着嘴深沉地点点头,看起来缓慢而坚定。 “如果这样,那我们……就要尽快了。”他喃喃说,“就这里吧。” 赋云歌得到公孙探的回应,脸色松弛下来。他双臂抱在脑后,跟寇武夫翘翘嘴角。 这对于公孙探来说,并不是一个轻松的抉择。因为这样的转变与他独自筹划的策略大相径庭,而他们又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选择了更为冒险的方式。 一品红梅同样知道现在的局面。他有种预感,似乎最后的决战,就要缓缓拉开帷幕了。 腥风血雨,卷着不安定的风吹过。满目鲜红,他们能不能搏取到最后的胜利,就看众人怀抱着何等坚定的决心了。 ………… 一直沉寂的黑水天垒,仿佛在无边的深水中陷入了沉睡。 阒无人声,森严的黑石壁垒,仿佛沉默的庞大巨人。但在重重墙壁内部,隐藏在灰雾当中的巨大腹部,数达千万的九彻枭影精锐水兵正在热火朝天地训练。 自那日尖啸之后,黑水天垒仿佛得到了亲启的战令,每个潜藏的士兵都空前激动起来。 随着这几日城墙以外的血雾同样攒聚,彻地闻声心中同样难以安静。 权衡数日,他终于在今天独自进入了黑水天垒最隐秘的,也是仅存他一人知悉的暗室。 黑水层叠,在被渗透的水压掩埋的城基河道里,一只锈迹斑斑的铜环连缀着一扇铁门,尽管无人发现,这扇铁门已经忠诚地守卫了百余年的岁月了。 冲激的水流往复,厚重的河道浪花仿佛磐石般敦实。 就在今日,彻地闻声独自来了。他来,取回自己最后的筹码了。 浸泡在水下的暗室,从来无人生疑。早早驱散了守卫之后,他压制住自己的心跳,克制着紧张的步伐缓缓前来。 透过水道,外面的冷寒吹入他的袖袍。彻地闻声浑不在意,他找到铁门的具体方位,站在水道外,毫无动静地施展内元。 顿时,他的袖袍一下鼓了起来。强大的力量,彻地闻声纹丝不动,河道的流水竟尔如同胶体般缓慢凝固。再来,紧贴铁门的水流缓缓挪开,隐蔽的暗室入口,就这样呈现出来了。 踮足一跳,他纵身踏入辟开水流的河道底端。周围凝固静止的水流宛如深蓝的高墙,映得他的脸庞尤为冷峻。 缓慢伸手,他抓住那口无比破旧的铜环,心如沉渊,冷寂与热切不断交织。 仿佛惊雨的战鼓,他的内心反复拷问着自己。但他最终还是不再犹豫,稍一用力,沉寂的铁门骤然打开。 扑鼻而来,是一股独特但并不好闻的气味。不是单纯的酸败气味,还有铁锈味、糅合在水渍和泥沙里的腥味,总之,有点令人闻而生畏。 彻地闻声仿佛没闻到一样,踏着朝拜似的步伐,稳稳进入。背后的水墙正如他的卫士,阻隔了门外一切的视线。 毕竟谁也不会料到,最汲汲营营斩除九彻枭影的计划,正是诞生于九彻枭影最隐秘的基地。 彻地闻声转身掩住门,外面的凝固的水顷刻拍回河道。在暗室内仿佛雷震,仿佛千军万马呼啸惊霆。 彻地闻声眉眼一抖,他又想到了“泥离”释意中的那句“或入巢穴,又闻波涛之声在上”。 留给他的时间有限,他也没兴致自败意气。回头内望,他踱步朝狭小暗室中的一座石台走去。 漆黑无明,但屋子里并没有摆放其他东西,因而彻地闻声走得很安心。就好像要去怀抱父母的孩童,彻地闻声每靠近一步,他都感到心中多了一份坦然。 直到手背触碰到石台冰凉而粗糙的壁面,他才随之停步,驻足深呼吸。 第三百五十章 指月归衡 抚摸着石台的表面,上面凹凸不平,还有坚硬的石刺。彻地闻声不加设防,手掌很快被划破数道血痕。 他在感受,感受那种忽远忽近,却能让他彻底清醒起来的疼痛。 在这一隅死寂之地,不分昼夜地沉眠着那颗复仇的心。直到现在,随着越趋疯狂的自残,彻地闻声头脑越明朗起来,那些斑驳的印记,在他脑海一片片活跃起来! 不是压抑,而是兴奋的血液在爆腾飞窜。 他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他不该是什么彻旗使,不该是影主的下属,他要做的只有一个,就是亲手灭掉影主的刽子手! “沉眠这么多年,我也该带你,见见这沦丧的世道了。” 一声宣判似的低语,彻地闻声眼神凌然一变,从中仿佛射出两道怒光凛凛。 “天照有日,地载三光。众宿分野,祈至大衡。” 赫然,彻地闻声慨然运动全身元功,辅佐三魂探出,时间宛若静止。 “九极有玥,苍灵援生——指月归衡,开。” 顿时,苍蓝如水的光芒顺着彻地闻声血淋淋的双手流泻,与封锁石台之中之物,嗡嗡发出回响。 彻地闻声依循古籍妙法,三魂为引,元功为召,协力灌注,石台顿时隆隆撼动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匣将出。 石台震动越来越剧烈,牵引周遭四壁同时感应。簌簌尘沙落下,彻地闻声形似磐石,丝毫不受干扰,庞大的气海真气不绝流出,决意唤醒沉睡的秘宝。 “啧……还不够么……” 时间过了片刻,彻地闻声心中渐渐焦急。他毫无保留地运功,现在已经灌入半数真气了。 他确实没想到这宝物竟然这么麻烦,但是现在已经没有退路。 开启的阵咒一旦施用,施术者就很难脱离。虽然也不是不能强行阻断,但是这样他同样也会气海受损,数日内很难痊愈。 而且,更关键的是……他的意志,在不断提醒着自己,他不能因为这一点困难,就甘愿放弃! 这是一道考验。若是到这里就知难而退,他还谈何复仇? 心意已决,彻地闻声不顾自身状况,强行一唤石台封印内的宝物。 脚下落沙带着水的黏性,很快就积累了一层。彻地闻声无暇他顾,咬破嘴唇,时间在暗室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彻地闻声身躯不断颤抖,心神强行沉静。 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止步。他必须要唤醒这件宝物,完纳那个夺走他未来的人的劫数! “给我,破开!” 一声闷在喉咙里的低吼,彻地闻声仿佛苏醒的雄狮。 顿时,地面沙尘蓦地震起,暗室轰隆一荡。只听门外的水流同样涌动,一股暗潮咚咚撞击在石壁和铁门上。 同时,石台闷声一声雷鸣,乍然精光五裂,仿佛月华开绽,九宸毕露。 潜藏在石台封印之下的宝物,终于在彻地闻声的呼唤中,骤然解封。一道道金灿灿的裂纹布满石台表面,下一瞬间,只听一声石头崩散的声响,碎石屑飞向四面八方。 彻地闻声抬臂遮住眼,紧闭嘴唇退后数步。 只见烟尘之中,一口不世神器,在狭小的暗室里绽放出跨越千年的锋芒! 仿佛月轮下坠,兔隐乌升前的一片蒙昧,随着光华明亮,星辰般的色彩四散开来。 彻地闻声感受到一股强悍的气劲,凛凛压住自己的肩膀,仿佛无形的大手在牢牢按住自己,动弹不得。 “这样的威压……果真不错。”他毫无怯意,感受着这样雄浑的力量,他反而越发激动。 沙尘和碎石,在同一刹那平息落地。一股代表着“均衡”的力量现世,眼前一切,竟然如同被抚平的疮痍,再无失衡之态。 光华正如列宿拱月,在倾散片刻封印的力量之后,明亮的万千光点逐渐向回聚拢。 越来越耀眼,彻地闻声干脆闭眼不看。而在群光汇聚之处,传说中的神兵,太衡宝器·指月归衡,终于再现世间。 仍旧是千年不易的传奇姿态,指月归衡在群星簇拥下逐渐恢复真貌。 宛如九月之宫,看起来是一口外形独特的环刃。铮明的锋口仿佛上弦光错,细致却大气的造型,颇有一股板荡乱世的气度。 现形之后,指月归衡漂浮在半空,闪烁着一点点琉璃般的光泽。 “呵,总算没有白费力气。” 彻地闻声拿开胳膊,看着指月归衡,这才舒了口气。 他身形一纵,顿时朝指月归衡跃去。当他的手指触碰环刃边缘的一刹,一股清明的感觉洗涤周身,仿佛七窍澄澈,百脉正气回荡。 “好。”他握住神器,踮足踏上侧壁,又稳稳落回原地。 看着此刻就在自己手中的指月归衡,他好像还处在梦境一般,还不敢完全相信这是真的。 倒不是惊讶他能开启封印,而是他一旦拿到此物,复仇的计划,就要真的开始了。 沉寂这么多年,度过了无数个夜晚。他终于……还是等到这一天了! 甚至感到热泪盈眶,彻地闻声喉咙仿佛被激动的泪水堵塞了。他连忙咳嗽几声,转身朝门外走去。 他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了。就算复仇近在咫尺,他也要保持往日的冷静。 来回呼吸几次,他压下自己的心情,同时轻轻将手里的指月归衡化消隐藏。 ………… 而在此刻的下界天天柱外围,昔日繁华城郭,也因为九彻枭影之前的围攻,以及连日的烽火,逐渐呈现萧条之象。 暑伏的最后几天正在拖着经过,天气似乎也没那么炎热。一连数日的大雨,虽然没有送走血雾,却渐渐冲淡了空气的闷燥。 城内茶馆,客人已经不多。零零散散几人进出,景致颇为寡淡,门可罗雀。 就在这时,一个消瘦的人影裹着长袍,随入堂的乱风一道迈进门槛。 “一壶凉茶,谢谢。”来客用有点沙哑的口音说道。 店小二此时难得见到有客人来,很麻利地从座椅上跳起应声。来客瞥了旁处一眼,见没什么可疑的人物,就紧了紧漆黑的衣襟,找一处角落坐下。 第三百五十一章 避之不及 店堂也一片昏暗,不时传来座椅拖动的摩擦声。来客也不奇怪,只是沉默地端坐桌前,两手虽然放在桌上,却是互相揣进了袖子里。 这样严实的打扮,几乎没人认得出他的身份。他自然也是有十足的自信不会被辨出,才敢来到距离琼天殿还不远的地方喝茶休息的。 他的掌中把玩着两颗滚圆的雨花石——这足以说明他的身份了,但因为他两手都裹在袖筒里,因而也不会有人发现。 溪紫石的身体,好像一直处在这种无法完全恢复的虚弱状态。 自从服用那颗化骸丹,经过一宿决战后,他穷尽力气逃回一方天,气海在过程中受损不轻。 但是……似乎还并不止是这个原因。因为若只是气海受损,他也不应该这么多天后还没有半点恢复的迹象。 现在的他,怕是连那晚的玦同君,都打不过了。 而至于原因……溪紫石苦笑,他虽然影主没说,他大概也能猜到。 那就是……化骸丹虽然瘾性差,但是,却具有很强的副作用和依赖性。 他的怀里,就揣着临走时影主交给他的第二颗化骸丹。但他心里很明白,这种毒物,他是绝对不能再用第二次了。 另外,就是真正的心湖陨铁的事。 他已经把陨铁交给影主。尽管他也已经想到,这可能是他最后的忠诚,但是九彻枭影灭世大计就要燎原,他孤身一人,又能做什么呢? 怕是他能做到的,就只有带着潭沉月退隐深山。但九彻枭影魔爪蔓延,他作为影主亲信,又能去哪里找这样隔绝世俗的退隐之地呢? “唉……” 心头一阵烦闷,溪紫石仰头叹息。 就在这时,小二端着凉茶慢慢走来。 “客官,您的茶水到了。”小二把盛着茶壶茶杯的屉板轻放在他的桌上,见他神色诡异,连忙抽身逃离。 斜了店小二一眼,溪紫石闷闷地端过茶壶,自斟自饮起来。 但是,就在他第二杯还没饮下肚,忽然听到门外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店家,我又来转转了,这次要一壶冠绝乌龙好了。” 那个嗓音深入溪紫石的头脑,他差点一口茶喷出来。连忙胡乱擦了几下嘴,他忙不迭回头去看,竟然真的看到了那个最不愿意碰见的家伙。 赫然只见,门口方向大步走来一个老面孔。 素别枝挑了中间一个座位坐下,店小二应声后屁颠屁颠去准备了。他搭起一条腿,有点劳累地揉着脖颈,顺便环顾了一圈冷清的店堂。 差点和素别枝目光相对,幸亏溪紫石反应快,及时侧过头去,低声轻咳两声,假装被茶水呛到的模样似乎无比自然。 没想到……这下界天还真是小。 溪紫石见他气貌,似乎已经痊愈。那么现在的自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还是早点想办法溜走比较稳妥。 心里敲定主意,溪紫石不时偷瞄一眼素别枝的身影,打算趁机离开茶馆。 凉茶入口都好像苦涩许多,溪紫石杯弓蛇影,心脏吊在嗓子眼。 而就在不远处,素别枝孤身独坐。很快店小二端来茶饮和点心,他的注意力就放在了桌子上。 大好时机。溪紫石见状,内心一阵窃喜。 他蹑手蹑脚,生怕被素别枝看到,缓慢起身离开座位。一步步走过,他不时瞥着素别枝的视线,简直跟小偷形貌相似。 素别枝并没注意他。他从酒盟回来,沿途来这里歇脚,本身有些疲惫。 溪紫石选择的时机确实精妙。就在素别枝饮茶的瞬间,他轻巧地绕过了他的背后,眼前就是狭窄的店门了。 “客官,您还没付帐呢!” 忽然,一声叫喊,宛如晴天霹雳,彻底把溪紫石劈得僵在原地。 没想到,瞒过了素别枝的视线,却被店小二逮个正着。 溪紫石几乎想要捶胸顿足。但是为时已晚,空荡的茶馆里,寥落的几双目光纷纷聚焦在他的身上,其中就包含了素别枝。 溪紫石还是背对着众人。虽然店门咫尺之遥,但他经过短暂权衡,还是没敢跑。毕竟素别枝人在这里,他怎么可能在他眼皮底下跑得掉? 店小二可是不明其中缘故,他只想着让这个喝霸王茶的人付钱。慢慢走近,溪紫石只得慢吞吞地转身,同时揪紧身上的黑罩衫:“这,我……” 他倒是不会缺这几文茶钱,但是素别枝要是盯上了自己,又该怎么办? 果不其然。就在他这样想的瞬间,他身后紧邻的椅子发出与地板摩擦的声音,素别枝真的站起来了! 溪紫石顿感万念俱灰。这下可好,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可真要在这里含笑九泉了。 素别枝转身,朝店小二和溪紫石走来。手里还攥着一物,脸色深沉。 “你……”他走到溪紫石身后,缓缓开口。 溪紫石闭目横心,好男儿终有一死,他之前为九彻枭影卖命,这就当是他的报应了! “你是迁来避难的百姓吧?” “……啊?” 气氛顿时仿佛停滞了一瞬,听到素别枝的问题后,溪紫石呆在了原地。 素别枝用怜悯的目光看了一下他粗糙的衣服,叹息摇头。他转身把手里攥着的银子递给身后的店小二,说道:“这人的茶费,我替他付了。” 店小二吃了一惊:“素先生,不用这么多……” 素别枝很慈悲地甩了一下发型,露出微笑:“我早年还是富豪的时候,都是买两杯茶,一杯喝一杯用来看的。这点钱,不用找了。” 店小二无比欣喜,捧着银子小跑回内堂,还不忘瞟了一眼溪紫石。 而溪紫石心中却没多少感激……因为这位慈悲富豪,很可能下一秒把他屠成包子馅。 紧张到了极点,溪紫石想过很多种情况,似乎发现没什么能挽救自己的。无奈放弃,他决定引颈就戮,至少还能死得体面点。 努力绷出一个比较潇洒的神情,他选择不再掩饰,自然地转过头去,死死地盯着素别枝。 素别枝同时转过头,脸上还洋溢着温软如玉的笑容。 第三百五十二章 巨债在肩 但是,当他看见眼前之人的样貌时,他脸上的微笑顿时僵住了。 起先,他还愣了一下。但再盯着看了两秒,他的神经触电般陡然一热。 这,不正是九彻枭影的圣使,溪紫石?! “呵,别瞧了,爷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那天把你打残废的就是我。”溪紫石克服声音不自信的虚弱,装腔作势道。 素别枝瞪着他,好像脸上蕴含了很多表情,有很多话要说。 溪紫石见他这样,也暗暗做好了防御的准备。不论素别枝接下来要做什么,他至少不致一招落败那么没尊严。 但是,素别枝停顿好久,最终才回神一般喃喃道: “哟,这不是九彻枭影的圣使么?几天不见,这么拉了?” “我靠……!” 溪紫石被他瞬间嘲讽,脸色顿时变得跟猪腰子颜色相若。 “啊哈,是被炒了么?连茶费都付不起了,要不要这么狂地飙大话啊?”素别枝损人不止,连珠炮似的句句跟上,“刚才多亏我给你掏钱,这叫什么,以德报怨你晓得么?” “开什么三界玩笑?我是什么身份,岂能付不起茶费?”溪紫石不甘示弱,连忙从侧面的腰包里拿出整整一锭纹银,拍在桌案上,“锱铢必较,还你就是!” 说完,他颇感到一阵不悦,转身欲走。 但是,就在这时,身后素别枝竟然一把拉住了他,让他没能迈出茶馆的门槛。 溪紫石先是恼火,但是转念就大惊失色:他被素别枝激将法刺激了,差点忘了两人的怨仇! 同时,他顿时感到一股探测的真气飞速流入自己体内,顷刻间就再度返回。 溪紫石何尝不知道素别枝玩的什么把戏:“你……” 刚才一瞬间,素别枝探测了他的气海。这下他虚弱的情况已经被素别枝完全了解,他连吓唬一下他都已经成为空谈了。 溪紫石气恼得牙齿摩擦,但是面对素别枝,此刻被控制住的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别慌啊,这么着急走作什么。”素别枝露出一个笑容,看起来阴惨惨的。 他忽而抬手放到嘴边,对天空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声音高亢嘹亮,显然还灌注了几分内力。 “你要叫帮手么?”溪紫石自忖必死无疑,冷笑着问道。 素别枝摇摇头:“你有点太高估自己了吧?就这拉跨的修为,我单手打你就跟玩一样。” 溪紫石短时间内连受奇耻大辱,实在是火冒三丈。但是他当然明白自己现在的水平,打又打不过,只能坐以待毙。 想到怀里的化骸丹,他还是不愿再动用了。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尚存,他就绝不能容忍自己再度变成那副模样。 既然素别枝看起来干掉自己的意愿还不甚强烈,他倒也可以看看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再见机行事,随机应变。 不多时,只见一只通体棕黄的禽鸟远远飞来。 那小鸟身上花纹美观,远看就跟一文铜钱类似,甚是有趣。素别枝抬手接过,跟那小鸟低语几声,它就径自朝另一个方向飞走了。 溪紫石看着这样有意思的玩意,倒是很感兴趣。只是不知道此鸟主人是谁,素别枝又是在跟自己玩什么把戏? 他的疑惑持续了没有多长时间。过了没多久,只见从远处急急奔来一人,大概就是素别枝叫来的“援兵”了。 但是,当他看清楚来者的面貌时,他才感到大吃一惊。 这名急急奔来之人,还真不陌生。正是他先前曾经派遣过的悬金散客,宵万斛! 宵万斛如猛豹过林,扫过漫漫烟尘。直到茶馆门前他陡然停步,脸不红气不喘,令人惊讶。 素别枝见他来了,哼了一声道:“和钱有关的事,你是比谁都积极。” 宵万斛丝毫不理会他的揶揄,目光瞬间黏附在他身旁的溪紫石身上。 素别枝看到他一言不发,只是紧盯着溪紫石,也不愿自讨没趣,伸手把溪紫石推到前面:“要不是这货点名找你,我还打算就地处决你来着。” 他又抬头看向溪宵万斛,语气故作痞子的味道:“快点结账,你拿钱我拿命。” 溪紫石肩膀一抖。被素别枝这么一说,他顿时想起来,自己曾经和宵万斛有过什么承诺了…… 宵万斛也不啰嗦,直截了当伸出手:“给钱,算上利息,你拖了太长时间了。” 溪紫石看着他的手掌,一下想起来当时承诺的金额。 他顿时脸色有点抽搐,当时他确实有那些钱,就算没有也可以动九彻枭影的公款。但现在他刚到下界天,举目无亲,连队伍都没见到,根本无力偿还欠债。 宵万斛见他沉默,语气不禁生硬几分:“喂喂,不会想赖账吧?” 被如此质疑,对过惯了富庶生活的溪紫石来说颇为刺耳。 “咳,倒也难怪,他刚才连茶费都付不起了。”素别枝一拍手掌,恍然说道。 溪紫石见他们越说,眼神里甚至带上了对走投无路的恶人的鄙夷,不胜恼火地踢踢门槛,发出“咚咚”的声响:“我说,你们啊,不要臆想好么?” “那你还钱啊?”素别枝和宵万斛两人难得异口同声。 溪紫石虽然带了不少盘缠,但是肯定不足以补足宵万斛的天价酬金。他脸上闪过一阵红一阵白,拉高声调叫道:“先跟我说回馈结果,我才能付钱!” 宵万斛微微一愣。这话说得倒也不错。 素别枝也不主动离开,他虽然对此间事情不熟悉,但要是有什么情报,他也乐于被分享。 “随你,反正我这口刀,最喜欢的就是杀老赖。”宵万斛嘟囔着低头,从怀里摸索那份信封。 很快,他找到了那封被揉得皱巴巴的信封。经过这么多事,尚且能保存完好已经实属不易。宵万斛捏着抖了抖,把它递给溪紫石。 “我探了他的口风,换回来这封信。他说要交给你。”宵万斛一歪鼻子,“谁料你神隐这么久,他怕是等得黄花菜都凉了。” 溪紫石犹疑地接过,查看了一下封口的位置。倒是没有拆封过的痕迹,这宵万斛倒是还值得信赖。 第三百五十三章 易水君行 “别瞅了,我才不是那种龌龊之辈。黄金信誉,顾客体验是一流的。”宵万斛伸出大拇指顶了顶自己胸膛,面色骄傲而不屑。 溪紫石点点头。他手指搭上开口的地方,却见到宵万斛、素别枝两人都在盯着自己,不免放慢了动作。 “你俩这样……我作为你们的敌人实在很为难。”他慢吞吞地用眼神扫过两人。 “嘁——真小气。”素别枝故作姿态,不情不愿地别过脸去。 宵万斛也示意自己已经闭上眼,让溪紫石不必担忧。 溪紫石总觉得一阵诡怪之感,在心头油然而生……不过也罢,他毕竟受制于此,也没别的法子了。 几下撕开信封,他取出里面薄薄的信纸展开。 彻地闻声的字写得非常仓促,似乎还带着一点颤抖,不好识别。 溪紫石眼前一冷。他看信先看其字,虽然还未阅读内容,溪紫石就隐约感到,彻地闻声真的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筹备着什么大事了。 他开始阅读。信上内容不多,但是每一行的信息都无比浓缩。溪紫石慢慢读着,心头也渐渐变得越来越沉重。 直到最后一字结束,那一横似乎凝聚了很多力气,几乎要把纸背磨穿。溪紫石心头震撼,久久不能言语。 “怎么样,看完了么?”忽然,眼前传来素别枝有点沉不住气的询问。 溪紫石蓦地回神,但还是好像大梦初醒,眼前一片震荡过后的混沌。 宵万斛也睁开眼,用同样疑惑的目光看向他。 溪紫石折起信纸收好,对两人缓缓地说:“我……看完了。” 素别枝转过身。宵万斛也再度伸出手,示意他是时候给钱了。 “你们……”溪紫石张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似乎有些茫然。 “别装深沉,再深沉你也得还钱。”宵万斛连声催促。 但是,溪紫石却不再与他周旋或者玩笑,而是看起来非常认真,低声道:“你的钱,我会一分不少地还给你的。” “哦……?”宵万斛见他确实有点不一样,也随即半信半疑地停嘴。 “信里写了什么?”素别枝半开玩笑地看着溪紫石的神情,“该不会是他要造反吧?” 周边蹭过一个客人,溪紫石受惊般往旁边一跳。素别枝两人都看得出他的异样,一时间都沉默了。 “我……不,能麻烦你们两人,跟我出去走走么?”沉吟了片刻,溪紫石忽然抬头,肃穆地对两人说。 “啊,当然可以。” 茶馆以外,是一片栽植的树林。除却血雾之外,尚能看到远空清朗的颜色,飞鸟远远在云间穿梭,发出偶尔的啼鸣。 三人缓缓在林间步行,树梢都仿佛挂上一层血色,令人隐隐不适。 倒是这里无比僻静,周遭除了脚步的声响,再没有别的动静了。渐渐走远了小茶馆,溪紫石满腹纠结,终于向两人开口了。 “我一直有个问题——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看待我的?” 没有预料中的开题,素别枝和宵万斛对视一眼,对溪紫石这样的问题感到有些意外。 “欠钱不还的老赖。”宵万斛转眼,嗤笑一声道。 溪紫石淡淡一笑,并不在意。他转头看向素别枝:“那……你呢?” 素别枝摊摊手:“首先我可没义务回答你的问题。其次,我想知道你这么问的目的。” “没有目的。”溪紫石苦笑,脸色有些苍白,“只是在想,有些事如果做了,到底还有没有意义。” 素别枝头脑聪明,听溪紫石颇为无奈似的无意之言,好像有点明白了。 “那好。在我看来,你是助纣为虐的混蛋。”他耸了耸肩,语气轻松戏谑,“但是,你到底不是纣,应该还不至于沦落到无药可救的境地。” 宵万斛侧眼瞥了他一眼。素别枝这话有些深意,很是值得玩味。 果然,再看溪紫石,他的眼前好像一亮,仿佛在黑暗中迷失者找到一点烛光。 “……是这样么。”溪紫石深吸了一口气,好似胸腔有无数心绪难以排解,“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素别枝侧过身去,转眼看向远天混沌的血雾。 “只要去做,都会有意义。”他叹了口气,“我们已经派人去探查血雾源头了,虽然很可能是无用功,但只要有进展的希望,我们就不能放弃。” “因为,总有人在等着我们,等我们这一点一滴的努力。不努力的话,可就什么都没得说咯。”素别枝双手抱臂,似乎也有点深沉了。 溪紫石抬头看着他,眼色渐渐变得坚定。 有的人……在等着他? 他瞬间想到了阿甜。没错,这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如果能得手,他和阿甜筹划了这么多年的退隐愿望,就能实现了。 阿甜为了他,陪着他沉浮光明与黑暗之间这么多年。他又如何不知道阿甜的内心,他又哪一天不想还清影主恩情,带着阿甜双宿双飞? 弥天血雾,悼血祭已经开疆。现下影主又已经拿到心湖陨铁,他是真的要让整个下界天沉沦陪葬。 大幕要开启了,他对影主的恩情,这么多年也该还清了。 而至于彻地闻声的计划……或许他也要亲自跑一趟,才能拿捏好自己下一步的抉择。 “悬金散客,这是我的一点歉意。”忽然,他抬头看向宵万斛,同时把自己全部的盘缠都拿了出来,伸手递出去。 “……啊?”宵万斛见他突然给钱,有点摸不着头脑,迟疑着接过。 解开口袋,里面的黄金白银散碎,加起来也实在不少。 “这不包含在酬金和利息当中。你随时前往苍霞涧,在谷口草丛里有隐藏的地窖,里面金银你随意拿取。”溪紫石轻轻一挥手,看起来颇为潇洒。 宵万斛惊了一下,缓缓收起钱袋:“你这是……” 溪紫石哼了一声,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或许,我得去办件大事了。” 素别枝和宵万斛脸色同时一变。这样的说法,看来他真的要造反? 第三百五十四章 血雾屠杀 说完,溪紫石不顾两人的目光,一扯身上黑袍,哗啦啦一声落下,溪紫石现出原本穿着的衣服。 风在他身侧旋转,好似他的身影都伟岸许多。绕过两人,他大步向林外迈去,慷慨而豪迈。 两人还有点懵,但是似乎也被他这样的气魄感染了。 “喂,你要是需要帮手,就尽管找我。”宵万斛两手拢起,对着溪紫石的背影呼喊,“价格给你打折,我还是挺喜欢凑热闹的。” 素别枝眼神复杂,也没有对溪紫石再加阻拦。他目送着那人远去,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 “办大事么。”素别枝低声喃喃,如同对风的低吟,“也好,可不要漏气啊。” 他选择相信这个圣使。因为在他身上,他仿佛感受到了一种向往光明的落寞,压抑在他骚不拉几的性情之下。 刚才瞬间错身,一种相若的共鸣隐隐在心中涌动。 “这货还有点胆魄。”宵万斛淡淡地撇撇嘴,“罢了,关我啥事,先去苍霞涧看看好了。” 素别枝看了这位老损友一眼,也没再搭理他,看着他径直离开。 两人都从身边离去,素别枝顿时感到一阵凉意,似乎天气开始降温了。 “啧,一个两个怎么都这样。”他摇了摇头,捶着脊背慢悠悠也动步离开,“算了。跟玦同君说一声,看看他是什么态度好了。” “看来……真的要变天了啊……” 一声饱含着各种感情的叹息,素别枝的身影也逐渐远去。苍林千枝摇曳,席卷的风在间隙的血雾间游荡,已经有了几分干爽的秋意。 ………… 下界天彼端,远在血雾更为浓郁的村落,百姓的梦魇悄然降临。 一连许久的血色天地,百姓本已经由起初的恐慌变为习惯。但是随着大家挨个出现乏力、困顿的现象之后,死亡终于迟迟抵达。 本该普通至极的一个清晨,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却残忍地划破村庄的宁静。 声音在山间嘹亮,许多前往田地早耕的农民纷纷丢下农具,跑到田垄边往房屋的方向探头去看。夜幕还未散尽黑暗的颜色,混沌浑浊的天幕看起来有种阴阳两隔的恐怖感。 村民们心头同时感到了不祥的预感——这样的哭声,莫非是跛子王家……? 还在村里的百姓纷纷推门出来,都聚集在狭窄的土路上,有的还睡眼惺忪。妇女抱着孩子,孩子的啼哭不时传出,每个人脸上都有些惊慌。 听声音,确实是跛子王家传来的。莫不是他那个常年卧病的老婆……? 几个村里有名望的老人,皱着苍老的脸颊望向天空。 “今天的雾,又浓了不少啊……”他们看着已经黏稠得像血液般的雾气,无奈嗟叹。 老人们身边的居民同样朝天空看去,脸色都很苦涩。 “上次琼天殿的大人们,说是会尽快驱散雾气。”其中一个青年嗤笑摇头,“现在看来,唉……” “相信他们吧……”其中一个老人垂头,神色若老庙暮鼓,“要不然,还能指望谁?” 众人都沉默无语了,缓慢朝跛子王家的方向行进。人群熙熙攘攘,又沉默无声,颇有种凄厉而肃穆的仪式感。 血雾在人群间弥漫,看起来颇为诡异。 每个人的神情都有些相仿,他们缓缓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全数聚集在跛子王家门口,好似等待着大事将要发生。 院落里,跛子王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这才擦了一把眼泪,一瘸一拐跑去开门。 拉开门闩,跛子王看到在前的几个村老刹那,瞬间涕泗横流,难以压抑,双膝一软就俯身跪倒,一只跛腿不自然地歪在身后,看起来令人恻隐。 “跛子,咋回事啊?”后面一个尖嘴猴腮的青年心急口快,连声嚷嚷。 在前面的几个村民忙把他拉起来,从门后给他找来一根支撑的棍子。跛子王拄着棍子抽泣了许久,才满脸泪痕地抬起丑陋的脸: “俺媳妇……走了!” 众人心口窝都一沉。很快有人看到了院子台阶上闭目躺卧的人形,还不正是跛子王的媳妇么! “怎么去的?” “是急病犯了么?” “王大哥你别着急,慢慢说!”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各种声音吵作一团。他们都想去院子里看看,只是跛子王一直倚在门口,他们也不好闯进去。 众人都知道,跛子王是他们村里顶憨厚老实的人,只是先天残疾,又长相丑陋,这才年纪大了找不上媳妇。这个媳妇是他老晚才碰上的,虽然也患有疾病,但好歹还能凑合着过日子,谁能想…… 跛子王两眼红得跟樱桃相似,泪水已经几近哭干。他不停拿粗糙的袖子擦着脸,呜咽的声音简直像个孤苦伶仃的孩子。 “她,她今天早上起来还好好地……”跛子王断断续续地说着,喉咙还带着哭腔,“就是一出房门,我就在屋里听见摔了的动静……谁想到,她就这么没了……” 跛子王所说言真意切,众人都露出悲哀的神色。有的妇女在后面也哭了起来,连前面几个老爷们也红了眼眶。 听跛子王的意思,是他媳妇一出门就猝然离世。这原本应该是咄咄怪事,但现在众人似乎也不难理解了。 “是……是这血雾!”一个头戴斗笠的壮年汉子叫了起来。 众人大概也都猜到了。这雾越来越浓密,毒性肯定越来越强。跛子王媳妇天生羸弱,经过几天血雾的熏陶,今天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人群瞬间扫过一阵恶寒,不少人下意识捂住了口鼻。 这种可怕的雾气,果然是能攫取他们性命的死神。今天死的是跛子王媳妇,谁又能说得清再过几天,死的又会是谁? 望着跛子王家简陋破旧的门框,众人都哑口无言。除了对跛子王家的同情,一种生死攸关的恐惧,逐渐蔓延上每个人的心头。 但是,就在这时,人群最前端,再度出现惊人异变! 被众人簇拥的几位村老,忽然近乎同时齐刷刷朝后仰面摔倒。在他们身后的年轻人们及时接住他们,但是再去探视鼻息,却是已经丧命黄泉了。 第三百五十五章 难掩柔情 “这……” 一股惊骇,发自内心最深处的畏惧,转眼在人群中爆发! “不好啦!李老陈老他们死啦!”抱着一名老人遗体的青年卯足力气,失控吼叫。 刚才还沉默的众人,如同被接二连三引爆的炸.弹,情绪被彻底点燃。 “完啦,咱们都要死啦!” “我还不想死啊!” 人群形似癫狂,纷纷拔腿就跑。但是却又不知道跑向何方,只能恐慌地交错成一团,瞬间妇童的哭闹声,跌倒者的尖叫声在跛子王家前汇聚成一片混乱。 眼前瞬间滚起尘烟,跛子王也顿时收敛了哭声,错愕地好似呆傻,怔怔看着众人。 村老早已经无人照理,几具遗体被踩上了好几道鞋印。人群逐渐朝四面八方散去,视野中只留下大片的狼藉。 “这,这……”跛子王欲哭无泪,手掌乏力地松开木棍,跪倒在地。 ………… 几天后,双乾镇。 这里是赋云歌等人迁移而来的新据点,也是他们一致商议起的名字。双乾有“双钳”之意,意在钳制九篝将营和血雾源头,成为正道决战的新枢纽。 血雾依然纵横,霸道无方的侵蚀力使得下界天悲报频传。 “怎么会这样……”镇内大营,公孙探拿着寄来的信件,脸色很不好看,“这已经是几天来第二十三起了。” 旁边的赋云歌对他计数如此清晰感到惊讶,但更惊讶于相同的事情。 连日来,只是传信给他们的村落,死亡人数就已经上升到二十以上。 血雾这时候才展开它的魔爪,是他们先前小觑它了。没想到杀伤力如此可怖,随着雾气不断积蓄,怕是今后会造成无数的百姓受害。 “血雾源头乃是悲剧滥觞,斩草除根,要尽快设法阻止。”一品红梅推门而入,语气凝重。 门外的景状已经无比瘆人,仿佛置身血桶当中,满眼都是赤红。 赋云歌和公孙探点头,但是谁都知道,血雾源头绝不是简单能去除的。 “以人命为动力,这些血雾多半是九彻枭影先前所造杀业的积蓄。”公孙探手里的信被攥得皱巴巴的,他手上的关节都咔咔作响。 经过琼天殿派遣的调查血雾源头的队伍深入,这是他们得出的最为可能的结论。 现在血雾一天比一天浓厚,现在想要再深入血雾源头,怕是已非常人所能为。 只是……那些凄厉的鬼哭声,无疑是被九彻枭影以秘术囚禁的无辜冤魂。这几天声音虽然稍有消停,但那种刮入骨髓的苦楚,让他们始终不能释怀。 “三教众人在悬灯武僧率领下,已经前往夷霞崆峒峰设坛作祭。”一品红梅忽然又说。 公孙探哑声苦笑。以而今三教的法力,怕是难以与这宏大到包覆下界天的血雾抗衡。 “也罢,希望有用。”他最后还是没说什么,淡淡地叹息。 赋云歌同样能预料到结果,他们都只是默默掩盖了那个既定的结果而已。 跟师父和公孙探告别,赋云歌独自出门,朝双乾镇外缓步而去。 不多时,他就在城外的一片田野中,找到了正蹲在地上忙碌的荼蘼。 “你……还没忙活完啊。”他走到荼蘼身后,低头抱臂,居高临下地问。 荼蘼没听到他走来,被他忽然一说话吓了一跳,差点跪倒。她连忙扶住身边的小筐,才不至于摔得狼狈不堪。 “不要突然在人家背后说话,很可怕的。”荼蘼一本正经,见是赋云歌来了,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 赋云歌看到她挎着的小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沾着泥土的“草药”。 他对这些一点不懂,自然分辨不出这是些什么植物。但根据荼蘼的说法,这些都是很重要的药材,可以治好多病。 尽管这些东西看起来和杂草别无二致,但考虑到这方面荼蘼更了解,他倒也没有说出来。 “不知道你和那酒盟的柏无缺,谁更厉害。”赋云歌浅笑着揶揄。 现在柏无缺的名号在下界天响亮得很,凭借那一鸣惊人的离愁丹解药,可是瓦解了九彻枭影不少的有生力量。 荼蘼当然也听说了。她有点不开心地撅嘴,扭过脸去:“我怎么跟他比嘛,你肯定也知道的。” “但,但,我也还可以……吧?”她又鼓起一点信心,偷偷地瞧着赋云歌,“我可是救过你的呀,还有……” 赋云歌见她真的认真比较起来了,脸上泛出一抹笑容。 “那当然,我也没觉得你比他差。”他用平时很难得的温和口吻对荼蘼说,“而且我觉得,你以后还会比他更厉害。” 荼蘼忽然被赋云歌恭维一番,倒显得有点惊讶。毕竟先前赋云歌很少这么说话,吓得她连忙凑到他跟前,想要摸摸看有没有发烧。 “你,你……怎么啦?”她一脸紧张,“你今天好奇怪,我好不适应……” 赋云歌抓下她的手腕,轻声笑笑,却并非往日的轻松。 “血雾杀的人,越来越多了。”他的眼角露出一点痛苦,紧紧注视着荼蘼的脸颊,“不要在外面逛了,很危险,我会很担心。” 他说着,手掌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紧紧握着荼蘼的手腕,无比真挚。 荼蘼听到他的话,先是脑袋一空,很快脸颊上就飞过一抹浅红。 “这……这样,我知道啦。”她忽然发现赋云歌还抓着自己的手,有些害羞地连连甩开。 赋云歌点点头,但神情依然是有些迷茫。 “诶,对了,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荼蘼又说,“刚才就想要告诉你的,但是没来得及。” “办法?”赋云歌回过神,也不很在意,多半是些异想天开的稀奇玩意。 荼蘼挎着小篮子,朝双乾镇内部款款走去,边走边说:“是呀。解决这种红色雾的办法!” 赋云歌蓦地一惊。她难道是说真的?如果真的能解决血雾,可是再好不过了。 不多时,双乾镇一间空屋内。 黄泥的墙壁非常粗糙,地上也是到处黄尘。荼蘼和赋云歌一人坐在一个马扎上,眼前堆着几大摞散开的棉布和纱布。 第三百五十六章 情难两全 荼蘼腿边是她采到的药材,还有一口捣蒜的石臼和石杵。赋云歌面对眼前的用具,一脸迷惑。 “你这是要……做什么?”他打量了半天,最后还是抬头问荼蘼。 只见荼蘼很满意地两手抱胸,朝赋云歌吐吐舌头,看起来很有十足的把握:“我想做一种可以阻止血雾的面罩,用这些材料就没问题!” “阻止血雾?”赋云歌半信半疑,“是说,戴在脸上?” 荼蘼很确信地点头:“是的!其实只要遮住嘴巴和鼻子就好啦,再用这些草药染洗一下,还能起到净化的作用哦!” 看她说得言之凿凿,赋云歌都有些惊异了。如果按照荼蘼说的一切顺利,那确实能有很出色的防御作用。 “来吧,你来帮我捣药!”荼蘼笑嘻嘻地指了指身边的石臼,对赋云歌做出指挥。 赋云歌走过去,扳起地上有点沉重的石臼和药杵,往旁边挪了挪:“就权且先信你一次,如果能有点作用就好了。” 荼蘼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转身去捡起一叠纱布,准备制作。 两人彼此配合默契,分工合作起来。直到夜幕在窗外降临,他们的成果散在一张竹篦上晾干,已经有数十只了。 经过草汁浸泡的面罩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着色浅绿。赋云歌点亮烛火,它们看起来就宛如青豆糕一样晶莹剔透。 “不错嘛,做了好多!”荼蘼忙活了这么久,感觉浑身都累得不行,从座位上起身晃动腰肢。 赋云歌掌灯之后,被荼蘼这么一说,也感到双臂颇为僵硬。捣药这么久,他的两手就跟麻木了一样,有点刺刺麻麻的痛感。 不过,看着他们的这些试作成品,确实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对了,怎么才能知道它们对血雾有没有用?”赋云歌忽然想到。 荼蘼听他这样问,歪头想了想:“唔……不如,把它们送给双乾镇的老爷爷老奶奶们,检验一下呢?” 双乾镇本来就是由村落扩建,本来就有许多百姓生活。荼蘼的提议确实不错,如果真的有效,可以依循这个办法加大生产。 而且,此物还可以用来深入探索血雾源头。现在血雾如此浓郁,如果不做点什么防护,未免过于危险。 两人满心欢喜地收拾起满地的碎料,最后把晾干的面罩收起来。 一切都已经停当,也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但是,就在荼蘼想要出门的时候,赋云歌在她身后忽然拽住了她。 “呜哇!”荼蘼刚要小跑,一下被赋云歌差点拽倒,惊叫一声,“你,你要做什么呀?” 赋云歌低垂着脸,面色却并非刚才的欣喜。 他看起来非常凝重,好似心里揣着大事。荼蘼见他脸色奇怪,也识相地安静下来。 赋云歌深呼吸了几次,却迟迟没有开口。弄得荼蘼心头小鹿乱撞,不知道赋云歌要对她做什么。 终于,在几经内心权衡之后,赋云歌开口了: “荼蘼……早点回家吧。” “诶……诶?” 荼蘼完全没有想到赋云歌会对她这样说。顿时她原地呆住了,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怎,怎么了吗?”她吞吞吐吐地问,因为赋云歌突然对她说这种话,好像是自己受到责怪一样,“是,是我……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嘛?” 但是,赋云歌很坚定地摇摇头。 再睁眼,他的瞳孔里倒映着墙角的火光,看起来熠熠生辉,似乎有种透彻人心的光泽。 “你……什么都没做错。”他的语气极尽温和,生怕荼蘼产生误会而自责,“但是,下界天的浑水,你不应该再继续待下去了。” “……什么意思呀?”荼蘼睁大眼睛,有些似懂非懂。 “我是说……这里已经太危险了。”赋云歌激动地咽了几口气,摊开双手,“血雾,血雾已经掠夺了很多人的命。你在下界天没有亲故,没必要陪我们在这里同生共死。” 荼蘼被赋云歌说得有点不知所措:“我……” “血雾越来越浓,你修为浅薄,怕不是再过几天也会危险。”他眼睛盯着荼蘼的脸,那是他已经熟悉的可爱,但他只感到心疼。 他其实已经清楚,荼蘼的背后肯定有一个庞大的势力。她是来自一方天的某个大小姐,肯定有很多爱她的亲人和愿意为她鞍前马后的仆从。 她有着那种独特的体质,或许肩负着什么样的使命。她一定很重要,不应该在这种不毛之地陪他面对生死。 “回去吧,你的父母,你的哥哥,他们肯定都想你了。”赋云歌真情流露,他在这一瞬间也想起了自己的爹娘和妹妹,险些泫然落泪。 眼前的荼蘼几度模糊,赋云歌对自己感到有些可笑。 是不舍么?其实她早该和自己分别的,自揽云阁之后,她就不需要和自己继续同行。 说也奇怪,明明开始只是一面之缘的相遇。但到现在说出分别的话时,他才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女孩,好像已经让他产生了某种特殊的情愫。 “……可是,你呢?” 耳畔传响,是荼蘼依然温柔的声音。 赋云歌蓦地抬头,眼前是荼蘼轻轻咬着下唇,正在注视着自己。 “我如果离开的话,你,你也会想我吗?” 一声悬问,触碰到赋云歌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倒退半步,眼前的距离,好似是能够把两人分离的鸿沟。 他刚要说出那句“当然会”,却话到嘴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因为就在霎时,他意识的到,两人本来或许就不该有任何的交错。 如果荼蘼回去一方天,那么此时的他,还有那个资格,能坦然地表露自己的真心吗? “我,这……”他嘴唇微微哆嗦起来。刚才的气劲好似一并忽地消散了,眼神里的火光也一并黯淡下去。 他,扪心自问,怎么能与她有什么奢望呢? 眼前窗外,血雾朦胧月。仿佛有雁啼阵阵,轻扰着沉沉陌夜。 心中一滴浑浊的水落下,赋云歌感到内心骤然皱紧。他转过头,不愿继续注视着荼蘼的脸庞。 第三百五十七章 病树前头 “云歌……”荼蘼脸上有点疑惑和失落,睁大的眼睛里,渐渐蓄出一汪浅浅的水光。 两人一同沉默了。烛火如有感应,火苗也趋于熹微。 黑暗中,两人的身影仿佛模糊,仿佛重叠。 “云歌,你们在么。” 就在此时,门外竟然传来一品红梅的声音。继而是一声拉门的响动,那座沉着的身影,遮起了屋里的一片阴翳。 “你们……”一品红梅立即看到了眼前的两人,随即被两人异样的沉默吸引。 风声顺着地面,从门外低低卷入。一品红梅看了看两人的表情,似乎明白了其中心意。 “跟我来。”他朝两人走了几步,一把抓住赋云歌的手腕。 赋云歌有点诧异:“师父……” 一品红梅没有只言片语的解释。他拉着赋云歌离开,两人朝着小屋的远方走去。 小屋内,荼蘼呆呆地注视着门外,泛着红光的月色映照在她的周身。 双乾镇外,田野的青草顺着风来的方向抖动着细茎。簌簌的落叶拂过两人肩头,好似旷野晚林的低号。 土地松软,这是赋云歌和荼蘼白天曾经来过的地方。散碎的土壤依然是原本的样子,沾着星点萤火和飘飞的白绒。 一品红梅与赋云歌一路走到这里,才缓缓停步。赋云歌喘着气,对师父此举感到不解。 一品红梅背对着他,良久之后,他才迟钝着转过身。 赋云歌这才注意到,师父脸上,是与那晚讲述过往时相仿的,饱经沧桑的神情。 “我知道……你现在是种什么心情。”他的目光与赋云歌的目光相汇,仿佛探视心底的深邃的光束,令赋云歌感到胸口阵痛。 远处的风吹过林叶,发出风铃般的响声。 一品红梅轻声叹息。他淡淡看着这名时隔数百年的弟子,仿佛看到了昔日的自己。 “你对她是什么感情?” “我也不知道……可能,只是同伴吧。” 赋云歌说道。这是他坦诚的说法,或许他们之间,作为单纯的同伴,应该会更好。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考虑到她的想法?”一品红梅眯眼。 赋云歌被问得一怔:“什么意思……” 一品红梅轻声嗟叹。他扭头看向远处的双乾镇,尽管被血雾笼罩,仍然能看到一点灯火的荧光。 “你有真正考虑过她么?”一品红梅淡淡地开口,吐字缓慢而清晰,“——就算当作是同伴,你对她也还是太不信任。” “不信任?”赋云歌感觉似懂非懂,他怎么会对荼蘼,不信任? “若是信任,就不该说那种话。”一品红梅轻而易举地说,尽管当时他并不在场。通过当时两人的神情,他就能够推断出很多东西。 “……而且,你们之间,也并不该只是同伴的感情了吧。”他不等赋云歌说话,继续跟上,“你让她回去,除了保证她的安全,还蕴含了你的……某种感情。” 一品红梅一针见血,只是最后给赋云歌留了情面。赋云歌顿感一阵哀愁,沉沉低下头去。 “师父……你说得对。”他很小声地垂叹,“或许,我就不该和她相遇。” “既然如此,都是缘分使然,你逃避也只是徒劳。”一品红梅皱眉,“而且,你有关注过她的情绪么?” 赋云歌稍微抬头,从额前的发梢缝隙看向师父:“她的情绪?” 一品红梅回想起两人出门时,那孩子脸上的落寞,心中苦涩,却是无奈地笑了。 “她是个坚强的孩子。”他最后只淡淡说了一句。 赋云歌抬手抚摸着心窝。他眼前仿佛浮现了荼蘼的身影,她总是那么活力,那么无忧无虑,明媚得像闪烁着太阳光芒的星星。 “如果不想让她伤心,你就陪着她,一起走下去吧。”一品红梅空手抓了一把漂浮的血雾,却是什么都没有。他重新看向赋云歌,等待着他的思悟。 微风吹过,草丛沙哑。双乾镇的灯火逐渐黯淡,田野仿佛独立世界的一片鲜红梦境。 “可是……”赋云歌喉咙压抑着难过,“我和她,或许背后就是天差地别。我……” 忽然,赋云歌惊感耳畔传来一阵极快的风声。 ——啪。 一品红梅抬手很有力道,但是真正落到赋云歌的脸上时,只剩一点绵软的力量,彷若和蔼的抚摸。 轻缓的声音,赋云歌甚至没有感到疼痛,但却无比心惊。 抬眼,一品红梅脸上却不见丝毫怒色,只有泛动的一种复杂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心痛。 “云歌,为师只是感情的失败者,但却不希望你的道路,同样也像为师一样充满后悔。”他平和的语气里,饱含着浓重的气声,似乎力不从心。 “你要知道,一念缘起,即使两人有着天堑的距离,也并不是难题。” “师父……”赋云歌眼中涣起一点光采,心中仿佛点亮了一滴光明。 一品红梅的短袍在萧瑟的风里摇摆,赋云歌却感到了一股温和而坚强的力量,直通自己心底,灌注了一份新的力量。 他先前的动摇,渐渐平复稳定。此刻,他仿佛越来越看清荼蘼的脸庞,如同拨开迷雾,让他内心一片和煦。 “若是明白,便回去吧。”一品红梅很快转身,迈步径行离去。 田野当中,被血雾包裹的,转瞬只剩赋云歌一人。 他伫立在原地,但内心越来越清晰。原来自己先前的担心和自卑,在此刻渐渐烟消云散,取而代之是一种旭阳般冉冉升起的感觉,通透他的浑身。 晚风习习,气温开始降低。月亮渐渐升至中天,漆黑的幕色,却在此时显得无比静谧。 赋云歌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腔湛然凉爽。原来秋天快要到了,他先前竟然迟迟没有察觉。 迈步欲行,却在他刚走第一步时,就碰上了草丛里一块坚硬的石块,差点让他趔趄。 “这是什么?”赋云歌感觉草丛的石块颇为怪异,转身俯身探手摸索,却抓到了一块十分规整的小石碑。 赋云歌怀着疑惑捡起来,摩挲着手掌大的石碑,注目而视。 第三百五十八章 深潭血暮 上面打磨得十分精细,一点都不粗糙。但是它造型简单,上面只刻着几个文字而已。 “这……”赋云歌打量上面刻字,却在看清上面的内容后,蓦地怔住了。 最后的一行小小题字,是“一品红梅,赠爱徒赋云歌”的字样。而上面唯有四个大些的字,却让赋云歌深受触动。 石碑正文只有四字,上面两字与下面两字间隔开,却都刻得很深。 “破壁,自明。” ………… 黑水原,初秋潭水仍是一片混沌。倒映着紧贴水面游荡的血雾,水天一片赤墨笼廓,萧索无依。 溪紫石一人来到,茕茕孑立。望着前方一望无际的水原,溪紫石倒吸一口凉气,向旁边的老船走去。 但是,当他刚走到岸边,就看到对面的水影里闪烁着几盏摇曳的灯花,缓慢地驶来。 “哦?”他辨不清那边驶来的什么人,毫不着急地停住脚步,冷眼等候那些人前来。 看样子,似乎不是黑水天垒的守军。那又会是什么人? 那些漂泊的船似乎有些乏力,溪紫石等了片刻,却见他们迟迟没有靠岸。他摘下罩头的黑纱,抱臂扣着手指继续等。 天空飘着一层朦胧的细雨,溪紫石方才都没有察觉到。不过这对黑水原来说早已经无比寻常,若是少了烟雨,黑水原反倒失了颜色。 不过夏日渐过,那种瓢泼急雨已经罕见了。溪紫石张开手掌,脸望昏沉的天空,不着边际地想。 没过多久,透过血雾和雨丝,那几艘小船,摇晃着残破的躯体,慢悠悠地停靠在了岸边。 溪紫石立刻回神,看到里面慢慢爬出几个衣衫褴褛的人。里面有男有女,还有跟着几个孩童,但都面容枯槁,似乎无比羸弱。 这是……黑水原里的居民。溪紫石心想。 “不要挡路。”走在最前的男人牵着一个小孩的手,虽然虚弱,却仍然不客气地嚷嚷。 溪紫石听到他们在对自己说话,身子微微侧开。但男人在经过他身边时,还是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这让溪紫石心中陡然不悦。 转手一扣,男人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立刻被溪紫石挟制。随着一阵刺痛传来,那男人顿时发出一声哀嚎。 “爹!”旁边的小孩见状,害怕又生气地抬腿想踢溪紫石,但都被他闪过。 溪紫石居高临下地看着上岸的这对父子,还有趴在船板上没上岸的其他人,不屑地嗤之以鼻。 “你们,到这里干什么来的?”他冷漠地问道。 他的视线很快看到了船中大箱小箱的货物,多半猜到这是逃难来的。但他也不作声,想听得更详细些。 “哎哟,哎哟哟……”男人不断嘶叫着,但不敢挣扎。因为刚才他只是稍微一动,溪紫石指头的力量便又加重了一分,几乎要把他手腕夹断。 “你说。”溪紫石蔑视地转头,看向船头男人的媳妇。 “我……俺们是来,是来逃命的!”那女人看着丈夫受苦,已经无比害怕,慌忙解释道。 溪紫石看了一眼飘荡的血雾,目光随之转回:“逃命?逃出这种血雾么?” 女人和身后的几人都使劲点头。不过几个孩子又吵起来:“不是!……不全是!” 溪紫石看到几个孩子,眼神冷了几分。他旋即重新看向船里众人:“他们说的,还有什么别的?” 溪紫石的眼神在他们眼中,仿佛能吃人一般,都吓得战战兢兢。 在先的女人缩着脖子,几近说不出话来。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哆嗦着互相补充,溪紫石才基本了解黑水原的现状。 原来,是黑水天垒开始蠢蠢欲动了。这些天来,庞大的黑水天垒水军开始出城训练,在深潭当中练兵布阵,并由此封锁了黑水原所有百姓的出行。 如同井蛙的黑水原百姓,本就对突然出现的红色迷雾一无所知,更感到无比畏惧。前些日子还好,随着近日来雾气浓郁,他们家中老人纷纷无故暴毙,这才人心惶惶,让他们萌生逃命的念头。 “肯定是那些人……放毒气来杀我们的!”后面些的一个年轻人惊恐地尖叫。 溪紫石点点头。原来如此,看来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这群愚民自己吓自己而已。 “那你们看看,这外面的血雾,有变得更淡么?”他随口冷哼,目光如电,却直射向遥远的水原深处。 众人这才纷纷抬头观察。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问题。 “这些雾,你们就算逃离黑水原,也会与你们形影不离。”他用嘲讽似的口气说,也不再去看这群人手足无措的模样。 看样子想方设法逃出来也是费了不少劲,现在一切努力打了水漂,他们怎能不懊恼? 松开男人的手腕,他越过这些人,轻盈地跃上一条空船。 拨篙起船,溪紫石抓起旁边一顶无主的笠帽扣在头上,远远朝黑水天垒方向驶去。 ………… 深潭起浪,拍打着层叠的石壁。浮沫瞬间消散在妖异的雾气里,昔日死寂的黑水天垒,而今却大有不同。 城楼之上,彻地闻声一身极简,正倒背双手看着城下水军的演练。 他挽着袖子,鬓发也用汗巾非常省事地扎起来。连日来他放开城门让属下开放练习,看起来效果非常显著。 这些整天在黑水天垒不见天日的士兵,难得出来活动一次,自然精神抖擞。加上就快到他们施展本领的时候了,经历了憋闷这么久的岁月,他们更是万分珍惜。 城墙下的血雾显然比别处更淡,这是彻地闻声用同源的真气不断祛除的作用。 连日来他总督习武,为了下属的状态,他从没停下过驱散雾气。然而这种邪雾万分诡怪,虽然他运用道理,却仍是难竟全功。 这样的情况,他虽然贵为旗使,也没有仔细了解过。或许是鬼啸长渊掩他耳目,故意避开不提也是难说。 迎面就是呼啸的长风。天气转凉,黑水原尤为敏感。席席凉意卷入他的衣襟,倒让他心神舒畅,脑中也不像原来那么郁结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终得一见 “排二,纵九。”望着下面的阵仗,他骤然提高声调,朗声嘱咐。 下面训练有素的军队如同细密的游鱼,瞬间转变阵型。搅动水面哗哗作响,彻地闻声缓了口气,开始琢磨自己的筹谋。 指月归衡已经在手,这是他最大的筹码。不过现在溪紫石依旧情况不明,如果要莽撞行事,虽无不可,但胜算却无比微弱。 他不得不心思缜密。因为作为棋中玄圣,他深谙棋差一步满盘皆输的道理。 他这次,要狠狠将鬼啸长渊一军。 脸色逐渐凝固,腮边的骨肉都如刀锋般凛冽。下面的水军顾自演练着,一动一静仿佛两个世界。 忽然,身居城墙之顶的彻地闻声,蓦地透过血雾远处,看到了一条可疑的行迹。 重重血雾,在他的眼中只如红纱般浅薄。透过雾气的遮掩,他发现了那条如同梭鱼般快速驶近的小船。 好似一剑划破的镜面,小船割开两畔的水面,就好似地面的流星。 “那是……”彻地闻声仔细定睛,终于逐渐看清了船头的人影。 紧紧尾随着那条船而来,是一片逐渐靠近的喧嚣。再顺着小船的轨迹向后察看,才能发现在大后方的水面上,还跟着十余条外围警备的船只。 彻地闻声并不感到奇怪。毕竟是圣使溪紫石,那些水军虽然本领高强,但想追上他还是天方夜谭而已。 昏沉的天幕,黑红的底色弥漫在视野尽头。 溪紫石眼神似箭,内力驱驰,小船乘风破浪,如鲨翅裂开层层潭水,奔向黑水天垒。 眼看就要靠近前方密密麻麻的水军阵列,溪紫石稍一权衡,决定还是给彻地闻声面子,放慢了船速。船头瞬间失去原本一往无前的气势,陡然一震,每块木板都像要散架一般。 前面的水军已经注意到这名不速之客,纷纷改组队列,朝他的方向包围过去。 水面激起大片的白浪,彻地闻声看着眼下情形,一清二楚地收入眼帘。 他却没有急迫地下达命令,仍然在默默观察。他想看看,溪紫石此行前来,是抱着何等目的。 但是,溪紫石却没能让他旁观多久。 “彻地闻声,别藏着了,亲自出来迎接你家圣使。”只听他仰起头,高声喊叫。 声音灌注内力,四面横扫。周围的军队听闻纷纷耸动,有的便不敢再妄自靠近。 彻地闻声淡淡一哼,从城墙上纵身一跃,直接飞身下去。 不偏不倚,他正好落在溪紫石的船头。他的脚步很稳,连周遭的水花都没有激起一点。 “你们自行演练,不得偷懒。”他看着前方众人,吩咐道。 军队得到命令,纷纷散开让小船经过。铜铸铆钉的大门开启,两人径直驶入城墙。 片刻后,彻地闻声暗室之内。 昏暗的烛火,只能微弱地照亮一方棋盘。两边各摆着一盏温茶,冒着徐徐的热气。 眼前是一纸残局,对面是彻地闻声讳莫如深的脸庞。溪紫石静坐片刻,终于忍不住了。 “隔这给我当谜语人么?我千里迢迢过来,不是陪你下棋玩的。”他拍拍大腿,脸上充斥着不耐烦。 毕竟茶杯的茶都喝干了,彻地闻声也没说半句话。他也没有动棋子,两人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对峙,无聊得很。 “给我那封信,你是打算造反么?”溪紫石没好气地问。 彻地闻声并不急,先是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这才缓慢开口:“前些日子,你去做什么了?” 溪紫石一愣。虽然心湖陨铁的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不过彻地闻声情况特殊,他在思考要不要直接对他坦白。 “你看到我给你的信,却独自前来。”彻地闻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又轻轻放下,“圣使大人,我能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溪紫石被他说得有些屈词,直勾勾地看向他:“……你很无礼。” 灯火跳动了几下,两人的瞳孔都跳动着萤火虫般的光点。彻地闻声盯着溪紫石看了片刻,忽地微笑起来。 溪紫石被他看得很是不舒服。他的那种眼神,就像是能够直达人的心脏一样,要把他内心所想都一一袒露,不管想还是不想。 “……无礼,如此重罪,我可是承担不起。”彻地闻声语调就像一条直线,没有半点波动。 两人彼此已经心知肚明。溪紫石无疑是对彻地闻声的计划动心,这才前来试探。而彻地闻声已经用他的行为表明,自己心意已决。 “真的不需要一点解释么?或许我是敌人,奉影主之命来查探你的底细。”溪紫石看着棋局,似乎无心地说。 彻地闻声摇头:“圣使敢这么说,不就已经证明了。” 溪紫石被他一语逼得抬头。彻地闻声的意思很简单,因为他的力量在自己之上,而且应是已经筹谋了多个计策。若是两人敌对,他同样有十分的把握,把计划继续进行下去。 现在溪紫石力量难以恢复顶峰,与彻地闻声的差距更远。他当然心知肚明,自己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打架的。 “圣使,你来看这棋局吧。”彻地闻声突然转移话题,把溪紫石的注意力调到棋盘上。 溪紫石亦通棋艺,他低头简单看了一眼,却感到有些晕眩。 刚才他以为这只是一纸普通的棋局,却没想到同样是彻地闻声的道具。略微一扶额头,溪紫石的晕眩感才稍微缓解。 “这……”他再度把目光投回棋盘,却谨慎很多,只是从边角慢慢往里看。 视角一点点平移,他才粗略将棋局的境况收入胸中。这无疑是一场很诡异的局,黑子对白子围而不杀,白子看似处处通气,却实是处处受制。 每一步突围,都会在数着之后被黑子封杀。只有内部存气,按照黑子形似刻意般留下的路径排布,才不至于满盘皆输。 但是,如果按照那样的走法,白子无疑成了黑子操弄的傀儡。虽然溪紫石的心算还不足以支撑他看到最后一步,但越走越窄的局面,恐怕最后的结局也没什么不同。 第三百六十章 攻破泥离 “这一局……叫做‘泥离’。” 恍然回神,是彻地闻声在对面淡淡地开口。 溪紫石刚才的瞬间,仿佛置身于白子的处境,四面都是狡诈的黑子,就算想拼,却显得颓唐而无力。 这种感觉,似乎非常熟悉。 “泥离?”四面静阒,溪紫石看着幽幽烛影,喘气问道。 彻地闻声点点头,目光回注棋盘:“其实逆推此局,若是黑子要赢,早就可以吞掉白子。但是它没有那么做。” “是说,白子承蒙黑子饶命,才能走到这一步?”溪紫石心中考虑,顺和说道。 彻地闻声慢慢抬头看了溪紫石一眼,然后又低下头,淡漠地颔首。 “白子很可笑,不是么?”他语气凄惨地冷笑,手指根根绷紧,“在黑子的安排下苟活,连决定自己死活的权利,都没有。” 溪紫石听得出他的话外之音。虽然对彻地闻声的背景了解并不透彻,但是他也隐约感觉得到,彻地闻声对影主的怨念已经无比深厚了。 “所以……白子要怎么做?棋中玄圣,你有办法么?”他没兴趣听彻地闻声打哑谜,只想快点听听他的计策。 眼前窄小的棋盘上,似乎一切都被锁定,无从翻盘。溪紫石又审视一遍,觉得要想和局,怕是只有掀翻棋盘了。 彻地闻声咨嗟了一下,沉沉抬手,拾起一枚白棋。 “啪”地一声,如同珠玉叩地,赫然只见白子落处,竟然是黑子的气眼。 “你这……”溪紫石大惊,“这样落子……你会死的。” 彻地闻声微笑,脸上如释重负。 “你看这边。”他指了指气眼旁边的一颗黑棋,外面就是连接着白棋的范围。 “就算这样,又能如何?”溪紫石大惑不解。 彻地闻声深吸口气,抓起几颗盒子里的白棋和黑棋,一边独自下棋,一边向溪紫石慢慢道来:“这一片黑棋,是围困白子的主力。这口气,就是它们的心脏。” “黑棋看似严密,但是铤而走险,就能发现它的弱点。”他一挥手,又指向另外一边,那是即将形成包围的一片黑棋,“想要狙杀白棋,它必须完成最后几步。” 溪紫石思绪集中,紧跟在彻地闻声的解说后面。 “但是,若在这种时候,白子从另一端形成围攻,却能比黑子更快一步。”彻地闻声抬头,是胜券在握的笑容,“因为黑子忽略了,它在包围白子的同时,白子也在包围它。” 溪紫石似懂非懂,想了片刻,最后还是把视线落回了开头的气眼上。 “但是,这片黑子有至关重要的气眼。”溪紫石皱眉沉吟,“气眼若在,白子就注定没办法围杀黑子。” 而且他也注意到,按照彻地闻声的说法,白子在外部的包抄确实快一步,但是想要解决气眼,到头来却会慢下一步。走到最后,白子纵然使尽解数,也难逃被黑子吞没的下场。 “所以,气眼从头开始,就是计策的关键。” 彻地闻声陡然沉声,溪紫石听他忽然涉及正题,脸色同时严肃起来。 “气眼,是黑子的心脏。白子想要翻盘,若是凭它自己,始终会棋差一着。”彻地闻声的目光非常缓慢地从棋盘移转到溪紫石的身上,“它需要一把,能够插进黑子心脏的刀。” 溪紫石冷声问道:“这话何意?” 彻地闻声随即再度看向棋盘,溪紫石也镇定地看过去。 还是原来的路数,还是危殆的局面。但是只见彻地闻声慢慢拿起一颗白子,探身到那口气眼之前。 赫然,他竟然弹指运气,将围成气眼最外端的那颗黑棋炸得粉碎。石屑乍飞,溪紫石惊疑不定,却见原来的位置,已经被替换成了一颗白子。 瞬间,只因为一颗棋子的改易,整场棋局,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气眼不存,取而代之是两颗深入黑子腹地的白棋。白棋形成了真正的包围,大片黑棋,纵然黑压压骇人,却已经被白棋围杀而死。 溪紫石眼中尚且不能平复惊骇,瞳孔中却倒映着彻地闻声静若深渊的面容。 “你……”他迟疑着,扶着石凳想要起身,“这颗黑棋,你指的到底是……” 其实他的内心已经无比清晰,彻地闻声所指向的这颗黑棋,不是自己又能是谁? 烛焰微明,两人的脸颊都忽亮忽暗,跳动着温热的艳红。 彻地闻声不言,溪紫石是聪明人,他现在等的是溪紫石冷静下来后给自己的答复。 溪紫石凝立桌前,沉默了许久。 彻地闻声自己并不着急,这间石室目前不会有别人闯入,他耗得起。 “你,若要让我帮忙,至少要拿出诚意。”良久过后,溪紫石面对灯下棋盘,才开口说道。 石壁缝隙,凉风嘶嘶。外面的风看来变大了,不知道一会儿要不要下急雨。 彻地闻声两耳不闻,他在思忖着溪紫石所说的条件。 片刻之后,他终于做出决定:“好。但我要圣使以人格担保,不会把计策泄露。” 溪紫石沉着地应声:“可以。我要是泄密,便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两人眼光交汇,一者心中明悟,一者乐于奉陪。两人交心相映,都感受到了彼此十足的诚意。 “我的计划,便是如此……”彻地闻声咬牙思索,从开头始,讲述起了自己的打算。 ………… 灯火昏黄,蜡烛燃尽。期间溪紫石换了一次蜡烛,才把彻地闻声的计策详尽地听完。 外面隐隐传来密雨拍墙的声音,千声玉碎,仿佛海涛不绝。可能是夏季最后的一场疯狂,雷鸣阵阵,隔着厚重石壁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两人在石室之中,宛如雕塑。唯有低弱的嗓音回传,甚至无法引起回声。 良久,彻地闻声把自己大部分的想法,都告知了溪紫石。他现在胸臆爽朗,终于有人能仔细倾听他的心事,如同扫除了他的心头蒙霾。 而溪紫石,此刻同样感到无比清明。彻地闻声的计划道理浅显,始终围绕“铤而走险”的主旨,因而非常刺激。 第三百六十一章 飘然援手 若是计策顺利,确实能够出其不意,让影主措手不及。再进一步来说,甚至可以就此诛灭九彻枭影的祸事。 彻地闻声邀请自己,也正因为他做足了权衡。自己一来是九彻枭影距离影主最近的圣使,二来同样希望脱离影主掌握,这才让他几度思考,最终确定下来。 而溪紫石也确实如他所料,对自己的计划动心了。 溪紫石自然明白,杀除影主无疑是摆脱掌握最快的办法。尽管必犯险着,却也不失为一条选择路径。 而且……自己现在身陷囹圄,彻地闻声作为修为最逼近影主之人,或许搏一搏,真的会有胜算。 “你我志同道合。若是能抱定必死决心,五天之后,便抽身来黑水原外会面吧。”彻地闻声目光紧盯着溪紫石,语气如释重负。 溪紫石点点头,下垂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攥成了紧紧的双拳。 外面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两人的会谈已经结束,也没必要在这里久留。 “那彻旗使,我先行一步。”溪紫石向他躬身抱拳,淡淡地告别。 彻地闻声应声,同时起身作送别状:“好,圣使请。” 两人的视线没有再重叠,但彼此心知,下此见面,就是向九彻枭影决意清算的时候了。 溪紫石大步离去,与小步跑来的一个军官擦肩而过。 走下层层台阶,来自深潭的凉意侵袭周身,溪紫石裹了裹外面的袍子,抽了口气。 影主……鬼啸长渊么。 他微微闭合双眼,仿佛又能再现当年他救下自己性命的场景。 心头涌过一阵热流,那是鬼啸长渊当年仍然亲近和蔼的形象。 恩情,他能够做到的,都已经报答给他了。若是还要说能为他做些什么的话…… 就只有终结他的罪业,不让他一错再错下去了。 溪紫石眉眼闪烁着精光,空匮的气海一阵翻腾。他脚步更加坚毅,径直朝下方的泊船走去。 ………… 连日萧瑟秋风,燥热的天气很快靡散。秋蝉打着困顿疲乏的残声,树木萧黄,无精打采得笼罩在血雾当中。 两天后,下界天的情况愈发不乐观。 广袤大地,无处不在的血雾,真正吹响了死亡的号角。连日死者激增,除了年迈的老人,现在甚至连幼儿妇女,也出现了类似的现状。 死者遍地,满目血雾白幡。纸钱飘扬,有的沾湿入水,顺着浩荡江流而下,满目皆是阴阳永隔的人间惨剧。 情况已经万分危急。 双乾镇,加工面罩已经成了首要之急。荼蘼发明的这种草药面罩确实有阻止血雾的功效,虽然不能完全杜绝,但是至少有效,就能够为下界天百姓争取到更久的活命时间。 至于血雾源头,再度试图探索的队伍杳无音讯,可能已经全数牺牲。众人焦躁如热锅上的蚂蚁,对紧迫的现状首次感到束手无措。 而在遥远的琼天殿一带,东方诗明等人同样致力于解决当下难题。 昏暗的光线,连大殿的地板都呈现血一样鲜红。近乎癫狂的颜色令人心中躁动,难以冷静。 此刻桌前,玦同君扶额独坐,低垂的脸颊写满了忧虑,眼睛不住在眼前的纸面上扫动。 “唉……”他看着那个鲜红的数字,这是各地统计的死亡人数。 经过短短几天的演变,那个可怕的数字,已经开始以千为计了。 每个数字,都代表着一条血淋淋的人命。血雾此时才张开它的血盆大口,简直要把下界天的人命都当作它的食粮。 秋风卷入,吹着他的头发飘动不绝。 “报。” 忽然,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 “怎么。”他勉强抬头,眼里布满了鲜红的血丝。 来报的侍卫奔入大殿,边跑边说:“大人,是酒盟的柏无缺盟主,他不告而别了。” 玦同君神情一愣:“什么?” 很快,侍卫呈上来一份东方诗明的手信。拆封细看,这才知晓是怎么回事。 柏无缺今早独自离开了酒盟,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他要去哪里。多半是为了解决血雾操劳,只是他这么做,未免有些太鲁莽了。 “柏先生悬壶济世,心系苍生,必有福报随膺,不必担心他了。”玦同君揉了揉太阳穴,眼前一阵困倦的眩晕。 毕竟,他可是连离愁丹解药都能炼制的奇人。玦同君这样想着,也不再去多加思考。 他随之一挥手,侍卫就转身退下了。望着门外通红的雾气,他倒是更想找素别枝来聊聊天。 素别枝今早又去了古道酒盟,不知道他们商议的结果如何。 但是,就在这时,门外接着又传来一声闲淡的声音: “师兄果真心系苍生,那做师弟的,又岂能袖手旁观呢。” 迷雾当中,渐渐浮现一个飘然身影,跨过大殿门槛。 玦同君定睛一看,却见来者十分年轻。其人俊雅如玉,举止翩然如游仙降尘。 来者手捻拂尘,垂氅下摆,却与柏无缺有种莫名的神似。玦同君并不知两人同门的关系,只见此人来访,不知道有何目的。 “你是……”玦同君扶着桌子起身。 “不才鹤南山,您便是下界代行者,玦同君大人吧,晚辈久仰。”鹤南山一扫拂尘,握着垂把拱手作揖。 看他举止,又与柏无缺那种盛气大相径庭。只感到微风拂面,无比和煦。 “原来如此。”玦同君绕过桌子,脸上含笑,“下界天蒙难,也与我这代行者失职脱不开干系,不要多礼了。” 鹤南山的名号,与如日中天的柏无缺相比相差不小。玦同君不曾听闻他的名号,只是见他神采不俗,又特意登门拜访,料定有什么事情。 本来也与玦同君没有旧交,鹤南山也不再多聊,直截了当地询问:“素来听闻这几日下界天血雾肆虐,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 玦同君并不隐瞒,摇头叹息:“江河日下,这毒雾贻害百姓,现在已经愈演愈烈。” 鹤南山同样皱眉。自天柱赶来,他也已经注意到这血雾的厉害。听玦同君所说,看来确实危害不浅。 第三百六十二章 名贯荒村 玦同君又抬起头,目光里出现一丝希冀:“听你进门时说,你是柏无缺先生的师弟么?” 鹤南山点点头,如实相告:“我与师兄柏无缺,同出龟山圣手·鹿山苓师尊门下。” 龟山圣手的名号,玦同君倒是听说过。据说此人医道高超,却不喜欢沾染俗尘,遁迹山水之间,极少在江湖露面。 没想到,柏无缺竟是师承此人。他的个性与鹿山苓相差甚远,倒是这名鹤南山有些传闻中的风范。 不过,这名鹤南山在这种时候来到下界天,又立刻询问血雾的情况,自然是帮手了。而且在与他交谈时,一股玄徽的灵气隐约显露,似乎他已经先他师兄拿到玄徽了。 玦同君结合诸多想法,很快就对鹤南山有了了解。 “大人,若是方便,我想了解更多关于血雾的情报。”忽然,鹤南山正色说道。 玦同君立刻回神,连连点头:“自然可以。龟山圣手门下高足,我同样敬仰得很。” 说着,他便引鹤南山来到桌前。 两翼张长的桐木书桌,上面散着都是关于血雾的资料。两端祥云状翘起的桌沿向内翻入,上面的漆已经磨掉了好多。 ………… 又过一日,乘湍流水势,如离弦之箭般直窜而下的行舟,已经驶过了近半里程。 柏无缺与酒盟一名带来的划船好手一同赶路,若不是此人,他只凭自己怕是还有很久才能到。 他要去的地方,正是传闻中可怖至极的血雾源头。 血雾致死者越来越多,他早已经耐不住性子。若是这番能顺利解决,他何愁不会被师尊刮目相看,又何愁不得满载盛名? 沿路经过的村落,刺眼的白幡在血色中飘飞。哭声与半天中似有似无的鬼哭交叉,令他焦急又无可奈何。 眼前不见碧波,水面倒映着漫天血红,仿佛置身于一片血渍。 划船好手连日奔忙,加上血雾作用,他此刻也越来越疲惫乏力,船速逐渐降了下去。 柏无缺在船舱中喘气,两边没有帘子,他能清楚看到划船好手费力的模样。 “燕洋,留神附近村落,咱们歇歇再走。”他虽然心急如焚,但是考虑到划船好手的状态,还是决定先休息一下。 叫燕洋的划船好手困乏地扭头,对副盟主的指令点头响应。 当两人再度往前去看,竟然发现不远的前方,似乎就出现了村落的迹象。燕洋精神陡振,撑了撑酸痛的两臂,抓起船桨就卖力向那边划去。 柏无缺看着他的样子,暗暗叹了口气。 过了不多时,小船停泊在岸边,柏无缺两人则径直向那边的村庄走去。 脚下泥土湿润,还有些发黏。看来是这里下过雨,只是空气满是血雾,也闻不出那种“空山新雨后”的清爽气息。 两人沿着蜿蜒土路走到庄头。只见稀稀落落的一些房屋,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影。 庄头一棵颇大的槐树,此刻也显得有些苍颓。柏无缺摸了一把它皲裂的树干,低头叹息,与燕洋共同走进庄子。 环望视野尽头,凡是能看到的地方,始终没有出现一个村民。 柏无缺想了想,听到不远处一栋房屋之内尚有交谈的声音,就只好上前,试探着敲门。 几下叩门,发出清脆的响动。只听屋里传来一阵踢踏的声音,好像是一个妇人要来给他们开门。 紧接着是门闩的拉动,腐朽的柴门缓缓拉开。迎面而来是一张面容枯槁的妇人的脸,还有一股腐臭扑鼻的难闻的气味。 “哇……我去。”燕洋连忙捂住鼻子,挥着健壮的臂膀倒退几步。 柏无缺皱紧眉头。他毕竟自幼学医,精通药理。这种气味……应该是来自屋里的腐尸。 妇人对燕洋的无礼充耳不闻,眼里空洞无光:“你们是谁?” 看着眼前这个尚还算年轻的女人,已经变成如此模样,绝对与血雾脱不开干系了。柏无缺于是略一拱手,直报来意:“鄙人柏无缺。欲解除血雾之祸而来,中途到此叨扰……” 但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妇人的眼中瞬间闪过一道光芒。 “你,你是那个传说里的,柏无缺?”那妇人显然无比惊讶,半信半疑,“那个……那个造了什么厉害解药的人?” 显然妇人对柏无缺的事迹只是拾人牙慧,还记得不很清楚。不过连这样偏僻的地方都能知道他的名号,柏无缺的声望属实可见一斑。 柏无缺其实先报姓名,也是存心试探一下,没想到一试便准。 他喜滋滋地侧目看了一眼旁边的燕洋,脸上颇为自得。燕洋本也没怀疑过副盟主的威望,见他突然看向自己,回报以憨厚一笑。 “咳,正是。”柏无缺轻咳一声,随即转头承认。 霎时,那妇人听到柏无缺这话,萎缩的精神瞬间明朗好多。 她哆嗦着两腿,上前一步拽住他的袖子,就凄惨地哭了起来:“柏大夫,柏神仙,求求你,救救俺家孩子吧!” 两行浊泪顺着她的两颊和发梢滚滚淌下,悲哀的神情扭曲了她的面貌,看起来令人不忍。 柏无缺试探着往屋里瞥了一眼,只看到黄土垒的炕上,搭着一条露棉絮的破被子。 里面混沌似乎包裹着人形,多半腐尸的气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柏无缺皱眉:“你家孩子,多半……” 妇人仰面去看,发现柏无缺正紧紧注视着家中的棉被。她连声哀求,慌张地解释起来:“那,那不是俺家孩子。那里面是俺家公公……他,他三天前走的。” 妇人生怕他不信,直接把家门开到最大。顿时那股恶臭汹涌而来,跟在后面的燕洋差点呕吐出来。 柏无缺忍住气味刺鼻,朝里面看了一眼。原来她家孩子正躲在门后的一个小板凳上,看起来七八岁大小,小脸全是病态的蜡黄。 是个小男孩,但看起来非常胆小。他看到门外两个陌生叔叔,胆怯地拖着小板凳退了退,瞪大眼睛一言不发。 第三百六十三章 血河征途 看着无辜孩子,柏无缺叹了口气。 毕竟所云医道仁心,他除了争强好胜,同样也仁心未泯。见到如此惨状,他自然于心不忍,大感恻隐。 “……好。我给他看看,你把村里其他有这种病的人一起叫来,顺便给我这个兄弟找个干净的屋子歇着。”柏无缺做出决定,语气不容置喙地吩咐。 妇人听闻自家孩子得救,立刻热泪盈眶。她忙不迭点头答应,带着希望的喜悦跑出家门,要去告知村庄父老。 站在门口,看着妇人形似疯癫的背影,柏无缺沉沉叹息了一声。 片刻之后,村口处一座荒废的牛棚内,许多村民都排起了长队。 倚靠着背后暖熏熏的干草和青石臼,柏无缺认真地给他们逐个诊断。虽然没办法根治血雾造成的损伤,但依循药理,至少能帮他们延续性命。 柏无缺先前对血雾也有研究,但遗憾的是收获甚少。这次得以详细参透病理,结合先前的经验,他也逐渐摸到了门路。 “转过身来。”他对坐在眼前石凳上的病人吩咐,两眼一丝不苟。 通过诊断这几个病人,他发现其实病人们的共性,就是身躯和内脏的异常衰老。虽然没有具体的破坏点,但若是放在体弱的老人和孩子身上,他们自身的脆弱就加剧了死亡的到来。 想到自身体验,他也难怪感到胸闷气短,四肢乏力。 “原来如此……”他低声喃喃,眼前时迷时清。 村民后面的长队熙熙攘攘,都在交口称赞着柏无缺的神通和仁德。但此时的柏无缺充耳不闻,要是放在平时,他指不定有多兴奋才是。 天色朦胧,血雾以外已经攒聚了层层阴云。湿气飘荡,看来又要下雨了。 ………… 下界天笼罩于血雾危机,死亡如影随形,战栗支配大地。 而在一方天隐秘至深的洞窟之中,兽皮长卷以内,庞然王座,漆黑的身影却已经消失。 洞窟外,唯有漫天凄寒风雪,弥漫雪原狼烟,覆盖了层层枯草,恒久不变。 一方天,天柱尽头,九地离母塬,低矮的丘壑形如朝拜,勾勒成天然的汇聚之形。 万云所出,远天就是金辉广朗的祥云之巅。九地离母塬在传闻中的猗天苏门以西,两者虽不相接,却遥遥相望,仿佛乾坤鼎定。 而在远方山丘之顶,朔风猎猎。一人睥睨独望,仿佛世外霸主。 天地,在他的瞳孔中缩成两个小点。指掌所向,乾坤仿佛都在掌握,容纳在他漆黑生毛的手掌中。 他的背后,压制下去的黑芒时而跳跃。如同吞天噬地的黑蟒,正在暗处幽幽吐信,伺机而动。 云垄排布,远天金辉已经颇为黯淡。鬼啸长渊在这里伫立偌久,亲眼凝视云层聚散,仿佛生命般易变,而脆弱。 他没有回头的路了。自从离开那座自我囚禁无数岁月的洞窟,离开那片苦寒之地,他就不能再回头了。 “……八百年。终于,要开始了。” 他的嗓音沙哑,却有着一种苍劲凄厉的颤抖。 望着九地离母塬的方向,那是近在咫尺的末日之路。血雾是他的第一份礼物,伴随着永夜的血幕和骸骨与死亡。 白骨累累,上一次他亲眼所见,身边殒命的还是自己同族的亲眷。 一样的血幕遮天蔽日,眼前好似被鲜血沾染,滴滴顺着遍地破碎的骨骼流下,润入泥土。 雷鸣犹在耳边滚动,带着精灵族至深的怒火。 是的,他回来了。 “积累了八百年血债,今朝我要人族,一一血偿。” 牙齿几欲磨碎,他横开黑红的气场,陡然震碎山丘,飞沙走石于一瞬,他的身影就消散在了崩塌的山石当中。 精灵族的愤怒回来了,带着近千年前,最血腥的灭族之债。 ………… 雷鸣电闪,血雨漂泊。天色从未有过的黑暗,万马齐喑,昏沉地笼罩在混沌的血雾与黑云当中。 狂风横扫,骤然吹开琼天殿的大门。瞬间一道明锐的白光喧腾,远天仿佛割裂。 急雨簌簌冲进地板,地面全是暗红的水渍。玦同君桌上的资料纸张被吹得翻飞,一切都是那么措手不及。 “大人!”从后堂跑来几个侍卫,都把枪戟紧握在手,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玦同君正趴在地上捡拾飘落的纸张,脸色有些阴郁。侍卫们见状纷纷上前帮忙,很快就把那些资料重新收回。 玦同君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折了几折交给一个侍卫,让他紧要保管。 侍卫应声离开,玦同君转身看着门外的异象,面容阴晴不定。 这样的情况……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 猛地,只听外面的狂风扫地,屋顶方向传来“哗啦啦”的一阵砖瓦稀碎的响声。看来是劲风掀了房顶的琉璃瓦,这次似乎真不乐观。 “大人,怎么了?”鹤南山快步从自己的药房跑来,手里还抓着一只药秤。 看着众人神情紧张,玦同君竭力保持冷静,对身后众人喝道:“大家莫慌,谨慎应对。” 不过这句话,其实对他们的帮助不大。说来也是,就连他先前也没有听过丝毫的情报,眼下天地异象,显然……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来了。 浓云快速滚荡在天际,黑压压仿佛暗潮扑来。血雾肉眼可见地扭动着汤油似的霾气,直让人感到肠胃翻涌,恶心难当。 而在琼天殿以后,被群峰笼廓的天柱,同样首次光泽黯淡,圣气遮蔽。 山雨漫漫,蔓延淋漓着瘆人的血雨。飓风在山涧里酝酿,发出急促而吊诡的阵阵吼叫,时而如婴儿哭泣,时而又像猛虎断喉。 方圆生灵毫无声息,宛如已经全数化作骸骨地狱。风雨凄然,全是为了迎接那头,来自久远前的怨念邪魔。 雨雾飘摇,一双脚步隔世再度降临,信步而行,仿佛独步天下。 忽然,一张油黄色的纸伞接来,轻轻罩在了他的头顶。 继而是同样熟悉的步伐走来,踏过泥泞的道路。他伸手抓住先行飘过去的纸伞,顺身到了影主的身侧。 第三百六十四章 死界骤沉 “枭无夜……你来了。”鬼啸长渊迟迟说道,声音里喉咙干涩。 “是,影主。”枭无夜恭敬地俯首,“九彻枭影旗使枭无夜,特来接驾。” 风雨如晦,天色仿佛夜鬼哭号。鬼啸长渊驻足远望,颈后鹿皮微微翕动。 “那边就是……”忽然,他透过重重血雾,看到群壑之外,那座煞风景的建筑物,“所谓的,代行者宫殿?” 枭无夜尊敬地回答:“是。” “那就,先从那里开始吧。” 顿时,飓风冲上琼天殿后方山崖,急雨逆吹而上,与坠落的雨滴碰撞一处,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动。 与此同时,后殿的方向,团团更为浓郁的血雾袭来,如同阴霾的巨兽。 高耸的后殿看起来无比渺小,在铺天盖地的血雾之下仿佛玩具。雷声隆隆斜劈下来,骤雨狂啸,势要倾覆整个苍天。 “不好了!”猛地一撞,素别枝浑身湿透,脚步匆忙地奔入琼天殿前殿,看到玦同君众人都在,连忙叫道:“快走!!” 紧随一声闪电,映得素别枝浑身沾满血红,头发拧在几处好似鸡窝,无比狼狈。 “素别枝,怎么了?!”玦同君见状惊讶,连忙上前扶住他。 素别枝蹒跚两步,勉强站稳了身子。他甩了甩头发上的血雨,急促朝后殿一指:“后殿,血雾有异常,恐怕琼天殿又保不住了!” “你说什……”玦同君嘴唇颤抖,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 但是,后面的人群已经激动地叫起来。 这样可怕的场景,对他们而言岂不是要末日了?联想到与日俱增的死亡,侍卫们也难以继续镇定下去了。 “快走,这次没有心湖陨铁了,房子回头再建!”素别枝来不及多加解释,抓住玦同君的手就要往门外冲。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跟上。门前脚印凌乱,原本干净的地板立刻变得肮脏。 但是,就在他们即将跨出门槛的瞬间,一阵空前未有的威压陡然一按,大地瞬间下沉数尺! “呃啊——!”众人顿时感到浑身剧痛,有的匍匐倒地,痛苦尖叫。 素别枝脸色扭曲,咬牙搀扶着玦同君,两人同时不避雨雾,抬头望天。 然而,就在这瞬间凝视,一股发自心底的恶寒涌上,令两人感到毛骨悚然。 天空,一片浓郁黏稠的、流动的血雾。雷鸣在四面回环,白刃般的明光看起来惨烈绝伦。 但是,同时在天地中央,一个凭空驻足的身影,仿佛血泊鬼魂,聚焦了所有人的视线。 “那是……”玦同君不甘地攥拳。 素别枝急促地看了一圈跌倒的众人,也无从判断他们的状态。这样的压迫感,他们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下来说话!”素别枝抬头,乌首白枝顷刻挥出一道玄素剑气,刺向半空默立的人影。 瞬间,剑气辟开血雨暗云,裹挟着沛然气劲而上,好似星辉冲霄。 鬼啸长渊见状,却仍然默不作声。冲霄剑气临身一瞬,竟然不声不响,悄然化于无形。 “这……”素别枝咬牙,脸色愕然。 “呼……” 只听,上方人影似乎发出浓重的喘息。有如远山雷震,声声叩响众人心底,回荡不绝。 前所未有的战栗,乍然覆盖所有人的内心。 素别枝紧紧盯着上方人影,手里身上全是湿透的泥浆。他关注着鬼啸长渊缓慢起伏的胸腔,陡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不好!众人快逃!”他忽然回头对众人大喊,“他在蓄力,要彻底毁灭琼天殿!” 玦同君等人闻言大惊失色,勉力抵抗着强悍的威压起身。 “我来殿后。”玦同君喘着粗气,低声坚决地说,“我是下界天代行者,这是我的责任。” “……好,要死一起死。”素别枝盯了他一眼,随即点头。 两人瞬间释放气场,用以抗拒鬼啸长渊的力量。众人肩上的重压轻了不少,纷纷拔腿快速朝山下冲去。 看着离开的众人,玦同君和缓地吁了口气,好似如释重负。 “你也快走。”目送众人离开,素别枝却回头看到了身后的鹤南山,忙催促道。 血雨瓢泼。鹤南山却只是淡淡拂手擦拭脸上的雨水,微笑着摇头。 “两位大人,我也是玄徽持有者,这也是我的责任。”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布帛,交给素别枝。 “这是……”素别枝接过,脸色犹疑。 雷声骤然怒啸,惨白的颜色瞬间染在三人脸上,看起来好似最后的死别。 “这是我对血雾的研究成果,背面是我给师尊写的回信。”鹤南山语气轻松,“我修为浅薄,如果不能活下来,就请两位大人,帮我把这面布帛的内容,一面托付苍生,一面遗交恩师。” “你说什么,我们要一起活下去。”素别枝咬紧牙关,却还是把布帛收进贴身,小心保存。 但是,还不等他们再说话,怒流威压横扫而下,血涛重重,有如喧天激瀑。 “闪开!!”玦同君连忙叫道,同时拉着两人衣襟,躲开了最沉重的劲道。 血流直下,形如万钧之重,顿时山体隆动,冲垮出一片狼藉,泥沙溅起数丈之高,再与血雨融在一处坠下。 “突然袭击,真没体育精神。”素别枝拭去嘴角的血迹,轻咳两声。 刚才的威压,虽然让三人勉强躲过,但是余波同样给他们造成不小的损伤。眼前此人的实力之深,由此可知。 “三对一,胜负犹未可知。”玦同君蹒跚起身,脸上首先无匹怒容。 他是下界天代行者,琼天殿是他的第一道把守的关隘。如果他不能守住,万千黎民,便会因此受难。 鹤南山同样受创不轻,抚着胸口站起时,胸骨立刻传来阵痛,可能是骨折了。 他忽然摸到腰间的一只破旧的小锦囊,里面是一只桃木盒子。由此忽地想起一事,他脸色微微一怔。 “少居高临下,装神弄鬼!”素别枝叫道。同时背后乌首白枝盘旋出鞘,拨开阵阵荡漾的剑光,飞进他的手中。 第三百六十五章 天壤之斗 玦同君同样一鼓作气,气海爆冲而上,邀月之辉朗然独照,如同置身苍林月夜。 半空的鬼啸长渊,闻而不答。 他没想到,没想到这里竟然有三人持有玄徽。原来琼天殿卧虎藏龙,也难怪先前九彻枭影久攻不下。 不过,这场面,令他空前兴奋起来了。 一下界就能经历趣味一战,这才不枉他亲自下界。若是举手便能毁灭,那岂不是太过乏味? “烽火下的骨灰,便由你们,启途。” 一声沉喝,山壑共鸣。仿佛鬼啸幽幽回响,令人心神无比刺挠且不适。 而素别枝与玦同君、鹤南山,同时照眼相对,立刻决意抢占先机。瞬间地面三道明光齐动,意同共抗邪人肆虐。 “接招,皓首极意·剑苍然——” 素别枝真气磅礴,付手就是从未施展的压底绝艺。顷刻脚下一片雪白,四面苍黑流泻,宛如置身穷山瘦水,泼墨绘卷,真气汹涌,地面撼动! 黑白相间的剑气,自地底琳琅喷出,气势骇然,卷动四面风波。较之先前更为庞大的范围,在杂糅素别枝玄素剑意的一瞬,慷慨向天繁星般刺去。 “清玦·凭月鸣篁!”玦同君见状,同样决意放手一搏。释放全身力量,化为更胜昔日的绝招。 清月笼罩,仿佛瞬间血雾消弭。光华之中竹影斑驳,汇聚出直冲高空的一道绚烂光柱。 “云鹤一松指,去!”笼罩在玦同君的光华之中,鹤南山同样倾尽解数,凝聚仙鹤之形,展翅冲向高空。 三招合流,在半空竟然顷刻绽放出媲美天柱的神光。 剑气淋漓,月华伴鹤,陡然冲散弥天血雾,掠回降下血雨潇潇。仿佛短暂一瞬清明,尖啸直上,犹如天瀑倒流,方圆山河同感光耀布泽。 招式掀涛,冲向鬼啸长渊。庞大的气流席卷直上,还未临身,他的衣袖就已经开始不住抖动。 但是,他仍然身躯不动,不避不移,巍然如沐血之岳,傲然盘踞。 “略有本事,很好。” 一声低吟,瞬间传入三人心脑,仿佛耳畔来声。 不等招式逼来,他原本抱拳的两臂缓缓如两翼般展开。同时,自他四肢百穴,竟然油油散发出黑红的烟息,如同濒临爆炸。 蓄力一招,火候正好。 “灵武禁卷·第三式,血景虎贲。” 禁式乍现,八百年前的怨戾,糅合了八百年后的血灾,空前强压铺天盖地,方圆数十里同闻虎啸横扫山河! 大地震颤,天空血雨停歇。血雾与鬼啸长渊身躯上的黑气重叠,竟然形成遮蔽天幕的雄浑虎头! 天色瞬间变暗,连日月都失去光芒。三人豁命绝招顿时黯淡失色,气势消弭三成。 象征怨恨的虎头缓缓压下,如同天罚。雷鸣宛如末日的战鼓,隆隆响彻天际。 极招顷刻相会,只听一声几乎荡破耳膜的巨爆,横空亮起太阳般滚大的熔熔火球。火球破碎刹那,余波四面八方散掠,道道斩碎山崖,击破地面,在血雾中留下道道难以弥合的痕迹。 “快闪开!”素别枝见状,搏命般纵身跃起,扑向玦同君、鹤南山两人。 紧接着一道余波劈下,三人在素别枝的搂抱下千钧一发飞出原地,滚在遍布石块和泥泞的地上。大地同时轰隆一震,原地被劈开了丈余深的沟壑。 同时,三人还未缓回神,就听背后陡然响起劈里啪啦的粉碎声,好似爆竹紧贴胸背爆炸,声声在胸腔回荡,剧痛难当。 玦同君惊讶回头:“是琼天殿!” 素别枝和鹤南山不转头看也知道,琼天殿必然保不住了。数道余波斩过,琼天殿庞大建筑顷刻毁于一旦,砖瓦如雨般粉碎,有的抛入高空,再重重掉下。 重建没多久的琼天殿再度坍塌,玦同君自然怒不可遏。但天上之人,实力如此恐怖,他就算有心,却也无处施为。 血雨在冲击过后又缓缓飘下,用血色洗刷着肮脏的泥泞。 鬼啸长渊再度抬手,素别枝瞧在眼里,心头如火焚烧。他奋力举剑,拉起身旁两人,却感到气海匮乏,四肢疼痛起来。 “你们往那边些,我要开大招了,怕伤及无辜。”他心一横,对两人说道。 “别开玩笑了,你想自己送命吗!”玦同君悲怒交加,脸上全是鲜红的血雨。 心知生机渺茫,素别枝意图断后。但就在三人纠缠之际,惊见半空人影,竟然缓缓降下! 他的双掌燃烧着酱缸般的气焰,背后头发扬起,形似癫狂。 如海深邃的重压再度袭来,就在他双足点地一瞬,横扫八方。 素别枝三人顿感周身一沉,顷刻被重重按下地面数尺。滚滚碎沙倾泄,眼前宛如陷入原始混沌,身上痛苦难当。 “尚能挡下一招,敬你三人。”鬼啸长渊冷然长喝,“有何能为,尽数施展吧。” 大喝过后,泥尘迸散。只见遍地坑洼,仿佛炸雷犁地。 蓦地,只见素别枝在前,玦同君与鹤南山相互搀扶,缓缓自深坑中飘飞而上。 三人足尖落地,虽然虚弱,却是不改泰然之色。 “哦……”鬼啸长渊见他三人尚能在自己威压之下抗衡,眼中稍显玩味。 实则,在方才陷坑当中,鹤南山临危不乱,按照自己医术所循,阻遏了三人受伤堵塞的穴道,又运用“醍醐妙法”化消了附着三人身躯的威压。 一阵令素别枝两人眩目的手段,果然使得眼前状况有了改善。感到身躯暂能继续撑持,三人便当即再度反扑,重回地面。 “对了,此物还请先生一并保存。”喘息片刻,鹤南山把腰间的布袋摘下,揣给素别枝。 “啊……好。”素别枝虽然疑惑,但是此刻也来不及多问了。 转头望去,只见鬼啸长渊正睥睨三人,在他眼中,仿佛自己三人如蝼蚁般渺小。 “多活片刻,挣扎也是徒劳。”鬼啸长渊深吸血雾,眼中血光泛动。陡然他浑身爆发铠甲般的热量,团团将他包裹,看起来宛如浴火的邪神。 第三百六十六章 死战成墟 “可恶,谁又怕了?”素别枝咬破嘴唇,口腔里全是血渍。 他横开长剑,侠胆凛然。乌首白枝如有感应,绽放出粲然明亮的精光。 “琼天殿的骨气,不容邪魔碾压。”玦同君同样毫无保留,燃烧性命,流辉四散。 而在旁边的鹤南山,侧眼看了身旁两人一眼,并没有说话,眼里全是沉静。 “乌明·泼墨流云!”素别枝大喊,同时玄素神光绕身飞速旋转,扯出剑气百千,横澜壮阔。 玦同君邀月手神功在掌,仿佛燃灯使者,浑身都幽幽亮起圆月般的光泽。 三人各自施展全部修为,凛凛气压倒逼而返,鬼啸长渊的威压减弱几分。 “来。”鬼啸长渊眼神深沉,起掌翻覆,再掀风雨色变,大地颤然。 素别枝持剑而上,伴随着周身剑气刺向鬼啸长渊。玦同君、鹤南山两人紧随其后,三人一往无前,共同一挫魔威。 眼看三人赫赫强攻,威力不俗。鬼啸长渊双掌一握,在他身后的地底,霎时崩射出冲天邪气,广霾四野。 “布魈血裁·刑心篇,天患荼罗。” 低声宛如吟唱,刹那地狱开道。喷射向天的邪气顷刻与血雨交融,竟然发出满天鬼叫。哇哇嘶吼震荡,天地昏暗,唯见一片蒙昧。 血雨下落,挟带着滚滚流烟般的邪气,万点坠下,沆瀣斑驳。 “不好!”临身之前,玦同君见状如此骇人的招式,透过刺耳的鬼哭喊叫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素别枝眼看即将扑向鬼啸长渊,绝好之机,怎能轻放? 而且,他们已经回头无路。唯有放手搏命,或许才能有一线生机! “来!”鬼啸长渊见他们勇气可嘉,心中沉淀的战意微微荡起波澜,双掌向前推去,浩浩黑焰吞噬生机。 鹤南山见状,牙关咬定,在眨眼瞬间,同样有了危急动作。 混乱数招,瞬间合流。威撼群峰的方圆爆炸冲霄而上,明亮炽热的一瞬亮光轰隆碎裂,整座山峰难以承受,完全崩裂倾塌。 血雾层层冲散,如同波涛排开水面。余波顷刻横扫方圆,周遭群山纷纷重创,滚石碎土、断树残枝填满条条沟壑。 狼烟半晌才绝,血雨已经消散。绝对的沉寂笼罩下来,山野一片废墟,仿佛征兆着浩劫的启途。 ………… 毫无预兆的降临,下界天甚至还没有做好准备。就在惊变爆发当天,远在彼端的水泽村落,一人仍在辛苦忙碌。 两天来,柏无缺边行边救人,逢村便住,虽然基本没合过眼,行程却是拖慢很多。 这几天倒是让燕洋清闲不少。划船不久就能歇息,他这两天养精蓄锐,舒服得很。 兜兜转转,他午睡过后,转出村落散步。沿着河畔走了半天,他走得脚累,便一屁股就地坐下。 盘腿远望,水面尽被血雾包裹,很不好看。近处的水草蔫黄地耷拉着,更显得颓废难过。 薅了一根嫩些的草杆,燕洋大大咧咧叼在嘴里。嚼了几下,他渐感无味,干脆仰身躺了下去。 实在闲得无趣,又午睡得后脑勺头痛,他在这里盘桓顷刻,又自讨没趣似的撇撇嘴,缓缓起身。 正打算往回走。但是就在起身的瞬间,一只野兔自一块大石后面跃过,转眼消失在草丛。 这可让燕洋瞧得一清二楚。他忽然有了兴趣,快步跟着跑了过去,想逮住那只兔子。 血雾紧贴着草丛,视野很不开阔。燕洋踩着杂草四面看了看,发现不远处好像有兔子踩踏的痕迹,就即刻追去。 谁料那兔子灵敏非常,顷刻在草丛一跃而现,再看便消失了。燕洋追了半天,累得气喘吁吁,却还是没能抓住它。 “小东西,呼呼……算你厉害。”终于,燕洋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跑不动了。他就地蹲下,拿胳膊不住地擦汗。 那野兔倒好似逗他似的,见他不再来追,反倒往回跑了几步,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蹦跳了几下,就径直扬长而去了。 燕洋愤懑地瞪着兔子远去,最后消失在血雾当中,捏了捏拳头,撑着腰慢慢起身。 拨弄了几下周边的杂草,燕洋打算往回走。但是就在此时,他环望周遭,却一下傻眼了。 草丛当中,哪还能看到来路的影子?他刚才跑得太急,早忘了沿路标记,此刻置身于莽莽草野,却是无计可施。 若是平时,倒也没事。只是现今血雾迷眼,视野仅能探到周围五六米的距离。 “啊哟,这可完了。”燕洋闷闷地抱头,自怨自艾道。 这时,他又想到血雾对人体的损害之大。恐惧瞬间盖上他的心头,他两腿都差点哆嗦起来了。 他试探着朝四边迈步,草丛发出“沙沙”的响声。但不论往哪边走,眼前景物都是同样,这让他越来越害怕。 血雾沆砀,眼前就跟浓郁的红柿汤般浓郁。在草丛待得久了,燕洋眼前也开始眩晕,四肢的力气仿佛控制不住地开始流散。 但是,同样适应了血雾环境半天,加上求生欲的支配,燕洋乱跑的一阵,竟然远远看着雾气那边,似乎隐约显露出一点深色的房屋痕迹。 如同海市蜃楼,燕洋看到那边瞬间,头脑“嗡”地反倒清醒了一下。 他使劲擦了擦眼,再仔细往那边去看。 他先前在老家,听村里水手说过海市蜃楼的事情。除此他还想到是自己眩晕之下的幻觉,总之他第一时间,甚至不敢相信自己能够活下来。 左看右看,终于,他渐渐张大了嘴。 似乎,真的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玩意。远处的村子,是真的! 燕洋大喜,卯足浑身力气往那边跑去。身边的杂草沙沙掠过,在他身上擦出一条条痕迹,他却也无暇顾及。 越来越近,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几乎要掉下眼泪。没想到自己还能跑回来,没想到…… 跃出草丛的刹那,燕洋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继而,是一种诧异的感情,在瞬间涌入了他的头脑。 第三百六十七章 偶至潞村 看着眼前,是完全陌生的村落。没有先前记忆里的村口大石,没有村口排长队等待治疗的村民,一切更加静肃,在微风里扇动着茅屋的草顶。 凉风吹拂过他的脸,上面还有挂着的汗珠。燕洋吃惊地慢慢迈步,他对眼前的村落一无所知,仿佛闯进了另一个世界。 连天以来,他都只当作是副盟主的跟班,现在离开了副盟主,他倒首次感到有点畏缩了。 摇了摇头,他鼓一鼓劲,大步坦然向那边走去。 但是,在他刚走进村口,就猛然听到不远处传来质问声:“你是什么人!” 被吓了一跳,燕洋倒退两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条小巷中走出一个汉子,脸上还挂着青色面罩,看起来并非善类。 燕洋毕竟也是酒盟好汉,他见到来者打扮怪异,壮起胆子,朗声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正是燕洋燕大爷。” “燕洋?”那汉子瞧了他两眼,见他气势凌人,怒道:“听都没听过,快走!” 燕洋不甘示弱,一手掐腰一手前指:“干什么火气这么大,蒙面小贼?要不是迷路,爷爷还不稀罕来哩。” 那人听他这样说,不怒反笑:“哈哈,老大不小还迷路,还有脸自称爷爷么?” 两人越骂越起劲,互相走近,差点就开始互相动手。 燕洋好歹也是经过酒盟训练,虽然受血雾影响状态不佳,想打倒那汉子也不算难事。但就在两人想要动手的时刻,从周遭茅屋里,缓慢走出来好几个人。 “李大哥,做什么吵架啊?”从对面屋里走出来一个年轻姑娘,但同样带着一色的面罩,看起来颇为奇怪。 “不要打架,不要打架。”还有一个约摸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操着乡音宽和地劝解。 燕洋看到身边突然冒出来好些人,竟然都带着一样的青面罩,本来料想是同村同伙。但听他们口气,似乎与普通村民无异,心中更感到奇怪。 “你是迷路来的吧,我刚刚在屋里听说了。”那姑娘朝燕洋主动走来,面罩之下言笑如铃。 燕洋见这姑娘似乎不坏,木木地点头:“呃,是这样。” 老头身后的一个年纪相仿的老人伸脖子,捏着嗓子问:“既然是迷路,那你原本从哪儿来哇?” 燕洋稍一犹豫,最后还是把自己如何而来,如何迷路的事情,简单跟他们说了。 燕洋说得逻辑并不很通顺,基本是倒叙讲完的。听到最后他说自己来自酒盟,那姑娘惊喜地叫了出来,忙拉住他的手。 “原来是酒盟燕大侠,是我们怠慢啦。”那姑娘拉着他,身边几人也纷纷点头。就连刚才那“李大哥”,也渐渐没了气势。 “进屋说吧,外面雾太大了。”老头一挥手,让众人纷纷进屋。 燕洋正也无处可去,在这里先打听一下回去的路,想来也不耽误事。怀着这样的念头,他就跟着众人走进了一间茅屋。 踏过门槛,屋里虽然简朴,却并没有先前几个村落里那种尸体的气味。家具打扫得还算干净,狭窄的窗牖透过外面红色的光。 这时,燕洋才忽然想到,这个村子,似乎没有很严重的死亡现象。 难怪。他这才恍然大悟。进村以来他那种奇异的感觉,大概也是源于此。不似先前村落的萧索荒凉,这里看起来祥和很多。 进屋之后,靠门的后生把门闩插好。这时众人才纷纷摘下面罩,露出原本的脸颊。 燕洋环顾一眼,他们的模样与别处百姓无异。为什么戴那种独特的面罩,成了燕洋心头最好奇的事。 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气,可能是这些面罩的缘故。有人给他端来一碗水,燕洋正好口渴了,端起来咕咚咕咚喝了干净。 放下瓷碗,燕洋感觉精神恢复了些许。 “你们,不知道草地对面的那个村子吗?”燕洋想了想,先决定找到回去的路最重要。 “当然知道。”老头抚着桌角,平淡的开口,“我们这里叫潞村,那边紧挨着我们村,人比我们少,就叫小潞村。” 燕洋听他们知道,这可就方便至极了。他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放松许多。 “燕大侠,您刚才说,酒盟的柏盟主也来了?”那姑娘眼中满是欣喜,“这是真的?” 听她语气,燕洋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看来这姑娘是他家柏盟主的粉丝,难怪方才一听到自己来自酒盟,就变得那么激动。 反正也无所谓,燕洋就点头承认:“是,盟主现在就在小潞村,给百姓治病呢。” 那姑娘一得到准信,开心地差点从座椅上跳起来。燕洋也憨厚跟着乐,心想这姑娘长得不坏,说不定还跟副盟主挺合得来。 上座几位老人比较稳重,他们纷纷颔首,叹道:“你们这么到处奔劳,为我们老百姓着想,真是……谢谢你们啊。” 燕洋连忙摆手:“不,不,厉害的是盟主他们,你们不要谢我,我……小人可承受不起。” 他说得很诚恳。毕竟他自知自己就是个划船的,虽然归属于酒盟,但他除了这个特长,其他别处都与同伴们别无二致。 老人们微笑起来。其中一个老人又抓起身边的青色面罩,挥了两挥:“就这个东西,也得感谢你们酒盟送过来,否则我们这些老骨头,肯定已经咽气儿啦。” 燕洋听到老人提及这件让他好奇的物事,竟然又提及到了酒盟,不禁大为讶异。 “大爷,你说……这是酒盟送来的?”他吃惊地扶住大腿,身体前倾得好像要栽下去,“这,哪能呢?” 毕竟,酒盟此回来的只有他和副盟主两人。他都没听说过这种面罩,又怎么送给这些村民? 至于副盟主,他这几天分身乏术,也没见他有发明这种东西。 心头一阵不妙,燕洋虽然不明白其中原因,但他再蠢也能意识到,这件事情不简单。 他当然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当下应该把这件事尽快回报副盟主。 第三百六十八章 参透妙处 “大爷,这东西,你们用起来是什么感觉?”心中着急,燕洋又神色紧张地问。 村民们见他脸色不对,也感到有点慌张。那老人琢磨了一下,悠悠地说:“这是昨天傍晚送来的。那时候我们全村都很虚弱了,尤其我们这些老骨头……” “但是戴上这个布罩子,直到现在,原本的状况倒缓解了不少。”他又举了举那只面罩,“除了这样……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来着。” 燕洋仔细听着,却并没听到什么不对的信息。直到老人停嘴,他才瞪大眼睛,满头雾水:“这……就这样?” 老人点点头:“就这样啊。” “燕大侠,是有哪里不对吗?”见他神色诡怪,旁边几人都凑近问道。 燕洋独自思忖着,也不敢妄下定论。过了片刻,他也没说出个缘由,总之当务之急是先回去找副盟主,他肯定有主意。 想到这儿,燕洋不敢继续耽搁。想到从离开小潞村至今已经很久,他必须尽快回去才是。 “总之,那个我得回去找柏盟主。我让他过来瞧瞧,兴许就能有定夺。”说着,他撑腰起身,就要快步离去。 “燕大侠,不再多留会儿歇息吗?”老人们见他要走,纷纷叫起来。 燕洋回头苦笑:“没时间啦,改日再来。” 那姑娘听他说要去找柏盟主,脸上透过一片娇红。她也跟着站起来,小跑着跟到燕洋身后,有点羞涩地说:“燕大侠可别再迷了路,我随你一同去好了。” 燕洋被她一提醒,连忙扶额大笑:“对对,差点忘了我不认路。那有劳姑娘了。” 姑娘上前拉开门闩,随即戴上自己的面罩,回头对他咯咯笑了笑:“我姓陆,单名一个潞村的潞字,念起来好玩。燕大侠不要再叫什么姑娘了。” “哎,是。”燕洋摸着脑门,跟上前笑着离开。 两人出了村口,陆潞虽然眼前满是血雾,仍然轻车熟路,燕洋紧随其后,两人朝小潞村快速赶去。 而在此刻,小潞村村口,诊治了半天病患的柏无缺总算忙完,却发觉燕洋凭空消失,正站在村口大石旁边眺望。 不多时,就见到从血雾远方,快速走来一男一女。朦胧看不清长相,但是听那两人说话声,就是燕洋没错了。 而终于看到小潞村村口,燕洋心中不胜欣喜。 继而看到了村口的副盟主,燕洋快步跑了过去。陆潞紧随其后,柏无缺看到他还带回来一个女子,脸上颇为疑惑。 “盟主,我回来了。”燕洋语气激动,跑到柏无缺跟前停步。 “你……去哪儿了?”柏无缺上下打量着他。等了这些时间,他都有点等得烦了。 又看到跟着跑来的陆潞,柏无缺稍一打眼,就立刻注意到了她戴着的青色面罩。 “你又是……”柏无缺不知底细,试探着问。 “盟主,她是隔壁潞村的,那个,陆潞小姐。”燕洋搔着头皮,差点忘了陆潞的名字。 而陆潞终于见到传闻中鼎鼎有名的柏无缺柏盟主,心头小鹿乱撞。看到柏无缺面色俊朗,萧削倜傥,更是难以压抑心中的倾慕之心。 “我……柏盟主您好。”她敬仰地低头鞠躬,连声音都有点发颤。 柏无缺此刻并没太多心情说闲话。他只是点点头示意,随即又对燕洋说:“这边解决了。咱们该继续赶路了。” 燕洋未曾想到副盟主对陆潞小姐并无兴趣,但自己在潞村所见所闻,却不可不报。 “请盟主暂住,小人有一急事要报。”他脚步不动,毕恭毕敬地抱拳说道。 柏无缺却没太多耐性,先转过身:“路上说也无妨。” “这……万万不可。”燕洋惊愕地抬头,再度出言挽留,“事关百姓生死和酒盟名誉,请盟主留步!” 柏无缺被他这句话惊了一下。他顿时皱起眉头,背着手转身:“你说……什么?” 风席卷而来,吹过三人的衣衫,在岩石的孔缝间低声嘶叫着。几根枯草伴随飞来,柏无缺抬手挡开。 心急如焚,同样担心副盟主责怪,燕洋长话短说,把自己迷路后的见闻都详细说了出来。 到关于面罩来源的地方,燕洋记性不好,便由陆潞随后补充。两人快速讲完事情始末,柏无缺也渐渐露出认真的神色。 听完,地面潮湿的泥土已经被他的鞋尖碾出一个不浅的凹洞。 “……原来如此。”柏无缺思索了一下,沉沉点头,眼中却仍是一片迷惘。 燕洋和陆潞两人见他沉思,也不敢打搅。互相对视一眼,都微微低下头去。 忽然,柏无缺抬起头:“姑娘,给我看一下你的面罩。”说罢,他伸出手来。 陆潞见状,连忙摘了下来,递给柏无缺。 柏无缺先是左右观摩了一下,两手在面罩上下的缝隙间摩挲。继而他慢慢将面罩放到口鼻前,猛地吸了一口。 不明所以,但是陆潞却脸颊变红了很多。这面罩方才一直被她戴着,呼吸之气湿润了布料,此刻却被柏无缺放在口鼻旁边,她还是黄花姑娘,难免有些害羞。 但是,接下来柏无缺的举动,却让她又吃一惊。 只见柏无缺伸指头捻在面料中间,稍一用力,由数层缝制的面罩瞬间分散。他浑然不觉这并非自己之物,只是无比深邃地洞察着面罩的机理,不时点一下头。 燕洋见状,也是大吃一惊。被撕开的面罩肯定没法再用了,这让陆潞如何是好? 三人都陷入沉默,陆潞和燕洋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柏无缺。 淡淡的血雾让两人很快感到不适,毕竟没有柏无缺的医术修为,在露天站久了,那种四肢乏力的感觉再度如浪潮般袭来。 “是这样,我明白了。” 蓦地,就在两人勉强站着等待的时候,柏无缺忽然说话了。 他微笑起来,似乎非常自得。挥了挥手里散碎的面罩,他跟两人解释道:“这面罩,是曾用荟叶、五味仁、丽七斗、虎牙苦蕊这几味野药捣碎取汁,浸泡而成。这些草药恰好与血雾症状相抵,所以能起到阻止血雾入侵人体的作用。” 第三百六十九章 群邪聚首 燕洋两人听得似懂非懂,柏无缺又絮絮叨叨起来。什么清神醒脑,颐养三魂的功效,什么血雾原理,越来越晦涩,尽管他本人讲得眉飞色舞,早已饱受血雾折磨的两人却丝毫提不起精神。 “所以,盟主……这不是敌人假冒咱们,荼毒百姓么?”燕洋终于忍不住了,打断喋喋不休的柏无缺,问道。 “绝无可能,这是一个很成功的发明。”柏无缺住嘴,清楚地摇头。 燕洋舒了口气。不是就好,但是另一个疑惑又随之涌上心头。 “但是,咱们酒盟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人,能发明这个……?”他强打精神,又问。 柏无缺闻言一愣。他的脸上瞬间没了刚才的兴奋,目光缓慢又转移到手里的面罩上。 但他脑筋转得很快。不多时他就明白了,喃喃道:“公孙探先生先前筹措军力,也抽调了一部分酒盟人手。他们现在在双乾镇安置,里面说不定有高人。” 连日赶路,忙着给百姓治病,他都忘了查看地图。仔细算来,现在他们的路程也已经过半,再过一两日,就能抵达双乾镇。 “这样啊。”燕洋重重点头。 柏无缺也点点头,随即转身:“既然潞村已经有了这种面罩,接下来的村落大概也都有了才是。咱们加快行程,不再拖延了。” 说罢,他把手里的面罩轻轻抛在地上。 他的脸色并不很好。虽然是为苍生尽力,但是竟然有人能先他做出这等用具,而且深谙草木之道,这让他的心头一沉,仿佛压了一块重石。 他倒想去看看,这位高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蓦地,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一个身影。那个始终泰然的笑容,正是他的师弟,鹤南山。 一阵不悦,他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 燕洋见状,自然不敢违命,加快脚步跟上前。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身旁那个身影忽然一歪,朝后软软地栽倒。 “呀,陆潞。”他眼疾手快,连忙一把揽住晕倒的陆潞,脸色惊惶。 看样子,是被血雾长期侵染,暂时昏迷了过去。想来也是,她丢了自己的面罩,就只是一个柔弱女子,站在野地这么久,倒真是难为她了。 看着前方,柏无缺已经走出了好远。燕洋左右为难,最后只好背起陆潞,加快脚步跟了过去。 ………… 夜幕降临。血色丝丝缕缕笼罩,宛如幽灵不散。 远近飘忽着飞瀑之声,山峦之间,邪氛悄然扩散,弥漫着诡异的气氛。 一座山巅之上,有五人迎风独立。静若石雕,唯有他们的衣角摆动,连表情都好似凝固。 他们在等待着,等待那笼罩天地的血色,亲自前来。 倏忽,烽烟卷天,夜幕仿佛染上了更深沉的黑暗。血色开道,漫天留虹。 自山顶呼呼卷下的无定风波,奔涌朝谷底而去。仿佛骤然开辟的龙卷,山谷之间摇摇倾撼,飞瀑乱流驰彻,五人各自稳定心神,绝思冥想,才不致被乱风卷入谷底。 瞢暗天地,血腥与鬼哭扫荡。其中一人宛如浩劫霸主,沉步凌空,踏着斑驳血河,好似垂天血练,睥睨而来。 而见到影主亲临,五人同时一拍衣袖,毕恭毕敬地跪下去。 伴随身影而来,是沉闷难当的重压。巨石瞬间化为齑粉,树木拦腰折断,就连瀑布也为之断流,露出黑暗中丑陋光秃的水岩。 五人中,影骸有伤在身,溪紫石元功未复。枭无夜与彻地闻声各自按住一人,引渡真气协助,这才让他们不至于被重压压倒。 眼前轰隆混沌,对山一片迷茫。影主沉步而下,踏碎对面山头以减缓不世雄劲,再一迈步,这才落到五人面前。 环顾跪地拜倒的五人,鬼啸长渊冷哼一声。 “恭迎影主亲自下界。”五人异口同声,低垂着脸颊说道。 “免了。”鬼啸长渊淡淡一扫手,轻飘飘一阵力道把五人推了起来。 审视着眼前五人,他嘴角微微一动。 上次他们能这样会面,已经是很久以前。这是他的几个心腹,也是他开启毁世末途最重要的几颗棋子。 血雾氤氲环绕,仿佛给这位来自千年之前的霸主披上血红的战袍。 “……排布这么久,你们亦不容易。”他思索片刻,还是用不加丝毫感情的口气说。 “不敢。”五人纷纷低头,恭谨地抱拳。 鬼啸长渊点点头。他带刺一样的目光从五人脸上一一仔细扫过,好似打量自己的武器。 扫到彻地闻声的时候,他的眼中,却稍微露出一点异样的光。 最后他收回视线,深吸一口浊气,缓缓开口: “吾这次下界,正是取其势之快,让那些负隅顽抗的蝼蚁,来不及抵抗。” 两天来,他们陆续都得知了琼天殿被影主所灭的事。对此他们不感到意外,不如说雷厉风行,正是他们影主的霸道作风。 “下界天一大据点被灭,正道如失栋梁,相信假以时日就可覆灭。恭贺影主。”枭无夜率先开口。尽管当时他也在,但这贺词却是不可不说。 “恭贺影主。影主亲临,下界天已在掌握。”溪紫石侧眼看了看枭无夜,随后也说。 其他几人也附随着说了恭贺之词。影主只是缓慢点头,脸上不辨感情。 最后,气氛再度陷入沉默。黑风呼啸,虽然较之刚才稍歇,却仍然凌厉难当。 “只是……吾而今下界,这副躯壳仍然有所不适。”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下去,“当日抬手覆灭琼天殿,竟不意牵动旧伤。因此暂放三教余孽,来此与你们交会。” “这,影主你的旧伤,竟然还没好么?”九重泉皱眉,似乎神色惴惴。 鬼啸长渊斜了他一眼,默默点头。 “那影主此次前来,必定是为了枭旗使的杰作了。”影骸语气中仍然虚弱,他抚摸着胸膛,揣测道。 枭无夜回头一笑:“最后几日,也离不开影旗使的协力。” 两人同时把目光汇聚在影主身上。鬼啸长渊沉吟了一下,稍一颔首:“你两人所说没错。” 第三百七十章 九崤灵阙 其他彻地闻声、九重泉两人,却对此并不知情。见影骸和枭无夜打哑谜,更是一头雾水。 枭无夜上前一步,搀扶着鬼啸长渊的手臂,让他看向对面山崖:“影主,请吧。” 众人都是为之一惊。请,请什么?对面只有光秃秃一面石崖,莫不是他要影主去崖上掏鸟蛋么? 鬼啸长渊对枭无夜从来最是信赖。但见他这样讲,必不可能是耍自己,于是将信将疑地抬手,面向山崖的方向。 “喝。”他一声沉喝,庞然真气自黑黝黝的掌心而发,顿时如海啸倾覆,朝着对面山崖而去。 原本山头已经塌陷,此刻又遭受鬼啸长渊霸道真气摧逼,山崖顿时摇撼起来,碎石哗哗如雨下落。血雾被同时冲散,后面数人对此大感讶异。 “你,这是让影主搞什么?”九重泉上前抓住枭无夜的衣襟,问道。 但是枭无夜却并不回答,而是与影主一同,直勾勾盯着对面的山峦。 巨石塌陷,山崖涌落。山涧一片团团滚来的沙烟,震荡颇为刺耳。 但是,就在看似这座山峰即将崩毁之际,众人竟然见到掩藏在碎石之后,逐渐显露出摩崖石筑的一角。 “这,这是……”九重泉也看得一清二楚,见到眼前景况,惊讶地合不拢嘴。 外表碎石还在滚落。内部别有洞天,一座完全由苍山石腹天然雕刻而出的雄奇宫殿,渐渐清晰在众人眼前。 仿佛蛹蝶蜕变,在不知内情的众人看来,这简直无异于一场玄奇术法。 就连鬼啸长渊也露出一点赞叹神情,轻声冷笑。 再催掌劲,剩下的碎石一并击毁。迷烟之下,一座岩石宫殿崭露世间,内部庞大,显然是凿穿了整座山体为用。 “九崤灵阙,就是此宫之名。”鬼啸长渊心情不差,大手一挥,“九崤灵阙”四字便击碎石屑,刻印在了山岩之上。 “影主而今元功未臻顶峰,还请在此疗复歇息。”枭无夜躬身道。 鬼啸长渊上下打量了几遍九崤灵阙的模样,甚是满意:“很好。便以此地,作为吾之下界行宫。” 说他稍一纵身,登时已经飞到对面。五人见状立刻紧随而过,先后进入宫殿。 大门敞亮,细细雕刻着狼头狮首。连门枢同样也是取自山石,却能够转动自如,可见枭无夜在准备此事上下足了功夫。 刚一踏入,青紫色的火苗瞬间燃起。宛如原先洞窟的火色,基本毫无差池。 更甚之处,则是在于大厅四壁,竟然画满了琳琅壁画,与原先山洞也极为近似。虽然画得不全,但也足以看出其中精心。 鬼啸长渊凝目环视着那些壁画,顿时想到了那次枭无夜注视洞内壁画失神的模样。 原来如此,他之用心,竟在此处。鬼啸长渊顾自想着,对这名心腹更为赞许。 众人在石宫里踱步观摩了一下,发现无处不十分细致。内部绵延深入,空间广大。 最后,众人缓步回到大厅。 外面仍然是笼罩血色的夜晚。没有辉光照映,唯有两壁的紫火幽幽,摄人心魂。 “建筑此殿,让你们费心了。”鬼啸长渊转身拍了拍枭无夜,又向影骸看了一眼。 两人面色喜悦而惶恐,同时垂身拜谢。鬼啸长渊把两人扶起,转身面向前面的兽皮大座。 “只是,卑职认为此殿以山为形,过于暴露。”忽然,影骸上前一步,坦言道,“内部诸多陈设虽好,但若正道从外破山,本殿将不堪一击。” 一句回峰直言,登时让鬼啸长渊面色一改。其他人也稍微一惊,枭无夜则是面色怪异,似笑非笑。 “……言之有理。”沉默片刻,鬼啸长渊淡淡地说。同时他的目光再度转移到枭无夜身上:“枭旗使,你有何解决办法么?” 枭无夜不慌不忙,上前拜道:“影主,关于这点,我已经有所考量。” 说完,他竟然转身,大步朝外面走去。几人都不相拦,就连鬼啸长渊也注视着他的背影,想看他究竟有何戏码。 只在他离开片刻,忽然,只闻隆隆如山体炸裂一样的水声激漱,自他们头顶而来! 宫殿仿佛瞬间震荡,几人脸色蓦地一变。影骸抢上前想要护住影主,溪紫石等人则第一时间运起赫赫元功,准备合力抵御。 混乱在众人心头一闪而过。但是随即,只见洞口外流下玉屑白练般的倾泻水瀑,凉爽水气冲入宫殿,众人同感到心神一爽。 瀑布飞落,殿外不见血雾。哗哗水流自山顶垂绢般流淌,颇具有诗情画意。 宫内的轰隆声在瀑布稳定之后,也逐渐消弭。 这时,众人才明白过来枭无夜的手段。影骸连忙从影主身边退开,溪紫石等人也收回真气。 很快,就见到枭无夜自外面飞漱而回。 他快步跑回大厅,躬身拜倒:“方才令影主受惊了,是属下之过,请影主降罪。” 鬼啸长渊眼角低垂,却不见怒色。他伸手轻拍了一掌,摇头道:“无妨。这个设计,实是别出心裁。很好。” 这样,九崤灵阙隐遁瀑布之后,加上群峰遮掩,正道恐怕并不容易寻找。 “除此防范之外,稍后还请诸位及影主协力,汇聚一层元功屏障,更为稳妥。”枭无夜缓缓起身,对众人说道。 众人均无异议。鬼啸长渊于是上前落座,五人分别靠前,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吾初回下界,魔功未复。这几日吾在此调息,你众人依循安排行事。” 坐在兽座之上的鬼啸长渊,居高临下的气势一如原先洞窟。五人点头响应,仔细聆听。 “琼天殿虽灭,但那些蝼蚁,却仍然在顽抗。”他沉声冷笑,“霸业求速。吾并没和他们周旋的兴致,因此要如何做,你们应该明白。” 溪紫石沉吟道:“现在下界天,除了琼天殿以外,最值得关注的力量,应该就是最近出现的双乾镇了。” 鬼啸长渊看了他一眼,微微闭目,默然点头。 “根据情报,双乾镇卧虎藏龙,正是先前攻破兆罪明邦据点的那股力量。”枭无夜说着,故意不去接触影骸尴尬的目光,“他们改到此地,无疑是想双面牵制。” 第三百七十一章 风雨如晦 “嗯……”鬼啸长渊拱手,脸色生出凛凛透入骨髓的寒意,“趣味。是牵制九篝将营,和老鹫山。” 说到这里,九重泉似乎深有感触。他前来与会,自然也是遁过了双乾镇而来。期间他观摩了那里的人马,属实规模巨大,决非九篝将营能匹敌。 “对,他们造出了离愁丹的解药,瓦解了咱们很多的力量为他们所用,真令人不齿,哼。”九重泉眉头燃烧着怒火,两拳紧握道。 “无妨。”但是鬼啸长渊却似乎并不在意,“悼血祭万里开疆,他们终究要做亡魂。” “那……”枭无夜试探着问,“我们的目标,就是双乾镇么?” 溪紫石又提醒道:“双乾镇现在高手云集,想要一举捣毁也得费点力气。” 鬼啸长渊抬抬手,在黑暗中露出一抹诡谲的笑:“越是如此,才越有毁灭的价值。”说着,他又转头看向彻地闻声,“你的水军,也是时候让他们见见天日了。” 彻地闻声低头答应,想了一下,又说:“他们,早就已经迫不及待。” “很好。”鬼啸长渊两手一拍座垫的虎皮,喝声震耳,“你们准备妥当,不可有半点差池。” “是。”五人立刻熟练地跪倒,严肃地回答。 瀑布的声音顿时居于下风,等殿内回音平息,才渐渐传来清冽的冲击声。 鬼啸长渊望了一眼外面的水流,面露嗜血般可怕的期待神情。仿佛那水瀑也被鲜血所染,在他眼中已经变得满目殷红。 “影主在此疗复期间,是否需要我等护持?”影骸缓缓问道。 鬼啸长渊怔怔看着流水倾泻,对影骸的问题恍若不闻。影骸略显困窘,枭无夜等了片刻,才帮他又问了一遍。 鬼啸长渊这才回神:“……可。你们各有差事,每天一人来护持吧。” “那,不妨就按照圣使和九彻枭影四字顺序,依次来护持。”枭无夜想了想,已经定出了简便的顺序,他又转头问众人:“诸位觉得如何?” 他并未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众人也明白是为何。在影主面前不宜争功,他自是深谙此理。 不过,彻地闻声听到这个消息,却是心头一颤。 他面无表情,但呼吸却渐渐急促。鬼啸长渊元功未复,护持之时又没有旁人,实在是下手的绝佳时机。 只是……他既然有次考虑,鬼啸长渊岂能没有防备? 想到这里,彻地闻声缓缓抬头去看鬼啸长渊的脸色。但这一看,却恰好与他的眼神四目相对。 鬼啸长渊,也在默默注视着自己。 彻地闻声内心陡然一震。但是他仍然面无丝毫异样,就算鬼啸长渊心存犹疑,他也不可能看出什么端倪。 “……可以。” 谁料,鬼啸长渊答应得很简练。 他朝后仰身,看起来惬意中带着猛兽一样的霸道。雷霆似的目光在他们脸上飞速扫过,最后他点了点头。 “若是别无他事,你们就退下吧。”他淡淡地说。 五人诺诺答应,同时向影主恭敬地告辞。就在这时,枭无夜忽然想起一事:“影主,我们什么时候攻打双乾镇呢?” 他们各自筹备,确实需要有大致时间。如行程松紧,人手调遣,如果没有大致时间,就很不好揣测。 鬼啸长渊同样看起来是忽略了此点。他皱眉沉思,很快给出答复: “那就,两日之后。” 众人各自感到有点惊讶,不过影主非同寻常,或许调息两日就已经足够。 但其中,最感到惊讶和玩味的,乃是彻地闻声。 两日之后么……他立刻想到自己前来给他护持的时间。原来如此,这个手段,可看起来并不高明。 转头后他嘴角微微上翘,跟在四人身后依次离开,纵身跃出水瀑。 接下来,就是去看看溪紫石的决心了。 ………… 而远在下界天彼端,被暗中锁定的狩猎之地,双乾镇,此刻也嗅到了空气中的血雨腥风。 “你说什么?!”阁内,赋云歌拍案而起,脸上全是惊骇。 那是东方诗明连夜传来的讯息。白绒球飞得劳累,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了。 屋里灯火昏黄,几人脸上都呈现出无以复加的忧心神色。 信上写的,正是数日前,琼天殿被灭的事。 不过倒也奇怪,那名可怖的幕后者在一举铲除琼天殿后,却对近在咫尺的三教和酒盟置之不理,立刻遁身远去,不知道有何用意。 现在,酒盟暂时接纳了琼天殿众人。只是玦同君、素别枝等人生死未卜,他们和三教也在竭力寻找。 读完信后,众人面面相觑,首次感到如此庞大的压力。 仿佛悬在头顶的斧钺,琼天殿的覆灭,足以见明那人的实力。如果坐以待毙,他们恐怕很快就会成为下一个被歼灭的目标。 自琼天殿被毁,至今那人沉默了数日。不知道有何盘算,但是他们不能再沉寂下去了。 公孙探起身,在房里来回踱步。窗纸外红雾笼罩,阴云满布,仿佛末日景象。 一品红梅抱臂思忖,权衡着而今情况。醉尘乡、狼尘烟等人虽然也列席而坐,但是对眼下情况,同样束手无策。 而在他们的议事阁楼以外,双乾镇镇口,停泊的水岸旁一艘小船悠悠而来,缓缓荡开涟漪。 紧跟着,是几人登岸的身影。 燕洋搀扶着陆潞,跟在柏无缺身后下船。这里就是他们的终点了,柏无缺显然有些激动,快步朝双乾镇内走去。 燕洋肩扛陆潞,也无暇去追他。慢慢走进镇里,打听了一个住处安顿了。 而在此刻,双乾镇里最大的瓦房,荼蘼正带领着一队村民制作他们的面罩。 捣药声阵阵不绝,一些妇女飞快地穿针引线。他们多半是村子里原本的百姓,在家无味,不如来这里贡献力量。 “大家一会儿休息一下吧,我给大家泡了茯苓茶!”荼蘼一边拣选着满簸的草药,一边对屋里众人说。 满屋都弥漫着草药味,清香沁人心脾。几只大缸里泡满了浓绿的汁水,旁边叠着数叠白花花的新面罩。 第三百七十二章 拜谒作坊 听荼蘼这样讲,众人精神同时一振,吆喝响应。 人声嘈杂,大伙干得热火朝天。而就在这个当口,门外忽然传来颇有节奏的敲门声。 靠门的几人停下手里工作,抬头向门口望去。荼蘼也听到了敲门声,叫道:“是谁呀?” 两人起身给客人开门。随着门闩响动,门口出现了一个近乎陌生的身影。 来者正是柏无缺。 门刚被打开,他就立刻闻到了有点呛人的浓郁草药味。稍微退了半步,他定了定神,朝屋里看去。 只见,一群褐衣百姓正伸长脖子同样看着自己。屋里陈设有些混乱,但大致能看得出这里确实就是制造青色面罩的所在。 “鄙人柏无缺,来自古道酒盟,想要来此拜会制造出青色面罩的高人。”他拱手开门见山道。 而听到他的名号,人群里传出一阵嘘声。显然柏无缺名头不小,很多人都有所耳闻。 柏无缺无视人群中的声音,毕竟在现在,他更想见到的是那名用药高人。 荼蘼听他这么讲,稍微呆了一下。她随即晃了晃身子,指了指自己:“你……要找我嘛?” 柏无缺被荼蘼的声音吸引到了,转头去看,却是见到一位年纪轻轻的女孩子。 这让他大感愕然。他在赶来的途中对这名高人有过揣摩,却始终不会想到是这样一个孩子。见到如此情状,他不禁咋舌,连话都说不完全了。 但是,荼蘼见他忽然又闷声不说话了,颇感到这个人非常奇怪。她听说过柏无缺的名头,却见他痴痴呆呆,心里觉得好玩。 “喂,你,要,找,我,嘛?”荼蘼见他不答应,拖长了腔调又问。 柏无缺蓦地回神:“呃……那种面罩,是你发明的吗?” 荼蘼脸色非常得意:“哼哼,怎么了,你不相信我吗?” 这下,柏无缺才基本确信。这孩子看起来也不小了,应该不会无端撒谎才是。 但是,遇到这种出乎意料的情形,他原本打好的腹稿,现下却都用不了了。 本来,他是想要拜谒“高人”,求他传授自己一些本领。但眼下这个孩子比自己小得多,他又天下盛名,原来的拜谒用辞,现在却不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慢慢走进来,他关上门。荼蘼让帮工们歇息一下,自己则越过人群,走到柏无缺面前。 “我听说过你啦,你是一个很厉害的神医,还是酒盟的副盟主对吧?”荼蘼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对柏无缺嘿嘿一笑。 柏无缺迟缓着点头。原来这孩子也听说过自己,那倒是好说了。 他计上心来,微微一笑。 “是。”他一点头,对此称呼并不推辞,“不过你也是个不简单的姑娘,能够发明这种面罩,已经很不容易了。” 荼蘼欸嘿嘿地笑了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没有啦,做这种面罩很简单的,他们都会做哦!” 说着,她看向身后的众人。几天下来共同制作,自然无人不知道其中工序。 柏无缺微笑:“这话不假。面罩做起来不难,但首次想到,就十分可贵了。” “是吗?”荼蘼显然对他的话不很明白,睁大眼睛。 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几声脚步声。 几下敲门声传来,但因为方才没插上门闩,一敲之下门就自动开了。赋云歌自门外走来:“荼蘼,忙了这么久,休息一下吧。” 他们刚讨论结束眼下战略,众人已经忙活起来了。赋云歌被信中内容压抑得有些郁闷,便独自出来散心。谁料不自觉之下,他就来到了荼蘼的这个小作坊。 但是,就在他朝荼蘼看去时,却见到一个有点印象的背影。 “是……酒盟柏盟主?” 他不禁叫道。当时他回到酒盟,并未得以与他见面。但是听东方诗明跟自己讲述柏无缺的长相,因此现在见到真人并不十分陌生。 柏无缺听到背后有人认识自己,转头看去。而见到赋云歌,他却并不熟识,稍微皱眉。 赋云歌心知他不认得自己,便先做了自我介绍。柏无缺与他点头认识,心思又回到了讨教医药之术上面。 但是荼蘼见到赋云歌,却没和柏无缺继续交流的意思了。 她有点歉意地对柏无缺低了低头,说:“抱歉呀,柏无缺先生,我想先去休息一下。” 柏无缺正讨论到兴头上,心中不禁大感失落。心里一急,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但是,这样制作的面罩,仍然有诸多缺陷。” 本来荼蘼已经跨过他,朝赋云歌走去。但是听到他说这话,果然一下子停下脚步。 “缺陷?”她歪过头来,好奇地看着柏无缺。 赋云歌也一下子被吸引住,侧眉向他望去。 柏无缺从容不迫地点头。他摇晃着身子,慢悠悠地说:“荼蘼姑娘,经过这些天,你也应该发觉,血雾对人真正的损伤是什么了吧。” “真正的……损伤?”荼蘼歪着脑袋,一手托腮。 柏无缺知道她本领高超,本来没想到她会答不上来。但等了一会儿却始终不听她回答,只好尴尬地咳嗽一声,道:“其实,是对人三魂的损伤。” “三魂?”赋云歌有点诧异,“这种血雾,能够直接损伤魂魄吗?” 柏无缺并未看他,仍然注视着荼蘼:“……是。三魂又分胎光,爽灵,幽精。它们各司人体方位,灵妙万分。” 荼蘼对这些却似乎毫无研究。她睁大眼睛看着柏无缺,还不时点点头,看起来简直就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 “而现在因血雾受损的百姓,他们最大的相同点,就是四肢百脉的异常衰老。但是他们血液、肉体仍然如常,足以证明,这血雾并非是以通常手段损害人体。” 赋云歌倒是不住思索,时而响应。柏无缺甚至觉得这少年较之荼蘼更有本领,视线也渐渐朝他这边转来。 “损害三魂,难免牵动人体血肉、气脉的衰老。直到他们衰弱到一定程度,便是殒命之时。” 第三百七十三章 孱弱希望 他把自己的推断毫无保留地告知了眼前两人,但内心却没多少喜悦。 荼蘼还是那个似懂非懂的样子,可能自己讲得有点晦涩?赋云歌也只是作为门外汉来理解,没有更为独到的看法。 这样看来,自己还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他的脸上微微露出失望的神色,忽然,荼蘼说话了。 “哦!我明白了!”她突然拍起手来,脸上又惊又喜,“这样的话,我知道应该怎么做新的面罩了!” 柏无缺身形一愣。他的推断循序渐进,本来是以为她总算弄懂了原理,却没想到她竟然已经想到了解法。 “这……怎么改进?”柏无缺和赋云歌同时问道。 荼蘼看了一眼门缝外的血雾,头头是道地讲起来:“既然血雾可以让大家的魂魄受伤,那就可以加入涵养灵气的草药呀!虽然上等的草药这里没有,但还有其他的办法可以弥补的。” “是说……”柏无缺也低下头,开始检索自己的记忆。 荼蘼一拍手:“既然没有七钱丹皮和活虎草,还可以用沼根和散香子哦。虽然效果会差一些,但是还是很有用的!” 柏无缺刚开始思考,就听她这样讲,茅塞顿开,但继而头脑瞬间一凉。 这孩子……究竟是什么情况? 赋云歌并不知道其中道理,但既然已经有了对策,那自然再好不过。他也喜上眉梢,压抑的心情也得到了几分缓解。 沼根和散香子,这在医道之中,正是对应地道和人道。《云台术象·医心卷》中也曾提及,人地相辅,草木通灵,天象自在。 柏无缺仔细思考着。这孩子提及沼根和散香子,自然是通晓此理。而两物在双乾镇的自然环境中又十分易于孕育,并非珍稀药材,更可以放心无虞。 他嘴唇都开始颤抖。这样的医术造化,怕是可以与鹿山苓媲美。但又为何,为何她有这般水平,却连血雾对人体的真正损伤都不能了解? 奇怪,奇怪得很。 柏无缺顾自咂嘴称奇,荼蘼已经和赋云歌聊起了天。赋云歌跟荼蘼讲着他们的新计划,荼蘼不时皱一下眉毛,又偶尔点点头。 “……就是这样。”最后,赋云歌有点沉重地叹了口气。 荼蘼虽然听完了,但是内心并没有他们亲自策算时的紧迫感。不过既然那么可怕的大魔头要来了,想想还是蛮后背发凉的。 “你……你要在这里留守吗?”想来想去,荼蘼还是更关心这个问题。 赋云歌点点头:“没错。虽然决定声东击西,吸引他们注意,但是双乾镇作为基地,还是不能不设防。” “这样啊……”荼蘼低下脑袋。 赋云歌淡淡一笑:“没事的。你的担子也不轻松啊,每天在这里忙来忙去,辛苦了。” 荼蘼眼神黯淡了一下,但转瞬即逝。她仰起脸嘿嘿一笑,摇摇头:“才不呢,做这个我也很开心。” 赋云歌见她可爱,本想抬手捏捏她软乎乎的脸颊。但是伸出手来却又感到不妥,最后还是缓缓放下了。 “我……也会在这里帮助荼蘼姑娘。”柏无缺忽然在他两人身后说道。 赋云歌“啊”了一声,也对他致以谢意:“柏盟主心系苍生,令人钦佩。” 柏无缺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手:“咳……小事。待我先去拜会盟主,便回来一尽绵薄之力。” 说罢,他从两人身侧蹭过,径直开门出去了。但是掩上门后,他却并未立刻去找醉尘乡,而是远远朝镇外走去。 ………… 湮灭的琼天殿,此刻风雨已经止息。血云笼罩废墟,群山满目疮痍。不知从何而来的灰烟袅袅,幽灵般飘荡在山林之间。 瞬间的落败,宛如巨擘的倒落。三教偃息,周方御城一时间无比冷落。众人心知眼前降临的乃是非同先前的魔物,是足以摧毁希望的敌手。 余烬如同落幕的残阳,半空连雁鸦的声音都消散了,仿佛阎王过境后的死寂。 而远在群嶂之外的古道酒盟,连日来同样风声鹤唳。 鬼啸长渊的悄然离开,令东方诗明不解。不过这几日他们分散人手,准备防御工事,寻找素别枝等人,他忙得分身乏术,直到现在才得以喘息。 现在人心涣散,毕竟是直面死亡的恐惧,东方诗明自然理解。若是那魔物亲自前来,他们纵有三头六臂也没法抵御,干脆让众人停止练武,好好躲藏起来。 忙完各种事宜,东方诗明心知成事在天,也不再纠结,躺在厅堂大椅上歇息。 还没等他喘过气,忽然门外传来一溜烟的叫喊。 “代盟主!代盟主——!” 一阵急促而激动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沙哑声。东方诗明缓缓起身,已经看到来人扶着大厅木柱,躬着腰卖力喘息。 明明已经是初秋季节,他的汗水还是大滴大滴地流下。很显然他跑了不短的路程,不知道有什么讯息要汇报。 东方诗明自琼天殿被毁灭,心头一直如同压着巨石。见状他便喜忧参半,等那人开口。 “报告代盟主……”那人歇了一会儿,总算能说全话了,“是,是,素别枝先生他们,属下找到了!” “……找到了?!”东方诗明顿时感觉一股热流飞快涌过自身,大感快慰,又连忙问道,“他们……还活着吗?” 说出这话,他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当时他对众人吩咐不论死活都要找到,但看琼天殿的情况,他们很可能是凶多吉少。 “他们,他们……”那人吞了吞唾沫,激动地说:“他们还没死!” “他们还活着?!”东方诗明浑身仿佛瞬间流过一簇电流,惊喜万分,“他们现在在哪里?” “后,后面,正在往回抬。”那人往身后一指。 东方诗明却再难抑制住兴奋的心情。素别枝他们还活着就好,只要人没事,对抗黑暗,就永远还有希望。 他来回踱步,两手背在身后,袖筒的扇子都不小心掉落出来,轻轻摔在地上。 第三百七十四章 秋风怵野 让那人快快歇息,东方诗明独自在大厅里沉静许久,望着低矮的篷顶,他告诉自己还是要保持冷静。 既然素别枝他们尚还活着,那就更应该着手眼前的危难。要尽快统合这边的力量,做到互相因应,联合制动。 他弯下腰,把自己的扇子捡起来,放在手心轻拍着扇骨。 现在,因为血雾影响,士兵们的力量都大打折扣。不过看起来九彻枭影已经达到目的,人海作战在接下来可能效用不多。 那么……就是考虑现在下界天的群侠力量了。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他瞬间想到了双乾镇。 那里,是现在最大的目标。聚合了下界天最精锐的人手,很可能会成为九彻枭影的下一个消灭对象。 闭目细细思考,蓦地,东方诗明浑身骤然一抖。 他霎时浑身一凉,攥着扇子的手差点又把它抖落。连忙快步朝桌子走去,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为时已晚。 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尽管只是一个可能,但是如果局势真的那样发展,恐怕真的可能,无法挽回! 刚转到桌前,他就连忙抓过笔和纸。但还不等坐下,就听门外传来一片喧哗。 听声音,似乎是素别枝他们被抬回来了。 心头越发焦急,但是他还是又搁下纸笔,去外面探查两人的状况。 但是,当他跑到门口的时候,就被眼前的景况吓了一跳。 前呼后拥着几个士兵,架着素别枝和玦同君两人的担架。灰白的麻布被通红的鲜血浸透,两人血肉模糊,简直就成了两个血人。 心头震惊,东方诗明大感惊骇,连忙抢步上前。 玦同君还有一丝微弱气息,但是已经陷入重伤昏迷。素别枝状况稍好,但看起来也是凭着一口气吊着,现状无比糟糕。 东方诗明跑到素别枝跟前,见到他脸上身上全是鲜血。刚一伸手,手指上就沾满了素别枝的鲜血。 “代盟主,我们帮他们包扎过,但是伤势太重,必须尽快救……”在前面抬担架的一个汉子气喘吁吁,脸上涨得通红。 “辛苦了。”东方诗明皱眉,连忙吩咐人去叫酒盟的大夫。 但是,就在这时,素别枝微微睁开一条眼缝,看到是东方诗明,连忙豁上全身力气,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角。 东方诗明感到衣服被人揪住,连忙回头去看。却发现是素别枝起伏着虚弱的胸膛,似乎对自己有话要说。 “怎么了?”他连忙俯下身,凑到素别枝脸旁边。 素别枝不断喘息着,但是伤势过重,根本说不出一句话。 试了几下,他只得放弃。又拉了几下东方诗明的衣角,他伸出指头,朝自己怀里的方向点了点。 示意结束,素别枝再也没了力气,瘫软的手臂沉沉摔了下去。 东方诗明连忙握住他满是血液和泥土的手。朝他胸口方向看去,那里似乎有异样的突起,似乎收藏着什么东西。 素别枝已经陷入昏迷。他之所以一直强撑精神,正是为了告知东方诗明此事。 东方诗明深吸了一口气,入鼻全是苦涩的血腥。 探手轻轻进入他的衣襟,东方诗明瞬间摸到了一张湿润的布帛,还有一方包裹在锦囊里的盒子。两者一起抽出,看来就是素别枝心心念念转交的东西了。 拿出来看,却见那张布帛上,密密麻麻写着一些文字,但半数被血水浸泡。那方木盒外面包裹锦袋,应该安全无虞。 识别了片刻,东方诗明依稀看得出这些正是对血雾的研究。解方无比深邃独到,莫非这是前些天素别枝提到过的,来自昇平天的青年药师所著? 头脑恍然大悟,但心头却感到一沉。 琼天殿的毁灭战……并非没有牺牲者。 再看布帛背面,上面写的似乎是一封家信。东方诗明更加确定自己的揣测,眉头渐渐拧紧了。 同时,酒盟的医师大夫也纷纷赶来。东方诗明朝他们看了一眼,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独自走回大厅。 风声乍然猛烈,吹得他后背簌簌发凉。 既然如此……他要托付的东西就更多了。 回到桌前,他迟缓地握笔,看着平铺的纸张出神。毕竟现状如此,他反而感到难以下笔了。 白绒球还没回来,不过白绒球也送不了这么多东西。东方诗明望向门外,凝眉思考。 柏无缺不辞而别,他要做什么,其实不言自明。既然如此,就把这些布帛锦囊一起送去,相信会有所帮助。 沉吟片刻,他蓦地开始动笔。笔墨如飞,书信挥笔立就。 再一声唿哨,从门外很快“扑啦啦”飞进来一头棕黄的鹰。这是酒盟的信使,看来这次长途跋涉,就得麻烦它了。 黄鹰身躯宽大,翅膀健劲有力。东方诗明三下五除二把东西给它装好,交代一番后轻轻松手,它就展开翅膀,盘旋着向外飞窜而去。 眨眼间,黄鹰就消失在了血雾缭绕之中。 东方诗明仍旧坐在桌案之前,痴痴望着门外,眼前一片迷惘。 希望……一切还不致,无可挽回。 ………… 暮色,在双乾镇渐渐沉寂。如同积淀的茶滓,散漫的暮色遁在模糊的血雾之后,沉沉垂下山峡的彼端。 流水汩汩,镇外河流宛如红缦下的翡翠。随着光芒淡去,不起波澜的水流拂过岸边水草。 山林被风声吹彻,树木开始变得萧黄。经历了春夏的一番岁月,万千疏叶开始变得衰老,在浮动的秋风中缩紧躯壳。 镇口,回望着笼罩血色下的稀疏灯火,赋云歌呼吸冷淡,口鼻冰凉。 这一夜,注定是不同的。 双乾镇主动出击,此刻主力已经尽数调离。师父与月参辰、寇武夫率领一队人马朝东.突袭而去,悬灯武僧、醉尘乡率领另一队兵马深入血雾源头。 双面突袭,是为了扳回主动。若能趁此时机覆灭九篝将营,查探血雾源头,也算是对九彻枭影的一次挫锋。 只是,他两边都没能参与,却在这里做毫无味道的留守,可也有些无聊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破夜一炮 缓缓走到水畔,他好像看到两个朦胧的身影依偎。 好像是……柏无缺的船夫,还有一个陌生的姑娘。赋云歌悄悄靠近几步,眯眼看去。 燕洋正笨手笨脚地搂着陆潞,两人并没说话。他们都在看着夜里的水流,却都互相偷瞄着对方,水光熹微,两人的面庞看起来莹莹闪动。 赋云歌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两人似乎缠绵脉脉,并没发现身后有人。 真是不错。赋云歌忽然冒过一个想法。 心里感到一阵好笑,总觉得自己的行为八卦得很。他们看起来有些青涩,但是互相传递爱意,看起来也是无比幸福。 赋云歌不愿再在这里打扰他们,蹑手蹑脚地离开。 他倒是没有羡慕,但是内心确实在想着荼蘼。那天之后,他们两人虽然似乎并无异常,但是彼此间却都觉得像是隔了一层若有若无的屏障。 这样想着,反正闲来无事,他便放慢脚步,往荼蘼的小作坊踱步而去。 街道上无比安静,并没有别的行人。这也是因为他们提前做了防备,分散了部分兵力和住民。 秋风在街道上恣肆穿梭,赋云歌独自行走,却感到有点落寞。 不知不觉,他就来到了小作坊外面。里面仍然热火朝天,灯火的光从窗纸和门缝透出来,里面不时传来人声呼喝。 捣药声如捣衣杵般“嗒嗒”不绝,赋云歌走到门前,却一下迟疑了。 踟蹰了短暂时间,赋云歌悄悄侧到窗前,舐破一点窗纸,小心翼翼地朝里面看去。 灯火四面燃亮,帮工们正干得挥汗如雨。而在不远处的角落,荼蘼正在柏无缺的指导下改良着草药剂量,两人看起来无比专注。 荼蘼两手脏兮兮的,全是草药根须的泥土。柏无缺正指着其中一株说着什么,赋云歌离得比较远,就听不清了。 灯火忽忽照映着两人的衣服,荼蘼和柏无缺的侧脸看起来格外明亮。赋云歌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心头酸溜溜的,黯然抽身离开。 心头一阵毫无来由的苦闷,赋云歌感觉喉头仿佛压着碎石,心情不爽,踢着石头径自远去。 对面楼头,隔着浓浓血雾,狼尘烟一手持酒,两眼如鹰般看着赋云歌离开。 并不说话,狼尘烟不时掀起面罩饮一口酒,再默不作声地把目光回注空旷的大街。 而与此同时,江流以上,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场阵仗。 篝火滚亮,船舶排满江面。高悬的桅杆呼呼撑开帆布,两岸被火光照得通红,仿佛江面失火。 大批人马喧哗,跟在大船之后的还有些轻便的小艇,上面坐满了人。 丝毫没有紊乱的呼喝声,所有人静默地手持佩刀,神色肃穆。这一场仗意义重大,不论对九彻枭影,还是对他们每个人。 彻地闻声站在大船船尾,背着火光注视众人。 这些大都是黑水天垒的属下。九彻枭影最可怖的水军,就在今晚,要把正道彻底掀覆。 江流波澜不兴,层层微小的涟漪在晃动的小艇边徘徊。黑暗在这里笼罩,血雾已经被彻地闻声驱散,丝毫不会影响到士兵的状态。 不多时,忽见天边闪出数道身影,自半空而下。 “噗噗”几声,那几人稳稳落在甲板上。彻地闻声神态沉静,对他们微微点头。 这几人,都是四旗使的副将。 影骸副将宵雾已经在揽云阁身亡,因此到来的只有三人。除了自己的副将敛水之外,还有九重泉副将衍大巨、枭无夜副将栗木。他们水准在字主之上,是当之无愧的先锋。 船上火光明亮,照得三人身躯无比清晰。 “报彻旗使,影主与旗使、圣使等人已经到达,可以出发。”敛水恭敬地低头道。 彻地闻声点点头。敛水和他并不像宵雾与影骸般亲近,只是名义上的副将。两人除了上下礼节,也没更多的感情了。 “出发。”彻地闻声低声说,但声音席卷江面,惊醒水面以下的泥沙。 一语令下,数以百计的船舶齐齐响动。江面顿时漫上波涛,浩浩汤汤输送这场庞大军队朝双乾镇而去。 ………… 风声猛烈,镇内蓦地马匹嘶鸣。 “不好!……怎么回事!” 百姓和留存的士兵纷纷冲开门扉,跑到大街上来。人影幢幢摇动,乱作一团。 公孙探同样留守双乾镇,在屋内同时看到窗纸一片烧着似的焦红。他听到街道上一片混乱,立刻推门而出,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安静!不要混乱!”他快步上街,大声呼喊着。 离他比较近的人群稍微安静下来,但是更远一些的人仍然丝毫听不到。只要他稍一走动,刚刚安抚的人们立刻又陷入躁动,因此分身乏术,令他颇为为难。 而在双乾镇外依傍的矮山,赋云歌独自静坐。但是依稀见到镇内的景象,他不禁大感惊诧,匆忙起身,朝镇内奔去。 双乾镇紧邻江河水流,因此还未等九彻枭影联军浩浩攻来,已经漫天飞红。 狼尘烟身在高处,已经迷茫不清看到了远处的情况。条条桅杆好似接天的引绳,令他心头一惊,立刻飞身而下。 此刻,公孙探已经为了安抚群人,忙得焦头烂额。 狼尘烟窥准位置,足尖一腾,瞬间跃到他的身边。本来两人并不熟络,但是身处同一阵营,因此也算是点头之交。公孙探见他到来,脸上大喜。 狼尘烟知道现状混乱,话不多说,就此施以援手。 只见他气沉丹田,真气倏忽顺着中宫直上,汇聚喉头: “众人……安静。” 一声大喝,让满街登时愕然。群人瞬间鸦雀无声,千百双目光齐刷刷投射到两人身上。 看着黑红的混沌,公孙探趁此机会,刚要开口安抚众人:“大家听我一……” 但是,顷刻之间,竟然听闻镇口方向,蓦地传来一声喧天的炮响! 轰隆一声惊爆,众人感到脚下土地同时一震。屋上砖瓦同时乒乓乱响,众人脸上瞬间毫无血色。 第三百七十六章 措手不及 公孙探同样也大感惊骇。他说到一半的话就此咽下,眼中满是惊诧不解。 瞬间,再回头去看,只见仿佛巨人般的桅杆,已经围绕着双乾镇低矮的瓦房。好似排山之浪一般近在眼前,众人顿感无比渺小! 火光,照红了炯炯夜幕! 再一声炮响,濒临江畔的房屋瞬间支离破碎,屋梁倾塌。街上众人站不稳,被余波推开数步,已经吓得肝胆俱碎。 噤若寒蝉短短数秒,街上人群瞬间化作失序的潮水,四面八方地惊叫奔逃。公孙探被推搡来去,若不是狼尘烟紧紧抓住他,早已经被人群推翻在地。 “大……大家不要慌!”公孙探颤抖着说。但是此刻连他也毫无办法,又该如何服众? 人群踩踏,街上混乱不堪。看着外面包围的桅杆,好似即将倒落的巨柱,眨眼就要把双乾镇彻底压碎。 黑暗中血雾搅动,人群的尖叫不绝入耳。公孙探急迫得咬破嘴唇,血腥味弥漫口腔,却仍然不能安定。 “怎么啦,大家怎么回事呀!”人群里,公孙探忽然听到夹杂着熟悉的声音——是荼蘼! 心头混乱,但他还是拼命从汹涌的人流里挤过去,大喊道:“荼蘼姑娘!……快快躲起来,双乾镇有难了!” 荼蘼本来就被奔跑的人群推来推去,眼前晕乎乎的。此刻听到公孙探的声音,顿时一喜:“是,是公孙探先生嘛?” 公孙探心乱如麻,但此刻他还能做什么?只好对她又叫:“快跑!快跑!” 荼蘼一下呆住了。身边又跑过许多人,差点把她推倒在地。 她的小作坊背对着江流,并没看到那骇人的景象。但眼前也足以说明一切,她就算云里雾里,也明白现在有危险了。 再看公孙探,却见他已经径自远去,试图呼喝群人一起抵抗。她呆呆地扶住墙壁,不知所措地自言自语:“但是,但是……云歌还没回来……” 人流涌动。公孙探的号召稍微起效,在不远处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人,正大声商量着应对方法。 但是,时间却并没有给他们应对的机会。 再闻一阵喧天叫喊,伴随着“呼呼”两声疾来的炮响。只见自镇口方向,蓦地冲来大群举刀呐喊的士兵,同时炮声不绝,顷刻毁掉了大片双乾镇的建筑。 熊熊烈火在废墟上燃烧起来,看起来颇为可怖。满目断壁残垣,荼蘼更六神无主,朝四面跑了几步,却仍然挂怀赋云歌,捏着小拳头不愿离开。 水军训练有素,即使陆地作战,同样威不可挡。此刻镇内到处,已经响起凌乱的厮杀声,血流顷刻如注,蛇一样在地砖上蜿蜒。 狼尘烟是双乾镇目前的最强力量。见到突发如此变数,登时锈刀上手,加入战圈。 炮声隆隆,却并不再狂轰滥炸。而是瞄准那些房屋轰炸,里面躲藏的百姓瞬间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地面不绝隆动。公孙探亲自率领众人上阵,抱定必死决心,精神抖擞,毫无保留。 “杀呀!!” “杀!” 九彻枭影水军所向披靡,残暴无性。他们横冲直撞,见人便杀,简直如同猛兽一般。 而荼蘼仍然伫立原地,很快便被他们看到。有几人挥刀朝她而来,顷刻便要结果她的性命! 荼蘼见状,瞬间吓得小脸惨白如纸。她并没武功,知道肯定要死了,紧紧闭上眼睛,一动不敢动。 但是,接下来是进入她耳朵的“铿”地一声。 柏无缺凛然举起一口小药鼎,为她挡下这些亡命徒的杀招。 电光石火一交眼,三道刀光已经在他的铜鼎上划过数十道刀痕。柏无缺身躯灵变如鹞,双手反转,铜鼎在半空飞旋,仍是接下了虎虎刀风。 他看准三人下盘,瞬间歪身错开两腿,啪啪几下踢倒他们。再度抬掌接鼎,仍然不改气度超然。 “荼蘼姑娘,你先走吧。”柏无缺看了一眼眼前的情况,淡淡地说。 荼蘼连连摇头:“不,不行,我还要等一个人。” 两人交谈的机会就在刀光间消失。赫然再见身后冲来几人,柏无缺连忙推开荼蘼,一鼎推上,同时震开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士兵。 眼看就要陷入包围,柏无缺心头暗叫不好。 他的武功并不精纯,对付几人还好,要是被包围狙杀,恐怕就要难逃一劫。 红彤彤的火光逼近,照映几人眼前油亮。柏无缺决意一拼,持鼎在手,浩气陡沉。 而在另外一端,公孙探率领群人左冲右突,厮杀在人海当中。 “顶住!”他回头叫道。 在他身后是一个中年道士,拂尘翾飞,顷刻卷住两口逼来的刀锋。 再一掌,一个蓄须的和尚运动武功,铁砂掌劈下,将两口刀齐齐拦腰劈断。 一个中年汉子蓦地从两人背后升起,凌空踩踏,骤然飞踢两脚,把那两个九彻枭影士兵踢翻。有人认得是巍山阳岚之人,顿时一齐叫好。 几口长戟顺着地砖缝隙划来,金戟锋鉴的几个武人赶来支援。一番鏖战,双方各有死伤。 公孙探等人暂时击退周边敌人,各自也都体力透支,呼呼喘着粗气。 炮声再度来袭,众人听到似乎是对准了他们,纷纷及时避散。瞬间飞沙走石,地面震撼,无数砖瓦碎裂,崩出街道泥土。 “他们好歹毒。”公孙探身侧的道士手掌发抖,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畏惧。 公孙探转过头,想要出言宽慰。但是还不等他说话,蓦地一阵风压吹来,让他精神一凛。 赫赫两口板斧,自夜空掠过火色盘旋飞来。公孙探脸色一变,一把推开身旁道士,同时自己也匆忙躲开。板斧“咔啦”一声劈碎地砖,嵌进泥土当中。 见到此人武功不俗,公孙探收敛心神,冷眉相对。 紧跟着,板斧主人同时飞来。只见他满脸胡髭,眼神凶狠,身躯壮大如小山一般,决非是易与之辈。 公孙探倒吸一口凉气,知道此人决不好应付。 这便是九重泉副将,衍大巨。 第三百七十七章 累卵之境 只见他顿时举起板斧,朝自己劈来。公孙探急忙闪避,刚才的一僧一道同时飞身相助。以三敌一,仍然不免凶险横生。 和尚铁掌几番硬接斧头之威,此刻已经哗哗流血。道士拂尘以柔克刚,但是衍大巨斧头锐利,几下便把拂尘长须斩断许多,眼下已经快成了秃毛杆棒。 道士见状,不得已伸手拔剑。但是就在这一瞬之际,衍大巨双斧疾速横劈而来,先把和尚用斧柄推来,另一斧自道士腰部斩过。 顿时血溅夜天,两人同时拦腰被杀。鲜血蓦地冲出,仿佛涌泉。 道士刚拔出的长剑,顷刻软绵绵摔落。几声铿锵铁声,两人死不瞑目,相倚而逝。 “青松子,鹤颜大师!”公孙探亲眼见到两人惨死身前,大感悲痛,失声叫道。 两人在各自教门,也算是门内好手。此刻双双殒命,何不令人悲哀? 衍大巨却并没停手,兀自上前,把赶来的几人横竖几斧劈死。 公孙探大感悲伤,一口热血自口喷出。他含泪上前,弯腰捡起青松子的长剑,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来!”他看向衍大巨背影,大喊一声,飞身刺去! 衍大巨本要屠杀那几个金戟锋鉴之人,却感到背后一阵杀气,立刻回头一斧迎击。 “噼啪”一声,剑斧在半空擦出火光百点。而在前方本就劣势的几人,见状立刻挺进长戟,“噗”地刺进衍大巨侧腹。 但是,长戟插入锋尖,却再难挺进。原来衍大巨情急之际,运使类似金钟罩的强化武学,浑身如石墙坚硬,不易撼动。 “喝!” 再一声长吼,衍大巨身躯猛生力量,延着戟杆而出,折断长戟,冲倒几人。 但是,公孙探仍然毫不退后。他在半空停顿一瞬,身躯如同麻花般扭转起来。剑锋急进,飞旋不停,竟然在板斧面上钻出一个深孔。 衍大巨退后两步,对眼前此人有了兴趣。 镇口方向,狼尘烟应接不暇,狼刀大开大阖,刀风飞湍如流,阻止了许多冒进的敌军。 真气快速流失,眼前这些人较之先前更难对付。狼尘烟深沉呼吸,保持镇定,一夫当关。 突然,就在他刚打算喘口气的空当,一阵力量横扫而来,扑面难当! “唔……!”狼尘烟感到气息一阵迟滞,倒退几步,拄刀喘息。 眼前,竟然走来了……两道不俗的身影! 倏忽,船上炮声再度响起。狼尘烟眼疾手快,顷刻退出数丈,炮火在原地炸裂,热浪冲入他的衣襟。 烟灰四散,弥漫进入狼尘烟口鼻。他刚才把面罩摘掉了,因为戴着那东西实在不好大口呼吸。但现在他又想戴上,却是已经没有了。 咳嗽几声,他看着逼近的两人,冷眼对视,丝毫不显下风。 九重泉对他拍了拍手掌。他身后跟着“嚓嚓”磨地的长戟,狼尘烟见到他时,微微吃了一惊。 虽然不甚关心战局,但是上次的聚议,他也是多少听了的。 突袭九篝将营……但九重泉现身在此,那么……是他们错算了。 枭无夜窥视着狼尘烟,眼前神秘莫测。他收集情报的途中对狼尘烟有过了解,知道此人能力不俗,也是天疆五刀最后有消息传出的遗老。 “原来是瑟漠狼刀,幸会。”他想了一下,淡淡地说。 狼尘烟感受到两人的实力均不在自己之下,生命顿如风中残烛,冷声一哼,不做应答。 飒飒秋风卷过,在混乱不堪的废墟间,三人的身形仿佛枯叶般静止。 霎时,风声辟尘,在刀戟锋光错动一瞬间,三人化静为动,已经交手数十回合! 九重泉、枭无夜两人步步紧逼,互为配合。枭无夜双锏赫赫,九重泉长戟舞动,内力交叠,威力无可抵挡。 狼尘烟同时化现窄刀以应,但没过多久便险象环生。又过了数十回合,他身上衣衫已经划得破烂不堪,脸上蹭过数道伤口,流出暗红的血液。 “九野驰锋!”九重泉矫健如龙蛇飞舞,长戟血光在半空凌厉地划开烽云,猩红的气劲奔腾呼啸而出,震碎周遭房屋。 枭无夜冷眼一眯,双锏霎时交错,向前一挥,幽蓝如青冥死蝶的招式飞出:“厉相渊雷。” 电光与血光顷刻交杂,横扫千军。狼尘烟见状,双刀重叠,极招在握:“狼吟乱雪峰。” 雪狼气息蓬勃,四周飞雪飘摇。骇人气势与两人招式交汇,顿时迸发更胜炮响的爆炸声,四野余波飞散,尽成袅袅余烬,遍地断壁残垣。 砖瓦呈烧焦的黑色,缓缓自废墟里飘出墟烟,却很快被血雾笼罩。 双乾镇已经被捏在九彻枭影的股掌。外面红光大盛,双乾镇在满塞江流的船舶堡垒下,简直就如蜉蝣般不堪。 余波散尽,狼尘烟已经是遍体鳞伤。 他两手以刀撑住身体,但已经颇为羸弱。方才阻杀士兵耗费了他不少真气,现在再对劲敌,已经是希望渺茫。 但是,看到此般情状,九重泉两人却有了动作。 “你去跟影主禀报吧,”九重泉横戟在肩,“这里显而易见了吧,有我在就够了,让影主他们继续前进吧。” 枭无夜点点头:“也好。你一切小心。” 九重泉嘿嘿一笑。眼前的情况,就凭一个重伤的玄徽持有者,能耐他何? 枭无夜纵身离开。但他看了一眼别处,心里稍一犹豫,忽地又朝另一端跑去。 炮声隆隆,又响彻数回。黑红的死光普照,双乾镇风雨飘摇,危如累卵。 潮水般的九彻枭影军力再度涌来,本就不占上风的双乾镇联军,很快几度陷入危机。死伤遍地,在血雾与火光的琳琅肆虐之下,抗衡的力量,简直如牛毛般微小。 这样的局面,身处其中的每个人,每条生命,都渺小的不值一提。 兵戈纷乱,兵燹沸腾。就在柏无缺力抗敌军,身负累累伤痕之际,绝望再度向两人袭来。 杀之不完,柏无缺本就已经力殆,铜鼎斑驳刀痕,已经无比黯淡。 第三百七十八章 云挽狂澜 好在他两人边战边退,竭力避开厮杀。这才勉强保住性命,却已经是万分不易。 眼看九彻枭影的第二拨援军又至,柏无缺已经浑身无力。没逃多远,两人又被追来的敌军包围。 “烦,烦哪。”柏无缺大喝一声,怒不可遏,双手在铜鼎上一回返,沉重小鼎顷刻盘旋着飞出。撞倒了在前的数人,柏无缺伸手接回飞来的铜鼎,准备带着荼蘼突围。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一口枯枝劈面砸下。 柏无缺待反应时,已经迟了一步。他连忙缩头回避,却仍是难以避开,只感到一阵钻心剧痛,鲜血已经贴脸流下。 眨眼之间,来敌削下了他的一只耳朵! 剧痛挖心,柏无缺双手一松,铜鼎摔落在地。他大声惨呼,想用手堵住血流,却是如何也堵不住,疼痛难当,让他一下陷入昏厥。 而见到来者,本想围上来的群兵纷纷退开两步。 一身棕紫衣袍,来人把枯枝重新回握在手。一身孑然潇洒气,正是枭无夜副将栗木。 “呵呵,你已经很不容易了。”他站定之后,看着地上失血昏迷的柏无缺,冷笑道。 但是,他的心肠,直如枭无夜一般,冷血无情,尤其身在战场之上。 既然此人已经结果,那就只剩…… 这样想着,栗木缓缓抬眼,朝紧紧缩在墙角,泪眼汪汪的荼蘼看去。 “你,你把他……”荼蘼颤抖着嘴唇,眼泪不住地顺着柔红的脸颊滑下。 “小姐,该送你上路了。”栗木冷哼一声。他可不会对女人留情,伸臂已经抬起了枯枝。 荼蘼泣不成声,知道已经无路可去。现在赋云歌也没有来,她却已经不再希望他能来。 到自己要死了,荼蘼却希望赋云歌能因为什么事情,尽早离开双乾镇。 不管怎么样,只要赋云歌平平安安的,她就觉得很开心了。尽管对不住爹爹和哥哥,但是她不希望赋云歌陪自己一起死! 擦了一下眼泪,荼蘼紧紧闭上眼睛。 栗木呲牙嘿嘿笑了几下。既然如此,他就好办事多了。 但是,就在枯枝即将落下的一刻,一声如雄狮怒吼般的气势,同时降临! “给我……住手!!” 吼声自背后而来,栗木感到后脑一阵冰凉。他刚要举枯枝回击,却见到眼前已经是剑光如雨,朝自己杀来! 悬剑飘渺,冷光飞彻。在黑暗中仿佛破云亢龙,逼杀而来! 赋云歌眼前怒火如狂,飞身踩踏着群兵的头顶,直指栗木背心。栗木虽然眼疾手快,却不料来者武功与自己相差无几,气力稍滞,竟然一时不支。 赋云歌眼看长剑被枯枝挡住,怒火上冲,手心瞬间变幻招式。 赫然,剑舞如飞,宛如风雷奔走。赋云歌身处半空,长剑灌注十分力道,随着一阵翾飞突刺,竟然直接将栗木的枯枝削成片片木屑。 剑付电光,赫赫沉风飞舞。栗木感到剑刃即将削到自己手掌,连忙收回手臂,倒退两步。 赋云歌悲极怒极。一路飞驰而来,见到满目疮痍,死伤遍地,血流漂杵。 他悲愤,仍然压下怒火,一路找到了荼蘼的所在。而见到柏无缺已经重伤倒下,他更感到一阵恼怒,他要让这些嗜血的混账付出代价! 刚一落地,他登时长剑自身后回溯。想要围上来的敌军顷刻被刺死,剩下的几人见状,立刻转头飞奔逃散。 “咔”地一声,飘渺剑沾染血光,回握他的手心。 横剑,心同时感到凛然。栗木不敢大意,深沉吸气,准备付诸全数功力,一举杀除此人。 赋云歌静若沉渊,身躯不动。栗木不明就里,仍然决意抢攻。 他已经失去武器,便以双掌汇聚全身真气,通达两臂经脉。顿时他两袖腾起,足以见识威力不俗。 赋云歌仍然冷眼旁观,竟然更把飘渺剑插入身旁泥土,作势与栗木公平对决。 栗木见状一喜。此人如此轻敌,他完蛋了! 霎时,脚步飞驰,滚过片片烟沙。双掌真气凝定,眨眼就要往赋云歌的头顶盖下! “喝!” 谁料,一声大喝,瞬间响彻栗木耳膜。 赋云歌抬掌接住,他两人顿时四掌相对。但是,就在这一刹那,栗木竟然感到自己的力量仿佛揉入棉花当中,顷刻化消于无! 只是短短的一过眼,栗木头脑一懵,就已经感到自己的全数力道竟然经由赋云歌的手掌,朝自己悉数反弹而出! 赋云歌紧紧扣住他的十指,任由强悍的力道冲击他的内脏,而不让他借力退开。瞬间沉浑力量冲荡之下,栗木一口鲜血喷出,四肢软弱地缓慢跪倒。 这,就是他首次在习得揉云掌之后的实战。 再一指,赋云歌凝聚力道,戳向他的喉骨。一招锁喉不见血,栗木方才张狂的模样,只能去阴间施展了。 烽火荡荡,在赋云歌背后延烧。栗木颓然身影倒落,却并未象征着罪恶的终结。 赋云歌抬起身边佩剑,朝荼蘼慢慢走去。 荼蘼还紧紧闭着眼睛。她刚才看到赋云歌了,但是见到栗木仅凭一根枯枝就能重伤柏无缺,仍旧是害怕得不敢睁眼。 暗红的光映照在荼蘼的脸颊上。赋云歌皱眉,抬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没事了……乖,不要害怕。”他压下方才的愤怒,柔声安抚她。 荼蘼听到是赋云歌的声音,但还是不敢轻易睁开眼睛。她怕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境,睁开眼睛,看到的仍然是遍地悲剧和战火熊熊。 赋云歌稍一迟疑,突然听到炮声再度闷闷袭来。顷刻爆炸在不远处轰碎,热浪袭来。 他不敢再有丝毫犹豫。一把抱住荼蘼,她小小的身体在自己怀里微微颤抖。 热浪扫过他的后背,但这样的痛苦,对他而言已经不算什么。 相比之下,双乾镇这么多无辜之人丧命,他更感到剧痛钻心。九彻枭影莫大罪业,让他一次次感到愤怒至极! 荼蘼感受到熟悉的体温,还有无比安心的心跳声。她慢慢睁开眼睛,藏在眼眶的泪水瞬间又流了出来,模糊了眼前最熟悉,最依赖的模样。 第三百七十九章 智魂瞑目 赋云歌低下头,轻声安慰着依偎怀抱的女孩:“别怕……不论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 荼蘼点点头,柔软的脸颊在赋云歌的衣服上蹭了几下。 她永远相信赋云歌,也正是因为这样,她也才不能放弃。 缓缓离开赋云歌的怀抱,荼蘼使劲用袖子擦干眼泪。环视周围,星点灰烬飘散在夜空,远处的废墟一片残酷狼藉。 赋云歌正视着荼蘼,荼蘼很快也回望赋云歌。两人在漫天余烬中对视着,心跳无比沉静。 “让我跟着你吧,我不会添乱的。”荼蘼认真地说。 赋云歌眼角流露出一丝怜惜。他回想起那天夜里师父的话,心头一热。 “……好。但你要答应我,有了危险,一定要好好躲在我身后。”他低下头,手心紧紧攥住飘渺剑的剑柄。 佩剑如有感应,微微“呛啷”几声。赋云歌点点头,横剑竖眉,闪出一片辉光。 荼蘼站在他身后,心里感到非常满足和幸福。尽管是在这样的绝境,她还是感觉非常安心。 “既然这样……”她小声自言自语,好似有了决定,“那我一定不能拖后腿才行。” 蓦地,清光琳琅,在她手心忽然出现两根银针。赋云歌听到背后异样,待要回头,却见她已经将两针分别刺入手心指尖,流出血来。 “你……这是……”赋云歌颇感惊异,连忙跑到她跟前。 仔细一看,那两针手法都很精准,一针刺入阳池穴,一针刺入少商穴,双穴如双星相应,在荼蘼体内,仿佛有一股潜藏的力量蛰伏欲醒。 “不用担心我,虽然爹爹不让我用,但是偶尔用一次的话,还是没事的……”荼蘼的声音越来越弱,简直如同生气衰微的病人。 赋云歌见状大惊,正要举掌为她输送真气,却见荼蘼浑身,宛如衰极转盛,发出凛凛风涛! 赋云歌被这样的疾风扫过,倒退数步。他不禁咋舌称奇,原本丝毫不会武功的荼蘼,竟然在此刻爆发了不亚于自己的力量! 风很快止息。荼蘼也并没看出什么异样,她快步上前握住赋云歌的手,嘻嘻笑着吐吐舌头:“没事的啦,我小的时候经常这样来欺负老哥。” 赋云歌仍然感到有点担心。毕竟武功修炼因循道理,突然武功增长,多半会有副作用。 但荼蘼却没有半点担心的样子。她拽着赋云歌的手晃了晃,催促说:“不要在这里发呆啦,咱们去找那些坏家伙报仇!” 赋云歌恍然回神,连忙点头。两人先把柏无缺送回屋里安置,立刻朝外快速奔去。 但是,在另一端,最庞大的正道力量,已经在敌军潮流的夹击下,逐渐式微。 公孙探鏖战衍大巨的战斗,中途已经被敛水的加入打乱。身后的助力逐个凋零,此刻他已经逐渐力殆,招招连迭遇险。 凭借一腔怒火,公孙探拼上一身武功,竟然在双将手下周旋了数十回合。他的剑已经折断,现在只凭半截断剑抗衡,却已经趋于衰微。 衍大巨双斧来回,敛水细剑灵动如蛇。公孙探在兵刃之间游走,身后却渐渐包围上来更多敌兵。 血汗如雨,透支胸襟。公孙探几次挡开衍大巨斧劲,却是避不开敛水的细剑,转眼再添两道伤口,鲜血汩汩滴落尘埃。 他的步伐已经不稳。但是踉跄着始终不肯倒下,他的意志,已经超越了昔日。 眼看腹背受敌,公孙探却已经气力空乏。转眼已经不见自己的战友,可能已经丧生在敌军潮流之中。 “喝!”他当机立断,一声大喝,不再有所保留。 只见顿时,四周一片白雾蓦地升起,是公孙探抛出了他全部的迷烟弹。一片混沌不清,趁着这个机会,他至少要杀除其中一人……才能够本! 做出决定,公孙探挥舞断剑,朝衍大巨的方向跑去。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强悍幽深的力量自背后袭来,竟然一把拉住了他的后颈! 公孙探不及反应,已经被那人拽上半空。半空没有白雾弥漫,那人却因为身处背后,公孙探始终看不清面貌。 “你,你是……”公孙探并没感到畏惧。只是同归于尽的计谋落空,不由得让他惶怒。 “你,也可以了,死亦不怨。”背后,枭无夜冷漠地说。 黑漠漠的苍空,枭无夜眼神一寒。 手中稍微用力,一股气劲骇然而出。公孙探的脊骨登时击毁,从他口中“噗”地喷出颓然的鲜血。 本就已经奄奄一息,更无力抵御枭无夜的威压。公孙探当即殒命,只留一身遗憾,难能靖平苍莽。 鲜血如珠,颗颗滴入黄尘。如同苍天的泪雨,自此不闻英雄声。 枭无夜冷冷地看着下面的烟雾渐渐消散。公孙探的脉搏渐渐消失,身躯变得冰凉。 他,死不瞑目。 枭无夜轻轻一推,公孙探的遗体自半空跌下。他在这里没什么事了,转身朝影主的大船纵去,宛如梦魇的蝴蝶。 失去中流砥柱,双乾镇最后的防御彻底瓦解。由鏖战转为屠杀,血腥弥漫,更增添血雾的可怖。 而在不起眼的一个角落,两名有缘无分的青年人,也已经陷入最后生离死别的关头。 燕洋拽着陆潞,两人一路奔逃,却仍然是躲避不开死神的催命。被逼杀如半面影壁的死角,燕洋抓起墙壁边的一根扁担战斗,牢牢将陆潞保护在自己身后。 燕洋不论如何,也是酒盟的战士。加上伊人在后,他卯足浑身解数,干翻了数个围追而来的敌兵。 鲜血淋漓,他感觉身体已经快要散架了,汗止不住地流。 咸味钻进他的嘴里,已经分不清是血还是汗。但是他知道,陆潞还在身后,他作为酒盟好男儿,绝不能轻易放弃。 刚刚奋力扳倒一人,他卖命地抬腿踹向那人裤裆。一根扁担根本杀不死人,他只能靠这样略微下三滥的手段,但战场之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刚倒下的敌兵发出阵阵哀嚎,捂着裤裆来回打滚。他再用扁担撑杆一翘,把那人挑到远处。 第三百八十章 舟尘落地 “燕大哥,你怎么样?”陆潞连忙抬起袖子帮他擦拭,很快她的袖子就湿透一大片。 “呼呼……我?我好得很。”燕洋不愿示弱,但显然口气已经无比虚弱,“我现在想喝酒了,还想副盟主,不知道他安不安全。” 陆潞听他这么说,心里也很着急。眼前这个相识不久的男人拼了命保护自己,她怎么能不感激?两人互相倾慕,现在她却什么也帮不上忙,这感觉可一点都不好受。 陆潞在潞村时,本就是从小受爹娘熏陶,并不似很多女子般柔弱。即使现在无比危急,她也没有被害怕占据头脑。 当即,她忽地朝影壁后面跑去,燕洋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大感惊讶。 “你小心点……”燕洋看着她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中,不放心地叫道。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眼角余光仿佛闪过两条流星似的刀光! “!!”燕洋大骇,幸亏反应未慢,及时抬起扁担照应。双刀接连劈来,扁担质地较软,仍是在扁担面上留下两道很深的划痕。 “呃……”燕洋倒退两步,双手已经被双刀的力量震得发麻。 再看时,是两个敌兵,各自手持一口刀,逼袭而来。 “崽种,竟然还在这里躲着!”其中一人怪叫道,同时再度挥刀。 燕洋吃力地舞动扁担,与刀锋相接。铿然一声清脆的响声,火花四溅,两人各自倒退一步。 “还不赖。”另一人睁大眼睛,同时也挥刀加入战圈。 逼仄狭窄的空间,燕洋有心无力。那两人武功同样不赖,双刀回旋斩劈,没过多久,燕洋两臂就各自中了一道刀伤。 “死吧!”两人异口同声,抬手向燕洋头顶劈去。 燕洋咬紧牙关,双手攥紧扁担两头,向上奋力撑起。 双刀同时劈在伤痕累累的扁担上,顿时把扁担压弯得像月牙一般。燕洋眼看刀刃就要碰触自己头顶,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大喝一声,竟然又将两人顶了开来。 那两人各自倒退,停下步伐时满目惊异。 眼前这个半跪在地的汉子,竟然还能撑持这么久,还真是不容易。 燕洋久跪在地,顶开两人之后,他一手扶着胸窝,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的两臂不住打着哆嗦,扁担也无力地垂在身旁。刚才一击耗空了他最后的力气,他现在根本不敢站起来,否则当即就会摔倒。 但他眼神仍然如炬,忿忿地盯着眼前两人,宛如即将发怒的狮子。 也正因此,那两人迟迟不敢再进攻。眼前之人令他们心生怯意,即使他已经是穷途末路。 就在三人互相僵持之际,忽然听到影壁之后,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燕洋,我找到了一瓶酒!” 陆潞同时自影壁之后转过来,手里果然提着一青瓷瓶的村酒。 应该是这处废墟主人的酒,木塞密封还算良好。陆潞猜测果然不差,这种废墟里多半会有燕洋想要的酒。 瓷瓶外的灰尘已经被陆潞擦拭干净,酒香顺着木塞飘出。 正陷入绝望之境的燕洋蓦地闻到酒香。毕竟是酒盟之人,他对酒同样有很深的热爱。 “酒,太好了。”他立刻回头,精神陡然一振,同时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 陆潞见他喜欢,内心也无比开心。 然而,就她正要伸手递上去的瞬间,不远处窥伺的两人,同时有了动作! 燕洋竟然一时间忽略了他们的威胁。这对他们来说,正是最好的时机! 双锋同时而至,燕洋却一心在酒,竟然浑然不觉。 但是,倒映在陆潞瞳孔之中,却传来怵目惊心的一幕,直摄心魂。 “噌”地冷光划过,时间仿佛在陆潞眼前静止。 好像天地都失去了颜色,但再一瞬,喷涌而出的血液,鲜红色浸透了她的脸颊。 “燕洋——!!” 一声失声哭喊,陆潞满是错愕的目光,颓然摔倒在地。 飞旋的刀锋,在那一顷刻收割了燕洋的头颅。燕洋的鲜血如井喷般向天射出,身躯陡然瘫软,垂垂倒下,却还保持着那个伸手讨酒的姿势。 “啪”地一声,他摔倒在自己的血水当中。五指指缝同时流出血液,他其实早在刚才,身体就已经达到了极限。 伊人身前死,燕洋是否有不甘,是否有遗憾,却都无法言说了。 陆潞跪坐在地,眼泪洪水般脆弱地流出来。眼看近在咫尺的情郎葬身,她却连给他一口酒喝,都做不到。 其中一人抓着燕洋头颅的散发,好像也有点失神。 他们就这么简单地杀掉他了,这令他们有点难以置信。 又瞅了一眼手里提着的头颅,那人皱皱眉头,最后松手把它丢下。 “接下来,小姐,轮到你啦。”那人再度抬起满是鲜血的刀,对陆潞说。 陆潞满脸泪痕,却没有再抗拒。她只是无力地点点头,两手紧紧攥住了燕洋的大手。 但是另一人却低声说道:“你看,这小妮子,长得可算不赖。” 提刀上前的那人突然一愣。再回头看,却发现自己的同伙已经丢下刀,似乎在宽衣解带。 脸上顿时露出淫邪的笑容,那人也瞬间心领神会,把刀插在一边,嘿嘿笑了起来。 陆潞见状,绝望地低下头,紧紧护住自己的衣带。 她抱定决心,如果那两人再靠近一步,她就立刻撞向影壁,绝对不让这两个淫贼得逞。 在先那人已经把下衣脱得还剩一条裤衩,倒是无比凉爽。他笑着对身后同伴赞道:“还是兄弟你高瞻远瞩。” 但是,后面却没有丝毫声音,更无人应答。 “兄弟,你咋啦,男人可不能临阵脱……”那人觉得身后奇怪,边说边朝后看去。 但是,这忽地一回头,却霎时把他吓得魂飞天外! 只见自己弟兄已经惨死身后,胸口插着亮闪闪一口剑锋。鲜血颗颗滴下,他的面貌既惊又惧,无比可怖。 而在他背后,赋云歌冷眉伫立,缓缓抽开长剑。 “扑通”一声,那人已经倒地身亡。而还不等反应,赋云歌立刻纵身上前,把另一人也瞬间结果。 第三百八十一章 熊焰炽张 剑起剑落,一气呵成。 抓在那人手里的头颅坠落在地,赋云歌立刻看到了是燕洋的头。 他感到心头一阵酸楚,看到不远处的痴痴失神的陆潞,他朝身后荼蘼点点头,两人悄悄靠上前去。 荼蘼看到那具无头死尸,还是害怕得不行。但是见到陆潞这么伤心,她也顾不得自己害怕了。 “没事,你安全了。”赋云歌蹲下去,低声抚慰。 荼蘼从衣服里掏出一块小手帕,轻轻帮她擦去眼泪。陆潞看起来还是有些呆滞,只是紧紧攥着燕洋冰凉的手,不肯松开。 赋云歌看着她,同感悲哀。他们还是来晚了一步,终究没能救下这对有情人。 突然,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江流里密布的桅杆,开始朝远处流动了。 火光也在肉眼可见地离开,双乾镇一片废墟正在变得黯淡。血腥弥漫在空气里,连吹来的风都交杂着悲伤的气息。 “他们要走了。”赋云歌看着缓缓移动的桅杆,喃喃道。 心急如焚,两人把陆潞先架着送到安全的所在,又急忙朝外面赶去。 此刻,九篝将营外围,一品红梅等人夜袭得手,眼看杂兵溃不成军,就快凯旋而归了。 月参辰、寇武夫两人把守九篝将营正门,偌大牌坊很快化为焦土。还是按照以生擒为主的策略,他们带来不少解药,派上了不小的用场。 一品红梅既然已经无须出手,便倚剑野外,望着血雾外的夜空。 血雾遮蔽,不见星野。一品红梅很快就看得眼眶疲劳,轻轻抬手揉眼。 九篝将营攻克非常顺利。但他反而并没感到安心,九重泉并没有如期镇守在这里,九彻枭影莫非又在盘算什么阴谋么? 另外,除了眼前之事,他还在心系赋云歌的事。 《云笈十三疏》的内功,以他现在进境已经不慢。加上揉云掌和飘渺剑,他应该是无虞才是。 另外,他考虑到的是赋云歌的天赋。如若《云笈十三疏》修炼大成,那赋云歌武学便能窥得崭新门径,不知道他的未来,又会有何等造化。 听着不远处的厮杀声渐渐止息,就如同秋风渐渐停歇。一品红梅打算转身返回,但就在这一刹那,他心头倏忽一颤。 远天……黑夜与血霾虽然不散,但是,却隐隐闪动着一丝红光。 一品红梅心中暗暗升起一种不祥预感。他立刻朝那边望去,惊见红光所在,正是他们的来路。 这样的光,不可能无故出现。 换言之……很有可能,双乾镇出事了! 而在另外一边,醉尘乡,悬灯武僧率众探索血雾源头,仍然未能抵达。 血雾渐渐浓郁,伸手不见五指。黑郁郁的前方一片混沌,耳畔不时传来隐约鬼啸。 已经转过夷霞崆峒峰,那里是先前三教缔结的封印,但血雾鬼哭强悍难当,脆弱的封印早已被蚕食得破败不堪。悬灯武僧见状,慈眉渐渐凝聚,手心念珠捏得很紧。 渐渐,作为下界天佛门首屈一指的高僧,他对空气中弥漫的死氛鬼气开始敏感。 “这般地狱苦景,怕是煎熬了无数无辜苍生。”他站在船头,袈裟拂动,须眉飘逸。 醉尘乡点点头。他坐在船舱饮酒,只可惜血雾杂糅到酒葫芦里,坏了上品的滋味。 船舱两头通彻,醉尘乡看前面一片模糊,干脆不看。转头望向来时的道路,他却不禁低声“咦”了一声。 好像……是他眼花了。 远处夜幕,却并不像,前方一片黑暗。除却船尾舟灯的颜色,他好像还看到了些许……朦胧的火光。 ………… 而在双乾镇,千疮百孔的废墟,此刻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焰。 屠杀得几近干净,九彻枭影群兵便一不做二不休,按照约定的指示,将油脂全数倾倒下来。停泊的火船炮声鼓动,双乾镇废墟顷刻化作一片火海。 “荼蘼!咳咳……先去救人!” 赋云歌和荼蘼在其中穿行,那些敌军已经开始渐渐撤退。只是不见狼尘烟前辈,或许已经到别处酣战了。 火光滚烫,炙烤着两人的皮肤。他们刚才又救下几人,谁料还未安置妥当,那群可恶的家伙就点燃了整个村镇。 赋云歌和荼蘼先找到还未被引燃的房屋,清理了周遭的易燃杂物。这样大火便暂时烧不着此地,可以先作为众人的避难所。 外面烈火喧天,赋云歌跑到门口,眼前顿时一阵眩目,好像看到了匹马庄的夜晚。 荼蘼应声离开,他也不能停下脚步。想到柏无缺和陆潞,他立刻转头往另一边跑去。 绕过大片的火焰,赋云歌心头更如烈火燃烧,焦急万分。 蓦地,他只顾避开烈火,却差点被脚下绊倒。定睛一看,原来是横竖着一大片尸体,可见这里经历过一场恶战。 只是,里面更多的是熟悉的衣着。赋云歌强忍悲痛,越过他们前行。 但是,就在他扭头的一瞬间,一道更熟悉、更亲切的衣装进入眼帘。他登时感到两膝一软,差点无力摔倒。 “是……公孙先生!!” 他一声悲戚的喊叫,朝那尸体踉跄着奔去。 公孙探先前被枭无夜捏死,自半空抛下,是以身前着地。赋云歌连忙把他抱起来,却见他脸上横斜着许多血痕,早已经没有半点气息。 火光惨烈,红彤彤在他脸颊旁跳跃。 赋云歌再难扼制心头的酸苦,双拳捏紧又松开,直到手背显露出五指的印痕。 公孙探死了。他的老战友,便又有一位离开了人世。 四周仿佛十分配合似的,变得无比寂静。只有火焰“噼啪”的声响,温暖而痛彻心扉,就像那晚,他坐在后山营地,面对着篝火饮酒的景象。 当时,那杯浊酒是由公孙探递来。火辣辣烧喉咙生疼,但是却无比温热,宛如夕阳。 现在,画面犹在昨日,却已经再也非触手可及。 两行泪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半数都被周围的高温灼烧蒸发。 思忖片刻,赋云歌咬一咬牙,两眼如欲喷火,不胜愤怒地站起身来。 第三百八十二章 命函迟来 背后飘渺剑倏忽相应,真气鼓入后背,宝剑陡然飞旋而出,明朗朗如月轮旋转,铿然斩在他面前。 “一剑霜寒并地秋,龙泉怒啸断千仇。血沐昆仑浸侠胆,邪祟纷纷杀不留。” 气冲牛斗,赋云歌垂眉低吟,眼前一片黄土漫漫。 陡然,他抬足一踢,飘渺剑登时飞旋而起,裹挟着片片飞土扬沙,回握他的掌心。 怒火中烧,他一剑挥开寒光赫赫,袖袍飞舞,一如易水萧瑟,侠者辞行。 背后,火焰咆哮,如同万匹野马奔嘶。 而在另一边,柏无缺止血后渐渐苏醒。他依循医理自己疗愈,抓两块瓦砾在手,缓缓运动顽石功,真气游走周天。 感觉无碍,他缓慢起身,走出半片房门去。 外面舔舐的火海,让他骤然神惊。倒退两步,幸而看到赋云歌朝这边疾驰而来。 赋云歌提剑赶来救援。眼看火苗就要烧着柏无缺的房屋,立即斜剑一掠。剑风斩断火焰与房屋之间的连接,清开一线隔离火源的区域。 柏无缺见他过来,心神稍微安定。 “柏盟主,你没事吧?”赋云歌避开火焰,跑到他身前。 柏无缺摩挲了一下已经斩断的耳廓,叹息一声,摇头道:“现在没事。” 他的伤口被纱布简单包裹,不时还渗透出片片鲜血。火光照耀他苍白的脸,看起来无比虚弱。 这时,荼蘼也从远处赶了过来。 三人得以汇合。赋云歌问起避难者的情况,荼蘼认真地点头:“放心好啦,他们已经安全啦。” 赋云歌这才稍感安心。既然如此,那他们就能放心地去办大事了。 正这样想着,忽然,柏无缺眼前一亮,朝半空说道:“你们两人看,那天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赋云歌和荼蘼同时一惊,转头看去。 赫然只见,朦胧血雾之中,好像有一只盘旋的黄鹰。 “那是……它带着信!”赋云歌目光最为犀利,很快看清了黄鹰携带者不少东西。 看样子,黄鹰已经找到了双乾镇,只是熊熊火海,让它不敢下落。 柏无缺又看了一阵,渐渐看清了那是本门的信鸟。 “咱们得想办法让它看到我们。”柏无缺对两人说。 赋云歌微微一笑:“这个不难,只是,它认得我吗?” 柏无缺正待疑问,却不料赋云歌已经快了一步,一把揽过他的腰。只感到赋云歌朝房顶奋力一跃,两人就纵身到了房顶之上。 “喂,下来!”赋云歌连打几声唿哨,但那黄鹰却只是充耳不闻。 柏无缺在旁边想了想,并没说话。因为黄鹰传信,收信时需要的是酒盟的信号。但是很久不用,他都快忘掉了。 “我教你。”思忖片刻,柏无缺对赋云歌说。 他现在气空力尽,中气不足。因此只有靠赋云歌,才能让黄鹰听得清楚。 他把要诀告知了赋云歌。赋云歌想了一下,很有自信地点头。 “勿歌行路难,请歌将进酒。举足羊肠懊恼多,叵罗三百悦吾口。周秦去后汉唐来,蜉蝣人世归乌有……” 一字一句,音调粗陋的饮酒歌在半空盘旋。赋云歌起初唱得很慷慨,但是当他瞥见荼蘼在下面捂着嘴憋笑的时候,就开始有点耳根发红了。 柏无缺在旁边解释:“这是酒盟众人选择的饮酒歌,其实往日只唱一两句便足够了。可能而今火势壮烈,让它听不清楚了。” 赋云歌又唱了几句,腔调古怪且无比具有市井气息,倒也符合酒盟好汉的气派。 终于,只见半空的黄鹰似乎是辨认出了自家的歌声,盘旋着逐渐降低。 为了不让它迷失方向,赋云歌唱得更加卖力,一丝不苟。尽管他已经听到荼蘼在下面嘿嘿直笑的声音了,但他也是毫无办法…… 不过,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黄鹰飞旋而落,降临在了他的肩头。 “吁……”赋云歌长舒一口气,总算消停了。 两人自房顶一跃而下,与荼蘼见面。赋云歌很不爽地瞪了荼蘼两眼,荼蘼也是不理,只是看他时眼里一直挂着笑意。 柏无缺几下把上面的东西全数卸下。看起来东西很复杂,难怪要动用黄鹰。 赋云歌先拿到了黄鹰腿上的信件,柏无缺则抓起了那张布帛和锦囊。荼蘼在他们两人之间晃来晃去,都想看看是什么内容。 赋云歌很快把信拆开。见到是东方诗明的笔迹,他心里稍微一定。 再看新的内容,赋云歌却蓦地像被五雷震荡一般,惊呆在原地。 荼蘼看他神情不对,立马凑过来看上面写的内容。 原来,东方诗明这封信,正是让他们不可贸然率众出击的告诫。东方诗明料到九彻枭影很可能近日对双乾镇突袭,才让他们一定紧加顾守,不可分散。 只可惜,这封信来得晚了一步。 赋云歌缓缓抬头,见到外面的桅杆只剩一条。心头更是惊惧不已,他们的主力,定然是去歼灭师父和醉尘乡前辈他们了。 “唉……如果这封信能早来片刻,也不至于……”赋云歌回想起双乾镇的一幕幕悲剧,心海震荡,阵痛不绝。 荼蘼在旁边攥起他的手,荼蘼小手稍微凉湛湛的温度,让他很快恢复冷静。 没错。虽然已经无法挽回,但是他们也并非无法弥补。这笔帐,他迟早要找九彻枭影尽数讨回。 而目光从信笺上移开,两人再看柏无缺时,却发现他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两人稍微靠过去些。映着火光,他们诧异地发现,柏无缺的脸上竟然流下了两条泪痕。 他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而哭。 “师弟……南山……”他独自喃喃着,眼里空洞失神,好似被剥离灵魂的木偶。 赋云歌晃了晃他的手臂,呼唤道:“柏盟主……柏盟主,你还好吗?” 荼蘼却看到了他旁边拆开的锦囊,里面露出小木盒的一角。 “这是……”赋云歌被荼蘼拉过去,谨慎地拿出小木盒。 柏无缺低下头:“这个,给我吧。我自己的事,和你们没有关系。” 第三百八十三章 火岸攻防 赋云歌见他强忍悲痛,也不忍拂逆。柏无缺谨慎地收起木盒,最后又把那张布帛贴身保存。 鹤南山身死。阻挡在他身前的那个身影,不见了。 他本来完全想不到自己会这样伤心。或许也不是单纯的伤心,他现在感情非常复杂,眼前不断闪过幼时在汀洲一望的景象。 令他一直嫉妒的那个师弟,自从前就一直对自己很好。 现在想来,自己之前的嫉妒,是不是有些荒谬得可笑? 来回都是几个念头,挥之不去,在他脑海里萦绕。但有一件事是十分明白的,那就是自己的小师弟,再也回不来了。 “呵呵,呵呵呵,真是,太讽刺了。”柏无缺伫立原地,挂着泪痕呆呆地笑起来。 赋云歌见他神情有异,知道他绝对是遇到了莫大的伤心事。眼下也不便于出言问询,他干脆和荼蘼转身离开,让柏无缺自己冷静一下。 但是,就在他两人还没走出多远,柏无缺立即跟了上来,抓住他的衣角。 “柏盟主……怎么?”赋云歌回头看去。 但是,赋云歌也稍微吃了一惊。柏无缺竟然把自己头上的纱布摘下,满脸怒火。 荼蘼看到他的模样,也有点害怕。 “我和你们一起去。”他好像看透了他们要去做什么,淡淡地对两人说。 “你……”赋云歌见他满脸视死如归,稍一迟疑,随即点头:“好!” 三人不再耽搁,同时往双乾镇外的江畔赶去。 而在江畔,原本浩浩荡荡的船群已经不见,唯有一条放炮的大船,以及周遭围绕的一批小船快艇。 大船甲板上,九重泉、狼尘烟两人身影不断往来,久战不怠。 好似落幕的武者,两人沉重的步伐在船板上发出“咚咚”的撞击声。 狼尘烟状态已经很差。其实自刚才开始他就无法占到上风,只是出于拖延的想法,他握紧刀锋,即使鲜血淋漓,仍然不愿放松。 几次的放炮都被他所阻碍,炮手位置堆叠了不少尸体。但几次他也因此分神,浑身满是自己的血液,宛如浴血不死的战狂。 是狼尘烟先跑到船上来的,九重泉更想把他引下去。甲板脆弱,无法负担自己的全力招式,但狼尘烟如有察觉,几次周旋,就是不往船下走半步,几度化险为夷。 刀戟拼斗,招招大开大阖。甲板已经裂开无数缝隙,底下就是汩汩流水的声音。 但是,就算如此,狼尘烟也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了。 九重泉看准时机,一戟蕴含极大的威压,直搠而下。狼尘烟勉力举刀支撑,铿然一撞,他的两膝顿时一软,险些跪在这奸贼面前。 九重泉挤出阴险的笑容,手心更增添几分力气:“下跪投降,或许还能留你一条性命!” “……妄想。”狼尘烟喉头滚过一声低吼。 再度交锋,狼尘烟每况愈下。两臂交换用刀,此刻都已经像折断般传来剧痛。 然而,就在九重泉自忖胜券在握,打算尽快解决战斗时,却忽然瞥见不远处,飞速奔来三个年轻的身影。 啧。他心里暗暗愤懑。 “看来自古不缺的就是送死鬼。”他一戟挡开狼尘烟的袭击,冷声眯眼。 而赋云歌等人靠近大船,趁着船板的四面火光,看清了甲板上熟悉的身影: “狼尘烟前辈!” 狼尘烟听到他们的声音,半侧过脸点头示意。 但就在这咫尺之遥,正待三人想要上去支援,却忽然见到自周围小艇之中,乌压压钻出来一片方才袭击双乾镇的敌兵,将他们团团包围。 荼蘼虽然暂时提高了修为,但是见到这么多人,还是有点畏惧,拉了几下赋云歌的袖子。 柏无缺淡淡看着他们,很快就把视线锁定在了舰炮后的火.药桶上。 赋云歌冷哼一声,飘渺剑挥动烽云,冷光四溅。 “正愁没地方找你们算账。”他语气冷漠,仿佛眼前皆为土偶木梗一般,“这下倒好,那就在这里,当日债,当日偿吧。” ………… 而在另一边,一众船舶黑压压挤占江床,驶到了水路的分岔。 鬼啸长渊独自倚靠在中央船只的桅杆旁,虽然毫无面色,但足以感受到磅礴的不世枭雄气概。 火光照映着前路,很快,在前船领路的彻地闻声就派遣了副将前来汇报。 敛水轻盈上船,落地无比稳当。似乎完全不曾经历一场战斗,他身躯没有半点迟滞。 “报影主,前方就是九篝将营和老鹫山的分岔口。”他上前躬身,略显激动地说,“左路是九篝将营,右路就是老鹫山了。” 鬼啸长渊半闭合的眼皮微微睁开。他掠了一眼敛水,随即点头:“好。” 敛水显然对影主的反应有点意外。既然到了岔路口,不是应该分道而行吗?而且,彻旗使也是这样对自己嘱咐的。 但是,他的疑惑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蓦地,鬼啸长渊一手抓着桅杆,慢慢起身。 “传令下去,彻地闻声,影骸两人,率部下走左路。溪紫石,枭无夜,随我去老鹫山。” 他语气既沉又冷,听起来令人不适。敛水不敢有丝毫异议,领命后立刻离开。 很快,鬼啸长渊的命令,就在整齐有素的九彻枭影群船只见传开。 大片大片的船只,在彼此之间灵活地穿梭。尽管江流相对而言已经不算宽阔,但熟练的舵手们仍然游走自如,丝毫没有差错。 而就在这时,领命之后的彻地闻声,暗暗眯起眼来。 看来,果然不假。 他双手抱臂,远远看着自后面赶来汇合的影骸群船。水波撼动,他们的船板稍微摇晃,但彻地闻声仿佛铁塑,躯干纹丝不动。 又远远眺望了一眼鬼啸长渊的船只,但遗憾的是他们的船被游走的其他船舶挡住了。 彻地闻声冷哼一声,心里不住暗笑。 不要以为,把他支开,就可以万事大吉了。他的计划筹谋已久,不会就此罢休。 就在这时,影骸已经在另一条靠过来的船上对自己呼喝着。 第三百八十四章 逆水涌流 他侧过脸来,淡淡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影骸看到后稍微一愣,但并没再说什么。 很快,跟着他们身后的一大片小船小艇荡开涟漪,逆着江涛,朝九篝将营的方向而去。 而另一对赶赴老鹫山——也就是血雾源头的队伍,却并未立刻加速驶离。 鬼啸长渊已经站在船头。他默默看着隐入黑暗的彻地闻声等人,手指轻叩着一曲不成调的老韵。 溪紫石站在他身后的船上,看着迟迟不发船的影主,心头上下踌躇。 火光映红了影主的后背,还有那块丑陋的鹿皮。经久岁月,那鹿皮已经没有毛茸茸的模样,简直像一片黏液般附着在影主的脖颈上。 若是从那里下手……他会不会像大多生灵一般,当即毙命? 溪紫石眼前露出一道凶光,但很快褪去。他听到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用猜也知道是枭无夜。 轻轻一拍,那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头。 溪紫石并不喜欢这个人。他随即抬手把他的手拿开,缓缓转头:“枭无夜。” 背后,正是脸色悠闲的枭无夜,正在看着自己。 “着急么?”枭无夜又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似跟他非常亲近,“船头风大,小心着凉。” 溪紫石有点嫌弃地看了看他,竖起拇指,点了点前面的影主:“这种话,还是过去跟影主说吧,我可承受不起。” 这句话明显是在嘲讽他,但枭无夜却并不生气。他微笑着摇摇头,道:“不管谁都好,着凉毕竟不太好受。” 溪紫石可不吃他这套。既然这货尾大不掉,他就干脆自行离开。 “开船。” 忽然,两人听到前面的船上,影主贯彻真气的一声沉喝。 雄浑的声音推开周遭波浪,船体仿佛都下沉了几分。很快,周遭景物加快速度向后退去,一众船只,浩浩荡荡朝老鹫山漂泊而下。 ………… 火光在船板忽忽燃烧。前方的血雾越来越浓,仿佛置身无穷的迷雾。 血雾浓郁黏稠,站在船头的影骸不觉皱眉。倒退几步,他也对眼前的一片迷途感到不适。 同时,已经包裹在黑红纱雾当中的另一条并行的船只,彻地闻声压抑心脏的狂跳,暗暗调匀呼吸。 就在船舱当中,漆黑的内室,敛水独自静坐。 刚才,他听从了彻旗使的指示,似乎做出了某种可怕的事情。 方才,半刻间之前,就在他们抵达分岔口处时,彻地闻声就把他叫来,让他给影主传讯。 按照彻地闻声的说法,这两地之间有所蹊跷。说是影主为了掩人耳目,让把九篝将营故意说成血雾源头,把血雾源头故意说成九篝将营。因此,汇报时应该反过来讲,才能让影主得到准确情报。 虽然彻旗使与他并未有过多交集,但他毕竟是其直属下属。所以他便不曾怀疑,按照彻地闻声的说法,如数汇报给了影主。 但是……他似乎越来越感到不对劲。 看一眼窗外,血雾异常的浓郁起来。若是九篝将营……怎么会这样? 心海震荡,他从来未曾怀疑过彻旗使。但现在……他却有点说不清了。 忽然,就在这时,有人前来叩响了船舱的门板。 风声忽然紧皱起来,船头蓦地隆隆震动。水流冲激着船壁,后面的小艇几欲掀翻。 火光同时也剧烈晃动起来。船只的踪影看起来摇摇晃晃,仿佛裹在幕布里的戏子。 “怎么回事,彻地闻声,动动力气清理一下血雾吧。”影骸看着眼前乱象,一边让部下协调船速,一边鼓足力气对旁边的船喊去。 然而,对面却只有一片沉寂。 彻地闻声的船板上,空无一人。 摇晃的船舱,蓦地发出一声激烈的“乒乓”碎裂的响声。 随即是飞溅的木屑和门枢,一阵叮叮当当胡乱作响。敛水仰面倒地,满脸淋漓血痕。 一击毙命,彻地闻声看着自己的手掌,眼前晃着一点眩晕。 他倒也并非决意杀他。只是他不愿配合自己的计划,再三警告之下,他才不得已动手。 毕竟是亲手杀害自己的部下,而且这一出手,也就意味着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彻地闻声稍微清醒了一下。确实,他现在没时间犹豫。齿轮开始转动,他可没时间在这里盘桓了! 看着一片黑暗的甬道,彻地闻声心念一横,立刻朝甲板飞速赶去。 前方闻声赶来一小队船内的属下。他们看到满脸煞气逼来的彻旗使,心头同时一惊。 还不等作出反应,顷刻之间,水环团团包裹住他们的脖子。 再一瞬间,水刃见红。苍水瞬间切割了他们的血脉,令他们无声无息,纷纷身亡。 彻地闻声的身形,裹挟着残影自他们身侧穿行而过。是的,他杀了人。尽管他会忏悔,但是……他绝对不会后悔! 甲板之上,眼前血雾越浓,黑暗愈暗。 一片混沌,影骸勒令群人严加提防。后面的众多小艇扣起连环索,以防迷路或者游失。 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浑浊,影骸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这正是来自彻地闻声。 既然能驱散雾气,自然也能汇聚雾气。彻地闻声自方才开始就暗自运动真气,在周遭积蓄水雾。水雾很快与血雾黏合,在空气中朦朦更为粘稠。 影骸警惕地靠在船上的火柱旁边,借助光亮打探着周遭潜伏的威胁。 蓦地,他耳畔倏忽卷来一阵风声! 紧贴耳畔划过,影骸虽然元功未复,但身体的敏捷仍然不减。他立刻打滚避开一边,双手燃起两股黑焰。 “是谁!”影骸绷紧神经,看着笼罩的雾气对面质问。 但是,回报给他的,仍然是肃杀到冷峻的沉寂。 影骸慢慢退步。他能够感受到来者的危险,虽然那人极力掩蔽了气息,但那道袭击的威压,决非一般等闲之辈。 但,就在他想要再倒退半步的时候,小腿突然碰到了一种凉凉的感觉。 “!!”影骸立刻回头,却惊骇地发觉,后面竟然形成了一道廓然水壁,环绕周遭,封锁了他的退路! 第三百八十五章 迷雾聚散 这是什么时候……影骸头脑稍微一乱,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 “彻地闻声,你想做什么?!”既然出现水壁,那这装神弄鬼者多半是他了。于是他便壮胆一试,看彻地闻声会不会因为被识破身份而就此罢手。 彻地闻声,是他们当中最强的。休谈现在,就算他处在全盛期,也无法与他抗衡。 还是沉寂,仿佛只有他一人在可笑地自说自话。 但是……他听到了,回音! 是水壁的回音,这道墙壁竟然已经封锁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这样他的声音不会传递出去,更不要想会有下属来支援了。 影骸额角渗出一片冷汗。他的手触碰在凉湛湛的水壁上,水珠顺着他的胳膊流入衣襟。 仿佛五感被剥夺,眼前一片混沌,声音也无法传递。就连逃也无处可逃,难道…… 铮然,一道冷光,就在他心烦意乱的顷刻,逼杀而来! 影骸立刻回神,心头一阵骇然。他当即挥动黑焰上前,滚滚焰色吞吐,他自己则立刻闪到一旁。 “呼”地一声,双招相会,顷刻同归虚无。 继而,又是一片接续而来的沉寂。 影骸环望着周围,呼呼喘着粗气。彻地闻声的攻击宛如长夜的鬼魅,根本无从探寻。 “有本事,何不现身出来。”他实在沉不住气,大声对着空气喝道。 很快,回音传入他的耳膜。但是与此同时,这次还裹挟着一道轻叹,深入他的脑髓: “时候刚好,那就没时间陪你了。” 一声宛如死亡宣判,继而是狂涛骇浪般的巨响,刹那冲入影骸神经! 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但是一阵威压扑面而来。影骸感觉五感错乱,竟然无法分辨招式的来向,仿佛八面涛声,冲袭甲板。 但是,其实一切的招式,都只是被封锁在水壁囹圄之中的,狭小的攻击。 身在水壁以外,甚至船内众人都没感到半点异样。站在水壁外,看着里面强悍的招式顷刻扑向影骸,仿佛一块淡色琥珀里的画面。 看着不远处幢幢雾色,彻地闻声背过身去,不再去看影骸的死活。 这个地方,就是可以通往影主他们那一边的捷径了。 内心暗暗激动,他呼吸了几次,心思一紧,立刻自船上一跃而起,飞回自己驾驶的大船。 鼓足真气,彻地闻声自己站到舵手的位置,满舵转向,朝山峡间隐蔽的豁口疾速驶去。 而就在他立刻的瞬间,影骸船上惊闻一声轰然爆炸,江流浮沫顷刻冲上半空,船体隆隆发起巨震。 火柱湮灭许多,在船舱里的一干士兵急忙涌上甲板,却见到一片遮蔽的黑暗。他们扳着甲板上的物件各自上前,却感到脚下满是水渍。 而跑在最前面的几个士兵,在朦胧中依稀辨认出横卧在甲板上,鲜血淋漓的人影,他们几乎同时,惊呼出声:“是影旗使大人!!” 就在刚才,水壁失去真气的笼罩,内部骇浪冲击,登时喧天轰爆。 甲板上的众人立刻朝那边趟水跑去,纷纷拥在影骸身侧。 有人试探了一下影骸的鼻息,几次都不好确定。不过好似还有一点微弱的气息留存,那就还有救。 大船悠悠地横斜着身躯,紧随在他们后面的一众小艇纷纷乱了方向。不少小艇减速不及,卷着方才爆炸的急流撞在大船侧壁,又因为连环索的缘故,不少小艇被撞得稀烂。 木板漂浮在水面上,不住地忽上忽下。顿时人群一片混乱,仿佛江上散乱的游鱼。 ………… 黑暗宛如幽灵般游荡,这一夜,仿佛在各方筹算之下,显得无比漫长。 江流的雨季已经停歇,泥沙的腥味逐渐褪去。就在另一侧的群船逆流航行之际,他们也渐渐看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两岸并没有逐渐险峻的山峡,反倒是原野绵延不绝。枭无夜自然来过九篝将营,渐渐明眼,看出了这一路的端倪。 溪紫石心头紧张,但面色一切如常。不知道彻地闻声那边是否顺利,他还真有点担忧。 看着前船孤坐的影主,那座身躯仿佛遥不可及的尊像,令人不免战栗。 暗暗吞了口气,溪紫石闭目假寐,不去胡乱思想。 但就在这时,枭无夜从他身旁经过。溪紫石眯了眯眼,旋即又轻轻闭合。 水波不兴,船舶行驶得非常静谧。荡开的涟漪幽幽流走,倒映着散碎的满船火光。 鬼啸长渊同样半闭双眼,看起来有几分疲惫。枭无夜自后船一跃而上,悄无声息地靠到他的身后。 鬼啸长渊听他到来,缓缓转头看去:“枭无夜,何事。” 两人的脸色都通红,仿佛喝多了酒一般。枭无夜恭敬地低头,小声对影主说:“影主,这条路,看起来并非通往老鹫山。” 但是,鬼啸长渊却只是淡淡点头,没有惊讶,也没有别的神情。一切在他脸上只有淡漠,如同枯涸的雪漠极地,散发出摄人的冷傲。 他“嗯”了一声,慢慢转头看向前方。眼前一片神秘,暗暗潜伏在疲惫的表情之下。 枭无夜说完,稍微静默站立了片刻,就转身跃回后面的船。 鬼啸长渊侧眼看了看他,还有溪紫石的身形。他轻叹一声,冷峻的目光,重新看向前方的道路。 渐渐,前方的迷雾开始汇聚。 延伸的雾气仿佛血色的触手,很快将群船团团包裹。舵手和群兵发现异样,纷纷警惕起来。 而鬼啸长渊并没有因此变化脸色。他始终漠然看着眼前的一切,包括浓雾吞噬了暗淡的火光,四周陷入更为深沉的黑暗。 后船,溪紫石和枭无夜见状,各怀心思。溪紫石随即起身,下令让后面的小艇互相警戒,以防被湍流冲散。 枭无夜则快速飞回前船,快步靠到影主身边警卫。 鬼啸长渊冷冷地看着前方,前方已经被浓雾滚滚掩蔽。顷刻间出现的雾气……看来是他,他还是来了。 他有着超乎人类的敏锐感官,而且不俗的修为精炼了这种能力,自然能洞察周遭一切细微的变化。 第三百八十六章 覆江之决 就在这时,他透过浓郁的血雾……听到来自江流前方,出现了异常的冲激声。 危险瞬间降临,群兵同时感到一股威压袭来,狠狠压垮了他们的肩膀。顿时人群发出此起彼伏的哀嚎,殊不知这股威压,正是有他们尊崇的影主的一份贡献。 江流急促放缓,群船仿佛遇到了强大的暗流,立即减速下来。 大船的火光一片星点摇晃,小艇纷纷失序乱撞。鬼啸长渊冷哼一声,轻轻拂手,强力镇压下船舶的紊乱。 方才的威压,正是来自前方的警告。但鬼啸长渊毫不顾船内群员,反倒散发威压与之抗衡。 两股空前威压,在并不宽阔的江面上登时激起层层飞浪。湍流顷刻改变江流的方向,掀天的江潮向两侧冲刷开来,露出中间湿润的河床。 鬼啸长渊丝毫不乱,听到浓雾之后的浪头打来,当即抬手一挥,浪花瞬间失去气势,偃息重重拍回泥泞的河道。 枭无夜见状,同时赞功,青紫焰色的真气箭一样刺入血雾,攻向对面的敌人。 眼前一片浑浊,鬼啸长渊心感不悦。他蓦地深吸一口气,猛地向外吐出。 一股包含真气的狂风扫过,顿时清扫了眼前的迷障。霸道绝伦的真气拔除空气中黏结的血雾,眼前顿时一片清亮。 但同时,四周的火柱同样熄灭。满天稀疏星斗照下,空气只剩一点淡淡的血色缭绕。 而就在这时,横拦眼前的敌人,也终于清楚地现身在群人面前。 经过一番斗法,疲惫的江流满是灰白的泡沫。溪紫石在后面已经安排停船,群船好似江中堡垒,静默占据了整张江面,屹然不动。 江风吹刮,鬼啸长渊注视着前方,那艘横在前方,拦截住整条江水的大船。 上面的桅杆静静伫立,那是他们的船。船头只有一人凛凛迎风,身影孑然孤傲。 “……彻地闻声,你还是来了。” 鬼啸长渊低声说道,声音很快被秋风卷走。他扶着桅杆起身,枭无夜立刻守在了他的跟前。 江上,一片黑暗。熹微的夜光沆砀,连一点露色都看不清晰。 彻地闻声独自屹立,宛如江心的磐石。 他竟然错算了。 本来,他的这艘船将会声势浩荡地横着穿出峡谷,插进鬼啸长渊的船只。由这一片义无反顾的开场,作为他浴血末路的启程。 但是,当他加速航行,一路穿过曲折的峡谷,却发现鬼啸长渊的船群还没有赶来。这不免让他失望,更感到一股愤怒。 夜风在他身上肆意拍打着,好似夜幕的鞭须。他等待偌久,终于,那个令他愤怒的仇人,尽管姗姗来迟,却还是来了。 尽管这不会是最后一战,但是他还是决意不加保留。 他经年积淀的恨,他的悲伤,都将化作接下来的一场绚烂的战斗,把自己的“道”,诠释得淋漓尽致! 心头早已如海啸般涌动,他的脸庞却仍然默不作声。他已经在长期的自我囚禁中麻木了表情,即使……是现在! 眉峰一敛,他顿时逸散大半真元。船体恍若遭逢地震,猛地被压迫下沉,周遭空气改变流向,发出八面震撼的尖啸。 巨大的水压袭来,鬼啸长渊的船也首当其冲,船头仿佛被一双巨手压落,舱内群兵当即重重摔在地板上,疼得呲牙咧嘴。 鬼啸长渊不再轻视,看来彻地闻声此次前来,并非是莽撞行事。 这样的进境,较之先前更有突破。鬼啸长渊舔舐着牙齿,心里闪过一丝赞许——真不愧是他早就看中的,屠山隐脉。 再一瞬,电光交错,骇浪翻腾。 没有丝毫的麻木,没有长久困顿绝境的生疏,彻地闻声登时鼓舞真气,喧天水浪凝结大片水雾,在空中宛如擎天之虎,汹涌无匹,势若惊涛! “不好!”枭无夜脸色一变。 眼看弥天水浪即将铺天而落,枭无夜同时汇聚真元,在大船前凝聚幽幽气罩。 然而,彻地闻声招式修为,远胜于枭无夜能为。就在起招还不曾聚拢瞬间,浩浩水流如半空穹盖,顷刻笼罩整座大船! 只闻一声轰爆喧鸣,大波的江水漫上江岸。水流的冲击力道无匹强悍,后面一众小艇瞬间被推出好远,有的根本无从停止,就顺着波涛滚滚远去了。 溪紫石身处的,以及其余几艘大船同样受到重创。甲板桅杆纷纷折断,水浪迎面扑打,上面的士兵水手很多当场殒命。 溪紫石同时释放内力,稳住乘坐的大船。他看着前面被巨浪吞没的船只,心头也是砰砰直跳。 但是,就在波涛湮灭一刹那,原本的大船,竟然毫发无伤地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就连桅杆都不曾伤及分毫,它就只是静谧地停在水中央,任凭江浪沉浮。 这自然是出自鬼啸长渊之手。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抬手先一步凝聚气罩,并保下了在前的枭无夜。 水流哗哗顺着甲板和船壁,顺回滚滚江中。泥沙黑蒙蒙一片浑浊,毕竟受到如此搅动,多半连河床的泥沙都要一块掀起来了。 眼前仍然一片黑暗。鬼啸长渊再着眼,却发现在浪头打散的一瞬间,对面大船已经不见了彻地闻声的踪迹。 但是,就在霎时,一股逼杀透袭的冷风,毫不遮掩地铺面而来! 枭无夜身影轻灵,当即上前抵御。赫然只感到一阵冷风透过身躯,再看时,却见眼前已经成为了一片水雾。 只是抬手覆手一眨眼,彻地闻声就已经围困了枭无夜。 若非为了与鬼啸长渊战斗而保留真气,刚才瞬间,他足以斩杀枭无夜的性命。 飞上甲板,却不踏足其上。彻地闻声在半空飞舞,周身水气萦绕不绝。 冷光汇聚一指,他的目标……直指,鬼啸长渊! 时间仿佛迟滞片刻。就在他的指尖即将与鬼啸长渊眉心相接,就在即将见红的刹那,一口不世霸刃,飞腾而来! 铿然一声,惊天彻地。敲碎甲板层叠厚木,飞掣如电光走雷,传说中的霸道之器,于焉降临! ps:国士无双,在此谨悼念袁老、吴老,愿前辈一路走好。珍惜粮食,保持健康,就是对他们最好的纪念。 第三百八十七章 九黎鹿弑 气魄蛮横,当即逼退彻地闻声。飞旋入手,一口狰狞可怖的染血邪兵,划开疆途。 气焰诡谲,幽幽闪烁着紫红的煞气。鬼啸长渊轻轻一举,邪芒染透空气,满江如浸血缸。 余威十足震撼,彻地闻声眯眼一看,立刻知道了此物来源。 这多半是,由心湖陨铁炼化而成的,不祥魔兵。 长杆之顶,是一口瘆人的断首之钺。虎牙呼呼,煽动不安的情绪弥漫,仿佛昭告不祥,令人肝胆欲碎。 “九黎鹿弑……很好。” 一声沉喝,当即逼退彻地闻声两步。鬼啸长渊手持九黎鹿弑,仿佛末日祭师,即将宣判眼前之人的死亡。 彻地闻声冷笑:“确实……很好。” 顷刻,水压刺破船底,竟然顺着甲板缝隙突突飞溅而上。船体登时一沉,同时不绝晃动起来。 趁鬼啸长渊稍一分神之机,彻地闻声抢先进攻。他身影绝快如鬼魅,不及反应便已经纵身靠近鬼啸长渊跟前,抬手欲落! 鬼啸长渊同感一阵惊讶。这是他出关以来首次认真作战,与这名不太.安分的下属。 极小的水粒,在分寸之间凝聚了空前强悍的威压。彻地闻声一掌向前,鬼啸长渊冷眉侧身,同时持钺之手向他劈去。 一进一退,完全不等反应,又连续变幻多种战况。两人身影快速连环,在漫水的甲板上纵横莫测,飞湍无端。 彻地闻声稳吃鬼啸长渊不擅长近战,而且看他现状尚且还未完全恢复,因此才能与他较量不下。 再一击,凝聚万千水气,化作掌心一刀,刺破了鬼啸长渊肩头衣物。 鬼啸长渊心思缜密,连续变招试探之下,已经察觉彻地闻声的修为变化。 他的力量除了更上层楼,还针对精灵族和他的武学特点一一钻研攻破。当下每一招,无不克制他的力量,环环紧扣,让他竟然一时间只能退居守势。 “水辞·六指司南。” 彻地闻声低声吟道,声音却足以令鬼啸长渊听得一清二楚。 转眼一瞬,彻地闻声专精近战的一招,自掌心奔腾而出。 流水瞬间在他掌心绽开后天八卦,仿佛蓝光开苞,水龙开口。演化道门绝学,苍水波纹涟涟,顷刻吸附上他的周身要穴,远看仿佛繁星闪耀。 每一滴水,都灌注了不小的气劲。鬼啸长渊顿时感到浑身仿佛受困囚牢,难以挣脱。 水在彻地闻声的号令下,如有生命一般,萦绕在鬼啸长渊的穴道上一渗一吸,一者透入强烈的威压,一者吞纳鬼啸长渊经脉的真气。 再一瞬,鬼啸长渊感到身躯表层骤然发热——这是满身水苞,即将爆炸了! 鬼啸长渊本来留了三分试探,此刻却不得不专神应对。顷刻之间,他当场怒吼一声,自头顶而下水苞纷纷离身碎裂,飞散的光波沉赫摄人,令人不由胆寒。 彻地闻声被横扫气劲逼退几步,抚着胸膛喘气。 而鬼啸长渊得以脱身,再看他时,却见他的浑身已经湿透,顺着衣角滴答着水珠。 方才一次交锋,鬼啸长渊确实承认,彻地闻声,有让他正视的资格了。 既然如此……鬼啸长渊眼睑之下,忽地透出一阵扫地的寒风,甲板的水渍同时到处飞洒——那他,就要对这名昔日属下,不再留手了! 一声长喝,船身陡然一沉。江中断流一瞬,彻地闻声再凝神时,已经看到一道幽幽死光,逼近身前! 敛眉向上跃起,黑红煞气仍然灼烧得他两腿生疼。彻地闻声临空凝聚真气,登时号令一脉秋江,在长夜宛如江神现世。 霎时,随着彻地闻声一道号令,漫漫江流瞬间腾空窜起,摇动着不稳的躯壳凌空而上。水花呼呼向四周居高临下地洒落,大船上顿时如淋急雨,风涛摧折桅杆。 鬼啸长渊怒目向上仰视,只见浩荡的水龙卷之顶,彻地闻声双手后背,凛然俯视。 “封涛决·弹指且作密雨声。” 这一部招式并非自他所创,而是在一部尘封古籍中悟得。他的招式旨在克制鬼啸长渊,因此既多且杂,可谓基本涵盖了驭水功的大半武学。 霎时,水龙卷凌空弹射出嗤嗤水箭,仿佛腾龙剥鳞,密如骤雨,崩山而下! 大船在水龙卷面前犹且渺小,万千水箭如天马奔腾袭来,更显得束手乏力。瞬间船底触及泥沙,无处逃避,只能眼睁睁看着被密水吞覆,射成凌乱的马蜂窝。 危急之际,鬼啸长渊三指挥动,捻招起式。 霎时,就在万千水箭即将触及大船之时,一道瞬间包裹的血色屏障一如腾空巨壁,与绵密水箭发出凌空爆碎的连环震荡。 船身左右撼动,船底触泥仍然动弹不得。激流卷过船群,不少小艇被卷入漩涡,瞬间消湮不见。 耳畔惊呼声、爆炸声、疾风呼啸声来回不绝,后船的溪紫石紧紧扳住船舷,看着两人声势浩大的斗法,不禁心头骇然。 后面几艘大船接连倾覆,“轰隆”几声侧翻在岸边。溪紫石运功抵抗,自己这艘船好算还暂时平安。 风浪呼啸,两岸摧毁,泥沙碎石一概俱落,沉入泡沫层叠的水底。 鬼啸长渊一手撑起半空作盾,另一手仍然在窥测时机。只听头顶水箭仍然毫不停歇,他没兴致陪他耗下去了。 持钺之手,登时看准了彻地闻声招式的玄妙。他的水箭需大量消耗江水,因此要靠吞水维持水龙卷的屹立。而其中由吸水入腹到化水为招的连接之处,自然是最为脆弱的所在。 心思一定,鬼啸长渊手臂翻腾,九黎鹿弑翻覆血色愁云,霸道一招横澜推出! “灵武禁卷·第一式,断魃天蚩。” 仿佛横瀑染血,一钺疾劈,满目怵然一片血河。呼啸半空的原始生灵咆哮,气威冲溃漫天水箭,周遭大地滚雷般晃动起来。 波浪激散,秋江奔溃。后面的船被接二连三自船头打翻,排开的狂澜推出方圆,怒水轰隆隆劈碎两岸草石。 彻地闻声见状,气息同时被逼迫一滞,仿佛被扼住咽喉。 第三百八十八章 不意之援 顷刻间,鬼啸长渊霸招不由分说,斩断凌空盘踞的水龙卷。失序之水登时“哗啦啦”自半空倾泻,在夜里仿佛明镜破碎,零乱坠下。 彻地闻声足尖失去支撑,立即趁势变招。他在下坠间隙快速旋转起来,两掌凝聚无匹浩瀚掌气,直直向鬼啸长渊头顶推落。 借助水流的掩蔽,鬼啸长渊霎时竟然没能看到他的所在。自琳琅落水之间,就在彻地闻声即将一击得手之际,鬼啸长渊终于发现了他的行踪! 彻地闻声此招,显然有玉石俱焚之意。他在半空起手运招,自然是放弃了避招的余地,虽然最为凌厉,却也最为冒险。 人未到,招式威压已经劈面而来。鬼啸长渊冷声一哼,拨起长钺,直撄而上! 他也冒这一险。他的气劲在这一瞬间根本无法充分调动,但他仍是不闪不避,决意一抗彻地闻声的豁命之招! 一上一下,仿佛乾坤定势,登时向八方卷起呼啸狂风。威劲迭连折树断石,陡然攀升向上,在半空发起一声洞然轰鸣。 ………… 而与此同时,就在九彻枭影内部生死拼杀之际,双乾镇的怒火不息,在岸边燃烧起一曲绵延慨歌。 赋云歌剑掌同运,在人潮间飞快游走,顷刻倒落的性命染透黄尘。 荼蘼在后跟随,牢牢做他的后背。有了本族秘法维持,她的本领虽然不及赋云歌,却也不差很多,几番来回错动,她的身影飘然回舞,仿佛曳燕翩飞。 柏无缺使尽解数,也能勉力撑持。但在离他们近在咫尺的船上,狼尘烟却已经将要难以支撑。 “不妙。”赋云歌低声喝道。他挥剑斩开两人咽喉,竭力保持冷静。 火光熊熊,自镇内开始烧上江畔树林。余烬飘飞,仿佛黑雪飘零,很快散作无边飞絮,越过迢迢夜江。 九重泉久战不克,也已经出现力殆之势。他愈发焦急起来,飞戟连夺,几番蹭过狼尘烟的脸颊。 狼尘烟锈刀斑驳,那第二柄窄刀早已断折,此刻连番遇险,也决意豁命。 “死在这里,倒也不亏。”他扬脸呲牙,露出半边满是血痕的脸颊,看起来惨然可怖。 九重泉后退了半步,见状再度挺戟上前。甲板坑洼狼藉,已经濒临彻底破碎。 ………… 远离双乾镇的喧天火势,江流生死拼招,也到了即将判定的一刻。 但是,就在一人即将殒命的绝境之时,忽然,一道锐利尖芒横搠而来,竟然在这生死之际,打破针锋相对的绝路之争! 一道紫幽幽的光芒,在顷刻交会的前一瞬,逼袭而来。裹挟的一物逆风刺入狂风核心,竟然在千钧一发的刹那,刺穿彻地闻声的肩头! 不容两立的境地,根本无暇分神。彻地闻声受此一创,真气陡然紊乱,两掌气劲被鬼啸长渊吹上的血风打散,胸膛门户登时向鬼啸长渊的钺口敞开。 彻地闻声眼前骤然变色,不等反应,钺口已然舐血,没入他的半片胸膛。 他当机立断,随机应变运气于掌,豁足力气扳开锐利的血锋,趁势朝一侧滚去。他避开呼啸如狼牙的狂风,硬生生摔在断裂的甲板上。 硬是接下袭来一招和鬼啸长渊的锋刃逼命,还穿过劲头猛烈的飓风,彻地闻声属实受伤不轻。 他想要撑起身躯,却先是吐出一滩鲜血,手肘无力一软,趴在甲板上难以起身。 鬼啸长渊也为之一愣,很快回收接空的气劲。 两人的目光,同时朝他的肩窝照去。只见在他的伤口之中,还隐含着一颗不大的雨花石。 彻地闻声脸上痛苦,伸进两指将石块挖出。鲜血顺着他的伤口汩汩流出,渗入破碎的甲板缝隙。 与此同时,枭无夜也已经驱散雾气的笼罩。溪紫石自后船一跃而来,挺身与枭无夜一同护卫在鬼啸长渊身前。 刚才的招式,竟然出自溪紫石之手。鬼啸长渊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似乎有些意外。 不过,不管怎样,眼下的局面,看来不需要自己再费力气了。 改变战局的一手,让彻地闻声受创不轻,尤其硬接下长钺之上的煞气。受创之后的他看起来无比羸弱,汗珠不住顺着额头滑下,四肢都僵硬了几分。 鬼啸长渊迈过两人的护卫,慢慢走到彻地闻声跟前。 彻地闻声愤恨地抬头,五指扣破甲板,根根青筋在手背虬结。 “呵呵,你……”鬼啸长渊低头,却并不触碰他此刻的眼神。 而溪紫石就在身后,他也感受到那股热辣辣的目光在朝自己射来。虽然犹在黑夜,彻地闻声的两眼却像虎狼般闪着寒光。 他深深低下头,两手渗出冷汗。 然而,就在这看似胜负已分的一瞬间,变故陡然再生! 自彻地闻声卧倒的原地,蓦地“噗”地闪出一大片浓郁的烟雾,同时自雾气里射出一道道横窜直射的水刃!鬼啸长渊骤然神惊,好在他修为精深,一指轻轻落下,无数道狠戾的水刃瞬间在半空停顿,继而软软地化成一滩水花。 但是,雾气绵密不散。鬼啸长渊击破彻地闻声的水刃伎俩,再一鼓气,白雾顷刻烟消云散,半点雾丝不存。 可是随着雾气散去,彻地闻声也同时消失了踪迹。 “这……”枭无夜看着凭空脱身的彻地闻声,不禁有几分愕然。 溪紫石向鬼啸长渊侧身鞠躬:“影主,我去追他。” 鬼啸长渊眼中闪过一抹犹豫,但很快还是点点头:“嗯。尽快找到他,莫让他死灰复燃。” 溪紫石不多耽搁,立刻纵身飞离,很快也消失在远方的黑暗。 鬼啸长渊遥遥看着接连离开的两人,心思深沉。良久,他诡怪一笑,看起来有些瘆人。 枭无夜靠在他的身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身后浩荡的船群,此刻已经溃不成军,不仅冲散了近半的兵力,剩下的船只也多半无法再用。 饱经摧残的江水,断断续续在泥泞间恢复了流淌。他们的船却已经浸泡在江泥当中,想再驾驶恐怕很难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船头火烧 望着漫天黯淡的星斗,枭无夜吸了一口凉气,渐渐听到了不远处的声音。 “影主,看来今晚非常热闹。”枭无夜凑到鬼啸长渊跟前,小声道。 鬼啸长渊自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不远处的窸窣声音他也听到了,看来还有些正道的杂鱼送上门来,供他出手散心。 眼光默默移向那边,只见在远方薄薄血雾之间,一队人马朝这边疾驰而来。 微微冷笑,鬼啸长渊收起九黎鹿弑,脚步却朝那边缓缓走去。 ………… 双乾镇战局,胶着不下多时,终于呈现倾衡的态势。 一声呼喊,如同尖刀破暗,划过长空: “狼尘烟前辈!” 火光交织,众人无不汗如雨下。但就在刹那一瞬,只见狼尘烟被九重泉接连逼退,已经靠在了船尾的最后一块舢板上。 狼尘烟体力不支,九重泉招招紧逼。终于,电光石火一交错,狼尘烟锈刀脱手而出,他本人也后仰而出,“骨碌”一下滚入了湍急的水流。 九重泉立刻逼上船尾,向下查看。但是底下一片漆黑,水流喧腾,哪里还能看到活人的影子? 九重泉先是一愣,身躯好似浇筑一般停在了船尾。但很快,他意识到狼尘烟必然有死无生,当即挥戟大笑,笑声在大船上下震荡。 火光炽盛,照得他的脸庞更为不堪。