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叔万福》 1、配角 建武帝登基的第二十二个年头,新年已过,但外边还是冷得不行。这个冬天漫长又阴沉,已经是二月份了,天气不见丝毫转暖的势头。 昨天半夜,又下了雪。今天一大早,整个京城一片白茫茫,端的是朱墙碧瓦,玉宇琼楼。城东宜春侯府里,一个穿着灰褐皮袄的婆子咚咚咚朝锦宁院跑过来。她大步跨过门槛,扶在廊柱上匀了匀气,就慌里慌忙地喊:“大姑娘,大事不好!” 一个头上双髻扎得紧紧的丫鬟掀帘子出来,她看起来十五六上下,正是少女年纪最好的时候,可是一瞪眼一挑眉,气势分毫不输:“大清早嚎什么嚎,没见着姑娘还在里面呢?” “哎呦,我的连翘姐姐,老奴这就是有事和姑娘说呢!”郑婆子大呼小叫,忙不迭就要往屋子里面走,“姑娘,大事不好啦!” 大姑娘房里的规矩特别严,粗使丫鬟、婆子寻常只能在院子里活动,只有二等丫鬟才进得了屋,而大姑娘起居的卧房只有贴身伺候的一等丫鬟才能进。小小一进院子就规矩重重,现在连翘一看郑婆子大咧咧要进屋,顿时气得不轻,连忙用力堵住门:“放肆,还有没有规矩!姑娘的屋子是你能进的?” 连翘是姑娘身边的一等体面人,平时在院子里威风的很,就是郑婆子也不敢开罪这位小辣椒。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郑婆子竟然敢和连翘动手,一边推连翘的胳膊一边说:“哎呦连翘姑娘,老奴是真的有要紧事……” “连翘。” 连翘听到声音顿时收敛起威风,连吵吵嚷嚷的郑婆子也安静下来,老老实实跪到门口:“大姑娘,老奴当真有要紧事禀报。” 屋里繁花堆锦,温暖如春,一派富贵气象。一座多宝阁隔断了内外视线,过了一会,一个穿着藕荷色袄裙的丫鬟出来,柔声说:“姑娘开恩,进去吧。” “哎,是!” 郑婆子忙不迭穿过多宝阁,穿过明灿灿的帷幔。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大姑娘行动起卧的地方,郑婆子被两旁的锦绣晃得眼晕,她隐约看到一个端正秀丽的侧影,郑婆子不敢再看,连忙跪下:“大姑娘。” “说吧。”对方仅是一个侧影就好看的出奇,现在连声音都宛如玉珠相撞,动听至极,“什么事?” 郑婆子突然产生一阵奇怪的感觉,她刚刚听说这个消息,惊的眼珠子都要掉了,一路顾不得雪滑,颠颠跑回来给大姑娘报信。风声尚没来得及传开,大姑娘更不会有千里眼顺风耳,今天大姑娘还没出门,按理绝不会知道前院的事。 然而听大姑娘的语气……郑婆子总有一种荒谬的感觉,她怎么觉得,大姑娘似乎已经知道了呢? “姑娘,靖勇侯府,来退亲了!” 程瑜瑾一动不动看着镜子里精致秀丽,完美的如同工笔画一般的眉眼,慢慢笑了出来。 果然啊,他还是来退亲了。 这个消息可谓平地一个惊雷,大姑娘去年十二月刚刚和靖勇侯定亲,这才过了个年,怎么就突然要退婚了呢?先不说靖勇侯府的举动荒唐不荒唐,仅是退婚这一件事,就足够惊悚了。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退婚即便是男方所致,后果对女方来说也是毁灭性的。经此一事,女方名节大损,恐怕,日后再难找到好婆家了。 郑婆子一早上都被这个消息吓得心慌意乱,她说出来后,本以为大姑娘会大惊失色,然而她等了许久,只看到大姑娘对着镜子,轻轻缓缓地笑了笑。 连翘、杜若等人没想到是这种事,她们俩被惊呆当场,等缓过神来,连忙喊道:“姑娘!这,这可……” 连翘嘴快,噼里啪啦地问郑婆子:“你是不是听错了?在姑娘面前递这种话,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郑婆子可谓一肚子委屈没处说,然而还不等她说什么,倒是另一个人替她解了围:“不会有错。” “姑娘?” 程瑜瑾扣下镜面,她眉目如画,不笑的时候越发明丽耀眼,摄人心魄。程瑜瑾看着窗外的雪,眼神明明是安静的,却仿佛蕴含着莫可名状的嘲讽:“他果真来了。” 程瑜瑾是宜春侯府大小姐,嫡母是宁王之女庆福郡主,父亲是宜春侯世子。她身为侯府长房嫡长女,说一声含着金汤匙落地也毫不夸张。 正如她的名字一样,程瑜瑾就这样一路以别人家的女儿成长起来,她七岁启蒙,精通棋琴书画,通晓针线女红,又孝顺又听话,简直就是模范闺秀。其他府的姑娘们天天被母亲耳提面命,听到程瑜瑾的名字就生理性反感。 顺风顺水太久,就会被人觉得假。背地里不失有人等着,等着看程瑜瑾定下什么样的人家,看她能不能一直显摆下去。 没成想,还真能。 程瑜瑾去年十二月跟随母亲去温泉山庄小住。宁王封地在江南,庆福郡主嫁入京城这么多年,依然不习惯京城的冬天。皇家女眷财大气粗,庆福郡主自己名下就有一个庄子,里面有专门的温泉眼。庆福郡主出门,妯娌们不好跟着去,小姑娘们倒是能跟着沾沾光。 程瑜瑾身为庆福公郡主嫡长女,当然是随行的头一份。没想到搬到西山后,京畿连着下了三天三月的大雪,山路封闭,女眷们一时半会没法下山。 庆福郡主早就派了家奴下山报信,只管在庄子里等着宜春侯府清路,来接她们就好。庆福郡主依旧悠哉悠哉地享受温泉,程瑜瑾却发现,二妹妹不见了。 二妹妹程瑜墨是二房唯一的女儿,被二老爷、阮氏当做眼珠子疼,她在大房的庄子上走丢非同小可。事关女儿名节,程瑜瑾不敢声张,偷偷派了婆子去路口守着,又让连翘去打听程瑜墨晚间去哪儿了。 没想到过了一晚,程瑜墨还是没回来,程瑜瑾这下知道事情严重了。她不敢托大,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和庆福郡主禀报这件事。庆福郡主也吓了一跳,她对二房完全无感,可是二房的嫡女在她的地界上走丢了,终究庆福也没法交代。程瑜瑾昨天已经检查过庄子,庆福郡主只好派了人,去山上寻找。 程瑜瑾逼问程瑜墨的丫鬟,打听出她们姑娘傍晚时看到雪诗兴大发,故而出门去赏雪,不知道怎么就走丢了。程瑜瑾听到气的不轻,立刻带上婆子,按照丫鬟所说的道路,亲自去找程瑜墨。 后山何其之大,再加上下雪,没法辨认方向,她们走得非常艰难,按这个速度找遍全山根本不可能。她们只好分头寻找,程瑜瑾带着杜若走了一会,眼尖发现一个山洞。 有山洞,洞口还有遮蔽物,可见这里一定有人来过!程瑜瑾连忙赶过去,然而她没找到程瑜墨,反倒找到了一个昏迷的男子。 其实按程瑜瑾的性子,她完全不想理会来路不明的外男,他死活关她什么事?可是又多亏了程瑜瑾眼尖,她在男子身上看到了一枚私印。 西北护军府霍长渊。 霍长渊?朝中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大兴朝最年轻的侯爷靖勇侯霍长渊? 很好,程瑜瑾决定救他了。 程瑜瑾让杜若将霍长渊身体放平,男子身体重,杜若一个人忙不过来,程瑜瑾也蹲下搭把手。她正扶着霍长渊胳膊的时候,他迷迷糊糊醒来了。霍长渊感觉到有人在他身边,他费尽全身力气将眼睛支开一条缝,在半昏半暗中,他看到一个姝美精致的女子靠在他身边,明丽煊煊,美艳不可方物。 “是你?” 程瑜瑾没明白眼前只有她一个人,为什么还要问“是你”。不是她,还能是鬼吗? 当然,程瑜瑾作为京师闺秀的标杆,自然是不会这样说的。她微微颔首,对着霍长渊轻轻一笑:“侯爷莫怕,我是宜春侯府长孙女,我母亲的庄子就在不远处。你且等等,我这就叫人来抬你。” 霍长渊仿佛松了口气般,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就闭眼昏过去了。 等她终于等来了接应的人,小厮抬着担架,说:“禀大姑娘,二姑娘已经找到了。郡主唤您回去。” 程瑜墨找到了?这可再好不过,她一点都不想冒着冷气在外面装好姐姐。 霍长渊在庆福郡主的庄子上昏睡了三天,期间醒醒睡睡,基本没有多少清醒的时候。而她们作为未婚女子,又不能往外男房里钻,好在很快山路被清除,靖勇侯府的人将霍长渊接走了。 多亏了靖勇侯府帮忙,山路才能这么快通车。果然,结结实实靠战功起家的勋贵就是和他们这种花架子不一样,要是让宜春侯府来,呵,那可安心等着吧。 程瑜瑾出门一趟就救了个人,回府后程老夫人又好生称赞了一番。程老夫人,庆福郡主,包括程瑜瑾都心照不宣,这么大的恩情,靖勇侯府总该有些表示吧?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靖勇侯老夫人,霍长渊的母亲霍薛氏亲自上门,感谢程瑜瑾出手相救。霍家带来的谢礼比程瑜瑾想象的还要丰厚,当然,最让她满意的,是霍薛氏一同带来的婚约。 霍长渊感激程瑜瑾的救命之恩,想以正妻之礼相聘。 程老夫人当时就笑得合不拢嘴,庆福郡主和程瑜瑾向来面子情,但是挂名养了多年的女儿能有一桩好归宿,庆福郡主也乐见其成。宜春侯府乐开了花,但侯府面子总要有,长辈们欲盖弥彰地推脱,说要问问姑娘的意见。 问程瑜瑾?程瑜瑾她当然乐意啊。事实上,这才是她救霍长渊的真实目的。 建武二十一年年末,宜春侯府沉浸在巨大的欢喜中,一个空架子侯府搭上了朝中最有前途、最年轻的新贵侯爷,真可谓举家欢腾,程老夫人连连念叨这些年没白养程瑜瑾。 程瑜瑾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投资,不出意外,她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也有保障了。程瑜瑾心满意足,从此足不出户,安心在家里准备嫁妆。 那时候程瑜瑾身边太过喧闹,她没有注意到,程瑜墨从山庄回来后就郁郁不乐,一场病拖了许久。她也没有注意到,霍家订婚的态度,太过急切了。即便报恩,未必只有娶了她这一种做法。 可惜,她没有注意到。 按道理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可是进入二月起,程瑜瑾开始无端心惊肉跳,连睡觉也不得安生。昨天晚上,她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程瑜瑾五更天被突然惊醒,浑身冷汗涔涔,再也无法入睡。她在床上躺了很久,按道理只是一个梦,把梦境当真就太可笑了。可是程瑜瑾莫名觉得,这不是开玩笑。这是真的。 她在梦中看到了自己,但又不完全是她自己。她如同一个傀儡般,被提着线,从头经历了一遍“程瑜瑾”的人生。 梦中的她和现在一样,同样出身在白玉为堂金做马的宜春侯府。宜春侯府二太太阮氏生出来一对双胞胎姐妹,此时大太太庆福郡主进门快五年,未有生养,反倒是新媳妇阮氏一年就抱了俩。虽然只是一对姑娘,但毕竟是程家孙辈第一个孩子,吉利,所以程老夫人做主,将双胞胎中的姐姐抱给大媳妇庆福郡主做女儿,想要让大房沾点儿女喜气。 后来,这两个孩子分别取名为,程瑜瑾,程瑜墨。 程瑜瑾很小就知道自己和二堂妹是同胞姐妹,但是她同样知道,阮氏是她的二婶,她唯一的娘亲,是庆福郡主。 只能是庆福郡主。 程瑜瑾和程瑜墨小时候长得像,随着渐渐长大,五官长开,姐妹两人的差距也显露出来。程瑜瑾身体更好,五官更漂亮,性格也更端静。反而是程瑜墨,因为双胞胎本来就比寻常孩子弱,程瑜墨还是后出娘胎的,就更显弱质纤纤,连眉眼都是细细的。 自家人不说是程老夫人、庆福郡主等,就是一个奴婢,在程家伺候久了,也能一眼看出来大姑娘和二姑娘的区别。可是对于外人来说,谁会仔细看五官,同府姐妹长相本来就相似,再加上她们俩年龄一样,小姑娘打扮也相似,所以时常会被弄混。 程瑜瑾就在日常解释“我是大姑娘瑜瑾”中,长到了十四岁。 这年冬天,她在大雪中救了一个男子。第二年,她嫁给了这个男子。 这个男子叫霍长渊。 大婚那天,程瑜瑾十里红妆,声势浩大地嫁给了霍长渊。闺中姐妹们都羡慕她嫁了个好夫郎,霍长渊年纪轻轻已经是侯爷,程瑜瑾一过门就是侯夫人,比其他女子至少少熬二十年。而且,霍长渊去年刚刚在西北立下军功,风头正盛,前途不可限量,他本人亦是英武俊美,健壮挺拔。这样一个好夫婿,竟然就被程瑜瑾套牢了,真是气煞人也。 那时的程瑜瑾并不知道,她已经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别人故事里的恶人。 婚后,程瑜瑾和霍长渊的生活大致如她所料,只不过是婆婆难缠了一些,丈夫太甩手掌柜了一些,霍家的规矩太大了一些。那几年外人看着程瑜瑾鲜花着锦,风光无限,只有她自己知道关上门是何等艰难。可是这也没什么,每个女人都要经历这一关,她不用伺候太婆婆,自己拿住了管家权,已经比大多数女人都好了。 婚后第二年,她终于怀孕。霍长渊七岁时父亲战亡,霍薛氏守寡。这些年一直是霍薛氏艰难将霍长渊拉扯大,母子二人相依为命,霍薛氏对儿子有着超乎寻常的占有欲。自从程瑜瑾进门,霍薛氏一直对程瑜瑾时冷时热,变着法拆散他们夫妻相处的时间。程瑜瑾没办法,只能依婆母的意,不再和丈夫亲热。 可笑的是,霍薛氏不让他们夫妻亲近,却逼着程瑜瑾生孙子。程瑜瑾一肚子苦水却没办法说,所以婚后第二年,那个孩子到来的时候,可想而知程瑜瑾有多欣喜。 她立即扔了管事权,欢欢喜喜养胎。因为深闺无聊,她还从娘家接了妹妹过来。程瑜瑾之前就和霍长渊不亲密,现在怀了孕,更不会让他碰自己的身体。那段时间霍长渊休战在家,程瑜墨每日来找她说话,程瑜瑾摸着日渐圆滚的肚子,只觉得孩子、丈夫、妹妹都在身边,实在是岁月静好,再无遗憾。 然而她身边丫鬟的脸色越来越怪,杜若好几次欲言又止,看到程瑜瑾幸福的表情,终究没舍得说出来。但程瑜瑾毕竟不是傻子,她察觉不对,仔细逼问丫鬟,才知道她昏睡养胎的时候,霍长渊时常和程瑜墨说说笑笑,举止亲昵。 恍若晴天一个霹雳,劈的程瑜瑾呆立当场。她嘲讽自己,枉费你自称完美闺秀,滴水不漏,竟然犯了这种可笑的错误。程瑜瑾只以为是自己精力不济,不能时常看着,所以才让霍长渊和程瑜墨增多了相处机会,犯下这种丑事。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妹妹,程瑜墨无论如何都不想闹得双方都难堪。 所以她趁霍长渊去军营训兵的时候,叫程瑜墨进来,旁敲侧击地说了很多。她自认为给双方都留足了面子,但凡一个懂事要脸的闺女,听到这里肯定懂了。没想到程瑜墨听懂倒是听懂了,却哭着跑开,认为被程瑜瑾羞辱了。 程瑜瑾气性上头,没有理她。当天,程瑜墨就套车回家去了。霍薛氏派人来问,程瑜瑾只是笑着打马虎,给程瑜墨、霍长渊留足最后一丝颜面。 她以为一个妻子兼姐姐做到如此,实在是仁至义尽,她等着霍长渊回来给她一个说法。没曾想,霍长渊从军营回来,一听说程瑜墨走了,当即转身去追,留程瑜瑾一个人站在屋里,面对着满满当当的下人,良久不知该如何反应。 霍长渊再回来,就对她冷眼相加,说她是“毒妇”。程瑜瑾直到死都没想懂,她替霍长渊操持家事,忍耐难缠的婆婆,而霍长渊却背着她和妹妹私相授受。她毒在哪里?她错在哪里? 程瑜瑾在郁郁不平中提早发动,早产加难产。生下孩子后,霍薛氏忙着去看孙子,没有管躺在产床上的程瑜瑾。程瑜瑾那天大出血,很快就死了。 梦中的她死了,程瑜瑾也终于从梦魇一样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可是她的魂魄却不能抽身,依然飘荡在靖勇侯府,眼睁睁看着故事接着往下发展。 原来,从另一个角度,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2、退婚 梦中自己身死后,程瑜瑾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整个故事。 准确说,是程瑜墨和霍长渊相遇相识的故事。 宜春侯府的二小姐天真活泼,父母宠爱,一年冬天,她随着大伯母去山庄小住。一天夜里遇到大雪,她出去散步,结果不小心被风雪迷了眼睛。等她再有意识的时候,她迷路了。 她在路边踩到一个男子,翻过来一看,才发现是一个极其英武的美男子,二小姐红了脸,见男子受了伤,就心善地将他拖到山洞里,小心照料了一个晚上。 等到夜半,外面的暴风雪可算小些了,男子退了烧,突然浑身打颤,叫起冷来。善良的女主人公没有办法,只好解开衣服,把肌肤贴在对方冰冷的铠甲上,用身体给他取暖。 好不容易天亮,女主人公跌跌撞撞跑到山庄里喊帮手,可是等她回来,发现双胞胎姐姐抢先一步,已经把受伤男子救下山了。 从此,男子误以为姐姐才是救命恩人,十分感激,甚至主动提亲娶了姐姐。姐姐和男子的订婚声势浩大,而可怜的妹妹却蜷缩在床上,一声连一声咳嗽。 程瑜瑾在梦境中看到这里,忍无可忍地呸了一声。 她就说,怪不得霍长渊醒来后对着她说“是你”,怪不得霍长渊执意要娶她,怪不得霍薛氏来提亲时,虽然笑着,可是看向程瑜瑾的目光中,总是带着些不以为意。 原来,程瑜墨已经和霍长渊有肌肤之亲,孤男寡女共处一夜就已足够惊世骇俗,而程瑜墨还为了给霍长渊取暖,解开衣襟用身体抱着他! 程瑜瑾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了冒领功劳的恶毒姐姐,还莫名其妙被认为失了清白。霍家人准备婚礼时,该如何看她? 难怪,她自认所作所为尽善尽美,全京城新媳妇不会有人比她更合格。可是霍薛氏依然敢那样羞辱她。 在娘家看来,程瑜瑾抢占妹妹的功劳,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在霍长渊看来,程瑜瑾谎话连篇,一心扑在钱财权力上,还故意羞辱他的白月光,是个不折不扣的毒妇;在婆婆霍薛氏看来,程瑜瑾假惺惺装清高,却在做闺女时就勾引她的儿子,是个又当又立的贱人。 程瑜瑾死了,实在是大快人心,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在程瑜墨来陪程瑜瑾养胎时,程瑜墨实在经不住内心的煎熬,痛苦地告诉了姐夫真相。霍长渊得知真相后当头棒喝,震惊又心痛。如今程瑜瑾这个鸠占鹊巢的毒妇终于死了,霍长渊提出娶程瑜墨,纠正所有错误。 偏偏这是一个你追我赶虐身虐心的故事,程瑜墨得知姐姐死了,她心里过意不去,死活不肯答应嫁给霍长渊,还想要落发为尼斩断尘缘。霍长渊追,程瑜墨躲,霍长渊强取豪夺,程瑜墨就一边身体主动一边哭着拒绝。最后,霍薛氏看到儿子对另一个女子这样上心,占有欲作祟,想要将自己的远方侄女嫁给霍长渊。霍长渊痛苦不堪,逼着自己去接受新的女子,而这时程瑜墨忽然想通,决定嫁给霍长渊,来照顾姐姐的儿子。 程瑜瑾看到这里简直恶心死了,瞧瞧她的好夫君,好妹妹,即使死了,都不让她安宁。 之后又经历了许多狗血、虐身虐心的波折,霍长渊和程瑜墨冲破一切藩篱,心心相印,终成眷属。而程瑜瑾,不过是他们爱情故事中的恶毒姐姐兼前妻,促进男女主感情发展的踏脚石,对比妹妹真善美的背景板。 后来,她的儿子,亦长成一个纨绔,和程瑜墨的亲生儿子形成鲜明对比。在这几年霍长渊的权势急剧膨胀,因为拥立之功,霍长渊被后来的新帝,曾经的太子重用,成为朝中中流砥柱。而与此同时,靖勇侯府的世子却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反而是二公子,敏而好学,上进又孝顺。 在程瑜瑾儿子十六岁的时候,霍长渊恨铁不成钢,撤去了他的世子之位,还将他丢出去自生自灭。后来,她的儿子在夜里买醉,不小心掉到河里,就此结束一生。 程瑜瑾在世上存在的最后一丝痕迹,也消亡了。 随着儿子的离世,梦境逐渐瓦解,程瑜瑾猛地从梦中醒来。她浑身冷汗涔涔,举起手,发现现在还是建武二十二年,自小体弱的太子失踪第十四年。 她十四岁,刚刚和霍长渊订婚。 程瑜瑾躺了很久,直到外面天色渐亮,窗外传来下人走动的声音。 她想了很多很多,一部分是关于梦境,一部分,是关于现在。 在梦境瓦解的空隙里,她隐约看到,“《双胎奇缘:霸道侯爷俏皮妻》全文完”几个字样。她想了很久,自嘲一笑。闲人看戏,焉知自己亦是戏中人。原来,她是别人故事里的虚伪姐姐,恶毒前妻。 霍长渊和程瑜墨怨恨她顶替妹妹的功劳,可是,她当真觉得,是自己救了霍长渊。 她在山洞发现霍长渊,周围并无人迹,霍长渊的衣服也好好穿在身上。她当然理所应当地觉得霍长渊昏倒在这里,碰巧被她遇到。她怎么能想到,不久前,已经有人和霍长渊共度一夜,还发生了肌肤之亲? 她救人一命,霍长渊用正妻之位交换,实在合情合理。她有自信做好一个完美妻子,等她过门后,她会孝敬婆婆,操持家事,相夫教子,从一个完美的侯门闺秀,变成一个完美的侯夫人。 她一出生就被过继,旁人羡慕她有两个母亲,一个生母温柔细致,一个养母出身高贵。程瑜瑾养在庆福郡主膝下,可不是从银窝挪到了金窝,端的是花不完的钱,享不完的福。 可是,阮氏虽然心疼她,可是更爱养在身边的女儿,庆福郡主虽然挥金如土,但并不挥在她的身上。外人看着程瑜瑾花团锦簇,可是只有她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 她没有母亲,没有父亲,甚至没有自己的嫁妆。 她只是个漂亮的招牌。她嫁给霍长渊,是她能力范围里最好的出路。她刚刚嫁给他时,真的想做好一个妻子。 她又想到昨天,程瑜墨突然不顾礼数地冲到她房里,盯着她定定看了很久。程瑜瑾端着完美无缺的笑容,问:“二妹妹,你怎么了?” 程瑜墨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姐姐,你这样,快乐吗?” 什么?那时程瑜瑾一头雾水,这是什么和什么? 程瑜墨最后扔下句“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就跑出去了。 昨日程瑜墨还不知道真相,她沉浸在备嫁的喜悦中,只当妹妹心血来潮说胡话,摇头笑笑就不管了。没想到程瑜墨走后,当天晚上程瑜瑾就做起噩梦,梦到了雪夜,梦到了那本书。 现在想来,没道理前世在婚前死活不肯说出真相的人突然转了性子,原因只能有一个,那就是程瑜墨也知道书的事情了,甚至,她就是上辈子的程瑜墨。 看来,昨天程瑜墨跑出去,是告诉霍长渊真相了吧。这不是,今天霍长渊就来退亲了。 郑婆子眼睁睁看着年画一样的大姑娘笑了笑,然后站起身,六幅织金云锦裙如流水般散落,恍若漫天星子坠落在大姑娘裙角,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流云鞋轻柔地朝她走来,而大姑娘宽大的马面裙却一点都不晃。莲步轻移,裙角不动,把京城无数闺秀几乎逼死的行走礼仪,放在程瑜瑾身上,竟然这样轻而易举,行云流水。 郑婆子愣神间,程瑜瑾已经走过去了。杜若连忙给程瑜瑾披上大红披风,低声问:“姑娘,您这是要去哪儿?” “去见我那未婚夫。” “姑娘!” “你们怕什么?”程瑜瑾笑,“我程瑜瑾是宜春侯府长孙女,庆福郡主嫡长女,宁王外孙女,十四年来众人交赞,京中闺秀典范。我什么人嫁不得,凭什么受他这等侮辱?” 杜若等人刚才以为程瑜瑾要去前厅闹,虽然这样说很可悲,但是一个姑娘家被退婚,还到前婆家面前哭闹,委实太丢人了。连翘连忙说:“姑娘您能想通最好不过了。姑娘漂亮又出身高贵,嫁给哪户人家都是他们赚了。靖勇侯一定是被什么人蛊惑,这才一时冲动,做下错事。现在消息没流传开,还来得及,您赶紧去求老夫人,让她将事态压住。虽然是男方提出退婚,但无缘无故悔婚,对靖勇侯府声誉也不好。老夫人出马,一定能挽回这桩婚事。” “对啊,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姑娘先去太太屋里,让太太带着您去寿安堂。太太是郡主,有她开口,就算是靖勇侯府也不敢欺负您。” 程瑜瑾笑了:“谁告诉你们我是去挽回退婚的?” 丫鬟们都懵了:“啊?” “我是去自己退婚的。” 3、九叔 前院正堂,丫鬟低头上了茶,庆福郡主沉着脸,忍耐了许久,说:“薛夫人,儿女婚姻不是小事,您可想好了?” 霍薛氏笑着,说:“我既然上门来见郡主,就不会做些没头没脑的事。大姑娘确实是个好的,郡主和侯夫人养得好,我看着也欢喜,但是小儿女结亲这种事,到底要求个你情我愿。这种事情,实在勉强不得。” 庆福郡主听着心头火气,还你情我愿?她呸,当他们宜春侯府巴着嫁给霍长渊不成? 庆福郡主在心里骂,她生气并不是因为挂名女儿被退婚,而是因为,程瑜瑾先前订婚排面闹得那么大,现在退婚,岂不是让她丢了颜面? 庆福郡主气归气,可是不得不说,霍长渊确实是个不可多求的佳婿。放眼京城,其他勋贵府邸的公子哥,在霍长渊这个年纪,才刚刚从内院里搬出来,等着父辈给他们托关系谋官职。像霍长渊一样又是立功又是封侯的,实在是少数。 霍长渊的父亲,老靖勇侯在建武九年战亡,那时候霍家惹上了一些事,下面人揣测杨首辅的心意,以世子霍长渊年幼为名,压着爵位不肯让霍长渊继承。那段时间靖勇侯府就是一个空壳子,空有侯府的牌子却没有当家人,人人都能上来踩一脚。 霍薛氏年纪轻轻守寡,还被人这样欺负,她咬牙不肯低头,硬是将七岁的儿子拉扯大。好在霍长渊也争气,他年满十六岁,宗人府依然没有任何将爵位还给霍家的意思,霍长渊知道他只能靠自己,于是不顾哭断肠子的霍薛氏,十七岁上了战场。 正巧在同年,积压多年的薛家一案平反了,霍家嗅到味道,试探地朝宫里递上一封请封的折子。虽然没有音信,但是折子也没有被退回来,霍薛氏大喜,知道儿子袭爵一事,多半有眉目了。 霍长渊自己也是个狠人,他从军第二年,在战场上立下首功,正式进入众人视野。接下来他又连连打下好几场胜仗,皇帝听闻大喜,在庆功宴上亲自接见了霍长渊。皇帝见霍长渊年纪不大,好奇,询问了他为何要从军。霍长渊说了家中寡母的事,皇帝不知道怎么了,听后沉默良久,最后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朕的太子,也走丢十二年了。如果他还活着,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皇帝问了霍长渊年龄,越发悲伤:“才十八岁,他还比你小一岁。你有母亲护持尚且这样,他一个人孤身在外,流落民间,不知道要受多少苦难。” 皇帝说完哽咽不能语,提早离席。皇帝走后,大殿静寂得落针可闻,最后是杨首辅举杯,众人才顺势将气氛又抬起来。 内宫的事没人敢置喙,不过,皇帝问完那句话之后,第二天就有礼部官员来询问霍长渊怎么还没承爵的事。上面只需要随便问一句,下面人的态度就完全变了。很快,礼部和宗人府便说这是小吏失职,十月份就给霍长渊送来铁券丹书。 十八岁承侯,靠自己得到圣上的赏识,在军中亦有赫赫功勋,霍长渊在京城里一炮而红,靖勇侯府也成为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庆福郡主就是再偏心,此刻想想娘家的侄儿们,再想想自家的、姑奶奶家的儿孙们,还是得承认人和人不一样,霍长渊委实争气。霍薛氏养了一个好儿子,难怪敢这样张扬。 所以霍薛氏来退亲是真的一点都不虚,好端端悔婚确实对靖勇侯府名声有大碍,但是谁让霍长渊本人摆在这里呢。没了程瑜瑾,有的是其他更好的公卿小姐抢着嫁过来。 程瑜瑾和霍长渊的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是程家占了便宜。庆福郡主感到棘手,要说退亲,他们家肯定是不想退的。但是霍薛氏都亲自上了门,听说连霍长渊都来了,他们如果死活不放,也未免太丢份。庆福郡主一时间不知如何下手,她心里暗暗埋怨,早就派了丫鬟去给程老夫人通风报信,怎么还不来? 庆福郡主想法刚落,外面传来笃笃笃的声音。庆福郡主松了口气,站起来说:“母亲来了。” 程老夫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来,她穿着棕色织金比甲,里面搭着深色短袄,领口缀着细细的绒毛。霍薛氏见程老夫人也来了,只好站起身,笑着说:“老太太来了。” 霍薛氏虽然站起身,但是并没有多么恭敬,她的儿子是侯爷,她现在是老夫人,论起资历比程老太太这个宜春侯夫人还大呢。不过是看在程老夫人年纪大,霍薛氏给程家一个颜面罢了。 程老夫人注意到霍薛氏的变化,心里又沉了沉。曾经程瑜瑾和霍长渊结亲,霍薛氏和庆福郡主是一辈,见了程老夫人要行家礼,可是现在,霍薛氏只是点点头,并没有以晚辈身份自居,看来大姐儿和霍长渊这桩婚事,真的不成了。 程老夫人走近,丫鬟们连忙上前撤换茶具,铺上全新的锦垫。程老夫人拄着拐杖,由丫鬟扶着,慢慢坐在太师椅上。 霍薛氏看着这一幕,心里颇为轻鄙。他们家二姑娘做出那种不知廉耻的事,大姑娘见利眼开顶替妹妹的功劳,教养出来的姑娘一个比一个不体面,程老夫人哪里来的底气,在她面前摆这种威风? 然而她们都是贵族女眷,平日里讲究的就是一个脸面,霍薛氏没有将心中的鄙夷表现出来,而是笑着对程老夫人说:“许久不见老太太,太太近日身体可好?” 程老夫人面色沉稳,说:“谢霍老夫人关心,老身身体还算健朗。” “近日天气寒,干燥,老太太可要小心上火。” “谢夫人提醒。”程老夫人笑着应下,她突然话头一转,说道,“老身近年来越来越糊涂,平日多亏了几个孙女孝顺,其中尤以大姑娘为甚。不是老身自夸,大姑娘是老身亲眼看着长大的,平日里规矩、女红,无一样差,往来做客的夫人,哪一个见了老身的大孙女不是满口夸赞?老身从小最是疼她,近些年身体越来越不好,就等着看她定下终身,了却生前一桩心愿。” 霍薛氏笑容有些淡,说:“老太太说的是,大姑娘确实是个好的,我守寡后很少走动,但也听闻过大姑娘的美誉。只是,儿女姻缘一事,实在不是你好了,就能合意的。渊儿不愿意,这……我这个做娘的也没有办法。” 程老夫人脸色不变,说:“合意,什么叫合意?过日子不是走马观花,姻缘是结两姓之好,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哪能由着一时的喜欢不喜欢做决定?年轻人气性盛,总是想着情情爱爱这些东西,这是纳妾,不是娶妻。霍侯爷今天也来了吧,老身亲自和他说说。” 程老夫人这么多年管理家业、操磨媳妇不是闹着玩的,一沉下脸来人鬼俱灭。霍薛氏也被程老夫人的气势压住,只能别着脸,说:“去请大爷来。” 霍长渊今日确实在宜春侯府,他昨天得知了雪夜真相,又惊又诧,一宿未睡。等天亮后,霍长渊下定决心,来宜春侯府退亲,娶真正救她的雪夜神女。 霍长渊一起身就去找霍薛氏说了这件事,霍薛氏虽然觉得出尔反尔不好,可是儿子想退亲,那就退了吧。霍薛氏二话没说,换了身衣服就和儿子一起来宜春侯府。 霍薛氏进二门见当家太太,霍长渊在外院,直接去找曾经的岳父,宜春侯世子程大爷。 大清早的,程家大爷程元贤刚从美妾屋里出来,神志还没从温柔乡中出来,就看到自己的准女婿上门来找,还一劈脸就说要退亲。程元贤的惊讶震怒,可想而知。 霍长渊和程元贤进来的时候,脸色都说不上好。 双方长辈都在,没什么可避讳的,霍长渊和程元贤就直接进了内屋,和女眷坐到一处。几人站起来重新换了座次后,程老夫人看着霍长渊,沉沉问:“霍侯爷,论品级你虽和我平级,但我毕竟比你年长许多。老身姑且以一个长辈的身份问你几句话,可好?” 霍长渊拱手道:“侯夫人请。” 程老夫人看到霍长渊不卑不亢、进退有度的表现,心道可惜了。她是真的看好这个后生,可以预见前途不可限量,不能用姻缘将其绑住,实在可惜。 程老夫人问:“你当真要和大姐儿退亲?” 霍长渊顿了顿,声音坚定:“是。” 其态度之坚决,让程元贤听了直冒火。程老夫人用眼神将程元贤压住,问:“为何?” 霍长渊想起那个冰冷刺骨的冬夜,他从冰火两重天中费力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一个明艳美丽的女子,对着他笑。 他清楚地听到心动的声音。他想,原来昨天就是她,用肌肤温暖着他。其馨香柔嫩的触感,仿佛现在还停留在指尖。 霍长渊就想,此生能娶她为妻,必然是他一生之幸。 可是霍长渊没有想到,她竟然骗他!那样美丽的女子,竟然有一副这般恶毒的心肠。 霍长渊思绪重新回到当下,他看着上首目含期冀的程老夫人、事不关己的庆福郡主,以及简直快要上来打他的程元贤,一字一顿,毫不犹豫地说:“没有原因,贵府大姑娘或许真的好,但不适合我。” 程元贤这次是真的想撸袖子了,庆福连忙拉住他,霍薛氏也站起身,嚷嚷:“你们要做什么?” 一片混乱中,一个清亮的声音从正堂门口传来:“靖勇侯这话恕我不能同意。” 众人愕然回头,程老夫人看到来人,站起来用力磕了下拐杖:“大姐儿,你怎么来了?” 霍长渊以为程瑜瑾说的“不同意”是不同意他们退婚,他十分厌烦,说:“我心意已决,姻缘一事强求不得,我和大小姐就此好聚好散,大小姐莫要闹的让双方都不好看。” 程瑜瑾脸上端着端庄优雅、完美无缺的微笑,娴雅轻柔地从门外走了进来。她进来后没有理会霍长渊,而是先给上首的长辈见礼:“瑜瑾给祖母请安。父亲、母亲安好。” 霍长渊从没受过这种冷落,他脸色沉得更厉害,心想和这个女子退婚实在是及时止损,再正确不过。霍长渊脸色不佳,问:“程大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一介弱女子,哪敢对靖勇侯有意见。”程瑜瑾笑着看向他,脊背挺直,眼珠清亮,皎皎如崖山之月,高贵美丽,不可方物。 然而话音刚落,不等别人接话,程瑜瑾就又继续说了:“但凡事要讲个理字,当初靖勇侯昏迷不醒,是我从山洞里将你救到母亲的山庄,此为一;获救之后,是你追着抢着要来提亲,与宜春侯府结两姓之好,我程瑜瑾不曾逼迫过你,我程家亦不曾求过你,此为二;定亲刚过两月,满城皆知,而你却私自毁约,堂而皇之地上门来退亲,还对我的长辈出言不逊,此为三。一为不义,二为不信,三为不耻。你这等不仁不义、不知孝廉之人,我宁愿终身不嫁,也耻于与你为妻。今日当着众长辈的面,我和靖勇侯说清楚,我程瑜瑾不耻靖勇侯为人,故而和靖勇侯退婚。” 正堂里的人愣愣站着,都反应不过来程瑜瑾在干什么。自古以来只有夫休妻,男方退婚,哪有女方主动的?霍薛氏彻底惊呆了,还是程老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心里暗暗称了句没白养,是个有脑子的。霍长渊铁了心退婚,此事眼看没有办法挽回,那就干脆自己来说,好歹道义上占了先机。只要运作的好,程瑜瑾以后未必不能再说一门显赫人家。 程老夫人主意拿定,姿态瞬间变了:“罢,既然你们家痴迷不悟,执意要做这种不仁不义之事,那我程家也不怕你们。霍侯爷,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好自为之。” 庆福郡主和程元贤都有些反应不来,程瑜瑾那一大段骂得确实爽,体面人吵架就是不一样。但是,真的要退婚? 霍长渊被程瑜瑾那一大段说教震懵了,等他反应过来,心中恼怒。这等恶女,竟然倒打一耙,不过霍长渊转而想,他是男子,不能和弱女子计较。她毕竟是墨儿的姐姐,看在墨儿的面子上,让她占些口头便宜罢。 霍薛氏蒙了一会,等反应过来立刻对程瑜瑾怒目而视。霍长渊拦住母亲,说:“母亲,无论是谁主动,只要退了婚就好。程大小姐,我看在你是女流的份上,不和你争此下长短,望你说话算话,尽快退婚。” “靖勇侯竟然这样看不起女人?”程瑜瑾笑了一声,当着霍长渊的面,取出婚书,故意慢慢地,一条条撕碎,“说话不算话的是霍侯爷,望您记住,不是你不和我争长短,而是你,争不过。” 程瑜瑾撕碎婚书,一松手,全部掉到地板上。程瑜瑾最后看了霍长渊一眼,混如没事人一般,一一给长辈们告了安,才转身离去。 程瑜瑾即便是骂人,也要让自己无懈可击,占足了道德制高点。 霍长渊看着那个背影,这种时候,她的背影依然端庄美丽,步伐分厘不长也分厘不短,精确的和算过一样。霍长渊脸色越发阴沉,忽然怒而拂袖离去。 程元贤等人被留在后面,面面相觑,许久回不过神来。 霍长渊很快就追上程瑜瑾,毕竟以她那足以去选秀的步伐,追上她再轻松不过。霍长渊从后面唤了一声,程瑜瑾完全当没听到,理都不理,霍长渊忍无可忍,上手一把拽住程瑜瑾的胳膊:“站住!” 程瑜瑾也忍无可忍地回身抽了他一巴掌:“放手!” 程瑜瑾一上手,霍长渊都惊住了。他完全没有料到竟然有女人敢打他,导致他没有避过去。可惜程瑜瑾力道终究有限,她遗憾地甩了甩抽痛的手,只是打红了,并没有让这个渣滓破相。要不然,就能坏了他的仕途。 程瑜瑾心里十分遗憾,霍长渊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他怒不可遏,但是好歹知道风度,并没有打回来。他冰冷地看着程瑜瑾,说:“怎么,现在不装了?” “装什么装,我是宜春侯府大姑娘,多年来端庄淑静人人称赞,连踩死一只蚂蚁都不舍得。是霍侯爷走路的时候要小心点吧,下次再撞到石头,当心划破脸,断绝了你下半辈子的仕途。” “你……”霍长渊震怒,他皱着眉看着程瑜瑾,简直不敢想象世界上还有这种女子。他气道:“沽名钓誉,虚伪造作,你这样的蛇蝎女子,以后谁会娶你?枉费了你那张漂亮的皮囊。” 程瑜瑾笑了一声:“多谢侯爷赞誉。侯爷莫非没听过,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莫非你以为,天底下所有女子都像你的墨妹妹一样,天真善良,柔弱可欺?” 程瑜瑾说着翻了个白眼,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霍长渊的鄙视:“怕不是个傻子吧。” “你!” 