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岭宫》 第一章 拦路 米仓山位于四川、陕西交界处,山势连绵欲倾,其间峰峦洞谷,不计其数。将近仲秋天气,一日黄昏,金风飒飒,日影西斜,正照在山道上疾驰的一人一马身上。 那匹马,毛光如油,四肢修长,全身乌黑,四蹄却是雪一样白。虽是神骏,但这般趱程赶路下来,身上也已微微地有了一些汗珠。主人心疼牲口,并不全力催促,只伏在它耳边轻声说道:“黑云黑云,好马儿,再加一把劲,到了巴州,再让你好好歇息!”声音爽脆清亮,似是个女子的模样。 这马颇通人性,似乎是听懂了主人的话,长嘶一声,撒开了四蹄,这一全力奔越,更是如同电卷星飞一般。转过一个山角,眼前豁然开朗,远远地看到一个山坳中,密排鳞比,有许多人家。马上的女子看到巴州城就在眼前,长吁了一口气,笑靥甫展,正想说:“这下好了!”谁知胯下的大黑马忽然间嘶的一声人立了起来,险些要把她甩下地,好在她骑术极精,用力拉紧了缰绳,可也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待得在鞍鞒上坐的稳了,这才定睛向着前路望去。 三个人一字排开,挡住了去路! 正中一位老者,头颈甚长,嘴尖如鸟,唇上两撇髭胡,手持一把尺余长的铜锅白玉嘴烟袋,锅里没装烟,自然也没火,但他仍是吧嗒吧嗒地抽个不停,似乎有无穷的滋味。手里的那杆烟袋,磨治光洁,大有讲究。武林中用这号奇门兵器的并不多,但凡有用的,多半都是点穴打穴的高手,只要被他点上,内力到处,穴道立闭,厉害无比。这老者气度闲雅,满不在乎,看来亦是其中一位高手。 烟袋小巧,但他左手边面色青白那人所拄之物却又奇大无比,黑簇簇、硬梆梆,一人多高,细看之下,原来是大户人家用来顶门的大门闩,十八般武艺中居然还有这一门,也是奇事一件。 最后一人猿臂熊躯,乱糟糟满腮胡须,只穿一件开襟大褂,露出胸口和手臂的肌肉虬结,和那大门闩倒是一对儿,可惜他拿错了兵刃,手里除了一把背儿厚、刃儿薄、靶儿短的雁翎倭刀外,并无特异情状。 这三人看来个个身怀奇功,肩并肩一站,把一条逼仄的小道堵得严严实实,脸上的表情或轻蔑,或警惕,不一而足。只见中间的老者取下烟袋杆,噗地喷了一口,上下打量了来人几眼,慢慢地开口问道:“你……可是保宁府人氏,叫做白倩的?” 叫做白倩的骑马女子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微微一惊,问道:“你们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三人一阵嘿嘿、哈哈之声,面露得意之色,中间的老者指着身旁拄着门闩的,和膀阔身宽的汉子,说道:“好说好说!我等乃是山中四友,在江湖上略有些名头,各门各派的掌门帮主,也多有知道我们四个的。我是欧竹子,他们乃是我师弟,冯兰子和洛梅子,你在道上行走,若是连我们的名号都不知道,只怕是有些不太方便吧!”说罢,三人一起仰头大笑。这几句话,乃是欧竹子从别人那里偷师学来,货真价实,只不过是把岁寒三友,洛水五霸等等改成山中四友而已,本也没什么可笑,但说到这里,照例是要笑的,而且要大笑才行。 白倩摇头道:“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山中四友……咦,你们还有一人,岂不是和你们一样怪模怪样?” 洛梅子呸了一声,说道:“呸!韩大哥英俊潇洒,哪里会是我们这般模样?”其余两人一齐点头道:“不错!不错!” 欧竹子接着道:“小姑娘,我们兄弟四人只知行侠仗义,从不伤无辜之人,我且问你,你可还记得韩菊子韩大哥?” 白倩摇头道:“我没见过什么韩菊子,更没有听说过他!”想到这四人形貌拙异,偏偏要用梅菊自命,尤其是洛梅子,巨口筒鼻,额下钢须,好似铁线一般,根根倒抓,名字中倒有个梅字,未免不配。想到此处,禁不住看了洛梅子一眼,虽是敌人当前,却也不禁莞尔。 拄着大门闩的冯兰子对欧竹子说道:“二哥,我看这个小娘皮说话时眼珠转个不停,定是心里有鬼!” 洛梅子点头道:“是了,二哥,我心里有鬼的时候,眼珠子也会骨碌碌地转,他奶奶的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欧竹子沉吟片刻,觉得颇有道理,对着白倩道:“小姑娘,你还是不承认是你杀了韩大哥吗?既是如此,念你是个女子,又是后辈,我便让你三招,三招之后,我要点你腰间关冲穴,你可要小心了!” 洛梅子急道:“二哥,什么三招四招,就是五招六招也不能让!咱们上吧,干他娘的!” 白倩见他们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实无心再与他们纠缠,双眉一轩,扬鞭道:“你们说是我杀的,那就算是我杀的好了,本姑娘还有要事,快快闪开了!”说着,一提缰绳,纵辔跃出,竟要从三人头上趟了过去。 欧竹子和洛梅子大吼一声,直扑上前,冯兰子扶着门闩,笑而不语,三人之中,倒是他的定力最深。 欧竹子刚迈出两步,就见一匹大黑马当头向自己冲来,心中一慌,早已忘了先前说过“任让三招”之数,一挺烟袋杆,使一招“金龙探爪”,就要往对方的腰间戳去。甫一出手,便觉不妙,心道:“乖乖隆个咚,这是什么?” 原来黑马高大异常,宛如一道肉屏风似的,欧竹子不巧又生得娇小了些,怎么够得着马上的白倩?老眼昏花中,也不管是人是马,是“肩井”还是“腰井”,一烟杆点出,正戳在黑马的大腿处,黑马吃痛,后蹄扬起,直向着欧竹子踢去。 欧竹子唉哟一声,舍了烟袋,双手抱头,用了一招“就地十八滚”,骨碌碌直滚了出去。这一招“十八滚”,既无师承,亦无门派,乃是欧竹子临时自创,倒也有些用处,滚上几滚,将将地避开马蹄,直到脸颊撞上一块山岩,鲜血淋漓,方才停了下来。耳中听得白倩一连串笑声中,黑马四蹄翻飞,早已去得远了。 洛梅子追了几步,手脚齐动,却连一根马毛也没揪下来,隔空骂了几句,便回身扶起欧竹子,瞪了冯兰子一眼,怒道:“三哥,你的顶门杵这么厉害,怎么也不管管老二?” 冯兰子尚未答话,又有数骑沿着山路驰来,见三人的模样,俱都勒马不前,议论纷纷。 “白小姐下的手?” “可不是!小姑娘挺狠的,看把这老大爷打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还有人轻声说道:“这以后要是过了门,动不动就给少庄主来一招叶底偷桃,那可是……”话未说完,旁边一人横了他一眼,吓得他一吐舌头,不敢再往下说了。这人名叫高孟辛,看来是这一伙人中的小头目,就在马上拱了拱手,不失了礼数,问道:“三位好汉,你们可曾见过一个骑黑马的女子从这里经过?” 欧竹子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今日不利出行,没来由地跌了一跤,还被人叫做“老大爷”,胸中一口气转不过来,脸上升起两朵红云,与颊上的新伤相映成趣,不过当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冯兰子仰头看了看几人,慢悠悠地说道:“嗯……可是骑着黑马?” “不错!” “可是一名女子?” 高孟辛皱眉想道:“我方才就说是骑黑马的女子,要你个呆子啰嗦什么?”耐着性子答道:“不错!” “可是穿一件湖水绿袄儿,腰系大红手巾?” “正是!” “脚上是黑绒云头粉色薄靴?” “这……我倒是没看清。” “腰间可有挎着一把黑黝黝、沉甸甸的水磨镔铁单刀?” 此话一出,不止是高孟辛,余人一齐点头,都道:“是啊是啊。”有人压低了声音谈论道:“夜后刀果然是被她偷了去!嘿,铸剑山庄宝刀宝剑不计其数,为何庄主单只追这一把刀?” “你却不知,咱们就是丢上一百把刀也没什么,就只这夜后刀,万万丢不得!” “不知庄主究竟追的是刀,还是人?嘿嘿嘿!” “嘘,都少说两句吧,还要脑袋不要?少庄主来了!” 高孟辛又问道:“请问壮士,她可去得远了么?” 冯兰子笑道:“嘿嘿……本来也不太远,只是你多问了这几句,现下怕是赶不上了!” 铸剑山庄的人个个都配剑,只听呛啷呛啷几声,已有数人将剑拔了出来,高孟辛沉声问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冯兰子哈哈大笑,将门闩横提了起来,说道:“想问我是谁,须得先问问我的顶门杵答不答应!” 忽然只闻啪的一声响亮,破空之声劲急凛冽,两拨人之间一阵冷电精芒,接着便是碎屑纷飞,难道是冯兰子的顶门杵终于出手? 烟尘散去之后,才知道大谬不然,冯兰子依然挺立在当地,只是手中的门闩早已断成了数截。他双手各持一截,圆睁双目,脸现诧色,似乎兀自不敢相信。 咳嗽声中,一人一骑越众而出,其余诸人恭恭敬敬地给他让出路来,称他为“少庄主”。公子小须年纪并不算大,但终日都是一付病怏怏的模样,脸色白惨惨地,双颊深陷,一边将一柄棠溪宝剑慢慢地插回腰间,一手捂着嘴,咳个不停,声嘶力竭,似乎要把五脏六腑一齐咳出来方才罢休。 好容易止住了些,只见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法蓝镶金的小瓶儿,用长指甲挑了两小粒药丸出来,含在嘴里咽下了,抚着胸口喘了几口气。他的手,也同他的身子骨一样,柔滑如脂,抚在身上那件白袍上,几乎如同消失了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公子小须这才微睁双目,看着冯兰子,轻声细语地道:“白姑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可问得一声么?” “哈哈哈!”站在后面的洛梅子突然大笑起来,众人不解,一齐望向他。洛梅子笑毕说道:“二哥、三哥,咱们快快赶上白姑娘,我有一句话,非立时对她说不可!” 欧竹子和冯兰子齐声问道:“什么话?” 洛梅子道:“我要劝她赶快写一封退亲文书,与痨病鬼退了这门亲事便算,不然的话,小姑娘怕是要当望门寡!” 铸剑山庄众人齐声怒斥疯汉胡说八道,只公子小须面色如常,不为所动,好像连发怒的气力也没有了,淡然道:“放肆,带上他们,咱们走吧!” 高孟辛等人轰然答应,纵辔上前,不由分说,一手一个,将三人提了起来,点上穴道,横放在鞍上,呼啸一声,向着巴州奔去。 第二章 赛马 巴州虽不是个大地方,可也住了不少人家,城外一个大打谷场,宽大轩豁,近日来已被人修整一新,地上洒了细沙,四周搭了好些罩棚,棚下摆着走桌、条凳。最好的位置处新搭了一座彩楼,飞檐绘彩,四周挂着碧纱灯笼,台上新摆上了八张交椅,几张茶几,椅背上精雕着福寿云纹,座上皆铺了红缎子的椅披,几袱,越发显得郑重其事。 十二月初一这一天,是巴州传统的赛马节,从清晨开始,城里通向打谷场的路上,便已是车声辚辚、人头攒叠,城里城外的绅衿,左右的乡邻,俱都朝着会场的方向涌去,一时间挤挤挨挨,填街塞路。不到正午,除了正中的彩楼,四周的看台上,已坐满了人,后来的,干脆席地而坐,或站在后面伸长了脖颈张望。更有一些煎油豆腐、做泡馍、卖各种吃食的,在人群中钻来钻去,高声叫卖,乱乱烘烘的,十分闹热。 城里的大户白满仓来得迟了些,早晨他转了一大圈,才挑中一辆蓬子大车,虽不大,可也窗明几净,且正好坐得下三个人,于是面红耳赤地争了半天,方才以三十个铜子成交。白满仓很满意,其他的车子,只略大了一点,伸手就要四十钱,真是天杀的!他得了十个铜子的便宜,笑逐颜开地叫上宝贝女儿白倩,和一个使唤丫头叫做小枣的,一齐登车,向着城外打谷场而去。 一路上,白满仓仍是不住口地抱怨,无非是嫌这辆车既旧且慢,拉车的马儿老得应该即刻拉去下葬,如此这般,絮絮不已。下车后,硬是克扣了车夫五个钱,拉了女儿的手,逃也似的飞奔而去。 那个叫大华的车夫忍了一路,此时攥着二十五个小钱,算算连一路上的草料钱都不够,气得眼泪几乎要流了出来,污言秽语地骂了姓白的一通,直看到丫头小枣远远地向他跑来,才住了嘴。 此时的白满仓正领了白倩,在场内各罩棚间大兜圈子。只是日中时找车耽搁了不少时辰,现下除了正中的彩楼,其他地方早已被挤得满满当当,再无余座。白满仓踌躇良久,不得已只好用大钱半吊,换来了一个座儿,愁眉苦脸,肉痛不已。 咚咚咚几声炮响,彩楼下顿时热闹起来,只见中门大开,几位腆胸叠肚的官员,穿着紫白金青各色官服,簇拥着一位大人,缓缓地登上了彩楼。 这些官员,自知州王天德以降,个个都是搜刮的高手,欺人的好汉,平日里,作威作福,吆五喝六。但今日在这彩楼之上,端茶的端茶,递水的递水,满口谀词,死赖活挨的,也要在“大人”面前摆弄一番自己的老脸,若不是楼下数千双眼睛盯着,只怕连自己的亲娘亲老子都巴不得献了出来。 中间这位大人,却是常服,丰颐广颡,仪表伟岸,上唇微髭,下巴削得绢光滴滑,对诸人的逢迎,也不过淡淡地点头示意而已。 乱了一通,好容易坐定之后,便是例常的祭祀开光等节。领头的自然是那位大人,其他官员迎来送往,时不时还要找茬训斥办事不力的手下,以示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只坐在最边上交椅一人,不着官服,遍体雪素,并不为所动,偶尔从袍袖中掏出一方手绢,捂住嘴轻咳几声,双目如电,一刻不停地扫视着全场。 当他在人群中看到白家父女施施然坐在罩棚之下时,细思片刻,便即举步下楼,径直来到棚前,躬身长揖,说道:“岳父在上,小婿有礼了!” 白满仓早已看到公子小须也在座,恨自己不能变出一张别的脸来,此刻见他向自己行礼,知道再也躲不过,只好回道:“原来少庄主也来了,我倒是没瞧见。啊,身子骨好些了吗?” “唉,胎里带来的病,总不见大好,好在也没有更坏,咳咳!” “那么……咦,那个大人是谁?” “咳咳,他是京里来的兵部主事赵梦觉赵大人,是在皇上跟前当差的,跟我倒也有些相熟,因此叫小婿来捧个场罢了。” “原来是京里来的大人,真是好威风、好神气!那个穿青的呢?” “那是本府的父母官王天德大人,经常叫岳父下棋敲竹杠的,难道忘了吗?” “啊!哈哈,原来是王大人,上了台竟有些不认得了,还有那个穿绿的呢?” “咳咳,岳父大人,您就别绕弯子了,这回小姐从铸剑山庄……嗯,取回您当初给我作聘礼的夜后刀,这,咳咳,我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小女顽劣,小女顽劣,这婚事嘛,婚事嘛……” 白倩突然插话道:“你别一口一个岳父大人的,好不肉麻,你要说偷,就说好了,何必假惺惺地说什么取?不错,我是不想嫁人了,你待怎地!便是要嫁,也要嫁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你嘛……嘿嘿!” 公子小须也不气恼,笑道:“原来如此!既如此,我便弄出些手段来,好让小姐心服口服,告辞了。” 说罢,略一拱手,偷眼看了白倩一眼,悻悻地回归本座。就是坐着也不安份,仍是不时往那个方向斜睨一眼。 此时场上比赛的骑士和马匹正依次走过,众人喧声不断,热闹非凡。彩楼上,知州大人王天德指着场内一匹匹骁骏的马,附在赵梦觉耳边说道:“这些都是本地出产的良马,一日可奔驰数百里,世称越睒骏。赵大人此次奉了皇命,前来敝乡挑选良马,如果能有一二匹入选皇家宫苑,让皇上和诸皇子们骑上一骑,那可是圣上的高厚鸿慈,敝人的无上荣耀啊!” 赵梦觉微微一笑,说道:“你的心意,我已知晓,回京后,自会在圣上面前,提及王大人的。” 王天德大喜,连声说道:“大人之恩,下官实无以为报!”其实他心知肚明,越睒骏虽快,也没有他昨晚送给赵梦觉的厚礼快,那又何止是日行数百里而已? 欣喜之余,王天德凑得更近了些,嘴里的热气几乎要喷到大人脸上,悄声说道:“赵大人,敝地虽是小地方,却也不乏一二好去处。” 赵梦觉眉头轻轻地一挑,噢了一声,问道:“什么去处?” 王天德一直在细查他的脸色,眉尖的动作虽小,却也瞒不过知州大人,心中暗喜,说道:“城西锦绣巷中有一个地方叫做漱玉坊,内里有一个姑娘名叫月在天,容色腰肢都是无双无对的极品,更兼琴棋书画、食谱茶经更是无一不精……” 赵梦觉沉吟道:“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 王天德道:“是啊!天姑娘听说赵大人文武双全,久深景仰,意欲妄攀风雅,亟思大人能赐予接见,不知大人……肯赐青眼否?” 赵梦觉哪有不肯的道理?稍作迟疑状后便爽快地道:“天姑娘既然下约,下官敢不敬陪?”两人两厢投合,眼神一交便已心心相通,同时哈哈一笑,虽是初见,却如同多年的至交一般。 这时正有一个大汉,躯高身雄,袒了上身,牵了他的雪花鬃走过。赵梦觉看他颇有豪健之姿,咦了一声,问道:“此人是谁?” 王天德答道:“此人名叫司空徒,是小人府中一名小小的把总,倒也会一些三拳两脚,因此下官也叫他来献献丑,以博大人一笑。”说罢,对着下面喊道:“司空徒!还不快来拜见大人!” 司空徒听见上峰有命,急忙走上几步,单膝跪下说道:“赵大人,王大人,诸位大人,小人司空徒,给各位大人请安了!”声音响亮异常,仪表伟岸,甚是豪迈剽悍。 赵梦觉十分喜欢,问道:“你可曾学过武艺?” 司空徒答道:“小人不才,曾在五虎断门刀门下学过几天功夫,粗陋得很。” “五虎断门刀?可是余中雄门下?” “正是!余中雄乃是小人的师伯。” “哈哈,原来是余师兄门下,难怪如此英雄!来,这杯酒便赏给你了!” 赵梦觉说着,将身前的一杯斟满酒的酒杯一推,发力而不见用力,那酒便像是被手托着似的,向着台下飞去,便是真有一双手托着也无这般稳当,快则快矣,杯里的酒却是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场内的人见比赛还没开始,原都在交谈闲扯,阙声甚杂。此时见京里来的大人露了一手,几千双眼睛俱都盯着那只小小的酒杯,齐声喝了一声彩。赵梦觉面色如常,似乎已是司空见惯,心里早已是得意非常,想到:“不知月在天姑娘可是在场?”这样一想,便觉得自己“文武双全”的那个“武”字就算是坐实了的。 公子小须坐在一旁,他是一庄之主,却也不禁暗暗钦佩赵梦觉内功精湛,想道:“上次见到此人之时,未曾与他交手,只道他是华山门下。名门大派,还出来做一名小小的武官,令人不齿,谁知道武功竟会如此高强!不知我的剑法与他相较,谁能更胜一筹?”他想赵梦觉既是华山门下,那定是用剑无疑,就有了与他的剑法相印证的念头。 司空徒跪在地上,见酒杯飞到面前,双手仍是抱拳,将头一甩,叼住了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声赞道:“好酒!谢大人赏赐!” 一杯酒不值几何,不想却惹怒了众骑师中的一位,只见司空徒身后有一人站了出来,抱拳道:“小的也请大帅赐酒!” 第三章 中箭 赵梦觉嗯了一声,没有言语,脸上微有些不悦之色。他原见司空徒乃是知州衙门中的一员虎将,又有意在众人面前显功夫,一时兴起,这才赐了一杯酒下去。如果凡有人要就推一杯下去,此起彼伏,酒杯乱飞,场面倒是精彩好看了,但岂不是同杂耍儿戏一般? 司空徒见赵大人并不言语,已知他心思,站了起来向那人望去。原来出头的是一个名叫牛二的汉子,身后跟着一匹红缨马,马鞍上插着一面红色小旗,其他人马鞍上插的都是绿旗,意即此人乃是去年的冠军。每年的夺冠者,不仅当场可以得到赏赐,而且在此后的一年中,不管走到哪里,都能享有很高的声誉,也难怪牛二会如此的不服气。 司空徒眼见是他,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牛二,你要讨酒吃,何不去找你那个相好的玉凤,就在她怀里喝个够,又何必来这里现什么世?”旁观众人一听,哄的大笑起来,更有一些无聊之人乘机起哄道: “牛二,玉凤姑娘的酒,可是比大人的好喝多了!” “岂止是酒好喝,那装酒的东西更好看!” 牛二见司空徒说穿他的隐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十分难看,忍不住跨前一步,伸手向他胸前推去,怒道:“这里可不是知州衙门,别人怕你,我可不怕!” 司空徒斜身侧闪,躲过他一推,瞪着眼睛道:“怎么,要动手么?”沉肩滑步,左手虚握,去拿他的右手腕。 那牛二也是学过一些功夫的,窜高伏低,与司空徒对了两招。周围之人见正戏还没上演,两人先打了起来,均大呼过瘾,敲台拍凳,叫闹得更加响亮了。 喧哗声中,司空徒出招越来越快,拆扭送挡,尽是小巧的擒拿手法,牛二渐渐地有些抵敌不住。又拆了数招,司空徒手上放虚招,乘机脚下一钩,牛二没留神,被钩个正着,唉哟一声,訇然倒地。 