赋云歌眼睁睁看着狼尘烟被他击下船尾,悲慨由心底而起。 身旁包围的群兵已经稀疏,但他们的体力也被消耗甚大。赋云歌气海即将空乏,心知机会不多,当即愤怒出剑,刺死挡在前面的余孽。 “九重泉,休要猖狂!”赋云歌大喝一声,纵身向上跃起。 下面几人看到赋云歌拔地升起,纷纷错愕,抬起兵器向他捅刺。赋云歌恍若不顾,抬脚把一干兵器当作借力的踏板,凌空再跃,竟然踏上了船头。 九重泉此刻犹然还在船尾,见到赋云歌独自上船,不免有点惊讶。 “就凭你?”九重泉冷哼一声,戟杆再握,登时向他跃去。 赋云歌握紧剑柄,见他来势汹汹,瞬间向前递出一剑。 剑光铮铮,但赋云歌与九重泉的根基去逾千里,这一招立刻遇险。剑戟还未交会,赋云歌就已经感到虎口剧痛,不由一惊。 但就在危急瞬间,一排细密的银针斜着飞来,迎九重泉面门而去。九重泉凛然回头,怒喝一声,银针立刻失去力道,纷纷摔落在地。 但就在这一片刻间,赋云歌赢得了脱身的机会。他趁机舞剑后退,剑光噼啪连环,打歪了九重泉的虎虎戟威,自己则顺势抽身避开此祸。 刚一站定,身边立刻多了一人。赋云歌不看也知道是荼蘼,两人如有默契,同时看向九重泉,摆开架势。 “一个小鬼不行,再加一个也是白搭。”九重泉“铿”地用戟杆触撞甲板,冷风袭来。 赋云歌目视着他的戟锋,忽然悄悄看了一眼船下的战况。 柏无缺看起来撑不了多久,围困他的还有十多人。眼看他就要命丧黄泉,赋云歌心头一下有了主意。 “来,狂话谁不会说?”赋云歌纵身上前,持剑越过荼蘼,意图要与九重泉火拼。 甲板沾水,无比湿滑。赋云歌借势侧身,剑式陡然刺出,似乎要专攻九重泉腋下。 九重泉同时挥动长戟,扭身与他剑锋交撞。但赋云歌却偏不与他硬碰硬,眼看戟锋逼命,立刻脚底打滑,顷刻转到他的身后。 九重泉何等老辣,这等伎俩对他毫无作用。见他想从背后突击,立刻负戟身后,骤然爆气,喧腾的黑红真元凛然呼啸,赋云歌站立不稳,顷刻朝后甩去。 荼蘼想他刚才从自己身旁经过时,好似留了一个眼色。不知道他有什么想法,但愿千万不要出事就好。 她咬着嘴唇看赋云歌,却发现他直直朝船下甩落。但就在危急瞬间,他竟是伸出五指扣住了船板边缘,身子吊在船侧,却不至于掉下。 赋云歌摔下的位置,底下只有一滩浅水,正是近岸一侧的方向。下面就是一众残兵,他们本来正要围歼羸弱的柏无缺,忽然见到赋云歌陷危,立刻朝他围了过来。 赋云歌比柏无缺更为棘手,这是他们刚才用同僚的性命换来的信息。眼看他欲落不落,在半空更是难以出手,立刻有意杀他取功。 同时,在甲板上的九重泉,同时冷笑着提戟走来。 荼蘼见他上下遇敌,心头如火焚烧。就算赋云歌有妙计,他又怎么能在这种情况脱身? 赋云歌大口喘气,看起来被刚才九重泉的爆气伤得不轻。 九重泉走到他的上方,看着他挂在这里,不由哈哈大笑。 抬起长戟,他陡然运起气劲。这里是船侧的边缘,就算他鼓动真气,也不会对船造成太大损害的! 有意给下面的群兵展露本领,树立威严,他立刻搠戟而下,直要精确斩断他的五指! 雄浑气力顺着戟锋流下。但就在这股气力脱离戟锋,即将触碰赋云歌指头的瞬间,陡然,赋云歌竟然紧贴船侧,向下滑着蓦地滚入水中! 群兵见他掉下,同感惊讶。但还不等他们如何惊讶,头顶失去对象的招劲,立刻朝着他们的头顶而来。 九重泉猛地惊诧。他顺势收戟,但释放出去的招威,却是无论如何都收不回来了。 本来只有分寸之差,在前几人头脑顷刻受到剧创,闷声不响,仰面倒地而死。 同时,赋云歌水下行剑,剑光顺着水光凛冽刺出。仿佛一片星点眨动,他这一招出其不意,齐刷刷刺断众人腿腱,他们纷纷摔下兵器,跪倒在地。 见到计谋得售,赋云歌立即飞跃出水,上前刺死围困柏无缺的两三人,一把揽住柏无缺的后背,腾空再上大船。 一派连环,荼蘼看到心情立刻转忧为喜。赋云歌在她身边放下柏无缺,三人这下能一心一意对付九重泉了。 柏无缺呼呼喘气,看起来已经没法参战。赋云歌把他安顿在炮手位旁的一叠尸体旁边,让他先坐着休息。 第三百九十章 揉云一气 柏无缺脸上冷汗直流,勉力抬头,对赋云歌点了一点。赋云歌知道他的意思是不必担心他,随即点头,纵身飞回原位。 熊熊火势,已经烧着了江畔的树林。树干腾腾灼烧,江边仿佛已经成了一条炽热的绢带。 船上三人都感到脸上火热,高温不住炙烤。九重泉登时朝他们杀去,赋云歌和荼蘼知道他的厉害,不敢硬碰,纵身朝两侧分散避开。 赋云歌挺剑在甲板上打了个弯,身躯立刻回转,划剑回刺。荼蘼也随后跟来,意图两面夹击。 但是,九重泉的修为,怎么是他们所能企及。他看到两人杀回,立刻吞气一吐,真气滚着甲板向两面迎去,黑红气流怵目。 赋云歌、荼蘼两人,身还未至,就已经感到一阵逼人疾风横扫而来,再也前进不得。 荼蘼武功稍弱,已经被重重拍了出去。赋云歌虽然有意坚持,却也随后趔趄倒退,险些摔倒。 但是,这一瞬,九重泉却不再给他们留喘息的余地。 赋云歌刚一稳住,眼前蓦地闪动冷然戟锋,朝自己头顶砸下。他心头大惊,背后已经靠到方才的船边,当即回头抓住船沿,借力在半空荡了一圈,避开了这一夺命之招。 就在落地之前,赋云歌又看戟锋尾随而来,不容多想,还未落地就立刻松手。 戟锋划过的气流斩碎他的衣襟,但他幸而及时斜着飞出,落在稍远的地方,侥幸存命。 “小东西,躲躲闪闪算什么?”九重泉见他来回躲避,心里很是不悦,怒道。 赋云歌自然知道此人本事了得,如果硬碰硬又怎么有机会? 但是,就在这霎时,他的头脑忽然想过一个稀奇的想法。 方才数度蹭过九重泉的招式,心头却忽然在此刻懵懂间顿悟了《云笈十三疏》第九式“气攒云峰”的道理。 不,不止如此。赋云歌猛地摇头,就在这一瞬间,当晚经历在他眼前一一化作一种感情,倒让他一时间脑中好似闪过一丝明悟的电光。 一品红梅曾教诲过自己,《云笈十三疏》后面内功,越发玄奥和艰深,因此不可等闲视之。至于这九十两式,恰如鸳鸯连环,虽然难以明悟,但一旦通晓,立刻两得。 “气攒云峰”,“气拈云海”两式,书籍中记录已经无比深邃。内功修行多半需要领悟,一品红梅只能引导,却也一直不通门径。 但是,就在今夜。他心海起起伏伏,又接连厮杀,心里已经有说不出的感觉。直到与九重泉几次交锋,他的运功法门却不意指点了他,让他朗然有解。 “破壁,自明……破壁!”赋云歌昂然抬头,眼前一亮。 心头正这样想,九重泉已经再度攻来。赋云歌心里思索着功法,竟然稍一分神,大腿避得慢了一步,邪风扫过,立刻给他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剧创。 剧痛钻心,赋云歌这才蓦地回神。 荼蘼见他战中分心,连忙不顾自己安危,赶来帮忙。 依九重泉的力量,就算再来一对赋云歌荼蘼,他也能招架得住。两人在他手里只有下风,一连交手十余招,两人就已经连陷险境,狼狈万分。 赋云歌还在不住想着:气攒云峰,正是要把浑身经脉收纳自如,时刻汇聚一点;气拈云海,则是举重若轻,虚怀若谷。 顺着这样的思路联想,他顿时有如醍醐灌顶,深刻领悟。 师父说的“破壁”,正是看准了他的修为阻塞,多是桎梏于心。 破壁,是破惯性之壁,破从前之壁,破自得之壁。如若他能一念破壁,自然受用无穷。 当即定心,按照樵老的运气法诀,赋云歌避开蹭着头皮而过的九重泉招劲,也不顾被削下的一绺头发,短暂呼吸了一次。 “荼蘼,缠住他八秒钟!”他立刻纵身退后,心知万分焦急,只得对荼蘼吩咐。 荼蘼闻声一呆。八秒钟,只靠她自己真的可以吗? 还不等细想,九重泉已经杀了过来。他才不管是不是娇柔女子,挺戟就劈。 荼蘼惊叫一声,挥开袖子挡下。只听“嚓嚓”两声,她的袖子齐根而断,露出雪白发亮的手臂。 九重泉劈开挡在眼前的袖布,再战荼蘼。荼蘼只得运起从前看哥哥用过的招式,依样画葫芦。 但是,她本来就无心武学,又怎么能记得仔细。勉强拨开九重泉两戟,她的手心已经红郁郁的,好像烧焦的红薯一样,麻麻得生疼。 “云歌!”她带着哭声回头,同时不忘避开九重泉的长戟,但已经快撑不住了。 赋云歌靠后伫立。他紧闭双眼,力图在这八秒钟的余地之中进行四次补充真气的呼吸。 荼蘼和九重泉交手不过眨眼之事,赋云歌内心默念,已经过了六秒。 九重泉心烦意乱,当即双臂运功,虎虎深邃的真气滚入长戟,向荼蘼的小腹刺去! 荼蘼退无可退,她已经靠在了湍流一侧的船沿。身后波涛汹涌,身前血戟逼命,她就算想逃,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七……八!” 一声咆哮,赋云歌身影在长戟刺来一瞬,挡在了两人中间。 “噗呲”一声,戟锋刺进他的腹部,没入最锋利的尖端。 但是,真气幽幽,竟然没能立刻击碎他的脏腑。相反,九重泉竟然感到两手一阵返劲,冲进自己两臂的骨髓! 这正是,配合《云笈十三疏》和揉云掌之后的,绝地反击! 眼看赋云歌一手血淋淋地攥住戟锋,另一手抬掌运气,“啪”地击在九重泉的戟杆之上。 顿时,刺入的戟锋缓缓拔出,赋云歌两手腾挪,竟然奋起平生之力,把九重泉无比沉重的真气推了开来,更有半数原路折返,冲进九重泉的身躯! “呃……”九重泉挺身受力,感到两臂骤然酸麻,几乎握不住戟杆。 赋云歌冷声一喝,卯足全数真气,将他一推而出! 九重泉连续倒退数步,脸上瞬间转变为惊愕。但当他再度回头,却见到赋云歌已经无比瘫软地滑倒,似乎刚才一击已经耗尽他的全部力量。 第三百九十一章 同舟共亡 “云歌!”荼蘼连忙抱住他,满脸担心。 赋云歌刚才一招,确实是耗空了他的力量。九重泉不少内力也顺着伤口冲进,他现在感觉体内滚烫难熬。 “别担心……”赋云歌紧紧攥住荼蘼的手,“我不会让他……伤到你。” 九重泉听闻,感到一阵好笑:“小子,护花使者么?都蔫成这样了,亏还能说出这种话。” 但是,当他说完,却见到赋云歌和荼蘼两人都没在看他,而是紧紧看着他的身后。 九重泉心知他身后并没敌人,朗声大笑:“这种小伎俩,还想骗我么?” 但是,“么”字还没落下,他的后背顿时感到一股直袭而来的热流,直接将他卷了出去。 紧接着,轰隆一爆,整艘船都产生空前巨震。 九重泉自半空掉下,正好掉在船尾。当他无比惊愕一回头,却看到炮手位置,柏无缺正拿着一枚点燃的火折子,颤巍巍朝旁边的油桶走去! 那是这艘船仅存的火料。本来是预留开最后两炮,但因为双乾镇已毁,这两桶就搁置不用。 方才一声巨爆,正是柏无缺千钧一发之际,将其中一只油桶点燃滚过,在九重泉背后爆炸。 此刻甲板塌陷,黑烟浓郁。船体不堪再动,若是再来一次爆炸,大船势必倾覆! “你……好大胆!”九重泉提戟上前,想要阻止。 然而,柏无缺脸色无比坚毅。好像睡梦刚醒的泰然,他颤巍巍扳住油桶边缘,脸色宁静。 他先是愤恨地瞪了九重泉一眼。继而转头,把目光看向赋云歌、荼蘼两人。 “我师弟已经先我而死。为了抗衡九彻枭影。”他脸上焦黑,显然是被黑烟所熏,“我作为师兄,虽然无能,又怎么能屈居他的身后,贪生怕死?” 江风骤然凛冽,流水在船下发出沙沙的悲鸣。 柏无缺护住火苗,安静地看着两人:“这次,咱们失败了。但是又怎么能让他们成功!” 赋云歌扶着荼蘼的胳膊,靠在船沿。两人看着他的模样,感到一阵悲哀油然而生。 九重泉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不敢冒进。江风四面呼啸,他更不敢出手断火,生怕一点不慎,将油桶引爆,整船登时作废。 “柏盟主……”赋云歌同样直视着他的双眼,“好。” 风涛猛烈,仿佛慷慨送行。九重泉眼前一惊,只见那点明亮的火星,已经自柏无缺之手,坠入油桶当中。 柏无缺同时朝侧边跃去。九重泉同样匆忙退后,却见热浪如龙,横射而出,迸散向天,一片通红光亮,伴随震耳爆响,炸裂巨帆。 如同江头飞鲨开口,桅杆受到火浪冲击,顷刻折断成数截。甲板片片掀飞,江流仿佛绽开花瓣一般,朝四面八方飞涌起滚滚波涛。 红光照耀夜天,大船熊熊摧折,木板熊熊起火。烈风呼啸往回,迅速把火舌遍布船身的每一处,浓烟顺着船舱缓缓吐出。 爆炸声在船舱接连传来,船身千疮百孔。顷刻流水涌入,水火交融,在水里掀起一阵泥浆漫漫。 九重泉身负创伤,耳膜嗡嗡不绝。他及时抽身跃到岸上,但也伤得不轻。 犹疑地目视着眼前燃烧的巨船,上面已经看不到柏无缺或者赋云歌等人的踪影。 只听“咔咔”声不断传来,应该是船木烧折,好似巨兽濒临解体。 身后,同样是大片烧着的树林,散发出烧焦的木头气味。九重泉前后遇火,心头更感到颇为震撼。 火焰不断试探着江畔未死的属下,有人卧倒在地,纵然还有一口气,身上却已经着火,将要救不活了。 九重泉不去再看他们。他的脑中,忽然闪现了柏无缺刚才平淡的一幕。 此人武功自然不值一提。但他刚才以卵击石,玉石俱焚,倒令他对其印象深刻。 “呵呵……有点意思啊。”他收起长戟,低头一看,掌心已经满是血渍。 大船已经报废,后面仅存的小艇也全数遭殃。看来他这次不必赶去支援了,正好回去歇息。 背着两手,他沿着浑浊的江畔,慢慢走去。 远江的血雾弥漫,很快九重泉的身影消失不见。双乾镇内外,唯有两边火焰喧腾,仿佛对峙的悲剧,互相啜泣。 ………… 而在远处,群船遗骸之上,恶战正饮江水,往回如浪。 梅花飘杀,已经渐渐屈势。散落的梅花坠落水中,顺游迢迢漂远。 月参辰寇武夫两人同攻枭无夜,一品红梅力抗鬼啸长渊,两边都已经落尽下风。月参辰尚且能自保,见到满身浴血的寇武夫和一品红梅,心头渐生退意。 寇武夫拳掌如风,赫赫沉雷。但枭无夜以一敌二,还有余闲关注影主,足以见明其还未动用全力。 其实经过一番鏖战,寇武夫的好战之意也渐渐消退。只是一品红梅仍然执意强攻,他两人也无可奈何。 再看一品红梅,血汗如雨,遍体鳞伤。但手中长剑不放,眉眼仿佛回到了当年。 本来,他早已经磨去了很多棱角。甘做隐侠,漂泊多年,他根本没想到,上天还能给他这个机遇,让他把沉积数百年的苦与恨,尽情宣泄。 本来,他无意缠战。他们远远感受到激战余波,就知道他们不可硬碰。 但是,这个冷静的想法,在他清清楚楚看到那片花斑鹿皮时,彻底改变。 ——苍天怜见,他竟然真的又遇到了那个,当年害他家破人亡的凶手! 他要为亡妻复仇。 每一剑,都似乎要倾泻一切力量。每一次进攻,他都毫无保留。 气海从未鼓荡那么奋力,他仿佛老木逢春,手心剑式绵密,剑气千百纵横,嗤嗤往复的剑啸刺破长夜秋风,斩碎浮木波浪,如痴如狂,无心无我。 一招,又是一招。真气在他经脉肆意宣泄,梅花染血,片片血红,好似枯泪斑驳,好似冻雪成灰。 寒意飞彻,让鬼啸长渊也心头一凛。他只靠两臂挥挡,但剑中沉重的力道也让他隐隐发麻,手臂有些僵硬。 第三百九十二章 红梅剑断 他还没急于下杀手,是因为眼前此人,似乎有些面熟。 剑光凌乱,但鬼啸长渊以真气贴附皮肤,便足以尽数抵御。 他不住看着一品红梅的脸,心里好像有了几分印象。 他不禁脱口而出:“你……是何人?” 一品红梅眼前冷冽,好似百丈寒泉冻结。他手中招式不息,淡淡地说:“……昔日因你心死之人。” 一品红梅并未回报名号,但一说这句,鬼啸长渊蓦地回忆了起来。 “哦……”鬼啸长渊眯眼,仔细又打量了他一下,沉沉点头,“原来,是你。” 一品红梅见他看似并不在乎,心头炽焰更盛。再回想亡妻死前一幕,他内心更感悲凉。 “受死!”他在半空腾地一转,剑锋好似万朵花开,呼呼占满巨船顶的夜空: “盛雪·芜梅残山!” 一声怒喝,满目红白相间,雪梅清香如琼脂降临。 眼看万朵晶莹雪丽的梅花,将要自半空劈头落下,好似一面硕大软缎盖落,鬼啸长渊深吸一口气,双掌一交。 “敬你。” 话音一落,自他相对的掌心当中,骤然卷起一阵拔地冲霄的黑红色旋风。螺旋的真气如同老树虬根,盘旋直上,裹挟着冲入半空的强悍气流,迎着万朵梅瓣扶摇直上。 高空霎时无比壮观。一品红梅的绝招在旋风包抄下顿时大乱,诸多花瓣顺着气流,如同天女散花飘向远方,还有不少卷入旋风,莹莹闪动着黛色的光耀。 飓风吹刮,在船上的众人也能感受到劲风拂面。一品红梅见到绝招就此消散,同样惊诧万分。 “过了这些年,你的进步,依旧令人失望。” 空气中渺茫传声,进入众人的耳道。一品红梅闻声变色,再一顿,怵见鬼啸长渊已经近在眼前。 只见他蔑视地眯起眼,又打量了一下一品红梅:“当年没杀你,那就今天吧。” 一品红梅面前闪动一片红梅屏障,朵朵隔开两人的距离。鬼啸长渊“哦”地一声,只见红梅团簇之中,红梅剑如花苞般涌出。 “笑话。” 他不避不移,抬起手指一下夹住了红梅剑锋,裹挟的真气倏忽荡然无存。宛如拿捏一只麻雀,丝毫不费力气。 月参辰和寇武夫见到那边的情况,都心头一沉。 “琼海……落梅潮。” 但是,就在这一间隙,梅花屏障消散,但其后却不见了一品红梅的踪影。 一声沉喝,鬼啸长渊感到背后传来簌簌真气涟漪,立刻冷笑回头。 只见一品红梅浑身透出粉黛光泽,伴随着呼呼梅花浪潮提剑刺来。他的眉眼锐利,似乎抱定了必死之心。 “气势很好。”鬼啸长渊淡淡地颔首,但脸色却变得仿佛阎王般可怖,“可是……我看腻了。” 登时,一指闪光,黑油油的死气如藤蔓般蔓延。 就在黑色波光触及一品红梅瞬间,忽然,他的眼前闪现一片如朗日般刺眼的光! 随即,一声震爆,船身倾侧。船上几人差点摔倒,总算稳住身形,只见万千红梅原地飘散,却已经不见一品红梅身影! 就在鬼啸长渊迟疑之际,骤然惊闻一声缓慢的吟诵,在头顶半空响彻: “……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 他抬头看去,恍然发觉,刚才自背后袭击的只是他的幻影。一品红梅此刻身处半空,浑身散发凛凛血梅寒光。 再闻一声怒喝,俯临而下: “一挽梅雪,乱千峰!” 壮观一幕,在半空赫赫降下。只见自他的剑端,忽忽飘飞出大片大片的夹雪红梅,漫天飘零,颇似苍天垂泪,寒气逼彻。 时间宛如暂停一瞬,江流仿佛瞬间逼仄。雪梅飘摇,沾湿众人衣物和残破甲板,水渍消散,却见到满是血色点滴。 感受到不俗的威压,鬼啸长渊这才露出一点认真的颜色。 他当时启开两掌,在身前左右一推,登时气脉倏开,周身笼罩黑红煞气。 “撼灵·三途掌。” 无比熟悉的招劲,在他周身顷刻爆散,继而抬着他的身躯,迎着高空而去。 两掌熊熊焚烧着死灵业力,象征着三途开道,一掌无生。他的浑身仿佛滚火的炮弹,迎着雪梅交打,逆向半空侠影。 一品红梅慷慨无惧,在半空踏梅舞剑,宛如遗世散仙。 眼看鬼啸长渊迎面而来,一品红梅沉气激元,气海濒临破碎,匪聚全数真气,化作至极的一次冲击! 剑掌顷刻碰撞,在夜空仿佛燃起了流星的垂芒。 再静默一刹那,轰隆掀涛的震耳惊爆,拍散狭窄的江流,裹着泥沙排上两岸。伤痕累累的江岸再受重创,地皮涌起,朝远处势若石潮泥浪,摧枯拉朽。 “哇!”寇武夫、月参辰受到冲击,自船头栽进船下泥沙。 枭无夜同样被一拍下船,在落地之前强行运气缓冲,才不至于像月参辰两人那么惨。 三人同时把目光汇聚向半空对招的两人。只见空气涛澜阵阵,流风不绝,两人却已经不在原位,只余朗朗微弱的旋风,在半空忽凝忽散。 再看船头。只见已经断作两截的大船,船头高高翘起,上面停驻着两道模糊身影,依稀辨认不清。 尽管如此,他们也都知道,那就是鬼啸长渊和一品红梅无疑了。 枭无夜冷冷看着船头,拳头却已经暗暗攥紧。月参辰两人同样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看着两人的胜负。 蓦地,就在三人同时聚焦的刹那,其中一道黑影膝盖一软,“噗”地倒下。 三人同时一惊。继而是一阵低沉的阴森笑声,顺风回响起来。 “完了!”寇武夫刚要大叫,却感到胸口一闷,剧烈咳嗽起来。 船头之上,胜负已分。 即使燃烧生命,跨越极限的搏命一招,也仍旧难以跨越巍峨如雄岳的差距。此刻,眼前之人黑影仿佛天塌的瞢暗,预兆着对手即将消殒的宿命。 一品红梅不住喘气,浑身被鲜血覆盖。同时,红梅剑因此折断,散碎的鲜血,与沾雪的红梅交错,凄艳而绝望。 第三百九十三章 尘封之仇 一品红梅的浑身,此刻就像骨头粉碎一样剧痛。但他一言不发,用最后的沉默,来阻遏眼前邪恶侵蚀不屈的内心。 鬼啸长渊低头看着他,眼角微弯,但很难说是愉悦的表情。 “……这是你的尊严么。”良久,他朝天吐了口气,低沉地说。 一品红梅喉管仿佛被血块堵塞,他现在连喘气都有所困难。听鬼啸长渊这样问,他“嘶嘶”地费尽力气喘息了几下,听起来就像是对鬼啸长渊的讽笑。 “啧。”鬼啸长渊见他傲骨不屈,心头无名火起。 但是,他琢磨了一下,最后又缓慢地对他讲道:“你今晚难逃一死。不过或许,把你死的原因告知你,黄泉路上,你也能明白些。” “……就让你下辈子,深深记住不要与精灵族作对。” 漫漫夜风,远处寒露未明。尘封八百年的历史,在短暂的一段讲述中,仿佛重现。 鬼啸长渊原本,是诞生自精灵族和人族混血的后裔。千余年前,他曾目睹过天地浩劫的轮转,并醉心于武学,长期云游,耽于修行。 精灵族在三界天曾占有很小的比重,他们的根骨与人不同,有独特的脉门与法诀。鬼啸长渊更是其中佼佼者,经过数百年的试炼,已经修为非凡。 那时候的他,并没有复仇的心思。除了精进武学,他对一切事,都漠不关心。 后来,为了研习一部辗转偌久寻觅所得的秘典,他将自己尘封世外,闭门独修,一晃就是六十余年。 这部名为《灵武禁卷》的武学,确实给他带来脱胎换骨般的蜕变。但令他所想不到的是,在他尘封的这段岁月,外界天地,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革。 烽火喧天,曾经偏安一隅的精灵族,竟然成为了三界天誓要铲除的异己。他对此一无所知,更无暇得知,他当时只求曾经疏离的亲人们能够安好,他于是发疯似的穿过三界每一片角落,寻找他曾经的亲人。 路上,他曾经因为混血身份遭受过攻击和猜忌。但一切都无所谓,他顿时明白了,习武的目的,就在于保护想要保护的东西。他现在有实力了,但他的亲人们,却迟迟不和他见面! “我当时在想,他们只是普通的精灵百姓,或许他们一切安好,躲在什么角落。” 鬼啸长渊缓缓叹息,密布血丝的眼里竟然泛起一点晶光。 时间拖得越久,他越来越不安。但他还没有放弃,一边毫不气馁地寻找,一边安置了一处静谧的居所,只求找到亲人后,把他们悉数护送过来,以避此难。 一年,两年。时间流水般经过,战争快要接近尾声,但就在这时,他终于得到了消息。 ——或者说……最沉痛的噩耗。 那时,他道听途说到有一群精灵族漏网之鱼,正被正道群侠围攻。 他立刻欣喜若狂,几经辗转打听仔细,他不顾一切地赶去,只求老天能给他一点挽留的机会。 他当时发疯似的,没日没夜地穿行。度过两层大陆的距离,他持续穿梭,终于抵达。 然而,当他亲眼所见,却只有一座灰白而死寂的,高耸的土垄。 仿佛热血还未凝固,大地犹且湿润。那时的远天静得怕人,唯有浓淡的灰色淋漓,交叠着一片不成样的惨剧。 他几近癫狂。 心头好像被重重砸了一闷棍,他当场晕倒在地,不知昏迷多久。 等到他再次醒来,眼前仍然是那块滑稽而恐怖的土垄,还有毫无颜色的天空。 一切就像把他的心掏空。他忽然来了力气,爬到高高的土垄上,奋起两手,拼命地扒。 不敢用真气,怕惊醒里面沉眠的灵魂。当时的他,两手血肉模糊,直到露出森然指骨,钻心的痛都好像钻不透麻木的心,他竟然没有掉下一滴泪。 不知道挖了多深,终于,他找到了里面掩埋的尸体。 不知疲惫,他一具一具地将尸体从土垄里拖出,排在地上。 终于,他还是看到了……那几具不愿看到,却又不得不逼迫自己看到的尸体。 “他们死了,但他们什么恶事都没干。”鬼啸长渊腔调微微颤抖,眼前好似蒙上了一层水雾,似乎眼前一切,又回到了那一天的绝望。 一品红梅微微一抖,脸色也为之肃穆。因为他渐渐也顺着回想到两片图景,一者是他埋葬玖如瑕时的至深悲戚,一者则是有些模糊在记忆之海的……一些画面。 也是自那一天起,他的心,彻底成为了黑暗。 他曾经癫疯似的,去找当时的正道高手决战。但是不敌人多势众,而且精灵族大势已去,他即使修为过人,同样被痛打得落花流水。 很快,天帝易位,精灵族的暴乱,几乎在历史结尾。 即使那时的鬼啸长渊心中悲愤欲死,但他仍然没有一死了断。也没有跟随最后的精灵残兵退回他们的狭窄异界,而是独自潜伏了下来。 也是自此……一颗至深至深的仇恨的种子,坚固地埋藏在了他的内心:复仇。 他要复仇。就算他当时不行,未来一定行;就算他一人不行,今后他便图谋大业;就算他一时间没法找所有人类复仇,他也要找到当年,亲手杀害他亲人的凶手! 说到这里,鬼啸长渊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他低头朝一品红梅注视,目光狠辣仿佛尖钉。 “后来,我找到了。”他死死瞪着一品红梅,仿佛浑身再起怒火。 他确实找到了。为了复仇,他甚至又将那些尸体再度翻出,一一检查他们的伤口。 最后,他得以确定。当年凶手,正是江湖之上的玉梅剑侣,以及天典万刀阁的阁主,鉴承风! 到此,一切的齿轮,就此闭合。 一品红梅眼前闪过一丝迷惘。他蓦地在头脑中闪过吃惊,但继而就是一幅陈旧的画面。 他好像……确实有过这样的印象! 当时的他,曾是跟着天典万刀阁前去进行一次围剿。本来的情报是有精灵族高手作祟,但当他们真正抵达,却只发现一片正在迁徙的普通精灵族人。 第三百九十四章 涤罪之寒 为了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天典万刀阁众人一派商议,决定将这些精灵一并杀除。 后来……就是满目鲜血淋漓。他们心头萦绕着先前被精灵族所害的同袍和百姓,岂料自己此刻,也化为了最为厌恶的滥杀者。 因为其中并无高手蛰伏,他们的战斗——甚至只是单方的围歼,得以很快结束。最后鉴承风老前辈心有不忍,将那些尸体全数拢入土丘,就当是他们的坟冢。 那天的风很猛烈。时隔多年,这些记忆本该已经忘却,但随着鬼啸长渊的一言一语,他的眼前,却渐渐变得鲜活起来。 一幕幕沾血的兵刃交错,一品红梅眼前一晕。 ……原来,他的不甘,他的悲切,竟然都是缘由于自己亲手所铸的报应么? 鬼啸长渊蔑视地看着一品红梅露出那样的表情,额角罕见地微微显露青筋。 他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在不自觉地磨动,发出“沙沙”的刺耳响声。 “不需要你现在的伪善,因为九彻枭影,将会让这世道彻底沉沦,”他缓缓抬掌,“让整个人族,与昔日他们亲手毁灭的精灵族陪葬。” 他的眼中露出血色的凶光,瞳孔染上黑郁郁的煞气:“而你,就成为这血途之下,荣幸的牺牲品吧。” 陡然气压下沉,船头“咔嚓”发出即将断裂的惊响。 两人身躯忽地一落,一品红梅此刻浑身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 原来如此……那他的死,确实不怨他人。 只是……他唯一感到有点遗憾的,就是自己的爱徒,赋云歌。 这么短暂的时间,他教给他的东西实在有限。他没能尽到一个师父的责任,只求那孩子能好好活下去,在未来……能够继续顶起捍卫三界天的重担。 眼前黑红的气焰满目琳琅,鬼啸长渊的掌心不由分说地朝他头顶盖下。 但他却无比平静。见状他甚至微微闭眼,仿佛只是迎来一场沉睡,毫无怨尤。 呼呼气焰,下一秒,便将成为宣判英魂归天的鼓槌。 “手下留人!!” 一声喧天长喝,就在一品红梅将死一瞬,破浪而来! 霎时,寒风四起,仿佛靖平狼烟的一场风雪,自远方凌然飞驰而至。 细浪不及翻腾,瞬间凝聚一层薄冰。漫漫江流顷刻自远方飞速冻结,好似一条晶蓝的飘带拂过,挟带着苍茫的寒意,飘雪绵延飞舞。 同时,一支造型凝练,而透摄着冰魄之气的长剑,自高空凌越刺下! 剑身萦绕仙气冰雪飞絮,就在鬼啸长渊邪掌将落一瞬间,划开了两人的距离。雪气伴随长剑降落,向周遭猛地散发呼啸的波涛,鬼啸长渊随即收掌,后退几步。 呼啸刺骨之寒,吹开了两人的衣襟。顿时鲜血凝结,空气弥漫起一场不合时宜的雪烟。 一品红梅看清了那口神兵,嘴角鲜血滑落,喃喃道:“是,涤罪寒芳……” 鬼啸长渊微拧眉头,手掌拱起,似乎压抑着自身怒气,等待这名援手的出现。 “雪冉银涛叹东流,目空烟云仞北州。净衣一裘,寒芳千载,洗越澄明干戈休。” 清越诗句,踏冰而来的孑然身影,矫若身披冰雪的游龙,及时驰援。 一身青衣蓝袍,仿佛冰天雪地的来客。他自鬼啸长渊背后一跃而过,纵身一手搭在宝剑尾端,稳稳落地。 “你便是荼毒下界天苍生的那个魔头?在下倒想请教几招。”那人朝前一拱手,却是牢牢护持在一品红梅身前,来意无比明显。 远处的江流传来“噼啪”之声,是上覆的薄冰逐渐解冻。 鬼啸长渊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威压,凛凛仿佛让他回想起了雪漠洞窟的深寒。 而在船下泥泞之中,枭无夜见状,立刻飞身而上。月参辰两人也不甘示弱,纷纷卖力跳上,围在一品红梅两侧。 而一品红梅,却有点惊愕地看着来者的背影。良久,他才缓缓地吐出一口鲜血,说出来者的名号:“是你……越天寒。” 越天寒拔起涤罪寒芳,淡色剑锋如飞霜横野,直指鬼啸长渊:“魔头,把我的旧友伤成这样,还残害那么多百姓,这笔帐,越天寒一一记下。” 鬼啸长渊仍旧是原来的睥睨:“是么……呵。”仿佛越天寒的警告对他而言完全只是一句玩笑。 冷风呼呼拍打着船侧,众人都感到脸上一阵寒意。 望着远处似乎将明的破曙之天,鬼啸长渊也逐渐意兴阑珊。今夜他独对两人的生死之决,虽然并未力殆,却罕见地感到有点疲劳。 “接吾一招,若能苟活,才有说大话的资格。”他冷冷地放话,眼神直直地盯着越天寒。 一品红梅脸色一滞,低声对越天寒道:“不可……” 但越天寒摇摇头,直接地答应下来:“有何不可。若是连你一招都接不下,那我倒不如自尽当场。” 鬼啸长渊确实疲惫了。但听他这样讲,忽然又来了一点精神。 “很好。”他语气蓦地低沉数分,稍一迟滞,双掌再现幽幽煞气,“那,就看好。” 越天寒突然感受到强悍的威压横扫而来,同样感到惊讶。不过到此并无回头路,他脸色绷紧,剑舞半身,冷风透身延伸出去。 “撼灵·揭棺指。” 一声低吟,一道锐利难当的黝黑气流,顺着鬼啸长渊的指尖飞腾直射。 看似微小的招式,却在空气掀起阵阵惊骇的波澜。肉眼可见的空间扭曲,如同水面波纹,在一指的招式经过瞬间,荡向远方! “冰心玉篆,结!” 危急之际,越天寒登时持剑运气,周身最寒冷的气流透体而出,悉数汇聚身前,形成一面牢不可摧的凝冰之镜。 同时,揭棺指的招劲受到寒冷波及,同样在半空放慢速度。黑焰冲入冰壁,众人都能观察到那股无坚不摧的气流突破层层坚冰,仍是朝越天寒杀来。 “坏啦!”寇武夫一惊一乍地在后面惊叫。 越天寒同样吃惊地退后一步。但他别无选择,只得硬抗一试。 第三百九十五章 大难逃生 “烟雪一聚——” 逆运元功,弥散的冻气回溯,强行归于剑端。就在前招冰壁告破之际,越天寒横剑一运,竟然以宝剑微毫,硬接揭棺指的邪气! 经过冰雪之气加持,涤罪寒芳锋芒毕露。邪气经过冰心玉篆消磨,虽然力道大减,仍然有不世强劲的蛮力。 两者半空碰撞,相怼不散。 陡然,越天寒脸色微变。只见涤罪寒芳剑身微微弯折,冰晶逐渐如蜕壳般化去,但揭棺指力道未散,逼得他倒退半步。 身后就是一品红梅等人,越天寒心知自己绝无退路。 “喝。” 一声鼓劲,越天寒握剑之手再运气海元功辅助。顿时寒意凝结,返攻指力,只听半空轻轻“轰”地一响,冰晶彻底爆散,而揭棺指的威压,也瞬间荡然无存。 剑锋上的力道骤然减轻,越天寒立刻收剑。而在同时,鬼啸长渊冷眉对视,身躯纹丝不动。 他两手背在身后,只言不发。面对着这名扛下一招之人,他的眼中仍是波澜不惊。 但越天寒收剑之后,却好像想起了什么。 “你是……精灵族人?”他皱眉问道。 这样的招式,赋以“撼灵”两字开头的招式……让他无比熟悉,好像顿时在他脑中激起浪花,让他重新记起了很多年前的一段历史。 一品红梅在他身后说:“精灵遗孤,是为了给当年族人报仇的。” 越天寒得到一品红梅的确认,眼珠一转,微微笑了一笑。 鬼啸长渊听他两人的说话,一清二楚。 “精灵族血债,吾来替他们取回。”他冷声嗤笑,“你待如何?继续打么?” 他的话步步紧逼,但越天寒始终是原来的脸色不改。 他摊开手,微笑着说:“不了,我是来带人走的。若要继续打,我想那名浑身炙热的伙伴更适合做你的对手。” 这句话,进入鬼啸长渊耳中的瞬间,仿佛让他浑身一震。 浑身炙热……莫非是他? “……是那个,掠重明么?”他眼中霎时闪过愤怒、怨怼、激动等等神情,但到最后只融成了一句简单的悬问。 越天寒点点头:“是他。只是这次他来得慢了一点,但应该就在我后面不久。” 鬼啸长渊这次,手背都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的面色先是一阵静肃,继而忽然扬脸笑了起来:“呵呵,呵呵呵。好,好极了。” 远天已经泛白,曙光的颜色正在山脚下延伸。鬼啸长渊眼前微微模糊,仿佛已经看到了掠重明的身影,在远山的对面。 “所以……”越天寒试着又说。 “你们走吧。”谁料,鬼啸长渊直截了当地对他们挥了挥手。 一品红梅、月参辰等人感到有些吃惊。原本以为必死无疑,却没想到他现在这么轻易就放过了他们。 一品红梅眼里透出一点深邃的神色:“掠重明……” 越天寒虽然不动声色,心底也是长舒了口气。好算转移了他的注意,否则就算自己接下一招,恐怕也不会这么简单一走了事。 他反身扶起一品红梅的手臂,搭在自己肩头。寇武夫也忙靠过去扶着另一条手臂,勉强能让一品红梅稍微不那么痛苦。 鬼啸长渊看着他们狼狈的模样,顿时也感到刚才的疲惫再度涌来。 枭无夜看着他们跃下船头,一步步从他们眼下离开,心头有点复杂。但他知道没必要询问影主,因为他做过的事,从来没有后悔一说。 四人转入旁边的丛林,从鬼啸长渊视野里消失。 朝阳的光缓缓攀升,就在这一瞬间,照亮了早已混乱不堪的河道。也照亮了船头两个静默不动之人的瞳孔。 枭无夜侍立影主身后,同样思考着一些事。 良久,他的耳畔传来影主的呼唤:“走吧……该回去了。” 枭无夜抬头,见到的仍然是鬼啸长渊漠然不变的脸。他的浑身被光辉包裹,看起来轮廓分明,却又那么不熟悉。 但,他始终是自己最效忠的影主。 微微点头,鬼啸长渊跨过他的身侧,枭无夜立刻尾随在影主身后。 两人看向远方一眼,随即一前一后,同时迈步离开。 泥泞将近干涸。混乱的江流中央,只有一座高耸的船头,迎风默默伫立,仿佛折断的号角,阳光洒遍上面沾附的干泥。 ………… 顺江流直下,一侧是茂密的森林。江面恢复宽阔,如同一面撑开的帆布锃亮无瑕。 血雾重重叠叠,未经历战争的所在,血雾仍旧浓重弥漫。红色如同流淌的鲜血,高高悬挂在树梢,浸在泥土里,如同末日的支配者。 森林掩映,两道受伤的身影依靠在沙滩边。 “呜……” 一声惺忪沉重的呢喃,少女先缓缓睁开眼睛。 呼吸到空气里湿润的气息,还有血雾的味道,荼蘼很快清醒了,但是后脑勺还在隐隐发痛。 可能是昨天被冲下船的时候,脑袋撞到船板的缘故…… 她苦着脸慢慢坐起来,身下的沙滩非常松软。沙子凉湛湛浸泡着水渍,感觉非常舒服。 她很快想起来昨晚的事情,然后看到了还在身边昏迷的赋云歌。 他就紧紧靠在自己身边,此刻还昏迷不醒。看起来他脸上带着几分痛苦,不知道是不是在梦境里遇到了什么事。 荼蘼立刻朝周边环视了一圈,但这片地方什么都没有。 忽然想起自己的功力,她忙低头看自己的手心。原来的穴道已经凝血愈合,这就代表她的身体现在已经没有武功了。 “呜呜,好快……”她撅着嘴,对自己的身体好像有点不满意,“明明还想再多坚持一会儿的……” 可是,牢骚归牢骚,她也没办法。毕竟这种办法不能多用,否则按照父亲的话说,就是“有不可测的危害”。 荼蘼休息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好像没受多少伤。稍一调愈,她就能慢慢站起来了。 看着身边的赋云歌,她还感到有点小得意。 考虑了一下,见赋云歌迟迟没有醒来的迹象,她决定先帮他处理一下有没有外伤。 第三百九十六章 一己回天 赋云歌的姿势是两臂松垮地环抱着,衣服看起来非常破烂。荼蘼轻轻拿开他的手,运用本门的疗伤法,给他非常缓慢地愈合伤口。 胸膛的地方虽然衣服破裂,但没有很多伤痕。荼蘼暗自庆幸,看来他们昨晚被爆炸推出去的时候还非常幸运。 忙活一通,赋云歌前身已经并无大碍。但见他呼吸却越来越急促,脸上微微涨红,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荼蘼见他面色有异,连忙抬手去摸他的脸。 但是这一碰之下,却让荼蘼吃了一惊。 赋云歌好像是发烧了,而且……看起来好像还非常虚弱! “怎,怎么回事呀……”荼蘼一下乱了手脚,慌里慌张地不知道干什么才好,“难道,难道是在……” 她忽然想到。既然前面没有伤痕,难道是在他背后?! 突然,就在这时候,她的眼角一下子看到了赋云歌的背后,枕着的软沙,渐渐渗出一抹暗红。 仿佛蝮蛇吐信,让荼蘼吓了一跳。 但她立刻反应过来,连忙使劲把他翻过身去。怕他鼻子被埋在沙里,她又侧过赋云歌的脸,给他的口鼻旁边捧出一个用来呼吸的小沙坑。 这时,她才有心思把视线真正放在赋云歌的后背上。 然而,就在目光接触一瞬间,她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只见……赋云歌的背上粘附着很多沙砾,而那之下的,则是大片大片的累累伤痕! 鲜血似乎已经止流,但结痂情况很不乐观。因为伤得太重,很多伤口因为接触江水的缘故开始流脓,满背看起来浮肿不堪。 荼蘼忽然想起来他开始时的姿势。心头一震,她身体一软,“扑通”跪坐在地。 原来,他们昨晚根本不幸运。自己没有受伤,只是因为赋云歌拼命保护的缘故。 他们昨晚被爆炸冲下大船,荼蘼很快就陷入昏迷。赋云歌当时忍着伤创,一路随爆炸残渣顺流而下,期间凶险除了礁石巨浪,还有那些速度极快的碎木板、石块等等。 其中凶险非常。幸而赋云歌始终把荼蘼保护在怀中,硬生生用脊背挡下危险,两人这才上岸获救,不至于溺死江中。 “云歌,呜呜呜……” 荼蘼看着赋云歌奄奄一息的样子,眼泪忍不住成串滑下。要不是为了保护自己,他不会变成这样子才是。 但是,面对这么严重的伤,她却几乎什么也做不了。治疗胸前的一点伤就让她耗费了很多时间,要是继续慢慢治疗背后,不知道赋云歌还能不能撑得住? 荼蘼不断擦拭着眼泪,眼前一阵模糊一阵清晰。她的心里酸酸的,这样的荒郊野岭,难道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 “有,有谁……”她抽抽嗒嗒地抬头,憋足了力气,朝天上哭喊,“有谁能来,能来救救他呀!” 泣不成声,泪水很快滴落进沙子里。声音在江面上低低掠过,传回一点无用的回声。 荼蘼瘫软地差点侧身摔倒,她仔细听了一会儿,却没有听到一点别的人声。 赋云歌的脸越来越红,身上也开始发烫。他的眉头锁到一起,似乎遇到了怎样可怕的梦魇。 荼蘼见他状况恶化,心里一横,知道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她胡乱抹干眼泪,爬到赋云歌的身边,用袖子一点点帮他擦掉上覆的细沙。鲜血沾染她满袖都是,但此刻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她脸上摆满正色,尽管瞳孔深处还是害怕,手腕还是会微微颤抖。 她一定要救赋云歌,不管怎样,她都要救下赋云歌! 她紧张地咬着嘴唇,但很快就感到一阵轻微的疼痛,继而是嘴唇的一点血味。 不管怎样,赋云歌一定不会死的! 四周浓雾不息,但天光由早晨的熹微变成中午的朗润。荼蘼衣服都湿透了,但赋云歌的伤还处理得不到五分之一,她还不允许自己休息。 远处就是一片森林,荼蘼清理完伤口之后,快步去采撷了一些止血的草药,放在口中嚼碎,一点点耐心地涂抹到赋云歌的背上。 清凉的感觉和草药的功效,赋云歌脸上的表情微微舒缓。但荼蘼感觉嘴里全都是草药的苦涩,柔软的舌头都变得麻酥酥的,可是一点都不好受。 她跪坐得两腿早都没了知觉,一站起来就麻痛得让她差点哭出来。但见到赋云歌的状况渐渐稳定,她也稍微感到放心了些。 最后一趟,赋云歌背后的伤口总算暂时无碍。 荼蘼累得平躺在地,好像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眼泪夺眶而出,顺着太阳穴缓慢爬下,但却是喜悦的泪水。 赋云歌的性命保住了,但还有不容忽视的病情。 荼蘼放下的心一下又悬了起来,有点不放心,她连忙回到赋云歌身边,探测了一下他的发烧状态。 除了发烧,他的气海同样亏空。此刻的他比之正常病人还要虚弱,想要调理恢复,仅凭自己的帮助还不知道要几天才好。 荼蘼感觉脑袋又嗡嗡疼了起来,主要是感觉自己好没用…… 她缓缓回去躺下。微风吹着微凉的水气卷动细沙,眼前虽然是一片血红,但血雾之下的自然,仍旧像从前一样静谧安然。 “唉……”想了半天,她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好愁眉苦脸地叹息。 身旁的赋云歌仍旧昏迷,也没有人陪她说话。荼蘼躺在软沙上面打滚,但还是感觉很无聊。 血雾弥漫,她身上一只面罩都没有了。虽然路过树丛的时候也有见到一些草药,但她现在并没有做那些的心情。 不过……她忽然扭头,看到了虚弱的赋云歌。 血雾对他必然会有影响,虽然现在还看不出来。荼蘼想了一下,觉得本来也无事可做,不如先去着手做两个新的面罩,再想别的打算。 事不宜迟,她一下子起身,朝不远处的树林走去。 但是,就在她刚走开没有几步,忽然感到身后传来一阵不俗的威压,让她的脚步稍微一顿。 瞬间想到赋云歌的安危,荼蘼慌忙回头去看。 第三百九十七章 水气为援 就在这时,一道对荼蘼来说完全陌生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沙滩。 “你,你是谁?”荼蘼却看到了他,惊讶地叫了起来。 忽然出现的来者,并非是别人,正是昨晚受伤逃离的彻地闻声。 凉风透过雾气微微吹拂,他胸口的伤势看起来却不算严重。飘然而来,他本来没想到这里还有活人,听到荼蘼清脆的叫声,反倒有点吃惊。 他第二眼就看到了不远处躺卧昏迷的少年。不过那女孩虽然陌生,但这个少年……他却好像有几分印象。 他见赋云歌昏迷不醒,背上还覆盖着一层青绿色黏糊糊的液体,有点奇异地躬下身去。 “你,你不要碰他!”荼蘼见他竟然真的看上了赋云歌,顿时脸色大变,呼叫着跑了回去。 彻地闻声听这女孩似乎跟少年很熟,并没急于动他,而是好奇地抬起头。 荼蘼担惊受怕,唯恐这个家伙对赋云歌出手。她一路慌慌张张地跑来,但直到彻地闻声面前,她才一下子呆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阻止他。 彻地闻声深邃的眼眸凝视着荼蘼,好似一汪潭水。荼蘼被他看得有点不舒服,稍微退后了半步。 “他……是你什么人?”彻地闻声慢悠悠地问。 没有想象中的凶狠,荼蘼被他的问题问得一愣:“什么……人?” 彻地闻声见她吞吞吐吐,知道看来多半是情侣关系。自己本来也并非八卦之人,只是笑笑,不再多问。 荼蘼看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的样子,脑袋还没转过弯来,只是像树桩一样僵在原地,不敢乱动。 彻地闻声又看了一眼赋云歌的伤势,皱眉道:“他,看来伤得不轻。” 荼蘼见他竟然在关心赋云歌的伤,内心非常意外。 不愿错过这名看起来很厉害的帮手,荼蘼捣蒜似的连连点头:“嗯嗯,他现在很危险。” 彻地闻声见她反应突然激烈起来,想到是她挂怀心上人,定然就像痛及己身一般热切。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关心的。虽然与这少年不熟,但也算有过一面之缘。他当时在黑水天垒一脸正气,那种不加掩饰的光明,曾引起过他的注意。 年轻人自然是有希望的。他已经决意与鬼啸长渊同归于尽,面对日后的灾难,也需要这些年轻的孩子贡献心力。 彻地闻声苦笑着摇头。确实,他有些遗憾。如果自己从小没有学棋误武,是不是人生也会有所不同呢? 一边的荼蘼见他神色一会儿希冀一会儿苦涩,好像神经病一样,不由得更为害怕。 但好在彻地闻声没有继续沉溺回忆。他很快正色,浅笑道:“算了。我就帮你们一把。” 说罢,他提掌运气,荼蘼不等反应,就见他一把按在了赋云歌的命门穴上。瞬间轻柔的真气透过手臂流入赋云歌的身体,贯彻他浑身的每条经脉。 “哇……”荼蘼见状,虽然有些担心,但也只好乖乖呆在后面,认真观看。 彻地闻声微微闭目,感受到真气进入气海时,那股淡淡的梅花屏障。 两种真气在赋云歌匮乏的气海汇聚,共同弥补赋云歌的创伤。 按照五行生克,遇水则木生,一品红梅预留的梅花真气萦绕回旋,反过来竟然相助了彻地闻声的水气游动。两者交叉纠缠,事半功倍,很快稳定下赋云歌体内的状况。 彻地闻声在指尖凝聚一片薄薄的水刃,刺破赋云歌指尖的数条经络,继而引导水气将他的发烧病灶牵引而出。 不多时,在彻地闻声的治疗下,赋云歌的脸色恢复如常,呼吸也归于平稳。 荼蘼见状,则是在后面惊讶的合不拢嘴了。 她两手摸着脸颊,非常惊讶地看着彻地闻声行云流水的一套手法,赋云歌竟然已经近乎痊愈。 他绝对不是一个医者,但是这样对经脉和身体机理的了解,甚至已经超过大部分医者了。 彻地闻声对她的惊讶置若罔闻。收工之后,他慢慢起身,对荼蘼露出尽量和善的笑容。 “好了,你慢慢照顾他吧,我得走了。”他拍拍身上的细沙,扭头看向远处。 没来由蒙受他的恩惠,荼蘼虽然不谙世事,但也觉得不好意思:“你,还有别的急事吗?” 彻地闻声听她这么问,心头闪过一丝苦涩,但还是无声摇头微笑。 “是啊……我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他已经开始朝远处迈步,“我现在,还是逃犯呢。” 荼蘼听到最后两字,好像没听清一样,茫然地睁大眼睛。 再转眼,沙滩上就已经不见了彻地闻声的踪迹。连足迹都不曾留下,好像他凭空人间蒸发了,就在荼蘼的眼前。 荼蘼连忙跑过去,却始终见不到彻地闻声的身影。 连一句谢谢都没对他说,想想也有点遗憾。荼蘼呆呆地站在原地,任凭微风吹拂着她的裙子。 不过,以后总会在见到的吧。 她这样想着,觉得还是先看看赋云歌的伤势为重,于是转身回到赋云歌的身边。 赋云歌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安谧,呼吸平稳均匀。荼蘼看着他的脸,就地依靠在他的身边,脸上挂着关心。 远方的江流声忽远忽近,绵绵水浪在岸边忽上忽下。 荼蘼虽然能听到水流声,但却因为血雾阻挡什么也看不清晰。时间秋虫一般缓慢的爬,荼蘼非常无聊,但也不敢再随意离开赋云歌身边。 毕竟这次遇到好人是他们走运,但下次万一遇到一个可怕的杀人魔呢? 荼蘼胆子本来就不大,越想越感到害怕起来。好歹这里有两个人,虽然赋云歌昏迷不顶用,但至少还可以互相壮胆儿。 看着血雾的颜色变化,似乎已经到了下午。荼蘼肚子饿了,前思后想,还是决定等赋云歌醒来再去找东西吃。 “唔……” 她躺了又坐起来,坐起来又躺下。伸了个懒腰,她感觉身体都快无聊得生锈了。 而在一旁的赋云歌,昏迷偌久,渐渐有了醒转的迹象。 第三百九十八章 转危为安 到底……过了多久…… 赋云歌想要睁眼,但是眼皮困顿得好似有千钧重。身躯也僵硬麻木,尤其是后背,隐隐传来疼痛的刺激感。 继而,随着感官的渐渐明朗,他闻到了身边一股熟悉而清香的气息。 “是……荼蘼……” 他舔舐着牙关,有点艰难地动了动嘴唇。荼蘼本来在出神,忽然听到他有了动静,一下子凑了过来。 “呐,你醒啦?”她非常关切地探到赋云歌脸前,喜悦的声音都有点湿润了。 她垂下的头发缭乱在赋云歌的鼻子前,弄得他一阵搔痒。僵硬的身躯抖了几抖,他忽然猛地扭头到另一边,脖颈以商倏忽一震:“阿嚏!” 另外一侧却没有刨好的小坑,他的一声喷嚏顿时激飞了一地软沙。同时鼻腔也飞进去不少,弄得他好不痛苦。 荼蘼见状,连忙跳到另一边去,到江边掬了一捧水来,给赋云歌洗脸。 弄了这么一通,赋云歌算是彻底清醒了。 他擦着滴水的下颌,缓慢坐了起来。荼蘼陪在他身边坐下,有点疲倦地依偎低头。 刚才荼蘼已经帮他把后背的草药擦掉,伤口已经全数愈合。只是看起来还有点绿盈盈的,背后看就像一根大苦瓜。 赋云歌看着眼前的状况,大概也能明白现在的处境。又听荼蘼一阵讲述,他更加清楚了现在的艰难。 听到荼蘼口中那名乐于助人的大好人,赋云歌感受了一下身体经脉,能够感受到一股水气的流动。这样的气息颇为熟悉,而且又能在附近出没的……恐怕只有一个人了。 “他是……九彻枭影的旗使,彻地闻声。”赋云歌微微闭眼,说道。 荼蘼听到这个判断,无疑感到非常意外:“九彻枭影?他,他是坏人吗?!” 但赋云歌却迟疑地摇摇头:“不……我看不透他。而且只有一面之缘,但他的感觉,并不像影骸或者九重泉那样,有‘九彻枭影’的风味。” “九彻枭影的风味是什么嘛。”荼蘼吐吐舌头,“对了,你有没有饿呀,我为了保护你一直在这里,肚子都要饿坏了。” 赋云歌听她提及,才感到腹内无比饥饿。毕竟两人自昨晚一直到现在都没吃饭,而且还累得筋疲力竭,也该吃些东西了。 他慢慢起身,抓起压在小腿下的飘渺剑,缓慢起身:“走吧,咱们去看看,如果运气好还能抓到点野味。” 荼蘼也高兴起来,眼里焕发了光采,紧跟着赋云歌朝树林走去。 天色很快变得黯淡。树林不时传来归鸟的啼叫,血雾好似失去了鲜红的颜色,随着落暮收起余晖,周遭迅速被黑暗笼廓。 深林当中,冉冉升起一点篝火。好像地上的星辰,卷起一点朦胧的炊烟。 初秋的山林已经有了新的枯枝,不多时就能攒起一小堆。上面搭着简易的木架,两只不很幸运的灰兔挂在上面熏烤,此刻已经烧得有几分熟。 兔肉的油脂滴在松柴上,发出“吱吱”的低吟,冒出徐徐的淡色烟雾,喷香扑鼻。赋云歌不时转动一下烧烤的部位,看起来简直垂涎欲滴。 荼蘼在等肉的时候也没闲着,在一旁缝制着新的面罩。毕竟在血雾里贻害无穷,还是有点防备比较好。 赋云歌的上衣,经过荼蘼的改造变成了一件贴身但完整的单衣。虽然样子有点滑稽,不过总不至于继续穿露背装。 为了做面罩和缝衣服,荼蘼长飘飘的袖子已经变成了很窄的袖筒。 赋云歌在旁边看在眼里,心里同样感到热乎乎的。 “怎么样,什么时候可以吃呀?”荼蘼见他在瞥自己,小脸一红,随口问道。 “啊啊,快好了。”赋云歌连忙转头,又转了转插肉的木棒。 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互相感激,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加上原先的种种情愫,此刻孤男寡女,更有点尴尬。 赋云歌轻声叹气,将两大串兔肉轻轻摘下。他吹了吹气,递给荼蘼一串:“喏,可以了,趁热吃吧。” 刚好荼蘼也完成了手里的工作,抬起两只新的面罩在赋云歌脸前晃了晃:“你看,你看,做好啦。” 赋云歌也接过她的面罩,荼蘼把兔肉接过去,抓木棒两端期待地咬了一口。 “味道怎么样?”赋云歌扭头问。 荼蘼想了想:“烤得刚刚好,就是没有调味料……” 赋云歌笑了起来:“你当这是郊游吗?下次要不要带锅来煲汤啊?” 荼蘼也嘿嘿笑了,嘴巴两边沾上了亮晶晶的清油。赋云歌也不客气,拿着自己的肉串大口咬下,两人围着火堆,心情出奇地感到轻松。 吃饱之后,荼蘼忙了一天,很快就打起了哈欠。赋云歌倒是一直到下午才醒,并不感到困倦。他让荼蘼先睡,自己则在一旁警戒,同时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 经历这么多波折,两人之间已经无比亲密。荼蘼也不多考虑,垫了一些枯草就懒洋洋地和衣躺下,不久就进入了梦乡。 赋云歌靠在她身旁,眼睛注视着明晃晃的火堆。 荼蘼低低的呼吸声在他听来非常清晰。还有柴火的燃烧声,远方野鸟偶尔的啼叫,都在他耳畔久久回荡。 脸上挂着荼蘼新做的面罩,还没晾干的草药味不断冲击着他的嗅觉。 飘渺剑就在身边,剑身仍然明亮。但是他现在却鲜见地感到迷茫了。局势由开始的稳定急转直下,现在连聚集都无比危险。 九彻枭影在那名影主的降临之后,作风立刻变得无比果决。 或者不如说,先前九彻枭影的准备,就是为了迎接他们的影主降世? 里面的因果关系,赋云歌现在没时间去厘清。不管现在九彻枭影里有什么变化,他都要先想自己应该如何应对。 看了一眼身边的荼蘼,他感到一阵安心。 正道虽然被冲击得不成样子,但有生力量只是分散,并没有彻底被击垮。狼尘烟前辈生死未卜,师父他们也不知道如何了,若是相安无事,他们就还有希望。 第三百九十九章 梅踪黯然 另外……就是他自己。 这样想着,他又引导恢复的真气在体内经脉游走了一周天。感受到那股清澈的水气遗留,他不禁皱眉,脑内又浮现了彻地闻声的身影。 他两次施以善意,究竟是有何盘算? 或者……他真的是九彻枭影内的一个变数呢? 赋云歌想不明白。自己体内确实没有别的异状,看来他也没有趁机对自己下手的意图。 如果他真的是有心弃恶从善,那自然再好不过。 赋云歌摇头苦笑。没错,他想得远了。现在不能指望任何不稳定的因素,还是要考虑最实在的方法。 自己现在的状况,想要痊愈还得几天时间。有《云笈十三疏》的帮助,或许能稍快一些,但凭现在自己的水平,就算恢复全盛,恐怕也很难插手其中。 直到现在,他终于有点明白师父之前的意思了。 “破壁……自明?” 那块石碑虽然遗失了,但上面的字他却忘不掉。回想昨晚船上的一搏,他不禁颇有回味。 破壁,应该是师父对自己现下进境最要紧的叮嘱。 何谓破壁,如何破壁。赋云歌深思熟虑,前思后想,眼中的颜色渐渐深沉。 火苗渐渐减小,赋云歌却只是视若不见。 不知何时,山风将最后一点余烬吹向远处。沾到赋云歌的头发上,随即很快熄灭。 ………… 次日清晨,荼蘼醒来时,却发现赋云歌已经在不远处的山阴搭建起临时的小木棚。之所以叫木棚是因为其过于简易,难以称作木屋,但勉强可以居住,至少可以遮风挡雨。 木棚非常低矮,仅供躺下睡觉时用。外面赋云歌砍了一圈很粗的篱笆,倒是有模有样。 荼蘼起来时,赋云歌还在热火朝天地修筑。她惊讶地走到他身后,不禁问:“难道,咱们要一直住在这里嘛?” 赋云歌听到荼蘼的脚步声,微笑着回头,额角全是汗水:“不会的,只是这几天暂时‘屈居’,等机缘到了,咱们就离开。” 荼蘼对他的话听得满头雾水:“……机缘,是什么呀?” 赋云歌笑着吭声,转头继续劳作。 飘渺剑被他用成了斧头和大锯,好在剑锋锐利,不见卷折。 除此之外,为了帮助内力恢复,他每一次劈砍,都调动了充分的真气。 虽然很快汗流浃背,但是却越来越感到精神。气海逐渐充盈,他的四肢也越来越有劲了。 “那,那我再去睡一会儿……”荼蘼困得伸了伸腰,转头往崭新的小棚子走去。 赋云歌回头微笑着看她,但是此刻的眼神中,还带着一种此前不曾有过的宠爱。 或许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内心的变化,但是历经一次生死考验,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渐渐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 按照赋云歌的设想,他这几天里要逼迫自己,立刻领悟《云笈十三疏》第十一式。 虽然听起来难于登天,但是赋云歌决心已定,不论如何都要做到。 而且,有了前面十式支撑,或许后面的进步也不会太困难。 望着密布血雾的天空,他时常想象着原本湛蓝不染的景象。如果九彻枭影之祸得以了结,一定能再现那样美丽的风景。 ………… 与此同时,上流江畔的密林之中,同样静静伫立着一所小木屋。 经过一天的治疗,一品红梅的重伤恢复泰半,但症状不消,还需要经久的调养。 越天寒与月参辰、寇武夫轮流调理,一品红梅也可以从只能躺卧到勉强走动。与鬼啸长渊级别的对手决战,余劲同样不容小觑。 看着外面透不进来的光线,越天寒不禁叹息。 “你还是要谨慎一点……虽然我知道,换成是我,也不可能继续冷静。”他扭头熬着药汤,锅里冒出淡青色的热气。 他们暂住在一户长期独居的老猎户家。此刻猎户已经出门,家里只有他们几人。 一品红梅躺在床头,眼神就像一滩静谧的湖水。 没能手刃仇敌,还得知了自己种下的恶果。这对一品红梅长期以来的执念造成了莫大冲击。除了肉体之伤,他的精神同样彷若陷入囹圄,忽明忽暗。 “嗨,三尺三寸,八瓣红梅剑也没了。”寇武夫在一旁不识好歹地嘟囔,被月参辰很不友善地斜了一眼。 一品红梅轻咳两声,转眼朝窗外看去。 毫无疑问,鬼啸长渊对两人都留了手。但他连运“撼灵”之招,无疑也是对他们的一种暗示。 他这次只是给两人,还有整个下界天一个威慑。 就像在说,他鬼啸长渊,将要代表往日的精灵族,向伪善的人类一一讨回血债。 想到这里,没有人不会感到一阵胆颤。 “下次再见,他应该就不会留手了。”越天寒想了想,叹气道。 一品红梅缓慢地点头,脸色好像苍老了几岁。倚靠床头有些累了,他平放枕头躺下,对着挂满灰尘的天花板凝望。 忽然,越天寒回头又问:“话说……三尺三寸八瓣红梅剑,这是什么东西?” 一品红梅想要开口,但似乎又没多少力气。寇武夫抢来说:“啊,你不知道么?那是一品红梅的武器啊。” 但是,越天寒听到这个答案,却是立刻连连摇头,嘴上还说着:“不对,不对。” 他看着床上的一品红梅,两手互相交叉,倚在桌子旁:“你的寒鸢梅踪,并不是长得那个模样才对。” 一品红梅露出苦笑。他看了一眼有些惊讶的月参辰和寇武夫两人,悠悠地说:“那口剑,我自封在落梅山庄很久了。” 越天寒表情微微一怔,好像被冻住了一样。但他很快又恢复常态,转头熄火,将石锅里的药汤沥出药渣,倒进一口碗中。 “不多说了,你先趁热喝药。”他端着药碗走来,淡色热气蒸得碗口处一片水珠。 一品红梅将苦涩的药汤饮下,又皱眉思考起来。 月参辰两人在屋里无趣得很,尤其寇武夫,在狭窄的空间里不住挥舞空拳。闷燥的感觉好像身陷囚牢,外面血色广布,压抑得看不见丁点儿希望。 第四百章 朱伞红衣 越天寒擦拭完桌子,去拿长柄扫帚清理房梁的蛛网。月参辰轻咳了几声,颤抖着从椅子上站起,走过去给他帮忙。 空气恢复沉寂,有些吞噬人心的枯燥。一品红梅脸色凝固,他的心里不住想着很多事。 “对了,你说……掠重明?”好像心神恍惚了很久,他突然抬头问道。 越天寒站在叠起来的椅子上,慢悠悠地清扫着天板的每个角落。听一品红梅问话,他低头答道:“是,我碰到过他,但他说得到素别枝的通知,要先去拿打造好的不世神兵。” 一品红梅缓慢转开视线,心想这“不世神兵”,应该就是小块心湖陨铁打造的兵器了。 “如果他能下界,九彻枭影自然多一名劲敌。”一品红梅眼神空落落的,似乎心不在焉,“只是……” 说到这里,他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越天寒本来正听着,等了片刻却没听他再说话,便问:“只是什么?” “不……没什么。”一品红梅却摇摇头,干脆闭上了眼。 ………… 琼天殿废墟,此刻了无生机。 血雨不散,仿佛成了大地的痼疾,持续淋漓着血泪的颜色。 无人问津,杂草枯生。何况初秋风景,更感肃杀非常,萧瑟无比。 不远处的天柱,仍然坚挺地撑持着广袤天地的距离。层云掩盖了天柱的光芒,血色之下,下界天就像被光明遗弃的荒地,遍目所及,穷尽黯淡。 而就在这时,远处缓步踏上一人。 血雨潇潇,他漫步其中,脚步沉稳,却似乎挟带着非常的悲愤。苍生何辜,饱经无常,葬身流离。 一身棕衣褐袍,虽然并不耀眼,却带着一股温热的气息。如同长日再现,烛龙游走,气势不俗。 腰间玉牌,只见三字排下,威严赫赫。玄徽内部闪烁金光,显得尤为璀璨。 来者,正是金残天曙·掠重明。 即使先行取剑,他的速度也毫不耽搁,星夜兼程赶到下界天。不曾想此地已经变成如此千疮百孔,血霾笼罩,宛如人间炼狱图景。 慢慢走来,他的目光一直低头审视着这片足下废墟。 这就是昔日的琼天殿,昔日的下界天枢地。却不曾想此刻,下界天光芒泯灭,代行者不见其踪,一切都陷入失序。 “怎会如此。” 他走过废墟,转眼回望,仍是义愤填膺。 当初,那声三界尖啸之时,他还未立刻动身,本以为劫难还未到来。却不曾想真正抵达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这场劫难的残暴。 血雨浸透了他的衣服,水珠顺着衣角成串滑下。掠重明站在原地,手背青筋凸起。 良久,他才慢慢吐出一口热气:“下界天今日所蒙受的,将成为全数孽障的明天。” 转头,他不再耽搁,打算立刻前行。 但是就在转头一瞬间,他的眼角,忽然瞥见重重血雾之深,在高悬的半空,似乎有一个红色的斑点。 “嗯?”掠重明察觉有异,迎着血雨,眯眼定睛细看。 而就当他看清楚的刹那,那个隐遁血雾之中的“斑点”,开始缓缓移动。 但掠重明看清了。那不是一个斑点……而是一个人!一个全身红衣,撑着血伞的人! 仿佛游荡的死魂灵,那个漂浮的人在血雾里慢慢游动,看起来像一个被无形的手操弄的木偶。掠重明心头一震,立刻卯足真气,腾跃上半空。 但是,那个红衣伞客所处,比掠重明所能抵达的半空还要高上十数丈。那里空气已经稀薄,但漂浮的血雾不散,萦绕在那人身旁,就像一团团头发丝。 “你是何人?”掠重明紧盯那人,高声问道。 那人已经看到了掠重明,却仍然不做回答。 他的指甲血红,幽长得好像尖锐的眉毛。因为握住伞柄的缘故,血红的指甲倒插进掌心的肉里,却不见他有一点疼痛。 自他身上,幽幽散发出一股诡异绝伦的气息,更没有半点活人的生气。掠重明同样感到不寻常,不再问话,冷冷地盯着他。 两人身处高空,互相对峙。 血雨顺着他的血伞流下,好似涌泉一般,汩汩垂下世间。 他两眼煞白,黑色的瞳仁非常微小。但他仍然低垂着头颅,非常认真地审视着脚下的人间,但那种神情,简直就像是一个孩子无聊地看着玩腻的玩具。 掠重明担心他忽然出手,仍旧寸步不离。 红衣伞客一直在缓缓游动,掠重明便一直缓慢跟随。等出了琼天殿的地界,血雨止息,他却仍然不收血伞,好像伞柄已经黏在了他的肩上。 “为什么……要跟来呢。” 忽然,自他口中怵然吐出一句话。伴随着黑烟冒出,那种干枯的声音,就像是来自黄泉的棺木,令人心头不适。 掠重明一怔之下,红衣伞客竟然已经远在数里之外,只剩斑点大小。 “休走!”掠重明意识到不对,立刻纵身,凭空施展神行之术,凌空追赶而去。 红衣伞客移动速度飞快绝伦,如同飓风飞驰。掠重明同样毫不落后,元功饱提之下,竟然能一直稳稳跟随其后。 眨眼脚下山河已经几度变幻,但红衣伞客和掠重明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两人乘云奔雾,快如惊霆,好似流云天马,在血雾间徜徉。 “你是……高手。”红衣伞客头也不回,脸色僵硬地说。 声音在他们只见仿佛凝固的信件,红衣伞客抛下话,掠重明转眼就到了话音落下之处。 “停步,或有谈话之机。”掠重明言辞冷峻,看着眼前的对手,他毫不放松警惕。 但红衣伞客不再回答。掠重明也未期待他的回答,两人再度沉默,但脚下飞快,却是丝毫不见停歇。 ………… 自九彻枭影急袭双乾镇两日之后,各方潜伏水面之下,互相盘算。 而此刻的九崤灵阙内,紫火昏明吐焰,摇曳着不清晰的人影。 鬼啸长渊独坐宝座,冷眼睥睨,一遍遍审视着墙上的壁画,指尖微微叩动,心思莫定。 除此,再无半点动静。 第四百零一章 渊狱俘虏 他在等,等一个结果。或者只是另一个开始,可对经历千年的他来说,两者没什么不同。 不论如何,两天时间,溪紫石也该有回信了。 他闭眼假寐,外面是瀑流喧泄,但在九崤灵阙内,由于鬼啸长渊特殊的真气隔绝,却是无法透入一点声音,搅动难得的死寂。 水帘无声地流泻,如同晶莹的裙摆。只是隔绝两端的景色,一侧是弥天的血雾,一侧是可怖的洞窟。 时间慢慢地经过。鬼啸长渊并不心急,他有的是时间。 正好,他留给自己很多回忆的时间。包括曾经那点精灵族的记忆,还有那段绵延半生的仇恨。 掠重明么。他侧脸沉思,压抑着内心凶狠的起伏。 就在此时,瀑布之外,突然传来一阵接空的“啪啪”对招声。 鬼啸长渊睁眼。再看时,只见晶莹的裙摆骤然被刺破一个豁口,随着大片水花卷入,两个身影同时飞进九崤灵阙。 “还不束手就擒?” 溪紫石一手抓上,伴随着五指闪烁的精光,势要直接拿捏住彻地闻声的喉管。 彻地闻声浑身鲜血,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但他余威仍存,真气纵横之下,溪紫石仍然不能近身强攻。 “就凭你……咳咳。”彻地闻声冷笑一声,但紧接着喷出一口鲜血。他羸弱地两膝一歪,一手扶住胸口的创伤,但血液仍然不住地流。 溪紫石淡淡摇头:“不,这句台词,放在这里不适合。” 彻地闻声冷然皱眉。而当他再要出手,却陡然感到身后一阵降临的威压,令他顿时动弹不得! 鬼啸长渊的威压,人未至却已经笼罩而来。好像两只不容反抗的大手压下,纵然彻地闻声强悍难当,却仍然不能挣脱。 “你……”彻地闻声眼里喷出两道憎恶的火,直直地射到溪紫石脸上。 鬼啸长渊在他背后,慢慢靠近。而当他每走近一步,威压便又加强一分。 终于,彻地闻声再难支撑,彻底跪倒在地,脸色扭曲地大口喘气,好像濒死的牲畜。 溪紫石看着他如此凄惨的模样,微微眯眼。 “还是你太蠢。这一路这么熟悉,你难道就没想到我在往九崤灵阙引导你么?”他转过头去不对视彻地闻声眼中的怒意,嘴上却仍然不止不休。 “混蛋,一丘之貉。”彻地闻声咬牙切齿,牙上布满淋漓的血丝。 但他两人的对话就此打断了。鬼啸长渊走到了两人中间。 “可以了,彻旗使。” 他低下头,眼神里带着蔑视和怜悯,嘲讽似的对着彻地闻声说。 溪紫石退后几步,但两眼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两人。 黑暗让鬼啸长渊的背影非常模糊,更显得像一个来自深渊的恶魔,仿佛转头就会露出锋利的锯齿和咆哮狰狞的脸庞。 他暗暗叹息了一声,双拳渐渐紧握。 而在那边,彻地闻声饱受鬼啸长渊的轻蔑,显得越来越恼怒。 “何不杀我?”他怒火中烧,近乎失去理智地叫道。 鬼啸长渊盯着他的脸,却并没答话。随着扭曲的笑意逐渐明显,他似乎早已心有盘算,只是想到将要实现,仍然是难掩愉悦。 “我不杀你,因为你还有更大的用途。”他一把拽起彻地闻声的衣领,把他贴近到自己面前,一字一顿,“不是么?你这么聪明,应该,想得到。” 彻地闻声能够看清他脸上的每一根寒毛,他克制着自己没有咬下去。 颓然一摔,鬼啸长渊把他松开,像随手丢下一个垃圾,无比随意。 彻地闻声暗暗咬牙。他看着眼前无比高耸的身形,透出的都是威不可犯的凛然惧意。 鬼啸长渊不杀他,有何盘算,他大概也能猜得到。 恐怕就是……活人取脉。 虽然起初他刚得知这件事时,也感到毛骨悚然。但他现在的内心已经毫无波澜,甚至都不会产生一点点战栗的反应。 鬼啸长渊转过身去,凝望着哗哗水流,忽然转头。 这道凶狠的目光瞬间与彻地闻声接触,彻地闻声刹那的眼神流露,都被收入鬼啸长渊的眼中。 他背对着彻地闻声,冷笑一声。继而是一连串的瘆人笑声,在灵阙内沙沙回响。 溪紫石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影主露出如此模样,心头暗自惊异。 彻地闻声仍然是毫不屈服,直勾勾看着鬼啸长渊的背影,腰板也奋力抗衡威压,挺得笔直。 “模样很不错。但是,这副模样不会存在多久了。”鬼啸长渊冷然回头,幽幽的瞳孔直射溪紫石,“押下去,把他锁去水牢。” 溪紫石身躯一颤,继而连连点头。 鬼啸长渊伸出指头一点,彻地闻声身上威压骤减,同时“哗哗”出现一片牢固的铁索。彻地闻声目眦欲裂,却只得被溪紫石推着,踉跄着走向灵阙深处。 鬼啸长渊默默注视着,两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里。他脸上勾起一抹阴险的笑,转身回到厚重的大座上。 九崤灵阙深处,紫色鬼火都难见其踪的黑暗里,隐匿着一处深锁的所在。 寒意透骨,两人的步伐缓缓走来。隔着重重磐石,他们也能听到墙壁以内,是何等令人胆寒的洞天。 随着渐渐走近,他们耳畔回荡起阵阵流水灌注的哗哗声。 “这是……暗河?”溪紫石皱眉,脚边踢开一块小石子。 彻地闻声眯眼仔细听,良久,他才缓缓说:“确实如此。鬼啸长渊布置这处水牢,无疑就是为了等我吧。” 溪紫石歪了歪头:“……哦?” 此刻两人眼前都是一片混沌的暗,互相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溪紫石也能大概猜到,彻地闻声此刻脸上是什么模样。 彻地闻声用鼻子吭气,缓缓摇头。 两人陷入沉默。一前一后,走过狭长的甬道,他们终于来到了水牢的铁门前。 门枢是青铜铸造,周围是被人工打磨得很精细的岩石。透过眼前的铁门,那种激流的冲击声来回不绝,好似急湍在前,汹涌可怖。 溪紫石和彻地闻声在门前停步。他们都屏住呼吸,沉寂着聆听门后的水声。 第四百零二章 两虎密斗 两人伫立良久。彼此无言,很久之后,溪紫石才慢慢开口: “你……真的做好准备了?” 他只听到黑暗中,彻地闻声传来的几声轻笑。 溪紫石吞了吞唾沫。尽管他有多般担忧,但箭在弦上,他们也没有多余的选择了。 彻地闻声缓缓走上前,脚边的铁索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动。 走到门前,他蓦地回头,下垂的指尖闪耀起一点蓝晶晶的水光,同时照亮了两人的脸。 “此去一别,或许黄泉相见。”他淡淡地说,声音极尽平静,好像毫不在乎的一次告别,“互相安好,如果大计可成……我倒有和你义结金兰的念头。” 溪紫石的脸被波纹般流动的光芒照得不很清晰。他深呼吸了几次,露出一抹苦笑:“虽然没想过和你拜把子,但如果必须要选,那我还是更讨厌黄泉一点。” “是么……我也是啊。” 彻地闻声平和地笑了。仿佛安眠初醒,那么平常,那么无所谓。 溪紫石拍拍他的肩膀。尽管彻地闻声双手被缚,但他同样报以微笑,手指上的水花骤然飞舞起来,在半空化成了一只悬浮的手掌,同样拍了拍溪紫石。 溪紫石笑着打碎那只凝水化成的手:“你够了。” 在这一瞬间,他们两人似乎真的放下了先前一切的隔阂。九彻枭影仿佛与两人无关,他们就像是单纯的朋友,尽管这段友谊过于短暂。 就像是黑暗中这一点微末的水光,如同扑火之蛾,虽然渺小,却是无比决绝。 随着铁门缓缓打开,两道身影,就此分道扬镳。 彻地闻声走到门口,转头又看了一眼远去的溪紫石。 迎面,就是满目水涛,在滴水如雨的溶洞里奔泻,水面以下就是数以千计的铁链,微微晃动。 “鬼啸长渊,这个赌,我用这条命,和你打。” 他冷哼一声,一跃入潭。 汹涌的水面甚至没有因此激起一点浪花,沉重的水流拍打着石壁,冲刷下一层层泥沙。 而在铁门之外,走出甬道,山内波涛再也无法听闻。 溪紫石慢慢走出,脸色已经变回公事公办的严肃。鬼啸长渊正坐在大座上,俯视着他的归来。 幽幽紫火衬托着鬼啸长渊的高大,好像一座盘踞的山包。他脸上的纹路就像山梁纵横,脖颈处的鹿皮随着呼吸慢慢起伏。 看着溪紫石缓步走来,他假寐的眼睑松开一条缝隙。 “这次若没你出手,事情会麻烦许多。”他向前耸动了一下,双肘搭在腿边,眉眼冷彻。 “为所该为而已,影主赞谬了。”溪紫石一手搭肩,不改尊崇的面色。 鬼啸长渊不为所动,身躯沉稳,两眼一直紧盯着他。审判似的眼神,让溪紫石一阵难受。 “影主……有什么吩咐么?” 溪紫石感到鬼啸长渊的眼神里似乎多了几分猜忌,连忙问道。 “没事。只是觉得……能在这可悲的乱世,找到一份幸福,实属不易。” 鬼啸长渊抬抬下颌,却好似露出了锋利的兽齿。溪紫石听他似乎别有所指,心脏突然一阵收紧。 幸福……他的,难道是说,阿甜?! “影主此话何意?”他感到一阵惊骇,连忙靠近两步追问。 “圣使何必慌张?只是吾考虑,而今血雾灭世,人族死难,你们作为吾麾下爱将,吾却不忍你们受到波及。” “为了你们平安,吾自该多加照拂。不是么?”鬼啸长渊越说,语气越冷,好似掉入万丈冰窟,丝毫不见他所说的半点温热。 溪紫石又何尝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他此刻已经凉了半身,牙关已经开始打颤。 “影主,你……”他怔怔地抬头,嘴唇煞白。 鬼啸长渊把玩似的欣赏着他的表情。他摇了摇头:“尽管放心,你的爱人现在一切平安。只是现在世道太乱……呵呵,吾也怕她在外出什么差池,令圣使你伤心。” “你……!”溪紫石脸上陡然冒出一股怒火。但他还是强行压抑着情绪,缓缓平静下来。 “尽心帮吾缔造大业,你们两人双宿双飞的愿景,丝毫不难。” 鬼啸长渊此刻,已经凶牙毕露。他在兽座之顶,就像一头来自蛮荒的凶兽,瞪着血红的眼贪婪地审视着世间,想把一切都撕碎纳入掌心的桎梏。 溪紫石自他毫不掩饰的目光里,感受到没来由的恐怖。 好像下一秒,他就会抬手将潭沉月杀害,送到自己面前,还会露出这样狰狞的微笑,问自己是否满意。 他可以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他也未曾真正在乎过别人的性命。 但是——但是唯有一个人,唯有阿甜,唯有潭沉月不行。 可是现如今,这名曾经救下两人性命的恩人,却将这世界最残酷的选择,摆在了他的眼前。 他本可以抛洒鲜血,丢掉生命……但是,但是,阿甜还在鬼啸长渊的手里! 为了潭沉月,他除了忍气吞声,继续任凭鬼啸长渊血腥的手指驱使,别无选择。 徒劳地捏紧拳头,他不再去看鬼啸长渊的脸,扭头快步离开。 紫火抖动,溪紫石不经意散发的气场让他的身影同时摇摆。 鬼啸长渊也不阻拦,冷眼看着他飞身离开瀑布,离开九崤灵阙,再也看不见踪影。 这步棋……他有十足的胜券。不管彻地闻声有何后手,他都有把握,将他稳稳捏死。 “呵呵,呵呵呵……” 阴惨惨的笑声,混杂在幽深甬道的风波里,一股脑冲出瀑布。 灵阙以外,血色漫天,满目皆是死寂之后的干枯,如同流到干涸的血脉。 ………… 几日后,由于血雾葬生的百姓越来越多。尸横遍野,下界天生灵涂炭,满目疮痍。 夜色广霾。但就在明月都难以照透的混沌当中,山林一隅,清光淋漓挥洒,仿佛月华散落人间。 “云弈飘渺,怒剑九腾!” 一声爽快的喊声,惊飞了大片夜里栖息的鸟。随着散乱飞远的一片片灰斑融入血雾深处,赋云歌逸气横生,畅快地回身收剑。 第四百零三章 再展歌喉 此刻,他身上的内外伤都已经痊愈。加上恢复真气,他现在浑身通透,说不出的惬意。 由起初的初窥门径,到现在已经深入体悟,《云笈十三疏》的进境有如攀登天梯,每一步都好像迈入崭新的境界。 赋云歌随时反思“破壁”的道理,进境较之前更为快速。回顾从前,他甚至有种固步自封的遗憾,大有惋惜之感。 但是,就在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时,后面忽然飞来一道袭击。 “啪”地一声,一块小石头正中他的后脑。赋云歌猝不及防,被那块小石头打得生疼,连忙伸手捂住疼处,同时扭头去看。 身后果然不是别人。荼蘼正一脸不开心地站在后面,好像还带着惺忪的睡意。 “半夜大喊大叫,把人家都吵醒了……你要有公德心欸。”荼蘼撅着小嘴,手里还捏着几颗小石头,似乎对赋云歌的行为非常不满。 赋云歌这才一下回神,想起来荼蘼还在休息,连忙回头道歉:“真是对不住,我把你给忘了。” 荼蘼丢下手里的石头,但很显然对赋云歌说的话还是很不悦:“把我忘了,哼。之前你受重伤的时候,怎么不把我忘了呀。” 赋云歌自知说错了话,笑着上前安抚她。温声软语说了好一阵子,荼蘼才不再生气。 “那,现在还是半夜,你要不要再去睡一会儿?”赋云歌瞧了一眼天空的黑暗,问道。 但荼蘼摇摇头:“不用啦,现在我也不想睡了。咱们什么时候从这里走呀?” 赋云歌听她这么问,稍微一愣。 确实,他们在这里不知不觉,也已经过了数日。赋云歌这几天痴心精进,反倒没怎么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在这里确实舒心,好像一处没人理睬的世外桃源,又互相陪伴,自然无比快活。 但是他们不可忽视,现在的下界天,已经陷入九彻枭影支配的水深火热。正道支离破碎,百姓家破人亡,他们在这里固然悠闲,但怎么能继续安心在这里居住下去? 赋云歌脑海里立刻想起了师父、狼尘烟前辈、柏无缺和东方诗明他们。一种忧心立刻烧上心头,他顿时感到一刻都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 “不行,咱们要不现在就走……”赋云歌皱眉问,“对,去酒盟,先找东方诗明汇合。” 他现在确实感到凭借自己的颓然无力。尽管突破至《云笈十三疏》第十一重,但仅仅凭借自己的能力和手里的剑,他能有多大作为? 现在的情况,不是头昏脑热去上门报仇,而是要如履薄冰,重整旗鼓,借势反攻。 这从来不是他的强项。公孙探有那样的能力,但他已经死了。除此之外,就是东方诗明,也唯有他能在现在的状况下,做出最冷静的决策了。 但荼蘼在旁边看着他的眼睛,好像对这个办法有点担心。 “可是……这里离酒盟很远呀。”她想了想,小声说,“而且那边还有三教,你想,九彻枭影很有可能再对那里下手哦。” 一语惊醒,赋云歌听荼蘼这么说,头脑“嗡”地一震。 没错,她说的一点不错。九彻枭影现在作风雷厉风行,专挑正道有生力量围歼。现在台面上仅剩三教酒盟的势力,难保他们不会对此下手。 顺着想下去,东方诗明既然在那边坐镇,他也一定考虑到了这重情况。那么,他会选择迁移?还是分散力量,抑或是其他的办法? 总而言之,他如果现在盲目去酒盟寻人,好的情况是找不到人,坏的情况是刚好碰到九彻枭影围歼大军,无论怎样,都不是他所想遇见的。 那……究竟该如何是好? “对了!”荼蘼忽然在他耳边叫了起来。 “怎么?有什么主意吗?”赋云歌飞快地转头问她。 荼蘼伸开手,拍打着手臂,兴奋地对他说:“就是这个!你还记得听歌的黄鹰吗?” 赋云歌一拍额头,大感喜悦。不过随即又道:“哎,不过在这种地方……黄鹰能听到么?” “试一试嘛!”荼蘼在他身边鼓舞说。 赋云歌深吸了几口气,对荼蘼点了点头。 为今之计,他们确实没有别的好办法。想到这里多半离双乾镇不会过远,或许有可能。 “勿歌行路难,请歌将进酒。举足羊肠懊恼多,叵罗三百悦吾口……” 鼓动气海真气,赋云歌放声高歌,声音顿时穿透朦胧血雾,遥遥传向远方。 “唔,希望不会被九彻枭影的坏蛋们听到……”荼蘼抱着两手,在旁边小声低语。 赋云歌声情并茂,朗声高歌不息。很快荼蘼又在憋笑,他强忍尴尬,继续不断地歌唱。 黑暗仍然是沉寂如潭的黑暗。荼蘼很快不笑了,有点担心地看向远空。 赋云歌也越唱越没有底气。莫非黄鹰真的已经离开,无处寻觅了么? 其实,两人都不知道,这黄鹰传信,发信是从不需要唱歌接引的。只是保险起见,才让收信人必须歌唱才能拿到信件查看。 这事柏无缺危急之时,也无暇与两人告知。因此赋云歌引亢高歌半天,别说黄鹰,就是连根山鸡毛都没能见到。 但是,远在黑暗的彼端,江流对岸的远处,一只熟悉的禽影正在扑动翅膀,追随着歌声的来源。 这只禽鸟,却正是黄鹰,正在奋力划破重重血雾屏障,朝两人所在的山阴飞去。 其实,它确实本不该受到歌声召唤。但在双乾镇沦陷的夜晚,它同样翅膀被火焰焚伤,一直在附近一带森林调养。 黄鹰有灵性,亲眼目睹双乾镇的一片火海后,它同样有所预感,知道本门蒙难。正要养伤回返,却不料想又听到本门呼唤的歌声,自然是亢奋无比,展翅疾飞而去。 而在歌声来源处,赋云歌声音快哑了,仍然卖力演唱。 两人的心都渐渐石沉大海。虽然还没放弃,但过了这么久,多半是找不到黄鹰了。 荼蘼开始给赋云歌加油鼓气,赋云歌涨红了脸,一遍遍唱着干巴巴的曲调。 第四百零四章 疏林秋阴 本来酒盟的这歌就不优美,带着一股子市井老痞子的气质。现在赋云歌嗓音又哑,更显得滑稽而沧桑。 赋云歌感觉胸腔干涩无比,唱完一遍后,稍微停顿了一下:“咳咳,还有必要继续么?” 荼蘼现在也说不准了,低着脑袋思考。 夜风猎猎,忽然紧皱起来。森林树枝哗哗作响,不少落叶啪啪纷飞。 赋云歌转身去取来水瓢,灌了一口清凉的水,喉咙稍微湿润。反正现在也没别的法子,他干脆最后唱一遍,不行就只好另想办法。 但是,就当他刚要清清嗓子,准备再继续的时候,忽然耳畔一阵异样的疾风呼啸,直直地传入他的头脑。 赋云歌浑身触电般一颤。这个声音……不会是风声! “是,是黄鹰!”他忽然激动地叫道。 荼蘼却还没有听到。因为内功的进境增强了赋云歌的五感,在他听来却已经无比清晰了。 生怕黄鹰失去导向,赋云歌连忙开口继续唱起来。荼蘼虽然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见他喜出望外,知道反正不会是坏事。 很快,两人视野里,就同时出现了那只盘旋着低飞而来的踪影。 “太好啦!”荼蘼见到功夫不负有心人,连连拍手。 黄鹰也看到了两人,立刻俯冲而下。赋云歌伸出胳膊,黄鹰便立刻收敛两翅,踩在了他的肘边。 赋云歌抚摸着黄鹰的羽毛,翅膀的下侧还沾着血迹。 他抬起头:“既然这样,咱们事不宜迟。” 荼蘼转身去捡来几片林木褪下的大片树皮,毕竟这里没有纸笔可用。赋云歌点头拔剑,操纵真气附着剑尖,飞快在树皮上游走出道道划痕。 荼蘼好奇上面的内容,就小心翼翼地靠到他身后看。 “四日后将至封鹿郡……不妨在此相会……重整旗鼓。”她糯着声音,逐字慢慢念道。正好她念完,赋云歌也写完收剑。 “这样就好了。”赋云歌叹了口气,拾起地上的树皮,找根麻绳绑在了黄鹰背上。 “封鹿郡在哪里呀?”荼蘼还没搞懂,疑惑地问。 赋云歌闭眼想了一下,说:“咱们在双乾镇下游,顺流而下会经过江梁城。水路现在不安全,咱们就走山路,四天时间应该能抵达封鹿郡。” “对古道酒盟来说,这段距离他们坐马车也能到。而且与金戟锋鉴相距不远,彼此还能互相协助。” 赋云歌说着,轻轻抬臂让黄鹰飞离。黄鹰在低空徘徊了几圈,低鸣几声之后,远远朝酒盟的方向飞去。 赋云歌望着远去的斑点,渐渐淡出视野,低头微微叹息。 四周,还是一片瞢暗。 荼蘼拽了拽赋云歌的衣角:“那,我们要现在走吗?” 赋云歌恍惚了一下,回过神来。他思考了一会儿,做下决定:“好。我们现在就走。” 现在时间就是手中的胜券,本来就希望渺茫,他们可不能任由胜券继续流逝。 荼蘼顺从地“嗯”了一声,回小棚子去拿两人的面罩。赋云歌攥紧剑柄,手心不觉已经出汗了。 而在此时,黎明未至的黑暗,江流冲彻的沙滩旁,是布满水渍的山崖。 江流缓缓浮动,将一个羸弱的身影冲上了沙岸。 沙滩边一人听到异常的响动,朝那道昏迷的身影走来。而看清几近被水泡得浮肿的脸庞,那人苦涩一笑。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到尽头的沙滩,那边就是鳞次栉比的山岩。 “……命不该绝。若碰到前面悬崖,就必死无疑。” 那人低声嘟囔着,试探了一下昏迷者的鼻息,拖着他朝树林深处走去。 ………… 森林晨雾沆砀,与血雾交织在一起,就像粥汤一样黏稠。 空气一直弥漫着泥土的气味,还有飘来的湿润的风。血雾颜色黯淡无光,显然是要迎来一场秋雨了。 赋云歌和荼蘼在林间艰难穿行。踩过松软的泥土,还不时见到一些奇异的爬虫,两人一路劈草开道,进程缓慢。 “休息一下吧,云歌,”荼蘼在后面懒懒地抱怨,“呐,我们休息一下吧?” 赋云歌从刚才就听荼蘼不停地重复,耳朵旁边就像飞着蚊子哼哼。 “这才走了多远啊……”他无可奈何地回头,“好吧,到前面开旷些,到那里休息会儿。” 荼蘼听赋云歌竟然答应了,立刻嘿嘿笑起来。面罩遮住她的嘴巴,稚嫩的柳眉弯得像两枚月牙。 “好欸!”她捏捏拳头,好像一下子不累了,“那,我们快点走吧!” 赋云歌暗暗偷笑,点头继续前进。荼蘼果然不再催促,紧紧跟在他身后埋头赶路。 森林广袤无垠,在山峦间绵延不绝。两人穿梭其间显得无比渺小,如同两只陷入迷宫的麻雀。 湿气很浓,两人的衣服都被悬浮的水渍打湿了。天色越来越暗,似乎一场秋雨马上迎头将至了。 赋云歌攀起一条藤蔓,抱着荼蘼一起荡过深沟。可是前面还是漫漫苍林,丝毫不见赋云歌说的“开旷之地”的影子。 荼蘼一开始还以为是比较远,可是随着走了这么久,她开始意识到是自己被骗了。 “云歌,休息的地方怎么还没到呀?”她拖着长音,两只小手抓着赋云歌的领口问。 赋云歌松开藤蔓,本想松开怀里的荼蘼,却不想荼蘼抓住他不放了,还问到了这个问题。 他尴尬地干巴巴一笑。看来这小妮子也不至于傻到那种地步,竟然这么快就察觉了。 “啊,这嘛……”赋云歌伸手挠头,目光转到远处,“那个,就在前面了。” “胡说!你骗我!”荼蘼鼓着两腮,气呼呼地抬起拳头啪啪砸在赋云歌的胸膛上。 赋云歌仰起头,任荼蘼冲自己发脾气。又觉得好笑,他摊开两手道:“好啦好啦,我道歉……” 但是,话还没说完,忽然有一滴凉凉的水珠,一下滴在了他的嘴唇边。 “啊……下雨了。”赋云歌一愣。 荼蘼本来还以为他又在忽悠自己,但转瞬间也感受到了降下的雨珠。 第四百零五章 入地寻药 远处的森林在血雾中蓦地发出大片“沙沙”的响声,是秋雨洒下的动静,他们若不想想办法,就要被淋成落汤鸡了。 “看来这下不得不休息了。”赋云歌苦笑着说。 荼蘼歪脸到一边,假装还在生他的气。但是就在这时,她却一下露出惊讶的表情。 “唔……诶?” 好像有所感受,荼蘼忽然脸色一变。她走到刚刚荡过来的深沟旁边,蹲下去往下看。 赋云歌正伸手试探着雨水,转头不见了荼蘼,立刻回身去找。 “你在做什么呢?”赋云歌朝那边走去,见到荼蘼蹲在地上,还以为她真的还在生气,温和地劝慰,“真是我不对,不应该骗你的……我发誓,绝对没下次了。” 但是,荼蘼却似乎充耳不闻。当赋云歌靠过来的瞬间,荼蘼忽然叫了起来:“不要过来!” 赋云歌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倒退两步。 看着异常的荼蘼,赋云歌登时愕然,心头大惊。 她……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莫非自己有什么忽视掉的大错……? 看荼蘼突如其来的变化,赋云歌不敢在此刻出言询问,只好在后面静静等候。荼蘼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很快细密的雨点纷纷飘下,淋湿了她背上的衣服。 赋云歌脸上很快布满纵横的凉雨,面罩同样湿透,浸泡的草药气味活跃在鼻尖。 两人就这样在雨中,静谧地对峙着。赋云歌几次想上前给她遮雨,但是每每想到她对自己的那声“不要过来”,脚步就犹豫了。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凉雨吹彻,打湿了他的内心。 赋云歌心头莫名感到阵痛起来。他从来没见过荼蘼对自己发脾气,现在想想确实对她很不易。 她明明对自己那么信任……但自己却…… 但是,就在赋云歌雨中惆怅自责之际,忽然荼蘼从地上站了起来。 “云歌,好诶!”一点都不见刚才的神色,荼蘼蹦蹦跳跳地凑过来,开心极了,“你知道嘛,我发现了特别好的东西藏在这里!” 但是,当她靠近赋云歌时,却见到他的瞳孔深处,那种失落和哀愁。 “云歌,你怎么啦?”她好像完全不知道赋云歌的心情,见到赋云歌浑身低气压,懵懂地问。 “啊……啊?” 赋云歌在荼蘼悠哉的声音里回神,眼前稍一眩晕,见到的却是与平时别无二致的荼蘼。 “你……你没生气?”他感到有点奇异,瞠目结舌地愕然原地。 荼蘼抬起缩紧的袖子帮他擦去脸上的雨水,歪着脑袋:“诶?为什么生气呀?” “你,你刚才不是……”赋云歌还没太弄明白眼下情况,指着刚才深沟的边缘,“去那边蹲着生闷气,还不让我过去……” “啊哦?不是哦,我不是那个意思的。”荼蘼听他这么说,蹙眉忍着笑,连连摆手,“刚才我在感知那株草药的所在,你过来会打乱地理气息的。” “……” “……” 两人彼此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荼蘼才实在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起来。赋云歌这下才明白刚才完全是自己胡思乱想,还想得那么投入,此刻对自己也是啼笑皆非。 “雨越来越密了,咱们别在这里呆着了。”赋云歌望了一眼仍然昏暗的半空,见到荼蘼的头发像黑色的瀑布般已经湿透反光,更感到有些不忍。 荼蘼也擦了擦下巴滴下的水珠,对赋云歌点头:“好,咱们下去找草药吧!” 赋云歌对此并不了解,便听荼蘼安排。依循她的指引,两人顺着藤蔓深入那个土沟,里面竟然着实不浅。 手里的藤蔓已经到头,他们却还没触地。赋云歌低头看了看泥地已经不远,于是让荼蘼抱紧自己,两人自半空一跃而下。 “噗噗”两声,脚下湿滑的泥浆瞬间侵吞到两人的脚踝。 “咿呀,好不舒服。”荼蘼没想到底下是这样的地面,有点讨厌地费力拔脚出泥浆。 但泥浆底下还有很深,并不感到触底的坚实地面。荼蘼折腾了几下,反而越陷越深,吓得她连声向赋云歌求救起来。 “不要乱来,保持身体平衡。”赋云歌知道这种土地的危险,抓住荼蘼的手臂,以让她不致陷得更深。 下面光线昏暗,不过没有血雾缭绕。两人感到呼吸不畅,就摘下面罩收起,顿时面前一阵清凉。 “云歌,怎,怎么办……”荼蘼脚下的泥浆已经把她的小腿漫过一半,本来就比赋云歌矮的她,此时看起来还不到赋云歌的胸口。 “别慌。”赋云歌深吸一口气,朝上望了望。 他也在想办法。少顷,他摸了摸侧壁的土质,好像有了主意。 “你说的草药,大概在哪个方位?”他回头问道。 荼蘼弱弱地指了指赋云歌背后。赋云歌去看时,却见到背后同样是唯有泥土侧壁,丝毫不见草药的影子。 “它藏在里面的。”荼蘼在旁边小声说。 赋云歌点点头。既然如此,他就试一试好了。 一手紧紧抓住荼蘼,赋云歌腾出一只手抽出飘渺剑。看准背后位置,他抖腕如飞,剑尖仿佛星光闪烁,顷刻在泥壁伤划出了一片片不规整的痕迹。 完工收剑,赋云歌再度伸手按在泥壁上。 陡然,气海真气汇聚掌心,赋云歌低声一喝,全数真气付诸此一招! 顿时,轰然一声,泥土乱飞开来,脚下泥浆面弹开一条条轨迹。赋云歌用身体护住荼蘼,自己的衣服则瞬间成了出土文物一样泥泞肮脏。 不过,好在效果达到了。 刚才用剑划开泥土的缝隙,再用掌气将散碎的泥土震飞,果然轰开了一片凹陷的侧壁洞窟。 “呼,好在雨还没有浸透。否则可没这么容易。”赋云歌舒了口气,回头对荼蘼说,“咱们进去吧。” 说着,他两手都拽着荼蘼,把她像拉小船一样拉上了土洞。 “呜呜,活下来了……”荼蘼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的小腿,上面还沾着好多泥浆。回想起刚才那种不断下沉的感觉,还是有点心有余悸。 第四百零六章 朱雀太岁 但当她看到赋云歌的脸,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赋云歌脸上被溅上了很多泥渍,看起来就像橘猫脸上的花纹一样有趣。 赋云歌佯装不悦:“笑什么,还不是为了救你啊。” 荼蘼嘻嘻笑着应声,两人互相揶揄嬉闹了一阵,觉得还是先干正事比较要紧。 往里面探去,已经是一片昏黑。赋云歌抓一块硬石扒土,荼蘼负责把土推到洞外,两人默契配合,倒是进展不慢。 考虑到很快就会累,赋云歌本打算让荼蘼休息一下。但是还没等他说出口,手中硬石忽然好像碰到了一处软绵绵的所在。 “嗯?” 不同于泥土的质感,令赋云歌忽然集中精神。 身后的荼蘼见他停手,探头探脑地靠过来看:“呐呐,是找到了吗?” 赋云歌并不能确定。生怕伤到灵药,他丢下硬石,用手轻轻扒拉掉前面附着的泥土。 很快,一块颜色灰白如苍玉,质地绵软的怪东西就从泥土里现身了。 赋云歌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心头一阵惊疑。但荼蘼看到此物之后,不由得拍起手来:“对,就是这个!” “这……这是草药?”赋云歌难以置信地伸手,摸了摸眼前的东西。 荼蘼语气毫无疑问:“是呀。它的名字叫‘直符太岁’,可是难得一见的先天太岁哦。” 赋云歌听了荼蘼的介绍,更感到云里雾里。太岁他曾经略有听闻,好像是一种夺天地造化的灵物,但他却从未亲眼见过,没想到这就是太岁? 至于什么先天太岁,后天太岁,他更是一无所知。不过既然荼蘼说得无比笃定,那肯定就不是一般的妙药了。 “它有什么用处?”赋云歌想到一个更关心的问题。 荼蘼摇着手指头:“咱们先把它挖出来,我等会儿好好跟你说哦。” 赋云歌笑起来,也感到这小洞窟空气越来越闷。相比被雨淋,这种感觉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卖力地扒拉着泥土,松散的土层哗哗剥落。很快,那太岁就渐渐露出全貌。 “好家伙,还真不小。”赋云歌看着眼前比自己头还大些的太岁,颇有点惊讶。 说着,他伸手试图把它拽出来。但几下生拉硬拽,那太岁却始终纹丝不动。 “你力气好小诶……”荼蘼在后面小声揶揄他。 赋云歌一下脸红了,他忙回头辩解:“此物看来和土层长在一起了,否则……” 荼蘼才不听他的分辩,推搡了几下赋云歌的肩膀,不乏得意地哼了声:“好啦,你都在前面这么久了,也该我仔细看看啦。” 赋云歌无奈,让开半个身子让荼蘼过来。 荼蘼蹭到太岁前面,专心地打量着这块东西的纹理。赋云歌在后面耐心等候,不时望一眼洞外的情况。 雨丝不时在洞口徘徊。既然是秋雨,就不会那么容易停了吧。 赋云歌看着满目眼前的缭乱,思考这样的雨天该怎么如期赶到封鹿郡。但就在他沉思的时刻,身后的荼蘼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哇!云歌,你快来看!” 赋云歌连忙回头,见到荼蘼正以一个很奇怪的姿势趴在地上,脸上是兴冲冲的神情。似乎她有了不得了的发现,必须要赋云歌赶快过去看。 “怎么了?”赋云歌以手撑着上面的洞壁,慢慢爬过去。 荼蘼的姿势,非礼勿视的地方若隐若现。赋云歌侧过脸去,几次碰头,才靠到太岁前面。 “云歌,你听我说哦,”荼蘼非常爱惜地抚摸着太岁的表面,“咱们这次碰到的,可是一个无价之宝!” “哦,细说?”赋云歌看着前面灰乎乎一大团,不明所以。 “这个不是直符太岁,我刚才看错了。”荼蘼歪着脸跟赋云歌讲,“它可是比直符太岁更宝贵的,名字叫朱雀太岁!” “朱雀太岁……和直符太岁有什么不一样么?”赋云歌仍然没搞明白。 荼蘼非常激动,就这个太岁的品相对赋云歌娓娓道来。 原来,作为八大先天太岁品种里,朱雀太岁和勾陈太岁又是其中最宝贵的。朱雀太岁的特点是两翼伴生,中间暗红的血筋相连。 “你拽不动它,就是因为它的后面,还有一块太岁哦。”荼蘼认真地解说。 八种先天太岁,虽然同在太岁之属,但各自包涵完全不同。除了对炼气、修行和延年益寿等大有助益,朱雀太岁则更是大有讲究。 “朱雀南方属火,却因为逢迎水泽之气,所以它才能在雨天被感知到。”荼蘼说得摇头晃脑,也不顾赋云歌听没听懂,就陶醉地自己讲解。 赋云歌对这句倒是听懂了。刚才荼蘼在下雨时有了反应,多半也是因此缘故。 朱雀太岁气息隐秘,即使降雨也不易被人辨别。也因此荼蘼刚才还把它认错,不过既然已经被刨出泥土,也就没办法隐蔽了。 另外,朱雀太岁里多含火气,因此断不可一人服用,否则攒集火毒焚身,便痛苦难当。如果两人分服一端,就足以平衡火气,消弭遗毒。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珍贵的朱雀太岁,会在这种地方出现……”荼蘼皱起眉头,小声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赋云歌没太听清,追问了一句。 荼蘼抬起头,眼里的不解很快消散。她微微一笑,又接着说:“云歌,你知道嘛,如果两个人一起服用朱雀太岁,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哦。” “别卖关子了,我对这些又半点不懂,别欺负门外汉啊。”赋云歌撇撇嘴。 荼蘼本来也没期待他能回答,故意吐吐舌头,给他揭秘:“你看……就像朱雀太岁中间连接的筋脉,咱们一旦服用了它,就可以在对方危险的时候及时感知到啦。” “哦?”赋云歌惊讶地捂嘴。 外面的雨越下越急,下面的泥浆颇有漫上来的态势。赋云歌回头看了一眼,继续听荼蘼讲说。 一阵夹雨的风斜着吹进小洞,缓缓吹飘荼蘼的裙子。赋云歌脸色微变,悄悄抬手为她抚下裙角。 第四百零七章 串烧神药 荼蘼浑然不觉,她还沉浸在发现朱雀太岁的喜悦里。 朱雀太岁这样的奇效,确实足以让赋云歌感到惊讶。若是如此…… “要是这样的话,以后我看到你有危险,就会赶快去救你哦?”荼蘼垂下耳朵边的头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赋云歌恍然感觉她变得……无比温柔。 “嘿嘿,要是我遇到危险,你也不可以见死不救的,说好了哦。”荼蘼伸出小手指,递到赋云歌面前,“咱们拉钩吧!” 赋云歌蓦地一惊,见到荼蘼细如葱白的小指已经在自己眼前。 心头一热,他也笑起来,有模有样地伸出指头和她勾在一起:“好啊,不过……你可最好不要用这个来试验我能多快去救你,让自己平平安安的,好么?” “欸~~你好严肃嘛。”荼蘼松开他的指头,立刻上前捏了捏赋云歌的脸,“我知道啦,会好好保护自己的。” 嗤笑了一声,赋云歌摇了摇头,拿开荼蘼的手。 两人再回头审视挖出来一半的太岁。见到外面浮动的泥浆渐渐漫上洞口,两人不敢再继续拖延了。 互相配合,他们很快把剩下的一半刨出泥土。推着那两大块相连的太岁到洞口,他们心口都满载着收获的开心。 “咱们先出去。”赋云歌对荼蘼讲。 他再度抽剑,在狭小的空间里掉过剑身。看着洞口上壁的位置,他一剑划过半圆,上方的泥土顷刻坠落泥浆当中,同时也露出一片头顶的天空。 飘飞的雨丝瞬间打湿了朱雀太岁,赋云歌看准了对面沟壁上的一块凸出的石块,把剑交到荼蘼手中。 对荼蘼一番指点,两人看准时机,开始行动。 赋云歌脚底提起真气,他抱好其中一块太岁,立刻纵身朝那块石头的方向飞出。同时因为太岁中间血筋的连接,荼蘼也抱着另一块太岁尾随出洞,看准时机将剑插在了对面沟壁上。 赋云歌也同时抓住了凸出的石块,荼蘼则一手抓着剑,一手抱着太岁稳住身形。 眼看离沟外只有数尺的距离,赋云歌沉喝一声,脚底一踏侧壁的泥土,带着荼蘼飞了出去。 “呜哇!”荼蘼不忘带着飘渺剑跟来,回到地面的瞬间,她仰面摔在了赋云歌怀里。 朱雀太岁“骨碌碌”滚到一边,宝剑也斜着插在地上。仰面淋着细如牛毛的雨,两人都感觉无比舒畅。 看着满是血雾的天空,两人心情却并不压抑。 呆呆地躺了一会儿,他们不约而同“扑哧”笑了起来。 “下来,快压死我了快。”赋云歌推着荼蘼身体往一侧去,抬手笑着擦去脸上的雨和泥。 “胡说,我一点都不重呢。”荼蘼撅着嘴巴,却还是乖乖地滚到一边的地面上。 地上全是大片湿泥,还有大大小小的泥水洼。半腐的落叶夹在其间,两人的衣服都沾满黑黝黝的花斑。 赋云歌呆呆望了一会儿天空,转头看到身边的朱雀太岁:“这东西……话说要怎么吃?” 荼蘼也转着眼睛看着那两团肉乎乎的太岁,说:“还是要先洗一洗吧,其它的我也不知道……” 两人浸在雨中,大片的树叶滴下垂珠似的雨粒。 秋雨微凉,而且连绵不断。两人歇息片刻,还是抓紧继续赶路。 行至傍晚,簌簌夹雨的林风吹得颇有凉意。不过两人有了新的发现,是一处隐匿林间的清泉。 两人先后洗澡浣衣,虽然衣服也无处晾干,但好过满身湿泥。清冽的泉水顺着草泥的野径流向远处,斜飞的雨丝缓缓飘进汩汩的流水。 最后,就是朱雀太岁了。 赋云歌换回衣服,出去叫回在外等候的荼蘼。他们抬着太岁丢进泉水,缓缓清洗上面的泥沙。 很快洗净,朱雀太岁的外表焕然一新。内部隐隐闪烁着暗红的火源,现在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 “然后……怎么做才好?”赋云歌看着出水的大团子,不由疑惑。 荼蘼小手把玩着颈边成绺的头发,歪着脑袋:“唔嗯……把它煲汤?” 赋云歌认真地揣摩:“这种雨天,确实想喝点暖胃的……” 但他们很快发觉没有锅,这个方案就只好作罢。 别无办法,两人几番思考,最后还是决定把这朱雀太岁,就地烧烤。 天色渐暗。微雨淅沥落入草丛,在林间的阴翳笼罩成一片氤氲。 “沙沙”的雨声在远处弥漫,血雾已经再度陷入黑夜的笼罩。清泉倚靠一块巨石,两人依偎在石块的下面,小心地烹饪着眼前的太岁之尊。 擦开一片可供生火的干燥泥地,再堆积起一堆捡拾的柴火,此刻明亮的篝火已经颤巍巍地散发出热气。照着清泉旁的一点空间,两人却感觉无比温暖。 荼蘼抬着手臂,让火苗烘干身上的衣服。赋云歌在旁边一片片削着朱雀太岁,顺便把薄片慢慢穿串。 “串烧太岁,还真是铄古绝今的体验。”赋云歌便提剑操作,便自嘲似的说。 荼蘼的袖子基本烘干,就过来给赋云歌帮忙穿串。听到赋云歌的说法,荼蘼哼哼地讲道:“我听爹爹说过,之前还有人把北极琼芝切碎凉拌的事情呢,听说效果很好!” 赋云歌低头切完了一块太岁,把那些串串码到一边,抬头笑道:“但愿咱们这个法子,也能收获如此效果。” “一定会的!”荼蘼天真烂漫地说,“因为……嗯,烧烤比凉拌好吃!” 赋云歌扭头看着她,见到她的脸颊在火苗的照耀下,红扑扑得可爱。心头一软,他连切太岁的手都慢了下来。 雨在岩石的棱角下汇聚成一小片水帘,稀稀拉拉流淌着。天色昏黑,远处的树林在雾气中只露出几点枝叶的颜色。 很快,整块朱雀太岁被切成了两大摞厚厚的烤串。 两人感觉累了,就互相靠着肩膀,找来一大片形似芭蕉叶的落叶垫在烤串下面,一串串架到火焰上清烧。 灰色的太岁切片中间,还点缀着一抹暗淡的红色,这应当就是它蕴含着火源的筋脉。赋云歌看得感觉神奇,不禁暗暗咂嘴。 第四百零八章 奏雷开渊 一串串太岁在火堆上发出“呲呲”的刺响,表面很快冒出一层油脂样的清亮的薄膜。 说来奇妙,中间的暗红色筋脉在经过烧烤之后,竟然变得鲜红起来,就像充血的肌肤一样。同时缓缓飘出一阵类似烧土猪肉的香味,这是完全让两人意外的。 “呜呜,好香……”荼蘼闭着眼睛,轻轻呼吸着空气里的香气,“烧好了吧?应该可以吃了吧?” 赋云歌还担心吃到半生不熟的,会不会对身体不好,几次拦住荼蘼想要悄悄伸出的手。 “我饿啦,白天就一直饿肚子,快给我——”荼蘼几次不得手,开始向赋云歌试图耍赖。 赋云歌躲着她的小拳头,终于招架不住,连忙闪开几分:“好好好,现在也差不多了,吃的时候小心烫到嘴。” 荼蘼得到赋云歌的答应,兴冲冲地从火上摘下一串太岁。赋云歌叹息一声,也跟着拿下一串。 闻着扑鼻的香味,赋云歌试探着放在嘴边,轻嘘了几下热气。 当他咬下一口,在嘴里缓慢咀嚼了几下之后……突然,他的脸色一下变了。 “好好吃!”两人不约而同,惊叹出声。 没有丝毫的佐料配合,朱雀太岁仍然别具风味。细腻的口感喷香浓郁,只是伴随了湿柴的清淡苦涩味道,就已经称得上是人间佳品了。 两人白天奔波探险,此刻品尝到如此美味,更感到饥肠辘辘。 半芭蕉叶的朱雀太岁很快被消灭干净,甘美不腻的口味在唇齿间留香不散。两人大快朵颐之后,剩下一半的朱雀太岁被谨慎包好,等下顿再吃。 吃过晚饭,荼蘼很快就困了,迷迷糊糊的没有精神。 “要不要再化解一下太岁效力……”赋云歌推了推荼蘼的脑袋,柔声问道。 荼蘼脸颊透出苹果一样的红晕,她小声喃喃着说:“嗯,唔……你帮我,好不好……” 她的嘴唇还泛动着太岁的油光,映着火色好像夜晚的星点。赋云歌心底柔和,见她睡意浓浓,也不好再打搅她。 “那……好吧。” 雨声在水帘外发出低语,融进湿润的泥土。长夜远方的浓云聚拢,倾洒着条条牛毛似的柔雨,浇灌在漫天潜伏的血雾当中。 ………… 然而,与此同时,远山群壑之中的九崤灵阙外,飞瀑激漱,映荡着斜劈远天的雷鸣。 大地隆隆巨震,仿佛与天雷和声。疏林密雨交错,势要倾覆半山的岩石。 瀑布水流不断冲入深壑洞穴,九崤灵阙大殿门前宛如被水潭淹没。白刃似的电光在瀑布的倒影里扭曲,看起来宛如天蟒的毒牙。 这是今夜,战栗之鼓奏响的兵戈战曲。 羸弱的影骸,倚靠着残破的身躯伫立殿门前。白光道道横过,照得他背影无比狰狞。 今日,正是他在此值守。 兽皮巨座之上,空空如也。没有先前雄阔的身躯,空荡的大殿,仿佛昭示着什么事情,将要在此夜爆发。 山体之内的暗泉激流,卷起道道数仞的水涛。四周岩石片片剥离,顷刻被卷入暗流当中,与密布水底的铁索发出令人胆寒的碰撞声。 铁锈的气味在水面上下浮动,泥浆汩汩卷动涡流。 其中一人,虽然四肢遭精钢束缚,却仍是不改傲然的面色。伫立涛声之中,哪怕深压山底,同样可以迸发无匹的轰鸣! “天时,地利……”他冷声自言,双手抓紧游动的铁索,“还有……人和。” 一切,都已经在今晚齐备。他密谋多时的计划,也就要于焉开启了! “……鬼啸长渊,准备迎接,你的末日。” 一声饱含了太多,太多的苦与恨的沉喝,好似跨越光阴的囹圄,那股沉寂心底数百年的愤怒,再度鲜活于深潭之底! 猛然,“嘣嘣”几声,鼓动飞动四逸的泡沫,束缚他四肢的条条精铁登时齐齐碎裂。 再一转眼,彻地闻声已然跃出潭流,踩踏凛凛怒波而起,已经逼近到数丈的封闭铁门前。 波涛骤然怒鸣,铁门同样隆隆撼动起来。宛如地震四起,铁门四边扭曲变形,粉碎塌下的碎石沙砾,簌簌滚落浑浊的水浪当中。 “我来,亲自见你了。” 彻地闻声闭目深吸一口湿润水气,胸腔顿时一阵冷净。 再睁眼,他双目聚焦黑暗中的那片即将坍塌的禁锢之门,凛然一指: “……破!” 顷刻间,九崤灵阙寄托山形,拦腰发出一阵摧枯拉朽的惊爆。 雷鸣急漱,漫天好似龟裂的碎瓦。暴雨倾盆宣泄,好似要将整片山峦冲成涛涛苍海。 天地仿佛鸿蒙初开,满目唯有混沌与失序。影骸扶住洞口岩石,护着虚弱的身躯,感到心脏好似要被蹂躏的压迫感挤碎。 “这,这……”影骸口角鲜血如线,汩汩流下。 这样的态势……看来只有影主亲自降临,才能与之抗衡了! 倏忽间,就在九崤灵阙转眼将倾时刻,兽皮巨座之上,闪现出昔日最熟悉的身躯。 “影骸,你在此见机行事。” 一声压倒雷鸣与地啸的沉喝,不由分说占据了影骸心脑。好似力定瀚海之针,让六神无主的影骸瞬间明了,躬身受命。 而当他再看时,却已经不见影主的踪影。 仍旧空荡的巨座,在洞窟外的白影闪烁间惨白可怖。好似刚才出现的影主只是一道幻影,一如今夜无端降临的梦魇。 深邃的九崤灵阙内部,巨浪咆哮翻腾,已经吞没填满了大量空间。 彻地闻声在或宽或窄的隧道间踏浪而行,伫立汹涌的潮头,眼神锐利如穿杨之箭。负手而立,是他对这片黑暗的蔑视,更是对那个掌握这片黑暗尽头之人的蔑视。 水影漂泊,承载着他的千钧之怒。浩浩涛流转瞬湮灭山体内部的一切,已经快要逼近九崤灵阙最外的洞窟。 水压不断增强,山体外围的脆弱处已经开始汩汩渗水。暴雨在外迎接,仿佛要洗刷尽这一切的罪恶与蒙昧。 乘水直上,彻地闻声已经感到心脏越跳越快。他知道一路而来不会如此顺利,但他没什么畏惧的。 第四百零九章 千年仇锋 甚至,不如说……他期待着鬼啸长渊能够现身,和他爽快地决一死战! 猛地,万分之一的刹那之间,一声碎石爆炸的巨响,飞快地传入了他的神经! 黑暗当中,声音竟然比之境象先一步冲击了他的感官。幸而彻地闻声早有准备,足底浩漫渊流顷刻凝结,不再前进半步,刚好停在了山石塌方的前端。 隆隆沉闷的回声在山体内连环回荡,山腰一角已经凹陷,显然是被鬼啸长渊的力量扭曲的,只为阻止彻地闻声一往无前的步伐。 滚滚石块带着泥浆和沙砾瀑布一样顺着凹洞流进来,在触地之后又浓郁地卷舞而起。 彻地闻声弹指筑起一道水墙,眼前泥沙便无法侵入。他冷眉以对,静待那个人的亲自前来。 “还有必要藏头缩尾么,鬼啸长渊。” 彻地闻声冷冷地开口。但是他这句话音未落,蓦地一阵高压尾随而至,刹那击溃他的水墙! 阻塞了大量沙石的水墙崩溃,黑漆漆的混乱顷刻占据了狭窄的甬道。彻地闻声一掌向上,头顶岩石瞬间破开一口豁大的洞,大块的石头“噗噗”掉进下面的水流里。 再回眼一看,彻地闻声心头微微一怔。 鬼啸长渊,心心念念的鬼啸长渊,寤寐多少昼夜的一幕,终于真正出现眼前了! 此刻的鬼啸长渊,身上披着一卷极厚的裘袍,黑黝黝好似黯夜席卷。他的眼神仍然像往常一样睥睨,微睁的眼缝之中,仿佛包含了万千煞气。 稳稳屹立乱石之上,飞沙漫天仿佛他的披风。彻地闻声屏息凝神,看着鬼啸长渊如此张狂的气势,他也不禁暗暗留神,全心应对。 “你……还是决意叛吾。” 居高临下一声冷喝,仿佛无解的质问。鬼啸长渊看着近在咫尺的彻地闻声,眼神中深邃莫测。 彻地闻声没有回答。黑暗中一阵沉默。但过了片刻,一声冷笑打破沉默。 “是啊。你不也知道么?这一天,早晚会来的。” 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感情,好似照着书本朗读,令人难以捉摸他的态度。 其实,他对自己的现在的心情也很惊讶。明明这么激动,却丝毫惊不起半点波澜。宛如经过骇浪压沉的海涛,沉寂在深暗的海壑,浮不起如何慷慨的雷霆。 他的语气平淡,却丝毫不输鬼啸长渊的气势。凛然踏浪伫立,俨然与鬼啸长渊分庭抗礼。 黑暗中的两人,彼此都不再说话。好像混乱中残存的两尊石像,盘踞在黯夜之巅,占据着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过了良久,山外风雨喧嚣不息,不断传入山体内部。两人头顶簌簌落下泥沙,这片狭窄的危境好似转眼就要崩塌湮灭。 “你解开了泥离,是么。”鬼啸长渊忽然问。 彻地闻声的方向传来一声嗤笑。他并没有回答鬼啸长渊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已经没多少意义了。 “步步算计于我,只为了铺设这条名为泥离的陷阱。”彻地闻声开口,脸颊微微扭曲,“你的算计……丑陋至极。” “你又何尝知晓吾?你不过是个生活在我构建的世界里的孩子。”鬼啸长渊的声音也夹带了几分油然的冷漠,“而且,不论你如何反抗,结局都是相同。” “这句话,也转送给你。”彻地闻声淡淡地说,“为你的精灵族招魂,这一切——也不过是你为自己构建的幻想罢了。” 一句话,让四周的气氛骤然猛降到了冰点。 鬼啸长渊沉默了片刻,他的喉咙好似滚滚雷震。山外雷鸣赫赫,与他喉头的苦吟交错,几乎分辨不清。 “呵呵,呵呵呵……” 忽然,他冷笑起来。笑声阴惨惨的如同磨铁回划,令人心骨寒颤。 “看来,吾还是小瞧了你的叛心。”鬼啸长渊慢慢抬头,眼中闪烁着锐利的血光,“你又知道什么?我的恨,要比你多千倍,万倍。悼血祭已经开疆,我的擘画,已经无可回头了!” “你所做的,只是徒造牺牲,只是一厢情愿!”彻地闻声同样喊起来,两拳握得咯咯作响,“精灵族当年的恶,你又知道什么?” “闭嘴!!” 一声怒喝,鬼啸长渊登时爆发无匹强悍的气劲。水浪和岩石纷纷飞散,彻地闻声几乎站不稳,摇晃几下才算勉强站定。 脆弱的山体破开一道缝隙,山外的风雨雷电倾泄而来。微光的照耀下,鬼啸长渊的脸色惨白,却露出深不可测的狞笑。 “你知道的很多,但不必说了。”他踏过乱碎的石块,朝彻地闻声步步走去,“连今晚都活不过的人,谈什么过往和未来?” 彻地闻声冷眼看着走来的鬼啸长渊,强悍的威压仿佛长夜的凶神。 “是谁活不过今晚……犹未可知。” 仿佛最后的半缕宁静,在“知”字落地瞬间,最震撼的战曲,顷刻划开大幕! 冷光与煞气仿佛两道明锐的圆弧,在两人的间隔之间迸射爆发。身影眨眼万般交错,彻地闻声与鬼啸长渊极端交会,决非凡俗之地所能笼廓。 拳脚之上,附着赫赫丈高气劲。彻地闻声宛如游水蛟龙,沧浪裹挟着海啸般的气劲道道斩过,每一招都足以劈开巨岩,斩碎残破的山腰。 雷鸣如鼓,鬼啸长渊不落下风,不再压抑的猩红煞气纵横奔啸,仿佛万马飞驰,横扫八方。他的足下就像绽放的黑色牡丹,花盘飞快延展开来,所过之处唯有绝对的支配力量。 两人仿佛同有感应,在双力碰撞的刹那,同时向对方扑去。 顷刻,“哗啦啦”如同巨龙卸甲的气势,半座山体顷刻剥碎崩塌,碎石宛如鳞片块块坠落,从中飞出两个桀骜的身影。 同时,天顶一声劈下的巨雷,照耀了两人喧腾的身躯。 暴雨洗刷着他们的躯壳,他们脸上都汇满了漓落的雨水。互相驻足半空,他们彼此对望,陷入了鏖战前的最后一分对峙。 少顷,两人眼色同时一凛。 “喝!!” 第四百一十章 血涌雨涛 再交锋,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威能。放开束缚的两人酣畅相对,流泻的精光煞气千万融错,在半空冲开方圆血雾,激起扫荡四野群峰的余波。 四面群峰森林纷纷受挫,环面发出噼啪爆响。两人战至忘我,更无暇顾及身外的一切。 “封涛决·雨满山河掩潮歌!” 彻地闻声一声长喝,封涛神决开,漫天怒雨顷刻成为他最佳的武器。 赫然只见,夜雨嘶吼,宛如天马下凡。雨珠汇流宛如天河瀑布,自重云乌霾之顶垂落,倾下直扑鬼啸长渊而去! “……灵武禁卷·第二式,猊指天凶。” 鬼啸长渊并不紧张,而是泰然以应。他两臂一抬,泼墨般的煞气自身后流出,在地面瞬间展开一片滚圆的血红大阵。 随着鬼啸长渊一指向天,阵眼当中惊现一头咆哮的庞大兽形,摇头撼脑,直扑上空。那凶兽足底还沾带着滚滚煞气如泥,在半空留下不散的足迹。 天瀑地煞,交汇在空旷的半空。 再一瞬间,如同数十斤炸药凌空绽裂,山壑同时摇撼。激烈的波涛飞散,裹着黑煞在飞逸途中瞬间蒸发,彻地闻声两人同时被冲击后退,在稍远的半空稳定身躯。 半天风气受到猛烈的冲撞,骇然卷起赫赫涛风。九崤灵阙以外周遭山峰纷纷断碎,群树带着老根泥土坠下深壑,方圆天地仿佛失衡开启的末日大门。 狂风怒啸,散向四野八方。暴雨冲袭着风的轨道,洗刷着遍山狼藉,汇流入残破的沟壑。 “呼,呼……” 彻地闻声感到胸腔干热无比。这并非是他与鬼啸长渊的首战,但却是首次豁上全力。 鬼啸长渊的实力,比他预料的还要强悍。片刻的交锋已经让他耗力甚巨,气海真气在丹田间灼烧,这种感觉……他还从未有过。 不远处的彼岸,那个仇恨的身影还没有倒下。 他还不会就此结束,他还远远没有结束,他要让这个毁掉自己一生的人,彻底湮灭。 借助风势喧天,彻地闻声气息一凝,再度出手: “封涛决·平地骇浪雪惊天!” 霎时,大地之下,深藏的条条水脉颤抖起来。牵连山壑动荡,就在骤然一瞬,崩开了一道道冲刷如喷泉的水柱! 卷着猛烈的飓风,水浪在半空很快凝聚为一条上可通天的脊柱,仿佛将漫天暗云与大地紧紧连接。彻地闻声悬浮这条惊人的水柱之前,衣袖飘动,宛如不染世尘的仙人。 冷风和水沫横扫苍空,也飘到了鬼啸长渊的身侧。 这样惊人的气势,真的是修行不足千载的小子能驱使的么……? 他的内心闪过一丝犹疑,看着不远处雄浑通天的隐澜水柱,以及彻地闻声从未展露过的姿态,不由暗暗赞叹。 看来……屠山隐脉,他确实没有看走眼。 “既然如此……”他像饥饿的虎豹一样,舔舐着下颌,两眼满是凶光,“此招,敬你。” 说罢,他双手外翻,仿佛双翼的煞气立刻剥离躯壳,在他背后簇拥聚形。 “灵武禁卷·第四式,夔狩九地。” 鲜红的血光如排浪海潮,层叠在他身后涌现。伴随着鬼魂的冤歌凶曲,在高悬的夜空中央,竟然骇然缓缓浮现一只庞大牛首图形。 鲜红夺目,方圆如临血日支配下的白昼。鬼歌高鸣,幽幽犹如地府门开。 牛首形状怪异骇人,在煞气的盘旋下逐渐扭曲。狰狞的三只血眼冷视穹窿之下,比之彻地闻声的接天水柱气势更有过之。 彻地闻声见状,心念一定,大喝:“去!” 瞬间,在彻地闻声语音放出瞬间,接天水柱蓦地自顶部断裂,失序的滔天水流如同海啸,朝鬼啸长渊扑去。 鬼啸长渊不见惧意,反倒同样伫立应招:“去。” 顿时一声响震十余里的怒吼,半空牛首竟然飞腾而出,踏遍群峰,群峰皆立刻摧毁。只是那牛仅有一足,支撑庞大诡异的身躯,更显得可怖。 映照漫天的鲜红煞气,与排山倒海的水柱浪潮顷刻交接。激流飞逾丈高,在山壑的废墟间涌动流淌。雨声渐渐止息,雷鸣仍然猖狂,白光闪烁,更显得悲壮和惊骇。 中央的空气撕裂,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叫。余波斩碎高天的乌云,气流冲散更远处的血雾,一切澄明之余,却是狼烟满山河。 乌云的远处,群山以外恍若星辰闪耀,又好似只是飞溅的水花。 但两人无暇顾及。黑夜的风雨冷静着两人的头脑,在这场雨停歇之前,他们终将有一人倒下! 彻地闻声被余波震出很远。但他并不迟滞,凌空返足一蹬,竟然在双招交会的紧要关头,硬是直勾勾朝着鬼啸长渊冲去! 同时……他双手一伸,无匹精光宛如沧海明玥,绽放开来! 鬼啸长渊见到了彻地闻声不顾一切朝自己冲来的身影,心头稍微一讶。煞气与浪潮还未止息,他竟然敢冒险冲过来,是要决意火拼么? 但是,当他看清彻地闻声手中所持的武器瞬间,他霎时感到浑身一震。 不假思索,他立刻抬臂一挥,一道长虹般的颜色回归他的掌中。 再一刹那,便是电光石火的璀璨,在两道身影间,发出至绝的一连串“呛啷”激奏! 彻地闻声信手挥舞,每一招都灌注了十分力量。神光开阖闪耀,如同手持一弯朗月,挥洒一袖飞雨,迷离身影宛如沧江飘蓬。 鬼啸长渊不敢轻忽,九黎鹿弑在身前铿锵相护。锐利而霸道的力量劈山断石,在彻地闻声绵密强悍的攻势中交杂喘息。 两种信念,两种盘算,在这一瞬间全数化作锋刃尖端的生死纠葛。 环刃迂回飞舞,蹭过鬼啸长渊的衣物,很快他的裘袍便成了一滩烂泥。九黎鹿弑凶猛难当,百十回合的交锋,彻地闻声的虎口早已失去痛觉。 最后一声双刃的交错,两条身影同时易位。铮亮的一声,随着尖锐的错锋声落,黑暗朦胧里,两人同时陷入了阴影的死寂。 第四百一十一章 钧天武决 “呼……呼……” 血与汗顺着虎口浸泡到环刃上,再顺着刃尖滴落。 一声雷鸣,宛如不息的战鼓,划破了两人的对峙。 鬼啸长渊转头,声音有几分沙哑:“这是……指月归衡。” 话音落下,彻地闻声手中的指月归衡闪烁过一抹亮色。刃牙如龙,象征着均衡的神器,就是彻地闻声最有力的底牌。 “惊讶,是么?”彻地闻声缓慢转头,轻轻捂住右臂深入的伤痕。 鬼啸长渊默然不语,看着眼前的彻地闻声,他头一次,感到对他有一点失去掌控。 他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如果这只木偶想要挣脱自己的束缚,那他就将其彻底制服。 彻地闻声看着鬼啸长渊的模样,心口窝火热难当,同时一股股真气自指月归衡流入身躯。 “均衡,是这个世间的真理。”他淡淡地说,“夺走多少,将来要还回来。失去多少,将来要补回来。善恶相衡,有无相生,你——知道么?” “你想说,你就是来制衡我的那份善……真是可笑啊。”鬼啸长渊握紧九黎鹿弑,面色一步步狰狞起来,“那就来让我惊讶,你究竟有多少能耐!” “如你所愿。第二回合,可要接好!”彻地闻声横起环刃,指向鬼啸长渊。 九崤灵阙,已经拦腰折断的,将近一片废墟的九崤灵阙,此刻迎来两人,缓步而来。 瀑布断流,外面飘雨渐小。但长夜尚未漏尽,雷鸣和不远处的战斗仍然在倾天覆地,大地如深锅热汤,不断鼓鼓躁动,转眼欲塌。 影骸坚守九崤灵阙殿门,此刻已经被塌下的乱石包围。不过他始终不离一步,两手紧紧扳着身侧的岩壁。 “影旗使,在这里驻守,真是辛苦了。” 一声悠闲的低音传来,影骸抬头看去。只见乱石门外,竟然是枭无夜与九重泉同时而至。 “你们怎么来了。”影骸皱眉。尽管他确实有些惊喜,但违反影主命令,眼前两人有何筹算,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依照影主的命令,来帮助讨伐逆贼。”枭无夜轻哼道,两眼望向山背远空的两道身影。 影骸听枭无夜这样讲,便扶着乱石慢慢走出来:“影主……已经事先安排了?” 外面隆隆巨震,再度传彻。不知道是雷声还是又一次的对招,声音巨大,掩盖了三人交谈的声音。 头顶的碎石哗哗下坠,枭无夜抬手给影骸遮下。九重泉上前把他拉出来,一道炫目的电光划过,三人的脸颊都变得雪白。 “彻地闻声,真是惊讶啊。”枭无夜眯着眼,看着那两道来回交错,眨眼就已经交手百余招的身形,仿佛山河的君王交锋,令人心神震慑。 “比其之前,他又是进步了不少啊。”九重泉同样朝那边望去,低声说道。 枭无夜淡淡点头,脸上表情神秘莫测。 “那是自然。”他悄悄地自言自语,“否则,怎么会被影主眷顾呢……” “一会儿,我们见机行事,不可出差错。”他冷声对两人说道。九重泉和影骸四目相对,迟钝了一下,缓缓对枭无夜颔首以应。 雷鸣赫赫,在夜空宛如缭乱的纱带。 水龙繁复,在半空飞腾迂回,与对面的赤色虎罴交相辉映。再一瞬间双招陷入冲击,天地同时回音,鼓荡心神。 “钧天一越·龙牙遁!” “灵武禁卷·第五式,九隅荼疆。” 彻地闻声融合自身武学,汇通手中的均衡神器,所向披靡,惊天裂地。沧浪聚龙势,怒啸拔九霄,群峰一怒动沧澜,涛涛水势宛如苍海匪聚。 鬼啸长渊自知彻地闻声有了神器加持,实力已经足以与自己匹敌。因而运功直上灵武禁卷至极一式,欲以此压制彻地闻声的反扑。 夜空被割裂为两重颜色,苍蓝的水色与血红的烙印各占半角天疆,再顷刻再度交会,颜色纷纷杂揉成一片混沌。 双招相会,两人同样挺身上前,挥动武器近搏。 刚一近身,彻地闻声早有准备,陡然伸手一探,精光璀璨:“水辞·六指司南。” 遍附的水花飞向鬼啸长渊,但有过先前的吃亏,鬼啸长渊已经有所提防。 “撼灵·天殓垂泪。” 鬼啸长渊不以煞气防御,竟然铤而走险,用早期招式中的蕴含水息的秘招应接。只见元功到处,鳄泪滑落一瞬,竟然与彻地闻声的招式相融,在两人胸前爆炸! “唔……”彻地闻声猝不及防,被震退数尺,同时胸口一阵疼痛。 鬼啸长渊早已煞气护体,因而不曾受伤。见到彻地闻声稍有颓势,立刻舞动九黎鹿弑,向他头顶劈来。 方才两人释放的空前招威,散作虎虎余波扫荡。鬼啸长渊不由被余威扫掠,身躯一停。 彻地闻声趁此时机,立刻借势后退。转眼九黎鹿弑已至,他挥起指月归衡,强势挡格。 余波激起碎岩和巨浪,飞到空中。坠下时发出“嗤嗤”的尖啸,两人稍一侧身避开。 “铿”地一撞,密集的火花飞溅如雨,两人各自退后。 彻地闻声暗暗扶住手持环刃的手臂,臂骨隐隐麻痛。 数招的冲击,他此刻感觉气海的真气已经所剩不多。但眼前的鬼啸长渊仍然未处劣势,他……失算了? 加上指月归衡,局面竟然仍没有如何改变。鬼啸长渊的实力似乎在随自己增强,换言之……他之前一直没有展示出真正的实力! 彻地闻声心头稍有如此想法,立刻被他自己否定。 不管如何,现在正是生死决战的时刻。他不容退怯和分神,他筹算了这么久,他要亲手杀掉鬼啸长渊! 长夜蒙蒙,为这场鏖战,披上一层神秘的纱网。 “钧天一越……”他呼呼喘息,两眼死死盯住眼前的身影,“雨满山河掩潮歌!” 指月归衡转,水涛封决开。巨浪再掀满山风波,如鲸浪拍天,高达数十仞涌向鬼啸长渊,势要将之完全吞没。 均衡神器的加持,让招式更加骇然。气势直逼鬼啸长渊,令他周身风动,满目水压欲落。 第四百一十二章 无序之血 他虽然内心惊异,但神态毫不显露。付手魔兵长钺,煞气霎时流泻开来:“灵武禁卷·第三式,血景虎贲。” 仍旧不灭不息的煞气滚滚,血红的颜色宛如画卷再开。满目血墨炎炎。 两招再会,鬼啸长渊再度纵身凌空直上,攀越海涛之巅,足底隆隆巨响流散,却仍然伤之不得。 “飞到上面,岂可高枕无忧?”彻地闻声咬牙追击,轻轻抚掌:“封涛决·弹指且作密雨声!” 顿时,漂荡漫川的流水有了感应,纷纷如弹丸弹射而上,奇象宛如天地倒转,雨丝覆倾。 密雨自地面飞上,数以万计,如同恒河沙数,密不可挡。鬼啸长渊见到身下景象,不由一惊,双手反覆,顿时强悍而通红的威压如地毯般散开,硬生生压下了逼来的倒悬飞雨。 彻地闻声不甘示弱,一旦雨丝反坠,他立刻再度催劲,让半空的落雨重新飞回。 顿时,上冲与下坠的雨花在半空相撞,形成了一大片花白朦胧的水雾,仿佛鲲鹏的白翅展开,笼罩了大地的雪盖。 声音簌簌激鸣,两人仍旧各不让步。动静的对峙毫不停歇,唯有漫天碎玉色泽,裹挟着惊人的气势。 终于,鬼啸长渊先失去耐性。 他沉气抬起长钺,鼓动无匹煞气喧腾,朝着彻地闻声所在一劈而下。煞气如断流虎口,斩断半空纠缠的雨锋,朝着彻地闻声咆哮落下,宛如催命的死神。 “……”彻地闻声皱眉,他当场四指一对,变式凝聚漫天雨丝,形成迎上高空的一招,不偏不倚与鬼啸长渊的招式相碰,散成零落八方的水花。 继此招之后,他卯足力气,同样飞上更高的夜空,与鬼啸长渊冷然相对。 足下,涛声止息。飓风也一时沉默,两人互相对视,各有心思。 “能撑持如此……你令吾刮目相看了。”鬼啸长渊漠然说道。 猎猎寒风,将穹窿的黑暗席卷到大地的每一寸角落。彻地闻声身躯微微摇动,仿佛一星微弱的烛火。 “这一招一式,都是对你的恨——你感受如何?”彻地闻声同样冷眉嗤笑。 鬼啸长渊眯起眼,又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旧部:“或许……吾该敬佩你的勇气。” “除此之外,还有……”彻地闻声话音未落,身影蓦地已经消失! 鬼啸长渊感到脊背骤然一凉,同时眼前竟然瞬间变得一片灰白,朦胧一片看不清。 这是……水雾! 眨眼之间,彻地闻声竟然再度蒸腾真气,凭空造出一大片弥漫的雾花。鬼啸长渊置身其中,如陷囚牢,无从脱身。 鬼啸长渊当机立断,低声一喝,浑身煞气凝聚,形成一套类似铠甲的包裹。环望一片模糊,他当即闭目沉气,嗅觉、听觉被霎时放大到极致。 但是,就在他瞬间完成防护的一刹那,彻地闻声绝快无伦的环刃,已经在他颈后发出尖锐的铮鸣! 转瞬操纵水雾,尚能纵身蓄力一击,彻地闻声的武学已经游刃有余,登峰造极。 鬼啸长渊一拨长钺,九黎鹿弑燃烧雄浑蛮力,朝后捅去。但不感锋刃碰撞的声音传来,反倒是脖颈鹿皮之下,刺来一阵酸麻的剧痛! 鬼啸长渊浑身一怔,表情同时迟滞一瞬。 继而,自脖颈后飞来的鲜血,滚滚飞溅过眼角的余光。 彻地闻声的铤而走险,换来果真奏效的一招。 只见环刃深深埋进染血的鹿皮当中,鲜血在伤口的缝隙飞逸喷涌。周围燃烧的煞气被神器破开一道撕裂的痕迹,正在黯淡地随着血花消逝。 彻地闻声和鬼啸长渊,两人的身躯都仿佛静止。停顿在水雾迷阵中的高空,唯有四处飞溅的猩红血液,点点凌乱在两人咫尺的间隙。 “……”鬼啸长渊冷眼回头,与彻地闻声正好对视。 “你……开始令吾厌恶了。” 鬼啸长渊语气如同坠入无底的冰窟,令人毛骨生寒。彻地闻声闻言一凛,忽然感到周身一股被支配的强压。 “还不,快滚!” 一声暴喝,九黎鹿弑锐锋扫荡,划过死黑的痕迹,劈开迷眼的水雾。 再一瞬间,是近乎碾压的一击,发出金声散碎的炸裂声响。彻地闻声差点握不住指月归衡,不及反应,身躯就直直朝后飞去。 “水辞……”他忍受着胸腔滚动的剧痛,抬手变式,“六指司南!” 顷刻间,反扑的水花同样宛如失去理智,挣扎着不成形的模样附着在鬼啸长渊躯干之上。 眨眼爆裂,鬼啸长渊不闪不避,任由浑身的煞气护罩与之冲击。片刻之后,落在他身上的,是七八点通红的伤口。 水雾很快消散开来,黑暗的背影再度降临。 彻地闻声被鬼啸长渊的巨力冲撞,翻滚很远才勉强稳住身躯。他吐出一口鲜血,感到浑身如烈火炽烧,疼痛无比。 双手一覆,他强行按下伤势,镇定面对眼前的强敌。 而在他不远处的鬼啸长渊,此刻正抚拭着脖颈的鹿皮,手上沾满淋漓的鲜血。 他此刻的眼神,变得凶险莫测。仿佛受惊后变得暴怒的猛虎,似乎要把眼前一切撕成碎片。 “你……还认不清自己。”他看着彻地闻声,牙齿锋利地狠狠摩擦。 “有什么话,杀了我再说不迟。”彻地闻声喉咙沙哑,口气仿佛含着刀光。 鬼啸长渊微微一愣。他沉默了一下,但很快,他仰天长笑。 “好,好。”他手中的九黎鹿弑,猛地发出惊人的光芒,如同黑蛇吐信,幽幽缠绕,“本该如此。接下来,就让你彻底……认清命运。” 转瞬间的错锋,两道踪影宛如雷霆一闪,已经在高空再度交手百余次。罕世魔兵,天道神器,在两个不死不休的意志间,发出锐利而震撼的疾鸣。 风声伴随着两人的攻势飞旋,宛如长夜的舞蹈。此刻的两个人,就像是两道灵魂,越战越癫狂,此刻已经到了不容两立的争锋时刻! 每一招,每一次碰撞,都在夜空里发出近乎雷电的光芒。浩瀚夜空回荡着阵阵绝响,传遍方圆十余里,震慑于天地之间。 第四百一十三章 步步之差 九崤灵阙的废墟外,三人仰头共望。 “属实厉害。”九重泉两眼看得发直,不由说道。 枭无夜也默默地攥紧拳头,低语道:“似乎……这场烟火,已经到了最为璀璨的时刻了。” 影骸扭头。枭无夜的意思很明显,烟火的璀璨之巅,同时也意味着……即将迎来灰烬的萧萧落幕。 脚下岩石同时隆隆和鸣,他们三人身躯都微微晃动。 他们的任务很简单。而且能目睹眼前这场惊天泣地的大战,也算很超值了。 而在距离他们稍远的一片矮树林里,孤独一人,萧然望着远处的对决。 林木疏然,吹彻他的衣襟。他坐在地上,任凭沾水的泥土浸透他的衣服。 几度握拳,几度松开。他究竟……该怎么抉择? 回望远空,那是他们所有人,所有计划和心机汇聚的所在。成或者败,都系于这场对决的胜负。 四更漏尽,他们的决战,也即将迎来最终的收幕。 绵延数百年的骗局,延烧数百年的仇恨,全数在今晚的黑夜里宣泄,毫无保留。 回想当年的自己,确实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所爱的人。但现在,他有了这份力量,他要为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往,向眼前的骗子报仇! 彻地闻声嘴角挂满鲜血,衣襟和头发凌乱飘飞,仍然嘶叫着,燃烧着神魂内部的暴怒。 指月归衡,给予他最强悍力量的指月归衡,而今如有感应,同样发出前所未有的神光。 光照黯夜,如同破夜曙光,在每一招每一式里,琳琅夺目闪耀! 鬼啸长渊的实力如深渊不可测,面对彻地闻声的反扑,他仍然力保不失。 或者说……他从未不擅长近战。只是之前为了引彻地闻声形成错误认识,而故意表现的在近战显得吃力。 因为他的实力,已经无需考虑战斗的方法。他只需要单纯的碾压,单纯的力量压制! 而这……眼前的彻地闻声,可能没机会再知道了。 因为,他永远先一步计算了彻地闻声的计划。他早料到彻地闻声会攻破泥离,他早料到他会想方设法与自己决战。 而之所以能猜到这一切,正是因为自很早开始,彻地闻声的人生轨迹,已经在他的掌握! “你的性格,你的做事风格……”鬼啸长渊瞳孔倒映着愤怒的面庞,“和当年相比,从未改变。” 因为,今天的一切因果,都是自数百年前,就已经在他脑海里规划清晰的! “流波千指!”彻地闻声目眦欲裂,五指相扣,刺出大片飞箭般的水流。 鬼啸长渊揉掌挥去,同时提钺劈下。彻地闻声抬起环刃相对,两人被武器上附着的强压同时震开。 两人同时飞开,经过千余招的近战火拼,他们两人不分轩轾。 而此刻的彻地闻声,已经感到气海濒临枯竭。四肢百脉,也在刚才不顾一切的拼搏间逐渐失去敏锐的知觉。 再看眼前的鬼啸长渊,却仍没有预料的倒下。 ——他,莫非还是棋差一着吗? 鬼啸长渊欣赏着他变幻的神情,微微笑起来,但那种笑意却令人胆寒。 “你筹算的时机……无非就是趁我下界身体未愈,加上前些时日的一战损耗心神吧。”他冷淡地开口,“但是,若我说下界身体不适,只是为了骗你的谎言呢?” 一语惊人,彻地闻声恍然一惊。 风再度紧皱,同时吹皱了他的眉头。鬼啸长渊冷笑数声,侧目看向远方:“当时摧毁琼天殿,顺手剿灭三教只是抬手。但为了骗你入鷇,吾才放过三教,想来他们还要感谢你。” “那你说的……”彻地闻声不觉愕然。 “让你们轮值为吾护法,也是假的。”鬼啸长渊舒了口气,“至于为何刻意避开你?自然是为了,让你对吾身体不适一事深信不疑。” 这是,两道计划间的思想交锋。 但,彻地闻声无疑完完全全,被鬼啸长渊算计入了死局。 “本来,这些你都不必知晓。”鬼啸长渊忽然呲牙,面目扭曲,“但为了让你心甘情愿毫无怨怼地上路,就当这是吾对你,最后的恩赐吧。” “你……”彻地闻声浑身发抖,既是愤怒,也是惊骇。 原来……他攻破了泥离,却还是参不透眼前的这头恶魔。 看着眼前的鬼啸长渊,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之人,俨然就像一壑无底深暗的长渊,置身其中,无论如何努力,都感到颓然而软弱。 “孩子。” 蓦地,鬼啸长渊脸色一变,那种威严温润的神态,让彻地闻声仿佛回忆起了最初遇到他时的场景。 但是,他立刻又转变了面容。 “呵呵……你始终在我面前,也只是一个孩子。”鬼啸长渊狞笑起来,“孩子而已,大人要怎么做,老实遵从就是。反抗,又有什么用?” “混蛋……!”彻地闻声感到被侮辱,骤然盛怒。 他……今晚可能确实失败了。但是他又怎么可能,向这头恶魔屈服?! 亲人的恨,恩师的恨,埋葬他一生的恨,此刻如同千万细针扎进他的神经,时刻警醒着他,他要豁上一切,他要让眼前之人付出代价! “……哦?”鬼啸长渊似有感应,稍一皱眉。 屠山隐脉,传说中的屠山隐脉,在彻地闻声的最后觉悟中,猛然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彻地闻声七窍十指,都汩汩流出鲜血。他怒目喷张,浑身浴血,如同垂暮一战的兵神。 一重重的威压,陡然自他周身散发出来,宛如涨潮的海浪,无匹地压制着周围的一切。 鬼啸长渊以煞气护体,却同样被逼退数尺。形如回光返照的搏命一决,鬼啸长渊也不得不全神应对,不容大意。 群壑在废墟里同声尖啸,廓然大地遍传方圆,奏响对穹顶英雄的慷慨壮歌。 鲜血如雨,黑洞洞的天幕乱云垂错,同样在彻地闻声的威压之下,淋漓起朱红的血水。不同于血雾的恐怖,眼前血雨,如同漫天残花,散满了群峰山河。 第四百一十四章 海覆神涛 风压一步步抬升,鬼啸长渊周身煞气竟然有被吹散的迹象。他登时敛神屏息,同样放开浑身解数,要彻底毁灭眼前的这份傲骨。 指月归衡在彻地闻声掌心旋转,仿佛天地的指针。光芒璀璨耀八方,太衡神器撼天地。在彻地闻声的元功与决心催动下,指月归衡也达到了极盛的顶峰! 他,此刻却无比平静。 呼吸异常的稳定,他此刻恍如不察自己的心脏跳动。血流如注,一身染血,不向黄尘。 他始终是保持冷静的……但就在这一瞬间,他真想让自己不再冷静,让自己放纵一下,哪怕……万劫不复。 “水底分明天上云,形影飘零不见身。”他低声喘息,神态肃穆,淡然吟诵,“……何妨舒作从龙势,一雨吹销万里尘。” 怒上眉山,啸浪翻腾上九霄,神器在握,太衡极意倾玄黄。 身躯渐渐升上,衣袖鼓荡如同天降丹仙。彻地闻声豁上一身元功,杂糅一切武学,汇聚成震烁古今的一招! 左手探出,是水澜如泓倾落,封涛神决登峰造极,凝聚万顷浩然水魂;右掌紧握,是代表均衡的至宝,势要挥发明月的光芒,普照山河百川。 “……涤清古,降邪尘,平地起骇浪,海覆雪涛天。” “北冥仙越,大衡至朴,九袤无垠濯世真。” 瞬间,海啸光举,穹窿黯夜尽一扫,鲲鹏神辉遗世浮现,深不可测的威压包容一切,仿佛镇守天地的通天之柱。 “要来了,小心防守。”远处的枭无夜对身边两人嘱咐。 两人并不傻,见到眼前如此景况,也早已经积蓄浑身元功,一丝不苟地展开防御。 不说彻地闻声的招式,只讲凝聚此招的威压,就已经让他们感受到了不可匹敌的可怖。 沧浪潮倾,而就在彻地闻声蓄力运招同时,鬼啸长渊也后手发力。 “呵呵……”眼看高可接天的海啸排来,鬼啸长渊不怒反笑,“真是……好孩子。” 继而,他双手一翻,九黎鹿弑爆发前所未有的至极血光。幽幽血红的光泽直破层云,仿佛沾在獠牙上的血污。 “布魈血裁·天徙篇,九死掌轮……” 陡然,鬼啸长渊的不再保留,惊撼苍穹。炼狱血色蒙蔽天地,山河皆哭,在他背后,一口横亘天地的轮盘缓缓浮现。 血光湛然,骇人鲜红吞噬了目空一切的方圆。 但,这还并未结束! 惊见,鬼啸长渊竟然再度挥动九黎鹿弑,斩断烽云,再起无上魔威:“布魈血裁·辟命篇,幽海覆生!” 与远天鲲鹏神踪遥遥相应,无边血河,伴随沉埋地底的黄泉枯骨,猛地喷薄爆散。 无上威压散落,足下尽数化作荒土废郊。死灵煞气登峰造极,悲歌回荡,是天地生灵的一声哀鸣。 彻地闻声掌控的平地海浪,渐渐被鬼啸长渊的幽海邪光侵蚀。 “休想!”彻地闻声一声响彻天地的怒吼,鲲鹏抬首,圣光广袤布泽,奔腾冲破绵延邪气死氛,象征着正义与天道的凛然升华。 “来!”鬼啸长渊同样面无惧色,几下挥动鬼头长钺,双招在半空合流! 刺破耳膜的巨响同时而至,代表延伸近千年的遗恨与筹谋,在此,将分终局的胜与负! 极亮的红与蓝,仿佛捅破长夜的极光,在一刹那之间,轰然相对。 九霄怒鸣,云霓爆碎。长夜极爆的穿霄巨响,冲透两层陆地的隔阂,就连高逾九霄的泰世昇平天,同感陆地撼荡,声入八方。 杂糅的招威,徒然自半空撕裂风声,半空景状完全扭曲,唯有耀眼不可视的光芒如宝塔般冲贯天地。 “撑不住,先退!” 九崤灵阙倚靠的山体再也难以撑持,崩然粉碎。枭无夜高声大喊,同时立刻转身退避。 影骸两人同时行动,但余波已经袭来。两人一同扛下一道威压,纵身远离。 飓风伴随余波冲下大地,更远的树林同样被连根拔起,或被拦腰折断。土壤“突突”爆飞地面,满眼只有凌乱与绝对的恐怖。 溪紫石冷眉起身,自一片混乱的树林里抽身飞开。 裹挟着强悍威压的余波,如同自天而降的硕大刀锋,数以千百计地劈向四面八方。更多的山头因为无法承载威压而化为齑粉,还有的则是被摧毁在了强不可挡的余波下。 山河疮痍,自爆炸中心十余里内,几乎全数被夷为平地。凹凸的矮丘宛如山河的遗迹,被逸散的水涛淹没,很快融为一片无垠的湿泥。 不见山峰起伏,满地黑黝黝的湿土连番巨震。土腥自地面包裹而上,如同自然的一双巨手,笼廓了黯然、凄然的这片乾坤。 “唔,咳咳,咳咳咳……” 身处极端爆炸之前,鬼啸长渊虎口撕裂,身上被透过的水刃斩过数道鲜红的伤痕。 他身上的衣物,被彻地闻声的威压彻底粉碎。颈上鹿皮的伤口崩裂,再度流出鲜血,染红了他的半身躯壳。 几度斩碎劈来的水涛,他的身躯也开始摇晃。均衡神器压制了他的优势,再被强悍的余波连番横扫,他只感浑身空乏而剧痛,手心酸软,九黎鹿弑几次近乎握不稳。 一口血洞,幽幽出现在他的侧腹,他却已经失去足够的知觉,也无法低头立刻看到。 前所未有的失血,让鬼啸长渊感到神经与意识开始涣散。他连连退向远处,在半空艰难地稳定住身躯。 这真是他……经历的最酣畅的一次生死交锋了。 若是仅靠灵武禁卷的招式……他绝对不会有把握制服彻地闻声。但幸好,幸好他在最后露出底牌,布魈血裁配合九黎鹿弑,才能让自己稳立不败。 呼呼喘息,他眼前一片重叠的晕眩,招式冲撞的幻光,却还迟迟没有自半空消散。 而就在这时,在幻光琳琅的彼岸,一粒很小的身影,蓦地纵身朝远方飞去。 “呵……咳咳,”鬼啸长渊捏紧长钺之柄,“苍蝇。” 那边飞离的身影,自然是——彻地闻声。 第四百一十五章 强弩之末 彻地闻声此刻一身浴血。他气空力尽,重创遍体鳞伤。 手中神器,已经黯淡无光。挥耗了全身元功,他此刻已经几乎没了一毫力量,体内每一条神经都阵阵传来剧痛。 神志涣散,他眼前一片恍惚,颠着凌乱的踪迹,他必须让自己不能死在这里。 他还要冷静。他要东山再起。此刻鬼啸长渊同样受了重创,他并没彻底失败! 但是,就在这样想的瞬间,三道冷芒刺破空气,阻断他的去路。 彻地闻声避开两道袭击,却无力再避开第三道,被狠狠刺穿腿腱,“噗”地流出血花。 一阵寒意,让彻地闻声抬头看去。 三道身影垂在半空,不觉间凌驾在他的眼前。 招式的幻光映照夜幕,也照亮了三人的面容。他们,正是彻地闻声先前的“同僚”。 “果然……是你们啊。” 彻地闻声喉管火辣,他吞了吞冷气,干涩地开口。 看着狼狈不堪的彻地闻声,枭无夜为首三人,露出扭曲而吓人的笑意。 “是啊,所以,你逃不掉了。”枭无夜嘴唇轻启,说道。 在他说话时,彻地闻声眼神里的寒光自三人面颊上慢慢划过。 看来……鬼啸长渊的筹划,确实是自己不及。 本以为今天只有影骸一人顾守,却没想到三人都出现在此。而更意外的是,溪紫石,却在此刻不见了。 场面急转直下,彻地闻声内心紧皱,但脸上依然不动声色。 强行按压着身魂的剧创,他勉强提气,流经濒临破碎的经脉。 鬼啸长渊确实老谋深算……但是,他也未必把胜算算得太死。 古语云“瘦死骆驼比马大”。他就算此刻气空力竭,也未必就会在这三人面前,束手就擒! 心念一定,他陡然转手:“流波……千指!” 倏忽一瞬,千条水流再度凝聚指尖,转眼向三人疾刺而出! 枭无夜三人一惊,纷纷运气抵御。强悍的余威包含在水流的缝隙,仍是强行击退三人数十尺。 “你们……不配。” 彻地闻声稍一稳定,见到一线生机,立刻纵身朝上飞去。 枭无夜三人,冷然回目四顾。 看到彻地闻声再度突围,他们不再有所犹豫。纷纷自怀间抽出一粒药丸,张口吞下! 这正是鬼啸长渊的决杀……化骸丹! 先前,此丹已经分给三人,乃至影骸已经服用过一次。但鬼啸长渊授意,独独不曾给予过彻地闻声,甚至,他从未知晓过此丹的秘密! 就算溪紫石是最大的变数,他在当时也未曾向彻地闻声明言过。因而彻地闻声料不到,正因为无所预料,才会成为鬼啸长渊最强大的杀手锏! 三人刚一服下,浑身真元,陡然暴涨上冲。 强悍的药力,冲破三人体内原有脉络的桎梏,在破坏的同时也给予了最直接的力量。 远超自身,这样的力量,令三人顿时拥有了与彻地闻声抗衡的实力! 转头看去,彻地闻声踉跄的身影已经远在数里之遥。 “追。”枭无夜鼓动真气,摩擦着指甲与牙齿,对两人喝道。 身侧两人同时发力,三人的身躯飒飒如风,猛地破空朝彻地闻声奔去,在半空留下三道浅色的烟云轨迹。 而就在这时,自远处废墟之中,蓦地向空爆窜出一道烟气,紧随他们三人而去。 彻地闻声内力枯竭,速度大幅降低,不多时他就听到后面尾随而来的疾风声音。 后面三人的内力,竟然如斯强悍……彻地闻声转眼回头,却发现正是刚才三人。 “还不停步么?”枭无夜飞在最前,冲眼看就要追上的彻地闻声喊道。 他们的距离飞快地缩短,彻地闻声闻言,心头暗自知道不妙,但仍然不放弃奔逃。 夜幕之下,宛如四道滑翔天宇的流星。但最前面的彻地闻声已经越来越慢,眼看就要被枭无夜三人所追上了。 枭无夜见到彻地闻声已经近在眼前,猛地爆发气力,一跃飞过彻地闻声,竟然直直地在他前面停驻了身躯。 彻地闻声眼前忽然出现一道人影,心神陡然一凛,立刻在半空停下。 “你……”他瞪视着枭无夜,同时看到身后追来的影骸和九重泉,拳头捏紧又松开。 枭无夜原本背对着他。听他开口,缓缓转身:“呵呵……” 然而,还不等他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骤然一阵自地面飞起的雨花石如雨倒流,噼啪砸向了他的身躯。 枭无夜一阵惊讶,忙不迭侧身狼狈地躲避。 彻地闻声皱眉……这样的招式,不用说也知道,是溪紫石来了。 可是……现在的状况,他就算来了,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正这样想,他的眼前已经浮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散碎的雨花石噗噗落地,零落的石块闪烁着暗淡的光。枭无夜转身去看,发现溪紫石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 “溪紫石,你这是何意?”枭无夜强忍愤怒,冷声质问。 “连圣使都不叫了么……唉,也好。”溪紫石脸色灰白,但仍然语气轻松,“九彻枭影太乱了,自家人打自家人,看得我心烦,所以来制止一下。” 枭无夜在他说话时,已经感受到他散发出来的力量,知道他也已经吞服了化骸丹,不禁严阵以待。 “这不是你玩世不恭的时候了。”他锁起眉头,“我劝你再考虑一下。真的要现在出手么?这就相当于,是公然与影主叫板了。” 溪紫石双手抱臂,肩膀松垮垮地后倚:“我有我的原则。不要拿影主来吓唬我,我在做什么我自己清楚。” “那好。”枭无夜见状,也不再多说,转头厉声对影骸两人叫道:“我对付溪紫石,你们拿下彻地闻声!” 话音未落,精光飞腾,已经刺破了他的袖口。他转头敛聚精神,挡下溪紫石的袭击。 身后影骸和九重泉,也各自施展修为,与彻地闻声开始纠缠。两人此刻力量暴涨,早已难以压制体内的狂躁,立刻冲彻地闻声毫不留手,迭连杀招。 第四百一十六章 沧浪终途 黯夜未明,却再度展开一场逼命的厮杀。 两方力量悬殊,却都付诸了自身的全部,尽情倾泄。彻地闻声对两人的修为大感吃惊,影骸几度受伤影响修为,倒也罢了,九重泉的力量却不受挂碍,强悍得让他难以喘息。 这场战斗的胜负,将决定他的生死。本可能东山再起的力量,此刻却危如风中残烛,转眼欲灭。 双掌鲜血淋漓,九重泉长戟舞动,彻地闻声不敢硬接,只能勉强迂回,还要随时提防影骸的突然来袭,战斗颇感吃力。 “千水一影,去!” 冷光飞彻,却浇不熄九重泉的气焰。经他一戟横劈,水光迸散,珠玑纷飞。 同时,黑焰怒烧,自他背后而来。彻地闻声稍一迟钝,背上伤口立刻灼烧起来,剧痛刺骨,让他几欲坠下半空。 而在他们下方不远处,黑暗的光泽扑朔迷离,同样纠缠不休。 溪紫石双手挥动,大片雨花石随之飞旋,闪动星辰似的光芒。枭无夜力保不失,溪紫石即使奋力突破,仍然一时间难以击败他。 望着头顶不远处的战斗,溪紫石更感到心急如焚。 这是他的决意。可是如果这份决意,仍然无法奏效的话……他们两人的命运又将如何,谁都说不准了。 无论如何,他现在仍然愿意相信彻地闻声。 毕竟……这可是愿意把自己性命慷慨托付给自己的人啊。他果然还是不甘愿就此放手。 一定要赢啊。他心头逐渐捏紧,好似被皱在一团的棉花。 能否逆转全局,就看这最后一搏了! “三千雨花点绛尘!” 冷然大喝,无匹力量剥离双臂,突突钻入土壤深处。地面精光闪烁翻腾,仿佛极地幻光,琳琅呈现! 枭无夜心神震颤,看到眼前壮观一幕,不禁同感一阵骇然。 但心悬任务成败,他很快反应过来,首度全力运用起这份暴增的力量。 瞬间,幽幽青色冷光闪耀,如同磷火万千,随风凌空飘动。照映着雨花石的光泽,两人冷眉相对,同时释放积蓄的招威。 瞬间,倚靠的山头崩塌,深涧传来惊人的声响。 曙光迟迟未至,夜的彼端仿佛被扯紧的幕布,仍然不见希望破暗,反倒越见昏沉。 缓慢地,夜幕又缓缓飘下轻柔的雨丝。与下面的生死鏖战相衬,显得更为凄美,仿佛绽放的一朵朵血花,犹如幕戏木偶的表演。 招式碰撞的声音,在冷不防飘下的夜雨间呜咽。没有了先前惊天动地的气势,彻地闻声的逃离之路,显得遥遥没有尽头。 九重泉力量蛮横,长长的血色印迹在狭窄的天地间连缀成一片巨网。彻地闻声缠斗片刻,已经明白难以突围,更感到浑身无力,全身骨头几近散架。 眼前瞢暗如潮汐般袭来,他感到头昏脑胀,剧痛在每一处关节躁动。 雨水吹打在他的身上,渗透进他的鲜血淋漓的毛孔。 湿冷的感觉,让他感到一阵熟悉,却随之又是一阵深邃的陌生。 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只老旧的戏偶,战斗得逐渐麻木,只能看到攻击,僵硬地选择躲开或是迎面劈碎。 精神逐渐涣散了……他莫非真的,要在这里功亏一篑? 心头的恨还未消解,但却已经燃烧不起半点火星。就像被浇灭的湿柴,他真的感到累了。 是啊……他失败了。败得很彻底。 其实自刚才选择逃走的瞬间,他的心就已经死了。东山再起,谈何容易?经过如此一战,无论是计策还是武力,他都在那个男人面前,一败涂地。 差点忘了,现在身陷囹圄,也是那个男人预料里的一环…… 他自嘲似的冷笑起来。原来自己拼上性命,怀揣莫大怨仇,筹划无数岁月,也只是在别人掌心翻腾的丑角。 但是……他还是有点,还是有点不甘心。 他无法反抗那个男人了。那是横跨他一辈子的山峰,紧紧扼住他的咽喉。 但纵然如此,对现在已经一无所有的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他逃不出去了。既然性命已经定论,他又何妨赌上一切……最后给鬼啸长渊,留下自己的一次回敬? 几下狼狈躲开两人的夹击,彻地闻声身躯开始笨拙。 看着他目光呆滞,却仍然游刃有余躲下了两人配合的进攻,影骸和九重泉都暗自咋舌。难怪是能让影主如此认真的人,他的修为,还真是深不可测。 影骸擦了一下额头的细雨,袖子上也满是湿润的水渍。看着黑夜雨雾里的模糊身影,他和九重泉,都不想再耽搁下去了。 “九野驰锋,去!” 试图付诸一击制敌,九重泉再度运动内功,血色如脉搏跳动,滚滚自长戟上刺下。 影骸同样协助,双掌黑焰熊熊,登时喧腾而出:“敕焰·夜难明!” 双招瞬间合流,细雨顷刻吹散,远看形如陨石崩山而下。呼啸怒风排驰,远近森林纷纷枝折叶摇,乱泥横飞。 骤然,眼看怒招将至,彻地闻声冷冷抬头,眼前露出不屑。 “两人加起来……也未必高枕无忧。” 一语如初,气势顿时如沧浪君王,再度横扫八方! 时间仿佛凝固,漫天雨水顷刻间汇聚在他的周围。寒冷的水涛,如同凝冰的海啸,裹挟着簌簌风流,转瞬化作了一大片夺目的水光,扑向黑红的腾焰合招! 无俦水沫刺向四面,四野地面立刻被捅出一颗颗珍珠般的凹洞。泥浆在林间缓慢流动,浑浊的表面被莹莹水光照得鲜亮。 怒焰遇水,顷刻被饱含威压的浪朵扑灭,变成“咕噜噜”一片隐遁水中的气泡。 九重泉眼神一凛,影骸同感一阵威压临身。 纵然大幅提升,在面对彻地闻声的这豁命一招之时,却仍然是艰难得难以喘息,更遑论抽身闪避! 就在这一刹那,彻地闻声的巨浪,顷刻将他们拍入树林泥浆。 浪头冲散了招式,很快失去力道,散落进林叶的间隙。哗哗水流洒下,彻地闻声也再难支撑,身躯晃了几下,蓦地瘫软地坠下。 第四百一十七章 尘埃落土 最后几朵温和的浪花,像温床一般接下了他的躯壳。但水浪很快消逝,一如彻地闻声彻底消散的一身元功,点点化作了夜空的盏盏星蝶。 风,停了。夜幕五更过半,天野远畔,淡淡闪烁起熹微的寒光。 挂着垂露的树林晶莹垂泪,野林不灭葬英魂。流淌的泥浆放慢了速度,缠绵在老树的虬根,卷过枯黄的残叶。 从不远处,缓缓飞来两人。 枭无夜在前,溪紫石在后。他们刚才缠斗时看到了彻地闻声的最后一招,当即同时罢手。 等他们飞来时,却见到此地已经重归宁静。宛如一场破碎的梦境,梦醒天曙,滴泪不存。 溪紫石心情非常复杂。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枭无夜,舌头几次摩擦着牙齿,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树林深处,泥浆发出“噗噗”的几声滚动。两人朝声音来源赶去,回落地面。 林间被稀释的泥土,泥浆仍然在缓缓游走,沾染了两人的鞋跟。他们朝不远处走去,却见到一身是泥的两个人形怪物,自泥坑里挣扎着爬出来。 枭无夜和溪紫石同时皱眉。眼前两人,无疑是九重泉和影骸了。 看样子,本就羸弱的影骸再度负伤,已经陷入昏迷,被九重泉扛着爬出泥坑。九重泉的长戟折断,手里只抓着半截木杆,看起来狼狈万分。 顺着他们身上不断滴着肮脏的黑泥,枭无夜和溪紫石两人缓缓后退。 “你们没事就好。”枭无夜想了想,开口说,“彻地闻声呢?他掉到哪里了?” 九重泉鼻子嘴里都是湿泥,开口就想要呕吐。他甩了甩头,示意他们没见着。 枭无夜无奈地点头:“好吧。” 溪紫石一言不发,似乎精神有些恍惚。 彻地闻声失败了,这是他亲眼所见。鬼啸长渊的计划如此缜密,虽说他败亦不冤,却终归令人懊恼。 两人沉默着给九重泉让路,他拖着影骸和筋疲力竭的身躯往远处去了。两人在黑暗的林里默默对视,仿佛连通了两条深邃的甬道。 但就在这时,自他们头顶的方向,传来一声疾速的风劲。 “影主来了。”枭无夜仰头说。 溪紫石一脸漠然,头也不抬。尽管这是他无力违逆的千钧重岩,但他仍然自心底里对其蔑视。 尤其,是在他以阿甜来要挟自己的瞬间开始。 鬼啸长渊的身躯如飞虹般在半空划过,并没有在他们头顶稍作停留。不多时之后只见他手里多拎了一个人,再度出现在两人的视野。 “那是……”枭无夜眯起眼,“彻地闻声。” 这时,溪紫石才颓然地抬起头,却感觉颈椎始终抗拒着抬头去看。而当他无比艰难地认清眼前的现实,一种栽入地狱的无力感,才瞬间包裹了他的全身。 在鬼啸长渊手里的,的的确确是先前,能够与其一争雌雄的彻地闻声。 但此刻他却被鬼啸长渊提狗一样抓在掌心,生死未卜。他的脸因为背光的缘故,黑洞洞看不清晰,不知道他如若知道,又会是什么悲哀的表情。 溪紫石差点有握拳冲上去的冲动……但他抑制了自己的内心,他看清了自己的斤两。而且为了阿甜,他也不能冲动。 但是……他又怎么忍心看着那个侠骨铮铮的家伙……被那样提在鬼啸长渊的手中? 心头一酸,溪紫石低下头,不愿再多看一眼。 “枭无夜。”忽然,头顶传来了鬼啸长渊沉着的声音。 “稍后,去九崤灵阙。” 枭无夜抬头应答,目送着影主飞快消失在视野尽头。他又扭头看了看身边的溪紫石,脸上表情莫测。 本来似乎想对他说点什么,但最后他自己也放弃了。空自无聊,他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先去九崤灵阙与影主汇合。 连句告辞都没有,两人擦肩而过,背道而驰。 溪紫石身旁,再没一个人影。 他的肩头,似乎已经被压垮了。天际的微光铺来,照得他额头的汗珠晶晶发亮。 光芒有些刺眼,他抬手遮着眼眶,艰难地看向那边的群峰。 顿时,他的眼眶也湿润了,热辣辣得难受。 不知方向,他似执着似迷惘,朝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去。踩过松软的泥浆,顷刻他的鞋子就满是泥污,但溪紫石却是浑然不察,呆呆地离开了这片终局之地。 ………… 两日后,在浓密丛林之中,秋雨渐息。残碎的枯叶遍地,仿佛铺了一层灰漫漫的软甸。 本当静谧的清晨,苍烟袅袅在树梢间弥漫。但自两方传来两道急促的声响,搅乱了如尘封般的一片沉寂。 “哗哗”的声音,踏碎遍地枯叶,错乱的步影无踪,只能看到一条瘦削的寒光拨过丛林的老树。锐利的目光不失粗犷,仿佛透林飞矢,看向被遮蔽的远方。 而在目光聚焦的一点,同样扫过卷卷飞舞的落叶。同样的绝快无伦,来者身旁剑光凛然,仿佛紧靠肩头的同伴,随极快的步伐而至。 林静身动,声音都似乎难以追赶的速度,是同时发现危险的一瞬交锋。 与此同时,一片枯叶摇曳坠下老迈的枝杈。黄澄澄的叶背沾满黑斑,飘零缓缓而落。 仿佛时间在刹那停止,黄叶飘零的霎时,两道身影同时跃出层林的隐蔽,伴随着背后的赫赫乱叶飘飞,目光如炬,铮然交错。 黄叶在两人身前飘下,还未落地的转瞬间,两人的招式已经交手。 刀剑交锋,拳掌交会。目不暇接的一连环叮当错眼,扫过地面的呼呼叶片,如同腾地而起的枯叶之蝶,斑驳的翅膀与黄叶碰撞在半空。 黄叶并未被枯叶卷走,只是消失一眨眼,再度悠悠飘下。 就在叶片沾地的瞬间,两道身影同时错开。顿时,万籁俱寂,半晌只余轻轻的残叶落地声。 身影,同时静止。映着灰蒙蒙的天色,仿佛栖息水底的池鱼。 再一转头,两人同时收起兵刃,转头相望。 “……是你,你还活着。” 粗糙的声音,来自相对更老的那道身影。而看着眼前熟悉的前辈,赋云歌差点泪眼婆娑。 第四百一十八章 遗志延命 “是……前辈。这句话,我也正想对你讲。”他撑住差点软掉的膝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狼尘烟的身前,一把抱住他的肩头。 狼尘烟也轻轻环扣住他,迟钝地抬手轻拍他的脊背。 而就在这时,赋云歌来的方向,荼蘼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 “啊,是前辈呀!”当她看清了狼尘烟的脸,也一下子开心地跳出来,“刚才听你们打架,吓死我了……” 狼尘烟抬头看到是她,稍微咧了咧嘴,可能算是微笑:“你们都没事,这就很好。” 三人再度重逢,都是大难不死,更感到重逢的可贵。 凉风吹过衣襟,不过三人的衣服都破旧了许多。短袖衣裳在这样的天气里有些不搭,却也是无可奈何。 “前辈,你这段时间一直在这里吗?”赋云歌问道。 狼尘烟这才想起来,引两人往密林深处走去。 拨开垂下的藤条和悬挂的树杈,不远处是一片长满青苔的乱石壁。石头根满是杂草,上面还沾着晶晶发亮的珠光。 赋云歌与荼蘼跟在后面,脚下沙沙的声音悦耳空灵。 狼尘烟带两人转过石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空旷的土地和一口袅袅生烟的岩洞。 “这是……”荼蘼吸吸鼻子,惊讶地闻到了空气中飘荡的草药味。 赋云歌也闻到了空气里的香味,好似芳草成片,令人心旷神怡。 “没发觉什么吗?” 忽然,一声熟悉的嗓音自岩洞内传出。 狼尘烟朝前走了几步,同时一道身影一瘸一拐,自洞内的黑暗蹒跚出来。 当赋云歌两人看到那缓缓映入光线的脸时,他们顿时惊喜交加:“是……柏无缺?!” 狼尘烟把他搀住,柏无缺一手撑着岩壁,另一只手搭在狼尘烟肩膀上。而看到两人,他只是浅淡地笑了笑,并不意外。 但赋云歌两人却属实有点意外。自那晚爆炸之后,他们还以为柏无缺必死无疑。但没想到能再次见到他,这真是意外之喜了。 不过尽管如此,他显然还是受了不少伤。他的腿应该是被炸瘸了,浑身结痂,脸上也是道道狼狈而浮肿的划痕。 “不用看了。能捡下这条命,还有余力研制草药,我就该感谢老天了。”他瞥了一眼两人上下打量的眼神,口气微弱,“我师弟杀身成仁,要是做师兄的完不成他的遗志,那九泉之下他也要怨我。” 听了他的这话,赋云歌两人都感到有几分难受。柏无缺本人倒并没什么,反而又把刚才的问题问了一遍:“你们到这一带,没发现什么不同么?” “发现了!”荼蘼很快抢着说,“这一带的血雾很淡,是被你的药烟熏走了!” 赋云歌开始时尚不明白,听了荼蘼的解释,连忙点头称是。 柏无缺翘了翘嘴角。但随即他的眼神中流出一抹苦涩,因为这个秘法,有大半是来自鹤南山的功劳。 他那日被激流冲到下游,恰好被狼尘烟找到,并被带来这里的岩洞调养。昏迷数日后他才勉强苏醒,好在师弟托付的两样物件一件不少,他便不顾伤体,挣扎着起来研究。 根据鹤南山的成果,他才得以茅塞顿开,并由此补足了整套方法,投入实验当中。 至于效果……他只能说,他果然,直到最后都没能比过自己的小师弟。斯人已逝,他又遭逢大难,现在心中争胜之心渐消,他才甘心承认,自己始终是佩服着鹤南山的。 心海翻涌,他鼻头一酸,连忙不再去想。 “无妨进来一观。”他对两人招手,又把主要视线投向了荼蘼,“我还想听听你的意见,或许还有完善的空间。” 地面湿滑,两人踩着枯叶,跟随在柏无缺身后进入山洞。 洞内低矮,他们进去必须猫着腰探入。不多时他们就走到尽头,最中央摆着一口小铁炉,上面是一架冒着青色热气的锅。 “就是这个?”赋云歌看到后,蹲下去围在旁边惊讶地赞叹。 锅里的药气甚是特殊,相比刚才在洞外的味道,越是靠近,味道却越是清淡。沁人心脾的芬芳扑鼻,令人心脑同感到一阵清明。 荼蘼则看到了靠在炉边的一捆草药,似乎都已经干枯。她也蹲下去,一样样伸手挑拣着,嘴里小声念叨:“摇风铃蕊,木池子,龙舌野枣……” 被柏无缺码在地上的,大概有七八样药物。但就在荼蘼一件件看完之后,却不由得惊讶了起来。 她“唰”地站起来,却一下被岩壁碰到了脑袋,疼得捂着头又慢慢蹲了下去。赋云歌上前帮她轻轻揉了揉,她才腾出手来,拿起一捧草药问:“就,就只有这么嘛?” 柏无缺看到她表情有异,也聚精会神,点点头说:“没错。有哪里不对么?” “不,不是……”她缓缓低下头,沉思起来,眼神有点若即若离,“就……只有这些……” 赋云歌看着荼蘼的表情,倒是很少见的模样。莫非这些草药有什么玄机,或者有什么副作用? 单听刚才荼蘼念的药名,赋云歌倒都有些耳熟。这些应该是在药坊里轻而易举能买到的廉价草药,并算不上如何珍贵。 “我想看看,我想看看你师弟给你的东西,可以吗?”荼蘼思考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对柏无缺询问道。 柏无缺皱了皱眉。但他还是立刻应了声,转头自角落拿出那张布帛。 谨慎地交给荼蘼,那份布帛经受几次灾难,现在已经脆弱不堪了。 见到这么脆弱破旧的布帛,荼蘼也小心地两手捧着接过来。展开阅读,上面血与墨的颜色杂糅,加上洞内光线昏暗,读完还是费了不少功夫。 “原来,是这样呀……” 良久,荼蘼一遍遍揣摩着上面的记述,好像完全明白了。 原来,鹤南山下界数日,就已经解构了血雾的成分。根据他记录在布帛上的内容,血雾有生者血气混杂,以及一种来自单纯的药石之力难以企及的冤气。 第四百一十九章 未来之难 血雾来源于地底,是由血液受极阴地气煎熬,以及混同了血液中掺杂的亡灵怨气,构成了如此棘手的弥天危机。 由于怨气的积聚,这种雾气很难随风而动,若要打个比方,就是伸向四面八方,不受干扰的魔爪。而一旦侵占某地,就会以此地活人生气为食,以是蚕食了无数百姓的性命。 血雾本身具有毒性,但毒性并不算强。如果要真正遏制血雾,还需要从其本源来治理。 “先前你制造的面罩,与我师弟的观点应属同源。”柏无缺在旁边幽幽地叹息,“不过他更为大胆,针对其中核心,想直接搭配出能够广泛应用的驱散血雾的妙药。” 赋云歌则感到一阵毛骨悚然。那么多血液,到底从何而来?九彻枭影的计划果然宏大,却没想到有这么多无辜已经牺牲在了他们的背影里。 想到这里,他感到一阵愤怒,一阵无力。 但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们要尽快汇聚有生力量,没时间给他懊丧和胆怯了。 而在他身边,荼蘼和柏无缺已经交换了彼此的观点。 鹤南山的办法,无疑确实切中关键,而且非常智慧。抛却外在直接抓住本源,并且果断从最基础的草药开始尝试,这两步都极为重要。 鹤南山相比于说是一名医者,更像是一名操控药理的决策家。 只是可惜……英魂已逝,只余这半部未竟的记载,令人不禁扼腕叹息。 柏无缺轻咳几声,眼神很快变换了一下。 “你是说……这个方法尚不能根治血雾之祸吗?”他侧过脸,淡淡地问。 荼蘼把眼睛从布帛上挪开,认真地点点头:“因为呀,这个方法只是驱散血雾,让里面能够黏在精神上的坏家伙们都跑开,不是吗?” “这点确实。”柏无缺实事求是。 赋云歌听荼蘼的说法,也联想到了他们过来时所见的景色。尽管血雾浅淡,但仍然不能根除,只是削弱了血雾的影响而已。 “那你有什么好的见解么?”他抬手扇了扇小锅的热气,转脸问道。 荼蘼把布帛交还给他,歪着脑袋认真思考:“唔……其实你的师弟也不一定没有想到,这个半成的药方里,还差一种东西哦。” “何不说来一听?”柏无缺并不见原先的争胜之色,仍然是一脸平静。 赋云歌在旁边看着他的变化,心想柏盟主确实心境不同了。 但关于两人讨论的内容,他却始终一点不懂。在一边听了一会儿,感觉脑子里无聊得好像有小虫在爬。 突然,就在这时,身后一只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回头细看,只见是狼尘烟前辈,正在向自己招手。 正愁在这里无趣,赋云歌立刻转身跟着狼尘烟出洞。望着外面薄雾弥漫的灰色苍空,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里头挺闷,出来透气。”狼尘烟走在前面,拱手伸腰,晃头晃脑,“看你在那里,也快睡着了。” 赋云歌踢开几片零落的树叶,上面还沾着湿润的露珠。他微笑道:“还是前辈比较了解我。” 里面荼蘼和柏无缺尚在议论,两人也就在外面随意谈论起来,主要是讲述如何活下来的际遇,各自为彼此的惊险历程感到讶异。 说到最后,两人同时叹了口气,相视而笑。 “前辈,有时候你会埋怨我么?”赋云歌仰头看天,“你明明可以在雪漠安稳地呆下去,现在却几次差点丧命,没几天清闲日子过。” “……没。”狼尘烟不假思索,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嘴角,“早就活够长了,哪里有怕死。现在这样……挺好。” 回想起初时在雪漠见到的那个漠然的身影,现在已经越见亲切。赋云歌平和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不过……”忽然,狼尘烟话锋一转,随着目光转回赋云歌脸上,“你这段时间,进境很大。” 他的这句判断,是来自刚才树林的一瞬交手。 自那日双乾镇失散后,短短这几日的时间里,赋云歌的内力突飞猛进,与先前的他大有不同。 而且……伴随着他的出手,似乎还蕴含着一股奇异的火气。 “这份力量……从何而来?”他把疑问凝练成一句话,简单地问。 赋云歌挠头,想了想,觉得也没必要对前辈隐瞒什么。就一五一十,把自己和荼蘼发现并服用朱雀太岁的事情讲了出来。 听完这些,狼尘烟沉吟了半晌。 “前辈……?”赋云歌看他眉头黯淡,不由感到异样。 凉风徐徐拂过。狼尘烟蓦然回神,把视线重新回投到赋云歌身上。 “嗯……这很好。”狼尘烟默默点头,“只是,有些不对。” 赋云歌大感好奇:“前辈此话何意?” 狼尘烟稍一犹豫,在头脑厘清思路,跟他慢慢解释:“这个宝物,我之前也听说过。但它一般可不会在森林那么浅的地层里出现。” 赋云歌听到这话,立刻明白了狼尘烟的意思,浑身一凛。 “根据我之前的了解,这东西一般在极深的岩层里会出现。就是因为它在最险峻、最隐秘的地方才能找到,所以才非常珍贵。”狼尘烟面色依然平静,但眼神中却难以掩盖那种无以复加的犹疑。 “前辈的意思是……是被人刻意埋藏在那里的?”赋云歌顺着他的思路,得到很惊人的结论。 狼尘烟看着他,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赋云歌仿佛顿时感到一股凉意,自脚底蔓延到头顶。 能够埋藏一颗朱雀太岁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而他和荼蘼,却歪打正着地动了这本不该碰的东西。 服食如此异宝,现在想来才感到有些后怕。若是因此与什么极为难缠的势力扯上关系,恐怕就再难善罢甘休了。 这样思考着,赋云歌的脸色也变得有点难看。 狼尘烟见状,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 “事已至此,随机应变。”他淡然地嘱咐道,“何况得到如此异宝,哪能没有考验。看开些就是。” 第四百二十章 宏远之策 赋云歌苦笑着应声。确实,事已至此也已经无可挽回,多想也是无益。 狼尘烟为他试了经脉,察觉太岁的元气还在他的气海深处蕴而未发。朱雀太岁有护主之功,随着赋云歌的进境增进,个中效力便会愈发显露出来。 能够感受到赋云歌经脉里混杂的一缕火气,便是朱雀太岁包涵的火髓了。只是不知道这是何种火气,但想来应该不俗。 至少目前来看,赋云歌是大受助益的。至于未来如何…… 狼尘烟握了握拳。他并不是孤单承受的,如若遭遇不测,他狼尘烟,也决不会袖手旁观。 赋云歌看着前辈的瞳孔,能感受到一股油然而生的温热。他知道狼尘烟在想些什么,内心更是一阵深深的感激。 狼尘烟松开他的手腕。赋云歌深吸一口气,同时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 “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大概就是这样啦。” “……确实。如此一来,血雾之祸,或许就可以解除了。” 柏无缺一语交谈,传入赋云歌的耳中。他顿时精神一振,扭头看向走出来的两人。 “但是,这么做可不会很轻松哦。”荼蘼在旁边提醒说,“其实我也没有把握啦……” “没关系。有些事情,总该一试。” 两道决绝的话语,同时掷地有声。赋云歌,柏无缺异口同声,都是背水一战的果断。 荼蘼听到赋云歌也插嘴了,呆了一呆。 两人走到洞口,与洞外的两人见面。 外面的光线明亮,他们刚才交谈了不少时间。荼蘼走出岩洞,抬手遮着头顶云层的微光。 “你们有对策了吗?”赋云歌上前问。 风声卷地,发出沙沙的声音。荼蘼没有立刻回答他,尚且歪着脖子在兀自思考。 身后的柏无缺先说话了:“算是吧。是荼蘼姑娘很大胆的一个构想。” “唔……”荼蘼脸颊瘪瘪的,“这倒是啦。你们就当我异想天开……” “天下苦血雾久矣。”柏无缺回想到之前路途中看到的一幕幕景象,皱眉叹息,“至少我认为,虽然乍一听难以想象,但若要凭现有之力,破除血雾之灾,这应该是最有胜算的。” 荼蘼没有为柏无缺的称赞打动,还在有点犹豫地咬着嘴唇。 赋云歌听他们这么说,当即说道:“既然如此,我们更要全力一试。” 荼蘼眼巴巴地看了看赋云歌,最后只好撅着嘴巴低头:“那,可以是可以啦,反正我说了也不算……” “快说说,如何终止血雾之祸?”赋云歌已经等不及了,又上前两步殷切地问。 狼尘烟也围上前来。他敏锐的嗅觉感受到了有大事要发生,而他又怎能甘愿错过。 荼蘼看了看围在身边的几人,都把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还有一点点紧张。不过当她又与赋云歌目光相接的时候,一下子又有了底气。 深吸一口气,她转身到背后的岩壁上,拿了一块小石头在上面一边刻画,一边解释起来。 血雾原理,经过先前的各种探究,他们已经大致有了推论。 血雾之所以威力巨大,并非是由于其自身毒性。而是因为内中混杂了冤魂之力,会勾结人的头脑,剥离人的三魂,加速寿命消殒。 易言之,就是被通俗称为“怨气”的东西。 药石的力量,对于怨气来讲,很难将之根除。而根据目前的条件来看,杜绝血雾的唯一办法就是在于驱赶血雾,把下界天的血雾全部赶回它们原来的所在,然后封锁起来。 鹤南山的研究,已经有了解决方案的雏形。但单凭柏无缺的烟熏法自然不能祛除整个下界天的血雾,想要一举功成,自然要更加冒险。 “首先,草药的原理,这个药方还要加天悬枝,牵牛艾叶和虬子根。”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荼蘼一脸神态自若,娓娓道来的风范与平时大有不同。 柏无缺在她身后,听到这话立刻点头。 冤魂属阴,天悬枝,牵牛艾叶与虬子根是在原本药方的基础上,更添一层保险。毕竟并非简单的祛毒,消弭冤魂之气是祛除血雾格外重要的一点。 药草作用固然巨大。但是若要祛除偌大血雾污染,便需要更大的筹备。 “我的想法是,要找到血雾源头的准确方位才行。”荼蘼比划着,在岩壁上画下一个小叉叉,“只有这样,才能实施下面的计划哦。” 赋云歌点头:“这个不难。当时双乾镇被灭前夕,醉尘乡和悬灯武僧两位前辈已经率众探索。过了这些天,应该有消息了才是。” 荼蘼“唔”了一声。她稍微犹豫了一下,又坚定了一下决心,继续讲起来:“那就好啦。接下来要找三座很高的山,位置要远远地围住血雾源头,最好把整个下界天都包进去!” 说着,她又画了一个很大的圆圈,就当是整个下界天的疆域了。 三座山的位置,便是对血雾源头形成犄角之势,仿佛一个巨大的口袋,能够将整个下界天环抱起来,意取其能一举将整个下界天的血雾全部驱赶回血雾源头。 “还真是个宏大的计划……”听到这里,赋云歌看得有点惊讶。 “无妨,山不难找。”在后面的狼尘烟看了,淡淡说道。 荼蘼嘿嘿一笑。她向三人解释了一下这么做的意图,确实是必不可少。 届时,将会在三山之巅燃烧驱赶血雾的草药雾气。三山遥遥相应,借助风的力量,将药雾弥漫至泰半下界天。 “只凭风的力量,可能吗?”赋云歌皱眉。哪怕是再高的山,再多的草药,想以此抵抗血雾,还是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荼蘼庄重地摇头:“当然不是。如果想要达到效果,还有几件东西必不可少哦。” 三人同时感到好奇。能够把烟雾弥漫偌大下界天,可不会是一般的东西。 荼蘼伸出一根手指,跟他们一一道来:“首先,是净天散。” 净天散,其实是一种罕见的沙子。作为大漠的明珠,往往一小袋就能卖出极高的价格。 第四百二十一章 孤注决心 净天散遇风而散,焚烧可以形成很大的风场。若是以此烧烟,便能极大地事半功倍。 “其次,是琉璃海水。” “琉璃海水?!”赋云歌和狼尘烟从未听闻,感到无比新奇。 但柏无缺的表情却在刹那间,变得有些奇怪。他暗暗低头,好似对此无比熟悉。 “诶,你们都不知道嘛。”荼蘼转过身,跟他们解释,“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海水哦。神话里说在海里曾经有鲛人生活过,它们的鳞片散落在海水里会闪闪发光。” “后来鲛人消失了,但是还能偶尔在海上见到这种漂亮的场景。”荼蘼认真地说,“人们把这种海水装载回来,发现它有很多奇妙的用处呢。” “包括,浓郁的挥发特质,还有安神的功效,对吧。”柏无缺低声说,“这也是你选择它的最重要理由。” “哇,你知道呀?”荼蘼显然很是惊喜,“对呀,有琉璃海水当引子,药气就会扩散得非——常庞大!很厉害吧?” 柏无缺只是淡淡笑了笑,用很小的声音答了句:“偶尔了解过,而已。” 柏无缺的回答并未引起注意。赋云歌在旁边又追问:“只要这两件东西,就可以了吗?” 荼蘼被他一问,脸上刚才的得意一下子消失了。 至于这最后的一件东西……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讲出来…… 虽然计划是这样打算的没错……但是,一到这件事上,她还是有点担忧。 “怎么了,最后的东西很难找到吗?”赋云歌见她面有难色,温和地问。 “额诶……”荼蘼连忙摆手,“不,倒也不是啦……” 那件东西,就是她家族的秘宝……【谷天神农鼎】。 秘传之器,神鼎有三,是谓:天市纹舆鼎,太微周风鼎,紫微流苏鼎。 相传护佑三界的神树,累世以来一直与一个守护家族共生共存。在净世一方天的一处名为【睥睨天下翠】的所在,便是神木的屹立之地。 守护的族门,来源于古血脉的传承。其千万年隐世而居,铭刻于自身的使命,代代不息。 而这三座神农鼎,便是来自上古的传承象征,也是族门无比珍贵的天授神器。 现在……荼蘼,或者叫翠云谣,知道如果真的要动用家族的宝物,可能就真的要与赋云歌分别了。 杂乱的思绪,在触碰到赋云歌关切的目光时,一下变得更加灼热。 “啊,这个,我,我会负责找到的,你们不用为我担心啦。”她有点慌张地摆摆手,勉强微笑了一下。 赋云歌看着她,目光里还有些担忧和关切。 “嗯……好。”他本来想跟荼蘼说“不要勉强自己”,但是想到之前师父跟自己说过的话,还是决定用信赖来回答荼蘼。 荼蘼眼睛里泛起一点亮光,她抿了抿嘴,笑着跟赋云歌说:“那……我们一起加油吧。” 在场数人,同时点头相应。通过彼此的眼神交汇,他们仿佛看到了未来的微弱的希望火光。 关于其他的配合方法,众人经过简单的商议,大致都有了方向。 血雾最后的封印,也要求血雾源头必须要有高手顾守。虽然现在波诡云谲,正道力量分崩离析,但想来也未必不会有办法。 “我们此行,就是打算与东方诗明他们在封鹿郡汇合,商量这些未来的事。”赋云歌坦言道,“我知道老朋友的本事,我们想不出来的,他也一定能有办法。” “……确实。”柏无缺想到东方诗明的身影,舒了口气,“既然这样,我也要尽快行动起来了。” “你伤还没好。”狼尘烟在他背后提醒。 “我给自己两天的时间,专心致志给自己疗伤。”柏无缺侧过身,语气平静,“不能继续拖你们后腿了。因为我承担的……也不仅是我自己的使命。” 狼尘烟缄口不言。柏无缺随之与赋云歌目光相接,两人的眼神如同两道明亮的火炬。 “那,我们分头行动,如何。”赋云歌抬眉问。 “时间紧迫,这样最好。”狼尘烟淡淡地附和。 柏无缺思考了一下,也很坦然地点头答应:“我负责筹备草药……还有,琉璃海水。” “你要去筹备琉璃海水吗?”荼蘼几人都非常讶异,齐刷刷看到了他还未痊愈的瘸腿。这样的状态,能正常赶路已属不易,又何谈远赴海疆? 柏无缺却并未犹豫。面对众人的不解,他不再多言,只是露出一抹浅淡的苦笑。 见状,众人也猜到其中多半有他的难言之隐。既然他不再多说,那就相信他好了。 狼尘烟轻拍一下胸膛:“三座合适的山,还有血雾源头的那一趟,交给我。” “这可不是个轻松差事,前辈免不了辛苦劳顿了。”赋云歌皱眉道。 毕竟按照荼蘼的意思,这四处地点分别要位于下界天的东西南北四角。要马不停蹄绕下界天跑个遍,可是一样非比寻常的苦差。 狼尘烟却似乎并不介怀,轻轻摇摇头:“没事。” 说到最后,只剩自己和荼蘼两人了。 “荼蘼……”赋云歌似乎有所感应,“你,要离开多久?” 一句轻飘飘的悬问,让荼蘼娇小的身体蓦地一愣。 赋云歌眼角流露出一抹疼惜,他言辞极尽宽和地,吐出温热的气息:“没关系,早去早回。我随时等你回来,咱们再平安相见。” 荼蘼脸色呆呆的,软乎乎的两颊惊讶得有点下垂。她轻轻托住腮,从心底里忽然升上一点伤心。 “嗯嗯……好。”她迟钝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但是要拿到谷天神农鼎,她也只能回净世一方天一次了。但这次或还好说,她真正担心的是,一旦下界天灾祸弭平,家族还能不能让她继续……留在赋云歌身边? 时刻紧急,赋云歌也来不及于此多想。 他的使命,便是要与东方诗明联手,汇聚下界天全部有生力量,与九彻枭影这个最大的阻力斡旋。 毕竟,只要九彻枭影存在一日,他们的祛雾计策就不能安然实施。 第四百二十二章 辚辚马声 而且……他们也从未打算就此放过九彻枭影。 荼毒万千黎民百姓,造孽无数。这样黑暗的力量本不该存在于世,既然道消魔长,那他们就来亲手让魔重回地狱。 心头火起,赋云歌脚下枯叶被碾得沙沙作响。 没错,他们不能再耽搁了,一刻也不能。因为若再耽误一刻,就有更多的百姓受难,邪恶就会多一刻的猖狂。 风卷过林,吹落树梢的露滴。寒水飘下,清秋的肃杀顿时叩入每个人的心肠。 岩洞袅袅淡烟不绝地滚,弥散在高爽的天空。层云野畔,偶尔传来几声悲怆的鸟鸣。 ………… 少顷,离开岩洞十余里的林间,奔驰的两人虽是携手而行,却是彼此无言。 沉默,传递着互相的心意。正因为千言万语压在喉头,才压抑得连只言片语也说不出,唯有不敢互相对视的眼神,只能别无选择地看着空旷的前路。 突然的计划,也是唯一能力挽狂澜的尝试。他们犹且年轻稚嫩的肩膀上,承载的却是整个下界天数以万计的无辜生命。 荼蘼紧紧地挽着赋云歌的手腕,她也能感到赋云歌比平时更用力地挽着自己。神行术飞快地穿梭,赋云歌好像生怕她没抓紧似的,手臂紧扣着,毫不放松。 余光的树木飞快划过,是无暇细顾的风景。野莺的啼鸣与耳畔风声融合,脚下枯叶铺垫的软甸绵延,随着身影卷过,翾动一片片如凋花葬尘。 时间在他们身后飞快地流逝。赋云歌卯足气力,屏息凝神专注奔跑。 远看密林彼端,血雾笼罩之下,夜幕仿佛慢慢燃起的青色火苗,在远山的轮廓升腾而起。 层云之外,暮色就要降临了。 奔跑偌久,赋云歌的呼吸渐渐开始急促。但并非是疲惫,而是一种来自心里的惆怅。 留给他们的时间,就在前方,行将终止了。 荼蘼不断偷瞄一眼赋云歌的侧脸,心里也酸溜溜的。 天要黑了。但这段接下来的夜路,就没有之前的篝火陪伴了。背道而驰,他们还是免不了要分别。 “前面……就是封鹿郡的姊妹地界,青兕郡了。”赋云歌忽然低声说道。 自岩洞与柏无缺两人分别,赋云歌豁上全力一路疾驰,竟然在当日夜就抵达了青兕郡。 赋云歌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也转瞬即逝一丝惊奇。但他无暇细想,因为到了这里,就是荼蘼和自己告别的地方了。 朱雀太岁的元气,其实在他奋力疾奔的途中,一点一滴冰解,融入他的气海。虽然尚不足消化十分之一,但却对他的神行术施展有了极大的提高。 不论如何,两人最为关切的时刻,迟迟到来了。 森林的远处,似乎闪动着一点点灯火的光明。赋云歌脚步不由得放慢了,挽着荼蘼的手臂,也瞬间稍微一软。 但是,在树梢与血雾交织的浓色里,那远处的城镇灯火已经安然展露。 哪怕赋云歌跑得越来越慢,他们还是不多时之后,就自群峰的树林里一跃而出。 远处,是久违的普通城镇。烟火气在夜幕中盎然,但两人却并没感到非常的欣喜。 看着静谧伫立的塔楼和高墙,赋云歌犹豫地驻足。荼蘼也夹了夹手臂,虽然没说话,但显然也非常不舍得。 两人就像草野的稻草人,远远依靠在城门之外。天际归鸟哀啼,很快在血雾中不着半点痕迹地消失。 沉默了片刻。赋云歌抬手抓了一把近在眼前的,如丝如缕的血雾,淡淡地开口:“……走吧。” “嗯。”荼蘼柔和地应声。 青兕郡的夜晚,一如城外的静肃。诸多人家门口垂着条条白幡,在萧瑟风中飘动。 血雾之祸,无差无别。受害百姓与日俱增,即便是昔日盛大的城镇,也如同耄耋老人,在此刻了无生机。 走在空旷的街道上,两人才更感到事态的急迫。 青石斑驳,两人本打算先去换掉身上的衣服,却在这偌大城郭里,连开铺的店面都找不到。街市荒凉,布匹坊门前早已生尘,只有远处的一排排平房,才不时闪出一点光亮。 少顷,两人好算找到一户愿意出卖一些旧衣的人家。 秋夜更静,晚风渐凉。两人终于换好衣裳,郁郁地辞别那户百姓。 走在狭窄的街巷,黑暗中的白幡触目惊心。有的贫穷人家为殡葬亲人,连大门都拆走卖钱,一眼便能看到里面黑洞洞的家徒四壁。 在阴邃的角落中,偶尔也有幽幽的腐臭味飘来。伴随着不明的街风吹拂,仿佛死者无依游荡的灵魂。 赋云歌经过这些地方,起初总要停顿一步察看。但仅仅走过了几条小巷,这样的惨状却比比皆是,他只得干脆半闭上眼,压抑着心头的情绪不愿再看。 走到窄巷子的尽头,前面已经能听到马匹低嘶。 马厩棚子的一角露出平房的屋檐,一眼便能看到。两人缓步上前,前去造访这户饲马的人家。 很快,一切谈妥。 辚辚车声,碾过一地散乱的青草。云色熹微,在血雾的笼罩下宛如昏沉的皮影。 “这一盅药草灰,应该能撑到天柱地界。”赋云歌又有点不放心地瞧了一眼放在车厢前的小搪瓷盅,迟疑着说。 “没事的,”荼蘼已经坐在车中,撩起帘子跟赋云歌说话,“我可以随时再做的,你不要担心我啦。” 赋云歌点点头,但目光始终放松不下。 他朝后面望了一眼,马车夫还在屋里准备行囊。毕竟是不短的路程,他得做足准备。 灯火在人家的窗纸里晃动,在已经偏凉的夜晚显得温情脉脉。 可是,由于血雾的存在,这样宁静的城郭上空,却满载着风吹不动的悲哀。 赋云歌转过头。他看到荼蘼正在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 “没关系,很快还会再见面的。”赋云歌吁气,“一路小心。” 荼蘼眼里有点滚动的眼泪,但没有流出来。 她濡了濡嘴唇,扭捏地想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那,你要保证,下次见面的时候,要一切都好好的。” 第四百二十三章 天命四散 “好。”赋云歌轻笑,“……你也一样。” 风吹过马车的窗帘,轻拍了几下荼蘼的脸颊。她抬手托住,卖力地侧过身,又伸出另一只手,递到赋云歌面前:“那我们拉钩吧。” 赋云歌耸耸肩。尽管有点幼稚,可是在这样的离别之时,他也不愿拂逆荼蘼的小心意。 伸出小指,两人紧紧勾在一起。 赋云歌的眉角挂着柔和,仿佛被秋夜的清露压弯。良久他缓缓松开,荼蘼也慢慢地收回手去。 不远处,马夫的声音传来。 笃笃马车声,赋云歌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的背影远远消失在视野。 风声静止。草叶垂头,屋瓦默默,唯有远处的白幡瞩目。 并不算漫长的一段携手旅途,可在离别时分,却让彼此心中踟蹰难安。 车轮马蹄的痕迹,消匿在草野的摇曳中。血雾在前方犹然攒聚,更远的苍山如鳞,却是完全看不清晰。 赋云歌心头仿佛缺了点什么。值此一人之身,他才感到原来自己并非没有孤独过。 背后飘渺剑穗晃动,他抬手抹平。尽管前路已经了无踪迹可寻,但仿佛刚才荼蘼临别前的每一毫表情,都还留在眼前,不曾离去。 ………… 而在远方,峻岭山路,血雾如涛。 奔腾的马车辘辘,车轮卷过飞旋的尘烟。惊风吹平两畔秋草,江梁城外,一队车马不歇,晃动着夜的星点。 车中座上,一道熟悉面容,手执银扇一副,栩栩轻摇,目空远方,仿佛要探明血雾的笼罩。 “赋云歌……” 轻声呢喃,他目光如剑。连日驱车而来,他们不舍昼夜,力图赶在赋云歌信函的时间里抵达。 回想当时两人分别,没想到又是过了这么长时间。但此刻他们即将重逢,面对的,是操纵血雾杀局的最终黑手。 心头沉重,他捏紧扇柄,凉湛湛的纹银上留下一抹细汗。 这样算来……最晚明晚之前,他就能抵达封鹿郡了。 看着这段曾经艰辛走过的长路,东方诗明心头波澜起伏。 他的初心,始终未变。若是九彻枭影真要葬送天下苍生,那他哪怕豁上性命,也要与之奉陪到底。 ………… 幽幽血河影,船灯弥漫在浓郁雾气当中,久久不散。 摇曳的船艄,已经在迷雾的尽头靠岸。死水汪然,河底血筋怵然交错,不时鼓动几下,仿佛在吸吮着远在彼端的滔滔血海。 他们几度迷航,最终还是抵达了此地。 黑暗,与血液的黏稠交融在一处。恶臭扑鼻,死亡的铃音回响不绝。此地彷若地狱开口,决非人间景象。 脚下的泥地,似乎全数被血河浸泡,变成了泥泞的沼泽。 脚下偶尔踩到坚硬的东西,扒开泥土便能见到一片花白。原来支撑他们勉强站立的,都是尚未被消化的累累白骨,瘆人无比,令人作呕。 “……阿弥陀佛。” 见到如此大悲惨、大苦难的炼狱景象,悬灯武僧如浇铸铜像般,伫立诵经,以度亡魂。 金光在他身旁盘旋,仿佛熹微的萤火光点。但仅凭他一人的佛门愿力,面对如此海量亡魂怨鬼,便直如泥牛入海一般渺茫。 醉尘乡不去打搅他。带领尚存的众人安置了一番,他们最终决定还是在船中作息,更为安全。 即便有面罩的防御,越是深入血雾重重,侵害也就越发明显。 也因此,尽管他们这队人马都算是精英,但一路深入,仍是不免伤亡惨重。现在来算,能活着抵达这里的兵力,较原来尚不足五成。 船中有备用的面罩和粮食,醉尘乡便让众人先去休息。他自己孤身一人出船,走到悬灯武僧身侧。 “……顺利么。” 醉尘乡本就不多话,但悬灯武僧迟迟闭目凝伫,他也须得有点关心。 悬灯武僧这才缓缓睁眼,道:“遗憾。收效甚微,贫僧每每超度一魂,便有更多新魂自那边流出,阻止不绝。” 醉尘乡颔首,看向远方那片夺目的红光:“你们佛门的力量,应是它们的克星。或许传讯悬灯寺派更多人来,就会有用。” 但是,悬灯武僧很快摇头:“血雾源头之力,应非靠简单人海之力可以压制。” “此处鬼魂,贫僧猜想多般源自血雾在各地攫取的百姓生命。血雾不绝,一味超度亦无作用。”他双掌合十,慈悲垂目,“而且,鬼魂数以万计,哪怕倾全寺宇之人力,恐亦不足。” 醉尘乡皱眉。经过悬灯武僧的解释,他明白了眼下情况的棘手。 “原是这样。”他抓起腰间酒葫芦,拧开壶盖灌了两口,“委实是难事。” 悬灯武僧叹息,眉毛仿佛两道细长的帚丝。 醉尘乡喝完,抬袖子擦了擦嘴角:“等会,劳你去给众人营地施加法阵护佑吧。” 悬灯武僧慨然应答。看着遁迹黑暗的小船,他更感到一阵怆然。 昏昏舢板影,仿佛无定河灵。回望来时的道路,迷茫无迹,唯有凄风萧瑟,往复绵密。 ………… 五更垂漏,天色未明。 群峰散滥,泥崩土碎的遗迹,已经在暴雨倾盆后的沉默中度过一日。 英魂落尘处,精光辟夜粲然。就在浑浊的泥泞的掩映之间,有一物被所有人遗忘,在天曙即将降临之际,闪烁着星辰般的光泽。 象征着不屈者最后的意志,在此刻,却零落秋风之中,被层层血雾掩盖,无人问津。 凹陷的山岩,发出仿佛哭泣的低鸣。与铮明光芒相对,在山阴的一隅,静待天命的传承。 落叶纷飞。刮过高悬的林枝,拂过乱草的梢茎,似乎要把大地染作枯黄。 一片落叶打着旋低低飘落,轻轻盖在了那光芒散发之处。登时,明锐的光芒就此湮灭,天命,仿佛就要在此再度沉眠地底。 然而,或许是天命不绝。 横风四扫。伴随着飞溅的泥浆,一道凌然身影,自远方缓慢而来。 朝间的林风吹彻,吹动他的衣摆。横刀腰间,铜色铄然。一块翡翠似的玄徽闪光,深刻龙纹虎篆,在秋的斑驳间,更显肃杀。 第四百二十四章 神器再现 “这里……有什么?” 一声悬问,宵万斛冷声而来。 他看到了。那道最为熹微的,濒临湮灭的光芒,仍然是不绝天意,象征着世间失衡之态,即将再度迎来转机。 这里……距离苍霞涧,的确很近。 不知该说天意,或是巧合。宵万斛前日刚好前来苍霞涧取走财宝,却不想在临走时,听到了来自这一带的决战之声。 作为买命杀手的直觉,他自然知道个中利害,不去沾惹麻烦。不过等战斗之后,他还是按捺不住好奇,来到此地一看究竟。 一路寻觅,却不料看到了这座山背后,偶尔闪烁的光芒。 心悬宝贝,宵万斛立刻赶来。但当他靠近这一带之后,才惊讶地发现之前在这里的激战到底有多惨烈。 满目疮痍……这样的战斗,根本不是等闲之辈能做到的。 回想之前听到的隆动,现在看来,自己没立刻过来凑热闹,还真是明智至极。 只是……宵万斛眯眼思忖,现在下界天有这等实力的高手,恐怕还屈指可数才对。 杀手的本能,让他渐渐按紧铜骧刀环。这样的状况,看来……他也不能继续游戏下去了。 毕竟,越危险的所在,也就意味着越丰盛的收获。而他作为局外之人,想要一餍此盛宴,自然,也要做好十足的准备。 这样想着,他的视线又被落叶下的一点光芒吸引。 宵万斛不再多想。眼下的收获,看起来似乎还真是不简单。 踏过未凝固的泥浆,发出一阵阵碎叶噼啪的乱响。宵万斛毫不在意,上前将那枚落叶俯身捡起。 但一捡瞬间,他却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随之连连后退。 光,耀眼的光,在刹那让他目眩无比。由于毫无防备,宵万斛在原地顿了半天,良久才缓过劲来。 回神,手里还捏着那片枯叶。 赫然只见,明亮的光泽遥遥映着凹陷的山岩。仿佛大地半隐的明镜,哪怕只在泥土中显露一角,仍然澄澈万分。 看着零落泥尘的神器,就连宵万斛的见多识广,也不免当场惊呆。 此物很显然,有被人粗糙地掩藏的痕迹。只是藏得太浅,没过多久,就又显露出来。 宵万斛迟疑在原地。过了片刻,他才慢慢上前,蹲下一掌震开神器周围的土叶。 登时,神器再度现形。 不灭的光泽翻腾,仿佛神龙剥鳞,巨鳌入云。似金似白的光芒璀璨一瞬,顷刻恢复原本的状态,伴随着点点化去的光,环刃其形,再度凝聚。 “这,这是……”宵万斛深吸一口气,还是有点不敢置信,“传闻中的,指月归衡?!” 太衡神器的传闻,他也只是道听途说。岂料能在这荒郊野外,见到货真价实的神器本尊? 但他确实没有认错。 自那场最漫长的夜晚之后,指月归衡就被奄奄一息的彻地闻声,亲手藏于此地。 他始终没能够亲眼看到曙光的到来。但是,神器不灭,他的意志,就能永远传承下去。 他要指月归衡,代替自己亲眼看到鬼啸长渊的灭亡,看到天下靖平的到来。 指月归衡有灵,滴血汇入,铭刻了彻地闻声的最后一抹遗憾。壮士英魂渡易水,击筑有情叩石音。再度化灵当空闪烁,宛如昂首长空而歌,字字悲凉。 “……” 如引秋水,光芒温润的刃面,倒映着宵万斛犹疑的面庞。 他迟缓地伸手,却好似有点胆怯似的,迟迟没有握住神器。 仿佛,指月归衡上带着一种沉重万分的使命。这种威压令他迟疑了,即使是如此珍贵的古老神器,宵万斛也并没有立刻揣入怀中。 指月归衡横卧地上,宵万斛半蹲在前。一人一器彼此对峙,但宵万斛却感觉自己越来越喘不过气。 神器并未再度发光。但是仅凭附着刀刃上的一点垂芒,也令宵万斛无比不适。 “……啧。” 少顷之后,宵万斛终于厌恶地咂了咂嘴。 他一下起身,扯下衣服的一根布条,两手拽住,猛然绷紧。 陡然,他一手松开,另一手真气源源冲入。霎时布条宛如凌空蛇舞,疾厉无俦,“啪啪”几下横扫地面,弹飞尘泥的顷刻,已经将指月归衡牢牢缠住。 “嗖”地一收,被紧紧包裹的指月归衡便稳妥落进了宵万斛手中。 并不如何沉重,指月归衡本身属于灵巧的武器。宵万斛担惊受怕似的掂量了几下手里的布包,最后满意地点点头。 “呵,还不是手到擒来。”他把布包装到自己的行囊袋里,系好扣子,重新背在背上。 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嗡嗡声,但很快就归于平静。 不过,宵万斛刚要迈步离开,却蓦地又停步了。 总觉得……这口神器代表的使命,总让自己依然非常难受。 “……该死。”宵万斛越感到心里仿佛搅动了一团浑水,干脆地大踏步朝远方离开,“还是早点处理掉好了,随便找个人卖掉吧。” ………… 距离废墟偌远的一地废墟,袅袅在天地血雾的笼罩间,飘飞着似有似无的墟烟。 昔日龙牙差互的山阁,此刻全数爆碎,零星不存。 泥烟在地表凝固,盘错如同狰狞的蟒蛇。碎石稀拉地嵌入地面林中,坚硬入里的地基如同深陷的凹洞,看起来极为骇人。 这便是,鏖战后遗留的天地创伤。 但在九崤灵阙的石筑深层,一道蔓延入地底的隧道,被掩埋在废墟之下。 深入地面之下,无人发觉的一座隐秘地宫,才是九崤灵阙真正的所在,也是九崤灵阙首次崭露的全貌。 岩层之中,棱角分明。滴水成洞,鬼焰缥缈,幽暗斑驳。 这里,是鬼啸长渊真正的隐秘堡垒。 幽暗甬道一路向下,一圈偌大的石栅围起一团诡异的紫火。紫火之前有一方不规则的石案,后面仍然是一尊不俗的兽座。 猛虎獠牙,映着火焰吞吐,栩栩如生,令人战栗。 鬼啸长渊独自在此休憩。 他并未完全闭眼,而是留着一条细微的缝隙。他也并未真正睡着,只是任凭疲惫的脑海回忆着陈旧的往事。 第四百二十五章 形骸之境 无数重叠或者分离的画面,在他脑中来回撕扯似的涌现。有尘封偌久的,有前些日子发生的。他记性很好,对于这些曾经切身经历的事,他都不曾简单遗弃。 粗糙的手指关节,偶然碰到了腰间那块暗红的玉牌。 凉湛湛的感觉,导入他的神经。他散漫地又回想起了自己最绝望时,那段诡怪奇异的遭遇。 这是他始终不能把握的记忆。但也正是因为这段过往,他才有了今日复仇的资本。 脑海支离,他仿佛又沉浸到了那片失色的天空下。 ………… 在埋葬精灵族之后,他一面近乎徒劳地向自诩正道的那些家伙挑战,报仇,一面每每到夜晚,总会陷入无边的恐惧。 那时,失序的祸乱已经即将结束。人族胜利已成定局,看着自己满手鲜血,他更感到自己一人之力的微小,只凭他一人,根本不可能为族人报仇雪恨。 那段时间,意识到这点的他,曾经一度癫狂,放浪形骸,宛如行尸走肉。 一面是渐远的希冀,背后是无力的深渊。他仿佛游荡其间的魂魄,无依无靠,空有一身本领,却根本无处施展。 那段记忆,是他最为迷茫混乱的时期。 俯仰天地,他好似蜉蝣,在这片沾染亲故鲜血的大地徘徊。 ……这样的一切,都是在那日误入一片诡怪之境后,发生改变。 他依稀记得,是在净世一方天的渺渺远处,一处乱石群峰的交错之地。 漂泊偌久,他神形恍惚,无意间来到了那片神秘莫测之地。放眼群峰数十里,毫无半点绿意生气,唯有深浅不一的灰褐色岩石横竖,现在想来,仍然感到奇异。 石林无际,当他意识到在此中迷路时,已经过了三四天的时光。 他在其中,用尽一切办法,仍然无法脱身。无论登上石山远眺,或是一路破岩开道,都只是无用功,反倒越加深陷,无法找到来路。 内中毫无草木走兽,一切唯有阒寂的昼夜。纵然他本领超凡,仍然无计可施。 ——这一切,若是没有后来,他也绝不会将其称为“机缘”。 至今,他仍愿意相信是本族先人垂怜,给予自己的际遇。因为就在他行将绝望之时,却碰到了隐藏石林之中的无上秘宝。 其中之一,便是他用以篆刻暗红“玄徽”的,血色晶块。 那是他最后漫步石林中,惊讶发现的。血色的晶块深深镶嵌一处高悬的石壁之上,散发出幽渺摄人的红光。 这让他已经被岩石的沉寂颜色麻痹的双眼,再度有了光采。而见到如此不俗的宝物,他自然当仁不让,飞身攀登而上,将那块晶石一击剥离石壁。 强悍的力道,同时震碎了片片掉落的岩石,晶石后方的洞穴展露而出。 既取一宝,鬼啸长渊自然不甘作罢,纵身进入探索,最终在墙壁上发现了一首狭长的壁刻长诗。 “蜉蝣子,八百年。蚩鹿开疆,血河在天。……” “丹摄魂,鹫藏山。鬼亦人心,三途停转。……” 字如蚁爬,细密难辨。但就在他审视其中内容时,偶然发现了石壁背后的机关,得到了一只盛放着三卷泛黄纸卷的木盒。 其中,正是包含了两卷简陋药方,一卷简陋功法,均是以类似的长诗写就。 越发感到不对劲的他,却是难以克制心中熊熊升起的枭雄之火。 这是他的机缘……这理应是他的机缘,若是依此擘画,不会有错的! 他勉强记下了壁刻长诗中的关键,并将木盒与晶石一并带出岩洞。 更是令他惊讶的是,在他拿走这几样凭空出现的秘宝之后,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石林的出口。 ………… 兽座之上,鬼啸长渊轻叩血色“玄徽”,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皱眉。 之后,他按照长诗的记载,开始了宏大而隐秘的九彻枭影计划。 复仇与筹备,他在风平浪静的幕后,暗暗搅动不凡的汹涌潮流。但是,关于那片诡异莫测的石林,却是一直未有心中定论。 后来,他也并非没有前去那里探查,但却丝毫找不到了“石林”的踪迹。 曾让他彻底改变命运的所在,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他一个人的记忆当中。 血色晶块打造的玉牌,能可发挥与真正的玄徽相同的功能,是他与四旗使的特制“玄徽”材料。而那两卷药方,经他研究翻译之后,便得到了今日的离愁、化骸丹。 这一切……实在是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鬼啸长渊瞳孔倒映着跳跃的火苗,脸上的肌肉微微攒聚。 他一直让自己相信,这些都是他应得的机缘。可是每每他独自思考时,便总会对自己,对这段光怪陆离的过往,持有一点犹疑。 纵然,哪怕疑惑,哪怕不信任,现在再说都已经太晚了。 那卷功法,是他闭关偌久才修炼成的,也是他之前击败彻地闻声的底牌。《布魈血裁》功法由内及外,相当于再生的一座小气海,其中的力量已经与他的经脉纠缠在了一起。 他不禁苦笑。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能够让人族有如斯代价,岂是之前的他所能奢望的? 这样思考着,他的瞳孔颜色渐渐深沉,如同阴沉的暮色降临。 不管如何,自他选择复仇的那一日开始,他的身后,就早没有退路和选择了。搭上千载的光阴,他不会就此止步。 而就在此时,自他背后,慢慢走来一个脚步。 随着黯淡光焰的照亮,阴影之中的身影,渐渐显露身形。 “枭无夜……”鬼啸长渊侧了测脖颈,“那两人,如何了。” 那两人,无疑是指重伤昏迷的影骸,以及……盘算偌久,终于得偿所愿的秘密武器。 为了“秘密武器”,现在他的部署几乎停滞。不过这是值得的,因为一旦它重现江湖,便会带来空前绝伦的杀戮雨绝望。 腥风血雨的气息……似乎已经在他的鼻尖缓慢萦绕了。 枭无夜走到影主背后,轻缓停步。 第四百二十六章 青崖临危 “回报影主,”他依旧恭敬地俯身,语气一如往常,“影骸仍未苏醒,但已无性命之忧。至于‘他’……” 说到这里,枭无夜缓慢住口。 鬼啸长渊听不到下文,回头看了他一眼。 枭无夜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十分乐观。鬼啸长渊心念微动,淡淡地叹息:“以他心性,慢慢折磨便是。你不必自责。” 枭无夜点头。但就在这一刹那,地层深处的某个封闭之处,陡然发出摄人心魂的一声怪吼。 声音穿云裂石,震得岩层不住颤抖。火苗猛然抖动起来,冒出缕缕幽微的青烟。 “呃……”枭无夜感到耳膜一阵疼痛。 鬼啸长渊冷然不语,神态辨别不出是怒是喜。他默默聆听着仿佛来自黄泉的怨气,嘴角却慢慢上扬起来。 很快,怪吼的声音平息了下去。 四周同时恢复平静。枭无夜把手从耳边拿开,低头吁气:“唉,又是一次。” “……辛苦了。”鬼啸长渊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虽然出言宽慰,却是冰冷无比。 枭无夜摇头,虽然有些疲惫,却仍然摆出一副精力充足的模样。 鬼啸长渊岂能看不出他的状态。思考了一下,又缓缓开口:“出去散心吧。顺便看下‘把柄’过得还滋润么。” 枭无夜意识一振。他揉揉双眼,冲影主点头:“属下这就去。” 没有片刻的耽搁,枭无夜立刻朝外走去。但他似乎又想到一件什么事,猛地收住了脚步。 “影主,那溪紫石……”枭无夜有点担心地问。 “无事。”鬼啸长渊语气稳定,“把柄在握,他不敢乱来。此刻,他应在赶赴金戟锋鉴的路上了吧。” ………… 琼天殿地界,外围三教镇守地中最强盛的青崖书院,于五更清晨,陷入无边杀机。 曲折石径斑驳,古道山崖之下,本该葱茏翠木琳琅,却密布了重重杀阵,八方环绕。 伴随血雾弥漫,底下群兵环伺,更显得杀气森然。兵戈声铿锵,撞破了青幽的气氛,宛如杀神收割,此刻却瞄准了本该无争于世的朗然书院。 此刻,山上书院已经乱成一团。儒生嘈杂的交谈声,遥遥似乎传到了山下。 群峰瑰丽,秋景依然。朝气沉沉,一片丛林浸染金黄之下,一人巍然立于群兵之首,翘首朝上观望。 “下界天三教之首,今日一见令人失望。” 九重泉手掌摩挲着长戟,胸中一团无处发泄的火气。 经日前影主决战之后,九彻枭影的部署就开始萎缩。同时由于正道一方广泛破解离愁丹瘾,他们的精锐数量持续减少,此消彼长之下,他作为征战之将,更感到郁郁寡欢。 此刻,下界天的庞大势力,仅剩三教与金戟锋鉴可以入眼。根据影主指示,便由他领兵攻陷三教,溪紫石率众击溃金戟锋鉴。 于他而言,虽然更乐意去金戟锋鉴找那些“老朋友”报仇雪恨,但三教既然势力庞大,他也并非不可接受。 然而,今日亲自赶来这传闻中的青崖书院,却令他大为不满。 “不过就是一群书生酸儒。”他鼻子吭气,眉眼之间充满不屑,“看来,里面也没什么强者之流压阵了。” 山上的喧闹之声,更添他的火气。他心想,既然这群书生不知如何是好,不如让他亲自给他们指条明路。 有此决定,他立刻回身嘱咐属下,副将衍大巨:“你们在此等候,我孤身上去。” 衍大巨愣了一愣,再回神却见自家主将已经没了身影。 愕然只见,丛峰乱林之间,一条身影矫健攀越而上。很快,九重泉身形在众人眼中消失,再也看不见了。 而在此时,青崖书院外围。 武生院的一众儒生一面护送不擅武功的同修们躲避,一面在武修夫子们的指挥下仓促排列阵仗。偌大山门一片喧哗,昔日清修氛围登时乱成一团。 交错的人影不断穿梭,易老轩等人站在山门之前,声嘶力竭地指挥着众人。但不多时他们嗓子就喊哑了,但却仍然没改变混乱的局面。 更有儒生奔忙当中,互相踩踏,以至于更多人摔倒。一时间哎呦声不绝于耳,混乱态势更上一层楼。 “夫子,仁天剑阵业已排布完毕。”忙乱当中,总算有个被挤歪了儒冠的年轻人穿过人群,给易老轩等人带来一点成果。 “甚好!”易老轩哑着嗓子,拍了拍那年轻人的肩,“山下群贼,斯文败类,竟然趁山门不备围困我等。快令仁天剑阵下山,给他们教授些道理。” “是!”年轻儒生意气风发,立刻整整帽冠,转身准备离开。 但是,就在这时,山门前的众人却没意料到,危险已经骤然降临。 “呃——啊——” 就在年轻儒生刚转过身的刹那,来自背后的一声悲鸣,霎时摄取了他的全部神经。 再转头,怵目所见,竟然是一大片闯入眼帘的血红! 血水扬上半空,还未来得及洒下,长戟已经在透体瞬间,再度抽回。 快捷如电,沾血的长戟凌然屠杀,只看到飞光进出,易老轩周遭的一干武修夫子无一幸免,当场毙命。 不及反应,易老轩见到身边同修瞬间罹难,胡须颤抖的同时,本能让他抓起了身侧的宝剑,回身劈砍而去。 顷刻,“铛”地一声激奏,划开两人天差地别的差距。 剑断同时,易老轩不及半点思索,剧痛已经顺着他的两臂蔓延而上,头脑嗡嗡不绝。 “毫无——趣味。” 九重泉不屑地吭气,再稍一用力,易老轩被他陡然释放的气压冲开丈余,背着身子斜飞出去。 而就在咫尺距离的人群,这时才刚刚意识到,山门被入侵了! 易老轩向后飞去,但还未没入人群,就已经被身影错动的九重泉再度追上,一把捏住被长须遮盖的喉咙。 登时,力道之蛮横,令易老轩几乎喘不上气,仿佛喉管已经被掐断一般。 “你……”他沙哑着气力,通红的两眼直勾勾看着眼前来犯之敌,两手却早已经麻木得毫无知觉,断剑“呛啷”一声掉在地上。 第四百二十七章 瞬变之墨 “夫子!” 身后一众弟子见状,有的鸟兽一般四散奔逃,有的则错愕之余,想要与九重泉拼命,夺回他们的夫子。 眼睁睁看着十余人提着武器朝自己冲来,九重泉仍然不屑一顾。 “真是找死。” 一声冷笑,他一手提着易老轩,一手竖起长戟,向地上一撞。 陡然,气劲四面散发,强悍的威压横扫八方,靠近的一众儒生当即被扫飞出去,最靠前的几人甚至当场被威压冲入头脑,闷声而亡。 “呃……呃……”听到身后学生遭逢不测,易老轩沉痛之余,更加拼命想要挣脱九重泉的束缚。但是他手上力道不减反增,更让他难以喘息,性命危浅。 见到如此状况,被横扫出去的儒生有的试图再度爬起,往回冲来。 看着他们不要命的模样,九重泉倒是有点趣味了似的,把视线转移到愤怒的易老轩脸上:“你说,你的门徒,能够我杀几波呢?” 易老轩显然更加恼火,同时还有一股抑制不住的绝望神情。 听到背后脚步声再来,他心中痛苦至极。眼前此人的实力,哪怕他们一哄而上,也是毫无作用,白白送死而已…… 瞳孔中倒映着那些儒生的身躯,看他们步步靠近,九重泉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一分。 他缓缓抬手,握住长戟。同时戾功催动,猩红的气焰,顺着他的手臂呼呼流下。 然而,眼看无数儒生性命,即将就此消殒不存,危急瞬间,暌违已久的身影,再度现踪! “喝!”元功匪聚,九重泉冷眉一竖,强悍气劲,刹那爆散而出。 但就在众人受到波及的前一刻,在猩红气压覆盖周遭之前,时间彷若暂停一瞬,百道墨雨横空而落,再复青崖书院一息澄明! “手下留人!” 一声喊,伴随清朗丰神,俊逸身姿卓然来临,化解无边危境。 同时弥漫的墨香气息,与九重泉的气劲杂揉消弭。轻盈踏地瞬间,来者手中纪典翻动,墨字横排而启,仿佛白日灿然星辰。 “哦……”九重泉看着不凡的来者,眼中稍感好奇。 但是,律定墨行动之快,让九重泉没有了打量对手的机会。伴随飞来墨字劈头盖脸,律定墨同时纵身上前,水墨在掌心舞动,宛如腾飞惊走的长蛇。 “放开他!”律定墨高喝道。 水墨在半空汇聚形态,被长戟撕裂后立刻再度凝聚。感到气力空前,九重泉不敢轻敌,一手推开手掌心的易老轩,戟杆顿时抛飞出手,围绕周身旋转起来。 激飞的墨横竖乱敲,打碎地面苍老的石砖。律定墨一掌接下易老轩,再反手一推将他送到远处,自己则毫不犹豫地向九重泉奔去。 灰烟弥漫,团团将九重泉身躯包裹进去。倏忽之间律定墨也一跃到他近身,两人在迷茫的视野间飞快地交手。 九重泉眼前一侧是灰尘,一侧是黑黝黝的墨色,交错斑驳,让他几乎看不清来者的攻势。丝毫不露怯意,他反倒血脉喷张,抖擞浑身精神,全力与律定墨殊死搏斗。 一阵来自大腿的疼痛,又是一道来自肘腕的痛觉。九重泉诧异之余,只见律定墨墨流矫健,在沙尘里仿佛在云端摇曳的长龙,百余回合的近身交接,他竟能稳立于不败之地。 痛感飞快传遍九重泉的神经,这让他更感到刺激,同时也升腾起一阵无可言说的酣畅。 没想到,是自己刚才小觑这腐儒之地了。原来这青崖书院果真有高手坐镇,那自己这次前来,也算不虚此行了。 心念一狠,九重泉伴随着越战越狂的身姿,气海真气灼烧上手,横开一道劈烟断石的霸道之威:“真是……有趣!” 隆隆一声,地面陡然斩开一道深深的裂痕。锋利的气压割断了律定墨袖口的绳饰,散作满地的浅白色细穗。 律定墨眼神一凛,足尖灵巧地点地,身躯像鹰翅一般后撤开来。 同时,《仁王纪典》化现上手,“哗哗”书页如林叶掀动,墨字如潮,再度罗列着浮现当空! “……题字青帆瀑!” 四野广渡圣贤文,振袖漫卷山河气。爽朗的锐光,交错着黑白间差的影子,密密麻麻的儒文成百上千,霎时逐影如浪,绝快地扑向眼前的敌人! 难当之威,裹挟着济世儒者的赫赫怒气,意味着下界三教之首的神威再现于世。 流墨传芳,一枚枚文字是锦绣文章,是一字千钧的深邃。九重泉见状不敢轻忽,爆起浑身气劲,长戟自背后绕过一搠:“九野驰锋!” 煊赫的气焰猩红可怖,陡然爆冲而起,涌上半空,与飘荡的血雾杂揉交织。狂暴气势如鲨裂沧浪,团团腾飞,斩碎迎面的墨字。 双向相迎,纵然院落空旷,也显得逼仄万分。守在后方的儒生众人当即被横刮的烈风吹散,四周书堂房瓦细碎,哗啦啦落雨一般砸落下来。 “小心!”易老轩趔趄着不稳的步伐,护送学生朝后山躲去。 而在山下,来自山中书院的激烈声响阵阵袭来,衍大巨等人也感到有些惊异。 余波扫荡,半山苍树为之摇晃,满山落叶沙沙作响。如同零落的金色雨,远观更显得绝美无伦。 然而,造成这番美景的核心,杀机却步步走上极端。 律定墨见到书院师生已经离开,再无牵挂。 方才他是自昏迷中首度苏醒,气力经过多日的调息与恢复,此刻无比充沛。此战酣畅,他抖擞精神,左手一伸,水晶色的弦琴腾空飞舞而现,再度入手! 一捻银弦,水亮的精光入眼,同时波涛般的弦音再现于世。 “速速,受诛!” 律定墨不加延误,琴体飞快旋转起来,另一手飘散的墨字不断涌入激奏的琴弦,发出融合两者的天风海涛之音。 威压更上层楼,九重泉初时仍能奋力接下,但再过几回合,便感到大为吃力。 琴声绵绵入耳,更有压制他的内功的效力。九重泉不胜反感,怒叱一声,声断琴音,同时脚步飞快上前,提戟挥舞,凛然欲落! 第四百二十八章 画崖烽烟 律定墨眼见九重泉逼近,却并未自乱阵脚。 方才一番近战,虽然趁乱占了上风,但他也明白硬拼之下自己绝难取胜。律定墨心念一定,气息一沉,两手如风泉凝固,眼睑微微垂闭。 一动一静,交割出两道极端的身态。 风声一定。就在两人尚有咫尺之差的片刻,陡然,律定墨浑身爆散出空前气劲! 因为律定墨方才苏醒,头上仅插了一只玉石头簪。此刻受到他瞬间上提的元功波及,头簪崩然而毁,长发飘逸,一如空谷圣贤。 “晖墨荡青城!” 书页飞快翻动,与寄付琴弦之上的墨发出共鸣。墨流扰动琴音,发出铮铮的锐鸣,如同翰墨穿林,回旋飞舞着,卷向九重泉! 地面登时下沉,威压逸散,九重泉陡然感到脚步仿佛紧紧黏在了地上,难以动弹。 再见到如此气势,九重泉准备不足,附着长戟之上的气焰瞬间被冲散;想再度调息之时,却只感到呛人的墨气瞬间冲进口鼻,一气逆转,他登时被狠狠冲到远处,浑身痛苦难熬。 墨流排开,地面浸染成一片漆黑颜色。 律定墨见到一击奏效,浑身气劲渐渐消散。头发慢慢垂下后脑,他轻声吁气,踩着下陷的软沙和石头,朝身受重创的九重泉走去。 墨流挟带着不俗的威压,在进入九重泉体内之后,仍然在气脉鼓动发胀。 九重泉听到律定墨近身,剧烈咳嗽着握住长戟,半跪着试图起身。 但是,律定墨走到他面前,却并未急着动手运招。 “……为何漫天血色,是否源自你们之手?”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这笼罩头顶的大片血雾。由于他在昏迷之前血雾并未破封,此回醒来,倒是他头一次见到如此灾厄景象了。 九重泉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听律定墨的问题,他虽然心有不解,但是也没时间在乎这些了。 他偷偷攥紧那枚从刚才就艰难地握入手里的药丸。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身影,他登时飞快将手送到嘴边。 “嗯?!” 见到地面上九重泉的异状,律定墨蓦地一愣。当时,揽云阁一战的场景几度反转,霎时在此刻纷纷涌入他的脑海。 心知局面逆转,只在顷刻之间,律定墨当即一脚蓄力,踢向九重泉的手腕:“休想!” 九重泉顿时感到手腕一阵断裂的剧痛,身体也瞬间朝远处滚去。 但是,他凭借自身惊人的意志力,竟然在关键的刹那一伸头一张嘴,仍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离手的药丸。 囫囵一吞,苦涩的药丸登时滚入喉咙,顺着喉管一路直下。 九重泉狼狈无比。但就在瞬间,趴在地上的躯体,霎时爆发出一波横扫的怒风。 尽管律定墨及时意识到了,却还是稍晚一步。未能阻止可怕的转机,一如那日的楼阁之巅,再度在他面前降临! 冷峻的眉毛紧锁,律定墨被强悍的气流冲开数步。 同时,山门旁边篆刻“青崖书院”四字的巨岩,登时被炸成粉碎。狂沙卷上半空,伴随着九重泉从地上撑着身躯站起,就连地上衰草,也被根根破土摧毁。 律定墨看着眼前站起的魔人,仿佛与之前影骸的身影慢慢重叠。 令他感到不寒而栗的记忆,瞬间支配了他的头脑,几乎拿不准《仁王纪典》。何况今日也没有第二名帮手,他只能单独应对此人了! 后退几步,隔着黄沙和血雾,他感到强悍的压力。 没有想到,这样的场景,竟然这么快就在他的青崖书院,再度压临。 律定墨抿抿嘴,看着烽烟中央,那口高高举起的湛然血锋。 威压仍然在四处惊走,山门被彻底摧毁之余,无形气波有如悬泉激瀑,阵阵掠过山间层林,无数树木因此遭殃。 而在山下,同感到气息一凛的衍大巨和一众兵将,心肝都难受地痒痒起来。 不知道他们的九旗使在上面遭遇了什么难缠的对手?只过了这片刻的功夫,上面的架势已经演变得如此可怕? 横飞的落叶纷纷飘下,随风飘到他们驻扎的林间。衍大巨拿开掉在头顶的一片叶子,几番摩拳擦掌。 山上书院山门前,半空血雾,已经被九重泉的气波扰动得纷乱不堪。 毫不均匀的雾气,裹挟着漫步而出的蜕变之人。 一步一沉,背后长戟沙沙擦过地面,割开一道深长的烽火界线。 律定墨望着眼前之人,一琴一卷,都被暗暗握得很紧。 此人的威压,较之之前的影骸更有压迫力。他难有胜算,但他尚且记得,一旦服食了那种诡异丹药,蜕变如此状态之后,必定会有很长时间的羸弱期。 也就是说……他必须要独力将眼前之人,拖延到虚弱期的到来! 然而,心一定,身不动,却见到飞快的长戟扑朔,眨眼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喝!” 律定墨不乱阵脚,在长戟即将落下的瞬间,硬是用坚硬的琴面接下了强悍的锋刃。 一刚一柔,但九重泉的压迫力并非易与,即便挡下致命杀招,仍是让律定墨内脏一阵激荡,随即是剧痛传来。 他忙不迭倒退数步。再定睛看时,却见到原来九重泉刚才的伤势已经痊愈,手腕恢复如初,再无半点阻碍。 律定墨内心不禁诧异于这丹药的可怖,但此刻他无暇多想。 足下黄土飞扬,两人的步伐在偌大院落挪移片刻,纵横的招式之威就把四周的建筑砍得稀烂。 四角都弥漫起滚滚烟尘。律定墨想去看一眼圣贤祠堂的安危,稍一分神,九重泉的长戟就紧贴着他的面门掠过,满脸登时生疼。 “一戟血河引!” 九重泉看准时机,狂招上手。聚裂的血腥光耀四射,霎时离开戟锋,如滚地泥丸,碾过一道碎土血河,朝身躯迟滞的律定墨扫去。 律定墨感受到强悍的气压临身,但脸上仍是针扎般疼痛。他匆忙拨开琴弦,五指紧紧扣死弦丝,同时勉力开启纪典:“尚未结束!” 第四百二十九章 玉振江潮 杂错的琴声,与散漫的墨字交糅,仍是发出不俗的威压。 海涛声激鸣,墨流的颜色仿佛天阴的沉霾。律定墨不敢保留,调运全数真气,豁力一搏:“玄天姑射·阳律黄钟……纵墨点痕!” 琴音迂回,在四野发出隆隆地震。同时墨流如织网般落下,两招混合,朝着九重泉的强悍之招尽力迎击。 空前一会,割裂的气流在空气间四分五散,在血雾间冲破一道道锐光。 同时,山体一阵摇晃。来自山顶的招式相对,甚至撼动了庞大山体的根基。山下群人惊呼出声,足下土地霎时露出一条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坠石而下,山下九彻枭影和山后青崖儒生同时乱作一团。 但是,在已经被碾平的山头之上,胜负尚未见到最终分晓。 两人再度施压,源源不断的气劲仿佛逆流的涌浪,在中央发出爆炸般的巨响。 “再来!”九重泉嘶吼道。 顿时,又一股血涛飞出,弥补招式的气劲。 宏大之威,宛如推进的巨掌。即使律定墨运动自身极限,仍然是更逊一筹。 他稍感气息难以周转,只在咫尺的差距,强大的涡流凭空而起,伴随着不再平衡的招式之威瓦解,形成一股空前的乱流。 律定墨连同脚下泥土,霎时被一同卷起。而随着涡流松弛,便被高高地自半空甩下。 “噼啪”一阵树枝折断的声音,律定墨后背着地,坠落山门之后的树林中。 九重泉站在原地,等强悍的风压消散。而看到律定墨掉到远处林间,他冷声嗤笑,提戟朝那边走去。 山门院落里,空留下一道深钻破岩的巨坑。 而在林间,律定墨后背衣物撕裂,身上平添许多伤痕。 幸亏有树林的缓冲,否则他这一摔,多半就要脊骨断裂。所幸只是皮外伤,他还不能就此放弃。 勉强起身,他抓过散在身边的弦琴和《仁王纪典》。琴脏书破,他不禁大感遗憾。 然而,逼命而来的杀机,却让他没时间遗憾了。 尚未片刻喘息,律定墨就听到了那摄人心魂的戟声深鸣。扭头回望,却见到九重泉如同逼命阎王,再度追杀而来! 视角倾斜的落叶林间,提戟的身影燃烧着炽热的红焰。黄叶刹那间被燃烧殆尽,伴随长啸的林风,余烬在半空飞旋飘舞。 “你……”律定墨喉头一紧,更感希望渺茫。 九重泉的目光俯视着地面,声音仿佛从牙关摩擦而出:“你,到此为止了。” 但是,就在九重泉说出此言的同时,穿林之风呼呼强盛起来。飞过的落叶铺道,满目秋色华然,如鹊声四起。 风逆着九重泉的来路,减缓了他的步伐。 林风不息,仿佛长歌排调,也让九重泉和律定墨渐渐感到惊异。 ——这样的景况,并非是简单的林风吹拂。 “如斯琴声,若亡于你手,未免可惜。” 一声如玉的弦涛,在林顶发出陡然高窜的声调。霎时群林如痴,树枝横舞,沾泥的枯叶也再度剥离泥土,翩然伴随着乐声玲珑,漫然而起。 “这是……”律定墨脑海中忽然想起一道人影,不觉睁大了眼睛。 而九重泉察觉状况有异,刚要出手的招式,也暂且按在了掌心。他倒想看看,这个装神弄鬼的援兵是什么货色。等他一旦现身,这一招就是为他所开的生死门。 “江上调玉琴,一弦一清心。泠泠七弦错,万木澄幽阴。……” “……江月三秋白,江水入潭深。自是梧桐枝,一夕徽黄金。” 清越诗响,伴随一声明亮拨弦音,仿佛一涤太古清气。秋毫浮露一相逢,尽数化为琴徽之上的一抹意气,阵阵清丽琴音入耳,万籁霎时接连相和。 “是你……”律定墨吃了一惊,“宿九琴……先生。” 而听到这三字从律定墨口中闪出,就连九重泉,也不禁为之一个激灵。 玉振江潮·宿九琴,曾经闻名三界的不世奇人。其人乐理登峰造极,以琴为武,博得江湖过往的一段传奇。 只是后来,他隐世而退,在江湖中瞬间没了行迹。后来只是有人传闻曾经在昇平天满潮秋色听过似他的琴音,却也难辨真伪。 “没想到……”九重泉吭了吭气,鼻中仿佛要喷出火气来。 宿九琴掂琴而落。澄明的琴体朴素而不失雅致,晶亮的轮廓仿佛璀璨的星痕。满袖清风飘逸,尽显来者的不俗气色。 鸣龙九徽,这是他往日最耀眼的武器,也是他曾经最喜爱的乐器。 今朝,锐弦再开,一对逆势魔人。 铮然一声,气旋欲落,满目可见的风涛,扫过遍林的秋叶。仿佛有莹莹水光涣散,伴随高亢的一声琴音,足以声明自己的立场。 “你没事么?”他靠到律定墨身前,低声问道。 律定墨稍加调息,已经略有好转。他摇了摇头:“并无问题。此人难缠,不妨夹攻。” “嗯,也好。”宿九琴一旋琴身,两角的龙形仿佛盘绕飞舞,发出夺目的光辉,“且让他一听,金声玉振的姑射遗音。” 律定墨点点头。宿九琴不再多言,为了给律定墨恢复的时间,他当即拨开长弦飞丝,独自应对眼前张狂的敌人。 脚下树叶散碎,只听宿九琴琴声一振,立刻升腾而起,飘飘盘旋在他的身侧,气势可见一斑。 “提前给自己奏丧曲吧!”九重泉一声怒叱,长戟飞起,一荡窜出十余道血红的气劲,宛如夺命的利刃迂回。 “何其可笑!”