程瑜瑾不想再看这个蠢货一眼,她冷冰冰回头,猛不防看到不远处站着一行人。 程瑜瑾和霍长渊正好堵在唯一的出路上。来人停在那里,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 程瑜瑾心中大喊失策,她眨眼间便换上端庄美丽的笑容,眼睛飞快地打量那一行人。大清早出现在程家内院,身边并无人引路,想来是程家的五服内亲。为首一人穿着红色曳撒,外罩黑色大氅,腰上坠着官袋,身姿颀长,挺拔如松。 程瑜瑾本来以为这是自家人,如果是程家亲眷,那她刚才小小的出格就不算什么了。可是她看到这个男子,方才的猜测又拿不准了。 能穿红色曳撒,可见是朝中官员,而且品级不低。早晨刮起风来,将夜雪扬起,白毛浩汤,实在看不清他的长相。然而可以肯定,他的年纪并不大。 年少居高位,程家,有这样的人吗? 男子身边的随从咳嗽了一声,故意高声说:“九爷,老侯爷还等着您呢。” 九爷? 程瑜瑾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对方似乎也忍够了,他带着众多扈从慢慢走近,眼神一点也没往程瑜瑾身上飘。程瑜瑾向来撑得住台面,她后退一步,让开路,手腕微转,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九叔万福。” 4、太子 程瑜瑾后退一步,让出了通行的路。来人竟当真一点都不客气,信步从程瑜瑾眼睛前面走过。 他身姿颀长挺拔,比霍长渊还要高一些。此人剑眉星目,鼻梁笔挺,棱角分明,容貌相当出色。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经过程瑜瑾两人的时候,霍长渊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给此人让开路。 那种浑然天成,仿佛生来就该被人顶礼膜拜的气场,委实不像普通人。 程瑜瑾知道程家有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然而他多年不在侯府,前两年似乎还外放做官,程瑜瑾关于他的记忆十分淡薄。 当年这件事闹得很大,程老夫人几乎和老侯爷闹翻。那时程瑜瑾还不记事,是个一岁奶娃娃,程老侯爷突然从外面领回来一个六岁的孩子,说是自己和薛氏的孩子。自家血脉总是流落在外不成样子,所以程老侯爷带回来,让他认祖归宗。 程老夫人一下子就炸了,好啊,她在家里辛辛苦苦操持家业,程老侯爷却在外面拈花惹草,和旧情人藕断丝连,还给她搞出来一个六岁的私生子。 想要进程家的门,做梦! 然而这次程老侯爷却坚决,他执意开了祠堂,将孩子记入族谱,取名程元z,并在家族中排序齿,为九。 也就是说,程元z从辈分上讲,是她的九叔。 后来的事情程瑜瑾就有印象了,程老夫人闹得不行,放狠话如果程老侯爷要养小薛氏和那个私生子,她就带着儿女回娘家。程老夫人的孙女都会走了,自然不可能和离,但是,程老夫人毕竟是一家主母,给侯府生了两儿一女,程老侯爷管不住老妻,就只能另办外宅,将小薛氏和程元z养在外面。 男人你就算拴得住他的下面也拴不住他的心,程老夫人看实在拦不住,索性小薛氏和程元z不会影响她的地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因为老夫人的缘故,程家没人敢提起九公子。程瑜瑾只能从庆福郡主漏出来的只言片语中得知,那个外室子似乎非常聪慧,十六岁中了进士,只不过没人打点,他的仕途并不算好。 进士按理该进翰林,虽然官微清寒,但是乃是杨首辅的直属,日后入阁的必经之路。程元z却没有这种好运气,他先是被授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没过多久,调到外地下放了。 这一外放就再也没有回来,直到今天,程瑜瑾突然在自家内院里,看到了她的九叔,程元z。 程元z穿过程瑜瑾,一丝眼风都没有施与。程瑜瑾也不计较,因为,他也没理霍长渊。 霍长渊此时同样惊疑不定,他是在军中历练过的人,吃的就是这碗饭,而那个男子带着那么多扈从站在回廊上,他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这对霍长渊冲击极大,他心中忌惮盛起,没心思理会程瑜瑾,眼角瞅到程瑜瑾离开,他也没有多做计较。 他总不能动手打女人,程瑜瑾那一巴掌,就当对她名节受损的补偿了。 程瑜瑾穿过回廊,迈过一重重门槛,等身后的人都看不到了,她才问:“刚才那个男子就是九叔?” “看小厮的称呼,应当是他了。” 程瑜瑾皱眉,喃喃:“祖母最恨小薛氏,他都四五年没有音信了,怎么今天突然回来了?” 外面的事杜若和连翘怎么会知道。程瑜瑾穿过一道月亮门,自言自语说:“才三年,他竟然升到了四品,也未免太快了。” 杜若和连翘不懂朝堂的事,她们听到疑惑:“姑娘,只是一个照面,你怎么知道九爷是四品?” “公、侯、驸马以下至四品穿绯衣,四品已经不低了,朝中三品官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程瑜瑾说完,脚步猛地一怔,“不好。” 她们正好停在一株红梅之下,白雪红梅,程瑜瑾披着大红的披风,越发显得眉目如画,容色皎皎。 “他的生母是小薛氏,霍长渊的母亲亦姓薛。”如果仅凭姓氏,并不能断定小薛氏和霍薛氏的身份,毕竟这两人经历有如云泥之别。可是程瑜瑾在梦中经历过前世,她恰巧知道,这两人,还真是远房姐妹! 程瑜瑾骤然转身往回走,连翘和杜若面面相觑,连忙追上。 而此刻,程元z迈进宜春侯府最富丽的屋宇门槛,将大氅解下来。下人接过,搭在薰炉上仔细烘上面的雪粒。 程老侯爷从病榻上挣扎起来,冲着门急行两步,险些跌倒。程元z眼疾手快扶住程老侯爷,程老侯爷还没说出话来,眼睛已经湿润了。 程元z只是抬了抬手,下人便鱼贯退出。等屋内再无旁人后,程老侯爷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屈膝就要给程元z行大礼:“太子殿下,您回来了!” 程元z扶住程老侯爷的手臂,程老侯爷几次想要下跪,都被他不容置喙地阻止:“侯爷,请起罢。” 程老侯爷勉强止住眼泪,他不肯坐,说:“老臣岂能和殿下对坐,这不合规矩。” “侯爷说笑,哪有什么规矩。”程元z笑了笑,眼睛中却很淡漠,“侯爷,我如今姓程,下次不可再这样称呼了。” 程老侯爷连忙应下,他不敢再违逆程元z的意思,慢慢坐到程元z对面。然而虽然坐着,他的半个身体却是虚的。 “老臣托大,姑且称您一声九o吧。” 程元z伸手示意:“侯爷请便。” “九o,你在外形势大好,怎么突然回来了?” “听闻您病重,我做晚辈的,焉能安心?再说我不能一直避在外面,所以干脆调回京城,仔细侍奉侯爷养病,以后,也就留在京师了。” 程老侯爷又喜又叹,程元z虽然是皇子龙孙,但是毕竟在他名下养了多年,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去年冬天程老侯爷生了一场大病,从此之后身体大不如前,近日,程老侯爷时常感到大限将近。他回想自己这一生,出生富贵侯府,年少生活优渥,虽然痛失爱人,但是在而立之年有幸和心爱之人破镜重圆,长相厮守,晚年身上亦担负着整个国家的希望。程老侯爷实在没什么不甘心的,唯一挂念的,就是隐姓埋名、孤身在外的太子殿下。 所以今天能看到程元z回来,程老侯爷实在非常动容。他擦去眼角的泪,握着程元z的手说道:“回来也好,回来也好。您在京城好好待着,圣上看到,也能安心啊。” 程元z停顿了良久,才问:“圣上……近来身体可好?” “圣上一切安康。只是您终究不在眼前,好容易在殿试那次见了您一面,转眼您就去外地任职了。圣上心中牵挂,前年在边关庆功宴上,他看到一个和您年纪差不多的男子,还忍不住哽咽了呢。” 说起皇帝,程元z陷入良久的沉默。程老侯爷叹气,慢慢说道:“九o,老臣知道您自小受了很多苦,明明是天潢贵胄,却不得不担上私生子的名声,可是圣上他也苦啊。如今杨太后健在,杨甫成把持朝政,后宫还有杨皇后日日守着。圣上他不是不想接您回来,只是,不能啊。” “我知道。”程元z收回眼神,平静又淡漠地笑了笑,“我当然知道圣上不易,我为人臣子,自该为君分忧。” 程老侯爷看到这一幕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还想再劝,可是看到程元z的神色,他莫名停了嘴。程元z脸上并没有阴沉、愤怒等神色,在外三年,他越来越深沉内敛,喜怒不动于色,然而这更助长了他的威仪。 杀伐果断,深不可测。 程老侯爷想,程元z越来越有上位者的威严了,如果这真是他们程家的子孙,程老侯爷就是现在去死也安心了。可惜,他们程家哪里有这个福分,人家不姓程,名字也不叫程元z。 他是李承z,失踪十四年的皇太子殿下。 程老侯爷混迹朝堂多年,察言观色的眼力还在,他见程元z不欲多谈皇帝的样子,渐渐换了其他话题。程老侯爷说:“九o,你这一走就是三年,逢年过节都没能回来。趁现在刚回京,吏部的调令还没有下来,你在家中多休息几日吧。你可能还没见过,程家的几个晚辈,都长大了。” 程元z不期然想起方才在廊下看到的那一幕。 他想,他可能,已经见过了。 程元z升起些微好奇,正好今日无事,他便多问了几句:“今日我看有客在,是何人?” “客人?”程老侯爷疑惑,他病重休养,外客的消息自然递不到他跟前。程元z见状,说:“是个青年男子,年纪不大,是行伍中人。” 程元z这样一说,程老侯爷顿时明白了。年轻的从军之人,能出现在程家后院,还能有谁。他笑道:“那是靖勇侯府霍家的小子,名唤长渊,去年已经和你大侄女订婚了。” “哦?”程元z更有兴趣了,他眼中浮起些星星点点的笑意,停了一会,才慢悠悠说,“可是,他们未婚夫妻,感情好像不太好。” “什么?”程老侯爷非常吃惊,一头雾水。自从找到小薛氏后,他一心栽到小薛氏身上,后面得知程元z的身份,他又全心全意为程元z打算。程老侯爷很少,或者说从来没有,关注过内宅的孙子孙女们。 但是他毕竟知道,老二家的大姑娘过继给大儿媳当嫡女,多年来听话懂事,十分孝顺。他虽然和程瑜瑾没多少感情,但身为长辈,当然盼着孙女好。程瑜瑾和霍长渊订婚的时候,他着实替她开心过一会。 但是才过了两个月,莫非发生变故了? 程老侯爷不问家事,在这方面倒非常自信,说:“你那大侄女是最听话不过,恐怕是霍家那小子不对,给她委屈受了。” 程瑜瑾受委屈?不太像。 程老侯爷没注意程元z的神情,继续唠叨:“改天把老大叫进来问问,他也老大一把年纪了,瞧瞧是怎么当爹的。对了,九o,霍长渊和您,也有一道渊源。” 程元z着实意外了,他挑眉:“哦?” “霍长渊的母亲也姓薛,和雪兰是远房姐妹。” 这个程元z倒真不知道,程老侯爷解释:“当年雪兰家里受牵连,举家流放,霍薛氏的娘家隔得远,再加上罪不及出嫁女,就放过去了。” 雪兰是小薛氏的闺名,程元z被接到京城,就是小薛氏在抚养。某种意义上,小薛氏是他的养母。 程元z点头,看来,他迁入京城,需要好好彻查一番各府底细了。 程老侯爷和程元z正在说话,外面下人隔着老远就加重脚步声,程老侯爷和程元z自然而然停了谈话。 守卫在门外抱拳:“侯爷,九爷,大小姐来请安。” 请安?程元z摇头笑了,越发觉得这个便宜侄女有趣。她竟然不放心他到如此地步,这才过了多久,就追过来了。 程老侯爷听到也皱眉,他平日里并不用晚辈请安,只在初一十五,儿子、孙子们来走过过场,孙女更是一年见不着几次。程瑜瑾怎么想起给他请安了? 程老侯爷询问地看向程元z,程元z含笑点头,说:“请大小姐进来吧。” 5、告状 程瑜瑾进门,先是不动声色扫了程元z一眼。随后她低头,端庄标准地给程老侯爷行礼:“孙女给祖父请安,祖父身体大安。” 说完之后,程瑜瑾微微转了方向,给程元z见礼:“侄女见过九叔,九叔万福。” 程元z淡淡地抬了下手,说:“起。” 程瑜瑾有些意外,程老侯爷还在这里,程元z发话做主?她悄悄去看程老侯爷,发现对方平静坦然,似乎一点都没意识到不妥。 行吧,既然程老侯爷自己都不在意被儿子冒犯,她讨嫌什么。程瑜瑾站起身,笑着对程元z说:“侄女不知九叔今日回来,有失远迎。九叔一路上可好?” 程元z看着程瑜瑾花一样的笑颜,心里暗暗想,他果真离开京城太久,都跟不上京城的动态了。现在的小姑娘,年纪不大,倒都一副好皮相。要不是亲眼所见,程元z也不信,这样一个温柔漂亮的小姑娘,会一巴掌甩到未婚夫脸上。 程元z说:“不妨事。外面的事情,本来也不该你一个晚辈操心。” 程瑜瑾听到“晚辈”这两个字从程元z口中说出来,心里说不出的别扭。程元z和她看起来没差多大,却自然而然地脱口叫她晚辈,程瑜瑾实在没法淡定接受。 但是谁让她祖父难忘旧情呢,程瑜瑾只能接受这个仅比她大了五岁的叔叔。 正好程瑜瑾在,程老侯爷问:“大闺女,我问你,你和霍家那小子是怎么回事?” 程瑜瑾静而悄地朝程元z瞟了一眼,程老侯爷不问世事,能知道这种事,不作他想,必然是程元z带来的。程瑜瑾以为她的动作隐秘迅速,可是程元z却准确地回过头,还对着程瑜瑾笑了一下。 程瑜瑾更加紧张了。她拿不准程元z是怎么和程老侯爷说的,于是先保守地说:“祖父,我和霍侯爷……已经没关系了。” “什么?”程老侯爷皱眉,“小小年纪瞎说什么,你已经是他未过门的妻,以后要和他过一辈子的,怎么叫没关系了?” 程瑜瑾低头,露出恰到好处的悲伤低落:“霍侯爷今天……是上门来退亲的。” “什么!”程老侯爷这次更吃惊,连嗓门也不自觉变高。程元z也意外了一瞬,原来是退婚,怪不得她一巴掌瞄准了对方的脸就去了。如果是这样,那倒确实该打。 程老侯爷竟然不知道退亲,看样子也不知道她打了霍长渊一巴掌的事。这下程瑜瑾就放心了,原来程元z没和老侯爷说多少,比她预料的,少多了。 程瑜瑾放开了手脚,低声控诉:“孙女实在不知道怎么了,明明之前一直好好的,但是今天一早,霍侯爷突然登门,一进门就冷言冷语说要退婚。孙女茫然无措,想过去问问这是怎么回事,结果听到他对祖母说……” 程瑜瑾头压得越发低,似乎是忍不住眼泪又不想被别人看到,故而低头不肯露面。程元z笑而不语,静静看着程瑜瑾哭诉,如果她当真哭了的话。 程老侯爷果然揪心了,问:“他说什么?” “他说,没有原因,他就是想和孙女退婚。他后来还说,我沽名钓誉,虚伪造作,他解除婚约后,不会有人再来娶我了。” 程元z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睨了程瑜瑾一眼。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他当时从外面进来,本来想去看看程老侯爷的病,结果在回廊上遇到了一对男女吵架。程元z领域意识极强,他停住脚步,打算等这对年轻人吵完了再过去。 虽然从时间上来讲,程元z才是先来的。 没曾想,他却看到如此精彩的一出戏。 直到现在,程家这位大小姐还在算计,“沽名钓誉”、“虚伪造作”是霍长渊的原话,但是被程瑜瑾似有似无地调了语序后,整个意思完全不同。程瑜瑾想在祖父这里买委屈得便宜,又怕被他揭短,所以故意玩弄一些文字游戏。 程元z,还真没这么闲。 程老侯爷听到后果然震怒,大骂霍长渊这个孙子。程瑜瑾听得舒心,时不时补充一句,她明眸如点漆,轻轻转了一圈,顾盼生辉,目光落在了程元z身上。她说:“霍侯爷有军功傍身,侯位还是圣上亲自关照的,他前途不可限量,看不上我亦是正常。只是,他羞辱我没关系,却没道理埋汰整个程家。九叔,你说是吗?” 程老侯爷紧张地朝程元z看了一眼,皇太子只管发号施令,天底下有谁敢用这种语气和太子说话?程老侯爷沉下脸,责备道:“老大闺女,不得放肆。” 放肆?她哪里放肆?程瑜瑾完全被问住了,聊天时你来我往,谁不是这样处事的,程老侯爷竟然说她放肆! 难怪程老夫人对小薛氏恨得牙痒痒,程老侯爷这偏心,未免也太明显了。 程元z明确感受到程大小姐不悦地打量他一眼,虽然没表现,但必然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程元z没有在乎,反而问:“霍长渊的侯位是圣上关照的?” “哦,这件事啊。”程老侯爷解释道,“正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桩事,圣上在庆功宴上看到霍长渊和太子年龄相近,就问了几句,之后下面的人便把霍家爵位的事办了。” 程老侯爷这话是专门说过程元z听,可惜程瑜瑾并不知道,她毫无防备地接话:“说到底,霍长渊沾的还是太子殿下的光。皇上思念太子,恩泽波及霍家,也不知道他们家得意个什么劲。” 程老侯爷完全没料到这句话,他吃惊地看着程瑜瑾,嘴巴都合不拢。敢以这样随意的口吻说皇太子,还一带而过,恍如拉家常,也太大胆了吧。 程瑜瑾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不小心犯了什么忌讳:“我……我说错话了吗?” 一旁的程元z轻声笑了,虽然从程瑜瑾进来后他就一直浅吟淡笑,但是现在不一样,是那种真心的、发出声音的笑。 这似乎是他头一次明确地表明情绪。程瑜瑾惊讶中带着莫名其妙,程老侯爷却突然松了口气般,也露出笑容。 他先前说了那么久,没见太子分毫表态,反而太子还很不愿意谈这件事。没想到小姑娘随口一句埋怨,反倒解了太子的心结,还让殿下笑了出来。 太子从小经历人间疾苦,很早就变得深沉内敛,喜怒不形于色。这确实是保护色,可是,太子也很久没有笑过了。程老侯爷都记不清,程元z上一次真心发笑是什么时候。 程瑜瑾眼睁睁看着祖父从如临大敌变成如释重负,又仿佛变得伤感重重,程瑜瑾挑了挑眉,笑着问:“祖父,九叔,怎么了?” “没什么。”程老侯爷满身轻松,忽然又肃起脸严厉地教导程瑜瑾一句,“以后不可妄议朝政。” 程瑜瑾低头,恭恭敬敬应道:“是。” 程老侯爷放下心中一桩重担,顿时觉得浑身轻松,仿佛身上的疾病也轻快了。他对程元z说:“九o,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去看看老夫人吧。” 程老侯爷这话与其说是吩咐,不如说是询问,而程元z竟然还当真思索了一下,才站起身,对程老侯爷轻轻颔首:“我去看侯夫人,侯爷您安心休息。” 程老侯爷忙不迭应好:“哎,好。” 程瑜瑾在一旁看着,眼睛眯了眯。这对父子相处,不太对劲。 程元z已经起身,程瑜瑾连忙说:“祖父,我陪着九叔去见祖母,不打扰您养病了。” 程瑜瑾很快追到门口,程元z眼角朝后扫了一眼,一点都不意外。 以程瑜瑾多年在宅门的生活经验,两人同时告辞,显而易见应当一同出门,一同走路。然而等程瑜瑾穿上大红披风,换好皮靴后,程元z竟然不等她,直接出去了。 程瑜瑾吃惊了好一会,这个人真的是靠自己升到四品的吗?这样无所顾忌、不通人情的行事风格,别说官场,就连在大宅门里也活不下去吧? 程瑜瑾匆匆蹬好鞋,从丫鬟手中拿上小铜手炉,就一掀门帘跑了出去。 走到外面后,寒风一阵阵扑到脸上,空气中带着雪后独有的清冽。程元z走了一段路,突然听到身后一阵阵呼唤声:“九叔。” 程元z一出生就是嫡长皇子,小时候宫廷湍流激烈,但是后宫外朝再怎么斗,也没人敢苛待到皇长子身上,至少明面上不能。程元z从小生活尊贵,三岁之后还被皇帝亲自带在身边照顾起居,刚过了五岁,皇帝就根据祖制,立他为皇太子。 没有人敢让程元z等,程元z也从来没有等人的习惯。 有人从后面叫他,还让他停住,这对程元z来说实在是新鲜事。也是鬼使神差,程元z还当真停下,垂着眸子,看那个火红的身影一步步跑来。 难得,她原来会跑啊。 程瑜瑾可不知道面前这个人如何在心里编排她,她停在程元z身前,即使不停腹诽什么人哦这么大的架子,但有求于人的时候,程瑜瑾向来十分上道。她眯着眼睛笑了笑,眼如月牙,温暖又漂亮:“九叔,你走的可真快。” 程元z还是静静看着她,见程瑜瑾许久都不说来意,皇太子殿下没了耐心,直截了当地问:“何事?” 程瑜瑾脸上的表情硬是撑住了,她眨眨眼,露出标准的大家闺秀式笑容:“九叔刚刚回来,侄女本该为九叔接风洗尘,可是……却让九叔撞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程元z知道她追上来想做什么了,他微微含笑,想看看这个女子还能说什么。 程瑜瑾端着弧度完美的笑,眼波流转中倏然闪过许多试探:“都说家丑不外扬,然而这桩事,在家里也不太好说。一则祖母为我操碎了心,祖父身体还病着,用这些琐碎的事情去烦扰长辈,实在不孝。二则婚姻之事毕竟事关名节,若只有我一人便也罢了,但是靖勇侯毕竟是皇帝亲自关照过的人,在圣上面前也是留了底的,我们随意编排他的私事,恐于宜春侯府声名不益。三则……” 程瑜瑾从来都是走一步算三步,无论发生什么,一定占据道义上的高地,先甩出冠冕堂皇的忠义仁孝,任是谁都没法说她不对。程瑜瑾按照自己惯常的手法给程元z垒高台,没想到他听了一会,突然说道:“你废话怎么这么多。” 程瑜瑾愣了一下,身为宜春侯府大姑娘,以嫡以长为尊的宗法制度的直接受益者,程瑜瑾这么多年来,还真没听过这种话。 模范闺秀程瑜瑾顿时就恼了:“你说什么?” 6、叔侄 程瑜瑾语气说不上好,她虽然只是个空架子,但也是一个风光的空架子,只要程老夫人愿意继续捧她,庆福郡主没有失势,她就是宜春侯府最尊贵的大姑娘,哪个人敢说她废话多? 程瑜瑾瞪人时,一双画一样的眼睛圆溜溜的,可算流露出些真实脾性。程元z心道这样还顺眼些,原来程瑜瑾的样子,程元z看着都替她累。 程瑜瑾气愤不已,然而面前这位主没有丝毫动容的模样,还在问:“还有话没有?” 程瑜瑾眼睛愈发圆,程元z看到她的表情,自动提取了答案。他转身就走,那架势完全不把程瑜瑾当回事。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在后面冷冷喊了声“九叔”,没有反应,她忍无可忍,直接快步追上去,堵到程元z身前。 程元z身边离得近的随从都是知晓内情的,一个面貌干净侍卫模样的人便皱了皱眉,敢堵太子爷的路,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他这样想着,声音就压了压:“程大姑娘……” 如果程瑜瑾留心一些,就会发现这个侍卫唤她“程大姑娘”,哪有奴婢称呼主家,还要带上姓氏的? 程瑜瑾此刻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她站在程元z面前,一双眼睛清凌凌地看着他。 似乎是已经被看到了最糟糕的情况,程瑜瑾也不再扯着乖巧淑贤的皮,直接说道:“刚回来就让九叔看到那种事,想必九叔对我的印象已经跌倒谷底。不过九叔是长辈,更别说如今赐绯入仕,已经成了四品高官,九叔怎么也不至于和一个还未出阁的侄女计较吧?不怕九叔笑话,我今日刚刚被人退亲,心情激动之下,言行难免有些过激。然而男子可另娶,女却不能再嫁,霍长渊退婚不会有任何影响,而我,却连以后嫁人都是问题。我没有办法,只能在祖父祖母面前替自己乔饰一二。” 程元z看着她,神情中看不出动容,自然更不会有怜惜。他说:“所以呢,和我有什么关系?” 程瑜瑾笑了笑,说:“内眷的事情,当然和九叔没有关系。九叔只要什么都不说,就足够了。” 程元z有点想笑,事实上他也真的笑了出来。稀奇,他虚长到十九岁,还是第一次有人敢指点他怎么说话。 他们两人现在离得近,程元z低头对她一笑,虽然只是极浅极浅、根本不达眼底的那种,但程瑜瑾还是略有些恍神。 程家已经富贵了五六代,这么多年养尊处优,再加上美貌姬妾的改善,程家的小辈相貌都不差。甚至得助于宜春侯府历代祖宗坚持不懈的不思进取、沉迷美色,到了程瑜瑾这一辈,他们家无论男女,放在同龄公卿子弟中,一个个都是独占风头、艳压众人的主。然而饶是程家最好看的男子,甚至算上程瑜瑾见过的所有年轻公子,都不及程元z相貌好。 他身量高,眉骨分明,鼻梁笔直高挺,脸颊有棱有角,偏偏线条流畅漂亮,是一等一的好骨相。同时他还长得白,剑眉星目,睫毛浓密,嘴唇薄而红,皮相几乎无可挑剔。 这样的长相放在一个男人身上,简直可以称作漂亮。然而他的这种漂亮不是阴柔女气的漂亮,而是疏离淡漠、高不可攀的那种。 所以他只是牵唇笑了笑,程瑜瑾明明能感觉到他的疏远,可还是忍不住恍惚。 程瑜瑾赶紧回神,心想她可不能被对方看出来自己被他的相貌恍了神。程瑜瑾正要说些话圆场,就见程元z笑完之后,毫不客气地从她身边擦过,快步朝前走了。 程瑜瑾皱眉,他这是什么意思?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程元z做事从来不需要同别人解释,更不必和人许诺什么。他本来也没打算和外人说程瑜瑾的事,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虽然礼法总说女子应当温婉柔弱,逆来顺受,程元z却觉得,像程瑜瑾这样阴险些也好。 省得如他母亲。 所以程瑜瑾本不必要追上来,现在听到程瑜瑾说她连以后嫁人都成问题,程元z竟然生出些稀薄的恻隐之心。罢了,就绕过她这一次吧。 程元z自认今天自己已经是难得的好说话,没想到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九叔。” 程元z忍无可忍地停住,侧身看她:“你还有什么事?” 然而程瑜瑾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突然加速,从他身边蹭的擦过去,如高傲的天鹅一般走在他前面。 侍卫们个个都露出惊愕惶恐的表情,一个面皮极为干净的侍从低声问:“九爷,这……” 程元z都被她气笑了,他按了按眉心,再抬头时脸上已经丝毫无异:“罢了,一个小姑娘,走吧。” “诺。” 程瑜瑾气不过,心想她可是侯府大姑娘,一辈子都该走在人前面,凭什么受程元z的气?所以她特意超过程元z,一路端庄高贵地扔给他一个背影。 可惜程元z个子高腿长,走路也比她快,等到程老夫人的寿安堂时,两人竟然是一起进门。 程老夫人大清早经历了一遭退婚,心情正糟,一抬头听到丫鬟禀报“九爷和大姑娘来了”,嘴角更是耷拉到底。 程瑜瑾走进程老夫人的屋子,精神明显紧绷起来。女子不能过问外面的事,同样,男子也不能插手内院。程老侯爷虽然是侯府最大的人,但是对程瑜瑾来说,远不及程老夫人、庆福郡主的影响大。 程元z察觉到程瑜瑾的变化,轻轻瞥了她一眼。等到进了内室,程瑜瑾身上那种绷着的感觉跟明显了,她笑着,给屋子里满满当当的女性长辈见礼:“孙女给祖母请安。母亲安好,二婶安好。” 程元z的态度就简单多了,他只是点了点头,说:“侯夫人身体安康。大嫂,二嫂。” 程元z有官职在身,听小厮禀报已经升到四品了,官大一级压死人,考虑到程元z的年纪,那就更可怕了。所以程元z行礼随意,程老夫人脸色铁青也没有说什么,程老夫人都不敢追究,庆福郡主、阮氏这些平辈就更不敢了。 庆福虽然是郡主,还是世子夫人,但是程元贤现在不过是个挂名的五品闲职,一没实权二没油水,日后再有进益也难,所以庆福还真不敢得罪自己这位小叔子。四品就是一道坎,他们这些勋贵子弟靠着祖宗颜面和投钱,慢慢总能砸到五品六品,但是四品以内,就全靠真本事了。到了那个级别,根本不是花钱能解决的事。 所以听到程元z进来,庆福郡主脸色僵了僵,也从座次上站起来,庆福都如此,遑论阮氏。满屋子中只有程老夫人坐着,程元z说完之后,庆福和阮氏都笑着给他回了半礼:“九爷回来了。九爷回来怎么不往家里递个信,我们若是知道,就派人去城门接你了,哪用九爷自己操心。” “有劳大嫂。”程元z淡淡笑了笑,“我在外漂泊惯了,区区小事,不牢大嫂费心。” 庆福郡主递了个好,对方却完全不搭理的样子,庆福一时有些下不来台,抬手抿了下头发,勉强笑道:“九爷自己有数就好。” 不可一世的庆福郡主竟然也有吃瘪的时候,阮氏心里快意,偷偷瞥了大嫂一眼。 程瑜瑾和程元z一同进门,两人相继行礼之后,程瑜瑾乖巧笑着,而程元z和众人寒暄,这一幕落在程老夫人眼里说不出的怪异。程老夫人猛不丁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这两人的样子,怎么看起来就和夫妻一样? 程老夫人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她自己也觉得她怕是老糊涂了。程元z和程瑜瑾一个是叔叔一个是侄女,他们俩怎么可能。 不过不得不说,两个人都外形出色,气质卓绝,并肩站在一块,还真挺搭配。 庆福郡主和阮氏小心翼翼又不着痕迹地拉拢程元z,而程老夫人就要冷淡多了。她只是撩了下眼皮,淡淡说:“回来了。” 程元z笑着,看不出一点点异样:“是。” 程老夫人对程元z实在摆不出好脸,她问了问程元z这三年在外起居,仕途是否顺畅,就没话了。程瑜瑾见气氛冷场,连忙笑着说:“祖母,九叔刚从祖父那里出来,祖父今日看着精神好了许多,我们才刚坐下,他就催着我们来给您请安呢。” 程瑜瑾这话完全就是在胡扯,程老夫人和程老侯爷做了一辈子夫妻,怎么能不知道自己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夫妻多年,不曾有过丝毫温情,临到终老,怎么可能突然关心起她了呢? 然而知道归知道,从晚辈嘴里听到这样的话,程老夫人还是忍不住喜笑颜开。人都喜欢听好话,程老夫人就最看得上程瑜瑾这一点,处事周全,八面玲珑,一举一动也十分上台面,带出去实在给宜春侯府长脸。就比如刚才,眼看程老夫人和出息的庶子要冷场,她一句笑盈盈的话,既捧了程老夫人,又暗暗提点程元z孝顺,一回来就来给程老夫人请安,不动声色地替程元z解了围。 程老夫人舒坦归舒坦,但是心里的异样感又来了。这样怎么更像夫妻了呢? 7、解围 程老夫人也奇怪她怎么会想到这些,她将杂乱的思绪扔出去,问程瑜瑾:“大姑娘,你和霍侯爷,是怎么回事?” 程瑜瑾脸上的笑淡了淡,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寿安堂一下子安静了,众人的眼睛都落到程瑜瑾身上。程元z低头扫了程瑜瑾一眼,难得生出些怜惜。 虽然他这个侄女心机深沉,处事不正,可是在退婚这一点上,她确实是全然的受害者。 就比如现在,明明是霍长渊来退婚,但是众人都在质问她,问她是不是做了什么,霍长渊才会退婚。 程瑜瑾低头,隔着纤长的睫毛看不清神色,过了一会,她才低声说:“孙女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程老夫人将信将疑,“你不知道,霍侯爷为什么要来退亲?你若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过去当着众人的面,撕毁婚书?” 竟然是程瑜瑾自己撕毁婚书,程元z意外地挑了挑眉。他想起刚看到程瑜瑾时的画面,慢慢把前因后果都补全了。 阮氏一大早就听人说霍家上门退亲来了,当初程瑜瑾和霍长渊定下婚约,阮氏为大女儿高兴了一小会时间,很快又开始心疼自己苦命的小女儿。明明是同胞姐妹,命运也该是相同的,偏偏因为程瑜瑾抱给了大房,她的墨儿就要什么都被压一头。连府外新送进来的锦缎,也要让程瑜瑾先挑完了,才轮到程瑜墨。 程老夫人还美名其曰长幼有序,阮氏酸涩地想,分明是在偏心大房罢了。就因为大房娶了门娘家厉害的妻子,所以整个程家都要供大房吸血,二爷明明比程元贤勤勉聪慧,学问也好,可是程老夫人就是将全部的资源都供给程元贤,为程元贤买官,打点关系。而二爷都在一个清寒职位上待了五年,明明找对了门路很快就能升上去,程老夫人却像看不见般,一心向着大房。 大爷毕竟是长兄,身上带着世子的名,日后要接手宜春侯府的家业,程老夫人偏心,阮氏忍了。那墨儿呢?墨儿差了什么,凭什么要被压一头,什么都挑对方捡剩下的? 衣服首饰是如此,婚事也是如此。阮氏先前不知道多眼热靖勇侯府的婚事,一心想,她的墨儿懂事乖巧,不争不抢,做什么事都想着父母亲,不知道有多可人疼。听说霍长渊是从军之人,这样铁血的汉子,不就该配墨儿这等温柔娇俏的吗?程瑜瑾和她那个母亲学的一样,做什么事都端着,哪有墨儿活色生香,嫁过去,能讨靖勇侯喜欢吗? 阮氏先前不无牙酸地想,听说是在山庄里救了霍长渊一命,程瑜瑾才捡到这桩好姻缘。他们墨儿当时也在呢,老天爷也偏心,这种事,怎么不落到墨儿身上? 阮氏就这样又高兴又酸涩地纠结了两个月,结果今日一大早被人喊起来,说霍家上门来和程瑜瑾退婚了。 阮氏又惊讶又震撼,什么,退婚? 程老夫人和庆福郡主都赶到正堂了,阮氏不好过去,只能眼巴巴盯着,一看程老夫人回来立马追到寿安堂,想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听到程老夫人说起退婚,还是程瑜瑾自己撕毁了婚书,阮氏心情一会紧张一会苦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她“呀”了一声,看向程瑜瑾:“大姑娘,你得了这么好的婚事,旁人羡慕还来不及,你怎么自己给撕了?” 程瑜瑾依然低着头,身为一个女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问起这种事,实在难堪。庆福郡主不在意程瑜瑾怎么样,但是阮氏问到大房头上,庆福郡主就一定要冷嘲热讽回去:“怎么就不能撕了?大姑娘身份不同,有的是人家可挑,不像别人,撕了就找不到这么好的婚事了。” 庆福郡主说着若有若无地瞥了阮氏一眼,嘲讽之意十足。阮氏顿时火起,她暗自咬唇,最后只能虚弱地笑了笑:“大嫂说的是,大姑娘是你的女儿,身份高,当然不一样。” 庆福郡主和阮氏针尖对麦芒,正暗暗咬牙的时候,外面传来一声细细弱弱的叫声:“祖母,娘亲。” 众人回过头,程瑜墨穿着藕荷色长袄,下巴尖几乎和布料一样浅淡。她低头咳了咳,抬头对众人抿唇一笑:“我来的不是时候吗?” “二姐儿来了。”程老夫人淡淡地扫了一眼,说,“你大病未愈,先坐吧。” 寿安堂的丫鬟搬来绣墩,程瑜墨看了程瑜瑾一眼,连忙摆手:“这怎么能行,大姐姐还站着,我怎么能坐?” “你身体弱,冬天那场病还没好,快坐吧。”程老夫人开口道。 程瑜墨又看程瑜瑾,程瑜瑾露出端庄大方的笑,说:“祖母都发话了,二妹妹看我做什么?祖母疼你,快坐下吧。” 程瑜墨这才扶着丫鬟的手坐下,眼力好的丫鬟给程元z搬来方木椅,一个嬷嬷笑道:“九爷怎么也站着,还不快去给九爷上茶?” 这就是高门大宅里的食物链,程老夫人一句话就能决定几个儿媳、孙女的待遇,而程元z从外地回来,即便是庶子不得程老夫人喜欢,也没人敢让他站着。 庆福郡主和阮氏已经嫁人十多年,生儿育女,一把年纪,可是现在还要站在程老夫人身边侍奉,无论家宴还是客宴,都没有媳妇落座的道理。程瑜墨因为大病得程老夫人怜惜,也只是搬来一个绣墩,虚虚地坐半个,可是程元z站在这里,都不消程老夫人说,下人就搬来了方正的木椅。 弱肉强食,一目了然。 程元z瞟了一眼,依然站在原地不动,说:“不必。我来看看侯夫人,坐不了多久,不必折腾了。” 他个子在男子中都算高的,站在一屋子女眷中,越发清隽如竹,修长挺拔,显眼极了。他一动不动杵在程瑜瑾身边,程瑜瑾竟然奇异地感受到一种安全感。 程元z不肯坐,女眷们尴尬了片刻,偷偷去瞄程老夫人。程老夫人脸色不好,但也没说什么,今天从一起身,就全是糟心事。 女眷们不敢说话,这时候程瑜墨握拳咳嗽了两声,放下手笑道:“我进门时听到娘亲说什么一样不一样,这是在说什么?” 当然是庆福郡主和阮氏又在别苗头,程老夫人不悦地瞥了两个媳妇一眼,嫌弃她们在姑娘面前说这些。好在程老夫人没有当着众人的面给儿媳没脸,而是说:“没什么大事,就是你大姐姐婚事退了,你娘和你大伯母感叹两句罢了。” “大姐姐婚事退了?”程瑜墨看向程瑜瑾,眼中带上愧疚,站起来对程瑜瑾说道,“对不起,大姐姐我不知道……” 程瑜瑾心里冷冷翻了个白眼,面上依然温柔大方地笑着,看向程瑜墨:“二妹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什么?” 程瑜墨支吾,正是因为她告诉了霍长渊真相,程瑜瑾才会被退婚,程瑜墨没想到这么快,所以下意识说了对不起。现在突然被程瑜瑾揪出来问,她一下子支吾了。 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她和霍长渊的事,怎么能说呢? 见程瑜墨不肯说,程瑜瑾心里说了声果然。她并不知道程瑜墨和霍长渊的纠葛,如果前世程瑜墨在婚前和她说了实情,她未必非要当棒打鸳鸯的恶人,此事完全可以圆满解决。但是程瑜墨死活不说,非得等到程瑜瑾嫁过去,怀了孕,才一边痛苦一边情不自禁地和她的霍哥哥你追我躲,虐恋情深。 这辈子程瑜墨重生,倒是利索地一开始就和霍长渊说开了,程瑜瑾啪塔一声成了冒名顶替的恶毒姐姐。现在程瑜瑾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在众人面前将她和霍长渊的事情说开,可程瑜墨突然胆怯怕羞起来,不肯说了。 程瑜瑾连理都不想理她,程元z察觉到程瑜瑾的细微变化,又不动声色地瞥了程瑜墨一眼,不期然想起今天他看到的,程瑜瑾对霍长渊说“你的墨妹妹”。 原来,是这个墨。 