司空徒得意洋洋,正想说:“怎么样……”牛二不等他开口,从地上跳了起来,翻身上了他的红缨马,恨恨地道:“好你个司空徒!手上的功夫我认栽了,咱们再在马上比个真章!我牛二要是输给了你,终生不再碰马!怎么样,你若是没种了,趁早滚回去当你个缩头乌龟吧!” 司空徒受不得激,也跳上马背,高声道:“我要是输了,就将我的右手拇指砍了下来!”牛二爱马如命,而司空徒的五虎断门刀,一身的功夫全在右手上,断了拇指,与废了他的武功一般无二。两人一时激愤,立下誓言,看来不管谁输谁赢,终有一人必将抱憾终身。 牛二并没有说大话,锣响开赛之后,他的红缨马果然一马当先,跑在了最前面。司空徒武功虽不弱,但驾驭马匹这活儿与武功高低本也无太大干系,因此尽管他拼命催马,跑了两圈了,还只是不疾不徐地跟在牛二身后。这数尺之遥看似近在眼前,却是怎么也赶不上,急得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心想:“砍去手指事小,但赵大人这么看得起我,今日若是让牛二这狗才夺了头彩,又怎么对得起赵大人和王大人的栽培?” 想到此间,一咬牙,加了两鞭,这时前方正要过一个急弯,牛二稍缓了一缓,两匹马刚好首尾相接。司空徒见状心念一动,此刻也来不及细思,伸出左手,抓住前方红缨马的尾巴猛地一扯。他的劲大,红缨马吃痛,慢了下来。又赶上尺余,伸手再扯了一把,牛二正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正看了个清清爽爽,大怒道:“龟儿子捣鬼!”一挥拳,向着司空徒的面门打去。 司空徒等的就是这一下,当即放脱了马尾,左手单臂下压,格开牛二的一击。右手乘机振臂斜肩,往前急探,抓住他的衣服前襟,使一招“倒泻天河”,嘿的一声,转臂一挺,将牛二从马上拔起,远远地掷了出去。牛二猝不及防,来不及遮拦躲闪,身子已在空中,呯的一声重重跌落在地上,啃了一嘴泥,摔落了两颗牙,折断了三根肋骨,气得“乌龟儿子王八蛋”地骂个不休。 那匹红缨马没来由地被扯了两下尾巴,又失了主人的驾驭,忽地狂性大发,跳出马群,没头没脑地向着场地边的罩棚冲去。 罩棚里正坐着白满仓,好端端地坐着,就见一匹膀阔身长的大马不知怎地,一路冲杀,蓦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乱踢乱蹬,早已吓得呆了,任凭女儿白倩拉他扯他,两条腿僵了似的,就是一步也挪动不了。眼看着那马人立起来,蹄子就要踹到他们身上,心中只是默念道:“该收了佃户家二钱租子再出门……” 就在此时,正如天外游龙,夭矫而至,彩楼顶上,忽地闪出一人,黑衣黑鞋,头戴毡笠,黑巾蒙面,双臂箕张,身子蓦地飞腾,直扑而下,迸纵窜跳,几个起落,已在疯马身边,啪地一掌,只一下,就将它击回场内。 红缨马在地下打了一个滚,刚刚站起,那黑衣人早已飞身上了马背,紧拉缰绳,双腿猛夹肚腹。红缨马知道了他的厉害,不再挣扎,发力狂奔。 它本是良驹,黑衣人的骑术,看来还在牛二之上,骑乘操纵,无不恰到好处,红缨马便如同身上空无一人似的,霎时间电掣星驰,没跑两圈,堪堪已与司空徒并驾齐驱。 司空徒回头看见此人,却是不识,恨道:“哪里来的这么多狗崽子,才去了一个又来一个?”他的骑术自也不凡,一手控缰,腾出一只手来,拔出马鞍上的绿色小旗,不由分说,只往那人的头脸处乱挥乱打。 黑衣人这时才显出他的真功夫来,只见他在马背上倏来倏去,腾挪闪跃,如星丸跳掷一般,无不转折如意。一边是司空徒狂怒忧急,蛮冲急攻,可手里的小旗就像是生了眼睛似的,数次擦身而过,却是连他的衣角都没挨上半分。周围的人群早看得呆了,俱都张大了嘴巴,嘴巴既然张大了,自然发不出声音来,因此反倒是安静了不少,不像刚才那般喧哗。 白倩附在父亲耳边悄声说道:“爹爹你看,它与我们家黑云倒是一对儿!”白满仓惊魂甫定,用手拍着胸脯,瞪了女儿一眼,没有言语。 黑衣人尽管一味闪躲,并不回手,但马速并没有慢下来,反而更快了些,已经越过司空徒一个马头。司空徒眼见终点就在前方,心下着急,索性行个险着,左手放脱了缰绳,身子向前急探,手里的旗杆猛地朝红缨马的眼晴戳去,只要戳得实了,胜负便已见了分晓。 黑衣人见他歹毒,哼了一声,终于出手,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夹住旗杆向前一带,这是借力打力的法门,用的一多半还是司空徒自身的力气。司空徒这一下已是罄尽全力,整个身子都已经探出了马背,被他顺势一领,几百斤的力气变成了自己拉自己。旁人自然多半看不出其中的道理,只听得司空徒唉哟一声,像是慌慌张张的自己从马上跳了下来,不巧身已离鞍,一只脚还勾在马镫上,倒挂在马上倒拖了几步,一时挣扎不开,眼看后面的马轧上来,就要把他踏成肉泥。 司空徒心知已无幸理,一条命已去了九成九,索性闭目待死。忽然之间,耳中听见有人说道:“上来!”睁眼一看,黑衣人的一只手就在眼前。现下对他来说,这一只手不蒂就是救命的稻草一般,身上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急忙伸手抓住,顺势翻上了雪花鬃的背上。 司空徒这一番死里逃生,直至坐上马背仍是心跳不止,再也没有了争雄竞胜之心,眼看着黑衣人驾着红缨马第一个冲过了终点,他也不想再停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打谷场,自回转知州衙门。至于回去之后王大人会如何处置他,是不许吃饭,顶缸受罪,还是王大人独家的不传之秘,自不必于外人道矣。 从黑衣人突然现身,赵梦觉从起初的镇定如恒,到后来甚感惊惋、怫然不悦,直到他夺得头魁,山呼海啸的欢呼声响起,更是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咬牙道:“这厮竟来坏我的好事!”伸手要了一付弓箭,谁知力气用得太大,一连拉断了两把,第三次把两张弓并在一起,搭上箭,力贯右臂,瞄得极准,嗖的一箭射出,不偏不倚,正中黑衣人背心,顿时血流如注,受伤极重。 赵梦觉欢呼一声,正待派人去拿,却见他紧抱马颈,全身伏在马背上,蹄声得得,转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人们见夺魁之人不知何故,负伤而走,连赏银都不要了,俱都大哗。不一会儿,就见一列列手举刀枪的官兵,拥进场来,说是要捉拿逃犯,一时间人人栗惧,自相践踏,呼声四起,无非是些“小宝的娘,看好小宝啊”、“你没长眼睛啊,踩了我的鞋子了”之类的,好好的一个赛马会,顿时变得马嘶人喧,挤挤挨挨,乱作一团。 白满仓也在扰攘的人群中,面露焦急之色,因为一直都乖乖地跟在他身边的女儿白倩,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影,急得他逢人就问:“我的女儿呢?看见我的女儿白倩了吗?” 第四章 疗伤 日落西山,黄昏月上,巴州地处偏狭,平日里早已是人家均闭,城静如墟。但今时却与往日不同,衙门里的捕班快手,一身戎装,如临大敌,从傍晚起就一家家地搜检人犯,从城东搜到城西,差不多已将巴州城翻了个遍。 就在家家户户鸡飞狗跳之时,就在城西的歧路曲巷中,还有一辆马车正在深夜疾行,转过几个街口,方才在一处墙墉高峻的高墙下吁的一声停了下来。车刚停好,轿帷掀开,跳下一人,天月明净下看得清楚,正是白满仓家的大小姐白倩。 听见外面有动静,墙根底下一个不起眼的小门依呀一声,推开了半扇,微露出侍女小枣的半张脸,她一见是小姐,高兴地从门里跳了出来,说道:“小姐你可来了,我都快担心死了!” 白倩看着她泫然欲泣的脸,知道小丫环确实担了半天的心,疼惜地拍了拍她的小脸,说道:“不是叫你不用担心的吗?”说着话一猫身就要进屋,一只脚还在外面,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看门外静默的车夫,对小枣道:“你去谢谢他!” 小枣连推带搡地把小姐推了进去,说道:“你快点儿进去吧,我晓得的!”掩上房门,来到车夫面前,仰起脸说道:“喂,小姐叫我谢你呢!” 赶车的正是车夫大华,小枣叫了数声,他都恍若不闻,只将脚踮起,好让自己的目光能越过小枣的云鬓,在白倩进门的地方再多停留一会儿。 小枣急得锤了他两下,气道:“别看了,小心看得太多,撑死了你!喂,你下午说了咱们白家那么多坏话,信不信我说给小姐听?” 大华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摆手道:“我只骂那个姓白的老家伙,小姐对我们这么好,我心里有数,连做梦,都不敢说小姐半句坏话的呀!” 原来白满仓悭吝无比,明明有万贯家财偏偏不舍得多花一个子儿,白倩岂能不知,吃亏的又往往是些普通人家,她虽不满,也只能悄悄地贴补些给人家,不教他们的日子更加难过罢了。今天下午,她便是让小枣带二十个钱去还给了车夫,大华得了钱,心花怒放,早将骂人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 两人说话间,白倩又在里面连声催促,小枣这才给了大华一笔钱,吩咐他在墙根背阴处躲好,一会儿还用车,这才进门寻了白倩,两人拉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向着院里极偏僻的一处所在摸去。此时早已是沉黑入夜,但仍可隐隐约约听到前面传来的鼓乐穿云之声,白倩奇怪问道:“小枣,这里是什么地方,怎地这般热闹?” “这里……这里也是一个大户人家嘛,兴许主人家正在娶小老婆小小老婆,因此才这样热闹。” “呸!休要瞒我,你当我不知道漱玉坊这个地方吗?” “啊,原来小姐你也来过这个地方?” “我几时来过!” “我也是没有办法,现在到处都是官兵,只有这里最安全嘛!” “算了,他……他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就算冒一点险,那也是该当的。这是到了吗?” 这是一间清静的屋宇,平日少有人来,倒也修整无尘,屋内一灯如豆,隐约可见靠墙的床上卧着一人,身上盖一条薄薄的棉被,如果不是呼吸时的一起一伏,几乎以为不是生者。 既已来到这里,白倩反倒有些犹豫,踌躇不前。小枣推了她一把,轻声道:“小姐,你在等什么,上去看看他呀,我去门口给你守着,保证没人来打搅!”白倩哎了一声,一把没拉住,小枣已经转身出了门,随手掩上了房门。 白倩从来没有和一个陌生男子在一个屋里独处过,羞得脸都红了,呆立半晌,给自己打了好几次气,这才慢慢地走到床边。只见卧在榻上之人果然便是下午赛马会上的那个黑衣骑士,依旧穿着那袭黑衣,连脸上的蒙面黑巾都未取下,闭着双目,紧锁眉头,似乎正在竭力忍受着痛苦。 白倩突然起了好奇心,很想看看他究竟长得什么模样,手刚伸到他脸旁,那人突然嗯的一声,睁开眼来,无力地道:“你是谁?” 白倩的心中,原本就存了一个“不该去猜想他长得怎么样”的念头,这时见他忽然睁开眼睛,不禁呀的一声,仿佛受到惊吓的是她而不是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离去,从此再也不见他的面。 刚跑到门边,那人又嗯了一声,似乎是牵动了伤处,引起了痛楚。白倩一时不忍离去,深深地呼了几口气,宁定了心神,这才回转了来,说道:“我……我叫白倩,是你,嗯,是你下午拦住惊马,救下的那户人家。嗯,你救我一命,我也救你一命,这叫一命换一命,概不赊欠!”说完方才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不伦不类之至,状同白痴,说不定他心中已在暗笑不止,不禁暗暗懊恼不已,脱口而出道:“你脸上不笑,心里笑了也是一样的!” 那人本没有笑,听了她的话反而眼睛中露出笑意,不过这样一来,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说道:“我本来不想笑的,救人一次就要被人救一次,那杀人一次也要被杀一次,如果真是这样,那世上早没有我了,你想救也救不了。” 白倩疑道:“你杀了很多人吗?” 那人道:“不是很多,不过确也杀过人,因此上天才罚我长得粗陋不堪,恐惊吓了你,不见也罢了。” 白倩道:“那便算了,你当自己有多好看么,谁都想看?”说罢似要转身离开,那人喂了一声叫住她,犹豫了片刻,说道:“我现在是在逃的人犯,赵梦觉正在百计捉拿,你见了我的模样,未必有什么好处。”说着,伸出手来,慢慢地拉下了面罩。 此时一轮明月,透进窗寮,清光皎洁下,露出一张如石刻般坚毅的脸,削挺的五官,长眉俊目,脸上白渗渗的,毫无血色。白倩心中暗道:“也没那么难看嘛,起码比公子小须那样的痨病鬼要俊得多了!”想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红,找了话来问道:“那……那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静默不语,片刻方道:“……贱名本不足挂齿,但你问了,又不能不说,我叫楚江秋。” “楚江秋、楚江秋……”白倩将这个名字默念了几遍,见他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聚拢在了一处,额上冷汗涔涔而下,知他背心中箭,受伤极重,能忍到现在不死,还能说话谈笑,已是极为不易,便道:“你再忍耐片刻,我去给你买金创药来!”说着,转身就要出门买药。 “等……”那个叫做楚江秋的一下子说了许多话,渐渐的有些支撑不住,难以言说,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白倩的手。 这一抓却也有些效果,依着白倩的性格,她若要去做某事,就是说上一千八百句也未必阻得下她来,楚江秋又是伤后无力,轻轻一捏便即放开。可就是这一捏,白倩就仿佛被点中了穴道似的,全身上下,连一丝儿都不敢动了。 楚江秋只觉得一只软滑如脂的小手被自己握在了手中,就是放开了,也似乎还留有绵绵余香,微感尴尬,歉声道:“白……白小姐,我实非有意,你……”话未说完,又是一口气上不来,只觉得胸中真气杂沓,乱成一团,难受之极。 白倩轻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来,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寒霜,冷冷地道:“别说了,不是故意捏也捏了,你有何话说?” 楚江秋暗中运气,调理胸中那一团纷如乱丝的真气,过了一会儿,方才觉得好了些,说道:“你……你是要去哪里买药?” “药房啊!你是有多金贵,上好的金创药都治不好吗?” “不……不是,你想想,要是你放箭,射伤了我……我、我是说要是……那你,会把伤药好端端地放在药房,等着我去买吗?” “嗯……就算你对,可我不信他们会把全城的药都给买光了!” “姓赵的做得出的,就算他余下一二间,那也定是诱饵,看谁来买金创药就派人跟住他,一直到、一直到找到我为止!” 楚江秋猜得不错,下午开始,跑遍全城才买到金创药的人全都倒了霉,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被家里的猫抓了一下,亦或是被老婆打破脑袋,会被拉到衙门过堂,白白地吃了不少苦头。 养在深闺的白大小姐自是不知,问道:“他们,会这般阴险吗?” 楚江秋勉强笑了笑,忽然侧着耳朵听了听,说道:“谁在唱曲,这么好听?” 第五章 听曲 白倩撇了撇嘴,心中暗道:“这个姓楚的人都快要死了,还想着听什么曲子,当真是不可救药!”仔细一听,果然有歌声传来,不仅不远,简直就像在隔壁,歌中唱道:“雨渍花零,红散香凋池两岸。别情遥,春歌断,掩银屏。孤帆早晚离三楚,闲理铀筝愁几许。曲中情,弦上语,不堪听!” 歌声中又有琴音,弹来十分圆熟清脆,一时竹桥渔女络绎而来,一时流水落花悠然而去,如珠落玉盘,字字清圆。两人听得痴了,浑然忘了身处险境,等到歌声琴音戛然而止,四周悄无人声,犹自久久回味。良久,白倩才长叹了一声,说道:“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美妙的曲子?你说呢,咦!” 楚江秋早已是泪流满面,白倩道:“你怎么哭了,是身上痛得厉害吗?” 楚江秋气苦,像他这样的汉子,死都不惧,又怎会因为一点疼痛哭出来?现下无从辩解,又没有力气抬起手来抹一抹眼泪,说道:“我想到了我妈妈,小时候她也常常唱这样的曲子给我听。”这名女子唱得和他妈妈唱得自是大相径庭,但一个人在失意之时,或处在病痛之中,难免会联想到亲人,亦是人之常情。 白倩正想问:“你妈妈也时常唱歌给人听吗?”这时就听隔壁一个男子拍手赞道:“好!下官今日幸也何如,得以聆听姑娘雅奏,妙极、妙极!” 白倩吃了一惊,一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好在及时用手捂住了嘴巴,向楚江秋望去,只见他也变了脸色,极轻极轻地说道:“是赵梦觉!难道他就在这里?” 说话之人正是赵梦觉,他今夜如约来到漱玉坊,一见到月在天姑娘的花容月貌,倩影亭亭,便觉得失了魂魄一般,流连到现在。至于雅奏不雅奏的,他也没听太明白,但此情此景,觉得自己非要唱和一曲不能罢休,于是说道:“在天姑娘高艺,倒让下官想起了曾听过的一支曲子,依稀还记得一些。” 月在天笑道:“奴婢久仰大人丰姿,如雷贯耳,尚不知大人还有如此雅好,自是要洗耳恭听的。”说着,用手在琴弦上随意弹拨了几个音,琴声琮琮,算是给他开了一个头。 赵梦觉哈哈一笑,说了声:“如此,献丑了。”开口唱了起来: “霜天秋晓,正紫塞故垒,黄云衰草。汉马嘶风,边鸿叫月,陇上铁衣寒早。剑歌骑曲悲壮,尽道君恩须报。塞垣乐,尽櫜鞬锦领,山西年少。谈笑。刁斗静,烽火一把,时送平安耗。圣主忧边,威怀遐远,骄虏尚宽天讨。岁华向晚愁思,谁念玉关人老?太平也,且欢娱,莫惜金樽频倒。” 他的声音铿锵难听,果然是献“丑”,尤其是与月在天的幽折深邃放在一起比较,更是宛如牛嚼牡丹,大煞风景。可奇怪的是,月在天倒是显得颇有兴味的样子,面露微笑,时不时地还用手叩琴板给他打起了拍子。 一曲唱毕,月在天沉吟不语,赵梦觉面色紧张,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说道:“大人所唱之曲,乃是宋朝蔡挺的《喜迁莺》。蔡子政少年时有豪侠之气,慷慨报国,知庆州时,屡拒西夏犯边,治军有方。他后半生多穷荒边塞,因此才感叹年华空逝,《宋史》亦说他常作‘玉关人老’之叹。但大人唱来,词儿声调激越,不失平和中正,且又颇合大将军的身份,不似我,只一味地往幽怨的路子上走。大人下午在赛马会上,小显身手,就力毙敌寇,我虽是个闺中女子,似这等大事,也是知道的。”说罢,抬起头来,微露笑靥,她这一笑,室内登时耀眼生缬,仿佛所有的光在这一刻同时亮了一下似的。 赵梦觉大喜,月在天的这一番话,平平淡淡地说来,却比那些不要脸的胡吹法螺,更让他兴奋异常,再加上那一笑,身子早已酥倒了半边。他素来不饮酒,但此刻烛火摇曳中,但见眼前的这个女子,娇腮欲晕,艳丽不可方物,酥胸半露,更是莹润如玉。赵梦觉忽觉身上如同火烧似的,似饮甘醇,坐立不安,就想趁机提出留在此处过夜。 还未开口,门口传来呯呯呯急切的敲门声,知州大人王天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赵大人!” 赵梦觉只觉得一盆凉水从头顶浇了下来,顿觉兴味索然,暗中骂了一句,无奈只得起身开门。王天德的圆脸露了出来,更妙的是眼睛鼻子无一不是圆的,上面尽是焦急之色,说道:“赵大人,搜遍全城都找不到人犯,不过……不过……” 赵梦觉不耐地道:“不过什么?” 王天德擦了一把涔涔而下的汗水,说道:“只一处地方还未搜过。” 赵梦觉略一思忖,便已明了:“漱玉坊?” 王天德道:“大人英明!小的们都在等大人示下。” 赵梦觉想了想,最终还是觉得头上的乌纱更加紧要些,吩咐王天德速去准备,回身跟月在天郑重地道了歉,月在天笑道:“将军公务要紧,何时再来,小女子定然扫阶相迎。” 看着赵梦觉乐滋滋地下楼而去,月在天关紧房门,快步来到后堂,将身子隐在两列锦屏绣障之后,只闻衣服的綷縩之声,不一会儿,就有两个人压低的对话之声传了出来: “小枣!