宿九琴同样不落下风,十指有序地拨开弦光,当即声涛四散,继而在林间一眼交梭,同时朝九重泉的招式顶去! 血红的锋刃气劲与层层涟漪似的音波交会,发出玉碎般彻人头脑的清爽之音。宿九琴两手翻覆,就在最后一道血光逼来之刻,一声沉音震出,将血光登时震散。 经此一招,宿九琴已经明白此人深浅。当即一踢下垂的琴体,宽大瑶琴半空旋转而起。 后撤一步,宿九琴灵敏万分,在飞舞的琴上同时扣手,捻起盘绕的两根玉弦。 第四百三十章 玄天姑射 琴仍在飞快转动。宿九琴深吸一口气,十指陡然一松:“且听,玄天姑射·阳律夷则!” 树枝摇撼,树林晃动,地底盘虬深埋的树根同时一阵颤动,几乎要抖出泥土。 高亢的阳律之音,宛如破晓暖阳,在林间回荡传彻,犹如阵阵春风拂过。 而听到非比寻常的音波浪潮,还未逼近,九重泉就已经做好准备。 他回身一蹈,顿时脚下深陷两尺。再一提气,血戟流光冲破头顶的枯林,飞湍逆流一般,汇聚到头顶血雾攒聚的半空。 “敢与我硬拼,即使是你——也不可能!”他目光愤怒,眼珠血丝密布,仿佛要瞪出眼眶一般,“血锋天殊烬无明!” 吼叫声震耳欲聋,猩红怒潮混合着血雾一起包裹,瞬间在半空形成千百道散向地面的鲜红湍流,如同半空卷下的巨蛇,势不可挡! 宿九琴的音律与形似癫狂的九重泉极招相会。纵然宿九琴能为非凡,但在面对如斯强大的力量之下,方才的夷则正音也分崩离析。 他眉眼一凛。双手再度一握,凭空一张长琴,青玉纹理古朴无方,竟然再度在他的另一侧飞快闪现! 与鸣龙九徽完全不同的低调玉琴,弦琴“踏莎行”,才是他隐居满潮秋色时,一直陪伴身侧的同伴。 眼看血涛杀来,赫赫满耳全是风气。如同雷鸣漱耳,宿九琴大感不快。 “玄天姑射·阳律蕤宾……” 他一手捻起鸣龙九徽琴弦,龙形闪烁奔腾之余,另一手竟然再度按上了踏莎行的草弦。 弦涛一阵飞舞,同时余音不辍。 而就在宿九琴即将引弦发招的一刻,蓦地身侧闪出另一道抚琴的身影: “玄天姑射·阳律黄钟!!” 无暇思索,两人的耳畔,同时被完全一致的琴音淹没。音调始于草茎之低,陡然转变高亢,与刚刚弹奏的蕤宾之声连接,三音汇流,清越一洗古来尘。 音涛引发横扫四面的风啸,眨眼又与九重泉之招对撞。 霎时,山林树倒石摧;凭空卷起一大片扬洒的尘土圈,高高弥漫在头顶的天空。 血雾被一扰打乱,林间远处再复澄澈。而就在对招的核心,伴随着陷入混沌的视野,脚下岩层几次颤动,霎时尽数崩塌。 “走!”宿九琴趁乱抓住律定墨的衣襟,收起双琴,霎时飞离原地。而烟尘对面的九重泉,因足底依托的地面已经开始塌陷,也只得先行撤退。 瑰丽青崖,就在这不足一个时辰的交锋中,失去了最为雄奇料峭的山门绝景。 漫天血雾,仿佛推延缓慢、堆叠起来的云层一般,在受到如此冲击之后,缓慢流淌着恢复原状。烟尘很快散去,但原本的山门和后林,却再也不复存在了。 ………… 而在青崖书院丛峰之上,退守其间的一干儒生,正张皇地等待着律定墨的归来。 四周书阁鳞次栉比,青葱松柏倚靠期间。若非是山门连接到此的路径随着爆炸一并摧毁,那一路的风景才是更为别致的。 易老轩在其他夫子的辅助下,状况有所缓解。他一面揉着红肿的脖子,一面仰头探脑看着不远处的山门方向。 是他们太过弱小。此次若非是律定墨及时苏醒救场,怕是青崖书院大半儒生,都难逃敌人毒手。 心被掐得更紧了。易老轩眉关紧锁,平日自居群师之长的他,在真正面对危难来临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子为自己送命。 “唉……”一声浑浊的叹息,易老轩喉咙仿佛结满蛛网,苍老不堪。 但就在这时,两道飞驰的身影倏忽跃上屋檐,再一并轻盈跳下。 大院内的儒生被凭空而降的两人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敌人又杀进来了。等看清了他们书院之主的面庞后,群人才松了口气。 继而,是一群一哄而上的人潮。 里面夹杂着夫子和学生,都围靠过来,对律定墨一面称颂,一面拜谢。一堆堆“之乎者也”此起彼伏,除了感激院主的及时相救,也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与院主接触的兴奋。 但是,缄默看着围上来的群弟子,律定墨脸色微白,顷刻一个踉跄,仰面向后栽倒。 “吁——”人群见状,惊讶地发出一阵嘘声。 所幸宿九琴在身后托住他。见到老友如此模样,他很快看出端倪,慢慢把他平放在地上。 律定墨嘴唇灰白,身体开始渗出冷汗。他目光有些涣散,但仍紧紧看着两侧的人群。 宿九琴一手给他试脉,一手按住他的关元穴。不多时,他就点头道:“你们院主刚刚苏醒,旧伤初愈,气息虚浮,又经此鏖战,需要静养——你们让条道吧。” 听闻他这么说,围在周边的儒生们意识到了严重性,连忙给他们闪出一条狭窄的通路。 宿九琴叹息一声,缓缓背起律定墨的身体,朝不远处的屋子走去。 包括易老轩在内的,在场所有人都目送着他们进屋。宿九琴不喜欢这样的视线,脚步很快,进屋后“啪”地掩上了木门。 只留下院内的众人,还有迟迟不散的视线。 少顷,在外守候的众人,缓缓听闻一阵悠扬绝美的音律,传入耳畔。 清音三叠,一如绵绵潮水,奏响细软沙滩的笙歌。弦音时而转高,如仙鹤扑空;时而陡然降低,仿佛汩汩溪流落下山涧。 五音如五味,至绝者可以浸入头脑最深处的知觉。在场众人被屋内的仙音所迷,不觉鸦雀无声,都在伸耳倾身,仔细聆听着,不愿错过每一声音律。 但还是很快,乐曲暂歇。众人过了片刻才如大梦初醒,还有人意犹未尽,低声喃喃自语,仿佛一场梦呓。 这样的曲子,可真谓是“三月不知肉味”的境界了。 而就在琴音消失之后,屋内,宿九琴挥去身前的踏莎行,缓缓撑着膝盖起身。 床铺上的律定墨睁着眼,静静地看着床帘旁的白玉挂饰。 以音入体,这是宿九琴发明的一种疗伤方法。一试之下果真奏效,除了加速律定墨伤势的复原,也促进了他气海的恢复。 第四百三十一章 星火重燃 “……宿九琴先生,此回,有劳你了。”他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儿,淡淡地说。 “无妨,只是碰巧遇到,没袖手旁观的道理。”宿九琴摇头,看了一眼窗外,“隐居多时,不曾想下界天危害如此严重。” 律定墨不禁摇头叹息。外面血雾成因如何,他也一无所知。不过就九彻枭影的一切,他毫无保留地就自己所知告诉了宿九琴。 听着,宿九琴脸色更加沉重。 说道最为惊险的揽云阁一战,宿九琴虽不甚喜形于色,仍然是按捺不住,肩膀不断来回翕动。 讲完,律定墨已经口干舌燥。宿九琴起身给他端了杯水,冰凉的口感,再度让律定墨清晰感受到了他昏迷之久——外面已经是秋天了。 没想到,在这些日子里,外界就已经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看着眼前律定墨发愁的模样,宿九琴淡淡宽慰。 “不过,”律定墨又转头道,“此回承蒙先生下界,及时现身施以援手。否则某多半在那时……” “客套话,就省下好了。”宿九琴摇摇头。 “那先生你近来……” 宿九琴微微露出笑意:“我的事,不妨以后再说。” 律定墨稍微一怔。顷刻后,他也舒心一笑,转而不再多提这些事。 “那,至于眼下血雾……”律定墨眼神坚毅起来,“下界天已经没时间了。立刻,让易老轩来与你我当面一谈吧。” 宿九琴微微颔首。他既然下界来决意帮忙,那就要有帮忙的态度。 而甫至此地,一切的脉络,就要靠自己这名琴弦故交,共同来厘清了。 ………… 短短时日,九彻枭影在紧锣密鼓的筹措下,几乎倾巢而出,对正道聚集的力量开始有目的的围歼。 远在偏离三教的远方,层峦叠嶂的山间,封鹿郡内,星火不灭,便要再度燎原。 清晨,红色的烟雾不分昼夜地缭绕。就在封鹿郡一处熟悉的酒馆前,今朝赶来了两拨疾驰而来的车驾。 初来的只有一架马车,时候甚早。而就在后到的数排车驾同时发出一声嘹亮的“吁——”声后,将近十人的队伍整齐有序地奔入酒馆。 酒馆掌柜很少看到有这么多人一起来照顾他的生意了;更何况是这么早的时候。 不过看到他们严肃非常的面容,掌柜又是被吓了一跳——本来生意就因为血雾越发难过,若是碰到了打劫的,岂不是雪上加霜。 眼下这群人,虽然看起来不像山贼,不过只怕是读过书的高素质山贼,掌柜还是偷偷叫小儿去后堂暗暗让伙计们准备好家伙,以免冲突时猝不及防。 为首者踏进门后,先是围着店堂环视了一圈。还没见到想见的人,他便干脆朝店柜后面的老板走来。 掌柜的看到为首者奔自己而来,脸色更加紧张。 他悄悄捏起算盘——这就是他用来打倒山贼的武器了,虽然没啥用处! “掌柜,你……”来者脸色严肃,缓缓开口,“有没有接待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客人?” “……啊?” 指引着店小二带他们上楼,掌柜掂着手里的一小块碎金,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而东方诗明,则让部下们在店堂等候。自己拾级而上,转过狭窄逼仄的楼梯。 小酒馆并不仔细经营住宿,楼上同样没几个房间。小儿甩下汗巾,擦了擦脸,走到正对的房门前,拍了几下门板。 里面很快传来声音。东方诗明站在小二身后,听着一阵悉窸窣窣,随即房门被缓缓打开。 先是一声唏嘘——在看清房内客人的面貌后,东方诗明也不禁轻嘘了一口气。 赋云歌站在门前。并没什么惊险的相逢,他们就这样,在这间连转身都有点困难的小走廊里,平静却又不平静地重逢。 赋云歌呆了一呆,继而把门全部打开。东方诗明迟迟没有动腿,迟疑了半晌,他才嘱咐小二没别的事了,打发他下楼去。 小二踢踢踏踏的声音,随着下台阶越来越远。东方诗明重新审视赋云歌的脸,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一切平安。”赋云歌想了想,笑着对他“汇报”。 东方诗明点点头。赋云歌侧过身,让他进屋详谈。 房内同样狭小,仅仅能容纳一张木床,两张椅子。赋云歌也是刚到不久,虽然没必要专门住一间房,但这是为了保险起见。 “我的弟兄还在下面。”东方诗明围着床绕了一圈,最后坐在椅子上。 赋云歌掩上门,回头两步走到床边,扶着坐下来:“就算让他们上来,这屋里也装不下啊。” 东方诗明轻笑一声。赋云歌也知道他的意思,既然有东方诗明的亲信在下面放哨,他们就可以在这里放心地谈论未来的计划了。 “有什么考虑么?”东方诗明拱起手背,放在嘴边轻轻吹气。 赋云歌点点头。他们的计划已经开始实施,只是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东方诗明的完善。 整理一下思路,赋云歌把那日荼蘼和众人一并想出的方案,一五一十告知了东方诗明。 处理血雾的药理,他很快就记不清了,随之只得一带而过。不过东方诗明也对此不甚了解,他更为关切的,是计划中的变数和策略。 随着赋云歌的讲述,东方诗明频频点头。 这样的计划,若是没有横生阻碍的话,说不定真的可行——一举将毒害千万百姓的血雾彻底封印。 最后,赋云歌讲了他们分头行动的事。东方诗明眼神扑朔,好像在思考什么。 赋云歌讲完,声音陡然离开了东方诗明的耳膜。他正在思考的神情一下被拉回眼前,但还是面带不少犹疑。 “……怎样?”赋云歌看他脸色不乏深沉,连忙问道。 东方诗明看了赋云歌一眼,少顷,他深吸一口气:“是个,不错的方法。” “哦?”赋云歌不信,“你刚才的表情,我一眼就看得出来是什么意思。” 东方诗明勾起嘴角,微微一笑。确实,这套办法对付血雾,应该属万无一失;不过他们面对的危险,可从不止于血雾而已。 第四百三十二章 决战之策 “权且问一句——”他抬高一点声音,“想要封印血雾,若是九彻枭影从中阻挠,又该如何?” “这……”赋云歌挠头,“确实是这样。我也考虑过这件事,但眼下咱们的力量,都被分散了。” 东方诗明点头。这也是他所考虑的所在。 想要阻止血雾,不论是为了计策能顺利实施,还是为了拯救百姓生机,时间,都是最为关键的。而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阻止血雾,他们就需要充足的人手,来确保计划实施。 但目前最矛盾的,偏偏是他们两人身边,都没有足够的帮手了。 “现在下界天,各大门派组织,都分散人手以免遭到针对。”东方诗明比划了一下,“唯二比较紧凑的派别,只有三教与金戟锋鉴。” “是啊。”赋云歌皱眉仰头,看着破旧生苔的天板,“其他比如巍山阳岚,你们酒盟,琼天殿外派的队伍,要么本来就分散行动,要么遭受重创,很难聚集起强大的兵力。” 说完,他又想到当时围攻兆罪明邦时,公孙探组建的庞大联军了。 可惜,那支联军大半葬送在双乾镇覆灭一战,甚至公孙探本人,都在那场血战里壮烈牺牲了。 炽焰,血色,还有公孙探消失的气息和安静的脸。如同沉沉睡去,但他心知,公孙探还有很重要的遗憾未能完成,他是抱憾而终的。 拳头又捏紧了。公孙探,还有无数为此牺牲的人们,他都要九彻枭影一一付出代价。 “除了这些……”东方诗明观察着赋云歌的脸色,沉吟了一会儿又说,“几位前辈的情况各异,看来也暂时无法参与。” “或许吧。”赋云歌吸吸鼻子,压抑下内心的涌动,“狼尘烟前辈此行,若无意外应该能与醉尘乡前辈他们相会。” 但他们都知道,还有很多人下落不明。一品红梅也好,月参辰与寇武夫也罢。还有昏迷不醒的素别枝与代行者,他们原本的中坚力量,此刻全数无法指靠了。 而且,就算他们都在,面对鬼啸长渊的再次行动,人手仍是不够。 ——实力的高低,决定了他们需要更多参战的力量。 跟着东方诗明分析梳理,赋云歌很快明白了现在的短板。而这块短板之差,大得让他之前从未料到。 “对了,我想到一个人。”忽然,看着东方诗明脸上罩着的一层担忧,赋云歌开口了。 “谁?”东方诗明扭头。听赋云歌这么说,看来此人亦是非同小可。 “……彻地闻声。”赋云歌想了一会儿,才缓缓说出浮现在脑海的名字。 东方诗明蓦地一怔。 “我记得,”他动了动椅子,“这是九彻枭影四旗使之一?” 赋云歌点点头。东方诗明与彻地闻声从未打过交道——尽管赋云歌与他也没什么交集,但仅凭他两次的善意出手,就能大致推测此人或许可用。 他简单讲了自己与彻地闻声的两次“相会”。由第一次的怀疑,到第二次的相信,赋云歌直言不讳自己也没有十全把握,可眼下他的实力,无疑是可以争取的最重筹码。 东方诗明一边听,一边审慎地颔首。 “嗯……”他意蕴悠长地转过目光,“原来如此。可惜不知道他现在何处,一时间难以找寻。” 赋云歌也低下头。这也是最遗憾的一点。不过若他真的有意,也该寻找机会与正道联系才是。 “或许,今后数日有机会碰到呢。”他淡淡地吐出一口气,毕竟眼下只能寄托希望了。 东方诗明也默然了。两人沉默了片刻,不约而同决定先细化未来的筹算,不应就此消沉。 赋云歌又将原计划复述了一通,东方诗明先找店家要来纸笔,拉过另一张椅子垫着,一边写写画画。 不多时,几张洁白的纸面就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和涂绘。 赋云歌不时看一眼东方诗明写的内容;他们原本的计划就像骨架,而现在就由东方诗明为这副骨架填充上鲜活的血肉。 希望,也随着墨色交着,一并跃然纸上,由黑白渐渐融入色彩。 东方诗明的声音不时交杂在他的讲述里,一步一步,一笔一划,将未来的计划理性谨慎地推演出来。 伴随着两人不觉时间流逝的忘我合作,仿佛一座嵯峨高山,渐渐在他们面前崭露头角。 逐渐,两人的声音不时在房间里偶尔闪动一下。东方诗明正在权衡写就的计划孰优孰劣,而赋云歌也褪去开始时的好奇,全神贯注配合着东方诗明,一丝不苟。 两人都忘却了外面的时间飞逝。直到小二小心地上楼敲门,问他们要不要下楼吃午饭时,满满当当的计划才算有了眉目。 等到小二第二次来敲门时,东方诗明轻轻扣上笔锋。 再抬头,见到赋云歌眼神疲惫,却不失激动,正紧紧注视着他。 “走吧。”他折叠起全部纸张,收进衣襟,对赋云歌的眼神回报以一笑。 少顷,楼下店堂的餐桌上。 午饭时间已经过去,其他客座上面都被擦拭得很干净,不知道是因为血雾少有客人,还是已经收拾好了杯盘狼藉。 东方诗明与赋云歌只要了几样菜,精致而清口。拌醋的黄瓜上面,蒜蓉微微闪着光,凉爽的鲜味令人不禁唇齿生津。 秋日的山珍同样美味,荠菜较之春天更为香醇。两人餐桌上随意闲聊,回味着之前的经历,不禁历历在目。 “对了,”赋云歌忽然笑了,“白蒿呢?你没带她来?” “哦……她啊。”东方诗明摇头叹息,“这次都是瞒着她来的。路上不安全,而且血雾连天,对她身体也不好。” “咦——”赋云歌故作八婆相,“上次谈到她,你还是极其敷衍的模样呢。这是……亲密度提高了?” 东方诗明一下自知失言,脸上微微泛红:“不,没有。你记错了——呃,我的意思是,我现在不是也在敷衍吗?” 听着他越描越黑,赋云歌少见地看到东方诗明失态,此刻感觉奇异而趣味。 第四百三十三章 筹措之外 “你又为何聊这个?”东方诗明立刻回归常态,回矛反击,“听你刚才所说,你的意中人回去净世一方天了——莫非,你想她了?” “吔!”赋云歌被他这话吓掉了筷子,“你你不要瞎说。呃,要不,咱们还是换个话题好了。” 东方诗明笑着点头。反正彼此心知就好,没必要拿出来互相伤害了。 赋云歌拾起掉在桌上的筷子,夹了几口菜,又抬头问:“一会儿,你有什么打算?” 东方诗明想了想。其实也不需要再多想,他刚才下楼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 “这里离清源地界已经很近了。”他轻松地说,“一会儿,我们就去金戟锋鉴看看。” ………… 清源地界,重山之外,距离马市不过十余里的隐蔽地点,一支庞大的队伍隐然林间,人数众多。 秋日的气温已经降下,没有当时酷暑难熬的炎热。群兵在其间列阵,也少有蚊蝇之类的干扰和痛苦了。 这其实,是一支没有领军的军队。 他们——或者说现在九彻枭影依仗的主要兵力,都是来自黑水天垒的水军。他们陆战同样在行,相比于其他力量,他们无疑是决战最可靠的先锋。 但是,他们这支部队,与九重泉率领攻打三教的那支不同,已经在隐蔽处警备好几日了。 士兵没有仗打,他们内心都痒痒得不行。可是别无他法,只要统帅不下令,他们就只能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目标,躲在这种地方干耗时间。 几天下来,队伍中牢骚情绪飞快蔓延。可是他们没有办法,除了发牢骚之外,也只能老老实实按兵不动,听候军令的差遣。 只因为,他们的统帅,乃是圣使·溪紫石。 距离军队驻扎地稍远的岩洞内,一方天然开凿的石桌旁,溪紫石脸色麻木,沉默独坐。 自从受命领军进入清源地界以来,已经过了数日。看着近在眼前的金戟锋鉴,他却迟迟没有发动进攻。 他头脑越来越乱了。 功力并未恢复,而且每况愈下。他渐渐明白了,原来最开始的一批化骸丹具有如此副作用,他和影骸状况相若,气海都受到了不小的损坏。 想来可笑。他那晚拼命夺取陨铁,换来的却是鬼啸长渊拿他来试验丹药的心机。 不过这对他而言,还并非是最在乎的。 功力可以再修炼,他也相信自己的天赋。不过一直萦绕在他头脑的,是连日来挥之不去的,两个远在天边的面庞。 他最牵肠挂肚的阿甜,还有那晚彻地闻声的最后一瞥。 他心中放不下。而每每想到他们两人,幕后总会缓缓浮现鬼啸长渊,那张可怖而神秘的阴笑的脸。 每一次的内心挣扎,都会加深一次他对鬼啸长渊的愤怒。 可是,除了愤怒之外,空前的无力感就会将他立刻吞噬。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现在的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不会对从前的为虎作伥忏悔。不过面对今日,他总得做出点什么。 否则,恐怕,就要真的万劫不复了。 两手扶额,他感觉头皮不断渗出冷汗。指甲上好似淋了露水,慢腾腾得滑到掌心。 金戟锋鉴……他对此并不熟悉,但鬼啸长渊正是知道如此,才会把他和九重泉如此安排。 他确实不会对青崖书院下狠手,而九重泉若是面对金戟锋鉴,也免不了被仇恨支配心智,可能因此而被正中下怀,鲁莽行事而导致失败。 不得不说,鬼啸长渊确实是深谋远虑的老狐狸。 溪紫石咬咬牙。他慢慢抽身站起,望了一眼洞外,鲜红的颜色犹如垂帘,令他眩目而不适。 为了彻地闻声的未竟之志,为了阿甜的平安…… 他快步朝外走去,眼神时而混沌,时而露出痛苦的明光。 走到洞口,他能看到离他最近的几排营帐。那是兵营将领的驻扎地,他们在这里停驻,也是为了能随时接收他这名主帅的命令。 动了动嘴唇,溪紫石眼神宛如一潭死水: “听我号令……今晚子时,发动进攻。” ………… 就在下界天的双方筹划进展得如火如荼,互相争胜的时刻,天幕血色缭绕,远天之畔,两道身影仍然时停时奔,时止时战,从未告终。 凌空奔行,仿佛头可接云,需要超凡的力量和元功支撑。掠重明始终追击血伞红衣,不辞辛苦,星夜兼程。 血伞红衣——或者说叫【赤鬼红夔】,这是他的名号。仿佛漫无目的地飘荡,可是分明看得出,他的眼神中充斥着怨恨的集合,若无掠重明的尾随牵制,他的手中血伞,定要指向身下这片无辜的人间。 前方一片混沌的暗红。掠重明渐渐感到呼吸愈发迟钝,心中犹疑,不再拖延。 “赤鬼红夔,不可再进!”他威严地发出大喊,声音在寰宇骤然回响。 前方朱伞一停,仿佛凝固的血霾。 刺入掌心的鲜红指甲,有如蛇信一样,回眸而望。幽幽死气伴随气场流泻,赤鬼红夔眼神漠然,仿佛对他的命令置若罔闻。 “你……完了。” 静立片刻,陡然,从血伞之下,发出生锈铁杵一般的僵硬声音。 掠重明眼神一凛:再看时,却已经不见了前面的人形。他立刻闭眼屏息,登时感到后颈一阵冰冷,连忙回头抵挡! “哄”地一声,熬热的高温顺着掠重明的手臂纵横而出,如同金轮横飞,割入九霄。 纯正的极阳之能,让赤鬼红夔有些忌惮,指尖尚未碰触到掠重明的皮肉,立刻朝后轻轻一跃,躲开了杀来的金色气焰。 掠重明转身。看着不远处斜搭赤伞的洞然鬼影,他自然知道,留给他探索这一神秘的时间不多了。 已经连追数日。他也得到了一些情报,包括此人名号在内,也足够当成未来的线索了。 “那么……” 他心念一定。 想到背后的神兵尚未交付,脚下万里河山还饱受苦难。烽烟下黎民流离失所,既然他来了,就不能放任这样的苦难继续存在。 “就先在这里,解决你吧。” 第四百三十四章 烛霄映辰 一声断然宣告,声音在高空回传。背后藏封布袋的佩剑陡然滚起炙热火焰,堪堪明亮焰光,烧净了麻穗的系绳,从袋中破封而出! 飞旋的剑光,盘绕成一团腾天入地的火龙,宛如澄明朝日,冉冉升起。 烛霄映辰,不世神剑燃烧熊熊烈火,登时四面血雾为之一散。光轮明朗间,神剑入手刹那,广空方圆一亮,有如凤凰浴火,有如金乌当空。 火文金胤,威如天将净世,掠重明当空一喝,赤鬼红夔的血伞险些飞出手心。 映照在空洞的瞳孔当中,掠重明首次启封佩剑,强悍力量让天地为之洞然,血雾一洗,颜色顷刻变得浅薄,形似朱砂琉璃。 看着近在眼前的威胁,赤鬼红夔眼神一变。 那股跃动的火焰,正是传闻中的纯阳正气。而这股力量,正是他们一族,始终的禁忌! 陡然,一阵浓烈如酒的血腥味,自他身侧流淌而出。 掠重明眉峰攒聚。他手持沛然冲霄的极阳之剑,却不料眼前此人,竟然宛如无视一般,仍然运起被他完全压制的血煞阴气,来与他极端对垒。 黑红的血色,顺着朱伞之下的阴影,如黏稠的血浆,汩汩流下,在半空形成一片溪流似的诡异暗河。 缓缓,在赤鬼红夔背后,升起一颗散发着红光的泪珠。 一改之前的隐秘之态,他的头发在刹那间涌起,在后脑张狂地飘散起来,就像绽开的黑冠,无声搅动着缕缕血雾,拧在发丝之间,仿佛觅食力量的补给。 两股全然不同的威压,霎时在高空爆散,分庭抗礼。 “既然你也非是等闲,那就……”掠重明横开一道焰光,空明火色斩开背后界线,“一战无悔,各安天命。” 缭绕的血雾,渐渐被吸引到赤鬼红夔一方。只见他浸泡在血雾当中,缥缈其间,却持续散发着滚滚煞气,似乎也是同一想法。 ………… 狼烟,满目狼烟。 这是东方诗明等人疾驰赶到清源地界时,最直观,也是最震撼肺腑的感触。 除了缭乱蔽目的血雾,车驾笃笃,所过之处,均是一片狼烟。断戟和洒遍的鲜血散落在枯草边,令人心颤,令人惊愕。 他们抄原来的近路而来,却没想到一进入清源马市,就见到了这样的景象。 空气里,飘荡着浓郁的呛人的气味。或许是兵戈在这里摩擦升温,冷却后的铁锈味;或许是草野边的鲜血太多,一直挥之不去。 他们到来时,狭长的道路上静谧得宛如死城。没有半点人声和战争的声音,甚至往日最喧闹的马匹嘶鸣也荡然无存。 唯有泥墙上干枯的血,地上零乱碎裂的兵器乃至砖块,在告知他们这些外来者,这里被掩埋在沉默之下的一片悲剧。 车马卷过窗外的景象,一切很快被抛在眼后。 但是,这样深切的悲痛,却让赋云歌等人,感到了由衷的愤慨。 毫无疑问……毫无疑问,做出这些的只能是他们——九彻枭影! 赋云歌手背关节咔咔作响,东方诗明坐在他旁边,仿佛身侧是一条按压着怒气的狮子。 东方诗明又何尝不感到悲愤?他几次把袖里折扇捏得快要弯曲,可是他是东方诗明,他不断地告诫自己,要保持冷静,不论是在什么时候。 他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沿路思考着。 显而易见,他们的这一步计划被九彻枭影抢先了。他们想先找寻现存的组织门派,九彻枭影就先一步覆灭这些力量,用心不可谓不险毒。 既然金戟锋鉴已经被盯上……那恐怕,远方的三教也难以幸免了。 想到这里,东方诗明皱了眉头。 既然局面已经演变到了新的地步,那他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去心湖峡谷,看看七派是否还残余力量,之后再看情况做下一步的打算。 眼下马市的战乱已经暂停,只希望七派那边还撑得住。还有,沿路都不曾见到马市的百姓,若不是被九彻枭影尽数杀除,就数在七派的可能性最大。 理顺了思路,东方诗明让车夫加快速度。几辆马车骤然提速,一路卷起地上沾血的烟尘,颠簸着飞快朝心湖峡谷方向驶去。 而在此刻,心湖峡谷外围。 龙戟山门仿佛最外的屏障,阻绝了峡谷内外的两片天地。龙戟峭壁的图腾已经七零八落,看起来颇为悲壮,但蟠龙仍旧挺拔矫健的身躯,张口瞪目,伸开利爪,阻挡着一切的敌人。 血雾迢迢,蔓延进峡谷深处。 峡谷以外,九彻枭影的营帐和幡旗星罗棋布,对口袋状的谷口形成包围之态。 眼下的情况,只要峡谷中人想要突围,九彻枭影就能立刻形成困阵,将他们再度逼回。而若是九彻枭影想要进攻,谷内最后的防守也不会让他们轻易得逞。 这是一道……易守难攻的困局。 来自黑水天垒深处的精英们,对于这样的局面最懂得如何克敌制胜。他们占据主动,只要以逸待劳,逐点突破,这条逼仄的峡谷,也迟早是他们囊中之物。 加上他们最擅长的布阵,同样有攻克这种阵型的办法。 若不是主帅下令唯唯诺诺,始终不肯下赶尽杀绝的指示,他们能够用更短的时间,将这个使人垂涎的猎物漂亮地拿下。 毕竟,若是一味拖延下去,就算是白痴都知道,不利的变数,就可能悄然酝酿而生。 而今,这样的变数,就正大光明驾着马车来了。 远远绝尘而现的车轱辘声,洒开两道飞驰的黄烟。马蹄踢踏,踩过枯黄的野草,一路飞奔向团团包围的峡谷而来! 东方诗明扳住内侧的车壁,伸头出去探看。疾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垂髫与系在发梢的玉佩拍打着车板,他的眼神始终不曾紊乱。 赋云歌靠在另一侧的窗边观察。逐渐崎岖的道路,车内更加颠簸不稳,他两人一手扣住车座,一手绷紧窗沿,丝毫不被上下起伏的路况干扰。 “那边……果然来人了。”突然,东方诗明用笃定的语气说。 第四百三十五章 烈马西风 赋云歌点点头。看着他那一侧的不远处,驶出马市后的一段草野里,同样空旷的目光中,些许密集的黑点朝他们快速靠近。 “这也就说明,七派目前还算安全。”东方诗明把身子缩回车内,舒了口气。 若是七派已经沦陷,这些家伙就不应该在峡谷外守候。而现在他们还有这么多人手包围在外,就说明里面的金戟还是安然无恙的。 若是这样,看来马市的百姓们也暂时是安全的。 “我去开路。”赋云歌看着渐近的敌军,吩咐一声,抽剑跃出窗户。 车夫同样是酒盟之人,见到这般情景自然不会惊慌失措。东方诗明命令全速前进,他立刻甩起马鞭,利索地一紧辔头,骏马甩开烟尘,朝着拦路的人群横冲直撞而去。 后面的几辆车驾同时尾随。如同一字长蛇,滚过两翼般的烟土,突刺冲进敌军的包围。 赋云歌一个“倒挂金钟”,一手拽住车厢上面的顶扳,如鲤鱼般一甩,便飞身到了马车的顶端。 他半躬下身,伸手抓住上面的铜扣,保持身躯不太颤抖。 目视着瞬间涌现的诸多敌人,他深吸一口气,气海翻涌,真气上手。 “再快些!”眼看还有咫尺之遥,他当即一声呐喊,同时,剑舞如飞! 旋转到极致的轱辘发出“咔咔”的声响,骏马昂首挺进。车前阻拦的一众士兵见状,纷纷侧身闪避,不敢直撄其锋。 飞快的车驾,下方的敌军目不暇接。赋云歌自在运剑,剑锋所至,锐光锁喉。回头看时,车轮两侧的道旁已经横卧了十余具死尸。 前方,还有数不清的手伸过来,有的还提携着武器,冲着马匹和车厢而来。 “自寻死路!”赋云歌真气上冲,气海之底的太岁之力登时加持,剑光伴随行云流霜,掠起一张炫目的剑网。 瞬间,鲜血沾染在剑锋上,同时又在下一秒刺入另一人的咽喉。 飘渺剑左右横飞,时而脱手旋转而出,直如有灵,与赋云歌配合无间。不过顷刻,路过的夹道就多了许多尸骨,温热还未流逝,在一派秋景里更显瘆人和肃杀。 然而,九彻枭影的精英也非等闲之辈。除了较之先前更难对付,也更有实战的头脑。 见到赋云歌英勇难敌,他们便想要先行夺马,打算先逼停他们的座驾。 霎时,无数人丛共同堵到马前,拽起兵器横劈竖砍,有的甚至提胯欲上。 眨眼间,骏马数处受创,速度骤然减慢,马血也汩汩流出遒劲的皮肤。血腥味仿佛令这群人更加兴奋,纷纷把注意力掉转向马,似乎发现了克敌制胜的良方。 马蹄在群人的践踏下,几近崴倒。车夫见状,奋力提起马鞭驱赶敌人,却仍是难以奏效。 短短几秒钟,他们的车驾就速度大减,陷入敌军稠密的包夹当中。 车顶的赋云歌见状,不胜气恼。 “真有够龌龊!”他一边怒骂,一边抓紧铜扣,身子跃下车顶板,双足朝车前一溜飞踢。 刚才还一脸亢奋地抢马的众人,瞬间被不明不白踢歪了脸。最前几人甚至被踢掉了几颗槽牙,眼冒金星,动作一阵恍惚。 只一瞬间,赋云歌趁此间隙,已经纵身上了马背。 “驾!”他一勒缰绳,咬牙喝道。 马匹初时还以为背上的是敌人,骤然摇头晃脑地颠簸。赋云歌连忙俯身贴紧马鞍,手中长剑顺势压低,“噌噌”几剑斩在敌兵裤裆,鲜血飞溅的同时,撕心裂肺的哀嚎响彻耳畔。 “快走!”赋云歌再度一拍马背。 这时,骏马才如有共鸣,不再反抗,再度驱足奔驰起来。 赋云歌剑锋仍然保持着原本的角度。随着快马飞驰,前面挡路的敌兵一路断子绝孙,何谈抵挡车驾,就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赋云歌轻嘘了一口气,内心继而产生由衷的感慨。 “不好,后面他们……”东方诗明的声音从车厢传来,“他们快跟不上了。” 赋云歌感慨到一半,闻言再度绷紧精神。 回首一看,赋云歌心弦登时被揪紧了。只见潮涌的敌军团团包围住了他们后面的车驾,眼看自己的马车就要绝尘而去,他们恐怕必死无疑了! 心中如火中烧,赋云歌手心渗出一片细汗。 前方就要突围了,但是,他们不能这样只顾全自己。回望一眼身后的车驾,赋云歌心一横,一把拉住了疾驰的骏马。 “吁——!”骏马险些摔倒,赋云歌连忙长剑拄地,一运气力,才让马身归正。 前面,剩余的敌兵见他们停车,纷纷聚拢而来。 前后都是包围,赋云歌和东方诗明感到一阵不妙。 “咱们不能停车。”忽然,车厢里又传来东方诗明的声音。 赋云歌皱紧眉头。他也明白这样的道理,可是若不回头救援,又该如何是好? 眼看前面的敌军又包抄上来,赋云歌心急如焚。但是却在此时,听闻车厢里一声沉着的吩咐:“继续向前冲。后面的几架车,我来救。” 赋云歌闻之一愣。但是别无他法,在这种危险关头,他确实只能相信东方诗明的头脑。 当即,他向后一靠,盘腿和车夫坐在一起。两人同时御马,两条马前蹄骤然腾空,紧接着一声马嘶,带着车驾飞驰而起。 与此同时,一根长鞭从窗口飞出。鞭头如蛇,直勾勾地刺着人群包围的中央而去。 刺拉拉的野风,伴随着摇曳的快鞭,如雷霆疾电般绕过包围的人群,飞快缠绕住后车车驾的马脖。 周围众人刚被从他们身旁飞过的长鞭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被长鞭拽紧的奔马吃痛不过,立刻不管不顾地开始昂首飞驰。 东方诗明感到长鞭一紧,当即把握把一头捆扎在车内。两车瞬间连成一体,双马前后鼓足力气突围,冲杀得四周围兵东倒西歪。 赋云歌把握机会,持剑缓缓站起,迎着前方一阵刺杀。飞血洒在马背和车板上,也沾湿了赋云歌的衣襟,但他们斗志高昂,凛然无惧,一路突击猛进。 第四百三十六章 龙戟重逢 砂石滚滚卷起浓烟,在车轮底发出“沙沙”的尖啸。 眼看前方已经能够看见起伏的山形,他们更加咬定心思,别无他想,飞驰进入深谷。 唯有大片尚未消停的喧嚣,被他们狠狠抛在车后。 ………… 也正在他们卖力冲入重围的时候,七派群峰,此刻一片低迷。 毫无疑问,他们在先前的突围中失算了。对方的力量较之他们更加强大,即使七派用尽解数,也竟然无法突破,只能拼命救回马市百姓,已经算是很好的结果了。 从前的各自为战,到现如今的同仇敌忾,七派浑如一体,共同面对眼下的生死存亡。 此时,已经被确定为七派同盟会议地的镇山戟门内,草木一片萧疏。 血雾攀上山岩,仿佛嘲讽着他们的无力。何掌门满脸愁云,不时看一眼殿内的盟友。 殿门敞开,但也仅有一点点明亮的微光照入。他们每个人的脸庞好像都是黝黑,气氛无比沉寂。 龙戟二当家坐在靠前的首座,可总觉得浑身不舒服。他认为还不如回山门与龙陶一起布置设防,总比在这里僵坐有点用处。 不过,他也明白眼下的困局。若是再不广集众智,他们干耗下去,肯定只有死路一条了。 没想到,享誉天下的金戟锋鉴,竟然被外面一支兵力就拿捏至如此境地。 不知是自嘲还是嗟叹,他憋闷许久,也只能缓缓叹一口气。 而这,也不过是在座众人相同思想的一个缩影而已。 “青掌门……”忽然,一个来自刀斋的弟子开口了,“听说你们的金锁罗刹阵所向披靡,无往不胜。不妨把这道阵法广而告之众人,我们靠它试试突围?” 青琨在听闻那日双乾镇出事,就领兵自外回归山门。此刻他也在座下,正手叩着椅子出神。 玉面罗刹戟的几位虚弱的身影也同时抬头。青琨和他们眼神交会,继而同时摇了摇头。 “那个阵法,并不是突围阵法,而是防守阵法。”青琨淡淡地说,“而且方法我也已经告诉在龙戟设防的战友,恐怕最多也只能撑三四天。” 九彻枭影中藏着高人,他们已经发觉了。除了指挥非常老练,甚至对他们七派的戟法也有所涉猎。至于攻破防御之类,应该更不在话下了。 面对这样的高手,他们怎么会有胜算? 若非那个高人似乎很懒于操心攻破金戟,他们恐怕连能在这里共谋对策的机会,都很难拥有了。 “那,我们也不能在这里,干等着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刀斋弟子悻悻地嘟囔,“反正我们刀斋没在怕的。斋主和大师兄早没了,我们,大不了和外面的狗贼拼命长去。” 这番话,让在座众人都感到不太自在。这话就像在骂他们个个胆小如鼠,怕得不行,才一直不肯主动突围一样。 很多人的眼神都齐齐看向何掌门。若非他秉性温和,此刻也多半不会给那人好脸色看。 何掌门轻咳了几声,缓解了一下满殿的沉寂。 他抬起眉头,斑白的眉毛有点孱弱。但他作为七派联盟的开创者,自然要说点什么。 “我认为……” 但是,他的话还没开始讲,忽然就听门外传来一声紧急的叫喊: “掌门,东方先生他们,回来了!!” ………… 龙戟山壁上,总算脱逃重重封锁的东方诗明等人,延着谷内接应,顺着从前的后山驱驰而上。 山林依旧,山路依然。但多了一层萧瑟,黄叶扑簌,仿佛老龙蜕下的残鳞。 下车后,是龙陶率众前来相迎。一段时间没见,不曾想龙陶已经看上去有些风霜,颧骨分明,较之前也瘦削了。 不过,好在他的神采和眉眼依然保持着原本的模样。虽然气质有些不搭但总归还能看出一个少年的象征。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先后与他叙旧,众人簇拥着回到重建的龙戟大殿。 不过进入后,他们依然看得出,虽说是重建,也不过就是把原来大殿修缮清理了一下。挂上了新的帷幔,不过连日战事吃紧,上面也落了一层灰。 “一切还顺利吗?”进入大殿落座,他们很快谈及正事。 龙陶苦笑着摇摇头:“其实还是蛮难的。虽然现在能撑得住,但还能防守几天,我也心里没底。” 东方诗明和赋云歌也不禁默然。眼下金戟锋鉴情况果然不容乐观,看来九彻枭影的盘算丝毫不下于他们,如果金戟锋鉴一夕覆灭,那其他组织也就岌岌可危了。 针对如此庞大的组织,尚且能够做到这样压制,九彻枭影果然底牌不少。 “九彻枭影这些人手,比先前能为高了很多。”赋云歌回忆着刚才惊险的突围,啧啧称怪,“对付他们显然更加棘手,这是个问题。” “没错。”龙陶很快附和,“这件事,我在之前的几次战斗中也发现了。他们很厉害,虽然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有放下修炼,但是与他们打,比之前只有更吃力。” “他们……也该出压箱底的精英了。”东方诗明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后喃喃道。 三人同时沉默下去。面对眼下危局,他们都清楚失败的代价。 而此时,山门之下的阶梯传来一阵喧哗的声音。 在殿内的三人已经听到外面的动静,但碍于血雾蒙眼,他们完全看不见。凭借声音,他们能听出大概有一二十人的模样。 外面的弟子飞快跑进来,同时也有弟子跑出去迎接。三人慢慢起身,很快见到是何掌门等人亲自上门来了。 赋云歌对他们不太熟络,但东方诗明就不一样了。他当时指挥七派击溃九重泉阴谋,与各位掌门再熟悉不过了。 “啊哟,果真是你。”何掌门快步进殿,一看都东方诗明,脸上的皱纹就团在了一起,笑得如沐春风,“东方……先生,你来的正是时候啊。” “您亲自来了。”东方诗明匆忙上前与何掌门握手,礼貌地躬下半身,“这段时间,也辛苦您统筹调度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 重围论计 其余众人也与他们打过招呼,门内弟子连忙拖出一排围靠着殿中央的座椅,请他们坐下。 跟着一并前来的,多半是方才出席的七派主事,还有几个刀斋弟子之类的。他们之前或与东方诗明是熟人,或听说过东方诗明,在场都不陌生,便直接开门见山了。 “刚才我也在和龙陶谈论这些。”东方诗明叹息,“眼下还是有些棘手的。而且我们来拜访诸位,也是有一桩不容耽搁的急事。” “唉,若是东方先生开口,我们本该全力相助。”何掌门甩了甩两绺胡子,“可是……” 东方诗明微笑了一下:“我当然知道你们的难处。所以,肯定要先解决这件燃眉之急。” 听到东方诗明这样的话,在场众人先是一愣,继而感到大为惊喜。 “真的?……” “东方先生此言当真……?” 在场还有好几人激动地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但东方诗明示意他们不必如此。 “我刚到这里,现在也没完全把握。”他坦言相告,“另外,我还需要诸位配合。咱们要靠自己的力量,把那群家伙打散。” “对,对!”在场众人被他语重心长的激励感染了,纷纷挥拳响应。何掌门眼中总算闪出一抹希望的光,也在不住点头。 赋云歌坐在一旁,心里对东方诗明的号召力感到非常佩服。眼前这群玩大戟的,这热情洋溢,就差把东方诗明塑个泥像奉为祖师爷了。 虽然听东方诗明讲过这段过往,但未能亲历其中,他还是有点遗憾,没能亲眼看见老朋友鲜衣怒马,指挥万军的威势。 东方诗明先让他们详细讲述了眼下的局面。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紧张的态势和盘托出,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东方诗明他们。 简单来说,这一局并不复杂,但确实难搞。 一如他们来时所见,整个清源地界,金戟锋鉴成了最后的孤岛。马市和刀斋已经沦陷,七派率兵奋力抵抗,才勉强把百姓救回峡谷安置。 他们先前经历了大大小小数次厮杀,但都是以失败告终。 除了这批九彻枭影显而易见的强劲,他们对于阵法之流也深有研究。就连青琨和众弟子屡试不爽的金锁罗刹阵,竟然也难以发挥效用,更休说其他门派自家的戟阵了。 另外,就是众人都猜测的,这批队伍从未露面的领军,绝对是非同凡俗的高人。 前面也并非没有几次小胜,但每次都是还未崭露头角,就被对面瞬间出现的新方法攻破。而这样的能力和实施力,也只有他们的领军能做到了。 “主帅么……”东方诗明若有所思,“说下去。” 全面的武力压制,还有掐灭他们一切反击希望的领军之人。摆在他们面前的就像一张细密的渔网,可不论他们如何绞尽脑汁,也无法从孔洞逃离。 “不过,这名领军还有一样,我们始终不懂。”何掌门低着头,露出额顶雪白的发根,“先前几次,他明知乘胜追击收获更大,却都放弃了……” “哦?”东方诗明被这句话吸引了精神。 “还不止如此。”龙陶紧跟着说,“他故意放过了很多对他们有利的机会。好几次我们死里脱生,想来也和他几次放水很有关系。” “放水?”东方诗明玩味着缓慢点头,眼神深邃莫测。 这倒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消息。东方诗明紧紧在心里记住,随之抬头:“关于这名主帅,你们可以再说详细些吗?” ………… “呃,阿嚏——” 峡谷以外,隔着整个马市的对面岩洞内,溪紫石仍旧独自静坐。正在沉思之际,却不料猛地连打了几声喷嚏。 他揉了揉疲惫的太阳穴,感觉后背都有些发酸。几个喷嚏让他精神许多,旋即干脆站起来,在桌旁散漫地散步。 “唉……莫名心乱,不是好兆头。”他仰起头,扭动着脖子,自言自语道。 他的心头一直不曾轻松。不过为了苦中作乐,他也只好在这阒寂无人的山洞里,自己跟自己说句话,聊聊天了。 “报——” 忽然,一声老练的传讯声在洞外响起。溪紫石现在最不爱听的就是这一声,因为没有什么好消息。 但出于无奈,他还是慢慢朝洞口挪去。 拨开掩映的枯藤,他朝下面探出头。依旧是那个传信兵,他顿时感到乏味至极。 “大帅,有急事禀报。” 溪紫石每每听到这个独特的称谓,总感到一阵违和。虽然他也确实很帅,但这么叫来叫去,还是觉得有点浑身不自在。 “快说。都急事了,还搁这扭扭捏捏?”他不厌其烦地喝令。 “是。是这样的……”那传信兵连忙跪下去,一五一十,把东方诗明他们车驾突围的情况详细禀告了溪紫石。 溪紫石一边听,脸上一边露出了惊异的表情。 “呃,大帅,就是这样。”很快,传信兵说完了,稍稍抬起一点头瞧了一下圣使。 溪紫石自听到一半开始就莫名沉默了。传信兵讲完,也没有听到他的答复,不由感到有点奇怪。 “嗯……好,行,我知道了。”溪紫石沉吟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回过神,好像大梦醒转了一样,“你走吧,现在看见你就心烦,下次换个弟兄哈。” 传信兵诺诺答应,大气也不敢喘地溜掉了。 望着他跑走的背影,溪紫石的瞳孔又渐渐暗淡下去。他转过身,回到桌前坐下。 这道情报里说的那些不速之客,倒让他一下想起了一些往事。比如早先的朝云街埠,期间在大漠与一品红梅的战斗…… 虽然从未正面接触过,但他的脑海中,也渐渐浮现了一些与眼下那些人相若的勾勒。 不过,也仅仅止于一点模糊的印象罢了。但话又说回来,若真是他们,自己现在……倒是有点想和他们接触一下的想法了。 说不上是为何,但这种情绪在他这样任性而为的人心中一旦种下,可就很难随意罢休了。 第四百三十八章 缘木回春 倒背过双手,他原本死寂的目光中,又渐渐升腾起一点点熹微的光束。 ………… 一派浓秋,在此刻的下界天唯有环绕的烽火烟尘,以及漫天血雾笼罩。 天柱光辉渺茫,仍在竭力撑持着两方陆地。而就在下界天重霄之上,云海以外,昇平天鹊华秋色,秋空高明。晚雁归飞,不改昇平雍和之色。 满眼暮山红叶,不见血雾惨状。烟霞壮阔,从群峰彼岸绵延到穹盖另一头。 就在一切仍旧,夜色降临之前,一副竹杖芒鞋,蹒跚着不稳的脚步,缓缓走上靠近天柱的外围城郡。 与下界天无甚差别的黄土路,来者鞋里进了不少沙子。但他一点没停步,撑着木棒卖力前进,好算是没怎么耽误时间。 可是,一路透支体力,他本就羸弱的身躯,更加疲惫酸痛起来。 柏无缺来到客店,找了一张空桌勉强坐下。刚一沾座椅,他的两条腿就猛地发出直戳骨节的麻痛。 “嘶……”他被疼痛刺激,脸色都扭曲了。依法调理运气,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按道理,这样的状态,他绝不能再往前走了。 也是考虑到身体的因素,他开始时打算在这里吃饭休息下,连夜继续出发。可看样子,他还是在这里寻觅一辆马车坐比较牢靠。 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柏无缺暗自消化疼痛,片刻之后,总算面色如常。 店家忙碌着照顾别的客人,尽管柏无缺在这里并未点菜,也没有被哄赶。少顷,他才低声叫过店小二,吩咐了几样简单的饭菜。 很快,几道清淡的素菜就端了上来。 有伤在身,柏无缺也无法消受鱼肉之类。可是仅凭眼前一碗白米饭和几道蔬菜,又感觉很难弥补先前的营养消耗。 可他毕竟还是饥肠辘辘。拿起筷子,柏无缺顾不上别的,难民似的一阵吞咽,大半食物就下了肚,餐盘里多半只剩些清汤寡水。 吃过饭,柏无缺抹抹嘴,在座位上歇息片刻,想要拿起身边木棒,继续赶路。 从这里到汀洲一望,算上水路还有三两天时间。他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但是,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回过头抓木棒的手,却抓了个空。 刚才还在身后的木棒,此刻却不翼而飞了。柏无缺心头一吓,就怕被店房当烧火棍取走烧了,那他可得尽快让他们赔自己一根新的。 再扭头确认一遍,那里确实没了自己的木棒。 柏无缺踉跄着腿脚,扶着桌角想要起身。但是就在这一刹那,一道紧贴背后的身影,陡然冲入眼帘。 那人离柏无缺身后不远,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出现在这里。此刻,他两手横端着一根木棍,俨然就是柏无缺找不到的拄棒了。 但是,柏无缺看到那人的长相,甚至不曾辨认仔细,瞳孔就骤然缩紧了。 “砰”地一声,柏无缺宛如受到惊吓,身躯失去平衡,狠狠朝后栽倒,肩胛骨撞在了桌沿上。厚重的木桌一声“刺啦”的鸣叫,被推出几尺距离。 但就在他跌倒的瞬间,面前之人立刻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臂弯。 力道不轻不重,但能刚好让柏无缺下跌的身躯一下稳住。柏无缺愣了一下,然后才缓过神,默默撑起腰杆,接过那人另一只手递过来的木棒。 这阵喧哗让周围不少人侧目围观。柏无缺看了看眼前之人,继而僵硬地摇摇头。 那人眼神同样平静如水。他摸出一点银钱抛在柏无缺的桌上,然后拉着他,快步离开。 店外灯火稀疏,街道上扑闪着黄澄澄的光影。行人交织,两人在他们的间隙穿行,好像浅水逆流的鱼。 空气已经有些凉了。等到灯火阑珊处,呼吸着的气息,已经让鼻翼微微皱缩。 他们速度不慢。或者说,是鹿山苓的速度不慢。柏无缺紧紧握着木棒,颤抖着两腿默默跟随,但即使这样,一直走出城外,他的背后也被汗浸湿了。 里面整齐的青石地面,在出城后为黄沙地所取代。远处的萧萧野草晃动着腰肢,在露明秋夜下,泛泛发白如雪。 飘蓬飞舞,根根拂过城墙,在星月下闪烁。 两人一直走到城墙根,四野沉寂无人。沙沙的风声弥漫,在耳畔似秋虫低语。 “你……怎么来了?”柏无缺喘息了一会儿,抬头问道。 毕竟,平时鹿山苓只在汀洲一望居住,鲜少出来漫游。这次竟然在这里碰到他,柏无缺自然惊异非常。 鹿山苓挑挑眉,但没立刻说话。他的目光在柏无缺身上打量着,很快,他有了动作。 捻过一根蹭过脸颊的蓬草,鹿山苓上前一步,掌心同时升腾起一点青色的光芒。 霎时,柔软的蓬草瞬间绷直,寄付了鹿山苓内力之后,草茎立刻坚挺如银针。鹿山苓眼疾手快,看准柏无缺太仓穴位,一下扎了进去。 筋肉血脉相连,鹿山苓同时鼓劲,源源不断的真气顺着一根蓬草融进柏无缺体内。柏无缺只感到浑身一胀,一股油然真气升腾入心口窝。 气力在他的经脉里流窜,很快就贯通了他的全身。随着鹿山苓真气灌入,他的经脉有如被蓬草紧紧吸住,吸吮着每一缕涌入的真气。 作为鹿山苓的弟子,柏无缺知道这是他的“缘木功”。通过草木联系两人气海,进而达到快速修复伤口、恢复元气的效果。 “你……”他眯着眼,嘴唇艰难地张开。 鹿山苓无视他的话,继而一手按住他的咽喉。 霎时,两道元功一入一出,顿时支配了柏无缺的身躯。柏无缺只感到喉头又热又痛,却苦于无法发声。 难受的感觉,让每一秒都度日如年。柏无缺凝神屏息,不知道煎熬了多久,渐渐地,热气开始从浑身逸散了。 虚汗同时自体表蒸发,鹿山苓抽回一只手,气定神闲地缓缓拔出那根已经发黑的蓬草。 就在蓬草抽离的一瞬间,柏无缺一下无力地跪倒在地。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连发梢上都浸透了冷汗。 第四百三十九章 噩耗迟来 但是,与之相对的,他浑身的伤势,包括行动不便的两腿,在此刻都已经痊愈了。 “……你的耳朵,我便没办法了。”鹿山苓瞧了他片刻,最后淡淡地说。 柏无缺摸了一下残缺的那道创伤,瞳孔里仿佛又被双乾镇那晚的烈焰吞噬。但他旋即轻轻摇头,目光恢复原本的颜色。 举手抬足,他感到一阵轻松。慢悠悠地站起,身上内外伤都已经基本无碍,他连呼吸都似乎顺畅了许多。 鹿山苓丢掉蓬草,侧身倚靠在墙壁上。他看着柏无缺,眼神很是令人难以捉摸。 柏无缺活动了一下手脚。看到鹿山苓仍然没即刻说话,又把刚才的问题抛给他:“你怎么不在汀洲一望,跑来这里了?” 鹿山苓低下头。沉吟了一下:“我到哪里,还需要你这个做徒弟的答应吗?” “当然不是。”柏无缺笑了,但笑容有点干涩,“本来我也没打算关心这些。可没办法,如果我都不关心你了,这世上还能有谁关心你呢。” 鹿山苓表情一下呆了呆。他皱起眉头,虽然并未表露出来,但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说说吧。”柏无缺咬着牙,“我好歹是你徒弟,也不是什么外人。” “……呵。”鹿山苓刻意地扭过头,望着如水的夜空,“南山下界很久没消息,我下来看看他。” “果然啊。”柏无缺叹了口气,眼底艰难地流出一抹哀伤,“没想过你的另一个徒弟么?” 风吹起鹿山苓的袖袍,从里面突然冒出一只松鼠的尾巴。那小东西发出“吱吱”的叫声,一下子顺着他的袖筒跑到了肩头。 鹿山苓抬手指蹭了蹭宠物的下颌,无暇看柏无缺一眼:“考虑你吗?也不是完全没有,可每次想到你,晚饭总会有点没食欲。” 听着鹿山苓的讥讽,柏无缺手指抖动起来。他怀里还装着那两件东西,可看到鹿山苓的样子,他还是有点内心的隔阂。 不过,他此行肩负的,可不只是有他自己的重量。 “不过,我还想知道……”他语气忽然一变,“只是担心鹤南山,你就能长途跋涉到这里,甚至要下界去找他么?” “你真的没有……”他眼神开始犀利起来,直直地盯着鹿山苓,“预感到一点什么,之类的吗?” “你什么意思?”鹿山苓的声音不大,但较之刚才已经洪亮了一些,“仅此而已。另外汀洲一望呆久了,我还想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我会相信么?”柏无缺瞪圆眼睛,字字掷地有声,“你说的都太假了,连表情都是假的。我不了解你么?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我必须要听实话!” 他们的声音,在城墙外的野地里回荡着。若是在城里街道,他们这样必然会引起周围人的旁观和侧目。 看着眼前这个不肖弟子,若在平时的鹿山苓肯定会动怒。但是此刻,他的内心还回响着另一种声音,让他始终能克制着自己,保持冷静和理性。 四目相对。看着柏无缺的双眼,鹿山苓吸了口气,又缓缓像吐烟一般,呼出嘴唇:“前些天,我一直有种不太好的感觉。心里放不下,所以下来看看南山。” 他们仍然在对视。 但是听完了鹿山苓的说法,柏无缺沉默偌久,倏忽露出苦笑,身姿也随之松弛下去。 “这样啊。”他一笑,却在黑暗中看起来比哭还要痛苦,“为什么,不肯早说?” 鹿山苓怔怔地看着他:“你平时,何尝关心过你的师弟?” “是,是啊。”柏无缺拉下眼角,脸上写满自嘲而悲哀的情绪,他的声音也沙哑起来,“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啊。” 说罢,他无视鹿山苓惊愕的表情,从怀里抽出木匣和布帛,一起丢给他。 “看看吧,你的预感挺准。”他竭力昂起头,“记得克制情绪。” 他转过头去。鹿山苓先是吃惊地看着他的背影,迟钝了很久,才两手微微哆嗦着,展开上面的那张布帛。 柏无缺背着身,假意看着城门方向稀疏的行人。 他自然是不忍再看一遍那样的表情,就像自己当时一样。而鹿山苓又最喜欢他这个宝贝徒弟,恐怕一会儿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的胸腔充满凉气。几次为了保持镇定的深呼吸,让他不觉感到胸脯冰凉。 很快,他听到背后传来“沙沙”收起布帛的声音。 “看完了?”他默默地转头,尽量平缓地问。 鹿山苓点点头:“看完了。我们走吧。” “走?去哪里?”柏无缺开口问。但是他的话音还未落下,鹿山苓就擦过他的身侧,朝远处走去。 看着他迈步朝草野的方向而去,柏无缺又喊了一声:“鹿山苓,你要去哪?” 孤孑的背影,此刻看起来寥落而平静。始料未及的模样让柏无缺大感奇怪,同时也暗暗觉得越来越不放心。 走了几步,鹿山苓才缓缓回头。 但他并没往回走。柏无缺连忙快步跟上去,正色质问:“告诉我。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谁料,鹿山苓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柏无缺差点没站稳,快走几步才跟上鹿山苓。 鹿山苓头也不回,朝远处狠狠踏步。柏无缺看着离汀洲一望越来越远,不禁着急起来:“你疯了吗?我问你……你说话啊!” 他的声音在夹道传响,惊飞了片片银花雪绒般的落英。朵朵萤火蝶舞着落在他们肩头,继而又被两人一把拂掉。 “……去,带我去最后看一眼南山。”鹿山苓嘴似乎都有些不听使唤,他低声吩咐着,但语气又夹杂着一种近似哀求的腔调。 柏无缺一下明白了:这是去下界天柱的路。 头脑中的计划急于星火,他不能再消磨这些时间。急迫起来,他使劲想要甩开鹿山苓的手臂,但此刻的鹿山苓固执无比,手臂劲道奇大,柏无缺竟然甩不开。 看着渐渐远离目的地,柏无缺越发焦急:“不要胡来!我现在要去你的汀洲一望,取到传说中的琉璃海水!” 第四百四十章 悬壶之殇 但是,鹿山苓置若罔闻:“去看一眼南山……这孩子,从小就喜欢胡闹,真是……” 听他还在自顾自嘟囔着,柏无缺腾出一只手揪住他的领口:“我知道你很伤心。但是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近乎怒喝,响震鹿山苓的耳畔。 他呆了一呆,脚步随之停下。柏无缺在他背后看不清楚他此刻的表情,但是能够看到,他的耳根渐渐胀得通红。 “你……是他师兄。”鹿山苓的声音,似乎已经因为泪水而变得哽咽。“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我们得去看他——这就是最重要的事了。” 听着先前各种呛他的鹿山苓,竟然在此刻毫无架势,柏无缺也心头一动。但他很快又想起琉璃海水的事,几下思考,他还是不能就此妥协。 “鹿山苓,你听我说。”他也尽量平心静气,咬着牙说,“现在下界天的灾难,不是你能想象到的。而鹤南山,也是在下界天为了黎民苍生,壮烈捐躯的。” 鹿山苓听着,肩膀渐渐开始颤抖。 “他最大的愿望,是攻克最可怕的血雾。我们真要为他考虑,就得秉承他的遗志,把下界天血雾弭平,保护千万百姓的生命——你知道吗?” 说这些话,柏无缺心头也不断在泛痛。这是他的心路历程,也是他放弃自己之前最看重的名誉的理由。 ——医者仁心。他们既然悬壶行世,就要有心系苍生、蹈世为民的觉悟。 眼下,万千黎民置身血雾水火,死伤万计。他们是灾难中的人们最大的希望所在,而既然承载着这么沉重的希望,他们又怎能罔顾视之? 但是,就在他话音刚刚落下,耳畔紧接着传来了鹿山苓的几近变调的声音: “我最宝贝的徒弟没了,现在,我要先去看他。你说的那些……我会出手的。” 柏无缺眼前一阵刺痛。他捏紧拳头,下定决心,一五一十把他知道的真相告诉了鹿山苓:“我实话告诉你……鹤南山,他……是在战斗中捐躯的。也因为这样,下界天连他的尸骨,都找不到了。” 骤然,鹿山苓瞪圆眼睛。气场“呼”地吹开袖摆,吓得他肩上的松鼠连忙窜藏起来。 “你,你说什么……”鹿山苓惊愕得难以置信。 柏无缺咬着牙,牙龈此刻都渗出鲜血:“就是这样。不管你信与不信,事实,就是如此。” 鹿山苓先是两手——继而是全身,渐渐地开始颤动,幅度由小变大,看起来甚至苍老了许多。 “南山……这……”他仰起头,眼眶却已经红了,“怎会如此……” 回想当时,他千里迢迢回来探望自己,临别之时的场景。却不料那就是最后一眼,自此白发人送黑发人,甚至连遗体,都来不及见最后一面。 他颤抖了片刻,两手瘫软地下垂下去。 风花在夜晚漂泊,如同无根的游魂,在萧瑟风廊里无声地饮泣。 “呵呵……我平生不喜收徒。”他忽然感悟一般,缓缓抬起头,“却不曾想,一次心血来潮,竟然招致如此伤心事。” 柏无缺听到这里,稍微动了动嘴唇,但没说话。 “从今,唯一爱徒辞世……我也再没这般心情,还是隐居汀洲一望,孤寂此生,也好。” 说着,他的瞳孔中闪烁起月色的倒影。 但是,在他身侧的柏无缺,此刻却再也按捺不住。看他如此模样,他不禁胸中如有火烧。 “鹿山苓……你的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有些怒发冲冠,“鹤南山死了。没错,我和你一样伤心!” “我后悔。在那之后的好多夜晚,我都会梦到他满脸是血的样子,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倒在我跟前!”柏无缺声音也变得扭曲,他的表情狰狞得吓人,“在那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有多愚蠢,为了一点好胜心,连和他——我的小师弟,多说几句话都没有过!” “我之前太可笑了……所以我现在改悔了!我对不起他,所以我更没理由堕落下去!你懂不懂?”柏无缺忽然笑了,但两眼却同时滑出两道泪痕。 “与我……有什么关系?”鹿山苓同样无比激动,他看着眼前的柏无缺,心海翻涌,却只憋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只想说……”柏无缺眼睛红肿,“鹿山苓!我柏无缺,也是你的徒弟!鹤南山死了,你还有个活着的徒弟,又为什么摆出那副厌世的模样?!” 鹿山苓被他这句话震慑到了。他看着从前从不愿意称呼他“师尊”的这个逆徒,一时间竟然震惊得说不出话。 “你说什么?”鹿山苓眯起眼,“……你,你……” 柏无缺说完,气喘吁吁地瞪着他。毕竟身体初愈,他中气还是不够充沛。 “鹿山苓,你是他师父。我是他师兄。我们是他最后挂念的两个人,不是么?” 柏无缺的悬问,鹿山苓仿佛看到了刚才的布帛和木盒。那沾血的字迹,仿佛刻在他心里的痕迹,字字见血,痛彻心腑。 “……是。”他艰难地点点头。 “那你如果真的,想要为他做点什么的话……”柏无缺猛吸了一口夜里的凉气,被泪堵塞的鼻孔一下轻松了许多,“就想想他最后的托付吧。” 鹿山苓愣了一下。刚才的激动消退,他现在渐渐恢复理性。 “他到最后,都希望我们能研制出克制血雾的解方,拯救万千黎民。” “是……”鹿山苓木木呆呆地附和,胸脯底下血液沸腾。 “现如今,解方已经有了。可现在时间无比紧迫,每多耽搁一刻,血雾就会荼毒更多的人。”柏无缺直视着鹿山苓的眼,“我们要争分夺秒。” 鹿山苓不再回答。他沉默了下去。很快,他看起来像枯萎的花一样,身体慢慢躬下去。 柏无缺缓缓上前,又把他扶起来。 但是就在这时,映入柏无缺眼帘的,却是两道细细的浊泪。 此刻的鹿山苓,由原来三十岁左右的模样,又瞬间衰老了五六岁。他的鬓发白了数根,泪水顺着细微的皱纹滑落,如同沙漏里的软沙。 第四百四十一章 破茧与茧 柏无缺揣紧的心肉,在此刻又感到一阵绞痛。 “我会证明给你看。”他坚决地说,“我会比他更好。……这不是为了赢过他,因为我早已经输了,你就当成……是这个逆徒的浪子回头吧。” 两人站在银灰色飘絮的草野,两人都泪眼婆娑。但是,彼此传递的目光,不再是对抗与悖逆,而是能够互相传递热量的坚强。 沉吟良久,鹿山苓缓缓张开嘴: “琉璃海水……是吧。你,跟我来。” ………… 下界天的时日已经在如火如荼中度过了两日。血雾封锁下的烽火,如同无人管教的顽童,喧腾不息。而各居下界天大地一端的青崖书院、金戟锋鉴,则是烽火的核心腹地。 清源地界。自东方诗明等人加入后,垂危的战况稍有缓解,但是狂澜仍未力挽,金戟七派沦陷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七派用上了全部解数,在两日内各发起了一场突围,但均以失败告终。 九彻枭影的军营渐渐逼近峡谷。重军压境,剩下的希望有如风中残烛,飘渺不定。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九彻枭影军营之中,一道慵懒身影鲜少地出现其间,但是经过一番易容打扮,竟然无人认得出来。 天色渐渐晚了。渐入秋意,白昼也开始缩短。酉时尚未过半,黑暗就吞没了大半血雾,远处的血光也暗淡下去,周围开始看不清晰了。 营帐建设在草地上,不远处就是稀疏的树林。清源地界是群峰中的一小片盆地,相较于周围群峰的环翠拥绿,这里确实稍显贫瘠。 一个个营帐包间,闪过一个用沾血的布包了半边脸的伤兵。露出来的半张脸也粗糙无比,还有一道挂在脸颊的疤痕,无论怎么看都非常丑陋。 他慢慢地走着,靠到一堆燃烧的火堆旁。那里更为热闹,他远远就听到这里喧吵的声音了。 穿过几条麻布的帐子帘,他的丑脸顿时被前面的火光映红。 围在火堆旁,是许多饮酒作乐的士兵,足有百余名之多。他们提前拔光了这里的草,干燥的土壤上堆满了烧得焦黑的柴火,火光呼呼照人。 他对周围的人群视若不见,慢慢地晃着身子,走到前面些。 周围人看到一个这样的人加入近来,虽然没说话,但都有些肉眼可见的扫兴。但那伤兵同样忽略了他们的视线,一直走到火堆前,他才慢慢斜着身子坐下。 “兄弟……讨壶酒。”他用独眼看着身边一个提着大酒壶的人,低声说。 大酒壶正与身侧一人痛饮,忽然听到这边有个气若游丝的声音,还被吓了一跳,回身就想要抽出腰间的刀。 ——这也是黑水天垒士兵的习惯之一:不论什么时候,永远不丢下自己的武器。 其他人自然也是这样。但就在一阵嘘声过后,那人才看清了来者是谁,虚惊一场地又装回抽到一半的刀锋。 伤兵对刚才的刀光同样视若无睹。他缓缓地又重复了一遍:“兄弟,讨壶酒。” 那人提着酒壶,瞥了他一眼。酒壶不曾盖上盖子,里面的酒液缓缓浮动着火光。 “你,咋伤成这样的?”那人想了想,问道。 但是,伤兵对他的问题并没有做解答。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酒壶里的酒,喉头不时“骨碌”干涩地吞一下。 周围的人群都不说话了,气氛因为这个伤兵降到冰点。无数双目光看过来,看了看伤兵,又看了看酒壶。 结果自然是那提酒壶的人先受不住了。他叨叨了两句听不见的话,多半是在骂娘,但还是把酒壶伸到了伤兵面前:“来吧,兄弟,不就是壶酒吗,不跟你耗了。” 但那伤兵却没带盛酒的器皿。酒壶的歪嘴递到面前,那伤兵浑身摸索了两下,最后有点遗憾地摇摇头。 众人都以为他不喝了——甚至有人低低地笑出声来。但是,还没等众人揣测的思路稍有延伸,那个伤兵,就做出了让他们意想不到的举动。 只见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伤兵轻轻抬起一根指头,指了指酒壶口,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霎时,壶中的酒如有感应,竟然顺着他指尖在空中划过的轨迹,汩汩形成一条细线,飞出了酒壶,灌进他的嘴里。 细细的酒线,在半空就像一场神奇的戏法。那提酒壶的人也看呆了,浑然不觉酒壶泰半的酒水已经顺着进入那人口中,两眼看得发直。 周围众人也一片哗然。这种本领固然值得羡慕,但他们作为习武之人,更清晰地意识到的是要做到如此程度,需要如何高深的内功。 但伤兵对周围一概漠不关心。咂着一番畅饮之后,他轻轻吹了口气,那道酒线就徐徐落回壶中。 擦擦嘴角,他慢腾腾地起身,绕开人群,向着远方的混沌走去。 走过一道道营帐,他并没有顺着来路返回。 途中还经过了两三个方才那样的火堆阵仗,但他刚才喝足了酒,也就不再去凑热闹。 一直走过营帐地,越过惺忪而昏沉的草野,依照记忆,这里应该快到心湖峡谷了。于是他缓慢停步,拆下满身的乔装。 随着一条条绷带落下,溪紫石恢复了原来清逸的模样。他捋了捋头发,独自望向前方包裹在血雾和黑暗中的峡谷。 火光已经离他背后很远,这里仿佛太古,在血雾的笼罩下显得分外静肃。 秋夜渐凉。他呼吸了一口气,浊酒的一点腥辣涌上头脑,却让他非常精神。 这是他第二次走到这里了。昨天其实他也来过一趟,但同样是止步于此。 他心里无比清楚。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为虎作伥,与九彻枭影和鬼啸长渊同生共死……或者想方设法,救出阿甜,然后义无反顾离开,远走高飞。 两个选择,两条道路,两个结局。但他又看不清前路,未来如同眼前的景物,在黑暗中发酵,眼下却只能嗅到一点点腥酸的气味。 每每回想到彻地闻声的最后一眼,他都感到一阵热血沸腾——但随之,又被眼下的困境熄灭。 第四百四十二章 彼端之暗 他已经受够这一切了。他真想把眼前的全部一刀两断,然后忘掉,带着阿甜两人,不管去哪儿都好,远走高飞。 什么野心,什么知遇之恩,什么血债恩仇……自此再与他没半点牵扯。 可是,他下得了决心么? 徒劳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金戟锋鉴,两道天堑鸿沟般的抉择撕扯着他的内心。 与正道联系,和九彻枭影一刀两断……还是孤身杀进去,给鬼啸长渊再立一功,乞求他早日把阿甜还给自己? 头脑又嗡嗡作响了。他感到眼皮都无比沉重,如同灌了铅。 站在野风当中,溪紫石宛如一尊静默的石雕。 思考良久,他默默转过身,迎面是一口凉风,他缓缓遁入黑暗之中。 而说巧不巧。就在溪紫石离开不久之后,另外两道身影,悄悄地也来到了这里。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楚。唯一闪烁的只有两道银色的光点,忽忽晃着,好像野狼的宝石般的瞳孔。 那是飘渺剑的剑镡,以及银扇露出袖口的扇骨。 冰凉的扇骨,紧贴着东方诗明的袖管,冰凉凉得有些扎手。 两人一路来到此地。在这样的夜晚穿过峡谷独自飞驰而来,倒让他们莫名想起了那一日的黎明。 就是那一天的夜晚,磨玉刀斋斋主侠行迹,遇害。 也正因此,他们才得以顺藤摸瓜,与伪装做鬼子方的九彻枭影旗使九重泉斡旋,最终力挽狂澜,挽救了将入虎口的金戟锋鉴。 是福是祸,放在现在,他们也无从说起了。 不过,这次两人更加谨慎。毕竟与上次不同,甚至恰好相反,敌明我暗,他们必须要步步小心。 跑到这里,透过血雾已经能看到点点火光,喧闹声也隐约传入耳畔。两人缓缓驻足,在此悄悄观察。 他们今天铤而走险,有几个目的。 前几日的突围,目的在于制造假象。让九彻枭影以为他们无计可施,从而越过警惕,偷偷暗度陈仓。 经过不分昼夜地琢磨,兼听众人之言和突围时九彻枭影的表现,他们最终将突破口放在了两点上。 其一,就是找他们疏忽的破绽。这批军力顽强得固若金汤,凭借金戟锋鉴现在的实力,正面对抗很难取胜。找到他们警戒的薄弱时间,或者防御网里的薄弱点,这是目的之一。 其二,虽然并未告知众人。但是东方诗明和赋云歌,已经把更大的希望,放在了他们的主帅上。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虽然他们主帅决非易与之辈,但也并非毫无弱点。 而经过东方诗明对战况拉长线地观摩,渐渐发觉了对方主帅的最大突破点。 那就是……他应该一直在犹豫。 之前很多战斗,明明可以更进一步大获全胜,他却都选择了收兵。这样的情况同样在前几日的突围战中出现了,也印证了东方诗明的猜测。 他的战术很高明,但唯有这一点解释不通。金戟锋鉴没有需要他放长线钓大鱼的必要,而次次皆是如此,单纯用“谨慎”形容也太牵强。 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只有,对于攻陷金戟锋鉴,他一直处在一种犹豫不决的状态。 这种状态无疑非常矛盾。换若之前他也不会这样想,但经过赋云歌向他讲述了彻地闻声的事情后,他渐渐开始相信了。 或许……心理战这样的“战外之术”,将会是他们顺利突围的最强利器。 当然,这么做的变数实在太大。将希望寄托在敌人手上,就等于拱手送出了主动权。因此,东方诗明并未向众人透露这一目的。 唯有赋云歌。他们两人今晚就像那晚一样,默契而肯定地再次联手。是否孤注一掷,他们两人会一同承担可能的一切变数。 毕竟,这是无需言说的一种绝对的信任。 两人跃进草丛,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赋云歌连忙挡住东方诗明,向他轻轻比了个手势。 东方诗明点点头。两人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火色,朝着另一侧躬腰走去。 另一侧仍然是一片黑暗。但还没等两人走多远,就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喧哗声。 在前面的赋云歌皱了皱眉。虽然这边没有那么明亮的火堆,但同样是有人把守。 幸亏他们一直提高警惕。否则若稍一大意,他们就进了敌方的圈子了。 两人猫着腰后撤了一段距离,估摸着经过了那片地方,才再度向前进发。 然而,相似的情况,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距离,都有发生。 换言之,九彻枭影的包围圈,已经密集到超出估计的地步了。 他们已经形成了“囚笼”。这样下去,就算赋云歌两人再继续探索,恐怕也找不到可供突围的“盲区”。 想到这里,匍匐草丛中的两人,不免有几分遗憾。 “看来,没辙。”赋云歌又冒险往前探了探,回头对东方诗明摆手。 东方诗明两手扒开杂草。看着赋云歌的意思,他苦笑着摇摇头,让他回来。 赋云歌小心翼翼地回到东方诗明身侧:“他们的间隔很有规律,这样的距离不但节约了兵力,而且能达到一样的监视效果。” 东方诗明点点头。看来这样的阵型同样是那个主帅的手笔,有那样的高人坐镇,眼下的情况倒也不意外了。 “唉。”赋云歌两手向后一撑,一屁股坐在柔软的草甸上,仰起头出神。 外面的包围圈,就像一面不透风的坚墙,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东方诗明眯着眼,思考着对策。 很快,他忽然站了起来。赋云歌愣了一下,旋即一跃而起。 “我们悄悄混过去。”东方诗明淡淡地说,“然后,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赋云歌心里一紧。虽然已经知道东方诗明已经有去找敌方主帅的决心,但毕竟风险太大,他还是不免稍加犹豫。 “走吧。”东方诗明克制着声音说。尽管赋云歌也听得出来,他在此刻也是有些颤抖的。 心头一热,赋云歌跟上东方诗明,两人朝着敌营的间隙悄悄摸去。 第四百四十三章 寒骨之氛 向前走了一阵,喧哗声从两边稍远的地方飘来。 东方诗明和赋云歌各自捏了一块石头在手,互相点头会意,分头朝两边摸索过去。 很快,两声明显的嘈杂声,让不远处的喧哗戛然而止。赋云歌躲藏在阴影当中,能看到有些浑浊的背影,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抓准时机,赋云歌和东方诗明保持警惕,快速汇合,穿梭过他们的包围圈。 但很快,两人就听到了身后不远处传来的声音。 “不妙……”赋云歌咬牙,“这群人还真是不简单。” “我们分头走,马市汇合。”东方诗明匆忙地说。赋云歌点点头,两人立刻岔开逃离。 尾随而来的追兵不多,是刚才驻守营帐的人手。见他两人分头跑走,他们很快做出决定,共同朝着其中一人的方向追去。 前面草丛与后面草丛发出快慢不一的沙沙声,好像野兔追逐,却暗藏凶险万般。 赋云歌听着后面追来的声音,与开始时并无分别,便料到他们是一起追自己来了。 不过,他倒是松了口气。 “这样也好。”他低声自言自语,“希望东方诗明那边一切顺利。至于我……就陪你们兜兜风吧。” 很快,草野移动的轨迹,延着更远的方向溜去。 而在另一端,东方诗明一面在意着有无追兵,一面快速穿行。 血雾障眼,他也看不清前路有什么东西。但很快,他就发现前面出现了不一样的光线,不同于之前那些篝火的颜色,是一种温和而形如梦幻的光。 出于警惕,他缓缓停步,蹲在草丛里观察。 血雾折射的光,如同绚烂的飘带。甫置身黑暗中奔跑的东方诗明,初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感到一阵讶然。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如果自己没跑错,那么这里就应该是清源马市。 意料到这一点的他,并没感到如何欣喜,反倒神经骤然紧张到极点: 马市早已经没有百姓;而在他们驾车赶来时,这里也是没有敌军驻扎的。 那么,这样仿佛泡影的梦幻光泽,再看又有如血海的提灯。 这样想,任谁都会感到一阵,包裹全身的毛骨悚然。 东方诗明倒退了两步。看着眼前半虚半实的景象,他使劲眨了眨眼,却仍然是毫无变化。 他并不是会轻易害怕的人。其实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了,恢复了理性。但是令他犹疑的,正是这片灯火背后的种种可能性:马市里的,究竟是什么? 他猝然想到赋云歌。不知道他有没有进入马市,如果里面有埋伏,或者十足的高手,以赋云歌的力量,说不定已经险象环生了。 连续拍了几下脸,东方诗明迫使自己冷静思考。瞳孔被灯光照亮,如同被罂粟渲染,一片炽热的红。 不管如何,他还是要进去看看。 确实,眼前的马市,宛如一片美好的陷阱。他不知道会有什么等待着他,但正因为未知,才有必须探索的价值。 为了赋云歌和金戟锋鉴,他现在只能孤身一探了。 心念一横,东方诗明悄悄挪出草丛,踏上粗糙的沙地,一步步向马市里深入。 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 甚至与先前营帐那边的喧闹不同,这里寂静得可怕。满街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影壁间甚至能听到一点回声。 压抑着心中的不安,东方诗明躬身行走,两眼飞快地打探着这里的一切。 光芒,来源于每家每户和空落落的店铺前,闪烁的大红灯笼。明明应该无人悬挂,可它们确实亮着,甚至布满了街巷,好似与往日别无二致。 只是这橙红色的光,在平日会带来温暖和热闹;可在这样死寂的晚上,它们的颜色如同滴落、然后在地面汇流的血浆。 脚下头顶,都是一般的颜色。东方诗明感到胸腔一阵不适,卯足精神、硬着头皮继续调查。 脚步声在耳边清楚地回响。如同诡异的驼铃,声声叩入心底,激起潜伏的波澜。 东方诗明冷冷地向前走。两手已经捏紧两把扇柄,尽管他自己也明白,如果真的被伏击,他的力量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徐徐的街风吹过,缭绕的雾气更加湿沉。 东方诗明并不回头看。阴冷的感觉尾随而行,好像往后看一眼,就要被背后的恐惧和深渊吞噬。 往前走,只有往前走。尽管前方依然是一片与黑暗不搭的娇红,他也别无选择。 但是,就在他走过一段巷子的拐角时,他骤然停步了。 他先是犹疑地缓缓侧过头,看了一眼那户人家的家门。 这一户透出的光,比先前都要亮。 他吞了吞唾沫。脚下如同踏血,看着头顶挂着的灯笼,他感觉两腿在下意识地发颤。 这一家,一定有问题。 他勉强保持镇定,拭去额头冒出的冷汗。回头走出几步,他来到另一家的门口;又往前走了走,观察了其他几家门口的情况。 很快,他就明白,为什么这家的门前如此明亮了。 ——其他所有的院子,都是紧锁着门的! 东方诗明重新回来,注视着这家的门口。只有这家,两扇门有一扇被推开,院落里同样挂着鲜红的灯笼,还飘出一股浓郁的气味。 院落的灯光顺着打开的大门透出来,看起来好像阴间开道。压抑至极的氛围令人极度不适,但却带着一种危险的魅力。 东方诗明知道,如果想要寻找答案,或许,就只能冒险进去看看了。 有些艰难地迈开步子,踏过低矮的门槛。东方诗明掣开双扇,屏息凝神,谨小慎微地探入其间。 院落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黑缸。 而在此刻,另一头的赋云歌,已经将那群追兵带离了很远。 曲曲折折的弯路,前方是永不可及的黑暗,追兵们耗尽力气,却也无法追到赋云歌。 再回头时,他们却已经在黑暗里迷失了来路。 同时,前方的沙沙声也消失不见了。 唯有风吹过草野,令他们彻骨生凉。 第四百四十四章 双帅相遇 忽然,就在他们刚要紧张之时,在他们背后,响起了“沙沙”的杂音! “什么……!” “他在后面!!” 一阵急促的声音此起彼伏,几人纷纷掉头回看。 声音越发急促,听起来令他们不知所措。仿佛周围的草都被撅倒了,他们颇有些恐慌,只是不知道隐匿在黑暗中的危险,究竟是什么。 草地的“沙沙”声越来越响,可他们渐渐沉住气。以往的经验让他们猜测,既然“敌人”一直没发动进攻,或许,是在虚张声势? 互相交眼,他们纷纷提起武器,小步小步地靠近过去。 但,正因前方的吸引力太过巨大,而且沙沙声太响,以至于他们忘记了背后的危险。 就在他们朝发出“沙沙”声的地方靠近时,就在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一点的刹那,一道来自他们身后的剑光,如暴风骤雨般降临! “云弈飘渺,怒剑九腾。” 一声轻嘘,赋云歌气海翻腾,配合激发的太岁之力,在霎时爆发出极强的速度和威力。 顺着剑锋,一道云气和风鼓动,如同倒挂的飘纱。“嗤嗤”如云水蒸腾入耳,瞬间无声无息斩首取命。 “啊——” 在前几人听到身后异样的声响,反射般向前猛地滑跪,同时斜身向后,挥开武器。 赋云歌稍微一惊,手中飘渺剑云气四射,伴随着他真气的灌注,“当当”几下弹开敌方的武器。 趁此机会,赋云歌掌心向剑底一顶,飘渺剑身飞速旋转起来,如同绷直的飞鞭。再一推,剑锋铮然横扫,一并收割了敌人的性命。 “噗通”几声,绵软的身躯栽倒在草丛里。 飘渺剑插进泥土,赋云歌上前拔起,重新收归剑鞘。看着眼前几具尸体,他轻轻走上前去。 前面草丛的沙沙声响兀自搅闹不息。赋云歌上前躬下腰,拨开面前的一堆杂草,松开用草根绑住的野兔的后腿。 野兔重获自由,立刻一溜烟跑开了。这自然是赋云歌所为,若不是靠它吸引火力,还真不会这么简单搞定他们。 单看刚才那几人的反应,以及接招的力道,赋云歌就再次印证了之前的揣测。 他们的水平虽然不及先前的字主,但也相差不大。相比原本的杂鱼,却是高出许多。 这样想来,也难怪金戟锋鉴屡屡吃瘪。 又看了一眼地上的汩汩流血的尸体,赋云歌站起身,重新摸索回马市的路。 正常来说,东方诗明应该已经顺利到达了。赋云歌舒了口气。但愿今晚……能一切平安。 而在此刻,黑红的院子里,幽幽黑缸,如同腌尸之坛,散发着可怖的气味。 肃穆的几只大缸,染得地面满是漆黑的水渍。东方诗明感到鞋底一凉,那股凉气登时顺着腿脚传进了心口。 五感皆乱,东方诗明呼吸登时急促起来。看着眼前诡异错乱的一切,他确实下意识想要逃离这里——越快越好! 银扇的扇面,映照着红色的光华。在此刻却颤抖起来,连带着光芒也不安地躁动。 退后一步。东方诗明感到无与伦比的恐怖感袭来,他首次想到退却。 背后就是门口。但按照道理来说,既然他已经踏了进来……这里面的“东西”,还会让自己原原本本地离开吗?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无意又与黑缸接触。扑鼻的腥味如同黏稠的浆液,混杂着酸腐的气息,令人直欲呕吐。 可是,就在无比危急,前后无路之刻,一道声音,轻飘飘落进了东方诗明的耳畔: “你,很有胆嘛。” 骤然降临的人声,如同打碎镜面的一块石头,令东方诗明登时警备到了极点。他立刻后撤两步,银扇铮然,朝头顶声音的来源望去,眼看就要出手。 但是,预料的危险,并没有那么快地到来。 就在他全身肌肉绷紧,准备迎敌之刻,两眼也同时聚焦到了房顶上的一道身影。 而当他看到上面之人时,神情稍有了一点松懈。 而说话之人,也并非陌生。正是方才装作伤兵讨酒喝的溪紫石。 他此刻正半卧着侧身,脑后枕着一口黑缸,面前放着一只浅酒碟,看起来邋遢而松垮。 东方诗明只听过溪紫石的名号,却没有见过他。此刻见到如此怪异之人,他立刻联想到这马市的一切,应该都是他所布置了。 而且,此人隐匿气息手段高超,若不是他开口说话,自己竟然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存在。想到这里,东方诗明暗暗吸了口气。 与东方诗明的警备不同,溪紫石说完,端起酒碟又喝了一口。看样子他已经喝了不少,脸上全是红晕,眼神也有几分醉酒的意思了。 但他喝醉倒不耽误说话。干完一碟,他立刻一转身,一手绷住酒缸的边缘,竟然把那看起来沉重无比的大缸凭空抡起,毫不费力。 再一下,他好似抛玩具一般,将大缸口精准地对在了碟口。 但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一套行云流水如同杂耍的动作过后,并没有一滴酒流进碟子里。 缸里的酒,已经被他喝光了。 溪紫石醉醺醺地,看起来很是不悦:“嗯……没了?” 话音刚落,他登时伸出一拳,将大缸打了个粉碎。 如同碎砖烂瓦般的碎缸,落雨一样稀里哗啦掉下去。东方诗明静静看着溪紫石抽风,不明白此人究竟有何用意。 赫然,只见溪紫石在上面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再,再来一缸……”他眯着眼,趔趄着抬足要下房抬酒。 但是,因为喝多了的缘故,他刚迈开腿,却没看见已经是在房顶的边缘,一脚登时踏空。溪紫石没来得及想,身子就凭空一歪,倒栽葱式掉了下去。 东方诗明愣了一下,不及多想,上前两步,一把接住了掉下来的溪紫石。 “咕咚”一下,溪紫石似乎不算很轻,这一下的冲击力让东方诗明差点眼冒金星。同时脚底松软湿滑,不知何物,他脚踝一侧,带着溪紫石一起摔倒。 第四百四十五章 沉醉不醒 东方诗明后背着地,溪紫石却是用脸接地。东方诗明刚感到后背一凉,身边的溪紫石就哇哇大叫着跳了起来。 这时,地面的酸臭味才飘进东方诗明的鼻子。他感到喉头一阵搅动,连忙用扇子捂住口鼻,这才不至于干呕出来。 但溪紫石就没那么好运了。他结结实实一个狗啃泥,原味入喉,他现在已经弓着腰吐了起来。东方诗明缓缓站起来,很快发现背后沾满了秽物。 他皱了皱眉,呛人的气味不断涌过来。东方诗明干脆脱掉外衣,只留一件没被浸透的内衬白衣穿着。 溪紫石在那边吐了半天,刚才的酒劲也消了不少。同时,东方诗明对此人的敌意,也渐渐褪去了几分。 毕竟,这人的脑子看起来着实不很健全…… 溪紫石一直在呕吐,刚才饮入的半数酒液都顺着喉咙涌了出来。东方诗明出于礼貌,只得在他身后静静等待。只是味道越来越冲,他不得不避到了房檐之下。 渐渐,他才明白,自进入院子以来闻到的怪味,大抵,正是出自眼前之人的嘴。 考虑到地面的秽物,东方诗明看着顺溪紫石嘴角滴滴流下的涎水,眉头不禁拧紧了。 虽然他从不骂人,但是此刻的心情,也与那种复杂的心境没什么分别。 而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不远处的溪紫石,似乎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差不多了。 他还在剧烈咳嗽着,但似乎神智已经清醒许多。他别扭地转过身,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腾出一只手不断捋着胸口。 东方诗明看他这副模样,多少也有点于心不忍。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段素锦,犹豫了一下,递到他面前:“你……还好么?” 溪紫石并无推托,一把将锦缎拿了过来,狠狠擦了几下嘴角。又重重咳嗽了几声,他才勉强挺起身来。 “我……咳咳,我没事,你也没事……吧?”但酒劲上脑,他也还没完全清醒,大概是处在半迷半醒的状态,悠悠地问道。 东方诗明摇摇头:“我没事。……看你喝了不少,需要休息会儿么?” 谁料溪紫石把腰一挺,两手一叉,昂然得意:“你看……我像是需要休息的样儿么?现在倍儿精神,愉快极了,甚至忍不住要叫了。” 东方诗明听着,越感觉他喝蒙头了,实在有些难办。 不过,若是眼下情况,或许也有些简易的好处。 考虑到另一茬,东方诗明眼珠一转,随即有了主意。 “我说,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不开心么?”他反倒蹲了下去,看起来就像是邻里聊天的模样,随性而不加提防,看起来无比亲切。 溪紫石盯着他,看了足足五六秒钟,忽然他也一下蹲了下去。 东方诗明微微一怔。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呜呜咽咽的声音就缭绕进耳中。 再一看,不曾想刚才号称“倍儿精神”的这位,现在已经低着脑袋抽泣起来了。 “呃……”东方诗明上前挪了挪,有点尴尬,“那个,莫伤心。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聊聊。不管什么事,说说总会感觉好点的。” 说完,他还有些不安地环顾了一眼周遭的黑缸和煞红的氛围。 不知道这周围一切是不是他所为?东方诗明偷瞄了他一眼。但没想到溪紫石正好和他目光相接,刚才他的一点小动作,都被溪紫石收在了眼底。 东方诗明心头蓦地一沉。没想到此人虽然醉酒,这样的警惕性依然卓绝。莫非……他真的就是金戟七派众人口中那个神秘莫测的主帅? “呵呵……”溪紫石忽然开口了,声音好像老牛拉车,“你刚才在想什么,我可是看得,很……很清楚。我猜,你就是那个,前几天闯进来的小子……吧?” 东方诗明心神一凛。看来他的猜想没错,眼前之人,正是他要找的主帅! 却没想到,他竟然先一步就肯定了自己的身份。东方诗明不敢大意,立刻绷紧神经,随时注意着言辞之间的纰漏。 “我是。”既然已经被认出,再掩饰也是徒劳。东方诗明干脆地承认,仍然保持着微笑,“您……早就关注我了?” 溪紫石摇摇头,凌乱的头发变得更加稀乱不堪:“那倒不是。但我一直想和你聊聊天……因为一些,嗝——私事。” 一声浓重的酒嗝,也没压过他强调的最后两字。东方诗明登时感到眼前一亮,全神贯注着接下来的谈话。 “是那些私事,让您心情不好,乃至以酒浇愁,还把马市弄成这个模样?”东方诗明很快理解了。看眼前之人的性格,倒确实是能率性到做出这些事的样子。 这样想来,一路所见,倒也不甚可怕了。 果然不出所料,溪紫石点点头:“酒……喝了不少,吐了不少。马市,我本来就不让下属进来住,这几天突发奇想,就……就弄成这样了。” “不让下属进来住?”东方诗明听他这么讲,也觉得有点好奇,“这又是为什么?” 溪紫石忽然抬手,锤了两下自己的额头,把东方诗明吓了一跳。 “我觉得,我作恶不少了……不让这些混货再破坏人家家庭。”忽然,他又疯了似的抬起头,两眼冒出炙热的光,“不对,这不是重点。” 东方诗明陪着笑,为自己刚才的好奇打圆场。 “我先问你:你觉得,你进来马市,有什么感觉……呃,最强烈?”他直直地看着东方诗明的脸,仿佛要看透他的本心。 被他如炬的目光紧盯着,东方诗明感到浑身有些不自在,不由倒退了半步。不过溪紫石的问题让他有些惊讶,当即说:“压抑,还有迷茫。脚下和头顶,身前和身后都是黑暗和血色,最强烈的感觉……应该就是四个字:无路可退。” 忽然,溪紫石听到东方诗明的回答,拼命鼓起掌来,并大声赞叹:“说,说得好啊!你我志同道合,我果然没看错你!” 第四百四十六章 晨昏醉梦 “啪啪”的掌声和喧哗声,在死寂的马市里传出好远,幽静混沌的气氛显得更加压抑,仿佛将原来的可怖感无限倍地放大了。 东方诗明甚至感到毛骨悚然。不过看到这一切都是来自眼前这个家伙,又觉得稍稍安心了些。 他暗自舒了口气。好在答对了,看来这样,就能继续顺藤摸瓜了。 “这种氛围,就是你现在的心境么?”他趁机追问,“就是……无路可退?” 当他在说出这句话时,他甚至有点颤抖。 他认为无路可退,那就说明有与九彻枭影鱼死网破的可能。而只要有一点可能,他就绝对不会放过将之变成现实的机会。 但是,溪紫石却并没立刻回答。 东方诗明等了片刻,耳边只有凝固般的沉寂。他缓缓抬头,却见到溪紫石的脸上,已经悄然间泪水纵横。 “你……怎么哭了?”东方诗明被眼前变化惊到了,连忙上前问。 溪紫石手里还拿着东方诗明刚才递过来的锦缎。他恍然回神,低头擦了擦泪水,从地上慢慢站起来。 东方诗明扶着他的手臂,眼神中却多了困惑与不解。 只有知道他痛苦的原委,才能将他拉出九彻枭影的泥潭,甚至成为正道的助力。 借着还未散去的酒劲,溪紫石心海如有火上冲。他看着身边完全陌生的脸,却感觉肺腑真言呼之欲出,再难压制了。 那是,鬼啸长渊最惯常的手段,同样也是最无奈的故事。 与此同时,赋云歌也来到马市。看到眼前阴郁的色彩,他的心也不由得“咯噔”一下。 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番模样,赋云歌顿时心头暗叫不好。不知道东方诗明现在身在何处,是否平安? 冷汗滴入眉心,赋云歌当即抽出宝剑,拔腿朝马市深处赶去。 幽幽红光,很快吞没了他的步伐。 “是不是还,挺讽刺的……” “是说,”东方诗明皱眉,“你认为,他自一开始,就早已把你们视作是他的棋子了?” 溪紫石仰头,看着暗红如血窟的夜空:“本来,谁愿意相信?可在我一个无缘兄弟罹难之后,我不得不相信了。” 东方诗明听了溪紫石迷迷糊糊的讲述,也感到有几分唏嘘。 听他颠三倒四的故事,至少听得出一些过往。比如,他当年与他口中的“阿甜”是青崖书院的同窗,也是他们老师澹台子的高足。 澹台子的名号,东方诗明并未听过,应该只是青崖书院的一个普通夫子。但根据溪紫石所说,他教诲了两人很多道理,是两人值得一生敬佩的恩师。 后来,溪紫石孤身云游在外,遇到了今日的鬼啸长渊。当时年少的他,与其琴书会友,结为莫逆之交。两人志气相投,虽然年岁有差,但却彼此无隙。 之后,就是他与阿甜重逢的时候。 他自那时拼命追求阿甜,是鬼啸长渊在他身边“出谋划策”。三人交游同样意气风发,后来溪紫石在鬼啸长渊的协力下,如愿以偿博得了佳人的芳心。 到这里,故事似乎还在往更美好的方向进展。但随着溪紫石语气骤然低落,故事峰回路转,一路跌进低谷。 事情的开端,都要从他们拟回青崖书院,看望昔日学府开始。 从那更早一段时间开始,鬼啸长渊就渐渐变得神秘起来,常常孤身离开,经月不回。对于忘年好友的变化,溪紫石出于信赖,决定保持沉默。 同时,他与阿甜也决定回青崖书院看看。毕竟同窗偌久,重回学府故地,也会有一番感慨。 但是,谁料还未到达昔日学府,学府噩耗就先一步传来。 ——学府墓林,被烧掠了。 溪紫石再向东方诗明讲述这句话时,是咬着牙的。东方诗明甚至能看到他瞳孔中的愤怒,好像时隔多年,依然恍如昨日一般。 当时,正巧赶到附近的两人,在听说有棺木被夺后,立刻决定前往追回。 而更为可恨者,则是被盗棺木里,有一份,正他们师父澹台子的棺。 不胜愤怒的两人,连夜在林间追迹。数日奔忙,他们终于找到了胆敢烧掠青崖书院的那伙贼人。 但是,事实却与他们预想的并不相同。 与贼人会面后,独自探查的两人,并没料到他们竟然人手众多,而且精于埋伏。当时刚获得玄徽的两人,不幸中了埋伏,情况瞬间急转直下。 那伙贼人似乎并不愿意看他们就这样死掉。而是先将他们师父的棺材拖出,在他们眼睁睁之下,将棺材推下了悬崖! 同时,两口屠刀,也朝他们的脖颈落下。 但就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机,那个人,那个鬼啸长渊。用他最擅长的把戏,再度从天而降。 溪紫石很早就知道,鬼啸长渊武力高超。当时恍如人世最后一眼,正见他一手稳稳托住棺木,自悬崖之下,英雄一般腾空而起。 他挽救了两人的性命,以及他们恩师的归宿。 在那之后,鬼啸长渊之于溪紫石,又多了一层恩人的影子。渐渐在后来,鬼啸长渊数度帮助自己和阿甜化解危难,这份人情的包袱,已经不觉间越来越重。 直到有一日,鬼啸长渊特意找上门来,向他讲述了那份名为“九彻枭影”的计划。 此刻的他,已经再也不见最初朋友的面貌。取而代之,是一种恩威并施的,不容拒绝的强大气场。 也是自那日之后,经历过纠结和犹豫的他,加入了鬼啸长渊麾下。身份不再是鬼啸长渊的忘年之交,而是作为“影主”最亲近的圣使。 溪紫石仿佛要趁着最后一点糊涂的醉意,把胸腹的全部话都讲给眼前之人听。不管他是否听得进去,可自己忍受太久,总该有个宣泄的出口。 满腔情绪,如同失控的洪流,全数灌入东方诗明的感官。 东方诗明看着眼前又沉默的人,如同泄气的皮球,心中除了同情,也有了很多思考和盘算。 “你那位无缘兄弟,不会是指……”东方诗明心头一沉。他脑海中回想起赋云歌说过的一个名字,顿时感到有些不好。 第四百四十七章 对影三人 “是……”溪紫石蔫头耷脑,眼神空洞。 同时,院门外一道急促的脚步,同时打破静肃的气氛。 长剑寒光,首先破门而入。赋云歌听到这里细微的声音,立刻追溯而来。 东方诗明侧过头,登时与气喘吁吁赶来的赋云歌四目相对。 而看到眼前一切,赋云歌先是一愣。而又当他看清东方诗明对面之人的模样时,一种熟悉的感觉,瞬间在他的脑海鲜活起来。 溪紫石并没意外,他还沉浸在故事的讲述中,沉沉地说出未曾说完的名字:“……彻地闻声。” 而他的话音刚落,东方诗明刚看向赋云歌的视线,瞬间又投到溪紫石脸上。 赋云歌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不过听到这个名号,他可是很有印象,赶忙冲过去:“彻地闻声?他怎么了?……还有,你是……” 溪紫石等赋云歌跑过来,他才缓缓扭过头看他。只看了一眼,他的嘴唇就触电般颤了一下:“你不是,不是那个,一品红梅的徒弟么?” 赋云歌也想了起来。他一拍额头,叫道:“你就是那次沙漠中,曾经出手相救的九彻枭影圣使,叫……呃,溪紫石!” 东方诗明有几分诧异。没想到两人竟然之前见过,不过这倒更方便了。 当时,两人在沙漠城镇外并未如何注意对方,只是最后溪紫石佯装一击杀人,实则救下身陷重围的两人后,对彼此有了一点印象。 之后赋云歌昏迷,一品红梅才动身苦寻银螺金胆。黑水天垒营救结束后,一品红梅详细向赋云歌讲述了当时漠城的原委,赋云歌当时最后一眼记下了溪紫石,因此得以不忘。 同样。也是在那次事件后,溪紫石对这个舍命救师的年轻人有了印象。似乎是内心对自己过往的遗憾,他对赋云歌其实是很欣赏的。 不过自那之后,两人再无机会碰面。不曾想在这里再会,不知该不该说是有缘。 溪紫石看着这个年轻人,心中好像贴到火炕似的一热。 他向赋云歌挥手:“你……你也过来。你对彻地闻声好奇?……也是,他和你有点像。你过来,我讲给你们听。” 赋云歌与东方诗明对视了一眼,东方诗明示意他不用担心。两人面朝着溪紫石,听他把那个鲜为人知的雨夜,那场拼尽光明的战斗,一点一滴重述了出来。 惊心动魄的故事,在醉酒者口中却显得寡淡。但即使如此,全神贯注投入的两人,也仿佛在脑中看到了当时绝望而无悔的决战景象。 滚雷,怒流,漫天血气。方圆如临末日的场景,如同一一放映眼前,令人激动,令人扼腕。 衣摆微微飘动。仿佛来自历史的长风,穿透时间,洗礼小院里的三道灵魂。 溪紫石讲着,舌头就开始僵硬打结,还有些干燥。苦于这里只有酒没有水,东方诗明两人也无可奈何。 不过好在,他顺利地把故事,全部讲完了。 听完,赋云歌目眦欲裂。仿佛痛憾当时自己不能在场,不能与英魂同死。 东方诗明听完,同感沉默。唯有缄默能代表一切心情,他感受两肩被密不透风的压迫感压低,让他呼吸困难。 溪紫石说完,沉默地凝视着两人。 “你可以早一些出手的。”赋云歌咬着后槽牙,牙龈都被咬出血味。 溪紫石摇摇头:“我最亲的阿甜,被鬼啸长渊当成拿捏的筹码。更早出手,我做不到。” 东方诗明理解他当时的困境。而且按照当时的情况,即便他果断出手,枭无夜等人也不会袖手旁观。 换言之,这是一局智与力的交锋。彻地闻声每走一步都被鬼啸长渊看在眼底,这场战斗自开头,就是八成失败的。 “若当时,如你们所料只有影骸一人,情况便不致如此。”东方诗明默默地说,“鬼啸长渊太精明。你们步步入鷇,自然会落进他计算好的结局。” 溪紫石苦笑了起来。他昂起头,徒劳而羸弱地颔首。 三人同时沉默了。悲伤,失落,包裹着在场三人。周围一片混沌,仿佛坍塌的希望。 赋云歌脑海中,还能回想起那次他踩踏着水龙卷而来的气势。他的身体已经痊愈,可气海之中,也还留存着一道来自彻地闻声的护佑真气。 他之前从没真正信任过他。但现在想要说一声道歉,都已悔之莫及。 溪紫石比他的痛苦只有更深。他这些日夜,没一次不是在内心的煎熬中度过。 东方诗明看着两人。他沉默了很久,终于决心开口。 “跟我们说这些,真的可以吗?”他试探着问,“溪紫石,我们现在的立场,至少还是敌人……这一点,你是已经考虑过了么?” 溪紫石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我怎么不知道……可是,我都快憋死了。反正现在我喝醉了,说的都是醉话……就不用管有没有……什么后果了。” 看着溪紫石醉生梦死的模样,东方诗明不由觉得有些棘手。 可是,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刻,蓦地,在他背后,突然“砰砰”爆出一连串的激响! 同时,冰凉的水星溅落。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齐齐转头,兵刃上手。 但是,却并没什么危机发生。只是那几口大缸不约而同炸得粉碎,里面清澈的酒水涌泉般流了出来。 再回头,只见溪紫石一掌按在地面上,手背发出一缕青烟。 是他方才突然运功,调动了地面之下的雨花石,从缸底击碎了酒缸。 看着满地的酒花,浓烈甘醇的香气霎时掩盖了刚才的怪味。两人既惊且讶,不明白溪紫石此举,是有何用意。 溪紫石凝视着自己的两手,突然笑了起来:“呵呵,哈哈哈。之前那么逍遥,原来都是我在自我麻醉。溪紫石,你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蛋!” 咆哮入耳,东方诗明和赋云歌看着他徒劳发怒,也只得在旁边保持沉静。 溪紫石又发疯似的狠狠揪起自己的头发,不多时手掌心就多了好几把被扯掉的青丝。 第四百四十八章 倏忽来敌 看着手心的灰尘和头发,他愣住了。过了许久,一滴眼泪重重地叩下来。 东方诗明见他似乎冷静了些,连忙上前抓住他的手肘:“你在这里自怨自艾,也是徒劳无功。有这样的心力,何妨做些实际的行动?” 赋云歌紧靠在东方诗明身后。虽然知道溪紫石的本心,但也难保他不会冲动。 溪紫石像石雕一样呆住了。他一动都不动了,连发梢都好像吊了砖块,丝毫不晃。 空气的沉肃没有持续很久。溪紫石的声音再度传来:“什么行动?你要劝我,造反吗?” 东方诗明犹豫了一下。但看到透过凌乱的头发,朝自己射来的炯炯眼神,他也不忍再巧语掩饰,稍加思考,他默默点点头。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刺骨的寒意,擦过了东方诗明的脸颊。 少顷,围靠山前的九彻枭影军队,蓦地听到马市里传来一声巨震。 血雾笼罩,加上已是四更时分,很多人睡眼惺忪地赶去,却仍然头昏脑胀。 而当最先一批警备力量抵达时,却见到马市远处的房顶间,不断传来激烈的战斗声。 夜空下,血雾间,三人的身形迷乱似星点垂错。赋云歌拉着东方诗明在房屋间闪避,同时忙不迭快速奔逃。 “小心!”眼看一颗雨花石逼命追来,赋云歌大惊之下,立刻压低东方诗明身体,让石块蹭过腰间的衣服飞过,幸免于难。 东方诗明在酒盟的这段时间,武功也并非毫无精进。一路奔逃,他虽然气喘吁吁,但也还能勉强支撑得住,左避右闪,两人已经跑出很远。 眼看前方一溜屋瓦已经跑到尽头,赋云歌看准对面的房顶,抬起东方诗明的胳膊,大喝一声:“快跳!” 两道房顶之间,距离着实不短。东方诗明深吸一口气,登时朝那边纵身跃出。 就在他的鞋跟刚刚离开瓦片的瞬间,后面溪紫石的攻击如密雨般袭来。 赋云歌咬紧牙关,抽剑奋力挡格。“当当”几声清脆的爆响,赋云歌连连倒退,手掌酸麻无比。 同时,东方诗明已经爬到了另一侧。见到赋云歌危在旦夕,他连忙掣扇相救。 纵然一道银光,团团在半空舞成一朵飞花,飞跃两端的鸿沟,切开疾驰的雨花石。 赋云歌看准时机,运起浑身力气,朝对面一跃。回旋的银扇紧随其后,赋云歌右手一抓,稳稳拿住了那把飞回的扇子。 东方诗明在对头伸手拉住赋云歌,两人好算有惊无险。看着背后即将追来的溪紫石,两人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但是,就在这时候,房屋之下的街巷间,传来一阵援兵的脚步声。 “他们……在那里。你们,快追!”溪紫石戟指一抬,对下面的军队吩咐道。 众士兵虽然是半夜行动,但最喜欢追杀这种差事,因而一听到命令,立刻抖擞精神。 东方诗明和赋云歌对视一眼,立刻朝远处拔足狂奔。身下传来兵甲交击的嘈杂声,一众追兵立刻紧紧跟着两人的踪迹追赶而去。 喧嚣很快散去。而在原地的房顶上,独留溪紫石一人,静默伫立,拂袖晚风。 藐视远空,他抬手抓取了一把缥缈的血雾,不由嗟叹。 置身此地,他倒很有感慨。不过现在也不是他感慨的时候,头脑渐渐清醒,他也得准备干点正事了。 另一边,东方诗明和赋云歌在大小街巷间钻营,绕来绕去,力图甩下追兵。 “后面大概有三十余人,而且可能还会增加。”东方诗明侧过头,朝后看了一眼道。 赋云歌点头:“他们不太好惹。咱们避免冲突为上。” 两人再度决定,像刚才一般故技重施。跑出一条狭窄的巷子,他们眼前一亮,登时分头跑去。 紧随其后的一众士兵见状,立刻有秩序地分成两队,步调不减,分头追去。 听着蹭过耳畔的风声,身后的脚步声紧追不舍,赋云歌不禁眉头一皱。 这些人数,自己或许还好说,就不知道东方诗明能否平安了。他得尽快脱身,然后回去支援他。 做出决定,赋云歌立刻开始转动脑筋。身后十几个武功不俗的追兵,还不知道会不会有更多人围追堵截,他得尽量保留实力。 忽然,他看到身边的一家大门紧闭的店铺,上面挂着一条窄窄的门匾。 计上心来,他登时卯足力气,两腿凌空一蹬,身躯便如轻盈飞燕般攀越而上。 他一溜烟扒上店外的高墙,纵身翻了进去。店铺大门和正堂连着一道窄小的院子,赋云歌两步跑过去,发现木制的店门无人上锁。 心内一喜,赋云歌忙打开大门,正要进入,却听到身后高墙,那群追兵正试图爬过来。 “岂能让你们如愿?”赋云歌低声嗤笑,两步跑回,抽剑在高墙边缘一阵乱划。 片片碎石屑被削落,正待翻进来的追兵,见状登时吓得不轻,仰头栽下墙去。 跟在他们后面的追兵同样看见了墙内剑光琳琅,如同雪花片片,在瓦片后面闪烁。 既然无法跃墙而入,智慧的他们立刻蜂拥到紧闭的大门前,打算撞门而入。 赋云歌在墙内,也听到了门外喧哗声都挤到了门前位置。他舒了口气,立刻快速奔回屋内。 有人手持火把,同时店门外也挂着两串暗淡的灯笼。光芒把门前水泄不通的人头照得锃亮,同时,也暗暗照红了窄窄的牌匾。 “正弘布坊”。 虽然外面是一扇坚硬的铁门,但在众人八仙过海之下,很快两扇大门便被粗暴地推倒。 痛苦被撕裂的门栓发出“嘎嘎”的响声,但最后还是被砸在了地上。 大门一经推开,众人立刻潮水般涌了进去。地上的铁门千疮百孔,凹凸不平,成了他们踩脚的垫板。 众人跑到正堂的木门前,在先两人立刻挥起武器劈砍,没两下就把木门砍成了柴火。 但就在两道木门也七零八落之后,门后漆黑的正堂,顿时笼罩了众人的五官。 第四百四十九章 枯井神水 门后,一片沉寂。 狭窄的门口,连外面的灯火也很难照入。众人只能依稀看到地面簇拥的影子,连伸出手,都看不清自己的手背。 刚才还热血上冲的众人,见状很快冷静下来。迅速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与刚才的喧哗大相径庭。 里面,是一片遮掩朦胧的黑暗。 在前几人见状,互相示意之后,决定小心地探入进去。其他人紧随其后,以防被用计拆散。 然而,就在最前一人刚走出两步,忽地便听到,来自前方的一声风唿! 不及反应,一物绝快地飞来,最前一人登时眼前一黑,便摸不到自己的头了。 同时,就在他身侧之人刚要退后防御,来自天板的动静接二连三,飞快抛下。 最后几人,靠着一点点光线才能看见,朦胧里满屋绶带,纵横飘舞。长带一段似乎连接房梁,而另一端…… 他们的目光还没看清,几口与人头一般大小的坛子就扣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如倒盖茶碗一般,盖在了他们头上。 另一端,连接的就是这些捣染料的陶坛。 赋云歌坐在房梁,看他们错乱之中挣扎着的模样,不觉好笑。 刚才,就是趁着他们砸门的时机,他用这里最不缺的布匹和染缸,做了这么一出简单的机关。 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动手能力,只见满屋飘带如仙,另一头扣着一堆呆瓜,实在很有意境。 “嘛,就叫……仙人遛呆瓜好了。”赋云歌想了一想,一边说,一边纵身跳下。 没过多久,一屋的追兵,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麻利解决了。 心系东方诗明的安危,赋云歌趁增援还没赶来,立刻抽身奔向后堂。 很快,一场明晃晃的爆炸,裹挟着扎眼的火光,吸引了整个马市里追兵的视线。 赤条条的火浪,在半空舔舐着四周的血雾。光焰逼人,看上去无比紧急。 赋云歌则已经抽身离开。回看一眼烧得正旺的火势,赋云歌摸了摸心窝…… 毕竟炸掉人家的屋子,想来还是很不道德。不过这也是迫不得已,只希望他们不要怪罪,回头让龙陶赔他们一个新的店面好了…… 而在另一端,东方诗明避免与之交锋,弯弯绕绕之下,一干追兵也渐渐没了耐心。 就在这时,爆炸声与灼人的炽焰,冲进了他们的感官。 “那边发生甚么事了……” “过去支援那边!” 一阵喧闹声,在东方诗明身后响起。见他们意见相左,东方诗明抓住机会,鼓足气力快速逃走。 本来主张继续追的人,见东方诗明一眨眼没了踪影,也就不再坚持。 很快,方才紧追不舍的群人,立刻朝着火焰升起的方向奔去。 马市的街道间,穿梭着一队队匆忙的身影。 而在马市以外,靠近磨玉刀斋的草野地里,一道身影静静凝风而伫,身躯随着枯草的梢头微微摇晃。 东方诗明一路跑过来,在前面看到了赋云歌。赋云歌也看到是东方诗明平安无恙,内心的紧张也渐渐平复。 “刚才真有够惊险。”东方诗明擦擦汗,脸上苦笑着。 赋云歌抱臂皱眉:“那个溪紫石也真是……玩得真大。说是看看咱们的本事,这分明是奔着赶尽杀绝的办法来的。” 忽然,他又问道:“对了,他刚才给了你什么东西?” 东方诗明也反应过来。刚才在离开小院之前,溪紫石往自己手心塞了一团什么东西。 刚才一直急着逃跑,那团东西还紧紧捏在手心里。东方诗明连忙展开,却发现是自己开始时送给他擦嘴的布。 但是,现在的布面上却已经被镂空。而镂空的字样,就是溪紫石传达给两人的信息了。 看着布面上被内力镂空的文字,赋云歌两人,脸上的表情渐渐复杂起来。 ………… 汀洲一望,风烟围洲,沙草皎白。 柏无缺紧随鹿山苓,自平日的山房草庐绕道小径,穿梭层层蒿草,来到一口被杂草掩盖的枯井旁边。 若有若无的腥味,让柏无缺不觉惊讶。这么多年来,他竟然对此地一无所知。 传闻中的琉璃海水,就被鹿山苓封存在这口井里,每月取用。 两人合力搬开上封的石板,压在井边的是一条生锈的铁链。鹿山苓上前扳住链条,晃了晃上面的黄铜老锈,眉头紧蹙。 柏无缺守在他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喘。 头顶微风吹拂,四周狭长的野草晃动起来。柏无缺帮鹿山苓清理开周围的草,随后又不安地站回原地。 “要多少?”鹿山苓扭头问。 “大概……三斤。”柏无缺想了想,沉静地回答。 鹿山苓点点头。大致打眼看了下井底的存储,他心一横,运功附着在细长的铁链上。 登时,悉窸窣窣的声音,沿着链条顺流而下,贴着石壁发出一连串深邃的响声。 最后一声是清脆的“啪”拍击水面的声音。沉在井下的木桶受到牵引,霎时游龙般围着井里浅浅的水位绕了一圈,然后“噗”地窜出水面。 精光在井底闪烁,晃动的波光粼粼,仿佛满载一桶星辰。 井口外的鹿山苓,感受到铁链的重量,再一吸气,满满一桶琉璃海水飞窜而来。 “哗啦啦”一声,玉璧似的水波飞出井口,跃上半空。铁链失重,同样被搅到空中,看上去如同龙蛇飞舞。 鹿山苓一指奋力,真气叩击在飞旋的木桶上。霎时木桶直勾勾跌落,最后不偏不倚,稳稳坠落在了泥地上,里面的水半点都没浪费。 晶莹的光波,在桶里闪烁着不安分的涟漪。上面挂着一串细小的浮沫,很快散去,如同龙鳞凫水,甚是好看。 水纹如有千层,乍一看还会花眼。渐渐桶里的水恢复平静,里面还好像有珍珠上下游动。 “这……就是琉璃海水。”柏无缺头一次看到这种宝贝,语气中透露着惊奇。 鹿山苓瞟了他一眼:“废话。” 三斤不多不少,不过还没盛满整只木桶。鹿山苓掂了一下,随即递给柏无缺:“你拿去吧。这……就算是我给下界天出的一点心力吧。” 第四百五十章 星火不孤 柏无缺提过来,沉甸甸的。水光倒映在他的手背上,看起来好像生出的彩色的鳞片。 “你还有多少留着自己用?”柏无缺看了一眼那口井,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谁料,鹿山苓淡然地摇头:“里面快要没了。剩下的量,应该不够用一次的。” “这……”柏无缺听到这话,感到有些歉疚了。 天空时而有乱雁飞过,很快隐匿在丛烟横飞的山头。 鹿山苓看了一眼远处的天,淡白的浅色,一如他瞳孔的倒影。 “不用你来操心。”他鼻子哼了声,“上次,南山云游回来给我带了新鲜的海水,距离现在才过不久。等到下次再用,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你不会是要……”柏无缺脸上闪过一抹苦涩。 鹿山苓倒看起来比他轻松很多。他拍拍石板,示意让柏无缺帮忙放回去,一边毫不在乎地说:“这件事困扰我多年,也早想做个了断。如果没成功,就当去陪南山罢了。” 柏无缺已经知道了鹿山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听他如此轻描淡写,心里一阵难受。 毕竟,鹿山苓的意思,无异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两人再度把石板归位,拿铺盖的杂草盖在上面。 一前一后,两人踩着小径,一路回返山房草庐。 山阴的空气湿润而凉爽。秋意在此地停驻,浓云清风的爽朗盘绕在每一株草茎间。 草庐一如既往飘着青烟,看起来有种陶然幽美之感。鹿山苓踩着沾露的草鞋进屋,也把柏无缺让了进来。 柏无缺考虑着三斤琉璃海水的运送问题,转身想去做一张桶盖。鹿山苓看着他起身去忙活,躬腰呼唤出自家松鼠,同样起身走去忙活。 不多时,手持一条柴刀,正劈砍着木板的柏无缺闻到了屋里飘出的淡淡茶香。 “进来吧。”紧接着,他听到鹿山苓在屋里叫他。 柏无缺想了想,最后还是丢下柴刀进屋。 “怎么?”他刚踏进门槛要问,就看到中央桌子上,摆着两盏绿莹莹的茶杯。 香味就是从杯中飘出来的。柏无缺嗅了嗅,感觉有几分熟悉。 “午叶香丁。尝过的最好的茶,你也……来尝尝吧。” 鹿山苓声音低沉,但却让柏无缺身躯一震。 看着桌上的两杯热茶,柏无缺仿佛眼眶被热气熏到了,微微有点刺痛,继而有点想要掉眼泪。 午叶香丁。他很久之前似乎听说过,但没有尝过,据说是师弟发现的,鹿山苓从没邀请过他品尝。 脚步微微动了。他仿佛看到了那晚声嘶力竭的自己。 一句“我会超越他”的誓言,虽然当时无比肯定,但现在想来,心底也有些嘀咕。 不过,眼前的鹿山苓……或者叫师父,已经给予了他改悔、奋发的期望。眼前两杯茶,代表的不仅是慰劳,更是对两人过往的,轻轻一笑而释。 柏无缺怎能不感动?他脚步越来越快,直到桌前,他躬身端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霎时,热腾腾的香味弥漫唇舌。挥之不去的温暖,让他更感到之前自己的愚昧,以及一种包裹周身的懊悔。 鹿山苓看着他,一言不发。 轻轻一声,杯底叩响桌面的声音,柏无缺倒退一步,想眼前的鹿山苓,郑重其事地,拂袖一下跪倒。 鹿山苓眯起眼,随即起身,将他扶了起来。 期间,两人没有一句话的交流。 直到傍晚,汀洲一望的沙岸边,一道孤帆泊着斜阳远行,渐渐化成江面的一点。鹿山苓独自倚在岸边,随风晃动着脚跟。 采撷一条芦苇,很快苇花化成丝丝白絮飘走。有几根挂在鹿山苓的头顶,被肩上伶俐的松鼠用爪子扒拉下来。 他丢掉芦苇,伸手逗了逗如影随形的宠物。再看时,远江的孤帆,已经不见踪影。 ………… 山峡掩蔽,血雾缭绕。随着一蓑孤影漂泊而去,老鹫山前,希望重燃。 悬灯武僧与醉尘乡两人连日探索,由于需要随时清除血雾影响,进展非常缓慢。不过时间过了这么久,他们也已经大致有了处理的头绪。 而且,在这血雾最浓郁的地界,了无人烟地努力,并非是徒劳无功。 狼尘烟已经离开,但是带来的消息令驻扎此地的众人无比欢欣鼓舞。 本以为他们的探索多半无用,却没想到竟然是这道反扑大计极其重要的一环。 得知这个消息的众人,无一不重新振奋精神。仿佛复生一般,大家的精力空前饱满起来。 泊船岸边,醉尘乡看着河滩下的条条不停鼓动的血脉,眼直直地愣神。 黑暗与混沌,污浊与无助。他们在这里待了够久了,也是时候出去透透气了。 身后传来泥泞的脚步声。听着叮当作响的禅杖声,醉尘乡照礼扭过头。 “阿弥陀佛。”悬灯武僧靠近,先躬身作了一揖。 醉尘乡点头还礼。随即,又把视线低下,瞟着脚底漆黑的尸泥。 随后,彼此无言。 醉尘乡向来寡言,在这里也是如此。悬灯武僧本就是佛门名宿,平素话也不多。 不过两人在这处绝望之地,度过这段时间之后,也能感受到彼此隐藏的热忱。尤其送走狼尘烟之后,他们的目标,一如既往地明确了。 “大师……”醉尘乡先开口了,“何妨同去血雾地洞一观,以保万全。” 悬灯武僧毫不犹豫地同意。他掣起禅杖,与醉尘乡并肩同行,朝着黑泥肆虐的远方而去。 ………… 而在清源地界,自那一夜后过了整整一天,金戟七派峡谷之中,似乎隐隐有了动作。 为首者自然是赋云歌和东方诗明两人,此刻的龙戟山门,人满为患。 他们在伺机而动。 拥挤的人群,却并没有如何喧哗吵闹。他们都是金戟七派出身的子弟,时况紧急,他们不约而同整肃队列,人与人之间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最前方者,是龙陶和青琨两人。作为龙凤双戟翘楚,在上次七派混战后他们也拥有了足以令七派之人信服的能力。 第四百五十一章 外应里合 这一大队人马中,并未见到何掌门等人。再仔细看去,能够发现汇聚的众人,都是来自七派的精英,毫无冗余。 至于何掌门等人,则需要暂时留在此地顾守了。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踞身龙戟山门高处,视线好到可以看见峡谷以外。他们目不转睛等待着“变数”的到来,以随时配合溪紫石的计划。 时间分秒流逝。天色渐暗,透过血雾,仍然没有等到那道明亮的窜天光火。 赋云歌两人心里也渐感煎熬。因为他们能否成功突围,就在此一举了。 天边山头的黑暗已经吞噬过来,如同蔓延的巨网。夜风猎猎,在高处盘旋起来,但两人非但没感到凉爽,掌心还在不停出汗。 只求……溪紫石不要临阵变卦。 视野所见,也渐渐深沉下去。仿佛缓缓拢起的手掌,黑洞洞的颜色把血雾的颜色灌染了。 但,就在这一顷刻,就在众人忐忑不安之际,登时在血雾包围的远方,响起一声刺拉拉的尖啸!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紧绷的神情,骤然缓解。继而是一道朦胧的光焰,直窜上高空! “快走!!”赋云歌和东方诗明立刻朝身后众人大喝。 兵分两路,一者自后山涌下,一者顺阶梯攀爬。不多时众人便在山下汇合,立刻摆开行军阵势,在先突围者跨上马匹,绝尘向谷外杀去。 而在此时,九彻枭影后方乱成一团。 突如其来的袭击,引得在前守备的军力陷入混乱。加之前夜马市的变故,更让他们惊诧无比。 就在群龙无首之刻,溪紫石凌空踏步而来。 “马市里还有余孽。这次,我要你们务必抓住他们。”他冷冷地吩咐。 看着主帅面若冰霜,一干士兵自然不敢懈怠。近半数守卫包围圈的兵力被全数调离,这恰恰给金戟突围准备了最好的条件。 溪紫石呼喝着,仿佛无比焦急。 马市里哪里有什么余孽,刚才不过是他在自导自演。不过为了表演完美,他把那日葬身布坊的几具遗体“借”来,等会还要靠他们来圆谎。 看着包围圈所剩无几的守卫,溪紫石嘴角一翘,淡淡转身,也向马市跑去。 峡谷前头,黄尘纷扬。骏马腾奔不止,四蹄踢踏奋力昂扬。 “驾!”赋云歌勒着缰绳,不时怒喝一声。 身侧渐渐昏暗,但耳畔仍是滚荡的马蹄声。东方诗明就在他右侧,身后是金戟锋鉴近半数的突围力量。 峡谷两壁渐宽,仿佛敞开的口袋。看着前方沉寂在暮色中的平原,赋云歌精神抖擞。 “我们向东而去,一鼓作气。”东方诗明在旁边镇静地说,赋云歌确认地点头。 身后,龙陶和青琨紧紧跟随,同时率领者千百弟子。漫长的峡谷道,看上去有如激流涌过,紧贴着两壁飞驰,漱出激动的浮沫。 眼看到了峡谷出口,东方诗明给身后龙陶打了个手势。 龙陶会意,立马鼓足嗓门,朝后一声呐喊:“全体警备,亮戟突围!” “噌噌”一阵齐刷刷的响声,仿佛星辰破云霾,目不暇接的戟尖闪烁着光点,随着奔马颠簸不断晃动。 千百条长戟,迎着山外义无反顾,奔冲而去! 赋云歌两人,似乎已经能看到山外黑压压的阵势。而今不管怎样,箭在弦上,他们没有回头的路了! “杀出去!!”赋云歌高喝一声,背上飘渺剑铮然出鞘入手,他凛然一挥,拍马首先冲上前。 东方诗明同样展开折扇。银锋如钜,光芒入眼一瞬间,腰间悬挂的长鞭同时入手。 这是白蒿偷偷给他放进来的。头一次发现是在突围闯入峡谷时,而这第二次使用,便是突围闯出峡谷了。 龙陶不甘示弱,同样跃马上前。锋从磨砺,他继承的,是金戟锋鉴最响亮的名号! 前方,本就惴惴不安的九彻枭影军队,见到毫无防备突袭而来的金戟锋鉴,更是军心大乱。 “告诉众人,不得恋战。”东方诗明回头对青琨强调一声。 青琨应声。同时包围已经围困而来,众人立刻鼓足勇气,面对曾经无法战胜的敌人,决然地挥起了手中璀璨的戟锋。 赋云歌拍马在前,龙陶紧跟在后。两人不忘突围本意,死死向东而行,带领身后队伍不断摧枯拉朽。 “看招——白龙出水!”龙陶一声大喝,戟头泛起银光,双臂交叉而运,宛如神龙双分。 赋云歌知道龙陶的实力,自然无需过多担忧。 而他,更关注的则是自身的一点点变化。 回想起师父送给自己的石碑,以及服食太岁后的变化,他的武学门路,似乎开始窥得新道。 剑锋着雾,随心而行。赋云歌不再怀疑自身,将功力凝聚于双臂经脉,流畅自得。 忽忽云气,在他的剑招之间游走。伴随着真气流泻,灰白淡雾越加浓郁,有如仙地剑舞,凌然不拘于形。 “云弈飘渺,怒剑九腾。” 驰剑声落,飞雾走红。鲜血洒下马蹄,突围之战势如破竹。 紧随其后,大队金戟七派子弟纷纷纵马扬威,鼓足气势,拼命朝外拥杀。 峡谷前,黑压压的尘土高卷起来。鼓噪的杀声震天,金戟七派簇拥着阵列,不断向外冲杀。 “别让他们逃了!” 前面又有堵截而来的兵力,赋云歌和龙陶等先锋不折不挠,奋力不屈。 马前的敌兵不减反增。加上黑夜朦胧,赋云歌渐感眼前吃力。 背后龙陶一招“蜃龙归云”,连续刺死几人。兵戈交击的声音不绝于耳,赋云歌回剑支援,却不料耳畔传来疾厉的风声。 余光瞥见处,就已经是一口板斧砍来的残影。赋云歌心头一惊,连忙侧马欲避。 骤然,危机之时,身后一道呼啸而来的鞭影刺来,“铿”地抽开了斧头的锋芒。软鞭再一缠绕,登时把那柄斧头夺了下来。 赋云歌抽剑已回,见状立刻趁隙出手,将那边的敌兵削死。 回头一看,刚才出手的正是东方诗明。 “全神贯注。”东方诗明向他一笑,“他们急了,说明我们快要突围出去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雪漱新梅 赋云歌还想称赞下他鞭法的厉害,但转眼又看到杀来的敌军,也就只好把话吞在肚子里。 不再轻忽,赋云歌抖擞解数,气海翻腾,眉眼如星,霎时剑起斫落,如无人之境。 横飞的烟芒,如同冷霜下覆。龙陶见赋云歌神勇非常,惊讶之余,立刻拍马紧随,手中长戟同样一丝不苟,矫若惊龙。 东方诗明见状,同时看顾着前锋和后面的大批队伍。青琨随时配合,队伍虽然时紧时散,却好算没有中断,仍旧紧紧连接着,无从突破。 马上的金锁罗刹阵,同样威力不俗。虽然突围时稍显吃力,但有青琨的随时指挥,也能够力保不失。 在厮杀中不断朝外围拥去,拦截与突围双方都豁尽全力。 而在马市之中,听着渐渐远离谷前的喧嚣声,溪紫石心里的不安感也消散了。 他倚靠着无人发现的窄巷,耳边唯有困顿黑夜彼端的厮杀声。四周都很寂静,他的头脑也非常清醒。 “留给你们的时间,可一点都不多。”他仰望着头顶的屋檐,自言自语,“别让我失望啊。我还等着靠你们……去救出我的阿甜呢。” 轻叹了一声,竟然能看到一点淡淡的雾花。溪紫石眼前一亮,随即摇头苦笑。 原来……秋天已经过了很久了。 ………… 三更漏尽,雾外星辰浅淡。穹顶之下,一口从未见过的冷剑飞奔,迎着最为喧嚣的所在而去。 同时,清源地界边缘,赋云歌等人率领的队伍,行将突围到最后一刻。 赋云歌、龙陶身上,此刻都被割开了数道伤口。遑论身后众人,经过漫长的突围,都已经受了轻重不一的伤。 没想到半数的敌军,都能让他们战斗到这种地步。 东方诗明喘着粗气,回头看一眼穷追不舍的九彻枭影,汗水顺着眉心流下鼻梁。 前方的敌军已经很少。赋云歌等人放慢速度,一面策马照应后方,一面维持着整个队伍的统一,此刻都有些筋疲力尽。 “闪开!——玉鸣溯锋!”龙陶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声惨嚎,犹在力战不息。 青琨的金锁罗刹阵,此刻也因为众人疲乏难当,而不攻自破。现在的所有人,都在用毅力挥舞着长戟。马声嘶哑,坐骑们一路突围,也已经难以维系了。 东方诗明再看一眼前方,那是他们突围成功的终点。可是因为身后追兵,他们的终点,却迟迟难以抵达。 休说别人。哪怕是他,此刻手臂负伤,浑身乏力,连挥扇舞鞭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这些九彻枭影的兵力……果然非同一般的难缠。 赋云歌的喊声在后面响起,剑刃如弦,铮璁在耳。 东方诗明感到一阵眩晕。不过眼下他不容休息,必须回去支援赋云歌他们。 但是,就在他刚刚掉转马头的一刻,忽然身后袭来一道冷香,威压横扫,令他神志顿时清明。 人未到,横肃的气氛已经卷地而至。 东方诗明蓦地回头,眼前是惊讶,也是难以置信。 这样的力量……莫非是…… 还未出口的名字,一道冷然剑锋,飘梅花万点,染一地寒霜,有如乾坤照素魄,北马纵骄声,穿林而来! 熟悉又陌生的剑锋,有如随即步出的,熟悉又陌生的人。 青丝与银发交错,看上去比记忆当中遒劲更多。衣衫翕动,吹来迎面梅香,更像三九苦寒的绝崖琼枝,芬芳吐艳! 来者与东方诗明一照眼,便立刻如风般掠过前阵,朝后方激战之处而去。 遍地留下梅瓣银霜。东方诗明立刻朝那边看去,心中既惊且喜。 而在后方,赋云歌带领众人英勇抗击来敌,虽然气空力尽,但仍然顽强不屈。 “撑住!”他挥起长剑,持续催发太岁之力。此刻真气渐枯,反倒是隐藏太岁之中的神秘火气,开始如苏醒般源源而来。 每运一剑,经脉便一阵灼热。他从未有过如此体验,虽然不明白是好是坏,但眼下也来不及想那么多了。 赫赫焰息,使得飘渺剑更显威势。赋云歌不明所以,只感到每一剑刺出,手臂便炙热一分,现在好似火烧,令他隐隐不安。 龙陶几处负伤,此刻戟锋上也混杂着他的血。傲骨不屈,他仍然威不可犯,人戟浑然,好似进入了忘我之境。 然而,身边仍然不断有战友倒下。即便两人再拼命,眼前敌人,仍是杀之不绝! “可恶……可恶!”龙陶两眼通红,声音扭曲,好似要将牙齿嚼碎。 他绝不想再看到上次的惨况。手足横死,尸骸遍地……他不愿再体味一次,那样的无力感! 赋云歌心头同样焦急。现在麻烦难以甩掉,他们前进更加迟缓。若再拖延下去,等到另一半的敌军赶来,情况就更糟了。 手心的汗瞬间被火气蒸发。赋云歌心头煎熬,可是同样难以扭转下滑的局面。 但是,就在他心乱如麻,难以抉择的瞬间,一道寒光虹影,登时自他身后,滚滚吐现! 冷气袭来的同时,极寒之香如同否极泰来,广涵八面,气盖四野。 熟悉的威压,清爽的气息,令被炎气支配的赋云歌,四肢百骸同感无比通透。众人肩头霎时落雪飞花,湛然盛梅落英华,一洗满林披琼色。 随之,一手按上,赋云歌瞬间感到浑身热气被压回气海。惊喜回头,却只见满目琳琅影,飘下簌簌琼梅如雨。 而九彻枭影群兵见状,登时大感惊异。 这样的梅花……曾经在黑水天垒,有人是见过的! 然而,不及思索,不及反应,并地万梅起霜涛,正红吐艳一刹那,无数罪恶只得就此含恨告终。 一品红梅身手绝快,瑟瑟真气满袖入剑,而在铮然剑锋插入地面一瞬间,黄尘飞壤,顿时化解作万点梅花,横舞开来。 “琼海,落梅潮。” 霜风扫荡,摇落红梅如潮。眨眼间,消弭方才的大半喧嚣,地面不留鲜血,只有和梅而卧的一众敌军遗体,芬香依旧,留情不留命。 第四百五十三章 澄心一调 “这,这……” 龙陶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禁大为讶然。 在如斯美景中,绝快而干净地取人性命,这样的能力,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而另一旁的赋云歌,则看着师父的背影,看着他的变化,心头一阵起伏。 师父这段时间里,似乎又苍老了一些。头发黑白相间,与原本大为不同。 而且,那柄宝剑……也与原来的不同了。 就在赋云歌思考之时,东方诗明按辔徐徐骑马过来。 同时,一品红梅一招之威,震慑了剩余的所有敌人。天堑般的差距令他们战意全无,立刻快速掉头,四散而去。 凝望着他们逃跑的背影,一品红梅缓缓提剑,随身抽出一条手帕,擦拭去剑上的污垢。 铮明红梅影,在剑身上闪烁着秋月般的寒光。与原先的红梅剑大为不同,此剑更带有一股宗师铸就的气度。 “师父……”赋云歌策马上前,驻足于一品红梅背后。 一品红梅缓缓收剑,回过头来。而就在这一刹那,赋云歌才得以仔细看清,一品红梅确实沧桑了几分,较之原来,似乎更年老了五六岁。 “小子,你我有段时间没见了。”一品红梅声音也低沉了一些。黑发间夹杂的银丝格外明显,难以掩盖。 东方诗明也上前来。毕竟三人是老熟人,重逢之喜,不言自明。 “这些人力……不妨先迁移向东。来得匆忙,本也没想到能碰上这样场面。”短暂寒暄之后,一品红梅皱眉看着远处,“或许可以先往兆封明邑安顿。” 赋云歌点头:“我们也是如此打算。只是没时间和慕容城主打声招呼。” “倒也无妨。”一品红梅却并不以为意,“你们率众人赶来,我先过去一趟告知,也就是了。” “如此甚好。”东方诗明颔首,“有劳……前辈了。” 一品红梅并不拖延,与两人辞别后立刻纵身而去。林间一片阴暗,很快就不见了他的身影。 这时,龙陶等人才慢慢凑了过来。 “这是你的师父吗?”龙陶看着一品红梅离开的背影,向赋云歌问,“他的修为,很高深啊。” 赋云歌只是点点头,没有回答。 他此刻更在乎的,是师父这段时间的变化。刚才时间紧迫,等到了兆封明邑,他必须再找师父仔细问问。 回头看了下没有更多追兵来袭,他们几人都放下了心。虽然突围几多变数,但好算结果一切顺利,他们突围成功了。 东方诗明和赋云歌、龙陶驰马奔回队伍前方。一声号令,所有人鼓足精神,加速朝着兆封明邑的方向赶去。 ………… 同一时刻,夜半深更,三教地界,仍然重围封锁。 尽管宿九琴与律定墨及时主持了青崖书院大局,但是很快,九彻枭影的包围又扩张到了露岩观和悬灯寺,形成一张踏平地形的巨网。 这里,哪怕是一只飞鸟,也很难飞越。 露岩观与悬灯寺方面,很快与青崖书院形成纽带,互为攻守。因而即使九重泉率领的军队几番攻打,目前三教驻地仍属平安。 ——不过,这样的平安,也是以不占优势的牺牲为代价的。 夜深未明,青崖书院高层,蔚秀阁内,灯火仍然不息。 面对严重不利的局面,律定墨彻夜难眠。 九重泉自那次之后,很少亲自上阵,但意图也很明显,便是牵制自己和宿九琴两人。这样僵持下去,将会有更多三教之人牺牲,三教作为下界天重要屏障,将濒临失守。 可是,他们又能有什么好的办法,解决眼下困境呢? 每次想到这里,思路都会陷入死胡同。律定墨渐感头疼,按着太阳穴疲惫地眯眼。 若是,能有什么变数出现,就好了…… 头脑渐渐开始混沌,但却并非是想要入眠,而是脑仁更加刺痛。律定墨轻叹一口气,仰起头晃着脖颈,暂时放松。 忽然,雕花窗棱外,一阵清风扫入。吹动桌案的淡墨微微涟漪,好似莲花含苞。 叮咚如清泉的音律,如同流苏摇风,如同垂云低语。绝美的弦乐清凉无比,霎时流入头脑,令律定墨精神一振。 叩冰之音,每一调都仿佛轻敲在心头,一涤层层阴霾。继而是风谷希声,万壑有声含晚籁,仿佛眼前琳琅着晚霞飞谷之色,更加心旷神怡。 地籁轻摇,仿佛安抚婴孩的手掌。桌前文竹盆栽同样有感,渐渐绿意层叠,土壤破苞,如同静谧的伴舞。 律定墨方才的头疼一扫而空。仙音绝非人间物,洗耳一闻叹何如。他慢慢起身,看向窗外的身影。 丛竹环合斑驳影,林间一弦独自明。宿九琴孤身抚琴,眉眼如水,仿佛置身太古。 不多时,弦音止息。 他慢慢睁眼,起身,将宝琴踏莎行一掠收起。律定墨站在屋里与他对望,宿九琴嘴角浅浅一抬,走进屋来。 “看你心烦意乱,此曲助你清心。” 进屋后,宿九琴一拂衣摆,扫去座椅薄薄的灰尘,靠身坐下。 律定墨苦笑:“昔日向你讨教琴艺,看来我修为仍是尚远不足。” “弦音并非只是力量,也是静心的法宝。”宿九琴微闭双眼,淡淡说道,自己似乎还在回味刚才所弹的曲调。 “当年向你请教一招黄钟正声,等此祸弭平,不知你是否还肯不吝赐教。”律定墨起身找茶,一边和煦地说。 律定墨所说,正是那招“太玄姑射”。此招是当年宿九琴所创,共计阳律六调,律定墨只请教了黄钟正声一招。 回忆起当年,宿九琴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但他随即又叹了口气:“若有时间,定与你再论琴艺。只是等此祸之后,我或许便不得安生了。” “哦?”律定墨已经将茶具找来,翠色的瓷杯晶莹剔透,灌清茗于其中,更显芬香。 看律定墨眼中不解,宿九琴也只好摇了摇头:“还是我那师弟……” 律定墨被他这样一说,顿时明白了:“是乐悬行?呵呵……那实在难怪。” 第四百五十四章 攀山入院 想当年,玉振江潮·宿九琴的名号,时常与另一人相提并论。律定墨因缘际会之下结识了宿九琴,也对另一人的身份有所了解。 乐悬行作为宿九琴的师弟,虽律定墨从未与之谋面,但早听说两人性情有别,宿九琴并不很喜欢与之相处。但后来宿九琴隐居满潮秋色,乐悬行也很快销声匿迹。 “他找你有事么?”律定墨将泡好的茶递给宿九琴,“暌违多年,毕竟同门之谊,见一面应也无妨。” 但宿九琴一脸不悦地接过茶,叹息了一声:“想来是他寻找多年的‘步洪铜钲’有了眉目,想来找我学了那阳律六调。” “步洪铜钲?”律定墨身躯惊讶地朝后一斜,“传闻中的正音之器?” 宿九琴点点头,但似乎没兴趣继续把这个话题聊下去了。 他轻啜了一口热茶,唇齿立即留香。心头稍缓,他转而看向律定墨:“不说这些。眼下身陷重围,可有解决之法了?” 律定墨苦涩地摇摇头:“唉……尚且没有眉目。” 他虽然身为青崖书院之主,但却常年漂泊在外,很少回山门打理事务。因而鲜少面对这种情况,他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宿九琴同样微微蹙眉。不曾想来到下界天后,才发觉情况远比想象的棘手。看来传说中的八百年一劫,真的快要到来了。 凉风吹来山下的风气,带着尘土和落叶的萧瑟。 两人一时无语。律定墨继续凝眉注视着桌案上半就的书策,沉吟思考个中关键。 但是,渐渐随着风声凛冽起来,似乎也送来了山下的一些……喧嚣。 宿九琴对声音最为敏感。他率先站了起来,朝窗外细细看去。 好像是来自山下的声音,有激烈的叫喊……还有,战斗的声音。 “你也来听。”他伸手拍了下律定墨的肩头,低声示意。 律定墨虽然刚才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但为了专心致志,仍然忽略掉了这股噪声。但现在宿九琴竟然让他也来听,恐怕确实不简单。 律定墨也搁下笔,站起来边听边看。声音在蔚秀阁听来细若蚊蝇,窗外的视野依旧如故,但专心聆听之下,仍然能察觉到,山下,好像发生变故了。 听了一会儿,宿九琴侧过头,肃然看向律定墨。 律定墨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摇摇头:“青崖书院的戒岗,与露岩观联成防线,一有危情会立刻传讯上山。” “那……就不是被偷袭了。”宿九琴说。 灯烛的光束透过窗棱,在外面的地面上好像碎掉的琉璃。两人背影投射而出,看不出紧张或是别的情绪。 “我出去看一眼。”少顷,律定墨待不住了,抽身要从窗户纵身而出。 但是,宿九琴却在瞬间抓住了他的衣襟。律定墨一怔,却听他说:“别急……你听现在的声音。” 方才紧迫的心,被宿九琴这样讲,又很快沉静下来。 律定墨静心再听,却发觉原本山下的声音,像一条曲线一样正在逼近蔚秀阁。 他顿时脸色一变。若是仔细思考,就能够听得出,渐渐洪亮的呼喝声传来的位置……已经是青崖书院的山间哨岗了! “有什么东西上来了。” 宿九琴望着外面漆黑的暗夜,如同一团浑浊的粥,冷声说道,“而且……所有人都没能将它拦住。” “它,是冲青崖书院而来的。”律定墨顿时明白了。 好像点燃的引线,渐渐入耳洪亮的声音,飞快地冲上高悬的青崖,跃入书院的领域。 宛如黑夜的潜行者,宛如逆流的飞鱼。沿山所有的焦点都汇聚而来,而“它”的目的地,正是青崖书院的深处! “来了。”宿九琴说道。 律定墨同时感到一股逼面而来的威压。既然已经找上门来,他作为书院之主,自然也没必要藏头缩尾了! “哗啦”一声,《仁王纪典》再度跃然上手。不等宿九琴拉扯,律定墨已经飞出了窗外。 同时,石头小径对端,两条黑漆漆的身影,一前一后攀越而来。 威压正是自此而来,律定墨心头一震,但随即平复心情。 若是九重泉又找来一个帮手,那他也不会退缩。这是他当年一手创办的青崖书院,是儒门不容侵犯的领地。 九重泉胆敢三番两次逾礼胡来,哪怕自己和宿九琴可能不敌,但也决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心念一定,律定墨不再迟疑,背后风舞如旋,吹开纪典。 光字墨影,如漩涡飞散,盘绕着好似一道光柱,飞出书页,纵入高空! 嗤嗤风啸,如同泥丸入江,在凝聚过程中弹射出数个墨字,直射那两条身影而去。 在后那身影显然吃了一惊,骤然停步。而在前之人却并未如何惊讶,而是一手将一物系在腰间,另一只手抽出腰间武器,同样回招以敬! 金花飘絮,银星参差。绝代锋华一照眼,八口锋刃之影,立刻在他背后盘旋起来。 “题字青帆瀑!” “哟——八面漱金烽。” 不由分说的两道极招,在离手刹那,同时感应到对手的不俗。 金锋八面影,四者为攻,四者为守。攻入八面,守如明镜。律定墨冲天墨字如瀑直泄,好似夜幕豁口,流下数千星辰,双招陡然冲击开来。 强大的冲击力,卵石小路上镶嵌的卵石登时“突突”被冲击弹出。蔚秀阁梁柱摇晃,四野草折风倒,同时炸开明晃晃的一团火光。 两人同时退后,纷纷被身后之人接下。 眼看蔚秀阁前一片浓烟狼藉,余波不散,赶来的宿九琴接下律定墨后,立刻调开踏莎行,捻弦一动,万物翕然共籁,余波瞬间弭平。 华筝弦音之下,三籁有灵,很快下压喷涌的沙尘。 缭绕的血雾同样被压下,四周景物暂复澄澈。而待眼前浊雾一清,对面两道身影,此刻才现出真身。 来者,竟然是宵万斛,以及销匿偌久的素别枝。 其实,自刚才出手的一刹那,见到对方招式的瞬间,律定墨便察觉了对方身份。只是来不及收手,才造成了这不必要的一击。 第四百五十五章 厚礼来奔 “唉呀呀……”现身的宵万斛拍打着身上的灰土,啧啧叹息,“你们家圣贤不是讲什么,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么?一见面就打人,有违圣人训。” “拜托这位朋友,不要把自己当人看,对你而言这是一种素养,好么?” 这自然是素别枝的声音。 “这话欠妥。”谁料宵万斛厚颜无耻,还拍了拍自己腰间,“我可不是空手来的,这回带了伴手礼,怎么说也算是个客人吧?” “就凭你那只鸡?”素别枝摇摇头,一脸耻笑,“拜托嘞,你好歹也是有品位有身份的人,带这么寒碜的礼物,换我就不好意思提。”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俨然有即兴相声的风范。律定墨两人插不上话,只得等他们把满嘴的唠叨先说完。 不过好在,素别枝很快自我节制了,而宵万斛也清楚此行来的目的,两人友情嘲讽了几句,也就不再耽误时间了。 素别枝率先像律定墨致意:“您就是青崖书院的律定墨先生?鄙人素别枝,先前在周方御城等布局里与青崖书院有过亲密的合作。” 律定墨这段时间听易老轩等人也讲过,对素别枝有过了解。见他亲自前来,连忙欠身还礼:“久仰。素别枝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惭愧。” 宿九琴与素别枝一样,都是江湖散人,彼此听说过名号,今日也是首次见面。 而一旁的宵万斛,则毫不着急地等他们先引荐完了,才慢慢靠过去。 律定墨看到他,眼神骤然一变,多了许多复杂的神情。 宵万斛没说话,只是嘿嘿一笑。律定墨叹了口气,将手一伸:“秋夜风凉,诸位进屋吧。” 宵万斛跟着三人后面,腆着笑脸跟在最后。 等进了屋子,律定墨身为地主,又亲自去给几人倒过茶。听外面声音暂歇,律定墨也并不着急,先打算专顾眼前的事。 宿九琴见素别枝和律定墨都未介绍这最后一人,心生奇怪。刚才此人出手亦属不凡,不知与他们先前有过什么过节。 宵万斛能察觉到宿九琴不时瞥过来的眼神。他微笑着接下茶杯,把腰间的纸包规矩地放在桌上,神态倒很谦恭。 四人全部落座,但却没人先开口。过了片刻,素别枝忍不住侧脸催促宵万斛:“喂喂,来了装哑巴,你搁着羞涩呢?” 律定墨毕竟是儒门宗师,见状也并不急着催宵万斛。他淡淡像素别枝一笑,问:“两位此行,是商量好结伴而来的么?” 素别枝听律定墨问话,便不再管宵万斛,扭头答道:“哦,不是的。先前我一直在酒盟疗伤,近日刚醒,这瘪……家伙找上门来的,让我陪他一起。” 律定墨皱了皱眉。 宵万斛知道律定墨思路很直,干脆直接解释了起来:“嘿嘿,就是这样。我听说九彻枭影把你们包抄了水泄不通,山前山后都是人,我担心自己赤手空拳,闯不进来。” 素别枝斜了他一眼。 其实事实也并非如此简单,这只是其一。其二则是宵万斛希望找个拉架的,毕竟之前背刺过律定墨,万一这次一言不合打起来,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至于其三……可就要见机行事,因势利导。 反正宵万斛的心思,旁人不知道,律定墨猜不出。搪塞过去,也便完了。 “嗯……那是什么?”律定墨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个纸包。 说到这个,素别枝和宵万斛同时讲了起来。各执一词,宵万斛很礼貌地冲素别枝一笑,示意让他先说。 素别枝哼了一声:“那是他宝贵的伴手礼,一只烧鸡。” “烧鸡?”律定墨一愣。 刚才在黑暗中看不清楚,看他一边拍自己腰胯,一边说什么“鸡”,两人还以为他在讲什么污言秽语。不曾想真是只鸡,这令他们摸不着头脑了。 宵万斛嘿嘿一笑,挠着头呲牙:“这也是我的一片心意。听闻你们书院被封山,我无比悲痛,担心你们口粮紧张,更难以开荤,因此特买肥美烧鸡一只,来给你打打牙祭。” 宿九琴更感到眼前此人难以理喻。而律定墨颇感到一股嬉讽之意,脸色露出不悦。 看着两人都无比厌弃,宵万斛连忙上前,亲自给他们撕开外面的纸包:“你们看看,真的很好啊。” 纸包撕开,里面果真是一只外皮油嫩金黄的烧鸡。香味顿时弥漫出来,竟然还没有完全放凉。 岂料,律定墨两人根本看都不想看。面对他如此作妖,两人都一时无语。 “宵万斛,闹够没有?”素别枝看得出两人的不悦,连忙也阴下脸来,呵斥道。 律定墨沉住气没有动怒,但一旁的宿九琴,听到“宵万斛”三字后,顿时眉头一凝。 “你就是宵万斛?”宿九琴喉头一动,“听律定墨讲,就是你当时把他逼入绝境,对么?” 他的声音里有几分怒气,宵万斛焉能听不出来。不过这番话,正好给他引到了今天的正题。 “哎,这个……宿九琴先生说得太对了。”他顿时脸色一变,一幅痛心改悔的模样,还不时鼓掌叹息,“我,唉,我其实这次来,就是为了求律定墨原谅来的。” 素别枝闻言,与其他两人同时愣住了。 当时在酒盟,宵万斛只说自己要去青崖书院“有大事”。当时他言之凿凿,加上时间紧迫,他也没问到底是什么大事。 不曾想,他竟然说……是为了求律定墨原谅?这还是他? “求原谅……?”宿九琴同样对他油嘴滑舌的回答很是不满,朝桌子上瞟了一眼,“靠什么?靠,那只烧鸡么?” “呃,不不,自然不是。”宵万斛说着,眼神却不看宿九琴,一直在盯着律定墨看。 他识相地把烧鸡又包起来,扭头笑道:“这只是一点心意。俗话说,烧鸡千里送,礼轻情意重……” “说重点。”素别枝听他又要啰嗦,立刻给他刹车。 第四百五十六章 买卖神器 律定墨和宿九琴也是同感。三人紧迫的目光全数聚焦在宵万斛脸上,等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当时的江中背叛,几近让律定墨命丧西天。若非后来变数,可能青崖书院就此无主。 纵然知道宵万斛的为人,可那样的情况,依然使人很难不愤怒。 宵万斛知道他们的心情。闭嘴之后,他思考了一下,先转换了说辞,试图套近乎:“其实,当时揽云阁,咱们不也是最好的战友吗……” 律定墨眼神一软,可是并未回答他。 也正是当时揽云阁的配合,让他对宵万斛的人品造成了误认,以至于后来的绝对信任。而宵万斛又用他的行径,展示了这样的信任,对他而言是如何的一文不值。 看着律定墨并不很领情,宵万斛也只好嗟叹一声,故作遗憾地放弃了话题。 继而,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一道,极其神秘的笑容。 “那,我就不再卖关子了。” 说着,他把一直悬挂在背后的一条扁扁的包,从身上解了下来。 他伸手拍着包内的东西,伸头用目光细细扫过三人的脸。他最后又用指关节叩了叩包内的物件,发出一串清脆的敲击声。 “今天我来,确实是想就往日之事请求谅解……而靠的东西肯定不是烧鸡,而是,这个。” 素别枝和宿九琴见他迟迟不肯把里面东西拿出来,内心同时感到不满。 宿九琴冷然问:“何不拿出来一观?” 素别枝也紧随其后:“这次是什么,粘在铁板上的铁板烧么?” 两人的质问,并没有打乱宵万斛的节奏。他轻轻哼了一声,很是郑重其事地,一字一顿说出了包内物件的名字:“这是,传说中的均衡神器,指月归衡。”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眉头一凛。 仿佛一阵风扫过,他们的表情一下绷紧。宵万斛悠闲地看着他们,一幅爱信不信的模样。 “均衡神器?”素别枝眯起眼睛,“怎么会在你那里?” 宵万斛笑了一声:“嘿,我捡的。你们要是不信,我放出来给你们瞧瞧就是。注意别晃着眼。” 说罢,他伸手解开袋口。里面是一捆用布缠起来的东西,圆圆扁扁,看不清楚。 骤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宵万斛抬掌运气,一掌击碎了上覆的布条! 同一时刻,昊昊白光,如同冉冉正阳,当即散射开来,炽光满屋! 素别枝、律定墨三人连忙捂住眼,同时透过指缝窥视着光芒中央的变化。只见神光起处,一堆灿灿光点升高汇聚,在半空开始凝形! “这股通泰之气……”律定墨讶然,“莫非,此物当真是均衡神器?” 素别枝和宿九琴也感受到了。自此物凝形开始,一股油然而生的温和气息便四逸而出。气息入体,周身无比舒适,有如无形之手,抚平了体内所有不适。 宵万斛一言不发,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等待神器化形。 很快,光华如雾散去,精光点滴凝聚,化作了指月归衡的真身。 依然是如明月的环刃,缓慢飘浮而下。宵万斛伸手接住,朝三人晃了晃。 “如何,如假包换,童叟无欺。”他敲了敲水波一样的刃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捡的?”素别枝尚且对他刚才的回答很是不信,“现在神器这么烂大街了么?” “别胡说八道,”宵万斛连忙斜了他一眼,“这是我和它有缘分。” 律定墨和宿九琴看着他拿着神器晃来晃去,不禁又对他刚才说的产生怀疑。 律定墨摸着下巴:“所以你说,要用此物为礼,请我原谅么?” 显然,这神器看来确实不假。只是此物有些太贵重,加上宵万斛此人性格,他很难相信宵万斛肯将它拱手相让。 “呃……”宵万斛被他这样一问,愣了一下,“这嘛……” “要反悔?”宿九琴立刻在旁边补刀。 宵万斛听闻,立刻连连摆起了手:“不不,既然来了,便没打算带它回去。只是……” 说到这里,他竟然看上去有些羞涩。这模样看得一边的素别枝一阵火大,他一拍桌子:“少来这套,老奸巨猾的,一看就知道在打什么小算盘。” 宵万斛撇撇嘴,把指月归衡放在了桌上。他两眼滴溜溜围着三人转了一圈,陪着笑开口了。 “其实吧……律定墨这样的大君子,我向来钦佩。如此神器,送也就送了。”他顿了顿,接着说,“可是,细细思考,我这一路风尘仆仆,也算是非常辛苦……” “得了。”听到这里,素别枝立刻伸手挡住了他,抬头对律定墨说,“我替他直接说了吧。这瘪……家伙,就是想把神器卖给你,少听他那一套了,浪费时间。” 发觉素别枝已经简练地概述了自己的内容,宵万斛尬尬一笑,连忙向他们点头:“呃,对对,大意就是这样……不过也不能叫卖,说得多不好听,咱们……” “原来如此。”律定墨浅笑闭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宵万斛被律定墨打断,有点局促。他转而恭维起素别枝来:“老朋友还真是懂我啊。” 素别枝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唯有宿九琴见状,淡淡地说:“如此态度,也来求人谅解?” 抓住这句话的关窍,宵万斛连忙大做文章起来:“话不能这么说啊。咱们都知道,神器可不能量产,每一件都是无价之宝。” “而且,我千里迢迢过来,谁都没卖,就看准了律定墨的为人,才决定卖给他的。”他脸上挂着似乎无比诚恳的神态,喋喋不休,“谁都知道,这东西可非同小可。要是被心术不正的家伙弄去,危害可就大了去了。” 律定墨对他有点无可奈何,但还是朝他看过来,脸上的笑带着很多复杂的意味。 发现律定墨看向自己,宵万斛更拍着胸脯,朗声大讲:“你想,山下就有个九彻枭影的大帅九重泉。我为什么还要突破重围上山,为什么不卖给他?” 第四百五十七章 设局套计 “你卖给他,我就削了你小子。”素别枝没好气地歪头。 宵万斛显然对素别枝的话熟视无睹。他语调更加激昂几分,甚至几度要站起来: “我就是看准了律定墨的为人!我江湖漂泊百十年,哪里和这么正的正人君子处过事?虽然时间短暂,但我深深为他折服了!我相信,这神器只有在你手里,才能发挥它的光采!” “别说了,再说眼泪就出来了。”素别枝仍然不为所动,用嘲讽的口吻说。 一番慷慨陈词过后,宵万斛只用目光诚恳而真挚地瞪着律定墨。 这是他的话术,专攻一个人,而且律定墨看上去,也确实最好说话…… “可是……我要是不买呢?”良久,律定墨忽然微笑着问。 这话大出宵万斛的意料。他一下急了起来,拍着大腿说:“这,这可是神器啊,你不好好考虑一下?” 素别枝暗笑着偷看律定墨。不曾想市面砍价的伎俩,这青崖书院大儒竟然会用,而且一下就给这瘪犊子逼急眼了。 律定墨本也不会想到如此把式。不过在遭遇背叛之后,他就对宵万斛多了一层提防。眼下情况,他倒可以借此治治他。 “纵是神器,”他轻咳一声,“我当下也用不到。琴书双器已足,我也再无第三只手拿这口神器。” “看我作甚,我也两架琴。”宿九琴发觉宵万斛挪过来的眼光,一口推掉。 “呃,这,你们……” 宵万斛怎能想得到,原本心机单纯的律定墨,竟然能反过来整自己一把。他还只当是两人真不想要,一时间犯了难。 看着他这少见的模样,素别枝忍着笑不出声。 他连忙端着茶杯掩盖自己的笑,几下差点呛到。看来这下,宵万斛的发财梦不好办了。 “但是……”等了一会儿,律定墨渐渐话锋一转。 “你方才说得也是。千里迢迢而来,无论你所言真或假,我领你此情也罢。虽然这神器于书院无用,但感念你之心,我可以买下来。” 一番套路,说得倒让宵万斛深信不疑了。 本就理亏在先,加上现在局面发展至此,他也别无方法。话语权已经失掉,出价如何,他也没有开始时那么有底气了。 “所以……你打算卖多少?”律定墨不给他细思的机会,立刻顺口问道。 宵万斛不禁愕然。他一开始在心底的价钱,至少要黄金十万两整。可经过律定墨一通贬低,这十万两黄金的价位,可是不好往外提了。 “呃,要不,八……算了,六万两黄金,你看……”宵万斛迟疑而心痛地,哆嗦着问。 谁料律定墨刚听到这个数目立刻就摇头:“太贵了,绝无可能。” 宵万斛内心一阵暗骂。六万两黄金买一口神器,不论说给谁听都不会说“太贵了”。但谁叫现在自己决策失误,没法下台了呢? 律定墨伸出两根手指:“两万两,你看如何。” “我超!你还不如明抢!”宵万斛强按心口,脸色顿时铁青,“两万两买神器?我很像做慈善的吗?” “已经很多了。”但律定墨俨然毫不松口的架势,晃了晃两根指头,“近日书院临危,除筹措物资,还须置办安葬费用,修葺山门等等,金费紧张,实有难处。” “这……”宵万斛听他说得在理,但仍是心有不甘,面露难色。 宿九琴大抵知道律定墨的意思,稍微一想,又旁敲侧击:“当下年岁,想来皆是如此。就连山下敌兵,近日吃用也备见拮据。” 言下之意,就是让宵万斛打消卖给九重泉的念头。其实宵万斛之前也是说说而已,自从那次被骗去老鹫山献祭,他就对九彻枭影的交易信誉很不信任了。 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会想找九彻枭影谈买卖。 “你刚才不也说了,律定墨的人品,这神器白送也没事么?就是跑腿和辛苦费,两万两也早该够了吧?”素别枝同样煽风点火。 三人之力,让宵万斛占尽下风。就算他机敏狡诈,可面对眼下,也不禁左右为难。 虽然确实没什么成本,可只拿这么点钱就把神器卖了,他作为悬金散客的本性,仍然觉得自己亏大了。 看着他陷入沉默,律定墨等人暗自发笑。 所谓当局者迷,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个戏码,真的能让宵万斛吃一次亏。 “哎,罢了。”良久,律定墨终于叹了口气,“就算买你人情。过往之事既往不咎,我最多再加五千两。你看如何。” “我……”宵万斛有些颓唐地抬头。 两万五千两,对他而言还是少了太多。不过总该比两万两好些。看一眼明光闪烁的指月归衡,他不禁哑然苦笑。 “罢了。酒盟下血本,再添五千两吧。”素别枝抱臂脑后,同样叹息,“不过有个条件,得征用你下,一起帮三教突围。” 宵万斛一听,刚要开口,却被宿九琴抢了先:“让他净赚三万两。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这一句话差点让宵万斛吐血。 好家伙,他悬金散客的劳动力值钱得很!结果反倒被他们说成是赚翻了,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说。 素别枝其实很快想到了他把自己拽来的第三个原因。那就是把自己当成“伴手礼”,事成之后再坑自己一把,让自己帮助三教突围,然后他收了钱潇洒转身离开。 ——宿九琴说的是,天下间,哪有这等好事? 不管怎样,就算再花五千两,也得反过来,把这厮拖下水才行! 各人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虽然不动声色,但却胜过唇枪舌剑。 一番争锋,很显然,宵万斛已经走向穷途末路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很久。过了半晌,宵万斛才慢慢地抬起头,好像疲劳无比: “三万就三万。成交吧,累了。” 话音落下,律定墨三人眼中,不约而同露出计谋得售的光。 桌案上的指月归衡如有反应,光泽更加动人,仿佛洞见未来的光烛,熠熠生辉。 ………… 第四百五十八章 再登重雀 兆封明邑,耸立血霾之中的重雀塔,铁峰高悬,巍峨如擎天一柱。 慕容城主较之先前衰颓了很多,看上去老迈倍增。毕竟戎马一生,从未见过如此血潮连天,局面只守不攻,让他老骥伏枥的心无比愁闷。 不过好在,这天的兆封明邑,除了接收灾民以外,总算迎来了新的希望。 人马簇拥,占据街道。不过因血雾的缘故,就算是兆封明邑,此刻也无比萧疏,街上行人极少,竟然不显得拥挤。 马蹄徐趋的声响晃荡着,在先的赋云歌等人已经先行一步,登上重雀塔。 如此境况,风俗依旧,心境却大有不同。赋云歌一步步踏上楼梯,看着塔外渐模糊的景物,不禁心潮难平。 慕容城主亲自迎接,带众人来到塔楼上。 一品红梅已经在此等待,见他们到来,便起身迎接。 赋云歌看得出。仍然是原本的地方,当时他们也是在此商讨了攻破兆罪明邦的大计。而今兆罪明邦已经告破,血雾终局的胜负,又被推在了众人眼前。 另外,就是师父这段时间的变化……他还一直没能问个清楚。 宽大的石窗外,血光通红,映照着众人的侧脸。慕容城主引他们依次落座,看着外面一片混沌的颜色,众人一时无话。 “城主……许久不见,这段时间免不了辛苦。”过了片刻,一品红梅看着慕容太康,淡淡地说。 慕容太康听到一品红梅跟自己说话,稍微一怔。 他随即苦笑着摇头:“辛苦,倒在其次……” 东方诗明和赋云歌听他这么说,纷纷侧过脸来。 他虽然确实已经年迈,可是现在的老态显然并不正常。尤其是见过他上次模样的人,更不免感到吃惊。 一品红梅也向他投去关切的眼神。慕容太康顿了顿,低沉的声音仿佛浸泡了湿润:“只因血雾……也害得我这个白发人,眼睁睁送走了好几个黑发人啊。” 三人同时微微变色。慕容城主年入古稀,他本来就子嗣甚少,不知道血雾之祸,给他带来多大的沉痛? “大儿伯由,次子仲康……他们受了不少苦啊。”慕容太康自顾自地嗟叹,脸上粗糙的皱纹和伤疤,全数疼痛地虬结在一起。麻布似的皮肤下,手背青筋根根跳起。 一品红梅注视着他鬓角的银丝,轻轻叹息。 “不过……红梅先生你,也苍颓了很多啊……哈哈。”老城主沉吟良久,终于干巴巴地抬起头,露出一点僵硬的笑。 一品红梅抚摸着石桌,嘴角凉湛湛的:“要让那些幕后黑手……给所有天下人,付出代价。” 说着,他背后的佩剑闪烁着沧桑的冷光,仿佛响应了他的觉悟。 赋云歌看着师父的模样,心情复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小子。”没想到,一品红梅竟然先叫唤了他。 赋云歌先前不多听到一品红梅这么叫自己,神经迟钝了一下才抬头应声。刚抬起头,就看到一品红梅闪动的目光正直朔朔地看着自己。 “听说你们已经有了对付血雾的办法。说来一听吧。”一品红梅淡淡地说,“狼尘烟一人忙不过来的,这套计划还需要更多人手。” 原来一品红梅此行,是与狼尘烟有过碰面。赋云歌不再迟疑,一五一十,把他们的筹划全数讲了出来。 座下三人,一边听赋云歌娓娓讲述,一边不住颔首。 渐渐,一品红梅和慕容城主,眼神里甚至闪烁出希望的热切。 期间,东方诗明随时把他的分析作为补充,讲述出来。经过他的改良之后,原先的计划更加丰满和可行了。 除了原本的驱赶血雾的计划,东方诗明在这段时间里,又详尽规划了阻击九彻枭影的策略。经过他几次反复思考,最终才确定下来他认为最保险的战局。 “凭借三山之力驱血雾,以一箭之势直撄鬼啸长渊,用三驿作为枢纽,拦截最后反扑的九彻枭影兵力。”东方诗明眼神明锐,侃侃而谈,挥斥方遒。 每一个凝练的字,都是他挑灯苦思所得的结果。因而当他此刻讲述,都能感受到一字千钧的分量。 光影斑驳,众人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那激烈而奋勇的决战一幕。 慕容城主肉眼可见的非常激动。他不住往外瞟一眼弥漫的血雾,仿佛下一秒就要再复清明了。 东方诗明逐个分析了双方的优劣势。眼下正道虽然分散弱势,但是若配合最终计划,或能将这样的弱势,一举扳为正道莫大的优势。 分散和凝聚,在石桌上跃动。投射的血光照得每个人脸颊火热,无不全神贯注。 最后一声轻咳。东方诗明的声音戛然而止,如同擂鼓告终,令人酣畅之余,更加昂扬。 “好,这真是太好了。”听完,慕容城主眼眶暗红着拍手。 一品红梅也点头:“我无异议。只是此举将耗尽下界天全盘正道力量,最后一搏,不容失败。” 听一品红梅这样说,三人都严肃地认同。 他们没有时间,下界天百姓也没有时间了。这就是对漫长的九彻枭影之祸的最后反击,最后的决战,已经打响了! “我们要尽快动作。”东方诗明冷静地跟他们说,“圣使溪紫石透露给我们,他们的影主鬼啸长渊正在筹备一样终极兵器。我们一定要赶在他之前,阻止他。” 终极兵器是什么,众人都一无所知。不过既然如此,他们更要抓紧动作,联系整个下界天,全部的有生力量了。 “我这就去给酒盟写信,”东方诗明转头,站起身来,“若是素别枝和代行者已经醒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慕容城主也激动地跟在他后面:“我去给你找纸笔!兆封明邑的传讯飞禽,速度可是一绝!” 赋云歌和一品红梅最后站起来,起身相送。 “师父……”赋云歌注视着一品红梅的背影。 一品红梅并没急着离开。他淡淡转过头,轻轻吁气:“走,带你散散心吧。” 第四百五十九章 寒鸢梅踪 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赋云歌呆了一呆。不过他现在也无事,就跟着一品红梅慢慢地走下塔去。 走下塔楼,能看到一队兆封明邑的兵力抱着一袋袋烘干的草药,往塔里奔去。 赋云歌露出笑意。这是他刚来时交给城主的,柏无缺和荼蘼确定下来的熏烟药方。没想到他们手脚还挺快,短短时间就把材料准备好了。 望一眼高耸进血雾的重雀塔,赋云歌感到胸襟舒畅。 很快,这座高塔就要剥去血雾,在世间重现原貌了。 而在未来,他也相信,整个下界天同样会恢复原本的模样。 一品红梅走在前,他们避开街道而行。此刻的街道上多了很多人声喧哗,都是已经安顿好的金戟众人。 耳畔的声音渐渐沉寂。秋风怵野的寂寥,在踩过道旁杂黄的枯草的时候,无比真实。 入秋已经有些时间。不仅是晚上,就连白天也有了几分寒意。 天空有候鸟飞过的声音,却看不到它们的模样。层叠血雾之外,可能是秋高气爽的晴空,也可能是千姿百态的流云,都很美好。 赋云歌仰着头,不禁有点想发笑。 就连去年,这样的天色都是再平常不过的景物。可放在今天,却觉得倍感珍惜了。 忽然,一品红梅在前面停步。 赋云歌差点撞上,连忙跟着停下来。眼前是兆封明邑的内墙,他们走到边缘了。 “景物四时,皆有其美。”一品红梅声音平淡,“下界天虽为最下,却也有其独特之美,为昇平、一方天所不能及。” 赋云歌听师父忽然讲这种话,不知道怎么接,只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天地养人,何以报天。”一品红梅叹息,“弭平灾祸,卫护生灵,并非出自高尚,而应出于惭愧,出于肩上道义。” “师父,我记住了。”赋云歌低下头说。 一品红梅回过头来,露出有几分宽和的笑:“这是为师这段时间的心得。与你分享,你我师徒不妨共勉。” “师父,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赋云歌不由好奇。 “我哪里都没去……而今也是重伤初愈。”一品红梅说得非常平淡。他又跟赋云歌非常简单地讲了那晚鏖战之事,所有情节一带而过。 “师父,你竟然和那个鬼啸长渊……”赋云歌仍然不免惊讶,即便故事非常简短。 一品红梅摇头微笑:“事情已过。也自此我身受重伤,经历一番心海沉浮。” 他并没有尽述当时的痛苦。但事实又岂有那般轻易?当时他身心剧创,双重痛苦让他彻夜难眠。 所谓冤冤相报,当时听闻真相的他,怎能不惊愕,不悲怆。千年的执念一夕告破,他甚至自我怀疑,自己真的能够代表正道么? 越天寒在他身体五成痊愈后,便动身离开。期间月参辰两人倾心照料,他仍是心如枯木,面容枯槁,仿佛活尸。 心海道路,是用妻子鲜血铺就的。他每每动摇,都会感到一阵绞痛,面前浮现玖如瑕的最后一眼,都让他痛心之极。 除了身体创伤,克服这道心头之憾,才是让他一夜白头的真正缘由。 他的痛苦和抉择,是靠内心挣扎出来的荆棘之路。而当他终于选择了自我救赎,也是越天寒带着他尘封故居的昔日之器,【寒鸢梅踪】归来之际。 自此,他重新站了起来。有如磨砺一番寒彻骨,怒发吐艳正红梅,他重新拾起了握剑的理由,也再度握起了这柄,直指本我的剑锋。 “此剑,名为寒鸢梅踪。”他看到赋云歌好奇地偷瞄着背上的武器,解下来递给赋云歌观赏,“是我昔日所用的武器。它本随我亡妻一并尘封,可历过八百年,这世道,还需要它。” 名锋不老,拔开剑锋仍然寒霜如水。赋云歌不住点头,把剑还给一品红梅。 “师父……恭喜你。”赋云歌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嘴边不自觉冒出这么一句。 他知道,师父也并不完美。自从得知师父的往事后,他便明白,师父也是一个普通的侠客,会有遗憾,会有痛苦。 但是,这样不也更加真实么。 一品红梅看着赋云歌的眼眸,眼神里是亦师亦友的情绪。 若不是这个徒弟,他或许有很多事,就不会像今天一样如释重负,豁然开朗了。 “小子,这次会面,我不会再匆匆离开了。我想……既然你叫一声师父,就得真正教会你一些东西。” 他的眼神里透出一抹澄光,赋云歌心里一跳。 不多时,两人径直出城,趁着野外秋黄,一品红梅要给赋云歌加紧最后的磨练。 “师父,这么短的时间,能学什么?”赋云歌不解。 一品红梅从刚才就在打量他,同时释放出一股不易察觉的威压,感受着赋云歌身体经络的变化。 走到一棵遍生金叶的树前,一品红梅踏着碎叶的脚步缓缓停下。 他伸手指了指前面的树干,对赋云歌说:“来,用你的全力,把它斩断。” 赋云歌呆住。看着前面粗滚滚的树干,就算要人合抱,也得需要四五人的模样。想要一剑斩断,实属不易。 可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果断地抽出剑来。 所谓“全力”,在他服食朱雀太岁以后,这个词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了。不过,他仍是卯足气海真元,汇聚掌心,眼神登时冷冽。 稍微蓄力,赋云歌几乎感受到两臂经脉的满溢感。就在此时,他看准眼前巨木,凛凛挥剑劈去。 就在同时,一品红梅在旁边仔细观看。 当他看到赋云歌出剑的瞬间,眼就立刻眯了起来。他看到了,赋云歌剑端上涌起的一阵缥缈云雾! 注意到这个现象,他脸色肃然。同时,一声着实响亮的挥砍声传来,只见头顶枝杈一并倾斜了过去。 “哗哗”落下一片金黄的枯叶雨,四散的落叶好像惊飞的蝴蝶。 最后,伴随着一道整齐的裂痕环木而破,整棵大树朝一侧重重地倾倒下去,把不少半枯的野草碾压在下面。 第四百六十章 探虚取实 “……” 一品红梅看着树前的赋云歌。他此刻仍然保持着挥砍结束的动作,剑还未落下,后背微微起伏,正在暗暗调匀气息。 很快,赋云歌便收剑回鞘。他转过头来,脸色微红:“师父,我做到了。” 一品红梅点点头:“这段时间,你进步很大。破壁之意,看来你领悟得很好。” 原本送给他的小石碑,正是一品红梅看他练功常常因内心的不够从容、自信而导致步履迟缓,乃至固步自封。这般道理并非说教可成,必须由本人仔细领悟,方能自我突破。 没想到短短时间,赋云歌果真明白了其中道理,并且进步神速。一品红梅欣慰之余,更感到此子大有前途。 不过,除此之外,他还观察到了更加细致的点。 “《云笈十三疏》,你现在修炼如何了?”他淡淡问道。 赋云歌挠头:“已经到最后关窍了。” 一品红梅“嗯”了一声。这个回答他并不意外,相反,看着赋云歌现在的修炼程度,他有了更进一步的决断。 “那套武学,不必再练下去了。”他拂去夹在衣襟的一片落叶,正色说,“我将传你金汁化纳之法,助你更上一层楼。” 赋云歌眼前一亮。还不等他激动,一品红梅接着抽剑而出:“来,我亲自试试你。” “好。”赋云歌点点头。他猛一提气,飘渺剑自背后飞出,一举入手。 一品红梅鼻息一顿。骤然身影已经不见,赋云歌神经霎时紧绷到极点。 回想初时见面,他也是与一品红梅有过一战。不过那时候说是战斗,更不如说是一品红梅在观察自己。 自始至今,他赋云歌从未停止过奋进。纵然对一品红梅这样的高手来说,他的进步可能微不足道,但他……无愧于自己! 凛凛一剑,剑身飞雾流云。剑光流彩,仿佛划开了一条彩虹。 同时,寒鸢梅踪独有的寒意,在他背后陡然绽放。赋云歌已经有所提防,回身一剑,斜斩下腰。 一声“噌”的响声,赋云歌感到了自剑身传来的强压。 他抢前迈了一步,同时真气饱提,滚入手臂。 突然增强的力量,使得黏在一起的两支剑爆开一朵小小的火花,登时分离。 赋云歌感到一阵轻松,毫不松懈,向前微微侧身滑跪,不及膝盖落地,再度回身出剑,这一剑又是蕴含了十分的气力。 逸散的剑气,自剑尖弹射出一道肉眼可见的淡白剑气,流过一缕长烟不散。 一品红梅谨慎观察着赋云歌的一招一式,渐渐感到一些不曾察觉的惊喜。 赋云歌的剑气仍然稚嫩,打在一品红梅的剑刃上,随即如水滴般敲碎。一品红梅再度运剑,脚下飞速移动,让赋云歌几度应接不暇。 脚下哗哗碎叶,随着身影的移动快速横飞。赋云歌不甘示弱,果断放弃站桩,运起神行术,与一品红梅在身影如电的交错间纠缠。 每一剑,每一招,都让赋云歌有些吃不消。但一品红梅已经留手,因而赋云歌纵然吃力,仍然可以勉强接得下。 一品红梅的顾虑无他。只求在这一场酣畅极尽的试探中,彻底挖掘出赋云歌的进展和天赋。 飞花留影,电光纵石。渐渐四周落叶飘飞如狂,环绕着两人身侧。满目金黄璀璨,仿佛一涤尘雾,再现鎏日落原。 赋云歌的汗水顺着下颌大滴大滴地滴落。在一品红梅的刺激下,他持续振发气海真气,潜藏深埋的太岁之力,便再度源源流出,弥补不足。 左剑右划,眼前所见已经是残影。唯有靠战斗意志的感知,才能硬生生接下所来的招式。 赋云歌手臂酸麻,不过这种感觉他经受得多了,倒有些习惯。 但,一品红梅却感受到了赋云歌真气中掺杂的一抹意外之力。 有此发现,一品红梅仍是默不作声。他将剑锋挥洒得更加出神入化,使得赋云歌不得不用尽浑身解数,来对抗自己暴风骤雨般的进攻。 “师父……快撑不住了!”坚持了半天,赋云歌气海逐步枯竭,身体也开始僵硬,不禁大喊道。 但是,一品红梅仍是置若罔闻。赋云歌死咬牙关,豁上一切,奋力抵挡。 几剑横掠,赋云歌将地面大片的落叶激扬而起,遮挡住两人的视线,试图争取分秒的喘息。不料梅剑顷刻透过簌簌落叶,直指而来,完全不留余地。 赋云歌别无他法。自身真气已经见底,他只得任凭朱雀太岁中的火气上窜,滚滚入手,以抵御一品红梅持续的进击。 另一端的一品红梅,登时感受到了赋云歌剑身上真气的变化。 与先前完全不同,赋云歌身上这股意外的火气,令他更加笃定心中的猜想。 赋云歌自身并没有如此真元,更未修炼过火元功体,本不该出现这股灼热的高温。 乃至刚才赋云歌突然续上的真元,这股力量……一品红梅暗暗苦笑,对赋云歌捡到的这件祸福相依的宝贝,不禁喜忧参半。 一阵阵袭来的热流,温度渐渐升高。 一品红梅随时用威压感受着赋云歌的身体状态。这样的力量对他的身体无疑是一场考验,但同样是一场收益颇大的试炼。 逼迫太岁火气步步抬升,飘渺剑身此刻已经闪烁出暗红。 骤然,身侧飞舞的枯叶,如同灯蛾扑翅,竟然被周遭的高温点燃了! 明火四散,传播极快。登时两人身侧便成了一片飞舞的火焰灰烬,灼灼骇人! 见状,赋云歌连忙叫道:“师父,不妙!” 一品红梅冷眉一横,持剑一手转攻为守,另一手立刻运功掐诀。 霎时,冷簌簌的寒梅气息芬芳四野,飘逸而出。寒风下覆,空气中炙热的温度登时下沉,方才灼烧的朽木枯叶,立即被降温熄灭。 余烬化作黑乎乎的飘灰,随风卷到远处去了。一品红梅收剑,周遭的风压也随之平息。 赋云歌此刻疲惫万分。在一品红梅收剑之后,他双膝一软,连剑插进铺着碎叶的泥土里,半跪在地捂着胸口喘气。 第四百六十一章 金汁化纳 四肢很快传来仿佛断掉的疼痛感。经脉灼烧的余温依然附着不散,顺着传导入头脑,令他一阵阵头痛欲吐。 潜藏的太岁此刻却活跃起来。因为气海真气早已耗空,太岁之力宛如护主,滚滚释放出弥补损伤的真气,与他的周身穴道融为一体。 腹内仿佛“咕咕”低语。这是丹田气海在太岁辅助下快速修复的声响。 一品红梅并没急着帮他恢复真元,正是出于如此目的。 想要逐步激发那股力量,正需要在这种条件下,让它自我修复。如此一来,太岁之力便能天然流入躯体,成为气海储备的一部分,而不再是只能空守宝山了。 等待片刻。看赋云歌脸色渐渐恢复红润,一品红梅这才走到他身后,一掌按上,帮他调理最后的不适。 不出顷刻,赋云歌已经感到体内无恙,甚至气海微微温热,似乎有所变化。 一品红梅轻吸一口气,闭目收手,同时顺便一拍赋云歌的后肩。 “这股力量,是太岁之功。”他淡淡地问,“很不错。这是从哪里寻到的?” 赋云歌于是把那天树林中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品红梅听到最后,神态变得捉摸不定。 “朱雀太岁……嗯。”他摸着下颌,回味着刚才赋云歌释放的火气,“你和荼蘼一人取用一半,这样你们彼此遇到危险,倒可以互相感应。” 赋云歌点头:“是。荼蘼当时也是这么说的。” 这是所有朱雀太岁的共性,一品红梅并不惊讶。他其实一直在思索的,乃是这股蕴藏其中的火髓,恐怕不同凡响。 “你这段时间,有感到什么不适吗?”他忽然抬头问。 赋云歌踢开地面的几片叶子。他想了想,说:“每次豁力战斗的时候,能够感到和刚才一样的……那股热流不由自主就会顺着真气上来。” 一品红梅低下眼睑,赋云歌所说的情况,越来越符合他所猜想的。 “好吧。”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现在说更多,也空无所益。但你须得小心,毕竟天材地宝取之不易,总会有些代价。” 赋云歌正色点头。这话狼尘烟曾也和自己讲过,这颗朱雀太岁来历并不简单,他们误食了如此珍宝,就得有承担麻烦的觉悟。 而眼下,他也来不及管那么多了。 “太岁真元,会在你自身难以支撑时源生真气弥补,同样可以刺激你的气海,提纯你的修为。”一品红梅说,“这也是刚才的用意。有此宝藏随身,务必善用。” “好,师父我记住了。” 看着徒弟勤恳的模样,一品红梅也无暇停歇。既然太岁之事已经明了,那就该涉入真正的正题了。 “一天时间,要抓紧传授你,金汁化纳之法。” ………… 夜晚,兆封明邑内灯火通明。 自重雀塔燃起熏烧草药之后,浓浓的药烟果真驱散了满城的血雾。清香苦涩的草药芬香弥漫全城,如同庐云直泻,巍为壮观。 草烟围城,封闭已久的视野再复清朗,全城军民无不振奋。慕容城主更是热泪盈眶,灾厄得以消解,他的儿子在天之灵,也能得以告慰了。 晚饭仍是在重雀塔一楼开筵。东方诗明等人位居上座,只是赋云歌和一品红梅缺席。 秋收时节,餐桌上蔬果丰盛,颇有丰收的喜悦。尽管决战在前,但如此一筵,也算是振奋上下军心,鼓舞志气了。 龙陶和青琨整日负责安顿金戟众人,以及调度行阵。两人经过商讨,改进了原本的金锁罗刹阵,使得它更为多变,可以应付突围和守垒的两种需要。 毕竟,面对的敌人已经更为强悍。他们也需要因时而变,才不会坐以待毙。 来到筵席,东方诗明自然邀请二位一同上座。稍加推辞,他们便随东方诗明一同落座。 耳边人声喧杂,推杯换盏的声音不绝于耳。 看着明亮亮的火烛,龙陶看了一圈,不禁问东方诗明:“赋云歌呢,怎么没看到他……和他师父?” 刚才赋云歌有跑来跟自己解释过,现在他并不意外:“他们在修炼‘金汁化纳’之法,应该到明天中午都不会看到他们了。” 谁料,龙陶听到这个功法,不由大为吃惊:“金汁化纳?……真厉害啊。” 龙陶作为习武之人,对此自然有所了解。而东方诗明也并非不知,他博览群书,也曾经看到过这一功法的解释。 所谓金汁化纳,便是一名习武者从修炼肉身外功,到开始向内功和炼气方向进展的奠基石。由于这一步飞跃对于气海的要求非常严苛,因而不得冒进,必须先以阴阳十二经所炼出的金汁补强不足,再一遍遍精纯浑身的真气,达到“化纳”自如之境。 若非是武学基础已经充足,便无法修行此法。而一旦金汁化纳成形,其武学造诣,便能达到脱胎换骨的新境界。 东方诗明知道一品红梅的想法。将来决战,无疑也是一次卓绝的修炼机遇。若在此前让赋云歌金汁化纳,再经决战洗礼,他的修为定然大增。 只是……这样的法子,未免有些冒险。 东方诗明想来想去,还是摇了摇头。毕竟这是赋云歌的道路,他无需过多干涉。 夹了一口凉菜,东方诗明眼前出现慕容城主的面庞。 一个激灵,东方诗明回过神来。慕容城主见把他吓到了,歉意的颜色显露在苍老的脸上。 “……城主。”东方诗明咽下嘴里的菜,轻咳了几声。 “味道还好吧?”慕容城主在他身边拉开椅子坐下。灯火照耀着他鬓角的银丝,闪烁着油亮的微光。 东方诗明点头:“很好。受到城主如此款待,我们无比欣幸。” “哪里。”城主的瞳孔闪动着灯火的光,看起来慈祥而宽厚,“你们为天下苍生奔忙,兆封明邑本该上宾相待。只是地匮时乏,只能拿得出这点招待。” 东方诗明连连摆手:“城主说笑了。如此丰厚,我们都感念在心,焉敢他求。” 第四百六十二章 千儒下山 眼前苍老的前辈,东方诗明是发自内心的钦佩。慕容城主年壮时四方剿匪,立志中天,是下界天的老英雄。而今他垂垂老矣,他们年轻一辈面对新的灾难,自然要当仁不让。 慕容城主也低下头,脸上含着笑容。 他已经老了。未来是这些年轻小子的。而看着他们意气风发的模样,他也会同感欣喜。 “兆封明邑作为计划中的枢纽,还要有劳城主操劳。”东方诗明微笑道。 “好,好。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豁出一切了。这次听你们的,我这边绝对配合!”慕容城主大笑起来,爽朗地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 东方诗明心头也是微微发热。他说这番话,正是希望城主一并参与进来,不使他有年老不堪再用的自卑感。毕竟,英雄老去,不改雄心壮气。 城主显然很高兴,红光满面,气色更加朗润。东方诗明与他又短叙了几句,便起身送城主去别的桌席了。 回到座位,龙陶又凑了过来。 “怎么?”东方诗明看他脸色凝重,问道。 龙陶看着筵席上欢腾的景象,皱了皱眉。他低声对东方诗明说:“我在想……何掌门他们的安危。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 东方诗明闻言,同样正色。 “九彻枭影的主帅,会保护好他们的。”东方诗明重重吸了口气,“现在外界动荡,他们在心湖峡谷反倒安全。没有溪紫石的号令,九彻枭影也不敢妄动进攻。” 当时他们就合谋了这样的计划。将有生力量一股气突围出来,剩下的弱势力量保护百姓,留在心湖峡谷。 这是与溪紫石商量之后的计划。留下的一半是为了给鬼啸长渊做样子,同样也是反过来保障了百姓的安全。期间九彻枭影只封不攻,权当是给峡谷做保镖了。 这样的计策堪称一绝,但变数如何,掌握在溪紫石的手中。 而今有生力量已经解围,要保障剩下的众人平安无事,自然要再加一道保险。 “溪紫石所求,我们十分明了。因此只要对点发力,就能牢牢把握住他。”东方诗明露出一抹讳莫如深的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了嘴边。 ………… 兆封明邑的筹备已经如火如荼开始。而远在彼端的三教驻地,空气也弥漫起不安的情绪。 次日傍晚,位于书院的素别枝终于联系到了外部的酒盟。玦同君已经苏醒,现在内外夹攻,九彻枭影即将变成被包围的棋子了。 书院前的青松崎岖身形,宵万斛躺在上面,对素别枝报以斜眼:“咱们四个还不够么,非得拖延时间?” 素别枝站在新筑的山门前,脚下黄尘皑皑。 他微微一笑,看了一眼身后交错的人影:“既然要打,肯定要有万全准备。” 宵万斛不屑,扭过脸去。而律定墨此刻从后面快速走来,脸上还挂着汗滴:“书院已妥当,酒盟可已经联系上了?” 素别枝点点头:“自然……什么时候打,就等先生你一声令下咯。” 山下血雾颜色浓郁,已经有了夕阳的褐色红彩。看着烟熏一样的山岩之下,律定墨心一横: “不须再等。众儒生,攻下山去!” 一声长喝穿松破林,饱含内力的喊声回荡雄心。登时成千人影扬起沙尘,挥剑起阵,一并拥杀而下! 山头之下,还未明晰发生何事的九彻枭影守军,待看到自山上冲下的人群,立刻吓得魂飞天外。 趁着暮色,九重泉从溃不成军的营帐间冲出,大声指挥:“结阵,堵死他们!” 声音穿透力十足,对于训练有素的这批军队来说,自然立刻配合。 刚才还在东奔西跑的士兵们,很快克服恐慌,凭地结起杀阵,迎着山头涌下的剑阵而去。 两道滚滚烟尘,占据了视野的尽头。阵营里飞快燃起烽火,浓烟和火色喧腾,立刻传遍整个九彻枭影驻地。 与此同时,互为守望的露岩观、悬灯寺,无数僧道同时响应,飞快地冲出大门,交杂进密密麻麻的人海当中。 “杀!——杀!” 杀声震天。受到突如其来的袭击,九彻枭影军队很快整合力量,强势回击。 一面是决心突围,一面是铁心不让,双方激战之下,竟然难分轩轾。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冲来,前进与后退如同潮水,在沆砀的沉雾间,形成一片无形的巨网。 山前山后,平地山间,遍地血色和火光,照得每个人衣袍红亮。 焦黑的岩石,与渐渐吞没云霞的乌黑天色,在狼烟四起的三教驻地,汇聚成一片墨色。 易老轩率领夫子剑阵在前,一众儒生凛凛舞剑,包围如旋。 他的胡子上已经有几根染上了血丝。但凹陷的眼窝里,是英武不输青年的气魄,每一剑刺出,都毫不落空。 “往那边去!”就在此时,他看到敌方的空隙,立刻对身后儒生竭力吆喝。 他这一条老命,本来应是在那天与同僚一并献身青崖,承蒙院主救下,才得以不死。 可是,面对如此大义,他易老轩虽然一生执拗,人缘不好,可却同样有倾慕先贤,舍身成仁的勇气。 活了一辈子,现在也已到耳顺之年,他没什么憾事。 若能为效力一生的青崖书院,为践行一生的儒门献身,何尝不是“甚幸”之事?他又有什么可推辞的呢? 越想,他老壮的胸脯又开始热血沸腾。挥剑如风,偌大夫子剑阵,在易老轩无畏的率领下,直捣九彻枭影守军腹地而去。 同时,两道飞快游动的刀光剑影,也混入厮杀正酣的人群中去了。 骤然,随着玄素剑气奔腾,还不等众人反应,数个前一秒还张牙舞爪的身躯,下一秒就成了躺在地上的死人。 剑光收束。在场众人很快看到了疾驰而过的一道身影,掠过一阵风声。 “感觉好久没握剑,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素别枝满面通红的火光。数度出手后,他又迎着前面一片焦墟之上,酣斗正凶的一簇人群决然奔去。 第四百六十三章 苍海乐阵 另一边,铜骧刀光湛然,却是信手而出,不急不忙,仿佛闲庭信步。 身边都是明晃晃的锋头。但宵万斛不闪不避,散步厮杀圈中,仿佛饭后散心,如同游览花园,看上去无比悠闲。 脚下的黄土被烤的炙热。宵万斛看着不顺眼的敌军,偶尔出剑解围。 不多时,他走过的路径,也已经倒落了不少尸体,鲜血与火光相映而红。 “唉。一刀亏五十两,两刀就是亏一百两……”他好像还有点怨气似的,兀自低声嘟囔,“再来一刀……一共亏了两千,多少来着……” 伴随着他毫不挂怀的声音,又是一个身躯蹭过他的肩头摔落。 他丝毫不回头去看,只是凭着感觉出手,步履随性,又拐了个弯,朝厮杀声更洪亮的一端慢慢走去。 烽烟尽头。九重泉倚壁独观,脸色不算好看。 他也注意到了,那个曾经的死敌素别枝。但他没有出手,因为他明白,自己真正要全力对付的目标,快要来了。 就在他这么想,背后倏然,卷起一阵风涛。 枯林摇曳,如同风铃回响。暗淡的夜幕间,两道星光交错并地而现,最终“啪”地敲碎了九重泉背后的岩石。 九重泉没有回头。敌人就在眼前,他感受得到。 迟疑了一下。他最终还是干脆地掏出药丸,义无反顾地吞入喉咙。 油然气场卷地而散,猩红杀气掩天盖地。如同对抗缓步而来的两道澄澈之音,无匹的气势对抗,轰然在山崖间崩开帷幕。 蓦地,两缕弦音寄形,仿佛青丝风掠,闪烁着搅动黑夜的涟漪,逼袭而来! 风烟不息,又来弦筝之杀。九重泉实力大增,值此危机仍是不避不惧,抽戟扬风,怒开黑夜奔流。 一道横扫的血风飞舞,阻挡下律定墨两人的攻势。双招骤然接触产生的高温,在周围枯寂的灌木间点起熊熊火光。 炙热的光束,正是黑夜的战火。半山丘的燎原怒焰,远看如同悬垂半空的守夜长灯。 律定墨两人身影绝快,已经来到九重泉的面前。踏莎行与兰筝双曲共鸣,两人足尖还未站稳,手中便已经流泻出一曲汹涌澎湃的海潮乐章。 登时,四周树梢接连炸散。声音引发丛林万叶旋转奏鸣,伴随身前身后的爆炸声响,九重泉已经被飘飞抟空而上的树叶,密密麻麻地包围。 声音在耳畔凌然激奏,仿佛四时错乱,仿佛海啸腾空。 九重泉的鼓膜已经流出鲜血。他一手捂住双耳,一边用饱含着愤怒的眼神瞪着眼前两人。 乐曲越来越高亢,渐入佳境,玲珑乐章高跃九天。枯叶在半空噼啪乱响,渐渐随着飞舞的快风越旋越高,如同长通霄天的阶梯。 同时,风压也越来越大。置身其中的九重泉,也开始感到不对了。 开始时,他打算看看两人凭借这口破琴,能玩出什么花样。但却不料只是等候片刻,已经错过了最佳的破阵时机,此刻已经越发棘手。 不断有碎叶飘舞刮来,每一道都像是锐利的刀刃。经过药效强化的肌肤也被割开了数条伤口,鲜血顺着细长的丝线渗了出来。 他刚一皱眉——不曾想,他果真有些低估两人了。 但是,还未等他做出行动,双弦杀阵“苍海大观曲”,已经最后成形! 宿九琴一拍琴尾,发出如同波涛碎礁石的声音。踏莎行瞬间感应,飞旋而起,无数琴弦绕岳山叮当自鸣,宛然有灵。 律定墨随后响应,双弦和鸣共一籁,青玉双龙,昂然自琴首骤然凝聚成形,怒啸排开流转的风浪,伴随着飞叶层叠,冲向九重泉! 眼看两条弦音寄托的龙形奔来,九重泉微微一惊。别无选择之下,他提起半数真元,血气燃烧之下气海宛如沸腾,霎时极招上手。 “乐阵·苍海大观曲!”两人同时高喝,声音与曲调糅合,逆风喧腾,声震方圆。 九重泉两眼瞪圆,双臂扣紧长戟,简直要将筋脉崩断:“血锋天殊烬无明!” 开场引爆极招,怒焰流滚八面,如同向四面铺开的血色绘卷。强悍的威压登时遏制了四周飞舞的叶片,使得方才还在飞快旋转的叶片,骤然半空一滞。 同时,一口浴血之锋,缓缓剥开血水的浸泡,自镜面似的血色地面慢慢吐露,倾斜的巨大锋头,指向交舞飞来的双龙凝形。 裹挟双方的极端压迫感,在两端极招一时引爆的刹那,横扫而出。 怒啸的龙头,在遇到血锋的刹那溃散。但同时引爆的高亢旋律如潮水靡散,冲垮了深红色的遍地血潭。 错综的颜色,在瞬间的碰撞间宛如失色。山丘轰然大震,巨岩错落参差坠下,倾撼的风沙蒙蔽草野,折断树木,一切有如失序。 锐利的声音在疾驰的风刀间缭绕,射向四面八方。原地赫然一口深坑,继而是无数落石滚下,填满了伤痕累累的沟壑。 宿九琴抽身退避,抱琴站在了一块巨大的磐石上。而等他仰头而望时,却见到上空飞落的沙石之间,是两人毫不停歇的攻势。 寄身危险之中,两人脚下踏空,头顶是落石不绝。但两人仍然缠斗不休,仿佛置身边险峻为无物。 九重泉踢开一块掉下的石块,携带了他足下真气的石头立刻呼呼飞向律定墨的脸颊。 律定墨见状,同时凌空一踏,借助一块下坠的落石反跃而上,避开九重泉的攻击。同时《仁王纪典》挥开,墨字琳琅,涌向九重泉头顶。 “痛快之极!”九重泉咬牙大笑,拨开长戟的戟杆,顿时旋转如风的长戟在九重泉身前如同张开一张镜面,赫赫风声,荡开律定墨的一切招式。 眼看脚下就要踩实,九重泉反倒朝身边塌陷的山岩一蹬,身躯再度飞跃而上。 心系儒生之仇,律定墨战意高张,眼看九重泉身躯飞跃而过,他也不甘示弱,回脚一踢,紧随九重泉身后飞了上去。 仰头看着黑夜中飘忽不定的两人,宿九琴叹了口气。 第四百六十四章 烽火天邈 心系律定墨安危,他气凝双足,奋力一跃,也飞上了半空。 而就在突围之战厮杀正凶,一队人马已经集结,打着高悬的“酒”字旗幡,雄赳赳朝着三教方向赶去。 他们已经提前在周方御城等待。而等到前方炮火响起,怒焰腾空之际,他们便立刻动身支援。 他们的作用,便是封杀九彻枭影的退路。 酒盟先前为了防备突袭,分散布置兵力。方才重新整合费了些时间,不过好在没有耽搁。 玦同君走在队伍首列,身后是白蒿和酒盟的一众得力干将。身后军队森然,黑压压的人头拥满了山路,看上去威不可犯。 天色黑暗。但酒字旗仍然翾扬如故。映照着远方的火光,锦布油生生得好看。 “白蒿姑娘,你本不必跟来。”玦同君回头说。 已经在酒盟度过一段时间,白蒿仍然一点没变,不管是外貌还是性格。 她鼓着腮,坚决地摇头:“不可以的。大明天天忙得团团转,我才不要自己躲在家——我会武功,不会给大家拖后腿的。” 看了一眼缠在白蒿腰上的亮银软鞭,玦同君浅浅一笑。 至于那个大明……应该就是指,东方诗明了吧。 老管家胡乾也跟在队前。他也探头探脑过来,坚定地说:“我们会用性命保护小姐的安全,绝不会伤到一根头发。” “谢谢胡伯伯,但是,我自己真的可以啦……”白蒿嘴上说谢,可是小脸上却还是有点不高兴。 玦同君没有再搭话。他阅历甚广,已经知道东方诗明和白蒿家世的来由。既然是昇平天的名门世家,他也不致怎样担心。 队伍飞快地前进。扬沙在队尾飘起长长的尾巴,他们就快要赶到了。 烽火飞烟,昂扬上战鼓难越的高空。血雾层叠如垒,一时间也被奔冲的风气打散,视野越见清明,雾气越显浅薄。 三教同心,同贯一气。在众人抛却生死一刻,三教教义,仿佛凝为一处。 初时,所有人或许有畏缩,有怯弱。但心悬同门之仇,鼓舞了他们一往无悔的心;而在历经战火纷飞后,那颗心系苍生的信念,也被深深激活了。 “陆兄!好巧!” 一声大喊,随着面前拂尘轻扬,轩轩白丝晃动,背后竟然是先前金戟锋鉴时候的熟人,桓清子。 离开青崖书院三大剑阵之外,也有不少结队奋战的儒生力量。桓清子刚巧不巧,遇到的正是当时的故交,儒士陆登。 飞火飘絮,照红了两人的脸庞。看着彼此沾血的身影,他们相视而笑。 “何不并肩?” “好极!” 一拂尘一佩剑,两人登时靠背相倚,冷眼看向前方。 同时一声大喊,两人咬紧牙关,看准前方源源不绝的敌军,拼杀过去。 飞旋的佛珠,上面的梵文篆刻也夹杂了血沫若干。 大串佛珠,如同铙钹横飞,在战场大开杀戒。飞舞而回时,是一条浑粗手臂稳稳接住,凭空一绕,佛珠便缠绕在了臂腕上。 “阿弥陀佛。”持有者,悬灯寺的武僧凋松大师瞥了一眼珠串上反光的血渍,垂眉低语。 “大师!” 只听身后,传来几名年轻僧人的求救。凋松大师缓慢转身,一手合十。 霎时,气力传导在赫赫佛珠上,珠串登时惊雷而起,腾空飞旋,辟开烟云横扫而去。 刚要举刀斩落的几名敌兵,登时冷不防被巨大佛珠狠狠砸在后颈。背骨断裂的声音传入脑髓,当即一口吐出鲜血。 面前几个年轻僧人吓呆了,迟疑了两秒,等佛珠旋回,才不忘给那些恶人补上一戒刀。 凋松大师一如往常,接回沾满鲜血的珠串,低头如忏,大步踏向别处。 倒落尘埃的尸体,渐渐堆叠出一条条小道。足下偶尔溅起一汪血泓,浸透罗袜,冰冷刺骨。 素别枝扛剑四顾,心情也很复杂。 战火无情,三教此回浴火涅槃,虽然心痛,但也无可奈何。 背后慢慢走来另一双脚步。那脚步看到他时猝然一停,显然有些意外。 “喂……你也在偷懒啊?”身后毫不意外,是宵万斛的嗓门。素别枝转过身来,轻蔑地撇了撇。 “狗屁。你看看这口剑,”素别枝对他展示了一下乌首白枝上面的血渍,“哪跟你一样,你不会今晚都没动过手吧?” 宵万斛一呆,随即露出更为不屑的表情:“嘁,我是单靠内力发招,那些货色不配碰我的铜骧。没想到你退步这么大,还得靠这么血腥的近战。” 素别枝懒得跟他继续瞎扯。虽然战况已经大为缓解,但为了避免消殒正道力量,他们还是不能就此罢手,高枕无忧。 忽然,就在这时候,两人忽然听到天外传来一声高亢的鸟唳。 嘹亮的声音,令人不免精神一振。素别枝和宵万斛有感,同时抬头看去,却由于血雾层层,看不清楚。 “好鸟。正巧身边有火,咱们来炭烧野味吧?”宵万斛翘了翘脖子,嘿嘿笑道。 素别枝白了他一眼,但同样在伸脖子仰望。这道声音他似乎听过,可能是哪里的信使。 不久,两张扑棱着高张的翅膀,盘旋着进入他们眼帘。 “哦哟,好极了……”宵万斛见状,抬起手指想要射死那只鸟。但不等他发力,手腕就被素别枝一把捏住了。 “别乱来,我看上面好像有情报。” 素别枝一边说着,一边试图引起那只鸟的注意。宵万斛在旁边看着,不以为意地吐舌:“还不如一指戳死,有什么信拿来慢慢看。” 很快,那只雄健的硕鸟便看到了素别枝。它收敛翅膀,徐徐飞落下来。 漆黑的翎羽,素别枝心念一动,想起来这是兆封明邑的传信使。 果然,鸟腿上用绿丝线绑住了一封简讯。素别枝连忙拆开,仔细观看。 宵万斛也想凑过来看,被素别枝伸手推开。 信上字迹密密麻麻,但很好辨认,字迹挺拔如松。素别枝不看落款就认得出是东方诗明的字迹,趁着身旁火光,他认真阅读。 第四百六十五章 难反定局 很快,他就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好嘛……好极了。” 宵万斛听他陶醉般地自言自语,也有些好奇。见他看完了,便提刀上前来问:“如何,有需要帮手的地方么?” 素别枝没回答他,眼神中充满了星辰似的亮光,显然无比愉悦。 “喂,到底怎么……”宵万斛越发心里痒痒。 素别枝看了他一眼,呲牙笑道:“天天吸入这些重度污染,看来这苦日子终于要到头了。” 宵万斛闻言一凛。他不自觉地看了眼头顶漂浮的血雾,一下想起了自己被骗到老鹫山的那次不甚愉快的经历。 “喔——那很好,我也来出力啊?”他挥了两下手里的刀,“给你们打八折,让我也来剁两刀。” 素别枝对那飞禽低语几声,打了几下手势,便松开让它径自飞走。只见它盘旋了两圈,腾空而起,最后没入血雾不见了。 素别枝目送它离开,这才转过头来:“价钱好商量,不过,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吧!” 看着远处逼近的人群,两人同时提起武器,信步走了过去。 很快,玄素真气与金银鸣风,卷起腾空的漩涡,顿时占据了整个战场的焦点。 火焰明晃晃腾空而上,伴随着飓风扫向四周。如同晚霞流火,横扫八面,所向披靡。 “周围众人,把九彻枭影逼过来!”素别枝鼓足真元,汇聚喉咙,高声喝道。 声音随着流风奔向各处,在场厮杀的好些人都听到了。看到高悬如柱的漩涡风流,三教众人同心合力,拼命鼓噪着,把周遭的九彻枭影往那边杀去。 而九彻枭影的士兵同样不聋,自然知道过去就是死路一条。他们同样豁出一切死命奔逃,原本的围堵一方,此刻反成了笼中之物。 明亮的战局,可谓瞬息万变。而在坍塌的山丘废墟之上,三人的战斗犹未停息。 空中的对战,险象环生。虽然落石已经掉尽,但招式赫赫,升降之间,一招不慎,就可能瞬间重伤。 九重泉霸气无匹,被两人夹攻,仍是力战不殆。药效持续催发,灼热的气息顺着脊髓上升到脑部,他越战越狂,浑身血液好像要一时烧干。 律定墨灵活巧变,墨字横舞,点空留痕;同时琴筝轻扬,每一弦都奏出数道风刃,令人防不胜防。 本若对付律定墨一人,也不致如此麻烦。只是宿九琴时而背后突袭,琴音莫测,令九重泉左右支绌。 而且,宿九琴更为精粹的琴音入脑,也压制了他体内的药效挥发。辅之以双弦隐约交错的共鸣,声音好像在空气里牵起了千百条无形丝线,纵然谨慎躲避,也难免中伤。 “旋律”的威力,在这样的包围战中,展露无遗。 如同困牢斗兽,九重泉几番难竟全功,心情也越发愤怒。此刻的他,如同盛怒的狮豹,血煞之气一次次爆发,一次次更加骇人,却仍是脱不开两人的桎梏。 “去死!!” 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九重泉戟运如飞,赫赫沉风走若奔雷,倏忽劈开无数化形音波,斩向律定墨。 “噗噗”直响,其间是一排儒文墨字组成的防御溃散,爆发出一串明亮的火球。 律定墨已经有所准备。九重泉虽然气力强悍,但随着战斗进行,他的反应也越来越慢。 再度催动纪典,书页沙沙翻腾之下,浩然之气奕然大廓。 “九曲·墨流!” 书页成排墨字,有如江河之源,点滴一瞬,骤然形成漫卷墨色波涛,腾空席卷。 一招自忖不敌,律定墨再扬兰筝,华调裹挟儒门正宗气概,与激射的墨流一同涌去。 两道气劲,甫一交手,还未定出胜负,九重泉身后又传来铮璁弦鸣: “玄天姑射·阳律蕤宾。” 陡然爬高的曲调,有如纯阳化雪,威劲空明流焰,两面展翅,铺盖而来。 九重泉不禁气极恼极,却无可奈何。两人的实力虽然不及而今的他,但单论牵制,却是游刃有余。 “你们找死!!” 他感到喉咙已经充血,说话都燥热难当。吞咽一口血沫,他再抬盛力,如同满溢的水缸,行将强悍地爆散开来:“九野驰锋!” 宿九琴眉眼一凛,立刻抱琴退避。横扫的血戟之光,登时劈碎身下大地,万物失序,倾落的沙尘之下宛如混沌复苏。 蕤宾正声保护了宿九琴,使他得以顺利抽身。不过飞飏的衣袖仍是被狠狠割裂,甚至被掠过的地方也直接化成了焦灰。 爆裂的声响弥散四野,山下激战的群军也为之神惊。看向被黄尘完全笼罩的山前,却是什么也看不清晰。 同时,阵中三人也徐徐落地。 沉默登时覆盖。直欲窒息的气氛,使得在场之人无不敛神屏息。 脚下废墟很不平稳。碎石高翘着棱角,从中探出一茬树木的梢头。 九重泉沉寂了。他看得到,更看到了远方突围之战的局势。如果要说怎样形容,对九重泉而言,就是——急转直下。 这样的局势,不禁让他想起了曾经在心湖峡谷的那场大计。 同样的被牵制,同样眼看着满盘皆输,自己空有一番力量,却仍然无计可施。 “可有看到?——多行不义,奸宄沆瀣,注定如此,怨不得人。” 耳边传来被浓烟笼罩的律定墨的声音。 九重泉脑中依然炙热。不过在此刻,他的心一下变得冰冷。 倒不是因为律定墨的一句话而回心转意。他只是突然思考,他想搞明白——为什么,几次如此局面,都是以自己的失败为结局? 他有力量。他有强大而为数众多的部属。他是九彻枭影的九旗使,他毕生追求,就是无数的胜利和更强的实力。 但是……为什么他总是在失败? 心念惆怅,他手中的血戟,也一时黯淡,失却锋芒。 骤风四起。仿佛四周的尘烟变成了席卷的高墙,一眼看不到边。 “作何玄虚。”墙的彼岸,又传来宿九琴的质疑。 九重泉深吸一口气,不过他没有运动长戟,而是在如此关头,深深低下了头颅。 第四百六十六章 至寂之悟 ——他想不明白。或者说他之前并未这样想过,而今他需要一个答案。 药效还在汩汩涌进气海。他的力量可以说不强大么?恐怕很难,他已经很强了。但是为什么这么强的他,依然挽救不了这样的颓势? 曾经的他痴迷于力量。但是现在,他首次对之前的信念产生了怀疑。 尤其,当他看到迷雾对面,那节节败退的残兵。仿佛上次的惨败就在眼前,他不禁捏紧戟杆,又松软地放开。 “如果之前都错了……那什么,才算是对的……” 一声悬问,透过逆风,传入了宿九琴、律定墨的神经。 “此话何意?”两人异口同声朗声问道。 他们依旧保持着警惕。但是发现九重泉丧失斗志,他们也并未贸然进攻。 眼前,方才还无比痴狂的野兽,竟然一时变得如此沉寂。两人自然无从得知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只有严阵以待。 飘渺的烟,映照着彼端的战火。 迷蒙的光雾,流荡着剥离感和不真实感的余味。九重泉眼前忽迷忽清,手指滑过“当啷”一声,血戟旋转着掉在地面。 面前全是缭乱的烽火。橙红的光火,让他仿佛再度站在了那晚,双乾镇爆炸的战船之下。 鼻尖好像还沾染着江水的气息,身体由内而外烧得厉害。最后一眼,是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毅然引爆油桶的面貌。 当时的他,曾经对他们报以嗤笑,心底却暗暗留下了一抹敬意。 这种堪称愚蠢的决断,在他以往看来,绝对会嗤之以鼻。他追求的是胜利下流淌的战血,他耳中的道义,只是一抹无谓的讽刺。 不过。现在看来,正是这批被自己所瞧不起的人,让自己一次次经历了莫大失败。 这到底……又是为什么? 就在这时,他的耳畔忽然传来一声穿山的唿哨。疾风凛冽,令他后背一寒。 紧接着,是如排山倒海一般,聚拥而来的酒盟众人,蜂拥拼杀而来,源源涌入战场! 他眼角的余光疲惫地朝那边看了看。毫不意外的情景,在高处攒拢的废墟乱石之下,无数人呐喊着,与在先奋斗的三教众人,前后包围了九彻枭影。 在场九彻枭影无比惊骇。本就不占优势的战局,本就怯怯欲退的内心,此刻被堵截而来的酒盟一锤定音。 不少人此刻,已经快忘记了作为精英的尊严,弃甲丢盔四散奔逃。 “有想要投降的,立刻丢下武器,束手就擒,可免死亡!” 素别枝等人同样看到了大张旗鼓的援军,立刻高声叫道。这批战力比先前的货色高级很多,可不能就这样放过。 本还在犹豫的好些人,闻言立刻丢下兵器,朝着最近的三教众人伸手投降。 战况瞬间再度变化。厮杀声顿时平息许多,一呼百应,投降的风潮一下弥漫开来。 三教众人,仍然以慈悲为本。见到痛哭流涕缴械投降的,多半不再发难,将他们就地捆绑押解。 素别枝和宵万斛,两人同时抽开刀剑。登时随着气劲消退,漫天漩涡缓缓随风而息。 “啊……好累,总算完了。”宵万斛插刀回鞘,两臂互相揉捏着。 素别枝哼了一声,似笑非笑。他透过人群看了一眼远处沉寂的山丘废墟,又看向那面硕大的酒字旗。 旗下,是久违的那张面孔——玦同君。 而在山上,乱石之间,孰胜孰败,局面已经无比明了。 九重泉独自沉吟,宿九琴两人谨慎顾守。狼烟散去,山下的情况,他们都看得一清二楚。 很久之后,两人听到了九重泉低沉的声音: “你们……又赢了。” 律定墨耸耸肩。两人都没说话,不知道九重泉这样说意味着什么。 九重泉身上,血煞的烙印正在慢慢散去。肌肉之上冒着团团黑红的煞气,好像不断蒸发的汗液。 他说完,慢慢地捡起地面的长戟。回身望了一眼,身后是两双紧盯不放的眼睛。 九重泉看上去已经非常疲劳了。他刚才想了很多。他想通了。 “你们这回赢了……下回应该也会,是吧。”他淡淡地问。 律定墨和宿九琴对他莫名其妙的一问,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律定墨摇摇头:“胜负之事,焉能妄言?” “不是妄言……”九重泉也摇了摇头。“你们能赢的,我很清楚。” 宿九琴和律定墨对视了一眼。回头,宿九琴不禁问道:“你这话是何意。打算投降,也不必如此弯弯绕绕。” 九重泉叹了口气:“我,不打算投降。我还会和你们打下去,但我赢不了了。” 看他好像神经病一样的发言,两人都有些感到奇怪。莫非是方才战斗打坏了他的脑子,才让他现在如此神神秘秘地絮叨这些? “这次……让我带他们走。下次我会再来,那也是我最后的一仗。” 出乎意料,九重泉淡漠地侧过脸,平静地说道。 倾倒的战局,与火光一起倒映在他的瞳孔,不断跳动。律定墨两人不由吃惊,对他这样的要求,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你屠杀我书院诸多夫子,这笔帐,要怎样算?”律定墨冷冷地问。 九重泉回过头,直勾勾地看着律定墨:“这次死,和下次死,也没有太大分别。你要我的命无妨,可我须等到下次再给你。” “你疯了么?”宿九琴忍无可忍,高声质问。 “……不。我是活明白了……我知道自己应该追求的道了。” 鸦雀无声。 山下,前后收缩之下,包围圈越来越小。 越过喧腾的烽火,酒盟众人高喝呐喊,一鼓作气将剩余九彻枭影聚拢到一处。 “吃我一鞭!嘿!” 疾驰的风声,登时把逃避不及的残兵一下抽倒。白蒿看上去无比得意,收回亮晶晶的银鞭,看上去可爱又飒爽。 玦同君微笑,看来他之前的担忧确实是杞人忧天了。 溶溶月华气,在他掌心轮转飞腾。璀璨光华飞散,无数试图挡关的逆贼悉数被他毙于掌下。 第四百六十七章 断臂闻道 素别枝、宵万斛率领着已经汇合的三教之人,滚滚烟尘与酒盟汇合。眼看剩下的残兵不足半数,他们更加振奋精神。 “还有要投降的,为时未晚!”素别枝朗声大喝。 此刻,九彻枭影已经人心惶惶。被前后夹攻,初时的威风早已荡然无存。 眼看全军覆没,只在顷刻之间,忽地天外一声锐鸣,鲜红的光束刺透血雾,“嘣”地插在了人群中央。 戟杆晃了几下残影,立刻挺拔如秀。素别枝等人见状立刻停步,酒盟众人也为之一凛。 而剩余的九彻枭影众人,见到恍如隔世的主帅的武器,都差点热泪盈眶。 在先的是副将衍大巨,此刻也已经遍体鳞伤,双斧锋刃卷曲。看到九重泉从天而降,他自然最为激动。 九重泉紧随在长戟之后,踮足踏破黄尘,背手而降。 “大人……”衍大巨粗糙浑厚的声音,在此刻也饱含泪水。 九重泉没有答话。他先是环视了一圈身后部属,看他们已经满身鲜血,心情酸涩复杂。 “今天,我又输了。”他慢慢地转头,看向为首的素别枝,“到这里吧。” 声音沉浑,好像被扼住喉咙。仿佛心湖峡谷的决战再现,两人彼此凝视,一时无言。 “为什么呢?”素别枝忽然挑眉,“给我个能让我信服的,放过你们的理由?” 周围的三教之人,也同时感到不可理喻。他们屠杀这么多无辜之人,现在竟然还想大摇大摆地认输离开? “这里可不是比武场啊,兄弟别搞错。”宵万斛冷笑嘲讽。 九重泉抬眼看了看他,嘴唇干涸地渗出鲜血:“这我知道。所以我也没有什么把握。” 连宵万斛也无语了。眼前之人简直又坏又蠢,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下一次,我会亲手把命送到你们手里。”九重泉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 就在这里,两道身影迟迟拂尘而落。 律定墨和宿九琴走上前。看着沉默的包围圈,四周的火焰明亮,好像大地的裙带。 空气燥热不止。不仅是三教一方,就连很多九彻枭影士兵,也愕然失措了。 他们的主帅……是在求饶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眼前是手刃无数生命的恶魔,他手里的血戟兀自滴落着鲜血,这样罪无可赦的家伙,他们怎能就此放过他? 律定墨和宿九琴并未讲话,同样冷冷地看着。所有目光全数汇聚在九重泉身上,等待给他最后的审判。 “这一回……我必须得回去。” 一声沉寂久时的声响,令在场众人绷紧神经。九重泉忽然抬头,将血戟抛入了另一只手。 “你想……”素别枝立刻警惕,一剑扫开足下秋风阵阵。 但是,话音未落之际,蓦然惊见九重泉戟锋朝向自己,猛然发力,竟是忍痛斩断了自己的一条臂膊! 一泓鲜血,刹那间飞溅上空。 素别枝刚抬起的剑,愣住了。其他人也一片低声哗然,血水洒落在地面上,扬起一抹黄沙飞旋。 九重泉脸色登时扭曲,但很快强忍着绷住。失去一条手臂,他身躯一时不稳,加上药效甫过的虚弱期,他“扑通”跪倒在地。 血液如泉水般从伤口涌出,九重泉咬牙自封经脉止血。不多时鲜血停流,可他的两颊也变得惨白如纸。 衍大巨等人想要上前相助,但都被他推开。众目睽睽之下,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看着眼前律定墨、素别枝等人。 “你这是何意?”素别枝问道。 九重泉捂着创伤,就着风声喘息。 低头扫了一眼地上的断臂,那是他惯用长戟的一条手臂。而今削断,他的实力无疑大打折扣。 “希望,你们能让我带他们走。”九重泉沙哑着说,“下次不止这条断臂,我会把完整的命给你们。” 背后众人不禁大为震撼。相同的,素别枝等人见状,也煞是吃惊。 “理由呢?”素别枝顿了顿,还是问道。 断一条手臂算得上诚意,但还不构成理由。须知九重泉身为旗使,此回放走无异于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我有我的道义。这回不管怎样,我都要回去面见影主。这是我的责任。”九重泉一字一顿,仿佛锥心泣血,仿佛恶虎饮泣。 “我是输了。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认。”九重泉又说,“所以我把这只手,当成是押给你们的信物了。我不会反悔……也没有那个能力了。” 素别枝众人面面相觑。 对他十分的恨,此刻亦然。但看他而今模样,很多人又不禁心生犹豫。 所有人的目光,又很快不约而同,望向了身在中央的青崖书院之主,律定墨。 如今三教形势,自然以律定墨为尊。眼下有人放松了手中武器,有人瞪紧了继续围杀的目光。所有情势,仅在律定墨的一句话。 宿九琴也同样侧目。他在此刻无需多言,但若是律定墨不允九重泉,他的弦琴自然能第一时间放出致命的音涛。 地面的火焰无声地烧着。火苗映红了律定墨的脸,他低头垂眉,仔细沉吟。 少顷,他终于缓缓抬头: “朝闻道,夕死可矣。”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做出如此决定,无比艰难,“这次,就让他去吧。” 说着,他转过头,炯炯眼神盯着九重泉:“望你好生考量。下次,我会见证。” 九重泉沉默了很久。四目相对,很久之后他缓慢吐出一口沉重的气:“……谢了。” 周围群人没人发出声响。九重泉捡起断臂,想了想又抛在地上。 他转过身,看着这些部属。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他最后嗟叹一声。 “有还愿意跟我走的,便来吧。” 队伍里,稀稀落落地耸动了几下。九重泉眼角流露一丝悲哀,用失败者的哀求目光,看了一眼玦同君和律定墨。 两人知道何意。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点点头:“……让道。” 酒盟和三教众人,很多不情不愿地退开。从人群里很快闪开一条小路,供九重泉带人离开。 第四百六十八章 正邪汇潮 九重泉头也不回,朝那个辟开的小道走去。衍大巨想要给他捡起那条断臂,被他冷声呵斥:“放下。” 静默的战败的军队,悄悄顺着小路离开。所有人都转头看着他们的背影,迟疑不定。 直到他们走远。易老轩等人才凑上前,低声问律定墨:“先生,这是否有些……” 律定墨摇摇头。他的脸上如释重负,最后叹息一声:“不戮哀兵,也算圣贤之义。而且看他下次,的确有赴死之心了。” 素别枝等人把最后留下的降兵分别缚押下去。众人无话,玦同君和律定墨让他们回去休整,至于决战的计划,已经在素别枝手中,写得很详细了。 次日,草烟缭绕三教。随风驱散浓浓血雾,众人眼前再复清明。 熏烤的草木清香四处飘散,周方御城之中,悬旗飘扬,众人在其中议事,商讨这场最后不容有失的决战。 “依照东方诗明他们的意思,我们只需要按计而行。只是信中所写的三山还未确定,这可如何是好。”素别枝面前桌案上,是玦同君借来的大地图,看上去气势凛凛。 周围,律定墨、宿九琴和玦同君围成一圈就座。看着眼下局势,他们也已经大致了解。 “三教众人,可以先行迁徙。”律定墨摸着下巴说,“揽云阁和观潮阁也有一段路程,现在动身,也需近一周才能抵达。” 素别枝点头。三教众人的确需要先安排,这应该也是东方诗明现在派信的一个用意。 三山遥远,为确保草雾不会中断,要以兆封明邑为轴心,两阁为辅翼,构成接续草烟的大阵,同时弥补草烟的损耗。 浩大工程,结阵的任务,眼下只能由佛道两门诸修填补。届时由他们运动圣功业力,汇聚法阵,护持净世草烟的扩散。 “我立即通知易老轩,让他将消息告知三教,立刻行动。”律定墨起身,朝门外走去。 素别枝点点头。除此之外,三山守御的布局,也需要提前排布。 “这些都需要时间……”素别枝一手扶额,脸上表情虽然微笑,但也有点苦涩,“希望那个鬼啸长渊,不要太快研究好他的最终兵器……” 玦同君抬头,关切地看着他。 “别有压力。远方东方小兄弟,公孙他们,虽然和我们距离甚远,但也是并肩作战。”他出言宽慰道。 素别枝抬抬眼皮,嘴边的话纠结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口。 附信下面夹着的一张纸片,他已经看过。 “若代行者也已苏醒,再附讣告一封……公孙先生于双乾镇捐躯。请他节哀,切以眼前决战为要。” 琢磨再三,素别枝还是决定,暂时不告知他这份消息。 公孙探是玦同君最信赖的智囊。若让他在此刻知道此事,恐怕有可能悲哀过度,大伤元气。 “是啊……好在他们给出了方案,让咱们依情况决定就是。”素别枝抖了抖上面的信,“要是没问题,你们也要抓紧动身了。” “嗯,我没问题……”玦同君颔首,忽然他又听出来了什么,“等下,什么叫‘你们’?” ………… 幽暗地穴,无明之深。黑影忽忽,紫焰沉沉。 叮叮着响的地牢,有如磨骨食髓的刺耳,满地皆是瘆人血腥。 黑暗的实验,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步。 墙壁上镣铐扣锁的人影,被罩上一层漆黑的麻布,辨认不清。依稀只有野兽般狰狞的喘息声,在四壁间绝望地回荡。 曾经铮铮傲骨,此刻距离积重难返的深渊,只差最后的一抹兽性的灌注。 伸手难辨五指。黑暗之外,一个狭窄的甬道外,缓缓走来一双沉重的步伐。 “时候……也该到了。” 一声骇人的吐息,墙上铁索发出“崩”地一声,挤碎一片落石。似乎这就是他最后的一点挣扎了。 鬼啸长渊躬身钻进低矮的石门。紧随他身后的是枭无夜,既然到了最后阶段,他肯定也要来见证最后的成果。 他们在这处逼仄的黑暗里,消耗了太多时间了。 而今,当初惊天动地的大战留下的创伤已经复原。而这场最趣味的改造,也到了最后关头。 鬼啸长渊摸了一下后颈鹿皮的伤痂。这是他最脆弱的地方,当初彻地闻声一击,想来还真是有几分凶险。 不过,那些早已不重要了。 等到这口最终兵器熔炼出炉,就是横扫下界天,覆灭万灵的时刻。 而这一刻,他等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 带着诸多念想,鬼啸长渊缓缓走到那个被麻布遮住的人形面前,抬起手掌。 “从今天开始,”他冷声低笑,“就是最后的复仇了。” 枭无夜站在他的身后,神态依旧恭谨。 瞬间,紫幽幽的邪光,泛动起强悍的风流。狭窄的洞穴登时发出刺耳的怒吼,沙石飞散,地层摇晃,洞口几要倾塌! 大地震动。鲜血如珠串般滴下,在地面上晃动起躁动的涟漪。 如同地底的鲨鱼张开巨口,最后的邪能灌注,最后的仪式,就此隆隆揭幕! ………… 三天后,兆封明邑之中,一片振奋的欢呼声雷动。 “三山方位,已经找齐。”东方诗明快步穿过人群,举着信笺寻找慕容城主,“尽快联络他们,让他们提前赶赴等待!” 慕容城主已经听到消息,从重雀塔密集的人群里钻了出来:“好。另外收到消息,青崖书院诸位,最快明天就抵达了。” 东方诗明点头,望了一眼正在不断搬入重雀塔的长弓利箭,“唔”了一声。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东方诗明一听便知道是谁,回头一瞧正是赋云歌。 赋云歌身后带领着一群人,里面竟然还有先前的居不征。他看起来属实有些疲惫,跑到东方诗明跟前,用胳膊扶着墙壁,大口喘息。 “已经在散落各地的……巍山阳岚,酒盟各方势力,广发了告示。他们很多已经在朝这边赶了,还有很多人正护送百姓,应该要晚一些。” 第四百六十九章 天命其行 东方诗明正色,拍了拍老朋友的肩头:“百姓最为要紧,叮嘱他们一定小心。你辛苦了。” 赋云歌同样知道,身后的居不征插话:“咳,放心。阳岚本来就是些到处百姓,对他们尽管放心。” 东方诗明微笑:“大叔,好久不见。你也辛苦了。” 赋云歌和居不征两人同时摆手:“客气干什么。” 兆封明邑前面的一排房屋,已经改头换面成制造防雾面罩的作坊。各地百姓现如今都已经戴上了此物,伤亡大量减少。 “我马上就动身。”居不征面对东方诗明进塔歇息的邀请,连连晃头,“对了,那些绿面罩我再去拿五百个了。” 东方诗明摊手:“大叔自取就是。若有需要,随时回兆封明邑求助。” “好嘞!”居不征拍了拍长着漆黑胸毛的胸膛,哈哈一笑,转头离去。 赋云歌看着他爽快的背影,也呵呵笑了出来。 身边都是集结起来的各地兵力。除了最初的金戟众人,还有如原先的琼天殿、巍山阳岚,甚至之前改邪归正的降军也在其中。 不曾想,众人合力拾柴,火焰如此光明。 赋云歌看得见东方诗明深深的黑眼圈。他抿抿嘴,搭上东方诗明的肩膀,两人朝塔内走去:“你还说呢。这几天你也没少辛苦啊。” 踏进门槛,东方诗明侧脸:“哪有。现在争分夺秒,大家都一样。” 进塔之后,赋云歌就发觉重雀塔大有改观。 每个瞭望的窗口,都已经架起了三架射箭台,底下还堆砌着一摞摞散开的弓箭。 好些忙前忙后的人,在塔里进进出出,确实热闹。与街上相比别无二致,如斯场景,更让人战意高涨。 这也是布局的一环。赋云歌自然心知,希望现在筹备的一切,届时能派上用途。 一品红梅自昨日离开,去迎接赶来的越天寒。因此这次回来,两人并未同行。 三山的找寻,单靠狼尘烟自然速度太慢。因而当时狼尘烟与一品红梅等人相遇,越天寒和月参辰他们便决定由他们分头找寻其中两个方位。 狼尘烟单独赶赴老鹫山,还有找寻其中一座山的方位。三支力量分头并行,进度大大加快了。 月参辰和寇武夫依照约定,送出山峰的方位地图后便赶赴老鹫山设防。而越天寒作为参与决战的力量,便须回到兆封明邑与众人汇合。 “他们最快今晚就能回归。”赋云歌皱眉,“这一方面,是没有问题……” 东方诗明缓缓停步。看着赋云歌凝重的神情,他也知道目前最大的变数。 那就是……荼蘼,还有她依约要取的,谷天神农鼎。 净天散已经买足。此物虽然价值昂贵,但是并非难寻之物。柏无缺所说的琉璃海水,虽然还未有他的消息,但此物尚不是最为关键。 而今三山已备。人手也已经充足。可是这盘大计的关键,神农大鼎,却迟迟毫无音讯。 若是没有神农鼎的协力……哪怕一切顺利,驱雾之功,便始终无从谈起。 赋云歌心头焦急,东方诗明等人也同样忧虑。争分夺秒,谁也不知道鬼啸长渊几时浮出水面。若是筹备不足,一切就麻烦了。 空落落地望了一眼窗外。天色已清,但这样的清澈,却让人隐隐不安。 两人一时无语。赋云歌拳头攥来攥去,汗水淋淋,可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这件事……先不讨论了。”东方诗明挤出一抹笑容,“一切准备妥当,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赋云歌忽然昂起头:“我有个想法……” 但是,身后一阵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聊天。 “报,柏无缺先生求见。” 一声宽洪的嗓门,由远及近传递而来。两人霎时露出惊喜,齐齐回头。 ………… 与此同时,远在心湖峡谷,收到撤军命令的众人,偃旗息鼓准备离开清源地界。 可是,等到要寻找他们的主帅,众人却发现,这里早已没了溪紫石的行踪。 别无办法,他们只得按照命令指示,自行撤军。 ………… 两日后,萧疏林中,万山染红。仲秋时分。万壑一片落叶沉沉。 唯有血雾如丝,缭绕不绝。景天黯淡,一切本该绚烂的美景,全数笼罩血纱。 而在林中,早已等候两人。 玄素衣带飘迹,另一人铜刀湛然金光。身影轩邈,伫立一派秋风之中。他们等那个人来赴约,已经很久了。 “真累啊。”站了偌久,宵万斛捶了捶腿肚子,瞧着远处山林,“这货怎么老是这样,他今天还能不能来?” 素别枝低下头,看了看身边的宵万斛,沉默不语。 唯有风声洗漱,瑟瑟秋禽成行归去。宵万斛瞪了他一眼,嗤笑:“装什么深沉?” 素别枝摇摇头,面相有些痛苦:“饯别筵上,麻辣小龙虾吃多了,现在有点上火……” “龙虾?会上火么?”宵万斛一愣,旋即嘿嘿直笑,“是吃不了辣吧?” 素别枝撇嘴,但如实点了点头。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看着远山血雾,近处的疏林金叶显得更加动人。 突然,一阵灵动而隐秘的声音,自他们头顶的山丘间传来。 人未到,簌簌落叶已经先察觉,哗哗飘下。两人各自撤开半步,就在他们脚跟落地的顷刻间,一袭利索的锦衣人影,裹着一身璀璨落叶飘黄,昂然落下。 四周激起一片碎叶,素别枝和宵万斛后悔没多退开些,现在身上全沾满了。 “你迟到了,要加时间损害赔偿。”宵万斛看着姗姗来迟的溪紫石,不悦道。 “这也要加钱啊。”溪紫石拍了拍衣服,苦笑着站起来。 “哎。古人说过,一寸光阴一寸金。”宵万斛伸出手指头晃了晃,一脸理所当然,“这些时间很宝贵——我可是悬金散客,订单很忙的。” “好好,一切依你。”溪紫石不愿再纠缠,连忙答应,“这次我出来的时间很紧,只有半时辰。届时怎么做,现在就要全部告诉我。” 第四百七十章 伊人归来 “那是自然。”素别枝露出神秘的笑。 依照东方诗明的发信,素别枝立即与溪紫石联系,了解了枭无夜可能经过的地点。 就在昨天,素别枝和宵万斛分头顾守,果真给他们发现了枭无夜的行踪。 昨日,素别枝发现了神色匆匆的枭无夜,并巧妙跟踪了一路。果不其然,这般辛苦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他们软禁潭沉月的所在。 显然,九彻枭影也到了大厦将倾之际,枭无夜纵然机谋狡黠,此刻也无心多关注潭沉月的照料。素别枝一路跟随,记下了沿路标识,现在需要快速告知溪紫石。 “这里是画好的地图,你小心收好。”素别枝把一份纸笺塞进他的衣襟,说道,“我得提醒你,枭无夜身上有那里的钥匙。怎么拿到,就看你的本事了。” 溪紫石激动地点点头,揣手进去小心地藏了藏。 “到时候,我们还会在这里等你。保持联系,该反就反。” 素别枝伸出拳头,溪紫石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拳与他碰了碰。 宵万斛在一边站着,鼻子发出看戏的轻音。 “谢谢你们二位……”溪紫石瞄了宵万斛一眼,心头发热,低眉道谢。 “哎,没什么。”素别枝摆手,“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浪子回头金不换。助人自助,道义所在。” 宵万斛没他这么多废话,只是晃了晃刀柄:“营救行动一万两黄金,别赊账就行。” 溪紫石热切地答应。他看了眼血霾蒙蔽的天空,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两人没有再送别。看着他转眼消失,两人不由互相对视,咧了咧嘴。 秋枫,越来越动人了。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两人脚下,忽然传播来一阵没来由的震动。 素别枝脸上笑容登时凝固。他警惕起来,看着地面扑簌簌的沙土,惊疑未定。 宵万斛也不自觉退避数步。可是放眼望去,似乎整个大地,都微微震颤起来! “糟了……”素别枝脸色变冷,汗水很快凝结在后背,“果然,时间还是到了!” 距离此地百里之外,地穴幽暗,一人独自伫立,正睁大黑紫的瞳仁,欣赏着眼前已经完工的,旷世魔器! 眼前的怪物,一声欲撕裂嘴角的怒吼,横扫地层,冲上地面。方圆百里,皆大为震撼,仿佛第二个末日,再度降临! ………… 下界天,通天柱外。 三教已经进军,琼天殿也全数各自布局。护佑的城镇此刻也人去镇空,一片大难来临前的萧索。 昔日粘贴在城墙上的寻人绘报,此刻也泛黄老旧,折角忽忽随风抖动。 街道上的黄沙无人洒扫,夹杂在绘报的缝隙。褪色的人像,却能让少女想起当时熟悉的情景。 风烟绕津,一片空城的萧索。 荼蘼回来了。不过在她的身后,还跟来一位面貌成熟稳重的男性。 黄沙扑面。那个男子似乎有些不耐,脸色不算好看。 其实只有黄沙,也便罢了。但漫天血雾遮眼,这种恶劣的条件,更是让他频频皱眉。 “小妹……你之前就在这种环境生活么?下界天已经如此颓废了么?”男子捂住口鼻,另一只手挥打着沙尘和血霾,问。 “哥,才不是呢。”荼蘼背着手,扭过脑袋看着老哥,“原来下界天可漂亮了,就是因为这种红色的脏兮兮的怪雾到处飘,才会变成这样子的。” “哦……”男子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旋即仔细观察起空气中悬浮的血雾。 看了片刻,他又问道:“这就是你,软磨硬泡父亲借来三鼎的缘由?” 荼蘼认真地点点头,对此并没有异议。 男子也只能苦笑。话若是这么说,他的小妹倒是很有心了。他们家族世代尊奉的宝物,用在这般正途,倒也无可指摘。 缭绕头顶的血雾不散,兄妹两人漫步城中,彼此无言。 走到城门,城外郊野,同样一片荒凉。 男子回头看了一眼高悬城楼顶端的长旗,在雾丝间轻轻飘动。他慢慢驻足,“啧”了一声。 荼蘼见他停下了,连忙转头催他:“老哥,你累了吗?快一点呀。” 但男子仍然是不动脚。他微笑着问:“小妹,我说咱们到底要去哪里?” 荼蘼被他一问,呆住了。同时身后黄沙吹了起来,扬到上空,看上去寂寞无比。 男子这才上前,帮她轻轻拭去夹在头发上的沙子。他叹息说:“从天柱下界,咱们什么人都没看见。走了这么远,连个接风洗尘的都没吗?” “这……这个嘛,”荼蘼一下局促起来,低头用两小指拨弄着头发,“他们,他们马上就会来的吧……” 马上,她哪里知道这个“马上”是多久?望着前面漫漫无前的路,她小小的心坎里也有点失望。 “不会是他们全失败了……”男子刚要说,就被妹妹的眼神堵了回去。 “不准那么说。”荼蘼气鼓鼓地叉腰转头,“往前走,你……你就知道了。” 男子宠溺地看了妹妹娇小的背影一眼,内心怜惜又嗟叹。没办法,他也只得跟着妹妹,朝着被血雾掩盖的前方慢慢走去。 但是,就在他们踏上路程,没过多久,远方竟然闪起一抹滚滚而来的长烟! “那是……”男子皱眉。 荼蘼也看不清楚,所以被吓了一跳。可是仔细透过烟雾去看,她渐渐睁大了眼睛。 远方,是一架雪白鬃毛的骏马,驾着她最熟悉的那个身影,飞奔而来! 穿过山脚,四蹄飞腾如驾驭黄云,卷过阵风摧折两道枯萎的草杆。顷刻间,白马一声嘶鸣,已经停在了他们面前! “吁!” 落蹄无声,收蹄无尘。白马登时稳稳站立,带着身后的车轮立刻稳稳停下。 缰绳一端,并非是别人,正是赋云歌! “哈,你们来了,我就知道!”赋云歌满身风尘,他立刻纵身下马,快步上前。 荼蘼呆在原地。她并非是不激动,而是实在是开心,竟然连招呼都忘了打。 赋云歌上前,看她一脸惊讶得不知所措,闪过一丝笑意,抬手要在她脸前晃一晃。谁料刚抬起手,就被后面男子一把抓住了。 第四百七十一章 鼎夺天窍 “你是什么小子,休要胡来。”男子很是不悦,甩开他的手腕。 赋云歌一阵手腕发疼,一看已经被捏出五根通红的指印。他不禁生气,呵问:“你又是什么小子?” 男子冷哼一声,面容充满不屑和讽笑。 荼蘼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她连忙上前捂住赋云歌的手腕,一边回头叫:“老哥!你做什么,不准你欺负人!” 冰凉凉的触感,倒是让赋云歌一下不觉得疼了,心里还莫名舒畅。只是听到“老哥”两字,让他脊背抖了一下。 “哦?”男子看着眼前玩味的场景,不怒反笑,“这待遇……小妹,这不会就是那个,让你心动的毛小子吧?” 一句话,瞬间让俩人脸颊飞红。荼蘼吐字不清地反驳:“哥,你,你又乱说!我回去和爹告你的状,让爹打你嘴巴。” 赋云歌则很鲜明地看见了男子的目光,始终勾着眼角打量着荼蘼手的位置。他本想瞪回去,奈何他压根不往自己脸上看。 “呵呵,我这次可是爹的奸细,专门暗访这件事的。没想到这小子不聪明,自投罗网了。”男子似笑非笑地说。 要不是荼蘼在旁边,赋云歌还真想给他一巴掌。不过毕竟是她老哥,这一掌决计不便打。 荼蘼又瞪了老哥几眼,这才让他停了嘴。 “那个,云歌对不起,这是……”荼蘼歉意满怀,想给赋云歌介绍下老哥。 但还不等小妹开口,男子自己就接上了话茬:“这是云谣的兄长,翠荒城。这次下来一来护送小妹,二来护送宝鼎,三来看看你小子什么货色。提前声明,我小妹沉鱼落雁,娇俏可爱,聪明伶俐,天资独绝,德艺双馨,可不是什么小子都勾搭得上……” “哥!”荼蘼咬着软软的嘴唇,红着小脸跑过去捶他。 赋云歌不禁苦笑。连德艺双馨都出来了,这么关护,看来这位兄长也是个爱妹如命的主。 “好,兄长我知道了。”他转过头,拉过雪白的骏马,“战事吃紧,不妨路上再说?” 翠荒城想了想,报以礼貌的微笑,和荼蘼钻上车去。 赋云歌回头看两人已经坐稳,立刻点头,再度扯起缰绳。 “驾!” 一声嘹亮的叫声,白马登时扬起长蹄,回身朝来路疾奔而去。 旋转到最快的车轮,木毂发出吱吱的声响。但是一路平坦,在车里竟然丝毫不觉摇晃。 赋云歌在前面飞快地驾马。他知道两人的好奇,朗声道:“这可是全下界天一等一的好马了。这次派上用途,果真是非同凡响。” 荼蘼同样兴奋地点点头。翠荒城不为所动,淡淡地问:“何不说说战局?” 赋云歌点头。他稍事梳理了一下,把眼前情况如实告诉了两人。 就在昨天,素别枝回传了九彻枭影隐秘基地“九崤灵阙”的方位。同时也在昨天,各地均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地震。通过分析,这次地震的核心正是来自九崤灵阙。 恐怕是鬼啸长渊的最终武器已经出炉。他现在应该在集结全部兵力,要一举出关,给下界天最后的葬世一击。 “三山已经备齐,只是三鼎还未就位,需要时间送过去。”赋云歌的声音不时为笃笃马蹄声淹没,他于是抬高声调,朗声对两人说。 马车飞快地奔下山崖。不多时,他们已经抵达了原先的周方御城了。 赋云歌侧目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内设,唯有血雾不散。他捏紧拳头,再度加速,御马飞驰而过。 下午的光束极尽慵懒,在千百次血雾的折射下,同样飘飘荡荡,仿佛无心。 “烦请兄长,带荼蘼镇守主山,以免药材方面的变数。”赋云歌说,“主山是三山中心,距离这里也最近。用这匹马,最快只需要两天……” 翠荒城发出笑声,但不予置评。 可是,就在他们飞驰的同时,渐渐地,遥远的彼方天端,却升起了诡异的变化! 远在天际,闷雷阵阵。青紫色的天幕,宛如盘虬云端的幽幽天蟒,令人惊怵。 紫幽幽的远天,此时仍然宛如天际一抹丝带。但是彻天彻地的雷鸣,却传逾千百里,即使身处再远,也能听闻。 天色不寻常地渐渐暗淡下去。血雾变得黝黑,四周的景物、黄尘,都宛如降下夜幕。 赋云歌率先察觉。他嗅到了空气中的气息,眉头暗暗皱起。 “云歌……这,怎么回事呀?”车厢里,荼蘼掀开车帘,惊讶地看着远方异常的天空。 白马速度减慢。动物敏锐的感知危险性,让它不自觉减速,但赋云歌义无反顾,驱使他保持全速继续前进。 赋云歌、白马和道旁的一切,都黯淡下去。天际闷雷滚滚,不时闪过两道不安的电光。 “看来,九彻枭影也要出洞了。”赋云歌呼吸急促起来,他两眼死死盯紧前方。 虽然九崤灵阙方位遥远,但是仍然令人难安。鬼啸长渊能为深不可测,若是再迟一步,正道倾覆,苍生流亡,便就要变成现实! “可恶……再快点!”赋云歌明白问题的严峻性,顿时心急如焚。 “你也要去主山?” 一声悠闲的声音,与赋云歌的焦急形成鲜明的对比。翠荒城坐在车驾上岿然不动,冷静地问。 赋云歌摇头:“我要按计划,去参与阻止鬼啸长渊的决战……” “那你要靠这匹马,先把我们送到主山,再送下剩余两鼎,最后再驾着这匹精疲力竭的好马,上战场赴死?”翠荒城又问。 赋云歌神经蓦地迟钝了一下。 “有血性很好,考虑实际啊。”翠荒城摇摇头:“太不聪明了。这要配我家小妹,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荼蘼一拳砸在他的大腿上,翠荒城“哎呦”一声,脸露宠爱的笑容。 他咳嗽了两下,这才缓缓对赋云歌吩咐:“让他们准备点火烧烟吧。谷天神农鼎,之所以被冠为神器,还是有其妙处的。” 说着,他凭空一划,三枚碗口大的小鼎,摞着出现在他掌心。 第四百七十二章 云鼓雷壑 赋云歌无暇回头去看。但听他说得胸有成竹,也只得照做。 凌空一声唿哨,一只雄健的飞禽,很快盘旋而来。 翠荒城简略地看了一眼,便说:“这鸟,从刚才就一直跟着我们。” 赋云歌降下马速,抬手接下飞落的一双雄羽。他回头一笑:“兄长能为厉害。这是和马配套的顶级好鸟,兆封明邑最宝贝的信使。” 听到“顶级好鸟”,翠荒城也不禁笑了一声。但他很快收敛容貌,毕竟被这种笑话破防,显得不那么上流。 四周的风也紧刮起来,吹得车板“嘎嘎”作响。赋云歌拂下乱扬的头发,打算快速传信。 还没开始写,身后就被戳了戳。回头一看,是翠荒城,还有他递上来的两张布帛。 展开一看,原来就在刚才他已经扯下两条衣服上的布,内力运指,已经写好了。 赋云歌被他外冷内热的性格感动到了,不由脸上一红,低头接过布帛,夹在信使腿间。又对它讲了一通,信使立刻扬起翅膀,高飞而去。 翠荒城看着飞走的鸟,又想起“顶级好鸟”这话,“扑哧”暗自偷笑。 “至于这三口鼎,你尽管放心。”他淡淡地说,“届时,它们会准时抵达那三座山。” 赋云歌并不明白其中“妙处”,只得点头。再度扬起奔马,他们立刻疾驰向前奔去。 但很快,车厢里又传来了声音: “到该分别的岔口,你不用再送我们了。你径自去那决战,主山……我带云谣去。” 在前驾车的赋云歌,为之一愣。 又看了一眼远方的天空,已经是刻不容缓。他一咬牙,随即点头:“好!” 风声开始怒吼。血雾不散,靡敝了大地山川。 ………… 万物惊怵。黑紫的颜色混杂了血雾的暗红,仿佛吞噬天地的巨兽的喉咙。 雷霆大作,响彻万籁的电光,横亘千峰的怒潮。远达三山,近若兆封明邑,都清楚地感受到了,这股强悍的威压,无疑是九彻枭影最后的宣战,已经开幕! 风潮如激流,随着赫赫风雷,一阵阵怒啸的风潮重重拍打着重雀塔,使得巍巍高塔,此刻竟然摇摇欲坠。 东方诗明已经备好车驾,身边是一个熟悉的小身影,执拗地要和他一起出发。 身后是一排整装待发的马骑,高头骏足,都是百里挑一的汗血宝马。只待骑手就位,它们就可以展露锋芒了。 踢踏的马蹄声,在原地不住地回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东方诗明听到身后,传来两声沉稳的吆喝。 回头一看,来者正是一品红梅,和越天寒。 从两人脸上看不出太多激动,更多的是决战前夕的严肃。东方诗明和两人交眼,并没有多说话。 “看样子,等不到赋云歌回来了。”一品红梅同样抬头,看向远方战栗的深色,叹道。 东方诗明点头:“为确保万全,我也可以担任他的角色。” 越天寒心思不放在此处。因为这场决战,正面直撄的阵容,其实还少了一块最重的压舱石。 没有人主动提及此事,但都心知肚明。也正因此,他们的方针变成了以牵引为主,决不能耗损力量,甚至损兵折将。 显然,各方配合之下,一点差池就可能导致十分默契付诸东流。 可是他们没有时间了。赶鸭子上架,他们就算准备不足,也只能硬着搏一次。 风夹杂着不安的气息,吹紧了所有人的心弦。 最后,一品红梅还是点点头:“那……我们两人,先走一步。” 东方诗明坚毅地报以信任的目光。两人与他作别,同时展开神行术法,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东方诗明长叹了一声。他又怎么能不紧张?关乎整个下界天的苍生存亡,这盘大棋,最终也走到互相将军的一刻了。 就在这时,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东方。”是龙陶的声音。 东方诗明迟疑了一下,转过头去:“是你……怎么出来了?” “在塔里太闷,出来透透气。”龙陶笑了一下。 一个梨子被抛过来,东方诗明抬手接住,顺手递给身边的白蒿。 “你要去前线了,祝你一切顺利。”龙陶的声音里微微发颤,似乎还有些激动。 东方诗明无声地摇摇头,勾起嘴角。他可不很想上前线,但他看得出龙陶的希冀,似乎已经按捺不住。 “你要去么?” 说出口,东方诗明就有点后悔。这不是情绪用事么?不过决战临头,这样的决定倒没什么影响就是了。 龙陶一听,两眼立刻放光。 东方诗明暗暗苦笑。他努了努嘴,指向后面的骏马:“你坐这个,一起去吧。” “好!”龙陶飞快地答应,好像生怕东方诗明下一秒就要反悔似的。 他过去抚摸了几下那匹骏马,马匹温顺地低头。 “我这就去拿武器,等我!”龙陶抬起头,忽然飞快地朝远处跑去。 东方诗明无奈地轻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感到大腿被一只小手拍了一下。 “怎么了?”他忙回过头。 白蒿吃完了梨子,正在盯着他看:“你刚才都没对我说过这么多话诶。现在没人来,你就多陪陪我好嘛。” 东方诗明尴尬地笑了。他没奈何地答应:“好好好。不过等会儿,我们就得出发了。” “放心吧,”白蒿亮了亮手里的鞭子,“我会保护你的!” 车驾外,黑红的雾气逐步逼近。雷声滚滚,渐渐覆向山头,仿佛末日钟声。 ………… 九崤灵阙以外,地洞煞气奔涌不绝,强悍的威压,逼使天地异象,雷鸣环绕。 四野的雷光,仿佛天地罩下的泡影,奔驰闪烁,将方圆周遭尽数化为焦土。震耳欲聋的失序,将最凶恶的极地,笼罩上绝对的恐怖。 电光横斜,将在外等待的群军脸色照得煞白。迟迟不见雨声落下,听了偌久的雷鸣,他们的内心都已经麻木。 溪紫石与枭无夜、九重泉站在一处。身后是影骸,虽然已经苏醒,但仍然无比虚弱。 第四百七十三章 鼎镇天岳 他们在等待最后的结果。经过一天,鬼啸长渊最后的磨砺,也应该完成了。 溪紫石脸色不算好看。他不时望一眼远空,那是三山生烟的方向,却迟迟不见动静。 快啊……鬼啸长渊,就要出关了! 他捏紧拳头,心里砰砰直跳。这一次的成败,与他的命运紧密相连。 快……再快一点! 蓦地,就在他分神的一刹那,骤然地底隆隆,发出痛苦的撕裂声! 深埋的巨岩、地层,被一股强悍的力量,宛如盘古的手掌,生生撕裂。一道生生豁口被来自地底的力量撕开,仿佛深不见底的剧创! “众人退后!”枭无夜立刻命令。 退避的速度,仅仅稍快一分。众人前脚刚退,立刻足下大地便沦陷为无底深渊。 倾落的沙土岩石,都无法阻挡的血色身影。此刻宛如地狱修罗,散发出恐怖到直击心底的震颤,终于,再度降临! 目光所尽,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碎石顺着他的肩头滚落。 同时,无序的墟烟蒸腾,在半空缓慢凝聚形态。 不多时,惊见一只上可吞天的紫红色野兽,扭曲着无匹庞大的身形,发出一声响彻群霄的怒吼!! 雄浑蒸腾的紫红色气焰,在兽形周身飞快地燃烧。鬼啸长渊置身其中,恍如深渊的神明! ………… 与此同时,飞禽传讯,三山共闻。 砥立沧海拍岸,无边的暗色笼罩了潮声。极东之山,天哲峰上,双弦冷错,天地浩然。 “终于到这一刻了。” 律定墨眼神坚定,身旁宿九琴亦然。两人收起和鸣的弦琴,走到堆积的药材边,互相对眼。 山顶是坚硬的岩石,两人先前凿出了一口很深的火灶。不曾想鼎还没到位,就要开始点火了。 两人衣袖忽忽,背风而立。壁立高峰,海风极盛,吹弯了山壁的孤峭之木。 这样的条件,确实足够广泛吹刮这些草烟了。 “那就……开始!” 一声高喝,两人将大袋大袋的药材悉数倾落,准备依循指示点燃。 但是,就在此刻,惊见远天飞来一物,飞湍穿云,呼啸而来! 穿云神光,凝聚作星辰一辉。宛如有灵,那物飘忽在天哲峰顶,便钉死一般停在了高空。 律定墨抬头,眯眼一看立刻叫道:“这是……神农鼎!” 宿九琴也抬头细看。不过这鼎未免太小,不过碗口巴掌大,这要如何注入琉璃海水? 就在两人苦想之际,高空中的神农鼎之一,太微周风鼎,顷刻神光大作! 好似星辰凝聚,莹莹淡青色光芒闪耀大地,使人眼花目眩。光芒照破山顶浮云,有如冉冉初日,笼罩整座天哲峰! 光芒四散,似乎是变化完成。两人再度抬头去看,却不料原本那么一口小鼎,此刻已经无比硕大,简直能把整个山头盖住。 太微周风鼎上,青白色的光华淡淡闪耀,尊贵的鼎纹如玉石透明,仍旧盘踞在高空,仿佛镇守天关的神兽。 “嚯呵,真无愧神器之名。”律定墨显然也被惊到了,惊喜地笑道。 光芒朗月一般照下,两人明白时间的宝贵,不可继续拖延。 宿九琴凝聚自身真气,汇聚出掌心的一抹火苗。一掌抛落,石壑作灶,不多时巨大石槽就钻出了浓浓流烟。 “这是,净天散!”律定墨解开下一口麻袋,里面的白软细沙立刻飘飞出来,好似柳絮。 他立刻将净天散拖过去,全部倾倒进石槽。登时浓烟花白,呛人的草药味大盛,让他连连咳嗽起来。 宿九琴则揭开被石板压着的一口桶,上面还用完整的柏木和铁丝扣起了桶箍。 他轻轻运指,将铁丝划开,揭开柏木的桶盖。里面流光溢彩,俨然正是传闻中的琉璃海水。 抬头看了眼高悬的大鼎,宿九琴微微迟疑。 但是,还不等他动作,蓦地处在高空的大鼎,发出了轰隆隆的声音。 再一瞬,只见在宿九琴面前桶里的琉璃海水,顷刻被高空大鼎源源不断,吸了上去。妙景仿佛天河倒流,说不出的神奥。 一斤海水,很快被大鼎吸入腹中。同时石壑的浓烟,裹挟着热燥的火气,舔舐向大鼎的肚底。 熊熊大风,立刻将吹起的浓烟,裹挟着蒸发的海水,飞快地弥漫向远方。 瞬间环山的血雾,此刻如临大敌,纷纷褪去颜色,四面景物恢复如初。 滚滚血雾颓势如潮,较之当初蔓延的速度,溃败的速度绝快无伦。如同推手的大风带着发散的草烟漫向四面八方,飞快地向远近大地铺开巨网。 同时,极北的浑然大漠,彼端雪崖之巅,无名高峰上雪片汹涌。 如同破夜的曙光,紫微流苏鼎横跨千里之遥,穿越沙漠极地,登上雪原高峰。 狼尘烟和玦同君,已经在此处等候。 “沙壁正值衰期,也是天公襄助。” 玦同君望了一眼悬浮半空,闪烁着宝石般如水的紫光的流苏鼎,淡淡说道。 狼尘烟点点头,沉默不语,他静待着时机的到来。 既然一切都已经备齐,他们也是时候响应了。 拍打掉身上的雪花,狼尘烟站起来,心头温热无比。想来这是他这一番里程的开端,最后的终结,依旧回到此处,算是有始有终,可前后心境,已经是大为不同。 “点火吧。” 很快,油然烟雾,驱散肆虐雪原的红色雾浪。被飞腾的雪风吹赶着,草烟立刻向外界滚滚流去。 ………… 最后,是此次三山腹地,位于西面的姑芒山。 穷峭山巅,大鼎同样高悬。天市纹舆鼎,湛然是纤尘不染的圣洁白光,昂然挺立烽云之外,如同盘绕的祥龙。 冷冷一人来,脚步轻缓,踏上难行路。攀越山巅的刹那,鼓风八面,气壮山河。 来者,正是柏无缺。 此地是三山主峰,不容有失。为以防万一,他独自赶来,确保三山腾烟,不生差错。 眼前同样是一片暗淡的黑红。柏无缺叹了口气,眉头拧紧。 耳畔紧贴脸颊飞过的风,冰凉且锋利。柏无缺并不在乎,漫步上前。 第四百七十四章 邪魔反扑 山顶杂草依旧,挤在碎石嶙峋之间。柏无缺走上前,独自将药材一袋袋倒出来。 最后只剩净天散和盛放海水的桶。柏无缺颤巍巍掏出火折子,引火点亮。 明晃晃的火苗,让他很快眼底湿润了。鼻尖一酸,他几乎要拿不稳。 “师弟……你的夙愿,我替你实现。” 一声决然而悲怆的承诺,柏无缺毅然抛下火苗,点燃干枯成捆的草药。 白烟顷刻高烧,柏无缺看准时机,拆开净天散的口袋,迎风洒落。 草烟大盛,柏无缺再启开琉璃海水,水光登时接天而上,天市纹舆鼎绽放神光。 凌厉的风涛不息,吹刮着山崖,同时也将山顶的灰白烟雾,将这些承载了牺牲和希望的白雾,席卷向遥远的彼端。 柏无缺冷眉遥望。远天的黑暗,即将要迎接破晓的曙光了。 “一定……要成功啊。” ………… 三山浩然气,神烟净苍天。怒风呼啸,在鬼啸长渊破关而出的同时,遥遥远天,血霾溃破之景,也绵延而来。 轰霆耀眼,中央的巨大兽形,此刻已经燃烧殆尽。 凝聚的无始煞气,恢复全盛的功力,此刻收敛方圆百里的威压,悉数汇聚在一人之身。 浓郁的煞气流淌。鬼啸长渊仿佛浴血而生的恶魔,全神骨骼分明,狰狞可怖。 “恭迎……影主出关。”枭无夜迎着彻耳雷声,上前祝贺。 溪紫石等人也跟着他身后,躬身朗声道:“恭迎影主出关。” 身后群军,同样全数跪倒。伸手朝天,宛如拜神:“恭迎,影主出关!” 声音浩大,席卷眼前废墟。袅袅墟烟蒸腾,周围兀自雷震不绝。 足下,已经尽数变成焦土。漆黑的颜色仿佛流淌的夜幕,鬼啸长渊抬头看了一眼暗淡的天穹,声音冰冷: “……总有,蚍蜉撼树之辈。” 众人齐刷刷抬头,所有目光已经锁定远方滚过山头的白烟。 漫天漆黑,唯有极目所见的终点,为这样的丧钟之刻,染上了一道洁白。 看起来格格不入的颜色,简直有如泥潭中的一枚花环,令人忍不住,想要破坏。 鬼啸长渊皱眉。他微微闭目,感知着气流的方向,很快就明白了正道的用意。 雷鸣,顷刻止息。地面升起焦黑的烟尘,如同抬起的手掌,想把这片天地,全部囊括进无尽的黑暗当中去。 所有人不敢出声,等待着影主的命令。 无论谁,都已经明白。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九彻枭影,将在这一日之后,将整个下界天拉入长夜的深潭。 很快,鬼啸长渊就开口了,语气中带着一抹不耐: “众人,分头行动。” 他心里同样清楚。正道的手段,无疑是想借助天地之功,将破坏血雾的解药弥漫开来,把散发出来的血雾,重新逼回原本的巢穴——老鹫山。 巧妙的计划。他甚至开始时有些诧异,没想到在自己闭关疗伤之际,正道苟延残喘的蝼蚁们,还能筹划出这样一场反攻大计。 这让他有些刮目相看了。但是——这还不足以让他承认失败。因为现在的他,是当世堪称最强! “西东北三面,是他们的关窍。”他幽幽地说,“九重泉,枭无夜。你们两人往东面北面去……西面是最为关键,溪紫石,你,与影骸一同。” 众人一片哗然。谁能想到,他们的影主只是短短感知,就能识破正道的把戏? 鬼啸长渊漠然,忽地抬手,吸收了广涵天地的,逸散的煞气,源源分散灌注进他们几人的身躯。 毫无疑问。这是莫大的馈赠。也是鬼啸长渊,决意最后一搏的证明。 “属下必不负影主栽培!”枭无夜恭谨地抱拳。 九重泉失去一臂,无法拜别,只得跟着其他几人低头示意。只是最后抬头时,沉默地多看了一眼凌驾半空的影主。 军心大振。他们几人明白时间的宝贵,立刻行动,分头进发。 “剩下全军,向南……进攻。” ………… 前方,雷光大作。 在密林之中穿行,昏黑的四野,分不清昼夜。树叶挂着的水珠似乎刚下过雨,听着头顶堆积的乌云滚滚,似乎不久还会再下。 冷风片片地透过树梢,不时刮下几片落叶。地面有些湿润,水膜的反光在黑暗中仿佛水晶铺路。 一品红梅,越天寒两人,飞快地沿着路线穿梭。 “似乎……快到了。” 越天寒点点头,算是对一品红梅的响应。他看了一眼一品红梅背上的宝剑,心头稍安。 将来的,是刹那生死的决战。尽管那位故交不知为何,迟迟没有抵达,但箭在弦上,他们也绝不会向黑暗退缩! 蓦地,前方传来的一阵阵行军的声音! “是那群九彻枭影的……”越天寒迟疑了一下,说。 “保留体力,不要跟他们接触。”一品红梅换了口气,“把他们让给兆封明邑众人吧。” 越天寒点头同意:“好。” 远远听到声音,两人已经有所防备,登时一跃攀上林梢,凭空借力,踩着干枯脆弱的梢头,飞快前进。 头顶的雷声,好像漫天驶过的车轱辘,震得令人头脑晕眩。趁着刺眼的白光,两人渐渐看到,远天那处诡异的天象了。 惊见,在赫赫半空,一道凝固的,燃烧着血气的障壁,逾越重云,笼廓大地,似乎想要形成完全隔绝草烟传播的一道防御! 冉冉煞气,与紫黑的天幕形成互补,看上去有如阴间天塌,诡异莫测! 高空一人,高抬双臂,神态肃穆。凝伫血雾当中,仿佛亡魂拥护的使者,仿佛天地之外的祭司。 正是鬼啸长渊。他低声吟诵着什么,不绝的煞气自地底喷出,填补着通天接地的巨大障壁,向两端飞快地蔓延开来。 等到足够近,一品红梅两人才看清他的动作。黑霾席卷在他的周围,自下而上仰视,仿佛身处在无底的深海。 “不好!”越天寒大喝。 “他还在结阵,在这口障壁完成之前,打断他!”一品红梅同样厉声道。 第四百七十五章 天道微茫 两人默契非常,还未靠近,已经同时召唤神兵上手,鼓足浑身解数! 透过迷蒙的血雾,两人勉强锁定了鬼啸长渊的位置。不约而同,气贯一击,如同双江汇海: “盛雪·芜梅残山!” “孤峭回天雪!” 雪梅合贯,登时飞飏的梅花伴随冰晶而上,形成巍巍壮观的梅雪龙卷,呼啸直上,不落凡尘,净越九霄! 风涛辟开血雾,一如重光直射,冲散包裹鬼啸长渊的黑色气劲。 鬼啸长渊邪术未成,便被意料之外的袭击当场击中。登时未曾设防的身躯被卷入合招当中,撕裂而寒冷的气压逼袭,立刻中断了其与血墙邪术的链结。 两人不顾他是否受伤,一招未平,一招再起。此次两人瞄准的,正是眼前宽大如镜的宏大血墙! 曾经战友,此刻跨越百年,再度联手,登时默契非凡,同气连枝: “一挽梅雪,乱千峰!” 红梅飘洒,宛如朱砂血泪;白雪如积,在空气中瞬间凝聚起千万耀眼的冰晶。 空气仿佛冻结一瞬。双招合力,霎时四野晶光如炽,汇聚成一股强悍渊流,无边寒意,冲涌向凛凛血墙! 黑暗中,一点光芒仿佛星辰灼眼。 随着一声清脆的破裂声,整座宏伟血墙,被击碎一个偌大豁洞! 未完之术,失去力量源泉的补给,同时再受致命重创,立刻裂痕广布,有如打碎的镜面,在顷刻之间,悉数爆炸粉碎,血雾四起,血墙荡然不存! “好极。”一品红梅点头。 伴随着粉碎的血墙,坍塌的煞气如有实体,导致地面隆隆巨震,裂痕乍然崩陷,整片大地被切割开来,沟壑纵横。 黄尘的烟雾升腾,两人立刻收敛起破阵的喜悦,冷然对待身处暗处的鬼啸长渊。 显然,两人也明白,刚才的合招绝不会致他死地。随着周遭战栗序曲的开篇,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刚刚开始。 远山的白烟滚荡,在神器、天时地利和众人合力之下,飞快地蔓延,不断逼退血雾的领地。此刻两人已经清晰可见,那希望的白烟,已经势不可挡了! 突然,就在这时,一声沉寂的低吟,穿透空气: “你们……完了。” ………… 紧迫的空气,穿林打叶,裹挟着刻不容缓的焦急。 面向西山的溪紫石、影骸两人,一同飞快地穿梭,朝着烟雾奔来的方向杀去。 “你还行吗?”溪紫石不忘回头问他。 影骸前些天刚刚苏醒。此刻重伤未愈,如此卖命奔驰,同样大耗真元。 影骸跟在溪紫石后面,脸上已经汗津津的。但他仍然摆了摆手,声音低沉:“以影主的命令为要。我并无大碍。” 溪紫石冷哼一声,不再理他。 听着九崤灵阙蓦地传来巨大的震响,两人同时回头远望。只是已经跑出很远,具体发生了什么,已经是看不见了。 “影主……呼呼,应该无虞。”影骸不安地攥紧拳头。 溪紫石没有立刻跟话。他先是环顾了周围一眼,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自身难保,还有心思想这些,也辛苦你了。” 骤然,溪紫石的一语,让影骸警惕地回头。 可他回头的刹那,却见溪紫石已经停步。他连忙收住脚步,转过身盯着身后的溪紫石:“溪紫石,你到底想干什么?” 溪紫石摊手,微笑道:“鬼啸长渊也真谨慎,他知道咱们当中,最不放心的就是我,还专门多派一人监视。” “只是他又不很聪明。”他慢慢踱步上前,逼得影骸缓缓后退,“既然决定派人了,又为什么派这样一个弱鸡来呢?你说是吧,影旗使?” “你……”影骸对他怒目而视。只是脏腑仍然衰弱,急火攻心让他差点站不稳。 溪紫石眯着眼睛,缓缓向他靠近。 影骸快被逼得无路可退,他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冷声道:“我现在确实不敌你。但是要论拼命,我也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密林的暗风吹刮,冰凉的气息令两人神经高度绷紧。剑拔弩张一瞬间,终见最后的援兵,及时赶来! 飞快的梭梭声,伴随着树杈坠地的声响,同时挑动了两人的注意。 赫然只见,金刀风驰,玄剑横扫,两道油然光辉,同时斩落! 强悍的威压,顿时刮掉四周的树叶,漫漫碎叶落尽,周围都只剩光秃秃的树杈树干。 风涛大盛,席卷林间。诧异之际,素别枝、宵万斛同时降临,为这一局的胜负,掷下最终的砝码! 影骸听闻,登时大惊失色。 “吃不了兜着走?”素别枝缓缓落地,脸上露出笑容,“我们让你,吃不了,更走不了。” 宵万斛已经将铜骧名刀扛在肩膀,即使黑暗迷蒙,也无法掩盖刀锋上明锐的光。 他将肩上刀一扬,湛然光面,倒映着他的眉梢:“又见面啦。这次业务大致相同,还是送你上西天。” 溪紫石看了他两人一眼,随即正色,背后风袍忽忽直响。 影骸腹背受敌。眼看毙命只在顷刻之间,他决定不再拖延下去,立刻开战! 一团黝黑的焰火掷出,三人各自挡格。就在同时,影骸再度掏出化骸丹,准备与三人玉石俱焚! 孰料,天道,仍是不再给他机会! “噌”地一声,电光石火一交错,铜骧名刀快过雷霆,切割黑焰,蓦然斩断了他的手臂! 一泓鲜血,被飞驰的刀锋带离。近在咫尺的掌心丹药,此刻,颓然跌落尘埃。 不及反应,溪紫石同样发招,紧随其后一颗雨花石,闪烁着不再迟疑的光芒,穿透他的胸脯! “噗”地一声,穿透的石块从脊背飞出,沾带着一抹灰暗的血肉。 双面发招,让影骸措手不及之时,同时,了结了最后的性命。 油尽灯枯。屡次徘徊生死关前,此刻终于阎王门开,取走了他愚忠的灵魂。 飞快地预判,倒让素别枝有些意外。黑焰消失,眼前澄明之刻,只见影骸已经双膝跪倒,面色死一般的灰白。 第四百七十六章 盘龙欲振 他尚有一口气息。溪紫石三人走上前,围在他身旁。 双手,已经被落叶掩埋。影骸嘴唇鲜血流出,正在失去最后的温度。 听到三双脚步靠近,他徒然地动了动嘴唇,可是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为虎作伥,可悲。”素别枝叹了口气。 宵万斛上前拍了他一下,影骸的身躯,发出了他最后的一次颤抖。 雨花石裹挟了溪紫石的大量真气。在穿透他胸口的同时,也几乎彻底击碎了他脆弱无比的心脏。 鼻息,消失了。溪紫石最后抬手,给他拂上双眼。 他看着眼前曾经都同僚,良久,沉重地叹息一声。 “话说,你们怎么出手这么快?”素别枝有些不解,他凑到宵万斛身边问道。 宵万斛无声地一笑:“商业机密。” 他当年和律定墨,在揽云阁顶可是吃够了影骸的苦头。那颗神秘丹药,若是慢了一步被他吞服,麻烦可就大了。 溪紫石亦然。唯有素别枝对此还不甚了解,毕竟溪紫石虽也用过一回,可那时无暇深究;再之后便是鬼啸长渊下界,他可是一直处在昏迷当中。 不论如何,剪除一大祸害,仍是足以庆幸。而且速度之快,不致耽误后续计划。 三人都看向远天的雷霆。短短时间,那边的鏖战似乎更加艰苦。不知道他们还能支撑多久,这边可不能继续耽误时间了。 “我们走吧。”素别枝收剑,转头对两人说。 溪紫石和宵万斛纷纷点头。看向远方,与西面主山完全不同的方位,三人立刻飞奔而去。 ………… 怒流倾泄。血雾被滚滚逼退,夹杂死魂之气的红色雾霾,此刻有如沼泽一般黏稠。 黑暗中,一道流光溢彩的身影,在天边踏步风驰。脚下赤色腾焰,溜过流星般的光辉。 方才,他已经在老鹫山设下一道禁制,协助众人的阵法。此刻眼看远天变色,雷震不绝,他心急如焚,抓紧时间朝着决战的中央冲去。 ………… 与此同时,蜿蜒山路上,驱驰的白马,昂首飞奔,已经距离战斗鼓点传来的方向越来越近。 赋云歌豁尽全力,骏马如有感应,同样使尽浑身解数,流风疾驰。 疾风在耳畔飞快地划过,两畔景物此刻已经融化为一团残影。赋云歌盯紧前路,心头别无他想——他就要赶过去了,希望师父他们,能坚持得住! ………… 一团雪花迸射而出,雪屑飞飏,使得本该怒火高炽的战局不断降温。 涤罪寒芳,灵剑流出蓝盈盈的雪光,飞射激扬。一品红梅配合辅攻,两人迂回往复,力图拖延鬼啸长渊的步伐。 不多时,两人已经浑身湿透,汗水与血液交融一起。 天边的白烟,仍然迟迟未抵达。虽然战术迂回,但绝不能让鬼啸长渊,赶在白烟之前抵达老鹫山。 “琼海落梅潮!” 一剑花飞,琼梅纷纷扬扬,破地而现。 鬼啸长渊冷眼睥睨,抬手一挥,强悍威压按下,一品红梅的剑招瞬间化为灰烬。 不等鬼啸长渊作出反应。越天寒抓住时机,自一品红梅身后腾跃而起,提剑直指鬼啸长渊。鬼啸长渊仍不出武器,以指头为兵刃,挡格开越天寒的进攻。 谁料,越天寒意不在此。剑锋在触碰鬼啸长渊的刹那,霎时凝结寒霜三尺,冻住了鬼啸长渊的指尖。 同时,他飞身而过,另一掌暗蓄的真元,顷刻流泻而出:“濯冰,一川流!” 寒冰发于手掌,在瞬间形成乱舞的冰霜旋风,猛冲向鬼啸长渊的后背。 感到身后不俗的冰雪之威,鬼啸长渊眼神稍感兴趣。 他“啪”地打开被冻住的手指,蓦地躬下腰去,身躯凭空旋转,已经是正面越天寒的进攻。 同时,伸手一掌,燃起熊熊炙焰,紫火喧腾,竟然尽数将越天寒的冰霜,顷刻间化为雪水。原本锐利的冰芒,也一并滴落下去。 “有些本领,但还差得远。” 一语,登时越天寒不及反应,鬼啸长渊已经站在他身后,抬掌欲落。 猝不及防,越天寒吃惊的瞬间,幸而红梅成镖,纷纷扰扰射向鬼啸长渊手腕。满眼如血滴升空,令人不免惊骇。 鬼啸长渊抬手一挥,荡开一品红梅的招式。锐利的红梅花瓣登时倒转倾泄,朝一品红梅反攻过去。 但与此同时,越天寒博得一线生机。他瞬间抽身急退,待鬼啸长渊回掌再打,原地只剩寒气蒸腾的一块冰壳。 “啪”地打碎,脆生生的冰壳被打落尘土。一品红梅及时展开神行术,才避免被自己招式所伤。只是左臂仍被刺开几道伤痕,虽未流血,仍然不免肿痛。 越天寒顺利落地,两人再度并肩。 天堑般的差距,让两人不由得颇为吃力。 鬼啸长渊依然凌空漂浮,看着下面两个卑微反抗的蝼蚁,他渐渐失去耐心。 两人察觉出他眼神中的杀气,立刻不再恋战,飞快朝后方撤离。 鬼啸长渊并未立刻动作。盘踞高空,看着蝼蚁们四散逃命的模样,让他很是享受。 很好,很好。就是这样,让九彻枭影的压迫感,压碎这片大陆!让精灵族穿越千年的怒火,把这片大地烧成焦土! 身后,是尾随的雷霆。随着鬼啸长渊缓缓前进,狂乱失序的怒雷,立刻将方才的土地全部劈碎。 ………… 树林中,赫赫风雷,黑云卷地。 匹马嘶吼,迎着刀片一样的风涛,东方诗明等人疾驰不已,已经快要赶到战场。 “刚才绕过他们,希望兆封明邑应付得来。”龙陶攥紧龙头长戟,低声道。 东方诗明头发吹打在脸颊上,他不时抹一把脸上的头发,手背上湿漉漉都是汗渍。 “我们的任务,是在决战后方应急而动,避免出现意外,不能和他们交锋。”东方诗明说,“相信城主他们吧。一切依计行事。” 龙陶点点头。眼下不容有失,他也选择相信并肩作战的众人。 蓦地,前方雷霆轰掣,惊然有了碾碎一切的架势! 第四百七十七章 林中囚壁 树木摧摇,黑云在高空形成漩涡。狂风大作而起,众人车马顿时难以行进。 “不好!”龙陶大呼。 东方诗明等人连忙勒住马头,停步躲避。 诧然之间,怵目所见,竟然是漫天黑云漩涡,降下了一道天瀑般漆黑的气劲,宛如天幕被撕裂一般,流淌的漆黑气劲散发无边力量,远观都感到惊心动魄。 就在这一招式落地刹那,即便尚有百里之遥的他们,也同时感到地面轰隆欲摧。 马匹不稳,东方诗明连忙抓住白蒿的小手,怕她颠簸受到伤害。 “我,我没事!”白蒿叫道。 “没事就好。”东方诗明沉稳地说。 地面仍然不绝颤抖,东方诗明掀开车帘,纵身下马,极目远望。 惊见,一道较之稍弱的,冰晶般的雪蓝色漩涡,竟然同时自地面升起,摇摆着躯壳,与天降黑瀑勉力相持! “那是……越天寒?” 东方诗明有些吃惊。 ………… 战况胶着。就在鬼啸长渊杀心初起,引动天地之威的同时,越天寒不再保留,身躯锻化,发出了更为强悍的威势。 冰雪之气,甲御四方。满地飞霜飘雪,赫然一片碎冰声。 双招相抵,在高空不断外泄余波,坠落锋利的冰锥,飞腾怒啸的焰流。黑云仍然不断虬结,好似老树斑驳的根须。 越天寒的右臂,此刻在激发真元之下,竟然变得如冰晶般透明。宛如冰雕,内中流泻的真气,以及筋脉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越天寒不再保留的架势。冰封气海之底的真元破冰而出,飞速降低的体温,激发了他独一无二的特殊体质。 鬼啸长渊对此也有些动容。不曾想他小觑了此人,当年灭族之战,似乎也有此人面庞,只是记不清晰,他竟然有这般修为。 冰臂之功,使得他的真元释放出最大的功用。 蓦地,轰然一声,一震空气震荡,在瞬间逸散开来。 天河黑瀑的招式,被越天寒独力消耗甚多。此刻余威吞没冰涛龙卷,滚滚冲落大地。 “闪开!”一品红梅见状,立刻在他身后,拦腰将他带离。 就在两人纵身躲避的随后一瞬间,浓郁的死气震碎岩层,烧灼大地,方才越天寒站立之处,眨眼化为一片幽幽深坑。 死里逃生的两人,勉强从地上爬起,不住喘息着粗气。 越天寒左手趁机捻动法诀,一朵小小的冰莲花在掌心孕育,很快又褪色消失。 这是缓解冰臂状态,对身体造成损害的弥补之招。若是冰臂状态持续太久,即便他长期修习冰雪功法,依然会非常吃不消。 一眨眼,涤罪寒芳从被吞没的余烬当中,完好地飞出。方才冰龙卷正是以此剑为引,方冲向如此高空。 越天寒伸手抓住佩剑。就在这瞬间,他看到鬼啸长渊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你看什么?”越天寒露出一抹鄙夷的笑。 鬼啸长渊抬起手指,上面兀自燃烧着黑色的灰烬:“你,引起我的兴趣了。” “可惜,你让我厌恶得不行。”越天寒同样抬起一根指头,放在面前晃了晃。 鬼啸长渊冷声一哼。他又抬眼看了看远处逼近的白烟,漠然吭气。 “等到结束,我会让你们看清,螳臂当车的可笑。” 一品红梅和越天寒都没讲话。他们也注意到渐渐聚拢的白烟,已经越来越近了。 “走。”一品红梅沉吟,忽然低声道。 瞬间,两人脚下再度施展神行术,朝后方飞快撤退。鬼啸长渊却并不焦急,毕竟这样的阵仗,还距离他想要的刺激,差的很远。 ………… 雷声是天地的战鼓。黑云血雾,天地失色之下,漫天流泻的白烟,成为正道最后的希望。 就在血雾与白烟交织的界线间,如火如荼的三人,此刻已经距离地图所标记的地点越来越近。 湿润的雾气,浸湿了地面的叶片,脚下总是不时打滑。 溪紫石此刻焦急心切,已经跑在最前面,单靠听着后面素别枝的导航,一路挺进。 阿甜,他的阿甜似乎已经近在咫尺。身边密林模糊了视线,他便不时引动元功,毫不迟疑地劈断树木,截取捷径。 素别枝和宵万斛两人紧随其后。看了一眼又被劈倒的树干,惨白的木髓好像骨骼,令人稍感生理不适。 “爱情会让人癫狂失智,真是不假。”看着前方不顾一切飞奔的背影,宵万斛像哲学家一样,发出了意味深长地叹息。 “金钱会让人不要脸皮,也是真话。”素别枝恰到好处地一针见血。 宵万斛瞪了他一眼。 心悬决战情况,素别枝还打算回去驰援,自然不能在这边耽误时间。他又环顾一眼周围路径,对前面的溪紫石喊道:“现在,往左边转!” 溪紫石身躯稍微一停,立刻头也不回地窜向左面。两人立刻跟上。 “看起来,似乎快到了。” 风飒飒地吹过,三人又跑了一阵,已经离来路相距数十里。 看着前面不知疲惫的溪紫石,素别枝鼻子吭了一声。看来只要有珍视的东西,人便不会毫无弱点。 随之,他又想到了鬼啸长渊。 可是,没等他想多久,前方就传来溪紫石的喊声: “这是一面山崖,要打穿它么?!” 素别枝一个激灵,回神却见三人已经冲到树林的一处尽头。眼前,是高耸的一面光滑陡峭的岩壁。 由于雾气攒聚的缘故,石壁看上去无比湿滑。 “爬上去?倒也不难。话说我们到哪里了?”宵万斛停步后,站在一棵树底下,靠着树干问道。 溪紫石关切的目光始终停在他的脸上。听宵万斛这样说,似乎对哪个方案,都做足了准备。 但素别枝却只是笑着摇摇头。他努了努嘴:“我们,已经到了。” “到了?”溪紫石不免吃惊。 素别枝点点头。看着头顶云霾乱流,他收回目光,对宵万斛说道:“你,起来一下。机关就是在这棵树上。” 宵万斛一听,慢悠悠地离开树干,靠到一旁。 第四百七十八章 树内机关 “钥匙,你拿到了么?”素别枝又转头问溪紫石。 溪紫石点头:“拿到了。枭无夜专心决战,果真对此事大为疏忽。” 说着,他从腰间掏出一枚亮闪闪的金色钥匙。细长的柄独一无二,看上去很不一般。 素别枝点头,与两人一起上前寻找。 树干看似毫无机关隐藏。老蜕的树皮在风中摇摆,如同残烛。三人环绕着树皮检查了一圈,却仍然是毫无察觉。 “喂,当时枭无夜是怎么整的?”溪紫石有点耐不住性子,问道。 素别枝挠头:“他当时,就是拿着钥匙往树干插了一下……因为要不被发现,我也没有看得很仔细。” 溪紫石咬住嘴唇,目光重新聚焦到眼前的树上。 试着用钥匙敲打了几下树皮,却同样毫无反应。三人绞尽脑汁,却就是找不到破解的关窍,不由得心急如焚。 树梢的落叶“嚓嚓”随风飘下。素别枝拍掉落在头顶的一片叶子,低头冥思苦想。 “你是九彻枭影的圣使啊,你也不知道你家老大喜欢玩什么手段?”宵万斛嚷道。 溪紫石脸色很凝重,审慎地摇头。 或许可以直接合力击溃这棵树,但只怕破坏掉里面的机关。但现在毫无破口,他们又该怎样办才好? 阿甜已经近在咫尺。可是,他们却只能傻不拉几地站在外面,明明手持钥匙,却找不到钥匙孔——多么可笑? 心烦意乱,溪紫石抬头深呼吸,目光同样陷入茫然。 素别枝几次想要动剑。但他也有相同的顾虑,毕竟帮人帮到底,若是弄巧成拙,他可是万万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宵万斛则是长吁短叹。眼看漫天层云滚滚,好似转眼就要下雨;远处一边是雷声不绝,一边是白烟漫山,黑白交融,好像天地已经失色。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忽然,只听溪紫石传来了惊讶的声音: “你们看……刚才的落叶,都是一模一样的。” 素别枝和宵万斛一瞬间还以为他傻了:现在救人还没救出来,谁有闲心看劳什子落叶? 可是,再转念一想,两人忽然齐刷刷转过头来。 溪紫石已经捏在手里几片泛黄的落叶,给两人来看。 素别枝和宵万斛低头看着那些落叶,观察了不久,便惊嘘出来。 拿在手里的每一片落叶,无论叶脉,纹理,还是茎秆,轮廓,完全如同复制一般,别无二致。虽然有破裂和被虫类啃啮的痕迹,但除此之外,它们确确实实,是一样的。 “世上不会无端出现这种奇事……”素别枝低头喃喃。 宵万斛则抬头,想再多找几片确认下。风声不断吹刮,落叶纷飞而下,很快他就抓到了一把,一片片仔细比对。 但没多久,他就放弃了。因为甚至不用如何比试,仅仅照眼一看,就能发现这些叶片无一不出奇地一致。 “怎么会这样?这棵树有猫腻。”宵万斛抬起头,发表重要言论。 溪紫石和素别枝确认地颔首。只是为何如此,他们需要一个解释。 而这个解释,无疑就是眼下困境的破局之点了。 “树是人造的?”宵万斛摸着下巴,仔细思考。 “非也非也。”素别枝掰下一块树皮,晃了晃,“这都是真实的,没有人造的痕迹。要我说……是有什么人在这棵树上,下过一种隐秘的禁制吧。” 一语点醒梦中人。溪紫石立刻明白了,他连忙释放威压,来探知隐藏在树干里的虚实。 果不其然。就在两人等他讲出结果,蓦地,他的威压好似被树干里的热流抵御了开来,反弹而出的气流横扫,甚至一下将溪紫石逼退了数步。 素别枝、宵万斛连忙上前,一掌推住他。 溪紫石惊魂未定,脸上还有些惊异,一手按在胸口上呼呼喘息。注视着眼前树干,他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是鬼啸长渊,亲自在树上布下的真元禁锢。”他脸上渗出细汗。 素别枝抬起头,默默地叹息:“……果然,没错啊。” 树叶相似,决非自然之力可成。显然,这是人为的真气干预,为了隐藏机关所在,特意用深厚的真元将之层层包裹,以防被轻易察觉。 树木本为生物,受到外来的真元给养,生长自然也会出现潜移默化的变化。而树叶完全一致这样反常理的情况,无疑就是遭到真元干预的异常所在了。 真元的给养,较之阳光雨露更为稳定,因而树木便在此之下,不再受到自然的干涉。而树叶不受自然的养育,单靠稳定的真元供给,生长也就不再变化,逐步演变为了相同模样。 “那,现在怎么办?”宵万斛问了更实际的问题。 毕竟是鬼啸长渊雄浑的真元,破解必然十分困难。想来枭无夜每次前来,都是携带了鬼啸长渊给予的一缕真元,同化树木上寄付的真元,打开机关自然毫不费力。 可是,他们现在没有这种条件。 “那……为今之计,恐怕只有……”素别枝皱眉。 “用蛮力打破禁制。”溪紫石缓缓接茬。 宵万斛呆了一下,随即确认:“可行吗?你们确保不会破坏机关?” “刚才的反弹,你也看到了。”素别枝浅笑,“鬼啸长渊的真气,可不是闹着玩的。想要突破,恐怕要合咱们三人之力。” 宵万斛还是不很确定。他又转头看了眼溪紫石,毕竟这关乎他的人生大计。 谁料,溪紫石缓慢地摇了摇头。 “只希望你们两位,护住那边的山岩就好。”溪紫石低眉沉吟,“反弹之力,你们也看见了。突破所需力量强悍,要是把阿甜惊到了,可就不好了啊。” “哈?”两人脸色同时变得很耐人寻味。 天色又暗了起来。风越来越大了,吹得满地落叶又飘了起来,漫空乱舞。 “但是,你自己能突破禁制么?”素别枝很是不信。 “突破禁制是其一,不损坏机关是其二。三人之力不好把控,我自己来比较有信心。” 第四百七十九章 几番波折 两人听溪紫石不容置喙的说法,面面相觑。 既然如此,他两人也不好再说什么。缓步后退,他们展开气场,牢牢地护住背后高耸的岩壁。 溪紫石并不回头。他站在树前,默默闭合双眼。 谢谢你们。他在心头默默地说。 他现在,已经有最好的办法了。 骤然,溪紫石释放自己全身的气劲,登时强按下无边风压! 素别枝两人微微吃惊。眼看溪紫石背后风袍急促地飘舞,似乎在凝聚全数气力,准备筹备接下来的一击。 其实,除了刚才的理由,溪紫石还有一个道理。 因为他是九彻枭影的圣使。三人里,只有他最了解鬼啸长渊的手段。 他应该清楚鬼啸长渊这道真元的强度,清楚强力破解的代价。这还蛮危险的,所以就不让身后的两货,再陪自己冒这个险了。 登时,强提浑身气劲,汇聚于地层之下。溪紫石面色凝重,双掌翻覆,沉元屏息! “三千雨花,点绛尘!” 惊闻,地面碎土轰隆一爆。厚积的落叶顷刻如同惊慌的飞鸟,四散而逃,同时只见地面万千雨花凝石,一齐爆窜而出! 地面隆动。四周树木同时拔地而起,连带着粗糙的根须被扳倒在地。黑压压的浓烟掠起,素别枝两人立刻施展修为,化真元为墙,挡下溪紫石的全力一搏。 脚下犹然轻轻颤抖。宵万斛点点头,看来他的觉悟,帮助他做到了。 素别枝看了一眼背后的岩壁。好在一切无虞,救援行动快要成功了。 然而,就在两人这样想的时刻,飘渺的土烟,慢慢沉寂下去。 视线恢复,但,呈现眼前的,却并不是意料中顺利的景况。 即便经历了这样一场洗礼,那棵顽强的树木,竟然依旧完好地屹立不倒! “这……”素别枝不禁惊讶,“怎会?” 宵万斛同样看见了,他不屑地撇撇嘴:“让他吹牛说大话,出丑自己挨。” 树叶和树枝几乎全数掉光,只剩看上去有些滑稽的秃秃树干。可确实并非一如溪紫石预料,禁制未曾破坏,而机关更是没能见到。 最后的一抹烟尘散尽。溪紫石抹着下巴的汗水,双掌已经渗出鲜血。 他不甘心地喘息着。就在刚才,他已经感受到了,禁制的破除只差一点。 可是,他自从那次吞服有副作用的化骸丹后,功力便一直受损。刚才就是他现在的全力了,若是放在先前,又怎么会出现这种事? 脚下地层已经不稳定。溪紫石甚至能感到身体在慢慢倾斜,下沉。没时间考虑了。 “我说,”不远处,素别枝冲他叫道:“还是我们过去帮你吧?” “不必。” 溪紫石做出了决定。 他低声答道,尽管素别枝还没听清他的答复。转而,他从怀中掏出了最后一个锦包,从中倒出一粒药丸。 棕黑色的药丸。他虽然已经决定与九彻枭影割席,但到最后关头,还是得借一次力。 脚下的沉沙,因为地层受损的缘故,越发开始坍塌。溪紫石一横心,不及素别枝等人反应,顿时将那粒药丸吞入口中! 喉头轻轻起伏。随后的一瞬间,强悍的威压降临,登时压下飞尘,地面飞快粉碎崩塌! “我超!”素别枝刚要上前帮忙,没料到这一手,差点一个倒栽葱陷进地层去。 宵万斛连忙拽住他。两人退回原位,凝视溪紫石的目光里满是吃惊。 强悍的威压,药效的催发与极致的决心融合汇聚,溪紫石克制着内心的躁动,脚下离尘,冉冉浮上半空! 双手相抵,从中间的孔隙,他瞄准了那棵光秃秃的树木。 冷静一吸气,他保持沉静,眼中却闪烁着点点燥热的红光。 禁制的力量……若是要相抵,且不损害机关…… 溪紫石沉默地思考。脚下飞尘再度腾起,烟沙迷离,与头顶渐渐飘来的白烟形成极强的色差对比。 瞬间,他有了把握。 飞快地凝聚真元,他摊开双手,大地再次隆动。无数深埋地底的星辰一齐摇撼,素别枝与宵万斛一丝不苟,守住岩壁无虞。 “……三千雨花点绛尘!” 一声长喝,顿时,地底雨花闪耀,如同莲华璀璨,颗颗爆出烟尘,飞旋而起! 强悍的冲击,在素别枝两人顿时窒息的一刹那,立刻停止。两人再度抬眼,竟见到无数星点,盘绕着树干高速旋转着,好似珍珠漩涡,令人眩目。 高处的溪紫石,闭眼精准地感受着禁制的情况。 雨花石飞旋着高舞,裙摆一般美丽,却又散发出壮观的威慑感。流风将树干团团包裹,一瞬之际,所有盘旋的石块,裹挟着无边强压,一同砸向了树上的禁制! 远观,蓦地漩涡收紧,颗颗闪动的光,好似流星雨汇聚一处。 随之,怒风横扫而出。素别枝两人抱元守一,展开真气障壁,尽力隔绝袭来的余威。 噗噗声,在空气中接连爆炸。漫天散开飞花般的烟尘,如同披上尘衣的虹桥。 溪紫石缓缓自空中降下。他双手再翻,弭平烟尘,恢复地面的平静。 落地再看,树干已经四分五裂,如遭受雷击。滚滚冒出一些红色的烟雾,伴随着空中褪散的血雾,袅袅飘走。 溪紫石口中也冒出一缕青烟。强行操控极招之威,还要克制筋脉里桀骜难驯的药力,几番冲击,让他也有些吃不消。 素别枝两人见状,忙上前来。 溪紫石推开他们帮扶的手:“先别管我。破解机关要紧。” 果然,此刻顺着裂开的树干缝隙,那口深藏的机关,已经清晰可见。 “钥匙孔没被破坏,太好了。”素别枝赞道。他接过溪紫石递上来的钥匙,上前郑重其事地插入,一拧而开。 顿时,随着机关的破解,三人背后的岩壁,发出了轰隆隆的响声。 赫然只见,岩壁底部,迟钝地拉开一条通向山底的密道! “好极……” 不等溪紫石说完,蓦地只见,就在密道口初现一刻,从中飞出刀箭飞镖之类,明晃晃向三人而来! 第四百八十章 温香软玉 随之,是一声声喧闹的“杀!”的叫喊,钻出洞口,朝三人围了过来。 铜骧湛然锋芒,将袭来的暗器利索地打掉。三人冷眉环顾周围的黑衣者,已经明白事情所在。 密道里还有守军。他们必定在刚才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这才先发制人。 他们人数不算少,里三层外三层堵得水泄不通。 看着这群人,素别枝淡淡地对身后溪紫石吩咐:“这里交给我和他。你进去救人吧。” 溪紫石点点头。他最后朝周围的人看了一眼,立刻纵身飞去。 人群见他想要突围,登时有擅长轻功者跃起阻拦。但不等他们抛出武器,蓦地几颗土块横飞而上,霎时贯穿了他们的胸膛,一抔鲜血扬洒而出。 溪紫石毫不犹豫。他踩着这群人的尸体,凌空踏开一条血道,随即深入密道,遁没身形。 素别枝和宵万斛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吭声一笑,一副刀剑,挥开春秋锋芒。 而在密道之中,溪紫石在黑暗中奔跑,眼前从一片漆黑变得逐渐适应。 洞内没有其他埋伏,可见他们已经倾巢而出。溪紫石一路深入,到一处拐角,看到了冒出来的隐隐灯光。 他立刻转过去。没跑多远,一道隔绝的囚室,就进入他的眼帘。 灯火挂在两壁,发出淡淡的火光。借助光线,溪紫石看得清楚囚室里的一切,更看到了久违的朝思暮想的佳人。 内中陈设简陋,但好在不至于破败。一方蜕皮的红漆木桌,一架简单的木床,四壁都是开凿粗糙的岩石,滴水不漏。 溪紫石胸腔一阵愤懑。潭沉月听到他一路跑来,此刻也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来了,”潭沉月看上去瘦了几分,但依然眼波柔情,“我没事。” 看阿甜受苦,溪紫石心窝一阵绞痛。他二话不说上前,双手握紧两条铁槛杆,稍一用力,便扭开一道宽敞的豁口。 潭沉月扶着床起身,溪紫石跑进来,一把将她紧紧地抱住。 潭沉月没有推开他。她任凭溪紫石抱着自己,感受着他起伏的胸膛,还有微微发颤的肩头,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臂。 溪紫石低声吁气。他最爱的阿甜,在这样的地方被囚禁这么久,他怎能受的住?好像阿甜长久在这里的苦楚,都一点不少加诸在了他的身上。 灯火把两人的影子照得细腻而温和。彼此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溪紫石才慢慢松开她。 “你受苦了。”溪紫石小心地用手背擦拭着潭沉月的脸颊。 潭沉月只是摇头:“我没事。你才是没少辛苦吧。” “那根本不算什么。”溪紫石咬着嘴唇,“从今往后,咱们脱开牢笼,自由自在地过想要的生活。没有别的顾虑了。” “你……”潭沉月睁大眼睛。 溪紫石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那个禁制,多半也有隔空传讯的作用。只要禁制遭到破坏,远在千里之外的鬼啸长渊应该也会有所感知。换言之,他此刻应该早知道自己背叛的事了。 “这个先不说。”溪紫石重新把目光放在潭沉月身上,“你的功力,是被封锁了吗?” 潭沉月点点头:“是鬼啸长渊封锁的——解穴应该没有作用,你不要白费力气了。” 刚要抬手解穴的溪紫石,闻言放下手臂。 他叹了口气,闭目再度感知潭沉月身上的元功情况。 不多时,他就睁开了眼:“不出所料。他用血煞真气封闭了你的气海,并非是穴道之功可以解决。” 潭沉月顺从地接受这个结果,并没有看出失落的情绪。 “这样就好,我没有怨言,你也不要自责了。”她看着溪紫石脸上消沉的表情,浅浅一笑。 不用说也知道,他们已无可能回去找鬼啸长渊了。那这道禁制何时才能化解,确实一切都在未定之天。 “我带你去找最牢靠的神医圣手。不论要什么代价,只要有办法,我都不会放弃。”溪紫石轻叹一声。 瞳孔倒映着昏黄火烛下,依然清甜的面容。溪紫石心头一软,附着的药劲,也开始淡淡化消。 潭沉月虽然无法动用真元,但是也感受到了溪紫石身上的异常。她皱了皱眉,问:“你的身上……这,也是鬼啸长渊的杰作吗?” 溪紫石只能苦笑着耸耸肩。他将化骸丹一事简单讲述出来,随着筋脉里的药力消散,浑身再度羸弱下去。 鬼啸长渊当时那一手,无疑是掌控两人的一石二鸟之计。现在两人回想才明白,原来鬼啸长渊果真一直将两人玩弄股掌,却长久浑然不察。 当时鬼啸长渊抓住了溪紫石想要偿恩离开的心情,让他为自己夺下了心湖陨铁,而且心甘情愿做了试验初代化骸丹的小白鼠。此后因为副作用,他一直陷入昏厥,引导潭沉月前往孤身调查,设计抓她,让她成为要挟溪紫石的一大筹码。 连环计策,令后知后觉的两人惊骇而失望。原想他还不至恶毒如此,却没想到两人面对的,从头至尾都是流淌着算计的脓水的猛兽。 心灰意冷,两人再度紧紧相拥。好像此时此刻,只有对方的心跳,才能让彼此重拾温度。 狭窄的囚室内,空气沉寂,静谧无言。 溪紫石轻轻握住潭沉月的纤纤玉手,两人依然紧紧搂抱着,呼吸相融。轻柔的发梢搔着彼此的耳垂,两人的脸颊,都变得微微红润。 “我超!你们注意点啊!” 最后一声难以接受的呐喊,打破了这甜蜜的一幕。 只见宵万斛提着满是血痕的刀跑了进来,见到眼前景象,铜骧“乓啷”一声惊掉在地。 素别枝随后赶来。他听到宵万斛一声喊,也连忙伸头过来看,刚看一眼就不禁啧啧:“我们两个在外面拼命,兄弟你就……你就这么安心地搞这个?” “将士军前半死生,”素别枝沉沉叹息。 “芙蓉帐暖度春宵啊。”宵万斛慨然接话。 素别枝皱眉歪头:“你背错了,不是这句。” 第四百八十一章 萍天越寒 宵万斛一吭鼻孔:“胡说。我也是吃过墨水的,这句放在这里最合适。” 素别枝伸出大拇指点点囚室俩人:“不对就是不对。他俩是青崖书院高材生,你不信问问他们去。” 火苗缓慢地跳动起来,溪紫石和潭沉月也连忙松开,互相搀扶着站起来。 “喂,我们又不是聋子,干嘛呢你们。”溪紫石收敛神情。 “噫,在美人面前倒装得挺正派哈。”宵万斛嬉笑一声,干脆地扛着刀,转身朝洞外走去。 素别枝看了一眼囚室的他们,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微笑:“快出去吧,在这呆着太闷。” 溪紫石和潭沉月看着两人离开,忽然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扑哧”笑了。 洞外,刚才阻拦的黑衣者都已经变成尸体。满地都是鲜血,穹顶风声正急。 素别枝和宵万斛率先出来,发现头顶已经被白烟掩盖,血雾已经退潮。呼吸无比清爽,仿佛重获新生一样舒畅。 “真好啊。”宵万斛听着正在出洞的溪紫石伴侣,似乎心情不差。 素别枝笑道:“我的任务还没完呢。得尽快回去支援才是,你一起去吗?” “不去。”宵万斛干脆地摆摆手,“那玩意一不小心可就死了。我是拿钱买命,不是玩命换钱。” 素别枝呵呵笑了,并未再强求。 “你不和他们道个别?”看到素别枝大踏步朝来路而去,宵万斛一愣。 “不了不了。今后有的是时间见面,现在就罢了。”素别枝头也不回,潇洒朝后摆手,“等他出来,替我跟他说一句再见吧。” 野风摇落枝叶,话落瞬间,随着错综的落叶交叉一刹那,素别枝已经不见了踪影。 宵万斛站在原地,轻蔑的眼神里,缓缓升腾起一点温度。 “呵,别死就行。”他默默地收起铜骧,悬挂腰间,“今后见面,还真是期待啊。” ………… 白烟浓郁,广霾天地八荒。此刻已经逼至最激烈的交界处,天雷织网,横劈山河。 迂回之战,纵然越天寒、一品红梅两人竭力撑持,避免正面直撄,仍然已经难以支撑。 战况危殆,渐渐进入无可扭转之境。 距离兆封明邑,已经不足百里。白烟围绕身后,鬼啸长渊却是丝毫不慌,冷笑应对,仿佛一场赌注天地的游戏。 “砰砰”两声沉闷的巨响,越天寒、一品红梅重重拍落岩石之上,尖锐的棱角刺进皮肤,流下一抹血痕。 两人此刻,都已经遍体鳞伤。鲜血不断流失,真元濒临枯竭。可是眼前之人,仍然盘踞高空,仿佛无穷无尽的神明。 雷电是鬼啸长渊的披风,照耀他颈上鹿皮闪烁着瘆人的光。头顶血霾流乌,天地宛如被他支配,令人肝胆欲碎。 “蝼蚁,实力堪笑,勇气可嘉。”鬼啸长渊冷声,“走到这里尚能存活,或许吾也该展露一点诚意了。” 说罢,他的掌心,蓦地燃烧起一团雄浑的洪荒怒火! 铮然光焰尽处,一支余烬饕餮之锋,再度斩断烽云,引动半天邪气,汇聚此器锋芒! 乍然,无俦雷鸣,一时失色。九黎鹿弑上手,怒然再提三分威,本就已经无可扭转的局面,再度急转直下。 遍地碎石,受到威劲激发,漫天飞奔。越天寒抓住一品红梅,两人躲开飞舞的石块,眨眼又要迎接,从天而降的一招! “灵武禁卷·第一式,断魃天蚩。” 横跨群峰的一钺,如同断首铡刀,自天而降,气势似乎要逼得足下大地陆沉。 血煞之气沛然,裹挟了云层之内的雷电之息,更增威势。地面彷若一块随风摆动的帆布,登时土层排潮而起,两人脚下甚至无立足之地! 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越天寒咬紧牙关,胸臆直冲,展开绝代冰雪绝式,决意与之抗衡。 灵剑寒锋,挥开凛然天地霜,冰晶直舞,傲然雪啸北峰龙。 越天寒将一品红梅推在身后,眼前唯见落下的一招,心念守一,绝对寒意极西北,霜雪宗师之息,首度降临! “厥阴天窍,地藏辟尘。气滞冰流,点痕飞雪染山川,一皎江海生寒珂。” 剑开雪牡丹六朵,晶晶化散,同时深寒气息散开,涌入地面数丈,冲向万里霄空。竟尔使得沙尘一停,有如时间凝结,满眼霜涛,皑皑层雪天降。 “萍天难越仙路寒——!” 怒然天地有清霜,不舞三九倚峭色。萍天雪漫川飘渺,隆冬难越归天格。 赫然,大地起冰柱,天云飘雪尘。极寒之息包裹天地,惊见鬼啸长渊之招,竟然缓慢降速,随之,煞气被完全冻结! 一声冰川破碎的极响,只见悬天将落的极招,竟然在极寒之气的侵蚀下,蓦然,爆裂碎作随风飘飞的万点黑色冰晶! 鬼啸长渊脸色微变。只见横跨他眼前的,除了凛凛朔风,漫天霜雪不散,竟尔形成一条硕大冰枪,汇流八风雪气,呼呼卷荡而来! “趣味。”他冷冷地开口。 随之,九黎鹿弑横格,爆裂九幽烽火。煞气空前合流,在半空凝聚一道殷红的垂帘巨壁。 冰雪之锋,与鬼啸长渊的空前煞气碰撞,冰霜四散,形成耀眼的极光。 越天寒见状,立刻拉着一品红梅抽身退避。 两股力量在半空僵持,渐渐煞气再度缓慢冻结,破开一道道尖锐的裂隙。然而冰枪同样不断削弱,初时的锋芒,此刻已经消殒半数。 晶蓝神光,与黑红的煞气在半空形成一道奇景。重云同样受到冻气影响,开始缓慢下沉,积蓄的雨霾,逐渐化为根根冰针。 鬼啸长渊神态不变。听得到云层中“咔咔”的变化,他手中长钺一转,也不再拖延。 “……灵武禁卷·第二式,猊指天凶。” 奔雷腾电,焦土中央,高空之下,登时血绘丹漆,自九黎鹿弑之上流下滚滚黏稠的血水,在大地展开一道不成形的画卷。 随之,浴血巨兽现身,与当时一战的景象别无二致,惊心动魄。 赫然,只见漫天冰针坠落的瞬间,巨兽逆雷而起,跃出方圆血潭,摇晃沾血毛髭,一跃冲入九霄重云! 第四百八十二章 年少英雄 刹那间,力量溃散,炸裂漫天云流,好像将天空烧出一只豁口。越天寒极招应声而破,伴随余波扫开雷震,鬼啸长渊,终于缓缓降落。 看着已经撤退的两人,他冷声一哼,持钺挺进,仿佛所向披靡的无间战神。 另一边,东方诗明等人在后方观察着局势变化,眼看就要逼近枢纽——兆封明邑。 “他们前进的路线有所偏差,尽快疏导那边的村落避难。”东方诗明对身后将士吩咐。 看了一眼满载瞳孔的雷电,那将士连忙答应,转身纵马,朝着偏离路线上的村庄赶去。 东方诗明往身后看了一眼。身后已经没多少人,大都依命外出疏散沿路百姓,尚未回来。 东方诗明重新把视线放回前方。纵然一品红梅两人晓得引导路线,可鬼啸长渊的强悍超出估计,还是免不了有所偏差。 深吸一口气,东方诗明叫唤众人,继续向后撤退。 回到车上,白蒿已经在等他。看他过来,白蒿把握在手里的缰绳递给他。 东方诗明勉强露出一个不要紧的微笑。但白蒿轻拍了两下他的脸,反倒过来安慰他: “别紧张啦。我们都相信你,你也要相信大家。” 东方诗明苦笑,点了点头。 抓起缰绳,他掉转车头,最后向身后看了一眼。 只靠越天寒和一品红梅,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了。 但是,就在十余里开外的战场上,越天寒两人依计撤退,却是不料,地层之下蓦地传来隆隆响动。 好像深埋的蟒蛇即将探头,两人忽感到身躯难以支撑,连忙停止撤退,就地稳住身形。 然而,就在两人刚刚站稳的同时,撤退的道路,骤然崩裂,潜藏深处的岩层,炸为隆隆齑粉! 大地土扬,前路鸿沟。两人惊诧之余,听到背后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是鬼啸长渊,发招拦住了他们的退路! “你们的计划……”他提起长钺,与眉齐平,“吾一目了然。” 沉寂的步伐,逼近已经油尽灯枯的两人。越天寒与一品红梅缓慢后退,但眼前困局,无疑是九死一生的绝望。 天色黯淡,但白烟紧随其后。 白烟乘风,速度快过云霾。拖延缠斗偌久,浓浓白色乾坤,已经赶上了他们的战场。 雷霆渐渐在白烟安抚之下,也开始逐步止息。 一品红梅两人见状,虽然战局不容乐观,但也是稍感宽心。 可是,鬼啸长渊岂能看不出他两人的想法。眼看身后白烟将至,不由冷然而笑。 “你们,不过痴心。” 一声冷如深冬的宣判,鬼啸长渊再起气劲。地底血气喷薄而出,竟是想要再度筑起,隔绝白烟的天地围墙! 天云下垂,幽幽红黑的气焰油然广布。大地同样冒出紫烟,天地邪气一旦汇聚,白烟将毫厘难进。 “不可!……咳咳!”一品红梅喝道。但是气空力尽,他只得徒劳地拄剑,眼睁睁看着天地围墙,在鬼啸长渊的催动下逐渐成形。 然而,就在十分危急的瞬间,一道流星般的银尘,伴随着怒风马嘶,驰援而来! 裹挟着成形的气劲,剑光沛然,好似星河一点。 鬼啸长渊感到身后剑招来袭,立刻朝后推开一掌,挡开剑招。 但是,天地围墙一式,不容分神散力。只是出手抵御一招,腾起的煞气瞬间大量流散,眼看将要落成的巨幕,泰半再度灰飞烟灭。 一品红梅和越天寒,同时看向及时赶来的车驾。 赫然只见,驾驭白马的少年,伸手揉散云气,一道白雾盖下,正好接住弹回的宝剑。 汗血宝马四蹄腾云,绵绵不绝的气力,终是让赋云歌赶上了这一天地决战! 看见那传说中的祸世魔头,赋云歌初生牛犊,一腔意气,登时松开缰绳。 就在宝马飞驰,行将近身一刻,赋云歌眉眼一紧,双足凌厉地一蹬脚蹬,全身飞腾而起,剑芒随身而舞,仿佛被万点银星包裹。 看准关窍,他凌空借力,双足腾跃,翻身挺剑,真气沛然直刺! 星光伴随着散发的云气,附着在剑刃周遭,隐隐闪动。锐利剑锋割破长风,朝着鬼啸长渊的脖颈,狠狠削去! 越天寒和一品红梅瞪大眼睛,同时也为赋云歌捏了把汗。 随之,是“当”地一声,震开四野黄尘。 风声流乱。但是在目光尽头,惊见赋云歌身躯岿然不动,剑锋与鬼啸长渊的长钺,格在一起,似乎不分轩轾。 鬼啸长渊看着他。风吹得他的头发狂乱翩飞,脖侧的鹿皮,尤为扎眼。 剑锋钺光,铮然照破风云。然而两人兵器,却好似黏着一处,难以分开。 “嗯?” 鬼啸长渊怒上眉山,手掌再一发力,登时将赋云歌击出丈余远。 “噌”地一声,飘渺剑插入地中。方才的一次交锋,反而使得剑刃更为光泽熠熠。 赋云歌受到如斯可怖的力量冲击,不禁口吐鲜血,虎口震裂。一品红梅立刻上前接住他,三人并入同一战线。 “他……他就是……”赋云歌倔强地扭头,瞪着不远处的鬼啸长渊。 一品红梅将他放下:“……是他。小子不可莽撞,差距太大了。” 赋云歌脏腑受创,火辣辣地好似破裂。他忍着剧痛点点头,再度抓起飘渺剑。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声龙贲虎吟,自他们身后而来,随之,一戟断风涛! 金光闪烁,如同长虹逐日。一点星痕飞搠,鬼啸长渊抬掌一推,登时将袭来的长戟拧成麻花,插进地里。 “噗”地一声,扬起一角飞尘。 鬼啸长渊看到了飞驰而来的少年。赋云歌等人也立刻回头,看到了来者。 “龙陶……你怎么来了?”赋云歌吃了一惊。 只见,龙陶背后缠绕着五杆长戟,盘错的龙纹光耀逼人。好像戏台的武生,龙陶目光炯炯,助阵而来。 “我是来送药的,但没打算回去。”龙陶看了一眼场上的情况,认真地说。 黄沙赫赫。看着满地鲜血,他没有道理置身事外。 第四百八十三章 神农造化 “你们……开始乏味了。” 不远处,鬼啸长渊并没多少耐心。只见他竟然再度引动元功,欲重新再汇聚一道天地围墙! 白烟已经流泻在众人头顶。鬼啸长渊自然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只见他周身燃烧起一圈结界,而他身上,却是与刚才相同的黑焰紫涛! 天地邪气方才稍一紊乱,在鬼啸长渊的召唤下,很快团团凝结。 众人见状,不禁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龙陶立刻将东方诗明交代的药瓶拿出来,将调养真元的丹药递给一品红梅两人,让他们趁机稍事休息。 这是柏无缺根据制作离愁丹解药,研发出来的副产品。虽然相较离愁丹有所不及,但没有成瘾性的副作用。 越天寒两人眼看着天地围墙汇聚,争分夺秒借助药力涵养真元。 “这个仪式一旦打断就会前功尽弃。我们阻止他!”赋云歌横剑大喝。 龙陶点头,各自拆下一柄长戟,左右手各提一杆,跟着赋云歌杀了过去! “云弈飘渺,怒剑九腾!” “蜃龙归云!” 剑端云气飘渺,戟锋金光闪耀。两人无所保留,灌注浑身内元,倾注最强的一击! 然而,“砰”地一声巨响。两人不及反应,立刻被连人带武器掀飞出去。同时煞气入体,使得他们胸口生疼。 鲜血从嘴角溢出。龙陶挣扎着爬起,回头再看。 “那是……他的保护结界!” 赋云歌看清了。就在他近处地面的一圈燃烧的火苗,正是他用以防范的障壁。 抬眼再望,却见满天白烟,已经迟迟地停顿下来。一方横亘万里的血色围墙,就要完成了! ………… 三山之中,西面主山之顶,柏无缺谨慎看顾,神情肃穆。 独守高峰之巅,望尽天下山川浩渺。柏无缺一声长叹,但求此次大计功成。 忽然,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高峰之下攀越而来。 丛枝摇曳,当那脚步声飞纵流云而上,将要攀上山顶之时,柏无缺才得以听闻。 “是谁?!” 空山环响,声音很快被云层吞没。柏无缺心头一凉,连退数步。 脚步并未半点停歇。就在柏无缺喊完之后,不足半刻,一道轩昂身影,带着身后一人,便跃出山岩嶙峋,一踏登顶。 山顶合风回环,持续吹刮着白烟袅袅。那人上来先是长吁一声,随后点了点头。 眼界无比开阔。壮丽流云千层,高空玉鼎盘踞,流烟宛如仙境。 “柏无缺大哥,好久不见呀!” 荼蘼的一声招呼,让刚才警惕到极点的柏无缺,这才松了口气。 “这里果真不错,堪得居为主山。”翠荒城上来,好像没看到这里有人一样,先饶有兴致地观摩了一圈山顶的景色。 “是……你们。”柏无缺迟钝了一下,随之上前,“好久不见。” 他也瞥了一眼翠荒城,并未选择直接搭理他,而是与荼蘼说:“到现在,这里还没有人来侵犯。一切安好。” 荼蘼点点头。但翠荒城立刻有些刻薄地插话:“一切安好?我看未必啊。” “哦?”柏无缺扭头,“这位兄台,何以见得?” 翠荒城倒是卖起了关子。他先是走过去,看了一眼正在燃烧的草烟,又抬头看了看半空的天市纹舆鼎,不禁皱起眉毛。 “啧啧”两声,好像在鄙夷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翠荒城双手抱臂,不免嗟叹。 看着他的模样,柏无缺自然心有不快。他于是走过去,朗声问道:“你有什么问题,不如直接指出来。” 白烟随风飘渺,蒸发的水分熏湿了脚下的岩石。翠荒城身处白烟之间,闻了闻空气中的草木香气,又是一声叹息。 “你……”柏无缺更感不悦。 荼蘼看老哥下来一直摆架子,也很不开心。见柏无缺已经问了好几遍,可老哥还装聋作哑,在后面跺了跺脚。 在翠荒城耳朵里,自家小妹这一声催促,可比旁人的叫喊管用多了。他立刻转过身,微笑道:“坐拥宝物,不通妙处,暴殄天物,岂非不好?” 柏无缺冷笑一声:“你是何人,在这里空谈,你又知道什么?” 翠荒城听他这么说,脸色一下变得很有趣味。 他走出白烟的笼罩,靠到柏无缺的身前:“你觉得我是谁?” “老哥,不许你再闹了。”可柏无缺还没说话,荼蘼就已经给他曝光了身份。 柏无缺稍微一愣。他先是呆了一下,重新看了一眼眼前之人的脸,然后抬头望了下悬浮的大鼎。 随之,他脸上简直写满了讶然:“你是……她的兄长?” 翠荒城默然带笑,立刻颔首。 “所以……还质疑我说的话么?”他背过手去,淡淡地说,虽然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 对于柏无缺来说,这自然无可辩驳。既然如此,那么这三口神鼎也是来自于他,至于有何妙用,柏无缺怎么可能比他知道得多? “算了,看在我小妹的面子上,不和你计较。”翠荒城并不给他回复的机会,眯起眼睛,凝视着袅袅白烟,神态专注了起来。 流风顿时吹刮起来,三人振振风声满袖。 “时间紧迫,我话不多说,让你开开眼。” 裹着风声阵阵,翠荒城平淡地说道:“谷天神农鼎,之所以冠以神器之名,可不是简单当作一口炉子用的。” “谷天善恶分,广泽生万物。”柏无缺低头,“淬炼药物,并且带有先天克制邪气之功,不是么?” “当然是。”翠荒城站在大鼎之下,眯着眼说。 但是,就在此时,一阵油然草木气息,顺着他的指尖,滚滚流入浓郁的白烟之中。眨眼间,只见烟雾更盛,喷涌而现! “可是,这还不是全部。” 说完,只见翠荒城双臂一挥,两手翻向,以掌对天。 顷刻之间,自他周身散发的元功,源源不绝,朝天灌入,汇聚神鼎当中!登时神鼎白光一时闪耀,玉魄山河,光灿群山! 威严,来自上古的神器之威,仿佛润泽生灵的起源之手,抚平了百里山河的疮痍! 第四百八十四章 血魄归天 “呃……”柏无缺顿时感到浑身,说不出的自在。 而随着沐浴大鼎光芒,漫天阴霾散尽,大地创伤渐渐愈合! 仿佛神农踏遍山川九州,神木之能,顿时与三山神鼎相连。三口神鼎同感,三色光辉合璧九霄,迅速随着白烟弥漫开来。 “这就是……济世神农之力,源自‘愈合’的力量。” “懂了么?”翠荒城面色轻松,回头问道。 滚滚治愈之气,顺着巨鼎流泻而出,铺盖群山万壑,万象景物一新。柏无缺看着远方,不禁啧啧称叹。 “果真不差。”柏无缺由衷叹道。 翠荒城哼了一声,显然对家族的宝物很是自得。 三人望着迢迢白烟,笼廓视野尽头的天地,与壮阔云海交织联结,浩然气概仿佛白日将出,沐云生辉。 ………… 另一头,临海天哲峰,汹涌浪拍崖。 看着满目翠绿光芒,广布远方,身底深蓝如晦的山壑海涛,同样显得增亮不少。 “不知道他们,现在顺利与否。” 宿九琴孤倚峭枝,身侧是踏莎行琴。他不时轻抚琴弦,发出几声碎玉清鸣,自娱自乐。 律定墨看着半空,方才大鼎蓦地发出光华万丈,神光波动,他们在此还不知道是何原理。 海风呼啸,吹得坑中白烟搅动不宁。团团簇簇的烟雾飞快地弥散远方,飘向远方更加需要的地方。 “已过多时。只愿一切尽如所料。”律定墨目光迷茫,落下簪子的发丝飘在眼前。 悬浮半空的大鼎,彷若镇守天岳的巍峨神兽。鼎耳腾起,有如彩云流辉。 满目清光,天地一片峭丽。沧海万顷就在身后,没了血雾迷离,视线无比朗润。 “《天风海涛曲》,你可还记得?” 迎着风声,宿九琴挑起一根琴弦,问前面的律定墨。 律定墨于是回头:“你的成名曲调。一弦可奏海涛声,扶摇万顷壮烟霞。” “满潮秋色,如何也不比一汪碧海。”宿九琴低下头,似乎有些兴致,“在此无事,倒想试试,我这一弦之音,是否堪比波涛万顷。” 不及律定墨回应,一弦错落,登时吹开四面风涛。 枯枝摇曳,宿九琴神思飘渺,两指一捻,一根玉弦升起,随之余指连环轻叩,错落有致,引动余弦阵阵,仿佛荡开层层海涛。 一汪水声,又兼具深海汪洋之气派,登时在一根长弦之端,逸散而来。 身后百丈石崖下,巨浪横空,浮沫激起万仞高。天风摇落,将迭迭海声送入琴端,更增润色,仿佛海潮遗珠,万波拨开现明玥。 宿九琴微闭双眼,好似与琴音、海涛融为一体。天音万籁重合,说不出的酣畅自在。 律定墨同样感到惊诧。不曾想琴艺臻至如此境界,竟然可以信手拈来,与沧海和声。 看来,他的琴上造诣,仍是远远不足。他低头细细聆听着,一边颇为自惭。 涛声滚滚而来,回风在天际舞动。琴音将之连结,仿佛天海贯通的枢纽。 但是,渐渐地,律定墨的脸色,产生了异样的变化。 开始时,他并未表现出来。但过了片刻,他忽然抬起头,睁大双眼,警惕地朝山下看去! 宿九琴仍旧在忘我地奏琴。律定墨却已经发觉了——天哲峰下,出现了入侵者! “不妙。”他立刻化现纪典,回头去叫宿九琴。 然而,宿九琴仍是置若罔闻。只见他甚是陶醉,灵魂仿佛已经飘向了天地之间,杂糅在了琴音之中。 山下凌厉的脚步,正在飞快地攀登高峰。但天哲峰并非一座孤峰,律定墨现在察觉,尚有反应的时间。 看了一眼宿九琴,律定墨别无办法,决意先下山一会。也好让宿九琴在此看顾药鼎,不至于在山顶开战,破坏布置。 心意一定,律定墨立刻朝山下飞身而去。 天哲峰山路崎岖,更有矮山在前环峙,有敌来犯,很难不被发觉。 而来者,更是似乎并未打算隐匿行踪。一路飞驰而来,任凭真气散逸。 律定墨迎下山去,凛风自谷中吹上,有种来自海床的凉气。 两道身影,就在天哲峰前的矮山之顶,蓦地冲撞一处。 律定墨感到另一股真气的逼近,先一步出手,《仁王纪典》墨字上手,登时弹出。而另外一人感到律定墨的杀着临身,竟是毫不躲避,挺身相接! 就在两人互相进入彼此视野的刹那间,十余枚墨字同时引爆。漆黑的墨珠爆裂开来,同时溅起一汪向天的血色。 律定墨顿时停步,脸色一变。 峰巅琴音一凝。律定墨此刻无暇关注,他所有的精力,全数放在了眼前来者身上。 来者强受律定墨一招,血溅如泓。他飞快的脚步立刻停止,上前几步,慢慢滑跪下去。 神态肃穆,好似参拜般虔诚。 来者,正是九重泉。 天哲峰顶,海风暂时止息。宿九琴收起踏莎行,看着山下矮峰发生的一幕,慢慢凝眉。 随着血水流出的,还有临别时,鬼啸长渊附着在上的煞气。幽幽煞气流出失温的身躯,好像倾倒出杯子的酽茶,随之糅进白烟当中,瞬间被净化。 律定墨不禁错愕。九重泉此次,甚至连长戟都没有在握。他果真履行了上次的承诺。 血水浸润了足下泥土。九重泉眼眶有些发黑,他用一种平静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律定墨。 “这样……就可以了。”他的嘴角流出鲜血。 律定墨迟疑了一下,随之缓慢点头。 透过他此刻的目光,律定墨很快想起来了。那是九重泉坍缩的信仰,也是他自己顿悟的黎明。正是这种感情,让他放过了上次的他,时至今日,他也没必要感到意外。 “你的忠道,或许……已经圆满了。” 清风徐来,吹得九重泉眼角渐渐睁不开。听律定墨这样说,他缓缓浮现出放松的笑意。 宿九琴随后而来。看着眼前跪倒的九重泉,他轻叹了一声。 “有儒门宗师这样的评价,我……死的不亏。”九重泉干脆闭上眼,流失的血把他下身的衣物全部浸湿了,“好极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秋黄秣剑 闭眼,他好像重新看得见,当时心湖峡谷的景致。 他从来不是好人,他曾经做过无数惨绝人寰的事。可长久以来,他从来不曾像今天一样宁静,仿佛脱下战火织成的风袍,他只是一个赤膊的汉子。 白烟围绕在他身边,洗涤着他周身的煞气和血色污秽。 长久的执念,至此放下。豁然回头,他的这一躯壳,与鬼啸长渊必定沦亡的谋算,一并沉没。 显然,律定墨的随手一招,还不足以致他死命。缓缓地,他抬起一掌,对准了自己的心窝。 律定墨和宿九琴,都没有上前阻止。他们垂眉看着他,直到一抹朝天血色涌出,一个独臂的身躯,颓然倾斜向一侧。 白烟无比宁静。随着一个身躯倒落,四周缭绕的烟雾,没有惊起半点波澜。 最终一招,仿佛朝圣,仿佛鬼啸长渊就在面前,这一抹鲜血,是他戎马一生最后的忠诚。 宿九琴叹了口气,转身往山顶返回。律定墨停顿了几秒钟,就地挥开一方岩土的凹坑,将这名敌手沉默着掩埋。 回望山顶,巨鼎横空,依旧闪烁着济世的青色光芒,有如翡翠。 ………… 雪漠飞烟雪,寒空冻层云。穿过沙漠的昼夜,最后的一处高峰上,两道身影,已经感受到了自远方而来的敌意。 狼尘烟默默拔刀,玦同君见状,也做好准备,起身准备应敌。 紫渺渺的鼎光,与连天飞雪相得益彰。呼啸的雪云漫天,玦同君紧了紧衣襟,呼出一口热气。 这样的环境,自然不是他所喜欢的。 但是,丛狼尘烟的侧脸,就可以看得出来,这里是他的天地——而这就足够了。 远道而来的身影,已经在雪原上疾驰偌久。一个个鞋印留在堆积的深雪之上,随后很快被大片大片的雪花掩埋,消失无踪。 他的皮肤已经被冻得通红。尽管他之前也常常出没于寒天雪地,在那个洞窟里来回,但此刻决战的心境,让他更显得有几分按捺不住。 心跳砰砰,枭无夜知道,他绝不能失手。 影主霸业,他必定是走到最后的人。直到新秩序的降临,影主和他努力了这么久,绝对不会就此止步! 眼前一片眩晕,他好像已经看到,自己凯旋而归时,看到的那幅天地易位的新气象了。 心头更加炽热。眼前已经能可看到那方横空大鼎,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出手了! ………… “嚓嚓”几声,有如深秋割黄草,秋风扫落叶,剑声嗡嗡不绝,横扫而来。 满眼都是血色,罗织的血色围墙,就在最后一瞬间最终落成! 登时,赋云歌、龙陶两人被破碎的结界力量打翻在地,滚出很远的距离。鬼啸长渊解除了保护的结界,他慢慢步出烈火的圈子,杀戮的味道,染上了他的瞳孔。 但是,就在这时,玄素剑气不息,穿林而来,直袭鬼啸长渊后背。然而他甚至没有转身,只是稍一鼓劲,猩红的煞气凝聚出一件背铠,轻松挡下了杀来的招式。 随之,剑光秋毫一照眼,割开空气的飞尘昂扬,溜过一抹铮璁的玄素双色。 乌首白枝剑光明锐,如同刺破晦暗的流星。赋云歌等人眼前一亮,只见素别枝此刻,已经紧随宝剑,纵入战场! 素别枝显然一路奔驰,已经十分疲惫。他险些没收住脚,踢开一条深深的土痕。 赋云歌上前,一把扶住他:“你好算是来了。” 素别枝拔起长剑,抚着胸口稍一调息,嘿嘿一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然而,不远处的鬼啸长渊,却已经没有陪他们耍下去的兴致。 他的眼角一挤,方才来自潭沉月方面的封印被解除,他已经知晓了那边的情况。 不曾想,溪紫石果真还是背叛了他。 他此刻的境遇,九彻枭影的基业,正在缓慢土崩瓦解——他已经知道了。就像活鱼剥鳞一样痛苦,但他已经走上绝路,就算舍弃这一切,他也不会回头了! 熊熊炽焰烧向天空,与背后耸峙的天地围墙一同,笼罩天地再度一暗。 他的头发,一根根飘散起来。好像凌乱的魔鬼,他的下巴很快生出胡须,是瘆人的赤红色。 他的喉咙里,发出如同雷震的低哮。九黎鹿弑蒸发出大片暗红色的血气,紧贴着地面像蛇一样游动开来。 强劲的压迫力,不祥的预感,令在场众人为之变色。 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几乎出自本能,他们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去。 “快……快,快走!” 一声呐喊,不知道是谁声嘶力竭发出的呼声,在场众人立刻纵身向后方撤退。 然而,鬼啸长渊已经慢慢举起了他的手掌。掌心流淌着粘稠的血浆,高高举起,宛如审判人间的恶魔。 “你们……走得了吗。” 一声勒令,在场众人同感一阵威压临身,登时所有人双膝一软,仿佛有一股超乎想象的力量按下,迫使他们,悉数屈膝下跪! 越天寒修为高于旁人,可就算是他,此刻竟然也难以支撑这股绝对的威慑力。在原地僵持了一秒,他也不得不双掌撑住地面,勉强地跪倒在地。 所有人都动不了了。冷汗顺着他们的脸颊和后背流出,慢慢滚落进泥土。 除了,一个人! 在鬼啸长渊面前,一道寒光反射过来,他不耐地眨了眨眼。随之是一剑刺破凝固的空气,不折不挠,如同正道不屈的脊梁。 “皓元穹墨引!” 转瞬之间,百点墨色与白光交错,扑面而来。鬼啸长渊淡漠地抬手一挥,竟然稍逊一筹,手腕竟然被拂拭不去的真元所伤,衣衫染红。 “嗯……?”鬼啸长渊微微一惊。 素别枝没有再给他吃惊的时间。乌首白枝柔韧地在地打了个圈,陡然再射出墨色流光千簇,来往不绝,一招一式,仿佛画图! 鬼啸长渊一时不知他的底细,只得提元应招。然而,就在煞气增强的同一时刻,激射而来的玄素真元,也猛增了一股威压,相互抗衡之下,竟然让他一时难取。 第四百八十六章 钧天启衡 “玄光照古风!” 素别枝身影飞快,一招未平,只见他身形倒悬,剑尖拄地,荡开清秋锋尘,墨色汇聚满袍,快如平地惊雷,裁开一剪流烟,逼杀向鬼啸长渊! 剑光交错,只在晃眼一瞬。鬼啸长渊冷然应对,一掌排开煞气赫赫,直面素别枝倒挂的面眉而去。 不等煞气掌力临身,素别枝登时迅速地错开身形,竟然一化为二,残影飘渺,同时举掌起招:“素掌揉绝色!” 眼看迎面两掌同时杀来,鬼啸长渊不惊不乱。他已经看出哪个是残影,瞬间朝真正的素别枝聚拢过凛凛掌气,发出“嗤嗤”的空气蒸腾的尖叫。 素别枝暗暗一咬牙。此刻已经无从躲闪,他饱提真气,所有赌注,尽付这一掌! 蓦地,“轰隆”一声惊爆,地面扬起三丈沙尘。 地面瞬间斩开裂隙,并且飞快地断开裂层。然而,就在裂隙指向的原点,惊见素别枝和鬼啸长渊,身躯岿然不动! 赋云歌等人勉强抬起头,注视着这场意外的战局。 “这……”赋云歌看得呆了,也无暇擦拭嘴角的血迹,“素别枝这是……真人不露相?” 龙陶、一品红梅等人也满腹疑惑。但不管怎样,素别枝竟然真的独自挡住了鬼啸长渊,而且好像还……平分秋色了。 感受到压迫浑身的威压一阵减轻,一品红梅和越天寒立刻抓紧时间,继续调养体内的真元恢复。 柏无缺留下的药物确实很有效。两人已经恢复了五成功力,但还需要更多时间! 再看战场另一边。素别枝不甘受制,稍一迟疑,立刻再挥宝剑,与鬼啸长渊近身肉搏。 剑光闪烁着银色光影,仿佛梦蝶翩飞。一剑落尘,一剑回刺,不过分毫的距离,素别枝不遗余力,将火花迸射向四面八方。 近身之战,如同霆霓快雨,两人的真元都不能得到十足的发挥,但这有利于素别枝。很快素别枝便汗如雨下,内脏火烧火燎,他内心不禁暗暗苦笑,自忖仍是不足。 反观鬼啸长渊,却是一掌快过一掌,掌掌散发出油然气劲,若是硬挨一下,怕是直接肉烂骨朽。 一者渐处上风,一者渐感乏力。就在两人情势达到平衡的刹那,鬼啸长渊怒然出招: “撼灵·揭棺指。” 一道黝黑的气芒,自他的指尖滚滚凝聚,猛地弹射而来。素别枝眼珠一转,已经看到,只余分毫的差距,他根本无从闪躲! 心中别无办法,死死一闭眼,他不退反进,挺起胸膛打算直撄其锋! 鬼啸长渊见状,就在刹那,脸上露出不出所料的笑容。 只是刹那的距离,骤然一抹灼烧的黑气升腾,素别枝的外衣点开一捺漆黑的孔洞。 然而,揭棺指力,却并未向从前一般摧枯拉朽,穿透一切。它立刻被挡下了,挡下这道蛮横力量的,是一道光滑的镜面。 素别枝趁机,震开全身力道,与鬼啸长渊划开距离。 他紧紧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从他指尖已经流泻出遮蔽不住的光华,正是鬼啸长渊无比熟悉的,指月归衡之光! 看到此物,他淡淡一皱眉,嘴角却微微扬起:“呵呵……果然啊。” 素别枝脸色有些苍白,他慢慢站起身,与鬼啸长渊保持距离对峙。 掩饰不住的光芒,幽幽在空气和硝烟间闪烁着涟漪一样的光环。这就是素别枝如此强悍,敢于和鬼啸长渊正面抗衡的底气,只是他头一回使用,心里也不免七上八下。 “指月归衡,没想到又出现在我面前。”鬼啸长渊冷冷地道。 素别枝干脆地撕开衣服,把里面的环刃抽出来,握在手里。 “有如此均衡之力相助,就算我打不过你,也能把你耗死。”素别枝晃了晃亮闪闪的刃口。 “呵呵……笑话。”鬼啸长渊望着素别枝的脸,不由得对他的无知感到可笑,“它之所以易主,恰恰是因为上一个拿它的人,太过相信一把兵器带来的力量。” “战局不会有所改变。你们,全都要死。” 一声宣判,鬼啸长渊周身陡然散发出强悍无匹的血煞之气,飞快地流淌开来。素别枝立刻纵身护在众人跟前,乌首白枝一敲环刃,温和的光转眼笼罩,形成一周抵御煞气的结界。 所谓均衡神器,正有弥补不足,削其有余的神力之源。旧时彻地闻声的决战,正因为其修为与鬼啸长渊逼近,平衡未被严重打破,因而神器之力并未尽显。 而此时此刻,素别枝与鬼啸长渊的战斗,两人的实力有着天堑般的差距。 由此,反倒成了指月归衡神力大显的时候。素别枝一招一式,都经过了神器的加持,极大地弥补了自身差距,竟然使本可以一招取命的鬼啸长渊,连番棘手,大感不易。 纵然如此,素别枝心知两人的差距,竭力选择近战抗衡,避免充分蓄力后,依靠真元根基的毁灭式战斗方法。 “玄元流风掌!” 忽忽掌风,灵活巧变。仿佛八面来袭,鬼啸长渊即便可以瞬间破敌,但却难以反制。 素别枝奋力避免挨上鬼啸长渊的攻击,身形游走如鱼,围绕他周遭飞快地进攻,快捷如电。 鬼啸长渊再运威压,然而大半被指月归衡消弭,难以压制素别枝。 转眼百余招式已过,鬼啸长渊心中更感不耐。 他汇聚周身元功,竟然从背后探出了四条手臂凝形。六臂全无死角,忽地抓住了素别枝的一条胳膊,一把将他狠狠抛掷出去。 素别枝狼狈地摔倒在地。他抓着宝剑和环刃半跪着撑起身体,却见一道炙流滚烫,迎着自己推来! “撼灵·天殓垂泪。” 方才鬼啸长渊一直难以动用长钺,因为逼仄的攻击范围,使得长钺无法施展。然而一旦划开距离,九黎鹿弑再度腾起怒焰,咆哮出鬼啸长渊的悍然怒火。 眼看杀招将至,素别枝无暇多想,手中双器一碰,擦出浩瀚玄素气流: “乌明·泼墨流云!” 第四百八十七章 九阳破魔 喧腾自地底,蓦地爆窜而出的玄素剑气,推动浩然元功,辟开四野的血煞威压。玄素剑气飞纵上空,有如万点星辰光焰,陡然爆冲而下,仿佛银河倾落! 绝快的剑气,与鬼啸长渊的招式之威恰好冲撞。就在临身前一瞬间,素别枝霎时感到迎面的灼烧热流,将他猛地推开数丈远! 几乎烫得要攥不住武器,素别枝登时感到浑身要燃烧起来了,无比痛苦。 紧接着,是一声骇人听闻的惊爆声。 炽焰烧向高空,同一瞬间,众人看到一个光点在双招交会的刹那,无限放大爆炸。 地层掀开,一层层如同撕裂的矿坑。热浪将在场众人纷纷刮开,素别枝首当其冲,当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时,脸上,手上,全都是鲜红的血。 结下的保护结界同时被冲散。就连天地围墙也根基晃动,不过鬼啸长渊已经一掌输送元功,再度将之加固,它很快恢复琉璃般沉寂的平静。 “咳咳……怎么会……”素别枝咬着牙抬头,却见到烟尘的间隙里,鬼啸长渊的狞笑。 他自然无从得知。这一招是鬼啸长渊早年所修,强悍在其一触即发的爆发力。先前与彻地闻声决战,这一招同样令其意外,是他打破近战僵局的杀手锏。 素别枝未能防御,此刻已经身负重伤。指月归衡一时黯然,一颗颗血珠滴在上面,它的光芒分崩离析。 “素别枝!”龙陶和赋云歌一并拥过来。 素别枝嘴唇已经煞白。其实自刚才战斗至今,虽然仰赖神器之助,他毫不保留地倾泻真元,此刻也渐渐油尽灯枯。 鬼啸长渊的笑,透过尘土,此刻已经分外明晰可怖。 三人看着他一步步走来,仿佛阎王门开。然而饱经恶战,他们此刻,竟然没那么害怕。 素别枝慢慢撑着身体,仍然竭力挡在赋云歌两人身前。 越天寒两人见状,同样盯紧了眼前。体内药效仍然未完全发挥,如果现在动气,恐怕效力就在此停止了。 然而,鬼啸长渊并没给他们更多时间。九黎鹿弑闪烁起漆黑的流光,缓缓在他头顶,滚起一团幽暗的焰火。 鬼火高炽,迅速升腾而上,如要吞噬云层。 “一招,让你们黄泉作伴。” 鬼啸长渊说着,他的目光在几人脸上一一扫过,有所停留,但却没有犹豫。 他的霸业,不会再给他更多机会了。眼前就是最后的阻碍,一经扫除,他便将势不可挡! “灵武禁卷·第一式,断魃天蚩。” 灵武禁卷招威再开,然而在场众人,却已经再没抵御的力量。 迢迢黑潮如天河决堤,自半空涌下,好像激流奔壑,迎着地面决然冲来。 招式未至,众人已经感到强压逼迫之下,喉咙已经窒息般的痛苦。眼前如同落幕一般顿时漆黑,身下地面深陷,宛如黄泉倒悬。 “这次真完了。”素别枝喃喃对旁边的赋云歌说。 招式的洪流,使得众人的说话声无比渺小。劈头而落的杀着已经降临,他们谁都跑不掉。 “是有点不甘心……”赋云歌低声说。 所有人都闭上了眼。似乎与没闭眼之前并无不同,都是一片胶漆似的昏黑…… 但是,就在黑暗吞噬眼中的一切之际,一道微光,透过眼皮,从远处扫破邪祟,透入一抹光芒! 至阳之威,最后的王牌,终于绝尘而来! 霎时,远空金光乍开。仿佛赤日冉冉升起,金色的光轮,从遥远的天边,破除阴霾,横扫战场! 方圆沙地一同震颤,和煦的光芒,有如投入水面最大的浪花,荡开万顷波澜。 “曜天·逐阳九赫。” 破云万顷开霞光,丹海洞然如在天。只见目光尽处,霎时层云尽亮,一道流火神辉破开血霾,裹挟神威火气,快过离弦之箭,直指绝望之暗! 漫天熔熔火云,好像把苍天烧开一个豁口。众人顿时感到浑身温暖无比,仿佛旭日在背,方才所有不安,悉数被真火灼烧殆尽。 高空直落,在空气里荡开层层火色涟漪。鬼啸长渊的招式一同破碎。 不及反应,鬼啸长渊竟然稍慢了一步。登时漫天流火已至,火星万点令他避之不及,手背烧上了几条深深的黑色烟痕。 凛然不可犯的威力,终于在最后关头,抵达战场。 鬼啸长渊诧异之际,半空来临的人形,却是仍然未停止攻势。他看到了横跨天地的血色围墙,眼神一皱,登时背后另一把不曾启封的神剑,骤然破封! 团团火舞如飞蝶鱼龙,包裹着初现世的胎光剑锋。来客瞬时手掌凝聚无边火压,汇聚在神剑周遭,远观有如定海之神针。 “不慕列岫,浑天曰鼎,履旸谷而发云轫;炽日顷刻上天衢,羲和长存培九风。” 朗然诗语,仿佛镇世天关,神威天邈。只见泰然浩气凝聚于剑,抬手一指,喝声“去”,不世剑威,陡然攒向天地围墙! 火浪紧随其后,鬼啸长渊见状,却是为时已晚。 气贯长虹,炽热的火龙直贯血色围墙,神剑点化龙睛,闪耀破暗曙光。 无匹力量,顿时与耸立的围墙产生猛烈碰撞。经过鬼啸长渊加固的天地围墙固若金汤,然而希望之剑,承载着曙光之威,当仁不让! 鬼啸长渊敛眉,刚要抬手发招阻止,霎时一道锐利的光芒划破长空,险些割下他的手腕。 鬼啸长渊冷漠地抽回手。只见是指月归衡划破轨迹,擦开迂回的星点,飞回素别枝手中。 “别想阻止他。”素别枝擦拭去嘴角的血,呲牙笑道。 暗暗捏紧手掌,鬼啸长渊眼中刚闪过一缕杀气,瞬间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已经传入耳畔。 赫然只见,熊熊金光,神剑已经插破围墙的桎梏。好似玻璃欲碎之前,瞬间向四面八方裂开绵长的纹路。 早已经堆积在另一边的净世雾气,瞬间见缝插针,与神剑真气共同摧垮广霾的围墙。随着丝丝白烟卷入,神剑一声轰然巨响,血色围墙于焉告破! 第四百八十八章 白烟在先 崩塌的血色煞气,牵引着层层乌云流动,地面一时间巨震。众人见状,立刻趁乱后撤:“快走!” 血雾瞬间被穿过阴霾的白烟净化。沆瀣的煞气眨眼消弭,本已经堆积甚多的白烟,此刻好像脱缰之马,广踏行空,一净风云。 神剑回归入手,半空之上的掠重明终于落地。 在他身后,是撤退的众人。他此举意图明显,正是为了给他们殿后。 神剑剑锋上,仍然闪动着被真火灼烧的红色。掠重明只身拦下鬼啸长渊,同时展开空明火色双翼,挡下鬼啸长渊散发的威压。 地面上风云卷动。但是两人都看得清彼此的模样,彼此都没有立刻行动。 这一眼,仿佛再度回到八百年之前。 风沙吹拂着两人的鬓角,给他们脸上点着风尘的倦色。天地依旧,但此次再会,仍然不改的是双眸中丝毫不让的怒意。 “我没想到,你还敢回来。”掠重明沉声道。 鬼啸长渊打量着眼前的人,良久,嘴角不禁上扬。 “过了这么久,你还是老样子。”鬼啸长渊冷笑,“当年,吾最恨的人里,只有你还活着了。” “……天道,会给你审判。”掠重明神态严肃。 “可是现在的你,还能代替天道,审判吾吗?”鬼啸长渊辟开长钺,滚滚煞气汹涌如流,“……也罢。到现在,也只有你,能印证吾长久以来牺牲的价值了。” 掠重明不动声色。他缓缓抽出自己的佩剑,烛霄映辰跳动九火,仿佛昔日的燎原之势。 左手,正是此回正道最后的一赌。用心湖陨铁打造的神兵,天一行纪,剑刃九星连缀,闪烁出三尺秋水的寒光。 而在两人之后,撤退的众人,已经避至十余里开外。 这里的树林,也已经被悉数拔出土地。所有人站在张牙舞爪的树根间,喘息着进行下一步计划。 “小子,你们去找东方诗明。”一品红梅说道,“告诉他掠重明来了。还有一刻间,鬼啸长渊就会杀到兆封明邑,让他们做好准备。” 赋云歌点点头。在眼下时候,虽然他想留在战场上帮忙,可是听指挥更为重要。 他拉起龙陶,他们的座驾在刚才就已经跑掉了,所以平安无事。两人跨身上马,立刻疾驰而去。 目前在场的,便只余他们三人了。 “啊,没想到这么头疼,这魔头可真抗打。”素别枝不禁率先发起牢骚。 一品红梅看了一眼,远处交织飞上半空的火焰与煞气:“不过好在,掠重明还是来了。” “他确实是压舱石,不过仅凭他,恐怕已经难敌当今的鬼啸长渊了。”越天寒张开手掌,看着掌心条条血痕说。 “他此回可是带着宝贝来的,就他手里的那口剑。”素别枝对越天寒说,“你来得晚,很多事情不知道。不过他这回的武器,可是一等一的希望之光。” 越天寒意味绵长地“哦”了一声,半信半疑点了点头。 “等干碎了这老魔头,之前的故事,我好慢慢跟你讲。”素别枝扭过头。 此刻,白烟飞快在穹顶流淌。转眼之间,已经飞过了他们的头顶,朝着更远的地方飘去了。 “白烟这么快,鬼啸长渊肯定沉不住气。”素别枝提起自己的两口武器,幽幽地道,“鬼啸长渊还有秘密武器没用,咱们可要小心。” 一品红梅两人同意点头。看着渐渐逼近的热浪和煞气,他们的眼神变得坚硬起来。 ………… 战局后方,东方诗明等人随机应变,疏散百姓,辟开一条引敌深入的路线。 眼看后方就要抵达兆封明邑,关窍所在,众人心头一阵打鼓。何况前方战况不明,他们也非常紧张。 坐骑不断发出不安的嘶鸣,东方诗明等人安抚着它们,一边随时瞟向远处的林间。 好在决战至今,没有百姓受到波及伤亡。东方诗明稍感宽心,可仍然不能沾沾自喜。 他最希望的,就是能看到龙陶或者赋云歌,一下出现在树林的对面,飞驰着来告诉他战局的情况。毕竟操控全局,他目前只能靠胸中推演来摸索,难免生出差错。 看着天际异样,东方诗明再度准备勒起缰绳,呼喝众人依计划退后。 但是就在这时,昏暗的林间土路,由远及近发出了强劲的“笃笃”马蹄声! “有人……有人来了!” 东方诗明已经掉过马头,他听到周围的将士们有人发出惊呼。诧异之余,东方诗明不便于再转过车身,就干脆跳下车驾,亲自看向远处。 只是一眼,东方诗明立刻感到惊喜萦绕于胸。 来者……正是赋云歌,以及龙陶! 两人一前一后,飞快地驾驭着奔马,错枝丛生的林间如履平地。风驰电掣的速度,只一眨眼,他们便带着夹道风吹过的草茎,抵达了东方诗明跟前。 白马驻足无声,无比平稳。赋云歌立刻踏着马鞍的脚蹬翻身而下,喘着粗气走上前。 龙陶也随之下马。三个年轻人再度聚首,此刻已经是战火纷飞。 无暇多说,赋云歌立刻一五一十,把前线的情况简要告知了东方诗明。 龙陶随之补充,很快两人便说完。东方诗明点点头,眼下的局势看来并未超出掌握。 “掠重明,陨铁神兵都已经就位,还有素别枝得到的神器……”他托着下巴,不住地细思,“按道理,确实没有大碍。” “白烟已经吹来了。你看,那边就是。”赋云歌提醒道,伸出手指了指正飞快覆盖林梢的白色雾霭。 东方诗明抬头。风声喧嚣,助推着白雾飞快地弥漫。原本的血雾仿佛受惊的鸟兽,纷纷避之不及,飞快地被白雾推离大地。 很快,白烟就已经到了他们的头顶。 东方诗明仰头看着,看满空血色迅速被素净的白色代替。好像洗净琉璃,无比舒畅。 “快快传令,让重雀塔和两大福阁做好准备。”东方诗明对身后的人吩咐,语气中难掩激动,“准备迎接,这片众志成城的曙光吧。” ………… 第四百八十九章 活人傀儡 三山神鼎,袅袅万里白烟,涤净偌大下界天地。 神农大鼎有灵,配合灵药烧烟,正气浩然漫九州。翠荒城与荼蘼等人抖擞精神,伫立山巅,守护大鼎不受侵犯。 雪漠之中,鏖战仍在持续。 脚下堆积的雪层层飞开,露出黑漆漆的地面和岩石。枭无夜吞服化骸丹后,倍增的实力,使得狼尘烟与玦同君一时难取。 一道狼牙青光拔地而起,激起飘上半空的层层雪花。狼尘烟刀式翩飞,呼啸如狼群。 漫天飘雪,雪色染红。久战之下,三人各有负伤,滴落的鲜血浸入松软的雪中。 玦同君与狼尘烟并未有过联手,开始时不免掣肘。但越发配合之下,两人渐渐熟悉彼此的作战方式,一攻一守,较之开始已经大有不同。 “霜玦·邀月手!” 一道雄厚而清朗的掌气,呼啸而来。狼尘烟立刻纵身闪避,浓郁一掌,登时重重拍在枭无夜的胸膛上,当即吐血。 枭无夜连退两步,他不住喘着粗气。 开始时的优势,随着那两人的默契提高,逐渐消失。枭无夜感觉体内药效渐渐稳定,虽然一直处于极盛,但开始时不断提升的快感,已经不复存在了。 两手通红,有被割破的也有被冻裂的伤口,露出殷红的皮肉。枭无夜舔着舌头,眼中露出凶恶的光。 “小心。”玦同君见状低声道。 狼尘烟拍打去肩头的雪,点头响应。 呼哧呼哧的热气,蒙在眼前不好分辨。但狼尘烟数百年滞留在此,在雪地中的敏感性,丝毫不亚于神出鬼没的雪狼。 突然,他感到一阵逼杀而来的气劲,先于五感在心中叩响。他脸色一变,当即纵身后退,只在刹那之隙,他脚下的雪层碎裂,冰晶漫空。 赫然,一股青紫色的煞气,自坍塌的地面飞了出来。它在半空凝聚成一只巨手,抬起粗浑的手腕,向四面八方抓挠。 眼前景状,狼尘烟和玦同君不由得吃惊。 枭无夜此刻,正一掌按在雪地上,这果真是他的招式,竟能透过地层凝聚煞气。 枭无夜脸上露出惨笑,看上去令人内心不适。巨手的每一把抓挠,都劈开五条斩过来的余劲,四面雪地登时黑白纵横,留下错杂的一道道抓痕。 狼尘烟与玦同君各自躲闪,同时凝聚气力抵抗。他两人不多时就热汗腾腾,可是枭无夜的招式仍然在兀自暴乱。 一瞬之机,两人碰在一起。 狼尘烟低声道:“帮我掩护……我去破招。” 玦同君微微一愣,随之点头。他两人彼此并不熟悉,倒是免去了许多担忧,都相信着互相的能力,因而也就不必多言。 两人眼看巨手伸长了五爪,又朝他们扑来。漫天幽幽煞气,挡住了视野的余光。 狼尘烟立刻纵身躲向一边。而玦同君毅然伫立,双手外摊,月华琳琅色,在空灵雪地中闪烁起玲珑璀璨的光。 “一地流苏月广寒。” 昊昊光华,如同大水灌地,焕然奇妙。大雪照月光,柔和的力量竟然托住了快速下坠的巨手,好像顽石掉进棉花堆,唯有安静。 枭无夜一怔,试图再将巨手拔出,却是仿佛千钧之重。 不及细想,只见另外一人,狼尘烟已经闪到了巨手之下,挥动起他的锈刀。 “雪试锋端,破。” 错目一道锐利雪光,仿佛狼齿般毫不迟疑。登时再闻一声惊爆,高举的巨手,在被刀锋刺入割断瞬间,炸裂成一团四散的煞气。 浓幽幽的紫色气焰,被不远处闪耀的紫色鼎光,霎时吸收净化。好像被雪涛埋掉了踪迹,方才的巨大手掌,此刻竟是荡然不存。 幸而狼尘烟早有准备,受到爆炸波及,也只是受了轻伤。玦同君化去招劲,上前扶住他。 而枭无夜,却被反噬而回的力量再度冲击,按在雪地的手掌散发出黑漆漆的颜色,五根指头都麻的不听使唤。 他趔趄着站起来。看着不远处的大鼎,他内心又想起了影主的交代。 不管怎么样,就算他死在这里,也不能让影主霸业毁于一旦! ………… 一声霹雳,击碎两畔山头。 碎屑岩石崩塌,滚滚坠落满是枯树的谷底。随着鏖战渐进,战斗终于到了白热化关头。 而就在这个关头,鬼啸长渊终于,不再保留他的最终武器了。 一道嘶吼的寒光撕裂风涛,迎着掠重明的后背而来。掠重明困于一人之战,心胆一冷,无暇再去抵御身后的突袭。 然而,就在那道力量即将触碰到掠重明后背的刹那,指月归衡终于飞来。 银闪闪的光芒,盘绕成一个圆面,锃地挡下了那道袭击。掠重明抓住时机,纵身朝旁边一跃,躲开了前后的夹攻。 随之,耳畔听闻乌云再聚,雷声车鸣。 视线再度昏暗下来。这绝非是好的征兆。随后赶来的素别枝三人,终于见到鬼啸长渊的“终极武器”,却是大感惊讶。 其中最为诧异的,要数一品红梅。 初看到那个背影,一品红梅感觉心头一震。但他确实没有看错。除了所有的皮肤都变成青灰色之外,他的轮廓和侧脸,都是……彻地闻声的模样! 素别枝收回指月归衡,朗声呼喊掠重明。掠重明回头看到众人,当即纵身与他们会合。 脚下沙土冉冉,凝伫他们眼前的躯壳,一动不动。 鬼啸长渊挺着长钺,漫步走来。他掩饰不住脸上的轻蔑和得意,那是他看到杰出作品的赞赏神态。 一直走到那具躯壳身前,他慢慢抬头,放在躯壳肩上拍了拍。 躯壳没有反应,脸上手臂上毫无血色。 可是一品红梅自然认得。这正是彻地闻声无疑,不曾想他竟然已经沦为这番模样——成了鬼啸长渊真正的一座人偶。 惨白的雷电打在山峰上,发出地震似的响声。冰冷的光束照得他们脸颊明亮。 “鬼啸长渊的最终武器……是个人?”素别枝看着前方,感到难以置信。 “或许,那已经不是人了。”一品红梅沉默着抬头,然后艰难开口。 第四百九十章 佛道汇功 掠重明审视着眼前的景象。他很快便说道:“那是活人炼化的傀儡。此人的意识已经被磨灭了,称作一把武器……也没有不妥。” 听到这里,一品红梅不禁显出愠怒之色。 不远处的鬼啸长渊,听见掠重明的说法,竟然抚掌大笑起来。 刺耳的笑声,令他们更感不适。鬼啸长渊点点头:“不愧是你。这正是吾的傀儡,也是……你们无法料及的噩梦。” “你们以为,有掠重明坐镇就能合力拿下吾,是么?”鬼啸长渊一笑,露出惨白的森然牙齿,“你们……多想了。” 陡然,“彻地闻声”冷漠地转头。煞白的脸颊僵硬无比,虽然能可移动,却没有丝毫生人的气息。 一品红梅能够想起,当时彻地闻声的模样。当时他虽然同样冷淡,但那颗温热和挣扎的心,绝非是眼前的傀儡所能拥有。 “此人实力,恐怕不下鬼啸长渊。”越天寒紧盯着“彻地闻声”,语气严肃。 “来,你们有幸,来见证吾最终兵器的首战……”鬼啸长渊挑眉,“用你们的血,为他开光吧。” 四人同有感应。就在鬼啸长渊挥手进攻的刹那,四人同时一声高喊:“走!” 神行术启,他们立刻朝后方撤退而去。鬼啸长渊看着他们,不再容情:“追过去。” “彻地闻声”僵硬地接受命令,霎时如风驰电掣,追击而去。鬼啸长渊抬袖擦拭了一下九黎鹿弑,眯起双眼,也随后追赶而去。 白雾缭绕,颜色逐渐变淡。弥漫半数陆地,纵然有神鼎相助,也不免逐渐乏力。 然而,东方诗明的计划,已经到了“接续”的一步。 漫漫白雾席卷山川,山原笼罩满目花白。同一时分,揽云阁,观潮阁两地,互为对称的枢纽之地,佛道两门同时接应! 揽云阁内,桓清子等人见白雾袭来,可谓等待已久,无比兴奋。 阁楼因为先前战事,坍塌半数。因而更多道人围在阁楼之外,席地而坐,庄严肃穆。 清一色的深青色道袍,整齐的道冠好像平瓦楼台。眼看白雾将至,阁顶道人一声疾呼,墩置顶层的偌大铜鼎飘起一样的白烟,周围环绕八方小圆鼎,按照八卦方位,同时烧起。 回风在阁顶缭绕,瞬间把浓浓白烟吹向高空。 本来因长途跋涉,颜色变淡的白烟,与揽云阁的白烟相融补充,顿时再复元气。 同时,所有道人修士立刻按照道藏所记,排开道法大阵。 霎时,满阁经乐齐奏,道法合流,仙香缥缈。 每位道人的一点微渺道元,很快汇聚成露岩观的正道清和之气。混元周天星斗之能,连缀起所有人的力量,形成汇流阁顶的冲霄之能。 若在远处,便能看见,一抹缓缓流动的七色虹光,自揽云阁顶飘向空中。如同雨后初霁,神妙非常。 类似的景象,同样在观潮阁浮现。 千僧默坐,阁楼一如莲台。塔顶神烟接天,同时随着佛门沛然愿力汇聚,整座观潮阁,恍惚闪烁起淡淡金光。 阁楼顶上,一座虚幻的金色佛胎,随之慢慢现形。 双阁佛道大阵,配合下界天地势之利,大大助推了净世白烟的力量扩散。正本清源之功,加成白烟蕴含的神鼎之能,一涤污秽,正气沛然。 与此同时,下界天陆地枢纽,兆封明邑重雀塔,同样一祭威能。 幽幽重塔烟,与观潮、揽云阁汇聚一处,共同赞功弥漫千山的不世治愈之烟。顿时烟雾充沛,满目净朗,素霭连天。 慕容城主等人,已经自外杀敌归来,一同登上塔楼观望。 “看来,他们快来了。” 青琨从一个瞭望台前退开,对身后的城主说。 已经能够看见掩藏群山之后的黑色天空,好像天塌留下的豁口,又像是黑色的漩涡或是巨翼,令人不寒而栗。 慕容城主深吸了一口气,迟迟顿首。 “……来得好。” ………… 狭窄山道,周围山头逐个爆碎。碎石掩盖了来路,烽烟不绝。 “已经能看到重雀塔了。”一品红梅抬头说。 其余几人同样看到了。重雀塔尖已经露出群山,估计很快就到了。 但是,较之抵达兆封明邑更早的,是迎接身后威压的来临。 不及反应,四人脚下已经漫过黑红色的浓烟。至纯的煞气,白烟的净化显得微不足道,他们不用回头也知道,鬼啸长渊,已经追来了。 “鬼啸长渊交我,你们对付那具傀儡吧。”掠重明不容置喙,转身率先迎战。 迎面,便是鬼啸长渊和“彻地闻声”的两张令人发怵的面孔。 素别枝一把攥住他的右手腕,轻巧一挪,把他手里的烛霄映辰换成了自己手中的指月归衡。掠重明稍一低头,脸色有些奇怪。 “这是均衡神器,你用这个比较保险。”素别枝不多说,简单地给他使了个眼色。 危机在前,他们没有太多商量的时间。掠重明点点头,天一行纪和指月归衡同时挥舞,他大步踏破黄尘,迎面向鬼啸长渊走去。 与此同时,一品红梅三人,看向了旁边的“彻地闻声”。 “来!” 一声大喊,已经分不清是谁的声音。战场上所有身躯同时移动,顿时威不可挡的威压交融在一起,辟开层岩风雷。 昊光中,寒鸢梅踪飘逸朵朵梅花,在地面上广织困阵,意图封锁“彻地闻声”的行动。同时素别枝与越天寒三锋同出,锐光直指“彻地闻声”的关键要穴。 谁料,一品红梅的困阵,对“彻地闻声”难以构成威胁。他猛一握拳,流泻的气劲当场爆炸,不仅逼退素别枝两人,更直接摧毁一品红梅的剑阵。 寒鸢梅踪震得光华反射,一品红梅重新接过,仍然不免发颤。 意识到这名傀儡的实力之强,三人当即改变战术。 素别枝手持双剑,率先再度抢攻。只见玄素双流在他背后展开双翼,宛如天地灵禽,剑流汇聚无匹锋湍,自半空飞舞着,倾落而下! 第四百九十一章 天地战圈 傀儡起初并不适应战场,但短短时间,他已经学会攻击和防御。 只见傀儡双臂交叉,强悍的气劲不自觉地随之逸散,形成反制的雄浑力量。素别枝在半空顿时感到身躯一停,难以下落。 再一眨眼,惊见傀儡已经飞身到他面前,抬起手刀,将要劈下! 危急关头,素别枝往上瞧了一眼。 霎时,就在两人头顶的半空,竟然凝聚起一面镜子般的冰幕。越天寒不知何时已经飞身在上,就在傀儡还未落下手刀之前,他双手握起了涤罪寒芳! “轰”地一声,满目冰块碎裂。越天寒带着身后的冰幕一同飞快降落,将傀儡狠狠压得从半空坠落。 坠落过程中,夹杂在散碎的冰块之间,犹在不断发出“乒乒乓乓”的脆响。越天寒的攻势毫不停歇,剑舞如飞,但傀儡单用两手挡格,强悍的剑招只在其皮肤上留下些许划痕。 半空身体失衡,傀儡却依旧保持着站立的姿态。越天寒暗暗叫好,但却同感压力。 与此同时,即将坠下冰块的地面,一品红梅稳稳伫立。毫不躲避,他看准的是傀儡的下盘。 一剑划开满地的梅花。一品红梅看着熟悉的身影,心头有些不是滋味。 活人炼制傀儡,彻地闻声生前经受了多少苦痛,可想而知。他现在能做的,唯有早些让他的躯壳得到解脱,以报答相助之恩。 想到这里,一品红梅攥紧了剑柄。 越天寒和他的眼神,刹那间相对。一品红梅不假思索,同时运招:“琼海落梅潮!” 一片梅花琼海,呼啸着腾地而起,巍巍壮观。尖锐的锋芒隐藏其间,乍然涌向傀儡后背。 越天寒同时奋力一剑,冰霜之威,竟然使得傀儡手臂冻结一层冰。同时他顺势抽身而出,恰好错开奔涌而来的卷地梅潮。 霎时,万点梅蕊相映红,将傀儡的身躯瞬间吞没。 越天寒翻身落地,素别枝紧随其后。然而还不等他们说上句话,半空梅花裹挟之中,陡然爆炸开强悍无匹的剧烈气压! 强压冲散,道道气劲如快刀横扫。三人正处下方,躲闪不及,身上衣服顿时染红数道伤口。 地面勾勒出一道道深邃的沟,翻出来的土变成焦黑色,被成块成片扬上半空。 再抬眼看时,却见漫天红梅已经凋零。飘飘簌簌之下,难以掩映一道桀骜身影,沉沉落向地面。 三人立刻后撤闪避。傀儡落到地面的顷刻间,地面响起轰隆巨响,土屑迷眼,剧烈的震动响彻心扉。 “不好……他的实力,又有提升。” 越天寒说这话时,也有些不可思议。眼前的这具傀儡,竟然仿佛在从战场上汲取经验的怪物,非但实力不曾损耗,反倒似乎更盛于前! “我们低估他了。”一品红梅默然道。 白烟很快聚拢在他们身边,协助他们恢复受到的伤。有如此天助,素别枝微笑起来:“别垂头丧气了,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啊!” 身体机能在白烟的帮助下,正在以更快的速度恢复。三人于是再度齐心协力,同仇敌忾,向“彻地闻声”的傀儡发起攻击。 而在半空,凌驾云霾,鬼啸长渊与掠重明已经近战百余回合。 火光缭绕在掠重明周身,与鬼啸长渊浑身的煞气相互制衡。他们的角斗仿佛阴阳相争,在高空中汇聚成一团看不清的色彩,唯感到强压流泻,冲及八方。 掠重明双器相配合,天一行纪对九黎鹿弑,正是难分轩轾。每一次双器相碰,两人的内元都好似瞬间凝滞,再度拨开,又瞬间恢复正常。 指月归衡的光华不减,夹在两人之间,使得掠重明的招式更为强劲。 鬼啸长渊俨然眼前浮现那一日的决战。相似的情景,相似的掣肘,只是对象变换。而他仍然有信心,像击垮彻地闻声一样,斩杀掠重明的性命。 只是,有天一行纪这口神剑相助,鬼啸长渊的近战更加吃力。 他并不知道,心湖陨铁曾被砍去一块,而这一块又被正道拿去,铸造了专门克制同源母铁的一口兵器。 起初在与赋云歌武器交击的瞬间,这种异样感,他就已经有所感觉。却不料现在,这种感觉更为强烈。 “煊剑镇岳,连阳殊华!” 一刹分神,惊见掠重明划开数尺距离,两人之间闪烁起火光煊赫的流火轮盘。上凝九阳剑意,炽热的剑形灼灼逼人,伴随着火光陡然窜出! 鬼啸长渊反应竟然稍慢一步。他抬起九黎鹿弑,油然煞气在身前形成一面坚不可摧的血红巨盾。同时火热剑气已至,竟然纷纷插入盾气之中,瓦解了煞气的防御。 眼前一惊,鬼啸长渊凭空一拄长钺,在空气中发出“铿”地巨响。喷薄煞气再出,硬生生化消了临身的熔熔火气。 再一交眼,掠重明已经挺着天一行纪,朝他胸口刺来。 鬼啸长渊下意识地抬钺挡格。然而就在两器再度碰撞的瞬间,连一点电光石火都没能擦出。 内元仿佛透过两家兵刃,串通黏在一处,难舍难分。 掠重明眼神坚定,心知机不可失,另一只手飞快挥起毫无内力的环刃,劈向鬼啸长渊的脸颊。 鬼啸长渊自然明白他想做什么。但此刻空有浑身真元,却是难以调动,只得抬手逆推,空落落地试图接下攻击。 “呲”地一片血花,溅落高空。只见鬼啸长渊虎口被环刃割裂,锐利的锋芒深深嵌入他的皮肉,但却也再难进一丁点。 鬼啸长渊勃然大怒。他长喝一声,震开掠重明和他的两手武器,用沾满鲜血的手一同握住九黎鹿弑,登时饱提真元,绝式横空,如山雨欲来: “灵武禁卷·第三式,血景虎贲!” 首现怒色,怒上眉山。漫天顿时愁云变色,血红的暗涛在云层里流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全部的怨气倾泻而下。 掠重明抬眉一看,脸色同时绷紧。 他心一横,双臂同时展开。瞬间,两条火舌覆盖他的肩膀,而在他背后,竟然冉冉升起,一轮金灿灿的有如太阳的光轮! 第四百九十二章 摧岳之功 暖烘烘的感觉,散向足下广袤大地。此刻掠重明浑身被金色阳光笼罩,气势好像天神下凡。 天一行纪与指月归衡一并燃烧起来。眼看招式就要相交,掠重明骤然向下方大喊一声:“你们快退!” 然后,看着崩山而下的迢迢血雨,毅然释放无匹精纯的极阳真元! “太曦·辰明生辉!” 陡然,太阳轮转,一破血色云海。曙光万道,晨曦启明,光芒仿佛一双托举阴霾的大手,将飘零血雨稳稳托住,不再祸害人间。 血色与光明交织在一起,仿佛绣为两色的天地绸缎,遮盖在方圆群峰之上。 交织的力量,在半空很快趋于饱和。顿时光明倾覆,血雨翻涌,在半空发出一片刺眼的光幕爆炸。 气压迅速下沉,群山一并坍塌。同时强悍的威力冲撞九霄,漫天乌云折扇一样层层剥开。 一品红梅三人已经率先撤离,原来的地面已经沉没。大块的石壁随着泥沙倾落,看上去无比骇人。 掠重明和鬼啸长渊同样受到波及不轻,掠重明抓住时机,同样朝后面退去。 鬼啸长渊被余波扫中,凌空退开很远。等他稳住身躯,却见烟幕弥漫之中,掠重明已经远远离开。 他眼神冷峻,高空踏足,飞梭一样冲了过去。 而率先撤退的一品红梅三人,此刻已经退到了兆封明邑以外的空地。 东方诗明等人已经回归兆封明邑,此刻伫立城门之上,与旌旗一同遥望。 赋云歌目光最好,看到了飞奔而来的几条身影。他高呼道:“他们来了!” 东方诗明等人同样很快看到,发觉来者之后,东方诗明立刻回头望向重雀塔,眼神凝重。 此刻的重雀塔上,白烟笼罩中,一枚枚闪烁的箭簇,仿佛塔楼的缀饰。 “那个好像不是……” 忽然,龙陶眯着眼,怔怔地说。 看着素别枝三人飞奔而来,在隔山的山阴驻足,因而看不清楚了。但就在刚才闪过的瞬间,龙陶看到那人的面容,却与刚才见到的鬼啸长渊大相径庭。 “你说,那不是鬼啸长渊?”赋云歌皱眉。 龙陶自己也不很确定,迟疑着点头。 赋云歌一拍城墙的石砖。他脸色更加紧张起来,死死盯住对面的山丘。 与此同时,掠重明也在空中快速赶来,身后就是脸色冰冷的鬼啸长渊。 腾云驾雾,底下兆封明邑的众人难以看到。掠重明不知道他们事先的计划,自然也无从想办法告知他们。 但是,看到飘飘袅袅的浓郁白烟,他也知道这里应该就是兆封明邑了。 鬼啸长渊还未靠近,就缓慢驻足高空。在这里,他得以有闲暇,感应到了空气中这些格外令他不适的气息。 掺杂神器之力的白雾,他自然已经亲自体会到了。只是临近此地,他更加感受到一些令他内心郁郁的氛围。 ——似乎,是佛道圣力。 远在观潮、揽云阁的佛道众人,凝聚的佛道圣力却与处在中央的兆封明邑连成直线。弥漫的圣力好似一道枷锁,虽然非常微弱,但仍旧让鬼啸长渊心烦意乱。 掠重明不再行进,他发觉了鬼啸长渊停步于此。 他的脚下,就是兆封明邑。若鬼啸长渊是想要摧毁这里,那他不论如何也要阻止他。 低头一看,天一行纪的剑刃似乎有些斑驳。掠重明深吸一口气,汇聚元功,警惕心神。 而在城门对面的山阴,交手再度展开。 傀儡只一抬手,周围的树木纷纷连根拔起。三人不住躲避,同时窥伺时机,引他入鷇。 好像有用不完的力量,傀儡连续抬手运气,仍然不见疲惫。三人却因为长久鏖战,只是躲避,就已经体力不支了。 顷刻间,山阴一片狼藉。地面微微晃动着,好像地狱的摇篮。 视野一片空明。起初三人还能掩藏躲避,现在所有树木被清理一空,他们的位置便暴露在傀儡的眼中了。 稍一抬气,傀儡鼻翼翕张,好像挪开一小步般轻松,却已经闪到了素别枝背后。 登时,素别枝头顶冒出冷汗,血液好像凝固了一般安静。 “小心!”一品红梅看到,不由变色。 越天寒手腕一抖,雪花凛凛飞出。一品红梅同时跟上,来不及调动充沛元功,快速递出六道梅花剑气,配合寒冻之息,更增威势。 霎时,被冻结的剑气,凝聚着淡红的花纹,“噌噌”刺向傀儡的大椎穴。 傀儡同时抬手,就在即将按向素别枝后脑的瞬间,感受到了后背的危险。 他只一抬手,还未近身的剑气霎时破碎。素别枝立刻脱身,但傀儡眼疾手快,另一掌快速推出,熊熊煞气雷动而出,擦着他的肋骨掠过。 虽然没被精准命中,但招式的气劲贴身而过,仍是将他侧腹的衣物全数粉碎,大片血烙印在他的腰上,渗透进去的气劲让他失去平衡,向一侧重重摔倒。 情势已经无比危急。一品红梅和越天寒,两人仓促地抬头看了一眼隐没在云层之中的战斗,决定不再犹豫。 傀儡脚下一声暴动,两人眼前同时一暗。只见他已经两掌抬起煞气,猛地向前推来,气势有如排山倒海。 强劲的威压,傀儡的这一击显然蓄足了力。两人脸颊只感到生疼,呼吸维艰。 地面不住下陷。危急之刻,越天寒再度强摧真元,冰臂寒气再现,挣脱出两秒的间隙! “冰心玉篆,结!” 陡然地面变冻土,向上生长起一面冰墙。同时傀儡双掌推来,竟把他的双手至手腕,全数冻结了。 还不等稍加喘息,只听坚固的冰墙已经发出“咔咔”将碎的声音。 有了这短暂的时机,一品红梅立刻拉起越天寒,向后飞快撤开。就在刹那间,煞气崩碎了冰墙,凌空飞出手掌,化成两道激流一样直窜的力量。 两人背后紧靠山岩,勉强躲开,背后岩石瞬间被击得粉碎。 同时再看,却见两道煞气深深钻进了山体当中,好像刨开的两条逼仄的隧道。再听两声“砰砰”的响声从山的另一面传来,可想而知是煞气将山体直接穿孔了。 第四百九十三章 琳琅天火 躲开险象环生的一击,两人立刻朝不远处的一片开旷空地跑去。 傀儡脚下宛如腾云,几乎毫不费力就能赶上两人。然而就当他追及两人身后时,却见身前飘起一地雪花和梅瓣。 仿佛陡然而降的雪幕,顷刻间包裹在傀儡周围。他的战斗意识一时错乱,因为他还并没有障眼法的战斗经验。 而这,正是两人之前的配合之招,“不霁小寒图”。 梅花芬香迷乱感官,漫天白雪迟滞动作。雪幕不止,两人却已经抽身到远处。 偌大空地,唯剩一片朦胧雪色,和傀儡一人。 城门上,目视着这一切的众人,虽然有些不解,但仍然义无反顾:“点火!” 这片环山当中的空地,正是他们本来送给鬼啸长渊的礼物! 呲呲引线顺下城墙,一抹火苗不易察觉地顺着引线流淌下去。身处雪幕的傀儡仍未意识到,他的脚下,才是真正的杀机所在! 那是一片,深埋炸药的坟场! 然而,身处障眼法之中的傀儡,同时发现了其中的关窍。 他陡然一声长啸,好似首度发怒,气势直上长虹。登时雪幕为之溃散,地面再陷三尺,他的气场席卷而开。 激发的屠山隐脉,飞快地刺激他的神经。气海好像无穷无尽,任凭他四散狂躁的气劲,仍然不见减少。 一阵阵肉眼可见的气波,登时将周围的树丛摧垮。就连尚有些距离的城墙,都好像一起摇晃起来! 飞沙走石,城墙上的众人连忙稳住身躯,很多人纷纷跌倒。 “这股力量,真有够强……”龙陶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众人保护好自己!”东方诗明连声大喊。 一波又一波的狂乱气劲,好似江潮来往,绵绵无穷。地面掀起尘土茫茫,此刻已经看不清越天寒他们在哪里了。 但是,就在城墙上一片混乱之际,一声更为绝望的呼喊,紧接着传入众人耳畔! “糟了……引线熄灭了!” 赋云歌率先看到,两眼瞪得滚圆。东方诗明闻言,连忙不顾扑面而来的烟尘,将头探出城墙去看。 事实确实如此。面临如此气压流窜,那一点微弱的火苗,果真被轻而易举地扑灭了! 与此同时,重雀塔上,白烟与乌云交织,云海之间,两道身影鏖战不断。 一道流火锐光,紧贴着鬼啸长渊的脸颊扫过。逼人的火息不断在周围升温,好像身处一片焦热的火焰结界之中。 但鬼啸长渊仍然占据着上风。几番交锋,掠重明身上已经平添多处伤痕,即便有两件圣器加持,也仍难以直撄鬼啸长渊的强悍之威。 九黎鹿弑翻覆黑云,即使周围不断升温,视线却是越来越混沌。 天一行纪剑身上布九星罗纹,此刻一齐铮明闪耀。天器自有天命,这口专为破邪而生的应时之器,此刻仿佛有灵,挥舞凛然八方威。 “你当年,可没有这么狼狈。”鬼啸长渊再运一钺,黑红煞气如瀑流前倾,冲散云霾,与沉沉话音直冲掠重明身躯。 掠重明眉关紧锁,豆大汗水顺着他的两颊不住滑下。 闻言,他并不作声。双臂运动,展开赤火高炽日月功,明光万丈冲云霄。 “天焰惟穆借神功。” 玄火熊熊,登时掠重明背后,燃光一驱邪霾散,火光颜色更为明亮纯粹,凭空织成一道玄奥图腾。 刹那,图腾流火,仿佛破日神箭,穿过掠重明胸膛,拖着长长火尾,直冲鬼啸长渊之招。 鬼啸长渊眼前,霎时一片光明。他下意识地遮住眼,但下一瞬间,他心头微微一跳。 惊见,原本猖獗的黑瀑,一遇光焰,登时驱散。黑白交织糅动,搅起周围云气,竟欲强行撕裂风云。 然而,鬼啸长渊意识到,这还并不是招式的尽头! 登时,他闭上双眼,迎着炽日般高悬的神光图腾,决然倾泄更上一层楼的邪威! “灵武禁卷·第四式,夔狩九地。” 透过九黎鹿弑提炼的煞气,只在顷刻之间弥漫在群山之上。 血光赤雷,在急速攒集的黑云之中孕育。暗涛四起,凭空激流冲荡,一只诡异牛首,漫布血色恐怖之威,在鬼啸长渊身后及时涌现! 掠重明看着眼前的邪祟,慨然无惧,一手挥剑,一手开刃,双器配合,倍增体内天火的力量。 图腾的光芒,仿佛要把图腾的轮廓遮蔽。轮转之光吐出救世之焰,仿佛应龙吐息,灼灼光华贯通九天九地。 神光下布,如天泽润物。云海之下,就连兆封明邑之人,也同感中天陡然光明万丈。 鬼啸长渊丝毫不为所动。他绝对相信着自身的能为,只一挥长钺,牛首咆哮,震裂山寰,裹挟着汹涌煞气与雷霆,奔向光明所在。 顷刻,威势之大,浩瀚无垠,震铄天地六合。 排潮之威力,如同瀚海天覆,天地乌云也罢,白烟也罢,登时一片澄澈。 余波将光焰与煞气的混合递到远处,在周围形成广大的球形爆炸。乱流涌动,天震不绝,地面众人,只能感到一阵又一阵心惊肉颤的巨响,震得浑身筋骨欲碎。 周围的山头,即便侥幸躲过先前的,此刻也一并遭殃。好像石片打入水中,一朵朵粉碎的水花接连爆破,山头纷纷炸碎,四面八方唯见狼烟。 重雀塔上高烧的炉烟,也为之一断。好在有人看顾,及时焚香再续。 而在浩荡中央的两人,此刻同时身负伤势,双双吐血。 更盛的力量,较之彻地闻声那时,鬼啸长渊能够感受出对手的差异。 至于原因…… “你的确已经取到,最为精纯的天火了。”他粗糙地擦了擦嘴角血沫,冷笑两声。 掠重明筋脉之中,此刻仿佛钢铁般坚硬。熊熊淬炼之火,异于先前的力量,此刻已经展露无遗。 “番天玉辞,琳琅九方焰……”鬼啸长渊眯起眼,语气听不出任何感情,“很好。” 传闻中,上古六大血脉之一,曾有一脉与屠山脉齐名的族脉。他们天生被赐予掌控火的力量,是“太阳”的化身。 第四百九十四章 心焰共鸣 后来,随着上古崩坏,这一条血脉也随着其他族脉一并衰微。脉中世代尊崇的六簇圣火,也因天命消散,流佚六合八荒。 其中,这簇传说中的琳琅九方焰,正是六簇圣火当中,象征着至高威严的天火。 “九方焰之威严,不在慑人,只在灭邪。”掠重明沉稳地在半空停住,眼中炯炯含光,“妖异邪祟,你终究难撼天威。” “天威?”鬼啸长渊冷笑起来。看着眼前光明的身影,他发自内心感到可笑。 他又把目光转向掠重明手中的指月归衡。环刃散发着代表均衡的圣光,好像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 “你们总是这样,号称代天而行,可天,又算得上什么?”鬼啸长渊语气忽然有些激动,“就算这可笑的均衡神器,又几时真正地均衡过?” 掠重明看着他的模样,自然很快知道他的意思。 “天道也好,均衡也罢。”鬼啸长渊再度抬头,眼中更添几分愤怒,“又几时,对几近覆灭的精灵族公平过?” “若非精灵族一意孤行,祸乱人间,天道焉能容不下你们?”掠重明朗声反问。 “那又何必赶尽杀绝?!”鬼啸长渊情绪更加起伏,九黎鹿弑上跳跃的煞气,好像将要挣脱缰绳的恶虎,“伪善者,多言无益!” 掠重明也不再多说。瞳孔倒影转瞬已经送来杀机,他立刻侧身躲过,转身应对。 阵阵更加强悍的冲击,在穹顶之下响彻不绝。 同时,相距重霄之下,兆封明邑前的鏖战,此刻情况无比危急。 引线被气压拂灭,为牵制傀儡,越天寒三人再度顶上,不让他离开那片深埋火药的地面。然而久战乏力,三人顷刻多处负伤。 城墙上,众人心如火焚。看着已经快要逼近终点的线头,必须有人亲自去将其重新点燃! 然而,那么近的距离,不说被炸药威力波及,仅仅靠近,就可能引起傀儡注意,招致杀身之祸。 “我去。”东方诗明一挥袖子,眉眼凛然。 但是还没等他转身,白蒿就在旁边拽住了他的袖子。 “求你,不要去……”白蒿睁大眼睛,眼眶微微泛红。 东方诗明刚要皱眉,就听龙陶走上前来:“东方,你是全盘的军师,你不能去。我有把握,让我去吧。” 城墙急风袭来,吹得众人一时沉默。 “龙陶,这太危险了。”东方诗明咬牙道,“这个计划是我出的。现在出了问题,自然需要我来弥补。” 周围的人们,一时间被两人的慨然感染。纷纷叫起来:“我去!……我愿意去!” “住口!”东方诗明一声严肃的喝声,“这不是儿戏!我们不是要徒增牺牲,是要完成任务,并且尽可能保全自己的性命!” 周围的人们闻言,突然都怔住了。 但在其中,唯一一个没有作声的,却是赋云歌。 就在刚才,天际琳琅九方焰神光闪耀,他突然感到体内一阵嗡嗡的感觉。紧接着是热气源源不断冲上筋脉,令他一阵不适。 他自然不知道琳琅九方焰的事情。但刚才的光芒他也看到了,心里也猜到几分。 莫非,体内来源于朱雀太岁的火气,与方才的光焰有所联系……? 而随着天畔招式平息,他体内异状也渐渐恢复。只是火气仍然黏着在脉络上,好像一时间无法涌回。 刚才,他就听到耳边一阵喧闹。此刻渐感神智清醒,他终于恍然回神。 “我去。”他慢慢扶着墙,目光还有些呆滞。 东方诗明关切地看了他一眼:“你情况好像有些不对,我扶你进去休息。” 但赋云歌简单一推手:“没事……我有神行术,你们去太危险了。” 而在战场之上,硝烟四起。流烟沆砀,三人持续围攻,却是渐渐难以维系。 “遗世梅涛,去!” 一品红梅身躯腾空而动,剑光再度四方大作,卷起一抹鲜艳的梅花波涛,冲向傀儡。 另一端,素别枝同样运招,乌首白枝与烛霄映辰配合之下,双剑挥开两道疾风,封锁傀儡的退路。 然而,这样的攻势对于傀儡而言,无异于儿戏。他喉头滚动,低沉一声呐喊,顿时气压流淌四方,破除两人的招式。 一品红梅和素别枝见状,立刻抽身后退。但即使如此,也不免遭受波及,口呕朱红。 土层不断陷落,因而为了避免炸药被刨出,三人的攻击尽量引诱傀儡避免攻击地面。 而就在两人后退之际,越天寒自傀儡头顶,挺剑攻下。 旋转的飞雪,仿佛层云直落的傲霜冰龙。锐剑寒光,裹挟着无匹寒气,冲彻傀儡的身躯。 与此同时,赋云歌也抓住时机,孤身一人冲出城门,飞速奔向引线所在。 这股遗留的火气,使得他头脑有些晕眩。但除此之外,他气海之下的太岁之力却活跃起来,使他感觉想要发泄。 火气凝聚在手指上,与他自身的真气有所交融。但他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灼烧感,火焰的力量,使他现在的身体几乎难以承受。 负担着经脉的不适,赋云歌脚步有些轻飘飘,转眼就到了引线中断的地方了。 他看到了火绳熄灭的一端,距离潜入地下的距离,已经很近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长龙一样的冰雪之涛蓦然覆地四散,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冰雾。同时是冰冷的余波流散开来,让他顿时感到一阵清爽。 一品红梅和素别枝在不远处看到了他。见他身处如此危险之地,竟然还在发呆,不觉大感焦急。 赋云歌并没发呆。他想看到越天寒纵身而出,否则如此情况贸然点火,对越天寒来说太危险了。 然而冰雪的雾,却并没那么容易消散。中央的雪龙落处,空气好像被冻结了一般,雾气仿佛凝固,难以一眼看到。 城墙上的众人,见赋云歌迟迟不点火,也不禁吆喝起来。 “快啊……快啊!快点火!” “不要命了!” 东方诗明同样紧张,为赋云歌捏了一把汗。他明白赋云歌在等什么,但这实在是太过危险。 第四百九十五章 地下巨炮 遥远的距离,他就算喊话,恐怕素别枝他们也听不到。 万分危急,可能雾气还未消散,傀儡就已经杀出来了。那时赋云歌必死无疑! 心急如焚,东方诗明只得寄希望于素别枝他们,希望他们能明白,赋云歌的苦心! 危急一瞬间,众人心头焦急之际,终见异风飘起,呼呼吹散迷蒙的雪雾! 这自然不是天公作美。风的来源,正是率先通晓了赋云歌心意的,一品红梅。 真元汇聚,香风乍起,吹散雪雾皑皑。赋云歌立刻转头看去,之间一品红梅一剑刺地,眼神正看向他,灌注着信任和期许。 再回头,只见战局中央,两道身躯僵持。 越天寒仍然保持着从天而降的姿态,挺剑下劈;剑被傀儡用双臂格挡,他的面容冷过冰霜。 眼下无疑是两人的真元较量,凶险非常。越天寒已经不支,鲜血顺着他的双手掌心流出,染红了雪亮的剑刃。 “前辈,走!”赋云歌歇斯底里。 越天寒此刻听到了赋云歌的喊声。他明白了眼下的时机,立刻再运半数真元,汇聚在掌心,形成推开两人的强悍气劲。 “嘭”地一声,越天寒两臂衣袖半点不存,手腕同时破裂,但他成功脱身了。 不及傀儡反应,赋云歌不用手中火折,而是直接凝眉屏息,在指尖汇聚出了一抹跳动燃烧的火焰。 随之,轻轻一剔,火苗离体,飞上引线一端。 赋云歌立刻站起来。他饱提真气,微微闭眼,脚下再度腾起飞快的速度,好似急湍。 傀儡在这一刹那,看到了赋云歌离开的身影。但还不等他蓄力追赶,只听地下土层,发出深红色的爆炸。 土壤同时变色。偌大空地在瞬间变得焦红,再一瞬间,发出冲上霄天的怒吼。 土壤崩坍,所有人脚下剧烈震动起来。好像裙带摆动,地下岩层飞快地将强烈的力量传递出去,方圆发出无比惊怵的巨响。 坚固的城墙石,此刻纷纷碎裂,摩擦的沙尘簌簌飘落。城墙上众人东倒西歪,对如此惊人的效果,他们虽然有所预料,但还是无比骇异。 越天寒三人在彼端,幸而及时有所准备,奋力抵抗之下,并未严重波及。 喧天的烟尘,好像缓缓浮起的厚障壁。三人齐心协力,一举运气,吹开一片澄澈的视野。 眼前,唯见一片乱石。嶙峋石块横竖突兀,好似犬牙差互。 一品红梅不禁忧心忡忡。如此威力,即使赋云歌有神行术傍身,怕是仍然祸福难测。 素别枝和越天寒则立刻提起警惕。这样的威力,堪称他们全力一击的力量了。但傀儡实力莫测,恐怕仍是难以将之致命。 落下的灰尘,很快在他们肩头和头发上积累起薄薄一层。 同样的紧迫的眼神,在狼藉不堪的城墙上,同样向下扫视着。 深埋的大量炸药,把伫立无数岁月的城墙炸毁了一部分,真正成了“断壁残垣”。躲在墙体之后的东方诗明等人,在经过爆炸结束后,立刻抬头去寻找赋云歌的下落。 然而,满目黄烟。哪里看得见赋云歌半点踪影? 相反,爆炸核心,已经塌陷成沟壑的所在,此刻竟然缓缓负起一阵异样的响动。 “哗啦啦”是落石的声响。素别枝三人立刻绷紧神经,环靠上前。 蓦地,“嘣”地一声。 一块巨大而沉重的石块,忽地飞旋冲出烟尘,高高飞上天空。随之是一道杀之不绝的身影,缓缓弹指,驱散满目烟尘! 那道身躯,上身衣物已经半点不存。原本遮蔽在衣物之下的肌肤,此刻显露出青铜般的坚硬颜色。 即便如此,硬扛下这样异常猛烈的冲击,傀儡身上也流出了血液。他看上去萎靡了一些,但是眼神却更加愤怒了。 他的目光,睥睨着烟尘之下的素别枝三人。 陡然,一道绝快的烟尘,留下气流的痕迹。三人不及反应,杀着已至! 素别枝首当其冲,双剑挥洒自如,警惕到极点的力量,剑刃仿佛延伸出来的手臂,浑然一体。 然而,傀儡的速度与力量唯有更强! “噗”地一声。鲜血从素别枝的腹部涌出,他用来格挡的双剑微微一顿,瞳孔一缩。 紧接着,是一口黏稠的鲜血,哗啦啦从他变得苍白的嘴里喷出来。 “素别枝!”一品红梅两人见状,立刻飞身驰援。 幸而双剑挡格,让傀儡的手臂刺偏了方向。此刻他一手捅进素别枝的侧腹,滚滚鲜血仍然间歇地往外喷涌。 虽然极快的攻势,并没携带太多真气,但是也让素别枝痛苦得差点昏厥。 霎时,寒冰冻气袭来,同时逼仄的寒梅剑气簌簌如雨。极冷的冻气将创伤和血液顷刻凝结,竟然将傀儡的手封锁在了素别枝的体内。 感到身后杀机再临,傀儡下意识地一鼓作气,震碎寒冰,回掌相接。梅花剑气仿佛含苞吐艳,绽放着凌空的绝色,迢迢如飘带般刺来。 傀儡转身,掌心煞气滚滚,将剑气全数包裹吞噬。一品红梅舞剑如有灵,半空再提真元,又是一大片鲜艳的红梅剑气坠落。 趁此时机,越天寒抽身扶住素别枝,霜冻之气,将素别枝的伤势紧紧冻结止血。同时痛觉也短暂麻痹,素别枝脸色稍有平复。 空气中无所不在的白烟,同样在缓慢地疗复伤势。越天寒一掌按下,输送真气帮他稳定住气海经脉。 再抬眼,却见一品红梅已经快撑不住了。 傀儡此刻已经不厌其烦地升到半空,与一品红梅近身对战。绝对的差距使一品红梅节节败退,将要难敌暴风骤雨般的进攻。 “你在此调息,我上去帮他。”越天寒眼观八方,低头对素别枝附耳一句,立刻纵身直上。 而在另一边,城墙之上,东方诗明终于看到了赋云歌。 烟尘散尽,只见城墙之下,一道身躯,被一只红彤彤的球形障壁包裹,平安无事。 “那是……赋云歌。他没事。”东方诗明语气激动地对周围的人说。 第四百九十六章 箭火遮天 众人看去。只见赋云歌仍然保持着一个抵御的姿态,周身环绕着鲜红的火色。他的脚下,原本平坦的地面此刻却已经凌乱不堪。 他的身躯伫立不动,众人还未疑惑之际,忽然见他微微摇晃了一下,从口中吐出鲜血。 “赋云歌!”东方诗明急迫叫道,立刻转头下去找他。 龙陶和白蒿等人同样紧随其后。不过至少没有生命危险,已经是万幸之事了。 天空上的鏖战,此刻愈演愈烈。 两人的近身之战,远望仿佛两只硕大的飞鸟。迂回之下,他们越来越趋于下坠,酣战之下,自然也无暇抽出足够的元气保持身体浮空。 凌云之岫,火光与煞气仍然交织。每一式的对抗,都在消耗着两人的内元,都在考验着两人的极限。 掠重明双器加持,琳琅九方焰配合,却仍然难占上风。勉强维持之下,他的气海已经消耗过半。 鬼啸长渊几番车轮战,消耗也是不少。但眼前掠重明甚是棘手,他心知若是继续拖延,恐怕对他也是毫无益处。 加上头顶白烟,此刻已经飘离很远。如果再不赶上血雾,灭世大计可就乏味了。 两人心头有感,挡下一招之后,各自退开十余丈。 无需多言,眉眼一交,已经各自知晓彼此所想。 顿时,卷着细砂的黑风一样,煞气再度精纯化,在空中逆风合流。鬼啸长渊长钺一举,登时天再变色,欲将心中急火付之一炬。 掠重明同样凛然应招。他强行催动内元,继续配合神器之助,提高至圣威严。顷刻间,天色双分,光暗各自如炬,割据半条天幕。 “灵武禁卷·第二式,猊指天凶。” “曜天·逐阳九赫。” 凶兽在混沌泥潭中,沐浴血色而现形;光芒普照,天地广散曙光的环芒。双招同时濒临天地,错眼一瞬,辟开九重云天。 连环的震荡,整座兆封明邑屋瓦尽摧。城中街道裂开条条深沟,只要稍有失足,立刻跌进无底深渊。 土块飞扬,城中避难百姓一时喧嚣。然而声音在天地余劲之前,仿佛蚊蝇般细弱。 空中两人的身形,此刻随着余波跌下层云。 眼角余光足以看清掠过的云雾丝带,两人一边坠落,一边鏖战不息。兵器尖锐鸣叫,驳开一条条混杂的强劲气流。 如同跃下瀑布的鳞鱼,两人身躯不断交错,散发出或深或浅的光。 已经能偶看到重雀塔的塔尖。袅袅白烟仍然源源不绝地流出,掠重明心知鬼啸长渊的算计,当即拦在重雀塔上方,以自身为阻。 然而,不利的身位,使得本处下风的局面,更加局促和艰难。 鬼啸长渊的招式,赫赫崩山而下。掠重明奋力抵御,光焰上冲,好像高昂的凤凰之首。 交战之下,他们已经距离重雀塔越来越近。 鬼啸长渊顿时一改风范,招式由一簇急湍,化解为漫天黑雨,无孔不入。掠重明心系重雀塔安危,勉力结火织网,钩织成一面炽热的光罩,以抵抗鬼啸长渊的邪招。 互不相容的真气碰撞,发出一阵令人神惊的耀眼炸裂。好像光斑熔炉,每一声爆炸,都在空气中震开波澜。 仿佛天阙的攻防,威如天将的掠重明,此刻却连番呕血。 密集的攻势,丝毫不减威压的强度。火网难以撑持,终于随着掠重明真气不济,颓然燃烧殆尽。 眼看黑雨同样匮竭,掠重明微微闭眼,心中稍感安定。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听到来自塔楼之中,传来阵阵呼喊: “掠重明先生,快闪开!” 心头一惊,但是掠重明此刻,连连消耗的真气一时间难以周转。 他本以为鬼啸长渊招式又至,但眼角余光却见到,鬼啸长渊也是提着九黎鹿弑挺身杀来。 莫非他也一时乏力?掠重明内心刚闪起这一念头,眼角的另一侧,却闪烁起点点引人注目的银光! 内心一动,他立刻抽身,凌空后退。 霎时,鬼啸长渊正面直撄,便是层烟笼罩的重雀塔了。 鬼啸长渊见掠重明忽地退开,心头暗惊。然而千钧一发之际,惊见满目银星斜射,琳琅仿佛漫天星斗铺面! 来自重雀塔的伏击,终于派上了用场! “哗哗”飞箭如蝗,后尾沾着火焰,好像鳞鱼一样激射而出。高高缭绕的云烟成了最好的掩盖,而鬼啸长渊一心放在掠重明身上,正使他麻木了对此的防备。 流矢溅落,鬼啸长渊稍微迟疑一瞬,顷刻被掠过的两箭刺穿裤筒。 面对密集如麻的箭雨,鬼啸长渊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赞叹。 “正因如此,蝼蚁的反抗,才有令人剿灭的兴致。” 如此排场,即便玄徽高手,也难免不为之动容或者骇然变色。然而就在飞箭即将碰触到他的眉心之前,鬼啸长渊仍然毫不在乎地伸出手,打了一个响指。 登时,眼前燎烧的炙火箭雨,仿佛暂停了一刻。 身后,仿佛深渊洞开。幽暗的穴口猛然张大,紫红的颜色好像打在空气的烙印,令人触目惊心。 就在这一顷刻,紫红的颜色好像钻出深渊的蛇虫,在半空蓦地爆浆,惨然的血淋淋的颜色,油刷一样抹遍了他身后的半片天空! 气场陡然震慑而出。刚要接触到他的几只快箭,顿时被震碎成片片齑粉。 鬼啸长渊仍然面不改色。他向前一挥手指,好似对眼前高塔的裁决: “灵武禁卷·第五式,九隅荼疆。” 《灵武禁卷》最后一式,出乎意料的收幕。登时阵前塔上,众人纷纷为之变色,毛骨悚然! 这样的威慑力,散发的力量远高于之前的招式。掠重明同感气息一窒,两手的武器,都被捏出了血。 他,猜准了他们不能置百姓于不顾! 招式自云顶排浪,倾泄而下。下方正是孱弱的飞矢箭雨,以及整座危如累卵的兆封明邑! 简单的转折,登时将埋伏者,变成了被挟制的一方! 城门之前,越天寒三人见状,同样大感惊骇。 第四百九十七章 冰火苍穹 “不好!!”素别枝瞳孔倒映着好像泥沙倾泄的招式,惊叫失声。 傀儡的进攻仍然凌厉无俦,越天寒同样看到了远天的威压,当机立断:“红梅!这儿交给你了!” “好!”一品红梅咬牙响应。 越天寒立刻瞅准时机,回身抽剑。他卯足浑身解数,一脚踏破碎石,纵身飞向重雀塔的高空! 一品红梅剑影飞舞,满地乱梅。而就在越天寒离开的同时,他也看到有数个身影,远远从城墙之上,纵身来援。 满天如同倒落的黏粥,云霾聚集,热腾腾在半空被滚滚煮沸。 游离的煞气凝聚成黏浆一样的实体,流淌下天幕,紫幽幽的惨红无比扭曲。 火箭雨与招式接触,但是微弱的力量在招式面前不堪一击。眨眼箭雨大半被煞气吞噬,遥遥远观,重雀塔在从天倾落的粥汤之下,仿佛纽扣般渺小。 危急关头,余波横扫方圆,房屋摧垮,满城飞尘。 忽地,众人绝望之际,唯见两道灿然光华,在城池上空汇聚一处,爆散非同寻常的力量! 冰花四起,飞霜拂却黄尘;赫然一条刺拉拉的冰龙呼啸着北风,迎着漆黑的招式飞去! 同一时刻,来自重雀塔顶的一轮晨曦,照破层层阴霾。阳火凝聚凤凰形,拍打着赤红的火羽,张开守护之翼,一同与冰龙冲上高空! 纯粹的力量汇聚神兽祥瑞,两人伫立在顶端遥遥相望。 邪祟的强压已经让他们没时间犹豫了。不管怎样,为了满城军民,他们必须放手一搏! 龙凤盘错,愈来愈近。两人眼神沉着,对应舞剑—— “云雪淑天断烟空!” “太曦·辰明生辉!” 冰火共舞,寒空连阳。顿时天地现寒暑,满城六阳飞雪天。 神力汇聚,冰火神功并合神器威严,辟定清古的不世力量,伴随着飞旋腾升的冰火龙卷摇撼直上。 光华如同遗世霰羽,飘飞而出,落英漫城。 也就在这一瞬间,最极端的对垒压临兆封明邑。凌空威压顷刻间睥睨方圆十余里,满目所见的空气,都好像荡起了一股极盛的涟漪。 轰然巨响,传彻天地。随之是碎裂空间的极光,不容置喙地在中央耀眼浮现。 毁灭之威,导致重雀塔隆隆巨震起来。好在众人早有安排,虽然并非是为了眼前情况所做的准备,但依然派上了用场。 慕容城主等人在塔外紧促地接应,上面各层众人鱼贯而出,纷纷从窗口跳下。 绝对的威压,即便掠重明与越天寒两人合力挡下了鬼啸长渊的招式,但招式对撼,造成的波澜同样可以要了全城人的命。 心知不可撤离,两人强忍临身的重压,牙关挤破,仍然停驻在半空,为全城张开真元合成的偌大屏障。 潮水海啸一般的压力,一波紧随一波冲刷着两人的极限。终于障壁裂缝,陡然只见眼前一道广布的裂痕,障壁毁于一旦! “呃……!”越天寒与掠重明同时被余波冲开,重重摔落下去。而紧靠他们身后的重雀塔,也在同一时间轰然瓦解。 地面顿时塌陷一口深洞,碎裂的高塔顷刻随乱石一并涌入。好像泥石流一般惊心动魄,即便侥幸逃生,仍不免心有余悸。 房屋的瓦片纷纷掀起,凌空碎成粉末。墙倒柱摧,遍街嶙峋,恍如末日。 环绕的城墙纷纷爆裂,城墙上的众人仿佛蚂蚁般随之摔下。 更远处的山林,纷纷剧烈晃动,片片碎叶随空翾飞。天幕穹窿之下,下界天的中央,好像漩涡凝流,发出震慑八面的惊爆。 狂风在城外快速席卷。同时的傀儡与一品红梅等人,也一同受到波及,被威猛的风涛扫开,跌落四处。 空中缭绕的白烟,在此刻变得无比稀薄。剧烈无匹的威力,若是没有掠重明两人的在先撑持,恐怕能把方圆此地彻底夷平。 鼎烟因此中断。而身处高空的鬼啸长渊,此刻也首感气海难支,霸道的身躯也摇晃起来,手心泛红。 真不曾想,被他视作蝼蚁的正道,居然颇有些难缠。 掠重明的修为,与彻地闻声当时并无太大差距。他本有把握置之死地,但鏖战至今,他却渐渐感到越发棘手。 蓦地,他才注意到,自己除了那具强悍的傀儡之外,再没别的手下了。 恍惚一惊,鬼啸长渊随之感到自嘲似的愤怒。 ——他早有觉悟。这是最后的赌注,他就算倾尽所有,也在所不惜! 眼前,是早已袅袅远去的白烟。漫山的白色,他猛地心口一痛。 不能,不能再纠缠下去了。虽然摧垮了这座核心的城池,可这不是他的目的。他刚才耽于享受血战的愉悦了……他必须要快些阻断这些该死的烟! 掠重明方才在兆封明邑前牵制他,正是一石二鸟。除了保护兆封明邑,还拦住了他追及白烟的进程—— 现在,白烟已经飘到哪里了?! 鬼啸长渊眼前蓦地变得血红。他心口野兽般暴躁起来,不再顾及脚下坍塌的狼藉,立刻再运真元,凌空如荧惑过天,风驰电掣飞离而去。 同时,地面的傀儡如有感应,同样不再恋战,紧随着鬼啸长渊离开的方向,飞奔而去。 战场众人,不禁微微一怔。 一品红梅此刻已经遍体鳞伤。赋云歌刚才入阵驰援,此刻见到那凶神离去,连忙上前帮助师父包扎。 一品红梅轻轻抬手挡下他:“没时间了。他们是往血雾源头而去,我们要快追。” 素别枝单手捂着冰封的侧腹走来,面色仍然苍白而虚弱。东方诗明上前搀扶住他,眼神同样焦急而无奈。 龙陶蹒跚着从地上爬起,刚才的一摔让他伤得不轻。白蒿刚才有东方诗明的保护,所幸只有几处擦伤。 东方诗明看着四野的狼烟,众人脸上也变得焦黑,甚至混杂着斑驳血迹。 “我们的确没时间了。”他低声道,喉咙发黏,好像沾了血,“血雾源头那里,我们的防线无法抵御鬼啸长渊的进攻。必须尽快赶过去。” 第四百九十八章 斩雪北崖 众人抬头看着漆黑不散的天空,朵朵黑霾好像天空的污渍,久久不消。 “越天寒,掠重明是我们最强的力量……”一品红梅又说,“你们先去确保他们的情况,我和云歌,素别枝先行一步。” 素别枝艰难地点点头,赋云歌同样毫不犹豫。 但就在这时,队伍最后的白蒿忽然指着天空,惊讶地叫起来:“你们快看!” 众人同时抬头,朝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赫然,只见两条光辉,自废墟般的兆封明邑中脱身而出。好似拂过乌云的星辰,给人以最坚定的振奋! “兆封明邑方面,交给城主处理。众人若若还有余力,随我一同追过去。” 掠重明的声音,无疑与他的能力一般,仿佛破云晨曦,让人不再迷惘在黑暗之中。众人见他们两人平安无恙,登时决心大振。 “我们走!” 地面的人马,立刻尾随着空中的两条蓝黄光芒,遥遥向南方追击而去。 ………… 与此同时,雪漠当中,飞雪染红,宣告最后的战鼓,已经擂响。 一为破,一为阻。生杀狂风乱飘雪,性命刀下见真章。漫漫鏖战不息,靡靡雪涛不停,此刻双方渐趋气空力尽,也到了最后判定终局的时刻。 纵然一心为主,药效催发到极致,仍然难以逾越眼前两人的壁垒。渐渐药效开始消散,盛极而衰,枭无夜的气海行将枯竭了。 而对面两人,此刻状态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孤狼道上,满是殷红血迹,被飘雪沾染,看上去格外扎眼。热腾腾的血液融化了雪滴,流淌着滚入雪地里,看起来斑驳可怖。 狼尘烟浑身浴血,几次握不住刀锋。玦同君同样血汗交织,掌心已经开始发紫。 堪称壮烈的绝命之局,谁都不愿就此后退一步。身后大鼎幽幽紫气弥散,仿佛紫微天宸照耀。 枭无夜自然知道,不能拖延时间。 空中飘浮的白雾,能够治愈那两人的伤势。正是因此,刚才几次本该得手的转机,都因为稍有拖延,而给了他们喘息的时间。 指头在雪地抓过一捧雪,下面坚硬的雪冰上留下了五道鲜红的抓痕。枭无夜似乎痛觉已经麻木,他慢慢站起来,干涩地舔舐着浅紫色的嘴唇。 影主霸业……他要等到那时候,他要为影主铲除阻碍,成为他最得力的心腹! 一声怒鸣,好像野兽咆哮。枭无夜仰天嘶吼,眼神中好像已经没有了人的意识。 狼尘烟和玦同君勉强站起来。看着眼前之人,他们同时看了看身后守护的神农大鼎。 至少,拖了这么久的时间。不知道前线的众人怎样了,希望他们能一切顺利。 两人转过头。狼尘烟把鲜红的锈刀在裤管上擦了擦,留下两道黏稠的血迹。 枭无夜此刻双掌对天,青紫色的力量在半空与飞雪合流。渐渐凝聚成一团形似球状的纯粹元功,威压阵阵散开。 地面的雪被一层层扫开,飞飏的雪屑被重重抛上高空。圆球越聚越大,渐渐占据视野的中心。 看着眼前狂野的一幕,狼尘烟和玦同君,不禁后退半步。 狼尘烟喘着粗气,眼神紧紧盯着前方:“……他想玩命。” 玦同君没有说话,但也点了点头。他们鏖战已久,差不多知道彼此的底细。现在见枭无夜如此起手,看得出他是想一锤定音了。 狼尘烟挥开刀锋。他的力量也快用尽,面对如此杀机,他也没有什么把握。 但是,忽然听到身后,玦同君低声说道:“不可直撄其锋。你我如此如此。” 闻言,狼尘烟微微变色。 枭无夜的招式已成。硕大的力量凝形,甚至足以摧毁方圆的一切。 除了杀掉眼前两人,他的这一招,是打算把他们辛苦保护的神农大鼎,一并摧毁! “喝!”他一声破音怒吼,“青枭长吟蛰风阙!” 全身解数,汇聚一击。枭无夜脚步踏开一抹白雪,高举头顶的青紫焰球,冲向两人! 呼啸风声,震散了身后的雪层。冰雪漫天扬雪幕,枭无夜决心了然,再无保留! 猛地,他看到眼前飞驰割破空气,一道铮明刀光,破空而至。 锈刀凛凛,竟然飞快自狼尘烟脱手而出。雪地一白,如光芒照耀,如雪狼横行,绝快无伦。 枭无夜不及反应,脚步难以骤停,身躯迎着刀锋而去。 紧随的威压,与刀锋上裹挟的真气相抵消。还未近身,却先听一声“乒啷”一声清脆声响,坚硬非常的锈刀·孤狼道,经过百番摧折,竟而凌空,折断! 枭无夜的表情,刚变得喜悦和嘲讽。但却不料,锈刀以折锋蓄势,保持了最后的一点惯性,冲破了最后的真气桎梏,将断面刀锋,正插进枭无夜的胸膛! “噗”地一声,鲜血自枭无夜的胸膛涌出。尽管伤口不深,但仍将鲜红的颜色,送到了枭无夜眼前。 他不禁微微迟钝了一下。本来麻木的知觉,他还不甚疼痛,但看到如此血色,他的嘴角却抽搐了一下,脚步和气势为之一顿。 与此同时,再听前方两声高喝: “一地流苏月广寒!” “狼吟乱雪峰!” 光幕大盛,只见前方油然闪烁起一片柔和的光晕,好似水光。 同时,几道簌簌刀气,突破飞雪,指向枭无夜而来。 枭无夜一鼓真气,顿时吸纳头顶的部分邪元,反补自身,形成强力的防御,弹开激射的刀气。 虽然锈刀不存,狼尘烟仍以指尖作刀,稳稳伫立。 三人的距离,不过数尺。玦同君的绝招,强行在空中形成对抗的逆流,虽然无甚杀伤力,却大大迟缓了枭无夜的速度,仿佛陷进了棉花堆。 脚步如同在沼泽中奔跑,眼前的动作一并迟钝下去。但就在这时,枭无夜紧紧看着眼前两人,明明杀着已经逼临,他却陡然察觉,两人并未显露出过多恐惧。 神经,霎时让他心头一颤。 就在他下意识地迈出下一步,脚跟刚刚落地的一瞬,眼前的景状,陡然一滑。 第四百九十九章 狼道不存 头顶强悍的重压,摧垮了脚下的雪面。 随之,雪层之下深埋的土地隆隆塌陷,三人纷纷栽进深坑! 泥沙飞雪一并下泄,坚硬的冻土触碰到枭无夜的绝式,登时引爆轰隆巨响,炸碎周围的地面,炸飞满地雪冰。 极扭曲的光芒,在地平面上闪耀了一瞬间。登时喧天的怒吼,展开绵延八方的裂纹。 陡然的摩擦而生的高温,融化了飘落的雪花,方圆空气蓦地一静,白雪化水,颗颗滴下成雨。 而在高高山丘之上,高悬半空的大鼎,除了受到一阵余劲波及之外,不减光辉。 雪峰的山腰,受到扩散的声音波及,造成迟来的坍塌雪崩。赫然漫漫白雪,化为苍白的奔突直下的巨兽,势要掩埋山下的一片雪原。 雪潮下山,滚成漫漫白色茫然。深坑在眨眼间被填平,而毫不停歇的雪,仍然桀骜不驯地奔向远方。 滚动的雪霾,很快远去,很快平息。天地再复一片雪白,万籁俱寂。 缓缓地,天空再复飘雪。 地面松软的雪,很快在低温下变得坚硬。深埋雪层之下的胜负,却好似了无生机。 时间分秒过去。漫漫雪原,除了静谧如初的大鼎高峙,紫光幽微,再无气息。 “……” 蓦地,只见雪地之中,一处传来熹微的声息。 随之,“叵”地一声震开雪面的声响,一只伤痕累累的拳头探出雪地。 狼尘烟鼓足最后的力气,奋力冲了出来。随后他转身卖命地抓住玦同君的手腕,帮他一并脱身。 两人身上,沾满了鲜血和白雪。点点交杂,他们坐在雪地,艰难地苦笑起来。 原来,刚才的深坑,正是玦同君所出的计策。 方才狼尘烟的真气,并非仅剩那几道刀气而已。更多的力量汇入地下,破坏了地面下坚固的冻土层,搅得泥泞而松软。 也正因此,他们脚下的地面才难以承受枭无夜的雄力,陡然坍塌。这样将他的绝招封锁在地面之下爆炸,大大减少了对大鼎的冲击,就可以保全大局不被破坏了。 虽然对他们而言,这一办法无异于兵行险着,但为了肩上责任,他们自然义无反顾。 口腔也无比冰凉,呼出的气只能在空中形成一点淡淡的白色。 看着寂静的雪地,那是枭无夜的终点。狼尘烟喘息了片刻,勉强试着起身,却是瘫软地摇晃跌倒。 玦同君爬过去扶起他。他知道狼尘烟想做什么,自己也是叹了口气。 “抱歉……我以代行者之名向你保证……”玦同君擦了擦嘴角不断流出的血,“以后一定赔你一把更好的刀。” 孤狼道已经折断。甚至因为雪崩,连何去何从,都已经无从探寻。 陪伴狼尘烟行走数百年的锈刀,就此永远沉睡在了这片广袤的雪原。 狼尘烟摇摇头。他顾自沉默了很久,直到嘴角的血,已经凝固成一抹干涸的血皮。 “这是它最好的收尾……不怪你。”他慢慢抬头,看向飘雪无尽的天云,“就这样吧。这场雪……也快停了。” 玦同君也一并朝远方看去。皑皑无际的雪原,随着起伏的雪山起伏。视野的最远处,天畔的云层,微微亮起了一勾鱼肚般的花白。 ………… 同一时间,三山主峰,乱云飞渡,满目白烟如雪。 神农大鼎盘踞高空,持续散发着无边威严。玉光弥漫群岳,草烟袅袅不息。 翠荒城站在最前方,脚下就是青葱乱石山崖。柏无缺在最后盘坐,荼蘼则有点无聊地绕来绕去,东张西望。 草烟湿濡,他们三人的衣服都被水渍染成深色。地面反光,好像刚下过雨。 “来这里倒是清闲。”良久,翠荒城淡淡地叹气。 荼蘼没听到他的自言自语,柏无缺虽然听到了,但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翠荒城于是回过头,抬手招呼荼蘼:“小妹,歇歇吧。那边没什么好看的,四面都是白烟,哪里都一样。” 荼蘼这次听到了,吐了吐舌头,慢悠悠地靠过来。 “老哥,我好担心云歌他们欸。”她摇晃着脸颊边的细穗辫子,歪着脸跟翠荒城说。 “都没人来这里找茬,可见他们没问题。”翠荒城叹了口气,“你是想去找那个小子吧?前面可危险了,我不能让你去。” “诶……”荼蘼脸上微微潮红,但随即有点不高兴,“可是,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翠荒城轻哼一声。他没有说话,转头看向远方的白雾。 荼蘼见老哥不理自己,非常不满意。她干脆抓起翠荒城的袖子,用力一边拽一边晃:“老哥,求你啦……” 翠荒城的外衣差点被拉下来。他连忙揪住领口,回头微笑:“好了,别闹。在刚才我已经种了一把天植风玑出去,很快就能看到那边的情况了。” 说着,他抬手轻拍了两下荼蘼的头顶:“等看到他们搞定了,我就带你过去见他。” 就在两人交谈的这时,柏无缺缓缓睁开了眼,瞥了瞥他们。 翠荒城眼神很好。他立刻捕捉到了柏无缺的视线,扭头笑道:“怎么,听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了么?” 柏无缺摇摇头:“不,你想多了。” 其实,刚才两人的对话,他一句都没落下。短短几句话,他就已经满腹疑窦了。 天植风玑,这个名号他曾经也在鹿山苓的医典中看过。传闻此物神妙非常,以风为根,随处飘生,手植者如果将一点它的汁液涂抹在眼睛里,就能够以其视角,看到千百里之外的景象。 而这样神奇的东西,他依稀记得……医典中记载的来源只有一处。 ——睥睨天下翠。 当然,除此之外,他也注意到荼蘼所说的话。荼蘼说“以后就没有机会”,莫非她此后就要回净世一方天了么? 自然,荼蘼和他毫无干系,这个问题并不重要——或许赋云歌会更在乎这个问题。 而在他身边,柏无缺的脸色微妙变化,都被低头观察的翠荒城完完全全收入眼中。 第五百章 玄木为助 看了一会儿,翠荒城“嗤”地笑了一声。 柏无缺蓦地抬头。翠荒城的笑声让他感到脸颊有点不适,好像有些热。 “算了,我知道你在好奇什么。”翠荒城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瘪瘪的小袋子,“下界一趟,也是缘分一场。送你剩下这点,就算交个朋友。” 柏无缺瞳孔中闪起惊喜的光。他连忙爬起来,飞快接过翠荒城的小袋子,三两下拆开封口的细带,仔细去看。 果不其然……!柏无缺神经一颤,里面的东西,和他在鹿山苓医典中见过的“天植风玑”一模一样! 完全不曾想,翠荒城会把这么珍贵的东西就这么送人。柏无缺大感意外,一时间对刚才自己的淡漠有些歉意,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翠荒城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在意,也不很珍贵。你调制这白烟药方,我很欣赏你,就当对你的一点小鼓励。” 听到这话,柏无缺微微一怔。 他随即摇头:“不……这不是我自己调制的。” 这是他心头一直的痛。喃喃这样说着,他心头的欣喜荡然无存,慢慢把袋子递还给翠荒城。 翠荒城见状,也有点意外。 看着又被推回来的袋子,他头脑里一下想起来了之前荼蘼跟自己讲过的事。 好像确实如此……翠荒城不自觉地捂了捂嘴,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不不,这就是送你的。”他连忙把柏无缺伸过来的手推回去,“我知道,这是你们师兄弟的结晶来着。反正我很钦佩你们就是了,你不必介怀。” 柏无缺眼神中的爱上凝固了。他冷静了一下,目光游走在袋子和翠荒城的手之间。良久,他叹了口气,缓慢地把袋子收了起来。 “……谢谢你。”他垂眉,指尖缭绕着丝丝白烟。 荼蘼见两人神情有些尴尬,好奇地凑了过来。 “老哥,你们在做什么呀?”她一脸天真无邪,眼神里全是疑惑。 翠荒城看起来很宽和地转过头,呵呵笑道:“这位柏小兄弟,我很欣赏。于是送了他点礼物而已。” “礼物?”荼蘼眼睛扑闪扑闪的,转而好奇地问柏无缺:“老哥给了你什么呀?” 柏无缺从怀中抽出口袋的一角,展示给她:“是天植风玑,受之有愧。” 谁料,荼蘼的表情一下变得不高兴了。她转过脸,气鼓鼓地看着翠荒城:“老哥,说送人家礼物,结果……就只有这个嘛?” 小妹一脸“你好小气”的表情,瞬间刺痛翠荒城。其实刚才荼蘼转头问柏无缺开始,他的内心就开始打鼓。 结果……果不其然,被小妹鄙视了。 但柏无缺倒是练练摆手,帮他解围:“天植风玑如此珍贵,我很满意了。” 可是,荼蘼才不管他说什么,一把抓住翠荒城的袖子,又开始往下拽:“老哥!你再这样小气,我就不理你了!” “啊,别啊妹子,我就是开个玩笑。”翠荒城果然急了,赔着笑脸轻拍着荼蘼的肩膀,同时一脸和蔼地抬起头,“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 柏无缺见状,虽然心里也一阵起伏,但是毕竟不太好开口。 荼蘼嘟着嘴:“老哥,你这么问他,他肯定不好意思说!” 翠荒城和荼蘼,两人的眼睛一同望向了柏无缺。感到两道明晃晃的视线,柏无缺不禁微微一缩脖子。 “啊,有了。” 忽然,翠荒城叫道,“他还没有玄徽真元,这件事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嗯?” 柏无缺和荼蘼纷纷抬头看他。柏无缺的眼神里,更是多了一分惊诧的神色。 “我也没有,我也想要!”荼蘼跳起脚来。 翠荒城微微一笑:“小妹,你的不着急。等到回家,全家上下都会帮你的。” 荼蘼于是安静下来,乖顺地点点头。翠荒城见到小妹终于满意,便上前靠到柏无缺面前。 “……多谢。”柏无缺稍微抬头。翠荒城比他高一点,但也并不太高。 翠荒城轻轻嗤笑:“谢我小妹吧。这可是下血本,如果不是云谣要求,我才不费这心。” 柏无缺看了一眼旁边嘻嘻笑的荼蘼,点头称谢:“荼蘼姑娘,柏某感激不尽。” 缭绕的云好像荼蘼身上的飘带,她的形象在柏无缺眼中上升了许多。荼蘼摇摇头:“没什么啦,老哥开始就是开个玩笑,他人很好啦。” 柏无缺瞥了翠荒城一眼,心里呵呵笑了两声。翠荒城何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脸色忽地拉下来,好像骤然聚集在湖面的乌云。 柏无缺见状,连忙收回目光。 “走吧,稍微离远一点,那边清净。”不由分说,翠荒城拉住柏无缺的手臂,拖着他往山顶下面一块被岩石遮住的空地走去。 “哎,其实这里也很……”柏无缺不知道他想干嘛,试图抗拒。但是顿时感到来自手臂的力量大了几分,他只得识趣地闭嘴。 荼蘼看老哥言行奇怪,歪着脑袋留在原地,迷惑不解。 忽然又想到赋云歌他们,荼蘼心里又空落落地不舒服。 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赋云歌有没有受伤呢。虽然她很期待看到他获胜后的样子,但是如果到了那时,也就是她要和赋云歌分别的时候了。 有点纠结,荼蘼还是头一次在心里产生这种感觉。她现在期望早一点见到赋云歌,却又不希望太快见到他。 要不然,就连一起站在这片土地上,都要变成遥不可及的愿望了…… ………… 而在尚未抵达的老鹫山,沼泽谷口,横七竖八罗列许多尸体。 其实,自鬼啸长渊在九崤灵阙的废墟上,发出进军命令开始,剩下的九彻枭影力量,就已经兵分两路行进。一队陆路进攻兆封明邑,另一队则是直通此地的水路。 九彻枭影的水军,在最后的鏖战面前如鱼得水,为鬼啸长渊的驾临,砍去了不必要的荆棘。 留驻谷口的正道力量,可谓死伤大半。 幸而醉尘乡和悬灯武僧从老鹫山头及时赶来,否则面对如同水中鬼魅般的敌军,单靠寇武夫和月参辰两人领军,恐怕死伤会更惨烈。 第五百零一章 乱云穿峡 此刻,他们已经再度归位,各司其职。 毕竟,漫天流淌的血霾,已经在昭示着最终的决战,要在这里降临了。 ………… 水路二分,陆地穿行的众人速度大为拖慢。等到他们追上掠重明越天寒两人时,却见在高耸的两岸峭壁之上,碎石不断冲荡激流,发出振振波涛声。 掠重明两人饱占下风,鬼啸长渊和傀儡联手之下,他们只得勉力闪避。一路上白雾治愈的伤势,很快又被凶猛地撕裂。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等人勒马围观,只见不断的黑焰飞驰,几乎要吞没闪烁的曦光。百般危险的峭壁之战,很快满峡玉嶂就一片狼藉,好像凌乱的狗牙暴露。 掠重明两人自然也知道差距所在,并不莽撞奋战。缠斗的目的是阻止鬼啸长渊再释放天地围墙,毕竟霭霭白烟,距离这里去逾不远。 “这里,已经很靠近血雾源头了。” 东方诗明环顾周围地貌,打开地图观察。这里就已经是那片绵长的峡谷所在,如果穿越此地,再行一段水路就能抵达血雾源头。 “我们上去助阵!”龙陶急不可耐地叫道。 但东方诗明却跨过脚下碎石,一把拦住他:“先不必轻举妄动。这里不适合决战。” 赋云歌转过头,东方诗明与他四目相对。 两人顿时心意相通。他们点点头,合力呐喊:“不要恋战!快走!” 其中赋云歌的内力充沛,声音层层激荡直上,传入崖顶鏖战的众人耳中。 掠重明和越天寒知道他们的意图,立刻相应。他们一掌打碎脚下山崖,趁机撤退而去。 鬼啸长渊同样听得到他们的叫喊。望了一眼已经远去的白烟,他也没有时间犹豫,立刻纵身追赶而去。 傀儡伴身,一品红梅站在原地,看着“彻地闻声”木然的背影,内心仍然不是滋味。 “稍后就没办法骑马赶路了。”素别枝摸着下巴,他刚才的伤在白烟的调养下,已经沿路好了许多,脸色看上去也温和了一些。 “你的伤……”一品红梅皱眉。 “没事了。”素别枝从容地拍拍侧腹,那是刚才受重伤的位置,“这样的白烟,真是有够方便。” 冽冽的风吹来,满袖冷彻。碎石里的细砂磨动,苍远的水面上雾花沆砀。 一品红梅于是不再担忧。白烟的效力他也是亲身体会,这样的治愈效果,的确无需质疑。 “我和素别枝在先,你们随后跟来就是了。”一品红梅转头对赋云歌说,“不论如何,你们修为尚浅,自保尤为重要。”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等人都点头答应。确认之后,一品红梅语重心长地拍了拍赋云歌的肩:“辛苦了。经历了这么多,你的肩膀也能担起一些东西了。” 赋云歌心里温热,但他此刻却无比平静。 “不管怎么说,这场灾难都该结束了。”他扬起轻松的脸,“师父,我们不会败的,对吧。” 一品红梅迟疑了一下,然后坚决地点点头,看着徒弟:“是。我们……会赢。” “那就好。”赋云歌信任地微笑起来,“只要是这样,经历的苦再多,也不枉了。” 这何尝不是在场众人的心声。他们内心都涌起一阵情绪,鼻尖也有点酸。 站在此地,没有回头的退路。天地袅袅,颇有英雄相惜的壮气。 好像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咙,他们互相对视了几秒钟,不再迟疑。 素别枝和一品红梅转过身,默默地朝背后挥了挥手。 随之,神行术飞快地张开,踏碎满地乱石。眨眼瞬间,两人已经不见。 赋云歌叹了口气,转身与东方诗明和龙陶等人上马。 拉开缰绳,他们最后回望了一眼来时的路,然后义无反顾地绝尘而去。 ………… 万里慨歌辟天尘,豪云抟击千川遥。天际深浅交织,洁白与黑红的疯狂笼廓大地,这条界线已经后退到,最终的结局之地。 层云雷鸣不绝,雷电隐蔽在云霾之后,仿佛天锤深鸣。 蓦地,三条纠缠的龙形,自云层里陡然冲出,盘旋着轰入山丘和沼泽。 仿佛天地之柱,雪蓝色的龙形和金黄色的龙形围绕着中央最为肥硕的黑紫色巨龙,团团髭须好似腾云。蓦地冲入地中,引动周遭的一片大地隆动。 水路的尽头,是渐渐高起的山丘。周围的环境显著被血雾侵蚀,就连土壤也变成了深红的颜色,仿佛血肉。 掠重明几人,紧随着从云层中坠落。空中鏖战不息,随着强压掀起沼泽的水浪,他们挤碎山崖,各自落地。 越天寒、掠重明吐出一口血,面对鬼啸长渊与傀儡的夹攻,他们更是大处劣势。 鬼啸长渊幽幽降下,身边是极盛的强焰环伺。傀儡仍旧麻木,侍立在侧,仿佛鬼啸长渊的最强之剑。 还是来到这里了。鬼啸长渊眉眼眯缝起来,看不出任何感情。 他要在这里终结这一切。千年的计划,为了他死去的族人,他没有第二种选择。 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喘息的掠重明两人,鬼啸长渊亦不再迟疑。随手一抬,黑焰高张,强招信手而开:“撼灵·三途掌。” 同时,傀儡起手同样发招。双招面向两人而去,好像骷髅亡灵一般可怖。 越天寒、掠重明勉强靠在一起。面对强悍的两招,他们若是分别应对,定然损失更大。 “冰心玉篆!”越天寒张手,旋旋冰花凝聚障壁。同时他也感到身边一阵火热,掠重明同样奋力发力抵御:“流火连星。” 光焰大作,星火喷涌。然而面对虎虎煞气,他们的招式仍然无比微渺。 就在这时,他们的耳畔,忽然听到一声虚弱的呼声:“……同源十定,小易归藏。双番生明阵,开。” 眼角余光,只见两条人影急急奔来。其中一人挥动手杖,口念咒语,法术倏开! 就在掠重明两人发招之际,一道滚圆的光幕罩在了他们身前。陡然招式更增威力,穿过光幕,力量仿佛翻番。 第五百零二章 血景破谷 下一秒,双招已经对撞。骇然满地陷落,碎沙沉没水中,黑潮荡起涟漪,仿佛油面的黑布被骤然揭起。 而掠重明两人,正因为月参辰最后的关键相助,才不至于严重受伤。他们借助反推的余波,一跃飞下凌乱的山丘,与赶来的月参辰和寇武夫两人会合。 “你们是……”掠重明擦了擦额角的汗。 寇武夫一拍胸膛:“我叫寇武夫。刚才帮你的这个叫月参辰,我俩听东方诗明的安排,在这里等你们过来。” 月参辰刚才的阵法,力度依发招者的力量强弱,决定阵法使用者的真元损耗。刚才一次相助,使得月参辰大耗真元,呼吸急促,胸口阵痛,难以说话。 掠重明点点头。他在赶去决战之前,其实已经来过老鹫山。只是当时匆忙,只见到了身处腹地的醉尘乡两人,未能见到守备在外的月参辰两人。 自然,这也是他姗姗来迟的原因。决战之前,他已经将赤鬼红夔诛杀,但因其魂魄不灭,掠重明便一路追逐到了老鹫山的血洞之外。 赤鬼红夔进入幽深血洞后消失不见,掠重明能够感受出其中的不祥气息,加上时间紧迫,未能进入追察。是醉尘乡和悬灯武僧发现了他,三人短暂相会。 而在得知此地正是血雾的发源地之后,掠重明在醉尘乡众人施加的封印之外,又添一道玄火九殛阵。如果想要破封便会引动火阵的攻击。之后他才匆忙离去,赶赴已经开启的决战。 眼下,见到已经回到此地,掠重明心有琢磨,同时奋起精神,琳琅九方焰的光芒大作。 “此地绝不能失守。”掠重明保持镇定,对众人说,“那两人的实力非同小可。武夫,劳你快回深谷,请醉尘乡先生和悬灯大师来助阵。” 阴森的风吹卷着,眼看鬼啸长渊两人已经缓缓降下。寇武夫猛地点点头,转身快速往谷地深处跑去。 鞋底异常湿润黏滑,沼泽的水气侵上泥岸,好像有鲶鱼在游动。 嗅着忽然急促起来的风,湿润的气息中夹杂着泥腥和从泥土深处泛上来的血腥。望了一眼两分的天色,越天寒三人紧靠在一起。 “你们……”鬼啸长渊眯起眼,语气冷峻,“将会成为血黯之世来临前,最好的见证者。” 语调一沉,三人不及设防间,陡然感到贴脸一阵冷风袭来。 倏忽之招,已经无比临近。掠重明瞳孔骤然缩紧,天一行纪凛凛挥开,刺破傀儡扬起的手掌。 但是同时,傀儡的雄浑一掌,也无可阻挡地落下。越天寒反应过来,顿时强行运功,化为冰臂姿态,鼓足气劲对掌直迎。 分寸的间隙,就在两人双掌相对的刹那,爆发开冲荡肺腑的力量。 越天寒、掠重明护住月参辰,纷纷倒退数步。而傀儡虽然似乎同样受创,但是不退反进,双掌如飞,再度杀来! 连环的进攻,令三人应接不暇。而在不远处,鬼啸长渊同时运气,凝聚出真正的杀着。 掠重明眼角余光看到了鬼啸长渊的动作,脸色一变。 就在鏖战正凶时,掠重明忽地将手中指月归衡抛给了越天寒,喝道:“这里,交给你!” 越天寒微微吃惊,但看到接过的环刃,他也来不及迟疑。 “当”的一声,他伸手格开傀儡的招式,同时掠重明抽身脱出战圈。 就在这时,鬼啸长渊的骇然一招,已经在天际浮现成型。掠重明见状,不禁愕然一怔。 此刻的鬼啸长渊,缓缓升起离开地面,两掌摊开,好像仪式的祭司。 他的背后是雷霆,照明他的轮廓,仿佛白骨的颜色。掠重明下意识地遮住眼,但却同时感到了密不透风的强悍威压。 强如掠重明,在此刻也微微窒息。 强劲的风涛中,他恍惚听到了鬼啸长渊的低吟: “布魈血裁·刑心篇,天患荼罗。” 天空旋转起血酱般的涡流,好像沸腾在石锅的干枯酱汁。黏稠的颜色之后,漫天响起尖锐刺耳的哇哇鬼叫,如同身处炼狱,令人毛骨悚然! 劲风摧垮了山岳,水面蓦地下沉。根根暗红的血脉从淤泥中裸露出来,无比可怖。 完全不曾见过的招式,掠重明不禁惊诧。如此深邃的怨恨,若是意志不够坚强,恐怕就会被这样的招式反噬心智,化为行尸走肉。 显而易见,鬼啸长渊已经成功了。掌握了这样力量的他,难怪会如此……冷峻无惧! 但他没有时间了。眼看如此招式就要倾天落下,他强行再运真元,倾泰半气海的元功,配合琳琅九方焰,光耀八方! 升腾直上的火焰,掠重明缓缓升空,火光在半空凝聚出一面硕大无伦的图腾。明光璀璨,在黑暗中仿佛沧海遗珠,泰川共明! 就在此时,天疆煞气滚滚涌下。掠重明眉眼决然,将要发招之际,忽然感到背后一暖。 骤然,酒火共生辉,足下起莲台。掠重明忽然感到外力来援,两道力量与自身招式快速融合,竟然在半空图腾中央,形成了一朵壮观绝艳的白火莲花! 掠重明底气大盛。抬眼望向高空,他凛然无惧,天一行纪锋芒毕露,指向九霄: “天焰惟穆借神功!” 同时,他仿佛听到下彷传来两声高喊。三股力量顿时交糅,形成贯通天垒的光明一剑,直刺重重邪氛而去,好似极夜流星! 圣光大作,佛光与火光盘旋成熊熊光柱,巍峨庄严。 陡然,圣气联招冲入煞气云霾,贯通了鬼啸长渊的极招。互相冲抵的极端力量,在霄天骇然发生连环惊爆,好像天塌一般,一时间光暗混同,刺目难当。 地震般的力量,震碎了地面的一切。傀儡和越天寒、月参辰纷纷后退,满天的光芒,瞬间吞没了鬼啸长渊和掠重明的身形。 深潭之中的血管迸裂,汩汩血浆从中喷出,染红了黑幽幽的潭水。血腥味大盛,伴随落石飞快坠落,本来掩埋泥浆当中的累累白骨,也被纷纷砸了出来。 第五百零三章 不破之肤 满目仿佛绝境,一如老鹫山首度苏醒的场景。碎岩在空中又被挤碎,好像天女散花,只是没有半点意境,满目死气沉沉。 黑白交织,强悍的力量,连站立的空间都好似要扭曲。众人避之不及,各自受创。 天空依然难以直视,混沌的光芒,就连黑暗都亮得吓人。 谷口就此崩毁。短暂时间,地面再难承担汹涌而雄浑的力道,纷纷陷落。众人立刻后撤进谷,容不得半点迟钝。 来路尽数沉入水中,越天寒等人勉强会合,已经又逢傀儡杀着再临。 醉尘乡与悬灯武僧两人,先前并未得知傀儡的消息。而今看到如此强悍的威能,不禁大感吃惊。 越天寒指月归衡在握,仅能勉强与之抗衡。众人根本无暇得知他体内屠山隐脉的秘密,只感到越战越吃力,实属不易。 “造生罪锁,去。” 间隙中,悬灯武僧立刻挥动青铜禅杖,赫赫鼓动佛门真元,释放出条条暗青色的锁链。 瞬息间,酣战正凶的傀儡毫无设防,陡然被罪锁捆缚。越天寒见状大喜,双器挥舞,凛冬之寒滚滚释放,周遭化为一片雪烟迷蒙。 骤然,冰箭在雪烟中凝聚成形。越天寒轻轻一弹指,上百冰箭一时齐发,目标唯有对准傀儡一人! 然而,就在众人目光聚焦的一瞬间,忽地,一股油然高压,从雪烟中央,弥漫开来! “要完!”寇武夫见状,张大了嘴叫。 越天寒同感惊骇。作为发招者,他纵然临危不乱……但迟迟没有听到招式爆发的声音,他的心头,也不免十分惊诧。 他的招式……被傀儡格挡了? 忽地,极快的速度,临空的雪烟,竟然快速被弥漫的威压降解为蒸腾的水汽。众人甚至来不及眨眼,只见漫天水雾,陡然化作了数以千计的水箭,回射而来! 密如繁星的招式,傀儡甚至没有借用自己的力量。越天寒等人纷纷闪避,但水箭之外,则是傀儡那防不胜防的绝快身影! 猛地一阵密风袭来,越天寒差点睁不开眼。他下意识地鼓足力气,挥开武器,果真感到虎口一麻,是傀儡那强悍无伦的力量! 脚下的泥泞,他能听到飞快的响动。尽管面前的风压已经很高,逼得令人难以喘息,但他始终力保不失,奋力接住了傀儡的招式。 尽管如此,来自身体各个部位的几道刺痛,也提醒着他水箭的攻势还没完。 “别慌!” 一声粗犷的吼声,让越天寒果真心头一静。同时感到面前威压稍有减弱,他勉强睁开双眼,与傀儡近身鏖战。 晃眼一个粗浑的身影,挡在了他的背后。来不及看是谁,越天寒双器再运,凭空凝聚千点冰针,打了个旋飞向傀儡的腹部。 面对如此攻击,傀儡自然并不在意。他挥手便是一抹幽深的气劲,当即把飞舞的冰针化成齑粉,随风而逝。 这里的白烟非常稀薄,越天寒很快就感到体力不支。但傀儡有屠山隐脉加持,仍旧强悍如初,随心所欲使用着学习到的战斗技巧,如同无情的杀人机器。 看准一线之机,越天寒眼看近战越发险象环生,迫不得已驭使半数真气,快速凝聚不凡之招:“云雪淑天断烟空!” 顿时,承接傀儡招式之余,越天寒高抬一臂,漫漫雪色盘旋成卷,裹挟冰花上半空。 这次的力量,远不及重雀塔前的合招之力。越天寒心急如焚,还未等到雪龙卷成形,倏忽一臂挥下:“去!” 顿时,傲霜雪龙自空中喷薄而下,仿佛雪练倾河,仿佛冰珠垂帘。冰霜之威顿时阻隔了两人的战斗,倾下的雪涛推开了意欲进攻的傀儡,两人瞬间划开距离。 越天寒终于得以喘息。他倒退几步,拄剑在地,膝盖酸软。 而就在这时,他转头一看,却见寇武夫已经满身是血地站在自己身后,咧嘴笑着要来扶他。 “你……”越天寒这才回过神。 原来刚才的一声吼,是来自于他。方才自己分身乏术,是他用身体为自己挡下了背后的水箭。满身血淋淋的划痕,足以见得他也伤得不轻。 “你叫……寇武夫来着。”他眼神仍然停驻在寇武夫身上,犹且惊异,“你伤得不比我轻,快去休息吧。” 寇武夫直爽地一笑,拍拍胸膛,满手顿时沾满了血:“这点伤算啥!我壮得跟牛一样,流点血就当是定期排毒了!哈哈!” 看着眼前犹自调侃的壮士,越天寒不禁心生敬佩。他慢慢起身,拍了两下寇武夫的肩膀。 两人互相无言。雪涛已经散尽,他们同时转头,向傀儡的方向看去。 赫然只见,最后的白色雪烟袅袅褪散。原地,一座挂满冰霜的身躯,山岳一般巍峨。 而就在此时,深云乱流的核心,鬼啸长渊与掠重明冷然对视,无视身上的伤痕。 就在刚才,乱流狂奔的时候,鬼啸长渊负伤了。但当时他本可以运气挡下,可就在那一刹那,他感到气海一滞,竟然慢了一步。 这,是他首度意识到气海储备有些不足了。 每根手指都在轻轻颤抖。这并不代表任何情感,只是单纯有些抽搐。 没想到……终于来到了这里,终于要开启他的决战……他的这副身体,竟然率先敲起了警钟?! 他的眼角冒过一丝汗水,随即他向身后瞥去。 还好,白烟流动到这里,已经变得非常缓慢。除了距离过远之外,血雾浓度过高,也使得白烟的净世之力显得有些孱弱。 他重新回过头。但他忽然意识到,掠重明从刚才,就一直一动不动,沉稳地看着自己。 那道射来的目光,好像能够直抵心脏的电光。这让他意外,更感到不适。 掠重明受的创伤,只有更加严重。即便刚才他强行运使天火,配合那两人的功力,同样难敌自己的《布魈血裁》篇章。 “所以……你在看什么?”鬼啸长渊压下心头的不悦,冷笑起来,“你很努力了。但你与吾之间,差距……仍然是不可逾越的。” 第五百零四章 极夜反扑 他说得毫不犹豫。事实也的确如此,正如他们中间相隔的,那道不散的涡流,现在掠重明舍弃指月归衡,又没了旁人相助,下场如何,可想而知。 劲风盘绕着掠重明周身,他的浑身紧贴着天火的颜色,用来保护自身。 听着鬼啸长渊穿透风压的声音,掠重明皱了皱眉。 “我在想……你的仇恨,已经让你太扭曲了。”掠重明直言不讳自己的想法,“当年之事,竟然为八百年后的灾难埋下了种子,我没有想到。” “这叫轮回。”鬼啸长渊冷声,每个字都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们人族的丑恶,正是这八百年一劫的滥觞。而像你这样自诩的正义使者,不过是一批伪善的刽子手,罢了。” 说着,他的眼中浮现出当年的惨状。他的眼角微微一眯,好像心头阵痛。 他怎么能不痛。从那时到现在……多么难以想象,已经过了八百年。 这八百年,他把自己浸泡在仇恨当中,没有一天不是为了今天的复仇所准备着。他无一日不在痛苦着,而今日之劫难,正是他要把这些痛苦,原封不动还给令他厌恶至极的人族! 轻轻动了一下手指。他不想再聊了。他的伤疤好像被眼前这个人洞穿了一般,他厌恶他! 掠重明感到一阵压迫感,当即决定先行牵制。他已经不能再来一次那样的强招对抗了,他的气海已经快要枯竭,如果再运天火,恐怕就会自毁元功。 天一行纪,陡然转瞬间,与九黎鹿弑擦出一抹亮眼灼烧的星光。两人无比贴近,互相的瞳孔里,都能看到自己决然的神情。 ………… 距离塌陷的谷口尚有一段距离,水波荡漾,黑潮涌动。 数舟深入,之前已经相距甚远。赋云歌和东方诗明踩上船头,看着蒙昧混沌的前方,不禁绷紧心弦。 两岸的山峦,好像捧拢的手掌,看不清天空的颜色。白烟缭绕在船头,低低拂过不安的水面。 看着前方如水鸟一样敏捷的船驶过一道弯弯绕,再也看不见了。赋云歌叹了口气,苦于自己的船不够快。 东方诗明在他旁边,眼神中掩盖在镇定之下的,是同样的急迫。 “快要到了。”东方诗明反倒先来安慰赋云歌,手掌在膝盖上轻轻摩挲。 赋云歌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 背后是同样深灰与浅灰斑驳的霾。来路被水雾掩盖了,只能看清船尾舢板周围一圈圈细小的浪花。 龙陶本来在船舱,可听东方诗明说的话,他也有点急促,慢慢起身,掂着龙头戟走上前来。 船身一阵微微晃荡。龙陶稳住步子,船很快就不晃了。 “这是……到哪里了?”他看着前后一片瞢暗,似乎总觉得欠一盏船灯。 东方诗明说:“距离血雾源头,还有一刻间的路程。” 这自然还是赋云歌不断地用真气为船只加速的结果。现在刻不容缓,哪怕用尽他的浑身解数,也在所不惜。 自然,这也是有满天白烟为他弥补真元的缘故。否则漫长的这段水路,凭借他一人的真气,到这里无论如何也该耗竭了。 “好算有师父和醉尘乡他们,希望他们赶得上。”赋云歌喃喃道。 很快,他们的船也到了水路的弯绕。驶过这一段路,距离决战的腹地就更加近了。 然而,就在这一顷刻,他们忽然看到远处的天空,陡然再度一暗! 好像滚散的流烟,那种气场令他们——即使还有近百里之遥,仍然感到来自灵魂的震慑! “不好了。”东方诗明顿时咬住嘴唇,“看来,鬼啸长渊已经被逼上极端了。” 赋云歌和龙陶听了东方诗明的话,纷纷震惊地再度抬头去看。 短短时间,只见满天黑暗,已经飞快地绵延开来。 如同无明的极夜降临。 ………… 同时,三山各地上空,高悬峙立的三尊谷天神农鼎,蓦地光芒一黯。 “嗯……为何神光减弱?”天哲峰上,律定墨眼神不安,好像内心亦有同感。 宿九琴著步走来,同样不解其中道理。 “莫非是它力量耗尽了。”琢磨了片刻,宿九琴不很肯定猜测。 律定墨对此也不置可否。如此神器定然有它的道理,贸然做出动作,恐怕适得其反。 而相似的情况,也在深深雪漠当中,收敛了连缀雪空的紫光。 玦同君与狼尘烟本在各自盘坐调养。看到如此异状,同样不晓得其中缘由。 ………… “老哥……老哥!”西山主峰,荼蘼的声音饱含着着急,“你快来看呀,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正巧,翠荒城已经传授完柏无缺修炼的精要,两人正在返回。听到荼蘼这样讲,翠荒城脸色微微一变。 “怎么……”翠荒城刚要问,忽然看到变得黯淡的大鼎,忽然停住了。 荼蘼跑过来。见到老哥呆呆地站在了原地,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翠荒城只是迟疑了几秒。很快,他一把抓住荼蘼的手腕,飞快地朝山顶跑去:“快跟我来!” 柏无缺见状,也连忙紧随其后跟上。 很显著的变化。就算是他也能看得出来,就在一切依然的半空,大鼎纵然依旧稳稳伫立着,但那傲然而温和的光辉,此刻却已经大打折扣。 ………… 而在遥遥对面,老鹫山外,一声巨响倾天,无数山头彻底被夷为平地。 随之,是几道飞快陨落的身影。好像流星坠下,鏖战到这里,无人不豁上一切。 本来,刚才的近身生死战,掠重明九死一生。只是在最后的关头,两条锋芒划破长夜,联袂而来,声声玉碎! 也正因此,两人之间越蓄越浓的力量,就此被外界的袭击瓦解。四人当即被熊熊气焰冲散,摔下山头,各有负伤。 其中,鬼啸长渊已经满手是血。 刚才一决,若非最后搅局的两人,他本不至于如此狼狈。 但是,他已经看到了。看到了老鹫山,红光依然璀璨——多么美丽!多么疯狂啊! 第五百零五章 群侠卫道 除了……一种令他感到天生厌恶的气息。 他稍微展开威压,很快探查到了其中的玄奥。 不过是一道火焰织成的守护阵,下面还覆盖着一层隐约的佛门真元。毫无疑问,这是掠重明和刚才那个僧人所为,但这种窗纸一般脆弱的封印,令他不由冷笑。 原来,削减了血雾之力的,就是这种不入眼的力量。 鬼啸长渊迈步朝前。他缓缓抬手,他要破开这种令人不悦的枷锁。 “住手!” 忽然,两声大喝穿云裂石,伴随银光穿梭,好似水中奔腾的银鱼。 纵浪穿云的力量,突袭而来。待到鬼啸长渊转身,两道剑芒交错,已经逼近他的脊背。 “遗世梅涛!——皓元穹墨引!” 剑气飞舞如蛇,刺透层层血雾,振开一袖墨点。 鬼啸长渊刚要抬手,忽然感到脚下泥土一顿。低头看时,恍然见到一漱梅花并地而出,团团缠住他的双腿,令他稍有迟钝! 不及运气,剑气已经逼至。“呲呲”两道锐光划过,冲破了他两只手掌的虎口。 血滴立刻顺着指尖滑落。鬼啸长渊感到一阵轻微的麻痛传入脊髓,随之,更为愤怒。 并不收掌。他顺势提气,间不容发,一掌呼呼发出:“撼灵·三途掌。” 倏忽间咆哮而出的一团煞气,令一品红梅和素别枝躲避不及。两人齐心协力,抬剑一挡,仍然难抗其威,双双吐血。 鬼啸长渊随之,又是一弹指。陡然煞气迭连刺来,势不可挡,仿佛烧透天空的黑斑。 素别枝、一品红梅两人已然透不过气,再受揭棺指一击,顿时脏腑重创,血液从腹腔飞快流出,好像鲜红的炮弹。他们身躯一歪,当即倒落尘埃,面色痛苦难当。 看得出来……鬼啸长渊此刻,已经是盛怒之态了。 显然,这还不是鬼啸长渊怒气的结束。 随意踩破盘绕的梅花禁锢,他稍微一提气,雄浑的气海真元,陡然在他背后爆发。 缓慢抬掌,一如先前。他望了一眼在天际迟缓流淌的白烟,眼中再显露出不耐的神色。 “先送你两人上路。” 一声宣判,鬼啸长渊极招在半空凝聚起来。巨钺彷若山丘般庞大,燃烧着环口的炙热火焰,对准两人。 随之,鬼啸长渊一挥手,巨钺凝形,陡然飞落! 霎时,一抹金光再度冲破废墟掩埋的乱石,与巨钺伴随的煞气相接。地面的泥浆被翻起来,如同毫无节奏的舞蹈。随处可见掩埋的尸骨,一股腥臭顿时弥漫开来。 与此同时,素别枝两人趁机勉力爬起,与鬼啸长渊隔开距离。他们身上已经满是泥污,与血水混在一起,好像极尽夸张的图画。 但是,在他们背后,那抹最灿烂的阳光,已经再度朗然普照。 血霾之中,光芒陡然普照向天,辉耀直通八面。同时一道寒意流泻而来,满地飞雪,仿佛盛冬之渊。 遍地都是碎石。但顷刻之间,只听一阵怒吼,一道身躯被重重击落在地,扬起一地碎石,重重地冲开一片平路。 鬼啸长渊眯眼细看。随之,脸上露出幽幽的神情。 那竟然是他的最终兵器。完全不曾想到,身怀屠山隐脉的他,竟然被这群蝼蚁如此狼狈地击倒了。 但虽然如此,傀儡依然飞快地跳起来。即便浑身伤痕,但依然丝毫不受影响。 傀儡“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好像虎豹的喉咙。屠山隐脉一度激发,身上每条血管都高高隆起,看上去骇人无比。 而此时,自远处缓慢走来,是越天寒为首的正道群侠。 醉尘乡、悬灯武僧,还有月参辰和寇武夫。他们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月参辰和寇武夫已经濒临重伤之危。 毕竟,面临如此高手,即便是寇武夫这样的血牛,也难以承受撼天动地的威压。 月参辰的咳嗽声不断回荡在空气中,寇武夫和他互相搀扶着走在最后。走到这里,净世白烟还未赶来,满目是深邃的血雾,昏黑缭绕不绝。 然而,希望的光,已经降临。 陡然,圣光喧天一瞬间,明霞万丈破血云。极光闪耀之处,浑身是血的掠重明再度现身,只手的天一行纪,不减护世光采。 一品红梅两人随之靠后,与赶来的众人汇合。 掠重明缓缓降落,巍然如岳,站在了众人的最前端。冷静地看着鬼啸长渊,他尽管满脸血痕,但仍然有种令人发自内心的敬畏感。 “鬼啸长渊……看清局势。”沉默了片刻,掠重明紧盯着鬼啸长渊,淡淡地说。 一句话,似乎不轻不重,但放在鬼啸长渊耳中,却好似句句千钧,又令他不觉愤怒。 傀儡“沙沙”地靠过来,地面满是殷红。鬼啸长渊攥紧满是伤痕的九黎鹿弑,目光比濒死的豺狼,还要凶狠数百倍。 “这句话,同样送还你们。”他压下心口的愤怒,冷漠地说。 虽然正道人多势众。但是细看之下,只是一批残兵败将,他又有什么可畏惧的? “这片土地之下的骸骨,不过再多你们几具。”他戟指一挥,冷然皱眉,“你们阻止不了我的。这是……整整八百年的怨恨。” 在场众人无不瞳孔骤缩。然而,素别枝却在短暂的震惊之后,扬声喝道:“说到八百年前,那不是你们造就的灾难么?现在倒反过来,罪人成了我们么?!” “住口。”鬼啸长渊眼角流露出极度的厌恶,好像伤口被撕开了一样,“无辜精灵族人,死在你们伪善的屠刀之下。你们佯装的正义,何其可笑?” “我们死的人更多!……”寇武夫刚要呐喊,但被一品红梅抬手拦住了。 掠重明回头看了一眼一品红梅众人。他顿了顿,平静地说:“滥杀无辜,是我们当年之过。但若论及愤怒,我们并不比你受到的伤害更少。而这一切,都是来自当年的精灵族。” “冤冤相报,血债血偿,这样的螺旋,岂不是永远没有止境了?”越天寒附和说。 第五百零六章 剑舞六花 掠重明缓缓点头,随即回头看向鬼啸长渊。 然而,却见到现在的鬼啸长渊,浑身已经开始颤抖。 看不出任何感情,鬼啸长渊好像面具被撕裂的孩童,内心的一切,都被剖开挖掘,展露无遗。 他深埋的情绪,他的一切愤怒,一切怨恨……此刻就这样,暴露在了空气里。 鬼啸长渊好像溺水的人,此刻非常难以喘息。好像周边都是环绕不去的话语,声声敲打着他坚固不摧的心脏上面。 “你们……你们……” 他已经有些语无伦次。掠重明等人静静地看着他,傀儡也木然地守在一旁。 鬼啸长渊感觉自己的太阳穴,无比热胀,好像有什么情感要喷薄出来。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无力的愤怒感。 “你的罪业,已经积重难返。但是若诚心悔过,一切或许还有挽回之机。” 掠重明上前踏了一步,尽量平和地说道。 谁料,话音未落,就被一声怒吼打断了: “足够了!” 声音含有不少真元,震得地面轰隆一响。掠重明随之后退,眼神立刻回归警惕。 “我岂会相信你们?……呵呵呵,哈哈哈哈!” 鬼啸长渊突然失控了一般,仰起头疯掉一样大笑起来。一品红梅等人同样皱眉,不知道他此刻举动,会带来何种变化。 “当我见到我的精灵族人,是他们的尸骨。”他睁大眼睛,里面是条条鲜红的血丝,“伪善者们,我怎么会相信你们?!” “所以,没什么跟他好讲的了!” 忽然,一声如雄鹰峥嵘的呼声,穿破碎石的来路,送来少年的傲气! 飘渺剑,龙头戟,兵烽并地,金光铮璁。随之,三人同时飞来,正是赋云歌等人,为终局压下最后的筹码! “你们……”一品红梅和素别枝都微微一惊,“靠后。” 赋云歌三人同时应声,转到掠重明等人的身后。此刻战局无眼,他们如果不想帮倒忙,就必须随时听从前辈们的指挥。 东方诗明银扇在手,观摩着眼下形势。 好在,中途虽然出现过意外,但结局总算没有太大改变。 掠重明用余光确保了几个年轻人的安全。随之目光重回鬼啸长渊身上:“那……或许他们说的没错了。” “来吧。”鬼啸长渊十根手指,关节都高高跳起,看上去好像快被指骨穿透,“我等很久了。” 顿时,正道众人无需多言。只要眼神一交会,顿时各自心领神会。 一刹那,战场再划天地分。泥尘飞旋而上,天畔血雾为之飞舞成卷。 鬼啸长渊看着飞上来的三道人影,漠然的面孔下发出轻声的冷笑。 而傀儡面前,越天寒手中指月归衡依然。醉尘乡等人将之团团包围,全无死角。 横剑起冷烟,四野斩秋气。随之升腾的一轮光幕,引导着白烟徐徐赶来。 赋云歌看了一眼已经渐行渐近的黑白界限,心中底气更足。 陡然,傀儡脚下的一抹黄尘,意味着杀机,已经骤然降临。 “当心些。”醉尘乡看到飞速掠过的身影,当即掷出酒葫芦,尾随着傀儡而去。 傀儡能够感受得出,围在身边这几人的力量强弱。霎时东方诗明首当其冲,只在顷刻之间,尖锐透风的五指,已经像山崩一样降临到他面前。 悬灯武僧紧靠在他身旁,见状立刻倒提禅杖,以其尾横向挡格。 东方诗明借势后退,同时双手一捏,银扇缥缈之间,陡然弹射而出。 饱含力量的一击,远非悬灯武僧所能单独抗衡。顷刻青铜铸就的禅杖,好像担上了千斤的重量,瞬间被拧歪,同时来自傀儡的强大力量,也立即顺着禅杖冲上悬灯武僧的手臂。 悬灯武僧猛地倒退,右膝一软,跪落泥泞。 然而,绝快的攻势如同疾风骤雨,仍然没有停歇。只是在眨眼之间的变化,傀儡碰撞在禅杖上的铁手,当即擦着禅杖青绿的铜锈,直上去抓悬灯武僧的脸庞! 一阵浓郁的铁锈燃烧气息传来,悬灯武僧当即一愣。但好在前后来援,两把银扇快捷如风,背后酒葫芦熊熊着火,同时袭向傀儡的胸膛。 然而,傀儡面对如此攻击,却是根本不屑一顾。 难以看清的速度,只见他袭击悬灯武僧的手微微一顿,另一只手已经向挥毫的墨笔一样,绝快扫开前方的银扇和背后的葫芦。同时一股潮水般的威压随之返回,银扇与葫芦呼呼尖啸,随之斩向东方诗明和醉尘乡。 危急的瞬间,越天寒及时动作。 赫然,一阵冷风裹挟着冰霜,好像封冻时间一样,在场的招式和动作都稍一停顿。满眼一切,包括衣物和武器之上,全数凝结一层冰花,冰冷彻骨。 而在其中,唯一不曾受到影响的,只有越天寒本人! 剑华蹭过一抹飞雪连霜,挟带着指月归衡的神威。越天寒半空起舞,仿佛置身漩涡当中,唯有剑芒不辍,直刺傀儡后颈。 傀儡感到背后危险,立刻做出判断,转身迎击。 咫尺的距离,悬灯武僧重获生机。他握紧弯曲的禅杖,倒退几步后停步,抬手再起佛门秘式。 霎时,金身光芒闪烁,悬灯武僧背后,仿佛燃灯一炷,芬香缥缈。 巍峨佛光,在寒气与煞气交织的瞬间陡然光亮大作。烛火摇曳,灯台眼明,仿佛菩提在心,镜台首拭。 “落烬九华拭禅风。” 沉稳一声,光芒凝聚为射向八面的广华光柱。夹杂着余烬灰香,光芒席地,众人霎时仿佛眼前梵钟敲响,余荡无穷。 佛门不外传的心法,霎时洗涤尘非,灌注傀儡内心。 陡然间,傀儡身躯一停。越天寒惊讶之余,立刻再鼓真元,涤罪寒芳更进一步,穿透傀儡的手掌! 周边赋云歌等人见状,同样不由良机错失,挺起武器,快步上前攻去。 然而,就在他们近身的前一瞬,越天寒感到手中利剑,发出异常的颤抖。 再转眼,惊见赋云歌和龙陶已经举起武器,将要落下。越天寒立刻高喊一声:“快闪开!” 第五百零七章 剑心极意 同时,不甘心机会就此错失,他立刻挥起指月归衡,朝着傀儡的脖子划去。 然而,还未能等到利刃触碰到他的皮肉,霎时一阵强压,横空爆裂,炸碎周围的金光,冲退周围的众人! 陡然暴增的力量,令在场众人措手不及。赋云歌与龙陶修为更浅,当即翻滚之后匍匐在地,口吐鲜血。 纵然以越天寒的修为,也难以抵抗突如其来的冲击。他胸脯受创,顿时一阵难以呼吸,好像整个胸腔被挤压成了一张薄纸,骨骼欲碎。 借助反推之力,越天寒连忙再运指月归衡,一阵油然光芒挡在身前,稍稍卸去了几分力道。 同时,他剑锋在地面回旋,铿然划开数尺的距离,在淤泥之上留下一抹紫黑的电弧。身躯借势在空中打了个转,总算是勉强落地。 再抬眼时,却见到赋云歌等人,此刻已经倒地不起。而身处中央的傀儡,此刻周遭地面,环绕出一大片嶙峋的白骨。 这是……脚下泥浆当中的亡魂。 越天寒这样想着,忽然发觉了一点异样。 眉眼一凝,越天寒忽然感觉,好像心跳都停滞了一下。 只见,此刻环绕在傀儡身边的,是淡淡漆黑的颜色。漆黑的好像是火苗,紧贴在傀儡的身上——那是显而易见的,他用来保护自身的铠甲! 分明,方才就已经难以突破的防御,此刻却再度加固。越天寒感到手心火辣辣的,又有几分黏,或许是汗,又像是血。 大口呼吸着,越天寒与缓缓砖头的傀儡,骤然四目相对。 与此同时,老鹫山谷的天幕,此刻白烟仍然与血雾在迟钝地纠缠。 天幕之下,陡然一声爆裂,灿光四射,一座山头彻底化为齑粉。浓烟四起,战斗几度看不分明。 冽风回绕在山中,吹不开在场众人紧皱的眉头。瑟瑟衣物更显单薄,几人无不鲜血染身,几乎看不到一点原来的颜色。 然而,攻势如雨,此刻尚未停歇。抓住一瞬之机,一品红梅、素别枝两人立刻穿过掠重明,挺剑再上,剑芒缭绕飞旋。 穿透烟雾的防线,鬼啸长渊刚打退掠重明强势的力道,又见双侠近战纠缠而来。 “涛生云灭万里川,拂剑三尺舞九天。揄扬九重飞龙马,昆吾长明效谪仙。” 伴随长声诗言朗朗,剑光纵横如辟夜惊雷。素别枝大胆挺进直刺,玄素剑风缭绕不古,仿佛绶带交错,恍如谪仙身影。 一品红梅同样毫不犹豫。剑刃飘飘,寒梅飞翾,如同万千蝴蝶随风,芬香广布。 鬼啸长渊的绝对力量,在两人快如星点急坠的攻势之间,竟然稍显力屈。 一指运力,揭棺指陡然弹射而开,平行射向十个方位。素别枝、一品红梅见状,当即腰弓后仰如平镜,同时手中长剑松手,当即剑舞凌空,仿佛割开三尺秋水。 眼看三支宝剑飞旋而来,鬼啸长渊吸一吸气,骤然喷吐。 陡然再度增强的威压,将三把宝剑弹射回返。同时,避开了揭棺指力的两人,瞬间踏步直上,在半空打了个滚,稳稳接住了自己的宝剑。 最后的烛霄映辰,在两人的身躯之间飞走,飞向不远处的掠重明。 “接好!”素别枝下落途中,扬声对身后的掠重明喊道。 掠重明闻声而动,背后盘绕起一轮重阳,裹挟在烛霄映辰之上的力道还未近身,就被火气消弭。掠重明上前两步,一把握住自己的佩剑,与右手的天一行纪同时横开,仿佛展开了护佑之翼。 而还未结束的攻势,在两人尚未落地的前一刻,瞬间再度杀回。 远看之中,两人在半空飞旋的身躯,好像斜飞的陀螺。而中心的两点寒光,正是他们所有力量凝聚的所在。 鬼啸长渊此刻有了准备。他立刻翻覆手掌,倒退一步,煞气倾巢而出! “轰”地一声嘶啸,两团紫幽幽的煞气好像喷射向天的水涛,彻底掩蔽了素别枝两人。 两人飞快降落的身躯,霎时被煞气彻底湮没。 掠重明见状,微微吃惊。 但是,这样的情绪还未能传递开来,鬼啸长渊还未能确定是否得手,陡然他感到两手轻轻倾斜,好像抓住了未死的鹅的脖颈一样。 未曾吃惊,霎时只见半空煞气,如同即将撕破的茧,散开点点荧光。 同时,一刹那之间,两道煞气,各自破灭! 其中一道,银色剑气盘旋成一圈圆镜般的轮盘,剑光飞快旋转着,将包裹的煞气彻底撕碎。玄素剑光一时光芒大盛,如同当空明月,璀璨无伦。 而另一边,簌簌正红飘落,如同朱雀褪羽。寒芒起初含苞在一簇傲然梅苞当中,骤然雪芒点缀,花苞盛然绽放。一品红梅紧接着从中挺剑而出,仿佛雪梅新仙。 两人当空,各自起手绝招,再无半点保留。 素别枝一剑横斜,铮亮剑刃映照秋水,在他背后展开万千剑胎雏形:“皓首极意·剑苍然!” 同时脚下展开漫卷山水,泼墨写意,万千大化。剑光连影丛岳,仿佛墨中游仙。 另一侧,雪光沾染漫漫血梅,起自天云,广霾而落。 一品红梅周边,天色同时一暗。光芒收敛如雪夜,风雪吹开万株梅,一地红绡点雪绫,正是极招上手:“一挽梅雪乱千峰!” 近身之距,令鬼啸长渊嗅到一丝压力。 他纵然还有更上层的力量,但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别无选择,鬼啸长渊当机立断,冷面锁定两人位置,快速凝聚两掌煞气,强压四溢,地面为之陷落。 “灵武禁卷·第二式,猊指天凶。” 凶猊之态,摇首曳尾,陡然朝天张开血盆大口。瞄准两人降落的距离,庞大煞气悉数离体而出,仿佛蜕皮剥离的蛇蜕。 一品红梅与素别枝见状,纵然已经感到强压临身,仍然坚决挺剑而落,毫不退避。 巨大的猊形,霎时在半空与双招碰撞,绽放开巨大如火泡崩裂的灿烂火花。 霎时,地面隆动,明光大作,在半空释放出滚烫的波浪。 第五百零八章 蔽日天棺 鬼啸长渊下意识地抬臂挡格,同时稍一松气。 然而,还未等他再度调息,背后不知何时到临的巍巍朝阳,同时照耀而来! ——刹那间,鬼啸长渊忘记了呼吸。 随之,是光芒耀眼,同时高温膨胀的一轮爆炸。山石倾泄,震飞了四周的血雾。 好像漆黑而疯狂的瀑布,两招剧烈的余波,牵引周围的山丘,本已经一片狼藉的断山,再度彻底崩塌。 黑烟降临,但高空的曙光朗朗,好像象征着结局的高下。 而在招式爆发的核心,明亮的两条剑光,熠熠生辉,如同赤雷在握。 掠重明停驻在半空,不住地喘气。不曾想这一击果真奏效,鬼啸长渊此刻应该已经坠落山崖,虽然知道很难一击毙命,但是至少能造成不小的创伤。 看着更高处的对招,素别枝与一品红梅两人穿过爆炸造成的迷雾,看上去伤痕累累,勉力来与掠重明汇合。 “怎样,他人哪儿去了?”素别枝虽然一身是血,但仍然挤出一抹笑容问。 一品红梅在旁边咳嗽了两声。掠重明指了指脚下冒着灰烬的渊薮,示意就在底下。 凭空漂浮,素别枝两人的体力已经近乎不支。掠重明让他们退开休息,剩下的战斗,就是他和鬼啸长渊的最后一决了。 “你没有指月归衡……咳咳,一切小心。”素别枝还想多说,奈何已经压不住自身伤势,捂着胸膛剧烈咳嗽起来。一品红梅上前扶住他,两人与掠重明点点头,随即转身退后。 掠重明目送着两人离开,很快漆黑的烟尘就遮蔽了视线。呛人的沙土不断涌进喉咙,掠重明低头向下看去,对着下方诡谲的沉寂,不由得皱起眉头。 下面的深渊,好像一口仰天大开的巢穴。 渐渐地,掠重明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就在脚下,原本的烟尘之中,竟然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白色水雾。与残余的血雾相互融合,看上去好像在空气中,形成了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血滴星空! 骤然,他感受到了来自身下的,磅礴压力! 同时,一品红梅与素别枝两人,刚刚撤出不远,脚尖刚刚碰到实地,同一瞬间,被来自地底的黑暗气息,一并掩埋! 倏忽,好像地底的鼓声,地面同时颤抖起来。来自九泉的不眠之力,沐浴了血潭的至暗煞气,好似脱胎换骨,天地为之敛容。 地面碎成大块,纷纷沉沦泥浆当中。咕嘟嘟的水泡连串而出,好像沸腾的面皮,似乎在为这股最亲切的力量疯狂鼓舞。 遮天蔽日,原本在地面战斗的众人,见状同样震惊失色。 “这应该是……鬼啸长渊的最后一搏。”东方诗明脸颊滑落汗滴,鞋底已经被泥浆浸透。 越天寒与醉尘乡三人,此刻正和傀儡激斗正酣。他们尽管已经察觉了如此异状,此刻也无暇分心。 但是最震惊的,还当属掠重明和不远处的素别枝三人。 “白烟……白烟要来了!”就在黑雾遮蔽天空的最后一眼,素别枝竭力抬头,大喊道。 “我们得坚持住。”一品红梅勉强抓住寒鸢梅踪,支撑着起身,“得去帮掠重明。” 然而,还不等众人有所动作,就在团团浓郁的黑雾在高空形成闭合的刹那,地底的某种力量,倏忽间倾巢而出! 同时,一声沉默的耳语,冲进了众人的脑中: “天棺秘法……不殓死门。” “布魈血裁·天徙篇,九死掌轮!” 声音大若洪钟,甚至震颤了众人的头脑,从耳膜中流出鲜血。 但是,听到这一瞬间的宣判,掠重明陡然色变:“这是……天棺一族曾经秘传的邪术。” 然而为时已晚。瞬间,被黑雾腾腾包覆的方圆天地,已经化为了不可逃脱的死亡之棺。其中的邪术会在碰壁后不断反弹,无法闪避,除非直撄其锋。 这样思考时,再低头看,却只见广袤地面,漆黑视野之中,已经霎时出现一轮鲜红可怖的巨大轮盘法阵。好像是连接炼狱的开口,不必靠近,就已经能感到无边死气,弥漫天地。 下方众人,包括傀儡在内,同样被鲜红的阵法光芒掩盖。 掠重明不禁骇然。下方众人绝对无法抵抗如此绝对的力量,他们必须要逃! 但是……巨大血轮广袤无垠。他们距离边界还有不少距离——却没多少时间了! 光芒大盛,掠重明当机立断,甚至不假思索。 陡然,他的身躯,在高空消失。转而在赋云歌等人身边,蓦地出现! “是前辈!”赋云歌站在最前面,叫道。 红光咕咕冒泡,眨眼无边的血浆巨炮就要贯彻而来。掠重明天一行纪挥洒如雨,琳琅九方焰,同时光耀乍生! “你们……留在我身后!”眼看光芒在黑暗中蔓延的速度,远不及脚下法阵启动的速度,掠重明别无他想,对众人毅然命令。 琳琅天火,灼烧着他的气海,似乎要烧干他的每一滴真气。但是眼下没有别的选择了,既然无法退避,他就是这里最硬的盾! 身上衣物,一同燃烧起来。掠重明体内天火高亢,却首度出现了失控的风险。 然而,就在此刻,身后的另一朵震慑心魄的火气,霎时产生绝境之中的共鸣!! 顷刻之间,赋云歌感到浑身经脉,每条都好像遭到火焰焚烧,滚烫无比。诧异之余,惊见两人的武器,竟然黏合在了一起,两种不同的焰光,在两把剑刃间连成了一条直线! “这是……”掠重明头脑一惊,口中不由得说出眼前火焰的大名:“旸首藐天焰。” 正红的火光,好像鲜红的丝带在飘动,晃眼而不真实。然而与自己的白色焰光连贯一处,足以见得,这少年身上,果真怀有传闻中的东方神火! 圣火分六合,琳琅九方焰正是掠重明闭窍自封于霰羽云关百载,终于获得的上之天火。而出现在这少年身上的,竟然是与琳琅九方焰齐名的,代表东之天火的“旸首藐天焰”。 第五百零九章 旸首天藐 燃眉之急,掠重明也无暇多想。天一行纪与飘渺剑剑刃粘连,正好成了传递火焰神功的桥梁。 当即之下,掠重明强运天火之力,果真也让赋云歌身上天火大盛,双焰联袂,火焰冲霄! “天焰惟穆借神功!” 掠重明大喝一声。而一旁的赋云歌,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不自觉地同样甩臂舞剑,两手一按,紧跟着大喊:“天焰惟穆借神功!” 顿时,气海之中潜藏的太岁之力,霎时被高温融化,冲出浑身经脉。好像流淌的油脂,在脱手瞬间陡然化为万丈火光,与掠重明一起,仿佛牢不可破的火墙! 外有天火和陨铁的牵引,内有太岁之力的补充。赋云歌瞬间突破自身桎梏,浑身被火焰包裹,却仍然,毫发无伤! 两种天火首度交融,在地面和半空泛出两面图腾。太阳烛照之功,纯阳正气弥漫死棺空间,光芒如初升之阳,八方照耀。 同一时间,鬼啸长渊的邪阵强压,也随之喷薄而出。 天火在最后的一瞬间织成密集的网。霎时两股力量同时冲击,冲击波霎时横向飞散。而同时,力量碰撞在了黝黑的天棺之上,当即原原本本地激射而回。 满目火光。众人诧异一瞬,眼前极光呼啸,高温炽热。即便紧闭双眼,那股绝对的光亮,同样能丝毫不差地传递进脑中。 ………… 而在此时,远山之外,西山主峰之顶,荼蘼忽然感觉心里一颤。 乱云渺渺,凌空无序。荼蘼看着远处斑点似的黑暗,不由得轻轻按住胸口。 好像是……朱雀太岁泛上来的警告。荼蘼担忧地看着远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老哥,天植风玑,还没到吗?”她忽然想起来,转头问翠荒城。 翠荒城此刻,正稳稳伫立在神农大鼎之下。独特而玄奥的真元持续补给,大鼎如有感应,渐渐恢复温和的光辉。 “嗯……”翠荒城默默地站着,“刚才看到了一座被烽烟包裹的城郭来着。按时间来算,那里应该是你们说的兆封明邑。” “啊,哦……”荼蘼还想说点什么的,但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有味道。 在地图上,兆封明邑距离血雾源头还有不少距离呢。天植风玑速度就算再快,也还需要很长时间。 ………… 天地轰炸不绝,来回冲击的巨大力量,近乎无死角地在天棺的阵法中轰炸。 越天寒一面护着东方诗明和龙陶等人,一面奋力抵抗着余波的强压。光火在天棺的中央不断膨胀,此刻已经在半空形成了一大团熔熔火球。 就在刚才,天火结成的巨网,将大部分冲出的煞气包裹了起来。高温炙烤的煞气不断膨胀着,缓缓升空,好像旭日初升,可是却分外恐怖。 半空距离火球不远的,正是掠重明和赋云歌两人。 赋云歌本不会凌空悬浮,但陡然激发而出的太岁之力,与天火之能一并加持,他悬浮升空似乎也不算什么奇事了。 赋云歌体内高温灼烧,体外距离火球的距离过近,同样被烤得痛苦难当。 此刻,他简直像是身处梦境。连眼前都开始眩晕了,这股还不能融入他自身的力量,反倒成了他此刻最大的倚仗。 他的手掌,虽然已经晕乎乎得半点力气也没有,但被真气连接,却怎么也松不开飘渺剑。 天一行纪与飘渺剑仍然紧紧地贴合着,连通了两人的真气。火光摄人,掠重明几乎独木难支,但来自赋云歌体内的太岁之力觉醒,源源不断地从赋云歌体内转移到掠重明体内。 余波好似硕大无穷的猎刀,来回不绝,无序地劈砍着天地之间的一切。 碎石不断崩碎,一品红梅两人几乎没有立足之地。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看着空中暂时被天火封锁的巨大煞气团,一旦爆炸,天棺之中的众人,恐怕全都难逃死劫! 而这,也同样是身处危境之中,东方诗明首先察觉到的。 此刻,中央巨大的法阵,在首度攻击之后,竟然还未消散。东方诗明注意到,此刻从法阵之中,仍然在不断飘出红粉一样的烟,飞快地弥散向半空。 东方诗明靠在越天寒的身后,稍微探头去看。 很快,他顺着那些奇怪的烟尘飘飞的方向,就发现了其中的秘密。 显然……这依然是鬼啸长渊的诡计! 只见慢慢腾空漂浮的烟尘,很快朝着被包裹在火网当中的煞气汇聚过去。随着这些烟尘的汇聚,火网里的煞气,便越发膨胀了一分。 ——或许,鬼啸长渊确实没料到,他们在关键时刻能够找到两种天火,用来抵抗自己的绝地死阵。 但他确实有够狡黠。发现局势有变,立刻转变思路,让掠重明的抵抗成为徒劳。现下随着煞气不断膨胀,火网终究会被突破,届时二次爆炸,同样会让众人全军覆没! 身后就是天棺结界,他们无处可逃。但是真正的问题,并不在如何消灭如此庞大的煞气,也不在于如何撤离。 而是,找到鬼啸长渊的所在,把他从此刻的幕后逼出来,中断阵法的实施! 眼看天空的火球越来越大,此刻已经无比壮观。东方诗明立刻对醉尘乡、越天寒叫道:“前辈!我们要找到鬼啸长渊!” “什么……好!”越天寒迟钝了一下,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 醉尘乡也点点头。他自然没这么细致的心思,但既然越天寒懂了,就说明没什么问题。 然而,东方诗明这句判断刚刚落下,刚才潜藏起来的傀儡,却刹那间逼杀而出! 大部分余波,此刻已经被抵消殆尽。刚刚精神松缓的众人,却在刹那之间,忽略了先前强悍绝伦的傀儡! 越天寒、醉尘乡等人已经转身,面向方才掠重明击垮鬼啸长渊的山壑。然而,傀儡自他们背后杀来,已近无可阻挡! “坏了!”寇武夫瞳孔中,倒映而来傀儡扬起的手掌。但是千钧一发,他怎能赶得上阻止? 一声大喊,引得东方诗明等人转头,惊愕万分。 第五百一十章 百芒驱晦 然而,最后一瞬间,一抹赤红的鲜血,高扬上空,染进了众人的视线。 “是……” 东方诗明等人,嘴唇微微哆嗦:“……龙陶!!” 惊心胆颤的吼声,在众人发红的脸颊上迅速传递。高悬的赤色火球,把眼中一切都烧成一片红色,几乎看不出来龙陶的鲜血,已经浸入地中。 傀儡一爪,捅进了龙陶的小腹。不过危急关头,幸而悬灯武僧更迅速一分,决然将禅杖投掷而出,化解了半数傀儡掌心的力道。 然而,这剩余的力量,对于龙陶而言,同样几乎难以承受。 鲜血仍然汩汩往外涌着,简直像不住流淌的泉水。血水顺着浸入泥浆,随之被地面之下的血管飞快吸吮,顷刻之间,什么也看不见了。 随之,是黯淡的龙头戟摔落,掉入泥浆的声音。 只是溅起几朵黝黑的气泡。看上去无比微弱,却是那么……令人心痛。 “这……”东方诗明牙齿来回摩擦着,攥着银扇的手,首次因气愤而颤抖起来。 然而,有两道愤怒的声音,更快了他一步。 快如疾霆,光华夺目。两条本不那么强大的背影,却在此刻,率先冲上前方! 倏忽木杖飞旋,法阵光华,绽开百朵殊芒。月参辰飞步上前,寇武夫挥起拳头,饱含愤怒地叫吼:“别给大爷,欺人太甚了!” 不及众人拦阻,两人前后配合,首度出现不世配合之招。 月参辰陡然木杖一定,杖尾刺落,溅飞水泥:“三诸霄练,广通纯如。千夫不传功,参辰并一宿。海灯纯照阵,六逾炎炎阵,开。” 瞬间,月参辰背后星辰照耀,仿佛阴霾散尽,星点初开,盘旋成一团团手掌大小的光轮。 同一时间,六逾炎炎阵加持在寇武夫身上,使得他真元大增,突破极限。 强化的肉身,配合寇武夫自身擅长,大有傀儡的近战威风。此刻两人再无所惧,寇武夫抡圆拳头,疾风快雨般朝傀儡攻过去。 同时,悬灯武僧配合连招,雄浑的佛门真元当即困锁住傀儡的双手。 迟钝一瞬,雄力加持的寇武夫已经快拳打来。傀儡出于自保,当即抽出沾满鲜血的手,崩碎两道佛门真气,与寇武夫相互抗衡。 龙陶瘫软无力地仰面倒下。悬灯武僧快步上前,伸出手臂环抱住他,另一只手攒聚元功,按压在龙陶的创伤处。 东方诗明见状,强忍内心的愤怒,转头再度看向不远处的山壑:“我们打断他。想藏头缩尾掌控局势,未免太舒坦了!” 愤怒在每个人的心头蔓延。越天寒和醉尘乡同时点头。 本来……他们就没有必要为此感到畏惧。 越天寒睁大眼睛,不顾自身的伤势,把近乎全数的真元,聚拢在了手心。 雪光傲然。身旁酒火喧腾,两道强悍的力量,此刻都像是即将离弦的箭,瞄准了远处的乱石之壑。 邪恶并不可怕。是他们预先把自己设想得太过渺小,却一直忘却了,即便他们每个人都不足以抗衡黑暗,当他们站成一线,就是能够破除阴霾的光明。 同一时间,远处的一品红梅两人,察觉到了越天寒等人的用意。 “他们……”素别枝眯着眼,“想对刚才坍塌的乱石堆发动攻击。” 一品红梅点点头:“原来如此。他们想把鬼啸长渊逼出来。一旦鬼啸长渊现身,阵法中断,眼下绝境,就有斡旋之机了。” 素别枝很快响应:“那我们……也配合他们一起!” 酒火高涨。醉尘乡耗尽浑身力量,凝聚出他自再步尘世以来,最坚毅的一击。 “醉舞·喧火劈浪。” 火焰骤然腾空,好像高举的焰火之刀,霎时重重劈向地面,斩碎漆黑的泥泞,劈开一条壮观而炽热的大道! 光火飞快裹挟着强悍的力量,嘶吼着冲向乱石的核心。 同一时分,来自对面高处的两股力量,黑白与红粉盘绕交织,居高临下地冲彻而来,好像漫卷梅花,寒香如湍流滚滚。 三股力量,骤然在一处汇合。只见乱石堆叠的废墟沉默了一瞬间,陡然,炸开满目着火的裂石! 场景好像烟花璀璨,在满地泥浆间形成夺目的倒影。华光满天的顷刻间,地面血阵霎时消弭,而包裹天地的天棺秘法,也随之土崩瓦解。 外面的光芒照耀进来,白烟滚滚从天棺的裂隙中流入。 原来,就在天棺封锁的这段时间,外界的白烟已经挪移而来。方才白烟一直从外部侵蚀着天棺黑雾的邪恶力量,终于在此刻内外呼应,一击而溃。 来不及看乱世中央有什么,满目都是泥浆横飞。爆炸的力量在瞬间扬起浊流,泥浆之下的血管彻底崩毁,血水幽幽,触目惊心。 天幕的白烟还未彻底进入。然而血阵最后的力量,却悉数汇聚到了半空的火球之中! 太阳般的光芒,却在此刻隐藏了太多杀机。掠重明与赋云歌两人,也即将油尽灯枯,终于在血阵残力汇入的瞬间,彻底失控! 同时,东方诗明等人,也看到了泥浆掩映之下,那道不甚清晰的身影! 是鬼啸长渊无疑。虽然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众人同感头顶一阵炙热,无伦的爆炸,已经降临了! “萍天难越仙路寒——!” 刚才,越天寒一直蓄势待发的不传之秘。终于在最危急的关头,派上了至关重要的用途! 一抹剑光般凛冽的寒意,霎时自越天寒周身,迅速蔓延而开。当即遍地泥浆凝固,飞扬的碎石冻结,简直如同,时间静止。 