程瑜墨被程瑜瑾那句话羞得满面通红,头都抬不起来,其他人不知道程瑜墨昨天和程瑜瑾说了什么话,他们只当程瑜墨愧疚起了这个话头,结果被程瑜瑾迁怒。阮氏脸色不太好,然而现在程瑜瑾是庆福郡主的女儿,她没有教训的资格。程老夫人扫了众人一眼,沉声道:“都行了,少说两句吧。” 然后她看向程瑜瑾:“大姑娘,你和我说实话,你真的不知道退婚内情?你当众撕毁婚书,乃是大大得罪了靖勇侯府,后来靖勇侯追出去,和你说了什么?” 程瑜墨听到这里一惊,什么,长渊哥哥竟然追着姐姐出去?不对,大姐姐竟然亲自撕毁了婚书?不是说好了霍家来退亲吗,为什么看着,像是大姐姐完全看不上霍家一样…… 被当着这么多人质问,实在不是件舒服的事。众人眼睛都灼灼盯在程瑜瑾身上,程瑜瑾面色不变,说:“没什么,就是霍侯爷对我说抱歉。能和宜春侯府结亲,他十分荣幸,只是那天雪夜风大,他弄错了救命的人,所以才误会是我。他亲自向我赔罪,还托我向祖母说对不住,他日后必登门请罪。” “真的?”程瑜瑾这番话说的漂亮,可是程老夫人十分怀疑,霍长渊如果要请罪,今日就不会是这个态度,而且霍长渊追出去时的脸色……也不太像是去赔罪的。 程老夫人皱眉:“大姑娘,你自小懂事,遇到这种事该怎么说怎么做,你应当清楚吧?” 程瑜瑾被连连逼问,她低头,正打算用示弱来转移焦点,突然听到身边的程元z说:“大姑娘所言没错。” 程瑜瑾愣了一下,惊讶地抬头看他。 程元z神情还是清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来,却听到他嗓音清冽,不紧不慢地说:“我回府时正好撞到大姑娘和靖勇侯,情境一如大姑娘所言。” 程元z声音非常好听,他说话不是铿锵有力、声若洪钟那种的,但正是这种从容不迫,带来一种无形的威压,让人只想低头臣服。他没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说程瑜瑾说的不错,要撒谎也是程瑜瑾撒。 然而仅这样一句话已经足够了,庆福喜笑颜开,程老夫人也不好再问,只能对着程瑜瑾淡淡点头:“既然没事,那此事就罢了吧。以后不能这样行事,你是女子,不可和外男独处。” 程瑜瑾低头:“是。” 程老夫人盖章定论,没人敢再嚼扯这些话。话题很快就翻篇,程瑜瑾悄悄地松了口气。 程元z只听了两句,就动身说告辞。他出门前,突然扫了程瑜瑾一眼:“侯爷交待给你的话,你不去做?” 程瑜瑾委实怔了怔,程老侯爷交待过她?程元z说这话时声音不小,现在众人都看着,程瑜瑾只能装作刚想起的样子,说:“多谢九叔提醒,我差点忘了。祖母,母亲,我先告退了。” 丫鬟们连忙活动起来,服侍程瑜瑾穿披风,换靴子。程瑜瑾在阁间做这些的时候,程元z就站在门口等。等她穿戴整齐出来,程元z淡淡扫了她一眼:“走吧。” 8、倾轧 程元z身姿挺拔,容貌清隽,他站在门口等程瑜瑾,其他人都暗暗看他。程瑜瑾穿戴整齐后,两人一同告退,掀帘子出去了。 二人走后,寿安堂仿佛空了一半。阮氏和庆福郡主各有心思,她们站了一会,看到程老夫人露出疲态,趁机告退。 两个儿媳都带着人走了,暖烘烘的屋里只剩下程老夫人。程老夫人这时候终于显示出这个年龄老人的衰态,她靠在引枕上,疲惫地闭上眼。 程老夫人的陪嫁张嬷嬷轻手轻脚走近,给程老夫人腰后塞了个枕头,轻声问:“老夫人,您怎么了?” 沉默良久,就在张嬷嬷以为程老夫人不会说话的时候,程老夫人拖着长长的音调说:“他都已经十九了,一转眼,十三年了。” 张嬷嬷也沉默,程老夫人虽然没说姓名,但是张嬷嬷是三十多年的老人,哪里能不知道程老夫人的心结。这么多年下来,小薛氏几乎成了程老夫人的一块心病。 张嬷嬷停了一会,低声劝:“老夫人您且放宽心,她就是再得宠,终究您才是妻,她终身都是外室。再说,小薛氏都死了四年了,您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再多男人的宠爱,再出息的儿子,也要有命享受啊。” 程老夫人冷冷哼了一声,睁开眼皮,一双眼中满是恨意:“我就是气不过。当初她们薛家清名誉满天下,而我娘家只是个暴发户,要不是薛家卷入朝廷斗争中被牵连,举家流放,程家也不会看上我。侯爷和小薛氏青梅竹马,十二三就定下婚约,只等着小薛氏及笄就成婚。结果,在成婚前夕,薛家出事了,公公婆婆不敢得罪杨家,就只能赶紧断掉和小薛氏的婚约,匆匆向我们家下聘。我知道,从一开始,侯爷他就是不愿意的。” 张嬷嬷跪在程老夫人手边,叹气道:“老夫人……” “没事,这么多年了,我早看开了。这些情情爱爱都是虚妄,赶紧生下儿子立足才是正事。成婚后他对我虽然不冷不热,但好歹给我颜面,没往家里领那些莺莺燕燕。两儿一女都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这就够了,我也不和他心里的青梅争。可是我没想到,都过了二十年,他竟然硬是找到了小薛氏,还把她领回来了!” 程老夫人冷哼,建武九年,程瑜瑾程瑜墨这对双胞胎刚出生不到半年,程老夫人还沉浸在当祖母的快乐中,四月一天,程老侯爷突然从外面领回一个孩子,说那是他和小薛氏的血脉,刚刚六岁,还要给那个孩子上族谱。程老夫人看到时十分怀疑,那个孩子长得极好,手上一点茧子都没有,举手投足比她的亲生儿子还有规矩。这样的孩子,会是流放边疆,举目无依的小薛氏能养出来的? 程老夫人怀疑,她有私心,再加上怕程老侯爷中了仙人跳,便压着不肯让那个孩子上程家族谱。可是程老侯爷却难得强硬,一口咬定那是他的血脉,他在外面偷偷养了许多年,孩子虽然衣食无忧,但不能总是流落在外,故而带回来认祖归宗。 程老夫人这么多年一直怀疑程元z的身份,他是小薛氏的儿子没跑,但是不是程老侯爷的,未必。小薛氏长得好看,一个弱女子流放到边疆那种地方,能有什么好遭遇。指不定这是谁的儿子,被小薛氏栽到程老侯爷身上。偏偏程老侯爷还傻,当真将母子二人都接到京城,替别人养儿子。 时隔多年,程老夫人见到了小薛氏,小薛氏的脸颊和手不复细腻,可身上那种温雅宁和的劲,一如往昔。程老夫人因为嫉妒和怀疑,死活不肯让小薛氏住在侯府,程老侯爷只能将母子二人养到外宅,一应用度都从自己的私账走。程老夫人这些年拼命克扣程老侯爷的银钱,也是见了鬼了,小薛氏那个儿子依然养的光明磊落,举手投足都是富养起来的气度,还请了西席,一路科考考中了进士。 程老夫人想到这里就恨得牙痒痒:“这个葬良心的,这些年不知道他哪里来这么多钱,供了一房外室不说,竟然还将外室的儿子供成进士。我儿从七岁就压着他读书,平时没少打也没少骂,结果连给童生都考不上!” 程老夫人骂的是世子程元贤,张嬷嬷不好多说,只能宽慰:“老夫人您急什么,科举是给没门路的寒门子弟准备的,世子爷有爵位在身呢,何苦去受那份罪!再说我们是勋贵家,自有祖宗留下来的荫蔽在,何必转而投文?” “文不成武不就,就知道每天和那些小妾厮混,气死我了。”程老夫人说起大儿子就忍不住骂,然而张嬷嬷也只是听听罢了。别看程老夫人骂的厉害,庆福堂堂一个郡主,房里怎么能有那么多通房小妾?还不是程老夫人心疼儿子,塞过去的。 张嬷嬷笑道:“世子爷还年轻,玩心大,等他再大些就懂事上进了。再说,您不是还有二老爷吗。” “老二确实勤勉,从小就比他哥哥听话,这么多年也勤勤恳恳的。”程老夫人说到二儿子脸上有些笑,可是很快又皱起眉,“就是他那个媳妇,走路柔柔弱弱的,说话也有气无力,看着就不上台面。连她养出来的女儿也是,瞧瞧大姑娘,不是一样的双胎姐妹,可是在庆福膝下养,就是比老二家的大气懂事。唉,可惜,这么好的一颗棋,这次一退婚,多半毁了。枉我捧了她这么多年,就指着她长脸,嫁个好人家,日后提携父亲弟弟。靖勇侯多好的前程,可惜了。” 这话张嬷嬷就不好接了,大姑娘这些年是标杆一样的存在,凡事只有有大姑娘在,不必多想,第一绝对是大姑娘的。相比之下,二姑娘程瑜墨就平易近人许多,更受兄弟姐妹们欢迎。 然而这些和张嬷嬷一个家奴是没什么关系,依她看无论大姑娘还是二姑娘,都是她高攀不起的存在。程老夫人不知道想了会什么,说:“靠女儿是行不通了,莫非以后,当真让程元z成为程家顶梁柱?他一个外室子……” 程老夫人想起这个就气不顺,然而子弟出息不出息,一冒头就能看出来。程元贤人已到中年,官职还不如十九岁的程元z大,就连阮氏时常念叨的功课出众的程二爷,和程元z一比,也差远了。 程家全族男子打包起来也比不上一个程元z,程老夫人当然不甘心,然而这能有什么办法。张嬷嬷苦口婆心劝道:“老夫人,您年纪也不小了,孙女都要成婚了,您还纠结年轻时的事做什么?小薛氏已经病死许多年,曾经的外室子也成了程家官职最高的人,您就是不笼络他,也不能把九爷往外推啊。” 程老夫人叹气:“我何尝不知道。小薛氏在建武九年病死的,她也是能熬,硬是撑着看到程元z高中进士,才肯撒手。说来也巧,就是那一年,薛家案平反了。小薛氏死前听到儿子高中,听到娘家平反,实在是死而无憾。若我那两个儿子能有程元z这等际遇,让我死,我也甘心。” “哎呦老夫人,您这是说什么呢!”张嬷嬷连忙冲地上呸呸了两声,说,“老夫人可不兴说这种丧气话。要老奴说,您要想控制九爷,有的是法子。别的不说,九爷如今还没娶妻呢,他再怎么难耐,还不是要仰仗您来说亲。” 程老夫人冷笑一声:“这可未必。若我想拿捏他的婚事,恐怕侯爷就第一个不允。不过说来也奇,侯爷把这个半路来的儿子当眼珠子一样疼,为什么没张罗着给他娶妻纳妾呢?他今年都十九了,别人在他这个年级,儿子都该有了。” 说到这个张嬷嬷也不知道,程老夫人奇怪了一会,说:“罢了,等改日侯爷在,我去试探试探侯爷的意思吧。” 张嬷嬷应了一声,她有些犹豫,问:“老夫人,那大姑娘的事……该怎么办?” 程老夫人目光沉沉地盯着一旁的香炉,过了一会,说:“再看看吧,先放出是霍家毁约的消息,看看有没有好人家上门向大姑娘提亲。如果没有……那这个孙女,只能当做白养了。” 实在是残酷,多年尊贵的嫡长孙女待遇,说倒塌就倒塌。然而张嬷嬷除了在心底叹息一声,也不打算做些什么。高门大院里各有各的前程,说到底,大姑娘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程瑜瑾被“有事”,早早出了门。她走在程元z身后,实在无聊,抬高声音问:“九叔,你把我叫出来,到底有什么事?” 程元z淡淡朝后瞥了一眼,说:“你看起来一副精明相,依现在看,脑子也没多好使。” 这一句话就刺激得程瑜瑾想骂人,她想到面前之人是她九叔,好歹算是个长辈,只能勉强忍住:“谢九叔夸赞。不过九叔凭什么说我脑子不好使?” 程元z心想简直愚不可及,他难得发善心,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个地步,程瑜瑾竟然还没反应过来。程元z神色淡淡的,连语气也是漫不经心:“那些女眷个个存了刨根问底的心思,你留在屋里,还能做什么?” 短短一个照面,程元z对程家内宅已经了解的七七八八。庆福郡主事不关己,阮氏圈圈绕绕另有心思,而程老夫人还是个一心买女儿的。她们的恶意几乎毫不掩饰,这种情况,还有什么可留的? 这些话程元z不会说,他是个非常在意界限的人,换言之,生来冷漠。别人如何,与他何干?他刚刚对程瑜瑾说的那句话,已经是多年来仅有的提携。 程瑜瑾立即听懂了程元z的意思,程元z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程瑜瑾低头,看着雪花一粒粒飘到大红斗篷上,又很快消融。程瑜瑾安静了一会,突然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就像这雪一样,远远看着洁白漂亮,可是走近了,什么都没有。” 程元z讶异,停下来看她。程瑜瑾扭头看着回廊外浩浩荡荡的风,将雪粒吹的四处飞舞。她的侧颜映着雪,几乎比雪都要晶莹剔透:“我当然知道留下来会很难堪,但是能有什么办法。我不好好笼络母亲和祖母,不用日后,明天我就会过不好了。” 程瑜瑾伸手去接雪,她大红的披风映在灰蒙蒙的回廊上,出奇耀眼。程瑜瑾回头对程元z笑了笑:“九叔恐怕没法理解吧,你虽然是庶子,但一出生就有父母爱护,事事为你打点,等你长大,你还可以通过科举改变命运。所以你怎么能理解,那种无路可走,却必须走出一条路的心情呢。” 程元z听到心中细微的碎裂声。 无路可走,却不得不走。 他怎么会不懂呢? 9、往事 程瑜瑾站在回廊前,背后朱门森严,冷风浩荡,将隔夜的雪吹得飘飘洒洒,她伸手去接柱子外的雪,那一节手腕比雪都要白皙。 雪落在手掌,很快就化成一汪水。程瑜瑾收回手,自嘲地笑了:“算了,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怎么会懂。” 程元z一手负后,默然不语地望着檐上的积雪。他怎么会不懂呢? 他出生在最尊贵的皇家,父亲是九五之尊,母亲是原配王妃兼皇后,论出身,天底下大概不会有人比他更高。可是那有什么用,他的母亲早早病逝,给权臣之女腾开了位置,他的父亲最大的反抗就是为妻守孝一年,立他为太子。程瑜瑾说她虽然父母双全,但实则根本没人管她,程元z又何尝不是如此? 程瑜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和程元z说起这些来,或许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或许是程元z已经见过她最糟的模样,又或许,今天发生这么多糟心事,唯有程元z一直在她身边。 程瑜瑾收回手,她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目露凶光:“你今天已经在祖母面前承认了我的话,我们俩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都跑不了。早晨的事,你不许和别人说,更不许反口!” 突如其来的脆弱很快消散,程瑜瑾又恢复成理智得体的宜春侯府大姑娘,临走还不忘威胁目击证人。 程元z沉沉地看着程瑜瑾,那种目光不知为何让程瑜瑾害怕,仿佛有深不见底的威压。她有点发虚,不敢面对此刻的九叔,可是才撂下狠话就示弱显得很丢人,程瑜瑾只好示威般地瞪了他一眼,装作自己还有其他急事的样子,飞快走了。 她走了两步,正要松口气,忽然听到背后说:“你走错了吧。” “嗯?” “那是回我院子的路。” 靖勇侯府里,霍薛氏坐在黄花梨雕花圈椅上,过了许久都觉得气不过。 她砰的将茶盏砸在桌上,茶沫子溅在桌角,深红色的锦垫洇出深浅不一的水印:“真是欺人太甚,他们自己家做了那么多腌h事,有什么脸面和我儿说退亲?更气人的是那个大姑娘,不知好歹,竟敢当众撕毁长渊的婚书!” 霍薛氏在宜春侯府里就气得不行,霍长渊只想退亲,不欲节外生枝,就拦着霍薛氏不让发作。霍薛氏独自撑起门户十来年,在外人面前亦十分强硬,可是一遇到独子,那就是百依百顺,什么都听霍长渊的话。 比如今日退婚,霍长渊说不喜欢了要退,那就退;比如程瑜瑾撕婚书,霍长渊说不要追究,霍薛氏即便气得肺都要炸了,也还是什么都没说。 霍薛氏身边的得脸丫鬟琴心用帕子把水滴擦干净,然后跪在地上给霍薛氏顺背:“老夫人,您是什么身份,程家是什么身份,您和她们置气什么?程家连着两三代人都没在朝中担过要紧职位,只挂着虚衔吃饷,而我们侯爷却少年英才,年纪轻轻就立了军功,还在圣上面前露了脸,挂了名。那些文官寒窗苦读十载,为的就是有幸面见天颜。就算是万里挑一考中了进士,想在圣上面前混成脸熟,还得再奋斗二三十年呐。而侯爷今年才二十,便被圣上点了名,问了话,还特意关照了侯府的爵位。这种恩宠,放眼京城独一无二,岂是宜春侯府那种空架子能比的。” 听琴心说起霍长渊,霍薛氏的脸色明显好看许多。霍薛氏丧夫来生活唯一的重心就是霍长渊,别人夸她的儿子,比夸她自己都开心。 霍薛氏说:“可不是么,长渊去年突然说要娶宜春侯府大姑娘,我那时就觉得程家配不上长渊,但是看在他们家姑娘美名满京华,我就同意了。谁能想到,他们家竟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连姑娘都不守本分。这样的人,就是长渊不说,我也不能让她进我霍家的门。” 琴心自然接连应是,琴心在霍薛氏身边侍候了许多年,她比霍长渊还大三岁,这些年几乎是看着霍长渊从少年长成伟岸的男子。霍薛氏闲聊时说过放琴心出府,琴心都委婉拒了,她的心,一直都在霍长渊身上。 琴心和霍薛氏一边说霍长渊的好,一边将宜春侯府奚落了一顿,两人都非常愉快。霍薛氏话头一转,突然想起另一桩事来:“今天程大姑娘将婚书撕碎后,长渊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追出去了。他也真是,这种心机女子有什么好的,怎么值得他特意去追?” “啊,侯爷还追程家大小姐到外面?”琴心莫名生出一种危机感,女人的第六感总是非常精准,她隐隐感觉到,霍长渊对程大小姐,可能是不同的。 霍薛氏对霍长渊追程瑜瑾出去做了什么耿耿于怀,琴心也异常警惕。琴心随便撺掇了两句,霍薛氏就顺从本心,让人将霍长渊从练武场叫过来了。 霍长渊一头热汗从外面进来,他本以为有什么急事,结果听到霍薛氏的话,霍长渊狠狠皱了皱眉:“母亲,你叫我回来,就为了这么些小事?” “这怎么能叫小事呢!”霍薛氏不满,握住帕子道,“那个程大小姐心机深沉,不是善类,你以后不能和她靠近,小心被她巴到身上,甩都甩不掉。” 在霍薛氏眼里,大概全天下女子都想勾搭她儿子。霍长渊嘴边浮现出一丝苦笑,程瑜瑾巴结他?他想起程瑜瑾毫不留情的那一巴掌,没有应话。 霍薛氏问:“长渊,她勾着你到外面后,和你说了什么?你都和娘说说。” 霍长渊心里闪过隐秘的不悦,他都已经二十岁了,他和前未婚妻的私人谈话,告诉母亲像什么样子?而且,霍长渊莫名不想和母亲谈程瑜瑾,仿佛这是一个秘密,他并不想被别人窥探。 霍长渊心底隐约生出不痛快,但很快就消散了,快的仿佛没有发生,霍长渊也不觉得自己对母亲有怨。他敷衍,道:“没什么,这是我的事,娘你就别问了。” 霍薛氏捏着帕子的手指收紧,一种儿子要被夺走的危机感涌上心头。她很快掩饰住,笑了笑,说道:“好,长渊你说不问,那娘就不问了。唉,都怪你父亲走的太早,我一个寡妇不好出门,将你婚事耽搁下来了,后来你又去了战场,不好说亲,等到现在,你都二十了,亲事竟还没定下来。要是我早些年就开始相看,怎么至于让你现在都没有家室,还险些上了程家大小姐的当?长渊你放心,为娘这些天便托人去问,总能给你找一门高贵淑贤、不骄不妒的贤妻。” 听到说亲的事,霍长渊皱了皱眉,说:“娘,你今天怎么没和程家说我要娶墨儿的事?” 霍薛氏和琴心都狠狠吓了一跳:“什么?” 霍长渊的眉头皱得更紧:“我今天早晨和你说了,你没有注意吗?” 霍薛氏还真没注意,那时候她听到霍长渊要退亲,全部心思都被吸引过去了,哪能听到霍长渊顺口说了句要娶程瑜墨。霍薛氏心里不悦,京城的女子死光了不成,长渊怎么就盯住了程家,挑完姐姐挑妹妹。 还没照面,霍薛氏对程瑜墨的印象已经不好了。她的儿子是不会有错的,一定是那个狐狸精给长渊灌迷魂汤,哄骗长渊退亲去娶她。 霍薛氏心里不乐意,但是对着霍长渊,她依然是一派慈母模样,笑着说:“长渊你放心,程家的事为娘去说,你只管安心看朝堂的事就行了。” 霍长渊对自己的母亲孝顺又信任,霍薛氏这样一说,他就放了心。明明说的是程瑜墨,霍长渊眼前却不期然闪过程瑜瑾的面容。 雪山洞里那一眼,惊心动魄,恍若天人。就连今日她扇他巴掌,一双画一样的眼睛被怒火燃得黑亮,竟然美得不可思议。 霍长渊猛地意识到自己出神了,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想那个蛇蝎女子,心中又惊又诧。然而理智说停止,脑子却不受控制,霍长渊不由想起今日看到的,站在程瑜瑾身边的另一个男子。 她叫他九叔。 霍长渊问:“娘,你知道程家排行第九的那个男子是什么来路吗?” “九?”霍薛氏愣了愣,刚想说程家本家哪有行九的,猛不防想起一桩往事来。 霍薛氏脸色变了变,说:“程家九爷,我还当真知道些。他是外室子,生母和我还有些亲缘。” 霍长渊着实意外了:“什么?” “他的生母也姓薛,薛家没出事之前,我和她也见过一两面,只不过已经出了五服,并不亲。后来薛家流放,她正巧没出阁,还是薛家女,就跟随父兄去边疆了。我怕被他们家牵连,这么多年没有探寻她的下落,没想到二十年后,竟然又在京城看到了她。”霍薛氏看着霍长渊的神色点头,“没错,那时候她已经成了宜春侯的外室,生了一个六岁的儿子,就叫程元z。真是世事难料,这样一个外室子,竟然也能考中进士,改头换面。虽说外室子不光彩,但朝堂上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分助力,你和他不妨接触一二。” 霍长渊心里意外极了,程元z气势浑然天成,说是某个王爷他也信,没想到,竟然是个不上台面的外室子。 霍长渊生出些不以为意来,心头莫名其妙的气也散了。他点点头,说:“娘你放心,看在你的面子上,有机会我会提携他的。” 10、公府 程元z回京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到了昌国公府,没过几天,姑奶奶程敏就带着子女回来了。 程老侯爷有三子一女,其中长子、次子和长女都是程老夫人所出,程老侯爷对两个儿子平平,但是对于唯一的女儿倒十分疼爱。 程敏从小锦衣玉食,她如其他程家人一般,容貌不错,所以到了年龄竟然定给了昌国公府。同样是勋贵,侯府和公府可差太远了,京城里侯爵遍地跑,可是公府说的上名的,也就那么几家。 昌国公府亦是钟鸣鼎食,已经富贵了好几代人,家族浩浩荡荡,其下旁支不知有多少。程敏嫁给了昌国公府的二公子,如今昌国公的同胞弟弟。以宜春侯府的家底来说,已经算得上高嫁了。 故而姑奶奶回府十分热闹,程老夫人老早就念叨起来。庆福郡主时刻紧绷着神经,生怕哪里做的不妥当,得罪了姑奶奶,便是得罪了婆婆。 程瑜瑾一大清早就换上自己见客的新衣服。她穿着玉红对襟袄,下面搭着四幅马面裙,因为未出阁,头发上不好太过华丽,就簪了一对银鎏金花边簪,顶端用白色和红色的玉镶成宝蝶戏花模样,花柄处嵌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发髻顶端插入一根挑心,一样的风格,只不过红白色调对换了一下。程瑜瑾换成这套打扮,当真是金相玉质,美人如画。 程瑜瑾去给姑姑请安。程敏这次回娘家,把自己房里的几个孩子都带回来了,十三四的姑娘少年们齐聚一堂,隔着老远就能听到欢闹的声音。门口丫鬟禀报“大姑娘来了”,程敏回头,看到门口走进来的那个姑娘,眼睛着实亮了亮。 程瑜瑾进来给程敏请安,声音不疾不徐,行礼时的动作也规范极了,蹲身下去时,裙角到头上的簪子,一点点都没晃。程敏看了啧啧称奇,她回头对庆福郡主说道:“大嫂是怎么教的姑娘,我看着真是要羡慕死了。若是我们家那个能有瑾姐儿一半的懂事,我就是少活几年也乐意。” 庆福郡主笑着推辞,程敏口中的对比组徐念春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噘嘴道:“娘你总是埋汰我。你要是这么喜欢大表姐,干脆领她回去当女儿得了。” 程老夫人听了哈哈大笑,指着徐念春对旁人说:“瞧瞧,这还是个拈酸吃醋的。” 程敏没好气地拧了徐念春一把,佯骂道:“就你话多,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我倒是想抢你大表姐回去当女儿,就怕你大舅母不愿意。” 庆福笑道:“她能得姑奶奶看重是她的福气,要我看,念春活泼娇憨,我倒很愿意多一个这样的女儿。” 徐念春立即跑到庆福郡主身边去撒娇,程老夫人被逗得合不拢嘴,其他姑娘太太也掩着手帕笑,寿安堂一时间和乐融融。 程瑜瑾也配合地笑,但是她看着这一幕,心里却不由发酸。徐念春能肆无忌惮地和姑母吵嘴,跑到庆福郡主那里去撒娇买痴,程瑜墨也能倒在阮氏怀里笑。 那她呢? 满堂热闹,却和她没什么关系。 然而即便如此,程瑜瑾都不能流露出丝毫失落,依然要笑着同众人逗趣,讨程老夫人欢心。程敏笑了好一会,随意回头,冷不防看到程瑜瑾站在锦绣深深的暖阁中,轻轻地看着众人笑。 程敏心里不知怎么动了一下,她此刻再仔细打量程瑜瑾,发现自己这个侄女容貌好的出奇。衣服是红的,首饰也又有金又有红宝石,若换成别人,指不定得多俗气,可是穿在程瑜瑾身上却明艳的恰到好处。仿佛世界上最珍贵的珠玉宝石,就是该给程瑜瑾做配。 唯一的遗憾就是程瑜瑾现在年龄还小,这一身打扮穿在她身上显得正式,若是再过几年,等程瑜瑾长到十七八,眉目长开,身形抽条,该得是何等的流光溢彩,绝世风华。 程敏打量完之后,忍不住问庆福郡主:“大嫂,大姑娘这一身好看,她头上那套金镶玉首饰从没见过,当是大嫂给的吧?” 庆福扫了一眼,应道:“是我当年出嫁时母妃为我准备的嫁妆。我年纪大了用不上,就给小姑娘们戴个新鲜。” 程敏“哎呦”了一声,口气中不无羡慕:“大嫂对孩子真是慈爱,大姑娘能投胎给你做女儿,实在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 其实程瑜瑾一进门阮氏就注意到她的头饰了,现在有程敏开头,她才能将视线光明正大地放上去。这样仔细打量,阮氏的心情更复杂了。 整条都是实心的金子,给别说上面还镶嵌了那么大块的玉和宝石,就是阮氏都没有这么贵重的首饰,而程瑜瑾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却一戴三四支。看这个样式,她应当是有一整套的。 阮氏有点酸,心想明明是她的女儿,却因为钱财改口叫别人当娘,果真有奶就是娘。其他姑娘们看到,也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能认庆福郡主当母亲,程瑜瑾简直赚大了。 这个过程中,程瑜瑾就笑着不动,任由众人打量。别人眼里的神色她都一一看了分明,心里却毫无波动。人人都说她占了大便宜,可是,程瑜瑾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被过继。 这确实是庆福郡主赏给她的,庆福郡主在这些面子工程上向来在意。如果是亲生母亲给女儿准备了首饰,会专门摆出来,恨不得嚷嚷得举世皆知吗? 当然不会。 所以她要识趣,把庆福郡主对她的好戴出来,让别人称赞庆福郡主心慈。同样,也是在程瑜瑾的自尊上,一刀一刀钝钝地划。 程瑜瑾不无自嘲地想,她漂亮贵重的头饰、镯子等倒有不少,可是,这么多年来,她手头几乎没有现成的银子。她就是一个漂亮的招牌,外面看着风光,其实连自己的生活都周转不来。 大人们对程瑜瑾赞不绝口,可是听在屋里刚好开窍的小姑娘们耳中,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几个小姑娘脸色都不怎么好,徐念春看了程瑜瑾一样,悄悄撇了撇嘴。程瑜瑾只当看不到,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的表姐妹们,甚至她的堂表兄弟们,都不喜欢她。 从小到大,她都是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时间长了,她的人缘能好才怪。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程瑜瑾在心中默默想,只要长辈们喜欢,这就够了。 程敏难得回一次娘家,有许多话要和程老夫人说。很快,小孩子们就被大人打发到抱厦去玩。 没有长辈看着,这群少男少女马上就活泼起来。小姑娘们三三两两坐成一堆,程瑜墨刚刚坐好,眼前就蹿过来一个红衣服的少年郎:“墨妹妹,你的病好了吗?” 说话的郎君面如冠玉,眼睛黑亮,不笑也自带三分多情。他是程敏的独子,昌国公府的二少爷徐之羡。 徐念春看到就笑骂:“二哥哥,我们这么多人,你怎么独独问墨妹妹?” 徐之羡说:“墨妹妹生病了,当然不一样。” 徐念春揶揄地笑,程瑜墨用帕子掩了掩唇,笑道:“我好多了,多谢二表兄关心。” 徐念春唯恐天下不乱地嚷嚷:“幸好墨表姐病好了,也不枉我二哥巴巴地凑过去问。” 抱厦里都是鲜葱一样的少女,听到这句话都笑。徐之羡混迹在一群姐妹中也不觉得不自在,笑呵呵和众姐妹打闹。 正欢闹中,一队丫鬟进来了。程瑜瑾走在中心,对丫鬟婆子吩咐:“再取一个炭盆过来,要银丝的。把东边隔窗支开,通通风,省得燥热。” “是。” 丫鬟们鱼贯走入,在程瑜瑾的指挥下,很快就将抱厦重新布置了一遍。程瑜瑾站在地上指挥自若,身上那股举重若轻的气势,立刻就和玩闹的女孩子们区别开。 姑娘们都有些不自在,程瑜瑾往这里一杵,显得她们就像小孩子一样。徐之羡笑着说:“瑾姐姐真厉害,一个人指挥这么多丫鬟婆子,还不慌不忙的。” 程瑜瑾对着徐之羡点头一笑,笑容清浅。徐念春“呦”了一声,故意说:“大表姐和二表姐一般大,二哥怎么管二表姐叫墨妹妹,却叫大表姐为瑾姐姐呢?” 徐之羡挠挠头,还真被问住了:“我也不知道,瑾姐姐……就该叫瑾姐姐啊。” 莫非叫瑾妹妹?徐之羡光想想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程瑜瑾笑着说:“无妨,都是自家兄妹,二少爷喊什么都可以。” 程瑜瑾说着,用一种打量的目光,仔细看眼前的徐之羡。 从前没有在意过,现在看来,徐之羡也不失为一个好拿捏的夫婿人选。 昌国公府虽然无人在朝中担任要职,不可避免地走下坡路,但同时是酒囊饭袋,宜春侯府有什么脸挑剔人家,至少徐家还是公府呢。再次,程敏是她的姑姑,姑侄做婆媳总好过陌生人,听说现在昌国公府是大房媳妇掌权,想来程敏也很愿意多一个人去帮她。最后,徐之羡从小在女儿堆里长大,小时候由长了十多岁的长姐带,后面家里又有许多表姐表妹,这样长大的男子诚然不太出息,缺一分男子气概,但是,性格却着实温柔,最好拿捏不过。 程瑜瑾越看越满意,她曾经是看不上昌国公府的,徐之羡这样的富贵纨绔更不在考虑范围内。但是她现在退了亲,就该重新打算了。程瑜瑾爱财又爱权,让她陪着男人共同患难一起奋斗,那是不可能的。这样看来,徐之羡刚刚好。 程瑜瑾打定主意,对着徐之羡极其温柔地,笑了一笑。 徐之羡莫名觉得背后一冷,他回头看了看,心想可能是窗户开太大,冷风灌进来了吧。 之后,程瑜瑾若有若无地关照徐之羡。午饭后,程老夫人要午休,小辈们无人看着,混在一起玩。程瑜瑾心想简直是天赐良机,下次见徐之羡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她一定要趁这段时间搞定这个温柔多情种。 程元z从外面进来,进门时,正好看到程瑜瑾对着一个男子,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程元z眉梢轻轻一动。真是惊喜,他每次看到程瑜瑾,都有新的发现。 11、套路 程老夫人在里面睡觉,程敏也找了一间房休息去了,只剩下几个小辈精神头好,不需要睡觉,又没有长辈看着,都堆在一起嬉闹。 徐之羡在胭脂堆里长大,和几个妹妹待在一起一点都不尴尬。他正和程瑜墨挤在一起看画册,徐念春看到,也脱了鞋挤过去。 这种时候程瑜瑾格格不入,事实上,程瑜瑾也不想和他们挤。可是这里有她的新目标徐之羡,她不能转身离开,只能耐着性子坐在这里等。 程瑜瑾一转眼,就看到了徐挽春独自一人坐在凳子上喝茶。徐挽春是庶女,不比另两个嫡出子女回到外家自在熟稔,徐之羡和他的墨妹妹靠在一起看画,徐念春是嫡女,说挤进去就能挤进去,只留徐挽春一人站在地上,无所适从,十分尴尬。她又是个怯弱的性子,一时间只会闷声喝茶,低头看着自己裙上的花纹。 程瑜瑾不是个能讨男子喜欢的性格,她自己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从小到大但凡有客来,做客的太太一看到她就连连称赞,对方的郎君也第一眼就注意到她,满眼惊艳。但是不消多久,太太对程瑜瑾越发喜欢,而年轻郎君们就会发觉无趣,转而和二姑娘程瑜墨玩得好。之后长辈让小辈自由活动,男郎们不知不觉,就都围到程瑜墨身边去了。 他们第一眼被大姑娘吸引,但是相处中,却会慢慢爱上二姑娘。因为程瑜瑾永远端庄美丽,裙角丝毫不乱,而二姑娘程瑜墨却会跟着他们一起跑,一起大笑。 程瑜瑾心想,或许她真的是一个非常无趣的人吧。但那有什么关系,做主的是他们的母亲,又不是这些年轻男郎。他们的母亲喜欢她就足够了。 就比如现在,程瑜墨和姑姑家的表兄头顶头看书,程瑜瑾嫌弃姿态不好看,反而一转眼注意到落单的徐挽春。他们是主徐家是客,让客人尴尬,委实失职。 程瑜瑾笑着坐到徐挽春身边,问:“二表姐近来可好?” 徐挽春受宠若惊,她没想到程瑜瑾一个嫡长女,还是名冠京师的大名人,竟然会亲自过来和她聊天。徐挽春惊讶,但是和程瑜瑾说了一会话,紧攥的手指慢慢松开了。 这位出了名厉害的程大姑娘,似乎也没想象中那么不可接近。 程瑜瑾和徐挽春一来一回说话,程瑜瑾是什么段数,故意引着徐挽春说,很快徐挽春就说的眉飞色舞。程瑜瑾浅浅笑着,慢慢地,引导徐挽春说起徐之羡的事。 程瑜瑾一边听,一边若有所思地瞥向徐之羡,目光宛如在掂量这头猪能卖多少钱。她正在心里盘算,突然听到门口有动静,她一回头,正好看到程元z进门,随意地朝他们扫了一眼,顺着程瑜瑾的目光看到徐之羡,目光停留了瞬息,再收回时就充满了了然。 程瑜瑾心中一阵无语,她暗暗恼恨,怎么又是他!上次和霍长渊闹翻有他在,这次她才刚打算对徐之羡下手,程元z又来了。每次她和男人有纠葛,就会正好被程元z撞到,还恰巧撞到不体面的那部分。 程瑜瑾老大不乐意地起身,给程元z行礼:“九叔万福。” 程瑜瑾的声音提醒了其他人,挤在炕床上的几个人茫然抬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男子,连忙跻鞋下地,跟着程瑜瑾行礼:“九叔。” 这时候程瑜瑾就十分满意自己的状态,衣冠整洁,裙角笔直,不需要爬上爬下,仪容完美。程瑜瑾身上的形象包袱,大概比她自己都重。 程元z淡淡瞄了一眼,问:“侯夫人在里面?” 抱厦里的小辈们面面相觑,这个男子年轻又好看的过分,他们一时不敢接话。程瑜瑾自然而然成为领头人,说:“回九叔,祖母刚刚午睡,现在大概醒了。” 程元z点头,他只是随意站了站,丫鬟就从稍间出来了:“九爷,老夫人有请。” 程元z进去后,抱厦里又安静了许久,徐念春才窃窃说:“这个是……” 众人理所应当地看向程瑜瑾,有程瑜瑾在,她总被默认为无形领袖。突发事件下来不及排练,这样的趋势就更明显了。 程瑜瑾也丝毫不觉得奇怪,负责给众人介绍:“这位是九叔,几年前中了进士,之前在外地外放,今年年初刚刚回京。” 徐念春明白了,程老侯爷和程老夫人的事闹得不小,程敏私底下也和儿女说过外祖家那门受宠的外室。徐念春脸红扑扑的,她见到过的庶子都是畏畏缩缩举止丑陋,外室子还不如庶子,没想到却有这般风华。 徐念春实在没见过这么出众的男子,一时间激动得双颊通红,也不闹着争夺兄长的注意力了,动作文静许多。连徐挽春也脸有薄红,文静羞怯地坐在椅子上。 寿安堂时宜春侯府最大的院子,不及程老侯爷的庄重威严,可是装饰却最细腻。院子里正面五件正房,两侧是东西厢房,靠南是一溜背阴的倒座房。程老夫人住在正房,两边厢房空着,日日有人清扫,有时程老夫人留小辈住下,就睡在厢房。倒座房矮小又阴湿,是下人们住的地方。 程老夫人作为侯府老太太,吃穿用度样样都是最好的,当真是花钱如流水一般。她一个人住五件正房,又在前后扩出三间,装上窗户,当做抱厦,整个屋子呈“三五三”的格局。前抱厦阳光好,丫鬟喜欢这在里做针线说闲话,有小辈来也喜欢在这里玩。后面的抱厦阴暗,一间是佛堂,另一间存放大件箱柜。 程瑜瑾等人就待在前抱厦里,外人一进出就能看到他们。程敏今日回娘家,程元z作为名义上的弟弟,不来见一面说不过去。程元z在里面说话,几个年轻姑娘就坐在外面,激动又克制地朝里面望。 程瑜瑾看到徐念春、徐挽春的状态,实在不明白程元z有什么好看的。程元z的外在条件确实好,长相拔尖,个子高,年轻而进士出身,现在已经官居四品,无论怎么看都前途无量,这才是真正别人家的孩子。可是程瑜瑾和程元z打过交道,多年在后宅跌打滚爬的直觉告诉她,程元z这个人,不是善类。 只可远观,不可近交。 徐念春压低了声音问程元z的事,徐挽春也支起耳朵听,就是向来对功名不上心的徐之羡,也对这位新来的九叔充满好奇。在座只有程瑜瑾了解的稍微多些,她大致介绍一二,几次想转移话题,这些少男少女都锲而不舍地追了回来。 “真厉害,十六就考中进士了。” 脂粉子弟徐之羡也心服口服:“是啊,母亲总夸瑾姐姐的夫婿年少有为,可是九表叔还比霍侯爷小一岁呢,官职就比霍侯爷大。文官官职可比武官的难多了,实权也大。” 徐之羡虽然不学无术,但毕竟是公卿之子,耳濡目染之下对朝堂官职也有了解。徐之羡本来是随心感叹,刚说完,抱厦里就落针可闻。 徐之羡猛地反应过来不对,连忙站起来给程瑜瑾赔罪:“瑾姐姐对不住,我无心之失,并不是冒犯姐姐的意思……” 徐之羡连连作揖,作为一个男子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难得了,再说,退婚一事确实存在,既然被退婚了,还能拦得住别人说吗?这还是徐之羡,之后,有的是人说不好听的话。 