小枣!你还在吗?” “在呢,天姑娘,我在呢!” “他们人呢?” “早来了,就在隔壁,天姑娘,若不是你……” “别说了,这里也不安全,你先拿两套衣服去换上,我须即刻送你们出城!” “那你呢?那个姓赵的不是还会回来吗?” “不妨事,我自有说辞,对了你有车吗?” “车?有啊,我有车!” “那就好,我去准备一点东西,一柱香后,咱们就走!” 没过多时,大华的马车,沉甸甸地载了四个人,行在了出城的道路上。靠了王大人的牌子,和白花花的银子开道,居然连闯几关,顺利地出了城。 眼看离巴州城越来越远,月在天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好了,把人放出来吧!” 白倩自上车以来,一直板着脸,这时也七手八脚地帮着把楚江秋从座位下装货的夹层里拖了出来,楚江秋甚是硬朗,身上带着伤,不管车子怎么颠簸,愣是一声也没吭过。 月在天吩咐停了车,把楚江秋搀下车来,又从身边取出一包东西交给了白倩,说道:“你拿去给他敷上吧!” 白倩自上车以来,一句话都没有跟月在天说过,月在天也只笑笑不语,这时却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月在天道:“这里有一味百草霜、一味白胶香,还有芦荟粉、路路通,都是止痛生肌、活血解毒的灵药,敷上之后,出血立止。” 白倩疑道:“你怎么会有这些药,难道你也……” 月在天笑了笑说道:“不是我用,是给来漱玉坊打架的男人们用的。” 白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楚江秋在一旁说道:“天姑娘,你现在回去,甚是危险,不如也走吧!” 月在天摇头道:“我一走,漱玉坊几十口人就完了,我不能这样一走了之。” 楚江秋想了想道:“万一他们问你,就说是被我逼来的就是!” 月在天沉吟片刻,说道:“那也只好如此!” 楚江秋又是感激又是担心,说道:“大恩不言谢,楚江秋一条性命,拜姑娘所赐,我……” 月在天打断他道:“我救你,自有我的缘故,感激的话,再也不必提起,从今以后……忘了我最好!”说罢,再不看他一眼,匆匆回到车上,探出头来问了声:“你们呢,也跟我一起回去吗?” 白倩与她同车出城,实是万不得已,此时再无兴趣一同回城,咬咬牙,对小枣说道:“小枣,你先回去!” 小枣急道:“那怎么行?我不能把小姐一个人留在这里!再说,老爷若问起我怎么回他?” 白倩扫了她一眼,说道:“你自有办法应付的,还不快走!” 小枣跟了她多年,知道再说也是无用,只好不情不愿地上了车,刚驶出两步就又伸出头来,说道:“小姐,你可不能跟他走啊!就是走,也要带上我啊!” 第六章 斗技 两人看了看四周,就见东面不远处有一片阴翳的树林,似可藏得下人,便由白倩扶着楚江秋,一颠一踬,走了过去。 到得林中,两人暗中叫了一声好,脸上都露出了欢愉之色。只见这片树林,边上是一条大河,河面辽阔,水汽氤氲,林间黑压压的树木丛杂,顶上是老干横斜,叶密枝繁,地下厚厚地积了一层松针落叶,不知多久没有人兽经过,细草如毡,正可以用来养伤。 白倩扶着楚江秋在一处矮树丛后面坐下,把月在天给她的那包金创药往楚江秋怀里一丢,说道:“这是她给你的,拿去敷吧,我在外面等你,一盏茶时间够了吗?”说着就要往外走,楚江秋喂了好几声才把她叫住,回头道:“你又怎么了?” 楚江秋抱着那包药,有些为难地道:“伤在背后,我……够不着。” 白倩长这么大,只牵过父亲的手,这么多年来,几乎从未接触过成年男子的肌肤,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接过了金创药,一抬头见楚江秋已解开了上衣,露出胸背部结实的肌肉。 白倩猛一看,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身去,双颊晕红似火,急得跺脚道:“你、你干什么,还不快把衣服穿上!” 楚江秋的声音传来道:“穿上?穿上怎么敷药?” 但现在要白倩转身是万万不能,只抓了一大把药粉,也不回头,胡乱地抹去,楚江秋哼哼声不绝,过了一会儿道:“够了够了,这便够了!” 白倩喂了几声,不见回应,一点点地转过身来,却见他早已穿上了衣服,斜靠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明月,飞彩凝辉,默默不语。 白倩哼了一声,说道:“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想谁!” 楚江秋这才将目光收了回来,说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白倩辩道:“还说不是?我看她呀,就是舍不得荣华富贵!” 楚江秋摇头道:“不是,我总觉得,像在哪里见过她似的,至于在哪里,却是想不起来了。” 白倩道:“哦,原来还是老相识了,难怪念念不忘,一天要提起十七八遍,我看你……” 话未说完,楚江秋突然伸出手,一把将她按倒在地。白倩猛然间被一个男子搂在怀里,粉脸正贴着他硬梆梆的胸膛,骇得瞪大了眼睛,刚说了一个“你”字,就被他一只大手紧紧捂住了嘴,低头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别说话,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河面上悄无声息地划来一艘座船,船体极大,飞檐绘彩,翠绿帘幕,四周挂着碧纱灯笼,左右两侧各有八浆,整齐划一地拨开水面,激起脉脉凝碧,同时起落,几无半点差别。 “有一条船开过来了,”白倩蹲在矮树丛后,从枝叶的缝隙间望出去,轻声说道,“真好看,我怎么就没坐过这么好看的船呢?”他们离河岸甚远,加之又在下风口,因此只要不大声喊叫,倒也不容易被船上的人发现。 月在天的药很是管用,敷上没一会儿,楚江秋便已觉得伤处清清凉凉的很是舒服,但重伤之后仍是浑身无力,因此只撑起来看了一眼,便又趴倒在地上,说道:“你看到了什么,快说与我听。” 白倩不悦地道:“有事情就想到我啦?我偏不乐意说给你听!”不过只过了一会儿,还是说道:“那艘船停下来了,停得真稳。唉,不知道里面坐的是谁,我要是能坐一坐就好了。去年重阳节,我爹带我出城去玩,坐的船,还没它的一半大小……咦,岸上来人了,一个、两个……一共两个。” 楚江秋忍不住问道:“来的是谁?” 白倩仔细看了看,说道:“一个穿白衣,一个穿紫衣,那个穿白的,好像是……是……是公子小须!” 待她看清了来人居然是自己的冤家小须,大出意料之外,差点喊了出来,急忙用手捂住了嘴巴。好在船上恰在此时也有人说话,像是个女子的声音:“公子小须,我吩咐你做的事,可做到了吗?”说话之人远在船上,看似毫不费劲,但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送到了白倩和楚江秋的耳边,仿佛就在身边私语一般。 果然是公子小须的声音响起道:“玉城雪岭宫宫主娘娘吩咐下来的事情,属下敢不尽心尽力?东西原已到手,只是……咳咳!” “只是轻而易举地又被人给取了回去!嗯,你的病怎样了?” “咳咳,谢宫主娘娘关心,自从服了娘娘的药,自觉比过去好了许多。” “哼,你也不必拿反话激我,我给你的药既是大补,亦是大毒,内中最厉害的一味就是天星莲,如若不是这样,你们铸剑山庄又怎会甘心为我效劳?” (天星莲之毒亦流于后世,据本人拙作《大漠英豪》中所载,清代西北百药门人花溪奴即擅长此法。) “小的明白,宫主娘娘如此关心小的,咳咳,属下定将娘娘所要之物,带到玉城雪岭山,咳咳,呈给娘娘!” “不必了,我亲自下山,岂能空手而归?那个叫做白满仓的吝嗇鬼,还有他的东西,现在都好好的在我的船上。我倒想好好问问他这东西的来历,料他也不敢不说!” 白倩甫一听说父亲被她所擒,大吃一惊,看这位“宫主娘娘”对付公子小须的手段,多半此行凶多吉少。她想到父亲平时虽然刻薄了些,但待她极好,尤其母亲去世后,更是千依百顺,对她如同掌上明珠一般。想到这,眼中早已噙满了泪水,焦急、难过之情见于颜色。 黑暗中,只觉有只手伸了过来,握住她的小手,轻轻地捏了两下。她心中感激,回过头来,正遇上楚江秋温和的眼神,冲着她轻轻地点了两下头。这两下点头,已是决意将这件事,扛在了自己肩上,白倩心中大慰,展颜一笑。 嗖嗖破空之声传来,夜空中几下冷电精芒,白倩急回头去看,咦了一声,说道:“小须背后那个人跳上船,与一个穿绿衣的女子打了起来!那人拿着一把剑,这把剑真亮,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亮的剑,上次曹老板挂在店里的那把,都没它好,我几次要买,他非开价二十两,还说少一两都不行……” 楚江秋哭笑不得,央求道:“好姑娘,你别看剑了,看看他的招式如何?” 白倩斜了他一眼,说道:“你着什么急,我正要说呢。他拿着剑,左一下、右一下,再左一下,再右一下,然后上面一下,下面一下……” 楚江秋听得莫名其妙,叫白倩扶了他坐起来,悄悄地向船头上看去。 那穿紫衣之人,手中拿一把明可鉴人的精钢宝剑,在清冷的月光下灿如明星,柄上缚着长长的剑绦,盘拗挑打,如同鹰翔隼刺,劲风虎虎,全是进手招数。在他对面的,就是自称为玉城雪岭宫主人的女子,挥舞着一袭丈许长的白绸,非金非铁,软绵绵的全不受力,就似一片花瓣在狂风暴雨中一般,身轻似叶,夭矫穿梭,毫不费力,可一旦剑网中有一丝空隙,便即敲胫踢裆,攻他弱点。两人追风逐电般,在狭小的船头斗了三四十个回合,不分胜负。 白倩凑在楚江秋耳边说道:“这个人不是铸剑山庄的,他使的不是铁剑剑法!” 楚江秋点头道:“自然不是,你再看看,他下午才在赛马会上露了一手,你就不记得了吗?” 白倩细看了两眼,吃惊道:“是赵梦觉!” 楚江秋道:“不错,他用的是华山剑法,那是决计错不了的!” 白倩点了点头,又道:“那个女的呢?” 楚江秋摇头道:“我不识得她,她的出手轻飘飘的,浑若无物,我从没见过这么轻的功夫,可这就像暴风雨前海面上的细浪一样,更加可怕。” 白倩道:“你不认得她?你怎么能不认得她呢?” 楚江秋奇道:“我怎么就非要认得她?” 白倩指着她道:“你看,她和你一样,都带着面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楚江秋哦了一声,才发现那女子果然戴着一袭白色的面纱,把容貌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他这才知道白倩是在取笑于他,笑道:“也许她和我一样,容貌丑陋,因此才不敢让人看到。” 白倩摇头道:“不,她一定是个极美的女子。” 楚江秋随口应道:“怎么你又知道了?” 白倩说道:“你看她的身材,有这么好身材的女子,一定是绝美的,你不懂的。” 楚江秋嗯了一声,他可没注意到这个女子是胖是瘦,此时在他的心中,只想着一个问题:“赵梦觉、雪岭宫主人,还有公子小须,他们都想得到一个东西,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第七章 聆秘 赵梦觉和雪岭宫主人缠打不休,急坏了岸上的公子小须,忙摆手道:“二位且住手,咳咳,我、我有话说,咳咳咳……”他一急,咳得更加厉害了。 赵梦觉见急切间赢不了对手,先住了手,撤步抽身,跃下船头,背着手,独自站在江边,白衣的下摆被江风吹起,猎猎飞舞。白倩躲在漱玉坊时,见他只会倚红偎翠,丑态百出,心里着实有些看不起他,今夜方知他武功高强,非常人所及,这才将轻视他的心,稍稍收了一些起来。 雪岭宫主人冷笑道:“小须,你手下居然有如此人物,我钟欲雪这次可是大大地看走了眼啊!嘿嘿!” 公子小须拱手道:“钟夫人说笑了,铸剑山庄哪有此等英雄人物?这位是兵部的赵梦觉赵大人,来巴州查案的,武功高于我十倍,属下钦佩不已。” 钟欲雪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华山派陈掌门的高徒,去京里做官,那自然是极风光的,难怪连师父都不要了!” 赵梦觉早年与师父不合,反下华山,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提起这段往事,一摆长剑,怒道:“钟夫人,我俩似乎还有一场架没打完吧?” 钟欲雪的白绸乃是雪岭宫一大绝技,发动之时绵绵不绝,有如云卷雾涌,敌手越强,绸子上的威力也越强,刚才并没有落了下风,因此亦不示弱,说道:“正要请兵部来的大人赐教!” 两人眼看又要有一番争斗,公子小须挡在中间,摆手道:“二位慢来,我有话说,待我说完了再斗不迟!” 钟欲雪见他一再阻止,不耐地道:“有话快说,有……”忽地想到此话甚是不雅,硬生生收回没有说了出来。 虽是没说,实与已说出口没有什么差别,三人间一阵沉默,谁都不愿意接下这个茬。过了好一阵子,公子小须才干咳了两声,说道:“赵大人、钟夫人,实不相瞒,属下曾仔细揣摩过夜后刀,却始终无法将它拔出,只要一天不拔出,刀中的大秘密就仍是秘密,二位争斗半天,得到的也不过是一把无用之刀而已!” 躲在一边的白倩听到“夜后刀”三字,心中蓦地动念,想道:“他们要的,果然就是这把刀,那天我从铸剑山庄取回它之时,原以为只是一把较锋利的寻常兵器而已,全没想到竟有这许多曲折,倒害了爹爹受苦!”一边想一边回头看了楚江秋一眼,只见他仍是面色如常,只侧耳倾听三人交谈,生怕漏掉了其中一个字。 就听钟欲雪又道:“你的庄名铸剑,怎地连一把刀都拔不出来?” 公子小须叹道:“铸这把刀的那位前辈,技艺精湛,当今世上,除非他复生,又或是夜后刀的主人,想来恐再无一人能打开这把刀。我也是因为苦苦思索而不可得,才让那个人有了可乘之机。”说着,遥想前人风采,不禁悠然神往。 此言一出,三人便即沉默,各人都在心中转着自己的心事。良久,钟欲雪方才开口说道:“既如此,那便把原主人找来就是……不管他要什么,我、我只管许他……”她是堂堂一宫之主,方才与赵梦觉过招之时,轻重进退,绵密严谨,丝毫不落下风,但这短短的一句话,神态忸怩,欲说还休,不见刚才的神采,全然是一位娇羞的小姐,观者无不大感意料之外。 赵梦觉哈哈一笑,大声道:“逆贼江邪城附逆李闯,对抗朝廷,已于三年前伏牛山一役中伏诛,其子江小邪下落不明,多半也是死多活少。你要找他,不妨自己去黄泉路上寻他就是,哈哈哈!” “什么?他死了?”钟欲雪尖叫一声,虽是白纱遮面,仍依稀可见脸色煞白,身子宛如风中的稻草一样,被吹得倒退了好几步,险些要坐倒在地上,全然不是一位绝顶高手的模样。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他不在了,那你俩就把他的儿子带来雪岭宫,天下虽大,除了他们父子,怕是谁都拔不出此刀了。”好不容易说完这句话,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匆匆回转内舱。 赵梦觉大笑道:“我堂堂朝廷命官,岂能受你一个江湖女子驱策,你莫不是在说笑么?” 不知是谁下了一个指令,巨大的座船又开始缓缓地移动,江欲雪也恢复了惯常的语调,从帘幕低垂的内舱飘出,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赵大人,好好的京城你不呆,跑到我们这偏狭小地来,恐怕不只是为了给皇帝老儿挑几匹马那么简单吧!嘿,我要的,只是想要看看这把天下闻名的夜后刀,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至于它里面藏的什么秘密,是金山银山也好,是武功密籍也罢,我雪岭派倒还不放在眼里,将来你自行取去就是。赵大人,一件六品官服,天下无双的大秘密,就不值得朝廷命官稍效微劳么?你若是要硬抢的话,玉城山雪岭宫就在左近,随时恭候二位大驾!”说话间,那艘船已驶出数丈,很快笼于淡烟薄雾中,此地只余湛湛寒波,清风习习。 赵梦觉看着座船走远,暗忖凭自己的武功,单对付一个钟欲雪也难说稳操胜算,就算加上公子小须,两个人对一船人,说不定还要吃点亏。因此只得眼睁睁地看钟欲雪潇洒离开,低声和公子小须商量了几句,两人一前一后,自回巴州不题。 等到人声渐悄,白倩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颓然坐倒在草地上,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才好。楚江秋在一旁说道:“我知道了,这些人你争我夺的东西,原来好端端的就在你家里放着。” 白倩又叹了一口气,像是有无限的心事,说道:“我只道它是较锋利的一把刀而已,原不知有这些曲折。” “我在江湖中时,也曾听人谈及此刀,都说它是大侠江邪城的遗物,还关系到大明和李闯王双方的前途命运,又如何流落到你家的?” “这事都怪我爹太贪心,见人家卖得便宜,就急匆匆花二十两银子买了下来。后来才发现根本不能用,再去找那个骗子,就怎么也找不着了。喂,我的事讲完了,现下咱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自然是追了上去,将你爹救出来。对了,还有夜后刀,要是落在公子小须的手里,退不成婚事,那你岂不是糟糕之极?” 白倩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心中暗想:“我退不成婚事,你才是糟糕之极呢!”心中一会儿喜,一会儿愁,月华如水,透过那萧疏叶影儿,将两个人的影子映在草地上,似乎要融化在这皎洁的月色中。 赛马会后,夺魁之人下落不明,没有了踪影,原本应该轰轰烈烈的盛会一下子变得无声无息。但若说再没人记起怕也不是实情,巴州城中,至少还有一个人,心心念念地记得,久久难忘。 牛二躺在自家床上,想着下午的事,越想越是窝火。身上的伤上了药,包了扎,似乎好了些,就是床上老像有个东西一样,一个晚上硌得他怎么躺也不是。到天明,干脆下了地,自己的红缨马自被黑衣人骑去之后,就不见了影子,反正左右睡不着,不如出门转转,说不定就碰上它了也难说。大门外,从清晨起,从大街及诸坊巷,大小铺席,还有一些大摊子小挑子,煎油豆腐的,卖卤肉的,早已开始了一天的营生,人来人往,要热闹到饭前,市罢才收。 左邻右舍看到牛二,表情奇怪地与他打着招呼,牛二觉得无趣,悻悻地向着人较少的城门口漫步行去,一想起那个将他打下马来的司空徒,心中便是说不出的厌闷烦恶。 巴州城并不算大,不多时,一道带雉垛的城墙已近在眼前。突然间,身后一阵马嘶人喧,牛二听到马鸣声,精神一震,回头看去。只见一匹大黑马、一匹雪花鬃,宛如一朵黑云、一朵白云,席地卷过,闪电穿针的工夫,已径直飞奔出城门而去。马上之人骑术均精,马又是良马,在狭窄的坊巷间窜跳迸纵,灵便之极,因此快则快矣,却并未碰着行人,只多了一些受惊吓的百姓,抚着胸口,半晌缓不过劲来。 牛二眼前一亮,他认得那匹雪花鬃,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记得,这就是赛马会上,那个龟儿子司空徒骑着的马。奇怪的是马上的人并不是他,依稀仿佛是个女子的模样。 牛二吸了一口气,胸口还有些隐隐作痛,但自恃还能支撑得住,于是加快步子跟在了他们后面。那两匹马奔驰如电,他只有两只脚,心知多半跟不上,但好不容易看到仇人的仇马,又岂能轻易放过?跟了三、四里地,牛二渐渐地有些不支,但凭着一路上观察到的马蹄印、便溺,他心知跟得不错,只不知还有多远。 这时离城已远,牛二只觉得伤处越来越痛,咬牙又走了一段,想道:“今日便放过这厮!”正想间,转过前方一片花木丛萃的树林,眼前突现一座小小的酒馆,路边挑出一个白布招子,后面一连三四间门面,正中店门大开,门前搭着一路罩棚,棚口边安着饮水马槽。那两匹马,正好端端地拴在桩子上,安安静静地在槽里饮着水,时不时地相互摩挲着头颈,貌似很亲昵的样子。 牛二大喜,心道:“不枉了我一番辛苦!”立即轻手轻脚地掩了过去,小心地解开雪花鬃的缰绳,想了一想,把大黑马的绳子也松开了,正想翻身上马,店里有一男一女的问话声传了出来,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第八章 擒贼 只听一个女子焦急地问道:“劳驾小二,这里离鸡鸣渡还有几日的路程?” 