所有人的动作,都好像冰雕一般,被短暂封冻起来。甚至包括鬼啸长渊,越天寒终于看清了,在他脸上上一瞬间的表情,是胜券在握的诡笑。 天空的煞气与火网,同样在冰雪奇招的影响下,迅速降温,迟缓地凝固了一瞬间。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爆炸攒聚的高温力量,因为冻气的缘故,被削减了大半。 随之,半空冰雪,渐渐凝聚成万点冰晶,又缓慢酝酿成一轮稠密的箭雨。 第五百一十一章 霜寒百川 映着半空明晃晃的霜雪天幕,一切好似梦幻。此间一切凝固,唯有越天寒,弹指一挥! 凛空之寒,宛如倒悬的王冠,掣开冽冽飓风,伴随冰箭飒飒,裹着刺破星河之威,强行逆转鬼啸长渊的阴谋擘画! 同一时刻,鬼啸长渊、掠重明等人修为更高,已经从冻气中解封。然而只见满天煞气和火气纷纷凝固,伴随即将杀至的冰箭,已经无可逆转! 鬼啸长渊的表情,微微变色。而倒映在他瞳孔之中的,被近乎扭曲的神色掩盖的,是光华璀璨的一幕。 凝固的煞气,被无数向天直射的冰箭,纷纷击碎。半空冰霜飞屑,晶莹的光芒来回映照,灿若群星天坠。 不只是煞气和火气,白烟也为之一凝。 总之,不论什么,在如斯绝对的寒冷中,纷纷陷入了短暂的封冻,仿佛囚牢。 鬼啸长渊咬牙切齿。手掌刚刚能够运动,他立刻急速运动煞气,一掌袭向越天寒:“不要碍事!” 三途掌之威,陡然降临,压碎一地冰霜凝华。越天寒转了一下眼睛,却丝毫不退。 并非是不想退。而是此刻,他已经耗空了最后一滴真元,现在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 借助指月归衡之功,此刻才能不至于倒下。但过度弥补的差距,使得此刻的指月归衡,也暂时变得黯淡无光了。 就在掌气将至,关键一刻,终见一剑落地,划开鏖战终章! 随之,是半空垂落的身影,凌然而降。掠重明扶着赋云歌的肩头,两人一并现身。 赋云歌此刻,感觉气海之下空落落的。方才不少太岁之力都顺着天火的连结,进入了掠重明的身体,也正因此,掠重明才得以恢复了部分气力,扛到现在。 经脉开始渐渐降温。那缕被掠重明称作“天火”的火焰,赋云歌自己却是最不了解的。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是要考虑的。 “你好好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我们。”掠重明侧脸对身后的越天寒说。 越天寒艰难地露出一点笑意。点点头,他陡然无力地倒落。 一品红梅、素别枝两人,飞快赶了过来。踏碎残余的薄冰,声音喀拉喀拉的,好像寒冬过后的暖春。 傀儡出于本能,同样试图赶到鬼啸长渊身边。然而醉尘乡、悬灯武僧与月参辰寇武夫四人团团包围,他纵然实力高超,却也一时间难以突破。 “劳烦众人,就这样困住傀儡。”掠重明冷峻地看着前面,“鬼啸长渊,我来处理。” 东方诗明和一品红梅等人,把龙陶和越天寒拖到一边的岩石上。他们两人都陷入昏迷,此刻最不安全。 而接下来,就是—— 一瞬之间行动的两人,从地面升到天幕,融汇成一道绚烂而耀眼的光柱! 烽火飞花,火煞交融。鬼啸长渊与掠重明两人同时升上高天,兵锋如岳,巍峨欲倾。 “好亮!” 光芒璀璨,伴随着阵阵波及的温度,好像眼前的视线都一并扭曲了。 同时,兵器交锋的尖锐声响,声声如同惊雷闪爆,传入众人耳中,无比刺耳。 天地奏响的终章之曲,一切焦灼的目光,全数汇聚在此处。双方决意,仿佛回到了八百年前的战斗,抛却生死,只留胸中快意。 但是此刻,当年的快意,变成了现今的怒意高炽。 苍茫天地,百年交织。一时间一切都不清晰了,唯有手中的力量,似乎要灼烧向无穷无尽的彼岸,绵延出不可分割的一片烽火英雄图。 然而,鬼啸长渊在此刻,却感到了,自己首度力屈了! 方才的酣畅,只存在了顷刻。刚才的天棺秘法,配合血轮绝境,已经消耗了他太多力量。而此刻,面对犹吸收了不少太岁之力的掠重明,竟然难占上风。 白烟渐渐融汇过来,两人的差距,正在一点一滴地加剧。 鬼啸长渊瞪大双眼。他不能输,他不能死。他还要报仇,他还要杀死掠重明,让人族血债血偿! “还不够吗。” 忽然,恍惚之间,竟然听到兵器交织如飞的彼端,传来掠重明沉着的声音。 光焰与煞气好像迷离的雾,即便只有咫尺之遥,仍旧有几分模糊。 “你说什么……”鬼啸长渊咬牙。 “你的仇恨,是该到此终止了。” 掠重明一边挥舞着双剑,一边淡淡地说。 “胡说八道……!” “你的执念,太深太重了。” “人族屠戮无辜,你又何必在这里装模作样!”鬼啸长渊愤怒地吼叫。 “若非精灵族侵犯人类,又怎会沦落至此下场。”掠重明眼眶微微跳动,好像下面压抑着数百年的积淀,“无辜之灵,本不该牺牲。但这不该是你颠倒黑白的理由。” 鬼啸长渊挥起九黎鹿弑,发出沉重的一击:“闭嘴!!” 掠重明双剑交叉,配合自身力量,硬生生抗下,双肩也为之一颤:“冤冤相报,永远不会止息。而染指人间,意图再造沉沦,你身上的罪业,天道难容。” “你所造的杀业,又致使多少无辜黎民丧生。若这是你的族人,你又当如何。”掠重明咬紧牙关,从牙缝中发出声音,“你……太自私了。” 掠重明的声音,通过耳膜直接进入鬼啸长渊的头脑。 仿佛钟声阵阵,掠重明的话,让鬼啸长渊霎时变得恼怒,而挥之不去。 “盘算至今,你该当,为因你丧生的无数生命忏悔。”掠重明声音沉重,不容置喙。 “吾让你闭嘴!” 终于,鬼啸长渊不胜愤怒,满腔不甘,发力一击,辟开两人的距离! “你休想说服吾。想说什么,等有本事杀了吾,再论不迟!” 陡然,鬼啸长渊退后到半空,蓦地停住。长钺横开,好像断江之堤。 刹那间,惊人一幕,只见鬼啸长渊竟然主动爆开浑身穴道,血浆汩汩涌出。然而血水不落,竟然悉数滚滚凝聚在他身后,意图再逆大局! 浓郁的血腥霎时弥漫开来。掠重明皱眉,随之双剑翾飞,一并响应。 第五百一十二章 天道裁决 黑红的煞气,与血浆一起,顺着浑身穴道喷涌而出。鬼啸长渊好像漏气的气球,但却无比张狂: “布魈血裁·辟命篇,幽海覆生!” 他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霎时,随着他的大声怒吼,老鹫山下,无数血管彻底粉碎,血水满天,在半空逆流而起,仿佛遮天的袖带! 好像隆隆升起的山岳,遮住了远处的视线。如此壮观的场景,使得众人,不由得惊心动魄,大感窒息。 黑水一并奔涌,如同黑漆漆的喷泉。随着这些罪恶结晶的离去,地面陡然再度下沉。 仿佛失序的地狱,掠重明心中也感到震撼。然而随之涌上心头的,是无比的心痛,这些鲜血,有多少是取自下界天的百姓? 不容迟疑,掠重明招行极端,不顾一切,决意在此一招定乾坤。 “曜天·逐阳九赫!” 同时,天火升腾,有天火加持的极招,更显得神威绝伦。 好像混沌中的唯一一点晨光,光芒转瞬点亮了半边天穹。双剑在半空飞快地飞舞,如同阴阳鱼眼,开启光的审判。 掠重明的头发,全部飘散起来。背后太阳照耀,仿佛祝融传火,天降纯阳。 招式上手,掠重明重新握回双剑,挥动赫赫九重天火,与背后的灿然金阳,一并向鬼啸长渊冲杀而去! 鬼啸长渊目眦欲裂。看着朝自己毫不犹豫冲来的掠重明,他也不再迟疑,扬手,起招! 然而,最令他意想不到的事,就在决定胜负的一瞬间,彻底爆发了! 决胜一刻,行将枯竭的气海,竟然再度迟钝了片刻,好像老旧的农具,此刻竟然难以为继。 散发出去的煞气,不足以支撑这最终一式的运转。只在刹那之间,鬼啸长渊来不及惊愕,便感到脚下沸腾的汹涌血水,转眼崩散!! 远观之下,仿佛山岳倾塌。鲜红的幕布剥落,在地面扬起激荡的血色浮沫,涨潮一般。 此刻,鬼啸长渊所能倚靠的,只有背后自己的力量。眼看双剑欲落,他心念一横,挺身相迎! 下方众人,根本无从看清一切的结果。 只见光幕璀璨。好像吞噬了黑暗,遍天明光,如同十阳在天,瞬间重轮广照。 再一瞬间,光芒收束。迸散的力量凝聚成实体,好像坠落的流星,纷纷掉下。 一品红梅、素别枝等人鏖战傀儡,此刻也一同抬头观望。这一击的胜负,将决定着整个下界天的未来! 赋云歌、东方诗明等人,也纷纷抬头。此刻光芒还未散尽,他们眯着眼睛,看向最亮的中央。 坠下的星辰,在半空形成一朵朵小火球,未及落地便已经烧尽。 渐渐地,地面的浑浊再度恢复。天际光明褪散,再见白烟沆砀。 而就在这一刻,众人惊见,两人逼仄在一处,两把兵器交击,兀自难舍难分! 然而,明光的力量,已经透过鬼啸长渊的躯体,造成了不小的创伤。此刻的鬼啸长渊,满脸是血,仿佛一条来自地狱的怨魂。 天一行纪与九黎鹿弑,两口同源之器,此刻却达到了微妙的均衡。 掠重明当即挥动烛霄映辰,再度交击。然而九黎鹿弑依然纹丝不动,直如鬼啸长渊最后的护身之盾。 只因心湖陨铁的特质。除了能够激发使用者力量的效能,在越发极端的情况下,反而越发坚韧,甚至到此境地,除了它自己,天下再无神兵可以将之摧折。 然而,天一行纪与九黎鹿弑,两口神兵,此刻都已经到了这般境地,是谁先摧折,却是难以判断了。 而就在此时,一品红梅率先察觉了如此情况。 他霎时神经一颤。立刻对赋云歌喊道:“小子!关键是你的飘渺剑!” 赋云歌为之一愣。除了他之外,甚至周遭众人,天上掠重明和鬼啸长渊,都为之一愣。 但好在,赋云歌虽然不明其意,但依然选择了信任。 他目空天际,瞄准了交织一处的掠重明,用尽气力,朗声大喊:“前辈,接好!!” 浑身真元,在经过金汁化纳之后,已经可以收放自如。赋云歌当即汇聚浑身的全部真元,并合一抹体内火气,随着手中飘渺剑,同时投掷向半空! 鬼啸长渊见状,立刻试图伸手去抓。 然而,天火相引,掠重明身上的琳琅九方焰,成为了附着天火的飘渺剑最好的指引。 掠重明当机立断,化消手中的烛霄映辰,在鬼啸长渊之前,一把攥住了飘渺剑! 随之,快绝无伦的一斩。配合天一行纪同一运劲,双剑如同无所不破的剪刀,并和两口心湖陨铁的神力,猛地一夹! ——九黎鹿弑,于焉,断! 同时,来自双剑的力量,穿过九黎鹿弑,彻彻底底,贯通了鬼啸长渊的胸口。 鲜血刹那染在了剑刃之上,鬼啸长渊目光骤然空洞,嘴角喷出血浆,痴痴地仰面朝后栽倒。 颓然的身影,仿佛坍塌的王座。悉数的一切都化作泡影,鬼啸长渊此刻,纵然有再多的怨恨,也只余一身累累伤痕,再无半点余力了。 伫立半空,掠重明像一座不倒的城墙。 看着鬼啸长渊倒落尘埃,他终于在此刻,露出了释然的笑容。掠重明也再没半点力量,身躯一斜,随后虚弱地倒向地面。 好在,得以顺利诛除此恶。纵然如此曲折,也算是不枉了。 失去链接的傀儡,此刻如同发狂一般,突破众人的包围,飞身向倒下的鬼啸长渊。 他一把抱住鬼啸长渊。鲜血瞬间涌在地上,难以遏制。 鬼啸长渊奄奄一息。手中还握着半截折断的九黎鹿弑,好像那就是他迟迟不愿醒悟的,仇恨与霸业的末路。 鲜血也顺着黯淡的兵刃滑下。鬼啸长渊动了动嘴唇,他纵然还没死,也恐怕离死不远了。 脖颈的鹿皮,旧伤一并爆发。顺着先前的伤口,好像干枯的树枝一样,又裂开数条微小的缝隙。 冽风,也在此刻渐渐止息。 众人也将摔落的掠重明稳稳接住。此刻的掠重明,重重喘息着粗气,脸色煞白,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了。 第五百一十三章 未来异谶 他羸弱地将飘渺剑插在地上。赋云歌缓缓拔起,默默站在一旁。 众人都已经气空力竭了。好在一切都结束了。持续了这么久的浩劫,就此可以划下句点。 看着对面的两人,此刻好像萎靡的花萼。赋云歌看着他两人,尤其是彻地闻声的脸庞,更感到有点心痛。 即便他们胜利了,有些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有的是倒在了诛邪路上的,没有像他们一样幸运,能够活着看到胜利的一幕。有的则是无辜地牺牲了,他们的灵魂,或许已经前往未来,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不管如何,即便迎来了这样的结果,他们的心情,依然像是地面的颜色,灰蒙蒙的。 或许只有如果没有杀戮,只有“如果”。天色净朗,就像这片头顶的白烟。 不管如何。赋云歌闭上眼睛,轻轻吸了一口不算澄澈的空气。 公孙探先生,铜牛兄弟。还有侠行迹斋主,还有死在抗邪路上的一众英魂。时至今日,你们终于可以瞑目了。 赋云歌慢慢睁眼。只见天空的颜色渐渐变白,血雾已经回到山口。 至此……总算天下血雾之祸,可以结束了。 “……” 然而,就在这一顷刻,一声来自背后的惊爆,打破了眼前本该结束的终章!! 轰地一声!众人脚下,一并剧烈摇晃起来,潭水咕咕直冒,好像无数潭水至深掩埋的触手,刚刚苏醒! 众人转身。然而,映入眼帘的,简直就像世界末日! 就像火山喷发一样,但并非是炙热的岩浆,而是鲜红的血浆。封印在洞口的佛门真元,真火法阵,都在瞬间被吞噬消灭,如同山底的海啸,疯狂地伸出了舔舐天幕的巨舌! “这……”掠重明艰难地转头,“怎会……咳咳……” 眼前一切,霎时被红光彻底覆盖。海啸般散播的光,使得所有人仿佛置身沸汤,恐怖无比! 朱红色的光芒,在山口冉冉升起。好似恶魔的心脏,颤颤巍巍地在高空跳动着,滴下的每一滴,都是罪恶的鲜血。 先前,曾经隐蔽在血雾之中,若隐若现的鬼啸声,一并喧嚣起来,在穹顶之下发出迂回骇人的嘶吼。尖叫声响彻心魂,声声激荡不绝,如同地狱在顶,满目阴森。 地面之下,本已经悉数破碎的血管,此刻一齐躁动起来。陡然血管呼呼回蹿,如同受惊收缩的触手,使得泥浆激流回旋,溅满了群人浑身。 那颗浮起的,类似心脏的东西,渐渐更加红润。它的外表无比黏稠,散发出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光芒绝伦地大作,好像天幕折裂。众人纷纷抬手捂住双眼,耳畔却犹然回荡着阵阵鬼哭,一时间群响不绝,痛苦难当。 好像置身红绸布中的待宰之物,众人此刻,在鲜红的天地之间,显得无比……渺小! “保护越天寒和龙陶!!” 撕心裂肺地叫喊,赋云歌一边吼着,一边紧闭双眼,朝那边摸索。 脚下泥浆,如同有千万只蚂蚁爬过,不住地鼓动。赋云歌来不及管这些,蹚水而过,很快摸到了方才岩石的边缘。 鬼叫声越发凄厉、凄切。赋云歌感觉耳道一阵湿润,随即一阵疼痛,应该是刺破出血了。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无序的序曲。疯狂的血祭仪式,他们到底是观众……还是祭品? 迷蒙摄人的红光,天地宛若鸿蒙初开。然而心弦挑动,这种疯狂,有种原始的诱人气息。 不,不是,不能。他们都不能在此沦陷……这不应该是终点! 陡然,再一阵轰鸣,天地一起震颤起来。 随之,众人耳边的吵闹,渐渐地恢复平静。 鬼叫……地震的晃动。脚下蠕动的泥浆,头顶刺眼的光,渐渐逐一从每个人的感官中,缓慢褪去。 再之后,那眼皮无法遮挡的血光,也好像涨破的气泡一样,在达到极亮的高峰后,慢慢从空气中褪去。 五感之外,逐渐只剩下平静。 赋云歌等了好久。他两手死死抓着越天寒和龙陶的一条手臂,生怕他们会遭遇什么不测。 然而,当一切喧哗退场,赋云歌缓缓睁眼,才察觉两人仍旧,一切平安无恙。 蓦地,他转头去看。 很惊讶。 一切,平滑如镜。水面安详无波,甚至能看清自己的倒影。空中只有丝丝缕缕的微风经过。没有血色,没有煞气,就连惨白灰暗的天空,都露出了澄澈的碧蓝。 白烟也消散了。血雾一净,天际满目只有朵朵连缀的白云。 空气清凉。就像雨后天晴,万灵万物,一碧如洗。 唯有周遭的山,依然保持着沉没水中的乱石模样。嶙峋的犄角照在水光之下,漆黑的颜色,干净得连一粒沙都看不到。 背后,是熟悉的同伴、前辈和师父。他们此刻也惊愕地睁着眼睛,环视着四周。 “灾难……”东方诗明眼中仍然有几分迷离,“……算是结束了么?” “不。”一品红梅持剑,剑尖刺进水中,随着他转身,划过一条细小的涟漪,“鬼啸长渊和他的傀儡,都已不见。恐怕是趁刚才的混乱逃走了。” 掠重明慢慢推开众人的搀扶,缓慢起身。 看着周围的一切,还有老鹫山头。他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一切,还没有结束。诸位不要忘了,鬼啸长渊提及的数字——现在,已经是八百年了。” “他的出现,或许只是给三界天敲响了警钟。”掠重明转过身,语气仍然虚弱,“太多事情扑朔迷离了。或许……这场新的劫难轮回,才刚刚开始。” ………… 半个月后。 琼天殿内,掠重明伏案桌前。看着半数中断的线索,不由得叹了口气。 门外,秋草渐黄。岁月如梭,转眼几日,天气也越来越凉了。 就在此时,玦同君与素别枝一并踏过门槛,走了进来。 门外的光线,拉长了两人的身影。掠重明缓慢抬头,伸出两根指头,扶住额头。 第五百一十四章 重拜山门 “掠重明先生,怎么了?”玦同君不忘礼数,和缓地问。 素别枝和他都靠到桌子前来看。只见那张有些老旧的下界天地图上,又平添了不少涂画。鲜红的笔迹看上去有点新颖,压住了老墨的痕迹。 “我在思考,赤鬼红夔之事,到底与鬼啸长渊之祸,有何牵连。”掠重明提起笔杆点了点标记“老鹫山”的地方,“但仍然,线索远远不够。” 赤鬼红夔之事,掠重明已经向众人言明。 掠重明曾经追击此人偌久。最后赤鬼红夔不敌,恰好在老鹫山的上空,化作一道鲜红的血水回灌入山口。 正因此,掠重明稍耽误了决战的进程。而他得以在老鹫山口设阵防御,也是因为此故。 “两者之间,或许关系并不单纯。”掠重明皱眉,说出他的推测,“老鹫山底,定然还隐藏着我们都不知道的秘密。而鬼啸长渊……或许也只是一颗棋子罢了。” 一语惊人。素别枝和玦同君面面相觑,不由得对这个结论大感骇异。 掠重明见到两人如此紧张,思考了一下,又旋即抬头劝慰:“你们也不必惊慌。此事过后,我也要回净世一方天去,让那些老朋友们做好渡劫的准备了。” “咱们的力量,可是也不好惹的。”素别枝点点头表示赞成,“而且,看到现在的后起之秀们,我都觉得自己有压力了,哈哈哈。” 掠重明浅浅微笑。 ………… 而在距离琼天殿不算遥远的周方御城之内,经过一度修葺,此刻更显得热闹起来。 三教和酒盟等人,都在这里筹备庆功宴。人群忙里忙外,好像一家人一般亲。 然而在其中操办的,却是远道应邀而来的慕容老城主。 无论是东方诗明或者柏无缺,或者律定墨等人,都不在此间。 红灯帐下,月参辰和寇武夫倒是参与得其乐融融。月参辰自然是被寇武夫拖过来的,而在不远处,真正的酒盟盟主醉尘乡,正在被几位下属伺候着,一碗接一碗地喝酒。 他的脸上已经有几分微醺,红胀胀的。他本不爱讲话,因而看上去像是醉了,却又像没醉,不好分别。 门外丛林之中,旧黄的颜色占据了视野。 这里并不引人注目。律定墨与宵万斛,踩着一路树叶赶来,赴约一场简短的道别。 而早已经在此等候的,是溪紫石与潭沉月。 律定墨自然对他两人并不熟悉。是溪紫石拜托宵万斛将他请来的,宵万斛同样问过他的目的,但溪紫石却是缄口不提,搞得非常神秘。 不过,就算他不提,宵万斛也大致猜到七八分了。 律定墨满头雾水。当他两人穿过层层树林,来到溪紫石两人面前时,律定墨不禁露出疑惑的表情。 “噢,你们来了啊。”溪紫石见状,首先迎了上去。 “你们是……”律定墨稍微退后一步。看着眼前颇为陌生的两人,他很难不联想到是宵万斛出了什么鬼点子。 溪紫石和潭沉月两人见到他,却是感慨万千。 上前两步,两人同时拿出自己的玄徽,一推上前:“先生,学生溪紫石,潭沉月,在此拜见。” 律定墨稍微吃了一惊。但看着两人的青色的玄徽,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你们也是……青崖书院的学生?”律定墨抬起头,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两人。 “是。”溪紫石应答道,“是您当年,创院之初的弟子。师从夫子澹台子,到现在已经有不少年头了。” “嗯……”提及书院夫子,律定墨才有了一些印象。 毕竟他号称“青颖书帆”,在开创儒门书院之后不久,便仍习惯于漂泊江湖。书院的事宜,他很少过问。 簌簌飘下落叶些许,双眼有些迷离。溪紫石动了动嘴唇,腰弓又俯下一些:“先生,弟子多年未能遵从书院教诲,甘愿与恶为伍。今日特来请您罪罚。” 律定墨不由得一怔。宵万斛这时候在旁边解释道:“他就是九彻枭影的圣使了。比影骸和九重泉之流,还要可恶一些些嘞。” 本来,溪紫石平日听到这种话,向来会想方设法回驳。但此刻,他却无比恭谨地承认不讳:“沉沦邪道,助纣为虐。我知道自己罪恶罄竹难书,但是如果您可以责罚我,让我两人有面目重认书院门下,我两人永生感激不尽。” 潭沉月在旁边一眼不凡,但同样跟着溪紫石,恭谨地弯着腰肢。 这是他们在结束罪恶之后,在远走高飞之前认为最有必要做的事。 这样的行为,对于两人而言,与认祖归宗无异。正本清源,他两人之前一直奢望着有朝一日重新得到山门的认可,以洗刷先前的罪恶,恢复青崖学子的澄明身份。 两人依然在一动不动地躬着腰。他们耳边,无比安静,只有风吹林动的萧瑟,没有听到律定墨的只言片语。 没有半点挪动,甚至不敢抬头。如若先生满意,他们可以在这里一动不动,待到先生松口为止。 但是,顷刻之后,他们听到了一声长叹。 “快,快起身吧。”律定墨上前,慢慢抬起两人的手臂,眼神里意味深长。 溪紫石与潭沉月,两人惴惴不安地平身。偷瞄了一眼宵万斛,却在他脸上看不出半点或肯或否的意思。 “你们听好。”律定墨淡淡地说,注视两人的眼眸,干净得好像一汪湖水,“先贤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溪紫石和潭沉月迟疑着点头。不是因为有所质疑,只是肩上罪孽太重,是否担得起这般谅解? “路上,宵万斛也提过你们的事。你们今后远走高飞,只愿你们多行善事,不忘仁德、信义、谦谨、恕人之道。”律定墨缓缓闭眼,一字一顿,仿佛师者恩泽。 “劫难轮回再临,我首愿你们,一切安好。若是行有余力,则不忘兼济黎庶。救人之功,就算是对你们先前的弥补吧。” 第五百一十五章 金风难却 “青崖书院……始终为你们开放。你们,也一直是青崖门下的弟子。” 一声沉吟,落叶纷飞。陈言已毕,溪紫石和潭沉月,已经眼眶泛红。 “弟子……多谢先生!” 宵万斛站在他们不远处,不屑又无奈地,露出一点笑意。 一切礼毕,宵万斛这才凑过来。 “你们打算去哪里?”宵万斛摸着自己的刀柄,金黄的光点点耀眼。 溪紫石侧脸,与伊人互相凝视:“我们打算去净世一方天,先处理一点事情。之后游览三界天,随处而居。” 宵万斛啧啧两声,但也不见羡慕。 “我也要走了。”他转过头,看向律定墨,“和你搭档的几次,的确很快意。以后还有商务合作,我破例都给你打八折。” “你要去哪里?”律定墨问道。 宵万斛没有立刻应答,抬头看着天空。 漫漫天空,湛蓝的颜色下,金黄色有几分慵懒。一排秋雁飞过,更显得离绪萦绕。 “昇平天吧。到处逛逛,毕竟生意还是要做的。” 律定墨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 “你不与素别枝打个招呼了么?”溪紫石倒是在旁边有点好奇。 宵万斛摇摇头:“没必要啦。带着他的臭脸离开,会影响财运的。” 几人都笑了起来。 黄云从山头升起,秋光的晚霞之下,林叶渐渐褪去了白日朗润的殊光。 随着几条身影,从视野中缓慢淡去,律定墨在原地站了片刻,凭步掉头,低吟而返: “……一叶离蓬别自散,陇首黄云飞长安。秋山西北凭一望,随意青枫随意寒。” ………… 赋云歌连续几天,都忙于与亲密的战友和前辈们饯别。虽说顿顿都吃得不错,但依旧心里空落落的。 因为,这应该是最后一天了。 天气在这几天里,很快转凉许多。就连他也披上了更厚的衣服,清早的窗外草地,已经能分明地看到几抹皎洁的秋白。 空旷的野草地,秋黄渐深,好像衰老的牙齿,好像斑驳的马皮。 赋云歌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天边,鱼肚般的灰白还未明朗,夜的微风带着微醺的气息。他孤孑一人,甚至感觉两臂有些寒冷。 天边疏月,渐渐隐没在云层之后。熹微的光在草丛里闪烁着,带着一年最后的芳菲。 他干脆闭上眼。等待的人还没有来,他很快神思飞驰。 率先想到的,还是数日之前,掠重明前辈对自己说过的话。 身负这股天火之能,定然会在未来遭人觊觎。而朱雀太岁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此刻看来,似乎更加庞杂了。 之前一战,不少太岁之力转移到了掠重明体内,但也反过来激发了赋云歌的潜能。而天火却没有随之易主,这也意味着,他要带着这缕残缺的天火,继续走下去了。 “天火之事,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若你有所需要,我会尽快前来协助。” 回味着掠重明最后郑重的一句话,赋云歌沉沉地点头。 当然不能处处依靠他人。赋云歌心里很清楚,他也要加快变强。想到龙陶临别前说过的豪言壮语,他的心里就不觉一阵沸腾。 龙陶康复得很好。他已经动身前往昇平天了,他也有自己的际遇,他有复兴宗门的志向,以及寻找赦天谴前辈的愿望。 或许在未来,他们还会再见面的。 “……喂,云歌,云歌!” 一阵鼻尖的瘙痒传来,赋云歌连忙睁开眼。 来不及吓一跳的情绪。看到眼前之人,他的心头忽然宁静下来,却随之在更深处,泛起一点涟漪。 刚才他太过沉迷。荼蘼踩着草丛走到他面前,还没有发现。 赋云歌尴尬地挠挠头:“真没注意到。看来是半夜起床,睡眠不太好。” 荼蘼朝他吐吐舌头,好像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这几天你一直好忙,都没时间见到你。”她微微嘟起嘴,抬着眼睛紧紧注视着赋云歌的脸颊。 还是那股轻飘飘的异香。赋云歌已经再熟悉不过了,但此刻闻起来,却有点酸涩。 “前几天回了趟家嘛。老爹和小妹他们催了好几次,实在是没办法。”他也笑起来,“不过,看到他们平安无事,我就都放心了。” 荼蘼嘿嘿一笑。“你说你的家有好大的茶山,我一直想去看。改天有时间的话,你带我去,好不好?” 赋云歌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好,有什么不好的。朝云街埠还有拍卖馆,更有意思。” 荼蘼温顺地听着赋云歌讲话,嘻嘻笑了。 她缓缓试探着,慢慢勾住了赋云歌的手。这一瞬间,她感觉一股热量顺着自己的手心传了上来,脸上火烧一样。她连忙低下了脑袋。 赋云歌垂着的目光里,满是如水的澄澈。 掩盖在山后的天光,缓慢而沉着地爬升着。另一侧是满载星斗的夜幕,深邃的色彩,染得两人的脸都不清晰。 只有宝石般闪光的眼眸,一者光芒黯淡,一者低垂看不见。 “有……有你这么说,我就很开心啦。”过了很久,荼蘼才慢慢地抬起头,嘴唇轻轻地颤动着,好像被风吹过的叶子。 赋云歌“嗯”了一声。他内心其实也是同感,好像有蚂蚁在爬行,搔得浑身难受。 可是,他除了默认,还能说些什么? “以后……如果有机会,也让我看看你的家吧。” 语气中满是无奈,无奈之中,却是无比深沉的怜惜。看着荼蘼微微发红的眼眶,赋云歌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拂过她的头发,好像抚摸水面,凉湛湛的,无比柔滑。 “……好,我答应你。”荼蘼声音压低了很多,目光又悄悄下垂下去,“我家里有好多的大树。如果你来,我就让你和松鼠一起住树洞。” “树洞多好?”赋云歌轻轻发出一声笑声,“越说越让我好奇了。改天拜访,你可要给我挑一窝松鼠多的树洞才行。” “放心好啦。”荼蘼被他逗笑了,抬手在脸上轻轻擦了擦,“一定不会亏待你。” 随即,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第五百一十六章 恍若来时 夜幕残余的阴影里,两人静静,伫立不动。天边的光已经占据了一角,在山头稚嫩地盘桓,试探着慢慢铺开。 “那……要是没别的事情,我就走啦。”荼蘼一根根放开赋云歌的手指,倒退一步,脸上露出与平日一样的笑容,“再见!” 赋云歌依然凝固在原地。他安静地注视着荼蘼的笑脸,顿了一下,才松缓地也笑起来,扬起手臂:“……再见!” 两人的声音,都有些起伏。荼蘼一步步地倒退,却迟迟没有转身,在赋云歌的瞳孔里,慢慢缩小。 赋云歌脸上的笑容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弧度。看着荼蘼渐渐走远,他眉头一皱,脸上的笑容,全变成了苦笑。 好像眼前都是一片泡影。多希望眼前只是一片泡影。赋云歌放下手臂,两只手,已经紧紧捏成了拳头。 他何尝不知道。荼蘼这一走,两人是否还会有相遇的机会? 他何尝不知道。荼蘼的家族,有着多么深厚的背景? 想来真是,太可笑了。一座小小的茶山,如何才能配得上万顷的森林?他们或许果然不是相同世界的人,能够有这短暂的一点交织,本应该非常满足了才是。 不知道,多少年后,荼蘼是否还能记得他,记得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过客?哪怕只有一点……他们曾经在一起嬉闹过,战斗过,或许记不清他的长相了,但总归,能够留下一点粗糙的印象。 赋云歌咬咬牙。 只是……为什么,还是这么不甘心呢? 第一次见面的夜晚也好,那次醉酒的经历也好。还有沙滩上的互相搀扶,山中小筑的短暂生活,入地寻找太岁的记忆,夜晚一起在泉边淋雨的往事…… 无数的场景,这时候,纷纷鲜活起来。荼蘼犹有稚嫩的脸,烙印一样深深浮现在他眼前。 瞳孔中好像有什么在跳动,由远及近,由小变大。赋云歌擦了擦眼,彷徨抬头,却蓦地发现,那朵只应存在在记忆当中的花朵,浮现在了自己眼前。 “云歌!!” 一声夹着哭腔的喊声,令他重返现实。 惊讶地发现,荼蘼竟然又跑到了自己面前。她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珠,红扑扑的腮,被一条条窄窄的泪痕覆盖。 “你……”赋云歌一时失言。第一次看到荼蘼哭得这么伤心,他竟然有点手足无措。 “云歌,我……我要走了。”荼蘼抽泣着,睁大滚着泪水的眼睛,晶莹闪光,“你,你会想我吗?” 赋云歌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迟疑着抬起手背,帮助她慢慢擦拭着下巴的泪水:“你……不要哭了。让你哥看到,怕是以为我把你弄哭的。” “可是,可是……我舍不得你!”荼蘼呜呜地哭得更厉害了,她一边用自己的袖子抹着脸,哭泣的声音好像要把掩藏的情绪,一起宣泄出来,“我不想走,我还想和你一起去更多更多地方……” “别,别这样……”赋云歌忍着自己的情绪,缓缓地安慰她,“你的父亲,哥哥,家人都在等你。不可以任性,他们也是为你着想……” 荼蘼泪眼朦胧,却不再说话了。她又靠近了一步,咬着桃花瓣一样的下嘴唇,慢慢贴在了赋云歌的胸口。 温热的情绪,让赋云歌也一时间无比心酸。看着怀中娇小的身体,赋云歌只得撑开手臂,有些无所适从。 就这样过了片刻。荼蘼轻轻环起手臂,抱住了赋云歌的腰。 赋云歌轻轻吞了一口气。迟疑片刻,他也慢慢松开心绪,两臂温柔而缓慢地抱住了荼蘼。 时间,慢得好像停滞了一般。天边的晨光一寸一寸地展开,好像生怕惊到寂静的夜,留不下这一隅最后的温情。 微风徐徐,野草摇晃。 终于,荼蘼窄小的肩膀微微动了动,赋云歌松开她。荼蘼从赋云歌的怀中退开,只见赋云歌的胸口处,衣服浸湿了一大片。 “以后,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对吧?”荼蘼目光里带着脆弱的一点希望,轻轻问。 “……嗯。一定会的。到时候还要请你来茶山作客,你也不要忘了,让我去你家的树洞住一宿啊。”赋云歌淡淡地笑着,挑了挑眉角。 荼蘼也笑了。除了眼眶的一点红润,她的脸上满是幸福。 光芒这才舍得平铺而下。晨光照耀,草地的白霜闪着点点银光,梦幻而璀璨。 风也吹了起来。遍地朝晖,在星斗的折射下,分外惹人怜爱。 温煦的气息,透过草野,漫漫地扫入林中。 一棵树木之后,翠荒城两手抱在胸前,斜倚着树干,聆听了全部的这场不起眼的小戏。 慢慢地,他的脸上,也露出一抹轻柔而无奈的笑意。 ………… 五日后,酒盟山门前,漫漫坦途,不见未来隐藏的崎岖。 东方诗明等人已经准备好车驾。老管家胡乾掌管头马,只是后面车厢空空,等待着最后的乘客上座。 而这几位最后的乘客,此刻就在酒盟门外,牌坊之下,酒旗飘摇。 白蒿紧紧跟在东方诗明身后,赋云歌也挎着一只行李包,似乎要远行。 “老家也回过了,也跟师父说过了。”赋云歌仰起头,看着漠漠的天空,“一切都办妥了,现在肩上还真是轻松。” 东方诗明看了一眼他肩上的行李,鼓鼓囊囊看上去不算轻,笑笑没有做出评价。 赋云歌此行,是应自己的邀请,到昇平天自己的故乡去游览。赋云歌从未到过昇平天,这次有机会,算是去开开眼界了。 “前辈还没来,可让咱们好等。”东方诗明望着酒盟以内,淡淡笑着说。 听东方诗明说到这个,赋云歌歪过头:“对啊。话说醉尘乡前辈是什么打算?” 东方诗明微微一笑:“酒盟他打理不来,只是挂个名而已。他说再过几天,就继续回朝云街埠,不在酒盟待了。” 赋云歌长长地“喔”了一声。看来醉尘乡前辈还是习惯隐居,既然如此,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第五百一十七章 东临碣石 忽然,身边的白蒿抓着东方诗明的衣服,摇晃了两下:“欸欸,你看,他来啦。” 东方诗明和赋云歌一起抬眼。只见醉尘乡带着酒盟的几人一起走来,与他们道别。 两人也迎上前去。背后的马匹踢踏着尘土,随风吹拂到半空。 “前辈,我们要走了。”东方诗明上前,语气和缓,“您多注意身体,酒少喝一些。” 醉尘乡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没事,习惯了。” “你们倒是……一路顺风。”醉尘乡说着,把视线有条不紊地从东方诗明脸上转到赋云歌脸上,最后又回到东方诗明脸上,“……特别是你。有些事情,看开一些。难得糊涂,未尝坏事。” 东方诗明自然知道前辈的告诫是意有所指。他迟钝了一下,旋即答应:“这是自然。谢前辈的劝告了。” 赋云歌和白蒿都转头看他。白蒿知道得清楚一些,赋云歌虽然没那么清楚,但也非常关切。 “时候……不早了。你们尽早出发吧。” 醉尘乡简单一挥手,似乎不愿花多少时间在这种事上。 东方诗明知道前辈脾性,也不再多说。几人冲他一拱手,算是最后的礼节,随之,转身上车。 随着赋云歌最后进入车厢,胡乾在最前面一甩马鞭,车厢抖动了一下,加速向前方离去。数辆车驾一齐远去,两道的尘土飞扬,弥漫了山门前的视野。 直到过了顷刻,前面已经再看不到车马的踪影。醉尘乡才对众人招了招手,转身返回。 “后起之秀……看来,这次劫难,不用再有担心了。” 醉尘乡的声音,很快消散在空气中,无人拾起。但他本也只是自言自语,只是似乎在向什么人说话一样,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的那人,究竟是谁。 ………… 远影天际,下界东海。孤影漂泊,独自伫立着,眼神投放在空落落的海面。 天气渐凉,海边的风更是肃杀。此人的衣服被飞快地卷动,好像来回抽展的卷轴,颇有几分洒脱的意气。 他背上的长剑,梅花绣缨,根根飘舞。 独自这样看着海波,他的心里无比平静,却又有些不平静。他的双眼望着灰蒙蒙的海天一色,似乎毫无着落,却又好似有所凝视。 尽管,看了很久,海的对面,除了偶尔汹涌翻起的浪,再无别的东西。 天色好像沉沙,渐渐黯淡下来。一品红梅吸了一口咸湿的海风气,转身拂袖离开。 然而,在他离开之后,沙滩慢慢退潮。湿润的沙面之下,露出半口插在沙子里的,透明的漂流瓶。 似乎里面藏着什么字笺。但很快随着天幕昏黑,一并昏暗下去了。 ………… ps:时间过得很快。500多天的陪伴,《荡世九歌》第一篇章也要在此告一段落了。 从去年五月开始开始连载,但这篇故事的构思还要更早一些。本没有想到第一篇章会花费这么多时间,用这么多字数,但随着正经开始投入笔墨,我认为对一些情节的精细化打磨,还是值得的。 对于人物刻画和情节安排,期间确实做过一些改动。现在回头来看,确实有一些我认为还不够满意的内容,一些我认为还不够饱满的情节。后期有些仓促,它的确不能够称得上是十全十美。但是不论如何,它已经在这里,我想并不应该对其进行删改,除了考虑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连锁效应,而且这也是对于读者的背叛。之后我会对其中一些错字和表述问题的地方进行小修小补,以确保读起来不会有违和感。现在想来,也要感谢一直追更的读者们对于此的包容。 一如前面的许多伏笔,这篇故事到此还并非是结束。《荡世九歌》在原本的计划中,会是一篇比较绵长的分篇章的叙事故事,而抗衡鬼啸长渊和他的九彻枭影,算是这些篇章中的第一个里程碑。或许本应该对每一大篇章进行集中的命名,但非常遗憾,由于兹事体大,对于篇章命名的审慎,导致至今还没有一个令我满意的结果,此事也只能暂时往后推迟。不过我想,这件事不会长久地拖延下去的。如果读者愿意对此给予建议,我必然会着重对此进行考虑。欢迎大家对此进行天马行空的畅想,并不吝告知。 故事需要聆听的人。期间收到了很多读者的支持和批评,这些都对我的故事创作有很重要的价值。不论是在17k本站,还是其他渠道的读者们,我都由衷地表示感谢。《荡世九歌》出世至今,维持着不温不火的状态,读者们能够在现在这么庞杂的书海中找到《荡世九歌》,就已经是非常不易。而且它并不像很多爆火的作品,能够轻易地找到志同道合的书友圈子,因而对于我的读者们,更加表示珍惜和感激。 然后,谈到下一篇章的计划,有一件事——一件比较重要的调整,需要向读者们敬告:由于现实生活的诸多事宜,颇为冗杂,因而在未来一段时间,应该难以维系原本一天一更的状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可能会按照【每周二、四、六】定期更新的节奏,然后如果有时间不定期加更。总而言之,纵然心有余,而力不足,权衡再三,为了平衡生活和更新的节奏,只能做出如此抉择。一旦事情处理结束,《荡世九歌》会恢复到一天一更的状态,在此感谢大家的理解。 第一篇章结束后,会在未来一个月内,进行第二篇章的构思和存稿(约等于请假)。期间会更新第二篇章的楔子部分,一个月后,朽末携《荡世九歌》第二篇章正文与大家相遇。关于第二篇章的内容,是接续第一篇章,消弭九彻枭影之祸后,赋云歌等人在泰世昇平天与两股神秘“外来力量”的斗智斗勇。面对来源于三界天之外的敌人,更多护道卫世的新面孔也会一一现世。同样宏大和波澜壮阔的史诗篇章,请大家拭目以待。 楔子二 风雪长夜(一) 风夜,吹雪,雪片漫漫无来路。 刺骨的寒风肆意而张扬地横吹着,银色的地面,皑皑白雪已经积深。夜空漆黑,鹅毛大小的雪团“噗噗”从天上砸下,随着呼啸的大风,席卷山野。 大雪满空,地面的雪光熹微而单薄。只有一片黝黑的视线,迷蒙在这片寂静而躁动的雪夜。 背后是山野的黑色,就连脚下的道路,也一点都看不见。 急促却虚弱的呼吸声,在这片茫然无际的雪地里,显得无比渺小。 “啪啪”的雪落声,砸在他的肩膀上。此刻他两肩就像担着两座小小的雪山,快要与他的耳垂齐平。 不只是耳垂。他的整张脸,那张勉强看得出原本英俊、棱骨分明的脸,也已经被刺拉拉的冻气割得片片斑红。他的嘴唇已经发紫,口腔冰冷得麻木了知觉,就连呼吸的气,也无法在空气中散开半点热腾腾的雾花了。 他的步履蹒跚。 脚下的雪,已经快要漫过膝盖。冻雪层硬而脆,他每走一步,身躯都蓦地向下一颤,随后感到脚下那种来自土壤和衰草的质感。 他或许早已经迷失了方向。 背在背上的,依稀可见是半截折断的弓箭。上面沾着血渍,已经变成干涸的深红。 他刚刚从一场追杀中,逃了出来。顶着风雪奔跑,体力却渐渐难以支撑。 他修长的睫毛早已经冻结了一层薄冰。加上疲惫和困顿,他越发感到眼皮难以睁开。 其实不止如此。他早就感到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能坚持奔跑,九成是出自他过人而坚韧的毅力。 但是,当他自己考虑到这一方面时,却忽然自嘲似的,笑了一声。 面对如此天地的困境,他笑了。 随后,他慢慢地停步。 来路黑暗,不可分辨。但是勉强能够看清那一洼洼足迹,好像一条连接生死的线,那一头是无边的黑暗,这一头,则绑在了他的身上。 热量不断消散。他的体表更加寒冷和麻木了,但是他现在,仰头看了一眼飘雪的夜空,内心却平静和肃穆起来。 回头注视着自己的来路。他心里并没考虑过自己会如何死亡,因为在他自幼接触的文明中,那是怯懦者才会关心的事。 他是在想,原来,他竟然还能有这般毅力。之前从未发现过,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过。 这种情感很快被吞噬。因为他转而想到,逃命的毅力,或许并没什么值得夸耀的。 心如乱麻。但是抛却生死之后,眼前的雪夜世界,却瞬间澄明了起来。 天和对面的山仍然是朦胧的黑。但是经过仔细辨别,却能够看出山和黑夜的轮廓。 落下的飞雪,好像点缀的星辰。一颗颗落下,如同在为他这一路的挣扎谢幕。 雪地的光粗糙而微弱。但是却有一种婴孩般的可爱。是寂寥,还是懵懂?他此刻心里忽然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情感,似乎在为眼前的这一幕美景而感到喜悦。 若不是此刻,他身处濒死的绝境,他一定要亲手把这一幕描摹下来。还要再谱一曲,将这种痛苦而美妙的情绪,永久地咏诵下去。 ——雪与夜,结合而成,就如黑水晶般高贵而透彻。 他仿佛感觉,这种美妙感从脊椎升起,缓缓把他的骨骼也同化了。好像他也变得玲珑剔透起来,他想要融进这一片圣洁的天地中…… 忽然,一阵冷颤,把他猝然拉回到现实。 这是肌肉最后的挣扎。这阵痉挛仿佛是他的身体在向意识作出哀嚎,因为如果他继续沉溺下去,就真的要被冻死了。 他感到一阵痛苦。不得不终止对眼前美好事物的欣赏。 转过头,他慢慢朝前方走去。 ………… 泰世昇平天,边陲村庄外,一座孤寂的院落簌簌落雪。 风雪怒吼,拍打着道观的屋檐。神像前烛火依微,黯淡的烛光,照不亮庄严的神龛。 湿冷的气息与残存的焚香气味不断交融,大雪砸在外墙,好像很快就融化成雪水,渗透进砖瓦的缝隙,钻进狭窄的室内。 荧荧暗光,透过窗棱照射出去。在光秃秃的雪夜,这样的光亮,似乎比萤火虫还要微小。 神龛北面的小屋,暖熏熏的干草堆叠着。一股温和而安详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干草堆不断发出“沙沙”的声响。 或许无人在乎这堆干草的用途,就连象风观的道人,也记不清晰了。不过在这片茫茫雪野当中,这一堆厚实的干草堆,无疑比舒适的温床还要令人激动。 一角的干草被人为地清扫开,留出一隅用来安置烛台的空地。高烧的烛火甚至比神龛还要明亮一些,温柔的黄澄澄的光芒,照得满屋芬芳。 这里只有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年龄不算大的女子。或许还不到三十岁——她的脸上没有皱纹,甚至看得出有几分丰腴和柔嫩的姿色。 她身着的衣物,同样可见来历不俗。鲜红的缎子绒袄,柔滑得像牡丹的花瓣。遮盖不住的是一套坠着金丝边的绸裙,盖住脚踝,看上去甚至可以用尊贵来形容。 女子虽然不再那么年轻,却依然有足够的风韵,而且美而不俗。显然她自小受过良好的家教,即便在此孤身一人,她的端庄依旧不曾改变,那种美好的气质似乎已经镌刻在骨子里。 此刻,望着窗外呼啸的暗风,她渐渐皱起淡淡的眉毛。 风雪,未免太大了。 这是象风观最暖和的地方。道长们和自己的侍从都执意让自己住在这里,毕竟如此可怕的风雪,已经是好多年没有见过。 而他们,则分头去小村庄里借宿,以及神龛后面的漏风的小屋。 可是,面对颇有些骇人的风雪,她心里一直牵挂着道长和侍从们。痴痴地看着摇晃的灯影,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祈祷外面的暴雪可以小一些,但似乎并没作用。蜡烛越烧越短,她也越来越心急。 她向来是有着善良的品性。权衡了片刻,她最后还是决定,让留守在象风观的道长和侍从们一起来这边。不过是一个夜晚,她不忍心看他们为了自己委屈受冻。 这样想着,她慢慢扶着干草起身。走到门前,她紧紧抓住门闩,一把抽开。 骤然,呼啸的狂风,喷涌着把飞雪送进温暖的小屋。蜡烛的火光,也在同时猝然熄灭。 ………… 楔子二 风雪长夜(二) 是火光! 就在他万般绝望,准备停步在雪地中迎接死亡的时候,眼角的一抹光芒,乍然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 不仅仅是火光。远远望去,他早已经适应黑暗的双眼,竟然能够依稀辨别出一排排房屋,隐没在茫茫的雪原当中。 他的浑身都被冻裂了,四肢的知觉正慢慢萎缩。 但当他看到这抹光芒的刹那,不知哪里涌上来的力气,竟然促使他又舍命奔跑起来。 或许是对“生”的渴望。远处的那点灯光,就像溺水者最后的一根稻草,再一次拯救了他的心。 不管怎么说……他要跑过去!他要活下去! 跑到山丘的高处,随后是一道广袤的缓坡。他干脆横躺在地,像一团雪球一样朝下面飞快地滚去。身后扬起一簇簇高悬的雪片,与飘落的飞雪碰撞、杂糅。 他死死地紧闭双眼,浑身不断磕碰到什么东西。但他早已经对痛感麻木,就这么一往无前的气势,他飞快地冲向灯火的所在。 滚落的速度渐渐慢了。他的思维也渐渐冻僵,来不及考虑原因所在。 直到他的身躯裹着一层雪壳,在地面上慢慢停下。他过了片刻才敢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平地。 他的衣裳早已经破烂不堪,此刻耷拉在雪地里,像是冻结的粥。 心里犹且惊魂未定,他大口吸进两口冷气,哆嗦着爬起来。 脊背不断被雪团砸着,他已经挺不起腰了。手脚并用,他十根指头在雪地里划出长长的血痕,扒拉着朝那片已经不远的灯火爬去。 ………… 风雪很大。刺耳的声音在院落里盘旋,她顿时感到脸颊一阵疼痛。 大风在逼仄的院落里无处可去,在每一个孔洞都发出“嗤嗤”的尖叫。雪瓣团团横飞,张狂不羁的模样让她花容失色。 没有了屋里的温暖,她此刻脆弱得像一枝雪中的残花。 但是她却没有因此而放弃。扶着墙走了几步,她考虑了一下众人居住的地方,扭头朝那边慢慢挪步。 雪很深,她每走一步都感到脚下松软而寒冷。墙面也变得刺骨的冰凉,虽然只是相隔一面石砖,却与屋里的墙面大相径庭。 她已经看到神龛被风刮开的门。晃动的门枢发出微弱的“吱呀呀”的呻.吟,正堂神像之前的地面上,已经积了一层银白的雪。 想到道长他们此刻就住在神龛之后,她心中既惊讶又担心。 加快了脚步,她扶着墙壁,渐渐靠近正堂。 然而,就在她摸到堂前院落里的大香炉时,忽然听到象风观的铜门,发出一声闷闷的撞击声。 “咚”地一声,不轻不重,在风雪的嘶吼下甚至有些模糊。 然而铜门传响,甚至在风雪中传来一声回音。 这样肃静又喧腾的雪夜里,如果院落里没人,这一声,就将永远抛落在地,无人知晓了。 雪“啪啪”砸下,使得她的眼睛有些睁不开。然而她确确实实停步了,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 风雪密集。但是她听到了,那一声怪异的响动,甚至让她有点惧怕。 黑暗的夜里,能发出这种声响的,是野兽?还是…… 她不自觉地望了一眼深邃而黑洞洞的夜幕。无数的雪像星辰一样闪烁着,在空中无序而纷乱地飞舞。寒冷的感觉阵阵袭来,但这却使她富有博爱的心,渐渐温热起来。 不会错的。这样的夜里,就算是野兽,恐怕也早已经为寒冻所苦,奄奄一息了吧? 她的眼神渐渐坚定起来。 不管如何,既然是待救的生命,她不会眼睁睁看着它在咫尺之遥的门外冻毙。 而且,身在道观,背后便是仁爱的神像凝视。或许这是神明的试探,若是她的心不诚,又怎么能为夫君,为整个家族祈祷到心仪的结果呢? 她一下子热切起来。不顾满院的风雪,她提着裙摆,大步朝门口走去。 深陷的足迹,在雪地连成了一条轨迹。她踉跄着走到门前,拖开重重的门栓,用力打开了道观的大门。 然而,出现在她面前的,并不是想象中的野兽。 ——而是,一个尚有气息的活人! 她吓得倒退了两步。那个人倒在门前,浑身的血迹和饱经雪冻的疮伤,几乎只能用“惨烈”来形容了。 他的浑身已经沾满白雪,鲜血结痂再度撕裂,殷红的冻血沾染在雪上,更加触目惊心。 “救……”他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但是此刻他早已经毫无力气,颓然伸出一只颤抖的手,越过高高的门槛,“救我……” 好像说这句话,用尽了他最后的意志力。陡然,抬到半空的手蓦地摔下,无力地翻在了门槛上。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她被惊得一动也不敢动,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 一点温暖,好像远方草原雪被冉冉升起的旭日,从他的毛孔慢慢渗入体内。 多么舒畅……那种高歌的清晨,浑身被太阳的浴汤浇灌着,连风都是那么迷人的和煦。 不过,现在的草原,除了温热的感觉,没有半点风息。 他低头看去,眼神里还带着年轻人的狂野。 脚下的草甸,丝毫不动。好像凝固的图景,似乎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呃!!” 一阵惊讶的喘息,抖落了披在他身上的衣服。他好像受惊的豹子一样,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带着天然的攻击性。 然而,眼前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机。 唯有一点明亮的烛火,在他面前悠悠地跳动。刚才他的鼻息太剧烈,使得小小的火苗不安地摇曳着。 他刚要起身,首先是一股来自浑身的痛觉传来。继而是背后发出的“沙沙”的响声,令他不由得转头去看。 背后,是一大堆温暖的干草。 继而是疼痛再度袭来。但经过了那般雪夜的挣扎,现在的疼痛,似乎根本不算什么。 勉强起身,他忽而才察觉,墙的一角,竟然还有一个女人。 刚才完全没来得及注意,只见眼前的女人已经倚着墙角睡着,应该是刻意与自己保持着距离。 楔子二 风雪长夜(三) 女人的手中还浅浅地握着一只断弓,他能看得出那是自己的东西。 屋里非常安静。他渐渐平静下来,仔细端详着周围自己所处的环境。 雪夜仍然在持续,看来他的体力和警惕丝毫不曾衰退。这一夜果真漫长,他看着窗外乱响的影子,长长吁气。 总的来说,看来眼下,他确实已经摆脱杀机了。 那群人,武功实在是令人惊诧。相较于自己家乡的高手,他们的力量殊异,而且更加强大。 一想到自己的家乡,他的眉眼中,就露出无奈、不解和一股愤怒。 流亡了这段时间,他其实已经大概想通了。自从父王崩殂那天起,他和自己的兄弟们,恐怕就再无兄弟之情了。 只是,他起初完全不曾想到。自他逃离出海,避免纷争。他的弟兄里,竟然还有打算将他斩草除根的。 他固然明白他们的考量。自己既是嫡长子,又是父王最为推崇,对于其他弟兄们而言,他确实有此除掉的必要。 即便他一再申辩,自己毫无接替王位的念想。对于他们而言,只要自己还存活于世,就是一个必须要拔除的威胁。 想到这里,他忍着剧痛,慢慢起身。 ——即便不惜代价,寻找这处异乡的高手来狙杀自己。 现在想来,也真是可叹可笑。 然而,他的思绪在此中断了。因为他的目光,忽然注意到了耷在自己脚边的,那件不属于自己的衣服。 温热尚存。那件厚实的衣服,令他心弦微微一动。 他的目光,随之很快转移到了那个女人的身上。 刚才……应该是她,救下了自己。 她仍然倚靠着墙角,胸脯微微起伏着。对于他的苏醒,她依旧还茫然不觉。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在此刻,竟然在心里流淌出一种奇怪的冲动。 淡淡的,彷若昔日记忆中香薰的气息,与背后温暖的干草堆交替拂煦着他的感官。一股股疼痛和疲惫还在体内回荡着,可是他却不想躺下。 相反地,他慢慢站了起来。 寒风裹挟着雪团,仍然“噗噗”砸着墙壁和窗棱。外面的声音吵闹而静肃,耳畔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实。 他慢慢动了几下手指。关节的僵硬感好像刚刚复活一般,却让他一阵没来由的欣喜。 不管怎么样。这场最后的逃杀,是他活下来了。 而他活下来,就意味着胜利了。 原先不知生的可贵,唯有在此刻显得弥足珍惜。他想起当年学习过的诗歌,曾经他不喜爱描摹英雄的史诗,却认可其中对生命的豪迈;他留恋于对朗朗草原和奔马的壮美,但有时又认为其中对生命的赞扬过于繁冗。 原先,他一直这样认为。可真正让他改观的,不是先前的故乡,而是这片陌生土地上,这一角小小的破屋。 他心里自觉有些可笑,可是又渐渐笑不出来。 这里,会有像故乡那样低拂而广袤的草原吗?会有那种诗意而畅快的天云吗?更不要提朗朗长诗和根生于故土的歌曲,没有这一切,他就不是他自己了。 他……还要回去吗? 可是即便他这样想。他昔日留恋而深爱的土地,还能容得下他吗? 内心泛上一阵忧愁和苦涩。看来哪怕是生存,也无法避开一些烦恼,同样不是容易的事啊。 但是,就在这时,一阵梦中低声的呢喃,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转头去看。他差点忘了,这个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心中觉得愁苦,他便不再去想那些事。蹑手蹑脚地朝她靠近过去,他想要更近一些观摩一下这位孤身的女子。 她并没有醒。修长的睫毛依然平和地闭着,一如他印象中的修女。 芳香的气息是从她的身上传来的,他不自觉摸了摸鼻尖。 想了想,他拾起那件本属于她的衣裳,轻轻盖在了她的身上。 继而,好像生怕惊醒什么精灵一样,他轻微的蹲了下去,不发出一点声响。此刻他就连呼吸都无比谨慎起来,目光缓慢而不舍地一寸寸从她的额头滑下。 就是这样一个女子……救了他。 他喉咙轻轻动了动,发出“咕”地一声低吟。 这个女子的长相,实在令他挪不开眼睛,竟然完完全全看呆了。 作为异乡人,他虽然不曾见过这里多少绝色美女,但是眼前之人给他的感觉,却好似超过了平生所见的一切美好事物。 休要提这段时间所见,即便是身在家乡,身份尊贵之时所见过的一切,都似乎不及眼前这个女子,令他心头一热。 她仍然对外事半点不察。轻轻呼吸着温热的空气,她脸上安详,而透露着一种独特优雅的美,宛如江南淋漓的春江,又沾染了些许天然的雕饰。 玉脂般的肤色,在故乡他很少见过。那里的女人都热情洋溢,有着通红的脸颊和白腻腻的皮肤,白得像新鲜的纸,没有半点遮掩似的层次。 而她却不同。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一点点加快。他体内根源于故土的血液潜潜想要喷张,但是都被他克制住了。 但是,他的目光仍然不愿从她身上离开。 仔细打量,这个女子的长相,实在与本地那些追杀者有些肖似,看来是这片土地的缘故,与自己则不同。 如果说到她的衣服……他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很快注意到了她身上的两件衣裳,看起来并非平民的穿着。这样质地柔软而光鲜的衣着,这个女子莫非也是有什么家世的? 这方面的想象,他囿于对本土文明的不了解,很快就想不出了。或许她是某个当地豪绅的女儿,或者是什么别的——可是,若真是如此,她又为什么会在这茫茫雪夜,独自居住在这样一处简陋的地方呢? 这对他来说,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发现。 他自然无从得知这里是何地。但是凭他的记忆,这里相接无边的雪野,定然非常荒凉。 ——莫非,她真的是上苍派来拯救自己性命的天使? 这个想法在他迷蒙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甚至让他有几分犹豫。他使劲掐了几下自己的脸,又抬手抚摸了周围的墙壁,确定这一切都是完全真实的。 楔子二 风雪长夜(四) 面对眼前的情况,他有点不明白了。 又看了看窗外的风雪,黑夜好像坠落在深渊一样,仍然没有渡过。 外面仍然是一片漆黑。暴风雪的声音时而再度大作,混沌的夜幕什么都看不清晰。 他叹了口气,感觉浑身仍然酸痛,干脆坐在了她的旁边。 她身上的一点香味仍然不时传来,挑动着他敏感的神经。他不时挠挠耳朵,但是耳根却越来越红。 有节奏的呼吸声,让他有些欲罢不能。这样的女子陪伴在身侧,就算是那些追杀者现在追来,他也死而无怨了。 越是克制,他的脑子里越一发不可收拾地浮想联翩。狭小的房屋里,两人的呼吸声一者无心,一者有意,渐渐伴随着高烧的红烛,慢慢升温。 外面,传来低低的雪碎的声音。 他咬着下嘴唇,好像要咬出血印。渐渐他感觉有些困意了,内心一阵暗喜,准备就这样睡一会儿,避免胡思乱想。 空气渐渐迷蒙起来。他好像合上了双眼,但是烛火的颜色仍然打着旋透过眼皮,照得有些发亮。 屋里再没半点声音,除了外面的雪声,只留下一片沉寂。 唯有跳动的烛火在不住地颤抖。木门已经关严,不知哪里漏了一点缝隙,使得烛影焦躁地摇曳着,照不清屋里的颜色。 时间,分秒在流逝。 不知道混沌中,过了多长时间。他感到口舌干燥起来,皮肤下面好像有一团压不住的火,使得他在半睡半醒间,感到颇为难熬。 这样……好像不太正常…… 他潜意识地动了动手指,很快他的整只手都触电似的颤了一下。 身体越来越热了。他很想找点水喝,在空气中胡乱摸索了一把,最后拍在了自己脸上。 稍微凉一些的手背,就在触碰到脸颊的瞬间,微微被烫了一惊。 他的脸……也同样火烧一样滚烫。 似乎已经睁开了眼,但是现在的瞬间,他才沉重地睁开眼皮。 他的内心暗叫不妙,随之霎时想到了发烧。然后他反而稍有平静,想来什么人在外面的雪夜奔跑半夜,难免会发烧的…… 可是……除了那种类似发烧的症状以外,另一种诡异难言的感觉,渐渐侵蚀向他的心头。 一阵异样的燥热感,让他翻了个身,撞在了墙壁上。 直到这时候,他才慢慢挣扎着起身。脚步晃晃悠悠地非常不稳,好像胯下拽着千斤的石块一样,痛苦而亢奋。 “这……我……” 他眼前仍然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想要扶住墙壁,奈何神智渐渐不清,什么都没有摸到,反而差点栽倒。 摇曳的灯影,渐渐把他的影子,映照成一片模糊而狰狞的魔鬼。 他感到头痛而昏涨,浑身的火焰似乎要急不可耐喷薄而出。他自然无从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提醒他,这……不是发烧…… 眼前开始重影,交叠的景象使他几乎失去视力。他感觉浑身的肌肉开始充满滚烫的力量,一条条热流涌下,他难受地一把扯开了衣服。 “好热……热啊……” 他步履蹒跚,挣扎着试图靠近门窗的位置。然而就在这时,脚下什么东西绊住了他,他一时无力,狠狠栽倒。 “咕咚”一声,这一下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 反而是一阵异香,在陡然间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好像是饥饿的虎豹发现了猎物,他神智颇为癫狂地用鼻尖仔细嗅了起来。 这……这股味道……来自他身下! 他一下子兴奋了,即便这股兴奋身不由己。他这才察觉身下有一团柔软的身体,刚才是她绊倒了自己! 她此刻已经醒来,却睁眼便看到他紧紧趴在自己的身上,顿时吓得魂飞天外。 “你,你要做什么!”她惊惶地尖叫。 然而,这点微弱的声音,在此刻的他耳中,无异于绵软的呢喃。 这点呢喃,恰好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浑身的动作骤然停止,就像一头发现猎物尚有体温的熊罴,缓慢地,骇人地,转过头来。 刚一接触眼神,倒映在她瞳孔中的颜色,就让内心里的他吓了一跳。 他此刻,脸色和两眼,都变得通红如血。 在烛火的映射当中,自己的轮廓凌乱可怖。浑身挂满了散碎的衣片,胸膛和两臂被抓出了数条深红的血痕。 风雪在这样的场景面前,反倒显得孱弱下去。仿佛此刻,这座小屋成了最疯狂的所在,在外飞舞的风雪,不过是遮掩罪恶的一片幕布。 宛如怒髭的猛兽,她顿时被震慑得不敢说一句话了。只是两行眼泪慢慢滑下,她低声抽泣起来。 “为什么哭……?” 裂开了几条缝隙般的声带,带着压迫感和血腥味。他的话刚出口,就立刻变了味道。 她呜呜咽咽地摇着头。紫色的裘袄已经被扔到旁边,她紧紧捂着身上的衣物,乞求似的看着他。 然而,这样的模样,恰恰激起了他无穷的兴趣! 他如同残虐的暴君一样,飞快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满地很快成了一沓沓散乱的布条。看着自己鲜红狂热的皮肤,他蓦地大笑起来。 失去理智的瞳孔,倒映着的,只有烛火下女子那张流满泪痕的脸颊。 随之,屋里的高温不断升腾。门外风雪“嘭嘭”地,也好像发了狂似的猛烈拍打着木门,疾风陡然狂烈地呼啸起来,似乎要把整个山野掩埋。 女子的哭泣和哀求,男人的叫喊和狂笑。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在这场无序的夜,融化成了滴滴肮脏的汗水,流在地上。 红烛越发颤抖了。作为一切的见证,微弱的烛火无能为力。光芒照在两人身影下迷离的水渍当中,反射出一条条波澜的弧光。 ………… 而就在这时,窗外低伏的那条踪影,停顿了一下。 看着屋里混乱的一切,身影微微后仰,只细细聆听着不断传来的哭泣和喘息。 然后,悄悄转身,隐没在了漆黑无边的雪野之中。 ………… 次日清晨,风雪渐停。 混沌的天扉下,浓云不散,遮蔽了远山和原野。极低的雪云流淌在山顶,发出熊熊如奔雷的呼啸。 门外雪厚,已经没过膝盖。而就在大侍从与象风观道人前去厢房,准备呼唤他们的夫人晨起吃斋饭时,却见到了令所有人惊愕至极的一幕。 蜡烛,已经烧成了一滩凝固在烛台上的红油。 ………… 光阴如梭。 数年后。 “……” “………” 一段段嘈杂无序的争吵,好像风云流走的霾。阴翳掩盖在一片宏大的家族之下,他们所有人,都在空气中近乎窒息。 “……他,不再是东方家的儿子!!” 一声惊诧的玉碎,宛如支离的视线。随后是仓促的脚步声和妇人的哭喊,好像土崩瓦解之前的咔咔雷声。 沉默在沉默之中,失意的真相,终究是被最无情的世道所戏弄。 屋宇之外的风雪,更冷,更寒了。 一幕幕记忆在稚子眼中交叠的画面,构成了一片荒唐的景象。最后是渐渐远离,远离了他曾经生活的家乡,远离了嘈杂无序的屋宇,远离了他体内流淌的,最荒唐的血脉。 渐渐,那片熟悉的建筑,好像一点融入泥土的雪滴,再也无从寻觅了。 唯有头顶飘飘簌簌的飞雪,不断遮盖他的目光。 寒气不断侵蚀着幼小的身体。可是老仆依然紧紧怀抱着他,嘴唇乌紫,眉毛冻成了两条稀薄的横线: “小少爷……老仆,就算是为了赎罪,也要誓死保护您的周全……” 喃喃自语,又像是说给怀抱里那个不谙世事的孩提。 总之,一个抱着孩子的老仆,与渐渐熟睡在老仆怀中的孩子,好像料峭寒冬的两只鸿影,拍打着残酷的雪风,朝着与“家”相反的路,渐渐模糊,渐渐逃离。 ………… 在他们的背后,一阵裹挟雪片的暴风,很快抹平了他们的足迹。 好像垂吊什么似的天色,凭靠着山头泛起的暮色,渐渐深了。 第五百一十八章 烟庭雪禅 阴沉沉的天,低垂着一褶褶皱纹似的浓云。 空气夹杂着冷气,在街道上空荡荡地回旋着。街上行人本就不多,遇到这样的阴冷天气,大家都巴不得早些回家温一壶热茶,吃一顿热腾腾的晚饭。 没有丁点太阳的颜色。云从这个山头遮蔽到那个山头,好像绵延到了更远的地方。 阴云密布之下,暮色也悄然遮盖下来。 一把吊着梅蕊的长剑,在街道上微微晃动着。鲜红的颜色好像尚未盛放的雪梅,点缀在枯燥的空气里,如同一幅墨画中出现的一点亮色。 街角吹过一阵翾飞的烧成黑灰的黄纸,沾染了一品红梅的衣服。但他并无所谓似的,对此视若无睹,抬头看了一眼天,又匆匆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披在他身上的是一件不显眼的麻蓑。很方便融入周遭的环境,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过桥,一品红梅匆匆行步,本打算赶在这场雪到来之前前去拜访。可是当他刚刚走下硬邦邦的木桥墩,脸颊就碰到了一星点冰凉的刺激。 ——下雪了。 泰世昇平天,一隅小城,檐雪烟庭。 夹在连成一片的街巷之中,并不起眼。唯有伫立在雪庭当中的一株枯树,吊挂着一张张褪色的纸笺,伸出围靠的矮墙去,显得有几分辨别度。 此刻的枯树枝杈上,已经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蓑。 酝酿已久的雪片飘飘扬扬,柔和地倾落下来。人家的屋檐上、白灰砖的地面上,都盖了一层婆娑的银影,好像晚岁的恩赐。 有的人家已经点亮了巍巍灯火,温亮的灯光照耀着,窗外的街道被光晕照得斑驳柔润。 萤火似的雪粒,轻轻叩打着蓑衣的外壳,发出“啪啦”连续的声响。 一品红梅终于转进这条小巷。此刻他的脚步已经不再急促,而是轻轻踩过细酥的薄雪,好像心与暮色一并平静了下去。 灯火的微醺,把他的影子模糊地投射在墙壁上。一品红梅呼出一团热气,裹了裹蓑衣,走到多年未至的老门前。 迟疑了一下,他还是慢慢抬手,叩响门扉。 ………… 顷刻后,檐雪烟庭内,炉火烧红,木炭烤热。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雪,才有梅花便不同。” 细秸秆穿缝的茶板,麻绳的穗头已经开结。一名浑身白裘的老者拈起火炉上煮沸的茶汤,朝三只白瓷的茶杯中倾倒冒着热气的茶。 一品红梅的麻蓑和长剑,此刻都放在了门口。上面的雪水已经化了一地,在屋里的温度烘烤下,一点点地蒸发。 雪庭有一面硕大的窗户,足以观赏屋檐的雪景。此刻天色昏沉,能够听到窗外雪风招摇,银光微微地在地面闪烁。 炉火的温度,对抗着蒲窗外的寒意。床前三人围桌对坐,桌上三盏热茶雾水氤氲。 “平江黄芽,还是原先滋味。” 一品红梅低头看了一眼杯中黄澄澄的茶,能够倒映出自己脸上的风霜。 “多年没来过,你也老了些。”老者端起茶杯,仔细吹着上面的茶叶,似有心似无意。 一品红梅只是笑了笑。他端起茶杯,细腻的瓷质传递来一股暖流,透入他的掌心。 轻轻地啜了一口,他放下杯子,微笑点头。 “大师,咱们确实很长时间没见了。” 隐世不出的佛者,寒禅煮雪,是一品红梅从前亦师亦友的熟人。 观摩了一下一品红梅脸上的神色,寒禅静思片刻,微笑摇头:“出家人,缘分为上。但见你心事已经释怀,足以令贫僧欢喜。” 听煮雪大师已经一语道破,无需自己多加赘述,一品红梅悠然赞叹:“大师眼力果真不俗。” 下座者,却自始终便默然不语。那人约摸五六十岁的模样,同样满脸皱纹,只是眉眼清奇,令一品红梅有些在意。 在檐雪烟庭,一品红梅自然不会擅自动用内力探测此人的功底。虽然不知道此人的身份,但既然是大师的客人,他就没道理怀疑。 但是,虽然他并未询问,寒禅却已经察觉了一品红梅对此人的关注。于是淡淡地向他一抬手:“喔。此人是老僧友人。名号梦苏生,也可称他画狂。” 下座者大概是久坐屋内,被暖气熏得已经颇为困乏,无精打采。只有听到寒禅提到他,这才摇头晃脑地睁大眼,盯着一品红梅看了一眼。 这个叫梦苏生的人,面容枯槁,形似枯木。衣裳虽然并不破旧,但是却非常凌乱。一品红梅在和他对视的同时,看到他的两只袖子沾满了干掉的墨渍,看来的确是一名绘画方家。 “……唷,你好。”梦苏生似醒似迷地动动嘴唇,竟然露出毫不掩饰的笑容,“我是梦苏生,很高兴,很荣幸见到你。” 一品红梅心里有些奇怪。但是出于礼貌,他依然点头回答:“画狂,久仰。” 梦苏生似乎是坐得腿麻了,颤颤巍巍地蹒跚起身。一品红梅看着他形容歪斜,毫无高人之态,内心越发对此人感到不解。 “哗啦”一声,梦苏生在起身时,袖子蹭翻了他面前那盏新鲜的茶。茶水顺着竹篦的缝隙洒得到处都是,可他竟然毫不在乎,挠着后脑勺的头皮,径自走到别处去了。 一品红梅随身抽出一条手帕,帮助寒禅擦拭着。寒禅只是回头看了看画狂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你这番专程来访……应当还有他事才对。” 蓦地,寒禅不轻不重地开口了。 一品红梅正折叠湿漉漉的手帕,听寒禅此言,身躯一停。 “老僧为你收徒而由衷欢喜。”还不等一品红梅说话,寒禅却已经一语道破,津津挂着一抹悠然的笑意,“若那孩子有什么需要,老僧不会推辞。” 一品红梅沉思了片刻。寒禅也不着急,又给他的空杯倒了一盏茶,然后望向窗外。 袅袅水烟,很快融入外面的雪夜。最后一点微光在天际已经陷入混沌,檐雪烟庭的雪,已经悬挂在空枝有了薄薄一层。 第五百一十九章 瀚海潜龙 “大师,我那徒儿,当前如此如此……” 少顷,一品红梅抬起头。思考着此次前来的另一缘由,他说得无比顺畅。 很快,寒禅就听懂了一品红梅此次前来的另一用意。 他和蔼的脸上,也渐渐变得正色几分。稍后,他坐正起身,一品红梅跟在他身后,往屋子深处走去。 檐雪烟庭的每一角,都是昏黄而清淡的灯光。走到内室,寒禅在一排类似方屉药柜的架子前停步。 油亮的木漆,在灯的照烁下微微泛光。寒禅拉开其中一个格子,从中端出了一尊小瓷罐。 一品红梅的目光随时在寒禅的每个动作间转移着。看到那个罐子,他心中一凛。 “依你所言,若那孩子真是主云流真元,此中的雪云丹,的确对他大有助益。”寒禅微微一顿,随即又道,“更能化去他多余的太岁真气,弥补不足。” 一品红梅瞳孔微缩,犹疑不定地看着那个罐子:“大师,我此行并非为求丹而来。雪云丹对于大师无比珍贵,只求给那孩子几点修行指点便是。” 寒禅却是微微摇头。他好似心绪万端,目光停留在一品红梅身上片刻,随之缓缓挪向虚无。 “你当知道,此物对那孩子帮助更大。”他不由分说启封罐口,从中倒出一颗蓝莹莹发光的丹药,交给一品红梅。随后放回罐子,朝外走去。 一品红梅凝视着手中晶莹可爱的丹药,稍加踌躇,随后跟上寒禅。 越往外走,灯光越亮一些。两人缓缓而行,内心各有思量。 “……丹药而已。就算是对你此回来访的回礼。”寒禅突然又说,“何况要想这孩子加快修行而不揠苗助长,自要让他多加锤炼。” 一品红梅苦笑叹息:“仍觉受之有愧。我代那孩子谢过大师了。” “不必。”谁料寒禅挥了挥手,“诸苦时代再临,多一个这样的孩子,也是为这世间多留存一份希望。” 一品红梅点点头。 两人走出内屋,再来到堂前,却见到一面大桌,摊开一轴宣纸,画狂梦苏生竟在此地兀自泼墨淋漓。 空气中寒气透过一丝丝墨香,可是看梦苏生颇为不堪的作画姿态,可谓是难以看出一点艺术气息。 然而再看他笔下画作,与他的个人形象相对,却令人不由得暗暗神惊。 只见一只如椽大笔,蘸满了浓郁如发的厚墨,“哗哗”飞快地铺陈着一排汹涌的巨浪。洒脱的墨点犹如沧海的浮沫,来回激荡,慷慨壮阔,也令人心声畏惧。 画面上端,天空已经被反复涂抹成阴沉的深灰。画狂双眼似乎有些激动的神色,一支笔被他咬在牙间,已经咬出了深深的齿痕。 “这是……”一品红梅在他身后观摩,斟酌画的意境。 而寒禅却是更敏锐一分。他看到了摆在桌案旁边,六颗形状不规则,但是按照某种顺序排列的石头。 “嗯……”他若有所思。默默注视着画狂形似癫狂的身影,等待最后落笔。 画狂双手翾飞,指头中间夹着三四支笔,“唰唰”描绘不停。 很快,一张长长的宣纸上,就已经造就了一幅波澜壮阔、骇人心神的阴沉瀚海图。 他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啪啦啦”摔掉多余的笔,只留下最细一根,点了点砚台上的墨水,在侧边飞快写下“只笔云泻”四字。 “只笔云泻……”一品红梅顺序念了出来。 寒禅低声说道:“这是他在秋帷绘宴的绰号。嗯……” 两人交谈间,他已经完成了所有工作。最后丢下细笔,他神情似狂似哭,拍打着修长的两袖,大笑着走向别处了。 “海浪升起喔……大船来……吓死人哩,快快躲开……” 最后,檐雪烟庭只留下这一声不明所以的歌声。 一品红梅和寒禅都走到那幅墨还未干的画前。看着这眼前一片片厚重而抑郁的墨块,似乎在昭示着什么即将到来。 寒禅的目光,最后定格在了那几块石头上。 他琢磨了片刻,很快直起腰来,看着旁边的一品红梅: “你未来,有何打算?” 一品红梅虽然尚未看明白画卷的用意,但是已经隐约感受到了这片瀚海逼人的气息,仿佛透过画面而来,升起滔天的巨浪。 “本想退隐回品梅山庄。可是现在看来,尚不到时候。” 听到一品红梅已经多半明白,寒禅也不再绕弯。他无奈而不改泰然,轻笑一声:“那看来……这件事需要劳你关注了……” ………… 袅袅江寒,冷鸦乱飞。 江坪蒿草枯白,一舟缓缓而来。舟灯在飘雪的清晨,仅剩一点照明的作用,天空雪还未停,蒙蒙天色已经花白了。 泊雪小船之上,走下一个熟悉身影。他看了一眼孤寂伫立小丘之顶的建筑,嗤笑一声,快步走了上去。 山间雪道易滑,素别枝敲响雪玉小筑门扉时,已经过了数刻间。 可是起初并没人给他开门。屋里不时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声音之大轻而易举吞没了敲门声。 素别枝连续敲了几次,屋中之人都置若罔闻。眼看雪越下越大,自己快要变成雪人,他不得已连续高声大喊起来:“琢玉郎!你门外有个人喔!” 这下,屋里的敲击声中断了。很快门扉打开,是一个头戴白汗巾的类似素别枝年纪的男子。 “哎哟,古人云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果然不假。”素别枝在外面已经冷的不行,随着门被打开,一股温热的气流像一双大手一下包裹了他。他连忙抬脚就往里走。 “这么大的雪天,你找我有事?”琢玉郎并不掩饰内心的疑惑,关上门转头也往回走。 雪玉小筑外表玲珑,砖瓦如冰雪高洁。然而进来之后,就像一个陈年小作坊。 屋角放着一口沾满黑灰的火炉,里面熊熊滚着炽热的火条。也正因此,屋里如此温暖,丝毫感受不到外面的寒气。 “我说你这造型,是要模仿哪个兄弟民族吗?”素别枝进屋后,看着琢玉郎头上的白头巾,不禁嗤笑。 第五百二十章 琢玉名铸 “我在工作,这可不轻松。”琢玉郎引他走过这间铸造作坊,走到后门,打开是中庭的画廊,通向琢玉郎起居的所在。 素别枝出门前,又看了一眼那口面目全非的火炉,啧啧道:“传闻中的三纹鼎花镜,淬火铸炼之逸品,你也好歹定期保养一下。” 琢玉郎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两人在曲折的连廊步行,廊外积雪已深。 “我是来感谢你打造天一行纪的。”素别枝踢开脚下的一点积雪,转头道,“当事人表示很好用,而且确实有够硬,对面武器根本拼不过。” “见外了。”琢玉郎伸出指头晃了晃,“心湖陨铁罕世之材,我当时打造得也很愉快。” “这属于是双赢了啊!”素别枝由衷赞叹,并顺势伸过拳头想要和他庆祝。 谁料,琢玉郎很智慧地躲到一边。 “少来这套。当初说好了帮我找九曲黄蕊,这块铁我走遍了昇平天也没找到,现在这份任务分你一半。”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脸上找不到一丁点妥协的字样。 “呃呃,好……” 两人一前一后,踱过台阶,走上宽敞而整洁的正厅。 外面簌簌飘雪,仍然在持续着。两人闲聊一阵,琢玉郎仍然是挂心着九曲黄蕊的事。思来想去,琢玉郎坚持邀去给素别枝找来古籍,让他看清楚此铁的特质,以免认错。 “哎呀,真有够认真的。”素别枝坐在安乐椅上撇嘴,两手扶着扶手来回摇晃。 不过他也没办法。当时对琢玉郎回信的附加条件一概应承,现在这个苦还得自己吃。 很快,琢玉郎回来了。 “你看,就是这个。”他把书翻开,递到素别枝面前。上面图文并茂,一侧画着铁的模样,另一侧记载着铁质的特性,还有曾经发掘过的地点。 “这些地点,我都去过或者请人去过,可惜都没有。”琢玉郎在素别枝阅读时,仍不免叹息,“但是最后这个‘瑛九洲’,在三界天却没有对应的位置,可能是当年记错了,白白浪费了一处可能发现的地点。” 文字不多,素别枝很快看完了。 “嗯……”他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瑛九洲,其实不在三界天?” “哦?”琢玉郎不禁一惊。 这个思路,他还真没考虑过。既然命名为“洲”,或许真的有可能是在沧海之外。 他顿时激动起来:“我对此表示高度的赞同。蓑衣,要不劳烦你……” “喂喂喂!”素别枝听他意图不轨,连忙退避三舍,“鄙人一介小小剑客,可不是什么航海家!你想让我飘洋过海客死异乡吗?使不得啊使不得!您太抬举我了!” 琢玉郎见状,却仍然有些不甘。被素别枝一语点醒,他此刻对于沧海之外,不禁萦萦于胸,难以介怀了。 素别枝很快也意识到,自己也不能一味推卸责任。虽然漂洋出海会很苦,但是琢玉郎也算是自己的好友挚交了,但是漂洋出海还是很苦…… “哎,我也就随口说说。”他权衡再三,上前拍了拍琢玉郎的脊梁,“这样吧。我在三界天发动人脉,包括我自己,也尽力帮你留意一下。实在不行,呃,再说。” 琢玉郎这才点头,算是同意。他叹了口气,收起古籍,仿佛眼前已经出现了九曲黄蕊的幻影。 素别枝苦笑着摇头。既然这样,看来自己这段时间还真是有的忙了。 ………… 连日吹雪,大地银白。与此同时,昇平天一座庞大无伦的庄园建筑群内,高屋建瓴,梁宇飞檐,楼阁并布,同样遍染雪色。 俨然有半座城池的规模,雄踞山川一畔的家族,高低鳞次栉比的楼台园落一眼望不到尽头。暗红的琉璃瓦好像掩盖在飘雪之下的枫林,一派望去,赫然华美。 传闻中,昇平天三大家族之一,东方世家。便是如斯气派,宛如昇平天的一颗明珠。 深空之下,东方家臻香阁内,满屋香薰飘散,热气升腾。 古灯典雅明亮,映照满墙椒绘芬芳。融融暖意隔绝了室外的飞雪,一片黄澄澄的光,好像把室内的景致都变得柔和、荡漾了。 赋云歌室中独坐。望着窗外呼呼的冷风,他此刻只穿一件单衣,都觉得额头好像有汗要流下来。 香气静静地流淌在空气中,舒适他的五感。 虽然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段时日,可是身处如此令人陶醉的环境当中,他在心底里还是有点诚惶诚恐。 好家伙…… 这下真成爽文套路了。 只不过,自己充当的是那个“移动摄像机”的角色。原本那个屈居石鼓渡口的隐形富豪,才是真正的主角剧本吧! 先前在自家茶庄养尊处优,却没想到原来天外有天。在这里待了两个多月,这才意识到,原来钱还可以有很多自己意料不到的花法。 不得不说,果然,有钱就是好啊。 赋云歌兀自胡思乱想,本来的修炼就差点岔了气。他连忙回神定心,收住那些胡思乱想,将一脉真元敛回气海。 缓缓睁开眼。暖融融的灯光,依旧无比耀人。 这里是东方家给自己安排的住所,因而他倒也清静。下床穿上鞋子,他缓步走向门口。 因为按道理讲,东方诗明今天,应该会回来了。 走到门口,赋云歌想到有这一茬事儿,忽而眉头有点细微的变化。 ……那件事,虽然东方诗明一直婉拒自己帮忙,但是在这里白吃白住这么久,他也不能真就当个局外人了。 推开门,一阵冷飕飕的气流顿时窜了进来。这让赋云歌有点措手不及,脖子猛地一缩。 ………… 东方家占地不小,一路走过去,也得耗费不少时间。 路上赋云歌遇到了东方家的仆人胡乾。俩人也算是熟人了,正巧胡乾也要去施义堂,两人正好同行。 施义堂,就是东方家的最主要的议事厅了。 路上的积雪被扫得很干净,尽管还在下,但是道路同样整洁。赋云歌向胡乾问起了东方诗明的事情,但是他却支支吾吾,似乎不愿在东方诗明回来之前多谈。 第五百二十一章 久别还乡 赋云歌不愿自讨无趣,便随兴和他聊着东方家的僮仆管理。这倒是胡乾的本行,因而畅聊不绝。没多长时间,他们就走到施义堂了。 堂前整齐静肃。台阶之下,虽然并未有多余人等守卫,但是空气中飘着的一股若有若无的戒备气息,能够让在场的所有人感到发自内心的安全感。 赋云歌知道,这些少而精的护卫,都不是一般人物。 他的眼神并未在那些人身上过多停留。只听着胡乾把堆满积雪的帽子摘下来拍打着,而后一人从堂内徐徐走出。 若要说东方家如今,谁才是真正的管理人,那随着台阶缓慢走下的人,便是所求的答案。 赋云歌的视线,也随着此人缓慢降下。胡乾已经深深躬下腰,周围的人也纷纷向此人鞠躬致意。 赋云歌自然地点点头。那人认识他,同样向他点头以致意。 风雅俊逸,长相与东方诗明有几分肖似。来者一袭淡色青衣,乌绶高冠,气质脱俗。 只是论年纪,他比赋云歌和东方诗明更要年长。 “东方大哥。”见他下来,赋云歌走上前一步,“你也是……” “是啊。”来者颔首,转而望向他,“这段时间,住得可还舒适?” 赋云歌微笑:“承蒙你们关照,这段时间我在这儿好得很。” “嗯,那就好。” 显然还有心事,他没有与赋云歌久聊。 朝不远处走了几步,赋云歌又听到他责备仆人的声音。转头冒雪去看,才知道他在嫌众人准备不够妥当,又有什么地方疏忽了。 东方承天。赋云歌在心里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看来这倒是的确关心小弟的大哥。东方诗明今天回来,便要准备的这么关怀备至,足以见得他对于小弟的重视。 雪渐渐小了,从朵朵雪片化成了颗颗雪粒。“啪啪”打在衣服上很响,随即很快化掉。 赋云歌站在屋檐底下,两手端在袖筒里,望向远处。 东方承天和胡乾都去准备了,虽然距离中午还有很长时间,但是午膳和一应迎接的筹备已经安排得事无巨细。看着庭下不时匆匆走过的仆人们,赋云歌咂了咂嘴。 这样看来……确实有点奇怪。 为什么这样关怀着东方诗明的一个家,会让他孤身流落在下界天,不闻不问这么多年呢? 他越发有些想不明白。这到底是别人家事,他毕竟是个外人。 ………… 时间过的很快。等到远处终于出现众人翘首以待的那抹身影时,已经是将近下午了。 中午的雪停过一阵,可始终刮着冷风。下午又飘飘簌簌地落下雪花,天顶的层云好像冻住了一般,不半点挪动。 施义堂前,东方承天已经带人在内等候。赋云歌站在门口,看着那抹身影由远及近。 “总算回来了。” 门口的家将,在看到来者后一齐毕恭毕敬地行礼。只见来者很快地摆了摆手,在那两个门将的簇拥下跨入家门。 一身白中透红,看起来很显眼。东方诗明风尘仆仆,满脸雪色,但是不改沉稳的神色。 赋云歌看到好友,嘴角勾起一点笑意。 东方承天等人,见状也纷纷起身。 然而赶在他们所有人之前迎接的,竟然是一支飞快如蝗的弓箭! “嗖”地一声,擦过屋檐的雪痕。仿佛一道铮明的弧光,飞过众人的视野,刺向东方诗明! 箭光,在刹那之间,穿过了东方诗明的帽尖。 猝不及防,众人瞳孔收缩。然而再看之时,众人骤然跳到嗓子眼的心,又惊魂未定地落回到原位。 随之,是来自屋檐的一阵窸窣。 东方诗明轻轻摘下帽子。看着从屋顶跳下来的小人儿,不由得显露出一抹亲昵的笑。 “你回来啦。这次没把你的那个漂亮的小媳妇带回来吗?” 谁料,跳下来的女孩子并没迎合东方诗明的和蔼。只见她手里攥着一只木头弓,年龄来看甚至比白蒿要小一两岁。 “碧儿,他是你哥哥。不要乱说。” 紧跟着,后面就传来了东方承天责备的声音。众人一并跟着走出门槛,来到庭下。 “略略,”东方碧把弓熟练地缠在身后,转头跟东方承天扮鬼脸,“你也是我哥,有什么了不起的吗?” 东方承天没立刻说话,而是看着这个小妹,脸色蓦地阴沉了下去。 看到兄长这样子,东方碧小小的身躯抖了一下。她撅了撅嘴,抓着弓箭跑到别处去了。 赋云歌看着跑远的东方碧,不禁有点想苦笑。 这样的箭术,这个孩子还真是前途无量。他想着。 东方诗明先被小妹冷落,但并没见到丝毫的不悦。他抽出刺入帽中的箭,微笑着看向大哥。 “真是,不令人省心。”东方承天叹气,“今后不能放纵她如此胡作非为了。女孩子家,长这么大,得让她知道礼制教养才是。” 说罢,他又看向东方诗明,伸手拍去东方诗明肩上的雪:“让你受惊了。” “小妹活泼是好事。”东方诗明垂下眼睑,“我很高兴。” “白蒿没和你一起回来?”赋云歌在旁边问。 东方诗明也有段时间没见赋云歌了。此回相见,似乎更甚见到本家众人。 他点点头:“她顺道先回白家了。明后天她还要再来的。” “走,去屋里说。”东方承天在背后揽住小弟,显得十分真挚,“外面雪越下越大。你这几天在外面吃住,看上去都瘦了。” ………… 风声拍打着檐庭,飘雪如絮,随风在门外发出“鼓咚鼓咚”的闷响。 上过暖茶,一众仆人给东方诗明换下夹雪的毡袍。在温火上煨了很久的菜肴有序摆上桌,屏风之后,几人沿着桌子坐下。 灯火在旁边的墙壁上,看起来十分温暖。东方诗明吐尽了胸腔的冷气,感到精神一振。 与众人短暂叙旧,东方两兄弟的重点显然不在此。吃过几口饭菜,东方诗明就扭头问道:“父亲他……现在身体如何了?” “他也在等你回来。这段时间他的病还算稳定……娘,还在照顾他。” 第五百二十二章 暖斋至亲 东方承天在兄弟面前说到“娘”一字时,显然有所迟疑。但东方诗明倒没表现出什么情绪,点了点头,放下筷子:“稍等,我去看看父亲吧。” “对。”东方承天答应,“调查了这么久,也该首先跟父亲说说。” 赋云歌同样在座。听着他们两兄弟交谈,他的心里虽然也知道一些情况,可还是听得云里雾里。 或者不如说,正是因为他知道一点,才更加不清楚东方家的状况。 不过东方家的好料,倒是体现在各个方面。作为茶庄公子,他自然辨认得出,东方家这用作暖身茶的茶叶,也并非是一般人家消受得起的。 僮仆们悉心准备的接风宴很简单,东方诗明也并未在施义堂多加盘桓。似乎他此行回来,已经有了很多收获,要尽快与众人分享了。 纵然幼年就背井离乡,此刻的东方诗明,也并没有一点外家气质。跟随着东方承天,两人仿佛是一直生活在一起十余年的兄弟一样,举手投足都很有默契。吃过饭,他们一同往暖烛斋而去。 而这偌大东方世家,真正的家主,则正是在暖烛斋中休养。 东方诗明邀请赋云歌一起,东方承天对此也没有回绝。赋云歌本来对于人家的家事有意回避,但是既然东方诗明有意让自己参与,看来自己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了。 胡乾等人率众在前,家将护卫和仆人们井然有序。从施义堂转到暖烛斋,有一小段干净的石板路,足以见得是东方承天早已让人清扫过了。 谁想,在暖烛斋的门外,东方诗明等人又见到了东方碧。 小妹对于他们的到来,有点意外但也不恨奇怪,刚想转身跑开,就被东方承天叫住:“碧儿,一起进去吧。在外面太冷,小心冻着着凉。” 东方碧听大哥这样说,也就没有再跑开。东方诗明向她微微一笑,可是却被她歪头避开。 轻叹一声。东方诗明跟着大哥,一并推开暖烛斋的门。 哗哗的风雪泻入斋中,在地上迅速融化成几滴水珠。 随之,进入众人眼帘的,是当今执掌全族上下的,东方家主。 赋云歌看到此人,乍一看似乎并无什么不同。似乎这只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但从他的瞳孔之中,能够看出一种饱经沧桑的老练和稳重。 此刻的东方家主,由于身染疾病,长期卧床已经数个月了。 “……父亲。” 东方诗明看着眼前的老人,低低叫了一声。东方承天带着他走到床边,以让父亲看得更清楚一些。 “父亲,诗明小弟来见您了。” 东方家主原本趴在床上,灰白的头顶好像雪球。听到呼唤,他这才慢慢地侧身,看向已经来到自己床前的儿子。 在他的旁边,还有一个似乎不过三十多岁的女人。对于两兄弟到来,那女人有礼地避开,把整个床沿让给他们。 东方碧从人群边蹭过来,女人握着一口盛放药汁的小瓢,一手拉着东方碧,朝门外退了出去。 赋云歌则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无人多说话,可在他眼中总有些奇异。 他其实是有些了解的。眼前这个女人,应该是东方家主的二妻,东方碧的母亲。至于东方诗明和东方承天的母亲,已经因为某些缘由,早年逝世了。 然而,东方诗明对待他父亲的态度,似乎也有些微妙。 不过他们父子之间,又如何不微妙呢?试问这么大的家族,又为什么放任亲生骨肉流落在外,甚至不问死活,过了这么多年才想起他? “父亲,你要多保重身体。” 东方诗明说道,“您的病,我此行也求得了一张方剂。孩儿相信出自此神医的手笔,必然对父亲大有裨益。” 说着,他从怀中抽出一张纸。上面记载着一单药方,递给东方承天观摩。 赋云歌也探头去看。但是乍一眼,他就不禁翘起嘴角。 那上面的字迹,明显是柏无缺的手迹。听说柏无缺这段时间也在昇平天,看来东方诗明是专程去找过他一趟。 “好,有劳你这么挂心。”东方承天折叠起药方,交给周围的仆人,“你们去按这单药方抓药,不得有误。” 几个仆人诺诺而去。东方诗明目送他们出门,才又转过身来。 “明儿……咳,咳咳。” 东方家主试着起身,但是胸口蓦地剧烈颤抖起来。两兄弟连忙扶着他平躺下去,症状才缓慢地好转过来。 “嗬,嗬……明儿,我现状如何,也有自知之明,回天乏术了。算算这个年纪,也称得上寿终……只觉得对你有所愧疚。” 东方诗明缓慢握住他的手,只感到他的手背已经非常瘦削,依稀能感到皮肤下的血管脉动。 “父亲不必自责。”他沉默了半晌,才缓和地说,“当年的事,并不是父亲的错。而我现在也健康健全,父亲还是要先多多关心自己。” 听东方诗明提到当年,东方家主和东方承天都微微一顿。 “唉……”东方家主愣愣地看着头顶,好像神魂又看到了当年的场景,“说到头来,还是我的一时冲动,委屈了你这么多年……” 看着而今羸弱的父亲,东方诗明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有任何怨恨。他摇摇头,即便想到这些年背井离乡的苦,他也可以释怀了。 “诗明,你这段时间奔波调查,是有了什么结果么?”东方承天见状,率先问道。 显然,这也是他们举家上下都关心的一个问题。东方家主眉头一皱,但是也很快把眼光转移到了东方诗明身上。 仆人们知趣地退后离开。赋云歌刚打算一并撤退,但是东方诗明给他使了个眼色,赋云歌踟蹰了一下,犹豫着留了下来。 “……有。” 东方诗明有条不紊地说:“东方家对于当年的事,所留的线索实在太少。我根据当时胡为老伯在下界天留下的一点残缺线索,大致确定了几个事发地。” “回到昇平天,我逐个去过了那些可能的地点。而找到现在,那处一切事情的起源,应该可以确定下来了——” 第五百二十三章 前愆之债 东方家主挣扎着无力的身躯,朝床沿靠了靠。东方承天也无比认真地等他开口,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东方诗明看了看父亲和兄长。他深吸一口气,淡淡地道:“昇平天,象风观。” 听到这个名字,两人瞬间一怔,似乎对此大出意料。然而既然是东方诗明得出的结果,他们也没有立刻质疑,想听东方诗明提及此地的缘由。 “二十年前,父亲,你应该也还记得这个地方。若是胡为老伯说得不错,当时母亲曾经去那里,为了大哥斋居祈福。” 看到东方家主微微点头,东方诗明眼角流露过一点确信。 “一众有可能的事发地,除了此处之外,我都已经探查过。”东方诗明道,“而象风观,而今已经无比衰破,无人值守。” “临走时,我在相邻的村落里,找到了掌管道观的道人。他告知我象风观唯有每月朔望开门,要我数日之后,再去拜谒。” 说到这,东方诗明接着道:“其他地点,我已经几乎排除可能。唯一存在疑点之处,就是这座无人问津的象风观了。” “嗯……”东方家主躺在床上,虚弱地闭眼。 东方承天默然无语。小弟的办事效率的确高明,只是此事太过扑朔,想要一时理清,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片刻后,辞别兄长和父亲,东方诗明与赋云歌一同,漫步家族庄园看雪。 “说得轻描淡写,你也很辛苦啊。”赋云歌吐出一口热气。 “这没什么。”东方诗明摇摇头,“这件事……也本该是我早晚要面对的。” 赋云歌知道。作为东方家曾经的弃子,东方诗明而今认祖归宗,代表和背负的都是什么。 东方诗明走到屋檐之下,伸手抓过几朵雪花。看着冰晶在掌心渐渐融化,他的眼前也几乎一度迷离。 “这件事……想来也是命运的无奈。” 当年,在他那么幼小的记忆里,同样是这样一场飘雪,只是更为寒冷和无情。 漫山的川流,好像一并凋零了。漂泊异地,若是没有这件事发生,或许他的人生,就会变得完全不同吧。 一阵风吹来,点点雪屑沾染在他的睫毛上。眼前景物,如同模糊在十余年之前。 当时的他,只知道他的双亲,有如天塌一般,因为“那件事”而彻底割裂。昔日的平静与和煦,也就再回不来了。 不过,或许对于当时的母亲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风雪漫天。孤孑无助的他,被当时最亲近的仆卫胡为裹入怀中。面对着举家上下的斥责和蔑视,好像身处漩涡中央的人搭载的一叶孤舟,那是他幼稚的心灵里,绝望中的一切。 随后,胡为背对着东方家的指点与喝骂,为自己挡下了一切。他默默地、决然地带着自己离开了风浪和喧嚣,投身疯狂的雪天,带着幼小的他,远赴隔绝昇平天的下界。 最后,辗转的两个身影,一老一小,几度迁徙,流落在石鼓渡口,然后好像受惊徙飞的鸟,终于无比疲惫地安下家。 此后几年里,主仆两人过得很苦。仿佛从天中掉到地上,他们像当地普通百姓一样汲汲营营生活着,粗茶淡饭,短褐布衣。不过或许值得庆幸,东方家好像真的遗忘了这两粒子沙子,自此之后,再没有人前来打搅他们。 胡为,在东方诗明童年里,种下了纯善的种子。 生活不易,但胡为仍然怀揣着一点坚持。是他在日常生活中教诲了东方诗明为人处世的道理,四处做工,供他在石鼓渡口读书学习。即便离开了肥沃的生长土壤,幼小的东方诗明,依旧在胡为的呕心沥血的关护下,仁智的思想渐渐根深蒂固,而不致走上歪路。 对于东方诗明来说,那段不算漫长的时间,虽然清苦,却是他罕见的幸福的时光。 胡为最终身染重病。就在那个如初的雪天,东方诗明在床前泣不成声。尚且幼稚的他,首次明白了人生的别离。原来供以依靠的背影,最终沉沉倒下。 之后,东方诗明找到了胡为为自己储存的钱。原来他并非是没钱治病,只是那时的他自知命不久矣,甘愿将最后一点光热,全部不遗余力,奉送给一生关照的小少爷。 风雪从窗户飘入。雪花沾染在东方诗明的脸颊上,眼前枯瘦的身躯,渐渐幻化泡影。 “别发呆了,这里冷。” 蓦地神经一颤,东方诗明被赋云歌叫回现实。他歉然地一笑,与赋云歌一并走开。 不过,从感性中恢复的东方诗明,转而想到了胡为当年弥留之际的“忏悔”。 “当年……要不是我们想要隐瞒下来……或许你,小少爷……也不会沦落至此……” “老仆胡为……这辈子亏欠小少爷的,只能下辈子,再来还了……” 仿佛声声哀叹。东方诗明压抑下内心的汹涌,望着冷静的飞雪,心思也沉静下来。 “隐瞒”么…… 对于“那件事”之后的事,他已经清楚了。 “跟我说说吧。”忽然,前面传来赋云歌的声音。 东方诗明抬头,却见到赋云歌已经在前面停步,回头看着自己。原来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停下了脚步。 赋云歌吐一口白白的雾:“既然是朋友,我总不能干巴巴地看着你苦恼。跟我说说吧,我肯定能帮到你的。” 东方诗明温热地笑笑。 其实,刚才在暖烛斋,东方诗明留下赋云歌,也并非是有意让他帮忙。只是他首次感到身处在这处熟悉又陌生的漩涡,身边有好友陪伴,总要安心一些。 不过…… “呼,也好。”好像如释重负,东方诗明决定不再在赋云歌面前掩藏。眼前之人足以自己信赖,哪怕是宣泄一下,也比顾自沉思要好。 指了指不远处,走廊通向的一处高坛堆砌的厢房。赋云歌会意,两人一并朝那里走去。 进入后,两人才发现这处房屋,竟然是东方家敬神参拜的地方。里面现在空荡无人,空间狭窄,上面安置一尊金身神像,宝相庄严。 第五百二十四章 造化弄人 空气里飘荡着上品降真香的气息。东方诗明找来火盆,点燃后屋里很快温暖起来。 两人找蒲团坐下。门外的风轻轻拍打着门棱,窗纸发出“呼呼”的颤抖。 东方诗明整理了一下思路。以他现在所知,很快娓娓道来: “我的父亲——或许只是名义上的而非血缘上的,曾经逼死了我的母亲。” 事情的起源,现在仍旧被裹挟在迷雾之中。当下只知道,东方诗明的母亲,也是东方家主的原配妻子,曾经在一次意外中,被一个来历不明者——也就是东方诗明血缘上的生父侵犯,并留下了他这条生命,作为这场悲剧的结果。 胡为时任东方夫人的侍卫长。而在那场意外发生之后,为了东方家的名誉和未来夫人的命运考虑,胡为与当时仅有的几位见证者,做出了一项最为错误的决定。那就是把这件事,轻轻地掩藏了下去。他们曾经以为,或许这样做,这场意外也便仅停留于意外,会随着时间悄然过去,被所有人遗忘。 然而,没有人能想到。一夜的意外,竟然招致了不可预料的恶果。 东方夫人不幸怀孕了。仿佛是上天无情的玩笑。然而那时,已经走投无路被迫隐瞒的她,还有胡为数人,只能将这份谎言继续圆下去。当时的东方家,包括东方家主在内,都以为东方家将要再添一名子嗣。悲剧就这样被包裹在了喜事的外衣之下,悄悄剥丝抽茧。 东方诗明的诞生,倒是异常的平静。作为东方家主的次子,他一经出生,便理所当然地享受到了东方家无穷的宠爱。 可是,作为他——作为一个谎言之下的灾祸,短暂拥有的一切,都将在未来被加倍讨回。 平静的时光,仅延续到东方诗明的三岁。 尽管语言掩藏,尽管竭力遮蔽。然而作为血缘见证的长相,却无论如何,都将暴露一切。 东方诗明继承了母亲血缘的一些样貌,曾给予他孱弱的庇护。然而随着他渐渐长大,那份本不属于本土的血液,使得他的长相越发引人注目。 纸包不住火。基于流言蜚语的隐患逐渐像气球一样膨胀,并最终使得东方家主疑心渐重,并在那一日无情地爆发了。 作为东方家族的主人,家主决无法忍受这样辱没家族声誉的真实。同样在一场飞雪的寒冬,四面严寒之下,他延请了一众名医方士,召来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 那场繁复而长久的验亲,仿佛将整座东方家全部冰冻了。那也是年幼无知的东方诗明,感到最漫长的一段煎熬。 结果,自然使得一切全部破碎了。 东方夫人愧对丈夫,面对举家的谴责谩骂,她无力接受这一切。 整座东方家,当时仿佛滔天的洪水。一切的辩解全部于事无补,渺小的事实,在绝望的舆论发酵之下,被疯狂地吞噬。 也是在最后的关头。东方夫人最终找到胡为,请托了生命里最后惦念的一部分。 随后,暗夜无光之下。东方夫人躲入东方家的柴房之中,并选择在那里悬梁自缢,结束了自己匆忙的生命。 “胡为老伯照顾了我五年。”东方诗明眼神游离,“其实对我而言,石鼓渡口或许比东方家族,更像是我的家。” 赋云歌点点头:“胡老伯啊。唉,这件事,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遗憾。” 在东方诗明跟着胡为在石鼓渡口定居后,不多年有了赋云歌这个朋友。因此赋云歌对胡为也有几分印象,他以为那是东方诗明的爷爷。 东方诗明面向庄严的神像,凄然苦笑:“一切都是历史了。他们都没有错,我作为彻彻底底的东方家的外人,现在所作也并非是为了弥补,或许……只是为了心安吧。” 赋云歌很少见到好友的这种神情。了解了这些事之后,他也不禁为之悲哀。看来自己也的确没什么必要羡慕东方诗明的家世了。 “父亲最后的寄望,是想要一个当年的真相。”东方诗明又是一声叹息,“这么多年,他已经想开了。毕竟还姓东方,这也是我仅能为他做的一点事了——当然也是为了我自己。” “这也是他,把你召回家门的一个理由?”赋云歌问。 东方诗明并不避讳:“或许是吧。他说,他对我满心愧疚。既然重新接纳我,我也总该拿些什么回报这个家。” “嗯……”赋云歌无言,默然称是。 冷风顺着门的缝隙缕缕飘入。两人把手置于炭火上方,一点点暖和身心。 片刻,东方诗明决定了似的,用坚定地语气站起来说:“数日后,我再去象风观一趟。那里一定有我想要的一切。” “需要我和你一起么?”赋云歌也跟着站起来。衣服上的绒毛蹭过脸颊,隐隐温暖。 东方诗明笑着摇头:“不用。就劳烦你在家帮忙照看下我的父亲,顺便在我小妹面前讲几句好话吧。” ………… 一品红梅依循着道路,找到东方世家。与檐雪烟庭的距离颇有些远,加上他各处盘桓了一遭,来到时已经是数日之后了。 阴沉沉的天空依旧愁云不散。也或许是众人已经习惯,只是不再飘雪,空气的冻气仍然凝固着,坚硬无比。 报过门房,一品红梅很快找到赋云歌,师徒两人在臻香阁久别见面。 “不见东方诗明。他去哪里了?”一品红梅问。 “他昨天刚动身去了象风观,去调查一些事。”赋云歌为师父倒来茶叶。 “喔。那确实有些不巧。” 一品红梅淡然接过茶。揭开瓷盖轻轻划了两下浮动的雾,香味立刻四散。想了想,他又抬眉道:“他那边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也可遣人帮忙。” 赋云歌在师父旁边坐下:“好,等他回来,我会告诉他……等等,师父,遣人……?” 一品红梅不动声色,赋云歌立刻转头问:“师父,你有急事吗?要是没有,多留几天再走也好啊。” 第五百二十五章 雪云化劲 “呵呵……”一品红梅摇头,“这次确实有非处理不可的事。等下次来,我再来多留几天。” “这样啊……哎。”赋云歌缓缓回头。他摩挲着柔软的扶椅,似乎有点遗憾。 “我只能待到今晚。时间有点紧,就开门见山。” 说着,一品红梅从怀中掏出为徒儿准备的一方小木匣,推到桌上:“帮你吸收这颗丹药。” “……啊?” 赋云歌显然还没弄明白师父的意思。但他看着桌上的盒子,很快反应过来。 “师父,又麻烦你为我操心了。”赋云歌打开盒子,一股非同寻常的寒凉气息扑面而来。 雪云丹晶莹剔透,如同深藏湖底的宝珠。赋云歌轻轻拈起,对着光线惊讶地端详。 “否则,又怎能当你师父。”一品红梅收回匣子,随口道:“此物名叫雪云丹。有帮助化解体内郁结真气之效,而且根据你隐隐欲现的功体,想必大为契合你的修炼。” “守中而虚浮,非寒非暑,但也无滞无挫。”一品红梅思考着,独自低吟,“这样的力量……应该没错。” 赋云歌转头:“师父,你的意思是什么?” 听赋云歌疑惑,一品红梅回神:“没什么。你的力量,尚需你自己来把握。服用了此丹,我帮你融合丹中的药力。” 赋云歌便依言而行。一品红梅在旁边指点着运作体内真气,周行了将近一个时辰,赋云歌感到体内升腾起一股凉凉的风息。 一品红梅在赋云歌背后,渐渐感到一股扑向脸颊的凉风。再看赋云歌,却见他仍旧静静打坐,但是一缕缕飘向四周的风,已经恍然不觉地流出他的身体。 “果然是……风云之力。” 一品红梅并不意外。他顿时引动自身的真气,指尖游动出一抹鲜艳的红砂。轻轻在赋云歌后背神道穴一按,又沉稳而徐缓地慢慢挪向下方。 自神道,灵台,又到悬枢,命门。更为渊厚的红梅真气,仿佛逢春之木,延伸出根根枝杈,布满赋云歌的重要经脉。 赋云歌渐渐皱眉。这也是自金汁化纳之后,他的力量首度进阶。 玲珑风息,在他的体内顺着红梅真气的引导,缓和有序地冲荡,迂回在经脉之中,渐渐打回气海。而与此同时,受到感应的,潜藏的太岁之力,也随之共鸣,慢慢破封而出。 雪云丹的力量并和太岁真元,如果贸然相会,必然致使赋云歌受伤。而有一品红梅的护持之下,虽然仍不免痛苦,但是却安全无恙。 时间一点一滴地度过。两人专心致志,约摸又过了近半时辰,外面天色暗淡下去,赋云歌的身体,却也渐渐闪烁起了隐隐蓝色的光。 光芒在皮肤之下,如同罩在纸罩下的荧火。透体的光很快又平息下去,随之,赋云歌沉沉地吐出一口血。 一品红梅同时抽开两手,吐出一口气。 “这样,就可以了。”他慢慢起身,顺势扶起赋云歌,脸色也有些发白。 赋云歌擦拭去嘴角的血迹。他点点头,只感到浑身轻飘飘的,虽然隐隐有些疼痛,但是却有种说不出的自在。 “雪云丹的力量已经和太岁之力融合,会在未来彻底把剩余的太岁之力消散掉。”一品红梅道,“这样一来,你攀登一方天,摘取玄徽,也指日可待。” 赋云歌感悟着自身的变化,不禁欣喜地点头:“太好了。徒弟一定不会让师父失望。” 一品红梅微笑着,眼神里是一种慈爱。 他最后拍了两下赋云歌的肩膀:“时间不早了,我也要走了。” 赋云歌愣了一下。随之他有些失落:“师父,你真的不再住几天么?” “不了。”一品红梅摇头,“事情有些急,改天再说吧。这段时间你一定要好好巩固,太岁之力奥妙无穷。” “……好。”赋云歌掩饰下心里的不舍,旋即答应,“下次师父回来,我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一品红梅意味深长地颔首。转身开门,外面是隐没在昏暗之中的雪地。一品红梅抬抬衣领,大步朝着黑暗遁去了。 ………… 而在此时,遥遥昇平天的另一端。时值望日,排云如晦,不见日月。 萧风吹拂,一趟马车笃笃而来。穿行过萧条而朴素的乡村,远望便能看到伫立在雪野当中的,一座残破的道观。 象风观。时隔多年,此刻已经垂垂老矣,仿佛耄耋。 道观墙外,一根根衰草顶着一点雪梢冒出皑皑雪堆,已经很长了。看着这么破旧的样子,东方诗明坐在车里,淡淡皱眉。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了,只是此次总算能更进一步。那些本不属于他的往事却历历在目,他不由得暗暗捏紧了双腿。 忽然,一双热乎乎的手按在了他的手上面。 东方诗明下意识地侧过脸,看向坐在旁边的白蒿。 “别担心,还有我在呢。” 白蒿很孩子气地握起东方诗明略微发冷的手,举到两人的面前:“回去的时候,你一定要来我家待几天哦,说好了的!” 东方诗明无声地笑了,然后抽开手,迟疑着想摸摸她的头,但最后又放了下去。 马车已经到了象风观前。两人搀扶着下车,按照之前说的,那个看顾道观的道人今天应该在观内。 果不其然。东方诗明看到观门是敞开的,里面似乎有人声。听声音并不算嘈杂,应该只是本村的百姓来烧香上供的。 两人携手而入。正巧就看到一个五十开外的阿婆往外走,两人侧身避开,很快就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那个道人。 院子里的雪冒着青色的灰,上面撒着一些烧焦的灰烬。敬神的堂前有过打扫,看起来有几分精神。 “道长,我们来了。” 见到那道人,东方诗明率先作揖。 那道人看上去三四十岁模样,蓄着胡子。对于东方诗明的造访,他似乎已经印象模糊了,只点点头道:“喔,喔。正好,现在也不忙了。” 打量了一眼携手而来的两个年轻人,道人摸了摸下巴,靠到他们跟前:“你们是有什么需要?求姻缘保佑还是为家里长辈来的?” 第五百二十六章 象风道观 袅袅烟火气,从供着神像的堂前飘出。东方诗明淡淡一笑,说:“都不是。请教道长,这里都能作什么?” 道人对眼前年轻人唐突一问,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于是他想了一下,引两人往放在院子里的一方垫着红布的小木桌前坐下,说: “你有什么需要,象风观一般都能作。祈福消灾,只有求子不作。若是为人母来给孩子求保佑的,本观也不作。” 东方诗明和白蒿,在听到这奇怪的要求后都皱了皱眉头。 “这后两者,是什么说法?”东方诗明发觉端倪,进而追问。 但那道人并没直言回答他。他敲了敲桌面,抬眼冲两人一笑:“看模样,两位也不是为此而来吧?这位姑娘,也应该不到生孩子的年纪。” 这一句反问让白蒿脸颊顿时发红。她对这个道士的无礼很是不喜欢,气冲冲地一拍桌角:“你,你怎么乱说话呀!” 那道人生在普通村野,并不觉得这话多么冒犯。他只是抿抿嘴角,又朝门外看了一眼有没有村人来上供。 外面并没有人再来。东方诗明和缓地一笑:“那这样吧。道长我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解惑,想请教道长两件事。” 说着,他从袖筒摸出一块重约三两的银锭。道人看得两眼有些发直,东方诗明于是立刻跟上说:“其中第一事,就请教一下道长,这两不作的缘故。” 道人一听,突然有些不悦。他嘟囔着:“这哪叫解惑?……”可看着东方诗明要把银子作势收回去,他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 “我说吧。”道人开口。冷风徐徐,他裹了裹道袍外面的一身褪色的披肩,“这是我师父留下的遗训。师命不可违,尤其做我们这一行当,更要考虑因果报应。” “师命?”东方诗明闻言,顿了一顿。 “是。”道人咧咧嘴,“多了我真不方便再说,公子爷你可别再问啦。” 东方诗明于是不再强求。不过既然“师命”不让弟子祈福求子,这象风观看来是十有八九有所关联了。 屋檐簌簌落下一撮雪,掉在了桌子上。道人随手擦去,转而抬头:“既然是解惑,那请两位写一下生辰八字和姓名吧。” 说着,道人从小桌底下掏出一大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好多人名,道人指了指其中一小块空白,让他们写在那里。 “这么窄怎么写嘛。”白蒿接过笔,虽然有点小怨气,但还是小心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写完,东方诗明接过笔。他偷瞄了一眼道人的表情,然后缓缓落笔。 东方诗明很缓慢地写下“东方”两字。他很敏锐地观察着道人神情的细微变化,突然看到前两字写完之后,那道人的神色,果然抽搐了一下。 随后,他慢慢地写下自己的生辰。 写完放笔。他故作并不知情的样子,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道人异常的面容,问:“道长,你不舒服么?” 道人此刻,两眼不断眨动着。好像生怕从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里看错,甚至渗出了一点冷汗。 “天气这么冷,你还在流汗欸。”白蒿注意到他脸颊旁边亮晶晶的一道。 “这汗,莫不是冷汗?”东方诗明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道人,“道长,你要是不舒服,就快快回家歇一会儿吧。象风观我们来帮你看着。” 听东方诗明显然是话里有话,就算是傻子也该明白了。道人这下才意识到,两人从入门开始,目的就十分明确了! 他嘴角有点哆嗦:“你,你你……你是东方家的公子爷?——你没骗我?” 东方诗明笑了:“姓东方的,也未必只东方世家一家。道长何必这么激动?” “不,不会错的。”道人又盯着那个生辰八字看了一眼,咬了咬牙,“我知道了。你不会错的。” 东方诗明见状,压抑下心里难免的激动。既然如此,他也不再遮遮掩掩,把银子推到道人面前,道:“与道长打交道,的确省事也愉快。那……” 道人接过银子,却打断了东方诗明的话。他捂着头,不住地摇着:“你们,你们下午再来吧。事情过太久了,你们给我点时间……” 东方诗明和白蒿互相对视了一下。两人都没什么异议。 “那也好。”东方诗明带着白蒿,朝道人干脆地作别一揖,“我们下午就过来,多谢道长了。” 那道人仍旧坐在原地,只是干巴巴地对他们挥了挥手。似乎他的脑中有很多事被尘封了,现在正竭力地捡拾着遗落尘埃的记忆。 东方诗明踏出门槛时,淡淡侧脸回望了一眼这处不算大的院落。除了坐在原地发呆的道人,正堂里高大但衰破的神像默然,仿佛洞察了一切。 东方诗明抿抿嘴唇。任由白蒿牵起他的手,缓步离开。 屋檐上,落下的雪穿透缥缈的烟。好像洁白的沙砾。 ………… 下午,为了了解隐藏在象风观的真相,东方诗明和白蒿依约而来。 道观下午人更多一些,两人去时,那道人正忙着给村人作科仪。还有几个村民在等候,两人于是站在最后,等他忙完。 再看那道人,神情已经恢复寻常。东方诗明静静打量着这方并不宽敞的小天井,心思莫测。 白蒿有点犯困,抬着小手打哈欠。不时揉一揉眼睛,看那道人什么时候才能弄完。 不过好在,那道人看到了两人。在作完科仪之后他便遣散了后面等待的几个村民,直截朝两人走了过来。 “喔,我们可以等的。”东方诗明见状,微笑道。 “你们能等,我等不了。”那道人说话很直接,“这事跟包袱一样压了这么多年,我也想早点甩下来。你们随我来吧。” 东方诗明于是没有多说。白蒿伸了个懒腰,和东方诗明跟上道人的步伐。 道人引东方诗明两人转入正堂东边的旁屋,进去之后,又神神秘秘地关上门。 东方诗明和白蒿对这道人谨慎的样子,都看在眼里。看来这里的秘密的确至关重要了,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由得屏息凝神。 第五百二十七章 羽化遗迹 这间屋也是很久没人居住了。不过看得出,这里本该是供留观道士住宿的所在。 屋里弥漫着寒冷的尘土味,只在最远处摆放着一张摇摇欲塌的破床,好像只是用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玩具。 屋里没别的更多的东西。因为这道人平素住在村里,这间屋少说也有好几年没人进入了。 道人趴到那破床的底下,伸手摸索着什么东西。东方诗明两人注视着他,看他浑身都被沾满了厚厚的灰尘。 不多时,那道人从那床底,拖出来一只不算小的木盒。 东方诗明见状,眼角眯缝了一下。 他能感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尽管表面仍然平静如初。 这只盒子,里面埋藏的就是改易自己和家族命运的那段历史。原来这么多年从未有人来到这里触碰它,首个揭开“因”的伤疤的人,竟然正是作为“果”的他。 那道人本来还是有些淡漠的神色,那种生活在偏僻草野多年的淡漠。但当触碰到这个盒子,他就像刚刚睡醒的人一样,缓慢浮现出了一种复杂的表情。 盒子上面尘封了灰尘,他慢慢用袖子擦掉。盯着那个盒子,他忽然抬起头来。 “对了。想看这个盒子,你……还得证明你的确是东方家的人。” 僵硬而突然的一问,让东方诗明两人微微一愣。 “道长为何突然这么问?”东方诗明微笑,“上午你亲口确认的,现在又对我不够放心么?” 但那道人丝毫不为所动。好像某周使命在瞬间回到了他的记忆当中,他固执地抱紧盒子,盯着东方诗明:“你,想办法证明一下就是。” 倘若放在平日,即便是东方家的人,也不会随身携带家族的信物。听这个这么过分,白蒿气嘟嘟地走上来:“你明明之前没有说好,现在又让我们拿出证明,根本不可能嘛!” 道人自然不会听她说的。他仍然看着东方诗明:“这我知道,但是师命难违。你们要是没办法证明……这盒子,我还真不能给你们看。” “你,好过分呀!”白蒿一听,显然有些气不过了,小小的身体拦在东方诗明前面,“我们来一趟这么辛苦,又等了好久,你怎么可以这样!” 东方诗明拉住白蒿,对她摇摇头。 白蒿当然没打算就这么算了。被东方诗明拉了一下,她低着脑袋想了想,忽然叫道:“对了!”她转到道人面前,拍了拍平平的胸脯,“我叫白蒿,来自三大世家的白家,我们和东方家有过一个联姻,对象就是这个……东方公子!” “小姑娘你白蒿黑蒿对我没关系。我必须要他自己的证明。” 道人依然雷打不动的倔强。这让白蒿更不高兴了。 “好了好了。”东方诗明从刚才开始,就在察言观色。看到现在,能够看出来的端倪已经尽收眼底了。于是他上前来,轻轻按下即将炸毛的白蒿。 他轻轻一晃,便到了那个道人面前。紧贴那道人跟前,东方诗明能够看清道人瞳孔中倒映的自己。 “证明身份,也是该然。”东方诗明说着,从怀中抽出一物,“这应该足以说明了吧。” 眼前之物,在那道人面前晃动泛着光。定睛细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东方家在缔约及参与重要表态时,至关重要的铭牌。 与僮仆不同,东方诗明手中的这块铭牌,由一整块青玉打造而成,坚硬的纹路泛动着雪花似的清光。看到这件东西,任谁都不会再怀疑东方家的身份了。 放在平时,东方家的人也不会带着这种东西外出。只是东方诗明心思缜密,设想到了种种复杂多变的情形,因而准备无比周全。就算道人再加刁难,他也游刃有余。 毕竟机会来之不易。半月一次的拜访,他可没这么多闲暇来回折腾。 而在仔细端详辨认之后,那道人也再无异议了。 白蒿对东方诗明的准备非常吃惊加佩服。再看那道人瞬间没了脾气,她心里也有点小得意。 “这样确实,师父的遗愿……我也总算在有生之年帮他了结了。” 道人长吁了一口气,好像这口气里蕴含了无数岁月的年轮。听这句话如此沉重,东方诗明两人也不禁敛眉,沉静下来。 一切的一切,都在这方盒子里了。 道人把盒子放在地上,脸色虔诚。他向两人重新作揖:“贫道道号白毫。恩师象风观寿眉,向东方家的公子请罪了。” 说着,他就深深地跪了下去。东方诗明见状连忙把他扶住,旁边的白蒿却有点意外。 “你叫白毫?”白蒿皱着两条眉毛,“呜,我果然不喜欢你。” “既然是同名,姑娘你我应该说是有缘分才是。”那叫白毫的道人直起身,苍然一笑。 窗户的光线,映照着满屋的飞尘。东方诗明并未急于打开盒子,而是等道人自己打开。 白毫也晓得要事为何,并没有多说话。看着地上的盒子,他俯下身摸索着锁口,一边苦涩地叹气:“等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这辈子,你们都不会再来了。” “再过几年,怕是象风观都不复存在了。”东方诗明低声笑道。 白毫自嘲似的摇摇头。“没了就没了,早就不行了。我寿眉师父那时就衰败了,挣不了几多香火钱。” 东方诗明没再说话。同时白毫也摸到了开口,用力掰开生满嵌合的铁锈的锁口,老旧的盒子发出“吱呀”一声痛苦的梦呓。 “这里面,就是我师父愧疚一辈子的东西了。” 白毫站起身来,把空间让给东方诗明两人,自己则像局外人一样挺在了一旁。 东方诗明点头,与白蒿凑过去,仔细翻看其中的东西。 只是,收藏在盒子里面的,只有一叠缝补破旧的道袍,一只断弓,一封泛黄的信。 东西摆放很整洁。东方诗明审视着其中的物品,迟疑了一下,先把手伸向那支断弓。 捡起来观摩。白蒿则是拿起了那身道袍,可是似乎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第五百二十八章 绝笔遗诗 “那身衣服,是我寿眉师父死前最后穿的。”不远处,白毫提醒道。 白蒿于是放了回去。看到东方诗明正端详那支断弓,她也歪着脑袋挤过来看。 “看起来……这只断弓与当年的事,有什么关联了。”东方诗明说着,侧脸看向白毫,像是询问他有没有什么知情的地方。 果然。白毫点头,很快就说道:“这个我知道,寿眉师父也和我说起过。这支断弓是当初留下的唯一证据,信里也应该有说。” 东方诗明心中确信了。虽然必定不会那么简单,但是一切的起源,就是这象风观无疑。 心怀笃定,东方诗明小心翼翼放下断弓,转而拿起那封沉寂着十余年真相的信来。 拆封。映入眼帘,是数行发抖的字迹。仔细辨认,竟然是寿眉留下的一首绝笔诗! “这……”东方诗明皱眉。 这种东西,白毫作为寿眉的徒弟,论道理也该看到。于是他便叫过白毫,三人一起着眼细细看去: 半生白眉不象仙,短褐羽衣未清欢。 耄耋不智枉道法,垂老此身枯坐观。 非是造化黑白判,缘何富贵过尘槛。 一夜红烛化灰烬,四年荒唐乱钟山。 黄昏不适应怍我,皓首茕茕耽穷年。 若得一日遣人问,且听惭愧先人言。 风雪西屋有余热,断弓半把汝可见。 但言形貌似非凡,深雪无踪迹已断。 散向八面问九方,江重江边山外山。 苦神劳久难有获,疑心扰扰复三点。 江外器川号合陵,雪夜觅贼踪不现。 尚有河扇字云庄,一丐敝衣似神仙。 观外乾坤千千万,犁老衣裳吹老帆。 憾事余生将黄土,难解郁结空嗟叹。 若得爻卦来梦冠,得使满堂飞玉砖。 宁醒不醒愿沉醉,抛却仍萦岂安眠。 嗟乎!天归天,地归地, 百年尘埃物齐一,载载身外谁得免? 噫! 勘破不破无来去,一轮雪月冷如天。 …… “天”字收笔,似乎已经用尽气力,有几处墨点滴落纸面。 很长的一首绝笔诗。能够看得出,这算得上是寿眉对自己一辈子的结语了。一轮雪月冷如天,意境到此结束,却好似留下了一声绵长的叹息。 这就是,在象风观能得到的最后一件线索了。东方诗明暗自叹了口气。果然想拿到全部的真相,不会那么简单。 “好……好厉害啊,好押韵。”白蒿很惊讶地张大嘴巴。 虽然她也通诗书,但是毕竟年纪还小,而且也对这些不很感兴趣。看到最后,也只能发出这样的赞誉。 东方诗明苦笑。这诗虽然算不上上品,但是言真意切,仿佛能够看到寿眉道长就在眼前。半生在此,能够在人生的最后写出这样的诗文,也算是不易。 而且……这里面包含的,恐怕也就是他们目前所能了解到的一切了。 这样想着,他重新从第一句往下顺去。 从“一夜红烛”开始……似乎就非常值得注意。 “一夜红烛化灰烬,四年荒唐乱钟山,这意思是什么?”还没等他想仔细,旁边的白毫已经在问了。 “钟山……”白蒿用指头戳着脸,歪着脑袋思考,“啊,我知道了,是说东方世家,对吧!” 东方诗明首先也是想到这个。他点头道:“东方世家坐落钟山地界,同时背靠钟山。寿眉道人的意思,应该就是如此。” 他是在悔恨自己那晚的失职,这一句是他的忏悔。东方诗明捏着信笺想道。 至于四年……应该是指,东方家矛盾爆发,正是在四年之后。当时母亲和胡为他们决意隐瞒,却终究难以瞒天过海,最后才导致误会演变到无可挽回的地步,的确痛心。 想到这里,东方诗明无意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左手食指。那年三岁的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划破手指,当着所有亲人的面,验明了最可怕的结果。那种锥心的刺痛,即便到现在仍然是挥之不去的梦魇。 深吸一口气。东方诗明不再分心,继续往下看。 “惭愧先人言”句之后的,应该就是当年寿眉调查之后的全部线索了。 “风雪西屋有余热,断弓半把汝可见”句,东方诗明已经明白。当时经历了一晚的骚动,唯一留下的证据就是这把断弓。 “但言形貌似非凡,深雪无踪迹已断”句,这也不难理解。母亲对于那人的印象模糊,但最关键的就在于记住了他的样貌与常人不同。 同时,距离那人逃走已经过了很久,雪下得太大掩去了他的踪迹,即便他们四处搜寻,也只是徒劳无功,再也找不到了。 这无疑是遗憾,但也并非意外。相比之下,东方诗明更关注这个形貌非凡的表述。 东方诗明知道,与这最相关的线索恐怕就是自己的脸了。先前他也曾因与父亲不同的长相而自卑过,但是现在突然说起来,他一时间也有些恍惚,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同。 或许回去之后,他应该在这个方面留意一下。 在心中默记了一笔,东方诗明继续往下读。 “宁醒不醒愿沉醉……唉。师父这辈子,确实太心酸了。”一边白毫不由得叹息起来。 “一轮雪月冷如天,这句真的好美!”另一边,白蒿竟然更快一点。 “喂,白蒿。”东方诗明见他们早已经看完了,不由得有点尴尬。 谁料俩人听到这名字一起侧脸:“嗯?” 东方诗明内心哭笑不得。他指了指上面的句子,问:“你们看得真快。上面这些句子,你们有什么见解么?” “呃……”白毫挠了挠头。 白蒿又往上面看了看:“看不懂……不过肯定是很重要的线索吧。” 东方诗明呵呵一笑。确实,他本也不该指望他们两个有什么发现的。 寿眉写得其实很明白。“三点”之后的两句,应该便是这全诗里最关键的地方了。 寿眉当年,必然出于无比的愧疚,试图多方调查当年的真相。看诗的意思,凭借自己的本领,也只找出了三处与此可能有关系的疑点。 第五百二十九章 迷离之题 “器川合陵……么。”东方诗明一遍遍念叨着诗句,转头忽然问道,“白毫道长,你听说过附近有叫器川合陵的地方么?” 白毫听了皱眉:“器川合陵……啊,我有点印象。” “如何说?”东方诗明一听有眉目,连忙追问。 但是白毫仔细想了想,最后也只遗憾地摇摇头:“我没亲自去过。那几年师父隔三岔五出去,回来就念叨过这个名。我当时没留心,现在想想,只记得他每次都是往北去的。” “嗯……”东方诗明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你还记得,你师父每次出去,要多久才回来么?” “每次不一样,我记得最长一次,他为这事跑出去过将近半个月哩。” 半个月……往北。东方诗明计算着路程长短。看来这个器川合陵,自己有必要去一次看看。 再往下看。估计那个河扇云庄也是此理。至于那个乞丐,他也得打听打听了。 剩下的内容,他反复看了几遍,基本都记住了里面的疑点。 正巧,外面的院子里也传来了人声。白毫往外面探了一眼,转头说:“看来是来人了。你们要不再待会儿,我去去就来。” 东方诗明摇头:“不必了。我们也刚好看完了,也不再叨扰了,就此告辞。” 刚说完,他忽地想到了断弓和书信。于是他只得开口:“这……” “这两样东西,你们拿走吧。放我这里也没用,把那身衣服留下就行。”白毫对他摆了摆手,干脆地答应了。 “那多谢道长了。”东方诗明在他身后作揖致谢。 三人一道出门去。院子里的确来了几户百姓,正等着白毫来帮他们礼神。 东方诗明携白蒿与白毫道人告别。东方诗明收好两件线索,目光有点犹豫。 他在想,自象风观离开后,是先回东方家去,还是先去找找这处神秘的器川合陵…… 门外积雪仍厚。两人踩着深雪,打算乘车离开。 而就在这时,东方诗明忽然听到背后的不远处,转过来一阵近乎吆喝的歌声。 “本性生来爱野流,手携竹杖过九州。破篮向晓提残月,歌板戚风唱春秋。双足踏平天下路,一肩挑尽古今愁。而今不用嗟来食,村犬何劳吠不休?” “喔?”东方诗明被这个乞丐的歌声吸引,转身去看。 忽地,只见一个衣着破烂,拄着半根破竹棒的叫花子,张大嘴唱着歌谣,一瘸一拐走来。 那叫花子的嘴确实很大,唱歌时便能看清里面仅剩不多的几颗黄牙。只见他颇为熟悉地停在了象风观门前,叫了起来:“今天上供神佛乐,咱家肚皮叫的欢。劳驾拿点香火钱,好教咱也吃饱饭!” 白蒿也对这个出口押韵的老乞丐很好奇,站在东方诗明后面往那边看。 这老乞丐的叫声立竿见影,很快两人就看见白毫道长跑了出来,拿着一吊钱和两只馒头,放在了乞丐的破碗里。 那乞丐深深躬下腰,唱了几句好话。随即便转过身收好钱,把破碗挂在腰间,一边抓着馒头啃,一边朝前走开。 看着那老乞丐越来越近,东方诗明转念想到了寿眉诗里面的“乞丐”句。他心头一动,心想莫非三条线索之一,就是这位老乞丐了? 一阵激动,东方诗明心道的确是无比凑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朝那乞丐走去。 白蒿见状,连忙跟在后面,想看有什么好玩的。 乞丐闷头朝前走,注意力全放在了馒头上面。忽地被东方诗明在前面挡住,他抬了抬眼皮,嘴里停下咀嚼。 “老先生,这个给你。天冷了,您这一身未免太不暖和。”东方诗明说着,把那大大一锭银子塞在了老乞丐抓着馒头的手里。 看到这么大的银子,那老乞丐才仰起脸来。 但是,还不等东方诗明继续说话,他的脸上就露出一点不屑。 “公子哥儿做善事,积福报啊去那道观。”他把竹杖倚在身上,抓起那枚银子,“老叫花命穷福气薄,这锭银子啊——太沉,拿不住。” 说罢,竟然见他手指一松,那枚银子便“啪”地掉在了地上,沾了不少污泥。 “这……”东方诗明有点愕然。 “两位喔要做善事,便乞动动身,莫挡了老叫花的乞讨路。”老乞丐抓起竹杖,“哒哒”敲了敲路面。东方诗明还没回过神,只得侧身让他过去了。 老乞丐头也不回,过了他两人,便继续放歌远去了。声音像一只破碗,却无比高亢。 “这,这这……”还是白蒿先回过神,转身对着老乞丐的背影气得跺脚,“他好没有礼貌!怎么有这种家伙呀,我不喜欢他!” 东方诗明看着地上的银子出神。倒不是感到羞辱,相反地,他越发对这个乞丐感到注意了。 若是一般的乞丐,又怎么会如此古怪。正是他太与众不同,才使人有注意的必要。 看白毫道长对他并不陌生,他得去仔细问一问。 想到这里,他轻拍了拍白蒿的脑袋:“走吧,别生气了,他已经也走远了。” “唔咕咕……”白蒿本来还闹着小脾气,但被东方诗明摸头,她很快就不再生气了。 她伸起手臂,抓住东方诗明放在自己头顶的手,轻轻环在了自己的肩膀旁边。有点任性地嘿嘿一笑,她跟着东方诗明一起返回象风观去。 院子里,白毫道人正帮忙给村民从担柜里面端上供的供品。见到两人又回来了,他便转到门口,与他们见面。 看着他俩的架势,他愣了一下,旋即问:“这是专门回来……秀一下恩爱吗?” “呃,不是不是。”东方诗明有点尴尬,试着抽回手来,却被白蒿紧紧地拉住。他只得抬头切入正题:“我想了解一下,刚才那个来行乞的老先生。” 白毫道人果然对他很了解。他一听就说:“他啊。也算是老熟人了,他每个月十五,都会来乞讨一次。” “喔……他来乞讨多久了?”东方诗明问。 白毫掐着指头慢慢算了算,抬头说:“好些年了。从我来象风观开始,他就每月都来。这也得有二三十年了,风雨无阻啊。” 第五百三十章 冰火焚体 “那确实很久。”东方诗明低头,“对了,你师父跟他熟吗?” “这个……”白毫边想边说,“我好像听师父讲过来着,这个老乞丐,好像之前还和我们灵象六观有什么关系。但具体过了这么多年,我也不记得了。” “嗯……”东方诗明低下眼睑,思索了片刻,随后抬起头来,“好。真是多谢你。” 再度告别象风观,东方诗明两人坐上马车,转头徐徐而行。 马蹄轻缓,踢踏沃雪。东方诗明坐在前驾,不时轻轻用马鞭扫过马背的雪,眼神幽然。 这个老乞丐……或许今后遇到,他要多多留意才是了。 坐在后面的白蒿忽然问:“那个脾气很差的乞丐……真的会和我们有关系吗?” 东方诗明呵呵回头:“可能吧。这也是一个高人,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遇到。” “高人?”白蒿很是不解。 东方诗明于是慢慢解释:“你想,这个小山村,周围可是漫无边际的山野。他每月定期造访一次象风观,就意味着时常翻山越岭,脚力必然非凡。至少三十年的乞讨岁月,他的模样最多不过六十岁,加上他与灵象六观有关联的身世,这实在令人生疑。” “哦……你能想到这么多东西呀。”白蒿自认不聪明地拍拍额头,想了一下,又问,“那,我们现在要回去了吗?” “不……我总觉得,这封信里,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发觉。”东方诗明随口应付。 当然,除此之外,那个所谓的“器川合陵”、“河扇云庄”,他也在考虑是否现在前往调查。 眼前琼林,冰雪纷纷如玉坠。一点点暗淡的光束从浓云之后透出来,为苍茫的原野增添了分毫生气。 马车缓缓前行,东方诗明思考着这一趟的线索,渐渐对接下来的调查有了头绪。 ………… 夜晚降临。东东方世家内,臻香阁中,赋云歌独自盘坐,消化融合雪云丹与太岁残力。 连日以来,除了帮忙照顾东方家主之外,赋云歌消耗了很大的精力在化解内劲上。一品红梅走后,他须要按照方法循序渐进,而当天夜晚,已经臻至关键时刻。 灯光已经熄灭。屋内昏黑一片,唯有透过门窗照射进来的微弱光线。 门外,依稀能听到远处的人声。而赋云歌浑然不察,专心致志,身边渐渐浮现出一团浑圆的淡蓝色光晕。 双掌相托,丹田处微微发出一颗雪色的光珠。 仿佛神游六合,一切看似正在向大功告成慢慢趋近。 然而,越是随着时间点滴煎熬,赋云歌的额角,渐渐渗出痛苦的水滴。 “呃……” 久坐之间,赋云歌身躯微微一歪。 他渐渐感觉,体内形同一体的力量,似乎有点奇怪…… 在雪云丹帮助之下,郁结不散的太岁之力已经渐渐消弭。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力量填充入气海,一股隐隐的痛感,伴随而来。 仿佛纠缠在一起的麻绳,即便赋云歌试图运功化解,却是难以成功。 掌握了金汁化纳之法,虽然赋云歌对现状并不了解,但依然决意以此一试。 渐渐,自丹田周围血脉化出点滴金汁,寄付赋云歌的一点神识,深入探测气海之中的情况。 不料,就在他感应到那抹异常的瞬间,他的脑中顿时产生剧烈的灼烧感。 猝不及防,赋云歌五脏六腑一阵黏稠欲呕,喉咙火辣辣冲上来一股腥味,随即嘴角流出一道鲜血。 赋云歌头脑眩晕,但是他依稀记得,方才在自己气海中探测到的异象。 那是一股根生升腾的火苗,与缓慢下沉的一片雪盖产生的剧烈交织。两者此刻已经伸出千万只触手,交织在一处,并且互相抗衡着对方。 同时,初时的那股火热已经褪去。随之而来,是沿着中央经脉缓慢冻结而上的一条冰线。 赋云歌感到浑身的元功正在缓慢地冻结,但是血脉底下却潜藏不住一股跳动的热流。两股力量在他体内针锋相对,霎时赋云歌仿佛置身冰火九重天。 从他的皮肤上,不断冒出煞白的水汽。他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头痛欲裂! 再也难以撑持盘坐的姿态,赋云歌仰面栽倒。冰火气息由此大盛,试图争得这具躯体的主导权! “这下栽了……”赋云歌咬牙挣扎着,拼命争取一丝清醒的神智,调动元功强力压抑。 他的触觉几乎全部麻痹。左右两手仿佛分别扳在冰火的深渊之壁上,稍有不慎,他就会跌入无底的黑暗和痛苦之中。 来自朱雀太岁的火息,与雪云丹的冰雪之气,一点不慎的疏忽,竟然在最后关头造成了最意外的变数。 浑身的太岁之力,混同元功一起,仿佛煮沸的汤汁。赋云歌体内不住传来“嗤嗤”的声音,那是冰火之气在他身体里强行蒸腾的结果。 “呃……呃啊!!” 一声痛苦的吼声,赋云歌咬破舌头,剧痛让他再度恢复一丝清醒。 满口鲜血,他此刻仿佛黑暗里的嗜血魔头。然而也正是流出的这些血,消释了一部分积蓄头部的痛楚,反而让他感到一阵舒畅。 机不可失,赋云歌心念一定,别无他法,立刻运气于指尖,“嚓嚓”两道,割破了自己的两条手臂。顿时,汩汩血流顺着臂膊而下,染红了整肃的床单。 此刻的失血,无异于自泻元功。然而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这样做。 随着血液流失,体内原本狂躁的痛苦感渐渐恢复了一些。 尽管依然阵痛不绝,但是较之刚才,此刻赋云歌已经畅快了许多。如同沉溺深水的人终于从水下露出头来,就连呼吸都是无比惬意的。 不过赋云歌明白,这依然是治标不治本。他已经想通这两股真气的源头,虽然暂时还想不到解决的办法,但应当可以暂时压制。 随着鲜血流失,赋云歌忽然感到浑身无力。他连忙快速封上穴道,加速收敛真气,血液才缓缓止流。 身下一片冰冷的血渍,赋云歌压下心头的不适,再度汇元于胸,试图暂且压下这股力量。 第五百三十一章 世家孤隐 好在,冰火之气在真气回流之后,削弱的冲击力被压到气海深处。不过也已经与气海真气大量融合,恐怕接下来的时间,一旦大动真气,这种痛苦就会立刻发作。 不觉忧心,赋云歌轻叹一声,干脆平静下来慢慢安抚周身的经脉。 如果要是没有这样的异常,计算下来,他的实力应该能够比肩月参辰和寇武夫了吧。赋云歌皱眉,但很快也就释然了。 哪有那么多一帆风顺的呢。想来前辈众人肯定也经历过这样的挫折,自己现在有师父指点,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心海归于安然,气海也便渐渐平静。赋云歌双手凭空画圆,吐出一口真气,浑身真气仿佛河沙归海。 然而就在这时,赋云歌恍然听到窗外,传来一声声叫喊: “快来人!快来人哪!” 赋云歌闭目皱眉。好像在刚才自己竭力压下体内异常时,就模糊能够听到外面的吵闹声。现在回神,才听得格外清晰。 大致算来,距离刚才的喊声不过片刻。赋云歌迟疑着聆听门外动静,踌躇是否出去协助。 但很快,下一声叫喊紧接着传来: “家主昏迷了!快来人哪!” 顿时,赋云歌睁开眼睛。 来不及犹豫,他从床上勉强站起,踉跄着开门闯出去。 刚出门,一侧脸他就看到了具体是什么样的情况。 只见就在距离臻香阁不算远的雪地里,已经围起来五六条火把和灯笼。中央围着的是东方家主无疑,但看起来无比虚弱,已经昏迷不醒了。 见状,他容不得迟疑,连忙跑过去:“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围聚的僮仆正打算将家主抬到东方家药淑房诊治,但见到这个年轻人出来帮忙,纷纷闪开身子。 赋云歌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僮仆也对他有些熟悉。只是见到他浑身是血,各个脸上惨然变色。 赋云歌知道他们的目光在顾虑什么,抢先说道:“我没事,这是活血化瘀养生小妙招。家主他怎么在这里昏迷的,他不是应该待在暖烛斋疗养吗?” 众人本来还以为是东方家遭人入侵了,听赋云歌这么说,也来不及多想。其中一人便说:“今天家主身体大好,傍晚能下床活动了。他老人家一高兴,就说要自己来雪地里转转。不承想……” “家主身体衰弱,就算有所好转也不能这样冒险啊。”赋云歌叹了口气,上前为家主把脉探测鼻息。 不多时,他的脸色就渐渐浮现出一抹不安。 众人见状,纷纷暗自吃惊。等赋云歌缓慢把手拿开,有人便匆忙问:“怎么样?是不是先去药淑房妥善些?” 赋云歌沉吟着,地面的雪色映照他满身鲜血无比触目惊心:“我刚才试探了家主的经脉,能够感觉出里面的气息无比微弱。药房肯定要送,不过必须先等一下。” 说罢,来不及更多解释,赋云歌抬起指尖按在家主的手腕上,强行再度运起甫平息下去的真气,顺着两根指头,源源不断输入家主体内。 通过感应,赋云歌能察觉出家主体内气若游丝的衰敝感。仿佛即将落尽树叶的老木,这次竟然下床四处走动,更加剧了他体力的消耗。 随着真气的游走,家主体内的脏腑,仿佛干涸的地表被水源润湿,渐渐恢复一点正常的生机。 赋云歌为了避免对他脆弱的经脉造成损害,只能点滴压抑着真气的力量,阀门一样独自承受下伴随的压力。 如果放在平时,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现在他体内真气紊乱,便感到颇有些吃不消。 渐渐,随着家主的状态平稳下来,他也感到方才压下的冰火之气,隐约有复发的预兆。 又过了片刻,他才渐渐收回手。 深吸一口户外冰冷的空气,他眼前一阵晕眩。使劲晃了晃脑门,差点脚步不稳,倒退两步,被身后一人扶住,这才没有大碍。 “谢谢。”赋云歌轻轻推开背后之人的手,挤挤眼睛,对众人说,“这样就可以把家主送去药淑房了。你们尽快吧。” “哎……哎,是。”身边几人愣了一会儿,才非常犹豫地答应了几声。他们几人各自搭手,搀扶着昏迷的家主快速离去。 奇怪。赋云歌头脑又有些混沌,站在原地顿了一会儿,才缓缓清醒。 身边已经没有火棒和灯笼的光芒,黑暗的夜幕让他打了个寒战。而也就是他一转头,这才忽然发觉,身边竟然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不,是两个人! 首先看清的是东方承天。只见他两手背在身后,正看着远去的那些僮仆不满地斜视。 “东方大哥。”赋云歌不禁有点尴尬,“你什么时候来的?” 听到他叫自己,东方承天才回过头:“喔。就在刚才罢了。还有,多谢你及时帮我们这一把。” 赋云歌摇摇头,苦笑:“应该的。毕竟我也有这个责任。” 东方承天知道他指的是小弟的托付,点了点头。转而看向已经不见的那群僮仆,他的脸色又阴沉下去:“但这本该是他们的责任。这般不堪用,真是让人很难省心。” 赋云歌也听闻过东方承天的脾气。听他这样说,也只得赔笑说情:“他们也已经尽心了,大哥不必为这事动气……嗯?” 这一声,是源自对伫立东方承天身后之人的暗惊。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一股没来由的锋利的眼神,赫然摄人心魂。赋云歌顿时一凛,抬头却见那人,正是刚才扶住自己的人。 那股油然自发的气息,令赋云歌心头一颤。只见那双眼神正在扫视自己身上的血渍,还透露出一股怀疑和不信任。 这是……玄徽高手? 赋云歌暗自吃惊之下,浑身真气的冲击又隐隐欲作。他顿时眼前一片重影,趔趄两步几乎摔倒。 “嗯,你怎么了?”东方承天见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雪地本来就滑,幸而东方承天拉了一把,赋云歌才不至于真的倒地。 第五百三十二章 病急之方 “我没事……咳咳。我回房休息一下就好了。大哥你们去忙吧。”赋云歌摇摇头。既然是自己出现的状况,他也不好再请东方家帮助自己。 同一时刻,赋云歌感到那道隐现的目光,微微松动了一下。 “真的么?要是有需要,你不必客气。”东方承天同样把视线放在自己身上的血渍上面,缓和地说。 “不,我……真没事。”赋云歌捋了两下胸口,吐出一丝气息。他依然执意推辞,并转身要回屋去。 东方承天看他步伐不稳,虽然没有再说话,但依然没有离开。 但就在这时,他身后的那道神秘人影,忽地有了动作。 倏忽之间,赋云歌感到背后一阵风声透耳。还不等他反应,他的手腕已经被那人一把握住。 “!!” 赋云歌骇然变色。顿时一条深邃的真气窜入体内,只一触碰气海,便立刻飞窜而回。 不过一眨眼时间,那人已经松开了自己的手腕。 恍惚的威吓感,让赋云歌心跳骤然加速。不过那人并未多说什么,转身慢慢走回。 “他……”看东方承天还在檐下,赋云歌向他投去犹疑的视线。 但东方承天,似乎也不再多说。只是向他微微一拱手:“那,我先行一步了。你好好休息。” 而当他说完转身,赋云歌再转眼去看那个神秘人时,却见原地已经丝毫不见了踪迹。 唯有银白的雪面上,留下星星点点的一抹紫色碎晶的颜色。夜幕之下陡然无比空旷,地面的紫色星尘仿佛遗落的银河。 “这,这……”赋云歌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而在另一边,药淑房内。 众人接力护送家主,此刻已经接受诊治。几位大夫和药师忙碌之下,东方家主也渐渐恢复了平日的脸色。 药汤已经煲好。几人从火上端下盛入汤碗,端到东方家主嘴边。 东方家主依然昏迷着。但经过迅速的疗养,很快便能苏醒过来了。 喂家主喝过药,众人这才如释重负。不过回想起当时东方少家主的脸色,他们无一不感到忧心忡忡。 少家主向来待人严苛。这次又被他当面撞见,后果如何恐怕是不言自明。 有几人悉心为家主捶打着身体。家主身体虚弱,在雪地里受冻这么长时间,需要帮助家主温和地恢复四肢肌肉的力量。 忽地。就在药淑房无人说话的沉静之时,仍在昏迷的家主,梦呓一般吞吞吐吐出几个不清晰的字: “明儿……你,当年,也这,这么……受过冻是吧……” “爹……爹对不住……你……” 随后,几声沉闷的咳嗽声,把面面相觑的众人拉回到现实之中。 ………… 赋云歌一夜无眠。半夜冰火之气再度发作,由于压制过程中断,赋云歌体内真气险些再度失调。不过即便他尚有余力强行压下,若是经常如此折磨,他也吃不消。 好不容易熬到早晨,他先把沾血的衣物和被单送去浣洗。嘴里一股血的苦味,他仍然感到头脑胀得难受,没有半点食欲,打算回床再睡一会儿。 然而,刚躺了没多久,他就听到门外有人在敲他的门。 应该是来送早餐的。赋云歌带着这样的想法,勉强拖着身子下床,走到门前拉开门闩。 但是门前站着的人,却让他颇有几分意外。 “是……东方大哥?” 东方承天进屋后,屋里还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在屋子里简单转了转,最后在床沿边坐下:“父亲他醒了。昨晚幸好你及时帮忙,否则后果难料。” “这,当不起啊。”赋云歌脸色还有些苍白。他倚在门边,呵呵笑道。 “非也,你是我们的恩人——不用站着,过来坐。”东方承天向他摆摆手。 赋云歌慢慢走过来。东方承天看着他的步伐,若有所思地两手互相敲着指头。 “这说到底,也是让你见笑了。”想了想,东方承天接着说,“养了一家僮仆,关键时刻无一人可用。最后还要让你带伤出手,是东方家上下欠你的。” 刚坐到东方承天旁边,赋云歌一听这话连连摇头:“大哥太客气了。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我还没谢你们的款待呢。” “你是小弟的朋友,这是本家该为。至于昨晚之事,也请让东方家作出感谢。” 说着,东方承天把目光紧紧放在了赋云歌身上:“你现在的状况,东方家或许可以帮的上忙。” “……!!”赋云歌闻言,登时讶然抬头。 他瞬间想到昨晚的那个神秘人影。没错,东方承天的实力他很清楚,能够看得出自己现在的病状的,只能是昨晚用紫色真气试探自己的那个人。 他在东方家住了数月,那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拥有这样的修为,莫非他是东方家隐而不出的护卫么? 不过东方承天显然没打算就此多说。见赋云歌没有反对,便继续娓娓道来:“寒暑交合的病症,药淑房虽然可以调理,却难以治愈。而且你的状况也并非这么简单……” 赋云歌暗自吃惊。果然,只在短短一触碰的瞬间就能得知自己身体的状况,这样的人物,绝对不是简单角色。 “虽然东方家无法帮你化解,但是幸而,我们尚知道谁有这样的能力。” “哦?”赋云歌顿时被调动起精神。 东方承天眼神里闪过一丝神秘。他似乎在想些什么,但很快说:“那处所在,是被称作昇平天两大奇楼的——临烟春水楼。” “临烟春水楼?”赋云歌之前从未到过昇平天,即便东方承天称之为所谓“两大奇楼”,他当然也是无从知晓。 “是啊。”东方承天扶着床板站起来,缓缓走向门口,“只是一点。临烟春水楼有其规矩,等父亲状况好些,还须撰写一封亲笔信交你带去。否则……” “规矩?否则……怎样?”赋云歌对此有点好奇。 东方承天摇头:“春水楼的规矩,是向来只在春夏开张。其他时间一概闭门谢客,虽然我也不确定,但东方家的面子,我猜他们应该还是会买的。” 第五百三十三章 马踏雪林 还有这事。赋云歌心里暗暗称异。 不过,既然接受了东方承天的美意,他应该也无需太多担心。既然临烟春水楼可以解决自己的困境,那自己肯定是非去不可了。 ………… 而在遥远的昇平天之下,下世凡荒天天柱外围,一抹熟悉人影,再度孤身返回。 萧瑟风声阵阵。一品红梅裹紧领口衣物,眯起眼看向天际远方。 瀚海彼端……会有什么未来的征兆呢。 背后通天的深邃光柱,深埋云端之窍。好像三界天的脊梁,永不坍塌。 一品红梅决然,踏过漫遍山谷的雪地,远远朝沧海之滨赶去。 ………… 而在另一端,随着马车徐徐前行,东方诗明和白蒿两人来到了先前从未到过的地界。 傍晚的颜色已经暗淡,冷风打着旋在空气里游荡。林间枯枝不断掉落雪团,“啪啪”轻叩着马车的顶篷。 来路已经幽暗。地面的积雪亮出一点萤火似的灰白,但是他们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 “哎呀……这下惨了。” 东方诗明在前面驾车,看着渐黑的天色和前后的山林,不禁啧啧。 “我们晚上睡在哪里呀……”白蒿坐在后面,揉着眼睛,“虽然有点饿了,但是也有点困。” “是啊,长途旅行,看来这种事情也是难免的吧。”东方诗明仰起头看夜空,可是心里总好像挂念着什么,语气有些心不在焉。 谁料,白蒿不高兴了:“咦~~~还不是你想追老乞丐,遇到一点线索就要换路走。然后,我们就迷路了……” 东方诗明听白蒿这么说,也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了:“啊,咳咳。不过根据现在的线索,已经足以肯定这位老乞丐必定是玄徽高手了。” 追了这么多天,通过得到的线索,可知这一个月老乞丐行乞的地点都是定期定点的。而根据其中的距离间隔和时间差来看,老乞丐的活动范围比他们想象的大得多。 “嗯,嗯。”白蒿有点无聊地点着脑袋,“所以我们晚饭吃什么啊?” “这……”东方诗明被问住了。 之前和贾钱露宿野外,毕竟还有山果和涧鱼可以找到。但现在时值隆冬,哪还能找到这些食物? 马蹄仍然缓慢地往前踢踏。看得出来马也没力了,不论如何总也该找个地方休憩一下。 正在东方诗明这么想的时候,白蒿已经打开了他们的地图慢慢看。 “我们走到……唔嗯,大概是这里吧。”她离开座位,蹲着靠到东方诗明背后,把地图伸到他面前指点,“这是一片树林哦。往右边去好像会快一些找到村子。” 东方诗明驾着马车,往地图上瞥了一眼:“嗯嗯,还真是。” 说着,他调转马头,往右边雪更深的一侧走去。 陌路封尘,穿林雪花。天色已经彻底黑了,而前面仍然没有半点亮光。 东方诗明随意地甩着马鞭,脑中仍然思考着很多事。 寿眉的绝笔,他总隐隐感到漏掉了一点什么。虽然这几天来反复阅读,但始终没有头绪。 好像被迷雾封住了一样。寿眉肯定还想传达某种思想,只是没有明写出来,而是化作了一种幽淡的思想,铺陈在字里行间。 乞丐,河扇云庄,器川合陵…… 可是,他总有感觉,这样来串整条脉络,仍旧是哪里有些不对劲。如同一条无法接起来的绳索,那个连成圆环的最后一个绳扣,他还没有系上。 这样思考着,他们的踪迹渐渐远了。 眼前已经全是黑暗一片,除了一点点雪的反光帮助他们辨别林中的道路。车厢里摇晃着白蒿低低的呼吸声,好像已经睡着了。 夜空没有半点月的痕迹。满天好像地层之下的昏黑。空气冻得东方诗明两手渐冷,他干脆把手收回在袖筒里,然后转身把车厢口悬着的帘篷轻轻解开,以确保车厢不会太冷。 厚实的帘篷,里面塞满了厚厚的棉花。东方诗明靠在上面,脖颈传来一阵松软的质感。 这种冰冷的黑夜,他倒是很感到熟悉。 他们的马不会乱跑。东方诗明干脆闭上眼睛,体会着林间如刀的寒冷,脸颊不时传来的麻木和刺痛,仿佛回到了幼时,被胡为抱着,穿梭在雪野奔逃的那段模糊的记忆。 ………… 那时的昇平天与下界天,一样寒冷。胡为抱着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穿梭在雪片成堆的山野和陌生的街市之间。 胡为起初带的钱很快花完了。但是他们还没有找到家,只能漫无目的地漂泊。 他曾经扮成乞丐,背着装载东方诗明的小竹筐沿街乞讨。就连东方诗明也记不清那样的生活到底过了多久,不过就在那年的初春,胡为背着幼小的他,停在了一处码头前。 他说:“就在这里吧。以后这就是咱们的家了。” 于是,那里就成了他们的家。 石鼓渡口并不是著名的城郭,只不过是江河沿岸的一处不起眼的码头。但即便是这样的地方,同样对于他们这样的外来者不算宽容。 胡为一路乞讨,到石鼓渡口时差不多攒够了钱,留在那里没有什么其他理由。如果真的要说,只是胡为发现这里也有供孩子们读书的学堂。 为了他们的“家”,胡为差点和别人打了一架。 当时,胡为并没有让东方诗明知道这件事。只是后来他听邻居讲起过,这才有了了解。胡为攒的钱比卖宅子家出的价钱少了一些,几次磋商不成,那人家没了耐心。 他们对着胡为骂:“老穷鬼带着小叫花,没钱趁早滚吧!” 胡为在离开东方家之后,向来低声下气,哪怕被人打骂驱赶,也从不还手还口。 可那一次他真的生气了。即便有些老了,可毕竟是曾经的侍卫长,若不是左邻右舍拉劝,他真的要在那人腮上招呼几拳。 东方诗明知道。那时候真正惹急他的,是那句“小叫花”。 之后数日,胡为在石鼓渡口四处帮人卸货、搬东西凑钱。好在渡口向来最缺劳动力,一段时间之后,胡为凑到了足够的钱,主仆两人才安下了家。 第五百三十四章 象地道观 胡为对自己,不止是掏心掏肺。或许是那次的辱骂真正刺伤了他,安顿之后他仍然拼命赚钱,等到渡口的孩子们上学的时候,他也凑够了一笔供自己上学堂的学费。 胡为那个傍晚,兴奋地跑来告诉自己,可以和其他孩子一起上学读书时,那个灿烂得像孩子一样的笑容,是东方诗明记忆里非常特殊的一张图像。 他不想让自己的小少爷变成叫花。少爷是他的赓续,是他的生命,是他作为一名见证者的赎罪,是他作为侍卫长,铁肩上全部的责任。 ………… “……诗明!快醒醒!” 耳边传来一阵阵短促的呼喊声,东方诗明蓦然醒了过来。 “啊……我睡着了?”东方诗明看到旁边的白蒿,意识还有些恍惚。 “那当然啊!”白蒿在旁边一脸焦急,“你这样睡着会感冒的,现在你的头疼不疼?” 东方诗明扶额试了试:“嗯……倒还没有。”但他立刻注意到了已经停下的马匹,转而问道,“这是到哪里了?” 四周还是黑夜,算起来大概是子夜了。风声已经停下,那片漫无边际的树林,已经落在了他们车驾的后面。 “还没到地图里画的村庄呢。”白蒿摇了摇头,但随即伸出指头点了点前面的一堵破败的墙壁,“但是你看,我们晚上有地方住了。” “喔?”东方诗明这下才注意到旁边半塌的墙体,好像黑黢黢的巨物耸立。 两人于是下车。这处所在四周没有村落或城镇傍居,但东方诗明注意到曾有些荒废的道路。只是年岁久远,也已经被枯草掩埋了。 踢了踢这处建筑周围的雪,两人摸到已经没有门板的院门。门槛早已腐朽,东方诗明牵着马匹,带着车架走进天井。 “看院门的宽度,这里不是普通的人家。”东方诗明环顾着周围说。 白蒿点点头。这处院落已经颇为衰败,很久都没人来住过了。不过看着天井的摆设,却似乎有些……似曾相识。 东方诗明把马拴在了柱子上,两人找没有塌陷的屋子进去。 然而,不管是东屋还是西厢房,都已经成了断壁残垣。从里面能够清晰看到外面泛白的雪光,寒冷而萧瑟。 “只剩下堂屋了。”东方诗明关上已经不顶用的厢房门,出来轻叹口气。 不过说也奇怪,他们来时,两侧的屋门都是破掉而且大开的。只有这颇为高大的堂屋,仍然紧紧掩着门。 白蒿跟着他一并过去。相似的两步青石台阶,就连空气中飘荡的若有若无的气味,也似乎与记忆里的什么地方重合了。 走到门前。但是还没等开门,那股变味的气息,就让他们眉头皱了起来。 “腐败的香气。”东方诗明刚要推门的手迟疑了一下。 “这个地方,真的好熟悉……”白蒿小手捂着鼻子,眼睛睁得大大的。 “……嗯。” 东方诗明已经摸到了袖子里的武器。虽然这处所在总感觉有些诡异,但这反倒令他更感到好奇了。 轻轻触碰了一下门沿。谁料这破门已经年岁太久远,生锈不堪的门枢陡然“哐啷”一声砸了下来,整扇大门陡然超后面直直摔倒。 随之是“砰”地一声,激起了满屋的烟尘。 东方诗明连忙一手护着白蒿后退两步。但是,过了片刻,一切归于平静,房门之中也没有什么预想中的杀机。 烟尘飘飞出来,沾满了洁白的雪。东方诗明看烟消散得差不多了,与白蒿刚要进入观察。 然而,就在这时,他陡然感到了一阵无比惊悚的目光! “诗明你看!” 身后的白蒿传来惊讶的呼声。东方诗明立即仰头看去,却发觉那道目光的来处,是端坐于供堂之上的几尊神像。 神像一者低垂着眉目,一者闭眼微笑,一者圆睁着两眼。幽幽的暗光从门外飘进来,给这幅画面增添了几点不言而喻的深邃和神秘。 “……” 东方诗明深吸了几口气,调整下心情。 这几尊神像,也因为年久无人打理,显得无比苍颓和黯淡。东方诗明小心地越过地上的门板,走到供桌前面。 他揩了一把上面的灰。看着指头上灰尘的厚度,东方诗明轻轻将之吹去。 他转过头:“这里,至少也有五六年没人来过了。” 但是就在他看白蒿的时候,却发现白蒿正看着三尊神像发呆。他有些奇怪,走了回去,问:“怎么了,有什么发现么?” “嗯嗯。”白蒿竟然点了点头,但是目光依然没有从神像上面挪开,“这里,好像象风观呀。” “嗯?”东方诗明起初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稍一思考之下,他陡然触电似的一惊。 没来由的震惊,但是东方诗明意识到,他似乎想到了之前一直困扰着的问题! 首先要确认。东方诗明这样想着,立刻朝门外飞奔出去。白蒿见状,连忙也跟着跑出去。 但当她跑到门口,就发现东方诗明站在院落的门外,眼神看着上面,一动不动了。 “诗明……怎么了吗?”白蒿讶异地看着他。 “果然,果然没错。”东方诗明的呼吸渐渐短促起来,他紧紧看着来时都没注意到的匾额,双手攥成拳头,又缓缓放开。 那块破旧的匾额上面,题着三个已经无人问津的大字: 象地观。 “象地……象风……”东方诗明不住地念叨着这两个名字,好似两者之间,蕴藏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实际,也的确如此。 他忽地抬头:“白蒿。你从小在昇平天生活,肯定知道开象观吧。” 白蒿显然还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眼神里的不解好像浮动的水光:“开象观……啊,我知道呀?”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不,”东方诗明低下头,脑海时而清晰时而混沌,“不对,不过现在我知道,接下来应该去哪里调查了。” “哎哎?什,什么意思?”白蒿越听越迷糊。 冷风穿过林间,又慢慢吹刮起来。东方诗明过去,推着白蒿的肩膀:“外面太冷。我们进屋说,而且我也该理理现在的头绪……” 第五百三十五章 阴谋门槛 于是,两人返回了正堂神龛,因为大门掉了,只好栖身在神像背后。 浓重的土味,呛得两人不轻。东方诗明把脆弱的纱帘撕开垫在地上,两人互相依偎着靠在了供桌边缘。 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让白蒿有点小鹿乱撞。她轻轻捂着发红的脸,不时偷偷瞄一下东方诗明的神态。 但是东方诗明当下自然没想这么多。他找到一条全新的线索,但是想要顺藤摸瓜,却又显得不那么容易。 他把寿眉的诗拿出来,趁着微弱的门外的光线细细观摩。 “非是造化黑白判,缘何富贵过尘槛”。对,就是这句。他一直不解的,就是这一句! “象风观是昇平天道教枢纽,这在昇平天都人尽皆知。”东方诗明跟白蒿解释道,“他们下设六座附属山门,统称【灵象六观】。” “嗯嗯……对呀?”白蒿还没弄明白其中的问题所在。 “之前,虽然也了解过灵象六观的情况,但那时候没往心里去。”东方诗明指了指他们身处的这个所在,“但是现在忽然想到了。你说,当年东方家作祈福法事,为什么偏偏选在了象风观?” “欸?”白蒿好像懂了一点,但没完全懂。 “灵象六观的香火各有不同。现在看来甚至象地观已经凋敝,但是象风观在那时,就算不说位置偏僻,也绝算不上名观大刹。根据寿眉的诗,更看得出来那时的象风观,也早就奄奄一息了。” “换言之——凭东方家的势力,为什么会选在那样一处偏僻败落的地方,进行如此重大的科仪法事?”东方诗明道,“仔细想来,未免太过古怪。” “对哦!”白蒿这下明白过来了,使劲点头,“那里人少又不安全,很容易被坏人盯上!” 东方诗明不说话了。沉吟片刻,才重重吐出一口气:“没错。” 这样说来,当年的事,多半是一桩阴谋。不过其中太多环节他无法确定了,未调查清楚之前,他还不能下这样的结论。 但是,在这一刹那,潜藏在东方诗明内心深处,那根深埋的心弦,被狠狠地触动了。 那是自己的母亲。他即便记忆模糊了,即便甚至想不清晰母亲的长相,但是他绝对不容许,有人欺侮自己的母亲。 挚亲的联系,已经在那场风雪夜仓促地划断。但是血脉不绝,如果这场推论没有错误,如果他真的找到了当年设计这出阴谋的人,他一定会倾尽所能,为母亲的沉冤,讨回公道。 深吸了一口气,却满喉咙的灰尘味道。冰凉的触感陡然袭来,东方诗明心头愤怒之余,却感到冬夜冷意,不断侵蚀着浑身,令他一阵寒颤。 然而,却在这时,一只软乎乎的手,带着一点温热,按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嗯?”东方诗明蓦然转头。 进入眼帘的,是白蒿努力压制着困意的温和的表情。她两手捧住东方诗明冰凉的手,嘿嘿一笑:“我缩在袖子里好久呢。是不是很暖和?” “不要想得太多啦。”她轻轻靠过来,虽然起初犹豫了一下,“还有我在呢,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东方诗明嘴角翘了翘。 他侧过身,两手与白蒿的小手摞在一起。两人都有些困了,可是仍然睁着眼睛,瞳孔的暗光里倒映着彼此的轮廓。 “好。以后也要……多多辛苦你了。” 外面的风,把檐下的细雪吹入神龛。仿佛飞沙浮沫,轻轻碾碎一地夜的时间。 ………… 三天后。 冬江飘湖,有如明镜无垠。远影山丘的银白色平铺在水面,仿佛升仙之境。 回风广袤,湖面不起波澜。江中偶有行船来往,一切收声阒寂,仿佛岁暮的剪影。 素白的山川,素白的天江。一脉平静的波澜,是昇平天难以引人注目的隐地。 高悬的桅杆,吊垂着几根摇曳的船绳。仿佛扎入画屏的一根芒刺,缓缓行驶过一抹缓慢的涟漪。 只能承载几人的客船,狭窄的船体,仿佛满川一点,丝毫不打破这点绰约的平衡。 赋云歌倚靠在船侧,呼吸着旷江之上的冷气。背后拴着剑袋,好像一条细长的拐杖。 他的视野放在天地之间。漫卷层云的苍白的天空,没有半只飞鸟划过。黑白相间的山区好像凝固的浪花,即便每一朵都裹挟着隐隐足以掩翳孤城的气势。 身处这片冰冷的湖水之间,颇有种渺远沧然之感。 “嗯……” 一切都很美。不过赋云歌仍旧难以静心,一者是因为自身萦绕的病症,二者,则是因为另一名船客那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歇一歇的口哨。 从江外搭船至今,赋云歌起初还为共乘者少而感到幸运。可是谁料这哥们好像有点某种大症候,他那张嘴压根不用休息似的,已经连着吹了三四个时辰的小调了。 而且更欠的一点是,这货还一直用手指头很有节奏地叩着船板打节拍。那“嗒嗒”声听多了就跟闹苍蝇一样,实在令赋云歌略感不快。 艄公年事已高,耳朵很显然不很灵敏。但是这小舟上除了他三个之外就没别人了,赋云歌忍耐良久,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 “那个,这位大哥……”赋云歌慢慢起身,朝那人靠近。 “啊哟,满潮秋色到了,太好了。”忽然,那人望着无垠广阔湖面,蓦地欣喜地说。 “那个……”赋云歌又靠近一步,贴近他的身侧。 “哦,我真是愉快到不行啦。”那人一下站起来,差点顶废赋云歌的下巴。 “哇靠——”幸而赋云歌缩头有够快,否则舌头今天就要拜拜。他连忙倒退两步,对此人怒目而视,“我说你有没有公德……” “亲爱的师兄兼同修,我亲自来找你啦,可一定要买我个面子喔。”那人仍然兀自喋喋不休。 “大哥——”赋云歌语气加重。 这下,那人总算听见了。他转过身,冲赋云歌点点头:“白日放歌须纵酒!这种时候的确应该有歌来庆祝,不过为了不让我那顺风耳的师兄提前知道我来找他,现在只能噤声了。” 第五百三十六章 冬江乐客 “不,所以说你听错……”赋云歌对此人的性格不由无奈,不过虽然如此,他倒也没了一开始的脾气。 “喔,小兄弟,你是来满潮秋色做什么的?来观赏冰湖风光吗?”那人仍然不减兴奋,“这里的秋冬景色真够好看,现在想想我的同修,小日子过得的确滋润。” “好了好了。”赋云歌彻底算是放弃了。他摆摆手道,“你这同修……谁啊?” “呵呵呵,他在这满潮秋色,可是一等一的名人了。”那人啧啧嘴巴,不住摇头。 那人肩头披着一套明亮的金色披肩,颇为引人注目。赋云歌虽然内功有损,但就算只听他言谈不俗,大抵猜到了此人多半也是玄徽高手。 “那……你来找你同修,是为了做什么?”赋云歌自知只有顺着他的话茬,才能勉强有插话的机会,“团团圆圆过大年吗?” “耶,这倒不是。”谁料那人立刻否认了,“虽然我也很想年年和师兄团圆,吃一顿年夜饭,但师兄可不似像我这么开朗活泼。” “这倒是。”赋云歌撇嘴,“不如说,似你的也实在不多。” 艄公放慢了船速,两人已经能够看到要停泊的岸边。尚有一段距离,两人干脆坐下慢慢谈。 反正也无聊,听他胡扯也没什么损失。赋云歌悠悠接着茬,顺着那人侃侃而谈。 “我师兄和我,当年各自有一套乐技。但后来,我师兄突然就隐退了,带着他那套乐技一起销声匿迹,找不着影了。” “但是吧,我和师兄俩的乐技,只有搭配一块儿,才能技惊四座。好多年来,我寻思这件事一直是一个莫大的遗憾,就到处找师兄的踪迹,可是他故意躲我,就是不肯露面。” 那人不由露出一副非常可惜和不解的神色,赋云歌也更加好奇:“然后呢?” “后来啊。”那人拍拍大腿,“我听说了师兄的乐技,最合适、最趁手的乐器是什么。我猜师兄不肯见我,一定是我诚意不够,于是我就跋山涉水,一边找师兄,一边找那个乐器。” “你找到了?”赋云歌问。 “那是!”那人喜上眉梢,“我也打听到了师兄的住址,就是这满潮秋色。这下可好,礼物也有了,地址也有了,我这不就马不停蹄,来找我最敬爱的师兄了。” 赋云歌也有点动容:“……那你还真不容易。” 冷风吹来,吹得那人几乎想要落泪:“那当然!唉,要是师兄也像小兄弟你一样体会我的难处,那可就再好不过。” “啊哈哈……那就祝你一帆风顺了。”赋云歌无言以对,只好尬笑两声。 那人痛快地说了一通,心情也稍有平复。正好小舟也要慢慢靠岸,他们慢慢走到船头。 “对了,”忽然,那人转过头,露出笑意,“刚才只顾我自己干讲了。还没问你呢,你来满潮秋色,是要作什么的?” 望着不远处,远岸被干枯的柳枝遮蔽的小楼,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倒映在清澈的水面之下。赋云歌回他一个微笑:“哦,满潮秋色还不是我的目的地。来这里倒个船而已。” “这样啊,哈哈,那祝你接下来也一路顺风!” 刚好“吭嗤”地一声,他们身躯微微一晃,船舶靠岸。两人谢过艄公,踱步而上。 远处的柳条,顺着冷风飘浮着,好像疏陋的铁丝。 “对了,说了这么久,我能有幸知道你师兄叫什么吗?”赋云歌侧身看着那人沿岸慢慢走开,叫了一声。 “哦——他的名号啊,”那人驻足回头,愣了一下,“其实师兄向来不喜欢别人透露他的名字的,但鉴于你我如此投机,我替他小小开一个例外。” “他的绰号叫做,玉振江潮。” 赋云歌神经陡然一颤。其实在刚才说道用琴的高人,他也想到过这个名号。只是先前九彻枭影之祸时他几乎没碰见过这位高人,知之甚少,故而难以作定论。 而那人,也看到了赋云歌瞬间表情的变化。他也随之愣了愣,然后朝赋云歌走了回来。 “你,你难道也认识我师兄么?”那人朝赋云歌又一步靠近,脸上顿时洋溢着热情的笑容,“那可太好了!师兄不愿意见我,说不定愿意见你呢。” “哎哎——”赋云歌见状连连摆手,“大侠不可误会,我也就与你师兄有过二分之一面之缘吧……” “那就够了!”那人仍然在洋溢,“他没讨厌你吧?那不就对了!” “呃呃……”赋云歌元功未复,拗不过那人的推搡,被迫朝那边挪去。不过他倒也想见见这位高人,算是弥补之前的遗憾。 而且自己时间也不算紧迫,也就任由他了…… 两人走了不多时,那人立刻就指着不远处一条静静停泊在岸边的,被枯黄的蒿草环绕的小船,道:“你看,那条船,里面肯定有一个师兄。” “呃,何以见得?”赋云歌朝那船看了一眼,认为没有说服力。 那人挠了挠腮:“他师兄我师弟哎,他屁股上有几颗痣我都晓得,我不了解他,还有谁了解他?” “这……”赋云歌闻言惶然。 一见到师兄的船,那人的脚步都变快了。直到船前才骤然减速,变得犹豫起来。 “嗯?”赋云歌歪脸,“走啊,咋不走了。” “呃,”那人顿了顿,似乎有些羞涩起来。他又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师兄船”,语气也变得吞吞吐吐,“你说,我这见面语,用哪款风格会比较好?” “啊?”赋云歌愣住,“所以你这样问我也不好说……用最正常的不行吗?” “不不不,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总要有点仪式感不是?”那人煞有介事地晃晃指头,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沉稳点会好些吧,或者见面就拥抱加大哭?” “我觉得你只要假装得像个正常人,你师兄就很欢喜了。”赋云歌扶额。 “啊,那好吧。”听了赋云歌的建议,那人终于决定下来,“听你的,咱们一起进去。给我师兄一个惊喜。” 第五百三十七章 舟影杀机 “哈哈,随你,随你。”赋云歌此刻真的感觉无所谓了,和这位仁兄聊天,实在是有点费命。 敲定决议,那人一胳膊揽着赋云歌,朝那船毅然走去。 船舱外覆着厚实的苇杆纺的帘子,非常挡风。透过边缘的缝隙,能够看见里面似乎闪动着灯光。 两人一下跳上船头,船身陡然晃动了一下。趁此机会,那人飞快地掀开敦厚的帘子,开怀大叫:“我滴好师兄,我可想死你啦!哈哈!” 同时,赋云歌眼角好像窜过去一只耗子似的,那人飞快地扑了进去。微风吹来,外面只留还没反应过来的他独自凌乱。 什么玩意……这就是他的正常款? 然而,还没等他意识过来,船舱里霎时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再一眨眼,惊见苇草纺的帘子瞬间撞裂成片,散了一船板,同时那人屁股朝后,斜着飞了出来! “呜哦?”赋云歌大开眼界,“你师兄弟见面打招呼还挺个性?” 但是,还没等他看清眼前的局面,就看另外一人从船中腾跃而出。但一眼辨认之下,就知道他绝对不是那个高人宿九琴! 潜伏者纵身紧随追去,把原本戴在头顶的一只笠帽朝后一丢。赋云歌急忙看去,却见他竟然还挂着一口遮住脸鼻的黑纱。 “你敢冒充我师兄……”那人还在往远处飞,声音渐渐模糊不清。 赋云歌起初的惊讶已经消散。他顿悟过来了,这是遇到敌人了! 潜伏者一招力道不小,那人飞到近岸的小树林才摔落在地。赋云歌只听那边骂得热闹,连忙跑过去一看究竟。 潜伏者立刻追来。那人一下从地上翻滚而起,摆出十足的架势。 与那人完全不同的沉静,潜伏者一身黑纱织就的长袍随风飘飞。仿佛网中之人,尖锐的杀气,在两人目光交锋的一刹,已经弥漫开来。 四周都是枯木。两人身处其间,呼吸,仿佛交织成了一片萦绕的薄雾。 陡然,就在赋云歌气喘吁吁跑来时,惊见两人,划开战章! 一手有无,那人凭空化现一道金光。再看是一样样貌古怪的乐器显形,龙纹密布,仿佛一只小号的悬梁编钟,像秤砣一样挂在一条盘虬的铁杆一端。 “这什么……”赋云歌看傻了,那小武器挑在手里跟个烟斗大小,这东西有什么用? 但再看另一人,赋云歌同样感到惊讶。 那人的武器,勉强算得上是一把剑。但是剑刃无比纤细且柔韧,远看简直像发丝一般。 这下可让他大开了眼界。赋云歌不自觉去往背后摸自己的剑,可是对于这个战局他了解的太少,帮哪一边他还不能确定。 “商宫玉麟·乐悬行,是吧。” 忽然,潜伏者微妙地调整着气息,幽幽问道。 “你知道我?”那人吃了一惊,手中武器朝后一挥,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那人于是确定。他上前一步:“把不属于你的东西,交出来。” 一语惊人,看似挑衅的一句话,却让乐悬行浑身一颤。 赋云歌躲在树后,窥视着全局的发展。见到那个叫“乐悬行”的高人似乎理亏了,他暗自庆幸好在自己没有莽撞出手。 空气的薄雾一时间凝固一般,沉寂弥漫。 乐悬行与潜伏者对峙了片刻,终于昂起头来:“你先告诉我,我师兄哪里去了?” 潜伏者愣了一下。但很快摇头:“……不知道。” “那不行,我要先见到师兄。”乐悬行倒退了两步,似乎有点想跑。 “没有交出那东西,我不会让你离开。”潜伏者紧盯着他,目光邃然,“就算你师兄在此,你以为我会就此服软么?” 乐悬行看着那人发丝一样的武器,两人之间渐渐进入无从转圜的境地。潜伏者说完话之后两人再度陷入沉默,谁也没有先动弹一下。 赋云歌看着两人,能够发现在他们身边,薄雾渐渐挥发掉了。 他们在蓄力。赋云歌立刻明白,现在两人就像紧绷的弦,随时在下一秒,这树林就会剑拔弩张。 吸了吸湿润的空气,赋云歌围观得同样很紧张。 倏忽,他率先注意到乐悬行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接着听到他的大喊:“快!攻他背后!” “啊?叫我吗?”赋云歌呆住,刚想要依言助阵,转身就听到两人之间发出“噌噌”的兵戈交打声。 乐悬行一声大喊,就是为了耍滑头带偏潜伏者的注意力。然而潜伏者不为所动,见到乐悬行朝自己攻来,立刻抽剑向前,剑光如细密的电光,映照漫片树林。 乐悬行虽然占得先机,但是潜伏者剑速绝快无伦,立刻压制了他的优势。来不及出招就被四面八方袭来的剑浪裹挟,乐悬行左躲右避,显得颇为狼狈。 赋云歌见状,知道自己现在也没法帮忙了。只是这位乐悬行高人打得属实不太光彩,虽然勉强躲开了潜伏者的杀着,但可谓是一点面子都没了。 潜伏者剑术高超,完全发挥了细剑的优势,仿佛丝线无从寻觅,却处处不得不防。 乐悬行拿着他那根短小的武器又挑又拨,细剑力道轻微,只在那口小“钟”上发出很弱的回响。这似乎让他有些意料不及,几次想要发招破阵,却难以实现。 一进一退,两人脚下滑破一林残雪碎叶,渐渐远离赋云歌所在。 两人在赋云歌的视线中渐渐被林丛遮蔽,赋云歌看得酣畅,连忙又跑过去继续观赏。 “喂喂!来帮把手,否则一会儿可就没得看咯!”焦急之下,乐悬行不得已冲跑来的赋云歌大喊。 潜伏者并未关注背后的这个少年人。乐悬行话音未落,他的剑路陡然再变,竟然广织四周剑网,锐不可当! 赋云歌对于这名来历不明的潜伏者,同样感到诧异和佩服。这样独特的武功,配合他快到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即便他看了这么久,也没想出很好的破局之法。 除非,是有另外一人的协助。 第五百三十八章 宝铎龙雀 想到这,赋云歌的手又不自觉地朝后摸去。眼看乐悬行步步成亏,他也在权衡究竟是否应该出手。 忽地听到战局中传来一声大喝。剑光一乱,但是瞬间又恢复如常。 那声大喝,是来自乐悬行的反击。但显而易见,潜伏者并未被他仓促发散的真气击退,虽然招式猝不及防被打乱,却仍然能拿捏得住乐悬行。 乐悬行显然被持久的困战逼迫得非常苦恼。赋云歌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终于奋力运气,只听剑袋开口,云雾横飞,伴随一条清影绝逸,归入赋云歌掌中! 眼中倒映着酣战的身影,赋云歌再度提气上手,决然飞身上前:“——说好了,我可就帮你这一招!” 同时,赋云歌下意识地调运真气,上覆于剑。 然而,就在云气刚刚自掌心而出,赋云歌陡然感到持剑之手臂,各个穴位仿佛爆粒的豌豆一样,接连传来剧痛。 他神情一变,但是眼前距离潜伏者背后,不过数尺之遥。强韧疼痛,他挺直宝剑,直直地刺向潜伏者的命门穴。 “……嗯?” 关键时刻,赋云歌的袭击,果然使得潜伏者心有顾忌,回剑挡格。 缠绕的青丝裹挟着不俗的气劲,虽然无比柔软,却在同一瞬间扫开了飘渺剑。赋云歌脸色扭曲,被这一扫击落在地,打了好几个滚。 不过,这一次的分心,恰巧成就了乐悬行的绝处逢生! “谢谢啊!”乐悬行见状,终于有了施展能为的时机,当即倒退数步,与潜伏者隔开距离,“你在原地不要爬动,好看的现在才开始哩!” “捏……麻麻滴……”赋云歌吃力地骂道。 潜伏者的招数紧随而去。赋云歌卧倒在雪地里,目光却坚持放在这场未完的战局上。 毕竟自己付出这么大代价,不管咋说,哭着也得看完…… 只见,此刻的战场上,果真发生了新的转机。 一瞬之失,却让乐悬行有了喘息的机会。而也就是这个机会,使得他的修为,真正显露出来! 细丝的剑网即将覆盖而来,乐悬行一改之前的匆忙,气态决然。 陡然,只见他手心一摇,所持乐器,霎时散发无边乐响,如同金辉流云,钟鼎叮咛! 声音附着乐悬行独到的真元,威压空前大盛。仿佛有了数倍的增幅,较之刚才的仓促一喊不可同语。 满林皆振,仿佛共鸣。无边音波的压力登时推散潜伏者的攻势,剑网不攻自破! “这才是开始哈,接下来好好注意!”乐悬行一手按在乐器之上,无比神气,“让你见识,龙鸣雀振的神威!” 铎中之宝,龙鸣雀振。乐悬行手持之物,正是传闻中的此器。 龙纹雀舌,音律大作。霎时随着乐悬行一掌按下,宝铎震响不绝,金声向空,竟然在半空凝聚成龙雀象形,飞扑伶伦之翼,攻向潜伏之人! 潜伏者见状之际,龙雀已经近身。而当他挥剑击破的瞬间,蕴藏其中的无边清音如龙吟纵横,震慑他的浑身脏腑,耳膜立刻流血。 正音入耳,使他大为警惕。好在其速度绝伦,吃了一堑,当即纵身避开剩余的象形攻击,只见那些音律龙雀纷纷飞跃入湖,窜进水面之下。 赋云歌勉强扭过头去看那边。果不其然,只见湖水沉寂了一两秒,倏忽平静的水面爆开呼啸而起的水花,层叠的音波激荡水浪,冲开了停泊岸边的船。 轰然的冲击力,激碎近岸的积雪,地面同样产生微微的震荡感。 “这就不行了?”乐悬行更为得意。 只见他炫技似的,一招得手,他竟然将龙鸣雀振收了起来。继而是一道蓝光在他身侧湛然亮起,一只满腹鱼纹的青光琵琶,顷刻显现。 “接下来是我的第二件宝贝——鱼戏冷泉!”他一侧抱住琵琶,看着朝自己冲来的潜伏者,立刻拨动琴弦,“这次可是来认真的咯——” “玄天姑射·阴律南吕!” 潜伏者目光一冷,随即细剑背在身后,脚尖踮起,身轻如燕向后飞开。 然而,乐悬行的神招已然箭在弦上,绽放出冰晶霜花般的光华。 阴柔的鱼戏冷泉,在乐悬行的真气灌注之下,霎时飞跃出两条蓝光粼粼的龙鱼象形。只见那两条精灵似的玄音围绕着乐悬行轻盈游走,同时顷刻,南吕之音迸射而出! 满林摇撼,枯枝纷纷折断坠下。地面飞雪横扫,清音一落,无数道眼花缭乱的幽蓝色水波音律,快绝如刀,朝潜伏者收割而去! 雪光满目,清冷的弦音响彻林间。音刃穿过树干,却是对其毫无伤害,继而再度化形,朝着潜伏者层层围杀。 音律在林间来回回响,音刃便得以在空中不断产生。真正宛如激浪层叠,满目清光,满耳清音,摄人心魂! “好强……”赋云歌仰头看着这般杀势,喃喃道。 而就在所有音刃围杀的彼端,即便潜伏者速度再快,也难以逃离“声音”的范围。很快他就被空中随时产生的音刃追上,不得不转身应对了。 威压临身,潜伏者自然知道背后的招式尾随而来。心思一顿,他立刻凌空一踏,飞上高枝,同时细剑随风,在周身环绕成无比细密的球状。 然而,即使细剑剑刃无比柔软,但却无法一如设想,化解掉音律的力量。陡然间数道音刃袭来,剑刃瞬间向内弯折,同时蕴藏的音波爆散,声振远江。 顷刻之间,连番受创。潜伏者却是临危不乱,心思一改,决意展露不传之能! “疏雨之燕,蛱风之蝶,沾风过雨而身不湿……”他低吟道,同时只见他腹部霎时瘪了下去,好似要把满腔气息全部吐完,“君且见,逆风穷影·隙白驹。” 话甫落,无数音刃已经近身。然而就在乐悬行、赋云歌四目睽睽之下,潜伏者的身躯霎时凌空错动,竟然精准地穿梭过音刃之间的缝隙,毫发无伤! “嚓嚓”几声,潜伏者背后飞动的长袍被音刃切割成片。然而只见潜伏者本人,却是如同失去了厚度,纸片一般掠过铺面的杀着,宛如庖丁解牛,肆意悠游音刃之间! 第五百三十九章 鸣乐无声 “啊?!”赋云歌看得呼吸都要停止了,如此危险而优雅,令他惊诧之余,不禁也为之捏了一把冷汗。 真正如过雨不湿的飞燕,纵然音刃层出不穷,他却照样应付自如。简直仿佛音刃皆是虚幻,他在独自凌空飞舞,宛如优雅的蝴蝶。 “哦,牛批,居然可以这么玩的?”乐悬行对于这种独特绝伦的身法,同样瞠目结舌。 而更加令他惊讶的,则是他竟然不再后退,穿梭过阵阵音浪,竟是缓缓朝自己而来! 眼看自己的攻击被他尽数躲开,乐悬行不敢坐以待毙,但是此刻更换乐器,无异于暴露死门给对方看,只得紧抱鱼戏冷泉,拨弄琴弦越发紧促。 层层水涛般的音波,自他手中飞出。然而就在这危急一瞬,乐悬行却陡然感到内息一滞! 好像全身脱力,乐悬行感到经脉中的真气,从未像现在这样空虚过。 仿佛断流的泉水,此时的乐悬行,手中不曾间断的招式,陡然威力大减。音律声音忽然减弱下去,他额头冒出冷汗,眼前之人,却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他试着再度调运气海的力量,但是令他吃惊的是,没想到不知何时,气海真气已经被全部消耗殆尽! 难以为继,眼看着潜伏者慢慢提起细剑,他的呼吸越来越紧张了! 在地上的赋云歌,也发觉了乐悬行的异样。看着那边的情况,他不禁喊道:“你搁着憋大招呢!别墨迹啊,想死吗?” 乐悬行急得汗流浃背。赋云歌的话,作为当事人,他能不懂么? 可是……为何他这一战的真气,消耗得这么快?快得让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越发焦急,手中弦音越是失调。然而失去了真气的加持,他真就成个弹琴的了,哪还有什么威力可言? 发散的音律,力道悉数不见。只余琴音悦耳,却不见任何音刃再生。 威力尽失,空中的招式也逐渐化消。潜伏者干脆走下来,慢慢伸出剑刃,一步步朝他走来。 乐悬行一边弹琴,一边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你还奏乐,奏个什么劲啊!”赋云歌看得简直比他还急,“才艺展示吗喂!快打啊,拿琴头拍他啊!” 此刻,潜伏者已经来到了他跟前。 乐悬行脸上冷汗止不住地流,眼看着潜伏者来了,他缓缓抬头,面带真挚的微笑…… 潜伏者看着他,眉眼之间流露出不屑。 刹那间,只见他手腕一抖!细剑指向他的胸口,快速闪过数点银花! 随之,“噗噗”几声经过。乐悬行胸膛的衣物片片撕裂,飘落在地。 赋云歌瞪圆双眼:“喂!!” 只见,衣服破裂之后,从中缓缓掉出来一只黄澄澄的布包。潜伏者伸手一接,便拿到了手中。 乐悬行已经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若是剑锋再深入几寸,他的心脏就被戳穿几个窟窿了。 然而潜伏者并未那么做。收好布包里的东西,他转过身,冷然说:“弹得不错,还算是好听。” “你,你你你……”乐悬行自然知道这句话是讽刺,但是刚脱险境,他一时还语无伦次。 试着站起来,但是还摇摇晃晃有些不稳。而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两臂和肩头的几道薄薄的划伤。 这几道不痛不痒的伤口,应该是刚才被潜伏者压制的时候受的伤。 想到这里,乐悬行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事,脸色一下变得非常吃惊,嘴巴张大得能塞下一只鸡蛋。 潜伏者已经达到目的,转身打算离开。乐悬行抬起手,难以置信地指着他的背影说:“你,你难道是……” 然而,潜伏者却立刻转身。他把食指竖在遮着黑纱的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不杀你,你不泄露我的身份。公平交易,来日有缘再会。” 幽幽一句话,那人瞬间跳上树梢,几下轻盈的腾跃,便已经飞向了遥不可及的远方。赋云歌勉强站起来,再看已经找不到他的踪影了。 “呼呼……”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赋云歌体内的冰火之气已经渐渐平息。他慢慢朝乐悬行走过去,只见他还站在原地,朝远处观望。 “喂,别看了,人都走远了。”赋云歌上前去,推了推他的胸口。 乐悬行手心出汗,被赋云歌一推,手差点攥不住琵琶。他摇了摇头,顾自叹气:“坏了,这下事情大条了。可师兄家被人偷了,人却不知道在哪。” 赋云歌并没理会他没头没尾的话,而是对刚才的战局非常好奇:“话说你是怎么了?明明形势一片大好,怎么就突然没力了?” 对于旁观者,乐悬行刚才战局的状况确实古怪。明明满空杀招不绝,占尽上风的他却突然间仿佛被剥夺了力量,等于直接缴械了。 就算到了现在,赋云歌也看得出乐悬行力量衰微,体力不济,似乎非常疲惫。 乐悬行回过神,想了想如何解释,然后把两臂伸出来给赋云歌看。 “就是这几条伤口,这是那货的阴招,我直接气死。”他语气衰弱,但仍然愤愤不平,一边大喘气一边怒叱。 赋云歌检视了一下他的手臂,也看到了那几条轻微的伤痕。照理来说这样的程度对于习武者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可是想到战局的诡怪变化,也容不得赋云歌不信。 “这家伙有一种独门的阴招……呃,对就是阴招。”乐悬行无视赋云歌的眼神,接着说,“他能通过用剑刺伤人,把别人身体里的真气通过伤口偷偷外泄出去,嗯对,就跟戳破气球一样一样的道理,就是没这么快。”停顿一下,乐悬行又跟上一句,“这也是他的看家本事。” “真的……这么神奇?”赋云歌听他侃侃而谈,算是大开眼界,他从未听过这种能力。 乐悬行撇撇嘴:“谁晓得他从哪学的这种下三滥,不光明正大。我就是一开始中了他这招,大半天没注意到,结果还没潇洒够就成这样了。” 第五百四十章 拈花古座 “那你怎么办?现在感觉你比我还虚。”赋云歌问。 林间穿过鸿鹄的叫声,随之远去。乐悬行望了一眼煞白的天空,又说:“没事。中他这招,只要伤口愈合,真气就不会继续外泄了。恢复这点真气对我小菜一碟,当务之急……” “嗯?”赋云歌抬头。不过他大抵也猜到乐悬行的“当务之急”了。 “唉,这下师兄没找到,宝贝先丢了。”乐悬行欲言又止,最后愁眉苦脸地翘翘嘴角,聊以自嘲,“算了,先找师兄要紧。古话说得好,常在江湖漂,总得有人罩。有刀一起挨,有难一起遭。” 赋云歌看他现在还有本事贫嘴,不禁为之佩服。 感到恢复了一点力量,乐悬行化去手里的鱼戏冷泉。他漫无目的地看着被刚才的打斗冲到离岸边很远的小船,兴致阑珊地吹了吹额角的头发。 赋云歌看他这样,也不好就此作别。他思考了一下,在他身后建议:“我觉得,说不定你可以去下界天找找他?” “哦?”刚感到了无头绪的乐悬行,听到赋云歌这话立刻又有了精神,“真的吗?” 赋云歌并不肯定:“三个月前他是在下界天的。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了,只是建议而已。” 乐悬行闻言若有所思。想了想,他上前拍了拍赋云歌的肩膀:“那好!谢谢你啊,小兄弟,你这回帮我太多,我都记在心里了,来日必报!” 赋云歌讶然:“你真要去下界天吗?” “总该找找看。反正我现在也不知道去哪了!”乐悬行心情回复很快,看上去无比乐观。 “那好……祝你一路顺风吧。”赋云歌转过身,“我就不陪你去了。” 两人走出树林,来到岸边沿着水岸慢慢踱步。两人都要找船,便干脆走完这段路。 “你一开始怎么没注意防范?”走着,赋云歌还是好奇刚才的战斗。 “谁叫那货带着面纱,我没想到会是他。要是让我一开始看见了他的脸,我直接开大招好吧!”岸边乐悬行的声音响亮,荡起近岸的涟漪。 走到楼台的另一端,水面广阔许多。虽然冬日寒冷,但是却能看到几只零星的水鸟站在客船船梢,期待着鱼儿露头。 静肃的江面,泛动着微漾的冷光。岸边有人声交错,但是并不算热闹。 “你们刚才又听到那边树林的音乐吗?……” “谁知道,我也听见了……” “还挺好听的……” 人们也都在讨论着刚才树林的异象。乐悬行穿过人群,脸上又掩盖不住得意。赋云歌斜了他一眼,心里尬笑。 江面刚好有两条正在拉客的船只。乐悬行和赋云歌各自踏上一条,他们目的地不同,离开满潮秋色就要分道扬镳了。 冷风飒飒。赋云歌和乐悬行都坐在船头,依靠着坚硬的船舷,摆手告别。 “赋云歌,我紧紧记住你了!下次见面我请你吃饭喔!” 拨篙起行,赋云歌坐在船头,听到相邻的船头乐悬行的声音,回头朗笑。 两船渐行渐远。江上的风越来越凉,赋云歌爬起来走到舱前,掀开帘子,最后转头看向那边: “一路顺风!” 只听到那边也传来一声叫喊。逆着风浪听不清晰,但可以看到乐悬行向这边使劲挥手。 船头转向,江波的颜色覆盖了满目冬光。温热的船舱传来扑面的舒适感,赋云歌钻进船舱,依偎着船舱里明亮的船灯,深深吁气。 江流越来越快。透过船舱的小窗,外面的景色快速变化着,满潮秋色鳞次栉比的阁楼,已经消失在视野之中。 ………… 马车笃笃。数日行路以来,东方诗明和白蒿拜访了沿路遇到的三教寺观。不过线索甚少,几乎毫无进展。 东方诗明有意无意地赶着马匹,不由得叹了口气。 不过连续好多天阴霾笼罩,自从昨晚一阵夜风,今天早晨居然放晴了。夹道的林中雪色如晶,闪烁着美丽的毫光。 听到东方诗明叹气,白蒿又探从车厢出脑袋。 “我们找的地方都太小了,没有线索也很正常的,你不要灰心呀。”白蒿提议,“要不我们先回你家,找当年挑地点的人问一下比较好?” 东方诗明兴致不算高。他摇摇头说:“那是最后的办法。咱们确实在往回走,不过我也希望能从路上再找到一点有价值的消息。” 想到地图上的位置,他们虽然没有按照原路返回,但是再过两三日也就到家了。这趟虽然获得了不少线索,可是谜团也越来越大,他不禁有些百感交集。 不过……接下来的最后一处,应该也是最重要的希望了。 “荣枯拈花座……”他反复念着地图上的地点。这里应该是方圆比较闻名的一处佛门圣地,换做当年的僮仆们,应该会在这里留下线索。 这样想着,盘山的林间道路已经行近尽头。 “欸……快要到了!” 白蒿在后面叫了起来。东方诗明打起精神,催赶马匹快步向前驶去。 林间尽头,环山之凹。视野一阵开阔之余,继而被远处森然群山再一次压低了气息。 被群山环抱的低洼处,盘踞着一尊庄严佛寺。最高处耸立高塔一座,顶尖石雕莲花形状,看上去肃穆而如磐石般龙钟老态。 阴郁的岩石颜色,外围的阳光已经被群山挡住,恰好将整座佛寺笼罩在阴影当中。寺庙周围栽植了一圈树木,可是已经全部凋敝,看上去宛如骷髅伸手。 远隔一段距离,他们已经能够闻到来自庙宇的清香淡泊。 “有、有点可怕。”白蒿看着前面黑漆漆一片的寺庙,不禁有些紧张。 东方诗明张开地图,环顾了一圈周围的地形,与地图描绘无异。在紧邻的山口处,是一大片村落依傍,随之村落的痕迹像一只敞开的布袋,绵延向视野的远方。 与荣枯拈花座不同,村落则悉数坐落于阳光之下。村民们房顶的雪盖已经融化成水渍,在阳光下晶莹闪烁着金色的光。 第五百四十一章 枯寺方圆 东方诗明点点头。不管怎么说,既然来了,他就必须要进去看个仔细。 这样想着,两人驾驭马车,向山下的佛寺快速赶去,踢踏开一地雪泥。 山下的颜色较之刚才所见,似乎更加昏暗。遍地夹在泥泞里的碎叶残枝,气氛空洞而肃然,仿佛耄耋之年的惨景。 马车停到门前。两人携手下车,却见到寺门半掩,混似从无人关心有无来客到访。 唯一能给两人一点好印象的,就是飘荡空气中的香味。这种熏香无比罕见,并非是一般所见的请神之香、珍木之香。 怀着忐忑,两人走到门前。只见门口无人洒扫,连一副楹联上都落满灰尘: “拈花一笑,荣枯盈溪。” 东方诗明两人对此中蕴含的佛法并不很了解。隐约能够听到其中有人声,他们便一同走了进去。 进入后,只见一条宽阔的石板路。两边零星安放着几座神兽石雕,简朴的线条仿佛天然不经雕琢。 最前面,是一座构筑扁平的大殿。几个僧众了无精神地提着扫帚清理着大院的残雪碎叶,脸上的表情仿佛与这片昏暗的寺庙一同凝固了。 两人朝前走着,观摩着雕像的构造。前面有几个僧人注意到了他们,但也没朝前迎过来。 白蒿看着他们,心里觉得很不舒服,悄悄跟东方诗明耳语:“他们好冷漠啊。” 东方诗明点点头。僧人们的心性如此,与拈花座这一派凋敝的环境脱不开干系。 迎面有从大殿参拜出来的村民,倒是添了几分生气。只见有个光头小僧陪着那几位村民走出来,有说有笑,似乎与周围浑然两个世界。 东方诗明这才注意到,之所以率先发觉小僧的光头,是因为其他僧人,都戴着一顶灰蒙蒙的僧帽。 小僧一身衣服与周围的僧人同样不同。如同灰烬中的一点火星,与别人的灰色裟衣不一样,他身着一件暗红色点缀绿色图案的裟衣,看上去颇为新颖。 东方诗明两人和他们越走越近,小僧也刚好看到他们,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只见小僧朝几位村民作揖告别,转而兴冲冲跑到两人面前。两人于是停步,等小僧过来。 小僧跑得很快,即便衣服宽大,也不影响他运动。他到两人跟前站定,礼貌地双手合十:“两位施主,光临敝寺,是来请愿吗?” 东方诗明打量了一下眼前小僧。他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较之白蒿似乎还要小些。 思考了一下,东方诗明同样微笑还礼:“今日拜访贵处,是有些事情想要请教。不知道方丈在否,我们想要叨扰求见。” 小僧听了他的话,挠了挠头,好像有些为难。他说:“我们方丈啊,平时不太喜欢见人。而且这段时间他老人家在参禅静修,我做不了主。” “喔……”东方诗明眼神转向一边,看上去有些遗憾。 小僧心地善良,见状也有些苦恼。想了想之后,他忽然有了主意:“虽然我做不了主,但是我可以带你们找荣兴师伯,他说了算的。” “那可太好了。”东方诗明于是微笑,向小僧道谢,“承蒙小师父费心了。” 小僧腿脚伶俐,先朝大殿方向走去。东方诗明两人随后跟上,穿过数个扫地的僧人。 小僧朝后连连摆手:“施主不用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呃那个,贫僧法号花裘,不用叫我小师父的。” “花裘?”东方诗明刚念出这个名号,总觉得有点奇怪。 总觉得给他起法号的师父,有那么一些些没安好心……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不过单论字意,倒和小僧这一身花花绿绿的僧袍很搭配。 “你平时都住在这个寺庙里面吗?”白蒿跟在花裘身后问道。 花裘回头,憨厚地一笑:“哈哈,是啊。我自小是被收养的孤儿,除了这里的师父们,就没有其他的亲人了。” “啊……对不起。”白蒿闻言,连忙敏捷地道歉。 “没事没事。”花裘对这件事并不放在心上,“师父们自小就告诉过我,这都是我的因果缘分,不用强求和遗憾。而且师父们对我也很好,我过得很开心。”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们穿过大殿,来到后面的庙宇。花裘弯弯绕绕领着两人走到一处僧人们上早课的大堂,在里面找到了所谓的荣兴师伯。 “师伯,他们想来见方丈。”到了大堂,花裘的声音就自觉地压低了。走到那位体型宽大的僧人身后,他很恭谨地说。 荣兴师伯身宽体胖,僧袍罩在他的身上显得颇为捉襟见肘。他慢悠悠地转过身,懒散地瞥了一眼东方诗明两人,便说:“方丈最近不见外人。” “这……”东方诗明微感尴尬。 花裘看上去,也有些局促。他往返看了几眼东方诗明和师伯,最后低声向师伯求情:“师伯,两位施主肯定有要事,咱们方丈真的不能……” 但是荣兴师伯仍旧摇头:“不行就是不行。他两人缘分不够,下次吧。” 白蒿躲在东方诗明背后对那个胖僧人做鬼脸。东方诗明想了一下,试图退而求其次:“荣兴大师久仰。晚辈是代东方家而来,想要查证多年前的一件真相。今日既然无缘拜会方丈,有几个问题想请大师指教一二。” 荣兴大师“喔”了一声,不置可否。 花裘见状,也不好多说话了。他悄悄靠在一边,不打扰东方诗明和师伯的对话。 “请问大师……”东方诗明想了想,“十余年前,您便一直在拈花座修行吗?” 荣兴大师敦了敦厚实的下颌:“是。” 东方诗明想来此事有戏。他于是进一步追问:“那大师可还记得,曾经有没有东方家的家使,前来上门问询为夫人做法事的一些事情?” 十几年前的记忆,按道理应该已经模糊。可是东方家三教交好,凭偌大家族的影响,或许能留下一些浅薄的印象。 荣兴大师仰起头来,开始在脑海里回忆。东方诗明随后又说:“不求如何细节,只要大师对此事有一点印象就好。” 第五百四十二章 石雕莲塔 荣兴似乎没理会他这句,兀自仰着头思考,形貌好像进入禅定的熊一般。 东方诗明只得耐心等待。白蒿独自跑到大堂门口,朝外观看拈花座的庙宇景象。 花裘同样一动不动。东方诗明偶尔和他一照眼,似乎小僧也感到有些煎熬。 过了片刻间,荣兴大师总算是动弹了一下。 “嗯……”他垂眉看向东方诗明,正好碰上东方诗明急切的目光,“没印象了。” 好像给火苗上浇下冷水,这么长时间的等候结果是颗粒无收。东方诗明稍感失望,可也无可奈何:“好吧。感谢大师了。” 荣兴转过头去忙自己的事,似乎在计算本月的香火账。花裘走到东方诗明身旁,小声说:“施主久等了,我领你们出去吧。” 东方诗明苦笑着点头。他随即收拾心情,恢复理性地思考。 若是荣枯拈花座东方家也不曾到访,那自己之前的推论莫非有错?但是为何家族一下就选中象风观,越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然而,就在两人即将踏出大堂门槛时,半空忽然传来了宛如枯木的声音: “领他来吧……此事,拈花座亦有知晓。” 声音仿佛回荡在半空,又好像直接传递入耳。可是四周无人,这令东方诗明和白蒿都感到无比吃惊。 “这是……”东方诗明看向花裘,却见到小僧脸上同样惊讶,还有无比的虔诚和尊敬。 “老衲,荣枯拈花座方丈,枯禅衣。” 又是相同的梵音回响,东方诗明这下肯定了此人身份。霎时他感到心里一阵快速的激动掠过,看来这荣枯拈花座,果真是来对了。 转头只见荣兴大师也庄重地转过身,放下了手里的账簿。 他看向小僧花裘:“既然这样,你带他们去见方丈吧……唉。” 最后一声叹息,东方诗明和白蒿都不知道为何。花裘显得无比欣喜,连连点头:“是!” 看来见方丈一面,对于拈花座僧人来说也是一大幸事。他们第一次来竟然就得到了方丈的指名会面,在僧人们看来应该是无比荣幸了。 话不多说,花裘带着两人欢快地朝最高处的那座塔走去。 塔顶雕莲,粗糙的砂石打磨的墙体质感远观就能看得出来。拈花座寺庙方圆比在山上看到的要广阔很多,在寺院栽植的一片树林中穿梭而过,才见到了那座宝塔的全貌。 “这些树,都是我们方丈亲手栽种的木棉。”花裘很认真地向东方诗明解说,“师父们从前就讲过,木棉在我们佛门是有道理的……” 东方诗明多少听闻过这个“道理”,因而也没太在意花裘的讲述。但对于这位方丈非同寻常的传音能力,他倒是有些好奇。 拈花座在昇平天佛门的声望很高,据说已经在此屹立千百年。这位枯禅衣方丈照理来讲也应该是一位玄徽高手,通晓一些非同寻常的能力,也不足为怪了。 花裘还在讲着其中道理,白蒿倒是听得很入迷。东方诗明慢慢走着,望身侧这些还未落尽的叶片,若有所思。 很快他们走到了塔前。不算宽敞的入口,看得出这座高塔已经饱经岁月的沧桑。 既然到了这里,想再问花裘他们方丈的能力也有些迟了。正好花裘刚刚讲完其中道理,三人自觉缄默下来,朝塔内拾级而上。 走入后,眼前仍旧一片昏暗。过了片刻缓过来,东方诗明诧异地发现,台阶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佛教的经文。 甫一触碰上面的文字,一股暖流就顺着指尖袭来。东方诗明立刻抽回手来,看来这些文字并非寻常,可能是某种佛教的术式。 花裘在前面走得激动而谨慎,每迈一步都往后谨慎地缩回一点。东方诗明计算着他们攀登的层数,现在已经是第七层了。 望了一眼头顶的阶梯,东方诗明察觉到了一点淡淡的光亮。 “我们到了。”就在这时,前面的花裘小声地跟两人说。 距离第八层还有几级,三人的脚步放缓,郑重地走了上来。 而抵达第八层之后,那股温热而深邃的暗黄色灯光,便笼罩了他们的视野。除此之外,是了如无人之境的寂静。 呼吸的空气都是温热的,还有些干燥。随着视线扫过,他们看到了摆放在正中央的一面透光的屏风,里面人影佝偻,而所有的一点光线都来自屏风里面。 “这便是……枯禅衣方丈么。”东方诗明自言自语。 “……然也,老衲便是。” 即便是耳语般的轻微,却得到了枯禅衣的回应。只见其中人影动了动,似乎转过身来。 “方丈。”花裘见状,连忙低头。 透过朦胧的屏风,只能看到人影依稀。东方诗明打量着其后的影子,也随后拉着白蒿一起躬身:“方丈,晚辈打扰了。” 枯禅衣背部弯曲,显得有些矮小。屏风缓缓传来他的声音:“老衲让你们来的,说不上打扰。” 塔楼无比静谧,甚至似乎能听到微风的流动。东方诗明两人见过方丈,很快便涉入正题。 “方丈对于晚辈的困惑,是有什么线索么?”东方诗明问。 枯禅衣的声音沉默了片刻。其间只见灯影绰约,片刻之后,枯禅衣的声音再度传来: “不过支离片段。个中因果,老衲自当年,亦有预料——” 东方诗明眨眨眼睛,精神集中起来。 “望你年纪,是东方家公子。”枯禅衣伸出一指,点了一下屏风面。“你与所求当年之事,有何瓜葛?” 东方诗明面对枯禅衣,一者还有真相所求,二来也出自敬重,自然不会隐瞒:“不瞒方丈。晚辈是为自己生母而来……” 四下阒寂,东方诗明简单讲述了当年之事。多半是来自已经获知的事实,为了尽快讲完,他都是长话短说,避免涉及内心情感。 几句解释了自己的目的,枯禅衣听完之后似乎也陷入了思考。东方诗明讲完后也默不作声,静静等待着方丈给予自己所知的线索。 第五百四十三章 罕闻之秘 然而,旁边传来了白蒿的叫声:“哎!你……你怎么哭了?” 东方诗明转头看去,却见花裘躲在一旁小声地抽着鼻子。东方诗明尴尬一笑,随即转过头去。 “施主的身世,实在好惨啊。”花裘一边抽泣一边小声说。 东方诗明内心苦笑。这位小师父自小举目无亲,竟然为自己落泪,看得出他之心地善良。 而也在这时,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枯禅衣也慢慢开口了。 “既然如此……老衲就把当年不解,一并告知你……” ………… 对于避世之外的荣枯拈花座方丈,枯禅衣对于拜访本寺者通常已经不再挂心。那时虽然还未入塔清修,但也早已经不问寺院之事。 拈花座之于昇平天佛门圣地,也算是闻名远近。即便连年衰微,却依然称得上佛门名刹。也正因此,昔日交好的昇平天三大世家,也照礼有着惯常的往来。 东方家三教交好,对于拈花座也偶有交往。不过就算如此,枯禅衣本也并不关心。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十余年前东方家颇为反常的几次拜访。 “时值年末隆冬。东方家曾派来家使,意图与拈花座商讨祈福法事。”枯禅衣幽幽道来,语气忽高忽低,仿佛与烛火齐一。 对于首次拜访,枯禅衣并未放在心上。关于此次细节,他乃是后来问询了主事僧人。 “东方家所求之地,在他们首次来访时,曾言拈花座是最为合适之所。”枯禅衣慢慢说,“既是妇人为子求福,拈花座位于圩山群阴,利于妇人之体。且拈花座幅员辽阔,僧众众多,祈福法事自不在话下,是为稳妥。” 东方诗明默然点头。这些道理,确实丝毫不差。 可问题自然也是源自于此。既然拈花座如此妥当,为什么后来又选择了人少地偏的象风观? 枯禅衣继续说道:“此事起初,老衲也知道并不仔细。但东方家如此承诺,拈花座群僧自然要提前准备。当时全寺上下,皆以此为至要……” 东方诗明“嗯”了一声。想来东方家的法事,对于拈花座自然不容小觑。 “然而……待东方家使二度来访,便已经有迟疑之意。” 枯禅衣好像喘不上气一般,讲了片刻,便停下来歇息片刻。顷刻之后,他才接着讲起来剩下的线索: 对于第二次的事,枯禅衣同样并未在意。只知东方家使再来时,对于在拈花座举办法事一事犹豫了很多。经过磋商之后,拈花座只得把此事暂缓。 全寺本来大张旗鼓的筹备,在此之后无疑被浇了一盆冷水。枯禅衣注意到了僧众的不悦,也是此次,对于首次的来访有了了解。 但他不以为意。他始终主张万事存在因果,若是错过,不必强求,缘分不在,强求无果。 这件事搁置了许久。而等到一个月左右之后,东方家的使臣再度来访,则是带来了最后的遗憾—— 东方家最后做了决定,举办法事一事的确与拈花座无缘了。他们还送来一些礼品,以弥补之前造成的麻烦。 此事对于拈花座,总归是有些遗憾。可当时的枯禅衣,却在东方家使与主事僧人的交谈中,了解了东方家最后敲定的地点。 “就是……象风观。”枯禅衣叹息一声。“那时主事僧人对此事尤为看重,老衲为便于劝解僧众,也对此事有了留意。而在那一日,老僧听得东方家使同样满怀不解,直至听得决定地点,亦感到此事有其蹊跷。” 东方诗明听到这里,已经十有七八有了头绪。果然如此,的确如此。一切如他预料,当年的事情并非意外,而是一场有预演的阴谋! 抛开安全的拈花座,选择千里迢迢的象风观。他们目的为何,仅仅是自己的母亲,还是整个东方家的基石? “然在那之后,此事对于拈花座,也算过去。”枯禅衣最后道,“老衲心有关注,只是在那之后,东方家便杳无音讯……” “直至,四年之后,东方家再次,也是至今最后一次,派人来到拈花座。” 枯禅衣的讲述,自从当年,一跃来到四年光阴之后的隆冬。 同样是相似的严寒。东方家的来使带着财货前来拜访,却是难以掩抑其悲哀之情。 对于他们的来访,心怀当年悬问未解的枯禅衣,同样聆听了他们来访谈论的全部内容。然而此次东方家使言谈甚少,似乎很不愿提及当年之事,言辞无比伤痛。 “要是早知道会发生今天的事……当年能来拈花座,就好了。” 这句话,使得枯禅衣对于东方家的事情,就此暗藏于心。 “那时,老衲心知东方家极有可能出事。只是未曾想过,会是如此缘由。”枯禅衣叹息,“你此回前来,也是为老衲解开一惑。” 东方诗明默然无语。短暂的静默占据空气,他同样叹了口气:“多谢……方丈告知晚辈这么多,这些线索非常重要。” 深深躬身作了一揖,东方诗明脸色凝重。枯禅衣在屏风后沉默了,两人彼此对立少顷,东方诗明转身,意欲离开。 “……你知道了这些,又打算如何?”忽然,枯禅衣的声音拉住了东方诗明的脚步。 东方诗明转头,嘴角艰难一翘:“还有许多疑点朦胧。晚辈要将此事彻底还原,为当年母亲的死,讨一个公道。” 枯禅衣还未说话,花裘先在一旁重重点头。只见他双手握得很紧,眼眶仍然发红。 白蒿抿着嘴巴,守在东方诗明旁边。看着处在屏风后面的老方丈,她总有种想掀开屏风看一看的冲动。 枯禅衣沉寂了良久,终于又说:“你生性仁孝。然而逝者已矣,一切因缘定数,徒然自往日追之,何益之有?” 东方诗明微微蹙眉。他又回过身道:“晚辈想来……是为了当年的受害者,寻求天理公道。这样我母亲泉下有灵,也该安心。” “你所求,不过自我安心。”枯禅衣道,“了解往昔,便应足以心安。再以冤冤相报,非是一样善事。” 第五百四十四章 礁海暗处 屏风之后,能够看到他双手半空画圆,缓缓合十。 东方诗明对于枯禅衣此言不很认同。他只得微微点头:“方丈此言,晚辈会多加斟酌。再次感谢方丈,晚辈就此别过。” 可还不等他转身欲行,枯禅衣随后又说:“一切自有因果、天理自有定数。以人为干预扰之,并非可行。你母亲有其命数,此身已登极乐,何况当年之事休矣,前尘已经了却,老衲有此一劝:不如就此罢休。” 东方诗明心头不禁一阵翻腾。不过他还是恭谨地最后一拜,转身与白蒿离开。 若说,无辜者被戕害是其命数,那又何来天道昭昭,恶有恶报? 若说,挚亲之痛可被归为因果,那善良者何辜之有,忍气吞声? 东方诗明不解,或许方丈所言有其道理,但是设身处地的他,恕无法接受。 花裘也拜别方丈,跟来领着东方诗明下塔。满壁梵文如雷鼓云声,庄严之外,更添一丝急促的嘈杂。 一直到走出高塔,东方诗明回望一眼宝塔,才发现原来高塔,共有九层。 走到这里,东方诗明也已经恢复理性。 不管怎样,此行的收获不少。东方诗明深吸一口气,跟随着走在前面的花裘慢慢朝外走去。 枯萎的木棉林依旧。冷风打着旋飘荡着,不时能够感到刺骨的寒意。 “方丈的能力……想来倒是很有趣。”东方诗明聊以解脱内心的压抑,与花裘搭话。 “哎,施主你莫非看出来了?”花裘显得很吃惊,转过身来。 白蒿歪着头也来听。东方诗明于是把方才的猜想拿上台面:“荣枯拈花座,枯禅衣,隆冬和枯萎的植物,还有灵敏的听力和传音。这些加起来,我猜方丈具有通过枯萎的植物作为媒介,聆听声音和传递声音的功法。” “啊欸?”白蒿惊叫起来,“真的这么神奇吗?” 花裘也是一脸诧异,东方诗明便知道八九不离十。还没等他回答,便听到了像刚才一样来自耳畔的回声:“老衲所能,确实如此。你很是聪颖。” 不曾想连走到这里说的话,方丈都听得见,白蒿虽然难以置信,可是也不得不信了。 花裘嘿嘿一笑:“这可是方丈独门的神功,对我们在寺里的修行,方丈都可以知道的一清二楚。” 东方诗明点头:“这样的神功,确实非常强大。” 看着地上干枯的野草,白蒿踩下去的时候都小心翼翼了。好像担心它们都有生命似的,每一脚不慎就会踩到方丈大师的耳朵。 三人一起穿过大殿,来到拈花座入口。走到这里,花裘好像有心事似的,神神秘秘地对两人说:“让我送你们到门外吧。” 东方诗明两人不解其意,不过也接受了他的好意。花裘与两人穿过大门,一直走到拴马的所在,这才停步。 东方诗明已经看出他似乎有话要说。看他此刻猫着腰看了一圈周围,不禁问道:“花裘小师父,还有什么事情吗?” 花裘这才直起身。他双手合十道:“施主刚才猜的很对,但是还有一点,我们方丈的能力有范围,出了拈花座这段距离,方丈他就听不到了。” “哦……”东方诗明摸着下巴。这倒也合理,如果这样的能力可以无限延伸,未免对施法者的根基要求太高了,而且也太强大了些。 “不过你出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们这个的吗?”白蒿一边过去解开缰绳,一边扭头问。 花裘摇摇头:“不,不是。其实我是对方丈最后说的话……嗯,感觉不太好。” 东方诗明被吸引了精神。他重新审视了一下眼前小僧,微笑道:“方丈说得也有道理。他之前没有像今天这样讲过吗?” 花裘还是摇头:“不,方丈一直是这样。可是我觉得,施主的事情,也不能这么简单来看待……” 花裘支支吾吾,讲到这里就讲不出所以然了。东方诗明观摩了他片刻,最后伸手搭在了小僧花花绿绿的肩头上:“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放心,这是我们的事情,如何处理我们有自己的定夺。——此回,也要多谢小师父。” 既然东方诗明已经看懂了自己的心思,花裘也只好挠挠头,羞涩地咧嘴一笑:“不,没事。叫我花裘就行,施主不用这么客气。” 东方诗明两人上马,花裘目送着他们。直到东方诗明调转马头,他才挪动脚步,朝拈花座内慢慢返回。 可是东方诗明却并未立刻出发。他在背后注视着花裘的背影,直到转入拈花座大门,看不清晰。 “诗明,有什么不对吗?”白蒿见他迟迟不出发,问道。 东方诗明收回目光:“不,没事。我们走吧……跑了好几天,也该休息一下,整理头绪。” 说罢,他勒紧缰绳。骏马扬起马蹄,朝着前路飞快地奔驰而去。 ………… 与此同时,下界天,东海之滨。 波澜壮阔,怒涛拍岸。远天全是阴霾赫赫,笼罩在层叠广阔的海天之际。 烈风紧促,如同战鼓。一品红梅孤身伫立岸边礁石之上,仿佛桀骜的孤鹰。 浮沫送来咸湿的水气,朝着他的脸颊猛扑而来。一品红梅视线投向无际的远方,仿佛那里隐隐欲现什么惊人的东西。 可是除了肉眼可见的巨浪,那边什么都没有。 寒禅的委托,直至如今,他仍然觉得有些怪异。 经画狂之手描绘出的瀚海,与眼前所见几乎相同。然而这里唯有平静,除了平静之外,别无他物。 冷风彻骨。一品红梅习惯了寒冷,双手的关节有些麻木。 这是他来到这里的第二天。望着阴沉欲黑的天色,一品红梅随即转身打算离开。看来今天,也没有预期的收获。 转过身,惊飞了数只停驻在他身后的海鸥。然而就在目光随着海鸥升起的瞬间,距离一品红梅不算太远出的一处高耸的礁岩上,模糊有一个人影! 一品红梅眼神锐利。等他注意到那人的动作,他当即下意识地运气出剑—— 那个人,似乎想要跳海! 第五百四十五章 异船陌客 昏暗的距离之下,一品红梅能够看到那人已经跃跃欲跳。就在他身躯离开礁岩的同时,一品红梅两指御剑,挥动之下,寒鸢梅踪鹰隼般朝那人横飞过去。 两者的速度,都是飞快无比。千钧一发之际,一品红梅分毫不差,就在那人即将坠入海中时,宝剑倏忽飞来,刺过那人后背的衣服,“铿”地一声狠狠带人一并戳在了岩石上。 那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身躯紧紧缩成一团,被吊在礁石的斜面上。 一品红梅见已经将人救下,吁了口气,快步朝那边而去。 走近之后,一品红梅看清那处礁岩确实不算低。那人被宝剑挂在半高处,下面就是汹涌滚动的海水。 此刻那人也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没死成,两眼痴痴地望着身下的海面。一品红梅见状将他救下来,把他拖到了远海的碎石沙滩上。 那人似乎还没从死亡的恐惧种缓过劲。一品红梅等待了他片刻,看着天色渐暗,便去周围找来一些散碎木头,生起一堆小火苗。 火色柔和了周围的冷肃,也带来一丝温暖。又等了少许时间,那人才慢慢恢复神智。 他的脸被火光照得很红。能够看出这个男人约摸四十岁的年纪,不修边幅,似乎背负着无比痛苦的伤心事。 一品红梅也在火边坐下,不过坐在了他的对面。 “为什么寻死?”一品红梅把靠在火堆旁边温暖的水袋拿在手里,旋开盖子喝了一口。 那男人语气有些懦弱。他低声哆嗦着说:“我……我不想活了。” 这自然是一句废话。 一品红梅并没有焦急。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他本来在这里的任务也只是监视瀚海的动静,有很多时间可以消磨。 斟酌了一下。一品红梅又问:“你叫什么,是哪里人?” 近岸这一片,是没有什么人家的。最近的城镇的村庄隔着一些距离,要是普通人的脚力,也该走一整天才能来到这。 男人还是有些怯懦:“我,我叫葛盛。是东边大室村的。” 这个地点,一品红梅大致了解。不过大室村距离这里就更远了,沿岸过来,也该有两三天的路程才是。 “走到这里,就为了自杀?”一品红梅冷冷的视线透过火光,射向男人。 叫葛盛的男人感受到了一品红梅的视线,浑身打了怵:“不,不是。呃,是……呃呃,自杀是要自杀的,就是走到这里正好决定下来了。” “那你命算是很大。”一品红梅转开视线,“再早决定一会儿,你现在已经是沧海浮尸。” 知道一品红梅是在讽刺他,葛盛头也不敢抬了,只得低声诺诺。 两人又安静地烤了一会儿火。一品红梅见他已经无心求死,也就再问:“说说。你为什么要寻死?我不会嘲笑你。” 葛盛抬头看了一品红梅一眼,然后又深深把头埋下去。 一品红梅于是叹气:“不说也罢。明天一早,我把你送回去。” “啊?”葛盛这下有点沉不住气了,朝后退了退,“不,不用了……” “怎么?”一品红梅挑挑眉,眯起眼来,“你家里有什么变故么?” 经不住一品红梅的询问,葛盛前后无路,只得把事情悉数吐露: “我……我家里是有点小情况。呃……我老婆,明着跟我说她要出轨。” “啊……”一品红梅一听到是这样的消息,兴致顿时消减了大半。他不禁摇头:“只是如此,就让你受不了,以至于来这里寻短见么?” 葛盛两手紧紧捏在一起,显得无比心酸:“你不是我,你不会懂的……” “小芳,我的小芳……”说着说着,葛盛一个大男人居然抽抽噎噎了起来,“我们之前明明说好要相亲相爱一辈子,呜呜呜……” 这令一品红梅有些措手不及,但是他也在试着去包容。看着葛盛脸上不断被火烤干的泪痕,他静静地沉思着。 “而且,我的爹娘……还有村子里的人,该怎么看我……”葛盛两手抱着头,开始喃喃自语,夹杂着哭声,“凭空多一顶帽子,我的命,好苦!” 情感宣泄起来,像是破坝的洪水一样难以抑制。一品红梅等待着,毕竟也是他起初引导葛盛说出真相的,没有办法。 周围的冷风吹着零碎的砂子。火苗霎时暗淡了一下,一品红梅的脸色纹丝不动,对面是葛盛悲慨万分的扭曲的脸。 又是一段时间的哭诉。看着火堆底的柴火越来越少,一品红梅的耐心也快烧完了。 “……足够了。” 终于,一声沉沉的低喝,宛如钟鼓奏响。这一下让葛盛中断了情感,满脸泪光地抽泣着抬起头来。 见状,一品红梅也不好说什么。他缓了一下,迟疑着又问:“那,抢了你妻子的芳心的,是什么样的人?” 这属于是他没话找话了。但是见到葛盛的模样宛如可怜的落水狗,一品红梅也不便直接让他把胸中情感憋回肚中,只得循循善诱,让他恢复正常。 葛盛吸了吸鼻子。他似乎有点悲愤,哆嗦着牙齿发出“喀喀”的动静:“那是个坐着大船来的,长相奇怪而且还满身肌肉的男人!” 此言一听,一品红梅的心弦倏忽猝然绷紧。 大船?一品红梅登时眉头紧皱。他记得当时画狂绘画谶言时,高歌的内容。 “海浪升起喔……大船来……吓死人哩,快快躲开……” 仿佛冷漠而纯粹的歌声近在耳边。一品红梅感到浑身一寒。 回头看向隐遁在黑暗中的深海。隐约之间风浪迭起,能够看到巨大的浪头,像夜幕一样从海平面幽幽升起。 大船……莫非,已经来了? 被一品红梅倏忽而来的冷漠吓到了,葛盛再也不敢多说一句。他呆呆地看着火堆底的干柴,噼啪燃烧出斑点一样的火星。 两人各有心事地陷入了沉默。冷风呼啸着拍打着弱小的火堆,那一点渺小的火苗,在偌大而深寂的海滩上显得尤为单薄。 第五百四十六章 花酒仙楼 葛盛身躯哆嗦起来。面前的火堆越来越小,刚才被火焰遮蔽的一品红梅的脸,此刻也能很清楚地看到。 黑暗的颜色不断吞噬着这处光亮。满耳都是海浪刷刷的冲击声,背后的冷气渐渐侵蚀着他们的后背。 终于,就在火焰濒临衰微的时候,一品红梅突然站了起来。 葛盛被他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两下,惊恐地看着一品红梅。 “大室村……你带我过去看看。” ………… 长夜似乎在时间里凝固,一滴一滴地推迟到早晨。两岸的景物已经从雪林延至不知何时出现的楼台,寒江薄雾栖鸦,随着长篙点拨,惊飞不少啼鸣。 赋云歌从船舱里醒来。看向舱外的光景,内心感觉一阵舒畅。 看样子,临烟春水楼就快到了。 满潮秋色是两江交互的一处泻湖,而临烟春水楼则是宿春江的一处大码头。因而相比之下,这一带远比满潮秋色热闹得多。 老远就能看到江岸往来的行人,赋云歌掀开帘子走出来:“船家,这一带,哪里是临烟春水楼啊?” 艄公转过头来:“前面就快到了。不过春水楼冬天不接客,你来得不是时候啊。” 这个对话,在他登船的时候就已经发生过了。面对如此疑惑,他也只能笑笑,毕竟其中难处,他也不必向艄公讲述。 看着两岸的人群,赋云歌心情算是不坏。