程瑜瑾面色无异,笑道:“没事,我都忘了这回事了,二表兄不必放在心上。” 程瑜瑾其实比徐之羡小,可是徐之羡却下意识地叫姐姐。程瑜瑾也无意纠正,但是现在她心里有了其他打算,不知不觉间把对徐之羡的称呼改成二表兄。 徐之羡对姐妹们向来拉的下脸,程瑜瑾又脾气好从不闹性子,这件事就客客气气地过去了。其他人一见,连忙转移话题,抱厦里又热闹起来。 程瑜墨斜坐在炕上,听到霍长渊的名字,略有些出神。 前世她也知道程家九叔外放回来,但她是女眷,和九叔来往并不多,只知道程家出过一个年轻人,官职很高,但没过多久生病,悄无声息地死在外地任上了。程九爷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在众人印象里。 相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霍长渊的势头却极好,太子刚回到朝堂,大力提拔了许多人,霍长渊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徐之羡说霍长渊不如程元z,程瑜墨十分不以为然。 程瑜墨有些失神,长渊哥哥对她真的好,霸道又温柔,可惜他们走了太多弯路,浪费了太多时间。如今她有幸重生,一定要从一开始就和长渊哥哥厮守。 程瑜墨隐晦地扫了程瑜瑾一眼,心想,姐姐你不要怪我,不属于你的姻缘终究不是你的,再算计也没用。 早断总比晚断好,她也是为了程瑜瑾好。 “墨妹妹?” 徐之羡唤了程瑜墨一句,程瑜墨回神,然后笑着加入大家的话题中。 程瑜瑾正打算趁这个天赐良机掌握住徐之羡,没想到她才说了两句,正房就传来走路声。丫鬟掀开珠帘,送程元z出来:“九爷慢走。” 程瑜瑾等人也只能站起来:“恭送九叔。” 程瑜瑾一脸恭敬,可是心里已经在欢呼了,赶紧走吧,别影响她为自己谋前程。她听到程元z的脚步声已经出去,脸上正露出笑来,却见对方猛地停在门口:“程瑜瑾。” 程瑜瑾愣了一下,连忙说:“侄女在。九叔有什么吩咐?” “侯爷有事唤你。” 程瑜瑾心里的火山砰的一声炸了,她心想这个人有完没完,一模一样的套路来两次? 程元z看到程瑜瑾压抑的愤怒,嘴边的笑更惬意了:“我话已带到,你看着办吧。” 12、千秋 程瑜瑾气得不轻,看着办?程元z当着众人的面说程老侯爷有话吩咐她,她能怎么看着办? 前几天程元z带她从程老夫人屋里出来时,就用的同样的借口。她感谢程元z的好心,可是现在,表兄表妹两小无猜啊,她能和徐之羡共处一下午,这么好的时机,他还拎她出去做什么? 程瑜瑾内心非常不愿意,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她怎么能拒绝叔叔的话。程瑜瑾假笑着对程元z施了一礼,问:“现在吗?” 程元z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就掀开帘子出去了。程瑜瑾彻底没了办法,只能转身对其他几人点头,说:“我有事出去,失陪。”就匆匆追出去。 只留下其余几人呆呆地站在抱厦内,面面相觑。徐念春趴到窗前往外面看,看见程瑜瑾快跑两步,追上程元z,两人并肩朝程老侯爷的院子走去。 徐念春喃喃:“瑾姐姐和九表叔感情真好,祖父有事叫姐姐,竟然是九表叔来带话。” 而此时,程瑜瑾追上程元z,压抑着愤怒问:“九叔,你把我叫出来,到底想做什么?” 程元z扫了程瑜瑾一眼,看到她怒气冲冲又强装无事的模样,不禁失笑:“你想太多了,真的是侯爷叫你。我顺路,帮你带句话而已。” 程瑜瑾惊讶,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真的?” “不信就回去吧。” 程瑜瑾颦眉想了想,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先去程老侯爷院里走一趟总是没错的。程元z一路上并没有主动说话的意思,程瑜瑾渐渐放了心,他疏离又漠然,看起来并不像是拿她寻开心的模样。或许,真的是程老侯爷传话。 程瑜瑾抱着怀疑的态度进了程老侯爷的院子,程老侯爷披衣服坐在八仙桌前,看到他们,连忙招手:“九郎,大姑娘,你们来了。” 程瑜瑾心里着实一惊,竟然真的是程老侯爷传唤!她悄悄瞥向程元z,结果正巧被对方抓了个正着,程瑜瑾连忙收回眼睛,假装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给程老侯爷行礼:“孙女给祖父请安。” 程老侯爷没在乎这些虚礼,挥手示意他们赶紧坐。程元z倒是不客气,当真挑椅子坐下,程瑜瑾飞快地扫视屋子,审时度势后,谨慎地坐在程元z下手。 程老侯爷正在桌子上看字,程瑜瑾眼尖看到,眼睛转了一圈,很快猜到这恐怕是祖父的收藏。这个程瑜瑾擅长,她立刻说:“祖父在看谁的字?此人落笔筋骨俱备,收笔时利落圆融,收放有度,自有风格,一看就知功夫极深厚。这样好的字,不应当籍籍无名才是。” 程瑜瑾察觉到程元z扫了她一眼,程瑜瑾心想她拍祖父的马屁,关你什么事?紧接着她就听到程老侯爷笑眯眯地说:“这是九郎的字。” 程瑜瑾脸上的笑险些僵住,程元z在旁边轻轻笑了一声。笑声又清又淡,若不是程瑜瑾坐得近,根本不会听到。 好在这都是小场面,程瑜瑾很快调整过来,笑着说:“竟然是九叔的字,侄女委实大开眼界。早知道我就该缠着祖父,让您来教我写字,这样我也能写出和九叔一样好的字了。” 程老侯爷大笑,程元z内心悠悠想,程瑜瑾也是能耐,无论何时何地,总能不着声色地哄上位者开心。一句话捧了两个人,偏她还说的自然而然,充满小女儿意趣,内廷里以拍马屁为生的黄门太监也不及她。 什么样的环境,才会养出这样的性格呢? 程老侯爷没有想这么多,他抚着胡须,笑道:“大姑娘说的不错,九郎字确实极好。”程老侯爷说完突然话锋一转,道:“马上就是圣上的千秋宴了,虽然圣上说不要大办,但是我们为人臣子,心意却不能缺。然圣上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们能做的唯有尽臣子心意。九郎字好,不妨为圣上写一幅字祝寿,九郎你看如何?”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程老侯爷是父亲,他让儿子做什么事情,竟然还要询问?何况,程老侯爷给宫中递礼,用的乃是宜春侯府的名义,程元z能有这样的机会,应该感到荣幸才是,为什么程老侯爷要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呢? 程瑜瑾目光不动声色在两人身上扫,程元z没有说话,停顿了许久。这段时间程老侯爷紧张地几乎要闭过气,好在,程元z轻轻地、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好。” 程老侯爷如释重负,脸上立刻绽出笑来,可比刚才听程瑜瑾说话开心多了:“这就再好不过。” 程瑜瑾若有所思,冷不防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大姑娘。” 程瑜瑾下意识地站起身:“孙女在。” “直接送字上去太散漫了,而且落在别人眼里,恐会留猖狂之嫌,对九郎不利。大姑娘,听你祖母说你绣工极好,你可愿意替九郎将这幅字绣出来?” 程瑜瑾愣了片刻,立马反应过来:“能为祖父分忧,乃孙女之幸。” 程瑜瑾明白程老侯爷的意思了,给皇帝祝寿,直接送字太过张扬,能不能递到皇帝眼前不说,但是同朝官员必然是得罪了。但如果换成绣屏,那就不一样了,大件更能引得皇帝注意不说,摆在那里也能时刻让皇帝看到上面的字,连带着便让皇帝能时刻想到宜春侯府。这不比直接写字讨巧? 给皇帝送千秋礼这么大的事,按理绝没有女眷插手的份。给皇帝贺寿不可能只有一件屏风,当然还要搭配其他的东西,只不过主次有别,主推其中一两样而已。程老侯爷如果真打算送屏风,大可让程元z写好祝寿辞,然后让外面最好的绣娘绣,委实没必要让程瑜瑾冒这个风险。程瑜瑾虽然是未出阁的女子,但是给圣上送礼,倒不必避讳男女,反而要担心绣毁了的风险。 程瑜瑾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程老侯爷这是在抬举她。程瑜瑾自己清楚她可以比外面的绣娘绣更好,但程老侯爷不知道,他本来没必要冒这样的险。 程瑜瑾立即站起来谢老侯爷,而程老侯爷却在试探地看程元z。 他提出这样的想法,根源是想帮太子。圣上明知道太子就在京城却不能见,想来心中极为悲痛,趁着千秋节这么好的掩饰,程老侯爷让太子写一副祝寿辞,以宜春侯府的名义递上去。等圣上看到牵挂多年的儿子为他贺寿,他心中多少能慰藉些吧。 而程老侯爷又不敢直接送太子的字,虽然太子“失踪”已经十多年,但保不准有心人还记得,如果被杨首辅发现端倪,那就糟糕了。所以程老侯爷想来想去,只能折个中,太子的祝寿辞依然写,只不过不是以卷轴,而是以绣屏的方式送。 这是程老侯爷第二个私心,他本来打算请外面最好的绣娘连夜绣的,可是前两天恰巧听到程瑜瑾被人退婚了。女子被退婚,再好的人材也无法挽回,程瑜瑾恐怕再难说到好人家了。程老侯爷便想让程瑜瑾来执针,他的想法是让程瑜瑾担个名,实际还是绣娘动手。程家不会明面上说这是谁的针法,但是只要这件绣屏被皇帝看重,自然而然的,程瑜瑾的身价就高了。 说不定,还有机会嫁个好夫郎。 这个法子对太子、程瑜瑾都好,程老侯爷想为太子铺路,又想搭太子的风拉自己孙女一把。 就看太子殿下愿不愿意了。 程瑜瑾向程老侯爷谢恩,不明白为什么空气寂静下来。她不明所以地看向程元z,程元z一转头,就撞入那双疑惑又漂亮的眼睛中。 心仿佛被一根羽毛挠了挠,程元z不期然想起程瑜瑾的处境。因为自小被过继,她懂事非常快,几乎是下意识地察言观色,无时无刻不在讨当权者的欢心。 其实,她活的很不容易。 程元z收回眼神,一副不在意的口吻:“好,就按侯爷说的办。” 程老侯爷大喜过望,他高兴了一段时间,才想起来嘱咐程瑜瑾:“既然九郎同意了,那这几日你勤勉些,多去看你九叔写字,然后拿回去细细临摹。绣的时候如果有一针拿不准,那就去问你九叔。总之多看多问,明白吗?” 程瑜瑾乖巧应下:“是。” 程老侯爷又和他们说了很久,这时候下人在外面通传:“侯爷,老夫人说饭已摆好,就等着侯爷入席了。” 程老侯爷站起身,程瑜瑾看到连忙上前去扶。程老侯爷看起来心情真的很好,说:“说的高兴,竟然没有注意时间,差点误了吃饭的时辰。走吧,先去用饭。” 程老侯爷到时,中堂里果然已经坐满了人,看到程老侯爷进来,所有人站起来请安:“侯爷。” “家宴不必多礼,都坐吧。” 程老侯爷一路面,程元贤几人立刻上前来扶,程瑜瑾顺势退开,站回女眷席上。程瑜瑾跟着程老侯爷一同露面,还搀扶着老侯爷,不少人都对程瑜瑾投来羡慕嫉妒的目光。 程瑜瑾当然注意到了,她脸上不以为意,仿佛她本来就是这样有脸面。而她心里却在想,飞得越高,盼着她狠狠跌落的人就越多。她被退婚,指不定多少人心中称快,她现在还在家里,侯府里人碍于亲戚情面,都假装不提这件事,可是一旦她出现在外人视线中,冷嘲热讽的人不知得有多少。 程瑜瑾想来想去,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要落得如此下场。或许,她最大的错,就是那天不该上山去找程瑜墨,不该进山洞,不该救霍长渊。就因为她救了人,所以要赔上自己的一辈子,赔上儿子的命,临死婆家和娘家都在称好。 就算她侥幸得到先知,旁人也在埋怨她为什么要退婚,为什么不够柔顺,为什么得罪了霍侯爷。程瑜瑾嘴边抿出浅淡的笑,那又如何,她就是要将婚书当面扔到霍长渊脸上,她就是不给程瑜墨好脸色,她要让所有人都看着,她程瑜瑾这辈子都不跌落云端。 程瑜瑾的目光,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准确落在专心和姐妹们说话的徐之羡身上。 她可不觉得梦里她嫁了霍长渊,这辈子就要为霍长渊守贞。这棵歪脖子树谁爱要谁要,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她程瑜瑾有名声有美貌,干脆换一个喽。 13、受伤 因为程敏回家,宜春侯府久违地吃了顿团圆饭。程家所有人都坐在这里,男女眷各一桌,孩子在地上跑来跑去,热闹非凡。因为都是亲眷,规矩没那么计较,程老侯爷和程老夫人也乐得看儿孙打闹。 庆福郡主的亲生儿子程恩宝也抱来了。当年庆福进门五年无出,程老夫人做主将程瑜瑾过继给庆福郡主,沾沾喜气。后来程瑜瑾果真带来了喜气,庆福郡主竟然在三十高龄怀孕,生下了儿子程恩宝。庆福中年得子,还一举得男,可想而知大房多么开心。而程瑜瑾的存在,也顿时尴尬起来。 她一出生就被抱走,生母阮氏更疼养在身边的,养母庆福当然更爱自己生的,只有程瑜瑾,夹在中间,什么都不是。阮氏说她嫌贫爱富,庆福也防着她,觉得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霍长渊说她太端着,不及程瑜墨活泼自然。那是当然,程瑜墨小时候玩了一身泥也不必害怕,而程瑜瑾呢,唯有让自己特别特别出色,才能得到养母一个笑脸。 程恩宝是大房唯一的男丁,还有个郡主娘宠着,可想而知有多无法无天。他像个小炮仗一样跑来跑去,故意给丫鬟添乱,折腾得众人都没法吃饭。程元贤看见里面闹哄哄的,忍无可忍喝道:“程恩宝你在干什么,还有没有规矩?” 庆福郡主一听就急了:“他还小,你吼他干什么?” 庆福是郡主,当着众人的面程元贤也不敢不给她颜面,只能转而去喝另一个人:“瑾儿,你是干什么的?还不快看着弟弟。” 程元贤声音很大,在嘈杂的背景中格外刺耳,程瑜瑾应声站起来,低头应是。 另一桌上程老侯爷怔了怔。 他下意识地去看程元z,程元z平淡从容,看不出情绪。程老侯爷心里有点慌又有点恼,倏然沉下脸去骂程元贤:“孽障,这是你能叫的吗?” 程元贤被骂的一头雾水:“怎么了?” 程元贤一开始迷惑,后面渐渐反应过来。他看了坐在一旁不言不语的程元z一眼,这么多年第一次发现,z和瑾发音相似。刚才,他就像在喊程元z一样。 饭厅里气氛一下子沉静下来,程老夫人在另一桌上放下筷子,脸色极其不善。程老侯爷皱眉看着程瑜瑾,先前家里都叫程瑜瑾为大姑娘,很少直呼名字,再加上程老侯爷对几个孙女不上心,程元z也没有养在侯府,导致他一直没有注意,程瑜瑾和程元z名字竟然撞了音。虽然有细微的不同,但是读得快了,还是犯忌讳。 程老侯爷说:“大姑娘的名字怎么和九郎的一样?为尊者讳,她年纪小不知道,你们也不知道吗?” 程元贤本来就不忿程老侯爷偏心小儿子,听到这里立即扯着嗓子嚷嚷:“历来只听说过儿女避讳父母、祖父母名字,什么时候还要避讳叔叔的?父亲你这偏心也太没界了吧。” 程老侯爷听到大怒,他用力拍了下桌子,指着程元贤骂道:“混账!你整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连九郎十分之一都比不上。你不惭愧就罢了,竟然还嫉贤妒能,对九郎出言不逊?” 程元贤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现在当着众多亲戚小辈的面被父亲骂,他也气不打一处来。他本来就不是个聪明的人,如今多年积怨爆发,更是不管不顾地叫嚷:“父亲你还关心我这个儿子吗?多年来你一门心思扑在外室身上,连一个来路不明的男孩都当亲子养,却对家里不闻不问。现在我和二弟都长大了,你又有什么脸面来指点我?” 程元z低头转着酒杯,灯火下看不清神色,程老侯爷心里却狠狠一惊。 来路不明?敢说太子来路不明?程元贤疯了吗。 程敏眼见程老侯爷脸色不对,连忙唤了声:“大哥!父亲身体不好,你这是说什么呢?” 说完之后又忙去劝程老侯爷:“爹,哥哥他喝了酒,口不择言,不知道从哪儿听来这些话。他不是有心的,爹您不要生气!” 程老侯爷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手指连连哆嗦:“你……你个孽子,好得很!拿家法来,我亲自教训他。” 女眷全都站起来,又急又怕地围在一边,听到这话连忙劝阻。程老夫人气得冷笑:“好啊,你这是和谁逞威风呢?你就为了一个根本算不上避讳的名字,就要动手打老大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侄女取名不避讳父母,反而要避讳叔叔。你干脆把我们母子都打死吧,我死了,正好给你的老相好腾开位置,省得一个外室名分委屈了人家!” “娘!”程敏又去拉程老夫人,她是外嫁女,回娘家是客,众人都要给姑奶奶颜面,所以程敏才敢站出来拉架。程老侯爷看着眼前乱糟糟的一切,感到从心底漫上一股疲惫。 他最开始带小薛氏回来时,确实不知道程元z的身份,他只以为这是小薛氏在外生的儿子。曾经聪慧活泼的未婚妻被岁月磋磨成那副模样,程老侯爷看着如何不心酸。因为薛家案的牵连,小薛氏竟然受了那样大的委屈,被人欺辱却不负责,要她独自一人带儿子。程老侯爷心中大恸,当下决心无论如何要带他们母子俩离开,回到京城后,就说这是他的儿子,他来替小薛氏撑起颜面。 谁能想到,回京城后,过了几年,竟然得知这一大一桩辛秘。 太子五岁时去道观养病,谁知遇到山洪,道观被冲垮,太子也失踪了。一个年幼的孩子如何能在山洪中活下来,朝臣都默认皇太子已经夭亡。然而皇帝却不肯相信,年复一年地寻找着太子的踪迹,近乎癫狂。谁都能看出来这成了陛下的心病,臣子们心照不宣保持沉默,皇太子的尊位也保留着,反而二皇子正在健康长大,早几年晚几年根本没区别。 程老侯爷给小薛氏和程元z在外面置了宅子后,明显感觉有人在盯着他。后面往来了几次,一个面白无须的公公在暗巷里堵住他,让他好生照顾太子爷,最近宫中不安分,陛下不放心接太子回宫,暂且以程家的名义安置太子。等日后殿下回宫,宜春侯府必有重赏。 程老侯爷吓得当场就跪下了。 这么多年,宫中借程老侯爷的手,源源不断地给程元z送资源,而程老侯爷宠爱外室的名声也越传越广。程老侯爷知道程家这是撞上了大运,身家性命都系于太子身上,一旦事成,日后三代富贵无忧。他全心倾注在程元z身上,没有精力管侯府里的事,等回过神来,两个儿子一个长成了酒囊饭袋,一个庸庸于众。 程老侯爷心中痛惜,可是很快,心思又放回程元z身上。只要有太子在,程家就算一家子纨绔子弟,也经得住他们败。然而程老侯爷没想到,两个儿子在程老夫人的灌输下,变得极为仇视程元z,甚至仗着自己的身份,公然说一些难听的话。 那可是皇太子啊! 愚昧,无能,且自大。程老侯爷对家里人十分失望,他一腔苦心却没人能懂,反而还净干些自取灭亡的事。再被程元贤和程老夫人挥霍下去,他在太子面前积累的颜面都要消磨完了。 程老侯爷失望透顶,反而更下定决心要给程元贤一个教训。这一顿不只是给程元贤涨涨记性,更是在向太子殿下表态。程老侯爷怒气冲冲要家法,下人推脱着不肯去,被程老侯爷吼了一顿,只能硬着头皮取出藤鞭。 程瑜瑾没想到仅仅一句话竟然牵扯出这么大的麻烦,现在程老侯爷在气头上,要是真让老侯爷打了程元贤,明天老侯爷气一消,人家还是子孝父慈一家人,程瑜瑾就要被程老夫人和庆福郡主摆脸色了。 程瑜瑾当机立断,立刻扑通一声跪在人前,说:“祖父息怒,此事是因我而起,父亲都是为了维护我。祖父要罚就罚我吧,您不要动气,勿要气坏了身体。” 程瑜瑾这一下跪的结实,一下子把所有人都震住了。程元z脸色本来十分冷淡,看到程瑜瑾跪下,他眉梢动了动,沉下脸道:“这关你什么事,起来。” 程瑜瑾怎么能起来,她见程老侯爷手里拿着藤条,心中狠下决心,冲上去握住了藤鞭。女眷都被吓得尖叫,紧接着就看到程瑜瑾握住胳膊,颦眉忍着痛的样子,程老侯爷下意识地觉得不小心抽到了程瑜瑾,他立刻将藤条扔下,问:“大姑娘,你怎么了?” 程元z没想到程瑜瑾竟然扑了上来,他盯着程瑜瑾的胳膊,脸色十分难看。 程瑜瑾皱着眉,一手按住胳膊,却还要乖巧地抬头对长辈笑笑:“我没事。祖父您没有伤着自己吧?” 程敏在一旁简直要看哭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懂事的孩子。程老夫人也戚戚然,叹了口气道:“都别闹了,老大一把年纪了,还没一个孩子明事理。姑娘都是娇客,身上留不得疤,还不快扶大姑娘下去敷药。” 程老侯爷现在还哪生得起气,程元贤也一脸悻悻,被庆福见机扶着站起来了。程瑜瑾忍着伤和长辈们请了罪,固辞长辈的好意,独自带着丫鬟去碧纱橱里上药。 碧纱橱在最里边,程瑜瑾是未出阁的姑娘,清誉一事不能马虎,杜若牢牢将房门关了个踏实。连翘轻轻揭开程瑜瑾的衣袖,“呀”了一声,赶紧又压住声音:“姑娘,你手上没伤……” 杜若听到连忙赶过来,烛火下程瑜瑾的手臂如瓷器一般,白皙细腻,分毫无损。杜若长出了口气:“没事就好,我还以为姑娘当真……” 程瑜瑾示意她们嘘声,眼睛飞快地朝外面扫了一眼,说:“依样上药,将我的胳膊密密缠上几层。出去后,就当什么都没看到,知道吗?” “奴婢明白。” 14、避讳 程老侯爷这样一折腾,头昏眼花,被人搀扶着休息去了。程元z送程老侯爷回房,其他人站在正堂里,目送这两人离开。 等人走后,程元贤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声:“一天到晚爹就知道偏心外室子,今日竟然还要打我。呵,幸好我比他大许多,母亲当年当机立断,给我申了世子。要不然,我看我爹那模样,恨不得把宜春侯府的家业也全给这个奸生子。” “老大。”程老夫人严肃地瞪了他一眼,“小辈还在,你瞧瞧你说的叫什么话?” 奔者为妾,未婚生子是为奸,程元z生在外面,本来就比不上家里过了明路的庶子,更何况小薛氏未婚生子,孩子六岁时才进了程家的门。程老夫人没少对小薛氏冷嘲热讽,不遗余力地在孩子面前辱骂小薛氏。当年小薛氏乃是清贵之女,程老夫人连小薛氏的脚后跟也够不上,薛家出事后,宜春侯府急着撇清干系,才让程老夫人捡了便宜。程老夫人对小薛氏扭曲的恨意,慢慢渗透给下一代,教的程元贤堂堂一个世子,张口闭口贱人、奸生子。 方才事变时晚辈就全部站起来了,年纪小的赶紧被乳娘抱走,剩下程瑜墨、徐之羡几个懂事的,现在也早就被嬷嬷带到另一间房,避开长辈们说话。程元贤说的这些话,另一间房是听不到的,但小辈们毕竟还在,程元贤当着未婚侄女、外甥女说这些,委实不成体统。 然而程老夫人也只是随口骂了一声,神态并不多在意,看到程老夫人这样样子,其他人哪里还敢说话。 程敏在公府接触到的人物比娘家更高,未出阁时还不觉得,现在再置身娘家,顿时觉得大哥做事也太不靠谱了。她娘也是,一昧护短,从小宠着惯着,什么都是外人带坏了爷们。搞得她哥三十多岁,一把年纪,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有,二哥也被养的唯唯诺诺,本事没多少,算计家里人倒是一把好手。 程家衰落,已成定局。 然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回娘家是做客,委实不好说太多,只能两头劝道:“娘,大哥,父亲他毕竟已经将九郎养了这么多年,他现在年纪大,身体又不好,你们忍忍他便罢了,不要再起冲突。再说,我听公公说,九郎年纪轻轻就身居四品,前途不可限量。连公公都让二爷和九郎打好关系,你们怎么能把自家人往外面推呢?” 这一番话说的众人都沉默,程敏叹气,又劝:“娘,大哥,争一时之气倒是痛快,可是侯府这么大的家业,以后该怎么办?你们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下面的孙儿们想想啊。正好九郎刚调回来,吏部的任书还没发,你们不妨给九郎找找门路,安插到翰林院里去,日后的回报大着呢。” 程元贤立刻怪叫着嚷嚷起来:“翰林?就他?” “怎么不行。”程敏瞪了大哥一样,简直恨铁不成钢,“你们可别忘了,人家是正经进士出身,前两次名次一直很好,直到殿试才掉下来的。” 说起殿试,程家所有人都沉默。别说殿试,他们家连乡试都没见识过。正是因为无知,所以才对十六岁中进士毫无概念,能一个劲的作妖。 婆婆和小姑子说话,阮氏不敢插嘴。听到小姑子让给程元z找门路,阮氏急了,她瞥了庆福一眼又一眼,见庆福毫无站出来的迹象,她才忍不住说:“给九爷找门路进翰林院?可是二爷还……” 程敏是彻底没话说了,行吧,娘家哥哥一个比一个自视高,嫂子还是个拎不清的,她再劝下去,自己一番好心还要被嫂子记恨。程敏不再吃力不讨好,而是站起来说:“我是外人,这些话不好多说,娘您好好想想吧。我去看看大姑娘。” 碧纱橱里,程瑜瑾一脸虚弱地靠在罗汉床上,看到程敏进来,连忙就要起身见礼:“姑姑。” “快坐快坐,你身上还有伤呢,讲究这些虚礼干什么。”程敏连忙拦住程瑜瑾,程瑜瑾却摇头,道:“礼不可废。” 程敏叹气,看着这个孩子规规矩矩行了家礼。她心想,两个哥哥已经指不上了,他们这辈子也就是那个德行了,然而程家第三代里,哥儿们也没一个拿得出手。瞧瞧大哥家的程恩宝,都被庆福宠成什么样,带出去简直被人笑话,二房的两个男孩,也略显小家子气。 数来数去,程家最争气的竟然是两个姑娘。大姑娘端方静美,二姑娘天真可爱,一个受高门婆婆喜欢,一个受郎君喜欢,都是极有前程的。程敏想到这里唏嘘,一个家族要靠女子出名,可见这个家族衰落近在咫尺。程家是这样,她的夫家徐家何尝不是如此。 程敏叹了口气,拉着程瑜瑾坐到身边,轻声问:“还疼吗?我瞧瞧你手上的伤。” 程瑜瑾心想这可不能给你瞧,她挽起一截衣袖,露出里面惨白的纱布,然后就将袖子放下了:“姑姑,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 程敏看到里面密密匝匝的纱布就抽痛,偏偏程瑜瑾一脸轻松地说没事,避重就轻,怕她担心。程敏对这个侄女的怜爱几乎溢出胸腔,她也不拆穿程瑜瑾,握着她的手说道:“女儿家身上不能留疤,我那儿有一瓶上好的舒痕膏,是淑妃娘娘赏下来的,一会我让人给你送过去。晚上你让丫鬟拆开纱布,好好涂一遍药。” 淑妃娘娘赐的药?徐家大小姐在宫里做娘娘,这也就是一样朝中无人,徐家却比程家有底气的原因。程瑜瑾心思转了转,最后对程敏腼腆一笑:“谢姑姑。” “傻孩子,一家人,有什么好谢来谢去。”程敏现在看着程瑜瑾,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可惜这么好的姑娘却被人退了亲,霍家简直干的不叫人事。程敏内心里惋惜,猛地想起自家那个混不吝来。 然而这种念头一闪就过去了,儿女婚姻不是小事,程敏也就是想一想,离做决定还远着呢。程敏握着程瑜瑾的手说:“你安心养伤,不必操心其他。你规矩好,孝顺,样貌也是我见过数一数二的,人生际遇自有定数,说不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程瑜瑾知道程敏在宽慰她退婚的事,看这话音,离打动程敏还有一段距离。不过程敏意动了就是好事,程瑜瑾不急不躁,笑着应是:“我明白。” 程敏又宽慰了一会,无非在劝程老夫人和程元贤有苦衷,让程瑜瑾不可和长辈离了心这等话。程瑜瑾心里好笑地嗤了一声,然而表面上还是乖巧应下,一副深以为然、忠贞不二的样子。 程敏和程瑜瑾说了好一会话,然后让自己的嬷嬷送程瑜瑾回房。等人走后,她去找徐之羡,发现徐之羡靠在炕桌上看程瑜墨和徐念春跳红绳,一脸专注,那姿态比看书用心多了。 程敏心里生出浓浓的无力,故意清了清嗓子,问:“你们老祖宗呢?” 程瑜墨收起绳子,说:“祖母刚刚去里面歇着了。祖母说外面起风了,又黑又冷,赶路太折腾了,就让我们几个今晚睡在祖母这儿。” 程敏心想知道外面又黑又冷,那程瑜墨身上还有伤呢,不是一样走路?这些话她不好说,只能沉着脸道:“既然老祖宗疼你们,那都别玩了,赶紧洗漱,别吵着老祖宗睡觉。” “是。”程瑜墨爬下床,和徐念春手挽手去洗脸了。徐之羡也要跟着去,被程敏一把拉住:“你这个孩子,刚才你大姐姐出去,你怎么都不去送送?” “啊?瑾姐姐回去了,什么时候的事啊?”徐之羡嘀咕,“她在里面上药,不让别人去看,墨妹妹说瑾姐姐最注重仪态,没收拾好肯定是不见客的。我还说等她收拾漂亮了,去问问她呢。她怎么就走了?” 程敏瞪了徐之羡一眼,最后忍不住笑了。她这儿子虽然一身脂粉气,但是为人赤诚,心地是再好不过。如果有一门厉害媳妇看着管着,以后的日子未尝过不好。 不对,程敏猛地反应过来:“什么瑾姐姐墨妹妹,她们俩不是一般大?” 徐之羡挠挠头:“哎呦,我又忘了。” 别说徐之羡,程敏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觉得程瑜瑾是姐姐。程敏推了儿子一把,说:“行了,快去洗漱吧。我要回未出阁时的院子睡,晚上不能看着你们俩。你已经大了,不要和妹妹们闹,明白吗?” 程敏这话是提点徐之羡和程瑜墨保持距离,都十四岁了,不是小孩子。也不知道徐之羡先明白没有,一口应下,然而就催着母亲离去。 此时程老侯爷的院子里,灯火也明煌煌地燃着。程老侯爷和程元z对坐在灯下,程老侯爷愧道:“殿下,老臣教子无方,冒犯您了。老身在此请罪。” 程老侯爷说着就要下跪,程元z扶住他,说:“无妨,不知者无罪。处在他们的位置上,这样想很正常。” 程老侯爷下跪本来就存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程家毕竟对太子有恩,他这样一下跪,太子怎么能追究。程元z如程老侯爷的愿,说出原谅的话,然而不知怎么,听到后程老侯爷的心反而更凉了。 太子殿下对什么都看得清楚,然而就是看得太清了,让程老侯爷时常觉得,他的这些龌龊心思,在殿下眼里一览无余。他只是不说而已。 程老侯爷老脸挂不住,可是他行将死去,程家下一辈连个撑门面的都没有,他现在不算计,等他死了,太子殿下和程家最后一层牵绊也没了,程家要怎么办?程老侯爷只能忍着羞愧,继续说:“今日多对不起殿下,老臣代不孝子向殿下赔罪。殿下,老臣之前疏忽,竟没注意大姑娘的名字犯了您的忌讳。要不,明日我给大姑娘换名讳?” 程元z眼前浮起那个丫头明亮惊人的眼睛,年到十四突然换名字,即便说是为了避讳长辈,外人也免不了揣测。程元z回过神,垂眸掩去方才的恍惚,说:“无妨。” “殿下?” “没必要换了,喊着还挺顺口的。” 程老侯爷没太明白,但太子发话,他还能和太子对着干?程老侯爷点头道:“是。” 从复礼院出来后,程元z缓步走在漆黑的夜色中。夜风朔朔,干枯的树杈发出呜呜的声音。程元z不说话,其他人不敢打扰,沉默地跟在主子背后。过了一会,前头的主子突然说:“明日取一瓶膏药来。” 刘义愣了一下:“殿下,您受伤了?” 程元z扫了他一眼,刘义想起来太子最烦废话多,连忙低头:“诺,奴婢遵命。” 15、教字 第二天,程瑜瑾一大清早去给程老夫人请安。 丫鬟迎她进去,地龙的热气扑面而来。丫鬟一边帮程瑜瑾卸披风,一边说:“昨天晚上老夫人留徐二爷和几个姑娘宿在正房,现在还在碧纱橱里睡着呢。老夫人怕徐二爷受凉,就让人将地龙烧的热些。大姑娘刚从外面进来可能不习惯热,等缓一缓就好了。” 程瑜瑾点头:“我明白。除了二表哥还有谁在?碧纱橱只有一张床,睡得下吗?” “成哩,二姑娘和四表姑娘在一张床上睡,暖阁的炕床上还能睡一个人。二爷昨天闹着要去碧纱橱,被我们笑了一通,在暖阁呢。” 程瑜瑾了然,表兄表妹共处一室,虽然有程老夫人看着,但也太亲密了。她眼睛转了转,收回神色,对丫鬟点头而笑:“有劳姐姐了。祖母起了吗?” “老夫人已经起了。只不过徐二爷昨天睡得晚,现在还没起呢。” 程瑜瑾向前的脚步猛地一停:“二表哥还睡着?” 暖阁是程老夫人卧房隔出来的一个小单间,四周墙壁掏空,冬天时白天黑夜都循环着热气,温暖如春,故称暖阁。也就是说,程瑜瑾要是进内屋给程老夫人请安,不可避免地,会经过徐之羡所在的暖阁。 如果是程瑜墨,现在一定跑进去了,甚至会用冰冷的手捉弄徐之羡起床。但是程瑜瑾就不,她的做法是停在门外,说:“既然二表哥不方便,那我再等等吧。” 里面的丫鬟见大姑娘来了,连忙唤徐之羡起床。徐之羡本来不想醒,迷迷糊糊中听丫鬟说“大姑娘在外面呢”,徐之羡吓得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从床边抓起长袍就往身上套。 徐之羡向来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程瑜瑾面前他总是十分规矩,衣着打扮一定要体面。如果衣衫不整地被程瑜瑾看见,这像什么样子。 徐之羡打点妥当了,才肯捏捏扭扭出来给程瑜瑾问好:“瑾姐姐……呃,表妹好。” 丫鬟们看到这一幕都笑了,打趣道:“二爷,明明大姑娘才是姑娘家,为什么你倒红着脸,像头一次上花轿的大闺女。” 徐之羡被说的脸红,他看到程瑜瑾也抿着嘴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浑身发臊,蹭的一声窜出去了:“我去外面冷冷脸,你们先进去给老祖宗请安吧。” 外面的动静早就传到程老夫人这里了,她从小房子一样的拔步床里出来,程瑜瑾看到,连忙去扶程老夫人。 丫鬟早就准备好水,程瑜瑾伸手探了探,水温适宜,可见是一直温在灶上的。程瑜瑾给程老夫人递帕子,时不时做些轻便又显眼的活,伺候着程老夫人洗漱。 程老夫人陪嫁的张嬷嬷称赞:“大姑娘真是孝顺,其他人家过门十来年的媳妇,都比不上大姑娘细致贴心呢。” 程瑜瑾笑:“伺候长辈,是我的福分。” 张嬷嬷听到程瑜瑾的话笑的越发灿烂,她心想,碧纱橱里还睡着两位姑娘呢,同一间正房,就隔了三四个屋子的步程,也不见那两位来伺候老夫人起身,可见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别说姑娘们,就是程老夫人的大小两个儿媳,现在也还没到呢。 人和人真是一比就分高下。 昨天夜里程瑜墨睡在老夫人这里,阮氏一大早紧赶慢赶追过来,想看看女儿怎么样。没想到一进门,就见程瑜瑾已经在了,看那架势,似乎已经守了很久。 阮氏的表情顿时就有些不对劲。 程老夫人睨了阮氏一眼,冷淡道:“来了。” 阮氏脸上非常过不去,最怕人比人,她一个媳妇竟然还比不过孙女?阮氏也顾不得去西面的碧纱橱看女儿了,连忙挽了袖子挤上来,伺候程老夫人洗漱。 地方只有这么大,阮氏挤过来,许多人都被挡住,程瑜瑾适时地后退一步,将空间让给阮氏。 落在外人眼里,张嬷嬷又暗暗赞一声大气。 程瑜瑾看着阮氏手忙脚乱地给程老夫人拧帕子、端漱口水,她毕竟不如做惯了的丫鬟,水一会冷一会热,被程老夫人数落了好几次。周围还围着这么多丫鬟呢,程老夫人不高兴,阮氏脸上也不好看。 程瑜瑾在心里暗暗摇头,真是糊涂,伺候长辈为的是一个“孝”名,还当真要去做端茶送水的活不成?说白了就是一场作秀,表现的成分,要远远大于实用的成分。 所以程瑜瑾就从来不去干拧帕子、捧痰盂这种事,又脏又累,谁爱做谁做。程瑜瑾只会等丫鬟将帕子拧好了,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递给程老夫人,之后的活自有丫鬟代劳。这样一来,程瑜瑾什么都没做,看起来却十分重要,不可或缺。 像阮氏这种亲自挽袖子上阵的,就太实诚了。 复杂的家庭环境很小就教会了程瑜瑾如何讨巧,别的女孩嫁人后三四年才能学会的东西,她在十岁就懂了。不光如此,她还变得八面玲珑,极端利己。她不在乎面子,不渴望父母的爱,也不在乎爱情。 她只爱她自己。 程老夫人好容易收拾完,此时阮氏已经被折腾地身心俱疲。她看到一旁袖手旁观、光风霁月的程瑜瑾,不知为何就生出一股邪火。阮氏笑了笑,问:“大姑娘,大嫂怎么没来?” 阮氏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问这样的话。在程瑜瑾很小的时候,阮氏明明知道程瑜瑾不清楚谁是她的亲娘最好,可是心里莫名其妙的恶意却让阮氏一次又一次开口,不动声色地挑拨程瑜瑾和庆福郡主的关系。程瑜瑾过得不好阮氏会心疼,可是程瑜瑾过得好,和庆福亲如母女,又会让阮氏心如火烧,嫉恨难熬。 连翘的表情不太好,要她说,二太太这种作态简直坏死了,她就看不得大姑娘好!大丫鬟义愤填膺,程瑜瑾本人倒很平静,她一颗心早已变得水火不侵,反而还能对阮氏笑一笑:“母亲要照顾父亲,还要照看三弟,一时半会走不开。所以母亲让我来代她尽孝,伺候祖母。” 瞧瞧这话说的,四两拨千斤,程瑜瑾不回答庆福郡主为什么没来,只说庆福要照顾程元贤和程恩宝,一句话替庆福解围,还哄得程老夫人开心。在程老夫人眼里,当然儿子和孙子最重要,媳妇伺候她的儿子,让程老夫人听着就舒坦。 程老夫人满意地笑了,她起身时瞥了阮氏一眼,阮氏顿时吓得低头,大气不敢喘。 程老夫人走到东次间,问:“其他几个孩子呢?” “回老夫人,二姑娘和徐二爷正在碧纱橱里洗脸呢。念姑娘说这里没她用惯的脂粉,回姑太太院里重新梳头了。” 别说外人,阮氏这个亲娘听着也想摇头,一样的年纪,程瑜墨和徐念春一派孩子气,长辈醒了这么久不来请安,还自顾自出去打扮。相比之下,程瑜瑾简直懂事的不像小姑娘。 阮氏看不过去,偷偷让丫鬟去碧纱橱唤程瑜墨过来。程瑜墨和徐之羡发髻松散地走过来,齐声问好:“老祖宗安。” 程老夫人点头,她说:“你们三个从小一块长大,不是亲手足胜似手足,你们不用在我这里候着了,去抱厦自己玩吧。” 