牛二听得分明,他记得方才骑在这匹雪花鬃身上的,就是一位美貌的大姑娘,心中暗道:“对不住了大姑娘,不知道你是那龟儿子家里的什么人,要不也跟我一样,是个偷马的。合该你倒霉,这就走着去鸡鸣渡吧!”一边想着,一边悄悄地牵了雪花鬃,向门口走去,那匹大黑马恋恋不舍,竟也头尾相接地跟了出来。牛二自是不知,刚才骑马的两人,正是白倩和楚江秋,不过他以己度人,倒也对了,这匹雪花鬃,当真是两人从州府衙门偷出来的。 走出店门,牛二心中暗喜:“这便成了,只要我把缰绳一放,天王老子都找不到!”正得意间,就听“嘿嘿、哈哈”数声,一抬头,眼前蓦地多了十几个人,身穿皂衣,手里拿着铁尺木棍,当先一人冷笑道:“我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偷王大人的马,快将他拿下,带回衙门重重发落!” 牛二一见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冤家司空徒,心里叫了一声苦,欲待辩解,但马缰绳确是好好的在自己手里,绳的那头,偏巧系着衙门刚丢的雪花鬃,又从何辩起?刚开口说了一个“我”字,一众衙役一拥而上,横拖直拉,就要把他擒回府去。 牛二心知一入府中,不招也得招,自己与司空徒,赛马会上争执在先,巴州城外人赃俱获在后,这官司,怕是吃定了。于是索性把心一横,仗着学过几天粗浅的功夫,三脚猫的本事,向着跳在最前面一个胖面肥腰之人,使一个披脚的势子,闪过一步,让他奔到跟前,乘势用脚一撩,就将他撂翻在地。那人没料想到手的猎物还会打人,一个没留神,大骂声中,向后便倒。牛二趁着其他人七手八脚搀扶他的工夫,舍了马,一扭头进了店。司空徒哪里肯放过他,带了其他人一拥而入。 店内已有数人正在吃喝,白倩和楚江秋也在其间,一下子见许多人拥入,桌椅翻倒一地,俱都目瞪口呆。牛二气喘吁吁,人多一时找不到出路,几个差役班头早已拥上来,抓的抓、摁的摁,绳缠索绑,直将他变成个粽子方才罢休。牛二动弹不得,嘴里兀自不闲,大声辩道:“马不是我偷的,正经主儿在这呢,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你们抓错人……”直到嘴里被司空徒塞了几个麻核,嗬嗬连声,才讲不出话来。 楚江秋听得明白了,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司空徒一拱手,说道:“这位兄台,马是我偷的,事有紧急,不得不出此下策,与旁人无干,请放了他吧!” 司空徒听到他说话,心中蓦地一动。这人的说话的声音,他在赛马会上也曾听闻,虽然只有短短的“上来”两字,但记得极牢,怕是终生都不敢忘记。想到这里,他已有了主意,哈哈一笑,说道:“这个贼子方才牵了马正要逃走,见了公差,面露惶恐之色,不是他还能是谁?尊驾喝多了酒,须知这种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快快上路去吧!”说着转身就要带了牛二离开。 楚江秋明白,司空徒自然是为了报答赛马会上一拉之恩,心中感激,想道:“此人义气深重,恩怨分明,是一条汉子,今后若有机缘,倒很可以交往一番。” 正在此时,就听见外面有几个人交谈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三哥,你说那个叫小须的把我们又抓又放,是要跟我们闹着玩儿吗?” “四弟你不懂,他自有深意。” “我看他分明是敬重咱们山中四友,不是深意乃是浅意。” “嗯……二哥,这里有个酒馆,不如我们进去歇歇再找。” “也好,你二人是该歇会儿了,我和乔师伯却是无妨。唉,找了半日,难道她当真飞到天上去了?” “就算当真飞到天上去,我们山中四友也把她给抓了回来……咦,三哥你看,这匹黑马好生眼熟,仿佛是姓白的小娘子骑的那匹!” “不错不错,全身乌黑,四蹄像雪一样白,两眼角上各有一个白点,左臀部有一小块青记,虽然精心擦洗过,但痕迹隐约还在。要不是四弟提醒,我都差点记不起来了。不过马在这,姓白的小娘子去了哪里,当真奇怪!” “说不定就在店里,进去看看!” “二哥怎么知道她就在里面?” “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待会儿你二人且慢动手,一切有我!” “自然由二哥做主。” 话声中,门帘一掀,从外面走进来四个人,走在前面的三个努目横眉,形貌各异,长得大有深意不是浅意,自然是山中四友。冯兰子自从大门闩被公子小须削成几截之后,一时找不到趁手的兵刃,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粗大的白腊杆子,信手拈来,倒也不拘一格,只是跟门闩比起来,气势上便差了许多。跟在他们后面一人,身材高大,双手笼在袖中,脸圆口方,颏下五绺长须,虽然年纪大了些,看上去倒还气度闲雅,应该就是欧竹子等三人口中所称的“乔师伯”了。 四人没料到小小的店里竟然有这许多人,洛梅子奇道:“怎么有这么多人,这家主人不是死了大老婆,就是在娶小老婆,要不怎地这般欢喜?” 欧竹子眼尖,一眼瞥见了白倩,跳了过去,伸手想去抓她出来,嘴里喊道:“乔师伯快看,就是她害死了韩大哥!” 楚江秋上前一步,左手一拿一拍,就将他震得退后了两步,顺势挡在了白倩身前,说道:“你胡说什么!” 欧竹子道:“韩大哥临死之时,嘴里一直说东西在白家、在白家……整个巴州城,就只有他们家姓白,也只有她一个姓白的会武,不是她又能是谁?” 白倩看了半天,她知道这三个人的底细,不过是酒囊饭袋,那个乔师伯就算略好一点,也就是饭袋酒囊,因此丝毫不惧,从楚江秋身后闪了出来,笑吟吟地道:“什么寒大哥暖大哥,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正说着,笑容立敛,身子一扭,双手向着西师伯颏下那五绺长须上拂去,想借机好好地折辱他们一番,叫他们再不敢跟自己鸹噪。白倩虽生在深宅大院,但从小好动,顽劣异常,又因为一桩特殊的机缘,学了几招极高明的手法,这一招“麻姑拨云”就是其中之一,精微奥妙,又是出其不意突然使出,就连楚江秋看了都不禁暗暗点头。 那个乔师伯看也不看,随手往空中一抓,已将白倩的两只手扣在了掌中。他的手一直笼在袖中,直到此刻大家才看到,只见手指极长,骨节十分粗大,上面疤痈肿癞,很是丑陋。可就是这只丑陋的手,将白倩的一双柔夷紧紧地扣住,就如同是上了一道精钢制成的铁圈,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挣不脱。 白倩扭了几下,急得跺脚道:“死老头、臭老头,快把你的手拿开,不然、不然姑娘可要骂人啦,我可真骂啦——瞧你这么凶,肯定没有女人喜欢你,你一辈子都讨不到老婆,小孩子看到你就说:掸子没毛,光棍一条,掸子没——唉哟!痛死我了!”乔师伯听她骂声不绝,眉头一皱,手上只略紧了一紧,白倩就已觉得指骨仿佛要折断一般,忍不住珠泪滚滚,大声呼起痛来。 白倩刚一出手,楚江秋便心中一动,暗道:“白小姐这一招极是高明,如果是我与她对敌,也只能斜身侧闪,再寻隙反击,绝不能像这个姓乔的一样,轻描淡写就接了下来。就算是赵梦觉,又亦或是雪岭宫主亲来,也不能一招制敌,此人看不出来年纪,谁知武功竟是如此高明!” 他想了这许多,其实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眼见白倩大声叫痛,当下再不犹豫,跨前一步,也不答话,右手疾向他喉间“天突”穴抓去,左手如封似闭,伏在他身侧。 他这些年来,颠沛流离,几无定所,身上既有家传的内功,也兼学了不少杂家。此时右手的这一抓,是贵州雷公山莫家拳中的一招“打虎势”,左手则暗含青藤道人的小巧擒拿手法。左右齐出,想要逼得他首尾不能相顾,稍退半步,又或是腾出手来还击,那就有机会寻机将白倩拉回来。 乔师伯咦了一声,说了声:“好功夫!”嘴里说话,手上一刻不停,不退反进,向前跨了一步,右手仍是紧紧拿着白倩不放,另一只手翻转上来,平平地拍向楚江秋的肘弯处。他这招用的是“渡河未济,击其中流”的法子,臂肘相连,只要制住了上臂,那他的手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往前一寸。 楚江秋反应奇快,右手半点不停,仍是尽力向前探出,竟是不顾废掉自己的一条手臂,也要在乔师伯身上戳一下。左手一变,从小擒拿手直接变作一招“劲风扫叶”,乘暇抵隙,去拿他小腹上的“气海”穴,以强砺强,亦是毫不示弱。这两下楚江秋看似行险,其实心中已有了打算。以乔师伯的身手,当是武林中一位前辈高人无疑,像他这样的身份地位,若是让一个小辈在身上拍一下戳一下,就算最终赢了,无论如何也是大丢老脸的一件事,因此非要立时回招自救不可。 果然,乔师伯叫了一声:“来得好!”此时他是以单手对楚江秋的双掌,就算他手掌特大,也已不能同时救到两处要害,因此干脆摒弃那些小巧的招式,回掌向前推出。 他这一用上内力,楚江秋气息为之一窒,只觉得掌风有如云卷雾涌,瞬息之间已是森然逼人,急忙振臂斜肩,力贯双臂,奋力一挡。只听“呯”的一声,楚江秋登登登向后连退了好几步,胸中杂息奔腾,无法调御。而乔师伯只是身子一晃,便即站住,这一番拼斗,他手里扣着一个人,还将楚江秋震得退后数步,显然是大大地占了上风。 两人就在这小小的酒馆之中,忽进忽退,辗转攻拒,看得大家眼都花了。司空徒见楚江秋落败,呛啷一声拔出随身佩刀,招呼道:“大伙儿听着,这个老儿,乃是李闯手下的逆贼。赵大人、王大人说了,力毙此贼者,官升一级,赏银千两!大家伙儿并肩子上啊!” 第九章 老童 众衙役一听“官升一级、赏银千两”这八个字,眼前一亮,都来了精神,呼啸一声,一拥而上,铁尺、单刀什么的,齐齐往“李闯手下的逆贼”身上招呼。一时间乱乱烘烘,喜气洋洋,你争我抢,其中不乏使绊子、拖后腿的,唯恐让别人抢走了功劳。 这些人虽然人数众多,但在乔师伯眼中,就如同是土鸡瓦犬一般。只是鸡犬们身上都套了一身差服,趾高气昂的,他却也不想多惹祸端,即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只有数尺长,比一般的软鞭、九节鞭都要短得多,也不以牛皮或牛筋制成,仅以麻绳编制,缠、抡、扫、挂,灵便之极,将一件件兵器卷下,再远远地抛了出去,想叫他们知难而退罢了。那些公差刚把刀笔举起来,忽地就没了踪影,如同变戏法似的,都大感奇怪,笑嘻嘻地跑去捡了来,重又加入战团,奋勇杀敌,竟无一人落后。 乔师伯微感不耐,啪地一下将一张梨木桌子踢起,阻了他们一阻,乘机挟了白倩跃出门外,说道:“鹰爪孙不识好歹,西海老人可不陪你们玩了!”每说一个字,声音便远了一些,待到说完最后一个字,早已在数里之外。欧竹子等三人唯恐落了单,这个姓乔的西海老人一离开,也便跟出店去,“乔师伯、乔师伯”一叠声地叫着,大呼小叫地跟了下去。 楚江秋乘机调匀了内息,胸中不再那么烦恶难受,上前谢道:“多谢大人相助,大盗望风而逃。” 司空徒大喜,笑道:“这些饭桶只会吓唬吓唬老百姓,哪里有什么真本事?好汉快追上去吧,别让你的小娘子吃了亏。” 楚江秋脸一红,应了一声,低头看见蜷在地上、兀自目瞪口呆的牛二,心想此刻有要事在身,确也抽不出时间来吃牢饭,便道:“念在此人无甚过犯,还请大人从轻发落。” 司空徒道:“放心,兄弟自理会得!” 楚江秋其实不知,牛二本就有盗马之意,因此虽是代他受过,吃几下板子,倒也没有太冤枉了他。此时他见司空徒应允了,才放下心来,告辞了众人,出门寻着大黑马,翻身上了马背。想到不久前还是两人同行,有说有笑,风光旖旎,如今却是下落不明,不知生死如何,心中惴惴,暗中叹了口气。记得方才那人自称“西海老人”,那住处定是在西边了,于是辨明了方向,一提缰绳,电掣星驰而去。 楚江秋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大片接着一大片人迹希逢,飞尘不到的沙漠田。往较远的地方看,到处都是荒凉的沙堆,堆积成岭,有的竟达数丈高,风卷起满地的尘埃,直蔽天日。 他孤身一人,已在茫茫大漠中走了一天一夜。黑云虽然神骏,但几天的长途奔越下来,体力渐渐不支,早已是在勉力支撑,如果将它带入沙漠田,无疑是在要它的命。因此楚江秋才将它好好地寄养在一户农家,临别之时,楚江秋不舍地拍着它瘦削的前额——额头中间有一条白道,那是它的标志——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的主人带回来!”黑云颇通人性,好像听懂了他的话,点着脑袋,默不作声地跟农人走了,转身之际,楚江秋似乎看到了它眼中的泪光莹莹。 把黑云留下,楚江秋还有一个意思。待他将白倩救出来之后,再带她来寻了黑云,到那时,两人一马,劫后重逢,岂不又是一番欢喜无限?楚江秋每次想到这些,嘴角都会情不自禁地露出浅浅的笑意。但这笑竟像是留不住的朝露晨唏,片刻之后就从脸上悄悄滑落,代之以沉重的思考:“她究竟被带去了哪里?” 一路上,他问了十数人“西海”在哪里?可是这个地方,离大海几乎有数千里之遥,去一趟便如同是西天取经一般,甚至连一个像样的湖泊都没有,更别提什么“海”了。楚江秋仍是不肯死心,一直向西边寻去,直到草木渐稀,双足终于踏入了黄沙漫天的沙漠田。 当第二天朝暾初上之时,楚江秋算算已在沙漠中奔走了一天一夜。自五岁起,他的父亲先用铁醋药水洗,又要他每日头戴铁帽,脚穿铁靴学跳,因此体内真气充盈,越是发力,越是觉得精气鼓鼓然、沛沛然,似有绵绵不绝之感,这是自小苦练方才有所小成。 楚江秋深吸几口气,精神大振,又往前赶了一段,借着晨曦微光,蓦地发现沙地上似乎有一行浅浅的足印。 楚江秋大喜,伏下身子细看,果然是一个人的脚印,间隔了数尺,这人一步迈得好大,但终究还是把痕迹留在了黄沙上。楚江秋仰头感谢上天,心想:“但愿这就是那乔西海留下的,原来西海就是沙海,他武功再高,背上负了一人,终究做不到踏沙无痕。”过了一会儿又想到:“怎么只有一行脚印……是了,那三个看来武功低微,虽叫他师伯,想来必不受他待见,因此就撇下了他们。” 他此时陷在沙海之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心中一点茫漠的希望,就是这行足印确是乔西海留下的,因此不自觉地,尽是往这上头去想。此处风沙甚大,足迹清晰可辨,应是刚离去不远。楚江秋想毕,抖擞精神,一刻也不停,迈开大步赶了上去。 沙漠里夜间极凉,日中又极热,楚江秋奔了半日,被头顶上的太阳烤得头昏脑涨,几乎睁不开眼睛,掏出水袋来灌了两口水,方才觉得清醒了一些。这一清醒,便发现足迹已变得很淡很淡,远远地向着远处一座废弃的土城。 他心中一紧,悄悄地向着这座土城而去,看着明明就在眼前,可这一走,又是半日,等终于到了城下,已是黄昏月上时分。只见它几乎全是用当地的黄土垒成,矗立了几百年,经不起风雨的侵蚀,墙垣朽败,日久失修,早已不复当年的雄姿,但仅剩的几处墙头,也足以挡住这狂风恶浪。 楚江秋悄悄地转过两座高大的墙垣,一不小心就与一个正在城内坐地的老头子打了个照面。只见他生得苍老瘦削,双颊深陷,须似银发,浓浓的遮住了半张脸,还剩的半张脸上也满是诧异之色,圆睁双目,与楚江秋对望了片刻,突然开口问道:“你,你是谁?”话声不甚流利,像是许久不曾开口与人说话了。 楚江秋见不是那个叫做“乔师伯”的,先自放下了心来,见他年老,便恭恭敬敬地答话道:“老人家,小子楚江秋,想……” 他原想问明去往西海的路径,免得在沙漠中四处乱走,迷失了方向,但甫一张口,便被那老人打断道:“你想什么,定是想抢走我的饭食,是不是?” 他这一说,楚江秋才发现他面前当真支着一口大锅,下面生着火,里面咕噜咕噜的,不知道在煮着什么,一股鲜味弥漫在空中,惹得人垂涎欲滴。锅下添着柴,旁边还堆着一些,都是附近枯死的胡杨木,早已干得透了,是再好不过的材料。看来楚江秋误闯的,就是这个老者在沙漠中的“家”了。 楚江秋心中暗笑,自己肚中确也有些饥饿了,但即使再不肖,也不至于到去抢一个老流浪汉饭食的地步,于是解释道:“不是的,我只要……” 那老人并不理会他,一俯身端起了锅,那锅里的水烧得正开,滋滋地冒着白气,他竟也不惧,端着锅一溜烟地躲到了土墙背后,脚步极快,窜跳迸纵,灵便之极,楚江秋只觉得眼前一花,便不见了他的身影。 楚江秋见他手抓铁锅的模样和轻身步法,脑子中忽地想起一个人来,失声叫道:“你是金老童前辈!” 他所说的金老童,乃是四川青城山真武观松鹤真人座下首徒,艺成下山之后,与其妻陈碧君合称“无双无对、雌雄双绝”,一二十年间,纵横江湖,打遍川、甘、陕各省无抗手,闯下了好大的名头。尤其是金老童的绝技“百劫千生手”,神出鬼没,凌利狠辣,惯于锁拿封闭对手的招式,中者有力使不出,如坠百劫千难中,因此才有了这诨名。但是两人武功虽高,但性情乖张,行事往往不依常理,任意为之。因此西北诸省的武林人士,听到“无双无对、雌雄双绝”的名号,欣喜者少,多数则是皱眉摇头,大呼倒霉,避之唯恐不及,甚至有人暗中称他们为“无法无天、雌雄双鬼”的。 只是在二十年前,两夫妻一齐莫名其妙地消失,从此再无人见过他们的行踪,仿佛世上从来没有过他们一样。一时间人言纷纷,有的说他们被厉害的对头设计,两人一夕之间同时毙命;有的说他们厌倦了武林中的仇杀,乘槎出海,到极东的小岛上做了一对神仙眷侣;还有的言之凿凿,道是亲眼看到他们生儿养女,之后性情大变,不想再沾染江湖上的恩恩怨怨,于是隐居深山,再不过问世事。如此种种,莫衷一是,兴味盎然地传了几年,慢慢的就再没有人记得起曾经的“无双无对,雌雄双绝”了。 楚江秋记得小时候听大人讲起他们的神奇事迹时,自己才刚刚懂事,但“金老童”、“百劫千生手”、“雌雄双绝”等名称早已牢牢地记在了他小小的脑海中,如今记忆中的人物蓦地出现在眼前,不禁愕然大异,情不自禁惊呼出声。 这个老儿确是金老童,只是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却颦眉沉思,喃喃自语道:“谁是金老童?金老童是谁?”似乎这是他极熟悉、极亲近的一个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仿佛眼前总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痕迹,在逗引着他,但只要伸手去抓,就一下子逃得无影无踪,再也找寻不着。 楚江秋此时心中已有些明了,这个曾经纵横江湖的武林怪杰,必是经历了人生中的巨大变故,以至于变得颠三倒四,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而从前的事,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全然记不起来了。 楚江秋既知他是金老童,不便再打扰,于是大声道:“金前辈,在下这就走了,我走了!”说罢,有意咚咚咚地发出些声响来,大踏步离开土城,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只是一味地向前走罢了。 第十章 囚禁 刚走了几步,他便觉得那姓金的老头儿正悄悄地尾随在后,但一连数次回头,都只见平林漠漠、黄沙遍地,半个人影也无。楚江秋暗暗钦佩金老童的功夫确是不凡,又往前走了一段,趁着他不曾防备,悄悄地挫膝沉肘,旋步飞身,使了一招粤北滴翠庵的“进步鸳鸯拐”,在空中划了半个圈子,轻轻巧巧地转过了身来。 这回他大睁着双目,果然瞥见了一片灰色的衣角,在眼前一闪而过。金老童哈哈大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跳了出来,拉着楚江秋的手道:“你这小子很是机灵,很对我老人家的胃口,你说,你这是要去哪里?” 楚江秋在空无一人的大沙漠里行走了多时,终于能有一个人与他说说话,已是不胜之喜,开口道:“我……” 金老童拉了他往土城走,一边回头道:“来来来,我带你看一样东西。咦,你说你要去哪里?” “我要……” “到了到了,你来看!对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楚江秋哭笑不得,索性不说了,应了一声“是”,低头看去。 原来还是那口锅,金老童已将它放回了原处,楚江秋笑道:“原来是它,你又能有什么好东西了?” 