他朝一边指了指:“这里一直都这么热闹?” 艄公点头称是。赋云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艄公聊着天,很快就看到了码头的位置。 码头伫立着一棵高大的老树,夸张的枝干向苍白的天空伸出手掌似的圆盖。即使寒冬已至,巨树仍然挂着不少青黄参半的树叶,随风招摇着,仿佛向来客雍容地挥手。 码头停泊着不少客船。等赋云歌他们的船靠岸,赋云歌立马纵身而上。 睡了一觉,他体内的异常暂时平息了。虽然还是很难调动真气,但是体能恢复了就是好事。 在从江面吹来的寒风里抖擞精神,赋云歌看着纵横八达的街巷,毫不犹豫地涌入其中。 吵闹的码头周围没有东方承天描述的楼台,而且附近的店面都在开张。赋云歌随性逛着,最后决定先去找个店铺吃早饭。 可惜的是,这里客流繁忙,转了几家店铺,却是都人满为患。赋云歌心想也不着急,更想找个清静些的地方,顺便用心感悟一下身体目前的情况。 这样想着,赋云歌刚一转身,就看到了一家很称心的店。 “花酒来客”。店名虽然有点俗,可是赋云歌倒不在乎这些。只见他们门口人不算多,立刻旋身朝那边快速走去。 然而,刚到店门口,打门外往里一看,赋云歌犹豫了。 霎时,鲜亮的红绸占据了他的视线。大朵的香花散漫地摆放满地,连桌子上都搁置着大盘熊熊燃烧的红烛。 即便现在是白天,店里也是光艳照人。只是此刻来者甚少,颇为古怪。 赋云歌第一个念头,就是这里被哪家新婚的给包场了。刚想转身离开,却从中飞快的跑出来一个无比丰腴的美妇:“客人,别走啊!” 赋云歌顿了一顿。他立刻生出来第二个念头……这莫非是个干“那种事情”的地方吧? 就这么一徘徊,立刻被那妇人一把揽住,宛如一头母熊捕获了猎物。赋云歌方寸大乱,连连抽手推她:“不不,我想我还是另寻他处好了!” 谁料那妇人丝毫不示弱:“哎——瞧您话说得,他处不如我处好!客人我亲自服侍您,保证让您就那个心旷又神怡!” 赋云歌更为讶异:“您这重量级小生实在无福消受!您先把我放开咱们有事好商量哎哎哎我靠喘不过气了……” 妇人见他实在有些难受,这才松开手,但仍然死死握着他的手腕。赋云歌如获大赦,不停地捋着胸口,心里一遍遍叫苦。 “客人,您就来吧!”那妇人仍然在喋喋不休,“我这里全昇平天连锁,服务体贴有保障!我们那十一种绝活,来过的客人都说好!” 赋云歌刚才缺氧,现在阵阵干呕。一听妇人这么说,更是连连摆手:“别了别了,我这就剩半条命了,我就是想来吃个早饭……” 妇人似乎有几分遗憾。她垂下头,颈后浓艳的香薰味又扑鼻而来。赋云歌咳嗽了两声,把头转到一边。 “那,客人我们这里的早饭也包您满意。”想了一下,妇人又开始推销。 赋云歌实在受不了了:“好好好,就这就这吧。先给我整杯水喝,我快不行了……” 片刻后,赋云歌独坐桌前。看着桌子上陆续呈上的几样菜品,感觉头脑的不适感稍稍平复了。 不过……他的目光在那几道菜上缓慢扫过,红酱烧鸭,葱爆鲫鱼,泥封叫花鸡,骨汤蟹煲……那老板娘真是按早餐的规格来的吗?她是不是对早餐有什么误解? 迟疑着提起勺子。喝了一口冒着咕咕热气的蟹肉煲,味道倒是还不错。 听着老板娘欢快却跑调的小曲又渐渐靠近,他连忙对她说:“上完这一道菜,就可以了。” 老板娘两手端着一只彩瓷的小缶,纹饰以牡丹和芍药的鲜花。里面是鲜汤滚的江鲈,配合了最后切入的姜片散发出浓郁而清美的香气。 她放下手里的菜品,又显得满脸遗憾:“啊,客官,我们的十一种绝活,还差三种。” 赋云歌扶额,他已经不知道如何形容这家店了。原来十一种绝活指的是菜,为什么要用这么容易引人误解的名号…… “不用了不用了,已经够绝了。再绝就绝后了。”赋云歌低头憾然摆手。 老板娘没有办法,只好转身离开。赋云歌看着满桌美食,不禁皱眉。 别无办法,也只能先吃一些了。从离开满潮秋色已经一天没有吃饭,这次倒全补上了。 味道确实不坏。赋云歌慢慢地动筷子,可是看着这么多碗盘,仍然有些头大。 第五百四十七章 狐蝶之媚 怪不得这里没客人。他一边吃一边想。 顷刻之后。使劲解决了两三道菜的样子,赋云歌就已经吃饱喝足。 倒是很舒适。他微微闭眼,感受着体内真气的运转。现在体内并无不适,不知道暗藏气海的冰火气息怎么样了。 金汁化纳,收敛神识,缓慢下沉。赋云歌谨慎地一步步进行着,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湮灭在了沉寂的风声当中。 用尽心神。赋云歌专心致志,渐渐感受到了气海的状况。 周围的一切动静都一并沉默。赋云歌仿佛洞察了气海的情况,看到了深埋其中,蠢蠢欲动的纠缠源头。 能够感受到,现在的冰火气息,已经糅合在了气海的底部。仿佛一颗丹丸大小,但是一旦气海真气扰动,那股气息立刻闻风而作,已经与周围的气海真元浑然一体。 赋云歌本来以为是有所消化。但是发现如此情况,他不禁有些忧虑。 不知道恶化至此,临烟春水楼是否能够有办法化解。他暗叹了口气,寻思师父不在身边,他也要自己来解决问题。不能总想着依赖他人。 又环顾了一圈身体的情况。赋云歌缓慢引导神识上升,剥离自己的意识,渐渐返回头脑。 不论怎样,他也要先去临烟春水楼看看。 回归意识。他刚要慢慢睁眼,却感觉到周围的光亮,似乎一并变暗了。 还以为是自己刚刚回归意识,对周围有点不习惯。然而就在他睁开眼的刹那,却见方才还满屋通亮,高烧红烛的店堂,此刻烛火全数熄灭! 他神经倏忽一颤。立刻转头去看,却见红纱垂幔处,方才大开的店门,此刻却紧紧地关上了! 怎么回事?赋云歌暗然吃惊。从刚才到现在最多不过半刻间,周围……发生了什么? 潜藏的危机感,让他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老板娘哼曲儿的声音也归于沉默,好像刚才进门开始,不过是自己做了个梦。 周围的颜色显得无比苍颓。昏暗的颜色透过一层层垂幔,染上了黑红的血色。黑暗仿佛在将这处房屋渐渐溶解,吞噬,好像一个不成形的怪物。 原来,如此荣华在消寂之后……竟然如此不堪么? 赋云歌迈动脚步。看着不远处的门,他本能地想要离开。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一点细微的人声。 “……” “……” 完全听不清晰谈话的内容。赋云歌惊异之余,辨别出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就是来自后厨。赋云歌无比笃定。他迟疑着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门,又回望一眼后厨的方向,他迟疑在原地。 好奇心和恐惧感,支配着他的动作。 即使现在的身体状况,他对于现在这突发的状况,也有着抑制不住的好奇。 这家店……莫非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为什么须臾之间周围会变成这样,老板娘的安危又如何了? 里面的人,是否是恶人,或者这家店里隐藏着什么潜伏的危机?赋云歌头脑中浮现出越来越多的不解,而这一切,仅仅在同样近在咫尺的后厨当中。 不管了……他如果现在打开大门,同样会被他们发现。与其如此,他不如悄悄靠过去,听听他们交谈的内容。 这样想着,赋云歌小心地躲避开摆放的桌椅,蹑手蹑脚地靠近过去。 他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额角甚至渗出冷汗,可是越是靠近,他越能嗅到一股典雅非凡的奇异芬香。 这股气味令人激动而平静。赋云歌咬紧牙关,他已经快要贴近后厨的墙壁了。 这时候,已经能听到一点模糊的内容: “只有如此……回家去。” “即使……也只是……这家店,你不配……” 赋云歌心中越发焦急。半句半句的他完全不知所云,只得再试着,缓缓靠近一步。 然而,仅仅是这一步。雷池开启,骤然不及思索的光芒袭来,藏青的华袍之下,一条玉手斜指而来! 青蓝如璧的光华之下,赋云歌陡然感到威压临身。他躲避不及,瞬间被那股芬香的主人捉住衣领:“……你是何人?” 赋云歌一阵目眩。头脑瞬间停止了思考,只见贴近脸前的,是一张冷艳而魅惑的美人的脸。 美人的眸子,深邃之中仿佛带着一股天性的诱惑。赋云歌连忙转头,仓促反问:“我是这里的一个普通食客。你又是何人?” 美人晶闪闪如宝石的双眼,简单扫过赋云歌的脸,很玩味地说:“普通食客,会有这样的胆识,不逃跑反而选择靠近危险么?” 说着,她无言地环视了一圈屋里的黑暗,似乎在给赋云歌示意。 美人的声音,同样携带着一种独到而迷人的磁性。赋云歌感到心神一阵紊乱,立刻警惕地收敛心神,低下头去…… 这一低头,却又看到美人丰满的胸部,和随意拢在一处的宽绒藏青袍口。即便是这么寒冷的天气,仍然低垂着衣服,露出玉膏一样光滑的皮肤。 下意识地顺着肩头往下看了一眼,赋云歌顿时脸红,立刻又把眼睛闭上。 美人不禁深有意味地咯咯一笑,问他:“好看么?” 赋云歌大为困窘:“呃……我只好奇,你这样会不会着凉……” 美人莞尔一笑,对赋云歌的回答大感趣味。她松开赋云歌的领子,这才向上团了团衣服:“呵呵呵……你有点儿意思。睁开眼吧。” 赋云歌壮着胆子,过了几秒钟慢慢睁开。却见美人依然把柔滑的玉肩留在外面,但总算不比刚才那么暴露了。 同时,他也注意到了有点畏缩地守在后厨门口的那个老板娘。刚才神采飞扬的她此刻竟然如此安分了,这也让赋云歌大跌眼镜。 看来……眼前的这位女子,绝非是易与之辈。 “楼主……”老板娘很谨慎地在后面叫了一声。 赋云歌立刻眼神一紧。楼主?哪里的楼主?莫非是……临烟春水楼? 但是女子只是抬抬手,似乎示意老板娘不要喧哗。她朝赋云歌靠近一步,又变成了刚才无比贴近的距离:“仔细看下,长相尚且不错。” 第五百四十八章 近妖姝妍 赋云歌眼角抽搐了一下。他想要退后一点,却感到身后有什么正阻止着自己,好像一面无路可退的坚墙。 微微侧脸去看。但这一瞬间他却为眼前所见,吃了一惊。 身后,竟然不知何时攒聚了许多蝴蝶! 淡蓝色的翅膀,在他身后莹莹发光。数以千百计的蝴蝶围绕在他的身后,好像这黑暗中的一片灯海。 发光的蝴蝶们没有什么攻击性。它们静谧地围绕在自己身后,就像是支撑自己的一堵墙,密不透风。 数量如此之多的蝴蝶,他竟然完全没有感应到。但若是真气在身,也不至于如此境地。 既然无路可退,赋云歌也只能硬着头皮,看向眼前这个绝美而诡异的女子了。 “为何要怕呢?奴家不会吃了你——还是说,你认为奴家长相丑陋?” 女子轻柔而深不可测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赋云歌吞了吞口水,毫不避讳地直视过去:“谁说是我怕了?刚才我问你的,你还没回答我呢。” “哦——?”女子又笑了起来,笑的时候像一只妩媚的狐妖,“奴家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么?好像,没人这样要求吧?” 赋云歌强咬着牙冷哼一声:“呵,那如果是我现在要求了呢?” 女子抿了抿嘴唇。妖艳的颜色仿佛荆棘藤上的鲜花,危险而绝美。 “咯咯咯……”她低下头,随意地摆弄着胸前的衣服,似乎在对眼前这个少年有所沉思。少顷之后,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好啊,既然你这样要求了,奴家告诉你有何不可?” 就在这一顷刻,赋云歌顿时感到眼前的美人,骤然散发出一股冷艳的压迫感。 满室香气霎时一沉,赋云歌感觉甚至有些喘不过气。但见眼前女子依旧,只是瞳孔深处,流露出一种妩媚而拔俗的气派。 “你可以认为,奴家,是这里的老板娘。”女子轻轻把手指放在赋云歌嘴边,“不过,这可是……秘密哦。” 一种深不可测的寒意自赋云歌心中升起。这个女子刚才的话无疑是在要求自己保密,可是为什么……? 这座楼阁,一定有什么玄机! 赋云歌的心思,女子透过他的双眼看得一清二楚。好像在端详一件手中的玩物,她默不作声,等赋云歌思考完了才开口。 “不用费心调查这里了,呵呵呵……”她一笑之间,仿佛机关洞察得完全明朗,“奴家告诉你,是因为奴家觉得你有趣。难得碰上一次小插曲,奴家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而且……”她突然语气一改,“想调查‘调查情报之人’的情报,可要随时小心玩火自焚的风险哦~” 赋云歌面对眼前这个不可捉摸的女子,喉头不由得紧张得微微发抖。妖艳与美丽并存,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之下,竟能遇到这种深藏不露的角色。 两人彼此对视了几秒钟,女子缓缓退开如此贴近的距离。转而看向那个富贵的妇人,同样是一声听不出真实情感的笑:“好好把握时间吧。下次再来,若还是只能做到这种地步,这座酒楼,或许就该考虑换人了。” 妇人恭敬又畏惧地弯下丰腴的腰,连声称是:“好,好,谢谢主人……我知道了。” 女子于是点点头。最后她又转过身,看向赋云歌:“奴家知道你此行的目的。不过,就算是善意提醒好了,想进现在的临烟春水楼,可要更加小心哦~” 赋云歌愣了一下。但是还不等他问话,只见女子浑身化作了万千蝴蝶翩跹,蓝光泛动如同水纹涟漪,眨眼一瞬间,就不见了身影。 短暂如惊鸿过眼,赋云歌只感到面前一阵凉风簌簌,除此再无其他声响。 随之,倏忽之间,满室烛火“呼”地全部光亮如初。方才的黑暗仿佛只是一场梦境,屋里只剩赋云歌和那个一脸苦闷的老板娘。 “唉,小哥你可害惨老板娘我了。”那妇人一边矫揉造作地用手抚摸着脸颊,一边自怨自艾,“不过也是,记性越来越不好,都忘了你还在这。” 赋云歌经历了刚才的变故,心中疑惑只多不少:“刚才那女人说她才是老板娘,就是说,你也只是个打工人了?” 妇人点点头:“是啊。不过我们都叫她楼主或者主人。主人在别的地方也开分店,我这里是新开的……我也是新来的。” 赋云歌意识到这一定是个不简单的组织。但那个女子是善是恶,他就不好判断了。 这样想着,妇人兀自走过去开门。一边走一边愁眉苦脸地嗟叹:“要是老身当年风华正茂,唉,唉……” 妇人声音低而尖细,随时往赋云歌耳朵里钻。听到这话的他又想起来女子离开前对妇人所说的话,顿时察觉到有些突破口。 不能调查“调查情报之人”的情报,那可不可以调查“调查情报之人的属下”的情报? 于是,赋云歌假意关切地转身问:“听你家主人的意思,她要解聘你么?” 听到“解聘”两字,刚推开店门的妇人浑身吓得一哆嗦。她脸色大变,匆匆忙忙地摆手:“不不,不会解聘,还,还还有一个月呢。我还不信了,就靠老身这一身本领……” 赋云歌并不意外地点头。看来是那个女子留给她一个月的期限,要是做的不好,这家店就要真的换人经营了。 不过这女子也算大度了。看这妇人就是不靠谱的样子,就这样还能给她这么久的试经营期限…… “话说,”赋云歌忽然有点好奇,“你家主人是怎么挖掘到你这个人材的?” 妇人走回来,不忘瞭望一眼外面的街道看看有没有可以忽悠的客人,可是并没有。她便靠着门口的一处桌椅坐下,眼神仿佛追溯到了过往: “那时,老身离开百花楼……” 赋云歌心头肉一跳。好家伙,虽然他不甚了解,但是这样的名字十有八九是那种没羞没臊的风月场所了。 “因为年事渐高,总该谋一份其他出路。可是我身边没有亲人朋友,到处奔波谋生,穷困潦倒……” 第五百四十九章 春阁临江 妇人在讲述这样的故事时,那种尖细的声音又加剧了磁性。赋云歌耳廓好像有苍蝇在飞,他只得强忍着继续听。 “但是后来,我听说了楼主的事迹!”妇人一拍桌子把赋云歌吓了一跳,宛如擂鼓,“传闻说楼主多年来,一直坚持救济无依无靠没有着落的女人,我寻思我挺符合条件,就去找楼主的踪迹。” “她不是说她是无比神秘的‘调查情报之人’么?”赋云歌嘿嘿一笑,“她能让你找到她?” 妇人一愣。她随之摇摇头:“主人说得都是真的,我们也不知道主人有多少身份,而且最后……也是她来找的我。” 赋云歌无语凝噎。 “主人知道了我在找她,那天就直接来找我了。她给了我不少财货东西,又安排我找地方落脚住下。最后主人说这地方想开个分店,问我愿不愿意来当个店主。” “好家伙,那我肯定干啊。”妇人拍打着胸脯,“吃人家用人家的,不得考虑回报么。老身也不是白眼狼,凭借我这‘百花楼头牌厨娘’的招牌,赚他个盆满钵满问题不大吧。” 赋云歌干巴巴地笑了:“看来现在是有点问题了。” 这段过往听得赋云歌心潮迭起,已经无从开口吐槽了。不过总而言之……那个女子似乎不算是恶类。 妇人站在原地,目光深处还有一丝不服输的气劲儿。不过很快她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趴在了桌上:“老身厨艺这么好,你说,怎么就没人来呢。” 赋云歌的注意力回到妇人身上:“你家主人要求你达到什么标准,才能不被解聘?” 妇人转过脸来:“我们考核都有两套标准,其一是一月赚够八千两银,其二……” 说到这里,妇人却突然停嘴了。赋云歌听得奇怪,便主动问:“其二什么?” 妇人却不再说了,摇摇头:“没啥,没啥。唉,本来没有八千两银的概念,谁晓得操手办起店来,才知道多么不容易,唉。” 赋云歌皱眉。一个月赚八千两银,对于一家酒楼来说颇为不易。不过想来也是,那女子如此不俗,对于下属的要求自然也会万分苛刻。 但这些也不是他该考虑的事。赋云歌转念想起自己的正事,旋即回忆起女子离开前对自己的告诫。 “你家主人最后让我提防现在的临烟春水楼,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赋云歌随口问。 妇人果然一无所知:“这,老身哪晓得啊。只知道临烟春水楼现在闭门谢客,半年都不要赚钱的哩。” 赋云歌笑笑:“果然是奇楼啊。可惜你家主人走得太快,否则我还想问仔细些。” 妇人听他这话,似乎有点像说什么。但是她还是忍住了,但还是被赋云歌看见了。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啊。”赋云歌说着拿出圆圆一大锭银子,搁在桌上。妇人见钱眼开,不由得吞了吞唾沫。 妇人拿起银子瞧了瞧,大为欣喜。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其实,我家主人根本没来过啊。” 赋云歌脸色微微生变:“……哦?” 片刻后,赋云歌离开“花酒来客”楼,沿着老板娘指点的方向,朝西面快步走去。 街道的冷风阵阵,好在人群嘈杂,遮蔽了寒意。但渐渐朝那边走着,人群却渐渐稀疏了。 赋云歌裹了裹衣服。看着周围不断减少的人流,他知道,临烟春水楼越来越近了。 偌大的一片闹市毗连,这一段大概是最冷清的地段了。而且赋云歌渐渐注意到,不仅是所谓的临烟春水楼关门休店,就连周围的一些店家,也有样学样地在这种季节关了门。 赋云歌果然能够感到一丝古怪。但周围的人们对此似乎并不稀奇,看来临烟春水楼秋冬闭门谢客的确是绵延百年的传统,无人对此有所质疑。 既然街道行人渐少,赋云歌加快脚步穿梭其间,不愿多加耽搁。 空旷的街道彼此相连,走了半刻间,赋云歌总算找到了传闻中,冬日闭店的临烟春水楼。 冷风更加紧促起来。赋云歌调匀气息,抬头向这处奇异的所在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被厚厚的爬墙虎以及其他藤蔓的枯枝缠绕的三层小楼。枯枝已经被冬风染成了深深的黑褐色,随风声缓缓摆动,了无一毫生气。 而临烟春水楼,则被掩盖在这些错杂而衰老的枯枝之下,勉强露出躯干的模样。 远处天江一白,灰蒙蒙的颜色,仿佛给这座暮年的建筑盖上一层枯萎的白纱。相隔还有一段距离,就能闻到来自彼岸浓重的尘土气息。 这……真的是临烟春水楼么? 赋云歌靠近几步。他所见的第一眼是临烟春水楼的背面,能够发觉,这座楼阁与其他周围的店面楼房刻意留开了距离,成为独树一帜的靠江小楼,其他则鳞次栉比连缀成一行。清水的倒影格外的寒冷,涟漪搅乱了阁楼凋敝的身躯。 周围的店铺也大都关门,仅剩几家开门营业,但客人稀少。好像被时间遗弃的一隅,说不出的清冷占据了这里每一个角落。 他独自绕楼转了一圈。阁楼外筑了一圈低矮的围墙,但走到前面就中断了,只围成了一个半圆。枯掉的藤枝吊在围墙上,透过六棱的石窗能看到楼阁后院地面干巴起皱的泥土。 正门前,有三两个孩子蹲着玩游戏。赋云歌走过去,发现原来是在玩摔炮。 “噼噼啪啪”的声音比鸡蛋掉在地上的声音稍大一点,但好歹也有了一点生机。赋云歌看着眼前的孩子们,转头看向临烟春水楼紧锁的门。 并不意外。赋云歌走上前,透过沾着干脆的窗纸的门窗,试图朝里面观望。 但是就在这时,他感到后面有人拽了拽他的衣服。低头一看,是门前的孩子们。 他们收起鞭炮,站在自己身后,正抬头看着他:“这里现在不开门。” 赋云歌微微一笑:“嗯,我知道了。” 第五百五十章 引路掌柜 说完,他还试图继续看看里面的情况,但那些孩子不依不饶地又拽住他:“看也没用的,这里还不开门呢。” 赋云歌没有办法,从门口退下来。他摸摸孩子们的头,道:“好,谢谢你们告诉我。” 孩子们似乎对此并不很热情,仿佛告诉不知道的人“这里不开门”是他们的工作。见到赋云歌没有继续坚持,他们就退回去自己玩了。 可是……赋云歌觉得有些难办。东方承天告诉自己“他们会买东方家的面子”,可是现在情况变成了这样,连个管事的人都见不到,上哪儿去卖面子成了问题。 这样想着,他把眼神仍旧放在临烟春水楼上,打算仔细观摩一下,看看有没有别的方法。 这样想着,他看了孩子们一眼,却发现他们还在有意无意地瞥自己。自觉有些尴尬,赋云歌主动走开,围着临烟春水楼缓缓漫步。 毕竟是被誉为“奇楼”之一,如此模样属实有些叫人失望。不过听说春来之后这里便是另外一番风景,传闻楼顶会生长出一棵龙盖树,硕大的像伞,能把整座临烟春水楼都笼罩在树荫之下。 届时,这些藤蔓也会从冬眠中复苏。绿意盎然,满墙风花,香气穿壁,光艳满湖。 赋云歌凭借头脑想象着那样的光景,与眼前这样的场面冲突尤其明显。或许这正是他们秋冬关门的原因?与其使客人失望,倒不如留胜景于半年光阴。 长长吸了口气,赋云歌自觉有理。 但是,还未等他顺着开放的围墙步入后院,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大鼓的声音。 唯有一声,戛然而止。赋云歌转头去看,却见到一个身着马褂的瘦削中年人朝自己快步走了过来。 赋云歌微感奇怪。片刻那中年男人已经来到自己身前,微笑着哈腰:“呵呵呵,您好啊。” 赋云歌跟他不熟,看他的眼神中满是狐疑:“你是……?” 中年人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呵呵呵,看样子,您是想去临烟春水楼么?” 赋云歌并没对他的微笑报以信任:“是。所以和你有什么关系?” 中年人掖了掖袖子,脸上仍然是那样的笑容。这样有点市侩的笑意,赋云歌小时候见过不少,仔细想来老爹平时也喜欢挂着这样的表情…… “临烟春水楼秋冬不开张的规矩,您先前有听过么?”中年人眯缝着眼,教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赋云歌点头:“听说过。但是我这里有要紧的事,不得已现在来拜访。” “哦,呵呵呵……”中年人这时脸上笑意更浓,“这样啊。若是您有要紧的事来找春水楼,鄙人倒是能帮的上忙。” “哦?”赋云歌被他的话吸引了。 见状,中年人朝不远处的一排店铺一摊手,向赋云歌请道:“走吧,请您移驾我家开的铺子里面详谈,呵呵呵。” 赋云歌在此也没有头绪,于是答应很快。两人一前一后,往店铺而去。 几个孩子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了,临烟春水楼外,仍旧是一筹莫展的阴郁。 及到赋云歌跟随中年人来到他的商铺,赋云歌才发现这里是一家布匹商行。 店里没有锁门,也没有别的客人和伙计。烛火照亮了从高处垂下来的锦缎,华美的丝绸仿佛五彩斑斓的瀑布。 空气里有艾草的香味。即便已经是盛冬,这样的气味仍然弥漫得沁人心脾。 店前开着一扇大窗,能够看清不远处临烟春水楼的景致。赋云歌环顾了一圈店里,似乎没发现什么可疑的所在。 掩藏在布匹堆中有一张小桌。中年人微笑着拿开上面的绸布,从下面抱上一壶茶水。 “鄙人姓路,在这里经营这家小店不少年了。”中年人给赋云歌斟茶,“哗哗”的热气缓慢地飘散在空气中,“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赋云歌走过来:“赋云歌。路老板,咱们不如长话短说怎么样。” 路老板一愣,随即露出并无意见的表情:“好,好。您说了算。那鄙人便直接问了,是是什么要紧事,让您这大冷天专程来找临烟春水楼?” 赋云歌抽凳子坐下:“是关于我体内的一些异状,想来拜托临烟春水楼帮忙。” “临烟春水楼,常人可是都只道他家是个餐馆。您身体出问题,不该是赶紧找医生么?”路老板眼神有些奇怪。 赋云歌低头沉吟:“首先我想,既然被称为是两大奇楼,也不该是只有餐馆一个业务。其次,我也是受指点才来的。” 说着,他将那封东方家所写的书信,从怀中慢慢掏了出来,推给路老板。 路老板呵呵笑着,一边放下茶杯一边去接过书信:“您第一句说得不尽然对。下界天还有两大福阁,据说除了餐饮与观光,真没有其他业务。” “下界天和昇平天,那能一样么。”赋云歌也不由得笑起来。 路老板陪着笑,展开了书信仔细观摩。直到看见最后的东方大印,先是一踌躇,随即笑得更加烂漫。 赋云歌对这样的商业笑容并不太喜欢,干脆问道:“路老板,有看出什么名堂么?” 路老板放下信:“呵呵呵,原来您是自东方家远道而来的,鄙人失敬。” 赋云歌暗自撇撇嘴。他抬手晃了晃:“我也不是东方家的,只是承蒙人家引见。” 路老板把书信放好,也不再多卖关子。他缓缓站起来,微笑着说:“那关于您体内的异状,说来鄙人听一听吧。” 赋云歌跟着起身。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只见路老板掀开一堆稠密的布料,朝墙里重重一推,一道通往地下的暗道自墙角慢慢展露出来。 赋云歌也大致料到会有这样的安排,但看着下行的台阶,心中对于临烟春水楼的神秘,更添了一丝在意。 路老板领着赋云歌朝下面走去。其间赋云歌把自己的状况简要与他讲了,走到台阶底端,他也刚好讲完。 第五百五十一章 一脉切中 暗道之下,阴风阵阵,侵蚀着每一寸温度。呼吸的空气有些潮湿,但脚下的地面则是平整而坚硬的,可见这是一处经过精细修葺的暗室。 两人的鞋面在地上叩出“嗒嗒”的声音。路老板摸黑过去点燃桌上的烛火,整间暗室便倏忽被光亮笼罩。 而也就是在此时,赋云歌才惊讶地发现了这里的开旷。 这样一处暗室,竟然有一座大厅那么大。只见光亮照耀之处,是一座环绕成半圆的巨大柜子,顶部与暗室同高,界定了整个暗室的尽头。 他们背后则是墙壁,似乎还能听到江水的流动。那种弥漫四周的潮湿寒意,想必也是来自于毗邻的寒江。 漆黑的柜子油亮发光,分成数以千计的小抽屉格子。有的格子上悬挂着莹莹发光的标签,颜色不同,红绿蓝黄的光泽只有在熹微烛火的映照下才能看得出,仿佛银河的星光。 距离赋云歌最近的,是一台方形的宽条木质桌案。路老板此刻走到了案板之后,如同当铺的老板一样,面对着赋云歌这个崭新的客人。 “你……”赋云歌心中无比讶异。看着眼前的路老板,他甚至能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呵呵呵,您不用紧张。这就是个账房而已,对于您的问题,鄙人一定尽力相助。” 路老板说着,朝赋云歌身后轻轻挥手。赋云歌稍微一退后就感受到身后多了一件东西,是一只不知何时出现的椅子。 “坐。”路老板上半身靠在桌案上,身躯前倾看着赋云歌:“伸手过来,鄙人帮您确诊一下。” 他又是随手在桌子上一摸,一块温润发亮的玉石脉枕就随之出现。赋云歌称奇之余,伸手上前,静心提气。 路老板挽挽袖子,伸出二指,缓缓闭眼,压在了赋云歌手腕上。 霎时,赋云歌似乎能感到一股如泉水般的感觉,自经脉渗入。只是这股气流进入后便消失无踪,令他无以探寻。 再看路老板,此刻仍然是双眼紧闭,似乎在用心感受着赋云歌体内的状况。 赋云歌于是也不去打扰。趁此机会,他观摩着远处柜子上悬挂的种种荧光标签。 字迹微小,而且距离又远,光线暗淡,他很难辨认出来。看一眼路老板仍然在忙,赋云歌仔细眯起眼睛,逐个逐字辨认上面的内容。 字迹模糊,赋云歌看得几乎眼花,才依稀辨认出几个像是名字一样的文字。 照孤逢……? 慕容非羽……?还有…… 赋云歌看得实在难受,更多的标签他只能看出一两个字。勉强认全了的只有两三片而已。 但是,凭借这几片辨认出来的标签,赋云歌的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 “嗯……” 忽然,赋云歌听到身边的路老板,发出一声深长的喉音。 赋云歌转头去看。只见路老板已经睁开眼,此刻正看着自己。 “咳……怎么样?”赋云歌仓促低下头,不知道为何感觉在他的注视下竟然还会紧张。 路老板收回视线,看着他的掌心:“您的状况,鄙人大致明白了。东方家让您来找临烟春水楼,应该说是分毫不差,呵呵呵。” “这么说,路老板能解决我体内的症状了?”赋云歌有点喜出望外。 但是路老板却犹豫了一下。他没有急于回复赋云歌的问题,而是思考良久,转而徐徐说道:“方法,鄙人这里是有的。但是……” 赋云歌皱眉:“但是什么?” 路老板审慎地抬起头。他盯着赋云歌,眼神里充满诡秘:“但是……您来得时间可谓不巧。” “是说秋冬闭馆的影响么?”赋云歌问。 路老板长吸了一口气。他点点头,低声向赋云歌解释起来:“您说得没错。相信您也猜得十有八九,鄙人这家店,正是春水楼为秋冬造访的江湖人士准备的。不过业务有限,能力也有限。因为楼主离开,这里所有事务只有我一人打理。” 赋云歌点点头。路老板于是继续说:“虽然您第一次来,但既然是东方家的指引,鄙人自然会尽力相助。关于您体内罕见的情况,放眼昇平天,也只有春水楼有此解方。” “是吗。”赋云歌脸色严肃,“可是路老板刚才不也是为难了吗?” “是啊。”路老板呵呵笑起来了,“鄙人为难,也正是因为这里到底是丰源布行,不是临烟春水楼啊。” “言下之意,我还是需要等到春天,春水楼开张咯?”赋云歌摸了摸下巴。 “嗯……其实倒也不必。”路老板迟疑了一下,一边说着,一边从柜台后面转到前面来。 赋云歌看着他,等他的解答。若是真要等到春天,尚有一两个月的时间,虽然他现在也没什么事,可师父和东方诗明都在忙,他合该尽快恢复,去协助他们。 “要是有更快的法子,自然再好不过了。”他表明自己的意愿。 路老板走过来,笑着表示理解。他握住赋云歌的两只手腕,示意让他闭眼感受。 赋云歌于是缓缓闭眼。渐渐感到手腕两道泉水一样的真气再度进入经脉,随之飘散。但还不等他疑惑,耳边就传来路老板的声音: “您感受一下气海。这样的状况,在春水楼可以统称为【融元冲抵】的症状……” 赋云歌依言将注意力下沉入气海。路老板说得没错,自己体内的冰火之气仍然交媾一处,但是却无法消化,一旦动用真气依然会剧烈互斥。“融元冲抵”这个词算是很贴切。 “想要消化掉这两股顽固的真气,道理您大概也能想得到。”路老板又说,“要么把它们分开,剔除一股;要么分开后分别消化;要么就是用强力硬生生地,在这样的状态下直接分解吸收。” 赋云歌“唔”了声。这三种处理办法不难想到,但是要如何着手,可是每一种都无比困难。 “这三种方法,第一种须要舍弃半数宝贵真元,未免可惜;第三种太过霸道,如果稍有不慎则凶险无比。而春水楼的办法,则是运用了第二种思路。” 第五百五十二章 大河伯丹 正当他说着,赋云歌忽然脸色微变。 方才已经无从探寻的,路老板的真气,此刻竟然已经在气海出现,而且附着在了冰火两道真气上面,形成一层薄薄的水膜。 这样微妙的手法,甚至连他都无从察觉。 “来,试着运气,看看能不能把它们分开。” 依循着路老板的指点,赋云歌沉下心,缓缓搅动气海的真元。很快便触碰到了冰火真气凝聚而成的那颗丹丸大小的气团,赋云歌咬咬牙,试图将两者拆开。 若是之前,就在他的真气触碰到冰火气团的刹那,它们就会陷入暴乱和失控的状态,并反过来牵连自己的整个气海。然而这一次,在路老板那层水膜的包覆之下,冰火真气竟然没有立刻暴动起来,而且,产生了离散的趋势。 赋云歌心中暗喜。但是转念想到路老板刚才说过的话,他仍然保持着十足的警惕。 事实证明,赋云歌的留意并没出错。就在冰火真气出现分散迹象的下一瞬间,陡然水膜崩散,真元大躁,先前失控的情况,转瞬之间充斥了整个气海! 冰火的激烈冲击,使得气海真元霎时沸腾起来。赋云歌大惊之下,立刻按照先前的手段,对整个气海进行压制。 “咕咕”产生气泡一样的膨胀,赋云歌感到腹部一阵剧痛。好在他有过经验,立刻抖擞全身的真气,汇聚回注。同时,他的浑身每个毛孔都冒出冰冷的汗水。 路老板见状,同样搭手相助。 只见他一手按下,赋云歌体内的真元仿佛受到了千斤坠的压抑,陡然下沉。沸腾的迹象短暂中断,大量沸腾的真气被重新冷却。 赋云歌趁此时机,立刻配合。有路老板在身边相助,没过多久,此次气海的躁动就得以平复。 “哈,哈,哈……” 暗室里充斥了赋云歌大口呼吸的声音。路老板拿出一条手帕,交给他擦拭汗水。 过了片刻,赋云歌的状况暂归宁息。路老板重新回到柜台后面,在暗淡的烛火下注视着他。 “这两股力量,十分的珍贵。”路老板娓娓说道,“您大概也能猜到。要是能彻底融合它们,您的修为,可是突飞猛进。” 赋云歌虚弱地苦笑:“可我现在跟废人一样,半点真气都用不了。” “刚才鄙人只是示范。”但路老板仍然神采奕奕,“原理是这样,但是您想要真正恢复,还差一些关键。” “还差什么?”赋云歌抬头。 路老板从烛火之下,轻轻拂过手掌,便出现了一颗装在锦盒里,锃亮的深蓝色丹药:“春水楼处理融元冲抵的法子,须得三步。首先得将纠缠的地方软化,消除强烈的抵抗力,其次将两者分割,最后是借助外力把它们分别消化干净。这里面最难的,就是第二步。” 他五指扳着锦盒,对赋云歌说:“第二步所需的东西,是春水楼的秘方,叫做天衍丹。因为原料很稀有,所以制作非常复杂。楼主每年秋冬闭馆外出,也会顺路找寻制药的原料,您若是愿意等,外加楼主此次碰巧找到了,估计能带回一颗。” 赋云歌看了眼被路老板捂住的丹药,又抬头看看他:“意思是说,就算我选择了等,到时候也不一定能等来解药吗?” 路老板的微笑中流露出一抹歉意,虽然没说话,但意思就是这样了。 “这样啊……”赋云歌缓慢颔首。 “因为是东方家的请托,等到春水楼开张,鄙人也可将此事委托悬赏,尽快帮您收集原料。”路老板朝后瞥了一眼,示意给赋云歌看,“凭借春水楼的效率,三四个月应能办妥。” “三四个月啊。”赋云歌一听更为踌躇,这时间未免拖得有些久。 路老板不再说话,似乎在等待赋云歌的意思。 看着烛火愣了一会儿,赋云歌咳嗽两声,摇了摇头:“算了。不如把药方给我,我自己去找好了。” 路老板呵呵笑了,似乎对于赋云歌的反应并不意外。 他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这是春水楼的秘方,现在楼主不在,鄙人更无法决定把秘方公开给外人。”看着赋云歌有些失望,他接着又跟上说,“不过鄙人知道,这些原料里最不易得的一样,也是最要紧的一样药材。若是能找到它,其他原料春水楼也能尽力提供。” “那就是你们楼主留意寻找的药材吗?”赋云歌问。 路老板笑着摆摆手:“尚有其他珍贵药材。只是那些都不及这一味珍贵,楼主多有渠道能拿到。毕竟能用财物买到的,就算不上真正的难题,呵呵呵。” “喔……” 路老板于是刻意靠近了一些,低声向赋云歌透露:“请您用心记得。这一味药材,叫做【百苦血莲】。只在苦寒极冷、大风冰暴的高地生长,而且汲取三冬之寒,只在暮冬开花。取其莲实入药,就是天衍丹的关键。” 只听这番描述,赋云歌似乎都能感受到一股寒冷扑面而来。听他说完,赋云歌面色更加凝重。 苦寒、大风、冰暴,这样的环境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的确颇不容易。何况时间有限,暮冬最为寒冷,这对他而言无疑是无比艰巨的。 “您觉得如何?”路老板盯着他脸上表情的变化,转而又说,“若您能找到百苦血莲,春水楼可以帮助您炼制天衍丹,其他材料春水楼保证筹备妥当。” “感谢你们。”赋云歌思考良久,缓缓抬头,“……可以。寻找百苦血莲就交给我吧。” 路老板得到了他肯定的答复,呵呵笑着松开了罩在丹药上的指头:“呵呵呵,年轻人果然有志气。鄙人很佩服您啊,这个忙,就算不看在东方家的面上,鄙人也愿意搭手。” 说着,他将那方锦盒,慢慢推到了赋云歌的面前。 湛蓝的光泽,分布在丹药光滑的曲面上,仿佛星痕点缀。路老板紧接着向他介绍:“刚才鄙人所说的第一步,这就是关键——大河伯丹。” 第五百五十三章 前路苦寒 赋云歌从盒中取出丹药,放在掌心靠近烛火观看。少顷他抬起头:“送我了?” 路老板毋庸置疑地点点头:“没错。寻找百苦血莲无比艰辛,服用此丹,将有助于您缓解现在根本无法动用真气的状态。” “此丹也是楼主昔日炮制,还剩几颗。您服用之后,三天内务必静心休养,万不可动武。待大河伯丹消弭了您体内冰火真气的锐劲,便能少量使用原本的真气而不致使暴动了。” “如此,第一步也就算完成了?”赋云歌有些欣喜。 路老板伸手,让赋云歌握住了大河伯丹,抬头道:“是。不过您务须切记,大河伯丹的限制效果有其上限。静养之后,也只能少量动用真气,不可用之无度,否则前功尽弃,而且贻害无穷。” 赋云歌将大河伯丹收入囊中:“嗯,我记住了。路老板,多谢你。” “呵呵呵,没什么。鄙人也只是春水楼的代理者,只是遵照楼主的处事原则做事罢了。” 路老板走到前面来,同时抬手拂灭烛火。霎时间,柜台后面的千百标签倏忽一并暗淡下去,没有了烛光的照射,残存的荧光转眼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赋云歌还想最后看几眼那些标签,可是被走到身边的路老板拍了拍肩膀。他们就要离开暗室了,赋云歌也只得转身跟着路老板拾级而上。 头顶已经能看到外面白天的光亮。赋云歌一面走着,又听到路老板的声音: “您大概也能猜到标签的作用吧。” 赋云歌愣了一下。但路老板这么问,他也只好回答:“嗯。不过不知道猜得对不对。” “春水楼的另一业务,正是江湖人士的中介。”路老板头也不回地朝上走着,“有任何需求者可来春水楼悬赏,春水楼协助招募能人解决事件,事后各取所需。也有其他方法的协助,不过到了秋冬闭馆,便只保留最基础的业务了。” “那些标签上的,就是寻求协助的人的名字么?”赋云歌追问。 路老板接着说:“秋冬不再接受悬挂新的任务,只接受之前承接任务的协助者来结算和收取报酬的业务。像您这样第一次来,既是秋冬,又是请托春水楼的直接相助,若非东方家的引见,平时可是一概不受理的,呵呵呵。” 赋云歌刚要发笑,路老板却顿了一顿,语气低沉地又道:“这便是春水楼的规则,您可这次留个姓名,下回便当熟客看待。不过您下次可要记得,不随意关注其他客人的姓名,在春水楼,也是一样要紧的规则。” 低沉的声音,仿佛隐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慑力。赋云歌浑身一颤,随即答应:“……哦,原来还有这种规则。呃,我下次晓得了。” 台阶走到尽头,上面就是布行的店面。外面一片光亮,从黑漆漆的暗室上来,几乎有点不适应。 “呵呵呵,这自然不是您的错。”路老板又一转严肃的脸色,变得笑眯眯地,“注意脚下。” 赋云歌抬脚跨过密道的最后一条台阶,掀开布料的遮挡,两人重新回到摆着茶水的桌前。 “请坐,留个名字吧。”路老板伸手向他指了指凳子,随即找来纸笔。 “啊,我就不坐了。”赋云歌看着外面冷冷清清的街道,长长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我叫赋云歌。三字分别是……” 路老板于是写好他的姓名留存。既然事情已经完结,赋云歌也算是暂时宽心。不过接下来要找百苦血莲,可更是一件麻烦事。 “唉。你们楼主什么时候回来?”看着伫立在窗外不远处的临烟春水楼,赋云歌问,“不过话说,你们楼主走了的时候,路老板你可以直接代理春水楼啊,何必把春水楼关门,你蜗居在这个小布行里?” “呵呵呵,鄙人来得晚,楼主定下的规矩,鄙人一不敢违,二也无能经营春水楼的招牌。布行虽小,小本经营也未尝不好。”路老板跟着走过来,看着不远处的楼阁,“何况春水楼里秘辛、财货众多,楼主不放心交给外人经手,也属自然。” “那你们楼主确实挺谨慎了。”赋云歌微笑,“路老板你这人厚道,按说你们楼主对你也没什么好防的,哈哈。” 路老板陪笑着,摆手道:“不敢不敢。承蒙您抬举,鄙人很是荣幸啊。” 赋云歌又向他确认了大河伯丹的用法。谨记在心之后,便向路老板就此告别。 出门,路老板站在门口没有多送。赋云歌边走边回头向他招手,路老板最后笑笑,便回了布行里去。 赋云歌看着外面悬挂的布匹,迎风微微晃动着。天色依然灰白,地面仿佛笼罩着一层尘土。 离开了路老板的布行,赋云歌又看到了刚才那几个孩子跑过去。他们沿街钻到了一个巷子里,嬉笑的声音渐渐远去。 赋云歌怀有心事,走步也有些踌躇。看着已经近在眼前的春水楼,他呼吸了几口凉湛湛的气,望向紧邻的江水。 这样一来,他也有了方法。那现在是直接去孤身寻找“苦寒风暴”之地,还是先回一趟东方家,向东方承天大哥他们说一声呢? 何况,这“苦寒”之地,他也没有什么头绪。或许北遗雪漠可以?他要到下界天去找狼尘烟问问吗? 总有各种头绪,摆在赋云歌的面前。站在原地,他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眼角余光,蓦地发现了一样诡异的异样! 神经的刺激倏忽集中到一处,飞快裹着血液窜入头脑。他忽地惊惶地一转头,目光紧紧看向春水楼的一扇窗户! 刚才的思绪全部中断。方才的一瞬间,即便他无法运用真气,但身体依然潜意识地让他感受到了一股不一样的悬疑感。 那扇窗户里……好像,有人! 就在一瞬间的眼角余光,他瞥到了那个隐藏在窗纸之后的黑影。刚才迅速扭头,他只看到那抹黑影在瞬间离开了窗户。 第五百五十四章 黏稠之影 那是谁……?他在注视着……什么? 赋云歌谨慎地侧脸回头,却见身后的街道上人影稀疏。他不会看错的,虽然被那些干枯的藤木遮蔽了,可他十分确信,此时的春水楼里,有人在里面! 那是楼阁的后窗,隔着半圆圈起来的围墙。可正是因为围墙上那些菱形的小窗口,他才能得以将这诡异的一幕,看得如此清晰! 他快步绕进围墙。地上散乱着各种枯萎的枝条,他飞快地来到那扇窗户之后,小心翼翼地朝楼里面观望。 阴森的感觉,在模糊的视线中包裹了赋云歌的全身。里面的一切黯淡无光,好像封锁在了灰尘和阴霾当中。 而除此之外……他没有看到刚才的黑影。 莫非,是他刚才眼花了? 即便赋云歌这样心存怀疑,仍然不肯轻易离去。花酒来客的楼主对自己的提醒,路老板对自己的帮助,一者好奇一者报恩,两种情绪微妙交错在一起,令他踟蹰难退。 他下意识猫下腰去,只留一点视线偷瞄着春水楼的内部。不管如何,他仍要确认一下,要是真的毫无动静,再走不迟。 赋云歌慢慢沉下心。他注视着里面的每一处角落,趴着一只耳朵聆听着里面的动静。此刻外街上人影罕见,在围墙以内无比安静。 风声拂过干枯的藤条和碎叶,掉下来几支砸在赋云歌头顶。但他仍然岿然不动,保持着原本的姿势。 心中计算着时间。赋云歌心道若是再过一刻间仍然一无所获,他便即刻动身离开。 然而,就在他这样想了不久,蓦地一条黑影从春水楼内迅速闪了过去! 还未到一刻间,赋云歌顿时触电般一跃而起。没想到里面的潜伏者这么没耐心,或者是根本没料到自己躲在这里窥视他? 不管如何!赋云歌拔出背后宝剑,看准两扇窗户之间的缝隙,稳稳地劈了下去。霎时窗户内木栓断裂,两扇窗户朝内缓缓打开。 缉拿潜伏者要紧。赋云歌料想那人多半听得声响已经隐藏了起来,若是稍加拖延给他逃脱,必定后患无穷,当即手提宝剑纵身而入。 屋内果真无比黑暗。隐约透过微弱的光芒可以辨清一些桌椅,赋云歌谨慎地绕开,沿着刚才黑影奔向的方位快步追去。 春水楼内部无比宽敞,赋云歌凭借记忆追了半座大厅,最终来到一条向上延长的楼梯前。 他谨慎地环顾四周,但是没有发现其他的踪迹。 看了一眼黑洞洞的上层,赋云歌握剑的手不由得紧张了些。 但是,路老板所说,春水楼里面藏有他们的各种奇珍。若是让外人偷盗,恐怕损失非小。 心念一横。既然已经追到这里,他便没有后退的道理! 当机立断,他于是立刻沿着楼梯朝上面追去。 而就在这时,方才被一剑砍开的窗户,竟然渐渐地,重新合在了一起。 “呼,呼……” 眼前越发昏暗。赋云歌一路疾驰,体力消耗不少。 爬到二层,已经不是原本的大厅布局。狭长的走廊曲折蜿蜒,两壁都是紧紧掩着门的房间。 由于毫不透光,走廊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赋云歌站在原地适应了片刻,渐渐能看清道路的走向。 莫非……那人跑到这里来了? 他有几分迷茫。看着眼前这么多房间,难道还能贸然开门去找么? 深吸了一口气。他试探着向前迈步,一手扶着墙壁,另一只手则把剑横在身前。 一步一步,赋云歌屏气凝神,吸吮着空气中的每一点异常。但是真气封锁,单凭黑暗之中的五感,他的确有些束手无措。 向前走着,突然,脚下传来缓缓的“吱呀”一声。 这一声让全神警惕的赋云歌吓了一跳。一松脚时他才发现,只是脚下踩到了一块凸起的木板罢了。 “呼……”赋云歌松了口气。转而继续向前。 然而,就在他又迈出一步的瞬间,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呀”声,又一次回响起来。 “?!” 与上次不同,赋云歌敏锐地察觉到了这里的异样,脸色大惊! 这一声,究竟是从何处传来的?! 就在他保持最高的警惕,浑身如同石像一般凝立在黑暗之中,陡然间,又是一声如同猫叫的“吱呀”声,从神经所能感知的四面八方,传入他的耳中! 这里,有问题! 就在他这样思考的瞬间,黑暗之中的地板上,似乎渐渐凸出一块更加漆黑的色块。而不及半点反应,赋云歌神经霎时一震,手中宝剑下意识格挡,只听“噌”然一声锐利的爆响! 赋云歌立刻倒退两步,后背不住地上下起伏。这样的力道,虽然只是一刹那的交接,仍然让他的整条手臂失去了触觉! 敌人,已经来了! 不及思索不及反应,赋云歌迫使自己保持冷静,左耳霎时传来泥浆一样“咕咕”的诡异声响。 同时间,他扶着墙壁的左手,感受到了一种黏液般的湿润! 不好!赋云歌暗叫一声,飞快地向前飞扑过去。同时他立刻回头,惊见混同在黑暗之中,刚才自己站立位置的墙壁上,多了一滩漆黑的液体,并且……从中伸出了一条拿刀的手臂! 刀光也是在瞬间消湮,恍如梦境。赋云歌猝然意识到面对的敌人究竟有何本领。 抖擞浑身解数,就在他感受到腹部之下的地板变得柔软的瞬间,立刻.抢先向前翻滚过去。紧随其后的是猛然从地板刺出来的一刀,只是毫厘之差,这一刀就要给赋云歌开膛破肚。 失去了自卫力量的赋云歌,此刻已经无比狼狈。 ps:今天大年初一,祝亲爱的读者们新年快乐~又过了一年时间,感谢相伴,《荡世九歌》会继续陪大家走下去的。另外,其实本来是打算在作品里与现实同步过春节的,没想到因为更新频率没赶上,那就只好让赋云歌他们再多等等了(碎碎念中)。话不多说,祝大家新的一年事事顺心,健康幸福,越来越好~ 第五百五十五章 屏息之暗 而还不等他爬起来,只见地面上黏液一样漆黑的物质,瞬间收拢得无比细长,如同失控的流水,延伸成一条长长的水线,朝赋云歌流淌过来!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赋云歌脑中已经想到了他的意图——这么窄的通路,他是要进刀! 果不其然,陡然间只见伸出的手臂“咕噜噜”钻了回去,只留下一条窄窄的刀锋,沿着黏液的线形,绝快无伦朝赋云歌砍来! 好像破浪的鲨背鳍,赋云歌不及完全站起,陡然只感到脚踝一阵剧痛。 飞快地,鲜血的味道飘散而出。 “可恶……” 幸而赋云歌没有被断脚,他危机一瞬抽开了,但是刀伤依然深入踝骨,他恐怕是没办法正常走路了。 眼前危机尚未解除,赋云歌一瘸一拐朝走廊深处躲去。然而地面上的黏液却似乎毫不着急,直到看着赋云歌逃离,才慢慢地,消失了踪影。 “……呃,我去……” 赋云歌一边朝后面顾看着,一面来到了走廊的更深处。虽然没看到那团东西追来,但是他也不敢倚靠着墙壁,只得颤巍巍地站在走廊中央,拄剑喘息。 没想到,自己反倒成了猎物。赋云歌心中叹息,他还是莽撞了,完全没想到以现在这个状态的自己,对上修为莫测的玄徽高手会是什么境地。没想到此人修为如此诡异,要不是自己依靠先前的战斗经验,此刻早就被害于毒手之下了。 不过……他的“能力”,到底是什么? 是借助液体隐匿身形,还是黑暗,或者根本无需任何介质?此刻他跑到这里,对楼内的地形也太不熟悉,必须尽快回去找路老板才是,这样的高手,已经不是自己所能对付的了。 然而,就在他歇息的刹那之间,骤然再闻刀声响,他连忙低下头去,一扑身摔倒在地! “哗哗”掉下几缕东西,赋云歌不用看也知道是自己的头发。没想到他已经来了,却没有任何的预兆! 随之,又是蝶翼般无从探寻的几刀!赋云歌双手持剑,竭力抵御。 “铿铿”几声嘈乱的兵刃撞击,赋云歌脚步不稳,险些跌倒。 两臂都失去了力量,仿佛肩膀连接着两团棉花。只是几个回合的交接,赋云歌两臂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身上平添多道伤口,鲜血滴答在漆黑的地面上。 下意识地一扶墙。而就在这一刹那,刀锋猝然从墙壁滚出,赋云歌抽手不及,掌心被划得稀烂。不过若是再慢一点,恐怕五指就都保不住了。 “呃……” 赋云歌踉跄着仓促退后,尽管他知道面对眼前之人,倒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猛地,又是背后的一刀。赋云歌试图抓住那人的手臂,但是速度太快,他的右胸白挨一刀,却仍是抓了个空,狭长的伤口渗出血来,他感到眼前一阵眩晕。 与之前的试探不同,在这一刀过后,墙壁的黑影瞬间消失。然而没有给他太长的喘息时间,转而地上漆黑一团,锋芒隐现,赋云歌连忙一剑向下戳去,却仍是戳了个空。 而就在赋云歌注意地板的黑色黏液时,猝不及防的真正攻击,则来自……上方的天花板! 绝快的刀光向下掠过,如同砍瓜切菜。赋云歌心神一凉,伤痕累累的身躯仍是慢了一步。 “噗”地,一道沾染血光的锋芒,在黑暗中瞬间收敛消失。 赋云歌站在原地,保持着静默的姿势,身体微微摇晃了两下。 随之,微微一顿,向前软弱无力地跪倒。 怵见,在他的背后,一道血柱染红了他的脊背。汩汩血流顺着后脖颈处的创伤涌出,悄无声息地,像蛇一样流到了地板。 沉寂之中,仍然是黑暗。只是多了一人倒地,却显得在黑暗中无比渺小,无比寻常。 赋云歌的呼吸声已经无比微弱,受到致命创伤,他似乎已经无力爬起。而就在这时,无从寻觅的夺命黏液,又渐渐从赋云歌心口窝处的地板,缓缓冒了出来。 是隐匿的杀人者,要最后补上一刀! 刀锋慢慢浮现,对准了赋云歌的心脏。随之,一道迅猛的血光,横空划过! “砰”地一声爆响,好像一颗响炮落地!陡然之间,只见黏液纷飞,全数甩到了两面的墙壁上! 随之,一声伴随着剧痛的喊声,充斥走廊—— “吃我……揉云掌!!” 轰然一声,地面木板“啪啪”龟裂,扯开其中纠缠的纤维。气波游走之间,赋云歌胸口的衣物层叠爆碎,仿佛飘飞的蝴蝶。 然而,目光尽头,刀锋却没有继续深入血肉。相对地,只见赋云歌半跪在地,双掌翻覆真气,竟使刀锋停滞在半空,难进难退! 持刀的手臂,另外一端仍然隐匿在黑暗之中。但赋云歌决意反击,强运体内真气,昔日一品红梅所传授的揉云掌功,再现双掌之间! 运气如游鱼流龙,赋云歌掌画方圆,强逆刀上力道。只见如同太极玄门推手,赋云歌双掌延着刀锋逆向推回,附着其上的力量,陡然全数弹了回去! 地板发出“喀喀”的声响。只见顺着气劲返回的彼端,隐藏的逼杀者一臂震颤,赋云歌抓住大好良机,用尽浑身解数,将那人的手臂死死拖住,向外猛地一拽! “你给我……出来!” 一声呐喊,一条漆黑的身影顺着轨迹,从地板的黑暗中凭空而出,好像被钓上岸的鱼。 赋云歌直挺挺地向后栽倒,双手就在将那人完全拖出的瞬间,失去了最后的力量。同时间,冰火真气伴随的剧痛升腾而起,内外交迫,赋云歌登时痛不欲生。 但是,他还是死死地盯了那人的脸颊一眼。这是他豁上去的战果,他就算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然而,黑暗之中,那人脸上还戴着半片青铜面具。 赋云歌诧异瞬间,剧痛如骇浪袭来。他疼得在地上打滚,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 此刻的那个人,看着眼前的少年人,目光却迟滞了一下。 第五百五十六章 血黯遗毒 刚才设计佯装重伤,以使自己现身;还有这一手掌法,有这样的内力在身他却坚持不用…… 这个年轻人,倒是有些令他赞叹,或许可以暂时不杀…… 就在他沉默着,注视着赋云歌打滚的时候,一样微小的物事,又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刚才自己一刀指向他的心脏,从他的破碎的衣服里一并掉出来的。那是一颗,深蓝色的药丸。 他看到的瞬间,微微仰起头来。一段似是而非的沉思过后,他转过身,“嗒嗒”跑向走廊的最深处的尽头。 很快,一声刀光剑影在尽头的黑暗中抹过,伴随着一声狮子一样的低吼。随后从走廊的尽头处,缓缓浮现一抹油然亮光。 赋云歌处于剧痛,但是依稀感受到了四周的情况。那人为什么不杀他……他去哪里了? 但是,这一次的爆发,与先前相比更有甚者。因为内外受创,又动用了压制伤况的真气,赋云歌几次试图用老办法压制,却是不得见效。 疼痛一浪接着一浪袭来,渐渐侵蚀他的意识。而危机之刻,橙黄色的亮光慢慢浮现,照射入他的眼皮。 “是……谁……” 听着他咬着牙的问话,来者并不回答。只见他慢慢放下手里的灯笼,俯下身去,将二指按在了赋云歌的后背。 “我来助你压制,不要妄动。” 一声冷酷的声音,挟带着几缕温和。赋云歌感到一股真气自那人手中散发,缓缓帮助自己压下狂躁的真气。 “嗯……”来者眉头一皱,但很快归于平静。 不多时,在此人的协助之下,赋云歌的痛苦暂归宁息。 赋云歌已经大汗淋漓,浑身没了一丝力气。鲜血染红了他的浑身衣物,他感到唯一的知觉就是不住地发昏。 慢慢睁开眼,所见之人,是一名难掩冷峻之色的面孔。只见他嘴唇乌紫,颧骨微微隆起,长相不似常人。 “谢谢,不过你哪位……”赋云歌浓重地喘息着,勉强问。 那人淡淡地说:“临烟春水楼,副楼主,易围涵。” “副楼主?”赋云歌尝试着从地上爬起来,“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易围涵按住他的肩膀:“你状况不稳,再休息片刻。” 赋云歌于是只好又躺回去。他仍然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忽然想起刚才的事:“对了,临烟春水楼里,有一个刺客……咳咳,他往那边跑了……” “我知道。”易围涵却并不意外。“刚才听到走廊的打声,随后便碰到了那个青铜遮面的人。我已经将他就地制裁。” “他……死了?”赋云歌有点吃惊,“说回来,倒是刚才确实有听到那边的声响……” 易围涵脸色不变:“那人实力不浅,可惜挑选临烟春水楼下手,是他最大的愚蠢。” 赋云歌听他这样说,也不得不信了。不过能够将自己险些杀掉的对手却被这个【副楼主】轻描淡写地解决,看来自己与玄徽高手之间仍有着不小的鸿沟。 不过刚想片刻,赋云歌就感受到了易围涵投向自己的眼神。他这才恍然想起来自己也算是个“擅闯之徒”,于是连忙将自己刚才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告知了他。 易围涵并未表现出责怪的神色。听着赋云歌喘着粗气把刚才的事情讲完,他只是点点头:“春水楼防患不严,此次有赖你相助。” “呃,不用谢我。”赋云歌摆摆手,“我受了你们帮忙,遇到这种事出手是应该的。” 不过自己也是差点玩脱了就是了……他在心里默默自嘲。要不是易围涵这个副楼主及时赶来…… 等等…… 赋云歌突然想起了之前路老板说过的一句话。顿时他的眼角微微一皱,成为了灯下的一抹阴影。 易围涵看着他,眼角的余光,也悄然注意到了这点微小的变化。 灯笼光线温暖,驱散了方才的黑暗。赋云歌又休息了片刻,慢慢已经能够坐和站起来了。 期间易围涵给他找来一套合适的衣服。赋云歌道谢接过去,易围涵也没有让他久留的意思了。 换好衣服。赋云歌的大河伯丹等散落的东西,易围涵已经帮他收好。 赋云歌看得出易围涵的意思,何况自己在人家闭馆的时候潜入,也不该久待。于是他干脆地向易围涵作揖告辞。 “以后若有需要,可联系路老板,或者在春夏之际来春水楼。”易围涵也跟着他朝楼下走去。 “是。楼主你不用送我了。”赋云歌一边朝下走一边说。 易围涵只是淡淡呵气:“不是送你。我也是今日刚从外返回,方才只是恰巧来春水楼放东西。我要去丰源布行。” 赋云歌点点头,眼角的一点犹疑悄悄消失。 易围涵似乎并未注意他的神色,与他一并下楼出门去,到外面萧瑟的街上分别。 看着赋云歌渐渐离开,易围涵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随后他转身回到春水楼,却并未前往所谓的丰源布行。 关上门,灯笼已经黯灭。一切仍然是黑暗,易围涵缓步向楼上步回,袖中慢慢滑出来一面妖魔般的青铜面罩。 二楼已经有人等候。只见那人形貌熟悉,只是无比衰弱的模样。 “久候了。”易围涵看着那人,语气中无法分辨情绪。 等待者坐在一架木制的轮椅上,身体仿佛瘪下去的气球。一道道裂痕似的伤口从胸口蔓延上脖颈,即便有衣物遮蔽,似乎也能看到伤口发出的暗红的光。 而最具有分辨意味的,则是在他脖颈后,一片崩裂的鹿皮。 “就是他……” 声音沙哑得好似苍老的树皮。鬼啸长渊看着窗户外渐行渐远的少年,目光中燃起一点乏力的憎恨,随即颓然消灭。 易围涵冷声笑了:“能记住围殴你的角色长什么样,你看来是没伤到脑子。” 鬼啸长渊瞪起眼,看着这个莫测深浅的人。短暂的对峙之后,他叹了口气。 “好了,满足了一下你的好奇,这件事不再提了。”易围涵摊手,“既然路不通行那老小子选定他了,我也不便为了你出手杀他。除非,你能给我对应的【回报】。” 第五百五十七章 大室渔村 鬼啸长渊轻微地摇了摇头:“嗬嗬……不必了。和你们交易的条件太苛刻,吾能选择的余地不多了,这在眼下只是小事。” 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易围涵别的话没有多说,鬼啸长渊兀自推着轮椅离开了。 走廊复归沉寂。看着模糊混沌的黑影,易围涵冷冷独自笑了两声,同样遁入了黑暗。 ………… 同时,彼端的下界天,一品红梅与葛盛返回了大室村。 临海的村落,寒冬时节同样飘着干燥的鱼腥味。家家户户已经晾晒起腌制的鱼干,任凭海风吹刮着咸湿的气味,更添鱼肉的浓香。 还未近岸,他们就已经能够看到近岸低洼处停靠的渔船。野港避风,即便远处海风肆虐,依然不足以对停泊的船只造成伤害。 而在桅杆层叠之中,显而易见的,则是其中两艘特别巨大的帆船。 “您看,那,那就是大船。”葛盛看到两条大船,立刻指着给一品红梅看,还补充说,“载着满船的外乡人。” 一品红梅点点头,朝那两艘船仔细看去。 两人身在高地,能够看清船只的模样。一品红梅观察了片刻,已经有了了解。 大船是相对于其他船只来说的。夹杂在这片船舶中,的确无比雄伟骇人。高耸的船体仿佛凝固的海巨人,上面悬挂的一盘盘的船绳帆布,就像巨人两臂的筋脉。 船体两侧伸出十余根鸭蹼一样的拨桨,坚韧的木材上布满了黑色的水蚀纹理。恐怕只有常年与海浪搏击,才能留下这样的印迹。 这样的船舶,是用来渡海的。那么画狂的预言,就在此得到证实了…… 他们,会给三界天带来灾厄么? 一品红梅看着依靠着大船的大室村,鱼腥味仍然飘渺可闻。 不错。不论他们来到三界天的目的为何,既然踏足这片土地,他就有防患未然的义务。 心思敲定,一品红梅带着葛盛就往大室村走。葛盛先是一惊,然后神情变得无比慌张。 “唉唉,大哥大爷大祖宗,您别急着拖着我去啊。”他连忙弓着腰拖住自己,一脸苦相,“我现在不好回去啊,我头上都绿了,我没法面对乡亲父老啊……” 一品红梅停下脚步:“那,你要在这里等我?”顿了一下,他又低声问,“不回去看看,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葛盛瘪着嘴角,显然他也想回去看看。跳海没跳成,他这么一直在外面游荡,也不是个办法…… 岸上的风冷冽起来。一品红梅思考了片刻,又问:“你若是想回去看一眼,或许我有方法。” 葛盛抬起头来:“……真,真的?” 少顷之后,大室村村口处,两人结伴而来。 腥甜的气味越发浓郁,村里居民不少站在外面唠嗑。每家每户的人们都已经收拾得有模有样,准备迎接新年,热闹的氛围即便还未进村,就已经设身处地。 此刻的葛盛,披了一品红梅从前的一件旧披风,整张脸裹在带着黑纱的笠帽之下,还刻意涂黑了。看着村子如此模样,他不禁缩在一品红梅身后黯然神伤。 “走吧。”一品红梅看他畏畏缩缩躲在自己身后,淡淡地给予他鼓励。 葛盛唯唯诺诺,连忙跟着一品红梅的步伐进了村庄。 步入热闹的村子,便有村民注意到了这两个陌生的来客。一品红梅并不闪避,上前道:“打扰诸位。本人与这位兄弟乃是一方天游侠,路过此地,有意在此稍作歇息。” 在前的两个青年,倒是并不怕生,有模有样地想一品红梅回礼:“是一方天的大人物啊,能来我们这里我们很荣幸。歇脚的话,往东走就是我们村自己开的小酒馆。” 几个村民都好奇地往这边看,葛盛缩在一品红梅背后,大气也不敢喘。 一品红梅谢过他们,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却发现葛盛还在原地,又回去拍了拍他的后背,拖着他两人一起离开。 穿过最熟悉不过的街道,葛盛生怕路过的视线中有人把自己认出来。不过好在一品红梅稍微加快了脚步,拽着自己走得很快,不多时就到了小酒馆。 努力跟着一品红梅的步伐,葛盛已经气喘吁吁。 小酒馆招待的基本都是村里的百姓。简陋的帆布支起外面的敞篷,被冷风吹得不住颤抖。 桌下坐着不少穿得很厚的本村青壮年。他们三四个人围在一张桌上,各自面前放着浅浅一小碗,热酒就在桌子旁边的铁架上温着,随喝随倒。 一品红梅没有急着进去。他在外面观察了片刻,随后慢慢地朝小酒馆靠近。 在他刚才一路自村里穿行过来时,他也在观察着。直到现在,这所平静的村子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可是又隐隐约约,感觉得出潜伏其中的不平常。 桌子还剩两个,一品红梅拉着葛盛坐下,招呼店家温酒。 葛盛双手相扣摆在桌上,两只眼睛局促不安地瞄着远处海潮上的远风。 一品红梅坐在原地,聆听着周围村民聊天的信息。听着听着,他眉头渐渐锁紧了。 只过了片刻,店家就端着一壶热酒和两只与别人相似的小瓷碟走来。碟子放在桌上,壶里斟出馥郁浓香的酒。 一品红梅看着店家徐徐斟满两人的酒具,他敏锐地嗅到了其中的不同。 “店家,你们这里的酒,与别处不同。”他将酒碟端至鼻前,轻轻闻了一下。 “喀拉”一声,店家刚把酒壶给他们放在盛满炭火的铁架里。听到一品红梅这样说,反倒有些喜悦。 “看您这模样,就知道肯定有品位啊!”店家欣喜地给两人介绍,“我不告诉您,您先喝,喝完感觉怎么样,我再跟您说这酒是怎么来的!” 一品红梅余光掠过周围,心思稍微一顿,随即还没等那店家离开,立刻将满碟热酒,全数一饮而尽。 店家刚要转头离开,就听到一品红梅放回碟子的声音。 他惊讶地回过头,却看到一品红梅微微闭眼,似乎在慢慢品味其中的不同。 第五百五十八章 异乡酒味 这样豪爽,果然是品位不俗的人。店家转而又把目光看到那边戴着斗笠的同伴,却看到他面前的酒一点没动。 “哎,喝,趁热喝啊。”店家就像找到了知音一样,连忙过来催这位笠帽游侠。 葛盛无比尴尬。刚要抬头寻求一品红梅帮助,却见他闭着眼压根没看着自己,只得硬着头皮,压着嗓子讲话。 “店家……你看你忙里忙外的,多辛苦。这碟酒,我请你。” 话音刚落,葛盛内心不由得赞叹自己的口才。这话妥妥得大侠客才能说得出口吧,没想到自己还挺有表演天赋。 谁料,店家遗憾又热切地摇摇头:“这可不行啊。这种酒啊,十分地珍贵。应该让你们客人来喝。我区区一个店家,怎么能喝这种酒呢?” 葛盛心里叫苦。一来他压根不会喝酒,二来万一喝醉了,在村里闹出洋相,他可就真在村里呆不下去了。可是店家无比热情诚恳,言真意切,甚至靠了过来。 “来,这喝酒,多是一件美事!”店家伸手就要掀他笠帽,吓得他两手护崽儿似的护住。 “啧,你看看你伙计,一伸脖子干一碗,你应该向他学习。”店家见他百般推辞,不由得有点叹惋。 “好了。店家,我这位朋友身有顽疾,不能喝酒。” 终于,这场具有较高风险性的闹剧,由一品红梅的一句话收尾。 店家和葛盛都愣住了。还好葛盛危急关头反应快,连连点头,同时身体十分配合地开始打怵:“确实是这样。你看,我一闻到酒味,就会得癫痫。” 店家于是连忙从他身边退开。他放下碟子,神情歉然:“哎呀,您不早说。不过这酒实在与寻常的村酒不一样,您不能喝太可惜了。” 不管店家怎么说,好算是没有暴露身份。葛盛重新装回沉默的严肃样,对他摆了摆手:“呃,无什么碍。” 一品红梅已经品完了酒。店家说的没错,而他,也对这酒的来历有了定论。 “这是一种烈酒。”一品红梅淡淡地注视着面前空空的酒碟,“需要的原料也并非只是寻常的粮食,还掺杂了来自森林的树果一类。” 店家连连称叹:“哎,还是您有见解!” 周围的村民们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也有闲人围了过来。一品红梅不慌不忙,慢慢说: “酿酒的工艺只能算是粗糙,但是这种酒很过酒瘾,口味很浓烈,适合冬天喝。” “而且……更适合在汪洋漂泊的船上,迎着冽冽海风,那是这种酒独有的意境。” 说完,他转头看了店家一眼:“我说得没错吧。” 店家刚才听得很吃惊,被一品红梅这样一问,才恍然大悟似的点头鼓掌:“说得对啊,您说得简直太对了。” “太对了哥,太对了哥。”周围的青年们同样赞叹。 “听你的意思,这种酒是近日刚酿造出来的。”一品红梅佯装糊涂,“那店家你炮制这种独特的酒,肯定下了不少心思和工夫吧。” 循循诱导,一品红梅讲到这里,直接切入自己的主题。 葛盛怯怯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连忙把头低了下去。 店家看着围观的乡亲,还有点不好意思。但他还是实话实说了:“嗨。其实吧,咱们光酿造不算麻烦,关键是有了秘方啊。” “秘方,是被那艘大船载过来的吗?”一品红梅故作打趣。 说到这一步,店家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他重重点头,咧开嘴笑:“是啊,是啊,哈哈,这都给您猜出来了。” 一品红梅笃定了自己的猜测。他随即表现得很释然,自己斟上酒,悠然道:“果然不假。这酒,我非常满意。劳驾店家给我打一袋,路上喝。” 他自然知道店家被人围着有些尴尬,于是谈论到此,给他解围。果不出所料,众人见到没别的好戏可看,各自回了自己的桌子。 店家偷偷吁了口气,连忙笑着应声而去。 葛盛也是放松不少。刚才人那么多,他生怕有人把自己认出来。总算周围的人都走了,对他而言真是有惊无险。 一品红梅静静坐在桌前。看着这壶来自异乡的酒,目光游离开来。 刚才客人们谈话的消息,他也一并收入心里。现在要去哪里,他已经很清楚了。 两人又在小酒馆磨蹭了一阵,店家也给一品红梅带来满满一酒皮袋的烈酒。两人结过账,转身朝着村子里返回。 葛盛依然畏畏缩缩地躲在一品红梅身后,小声地问:“大哥咱们这是又要去哪啊?” 一品红梅并不回头:“你家。” 葛盛的脖子肉眼可见地一抽。 一品红梅补充说:“到时候你可以守在门外。我不会做什么的,只是好奇那个异乡人的长相,前去看看。” 当然,这也只是宽慰葛盛。除此之外,一品红梅另有自己的盘算。 一路听到的村民谈天的内容,他已经对这一带的情况有所了解。自大室村登陆的这批异域船队,大约有二十余人,其中现在尚留在大室村的只有那一人。 其他异乡人,已经离开荒芜的小村落,去了临近的城郭。听村民的表述,那些人,似乎大都是异域的“商人”。那么他们前往城郭的目的,自然也就是做生意了。 不辞千里来三界天做生意,这个理由,很耐人寻味。恐怕做生意背后,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其他想法。 一品红梅越走越快,葛盛气喘吁吁跟在后面。他看着前面这个神神秘秘的大侠,越来越觉得心惊肉跳。 远处已经能看到葛盛的家门。一品红梅驻足在远处,等葛盛跟上来。 他摸着下巴。审视着前面的房屋,他在思考着见面应付之策。 听村民所说,这个异乡人似乎与那些商人有别。换言之,似乎是“军官”一类的存在。留在这里是因为与葛盛老婆有通,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葛盛家丢尽了脸面。 虽然信息量不算大,但是其中可以深挖的空间,还是不小的。 第五百五十九章 会面异客 正好,葛盛也跟了过来。一品红梅指了指不远处的门口问:“那个,是你家吧。” 葛盛胆怯地点点头,似乎有话想说。但一品红梅立刻拉着他就往那边走,他几次欲言又止,神情也越来越慌张。 巧得很,大门没关。看来那两人都在家,省得到处找。 一品红梅当即拖着葛盛走到门口。看了看旁边人不算多,干脆地对他说:“你就在这……” 然而,还不等一品红梅说完,一声嘹亮的狗叫,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我擦,阿肥!”葛盛顿时寒毛倒竖,“坏了它认得我,它对我比对它爹还亲……!” 葛盛拔腿刚想跑,但见一条清影从大门飞出,一条土黄色的圆滚滚的狗跑了出来。 一品红梅看到周围有人过来,连忙一把按住他的手腕。谁料说来也巧,喜迎干爹的阿肥同时朝葛盛扑面而去,霎时只听“刺啦”一声,长长的遮脸黑纱被一分为二。 土狗见到主人,难免亢奋一阵。葛盛脚底一软,“噗”地仰头栽倒,笠帽顺势滚走,被抹得黑漆漆的葛盛的脸暴露无遗。 心知情势危急,一品红梅当机立断,掌心飘出红梅花瓣,凝力淬炼成清香馥郁的梅花花粉。他蹲下身往狗鼻上一抹,顿时掩盖了葛盛熟悉的气味。 同时,另一只手飞快贴近葛盛脸颊,须臾之间,手腕轻摇,力道独特,让葛盛连吃了二十多个巴掌。旁人连手法不及看清,葛盛的脸已经拓宽了三圈。 瞬间完成的应对,顺利使眼下的绝境浴火重生。阿肥疑惑地原地转了几圈,最后看了看眼前这位黑肿脸,似乎,真不熟。 阿肥扫兴地甩甩尾巴走了,一品红梅伸手要拉起葛盛。葛盛一脸痛苦之余,叹息道:“介回……赦赦你……” 一品红梅看了眼他的嘴唇,已经肿得很有特色了。不过还好没有流血,应该很快会消下去才是…… 葛盛拍了拍身上的灰,搭上一品红梅的手刚要起来。却听到敞开的大门之中,传来男人的说话声。 “喔唷,迪斯科,虾午好?” 一声洋腔怪调冒了出来,这让一品红梅微微一怔。 但是,葛盛听到这个声音,却无比熟悉,随之而来是男人慢慢走出来的身影。 显然他听到外面的动静了,刚出来恰巧碰到了两人的这一幕。一品红梅正好也转头看向他,两人四目相对。 只在一刹那,一品红梅已经大致记住了这人的主要特征。高突的颧骨,凹陷的眼窝和挺拔俊俏的鼻尖。仿佛错落有致的地形,这样的脸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除此之外,是他半裸的上身。凸起的肌肉均匀地排布在胸腹,而在相同的位置上,是一团深色烙印般的印记。 那是……一条蝮蛇? 一品红梅微微皱眉。看着如此模样,他首先感受到这位的自由不羁,然后又升腾起潜在的危机感。 这样的健康的线条,实在有别于三界天的普遍审美。这位的出现使得几个路过的女子甚至男子放慢脚步,一股异域独有的风致弥漫在空气中。 即便是这么冷的寒冬,他竟然还这样赤膊出门。一品红梅随后考虑到,看来这位“军官”类的角色,果真让他没有白来。 这样的考虑不过是过了须臾。随之而来的,则是那个男子惊讶的叫声。 “喔,喔,瞧瞧我砍到了肾么!”他两眼放光,看着地上的葛盛忽然欢欣雀跃起来。 随后,一名女人的声音随后从门中出来:“叫你穿上件衣服再出来嘛,亲爱的这样会着凉的。” 顿时葛盛心如刀割,泪如雨下:“啊,听听,她竟然叫这条洋狗亲爱的,我好痛苦。” 一品红梅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眼下他两人必须随机应变,否则不但一品红梅无法取得想要的回答,葛盛也可能暴露。 好在葛盛心碎之余,选择相信一品红梅的本事。眼下自己是否社死,就看这位大侠了。 女人披散着头发,朝男人走了过来,一边呼唤爱犬:“迪斯科,回你的窝里去。” 那条本名阿肥的狗磨磨蹭蹭地从门前离开。葛盛又是一阵心伤。没想到自己前脚离家出走,老婆后脚慷慨送狗,还把明明那么时髦新潮的阿肥,改名成了什么“迪斯科”。 一品红梅看着这名男人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大跨步朝两人走来,用十分稀奇的声音叫道:“衾爱的,真是有趣,我在介儿砍到了同胞啦。” 葛盛和一品红梅都愣了一下。 本来还以为他是认出了葛盛,但是谁料到他会这么说。同胞?谁?葛盛吗? 周围已经有人驻足围观。异乡男人指着地上的葛盛,惊奇地对身后的女人讲:“介个,我们那遍的,也有介种颜色的楞。在我们那儿的最南放,有一遍突地叫菲洲……” 说到兴奋处,他还甲亢似的伸过脸来讲了句洋语。在场无人听得懂,但大概晓得是类似“你好”之类的意思。 看到地上的葛盛没反应,他很歉然地耸耸肩膀:“喔,砍来我们的土话,不互通嗄。” 周围看热闹的村民越来越多。一品红梅心知不能在这里继续耽误下去,干脆直接进击。 “老朋友,你终于回来了。”一品红梅站了起来,已经想好了充分的说辞,“你不知道我和小黑在这边等了你多久。” 听到一品红梅是在与自己说话,男人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宽大而灿烂的笑:“喔,你好。” 一品红梅学着他说话的口气:“喔,亲爱的。我早听说这边来了船队,我没想到是你回来了。但是今天真的看到你,我们两个很高兴。” 男人听得懂他的话,但对于其中内容却云里雾里:“呃,喔,我想,这件事情……” ps:因为现实学业的情况,从下周开始改一周双更了(周三和周六吧),在此致歉。之前盘算的时间果然有点紧张hhh,不过双更应该是底线了,不会再减了(~ ̄▽ ̄)~还是之前的承诺,一旦有了余裕会恢复之前的更新进度的,最后还是要感谢各位的支持~ 第五百六十章 典识神官 一品红梅岂容他打断,提高了一个声调,甚至上前握住他的手:“亲爱的。十多年过去,你还记得我们吗。我们当时可是挚友,亲眼在岸边送你上船——那时我们发誓,等你再次来到这片土地,一定要好好重聚。” 这算是一品红梅演戏的巅峰,他用了浑身解数,按道理讲这种事交给素别枝之类的才更合适。但眼下没别的法子,他只得这样做。 男人高出一品红梅半头,身体也更为健壮。然而他却感受到了来自一品红梅两手的握力,竟然让他难以挣脱。 葛盛也自己爬了起来。看着一品红梅这稀里糊涂的情况,他跟那男人一样不明觉厉。 “亲爱的,我想我们要找个地方慢慢聊。”一品红梅用余光扫视了一下周围的视线,转头真挚地对他说。 葛盛感受到了一品红梅给自己的暗示,他也连忙附和:“亲爱的,你难道忘掉我了吗。我想我们三个都该去……呃,去他说的地方好好聊一聊。” 男人有点蒙圈,但是却没有失去分寸。 身后的女人走上前来,摸着男人的肱二头肌:“你们……嗯,老相识吗?” 一品红梅一皱眉:“那是当然。” 葛盛也随后相应:“当然。” 看两人如此,男人伫立在原地稍微思考了一下,忽然抬起头来。 “喔,我想,是介样的。”他竟然眉飞色舞起来,哈哈一笑,“号久不见了,我差点忘掉你,还有小黑!我们是硬该找一个地放聊聊!” 女人把手里的衣服给他披上。既然他这样说了,也就没什么热闹可看了。周围村民慢慢散去,一品红梅和葛盛也与男人一同走开。 不过……本来打算用强力迫使他就范的。不曾想他会这样回答。一品红梅暗中思忖,他又是有何目的? 葛盛屁颠屁颠跟在后面。三人一路快速通过村庄,来到了干枯的一片林野。 期间一品红梅始终握着男人的手。直到这里,他才慢慢放开,三人在此停步。 男人勉强地伸进袖子,套上外套。他倚靠在树旁,似乎并没有担心一品红梅的意思。 葛盛跟过来时,脸上的黑灰自己擦掉了很多。肿胀消减,他看上去与原样差别不大了。 看着原地对峙了两人,葛盛有点奇怪。他跑到一品红梅面前,附耳对他说:“快啊,揍他就完了。” 一品红梅并没有急于动手。同时男人也抬起头来,眼神里是与刚才不同的冷静。 “你好。辛苦你们不远万里,来到三界天。”一品红梅率先开口,听不出语气。 男人呵呵笑了。他点点头,不羁地摆摆手:“不辛苦,不辛苦。楚次见面,你们可以叫我的代号,祇十三,也可以叫我的本名,雷泰。” “是么。”一品红梅低下头,“不瞒你说。我对你们的来访,有比较浓郁的兴趣。用这种方法把你叫出来,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葛盛看他们迟迟不动手,有点儿焦急:“大哥,先打他一顿,打了他就老实了,老实了就啥都说。真的。” 祇十三微微笑了,那种笑容是在远洋彼岸的一种表情,他们琢磨不透。 “我踩到了,饼布意外。”他笑着说,顺着目光指向了葛盛,“小兄弟,荡着妻子的面把脸吐得这么黑,她都认不出你了。” 闻言,葛盛大吃一惊:“你,你认出我了?” “我砍你有点儿像,随便踩的,哈哈。”祇十三自顾自地哈哈笑起来,胸膛的肌肉微微颤抖。 一品红梅冷声问:“所以,你飘洋过海来,就为了夺走别人的妻子?好大的志向。” “喔,不,你说辍了,这只是一点小小的,”祇十三用手指比划着,“个人兴趣。” “真正的工作,是留守在这里,看顾你们的船,是么?”突然,一品红梅一转口气,变得更加严肃而冷峻。 祇十三愣了一下。随后很快笑出声来,连连拍手:“是的,你说得很对!就是介样,喔,你可真聪命。” 他一伸腰,从背后的树上挪起身。似乎是发现了值得他认真的人,眼神也变得不再玩味。 葛盛可瞧不惯他的这样子。两手掐腰怒眼圆睁:“你,你可小心点!你面前这个大侠,可,可是十分地厉害的!他一动手,就要把你打得那个,呃,哭爹喊娘!” “厉害?”祇十三却对葛盛的威吓充耳不闻,转头对他一笑,“那砍来我是搭不过了。不过砍这位大侠的意思,他可不敢随便搭我。” 一品红梅眉眼渐渐收紧。只听祇十三接着说:“我并不怕死。我是神部的正牌军,你有什么想纸道的,靠屋力是不行的。” 他晃了晃手指头,面对着一品红梅严肃的脸:“我们看重交易。请包换请包,你我都有利可图,毫不毫?” 一品红梅看着他的指头。沉吟片刻,他才颇为不耐地说:“你的本土话,说得令人难受。” 祇十三哈哈又笑了。葛盛看着两人,目光里充满了不解。 一品红梅不动声色。看着眼前这个诡谲的异乡人,他情知自己不能放松警惕。 “规矩我来定。三个问题,一个要求。换你的三个问题,一次活命。”一品红梅靠上前,林中的风吹动了他背后的梅蕊。 祇十三也感受到了来自他身上的威迫感。看了眼他背后的梅花,他点点头:“可以。” 得到答复,一品红梅率先开口:“第一。你们从何而来,是否受到指派。” “不怕告诉你。我们的伽乡,统称沧海上周天。至于是否受到枝派,这算第二个问题吗?”祇十三完全不落下风地回应一品红梅的眼神。 一品红梅低头思考了一下,随即摇头:“罢了。第二,你方才提到神部,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或者机关?” 祇十三垂下眼睑。想了一下,他把胸前的衣服解开,显露出那幅蝮蛇的烙印。 “神部,是我们的掌权鸡冠。神部按我们的神话分十二个部,每部的人抖会有不一样的印记。”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有点自豪似的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图案,“你们砍,这条蛇,就代表我是十二神部肿的典识神部。” 第五百六十一章 三问对答 一品红梅在心中默默记忆。沧海下周天,典识神部,背后的组织越来越大,也就越来越证明画狂的预言的确没错。 记忆之后,祇十三却先开口了:“好了,你问了两个问题,换我再问两个。” 一品红梅顿时明白了他的顾虑。若是让自己一下问完,他的性命就失去了保障。冷声一笑,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似乎不喜欢被一品红梅逼仄的感觉,他缓缓挪开步子,周旋似的围着一品红梅转圈:“第一,你们介里,有没有掌权的鸡冠,你是不是鸡冠的属下?” 一品红梅简单回答:“有。下界天琼天殿,但说不上掌权,你们想找他们谈,没用。”说着他淡淡回问,“关于我是不是其中属下,这也算第二个问题么?” 没套到“顺口话”,祇十三也并没有意外,而是莞尔一笑:“不,不了。第二个问题请你听好,这附近有哪里,经商和做剩意会很放便?” 一品红梅微微一怔。他仔细有所思考,能够感觉到祇十三热切而细密的目光。 短暂的思考过后,他缓缓地开口:“商贸发达之处众多。要是说与这里最为接近,应该属丽日浦为先。再往西南方便是琼天殿,外围界城同样是商贸名郭。” “喔。”祇十三点点头,一边叹气起来,“可惜处来着急,没带地图。要是带了,就能让你构画构画。” 一品红梅没有回应他。他的两个问题已经问完,那就只剩两人各自的最后一个问题了。 萧瑟的风在林间吹卷。祇十三忽然抬手道:“最后的问题,我们回去再说。你的要求,我已经知道了。” 一品红梅面无表情:“……可以。” 说罢,两人缓缓起身。 葛盛全程是一点都看不明白。见这厮原封不动送回去了,连忙跑过去,跟在一品红梅身边:“大哥!大侠!这怎么回事啊?我这事怎么办啊?” 一品红梅淡淡地低声向他说:“你不必忧心。事情已经解决了。” “啊,啊?”葛盛更加一头雾水。 返回村里,路过时周围村民无不伸长脖子围观。葛盛已经重新带上了黑纱笠帽,走在三人最后,倒也无人对他注意。 回到家门口,一品红梅却拦住葛盛,让他先与自己躲藏起来。葛盛不解其意,看着祇十三独自大摇大摆地进屋,拳头无力地捏了又松。 “大侠,这到底是……”他抬起头,看着一同藏身在自己后院阴暗处的一品红梅。 一品红梅食指放在嘴前:“噤声。很快就好了。” 很快,两人就听到了来自家里的女人的哭泣。 “亲爱的,怎么可以这样子……” “补行的。亲爱的,这必须……” 两人的声音在屋里此起彼伏。仿佛在上演一场很值得看一下的情感剧,葛盛在墙外听得是哑口无言。 “我必须走。介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隆耀。” “呜呜呜……” “我肿究不是你的丈夫。他比我更加乐爱你,他柴是你应该托福一生的男楞。” “……” 葛盛在外面听得汗涔涔的,对于祇十三的语言艺术,他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等下是要过去和他握握手,热情地告诫他“常回家看看”么? “自此,他应不会再来。”忽然,一品红梅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如同洞穿了他的所想,“至于如何对待你的妻子,就是你的家事了。” 葛盛听得愣住了。半晌过后,他的眼中噙出泪光,浑身都哆嗦起来。 “谢谢……谢谢大侠!”一边抬袖子擦着滚滚而出的热泪,葛盛一边用变调的声音说。 一品红梅无言,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事也算是顺手而为。但是他此行的目的,尚且只能算是开始。 很快,就听到屋里的声音沉寂下去。然后是大踏步走出房屋,祇十三头也不回,提着自己的一袋包裹,离开了属于葛盛的家。 一品红梅与葛盛一起离开墙角,与他汇合、 “介下来,久是你我纸间的事情了。”祇十三转动着滚圆健硕的臂膀,对一品红梅道。 一品红梅点点头。再三与葛盛道别,两人步出一段距离,他们之间,还有最后一道问题要谈。 ………… 翌日晨。下界天再迎一片晨雪入榻,簌簌银白漫山遍野,遮蔽了不曾融化的旧寒。 盛冬时节,掐指算算年关也近。琼天殿上,闲来无事的玦同君,号召本殿全体闲人一同挂灯笼,张灯结彩。 其实玦同君有这个小打算,已经好几天了。前数日刚刚派人去买了大灯笼,订购了专属加大版春联,同时联络熟络的朋友,专送琼天殿的年货和糕点若干。 “算起来,今天我订的糕点小吃就送到了。”玦同君搬动着长长的梯子,一边与自己的属下闲聊,“届时众人都有份。还有……给公孙他们,也都备好了。” 自九彻枭影战后,玦同君已经去探望过安葬各处的属下,或者说是战友们多次。历此一战,琼天殿牺牲很大,玦同君此回也是想藉此次春节,让大伙重新振作起来,放下悲伤。 众人明白代行者的苦心,此回春节也都格外上心。听说代行者大人还特意给所有人准备了糕点年货,也都表现得十分活跃。 玦同君吆喝人手帮他往屋檐上挂灯笼。很大的灯笼,特意选了适配琼天殿这种规模的大小。不过挂起来就会比较复杂,光是托起一个灯笼就要两人手。 众人穿着厚厚的冬装,没过多久就热汗直流。正值殿外飞雪簌簌,玦同君便叫众人劳逸结合,停下手来欣赏雪景。 千峰飞雪,银光皑皑。挂好的两盏灯笼随风摆动,很快在上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片。 红白相间,映衬在屋檐墨绿的砖瓦下。玦同君站在门前,目光由远及近,最终回到自己的琼天殿,落在屋檐上。 又是一年。他的内心说不上有什么感慨,最终只是冒出这样一句话。 第五百六十二章 迁滋变味 今年琼天殿被拆了两次,不过重建倒也很快。算来八百年轮回将至,不知道明年是不是个好年头,他这座尚能伫立于天柱之前的琼天殿,又要遭罪几次呢。 心里有点发笑,可更多的是无奈。即便持有玄徽,模糊了生老病死的界限,可是人在这茫茫的天地和轮回之间,又显得太过渺小了。 一如那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大椿”,人的岁月,又抵得过它的几度春秋呢? 凉凉的雪片刮在他的脸上,他伸手擦掉。恍然回神,他伸伸懒腰,看到远处雪野中疾驰而来的一队马匹。 “喔,是点心和年货到了。”他提高嗓门,对周围的属下们说。 属下们都乐呵呵地朝那边迎过去。玦同君走在最后,慢慢挪步,脸上含笑。 远处,看着属下们纷纷从马后的车厢里提出大大小小的包裹,朝琼天殿返回,玦同君拍了拍落在肩头的雪,朝他们点头示意。 “你们回去吧。我想在这儿四处转转,看看雪。”他语气温和地对跑来的属下说,“装扮大殿的事情也不用急了。呵呵,你们分了点心,今天就回去休息休息吧。” 属下们听到这等好事,吐着热气纷纷点头答应。玦同君则与属下擦肩而过,朝殿外一片被雪覆盖着的草野走去。 风雪之下,是来年的花朝。青山如是,凌云如是,不改的是三界的天地,变换的是人世的兴衰。 他守护这片土地的时间,具体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最初他背负着满载的猗天苏门的光耀,来到下界天,似乎也是一个凛冬的时节。 他的属下如同春秋野草,来去变换,甚至连不少都已经记不清长相。眼下的这些亲切的面孔不会是最后一批,但他每次都希望自己能够更深刻地铭记他们的模样,或许只是为了心里那点尽力的惦念。 飞雪飘在他的脸上,很快融化掉。 玦同君时常会这样思考,但很快也会释怀。同样是因为时间,他冲淡了一些热切滚在胸膛里的感情,这或许是一种好事。 也或许……该找上面那位坐班的同志喝一杯了? 漫山飘雪的时候,他偶尔会想起那位。此刻他就坐在自己头顶某处,至于那里下没下雪,他就不太清楚了。 不过这种孤寂的代行者“中年危机”感,也只有那位能感同身受一些些了。 正好现在,危机还未到来,风雪也恰诗意。若是再晚一些,意境可能就没这样美了。 心境稍有愉悦。玦同君转过身,大步朝琼天殿走回,脚下的碎雪发出“吱吱”的声音。 刚回去,就看到摆在自己桌上的,两座十分漂亮的小号“琼天殿”造型的香葵紫米糕。 “喔,好用心啊。”他呵呵笑着过去,还看到下面压着的一封书信。 玦同君首先抽出书信展开阅读。这是丽日浦的糕点名家,同样也是他的熟人黄师傅每年都会有的操作。玦同君当年游览各地时爱上了他家的独特糕点香葵紫米糕,每年年末都会托人买些回来。 黄师傅为人实诚,受玦同君照顾多年,每年这时候他都早早准备好糕点,还多附送一些。除此以外,必携一封问候书信,伴着点心一起,算是给玦同君拜年了。 这香葵紫米糕,玦同君从黄师傅二十五吃到了五十二。 玦同君满怀热切地拆开书信。果然还是黄师傅熟悉的笔迹和风格,字样朴实,有点歪扭。 前面还是一如既往的祝福。玦同君一行行看过,却发现下面多了几行新东西。 这是……“传家手艺的第一次尝试改革”?玦同君微微皱眉,看到这几个字,有点迷惑。 但是,越往下看越觉得奇怪。 黄师傅信中所说,这两天,他们店里去了一个模样古怪的外乡人。那人同样有着自己的点心制作心得,于是他们在一起交流了不少,而且对一些老点心进行了尝试改良。 玦同君心情忐忑地转头看了眼桌上躺着的两个“琼天殿”。 样子看上去似乎没什么……除了头一回用这样的模型,颜色似乎还正常。 继续看那书信。黄师傅说,现在那外乡人在店里帮忙,吸引了不少人。那外乡人的意思,似乎是想在丽日浦也开家店,希望自己能出一笔钱帮他开业。 外乡人……来丽日浦创业?玦同君不明所以,有点疑惑地放下信。 看着桌上的糕点,玦同君迟疑了片刻,慢慢拿起来一只。 刚张开嘴,还不等来得及吃,就听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喊:“哎妈呀,可算到你这了,好大的雪啊我靠快给我埋半路了。” “呃,嗯?”玦同君闻声,连忙转头。 果不其然。玦同君眼神耷拉下去:“你今天怎么过来了。” “哈哈,不欢迎啊。”来者竟然是素别枝,他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积雪一边哆嗦,“哎呀,我就来这问个事,顺便蹭口东西吃……哎你这小日子还挺滋润!” 玦同君连忙放下手里的紫米糕,过去给他接风:“大雪天到处跑,你这是给自己找罪受么?” 谁料素别枝连连摆手,似乎内心无比委屈。玦同君把他沾满雪的外套放在门口,让他到自己的桌案前坐,自己则去给他烧热茶来。 “哎呀,不用那么麻烦。”背后还是素别枝的声音。 身边属下都休息去了,玦同君便自己烧水烹茶。不多时水沸茶熟,他淡淡笑着给素别枝端回来:“我这里,你那套虚情假意大可收一收……哎!?” 话音不等落下就已经走调,玦同君看到眼前一幕无比心痛。 “你吃那紫米糕干嘛?”差点让他把茶水泼地上,玦同君浑身一颤,却见“琼天殿”的小屋顶已经进素别枝肚里了。 更过分的是,素别枝竟然一边吃,一边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哎呀,不是你说不要虚情假意么。”素别枝口齿不清地嘟囔,“你别说,这点心属实一般,跟吃玫瑰花味的翔一样……” 第五百六十三章 异报疾传 “你怎么好意思说……”玦同君气得不轻,走到桌前,忿忿一摔茶壶。 顺势溅出来一片热水,分毫不差,正巧泼素别枝手上。 紧随其后是一声喊叫: “嗷!不至于吧!” 素别枝一阵疼痛之际,手里的“琼天殿”松开,“啪唧”摔了一地。玦同君脸色登时如同抹了煤灰一样死黑,盯着一边憋笑一边弯腰去捡的素别枝,心中五味杂陈。 “哎我说,其实幸亏是我先吃的,这东西品味不行,真不值得您下口。” 素别枝嘿嘿笑着,手里捧着半面是灰的紫米糕,端到玦同君面前:“改天我买更好的点心来给你赔不是。” 也多亏是玦同君脾性好。短暂进行了自我调节,他长长叹了口气。 不过,就在冷静之后,他才注意到,“琼天殿”造型的紫米糕里面,竟然是夹心的。里面是黏稠的红乎乎的花胶,气味怪异。 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玦同君的视线从素别枝手心抬了出来: “说说吧,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要问?” 素别枝嘿嘿一笑。清理掉手里的残羹冷炙,他详细说了下这段时间自己在忙的。 “九曲黄蕊,三界天压根是没有。”他心情复杂地挠头,“连一方天我都去问过了,这东西简直是可遇不可求,从前出现过的有记载的,还基本都是外域带过来的。” “确实。”玦同君摸着下巴,在记忆里检索,“……这种铁料,我也有过听闻。不过三界天确实极其罕见,眼下也是没有消息。” 素别枝无奈地摇摇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看来,还真非要我直挂云帆济沧海啊。” 玦同君抬起头,轻笑着叹息:“哈哈,这倒也不……” 然而,“必”字还含在嘴里,素别枝忽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没错。”素别枝自顾自地慷慨激昂,“既然这样,我也不能耽搁了。横竖都是一刀,早去还能早回来,说不定还能赶得上蹭盘热乎饺子。” “啊……”玦同君来不及阻拦,素别枝已经如风一般,飞身离开大殿,没入飘摇的风雪当中。 玦同君一脸惊愕,起身追到门口,看着越来越深的山雪,心里不禁犹豫起来。 而就在这时,不等他追寻素别枝的痕迹,忽地又看到外面绝快地飞来一条身影。玦同君诧异之余,只见那道清丽梅影如同雪中骏鹿,扬起高高的一条雪烟,已经迫近门前。 待到玦同君看清那人模样,他不禁更为讶然:“是,一品红梅先生……?” 来者,竟然正是一品红梅。 疾驰而入,卷入一袍冰雪,洒了玦同君猝不及防的一脸。 “啊哟,先生,你这……”玦同君擦拭着脸和胸前的衣服,转头去看一品红梅。 然而,却见一品红梅体力消耗甚大。刚一进殿,就颓然地扶着柱子,深深地喘息着,似乎奔波了很久,不曾有过片刻的休息。 一团团雪白的雾气吐出,殿里温热的空气渐渐舒展了一品红梅的胸腔。玦同君连忙过去给他准备湿热的毛巾和茶水,让他慢慢休息。 据他所知,一品红梅很少会有这么匆忙的时候。今日他冒雪来访琼天殿,必然是有十分要紧的重要事情了。 缓了好片刻,一品红梅才渐渐平息下来。 事实也的确如此。自那日离开大室村,他为了尽快告知玦同君此事,马不停蹄地驾驭神行术穿行一个昼夜,才及时赶到了玦同君的所在。 雪从寅时开始下,飘飘簌簌也下满山了。山路难行,幸好是已经天明,否则雪夜赶路,恐怕更是不便。 “一品红梅先生,有什么事么,不妨慢慢说。”玦同君见他脸色已经恢复正常,引他到案前落座。 一品红梅跟他过去,摆手道:“不敢称先生。代行者大人,此回确有要事,或许须你们提高注意。” 玦同君也道:“不用称大人。我们之前也算是并肩作战,不如都免去尊称。不过是什么要事,能让你如此急迫?” 一品红梅看着桌上的“琼天殿”糕,眼神深邃:“是……一场可能到来的‘海啸’。” 闻言,玦同君脸色微变。 “海啸,是指……”他试探着靠近了些,语气也变得沉着。 一品红梅思考了一下,似乎在权衡从哪里开口。他最终淡淡地问:“你有没有听说过,三界天以外的陆地,沧海上周天?” 听到这个词汇,玦同君脸上显露出奇异的表情。 “沧海上周天,我知道。”玦同君一边给一品红梅倒茶水,一边说道,“位于三界天沧海之外,千里之遥的一片陆地。你为什么……问这个?” 说到最后,玦同君也意识到了什么,语言蓦地停顿了一下。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今天遇到的事情,似乎都与这异域有关联。 一品红梅看着他。揣摩了片刻之后,他将自己在大室村的所见所闻,悉数告知了玦同君。 其中尤其重要的,则是他与祇十三交换的三个问题。一个逼着一个,对于他们目前匮乏的情报,无疑是一个极大的补充。 “来自沧海上周天的经商者……”玦同君低头仔细思考着,“而且就你遇到的这个祇十三所说,现在登陆三界天的船队,已经不止他们一支了?” 一品红梅点头:“没错。这也是我决定直接来通知你的原因,对于这种大规模的事件,单靠我自己调查,效率实在太慢。而且他们中以普通商人居多,你的人手一定能派上用场。” 对于这样的回答,玦同君自然理解。而且自己本就是下界天的代行者,对于这种显然有异的情况,不能置之不理。 “他们登陆三界天的原因,也是一大谜团。”一品红梅提醒,“那名祇十三显然聪明狡猾,真正的原因绝非是经商那么简单。对于此,或许找那些商人问更有收获。” “确实。”玦同君十分赞同,“找到原因,才能更好地做出对策。不过就我对他们现今的了解,似乎确实以经商牟利为重心。” 第五百六十四章 雏鸟归枝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琼天殿”:“你看,这糕……” 见状,一品红梅同样小心地伸手去接:“我看,这糕……” 然而紫米糕软糯无比。就在玦同君松手瞬间,一品红梅还没拿稳,软趴趴的米糕就掉了下去,“啪唧”摔成了一坨泥。 “……” “……” 两人正襟危坐地注视着地面,一种肃杀的氛围弥漫。 沉默了良久,玦同君的心仍在滴血。但他还是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着从碎糕里流出来的暗红色的玫瑰花浆,道:“……这,就是证明。” 一品红梅并不知道玦同君和紫米糕的渊源。他躬下腰去仔细观察了一下,很快发现了殊异:“这种浆料,在三界天并不常见。” 说着,他也同样从腰间取下一直别着的那只皮口袋,递给玦同君:“我这里也有他们的产品。眼下看来,他们除了在推销本地的商货之外,暂且没有大的危害动作。” 玦同君接过皮袋,拔开木塞闻了闻。浓郁火烈的酒香呛了他一鼻子,他于是连忙把皮袋还给一品红梅,并重重点头。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屋里两人一时都陷入沉默,只有外面雪落的沙沙声,细碎而恣肆。 两人很快都有了接下来的决断。玦同君长吁一口气,抬起头来:“我会尽快通知分散各地的琼天殿兵力,让他们不要打草惊蛇地先行调查,一有情况,我们立刻闻风而动。” 一品红梅对他的处理方法没有异议。他也随之起身,望向殿外被寒风吹拂的灯笼:“那就好。既然如此,我也要走了。” “外面风雪正大,何不在琼天殿停留片刻。”玦同君也站起来。 一品红梅摇手道:“不必了。风雪之中琼梅更盛,现在还不是我高枕无忧的时候。你我保持联系,如有情况,随时通知。” 他大步走向殿门口,把还未融化干净的毡袍重新穿上。看了一眼迢迢远山的深雪,他头也不回地攒入其中,一片花白。 灯笼飘摇着,好似送客。玦同君走到门口,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转过身去。 然而一转身就看到拉稀一地的珍爱的糕点,他又十分不忍地转过头去。但是木已成舟,今年是没得享受了,他踌躇了片刻,还是接受了这样的现实,独自找扫帚把地面清理干净。 ………… 而在另一边。昇平天地界交割之处,珠山璘江交流一点,正是锦瑟繁华的交通要地。 冬江也抑制不住两畔的旺盛与热闹。驳船来复,江面全是舟船的倒影。而在闹市以外的一片祥和门府,正是传闻中的三大世家之一,白家。 下界天下雪之际,珠山的清晨也飘飘簌簌一阵薄雪。与晨霜和炊烟混在一起,交融成漂浮在空气中的温热气息。 也是自山野间奔波几日。今日清早,一道夹杂着清澈和疲惫的马蹄声踏过街市,伴着微风寒雪,一路赶回了暌违已久的白家。 暌违已久,当然是对白蒿而言的。东方诗明其实是第二次来,算不上太熟络。 白家占地偌大,与东方家不相上下。东方诗明上次只是简单认过了白蒿家人,连里面有几条道,几座屋,都不清楚。 “啊,到家了!” 马车停在了白家的大门口,还不等停稳,白蒿就非常兴奋地跳下车来,然后转过头等东方诗明。 东方诗明陪着笑,随后下车。 白家的家仆和护卫同样十分热切。两人还没进门,就被守在门口的两个护卫看到了。 两个护卫一交眼,十分默契地分头行动。一者转身进去通报,一者热情地跑来迎接他们两人。 “啊,太好了,是小姐回来了!” 侍卫洋溢着欢愉,迎到两人面前。白蒿很罕见地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低声对那侍卫说:“不用这么声张啦,都说过好多次了。” 侍卫显然不以为然:“那可不能,这是我们的义务。”说着,他把目光转移到东方诗明身上,“而且,这次连姑爷大人都来了,呵呵,呵呵!” 东方诗明对这诚恳的笑声有些吃不消。白蒿用发脾气的眼神瞪了侍卫两下,二话不说,拉着东方诗明朝家里走去。 第二次来,东方诗明进门时便刻意留心记忆着白家的内景。然而两人刚进大门,就发现熟悉的院子里,似乎有点不一样。 说是热闹似乎不太合适。只见开阔的院子四周,竖立着许多高悬的木架,上面垂着些许雪白的画绢。有些已经着墨画完,有些画还未就,笔风各异,风采殊丽。 院里地面湿润,薄雪的银灰映衬之下,画作琳琅,更为馥郁。 院子周围还有些未曾见过的人,分散着聚着聊天。自他们言谈之间,能够看出非同凡俗。 东方诗明对此十分不解,于是将目光转向身边的白蒿。 白蒿伸着脖子看了一会儿,有了印象:“……欸额,我,我记得,我们家之前也举办过的,应该是一种画展……” 风雅事宜,对于这种豪门世家不足为怪。东方诗明看了一会儿,也能够理解。 那些人,应该是受邀来自各地的画师。听他们的谈论,多半是对于画艺的探讨,院子里悬挂的画应该也是出自他们之手。 面前正对的是两座相对的屋宇,最前面才是白家的会客大殿。而两边的屋宇里喧闹非常,应该是画师们在里面作画,时有画师进出其中。 两人站在原地,正看之间,只见一撮衣着华饰的人群,朝他们直直走来。 东方诗明看到他们,犹豫之时,白蒿已经率先认了出来,欢快地跑了过去: “爹,我回来了!” 好在东方诗明反应不慢,也紧跟着白蒿朝他们跑去。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个富态的小老头。白胡子蓄成了极有个性的模样,眯起的两眼像弯下去的月牙。见到自己的宝贝小女儿回来,更是乐开了花。 尽管看上去其貌不扬,像个乐天没烦恼的小老板,但是他的确是传闻中的白家家主,白天德。他以闻名遐迩的经商天赋享誉昇平天,白家在他几十年的掌管下,可谓是如日中天。 第五百六十五章 秋帷绘宴 据说现今昇平天各行各业,都有白家的产业分支。而这,正是眼前这位白家家主的手笔。 “哎哟,可算回来喽,老爹都快担心死喽!”白天德笑得憨态可掬,跟年画里的老寿星一样,“出去有没有吃苦啊?全家人都天天盼着你回来哪。” 白蒿和老爹抱了一下,听到这话气鼓鼓地说:“才没有呢,你们总把我当小孩子!” “哈哈,你在老爹面前,可不就是小孩子嘛。”白天德抚摸着女儿肩膀前面的头发,一脸慈爱,“不过现在都和老爹一样高了,我的小宝贝长得真快啊。” “明明是老爹太矮啦。”白蒿嘻嘻笑着吐吐舌头。 东方诗明站在白蒿身后,一直面带礼貌的微笑。看白蒿和老爹亲热,他不自觉想起现在还躺在病床前的自己的父亲。 尽管父子两人关系尚浅,但是毕竟亲为父子,此景看来,不免暗自神伤。 随之他又想到了此刻还收在怀里的,寿眉的绝笔诗。悬疑一日未解,父亲的心结也就无法释怀,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老爹,你看这次还有谁也来了?”白蒿的声音让东方诗明回过神来,却看到白天德等人都已经把目光转向了他,于是连忙施礼。 “喔呵呵,老爹早就看到了。”白天德朝他走过来,“上次没能好好招待,这次一定要在这里多住几天,也陪陪这个丫头。” 东方诗明宽然一笑:“那就多谢世叔了。” “呵呵呵,是我替这丫头谢谢你。”白天德转过身,析开挂在腰间的金翅折扇,故意不看白蒿投过来的目光,“你上次刚走,这丫头就闹腾着想去找你。正好近日秋帷绘宴在这里开办遴选绘展,热闹得很,你们好好玩玩。” 白蒿小脸通红,跑过去捶了老爹两下:“老爹不要你说!对了,怎么没见到大哥?” 侍立在白天德周边的,衣着乌黑锦绣的人正是白家内务的总管。他上前一步低声说:“少爷今早总算出门了。现在应该在画室里谈话。” 白天德听到他大儿子的任何消息,脸色就沉了下去。他鼻子哼了一声,不知是不是自言自语:“他还出得来?哼,再过几天,我都要派人抬棺材进去看看了。” “老爹,说什么呀。”白蒿责怪地挽住老爹的胳膊,“大哥他不是说过嘛,这一个月他都要闭门创作新的作品,肯定很难啦。” 白天德却对大儿子的行径显而易见地嗤之以鼻。碍于小女儿的求情,他也不便发作,只是苦笑着摸摸女儿的头:“你大哥他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早晚要把你老爹气出病哦。” “不准老爹乱说。”白蒿撅嘴,“而且大哥才不是不务正业呢。” 白天德也就不再多说了,笑着和女儿打哈哈。 东方诗明看着围在周边的几个人,有几个他还有印象,还有几个已经忘了。守在左边的那个不怒自威的五十岁模样的高挑老者格外出众,东方诗明也记得他,是白家的最高亲卫,也是一位玄徽的持有者,名为映三毫。 其他几个多半是侍卫和管家一类的人物。方才说过话的大总管他也记得,再者就是白蒿父女提到的那个“大哥”。 这个人,上次他就不曾见到。据沿路白蒿说起过的,她的大哥终日醉心于丹青书画,是个艺术高手。想来白家主对他多般斥责,也是因为他不愿承担白家的家业。 毕竟人各有志。如果所有的长子都像自家大哥一样,那反倒是奇怪的事了。 那边白天德本打算让女儿和东方诗明一起去屋里坐,但是被白蒿轻巧地拒绝了。白蒿跳着回到东方诗明身边,拉着他的手说:“我们去那边的楼馆里,去找大哥!” 东方诗明迁就着她,向白天德辞别。然后他被白蒿慢慢拖着,朝那边无比热闹的馆室内走去。 门口围着一些画师,似乎是刚刚绘画了十分自得的作品,长长的袖口上满是黑墨的痕迹。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显然不像画师的权贵门第的家眷,也在热切而兴奋地讨论着里面的画作。 “这就是……秋帷绘宴?”东方诗明对此不曾听说,但是也能对眼前的景象猜个七八分。 白蒿在这方面就要懂得比他多了。她手指头戳着肉乎乎的脸颊,歪着头回忆着之前的印象:“可以这么说,但实际不全是这样呢。现在只算是秋帷绘宴最早的选拔……才是吧。” “选拔?”东方诗明一边跟随着白蒿的脚步,一边面露不解。 他们已经走近了众人环绕的所在。这时有人听到东方诗明的困惑,嗤笑着靠过来。 “你们也是来参观画展的吗?”那人看起来应该是画师,身着简易的夹袄,但是目光如炬,应该是对此行十分自信。 白蒿立刻歪过脸,满脸奇妙而不怀好意地露出一个微笑:“是呀,我们在这里逛了好久,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看呢。” 东方诗明眼角皱了皱,但还是没说什么,并且附加以一个类似的笑容。 奔波多日的两人,身上风尘仆仆。那个画师瞧在眼里,立刻趾高气昂地抱胸:“啊哈,那你们首个碰上我,算是你们交大运咯。” “喔?这是为什么?”东方诗明也不禁为之暗中发笑,配合白蒿故作虔诚地问。 画师伸出大拇指,狠狠抹了一把自己的下巴,随之指向自己心窝:“那是因为,本人将会是在这次选拔,夺得头筹,也就是所谓的冠军种子!” “啊?”两人都不由得为之十足的信心感到汗颜,白蒿憋着笑弯腰鞠躬,“嘿嘿,那我们两个真是太幸运啦,能遇到你这样的大人物!” 一听吹捧,这画师更是飘飘然上了云端,仿佛目空一切一样,骄傲地闭上眼:“说实在,凭我的本事,本来不愿意参加这些俗气的赛事。但据说这次的胜出者,能够得到白家家主独特的恩赐,我心有属意,才勉强来参赛的。” 第五百六十六章 嗜画公子 白蒿听到是关于老爹的事情,更忍不住想笑。老爹的恩赐,那可是年年都一样的一百两银而已,这家伙还真是臊皮没脸,能把赢奖金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哈哈,当然,反正你们也听不懂。”画师犹然自得。 “哈哈,当然,然而他们是白家家主的千金和贤婿。” 后面来者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这位的口气,给他吓了一跳。白蒿和东方诗明抬头,只见另外一位画师缓步走来。 “啊,你是……”原先那个画师连忙转头去看,“那个,东瑜来的……你叫,林子英!” 东方诗明和白蒿的目光一起投过去。只见来者手持两颗核桃,年龄犹且不算大,但是却有一种十分老成的味道。 这位叫做林子英的画师从四周的人群里出来,越过原先那位画师。他先朝白蒿两人微微弯腰,示以敬意。 “林子英……你,乱开什么玩笑呢……”原先那画师已经汗涔涔的,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挤出一点不好看的笑,“他,他们……” “唔,没意思了。”白蒿有点失落地拽了拽东方诗明的袖子。 见到如此情形,原先那画师差点眼前一黑。林子英微笑而谦恭地自报家门:“能在这里见到你们两位,在下有幸。” “你对白家的了解很深啊。”东方诗明饶有兴致地看向他。 林子英摆摆手:“哈哈,在两位面前,在下也不兜圈子。只是秋帷绘宴发布今年的选拔赛程开始,在下才开始了解作为赞助方的白家的。在下前来参赛,一者为名,一者为利。” 东方诗明并不意外,点点头说:“人之常情,不难理解。不过不知道你的真才实学,是否能足够你实现这样的理想?” 林子英微笑:“这件事,在下也不好评判。不过在下也并非是投机取巧之辈,请两位拭目以待。” “有自信才是最重要的嘛!”白蒿对这个叫林子英的画师感觉不错,插口说。 那边的楼馆里又发出一阵阵惊嘘。聊天的几人也被那边吸引,一同朝那边慢慢走去。 “肯定是又有什么很厉害的画师出手了吧。”白蒿期待地拉着东方诗明挤过人群,勉强钻过门槛,来到屋里。 可是屋里的人更多了,黑压压都在围观着中央的画桌。东方诗明两人停在后面,想再往前靠近,就十分困难了。 白蒿徒劳地跳了好几次,但还是看不到里面的内容。周围的人都比她高,好像被高墙一圈圈地包围了。 东方诗明看出了她的辛苦。在旁边提议:“要不要,用你白家的身份借个方便?” 白蒿跳了好几次,却最终以什么都没看见告终。她喘着气,胸脯一阵一阵地起伏,不服气地摇摇头:“不行,我才不要。” 周围的人又在感叹起来。白蒿心里更痒,可是原地转来转去,只是无计可施。 东方诗明看着眼前晃来晃去的小脑袋,心里不禁轻叹一声无奈。 “没办法……”他犹豫了一下,缓缓屈下身,“那,这样好了。” “诶……呀?!” 白蒿轻轻地惊呼一声,随之眼前的视线缓缓升高。东方诗明两臂环抱住白蒿的小腹,把她高高抱了起来。 白蒿的耳朵微微发热,脸悄悄地变红了。但是就在她越过了视线的遮挡之后,立刻就发现了画桌中央正在专心致志作画的那个人,竟然是——大哥! “啊,大哥!”白蒿立刻十分惊喜地在半空摆着手,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 围在人群中央的,是一名衣着宽松丝绸的男子。即便在隆冬,他这样的穿着依然是肉眼可见的单薄,但却有着朗然不羁的潇洒。 他方才正全神贯注地着墨绘画。每一笔如有神来,妙笔烨烨,龙蛇飞舞。而毫无感情的冷眼就在白蒿的一声亲昵的喊声之后,迅速雪融冰消,随之,缓缓转过头去。 其他人们也随之一同转头,看向被抱得很高的白蒿。白蒿无视其他人的视线,面对着大哥开心地招招手:“大哥,我回来了哦!” 白家的大公子,白亦考,在从未见过他除了面无表情之外的其他表情的众人面前,对亲妹妹缓缓抛出一个笑容。 围观的人群,有不少来自其他富家的女眷,和一些女画师。前来观赛和赏画,其实多半是听说了白家公子的潇洒和俊美容颜,想来一饱眼福。 自从刚才白亦考进场作画,他就从未露出过任何表情,俨然是一尊冰山美人。姑娘们陶醉了半天他冷俊的面庞,却发现他竟然在其他女孩面前笑得如此真挚,不由得醋意暗生。 这些与白蒿都没有半点关系。能看到大哥从他的屋里难得出来,就十分开心了。 在她的记忆里,大哥的笑容并不是稀罕的东西。可是在这几年来,老爹和大哥因为家业的缘故关系越来越僵,最后大哥选择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而且出来的时间越来越少。 父亲和大哥都是她最关心的,见到他们这样子,她除了难受,也没有别的办法。 这些事,东方诗明在路上听白蒿提起过,因此也有印象。他此刻回想起来,莫非近年白家家主承办秋帷绘宴,也有想和儿子缓解关系的念头? 两人的想法都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只见白亦考竟然放下未竟的画笔,转身推开人群,朝两人慢慢走去。 东方诗明于是放下白蒿。人群自动朝两边退开,只留三人站在中间。 “小妹,大哥欢迎你回来。”他紧了紧单薄的衣服,看向门外,“走,我们出去聊一会儿。” 说着,他的眼神散漫地与东方诗明交会。两人都没说什么,转头一并朝外走去。 “哎……白公子,你的画……”有人在后面不无遗憾地提醒。 白亦考头也不回:“没事。稍后若是郑先生来了,这幅画就是我的答卷。” 然后,他似乎毫不吝惜自己没有画完的作品,大踏步出门,衣袖霎时被门外的风吹拂而起,紫色绶带来回翾飞。 第五百六十七章 着墨证身 三人走出人群,在院落中漫步交谈。白亦考显然对白天德仍有些抵触,在得知父亲已经和两人见过之后,才淡淡舒了口气。 冷风顺着墙壁缓缓流下,回溯在地面上迂回。白亦考的一身衣服有些单薄,白蒿连忙叫周围的侍卫准备一套裘衣,给大哥披上。 披上裘袍之后,白亦考望着淡墨一样的远天,时有孤寂的飞鸟划过。他随之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小妹。 “上次咱们这样见面,也得有半年多喽。”他两手交叉抱着,轻轻嘘气,“不过你的消息,大哥一直很牵挂着。这次出去很久,大哥惦念在心里,无时无刻不在记挂。” “比如说,我知道你这一次出去,是为了……”他说着,停顿了一下,“嗯,为了这边的这位妹夫。” 白蒿嗔道:“大哥,你不要乱说了!比起说我……” “大哥,不妨说说你吧。”东方诗明在旁边顺口说,“很长时间没见,白蒿她很挂心你。” “我?”白亦考皱眉,挠了挠头,“我没什么好说的……这些天不过就是钻研些特殊的画法,远没你们的经历丰富。” “不是!”白蒿摇头,“是说,你和老爹现在的关系,到底怎么样啦?这次回来看到你们还是老样子,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白亦考对这个话题的反应,一如刚出门时候碰到的一阵冷风。他浑身下意识地一颤,但很快平复如常。 “先这样咯……”他懒散地仰头看天,“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但会有办法的。” “嘁,”白蒿撅着嘴巴,“你之前也是这样说的……” 白亦考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似乎这件事他也很没有办法。可是东方诗明站在一旁,毕竟旁观者清,他却觉得这对父子俩并非是不在互相在意着彼此。 “小妹,这次大哥要参与秋帷绘宴了,你觉得我能成为列席画师么?” 三人随意漫步着,看着围绕在偌大的院落中的熙熙攘攘的人群,白亦考转移话题道。 白蒿认真地转过头:“大哥肯定可以的。可是……老爹肯定会更生气。” “哈哈,不会的。”白亦考两眼看着不远处悬挂的一幅随意的画作,“……先不说爹的态度,成为列席画师,我现在也没有把握。” “你的画能引起那么多人赞叹,应该对自己更有信心的。”东方诗明在旁边说。 白亦考愣了一下。随即他转眼看向这位“妹夫”,笑叹道:“可能,多半也是因为我这个白家公子的背景吧。你从小到大,难道没习惯于这种空洞的赞誉吗?” 东方诗明微笑着摇了摇头。白亦考又是一愣,才渐渐对这位东方公子的经历有了模糊的印象。 “啊,我不该那么说是吧。”白亦考低头,看不清脸色。 “没什么。”东方诗明表现得一如既往释然。“那想成为列席画师,需要什么考验么?” 走到墙角,白亦考懒懒地踢开一团雪:“很难的啦。秋帷绘宴常设八座列席画师席位,新人想要一跃过龙门,首先要在数以百计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还须要与现任的列席画师一较高低。不少人次次参赛落榜,也都是值得关注的有力对手。” “可是,‘文无第一’啊。”东方诗明好奇,“其中评判标准,又以什么为准呢?” “确实,一幅画在不同人眼中,可能有不同的评判。”白亦考摊手,“所以就要有专业的人士来当裁判咯。选拔过程由八位列席画师轮流出席,等到了守擂,就要由列匾画师出马了。” “列匾画师……”东方诗明思忖,“就是秋帷绘宴的核心人物了吧。” “没错。”白亦考说,“秋帷绘宴是三界天第一画师门第,门内有一面流传百年的黑龙大匾,尊称叫千石龙钟匾。列席画师以上更有五座顶级席位,可以在大匾上留名,被人尊称列匾画师。得到这种尊名,就相当于在绘画界流芳百世了……哈哈。” 看得出来,白亦考对这样的奢望颇感到遥不可及。东方诗明刚才没看见他的画作,本身对于绘画的精深之处也难称方家,便不好多说。 “大哥,我相信你!”白蒿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放在胸前,“你肯定会成为列匾画师的!” 白亦考无言地笑了。刚要抬手摸摸小妹的头,忽然听到不远处的人群霎时发出惊呼,然后散漫的人群瞬间往楼馆里收缩回去。 “嗯?”东方诗明转头四顾,看到周围还有人不断兴奋地跑过去,“这是怎么了?” 白亦考刚开始也有点摸不准,可是听嘈杂的人声说了一些,他很准确地明白了众人沸腾的缘故,神经也陡然一振,“是传闻中的那位列匾画师,亲自过来了……?” “列匾画师?就是那种最厉害的画师吗?”白蒿跳了起来,“我也要去看!” 三人漫步离开楼馆一段距离,回去时又变得无比拥挤。不过刚才白蒿一声高调的大喊,让很多人记住了他们的长相,见到是白家兄妹来了,自觉地撤开两步。 就这样,白亦考领着两人推推搡搡穿过拥挤的人群,勉强围靠到了画桌的前排。透过人群之间的缝隙,白蒿睁大眼睛,努力地朝那边看去。 东方诗明和白亦考稍高,已经足以看清那位列匾画师和他作画的手笔。 而顺着那只不断游动的笔杆,缓慢爬升到那个人的长相,东方诗明浑身没由来地,忽地打了个颤。 众人目光所在,炯炯投射于凌乱的宣纸之上。 执笔者,是一个年纪五六十岁的老头。满脸皱纹之下,是遮掩不住的锐利、甚至有几分摄人的眼神,鹰隼觅食般跟随着笔杆在宣纸上跳跃。 挥毫之下,风骨怪诞,气氛肃杀。 “啊,这就是传说中的,列匾画师第五位。”白亦考低声的语气里难掩欣喜,“绰号【只笔云泻】和【画狂】,以狂笔闻名遐迩的列匾画师——梦苏生。” 听他说话都有几分语无伦次,东方诗明则格外平静地注目于此人的长相。 第五百六十八章 丐仙妙笔 乍看之下,这位画狂的衣着粗陋,甚至破烂不堪。棉絮一大团一大团地钻出来,还沾带着一层层堆叠而成的不明污垢。若是放在大街上,决计是一名十足的乞丐打扮。 “一丐敝衣似神仙”。对,一丐敝衣似神仙,刚才他浑身的一下冷战,想来正是心下刹那的想法,与寿眉诗中的描述,完全地契合了! 他下意识地去摸怀中的书信,但是随之又放下手去。寿眉的诗他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已经不再需要翻出来查看。 那么……莫非寿眉当年说的“神仙乞丐”,与画狂有所关联?会是他吗? 心中的犹疑如同一团转瞬而逝的火,东方诗明暂时按下内心的揣测,打算冷静下来,再多观察片刻之后下定论。 画狂梦苏生依然执笔如泻,云龙惊叹。 无数墨点洒在桌案上,地面上,仿佛漆黑的繁星。梦苏生屏息凝神,似乎连呼吸都停滞了,只留一对利眼,逐鹿在一面画纸之上。 渐渐,随着他凌乱的线条一步步补齐,他绘画的内容,也逐步显现出来。 酣畅,快意与肃杀,静穆,两种极端的意境交融在画面之上。 是飞雪如絮,是马蹄如飞。是漫山无尽的黑夜,是一望无际的雪原。飞雪滚走如狂,广袤天地如肃,苍茫浑然之大气,酝酿着难以言说的一种感情,深深闯入围观者的心。 继而,是雪原尽处,一枚渺小、粗糙却分外风骨传神的骑马者。只见画中只此一人,正纵马弯弓,即将射下飞扑天幕的一只飞雕。 壮阔之景,壮阔之意境,直透胸臆。最终梦苏生重重一摔笔,把一杆上好的狼毫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如同说书人最后的一声枕木,众人痴迷于画作的神采纷纷回归心胸。全场无一人讲话,数秒之后,纷纷鼓掌称叹。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这样的高人……!” “这趟来真是大饱眼福了……” 交口称赞,掌声如雷。然而身处中央的梦苏生显然对此不感兴趣,如同一阵必需的宣泄,宣泄过后,他的浑身都枯木一样,渐渐萎靡下去,眼中神采暗然。 转身要走,忽然从人群中走出一人,扬声道:“画狂,且慢!” 听有人叫自己,梦苏生微微一怔,转头看去。 只见人群之中,缓缓走出一个衣着朴素的人。而围观的画师们,见到眼前之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没想到……郑先生已经到了。”白亦考同样有些惊讶,低声说。 东方诗明和白蒿都转头去看。只见走出来的人两鬓斑白,但还有些壮年的残色,约莫有四十岁左右,只是衣着简单,满面风尘,看上去像个白家的长工。 “你是……哪个来着。”梦苏生迟钝地挠挠头皮,似乎也有点印象,“他们叫你……郑先生,嗯。” “是我,郑妙笔。”这位郑先生咧开嘴一笑,“您又忘了我了。不过这次来了,要不也一块和我看看他们的画?” “……不了不了。”梦苏生摇头,“看画……我不会。” 此言一出,引起不少外行人的谈论。但是也有内行的,跟他们慢慢解释。 “其实,画狂从来没有专业的绘画功底。据说他绘画,全凭一瞬间的幻想和冲动,走笔如有神助。”白亦考同样跟两人小声解释,“算是列匾画师的一朵奇葩了,真使人羡慕。” 东方诗明无声地笑笑,然后将目光转回到画面上。 一瞬间的幻想么……东方诗明盯着漫卷的雪原,微微出神。这样的暴风雪,这样的暗夜,触动了他的心弦,与揣在怀中的那封诗信,仿佛共鸣。 郑妙笔与梦苏生还在交谈,两人语速一快一慢,如同晃荡的编钟。 “算了……”终于,梦苏生似乎的确不愿意在这里久留,妥协了半步,“这样吧……我来给你,指条路。” 说着,他慢悠悠地从上衣口袋中掏出六块小小的石头,揣在掌心里。 “让你省省劲……算你赚的。”梦苏生在干皱的嘴唇里嘟囔着,走回到桌前。 这样的举动,又吸引了所有人讶异的目光。郑妙笔也是浑身一振,脸上格外欣喜。 “啊呀,能让您用这个帮我,真是太感谢啦。”郑妙笔呵呵直笑,同样靠在了桌前。 “这是什么呀?”白蒿看不懂了,于是拽拽大哥的衣服,仰头问。 白亦考两眼直直地看着,竟然一时间没听到小妹的问话。直到白蒿问了第二次,他才缓慢地说:“这是,画狂的另一个绝艺,算卦。” “算卦也算绝艺了?俺家门口就挺多。”周边一个不懂的汉子听他这么说,忍不住插口。 白亦考对他的问话不予理睬。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梦苏生手中的石头,静观接下来的好戏。 所有的视线,像刚才一样全神贯注地放在了梦苏生身上。只见他双手合拢,慢慢摇晃着手中的石头。同时脚步有规律地来回走动着,双眼紧闭。 周围鸦雀无声。能够听到梦苏生口中喃喃着什么类似咒语的东西,仿佛梦呓。 他的“作法”很快就结束了。只见梦苏生睁开眼,停在了桌案正中央。然后双手一撒,六块石头随之“啪啦啦”掉在桌面上。 看上去并没什么不同。但是梦苏生先是看了一阵,然后又从怀里抽出一根细小的木棒,轻轻拨动了几下石头的位置,然后又盯着石头凝神。 围观者纷纷感到满头雾水。画师们不敢作声,但是来看画的观众,明显有些牢骚了。 郑妙笔在旁边微微躬腰看着,虽然也不懂其中关窍,但是与其他画师们同样不敢打扰。 好在,梦苏生没有浪费太多时间。他似乎是透彻了这一卦的要义,两手撑着桌子,眼神慵懒地环顾了一圈周围的画师和观众。 在众人的凝视之下,梦苏生慢慢抬起了他的小木棒。与身边的郑妙笔一交眼,示意他留神,随之缓缓指了出去。 “……你,出来。” 第五百六十九章 不虞之变 一声低沉的嘟囔,被指到的那人都没听清。好在郑妙笔在旁边复述了一遍,那人才诚惶诚恐地从人群里挤出来,站在他们面前。 梦苏生的目光并没有在这个人脸上多驻留。瞟了他一眼,他又举起了小木棒,指向另外一边的后方:“那边的,出来。” 那位画师身处人群后方,一时间所指的方向有点躁乱。先后出来几人,梦苏生十分笃定,只让自己一开始选定的那人留在原地。 不知是好是坏,被选出来的画师和人群中的画师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梦苏生依然淡漠,小木棒的方向,又悠悠地转到了另一边。 “你……也出来。” “……还有,你。” 一连又点了数人,白蒿担忧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大哥,不知道会怎么样。 白亦考同样紧张非常。虽然不清楚选中的人会如何,但却莫名越发紧张。他的双手暗暗攥紧了披在身上的袍子,手背筋脉暗青。 不止是他,其他画师们均有同感。梦苏生点人的声音停顿了,满室都是画师们紧凑的喘息声。 梦苏生并不着急。他似乎对接下来的一指有些不确定,转了一圈,目光从所有人脸上淡淡拂过。 而就在他的目光触碰到白亦考的时候,却在瞬息之间,发出了一丝轻微的颤动。 “最后是……你。” 他的声音依然没有波动。而这最后的一指,正是点中了白亦考。 白亦考仍沉浸在紧张之中,竟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白蒿见大哥不为所动,连忙晃了晃他的胳膊:“大哥,快过去呀!” 白亦考这才反应过来,一边应声,一边走出人群,与先前叫出的几人站在一起。 梦苏生脸上的肌肉更加松弛了,像一块塌掉的老豆腐。他收起木棒和石头,面向郑妙笔:“就是他们……你直接让他们,晋级吧。” 此言一出,满堂惊嘘。 人群立刻炸开了锅,纷纷讨论起来,声音淹没了梦苏生慢吞吞的说话声。白蒿更是高兴地抱着东方诗明的胳膊直跳起来,由衷地为大哥开心。 但是显然,这样的选择办法不能服众。郑妙笔和梦苏生两人交谈了几句,显然梦苏生已经没有兴致了,转身孤身挤进人群,很快出门而去。 站在最前面的,总共有五位画师。刚才的林子英也在其间,他们欣喜之余,也难免会有“胜之不武”的忧虑。 吵闹的人群叽叽喳喳,郑妙笔等了片刻,见还是没有平息的迹象,只得扩大嗓门,强令他们都安静下来。喊了几遍之后,人们才渐渐噤声,只是空气中仍然有不服气的声音,小声弥漫着。 “好了,好了。”郑妙笔看着眼前的画师们,尽量平心静气,“画狂先生也走了,咱们的评选还得继续不是。虽然画狂先生那么说了,可是我觉得,还是得给大家平等的机会。你们的画,我也都会看的,都别急。” “很客气啊。”东方诗明摸着下巴小声说。 这样一说,画师们也就都没了脾气。郑妙笔见众人都稳定了情绪,接着跟大家说:“不过这次画狂先生出手了,肯定有他的道理。这样吧,你们五个先展示画作,我先看看,然后以你们为标准,其他人想竞争的就拿自己的画来,不想竞争的,就不用展示了。” 这个方法算是谁都不得罪了,而且也加快了进度。画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片刻,也就无人再提意见了。 “这样,你们都认吧?”郑妙笔又确认了一下。 画师们应声同意。既然无人异议,评选就可以有秩序地展开了。 “郑先生,果真不差。”东方诗明无心地一笑。转而他又看了眼门外,已经不见了画狂踪影。 心知必须要确认一下,他不能在这里继续看下去了。于是他低声向白蒿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出去一会儿,很快回来。” 白蒿刚刚还一心在大哥那里,听到东方诗明这么说,有点小纠结:“欸……我也跟你去。” 东方诗明只是拍了拍她的脑袋。转身挤开人群,他飞快地朝外面白雪茫茫的院落跑去。 人群的热气很快从身旁剥离。东方诗明一边奔跑一边四周环视,试图留住画狂的脚步。 外面雪飘得小了。东方诗明快步穿过院落,四周没有发现画狂的踪迹,便赶紧跑到门口,却依然不见他的行踪。 看门的两个守卫刚才和他见过了,现在看到“姑爷”单独跑出来行色匆匆,正好容他们献殷勤。 东方诗明也注意到了刚才的两人。他连忙过去问:“麻烦一问,你们刚才可有看到一位老者从这里离开?” 两人一听,有点蒙圈。彼此对视了一下后,他们一起摇摇头:“没有啊。我们一直在这,刚才都没有人出去。” 东方诗明转念一想,又问:“那,白家还有其他出口吗?” 两人对此倒是熟悉:“有的。这里是白家府东南门,还有一道东北门,往那个方向。” 说着,其中一人给他指了指。东方诗明朝那边看过去,点头称谢。 那边的楼馆依然传来不时的惊叹,东方诗明跑过去时能够听到。或许是诸位画师正在各显其能吧,可惜这般风雅的景象,他无暇关注了。 穿梭过陌生的连廊和楼台,周围除了白雪,还有琳琅奢华的屋宇和假山松柏。 东方诗明呼着热气,白花花在他眼前凝聚。然而路上见到的都没有形似之人,画狂莫非已经走远了?莫非他也身怀神行术……? 一边跑一边思考,东方诗明渐感一阵来自心头的乏力。如果这次见不到画狂,下次想要确认,恐怕就又要不知等到什么时候了。 而就在这样想的一刹那,东方诗明跑过一片假山时,眼角的余光却陡然让他提高了注意。 迅速停步,他喘息着回过头,慢慢看去。 刚才好像没有看错。那片假山之前,有一个驻足凝立的身形……正是画狂梦苏生! 第五百七十章 二度指引 转头看去,东方诗明惊喜交集,果然不假。没想到画狂根本没急于离开,竟然还在白家驻足观光。 微风吹雪,只见假山丛上,已经华盖苍然,雪光如被。 硕大而镂洞的巨石,如同静默的武士。在冰光雪地下美轮美奂,画狂默默地站在前面,参拜似的,一动不动,更是毫无察觉东方诗明投来的目光。 “……” 东方诗明看着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地走了过去。 踩过的雪发出沙沙的声响,但是画狂全然不察。直到走到他的背后,他才有了察觉,转过头来。 “你,找我?”他随意地拍了拍自己肩膀上的雪。 东方诗明应声:“是。叨扰画狂雅兴,是为了一次解惑,想请教画狂指点。” 画狂迟钝了一下,目光停留在东方诗明的脸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审视着东方诗明的脸。东方诗明眼神不避,时而与之对视。 就这样,两人互相对视了片刻。画狂漠然地搓了搓手,用冻得裂口的手伸进口袋,将六块石头掏了出来。 “知道了。”他的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已经洞见了背后的所有脉络。既不问东方诗明何许人,也不管他所问何事,直直地将石头朝空中一抛,后退一步。 东方诗明也退后了一步,眼神注视着飞落的石块。 只见六块石头在空中参差高低地旋转着,在灰白的天幕下,仿佛天兆。最后它们一并“啪啪”掉进雪地里,砸出了六个凹陷的小窝。 画狂长吸一口气,蹲下身去,细细观看石头的寓意。 东方诗明守在一旁。假山周围并没别人经过,雪风飘舞,笼罩着此地安静的两人。 “嗯……” 顷刻之后,画狂似乎有了结论。他抬起头,对东方诗明道:“你要记好。接下来,我要讲了。” 东方诗明立刻提起精神。画狂最后瞥了他一眼,然后低头开始对石寓之言开始解读: “东方不白,有寒盖于其上;沉冤不继,天伦到头黄粱。” “追与舍,在子一念之间;来与去,三鼎两足,好生琢磨。” 语气平静得宛如一滩死水,却在东方诗明心里敲下万顷波澜。解卦只有这几句,直到画狂起身观摩着他,东方诗明才自思考中剥离出来。 “还能否请画狂,再详细解释一二?”东方诗明问。 画狂只是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这种卦象可不多见,其实我也,看不大明白。只是把天机所说的,跟你讲一遍而已。” 东方诗明于是皱眉。画狂在这里没了兴致,转身就要走。 东方诗明连忙在他背后,拱手道:“感谢画狂先生指点,感激不尽。” 画狂摆摆手,转身离开的方向正是白家的另一道门。东方诗明目送他离开,心神更感彷徨。 追与舍,在我一念之间么…… 他目光前仿佛铺满了雪光,但是仍然看不清楚。枯禅衣的话顿时仿佛同频共振,在他耳边鸣钟似的嗡嗡作响。 舍弃的原因可以有很多,于他个人来说,于其理性而言,不去追究,确实省事不少。 枯禅衣和画狂,两人都有意无意地指引自己做出抉择。枯禅衣之佛理,画狂之天机,莫非上天真的在向他示警,这件事若是继续追察,会有不可预测的危害? 望向茫茫无言的天空,东方诗明吹了一口气,吹散飘落的雪花。 可是,他又不想要就这样放弃。或许是为的那般无缘的天伦之情,或许是为了无端蒙冤受戕害的反扑,或许是单纯的解开谜团的好奇,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不管怎样说。他总有一种感觉,如果在这里选择了止步,他在未来的一辈子,都会在遗憾之中度过的。 一口气还没有深深地吐出来,东方诗明忽然听到了背后,传来一声呼唤。 转头,东方诗明惊讶地发现竟然是白亦考。 “白大哥。”东方诗明在他面前仍有点局促,“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白亦考还披着刚才的袍子,映照得脸色有些红润。他一路找了过来,却没有白蒿跟随。 “郑先生评完了我的画,这次应该没有问题。”他走到东方诗明跟前,察觉到东方诗明的眼光在扫视周围,接着说,“白蒿被老爷子叫过去了,正好,我一直想像现在这样,和你单独聊一聊。” “和我?”东方诗明指了指自己,有些讶异。 印象里这位大哥与自己从来不熟。不过转念想到他和白蒿无比亲近,大概能猜到“聊一聊”的内容。 “我了解过你——不用惊讶,毕竟为了亲妹妹,我也并非像老爷子说得那么两耳不闻窗外事。”白亦考瞥了一眼东方诗明,淡淡地说。 “不,我只是有点意外。”东方诗明耸耸肩,“我还以为你会更沉得住气。” 白亦考笑了:“沉得住气,为什么?这种事对任何一个做大哥的,都不能沉得住气吧。” 假山的凹凼被雪屑填满,看上去仿佛一串串银色的葡萄。两人脚下的雪越来越深,白亦考冲他挥挥指头:“走吧,边走边说,东方——我早就想这么叫你了。” 东方诗明一愣。但是很快无声地笑笑,跟随白亦考并肩走开。 雪地掩埋之下,有一排整齐的石板阶。跟着白亦考熟悉的步伐,两人穿过狭窄的小道,走入一间久无人动的屋子。 推门的瞬间,“吱呀”的尖锐声音深入骨髓。白亦考进门时皱了皱眉,但还是踏步进去。 东方诗明紧随进入。屋里一片冷清,仿佛比下雪的院落更冷一些。 “这里是?”东方诗明环视周围。 白亦考走到一处黑黝黝的墙角,透过封在木板钉死的窗格里穿过的光,弯腰摸索过一只老旧的陶罐。 “都是以前的事了。”白亦考抹去上面厚厚的落灰,“白蒿没跟你说过?” 东方诗明想了一下:“是说,你和白蒿小的时候吗?” “哈哈,她小的时候,我也不算太小了。”白亦考端着罐子走过去,鞋底的雪水慢慢融化,“她跟你说过了,看来这个大哥在她心里还有一席位置啊。” 第五百七十一章 将心比心 东方诗明接过罐子,仰头莞尔:“白大哥这是什么话。在白蒿心里,你一直很重要。” 说着,他低头去看那只罐子,上面是彩色的。一些看上去非常幼稚的涂鸦无序地抹在上面,早已经因为尘封而褪色。 “这只彩陶罐,算是为数不多的保存下来的……玩具了吧。”白亦考同样目视着罐子,语气深沉,“老爷子上次对我发火,很多当年的画,都被付之一炬了。” 东方诗明不再讲话,听白亦考半自言自语似的讲起来。 “那时候,可真是美好的日子。”白亦考眼神迷离,仿佛回到了童年,“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也是我刚刚开始对绘画感兴趣的日子。小妹天天来给我捣乱,把颜料抹得满墙都是。” 东方诗明顺着他的讲说,往墙上看去。果然是五颜六色,还有好多小小的手印。 “那时候,我天天待在这里绘画,小妹就在这里陪我。从早晨到下午,有时候连饭都顾不得吃。老爷子来训人,看见了小妹就消气了,我也顺便能沾沾光。” 面对当年,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毫不相关的过客。白亦考慢悠悠地说着,眼神忽远忽近:“尤其是最后的那两年。要不是小妹,或许我会和老爷子闹得天翻地覆吧。” “……我听说过。”东方诗明说,“白蒿到现在,也愿意支持你的选择。” 白亦考点点头:“一直都是。小妹算不上聪明,但是她愿意将心比心,更愿意相信。说到现在,或许我这个大哥,其实是让她有失望的。” “怎么会?”东方诗明笑着叹气,摩梭着罐子上面微微掀起的涂料,“你现在离你的梦想越来越近,白蒿必然会愿意支持你的。” 东方诗明能够理解白亦考复杂的内心。其实身在白家,不管他能否进入秋帷绘宴,依然不会改变“不务正业”的评价。皆大欢喜的自然是接手白天德的希冀和家业,可是白亦考做不到,或许在未来也做不到。 那么,他加入秋帷绘宴的愿望,很大一部分也是为了向妹妹作出证明吧。 “呵,怎么听起来,你比我更了解白蒿似的。”白亦考无奈地转头,“你又了解白蒿多少呢?” 东方诗明走过去,小心地放下陶罐,背对着白亦考说:“我没有白大哥了解白蒿。不过我知道亲情的贵重,也知道身处其中的复杂和幸运。” “我对白蒿的了解,也仅限于她亲口对我说的。”东方诗明闭眼,站了起来,“但是在她对我说过的内容里,我能够知道,她对你的态度。” “哦,什么态度?”白亦考问。 东方诗明笑了一下。他沉吟着,缓缓开口:“其实你也该清楚才是。就像你对白蒿的心情一样,是一种奠基在无条件信赖之上的,血浓于水的挚亲亲情。” “说得很圆嘛。”白亦考叹气,也不知道是不出所料还是无可奈何,“和你这样的人聊天,总是让人不自觉地陷入到被说教的一面去。” “这可当不起。”东方诗明一边观看着墙上涂抹的痕迹,嘴角上扬,“你在白蒿心里可是人生导师一样的地位,见面之前我对白大哥你还是诚惶诚恐的。” “意思是见面之后就失望了?”白亦考打着哈哈,扭头道,“咳,那当年胡乱对丫头说的,还能被她记在心里。人生导师之类的,在你面前堪称是班门弄斧罢了。” 片刻的聊天,两人的距离已经拉近不少。东方诗明又环绕着屋子漫步着,见到了不少当年白蒿兄妹俩玩耍的痕迹。 这样的兄妹情谊,可真令人羡慕。东方诗明想到了自己家那个陌生的妹妹,不由苦笑。 “我知道,你的能力我自愧弗如。”白亦考又说话了,“和你聊天的节奏果然还是很难把控。我单刀直入了——我希望你能好好对她。因为我和老爷子,只能陪伴到她这里。以后的路,会是你陪她继续下去。” 这样的话,东方诗明既意外又不意外。虽然早料到会以这样的话收尾,但是真听到时又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呃……我知道。”东方诗明没别的话可说,只得称是答应。 “这也是老爷子到时候会跟你说的。”白亦考十分肯定,“不过,那要再等一段时间了。相较于我,他会跟你说更多的。” 东方诗明走到门口:“看得出来,家主对白蒿十分疼爱。” “岂止十分?”白亦考撇撇嘴,“不说他对我的态度。就说他对小妹,我是没有意见的。” 东方诗明背手朝后,听白亦考这样说,内心不由得呵呵直笑。 “我看家主对你也十分上心了。”他幽幽地说,目光从门框的边缘滑落。 白亦考怔住了。想要与东方诗明辩解些什么,但是两人目光瞬间对接。彼此饶有意味地对视了片刻,也就不再谈论这件事。 “也罢。”白亦考率先绕过东方诗明,走出门去,“再出去转转吧,雪下得小了。” 两人关严房门,朝东方家的后山走去。 天上的雪花已经变成细碎的雪粒,而且风也变小了。浓淡不一的灰云滚滚,不甚寒冷。 走过一座座屋宇楼台,东方诗明才发觉白家背靠的珠山,同样也是白家所属的地界以内。 四周的围墙渐渐低矮,两人走到一处生锈的铁门前。这扇铁门镶嵌在围墙中央,狭窄得只容一人宽,显然不是通往后山的正门,而且似乎鲜少有人从这里经过。 从后山蜿蜒而下的枯藤,纷纷搭在墙上,肆意地遮拦着铁门。白亦考上前讲枯藤拨开,捏住生锈的铜栓,用力抽了出来。 铁门缓缓弹开。白亦考朝里面看了一眼,转头对东方诗明说:“过来吧。” 东方诗明没有迟疑。两人依次穿过铁门,眼前是一条杂草丛生的土路,绵延着侧向上山。两人各自找了木棒,一边拨弄着前方的杂草,一边慢慢行进。 第五百七十二章 山间残宅 山间的雪沾挂在枝头,枯枝乱木遮蔽着前方的路。很快雪水就浸湿了两人的外衣,围绕山脚转了半天,一处隐蔽的所在,展露在东方诗明眼前。 隐藏在枯林之中的,有一片被碎砖堆起来的,如同不起眼的小石堆一样的小屋。 说是小屋,不如说是乡野间随处可见的那种路旁的小神龛。只有约摸与人的腰齐平的高度,更像是容纳山间野狗之类的简易小棚。 冷风阵阵,东方诗明缩了缩身子。白亦考一边朝那小屋走去,一边对他说:“到了。” 东方诗明注意到从那小屋露出来的一角破棉被,看来是这里曾经有人住过。不过此地与白亦考有何关系,他又为什么带自己来这里呢? “其实我明白你的想法。”忽然,白亦考自顾自地说起来,“我也明白老爷子对我的态度。你肯定在想,如果老爷子真的坚持反对我,那就不会留下那屋子的纪念品,也不会承揽秋帷绘宴了,是吧。这些事,我也并不是当局者迷,我也明白。” 东方诗明手揣在兜里,静静听他说下去。这的确是他刚才在想的,但不是现在。 “全家上下,除了小妹无人能够理解我的选择。或许你也不理解吧?”白亦考在小屋前蹲下,仰头看着东方诗明,“其实这种事,你也不需要理解。” “如果你愿意说,我可以听。”东方诗明也走过去,“如果这是秘密,我会帮你保密。” “谢谢。”白亦考低下头,“你和小妹早晚是一家人,我也不把你当外人。或许你听完我的理由,也不能理解我,可是或许能有点改观,觉得我这个大哥没那么幼稚。” 东方诗明明白了。原来白亦考带自己来到这里,是因为这里埋藏着白亦考选择走上绘画道路的根源。 也是在这时,东方诗明才明白,尽管两人见面短暂,但他一直在有意无意地与自己对比。 没人要求这种事,但这是白亦考自身的心气使然。尤其自己即将接手他最珍视的亲妹妹,他内心复杂的心境,大概可以料想。 想通了眼前之事,东方诗明多少对这位大哥有点油然而生的歉意。 “白大哥,这是什么话。”东方诗明靠近小屋,往里面看去,“这里面有什么?” 尽管长期无人居住,但是里面仍然有股陈旧而独特的气息。东方诗明看过去,却见到里面除了几条散乱破旧的棉被之外,别无他物。 但他也敏锐地注意到,碎砖搭起来的“墙”上,有些漆黑的痕迹。如果他没猜错,这些都是墨水留下的笔迹。 “莫非……这里曾经?”东方诗明欲言又止,心里有了猜想。 白亦考侧眼瞥了他一眼。沉吟再三,他从那几条堆在一起的棉被之中,伸手进去,摸索出来一样东西。 东方诗明见状,不由得微微惊讶:“这是……一副画?” 白亦考掏出来的,确实是一副泛黄破旧的画。画纸四周碎掉不少,仅剩中间较为完整的着墨部分。 虽然墨色也已经十分老旧,画面已经十分模糊。但是足以看出其中遒劲的笔锋,一道道纵横的墨色之间,勾画出一副磅礴的雨泻岩竹图。 足以看出的是,这幅画的作风极其狂放不羁,甚至已经无法以“潇洒”来形容。 “看的出来吧。”白亦考与东方诗明一同观视着这副苍老的画作,半晌后说,“我一直以这样的画风为目标,多年以来,大概也有些肖似了。” 东方诗明回想到白亦考围在众人中央时,所作的那幅画。貌似确实与眼前的画作在运笔和风格上有相似之处,不过也各有料峭,难分轩轾。 白亦考将画递给东方诗明。他摩挲着画卷四周脆弱的褶痕,仔细观赏着。 “还有几幅,不过都没这一幅保存得完好。”白亦考兀自说,“你如果还有兴趣,我一一拿来。” 东方诗明目光反复在画卷上审视。听白亦考这么说,随意答应:“好。” 这样狂放的笔法,说来与画狂也有形似之处,只是不及画狂的脱俗和超然傲物。虽然他对画的理解不甚精深,但是也能够看出这幅画,挟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激动感情。 思考间,白亦考已经给东方诗明拿来剩余全部的作品。 “看你一直盯着那一幅,有什么想法么?”白亦考一边问,一边把手里剩余三四张泛黄的老纸递过去。 东方诗明笑着摇头。转念想到这些事毕竟与自己无关,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排解白亦考的心绪。只要附和着听他说就好了。 这样想着,他接过递来的画。然而当他张开第一幅的时候,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怎么回事?” 脑海中倏忽而过的一段场景,与眼前画纸所描绘的短暂重合。他顿时感到一阵目眩,吓到了旁边的白亦考。 “发生了什么事?”白亦考连忙过来。看着展开的画面,他仍然不明白为何让东方诗明反应如此剧烈。 确实。只是一片被雪染白的山野,矮山环绕之下的一片黑夜未明前的雪原。一处角落依傍着几点孤寂的村房,苍茫辽远之感,随着散碎的雪点纷纷飘落。 确实只是一片普通的景物图。然而这片景物图中描绘的,恰恰与象风观地带的景象,全然相符! 作画采纳的视角,是东方诗明两次前往象风观时必经的山路,因而印象无比清晰。无论是村野,还是山壑……都浑然一致。 可是。东方诗明顺着记忆中的脉络寻找过去,画面之中,却没有出现那座象风观。 原本象风观的所在,只有一片被雪掩盖的旷野。东方诗明不免皱眉,心思莫定。 这……难道是巧合么? 他扶着额头,压制下内心的疑惑。在白亦考不解的目光中,缓缓翻开剩余几张。 其他的画作,都已经与第一张类似,变成了状物画,而不再是风景。东方诗明有点失望,不过细看之下,能够发现那张“象风观图”是里面磨损最严重的。 第五百七十三章 枯井寻踪 “这些,是何人留在此地的呢?”东方诗明问。 白亦考摇摇头:“这件事我也不知道,也是我接下来想跟你讲的。” 东方诗明既有心事,便调动起精神:“白大哥但说无妨。” 白亦考不清楚东方诗明为什么变得更积极了。但既然他这样要求,也就把这里的事情娓娓道来。 白亦考是在偶然间发现这里的。那时他不想经商,与父亲闹了矛盾,便独自来到后山排忧散心。就在他满心烦扰之时,竟然找到了这处无人发现的隐蔽所在。 当时的这里已经废弃,早已无人居住。白亦考好奇之下,翻找出了藏在这里的几幅画作,审视之下,为之大大折服。 白亦考自小精通文房书画,他却没有见过这样令人惊叹的作品。满腹的诧异将他的烦恼一扫而空,相对的,给当时迷茫的他带来了一股莫名的方向。 “除了这些画,还有一首藏在井里的诗。我在这里反复思考了几天,最终决定追随这位隐者的脚步,用手里的笔,创天地丹青。” 东方诗明侧脸:“藏在井里的诗?那又是什么?” 白亦考从东方诗明手里拿回那些画,细致地卷起来。他指了指那边,说:“就在紧邻的林间,还有一口古井。你若是感兴趣,我带你过去看看。” 东方诗明自然答应,两人便朝那边过去。古井与这边的石堆小屋只隔了一个拐弯,若是没有竹树遮蔽,能够直接看到。 井沿环绕着一圈堆积的雪。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分明。 “这里,我也很久没来了。”白亦考拭去一些井边的雪,雪花纷纷落入井里,“看起来里面已经不好下人了。我当年时候还可以攀井绳慢慢下去,可现在已经没有了。” “你还记得那首诗的内容吗?”东方诗明又问。 白亦考思考了一下,但最后摇摇头:“我现在仅能记得起大致的意思。似乎是这个诗人遭受了很大的痛苦,但是最后看透了世界,也明白了自己应该做的事。” “听起来很励志,的确。”东方诗明虽然这样说着,但是显然不够满意。 无从直接看到原诗,就不能推断出真正的事实。既然已经来了,他总还是要下去亲自看一看。 看着难辨深浅的井底,东方诗明决意一横:“白大哥。我想亲自下去看看。” “啊,你要下去?”白亦考无从得知他的想法,颇感到吃惊,“可是……有那个必要么?” 他刚才看到东方诗明的异样,还以为他对自己的故事很感兴趣。但现在来看,白亦考感觉东方诗明似乎另有自己的想法了。 东方诗明不容置喙:“不,我必须要下去一趟。还要请大哥帮个忙。” 白亦考内心错愕与疑惑交加。只见东方诗明从腰间抽出白蒿赠送的软鞭,解开后一头递给白亦考:“请大哥把这头拴在树上,在井边帮忙拉住我。” 他自己则将另一头缠在了腰间,紧紧打了个结。深深喘了口气,他坚定地看向白亦考。 “那……好。” 白亦考始终不明白东方诗明这样做的意义,可是看着东方诗明的双眼,似乎无从质疑。 他按照东方诗明的要求,栓好了鞭梢。然后跑回来,东方诗明已经在井口等着他了。 而在这时,两把银光如雪交错,东方诗明掣出许久未动用的银扇,用作攀登的利器。 白亦考和东方诗明四目相对。他吞了口气,双手握紧软鞭的中间。 话不多说。东方诗明看准井壁,双腿一蹬,一跃而下。 白亦考霎时感到手里的软鞭飞快地绷紧了。他一把使劲攥住,还差点被拽倒,连带着踉跄好几步。 脚下雪滑,白亦考本身又没什么力气,眼下想到东方诗明还在井里,只得拼尽解数死死拉住。过了好几秒,他才听到井里传来东方诗明的声音。 “没事吧?”他喊道。 只听东方诗明的声音嗡嗡地传来:“……我没事。” 井下一片漆黑。井里的环境比他想的恶劣,井壁周围结满了坚硬的冰,无比光滑。他用银扇凿开两条缝隙后插进去,两臂绷住身体,以减轻软鞭的压力。 平静下来之后,东方诗明环顾四周。只见冰层包覆的井壁上,也已经遍生苔藓,具体井壁上写着什么,根本看不出来。 “啧……相当麻烦。” 东方诗明咬咬牙。眼下情况比想象中要复杂,看来得让自己认真起来了。 想要找到井壁的诗,就要首先破除这些冰壳,去除上覆的苔藓。可是身下的井底还有不小的距离,想要一一清理干净,就要消耗不少时间。 但是,上面的白亦考大哥,恐怕支撑不了这么长的时间。东方诗明脑中飞快转着,他必须尽快才是。 想到这里,他又重新观察了一遍四周的环境。很规则的圆周形井洞,看来有个方法可以一试。 “白大哥,请你务必抓紧!” 一声注意,东方诗明猛地扯出搭手用的银扇。随之他将银扇下抛而出,凝聚全身解数,汇聚在接下来的一踢! “当”的一声,金属的碰撞声回荡井中。软鞭受到东方诗明的剧烈动作猛拉收缩,只见蓄满力量的银扇斜飞开来,“铿铿”旋转着斩向周围的井壁,如同一道锐利的风火轮。 银扇锋芒所至,坚冰纷纷剥落。随之在斩回的瞬间,东方诗明灵巧伸手如猿,稳稳接住扇柄,又猛地插回原先的缝隙。 软鞭重重地来回荡着,与井口的岩石摩擦。井外的白亦考多亏有了一句提醒,提前找到石块帮忙压住,否则这一下子,真要将他也一起带下井去。 看着鞭子的摆动,白亦考有些惊魂未定。他不禁躬下腰去降低重心,一边问道:“你现在有找到吗?” 这一声传进去,过了良久才传出来:“现在的深度,还没见到。” 东方诗明在井中,用银扇将井壁的苔藓刮得差不多了。但是周围什么也没有,显然是深度还不够。 第五百七十四章 渐入关键 “白大哥,你当时记得那井绳有多长吗?”他遥遥问道。 井外白亦考的声音有些犹豫:“……大概,跟你的鞭子,长度不相上下。能够刚好够到当时的水位。” 东方诗明往下面又看一眼。在井里的黑暗适应了片刻,他大概能看出水面,或说是冰面的轮廓了。距离自己还有很远,看来是这些年来,水位有所降低。 “我明白了。”东方诗明喊道,“白大哥,继续放绳子吧。” 白亦考依他要求,小心翼翼地缓缓放下一大截。东方诗明凭借银扇慢慢往下爬,将身躯定格在更深处的一点。 继而,他深吸一口气,酝酿十分力量,猛地将银扇再度踢出。软鞭好似陡然被掐紧了喉咙,骤然一跳,随即迅速绷紧。 凝固在井壁四周的坚冰,“啪啦啦”坠落下去。东方诗明腾出手擦了擦汗水,抓住飞回的扇子,使劲刮擦着残留的青苔。 然而,情况还是让他有些失望。 “怎么样?”井外又传来白亦考的声音。 东方诗明沉吟了片刻,冷静下来后回应道:“……还没看见。” 他的目光敏锐而急促地环顾着周围,迫切地希望能够找到一点端倪。四周的寒冷侵蚀了他的衣服,现在彻骨的湿冷一阵阵传来。 深度……到底与什么有关?是当年的水位,还是别的……? 然而,就在他的最后一瞥,猝然发现了一道陈年的墨痕! 他连忙低头去看。那道墨痕在自己脚边的深度,黑暗之下看不清晰。但是他依稀看得出来,那是一个字。 头顶传来白亦考的声音,他一时间听不清楚。他试图再靠近些,但是软鞭不够长度,仍然无法看清。 终于有了发现,他当即对井外喊道:“大哥,再放开一段!” 声音回荡着传出去,井外的白亦考愣住了。他看了看身后的鞭子,已经没多少可下放的长度了。 “你看到了吗?”他谨慎地确认道。 井下是东方诗明确凿的声音:“看到了……只要,再往下一点!” 白亦考不知道从哪来一股勇气。既然这样,他就听东方诗明的,继续放! 然而,放开剩下的全部长度,也仅仅不过是极小的一段罢了。东方诗明试探了片刻,依然只差一些。 “大哥,还能放么?” 白亦考咬牙:“已经绷直了。但是,还能放!” 说着,他捡起来一块锐利的石头。一手抓紧软鞭,另一只手,则用锋利的石头尖梢,割断了后面系在树干的一段! 猛地,东方诗明的重量顿时拉着他一下扑倒。鞭子蛇一样飞速朝井下而去,然而白亦考死死用身体压住,直到井边,稳稳地停了下来! 东方诗明在井里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同时感到腰间的拉力松弛下来,连声问白亦考的情况。 片刻之后,他才听到了白亦考的声音:“没事。现在够长了吧!” 东方诗明不由得笑了。他朗声答应,咬紧牙关,掣着银扇往下面爬去。 总算到了这里,井壁上的文字已经能够看全了。东方诗明屏息凝神,慢慢观察着上面的内容。 “天寒地冻冷杀。寻死到头为啥。天爷留我一条命,前头管它到哪。” “人大天大地大,明天四海为家。改头换面看乾坤,手里笔能生花。” 陈旧的笔迹,写到最后已经几乎没有颜色,与井壁混为一体。如果不仔细看,这两行旧诗根本无从察觉。 那么……又是谁在这里写下了这首诗? 东方诗明又看了一眼下面的井底。天寒地冻冷杀,与现在的季节,以及母亲遇害的季节是一致的。而此人又要寻死,最后又提及“改头换面”,莫非,真的与当年的谜团有关? 想到这里,他的神经倏忽一颤。如果真的推理无误,那么也就是说,当年的牵连者,甚至可能是真凶,现在是一名画家? 那么……又会不会与秋帷绘宴,有所牵连呢? 背后的脉络渐渐展开,他感到一阵头晕脑眩。不管如何,至少已经有了新的发现,现在只待上去再说。 “大哥,可以了!” 白亦考在井外已经筋疲力竭。听到东方诗明这样讲,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奋力推过刚才的大石头,压住软鞭的断梢。随即,他半跪在地,紧紧拉住鞭子,开始往上努力拽:“那我开始往回拉了!” 东方诗明发挥银扇的功效,沿着刚才插过的缝隙,小心地往上攀回。 白亦考浑身是汗,然而也不敢懈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已经拉回了半数鞭子,再奋力一把,就能好好歇歇了。 东方诗明眼前的亮度逐渐回归,黑暗从他身边退散。 井口近在咫尺。但是,倏忽最后的一瞬间,两人之间的软鞭,发出了清脆的“啪裂”的声响! 东方诗明神经一顿,抬头看去。惊见软鞭与井壁边缘摩擦,已经快要将鞭子磨断了。此刻软鞭的纤维快速断裂,他必须尽快稳住身躯! 然而,鞭子断裂的速度,超乎他的预期。就在他刚要将银扇插入缝隙的刹那,顿时失重感传来,软鞭断成两截,他的眼前霎时被黑暗迅速包覆! 不好……东方诗明心中暗叫。 白亦考大惊着趴到井边,东方诗明朝下跌落的身躯,能够看到他的轮廓。 就在危机千钧一发之际,骤然,一条崭新的鞭子长蛇吐信一般,飞快窜入井里! 东方诗明只感到胸腹顿时被勒紧。继而是一阵狠狠的拉力挤入胸腔,差点让他喘不过气。 不过……他的下坠,好像停止了。 “诗明!” 一声熟悉的喊叫,东方诗明吊在半空,呵呵笑了。 是白蒿,她来了。 少顷。 费了一阵功夫,三人蹲坐着围在井边,重重地喘气。 “小妹,呼呼……你怎么找过来的?”放松下来的白亦考喘息着山间清冷的空气,转头看着自己的小妹。 白蒿一脸怪罪的样子,低着眉头盯着老哥:“在家里没看到你们,听看到的人说你们往后山来了。呒……大哥你干嘛让诗明跳下去呀,肯定很冷的,而且还很危险!” 第五百七十五章 异主之栈 “是我主动要求的,不用怪大哥。”东方诗明连忙出来解释。 白蒿的眼神就转向了他,但是没有那种怪罪的颜色了:“真是的,刚才幸好有我,下次有这种事不准冒险啦。……哼哼,是不是要夸夸我呀?” 白亦考在旁边啧啧,被白蒿扭头瞪了一眼。他双手背在脑后,有意无意地瞟着东方诗明叹息:“还真是不一样了啊,唉,唉。” 白蒿侧过身,伸手掐了一把白亦考的大腿。白亦考脸色顿时酱紫,不敢多说了。 东方诗明看在眼里,不过也没什么可说的。他们兄妹的感情还真是不错。 “你在想什么呢?好认真的样子。”白蒿又靠到东方诗明旁边,晃了晃他的手臂。 “没……我在想个小问题。这片后山,平时只有百家人能进入么?”东方诗明问。 白亦考兄妹连连摇头:“不是,珠山是这一带的名胜,白家只是托管,平时任何人都可以上山。” 白亦考更是笑着叹气:“要是这位高人真是出自本家,那我可是荣幸之极了。” 东方诗明得到答案,心道果然不会如此轻易。 既然如此……那他当下还是应该回去一趟了。 ………… 下界天,城镇内,新年将至,各家各户一派盛平喜庆。 数日已过。赋云歌为尽快解除身体异状,孤身返回了下界天,打算前往北遗雪漠,询问狼尘烟关于“苦寒冰暴之地”的建议。 服用大河伯丹已过三日,赋云歌谨慎前行,水路兼行之下,一路算是顺利。 路过琼天殿附城各邦,赋云歌绕路去过了周方御城,乘船前往江梁城。中途转载停泊丽日浦,他得以暂时歇息,缓解舟车劳顿。 丽日浦他先前也曾来过。这次回来看到被战火毁损的建筑已经悉数重建,灯火纷繁,一片祥和,不由得身心舒畅。 找到一处客栈,赋云歌两腿已经酸胀无比。推开厚厚的棉帘,他擦拭着冰凉的脖子上的热汗,找掌柜下榻。 然而,当他看到柜台前面的那张面孔,不由得蓦地一愣。 橙黄色的灯光下,照映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细细的小灰胡子绺在下巴,眼前还挤着一枚金丝边的透明镜片。 长这样……他眯缝起眼睛,似乎有点自我怀疑。但是确认了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却听到那位掌柜先注意到了自己。 “喔,客人你好,是要住店么?欢迎光临!” 纯正的口音,但是夹带着一股奇异的腔调。赋云歌又愣怔了一下,最后木木地点头:“啊对对对……” 走到柜台前,只见那掌柜飞快地写着一张单子。几下之后递给赋云歌:“客人让您久等了!请去二楼,那里的仆人会领您过去。喔,对了客人,想要洗一个痛快的热水澡吗?” 赋云歌还是不习惯他眉飞色舞的口音。但是他的确累得很了,无暇顾及这些:“热水澡,好啊。对了,我就在这里住一宿,明早就出发。” 正这么说着,赋云歌从口袋里掏钱。然而却被那老板连忙伸手拦住:“亲爱的,您是第一次光临,我们为了欢迎新顾客的到来,是不会收钱的。希望您下次再来,如果能推荐给朋友,就再好不过了,哈哈哈。” “不收钱?”赋云歌诧异道,“这怎么行呢。” 哪料掌柜依然连连摆手,胡子跟着脑袋连续摆动:“这是我们一贯的方针。请您千万不要客气了。而且下次您来,我敢保证我们的客栈价格绝对公道,让您满意。” 赋云歌狐疑地点点头,既然如此,他也就不费力气在这里待着了。辞别掌柜,他转头上楼。 抵达二楼,他刚要拿着手里的单子查看自己的住房,迎面碰到了掌柜口中笑靥如花等候着的仆人。 “啊,呃,我是……”赋云歌被这个仆人的笑容整得有点措手不及,连忙把单子递上前。 那个仆人只在他的单子上瞧了一眼,便重重点头:“好极了。亲爱的宾客,请您跟我来。” 说着,仆人彬彬有礼地做了“请”的手势,便率先在头带路。赋云歌跟在后面,更是对这家客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他的住房在走廊拐角处,与楼梯不过十余步的距离。赋云歌还沉浸在疑惑之中,仆人就已经上前为他打开门。 然而就是这一开门,赋云歌更是大为吃惊。 房屋的装潢摆设,一点都不简单。一股奇异的风情扑面而来,棕黄色柔软的宽大座椅,摆放在茶几上雪白反光的细腻釉色花瓶,内中还插着几朵即便寒冬也能绽放的花。高大的吊灯如同矿洞的原生水晶,熠熠生辉,满壁流芳。 “这个……真的是我能免费住的吗?” 愣了半天,赋云歌只能憋出这句话了。 仆人和蔼地微笑。最后对他鞠了一躬,退出门外:“祝您在这里住得愉快。” ………… 片刻后,赋云歌躺在住房自备的白瓷浴缸里,扶着缸壁,看着四周蒸腾升起的氤氲水汽,头脑渐渐清晰。 下界天……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没来,突然出现了很大的变化。 也就是,平白无故出现了很多从未见过的外地人。 赋云歌轻轻拍打着水面,溅起“哗哗”的水花。窗外有凛冽的寒风,可是身处这里,只有暖意徐徐渗入身体。 这么想来,他才意识到刚才为何疑惑。因为除了掌柜,那个带路的仆人也是外地人。 现在是什么风尚,外地人竟然跑来下界天做生意。赋云歌对此并不了解,不过这样的待客态度,倒是让人难以挑出毛病。 洗过澡后,赋云歌披着柔软的浴巾回到床前。盘坐沉思,他必须随时感受着体内的变化。尽管不大可能,但他依然期待能够有什么好转出现。 服用过大河伯丹之后,真气的确在幽幽地释放出来。不过速度极慢,如同滴水一般。现在的自己仍然无比虚弱,若是现在这样径自前往北遗雪漠,或许凶险也会大很多。 第五百七十六章 雪街哭声 可是,他没时间中途耽搁调养。话说东方诗明那边和师父那边都不知道怎样了,他还想尽快恢复之后,去协助他们解决难题。 这么拖着,必然不是办法。 多想无益。赋云歌皱着眉头,沉下心来,静静调理丹田气海蕴生的真气。好在冰火之息已经被药力稳定下去,若非急运真元,不会触发反噬。 周身如鼎,时间如汤。赋云歌专神守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温和的室内,安逸的环境,使他运功毫无顾忌,酣畅无比。 晶光闪烁的灯,缓慢的折射着流淌的光点,静谧地铺在黄澄澄的天花板上。四壁的香芬凝聚在赋云歌周围,成为一滴滴湿润的汗水。 不察之间,半夜已过。 窗外已经是极深的黑夜,只有街道的红灯笼在兀自扑闪着。残雪露出一点浅淡的颜色,在街道上散漫地延伸。 一切都好像陷入沉睡。然而也正是这样的时候,赋云歌似乎听到了街道上异样的声音。 似乎是人的啜泣。 修至深沉,赋云歌的五感格外敏锐。加上外面本毫无动静,一听之下,就显得更加明晰。 “……呜呜,呜呜呜……” 赋云歌的眉头再皱。本以为是自己听错,然而声音回荡不绝,越发让他无法专注。 是谁在哭?何况又是这么漆黑寒冷的夜晚? 赋云歌缓缓睁开眼。内心的好奇与怜悯交替涌上心头,他沉下周行之气,慢慢靠到窗边。 打开窗户,迎面是一阵彻骨的冷风。赋云歌伸头去看,却看到果不其然,黑暗之中楼阁的缝隙间,有一个朦胧混沌的影子。 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赋云歌确定无疑,既然的确是有人,那便印证了他的揣测。 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住房。他心生怜悯,不管如何,这么冷的天,若是任他在街上度过,恐怕就要被冻死了。 二话不说,他转身披上衣服,看了看街道四下无人,直接推开窗户,扳着窗沿翻到楼外,借势一跃而下。 “咕咚”一声,赋云歌没想到不过是二楼,对于现在的自己也有点吃力,这一下差点让他崴到脚。不过好在并没什么事,他循着刚才看到的方向,快速跑了过去。 黑暗狭窄之间,赋云歌映入眼帘的,是一幅颇为惨淡的景色。 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人,后面还有一个妇人怀抱着七八岁的孩子。三人衣衫褴褛,面目肮脏,刚才的哭声,就是从这里传来。 “你们……”赋云歌惊异得不知说什么好。 看到有人过来,这三人有点畏缩地朝后退去。赋云歌见了连忙解释:“我不是嫌你们在哭。是说这么冷的天,你们跟我去屋里住吧。” 他们都愣住了。男人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坏了,哆嗦着问:“你不是……赶我们走?” 赋云歌稳定情绪,平静地摇摇头。他知道现在三人必定无比惶恐,他要先保持镇定,才能让他们信任自己。 “我的住所,就在紧邻的楼上。这里实在太冷了,你们跟我上去住吧。” 他一边比划着,一边跟三人说明。男人和妇人面面相觑,更多的还是难以置信。 赋云歌见他们迟迟不反应,只得转头望向妇人怀抱的孩子,叹息道:“就算是为了孩子考虑,你们跟我来吧。” 听到孩子,夫妇两人顿时情感如山崩。妇人登时泪流满面,男人狠狠地咬着嘴唇,即使嘴唇已经冻得乌紫,失去知觉。 赋云歌于心不忍。他解开自己的外衣,慢慢上前盖在了已经睡着或是昏迷的孩子身上。 “跟我来吧。” ………… 为了帮助他们上楼,赋云歌费了一番功夫。不过好算是把他们都运送了上去,给赋云歌累得不轻。 屋里的奢华温暖,让夫妇三人更受触动。他们拘谨地坐在地上,似乎生怕玷染了这里的东西。 “不用客气。”赋云歌冲他们摆摆手,“先去洗个澡么?这里还有很不错的浴缸。” “不,不用了。”妇人低着头,男人迟钝了一下,抬头说,“谢谢恩人。” 赋云歌一愣,随即笑了:“这哪算得上恩人啊。你们需要吃点什么吗?可惜他们客栈休息了,不过我随身还有干粮。” 说罢,他不等夫妇俩说话,就把包里的烧饼拿出来,分给他们。 眼见推辞不开,何况他们更是饥肠辘辘,也就接过去吃起来。妇人轻轻拍醒了孩子,掰开一点一点喂他吃。 赋云歌坐在床边,看着他们,然后又转身倒来几杯水。勉强称得上一餐下肚,一家人这才恢复了精神。 “多,多谢恩人……”吃完东西,男人擦着嘴,热泪盈眶地抬头。 赋云歌摆摆手:“不必如此。不知道几位怎么称呼?又为什么流浪到这里?” 男人面露难色。妇人也沉默了,低头垂泪,慢慢抚慰着怀抱里刚吃饱睡着的孩子。 “唉……”男人长长吐出一句叹息。 “我名杜贺,原本是江梁城人氏。”男人郁郁地说,“之前与我夫人姬青在本地经营一家小旅店生意,可是现在,唉……” 赋云歌皱眉:“现在?是你们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杜贺迟缓地摇了摇头,仍旧是一声长叹。 赋云歌见他心有郁结,欲言又止。不知道是不是有所隐情,不便相告,再问无益,也就不再多谈这个问题。 “让孩子睡在床上吧。”赋云歌看着妇人怀抱已经发酸,内心恻隐,从床边让开,“你们上床休息吧,不用拘谨。” 妇人昂起头,看着眼前的少年,同样是欲言又止的神情。踌躇片刻之后,她也是叹了口气,向赋云歌道谢,把孩子轻轻安置在床上。 赋云歌这才得以看清孩子的样貌,与他的父母很肖似。杜贺夫妇看得出来是先前生活还算不错,即便流浪数日,也能看得出原本的光采。 “我们明天天一亮就走。”妇人姬青吞吞吐吐,最后小声地说。 ps:昨天有事忘更了,今早补上~ 第五百七十七章 奇异滋味 赋云歌摇头:“你们有可投奔的所在么?若是没有,这里的客房可供你们长住一段时间。” “这……”杜贺怔住了。少顷,他才摇头晃脑地退后:“这,这不妥。我们还是……” 但是当他看到床上安睡的孩子,脸色一下又凝重了。姬青在后面握住他的手,两人似乎考虑的都是一件事。 赋云歌当然看得清他们的动作。叹气说:“不用逞强了。快要过年,你们总不能在大街上吃团圆饭吧。这里的费用我承担,你们不用担心。” “那,那就多谢恩人了……”夫妇俩最终不再推辞。 赋云歌刚要点头,却见到两人正要跪地便拜。他连忙给他们扶了起来,责备:“你们这是干什么。在这里待着你们也不用为我省钱,一切需用尽管嘱咐店家就是了。” 说完,他从柜子里翻出两套多余的被褥,铺在地上:“你们休息吧。我早晨赶路,你们这段时间就在这里安心住下。” 杜贺夫妇俩推辞不过,再三拜谢了赋云歌的好意。 两人流浪许久,头刚碰到枕头很快就睡着了。赋云歌盘坐在一边的地板上,心思却难以平复。 看着远天夜幕的黑暗,他有点感觉喘不过气。看了一眼虚掩的窗格,盘算着距离天亮还有时间,便纵身飞出窗外。 黑夜的街道,寒冷的空气扰动着他的鼻息。赋云歌棉衣裹紧浑身,围着冬夜的丽日浦,缓慢而散漫地踱步而行。 解决了杜贺夫妇的事情,时间已经敲响四更。打更人的锣声转瞬而逝,赋云歌吐出一口白雾,看着头顶安谧的灯笼红光,心思莫名。 随意地漫步过几条街道,赋云歌渐渐在这里有了一些新的发现。 这里的店铺牌匾,似乎……多了一些从未见过的新奇名字。甚至还有不曾见过的新奇文字掺杂其间,昭示着店铺的奇异与罕见。 可惜,深夜现在都是闭店。若是白天,他定然要走进去仔细看看。 不过话说回来……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这股异域风情? 赋云歌在昇平天时,虽然似乎有听过类似消息,可是从未在意过,更没想到会有如此态势。不过或许不算坏?他倒是想从这里买点异域特产伴手礼,回家看看老爹他们了。 这样想着,时间过得很快。凭着性子逛着,赋云歌忽然发现了前方出现了一点颇为瞩目的灯火。 “……哦?”赋云歌饶有兴趣,朝那边快步走去。 走过去后,一股烤麦的芬香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赋云歌精神一振,走到店门前张望。 这是……一家有点独特的糕点铺子? 赋云歌首先仍然是注意到了店铺牌匾上的名字,“荆花烤焙”。店面装潢绚丽,即便是在黑暗当中,也格外显眼。 香味就是从中传来。赋云歌这才感到有点饿了,轻轻敲门,想从中买点东西吃。 刚敲门一声,内中的人立刻响应。紧接着开门,屋里温暖的黄光如同碎雪飘落,照在街道上。 “哦,真没想到,现在就有客人来了。欢迎您的光临。” 迎面出现的面孔,又是让赋云歌微微一顿。 眼前的,竟然也是一个外地人。很有特色的高鼻梁,好像屋檐边的冰棱一样高翘。 “呃,你好。”赋云歌迟钝着跟他打招呼,“那个,现在你们营业么?” 眼前的外地人老板拍了拍手上的面粉,笑道:“只要有客人来,我们就会营业。客人快请进,哦天哪,外面的天儿真是冷的要死。” 赋云歌于是进屋。只见店前一片整洁,糕点架也还是空的。看来是老板这个时间起来烘焙点心,才会四更天就点亮灯光。 “哦,新鲜的点心就要出炉了,请您稍安勿躁。”老板领着他往后厨走,香醇的气息也更加浓郁。 “我不着急,你慢慢来。”赋云歌摆摆手,看到旁边有只凳子,顺势坐了上去。 老板露出和蔼而独特的异域微笑,赋云歌能看到他额头的汗水和从白帽下淌下的头发。 细细观察,赋云歌才得以发现,这异乡人的长相与本土的差异还是不少的。 暗蓝色的瞳孔,微微卷曲的黄褐色头发。这些在刚才他都无暇观察到,但是伴随着等候的时间,他渐渐一一察觉。 虽然说不上难看,但是与看惯了本土样貌的人来说,仍然有说不出的奇异感。 发呆了片刻,老板的声音传来: “实在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快来尝尝今天的第一炉蛋糕吧,这可是我拿手的作品。” 赋云歌回过神,看到老板正在一边同自己讲话,一边将烤好的点心从炉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股独到的香气扑面而来,赋云歌瞬间抖擞精神。 老板给他倒上一杯鲜红的汁液,据他说这是他们本地的茶。赋云歌接受了老板的热情,将一块新鲜出炉的,沾着淡蓝色果酱的软糕递进嘴里,又捧起茶杯,小酌一口。 “客人,味道如何?您可否满意呢?”老板躬身在旁边,期许地询问。 老板在自己身边,让赋云歌有点尴尬。不过这种感觉很快被口中的味道给代替了。 这种味道……很奇怪。 赋云歌囿于老板的脸面,没有表现出不适,而是又吃了一口。 这样的味道的确太奇怪了。一如这外乡人的长相,尽管难以称得上差劲,但是总是不适应。 “嗯……挺不错的,做得很好……”赋云歌权衡着词汇,最后还是没能说出真实的评价。 不过就他自己而言,品尝一次这种异域风味,倒也不算坏。尽管有些不合口味,不过也不算难吃,也算是一种新鲜的体验了。 “喔,那可太好了。”老板欣慰地笑了。 赋云歌将剩下的糕点和茶全部下肚,浑身暖洋洋的,饥饿感也一扫而空。他擦擦嘴,谢过老板的好意,出钱结账。 “算您来得早,不过是一块蛋糕而已,不收钱。”谁料与之前的客栈掌柜如出一辙,这位老板竟然也不向他收费。赋云歌这次不妥协,声称要在这里再买些糕点当特产带走,无论如何也要付钱。 第五百七十八章 周游江梁 两人拗了片刻,老板也就不再坚持。不过第一炉糕点实在不够,老板请他稍等片刻,将要带走的点心一并打包。 于是赋云歌靠在墙边,看着老板忙忙碌碌,围在锅台旁边打转。 “话说,”赋云歌等得无聊,便和老板聊天,“你们都是外地人吧,为什么要来这里做生意呢?” 老板转过头,擦擦汗水:“喔,客人您有所不知。我们本地生意可不好做,每个人都挤破头地竞争。最近大家都想往外面走,闯一闯,找找财运。——当然,我也是其中一员。” “跑这么远,很辛苦啊。”赋云歌说。 老板笑了:“有钱挣就好,辛苦?我的妻子才算辛苦。我这一走,三个小淘气就要归她自己料理,唉老天,真希望那几个小滑头不要惹她生气。” “你的口音挺有趣的。”赋云歌关注到。 “我的口音很重吗?”老板端着一盘团成各种形状的面团走向炉子,“老天,你们这儿的语言真的太难了。为了过来挣钱,我学了半年你们的语言呢,在和我同路的商人里,他们都盛赞我的口音是最贴合你们的。” “呃,的确已经很棒了。”赋云歌也笑了,“不过有口音也不坏,这也是你们的一种特点。” 老板把糕点送进炉子,转头靠着桌案对他说:“是这样的。现在每天都有很多这里的居民来找我买东西,都希望我和他们多说几句。我想,这和我的口音的确有关系。” “呵呵,肯定主要还是为了你家的糕点品质。”赋云歌略有违心地称赞。 老板脸上顿时露出得意之色:“我想也是。我的糕点手艺在故土也有闻名,在这一点上,我是从来有自信的。” 赋云歌瞥了一眼炉中正旺的炭火,新鲜的香味袅袅传来。 忽然,他听到店门外传来几声“噼啪”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砸到了门上。声音很清晰,他立刻脸色收拢:“外面,好像有动静。” 但是,却见老板似乎见怪不怪。他给自己斟上一杯茶,叹息道:“你们这里一切都好。只有每天到这时间,总有地痞来扰乱,这点我不喜欢。” “地痞?”赋云歌有点不解。 丽日浦也是远近闻名的商都,他先前经过此地,也有短暂歇脚住宿,从未听说过这里有地痞出没。 “这……我去看看。”赋云歌站起身,面色不佳地朝外走去。 走出厨房,赋云歌发现声音确实来自前门,是外面有人故意拿石头捣乱。 现在的声音还没停息,赋云歌径直走到门口,两手一拉,将门“呼”地打开。 同时,一块飞旋的石块迎面打来。赋云歌尽管身体未复,但面对如此攻击,仍然是轻松躲开。 石头旋转着“啪啦”掉进店内的地板。赋云歌转身捡了起来,脸色阴沉地走出门:“是谁半夜不睡觉,在这里砸人生意?” 话音刚落,赋云歌就看到黑暗当中有个模糊的瘦小的人影。虽然看不清楚长相,但是能听到那人模糊的谩骂声。 赋云歌朝他走去,但是刚走两步,又是一块石头当面打来。赋云歌眼疾手快,瞬间一把将石头抓在了手里,呵斥道:“不要欺人太甚!” 但是那人的骂声依然不绝。赋云歌心中愤懑,看准那不识相的站的位置,一手发力,瞄准后着手一抛,石块“嗖”地窜了出去。 只听“啪”一声,骂声陡然中断,伴随一个扑倒在地的狼狈声音。 “就这本事也来给人家捣乱。”赋云歌冷声喝道,“快滚!” 被打倒那人匆忙地爬起来,意识到眼前这人似乎不好对付。只听他抛下一声恶狠狠的话,掉过头一瘸一拐地跑入了黑暗之中。 赋云歌目视着他,一直到他消失不见。 最后一句话,他终于听清楚了。那人说的是“到底谁给谁捣乱,你心里没点数吗。” 眼前的黑暗只余静寂。冷风呼呼吹过身,与厨房的温馨截然天壤,赋云歌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冷意。 转身回到店里。只见老板已经将他要的糕点打包好,用一只硕大的纸袋盛着,纸袋表面犹然温热。 赋云歌谢过老板,付钱提包离开。离开糕点铺子,他才恍然发现,远天已经暗暗发白。 回到客栈,杜贺一家人还在安睡。赋云歌蹑手蹑脚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不打扰到他们休息,最后轻轻掩上门。 背对着房门的瞬间,他顿时有种莫名的百感交集。心情有些沉重了,他独自靠在二楼的墙壁上静思了片刻,听到大堂里传来了掌柜和他的仆人的脚步声,才缓缓下楼。 遇到掌柜,掌柜依然是无比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喔!早上好亲爱的客人,不知道您昨晚休息得舒服吗?” 赋云歌点点头:“很不错。所以我昨晚邀请了几个朋友也来住下了。那间房不要退,我续租两个月。” 老板很是吃惊,但是有钱赚,自然不待多言。 结账过后,赋云歌离开客栈。走之前瞥了一眼手里的单据,不禁感叹的确物美价廉。 天色依然暗黑。混混沌沌的冒出灰色的阴翳,粗糙地勾勒着远景的轮廓。 走出犹有灯笼光采的街区,赋云歌呼一条船,那船仿佛在凝固的冰面上缓缓摆动。搭上船舶,他看着缓缓后退的丽日浦,朝着江梁城而去。 ………… 日中的江梁城,依然是一片忙碌与繁华。寒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能逼仄地闪过,街道上有些雪泥踩过的痕迹,已经干燥成了尘土。 赋云歌下船时已经过晌,吃午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他背着行李四处寻觅可供歇脚的所在,把他累得有点够呛。 四处兜兜转转,尽管有些疲惫,不过他倒是有了几处新的发现。 那就是……江梁城里的外乡人,似乎比丽日浦的发展规模,还要大。 经过的不少店铺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了外乡人主营。异域的风情弥漫,置身其间,仿佛自己反倒成了外乡人一样。 第五百七十九章 困顿之年 好家伙……赋云歌内心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感叹。本来在丽日浦的所见所闻就自以为新奇,却没想到别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找了半天,他才勉强在一家小的馄饨店喝了碗馄饨,垫了垫肚子。这家老板是本地人,可是生意不好,隔着摊子也能听到他叹气的声音。 赋云歌这顿饭吃得有些压抑。看着门外来来往往的挑夫,筐里挑着各种年货走过,他不知道为何,内心感到一股荒凉。 算起来,似乎明天就是小年了。 看了眼包裹里的糕点,他越发有些想家。又是几个月没回,爹娘和小妹他们肯定想念自己了吧? 有了思乡的念头,脚步就总想着快点动身。 赋云歌刚站起来,迎面走来一个脸色匆忙的汉子。绕过他径直走向馄饨店小老板,两人切切喳喳似乎在交流着什么急迫的要事。 这本来与赋云歌毫无关系。但是就当他准备离开店门时,耳朵却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可是……他哪里比得上当时的杜贺老板……” “杜贺?”赋云歌立即眉头紧皱,转身看向交谈的两人。 两人犹然不察觉,仍然在讨论着他们的事。赋云歌步步返回,朝他们靠近,然后在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座位坐下来。 两人似乎完全无视了赋云歌的存在,叽里咕噜说得热火朝天。赋云歌一字不落地听着,脸色也越来越出奇,越来越沉重。 “弟兄们今天还没吃上饭,却已经被撵过两回了。”汉子说。 老板说:“实在没办法,让他们来我这里吃。” “刘老板,现在你的店也不好撑了,大伙不能给你添麻烦。大伙这两天都在从外面借钱,苦日子挨一挨总会过去的。”汉子说。 “……苦日子,现在不是才开始吗?”老板沉寂了片刻,最终愁眉苦脸地吐出一口气。 汉子也无话可说了。两人彼此相对着沉默了片刻,然后汉子又抬起头。 “兴载我看是靠不住的。领头人必须要换。” “可还能有谁呢?你?我?当时兄弟们一起选了兴载,结果有目共睹。咱们都是一群乌鸡,没了杜贺老板,咱们永远只能被那群人撵着跑。” 汉子对刘老板的一席话有些不认同:“这是啥话?而且咱们现在谁也找不到杜贺老板了,说这些都没用啦。想和他们拼,咱们还是得靠自己。” 但是不巧,汉子话还没说完,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 刘老板叹了口气,转身去背后的热锅里,舀出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推到他面前:“快吃吧。你也奔走了一天了,总得吃饱肚子。” 汉子不推辞,端过碗连勺子都不用,吹了几口凉气,一仰头连汤带馄饨一并吞下。赋云歌看了有些诧异,但是刘老板却似乎并不奇怪,只是一手托腮,两眼空空地望着前方叹气。 赋云歌不由得站起身。 但是,还没等他说话,门外又传来一个仓促的声音: “啊呀,好歹找到你们了。王大哥,刘老板,你们快去看看吧,西城口的弟兄们又吃亏啦。” 蓦地,柜台前的两人同时脸色一变。赋云歌转过头,看到一个个子矮小的男人气喘吁吁地扒着门框对两人说,大冷天依然满脸是汗。 他看到了赋云歌。愣了一下,他问刘老板:“这是,你们刚找的兄弟?” 刘老板摇摇头:“……不是。这是一位客人罢了。” ………… 片刻后,王大哥与刘老板一并赶到了西城口。后面还跟着赋云歌,他也一起过来了。 “小兄弟,你还是回去吧。”王大哥沿途劝说,“这种事儿不用你来管,趟浑水肯定染一身泥。” 赋云歌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所谓西城口,顾名思义,正是江梁城西面城墙下的一处角落。由于江梁城的围墙呈口袋状一面敞开,西城口正好在边缘,也就与江梁城外搭界。 这里赋云歌先前从未注意过,但今日所见,却让他大为震惊。 这里,是一片片破布搭起来的简易帐篷地。北风呼啸之下,篷布呼呼翾飞。里面时有婴孩的啼哭声,而站在外面的,是二十来个面色彷徨的男人。 枯叶与雪泥化成的尘土团团打着旋,吹刮着这片寥落的所在。赋云歌差点被黄尘迷了眼,揉揉眼睛,鼻子却有点发酸。 这是…… 王大哥与刘老板已经走上前去,询问着众人的情况。 看着地面的状况,纠纷已经结束。不过依众人的模样来看,似乎并不乐观。 “王大哥……你们回来晚了,他们刚走。” “他们说让咱们明天从这里搬走,除非愿意给他们当挑夫。” 即便赋云歌没有刻意聆听,众人七嘴八舌的交谈声也不时钻进他的耳朵。而且,格外刺耳。 “胡说八道!”王大哥一挥拳头,“那帮撮鸟,想得美啊。兴载呢?咱们拉上他,一起去找那帮撮鸟讨说法去!” 旁边一个低声下气的声音:“兴载……呃,他刚才就走了。不知道要干么。” 王大哥似乎并不意外。他“呸”了一声,扭头对着刘老板说:“我就知道,这熊小子真不行。我看啊,咱们还得叫来兄弟们,重新选个领头人。” 刘老板面露苦笑:“要不,你来当?” 周围立刻有人附和:“是啊是啊。王大哥,我们觉得你才适合当领头的……” 赋云歌仍然在围观,没有说话。 王大哥似乎也没想到他们会推选自己,有点进退无措。踌躇了片刻,他好像鼓足了胆量,重重点了点头:“……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当便我当!从今天开始,我,王大力,就替了兴载那臭小子,带你们打跑那群高鼻猴子!” 周围立刻呼声如炬。赋云歌感到更加吵闹,非是耳朵吵闹,而是心更闹腾。 高鼻猴子……果然与他猜想的一样,只是直到现在,也让他有些不明所以。 自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不够明白。杜贺与他们是何关系,被他们称作是“高鼻猴子”的外乡人又是为什么和他们结下仇怨? 第五百八十章 飞卿客栈 他想起放在馄饨店的行李,那里面还有热情的老板手工烘焙的糕点。 不不……他摇摇头,认清眼前的情势。没错,不是所有的异乡人都一样,眼下身处其间,他得保持中立的头脑。 周围的汉子们还在高声讨论着,他的鼓膜也是一颤一颤。 “咱们,现在就一起去找他们讨说法!”王大力一鼓作气,呼吁众人。 “讨说法,讨说法!”羸弱不堪的汉子们此刻精神抖擞,振臂以应。 赋云歌倒是注意到,刘老板在旁边似乎并没那么兴奋。于是他走近一些,低声问刘老板:“刘老板,你觉得王大哥的做法,有什么问题吗?” 但是刘老板只是意气平淡地摇摇头:“没啥。但是……唉,算了。” 听刘老板欲言又止,赋云歌心中同样忐忑。就眼下他们唐突的决定,真的能取得什么效果么?若是铩羽而归,恐怕人心,就更散了。 混混沌沌的浓云,众人出发时已经下午。赋云歌与刘老板走在最后,观察着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 期间有人参与进来,似乎是刚从外回来。走了一路,赋云歌倒是有点惊讶,现在队伍的人数,少说也有五十人的规模了。 赋云歌心中泛起一丝不明的情绪。江梁城虽然庞大,但是能在接近年关的时候出现这么多流民,无论怎么说……都有点不正常了。 庞大的队伍让路边的人驻足围观,还有一些挑夫战战兢兢地望着他们,但是眼眸深处,赋云歌似乎能感受到他们的渴望。 越发不明,赋云歌捏紧拳头,跟上队伍快步朝前走去。 终于,众人停在了一处所在。赋云歌抬头看去,能够看到,这里是一间客栈。 “到了。”刘老板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他说话。 赋云歌侧脸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前面自有人去叫门,赋云歌他们在后面听着动静。但是很快,前面就传来了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怎么了?” 赋云歌也想凑上前去,可是还没动身,消息就飞快地传了过来。 这家客栈,竟然锁门了。 “他们什么意思?”有人怒喝。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人群在大声地嚷嚷着,但是赋云歌却更觉得奇怪。正如刚才众人所说,“高鼻猴子”们现在气焰正炽,他们此刻关门,绝对不会是“消极避战”的意思吧。 那么他们这么做,想必是打算以逸待劳? 正想着,赋云歌就听到前面有人发出惊呼,然后人群顿时收拢过去。 “他们门边上,贴了一张纸!” 赋云歌听闻,立刻朝前面挤过去。从旁边围上前,赋云歌勉强能够看到纸面的字。但是还没看两字的功夫,那张纸就被王大力一把撕了下来。 “哎哎,我还没看……”赋云歌抬手想阻止,但是就听王大力向着众人大声念了起来。 “薇草客栈即日起,闭店三日。筹划连锁业务中,数日后将于涿野屯开业酬宾,欢迎各地旅客光临入住。” 等他念完,周围一片哗然。 “涿野屯?那是俺的老家啊!” “不能让他们去那边祸害!” 吵吵嚷嚷的声浪又掀了起来,赋云歌暗暗皱眉。 这件事……总有点不对。 人群里吵吵嚷嚷,谁都听不清谁说了什么。王大力站在台阶上,奋力地呼喝着,可是除了刺耳,也听不清他们的话。 “看来,还是人家技高一筹啊。” “呃?”赋云歌发觉刘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仍然是一脸忧愁。 “你……怎么看?”赋云歌试探着问。从刚才他就觉得这位刘老板见解不俗。 刘老板还是摇头,伸出一个手指指了指店门:“他们肯定料到我们会来找麻烦了。他们能是真的去涿野屯了吗?是不是都无所谓,但是人心乱了,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赋云歌听着耳边混乱的各种主张,默默地认可了刘老板的看法。 “咱们现在立马去涿野屯追他们吧!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我觉得,咱们还是得守在这。万一他们想调虎离山嘞!” “俺家在涿野屯……俺不放心!俺要回去!” “那你自己走!走了就别回来了!” “……” 人群已经自己吵了起来,王大力在上面空指挥,却罕有人听他说话。 “你们别吵了……!都是自己兄弟,吵什么!” 可惜在众人各自的心思面前,他的劝阻格外苍白无力。赋云歌叹息一声,抱臂思考起来。 现在的情况,确实像是在一条死胡同。但是或许有一个转机,可以一试。 “唉,薇草客栈……” 忽然,耳畔又响起来刘老板的声音,“谁能想到啊,这里原本是叫飞卿客栈呢。” 赋云歌闻言好奇:“飞卿客栈?是这里原本的店主么?” 刘老板点点头,闭着眼说:“这里是我们一开始推举的老大,杜贺的家业。飞卿,是他儿子的名字。” 闻言,赋云歌心中一震。 再抬头,看到高檐翘角的楼阁,刚刚想出计策的心顿时踌躇。 他本来是想,率领众人砸门而入,若是他们并没有真正去涿野屯,只是刻意迷惑众人,就能够在里面抓他们个现成了。 可是……他内心不免犹豫了。既然这是杜贺的家产,莽撞破门而入,就并非合理。 他真正想的,是帮杜贺,还有众人讨回原本的生活。为了这个目的,他务必要步步审慎。 既然如此……那他恐怕就要,“故技重施”了。 刘老板默然无言地站在人群外围,赋云歌看了看远处的天色,已经渐渐到了傍晚。 正值众人纠纷,无人注意,赋云歌趁机抽身出来,围绕着客栈悄悄转了一圈,发现了可供自己潜入的方法。 那就是,他看到三楼有一个弧形的木围栏阳台。 又看一眼旁边的建筑,两栋建筑十分贴近。他只要攀上那边的楼顶,就能纵身到客栈三楼,进而一探究竟。 第五百八十一章 密栈探微 心念已定,他快速朝紧邻的店里跑去。 相邻的是一间酒肆,体量上与客栈相比狭窄不少。赋云歌的闯入让掌柜吃了一惊,赋云歌也不及解释,飞快上楼,攀梯子爬上酒肆的屋顶。 空旷的风吹刮着冷意,站在人群里的时候,赋云歌都几乎感受不到这样的寒冷。屋瓦的缝隙还有积雪,脚下很容易打滑。 可是看到近在咫尺的所在,赋云歌无暇顾及其他。酒肆只有两层,与客栈的阳台尚有一段距离,即便赋云歌靠到最近,也无法徒手飞跃。 “啧……”赋云歌双手叉腰,咬牙思考着。 他很快就有了法子。三下五除二,他拆下自己的腰绳使劲挣了挣,韧度大抵足够。 瞄准了阳台的木围栏,赋云歌卯足力气,飞快地旋转着手里的腰绳,“唰”地用力抛了出去。登时,腰绳围着一根围栏缠绕了两圈,勉强搭起了连接两端的通路。 赋云歌咬咬牙。现在自己的状况,面对这种情况,大概……可以! 脚尖一蹬,赋云歌紧抓着腰绳,身躯向阳台纵身而去。 然而,就在半途,赋云歌顿感脚下力气似乎比预料的少了一寸,本该伸手够得到的栏杆,却是差了一个指尖的距离! 赋云歌头脑飞快地反应过来,同时抓着腰绳的一手,感受到了一种脱力感。 腰绳松开了!他正在下坠,赋云歌顿时头脑充血,双目圆睁,背后就是离地三层楼高的高度,他可不能就这样摔下去! 危急之际,幸而他感到脚下一绊,当机立断,借助脚下之物借力一蹬,身躯沉重地向上飞去。 他看到了二楼的窗格近在眼前,立刻伸手扳住,身躯“铿”地摔在了二楼外墙面上。 总算没有掉下去…… 赋云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身躯紧贴着二楼墙面,脚下是飞檐的青底琉璃瓦。抬眼看去,阳台的阴影遮蔽着自己,看来像从这里上去,就更加不容易了。 似乎楼下的争吵渐渐平息了,但是他看不到具体的情况。然而就在这时,他却似乎听到了,客栈之内的声音! “……楼上好像有声音,真希望是我听错了。” “喔,不会是听惯了那帮家伙的吵闹,产生幻听了吧?亲爱的?” “我想不会是的。我们应该上去看看。” “好吧,好吧。真希望那群家伙的声音传不到楼上。我快要听吐了。” 赋云歌听着这滑稽的微弱交谈声,心中更加笃定。现在他故意又用指头敲了几下这边的窗户,吸引他们靠过来给窗户开锁。 很快,两人上台阶的声音靠近,似乎已经到了二楼。赋云歌藏匿起身躯的阴影,仍然用指头有节奏地敲着窗板。 脚步声越来越近,赋云歌屏住呼吸。 就在两人站到了窗前,小心地打开窗户的一道缝隙的瞬间,赋云歌猛地回过身,两手霎时绷住了窗格! “……啊!”屋内两人骇然大惊,连忙倒退。 赋云歌岂能让他们逃了,当即纵身跃起,身躯一缩,顺势钻进客栈。那两人见他进来了,吓得腿都软了,“扑通”两声,纷纷跌坐在后面的椅子上。 “还坐下了,挺惬意啊。”赋云歌脸色阴沉地瞪着两人。 “不,不敢……”其中一人摆着手求饶。 赋云歌眼角迟钝了一下。眼前两人确实也是异乡人,棱角明显的样貌,令他记忆深刻。 “挺能装啊,饭桶都没你们能装。”赋云歌撇撇嘴,一步步向他们逼近,“为什么不给他们开门?你们以为龟缩起来就能万事大吉了吗?” 两人刚想短暂地交换眼神,却被赋云歌的眼神打断了。两人胆怯地缩着脖子,哆嗦道:“没,您太误会了。我们保证,并不是因为戏耍他们,才想要关闭店门的。” 赋云歌心中一阵厌恶。但是想到丽日浦的所见所闻,心中又出现了迟疑。 “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们要是能说服我,我自然不会为难你们。”赋云歌顿了一下,又加一句,“不止是你们关门的理由,还有,江梁城自你们来之后发生的事。” “这……” 两人不自觉地靠近了些,似乎在用眼神交流着对话。赋云歌沉默着,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催促:“还需要等你们编一个理由吗?” 其中一人斗胆吞吞吐吐地说:“喔……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们无意欺骗您,这是真的。不过,我们的店主的确不在,我和他都是被主人留下来看店的,打工人。” “哦?”赋云歌挑挑眉毛,“那你们店主呢?” 那人面露难色:“非常遗憾,我们的店主就像外面告示所说的,已经去别的地方了。我们也很希望他能早日回来,可这是不可能的事。” 赋云歌回忆了一下告示的内容:“你是说,他真的去涿野屯开分店去了?” “我想是的,如果他没有骗我们的话。”一人说完,另一人连忙补上一句,“我们真的只是打工的,是跟随店主前来的隶属。如果他骗了我们,我们也只能在心里悄悄地咒骂他一句——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赋云歌摸了摸下巴:“你们倒是装得很善良。那我再问,店主不在,不是还有你们?关上大门装两耳不闻窗外事,从何解释?” “这就更怨不得我们啦。”两人当即变脸似的,露出无比苦涩的表情,“我们初来乍到,谁都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做生意都不容易,要是被他们闹事,砸了东西,我们该怎么向店主交差呢——你听听,他们在楼下叫得多凶!真是太可怕了。” 赋云歌不由得心肠一软,同时又听到了楼下砸门的声音。 “……原来如此。那我勉强可以理解。”赋云歌叹了口气,“最后,我问你们……” “关于这里的事情,我们就不知道啦。”两人抢着说,“我们都是整天待在客栈里清扫卫生的下人,要是您问到这里,我们说不定还没有您懂得多、见多识广哩。” 第五百八十二章 峰回路转 赋云歌看两人的样子,也情知问不出什么别的东西了。 三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片刻。最后赋云歌转过身,长长叹息了一声。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彼此也松了口气。 “罢了。我不继续诘难你们了,不过这里,还有一件事要你们帮我做。” 赋云歌尚没有忘记,他还有一样事情,是要尽快完成的。 两人纷纷讨好似的站起来:“敢问您,是什么事要我俩帮忙?” “找笔墨来。”赋云歌摆摆手,“我要给你们店主留一封信。” 两人不敢怠慢,很快笔墨纸张齐备。赋云歌思量片刻,挥袖着笔。顷刻间,一封书信已成,折叠之后,他将此交给两人。 “这封信的内容,不是建议,而是要求。”赋云歌沉下脸,“你们十天之内从这里搬走,把这里还给原本的店主。十天之后若你们还在,我会不留情面。” “啊……”守在后面的两人面面相觑。 赋云歌内心清楚。江梁城的内务,还是应该由他们自己来解决。正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而不论是出自什么考虑,或许把杜贺夫妇请回来,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对于江梁城发生的事,他了解不够多,而且他说到底也是一介外人。既然王大力、刘老板等人都倾向信赖杜贺,那他就帮个忙,让杜贺重新回来。 至于之后要怎么处理,他大概……不必再多管了。 怀有如此心思,赋云歌更加不容置喙。两人本还想求情,可是看他脸色,过了半天,把想说的话重新憋了回去。 “懂了就行。”赋云歌转过身,走向窗户,“既然你们这么害怕他们,我今天就不戳破你们的把戏。但是若你们继续滋扰民生,我会来找你们算账的。” “是,是。”两人目送着他,谦恭地低头哈腰。 赋云歌最后瞟了他们一眼,推开窗户,悄无声息地一跃而出。两人赶忙上前,看着他顺着屋瓦谨慎地滑下,抱着檐角纵身跳了下去,滚落到昏暗的小巷里。 自再也看不到赋云歌的踪影,两人的脸上,才露出另外一种刚才不曾有过的神情。 “咱们得尽快联系——神官大人了。” 另一边,赋云歌快步回到正门前,见到留在门口的众人比先前少了许多。刘老板倒是还在,也只是坐在旁边的台阶上,托着腮沉默。 赋云歌环顾了一圈众人,然后靠到刘老板旁边:“刘老板,大伙怎么样了?” “你刚才去哪里了?”刘老板无精打采地裹紧衣服,“大伙没怎么样。有的想回老家,就先走了。不想走的,就一起留在这里,堵门。” “那你的店?”赋云歌好奇。 刘老板摇了摇头:“无所谓。大家日子难过,我的店还能开多久?留在这里,毕竟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赋云歌看向门口的王大力。刚才又喊了一阵门,此刻他们都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没了一点力气和脾气。此刻大家坐在门口,好像一盘炒碎的青豆。 颇为萧瑟。 赋云歌又转头看向暮色的最后一点余光,黑夜在寒冬总是来得这么迅速。气温很快就会降下来,届时大家总不能留在这里一整晚,何况还都饿着肚子。 “这不是办法。” 刘老板抬头,听赋云歌这样说,也只是缓缓低下头。 但是,赋云歌紧接着走向守在门口的王大力,绕开蹲坐遍地的人群,径直到他面前。 王大力看他过来,愣了一下:“……有事?” 赋云歌语气坚定:“王大哥,你们不要在这里守下去了。天气寒冷,呆在这里无疑消耗大家的斗志。” 看到王大力还对自己的主张抱有怀疑,赋云歌紧接着说:“现在的事,我有办法。” 他的这句话,引得坐在周围的人纷纷抬头,目光里含着诧异和不解。王大力环顾了一圈周围的人,然后满腹不敢相信:“你,能有什么办法?” 冷风在街道上渐渐加速,吹动赋云歌的头发:“我知道杜贺夫妇的所在,而且,我保证可以把他们带回来。” “!!” 周围人顿时陷入一片惊讶。王大力起初表情愕然,但是很快就变成了激动:“你说啥?你……你再说一遍?” 赋云歌看着他们的反应,最后目光落在了王大力脸上,笑道:“王大哥,我还以为你会不高兴呢。毕竟今天才当上领袖。” 王大力哈哈笑起来,挥了挥大手:“你这就是在埋汰我了!我王大力,从来都是为了兄弟们着想,什么领袖不领袖的!” 不少人都站了起来,看得出几乎熄灭的热情,在此刻又重新高涨起来。 “杜贺老板在哪?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是不是像传闻一样被暗害了?”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赋云歌一时间也难以接应。但是他最后提高嗓门,大声道:“请你们放心。杜贺老板一家平安,而且我保证,会让他们安然无恙回到江梁城。” 此语一出,周围的人顿时欢欣鼓舞。赋云歌眼角余光看到刘老板也在最后拍手,看得出来自己的这一步,走的没错。 “走,去刘老板家吃馄饨去!” 王大力振臂一呼:“今天算我的!” 周围的人纷纷附和,王大力跨过人群,一揽子搂住刘老板,众人兴致高亢地往回走去。 赋云歌当然也在受邀之列。回去时天色已黑,空气冷气弥漫,却被众人的热情顷刻冲散。 ………… 次日清晨,赋云歌知道不容耽搁,拜托了王大力等人照顾行李,自己轻装出发,打算赶回丽日浦,接杜贺一家回来。 丽日浦与江梁城水路须得半日多的行程,赋云歌一早登船,时至下午,才得以上岸。 从丽日浦离开不过是前天之事,赋云歌轻车熟路,快速赶回客栈。 老板见到他,还颇为惊讶。但是赋云歌不待多言,快步上楼。直到门前,他多次敲门,却无人应答。 赋云歌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负责接待的仆人走了过来。赋云歌见到他,立刻问道:“我之前给朋友在这里订了房。他们人呢?” 第五百八十三章 重掌旧势 仆人笑着躬身道:“他们今下午出门去了,贵客您来得不巧。不过您要是愿意等,他们应该不久就会回来。” “哦……”赋云歌这才放下心。思考片刻,他摆了摆手:“算了,我出去转转。” “请。”仆人依然微笑着,送他下楼。 赋云歌下楼途中,能够察觉到,这家客栈实在是越发受欢迎了。人声较之前日更为热闹,看来老板的营业方式着实成效显著。 来到街上,小年的光景,街上人流熙熙攘攘。赋云歌置身人潮之间,随意漫步。 更多新的店铺正在装修,忙碌的尘土在日光下慵懒地挪动。灰白的光在地面的残雪上来回折射,很容易让人产生回家生火睡觉的欲望。 随兴数着外乡人的店铺,赋云歌越数越感到诧异。现在丽日浦的外乡铺子,大约能占到五分之一了。之前尚未有如此真切的感受,但现在他感受到了。 “哎……嗯?” 忽然,赋云歌在行人涌动的间隙,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啊,是恩公。” 那边正是杜贺一家人。他们赶忙迎了过来,此刻身上的衣服已经不再是破烂,而是换成了朴素简单的麻衣。 灰蒙蒙的颜色罩在身上,仿佛与尘土混同。赋云歌见到他们,顿感轻松。 “我还以为你们去哪里了。”赋云歌看着他们一家人,“是来逛街了啊。” 杜贺摸着孩子的脑袋,十分不好意思:“先前衣物实在破烂难堪,正好也到过年了,便斗胆用恩公留给我们的银钱,换了一身衣服。” 赋云歌看着乖巧的孩子,依稀记得他叫杜飞卿:“不用太简朴,这身衣服未免太简陋了。若是钱不够了,我再给你们。” “这怎么敢。恩公已经帮我们太多了。”杜贺与夫人相视一眼,宽厚而愧疚地一笑。 “你们啊,干嘛这么客气。”赋云歌摆摆手,“我这次回来,是因为有十分重要的事情告诉你们。你们还有要买的东西么?我们回去详谈。” 杜贺摇摇头:“没了,我们正要往回走呢。” 赋云歌笑笑:“那就再好不过了。” 一行人转而回到客栈。返回房间,杜贺让夫人带儿子先去休息,自己则与赋云歌一同,靠到茶几前谈论。 赋云歌详细与他讲述了江梁城的现状。包括与那两名外乡人的交涉,以及王大力等人的愿望。当他全部讲完,杜贺的神情十分复杂。 “他们……唉。”杜贺弯腰俯在茶几上,两手托头,“没想到竟然会到这样的地步。” “众人都心系在你,只有你回去,事情才能出现转机。”赋云歌严肃地说。 杜贺沉默了许久:“……我当时不辞而别,带着全家流浪到此,无外乎知道自己担不起他们的期待。可是……” 赋云歌看着他的双眼,从中能够感受到生活的煎熬和两难的压迫。 良久,他叹了口气。 “但是,现实你也看到了。你是他们心中的无从改易的当家人,不管如何,为了大家的生活,为了江梁城,你应该回去才是。” “我知道……我现在大概知道了。”杜贺不知何时脸上汗津津的,“这么说,他们同意在十天之后让出飞卿客栈?” 赋云歌给他倒上茶水:“没错。所以还有几天时间留给你权衡。我所表达的,是我的希望,同时也是江梁城等你回去的众人的愿望。至于最后接受与否,决定权,在你。” 茶水注出的水柱,在最后一句微微一颤。杜贺顺着茶壶缓缓抬头,渐渐目光中出现了更多的坚定。 “我……我再想想。”他咬了咬牙,“给我几天时间。我会跟夫人孩子解释清楚的。” 得到这样的答复,赋云歌心中稳定不少。 “我等你。到时候时机已到,我亲自送你们过去,以保证你们平安无恙。” 杜贺端起茶杯,语气一如晃动的茶水一样,颇为激动:“恩公……此事无以为报。我杜某以茶代酒,这杯……敬你!” 赋云歌呵呵一笑,给自己也倒上一杯,举杯轻轻一碰。 ………… 同一时间。昇平天钟山东方世家,马蹄嗒嗒,伴随着晨雪而归。 东方诗明牵着白蒿的手下车,抬头看到家族偌大的牌匾。细雪的颗粒在风中飘舞,寒风倏忽,颇有苍茫寥落之感。 他这一遭,掌握了许多散乱的线索,主线却还处在混沌之中。 尽管种种脉络都在向外延伸,但是他仍然打算先从更为要紧的关键开始调查。那就是正如枯禅衣方丈所说,诱使家族选择象风观的原因。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门口走出来的两个侍从,顿时发现了他们。 两位家将一并簇拥上前,毕恭毕敬地请他们入内。东方诗明把缰绳交给他们中的一人,与白蒿一同回家。 东方承天很快也出来迎接。还有许多仆人家将,一并踩着薄雪,赶到庭院。 “你总算回来了。”东方承天脸上透露出暖意,帮东方诗明和白蒿擦去落在头发上的雪,“昨天小年,父亲的病情难得又有所好转,甚至还下床了。他希望和你一起吃顿饺子。” 东方诗明心里一暖。他点点头,微笑道:“那我立刻去找父亲。” 一行人穿过楼阁建筑的间道,很快来到暖烛斋。 走到门口,还未推门就听到屋内传来往外的脚步声。东方诗明兄弟朝后退了半步,房门便随即打开。 “嗯?” 从屋里出来的,正是小妹东方碧。可是除了她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岁数与东方诗明相仿的少年人。 此人,东方诗明却是从未见过。 那少年人随后而出,与东方诗明刹那交眼,随后快步离开。两人捡起放在门外的飞弓箭壶,绕开暖烛斋朝后面跑去。 “大哥,这位是……”东方诗明有所不解。 东方承天叹了口气,似乎对此也有些无奈:“这是这段时间,小妹交到的一个朋友。名叫慕容非羽,自称是一个少年游侠。” 第五百八十四章 天伦内外 “哦……”东方诗明点点头。看来不过是小妹的游戏罢了,他自然不必理会。 众人即刻进屋。这次那位妇人——也即东方诗明现在所称的“母亲”,仍然还在,周围还有几位仆人,打点着家主的起居。 屋里依然是暖徐徐的,迎面一股芬芳的熏草香味。床边摆放着盛满药汤的木桶,妇人温和地拿一条棉布在其中浣洗,随即轻轻擦拭家主的后背。 父亲看起来比之前确实更有精神一些。他趴在床上,转过头来看到东方诗明,脸上一下子容光焕发:“呵呵呵……你回来了。我等你很久——回家了就好。” 东方诗明不知为何,鼻尖微微一酸。 他慢步走到床前,目光自然与“母亲”交接。这次的眼神少了些许陌生,妇人犹豫再三,没有起身离开,只是朝后面挪了一下,给东方诗明让出坐的位置。 东方诗明轻轻点头,向妇人致谢。随即他坐到床边,轻声说:“父亲,您还是要多多保重身体。我没事的,您不用为我担心。” 东方承天悄悄挥手,让身后的仆从退到门外。 “做父亲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东方家主呼出一口气,眼里泛动着几许光泽,“你自小命苦。我总在想,如果能想办法弥补你更多一些,就算要了我这条老命,也无所谓。” “您……”东方诗明咬咬牙,“不要乱讲。您会好好康复的,康复之后,这些事才准许您慢慢来想。在那之前,一切都不要提了。” 他看到父亲的羸弱的手,微微抓了抓身下的锦毯,随后放开。 然后是父亲释怀似的笑:“我儿子教训的是。我得尽快好起来,不能让你们再为了我操心了。” “这就对了。”东方诗明也笑了。 忽然,他感到背后有人戳了戳自己。转头看去,竟然是那妇人,轻轻把手里的棉布,递到自己面前。 东方诗明愣了一下。随后才意识过来,感谢地接过来。 “父亲。”他缓缓躬下腰,把棉布浸泡在温热的药水里浣洗,随后拧干,“机会难得。就让我这个做儿子的,孝顺一下您吧。” 东方家主感受到背上不太一样的力道,也是怔了一怔。然后他笑了,父子俩相对无言,却彼此是同样的,温度。 东方承天乐于看到眼前的景象。罕有天伦的两人,能有今日的光景,实属不易。 “我们也出去吧。”东方承天小声附耳白蒿,“让他们好好享受一会儿。” 白蒿点点头,两人也悄悄退出去。 两人退出房门,见到一众侍从还在外面等待。东方承天摆摆手,让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白蒿偷瞄着身后的暖烛斋,里面的身影动作非常缓慢。 “诗明看起来,很幸福。”忽然,她这样说道。 东方承天伸出手,示意邀请她:“白家的千金,若是不嫌弃,随我散散心吧。” 白蒿点点头。两人延着曲折的红色庭廊,一边赏雪,一边漫步。 飞雪飘飘,尽管仍然是细碎的雪粒,但却也颇有几分寒冷。看着稍有起色的地面重新被雪覆盖,远山的苍天,大簇的浓云在钟山之顶徘徊。 “让你见到东方家如此麻烦的内事,我代表东方家,向你表示歉意。” 东方承天起初只是沉默,但是走出一段距离之后,还是开口说道。 “没事的,诗明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会一直帮他查清事情真相的。”白蒿不在意地摇摇头。 “是啊……话说回来,是你一直陪他到处调查的。”东方承天叹息,“实在辛苦。” 白蒿紧了紧衣服的领口,又回头看了一眼暖烛斋的透出的灯光:“能和诗明一起,我很开心的。不过……诗明很可怜。” “嗯……”东方承天有些犹豫,“你大概都知道舍弟的事情了吧。或许比我了解的还要多。” 白蒿没有立刻搭话,只是低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怎么啦,你要听听看吗?” 东方承天笑着婉拒:“我倒是很感兴趣,不过请你出来散心,其实是我另有一件好奇的事情。” “好奇?……对我好奇吗?”白蒿有点不得其解。 “是的。” 忽地,东方承天原地停步。白蒿走出去两步才连忙收住,转头看他,却发现他的脸上肃然许多。 “……有,有什么问题吗?”白蒿小小紧张了一下,声音有点忐忑。 “白蒿姑娘,这个问题,我想听你说真心话。”东方承天低头紧盯着她的眼睛,好似有魔力一般,让白蒿不敢到处乱看。 接着,他慢慢地开口,几乎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对舍弟诗明,对这桩联姻,有任何后悔过吗?在发现诗明的家世遭遇之后,你还能坚定地信赖他,愿意和他一直走下去吗?” “……诶?”白蒿蓦然,小小的身体一震。 东方承天眯起眼:“舍弟的情况,你我都已经了解。如果你因此对他望而却步,我们东方家也不该强人所难。现在我具有代家主身份,可以终止这段尚未成立的婚事。” 飞雪有点变大了,哗哗的雪瓣如同苍天泉涌。寒风穿过走廊,两人的衣服都在风中微微摆动。 东方承天说完,淡淡地看着眼前的白蒿。空气沉默了,唯有寒冷在漫然游弋。 “不,不要……” 忽然,一阵轻轻的抽泣声传来。东方承天再看时,却发现白蒿眼圈已经红红的,两只手腕抹着发红的脸颊。 “不会的……不会的。不要终止婚事,我,”白蒿咬着嘴唇,鼻子酸酸的,“我没有后悔,我愿意和诗明走下去。” “哪怕他现在这样子……”东方承天追问,“连身世都不清楚,哪怕他后来查清的确没有东方家的血脉,被扫地出门,你也愿意?” 白蒿坚定地抬起头,眼泪还在不断打滚:“我愿意的。订立的婚约对我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我在意的是诗明,不是你们大人说的联姻。” 第五百八十五章 寒暖两头 东方承天看着眼前这个小人儿。沉默了半天,最后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好,那我就放心了。” 他掏出一只洁白的手帕递给白蒿,同时微笑:“做兄长的,最担心不下总是弟弟妹妹的事情。既然你和诗明彼此一心,我就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呜……嗯。”白蒿差点忍不住,连忙用手帕擦干了眼泪,但眼圈还是红扑扑的。 “唉。”东方承天望向纷纷扬扬的雪天,“当年,就是这样的雪天,我亲眼看着母亲自缢而亡,弟弟和胡伯离家出走,最后消失在无边的雪海。” 东方承天双眼迷离,“那天风很大,雪很冷。当时我就心想,若是我的弟弟能够在天涯的某个角落活下去,若是还能有朝一日找到他。我作为兄长,绝不能让他再受苦受难。” “诶嘿嘿。”白蒿把手帕还给他,“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一面呀。” “呵,原来是哪一面?”东方承天转过身,“不过如果你说一句后悔,我会着手解除你们的婚约。在我眼里舍弟的确更加重要,我要保证他的婚姻是幸福的。” “那你还会把他‘扫地出门’吗?”看着东方承天开始往回走,白蒿也连忙跟上去,一边歪头问。 “你觉得呢?”东方承天反过来问。 “呣……不会。”白蒿吐吐舌头,红眼圈也渐渐消退了。 满廊风雪,脚下踩过的已经有成型的雪层了。转过一道折弯,径直就是暖烛斋的大门。 “走吧。去补上父亲一直挂念的,那顿小年夜饺子。” 推门而入,暖烛斋里面已经热气氤氲。蒸腾的水汽满是香味,只见里面家主和东方诗明等人围床而坐,中间是搬来的一架大宽桌子,旁边一口烧得正旺的火炉,架着的锅里翻滚着起伏不停的饺子,馅料的鲜香让人唇齿生津。 妇人也在,竟然还有胡乾等人,还有几位是东方家的属亲,但是白蒿就不熟了。 刚从外面进来,就能感到通体温暖。东方诗明叫两人过来坐,也向白蒿介绍起其实自己也是刚认识的几位亲戚。 不多时,锅里的饺子已经翻熟,一大盘推在了众人面前。热气熏花了每个人的脸,刚勉强记住的模样在水汽之间又看不清了。 东方承天特意嘱咐过,因为父亲患病,此宴不准用酒。热茶沁泡出清丽的芬香,众人大动筷子,大快朵颐。 “好香呀,比我们家做的好吃!”白蒿捂着嘴巴惊讶。 “呵呵,感谢夸奖了!”旁边的胡乾搭话,乐呵呵地端着盛饺子的碗往嘴里送,“这可是我们的功劳啊!你们的厨师要是想学,那只管来问!” “……啧。” 旁边的东方承天心不在焉,看着环座中间的空隙,脸上的不满隐藏起来。 东方碧这孩子……看来真是到了叛逆期了。比之前更甚,看来总要教训一下了。 他内心叹气,但是不动声色。转头看向东方诗明和父亲,脸上倏忽一笑。 只见,东方诗明轻轻地夹着饺子,放在父亲颤巍巍端着的瓷碗里。父子俩彼此无言,却是十足的令人感动。 滚锅的饺子一盘盘端上来,不久之后,只听暖烛斋的门又被推开,走进来两人。 “喔——” 吹着风雪走来的正是东方碧和少年慕容非羽。东方碧一开始拽着慕容非羽的手臂,见到众人都在看他们时,又忙松开了。 “我们吃过早饭了,都不饿。”东方碧稚气未脱的声音,径直走到桌前,“不过……嗯,反正我不来你们都会生气,我就来了。” 说着,她拿起桌上为她准备的那副筷子,夹了一只饺子送到嘴里,随即放下筷子:“这样可以了吧。” 说着,她的眼睛与兄长东方诗明相接触。