徐之羡欢快地“哎”了一声,程瑜瑾察觉到程老夫人在特意给她们创造机会,至于是给哪一个创造机会,那就不好说了。按理说这种时机求之不得,然而程瑜瑾顿了顿,还是忍痛割舍:“祖母,我恐怕不行。” 程老夫人奇怪:“怎么?” 程瑜瑾说:“祖父昨日嘱咐我,让我去和九叔学写字。” 程老夫人更奇怪了:“你学这些做什么?” “圣上千秋节快到了,祖父想送一座屏风给圣上祝寿,让孙女来绣。所以这几日恐怕不得闲,给祖母请了安,我就得去和九叔学写字了。” 正房里寂静比往常更甚,送给皇帝贺寿的礼物,何其尊贵,竟然交由程瑜瑾执针。这是庆福、阮氏这些媳妇,甚至程老夫人这个正室夫人都没有的体面。阮氏和程老夫人心情复杂,徐之羡和程瑜墨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就算他们再不懂事,也知道程瑜瑾的这份待遇非同小可,比他们的母亲都高。 最后程老夫人说话:“既然是侯爷发话,那你只管去就行了。如果时间不够,以后不必来我这里点卯了。” “这怎么行。”程瑜瑾一脸正气地推辞,然后施施然行礼告退,“祖母,二婶,我先行一步。” 等出来后,连翘雀跃不已,悄声说:“姑娘,你没见刚才二太太和老夫人的脸色。我们姑娘的体面,岂是她们能比的?别说比,恐怕二太太想也不敢想。” “行了。”程瑜瑾淡淡喝了连翘一句,“少说几句吧,时间不早了,再不去该晚了。” 连翘干脆地应了一声,嘴角还是翘起。这只是开头,等绣品出来,他们眼红都眼红不过来! 程瑜瑾今天起得早,虽然在程老夫人那里耽误了些时间,但她自忖还很早。没想到到了宸明院,程元z已经全部收拾好,看样子,他已经做了许多事情。 程瑜瑾十分吃惊:“九叔起这样早?” 程元z淡淡瞥了她一眼,懒得回答这种没营养的问题。他指了指身边的墨,问:“会写字吗?” 程瑜瑾脸上的笑十分灿烂,仔细听还有咬牙的声音:“九叔觉得呢?” 程元z倒不是故意埋汰程瑜瑾,而是在他眼里,会写字便等于写得好。毕竟为官入仕,写文章是最基础的事情。不论是首辅,太傅,御前伺候的太监,还是教程元z的夫子,人人都写的一手好字。 程元z没有在意程瑜瑾的冒犯,而是用眼神点了下笔,说:“先写一幅字。” 程瑜瑾心想小瞧谁呢,她程大姑娘盛名在外,棋琴书画针线女红无一不通,然而她最擅长的,却是书法。 程瑜瑾走到桌前,拿起笔想了很短一会,便落笔题字。 程元z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程瑜瑾受伤的左手上。 16、假伤 程瑜瑾一鼓作气写完了一幅字,她内心非常满意,但出于矜持,并没有主动开口。然而她等了一会,发现程元z不知道在看什么,竟然没有反应。 程瑜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发现程元z正在看着自己身侧。她理了理衣袖,并没有发现有何不妥。 “九叔?” 程元z收回视线,从容地将视线落在纸上,见他这样表现,程瑜瑾倒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了。程瑜瑾小心揣测着程元z的神情,却什么都看不出来。程瑜瑾渐渐有些紧张了,低声问:“九叔,您看怎么样?” 程元z低头扫了她一眼,淡淡道:“对于女子而言,尚可。” 这话程瑜瑾就非常不喜欢听,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什么叫对于女子来说尚可?这是看不起谁。 她挑眉,故意追问:“那对于所有人呢?” “差之通达,过于乔饰,心不正,下笔亦分心。”程元z说的毫不客气。程瑜瑾眯了眯眼,虽然生气,但是也知道他说得对。 程瑜瑾为了名声,练习了闺阁女子所有叫的上名的技能,比如刺绣,比如弹琴,她都可以做的非常漂亮。然而事实上,她真正喜欢的,唯有书法。 书亦是她最擅长的一门。只不过她作为过继女,有些地方能出头,有些不能,比如写字,比如写诗作赋。这是该家里几个弟弟出彩的,她不能夺之锋芒。 所以程瑜瑾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展露过自己的书法功夫,那天在程老侯爷面前,她为了讨好程老侯爷,很是吹了一番老侯爷收藏的字,没想到竟然是程元z的。程瑜瑾有些尴尬,今日下笔时,她就有心显示,让程元z看到她的字写得有多好。 不承想因为太注意写得漂亮,反而落于下乘。 程瑜瑾不服气,提起笔,在纸的边缘飞快写了个“瑾”字。程瑜瑾放下笔,抬头不闪不避地看着他:“九叔,那现在呢?” 程元z好笑,这个女子好胜心当真强。明明心机重又好颜面,却偏还要装贤惠淑良的样子。 不过话说回来,她的字倒还可圈可点。 程元z眼睛不由又落到她的左手上。程瑜瑾这回觉察到了,她跟着低头,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左手应当还在受伤。 程瑜瑾立刻扶了扶桌子,坚强又懂事地笑道:“九叔,只是皮外伤,不妨事。” 以程瑜瑾那好脸面的性格,她说不妨事,程元z连五成都信不过。他顿了一会,问:“昨夜之事本与你无关,你为什么要请罪,还连累自己受伤?” 程瑜瑾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随即她好笑地抬头,看向程元z:“九叔,那你说该如何?” “父亲和祖父的争端是因我而起,虽然是因为积怨已久,和我没什么实质关系,但祖母和我母亲会管吗?我昨天站出去,只是挡一鞭子,如果我什么都不做,九叔你猜我会如何?” 程元z默然,他问:“以往,程元贤就这样当着众人的面数落你?” 程瑜瑾回想昨日的事,慢慢想起昨天程恩宝闹腾,程元贤嫌丢脸,确实吼了她一句,说她不懂得照看弟弟。程瑜瑾不以为意:“只是被说一句而已,又没有实际利益损失,在意这个做什么。” 反正她一嫁人就能脱离程家,而程元贤和庆福继续惯着程恩宝,以后有他们可受的。 程元z竟说不出话来,一时间他心里涌上一股无法言说的感情,她才多大,就能说出这样理智到绝情的话。程家人曾经到底是怎么对她的,让她变得这样通明克制? 程元z对程家生出一股火,他的情绪来的莫名其妙,连昨日被程元贤冒犯他都毫不在意,怎么听到程瑜瑾的话,他反而生气了? 程元z正在奇怪自己这是怎么了,就听到程瑜瑾拢着袖子,慢悠悠说道:“众生皆苦,九叔该不会在可怜我吧?” 程瑜瑾抬头对程元z笑了笑,眼角眯起,露出一种勾人的狡黠:“感情这个东西一文不值,九叔与其可怜我,还不如给我些实在的利益呢。” 程元z被气笑了,他瞥了她一眼,反倒喜欢程瑜瑾这样坦荡荡的作态。经过程瑜瑾这一打岔,他心里莫名其妙的情绪都消散了个干净。 程元z不喜欢欠人,昨天的事因他而起,程瑜瑾只是被牵连而已。他从一旁的多宝阁上取出一个瓷瓶,随手扔给程瑜瑾。程瑜瑾手忙脚乱接住,她拿起来一看瓶子,顿时愣了:“药?” “嗯。” 程瑜瑾满脸不愿意:“你给我药干什么?能不能换一个呀?” 程元z这么多年,头一次碰见他赏赐别人,对方还不满意,叫嚣着让他换一个的。程元z不气不恼,笑着看向程瑜瑾:“你说什么?” “我觉得……”程瑜瑾一抬头撞见程元z的眼神,即将出口的话顿时吞了回去,“我觉得,九叔着实细心又慈祥。谢九叔。” 慈祥?年仅十九岁的皇太子想,为君确实要慈,但他也不到被人称赞慈祥的地步吧?程元z转而想到他和程瑜瑾名义上是叔侄,称赞父辈,用慈祥倒也行。 兴许是程瑜瑾最后那句“谢九叔”太干脆太清甜了,程元z破天荒地没有和她计较犯上之罪,而是率先走到里间的大书案前。他进去后见程瑜瑾还站在原地,挑眉道:“还愣着干什么?过来。” 程元z的院子亦是两进格局,正面连着五间正房,后面有一重罩房。他一个人比别人一家住的都大,身边还没有妻妾侍婢,空间敞亮的很,东边这两间房就被他打通,做了书房。 书房里布置清雅,空间错落有致,可见主人品位很好。但是饶是如此,里面也只有一张书案。 现在程元z还站在长案前,看这架势,岂不是要手把手教她写字? 程瑜瑾心想,男女授受不亲,即便他是她的叔叔,但也没有抱着快成年侄女的道理。他要是亲自指点她写字,靠得也太近了。 程元z等了很久,见程瑜瑾在多宝阁前磨磨蹭蹭,脸上神情变来变去。程元z放下笔,说:“你在内宅活了多年,就这点眼力劲?过来研墨。” 程元z看到程瑜瑾明显地惊了一下,他先是奇怪,最后想了想,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你以为是什么?” 程瑜瑾对着程元z温柔地笑了笑,走到他身边,用力摩擦墨台,内心里恨不得将这个人扔到砚台里一起碾压。 程元z笔走龙蛇,一行磅礴大气的字顿时现于纸上。程瑜瑾凑上前看,不得不服气:“九叔字写得真好。” 难怪敢笑话她,他确实有笑话的资本。 程元z搁下笔,然后示意程瑜瑾上前来临。程瑜瑾另外取了一支笔,转身时袖子不小心撞到笔架。程瑜瑾眼疾手快,迅速扶住笔架,将它移动到利索的地方。 程元z看着程瑜瑾自来熟的动作,眼睛轻轻眯了眯。 她刚才,用的是左手? 一个左手受伤的人,会下意识地用左手扶东西? 程元z的眼神变了,他不动声色地看着程瑜瑾,程瑜瑾沉浸在临摹中,并没有意识到身后的打量。 程元z仅是观察了一小会,心里就彻底确定,程瑜瑾,并没有受伤。 中午的时候,丫鬟来叫程瑜瑾吃饭。程瑜瑾换衣服时,连翘顺口,和程瑜瑾说:“大姑娘一上午不在,姑太太派人来问了您两次呢。” “姑姑派人来了?”程瑜瑾立刻精神起来,“姑姑是为了什么事?” “姑太太担心您的伤势,派人来问问。” 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程瑜瑾停在隔间外,遥遥对着书房行万福:“九叔,我先告退。” 程元z神色并看不出变化,他的目光轻轻落在程瑜瑾身上,等她出去后,顷刻转深。 原来如此,原来她昨天所有行为,都是做给程敏看的。她对徐家那个公子哥,委实用心。 为了一个男人,假装受伤,还欺骗他。果真好的很。 程元z昨夜专程让人从宫中取了舒痕膏,没想到,从一开始,就是程瑜瑾的一场表演。 程元z看着从纸堆里露出来那个“瑾”字,冷冷勾了勾唇。 程敏对昨夜不欢而散耿耿于怀,今天她特意让厨房做了老侯爷和程元贤爱吃的菜,然后半推半拉地将程老侯爷扶过来,故意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 程老侯爷脸色缓和许多,他虽然恨儿子不成器,但是心底里还是渴望儿女团圆的。程敏故意拉着程老侯爷和程元贤说话,另一间屋子里,晚辈也聚在一块玩。 程瑜瑾白天和写字耗了一天,直到现在才腾出功夫来理会徐之羡。她正在斟酌示好和矜持的分界线,猛地看到程元z要出门,正朝抱厦走来。 不知为何,程瑜瑾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她下意识地停住说话,眼睛注意着程元z。 程元z走到门口,就在程瑜瑾以为是自己多想的时候,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程瑜瑾。” 程瑜瑾反射性地站了起来:“九叔。” 程元z看着她,笑的非常从容坦荡:“你不用回去练字吗?” 程瑜瑾整个人都不好了,都晚上了,人都挤在程老夫人这里,她去练字? 程老侯爷听到他们这里的动静,问:“九郎,怎么了?” 程元z依然看着程瑜瑾,勾唇一笑:“千秋节在即,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侄女你说对不对?” 程老侯爷奇怪,让人扶着过来一探究竟。程瑜瑾叹了口气,心说来日方长,她明天再来刷徐之羡的好感也不迟。 程瑜瑾直起身,低头应道:“九叔说的是。” “那就走吧。” 程元z看样子并没有单独离开的意思,程瑜瑾只能咬牙,忍痛和众人告别,追着程元z出门。 出门后,程元z并没有刻意等她,程瑜瑾得很努力才能跟上程元z的步伐。她看着眼前人的背影,心想怎么回事,她怎么觉得程元z今天不太对劲? 似乎有点生气的样子。 17、不悦 程瑜瑾好好的嫁人计划被打断,回到屋里后,连翘伺候着程瑜瑾换了家常衣服,问:“姑娘,您要练字吗?” 一提起这个程瑜瑾就恨,然而她是一个很理智的人,遇事从来不发脾气,她只关心如何解决问题,如何将利益最大化。反正今天晚上势必不能和徐之羡联络感情了,若是她赌气,岂不是一无所获? 还不如练一会字。嫁一个好夫婿讲究的就是广泛撒网重点捞鱼,徐之羡这里不能松懈,给皇帝的寿礼也要跟进,指不定哪一个就有回报了。 程瑜瑾说:“将笔墨备好,我一会去练字。” 连翘听了暗暗咋舌,大姑娘天不亮就起身,先是去给程老夫人请安,随后去九爷那里临了一天的字,好容易晚上回家了,她竟然还要写字。这样的毅力,许多赶考的学子也比不上吧? 连翘十分钦佩,杜若已经铺好宣纸,在砚台里放了清水,悄无声息退下。 程瑜瑾看书时不喜欢旁边有人,奴婢知道程瑜瑾的规矩,都安安静静退到外面。程瑜瑾从懂事起就自己独住一个院落。庆福养她的时候还没有生育,闻到小孩子身上那股奶腥味,嫌恶心,等程瑜瑾能自己行动了,就忙不迭把程瑜瑾扔到外面。这倒也好,程瑜瑾从小就自己管奴婢和财物,心性比其他闺秀成熟的多。 她的院子不及程元z的大,但是五脏俱全,正房坐北朝南,东西坐落着两间厢房,南面是正门,正门两边各两间倒座房,由抄手游廊将整个院子串连起来。从门到正房铺着一条十字形青石甬道,花圃里种着一颗高大的花树,春日里格外热闹。四个角都开了角门,开门出去便汇入门庭深深的侯府,关上门便自成一体,自给自足。 她的正房一样是五间格局,但是没程老夫人和程元z的那么宽敞,程瑜瑾将最西边一件安置成卧房,用一道木格月亮门隔断,木隔上根据节气挂各色帷幔锦绣,遮住外来的视线。西次间放了罗汉床和精巧的红木座椅,用来接待亲近的客人。最中间的那间是正堂,接待访客,新年下人磕头,都在这里。东边就是程瑜瑾自己的空间里,最里面是书房,另一间是做绣活的地方。 程瑜瑾定下规矩,洒扫婆子和粗使丫鬟只能在院子里活动,二等丫鬟才能进正房,但也只能在正堂里擦擦座椅,跑跑杂务,她的书房和卧房,唯有贴身的一等丫鬟才能进。 程瑜瑾在桌前坐了一会,突然想起程元z今日给了她一瓶药膏。 她记得中午时让杜若收起来了,收在哪儿了? 程瑜瑾到多宝阁翻了翻,果真在一个小抽屉里找到瓷瓶。她今天说那句话本来是开玩笑,谁知道,程元z竟然当真准备了东西,还是伤药。 伤药不能乱给,一般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程瑜瑾有点好奇又有点不相信,程元z那样的人,会提前给别人准备药? 她是不太信。程瑜瑾扒开药塞,轻轻嗅了嗅。程瑜瑾本来是存着防人的心思,没想到这样一嗅,她更迷惑了。 她怎么觉得,这一瓶药和程敏先前给的那瓶味道一样?程瑜瑾找出程敏的闻了闻,程敏堂堂一个公府夫人不至于骗她,这明明是淑妃娘娘赐下来的宫廷御药,怎么和程元z拿来的这样相像? 第二天程瑜瑾照常去临摹,她看向程元z的目光充满探究。程元z话不多,程瑜瑾也从来不说没用的话,他们俩人经常在屋里待一下午,彼此都不打扰,各干各的事。 程瑜瑾心底想这个人安静自律,相处起来倒舒服,然而一到晚上,程瑜瑾就有些无奈。 连着几天,她一空闲下来,程元z就不紧不慢地喊她“程瑜瑾”,之后她就得硬着头皮回去练字。程敏在侯府待的这几天,程瑜瑾竟然再没有找到机会和徐之羡独处。 程瑜瑾简直怀疑程元z在故意搞她,但是转念又想,她一没得罪程元z,二和程元z没有利益冲突,他不至于这样无聊罢?可能他急着做贺寿绣屏,所以才督促她好好练字。 兴许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今日,程瑜墨和徐之羡几人堆在一起玩,程瑜瑾很自觉地站在门口,等程元z。 不劳他老人家喊了,她自己来。 徐之羡玩了一会发觉程瑜瑾不在,隔着屋子喊:“瑾姐姐,你要去哪儿?” 程瑜瑾已经穿戴好披风和鹿皮靴,说:“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练字。” “哦。”徐之羡呆呆地应了一句,这时候程元z已经走到跟前,程瑜瑾匆忙对徐之羡打了声招呼,就追着程元z出去了。 徐之羡看着那两人一前一后离去,良久后挠了挠头,喃喃:“瑾姐姐可真勤勉。我明日就要走了,今晚还以为能和瑾姐姐说说话。” 程敏第二日便套车回昌国公府,国公府的下人亲自来二门迎接。程瑜瑾随着祖母站在垂花门后,静静看着国公府的马车远去。 有钱有权真是好,连马车都比侯府的气派,程瑜瑾嫁入高门的心更坚定了。嫁人是第二次投胎,她决定不了自己的父母,就只能尽可能找个高门夫郎。她受够了寄人篱下的感觉,谁都不能拦着她往高处走。 姑太太回家去了,程老夫人不舍,而程家其他人却集体松了口气。姑太太在,她们无论做什么都要提着心,小心捧着小姑子和徐家的两个儿女。阮氏回到院子,坐在塌上,长长松了口气。 “可算走了。这几天陪着她走动,真是累死人。老夫人只是动动嘴,她们母女俩倒是开心,受累的都是我们。” 程瑜墨爬上塌给阮氏锤肩膀:“娘,您辛苦了,女儿给您松松筋骨。” 阮氏被女儿这个举动感动得眼眶发酸:“女儿大了,懂得疼人了,娘真是没白养你。” 一旁的丫鬟见隙说道:“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二姑娘已经十四了,以后孝敬太太的时候多着呢。” 阮氏点头:“是呢,墨儿日后嫁个好夫婿,非但能孝敬父母,还能提携你弟弟,可比养个儿子省心多了。” 程瑜墨被说的满面通红,她撒娇地扭过身子,说:“娘,人家好好给您捶背,您却说这些话。再说我就不理你了。” 阮氏和陪嫁丫鬟都笑,程瑜墨在她们的笑声中红了脸,爬下塌跑出去了。里面的笑声更大,程瑜墨让风散了散脸上的热意,虽然害臊,但她不由想,都一个月了,长渊哥哥这么还不来提亲呢? 当初明明说好了,和姐姐退婚后,就来娶她的。 程瑜墨即便相信霍长渊,现在也有些着急了。祖母和母亲都在给她物色人选,最重要的是,她听徐念春说,也有人向霍家打听霍长渊的婚事。再不赶紧订下,她和霍长渊岂不是又要走前世的老路? 程瑜墨这里焦躁不安,而靖勇侯府里,霍薛氏却一边敷衍霍长渊,一边相看其他府邸的女儿。 天底下又不是只有程家有闺女,配得上她儿子的,得是最出挑的姑娘。程瑜墨不是宜春侯府正经的千金,老侯爷一死,爵位就归她大伯了,和她们家有什么关系?而且程瑜墨父亲官职不高,自己才能平平,为了勾引长渊还做下那等事,霍薛氏才不愿意选她做儿媳。 霍长渊偶尔问起,霍薛氏就说快了快了,而私下里,她已经挑选起其他人。 程瑜瑾却没有心思再关注霍家和程瑜墨的事,在她这里,霍长渊已经是个死人了。她眼睛里有了下一任目标夫婿,手上也有绣屏风的任务。她连续半个月都在临摹程元z的字迹,昨天程元z终于开口说有点形像的样子,程瑜瑾让丫鬟将她的绣架搬出来,这几日就要动针了。 这扇屏风非同小可,程瑜瑾的绣功极好,但还是练习了好几日,确保能将程元z的字完完整整地临摹出来后,才慎重落针。 给皇帝祝寿的屏风并不是大件,而是一扇小插屏,程瑜瑾将绣好的一角带去给程元z看,程元z看到,讶异地挑了挑眉:“你竟然亲自绣?” “当然。”程瑜瑾明白程元z为什么这样说,高门大院里主子的“亲手”就是动一动嘴皮子,实际上都是下面的婢女代劳。而女红枯燥又艰难,娇小姐们越发吃不了这个苦,连给婆家做见面礼都是陪嫁丫鬟绣好,主子挑上两针,就算亲手绣的了。 程老侯爷也是这个意思。而程瑜瑾竟然真的亲自执针,难怪程元z会惊讶了。 程瑜瑾笑着说:“既然我担了这个名,就一定要做到最好。外面的绣娘不放心,不如我亲自来。” 程元z轻笑了一声,她还真是自信。他多少给程瑜瑾颜面,随手翻开半成品看了看,他本来没放在心上,程瑜瑾年纪才多大,她技能学的又杂,几乎什么都要试一试,这种情况下,女红能有多好。 可是等程元z视线触碰到上面的绣迹,着实意外了:“双面绣?” “是。”程瑜瑾笑着又补充了一句,“准确说,是双面异样绣。” 程元z对双面绣略有耳闻,绣娘一次下针,同时绣好正反两面,一点线头都没有,称为双面绣。而双面异样绣就更厉害了,同时绣好两边的同时,正反面的图案还是不一样的。 程元z对程瑜瑾真有些刮目相待。双面绣要至少几十年绣功的绣娘精心排针,难度极大,所以市面上双面绣成品屈手可数,大部分都当做贡品送进宫廷,流传在外面的,少之又少。而双面异样绣就更难了,堪称刺绣最高技法,纯粹看天赋,无论有多少年经验,说不会就是不会。程瑜瑾小小年纪竟然会双面异样绣,简直不可思议。 程元z好生打量了程瑜瑾一眼,道:“难怪。” 难怪敢说要绣就绣最好的,她来执针。果然有这个底气。 程瑜瑾没听懂:“什么?” 程元z从来不说重复的话,他没有回答,突然生出些好奇来:“你为什么会双面绣?” “九叔大概忘了,我外祖父的封地在江南。这是母亲嫁给京城时,外祖父精心挑选的陪嫁。” 程元z对宁王有印象,宁王在江南世袭多年,他给嫡女陪嫁的人,想来是当地水平最高的绣娘了。最厉害的绣娘赖以谋生的技艺,程瑜瑾十四岁就学会了。看她的样子,恐怕比她的女红师父还要厉害。 程元z问:“你会双面绣,为什么从没听人提过?” 以程瑜瑾精于算计的性子,应当会运作到众人皆知才是。 “那可不行,要是她们都知道我会绣,岂不是人人都来找我了?我又没有母亲替我拦着,为什么要做这些损己利人的事。” 程元z顿了片刻,失笑。果然,她还是她,不是不算计,而是算计到家了。 她这样的人,日后无论嫁给谁,都能活的很好吧。他见过许多贡品都会惊讶,她日后的夫婿看到她会双面绣,岂不是高兴如捡到宝了? 程元z不知为何生出些不快。 18、新人 三月,程老夫人的屋子里照例站着满满当当的人。庆福抱着程恩宝坐在小茶桌旁,程恩宝都四岁的男孩了,还是成天抱在怀里,等闲不下地走路。 阮氏就没有庆福这么大的体面,她站在程老夫人身边,不断揪着帕子,看起来有些坐立难安。过了一会,外面终于跑进来一个小厮,远远停在门槛外磕头:“小的给老夫人请安!各位太□□,各位少爷、姑娘安康。” 阮氏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就连庆福也抬起头来。程老夫人年纪大,养气功夫最好,闻言依然不紧不慢地问:“九爷的调遣令下来了?报喜的人怎么说?” “大喜,九爷领了工部的缺,授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 女眷们“啊”了一声,阮氏最关心这个,她没听懂那长长一串官名,只知道问:“是几品官啊?” “正五品。” “正五品啊。”阮氏喃喃,她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得意于程元z官职才五品,官阶不升反降,一方面又有点为程家担忧。毕竟,程元z是侯府官职最高、前途最好的人了,他都升不上去,那宜春侯府只会衰落的越发厉害。 屋里除了阮氏没人说话,但无疑阮氏说出了众人的心声。程敏劝程老夫人动用钱财给程元z打点关系,程老夫人老大不乐意,但是她理智知道程敏说得对。程老夫人想利用这个关卡拿捏拿捏庶子,好让他知道别以为做了官,就能摆脱嫡母的掌控。结果还没等程老夫人摆完架子,程元z的调令发下来了。 正五品,还是工部的官,程老夫人听到这个官职有点失望,但更多的是暗爽。这个官位不是说不高,只不过和众人想象的,少年天才一路翰林清官外放入阁差远了。 官职授予也是很有顺序的,真正顺畅的青云路,乃是进士出身,入翰林,熬几年清苦日子,之后外放去上州做知府,外放两任后,调回京师进六部,一般能进户部、吏部这等地方的,便是默认的内阁大学士了。再在六部熬上七八年,从侍郎做到尚书,如果任期内没有大差错,便能入阁做阁老,熬死一个,往前升一位。 这才是天下文人最理想的仕途履历。如果会试没进二甲,不如不参加,下半辈子的仕途注定不会高,如果进士第一个官不是清官,没进翰林,那此人日后的升官空间,亦十分有限。 向程元z这种殿试后被调到外地下放的,委实是高开低走,难怪昌国公府觉得是程家不打点,耽误了儿孙前程。现在好容易调回京,众人都眼巴巴等着程元z进修史馆等清贵之地,结果,竟然去了工部。 六部之中,吏部为首,户部、兵部次之,工部,乃是下下行。 程老夫人听不懂什么是虞衡清吏司郎中,只知道程元z进了最穷最累的工部。按照她多年的生活经验,没成翰林,进了工部,日后升官空间恐怕断绝了。 程老夫人不知不觉安下了心,默默想,什么少年四品,进士出身,说的再好听,还不是庸庸碌碌。和程老夫人同样想法的还有庆福,她心里轻嗤,不过表面上不显露出来,笑着吆喝:“授了官职就是好事,多少人在京城赋闲两三年,也排不上官呢。来人,给赏。” 小厮领了赏,欢欢喜喜出去了。程瑜瑾看到庆福等人的表情,暗暗摇头。她为了能精准找到潜力股,特意研究了朝廷官职,她知道的更多,就更能看懂官职变更的门道。 就比如这次,虽然郎中正五品,比程元z外放时的四品低,但是京官和外放官岂能一样。就算是外省正二品大员,逢年过节不是一样向京城打点,论起权力,还不如京官四品。 所以程元z外调回京,顺利领到官职,乃是不折不扣的升迁。他又进了六部,虽然是下下行工部,但虞衡司郎中管各地官营店制造,各省军费、军需、军火制造和核算,以及熔炼铸钱等,这是实权职官,还是最核心的那一拨。 虽然位小,不打眼,但是极为重要。 程瑜瑾倒不觉得程元z仕途失利,但是既然程老夫人和庆福愿意这样想,那她戳破做什么。于是程瑜瑾也笑笑,并不说话。 但是授官了依然是喜事,程家之前根本没人进的了六部,程元z依然远远超过程家平均水平。程老夫人装模作样地和两个儿媳惋惜了一会,就发话道:“为官升升降降都是常事,让九爷平常心,勿要被一次失利挫败了进取心。老身毕竟是他嫡母,无论他怎么样,我总要尽母亲的职责。这样吧,从公中支取一百两银子补贴给九爷,为他办场升迁宴。至于请什么人,如何办,就让他自己决定吧。” 一百两,阮氏暗暗咋舌。她一个月的月例银子才三十两,她又不像庆福,有天价陪嫁吃老本,她须得精打细算才能过得体面。结果呢,程老夫人一挥手就给程元z拨了一百两。 有官职和没官职,实在差太多了。 时候进入三月,天气渐渐温柔起来,花圃萌出新绿,庭院中处处可见花,女眷们也陆续换上轻薄春衫。 锦宁院里,程瑜瑾穿着白色上衫,下缘处绣着团团金蕊海棠,仿佛是海棠花蔓延到裙子上一般,她的裙子亦是同色,隐隐有金色暗纹。程瑜瑾坐在绣房,垂直刺针,不破坏反面的绣线,她的排针匀称有致,兼顾两边。她又绣好一个字,连续几次短针,将线尾藏住,两边都不露线头。 连翘在一边看着,叹为观止。程瑜瑾的绣品很少,但是样样都精致到一拿出来就能镇住场子,和一般绣活显著不一样。尤其是一手双面绣,简直绝了。连翘十分佩服,大姑娘做事从来尽善尽美,只要一动手做,必然要做到最好,连刺绣的动作都行云流水,美观极了。 连翘见程瑜瑾放下针,连忙上来给程瑜瑾揉肩膀:“姑娘,您绣了好一会了,歇歇眼睛吧。” “嗯。”程瑜瑾应了一声,突然问,“九叔今日有客吧?” “是,在外院宴客,听说徐二爷也来了。” 程瑜瑾想了想,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连翘皱着眉头思索,她嘴皮子利索,结交的丫鬟多,平时负责打听消息。连翘回忆了一会,说:“有一会了,大概是一个时辰前。” 程瑜瑾点点头,站起来说:“走吧,有一个字我拿不准,去九叔书房里看看他是怎么写的。” 连翘怔了一下:“姑娘,九爷院里现在没人,您还去?” “当然。”程瑜瑾一脸正经,“给圣上的贺礼是多么大的事,怎么能耽误。九叔不在,我自己琢磨就好。去准备些点心,兴许九叔喝了酒,留给他醒醒酒。” 连翘有点迷惑,杜若轻轻撞了她一肘子,她才如梦初醒,去外面准备糕点了。杜若看得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姑娘这是又有谋算了。 杜若心里明白,嘴上一点不说,她手脚麻利,很快将桌子上的针线收拾起来,问:“姑娘,您要换衣服吗?” “不必,我去拜访九叔,家常些才好。”程瑜瑾理了理裙摆,满意道:“走吧。” 程元z的院子里果然是没人的,程瑜瑾这段时间日日来书房,宸明院的下人对她很熟悉。小厮问可否要去请程元z回来,程瑜瑾说不用,自己坐在东次间里,拿了纸笔,一笔一划地临摹程元z的字。 过了一会,外面响起脚步声,是程元z回来了。不过听声音,还有其他人。 小厮跑过来和程元z禀报:“九爷,大姑娘在里面,已经坐了小半个时辰了。” 话音刚落,程瑜瑾就出现在多宝阁旁,笑着向程元z问好:“九叔,你回来了。” 程元z一时间都有点恍惚,仿佛程瑜瑾亦属于这间屋子,一直在等他回来一样。程元z很快就定住神,问:“你怎么来了?怎么一个人坐着?” “我有一个字拿不准要怎么写,想来问问九叔。看你不在,我就坐在这里等一会。”程瑜瑾说着从东次间走出来,看到了程元z身后的几个人。她愣了一下,犹豫地看向程元z:“九叔,这是……” 程元z有些迷惑的脑子一下子清明了,他回头扫了身后一眼,这些人是他看好的年轻人,前面宴席散了后,他又带了几个相熟的到屋里细谈。能入程元z眼睛的,都是前途好、又年轻的才俊。 原来目的在这里啊。他刚才是被人下降头了不成,竟然觉得她在等他。 程瑜瑾如愿以偿,将目光转到程元z身后的客人上。她原本预料,程元z是建武十九年的进士,一年的进士就那么几个,只要是同榜,便多了一层别人没有的亲近。程元z外放多年,如今刚刚回来,趁着授官的当口,应当有许多同年进士来拜访他才是。散宴后,保不住他们会另找一个场子谈话。程瑜瑾来程元z的院子里赌,事实证明她赌赢了。 程瑜瑾率先注意到两个年轻人,一个疏朗爱笑,一个沉默寡言,随后才看到徐之羡也在,而最扫兴的,是霍长渊。 徐之羡见了她,奇道:“瑾姐姐,你怎么也在?” 程瑜瑾的目光从霍长渊身上一扫而过,一点注意力都懒得施舍,她笑盈盈地看着徐之羡,端端正正行家礼:“二表哥。” 那个白净俊秀的年轻人笑了:“呦,你们家有意思,怎么一个叫姐姐,另一个叫哥哥?到底谁大?” 程瑜瑾就等着这句话呢,她顺势看向程元z,问:“九叔,这位是?” 程元z静静看着程瑜瑾,她是把他当傻子么?掂量猪肉,还跑他这里挑来了? 19、旧人 程元z对程瑜瑾有些无奈,她退婚时正好被他撞见,她和霍长渊的纠葛他不了解,也懒得了解。不过既然退了婚就是陌路人,她能想开,积极寻找下一春,这是好事。 程元z前几日一照面就看出来程瑜瑾对那个粉面公子哥居心不良,程元z心想速度还挺快,听说他们是青梅竹马,姑表兄妹,倒也算好事。至于对于徐之羡来说算不算好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程元z以为事情到此为止,谁能想到,他竟然又在自己的地盘,亲眼看到程瑜瑾算计他看好的年轻人。程元z身为一个男人,看到这种行为,心情着实有些复杂。 程瑜瑾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恨不得亲自动手来介绍自己。程元z无奈,只能出面:“这是家侄女,行长。” 又指向那两个年轻人:“这是林清远,建武十九年状元。这是邹诚,同年进士。” 竟然是状元!程瑜瑾眼睛刷的亮了一下,很快又掩饰住,对着林清远和邹诚行福礼:“原来是状元郎和邹进士,小女失敬。” 林清远笑着推辞,程元z看着,开口道:“行了,先坐下再说吧。” 几人中徐之羡是程家内亲,前面散了后他直接进程家内宅,熟门熟路。林清远和邹诚和程元z非常相熟,进对方内宅算不上冒失,而霍长渊想娶程瑜墨,所以也借故跟了进来。有程元z这个长辈在,程瑜瑾出现在这里不算失礼,众人次第落座,程瑜瑾飞快地审度局势,然后让杜若搬了个绣墩来,坐在程元z身侧。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扫向霍长渊一眼。 霍长渊是看在薛家的份上,有意来和程元z交好。程元z如今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多一个军中力量再好不过,他们俩都默契地没有提薛家这一层关系。方才人多不觉得,如今只剩下寥寥几人,霍长渊明显感觉到一丝不舒服。 当然,不舒服的真正源头,应当是不远处坐在程元z身侧的程瑜瑾。 最开始霍长渊以为程瑜瑾是冲着他而来。霍长渊对程瑜瑾小有了解,别人误入长辈待客的地方或许是偶然,但程瑜瑾绝对不会。他下意识觉得是程瑜瑾后悔了,借机接近他。 退了亲还纠缠不休,霍长渊本来应该觉得麻烦,可是心底里却悄悄地,泛上些许欣喜。 然而直到落座,程瑜瑾都没有看过霍长渊哪怕一眼。霍长渊想,欲擒故纵,她倒是好手段。他看着上首那两人说不出的憋闷,她不是冲着他来吗,怎么处处黏着程元z?程元z才回来多久,程瑜瑾什么时候和程元z这么熟了? 林清远对着这个能自由进出程元z书房的女子非常好奇,他问:“程大小姐来书房做什么?” 程瑜瑾笑着说:“九叔教我习字,我有一个字怎么都写不像,故而来请教九叔。没料到九叔还有客人,打扰诸位,十分对不住。我出门时带了一些糕点,如果诸位不嫌,还请许我借此赔罪。” 程元z轻轻笑了一下,糕点都准备好了,果真是有备而来。 杜若将程瑜瑾带来的几盘糕点端出来。糕点并不多,每一碟只有三枚,但胜在模样精致、口味绝佳。林清远尝了一块,赞道:“好吃。这是哪家店铺的糕点?我竟然从来没有尝过。” “林状元谬赞,是我自己做的。” 林清远更加惊讶了:“程大小姐乃是侯府长女,出身尊敬,竟然还会厨艺?” 程瑜瑾露出些不好意思:“不敢当,祖母牙口不好,又喜欢吃些软的糕点,我慢慢琢磨出来的。” 林清远啧啧称奇,对程瑜瑾大赞特赞。徐之羡听到,不知为何与有荣焉,说道:“不止如此,瑾姐姐非但厨艺好,孝顺,还精通琴棋书画,有一手好女红,我大姐姐见到瑾姐姐的绣样,都赞不绝口呢。” 徐之羡的大姐姐是淑妃娘娘,程瑜瑾暗暗赞徐之羡真会接话,但还是一脸谦虚道:“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哪有表哥说的那样好。在座都是朝廷栋梁,表哥可不要虚给我颜面,惹状元等人笑话。” 程瑜瑾和徐之羡说笑自然,可以听出来感情很好。霍长渊听到心情复杂,只能赶紧低头喝茶,掩饰住脸上的神情。喝茶的功夫,霍长渊瞥见徐之羡手边的糕点是荷花糕,茶是花茶。宴席上徐之羡说过他糕点喜欢清淡的,茶却喜欢甜的,还被众人揶揄过公子病。没想到,在这里便见识到徐之羡的公子病是谁惯出来的了。 茶点是程瑜瑾的丫鬟上的,这些出自谁的手,不言而喻。 程元z洞察力极好,他很快注意到霍长渊有些失神,他顺着霍长渊的视线一看,发现徐之羡桌上的茶点和他们的不一样。程元z思索片刻便明白了,程瑜瑾要真想要对一个人好,那便是春风化雨无孔不入,如细密的网般,不知不觉间便让人泥足深陷。徐之羡看着和程瑜墨亲密无间毫不避讳,可是程元z作为男子却能看出来,一个男人真在意一个人,是绝对不会在她面前露出丑态的。 想到这里程元z突然意识到,他手边的糕点也不一样,糕点做成叶子形,尝起来清凉爽口,隐约有淡淡的苦茶味。 呦,公然行贿? 程元z因为童年的事,在外时从来不碰没验过毒的食物。他方才自然而然地拿了两块,是程瑜瑾给他定制的点心当真极对他胃口,还是他对程瑜瑾放下了警惕心? 程元z似乎是头一次意识到程瑜瑾的存在,从前,他一直觉得这是一个晚辈,因为年幼,所以没有性别。她被未婚夫退婚,恼恨赌气,做下一些很激动的事。小孩子不懂事,所以程元z包容了她,就像大人包容小孩滚地撒泼一样。直到这一刻程元z意识到,程瑜瑾十四岁了,她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少女,能引得两个男人暗暗针对。 程元z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程瑜瑾已经在这段时间把林清远、邹诚的身家履历打探的一清二楚。邹诚是寒门子弟,从小母亲妹妹辛苦纺线供他读书,邹诚也很争气,寒窗苦读十载,有朝一日金榜题名。程瑜瑾非常感动于邹家亲人之前的相互付出,但是也仅此而已,她才不去当寒门贵子的高门妻。 而林清远的家世,就要好得多。 程瑜瑾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在心里盘算,林清远祖籍济南,家族是当地名望大族,诗书传家,世代读书,而昌国公府朝中无人,一家子花拳绣腿,但胜在有爵位,家世这一项两人齐平。 林清远是长房长孙,日后祖产都要留给他,而徐之羡是二房嫡子,虽然受徐老夫人宠爱,但一旦徐老夫人过世,二房就要从公府里搬出去了,和昌国公府的家产基业没什么关系,这一点上林清远胜。 第三,林清远是状元,现已入翰林当编修,前途无量,而徐之羡至今是白身,不说也罢。个人前程上,林清远完全碾压。然而徐之羡性情温柔,和她是表兄妹,日后非常好拿捏,林清远却未必。 程瑜瑾综合了家世、财产、前途、性格,加加减减算下来,发现还是林清远的得分高一点。很好,程瑜瑾的未来夫婿换人了。 程瑜瑾决定之后,便开始不动声色地关心林清远。林清远只觉得今日谈话特别愉快,他也说不出为什么。林清远没有察觉到,曾经的当事人霍长渊,以及洞察力敏锐的程元z却感觉到了。 霍长渊心情极其一言难尽,他刚才还以为程瑜瑾是为了他,现在他明白了,程瑜瑾早就看上了其他人,他和霍家委实想太多了。