金老童眼睛放着光,说道:“你打开,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楚江秋折腾了半日,肚子此时也正好咕咕咕地叫了起来,闻着空中弥漫的香味,咽了两口唾沫,便老实不客气地揭了开来。谁知只看了一眼,便啪的一下丢下了锅盖,冲到旁边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直到吐无可吐了,还是觉得一阵阵的恶心,思之仍令人毛骨悚然。 金老童哈哈大笑,髭须翘动,像是小孩儿做了一个恶作剧似的得意非常,一边伸手入锅,从里面捞起一只寸许长的蜈蚣,已去了头,在尾端一捏,取出肉来放在嘴里大嚼,笑道:“明明是人间美味,你却视而不见,可笑,可笑!”说话间又捞了几条吃了,嘴里吧嗒有声,目中灼然生光,显是滋味无穷的样子。 楚江秋吐得够了,转头看他取食蜈蚣的手法,依稀仿佛便是“百劫千生手”的模样,不禁心下恻然:“想当年这双手威震江湖,如今却用来捉食这些毒物。” 但对这种“人间美味”,他可是无论如何不敢领教,站起身来,抱拳道:“前辈,只盼你告知我一个去处,小子还有要事要办,就不能奉陪了。” 金老童摇头道:“你不吃我煮的东西,我便什么事也想不起来。” 楚江秋呆了一呆,心道:“难道我反不如一个傻老头儿?”顿时胆粗气壮起来,走上前去,学着金老童的模样,捞了一只蜈蚣在手。那东西已被煮透,轻轻一捏,雪白的肉便整个儿地取了出来。楚江秋不敢去想它原来的样子,丢在嘴里,瞪大眼睛胡乱嚼了两下,暗道:“死便死吧,只是千万不可让白姑娘知道我吃过这等东西!” 刚咬了两口,楚江秋咦了一声,只觉得口中之物新鲜中还带着一股甜香,又煮得恰到好处,松脆可口,实是从未尝过的美味。刚把一条吞下肚,不等金老童招呼,忍不住又取了一条来吃。 金老童笑眯眯地看着他,似乎早就知道一样,说道:“不急、不急!”从脏兮兮的衣服兜里掏出一小把白盐,分了楚江秋一半,和他你捞一条,我取一只,蘸上盐调味,更增风味,顷刻间风卷残云般,将一锅蜈蚣吃得干干净净。算起来,楚江秋毕竟胜在年轻了许多,下手也快,一大半倒是进了他的肚子。 水足饭饱,楚江秋仍是觉得不够,提了锅去,还想再去抓几条蜈蚣来,金老童阻住他道:“罢了,附近已经没有大的了,你若想吃好东西,我便带你上西海山谷去寻!” 楚江秋一听“西海”二字,唉呀一声,将锅丢在一边,暗中自责道:“我也忒地贪嘴,险些误了大事!” 沙漠虽广,却也并非无边无涯,向西几百里之外,有几座丘岭起伏的山丘,将一块叫做西海的谷地环抱其中,连绵的沙海到了这里,忽然间失去了踪迹。山谷的背后,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大雪山,四面皆是悬岩峭壁,非攀藤附葛,不能直上,孤峰耸日,山上皑皑的积雪,冰川终年不化。 靠了雪山水的滋润,又有四周苍山如屏,挡住了沙漠中的凛冽寒风和凶猛野兽,这片小小的谷地,到处都是松篁交翠,细泉涓涓,与周围寸草不生大异其趣,就如同是隔开了尘世一般。 谷中一处山壁后面,起了几间大宅,屋宇轩昂,巴州白家的大小姐白倩,就被囚在此间,已经有好几天了。 说是“囚”,其实除了把守得严密些外,也算不得一个“囚”字。就拿关她的这间屋子来说,屋内珠帘锦帷,陈列着名书古画、周鼎商彝;屋外沿窗种着各色名贵花卉,修篁森森,每到花开时节,便是幽艳无伦,香扑篱外,比别处长得更好。再加上一日三餐的精细吃食,江南江北的名贵小点,流水价一般送到她面前,这种待遇,让白倩这个犯人,着实有些恍惚了。 这日午间,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一个身穿粗布青灰衣裳、黑绦束腰的家仆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托着红木食盘,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两大一小三个珐琅杏林青瓷碗,一双方首圆足乌木三镶银箸,还有一个法蓝镶金漱口用的茶钟。单看这些器物,便知道又是一顿极精美的珍馐异果。 白倩这几天终日孤坐房内,忐忑不安,烦闷不已,心中早在暗暗后悔不该说“你们说是我杀的,那就算是我杀的好了”这样的话,以至于给自己惹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偏偏到了西海之后,不仅西海老人,就连欧竹子那三个,也都忽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就是想辩解一番,也无人肯听。眼下这个时候,就算是将龙心凤肝、玉液蟠桃呈在她面前,只怕也是难以下咽,因此每日吃得很少,偶尔挑几箸吃了,也是食不知味。 进来的这个家仆,木讷迟钝、呆头呆脑,从未听他说过一句话。这几日在白倩眼前来来去去的只有他一人,见得多了,也有些熟稔了,等他放下食盘后,便对着他展颜一笑,说了声:“谢谢!” 那人悚然一惊,直起身来,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些什么,白倩又问了句:“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这个时候,不管是谁,能和她说上两句话就好,总胜过早晚一个人闷坐。 谁知那人并不答话,比手划脚,又用手指着自己的嘴巴。白倩不明其意,正想再问,有一人边说话边从门外走了进来,只听他言道:“这个人早被我师伯割去了舌头,他的嘴巴可以用来吃饭放屁,就是说不了话。白小姐可以与哑巴说话,这个本事我冯兰子便万万不及。”进来的果然是号称“山中四友”中的冯兰子,不过其他两人倒没与他一处。 那人闻言大张开嘴巴,果然舌头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十分可怖,白倩只看了一眼便不想再看,冯兰子一挥手,那个哑仆便低眉折腰退了出去。 白倩感到奇怪,问道:“为什么要割去他的舌头?是他做错了事吗?” 冯兰子道:“他什么事也没有做错,不过若是想要这个地方不被人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里的人统统说不出话来,你说是不是?” 白倩皱眉道:“既然没有做错,凭什么伤残别人的身体?你师伯也忒地狠毒了!” 冯兰子笑道:“什么错不错的,若是犯了错的人才该被惩罚,那你怎么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白倩想到那人嘴里短短的一截舌根,心中一阵战栗,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冯兰子并不理会她,用鼻子在空中嗅了两下,说道:“好香,好香,这是什么?” 白倩哼了一声,转过了头不去看他,冯兰子顺着香味来到桌前,揭开杏林青瓷碗一看,喜道:“果然是它!” 第十一章 美食 白倩毕竟是少女心性,禁不住好奇,转过头来问道:“果然是什么?” 冯兰子指着碗中之物,舐唇咂舌,嗒嗒有声,显是馋涎欲滴的模样,说道:“果然是蟹粉狮子头!” 白倩闻所未闻,吓了一跳,奇道:“什么?狮子的头也吃得吗?” 冯兰子摇头道:“非也非也,只有狮子吃人哪有人吃狮子的道理?这道清炖蟹粉狮子头,是江南名菜,以新鲜大肉精心烹制而成。你看,肉丸肥嫩异常,蟹粉甜鲜清口,汤汁碧绿清香,食之滋味独特,食后清口开胃,回味无穷,在江南堪称一绝。啧啧啧,姑娘真好口福,江南离此地,不下数千里,单是一道蟹粉,转运至此就已千难万难。我师伯穷尽心力,做出这样一道菜来,倒是让姑娘先受用了,好啊好啊!”说着,咂了咂嘴,斜着眼看着白倩,满面堆欢。他与洛梅子那个黑坯长相不同,面色如光,白里透红,活脱脱就是一个加大号的蟹粉狮子头。 白倩听他说了一通,扭头看去,果见几颗大肉丸子在碧绿的清汤间上下起伏,浓香四溢。她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说道:“你又懂得什么江南名点了?东西虽好,只是名儿太过吓人,你要是喜欢拿去就是,我吃不下。” 冯兰子碰了一鼻子灰,哦哦了几声,回答不上来,转而又掀开一个,咦了一声,说道:“怪哉怪哉,这是什么?” 白倩伸头一看,只见盘子里满满的一大块圆米糕,色泽粉红,松软绵糯,散发出一缕缕淡淡的米香。上面还精心地洒上了一层蜜红豆、青红木瓜丝、以及切成丝状的各色蜜饯,红的黄的绿的俱全,晶莹剔透,宛如铺了一层宝石玛瑙一般,令人不忍下箸食之。 白倩喜甜食,看了就十分喜欢,肚里又着实是有些饿了,便老实不客气地挑了一小块放在嘴里。红豆松糕甫一入口,便只觉得软绵绵、香喷喷,十分可口。 直吃了三四块,这才心满意足,这回不等冯兰子动手,自己便揭开了最后一只小碗。 一小碗白米饭露了出来,白倩啊了一声,微感失望,冯兰子却拍手道:“妙!妙!蟹粉狮子头和红豆松糕虽好,也不过是寻常之物,这可是无上的珍品!” 白倩不解,问道:“什么无上无下,这不是日日都吃的米饭吗?” 冯兰子叹道:“错了错了,不错不错……” 白倩听他一会说错一会说不错,语无伦次,不禁莞尔一笑,只听他接着说道:“这米乃是从极东的关外得来,透亮如玉,稻香浓郁,更加难得的是这里面下的功夫。非要凌晨即起,将已在高山泉水中浸了一天一夜的精米淘洗干净,光是洗米就要花去整整一个时辰,只能用指尖的力量,让每粒米都吃透水分,这样煮出来的饭才软硬适中、颗颗饱满。然后用上好杏花鸡的鸡油炒制,再加入鸡汤在红砖灶里慢慢焙熟,还要一刻不停地转动锅灶才行。如此算下来,煮这一小碗饭,就要足足花上半天的功夫,你还说它不是上品?” 冯兰子这边还在长篇大论地说个没完,那边白倩早已忍耐不住拿起筷子尝了一小口,果然满口余香,回味无穷,大米的稻香和鸡油的鲜味交纠在一起,真是说不出的好滋味。 当她恋恋不舍地咽下最后一小口鸡饭,让它舒舒服服地滑落到自己的肚子里,冯兰子也正好说完最后一个字。白倩满足地打着饱嗝,歪着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道:“冯老三,就凭你,也说不出这些话来,老实说,究竟是谁让你来说这些混帐话的?” “白小姐果然有那么一点点聪明,不过我冯老三说的可不是混帐话,顶多是混饭的话。你被抓来此间,按二哥和四弟的意思,应该把你咔嚓一下了事,可师伯左右就是不咔嚓一下,还给你送吃的送喝的,比侍候自己的娘老子还要精心。我去问四弟,他说师伯没了娘,就把你当娘一样孝顺;我说他长了一张狗嘴,又去问二哥,二哥突然大发脾气,说我是个傻子,这都看不出来。我又去问师伯,他那时正坐在一张锦披大椅上,椅背上还雕着福寿云纹,用一管紫毫湖笔,在素白暗纹的澄心堂纸上写字,一笔一划,接着又是一划一笔,看到我进来,就急忙把纸揉成一团,可是我还是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 “嘿嘿,我看到了他桌上那块圆式砚台,用檀木盒儿装着,那块石头又细又纯,盒子上面密密地镌着铭跋字迹,端的是块宝砚,我还看见……” “你看这些没用的做什么?好了,我只问你,你师伯他对你说了什么?” “我师伯?是了,他可没说我傻,只说这些食材得来不易,叫我来劝你多吃些,还要我把这个给你……” 冯兰子说着,弯腰从靴筒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澄心堂纸递了过来。白倩接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粗粗地写了几个字,正是出自乔西海的手笔: “差人取救,失了公文;上梁竖柱,见字帮身。” 白倩将那张纸翻来复去地看了几遍,除了这几个字外,一无异处。她默念了几遍,再倒着念,隔着字念,却始终猜不透其间的意思,便对冯兰子说道:“冯老三,我就实话跟你说,你们的那个韩大哥不是我杀的,我连见都没见过他。你们若是不信,现下就把我杀了就是,倒也干脆,何必这样又是汤又是饭的,安的是什么心?” 冯兰子面露喜色道:“当真不是你?那便好了,我早就跟二哥说,凭你的两下子,怎么害得了韩菊子大哥?说真的,要是把你这个美貌大姑娘咔嚓一下,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呢!”说罢乐呵呵地向着门外走去。 白倩留在房内,一会儿想想楚江秋,一会儿又想到老父亲不知道怎么样了,芳心可可,总也宁定不下来。 天未黎明,窗外仍是清光皎洁、玉宇深沉。白倩猛地从梦中惊醒,眼前的梨木八仙桌上,一灯荧荧,扑簌摇晃,仿佛仍在梦中。这一觉,她睡得并不安稳,一个个人影,或熟悉,或陌生,或张牙舞爪,或搔首弄姿,如同鬼魅般,在眼前来了又去。待得突然惊醒,不觉冷汗已经浸湿了薄薄的衣裳。 门窗紧闭,连一丝儿风都透不进来,但她还是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活像有人正朝着她的衣领子里吹气。白倩打了一个哆嗦,心下栗栗,虽然害怕之极,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向身后张望了一眼。 影影幢幢的灯火中,窗户上突现一张男子的脸,目中熠熠闪着光,三分欲望,两分贪婪,余者皆隐没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着窗内人。 白倩不看不打紧,这一看,直吓得魂胆俱消,玉容无主,尖叫声中,急向后退去。慌乱中手足无措,不免一阵椅倒桌翻、乒乓作响,等到她紧紧地贴在墙上,兀自心悸不已,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的声音给找了回来,颤声问道:“你、你是谁?你究竟是人是鬼?” 第十二章 求亲 窗外那人也知道是惊到了小姐,略感歉意,往后退了两步,脸消失了,变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说道:“姑娘莫要惊慌,我是人不是鬼。” 其实他也不必自辩,因为一开口白倩便听了出来,他就是在巴州城外将自己掳来,却又好吃好喝伺候着的那个乔西海。白倩惊噫了一声,心想:“是他?他来这里做什么?若是想来杀我,只消伸出一根手指头,又或是吩咐山中四友不给我送吃送喝就可以,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她用过晚饭后,本来是想撑着不睡的,但这几天身心俱疲,撑到半夜,不知不觉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如果这个乔西海在那时起就已在窗外窥视,那不是已经伫立了两三个时辰? 此时她的心中有一堆的问题难以索解,隐隐地对这个偷偷窥视她的老者有一种说不出的惧怕,那双藏匿在窗外、如鹰隼般的眼神更是令她终生难忘。西海谷地在这个人迹希逢的不毛之地如同人间仙境一般,但此时的她只想远远地逃开,永不再回来。定了定神,她说道:“西、西海前辈,你徒儿的死与我毫不相干,你放我走吧!我、我绝不说出这个地方就是,若是说了,就让天雷打死我!”她一脸郑重地起誓,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要能让西海老人相信,她恨不能将心掏了出来给他看。 乔西海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韩菊子这个没用的东西,我虽是教了他几天拳脚,可也不算是我的正式门人,他死了倒也干净,免得坏了我的名声。他是你杀的怎样,不是你杀的又怎样?你若是喜欢,就连那三个一起杀了就是,省得他们一天到晚的叫我师伯,就那几下三脚猫的功夫,活活羞煞死我也!” 白倩愈加不解,问道:“既如此,那你还拘着我做什么?” 乔西海突然间不说话了,似乎也觉得这个问题难以回答。两人一个在房里,一个在窗外,一个在明里,一个在暗处,就这样静默着。白倩此时宁愿他骂自己几声,甚至打两下,总胜过这般云遮雾绕的,让人捉摸不透,愈发难受。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晨光甫动,谷内开始雾气弥漫,乔西海才幽幽地道:“我让冯兰子给你的东西,你看了吗?” 白倩摇头道:“你写的是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懂。” 乔西海道:“你会懂的,早晚会懂的,你什么时候明白了,我就什么时候放你出来,你若是还不明白,就在里面呆一辈子吧!”说完,倏地消失在淡烟薄雾之中,就如同来时一样。他说自己是人不是鬼,但这般忽来忽去,真如鬼魅一般。 白倩见他说不了两句,又躲了起来,仍是把自己牢牢地锁在屋内,抿了抿嘴,气往上冲,几步来到窗前,啪地一下推开窗子,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骂道:“怪老头,不放就不放,看我吃穷了你,吃得你去要饭——叔叔大伯,姑姑奶奶,赏我糟老头子一碗饭吧!哼,等着瞧吧!”骂了半天,想到“吃”之一事并非自己所长,只能嘴上嚷嚷,怕是没什么用,便又泄了气,彷徨无计。 关上窗户,忽地想到西海老人一再提到的那几个字,便又再找出那张纸来,在桌面上铺开,细细地思索了半天,仍是猜想不出。 白倩叹了一口气,正要把伤脑筋的字谜推开,这时蜡烛啪的一声,爆了个灯花,小小的火花一闪即逝,向着两边分开。白倩满脑子来来去去的都是这几个字,见了这再寻常不过的物事,呀的一声,忽然心有所感,急忙找来一枝笔,蘸了些墨,就在纸上写了下来: 差人取救,失了公文——“救”字去掉一个“文”,是个“求”字; 上梁竖柱,见字帮身——竖柱就是立木,立木旁边添个“见”字,是个“親”字。 求亲!白倩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为什么乔西海把她抓来,却不为徒儿报仇,反而好屋子给她住着,一日三餐好吃好喝给她用着;为什么派了冯兰子在她面前炫耀摆弄;为什么深夜在她房外偷偷地窥视;为什么…… 是的,她终于明白过来了。可然后呢?难道她真的要委身于这样一个糟老头子,只为了什么蟹粉狮子头、红豆松糕?白倩气得将面前的澄心堂纸撕得粉碎,将没吃完的狮子头、松糕一古脑儿地扫到了地上,顺便还把屋里陈设的四季吊屏、青铜古鼎乒乒乓乓砸个粉碎。 直到砸无可砸了,白倩才看着一地碎成片片的古董家什发呆。不错,我连公子小须都不嫁,更不会嫁给这个老家伙!可是,不嫁怎么办?他说过,再不明白,就要在里面呆一辈子,难道、难道,自己真的要在这方寸之地关上一世?老东西已经躲在窗外偷看了,说不定前几个晚上就已经来过了,这样下去,难保他哪一天会见色起意,硬闯进来,那时候、那时候…… 白倩不敢再往下想了,某种恐惧的感觉在她的肌肤上滚来滚去,就像有一双手,骨节粗大,苍老的手,在贪婪地、使劲地揉捏着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她蹲了下来,安静地从地上捡起一片碎瓷,边缘如刀刃般锋利,在烛光中熠熠闪着光。不错,只要轻轻的一下,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你只要碰自己一下……”西海老人的声音又在窗外响起,不过白倩似乎已经不再怕他了,是啊,有什么好怕的呢,他得到的,不过是一个死人罢了,“我就把你扒个精光,丢在巴州白家的门口,让全城的人都来看看,白家的大小姐是怎生一个模样!嘿嘿嘿……” 啪!白倩丢下瓷片,伏在桌上捂住脸痛哭了起来,从清晨哭到中午,时断时续,一直到再哭不出一滴眼泪,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泪还没干,蒙蒙胧胧中,眼前的东西一样样地呈现在自己面前:破碎的古鼎、折断的湖笔、洒了一地的清炖狮子头…… 咦!白倩在心里暗叫了一声,揉了揉眼睛,看着那些汤汤水水并不停留在磨治光洁的地上,而是很快地就没有了痕迹。她恐怕那人还在窗外窥视,假意啼哭了几声,到窗口张望了一番,这才快步回到原地,仔细地查看。石制的地面坚硬如铁,既无缝亦无洞,可是用硬物敲击,便即发出笃笃笃的声响,与其他地方的当当声全然不同。 