她愣了一下,看了看旁边的母亲,有点难为情地撇撇嘴:“那个,也欢迎你回来吧。上次拿箭袭击你,是我不好。” 然后不等众人接茬,她连忙跑到门口,拉起慕容非羽的手肘就跑了出去,连门都忘了关。 两人远去,依稀还能听到一两句交谈的声音:“你把我拉来,就是为了看你落荒而逃?” “这是……勇敢!你不懂就不要瞎说!” 随后就听不到了,侍从把门关上了。寒风顿时被隔绝,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东方诗明淡淡一笑,看着满桌的饺子,他的内心,从未有过如此的温暖。 不过……他看着其乐融融的众人,眼神悄悄地在每个人的脸上快速掠过。 他这次回来,可是尚有关键一点要确认的。尽管看样子父亲似乎并没太放在心上,他为了自己,也要找到答案。 那个影响了当年东方家选择象风观的转折,他这次一定要扒出线索来。 ………… 下界天丽日浦,寂寥四更夜,一切都仍在沉睡。 时间已经过了三日。尽管有十日期限,本不用如此着急动身,可是目前情况,迫使赋云歌不得不带着杜贺提前行动。 “妈……我困。唔。” 小飞卿被姬青夫人抱在怀里,似睡非醒地呢喃着。姬青看着孩子,脸上尽管苦涩,但还是紧紧跟在赋云歌和杜贺后面,摸黑下楼。 楼梯黑漆漆一片,他们扶着墙壁,一步步地向下探。掌柜和仆人果然也在休息,这个时间堪称绝妙。 赋云歌抓着杜贺的手,一行人来到了大厅,绕过前台,来到门前。 “咱们出去之后,行动要小心。切记一定跟紧我,不要与碰见的人硬碰硬。” 赋云歌警惕地说。杜贺夫妇双双点头,赋云歌确认无误之后,缓缓推开店门。 门外灯笼鲜亮,但是一片死寂。红色洒满街道,看上去有些诡异。 “唉。千万别遇到他们才好。”杜贺蹑手蹑脚跟在赋云歌身后,低声祷告说。 赋云歌没有回话,带着他们转入一处隐蔽的拐角,朝后瞥了一眼。 让他们如此谨慎,以至于要提前离开的,正是这三天来,莫名出现的搅事者。 第五百八十六章 血色长街 起初只是一些小打小闹,比如给他们使绊子,暗搓搓地毁掉他们的晚饭,以及在夜晚用弹弓打窗户,给他们门口放恐吓的信件。 可是态势很快出现变化。那天只是他们稍忽视了片刻,竟然有人潜入了他们客房劫走了飞卿,当他们发现时,飞卿被神秘的闹事者用麻绳绑在客栈后的阴暗小巷里,旁边还用朱笔留了威慑性的话语。 赋云歌找过掌柜,让他帮忙留意闹事者。可是掌柜在这件事上似乎有意回避,每次只是唯唯诺诺,丝毫没有认真协助的意思。 这让赋云歌,以及杜贺一家意识到了——这群人,很可能是有预谋的。 他们没有十天的时间了。他们必须要走,只有回到江梁城,与刘老板王大哥他们汇合,才能算得上安全。 而且这群人的意图,无疑很明显了。 他们试图阻止杜贺回到江梁城重新领导众人。 夜里的风在夹缝里肆意地呼啸着,发出近乎刺耳的声音。赋云歌紧贴着墙壁,观察周围安全,带着杜贺一家继续转移。 街道上除了象征新年的灯笼,别无灯火。他们的身影格外单薄,从街的一端跑到另一端,然后慢慢朝江边靠近。 “看来,没事。”又一次停顿,杜贺回头看了眼已经颇有距离的客栈,强忍激动说。 赋云歌眼神并没有半点晃动,他紧盯着前方。 前方的街道暗处,似乎有什么东西。 “嘘。”他回头向杜贺夫妇示意,又朝那边看了一眼,小心地一步步靠过去。 杜贺与姬青两人胆战心惊地缩在后面,随着一步步靠近,耳边的风声似乎也止息了。 赋云歌停了一下。他们现在紧贴着墙壁挪动,但是赋云歌却陡然撤开墙壁,并朝后退了一步。 杜贺夫妇也不敢动了。他们看着赋云歌由猫着腰慢慢直起身,随即转身。 “把孩子给我。” 姬青蓦地一愣。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孩子,但是就在目光重新看向赋云歌时,姬青和杜贺的视野内,蓦地出现了一丛漆黑的身影。 赋云歌背对着他们,灯笼高悬的红光,刺眼的照在他的脸上。 昏暗摇晃的影子,从地面恰好对折,映在了拦路者的身上。 “孩子给我。” 赋云歌似乎并不意外,倒是有点不出所料的语气,仿佛在看一场已经看过一次的戏。姬青被吓坏了,木木地把孩子交给赋云歌,同时看着那群拦路者一步步靠近过来。 赋云歌不紧不慢地接过孩子,牢牢抱在怀里。他朝杜贺望了一眼,声色冷峻:“看我给你放在口袋里的图。沿着那条路,快跑。” 杜贺也是顿时一蒙。刚才临走时赋云歌确实交给他一张折叠的纸,这时他顿时想了起来。 “哼,想逃。” 背后的人冷笑起来。但是赋云歌目送着两人跑离,自己却没有选择一起逃走。 怀里的孩子尚在安睡。赋云歌低头看了飞卿一眼,转过身去,面向拦路者。 “又是这样蹩脚的洋腔怪调。”赋云歌皱眉,“现在,我听够了。” 飞快一道雪光划过,只见腰间一根白布条飞快解开,所见正是封在鞘内的飘渺剑。 就在拦路者不及反应,赋云歌一臂奋力,握住剑端,纵身斜腰猛然掣鞘横扫。登时地面卷起尘泥,强力之下,一众拦路者纷纷栽倒。 “这点本事。”赋云歌不屑地起身,抱着飞卿,朝前方快速跑去。 然而,就在路过一面平房之时,倏忽一阵尖锐的声音刺破空气,仿佛振弦之音。赋云歌眼疾手快,立刻抱着孩子向下一躲,竟然是三支绝快的冷箭。 赋云歌当即朝墙面看去。果不其然,这里的墙面已经被他们先手下了埋伏,改造成了敏锐无比的机关。 “……还真是够狠啊。”赋云歌冷冷地看着从前面走出来的身影,不由笑了,“真是没想到,低估你们了。” “你不会没想到的。刚才你已经发现墙面被我们动了手脚,只是你没想到这里也有。” 说这话的人,此刻已经全身出现在了灯笼的映照下。赋云歌也足以看清此人模样,是个脸上胡子拉碴的男人,扛着一把长刀。 “商人也打扮成这样,你是军火商吗?”赋云歌镇定地问,但还是朝后退了一步。 “你错了。商人腰缠万贯,总是担心有人影响他们赚钱。所以他们会选择让出一点利益给足够保护他们的人,这样能赚更多的钱。”胡子男说。 赋云歌冷眼看着这个人:“这么说,你是他们的‘保镖’了?” “你又错了。”胡子男一步步靠近了,从他身上赋云歌仿佛能够感到一股袭来的热流,“我们的地位不同,不是保镖,而是‘长官’。” 登时,“熊”地一声,赋云歌眼前骇人的炽热,卷起一道锐利的火苗。 惊见,黑夜街道之上,仿佛戏法般的变化,紧握在胡子男手里的长刀,顿时被滚滚烈火包围,形成了一把鲜红滚烫的武器。 铁面发出“滋滋”的声响,赋云歌见状不由得暗暗捏了把汗。 ——这是,什么能力? “唔……爹……” 飞卿仿佛也感受到了不安,在赋云歌怀里呢喃着蹭脸。赋云歌心系怀中的孩子,当即用手里宝剑格开距离,眼神不落下风。 “我刚才看到了你的表现,我很满意。”胡子男继续说,“看来你是一个有力量的人。我要与你决斗,就在这里。” “……开什么玩笑。”赋云歌咬着牙,心里牵挂着杜贺夫妇的安危,“我会打败你。” “可是你带了一个小累赘。”胡子男用下巴指了指飞卿,眉眼间似乎很无味,“这样似乎不公平。你可以把他给我吗?这样我既可以完成商人们拜托我的事,还可以正大光明拿到胜利,棒极了。” “你一个都拿不到。”赋云歌听他竟然拿孩子跟自己开玩笑,登时心情再差五分,脸上已经极不耐烦,“就看你……能不能过得了我手里的这把剑!” 第五百八十七章 火器高炽 借势将剑鞘向腰间一插,赋云歌手腕锐利一抖,雪亮剑光如长蛇般甩出。 “好吧,但即使这样,我也不会因此留手——你没法后悔了!”胡子男大喊,“光芒神部所属,炽十八·韦夫,向你挑战!” “头一次听说有人名字叫吃屎,你们真是无可救药。” 赋云歌横剑前掠,斩却秋毫。然而胡子男却非是与刚才拦路者一样的货色,面对赋云歌的一击,竟然不退反进,以炽热的一刀,与赋云歌的剑锋猛然撞击! 第一招便陷入交着,赋云歌心里暗惊。两把武器纠缠在一起,两人的力量彼此相近,竟是谁都难进半步! “不错!”胡子男快活地赞叹。 飞卿躁动地动起了身体,赋云歌向胡子男狠狠地瞪眼。 但是,短暂的交会,赋云歌却感到自飘渺剑上传来的逐渐升温的触感。 不能与他的武器硬碰硬。赋云歌当即反应过来,立刻侧剑下斜,同时身躯抱着孩子向一侧歪倒,两道锋芒发出“嚓嚓”的割裂声,终于以退为进,抽离自己的剑。 但是胡子男的武功确实不赖。虽然是完全陌生的招式,但是运刀飞快,这眼见到赋云歌抽身,那手当即挥刀抡圆,径直要斩赋云歌的头! 呼呼的风声仿佛被火焰点着了,赋云歌瞳孔倒映着火光,立刻一剑拄地,借弹性抽身退后,同时手腕点刺,递出如分水峨眉般的数剑。 剑尖卸力,数点灵活地戳在刀背,顿时力道顺着刀锋滑进胡子男手中,令他斩偏了方向。 赋云歌立刻抱着孩子躲开,一刀重重地劈进地里,兀自高烧着火光。 不容喘息,赋云歌尽管真气难运,但是凭借外家武学根底,再变招数,左一剑“凌空飞雁”,右一剑“黄雀报信”,身躯轻盈,竟然逼得胡子男连连闪避,一转局面。 “纵然你能点火,也不该目中无人。”赋云歌再出三式,剑光如飘雪,同时冷然道。 “当当”几声,胡子男的火刀狼狈地荡开赋云歌的剑式。面对赋云歌的教训,他漠然不语,改双手持刀,跑着向赋云歌砍来。 赋云歌眼看他改变攻势,当即侧身闪避。呼啸的火焰贴脸而过,能感到一股热辣辣的疼痛袭来。 “噌噌”又是几剑,赋云歌瞄准胡子男攻势的漏洞,果然奏效。两人的攻防左右支绌,彼此各有进退,却是难分胜负。 赋云歌挂怀要事,以及飞卿的安全,数十回合的拉锯让他无法继续恋战。 瞅准时机,赋云歌一剑刺入地砖当中,同时再一奋力斜扦,顿时翻起数块砖石,砸中跑来的胡子男的脸。 “走。” 趁胡子男被泥沙迷眼之际,赋云歌当即抱稳飞卿,朝着江边方向快速赶去。 “别想跑!” 没想到没跑几步就听到身后胡子男追了过来。赋云歌“嘁”了一声,立刻脚步一侧,转进另一条小巷。 胡子男尾随其后。赋云歌决意甩掉他,在街巷之间飞快地穿梭。但是胡子男丝毫不落下风,竟然能够一直紧跟着赋云歌的步伐,始终无法摆脱。 两人像飞快游走的鱼一样,逐渐向丽日浦的外围挪动。 而与此同时,另一双隐藏在房顶的眼睛,紧跟着两人的脚步,灵敏地也跟了上去。 “呼,呼……” 冷气灌入肺腑,浑身都感到结冰一样的寒意。背后的汗水很快蒸发,继而是衣服湿冷的触感,不断侵蚀着皮肤的温度。 赋云歌睫毛上都挂了一层冰霜。越往外跑,灯笼越少,眼前越发黑暗。渐渐耳旁的声音都变得无比安静,仿佛奔跑在混沌之间。 飞卿似乎浅睡,幸好还没有醒来。赋云歌低头又抱紧孩子,抬头远望,竟然发觉,前方已经没有了房屋轮廓的掩盖。 取而代之,是一片黑黢黢的丛林。干枯的枝桠好像拦路的手,在黑暗中嘶哑地警告。 赋云歌回头又看,发现胡子男竟然还在追着自己。尽管看上去有些体力不支,跑起来非常吃力——可是自己现在应该也差不多一样的狼狈了。 持剑劈开前放拦路的灌木,赋云歌决然抱着孩子跑入丛林。 然而,就在他前脚迈进湿润的泥土的刹那,一道绝弦的冷赫之声,紧贴着耳廓“噌”地滑过! 赋云歌蓦地震惊,随即一脚收住前倾的身体。 没想到……这里也有伏兵?! 甫惊讶,顿时又是三道明锐的光芒刺破视线而来。赋云歌身躯不便,仓忙躲开两箭,却仍是被最后一箭,灼破了膝盖,剧痛随即而来。 同时,眼前仿佛日照,顿时明火大盛。高温霎时让他警惕起来,周围都是干燥易燃的枯木,他忍着疼痛,双腿蓄力,抱着飞卿倏忽腾跃而出,落回到街角的尽头。 回头看去,那丛灌木已经熊熊燃烧成一团火球。 而胡子男,也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但是却没有跟他说话,而是抬起头:“伤到他是你的不对,我需要向他单挑来证明自己。” 赋云歌警惕地抬头望去——虽然他已经猜到了。屋顶之上,缓慢冒出来一个人头。 那是一个蒙着一只眼,手持铁板弓的人。尽管精瘦一些,但是仍然是外域之人的长相特征。 刚才的箭,是他所发。 “炽十九·季诺。” 那人留在房顶对赋云歌行礼,但满脸仍然是桀骜和蔑视:“我将不再干涉你们,但总该允许我留在这里当一个观众。我喜欢看最后的结局。” “那可以。”胡子男冷哼。 赋云歌的目光从房顶回到长街。他轻轻地喘息着,明白眼前情况并不容乐观。 “与我继续对决。如果你能够战胜我,那你才是一个漂亮的战士。” 胡子男呼喝着,即使在寒冷的冬夜,他似乎也血脉喷张。 赋云歌咬牙。他现在无路可退。为了杜贺和江梁城众人,他现在必须要战。 “那就……来吧!” 赋云歌不再退避,而是反手把飞卿背在后背,微微躬起腰,眼神中泛出冷光。 第五百八十八章 险象连环 胡子男被赋云歌的气势震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好极了!就是这样!来战胜我吧!” 但是,话音未落,剑光如电先至。刚欲提刀,剑锋飘影已经失色。再惊察,剑光环至身后,纵若雨花,飞驰直刺! 升腾的火焰在刀柄燃起,胡子男摆出如同侧马欲倒的架势,背刀身后,关键时机挡下了赋云歌的闪攻。同时铁锋噼啪,火电流泻出一片刺眼的金星,赋云歌连退数步,格开距离。 “再来……” 胡子男刚想畅快大喝,抬头就看见赋云歌已经近到身前。顿时一弯新月似的光斜劈而下,刚持刀要挡,却被认准防御的空门,被狠狠一掌平推,打在胸膛上,当即仰面栽倒。 赋云歌绷足了十二分的精神。即便没有足够的真气,这些武学也是深深烙印在他的身体之中的。 趁势疾攻,连剑如同大椽之笔在地面飞走龙蛇,闪出簌簌的白光。胡子男连滚带爬,得以避开要害的攻击,但仍是多了数道伤口。 “哦。”屋顶上,季诺慵懒地看着下面的对决,似乎提不起兴致。 勉强的刀剑对撞,胡子男得以趁隙爬起来,身上已经满是泥灰。 “果然难得一见的对手!”他擦擦脸,刺激地挥起长刀,“我也要认真了!” “还不认输,小心性命。” 赋云歌自然没有缠斗的兴致,但是胡子男纠缠不休,他也没有办法。 掣剑过顶,赋云歌顿时沉下心气,气力汇聚在掌心,剑锋“咯咯”作响。胡子男也摆好架势,仿佛只在眨眼,就能分出胜败的倒影。 然而,就在至静的一瞬—— “嘣”的一声飞雷弦响!沾火之箭仍是飞刺而来,目标居然是……赋云歌背后的飞卿! “不好!”赋云歌恍然大惊。 倏忽错目,鲜血飞溅。关键的一瞬间,赋云歌收招转身,强忍一箭,深深刺入右胸。 火焰的光在瞬间消失,同时也在瞬间埋进了赋云歌的身体。他当即连退数步,口吐鲜血。 但是,还未结束。就在他彷徨转头之间,胡子男杀着已至!勉强的一剑格挡,只是让刀招偏移几寸,延着左肩直下,顿时手臂鲜血淋漓,刺目殷红飞漱而出。 又一掌,赋云歌身躯斜飞而出,最终难以支撑,乏力跪倒在地。 “呼……咳咳咳……” 转眼的变局,赋云歌情况急转直下。他的呼吸已经紊乱,满口鲜血的味道呛入肺腑。 “你们……还真是……咳咳咳……” 看着朝他慢慢走过来的胡子男,赋云歌拼命抬起头,露出鄙夷不堪的表情。 胡子男把刀扛在肩上,低头咂咂嘴:“我是向你道歉的。” “呵。”赋云歌护着飞卿,不再看他令人厌弃的脸。 “不过,道歉之后,就是分配战果的时候了。” 一句话,伴随着几声由远及近的声响。赋云歌愕然抬头,却见到几个异域的黑衣人,推搡着被俘虏的杜贺夫妇,朝他走了过来! 自灯笼红光最后的残色的长街尽头而来,赋云歌心中,更感赤火中烧。 杜贺夫妇也看到了他。赋云歌本想告诉他们飞卿无恙,可是话到嘴边,却显得无比苍白。 “你输了,不止是对决,还是这次的行动。” 胡子男在旁边说。他的长刀已经收起了火舌,漆黑的刀背泛着滚烫的暗晖。 季诺也从屋顶一跃而下。他走到杜贺夫妇面前,翘了翘嘴角。 “不要与我们为敌。”他淡漠地说,“本来不用到这种地步的。我们也不想伤害你们。” “事到如今,你们还是想说,你们只想要在这里做生意吗?”赋云歌怒目而视,倔强地挺起负伤的身躯。 “这是自始至终的目的。”季诺偏过头,“是无需赘述的。我们现在所做的,只是为了保障最初的目的能够达到而已。” “还真是……卑劣至极的高尚。” 赋云歌的视线,从杜贺夫妇身上转过,然后,缓缓放下背后的飞卿。 他站了起来。仍在流血的身躯随着他的眼神一凛,登时,猛地发出来自脏腑的低啸! 卷过的风让这帮异乡人为之一惊。再看时,却见刚才已经无比虚弱的少年,此刻宛如发怒的狮子,高亢地昂起头来! 不顾自身弊病,赋云歌无视随之而来的剧痛限制,再提真元。 顿时,浩浩风压伴随周身而起,周身经脉饱和,已经沾血的剑,再度亮起星光的辉芒! 地砖一块块颤抖起来!胡子男,季诺等人纷纷退后,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无比吃惊。 “你们,令人不齿!” 赋云歌大喝一声,背后的头发飘动起来。袖子呼呼吹摆,仿佛按捺不住的波涛。 “恩公……这……” 杜贺夫妇虽然关心儿子的安危,但是看到眼前的一幕,仍然是呆在原地,瞠目结舌。 赋云歌缓缓提剑。终于,就在真气重新灌入剑锋的顷刻,就在即将发生无可挽回的局面之时,一阵清喝,如同青鸾降落,扫入战局! “——停手。” 呼啸的风扫过地面的尘埃,也顿时遏制了赋云歌饱提的真气。众人顿时把注意力悉数汇聚到声音的来源,却见夜空之上,一面飞旋的琴,缓缓落下。 “一弹流水振五音,金石沉响玉桐琴。龙鸣止,广陵息,百岁青眼,秘谱神奇。” 诗声朗然,宛如玉振。赫然青袍遮眼,一席尽处,琴声涣然入人心。 危急时刻,来者出乎意料,竟是玉振江潮·宿九琴。 青琴坠地,发出一声踏莎回音。登时威压震开胡子男等人,缓慢飘过的青蓝色袖带,象征来者的身份不俗。 赋云歌体内真气缓缓沉回,总算不至于再度出现真气紊乱的现象。 他看向眼前这位高人,辨认了出来:“宿九琴前辈,是你。” 宿九琴发现赋云歌浑身是伤,鲜血遍地。后面的孩童刚刚醒来,正在啼哭。环顾一圈,宿九琴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 凛然转身,他的目光像两道闪电,直直地戳向对面的异乡人:“这些,都是你们做的?” 第五百八十九章 各有布局 季诺见状,倒是没敢作声。但是胡子男心高气盛,提起刀似乎是故意的一般,展示出上面明晃晃的血迹:“我们只是路过,可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面对如此挑衅,赋云歌在后面愤怒地握拳。宿九琴漠然地审视着他,过了片刻,他慢慢走了过去。 胡子男尚不知道此人能为。见他赤手空拳走来,露出了期待的獠牙。 “你们……是来自光芒神部的人吧。” 一声悬问,倒是让胡子男与季诺两人有点惊讶。此人和他们是第一次见面,却能知道他们的来历。 “你能知道我们,很好。但你是……”胡子男看他已经走到自己面前,不由感到的威压渐渐升高,自身气势也败退不少。 宿九琴皱眉:“这个你们用不着知道了。” 话音未落,一声弦音,自他背后朗然而来! 宿九琴背在身后的手,一震踏莎行,清弦顿时受感以应,杀招如浪,交结成叉,透过了他的身体,在触碰到胡子男的瞬间霎时成形。 仿佛透体的快刀,伴随着入体而不消散的余音回荡,胡子男猝不及防,顿时向后重重飞去。鲜血在他胸口仿佛缓慢撕裂的蝴蝶图案,洒向空中,一抹暗红。 “砰”地一声,只见他摔上墙面,又重重滑落下去。季诺等人骇然变色,甚至不敢立刻过去搀扶。 宿九琴伫立中央。看着满身是血、重重喘气的胡子男,他淡然说:“今晚之事,要你们到此为止。如果继续纠缠,就不会限于这样的结果了。” 这下季诺等人才反应过来,梁芒跑过去搀扶和观察胡子男的状况。其中一人叫道:“喔!你竟然杀了他!” “再仔细看一看吧,他还有一口气。”宿九琴脸色冷漠,“若非是受人所托,本该对你们下杀手。现在只算是警告,你们莫再越界。否则……勿谓言之不预也。” “你……唔咳咳……” 胡子男嘴角不断喷出血水,浓密的眉毛像线团一样虬结在一起。他勉强地抬起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宿九琴,似乎非常不服。 但是季诺却比他更明眼下的状况。见到占不到好处,他连忙给周围属下使了眼色,让他们拖起胡子男,准备溜之大吉。 “我们会记住的,会记住的。” 他连着说了两遍,语气饱含着克制的愤懑。后面几人带上胡子男,他们便在宿九琴等人的注视下,飞快地离开了现场。 直到这一刻,赋云歌浑身的神经才放松下来。痛觉深深扎进他的身体,顿时险些昏厥。 宿九琴转过身,一拂袖子收起踏莎行。走到赋云歌面前蹲下,同时杜贺夫妇也赶了过来。 “这……高人,恩公没事吧?” 姬青夫人看着一地的鲜血,手足无措地望向这名高手。杜贺更是直接跪下,作势要给宿九琴磕头:“求您一定要救救他啊!” 黑夜的尽头,巷子的风吹得赋云歌残破的衫衣微微摆动。宿九琴摸了一下他的脉搏,道:“外伤不足为惧。你们先将他送到就近的医馆救治包扎。” “是,是。” 杜贺夫妇一人搀起赋云歌,一人怀抱起自己的孩子,拖着行李朝前走去。 宿九琴瞥了一眼远处的天。五更过半,天快要亮了。 他们敲开一家医馆的门,大夫将赋云歌送到床上医治。好在赋云歌之前受过的伤也不比这轻,经过大夫处理之后,已经没有大碍。 宿九琴等人在窄小的堂前等待。微明的炉火照亮一点光,外面的寒意侵蚀着窗格。 赋云歌趔趄着从里面出来,脸色有些苍白。宿九琴看到他,微微点了点头。 “还是头一次单独与前辈碰面。晚辈赋云歌。”他想了一下,向宿九琴自我介绍。 宿九琴示意他在旁边坐下。此刻医馆里没有病人,大夫也就不赶他们离开。外面天气寒冷,大夫又从厢房抱来一堆炭火,堆积在炉子的旁边。 “之前对你有所留意。今日一见,也属缘分。”宿九琴弓着手,平静地说。 “要是没有前辈出手相助,刚才的局面,恐怕难以善了。”赋云歌苦笑道。 宿九琴又是点点头:“关于那些人的事情,要讲的话会有很多。不过我更为好奇,你体内的力量似乎不该只有如此。” “这,就说来话长了……”赋云歌还是只能苦笑,随即将自己的情况简要告知了宿九琴。 听赋云歌讲到一品红梅时,宿九琴略有响应。随后是关于临烟春水楼,他的脸色却有点奇怪了。 大致听完,宿九琴叹息一声:“原来如此。可惜现在最是需要人手之时,我会回头转告一品红梅,让他前来协助你。” “喔?前辈你知道师父的去处吗?”赋云歌一听,有点惊喜。 宿九琴微微闭眼:“他对你所说的需要处理的事,就是如你们所见,这帮来者不善的外乡人。目前他不在这里,但通过暗桩传信,我们可以互相联络。” 赋云歌听了,显得有些惊讶了。不曾想师父竟在处理这件事,现在看来,似乎确实有其必要。 “青崖书院受到玦同君所托,协助调查。我即便想图清闲,也身不由己。”宿九琴说到这里语气似乎有点怨言,“不过也罢。若能尽早遏制,也算是防患未然。” 赋云歌点点头,深以为然:“原来代行者众人都已经着手调查了,都快过年了还要奔走劳累,你们真不容易。” 宿九琴莞尔:“都已经过了数以百计的年了,这节对我们也没那么重要。” 医馆之外,深黑的夜空渐渐开始褪色。宿九琴沉默了片刻,最终对赋云歌道:“接下来你要做的事,交我即可。江梁城的事,待我回传消息,琼天殿也会增派其他人手协助。” 赋云歌有点意外:“增派其他人手……?” “江梁城其实已经有琼天殿的暗线,若非如此,你以为我今夜会赶来是为何?”宿九琴指头轻叩着桌面,声音拼凑成一段轻巧的旋律。 第五百九十章 怆天难明 赋云歌这才忽然反应过来。他尴尬地笑着挠挠头,点头称是。 “他们现今的动作,尚且在琼天殿掌握。”宿九琴缓慢起身,赋云歌和杜贺等人也一并起来,跟着往门口走去。 推开门,外面的雪风仍然高盛。凌晨未明的前夕,空气最为寒冷,好像连屋里的炉火也要冻住一样。 杜贺给夫人和孩子裹紧衣服,使劲用手背搓了搓下巴。宿九琴与赋云歌走在稍前面,隐约的朦胧中似乎能看到地面倒映的影子。 “呼,真冷。”赋云歌吐出一口灰暗的气,望着远方如线的江面。 “可惜江景欠佳。回想在满潮秋色,可谓四时各有其景。”宿九琴自顾自地说,“于冬晨抚琴演《菹草》,便有松鸡、画眉环鸣相和。舟中泛火,堪为至乐。” 赋云歌起初点点头。但是忽然一想,蓦地抬起头: “哎……呃,前辈,有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宿九琴淡然摆手:“直说无妨。” 赋云歌尴尬地挠挠头:“那个,刚才忘记讲了。前辈你的师弟去满潮秋色找你来着,还顺手把你的舟给拆了……” 刚刚抬起来的手,顿时给宿九琴停在了半空。 赋云歌见状,微微退了半步:“呃,前辈稍安勿躁……” 但毕竟宿九琴是有大修养之人。他站在原地,冷静了一下,最后叹了口气:“舟拆了也罢。不过我师弟……你确定是指乐悬行么?这是几天之前的事了?” 赋云歌没办法,只得又站在原地,把刚才漏讲的这段小插曲原原本本给宿九琴道来。杜贺一家跟了过来,便在后面耐心地倾听。 冷风轻轻拂动着宿九琴的衣角。思考了片刻,他首度出现了几许不安。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他喃喃道,眼神顿时变得忽远忽近,仿佛空无着落。 “前辈……”赋云歌试探着问。 沉吟了一会儿,宿九琴扶额,似乎对现实非常无奈:“也罢。先处理江梁城之事。此事等局面稳妥之后,我自行处理就是。” 说罢,他还低声自言自语:“……但愿……这几日内不会被他找上门来。” 赋云歌有点担心他的情况,但是宿九琴很快调整好了状态,似乎完全没听说过这件事一样。众人联系船家登船,又是天色未明的黎明,一桨小舟,悠悠荡荡划破冬日的雾,朝江梁城而去。 ………… 与此同时,遥远之处,一处落寞旧坟之前。 枯林掩映,天影的光收幕,一切仿佛只剩黑白的云影。凋零的叶化作片片碎屑,有的残挂在枝杈,有的已经化作雪泥,零落凄凉。 萧疏无人,空旷而混沌。四野连野兽都不曾出现过,仿佛这是一寸被世间遗忘的角落。 就在一切静寂之时,这片不该有任何痕迹涉足的所在,忽地闪出一道漆黑的人影。 登时,随着人影飘过,卷起一道轻渺的雪尘。树枝上的枯叶霎时稀碎,纷纷从枝头落下,宛如花凋。 仿佛周围的景物,随着此人的造访渐渐染上了颜色。 来者来到此处,似乎急于寻找什么,脚步较之来时显得有些忙乱。但是当他看到那座被尘封许久的坟头时,顿时沉静下来。 随之,是轻缓的步伐,慢慢靠近。随之,他从腰间掏出一样东西,双手捧着,放在坟前。 审视着眼前,他两眼木然。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好像忘却了时间流逝。 过了很长时间。他的沉默最终被自己的声音轻轻敲破: “……这样,就可以了。” “是吗?朋友,等了这么久,总算听你说话了。借问一句,你的酒可以分我一口吗?” 不曾料想,他的话音刚落,便在坟头的另一端,传来的异样的声音麻利地接上了茬。声音懒散而闲适,仿佛一场美梦刚醒。 “?!” 来者顿时脸色惊变,手中精细的光芒一闪,一盏纤细如丝的长剑,顿时抖出! 然而,尚不等他进攻,就听到那头又传来一阵声音: “别急,别急。人生苦短须行乐,我不过苍茫大地一介苦行客,向你讨杯酒喝,你若不给我便撤,你若给了我向你唱个喏,呵呵呵。” 来者眉眼出奇的寒冷。他没有立刻出锋,阴恻恻地道:“这里非是你能来的地方。现在,立刻给我走。” 冷风呼啸。天阴漠漠之下,方圆的穹顶仿佛凝固一团。 气氛寒冷至极。过了片刻之后,坟墓的另一端传来“梭梭”的声音。接着,是一双脚步声缓慢落在地上。 然而,此人却并没有选择转身离开,而是大摇大摆,从后面走了出来。 来者的眼神,此刻仿佛已经能够将冰凌冻碎。 映入他的所见,是一席与周围环境极不相衬的花花绿绿的袍子。再一看,居然是一套僧袍。 僧者并不显老相,太阳穴处微微蜷起一点皱纹,脸色通红。只见他绕到来者身边,打量了一下他,又转过头去,细细地审视了一下坟墓。 片刻之后,他恍然大悟似的叫道:“明白了。你这么安静,是在哀悼死人。” “……”来者一手已经往腰间捏紧,“……走。” 僧者嘿嘿笑了。他绕了个弯,径直到墓前,伸手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可是我走不得。其理有三——一来你我要讲先来后到,我先来这里睡觉,你一个后来人没道理赶我走;二来你我要讲尊老爱幼,我年比你长,你一个晚辈人没道德让我走;三来……” 但是,“三来”还没说出口,顿时一道软光划破混沌,精光仿佛剪断黑幕的锋芒,倏忽一闪而过。 细剑一阵猝不及防的寒光,驳斥如辙。然而僧者身躯的灵巧竟然毫不逊色,只差短短一寸,他便轻捷地躲了开来。 甚至脚步不曾挪动。他转而站直,双眼看着来者手中之剑,微微笑道:“其三,若你醉倒在这,总该有人照料在侧。否则受了风寒,正是雪上加霜。” “这支剑,轻细如丝,散漫如蒲,你与此剑,也无不同。” 第五百九十一章 梦醒棠梨 来者听着这莫名僧者的言语,脸色越发难看。 “我不愿意杀僧人。在我动怒之前,你最好闭嘴,然后离开。” 僧者花花绿绿的僧袍,随风摆动,为这片混沌的天地染上了颜色。他淡淡看着来者不语,却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两人默然对峙了片刻。但是很快僧者又开口了:“哎,我会唱歌,要不要来听我唱一段?” 来者按捺不住内心的怒意,提剑运气。登时周围为之一肃,僧者的花花僧袍,也蓦地紧紧皱了起来。 但是僧者面色不改。倏忽一剑斩来,仿佛栗然的风罡。细剑截如天际的微光,直直刺向僧者的胸膛! 然而,就在剑尖靠近的一瞬间,赫然只见僧者胸前,霎时盛放一朵金光花盘。金星四散,围绕住满载雄力的剑锋,竟然稳稳地托住了攻势,难再向前。 盛放的花光,在黑暗中照亮了两人疏淡的脸颊。来者面目一惊,刹那收剑。 而在剑端移开的同时,花光也随之消散。四周仿佛落日后的一瞬,再复黑暗。 “这是……”来者脸色变得有些仓促,看不出是急迫还是焦虑。 僧者笑起来:“伽缔优昙花一朵,挡你杀着狠又急。若者问我西来意,我因长眠不记年。” “……伽缔优昙花。”来者目光彷徨起来,“是我失敬了。” “喔!”僧者突然拍起大腿,“这么说,你认识这朵花,你不会再向我挥剑了。” 来者低眉:“是我之前的一个朋友,跟我讲过伽缔优昙花,又称【圣者之花】。” 僧者眯起眼:“是吗?有吗?我没有听过。既然是你朋友说的,那就当是真的好了。不过眼下更要紧的,是被你藏起来的东西。” 来者对这个莫名古怪的僧人尽管仍然保有一定距离,却已经失去了敌意。他缓缓伸手掏出一只棕色口袋,里面传出酒水的晃响。 “啊哈,就是这个。”僧者抚掌大笑。 来者将酒递给他,僧者毫不客气地拔开木塞,酒香飘逸而出。僧者显得有些惊异,趴在上面闻了几下,赞叹:“好酒。实在是好品味。” “嘁”的一声,来者淡淡地说:“此酒名叫梦醒棠梨,先前朋友所赠的配方。不过你身为出家人,能够喝酒么?” “美酒穿肠过,佛法心中留。”僧者简单解释一句,直接扬起口袋,对着嘴像喝水一样咕嘟咕嘟畅饮起来。 来者对他的喝法有些吃惊,可是他袋里的酒也不算多。刚想抬手阻止,酒袋却几乎见了底,只见僧者缓缓放下,脸上意犹未尽。 随之,僧者转过身面向坟墓,神色顿时肃穆。他举着酒袋,将最后的酒水缓慢洒在了墓前。 酒水滚落成珠,激开地面的泥尘,随之瞬间浸润成一片深色乌黑。 僧者口中喃喃,似乎在念什么咒语。来者站在他身后,有点说不出话。 很快,僧者的仪式就结束了,转过身来。 “你……”来者目光游走在僧者和他背后的坟墓之间。 “没事,不用担心。”僧者摆了摆手,“反正此地不过是一具空坟,我总不能超度泥土。” 一句话让来者顿时神经颤动,随之是怒意再度上升。不过僧者随即补充:“但是……你我脚下的这片坟场,里面也已经没有待超度的魂魄了。” “……” 来者彻底沉默了。他的秘密在这瞬间被眼前的神秘僧者完全洞悉,他除了惊讶,更多的是没来由的失神感。 “你怎么知道这是空坟……这里是一片坟场?” 面对来者的疑问,僧者顺手朝那些散乱的枯木一指:“人的双眼,有时候不如草木的双眼。你的记忆,有时候也是草木的记忆。” 来者看向那些杂乱的、荒芜了的枯木,好像明白了:“与这些枯木对话,是你的本领?” “这重要吗?”僧者拂袖,“重要的是,这里泥土之下掩埋的血和火的味道,已经慢慢消散了。你每隔一段时间来这里哭丧,哭的是曾经的他们,还是自己的悔恨呢?” 来者又是一段沉默。随后他抬起眼:“你,还知道些什么?” “你隐居的地方我也去逛过,不过那时候不知道是你。我走过很多地方,听过很多要紧和不要紧的故事。你若问我知道什么,那我只能回答你——”僧者挠挠头,“太多了,想不起来。” “我隐居的地方……”来者侧目。 “是喔。那时候我游山玩水到你家,正逢主人急匆匆外出,我便借住一段时间。”僧者叹道,“你侍养的花木,可都在控诉你时常离家不回,令它们感到落寞万分。” 来者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僧者能够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他注视的东西。他转过身直接把墓前放着的那物拿了起来,端在手里:“就是为了它吧,让你四处奔忙不回家?” “放下。”来者的警告简短而低沉。 “喔喔喔,好大的火气。”僧者示弱一样赶紧放回去,“不过现在心愿已毕,你该是时候放下,好好回家。” 来者眼中的火气很快湮灭。他摇了摇头,最后一声苦笑:“知道这些,看来我的身份,在你眼里也不过是轻易呼之欲出了。” 僧者迈步向前,花花绿绿的僧袍被风吹起,袖筒灌满了风。 “你在我眼里,不过一介苦行客。谢你一袋好酒,赠你几句话说。休管身份如何,浮云都从眼过。身后身前两端,下坡总有上坡。该过让他过去,莫要踌躇太多。肚里一心苦火,染没明珠一颗。试问今日所作,明日去苦几何?回头笑对青天,方见一袖清河。” “壮士十年存恨,活得百年洒脱。就当大梦一场,心安一字在舍。” 声音渐渐化为歌声,来者才发觉僧者竟然已经远去。茫然回头看着眼前的坟墓,以及墓前的装在袋中的步洪铜钲,心神一阵脱壳。 他双腿一软,慢慢跪在坟前。随着僧者的歌声最后飘散,这里的一切,还归沉寂。 第五百九十二章 潜伏之谜 来者的腰间,另一端悬挂着他的玄徽。青绿的颜色靠在泥土上,仿佛嫩绿抽芽。 然而,就在一切沉寂的瞬间,倏忽一道绝快之光,直直刺来! 风啸之声,打断了来者的心绪。他绝快地腾身而起,转剑如电,与飞来之物发出迸射的交击声。随之他感到手中一沉,是附在那物上的力道,急促坠地。 回落在地,来者捡起飞来的东西,却刹那惊觉,是一柄对他再熟悉不过的飞刀。 “呵呵呵……” 一阵飘渺的笑声传来,阴森摄人心魄,“……没想到堂堂停江天隐,竟然也会像小娃娃一样,听老和尚讲那么长时间的废话。我都要睡着了。” 来者飞快站起来,手里握着那柄飞刀,腰间玉牌上“梦京尘”三字,凛然随风而动。 “出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但是隐藏幕后的人,却没有再出半点声响,仿佛只是一次挑衅,达成目的后立刻离去。 来者,或者叫梦京尘,眼神中甫消散下去的怒,再度炽热升腾。 “僧人。”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步洪铜钲,犹豫再三后捡了起来,放回怀中,“你可能没听过一句话,就是人不染江湖,江湖……自染人。” 昂然而去,头也不回,梦京尘眉目恢复来时的寒冷,快步踏离。 呼啸的风,将他背后的袍巾,吹得翾飞高空。 ………… 钟山东方世家,天色阴蒙。风云攒聚在天际,仿佛骤雪将降。 悬挂的灯笼在门口的长杆上飘动着,门口的大红色鞋毯从门外延伸到门内。每间房都向外散发着悠悠热气,整个东方家仿佛依傍钟山的一口暖炉。 两个人影从门口走出,朝着马厩的方向慢慢走去。前面的是东方诗明,走在后面的是胡乾。 外面的风已经比较烈,两人一边照看着庭园为新年而准备的物件是否被吹落,最后来到了空无一人的马厩。 东方家亲养的马,在冬日不会住在这样露天透风的地方。空空的槽臼里只有几根干草在晃动,周围还残留些牲畜的气味。东方诗明环顾一圈周围,满意地点点头。 “就在这里吧,不会有人偷听的。” 胡乾也四处望了望,随后叹了口气。 “少爷,如果你信得过老仆,那我就说了。” 东方诗明毫无疑问地点点头。胡乾想了一下,慢慢说道: “当年的事情,其实最清楚的,还应该是胡为。可惜他走了,我对当时的事情,也就只能靠印象里的东西,想到哪说到哪了。” 东方诗明挑眉:“没关系。你但说无妨,这里的对话,只有你我两个人知道。” 胡乾于是点点头:“当年,我虽然没有被派往直接护送夫人,可是也对此事有过参与。” “当年护送母亲的那些人呢?”东方诗明问,“除了胡为老伯,其他人后来都去了哪里?” “自从夫人上吊自杀,胡为带少爷离家出走之后,他们走的走,辞的辞,现在都不在东方家了。少爷你要是找他们的行踪,我这里还有两个人的住处,只是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这个稍后再说。你继续讲当年的事。” 胡乾于是继续说:“当年,我知道家主一开始,的确是打算按照往常的惯例,前往荣枯拈花座的。要不是因为……” 东方诗明暗暗皱紧眉毛。 “当时发生了很多怪事啊。”胡乾说到这里蓦地一顿,“就算是现在想,也感到非常莫名其妙。” “怪事?”东方诗明侧目,“说来听听。” “少爷你也知道,去荣枯拈花座是东方家一直的传统,本来无需另行讨论。”胡乾道,“可是说来奇怪,就在夫人去之前的那段时间,出现了一些让人犹豫的事情。” “一来,是我们东方家的一批运送货物的马队,在荣枯拈花座附近被山贼袭击了。” 听胡乾说到这,东方诗明摇摇头:“不是山贼。他们是有来头的,乃是器川合陵所属的刺客。” “嗯……”胡乾点点头,但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少爷你怎么知道的?” “胡乾伯,不瞒你说,其实我是最后来问你的。”东方诗明微笑,“这段时间我调查了其他可能与当年有关的人,不过我觉得,胡乾伯是足以让我一槌定音,整合所有线索的——哦,胡乾伯你别紧张,继续按照你的记忆说就是。” 胡乾于是望向马厩以外,浓云已经滞留在钟山上空。他又说:“那你已经知道第一件事了,我就继续说别的了。” 东方诗明颔首,示意他继续。 “第二件事,就是东方家收到了舍明千鹫寺的来信。” 东方诗明已经对昇平天比较闻名的三教圣地有所了解。听到舍明千鹫寺的名号,也只是“唔”了一声,并没有太意外。 昇平天对三教的崇尚之风较之下界天更盛,其中佛门圣地最享誉盛名,香火最盛的所在正是舍明千鹫寺。据传内有佛门秘宝若干,更是高僧云集,堪称昇平天佛门之首。 “具体内容我是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家主在收到信之后,就变得更犹豫了。”胡乾道,“舍明千鹫寺和东方家也有往来,虽然不算深交吧,但也一直保持着礼节。想想也是,既然他们来信,家主肯定也会重视。” “信件之事,是舍明千鹫寺的法座所发的,据称是要与荣枯拈花座共商枯禅衣大师师弟出走的事,时间冲突,问东方家是否能换到别处进行典仪。”东方诗明淡淡地说。 胡乾愣住了。过了两秒,他尴尬地笑了笑:“少爷,既然你都知道了……” 东方诗明不以为意地晃晃手:“这样的情报还有一些,但是无法判别真伪。只要你有印象的,就可以帮我把线索定格了。” 槽臼里面的草被吹飞,扫过胡乾的布满皱纹的老脸。胡乾于是不再迟疑,将剩下的事情也一并讲了出来: “这两件事后,家主就已经意图筹备换地方了。可是真正让家主做决定的,其实是一个外来的……异乡人。” 第五百九十三章 青海求龙 东方诗明这次,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异乡人?怎么回事?” “这件事,我觉得知道的人不算多吧。”胡乾拘谨地说,“我知道,是因为那天是我在门口负责守卫。话说那天从外面云游来了一个面貌很生分的怪人,口音呢,也不是本地的。” “他径直来东方家,就说是要给家主犯愁的事指条明路。当时我没多想,觉得家主现下做不了决定,多个人给他出出主意也挺好,就把他引见给家主了。” 东方诗明越听,眼神越发收缩:“然后呢?” 冷风吹起来了。胡乾接着说,还压低了声音:“那个异乡人见到家主,二话不说,递过去一张地图。上面标着咱们看不懂的字,还在现在象风观的位置,画了个圈。” “象风观……”东方诗明咬唇,“原来如此。” “家主一开始对他不相信。但他说自己是独自乘船过来的上周天术士,预见到东方家主的烦恼,特意来指点迷津。”胡乾越说越像是在讲一个奇异的故事,“然后他临走给家主留了一副纸牌,教给家主自己卜算的方法,很快就离开了。” “父亲自己卜算的结果,想来与这个异乡人所说的一样了。”东方诗明默默地说,“去象风观?” 胡乾思考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这我就不清楚了。送走那个异乡人之后,家主又花了三四天时间托人去找神佛祈愿,最后结果却与这术士说得差不多。反正最后家主做了决定,就是去这个象风观。” 东方诗明在脑海中飞快穿针引线,一条线索渐渐浮现。 “我明白了。”东方诗明抬起头,目光无比锋利,“这果然是一场有预谋的事。自从最初这名术士找上门来的时候,就已经跌入陷阱之中了。” 胡乾惊讶地睁大眼:“少爷,你是说,这是那个异乡人的计划?”同时他感到一阵后背发凉。这件事他从未主动跟别人说起过,若事情真是这样,他岂不是罪大恶极。 东方诗明却立刻摇头:“并非如此简单。事情复杂,这个异乡人的存在,不一定是真正的谋划者。只是他们为什么要对东方家用计,倒是值得思考。” 胡乾在旁边不敢作声了。他越想越后怕,感到自己正在被自责慢慢包裹。 东方诗明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期间东方家外出进行的有关活动,总是有人从中作梗,给此事蒙上神秘的面纱,似乎象风观是非去不可。这样想来……嗯……” 突然,他眼前一转,想到了他们东方家,最不了解的一人。 “莫非……与他有关。” 胡乾在后面,语气萎靡地问:“谁?老仆说不定……能帮上忙。” 东方诗明转过身,拍拍他的肩膀:“胡乾伯,你不要自责,这件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放心,我会抓出真正的幕后黑手,让他亲自到我母亲的墓前请罪。” “至于他……我想我能找到。” ………… 片刻后,钟山山麓。 隐逸雪林,唯有一片静寂。可是恰恰就在此处,隐居着东方家真正的守护者。 “驳紫鳞前辈,久见了。” 被白雪覆盖着的树枝之上,一名了无声息的黑色身影正躺卧休憩。听到东方诗明的呼唤,他一跃而下,振下一丛雪。 “东方家刚回来的次子。嗯。” 名为驳紫鳞的武者眼神高傲冷漠,但是面对东方家直系血脉,仍然保持了一定的尊敬:“久见了。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天气寒冷,不进屋烤火吗?”东方诗明浅笑。 “……”驳紫鳞眯起眼,打量了一下东方诗明,随后叹气,“讲话方面,你尚不如你的兄长。开门见山即可。” 东方诗明于是正色。他随即问道:“今天来拜访,是对你的过往,有些好奇。” “我?”驳紫鳞脸色露出不耐,“……我的过往,并没什么值得次子留意的故事。” 东方诗明继续道:“尽管对你的过往的确很感兴趣,不过今天来我也不是为了听故事的。直说的话就是……你与器川合陵有过恩怨么?” 听到这个名字,驳紫鳞被岁月磨得无比暗淡的脸上露出一点颜色,但是很快就消失了。 “恩怨,没有。不过你打听这个已经作古的组织作什么?” 东方诗明淡淡地侧过脸,看向旁边:“你当年也听说了,我母亲自缢而死的那场风波吧。” “你想翻案?”驳紫鳞这下来了点兴趣,“向东方家证明么?” 东方诗明摇摇头:“是向我的母亲,还有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还有我自己。” 驳紫鳞看着他,嘴微微张开,但久久没有说话。 少顷,他扶着树干坐在一块岩石上:“……嗯。” “那段历史过去了很长时间,但是说不准对你们来说,并不算久远。”东方诗明说,“所以我想请你仔细地想想,这件事里有没有你的因素。” 但是驳紫鳞几乎同时否定了。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很遗憾,像你所见到的,我待在钟山地界很多年了,没有仇家,恩人只有你们东方家。这么多年来我的事情只有守在这里,为这件恩情做回报。如果像那些江湖人一样结仇,他们会毁了东方家,这我再清楚不过了。” 说话时,他的目光掠过自己手上缺的一根手指,那只手现在是最擅长握剑的手。 东方诗明看着他,思考了片刻。 最后他明白了,像驳紫鳞致意:“这样的话,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对于这件事。”驳紫鳞也开口道,“如果你需要,我这口青海求龙,可以随时出鞘。” 剑柄青玉胜雪的寒光,让东方诗明感受到这口青海求龙剑,和驳紫鳞的重量。他微笑着转身道:“除夕之夜,你不妨下来吃顿饭。” “不必。”但是驳紫鳞还是熟稔地回绝了。东方诗明也就不再坚持,离开了这处能够以最好的视野,俯瞰守卫整座东方世家的山角。 第五百九十四章 街埠之变 萧瑟的风挂在剑鞘上,发出叶笛般的声响。驳紫鳞目送他离开,仿佛静穆的塑像。 ………… “结果还是没有明白里面的联系吗?” 温暖的屋内,白蒿坐在床沿踢着脚丫,前倾着身体听完东方诗明收集到的线索。 东方诗明苦笑着摇头:“哪有这么快的。已经过了十几年,当年的人都不在了。看来还是要出去一趟,现在家里已经很难有更多线索了。” “可是……”白蒿乖巧地歪着脑袋认真想,“听你说了好多地方呀,我们先去哪里呢?” 东方诗明手里拿着的,是一张刚才用来记录线索的纸。他低头看着上面的记载,目光在那些地点上逐个滑过。 “……器川合陵,这个地点似乎是值得怀疑的核心。”东方诗明说道,“不过现在或许还不是去的时候。” “嗯嗯,而且这个地方好像已经解散了?”白蒿在旁附和。 东方诗明又看到一个地方:“秋帷绘宴……虽然当时感到有些奇怪,但是与背后的阴谋还无法推断出直接的联系,也不是现在最要紧的去处。” “虽然有点想去看看老哥,不过不看也没什么。”白蒿又跟着说。 “舍明千鹫寺……那封书信倒是值得推敲。不过书信现在也找不到了,就算问过去恐怕也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答复。” “……” 白蒿呆呆地坐在床边,她没想到东方诗明要考虑这么多东西。附和了几句,她的脑袋已经想不出别的词语了。 不过,好在东方诗明锁定到了一处:“喔,我知道了。” “哪里哪里?”白蒿连忙从床上跳下来,凑过脸来看。 东方诗明用手所指的地方,居然是先前东方诗明讲线索时,从未听到过的所在。 开象观。 “这,这是那个象风观上面的……”白蒿使劲回忆着。 东方诗明道:“是昇平天的道门圣地之首。下设六座分属道观,象风观,象地观就是其中之二。不过去这里,是为了找一个人。” “人?”白蒿更不明白了,“你在开象观也有熟悉的人吗?” 东方诗明嘴角上翘:“没有。不过若是托托关系,我想……还是可以见得到的。”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仿佛成竹在胸,“接下来的探索,我想需要借助一些人身之外的力量了。” ………… 下界天。溯流而上的小舟,划过冰封的群山。漫山黑秃秃地,与江面的交界仿佛一条勾开黑与白的线。 赋云歌独坐船头。悠悠的风吹得脸颊微疼,但是他的心中依然有难以按捺的欣悦。 总算又回来了。 江梁城之事,他与宿九琴已经将杜贺一家平安带回。宿九琴称会圆满处理此事,让他先行回家过年就是。 杜贺已经决定担起责任,王大哥等人也暂时给他找了住所。赋云歌相信,江梁城的局面会逐步好转,而且有宿九琴和琼天殿众人的暗中保护,不用自己担心。 回头看了一眼船舱的包裹,那是他带给家人的伴手礼。再看向前方,仿佛家乡的茶园已经近在咫尺。 水面澹澹,收缩的江面忽而复宽。 高耸的群峰渐渐收拢,仿佛流云也在逐步开阔。一舟穿梭而过,转眼越过叠嶂。 ………… 重新踏上朝云街埠,赋云歌并未直接返回家乡,而是打算先去拜访醉尘乡。背包里有给他买的异乡烈酒,虽然闻起来味道怪异,但是说不定醉尘乡会喜欢。 穿过街埠的巷弄,角落还攒聚着一丛丛的残雪。赋云歌找到醉尘乡的家门,能够发现大门并没有锁。 敲了两声门无人应答,赋云歌情知醉尘乡一定是又在睡觉,干脆推门而入。 刚一进门,一股酒味就扑鼻而来。赋云歌笑了笑,跨过院子,径直进屋。 刚一进去,赋云歌就被脚下的景象吓了一跳。 他几乎没地方落脚。温和的室内,到处飘散着浓香的酒味,地面上则是散乱的一堆酒瓶,七歪八扭。 目光尽头,醉尘乡兀自趴在桌上,两腮被醉意熏得正红。桌上还歪倒了一只酒瓶,里面的酒水像溪流一样慢慢流出。 “呃……前辈,我来看你了。”赋云歌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到桌前轻拍了一下醉醺醺醉尘乡。 醉尘乡看似大醉酩酊,但是却仍然保有一些清醒的理智。他沉闷地吭了一声,抬起头点点:“嗯……你来了,很好。” 说着,他瞥了一眼地上到处都是的空酒瓶,嘴角僵硬地动了动:“这里……挺乱。你去炉前烤火……就是。” 指了指旁边几近熄灭的火炉,醉尘乡又打算趴回去。赋云歌倍感无奈,坐到火炉旁暖了暖身子,正犹豫是否要把带的酒拿出来。 前辈天天这样喝……恐怕对身体没有什么好处吧…… 屋里很安静。赋云歌巴望着周围的一切,目光无论转到哪里,都逃不开遍地的瓶子。 心里叹息一声。没办法,可能玄徽高人的身体,和通常人也不能一概而论?而且千里迢迢带的酒,要是不给前辈,也就无处安放了。 这样想着,他慢慢解开包裹,掏出一只纸盒包装的酒。 “前辈……”赋云歌一边拆开包装,一边向醉尘乡叫道。 然而,下一秒当他看到手里的瓶子时,他的脸色顿时凝固了。 “……” 他的目光,缓缓从手里的瓶子,挪到地上的瓶子。 心里不敢相信,来回看了几遍之后,他惊讶地张大了嘴。 这……是啥情况?? 赋云歌心里无比错愕。因为他拿出来的这瓶酒,和满地的这些,似乎,是一个样的? “叫我……有事?”醉尘乡还趴在桌上,嘟囔着口齿不清。 赋云歌一脸尴尬,好在醉尘乡没有看到。他连忙改口道:“没,没事,那啥……我是想说,前辈注意身体,适度饮酒……” “呃……?”醉尘乡似乎对他的提议并不理解,没有回答。 沉默了片刻,醉尘乡才又说:“……琼天殿托人给的钱……在这里,也就只能买酒了……” 第五百九十五章 拥衣毳雪 赋云歌捡起一只脚边的酒瓶,缓缓端详。酒瓶的质地细腻,与手里的新酒完全相同。难怪刚才进屋的酒味略有熟悉,原来正是这种酒的气味。 “这酒……前辈换口味了?”他试探着问。 醉尘乡伸手抓过歪倒的瓶子,对着嘴边倾斜:“这地方来的外地酒……尝尝鲜罢了。” 赋云歌顿时语塞,苦笑着望着遍地酒瓶,寻思这“尝鲜”二字未免有些谦逊了。 不过他转念又警惕起来。前辈的酒居然是从街埠买到的,莫非这里也有了异乡人的涉足?刚才他一路走的着急,却忽略了这一点的观察。 醉尘乡不再说话了,很快赋云歌听到了错落有致的喘息声。他有点吃惊,走过去一看,果然前辈是睡着了。 别无办法。赋云歌思忖了一下,将自己的酒轻轻放在桌面上,背好包裹,帮醉尘乡掩好房门,退出门去。 离开别院,他的心情莫名。本想再回去街上看看,却感觉脚步沉重,兴致阑珊。 也罢。毕竟朝云街埠有醉尘乡前辈在,他不操心也罢。这样内心思考着,赋云歌径直朝柳枝河口走去。 算算时间,他这次回来,可谓是刚好。 ………… 俞家茶庄内,白灰地面上飘动着脚步来回溅起的粉尘。 傍晚的天总是黑得很早。夜幕的漆黑很快将整片布满浓云的天空覆盖,一旦黑暗降临,茶庄的灯火便扑朔着炽热起来。 仆人们正在扫地,俞柔独自坐在灯笼下面的石阶上,捧着一本书在读。 两条小腿不断摇晃着,俞柔眼神空落落地望着院墙的外面。书本从刚才天还没黑的时候就未曾被再翻动过,她一直坐在这里安静地发呆。 “柔柔,别坐在那里,地面凉,小心肚子疼。” 娘亲的声音平缓地从屋里跨过门槛。俞柔仰起小脸,看着娘亲:“娘,哥今年还回来和我们过年吗?” 娘亲听到天真的发问,脸上呈现出似悲似喜的彷徨、她也看着远处,想了想,安抚着低下头:“会回来的,肯定要回来的。” 俞柔当然也知道这件事问娘亲也是没有用处。问完之后,她慢慢合上书,扶着台阶站起来,拍打着衣服上的白灰。 “娘说会,那哥就肯定会。” “咯咯……丫头别想了。跟娘回屋,要吃晚饭了。” 俞柔乖顺地点头,跟着娘亲回屋。而就在走进房门的时候,她悄悄地又往后面看了一眼。 仿佛是心有感应,仿佛是不约而同的血缘默契。就在俞柔的最后一瞥的同一时刻,院门之外,忽地响起了熟悉的呼声: “爹!娘!小妹!我回来了!” 霎时,声音传遍整个院落。刚要进门的俞柔和娘亲,瞬间驻足。 同时,俞柔欣喜地脱口而出:“哥!是老哥回来了!” 仆人们也一拥而上,紧跟着是娘亲等人一并过去。赋云歌开门瞬间顿时看到一簇笑脸,有点紧张地也附和着笑了笑。 很快,他被家仆们簇拥着进屋。 暖融融的灯光,满屋是刚刚做好的饭菜香味。家乡的味道让赋云歌食指大动,顿时感到腹中饥饿,话不多说,当即先大快朵颐了一餐。 娘亲和俞柔看他的眼神都非常温柔,赋云歌开始时虽然能够感觉到这两束目光,可是直到吃饱之后,才有余力抬头说:“呃,你们也不用跟观光稀有动物一样,这么生分……” 俞柔嘻嘻笑着扭头,娘亲则有条不紊地给儿子一块块撕开鸭肉放到碗里,脸上祥和宁静:“你很久才回来一次,我和你妹妹,可不得每次多看看你。” 赋云歌脸有点红。他低着头往嘴里塞了一块鸭脯肉,转移话题:“怎么没看到老爹?” “爹快回来啦。他去处理‘今年最后一笔茶叶买卖’去了,说是要有头有尾。”俞柔双手托着腮,歪着脑袋说。 “咯咯,是啊。等他回来看到你,说不准有多欢喜。”娘亲在旁边笑了。 赋云歌低下头,耳根微微发热。 即便走过很多地方吃过很多饭菜,仍然不比家乡的风味。赋云歌吃得肚子发撑,一脸满足,放下筷子的同时,屋内众人也听到了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赋云歌刚要起身,但是被娘亲乐呵呵地按下去。很快就听得门外之人推门,随即屋内的灯光霎时拖长了两道身影。 “是,老爹,和……”赋云歌微微吃惊,“你……” 爹亲戴着厚厚的帽子,上面居然落着一层雪。但是赋云歌的眼神落在了老爹旁边的人身上,那个女子…… 赋云歌的未婚妻看到赋云歌回来,羞涩地往后退了一步,躲避他的目光。 “啊哟,这不是俞……咳咳,你回来了啊,也没提前来信跟老爹说?”爹亲倒是显得很愉快,摘掉帽子抖落上面的雪,霎时在地面化成了水。 赋云歌迟钝了一下,才点点头:“啊……是。快过年了,还是回家过年比较安心。” “这才对啊。”老爹欣喜地走过来,“你在外面吃苦,要是想家了就随时回来。尤其过年了,咱们一家人热热闹闹,才有年味啊。” “外面下雪了,冷不冷啊……”娘亲注意到爹亲身上的雪,站起来走过去帮忙拍打。而未婚妻此刻则悄无声息慢慢转到一旁,找位置坐下了。 赋云歌看着距离不远的未婚妻,总感觉心中歉歉的。 即将过年的氛围,与赋云歌记忆中的悠哉并无不同。当时他和妹妹就会天天在家里玩,没有大人督促读书,还可以在桌上、院子的缸里和菜板旁边找到红枣糖、花生和干桂圆,从早上吃到晚上。 灯火伴随众人聊家常聊到很晚,期间穿插了赋云歌短暂讲述自己的事。不过他刻意回避了很多事情,包括当下身体的异状,为了不让家人们担心。 爹亲外出奔忙,很快就打起哈欠。妹妹也困了起来,外面的雪慢慢地落,积得不算深。娘亲叫仆人送俞柔回房睡觉,尽管还有些不尽兴,但他们也很快决定去休息了。 第五百九十六章 商贸入侵 期间未婚妻话很少,可是赋云歌总若有若无地注意她。在护送妹妹去睡觉之后,未婚妻也跟着一起离开了。 推开房门,外面的地面一片安静的银白。赋云歌帮父母系紧帽带,浅浅一笑:“不用担心,我也回房了。”随即,转身朝自己熟悉的房屋走去。 丁香树枝的花丛现在是一片铁丝似的枯杈。赋云歌轻轻踩过地上的雪,来到后院。 妹妹的房间已经熄灯,看来是已经睡了。对面就是自己的屋子,可是靠近之后,却发现庭柱之后,有一个人影在晃动。 赋云歌心生疑惑,慢慢靠近。 但是,当他走近时,却发现藏在这里的人,竟然是未婚妻。 “啊……”未婚妻见他突然出现,也是非常意外。顿了两秒之后,才尴尬地说:“那个……你们也要休息了?” 赋云歌点点头,口中呼出热气:“是……你怎么在这里,不回去休息吗?” 未婚妻的脸变得很红。但是在黑暗当中看不明白,她连忙说:“不,我就是在外面散散心……我走了。” 旁边的屋子是爹娘给未婚妻安顿的住处,距离赋云歌的卧室并不算远。赋云歌站在柱前,默默看着她匆忙地跑开,跑进屋去,脸色凝重。 犹豫了很久。赋云歌转过身,迟疑了几分,推门进屋睡觉。 ………… 次日清晨,短暂的夜雪已经停歇,仆从们正在院落里“沙沙”扫雪。 赋云歌自然不会让贪睡占据为数不多的回家探望的时光,很早就起来。今天是除夕,可谓是最为紧要的一天,家中事务不少,他得帮上忙。 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来到堂前却发现自己昨天的包裹已经被打开,娘亲正一样一样把东西往外收拾。见到那些他带回来的外地特产时,显得有些惊讶。 赋云歌本想昨晚拿出来,奈何自己忘记了。这下没了惊喜感,赋云歌不免有点失落。 “这些是……” 娘亲正翻看着那些点心物件,老爹也从后面围了过来。老爹手持一挂烟斗,虽然没有点上烟,仍然像个玲珑的珍宝在手里把玩。 赋云歌连忙说:“这些,是从外面带回来的。丽日浦一带这几天出现了外地商人,我从他们手里买到的,之前从未见过,就想让你们也看看。” 除了点心他还带了几件衣服和一些稀奇古怪的洋玩意。妹妹也小跑着过来了,看到满地的新奇的东西,好奇地凑过来看。 赋云歌拿起一盒从糕点老板家买的点心,拆开包装递给妹妹。精致的造型点缀得很可爱,俞柔眼里顿时出现星星,捧着端详起来。 赋云歌也就转过头对爹娘继续说:“这些东西,要是有用就好了……” 但是还没说完,就听到背后传来悉窸窣窣的抹舌头的声音。赋云歌转过头,却看到是妹妹苦着小脸,手里拿着咬了一口的点心。 俞柔委屈巴巴地吐着舌头:“呜……这个不好吃。” 赋云歌尴尬地笑了。果然不是自己味蕾的问题,看来这些外地人的口味的确与本地人不同。 娘亲也抖开一件紫金色的衣服,看了一眼就摇了摇头:“这种衣服……我去拿给你的三姨看看吧。” 赋云歌知道三姨品味独特,娘亲这么说是顾及儿子的面子。没有办法,他随手拨弄着地上杂七杂八的玩意,苦笑了两声。 而就在这时候,老爹却忽然说话了: “你说这些外地人,我前几天也见到了。” 赋云歌蓦地一愣。随即他想到了醉尘乡满地的洋酒,脸色微变。 “倒是没见到卖这些东西。”老爹捋着头顶的几根头发,“是几个卖大宗货物的,朝云街埠这几天据说要成立个什么商会,我晓得里面有卖酒的,还有些做别的生意的……” “有这种事?”赋云歌闻所未闻。 老爹点点头:“准没错啊。那些外地人也有贩茶的,不过与本地茶并不一样。他们对咱们家的货也有兴趣,昨天我还和他们里面一个小老头聊了几句呢。” 赋云歌旋即想到江梁城混乱的情况,心中覆盖一层阴霾。 没想到,那些外地人的手,居然已经这么快延展到自己的家乡了。 “这是好事啊?还是坏事啊?”娘亲转头正在问老爹。 赋云歌心中也被这个问题吸引,或者说,他几天中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外地人固然也不都相同,但是短短数日见识了他们极端的两种嘴脸,还是让他有些不适。 老爹的回答他没有听清,但是他抬起头说:“如果他们有什么得寸进尺的地方,你们一定告诉我。我来处理。” 但是爹娘一并都笑了:“经商的事,老爹比你清楚哪。你就放心吧,咱们家几代的祖业,不怕他们。” 赋云歌点点头,但是对此并不放心。若只是经商,他的确不如老爹,但是问题就在于那些外地人,似乎隐隐不止是经商那么简单。 俞柔已经在门外玩手持的烟花棒了,“滋滋”的声音染过一缕浅淡的烟。 赋云歌回头看着妹妹,脸上的表情微有润泽。 也罢。既然今天除夕,他或许也该稍微放松一下,这些事情,要等过年之后再想。 他旋即脸上露出笑容,对父母拍了拍手:“对了,我这趟回来,可就是为了一起过年。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我去换春联!” 小院被清扫过的雪地上出现了斑驳忙碌的脚印。很快全家的人都忙活起来,屋里屋外,透露出一股赤诚而由衷的热忱。 ………… 天色渐渐推移,东方世家同样一派喜庆。 “过来这边……诗明,帮我提过那边的一桶糨糊。” 东方家不似俞家,偌大的宅邸仿佛一座小宫殿,那些高翘的屋宇,想换春联就得借助梯子了。虽然仆人和守卫一起上阵,可是总有活没人干,而且毕竟一年一竞的春节,没有人不喜欢在这时候忙忙碌碌,沾染一下喜庆的气氛。 东方诗明擦擦头顶冒出的汗水,从早上到现在他还没停下来歇一歇。不过看远处的大哥如此好兴致,他自然不容推辞。 第五百九十七章 除夕晌午 “你们几个,若要偷懒,不如现在就回家去。” 又听到大哥在训斥仆人了,东方诗明转过头看了一眼,随即又忙自己的事。 仆人们就忙到过晌,到了下午他们也该回去陪伴家人。现在距离晌午不过须臾,好在家里必需的事务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东方承天背着手,当看到弟弟的刹那,脸色由刚才的严肃变得宽和。 东方诗明将白糨糊提过来,东方承天首度问:“诗明,从刚才起都没休息,看你也累了,不如四处转转,这里的活儿交给别人。” 东方诗明仰起头:“那怎么成,做工要有始有终。大哥你不必担心我,现在还不累。” 说着,他把桶放在门前高架的梯子下面,协助几位仆人一起粘贴春联。 东方承天脸上微笑,到别处转了一圈。 回来时,东方诗明仍在别处,悬挂屋宇之间联系的红绳,上面需要挂上灯笼和饰物。 东方承天仰起头,道:“诗明,父亲在屋里叫你。你过去一趟吧。” 一听到是父亲的指示,东方诗明便从梯子上下来。拍拍衣服上的灰,他很快朝暖烛斋而去。 开门后,父亲正在床前,看着妻子和几位女婢一起包饺子。那边桌上还有裁纸做烧化祭物的,总之十分热闹。 看到开门,家主抬起头来望见东方诗明:“是你来了。有事吗?” 东方诗明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大哥的意图。他淡淡笑道:“没事,就是过来看看。要是吃点心,我去厨房拿过来。” “不用,不用。”家主脸颊红晕晕的,招手让他过来坐。东方诗明并无迟疑,很快过去坐在父亲身边。 家主手头并没有活,东方诗明也就无可帮忙。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用手抚摸着东方诗明的后背。 父子俩的体温很贴近,东方诗明能感到父亲的手掌微微颤抖。 “这段时间,我听你大哥说,你到处在忙。” 忽地,家主淡淡地说起来。“当年的事,真是我办的最错误之事。现在却还要你来为我弥补遗憾,孩子,我心里对你很愧疚。” 东方诗明不假思索地摇摇头:“父亲,你这话说得太见外了。当时的事情,我现在已经有了眉目。找到真相,也是对我自己的交待。” “你从小离开家,在外面吃苦。好不容易回家,却是我也快要不行了。”家主喘了两口气,“……不过承天很疼你。哎……以后东方家就是自己的家,就算我不在了……” 东方诗明脸色一滞:“父亲,别再说了。” 家主愣了一下。良久他苦涩一笑:“没事儿。我汲汲营营这座祖业一辈子,很多事,该看开的,早都看开了。” 东方诗明轻轻握住父亲的手,慢慢放在桌上。 从刚才开始,家主的妻子就不时用眼神往这边瞥。东方诗明自然注意到了,但是家主此刻对妻子说:“你留在这儿吧。其他人暂时出去转转吧……咱们好好聊聊。” 仆从和侍婢纷纷应和,退出门去。妻子显然有点紧张,面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干儿子”,同样的,东方诗明也有些尴尬。 家主环顾着满屋四散的食材和裁纸,一如东方家往常的春节前夕。不过今年对他毕竟是不同的,想到这儿,他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哎,坐了这段时间,腰酸背痛……” 听到父亲这么说,东方诗明忙起身要扶他上床,妻子也站起来要帮忙。可是父亲却只是摇摇头,并不起身,淡淡笑道:“没事。我这么说,是想让你帮我揉揉肩。” 东方诗明莞尔。点了点头,他站到父亲身后,轻轻地用手按压。 妻子于是坐了回去。家主闭着眼享受着儿子的按摩,似乎十分愉快。 “哎……这样光景,我先前做梦都梦到过。”家主舒缓地说,“不能料想,今天居然能够变成现实。哎,左边些……” 东方诗明适当地加重力道,父亲喘息十分平稳,如同安眠的幼童。 “以后您要是还想让我来揉肩,尽管随时叫我过来。”东方诗明说。 家主呵呵笑了两声:“以后再说。现在也没有外人了,你也别要用那种敬语。你我父子要再亲切一些,这样才有家人的感觉。” “那……”东方诗明想了想,“让我叫您……爹?” 一听到这个字,家主脸上细小的皱纹顿时堆在一处,似乎分外喜悦:“哎!哎……哈哈,没想到真正不好意思的还是我,哎,哎……” 东方诗明心中暖煦。父亲在自己身边确实像个老小孩一样,十分容易满足。可越是这样,越让他感觉心中微痛。 “爹,这么按舒服吗?”东方诗明换了个位置。 “舒服,舒服。”家主满口答应着,接着说:“到了现在,我要问你一样事。” “爹你说。”东方诗明道。 “是关于,我早先给你擅自订下的婚约……”谁想家主一开口就让东方诗明有点措手不及,“你觉得,白家的小姑娘,合适吗?” 昨天白蒿回白家过年去了,所以没有在东方家出现。家主现在突然这样问,东方诗明顿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妻子也在往这边看,似乎藏着一点笑的神意。东方诗明犹豫了片刻,干脆实话实说。 “她是个好女孩。这段时间和我到处奔忙,我很感激她。” 家主眯着眼,似乎仍然耽于儿子的按摩。东方诗明说完,他过了片刻时间,才慢慢开口: “咳……好女孩的意思,不是好妻子么。” 同时,妻子的神态似乎也有些遗憾。东方诗明察觉到两人似乎都感觉到了自己话中的意思,不由得有点迟疑。 家主睁开眼,同时与妻子眼神交会。思考了一下,他淡淡地说:“感激比感情更大,儿子你不愿意明说,怕让我伤心。可是到这年纪,年轻人的心思,我们还是看得出的。” 东方诗明眼前顿时闪过白蒿的模样。他心中莫名被父亲的话微微揪了一下,同时感觉内心有点模糊的刺痛。 第五百九十八章 家长里短 “不……爹,并非是这样。” 他缓缓说道:“我并非是不满意这桩联姻,更不是对白蒿或者父亲有不满。白蒿处处为我着想,所以我比其感情更加感激。除此之外,我和她……” 说到这里,半句话语戛然而止。东方诗明蓦然一顿,同时那句一闪而过的内心的真实,重新滑入肺腑深处。 父亲和妻子都抬起头。但是东方诗明眼神微微迷离,就在他在父亲的循循善诱下接触了这个问题时,他才忽然意识到内心真正的症结所在。 先前,他每每想到与白蒿这段似已牵连的联姻,总会不自觉去回避。他总感觉是自己对男女之情毫无在意,可是真正让他回避的,却是那段深烙在血脉当中的惭意。 东方家与白家,同是昇平天三大家族。而这一切,应当与他无关。 他意识中认同的自己,依然是出身石鼓渡口的平凡的自身。他的思想自然地抵触着来历不明的血脉,他对东方家的感情本就复杂,何况是地位相同的白家千金。 尤其是在见过白家家人们对白蒿的疼爱,似乎更加大了这段内心自我划定的隔阂。他这段如同断根浮萍一样的出身,即便有了东方家可以栖身,又怎能寄望高攀? 这段距离,总会让一切巧智黯然失色。这副充满矛盾的身躯,那些旧日的记忆总让他不愿面对这些事物,一旦想到这些,他宁愿单纯一些,或是回到石鼓渡口。 “……也罢。” 沉默了少顷,他还是迟钝地开口。 “爹,您也该放心。毕竟我和白蒿也不过相识半年,总归要进一步的了解。”东方诗明露出微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复杂,我自己有数。” 家主和妻子闻言,点了点头。家主也思忖了一下,随即笑逐颜开:“这话倒不错。咳咳……唉。你不要嫌我问这些让你觉得烦,若是你大哥多在这件事上上心,我也不该现在寄望在你身上,呵呵呵。” 东方诗明笑了:“大哥是在等待适合他的女子,这种事强求不来的。” “是,是。”家主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东方诗明按在他肩膀上的手,“与孩子谈话却总被孩子教育,我这一声爹,属实难当其位啊,呵呵。” 东方诗明和妻子都在笑。家主目光时而放在儿子身上,时而放在妻子身上,忽然又说:“哎,这回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东方诗明问。 顺着家主慢慢升起的眼神,东方诗明发现父亲指向了不远处的妻子。 “我晓得,这件事对你也不能强求。” 妻子也察觉了家主的意图,脸色微微变了,不自觉要低头。东方诗明静静听着父亲讲话,仿佛静止的湖水。 “所以我想,让你们换个还算可以的称呼,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家主深深地喘了口气,接续说,“她姓黄,从今以后,你叫她黄娘,总该好听一些、好叫一些;现在诗明也喊过了我爹,算是东方家正正规规的一份子,你便依先前称谓,叫他少主吧。” 这般称呼虽然多有怪异,但是总比两人直勾勾地互称母子,显得更容易出口。东方诗明体会到父亲的良苦用心,心中一阵暖意。 “你们,就当我面,互相称呼一句吧。”家主道,“这我才放心。” 东方诗明望着父亲的妻子,稍有停顿,便低声叫道:“……黄娘。” 黄娘脸上也有些激动。她随即应了一声,转而低头道:“少主。” 东方诗明听到这句,总感觉后背刺拉拉的。他到底不适合“少主”这个称谓,何况还是被父亲目前的妻子这样称呼。不过既然父亲觉得没有问题,那他也便无所谓。 “阿碧是你妹妹,我晓得她性格有许多不好,但还是希望你能愿意和她多交流,多包涵她。”父亲说,“你们关系都和睦了,我才……能放心。” 东方诗明明白父亲的意思,随和地点头答应。黄娘似乎有些惭愧,沉默了片刻才说:“阿碧是我没有教好她……我找她谈。” “黄娘不用自责。”东方诗明尽量自然地叫道,“还是因为我作为一个陌生人突然到来,让她有些难以接受。我会想办法和她好好相处的。” “啊……好。” 黄娘于是低下头去。 家主在沉寂中抬头看了一眼窗纸,明白已经到了晌午。他便打破屋里的沉默:“好了,让你在这里给我揉肩这么久,合该歇息歇息。出去转转吧,一等午饭,记得回来。” 东方诗明于是起身,告别了父亲和黄娘。推门而出,院子已经清静了不少。 满院亮堂堂的灯笼,红绸布和春联桃符,看起来格外喜庆热闹。东方诗明穿过亭台楼阁,漫无目的地随心而行。 方才父亲对自己总算是解开了心结,他同样也舒了口气。直到现在,他仿佛才感到真正被这个家庭接纳,这里的一切温暖,变得触手可及。 偶然碰到了大哥,但他似乎还在忙碌,指挥着家里的各种下人忙前忙后,自己也在身体力行。东方诗明站在大哥看不到的墙角,静静地停驻片刻,转身离开。 东方家族门面很大,宗族的感觉在过年尤其明显。除了他熟悉的父亲大哥等人,先前见过的和没见过的亲戚家人,此刻也逐渐地出现在这方硕大的天井中。 打过几个招呼,东方诗明渐渐转到人少的所在。远离人声之后,东方诗明踏过小径尚未完全融化的雪面,又听到了熟悉的声响。 “呵——呀!” 随着一声清脆稚嫩的呼声,一道“嘣”的离弦之音同时传来。 东方诗明上前几步,身躯站在一丛干枯的海棠之后。能够看到前面的人影,正是妹妹东方碧和陪伴她一起的那个少年。 之前从没有细看,这次在他们两人看不到的地方端详了一下,东方诗明对他两人有了新的看法。 那少年比东方碧更大几岁,似乎也就比自己小一两岁的样子。神貌丰朗,箭术无比高超。看样子是在指导东方碧射箭。 第五百九十九章 除夕之夜 本以为他们两个就是孩子一样的玩闹,却没想到两人在这里只是全神贯注地练箭,甚至没有多余的交流。 少年次次精确地命中靶心,东方碧的箭术虽然同样不差,但是较之他尚有不足。少年每次都会作出动作以供东方碧看到和学习,东方碧同样认真仔细地依样学样,十分严谨。 东方诗明摸着下巴,看他们一起去草靶子前捡箭,再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练习。猎猎风声划过,飞过的两条箭矢仿佛破空的狼牙。 那个少年……是叫慕容非羽来着?东方诗明顾自思考。 两人丝毫没有注意到东方诗明的窥视,仍然在专心致志瞄准草靶。东方诗明静静地注视了片刻,最终浅淡一笑,转身离开。 ………… 一声花炮,漫天繁星在浓云之下迸射万点金光。 随之是金屑般“哗啦啦”飘洒而下,但很快是又一条长长的尾巴蓦地窜上云霄。焰火腾空的同时,沉沉的暮色彻底掩盖了三界天的穹窿。 “除夕夜……春节快乐。” 偌大琼天殿的影子照耀在花火之下,玦同君等人揣着厚厚的袍子,眯着眼睛,欣赏着一年一度的轮转之礼。 远处是漫无边际的群山,山的那边就是青崖书院等三教所在。能够看到那边的光采同样照人,应该也是在一同庆祝。 玦同君的眼神蜿蜒而去,顺着山落的方向,静谧地凝视着自己守护的这片土地。 又是一年。过去的一年确实不能算平凡,只希望未来的日子,可贵的“平凡”能够再多一些。 毕竟……他深吸了一口醒人的冷气,又缓缓从口中吐出,这片土地之上,生活的都是值得他付出热爱的,有希望的人们啊。 ………… “干杯!” 热闹的屋里,炙热的火烤着每个人兴致高亢的脸庞。赋云歌高举酒杯,因为本就不擅长饮酒,才喝了一点脸上就已经变成了酡红色。 满屋的热闹,除了一家子之外,也有赋云歌的祖父等人,即便是在正堂也有些拥挤。不过一家人其乐融融,最是难能可贵,拥挤小事,自不用提。 “今年多灾多难,希望来年能够平平安安。”娘亲脸上有些虔诚地说。之前对抗九彻枭影,三教之人满下界天奔忙,空余也在百姓之间进行讲经布道。娘亲似乎就受到了佛门之人的影响,祈愿时总带着一点虔诚守道的味道。 赋云歌自然不奇怪,娘亲的性格与佛门十分贴合。悬灯武僧大师也算是他的战友了,悬灯寺教义纯厚天真,他当然放心。 “希望爹亲的生意可以越来越好,老哥在外面一切平安!”俞柔紧跟着娘亲也许愿。 爹亲和赋云歌都笑了。听俞柔这样讲,父子俩心里都是暖洋洋的。 “早点许过愿,咱们好去推牌。”爹亲笑眯眯地贴着儿子的旁边说。赋云歌一愣,随即点点头。 “那么我来说吧。”爹亲站了起来,“过去的一年可是不算太平啊。不过老话有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全家平安无恙,能够知道来年一定吉祥如意。茶庄的生意一定步步高升,明年大家都无灾无病,万事顺心。” 周围的人都给爹亲这位一家之主鼓起掌来。他面泽红润地缓缓坐下,和蔼地转头看着赋云歌。 赋云歌自然心领神会。瞥了一眼周围的众人,此刻都在享受着片刻的欢喜。炉火正红,橙红的火跳动着一节节欢畅的温度。 今年会是个好年吗?他恐怕也说不准。按照八百年的预言,现在也不过是暗潮将至。 不过,越是这样的穹顶下,在现在这样,一隅偏地的小小温暖,才显得更为可贵。 他相信,今年也好,明年,后年也罢。他们一家人,还会有更多的机会像今天一样欢聚一堂,享受每年这个欢庆的时刻带来的欣喜。 ——如同篝火。 “祝愿来年……”他慢慢端起酒杯,语气安然,“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话音随后被屋外飞起的光芒掩盖。“砰”地几声连续的声响,焰火的光辉洒落窗纸,透进每个人的瞳孔。 ………… 沸腾的烟花一簇簇飞上寒空,照耀的偌大夜幕仿佛群星璀璨。 朝云街埠瓦房顶上,孤身一人斜倚着瓦片,口中吐出热气,手里持一瓶烈酒,遥遥望着不远处热闹的街埠灯火。 满目的流彩光火,醉尘乡背后漆黑的天井,仿佛也染上了几分颜色。 这片土地,今后他还会继续守望下去的。不为任何目的,只为每年能够像今天一样,冷炙美酒,遥望烟火。 ………… “请。” 江梁城楼阁之上,两道身影彼此对坐,各自斟清酒少许,看着满城的燃光。 “不曾想会有这样的事,明天一早我便出发。”对面坐着的确是一品红梅,而与之对坐者,是早些赶来的宿九琴。 “你徒弟的状况,恐怕不甚容易。”宿九琴将碟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目光空落落地看着远方,“不过短暂相处,这少年身上的韧劲,定能助他度过难关。” “……此回有劳,多谢。”一品红梅向他低头。 “呼……不必。”宿九琴摇摇头,“既然同是为天下出力,你我也不用客气。明天我也要离开了,算算时间,有人要来找上我了。” 一品红梅重新给他斟酒,两人短暂地稍一碰碟,仰头饮尽。 “如有需要……”他伸出手,站在楼外等候的斑点君扑棱着飞了进来。一品红梅简单给斑点君招呼几下,随即抬手将它抛走,“可以找我。” 宿九琴看着小鸟飞走,微微闭眼,点了点头。 “……好。不过,但愿没有需要劳驾它的时候……” ………… 三教之外的群山,城镇同样焰火高炽。连缀的光芒仿佛山峦的绸带,绵延回到整片下界天最初的所在。 “来,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众人的活动也到了最高涨的时候。玦同君等人手持着新年美酒,在人群间互相碰杯,毫无顾虑地畅饮。 第六百章 新岁黑潮 一阵凉凉的风打着旋吹来。玦同君本就没怎么喝醉,此刻顿时清醒许多。刹那之间,仿佛一种剥离的感觉,他与身后的属下们,似乎处于两个世界。 耳畔的风声也停息了,一切都安详而静谧。他缓缓抬头,看见山那边的光火。 背后是欢腾的声音。他站在中间,如同被两只温暖的手掌包围。 “吁……” 朦胧的眼前,景物忽远忽近。他挺住身子,任凭微风吹摆着衣衫。 “下界天……新岁平安。” ………… 伴随新岁敲响,随之而来的,却是夜幕之外的尽头,海潮汹涌之处,所不为众人所知的密谋。 潮水一次次拍击着沙滩,寒冷的气浪也阵阵涌来。巨大的轮廓遮蔽了一大片阴影,巨船之内,燃烧着星点篝火,吝啬地透出光亮。 “一切都是顺利的,对么?” 一个面色冷峻,书记官一样穿着的消瘦的男人手持纸笔,点蘸少许墨水,笔尖“沙沙”地像蛇一样游动。 对面坐着的,则是一个同样陌生的身影。 那人斜倚着椅背,身形短小而佝偻。但是在他的鹰钩鼻两侧,却是无比精锐地射出两道摄人的目光。 “一点不错,是这样的。”那人发出怪笑,“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完全不能猜想到我们伟大的计划。” 昏暗中书记官模样的人飞快动笔:“这该是我们所能预料到的——尽管我确想这样对你说出来,可是鉴于我们初步的计划如此顺利,我的嘴巴也决定要仁慈一点。” “喔……你应该这样对我。”那人抬起脚来,“瞧瞧它们,伙计。你只是待在船里,高兴时动动笔,吃饱了散散步——但我不同,我为了赶过来告诉你这些消息,两条腿都要跑断了。” 书记官却挑了挑眉毛,微笑道:“这片陆地上的人们有句俗语,叫做术业有专攻。我不能用我的腿代替你的腿,你的脑袋也无法取代我的脑袋。” “嚯嚯嚯……”那人冷笑起来,“这句话我很不喜欢,我的脑袋就算没有得到典识神部的赐福,也未必在你之下。” “伙计,你这样讲,我还能说些什么呢?”书记官抬起头,同时他手中的文件也已经飞快完成。“或许你说的没错!不过我可不敢说,我有比你更快的身手。” 那人听了书记官的话,却顿时沉默了。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同伙,过了片刻,才说道:“你恐怕是不屑与我辩论吧。你不像衹十三,他要是在这里,一定会心情亢奋地与我争论的。” 书记官低头折叠着文件,两只细长的手仿佛飞快交错的蝴蝶:“我与他本就不同。尽管我对他的个性不能认同,但是既然是神长司大人的选拔,我会对他尊敬。” “呵。”那人淡淡地反身抱着椅背,两足踮着地面微微摇晃,“对了,沫二十二什么时候过来?” “应该不会太久。”书记官舒了口气,两眼看着手中完成的新情报,“毕竟时间对于现在的我们,是比黄金还珍贵的东西。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里扎稳脚跟,等待王的到来,我们将是最大的赢家。” “说得很好。”那人随之站起来,伸出拳头,与他对碰。 “为了伟大辉煌的王。” 幽微的火光里,两只手腕上,蔓延出两种迥异的图案。一者是盘绕入袖的蝮蛇,另外一者,却是黑漆漆,圆滚滚的圆形钱币轮廓。 ………… 随着屋内两人密谋的落幕,船舷隔窗之上附着的两只黯淡的蓝蝴蝶,渐渐化为乌有。 而在千里之遥,两片陆地相隔的一处隐秘暗室之内,秘芬芳香,一座由天然的玉石雕琢而成的浴缸之内,熟悉而陌生的妖媚女子,脸色安详地趴在水边,脸色透出红润。 雪肌玉臂展露在浴缸的边缘,热气氤氲蒸腾在屏风之后。整个暗室光线昏沉,似乎是主人的雅致,雾霭缓慢地上升和下沉,流露出慵懒的模样。 “呼呼……”池中玉人发出娇酥的嗤笑,“原来是这样……跟着你果然没错,不枉此举大费心神。有趣,真是有趣。” 蓝盈盈的蝴蝶萦绕在浴池的旁边,扇动着似有似无的翅膀。 “可是……知道了这样有趣的事情,该怎么好好利用呢?” 美人兀自说道。她的两手轻轻拍击着水面,掀起一簇簇温热的水花。 而就在这时,池水微微荡起一圈涟漪,屏风以外卷起一抹仿佛不属于此的寒风,令周遭的热气倏忽一沉。 “嗯?”美人缓缓从雾气中抬起头。 来者的脚步非常轻,但也并非是刻意的蹑手蹑脚,似乎更像是出于一种礼貌。池中美人蹙眉嫣然一笑,但笑声里却并非是纯粹,更多的则是一种熟练的戏套。 “早就猜你该来了。”美人娇柔的声音从屏风内传来。 听到美人的声音,来者随之停步,立于屏风之外。朦胧的光线从屏风的四周透出,水中美人的光影也在地面的微光中徘徊。 “适逢年关,楼主并不打烊休息么。”来者的口气听不出紧张,更像是与屏风内的女子有过数次交道。 美人像是听笑话一样,咯咯一笑:“奴家在这里泡澡,不就证明现在已经打烊?分明是你莽撞,搅扰了奴家过年的兴致。” “楼主说笑了。”来者只是微微一笑以示礼貌,尽管对这位楼主的性情不甚对付。 “天气寒冷,要一起进来坐坐么?”美人用着挑逗的口吻问道。 “不敢。”来者表情更加谨慎。 接着,屏风之内是沉寂。少顷,能够听到内中哗哗的拍水声。 “好了,来谈正事吧。”里面的女子声音稍有收敛,但还是娇媚万分,摄人心魄。“上次的相助已经告终,但是这么快又回来,想必是出了新的困扰吧。” “……是。”来者低着头,从怀中掏出一样物品。 但是,刚等他要将东西投进屏风,忽的背后一阵芬香,眨眼之间,美人居然已经披上衣服,站在了他的身后。 第六百零一章 老林腾马 来者微微一惊。楼主的神出鬼没,居然连他也无法立刻察觉。 紧跟着,屏风“呼啦啦”地敞开。灯光霎时铺满整个暗室的地面,但是原本的屏风之后,却只有一张玉石的桌案,毫不见原先的浴缸。 随着灯光照下,来者与美人的面庞,一同清晰。 “此回再来,是有另外一件事情。”来者,正是先前的细剑侠客,梦京尘。 “并不意外哦?”美人的脸庞也无比清晰——当初花酒来客楼里,与赋云歌曾有一面之缘的女子,正是眼前这个神秘莫测的楼主。“先前的情报不会有错。这是奴家的立身之本呢。” “那楼主,我就开门见山……” 梦京尘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我想要一个人的行踪信息。那个人的名字想必楼主也有耳闻……他叫,陌银刀。” 话音落下,却没有听到回复。良久之后,梦京尘耳边,才缓缓响起咯咯的轻笑。 “你这次,可是给奴家出了个难题呢。” 梦京尘垂下眼睑:“我知道,你们对此人也一直在调查。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合作。” 美人抬起秀丽的睫毛:“合作?你有兴趣做我周蛾楼栈的线人?” “线人,称不上。仅限于调查陌银刀的消息,这个消息对于你们,想必也很有价值。” 梦京尘淡淡地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柄窄小却锋利无比的尖刀,递给美人。 美人伸手接过,只是看了一眼,表情便发生了变化。 “想来,楼主也是识货的。”梦京尘说,眼神停留在那柄尖刀上,“这样的兵器,除了神出鬼没的陌银刀之外,无人再有。” “……原来是传说中的暗杀名.器·九卓银锋。奴家能够亲眼一见,真是幸运。”美人娇俏地一笑,却转而把刀还给了梦京尘,“这样的血腥味,奴家还有些消受不了。” “天典万刀阁之时,这柄刀上沾染的还都是罪恶之血。只是现在,它已经随主人堕落了,刀上的气味,也就臭不可闻。”梦京尘说这些的时候,表情尽管淡定,却在眼神深处,埋着一股满溢的怒火。 美人感觉灵敏,捕捉到了他语气中的那一缕怒。她娉娉袅袅地回转身子,轻轻抚过梦京尘的脸颊。 梦京尘陡然一惊,倒退了几步。 美人咯咯掩嘴笑起来:“好啊。既然你有这样的心气和本领,又不需周蛾楼栈出成本,奴家何乐而不为呢?若是需要联系,可以向奴家的各地下属求助。” 他擦了擦脸颊,恢复平静:“好。如果楼主方面有任何消息,也请尽快通知我。” “这是自然。”美人妩媚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门轻轻被推开了。梦京尘侧脸去看,却发现是一只洁白的狐狸,踩着优雅的步子,旁若无人地进来了。 那狐狸的瞳孔,却与身后美人的双眼,颇为相似。 他不由得感到一阵不适,转身向美人告辞:“那,楼主我就先行告辞,不再多加叨扰。” “外面寒冷,一切小心。”美人已经把狐狸抱在怀里。刚才的话音,却不能分辨究竟是狐狸所说,还是出自美人之口。 背后的烛火渐渐黯淡,仿佛一片漆黑,与屋外无异。梦京尘点点头,随后头也不回,离开了这座隐秘的楼阁。 美人伫立门前,表情莫测,能够看出的是一点兴趣。随着梦京尘走远,她转身回屋。房门一关,美人与怀里的狐狸,霎时化为了渐渐消散的蝴蝶。 梦京尘并未走远。他的内心很复杂,看着不远处升起的焰火,噼啪的爆炸声,却在刚才的阁楼内全然无觉。 显然,周蛾楼栈内部是一个超绝的结界。即便他像现在这样,守在山后的林间,也完全不能看到一点儿从阁楼中透出的灯火。 选择这样一个神秘的合作者,或许对他而言,无异于伴虎而舞。 但是,他又有何更好的抉择呢。他的目标只有铲除陌银刀而已。即便为人所用,若能达到结果,他也在所不辞。 起身,他知道时间紧迫,不能继续在这里停留了。 最后他回头看了一眼隐没在黑暗中的周蛾楼栈。心念忽紧,忽轻。 周蛾楼主·狐蝶衣。这一把的赌注,自己孤注一掷,至于结局如何,就要看她的能耐了。 ………… 新年一连几日大雪,天气始终在阴沉中度过。暖熏熏的气息在各户各家弥漫着,柳枝河口,熟悉身影归来。 一品红梅来得急促,径直前去俞家茶庄。给他开门的是赋云歌的娘亲,家里的仆人们渐渐回来忙活了。 “他已经走了,是往北去的。”娘亲捂着脸颊说,“劝他是不肯听的,昨天,大年初二便走了。” 一品红梅皱眉,随即颔首:“好,谢谢。” “你就是……他说起的师父吧?”娘亲看到了他背后的梅花吊坠,转而邀请道,“要不要来家里喝点茶再走呢?” 一品红梅婉拒了邀请,表示他实有要事在身。离开了俞家茶庄,他漫步着思考赋云歌的去向,却是难以揣测。 从柳枝河口往北而去,似乎并没需要留神的所在。但是眼下赋云歌身体不佳,或许还是应当跟上去一探究竟为好。 已有决定,一品红梅稍动元功,看着北面方向,霎时疾驰而去。 ………… 自柳枝河口径直向北,城郭不多,而且渐渐为深山老林所占据。赋云歌水陆兼程走了两天,尚不及原本体魄完好时一天的脚程。 山路两侧都是积雪的山林,绵延向远处,仿佛垂天一线。赋云歌独自驾车,前路与后路同样空荡。山间空气冰冷,却也十分醒脑。 按照地图来看,他今天应该就可以抵达位于这山林之中的一座城郭,堑木城了。 看着手里辽阔的地图,他不禁感叹这片下世凡荒天的庞大。就算在对抗九彻枭影之时,他们也不过是在主要的交通要塞穿行,而这样的边陲之地——甚至算不上真正的边陲,却是从未有过涉足。 第六百零二章 堑木商息 据说素别枝当时配合悬灯寺众人用计攻破的煎血城,就是距离这个堑木城不算远。不过自己并未过多了解,现在想破头脑,也没什么其他的印象。 马匹绷足精神奔驰着,扬起的飞雪溅在车架上。赋云歌紧了紧帽檐,似乎已经看到了堑木城的轮廓。 望着阴沉的天色,赋云歌知道距离今天的夜晚也不会远了。好在能在黑夜到来前抵达,今晚能睡个安稳觉了。 ………… 马匹入住堑木城,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不过令赋云歌没有想到的是,堑木城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庞大很多。由于山地高原城郭稀少,堑木城算得上入北的首座交通枢纽,因此占地方圆辽阔。 虽是往北而行,但是也称不上太北的位置,因而城中居民并没什么明显的生活特点。厚厚的积雪攒在每家每户的屋檐上,看起来格外温暖。 天色已晚,赋云歌找地歇脚,栓好马后进店歇息。可能是尚处新年节日的缘故,此时的店内并不忙碌,只有零零散散坐着几对看起来也是客商的人。 店家烫了深红的熟肉切作一盘,又添几道小菜给赋云歌上桌。赋云歌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享用着食物,心中盘算着百苦血莲的事。 若是极北冰暴之地,从这里走较之走沙漠要近一些。不过北遗雪漠纵深绵延广阔,如果能够找到狼尘烟,自然再好不过。 话说狼尘烟自从上次分别,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不知道他有没有回雪漠,如果能够见到他倒也不错,还能向他道声新年好。 就在赋云歌把最后一块肉放进嘴里,却听到门外走来依稀几个欢畅的声音。 “哎哈哈,新年遇贵人,看来今年我要发大财喇。” 旁边几人笑着附和,有的眉飞色舞地表示同意:“这批买卖如果能做起来,咱们兄弟个个飞黄腾达。” “苟富贵,勿相忘!哈哈哈!” 这几个人的到来给安静的店内带来了一点快活的空气,赋云歌并不讨厌。而且现在的他,一旦听到有关商业的内容,总不免在意。 于是他便没有急于回房,想听听他们还能谈些什么。 “成大哥,这回给咱们上点好的,温一壶黄酒!”来者几人径直走向柜台,向他们熟悉的掌柜吆喝。 黄澄澄的灯光下摇曳着几个人得意的身影,这位姓成的老板满脸笑意跟了出来:“你们几个遇到什么好事,今天到我这来喝酒?” “大好事,反正是大好事就对了。”跟在后面些的一人拍着手叫道,“老成你是晚了一步,要不然你也能发大财了。” 老成挠着头皮,招呼他们落座:“我这人头皮薄,哪能发大财。” “头皮薄,欠的是给外地人用他们的法子开开光!”为首一人豪气地坐下,一拍桌子看着老成的头皮:“这批外地人有的是好法子让你赚钱,天晓得他们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赋云歌闻言,脸上已经变色。 果然……竟然又是那些外乡商人。 没想到他们的手居然已经伸到这里,这样的速度未免超乎所料。 “外地人?”老成转过身,“我也昨天见到过,从大街上过去。他们有什么法子?” “这法子,咱们先前哪里想过?”为首者说,“咱们之前种雪地莲,那就是单纯靠天吃饭。但这群人来了之后跟我们说,他们到咱们雪地莲卖到的地方看过,真正赚钱的是加工雪地莲,卖现成的药品。” “他们说在那边已经谈拢了加工的大户,也拿到了加工的秘方,来到咱们这个地方,自己加工去卖。把周围的散户统一起来,做集体的场子,种植和加工一起,他们担着往外运货,但是收雪地莲的价钱整整翻了三倍!” “因为是陈大哥带头去谈,好像那外地人也很满意,说是要把第一个场子建在堑木城,让陈大哥搞什么……总管!”其他人说道,“因为加工也需要人,他们让陈大哥宣传一下,让各家闲着的老婆子大姑娘,一起去做这份工——工钱还不少哩!” 一伙人七嘴八舌,赋云歌大概也听的懂了。所谓商业的逻辑,他自然不太透彻,不过确实有够精明。 这群商人的目的自然不是来做慈善的,只是凭借他的思路,尚且不明白他们究竟在盘算什么。如果只是各图其利倒也罢了,可他又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剩下的话他也没有心思再听下去,耳边似乎全成了聒噪。转身回房,声音渐渐都离他远去。 一夜赋云歌都有些难眠,除了寻找百苦血莲的忐忑,也有对下界天暗流涌动的担忧。 清早,他便收拾出门,外面的雪道仍然漆黑。找到马匹,他提驾起行,轻轻打破堑木城的宁静。 走到城外,前面的路旁生满了松林。黑压压仿佛武士,路面难以看清。 骑马奔行了一阵,天色还是没有转亮的样子,但路却越发难行。期间几条岔路,赋云歌都是一再确认,才辨别出最崎岖狭窄的那条,有的甚至已被苍雪掩埋,没过马膝。 毕竟谁会像自己一样,直勾勾往雪漠深入呢。赋云歌苦笑,看着越发缓慢的马匹,他干脆跳了下来,一边用一条拾来的树枝扫前面的雪,一边与马缓慢前行。 空气依然是冰凉的,可是没过多久赋云歌身上就有点出汗。皮肤外的湿润和内部的寒冷令他不适,但尚不知道这段难行的路还有多长,只能盼天色快点亮起来,不至于如此昏黑一片。 走了一阵,赋云歌和马都有点疲惫了。周围倒是亮了一些,不过本处山谷又覆松林,让光线很艰难地透进来。 他干脆最后坐下来,倚靠着一根苍老的树根。马摇摆着身上的雪,静静伫立在一旁。人和马喘息的声音,都很微弱。 赋云歌用手里的树枝无聊地拍着雪,仰头看天。 这样孤身一人漫漫地走,尽管焦灼,但是却更有一种孤寂的感觉。周围一片苍然,了无人迹,连声音都仿佛凝固,被松林和雪地所掩埋。 “呼呼……” 赋云歌发了一会儿呆。正当他起身要走,却发现马正在昂着脖子,似乎听到了什么,除了他们以外的声音。 第六百零三章 匪与外匪 赋云歌立即警惕起来,他慢慢猫着腰,将身体隐藏在树干的轮廓之后。 的确有声音。现在,他也听到了,是由远及近,朝自己的方向而来的脚步声。 深雪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赋云歌听得到这是从前方而来的,似乎是两个人结伴而行。 这样的时间,这样罕有人迹的路,很难不让赋云歌心生怀疑。高黢黢的枯木挡住了马的躯干,即使他们从那边过来,也不容易发现。 两名来者似乎确实没有发现他。赋云歌透过树干的缝隙悄悄窥视,渐渐看清了两名来者的面目。 即使他们脚下是没入膝盖的深雪,令人惊奇的是,他们的行进似乎完全没有自己那么费力,反倒如履平地。而且即使是这样的天气,他们身上的衣衫仍然是肉眼可见的单薄,不由令人咋舌。 最后,不出赋云歌所料的是,这两人的面庞,无一例外是外乡人的模样。 其中一人哼着小曲儿,似乎情绪还不差。另外一人手中拿着一张纸,一边端详着,一边点头。 “我们进展顺利,真令人愉悦。” 仍然是那样蹩脚的口音,那人将手中的纸收起来,口中吐着热气说。 哼着小曲儿的那人两眼眯缝着,叹道:“没有人比我们更辛苦。等到这次顺利交差,我也要像雷泰那样好好休息一下。” “这里的姑娘别有韵致,但我心中已经满是家乡温柔的妻子的模样,因此请恕我失陪,不能和你共同享乐。”另一人说。 “喔,我想,你的妻子一定很高兴……不过等等,”那人嘟囔说,“既然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为什么还要用这种笨拙的方式交流呢?” “#%&@#!” 接下来的鸟语赋云歌一句也听不懂了,这让他很不愉快。回想刚才说的能让他听懂的几句,前思后想总感觉有阴谋在其中。他得问个清楚。 心念已定,他转身从马背上抽下飘渺剑,纵身一跃,“唰啦啦”飞出灌木丛,直直落在两人前方! “两位朋友,留步。” 突然出现的人让原本谈笑风生的两人吃了一惊。他们各自退后一步,目光与赋云歌顿时接触。 “……”赋云歌不动声色。 “……”那两人神魂未定。 看着他们俩的样子,赋云歌决定先出口为强:“我并非为了伤害你们。只是对于你们这些外乡人的所作所为有些疑问,若你们可以帮我解答,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对面两人脸色渐渐回复。他们对视了一眼,重新回过头。 “#%&@#!” “#%&@#!” “说人话!!” 经赋云歌一吼两人才改回了蹩脚但至少能听懂的口音,他俩自我介绍:“我们是来自沧海上周天的人,可以称呼我窦乐,可以称呼他庞兹。不知道您该让我们怎么称呼呢?” 赋云歌的目光在窦乐和庞兹脸上缓慢挪过,自己也故作样子点点头:“我——叫森林高手,是为了堑木城的一些事,不知道你们知道不知道。” 两人有点畏惧地看着这个“森林高手”,按照他们的学习,这个名号自然无比具有威慑力。 “算了,先说刚才——你们刚才说人话的那段交流我听到了,你们是在做些什么?与堑木城和周围的城邦有关系么?”赋云歌咳嗽两声问。 听到赋云歌的问题,似乎对两人而言是有些意外的。两人愣了一下,窦乐缓缓开口问:“您……对这些事情感到兴趣吗?我们身上有现钱,说不准您会更喜欢这些。” 赋云歌一听就知道,这两人脑袋里是怎么想的了。他们显然以为自己是山贼之流,想出钱免灾。 不过恰恰他们这样的想法,越发说明他们的筹划中有鬼。看一旁的庞兹不住搓着手,似乎对他们的“正事”无比上心,甚至可以说焦急了。 “您在这一带一定具有威望的,我们把钱送给您,希望能和您交个朋友……”窦乐还在说着,再看手中已经将一捧金灿灿的金币送了出来。 好家伙。赋云歌更乐了。原来两人还不止是打算破财免灾,这连靠山的盘算都一起算好了。 但是面对客气殷勤的窦乐,他摆了摆手:“错了。我这个人,偏偏不爱钱。” 窦乐没能想到他居然会拒绝。在他们的印象中,这样突然从树堆里冒出来的,应该都是称霸一方的匪徒才是。 “呃……好吧……这可真叫人意外。”窦乐捧着钱财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会儿,缓缓收了回去。 赋云歌打量着两人的衣物,的确不算厚。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两人居然能够只穿这点衣服就足以抗拒寒冷,莫非也有充足的内功? 庞兹过来开口:“居然有这样的善人!……喔,不过您问我们刚才交流的内容么?那些不过只是我们蝇营狗苟挣点钱的小门路罢了,您不喜欢钱,想必也不会对这些低贱的话题感兴趣才是……” 赋云歌不出所料地叹气:“巧了,我恰恰对这些感兴趣。” 庞兹的话被赋云歌瞬间驳回,脸上有点无光。窦乐两眼骨碌碌一转,便来打圆场:“……这下我一定明白了!您一定是想要自食其力,要用正当的手段来挣钱!我真佩服您!” 赋云歌哭笑不得。不管怎么说,他所要的只是情报。而且根据他的预感,堑木城的财路之下必定有暗中敲响的算盘,眼前两人,也必然与这算盘脱不开干系。 “是。如果你们愿意带我一起挣钱,就再好不过了。”赋云歌冷冷笑道。 两人听得此言,互相对视一眼。想了一想,窦乐开口道:“我们这一趟路,正是为了好好赚钱做准备。” “您看看这个。”庞兹掏出一样东西,上面还沾带着不少泥土。赋云歌接过,发现正是堑木城之前众人提及的雪地莲。 赋云歌将它捧在手里端详:“这株雪地莲,有何不同么?” 庞兹摇头:“没有不同。我们只不过找到了它最适合生长的地方,在这样的土地里出产的雪地莲,个头和模样都是一等一的,这真是棒极了。” 窦乐便说:“我们打算开拓种植的规模,让种植者到那边集体工作。这无疑有助于品质的提升,也可以赚到更多的钱。” 赋云歌点点头:“嗯……然后呢?” 两人闻言,似乎没有什么想多说的了,便摇头道:“很简单的计划,不是吗?” 赋云歌从他们的眼神中读出了隐瞒。而且隐瞒的内容绝非一点半点。这不仅与他们刚才所说的内容不符,也与在堑木城听众人提到的内容不贴合。 “……呃,其实我自堑木城而来。”赋云歌说,“听说了一些关于你们的商业计划。显然这与你们现在透露的是不同的。我想知道,你们对那份计划还知道什么?” 这句话刚刚落下,两人的模样,却发生了微微的变化。 赋云歌稍察异样,忽然见窦乐指着自己的身后惊呼:“喔……马!您的马要跑了!” 赋云歌一惊之下回头,哪里见得到马奔逃的踪迹?但是就在霎时,两股劈面而来的掌风,已经呼啸而至! 第六百零四章 梅林血色 赋云歌诧异的同时,身躯登时如轻燕横飞,巧妙躲开两人倏忽而来的招式。谁承想两人招式不停,前后两掌袭来,赋云歌一个趔趄,两肋各中一掌,狼狈地退后。 “好功夫。”赋云歌低声道。 转眼功夫两人居然拿出了武器,是一模一样的手肘长铁峰刺,宛如两条蛇信。 “突然动杀,你们这是耍什么花样!”赋云歌顺手抽出长剑,但两肋仍然隐隐作痛。他佯装无事,咬牙笑问。 “这样功夫,差点被你唬住!”庞兹叫道。 眼看他又近,赋云歌登时一剑扦插入雪,随即“嘣”地一弹。庞兹措手不及,被雪块打得满脸生疼。 “别急着叫,问题还没问完,我不能放你们走。”赋云歌横剑,“何况你们现在的作为,更让我十分确信,你们在盘算什么阴谋。老实交代!” “森林高手,我们会交代的,但前提是你能做到战胜我们!”窦乐随后又至。 两人的配合前后逼击,虽然实力稍有不济,但是彼此互补,同样难以攻克。赋云歌功力受限,尽管申展外家功夫之所长,却仍然难以取胜。 两人在林间纵横,使用尽可能灵活的方式,在雪地中宛如蜻蜓点水。赋云歌每每稍加内力发出的重击却时常落空,反而更加剧了体力的消耗。 “推背式,飞燕迂掌。” 渐渐拉开的差距,也令赋云歌不得不冷静下来面对战况。顺势一招外家玉门掌法推背式,短暂将攻来的两人格开,他重重喘着粗气。 没有足够的内力加持,手中的剑仿佛钝了许多。赋云歌看着眼前两人,不由决意一搏。 “你们,放马过来。下面一招,让你们见识森林高手的本领。” 庞兹大笑起来,用指头点着他:“啊哈哈,没有人不会吹牛皮。” 赋云歌并不回答,脸上表情僵硬之下,微微抽动起来。 登时,气海升腾!一瞬之间的暴动,赋云歌身影的速度连升数个档次,庞兹惊讶之下,已经躲闪不及! 利刃携带着源源真元,只在刹那之间,割裂空气。 然而仍是只差方寸。危急之际窦乐同时错动,将庞兹狠狠推开。剑锋划过,却只是斩碎了窦乐的衣物,同时皮肤之上,留下一道深红的痕迹。 窦乐同时后退,几乎仰面栽倒。赋云歌连刺数剑,却依然由于自身气海所限,难竟全功。 “嘣”的一声,又是一次撞击,这一剑窦乐未能躲开,重重砍在了他的肩胛骨上。霎时红血纷飞,格外刺目。 “森林高手……唔咳……”窦乐朝后倒去。同时庞兹又上,接住他连避开三剑。 只是短短的几招,赋云歌已经感到难以维系。他的胸口不自觉地大幅度起伏着,冰冷的气息进入肺部,压抑着他的真气,渐渐回拢。 “呼,呼……”赋云歌看着前方尚且无性命之虞的两人,内心越发紧急。眼下情况,若是自己就此偃息,恐怕性命也就保不住了。 “没想到,会栽在你们这样的异乡宵小手里……”赋云歌冷笑起来,但是身体却渐渐散发出更为剧烈的压迫力,逼使庞兹两人步步后退。 如果他在这里解除气海的限制,恐怕将成废人。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会甘愿让这样的对手得逞。 “你,你……”庞兹看着赋云歌头发散开,宛如雄狮的样子,大惊失色。 风声乍紧,仿佛周围云气为之一滞。赋云歌缓缓抬头,强忍气海之痛,挺直身躯! 然而,就在此时。场面将至难以挽回之际,骤然天外一响,惊红飘飞! “回拢真气,沉下心神。” 霎时一声振奋人心的话音,透林而来。极目所见,寒鸢梅踪摇曳而来,千树万树,琼梅绽放!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风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一剑斩落,激起一地苍雪。随后人影倏忽已至,一袖长袍横开飘动,如同破厄长河。 同时赋云歌感到后背一阵温暖。一品红梅身影错动,稳下赋云歌体内状况,瞬间拔剑而出,眨眼间已经将剑刃搭在了庞兹的脖颈上。 “……有如此作为,你们当真应受此一剑。”他冷眉说道。手中的剑只需多进一寸,便足以取下庞兹性命。 “喔,喔……”庞兹和窦乐完全没能反应过来,只感到浑身不自觉地打颤。 同时,一品红梅挑眉看着方才赋云歌斩破的窦乐的衣服,只见在残破的布料遮掩之下,肌肤之上若隐若现的黑色鹿首纹样。 “果然……” 一品红梅淡淡地点头。这样的图案,无疑证明这两人,皆非是一般的商人。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深林虎啸,乍然咆哮而来!一品红梅等人纷纷转头,却见猛然之间,一头不知从何而来的暴怒之虎,惊然穿林而来! 突然之变,一品红梅眼神一肃,同时挥剑运力,“噌”地飞快格挡。怒虎飞扑之力异常刚猛,一品红梅倒退两步,剑横身前,与虎形成对峙局面。 一品红梅观察到虎的双眼血红,浑身毛发根根刺起。这样的状态,似乎有所不对。 而与此同时,雪林之上,传来惊飞的群鸟之声。一品红梅有所预料,当即再提元功,浩掌推出,正中虎颈。老虎翻腾而出,同时一品红梅一剑飞出,顿时鲜红飞溅,庞然大物被死死钉在了一棵老树上,震落不少白雪。 同时,背后传来赋云歌惊呼之声。一品红梅已有预料,引回长剑,回身骤然递出千点寒星。只见一批漆黑的狂鸦,如同凋零落叶般坠落在地。 一品红梅看到那边两人有所动作,不再拖延。眼看鸦群又至,他当即运动寒梅真气,凭空绚烂千万梅花,傲雪而现,形成一道冲空而上的气旋,卷起千堆雪,霎时红白相映,蔚为奇景。 袭来的鸦群很快被绞碎,冲散,红梅千影当中夹杂了黑漆漆的脏毛。一品红梅眼看高空鸦群将散,当即收力,转身再望,却发现窦乐庞兹,已经不见踪影。 第六百零五章 山道逢险 “还有这样的本事,之前小觑了他们。” 一品红梅收剑入鞘,赋云歌从不远处跑来。 “刚才出现了一个人影,把他们两个一起带走了。”赋云歌喘气说,“那个人速度很快,应该有类似神行术的功法,我刚追了几步,他们便不见了。” 一品红梅看着一地狼藉,沉吟片刻,摇了摇头:“罢了。这次交手套出了他们当中的高手,也算有所收获。” 一只熟悉的小鸟扑棱翅膀跟来,一品红梅抽出纸笺,将情况记录下来,交给斑点君。 “交给宿九琴,让琼天殿方面注意。”他一松手,斑点君立即遥遥飞离,朝南快速赶去。 赋云歌站在一品红梅身后:“师父,您怎么找到这里的?” 一品红梅缓缓看着斑点君远去,转过身:“你的情况,我已经听说了。没想到一颗雪云丹竟引发如此之厄,是我的疏忽。” 赋云歌淡淡苦笑:“师父不必自责。我已经有了复全的方法,如果此行能顺利拿到百苦血莲,说不定我的功力还能因此大涨呢。” 一品红梅听他所说,眉头微微皱起:“……百苦血莲?” 不过他并没有再多过问,旋即同意:“如此甚好。不过传闻中的百苦血莲极为罕见,而且冰雪之地对于现在的你过于勉强,我与你同去。” “真的吗?”赋云歌不由大为欣喜,不过转而又说:“但是……这帮古怪的异乡人还需要师父你们关注……” 一品红梅打断他:“琼天殿人手尚足,这件事,这段时间你不要忧心。专心治好你体内的异状,是目前第一要务。” 师父态度坚决,赋云歌也就不再多说,欣然同意。 “那边是我的马匹……”赋云歌引领师父朝树后走去。然而刚转过去,却见陪伴自己的宝马居然已经满头鲜血,自撞树干而死。 鲜血顺着树干慢慢滴落下来,已经有些凝固,覆盖着上一层灰白的霜。看上去无比惨然。 “这……”赋云歌不由得骇然。 一品红梅站在稍后,眼神稍一肃然。他停顿了一下,慢慢地说:“恐怕,这也是方才那名控制动物之人所为。” “他们居然有这种……”赋云歌瞠目结舌。 一品红梅没有发言,沉默了片刻,淡淡道:“等你尽快恢复,再将精力放在此事上。尽快动身吧。” 赋云歌仓促地点头。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能留给他们应付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 昇平天林间,山路崎岖,一辆疾驰的马车摇摇颠簸,车轮卷起忙乱的雪。 “驾!”一声女孩子的喝声车架中传来。 迎面的风如同刀割,在车架两翼发出吱呀的鸣叫。快速的颠簸让马匹也有些受惊,步伐越发急促,几乎跌倒。 东方诗明半掩着帘子,双眼锁定山腰处突袭而来的刺客。 “往左!” 一声勒令,白蒿立即配合,马鞭一挥,顿时倾侧方位,距离呼啸而来的火蒺藜,只差分寸之毫。 同时,又是几枚精准的暗器飞来。东方诗明掀开车帘,猛然掷出银扇成双,迂回的电光石火割裂袭来的杀机。白蒿在前听得清楚,焦急之余,也没有别的办法。 “诗明你要小心!” 她没办法回头,只能心急万分地叫道。 “我晓得。”东方诗明应道,同时目光仍然在浓密的枯林之间搜索:“不过……” 不过这帮突袭者深藏其间,出手又颇为不凡。自己和白蒿没有反制手段,只能仓促应付。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隶属于什么势力?若只是山贼之流,未免也过于专精,显然是有过娴熟的训练,较之一般习武之人水平高上许多。 马车处在山谷,已经奔驰偌远,却仍然没有驶出受伏击的范围。若非让他们吃到苦头,恐怕没那么容易甩脱了。 “还能加速么?”东方诗明问。 前面传来白蒿的声音:“很难了!我们的马也很累了!” 东方诗明咬咬嘴唇,确实感到眼下有点棘手。就在此时又是接连几枚沾火的暗器袭来,幸而东方诗明及时出手,方免于马车付之一炬。 “我们该怎么办呀?”白蒿没招了,无助地大声问东方诗明。 “嗯……” 然而,僵持之际,动与静之间—— 就在一瞬之机,突然一道破空明光,成为东方诗明两人意料之外的援助! 骤然一道锐利的光飞快从对面山头穿过,越过山谷,直指危机源头。再接眼,惊见数道飞箭如虹,尾随第一支箭猛然朝对面而去! 锐不可当之箭,仿佛飒沓流星。转瞬之间对面山林已经销声匿迹。东方诗明和白蒿慢慢停下车子,抬眼看着山谷两翼这段突然发生的剧变。 “我们……被救了吗?”白蒿发现自从数箭射出之后,对面山头果然没有了继续的攻势,完全陷入了沉寂。 “看来是的。”东方诗明并没看向那边。望着另一山头,方才射箭救人的那人似乎徐徐下山了。 很快,林间传来马蹄声响。东方诗明下车,白蒿拉好马辔头,站在东方诗明身后踮着脚尖看来的那人是谁。 “……喔。” 待到看清来者的身形,东方诗明倒是有点意外了。他轻轻吸了一口凉气,慢慢上前。 来者同样一幅少年模样,单骑了一匹高头骏马,背负一柄长弓,一簇箭筒,眉眼轻捷,潇洒恣意。 “你们没事吧……”少年来时同样也没认清东方诗明,刚一开口却发现眼前之人略有熟悉。他短暂回想了一下,才翻身下马:“是你……们。” “原来是慕容公子。在东方家曾有一面之缘,在此幸会。”东方诗明微微一笑,随之欠身。 来者的确是先前在东方家时,指导东方诗明小妹射箭的少年慕容非羽。他动了动嘴唇,似乎起初想说句客套话,可是又觉得没必要去,便作罢了。 “这次多谢你,帮我们解围。”东方诗明又说。 “不用。就算是别人,我也不会袖手旁观。”慕容非羽轻便地耸耸肩,背后的箭袋发出“喀啦啦”的清脆声音。 第六百零六章 公子之箭 白蒿也上前来。慕容非羽似乎不善于聊天,一踏马蹬又靠上马背,朝对面山头看去:“我还要去确认一件事。你们如果没事,就在这里分道扬镳吧。” 东方诗明倒没有很着急。除了对慕容非羽之外,他也对对面山头这群人的身份抱有很强的兴趣。 “那就一起吧。”东方诗明说着,回身伸手扳在马车挂绳的锁扣上,使劲将车架的绳索与马匹分开,“我们和你一起上去。” “……” 慕容非羽迟疑了一下,但最终没有回绝。东方诗明先行上马,又拉着白蒿的手把她也拽上来,两人同乘一匹马,跟着慕容非羽朝对面山头奔去。 山间行马,上山时能够感受到下流的冷风很盛。不过很久,三人便找到了几个伏击者的尸首。 几个伏击者均是被一箭正中心脏而死,沿着山路往回走,总共有七八人。 慕容非羽下马,一支支地把箭拔下来,用一条软布擦拭上面的血迹之后,丢回背后的箭袋。等到最后一人捡净,白蒿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你的箭术,好厉害呀。” “没什么稀奇。”慕容非羽头也不抬。 东方诗明蹲在伏击者的身旁,手指按在他们的怀包和腰袋之间搜索。但是除了几枚暗器,并没找到其他的身份证明。 “他们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 东方诗明慢慢起身,“慕容公子,你对他们有没有什么线索?” 本也没期望什么,但却没想到的是,慕容非羽不假思索地道:“这批人,很大可能是器川合陵的【流浪者】。” “器川合陵?”白蒿不禁想起什么,“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哦。” 说着她的眼睛朝东方诗明脸上瞧瞧,果不其然东方诗明也有所回忆起来。 器川合陵,不正是那处尚有存疑的神秘江湖之地么。寿眉道人绝笔诗中“江外器川号合陵,雪夜觅贼踪不见”句,也正是将怀疑直指此地。 白蒿细致地看到了东方诗明的拳头微微耸动,两颊的肌肉轻轻绷紧由松开。 东方诗明脚下碾着雪沙,淡淡地问:“慕容公子……是如何判断的?” 慕容非羽已经跨上马,一拍马背利索地调转马头,准备往山下而去。听东方诗明追问,他想了一下:“没什么判断。器川合陵【流浪者】经常在这一带为非作歹罢了,死在我箭下最多的也是他们。” 骑马默默走了一阵,他又略加补充:“如果要说如何判断身份,你可以看他们左耳刺的耳钉。这是他们的特色,有的钉一个,最多钉三个。” “原来如此……”东方诗明沉吟,“多谢你。” 慕容非羽的马越行越快,东方诗明两人需要费点力气才能赶上。只听前面的慕容非羽轻飘飘抛下一句“不必谢”,也便没有多话。 三人很快自山上返回,踏下一溜烟的雪尘不散。东方诗明将车架的索带重新扣回马上,转头问:“尚没问,慕容公子此行是要去什么地方?” 白蒿提起缰绳,也歪过脑袋。慕容非羽本打算驰马离去,又被东方诗明的问题留住,犹豫了一下还是如是说:“暂没打算,只是听说秋帷绘宴近日列匾画师出关,广邀四海,有兴趣前去一观,方才绕路碰到你们。” “秋帷绘宴!”忽然,白蒿激动起来,嘿嘿笑起来,“真的好巧呀!我们也是打算绕路去看的!” 慕容非羽闻言有点不相信,朝车棚中的东方诗明看时,却见他也在微笑着点头。 “请慕容公子休怪。”东方诗明说,“确实如此。此回参与大会选拔的还有白家的大公子,也是白蒿的兄长。机会难得,自然要去到场观摩。” 看着慕容非羽的表情似乎并不是很快活,东方诗明便又问:“慕容公子……是否介意同行呢?” “……不会,一起吧。”纠结了顷刻,慕容非羽还是摆了摆头,一提缰绳,马蹄立刻朝前踏去。白蒿愣了一下,连忙反应过来,策马向前追去。 山谷雪地距离传闻中的秋帷绘宴,尚有一段路程。三人奔波一天一宿,总算到了秋帷绘宴所在地界——皇色春阑。 群山依此而为丘陵,平缓的地势美景连绵不绝。传闻中古人在此流连隐居,耕田培桑着甚多,后才学美溢之辈频出,佳句妙笔广传千里,因而便名声大噪,成为一处游览名胜。 田陌交纵,水渠如丝线垂曼。尽管冻土尚未褪去,却仍然有别样的美感。 进入地界,能够见到的人渐渐多起来。许多都是一方才人富贾,听闻秋帷绘宴盛会将至,专程赶来一饱眼福的。 东方诗明等人放慢速度,任凭马慢慢地行走。平原的冬风吹在脸上亦不寒冷,甚是舒适。 沿路以来,并没再遇到器川合陵的伏击。不过东方诗明始终不免心中思考,等拜访开象观后,一定要去查探这处传闻中的江湖秘地。 “唔……”白蒿坐在前面,伸着懒腰,活脱脱像一只软乎乎的小猫,“总——算到啦。好累,我想睡觉了。” “打起精神来,白大哥可还在前面比赛呢。”东方诗明微笑,靠近一些帮她捏肩。 “对哦。”白蒿睁大眼睛,手里攥紧马鞭,“我还要给大哥加油打气!我们快走!” 说罢,他们的车子就飞快跑起来。旁边的慕容非羽见状,怔了一下,慢慢跟了上去。 道路上人越来越多,白蒿在东方诗明的劝阻下和客观情况的阻碍下不得不放慢速度。不过距离传闻中的秋帷绘宴也不算远了。 远观人流涌入之处,高坊耸立,傍一座平地而起的黑山,成一座方圆包括之胜地。黄澄澄一排琉璃瓦似枫似桐,白雪半遮半掩之下,隐然一股不世风泽,迎面而来。 皇色春阑地界最胜之处,便在秋帷绘宴。遥看依傍的浑然一体的黑色石山,突兀之外,更感庄严肃然。 后面慕容非羽慢慢跟过来,掀开车帘,对东方诗明说了一句“我去那边看看”,便陷入人流之中,不见踪影。 东方诗明再看他,已经不见其人。 第六百零七章 龙钟山匾 “……嗯。”东方诗明望着交错来往的人潮,目光深而复浅。 车架动了起来,白蒿找到狭窄的路径挤了过去。随着慢慢的走动,秋帷绘宴,也完整地展露在他们眼前。 ………… “诗明,我去放马,你在这里等我!”下车之后,白蒿一边往宽大的马场跑一边对东方诗明叫道。东方诗明应声,站在原地观摩着这片所在。 枯木环合,树上红枫未落尽,仿佛残余的星火。寒风吹拂,宛如摇落辰星。 场地极为宽广,极目所见,只有屋宇琳琅,飞檐翘角。而在一面面墙壁之上,更是华丽绝伦,目不暇接的千百幅名笔绝迹,有新有旧,皆是令人叹为观止。 而更让人在意的,则是被掩映在鳞次栉比的丛林和屋宇之后的,那一座黝黑的石山。东方诗明听说过这座石山之前,乃是秋帷绘宴的立会之基,号称【千石龙钟匾】的一座巍峨巨碑。 至于秋帷绘宴的规矩,他在来之前也有过了解。据称,当年秋帷绘宴的开创者曾经以千石龙钟匾和其本人盛名,广邀天下名笔在此聚艺。其中公认的水准最高五人,得在千石龙钟匾上劈字鎏金题名,以流芳百世。 千石龙钟匾所依靠的石山石质非凡坚硬,因而在上面题字非常困难。但也正因为如此,此匾能最大限度地防止风雨侵蚀,即便经过数十年,上面的题字依然熠熠如新。 “千石龙钟匾,不载无名客”。也正因此,对于三界天的画手墨客来说,能够将自己的名字留于匾上,乃是无上的荣耀。 东方诗明看着人来人往,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谦恭的呼声。 “东方公子,久见了。不知道你还记得我么?” 东方诗明转身过去。先映入眼帘是两枚捏在手里把玩的核桃,油光闪闪发亮。再抬头,他的确有了点印象:“你是……当时白家所见的,林子英先生。” “先生免了,没想到能在这里又遇到东方公子,实在是咱们缘分。”林子英眯着眼,手里的核桃咯咯作响。 东方诗明打量着他,发现他的衣服较之先前所见全部焕然一新。又见他春风得意,不禁明白了,拱手祝贺:“想来林先生是顺利晋级了,恭贺。” 林子英摆摆手,但是脸上依然显得惊喜而得意:“不会,是侥幸罢了。本人也只是图一个声名大噪,未曾想到能至此境地,真是受宠若惊。” 东方诗明忽然想到白亦考,想来他与林子英一处比赛,应该互通消息。便又问道:“不知道林先生,晓不晓得白家大公子现在……” 林子英未等他说完,似乎早就料到东方诗明会这样问,便说:“白亦考公子,更在我之上。此回最后一决,他可是公认的一等一高手。” 东方诗明于是宽心。不过也并不意外,白大哥画功了得,晋升决赛,自非难事。 同时,白蒿远远地挥着手跑过来。林子英见状,微微一笑,及时抽身:“那就不打搅东方公子的雅兴了,本人先走一步。等稍后启赛,希望能得到东方公子捧场。” 东方诗明点点头:“一定。” 说完,两人一错身,东方诗明迎着白蒿走过去。白蒿跑得小脸红扑扑的,但也来不及喘息,上来就拉住东方诗明的手腕:“我知道大哥在哪里了,快跟我来!” “哦?”东方诗明饶有兴致,顺着白蒿的性子,小跑着朝人群之间挤去。 黄澄澄的琉璃瓦上高翘着一座座小巧的神兽,每只神兽头顶攒聚一点雪,看上去别出心裁。东方诗明跟着白蒿左窜又突,绕了片刻,最终找到了一处游人密集之地。 “白大哥……确实在这里么?”东方诗明左顾右盼。 白蒿笃定地点点头:“肯定没错,我听他们说的!” 这里的人虽然多,但是足以看出,此地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与外围之人有所分别。这些人多半风雅非凡,似乎在艺术上有一定的造诣。 看来这里就是画家们聚集的地方了。那白亦考在这里的可能性的确不小。 “……郑先生什么时候过来……?” “天晓得,不过今天郑先生一定会来……” 东方诗明有点注意,郑先生多半是先前见到过的郑妙笔了。 反正在这里也并不着急。如果说有什么在意的,也只有白亦考身上那段虚无缥缈的线索,但这并非是第一位的。 不过,好在也没有耽搁太久时间。 不多时,众人背后传来一声声簇拥的呼声。东方诗明转头,果然见到人群之中,郑妙笔缓步而来,而在他身旁相协而来的,也正是白亦考。 “原来白大哥没在里面……”东方诗明淡淡地说。 白蒿也看到了大哥,而当她认出旁边是那个郑妙笔大师的时候,眼前几乎要冒星星了。 “快看!大哥和那个……郑大师!”她开心地摇晃着东方诗明的袖子,东方诗明不得不连连点头:“好好,我也看到了。” 未等郑妙笔靠近人群,激动的人群就一团围了过去。白亦考顺势抽身,看到东方诗明和小妹,快步走了出来,意气风发。 “大哥!”白蒿跑着朝大哥扑了过去。 白亦考笑着搂住妹妹,脸色和善又温情:“小妹,我之前说过,大哥不会让你失望。” “我一直知道,大哥一定是最厉害的!”白蒿把脸埋在大哥胸前蹭来蹭去,活脱脱像一只小浣熊。 东方诗明也走过来,微微一笑拱手道:“看今天情景,是该恭喜白大哥了。” 白亦考见到东方诗明,稍有收敛满溢的亲情:“咳咳……不,真正的决赛还没开始。不过我对自己有把握。” “如此甚好。”东方诗明道,“看白大哥和郑先生深入交流,想必受益良多。” 白亦考松开妹妹,抬手挠头:“郑先生才是真正的高手啊。和他相处,我才发现先前的自己能力还是不够。不过现在,我有了新的感悟,也已经今非昔比了。” 第六百零八章 列席第四 “大哥,这几天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白蒿问。 白亦考呵呵笑了:“大哥在这里很好。对了,这秋帷绘宴胜景如云,你们难得来一趟,我带你们到处转转吧。” “好耶!”白蒿双手赞成。 东方诗明自然不反对,三人在白亦考带领下慢慢走出人群,专挑人烟稀薄的地方走。 三人兜兜转转,来到秋帷绘宴更深处。赫见琼林环绕,碧鸟卧巢,风鸣如玉箫声动,琉璃瓦上青叶琳琅,白雪如星。 沿着有意布置的石径而行,西斜的隐于云层之后的日色,随着高耸石山的视角移动,与云如霞蒸流雾。石山崎岖嶙峋,角度各异,时而如圣女面庞,时而如巨剑插落,时而又如玉笋新生。 除此各般景象,前方亭台楼阁更有非凡胜景。一者倚冷泉一方,哗哗水声如垂笔砚台。一者怪石苍竹互依,风骨如期颐老人。还有石灯铺道,灯芯承灰如同小塔玲珑。 “这里显然与外围不一样了。”东方诗明环顾周围,淡淡道。 “到了这里一定要小心。”白亦考走在前面,但是脚步已经慢了下来,“前方是秋帷绘宴中最令人景仰的地方。” 白蒿看着前面目不暇接,景致各异的场景,又听老哥这样说,不禁抬头:“最令人景仰?为什么呀?” “你们来的时候,应该也听说过秋帷绘宴里伫立的千石龙钟匾吧?”白亦考慢慢说,“那可是连郑先生都难以企及的境界……” “千石龙钟匾,只留天下享誉前五之名。”东方诗明接上茬,“而且据说现世留名的几人,已经数届没有变更过了,确实令人景仰。” 白亦考点点头,深吸口气,不再说话了。他有点仰慕地看着前方,两颊微微收紧。 “既然难得造访,不如更近些看看。”东方诗明察觉了白亦考的心情,淡淡笑道。 白亦考闻言,稍微一怔,随即慢慢点头。东方诗明转而带头,三人缓步朝路径彼岸走去。 身入参差亭台屋宇楼阁之间,人流更为稀少,甚至难以见得人影。白亦考显然有些拘谨,尽管举目所见并没传闻中的几位宗师出现,但仍然不免紧张,仿佛一举一动都被人窥视。 东方诗明和白蒿倒是徜徉于移步换景的美境之中,左顾右盼着巧妙的布置,任凭感官吸收着这里的芳华和艳丽。 “龙盘虎踞殷岩泉……”东方诗明蹲下去,慢慢看着一座假山旁边的题辞。 “这个老虎……好奇怪,说不出来的感觉,明明很粗糙。”白蒿踮着脚尖,两只小手趴在假山上面,一边观察一边说。 白亦考恍然回神,看到两人的作为有点讶然。他慢慢走过去,劝道:“这些都是大师他们的手笔,饱经岁月沧桑,还是不宜这样摩挲。” 东方诗明和白蒿于是退身到后。然而就在这时,丛岩之后,忽地传出一道声音: “何必,若能得见此中意趣,即便再近一些,又有何妨呢。” 声音天然带有亲切而稳重的感觉,东方诗明等人抬头同时,只见一位肩搭长巾的中年男子,慢慢踱步而出。 白亦考短暂地愣神,东方诗明心道此人必定来路不俗,当即拱手道:“不知先生在此,方才妄加点评,见识拙陋,多有得罪,请勿见怪。” “哪有,哪有?”男子微微笑着,两颊小窝若隐若现,“你们的每一次欣赏,对作品来说都是一次洗练,不仅作品,若其主人听到,尚需感谢你们才是。” 这时候,白亦考才反应过来,眼前此人的模样与传闻中的长相几乎重叠。 他不由得大吃一惊:“你……您是,谈大宗师么?” 男子和蔼转头:“大宗师?呵呵呵,哪有哪有?不要把我们看得太神乎其神了。那几位我不好讲,不过讲我自己,便像普通那般称呼就是。” 东方诗明对此有过印象,既然此人姓谈,那应当就是当世在千石龙钟匾上留名第四位的,传闻中的谈知海大师。 但看此人亲切随和,其貌不扬,与先前见到过的那位画狂梦苏生大有不同。 “谈先生,久闻大名。”东方诗明欠身。白亦考也拉着白蒿随后躬身,谈知海摇摇头,笑道:“不用这般客气。” 白亦考三人先后自报家门,谈知海微微笑着点头。他居然对他们有所耳闻:“白公子的画功,谈某已经听列席几位提及。至于东方公子,那同样是欢迎之至。” “谈先生认识我?”东方诗明有点惊讶。 谈知海笑着点头:“东方公子下界天所为,自然为人所知。谈某与下界露岩观桓清子有书信联系,对东方公子更是如雷贯耳。” “不敢,谈先生过誉。”东方诗明摆手。 就在三人交谈之时,忽远处一侍应小步跑来。谈知海看到来者,慢慢吐出一口苦笑的声音,歉然向三人道:“看来只能回见了。这几天焦头烂额,实在忙于筹备。几位随心转转吧。” 来者果然是找谈知海处理筹备秋帷绘宴的事项。只听他们切切查查商量去了,三人便只得四处转圈,聊以消遣。 因为仍需赶赴开象观,东方诗明和白蒿自然不能一直留在这里。逛了一整白天的时间,他们也算是一饱眼福,同时也给了白亦考充分的鼓励和祝愿。 “老哥,我们还会再来的!”白蒿摇晃着白亦考的手臂。 白亦考微笑:“好啊。等你们回来的时候,大哥会让你们大吃一惊的。” 东方诗明已经和白亦考道过别,趁白蒿兄妹离别之际,转头看着即将落暮的远空。 视线之内,已经渐渐变暗。冷风缓缓吹过,已经有了夜的寒气。 忽然,就在他的余光就要收回之际,一道倒在不远处的似人非人的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什么?” 东方诗明独自走过去,那是在道路旁边的野地里。湿润冰冷的冻土仿佛软膏,踩下去陷了几寸鞋底。 靠近了一些,东方诗明才分明辨认出来。那果然是一个人! 第六百零九章 暮色隐尘 确认之后他快步跑过去,搀扶起倒在地上的人。只见此人衣物敦厚,但是不知道在这里躺了多久,身体已经冰冷僵硬,两鬓的头发结满了霜。 东方诗明连忙试了一下他的鼻息,好在尚有呼吸。于是他把人拖到干燥的道路上,用力摇晃他。 那边的白蒿白亦考也发现了东方诗明的情况,从那边跑过来。 “这……这是怎么啦?”白蒿看到片刻不见居然多出来一个人,惊讶无比。 东方诗明皱着眉头:“他的身上还有一点酒味,应该是醉倒在路边了。不过情况似乎不太好,得把他送到暖和的地方去。” 白蒿和白亦考也蹲下来,照看着此人的情况。黑黢黢的光线看不清楚,但是就在一点微弱的光照到他的正脸时,旁边的白亦考触电般一跳: “这是……画狂梦苏生!” “……” 突然,东方诗明发现怀中的人,微微动了一下。 似乎是感受到了四周的喧闹,醉倒之人,也就是画狂梦苏生,慢慢睁开眼睛。 东方诗明和白蒿看到他醒来,也是稍有惊讶。此时周围已经不止是他们三人,因为刚才白亦考的一声惊呼,使得周围的游客纷纷凑了过来,此刻已经围了一个小圈。 “……” 梦苏生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似乎对醒来所见的景象不甚喜欢。 而围观的人群,见到他醒了过来,从刚才的小声嘀咕,瞬间一股脑簇拥过来。 “梦苏生大师!我敬仰你很久了!” “画狂先生,请给我签名!” “请和我握手!” “……” 叽叽喳喳的人群,让东方诗明三人有些始料未及,连忙抽身出来。看着激动的人群围着中央的画狂,好像狼群捕食一样,令人心有余悸。 “没想到画狂这么受人欢迎。”东方诗明擦擦汗,笑道。 白亦考在旁显然有几分遗憾,有些后悔太快跟着东方诗明钻了出来。刚才他们才是距离画狂最近的,明明可以握个手再走…… “看样子画狂先生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东方诗明回过头,“大哥,我们就此分别。等处理完了事情,一定回来道贺。” “啊,好。”白亦考也不再留念刚才的事情,点点头,“一路顺风。” 白蒿挥着手跟大哥道别,跟着东方诗明前去马厩取他们的马车。转过弯人群立刻稀少了不少,远处秋帷绘宴的留客楼已经灯火通明。 登上车驾,马匹抖擞身躯,望着远处的道路,慢慢动身。 “且慢。” 忽然,东方诗明听到车厢外有人敲打隔板,连忙掀开帘子。却不料站在车外之人,居然是画狂梦苏生。 东方诗明一惊:“先生,您刚才不还在……” 梦苏生却只是摆摆手。他缓慢从袖子里掏出六颗石子,就是上次在白家所见的卦石,平放在掌心。 “画狂……是,是画狂先生吗?”前面的白蒿视线被挡住了,看不清楚。 梦苏生不做声,双眼紧盯着六枚石头。忽尔向天空一抛,凭手接住,反手一晃,已经交入另一只手。随后他慢慢开掌,六枚石头排出一个形状。 东方诗明看着梦苏生,知道他这算是在回报自己。画狂性格乖离,他只需要静静聆听结论即可。 梦苏生参读了片刻,沉吟少许,慢慢道: “有客外来,反客为主。有雪自山,山高雪难落。惟问一答,先东后南,至北得法。勿谓不预,不如放下。” 又是一段谶言,东方诗明在心中默默记好。 “多谢先生。”他在车内站起,向画狂作揖。 “勿谓不预……不如放下……” 画狂转过身,慢慢离去,嘴里只念叨着最后两句。东方诗明看他越走越远,心中徒增不解。 又是“不如放下”么。天意数次借他人之口劝告自己,是巧合么? 黑暗侵袭过来。东方诗明感到后背凉嗖嗖的,心中莫名失落。 “诗明诗明,刚才是画狂先生吗?他走了吗?”忽地,白蒿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她转身掀开帘子,可爱的小脸照进东方诗明的视野。 东方诗明怔了一下。随后吐出一口气,化成淡淡白雾:“是啊。画狂已经走了,我们也走吧。” “诗明,你看起来有点不开心的样子欸。”白蒿却没急着动身,反倒又凑近了一点,歪着身子盯在东方诗明的脸上。 “哪有,天太黑,你看错了。”东方诗明微笑,“现在刚要启程,我怎么会消沉呢。” “哦,是嘛……”白蒿揉了揉眼睛,“那咱们走吧!” 说罢,她抽回身子,坐回前面。车轮滚动起来,东方诗明坐在后面,诸多顾虑烟消云散。 车驾驶到秋帷绘宴的牌匾,熙攘人群中央,似乎有一人在等他们。等到白蒿驶近,才发现那人是谁:“诗明!前面是谈大师哎!他不会在等我们吧?” 东方诗明探头出去,却见谈知海正笑着朝他们挥手。 车驾慢慢在他旁边停下,彼此在黑暗当中看不清晰。谈知海举着一炷微弱的蜡烛,眯着眼过来:“呵呵,留步,留步。” “谈先生有什么要事么?”东方诗明的脸也被烛光照得发红。 “哦呵呵,没什么要紧的事。”谈知海扬起手,指缝间夹着一张薄薄的纸,“方才画狂跟我讲过了你帮助他的事,谈某忽想到东方公子打算前往开象观,或许谈某的脸面,可以代为引见……” 东方诗明立刻明白:“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劳驾谈先生如此挂怀。实不相瞒,如何求见开象观的观主确实是当下问题,没想到先生愿意引见,实在是帮大忙了。” 谈知海微笑:“这对于谈某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既然能帮上东方公子的忙,自然是好。” 两人的脸庞在火烛照耀下都十分温暖。东方诗明接过引见信,恭敬与谈知海道别,马车缓慢挪动,最后在谈知海的目送下,渐渐进入黑暗。 风吹过。地面的雪片吹上谈知海的裤脚,他最后慢慢转过身,看着灯火通明的秋帷绘宴之内,一条暗青色的飘带,仿佛冲霄的龙蛇扶摇而上,他苦笑一声,踱步而回。 第六百一十章 日游江梁 “又是热闹的时候啦……”他的声音遗落身后的足迹之中,悠悠淡淡,“忙起来便难有时间作画,但今年看来……似乎忙些也值得。扇凉山雪,你也在期待么?” ………… 下界天江梁城。一道人影匆匆而行,逢人便问,似乎有点仓促。不过绕城半圈,始终不曾得到消息,他似乎有点失落。 少顷,他转入一家茶馆。 屋内的茶香不同寻常,但是来者似乎并没在乎。他随意叫了一壶茶和点心,托着腮独自思考。 “这……师兄看来是故意躲我了。不过,他现在会躲在哪里呢?” 并非意外,此人就是商宫玉麟?乐悬行。经过一路打听,他确实来到了“理论上”宿九琴驻留的江梁城。但是在城中打听了一趟,虽然有人知道宿九琴的名号,但却对于他的动向难以述明。 而且,自从来到下界天以来,他发现各处所在总是充斥着异乡面孔。这让他打听事情都麻烦了很多,这些外地货都是一问三不知,而且居然还会给推销产品,真是不胜其烦。 茶叶端上来了,是金丝镶边的鲜红色碟子,中间托着热气腾腾的异香茶水。有种鲜花的芬芳,和本地的茶叶大相径庭。 茶水倒映着乐悬行的愁眉苦脸。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看到邻桌一个本地模样的人,便凑近些问:“老兄,你是这里的居民吗?我问你个事,你听说过一个叫宿九琴的大侠吗?” 那人转过脸,乐悬行才能察觉他风尘仆仆的神色。他摇摇头,但是显得很热情:“你不晓得,我是一个旅人。什么什么大侠我没听过,但我知道很多别的事儿!” 看样子这人似乎是有意分享,可是乐悬行没心思听。既然他都没听过宿九琴,恐怕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消息可捞了。 “……我叫樊天举,从上个月开始,我从南方四处游历到这里来!”这人已经兴致勃勃地自说自话起来,唾沫星子都要飞溅,乐悬行抬手挡下。他继续说:“现在整个大陆最有意思的,就数这群外地人了,你说巧不巧,我对他们很有了解!” “是吗,你说巧不巧,我对他们没啥兴趣。”乐悬行干笑着打了个哈哈,旋回自己的座位。 谁成想,那个樊天举越说越来劲,见乐悬行回去,竟然也跟了过来,在他的桌子对面坐下,侃侃而谈:“哎,要不是你慧眼如炬找我说话,一般人我还不跟他说这些呢!我告诉你啊,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调查,我有重大发现!” 乐悬行目光在周围的人之间转了一圈,随即落在樊天举身上:“你在他们开的茶馆里讨论这些,他们看起来可是不太高兴。” 樊天举闻言,吃了一惊。可是他也瞄了一圈周围的人,发现是乐悬行吓唬他之后,显得赌气而不高兴:“我一片好心,你却这样吓唬人,真是狗咬吕洞宾……” 乐悬行越听越乐,本来不感兴趣,现在反倒有了点兴趣,但主要是对这个樊天举的:“好好好,我悔悟了,我真诚向你道歉。你说说吧,但要长话短说,我喝完茶要赶路呢。” 得到了聆听者的认可,樊天举刚才憋屈的脸色,霎时喜笑颜开。他叩叩桌板说:“切,我也要赶路呢。长话短说就是一句,想发财,就得跟他们混!” 乐悬行一听结论,兴致也就没了一半。果然对他毫无帮助,他要的又不是钱。好歹自诩艺术家,谈钱便庸俗。 他端起茶喝了一口,芬芳的气味入口之后却变得很奇怪。他咂咂嘴,摇头道:“确实很有建设性的结论。嗯,我要走了。” “你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赚钱手段有多么高明……喂,你真的不想听吗?”樊天举看着乐悬行站起来,不禁大为失望,“就拿现在的江梁城来说,要不是听说有高人在里面斡旋,建了商会,这里哪里还见得着本地人的产业?” 骤然停步。乐悬行的身躯一顿,眼神有了变化。 “高人……?商会……?” 他转过身,一只手拍在了樊天举的肩膀上,目光仿佛两条长长的钉子:“商会在哪?我要去看看!” ………… 少顷。在樊天举的带领下,两人出了城去,从主干道旁边新挖的一条道路深入,没过多久,就见到了江梁城商会。 相比城内的景象,这里萧条很多。破布制作的旗帜挂在枝条上,前面是临时搭建的土屋木屋,还有不少就地铺设的帐篷,看起来单薄而脆弱。 唯一能看出活力的,只有这里来往的人们。不时有人穿梭其间,虽然衣衫破旧,脸色发黄,但是却仿佛积攒着一身的力气,感觉不到衰惫的氛围。 “你看,我跟你说,这些原来都是江梁城的老板、掌柜。”樊天举悄悄附到乐悬行的耳边,嘟囔道。 乐悬行见了这般景象,也有点诧异。旁边的破布上用朱笔写着“江梁城商会”几个字,已经褪色,在寒风里就像残破的秋叶一样飘来飘去。 没想到如此破败的景象,乐悬行迟疑着思考。他那高风亮节品性雅致的师兄会在这种地方吗?恐怕绝无可能。 “你要进去看吗?我可事先说好,我在外面等你就行,我怕染上虱子。”樊天举两手揣袖,不情不愿地说。 “你刚才说的高人是谁?”乐悬行不禁问。 但是樊天举也只是摇了摇头:“这我哪里晓得,名字早记不清了。应该就是他们的老大了吧,反正就在这里,你进去问问他们不就好了?” 乐悬行又回头,看着前面的破旧棚屋聚落。众人脸庞瘦削,十分萧索。 “……喂,那个,你好。”终于还是不甘心,他看到一个走来的百姓,拍住他的肩膀问:“我想打听一下,你们的老大是谁?” 那人抬起头,先把目光投向乐悬行的脸。确认是本土模样之后才说:“我们老大?他现在不在这里。你有事找他的话,应该要一两个时辰。” 第六百一十一章 穷道方圆 “他叫什么?……他现在在哪里?” 似乎是对乐悬行的态度有些怀疑,那人不愿意再跟他多聊了,略微迟钝了一下说:“我们老大叫杜贺。他现在去丹郡马场了,但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我还有事,你问别人去吧。” 说罢,那人就甩脱乐悬行的手,快步朝外离开。 乐悬行看着那人匆忙的样子,不禁有些奇怪。 “他看起来,很提防外人啊。”乐悬行道。 樊天举凑了过来:“要我说,你对他们这么感兴趣,纯粹浪费时间。这不过就是些麻木落后的暴民而已,外乡客人们来了,不想着谈合作,却总想着怎么对付他们。真是蛮横。” 寻找师兄又一次落空,乐悬行不由得感到前路渺茫。他淡淡地说:“沿路,好像确实很多外地商贾。” “就是嘛!”樊天举一拍大腿,“人家都已经来了,明明已经是新的时代了。我看,我也该准备找地方落脚,凭借我游历的见闻和知识,和他们一起搞一票大的咯。” 乐悬行回过头,视线在落魄的商会和富饶的江梁城之间转移。 江梁城称得上这两江汇合的中央城郭,可谓是四通八达。自己现在又失去了师兄的线索,何不就此机会暂时落脚,再图长久打算? 思考了片刻,他的目光最后放在了身旁的樊天举身上。 ………… 长路奔波,数日疾驰,东方诗明与白蒿两人,赶到了传说中的昇平天五大灵地地界之一,同样是昇平天玄门道宗总坛——开象观的所在地,灵地?穷道方圆。 传闻昇平天长久位于三大陆地中央,下托上承,灵妙万分。而长久的岁月作用之下,昇平天大地容纳下界灵根,涵养上界甘露,千岁万年,以致产生了地气聚集的五处关窍。 地气串连成根,而五处关窍所在,地气尤为富集。传闻在此五地修行,得大助益,而此五处地气,也构成了维持自身悬浮万年不落的原因之一。 五地环境各异,特质不同。而开象观所在的【穷道方圆】,则是五大灵地中最温和的一脉。 行马一路自山谷下行,地势自丘陵积雪变成了洼谷如盆。但山峦又非是完全遮挡,而是四面通达,汲取八方地气汇入。 刚出谷地,东方诗明两人便被前方所惊讶。 缭绕薄雾如丝,雾凇宛如千条银蛇。细细的雾气遮掩之下,外城小镇围绕之中,一座宏大绵延的道门圣地,展露眼前。 清音钟奏,回荡在上空,仿佛无形守护此地的神明。东方诗明两人首次见到这样的奇景,不由得一时恍惚。 “这样的所在,与一般宗门不同。”东方诗明道,“借地形之利筑造,颇有无为自然之风。” 东方诗明所言,正是他视野所见的写照。开象观并非是往常一般宗门的规模,而是一眼难望到尽头,丘山溪流,环合地势,都是其宗门所在。没有围墙之类,与外围城镇浑然一体,又有所区别。 自谷口下至开象观前,也费了不少时间。方才居高临下,看起来似乎不远,但是一路下山,穿过城镇抵达,也是不少路程。 已经能够看到身着道袍往来的道人了,白蒿松开缰绳,任凭马自行漫步。 “空气里很好闻欸,有种清香的味道。”白蒿回过头把帘子打开,冲里面的东方诗明叫道:“诗明你闻到了吗?” 东方诗明点点头。空气中的气味,应当是刚才在山前看到的雾气。这种淡淡的水雾不仅闻起来清香幽雅,更可以提神醒脑,感觉头脑一片清明,浑身清畅。 不远处高耸的两座狭窄的塔台,上面似乎并没人迹,但是有两鼎大肚香炉。想来这里的雾气,正是开象观的福庇。 经过塔台,城镇的感觉已经渐渐为道观的氛围取代。里面同样熙熙攘攘,更有一些身着浅灰道袍的孩子,正在嬉戏玩耍。 白蒿正放任马匹继续徐徐前行,后面却传来东方诗明的建议:“这里与刚才已经不同,既然是道门圣地,咱们还是下马而行为好。” 白蒿这才意识到这件事,连忙翻身下马。 等他们系好车驾,打算继续深入时,却见到刚才他们停步之处,被那几个小道童挡住了。 “嗯?”东方诗明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小孩子们,有点意外。他慢慢靠近,向他们躬身问:“几位小师傅,这是在挡我们吗?” 显然这几个孩子还不足以把整条道路挡住。不过出于尊敬,东方诗明仍然询问。 为首一个小孩子点点头。 白蒿也过来了,见到孩子们不让他们前进,感到十分奇怪:“你们为什么要拦我们呀?” 为首小孩子又说:“大哥哥,大姐姐,你们不要误会我们。……赤砂师伯跟我们说过,要是遇到有尊重开象观的访客,就要我们直接引见,不可耽搁。” “尊重开象观?”听孩子们这么说,东方诗明不由笑起来。 “大哥哥,你别笑。赤砂师伯跟我们讲过的,有认定的办法。”孩子们说,一个个伸出手指头开始背诵:“骑马而来,下马步行;急事登门,不失大体;道旁问路,先揖后启……” 不曾想还有这么多玄机,东方诗明两人不禁庆幸因一时尊敬省了不少时间。 “好了,你们跟上我们,跟我们来。”孩子们已经在先跑起来,东方诗明和白蒿赶紧跟上,快步朝开象观内而去。 ………… 开象观内,风烟茅庐。内传药香阵阵,惹得庐外枯草回春。 “回春弗弗亦偶然,谁将阴壑作晴川。笋舆更问云门路,去看紫宫一线天。” “烧药炉存草亦灵,煮茶灶冷水犹清。老仙一去无消息,只有飞泉落佩声。” 几许风清入户处,只闻道者吟诗声,不见其形。熏香遍地,门外站着几人,是同样的靛青道袍,只是模样不同。 “师叔,这次丹药有何成果。”外面一人朝屋内问。 “……”屋内一片寂静。 第六百一十二章 仙鹤于飞 另外一个道人试探着问:“该不会是又失败了吧?” 这次,片刻后屋内传出了声音:“……道者,循自然之炁,依流体之形。天意所至,不可弗乱。” 还不等这玄之又玄的话音落地,周围几位道人纷纷发起牢骚。 “又不行啊。” “……唉,果然。散了散了。” “哈欠,师叔你下次有把握了再叫我们来吧,从早晨忙到现在,还不是和之前一样嘛。” 几人纷纷掉头离开。但是屋里被称作“师叔”的道人又叫道:“谁让你们走了,留步。” 毕竟是师叔,几人只得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同时心中不禁揣测,莫非师叔这次成功了,刚才是在诈他们? “师叔还有什么吩咐?没有我们就走啦。”其中一人道。 “师叔”沉默了一会儿。稍加思考,又说:“赤砂,你记得去丹眉子那边注意一下。今天我亲眼看到他跑去你的卧室取药,但是没看到出来,恐怕偷偷在你的屋里炼丹呢。” “啊”的一声,赤砂子脸色剧变。他连忙朝外跑去,话都来不及多说了。 此刻,待赤砂子跑远,屋里“师叔”才慢慢走了出来。 一身青绿道袍,却只有三十岁左右的模样,仿佛苍雪之松。他站在门口,看着剩下几人,欲言又止。 “回春师叔,你到底成功没有?”另有道人问。 回春子的眼神微微变化,没有很快发言。等他又掠视了一圈天空,仿佛胸有成竹: “很遗憾,没有。” ………… 赤砂子刚从风烟茅庐跑出来,迎面就碰到了几位小弟子,带着两位客人兴冲冲朝自己而来。 “师伯,师伯。”为首小孩子连声叫唤,“我们正要去找你呢!你在这里,就用不着我们了吧?” 随后而来的东方诗明,却是注意到了赤砂子一脸匆忙的神色。于是先一步开口:“道长有什么要事吗?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一会儿。” 赤砂子本来想跟他们解释一下,但是挂心自己住处,不由得心急如焚。他原地跺了几下脚,最后抛下一句:“没时间解释了,你们跟我来!”便率先冲了出去。 孩子们和东方诗明白蒿显然不明所以,但是没办法只能跑步跟上。 跟着赤砂子左拐右拐,来到一处僻静幽然的所在。只见草窗之中青烟缭绕,仿佛仙气。 但是看到那股烟,赤砂子的脸都扭曲了。他连忙大声叫道:“师兄!师兄!手下留……” 然而,还不等他最后一个“情”字脱出,猛地只听“咚轰”一声,席卷周围,柴门和屋顶的茅草瞬间横飞。 随之一阵浓烟传出来,什么也看不清了。 等到东方诗明和白蒿抱着孩子们离开浓烟,烟尘也几乎散去。再看原地,只见一堆折烂的茅草,和崩掉的土墙。 “……” 沉寂片刻,赤砂子的头从茅草堆里探出来。他吐掉嘴里的草根,一脸阴沉,挣扎着从中脱身。 而在视线尽头处,也见到一个满身黢黑的灰人,晃晃悠悠钻了出来。 “师兄……” 赤砂子看到他,不由得歪斜着身子,步履艰难地走过去。 那人见到自己的师弟,不由得也热泪盈眶:“师弟……” “你还知道叫我师弟!!”赤砂子抖掉肩膀的土,突然快步过去,一把抓住那人脖子:“有炸自己亲师弟屋子的师兄吗?!我的屋子现在都变成遗迹了!你让我晚上睡哪,晚上睡哪啊啊?” “哎哎,师弟冷静,师弟冷静……”那人被晃得喘不过气,连连求饶,“今晚你去我那里,乖乖,不要生气。” 谁料,不说还好,一说更让赤砂子火冒三丈:“你那里?你还好意思说你那里?谁不知道你屋子被炸的渣都不剩了,你让我去住你的废墟吗?” “哎哎哎……有话好商量……” 不远处,看着这两位道长,东方诗明不禁大感困惑。 “不用奇怪。”这时候,旁边的小孩子凑了过来,对他们小声说,“我们丹眉大师伯就喜欢炼稀奇古怪的丹药,但是到最后总会炼成炸药。师伯和师叔们怕他怕得不行,生怕自己的屋子被哪一天炸掉。” “这……还真是很有活力的爱好……”东方诗明只得尴尬地回应。 “哇哦。”白蒿在旁边看着两个道长互相掐架,两人互相扯着头发不放手,道冠早就在地上被各踩了好几脚,感觉有趣极了。 “不知道两位道长什么时候能罢手。”东方诗明颇有无奈地笑道。 两人你争我斗,很快都面红耳赤,没了力气。这时候小孩子们赶紧跑过去,给他们一个台阶下:“赤砂师伯,丹眉师伯,有客人来找你们了,你们不要打啦。” 本来两人也打得十分狼狈,听到这话,顺势也就罢手不再纠缠。只是赤砂子斜着眼睛最后愤懑地瞪了丹眉子一下,随即收敛面容。 东方诗明两人也一前一后走上前去,朝他们施礼:“晚辈见过几位道长。” 赤砂子记得是他把他们带过来的,对两人尚有印象。他拍了拍衣服,轻咳两声说:“清妙他们把你们带进来,看来是远来有道之人了。刚才真是……极少见之意外,你们见笑了。” 东方诗明笑笑:“道长生活闲雅,令人景仰。” “何不进屋里说?”旁边的丹眉子也油然一笑。 赤砂子随之点头,转过身来:“对,请你们进……” 但是他刚看到自己家的废墟,脸就一下子黑得煤灰一般。又恶狠狠地瞪了丹眉子一眼,转而向两人说:“不妨随我等,一并去鹤飞殿吧。” 众人回到刚才主路,径直向前就能看到一座墨红色建筑,门前描绘黑白太极,房檐高翘成两只待飞的仙鹤,雪珠盈盈。 踏着薄雾进殿,中央香炉缥缈。中央正殿挂一张硕大六象凤凰图,玄门先天八卦,蒲团若干。赤砂子带他们走入偏殿,请童子奉茶,各自落座。 “你们来得算是时候。前些日子香客盈门,诸多道人事务繁多,我也难有闲暇。”赤砂子端着茶碗说,“又是一年。年初也该好好休顿一下了。” 第六百一十三章 道磐迷宫 “赤砂师弟多有偷懒,我可是看得清楚。师弟也有颜面提这休顿二字吗?”可惜,旁边落座的丹眉子毫不客气地拆台。 “你……咳咳。”赤砂子刚要动怒,考虑旁边还有客人,才没有发作,强行按下,“你们可说明来意,如有必要,我等或可协助。” 东方诗明淡淡笑了一下。他望着清澈见底的茶水,倒映着犹豫的眉毛:“多谢道长。……请容我介绍,我是昇平天东方家,东方诗明。这边是白家的白蒿,是白家主的小女儿。” 这个身份,有时候比说明来意更为关键。果不其然,两位道人闻言有点意外。 “是两大家族的后辈,原来如此。”之后,赤砂子端正姿态,“那不知道你们前来开象观,又是何故?” “说来话长。”东方诗明叹了口气,“这回前来叨扰,是为了解开一个谜团。事关象风道观,牵涉众多,因而,我想要求见观主。” “哦……” 赤砂子的表情更加沉静了。再看丹眉子,同样也因东方诗明的请求表情有所变化。 东方诗明静静等待着他们的回复,已经料想到似乎不太容易。 赤砂子点点头,思考片刻才说:“这说来遗憾。如果前些日子你们过来就好了……” “哎?可是你刚才,不是说我们来的正是时候吗?”白蒿不禁问。 赤砂子却摇摇头:“你们现在来,固然很好……可是要见观主,便不太好了。” 东方诗明问:“莫非观主另有他事?” “这倒不是。”丹眉子说,“观主平时久居观中,只是也因为前些日子的忙碌,这几天来他已经在内闭关静修。所以你们才在这里见不到他。” 东方诗明皱眉:“闭关静修……莫非不见外人么?” “倒也不是。”丹眉子又说,“但是要看他的心意。按照观主的规矩,你们将所求之事写在信笺上,我便走一趟,看看他的意思好了。如果他不愿意,那也没办法。” “原来如此。”东方诗明这才松了口气。既然可以转圜,那应该没什么问题。 略加思虑,东方诗明就着送来的纸笔,将拜访之事快笔写下。 折好交入丹眉子手中,丹眉子便起身出门去。随即转身不见,堂外只余白雾袅袅。 等了一刻钟多些的时间,屋外就传来的声音: “你们跟我来吧。” 东方诗明闻言大喜,和白蒿告别赤砂子,跑出门去,却没有看到丹眉子。反而是另一个陌生模样的道人在等他们,只见他手把拂尘挂在肩上,见他们出来,转身便走。 “哎……道长,”东方诗明觉得怪异,追上去问,“方才丹眉道人……” “他另有事,观主让我来带你们过去。”陌生道人说,“贫道道号玄斥。” 东方诗明迟疑了一下,但别无他法:“那,多谢玄斥道长了。” 几人穿过一片林,前面出现一座木制的小屋。里面灯光依稀,玄斥子带几人走近,东方诗明才看到里面居然有一名老者。 “喻老。”玄斥子朝里面的老人微微叫道。 那老人似乎睡眼惺忪,一脸苍然,胡子蓬乱。他点点头,玄斥也就没有再多说话,带着几人向前而行。 这时候回望来时的道路,却发现鹤飞殿、道人的屋宇都已经被薄雾和丛林掩盖。再往前看,雾气更浓,仿佛要看不清前路。 “往这边走。”玄斥子头也不回,“你们跟好我。” 东方诗明往后抓好白蒿的小手,白蒿的手又凉又软。这样的地方他们如果迷路,可就不容易出去了。 三人走了一段时间,似乎一直在雾气中弯弯绕绕。东方诗明见前方仍然是一片混沌,不由问道:“玄斥道长,请问还有多久可以到?” “快了,快了。”玄斥子回应道。他的声音似乎没有一点儿感情。 东方诗明渐感到诡异。突然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一声“你们跟好我”,声音若远若近,连忙抬头去看。 “……!!” 方才还在前面的玄斥子,现在哪里还有一点儿身影? “那个玄斥道长……他到哪里去啦?”白蒿也发现玄斥子突然消失,不禁惊讶。 东方诗明攥紧白蒿的手,他在前面率先停步。白蒿差点撞到他的肩膀上,也跟着停了下来。 东方诗明沉静地环顾周围。 安静,没有脚步声。水雾轻轻拍在脸上,有种沙沙的感觉。 眼前的雾气,遮蔽了视线。前面和后面都是如此,他们也没有退路。 深吸了一口气,东方诗明试探着叫道:“玄斥道长,你在哪里?” 声音从他口中发出,然后无目的地飘荡在空气里。最后慢慢化归于无,却没有收到任何的回应,仿佛置身虚空。 “……” 东方诗明缓慢低头。 “这,这可怎么办……”白蒿担忧地在后面自言自语。 “我在想,他们这样做是什么缘故。”东方诗明说,“现在来看,玄斥道人似乎有意为之,只是为何丹眉道长去而不返,自从离开鹤飞殿开始,或许我们有些疏忽了。” “他们会是坏人吗?”白蒿想了想,给东方诗明鼓劲,“你放心,有,有我在呢,我不会让他们伤到你的。” 东方诗明淡淡一笑,点头回应。 旋即他摸索着朝前方走去。只是现在的情况,似乎并非是武力的问题,四处迷茫混沌,他们至少要找到“方向”。 “抓紧我。”东方诗明把手递到后方,眼中坚定,“咱们闯出去。” 白蒿也“嗯”了一声,紧紧抓住东方诗明的手。她另一只手按在腰间的鞭子上,如果有一点儿威胁,她一定要赶在前面保护东方诗明。 东方诗明抽出银扇,屏息感受气流的变化。稍一停顿,他将银扇盘旋着投掷而出。霎时空气中不远处传来“铿铿”几声撞击声,最后随银光旋回,东方诗明一把接住。 朝扇刃看去,上面是新沾上的一些石屑。看来周围地形并非坦途,而是错综复杂的怪石迷宫。 第六百一十四章 开象烟云 “……嗯。” 沉吟了片刻,东方诗明转头问白蒿:“你还记得,咱们从刚才路过木屋,到这里大概花了多长时间吗?” 白蒿抬头想了一下,不大确定地说:“我觉得,有一刻钟的时间吧……啊诶欸,那个,我说的不一定准哦。” “没事。”东方诗明随即有所笃定,“我的感觉也相差不多。嗯……或许有办法了。” “真的吗?”白蒿惊讶。 东方诗明回过头,嘴角有点无奈:“也只是有可能而已。这里如此隐秘奇诡,只能用常理的办法先试探一下了。” 说着,他打开银扇,缓慢与白蒿朝前走去。 ………… 另一边,浓雾遮蔽深处,清修之地焕然,却是云雾轻淡,宛如仙境。 林地尽处,正是开象观深处洞天。两边望不见边际而被林木遮掩的环形围墙之内,一座巍峨建筑若隐若现。并有清池阡陌,澹然缥缈。 围墙石拱门外,正是两个熟悉身影。只是丹眉子一脸悔改模样,玄斥则肃立旁边,两人一言不发。 “玄斥,你说句话啊。” 似乎也不是一言不发。只是丹眉子悄悄挑逗玄斥子,但玄斥子并不答应。 “你若为我在观主面前说几句好话,下次炼好的新药多分你一些,如何?”丹眉子依然不放弃。 “你躁死我了,算了,求人不如求己。” 见玄斥就是装哑巴,丹眉子撇撇嘴,把头转到一边。 “……观主是为你好。”过了半晌,玄斥才低声说。 “噢,你还会说话!稀奇极了。”丹眉子故意揶揄,“得了吧,回春天天搞那些无用功,我怎么没看观主教训他。要我说,我偶尔失手炸一座房屋,损失比他每次废掉的那些宝贵药物小得多。” “……”玄斥回头悄悄张望了一下,然后迟疑片刻,又说,“……别急。” “谁急了,你什么意思。”丹眉子努力压着声音表达自己的不满。 “我不是那个意思……哎算了,也来了。” 玄斥子最后一句似乎是自言自语。丹眉子有点奇怪,但是当他回头去看的时候,顿时表情丰富了起来。 来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他刚才议论的回春子。 只见回春子后面还跟着一个道人,俨然押解罪犯的模样。回春子也看见了丹眉,刚想低下头,却察觉他也认出了自己,也就不再隐藏。 等他也走过来,丹眉子朝他那边凑了凑:“回春,这么巧啊,又是一起。” 回春子脸色仍然不改,神态自若:“丹眉,你见到我,应当叫一声师叔。” “呵,呵呵呵,真是王八办走读鳖不住校了。”丹眉子冷哼两声,极尽龃龉之能,“拜托,你今天是吃了自己的药坏了脑子吗?” “……嘻嘻哈哈,成何体统。”回春子自觉尴尬,咳嗽着保持自己的威严。 丹眉看着他后面的弟子,莞尔一笑:“玄解,想笑就笑吧,憋着对身体不好。” “呃……”后面的玄解子对这两位本门神人敬而远之,只得转头问旁边的玄斥子:“师兄,观主说还有多久出来吗?” 玄斥看了看门口的日晷:“快了……已经到时间了。” 门口四人一齐抬头,却见内中仍然毫无人影。一片寂静。 四人一时沉默。过了片刻,丹眉子才叹气道:“观主未免太不守时。他平时自好深居简出,可是一直呆在里面,恐怕头脑也要憋坏了。” “……师兄,你别这么说……”玄解子小声劝诫。 玄斥子只是侧了侧脸。毕竟刚才回春子二人还没来的时候,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不过观主此回确实很慢。”忽然,旁边的回春子居然也赞同了,“……若在平时,也便罢了,但是我忽然想到,炉中煨的药尚未停火。若是再继续耽搁,怕是水都要烤干了。” “是吧,其实我手头也还有事!”丹眉子一看有人赞同,连忙煽风点火借机怂恿,“我看观主早就忘了要训斥咱们的事了。再等下去也是无果,不如……” “不如怎样?” 丹眉子借坡下驴,眯眼笑道:“趁机跑吧!” “跑,要跑到哪里?” “你白痴了吗回春?”丹眉子不由对这个疑问句感到不解,“我,呃,先不说我去哪里,你不就回你的定风别庐去么?” “哦。依我看,恐怕不好跑。” 丹眉子对身后的回春大感奇怪,边说边回头:“你脑袋搭错筋了?咱们先前又不是没跑过……” 但是,话还有一半没出口,蓦地见到身后多出的一个人,他顿时惊得六神齐飞。 不曾想,就在不知不觉间,他的背后,已经不是只有三人了。 而此刻正眯着眼凝视着他的那个人,即便丹眉子还没看清长相,已经万念俱灰。 “有何不可说的呢?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观……观主……”丹眉子脸上冒汗,勉强挤出一个变味的笑脸。 “方才还回春回春地叫,你就当我是回春子,继续说。我也好奇之前你们跑了几次。” 丹眉子连忙摇手:“不敢,不敢。刚才是我说梦话了,啊哟……怎么脑子一片迷糊……”说着就要拙劣地演戏,却被观主阻止了。 “行了,丹眉,纵我【深居简出】,也不至于活成呆瓜吧。” 观主拍拍手,一脸无奈地叹气。 此刻回春子和其他两位师弟一声不敢吭地站在旁边。刚才观主忽地现身他们身后,也吓了他们一跳。不过好在有丹眉顶了大锅,回春这边才不至于太凄惨。 “下次说话记得小心,给你们用的甲马灵符,我这个发明者,用得总该比你们得心应手。”观主训了一顿丹眉子,转而又把视线投向旁边的回春子。 回春子显然机灵一些,见状连忙坦白从宽:“观主放心。此后炼药务必收敛,专注本门事务,提高自身所长……” “套话从你口中说出,就是全然无用。”谁料观主只是一摆手,“也不用降这么多了,道理你都清楚。虽是年龄不大,但总归也是他们师叔辈的,你总要注意门内形象。” 第六百一十五章 箓辅三洞 “呃……是。”回春子低头认错。 “硫磺朱砂等等,玄解你去办。”观主看了一眼玄解子,“今后限额配给丹眉,而且你们要监督他。我已经训斥过他,如果下次再有违犯,炸了开象观内任何一处,你们来告诉我,让他睡开象观门口。” “啊。”丹眉子一脸苦瓜相,只是观主发话,他也只能私下自己想招数了。 玄解子应命而去,离开时还不忘在丹眉子旁边咧嘴一笑。丹眉子不由愤懑无比,瞪着他一路跑远。 林中光线越发黯淡。观主抬起头,望着夹缝中掩盖在雾气之外的天。 “天色渐晚,时候已经不早。”他轻声道。 丹眉子,回春子几人抬头:“观主有什么事么?” 但是观主摇摇头。他的背后还捏着一张信笺,沉思片刻,他问道:“玄斥,自你离开弗迷悬道,已有多久?” 玄斥听到观主叫自己,愣了一下。回头思考,他比较确定地说:“一个半时辰……或许更多些时间。” “嗯……”观主沉吟起来。 片刻之后,只见林中光线已经近乎熹微。暮色降临,只余一点不可分辨的浅色。 “现在,弗迷悬道……”玄斥明白了观主的意思,刚想说自己去把两人引导出来,只是转念想到自己修为也不精深,夜晚昏暗,伴之迷雾,恐怕也难以找到路。 “你们在此等候。” 本来丹眉子是打算将功折罪,正要毛遂自荐,却不料观主一拂衣袖,陡然间原地已经不见其人,只留下一声未曾消散的声音。 ………… 另一边,弗迷悬道之中。 “呀!呜呜……”白蒿捂着自己的鼻子,看着前面的石头,“又碰壁了……” 东方诗明随后跑过来:“没事吧?不要冲的这么快。”一边抬袖子帮她擦净鼻子上的灰。 “可是,天黑了……”白蒿不无担忧地说,没力气地靠在石头上,“到了晚上,肯定连路都看不清了,不知道那个道人是好人还是坏家伙,时间久了会有危险……” 东方诗明苦笑一声。白蒿说的正是他心中所想,天色已经难辨前路,而这条深埋雾气中的迷宫,却仍然没有破解的头绪。 “不要想那么多。我们会出去的。”东方诗明温和镇定地给她鼓气,“一路都是你在做前锋,累不累?接下来的路,我背着你走吧。” “啊……诶?不,不用的,我还很精神!”白蒿的小脸微微泛红,她一个劲地拒绝,“我可是比诗明你体力更好哦?不要小看我啦。” 东方诗明知道她是在逞强,想了想说:“那也好。不过总该休息一下,咱们在这里歇一会儿,我再想想出去的路线。” 白蒿乖顺地点头,顺着石头坐了下来。东方诗明心中实则仍是没有头绪,但这样的时候,他一定要保持清醒和冷静。 《禽经》之中,有云“凤,鸿前,麟后,蛇首,鱼尾,龙纹,龟身,燕颔,鸡喙,骈翼”。而开象观与六象之名正是取自《凤凰图》之记载。本来他是以开象观作为“凤”之俯瞰,设想他们所处的位置。但没想到一路下来,似乎越走越偏。 他其实方才就意识到了这样的处境,所以也先后设想过几种其他可能性。只可惜无一例外走入了死路,结果不仅没找到线索,反而越陷越迷了。 思绪回到现在。如果此刻另作设想,至少也要弄明白他们现在的位置。可黑夜已经到来,不要提弄清位置,就连继续前进都成了问题。 这样的雾……还真是令他难以喜爱。 脑海中又回想起九彻枭影时期的血雾,他不得不让自己恢复思考。 “诗明……天全黑了。” 旁边传来白蒿弱弱的声音。东方诗明“嗯”了一声,以尽可能让白蒿觉得尚在掌握之中。 可是……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走……? 在他闭眼沉思路线之时,恍惚之间,似乎感到眼皮之外,天色已经复明,淡淡的光束透入感官。 “嗯……?” 缓缓睁开眼,同时也伴随着白蒿的惊讶的呼声。赫然只见黑暗之中,一道幽蓝泛白的光芒,透过雾气照射而来。仿佛拉起的帷幕,照出涟漪般的光华。 “看来……你们失败了。” 一声穿越而来的声音,与光同时摄入五感之中。白蒿连忙站起来,只见光芒照处,一道人影飘然而现。 与其他道人显然不同,是淡蓝色滚边的轻灵白袍。仿佛青峰之上的白鸟,光华殊丽。腰间一只玄红锦袋,如同鹤顶朱砂,昭示来者身份。 来者不过三十岁左右容颜,但是足见稳重之器。只见光芒收敛,化为仅淡淡照破周围浓雾的范围,伴随他步步走来,也照亮了东方诗明两人。 “你……你是好人还是坏人?”白蒿看他修为不俗,连忙挡在东方诗明前面。 但是,东方诗明对来者身份,已经成竹在胸。他慢慢上前,对那人道:“观主,晚辈久仰。如果没猜错,道长应该正是传闻中……绰号【箓辅三洞】的道门符箓奇术第一人,鸾扶风观主了。” “第一不敢当,称谓也太繁冗了。”来者微微一笑,看向两人,“前面去掉,贫道正是开象观观主,鸾扶风。” “啊……?”白蒿没想到突然间开象观主就来见他们了,一时间小脑瓜没想过来。 “晚辈东方诗明,见过观主。”东方诗明躬身,“这边是晚辈同伴,名叫白蒿。” 鸾扶风点点头:“你的信我已读过,你们的名字我也知晓。弗迷悬道本是我让玄斥带你们来的,只是现在看来,继续下去恐生不测。” 东方诗明低下头,颇有些惭愧:“晚辈尚未突破此地,实在是令观主见笑。” “倒不至于。弗迷悬道算是穷道方圆之奇观之一,本也不容易窥破。不过通过所陷之处,足以看破迷途者的内心。” 东方诗明微微一怔。 “何妨出去说。”鸾扶风伸手向两人,“两位抓紧,我带你们出去。” 第六百一十六章 青鸾图腾 东方诗明和白蒿应命而动,瞬间,三人身影消失不见。迷雾重重的甬道,再复平寂。 同样是顷刻之间,三人平安落地,来到的正是开象观内院门前。 “哇……这种感觉,好神奇!”白蒿捂着小脸,惊讶地说。 “……鸾观主所修,似乎与神行术有差异。”东方诗明点点头。方才的感觉,并没有神行术那般感受到快速流动的风,而且眼前只是一闪,便已经到达此地,着实精妙神奇。 鸾扶风呵呵一笑没有说话。而尚在门口等候的几人见状便围上前来,嘘寒问暖。 “不必献殷勤,你们去吧。”鸾扶风朝他们道,轻轻一挥手。 几人顿时大感轻松。他们向观主推掌道别,一边嚷嚷着朝远处走去:“这哪叫献殷勤……这是关心。” 送走了几位闹心的子弟,鸾扶风侧身作了一个“请”的动作,让两人跨入石拱门,朝内部那座巨大的建筑而去。 偌大圆庭,水池柏木随性相列。而正居中央者,是一座巍巍高耸的观楼,在顶部湛然蓝光如明月闪烁,似乎有一颗巨大的夜明珠一般。 “看过了你写的内容,还有所附的谈先生手信。”鸾扶风边走边说,“不过既是与开象观有干系,即便没有谈先生引介,我身为观主,也不会不理。” “听闻观主久居开象观深修,晚辈这个时候前来叨扰,难免惭愧。”东方诗明附和着说客气话。 三人走到楼前,只见上书漆金“冲霄殿”三字,再观楼宇光辉粲然,不觉更感庄严。 推开门,垂灯四挽,正中央八卦先天篆刻一幅,前奉一尊流辉玉像,下面题书玉像来历、身份。左侧一面横卧石碑,正是开象观数百载兴替事宜。 九方挂香,袅袅虚烟在房梁上盘旋。见过正厅景象,鸾扶风将他们引来旁边,只一招呼,从一面帘子后面闪出来一个道人,只见其面无表情,转身去给几人沏茶。 “观主平时在这里清修么?”东方诗明环顾周围,问道。 鸾扶风等茶水的功夫,将一沓纸张端了出来。听东方诗明这样问,微微一笑:“这里只是近日甫忙完年事,权且小住之地。冲霄殿算是开象观的中心,主要供公事之用。” “可是,你不是是观主吗?”白蒿站起来围着周围转转看看,眼中充满好奇,“这里用来做什么,不是由你说了算嘛?” 鸾扶风摇摇头,面露微笑:“凡事有其理,即便我现在是观主,亦不可违背。我并非是开象观第一任观主,冲霄殿是本观登仙的前人所留,我怎能不尊之敬之?” “哦……啊,石碑,我看到了。”白蒿走到石碑面前,安静地阅读起来。 鸾扶风转过头,看着东方诗明,手中将那几张纸慢慢散开:“东方诗明……嗯,东方公子。或许也可称缘分,其实在你尚未来之前,我也听说过你的姓名。” 东方诗明微微一愣。旋即恍然大悟:“莫非是,下界天的……” “露岩观本就和开象观密切相连。”鸾扶风抽出几份信笺,递给东方诗明,“虽然久居世外,但露岩观之来信中,对你亦有提及。你要不要看一看他们对你的评价?” 东方诗明笑着接过,但是并没拆开,而是压在了桌子上。他摇摇头:“呵呵,或许还是算了为好,都已经是过去之事……” “哦?不看就算了。桓清子在信中对你多有褒辞,而且那段金戟锋鉴的内容,着实精妙。”鸾扶风拨弄着其他几封信,“你若不好意思在我面前看,可以把这些一并送交你,回去慢慢看。” “不必,不必了。”东方诗明连连摆手。 正巧,茶水也送了上来。鸾扶风话题随之一转,推出了另一张图。 而东方诗明刚看到图上面的标记,脸上就升起了一片犹疑的云雾。 “聪明如东方公子,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这幅图是什么。”鸾扶风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才说。 东方诗明迟钝了一会儿,缓缓抬起手,按在了图上的一个点。 “这是……刚才的迷宫的地图。” 听到回答,鸾扶风并不意外。他于是也把视线投在东方诗明按的地方:“正是弗迷悬道图。之前身在庐山,现在置身事外,应该也看得清楚了吧?” 东方诗明点点头。他几乎是顿悟的:“弗迷悬道的形状,不是凤凰图腾,而是……青鸾。” “过人。”鸾扶风抚掌。 东方诗明怎能不顿悟,他起初的思考,与真正的解法不过差尺寸之距。只不过只是一点细枝末节的疏漏与误判,就导致了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能想到开象观的凤凰六象,这是你之学识。”鸾扶风也把指头按了上去,但却是按在了起点,慢慢在地图上游动,“行至狭窄处晓得变通,这是你之智慧。” “行至死路,转而绝处逢生,这是你之决断。另寻他法,冷静重判,这是你之谋略。而尝试数法无成,渐入迷途,这是你之境遇。思路彷惶,反复踟蹰,以至丢失来路,这是你之死穴。” 鸾扶风越说越快,侃侃而谈,信手拈来。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飞快地游动着,目光时而抬头看一眼东方诗明的神情。最后话音落定,他的指尖,刚好与东方诗明的指头重叠在了一起。 他刚才所划过的,就是东方诗明走过的道路。 东方诗明渐渐眯眼。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沉寂得能够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 缓缓抬头,东方诗明叹了口气:“不愧是观主。这点我不否认,这正是我此次求见的目的。” 鸾扶风侧过脸,脸颊的轮廓微微发光:“嗯……这并没什么。器用之分,《南华经》之妙谛。你们,跟我来吧。” ………… 回风卷雪,地上雪片纷飞。积雪渐深,山峦愈高。自西北而上登雪漠,远望更是天地一片铅灰。 烈风呼啸,赋云歌与一品红梅连日飞奔,踏入雪漠外围。 自深林而上,虽然避开了沙漠之苦,但终究要直面雪漠之深。陡峭的道路攀登直上,现在已经了无城镇痕迹,唯有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六百一十七章 寒天雪鹫 考虑到赋云歌现在身体有恙,一品红梅来时采购了很多东西,得以在寒冷之地派上用处。 天色渐渐暗淡下去。本就寒冷的气温瞬间暴降,天河紫黑如荧,苍茫的雪原一片辽阔,壮阔之余,更添冽寒逼人。 一品红梅掣开小帐篷,一根绳子栓开八条尖木墩,一运内力,帐篷已然落成。自中燃火,光热骤明,在漆黑的天地之间,点缀出一点星辰。 两人钻入帐篷,抽出白天捡拾的木棍搭建架子,串烤买的熟肉蔬菜。 不多时,袅袅熏烟裹挟着香气,两人各自抽一根放在嘴边,轻轻嘘气。 “在雪漠里吃烤肉,这感觉真好啊。”赋云歌赞道。 一品红梅侧眼,点点头:“先前极少来雪漠,确实是珍贵的体验。” 师徒两人随即低头吃饭,火光把他们的背影暗昏昏地投在篷布上。 外面风雪呼啸,不时有雪团砸进薄弱的蓬帘,滚进火堆化成水渍,瞬间蒸发。 “雪漠已经到了,极寒冰暴之地,尚需要费些时间。”一品红梅吃得不多,很快展开地图阅读。可是地图画到北遗雪漠时,就变成了一片空白,只有零星几个点做了标注。 “你之状态如何。稍后我再帮你疏导,如果有任何不适,不能像昨天一样瞒着不说。” 一品红梅又说。赋云歌把最后一串烧肉送进嘴里,擦了擦脸颊的油脂:“师父我记得了。之前也只是想试试看恢复如何……不是故意瞒你的。” “好。今后不可自己乱来。雪漠危险无比,不可横生意外。”一品红梅脸色严肃。 赋云歌挠挠头表示同意。两人稍事歇息,盘坐进行运功调息。 经过连日的涵养,赋云歌体内的冰火之气已经尽数被红梅真气包裹,十分温和而不会贸然发作。只是雪漠不可知的风险仍多,多调养一次,总是多一些保险。 赋云歌感受着体内真气的流动,头脑已经有些昏昏欲睡。风雪在外的狂啸仿佛也减弱了许多,此刻听来颇为安谧。 “师父,你说上周天的人,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为了抵抗困意,赋云歌主动问道。 一品红梅怔了一下。他稍加思考,道:“那些事,你现在不要操心。玦同君等人的智慧与应对,尚且足以对付。若是上周天选择用强,对我们来说反而最是容易。” “他们里面有的能力古怪,我感觉……一定要多加小心……” 赋云歌的声音渐弱,而呼吸愈加平稳均匀。一品红梅轻轻推了他一把,好让他保持气海的凝聚。 “放心。等将你气海之问题化解,你大可一同协助应对。”一品红梅说着嘴角暗然上扬,“届时你的力量更胜往昔,也能发挥更大作用……” 外面的风渐渐小了,空中传来盘旋的回音。混沌的星扉若隐若现,辽远无垠的苍茫,天地凝练为银色的崎岖的雪线。 过了一会儿,一品红梅收功。赋云歌也精神了一点,他缓缓摇晃着身子,掀开蓬帘走了出来。 外面的寒冷让他瞬间彻底清醒。本来只是出来小解打算回去睡觉,可是被冷风一刮,顿时比刚睡醒了还刺激。 “呼呼……难以想象,狼尘烟前辈常年住在这种环境,是怎么受得了的。”他摇晃着头,一边解开裤带一边道。 呼出的热气在面前萦绕不散,白雾仿佛凝固的一堵墙。赋云歌的视线慢慢延展到远方,看向头顶深邃的夜幕。 星与雪,都是斑驳的光点,只不过一者静止,一者随风飞舞。雪打在脸上随即化掉,刚刚摄取过充分热量的身体,面对这样的盛邀,也有了欣赏的闲情。 赋云歌极目远望,注视着头顶的天空。百苦血莲还有多远?他们会在这里寻找多久? 风雪的苦寒,把前路铺得更加深邃和黑暗。不知不觉间,脚下积雪又深了几许,他随之拔出脚来。 “等到明天再想吧……” 赋云歌说着,掉头返回帐篷。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眼神蓦地汇聚到了一处:“……嗯?” 夜空飘雪,满目银絮。然而就在他不经意的一瞥间,突然看到了与纷纷雪片不同的,一点移动的痕迹—— “那是……一只鸟?” 准确地说,那只通体雪白的飞鸟,应该是白鹤,白鹭之流。它飞得很高,在空中盘旋。 赋云歌仰头看它,但似乎很快,它好像也发现了赋云歌的视线,居然陡然转向,往更远处飞走。 随之,一声尖唳穿破雪空,留在了赋云歌的耳畔。 “……它看到我了?”赋云歌缓缓沉吟,皱眉。 回到帐篷,他将此事说给一品红梅听。一品红梅听完后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若是雪鹭等禽鸟,也有一定通人的智能。可能只是伺有人在,受惊离开了。” 照看过赋云歌的状态,两人随之安寝。外面的烈风急促地呼啸,帐篷的皮布剧烈地颤抖着,有寒风顺着地面的缝隙钻进来。 尽管帐篷外并不平静,两人连日奔走,也很快入睡了。 ………… “……” 好像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赋云歌慢慢起身,半睡半醒之间,披上衣服。他好像感觉到帐篷外,有什么人在等着他。 掀开篷布,果不其然,风雪已经不知何时停了。大地一片银白,夜空一片蓝黑,点缀斑驳星海万千。更意外的是,居然并不很冷,虽然是深夜…… 深夜?赋云歌潜意识中,一道疑惑一闪而过。但是就在他接触到门外的那道视线时,神经仿佛不受控制,变得无比恍惚。 站在门外的,是那只白色的大鸟。 它似乎已经在雪地里等待偌久。但是不见急躁,当它看到赋云歌出来,尖细的头上,仿佛露出了一点深邃的笑容。 见到赋云歌凝视的目光中有些呆滞,大鸟轻轻扇动翅膀,一跃而起。 它缓缓飞起来。像一位有意介绍陌生的来客去家中做客的人,它慢慢飞着,引导着。赋云歌居然就在它的引导之下,一步,一步,渐渐随之而去,渐渐离开了帐篷。 大鸟紧贴着地面飞着,皎洁的躯干,如同在雪漠中起舞的,诡怪的舞者。 ………… 第六百一十八章 千雪堆楼 很快,一品红梅随之惊醒。 旁边已经不见了赋云歌,火堆只剩一点熹微的残星。一品红梅立刻起身而出,但当他掀开篷布的时候,却只能看到帐篷之外,一片浩瀚无垠的雪原。 ………… 一人一鸟在雪原中,恍如梦境般行进。 赋云歌的意识,连他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头脑有些疲惫,像是被什么抓在手中。他试图夺回自己意识的支配权,可是却无比吃力。 大鸟仍在前面不紧不慢地飞行。雪白的翅膀如同绸缎般轻盈,投影在雪地上昏暗的影子。 赋云歌眼前一切仍然是洁白的雪原,就像在原地踏步。虽然受到神秘鸟的控制,他的五感仍然保有,但是莫名的是寒意却并没感觉多么强烈。 不知道走了多远。当赋云歌一度意识疲惫,陷入恍惚之际,前方雪原之上的起伏,让他回过神来。 他抬起头,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是一座高耸的,洁白无暇恍如梦境一般的,甚至有几分雄阔的雪楼。 在它之下应该是一座峰堑——当然,半数已经被雪掩埋了,只露出不算很高的半截山形。它此刻已经被白雪彻底改头换面,高耸的雪楼,莫非这就是这只大鸟的住所? 从雪楼外表来看,密密麻麻的门——或者称作“洞口”比较合适,如同蜂群的杰作。与雪墙洁白的表面不同,那些“门”个个深邃黑暗,令人不寒而栗。 “欢迎来到,我的【千雪堆楼】。” 忽地一声人语,让赋云歌吃了一惊。抬头去看才发现是大鸟在张嘴说话。 他倒并不意外这只鸟会说话,但他不知道大鸟把自己召来这里的目的。 心中有此疑问,但是身体却不受使唤地动了起来。赋云歌喉咙仿佛堵了棉花,哪怕他豁尽力气想说一句话,也是做不到。 大鸟不再前进。赋云歌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一步一步,朝着千雪堆楼的洞中,缓缓走去。 这时,他才察觉到,寒意正在缓缓侵蚀他的全身。原来离大鸟越远,寒意就越强烈。 他已经到了洞口。但是无从回头,哪怕他的意识在奋力挣扎,却仍然改变不了最后的一步,迈入了漆黑的深渊。 大鸟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似乎有些自鸣得意。它扇动了几下翅膀,向其中的一个洞口飞去。 然而,就在这时,“呲”地一声,鲜血在大鸟的左翅爆散开来。 一声尖啼,大鸟受到意料之外的痛苦,侧着身躯滑落半空。同时飞散的血液在空中结为冰晶,红玫一样散碎在雪中。 大鸟愤怒地回头去看,却见雪原远处,一条身躯,提剑而来。 ………… 走入洞中的赋云歌,在又走了几十步后,大鸟的控制蓦地消除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同时他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寒冷。这样的环境对他来说是致命的,如果不尽快逃出去,恐怕很快就会冻死。 赋云歌伸手四处去摸,却摸不到墙壁之类的东西。他所处之地似乎非常开旷,完全不像是一个封闭狭窄的空间。 赋云歌能够感受得到,他刚才一路似乎是在走下坡。那么这片黑暗的底部,必然是大鸟意图让自己陷落的地方。 赋云歌有了一定方向。他应该往回走,即便不知道具体位置,只要知道“上坡”这个指向,应该就还有希望。 “上坡……”赋云歌低声说着,一面转过身,打算往回走。 突然,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他头顶传来!赋云歌心头一颤,立刻退后一步。而只是这一步的距离,突然一根悬在高处的冰锥便坠落下来,就在赋云歌的面前,重重摔得粉碎。 溅起的冰晶刺痛赋云歌的脸,他不由得一阵后怕。这是巧合吗?抑或是某种大鸟的阵法? 不甘心的赋云歌吞了口气,立刻又朝前面迈步。而几乎同时,冰锥碎裂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好在他有了防备,及时抽身才不至于被冰砸死。 又试了一回,赋云歌才明白这果真不是巧合。那只大鸟为了防止进入者再度逃出,才布下了这种冰锥迷阵,为的就是断绝他们的生路! 越来越冷,赋云歌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催动真气。不安分的真气一旦流窜到经脉当中,立刻传来一阵阵刺痛。 赋云歌看着眼前的绝境,喘着粗气,缓缓转头。 那边,是下坡的方向。 赋云歌迟疑着。黑暗带来的只有无边的静,他的耳畔无法收集到任何风声。 如果……往上走对于现在的他已成绝路,那么往下走,或许还有生机! 赋云歌咬住牙,他能感受到真气作用下的心脏越跳越快。 前方的黑暗更深,更沉。赋云歌的身躯在它的面前无比渺小。 “呼……呼……” 赋云歌支撑着身子,眼里多了几分义无反顾。 “就让我看看,你这老鸟到底有什么盘算。”赋云歌一步步朝下走去,“我不会死的。天亮之前,我还得回去和师父汇合……!” 他一步步朝更深处走去。然而出乎他的预料,还没走多远,前方便一脚踏空,他深深坠进了深渊的大口当中。 ………… 千雪堆楼外,红梅激扬,剑光流泻。 “放人,要么含恨此地。” 剑招的寒冷胜过冰雪,一品红梅的话音更胜过剑招的寒冷。而即便是如此冰冷的招式,却是步步狠厉,饱含真气,仿佛冲冠之狮,势不可挡。 红梅剑招融合冰雪寒气,长期沉寂的雪地此刻漫天横飞。一品红梅流利的剑刃环形扫过雪面,陡然地面的雪张开如同团扇,向大鸟扑去。 大鸟起初尚可以接住一品红梅的招式,可是激战了百十回合,渐渐落到下风。它的双翼已经被愤怒之剑留下了不少伤痕,它也由起初的迎战之意,逐渐变成了脱逃的想法。 但是一品红梅的剑气根本不给它逃跑的机会。刹那间红梅织出绚丽幻影,六道硕大无伦的淡粉红梅剑,铺面而来。 第六百一十九章 鹈鹕雪仙 大鸟一阵颇为狼狈的躲闪,不忘扇动几道锐风反击,但被一品红梅正面打散。 “执迷不悟,你是想立刻轮回新的畜生道。”一品红梅怒上眉山,又是绝快一剑,寒鸢梅踪脱手而出,正正戳穿了大鸟的翅根,带着淋漓鲜血倏忽飞回。 大鸟显然疼痛难忍,已经不能继续高飞。它拍打着半面翅膀落地,而与此同时,一品红梅的剑招,也盛放在大地上。 “盛雪·芜梅残山。” 出于挂念爱徒心切,一品红梅起手毫无保留。顿时壮阔绝美之景,铺陈在大地雪原之上。 赫然只见,千株红梅树缓缓破雪而生,刹那间千雪堆楼之前,仿佛一片红冬梅园,嫣红飞谢。 红梅席地,卷起一阵摇撼而起的狂风。登时梅花卷雪,簌簌脱离枝杈,纷纷漫入龙卷,苍茫雪原之上,宛如天宫垂红缦,又像顶天拄枪缨! 飞洒的红梅,让千雪堆楼上也点缀满了红斑。大鸟惊见一品红梅抬手,浩浩极招就将朝着自己落下,连忙不再周旋,在地面扑打着,请求罢手:“不可,不可,我认败,我认败。” 一品红梅仍没有解散招式。面对一个狡黠地半夜出手害人的妖兽,说是不怀疑有诈是不可能的。 大鸟小心翼翼地抬头,一面看到万千红梅还在飞舞,却迟迟没有落下,立刻明白了一品红梅的想法。 只见,它扑腾着起身,收回双翅,站立在雪面上。 就在此时,大鸟的周身,居然散发起银白色的光芒。融融沌沌的银光向周围弥漫,直到彻底包裹住它的身躯,看起来难以辨别模样。 光芒由弱变强,随着一阵阵涟漪一样的浮动,又渐渐变弱。一品红梅始终双眼紧盯,不让它有机会耍什么花样。 光芒一点点散开了,化作星点消逝在寒风中。而被弱光包裹着的躯体,却不再是原来鸟的模样,反而成了一具人形。 一品红梅刚才听得到它求饶时候说的话,因此对此鸟的来由有了猜测。此刻见到它变成人,并不感到意外。 光彻底消散了。在化形之后,原来的大鸟变成了一位瘦弱但衣着飘翩的男子,两袖极长且末端羽毛状,是它化形成人的标志。 “大侠,切不要冲动。”大鸟化成的男子忙说,“你的弟子现在应该还没有生命之危,千万不要冲动……” 一品红梅没有说话。鸟男又快速补充道:“现在去救,一定会没事的。不过我的千雪堆楼里面错综复杂,要是没有我引路,单凭大侠你自己去找……还是有不小的难度……” 听他这么说,一品红梅才慢慢收回了蓄势待发的招式。但见红梅飘落,沾满了银白的雪地。 但一品红梅旋即又一剑刺出,包含着飞散的一缕梅花真气。霎时只见那缕梅花在半空打结,一下子套在了鸟男的两只手腕上,这下他想施什么诡计,也要先费力冲破两手的束缚。 “你在前面带路。如果要耍什么阴招,我手上的剑……”说着,一品红梅的剑光就在鸟男的眼前划过,“会让你后悔所做的决定。” 鸟男伸长脖子吞吞口水,然后点头表示绝无此意。 “我常年住在这里。”鸟男转过头,为了平缓气氛,连忙岔开话题,“大侠可以叫我【鹈鹕雪仙】……” “你是精灵族的遗民吧。”一品红梅脸色依然冷漠,“先前九彻枭影作乱,你也是其中一员?” 鹈鹕雪仙在前面带路,但是对此矢口否认:“不,不,我从不去参与那些,八百年前就是了。我一直待在这里,作隐士。” 一品红梅禁不住冷笑:“隐士也要出来害人,这是精灵族的通病?” 鹈鹕雪仙好像看到剑的光芒在背后一闪,着实惊了一下:“还是不能这样说……我和你口中的那些人不一样,我只是为了自己生活得舒服一点,我从不乱杀人。” “……” 一品红梅对他的辩解不予回答。走到千雪堆楼的一个洞口前,他只冷声说了一句:“走快些。” ………… 而在千雪堆楼内,不知名的深渊当中,高悬的溶洞寒气逼人。 里面没有半点声响。哪怕是一丁点窸窣的声音,也会在溶洞中久久回荡。寒冷是永恒的主题,坚冰形成的冰锥、冰凌、冰柱,高耸而剑拔弩张,在幽暗中折射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黯淡光点。 一支支冰凌如同黑暗中巨大的狼牙。透明的质地也因为过于厚重而显得臃肿。 然而,惊怵的一幕,却在这般宁静且凝固的世界中,显得那么令人背后生寒: 一座座冰凌,包裹着的却是一张张人的面孔。 封存在冰凌当中的人,衣着样貌都完全不同。而由于冰的作用,他们都好似只是陷入了沉睡,没有一丝一毫干枯或者腐坏。 整个寒冰的溶洞,实际却是一片人的坟墓! 毫不意外的是,此刻赋云歌,也在其中。 此地的寒气并非寻常。在他从高处坠落此地时,极寒的环境捕捉到了他。寒冰在顷刻间将新的猎物包裹,然后伸出的“根”便扎在了岩壁上。 就这样,宛如琥珀,短短一刹那,一条新的冰凌就此诞生。 寒冷飞快地在猎物的体内流窜,封锁其意识的同时,也很快将热量鲸吞蚕食。不过片刻,赋云歌体内的经脉,甚至血液仿佛都要停止了流动,杀人的寒意,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将刀锋按在了他的脖颈。 方才一品红梅和鹈鹕雪仙的战斗不过持续了一点时间,却对于赋云歌的身体而言,已经是度日如年。他在寒冰中陷入沉眠,甚至连与之抗争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喀喀”的声音,微不可听。这是他的躯体和关节被冰封后发出的悲鸣。 心脏正在进行最后的搏击。然而没有真气的辅佐,单凭生物本能的一点力量在强大的寒气面前,显得不值一哂。 不知不觉之间,赋云歌的生命已经告急。 然而,就在这般即将油尽灯枯之际,赋云歌体内丹田气海,同时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第六百二十章 冰窟暗河 原本纠缠难分的冰火真气,此刻似乎也感应到了宿主生命危在旦夕,竟是出现了一盛一衰的现象。雪云真气主动减弱,而得以喘息的真火气息,则飞快地窜出了气海。 寒冰一条条封锁了赋云歌的经脉。而在此时,一条不容小觑的——即便已经所剩不多的真火力量,逆转而上,力破坚冰! 旸首藐天焰,即便在赋云歌体内已经非常微弱,却在赋云歌性命危殆之际,绽放出属于天火的睥睨之姿。 霎时,天火流动各条经脉,只是片刻间就冲散了骇人的寒意。 同一时刻,天火大炽,自赋云歌的指尖而出,“噗”地一声,冰凌便被戳破了一个小窟窿。 随之,是在这片死寂之中阵阵回响的“噗噗”声。天火游走赋云歌的周身,像一架小炮,滚动着朝四面八方发射出高温的力量。 没过多久,那根封锁赋云歌的冰凌,已经变得千疮百孔。 也在此刻,本已经失去意识的赋云歌,也慢慢恢复神智。 由于被高温融化,冰的内部已经有了空隙。赋云歌睁开眼,猛然发觉自身的处境,登时奋力一挥。早已被火焰侵蚀的冰壳瞬间瓦解,赋云歌自冰中脱身,直直地掉入了更深处。 ………… 黑暗当中,鹈鹕雪仙在前面带路,与一品红梅两人已经渐渐靠近地下溶洞的洞口。 “大侠,你尽管放心好了。这点时间他肯定没事……”鹈鹕雪仙说。 “……否则,死在这把剑下就是你的结局。”一品红梅淡漠地说。 鹈鹕雪仙侧目看了一下身边的剑,飞快地继续目视前方。 一品红梅随时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自从进入千雪堆楼后,除了开始时候的一段弯弯绕,往更深处行进时就是一路下坡。另外,头顶也有动静,应该是高悬的冰锥。 鹈鹕雪仙也有他的小心思。自从刚才开始,他就试图在黑暗中与一品红梅的不经意对视,来控制一品红梅的心思。不过一品红梅的各项实力均在他之上,试了几次均未成功,只得放弃。 两人偶尔说一句话,然后就是沉默着向前走。 一直走到了坑洞的边缘,鹈鹕雪仙才停步。 “前面有什么?”一品红梅敏锐地问。 鹈鹕雪仙似乎犹豫了片刻。不过深思熟虑之后,他还是被迫做出了权衡:“下面有一个溶洞,我变回去,你坐在我身上,我们飞下去。” 一品红梅没有拒绝。只见鹈鹕雪仙化光变回了原本的模样,张开双翅,让自己上去。 一品红梅刚要上,又听到他匆忙提醒:“最好不要把鞋底踩在我的身上……这很不友善。” 对于鹈鹕雪仙的要求,一品红梅没有多说。坐上去之后,鹈鹕雪仙撑起翅膀,奋力一跃,便朝溶洞飞了下去。 ………… 赋云歌在阵痛中醒来。 浑身炙热的烫感仍然清晰,但是并没有那么难受了。他支撑着双臂想要起身,却感到无比乏力。尝试了几次,他才慢慢坐了起来。 四周,仍然是一片浑浊的黑暗。但是寒冷减退了许多,周围传来水流的声音。 “嘶……”赋云歌捂着发胀的头,环顾四周,“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在冰凌碎裂前夕醒了过来,可是尚未弄明白自身处境,就掉到了这个地方,晕了过去。 周围还是没有人迹,也就是说他想要找到生路,仍然要靠他自己了。 他这样想着,试图起身。然而刚要站立起来,突然脚下一阵颠簸,让他再度栽倒。 “我去……”赋云歌呲牙咧嘴。 当他的掌心触碰到所站立的地方,他顿时脑中一惊。 那是冰的触感。 他现在,正待在一块浮冰上? 为证实自己的猜测,他小心翼翼地摸到冰的边缘,伸手下去。果不其然,冰凉的水沾到他的手上,此刻水流的声音也如此真实。 赋云歌不禁仰头,头顶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他从那个诡异的溶洞坠落,就直接来到了这个地方……这是一条,深埋雪峰之下的暗河?! 水流时而急促,时而较为平缓。刚才的颠簸正是暗河湍急所致,但无人知晓这条河最终会到哪里去。 “这下麻烦了……” 赋云歌现在手无寸铁。如果有兵器在手,他或许还能想想别的办法。可现在他的体力甚至比正常人犹有不及,天火流走带来的痛苦还在萦绕。 水流速度渐渐加快。赋云歌耳边的噪音越来越强,让他难以专神。 无数思绪在他头脑中盘旋,忽然,他却想到了刚才自己脱困的过程。 “等等……”赋云歌伸出双手,双眼紧紧凝视着,“……我的体内,莫非……” 不过此刻经脉的阵痛仍然时刻提醒着他。赋云歌几次想要重新运作天火之力,但是却只是徒劳。 “唉……” 赋云歌颓然地低下头。不过眼前四周的视野,却逐渐明亮起来。 ………… “……不对啊……他应当是被冰封在这里了?” 溶洞之中,鹈鹕雪仙载着一品红梅,盘绕着冰凌的世界周旋数圈,却始终没有见到赋云歌的踪影。 一品红梅原本强压的怒火,愈来愈不可克制。 骤然,一道冷冽的剑锋压在了鹈鹕雪仙细长的脖子边,吓得鹈鹕雪仙一阵哆嗦。 “我说过,我弟子的生死,将决定你的存亡。” 一品红梅心中远比表现出来的急躁。经过数圈的巡视,他发现因冰凌而永眠于此的,竟然足足有三十多人。他们被这只鹈鹕封存在这里,经历了不知多少年的岁月。 而赋云歌不在这里,又会到什么地方去?在这样的冰天雪地,赋云歌失踪时间越久,就越加凶多吉少。 “这,这……你放心好了……”鹈鹕雪仙嘴上这么说,但是身体却微微颤抖起来。 一品红梅不再说话。他专心凝神,环顾着周围的一切,冀望能找到一点微渺的线索。 两人又飞了一圈。这一次,鹈鹕雪仙更感恐慌,但是一品红梅,却似乎有所察觉。 第六百二十一章 冰流求生 “大侠,你一定相信我……”鹈鹕雪仙语气发虚。 但是,却听到一品红梅的指挥:“往那边飞过去。” 鹈鹕雪仙立刻依循而去。待到他们两人靠近之后,一品红梅才看得越加清楚。 他用手指出凝视之处,给鹈鹕雪仙看仔细:“这里与别处不同,这似乎是……一条折断的冰柱。” 鹈鹕雪仙抬头去看。他很快也发现了一品红梅所说的地方,不由大为赞同:“对,对啊。这个痕迹,的确是有折断的样子。” 一边说着,他的双翅似乎都回灌了一些力量。不过旋即一想,更加骇异:“这……” “……靠近些。” 一品红梅又说。 两人靠近到了冰凌的断面之前,一品红梅一跃站在了冰凌上。鹈鹕雪仙本想就此逃跑,不过发现了一品红梅寒冷的目光和蓄势待发的剑之后,收回了这种念想。 他也化回了人形。与一品红梅站在附近,很快两人就有了进一步的发现。 “这不是被利器或者蛮力折断。”一品红梅俯下身,摩挲着冰的表面,“上面有融化的凹孔和重新凝结的滑面。嗯……” 鹈鹕雪仙对一品红梅的注意点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一品红梅很快站了起来,问道:“我问你。从这里坠落,下面是什么地方?” 说着,他的瞳孔映射出溶洞深不见底的黑暗。 “是……一条暗河。” “暗河?”一品红梅侧目,“通往什么地方?” 但是,鹈鹕雪仙也只能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得而知了。从前也确实有因为种种因素掉下去的食……人,不过我就当他们死了,反正追也追不到,更不划算。” 听闻此言,一品红梅脸色一变。 “冰层之下如果有暗河……” 这样想着,他顿时抬起头,目光如雷电般刺向鹈鹕雪仙: “你,随我一起下去。” “啊……”鹈鹕雪仙听到这话,又看了眼黑漆漆的深渊,颇为不情愿,“其实我的观点呢,是少侠吉人自有天相……你我不如先上去从长计……” “闭嘴。”一品红梅一把拎住他的半边翅膀,“变回去,准备扔你了。” ………… 另一边,水流湍急之下,赋云歌已经没心思再去考虑其他的事,剧烈的颠簸已经让他身下的冰块出现了裂痕。 “这下恐怕真的……要葬了……” 赋云歌两手紧紧攀住冰块的边缘,冰凉的流水拍打着他的全身。随着暗河急转而行,他周围的温度在渐渐抬升。 “感觉冰块融化的速度在加快……”他心中喃喃,“不会是那种……最坏的情况吧?” 身边窜过的碎冰增多了,应该是前后的大冰块被融化成了一些小部分。而且水温也能够感觉到有所升高,仿佛深秋的洪河。 “咳咳……”他骤然被迎面打来的水花呛了一口,连连咳嗽了一阵子。 “必须尽快离开河流,到旁边去……”赋云歌能够感觉到,自己依附的这块冰也撑不了多久了,一次次清脆的开裂声让他的危机感越加清晰。 旁边不知何时逐渐变亮了,不是原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能勉强看出头顶嶙峋的钟乳石丛,但是两侧似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要是这样,他就只能冒一次险了。 在混乱中,赋云歌强行运起丹田真气,尽管回馈给他的是一阵剧痛,不过相应的,力量也如期来到了他的四肢。 闭上双眼,周围的环境让他有了一个绝境求生的主意。 猛然,成竹在胸,他顿时一个鲤鱼打挺,在冰面上站起。同时脚下发出剧烈的碎裂声,他顿时下定决心,卯足力量,一跃而起! 许久未有的满载真气的一蹬,赋云歌咬破嘴唇,忍耐着无比的痛苦,身躯斜飞而上! 眼看高悬的石丛已经近在咫尺,赋云歌伸长双臂,强攀五指!一把之下,他竟然抓住了嶙峋的石锥! 但几乎同时,赋云歌沉重的身躯使得石锥就要断裂!赋云歌当机立断,豁命一搏,再次纵身一跃,竟是面向来的方向,又抓住了两只石锥! 尽管这次的移动距离不远,但也耗尽了赋云歌所能支配的力量。加上两手血汗模糊,石锥在掌心越加打滑。 不过,赋云歌也并未打算用这种方式一路返回。几次喘气之后,就在两手再也抓不住,从石锥上脱离之际,他已经看准了一块游来的碎冰,将真气灌注脚尖,凌空跳下! “咔嚓”一声,就在赋云歌接触冰块之际,受到猛然冲撞的冰块应声而碎。不过赋云歌早有打算,看准上游另一块浮冰,借力使力,让身体再度飞出! 又是有惊无险。但是由于湍急的水流,让赋云歌霎时察觉到了一大问题。那就是单靠这样在浮冰之间跳跃就想逆流而回,未免小瞧水流的速度了。几次消耗不少力量的跳跃,却几乎是分寸未进,这样下去,他的力量就要耗尽,但水流却丝毫不会停歇。 “这下,大意了……”他重重喘着粗气,脚下却不敢停歇。因为一旦放弃,便意味着前功尽弃。 他的浑身已经湿透,不知道是河水还是汗水。精疲力竭的他双腿承受着运作真气带来的痛苦,此刻已经轮番经受了数次麻木和剧痛的轮回。 “可恶……” 赋云歌眼前已经昏花。 而就在这一刹那,只是短暂的一次失神,他顿时感到脚下一滑。 那块冰面上,不知为何布满了光滑的水。赋云歌鞋底来回在冰面上摩擦,一旦遇水,便立刻滑倒。 “噗通”一声闷响,赋云歌仰面重重摔在冰上,后脑壳的位置甚至砸出了一小个凹坑。 他眼前的世界逐渐缩成了一条细缝,随之很快,被黑暗彻底掩埋。 ………… “哎,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到这种地方……” 鹈鹕雪仙的语气似乎有些绝望。但很快被一品红梅的话打断:“你用寒冰溶洞杀那么多人,未曾想过今天么。这是一种赎罪,当然,还远远不够。” 鹈鹕雪仙连声为自己辩解,甚至羽毛都似乎支棱了起来:“不,不是,我向天保证,我很少杀人。你在溶洞看到的,几乎是我六百年来的所有成果了……” 第六百二十二章 熔岩之底 “哦?”一品红梅冷声嗤笑。 “别不信啊。”鹈鹕雪仙扭过脖子来,“看上去是新死的,只不过是我冰封的技术好……” “你把他们封存在溶洞,是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一品红梅问。 鹈鹕雪仙连连摇头:“这话可不对……当然,我承认最后确实是那样,但不到万不得已,这些都算是我最珍贵的储备粮……” “说起来,其实这算是我的一个习惯……”鹈鹕雪仙说道,“当年精灵族一败涂地,我那时候年纪很小,被迫流亡到这里躲起来。这片地方地气稀薄,供我们精灵族吸纳的灵气更少之又少,只能通过进食来苟活……不过这种地方,活物又极少……” “那时候我差点饿死,又不敢出去,因为你们的人随时都可能杀了我。”鹈鹕雪仙叹息道,“饥荒真不好受,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的。我侥幸活下来之后,就有了存粮的习惯。虽然后来适应了这片地方的环境,但这个习惯很难改掉。” “这条暗河……希望能赶得上。”一品红梅喃喃自语。 “啊,你没在听吗。”鹈鹕雪仙咂了咂嘴,好像有点遗憾。 “呵。”一品红梅却回应了他,“对你而言是习惯,而对他们而言,则是丧命的悲剧。” 鹈鹕雪仙浑身一抖:“你,你在听啊。不过我都非常克制的,加上本来这里也人迹罕至……你看到的那些人里,最长的已经是我六百年前封起来的了……” “这没有抹消你手上的罪行。”一品红梅冷峻地说。 “是,是……”就这个问题,鹈鹕雪仙识相地妥协了,毕竟现在一品红梅坐在自己背后,惹急了他随时一剑就能结果自己的命,“对,还是先找少侠,这最重要了。” 一品红梅也不再评价他的行为。转头去看前方的黑暗,心中悬着的石头尚未落下。 “飞快些。” 两人顺着暗河一路飞下。鹈鹕雪仙的速度比之河流更快,如同一支穿行的箭。 一品红梅沿路不停用梅花真气绵延探索。不过前方仍然遥远,他的真气尚不足以延伸到那般远的地方。 “不会有事……” 鹈鹕雪仙听得到一品红梅低沉的声音,不敢多说,只得加快速度继续前进。 ………… 又是慢慢恢复神智,不过当赋云歌醒来时,寒冷的感觉已经一扫而空了。 取而代之,是一片明亮和赤色的光芒。 水流承载着他,他的身下是一小块坚冰,不过已经摇摇欲坠,缩小得不成样子。 到达这个地方,暗河已经失去了原先奔涌的气势。缓慢的水潭正在往前方赤色而熔热的巨口中挪动,巨大的洞口满是炽热的猩红,“咕咕”的声音传出洞口,在赋云歌耳畔回荡。 热气逼人,赋云歌感觉呼吸都有些不畅。他小心地起身,却随之被断裂的冰面送进了水中。 骇人的巨口,吞噬着无穷的涌入的水。此刻暗河也为之失色,原来,这片冰天雪地之下之所以有这条流动之河,正是因为这口潜藏的火山!! 赋云歌抱着浮冰,拍击着水面,试图离这张地狱巨口更远一些。然而潭水正缓慢移动着,哪怕他想离得更远,也只是白费功夫。 看着深红的颜色,赋云歌能够想象得到,在这巨口之下的岩浆滚动的场面。 高温让赋云歌头昏脑胀之余,肠胃也几欲呕吐。不过令他意外的是,在这样的生死存亡之际,他体内的丹田气海,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这下还真是……身处绝境了啊……”他身边的那块浮冰,也渐渐与水融为了一体。赋云歌无奈苦笑,现在他的身边已经没有多余的浮冰了。 想来,气海已经气空力尽。不过这时他倒是想起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仿佛就在前方。 “话说朱雀太岁……能将一个人濒危的信号传递给另一个人感知……” 赋云歌意识涣散起来,他任凭身体在潭水中沉浮,慢慢朝着火山的洞口而去: “从那次之后,我有多少次,算是濒危呢……” 他的手指轻轻勾起一点水,又像是不自觉的微颤: “这么想来,我一定害她担心过好多次吧……” 火山口已经近在眼前了。赋云歌身边的水似乎已经沸腾起来,滚热不堪。 “这一次,她会感受得到么……?” “不过,她似乎一直是安全的……这样,也好。” 赋云歌已经感到身体朝着巨大的洞口滑去。炙热在一瞬间包裹了他,弥漫在短暂的距离之间,除了生死,还有火舌的肆虐。 而就在这一瞬间,赋云歌眼前,似乎再度出现了她的形貌—— ………… “以后,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对吧?”荼蘼目光里带着脆弱的一点希望,轻轻问。 “……嗯。一定会的。到时候还要请你来茶山作客,你也不要忘了,让我去你家的树洞住一宿啊。”赋云歌淡淡地笑着,挑了挑眉角。 荼蘼也笑了。除了眼眶的一点红润,她的脸上满是幸福。 ………… “是啊……” 同时,赋云歌的头脑顿时无比的清晰。就在这时,他的眼前似乎看到了许多人的模样。 爹娘,还有俞柔……师父一品红梅,还有东方诗明,当然也包括荼蘼。 ………… 与此同时,远在一方天深处,荼蘼通过朱雀太岁,亦有强烈的感触。 “不要……”荼蘼一手撑在墙壁上,仿佛瞬间没了力气。她嘴唇泛白,脸色焦急。 一位侍从似的女子靠近过来:“云谣,你怎么了?” 荼蘼努力摇了摇头。她好像用了很大力气一样,才勉强说出几个字:“不要放弃呀,云歌……我还在等你!” ………… 昇平天开象观,一处隐秘所在,东方诗明似乎有所预感。 “不可分神,这是关键之处。” 鸾扶风似乎察觉到他一瞬间的心不在焉,一边融贯灵符的灵力,一边提醒道。 东方诗明点点头。但是他的脸色,也被白蒿看在了眼里。 “怎么啦?你看上去有点不舒服的样子……” 东方诗明摆摆手:“不……我很好。只是我偶然想到了……赋云歌。” 第六百二十三章 冰火融云 “赋云歌大哥?”白蒿歪着脑袋,小声问,“为什么?” “不知道……”东方诗明咬牙,“当时回家,大哥向我说赋云歌似乎身体有恙,外出寻医……不过不知道为何,我此刻忽然感到一阵紧张。” “赋大哥,不会有事吧……”白蒿也捏起小拳头。 东方诗明稍有沉吟,随即很快摇了摇头:“不会。他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应该只是我多想了。” 白蒿却能听得出来,东方诗明这句话中包含的忧虑。若是在平时,他绝对不会说这种单凭经验——甚至是有一点儿迷信的话才是的。 衣服之下,东方诗明的掌心,已经满是汗水。 ………… “再快,你是听不见么。” 溯流而下,一品红梅心急如焚。哪怕鹈鹕雪仙已经尽了全力,在他此刻却犹是不够迅速。 “周围,变热了!”鹈鹕雪仙疾呼。 这现象毫不出乎一品红梅的猜测。否则,他又何至紧迫至此?! “再快。” 鹈鹕雪仙几乎告饶了:“这真是最快了……” “再快。”东方诗明声音嘶哑。 鹈鹕雪仙没了办法。眼下,他背上的这个人还有几分理智他也说不准,他也只能豁出去了,哪怕刚才几次飞太快迎面被几条石锥撞得鼻青脸肿。 “……再快。”东方诗明的声音已经彻底沙哑。 而就在这时,他们周围的亮光,也越来越炽盛。这意味着他们,就要到火山口了。 ………… 千钧一发之际,赋云歌真元饱提,将死之刻,他彻底解放气海,任凭冰火两极自周遭释放出来。 他干脆地闭上眼。下方就是熔化一切的岩浆,他深知自己心有不甘,不过这里或许已经是他最后的归宿了。 “若有来世……” 他表情也缓和了下来。口中喃喃,是未竟的心愿,就要随他一并熔化进岩浆之中了。 “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总要给荼蘼道歉……害她担心这么久……” “还有,要去看看师父。说不定师父也新收了弟子,那样倒也好……” “还有,希望能赶上小妹成婚的时候……” “还有……” 越说,时间好像越无穷无尽一般。赋云歌终于觉得有点怪异,缓缓睁开眼: “……哎?” 令他意外的事情,就出现在他自己的眼前。 他居然停留在了半空,没有坠入岩浆之中。 而更令他吃惊的是,使他没有下坠的原因,居然是身下不知何时,竟然生生地凝结出一块悬浮的冰块,稳稳将他托在了半空! “这是……” 这显然不是刚才的浮冰,水流中早已没有浮冰了。那这又是从何而来? 赋云歌的短暂困惑,就在一瞬间感到周身经脉的寒气之后,顷刻间大彻大悟—— “这是……我体内的雪云真气?” 若是一般的浮冰,自然也不会悬浮空中。而就在危机之刻,雪云真气一如天火真气,居然伴随着解封的真气自动护主,生生钻出身体,凝结而成这样一块救命的坚冰。 天火真气一时止息。不过身下高温的热气,也使得雪云真气难以维持。经过数秒,已经开始慢慢融化了。 赋云歌死里脱生,心境宛如重生一般,大感舒畅。 面对即将破碎的冰块,赋云歌登时了悟许多。 “破壁”。是一品红梅曾经给过他的提示。此刻他更有感触,顿时不顾生死,仿佛大悟之人,凭空一跃而起,竟是双手引导半数经脉,运作起了冰火双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高呼着,双掌竟然短暂地出现了一面玄冰一面烈火的奇景。原本纠缠的两道真气,此刻在体内离而复合,聚而又散,似无定形,又像是酝酿一股新的力量,亟欲喷薄而出! 身体已经开始下落,但他居然毫无惧色。 “喝!” 赋云歌号令雪云真气,于是寒气在凝聚在了胸前; “喝!” 赋云歌又命天火真气,于是烈焰受命与寒气交融。 顿时精光闪烁,同时两道真气显露于体外,凝聚而成一股球状。只在一刹那间新的力量就像破卵之雏,登时自赋云歌双掌之间,迸射而现!! “呼呼”地一阵压缩的气流涌出,但随之而出的,既没有了寒冰的凛冽,也不见了火焰的雄浑。 取而代之,是一片淡薄的气流,霎时弥漫在熔浆之上。 “……这……” 赋云歌也来不及思索,按照从前的《云笈十三疏》之学,从心所欲,操纵起这股崭新的力量。 顿时,只见不明真气在他身下积聚,完全与冰之消融不同,仿佛绵密的网,使赋云歌彻底地脱离了死神的威胁。 气息在一阵膨胀后,也迅速得以控制。周围宁静下来,赋云歌,也渐渐宁静了下来。 ………… “到了,到了……” 鹈鹕雪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飞过湍急的水流,两人终于来到了火山口附近。 一品红梅一跃而下,同时梅花凭空凝聚,承载着他朝火山口飞去。 鹈鹕雪仙在他背后,看着恐怖而滚烫的熔岩,不由得万念俱灰。 看这样子,恐怕是连渣都不剩了…… 他又打算逃跑,毕竟在这种地方,一品红梅想追上自己,应该也不容易…… 不过,正当他这样思考时,眼角余光却瞥到一品红梅停驻在了洞口前,磐石一般,一动不动。 鹈鹕雪仙张开翅膀,小心地想往回飞。但是忽然一道猝不及防的寒光从他胁下穿过,只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 “想去哪里。”一品红梅的声音传来,不过却不是预期的愤怒,“你的事情,还没做完。” 鹈鹕雪仙听他的意思,好像是自己已经免除了生命之危,顿时舒了口气。 不过……莫非是那小子还没死? 他扑腾着飞了过来,伸头去看赋云歌的情况。而当他看到眼前景象时,不禁大感诧异。 一品红梅也静静注视着。红光照映两人的全身,身处其中之人,仿佛遗世独立。 那正是赋云歌。 赫然只见,赋云歌并没有死。他此刻端坐半空之上,双眼微闭,仿佛入定。 身躯之下,云雾缭绕,如同无形之手,托住了赋云歌。白雾被下方的岩浆照成了鲜红色,在洞中弥漫着。 “这难道是……这少侠身怀云雾真气?”鹈鹕雪仙吃惊地问。 一品红梅静静地看着。良久后,他的语气也变得和缓了:“或许……是这样。” ………… 第六百二十四章 商盟新变 片刻后,鹈鹕雪仙承载着两人,已经飞回了千雪堆楼上层。 与先前两人所进入的洞窟不同,鹈鹕雪仙领他们来到的是自己居住的高处。完全不同于混沌和黑暗,这里冰晶亮丽,透明清爽,如同水晶之室。 “让少侠受惊了……”鹈鹕雪仙小心地赔不是。 赋云歌也已经醒来。尽管原本对这只鸟颇为愤怒,但是历经这一次的磨难,心境也开阔了许多。 “以后你不许再害人。既然如你所说已经不需要日常进食,就不能再祸害他人性命。”赋云歌道。 一品红梅在旁点头。鹈鹕雪仙连声答允:“一定,一定。我向你们两位保证。” “还有一件事,我认为你应该有线索。” 赋云歌又问:“你知道,这雪漠当中哪里有百苦血莲么?” 醒来之后,他能够感到,体内原本成形的云雾真气,在不知不觉间又有逆转的态势。当时火山口的变化,多半是因求生而激发的潜能,实际并不稳定。 “百苦血莲?”鹈鹕雪仙往后一退,“……这样东西,虽然我听说过一处所在,不过……” “无妨。”一品红梅道,“即便是凶险,也应当一探。” 鹈鹕雪仙见他两人去意已决,思考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好吧,那我告诉你们。” ………… 雪漠之外,下界天各处,亦悄然发生新的变化。 江梁城商会,越发严峻的形势接踵而来,让众人颇为应接不暇。 杜贺已经回归,但面对眼前棘手的状况,同样感到力不从心。 “我们的匡正商盟,现在越来越多合作者表示了退盟的意愿。”一位老者在一方桌案旁边道,“这不过只有几天,我们的努力,显得摇摇欲坠啊。” 杜贺来回翻阅着桌上的信件。算起来他上次外出联合下界天各地,筹建匡正商盟不过一旬有余,却没想到这些精明的异乡人借力打力,从中作梗,使商盟还未稳固就已经千疮百孔。 “我们也并非只会一味退让。”杜贺沉声说,“居氏酒庄,朝云商会和丹郡马场等地,都决意与我们同气连枝,互相因应。” “他们好像是天生的生意人。”老者叹气,“我回来的路上听说,连遥远的堑木城那些地方,都被他们占据了商源。只可惜咱们太多人只看眼前,不能考虑后果。” “穆老,这些都在我们的预料当中。”杜贺说,“他们比我们会做生意,这不意味着我们会一败涂地。这是我们站立的地方,他们不会一直昌盛下去。” 此名“穆老”本名穆宗清。年轻时也算是下界天一大商贾,而且与琼天殿往来甚密。本来其已经退隐商界,但近日也被琼天殿和江梁城商会请了出山。 但他此刻也对下界天的看法并不乐观。事实如此,从一位商人的理性眼光来看,这群异乡人来了短短不到三个月,却占据了下界天三分之二的市场。这样的情况甚至不能称作商战,因为对手的强大完全与己方形成了竞争的断层。 “他们事无巨细,我昨天还去看过了小本买卖的一些地方……”穆宗清又说。 但这些事,杜贺又如何没有了如指掌。而他此时作为江梁城商会的领导者,也只能绞尽脑汁思索着有利的因素,哪怕这种因素日渐消逝。 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吆喝。 “哎……!!杜盟主,俺们回来了……回来了!” 这声音正是王大力和其他弟兄们。闻言杜贺与穆宗清一前一后走了出去,却见到他们几个每人都青一块紫一块的,更甚者鼻青脸肿,嘴角挂彩。 看到他们变成这样,杜贺有些吃惊:“这……不是让你们去探看一下城内今天他们新落成的门面么?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两人连忙扶着他们几人进屋,取来药粉和热水给他们疗伤。不过好在几人身强体壮,受得都是些皮外伤。 穆宗清看着他们这样,几次想给杜贺使眼色,但都被杜贺刻意回避掉了。 王大力几人逞强着说不用,但当药粉按上去的时候才知道疼。很快杜贺收拾好了几人的伤势,便让他们把今天遭遇的事情娓娓道来。 “俺们没啥。不过他们今天弄得新玩意,可有点不得了哇。”王大力夸张地说。 “他们居然在江梁城正中心的旺铺,重新装潢扩张了门面,开了家比武馆。”后面一个弟兄说。 “比武馆”三字,让杜贺与穆宗清都有点始料未及。 他们几天前就知道城内的异乡人在大张旗鼓建设新的门面,也正因此他才让王大力带人去摸摸底。但是……比武馆?开设这种东西,又对商战有何帮助? “何况本地,好像不曾有这种门面……”穆宗清缓慢地说。 “里面具体是什么情况?”杜贺又问。 王大力挥挥手:“简单得很。中央一个特大的圆形擂台,谁想上去攻擂在台下记名,守住十场就有赏金。……俺们兄弟几个本来只是看看,越看心里越痒痒,最后,没忍住……” “小,小试牛刀了一下。”后面一个弟兄又补充。 “让你们去侦查,凡事都要一定小心。以后不要冲动了。”杜贺没办法,叹息道。 几人在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各有心事。但是忽然,王大力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补充说:“对了杜盟主,我们还听说,咱们江梁城开的这个比武馆,好像已经不是第一个了。” 杜贺皱眉:“别的地方已经有了吗?” “好像,是这么回事。”王大力边想边说,“台下面也有从别处来看热闹的,听说这已经是他们开的第三、第四家了吧。” 穆宗清从刚才就没有说话,而是在低头沉思。听到王大力这样的发现,心中一个念头,不禁越来越大。 “啧……我看这事……”他缓慢地开口,脸色凝重起来。杜贺等人纷纷向他看去,但他似乎很迟疑,不敢轻易做出结论。 “我说,这比武馆里头,都是本地人在打擂吗?”忽然,他抬起头,年迈的老眼射出精光,盯着王大力问。 但是随即,他的脸色随着王大力的回答变得不太好看了:“不,我记得里面混着偶尔几个外地货。他们也挺猛的。” 杜贺看着穆宗清的变化,渐渐也察觉到了这开办比武馆背后的味道。 第六百二十五章 罗玺天宫 “不大妙了……”他随之朝桌案后面慢慢走去,“恰巧宿九琴先生又不在。大力,你们快准备车马,要把消息尽快告知代行者大人。” ………… 雪片一样的信件传递到琼天殿,然而此刻的琼天殿,却同样不见了玦同君的身影。 天柱之上,泰世昇平天之基,同样一座巍峨大殿扎根大地,巍然屹立。 雪光覆盖,仍然不掩其辉。虽然来人稀少,却给人以庄严肃穆的威压。 此刻,传闻中的昇平天,代行者所镇之地,罗玺天宫外,一人缓步踏上,衣袖飘飘。 与下界天琼天殿不同,罗玺天宫外有凝聚大地之力而形成的守护结界。代行者历来以不主动干涉世事为纲,这一方面,这位神秘的昇平天代行者似乎做得更好一些。 但是随着来客的到访,历来久居幕后的罗玺天宫,也将迎来新的变化。 此刻,自下界而来的玦同君,慢慢走入天宫大殿。 由于结界的保护,罗玺天宫守卫很少。玦同君长驱直入,径直找上门来。 而在这时。玦同君刚迈入大殿不远,忽然听到来自上空盘绕的回荡声音: “停步。” 玦同君眯起眼,但是脚步还没有立刻停下。悠长的大殿,待他走到中间时,又听到头顶声音传来: “停步。” 听到第二次的警告,玦同君仍然视若无物,充耳不闻似的,继续朝前走。 大殿最后方,除却两侧的椅子之外,高耸着一座空落落的大座。无人在座上,也无人在旁值守。 就在玦同君即将坐上去的时候,忽然,大座之上,竟然蓦然现出了一道人影,稳坐其上,不怒自威! 玦同君与他对视。冷肃的空气仿佛在两人之间凝固,彼此的呼吸如静海般深邃。 “你……”座上之人,率先开口。 玦同君淡淡一笑。他伸出手去,戟指向前—— “你有些疏于保养啊。你看,几年没见,居然多了这么多白头发。” 座上之人挥开他的手。他打量了一下玦同君,良久才说:“不出去见人,何必保养那么细致。你今日无事不登三宝殿,想来没有好事。” “三界天戮力同心,上次的麻烦我可是没来惊动你,算够意思了。”玦同君将一把椅子拖过来,坐在大座对面,“这才过了几天,乱子接二连三。我力不从心,拉你下水无可厚非。” “这只能说明,下界天代行者能力不足,天帝当年任人失当,该是能者居之,把你换掉。”座上之人并不领情,甚至把眼光挪向别处。 玦同君勾起嘴角,表情无奈:“哎,固然最好。不过既然我今天还是代行者,那有些担子,就该请你这名能者同事帮忙扛一扛。” “不达目的不罢休?”座上之人语气平淡。 “不下决心不登门。”玦同君气势上不落人后。 两人随即又是一阵目光对峙。 