退婚诚然是霍长渊的愿望,但是亲眼看到这种局面,还是不爽,极其不爽。 仿佛眼睁睁看着未婚妻红杏出墙。 程元z又喝了口茶,发现程瑜瑾准备的茶点果真对他胃口,他甚至没有在程瑜瑾面前展现过喜好。程元z仔细回想,想到他们唯一有交叠的,是在几次家宴的饭桌上。程元z顶着程家九子的名义,不去不妥,唯有在这个地方,他才表露过吃什么菜,不吃什么菜。 没想到仅是短短几顿饭的功夫,还是男女分席的大宴,竟然就被她观察出来了。 她若真想对一个人好,那绝对能让对方毫无反抗之力。宛如温水煮青蛙,对方越来越沉迷,烧水的那个人却看到更好的选项,说撤退就撤退。 她骂霍长渊无情无义,其实,她才是最绝情的人吧。 程元z突然有点烦躁,这股烦躁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想,林清远毕竟是他看好的年轻后备,日后等他归位,有的是地方用。再让程瑜瑾发挥下去,林清远和霍长渊难免生隙,若因此反目成仇那就坏了。 所以程元z淡淡开口:“程瑜瑾。” 程瑜瑾愣了一下,下意识接话:“九叔?” “你哪一个字写不对?” “啊?”程瑜瑾反应了一会,才想到自己出现在这里的明面原因是问字。 其他人看到这一幕都停下交谈,好奇地看着他们。程元z站起身,说:“随我来。” 程瑜瑾是不愿意的,但是程元z积威甚重,程瑜瑾还是乖乖地跟着程元z走了。其他人看到这一幕称奇,林清远和程元z最熟,笑着对其他人道:“景行不喜别人靠近,尤其不喜别人碰他的东西。没想到在家里,对侄女倒随和,书房随便进出。” 邹诚深以为然地点头,其他人动一下程元z的东西他都不悦,侄女却能在他的书房随便坐着等他。果然人人都双标,连程元z也不例外。 林清远和邹诚不明白程家内幕,徐之羡没心没肺跟着乐,在场唯一感到不对劲的,大概只有霍长渊了。 程瑜瑾是这么听话的人吗?会亲自守在一个地方等人,对方随口一句话,她便乖乖站起来跟着走? 如果程瑜瑾当真这样,他们俩也不至于退婚。 霍长渊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怀疑来,这对叔侄,似乎不对劲。 20、动心 过了一会,程元z从里面出来。众人一看程瑜瑾不在了,问:“程大小姐呢?” “她在里面看书写字。”程元z轻描淡写地说,“她还小,功课不能落下。”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哪里怪怪的,林清远笑道:“景行你如今性子大转,当年殿试结束,多少人暗暗打听你是否婚配,你说嫌麻烦,全部推拒了。怎么现在耐心这样好,都有心情指点侄女的功课了?” 许多文人的理想便是进士及第,修国史,做阁老,致仕后含饴弄孙,桃李满园。但是教晚辈功课至少是老年的爱好,程元z才十九,就操心下一辈的读书写字,也未免太早了吧。 程元z罕见地顿了一下,随后轻飘飘遮掩过去:“她性格躁,我不看着她,就没人看她了。” 林清远等人以为这话是说只有程元z管得住大小姐,他如果不管,其他人都管不住。而霍长渊却听出来,程元z是说,他不管程瑜瑾,就没人关心她了。 霍长渊突然生出些奇怪的情绪,他和程瑜瑾订婚时,听人说了很多程瑜瑾的境况。他知道她一出生就被过继,虽然有一个高贵的郡主娘亲,但是庆福根本不关心她,人家只爱自己肚子里生的。阮氏倒是对程瑜瑾有真情实感,可是,阮氏对程瑜墨的感情更深。 至于程老夫人,那是个万事不管还要揽权的,一双眼睛势利的很,孙女谁有用就捧谁,谁给侯府带来的利益最大,那就偏向谁。在这种环境下,程瑜瑾其实过得很艰难。 但她还是顺顺畅畅长大了,还长成人人称道的大家闺秀,可见其心性之坚韧。程瑜瑾的奶娘和霍长渊说这些,本来是想让准姑爷得知自己家姑娘的不容易,日后好多疼惜新妇。然而,霍长渊仅仅两个月就退亲了,他也成了伤害程瑜瑾的那些人之一。 霍长渊本来怨恨程瑜瑾骗他,但是这一刻他看着另一个男人维护程瑜瑾,替程瑜瑾打算,他心里生出些钝钝的疼。仿佛,曾经有一件珍宝放在他手心,他没有珍惜,现在已经归别人了。 徐之羡大大咧咧坐了一会,他进内门本来就是来找外祖母和表妹们的,上次临行前没和程瑜瑾说上话,徐之羡回家后浑身不自在,似乎一定要和她说了才好。现在程元z和林清远谈的话他听不太懂,也没兴趣,徐之羡就想到里面去找瑾姐姐说话。 徐之羡才站起身走了两步,正和林清远说话的程元z准确地将目光压迫过来:“你做什么?” 徐之羡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站直了,恭恭敬敬回答:“去找瑾姐姐。” 姿态之规矩,他老子训话的时候都没见过。 程元z神色不变,道:“她有事要忙,不方便打扰。” 徐之羡纠结地握手指,他和在座这些人不同,他常年厮混在内宅,知道女眷的时间多得很,她们又不需要考功名,哪有什么真的一点都打扰不得的要紧事。徐之羡不甘心放弃,挣扎道:“可是她一个人在里面,都没人说话,恐怕会闷。” “她不闷。”程元z扫了徐之羡一眼,仿佛随口一般,“在前院设宴时侯夫人派人来问过你,让你散宴后去寿安堂。现在不早了,让长辈等久了不好。” 徐之羡信以为真,赶紧跑着去寿安堂了。徐之羡的身影很快就看不见,程元z淡淡收回视线,一转眼,正好和霍长渊撞了个正着。 霍长渊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程元z不闪不避,眼眸平静中暗含着威压,霍长渊很快就支撑不住,转开视线。 之后半截,霍长渊再也没有看到程瑜瑾。明明知道她就在一屋之隔的地方,中间却横着程元z,这种感觉怪异极了。林清远二人相继告辞,霍长渊不好再坐下去,也跟着起身。霍长渊本来暗忖,送客这么大的事情,以程瑜瑾周全礼仪、不肯落人话柄的性格,绝对不会错过。然而他想错了,程元z送他们到门口,书房那扇门窗,依然紧紧闭着。 程元z注意到了霍长渊的动作,眸光沉沉,看着他不说话。等人都走后,程元z在外面站了站,才慢慢走回屋子。 书房里,程瑜瑾确实在忙,她照着程元z的字练了很久,突然来了感觉,连忙让杜若回院子取她的绣篓来。现在,她正坐在坐塌上,身边针线布料堆了一堆,专心致志地走针。 程元z进来时,程瑜瑾已经在收线。程元z看着那双白皙如玉的手上下翻飞,手指灵活得不可思议,仿佛带着一股奇异的韵律。程瑜瑾察觉到程元z停留在不远处,问:“客人都走了?” “嗯。”话一出口程元z自己都怔了一下,他回答这种问题做什么?本来便是他的客人,程瑜瑾这种自来熟的主人口吻是怎么回事? 程瑜瑾倒没注意到他们现在的对话宛如老夫老妻,她将最后几针缝好,藏好线头,然后如释重负地放下绣架,说:“我刚才正绣到要紧部分,没法出去送客。林大哥应当不会怪我失礼吧?” 都叫起林大哥了?程元z没有接话,他捡起程瑜瑾刚刚绣好的布料,来回翻看了一会,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题:“这几个字你临得最不好,绣出来倒像模像样。剩下的应当不多了吧?” “对。”程瑜瑾顺着他的话点头,“最难的部分已经绣好,剩下的就是水磨工夫,多等上几天就好了。” 程元z摩挲着绣样上的字迹,他不太在乎外物,可是精美的东西天然让人喜欢,程瑜瑾的这副屏风,他就满意至极。 “你的进度比计划的快多了,时间来得及,不必赶。” “我明白。”程瑜瑾揉动手腕,抬头对程元z明艳一笑,“谢九叔关心。” 关心?谁关心她了。程元z放下绣品,冷淡地坐到了另一边塌上。 程瑜瑾虽然说着不赶,但是她对绣屏一事极为上心,迟则生变,还是尽早绣完为好。她连着赶了几天,终于完成了最后一个字。 程瑜瑾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她一放下针线,都来不及松动自己僵硬的脖子,就连忙唤杜若:“杜若,九叔在吗?” 杜若匆忙从外面跑进来,说道:“今日下雨,并不曾听过九爷出去。” 程瑜瑾这才发现,外面下雨了。春雨难得,程瑜瑾站起来松了松筋骨,说:“把屏风从绣架上卸下来,我带着去给九叔看。” “姑娘,屏风还没洗呢。” 绣品因为时常被人拿在手中,难免会蹭黑蹭赃,所以都是洗一水才见外人。然而程瑜瑾等不了这么久了,说道:“没事,九叔不知道见了它多少次,还在乎黑?拆下来就行了,我们带着走。” 程瑜瑾兴冲冲跑到宸明院,然而一进门,就发觉屋檐下摆着一副雨具。程瑜瑾停了一下,下人禀报:“大姑娘,林编修在里面。” 林清远?程瑜瑾都没有意识到她最先冒出一股不快,仿佛被人打乱了计划般厌烦。可是很快,她的理智上线,马上分析出这简直是大好的时机。 里面的人已经听到了动静,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程瑜瑾?进来吧。” 程瑜瑾在丫鬟的服侍下褪下雨具,换上软底鞋,步入里间。程元z果然和林清远对坐烹茶,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个阁间,用一扇纯木万字纹月亮门分隔开,内部自成空间。透过木隔门能看到里面一尺高的平台,上面放着坐垫,中间一道茶桌,侧面则是两扇高大的排窗,可以完全卸下。此刻对雨烹茶,茶香缭绕着木阁,说不尽的清雅。 程元z回头看到她,对她招了招手。程瑜瑾自然而然地走过去,敛起裙子,跪坐在程元z身侧。 “九叔。” “怎么了?” 程瑜瑾大雨天跑过来,绝不会是心血来潮。 程元z预料的一点不差,程瑜瑾果然露出笑容,说:“九叔,我都绣好了。” “哦?这么快?”程元z扫了眼一旁捧着锦盒的杜若,眼中是了然的笑意,“带过来了?” 程瑜瑾点头,她看着林清远有些犹豫,千秋节在即,各府都卯着劲准备礼物,藏着掖着不让人看到自己礼单。程瑜瑾自信这扇屏风足以作为宜春侯府的底牌,现在被林清远看到…… 程元z只是一眼就猜到程瑜瑾的心思,他说:“无妨,林清远信得过。” 林清远还记得程家这位大小姐,听到这里,他笑道:“大小姐准备了什么,竟然不能让我看到?” “林编修哪里的话。”程瑜瑾坐着给林清远施了个赔罪礼,然后对杜若说,“拿出来给九叔和林编修过目。” 杜若和另一个丫鬟搭手,缓缓拉开屏风。林清远看到委实吃惊,他忍不住下地,近距离看上面的针线走势:“双面绣……竟然还是异样双面绣,我以为这等技艺已经失传了。” 林清远不可思议地看着程瑜瑾:“这……这竟然是……” 程瑜瑾含笑点头:“是小女所绣,粗鄙之处,还请林编修不要笑话。” 粗鄙?程元z笑着扫了程瑜瑾一眼,对她的小心思一清二楚。程瑜瑾亦瞪了一眼,示意他不要拆台。 站在地上的林清远可没注意到这叔侄二人的眉眼官司,他还在一声比一声高地称赞:“这竟然是真的!一面辞赋,一面山水,巧夺天工!正面是景行的字迹吧?怪不得上次大小姐来找景行学写字。” 林清远激动地都快说不上话了,最后,他唯有对座位上的二人拱手作揖:“好字,好文采,好绣法!” 程瑜瑾忍不住笑,眼睛里闪出明亮的光来。她难得有这样小女儿态的时候,程元z眼中也浮起淡淡的笑。 几个月的心血已经展示完,程瑜瑾让杜若将屏风仔细收起来。程元z见到,说:“就留在我这里吧,明日我让人寻找好木料装裱起来。” “好。”程瑜瑾忍不住提醒,“这几个月我日日握着它,布料被蹭赃了,九叔你别忘了洗一遍。” 还得洗一遍,程元z无奈地应下:“我知道了。” 林清远看着这一幕顿生兴致,他说:“景行可不是个耐心的性子,他连听人说长点的话都不耐烦。当初不知道有多少人给他说亲,都被他一一拒了,我还以为他当真对女人不耐烦呢。现在看来,也不尽是。” 程元z现在还没成亲,确实是一桩怪事。程瑜瑾眼睛一转,突然问:“那林编修呢,可有家室?” 林清远摇头道:“没有,我孤家寡人,乐得逍遥。” 程元z想阻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程瑜瑾借机追问:“林编修高中状元,年轻有为,为何不成家?” “我家族祖居济南府,父母远在家乡,京城中唯有我一人。无长辈说亲,这事自然落下了。” 程瑜瑾笑着说:“编修竟然是独自住在京城,幸好身边有贴心人照料,不然就太清寂了。” 林清远这回摇头更坚决:“不曾,家里有祖训,男子不到二十不可成亲,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我身边并无妾室,哪有什么贴心人,全靠书童罢了。” 程元z清晰地看到程瑜瑾眼睛亮了一下,脸上神情突然不一样了。程元z心里骤然生出一阵危机感,他知道这一回,程瑜瑾是真的动心了。 21、生日 程元璟先前看程瑜瑾挑来挑去, 虽然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但是他并不着急。因为程瑜瑾看重的只是对方家世钱财, 程元璟私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笃定。 若只是看身份地位,那她挑谁都没有区别。程元璟看程瑜瑾来来回回划拉有权势的佳婿,有一点像看小孩子挑玩具。 可是这一回,程元璟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程瑜瑾当真了。 林家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兴许正是因为家规严明, 林家的男子才代代出息, 读书人众多。如果仅是林清远, 或者他身后的林家,都不足以让程瑜瑾死心塌地。程瑜瑾无论嘴上怎么说,遇到更好的选项, 还会毫不犹豫地抛弃。 但如果加上不纳妾这一点呢? 程元璟不敢确定了。 程元璟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奇怪,程瑜瑾和他有什么关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她为自己挑选未来的夫婿, 不比盲婚哑嫁强?而且平心而论,林清远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后生, 要不然也不会进入程元璟的眼。他作为她的挂名叔叔, 应当为她高兴才是。 可是程元璟就是不悦,心底莫名暴躁。他克制住自己突如其来的脾气,举目看向窗外茫茫雨幕。程元璟突然意识到,程瑜瑾的屏风绣好了, 她以后,没有什么缘由要日日往他这里跑了。 如果不是程老侯爷突发奇想地让程瑜瑾绣字,他们俩本来也不会有交集。程元璟从开始的不舒服,慢慢变得习以为常。仿佛一切一直是如此,他在桌案上看书,一抬头,就能看到程瑜瑾坐在塌上,仔细比对字迹。 听到林家不纳妾这条家规后,程瑜瑾当真对林清远刮目相看,她也从“这个人条件不错可以作为备选”,变成认认真真思量嫁给林清远。 程瑜瑾从小见着内院争斗长大,她太明白有侍妾和无侍妾的区别了。一个女子别管有多聪慧能干,一旦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一个接一个地往家里领人,那这个女人,这辈子就毁了。 就如她的母亲庆福郡主。宁王势力够大,庆福的理家手腕也足够强硬,可是有什么用呢,还是许多年生出不孩子,成天被乌烟瘴气的后院气。 而林清远一个人在京城,身边没有长辈监督,他竟然还是洁身自好,不置办侍妾。这份心,比有家财万贯都强。 程瑜瑾仿佛是第一次见林清远般,认认真真打量着眼前这个人。她当真觉得,嫁给他不失为一件好事。 程元璟一低头就看到程瑜瑾对林清远的目光,他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又来了。程元璟突然说:“程瑜瑾。” 程瑜瑾抬头,一双眼睛清凌凌地看着他:“九叔?” 程元璟看到瞳孔自己的倒影,发现他已经没有支开她的理由了。女眷和外院本就没有交集,如果不是程老侯爷听到程瑜瑾退婚突发奇想,他本来也不会插手她的教养之事。 “书架上有一本游记,你上次提起过,趁今日清静,回去好好。” 程瑜瑾明白了,程元璟嫌她坐在这里打扰他和朋友谈话,这是在支开她呢。程瑜瑾偷偷瞪了一眼,轻巧地下地,给程元璟行礼:“谢九叔,侄女告退。林编修慢慢坐,我先走了。” 林清远有些意外:“这就走了?外面有雨,小心被淋湿。” 程瑜瑾看着林清远笑了,笑时眼睛宛若月牙,春暖花开:“林状元郎,外面雨都停了。” 林清远朝外看,发现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他笑:“我竟没注意,不过你是女子,仍然要注意受寒。” 程瑜瑾走后,林清远随口和程元璟感叹:“你的大侄女聪明又漂亮,相处起来十分舒服,日后不知谁有造化,能娶到她呢。” 林清远说完回头,被吓了一跳:“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程元璟早就没了谈兴,没过多久送林清远出门。所有人走后,室内重归寂静。程元璟看着书房里的坐塌,桌上两套笔墨,书架上的游记,猛地意识到,他的房间布置改变了许多,空间里几乎处处可见程瑜瑾的影子。 程瑜瑾听说屏风已经装裱好,特意去程元璟屋里看。她看到成品后由衷赞了一声:“好极,比刚绣出来好看多了。” 人靠衣装马靠鞍,古训诚不欺我,就连一架屏风,装裱起来后也完全不同。 程元璟让人将东西收起来,问:“听说这几日侯爷身体不好,他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前两天受了风,最近咳嗽得止不住。” 说起程老侯爷的病,两人都感到沉重。前两天,太医来看病的时候,暗示程家早点准备好寿衣。侯府众人心照不宣,程老侯爷,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怎么会受风?”程元璟坐到椅子上,问。 程瑜瑾跟到另一边,自然而然坐下:“还不是天气变暖,祖父贪凉,让人将窗户大敞着。结果春夏之交气候变化大,他便着凉了。” 程元璟皱眉,程瑜瑾看到立刻说:“可不是我们没劝过他,但是祖父的性格九叔也知道,这话除非你去说,不然,我们说什么都没用。” 程元璟叹气:“我知道,这几日我会去看他的。” 这一段时间程元璟特别忙,程瑜瑾一个不接触外院的闺阁女子,都知道程元璟极忙,回家几乎点个地就走。程瑜瑾好奇,问:“九叔,你这段时间在忙什么?” “我在查虞衡司往年的卷宗记录。” 程瑜瑾听到这话直觉不对:“卷宗不是会一直留档存放吗,什么时候查都行,九叔为何这样急?” 程元璟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反应能力不错。 “下个月我要调任,一旦调职,虞衡司卷宗便不能随意查看,所以要趁现在看完。” 程瑜瑾瞪大眼睛:“调任?为何调任?九叔做事,应当不会出差池才是。” “正常选调而已。”程元璟随口应道。他从没有给人解释的习惯,可是看到程瑜瑾的眼神,他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在屯田司,同在工部,并非大事。” 程瑜瑾将信将疑,为官最看重的便是稳,哪有人六部二十四司混着调动的?程元璟才在虞衡司待了两个月便要调离,看这架势,像是要把六部全轮一遍似的。 程瑜瑾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怕这其中有什么隐秘,被她不小心踩到,岂不是双方都尴尬。程瑜瑾很快转换了话题,故意轻快地问:“马上就是端午了,九叔可有安排?” “端午。”程元璟笑了一下,神色不知为何变得漠然,“恶午节,有何可过。” “怎么能这么说。”程瑜瑾不高兴,“端午乃是辟邪祛毒之日,在这一日驱邪,便能保证一整年健健康康。” “辟邪祛毒……”程元璟淡淡而笑,“我便是这天而生,已是五五之恶,无邪可辟,无毒可祛。” 程瑜瑾一下子噎住了,五月被认为不吉,又被称为恶月。好些老人家认为,五月出生的孩子养不大,会给家里带来厄运。程元璟是五月初五出生,岂不是…… 每年端午,家家户户大张旗鼓地除五毒、扫病秽时,他该有多难受啊。 程瑜瑾默然,良久说不出话来。程元璟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些,人人都说他活不长,当年太后为了这件事,还专门请了高僧来宫里施法驱邪。可惜,他还不是活到成年了。 出生时难产没死,两岁时伤寒没死,五岁时“天灾”依然没死,太后和皇后知道,不知该有多遗憾。 程元璟正在想着,手上突然被人拽了拽。程元璟低头,就看到程瑜瑾取出一条五色丝线,给他绕在手腕上:“五月蚊虫复苏,疾病横行,小孩子身体弱,最容易得病而死,所以老人们才说五月不吉利。都是一样的月份,哪有什么吉利不吉利。在手上缠上长命索,便是牛头马面也勾不走了。” 程元璟没料到有人敢给他系东西,他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地想抽手,结果被程瑜瑾再次握住:“别动。长命索要系得牢,不然掉了,昴日星官就分不清人了。” 系完之后,程瑜瑾笑着展示给程元璟看:“越是不被期待的生命,越折而不挠。你看,长命索系好了,九叔能活到长命百岁了。” 越是不被期待的生命,越折而不挠。 程元璟看着程瑜瑾的笑脸,心里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他们都是不被期待的生命,看着光芒万丈,实则根本无人关心他们的死活。他看到程瑜瑾,仿佛透过时光,看到十四岁的自己。 从皇太子,到见不得光的外室子。从一国储君,到不得不以科举博出路。 程元璟的眉眼慢慢笑开:“好啊,借你吉言。” 借你吉言,他会重回东宫,夺回属于他的东西,他会长命百岁,亲眼见到杨家的坍塌,清明盛世的到来。 千秋节越来越近,京城中明显躁动起来,到处都是找门路的人。礼部小心翼翼试探了一句,皇帝依然对过寿兴致平平,说不要劳民伤财,就当一个普通日子,宫里摆桌家宴就够了。 皇帝说了不许大办,下面人不敢不从,又不敢在这种时候被别人超过,所以卯足劲在贺礼上下功夫。程家的礼单已经递到宫里,男子们惴惴不安,但是外院的变故,怎么都震动不到女眷来。 女眷们关心的,另有其事。 “大姑娘,大事不好了!”郑婆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不知是累得还是气得,竟然连话都说不利索,“霍家……霍家他们来向二小姐提亲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支持!本章挑88个正分评论发红包,大美人们快来玩啊~ 作者专栏里有五篇完结文,收藏专栏有惊喜哦! 《我给前夫当继母》重生后我给前夫当继母 《难消帝王恩》偏执残暴美少年 《玉佩里的太子爷》当朝太子随身带 《恶毒嫡妹纪事》上辈子混的凄凄惨惨的庶女重生了,而我,是她的恶毒嫡妹 《科举反面教材全解》青云直上原配嫡子与摄政长公主 以及推荐我的接档文《被男主当替身后》,收藏作者和提前收藏文对作者很重要,谢谢大家支持,笔芯~ 22、订婚 这个消息无异于平地一惊雷, 婚姻不是儿戏, 订婚是成两姓之好, 如果不成,那两户人家关系也就淡了。像是靖勇侯府这种定了亲又退的,不异于结仇,两家人没有反目成仇都是好事,霍长渊竟然还来提亲? 而且提亲的对象, 竟然是程瑜瑾的妹妹, 二小姐程瑜墨。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连翘几个丫鬟听到, 气得浑身发抖:“这个……忘恩负义的败类!他莫非不知道姑娘和二小姐是亲姐妹吗?便是堂姐妹,也没有退了姐姐又去订妹妹的,我们姑娘还是过继给大房的, 霍家这不是诚心羞辱姑娘吗?” 杜若沉稳细心,说话慎重的多,但是她听到郑婆子转述寿安堂的境况, 也气得不轻:“霍家欺人太甚!他们无故退婚便已经毁了姑娘多年的努力, 现在竟然还好意思上门,堂而皇之地向二小姐提亲。门房怎么没把他们打出去呢!” 程瑜瑾十分平静, 甚至还轻轻笑了笑:“有利可图, 祖母为什么要落霍家的颜面?我和霍长渊退婚后,祖母本来就一直懊悔错失一门助力,现在霍家再度上门提亲,祖母惊喜还来不及呢, 怎么会舍得将霍家赶出去。” “什么?”连翘震惊,“老夫人不要侯府的脸面了不成?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答应,退了姐姐订妹妹,靖勇侯府把程家当什么?老夫人若是答应了,那就是将两位姑娘,甚至整个宜春侯府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杜若也十分震惊,皱眉道:“老夫人虽然重利偏心,但……不至于到如此地步吧?” 程瑜瑾好笑地摇头,嘴边的笑意轻巧又笃定:“她会的。我的祖母,就是这样的人。” 连翘和杜若听到心中惊恸,她们从小跟着程瑜瑾,一路看着程瑜瑾从孤弱无依的小女孩,变成名满京华的侯门闺秀,没有人比连翘和杜若更清楚程瑜瑾这些年的付出。她的一切作为都只是为了嫁个好夫婿,或许听起来很讽刺,然而,这的确是程瑜瑾唯一的出路。 她并不是为了嫁人而活。她一直都是为了自己而活。 正因为明白,多年努力被人以近乎糟蹋的态度打碎,才更让人心疼。被霍长渊退婚后,连翘和杜若都气得不行,程瑜瑾却没有消沉,立即重回状态,搜寻下一个合适的人选。好容易寻到了徐之羡和林清远,眼看一切即将进入正轨,霍家却还不肯放过大姑娘,竟然又来糟践程瑜瑾的脸面。 杜若连连说程老夫人不可能答应,其实就是因为她心里害怕,才要格外坚定地喊出来。然而程瑜瑾,连一点点侥幸都不给自己留。 杜若心疼到无以复加,低低喊了句:“姑娘……” “你们哭什么?”程瑜瑾笑着看了两个丫鬟一眼,施施然站起身,仔细翻平裙子上的褶皱。杜若惊讶:“姑娘,您这是要做什么?” “霍家骑到我的头上来踩,我就真的让他们这样猖狂吗?”程瑜瑾突然收起笑,冷冷道,“他做梦。” “姑娘!” “什么都不必说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程瑜瑾抬手打断丫鬟们劝阻的话,说,“那些贱人欺人太甚,凭什么要我宽容,要我来识大体?要忍,也是他们忍我。走,去寿安堂。” 寿安堂里已经满满当当塞满了人,庆福郡主闻讯赶来,看到端坐在上首的霍薛氏,险些气得晕过去。 阮氏看到,连忙让婆子拦住庆福。她眼角眉梢都是喜悦,斜挑着眼睛说:“大嫂,我知道你现在心情激动,但是凡事要分场合。霍夫人这次请来了京城里最有脸面的全福太太,当年杨家小姐出嫁,全福太太还给杨家小姐梳过头。大嫂要是在她面前闹开,让侯府失了脸面,母亲可不会轻易放过。” 庆福郡主当然气,但是她生气只是因为自己的脸面被人踩,并非是母亲给女儿讨公道。庆福才刚刚露面,屋里好几个嬷嬷已经看过来了,想来都在防着人闹事。庆福郡主很快冷静下来,她的儿子还小,为了程瑜瑾一个养女得罪程老夫人,委实没必要。 庆福狠狠瞪了阮氏一眼,带着丫鬟进屋里,站在隔间外听里面说话。 霍薛氏和程老夫人正在打太极,要霍薛氏说,她是不愿意做这门亲事的。奈何儿子得知她阴奉阳违,直接放话要亲自上门来向程家求娶二小姐。霍薛氏这才慌了神,只好安抚住霍长渊,自己捏着鼻子来提亲。 霍薛氏对程瑜墨的评价又下一层,长渊之前一直好好的,全心全意信任她这个娘亲,结果去了趟佛寺,突然态度大变,这里面没鬼才怪了! 霍薛氏暗暗骂程瑜墨,这个小妖精,倒是一身好手段,竟然蛊惑着长渊和亲娘作对!这还没进门呢,程瑜墨就敢如此,等日后成了婚,让她日日用狐媚手段缠着霍长渊,那还得了? 霍薛氏心里不愿意,态度就说不上多热络。程老夫人有心继续两府的婚约,奈何女方要矜贵,还是退了姐姐订妹妹这种情况,让程老夫人主动,她委实拉不下这个脸面。程老夫人想着若霍薛氏殷勤些,百般示好,她冷着脸推拒两个回合,半推半就地便能应下了。没想到,霍薛氏连装个样子都不屑,程老夫人不上不下,十分尴尬。 场面一度冷场,全福太太本来是看在霍长渊得圣上亲眼的面上才接这桩说道的活,没想到这两户人家没一个热络,看起来并不像是要结亲的样子。 大户人家好颜面,讲究多,正式提亲之前,总要双方都确认好,重要事情沟通妥当,才能大张旗鼓遣媒人上门。世上唯有皇家选妃,是直接遣使上门的。然而男方父母登门拜访也容易被人发现,所以要多一个全福人在其中说道,就算婚事不成,日后也有借口。 全福太太心里犯嘀咕,谈亲事时女方要拿捏架子她明白,程老夫人的冷脸勉强能解释得通,可是霍薛氏一副见仇人的样子是怎么回事?全福太太百思不得其解,屋里只能听到她一个人刻意热闹的张罗声。 屋里气氛逐渐凝滞,这时候,窗外突然传来吆喝声:“大姑娘,大姑娘您万万不能……” 程老夫人浑身一震,脸色立刻拉下来。她阴沉着脸回过头,看到程瑜瑾正一脸肃然迈过门槛,两边放风的婆子又急又愧,几次想将程瑜瑾拉回来,又被连翘等几个丫鬟拦住。她们见程老夫人已经发现,连忙跪在地上:“老夫人,奴婢拦着大姑娘了,可是大姑娘不听。” 程老夫人的脸色黑的能滴下水来,全福太太没料到这一出,也扭过身往正堂看:“怎么了?” 事到如此,程老夫人还能说什么,只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问:“大姑娘,我这里有客,你来做什么?” 程老夫人的声音里隐含压迫,直到这一刻,她还想粉饰太平。 程瑜瑾也温顺恭敬地笑着,说:“我知道祖母有客,我今日来,便是特意向贵客问好的。”说着她就行了个万福:“周太太好。” 全福太太姓周,她心道名不虚传,程家大姑娘果然样貌仪态都是一等一的好。不过……全福太太扫了霍薛氏一眼,有点尴尬。 两个人并排坐着,程瑜瑾却只给其中一人问好,霍薛氏的脸色显著地难看起来。她瞥了程老夫人一眼,讥诮道:“这就是程家的规矩?” 程瑜瑾赶在程老夫人说话前,截住道:“我们程家规矩当然是极好的。从夫人太太,到姑娘丫鬟,个个都是知礼守礼的人。不过,君子做事讲究礼尚往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霍家对程家不仁不义,我们也不必守着圣人规矩。若是见笑之处,请周太太原谅一二。” 周太太看看程瑜瑾,又看看霍薛氏,兴致盎然地拢起袖子,闭嘴看戏。 霍薛氏已经气得不轻,忍不住指着程瑜瑾骂道:“满口胡言!你现在的行为,哪一点符合妇德妇言?” “那霍夫人不妨说说,我哪一点做得不对?”程瑜瑾逼视着霍薛氏,不闪不避,霍薛氏一时之间竟然不敢面对程瑜瑾的眼睛。 程瑜瑾冷冷地收回视线,施施然对周太太抿嘴一笑,道:“周太太见笑。先前我和靖勇侯退婚的事,想必太太已经听说了。周太太是最公正不过的人,今日当着太太的面,我将其中原委说个清楚。我去年十二月在雪山上发现靖勇侯昏迷不醒,特意守了许久,让我家家丁将霍侯爷搬到母亲庄子里。我从小受祖母、母亲教导,要行善积德,怜贫惜弱,我救了靖勇侯后,着实没有想过任何回报,程家也不曾要求过靖勇侯府丝毫。没想到年底,霍夫人上门,说霍家想结通家之好,以报我的救命之恩。祖母心疼我,想结一桩善缘,就同意了我和霍侯爷的婚事。没想到今年二月,我家的长辈还在病着,霍夫人就上门说霍侯爷突然不满意我了,要和我退婚。周太太见证过不少姻缘,你来评说,这件事到底是谁做错了?” 周太太沉默,她前段时间确实听说了靖勇侯和程家大小姐退亲的消息,当时事成的时候不少人艳羡过,突然掰了,众人惊讶,一些不太好的,甚至可以说恶意的猜测便四处传播。这种事情总是女子吃亏,这些天外人对程大小姐的揣测,委实不算好。 周太太原来也只是听个热闹,今日才见识到程家大姑娘闻名京城是有原因的,这口齿着实伶俐。她的话虽然长,但条理分明,前因后果陈列的明明白白,周太太便是个局外人,听到后也觉得霍家太过分了。 霍薛氏不及程瑜瑾能说会道,又连续被抢白,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如今好不容易瞅到机会,大声道:“荒谬!分明是你冒名顶替,故意抢占功劳,我儿才忍无可忍和你退婚。” “霍侯爷醒来第一眼,我便说了自己是宜春侯府大姑娘,庆福郡主之女。后来将霍侯爷抬下山的,也是我母亲的小厮。霍夫人说的明白些,我哪里冒名顶替?我哪里抢占功劳?” “救命之恩分明不是你……” 程瑜瑾笑了,她对周太太行了一礼,问:“周太太您说,我在山洞里发现霍侯爷,当时他身边空无一人,是我叫人将他抬到庄子里。这算不算救命之恩?” 周太太看着始终进退有度、彬彬有礼的程瑜瑾,再看看怒气冲冲,面目扭曲的霍薛氏,叹气道:“当然是算的。” 程瑜瑾露出一丝笑,几乎瞬间就掩饰下去。她终于将视线对上霍薛氏的眼睛,缓慢又清晰地说:“霍夫人,您听到了吗,我从来不曾对不起霍家,一直都是你们在污蔑我,现在还对救命恩人倒打一耙!霍侯爷在您心里是个宝,可是在我眼里,他和世上其他男子并无区别。我不欠你们的,我程瑜瑾也从来不稀罕嫁给他。霍长渊出尔反尔,视婚姻如儿戏,狂妄自大,摊上这么一个人怨我倒霉,我无话可说。可是霍夫人您要记住,这桩婚约,错处在您。不查明真相便提亲,此为一错;不守信誉毁约,此为二错;退婚后四处诋毁我的名声,将过错全推给我,此为三错;明知得罪了程家,还上门定前妻妹,挑拨姐妹关系,此为四错。” 程瑜瑾说完,心想都四个了,干脆凑个整,于是很快接着说道:“你们自己认错人,不肯认错,还转而诬陷救命恩人冒领功劳,此为五错。你们要退婚就退婚,却不能踩我的名声,总做这种事是会遭天谴的。” 程瑜瑾的话掷地有声,说完后满堂俱静,都愣愣地看着她。霍薛氏被一连串数字砸的眼晕,满脑子都是一二三四五,根本反应不来。程瑜瑾将霍家骂完,便乖巧礼貌地和众人行礼:“周太太,祖母,我先行告退。” 周太太下意识地追问:“那靖勇侯和二小姐的婚事……” “退婚错误全在他,我无能为力。遇到这样一个前未婚夫,我程瑜瑾自认倒霉,至于之后霍侯爷要娶什么人,小女并不关心。”程瑜瑾说完轻轻笑了笑,之后就端庄贵气地转身离开。 出门之时,程瑜瑾看到程瑜墨雪白着脸,娇娇怯怯站在门口:“姐姐……” 程瑜瑾仿佛没看到这个人般,停也不停地走了。程瑜瑾穿过她后,程瑜墨的脸色又白了。 程瑜瑾离开之后,众人还一愣一愣的。听完程瑜瑾这一段话,周太太也觉得退婚全是男方的错。尤其不地道的是退婚就算了,竟然还要踩一脚女方的名声,否认程瑜瑾的救命之恩,还说她冒领功劳。 霍长渊从外面看着还行,私下里居然是这样的人? 庆福听着刚才那一顿骂简直畅快极了,她顺着程瑜瑾的势,阴阳怪气地瞥了阮氏一眼:“从订婚至今,大姑娘什么错都没有吧,却白白担了污名。也罢,既然霍侯爷看中了二房姑娘,瑜瑾做姐姐的,还能和妹妹争?” 说完,庆福尤不解恨,故意又摇着扇子说了一句:“二弟妹也真是,你们若是看中了霍侯爷,当初议亲的时候就直接说啊,非要等大姑娘婚事订好了,婚书也下了,你们才在背后使功夫。如今你们如愿以偿,倒是高兴了,大姑娘却平白被人退了婚。你们说说,这干的叫人事吗?” 程老夫人早在程瑜瑾进来的时候脸色就很难看了,不过她知道程瑜瑾有分寸,一个家族女子的名声同气连枝,一个人坏了名誉,其他人也别想讨得了好,所以程老夫人并不怕程瑜瑾说程瑜墨不守妇道。这段时间,程老夫人询问了当日在山庄的丫鬟,知道程瑜墨消失了一夜,第二天程瑜瑾上山寻二姑娘,才偶然撞到了霍长渊。拼拼凑凑,再结合霍长渊的态度,程老夫人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 然而无论如何,程瑜墨的清白都毁了,她不能嫁给霍长渊,就只有自缢一条路。程瑜墨和霍长渊共同待了一夜这种事,只能烂在当事人心中,一旦说出来,程家所有女子都身败名裂,再也说不到亲事。程瑜瑾作为长姐,更是首当其冲。 程瑜瑾很聪明,程老夫人最欣赏她这一点。即便亲妹妹做了这种事,程瑜瑾也没有被气愤冲昏头脑,而是始终有理有据地针对霍家,将错误全部推在霍家身上。霍家忘恩负义,程瑜瑾作为受害人,当然是最可怜、最无辜的。 程老夫人最后默认了程瑜瑾的举动,墨儿的清白已失,势必要嫁给霍家,能借此机会打压打压霍家的锐气也好。可是程老夫人没有想到,有程瑜瑾开头,庆福借着程瑜瑾的胜势,一上来便开始阴阳怪气,卯足劲嘲讽阮氏。程老夫人不想让外人看程家笑话,她低咳了一声,庆福和阮氏顿时都不敢说话了。 程老夫人看向周太太:“周太太,劳烦你走一趟。让你看到这种事,实在是老身管教无方。” 周太太笑:“哪里。” “既然周太太已经看到,老身也不再遮着掩着,不妨和你直说了罢。霍家先前订了大姑娘,却莫名其妙退婚,现在又向二姑娘提亲。哪个姑娘受得了这种侮辱,大姑娘来讨一个公道,无可厚非。今日当着周太太的面,老身和霍夫人说清楚,我程家并不是非霍侯爷不可。霍夫人若是真想结亲家,那就拿出诚意来。如果没有,那便罢了吧。老身便是让两个孙女全都绞了头发,一辈子做姑子,也好过被人踩在脚底折辱。让她们清清白白来,清清白白去,也挺好。” “老夫人您这是说什么话!”周太太一听这话,连忙急道,“事情怎么就至于这个地步呢?霍夫人既然上门,那必然便是想结这门亲家的,霍夫人您说是不是?” 霍薛氏心想好话坏话都被你们说完了,她成了纯然的恶婆婆,还能怎么说?然而当着周太太的面,霍薛氏不敢撕破脸,只能勉强地笑笑:“周太太说得对,我当然是诚心替我儿求娶贵府二姑娘的。” “这就好。”程老夫人说道,“至于具体的诚意,您下次来再说吧。送客。” 