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似乎看到了一线生机,不顾肮脏,趴在地上到处摩挲。找了半天,果然在一张湘妃竹榻下摸到一条细细的缝隙,这条缝隙在背光处,又藏在榻下,如果不是白倩又是砸又是扔的,使得竹榻移开了半尺,那便是住上三年五载,也断然发现不了。 白倩的一点希望之光,全系在这一条小小的裂缝上。她行事愈加的小心起来,去窗口反反复复地看了数次,这才找来一枝烛台,撬了几次,待撬得松动了,使劲一推,果然地上现出一个窄窄的洞口,仅容一人上下。 白倩忍不住要欢呼了起来,忽然想到:“赵梦觉、公子小须他们都说父亲的夜后刀上,藏着一个大宝藏的秘密,难道就是在这里?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让他们住到这里来好了,只不知西海老不死看得上他们吗?” 她明知这事绝无可能,而且现在对她来说,什么宝藏都简直不值一文,但看到了逃出去的希望,心情愉悦之下,眼前浮现出小须惨白的面庞,仍是忍不住露出笑颜。 桌上的蜡烛早已烧完了,白倩另点了一根,小心地从洞口挤了下去。一下到洞里,她就知道这绝不是西海老人所挖,因为洞口极窄,白倩已经是纤腰削肩,盈盈一握,尚且勉强才能进得来,而西海老人差不多有她三个那么大,又怎么可能下得来?如此想来,当初挖这条地道的,不是个小孩子,就是和她一样,是个弱质纤纤的女子。“老不死害的人还真不少!”白倩恨恨地想道。 洞里黑暗无光,两边都是厚厚的泥土,天长日久,从两壁上渗出了不少水,在她脚下汇聚成一条细细的溪流。白倩心中害怕,身子控制不住地抖个不停,一路摸索过去,几次三番想想要停下脚步,但明知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洞内伸手不见五指,除了手上蜡烛的微光,此外尽是沉黑如墨,因此稍有点亮光或是别样颜色,倒还不容易错过。刚走了不一会儿,白倩便觉得前面不远处似有一片白茫茫的,她一下子来了精神,也不管究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加快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去。洞内空气污浊,呼吸不畅,手里的烛火闪闪欲熄,摇曳不定,似乎也在催促着她去探个究竟。 第十三章 书壁 走得越近就越是明显,白花花的,断然不是个人的模样,白倩暗中松了一口气。这几日屡受困厄,现在最怕见到的,反倒是人。待得到了近前才看清,原来是有人将一侧的墙壁涂上了白灰,又在上面写了许多字,白倩将手中的蜡烛举高,仔细地读着,生怕错过了什么。只见上面的字迹柔细灵秀,虽是匆匆写就,也可看出应是出自女子之手,说不定就是偷挖此洞之人: “余与老童相识之初,两厢投合,心心相通,他授我一身武功,携手闯荡江湖,十余年来几无抗手。以为从此鸦随彩凤,人生畅情适意,只愿与之白头偕老,共渡此生,此外别无他求。老童武功日高,意得愿遂,仍不知满足,一心只想显名声于天下后世,日日苦修百劫千生手,渐成癫狂。一日之中,与余言语寥寥,有时竟数日不交一言。人生苦闷,莫过于此。” 白倩反复读了两遍,心中疑道:“老童是谁?”她生长在深宅大院,只因偶然的一个机遇,学了几手巧妙至极的招式,所谓的江湖阅历也仅限于去人家家里偷偷宝刀之类的,因此自是不知当年“金老童”和“百劫千生手”的鼎鼎大名。在她的想像之中,写下这段文字的人,定是一个失意的女子,丈夫另有所好,不免终日郁郁寡欢。同是身为女子,白倩心底那块柔软的地方不觉间被触碰了一下,若有所感:“两人在一起,若是两厢投合,便是极好的,他要是真心待我,我就是为他煮饭烹茶、抹桌扫地,也是心甘情愿。又何必去学什么高深的武功,就是日练夜练,练到天下第一又如何,也不过是日食三餐,夜卧一榻,与普通人又有什么差别了?” 白倩纯是少女心思,须知修习武学一道,看起来似乎不过是拳掌劈击、轻身飞跃、打坐参禅,但其中颇合阴阳五行之道,生克变化无穷,甚至还包含了宇宙的无上哲理。尤其是修炼上乘武学之人,往往可以保精养气、吞吐沉浮,周身关节肌肉无不转折如意、畅遂无比,更不用说可以凭之惩奸除恶、名荡天下了。因此历朝历代,沉迷其中的人极多,更有人因此走火入魔,轻抛性命的。不仅武学一道,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等也是如此,高明之人往往能从简单中窥见繁复,在朴素里领悟多彩,越是深入其中,越是滋味无穷、不可自拔,否则就不会有卫懿公好鹤亡国、王守仁哭棋赋诗等之类的故事了。 白倩见壁上再无其他文字,叹了一口气,再向前行去。甬道时宽时窄,有时候竟要爬行才能通过。白倩边走边把蜡烛向四周照去,果然过不多时,又寻见一处字迹,同样是涂以白灰,再在上面书写,只见上面写道: “犹忆那年春天,西海某君造访家中,言之宴宴,大合我心。余一时糊涂,希图目下之欢,哪顾将来结果。来到西海山谷后,日日与老乔优游山林之间,倒也欢乐无限,次年诞下一女,更遂我多年之愿。谁知余之命途多舛,竟至于斯。数年光阴,匆匆而过,老乔对吾日淡,不复多看一眼,尚不如昔日之老童。又几年,老童追踪而至,继而纠缠不休,老乔情薄,将吾囚于此间,令余不得与老童相见。吾罪既重,幸勿更增新咎,老童与我,有恩有情,岂能终生不复相见?” 白倩这才明白这条甬道的来历,竟是为了能与旧情人相会之用。宋以后几百年间,理学一直被奉为正统,以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程颐语),但即使严肃如朱熹本人,也并不反对妇人改嫁,曾说过:“夫死而嫁,固为失节,然亦有不得已者,圣人不能禁也。”而民间普通妇女改嫁甚至三嫁很是普遍,大家都习以为常。风俗如此,因此白倩也并不以为意,甚至暗暗地期望这个苦命的女子终能与“老童”相见,顺便也助自己逃出生天。 但过不多时,她便失望了,在第三处文字前,她驻足良久,久久凝视: “在此凿洞已有数月,幸未被老乔发觉,但夜夜劳心役虑,晨昏吊胆,身心俱疲,已渐感不支。今晨又呕了血,头眼昏花,双手脉搏微弱,弦数迟缓,自知已去日无多,非针灸药石可医。明晚恐无法再到此间,最终功亏一篑,岂非天意哉?余若有来生,既不愿武功天下第一,亦不希图富贵极品,只愿做一个荷锄之农人,打柴的樵夫,几间屋宇,聊避风雨,与心上人长伴常随,吾愿足矣!春天已至,青城山上,余与老童合种之梨树当已繁花盛开,香雪如海,吾今生若能再见一眼,便是死亦无憾了!亡命人陈碧君绝笔于此。” 看到这里,墙上再无其他文字,白倩这才知道原来她叫“陈碧君”,果然是个女子的名字,此时她早已是泪落如绠,既怜悯她不幸的命运,又为她的失节而感慨。 哭到一半,突然想起最后一处文字中似乎有并未将甬道贯通的意思,白倩的心在那一瞬间紧了一紧,因为缩得太快而感觉到了真实的疼痛。她收了眼泪,扑在墙上再看,果然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最终功亏一篑”! 这几个字分外醒目,刺着她的眼。白倩并不甘心,抹去脸上的泪痕,勉强提起脚步,踉踉跄跄地向更深处挪去。兴许那个“老童”帮她从外面挖通了出路,兴许附近的野兽打架偶然撞塌了出口,兴许这些泥土石块某一天自己跑了出去,兴许……白倩一遍遍地想着种种匪夷所思的故事,在没有达到绝境之前,她还不想让心中的那点希冀之火轻易地熄灭。虽然才离开巴州没几天,但她已不是从前那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了。 一边走,她一边瞪大了眼睛往两边看,不过除了那三处,后面再无一个字、一句话留下。这次她没走出太远,就被阻在了一处土壁前。原来泥土石块并没有自己长腿跑走,附近也压根没有野兽,这是一条死路,地道果然没有被挖通。 最后一点希望之火扑地消失了,白倩此时头脑中空空如也,不知该想些什么,手一软,燃了一半的蜡烛从她掌中滑落,掉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就熄灭了。她没有流眼泪,这几天,她已经把泪流尽再也流不出来了,只觉得双腿酸软无比,轻飘飘的似乎已不再是自己的,身子像是被人抽去了骨架,再也撑不起身体的份量,眼前一黑,向前重重地倒了下去。 咚的一声,身子撞在面前的那道土壁之上,哗啦啦几声响亮,和她身子一同落下的,还有一大团一大团的泥沙细石,轰隆隆回声不绝,闷闷地传了出去,很快在她身边堆起了一座小山。 为什么……白倩斜靠在壁上,茫然地望着眼前巨大的土堆,她的脑子像是被百劫千生手封闭了穴道一样,想去想点什么都是极为困难。但冥冥之中似乎觉得这个“为什么”与自己性命攸关,那是非问不可的,为什么……为什么…… 她定了定神,闭目休息了片刻,一个字一个字将脑子里这些模模糊糊的字说了出来:“为什么……这里的土……会……这么……松软?” 啊!她激动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自语道:“管他为什么,我不是可以出去了吗?”她低头找了找,果然从土堆下抽出一根青铜连盘鸭灯,盘和灯早已不见,只余一根青铜灯柱,应该是陈碧君留下的无疑。试了试正合手,往前捣了几下,一大块连着一大块的沙土纷纷落下,再使劲捣几下,一线阳光如利剑般切开厚厚的土层,终于照在了白倩百端交集,禁不住欣喜若狂的脸上。 她此时自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谷地下面有热气,潮湿异常,洞内不停地有水渗出,汇成涓涓细流。水流柔软,但多年来长流不止,慢慢地将土层掏空,只剩下浮土盖在上面,再加上离洞口其实已不远,因此一挖就散。假如白倩早来了一两年,又或是挖洞时偏了一点,那就不免遗恨终生了。 白倩扒开土堆,三两步跨了出来,回头再看时,不禁叹道:“此人当真不走运!” 第十四章 潜水 从白倩开挖的地方,到她现在的落脚之处,不过数尺之遥。这个姓陈的女子偷挖了几个月,居然整个西海没有一人发觉,不能不说是才智犀利,武功文事无所不通,不下于天底下任何一个男子。只是运气可以说是差之极矣,先是与两个男人情缘牵缠,没完没了,既已改从他人却又旧情难忘,不惜耗费偌大的心力,也要与旧情郎密约相会。此行固然欠妥,但细想来也属情有可原,而离洞口仅数尺之地功亏一篑,则更令人为之可怜可叹。 白倩就在洞口附近找了一处花团锦簇之地,将手里的青铜灯柱埋在一丛白色山茶花之下,白山茶乃是天地间有情之花,正好与陈碧君这个世间痴情之人相配。埋好后,她双掌合十,默默地祝祷,心中想到:“难怪窗子下面的花开得如此娇艳,原来下面洒的都是陈碧君从洞里带出的土。我在洞里呆上一会儿,就觉得气闷难受,她数月间夜夜在里面劳作,最后不幸身死,多半与此有关。唉,情之所钟,当真连性命都不要了吗?” 祝祷毕,站起身来,又情不自禁地朝着那个黑暗幽深的洞口看了一眼,这个地方几乎要去了她的命,可临到要走了,又不禁感觉到一丝失落。 她现在所站的地方,是一个天造地设的造化之地,枕水倚山,四周山花野草葱茏郁茂,中间一个碧绿的水潭,潭水澄清,游鳞可数。白倩来到潭边,掬了一把清水,潭水自山中来,流经本地时,受地下的热气熏蒸,温暖宜人,像一捧上好的丝绸在她指间流过。白倩在肮脏狭窄的泥洞里钻进钻出,身上早已是汗水淋漓,她抚摸着温暖如春的潭水,看着水面上的热气蒸腾,实在按捺不住,四顾无人,便轻轻地拉开了罗衫上的丝绦…… 金老童果然对沙漠里的地形甚是熟悉,在楚江秋看来四周都是连绵起伏的沙丘,天地一色,几无二致,他却如同是在自家的庭院里漫步一般,不消一日,葱翠欲滴的西海谷地就已在眼前。 眼看就快要到了,老头儿又犹豫了起来,踌躇不前,吞吞吐吐地道:“那里住着一个妖魔鬼怪,我与他争斗了好几年,他虽不能胜我,我却也不能赢他。今番再去,倘若还是打不过他,怕是又要让他嘲笑于我……” 楚江秋知道他说的必是西海老人,两人的武功他都见识过,确在伯仲之间,难分高下,都是当今武林中的奇才,便说道:“打不过便打不过,何必把大把的时间,浪费在这苦寒之地,岂不可惜?”他的武功自是比不上金老童、乔西海,就连赵梦觉、钟欲雪也颇有不及。但好在生性洒脱,做事往往任意为之,但求畅快适意就好,没有了争强好胜之心,因此颇为不解。 金老童被他一问,又是一副茫然不解的模样,停下了脚步獃獃地呆望,像是在问楚江秋,又像在问自己道:“是啊,为什么我要留在此地,究竟是什么缘故?” 楚江秋暗道一声不好,他知道这老头儿十分好呆,又是什么事都想不起来,其实也颇为可怜,只是一发起呆来没有一两个时辰就找不回魂儿。他这几天心燎意急,已经受够了的,眼看白倩就在眼前,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那张美丽无瑕的脸,哪里还能再忍上一时半刻?于是便道:“既如此,小子先去看看,前辈慢慢再来。” 金老童唔唔了几声,也不知他听明白了没有,楚江秋不再理会他,看准了方向,施展轻功,不消一会儿,足下就已踏上了西海的绿泥。 他万没料到茫茫大漠之中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赞叹不已,匆匆穿过一处处短树丛杂、顽石苍苍,向着谷地中心探去。一路上不时能见到一些小兽,或在林间攀援纵跃,或在草地上追逐嬉戏。这里的动物从未见过人类,丝毫不惧,在他身边随意穿行,或与他好奇地对望,十分乖巧可爱。楚江秋看着它们,心情为之一畅,几天来的焦虑似乎也消减了不少,心中暗道:“为什么江湖上总有那么多的打打杀杀、你争我夺,如果大家都能像这些小动物一样无忧无虑,与人无患、与世无争,过此一生,那该有多好!” 刚想到这里,忽听轰隆一声响亮,似乎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下来,附近的小动物们受了惊吓,四散奔逃,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随着这声响亮,不远的一处小坡下尘土飞扬,烟尘抖乱中突现一个小小的洞口,隐约中好似有一个人影正在移步出洞。 楚江秋一惊,出来的这个人不知是敌是友,说不定就是乔西海本人。楚江秋现在的武功与他相去太远,金老童又不在身边,恐他发现了自己的行踪日后不好行事,因此眼下最好之计就是暂避一时,过后再与他计较不迟。 楚江秋匆匆往四周一看,这里附近没有高大的树木可以遮身,只中间一个小潭,三四丈见方,水面上雾气弥漫、暖意熏人,似乎还不容易被发觉。楚江秋无暇再想,再说也别无选择,深吸了一口气,静悄悄地潜入水中,好在小潭并不太深,他蹲在潭底,头顶距水面还有二三尺,确是不易察觉。他幼时曾在海边生活,时常偷瞒了父母,去海中玩耍,水性颇佳,再加上修炼内功,气息悠长,因此就是再趴上一盏茶的工夫也不碍事。 时间静悄悄地过去,楚江秋等了好一会儿,听着外面悄无声息,想来那人早已离去,正想探出头来看个究竟。谁知就在这时,只闻水声哗哗,一双灿然如美玉、莹润似白雪般的秀足,轻轻地拨开水面,下到水中来,越走越低,越走越低……潭水澄清,阳光也好,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纤毫毕现。楚江秋就在数尺之外的水底,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副颀长挺拔的身体,腰肢肤色,无一处不是软滑如脂的,在他面前完全展露了出来,一览无余。 他虽不是有意去看,可一旦看到,一双眼睛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再也离不开半分。其实他一早就已看出,这个娉婷的女郎,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儿。可这个时候如果出声招呼,不免十二分的尴尬,而且从此以后,白倩多半是一生都不会再理睬他了。但要是不露出头来,自己不是鱼虾,无法在水中呼吸,伏得久了,胸口越来越憋闷难受,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偏偏白姑娘又爱干净,搓之揉之,没个了期,虽是春光无限好,终究还是自己的小命更加要紧。楚江秋左右一看,身后不远处有一团白光,灿然四照,与别地不同,像是另有出口,便悄悄地潜游了过去。 他这时形同逃命,游得极快,到得近前,心中先自叫了一声幸好幸好。原来小潭虽小,却被一座石山分成了两截,下有隐密的水道相连。当他好不容易潜过水道,从另一边露出头来时,几乎憋得昏死过去,大大地吸了几口气,这才湿淋淋地走上岸来,有气无力地躺在水边的草地上,在一丛丛红色的、黄色的小花簇拥中,等着阳光把他身上的衣服晒干。 明晃晃的光线透过萧疏叶影儿,左右摇晃着,照在他身上。楚江秋眯起眼睛,看着眼前陆离的光晕,脑子里回想的,尽是刚才看到的一幕幕,灿然如玉,白花花的一片。在这几天,他也曾无数次地想像过与白倩相见时的情景,但在这许多的场景中,竟没有一个是像刚才那样的。他想,不,他确定地知道,从那时起,自己是说什么也忘不了她了。 一直等到估摸着白倩已经起身了,楚江秋这才懒洋洋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仍旧想从水道中潜游回去,找到白倩,一走了之。这次居然能这么顺利,连他自己都暗暗称奇,觉得难以置信。 吱吱吱!几声猴子叫声传来,凄厉如泣,像是遭遇到了极大的危险。楚江秋心中一紧,抬眼看去,果然看见一只小猴子倒在一丛矮树边,看样子已经难以移动,只是不甘心就死,仍在吱吱吱地狂叫不已,叫声凄惨,甚是可怜。在它面前,矮树丛中半露出一条通体碧绿的大蛇,正张着大口,眼看着就要朝着小猴扑上去。 第十五章 中毒 楚江秋动了恻隐之心,怒道:“这里怎么也有这等害人的畜生!”但这时已来不及扑上去,只得飞起一脚,将脚边的一颗小石子向着大青蛇踢去。扑的一声,也该当那猴子命不该绝,石子不偏不倚,正中大蛇的脑袋,青蛇忍痛,摇了摇尾巴,钻进树丛不见了。 楚江秋仍是不放心,折了一根树枝,在树丛间一顿乱抽,直抽得树叶纷纷而落,不见那蛇的踪影,这才丢下树枝,俯身抱起了小猴。 它的身体绵软异常,一抱在手里,头和四肢便无力地垂了下来,手臂上更是多了三个“品”字形排列的伤口,不停地有黑血渗出。难怪它不跑也不叫,却原来是中了毒。楚江秋方才一瞥之间,看到那蛇头呈三角,腹面淡黄,而尾端焦红,头顶额上正中的地方,长着一个鲜红的肉瘤,形貌拙异。单从它的样貌上看,就知道必是巨毒之物无疑,被它咬中,便是一时三刻就能要了人的命,何况只是一只小小的猴子。 小猴叫了几声,虽然微弱,但叫声不绝,身子扭了几下,转头看着树丛后的一处地方,像是要告诉他什么事,可惜口不能吐人言,无法听懂。楚江秋心中蓦地一动,畜类虽不是人,但亦有灵性,往往更清楚解毒治伤的法子。野牛会用泥浆治身上的癣,鹿啃食槲树的皮和嫩枝可以止泻,既如此,说这只猴子是在向他指出解药藏匿的地方,也并非绝不可能。 他想到此节,惊喜逾恒,虽不过是一线生机,但总比立时在自己手中咽气要强得多,立即抱了猴子,顺着它眼望的方向,一路寻去。行不多时,猴子吱吱声忽地大盛,楚江秋心知有异,四顾看了一下,果见脚下就是一大块荒地。在四周青叶翠阴中,这块荒地便显得分外醒目,只中间数尺见方之地,生长着簇簇野草,其中星星点点的,尽是些鲜红成熟的浆果,除此之外,与其他地方的野草似乎并没有什么差别。 楚江秋心中犯疑,但也别无他法,便把小猴放在地上,三两步跨了过去,连草带浆果的抓了不少,正要回去,草丛中忽地跃起一只绿眼朱红的小蟾蜍,噗地喷出一口绿烟,将楚江秋全身笼罩在其中。楚江秋不曾防备,又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怪物,情不自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待得发现不对劲时,已经吸入了不少毒烟,急忙闭气往回跑。刚跑没几步,就只觉得神志昏愦,眼皮突然间变得沉重无比,很想就地躺下,好好地睡上一大觉。勉强又拖了几步,双脚已然变得僵硬,低头一看,两只脚明明都还在,就是坚硬如铁,再难以移动分毫,扑通一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地上满是沙石,他跌下之时,额头正磕在一块尖石上,顿时血流不止。