片刻后,座上之人才转动着脖子,扶着大座起身。玦同君在他背后笑了笑,跟在他身后朝深处走去。 外面的大殿只是掩护。两人在旷阔的甬道上一路行进,最终推开一道棕黑色的巨门。门上鎏龙篆凤,铜色密布,显然是饱经岁月的旧物件。 进入后,是完全不同的一片景色。 暗蓝色的穹顶,周围火烛长明。这里就是罗玺天宫真正的样子,也被称作“宝曛大殿”。 灯火把在前之人腰间玄徽照得更加明亮。“玖非君”三字静静躺在玉牌之间,不露声色的映照着这名守护昇平天大地的代行者的一举一动。 而在前方,缓缓显露出一扇扇门的轮廓。但是玖非君就此停步,简单一拂袖,灯火瞬间更加明亮,而一副典雅的待客桌椅,已经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不请我去看看么?都到这里了。”玦同君这样说着,却已经先坐了下去。 玖非君侧脸:“最无趣的神器,有什么值得你看第二次的么?” “神器可不常见。”玦同君已经看到桌子上出现的热茶,端起一杯浅浅品尝。“不说这个。这次来怎么没见到令正?她一旦不在,罗玺天宫的气温好像都格外单调寒冷了。” 玖非君轻哼一声,也端起一杯茶。 “她现在,应该在下界天。” 玦同君一听顿时差点把茶水喷出来。他放下茶杯,不可置信:“她什么时候……?为什么没到琼天殿打声招呼?” “既然要帮忙,也没必要大张旗鼓,好像要向你邀功似的。”玖非君轻轻摇了摇头,“而且,这算是我的内务,本也没必要去你那里。” 玦同君无可奈何地绷出笑脸,尽管他对这个老同事的一些做事方法已经屡见不鲜了。 “好吧……那我这一趟倒是显得白来了?”他挥了挥手,好像驱赶着空气中的尴尬。 “倒也不至于,毕竟拙荆还没回来,你先跟我说说也不错。”玖非君说。 玦同君自嘲似的咧咧嘴。他想了一下,把下界天正在发生的事向玖非君娓娓道来。 异乡人的事情若是说的简要,很快就能说完。但其中涉及他们复杂的手腕,玦同君几经补充,算是详尽了他对这件事的一切看法。 玖非君始终一言不发,或是思考,或是放空一样专神喝茶。等到玦同君说完,他才意味深长地抬起头,吐出一口气。 “这样么。”他目光深处闪动着光。 玦同君期待他的想法。他来的时候也发现了这些异乡人正在琢磨往这片昇平天进军,现在的昇平天已经有了异乡人的气息。 “基本可以确信,他们来到三界天,决计包藏祸心。而且他们中那些奇怪的能力者,过多涉入将会是一个潜在的威胁。”玦同君想了想又说。 “难题是在于如何让百姓抵制他们。”玖非君低下头,“据你所说,现在的下界天商会还远不足以与之在商业领域抗衡。而他们同时也收获了当地许多人的欢迎。这样的根一旦扎稳固,他们就可以放心大胆推行后面的策略了。” “我担心的就是这点。”玦同君面色凝重,“而且,近日回报的比武馆,我猜测就是他们下一步策略的试水。放长线钓大鱼,待到他们的真面目暴露,也就是我们无力回天的时候了。” 第六百二十六章 重洋彼岸 玖非君不说话了,他在思索着当下的情况。 玦同君端起茶杯。他始终记得自己应当是一个倾听者的角色,接下来要看玖非君的想法。 半晌,玖非君用指头戳了戳桌面,说道:“他们这一步比武馆的开设,实属有心急之体现。扎根未深,就急忙推进这第二步,我想,是对于三界天实力的考虑。” “怕拖得越久,越容易被一方天盯上?”玦同君思考着。 玖非君表示肯定:“想要结合商与战,尤其在商过人而战力有差的情况下,最关键的胜负手离不开时间的计算。他们是精明人,自然不会莽撞行事。而能让商人莽撞的情况,只有两种。” “一是有巨利让他们值得冒巨险……”玦同君若有所悟,“二是,敌强我弱,以速制胜。” “没错。这两点,他们或许都有考虑。” 玖非君站起来,像一位将军一样踱步:“数日前刚刚算是将下界天各地商源联结起来,火急火燎就要开比武馆。他们这手快棋,也是一道破绽。” “会不会是陷阱?”玦同君谨慎地摸着下巴。 玖非君转过身:“那就要看,他们的棋下得真不真了。比武馆会是关键,要看他们压下的赌注。” “你的人,是不是也可以拉出来用用?”玦同君旁敲侧击。 “我的人?不算是吧。”玖非君勾起嘴角,“本我也号令不了他们,不过或许他们已经自己出手了。过几天我会找他们谈谈。” “如此甚好。”玦同君也站起来,桌上只剩下两只见底的茶杯,边缘微微发亮,“和你聊几句,心里舒服不少。” “只是你自己舒服了。”玖非君不去看他了,“三界天,又要变天了啊。” ………… 而在遥远的下界天冷清海岸,巨船停泊,随着波浪缓慢摇晃。 蝴蝶依然栖息在船只毫不起眼的角落。而在船舱之中,幽暗的灯火仍然不灭。 “光芒神部,新增殁者一人。” 声音不着情感,对面的记录之笔,同样不着情感。飞快的光在笔尖跳跃,很快就写出了一串优雅的异乡文字。 这件事,是他们今日最后一件需要记录的事情了。往日的他们会选择出门喝一杯,但是今天这个消息让他们失去了兴致,嘴边也就不太怀念酒的滋味了。 “真是该死,我告诉过他们,不要大意。” 随着书记官合上笔记,对面的汇报者却发起牢骚:“这真是糟透了。我们在这边的势力太弱小了。谁都要小心翼翼。一旦出现这样的损失,那可是不可弥补的。” “他叫季诺是么。”书记官扶了扶自己的金丝框镜片,目光冷酷,“他与一位搭档在江梁城附近值守。这不怪他,江梁城现在是反对我们的漩涡的中央。” “就凭那些散兵游勇?别开玩笑了我的书记官!”报告者大笑着摇头,“这是一场谋杀,那座城市不为人知的地方,蛰伏着某位高手。我们有两个选择,要么除掉他,要么使其为我们所用。” “第二条近乎不可能。”但是书记官却瞬间否决了他的选择题,“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人不是最重要的,时间——是我们的底牌。江梁城的首要是兴办比武馆,不必为那人浪费时间。” 报告者于是没有再坚持自己的观点。在这里,书记官算是临时的总长,不与其争论是他长期以来的原则。 想了一会儿,他嘟囔着说:“说实在,我现在有点怀念刚来时候的悠闲了。” “可在那时候你还在与我争论,是你的腿还是我的脑子功劳更大。”书记官挑眉,“你如果累了,请出门搞一杯甜酒吧。我不奉陪,因为手头还有工作要处理。” “今天不喝了。”但是报告者却只是摇摇头,起身出门,“我要留着肚子,等王亲自到来的时候作为庆祝,喝个尽兴。” “那一天不会太远,你可以期待了。”书记官用目光送他出门。 门被关闭了。舱室里只剩他一个人。书记官仰面看着天花板,嘴角动了很久,才慢慢说道:“……为了伟大的王。” ………… 大海,遥遥隔断了两片陆地。船舶将它们连接。 风浪阻止了船舶的航行,是无数的水手和船员,使航道继续。 此刻,远在三界天跨越无数重洋的彼岸,千帆竞速,白条破海。巨大无伦的港口容纳众多船只,一条条海船系紧帆布,水手们站在甲板,迎风纵情高呼。 巨港之后,一座洁白的王宫伫立于高峰之顶。仿佛号令海风的王者,一座更为庞大的雕塑站在崖边,彰示着这片王土的荣耀。 或许还有很多溢美之词,即使加于这片异域的胜土亦不过分。然而今日的王宫,气氛显得与平日大不相同。 这里属于商人们和前锋们口中赞颂的王。不过不同于三界天的情况,在沧海上周天这片不算辽阔、较为破碎的陆地上,人民的王共有三位。 而今日,这三位受人敬仰的王者,齐聚于海港之顶的王宫。 “就像凛冽的寒风,只有经过海的洗礼,才会变成冬日的号角。” 三位王者之间的会谈,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然而局面并不算顺利,居于中位高座的王者睥睨其他两人,然而其他两位王者,以几乎同样的方式回敬了他。 “我的国土上,寒冬只有两个月。”右侧王者肤色更深,如同古武士一般,“你的寒风对我的臣民无法造成伤害,他们会一边欢呼,一边敞开胸膛,喊叫着‘好凉快’。” 左侧王者更为年轻,衣着也最多。但他没有说话,其实纵观一场筵席,他更倾向于默默倾听其他两人的争执。 “寒风无法吹到你的土地,是因为我的国山就像一面盾牌,为你们隔开了南下的寒流。”最上的王者脸色不悦,“你们饱受炎热之苦,或许你们中的年长者已经疲于习惯,但谁能保证你们的新生一代没有向往过令人欢愉的四季呢?” “不,不,这是两件事。”右侧王者给他指出错误,“炎热给我们带来疾病,可是冒进会造成死亡。我们渴望的是前进并胜利,而不是冒进却失败。” “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上位王者连声辩解,“可是我的臣子已经出发,正是怀着为你们打消疑虑的崇高理想。而他们也做到了。我认为到今天,正应当由我们联合。” 第六百二十七章 符箓传人 两人类似的争执已经好一段时间。左侧王者只是偶尔插几句话,也只是无关痛痒。 三位王的臣子尚在外等候。这次会谈的时间比他们任何一方的估计都要长,虽然关于是否联合出军的事项,此次已经不是头一回讨论,但是由于局面正在快速变化,他们的态度也各自产生了变动。 会谈在没有结果中结束。最上王者起身令人送其他两位王离开,并把亲信逐一叫了进来。 简短地与他的臣子逐一谈过,门外已经只剩一位。而随着此人将殿门缓缓推开,最上之王的表情也从原先的刻意,恢复了真实的模样。 “应付那两人,应付这些臣子,令我心情并不舒服。”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下方海港缓缓驶出的大船,“贝爵,我真想快点跟你说上话。” “帝。” 来着身穿雪白的滚绒长袍,领边绣着羽毛,模样高贵,而难辨男女,只能通过其声音做出姑且是男性的猜测。 他向着自己这位无上的帝王行礼,白手套根部镶嵌的碎钻在袖子下闪着光。 这位王显然对最后这位臣子青睐有加。而事实同样如此,这位名为“贝爵”的人,正是这座王国名副其实的二把手。 “他们这次多少有些不一样,但,还是没有改观。”王说道。 “那位的态度很好懂,他是一位老练的猎手,猎手总喜欢静候时机,在鹬蚌相争的时候出手。”贝爵嘴角微笑,“而他又放心地把自己的谋划摆在我们王宫的桌面上,这很显然是要向我们发起挑战。” “没错,你说的很好。”王垂眉思索着,“我们知道他的盘算,而他也知道我们知道这些,并且不在乎。他想要引我们入他的陶瓮,我们要不要进去呢?” “时间越久,对我们越不利。他只需要坐观其变,所以我们要主动出击。”贝爵缜密地分析,“而他知道我们还要把重心放在三界天,抽不出与他抗衡的人手。” “这令我不悦,所以,我要让他好好知道傲慢的代价。”王冷漠地说。 贝爵心领神会:“帝,不必为此忧虑,这尽可以交给我。不妨谈谈另一位……” “那小子?”王摇摇头,“他令我看不明白。就像浴缸升起的水雾,朦胧而让人脑涨。或许他是一位平庸的年轻人,或许他已经有了盘算,但在今天,他还是回绝了我。” 贝爵对那位年轻的王,有着同样的看法。在这件事上,他始终与另外两位王保持微妙的距离,如同舞池外的舞者,尽管衣着翩翩,却始终不肯入场。 而他们不同。作为这场舞会的发起者,他们占据着主动的同时,也把自己暴露在了明处。 “不过,帝,这一切都不用担忧。”贝爵躬身行礼,“我永远在您的身后,您只需要相信,您的臣子永远用最无畏的赤心忠诚于您的一切。” “为了这件大业,也要辛苦你们,尤其是你,贝爵。”王向他靠近,轻轻拍了怕他的肩膀,“宗神庇佑,让我们再现昔日的荣光。” 贝爵点点头,随即应和: “为了伟大的王,为了实现昔日最上的荣光。” ………… 昇平天境内,穷道方圆·开象观深处,仙雾缭绕。 密林之中,一只巨手高高耸立,仿佛将要擎天。仔细看去才能发现这是一整棵巨树修葺而成,这处别号【仙手临风】的静地,正是开象观主鸾扶风平时的修行居住之地。 仙手掌心,是一间木制的房屋。数日以来,东方诗明,白蒿和鸾扶风三人一直待在这里,直到今日。 “喝——然后,收气。” 屋里传来鸾扶风的声音,然后就是模仿的声音。 模仿的声音来自东方诗明。他站在鸾扶风的身侧,比划着鸾扶风的模样,慢慢收起动作。 两人各自坐下休息。东方诗明显然有些吃力,脸上布满汗珠。白蒿坐在旁边,拿着一条软巾给东方诗明耐心地擦汗。 “这样一来,你所要学的,就算是全部教完了。”鸾扶风坐在旁边,神态安闲。 东方诗明连声道谢:“这几天以来,都要拜谢观主不遗余力,倾囊相授。此恩晚辈牢记在心,来日必报。” “没什么,符箓道法研习者不多,我终日自己闷头钻研,十分寡淡,现在有你一个传人,我很欣慰。”鸾扶风悠悠说道,“你天赋过人,一点就通,我也很省心,并不麻烦。” “观主过誉,晚辈天生驽钝,有赖观主不嫌弃。”东方诗明微笑。 他这几天,日夜研习符箓道法,除了自己努力,更关键的则是鸾扶风。教他符箓的鸾扶风与平日判若两人,足以见得他确实很喜欢自己研习的这个领域。 “而且,倾囊相授更不至于。”鸾扶风站起来,开门向外走去,东方诗明和白蒿紧随其后,“符箓秘法,让你在这里学二十年,也难究其竟。更有我最得意的研究结晶,可惜没办法教给你。” “是上等雷法么?”东方诗明问。 据鸾扶风自己先前所说,符箓道法也分难易,其中最难的就是调雷遣电。天雷道法想要掌握,绝不容易,而且由于威力巨大,哪怕是现成的灵符,他也不能随意交人使用。 “没错……可惜那道符箓不能给你们展示。”鸾扶风说着,口气就消沉下去。 东方诗明在后面淡淡一笑。这种身怀绝技却不能轻易示人的感觉,似乎已经充斥鸾扶风观主的全身了。 三人回到冲霄殿,里面仍是之前的道人,正在日常打扫。见到观主几人回归,转身去泡茶。 “说说,学会了哪几种符法?”忽然,鸾扶风像个老师一样,转头问东方诗明。 “观主所教,都谨记在心了。”东方诗明从容地笑了,“是甲马灵符,点迹符,宗册宝符。” “还有教给我的小玉剑符,我也记得很清楚了!”白蒿在旁搭话。 “很好,很好。”鸾扶风顿时露出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欣喜,他从腰间抽出一只黄色布包,郑重交道他们手上,“这里面有我已经画好的符箓,你们拿着,算是饯别礼。” 第六百二十八章 同道异人 “这这怎么行呢?”白蒿有点惊讶,“应该是我们给观主你礼物才对……” 东方诗明本也想推辞,但是考虑到观主的心情,加上这确实是对他们很有用的东西,便微笑着称谢,伸手接了过去:“观主如此慷慨,晚辈感激不尽。” “欸?那……那我们就收下吗?”白蒿有点不明白,但是既然东方诗明已经收下,她也只能连忙向鸾扶风点头感谢。 茶水端来,鸾扶风刚要说点什么,忽然听到门外有弟子在喊自己。 “他们有事么?”鸾扶风侧目,显然不是很想现在出去。 侍立的弟子从窗外看了一眼。随即回来向观主汇报:“是玄解,似乎有客人来了。” “哦?”鸾扶风却看向东方诗明和白蒿,他连笑两声,“没想到,我倒成红人了,这么快又有客人?” 但是,那弟子脸色随之又有点异样。他侧耳听了听玄解在外面的声音,确认无误后,回来跟观主汇报:“观主,好像……不是别人。” 东方诗明对这句倒是有点兴趣。可是看鸾扶风的表情,他似乎对此没有一点兴趣。 “那,你们应付一下,说我闭关不见人……”鸾扶风扶额,对弟子吩咐。 但是,还没有等到弟子动作,就听到门外传来了近在咫尺的声音: “观主,不用回避,我已经听到你的声音了。” 东方诗明听这样的语气,脸色也微微一变。他侧脸小声问鸾扶风:“……是敌人么?” 但是鸾扶风摇了摇头,但是他的脸上显露出一点苦味。 “沧虚,我也知道你在,劳驾给我开门吧。”门外的声音又说。 冲霄殿的守殿弟子看了鸾扶风一眼。鸾扶风苦笑了一下,挥手示意开门。 沧虚子于是打开殿门。东方诗明和白蒿朝外看去,却见来者,竟然同样是一位道人。 但是,东方诗明很快发现了这位道人与开象观道人的不同,也就是他的服饰。虽然也是身着道袍,但是颜色全然不同,是偏白的浅灰色,中间更是画着一枚圆形轮廓,好像太阳。 鸾扶风不动如山,仍然坐在椅子上,静静看他进门。 当来者进殿之时,也是瞬间就注意到了东方诗明和白蒿。这两人他从未见过,此刻却与鸾扶风坐在一起。 简单环视了一下殿内的人员,他走到鸾扶风的前面,淡淡地说:“既然观主还在开门迎客,也不须要对我特殊关照。” “谁说我在开门迎客?这两位是我的旧友,朋友上门,岂有拒之门外的道理。”鸾扶风仰起头看着他。 两人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但是东方诗明晓得重点不在于自己。他和白蒿现在只需要静观其变就是了。 “旧友?”来者瞥了一眼东方诗明,但目光只是短暂地与之稍一触碰,随即就再次回到了鸾扶风的身上,“那同门的感情,看来是不足以叩开观主的心房了。” “用词不必如此黏糊,你我之间心知肚明就好,今天突然造访,谅必也没有新的话题。”鸾扶风逐渐不客气了起来。 来者抬眼,随之又慢慢定格在鸾扶风的脸上:“我也没有那么闲,造访开象观对我而言也不是愉快或者必要的旅行。只是外界有了新情况,我才会来重申一下你耳熟能详的原则。” 鸾扶风一幅“不出所料”的样子,甚至有点不屑地吭了两声。 白蒿悄悄凑在东方诗明的耳边:“感觉他们的关系有点可怕。” 东方诗明没有作声,对于这位高调的造访者,他们悄悄的谈话也会被他尽收耳中。 至于为何将他定义为“高调”,自然是因为他那块刻意显露在外的玄徽。 “俯天奇”,这个名号他不曾听说过。看现在的局面,似乎是开象观的内事。 “今天来找你,并不是为了之前的建设理念问题。”俯天奇直入主题,为了尽可能提起鸾扶风的兴趣,他上来就否定掉了鸾扶风心中的猜想。 鸾扶风本来,心中确实是这么想的。既然他一开始就摆明了态度,他倒不妨听听看。 “沧虚,也给天奇倒杯茶吧,他一路过来,嘴都干裂了。”鸾扶风抱持进退不明的模样,但是给了俯天奇倾听的意愿。 随着后面的沧虚子应声离开,俯天奇也将近日他的见闻大致讲了出来。 总而言之,东方诗明听出几样关键的内容。一者是他数次提到的“异乡人”,好像最近在昇平天开始活动,而且聚集在富饶的城镇,兴办商业;第二,就是昇平天江湖暗潮涌动。 这两件事在俯天奇看来,都是某种预兆的外现。他的提议是道门主动出世,在一切未孚之时掌握先机。 听完俯天奇颇为激昂的陈词,鸾扶风低头思考着什么事。等到沧虚子端来茶水,他抬头问道:“沧虚,这几天露岩观有新的来信么?” 沧虚子本要离开,闻言停下脚步:“观主,来过几封,正打算等你出关之后呈给你看。” “喔。”鸾扶风若有所思,但是没有多说。 俯天奇心思同样敏锐。他随之追问:“想来,是露岩观汇报的异乡人的事了。根据来我观中的香客所说,他们现在在下界天势力炽盛。” 鸾扶风没有立刻回复他的话,对于他心中的猜测更是毫不外露。 “所以,你是要道门干涉商业的事情么?”鸾扶风摊手,似乎对这件事兴趣不大。 “你是昇平天道门之冠,卜算之法就算不是方家,也该十拿九稳。”俯天奇丝毫不退,“我先前以梅花、六壬以占,得知此事对于三界天而言是一种新的灾祸。放任横行,岂是行道者所为之事?” 鸾扶风没有接话。他有他的考虑,只是面对这位与自己理念不合的同袍,他没有解释的心情。 “要是说服我就可以阻挡灾异,你未免对我高看。”鸾扶风一转话锋,移花接木道,“若有你这般充沛的精力,不妨先去儒门、释教一探口风。三教联合或许有希望,否则你此举只是无谓地消耗开象道观的元气,我不会答应。” 第六百二十九章 象日观主 这套说法,是鸾扶风之前搪塞俯天奇时候从未用到过的。俯天奇听到他这样的建议,微微一怔。 “天奇,你应该多听听白鹤的。”见此法奏效,鸾扶风悠然又说。 俯天奇虽然没有对刚才鸾扶风出乎意料的提议作出立刻回复,但他听到此言,眉毛拧得很紧:“白鹤与你是一类人。我若是都听他的,象日观岂有今日盛景?” 这一下,东方诗明才明白过来,此人是开象观下六象道观之一,象日观的观主。随之他想到了象风观与已经荒废的象地观。 看来,那两座道观如此凋敝乃至即将倒闭,与开象观放任自流的态度有很大关系。而这位激进的俯天奇领导下的象日观,想来一定非常昌盛。 “治理一座道观的道理,并不同样适用于趟江湖这趟浑水。”鸾扶风面色平静,“天奇,你还年轻,先祖的经义,你该多加学习。” 又听到鸾扶风居然拿年龄来压自己,俯天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两人态势逐渐尖锐起来,虽然一动一静,但是整个冲霄殿的氛围就像被寒冰烈火充斥着,令人不寒而栗。 白蒿躲在东方诗明的后面,她最不会应付这种情况了。东方诗明则随时关注着两人,目光偶尔瞥一眼俯天奇。 “这么说,你连这个忙也不愿帮?”俯天奇忍无可忍,怒色已经在他脸上攒聚。 鸾扶风仍然平静,如同一个观赏笼中之狮的游人:“必要时候,开象观不会置身事外,但现在还不是必要时候。我要对整个昇平天道门负责,不能就此把道门卷入一场利害不明的漩涡。” “你……”俯天奇双拳攥紧。 东方诗明目光在两人的脸上短暂迂回,忽然插话道:“观主,俯天奇道长,关于此事,晚辈或有可帮的上忙的地方。” “哦?”两人的视线瞬间转移到他的身上。 白蒿对于东方诗明忽然说这话,有点战战兢兢的:“诗……诗明,这样好嘛?” 东方诗明看着两人:“两位且平心静气。晚辈这么说,虽然有斗胆狂妄之处,但一颗赤诚之心,绝无二意。听两位所说,晚辈愿意代观主出面,以关注此事。” “你是……?”俯天奇对这个年轻人看不明白,更感觉不到他有何高深修为,不免有些轻视。 鸾扶风侧目与东方诗明交换了眼神,随即淡淡地介绍道:“所谓英雄出少年。天奇你应该也知道下界天之前精灵族遗民掀起的复仇,这孩子是领导下界天反败为胜的关键。” 俯天奇顿时脸色微变:“前些日子的那件事……?他?” 东方诗明低头道:“观主夸词,实不能当。只是承蒙观主不弃嫌,结交为旧友,现在观主身有不便,晚辈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俯天奇对这个年轻人还是有点将信将疑。不过他的态度也松动了些:“少年,就算你愿意帮忙,又能做得了什么?” “说来惭愧,”东方诗明站了起来,以与俯天奇平视,表示尊敬,“晚辈修行不勤,论实力不值一哂。不过既然道长要人手,我这里倒可以提供。” “人手?……你提供?”俯天奇更是一头雾水。 “你还不知道的是,他与那位女孩,可是昇平天三支柱中的东方家和白家。要算人海战术,别说你们一个象日观,十个象日观也不够看。”鸾扶风慢悠悠地说。 这下,鸾扶风的话如雷贯耳,让俯天奇顿时态度大变。 他起初愣了几秒。随之慢慢回过神,摸着下巴思考着说:“原来如此……若是东方家与白家肯派出人手,亦无不可。” “所以,还请道长卖晚辈一个小面,我们出去后详谈。”东方诗明见他似乎也做了让步,吁气笑道。 俯天奇犹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了信任。他向几人浅浅一弯腰,昂首离开。 见到这个麻烦的家伙离开,鸾扶风眯着眼淡淡一笑:“总算走了。你看他,端上的茶水都凉了,却一口没喝。” 东方诗明转头看向鸾扶风:“既然如此,观主,晚辈可能要在此别过。” “好。”鸾扶风说。他又想了想,补充说:“对了,俯天奇的事情,若是让你为难,也不必强行扛下。只需跟我说,我与他交涉。” 东方诗明笑着摇头:“谢观主好意,不过这件事我也有兴趣。加上本来就要在昇平天四处奔波,也算是顺手为之。如果能避免灾祸于未然,自然最好。” 白蒿也跳着过来,跟上东方诗明的步伐。鸾扶风起身,两人再次一道别,由沧虚子带东方诗明和白蒿一路出去。 穿越白雾最浓的小径,沧虚子也与林中小屋里的老者打过招呼。最后三人回到鹤飞殿,沧虚子也不耽搁,只道了一声保重,转身便原路返回,隐入迷雾之中。 东方诗明望着这片温和的雾气,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诗明,我们走吧?”白蒿抓着他的胳膊,歪着脑袋,“你还不舍得鸾扶风观主吗?” 东方诗明随即摇了摇头:“也倒不是……总会再见的,我们走吧。” 鹤飞殿外,俯天奇独自等候。丹眉子、回春子等人不在殿中,而俯天奇一看到他们,便耸耸肩:“你们来了,我们边走边说。” 东方诗明漫然地点头。仰望天空,林椋偶尔结伴而飞,在雾气中仿佛新叶。 ………… 薄雾弥漫。丛林之中,一伙人马悄然行进。 沙沙的草声,隐没了一行人的足迹。虽然无人说话,但是紧张的气氛在空气中环绕,令人汗毛倒竖。 一行人都手持刀斧,行迹诡异。尽管前方似乎毫无人烟,却仍然十分小心地躲藏在树后,缓慢前进。 微风在林间飘荡,但在这群人眼中,就如同索命的铃音。 草木皆兵。几人渐渐不敢动弹,因为他们似乎看到了,前方……似乎有不一样的风声。 蹲伏在最前面的一人,更是无比谨慎地扒开草丛,悄悄探出头去观望。 在后面的其他人,静静等待着为首之人的号令。没有半点移动,他们的隐藏技术无比高超,全然与周围的森林融为一体。 第六百三十章 风吹帆动 过了片刻。最前面的一人缩回脖子。他低低抬起手,做了个蛇形的手势,众人立刻会意,慢慢猫着腰开始行动。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快过风声的尖锐声音,在众人起身的刹那,掩盖在微小的草声之间,突袭而出! “噌噌”两道微光闪过,蓦地,后面的几人看到为首者摇晃了两下身子,站了起来。 为首者转过身。他看着兄弟们,但是脸上的惊恐和畏惧,难以用言语形容!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猛地掐住自己的脖子。但是似乎为时已晚。 就在所有人不可置信地目光中,鲜血像暴动的泉水,从他的指头缝隙中迸射而出!好像破碎的染缸,红色的血沫顿时沾满了周围的草地。 最后,他的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话,可是已经没有了声音。身躯最后摇晃了一下,他就像崩溃的山梁,直直地朝后倒落。 这下,其他人顿时乱作一团。 “有本事出来!!” “老大让咱们快跑!!” “陌银刀!!我们与你无冤无仇……” 声音肆意鼎沸,但是也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幽幽黑光从不知名的角落射出,在几人无从注意的刹那,已经收割了所有生命。 顿时,上一秒的纷乱,在下一秒变成了鸦雀无声。 随着几声沉重的倒地,鲜血淋漓,润入泥泞。就像一出皮影戏的落幕,直到台面光鲜落尽,台面之后的操纵者,才浮现到了台前。 他从黑暗中现身。来到一地尸体跟前,啧啧两声。 捡起掉落的短刀,他像清理戏台的道具一样,毫不焦急地擦拭着。遍地的死者就像与他无关,他擦好了短刀,收入囊中,转身离开。 但在最后,他又转头看了那些尸体一眼。忽地一片混沌的黑影在原地消散,只留下残余的“呵呵呵”的诡异笑声。 ………… 几天后,潜藏台面之下的江湖,已经暗潮涌动。 “前几日的死者,是器川合陵的一批流浪者。” 不见天日的黑暗中,江涛的暗流在不远处闹动。路老板匍匐桌前,背后是如星点一般的各色标签。 坐在桌前,是一名陌生面孔。 “这样。”他双手撑在桌上,背后两道剑柄微微闪着寒光。“看来,陌银刀重出江湖之事,是真。” “几次出现的死者,伤口与陌银刀的兵刃十分吻合。”路老板露出深不可测的微笑,“怎样楚山孤先生……您有意加入【狩猎】的队伍么?” 楚山孤没有回答。他的瞳孔中慢慢变热,危险的气息让路老板表情变得玩味。 “是我不够尊敬您。”路老板停顿了一下,“对于您的性格,我应该问,您需要有人协助狩猎么?” “不用。”楚山孤这次回答得很干脆。 他将几枚黄色的小东西拍在桌上,随即站起:“这是我接的最后一个委托。今天开始,我可能不会再来了。” 路老板把桌上的东西收起来。那是之前一道委托所寻求的渊薮岩珠。 “您在这里的【名望】很高,却很少使用。如果您有任何需要,可以来春水楼用您现有的【名望】换到您所求的任何帮助。”他转过身,将诸多标签中,名为【楚山孤】的摘下。 “一千二百点。”路老板将他储蓄的【名望】读了出来。然后他抬起头,“所以……春水楼期待您再来。” 楚山孤却朝外走去。他朝后挥了挥手:“如有必要,我会来的。” 他拾级而上,自丰源布行离开。但是路老板却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凝视着那些标签上的名字,嘴角上翘。 “陌银刀……这场风波,怕是半数江湖,都要为你而动了。” “如此胜景……春水楼岂能坐视?呵呵……浑水摸鱼,就看这次。” ………… 而在另一方,魅影深藏的茶室之中,来者行迹匆匆,闪入其间。 “楼主,多谢你的消息。” 另一边,是被幽暗的光束遮掩的躯体。听到有人进门,她抬手召来散漫的蝴蝶,只是一瞬间,那位披着漏风裘袍的楼主又出现了。 “互惠合作而已,梦京尘先生。”狐蝶衣用高挑着的眉眼瞧了瞧来者,口气挑逗。“不过,这次先生来得比之前更早,是找奴家有什么事吗?” 环顾了周围一圈,梦京尘在门口处坐下,依然对这位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楼主敬而远之。 “我最近考虑到了……陌银刀复出的动机。”梦京尘低沉着声音道,“我了解这个人的性格。他向来出手隐秘,更不会做这些天来这样高调的动作。” 既然是正事,狐蝶衣也就不再与他调笑。 “你的看法?”她坐在了梦京尘的身边,两眼比狐狸更加深邃而魅惑。 梦京尘刻意避开她的视线说:“他当然知道,现在半数江湖的人都有意杀他。能让他铤而走险,肯定有非同寻常的诱因。” “你想,抓其根本?”狐蝶衣微笑,“是要奴家为你提供江湖最近的风波合集么?” 梦京尘也笑了,但语气没有丝毫的变动:“楼主何必装糊涂?江湖的一点风波,怎么会牵动他的神经。近日我四处走探,了解到下界天似乎来了一些人。” “先生是说那些……外地客人?”狐蝶衣对他的猜测不置可否。 “只是一些猜测。今天来的目的也是如此,希望楼主可以在这方面为我留心。” 梦京尘显然不愿意在这里多待,要交代的事一说完,立刻起身打算走人。 “哎,先生别着急。” 但是,与往常不同,见到梦京尘匆忙开门,狐蝶衣叫住了他。 她也站了起来,怀中的狐狸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其实奴家这里,也有一点额外的消息,提醒先生注意。” 梦京尘皱眉回头,却看到狐蝶衣摸出来一张按着手印的纸。当他接过来之后,稍读了几行,很快就笑了起来。 “楼主,你也应该知道,我不会加入这些乱七八糟的组织。”他边把纸交还给狐蝶衣,一边说,“追杀陌银刀,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别人帮忙,也不愿意给别人善后。” 第六百三十一章 角力重镇 “这是自然,先生的为人,奴家很清楚。”狐蝶衣却预料在先,她轻轻用指头点着嘴唇,作出一副大姐姐吓唬小孩子的样子,低声说: “但是,一旦高楼已起,你的视线,可要处处小心受其影响了哦~” 梦京尘嘴角动了动,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没有说。 他推门离开。狐蝶衣轻笑着,抚摸着怀里的狐狸,转身化作一片虚无的蝴蝶。 那张纸被毫不在意地丢弃在地上。只见上面是几行颇有少年意气的字样,大意是有人打算成立一个追缉陌银刀的组织。可能是刚发布不久,上面附和者的手印尚且寥寥。 最上面,自然是倡导者的名字。只见昏暗之中,依稀能辨认出那几个文字。 【照孤逢】。 ………… 朝云街埠,一座六边形的建筑正在紧锣密鼓地修建当中,引来周围众人的围观。 “这是要做什么的?” “不知道啊……” 人群叽叽喳喳,里面也混有几个穿白衣的护卫。他们在人群里探听了一会儿口风,便转身向那座乌金滚圆的拍卖场而去。 此刻的拍卖场,就好像有什么稀世珍品要筹建开卖一样,来往的护卫络绎不绝。 所有的护卫都是进入一个房间。而那个房间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商馆馆长。 此刻他的对面也坐着一个人,是琼天殿派来协助应付异乡人的,名叫令光同。两人这几天来回分析那些异乡人的新动作,权衡应该如何应对。 “昨日传信,这样的建筑,已经在其他几个商贸重镇也建立起来。”令光同翻弄着手里的信函,“如果的确是那样的比武馆,你们大商馆的护卫,可以去压一压他们的气焰了。” 馆长在九彻枭影之祸后,招募了很多原初的大汉担任护卫,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也已经具备了相当的素质。但在听令光同这样说以后,馆长依旧摇头。 “不行,他们的底细我们也不清楚,过早掺和进去,肯定是进了圈套。”馆长说,“我认为保险起见,你还是应该多问问穆宗清,我们跟他们一起行事。” 令光同叹息道:“不得不说,现在连发送信函,那些异乡人也要插手。现在通信大大减慢,很多事情咱们就占不到先机。” “这我当然清楚……” 馆长坚持说着。然而就在这时,门又被打开了。 “又有什么……嗯?!” 两人只当是白衣护卫进来汇报,但是当那人进屋,他们两人才蓦地大惊。 进来的,是一个正在把白衣往下脱的异乡男人。他的一头卷发十分蓬松,看上去无比高大。 “你……谁允许你到这里来?”馆长不失威严地站起来,但是两人的身高使馆长天然地少了不少气势。 “因为有事情要来告诉你们,这样最快。”那个男人漠然地摊手,把脱下来的白衣丢在一边,“我可忍受不了门口那些人无休止的盘问。” “果然松懈了……”令光同咬牙。 “你有什么事?”馆长冷眼问。 男人从怀里抽出一张纸,递给馆长:“我们总管说,这张纸必须交给你们手里,因为很重要。内容被订正为你们的文字,所以你们读起来很流畅。” 令光同站起来,和馆长一起审视那张纸。上面文字不多,不过却让两人同时脸色很难看。 “比武馆近日落成,要我们去赏脸?”令光同攥住拳头,一字一顿,“你可以回告你的总管,我们不会去。” 但是那个男人已经做好了准备离开的打算,听到他的话,却只是点点头:“这不意外——我们总管说,只要这张纸让你们看到,并表达出我们亲自送达的敬意,就足够了。” 说罢,他很快离开了。屋内又变成两个人,但是气氛却全然不同。 “……我先去写信,看看穆宗清他们怎么看。”令光同沉思了片刻,转身去拿纸笔。 馆长却慢慢地朝门外走去。令光同不禁皱眉:“馆长,你要去哪里?” “我看明白了。”馆长头也不回,“与之前相若,他们要由暗转明了。既然他们打算对我们进行武力威胁,我就要去请那位高人出面帮忙了。” 刚才的男人离开,在外面引起一阵动乱,因此很快有护卫来搀扶馆长离开。 令光同看着嘈杂的门外,心情复杂地长叹一声,继续转头写信。 ………… 一座座比武馆在下界天各地拔地而起,莫名的恶寒在高空四处不安地飘荡。 随着缓慢的江流自上而下,位于下界天腹地的丽日浦,此刻也被笼罩在这股恶寒当中。 街道上已经出现不少异乡人的面孔,除了那些商人,似乎还出现了一些不太像商人的人物。街道静默了很多,但是有一处所在,似乎人声鼎沸。 丽日浦比武馆内,即使是在白天,高挂的灯火依然通明,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好像因为充血而红胀。 “干!干!” “上啊!给我上!” 凑集的群众,声音如同急促的潮水,时而欢呼雀跃,时而又是一阵惊嘘。高高的六角台上,两个粗壮的身影在不停绕着圈,他们挥汗如雨。 其中一个是异乡人,与之对应的是一个本地的汉子。两人撑开架势,一脸凶狠的模样,偶尔一次对撞,随时把握着机会将对方扔下台去。 “上啊!有机会啊蠢货!” “他要从后面扳你!回头!” 底下的观众只有比台上的两人更加亢奋。他们不停地嘶吼着,血脉喷张,即便有人已经喊哑了嗓子,也丝毫不顾。 他们多数是押了钱财在台上,有压单场,也有压今天的全场。获胜的一方将得到一笔可观的回馈,与之相对,如果压错了就会血本无归。 台上的参与者自然也有奖金,这也是他们十分卖命的一个缘由。在场所有人都因紧张而时刻绷紧神经,好像稍有不慎,他们的钱袋就会像失败者一样,从高处一下子抛落。 街道上仍然有人因为好奇而进来围观,更有不少人被这里的亢奋而留住了脚步。比武馆显然有些局促,尚且在上午,这里已经人满为患。 ………… 第六百三十二章 守窟冰蛇 “呼,这真刺激啊。” 到了中午散场,几个人从比武场里挤了出来,到人少僻静的地方蹲下来。 王大力擦着额头的汗,表情依然高涨,似乎还没有从其中缓过来。周围几个都是匡正商盟的人,他们是受杜贺的指示,来这里继续探查情况的。 “可惜兜里没钱!要不然,我高低也得压上点儿。”王大力意犹未尽,“我一开始看好的那几个,最后都赢了!要是我有钱,”他一边说,一边摇头咂嘴,“啧,啧!” “可别说了王大哥。”旁边一人劝道,“就是杜盟主怕你玩物丧志,才扣了你的钱袋子。上次你一激动跑上台给人打了,杜盟主老大担心。” “就是,就是,王大哥你别那么激动。”另一边一个看起来谨慎些的人也说,“我就……不喜欢那里头,待了一上午,感觉要晕了。” “嗨,行,行行。我听你们的。这回我不是也收敛了吗,这次我可没上去跟人拔骨碌。”王大力对两人的劝导有点不乐意,连连摇头说。 三人在外面蹲了一会儿,起身回客栈,他们要时刻把见闻告知商盟。 ………… “嗯……这是……” 商盟之内,穆宗清看着眼前的几张纸,表情凝重。 杜贺在房间里踱步。他已经看过这些内容,也正因此,他才一筹莫展。 等待穆宗清把信件看完,杜贺很快说道:“穆老,看来咱们之前的猜测,要一步步成真了。” 穆宗清良久不能说话。他慢慢垂下手,信件像落叶一样从他手中滑落到地上。 信件正面朝上,能够看到上面是一些数据的整合。一个扎眼的数据尤其醒目,似乎是对各比武馆胜负的统计。 上面的比例令人犹疑且惊讶。通过几日的擂台比武,最终获胜的异乡人与本地人的比例,达到了三比一,甚至四比一的程度。 “按这样发展下去……事情就不是单纯的商战所能左右得了了。”穆宗清目光中的色彩十分复杂,埋藏在浑浊的瞳孔之中,是踟蹰的心声:“若是让他们如愿,下界天恐怕,又是一轮危机啊。” “丽日浦和江梁城现在已经一跃成为推进最快的地方。我怀疑他们背后有新的人物出手了。”杜贺扶着下巴沉吟,“我们本就处在不利……他们现在毫不掩饰其司马昭之心,想必是对局面有十足的把握。” “除非有帮手。”穆宗清理解他的意思,“还必须是足以引起剧变的帮手才行,要不然,根本无法翻转颓势。可是这种帮手,要去哪里找?” 杜贺无心地注视着桌角,他的心里,其实还在想着一个人。 宿九琴先生……自从那日悄然失踪,就再也打听不到他的踪迹。 如果他能够及时出现,那江梁城和丽日浦的局面,决不至于这样被动才是。 “姬青,”他看到夫人从门外进来,显然也是在为商盟的事情奔忙,“再去多添一点人手,我晓得现在人手很紧张……再去找找宿九琴先生。” 姬青点点头,转身立刻离开。穆宗清看着这对劳碌的夫妻,嘴角的皱纹也深了几道。他最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这事……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 极寒雪峰之外,苍茫雪原,大地震颤,仿佛雪崩将至。 狂风呼啸,卷起千堆雪。而在被飞驰的冰雪包裹的一座高峰之下,岩石的外壳只是巨物沉眠的被褥,在久无人迹、已经归于原始的冰极穹盖之下,一条庞大的巨蛇,腾空而舞。 目光所及是幽暗的深蓝,冰窟内部的空间无比庞大。可是四处布满尖锐的冰棱,几乎让人无处落脚。 “师父,左边!!” 声嘶力竭的高呼,在狂风与摔碎的冰柱之下显得渺小单薄。一道道盘绕的红梅交杂其间,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裹住了身处险境的赋云歌,师徒二人勉力跳上一处高高的岩台,大口喘息。 冰冷的气体在肺里缓慢凝固,不断夺取着两人的体温。他们只是与这头巨物周旋了片刻,此时已经颇为吃力。 两人短暂回复一点体力,头脑也清楚了一点。但是刺耳的咆哮声依然在下方回荡,被激怒的沉眠之冰蛇,高昂着脖颈肆意扫荡。 仔细看去,能够发现这头冰蛇并非是单纯的生物体。它的尾部与这深洞冰渊的底部融为一体,加上持续的攻击,并没有发现其有血液、罩门等生物特点,倒是那层坚不可摧的冰鳞片,让他们好生费力。 巨大的冰蛇,更像是这雪漠至深,地气与灵气杂揉形成的混合体。由于下界天地气并不清澈纯粹,加上雪漠气候恶劣,造就了这条暴怒的冰之诡龙。 由于冰蛇的尾部与深渊底部相连,因此他们才得以在高处幸免于难。但是冰蛇始终没有恢复原本的沉眠,而是警惕且暴躁地挥舞着满洞穴的坚冰。冰块碰撞发出尖厉的破碎声,引来阵阵杂乱的狂风。 “经过这段活动,你的真气有解开的迹象么?”一品红梅观望了下面片刻,问道。 赋云歌点点头,但是一脸苦恼:“现在已经可以运用一点了。不过……唉,为什么会是云雾这种毫无攻击性的力量,否则的话,我总能帮上些忙。” 赋云歌而今体内的冰火真气,仍是长时间保持着原来的合而不融的状态。云雾真气的激发只有在他受到紧急威胁的时候,才能临危而动,短暂地出现一会儿。 一品红梅摇头:“不宜妄自菲薄。而且,你能帮上忙的。” 他们两人的视线,再次集中到了冰蛇守卫的深渊之下,几朵盛艳的赤红。 那正是他们一路找寻的百苦血莲。鹈鹕雪仙告诉了他们大致的方位,最后他们经过几天的苦苦摸寻,才在这里找到了所谓的冰蛇与血莲。 此刻,盛放的百苦血莲如同在曲水之中的霄灯,即便碎冰滂沱而落,依然无法掩盖其傲人的光辉。 只要能拿到一朵,他们就可以撤退。但是谁料冰蛇的防御近乎无解,一旦靠近就有性命之危,更何谈到深渊之底摘取血莲。 第六百三十三章 鏖战冰兽 “接下来,再试一次。”一品红梅面色镇定,手中的寒鸢梅踪在深寒之中更加刺骨,如同寒潭中倒映的红鸢。 赋云歌紧张地吞了唾沫,重重点头。 “这次……我负责牵制头部……你,”一品红梅一咬牙,“往下!” 身体的速度与话音同时落下,赋云歌也一狠心,双手展开一层护身的云气,一跃而下! 一品红梅先下一步,因此赋云歌在急速下坠的过程中,能够听到锐利的兵刃与寒冰相互碰撞的声音,荡人心肠。但随之是一块块比头还大的冰块砸落,赋云歌专心凝聚云雾,挡下几块锋利的冰。 此刻,他已经下降到冰蛇的中庭。前两次的尝试,这里是所到达的最接近血莲的距离,尚差一半的高度,便只能狼狈铩羽。 赤红的血莲花,在这片蓝黑色的世界中尤其耀眼而通透。 近了,更近了! 赋云歌两眼睁到最大。他操控风的变化,压缩了背后的气流并瞬间使之膨胀,加速向深渊之底而去! 这次,比之前都要更近了! 同一时间,高傲的怒吼在他背后尾随而来!赋云歌心无杂念,死死盯着已经近在咫尺的血莲,这是绝好的机会! 寒冰的刺骨,已经透过了他那点薄弱的云雾防御。漂浮的雾气化为凝结的冰粉,赋云歌几乎感到他背部的血液也在凝固—— 冰蛇,已经追上来了! 别无选择,赋云歌一声怒喊,丝毫不打算闪避,而是再度给自己加速! 轰然一声,在背后同时炸裂。挂在高处的冰锥瞬间倾落,比暴雨还要壮观的冰河,在刹那间,直指赋云歌! “可恶!!” 高热的红色,已经离他无比接近。他不由得拼命地伸出手去。 他似乎已经碰到血莲花那柔嫩的花瓣了。 而在同时,冰河涌泻。深蓝如同海洋的巨浪,在一瞬间湮没了一切色彩。 轰隆声引起了高峰外的雪崩,几乎把洞口的光线彻底遮蔽。而在洞中,激烈的声音也在回荡,狂烈的风在不断掉落的冰锥之间穿插着,奏响恒冬的激鸣。 沉眠的深渊之冰瞬间激起一阵雾气,白花花看不清一切。 冰蛇的躯体,并未受到与其自身同质的冰块的影响,而且在冰块齐坠的瞬间,冰蛇飞舞着,吸收寒气补全了战斗中受到的损伤。 它在短暂的沉寂之后,再度昂首,发出傲慢的怒吼。 地面的碎冰,与深处的地脉一同颤抖着。血莲透过坚冰,经过这一阵冰的洗礼,却依然绽放出火红的颜色。如同桀骜不驯的诞生在高岭之花。 冰蛇对血莲的高傲并无异议,它们在这方寒冰深洞之中,共享无可睥睨的尊严。 仍然有不停的冰锥在断裂,但是比刚才要少。激烈的声音只是一瞬,片刻之后,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除了仍在掉落的冰块和满地冰的遗骸。 而在此时,一道红梅飘逸的真气,自潭底翾飞而上。 “师父……” 就在刚才无比危急的一瞬,一品红梅及时出手,用半数红梅真气护下赋云歌,并带他躲避开倾泄的坚冰,藏身在一丛冰凌的后面,得以喘息。 他们的位置,大概是在冰蛇的腰部的高度。下方已经无比凶险,除了要防范冰蛇的袭击,还要同时躲避掉落的冰块。 赋云歌喘着粗气,伸出头去看了看下方娇艳的红色光辉。 “刚才就差一点儿了……”他有些懊恼地捶着大腿,“我几乎要碰到它了。” 一品红梅脸上没有如何失望。他观察着高空张狂飞舞的冰蛇,良久,转过头来。 “还没有失败,而且,这次将势在必得。” 一品红梅笃定的语气给了赋云歌不少底气,但他无法明白师父的意思何在。 “我刚才已经清楚了这条冰蛇的弱点。”一品红梅慢慢道来,“你看到它那对红色的双眼了么?冰蛇由坚冰组成躯体,头部是赋予其智慧的中枢。它利用双眼来探知猎物,而且经过刚才的尝试,那里极为坚硬,不可摧毁。” 赋云歌有点明白了:“师父,你是想让我运用云雾……” 对赋云歌的领会能力,一品红梅表示赞赏:“不错。现在下方已经凶险许多,这次由我下去摘取血莲。而你的任务,就是用云雾遮住它的双眼。” 听完师父的话,赋云歌抬头去看了看高高扬起的冰蛇头颅,不由得攥紧拳头。 “我没问题。”片刻后,他下定决心,转头向一品红梅说,“师父,就这么办!” “我会用红梅真气托你上去,你的云雾之力能支撑你短暂悬空。但是切记……”一品红梅说着,缓了口气,“如有危险,以保全自己性命最先。” 知道师父是担忧刚才自己的冒险行径,赋云歌认真答应:“师父,我牢记在心。” 一品红梅点点头。他再度观察了一下冰蛇的行动与血莲的位置,骤然,低声喝道:“走!” 同一瞬间,屏息凝神的赋云歌得到红梅真气的冲击,霎时腾空而上,一品红梅则瞬间俯冲而下,师徒二人再度分头行动。 处于高处的赋云歌,已经引起了敏锐的冰蛇注意。赋云歌冷静地调动尚未拆分的云雾真气,剧烈而紧密的气压在身躯之下收缩、爆炸,气流瞬间将他的身体高高抬升,与冰蛇的头颅,已经平行! 就在这时,冰蛇鲜红的双眼,与赋云歌正好对视。 深邃的血红色,似乎是来自这片冰天雪地埋藏的赤色宝石。赋云歌短暂地失神,好像被这对双眼吸收神智了一般。虽然只是一刹那,却好像凝固了赋云歌脑中流转的时间。 只是一眨眼的失神,赋云歌眼前的冰蛇却已经从眼前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下方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 “不好!” 赋云歌回过神来。冰蛇刚才没有选择攻击他,是因为察觉到了下方血莲的危险。它一瞬间朝下方的一品红梅袭击而去,扭动的蓝色躯体,如同飞快转动的冰晶齿轮。 错失了刚才调动云雾真气的机会,赋云歌眼看冰蛇朝着师父而去。同时,头顶无数的冰锥再次摇动起来,即将随着冰蛇的震怒,再度化为湮灭来者的墓葬。 “可恶……休想!!” 赋云歌口中被寒气占据,他心念飞快转动,眼看即将陷入危境的师父,他当即再度调动真气,朝下方飞快赶去! 第六百三十四章 雪融春风 一品红梅一剑刺开满地的碎冰,血莲花再次近在咫尺。而相似的境遇再度上演,冰蛇的裂口,已经朝来犯者吐出了深寒的蛇信。 此时,一连串的凝聚气压,如同一串爆竹般在赋云歌头顶震落。这是他亲手引发的杰作,真气自双掌像吐泡泡一样钻出,并急速受冷微缩,在临界点猛烈地绽放。 呼啸的空气穿进他的耳鼻。他下坠的速度已经达到最快,耳畔的风比刀还要锐利,寒气刹那在他的脸上刺下数道冻血的伤。 刺耳的风和气压的爆破声,使赋云歌的双耳短暂失聪。他自高处坠下,即便冰蛇灵活自如,居然也在赋云歌拼命般的赌注下,在速度上输了一筹! 赋云歌如流星一般坠落,但他仍在关键时刻保持了头脑的镇定。就在他的高度迫近冰蛇头颅的刹那,面对危急之境,他双手一拢,汲取气海全数可用的云雾真气,凝聚出一捧浓度极高的压缩真气—— “看这招!!” 高速下坠的身体,与冰蛇的平行只有短暂的一瞬。赋云歌掐算时机,就在将要达到平行的刹那,他双手陡然攥紧,并留出一道出气的缝隙,对准了冰蛇的双眼! “嗤”地一声,白花花的雾气在极寒的气温下,像一道气枪直冲冰蛇而去。 而就在真气即将碰到冰蛇双眼的时候,受到赋云歌神识的操纵,真气陡然改变流向,柔性的云雾化成了一条环状的气带,封闭了冰蛇的双眼! 冰蛇的身躯随着惯性俯冲而下,但随之就失去了方向的精准。只见它一头狠狠撞倒了一片冰刺,随之身躯剧烈地扭动起来,但方向感的丢失致使其再次狠狠撞击在了冰壁上。 “成了!” 赋云歌只在短短的一交错,看到了真气的形态,他的心为之一宽。 冰蛇的自乱阵脚也倒映在他的瞳孔之中。他咬牙一笑,看着这头冰雪的领主在自己的能为之下就此失去了冰雪赋予它的理智。 然而,高速的坠落并未停止。此刻,他的身体距离深渊之底高耸如脊的碎冰丛,只差顷刻的距离! 耳畔的疾风让他在最后的时刻得以意识到了危机,绝快的速度,即便下面是平面也足以使他致命;而已经干涸的气海,也让他无从施展缓冲的气流了! 冰的尖刺就要触及他的后背。而千钧一发之际,一股极其浓郁的红梅真气,自他的背后像被褥一样包裹而来;同时赋云歌听到身躯之下一阵混乱的声响,紧接着是一阵剧痛。 不是被冰刺贯穿身体的痛苦,而是因为摔落造成的疼痛。赋云歌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发出“咯吱”的声音,尤其肋骨似乎有断裂的响声。浑身的疼痛瞬间涌进头脑,让他差点晕过去。 恍惚间,冰蛇的咆哮仍然回荡着。满眼当中坚冰如同星点坠落,不过被某种力量挡了下来。倒是身躯周围不断有冰块碰撞、粉碎的动静,伴随听力的渐渐恢复,这些声音也变得巨大且真实。 “小子……” 忽然,就在他的神智逐渐回复之时,他的身子下面,居然传来了微弱的声音。 “师父……师父?!”赋云歌大吃一惊,忍受着疼痛翻过身,却见到原来自己身体底下,居然是一品红梅替他挡下了下坠的冲击。 方才他的坠落实在过快,红梅真气的缓冲已经是来不及。就在他即将被冰刺穿透的时候,一品红梅一剑扫除了下方的冰刺,并在最后关头,以自己的身躯为赋云歌做了缓冲。 此刻的一品红梅,身上几处同样被尚未扫清的冰刺刺穿,鲜血也已经凝固了。不过更重的是扛下赋云歌的冲击,他刚才尚有余力为两人展开真气护罩防御冰块,也是在豁命维持罢了。 “咳,咳……”一品红梅脸色发白,他瞟了一眼高处的冰蛇,吩咐道,“你的真气就要失效……必须尽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是,是!”赋云歌连忙点头。他使劲背起师父,看到一处被错落的冰凌偶然搭起的小洞,踉跄着躲了进去。 紧随着两人进入躲藏,冰蛇头顶的云雾也随之消散。鲜红的双眼再复清明,只见它高昂躯体,领主的威严也随之恢复。 两人在洞中短暂运作真气,伤势也稍稍得到了稳定。 回想刚才的冒险,仍然是心有余悸。赋云歌搓着冻麻了的双手,远远看着冰蛇,仍然不免一阵后怕。如果一时失手,此刻他已经殒命在冰蛇的口中了。 “好在……成功了。” 一品红梅说着,从腰间的囊中,轻轻拿出了一朵鲜艳的红莲。 炽热的光芒映照在两人的脸上,鲜艳的花瓣之下,无根的花萼居然是寒冰托起。中央淡黄色的花蕾散发着清寒的苦涩,而这就是他们苦苦寻找的【百苦血莲】。 一品红梅凝视着手中花朵,淡淡道:“采此一朵,亦不耗损此地的光阴造化。而你体内的遗毒,也可得到根治了。” 不远处就是其他几朵百苦血莲。赋云歌点点头,吁气道:“这次真是九死一生。师父,谢谢你。” “没什么。”一品红梅扭头别处,“你要有大成就,这样的历练不可或缺,我不过是协助你的引路之人。未来,才是属于你的天地。” 赋云歌接过百苦血莲,听着一品红梅的话语,若有所思。 ………… 而在檐雪烟庭,挂满木签的枯树之下,一位僧者转动手中念珠,长眉宽解。 “……一道涅槃百窍空,重重关隔豁然通;东西南北了无迹,冰火融去得春风。” ………… 经过一连数日,东方诗明与白蒿,再次回到了许久未来的象风观。 听到熟悉的马蹄声,白毫亲自出来迎接两人。东方诗明与他简单照面一叙,随即说明了此次自己的来意。 “承蒙观主的好意,此回前来,是为了找到一些难以找寻的东西。”东方诗明从口袋中摸出一张黄澄澄的灵符,交到白毫手中,“我想,有了这些宝物,应该能看到一些新的线索。” 第六百三十五章 点迹显灵 白毫见到是传闻中的大观主亲自授予的符箓,不禁连连摆手不敢接:“好好,这东西你不用给我看,我反正也看不懂。你们不是象风观的外人,有什么需要你们自己动手吧。” 得到这位守观者的准许,东方诗明点头称谢。白蒿也将马车拴好,哒哒跑了过来。 又简单聊了几句,见到观内有人前来,白毫有意离开。东方诗明就与他别过,与白蒿在象风观的天井中走了一圈,最后东方诗明还是决定从那间厢房开始。 那里,是当年母亲遇害的地方。也是一切的起因。 他上前凝重地推开门。陈旧的门枢发出苍老的“呀——”的一声,室外的斑驳微光照进老屋的地面。 地面还有几根杂草,随着开门时候的风,只轻轻动了一下。 这里只余四壁,墙壁上有一个小小的、空落落的神龛。对面是被破纸糊住的窗户,经过许多岁月,由于无人打理,也已经残破不堪。 但是一切都在沉睡。这里没有任何的痕迹可以经过十余年的光阴还能将那一日继续保留,墙壁露出破砖的缝隙。地面安静地接纳了东方诗明的影子,在微光之下只有轮廓。 白蒿探头过来,往里面巴望:“看起来……必须要用符了吧?” 东方诗明点点头。这里单凭肉眼寻找,已经不存在任何值得注意的内容了,连气味都已经被尘土的呛味占据。 不过,他之所以先用那么多时间去开象观学习符箓,正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现在正好,是他的符箓派上用处的时候。 白蒿站在门外,随时注意着白毫有没有过来。东方诗明轻轻半掩住门,沉思凝神,回忆着鸾扶风教授的符箓道法,缓缓从袋中摸出两张现成的灵符。 他将符纸分开,两手各夹住一张。面对空荡荡的房间,他深吸一口气,依循教诲运行丹田气海的真气,汇聚在指尖之上。 随之,他轻轻咬破食指。一滴蕴含着其真气的血液与灵符朱砂融合,顿时上面的符文闪烁起星星点点的虹光。 东方诗明再提一口气,专神催动术语。周围的空气似乎受到灵符的役使,泛起肉眼不易辨认的波动。随之,一点点萤火虫似的微光汇聚起来,附着在灵符之上。 “宗册宝符,起。” 最后一声呢喃落下,东方诗明指间符纸,蓦地从手中脱离,悬浮在了空中。 驱使灵符的过程,东方诗明微薄的真气只是起到一个引子的作用,用以激活空气中的灵气,而为灵符蕴含的灵力所驾驭。 宗册灵符是三道灵符中较为容易掌握的,对于东方诗明的追查也有不小帮助。 只见灵符悬浮在空中,一阵幽蓝色的光雾一闪而过之后,这间房屋在一刻间发生的所有事,连同当时难以察觉的细节,都会被记录在符箓当中。若有需要,只需引火烧毁,记录在其中的一刻间会以虚像的方式重现出来。 既然是要认真调查,记录一切是不可缺少的。站在房屋之中,东方诗明沉下心来,再度引动第二张灵符。 “点迹符,起。” 幽幽微光自另一张符纸的纹理上浮现。东方诗明注视着这一张符箓,环顾四周,开始双眼微闭,绕着屋内转圈。 以指尖渗出的血液为媒介,符纸的灵力与东方诗明脑中所想的内容,产生共鸣。光芒渐渐增强,东方诗明绕圈子的步伐也越来越慢。最后,他蓦地站住,陡然睁眼。 这里,是点迹符感应最为强烈的所在。 东方诗明环顾四周,这里并不是靠墙,四周也没有多余的事物。东方诗明皱眉,终于蹲下去,拔出银扇,将一块地砖小心地撬了出来。 这是点迹符的奥秘之处。所谓雁过留声人过留痕,点迹符正是利用过往之人遗留在特定物品之上的“痕迹”或者“气息”,将当时之人的一系列活动反映出来。 但由于通常一物曾有很多人使用或接触过,因此若没有事先在头脑中明确特定的目标,就会被符箓摄取到的混乱信息搅乱心智。而确定寻找之人的动向,也会受到时间磨损的影响,若寻找之人距离现在越久远,摄取的记录也会越模糊、短暂。 东方诗明缓缓将点迹符,按在了撬出的石砖上。 根据刚才的反应,这块砖是这房屋内遗留的记录最丰富的。不过过去了十余年时间,能够再现的信息不知道还能有多少。 神奇的符箓霎时与石砖融为一体。东方诗明再度闭上双眼,顿时感觉到如同逆流的江河在眼前“哗哗”冲过,虽然来不及注意,但他知道,这些都是时间在他脑海中的一种映像。 很快,点迹符挟带着他所需要的画面,在他眼前重现! 他睁开眼,惊见眼前出现了两尊蓝水晶一样透明的躯壳。伸手却透体而过,他立刻知道了,这两具透明的躯壳,就是当年的母亲,和另外那个人! 东方诗明连忙向两人的五官看去,但是结果却不出意料地令他心里一沉。 由于当年现场的混乱,加上时间过久,东方诗明已经无法辨明两人的五官。两具映像的面部都像融化一般只有一点点不明显的凹凸,但即便如此,东方诗明也尽力记住了那人的一点点面部特征,那就是与形似母亲的映像相比,格外高耸的鼻尖。 仿佛察觉到了东方诗明心念已变,倏忽之间,其中一个映像,居然动了起来! “哦?!” 东方诗明立刻目光紧锁住那个身影,同时他注意到另一个形似母亲的身影,仍然是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而那个动起来的躯体,先是跪倒在地;然后只见他爬了起来,做出一个费力的开门的动作,飞快地跑出小屋! 东方诗明顿时反应过来,追着那道身影朝门跑去。 同时他听到门外白蒿正在和白毫道人说“诗明在里面不能打扰,你还不能进去”,双手猛拉开门,让白蒿两人吓了一跳。 东方诗明能够看到蓝色躯体正在飞快地变淡消失,立刻嘱咐白蒿:“白蒿,你帮我把悬在空中的宗册宝符收好。我去追线索!” 第六百三十六章 甲马追行 “欸,欸?”白蒿看着他飞奔而去,愣了两秒才回过神,连忙跑进去回收符箓。 白毫更是看不懂了,不过这两位都是能见到观主的人,以他的身份,自然无从插话。 ………… “呼,呼……” 东方诗明跑到观外的一棵树下,最后一点蓝色的光泽从这里彻底消散。不过他看到了那个躯体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伸手去扶树干,既然这样,他只需要再来一次就好了。 又抽出一张符箓,他挤破刚才手上的伤口,低声道:“点迹符,起!” 蓝色的光与树干重合,很快东方诗明根据脑中映像,再现了那个亟待逃跑的身影。 果不其然,与上个片段重合,东方诗明看到此人在树下稍喘息了一会儿,立刻又朝着一处踉跄着不稳的步伐跑去。不过与刚才相比,他此刻的奔跑显然慢了很多,东方诗明不需要用尽全力就能跟得上。 这次的光芒消失得比上次更快,想来是因为室外的缘故,受到风吹雨打,痕迹更不易保留。 这里距离象风观仍不算远,但是此人却是朝着偏离村居的荒野跑去。站在映像消失的地方,只余根根枯黄的蓑草摇摆,却很难找到一样足以记录痕迹的物品。 既然如此,他自然不会就此罢休。回想刚才此人的动作,似乎是体力不支,或者神智恍惚,抑或是身体受伤、有残疾,加上雪夜奔跑,非常吃力。 他只是跑了几步就要扶着树干休息,如果是这样,那只要找到附近可供搀扶、掩护的木石等等,应该就会再次接上线索。 他环顾一圈,很快注意到不远处一块突出的岩石。快跑几步,他在岩石旁边再度施展符箓,怀着希望对石头展开寻找。 霎时,那股熟悉的气息再度显现。东方诗明心想所料不差,再度睁眼,见到此人栖身岩石背后,坐在地上,似乎还有些警戒。 东方诗明目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很快,映像又动了起来,只见他步伐更加沉缓,猫着腰往刚才的朝向继续跑去。 另一边,白蒿驾着马车,却找不到了东方诗明的踪影。 “欸?诗明……你去了哪里?” 她一脸不知所措地握着缰绳,东看看西瞅瞅,却无法确定东方诗明的去向。 ………… 时间过得很快。东方诗明一路追击,跟着映像穿过崎岖的山路和丛林,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晚上。 寒意很快弥漫开来。东方诗明跑了一天,也已经疲惫不堪,林中寒风透过他的衣物钻进去,他必须要休息一下才行了。 他所在的位置,是一处山间的石桥。石桥多年没有人从这里走了,东方诗明查看地图,能够发现此人逃离的路线,全是有意避开人烟,寻找这种怪僻的地方行进。 他在石桥苍老的石墩旁滑坐,看着最后一点映像的蓝色光芒消失在石桥中间。 仰头看去,层云之后,透出一点点月亮的光。 这种深山,也只有在冬天才不会有凶猛的熊虎蛇虫。 东方诗明手边就是散落在地的一些枯草树枝。树叶在山间自然无人打扫,被苍雪掩盖之后变得酥脆而腐烂。东方诗明踢开一小块空地,坐着堆起一小撮柴火堆,掏出火折子点亮。 一缕明火驱散了寒冷,东方诗明的体力慢慢恢复。 他倚靠着石墩,心中对这一路有不少疑问。此人从象风观离开后一直在奔跑,他是在逃离什么呢? 另外,他的跑姿足以显示他的身体状况不佳。是先天跛脚,还是后天受到戕害?或者是在施暴时,自己也受了伤? 还有,就是他到底这一路,在躲着……什么东西? 东方诗明感到后背一阵寒意,但是很快回复冷静。 不管如何,此人正是害了母亲、害了东方家的人。也不管如何,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背后的隐情,他都要在这一路,查个明白。 这样想着,他去摸腰间鸾扶风赠予的符袋。里面的点迹符已经见底了,原本鼓鼓的袋子消瘦了不少。看来接下来,就要自己动手画符来用了。 黢黑的山林,这一条沟壑如同暗河。东方诗明望着眼前蹦着火星的火堆,这点光,就像是封存的深潭之下,唯一一点跳跃的裂隙。 东方诗明站了起来。他踢灭了火堆,是时候一鼓作气,继续追踪了。 靠着石桥的墩子,他勉强画好了几张符箓。几次差点被风吹走,不过好在他无比小心,过了两刻间左右,他又制作了十余张,至少能用一会儿。 另外……最后那一种符箓,他一直没舍得使用。但夜间行进颇为耗费体力,看来也不得不启用了。 想着,他抽出一张与前两种符箓,纹样明显不同的符。此符使用简易,一张贴在足三里穴的位置,一声“甲马灵符,起”,顿时感到脚下生风。 配合点迹符,待到蓝色躯体再次跑动起来,东方诗明像飞一样轻松追了过去。 ………… 深林之中,沙沙急速奔跑的身影,带过一阵呼啸的疾风。 漆黑的蝉翼,如同寒夜的梦魇一般,鬼魅似的飘荡在这片森林。而一道细不可察的微光,在丛林中弯曲成一道圆弧,好像透亮的蛛网。 谁也不能想到,在这样悄无声息的风中,一场阒寂的对决,已经逼至惊险时分。 细线般的锋芒无比锐利,顷刻间斩破四面八方射来的杀意。同时又是一条轻薄的锋刃,顺着空气的流向乍然而来,如同飘飞的叶片,看似绵软,却是致命的獠牙。 熟悉的武器,冷萤长心的剑光在白驹过隙的微芒间映照出了黑暗中梦京尘的面孔。极薄的蝉翼擦着他的喉头而过,若是差了一毫寸,他就已经血溅当场,殒命而亡了。 蝉翼再度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梦京尘压抑着呼吸的重量,双眼与双耳,鼻尖与肺腔,甚至是浑身的每个毛孔,都在感受着周围气流的变动,而这,正是他与陌银刀较量至生死的毫厘赌局。 第六百三十七章 妖刀无踪 又是一声微弱的变奏,梦京尘双眼一闭,让听力的范围和精度得到提升。同时,如同华舞一般,手中冷萤长心调转方向,斜身上撩,顿时手心感到一点重量的变化,随之发出细线与蝉翼碰撞的低吟。 飞刀再度回归黑暗,就如同此刻的陌银刀。 梦京尘并不焦急,相反,他很有耐心。为了追迹陌银刀,并避开近日组建起来的围剿陌银刀的组织的人多眼杂,他费尽心思,总算蛰伏在此,守株待到了这个无影无形的魔鬼。 他自从离开久居的隐几疏榻之后,对于昔日这位遁迹江湖偌久的魔鬼,就一直没有停止过追查。他清楚此人的一切性情,也是如此煎熬的岁月让他练就了与之抗衡的耐心。 每一次的交手,都可能是最后一招。他并不奢求什么,只要能捉到他的行踪,并向其挥开复仇的锋刃,无论谁生谁死,哪怕他饮恨荒野,也无所谓。 隐遁在黑暗中的影子,似乎也越发走向偏锋。倏忽之间六条隐锋自梦京尘的四面而来,空气的流速完全不一,而它们分别指向了梦京尘的不同要害。 果然……有你的个性。 梦京尘没有出声,他只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这六把刀的力道不一,方位怪奇,速度更是有先有后,若是别人身处此地,即便能侥幸躲过三四把,必定会有至少一把刀,最后刺进无法避开的死穴。 陌银刀的刀锋,在其真气的独特加持下,有其自身的章法。 而这样的招式,偏偏遇上了他。或许当年他还不能应对,但是已经时过境迁了。 骤然,梦京尘自口鼻间,吐出满腹的空气。他的腹腔肉眼可见地收缩起来,同时自全身的毛孔,发出了“刺”地低鸣! “疏雨之燕,蛱风之蝶,沾风过雨而身不湿……”他低声叹道,同时声音也被气流的声音占据,“逆风穷影·隙白驹。” 话音未落,锋刃已至。 然而,惊见黑暗之中,已经没有了梦京尘的身影。伴随着林风微动,他的躯体,居然已经游离在了锋刃之外,好像失去了厚度的丝绸! “还要藏多久?” 此刻,隐藏在黑暗中的身影,也露出了一点奇色。 梦京尘刚才的苦战,除了应付飞刀以外,更是通过气流的变动,猜出了陌银刀的藏身之处!就在六柄飞刀落空迂回之际,他已经快了一步,闪现在一棵高耸的枯木枝桠上! 黑影果然藏身在上,梦京尘淡淡一笑。 随之,冷萤长心如同长蛇般游动,“噌”地一道明亮光华,直指黑色身影的脸—— “受死!” 然而,就在刹那间,梦京尘脸色大变;同时两把飞刀自黑影的胸腔激射而出,刺向他的双目! “喝!” 危急之际,梦京尘倒灌真气于双足,顿时重量大增,枝桠应声而断。他自半空狼狈地坠下,好在避开了两把飞刀的袭击,只听头顶“梆梆”两声,飞刀割破了他的一缕头发,钉在了树上。 梦京尘摔得不轻,但他立马爬起来,却感受到空气已经平复如常了。 “啧……可恶。又让他跑了。” 他攥紧手中的细剑,咬牙切齿。此刻林中只剩下他一人,微弱的光从断枝的缝隙中透过,能够看到这具树枝上的躯体,是一名被用飞刀猎杀而死的武人。 树上的飞刀也已经消失,黑影离开了。梦京尘盯着脚边无辜遇害的武人,想了片刻,一掌打破被落叶覆盖的土地,将那人草草收葬。 望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梦京尘心中一阵复杂而痛苦的情绪涌来。 不过他很快振作起来。这一次的遭逢说明他的策略是正确的。利用那些在明处的人,反推就可以很容易猜到陌银刀的行迹。本来这是一项扑朔迷离的工作,不曾想有了那些人的掺和,自己这边反倒明朗许多。 接下来,他还须尽快推断出陌银刀将要去的下一处所在。时间不等人。 已经有了决定,梦京尘立刻动身。漆黑的森林之中,风一样的身影再度飞梭而行。 ………… 次日。罗玺天宫之内,再次收到下界天传讯的玖非君,大厅之内,正面对着一个陌生的面孔。 玖非君将拆开的信简单念完,随后将之放在一旁。眼前是一个三十多岁模样的敦实的中年人,但是腰间玄徽能够证明其已经并非中年。 “独雨燕行。这么多年没见你,变化很小。” 念完信之后两人一度沉思,最后是玖非君打破沉默。他瞥了一眼今日受邀的来客,发现对方已经在注视着他了。 “乡野散人,很多年平平淡淡,没有烦心事,头发白得慢。”独雨燕行摇摇头,“听这封信,下界天又有乱子了。” 玖非君心中怀揣着问题,对于独雨燕行的散漫,报以微微一笑。 “这次的乱子,已经是第二回了——去年下界天的动荡,你没有感受到?”他随口问。 独雨燕行并没有什么显著的神色:“后知后觉,这些年隐居,神经麻木了不少。” 玖非君并没有急于对下界天的事情继续讨论。他思考了一下,转而引到了一个新的话题:“下界天距离遥远,可以理解。不过近日,似乎我这昇平天,也不太安稳了……你有头绪么?” 话锋一转,玖非君能够注意到独雨燕行的脸色,随之褪去了一些散漫。 “看到你的来信,我本就以为你是因为此事找我。”独雨燕行缓缓地说,“这件事,如果我也无可奉告的话,就没必要专门跑过来了。” “是说……陌银刀的事,对吧。” 这个名字,在而今的昇平天,总能让一些人在听到后作出不寻常的反应。 玖非君垂眼,对这个名字表示默认。 对于暗流之下的江湖纷争,他作为代行者向来秉承不加过问的态度。不过此回他主动询问,独雨燕行在他的沉默中似乎明白了某些意味。 “我知道,你和陌银刀有些私交。近日他再现江湖,杀了一些人,我想听听你对这件事的看法。”玖非君说道。 “我已经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不过江湖上的传闻,我也听说了。”独雨燕行淡淡地说,“他杀了人,这无可洗脱。但是我还不能确信这一点,我需要找到他,和他谈谈。” 第六百三十八章 独雨燕行 玖非君对于他的回答,稍感一些意外:“我没想到你会是这种看法……你是说,你现在尚且不能相信,他是不是‘真的’杀了人?” 独雨燕行知道这样的解答有些令人不能理解,于是随后解释:“我,只是出于对他的人格,还有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的状况有些了解,也正因此,我不能解释他杀人的目的。就我的了解,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两个月前,那时候他依然在退隐,而且并没有任何重回江湖的意思。” “这不能解释他随后的行为。”玖非君对此表示否认,“就我所知,陌银刀背负了很多血债。他的隐居生涯随时可能结束,或许他在最后见你之后,遇到了某种契机。” “……或许是这样,但是我想亲自找到他确认。在此之前,我只能代他向代行者大人说一声对不起。”独雨燕行叹息,“如果此事是真,我不会插手帮他。” “不用道歉,我之于此事,同样算是局外人。只是现在下界天波涛汹涌,我是考虑昇平天……应该施以援手。” 这话让独雨燕行抬起头来。与他一开始的理解不同,他有点明白玖非君真正的意思了。 玖非君接着说:“这几天,我先后找了几个老朋友。可惜他们无一不被陌银刀再现江湖之事牵动,对下界天的外患疏于上心。下界玦同君有求于我,下界天百姓也确实水深火热,此事刻不容缓。所以我认识到,想尽快支援下界,应该优先捋平陌银刀这处症结。” “这,原来这样……” 独雨燕行点头称是,内心已经有些惭愧。不愧是代行者,心思所系,与他判若云泥。 玖非君说完后,转而凝视着他,等他作出一个答复。 独雨燕行搓起手,他知道玖非君所希望他作什么,也正因此,他有些局促。毕竟说服陌银刀,对自己而言是个艰巨的任务。 “我会尽力尝试,但是……成事在天。”他站了起来,胸口舒松了一些,“另外,代行者大人,如果人手紧张,我可以代陌银刀赔罪,下界支援。” “你只代表你,同样,我与陌银刀也没有仇,不用‘赔罪’。”听到了想要的答复,玖非君严肃的脸上才露出了一点阳光的裂痕,“不过你愿意下界支援,我欢迎之至。若到了必要时,我会联系你。” 独雨燕行点点头。但是好像又觉得有点不对劲,想了想,只是张了张嘴,没说话。 “对了,我记得你喜欢白膏雀舌。讨人采到了上品,送给你。” 玖非君从身边拿出一个纸包,但是转头却见到独雨燕行走开了很远。他已经走到门口了,对这份礼物,也只是摆了摆手。 “下次吧。……我会尽快找到他。” 说罢,独雨燕行消失在门外。 门外微茫的日光,斜着照进昏暗的大殿。独坐的玖非君,看着手里的纸包过了两秒,自顾自地一笑,也站了起来。 他想到前天,与周蛾楼主的短暂见面。这些都是当年的旧交了,可是过了这么多年,反倒越觉得互相陌生了很多。 不过……独雨燕行与狐蝶衣不一样。那个女人仍然保持着当年的机敏,独雨燕行看似未老,心却已经在不知不觉的岁月消磨间,迟钝了很多啊。 他的回忆很快收回。现在眼前的事情总算有了眉目,或许接下来,有新的事要做了。 ………… 此时此刻,下界天一如玖非君所预料,情况正在紧锣密鼓地转向。海的对岸,险峻之獠牙渐渐蔓延而来,迈着人所难以察觉的步伐,随洋流登上这片陆地。 天色变得昏暗了,街道上的行人不多,但是相隔甚远就能够听到一股激情澎湃的叫喊。随着声音而去,一股汗液的味道在空气中慢慢发酵,黄澄澄的灯光在人影丛动间摇曳。 “上!上啊!” “别怕,锁他脖子!——干!” 人群一个个都瞪圆了眼,眼中密布血丝。他们手中攥着自己的红票,上面记录着他们所押注的一方。如果能够押中,就能够取得倍于投入的钱。 擂台之上,两个壮汉已经血迹斑斑,但仍然不知疲倦地互相卖力地殴打着对方。一拳拳沉闷的声响在漏斗状的天顶周围回荡,残忍而血脉喷张。 因为是夜场,登场的斗者都是白天时获胜的强手。但即便是这样,经过一天的搏斗,此刻两人也显得摇摇晃晃,而且随着伤势的互换,他们的步伐越来越踉跄。 这两个人,都是当地的汉子。 血汗如雨,擂台的地面已经无比湿滑。两人又是不知道打了多久,随着外面的夜幕彻底降临,一声轰隆闷响传来,其中一人,终于伤势过重摔倒在地。 胜者举起手,但是很快就两膝一软,“扑哧”跪倒在地。随着紧接着爆发出的人群的喝彩声,黄色的灯光之下,胜者手上的鲜血,败者胸膛羸弱的起伏,都显得那么疯狂。 此时,两个坐在角落的身影,低声啐了一口。 “真是跟地狱一样。” “为何会变成这样……” 老者脸上有些忿忿,又交糅着恐慌、担忧和不知所措。 看着馆长忧心忡忡,令光同把视线投回场上。很快他又说:“之后是两个异乡人的决斗。不过……没有什么悬念。” 馆长叹息了。他好像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是面对此情此景,又无从说起。 随着一阵嘘声,两个异乡壮汉也随之登场。他们环绕场地转了一圈,向周围的观众耀武扬威。 一声哨响,这两人又摆开架势,作势战斗起来。 人群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呼喊。馆长摸了摸耳垂,他感到周围颇为噪耳,好像一千只胡蜂在盘绕着飞。 “比武者获胜也能拿到不菲的奖金。但是这两人却完全不像刚才一般,斗得颇有分寸。” 令光同眼光锐利地解说。馆长抬起头,只看一眼,就已经明白个中玄机。 “这批异乡人都是一伙的。他们保存体力,谁输谁赢,都已经提前有了剧本。”馆长幽幽说道,“这样等到了决赛,就能轻松打倒那个筋疲力尽的本地人了。还是他们盆满钵满。” 第六百三十九章 武馆纷争 令光同点点头。这就是其中的道理,虽然简单,但是经过一天的刺激,这些看客却已经被情绪完全支配,成为了旁观者迷。 两人还在装模作样地打斗。馆长不愿看下去了,令光同见状,也就不再继续观看,搀扶馆长起身。 “嗬嗬……这样的事,我有些主意。”馆长转过身,两眼却似乎不再一团迷茫。 而就在这时,擂台上传来了倒地的声音。毫不意外的轻松取胜,与之前的生死搏斗相比,这样的战斗实属毫无观赏性。 接下来就是当天的决赛。已经走到门口的两人,听到这样的声音,也不由得转过头。 只见目光所至,刚刚下去尚未休息的本地胜者,被几人推着上了擂台。而擂台上的异乡胜者,此刻正摩拳擦掌,对于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对手,获胜只是像摔死一只鸡仔一样容易。 本地比武者明显畏惧了,他四下寻找下台的路,可是众人不允许他下台。 因为这场的输赢,关系着多少人全天的押注。他们暴怒地吼起来,本地比武者怯怯地缩起头,放弃了逃跑,颤颤巍巍地正面那个异乡人。 随之,一声哨响。 两下飞快的挥拳,正中那人的小腹。他顿时无力地跪倒,脸上写满痛苦。 但是,即便这样,比武却还没有宣告结束。只见那个异乡人似乎尚未尽兴,一把抓起那人的头发,将他提了起来,左手握拳,重重地、一拳一拳捶打在他的胸膛上! 霎时,本地武者已经口吐鲜血。粘稠的血液滴落下去,每一拳都在他的胸腔发出崩裂似的回音。 满屋看客,都在一瞬间鸦雀无声。 随之,他们爆发出了更激烈的喊叫! “呕……呕,别打了……” 气若游丝的声音,从本地武者淋血的鼻腔传出,却只是一点微弱的鼻音。异乡人似乎仍不爽快,变拳为掌,“啪啪”一把一把,狠戾地打在了本地武者的腮上! 令光同和馆长,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由得汗毛倒竖。 他们分明看到有牙齿掉落。但是没有人去制止……这是发生在众目睽睽下的暴行! 朝云街埠的风沾带了血腥,飘洒在被黑夜笼罩的江上。而此时此刻,这样的暴行,在整个下界天蔓延! 馆长年迈,终究受不了这样的场景,几乎要呕吐出来。令光同于是搀扶着馆长赶忙离开比武馆,默默站在街道的晚风里。 现如今的朝云街埠,也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这条老街已经被毁得不成样子,半数外地经商者通过相互勾结,占据了泰半店面。 背后仍然是比武馆的尖叫,冲击着两人的后背。 而就在他们准备离开之际,忽然见到迎面走来,一个熟悉身影。 比武馆内,异乡人将奄奄一息的本地武者高高举起,张狂地大笑起来。 “他只能做到这样!他只能做到这样!”他轻蔑地运用不够熟练的本地话,然后,将手中的败者抛掷在地。 败者匍匐在地面,吐了两口鲜血之后,再也不动了。 异乡人伸出拇指。随后傲慢地翻下去:“你们,都不行!支持我,你们能有更多的钱!” 人群发出阵阵爆炸般的呼声。这样的声音像浪潮,卷到比武馆外,卷入来者的耳中。 冷风让外面伫立的三人格外冷静,但是冷静之下,是无可压抑的气愤。 “醉尘乡先生,您来了。”令光同克制着语气。 馆长也目视着他,眼神里又多了一丝希冀。 醉尘乡没有说话。他侧头看了一眼屋里的景象,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里,饱含了酸涩的汗味,以及刚刚喷洒的残忍的鲜血气息。 “我进去看看。……你们,回去吧。” 他摇晃着头,似乎还未彻底醒酒。令光同和馆长注视着他,却没有立刻离开。 “现在动武,恐怕……”馆长不无担忧。朝云街埠现在还没有与之正式动武,如果贸然出手,且不说是否授人以柄,如果无法控制,可能让好不容易得到喘息的街埠百姓再受苦难。 “我有分寸……”醉尘乡头也不回。 比武馆内嘈杂不休。而就在醉尘乡即将迈入之时,三人忽然听到,街道不远处传来一阵叫骂声,正快速朝着比武馆逼近! “嗯?那是……”令光同朝不远处看去,顿时大感吃惊。 馆长也往那边看,发现黑暗之中,约摸二十余人正在骂骂咧咧朝比武馆而来。 这也让醉尘乡停住了脚步。那群人逐渐靠近,随着灯光的照耀,能够依稀看清这群人衣衫褴褛,手持棍棒等物,在一人的带领下颇有浩浩荡荡的气势! 人群吵吵嚷嚷,很快逼近了比武馆。馆长与醉尘乡三人有意暂避,站在不远处的街巷旁静观其变。 吵闹的人声,让比武馆也察觉到了外面的异样。就在这时,从比武馆中走出两个异乡人,似乎是这里的管理人。 馆长和令光同静静屏息凝神,醉尘乡则席地而坐,双眼微闭。 那群人蓬头垢面,嘴里也吐着不干不净的市井粗鄙话。两个异乡人瞬间被他们团团围住,至于他们在沟通什么,则是完全听不清。 “这帮人……之前从来没在朝云街埠见过啊。”馆长摸了摸胡子,有点不解,“看模样这是一群乞丐,但朝云街埠先前,哪里有这么多乞丐?” 令光同看着被乞丐们堵得水泄不通的比武馆大门,不由得几分惊讶:“看样子,他们可能有某种指挥或者计划……” 渐渐的,吵嚷的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骂人的声音。两个管理人完全看不到了,错杂的人群间依稀能听得出几个词语。 “他们是在说,比武馆夜间经营,让他们没法在街上睡觉了。”令光同听了半天,有点明白了。但是对于这个说法,他有点啼笑皆非:“这群乞丐还挺会生活?” 馆长一言不发地继续观看。很快,他们就见到那两个异乡管理人挣扎着从人群里脱身,衣服和脸上都已经肮脏无比,连忙跑入了比武馆中。 第六百四十章 以粗对文 随着“砰”地一声大门关闭,乞丐们围堵在门口,起哄的声音很快削减了不少。 此时,比武馆内却好像炸开了锅。只是几人都在馆外,无从得知里面的情况。不过可以预料到,是看客知道外面被乞丐堵路的事情了。 周边有的百姓悄悄开门,探头来看。一群乞丐却很威风似的,各自提着棍棒架在肩上,打起了呼哨。 “他们肯定是为了找麻烦来的。”馆长这时候才说,“没想到这群乞丐有朝一日,也能站到前面当先锋。” “乞丐没有那么多脸面顾忌,对付这群衣冠禽兽异乡人,倒成了最好的解法。”令光同说,“不过异乡人已成盘踞之势,这群乞丐对上他们,尚且还是不足。” 而就在两人顾自讨论之际,街上出来看热闹的百姓也越来越多。 此刻,不知道得到谁的授意,一群乞丐突然又团结起来,一股脑贴到门边,齐心协力地开始撞门,一边撞一边喊:“滚出来!滚出来!” “哦……”馆长更加惊讶。 乞丐们的声音在比武馆外回荡,在街道上迅速感染着每一个人。甚至不少人也站在门口,起哄一起高喊:“滚出来!滚出来!” 醉尘乡此刻也睁开眼,慢慢扶着地站起来了。 昏暗的街道中,高亢的情绪居然被这二十多个乞丐点燃了。由于多受异乡人到来之后的盘剥和暗算,当地百姓也是有苦难言。此刻情绪得到宣泄,街道中心的比武馆,顿时成为了众矢之的。 “滚出来!滚出来!” “滚出来!滚出来!” 一阵阵呼喊,一阵强过一阵,如潮水拍打着薄弱的大门。 突然,就在人群激愤之时,大门发出“吱吱”怪叫,随之在一众乞丐的推搡之下,比武馆的大门,于此告破! “轰”地一声,大门朝内拍倒,能够听到馆内一阵惊呼。 终于,比武馆里的异乡人忍不住了,带着全馆所有的异乡人来到门口,要与乞丐对峙。 里面的看客有的想要钻出去,却被围在门口的乞丐一棒子打了回去。而当乞丐们见到他们真正要见的正主来了,也就不再作声,等他们走到跟前。 周围的百姓,见状也全都安静下来。街道的风吹刮着情绪,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群来历不明的乞丐身上。 异乡人都来到门口。乞丐们稍微退了几步,似乎意在让周围的百姓也看个明白。 最先的异乡人,仍然是那两个管理人。他们简单擦了脸,但是衣服上仍然一片片污秽。 后面的有十几个颇为雄健的汉子。这就是令光同和馆长刚才看到的异乡斗士。 “不当鳖,算你们有种。”乞丐里有人喊。 管理人一正一副,此刻那个正的上前一步:“喔……瞧瞧你们做的好事。你们毫无文明可言,你们刚才所作的,是对我们这样的善良守序的人莫大的侵犯。” “洋枪怪调,跟放屁一样!”乞丐中有的也学着异乡人的口音,发出滑稽的嘲笑。 管理人见状,连连摇头:“没有教养,真是没有教养。你们应该回到你们本来在的地方,比如某个老鼠道——哎哟!” 话没说完,在前面的几条棍棒就打在了他的脸上,嘴歪成了麻花,说的话也走了调。 “屁话烂在你肚子里!就问你一句,你姓什名谁,好叫哥们记住你,以后好逮你慢慢打!”又有人叫道。 几个异乡斗士打算出手,但是被副管理人拦住。 馆长和令光同瞧得清楚。果不其然,他们也不敢贸然动手。即便对象是这些乞丐,如果他们先动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就会失了“立场”。 “对话,我要和你们的负责人对话。”正管理人捂着脸退回一步,眼神满是怨怒,“你们完全是愚昧落后的家伙,我要和你们的负责人进行对话——你们有负责人吗?” 他的目光在这群污秽的脸中扫视。但是还没等他看完一圈,就听到人群里传来回复: “管好你的狗眼吧!要找负责人?好啊!” 就在这时,乞丐们立刻让开道路。簇拥而走出的,是两个同样衣衫破烂的人,想必刚才就是他两人在乞丐当中随时下达指令,才能如此有秩序。 管理人看着这两个外貌与别的乞丐完全相同的家伙,眼角闪过一抹不屑。等两人走到前面来,他不仅轻笑一声,问道:“你们就是负责人?请问一句,你们怎么称呼?” “你亲大爷……”其中一人嘴快刚要说话,被身边一人拦住了。那人咳嗽一声,道,“你两位爷爷的名讳,本来你没本事知道,不过我们也是来谈判的,就跟你说了。你大爷叫邓登,你二大爷叫董东。这你可要好好记住。” “连名讳都这样愚昧……”正管理人刚要说话,但是看到几条蠢蠢欲动的大棒,识趣地闭上了嘴。 副管理人见上司吃瘪,知道不能再继续做哑巴。他也靠上前来,表情很严肃:“叫上这么多讨饭的可怜虫,来妨碍我们正当的生意,你们总不会是看到我们赚到了钱,而感到嫉妒和厌恶吧?” 正管理人总算有了和他一起说话的,也更有了几分底气:“你们平时在哪里都可以睡觉,但在现在却成为了你们闹事的借口。如果我们出钱给你们在城外盖大宿舍,你们可以保证不来捣乱吗?” “哈哈,哈哈哈哈。”叫董东的乞丐听完这两人说的,突然抬起头大笑起来,“黄鼠狼给鸡拜年,谁要小侄送的几间破屋?早就看你们这狗洞不入眼,还好死不死放大路中间,晦气。” 邓登侧目看了眼同伴,也随即补充道:“人穷志不穷,你们赚黑心钱,算夭寿账,这间劳什子比武馆,早就臭不可闻。今天我们来,就是特请你们,怎么盖的,怎么拆了。” “嗯……?” 两个管理人顿时脸色很不好看。他们对这场不体面的谈判有所预估,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谈崩——不如说,对面压根没打算搞谈判。 眼色一动,身后的几个异乡斗士一个个活动起了筋骨。董东和邓登见状,并不诧异,似乎早就有所准备。 第六百四十一章 和平噱头 眼看双方没说几句话就要开始动手,周围的百姓都开始往家里缩。馆长、令光同和醉尘乡三人仍在按兵不动,紧紧注视着这场一触即发的混战。 “我认为,你们仍有最后后悔的空间。”正管理人瞥见周围回家的百姓,心中暗喜,不仅气势更盛,一如胜券在握,“我们可以谅解你们的贫穷和卑鄙,你们现在道歉,还不算晚。” “听你在这里扯淡,二大爷教你怎样敬老!”董东大呼一声,“弟兄们,先下手为强!” “哦?!” 两位管理人诧异了一下,但是立刻反应过来。 一声令下,一众乞丐纷纷抄起家伙,朝对面涌去。顿时棍棒如林,在昏暗狭窄的灯光下映照出一条条影子。 异乡斗士也立刻越过管理人,挥起拳头。顿时人声鼎沸,两个管理人退到门口,后面的看客们出也出不去,纷纷在看座上抱紧脑袋。 街巷间的混战,是最无序的斗殴。乞丐们并不像外形看上去那么闲散瘦弱,反而棍法有独到之处,两三人围住一个异乡斗士,竟然不落下风。 缠斗片刻,斗士居然被各个分开,每人都被两三条棍棒架住,可谓是有劲使不出。 他们发出一声声愤怒的喊声,但是乞丐们反而十分有序,棍法迂回,显然不是一般的野路子。斗士每一次挥拳,都被他们躲开,三条棍棒格住他们的肋骨、大腿,在不停绕圈。 “#%@&!” 愤怒的斗士喊着本土的骂人话,但是他们的每个动作都像是被挟制笼中一般。 邓登和董东也亲自战斗,现在是乞丐占尽上风。他们用眼神嘲笑着不知所措的管理人,随即同时抽棒,各送了管理人一头槌。 “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 观战中的馆长见状,不由得微微颔首。 令光同看着乞丐们独到的棍法,已经看得出端倪:“他们……背后必定另有高人指点。这种看起来懒散的武功,看起来有某种精妙之处。” 馆长“嗯”的一声。他考虑到自家白衣护卫们的事情了,看样子如果能找到训练乞丐的高人,说不定可以聘他来教授自己的护卫,这种事也说不准。 醉尘乡侧目偶尔一瞧,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也有些许称赏之色。 此时的混战,局面堪称被乞丐们牢牢掌控。 异乡斗士们空有一身蛮力和格斗技,却被几条棍棒锁住,无法施展。那几条棍子看似无力,却是事实上游刃有余,在颇有章法的走位中,棍棒连环,难以逃脱。 这样的戏码如同困牢斗兽,不多时,异乡斗士就疲态尽显。两个管理人看得分明,内心叫苦不迭,而脸上已经苦得不行了。 异乡斗士们被绕得团团转,此时的乞丐们开始向比武馆门口逼近。 比武馆的看客们察觉到这群人步步靠了过来,吓得面如死灰。两个管理人用势单力薄的身躯徒劳地阻挡着,被逼得一步步退回了比武馆里。 “我们去靠近些,看的仔细。”馆长提议。 令光同点点头。醉尘乡仍然靠在原地,没有动身。 此时,异乡斗士们已经疲惫不堪。而有所发觉的乞丐们,顿时阵型一变,一条条棍棒变得更加凌厉,前额、腹部、膝盖、脚跟,每一招出手,都直奔弱点。 “啊!——喔唷!!” 紧随其后,异乡斗士的惨呼声响彻不绝。 眼看已经是必败之局,两个管理人咬了咬牙,似乎有了什么决定。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下定决心时,眼看惨不忍睹的局面,两人怀揣的希望对象,已经看不下去,自比武馆的房顶,纵身一跃入人群之中! “嗯?!” 董东邓登两人忽然见到有身影自高处跃下,脸色有些吃惊。 来者并不算高大,同样是异乡人的模样。但是他进入战场之后,猛地抬手,攥住两条棍子,低吼一声,竟是将棍棒生生折断成了两截! 在场众人,对此人的涉入都大为惊诧。手里的动作都慢了一瞬。 两个管理人,待看清楚来客的模样之后,却顿时喜笑颜开,两人赶紧迎上前去。 “您终于来了……敦德大人……” 来者点点头,同时转身护住两三个倒地的异乡斗士,看向一众乞丐。 几个乞丐大喝一声向他冲来。谁料,敦德居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棍棒袭来! 就在肌肤与棍棒接触之际,只听几声清脆的“咔嚓”声,众人霎时哗然。 棍棒竟然在他的身体上折断——而敦德本人,却似乎毫无知觉一般,报之以冷眼。 邓登和董东意识到来者与那些斗士不同,立刻呼叫众人停手后退。乞丐们立刻井然有序地收棒,退后三步。 敦德看着这群衣衫褴褛的乞丐,打量了一圈。随后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斗士们也站在了他的身后。 “……来者不善啊。”馆长和令光同也退了回去,低声交谈。 “按照琼天殿的情报,这种人物,似乎就是与常人不同的,具有某种能力的将领。”令光同边说,眼神不自觉地向醉尘乡身上瞟。 醉尘乡似乎仍然没有兴致。他只是时不时地瞥一眼,却没有出手的意思。 而在焦点中央,敦德率先开口: “你们很不友善。你们簇拥闹事,还用棍棒打了我。这是挑衅吧。” 邓登点点头,丝毫没有赖账的意思:“是,一点没错。” 听到这样的话,敦德首先眼神一冷。随之一股笑意浮现,白森森的牙齿依稀可见:“这很好。既然是这样,那我现在要对你们防卫了,你们可要接好。” “就是!朝云街埠打破和平,并给我们侮辱!敦德大人,您一定帮我们回击!”后面的管理人也不甘心地叫嚣道。 敦德冷冷一哼。他抬头环顾一圈朝云街埠的夜空,表情逐渐失去压抑。 “糟了……他们的名头,安在了街埠的头上……”馆长颇有忧心。 感受到敦德的杀气,醉尘乡微微叹息。他紧了紧酒壶,扶着墙站了起来。 第六百四十二章 乞丐之王 “……你们听好。”此刻,敦德拧着手腕,盯着乞丐们的黑漆漆的脸,“焱三十,敦德,今天就在这里,让你们好好明白,做人的道理。” 他踏步上前,董东有意与他过过招,但是被冷静的邓登拦住。 而就在此时,人群的最后,视线被黑暗掩盖的地方,传来一声轻蔑的耻笑: “你说的话真幽默,可以搭戏台唱丑角了。” “嗯?!” 话音传来,在场众人无不脸色生变。乞丐们明显精神一振,敦德侧脸眯起眼,而在不远处已经站起来的醉尘乡,忽然若有所察,旋即慢吞吞坐了下来。 馆长和令光同能够依稀辨认一个步履不稳的人形,慢慢朝那边走去。乞丐们纷纷给此人让道,随着人群散开,灯光倾洒,却见来者竟然,还是个乞丐。 见到此人模样的敦德,顿时心中怒火升起。 那人形貌破烂苍老,手中端着一只盛着窝头的破碗,甚至比其他乞丐更加邋遢。他一步步走过来,停在了敦德的面前。 敦德能够闻到一股异味,伸手捂住鼻子。而老乞丐却慢悠悠地开口了,仍是低着头:“这是老叫花的穷人馆找你们的闲事,和这个朝云街埠,半毛钱没关系。” “你,你胡说……”后面管理人仍在高呼。 敦德对这群肮脏的乞丐,已经忍无可忍。他咬了咬牙:“好,好。不管是哪边的人,我要好好收拾你们才行。” “这事可要分辨明……” 老乞丐话没说完,敦德的拳头已经呼啸而来,转眼逼近面门。 老乞丐用舌头舔了舔黄牙,表情和身态,顿时如同上弦的弓,骤然一紧。 就在拳头打到的瞬间,老乞丐如同仰倒一般,轻飘飘地向后掠过,仅靠脚跟在地面打了个圈,稳稳站住。 “好……仙人转!”后面的乞丐们爆发喝彩声。 敦德眼见一击不中,凌厉的招式上手,左右开弓。而眼看这等攻势,老乞丐后撤半步,将破碗往怀里一揣,两手摆开鹤形! 左右双拳袭来,老乞丐不急不徐,仿佛已经洞见他的下一招的走势,两臂交错,如同柔软的丝带,格住攻击的同时,两肘巧妙一扭,竟是卸去了敦德的力道。 形意相随,真气外放。敦德诧异之际,忽感到一股力量回返,在他的手臂里几经扭曲,最后在他胸腔陡然一震。 能够听到体内发出鼓鼓的闷响,敦德站立不稳,刚要向后摔倒,却被老乞丐一把拽过去,反而要向前倾。 同时,他一臂托住敦德胸膛,旋即迈开八卦步绕到敦德侧身。右臂拍在敦德后背,两臂呈夹子状,不等敦德反应过来,忽然感到一股力量将他拔地而起,在空中旋转两圈,最后重重摔落在地。 这一招行云流水,让在场众人大为惊叹。异乡众人见到敦德大人不敌,不由得骇然。 老乞丐转过头,抽空教育其他乞丐:“八仙过海步,揉云掌。老叫花表演,你们看。” 敦德很是没面,他一跃而起,拳腿齐出! 老乞丐并不意外。他居然还背对着敦德,一边化招,一边娓娓道来: “下盘同理……八分力道在左腿,右脚直取大腿根……” 同时,他如同闲庭信步一般,微微侧身接住后面的一拳: “右后来拳左手探,右肘上顶身后靠……反之同理。” 老乞丐如同要坐椅子一样,直挺挺向敦德怀里靠去。而此时两腿同时发力,如同旋钮一般,上盘牢牢锁住敦德半身,敦德失去重心,再度被摔在地。 “这还是八仙过海步……然后之后这是问风靠……” 又是一招奇诡而玄妙的身法,敦德即便有意反击,在老乞丐密不透风的锁、扣、扭、挡之下,居然毫无可乘之机。 “这是白鹤洞明拳……这一手,是冲虚五推功……” 交错二三十回合,敦德完完全全成了现场教学的道具。老乞丐武功全然在他之上,即便凭靠独特的赐福,他受伤不多,但是被死死拿捏,他现在只想逃走。 而相同地,老乞丐也察觉了敦德异于常人的所在。 “你们,来,帮忙!” 敦德情急之下,也顾不上面子,恼怒地冲后面的异乡斗士大喊。斗士们如梦初醒,眼前这个老乞丐虽然单打独斗占尽上风,但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 邓登董东蓦地一惊,但是他们看到老乞丐淡然的眼色,动了动嘴,但没有立刻号召。 此时,老乞丐似乎十分尽兴地打完一套武功,身躯如同倾斜的枯枝一样,微微一歪,随即太极推手自腰部打出,敦德瞬间朝那些异乡人飞了过去。 同一瞬间,就在斗士们靠近之际,一条青色竹棍凭空而现! “打狗……五行风。” 临身之刻,竹棍顿时如同灌了千斤铅石,随着他轻飘飘一推,棍棒横扫而出,遇之不能挡,一众异乡人纷纷被扫飞,拍进了比武馆的大门。 顿时,能够听到比武馆中发出一阵呼声。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老乞丐一拍竹棍,瞬间竹棍飞入破袖当中,不见踪影。他转身向乞丐们一挥手,众人见到手势,立刻纷纷听命,收拾家伙离开。 不远处的馆长和令光同,看着眼前这一幕,已经惊讶得无以复加。 乞丐们慢慢离开,老乞丐走在最后。他冲着身后淡淡地说:“老叫花在这里留话: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想要报仇,找老叫花的穷人馆来。熙熙攘攘,利来利往。穷人穷身,富人缺心。” 最后几句好似要唱出来一般。他不愿多待,旋即跟上其他乞丐的步伐,昂首而去。 而就在经过街角时,老乞丐的目光似乎与馆长三人短暂交会。他瞥了一眼靠在墙角的醉尘乡,似乎哼了一声,大步经过。 醉尘乡仍然没有过多留意。他感应到冲突圆满解决,慢悠悠站了起来,兀自朝家走去。 顿时,刚刚还无比热闹的街道,此刻却只剩下面面相觑的馆长和令光同。 “这……”馆长听着比武馆内发出的哀嚎,一时间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今晚的一切都太突然了些。 第六百四十三章 暗林回响 “馆长,我们也先回去吧。”令光同说。 馆长迟钝地点了点头:“嗯……啊,也好。” ………… 而就在两人也离开之后,比武馆内惊魂未定的看客,此刻也缓过神来,纷纷忙不迭从座位上站起,潮水一般逃了出去。 灯光微微摇晃。看着馆内的满地狼藉,两个管理人欲哭无泪。 他们的敦德大人,此刻正呆呆坐在原地,好像被抽了魂儿一样。看着这样的变数,他们两个小小的管理人,又能拿得定什么主意? 身旁是异乡斗士们叫苦连天。他们被最后那一下子打得不轻,这身伤没有半个月怕是好不了的。 “那群,那群乞丐……为什么会这么厉害?”正管理人无能狂怒。他的声音在比武馆里回荡,最后拥挤在狭窄的门口,消散在外面的空气。 “他们有组织,来自【穷人馆】。他们是特意针对我们的袭击者。”副管理人说。 “他们一定是伪装!他们其实是某处的高手,但是伪装成了乞丐……我们太大意了!”正管理人咆哮。 “是的,但是……” 两个管理人扯着嗓门交谈。但是这时,敦德抬了抬手:“你们不要继续吵闹。这实在太吵了,我很不愉快。” 两个管理人于是停嘴。他们本以为敦德会说点什么,得到的却是一阵沉默。两人有点尴尬。 “哦,对了敦德大人。您这次来,为什么没有与格瓦大人一起呢?”两人试图缓解气氛,“如果格瓦大人也在,那么……” “焱六十四死了。在一片黑暗的丛林里。” 敦德沉默的话语,让两个管理人大惊失色。 他们甚至不敢相信:“……不,大人,您……一定是在和我们逗笑吧?” 敦德没有回答他们无聊的质疑。他看着自己血红的筋脉密布的掌心,鼻孔发出粗重的气息:“我发现他时,他已经死了。他的脏器被某种力量震破,却没有得到止血和医治。” “不管怎么说……穷人馆,我会去报仇。” 最后,在两个管理人惊骇的眼神中,他自顾自地站起来,趔趄了两步,走了出去。 ………… 神秘黑夜,重重林中,模糊的身影,伴随一声清啸,在丛枝当中闪现。 压力在丛林中弥漫,尽数包围在一人身边。霎时,不知何来的灰烟四起,被围困之人深感杀机临身,顿时决定主动出击。 忽然,乱石枯枝斜飞而来,被困之人当下扬起拳头,击得粉碎。他猛喝一声,看准一个方向,身躯快速飞出,同时双拳齐出,力可摧石。 “咔嚓”一声,拳劲落处,却只有枯树一棵。只见树干被生生击穿,发出一声痛苦的狞叫,然后斜向倒地。 再看被困之人,双手却毫发无伤。 忽然,林中再次传出一声幽远的清啸。被困之人听声辨位,茅塞顿开,当即抡圆了两臂,咆哮一声,朝清啸之声传来的方位猛攻而去! 丛林遇之则倒,乱石挡无可挡。不愿成为困牢斗兽,他用尽全身解数,一阵突围,眼前的灰烟似乎也淡了一些。 可是,隐藏林中的人,仍然没有现身。 “你太胆小了!”他朝着半空高呼,“就是这些蹩脚的陷阱,你不会困住我!” 孰料,即便是在这般开旷露天的丛林之中,他高呼的声音,竟然也产生了回音—— “你不会困住我!……你不会困住我!” 声音的潮水,顿时一发不可收拾,如同鬼魅降临! 完全超乎认知的现象,他也为之大惊失色。回音在四周绵绵不绝,而且,似乎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了! 即便是回音,那也该很快衰弱消失,怎么会不弱反强? “你……你是魔鬼!原来是这样,你是一只可怕的魔鬼!” 身上所附的异能,面对这样诡异的攻击,全然无效。面对已然到来的回音之潮,他惊恐地双手抱头,丧失理智! “可怕的魔鬼……可怕的魔鬼!” 又是一波新的回音,在黑暗林中,完全避无可避。 就在回音到来之际,顿时力量大增。直接透过身躯的压力,让刀枪不入的躯壳没有了用武之地。顿时回音之力在五脏六腑回响,陡然冲击之下,鲜血在体内溃散。 一口鲜血吐出,被困之人最后做了几下挣扎,很快就没有了气息。 匍匐倒地,鲜血随着土壤的沟壑慢慢渗透下去。 同一时间,随着此人身亡,灰烟为之消散。仿佛一条帷幕,将这样的惨状悄悄掩藏。 而在收幕之时,慢慢走出来一道人影。他面色凝重,看着地上的尸身,缓缓上前。 “又是这样的能力……嗯……” 他慢慢触碰了一下死者的皮肤。随着此人的死亡,身体也随之变得疏松,失去了原有的坚韧。 “沧海上周天,你们的盘算,也不难猜到了。” 说罢,他一掌击地,腾出来一方土坑。简单将此人埋藏之后,他慢慢离开。 ………… 天色蒙蒙亮,江梁城外,匡正商盟的探子已经得知消息,快速来报。 杜贺又是一宿无眠。他此刻正一手撑在桌案上休息,面前是一张又一张的文件。 “报告盟主。”探子快步前来,微微躬身,“听说今天清晨,比武馆新来的那个异乡高手被发现失踪。他们外出寻找,果然发现林中埋藏着他的尸身。” 这样的消息,让杜贺抬起头来:“嗯……最近接连发生这样的事。不知道是什么人出手而为,也不知道是敌是友。” “盟主,是敌躲不过,是朋友最好。这对咱们来说,肯定是好事啊。”探子摆了摆手,“我今早路过比武馆,看到那些异乡人脸都铁青了,不知道有没有害怕。” “嗯。既然有人在暗中转移异乡人的视线,咱们也能得以喘息。”杜贺点点头,“你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是。”探子再次躬身,转身离开。 探子离开后,杜贺独自一人,陷入沉思。 但是,还没等他思考多久,穆宗清就走了进来。他看得出杜贺有所顾虑,慢慢开口:“现在总归不是匡正商盟单打独斗,局面混乱些,对我们有利。” 第六百四十四章 伊人之心 杜贺见到穆宗清前来,似乎有点意外:“穆老,穷人馆的事情,您此回有什么收获?” 穆宗清找椅子坐下。他一边捶着腿,一边慢慢说:“这次前去,让我这把老骨头费了不少心神。” “穆老慢慢说。”杜贺连忙给他倒茶水。 穆宗清接过茶水,咕咚咕咚入喉。他擦擦嘴说:“要说的也不算多。他们全是由乞丐组成,没有固定的居所,我一路打听,好不容易找到,他们却不待见我。” “哦?可是上次他们来比武馆大闹,不是临走时交托咱们,说是有意一叙吗?”杜贺摸不着头脑,“怎么会不待见?” “临时反悔,或者内部不团结,都是有可能的。”穆宗清叹气,“但是不管如何,走这一趟,能够确定他们与我们是同一阵线。据说他们四处闹事,已经在各地取得成效了。” “嗯,好吧。”杜贺无奈地摇摇头,“看来有些盟友,也不奢求能够争取。现状如此,咱们只能见机行事。” 说罢,他睡意难当,打了个哈欠,却差点站都站不稳了。 穆宗清瞧得出杜贺的疲惫,于是催促:“你这些天也没在闲,现在我回来,你就去休息吧。黑眼圈很重,你这样吃不消。” “穆老您都没休息,我又怎么能……” 话还没说完,穆宗清就打断了他。 “我在路上也时刻休息,就算比你年长,现在也撑得住。”他站起来,双手推搡着杜贺往外走,“回去看看老婆孩子。你有家室,分一点心给自己。” 杜贺没办法,于是在门口谢过穆宗清,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穆宗清站在门口,望着杜贺远去的背影,良久之后,叹了口气。 “唉……年轻人哪。” ………… 与起初的落魄不同,自从匡正商盟成立之后,众人站稳脚跟,至少有了像样的居所。 一众弟兄的家眷都被接来,安顿在新盖的排房之中。外面有商盟的人密切保护,这样众人为商盟卖力,也算是没有后顾之忧。 天色只是初亮,不少人还没有起床。行走在空旷的街道之间,杜贺心中颇为复杂。 他曾经被迫和妻儿沦落街头,现在承蒙众人所望,成立匡正商盟,妻儿也总算不用受寒冻之苦。就算是为了这个,他一日做商盟盟主,也要尽心竭力。 他已经好些天在商盟忙碌,没有回来看妻儿了。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 已经能够看到家的位置。杜贺快步上前,满是欣喜。 轻轻推开门,杜贺本是不愿打扰睡梦中的妻儿。但是进门之后,却发现姬青已经醒了,正在简陋的灶台前煮早餐。 飞卿还在睡觉。姬青看到是丈夫回来,轻轻使了个眼色,杜贺点点头,两人不吵到孩子,走到另一间屋。 房间还有些许暗淡。但是现在一切节省,也就不再点蜡烛。 “你好些天都没回来了。”姬青望着丈夫疲惫的脸,“我怕打扰你工作,也没敢去找你。” 杜贺面有歉意:“这些天,疏忽了你和飞卿。事情确实一桩又一桩,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说着,他慢慢伸手摸了摸伊人脸颊。 “看到你们母子现在这样,我累一点,算不上什么。” 姬青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手心都有些温热,也都有些茧子的粗糙。 “飞卿总是想你。你也该多回家几趟。”姬青低声说,“你要多为自己考虑,要是你病倒了,这个家承受不了。” 杜贺鼻尖微微一酸。他点点头:“是……我还不能病倒。要不然商盟的弟兄们……我也放心不下。” 姬青听到这话,似乎有什么想说的。但是她思虑在三,仍然没有出口。 两人无言,只是静静地依偎着。彼此的呼吸很轻,房间里只有“咕嘟嘟”早粥的滚动声。 “早饭该好了。我去看看。”姬青细微地露出一种表情,但是转瞬即逝。她站起来,离开杜贺的怀抱。 但是,杜贺也随之站了起来:“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不用隐藏……” 姬青背对着丈夫,听到丈夫已经察觉,她泪水在眼眶中暗暗打转,喉咙也发酸起来。 “不,没事……”她有意掩藏,但是话刚出口,已经变了声调。 杜贺上前,环腰轻轻揽住自己的妻子。他看得到妻子隐藏的情绪,这是丈夫的敏锐。 “有什么事……咱们慢慢商量。” 姬青的眼泪滑下。她用袖子擦去,解开杜贺的双手,转过身。 望着丈夫诚恳的表情,姬青也不再隐藏自己的情感。两人将粥饭端下火炉,随即回到那屋。 姬青靠在床沿,声音带着几分湿润:“这几天来,杀人的传闻,我也听说了。” 杜贺知道妻子所指,他点了点头。 “商盟也在调查这件事。不过现在来看,杀人者的矛头是指向比武馆和异乡人。对我们无害。” 姬青却摇了摇头。她的泪水再次涟涟落下,眼圈也泛红了:“对我们……真的无害吗?” 面对妻子的疑问,杜贺却迟疑了。他们目前的调查尚没有眉目,他作为丈夫,不能就这件事给妻子一个确凿的保证。 “比武馆的那些人,比我们都厉害。这个人连他们都敢于得罪……要是有一天调转态度,又有谁,能保证你的安全?”姬青声泪俱下,“我作为你的妻子,能够和你一起吃苦,哪怕露宿街头,我也没有怨言……可是,可是……” 杜贺闻言,也感到无比难受。他沉默着攥住妻子的手,心中踌躇。 “现在的事情,和之前不同了,之前哪怕穷困潦倒,咱们一家日子苦些,团团圆圆,也称得上家。”姬青脸上已经满是泪痕,情绪难以压制,“可现在,连命案也出现了,这不是你能处理的范围……” 杜贺听出了妻子的弦外之音,他心中无比阻塞,侧过脸去:“就算如此,这也是杜贺亲手接下的责任……” 姬青抬起头,红肿的双眼直视着丈夫。 她也沉默了很久,好像浑身有些无力。良久,她低低地呢喃:“不……你是孩子的父亲,你是咱们这个小家的顶梁柱。我早已经愿意和你同命,但是……你不该为飞卿想一想吗?” 第六百四十五章 明珠暗投 此言一出,杜贺双眼顿时有些失神。孩子轻微的酣睡声,在隔壁轻轻起伏,让他有些犹豫,更有些苦涩。 “可是……我放不下商盟的弟兄们。” 杜贺踌躇良久,最后默默地说。 姬青深深了解丈夫的性格,对于丈夫的回答,她并不如何悲伤。 两人又缓缓靠在一起。姬青垂下眼睑,剩余的几滴泪水也流了下来:“我知道你。但是,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小小的让步……” “让步?”杜贺不明所以。 “你……哪怕继续留在商盟,能不能为了我和飞卿,卸去盟主?”姬青抓住丈夫的手臂,语气几近哀求,“你也明白,树大招风的道理。求你……这件事,算是我求你……” 杜贺脸色愕然,更是自妻子传递而来的悲伤。 他感觉头脑无比混乱,但是又无法静下心来厘清。一边是妻子的哀求,一边又是不能坐视不顾的事态。他感觉胸口有火在烧,他的喉咙发干。 “这……” 听到他发声,妻子抬起头。杜贺不忍心与妻子对视,看向一边。 “……这件事……给我点时间考虑……” 说着,他也慢慢起身,松开妻子的手。 “你也需要一些时间冷静。我……先回去了。” 妻子的双手自然滑落,摔在床沿的木头上。杜贺背对妻子,攥紧拳头,无声长叹。 姬青坐在床边,脸上失落,悲伤,焦急,落寞交替。她最终没有力气站起来送丈夫离开,而是跪坐在了地上,趴在床边抽泣。 杜贺远去的脚步,不敢有丝毫的迟疑。他怕自己短短一瞬间的心软,心里的防线就会彻底崩溃。 孩子醒了,呢喃的声音在背后传来。杜贺一咬牙,关上房门,头也不回地朝商盟的方向赶去。 天,越来越亮了。 ………… 江梁城内,与忙乱的比武馆全然不同,高耸的城楼之中,是一派不同的景象。 江梁城城楼,先前一直作为景观一样的建筑。但是在前阵子此处被异乡人收买下来,却不明说用作何种用途。 此刻,接连数日的暗杀,比武馆表面上的混乱之下,也让这处隐蔽在台面之下的所在,产生了一些注意。 黑暗之间。城砖清冷,外接江声。 有两人走近。在他们前方,是火炬高炽的一处暗室。转入之后,暗室倒是比看起来宽敞很多,中央一幕丝绸屏风,遮掩之下,看不清背后的情况。 谁也不会想到,在各地比武馆兴起,看似多线并行的台面之下,有一处核心所在,牵引着异乡人每一处的行动。 他们的布局步步紧密,各地的反抗,乃至穷人馆这类组织的突现,也并不出于意料。下界天之人汲汲营营眼前,而他们所设下的局,已然能够看到终章。 这处核心所在,恰恰与台面最盛大的反抗势力匡正商盟相距极近。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下界天众人决不会料到,这一手灯下黑,也是他们未来大举进攻的筹算。 此刻,两人已经走了进来。 屏风之后,听得到已经有两人在谈话。其中一人偶有回应,另一人则是心思缜密。 “柴长司,乐大人,福厄大人和朋脱大人到了。” 屏风外有一个类似秘书的人,他发觉屏风中的两人还没有注意到,于是叫了一声。 “注意到了,樊天举,你去休息。” 里面传来沉稳的声音。外面的人点点头离开,而他的面容,果真就是前段时间规劝乐悬行的那个旅行者,樊天举。 而在外等候的两人之中,那位福厄大人也并非陌生。正是先前在海船营地与书记官屡次交谈的信使—— “隶属御神部的鹰十二,福厄。我之前对你也有好奇。” 说罢,屏风“呼”地吹起来。在内中的两人也不再掩藏,其中一人脸色阴郁,而另外一人,被奉为上周天座上宾的,正是商宫玉麟·乐悬行! 福厄和与他同行的朋脱,见到说话之人,脸色立刻恭敬下来,丝毫不逾距。 “柴长司大人。发信交流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今天福厄来到您的面前,目的是为了体现我对您的尊重。”福厄微笑。 “这没什么。”柴颔首给他们示意,“你们自己坐下,不用我的命令。” 福厄和朋脱于是坐下。那位朋脱显然不及福厄的油滑,话也远不及福厄的多:“我听说您有了一个很棒的助手,他能够保障这里的安全。今天我看到的应该就是了吧?” 福厄的眼神已经与乐悬行搭上,乐悬行报之以捉摸不定的轻笑。 柴侧目看了一眼,点头道:“是这样。他也是一位有美感的艺术者,可惜我懂得不多。” “那要等佐厄大人来了,他一定与您有很多话题。”福厄说话时眼向乐悬行轻飘飘一瞥,随即转回柴的身上,同时笑意满脸,“可惜佐厄大人天天饮醉,现在还不见得上船呢。” 柴没有对他的打趣作出回应。他沉思了片刻,随即主动开门见山:“你今天会过来,看来松宁也注意到了这里发生的事。” 福厄笑笑。松宁正是海船营地的书记官,隶属典识神部的,祇第一。 “在第一次出事,他已经注意到了。开始的时候,他是不想因此打草惊蛇。后来,他听说你过来了,想等等你的做法。现在,他派我来顺路打探一下情况了。” “我过来也是近期的事。你比我更加了解,事情推展并不像预期顺利。”柴淡漠地回应。 “松宁没有亲自来,也是因为这样。征服是一道布满荆棘的阶梯,从开始时就要做好被尖刺扎破脚底的觉悟。流血和发炎,只是无法避免的。”福厄向座椅的后面靠了靠。 旁边的朋脱表情动了动,没有说话。福厄却已经注意到,侧脸冲他一笑。朋脱顿时一激灵,随之恢复了面无表情。 “可是,这不意味着不去总结经验。”福厄话锋一转,面对这位尊崇之人,也并不迟疑,“宝贵的力量经过远洋输送过来,不是被人随随便便拖到树林杀死用的。柴大人,您也来了一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发现?” 第六百四十六章 两界之难 柴轻抚着桌面,低头揣摩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其事地说:“凶手的杀人时间、地点都是可以被探索出规律的。根据被杀死的对象的特征,他们都是内脏受损。” “是一位内功高手。……对吗?乐先生?”说着,福厄主动向乐悬行挑挑眉毛。 乐悬行不置可否。福厄接着说:“我听说过这片土地上的高手,武功的本领千变万化。内功对你们来说,是一种基础性质的武功吧?” 对于这样来自外界的观点,乐悬行倒是并不否认:“没错,而且能够不伤皮肉直接攻击内脏,还是一个武功高强的内功高手。” 得到肯定,福厄于是转向了柴:“这是一根扎在喉咙里的鱼刺,他让我们太疼了,对之后享用的美食也失去乐趣。柴大人,您不觉得这根鱼刺非常难以忍受吗?” “你是让我亲自去查。”柴明白他的意思。 说到这一步,福厄旁边的朋脱咳嗽了一声。 福厄笑起来:“柴大人,我是下属,怎么敢对您作出命令呢。这是上周天的意思,转过松宁的手,只是由我来和您商量商量。” 柴的视线下移。但是福厄的话语没有因此沉下,而是继续解释:“柴大人,这里是我们的核心。可是核心现在受到了不智的挑衅,这让我们太被动。现在一切还早,我们要做出行动。” “柴大人,我专程来给您提供协助!”突然,旁边的朋脱也绷直身子朗声道。 福厄满脸堆笑地环过手臂,拍打了几下朋脱后背:“八征神部的精锐,焱四十·朋脱。有他的协助,柴大人一定能所向披靡。” 柴只是微微点点头。看了眼这位踌躇满志的新锐,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而就在这时,外面有几个面色严肃的家伙快步跑进来。 “报。”那人到门口立刻半跪,两手抱拳,“又发现了那些人的行踪。” 福厄脸上流露出一抹玩味:“哦?……是谁呢?” 内室后面有一口蒲叶遮蔽的石窗。柴起身拉开窗户,低头向城外夹道浓密的灌木丛中望去。只见视线受到遮蔽的所在,似乎有风在缓慢吹动着草木的枝杈。 “还是他们。”他转过头,面向众人。 乐悬行率先起身。他凭空化出龙鸣雀振在手,走到窗前:“我来。” 信然扬手,乐悬行看准摇动的草丛,右手轻轻在铜铎上一碰。顿时清音传响,一条金色光芒陡然射出,势若惊雷。 远处传来“哗啦啦”的乱响,显然是隐藏在草中的人被击中了。远远能看出来草丛晃得更加激烈,并似乎有一点红色渗出来。 福厄把刚才的一切都收在眼中。乐悬行转过身,放下窗户回到座位坐下,气定神闲。 柴向福厄挥了挥手:“这里反抗的力量总是非常复杂。除了所能掌握的,还有一些像这样的最近兴起来的难缠的组织。” “应该是穷人馆,听说他们这段时间势力发展很快,可能是因为你们的商人太厉害了。”乐悬行淡淡地说,顺便打诨似的冲柴他们揶揄一句。 “与他们相比,乐先生……你才是真的厉害。”福厄搓着手,目光捉摸不定地在乐悬行身上来回打量,“这样的实力,不愧是柴大人最信赖的助手。” “啊哈,小事一桩。”乐悬行谦虚地低头。 乐悬行这样说着,却感受到了来自福厄微不可察的一点儿奇怪的视线。他摸了摸脖颈,心中对福厄关于自己的看法有所感受。 柴身为众人中最有话语权的人,也并非对空气中微妙的氛围丝毫不察觉。 厅内升起一阵沉寂。但是很快,福厄主动开口:“亲眼在这里看过,我相信柴大人和乐先生的能力,对松宁和上周天也一定有了交代。……这样,我该告辞了。” 柴也跟着福厄起身:“这里的事,会尽快解决。你与上周天按照实情简单地说几句,让他们不用继续担忧。” 福厄笑了笑:“好的,一切听柴大人的嘱托。具体的方案在朋脱那边已经详细有了托付,柴大人请配合一下。” “我会。”柴点点头。 福厄于是在几人的目光奉送下离开了。柴慢慢地回到座上,眼神转而看向了一旁存在感不高的朋脱。 “柴大人,我们一定会成功!”朋脱高亢地叫道。 柴依旧是点点头。但是他的目光更多的则是空落落的,似乎仍然在福厄刚才的一席话中回味。 ………… 昇平天江湖涌动,风云攒聚。因为久远前神秘杀手,昔日天典万刀阁名手醉夜妖刀·陌银刀的现身,引起了一阵阵暗潮,天愁云变。 遥远群山之外,惊雷阵阵。早春的雷雨颇为不寻常,森林外的平湖摇曳起一层层涟漪。 快雨将至,空气中湿润与寒气交织着。伴随着令人躁动的空气,一条人影如同被群兽逐鹿,受到鼓噪的人声逐杀。 泥土地被胡乱踩过,散发出浓郁的腥味,但是很快被亢奋的汗味掩盖过去。在他们前方,是寻找许久的目标,他们决计不能纵虎归山。 “他在前面……!就在那里!” “快啊!别让他逃了!” 一群人持刀拿剑,为首之人更是非凡,腰间悬挂玄徽,上书“照孤逢”三字。他与身后的众人显然不同,脸上毫无汗水和仓促之态,反而神采俊逸,青年剑侠气态超然。 “陌银刀,伏诛吧,不要继续抵抗了!” 眼看时机将至,照孤逢朗声一呼。声音穿过层林,直达在前之人的耳孔。 然而那人依旧充耳不闻,脚步没有丝毫的迟疑,反而越见飞快。 此刻,照孤逢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心头一喜。 他旋即再呼:“如果不束手就擒,你将万劫不复!” 这样的威胁,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效用。不过,照孤逢的这一声喊,也并不是虚张声势,而是对计划即将得手的欣喜。 而在前方,果不其然的一声锐利的呼啸。让众人越追越远的身躯,蓦地一停。 “占雨虹先生!不要让他走脱!” 照孤逢大喜过望,朝前又是一呼,随即脚下气力更添几分,奋力追上前去。 第六百四十七章 晴水浮星 而在前方,密林中的一线天,透过几许肃杀的微芒。 受创的黑色人影,在浑浊的气氛之间,依稀可见。而这,就是各路人马苦苦追寻而不得的,陌银刀的真貌! 早已在此有所埋伏的人,此刻从高处飘然降下。 只见来者衣襟青丽,灰色袍子下摆是春草的嫩绿。容貌同样不俗,远观论之,如同初春萍池,点缀落花,让人眼前一亮。 而与之相对应,陌银刀则是一席遮住面容的漆黑衣物。如同难测鬼魅,地狱无常。 “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只把晴光一剑挽,浮影飘摇下虹关。” 来者降落在地,面对眼前为各路英雄连番追讨的魔头,面容陡然冷峻:“晴水浮星·占雨虹,向你请教了。” 陌银刀不答。面对突然降临之人的逼迫,他的回应,比落叶飘风,更快一筹! 快过疾电的刀光,在混沌中闪过一点漆黑的影子。占雨虹背后剑出,同样的迅速,顿时格开已经逼临身前的杀机。 不及思索不及反应,又是几条刀光如同探头蟒蛇,瞬间袭来。 占雨虹也并非等闲之辈,虽然是首次面对这样的杀招,仍然不失冷静。他一挽剑花,内力在身前团成了一团屏障。同时感应到身后回旋的危机,他当即腾空而起,剑光席卷全身。 只听无数声“叮当”的碰撞,黑光和剑光都有所减弱。占雨虹一跃在地,同时身躯斜飞而出,剑光如同昂起的龙头,直刺陌银刀的咽喉。 漆黑的飞刀,在精熟的内力牵引之下瞬间折回,两柄分别冲向占雨虹的两颊。 精微的抉择,在巧妙的身法之间顷刻擦过。占雨虹将手中之剑弹射而出,自己则凭空借力,向下使出千斤坠的绝学,两柄夺命飞刀便在眼前擦过,只削下一毫睫毛。 陌银刀腾身而起,同样躲过了飞来的宝剑。两人的武器立即飞旋而回,一者归囊一者入鞘。 “陌银刀,你今天合该葬身在此了。”占雨虹大声说。 陌银刀依然沉默不语。而他的视线,则默默看向占雨虹的腿部。 就在此时,占雨虹险些站不稳。刚才一把飞刀擦过了他的大腿,只是因为过于迅速,以至于刚才肌肉绷紧,尚且没有破裂。而稍一松缓,鲜血顿时自伤口涌出。 “什么时候……”占雨虹脸上渗出冷汗。 而就在危急之际,照孤逢带领众人,终于赶来援助! “占雨虹先生,你受伤了?!”照孤逢看到半跪在地的占雨虹,似乎有些狼狈的模样,不禁大为诧异。 陌银刀见状,似乎有意尽快摆脱这场围杀。登时,林间疾风吹来,陌银刀当即将手中飞刀悉数掷出,刹那间,极薄的刀刃随着风的缝隙逼杀向四面八方! “小心!”照孤逢见状大喝。 众人纷纷抵挡。占雨虹也勉力抽剑相应。而就在刀刃回旋的时刻,只见陌银刀脚下攒聚一股升高的气旋,八把刀刃如同飞天的蝉翼,尾随而去。 “他要逃了,其他人呢?”占雨虹眼睁睁看着陌银刀即将飞远,向照孤逢大呼。 照孤逢同样焦急。情急之下,他立即从腰间扯出一截小筒的烟花弹,擦燃释放—— “啪”的一声,红色的光在半空陡然大亮,随即缓缓飞散。 “希望能赶得上。”照孤逢看了一圈周围的众人,“还有余力追击的,跟上我!” 占雨虹试着起身。照孤逢到他身前,看了看伤口:“占雨虹先生,你不妨留下来休息。” 但是占雨虹摆了摆手:“小伤,不碍事。咱们走吧。” 其余还有二三十人也跟了过来。照孤逢点点头,立刻带领众人继续向前追去。 ………… 林间,脱逃的陌银刀冷然而行,那道红色信号弹他也看得到,这证明今天的围杀与先前不同,这群乌合之众似乎倾巢而出了。 陌银刀冷声一笑,被遮掩的嘴角,看上去诡异而傲慢。 这群货色,他能让他们失败一次又一次,这次也就不会例外。 身法越见快速,刚才消耗的气力在奔跑之间已经快速恢复了。 然而就在他得意之际,两道剑风同一时间扫入!顿时林叶横飞,激起一阵乱尘。 陌银刀的脸色显著有变,他登时横掠半空,如同叶梢蝉飞,躲开突然而来的杀着。 “嚓嚓”两声,两道剑气如同剪刀,裁断原地的大树。陌银刀缓慢回到地面,瞥了一眼那棵拦腰而断的树木,大抵知道了两人的深浅。 同一时间,隐蔽之处,慢慢走出两人。 “小子,让老夫逮个正着。看你往哪里去。”在前之人一脸龙钟老态,但身体仍然十分硬朗,手中持剑,熠熠生辉。 他的腰间也悬挂着一枚玄徽,上书“吟独老”三字。而跟在他后面的则是一个年轻后生,似乎未脱单纯年少之气,居然也是持有玄徽之辈,名号三字“宕采然”。 老者吟独老顾自回头,跟后生宕采然嘱咐:“这次咱们面对的是莫大的恶人,小子,你可不要再心慈手软。把剑握好了!” 那后生宕采然十分听话,点点头,脸上露出坚毅的神色:“您放心,我一定出全力。” “嗯,嗯。那就好。”吟独老转而看向陌银刀,把剑一横,“小子,老夫今日教教你做人的道理!” 陌银刀一声轻笑,终于说话:“一个老不死,一个小娃娃……也来找死?” 吟独老怒上眉山,大呼一声,起手一股锐利的剑涛:“喝,让老夫先教你怎样敬老爱幼!老龙过江!” 宕采然也当即出招,剑光如星,封锁陌银刀退路:“剑采长风!” 陌银刀表情淡漠,眼看双招临身,风旋压迫,仍然不以为意。 “只有这样水平,实在丢人现眼。”他向腹中吸气,八把刀锋,已经在指间蕴含了漆黑的油油真气,“对付你们,只需要一瞬间。” ps:感谢各位读者长期以来的订阅支持,有空了加更一章以表感激之情~ 第六百四十八章 剑盟困兽 话音未落,指尖弹射而出,飞刀如同凌空的狼牙,与迎头真气相碰,无坚不摧! “铿铿”两声,剑涛应声破碎;又是一片琳琅闪光,宕采然的剑气封锁,也为之突破! 另外四把飞刀,已经向一老一少两人杀去! 眼看避无可避,吟独老、宕采然两人脸色大变。却就在关键时刻,一道来自林外的剑气斜扫而来,猛地冲散四把夺命飞刀! 剑气轰地击溃平稳的地面,数棵树木拦腰齐刷刷折断,老少两人面前出现一条深长的沟壑。 “嗯……这……” 吟独老回过神,拍了拍身上发现确实没有伤口,不禁舒了口气。 而就在这一刹那的走神,两人的前方,已经出现了一条横剑的人影。 但是此人,对两人而言却十分陌生。他不是同盟中的人。 至于来者,正是先前与陌银刀有过数度交手的,停江天隐·梦京尘。 他的衣衫被风呼呼吹动,看上去不怒自威。此刻的梦京尘,挡在吟独老两人面前,如同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 面对这位并不陌生的来者,陌银刀似乎并不奇怪。他侧脸看了一眼来的方向,知道聒噪者们已经距离不远。 他转而正面面向了梦京尘。两人间的肃杀气氛陡然上升,彼此虽然不动,但是却似乎下一秒就能够区分生死。 宕采然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局面。吟独老拉着他靠后了些,避免被两人的斗争无端波及。 而就在这一刻,宕采然眨眼的瞬间,伴随着呼啸而来的刺耳风声,两道兵刃刹那交接! 冷萤长心,九卓银锋,都是极寒的兵刃,在碰撞的瞬间,空气都仿佛降温不少。冰晶在交锋的细微之处凝结,随即迸射出几朵转瞬即逝的电光。 梦京尘先将武器掷出,随即身躯后发先制,腾空而出,在空中飞舞旋转,挡开了莫测而吊诡的迂回飞刀。飞刀如同八只漆黑的蝴蝶,齐刷刷在林间舞动,鼓起散漫的风涡。 陌银刀却并没有选择直接与梦京尘短兵相接。他此刻站在风涡之外,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吟老,我们要不要……” 宕采然发现了陌银刀此刻没有武器随身,悄悄向同在观战的吟独老示意。 吟独老受到宕采然启发,对这个提议大感认可:“嗯。老夫在前抢攻,小子跟上!” 说罢,吟独老立刻抖擞精神,纵身一跃而出。剑尖凝聚黄龙之气,直袭陌银刀! 陌银刀正在关注着照孤逢等人的动向,但他同时锁定着吟独老两人。虽然这两人不成气候,但是…… 眼角余光瞥见朝自己杀来的吟独老,静默的陌银刀,却早已为他准备好了礼物。 “受老夫这一招!” 吟独老的喊声,却没有等到随之绽放的剑光。紧随而来的,是他后知后觉的,藏在陌银刀眼底的一抹冷光。 “老而不死……” 一声爆裂的声音,穿透层林。 跟随在后的宕采然惊见,眼前吟独老的身躯,乍然间被一团灰黑色的闪光覆盖! “吟老——不要!”宕采然顿时失声大叫。 同一时间,梦京尘自风涡中杀了出来。他手持冷萤长心饱满真气,如同雪银色的尖锥。 九卓银锋受召而归,陡然在陌银刀的面前团成飞旋的银色刀花,直撄其锋。极细的剑尖此刻无比坚挺,与飞刀快速撞击,迸射一簇簇银白的光芒。 陌银刀对于这场胜负漫不经心,他已经听到人群嘈杂的动静,照孤逢等人就快来了。 梦京尘全神贯注,冷萤长心的细如丝线的剑身,成为游刃有余的关键。就在刀剑交错的瞬间,细剑巧妙地插入了八口飞刀的间隙,同时汹涌真气及时注入,飞刀丛顿时溃散! 飞纵的身躯刹那而至,但是仍是迟了一步。陌银刀无意再战,他即将离开了。 剑刃擦过陌银刀的衣角,却恰好未能伤其分毫。陌银刀腾空而上,八口飞刀尾随其后,如同翳阳的光晕。 “休想逃!”梦京尘见状,立刻凌空踏步,紧跟飞跃上去。 然而不及追赶,半空几枚烟弹齐刷刷爆开,浓烟迷眼,顿时伸手不见五指。梦京尘精神大惊,暗道有诈,立刻撤去双足真气,身子随之飘旋落地。 仰头去看,浓烟尚未散去。不远处照孤逢已经领人追来,听到半空响声,也在抬头张望。 一旁宕采然的声音也传来。刚才吟独老受陌银刀的一击,虽然受伤,但好在并无大碍。 “吟老,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宕采然激动无比,差点要哭出来似的。 梦京尘眼看此地已经变成一片烂摊子,也无意停留。但是还不等他转身,照孤逢已经快步过来,喊住了他。 “先生莫非是停江天隐?某也有耳闻,久闻大名。”照孤逢恭恭敬敬地拱手。 梦京尘对这群人并没好感,只是淡淡回应:“一介闲人,先走一步了。” 不料,占雨虹也在其后走了过来:“南江剑盟先前也曾经邀请过先生加入。既然同志,何不今日加入我们?” 宕采然站起来,饱含真切地走到照孤逢面前:“盟主,方才要是没有这位先生仗义相助,吟老和我就身陷险境了。”说罢,他又转向梦京尘深深作揖,“天隐先生的恩情,宕采然铭记在心,来日必定相报!” 再次扫视了一圈这群人,梦京尘依然对他们没有好感。 就凭这群人,也想追杀陌银刀,未免把陌银刀瞧得太轻了。 “多谢各位美意,只是我生性驽钝,不近人情,怕是给你们白白拖了后腿。”他转过身,顺手收剑入鞘,“请了。” 他不再继续停留。在这里耽误无谓的时间,继续追踪陌银刀的行踪更加重要。 ………… 而在山水静谧之处,春笋破泥。手栽的歪斜篱笆之间,竹林茂密,苍翠的青色掩盖了低矮的茅草屋。 茅屋门前,一口小炉上端着青瓷的壶,冒着徐徐白汽。屋里一人走出来,见状将之提下,将筛好的茶叶倒入茶具,灌进热水。 第六百四十九章 身在此山 这是山野的待客之道。而茅屋主人等候的客人,却还没有到来。 主人并不急躁。他转头朝竹林走去,到了每年的这个时候,那些小家伙也该回来了。 仔细听去,能够察觉到竹林中传来的叽啾鸟鸣。山林幽静,有了这些花燕,静美更添。 而就在主人走入林间的时候,久候的客人,总算姗姗来迟。 客人见到了摆在桌上的茶水,于是找石墩坐下。茶水澄澈,倒映青明的天空之外,也倒映出了客人的面容。 微风吹过杯中水面,又徐徐平和。而在如镜的水面映照下,能够看出,来者,正是陌银刀。 片刻后,竹林中的主人踱步而回。他的肩头还站着两只小鸟,丝毫没有怕人的意思。 见到客人已经来到,主人倒是有点诧异:“你……什么时候来的?” 陌银刀此刻已经自动续杯几次,与另一杯未曾动过的茶水相比,颜色都淡了些许。陌银刀低头看了眼茶,不假思索:“我来了有三泡的时间了。” 主人轻轻拍走肩头的燕子,坐在了陌银刀对面。 他打量的眼神,没有逃过陌银刀的视线。陌银刀起来给他斟茶,淡淡地问:“独雨燕行,你可要知道,这趟回燕居,若非是你几次邀请,我可不会来的。” “你最近挺忙的?”独雨燕行顺着他的话接着说。 陌银刀用奇怪的眼神瞥了独雨燕行一眼。他嗤了一声:“你这句话显得十分生疏,有损感情。我可以假装没有听到,你斟酌重说。” 而面对陌银刀的不以为意,独雨燕行心中有些忿忿。 “你以为我还是跟你开玩笑么。”独雨燕行轻咳两声,“你最近的事,是在走倒退的老路么?玖非君前些天找我谈过,他现在也注意上你了。” “注意上我?”陌银刀先是一怔。随即他又恢复了原本的不屑,“代行者何必浪费视线在一个落魄山人身上?他可也是闲得很。” 独雨燕行脸色更加严肃。闲情雅致的氛围仿佛逐渐凝固,凉风习习,吹干了顺着杯沿徐徐上行的热气。 “下界天现在一团乱麻。你现在复出江湖杀人,到底有什么新的盘算?”独雨燕行语气陡然大沉,仿佛坠入冷潭的铜钟。 陌银刀的视线与他瞬间交会。就在这时,一道明晃晃的乱光溅出衣物! 两人的目光霎时变色。刹那间兵器激起层层泥土,掀翻了石桌。刀光剑影迸射四散,裁断一株株竹木,惊飞一丛丛灰燕。 独雨燕行手中一截银色铁链,乱舞如蛇,其锋悬挂两尾倒钩飞镰,有如展开的双翼。 银色的飞刀与索镰在空气中飞快碰撞,如同梨花冲霄,白芒盛放百千朵。真气在纠缠之间形成团团而上的风漩,高压的气流几乎化为实体,如同利爪般一层层剥离茅屋的草顶。 两人的身形,在明晃晃的光斑之间穿梭,势比飞燕更快三分。 兵器的陡然碰撞,每一击都产生翻滚的气流。陌银刀面色淡然,独雨燕行意气绝决,两人互不相让,只是顷刻,就已经交手数百回合。 “你把心里想的告诉我,难道你现在连我也不肯敞开心胸?”独雨燕行大喊。 陌银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思考着什么。尽管面对好友的杀着频频,他却是丝毫没有失手,应付游刃有余,似乎没有战意。 两人的面颊时而贴近时而疏远,经过一段时间的交手,独雨燕行似乎也察觉到了他此刻的情况。 索镰霎时后退,发出一连串“叮铃铃”的急促扯动声。独雨燕行站上房顶,双臂蓄力,飞快的铁索旋转着,团成两团银花。 “陌银刀,回答我的话!” 独雨燕行大呼一声,同时索镰冲天而起,意在毫无保留,直冲陌银刀而去! 同一时间,飞刀倏忽缭乱飞舞,如同旗鱼翻滚,气势威不可挡。陌银刀眉峰一聚,双手上翻。真气拆分九道,分别执起银光短刃,如同无形的刀客。 “折越蟠毫一点光。” 极寒的光芒交错,同样是两人区分高下的一招。身影在一瞬间错过,随之地面震动,回燕居浓烟四起。 “轰”地一声,摇落无数竹叶,群鸟惊啼,声音在山间回响。 而在浓雾中心,两人依然站立。 “……”陌银刀吸了口气,呛人的土腥一股脑直冲肺腑。 “我明白了,这件事该好好对待。”他淡淡地说,收回了手中留下的一把飞刀。 这次换独雨燕行没有回答了。他看着原本顶在自己胸前的飞刀慢慢撤走,良久才叹了口气:“……能让你回心转意,真是不容易。” 半晌,两人在回燕居的断壁残垣间各自找了片干净的地方坐下。 陌银刀展示出倾听的意愿。独雨燕行见他仍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于是很快将下界天连日的风波简要道来。 等他说完,陌银刀都没有一句插话。他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但是能看出面部有些僵硬。 独雨燕行于是问:“一言不发,又是什么意思?” 燕子们壮胆飞了回来。叽喳的声音在垂挂的茅草之间摇曳,空气幽静无比。 “那个人不是我,你信吗?”陌银刀望着天空,此刻没了树木遮挡,显得非常开旷。 独雨燕行不置可否:“我信不信,对现状并不要紧。我很难了解真正的你,但我现在姑且愿意相信。” 陌银刀点点头:“毕竟那些过去的事,我从来没有详细跟你说起。……其实是没有必要。” “从今天开始说,恐怕也晚了些。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候。”独雨燕行说。“我知道你曾经做了一些善事,又做了一些恶事。如果我姑且相信现在那个杀人的不是你,那你就是一直隐居到今天。” “……”陌银刀没有作答。他沉默了片刻,又说,“我明白现在的处境了。我会想些办法,解决眼下的闹剧。” “为什么不直接出面与那个‘陌银刀’对质?”独雨燕行问,“这是最快的办法。” 但是,陌银刀对这句疑问只是回报以一声苦笑。 “你也知道我做过一些恶事。我当下出面,只会引更多仇家加入,这潭水会更浑。” 独雨燕行没有反驳,这样说来确实有道理。 第六百五十章 山谷小潭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要尽快。”他沉思了一会儿,转而说道,“玖非君对于江湖恩怨向来听之任之,这次主动插手,理由你想想该也能知道。” 陌银刀神情停顿了一下。他想了想,随即捻了几下指尖计算,若有所悟:“原来是又一个八百年……” 说到这里,独雨燕行表情严肃了几分。 “下界天现在乱作一团。玖非君现在需要人手,可是‘另一个你’把这些本可以调遣的人手全部吸引走了。”独雨燕行叹了口气,“若非如此,玖非君这老江湖也不会来找我。” 前后串联,陌银刀明白了前后所有的缘由。 “你因为我,答应下界帮忙了?”他眉毛一挑。 “——如果需要人手的时候,你的事情还没解决的话。”这次换独雨燕行苦笑了。 陌银刀微微张嘴,但是灌了几口凉风,最后也没说出什么。 他朝独雨燕行身侧靠近了一些,语气似乎有些抱歉:“我本没想到你这么不会拒绝别人。既然这样,那我即刻动身。” “谈不上。下界帮忙是我自愿,不是条件。”独雨燕行也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土。 “只是可惜了回燕居。不过今天一走,可能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了。” 说着,他摩挲了几下坍塌的回燕居的残墙,兀自摇了摇头,好像有些遗憾。 半空的燕子叽啾着,盘旋在两人的头顶。陌银刀望了望群山环绕的一方青天,脸上表情闪过一点变化,微不可察。 “作为致歉,等我的事情解决,给你修一间崭新的回燕居。” 他走在独雨燕行之后,伸出的手有意拍一拍他的肩膀,但是又旋即放弃了。 “嗬……那,提前谢过。” ………… 而在不知名林间,潺潺春溪的声音,吸引了来者的注意。 一连数日的追索,点迹符的指向越来越闪烁不定。密林之间,行踪本来就迷离莫测,加上已经有了十余年的风雨冲刷,曾经的迹象也变得无比微弱。 东方诗明已经走错了数次,在这山林之中徘徊辗转,身上的符纸已经消耗殆尽。 他身上的衣服被枝杈刮过,留下一道道狭长的裂口,脸上也难掩疲态。经过这段时间的独自追踪,他难免变得风尘仆仆,不过最后的线索指向了这里,剩下的路,恐怕就要他自己探寻了。 不知道白蒿现在去了哪里。他扶着树干,皱眉思考着。如果她回转东方世家或者秋帷绘宴,或者去开象观乃至留在象风观,都无需担心。只怕她沿路追来,两人彼此失联。 拨开微微生芽的树丛,他看着初升的山间朝阳,各种复杂的情绪萦绕在心头。 但是无法忽视的,是似乎离得不远的溪水声。这阵水流的声音是激动人心的,也是驱使东方诗明加快脚步的原因之一。 春溪已经尽数解冻,此刻水流碰撞流淌的声音,如同玉佩叮铃,令人心旷神怡。 东方诗明抖擞精神,加快脚步上前而去。 不多时,东方诗明就发现了这样一处有些意外的山中佳景。随着渐渐下山,丘陵的高度也逐渐放缓。一口清冽的溪水映入眼帘,周围是一丛丛初绽的花树。 落英缤纷,花色虽然稚嫩,仍然令人精神大振。 东方诗明走到溪水前,掬起一捧清澈的水洗脸。冰凉的触感十分舒适,东方诗明感到一股自指尖传入的清爽。 水顺着手背滑下,湿漉漉的花香沁人心脾。 “呼……总算,舒了口气。” 东方诗明席地而坐,呼吸着这里独特的空气。他环顾四周,能够看到溪水延伸向外,似乎连接着一条河流。 在这里短暂歇息,东方诗明重整思绪,却随之而来一阵犹疑。 这里没有任何的标记和名字,在那张皱巴巴的地图上,也没有任何独特的标志。但是线索至此无法继续查下去了,他总要想办法将这里记载下来,然后再选个方向,试着走下去。 他将地图摊开在溪流旁边柔和的卵石上,比照着一路的轨迹,大致确定了眼下所在的方位。他找来一片白石屑,在指头按在的地图的点上擦了擦,算是做好了标记。 之后,他小心地收起这份独一无二的地图,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向四处眺望。 花树掩盖的两侧,显然也能够看到山峦的影子。倒是溪水通往的方向,似乎一片平坦。 权衡之下,东方诗明决定沿着水流的方向而行。毕竟此刻自己也无比疲倦,再去跋山涉水恐怕也难以支撑。 这样想着,东方诗明不愿耽搁,虽然对这里有些不舍,但还是立刻起行。 “不知道多少年都无人涉足此地。”东方诗明越过溪水,最后看了一眼这里的景致,叹道,“如果日后有机会,兴许回到这里游览,也是一件乐事。” 叹罢,东方诗明正欲离开。却在最后一眼,察觉到了一抹值得注意的东西。 “……嗯?” 太阳已经攀高,也让溪水边一样不起眼的小东西立刻发出了引人注意的闪光。 东方诗明上前去,发现是原本被石头压住的一点小玩意儿。他蹲下去看,而等他看清楚那样东西之后,先前的记忆瞬间点醒了他。 那是一枚小小的金属,同时旁边还有一片撕碎了的黑色布片。 倘若说只有黑色布片,尚且不能做出什么推断的话,那这枚小小的金属,却让东方诗明一下子明晰了遗失者的身份。 这是他先前遇到过的,器川合陵【流浪者】所特有的耳钉。 再仔细观察,能够发现这枚耳钉只有最下的末梢微微变色,还没有开始生锈。显然这并不是久远前的物品,简单推算,大概最多不会超过十天。 “他们为何会来到这种地方,姑且不论……”东方诗明喃喃自语,“为何会遗留下这样的东西?” 他注意到布片并不是简单的被扯碎,断面处显然是被利器割裂的样子。这说明他们曾经在这里有过一场厮杀。 通过观察周围,四周没有明显的凌乱,甚至无从察觉十几天前有人来过的痕迹。东方诗明简单猜测,这场厮杀规模不大,甚至没有造成死亡。极有可能是他们产生了某种内讧。 第六百五十一章 久病将愈 他翻阅了四处的土壤,同样没有发现来去的脚印。不过看着这条溪流,他不多时就猜到了他们隐蔽足迹的办法。 那就是,踩在冰面上行进。 冻冰即将消融,因此他们如果有意隐藏踪迹,就会想到在冰面上前行的办法。这样一来,随着几天后的冰雪消融,他们的足迹也就无影无踪了。 东方诗明若有所思,最终收起这两样东西,起身沿着溪流流淌的方向走去。 能够集体在冰上行走,这还说明他们人数不多。除此之外,东方诗明更感到好奇的是,他们在刻意躲避什么?他们又有什么计划和目的? 器川合陵,他目前了解的实在太少。而随着这一场场偶然,也让他逐渐对这个地方,产生了兴趣。 寿眉的绝笔诗中提到的“江外器川号合陵”一句,看来他终于要接近了。 这样思考着,他沿着曾经【流浪者】走过的道路,快步跟了下去。 ………… 而在熟悉的街道上,风物日新。 赋云歌与一品红梅踱步在行人之间,这里的人明显比赋云歌初来的时候更多。店面纷纷开张揽客,一派鲜活的氛围弥漫在空气中。 “春天确实要到了。”一品红梅边走边说,“不知今年春杏开得早不早。” “师父你还关注花花草草?”赋云歌有点惊讶。 一品红梅扭头看了他一眼。沉思了一下,皱着眉毛摇头道:“并不是。只是想找个话题,缓解一下你脸上写满的紧张。” “呃……”赋云歌一时语塞。没想到自己的情绪表现如此明显,距离临烟春水楼越近,他就越感到忐忑了。 而今他体内的云雾真气仍然无法稳定成型,自从上次冰窟取药之后,由于缺少了紧迫的压力促使真气涌动融合,冰火真气再度分离,继续蛰伏在气海中央。 这次有了关键的百苦血莲,再劳烦春水楼炼制出天衍丹,自己的症状应该可以解决了。而一旦解决此事,他就可以回下界天,帮忙处理上周天的麻烦了。 沿路回来,他可是几次在师父的劝告下,才放弃中途插手,专心赶路的。眼看局面愈演愈烈,他无比挂心,可谓是心急如焚。 “春水楼尚未开业。丰源布行就在前面了。”一品红梅提醒道。 赋云歌回过神,利索地点了点头。 眼下这里已经汇集了不少旅客。临烟春水楼作为昇平天两大奇楼之一,每次开业都可以算作一大胜景。单听街头巷尾的闲谈就可以知道,春水楼还有几天就要开业了,届时这里必定人满为患,觥筹满座。 来过一次,赋云歌与一品红梅直往丰源布行而去。而路老板也记得赋云歌,见他两人前来,也不废话,引两人进入了隐蔽的密室。 密室内,仍然是原先的昏黑。星点的标签闪烁着,如同置身星河当中。 路老板面对一品红梅,似乎也并没有陌生。 一品红梅的视线正打量着四周。路老板的视线快速在他的脸上掠过,随即率先开口:“一品红梅先生,春水楼久仰了。可惜楼主还在筹备开业事宜,今天不便过来相见。” 对于他的话,一品红梅予以简单回应:“春水楼的名头,如雷贯耳。今日陪徒弟前来,除了拜访,也是为了感谢贵楼慷慨提供的帮助。” “举手之劳,先生不必客气。”路老板转身柜台之后,问道,“百苦血莲,二位看来是已经寻得。恭喜你们。” 赋云歌于是上前,将小心装载的锦盒交给路老板:“百苦血莲在此。其余之事,就有劳楼主与路老板了。” 路老板见到盒子,伸出手轻轻一探,便知道其中内容。 他的脸上浮现笑意:“其余皆是小事。这百苦血莲寻得不易,请两位在此等候,我立刻将此宝交托楼主,以尽快炼成天衍丹。” 说罢,他捧起盒子,快速朝外走去。 一品红梅和赋云歌没有等很长时间。很快,路老板就急匆匆地回来了,似乎是担心两人在他离开之后偷看标签。 见他气喘吁吁,一品红梅于是等了片刻,随即开口:“此次春水楼的协助,至关重要。你们如有什么需要,一品红梅可代我徒儿尽一份心力。” “师父,你不用代替我,既然是我受到的帮助,就该让我亲自来报答。”赋云歌在旁边说。 路老板定了定神。他听到两人的话,不禁玩味地咂咂嘴,露出微笑。 “呵呵,两位的心意,某代楼主心领了。不过即便服下丹药,赋云歌少侠真气不稳,仍然需要调养。作为师父,红梅先生也还是先照顾徒儿吧。”他淡淡地说,语气平和。 “这一次协助,春水楼本也不计报偿。不过如果两位实在过意不去……”路老板话锋一转,随即摆出听故事的架势,“不如把沿途见闻,说来听听吧。” “哦?”赋云歌和一品红梅略感惊讶。 于是,赋云歌很快把沿途见闻向路老板娓娓道来。包括下界天的异乡人动乱,千雪堆楼的绝处逢生,以及冰窟的险境取宝。 路老板听得入神,精彩处也动情响应。不多时,赋云歌就把这次的沿途见闻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听得路老板连连抚掌,啧啧称叹。 “楼主数年探索雪漠,都与这般至宝失之交臂。路某果真没有看错人,你去这一趟,历经如此奇旅,居然凯旋而归。”路老板笑道,“再次恭喜你们了。” 闲谈之后,路老板又为赋云歌试探了气脉,一切都很稳定。 “既然这样,两位耐性等候便可。”路老板掐指算了算,“最短两日,最长不超过四五日。你们便在附近下榻,届时天衍丹炼制完成,我会通知你们。” “辛苦你们。”一品红梅随之答应,“便听路老板的安排。” 赋云歌也再次谢过。两人离开之际,路老板顺势向两人小作提议:“看两位对于春水楼的内部运作同样感兴趣。如若你们愿意,某也可以留存你们的姓名标签,如今后方便或是有任何需要,可以来春水楼悬赏或者接镖。” 第六百五十二章 虎落平阳 一品红梅眼角露出犹豫。但是赋云歌对此似乎颇感趣味,他也没有阻止。 留存标签的过程并不麻烦。路老板用独特的荧光英石嵌套以锦缎,在上面记下他们的名字,就算是完成了。 路老板一路送到丰源布行门口,然后目送两人离去。他眯着的眼角缓缓睁开,转身回望,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个人影。 黏稠的影子湿漉漉地顺着那人的衣角淌下,在地上绘出一滩不规则的黑色图形。 路老板见到他,表情短暂地作了停顿。他简略地张望了一下外面熙攘的人群,随之向那个人走去。 “详细说说吧。” 一句简短的话过后,只见地面流淌的影子瞬间席卷住两人的身形。路老板保持着缄默,两人立刻被舞动的黑影吞没,消失在地面。 ………… 春水楼中,旋转的黑影从地面升起。 缓慢散开之后,正是先前曾经在春水楼出没的副楼主【易围涵】,以及跟随在后,表情木然的路老板。 他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漆黑的长廊。尽头处有光亮起,两人折入之后,一间明亮室内,一副陌生面孔,一副熟悉面孔,静默无言。 熟悉面孔仍然半身残废,躯体遮掩不住衰弱的气态。他慢慢喘着气,眼神插在旁边人身上,看不出是幽怨或者是空洞。 此人正是鬼啸长渊。而他所注视着的那个人,则是一副清雅面庞,手持绣画折扇,看起来不过三十岁上下。与鬼啸长渊的狼狈相比,显得无比雍容。 两人都在等着路老板的到来。而当易围涵将人带到之后,在座的两人脸上都冒出一点活色。 “幽侯,路不通行来了。” 易围涵淡淡地说,说罢就站到了一旁。他的身躯一到较暗处,就仿佛与环境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路老板走到两人面前,向那位书生模样的人恭敬作揖: “楼主,路不通行在此,有何吩咐?” 话音未落,书生模样的人露出微笑,以扇抵住下巴,微微颔首。 原来,这般不显山露水的模样之下,竟是临烟春水楼真正的楼主——算楼烟。 “这段时间你多有辛苦,又为我取来这般宝物,可谓劳苦功高。” 算楼烟说着的时候,手中慢慢升腾起一缕火色。而随着火色大亮,中间浮现的,竟然是赋云歌刚刚取得的百苦血莲。 “不敢。”路老板把头低得更甚。 算楼烟端详着这般宝物,过了一会儿。他慢悠悠收起血莲,转而问道:“那少年所求,就是天衍丹么?” “正是。”路老板答应。 算楼烟眯眼微笑起来。他朝旁边的副楼主易围涵稍一示意,他立刻心领神会,转身出去。 “这东西好久没有听人提到过。不过应该还有存余,省得再去费心炮制。” 算楼烟话还没说完,易围涵已经将一方锦盒端了进来。他走到算楼烟面前,扳开锦盒上的金锁扣,里面立刻显现一颗丹药,散发出幽幽的芳香。 “果然,”算楼烟伸手把丹药捻在手里,把玩了几下放了回去,“几天后,你将这丹药给他们送过去。天衍丹换百苦血莲,路老板实属高明。” 路老板嘴角此时也露出一抹微笑:“承蒙楼主提携。” 三人的互动,此刻终于掺和进来一条沙哑的腔调: “也该……说说你刚才听到的见闻了。” 鬼啸长渊从刚才就像蝙蝠一样深沉地瞪着这边,他脖颈上碎裂的鹿皮随着呼吸而起伏,时而急促时而迟缓。总算他不愿再等,于是打断了在他看来毫无营养的对话。 路老板的目光变冷了几分,他转脸看向这个佝偻在椅子上的诡异僵尸。 “鬼老板,看上去比上次更加虚弱了,你还好么?” 鬼啸长渊对路不通行这一句揶揄,显然很不愉快。他重重呼哧了几下,落着很重的嗓音道:“鬼老板……这个称呼,令人厌恶。” 对于这个曾经不可一世,但是现在已经无比落魄的霸者,春水楼的三人,显然并没有对他太过重视。但是既然结盟,那表面还是要说得过去。算楼烟咳嗽一声,路老板立刻会意,将赋云歌刚才讲给自己的见闻,一点不落地又叙述出来。 在鬼啸长渊认真聆听的同时,算楼烟也作出倾听和斟酌的表情。 不多时,来自下界天雪漠的见闻,路老板就说完了。 鬼啸长渊和算楼烟的关注点并不一致。先是算楼烟,他慢慢地叹了口气,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笑意,其中又带着几分苦涩。 “雪漠,真是让人怀念的地方。我已经很多年都无法去亲眼看看了。” 算楼烟叹息的同时,一只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胸膛的位置。那里立刻起伏得更加明显,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他的胸口看上去无比脆弱。 “幽侯,血莲已经拿到,您的痼疾,痊愈有望。”看着兀自神伤的主子,旁边的易围涵插话道。“待您痊愈,属下随您一同去雪当年一掌之恨。” 算楼烟闻言扭头,但是目光中扑朔迷离,幽深宛如潭水。 他动了动嘴唇:“呵呵……不急于一时。现在世事变迁,很多事,很多人……都已经不再是当年了。谁又能想到,他杀我不死,反倒成了今日与他齐名的奇楼之主呢?” 主仆两人的目光接着一阵快速的传递,顷刻间他们的眼神交谈就已经结束。鬼啸长渊在旁边看着两人的默剧,虽然好奇,但是他有心无力,也懒得多问。 他转而问道:“鹈鹕雪仙……那小子果真遇到了?” 路老板笑了:“我并没跟他们一同前去,只是如实转述。这话你该去当面问那小子。” 鬼啸长渊怒上眉山,但是很快消解。他无力地摇摇头,道:“赌一把……总比坐在这里,消耗性命要强。” 听到他的这话,算楼烟登时转过头来:“你如果决定了,我们随时会帮你。” “鹈鹕雪仙……这是唯一的线索。吾决定了,近日就会启程。” 鬼啸长渊的眼中没有不舍。他既然已经接受了一次彻底的失败,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谋划东山再起。 尽管一旦决定,他的性命,也就开始了最后的计时。 ………… 第六百五十三章 百海神将 而在下界天沧海之岸,大船攒聚,一日比一日更多。 一如陆地的春潮顺着江流入海,松软的春风也让这里的氛围显得不同往日。歌声从大船中传出,船体微微晃动,里面的人们正用异乡的方式进行庆贺。 灯光抖动着,麦酒的味道洒了一地。众人围靠在木桶旁,互相搂抱,唱着愉快的田谣。 中间有人跳舞,还有人呼喝着表演奇怪的把戏。比如将几只着火的刀叉快速在手中抛动,或者用古怪的哨声引海鹰飞进船舱。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相似的模样,他们都来自沧海上周天。 有人袒露胸膛,或者其他部位,不同的花纹暴露出来,例如波浪,太阳,蝮蛇,鹿首,金币。这是他们隶属不同帐下的证明,带相同图案的人更喜欢凑在一处。 他们显然喝了不少酒,显然是在庆贺什么事。可是众人都已经迷醉,连说话都开始胡言乱语,无从得知让他们如此欢喜的原因。 而与此同时,在一间隐蔽而熟悉的小舱,书记官——或者叫做祇第一·松宁,对于隔壁的欢声笑语,依然置若罔闻,手中的笔忙碌地记载着。 一条黑蛇的尾巴在袖口若隐若现。这同样是他的印记,若非随着天气变热,这个图案要藏得更不容易被察觉一点。 而此刻他的屋子里,还有另一个陌生的面孔。此刻那人端坐在一张方桌之上,虽然袒露上身,却坠饰华丽,胸脯看上去健壮而有力,显然不是一般人物。 他一直在注视着书记官松宁的记录,似乎很有兴致。而松宁则体现出了一位出色书记官的修养,尽管知道旁边人沉默不语地盯着自己,仍然不慌不乱,记录得有条不紊。 终于,松宁的记录完成了。他将金丝镶边的笔放入胸前口袋,又把记事簿合上,那些如金丝雀飞舞一样优美的笔迹随之被隐藏起来。 这时候,陌生人才开口: “你平日的工作也是这样无趣……而且认真么?不愧是受到王信任的祇第一。” 松宁丝毫不乱,端正礼仪,起身道:“这些都是本职的内容,换作他人也能做到。天帕岚恩大人,您赞谬了。” “是你谦虚。在本国时,王常向我提及你的才能。只是你部属不在我的帐下,疏忽了对你的了解。现在看来,你可是中流砥柱。” 毕竟,他的帐下只有习惯与风浪搏击的水手和冒险者。百海神部的任务与松宁所处的典识神部不同,他们常年带领船队四处探索,就连作为其首领、同样也是王的弟弟的他,也时常在外,对典识神部乃至国家政务都过问不多。 松宁对这位来自王室的神长司,同样了解不多。但是他足以通过天帕岚恩的一言一行,推断出他的性格和喜恶。天帕岚恩的威严不是来自王室的高贵,而是来自他常年在外历险和斗争所产生的英雄气概。 此外,松宁还听过他的一些传说,因此对其格外敬重。 “你可以去和他们饮酒作乐了,趁他们还没有醉倒。”天帕岚恩说。 松宁却摇了摇头:“我已经数月没有饮酒了,尤其在这里,总会有意料中和意料之外的消息随时传来,要保持清醒才行。” “何况……虽然其他两国答应了王的号召结成同盟,固然是一桩好事情,但是难保他们是否有别的想法……”他边说边揉着眼眶,长时间的处理公务,这是他缓解疲劳的唯一方式,“不过,您为什么不与属下一同饮酒呢?” “我的理由,与你差不多。就像在大洋中发现陆地,虽然令人欣喜,可是也要提防搁浅和触礁的风险。我需要时刻保持警惕,这样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损失。” 松宁点点头。他看了一眼窗外,细碎的浮沫推上了一些沉沙,聚拢在船只的周围。 他于是向天帕岚恩提议:“载着新同盟力量的船队会在五天后到达。天帕岚恩大人,按照计划,我们需要划开海港,加固我们的防御。如果您乐意,可以与我一起下船检查情况。” “为什么不呢?” 天帕岚恩从桌子上下来。他耸了耸宽大的肩膀,推开门走出去。 松宁将记事簿收存起来,跟出门去,并谨慎地将门锁住。 两人来到硕大的船体外,走在沙滩上。迎面的风已经不算寒冷,海滩远处的石头变得苍灰,崎岖的纹理似乎难以撼动,如天帕岚恩的壮硕的轮廓一般。 对于这个港口基地的修缮,松宁已经有了规划。此刻天帕岚恩随行,他便将自己的规划向他一五一十进行详述,以求完善。 此时的船只,已经从这头绵延到那头。极目所见,偌大海湾被他们的船只填满。巨大的船体遮蔽了稀薄的阳光,在下面散步,更感到无比壮观。 松宁的规划,除了防范下界天的突袭之外,也涵盖了对同盟毁约的假设。从定点防御到移动防御,从海滩突袭到回海船战,他都做出了相应的预案。这让天帕岚恩边听边啧啧称奇,即便是对这些内容很有经验的他,也不禁惊叹起松宁的谋划。 两人一路讲述,天帕岚恩仅对个别疏漏进行了补充。不多时,他们竟然从海滩这头走到了那头。 最后,松宁将他随身携带的规划图交给天帕岚恩观看。 看了片刻,天帕岚恩将图纸还给他:“这很难有什么疏漏了!我对你更高看了一眼,这一切都让我非常满意。” 松宁微笑:“这只是尽我所能。而且,无论我的计划怎样坚固,也不及您的到来。您所具备的能力,才是真正最牢靠的防御。” 这番话让天帕岚恩无比受用。松宁说得固然没错,而天帕岚恩也知道王兄在同盟一经达成时,就派自己率人先来探查的用意。 他与海浪为伍,也是海浪的儿子。此刻,坐镇这片最大的海湾,那涌动的海水就成为了他们永不背叛的盟友,或者说是最强大的武器。 而在此刻,蓝色的蝴蝶一直尾随在两人身后。此刻见他们返回,躲藏在卵石中的蝴蝶,轻轻散作一片荧光,融化在海水里。 ………… 第六百五十四章 碑林会谈 而在下界天,青崖书院后山,一位熟悉人影,正兀自燃香作贡。 去年,这里新添了不少坟墓。在青崖书院拜师求学的,多是书院容留的孤儿。除了尚能联系到家人归葬的儒生,其他人,都在此处了。 律定墨神情默然,袅袅白烟在他的眼前飘过。 为了协调下界天各地,他本来应允玦同君的提议,留守在兆封明邑。但做这样的事,总还是应该他亲自回来一趟更好。因此他辞别慕容城主,夜以继日赶回了青崖书院。 他是顺天知命的人,知道八百年的灾厄已经到来,上次不会是最后一次。但看着这些林立的石碑,他仍是不免一阵恍惚。 这些,都算得上是自己的学生。 心中有些怅然,律定墨愀然不乐,转身摆开各类祭品,尊尊矩矩,按照《礼》中的规制。 随之,是一篇他亲笔撰写的祭文。律定墨微闭双眼,轻声默念。 而就在这时,一道人影,慢慢踏着草地,站在了他的背后。 律定墨仍然专心地进行祭礼。声音低沉,伴随着徐徐沉香弥漫,林间仿佛有雾,缓慢蒸腾。 最后,具礼已经完毕。他整顿衣裳,转过头来。 对于来者,他并非是浑然不察。只是来者的气息中没有敌意,他便没有中断这场孤独的祭礼,直到结束。 而站在他背后的,是一张清秀的女子面庞。 律定墨看到她的长相,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他想起了这名女子的身份,脱口而出:“你是,昇平天代行者的……” 女子淡淡一笑:“大院主,你我有些时日没有见面了。今天到的匆忙,请院主不要责怪啊。” 女子笑容婉约,如同融雪之后初生的花苞。这让律定墨终于想起了她的名字:“枝含雪……不,夫人,是鄙人有失远迎,您这话倒令鄙人难堪了。” 律定墨口中的枝含雪夫人,正是先前昇平天代行者,玖非君曾经提及的下界观视的,他的妻子。 枝含雪在早年曾经作为玖非君的内助,夫妻两人共同率领昇平天,组织群侠度过了上次八百年灾厄。也正因此,群侠对于玖非君夫妇都很敬重。他们之后作为代行者也算是有所作为,让暗潮涌动的昇平天的暗潮终归台面之下的暗潮,多年来和平安定,无愧昇平之名。 “您这次来,怎么没有事先通知鄙人,好让书院做些筹备,为您接风洗尘。”律定墨说着,目光还在往旁边的祭祀用具瞥。 “我是准备回昇平天,临走之前来你这里拜访看看。其他地方我大致去过了。”枝含雪看明白他的心思,笑道,“见外什么,你收拾就行,不用这么拘谨和我说话的。” 律定墨尴尬地笑了笑,于是转身弯腰收拾祭祀的用具。 “我这次来,也是想要就所看到的,和你谈一谈。”枝含雪接着说,“现在下界天变成一锅沸粥,院主你是怎么看的?或者有什么想法吗?” 律定墨又是一愣。他收拾东西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直起腰,短暂思考了一下转而反问:“夫人,您这么发问,想来已经有了考虑。鄙人不才,愿意听听您的看法,之后再呈上自己粗浅的见解。” “你还是和往常一样谨慎呢。那也可以,我就先说说我的看法。”枝含雪走过去,干脆地帮律定墨收拾起来,“就当是,抛砖引玉咯。” 律定墨表示洗耳恭听。枝含雪思考片刻,立刻开门见山。 “我们现在输得很危险。玦同君现在还在与异乡人僵持,等的是那道正义的名分。可是我们作为被攻入的一方,拖延战术本身就是错误的。” 一语惊人,律定墨表情变了。他点了点头:“这话……确实不假。” “他们一开始打着经商名义入驻,我们按兵不动。可是他们的比武馆已经遍地开花了,我们应该在第一座比武馆被建立的时候就立刻起兵,而不是直到今天,互相消磨,错过了最好的动手时机。” 律定墨一边考虑,一边予以肯定:“确实如此。异乡人精于算计,算准了各城池之间传送情报的时间差异雷霆出击,代行者没有预料,也无怪他。” “院主,我没有怪罪代行者的意思。”枝含雪小作解释,并把手中的香炉端到树下,与其他用具放在一起,转身道,“不过即便错失了第一次机会,现在的第二次机会已经来临,他可不能大意放弃了。” 枝含雪的观点一步快过一步,空气好像都随着她掷地有声的话语逐渐绷紧。四周无比阒寂,只有微风沙沙。 “哦?第二次机会,夫人是指……”闻言,律定墨有些惊讶。 枝含雪用软布擦拭被烟熏黑的石碑,继续说道: “我知道院主你之前坐镇在兆封明邑,对于现在的各路力量必然也有所了解了才是。但我认为,无论是名望最大的匡正商盟,还是琼天殿与三教的联盟,或者是各地的其他势力、玄徽侠客,最近四处支援的金戟锋鉴,等等。都有一个最大的问题。” 律定墨正认真倾听,但是枝含雪却回过头莞尔一笑:“院主,你不妨猜猜,是什么问题?” 律定墨对于抛来的问题,郑重地思索了一阵。联系一开始枝含雪所说的,他犹豫了一下,给出答案。 “应该……是都有代表下界天的‘名分’吧。” 对于他的答案,枝含雪表示肯定:“没错。因为玦同君还没有代表宣战,那其他这些成员,因为都代表了下界天,或者三界天的门面,自然束手束脚,也不能妄自行动。” “如果打了起来,异乡人就会抓住机会,借口反攻来大肆进军。”律定墨若有所思,“但代行者的缓兵之举,也是为了百姓考虑。距离九彻枭影战火才过半年,若轻易兴战,百姓无力承受。” “院主,那你再猜猜看,现在的百姓们又如何了?”枝含雪问道,但是却没给律定墨回答的时间,而是又问:“院主,你最近听说过一个新的组织,穷人馆吗?” 第六百五十五章 扭转劣势 律定墨还在思考她的头一个问题,表情刚刚变得凝重,又听到第二个问题,脑中微微一震:“夫人,您是说……” “穷人馆是最近兴起的组织,而且很快就壮大了。”枝含雪抬眼看天,笑道,“时间不多了,院主,这个穷人馆就是我要说的机会。” “我略有听闻。”律定墨缓缓地说,他把最后的祭祀用具堆起来,正色道,“百姓被压迫民不聊生,他们加入穷人馆,四处以流民的名义打击比武馆。” “他们,没有‘名分’。” 枝含雪轻飘飘地说,让律定墨的思绪串了起来。 “既然关于出军名分的争讨短时间不会有结论,为了避免我们继续在僵持之下吃亏,或许应该给这场争讨加快一下进度了。” 枝含雪说着,开始时候的婉约之气渐渐变成了巾帼之气。律定墨也为之微微震动,静静地听着她的计划。 “静中有动,穷人馆是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武器。我认为,应该动员其他势力,尽快调集人力,加入穷人馆。”她的睫毛为之闪动,熠熠生辉,“穷人馆现在只靠百姓,力量渺小。但如果有了三教、金戟锋鉴等人手,他们灵活出击,能够对异乡人造成不小的打击。” “异乡人对流民无法制约,也无法将他们零散的行动归于下界天整体的态度。这样他们无法找到理由对下界天直接进攻,但他们的心血比武馆却朝不保夕。相信过不久,他们就会率先沉不住气,有所动作。我们届时随机应变,比现在的被动防守要好。” 一番分析,律定墨惊叹之余,也对她这位曾经平定昇平天的女中豪杰无比佩服。 “院主,我说得多了,竟然忘记随时征询你的看法。”枝含雪脸颊微红,“那,你觉得如何?这可是我一路采风最后定下的自鸣得意的计划呢。” “夫人智冠群伦,是鄙人不及,只有钦佩啊。”律定墨说的是他的真心实意,这般谋略不会出现在圣贤书里,他自然不会想到。 “院主,你也总该提些意见,不能只有我在说。我也在思考有没有疏漏,既然关系民生,就一定要比纸上谈兵更加注意。”枝含雪仍然希望他说些什么。 但是,这对律定墨来说有些犯难。但既然是枝含雪的请托,他也只好沉下心思考。过了不多时,他的确发现了一处疑虑。 “夫人,那鄙人说了。”他皱着眉头,谨慎地提出,“穷人馆声势浩大。可是我们不知底细,更不知道幕后首脑。贸然加入,是否会有落入陷阱的可能?……嗯,只是猜测,鄙人应该只是多虑了。”说到后面他越有些拿捏不准,于是又添了一句。 枝含雪对于他的疑虑,却只是笑了笑:“这点确实容易忽略。不过在来之前,我已经见过了他们的首脑,相信没事。” “哦……敢问夫人首脑是谁?何以有如此把握呢?”律定墨不解。 枝含雪用手指了指上面,缓了口气:“算得上一个很职业的乞丐。昇平天开象六观下属象地观,曾经的观主,向不赊银·汤休问。” “……哦?”律定墨的表情微微吃惊。 ………… 而在丽日浦,几十座破旧的布块搭成的营帐,不见萧瑟之气,反而人声鼎沸,无比热闹。 与比武馆针锋相对,穷人馆仿佛燎原野火,在下界天各地飞快地扩张开来。 因为异乡人的到来,被商业掠夺导致流落街头的百姓越来越多。而昇平天奇人汤休问选择此时下界干预,成为了下界百姓的定心丸。 穷人馆选择了与匡正商盟一样在城郊驻扎,而他们在城外顺道垦荒耕种,解决了流民的温饱问题。得到喘息机会的百姓,在填饱肚子之后,也就有空闲把家园被侵占的怒火抛向人面兽心的异乡人了。 不过,本该今天来丽日浦分馆的老叫花,却并没有如期而至。 作为丽日浦分馆的头儿,丁定可是翘首以盼了半天。不过最后他等来的不是他好奇许久的老叫花,而是老叫花的贴身侍卫,邓登。 邓登骑着瘦马来的,眼看着就要冲进丁定他本人的营帐,丁定赶紧拦住了他。瘦马仰头发出两声嘶嘶的鼻息,邓登于是勒绳下马。 “哎唉,你这是干嘛。我说怎么是你来的,咱们头儿呢?” 丁定呼喝着拍着马头,往后张望了几眼。但是邓登确实是自己来的,哪怕丁定望穿了眼,后面也没有人给他一个惊喜了。 “我来又怎样,不该给我接风洗尘么,还拦我的马。”邓登拍打去身上的灰尘。 “你要是把我营帐冲塌了,看谁给你接风洗尘。”丁定瞟了他一眼,“跟着头儿就是好啊,当初我就该跟你争一争的。换你到处当监工,我跟着四处潇洒。” 邓登嗤之以鼻:“潇洒?跟着老大我们可是天天在刀尖上过活,辛苦得很。你这是坐井观天,啥也不懂还胡说。” 丁定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给他栓马:“我知道你肚子里有点墨水,骂我癞蛤蟆?我倒希望刀头舔血呢,当年在古道酒盟,我可是一把好手。” “不过等等。”丁定自己一愣,转而一拍脑门,“不对,让你转移话题了。头儿呢?明明说好头儿今天过来视察,怎么没来?” 邓登摇摇头:“今儿过不来啦。不过为了体恤老兄你,我特意替老大来视察你。” “呸。”丁定作厌恶状。 两人先后走进营帐,凉凉的尘土扑面而来。邓登擦了擦脸,并不在意。 丁定这里并没有待客的茶水,两人就这么面面相觑坐了下来。 邓登不知所谓地笑了两声。他巴望了一眼帐外,确认没有别人,他才低下脸,小声对丁定说:“老大今天确实有正事。老弟我来呢,当然也是有正事——本来这事应该老大亲自来的,但是那边的事更急,所以换我过来。” “有什么事,你倒是说啊。”丁定看他表情,面露狐疑,眉头一拧,“肯定没好事。” 邓登抚掌,笑道:“很好,很好。老兄所言一点不假,的确不是好事。” 第六百五十六章 血光之灾 “你……”丁定一拍桌子,脖子根已经涨红了,“少拿我开涮!有屁快放!” 见他已经快认真了,邓登也就不再卖关子。他把脸一拉,顿时凝重起来:“今天你我就一个任务。那就是,逮内奸。” “……啊?” 丁定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坐在原地目瞪口呆。 然而邓登显然不是开玩笑的神情。丁定犹豫了一会儿,结巴着问:“哪……哪来的内奸?我这里吗?” “还能是哪?”邓登站了起来,侧过脸来,“当然,既然我还有空闲和你谈天,就说明这个任务还有些时间,不用着急……” 然而,话音未落,一声来自帐外的轰鸣,引发地面的剧烈震动! “轰——!” 布营帐顿时被冲击力撕开几条豁大的口子,风卷着浓沙,滚进了脆弱的营帐。 “啊——这咋了?!这是咋了!” 邓登连忙躲在桌下,见丁定还在傻站着大喊大叫,连忙伸出手去把他拖了过来。 方才还一切正常的外面,现在已经陷入失控的呼喊当中。尘土还在残破的营帐里弥漫着,透过裂口的透光,邓登勉强看到了外面的一片殷红。 外面有正在挣扎着慢慢爬行的人,已经血肉模糊不好辨认。四处横竖着尸体,伴随着血腥味一股脑冲入邓登鼻腔的,是硝烟的刺鼻气味。 “有人用了炸药……他们怎么提前了?”邓登咬着牙努力保持冷静,这种突发场面,他也是第一次见。 “你咋样?还能动吗?”他回过头,想到这里还有这位老兄。 但是,丁定却没有立刻回应。 邓登定睛一看,发现丁定此刻面露苦色。地面流淌出微红的痕迹,是丁定的大腿被刺伤了。 外面的一声爆炸之后,好在没有继续的轰炸。但是惊恐的呼救声却依然不绝,似乎是他们所要铲除的“内奸”,已经正大光明出来行凶了。 “咱们可不能这么耗着……”邓登心乱如麻,他举棋不定。 “我……嘶……”丁定一手捂住大腿,一手擦去脸上的冷汗,“老子跟你杀出去,这点伤……不碍事!” “扯淡……”邓登看他这副模样,恐怕连站起来都不容易,终于下定决心。 他从桌子下面钻了出来,转头告诫丁定:“你在这待着,哪也别去。我……我出去看看去。” “……麻的,等等老子……” 丁定挣扎着想钻出来,但是大腿的伤一摩擦地面就钻心疼痛。他哀嚎着跪起来,一挪一挪地从桌子下面爬了出来。 邓登没有等他,已经撕开布的裂口钻出去了。 外面的一幕,真正直到现在才一览无余。眼下的场景,比刚才的管中窥豹远触目惊心。 爆炸对这边波及较小,并不是因为炸药威力不足。只是因为爆炸的中心并不在此,而是选在了人流最密集的地方。 因此,鲜红的场景,邓登看了一眼双腿就不由自主地开始打怵。他尽量忽略冲进脑中的血腥味,把视线转向此刻人群逃跑的反方向。 周围的同志已经溃不成军,脸上都挂着血迹,正忙不迭四散而逃。邓登试图呼喊着让他们聚集过来,却被人潮淹没了声音,完全没有人注意到。 “这下,难道完了?” 他嘴里这样喃喃道。而就在这时,他看清了让众人惊恐逃离的尽头—— 是数把明晃晃的长刀! 当然,如果说,这数把长刀是被握在人的手中,即便是如何凶神恶煞者,总也让人有所预料。 但是,正是如此匪夷所思,正是如此沉默的恐怖—— 那几把刀,只是那样悬浮在空中,每一把上面,都沾了淋漓的血! 如果说,这是地狱判官的索命场景,似乎也不算为过! 仿佛有人提着这些刀,在旁若无人地畅饮鲜血。但它们飞快地冲了过来,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寻找着趁手的猎物,这样的速度,绝非是什么隐形的把戏! 刀口舔舐着鲜血,发出隐隐的沉鸣。就好像长了眼睛,它们飞快而精准地追上人群,劈开脖颈,无比熟练,无比骇然。 邓登的瞳孔中,已经倒映出了这些无主之刀的轮廓。 而与此同时,无主的刀刃,也看到了他。 看到的一瞬间,邓登好像从刀光闪烁之间察觉了一股视线。随之一股恶寒逼进身体,让他趔趄了几步,却手足无措。 而就在邓登迟疑的同时,刀锋却没有停止。 光芒擦过空气,红色的獠牙呼啸着疾驰而来,直扑邓登,下一秒就要将他自头顶劈成两半! 邓登这才恍然反应过来,但是眼看刀口已经近在咫尺,他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砰!” 危急关头,一根铁锹从旁边飞了过来,就在刀锋取命的瞬间,替邓登挡下了血光之灾。刀口偏离了下落的轨迹,重重斩在地面上。 “呛啷”几声,铁锹掉在地上,上面留下了被刀口劈开的裂隙。邓登回过头去,却看到是丁定正无力地扶着一根木桩,气喘吁吁地看着自己。 “你……你现在出来的话……”邓登迟钝了一秒,随即大惊。 “还管我呢。没有老子你刚才就成俩了。”丁定哼哧哼哧地拖着身躯,邓登连忙过去搀扶着他。 但是显然,危机才刚刚开始。 刀锋已经逼近,他们两人成为了落在最后的猎物。而更让他们震惊的是,连带着刚才的铁锹,居然也摇摇晃晃地飘了起来,把扁平的锹头对准了他们! “这是什么妖术,从来没见过……”邓登对眼前一幕仍然无法理解。当然,他知道更重要的一点,就是现在这个情况,不管他们跑还是不跑,恐怕都是跑不了了。 丁定拖着邓登,一点点后退。刀丛同样步步紧逼,似乎意识到了这两人与刚才的那些不一样,反而放慢了步伐。 两人面对着生死一线,做着最后的拖延。耳后逃亡的人群声音已经远去,周围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邓登的脚后跟被什么绊了一下。他的身体险些不稳。 只是这一刹那,静态的平衡被打破,刀丛顿时有了动作,瞬间一起扬起来,包括那杆铁锹。 但丁定此时却成竹在胸。他突然大呼一声,拖着的一条腿重重踩下,被沙地隐藏的一块木板顿时翻下去,两人的身躯,一瞬间消失在了地面。 同一时刻,刀锋纷纷劈下。 ………… 第六百五十七章 银两追魂 沙土呛人的气味,把整片昏暗的空气染成了焦黄色。几缕微光透下来,伴随着簌簌滑落的沙子。 邓登两人死里逃生,就在绝望之前的最后一刻。而现在邓登似乎还没有彻底从死亡的茫然中醒过来,直到旁边的丁定拍了他几个耳光,他才蓦地一惊。 “哎,还活着呢。咋啦,吓傻啦。” 丁定瞥了他一眼,一手用肮脏的布条把伤口绑起来。 “我还当跟着老大有了多少奇妙冒险呢,合着还是这么不经吓啊。呼呼哈哈咳咳咳。” 丁定的笑声坚挺了一半,剩下的部分被咳嗽补足。腿伤依然不能忽视,他的脸时而抽搐一下,显然并不好受。 黑漆漆的视线,这里是他偷偷开凿的一个保命地道。 “……我记得当时你就跟我说过这个构想,没想到你还真挖了。”邓登缓了口气,环顾四周。 “老子从来不干折寿本的事。既然要来穷人馆干.票.大.的,那老子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吧。”丁定歪了歪鼻子,显然对这项小小的努力很是得意。 两人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没有回声,显得非常安静。 “……我承认,毕竟也救了我一命。”邓登犹豫了一下,没有再和他争论。 “唷,唷唷咳咳咳。”丁定呲着门牙,“吓掉魂了?这话不像你啊。不过不是一命,是两命,一开始那刀和咱俩差点一起挨的那刀得分开算咳咳咳。” 邓登听他说话连连咳嗽,自然也没心思和他争论。他转而问:“你还能行吗?” “啥话?你才不行,老子瘸一条腿还能救你一命,你还不如老子的瘸腿行。” 说着,丁定摸索着泥墙,猫着腰开始往通道另一头慢慢挪动。邓登于是跟在后面。 “你这条道,通往哪里?”邓登问。 “走就行了,问东问西。”但是丁定并没回答他。 两人于是又前进了一阵。而这次爬了没多久,邓登的头就碰到了一个从泥墙上探出来的硬邦邦的东西。 “什么东西?”邓登停下前进,摸着头打量刚才那个障碍物。 前面的丁定闻言,转过头去。 “啊,这里。”他俩眼骨碌碌一转,随即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呃,没啥,密道啊,你明白的,乱七八糟的石头很多。” 但是邓登却更感到怀疑。他上手把那东西摸了一圈,感到了从掌心传来的凉湛湛的触感。 “这是一个,灯台?” 那种刻意的形状,绝非是石头。金属的触感非常强烈,而且那个凹槽里面,似乎还有些软塌塌的“泥”。 丁定干脆转过身来,一把拉住他的手:“别瞎看,快点跑。你不怕死啊。” “你在这藏了什么东西,这么怕人看见?”邓登嗤笑一声。 然而,就在此时,两人听到周围发出了“噗噗”的低吟。 声音是渐渐响起的,两人能够确定之前地洞里一片沉寂。那种声响就像步伐,但是更加凌乱。而且在这地洞里,又有谁能发出如此步伐的声音呢? 两人不知道。他们眼前一片漆黑,在这种时刻,听觉变得无比敏锐,但他们却无法应对。 声音好像在渐渐靠近。两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突然间,丁定失声“啊”了一声,邓登顿时吓了一跳。 “怎么了?!”邓登焦急询问。 但是丁定摇了摇头。他话音带着微微的颤抖,似乎对神秘的“噗噗”声有了结论: “这是……银子,我藏在这里的……那个,跑路用的银子。” “……” 邓登一开始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很快,他骤然瞳孔大缩。 “……!!” 丁定偷挖的这条暗道,并不只是给自己留的逃命通道,里面居然还存放了他的私房钱。或许他曾经想过,在紧要关头用这些钱让自己活下去,但是眼下,这些他亲手藏起来的钱,成了步步逼近的索命魔鬼。 银子在黑暗中仿佛有了意识,已经冲破了布袋,缓缓漂浮起来。场景诡异,幸好地洞本就漆黑一片,两人不至于被如此反常的画面吓得手足无措。 但是,黑暗同样让两人生死攸关。碎银已经锁定了他们的位置,摇晃着醉酒般的幅度,渐渐靠了过去。 邓登和丁定已经明白了一切。若非是亲眼看到了无人操纵的杀人魔刀,他们也不会明白得这么快。 他们并非是从未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夫。他们曾经在对抗九彻枭影的战役中出过力,知道那些不能被理解的玄奇秘术。而只是比较不幸,他们今天见识到的秘术,要吞掉他们的命了。 “肯定……肯定有人能在远处操纵这些金属。那些刀,这些银子……都是。” 邓登耳边传来了嗡嗡声,极致的紧张让他的头脑充血,呼吸变得异常急促。他断断续续地听着银子飞来的声音,知道今天恐怕在劫难逃。 丁定没有回应他的话,反而是紧紧捏住了他的手。两人都在微微发颤。 “在这里……” 邓登喘着粗气说话。但是还没等他说完—— “走!!” 丁定的一声大喝,打断了邓登的话。顿时,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拽起绝望的邓登,向前猛地飞扑。 就在他们的身躯错位的瞬间,碎银用最锋利的一面,擦着两人的脖颈而过。 若是再晚一刹那,他们的喉咙就会被当场割断。 “嘶……啊……” 而丁定毕竟腿脚不便。他在推开邓登的同时,自己稍慢了一步。虽然躲开了致命的一击,负伤的后腿却没有躲过,又被狠狠划开一道伤口,鲜血顿时涌出。 狭窄的空间顿时弥漫开血液的腥味。邓登缓过神来,不禁大为诧异。 “你……” 黑暗的四周,邓登仍然不能得知丁定的安危,但是在嗅到空气里的腥味时,他神经陡然一震。 “等死……你真特.么……傻……是不是……” 丁定的声音变得虚弱,他开始因为失血变得神志不清了。 紧随其后,是尾随而来的“噗噗”声。那是银子在狭窄的通道中撞击泥面发出的动静。 “我指定是不行了……你走你的……滚吧。” 第六百五十八章 希夷之道 丁定虽然语气中带着绝望和不甘,但是身体却再也没有了刚才猛地一跃的力气。他瘫软了下去,倚靠在凹凸的泥墙边。 “不行,你别想先死。”邓登喃喃道。 他似乎能够看到黑暗中的一点光亮了,像一条丝线。再往前一点,一定就是地道的出口了,只要爬上去,他们就能避开夺命白银的攻击了。 但是,没有时间给他犹豫和踌躇。只听又是两声撕裂肉体的声音,是一颗碎银刺入了丁定起伏的右肺,一颗穿透了邓登的脚掌。 “呃……”邓登忍住疼痛,他下定决心,一把拖住丁定的胳膊,豁出力气向出口的方向蹒跚。 他忽然意识到,这些碎银的贸然攻击,由于没有精准的定位,因此准头很差。如果刚才的两次攻击分别命中他们的咽喉,那么一切就都该结束了才是。 因为身处地面的操纵者,虽然能够操纵他所不能看到的范围的金属,却终究因为视觉受限,在定位目标时陷入困难。 想到这里,邓登甚至也不知道是否应该返回地面了。说不定那个操纵者已经发现了密道的出口,此刻正在出口等他们伸头? 但不管怎么说,逃出去,总有一线生天。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死在地面,总好过死在这黑暗无光的地洞里。 邓登深吸一口气,拖拽着已经几乎昏迷的丁定,拙劣地躲避银子的追击。 又是一颗碎银,削下了他肩头的一片肉,他顿时因为疼痛险些扑倒,但咬牙稳住身躯,他拼了性命,两眼死死盯住那道光芒。 此刻,已经无比接近了! 邓登的豁命坚持,终于将两人置身于出口的下方。微弱的光线让邓登的双眼稍有适应,他似乎看清了背后追他们的,究竟是何种模样。 那是,鳞次栉比的,黑暗中的银色獠牙。 碎银的攻击没有停止,而在此时,它们全都追了上来。只要一声令下,它们的乱舞就能将两人打成筛子。 邓登已经摸到了回到地面所需要的铁梯。 那是三根被嵌入泥墙的铁棒,只要攀爬上去,就是两人就能够重见光明。 上面覆盖着的,似乎是草垛,这或许不难冲开。邓登对此已经有所预料,因此在抵达这里时,他暗暗将丁定放在身后,这样他就能在一瞬间,背起丁定向上而逃! 银两对于他头脑中的计划当然一无所知。因为地道在这里向上翻折,因此只要他奋力向上一跃,哪怕银子突袭而来,也会正中背后水平的泥墙。 这是最后的一次不容失败的喘息。碎银与其对峙,仿佛端详猎物的豺狼。 邓登单手搭上了铁棒,他的最后一次喘息已经完成!就在呼吸的最后一丝空气被挤出肺腔,他背上了丁定,两腿奋力一蹬!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邓登的心头一凉,手心传来一阵麻木,随即是难以忍耐的疼痛。 他的身躯,就在刹那间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最后的一点生存的机会,随着他毫无征兆地向后栽倒,熄灭了。 邓登看到了,穿透掌心的是刚才伸手搭上的铁棒。 那根用来逃命的简陋阶梯,变成了葬送他们生命的地狱台阶。 在最后的时刻,他能够借助微弱的光线,看到碎银贪婪的光。它们朝自己飞过来了,尽管丁定被自己护在背后,恐怕也在劫难逃。 ………… 但是,就在万念俱灰之际,放弃抵抗的邓登,却没有感受到预料中那股锥心的疼痛。 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他能够感受到背后丁定微弱的喘息,还有泥墙的凸起。这并不是死亡,相反有种由衷的劫后余生的激动。 他睁开眼,眼前的一切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借助微弱的光,他却发现刚才作势杀来的点点碎银,此刻已经全部散落在地,失去了指挥。 “……这……” 邓登自然不解。而在此时的地面,人间炼狱般的惨状,此刻一点清辉破血氛。 ………… 地面之上,鲜血四处横流。 “喀喀”几声,掉落地面的是几柄血刀的残片。 刚才草菅人命、肆意屠戮的快刀,现在已经被彻底截断,失去了原本的狠戾。随着外来者的姗姗来迟,空气弥漫着的红色血雾,宛如一点清水滴入,缓缓荡开涟漪。 “纵览乾坤皆俯仰,万般遨游谁堪奇。定法归心唯一道,象日轻掷引希夷。” 声音掷地有声,又饱含道门清虚之气。在他踏入这片血色废墟之际,灵气四散,辟开一方净土。 来者,正是象日观主·俯天奇。 在先前与鸾扶风呛声之后,得到东方诗明的手信的俯天奇随即前往东方世家讨要了人手。在昇平天对调查江湖风波之事安排人手之后,他便风风火火率先赶来了下界天。 他之前一路打听,已经对下界天之乱有了了解。他这趟本要去江梁城找匡正商盟,路过丽日浦时发现了这里的血煞之气,于是当即决定过来看看。 刚一到场,他便先出手废掉了正悬挂空中行凶的长刀。他短暂环顾了一圈四周,心中已然怒不可遏。 这里的惨状,已经让人触目惊心。 到处都是倒地的死者,还有几声微弱的呼号,但随即陷入沉默。血浸湿了俯天奇的鞋底,面对如此悖逆天道的行径,俯天奇无法忍受。 现场并没有看到行凶者的藏身之处,但俯天奇并不会善罢甘休。他顿时饱提真气,清虚妙道的纯阳真气在掌间汇聚,只是微微一吁气,纯阳灵气弥漫,将空气中的血雾直接灼烧! 空气中短暂地闪过火光摇曳,照过地面,照过俯天奇的脸庞。而就在血雾随着高温消散的瞬间,灵气也发现了血气的源头。 俯天奇敏锐地有所察觉,他足踏七星步,双手如流云般腾挪,在半空中结起法印。顿时罡风大作,金红色的法印如同琉璃石晶,在中央缓缓浮现。 俯天奇的剑眉,在金红色光芒的背后时而模糊时而清澈。随之一声“去”,火光并起,流岩着火,无数星辰般的熔石之晶从法印奔涌而出,璀璨至极! 攻击汇聚在一点,气势如同岩浆湍急,纷纷打在不远处的一座草垛上。草垛遇到滚烫的熔岩,登时化作一团熊熊火球,顷刻间已经焚烧殆尽,只留灰烬。 第六百五十九章 刚柔并济 冲击力同样四散开来,但俯天奇早有预备,不等招式的余波破坏四周,温和的灵气在地面瞬间铺开,熔岩的余温很快被尽数吸纳,并未产生多余的波及。 而草垛尽数烧尽,赫然现身的,竟然有足足六个隐匿起来的异乡人。 他的身躯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烫伤,上衣已经被剥下,以防火势蔓延全身。而俯天奇在看清他们的面目之后,心中已有定见。 这六人,并不是普通的异乡斗士。他们的身上出奇的一致,全都带着某种纹身一样的图腾,再细看,那些图腾虽然位置各异,却无一例外都是火焰的图案。 俯天奇只是淡淡瞥了他们身上的图腾一眼。他大致知道这应该是某种集体符号,虽然不清楚符号代表的含义,但是此刻,他也没有知道的心情。 “我听说,你们在尽力避免与下界天开战。”俯天奇的眉毛挑动了一下,眼神中包含着不屑与愤怒,“对于今天的动作,我可以视作你们放弃了原先的计划么?” 那六个火焰图腾的异乡人对他的问题没有直接理会,他们纷纷抽出武器,并不多话,意图对俯天奇近身围攻,以免他再次释放刚才的法印。 俯天奇见状,不怒反笑。 “想要阻止我使用法印,你们很聪明。”他负手一笑,转而再度抬起双手,做出了一个招架的把式,“无妨,我正觉得,用法印一招解决你们,不能让你们真心悔罪呢。” 而看到眼前之人居然真的打算与他们肉搏,六个异乡人显得大为激动。 “来,让我看看你们的底细。” 话音刚落,六人立刻飞身接近。但是俯天奇丝毫不急,手背一抬,盯住最先靠近的一人,瞬间手腕抖动,“啪”地一声,明晃晃一个耳光,将那人直勾勾打飞了出去。 随即,又是几个响亮的耳光,只见刚才靠近的几人,已经向四面八方飞开。而在中间,俯天奇神态平静,眉峰聚敛,郁结一缕不散的怒气。 但是,当他看到那六人居然好像没事人一样,纷纷爬了起来的时候,脸色稍微严肃了一些。刚才的耳光,他的力道可以把这几人嘴里的牙全都拍碎,却看到这几人现在的模样,除了脸颊上印着自己的掌印,连血都没吐一口。 那六人捡起武器,又朝自己杀了过来。 这一下,俯天奇心中换了打算。他发现这些异乡人无比抗揍,但是却不清楚他们的极限在哪里。有所考量之后,俯天奇脚下凝聚力量,又把目光锁定了其中一人。 那人正举着长刀杀来,却在短短一瞬间,发现俯天奇消失在了原地。同时猝不及防,耳边响起猎猎风声,背后一脚踢来,正中他的腰眼,刚劲凌厉的力量,简直能踢断腰椎。 几乎在同一时间,俯天奇的身影在战场上已经打了个来回。六人再度飞了出去,这一次,他们比之前更难爬起来了。 连吃了两次瘪,这六人当即怒骂,里面有的俯天奇能听懂,有的则是鸟语。但是他并没有立刻补刀,而是站在原地,紧盯着这六人的反应。 刚才他对六人依次使用了不同程度的力道。最重的一个他用了六分力量,即便是玄徽高手,在后腰挨这一下也会受伤,这些异乡人纵然耐揍,想必也受了重伤。 这样想着,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只见刚才被打得最重的那人,也只是扶着腰趔趄着站了起来,骂的也是最狠。尽管看上去是受了点伤,却显然不成大碍。 俯天奇鞋底微微转动着,碾碎几粒沙子。他并非是对这一战感到棘手,只是他摸不清这样的异乡高手有多少。自己即便应付得了,下界天这么大,他们依靠这刀枪不入的身躯,也能无往不胜。 此刻,他不再留手。眼看那六个顽强不屈的身影再度杀来,他眉峰一紧,双掌在身前游动,但却是一刚一柔,仿佛一手掐住猛虎的咽喉,而另一手则如同轻拂水波。 同时,尽管他纹丝未动,脚下却蓦地掀起一阵飞扬的黄尘。 陡然间,身形如电,俯天奇看准每一个目标,随着步伐闪现,他将两掌的力量分别打入了三人的身体。 这一次,与之前的力量截然不同。尤其是刚猛凌厉的那只手掌,看似只是在那几人背后轻轻一抚,就看到他们瞬间飞出很远,口吐鲜血,在半空洒下触目惊心的红弧。 这道掌力,是他用了几乎九成的力道。 而另外那柔软的一掌,似乎没有那么强悍的效果。被这一掌推到的另外三人,只是打了个趔趄,狼狈地爬了几步,就重新站了起来。 而现在,俯天奇默默站在几人身后,愤怒稍有减退之外,他的眼中,此刻多了几分怜悯。 但是俯天奇怜悯的眼神,并没有在受了重伤的几人身上过多停留,反而是在盯着那几个中了柔软之掌的人。 就在这时,邓登带着丁定爬出了地洞。 看到眼前的一幕,邓登不禁惊讶无比。但是旋即,他的脸色变得紧张起来,急迫地大喊:“快!他们的帮手来了!” 听到战场上还有幸存者,俯天奇脸色微微一变。而听到邓登的呼喊,他的目光,也注意到了远处依稀奔来的两条烟尘。 但是俯天奇并不着急。他冷冷地看着这几人,反而转过头对邓登说:“你们没事吧,受了很重的伤。” 没有吐血的三人也发现了俯天奇刚才嘲讽一样的眼神。而此刻他居然直接无视了自己,立刻呼喝着杀了过来。 但是,尚且没有跑出五步,这三人顿时脸色扭曲起来。 他们的面部肌肉突然变得狰狞难看,连嘴角都禁不住流下了涎水。紧接着,他们的手腕开始剧烈颤抖,武器也被甩在了地上。 继而是浑身颤抖,如同置身严寒之地。他们三人哀嚎起来,纷纷滚在地上,剧烈地撕扯着皮肤,血液顺着裂口流淌出来。 这样的惨状,让那边还没失去意识的三个重伤的异乡人都短暂忘记了疼痛,愣愣地看着突发恶疾的那三人。 此刻那三人已经疼痛得不成人形,身上的伤口如同深秋皲裂的果实。而随着疼痛的加剧,其中一人直接两眼一翻,不知道是昏了过去,还是一命呜呼。 这一招柔软之掌,才是俯天奇真正的道门武学。 第六百六十章 向不赊银 《道德真经》有云“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的道理,以喻指天道规律。而俯天奇以此为纲,在象日观几经参悟,有朝一日融会贯通,开创了独到的真气妙法。 一掌所发,开始时只是微弱之劲,但在与敌人的肢体接触的刹那,就如同回声一般,锁在其躯壳之内,绵绵不绝。并且每一次“回响”,力道都会得以加倍。 就如同封闭的大钟,在钟体之内发出的震荡,会产生巨大的轰鸣,破坏力非同寻常。而此刻人体作“钟”,真气作“声”,绵绵回荡,足以在躯壳内摧枯拉朽,震荡到破坏一切为止。 除非中招者能够及时察觉,并谨慎卸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而眼前几人显然没有学过卸力的方法,纵然一身铜皮铁骨,反倒成为了力量流泻的窒碍,因此一旦暗劲激发,他们就完全丧失了生还的机会。 而此刻,远处两道烟尘已经奔了过来。 靠近时,俯天奇才发现这两人似乎并不是同伙。尽管烟尘遮蔽,但能够依稀分辨两人一边飞快赶路,一边互相攻击,招招狠辣,显然没打算给对方留活路。 俯天奇能够感受到奔来的两人身上的力量。他顿时皱了皱眉。 两人宣泄着力量,但都被对方堪堪躲开。他们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似乎战得忘我,居然忘记了脚下还在赶路。 邓登吞咽着口水。两人还没到达战场,已经漫过了一阵沉甸甸的风。这说明两人绝对是高手,但为何会打起来,他就无法得知了。 俯天奇眼看两人朝自己这边冲了过来,于是不再袖手旁观。他顿时伸开双臂,袖子里面灌满了呼呼风声。 同时,俯天奇身前浮现出一排泛动着涟漪的小型法印。法印由蓝色很快转为金黄色,伴随着“嗡嗡”的声音,一排熔岩结晶齐射而出,灿若流火。 感受到来自阵外的威压,两人的眉毛顿时一凛。他们即刻抽身闪开,方才还绵密不绝的见招拆招在瞬间分解,而看到他们所处的位置时,两人却在刹那间各自有了动作。 熔岩结晶没有击中两人,直直飞向了远方。而其中一人在闪避之后凌空一跃,抽身而起,朝那倒在地上的几个异乡人俯冲下去! 另外一人见状,立刻尾随而上,伸出手里的一根棍子,有意阻止。在前那人感受到自脑后而来的杀机,顿时在半空微微一错身,脚尖正好踢在木棍之上,顺势飞向更高。 两人轻功不凡,在交手的过程中飞得越来越高。 这一变数,让邓登有些意料不到。他不知道两人的目的,但是模糊地看着那个在后面阻止的人影,似乎……有点眼熟? 俯天奇没有急于出手,他双臂抱在身前,淡淡地看着两人在半空的鏖战。 与邓登不同,即便尚有距离,看不清晰,但是对于其中一人的气息,他却有了印象。 也正是因为有了印象,他的眉头才渐渐拧紧。 半空中的两人开始慢慢回落。他们的招式仍然在纠缠,但是似乎都没了什么耐性,尤其那个刚才率先俯冲向异乡人的人影,一招一式,即便身处地面,也能听到凌厉的风声。 俯天奇仍然没有动作。在看清其中的一人之后,他反倒淡定下来。 而就在此时,那条人影眼看距离地面已经不远,顿时一手掣住对手的木棍,同时腾出一只手在身前一抖,竟然飞出来数道铁标。而铁标的目标并非别人,正是直直地冲着地面重伤的几个异乡人杀去! 对手那人对他的这一手显然没有料到。眼看自己已经阻止不及,他突然张嘴大喊:“休要看戏,帮把手!” 声音苍老但是中气十足,清晰地传到了俯天奇的耳朵里。在听到求助的呼声后,俯天奇才慢慢抽出手,冷哼一声,十指凭空撩拨,空气点起波漾,熔岩结晶赤华现,流光一瞬破铁标。 金色的熔浆如同金汁玉液,在击碎铁标的瞬间四散溅落,如同微小的晨星。 一连几声“啪啪”的碎裂音,地上几人勉强保住了苟延残喘的时间。 而半空投掷铁标之人见状,立刻腾空一跳,与对手格开距离。两人一前一后,都是稳稳落回地面。 此刻,不仅那个手持木棍的人,包括另外一人的样貌,俯天奇也看得一清二楚了。 他没有如何惊讶,只是眉毛压抑不住地跳动着。而邓登看清其中一人,不禁惊讶:“帮主……老大!”这话没说完,他的声音已经几乎嗫嚅。 “老大,咱们,咱们的弟兄们……”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感到安心,于是连忙拖着昏迷的丁定爬出坑洞,热泪盈眶,语无伦次,“都是他们,都是……” 那人摆摆手,他抿着嘴环顾了一圈,随即点头表示已经了解。 邓登此刻正面对着的人,正是穷人馆的发起者,老叫花。 而显然,他应当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象地观主·汤休问……” 俯天奇口中喃喃而出,“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今天真是好巧。” 老叫花挠挠头,显然对这个绰号并不满意。 他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声音年迈但中气十足:“什么观主,老叫花不熟。你若愿意叫老叫花道上名字,就把前面那张冠李戴的名号拿掉。” 说罢,他冷哼一声:“老叫花,向不赊银·汤休问,很久没见过俯天奇大观主啦。” “果然是你。”俯天奇同样冷若冰霜,“开象六观是古道祖师流传,你不仅不爱惜,还遣散本观道众,将象地观弃之如履,你罪业不轻。” “一间房子,住便罢了,听俯天奇观主意思,好似不天天背在背上珍爱,便成了罪过。”汤休问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好笑多,好笑多。” 俯天奇岂能听不出来,汤休问所说“把房子背在背上”是在骂他乌龟。他眉峰一聚,大声道:“信口胡诌!今日我定要将你带回开象观,让昇平天道门全员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第六百六十一章 奇策回敬 两人聊了两句,就听到邓登在旁边的惊呼声。转头看去,却见刚才飞开的异乡高手,此刻已经站在一个同伙面前,作势要杀死他! 汤休问挤挤眼睛,清啸一声,陡然将手中拐杖信手抛了出去。 就在那人即将下手之际,突如其来的拐杖直刺他的胸膛。那人能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赫赫风声,本想伸手去抓,心思一变,五指变抓为转,指肚像鹰爪一般,轻飘飘一扭拐杖的方向,坚硬的拐杖便擦着他的身体而过,“嘣”地一声插在了石头上。 “挑老叫花说话的时候乱动,你爹妈没教过你规矩么。”汤休问冷冷一哼,伸手作抓的姿势,只见拐杖顿时被隔空拔出石头,飞旋着回到汤休问手里。 “这是不听命令的背叛者,是抹黑上周天的罪人。本人是来自上周天的管理者与行刑者,有权力解决他们的问题。”那人淡淡地说,但是没有尝试继续下手。 俯天奇从刚才两人交手就已经看出了双方的意思。汤休问之所以拦着此人处决部下,是为了不让他大事化小。丽日浦穷人馆尸横遍野,只是处决这六人,显然远远不足。 但是出于对汤休问的不满,他仍然没有任何动作。反正场面已经得到控制,谅这个异乡人无法以一敌二,那就让汤休问这个所谓穷人馆的话事人自己解决剩余的问题。 “别当老叫花上了岁数,头脑愚笨。”汤休问鼻孔里发出闷闷的两声响,斜眼看着那人,“杀了多少人,老叫花也不多要,一定如数奉还。你们没脸没皮拿下人当遮羞布,这招在叫花这里,不中用。” 听眼前的乞丐直截了当,那人不禁皱眉。 此时,地上还没有晕厥的几人,发出痛苦的哼哼声。那人瞥了他们一眼,旋即想到了另外的主意。 “本人说过,这几人是上周天的罪人。罪人无法代表他的故土,他们没有这样的资格。”他慢慢地说,“不过,既然你们不能接受,那本人可以告诉你们复仇的门路。” 说罢,他躬下身,将那几人身上的图腾全部展露出来,让汤休问看到:“这样的太阳图腾,意味着他们来自光芒神部。我会告知他们的首领瑟里康丁,由他出面与你们谈判。” 汤休问不屑一顾:“老叫花记性不好,耐性更差。你让老叫花带人去你们老窝,挨个杀回来,也不必那么麻烦。” 那人眉间神色一凛。他沉思片刻,郑重地说:“上周天派本人出面,就是不希望打破两地的和平局面。如果追责,我们愿意配合。但是你这样的决定,将意味着率先开战,是失去正义的一方。” 听到如此不要脸皮的话,俯天奇被气笑了。他指尖闪烁出金光,几乎克制不住想要给这个异乡人一发熔岩法印。 但是,汤休问的表现却显得淡然得多。 “偷梁换柱,你们首屈一指,老叫花今天领教了。”他不怒反笑,将拐杖随便插在腰间,拱了拱手,但是随即话锋一转: “不过,你也要知道,老叫花的穷人馆,一样不能代表这个下界天的意思。老叫花的弟兄们天天偷盗劫掠,人人避而远之,也算得上是这个下界天的罪人哩。” “……” 那人面色顿时凝固。他的目光中分明有意外的神色,但是被狠狠压了下去,仍然显得镇定自若。 地上还残存着一两声微弱的呼救。就在三人互相对峙之际,猝不及防地,那人瞬间出手,来不及阻止,登时穿透了地上几人的胸膛! 那几人在临死之前,还带有一瞬间的悲伤和错愕。但是那人的脸色没有变化,似乎被刚才的噪声吵得心烦,此刻痛快许多。 这次,汤休问没来得及阻止,但是他也明白,就现在来说,阻止与否也无所谓了。 刚才已经让他明白了穷人馆的立场,他杀不杀地上几人已经于事无补。而且就算他此刻不杀,片刻之后他也要杀,给身后鲜血染红的大地报仇雪恨。 那人似乎没有了留在这里的兴致。他转身选择离开,留下一句:“本人孤蒙,如果穷人馆要报仇,本人恭候。” 汤休问并没回答他,任凭他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看着孤蒙走远,俯天奇转头,沉声问道:“为什么不让他也留在这里?” 但是,听到这话,汤休问却晃了晃身子,差点有些站不稳。 他抽出拐杖,稳住身体:“这个人不好对付,老叫花没有和他斗下去的力气。另外老叫花今天的意思,还得让他传回去。” “你对他们的话术,早就有所预料了?”俯天奇问。 汤休问摇摇头:“不是老叫花,是昇平天那个姑奶奶。亏是她提早一步,否则老叫花也一时间没法对付这群洋鬼的诡计。” “洋鬼?”俯天奇一愣。随即他就知道,这称呼应该是穷人馆发明的对这群异乡人的蔑称。 “不过,要老叫花骂自己弟兄偷盗抢掠,这姑奶奶比老叫花还没良心。”汤休问继续嗤之以鼻,只是语气稍微平静,“要借老叫花的壳子办事,还要老叫花带兄弟们被冤枉,呸。” 邓登已经拖着丁定走了出来。看到遍体鳞伤的两人和奄奄一息的丁定,汤休问神情一肃,蹲下去检查两人的情况。 俯天奇见状,也不好继续旁观。他也蹲下去,但是还没搭手,只见汤休问手心已经冒出缕缕蓝色烟雾,灌入两人体内。 看到汤休问的作为,俯天奇又有些不屑:“正统玄门内功,你……” 但是,汤休问并不搭理他。片刻之后,丁定的呼吸已经平稳,显然脱离了危险。 “你送他去大本营。今天来得那帮人,应该能派上用场。”他嘱咐邓登。邓登坚决地点点头,依老大的指示,背着兄弟缓缓离开。 汤休问拍了拍沾满灰尘的两手,但是上面灰泥遍布,仍然看不出干净一点。 “老叫花怎么做,俯天奇大观主不用操心了。”他淡漠地向俯天奇挑挑眉,“就算俯天奇大观主愿意留下帮忙,老叫花也不会多谢一句。” 第六百六十二章 重回绘宴 “你不知道,你是昇平天道门的耻辱么。”俯天奇同样报之以不满,“如果你有点良心,就应该在结束下界天之事后,回去重掌象地观。” 汤休问闻言,只是毫不在意地伸了个懒腰:“老叫花已经成了俯天奇大观主嘴里的耻辱,真是不敢回去与大观主平起平坐。否则,与耻辱齐名,怕不是大观主气得咬碎后槽牙?” “你……”俯天奇没想到他会用自己的话反驳自己,一时间有些哑口无言。 “大观主就回去坐稳庙堂之高吧,老叫花呆在这感觉浑身舒服。”说罢,他转过身去,缓缓看了一眼远处尸横遍野的景象,抬脚向那边走去。 俯天奇本想冲过去与他继续理论。可是不知为何,看着他一身褴褛地走向血污深处,自己的满腔怒火,居然不知道如何宣泄。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汤休问走远,直到拐了一个弯,再也看不到了。 ………… 而在昇平天,皇色春阑地界,宛如靛色初开,苍苍大地,染上一层若有若无的嫩色。 斑斓山景,阡陌原野,细水纵横,一派朗然。 皇色春阑之景,四时各有其妙。而其中最胜者,莫过于春回大地,万象更新之际。秋帷绘宴安顿在此,正因为皇色春阑此地,简直如同天然宝藏,对任何画师而言,都是流连忘返的绝美安处。 秋帷绘宴的画师逐冠之争,已经“披沙沥金”,经过偌长时间的竞逐,大部分挑战者已经变成了观众,在等待着本次结果的诞生。 上一轮的题目,给了各位画师五天的时间,寻求山水至胜,并在最后一日共同品鉴。 那日众人有幸见到了闭关偌久的千石龙钟匾之首,传闻中的【扇凉山雪·绘青缯】。据说此人画功了得,更因绘画自悟武学,成为玄徽高手。 传闻中他性格倨傲,众人倒是也一并见证了。那天他从空中飘落,只是看了一眼正在评比的画作,轻哼一声,便不置可否地转身离开了,也不知道是看轻众人,还是另有考量,不过想来多半是前者。 倒是千石龙钟匾的第三,霰无玥,到场很长时间,甚至指点了几句,令众人受益匪浅。很多人那天才知道原来这位大师居然是一位貌美女性,传闻也是一位玄徽高手。相比性格冷漠的绘青缯,显然霰无玥更受人尊敬。 第四谈知海大师始终在场,这是因为他主持操办的关系。而至于第五,也就是传说中的画狂梦苏生,却终日慵懒自乐,也不来看一眼比赛的进程,仿佛一切与他毫不相干。 这些内容,都是画师们这段时日津津乐道的谈资。 剩余的最后四人,只有两人能够向列席画师郑妙笔、姜生花发起挑战。而那两位今年则可以向千石龙钟匾的几位留名者挑战,因此越到最后,慕名而来观看的人越多起来。 考虑到艺术创作极其消耗精神,目前已经是休赛的第三天。之前完成的画作此刻在秋帷绘宴直接展出供人欣赏,因此即使没有看到绘画过程,来客也都可以一饱眼福。 “总之,白兄,出来转转吧。” 林子英隔着房门呼唤着白亦考。经过这些天,两人已经非常熟悉。林子英待人谦和,更对白亦考颇为景仰,因此两人很快就互以兄弟相称,颇有知己味道。 “今天就算了,子英你自己去吧。”白亦考在屋里说,“我想在屋里静静。” 林子英手里不住把玩着核桃,听白亦考这样说,也就不再勉强:“那好。我就在周围看看画,白兄如果找我,也能很快找到。” 说罢,他转身从房门前离开。 白亦考在屋里,面对着一张空白的画纸沉思。大前天两人顺利晋级,已经双双成为挑战列席画师的热门。但是今天,他不知为何心中总是怦怦直跳,难以定神。 此刻面对画纸,他也毫无灵思。沉闷了片刻,他还是决定出门,打算去周边看看风景。 然而,还没等他穿好出行的衣服,就听到外面传来人群惊呼的声音。随即马蹄飞快靠近,少女的声音让他顿时愣神。 “停,停下,就在这里!” 马车上的少女熟练地勒紧缰绳,呼喊着自己的坐骑。那匹马果真听话,就快冲到白亦考的房门前时,立刻稳稳地停了下来,蹄子下面扬起一抹烟尘。 随之,白蒿翻身下马,几步跑到门前,“砰”地推开。 “老哥!诗明有没有来过你这里呀?我找了他好久!” 很多人围靠过来看热闹。白亦考提着穿了一半的裤子,看着倏忽间围到门口探看的人群,呆若木鸡。 “……” 白蒿也愣了一下,眨巴几下眼睛,才反应过来,连忙帮老哥驱赶人群:“不准看!老哥不喜欢别人看他脱裤子……” 白亦考默然,手慢慢地捂住脸。 片刻之后,白蒿已经进屋,伴随着外面若有若无的窃窃私语,白亦考一脸生无可恋。 “老哥,你不要放在心上,对不起啦……”白蒿知道是自己害老哥丢了面子,吐着舌头安慰他,“而且……嗯,老哥的靛青绣龙裤衩真的很好看!大家……一定是在夸老哥的品味呢……” 说着说着,白蒿自己都觉得毫无说服力,于是只好一脸认错的样子低下头。 她慢吞吞地伸出手,揪了揪白亦考的袖子:“老哥,是,是我错了……” 毕竟是自己亲妹妹,白亦考再生无可恋,也没法对妹妹发脾气。他仰头叹了口气,勉强不去听外面的聒噪,平心静气地说:“算了,大哥没怪你……你大老远跑来秋帷绘宴,是要问什么来着?” 白蒿抬起头,瞄了一眼老哥的脸色,确定他没有再生气之后,才瘪着嘴巴把自己的事情向老哥娓娓道来。 从象风观说起,一直到这些天的四处奔波,最后来到秋帷绘宴,白蒿说得很简练,重点只在于四处都找不到东方诗明。白亦考眼神凝重,一言不发。 直到白蒿说完,白亦考抓过白蒿的手,叹息了两声。 第六百六十三章 雅俗共赏 “大哥从来都没见过小妹今天这副焦急的模样,真是……哈哈。”白亦考笑了笑,“那小子还真是命好。” “不过,”说着,他一转话锋,摇了摇头,“他并没有来过秋帷绘宴。既然他有寻踪觅迹的手段,应该会顺着线索追下去,秋帷绘宴与他要查的事毫无关系,肯定不会来的。” “哎……”白蒿又泄了气,趴在了桌子上,“那他能去哪里呢……昇平天这么大,要是诗明独自在外面遇到危险,该怎么办呀……” 看到妹妹如此丧气,白亦考怜爱地抬手帮她梳理头发:“急也没用。那小子行事沉稳,心思缜密,即便遇到危险,也能化险为夷,这些天你就在这里住下,等他的消息吧。” 白蒿轻轻摇摇头,但是连她也不知道下一站应该去哪里找,即便马不停蹄,她连方向和目的地都不知道,似乎确实只是徒劳而已。 “你奔波这么多天,有没有回家看看?”白亦考问。 白蒿摇摇头:“唔,还没有呢。我想再去别的地方找找诗明,我……我不放心。” “咱们两个都有段时间没回去了,前段时间映三毫先生过来一趟,除了问我现在的情况之外,也问你目前的情况。”白亦考淡淡地说,“我跟他说你现在一切平安。” 说着,他叹了口气。思考了片刻,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担忧:“小妹,你也越来越像大人了。除了东方,你也该多想想爹平时对你的好。外面危险,你要多保护好自己,量力而行。” 白蒿动了动嘴巴,但是兴致不高,何况老哥说得没错,她也就没有反驳。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白蒿想着下一站要去哪里,但做不下决定。 就在这时,本来已经渐渐安静的屋外,又传来了阵阵骚动。 本来两人并没在乎。毕竟在目前的秋帷绘宴,这样的骚动每天要有好几次。要么是有画师在众人面前展露风采,要么是列匾画师偶尔出现,或者某地知名富绅名家到场,都能引发如此喧哗。白亦考前些天还会好奇出去看看,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是,听着动静渐渐靠了过来,两人的好奇心还是被挑了起来。听人群中的呼声似乎与往常有区别,两人就站起来,开门去看。 然而,不看不要紧,乍一看之下,他们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 只见被围在人墙中间的,是已经脱了半数衣服的画狂。虽然有秋帷绘宴的卫士阻拦,他还是大声叫嚷着什么,几次想要突破人墙,往这边走来。 “这……” 白亦考大吃一惊。画狂此时上衣已经脱完,破旧的衣服被绳子系在腰间,耷拉着很是滑稽。而画狂还不尽兴,伸手就要去摸裤带,似乎要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画狂先生……您冷静……!” “不要凑着看热闹,各位请散开……!” 秋帷绘宴本身就没有几个卫士,此刻在人群当中显得势单力薄,完全无法控制场面。 人群不听卫士的,画狂更没可能听他们的,场面眼看越闹越大,卫士们已经有心无力了。 更要命的是,就在这时,白亦考看热闹的视线,不慎与画狂对上了。 看到白亦考,画狂莫名激动起来,冲击卫士的力量也大了起来,就像冲撞树果的山猪。 “老哥……画狂好像是来找你的诶。”白蒿看着眼前的闹剧,诧异地说。 白亦考连连摇头:“不……不可能吧,他找我作什么?” 然而,紧接着他的话尾,传来的画狂的声音,直接一锤定音: “人前脱裤,妙极!妙极!有趣!有趣!”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冲向了吃瓜的白亦考。白亦考先是一愣,听清楚他的话之后,不由得脸色大变。 “艺术!先进!”画狂仍然在大喊着。平时众人对画狂的印象就是懒散和呆滞,几乎没有人见过他今天的模样,因此本来在屋里的也都出来围观,很快这一带就变得水泄不通。 人头攒动,把画狂的身影淹没了。但是画狂仍然不罢休,高高举起手来,给白亦考远远地竖起大拇指。 “这就是列匾画师的痴狂和精神吗……” “真是感人,只有这种人才能在艺术上登峰造极啊……” “不过,画狂先生说得是什么意思?……” “哦,我知道,说给你听……” 人群热烈地讨论着,声音直冲双耳,震的脑门嗡嗡作响。听着刚才的事情被传的广为人知,白亦考已然黯然垂泪,心如死灰。 “老,老哥……”白蒿作为罪魁祸首,面对眼前的新发展,咬着嘴唇纠结着望向老哥,“那个,能得到画狂大师的认可,真,真厉害呢,嘿嘿……” “散开,散开……我要和他讲话!要和他讨论新艺术……” 那边画狂的喊声依然在持续着,似哭似笑,无比疯癫。 人群就像煮沸的浓汤,剧烈的喧哗声甚至引来了其他地方的看客。林子英也闻声而回,却只能在外围询问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大致了解之后,他也只能哑然失笑: “白兄能得到画狂大师的认可,真,真厉害呢,哈哈……” 事态已经渐渐失控,就像无法关掉火焰的沸锅。就在喧闹达到顶峰之际,突然之间,一道清冷的声音,倏忽从天而降: “秋帷绘宴不欢迎这般吵闹。多少巧思,都被你们搅乱了。” 话音刚落,在场众人抬头去看,尚未看到人影,却看到半空空气变色。一眨眼之间,凉风从上吹落,伴随点点雪花,震慑众人的心魂。 仔细看去,只见来者已经出现了。他一身青色薄衣,随风伴雪飘扬。孤身站立在飞檐之上,冷然凝视着下方众人。 青绿的丝绸向天飘飞,宛如天瀑倒流。 “是……是绘青缯先生!” 之前有人已经见过了绘青缯,但是更多人仍然面生。但听别人这样一喊,霎时全场鸦雀无声。 只有画狂还在嘟囔着什么。眼看众人一动都不敢动了,他倒是来了劲,扭头冲开阻拦的人,直冲白亦考而去:“小子,我要和你讲话……” 第六百六十四章 依言而卜 虽然是同为列匾画师,绘青缯却打心里对这个梦苏生毫无好感。眼看他胡闹,只是碍于秋帷绘宴的脸面,没有立刻发作,但是那视线,已经狠狠在白亦考脸上剜了一下。 白亦考前面是画狂的热情,头顶是绘青缯的极寒,霎时他有种身处冰火两重天的感觉,不禁打了个哆嗦。 “都散了。” 绘青缯淡淡地说了一句。下面的人群不敢违逆,谁不知道他是玄徽高手?而眼看众人纷纷散去,他也就懒得再管,默坐片刻,他拂袖而去。 ………… 屋内,画狂喋喋不休着一些很前卫的绘画理论。白亦考先前闻所未闻,内心将信将疑又不敢不听,只好陪着画狂硬着头皮唠下去。 林子英在门口本想进屋,但是又怕闲人进去惹画狂不快,就在门口犹豫了片刻。但是听到画狂的艺术理论如此这般,还是选择自己出去转转。 唠嗑唠了半晌,白亦考只觉得嘴里发干,而且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了起来。但是画狂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就只好给小妹使眼色,让她救自己一把。 白蒿知道,刚才老哥一定让那个绘青缯不高兴了。不仅丢了脸还惹到了那个列匾首席,她心里一直很愧疚,刚才硬是陪着老哥听画狂唠了半天嗑。本来也已经受不了了,看到老哥求助的眼色,她立刻来了精神。 她的眼神悄咪咪在画狂身上打量了一下,很快就有了收获。同时她也是内心一喜,不禁为自己的聪明伶俐大为满意。 她注意到的,是悬挂在画狂的破烂麻绳腰带中间的小布袋。 那里面鼓鼓囊囊,一定是画狂用来占卜的小石块。白蒿正愁不知道去哪里找到诗明,现在有画狂在,找人一事就有希望了。 这样想着,她背过身去偷偷一笑,随即从自己的袖口抽出一条细线,估计长度差不多,轻轻捏断。 画狂本来注意力就只在白亦考一人身上,压根不去看白蒿在搞什么鬼。白蒿偷偷把细线绕成一个索套的样式,比量了一下布袋口的大小,白蒿满意地点点头。 她随即绕到白亦考的身后。白亦考和画狂距离不过尺许,从这里下手最为方便。 画狂只是向凑过来的白蒿瞥了一眼,随即继续着他的讲话。而趁此机会,白蒿运劲到指尖,手腕轻轻一抖,那条索套就笔直地朝着布袋飞了过去。 由于丝线很细,画狂完全不察。白蒿吐着舌头尖,得意地注视着细细的索套轻轻挂在了布袋口上。 随即,她把手背在身后捏紧细线,再度运劲,巧妙的力道传递到细线之上,发出微微的颤动。然后一提一拽,布袋便从画狂的麻绳腰带上坠下。 “啪”地一声,布袋摔在地面,那本就松散的袋口直接打开,里面的小石头滚了一地。 白蒿随即叫起来:“画狂先生,你的石子儿掉啦!” 这一下,让画狂分散了注意力。他虽然爱画,但是对这几颗小石子也是无比珍爱。看到石子散得遍地都是,他也顾不上讨论艺术了,连忙弯腰去捡。 白蒿岂能让他如愿,早在掉落的时候,她就看准一块朝自己脚边滚过来的小石头,轻轻把它踢到了旁边的柜子下面。此时白蒿也弯腰去捡,从表面来看,倒真没有一点儿幕后黑手的样子。 “画狂先生,我给你捡到了两颗……”白蒿脸上满是关切,把那两颗小石头捧到画狂面前。 画狂一把接过,但是仍然没有起身。他在地上蹲着爬来爬去,愣是找不到最后一颗。 白蒿于是站起来,看着画狂的模样她感觉有点好玩。白亦考暗暗给她竖起拇指,不禁感叹小妹的高明。 白蒿朝他歪嘴一笑,意思是“小事一桩”! 白亦考总算能松口气了。他转身去倒了两杯茶,看着因为找不到石头而变得无比焦急的画狂,知道他现在大概也没有心情继续讲下去了,就向白蒿使了个眼色。 白蒿心领神会。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提出建议:“画狂先生,最后一块石头会不会滚到桌子柜子的下面去啦?” 画狂抬起头,觉得白蒿所说很有道理。他立刻把脸紧紧贴在地面上,极力用目光去扫视桌子柜子的底下。 白蒿过去帮忙:“嗯……会不会在这个柜子下面呢?” 话音未落,一眼瞥过去的画狂,立刻惊呼起来:“……唏!找到了!找到了!”一边还用手拍打着地面,弄得两手更加漆黑。 三人合力搬开了柜子,最后一颗石头总算是回到了画狂手里。某罪魁祸首还在拍着手恭喜:“找到了,画狂先生,真是太好了!” 画狂珍爱地擦了擦石头,和其他几块一起收好。 白蒿和白亦考都注意到画狂经此一乱,继续讲下去的兴致也已经寥寥。白蒿趁此时机,抓住机会向画狂问道:“画狂先生,这几块石头是不是可以占卜呀?” 刚才要不是白蒿提醒,他到现在还趴在地上满屋找石头呢。画狂虽然疯癫,但是并非没有理智,既然白蒿帮了他,那他就愿意跟她聊上几句。 他点着头,似乎还有点得意:“是……经手一过,无事不准,哼哼,哈哈哈。” 白蒿满怀期待地两手抱在胸前,向画狂凑近了一些:“画狂先生真的好厉害!不仅画画好看,还有这么强的本领!” 没有人不愿意听别人夸赞自己,何况刚才画狂与白亦考畅聊许久,虽然基本是他在说,但此刻心情也很愉快。 他又把六块小石头掏出来,在手心掂了掂:“……就是这样,嗯啊。” 这时候,白亦考也明白了小妹的心思。他皱了皱眉,心想这小妹一石二鸟,果然和小时候一样伶俐。但是他一直想着东方那小子,也让他这个当哥哥的不免苦笑。 也罢,小妹刚才帮了自己一把,那他现在也帮小妹一把。 “画狂先生,不瞒您说,我家小妹有件心头事,正想找个靠谱的算命先生解解惑。既然今天您在,小妹,你不如就拜托一下画狂先生,让他给你占一卦。” 白亦考说着,观察着画狂的神情,没有反对的意思,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