霍薛氏听到这话咬牙,什么诚意,程老夫人分明是借机索要高价聘礼!霍薛氏恨得不轻,她出门时看到程瑜墨,真是觉得刺眼至极。 搅家精,还没进门,就已经帮着娘家算计婆家了,真是好得很。 程瑜墨本来诚心诚意给霍薛氏行礼,前世她和霍薛氏关系平平,但霍薛氏毕竟是长渊的母亲,程瑜墨重来一世,想要从一开始就好好和婆婆相处。她怎么也没想到,霍薛氏竟然用那样充满厌恶的眼神瞪了她一眼。 先是姐姐视若无睹,后面又被婆婆迁怒,程瑜墨眼里的泪花一下子涌上来了。她眉尖细细地拧着,看向阮氏,无助地喊:“娘……” 阮氏也看到霍薛氏对女儿的态度,她忍不住心酸,才刚订婚就被婆婆记恨,等墨儿真的入门,要如何在婆婆手下讨生活啊! 程老夫人坐在屋内,静坐了良久。她听到屋外二房母女的哭声,叹了口气,道:“老二家的,你们进来。” 然后又说:“我累了,送大太太回去。你们也出去吧。” 庆福被送出门,她好好奚落了一顿阮氏,倒也心满意足。婢女次第走出去,轻轻合上门。 屋里顿时只剩程老夫人、阮氏和程瑜墨三人。关上门后,屋子里阴阴沉沉的,越发暮气。程瑜墨莫名有些害怕,前世并没有出现这些,她本能地对这个场景胆战。仿佛,有什么事情,就从这里不一样了。 程老太太问:“二姑娘,你当真要嫁给靖勇侯?” 程瑜墨定了定神,想到前世她好容易和长渊修成正果,结果没享几年清福,便染病死了。这一世,她当然要继续和长渊过日子。 程瑜墨定下心,低头道:“是。” “你想清楚了?” 程老夫人为什么这么问她?程瑜墨没明白程老夫人的用意,她甚至觉得程老夫人说话奇怪,哪有这样诅咒新人的?她暗暗撇嘴,愈发坚定地说道:“我想清楚了,我愿意。” 阮氏眼底隐约的期冀灭了,程老夫人也叹了口气。如今程家和霍家闹成这样,而程瑜瑾绝不是个肯吃亏的,她一定会让所有过错都堆到霍家身上。霍薛氏说不过程瑜瑾,她受了这等气,能对程瑜墨有好脸色? 可惜,程瑜墨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同样的双胞姐妹,她的脑子和程瑜瑾的委实差了太多。 程老夫人已经给过程瑜墨一次机会,既然她愿意,那就如了她的意吧。 程瑜墨隐约察觉到祖母是同意了,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喜事,祖母要叹气。程老夫人感慨了一会,语气骤然变得冷硬:“二姑娘,你是姑娘家,我给你颜面,出了这道门后就再不会提这件事。但是你要知道,你清白已失,嫁人后的路本来就比旁人难走十分,娘家只能护你到这里,之后能不能过好,就看各自本事了。” 程瑜墨本来还不懂程老夫人说的是哪件事,听到“清白已失”,她的脸顿时血色腿尽。 她咬着嘴唇,难堪至极:“祖母……” “放心吧,事关程家全府女眷声誉,这件事情,我再不会对人提起。” 程瑜墨稍稍放了心,她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问:“那姐姐呢?祖母会告诉姐姐吗?” “大姑娘?”程老夫人冷笑了一声,看向程瑜墨的眼神中尽是悲悯,“你以为瞒得过她?她早就知道了。” 程瑜墨恍若被人迎面浇了盆冰水,脸色煞白,手脚冰凉。 即便程老夫人压了消息,霍家上门向程瑜墨提亲的消息,还是像长了脚一样传遍全府。带些桃色的新闻本来就是闲人最喜欢说的话题,而这次还涉及侯府两位小姐,嘴碎婆子们私下里嚼的更欢了。 虽然霍家将退婚的过错全认在自己身上,还给程瑜瑾送来了赔罪礼,但是好事之人私底下还是在传,说霍侯爷本来订了大姑娘,但是大姑娘端庄的像个木美人,霍侯爷嫌无趣,便转而求娶二小姐。程瑜瑾完美到冷漠,下人们怕她,敬她,又隐隐嫉妒。现在出了事,人们当然一股脑地捧起没心机也没能耐的程瑜墨了。 人性如此。 连翘听到这些风言风语就来火,短短几日功夫,她不知道骂了多少背后嚼舌根的婆子。今日连翘回来,又是一脸气的模样,程瑜瑾见了失笑:“你和她们置气什么?她们也就能躲在背后说一说,真有能耐,让她们到我跟前,我看看谁敢多说一句话。” 这倒是真的,程瑜瑾在府中威严极大,仅次于程老夫人,连庆福都比不上。那些长舌妇就如老鼠一般,只敢躲在阴暗处狂欢,真到了程瑜瑾面前,她们一个个忙着巴结还来不及呢。 连翘心里好受点了,但还是气:“只不过是靖勇侯府向二姑娘提亲而已,她们就敢这样说姑娘,还说是姑娘沉闷无趣,不得靖勇侯喜欢,霍侯爷才退亲换了二姑娘。我呸!分明是我们姑娘看不上他,怎么就成了霍家来挑挑拣拣?大姑娘样样出挑,依我看配皇家都使得的!” 杜若连忙去捂连翘的嘴,程瑜瑾脸上的笑也收起来,警惕地看了眼周围:“你不要命了?这等话以后不许再说。” 连翘也知道轻重,她就是气不过。连翘闷闷憋了一会,说:“姑娘,您以后一定会嫁一个顶好顶好的夫婿,让今日这些看笑话的,全都一个字一个字地,将他们说过的话舔回去。” 程瑜瑾噗嗤一声笑了,偏连翘还一脸认真。她们主仆几人在屋里说话,外面忽然咚咚咚跑进来一个丫鬟。丫鬟发髻也跌散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大姑娘,老夫人让您赶快过去,宫里来赏赐了!” 程瑜瑾惊讶,宫里来赏赐?非年非节,程家在宫里有没有人,怎么会突然送来赏赐?程瑜瑾不敢大意,立即站起身往外走。 她赶到礼堂时,宜春侯府逢婚丧嫁娶才开启的大堂此刻乌压压全是人。众人见她过来,纷纷让开路。 透过众人让开的间隙,程瑜瑾看到大厅中央,站着一个黄衣太监。 程瑜瑾定了定神,不紧不慢走过去,逐次给几人行礼:“臣女程瑜瑾见过公公。请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安。二叔二婶,九叔安。” 这种场合程老夫人都没有说话的份,程老侯爷对程瑜瑾示意:“快起来吧。还不快跪下领旨。” 程瑜瑾依言跪下,黄衣太监虚扶了一下,笑着问:“这位便是程家大小姐?” “是臣女。” 黄衣太监飞快地打量了一眼,他在宫廷里过生活,不知见过多少嫔妃、贵女,一双眼睛毒得很。饶是如此,他看到程瑜瑾走过来的时候都眼前一亮。 他心想,程家软弱窝囊,这位程大小姐倒是好皮相,好仪态。须臾间黄衣太监收回杂思,对着北方拱了拱手,随后念道:“圣上口谕,朕寿辰本不欲张扬,然宜春侯府贺礼独具匠心,绣屏尤其得朕喜欢。听闻此乃侯府长孙女亲手所绣,亲力亲为,不劳民伤财,实乃典范。念及程家长女年幼心诚,秀外慧中,特赏云锦四匹,绢八匹,金绣具一套,以资嘉奖。” 黄衣太监说完,抄着手笑道:“程大小姐,谢恩吧。” 程瑜瑾心性稳重,即便如此,她都被人推了一下,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程瑜瑾反应过来,发现御前太监对着她笑,程家其他人或羡慕,或嫉妒,或后悔,都跪在后面看着她。在众多人影中,程瑜瑾一眼就看到程元璟。他亦在人群中,眸光安静,对她微微抬了下下巴,示意她赶紧谢恩。 程瑜瑾回过神,深拜及地:“臣女谢皇上恩典。” 程家其他人心情复杂,阮氏和程老夫人尤甚。她们总觉得程瑜瑾被退婚,这辈子就完了,所以宁愿得罪程瑜瑾,也要定下霍长渊和程瑜墨的婚事。然而没想到,这才过了多久,程瑜瑾就被皇上亲口赞誉为女眷楷模。 程老夫人觉得自己的脸都肿了。 23、身份 皇帝身前的御前太监, 当着宜春侯府众人的面, 对程瑜瑾大加赞赏, 还送来了皇帝的赏赐。因为赏赐是送给程瑜瑾的,程瑜瑾跪在最前头,程家其他人乌泱泱围在两边,就连白发苍苍的程老侯爷、程老夫人也要跪在她身后。 程瑜瑾磕头谢恩,接过代表着皇恩的锦盒。其余人看到这一幕, 各有感慨。其中尤以程元贤心情最为复杂, 他作为老子, 都没有接过宫里的赏呢, 反倒是程瑜瑾领先了。 程老侯爷十分欣慰,眼中隐隐有泪光。他没有错过黄衣太监出门前,似有似无朝程元璟瞥去的那一眼。 这个太监是皇帝身边的老人, 朝中阁老见了都得给他三分颜面,他对于十几年前的宫闱阴私,当然也是知道的。 程老侯爷知道皇帝之所以龙心大悦, 让自己身边最信任的公公给程家送赏赐, 并不是因为屏风,而是因为屏风上的字。程瑜瑾的双面绣诚然出色, 惟妙惟肖, 但是皇帝坐拥四海,精妙的绣品不知见过多少。如果不是因为写字的那个人,绣屏就算再精致,也不过让皇帝多看两眼罢了, 远不至于封赏。 但是皇帝看出来了,还以程瑜瑾的名义给程家送来赏赐,就说明皇帝是认可程家的功劳的。直接封赏宜春侯府会惊动内阁,毕竟别说别人,就是程老侯爷自己,也想不出来程家男子有什么值得奖赏……可是换成女眷,那就不一样了,阁老们个个是大忙人,谁有工夫在意一个闺阁女子,恐怕连听都懒得听。 这件事,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所有机缘都堆积在这一点,才让程瑜瑾得了现成的便宜。这样对大家都好,皇帝圣口一开,再没有人敢拿着程瑜瑾被退婚说事了。 程瑜瑾也十分满意,她并没有想到背后复杂的缘由,只以为是自己的绣品入了当权者的眼。四匹锦、八匹绢倒不贵重,程瑜瑾自己也拿得出来。真正值钱的,是皇帝赏赐的金绣具,以及圣口说的典范。 曾经叨叨程瑜瑾太过无趣故而被退婚的,现在都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巴掌,转而称赞大姑娘真好,大姑娘真是闺秀楷模。毕竟皇帝都亲自开口了,他们还敢跟皇上对着干吗? 连翘忍了一路,回到屋里,终于能好好地笑出来:“姑娘,实在太痛快了。您没见二太太和老夫人的脸色,明明都丧到家了,却还要装出笑模样,嘴角都在抽抽。真是笑死我了!” 杜若也一脸笑意,她推了连翘一把,轻嗔道:“快收敛些吧,太过张狂,小心给姑娘惹来麻烦。” “我知道。”连翘明白轻重,这种话出了屋子,她是再不会说的。不过连翘实在太高兴了,她挤挤眼睛,兴奋道:“姑娘,前几天霍家和二姑娘刚刚订婚。要是让霍夫人知道今天的事,是不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程瑜瑾挑眉瞪了连翘一眼:“还笑?还不快去把御赐物件收起来。” 连翘清脆地应了一声,几匹绢布倒好说,连翘捧着那个放着金绣具的锦盒,问:“姑娘,这个放哪儿?” “放在进门正对的桌子上,对,把花瓶书画等物都收起来,就放这套绣具。以后日日擦洗,务必让每一个进门的人都看见。” 连翘和杜若忍笑,齐声道:“是。” 程瑜瑾心里也长出一口浊气,她先前一直觉得自己活在云端,时时刻刻要坠下去,直到现在,终于有些踏实感了。君无戏言,有了皇帝的赏赐,谁还敢说她坏话?她又何愁嫁不了好人家? 因为封赏的事,程家好几天气氛都是怪怪的。锦宁院喜气洋洋,人人走路都带着笑,而其他几个院子,就着实笑不出来。 程元贤仿佛突然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女儿般,对庆福说:“你对瑾姐儿也太疏忽了。虽然她不是你亲生的,但既然过继到我膝下,那便和我的亲闺女一模一样。你这个做母亲,不好好关心闺女,怎么还往其他人身边推?” 庆福郡主在心里骂,原先怎么不见你说这种话?她一个人要操心一家子,还要替程元贤养女人,现在看见程瑜瑾冒尖了,倒想起做事后诸葛了。但是当着程元贤的面,庆福好歹克制住脾气,好声好气道:“是我太忙了,疏忽了她。但虽然我不常见她,做母亲的心却没少,她的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顶尖?” 程元贤毕竟理亏,说一说就罢了:“行,内院都是你管,我虽为父亲也不好插手。你知道善待瑾姐儿就行。” 于是程瑜瑾便发现,自己的衣食住行突然变精致了,庆福身边的嬷嬷来找她说话,也更加频繁了。 程瑜瑾笑了笑,心里如明镜一般。她又不是傻,谁是真心对她好,谁是冲着利益,当她看不出来吗?她的心只有这么一点,放了她自己,最多再放几个真心人,就再放不下其他。 然而不只是庆福,程老夫人也成日派人叫她过去,不断在她耳边念叨:“你是程家女,娘家含辛茹苦将你养这么大,教你琴技书画,给你锦衣玉食。没有侯府,便没有你的今天。如今你也懂事了,到了你回报父母、回报家族的时候了。” 程瑜瑾十分腻烦,但还要耐着性子,低头温顺道:“祖母说的是,家族对我的恩德我都记在心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孙女明白这个道理的。” 程老夫人满意地点头,她还要说什么,突然听到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程瑜瑾和程老夫人都收了话,一个小厮慌里慌张跑进来,隔着老远就喊:“老夫人,侯爷突然晕倒了!您快去看啊!” 程老夫人吓了一跳,她站起来时猛地晃了晃,程瑜瑾和丫鬟连忙扶住。程老夫人用劲定了定神,沉声道:“走,随我去看侯爷。” 复礼院里,程老侯爷的情况委实不乐观。 奴婢主子满满当当站了一屋子,大房二房两对夫妇都站在地上,时不时望向里间。程老夫人坐在圈椅上,嘴角抿得死死的,嘴唇两边显露出深刻的八字纹。 程瑜墨跟在阮氏身边,程家几个公子哥也来了,此刻就连最小的程恩宝都知道不对,老老实实缩在乳娘怀里。程瑜瑾坐在程老夫人身边,亦紧紧盯着紧闭的房门。 突然里面传出声音,程家众人都站起来,太医背着药箱,一边和程元璟说话,一边从里面走出来。 程元贤忍不住上前,问道:“太医,我爹他怎么样了?” 太医摇头,道:“侯爷一直体弱,前些日子着了凉,这几天情绪剧烈起伏,一下子虚火攻心,病倒了。” 程元贤听得似懂非懂,他不关心这些深奥的名词,只知道问:“那我爹还能治好吗?” 太医缓慢摇头,他看着程家众人的神色,叹气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事,趁侯爷还有意识,有什么话,赶紧说吧。” 程老夫人身体摇晃,得靠住桌子才能站稳。她不死心,追问:“真的没办法了吗?只是着凉而已,怎么就至于要人命了呢?” 看程老夫人的意思,她十分信不过眼前的太医,颇有再找一个高明太医的想法。程元璟皱眉,上前截住程家人的话:“陈太医,侯夫人哀痛过度,一时口不择言,请见谅。” “我明白。”陈太医倒很随和,程元璟送太医出去。满屋子人就这样看着程元璟和太医一边说话一边远去。程瑜瑾默默看了程元贤一眼,心想都三十岁的人了,连这点人际关系都处理不来,送太医出门竟然还是由最小的兄弟九叔出面。 有时候程瑜瑾也奇怪,以程家这两房夫妻的智商,如何生出来她来? 这时候,里间传来微弱的声音,一个老迈的声音喊道:“九郎……” 程老夫人听到这种时候他都在想着那个外室子,脸色一下拉下来了。程老夫人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进程老侯爷病房:“还喊九郎呢,你也不看看,临到最后,是谁给你送终。” 程老侯爷费力睁开眼,他在人群中寻找这程元璟的身影,可惜,没有。他的病榻被两个儿子、几个孙子塞得满满当当:“爹,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要交代的话?那当然是有的。他又将目光放到屋子里,程瑜瑾看到,下意识觉得,他在寻找九叔。 两次搜寻未果,程老侯爷已经累极,他看着虚空,程老侯爷嘴唇里牙齿已经脱落,说话时有些模糊不清:“我累了,我想一个人歇一会。你们都出去吧。” 程元贤不满:“爹?” 程老侯爷还没交代家产要如何分呢。 程老侯爷却闭上眼,一副不想再谈的样子。程老夫人看到也没办法,她心想,人便是回光返照都能活一天呢,程老侯爷总要再熬一段时日。他今日不愿意说,明日再来便是。 程老夫人发话道:“行了,既然侯爷累了,让他安心歇着吧。都出来吧。” 程瑜瑾跟着众人撤退,替程老侯爷和上门窗。关窗时,程瑜瑾特意留了个心眼。 经过这一通折腾,程老夫人也累了。她挥手,让众人都散了,她则让人抬了顶小轿,赶紧回去躺着了。 程瑜瑾跟着人流往外走,走了一会,见没人注意后,猛地折返回去。 连翘被吓了一跳:“姑娘!” “嘘!”程瑜瑾示意连翘安静,她飞快地扫了眼两边,说,“你藏在这里替我望风。机灵点,别被人发现。” 连翘吓得话都不会说了:“姑娘,那你呢?” “我特意留了一扇窗,一会我从这里翻进去,你守在外面,别让人看到。” “姑娘,您这是要做什么?” 程瑜瑾严肃地扫了她一眼,道:“安静,我自有道理。注意小心九叔的小厮,他们的眼睛尖着呢。” 连翘心砰砰直跳,她直觉程瑜瑾要做一桩很大的事,乃至连九爷都要防!连翘眼睁睁看着程瑜瑾在一扇窗前推了下,那扇窗便无声支开一条缝,程瑜瑾从外面翻进去,很快就看不见了。 连翘心里不住念佛,她不敢想程瑜瑾潜入病重的程老侯爷屋里做什么,只能低头拼命念叨:“菩萨保佑,姑娘千万不要出事。” 程瑜瑾悄无声息地跳入程老侯爷病房,她飞快跑到早就看好的夹层里面,合上木门,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慢慢的,外面传来脚步声。 程元璟进来了。 没有声音,眼睛也看不见,但是程瑜瑾就是知道这是他。他的脚步声很有规律,不紧不慢,悠然又笃定地踏在地板上。 程老侯爷听到动静,挣扎着抬起头来:“太子殿下。” 隔间里,程瑜瑾的眼睛,骤然瞪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永不消失的电波扔了4个地雷, 我叫齐齐齐女士扔了1个手榴雷, ?什么是心安扔了1个地雷, ?chloe扔了1个浅水炸弹, 枕头橘扔了2个地雷, 见风情扔了1个地雷。 谢谢以上六位小天使! 留言有红包,请大家继续支持,比心,爱你们~ 24、发现 程瑜瑾从一开始就觉得程老侯爷和程元璟的相处模式很奇怪, 今日程老侯爷打发人出去时, 眼睛很明显地在寻找一个人。在场程家所有人中, 唯有程元璟去送太医了,不在现场。 毋庸多想,程老侯爷就是在找程元璟。 程老侯爷病重,危在旦夕,他身后的财产安排、爵位传承都是大事, 这种时候, 他不急着交待后事, 反而支开众人找程元璟说话。这其中深意, 实在由不得人不深想。 程瑜瑾觉得有问题,特意绕了一圈,避开众人耳目, 跑回来偷偷藏在程老侯爷的屋子里。她倒要听听,程老侯爷到底有什么事,一定要避开众人单独告诉程元璟。 谁能想到, 她竟然听到这样一个可怕的消息! 程瑜瑾猝不及防, 险些当场惊叫出来。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因为太过用力, 手指上都被咬出细小的牙印。程瑜瑾头一次后悔起自己的行动, 她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一点都不要听。 可是事与愿违,外间的声音经过一层木头的减弱,断断续续地传入隔间里。 程老侯爷已经病得气息奄奄, 他想要支起身体,可是费尽全身力气,也只是抬起了头。程老侯爷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形。 即使跌下云端,即使经过这么多挫折,他依然清华如故,浑身上下带着内廷皇子的矜贵。 程元璟轻轻叹了一声,坐到程老侯爷病床边,道:“侯爷,我在。你还有什么未竟心愿,尽可直言。” 被笨重木门围起来的狭长橱间里,程瑜瑾手指攥的更紧。他没有否认,他默认了程老侯爷对他的称呼。 他竟然不是程家人,而是失踪十五年的太子? 许多前尘往事,突然轰的一声在程瑜瑾脑子里炸开。难怪,她之前就觉得程老侯爷和程元璟相处模式怪怪的,程老侯爷做决定时,会带着些请求的味道看向程元璟,程元璟点头后,他才如释重负般吩咐下去;难怪程老侯爷让程元璟题字祝皇帝大寿;难怪他对程元璟十分维护,偏心得明目张胆;难怪程老夫人对程元璟态度狐疑,小薛氏和程老侯爷离别二十载,回来时突然带了个六岁的儿子,程老夫人一直觉得程元璟不是程家的血脉,是小薛氏故意算计程家。 原来当真不是。 只不过,这个孩子真正的来头,大的让人想都不敢想。 程瑜瑾思路纷纷扰扰,脑子里越乱,呼吸就越轻微。她知道自己今日惹下大祸了,太子失踪是多大的事,全朝搜寻十五年,可是,太子竟然一直光明正大地养在京城。程瑜瑾不敢去想皇帝知不知道这件事,但是可以确定,皇后和杨首辅都是不知道的。 程老侯爷瞒了十多年,他连自己的儿子和妻子都信不过,如今被程瑜瑾撞破,程老侯爷会轻饶了她吗?就算程老侯爷愿意,恐怕这位太子殿下也是不允的吧。 程瑜瑾越发用力地捂住口鼻,呼吸放到最轻,几乎要闭过气去。而此时,屋里沉香缭绕,阳光从窗格中照进来,缓慢又沉重。 程老侯爷的声音亦是苍老沙哑的:“殿下,老臣自知时日无多。老臣这一生不必躬身事农桑,不必为生计奔波,年轻时意气轻狂,年老时儿孙满堂,虽然于家国没有贡献,但是也算顺遂一生,再无遗憾。雪兰在地下等了这么久,恐怕已经等腻了,老臣再无牵挂,唯独有两件事放不下,一件,是程家儿孙无能,另一件,就是殿下您了。” “殿下流落民间,已经十五载。老臣得幸能遇到殿下,只是生前不能见殿下重主东宫,登临大宝,实在是毕生之所憾。” 这段话程老侯爷说的断断续续,他不得不停下来歇一歇,才能继续说完。程元璟始终很有耐心地等着,他听着程老侯爷说话,眼睛似有似无地从金猊兽香炉上扫过。 这座笨重的铜鎏金香炉放置在一扇窗户旁边,此刻上面的青烟正颤颤晃动。屋里没有风,烟为什么会晃动? 程元璟的目光轻轻落到壁橱上,随后不经意扫过。程老侯爷对这些一无所觉,他似乎陷入到回忆中,缓慢重复着建武八年,那场震惊朝野的皇太子失踪案。 “殿下乃是中宫嫡子,却生来多舛,被奸人陷害。杨家一直不愿意让陛下立原配王妃为后,皇上生生拖了半年,直到作势要辞帝位回藩地,杨家才终于让步,尊钟王妃为后。没想到杨家胆子竟然大到如此地步,娘娘怀孕了他们都不肯死心,险些让皇后娘娘流产,还连累殿下早产,自小体弱。太后以殿下生在五月,注定养不活的理由,数次提出另立皇储。皇上不允,等钟皇后过世后,更是将您带在身边,事必躬亲,亲自照料了三年。眼看殿下的身体越来越好,五岁时却突然生了急病,皇城太医都束手无策,皇上无法,只好忍痛送您去道观。” “皇上本来是想送殿下去山里休养身体,顺便避开杨家锋芒。没想到,才过不久,城外突然送来清玄观被山洪冲毁的消息。陛下当场失态,连忙派了禁卫军去搜山,然而足足搜索了三个月,一无所获。” “道观上下,竟无一幸免。这一案举朝皆惊,皇上更是连着罢朝半月,一心寻找殿下的消息。看到皇上的态度,京城内外没人敢说殿下已凶多吉少,只以失踪之名,慢慢找着。”程老侯爷回忆道这里,忍不住摇头笑了,“当时臣听到这些消息十分震惊,也派了家丁去支援朝廷,还很是为殿下可惜过。没想到,天下缘分竟然这样巧妙,殿下被雪兰无意间捡到了。” 提到曾经的养母,程元璟的脸色也缓和下来。他一生被人辜负,唯独小薛氏给他一个安宁之所,教他读书写字,教他重新开始。程老侯爷对程元璟的意义,远远不及小薛氏,程元璟如今对程老侯爷的尊敬,亦有很大一部分是看在小薛氏的面子上。 小薛氏因为家族冤案,被流放穷山恶水十多年。虽门第不在,可是她依然谨守家族闺训,从不曾和外男相亲过。但是她年纪越来越大,知道自己此生子嗣无望,就格外渴望养一个孩子。她无意中捡到了受伤的程元璟,动了恻隐之心,就将他带回家去,照顾他醒来。 她问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的时候,这个五岁的男孩沉默了许久,说自己父母双亡,遇到山洪冲到此处,已不知来处。小薛氏又问他名字,他只说自己名璟。 璟,玉光也,君子之德,昆山之彩。 极好的名字。 小薛氏没有多问,悉心照顾,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教养。薛家是书香世家,小薛氏亦精通经史子集,未出阁时便有才名。她见这个孩子聪慧,便尝试着教他读书写字,没想到程元璟的天赋比她想象的还要强大。小薛氏是戴罪之身,平日里本来就和外面来往不多,身边多了一个孩子倒也没有引起外人注意。 她带着孩子安稳下来,没过多久,朝廷大举搜山,动静甚至辐射到她所在的流放之地。小薛氏的住所越来越不安全,她也逐渐意识到,这个孩子,不是寻常人家走丢的孩子。 这多半,是太子。 她不敢声张,她是士林世家出身,看得懂朝廷局势,她知道若是这个孩子被朝廷军发现,恐怕她和孩子,都活不下来。正在小薛氏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程老侯爷借着帮忙搜太子的机会,偷偷来看望小薛氏。程老侯爷是小薛氏曾经的未婚夫,但也只是曾经,这么多年小薛氏和程老侯爷再无来往,之前程老侯爷给她送钱财,也被她拒绝了。然而这次,小薛氏咬牙见了程老侯爷,让他带着他们母子回京。 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无论皇帝还是杨首辅,都不会特意关注自己脚下。而去了京城,也能给程元璟更好的生长环境。 程老侯爷不知道程元璟并非小薛氏之子,他以为这是外人欺辱小薛氏,让她生下儿子又将他们母子抛弃。程老侯爷不忍心中的白月光受此折辱,回京后便说这是自己藏在外面的儿子,现在带他来认祖归宗。 皇帝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程元璟就上了别人家的家谱。程元璟对此倒是无所谓,事到如今,他要为自己打算,再多父子情深都不及自己活下来重要。 小薛氏见程元璟不反对,自己也忐忑地默许。后来的事情便是程家众人知道的版本,程老夫人强烈反对,程老侯爷将小薛氏和程元璟养在外面,每个月跑去探望。 皇帝派了两路人搜寻太子下落,一路在明,大肆搜山,一路在暗,沿着蛛丝马迹探访民间,后来竟然顺着线索查到了京城。皇帝大惊,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儿子换了姓,成了程家的一个外室子。 行吧,顶着程家的名义,倒也好办事。 程元璟回程家当年就见到了皇帝偷偷派来的密探。皇帝暗暗观察程老侯爷快一年,才透露了好好保护太子的口风。 程老侯爷恍如大晴天狠狠被雷劈了一遭,倒是小薛氏,心里的猜测被印证,她大石放下,还是该怎样就怎样。皇帝和程老侯爷原本打算将程元璟安安稳稳地养在宫外,等时机成熟了,就让程元璟回来。程元璟当然相信皇帝说这话时心意都是真的,可是他同样也知道,如果当真与世无争地过着勋贵子弟的生活,他恐怕就永远恢复不了自己的身份了。 皇帝说的时机成熟,至少要等到杨太后和杨首辅老死,到了那时,杨妙的儿子也长大了。他无名无分,无依无靠,凭什么去拿太子的位置? 不破不立,死而后生,程元璟干脆断了自己的后路,全心准备科举。所有人中,大概只有小薛氏是真心支持他的。皇帝和程老侯爷根本没想过程元璟能考过科举,乡试百里挑一,进士更是凤毛麟角,三年全国不过取一百名进士,程元璟半路出家,怎么比得过准备了十多年甚至一辈子的书生? 乡试和会试都是涂名考试,还是杨首辅主管,皇帝不可能给予程元璟方便。皇帝当时便想着不要挫伤年轻人的锐气,李承璟日后是要继承大统的,让他试一试科举之难,体验一番民生疾苦,倒也无妨。 谁知道,皇帝竟然当真在礼部送上来的名单里看到了儿子。他勉强控制着神色,在殿试上,多年来唯一一次看到了长子真容。 父子一别数年,若不是场景特殊,恐怕对面不相识。皇帝不想让他名次太高,于是酌情压了压,之后授官的时候,皇帝偷偷派太监问了程元璟的意思。皇帝听到答案后叹气,之后,将他安排到外地,去亲眼看真正的大燕朝。 作为回报,积压多年的薛家一案得以清算,小薛氏在病榻上得知了养子高中,娘家平反,含笑而逝。 这几年朝中冲突越来越频繁,再加上程老侯爷病重,程元璟便上书请求回京。皇帝看到,当然允了。 程瑜瑾先前说霍长渊托了太子的福,当真一点不假。程元璟对小薛氏心怀感激,皇帝看在小薛氏救了程元璟一命的份上,让人重审薛家一案。薛家案平反后,霍薛氏嗅到动静,尝试着让人重新递请封世子为侯的折子,皇帝念在霍薛氏也姓薛,就在宴席上问了霍长渊两句,替他们解决了爵位的事。 程老侯爷这一辈子什么都享受过,临老前能得以保护太子,实在死而无憾。他放不下的两件事,一件是程家,一件是太子。有太子在,他总会看顾程家的,程家不求煊赫,儿孙一辈子富贵安康总是没问题。程老侯爷对此倒不怀疑,他真正不能安心的,乃是程元璟的事。 程老侯爷说:“雪兰已死,我亦时日不久,知道当年真相的,如今只剩陛下和殿下两人了。杨家势大,杨首辅把持朝政,而杨太后控制内廷,杨家那一女也生下了二皇子。殿下,您须要为自己考虑啊。若是知情人都死去,陛下一旦动摇,就没人能证明您的身份了!” 程老侯爷说这些话是顶着诛九族的危险提醒程元璟,光凭这些话,就足以将程家夺爵抄家了。程老侯爷殷切地盯着程元璟,他明知道这样有离间之嫌,但还是冒险说了出来,程老侯爷这一刻是真心为程元璟好。 程元璟没有接话,他目光似有飘远,很快又恢复平静。程元璟看着程老侯爷殷殷的目光,良久后,说:“侯爷放心,您的顾虑我都懂。我心里有数,日后但凡我有一日在,就不会让程家被牵连。” 但也仅是如此。 程老侯爷放心了,他知道他寄予了厚望的太子殿下并没有被亲情蒙蔽眼睛,程家子孙亦能安享富贵。程老侯爷做到此处,实在已经尽力。若是这样子孙都守不住,那便是程家气数已尽,日后见了列祖列宗,程老侯爷亦可以坦然了。 程老侯爷含笑闭上眼睛,他太累了,一闭眼就沉沉睡去。程元璟看了一会,见程老侯爷已经睡着,就慢慢站起来。 程老侯爷的屋子光线昏暗,药疴沉沉,他走在屋内,一点脚步声都没有。程瑜瑾被迫听到了一桩宫闱秘闻,现在连气都不敢喘。她从缝隙里看到程元璟站起来,手攥的更紧,用尽全身力气屏息闭气。 程元璟像是要出门的样子,他走过红木壁橱,莫名其妙停了一会。程瑜瑾在里面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她几乎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然而程元璟又像什么事都没有一般,走过去了。 程瑜瑾悄悄松了口气,她小幅度地活动身体,紧绷了这么久,她的腿都麻了。 然而程瑜瑾才刚刚将腿放好,耳边猛不防听到人说:“还不出来?” 25、殿下 程瑜瑾心里猛地一惊, 瞳孔骤然放大。程元璟这是什么意思?他发现她了? 他莫非想要杀人灭口? 程瑜瑾悄悄深吸一口气, 努力让自己的脑子冷静下来。她早在程元璟进来之前就藏在壁橱里, 这个壁橱用厚重的红木板围起来,上面还糊了纱,外界根本看不到里面的场景,这是专门辟出来储物的。程瑜瑾自信自己没有落东西在外面,按道理, 程元璟不应该发现她才是。 莫非, 上位者都多疑, 他是在试探? 闪念间程瑜瑾已经转过许多念头, 她没有出声,打算按兵不动,静观后续。如果说原来她对自己这位九叔还是忌惮, 那现在,就是纯然的恐惧了。程瑜瑾一点都不想知道他藏在程家是为了什么,他和程老侯爷私底下达成什么交易, 她只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闺秀, 很快就要嫁人,她绝对不能牵扯到这些漩涡里。 反正她就装不知道, 死也不承认。 程瑜瑾躲在里面, 屏住呼吸,紧张地听着外界的动静。外面许久安静,仿佛真的是程元璟随口一诈。程瑜瑾耐心等着,听到他叹了口气, 随口道:“外面已经来人了,再不出来,你就真的走不了了。” 程元璟拨弄着屋角的香,屋中静寂无声,仿佛一切都是他的幻觉。过了一会,壁橱发出轻轻一声吱呀。 程元璟摇头笑了笑,连头都懒得回。身后那个人似乎非常犹豫,磨蹭了半天,慢慢挪到门口:“九叔。” 程瑜瑾喊完之后,一咬牙,低头说道:“九叔,我方才给祖父侍疾,不小心睡着了,竟然没发现九叔进来。多有怠慢,请九叔恕罪。” 程元璟轻轻笑了,他回头好生瞧了程瑜瑾一眼,程瑜瑾硬着头皮站在红木门旁,眸子下垂,安静地盯着地面。 她脸上的神情镇定冷静,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姑娘认错一样,毫无慌乱之态,仿佛她真的只是不小心睡着了。 程瑜瑾看到程元璟站在香炉前随意拨弄,手心攥的越发紧。 程元璟似乎终于看够了,随手将鎏金铜盖合上。他拿起一旁的帕子擦拭手指,将帕子扔回木架时,似笑非笑地朝程瑜瑾睇了一眼:“还叫我九叔?” 程瑜瑾硬着头皮:“九叔,小女不懂您的意思……” “下次跳窗户后,记得将地毯上的脚印处理干净。” 程瑜瑾低头,发现窗户下面的地毯上有一对浅浅的阴影。程老侯爷的屋子里铺了地毯,一是防寒二是隔音。因为地毯的缘故,程瑜瑾跳进来时几乎没有声音,但是同样,她跳下来时将地摊上的细绒毛压平了一小块,痕迹非常轻微,只有仔细盯着才能看出些许端倪。 没想到这样小的漏洞,竟然被程元璟发现了。程瑜瑾知道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她立即毫不犹豫地拎起裙角,利索地跪在地上,道:“太子殿下,臣女并非有意,臣女什么都没有听到……” 刚才还嘴硬,现在改口倒是利索。程元璟不置可否,信步朝外走去,程瑜瑾低着头,眼角余光看到他逐渐走近,心都要快要跳出来了。 然而他什么都没做,依旧不紧不慢地从她身边越过去了。 程瑜瑾跪在地上,心头茫然,一时不知道这位神仙到底是什么意思。程元璟走了两步,回身挑眉看她:“还愣着干什么?” 程元璟没耐心听人说长篇大论,自己说话也总是说半截。程瑜瑾下意识地反问:“什么?” 说完之后程瑜瑾就后悔了,天哪她是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程瑜瑾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她正在拼命搜罗补救的话,就听到程元璟说:“外面快来人了,你打算一直跪到众人都看见?” 程瑜瑾愣了一下,将信将疑地指着自己:“您的意思是让我起来?” 程元璟扫了她一样,仿佛嫌她蠢一样,转身大步走了。程瑜瑾被他的目光看得憋气,然而她什么都不敢说,赶紧爬起来追着程元璟走。 屋外守着好几个下人,关程瑜瑾看到的就有里外三个关卡。他们看到程元璟带着程瑜瑾出来,着实怔了怔。 他们怎么不记得程家大小姐从这里进去过? 程瑜瑾低头,紧紧跟在程元璟身后。两人一路无言,径直走到了宸明院。两个白净的小厮推开门,弯着腰恭迎程元璟进门,连眼睛都不曾飘过一下。程瑜瑾将这一切收在眼底,嘴唇抿得更紧。 从前没有注意,只觉得程元璟的小厮似乎格外规矩,现在仔细看,才发现他的侍从太白净也太工整了,走路步子又碎又快,一举一动也都整整齐齐的。 越是高度集权的地方,越喜欢对称,整齐。而程元璟近身伺候的人中没有女子,都是一些面白无须的小厮。这些人,真的是小厮吗? 程瑜瑾不敢细想,她怕她想深了就走不出这道门了。程瑜瑾跟着程元璟进门,开门的侍从不动声色打量了她一眼,见程元璟没有吩咐,就安静地关门退下了。 房门合上时发出轻轻“咔”地一声,程瑜瑾腿一软,险些跪下。她觉得方才合上的不只是房门,还有她的命。 程元璟走进书房,将随身带着的一些东西放置在多宝阁上,他放好后回头,看见程瑜瑾的脸色,忍不住笑了:“现在知道怕了?刚才胆子不是大得很么。” 还敢睁眼说瞎话,当着他的面骗他。他在她心里,就这样没脑子? 程瑜瑾二话不说跪下,恨不得对天发誓:“殿下,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听到,回去后也什么都不会说。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闺秀,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嫁一个有钱有权的夫婿,保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吧。” 程元璟唇角含笑,不紧不慢地问:“你不是说你睡着了么,你怎么知道我和老侯爷说话了?” 程瑜瑾斟酌着说道:“臣女确实不小心睡着了,模模糊糊听到有说话的声音,但并没有听到说了什么……” 程元璟笑着看她:“还敢骗我?” 程瑜瑾终于反应过来,敢情这位祖宗一直咬着不放,就是不满她说谎骗他?程瑜瑾心说那你早说啊,她立刻改口:“我也并非完全睡着……” “嗯?” “其实臣女是怕太子殿下怪罪,只能借口睡着,以求殿下放心。臣女孤弱无依,虽是长房女,但是养母漠不关心,生母虎视眈眈,臣女要是出事,连个求情的人都没有。我委实害怕,只能出此下策,并不是存心欺瞒殿下……殿下!” 程瑜瑾说完,眼中闪出水光,惶然无助地看着程元璟。程元璟本来冷淡又漠然,听到程瑜瑾的话,他心想玩什么苦肉计,结果一回头看到程瑜瑾朦朦胧胧的泪眼,神情一怔。 她怎么哭了?他只是想敲打敲打程瑜瑾,好让她收起骗他的心思,但并没有打算真的罚她。莫非他语气太冰冷,吓到她了? 程瑜瑾压抑着声音抽泣,程元璟听着浑身难受,他手指紧了紧,最终叹气道:“起来吧,我并非针对你,只是向来不喜别人骗我。” 程瑜瑾立即含泪点头:“殿下品行高洁,嫉恶如仇,自然是看不惯欺瞒等事的。臣女有愧,请殿下降罪。” 程元璟习惯了看程瑜瑾张牙舞爪,时刻端着架子,要么算计人,要么骂人,还从未见过她这样的柔弱姿态。一个最爱面子不过的小姑娘,现在却哭得楚楚可怜,程元璟铁石打的心肠也有些受不住了。