但好在有这一磕,反倒是清醒了些,感觉麻木之感从下身往上传,先是双脚、双腿,现在连小腹、腰部,都没有了知觉,恐怕不消一会儿,全身就要变成一段木头了。此时在楚江秋的心中,有了一些懊悔之意,自然界千万年来本就是如此的,弱肉强食,狼吃羊,羊吃草,都有一定之规,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本也无可厚非,自己何必为了一只小东西,白白地牺牲了性命?自己一死不打紧,还连累了白倩,只不知她一个人,能不能走得出这茫茫大漠? 他努力不让自己睡去,撑开眼睛,想再多看几眼这繁花锦簇之世界,心想:“老天爷终究待我不薄,找了这么好的地方做我的葬身之地。” 迷迷糊糊中,只看见那只小猴还在声声哀鸣,口动舌摇,呼叫之声却是一点儿也听不到。楚江秋看着它狂叫悲嗥的样子,若有所感:“虽是一只畜生,倒比人更加有情有义。刚才是我非要去救,现在又来怪它,当真糊涂得紧!”索性把牙一咬,心道:“反正早一刻晚一刻都是个死,若能救活了它,也不枉我丢了这条性命!”想毕,用尽余下的力气,拚命滚了几滚,滚到猴子身边,趁着头还能动,把它伤口中的毒血大口大口地吸到了嘴里,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就觉得眼前一黑,仰面昏死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好沉好长,楚江秋恍恍惚惚又回到了少年时代:父亲背着他,攀登上最高的山峰,一边回头对他说:“世界之大,就像这座山,除了这寸许的心田是块平稳路,此外再没有一步是平稳的。”他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却连眼睛都不敢睁开;练功受了伤,母亲给他敷着药,眼泪簌簌而下,他忍着痛,抹去母亲脸上的泪痕,说:“妈,我一点也不疼。”还有,还有…… 啊!他猛地睁开眼睛,阳光刺目,他抬起手,遮住了眼帘,一点一点地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奇怪,我不是死了吗?为什么还活着,手脚又能动了?”他半信半疑,稍微动了动,果然身体四肢活动如常。这才明白,命运再一次垂青于他,自己没死成,或者说,本来已经死了,但又活转了来。 吱的一声,刚才受伤的那只小猴子跳进他的怀里,一人一猴,都是劫后余生,捡回一条命来,玩的格外开心。 正玩耍间,楚江秋就觉得肩膀被拍了两下。他刚刚从死里逃生,就怕又是什么蛇啊、蟾啊,急抱着小猴,凝气屏息,退开三尺,先护住头脸,这才回头看去。 眼前是一只苍老的白猿,遍体雪素,须眉如银,身上的白毛几有尺把长,不知道已活了多少个年头。它的右手,捧着一只大桃子,足有普通桃子三四个大小,白里透红,娇艳欲滴,捧着送到楚江秋面前,像是要给他食用。 楚江秋笑道:“好啊,你这是报恩来了!”他劳累了半日,肚中确是有些饥饿了,又见它们其意甚诚,便老实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咬了一口,只觉得满口浓香,滋味无穷,暗道了一声:“好!”开怀饱啖,几大口就把一个硕大的桃子吞下了肚。只吃了一个,就已吃饱,顿时觉得神完气足,全身畅遂无比,心中大乐。 吃毕,在水里净过手,楚江秋又细细查看小猴子的伤处,把拾回来的药草和浆果嚼得烂了,涂在伤口裹好。料想已无大碍,就算有些许余毒未清,那老猿仙风道骨,飘飘然颇有神仙气概,胜过世间一切名医,应能料理得了。 楚江秋把小猴交给老猿,相伴来到潭边,与它们依依惜别,重新潜入水中,回头看时,一老一小还在潭边伫立,久久不愿离去。他心中感动,想道:“人世间多有狠戾阴毒、恩将仇报之人,反不如两只猴子,说不定就是这只仙猿,给我服了什么奇花异木,才救了我的性命。今后但能留得性命在,总要设法再回到此间,看望它们。只是希望毒蛇、蟾蜍这种毒物自是越少越好……它们到底都是些什么怪物,刚才真是好险!”想起差点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至今思之仍是栗栗心惊。 青蛇、火蟾久居此谷中,差不多已有数百年之久,本身已是巨毒之物,多年以来,为了争夺地盘、食物,两物世代相互攻伐,各有死伤。慢慢的,经过一代又一代,身体里面自然而然地生出了能够克制对方的东西,以免被对方所制,自家落了下风。楚江秋若单是被其中一物所伤,自然难逃生天,但好在他先是被火蟾的毒雾喷中,又马上饮下小猴伤处的青蛇血。这两种东西虽然都是狞厉无伦,但在楚江秋体内行遍九窍,互相克制,彼此调合,再加上山中仙果大蟠桃本身亦有际会风云、阴阳调合之功,竟然就此融会贯通,合二为一。这既是天地自然间万事万物互为克制,互为生发,生克变化之无穷,也可以说是楚江秋心底的一息善念,将他自己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楚江秋从水里钻出来的时候,白倩自然早已不见了。绕过水潭,谷地中间的一所大宅子里,倒是找到了几个人,可惜又聋又哑,什么都问不出来,只会呵呵地打着手势,意思似乎是:有人闯了进来,与主人打了一架便跑了,主人追了下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楚江秋见问不出什么,只好四处乱走。东侧的一间大厢房里,装饰华丽,中间摆放着一个大镜子,光洁明亮,分外醒目。楚江秋四处找不到白倩,只好走了出来,出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大门的门楣上高挂着匾额,上书“西海乔府”四个金色大字。他心知闯进西海居之人不会是白倩,定然是金老童无疑,此人武功很高,与西海老人相仿,两人一动上手,非要到几百招后才能分出胜负,因此并不十分担心他,倒是应先找到白倩最为紧要。 漫无目的地转了半个时辰,不知不觉间,已渐渐地离开了西海,到了沙漠的边缘。脚下既有黄沙,更多的则是大小不一,随着风势四处乱滚大小不一的碎石。放眼望去,戈壁滩的石砾间,到处都是这里一簇那里一簇的芦苇,草色苍黄。在较低的地方,间或生长着红柳树和野生的白杨,也很有一些皱缩发白,已经死了很久的树干露在外面。 天际一轮红日正西没,飞彩凝辉,周遭的一切俱都静谧如镜。在远处,隐隐可以看到一些城堡和烽火台的断垣残壁,它们已经静静地矗立了千年,早已无人居住,却依然巍然崇峻、夭矫高挺。城垣之上,天空明净,都无纤翳,光华氤氲流转之中,清晰地在天边映出两男一女的影像,似乎还在彼此争斗不休。 楚江秋虽不信有什么鬼怪之事,但空中的那三个影像,分明就是白倩、金老童、乔西海三人,那是决计错不了的。一时间唬得他愕然大异,张大了嘴半晌合不拢来。一直想找的白倩倒是找着了,可是远在天上,难道要他生了翅膀,也飞到天上去不成? 第十六章 穷追 白倩自然并不会飞到天上去,楚江秋现在所看到的,乃是一种叫做“蜃景”的奇异现象,是一种因为光的折射和反射而形成的虚像,通常会在海面、湖面、雪原、沙漠或戈壁等地方偶有出现。宋朝沈括曾在他的《梦溪笔谈》中记下了在古登州所见者:“登州海中,时有云气,如宫室、台观、城堞、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见,谓之‘海市’。或曰‘蛟蜃之气所为’疑不然也。”欧阳修曾出使河朔过高唐县,驿舍中夜有鬼神自空中过,车马人畜之声一一可辨。以上二者,谓之“海市”,与“蜃景”大略相类,可见“海市蜃楼”古已有之,并非只有这里独然。 楚江秋当然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只道是自己太过思念白姑娘,又或是体内余毒未清,因此产生的幻像。可眼前的“她”竟是如此逼真,就连脸上惶惑失措的神情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使得楚江秋情不自禁地发足向“她”奔去,想去一探究竟。 一直奔出十几里地外,幻像时隐时现,有时是三五人,有时又只剩下一二人,连兵器碰撞时的丁当声,都偶有传来。楚江秋惊诧莫名,等到太阳再落下一些,这些奇异的幻像,就再也没有出现了,原来当真不过是场虚幻而已。 楚江秋站定脚步,茫然地叹了一口气,正不知往哪里去,一阵风吹来,把几声呼喝声、东西碰撞的当当声,传到耳边。他悚然一惊,趁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向着风吹来的方向极目望去,果然远远地看见有几个人影,纵跃起伏,正斗得激烈,似乎正是白倩等人。 楚江秋大喜,叫道:“白姑娘!我在这里!”体捷如风,狂奔而去。这一次,不管怎样,是人也好,是蛇还是其他的什么也罢,反正不管是什么,他都不会再让这个姑娘离开自己身边半步了! 奔至近前,便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只见乔西海一掌扣住白倩的双手,只余一掌与金老童过招,身边还有三人跳来跳去,喧哗鼓噪,自然就是欧竹子、冯兰子、洛梅子等三人了。金老童百劫千生手含而不发,心中又着实对乔西海十分忌惮,再加上另有三人在侧,他们虽然武功低微,十招中未必能接得上一招,但呼喊声不绝于耳,只要看到一点空隙,便大喝一声,把手里的兵器递上去,吵得金老童脑子嗡嗡作响,因此乔西海虽只出一掌,却仍与他斗了个不相上下。 那乔西海的武功不在金老童之下,又有三个徒子徒孙在旁相助,若是放开白倩,以双手与他过招,恐怕早已胜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数度险象环生,还是舍不得撒手。他的手比常人大得多,把白倩的两只纤纤小手包在其中,不仅够用,似乎还有余裕。白倩被他拉住,身不由已,苦不堪言,早在心里骂了一千遍“老不死、丑八怪”。又恨他不知怎地,老爱拉自己的手,一拉上就不放开,心想若是一生一世都被他这样拉着,那倒不如现在就死了的好。 楚江秋看到穿戴整齐的白倩,顿感一些尴尬,他又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穿戴不那么整齐的白倩,印象颇深,想忘都忘不掉。好在此时天色向晚,别人也看不清他的脸上是红是白。 洛梅子远远地看见他,叫道:“不好,白脸小子抢媳妇来了,师伯没有他俊,女娃娃怕是要跑!就算是硬娶过了门,新娘子三心二意的,也不是长远之计!” 他这一通胡说八道,别人倒还罢了,只乔西海见他冒冒失失地把自己的隐事说了出来,恼怒异常。这几句话,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里面,顿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哼了一声,斜肩振臂,左手接连用了两招“修鲵吐浪”、“长鲸吞航”,飘忽灵动,把金老童逼得退了两步,骂道:“蠢才,这十几年,咱们打得还不够吗?为何还要一直纠缠于我!” 金老童似乎被他的话问住了,想了一想,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不是你欠了我很多的钱?不然为什么我一看到你就生气?” 乔西海趁着他说话的当口,说了声:“少陪了!”拉了白倩急向后撤,一瞬间已在数丈之外。他恨金老童,更恨楚江秋,但心里明白得很,楚江秋武功不及他,金老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两人一旦联手,自己就不是他们的对手,竹兰梅三个更加不济事。他此刻担心的,倒不是输了丢人,而是像洛梅子说的那样“师伯没他俊,新娘子怕是要跑!就算强娶进了门,也难免不会三心二意”。白倩每多看楚江秋一眼,多叫他一声,自己便自惭形秽一分,当今之计,只能暂避一时,待得日后,还怕收拾不了一个后生小子吗? 楚江秋哪里肯舍,紧跟着便追了上去。欧竹子和洛梅子想拦住他,刚把旱烟袋和雁翎刀举起来,他便如风般从他俩身边一闪而过。洛梅子挠了挠头,说道:“小子跑得忒快了,定是想女人想得不行!”欧竹子满拟两人合力,定会将他拦了下来,没想到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尴尬无比,转头斥道:“混说什么,还不快追!” 五人有先有后,一齐发力向着乔西海追去。这一发足疾追,轻功上便已分出了高下。楚江秋最早发动,原是将其他人甩出了一大截,可顷刻间就被金老童赶上。老头儿尽管年纪大了,依旧是大袖飘飘,脚下尘土不起,看似毫不费力,一边对他说道:“喂,小子,西海这老妖怪可比你快得多了。你看看你,面红耳赤,嘘气如牛,一味地把真气下沉,只在足下用力。似你这般,等到追上老怪,只怕他和你的小媳妇儿都洞过房了,你就等着喝一杯喜酒吧!”说话之间,与乔西海确是越拉越大,他是不是急着去洞房未可知,但万难追上倒是实情。 楚江秋听他娓娓道来,就如同日常说话一般,先自吓了一跳,心想:“我现下已发全力,不要说开口说话,就是换错一口气也不行,哪能像他这般想说就说?老妖怪的武功与他相若,先是青蛇火蟾,现在又是鳏夫求亲,难道,自己与白小姐,真的有缘无分,终究只是一场梦吗?”想到这里,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失望,觉得自己就算拼尽全力,总是敌不过命运的捉弄。情绪稍有荡漾,险些换错了一口气,脚步更加慢了。 金老童看了出来,哈哈一笑,说道:“子时得阳气,丑则鸡鸣,寅不通光,申时晡而日落西,戎黄昏而人定亥。人的内息精神,与天地五方五时都能相对。现在正当酉时,纳华元气清之时,你就应该把真气存于足少阴肾经,绵劲中蓄,只用虚灵顶劲,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经气穴,转阴谷,存灵墟,将保养的精气散布于足少阳、足少阴经筋,自然就有趋退若神之功。” 楚江秋听他说了一通,颇有些不以为然,心道:“老妖怪都快没影了,你现在才告诉我保精养气,岂不迟了点?难道我现在打坐调息,就能追上他了吗?如今别无良法,姑且一试罢了。” 但说来奇怪,他用金老童所授之法调匀内息,搬运周天,立时便觉得足下生风、身轻似叶,脚步不知不觉间快了许多。而乔西海手中多了一人,白倩又不肯乖乖地跟他走,不是拉他胡子,就是飞腿踢他下阴,弄得他极不自在。两拨人渐渐的越离越近,只有数丈之遥。 突然间,乔西海长叹一声,停下了脚步,将白倩往身后一甩,竟然就这样放了她。白倩被抛在空中,轻飘飘的,还没等她回过神来,紧跟在后面的楚江秋跨前一步,一把就接住了她。两人虽然只分别了几天,但其中的曲折跌宕,难以言说,因此当四只手终于能够重新握在一起,两人就如同是隔世再见一般,都是惊喜交集,明明有一肚子的话,却连一句也说不出来。 金老童在他们身后,哈哈大笑,笑了两声,两颗老泪不知不觉间顺着面颊滚落下来,心中一阵酸楚,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就连他自己也不甚明了。 欧竹子等三人好不容易才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洛梅子奇道:“咦,奇怪?师伯怎地把新娘子给抛了回来?” 冯兰子沉吟片刻,点头道:“嗯,定是如此!” 欧竹子和洛梅子同声问道:“定是怎样?” 冯兰子说道:“定是师伯看姓白的小娘子青春年少,脸犹朝霞,而自己则垂垂老矣,形同枯木,站在一起未免不配。等到将来大喜之日另有一桩难处,宾客们议论纷纷,说什么老牛吃嫩草,一口都不少,这些闲言碎语传到他耳里,做主人的脸面上须不好看。因此干脆做个顺水人情,把她让了给白脸小子,等他们有了白脸小小子,还可以挣个便宜干爹当当!” 洛梅子摇头道:“就算有了白脸小小子,他们也未必愿意认师伯做干爹。喂,我说,你们将来生了小子姑娘,会让师伯做他干爹吗?” 楚白二人的脸登时涨得通红,楚江秋倒还罢了,白倩听他们说什么“将来生了孩子”的话,既羞涩又难堪,还带一点欢喜,神态忸怩,跼蹐不安,哪里还能说得上话来? 金老童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你们当老妖怪安的是什么好心吗?他现在自身都难保了,哪里还顾得上当什么干爹?” 欧竹子听他说“自身难保”,心知有异,不去理会两个兄弟胡言乱语,举头望去。一看之下,不觉栗然心惊,暗道:“这些是什么东西?” 第十七章 围攻 只见乔西海身前四周,到处都是绿莹莹的星星点点,闪动不止,像极了夏夜野外的萤火虫,只是这些“萤火虫”绝少移动,铺天盖地的,不知道有多少。 “是野狼!”金老童轻声说道,饶是他在沙漠一住多年,也从未见过这么大一群狼,脸上微微地变了颜色,想了一想,高声招呼乔西海道:“喂,老妖怪!这里是你的地盘,你说该怎么办,咱们都听你的!” 乔西海原是把手拢在袖中,他年轻之时,广额高颧、气宇轩昂,便对自己的相貌颇为自得,常常对着房中的大镜子顾影自怜。唯独对一双大手不甚满意,因此常常将其拢在袖中。但现在也已经抽了出来,攥了攥又松开,活动了好一会儿,回了金老童一句,又像是在自语道:“不错,这里是我的地盘,只要能回到西海,群山阻隔,又何惧这些妖魔鬼怪!” 说罢,身形一晃,先向东,又折而向北,左冲右突,转了几个大圈子,竟然就此冲出了狼群。有几只狼扑上去撕咬,被他几掌打得筋断骨折,周围的狼们毫无同族之情,饿得狠了,扑上去就咬,不一会儿,荒地上就多了几具狼骸骨,凄心动魄。 冯兰子见乔西海竟会撇下他们,独自逃生,高声喊道:“师伯,还有我们呢!我们怎么办?” 乔西海掌劈脚踢,又力毙数狼,眼前一片开阔,再没有什么可以拦住他,哈哈大笑道:“什么我们,你们和韩菊子一样,都是没用的废物,与我有什么相干!”回头看了白倩一眼,夜色莽苍中,隐约可以见到她的倩影亭亭,心中暗道:“只可惜了她!”再不犹豫,杀出一条通路,向着西海夺路而去。狼群悄悄地分了一半跟踪在他后面,另一半依旧踞守在原地,将剩下的人团团围在中间,包围圈在不知不觉间一点一点缩小,几乎可以感觉到野狼沉重的呼吸声。 洛梅子呸呸地朝着乔西海逃去的方向大吐唾沫,骂道:“我们和你徒儿义结金兰,竟然见死不救,老厌物,丑妖怪,叫你不得好死!”骂到这里,斜睨了白倩一眼,心想他为了自己逃命,连这么好的媳妇儿都可以不要,自己的这个“与他徒儿义结金兰”似乎就更算不上什么了。 “火!你不是带着火吗!”楚江秋突然指着金老童的怀里说。金老童恍然大悟,从身上摸出火石火绒来,幸好还剩下不少,急道:“他说的对,野兽怕火,快去拾些引火之物来!” 余下诸人在附近砍了不少胡杨木、红柳和芦苇,在身周布了一个两三丈宽的大火圈,火光熊熊燃起,照亮了周遭一张张欣喜的脸。狼群果然有些畏惧,向后退了一些,但并不远离。这些世代生存在荒原上的野兽,既狡黠又凶残,还有的是力气和耐心,它们会等下去,一直等到这些猎物失去全部体力为止,如果些微火光就能把它们吓跑,那它们恐怕早就全伙饿死了。 而且它们可能觉得自己不用等待太久了,因为火势越来越小,而附近的胡杨和红柳几乎都已被砍伐殆尽。有些狼已经按捺不住站了起来,更有几只趁着一处火头稍熄,想要冒险闯进圈来,被金老童、楚江秋他们一阵拳打脚踢给扔了出去,狼群这才安静了一些。 可所有的人心里都明白,只要火圈一熄灭,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缺口,这些已经饿得慌了的野兽一拥而上,双手难敌群狼,就算金老童、楚江秋武功不弱,另外几人也算是有两下子,但或早或晚,全伙都要成为野狼的盘中餐。白倩想到刚才看到的累累白骨,身子禁不住簌簌地抖动起来,简直不敢再往下想了。 楚江秋脱下外套,披在白倩身上,稍微暖和一下她几乎快要冻僵的身体,又束了束腰带,把洛梅子的雁翎刀要了去,就要往圈外走。白倩一把拉住了他,问道:“你、你要到哪里去?” 楚江秋用手往远处一指,说道:“我再去砍一些柴来,总好过这般坐以待毙!”在他手指的方向,狼群的后面,果然还有一些胡杨和红柳,有的还密布成片,足够用好一阵子的了。 白倩不再说什么,帮楚江秋整了整衣襟,束了束腰带,就像自己的亲人即将出门前那样。她已经不用再多说什么了,楚江秋说得对,出去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但不去,所有人就得抱着一起死。反正,他能回得来,大家就再一起捱;如果回不来,她也不再想活着走出这个火圈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两人才是真正的心心相印,反而觉得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白倩的身体贴着他的身体,她的头发被风吹起来,撩到他的脸上。楚江秋闻着头发上清新的味道,心神一荡,不敢再想,只怕一想,双脚就再没勇气迈出这一步,因此转身就要往圈外走去。 “慢着!”欧竹子突然闪了出来,挡住了楚江秋的去路。 楚江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疑道:“怎么,你想去?” 欧竹子这回倒是颇有自知之明,摇头道:“我武功不及你,走不了几步就被饿狼分了吃了,但是你去,我也有点不放心。” 楚江秋刚问了一句:“你不放心什么?”忽地醒悟过来,瞪了眼睛道:“你怕我不回来?” 欧竹子点点头,自承其事,说道:“你若要去,须把四弟的刀留下,万一不回来,我们杀狼砍柴,总还有一件趁手的兵刃!” 楚江秋不欲与他多说,哼的一声,拔出刀来,往地上一掷。他这一掷,是用足了力气,沙砾松软,竟然一插到底,地面上只余下一截短短的刀柄。 欧竹子冷笑道:“怎么,显功夫么?”他们三个拳脚不行,嘴上功夫却不弱,半点也不饶人,只不知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是怎么好端端地活到现在的。 金老童在一旁说道:“不让带刀,难道要他手劈脚蹬吗?” 洛梅子犹犹豫豫地道:“二哥,我、我看白脸小子不是那种人。”楚江秋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其实他的脸也并非洁白无瑕,起码比起公子小须差得远了,但洛梅子以自己的黑炭脸去比,自然谁都是“白脸小子”了。 冯兰子张了张嘴正想附和,欧竹子扫了他们一眼,厉声道:“住嘴!你们知道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乔师伯当初不也信誓旦旦地说,要替韩大哥报仇吗?他现在又在哪里?” 洛梅子和冯兰子想起这个“师伯”实在不像话,忍不住便破口大骂起来。白倩分开两人,一弯腰就去拔插在地上的雁翎刀,无奈刀锋深入地下,她人小力弱,连拔了几下,雁翎刀纹丝未动。 金老童见状,默不作声地轻轻一跺脚,咔咔几声,地面登时裂成几块,白倩“嘿”的一声,轻轻松松就把刀拔了出来,塞到楚江秋的手里。他欲待不要,被白倩握了一握,暗中叹了一口气,只得接过了。 白倩转过身来,用手指了指天上,正色道:“等到月亮走到这儿,他要是还不回来,我白倩就给你们的韩大哥偿命,决不怨悔!” 众人一齐抬头望向天空,她指的那个位置,约摸是半个时辰之后。欧竹子见识了金老童脚跺土开的真功夫,暗中思忖道:“这个傻老头武功这样高强,若是帮定了他们,倒也有些辣手。”嘟囔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言语,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白倩仔细地看了楚江秋几眼,说道:“你走吧,若是不回来,我就当从来没有遇见过你就是!” 楚江秋盯着她的双眸,灿如明星在百花之中照耀,心情一阵激荡,说道:“你放心,我一定回来!”言毕,昂然走出火圈,左手掌右手刀,脚下依着金老童所授内息搬运之法,左冲右突,硬是在群狼中杀出一条血路来,渐行渐远,直到夜色无边,慢慢地将他吞没。 白倩仍是站在原地,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长发飞舞,白衣飘飘,出尘若仙。别说冯兰子和洛梅子,就连欧竹子,也在心中嘀咕道:“如果姓楚的小子不回来,难道我当真要把这小姑娘给杀了不成?”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楚江秋仍是不见踪影,火已渐渐地快要熄了,东北角上最后一息火苗挣扎了一下,终于消失无踪,露出一个数尺宽的缺口。几只饿狼饥火难耐,冒险从缺口处窜了进来。金老童等人飞扑过去,拳打脚踢,赶跑了饿狼,又将火圈往里拢了拢,缩小了几尺,重又燃起。 等到火圈再度、三度地被缩小到一丈、五尺,五人已挤在一个小小的地方,几乎就要肩并着肩,背贴着背,腾挪不开。这时,时间刚刚好过了一个时辰,除了白倩外,其余四人几乎同时抬头看了看月亮。月亮为证,此时这四人心中虽然语言不同、表达各异,但转的都是同一个念头:“时间到了,我得想个办法,救她一救……但是、但是,眼看就要一起死了,早死迟死一时三刻,又有什么分别?” 是的,其实也没什么分别。白倩的心中,这个时候已是凄然欲绝,楚江秋到现在还没回来,不过两种可能:一是独自逃生,二是已献狼吻。而这两样,不管哪一种,她都非死不可。 白倩长吸了一口气,这荒凉的、带着寒意的空气,怕是今生最后的回忆了。她想着,脚下已迈出了第一步、再一步,一只脚已在火圈之外。蹲坐在前几排的狼,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似的,呼地站了起来,尾巴高高地翘起,亮出流着馋涎的獠牙…… 第十八章 联手 “慢着!”白倩感觉手臂被人拽住,这一步就跨不出去,欧竹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白倩一怔,缩回了脚,凝神静听。果然远远的有断断续续的呼喊声随风传来,夹杂在荒野的风声如吼中,几不可闻,如不是欧竹子留神倾听,几乎就要错过了。冯兰子和洛梅子俱都面露喜色,踮起脚四处张望,只有金老童,蹲在地上,用力地挠着自己的头,把一头白发抓挠得像只鸟窝似的,嘴里不停地自语道:“奇怪!奇怪!” 过不多时,叫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可闻,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不可伤了白小姐……我回……回来了……”大家听得分明,正是楚江秋的声音。 圈内人人喜上眉梢,只白倩却双手掩面,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她已经撑了良久,此时一听到他的声音,便再也忍耐不住。这一哭,如梨花带雨,娇稚可怜,刚才种种的滋味,担心、害怕、忧虑、不舍,都在这一哭中发泄了出来。只不知是为了他的平安归来,还是自己的死里逃生。 几个人劈开狼群,很快来到火圈近前。 几个人?冯兰子揉了揉眼睛,仔细数了数,一、二、三、四,不错,总共是四个人,难怪金老童要说奇怪,原来他早就听了出来。除了领头的楚江秋,还有一个膀阔身长的大汉,一个面孔苍白的公子,最后一人大出意料之外,竟然就是不久前刚舍弃他们而去的乔西海。另两个冯兰子也识得,不仅认识,有的还打过不大不小的交道,膀阔身长之人是赵梦觉,面孔苍白的,自然就是铸剑山庄的少庄主公子小须了。四人背上均背着一大捆干木柴,人人带着伤,乔西海受伤尤重,身上满是血痕,一进火圈就累得瘫倒在了地上。 一下子进来四个人,地方已经站不下了,好在这次带回来的柴火很多,足够用上好一阵子。大家一起动手,把圈子扩大一倍有余,大火重又熊熊燃起,人们总算可以把悬着的心放下了。 乔西海自从离开众人之后,原想凭着自己一身惊天动地的功夫,一路杀回西海去。到那时,莫说是几只恶狼,就是豺狼虎豹一起来,他又有何惧?他这样打算原也不错,只是狼这东西原比他想的更加狡猾,并不近他的身,只一味紧跟着,轮流追击,包抄堵截,逼得他离开西海越来越远。乔西海一路上杀了几十只狼,杀得手也软了,慌乱之中竟然迷失了方向,兜了一大圈,又回到原地,筋疲力竭之下,险些葬身戈壁。幸得遇上出来打柴的楚江秋,两人合力,边打边退,半路上又救了恰巧也正往西行的赵梦觉、公子小须两个,这才一起退了回来。谁知这一耽误,险些害了白倩的性命,所幸她没死成,而且还多了几个强援。乔西海人品卑下,但武功是高的,在加上赵梦觉、公子小须等人,若能众人一心,逃生的机会无疑大大增加。 且不说楚江秋和白倩如何相拥相庆,只说乔西海,他看着两人亲昵的样子,心中又妒又恨,犹比被恶狼咬一口更甚。早知道还要回来,当初就不该离他们而去,如今不仅人品败光,还要被一个后生小子所救,顿觉愧愤交迸,好生无味,恨不能拿袍袖把自己的脸遮起来,悻悻地独自坐到一旁调运内息,包扎伤口,并不与他人交一言。 赵梦觉自从来了之后,眼睛就几乎没有离开过楚江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眼神中既有猜疑,又有不信,难以捉摸。过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拱手道:“这位小兄弟,方才多谢你出手相救,只不知上下如何称呼。” 这一番话说得很是谦和,与他平时的作派大异,连公子小须都有些准备不及,隔了一会儿才插话道:“列位恐怕有所不知,这位是赵梦觉赵大人,原是京里兵部的主事,常在皇上跟前走动的,今上很是器重,这次就是奉了皇命来这里办差的。” 鬼才知道小须这几句话说得是真是假。赵梦觉武功虽高,但在京里那么多一二品的大人眼中,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吏,拼命办了几年差,就连个侍郎都没混上。如今正是明崇祯年间,朝廷内忧外患,四方扰攘,朱由检整日恓恓惶惶,一筹莫展,不是把自己锁在深宫,就是在乾清宫与内阁大臣们议事,那也轮不到他。在京这几年,也就远远地瞧见皇帝两三次,是胖是瘦都看不清楚,哪里说得上“常在跟前走动”?但在他听来,仿佛确有其事一般,陡然间觉得自己的形象高大了半尺,很需要众人来顶礼膜拜了。 “原来是京里来的大人,老朽乔西海,幸会幸会。”一直坐在后面的乔西海不冷不热地说了两句,其余人等却都一言不发,殊无欢欣鼓舞、肃然起敬的意思。赵梦觉哼了一声,脸色暗沉了下来,斜睨了楚江秋一眼。 楚江秋明白,说道:“贱名不足挂齿,没的污了大人的耳朵,今后管教大人满意就是。可是当今之计,需众人合力,先离开这个鬼地方再说!” 小须接过话来道:“这话不错!咳咳,这里一无援兵,二无水米,难以支撑太久,一旦柴火用尽,人人不免葬身狼腹。咳咳,赵大人,依小人之见,趁着人多,互相有个照应,一起冲杀出去便是!”说完,不由自主地看了白倩一眼,只见她面有喜色,轻轻地冲自己点了一下头,似有赞许之意。小须与她的眼光碰了一下,急忙转过头来,自觉甜蜜无限,就连赵梦觉的长脸,都似乎变得风趣了。 赵梦觉冷冷地道:“互相照应,说得轻巧,单打独斗,我自是不惧,但千百只野兽一齐冲上来,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能照应得了别人?除非……”说到这里偏不往下说了,眼光在各人的脸上转了一圈,沉吟不语。 洛梅子焦急道:“除非什么?你只管说了出来,大家看看有理没理!” 赵梦觉宁神思虑片刻,抬起眼来,盯着欧竹子、冯兰子、洛梅子等三人,清清楚楚地说道:“除非把你们三个和那个女的留下,我们出去后,再想办法来救你们就是!” “女的不能留下!”公子小须、乔西海两人同时叫了出来。欧竹子等三人万料不到是这个“除非”,惊得张大了嘴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谁都不能留下!”楚江秋猛地大喊一声,就好像空中响起一个炸雷,周围有几只狼为这一声暴喝所摄,呜呜呜地仰头叫了几声。 欧竹子等三人看看乔西海,又看看楚江秋,心中同时想到:“就凭这一句话,韩大哥的仇就算是揭过了。” 赵梦觉斜了楚江秋一眼,沉声道:“你小子不过是个草莽,懂得什么?他们武功如此不济,跟着也是个死,还带累了我们,不如就地静守待援,等我派兵来救。哼,再怎么说,我也是堂堂的兵部长官,和王天德大人又是过命的交情,向来说一不二的,怎么连我的话都信不过吗?” 乔西海静默不语,盘算着自己怎么脱身。洛梅子看了看他,气不打一处来,再不顾他们的脸面,嚷道:“不错!官字两张口,说什么都行,可我洛老四偏偏第一个不相信!”欧竹子和冯兰子齐道:“这话不错!”三人肩并着肩靠在一起,将手里的兵器横抱在胸前,离开乔西海远远的,再不看他一眼。 眼见两拨人又要争执起来,楚江秋这时大踏步走了出来,随手从地下捡起一根小棍,就在沙石地上画了几道。大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把含在嘴里的脏话暂且咽了下去,聚拢了来看。只赵梦觉不屑,独自站在人群后面,以显得主事大人崖岸自高,矫矫不群,只是目光仍是忍不住时不时地就往沙地上看上几眼。 第十九章 下棋 只见楚江秋写的乃是一个大大的“五”字,还在旁边画了若干记号,一边画一边说道:“要想一起出去也不太难,上古有一部奇书名叫《孙膑兵法》,里面记载了十种阵法:一字长蛇阵、二龙出水阵、天地三才阵、四门兜底阵、五虎驱羊阵、六宇连方阵、七星北斗阵、八门金锁阵、九父星观阵、十面埋伏阵。只要我们运用得当,就可克敌致胜,以少胜多。” 白倩若有所悟,说道:“你写一个五字,是要我们摆一个五虎驱羊,不,是五虎驱狼阵?”大家哦了一声,这才明白过来。 楚江秋果然道:“不错!其实这些阵法,哪个不能驱虎吞狼?野兽虽然狡猾,可也没读过兵书,不识得古人阵法的奥妙。我选了这五虎驱羊阵,不过是取个好口彩,以虎驱狼,让它们死得其所罢了!”说着,指了“五”字中五个关键的方位,分别由金老童、乔西海、赵梦觉、公子小须和自己把守。其他四人位于何处,怎么配合、接应,何时该攻,何时该守,何时该走,细细地嘱咐了一遍,直说了小半个时辰,这才解说明白。 既已说完,众人均无异议,赵梦觉、乔西海见状,也只能悻悻不语,冯兰子和洛梅子更是手舞足蹈、跃跃欲试。楚江秋一会儿去向金老童请教轻身步法,一会儿又去指点冯兰子他们阵法中的紧要处,和他们打打闹闹,眼笑眉飞。却把白倩单独拉在一边,面色凝重,低声嘱咐道:“出去之后,你跟在我身边,半步也不能离开!” 白倩听他声音有异,抬头看着他寒肃的神情,全没有刚才的轻松模样,微微地吓了一跳,担心地问道:“你……” 楚江秋捏住她的手晃了晃,意示她不要再往下说了,抬头望了望远处朝暾初上、晨气甫动,四周黑压压的一片狼群,怕是有数千之众,比之前又多出了许多。阵法虽好,又有几个好手在,但群兽铺天盖地一般,已方几乎人人都要以一敌千,胜败之数,未易逆料,是不是人人都能全身而退,但凭天意,原不是他能料想得到的…… 巴州衙门之前的大街上,司空徒眉头紧锁,匆匆地走来,进了大门,穿过一处处仪门、大堂,一直来到内衙。后堂的房门紧闭,门前的空地上,一个身穿青布短衣的伙计,唉声叹气,急得团团转,时不时地朝房门看一眼。一见司空徒走来,就像见到了大救星似的,一个躬身长揖,哀求道:“把总大人,请您进去看看吧,我家郝老板已经和王大人下了一天的棋了,再不出来,店里的生意可就要黄了呀!” 司空徒看着他惶急的模样,忍住笑说道:“好罢,我进去看看。不过,郝老板出不出得来,得看他自己手面宽不宽呀!”说着,在外面禀报了一声,抬脚径直走进了内衙。 知州事王天德懒洋洋地斜倚在榻上,一手端着刚采摘下来的天府龙芽,一经冲泡,湛然甘美,满室生香,他见是司空徒进来,高兴地招呼道:“司空,你快来,看看这局棋怎样?” 司空徒行了礼,应了一声,来到榻前。只见双方都已各下了几十子,郝老板的一大片白棋被围在角上,左冲右突,苦苦挣扎,眼看再有一二子,就要满盘皆输。但王天德的黑子却依旧不慌不忙,闲投数子,似是有意放白棋一条生路,因此双方交纠一处,谁胜谁负,难以预料。 司空徒看罢道:“大人,依属下看来,这棋的局势嘛……似乎还不太明朗。” “把总大人,这棋……这棋……怎么还不太明朗嘛?”正在和王天德对弈的郝老板已在榻前足足站了大半天,偏又生得胖面肥腰,站到现在,背弯得像张弓,两条粗腿就如同筛糠似地抖个不停,一张圆脸上滚滚不断的红潮,挂满了豆大的汗珠。听到司空徒说“不太明朗”,既无奈又焦急,忍不住插话道:“只要王大人在平位六三路上任投一子,小老儿就已经满盘皆输了嘛!老父母棋艺精湛,虽王积薪、刘仲甫皆不能及,草民甘拜下风。”说着,深深一揖,这就要投子认输。 王天德放下茶碗,直起身来略看了一看,有气无力地说道:“哦,是这样吗?”眼光若有意若无意地瞄了司空徒一下。司空徒会意,左看右看,看了好一会儿,才指点着棋盘说道:“大人,奕棋原是斗智之戏,良者深藏若虚,能者示人以不能。况且郝老板本来就是个商人,他说下在平位,那定是伏下了厉害的后招,要诱大人大上其当。既如此,我们就偏偏下在去位上,干脆置之不理,此乃不应之应,大人您看怎样?” 王天德眉毛一扬,喜道:“置之不理,不应之应,妙!妙啊!”说着拈子下了一着,果然是下在“去”位上。只是这手哪里又何“妙”之有,白白地把大好局面拱手相让,看来这局棋还要继续下去,没个了期。 郝老板大半日水米未进,几近虚脱,实在支撑不下去,用袖子大把大把地揩去脸上的汗珠,哆哆嗦嗦地从袍袖中抽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放在桌上,说道:“些须薄敬,幸乞笑纳,草民店中还有些俗务羁绊,还请老父母慈悲则个。” 王天德看了看桌上崭新的银票,飘来阵阵墨香,散发出迷人的光彩,眼睛顿时弯成了两道月牙,捻须微笑道:“老郝,你这是……嗨,我听说你棋下得不错,这才请你来手谈一局,原想这也是件风雅之事,谁知你,你这是干什么?”说着,在榻前架上抽了一本书,随手一扔,无巧不巧,恰好将那张银票盖了个密密实实,严丝合缝,仿佛就是为它量身定做的一般。 郝老板恭敬地道:“大人自上任以来,造福百姓,实非浅鲜,这实是小民的一点心意,绝无他意,幸勿见却。倘若不肯笑纳,便是大人见弃,以老汉为鄙物了。” 这番话说得很是诚恳,王天德听了愈发高兴,只是老郝说话时抖个不停,未免有些美中不足。司空徒也在旁边劝了两句,他才收下银票,打发了郝老板。 郝老板如蒙大赦,但是呆立了多时,腿脚僵硬,便招伙计进来搀扶了他,一颠一踬地走了出去。临出门时,王天德在后面说了句:“老郝啊,下次技痒时,再来与我厮杀几盘!”顿觉脚上一软,差点绊在高高的门槛上,好在伙计眼疾手快,扶住了他,自回家去长吁短叹不题。 王天德白得了一大笔银子,心情愉悦,问司空徒道:“你来找我又有何事?” “大人,天未明时,有两个庙祝来报,城西七十里外土地庙中,有四个男子,发现之时已死去多时,身上俱都带着伤,倒像是被人下手砍翻的。属下不敢惊动大人,先行前往查看,因此回来得晚了。” “城西七十里……该死!那不还是本州该管之地!这几人什么形貌?年纪多大?你可识得?” “属下倒还认得其中几人。有三个大概三十来岁年纪,好像叫做什么山中四友的,还有个老者,却是不认识。” “一下死了四个人,又是在本州境内,这可如何是好……司空,你去随便找个人,许他几两银子,让他顶了去就是!” “属下也是这个心思,说来也巧,小的赶到土地庙时,正有一人还在庙中,做道士打扮,正在查看几人身上的伤势,我便将他带回来了。” “好!依本官的推测,他定是凶手无疑!要不怎么鬼鬼崇崇地呆在庙里不走?” “大人……” “嗨,你有话就说,不必吞吞吐吐的。” “是,大人。依属下看,凶手犯下大案,定会远远地逃开,断不会再在附近徘徊,自投罗网。” “嗯……我自然知道,刚才不过试你一试。那他又是何人,为何偏只他出现在土地庙中?” “大人这一问,正是本案关键之处,属下不胜钦佩!小的也这样问他,谁知他不仅不说,反而气呼呼地直呼……直呼兵部主事赵大人的名讳,还叫赵大人即刻出来见他。” “啊?竟有此事?他可是主事大人的师长前辈?” “并不太像,此人对主事大人口出不逊之言,我看不仅不是师长,倒像与赵大人有深仇大恨!” “既是这样,那就好办。先将他入监,等赵大人回来,如果没有关系,就让他顶罪就是!” “大人英明,算无遗策,小的们都说,跟着大人,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呢!” “话虽如此,却也不便过于张扬,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