他声音不自觉放缓和,说:“我并无意怪罪你。说来是我不对,吓到你了,快起来吧。” 程瑜瑾用帕子按眼角,慢慢扶着木架站起来。程元璟看到程瑜瑾熟练的擦泪手势,迷迷瞪瞪的脑子顿时反应过来。他看着眼前这个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可真是……顺杆子就爬。” 程瑜瑾脸上泪还没干,对着程元璟甜甜一笑:“是殿下虚怀若谷,胸有沟壑。臣女十分敬佩殿下。” 她的眼睛很好看,刚刚才哭过,眼里润润的都是水光,现在眯着眼睛笑出来,说不出是勾人心疼还是勾人作恶。程元璟看了一眼,默默转过视线。 她是真的很会说话,早就见识过她眼睛都不眨地讨好程老侯爷和侯夫人的手段,现在换成自己,程元璟倒有些明白为什么历朝君王都拒绝不了谗臣了。程元璟无奈,但是他本来也没打算将程瑜瑾怎么着,他只是不满程瑜瑾又骗他。现在既然她知错了,又楚楚可怜地求情,程元璟就顺势就放她过去了。 并不是因为看到她的眼泪难受。 程元璟眼角觑到程瑜瑾的泪都擦干了,才缓缓开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老侯爷屋里?” 程瑜瑾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心里飞快地想她是该说为了孝顺祖父呢,还是说因为担心九叔。最后她想到程元璟刚刚才说过不许骗他,她最好还是别虎口拔须。 程瑜瑾难得地说了实话:“我见祖父入睡前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当时唯有九叔不在场,所以我猜测,或许祖父和九叔有什么话要说。”程瑜瑾说完后意识到不对劲,连忙补救:“对不起,殿下……” “无妨。”程元璟伸手止住程瑜瑾的动作,不在意地说,“以后无论人前人后,都继续叫我九叔。” “是。”程瑜瑾低头应下。她偷偷瞥程元璟,想说又不敢说,瞥了两次后,被程元璟逮了个正着。 程元璟垂眸看着她:“到底想做什么?” 程瑜瑾讨好地对程元璟笑了笑,试探道:“九叔,先前我有眼不识泰山,对您多有不敬。您大人有大量,日后必成大业,这等区区小事,应当不会怪罪于我吧?” 程元璟想笑,但他到底忍住了。他居高临下扫了她一眼:“话都被你说完了,在我面前还玩这一招?” “不敢。”程瑜瑾立刻笑着接话道,“我就知道太子……九叔胸襟广阔,对事不对人,是不会在意这等细枝末节的。那我不打扰九叔休息了,侄女告退。” 不等程元璟反应,程瑜瑾立刻就溜。她试探地走了两步,发现程元璟竟然当真没有拦她。 程瑜瑾方才的话真假参半,全部是为了脱身故意恭维。没想到这位主气量这么大,拿得起放得下,竟完全没有为难她。这倒真让程瑜瑾吃惊了。 程瑜瑾心里不由生出些高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程瑜瑾本该趁现在赶紧出去,再等等指不定身后那位就改变主意了。可是她走出书房,鬼使神差地停下来,转身问程元璟:“九叔,你为什么不阻止?” 程元璟抬头,静静看着她。程瑜瑾忍住移开视线的冲动,说:“你早就发现屋里有人吧。你那时完全可以提醒祖父,让他不要再说下去,可是你没有。为什么?” 明明及时止损才是明智的做法,为什么不阻止程老侯爷?如果当时藏在里面的是别人,结果也是一样吗? 程瑜瑾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她说完后屋里良久寂静。程瑜瑾暗笑自己愚蠢,她垂眸,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抱歉,臣女逾越了。” 程瑜瑾说完后,很快推门离去。微尘在光柱中细细飞舞着,程元璟放下手里的书,眼中似有所思。 为什么不阻止程老侯爷呢? 大概是因为,他知道壁橱里的人是她吧。 程元璟自小过目不忘,记性好的出奇。书卷他看一遍就能默下来,听过的话,甚至闻到的味道,经年之后他亦能丝毫不差地还原。 他一进门的时候,就闻出了程瑜瑾身上的味道。所以程老侯爷喊他太子时,他没有否认。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有力阻止却没有行动,反而默默注视着程老侯爷捅破了他的身份。 26、挑婿 程瑜瑾回到院子, 守门的小丫鬟看到她, 连忙跑进去通报:“连翘姐姐, 杜若姐姐,姑娘回来了!” 连翘正急的团团转,听到程瑜瑾回来,拎起裙子就往外跑:“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杜若也一脸凝重地跟出来, 程瑜瑾按住连翘的手, 示意她什么都不要说:“我没事, 先进去吧。” 连翘连忙点头。程瑜瑾沉着脸回屋, 杜若不动声色地将屋里的小丫鬟都赶出去,亲自给程瑜瑾端了杯热茶。两个丫鬟都围在她身边,连翘压低了声音问:“姑娘, 奴婢正说要出去寻你,幸好您回来了。姑娘,怎么了?” 程瑜瑾摇头, 她现在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她疲惫地抿了口茶, 折腾了一下午,又是惊吓又是斗智, 程瑜瑾嗓子早就干了。她润了嗓子后, 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茶盖,眼神放空,似有所思。 杜若和连翘看出来程瑜瑾正在想事情,她们不敢催促, 眼巴巴地等着。程瑜瑾终于合上了杯盖,将茶盏放在桌上,一双眼睛静静地扫向杜若。 杜若了然,抱了针线篓坐到门槛上,明为做针线,实则守着门。等屋内环境安全后,程瑜瑾才问:“连翘,你是怎么回来的?” 连翘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她跪坐在罗汉床脚踏边,拧眉回想,尽力不遗漏任何一个细节:“姑娘进去后,奴婢按照姑娘的吩咐,小心守在窗户外。奴婢看得仔细,这期间并没有人经过。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九爷身边的人突然冒出来,说姑娘已经跟九爷走了,让奴婢跟上。奴婢不明所以,但是姑娘有交待,奴婢不敢离开窗户分毫。后来他们盯了奴婢一会,就自行散开了。” “很快前门有人来,奴婢不敢待着,也赶紧绕开。奴婢后来偷偷在老侯爷院门口张望,不见里面的人说大姑娘,奴婢拿不准是怎么回事,以为姑娘已经出来了,就赶紧回院来找姑娘。结果奴婢跑回来后,杜若说姑娘并没有回来,奴婢慌了神,正打算出去找,姑娘您就出现了。” 连翘絮絮重复,程瑜瑾就静静听着,一句话也不问。听完连翘的话,她已经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程瑜瑾没有回答,转而问:“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被人看到?” “没有,奴婢省得轻重,一路都避着人呢。” “嗯。”程瑜瑾点头,她一直都没有流露情绪,此刻突然变得严厉郑重,“今日的事情只能烂在肚子里,不能向任何人提起,连杜若也不行。知道吗?” 连翘少有见程瑜瑾这样严肃的时候,从前无论遇到什么,程瑜瑾都镇定从容,像今日这样将担忧放在脸上的绝无仅有。连翘被吓住了,忙不迭点头。 敲打完连翘后,程瑜瑾累极了,挥手示意她出去。连翘低着头退下,屋里顿时只剩程瑜瑾一人,安静的几乎能听到香饼燃烧的声音。程瑜瑾叹了口气,仰头靠在引枕上,伸手覆住了自己的眼睛。 眼前黑暗一片,一点光都没有,程瑜瑾能更加专注地思考。手指下她的眼睫快速又细微地颤动着,程瑜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点一点,掰开了回想今日发生的事情。 程元璟的真实身份,委实让她措手不及。 程瑜瑾先前在程老夫人那里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无非是程老夫人多年来一直怀疑程元璟并不是程家的血脉,而是小薛氏流放时暗结珠胎,和不知哪里的野男人生下来的私生子。眼看年纪大了藏不住了,小薛氏就谎称是程老侯爷的儿子,妄图母凭子贵,靠着孩子回京过富贵日子。 偏偏程老侯爷还真的无原则偏心那个半路冒出来的孩子,更气人的是那个孩子无比出色,远远超过程元贤和程元翰。程老夫人气得心肝肺疼,她既恨小薛氏,又恨自己的儿子不争气,故而平日里不让人提最小的九公子,逢年过节,也不让小薛氏和那个孩子进程家的门。 久而久之,程家果然鲜少有人知道九爷,程瑜瑾这些个小辈更是根本没见过九叔。好在程元璟看起来也并不想回程家,多年来,回府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等小薛氏死后,他更是待在外地,三年来连个口信都没有。就算有人说程元璟已经死在外地,程家也是信的。 程老侯爷唯有两个儿子,都是程老夫人所出,程元璟回来时,辈分是跟了族里的序齿,排第九。 当然,上一代的恩恩怨怨程瑜瑾并不在乎,这关她什么事?程瑜瑾只有在最无聊的时候才想过,恐怕,程元璟真的不是程老侯爷的儿子吧。程老夫人可谓是最了解程老侯爷的人,她都心生怀疑,多半不是空穴来风。 再说了,程家人个个贪图享乐不思进取,程元璟太上进了,不太像程家这片田能长出来的瓜。 谁能知道,程瑜瑾闲时编排的玩笑话一语成谶,程元璟,还当真不姓程。 程瑜瑾光想想都觉得可怕,程老侯爷竟然不声不响干了这么大一桩事,要命的是还不告诉家里人。程瑜瑾想到程元贤对程元璟颐指气使的态度,就觉得脑仁一跳一跳地痛。 她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变得有钱又有权,可惜想实现这一点,靠她自己太难了,程瑜瑾只能转而投资男人。她从懂事起就刻意经营贤妻良母的名声,在各位夫人太太面前装乖乖女,眼看她越长越漂亮,名声也越来越大,离自己的梦想只差临门一脚,结果在这个关节被人扯住了后腿。 先是被霍长渊这个蠢货退婚,她经营多年的名声功亏一篑。好在退婚也算及时止损,程瑜瑾勉强可以应付,但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竟然一直在上赶着作死。 程瑜瑾心想,谁都不能拦着她嫁金龟婿,就算是她爹也不行。太子这尊佛太大了,程瑜瑾不敢肖想,不过适当地利用一二,还是可以考虑的。 程瑜瑾睁开眼,仔仔细细地盘算接下来的路。 经过了今天这一遭,前世她一直觉得奇怪的事情,都有了解释。 程瑜瑾做了个一个梦,梦里像个游魂一样看完了“程瑜瑾”的一生。她没有实际经历过那些,爱恨情仇也像看别人的故事,仿佛隔着一层雾一般,什么都不真切。与其说是她经历过这样一辈子,不如说她偶然瞥到了另一个自己的生活。 不过她倒是记住了几个傻逼,尤以霍长渊为最。 曾经那个自己的人生里,她和九叔接触寥寥。她没有和霍长渊退婚,不曾撞到程元璟回府,也不曾替程元璟绣屏风。程元璟回京当年夏天,她就嫁给霍长渊了。 算起来,就是这个月。 她很明白内宅里生存之道,男人诚然权力大,可是真正拿捏着女子衣食住行的,乃是当家太太。程瑜瑾一直都很理智,这一世是如此,前世也是如此。因此,前世时她没有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挂名叔叔而去得罪程老夫人,等她成婚后,她和程元璟就更谈不上交集了。 只是后来隐约听说,九叔回京露了一面,就又到外地任官。之后再无消息,听说是在任上病逝了。 那时候程瑜瑾已经怀孕,她为了霍长渊和程瑜墨焦头烂额,哪里有心思注意一个并不亲近的叔叔。紧接着,就没有然后了。 因为她难产死了。死时仅仅十六岁。 做梦的时候没发觉不对,现在再想,程瑜瑾倒是想通许多奇怪的地方。比如她死后,霍长渊为什么顺顺畅畅娶了程瑜墨;霍长渊仕途为什么一帆风顺;程家根本没有出息的人,为什么多年富贵不倒。 再比如,霍薛氏明明最恨其他女人和儿子亲近,霍长渊续娶程瑜墨后,霍薛氏倒对程瑜墨非常客气。 她跟着书中人的视角,无可奈何地承认了是程瑜墨命好,生来就该被人宠爱。但是现在再想,狗屁的命好,分明是霍长渊偷偷和霍薛氏漏了口风,让霍薛氏知道程家背后有神仙,他们要靠程家女和太子交好。 即便只是挂名,但毕竟庇护了太子这么多年,看在这份面子上,太子总会提携程家一二。而程家的男子一个比一个扶不上墙,这现成的好处,不是都留给女婿了么。 见鬼的青年才俊,霍长渊能平步青云,全是靠了程家!难怪他要娶程瑜墨,所谓救命恩人,所谓初恋真爱都是借口,撑死了只是一小部分。他娶程瑜墨的真正原因,乃是程家对太子有恩,程家女就是现成的青云梯。 程瑜瑾觉得好气,她上辈子运气是有多背,偏偏嫁给了霍长渊。但凡换一个人,有她精心经营婚姻,再加上太子随随便便漏下来的恩典,她无论嫁给谁都能和美一生。 而她却嫁进了霍家,被丈夫和妹妹双重背叛,在太子还没有恢复身份的时候,因为婆婆的疏忽而血崩死去。她直到死,都不知道真相。 程瑜瑾深吸一口气,上辈子的事已经清零,如今一切都未开始,她有的是机会重新开盘。这一次,太子这个无比闪亮的底牌,她一定要用到刀刃上。 程瑜瑾都不知道该佩服程老侯爷胆子大,还是该佩服自己胆子大。不过既然她今日活着从壁橱里走出来,就说明这位殿下对她的命不感兴趣。要不然,他委实没必要多此一举。既然他不想杀人灭口,那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多了。皇太子日理万机,肩负大业,怎么会在意一个小女子适当地借一借势,程瑜瑾甚至都盘算起让程元璟直接赐婚,满城权贵子弟,岂不是她想嫁哪个就能嫁哪个。 程瑜瑾赶紧喝口茶冷静了一下,她慢慢恢复理智,程元璟虽然是太子,但现在仅是天知地知,他知皇帝知。照他潜伏十五年的势头看,在时机成熟前,他不会张扬自己的身份。那这就为难了,谁知道程元璟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她都十四了,还等得到程元璟恢复身份,下旨赐婚吗? 恐怕难。 程瑜瑾有点忧愁,看程瑜墨的表现,至少直到程瑜墨死,程瑜墨都不知道太子便是程家九叔。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程瑜墨同样运气衰,也没活到太子恢复身份就死了;另一种,就是太子殿下终身没有承认程家,等时机成熟后,皇太子突然被宫中找到,迎回东宫。李承璟是李承璟,程元璟是程元璟,只不过,程元璟死了而已。 知道内情的都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下面人即便觉得太子殿下眼熟,也不敢随意嚷嚷失踪多年的皇太子和另一个人长得很像。只要处理好程家,就没人会捅穿这桩皇家丑事。 直觉告诉程瑜瑾,多半,是后一种。 她想狐假虎威,也不知道老虎肯不肯施舍一根毛。程瑜瑾心里说不出的沉重,她掂量了半晌,最终林家不纳妾的优势占了上风。林家家底不弱,林清远本人出息,还是太子十分看好的一个后辈。她现在宛如考试前不小心看到了答案,林清远肉眼可见上升空间极大,她怎么能放过这样一个超级潜力股呢? 程瑜瑾最终敲定了目标夫婿,状元郎林清远。顺便,为了她和她夫婿未来的好日子,趁现在还能接触到程元璟,她可要好好讨好这位主。 不对,这叫为君分忧。 程瑜瑾一晚上都在程元璟的事,第二天她照例去给庆福郡主请安,发现程元贤竟然也在。 稀奇,今儿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吧。 看得出来庆福屋里的丫头也很不习惯,一个个欢喜的像是过年一样,瓜果糕点端了一茬又一茬。庆福郡主穿着大红衣裳,脸上喜气洋洋,看到程瑜瑾进来,竟然破天荒地给了个笑脸:“大姑娘来了。” 程瑜瑾也熟练地换上笑容,给上首两人行礼:“女儿给父亲、母亲请安,二老福禄白首,后福绵长。” 庆福郡主听到了就笑,程瑜瑾说的几句话,样样戳中庆福郡主的心。哪一个女子不期盼和丈夫相伴白首,庆福郡主一个月也见不到程元贤几次,今儿难得来了她的屋子,程瑜瑾一开口就说“福禄白首”,可不是讨喜至极。至于后福绵长,说的当然是儿孙福了。庆福想起自己的宝贝儿子,越发开怀。 一大早就听到吉利话,庆福郡主心情大好,连着对程瑜瑾也高看两眼。她细细打量程瑜瑾,心里道可惜,要是程瑜瑾真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就好了,有这样一个聪明漂亮的长女,委实是十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惜,她是二房那个贱人生的。 倒是程元贤见程瑜瑾来了,问:“瑾姐儿,你近日可好?” 程瑜瑾无声睨了庆福郡主一眼,道:“多亏母亲照顾,女儿一切都好。” 庆福郡主的脸色肉眼可见好看了很多,程元贤也满意地对庆福点头:“看来你果真对瑾姐儿很上心,这就好。” 他又对程瑜瑾说:“你母亲管家多年,经验丰富,你年纪也不小了,要多跟着你母亲学习。” 程瑜瑾静静看着从来不管儿女的程元贤装慈父,她笑得丝毫无异:“女儿明白,谢父亲教诲。” 程元贤说了几句,觉得自己简直是再负责不过的好父亲。他十分满意,自得之下,就慢慢地露出了真正的来意:“瑾姐儿,你昨日走在最后,你听到你祖父说什么了吗?” 程瑜瑾心里不由提起一口气,程元贤为什么这么问?他发现了什么吗? 程瑜瑾不动声色,说:“并不曾。当时祖父已经睡着了,女儿并没有听到声音。父亲为什么这样问?” “没什么。”程元贤拢起手,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说,“听下人说,昨天众人都走后,程元璟又回去了。不知道父亲和他说了什么。” 程瑜瑾一听就明白了,大宅院里眼睛多,程元璟从外面回来,那么长的路不可能一个人都没有。他昨天回程老侯爷院子,还是被人看到了。 不过程元贤这样说,至少说明她的行踪没有暴露。程家众人并不知道当时程瑜瑾也在,要不然,程元贤不会是这样的问话口吻。 程瑜瑾心里有了数,不着声色地套话:“九叔送太医出府,他并不知道父亲等人都走了,难怪径直回了祖父的院子。父亲是有什么话要带给九叔吗?” “我和他有什么话!”程元贤冷哼,一脸鄙夷,“我只是怕爹年老糊涂,将自家家产留给外人。” 程瑜瑾了然,原来程元贤在挂念家产啊。不是怀疑程元璟的身份就好,程瑜瑾无疑松了口气,可是她心里随之生出些复杂的情感。程老侯爷临到死都在算计程元璟,替自己儿孙谋利。而他的好儿子们,还不等他咽气,就盘算起程老侯爷的财产了。 程瑜瑾突然就有点心酸。她都能听出来昨日程老侯爷故意用自己的病和恩情挟持程元璟,程元璟怎么会听不出来呢?他的亲生父亲不肯认他,半个养父一心想着自己儿子,他当时听到这些话,会是什么感受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张仲景的书童,夏天,22386076在我的作者专栏投雷 永不消失的电波扔了3个地雷 见风情扔了1个地雷 努力努力再努力扔了4个手榴雷 你岸扔了1个地雷 □□扔了1个地雷 爱吃鸡翅的小可爱扔了1个地雷 akitakaka扔了1个地雷 ?kkx1228扔了1个地雷 感谢以上小天使,谢谢大家支持,明天九点有加更~ 27、嫁妆 程瑜瑾替程元璟心酸, 某种意义上, 他们二人的经历很相似。 可是转瞬她就反应过来, 程元璟就是再可怜,他也是太子,她一个朝不保夕的过继大小姐,有什么资格同情皇太子?有这些功夫,还是想想自己接下来的路吧。 程元贤抱怨程老侯爷的偏心, 程瑜瑾没有接话, 倒是庆福郡主皱了皱眉, 瞥了一眼周围。两边的侍女连忙低下头, 大气不敢喘。 庆福拍了下程元贤的胳膊,说:“大爷,父亲还病着呢。现在说这些事, 传出去让母亲听到,恐怕会生气。” “这有什么。”程元贤不以为意,“太医都说了让准备后事, 可见就是这几天了。你别看我母亲和小薛氏争了一辈子, 比了一辈子,其实她才最关心我爹身后的财产。我爹就是个面子, 若说我娘对他有多少感情, 也不至于。” 庆福郡主听到这里稍微放了心,她当然对公爹毫无感情,反而巴不得程老侯爷快点死。这样程元贤就能继承爵位,她也不用再看程老夫人的脸色了。但是婆婆毕竟是压在头上的一尊山, 庆福郡主不敢明面上得罪程老夫人。夫字天出头,若是程元贤背地里说程老侯爷的话,传到程老夫人耳朵里,程元贤这个儿子不会有事,但是庆福就惨了。现在听到程元贤说老夫人也关心财产安排,庆福才算放下心,能跟着讨论两句。 庆福成天待在内宅,侯府衣食住行等开销都从她手下走,她对钱财方面的了解就更全面。她说:“大爷是世子,公田都该是大爷的,但是老侯爷当家这么多年,难免积攒下许多私房。别的不说,只看九爷一路读书科举,从来没有缺过银钱花,就知道老侯爷身家不少。” 这也是程元贤最关心的,科举可不是省钱的活,尤其程元璟从小都是请西席单独授课,积年累月下来,光束脩就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程元璟和小薛氏另外买了处宅子住在外面,一应嚼用都是从老侯爷的私账走。程老夫人克扣了这么多年,按理正常男人早就支撑不住了,可是程老侯爷却没有,自始至终没和程老夫人开口要过一次钱。 程老侯爷手里的钱,多的可怕。程元贤、程元翰,甚至程老夫人都已经眼红了多年,眼巴巴盯着程老侯爷,就指望等他一死,立刻将老侯爷手里生钱的营生抢过来。毕竟,宜春侯府这么多年坐吃山空,经济状况并不算好。 这一点,庆福这个当家太太最清楚不过。 所以庆福也很关心程老侯爷的私产,在她看来,他们是长子长房,下面还是嫡孙,程老侯爷所有积蓄都该是他们大房的。而二房又是另外一个想法,阮氏和程元翰都觉得既然祖田祖产都留给大房,那么父母的私人产业,就该两个儿子平分,甚至,大房应该照顾弟弟一些。 而程老夫人也盘算着将程老侯爷的积蓄攥到自己手里。虽然儿子是她生的,但是钱这种东西谁不喜欢,程老夫人把财产握在手里,不光自己过得舒坦,两个儿子儿媳还会争相孝敬她,何乐而不为? 但是无疑,程家母子都有一个共同的阵营,那就是钱绝对不能留给程元璟。这些东西就是赔了砸了,也得砸在自家人手里。 程元贤说:“对啊,爹手里的钱就算是自己的产业,那也是从侯府里来的,本来就该是我们几个的。长幼有序,以后爹娘养老都是靠我,这些财产理当留给我。程元璟他考科举、打点官场不知道花了多少钱,这些可都是我的银钱啊。” 庆福忙不迭迎合:“道理就是如此呢。这些年爹不管家里事,侯府这么大的摊子,还不是靠大爷撑着。再说,我们还有宝儿呢。” 程元贤和庆福郡主在这一点上倒是难得的一致,他们不由讨论起程老侯爷到底有多少私房,程瑜瑾在一边听着,好笑地在心里摇了摇头。 程元璟读书诚然花了不少钱,观他衣着气度,这些年的吃穿用度也不是一笔小数目。然而这些钱和宜春侯府一点关系都没有,根本不是程老侯爷替程元璟和小薛氏花销,甚至恰恰相反,恐怕是程元璟养着宜春侯府才是。 宜春侯府无人在朝中供职,多年来坐吃山空,只能靠祖宗留下来的田庄、租地和店铺过日子。然而这世上可没有我不犯人人不犯我的道理,弱肉强食,不进则退,肉就这么多,一旦一个家族在朝中没了庇护的人,一定会被其他家族群起攻之,家族生意只会一天天被抢夺,乃至霸占。程家这些年虽然没有扩张,但是祖宗留下来的营生还是好端端地给程家挣钱,可见,背地里必有神仙,让外人不敢打程家的主意。 曾经程瑜瑾以为这个人是淑妃。皇妃和官宦家族完全不是一个阶层,男子官职坐的再高,也不敢得罪太监,而一个太监再得势,也不敢轻易开罪秀女和妃子。淑妃是昌国公府徐家的大姑娘,和程家有一层拐弯抹角的姻亲关系,程瑜瑾原来以为,或许众人忌惮淑妃,这才连带着敬程家三分。 现在想来,她简直天真的可笑。淑妃无子无势,在杨皇后的打压下恩宠着实寡淡,就算外人卖面子也是卖给徐家,程家算得了什么?他们能安享富贵至今,分明是托了程元璟的福。 可笑程元贤和庆福郡主现在还在这里算计程老侯爷的压箱底,生怕被程元璟占了便宜。他们也不想想,程老侯爷有没有这个难耐。程元璟这些年花的都是自己的钱,程元贤、庆福郡主以及程老夫人眼馋非常的,所谓程老侯爷的巨额私产,都是空中楼阁,空头账户。他们现在有多贪婪,等拿到账本的时候,就有多失望。 庆福一心盘算着遗产,眼角瞅到程瑜瑾静静站在一边,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心中一动,说道:“大姑娘,做人最要紧的就是认清自己身份。我和大爷都将你视若亲女,你能有现在的日子,多亏了大房供你吃供你喝。就连你被圣上表彰的双面绣,也是和我的陪嫁绣娘学的。人要知恩图报,吃里扒外的人注定没有好下场。你明白吗?” 庆福郡主见程瑜瑾不说话,以为她在想着自己的亲生父母。庆福郡主生怕程瑜瑾背地里和阮氏通风报信,特地敲打一二。 程瑜瑾手心攥紧,庆福郡主每给她一点好处,就恨不得嚷嚷得全京城皆知,就这样还天天提醒她要知恩图报。而阮氏呢,一瞅到机会就哭诉自己当年怀胎十月有多辛苦,而因为程瑜瑾先出娘胎,又抢走了妹妹多少养分。庆福和阮氏都要求她知恩图报,一方面却又都防着她吃里扒外。 一个生而不养,一个养而不教,敢问恩在何处? 程瑜瑾感到好笑,当初并不是她求着阮氏将她生下来,也不是她求着庆福收养她。要是不想过继,阮氏和庆福郡主当年大可拒绝,结果呢,这两人不敢违逆程老夫人,一转身全将责任推卸在程瑜瑾身上。 这样两个母亲,她们哪里来的脸要求程瑜瑾报恩?程瑜瑾很是厌烦,但是她仅是瞬息就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反而能笑着点头:“女儿当然明白。大房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次多亏了母亲,女儿才能得到圣上亲口赏赐。只可惜女儿现在人微言轻,宫里赏赐的金绣具虽然好听,但实际上却做不了什么。要是女儿能订一门好婆家,日后托婆家的关系,就能提携三弟了。” 提到了自己的儿子,庆福郡主的表情果然郑重许多。她不由琢磨起这句话,庆福总觉得程瑜瑾不过一个挂名女儿,是过继过来给宝儿积福的,等日后陪她一副嫁妆就已经仁至义尽。然而程瑜瑾的话倒是提醒了庆福,婚姻本来就是结两姓之好,每一桩亲事都伴随着巨大的财产流动和资源共享,程瑜瑾长得好,名声也好,她的用处似乎比陪嫁还要多得多。 庆福不由想,她的娘家宁王府远在江南,鞭长莫及,程元贤又是个吊儿郎当的,宝儿指望他这个父亲恐怕难。而程家第二辈中唯一出色的是程元璟,以程元璟和大房的关系,庆福不觉得程元璟能提携侄儿。数来数去,唯一能够得着的,竟然只有程瑜瑾的夫婿,宝儿未来的姐夫。 程瑜瑾不紧不慢地提点:“母亲,我就宝儿这一个弟弟,虽说出嫁从夫,可是娘家才是女子一辈子的倚靠,我以后还得靠恩宝替我撑腰呢。我不提携恩宝,还能提携谁?可惜我被人退了婚,名声有亏,虽然有皇上金口玉言,但毕竟不能和实打实的好处比。女儿恐怕再难说到高门大族了,反倒是二妹妹,已然说到一门好亲事,日后有她帮忙铺路,大弟和二弟的仕途要顺畅许多。想来祖母也会好好给二妹妹准备一笔嫁妆,二房日后的潜力还大着呢,祖母现在不拉拢二房,更在几时?” 庆福郡主脸色变了,就连程元贤也一脸不乐意:“就凭二房?怎么可能!” 程元贤无所谓自己这一辈子吊儿郎当,不上不下,但绝对不能接受二房比自己好。庆福更是如此,她只是想到阮氏以后得势,就浑身难受。 “那是当然。”程瑜瑾笑着,慢悠悠地说,“谁让二妹妹已经定亲了呢?不说远的,只说祖父看在二妹妹要出嫁的份上,就会给二叔二婶一笔不小的钱财吧。我先前还听祖母院里的丫鬟说,祖母打算将我的嫁妆都拨给二妹。到时候祖母从公中补贴一笔,加上母亲曾经给我准备的,再由祖父偷偷给一笔,二妹可不是帮父母兄弟挣回好大一笔家资么。” 庆福郡主蹭的一声站起来,脸色铁青。程元贤也暗暗骂,他先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眼看程老侯爷不久于世,若是二房借着要女儿出嫁这一说法,偷偷跑去程老侯爷面前卖可怜,指不定能从老侯爷手里套出多少钱财呢! 程元贤想到这里,立马连坐都坐不住了。庆福也气的不轻,在地上连连转圈:“可恨,明明这是大姑娘的婚事,现在好处全被他们拿走了。大姑娘一时半会说不上人家,这可怎么办!” “糊涂!”程元贤骂,“长幼有序,姐姐没出嫁,妹妹提前出门叫什么道理?大姑娘一日没订下,二房就得给我等着!再说,就算大姑娘没说好夫家,嫁妆也能提前备着。趁爹还在,让他给孙女添一份妆,冲冲喜气,说不定他的病就好了呢。” 程元贤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道理,庆福也立刻被说服,连连称赞道:“大爷说的是。还有母亲也是糊涂,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哪能因为大姑娘被退亲,就把本来属于她的嫁妆送给别人。想来这是二房那对夫妻在母亲面前说道,哄骗着母亲如了他们意。我们做儿女的,不能说长辈的错处,然而这个家终究是爹说了算,不如,大爷去和爹说说这件事?” 程元贤一口应下,他越想越觉得时间不等人,一撩袍子朝外走了。庆福没防备程元贤走的这么快,她追在后面喊了两声,扶在门框上,急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程瑜瑾笑着唤了庆福郡主一声,伸手拿出来一个绣囊:“母亲,父亲走得急,忘了拿随身荷包。您快去给父亲送去吧。” 这简直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来枕头,庆福正不知道该怎么追出去呢。她让丫鬟接过荷包,神色还有些犹豫,程瑜瑾就替她说出了心里话:“母亲您放心,我会好好看着恩宝。反倒是父亲身上没有零用,恐怕不妥。你快去给父亲送东西吧!” 庆福郡主脸色又好看了些,她顺着程瑜瑾的台阶,道:“你好生看着弟弟,我去看看大爷。” “是。” 庆福终于如愿以偿地出了门,一起去程老侯爷屋里要家产。等人走后,程瑜瑾顿时成了屋里唯一的主子,庆福郡主的丫鬟见了程瑜瑾,亦十分恭敬。 程瑜瑾给她们安排了事,自己就坐到梢间里看花样。连翘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问:“姑娘,您不用去前面盯着吗?” “不用。”程瑜瑾气定神闲,道,“跟年老病弱的长辈要钱这种难看的事,怎么能我去做呢?放心,给我准备嫁妆这个借口好用又方便,他们会替我争取到足够多的财产的。” 连翘佩服得五体投地:“姑娘神算。” “哪里用得着算,就他们那个脑子,一点就着。我太了解他们了。”程瑜瑾悠然地抿了一口茶,享受着氤氲的茶香,可口的点头。阳光晒得人暖融融的,程瑜瑾足不出户,只需要静静看着别人又吵又闹,就能坐享其成,拥有一笔巨额嫁妆。 吵架这种浪费精力又面目狰狞的事情,为什么要自己去做呢。 28、弟弟 程瑜瑾安安稳稳坐在梢间, 一边喝茶, 一边翻看绣庄刚刚送来的今夏新花样。过了一会, 一个穿着深绿色短袄的丰腴妇人进来,不断朝里间张望。程瑜瑾看到,说:“是三少爷的奶娘吧?进来吧。” 奶娘讪笑着走到梢间,对程瑜瑾行礼:“奴婢给大小姐请安,大小姐金安。大小姐今日脸色真好看, 一样的白底描金衣服, 穿在您身上就是比旁人好看。” 程瑜瑾懒得理会这种肤浅的讨好, 她合上册子, 淡淡瞥了奶娘一眼:“何事?” 奶娘笑得更讪讪:“是三少爷醒了,不肯起床,奴婢来向大太太讨主意。” 都什么时候了, 还不肯起床。程瑜瑾轻轻笑了,问:“他为什么不肯起?” “三少爷昨日看到蔡国公府的世子牵了一条极威风的细犬,浑身黝黑黝黑的, 一丝杂毛也没有。小少爷喜欢, 也想养一只,昨日就想着了, 到今天还惦记……” 程瑜瑾笑了一声, 原来是想养猎犬,在这里撒泼要挟呢。程瑜瑾挥手招杜若过来,指着册子中几个花样,说:“告诉锦绣庄, 那匹茜红纱做成四幅马面裙,加胭红绸子内衬,上衫用白色织金云锦,琵琶袖,对襟立领,腰身再收一寸。领口处绣缠枝叶,配色清亮些。” 程瑜瑾又指了几个花样,每一个都有不同的讲究,杜若一一记下,奶娘在一旁听着,脸上不由讪讪。 奶娘被晾在一边,她几次想插嘴,都没找到机会。杜若记好了程瑜瑾的吩咐,抱着图册往外走,出去时轻轻朝奶娘瞅了一眼。 奶娘终于能说得上话:“大姑娘,三少爷那里……” “日上三竿还不起床,亏他好意思。”程瑜瑾说,“不想起就别起了,今日父亲也在,他若是不怕被父亲骂,尽可在床上躺着。” 奶娘一听就苦了脸,如果此刻坐在这里的是庆福郡主,一定早就喊着心肝宝贝去哄程恩宝起床了。但偏偏是程瑜瑾,语气都不变,轻飘飘地说让他继续躺着。 奶娘为难:“可是,三少爷气性大,要是他把自己气着了,恐怕太太回来要怪罪。” “母亲要怪罪也是怪罪我,你只管去做。”程瑜瑾连眼角都懒得施舍,冷淡说道,“你回去原话告诉他,说母亲去给祖父侍疾了,他要是再不起床,我亲自去请他。” 奶娘诺诺应是,灰溜溜出去了。过了一会,杜若刚从外面回来,就被一个人狠狠撞了一下。杜若吃痛地扶着腰,一回头看到程恩宝头上系着一根金镶玉额带,不顾路上的人,横冲直撞地冲进了正房。 程恩宝一进门立刻开始大肆吵闹。程恩宝是庆福郡主中年时生下的儿子,庆福就这一根独苗,平日里宠得和什么似的,后宅里没人敢说这位金豆子一句。程恩宝仗着父亲不管,母亲溺爱,平日里没少惹祸。今儿又是,看到蔡国公府家的小世子养了猎犬,他也想要,撒泼打滚来要东西了。 程恩宝大吵大闹:“娘,翟庆养了狗,我也要!” 庆福郡主的丫鬟们见了程恩宝,连忙上前来哄,庆福的陪嫁嬷嬷一叠声叫心肝:“三少爷呦,您还没有穿外衫,小心着凉!快去给三少爷取外衣来!” 有丫鬟们哄着,程恩宝闹得更欢。他嚷嚷了很久,没听到熟悉的母亲的哄声,他一回头,就看到隔间门口,程瑜瑾正冷冷地站着看他。 程瑜瑾冷眼看程恩宝闹,一点点动手意思都没有。她见程恩宝安静下来,淡淡说道:“闹完了?” 看到是程瑜瑾,程恩宝的底气顿时消失了一半,他不死心地往里面看:“我娘呢?” “母亲和父亲去给祖父侍疾了,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程瑜瑾瞧了程恩宝一眼,道,“母亲最讨厌猫啊狗啊,细犬还是猎狗,内宅里根本没法养,你尽早歇了这条心。你要是不怕让父亲看到你现在的模样,尽可闹腾下去。放手,让三少爷在地上躺着。” 程恩宝在地上撒泼打滚,丫鬟们全都跪在地上扶着他,生怕这位祖宗着凉。听到程瑜瑾的话,丫鬟们面面相觑,但还是对程瑜瑾的畏惧占了上风,慢慢松开了手。 程恩宝不上不下,顿时十分下不来台。他梗着脖子嚷嚷道:“我要养细犬,阿娘最疼我,你要是骂我,小心阿娘回来我告诉我娘!” 程瑜瑾轻轻笑了一下,都懒得看他,径直转身朝里走去。丫鬟婆子们见了,都连忙劝:“三少爷,大小姐是为了你好,你快起来吧!” 程恩宝习惯了被顺着,怎么能受得了这种气,他立刻躺在地上打滚,又是蹬又是踢:“我不管我不管,翟庆养了细犬,我也要!” 丫鬟们一脸为难,慌忙去拦着程恩宝,庆福的陪嫁嬷嬷更是心疼的眼泪都出来了:“大小姐,既然少爷喜欢,要不您和太太说说,太太说不定就同意了。” 程瑜瑾停住身体,回头慢慢扫了众人一眼,闹腾的屋子顿时安静下来,丫鬟跪在地上,没人敢说话。程瑜瑾收回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程恩宝:“翟世子养猎犬,那是蔡国公的事,和我们宜春侯府没关系。你要么现在起来去换衣服,要么继续在地上躺着,没人拦你。” 程瑜瑾说完看向众侍女:“你们都无事可干?” 侍女们为难地看了程恩宝一眼,低声应诺,慢慢散开。程恩宝见没人顺着他,自己也闹不下去,奶娘趁机上前,抱起他回去换衣服了。 连翘见了和丫鬟挤眼睛,程恩宝唯我独尊,任性妄为,偏偏庆福郡主一昧宠着,内宅丫鬟对此简直是有苦难言。然而大姑娘可不吃他这一套,瞧,这不是乖乖听话了么。 要连翘说,熊孩子都是大人惯出来的,但凡换成大姑娘,看看他们敢不敢。 等进了梢间后,程瑜瑾问杜若:“没事吧?” 杜若连忙摇头:“没事,奴婢时常做活,皮糙肉厚,身子骨结实的很。三少爷才多大,不小心撞一下,能有什么事。” 程瑜瑾看到杜若的动作,没有拆穿她,而是吩咐:“一会回去,取一瓶药膏擦着,这两天你就不要做重活了。” 杜若心里感动,知道多说无益,唯有低头感激道:“谢姑娘。” 快中午的时候,先是庆福郡主回来,神色气咻咻的,没过多久,程元贤也回来了,一进门就骂:“吃里扒外,忘恩负义!自己没出息,倒就会盯着别人的东西。做了十年还是个芝麻小官,就这样还自命不凡,口口声声说是家里没出钱打点,耽误了他的前程。呸,就凭他,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 程元贤越说越气,他今日去和程老侯爷要东西,结果被二房听到,横插一脚。程元贤现在想起来还气的很,控制不住大骂:“我看不惯他们许久了,瞅瞅他们平日的作态,总是耷拉着脸,可怜兮兮的,一副被人辜负的样子,好像是我欠他们的一样!当初不愿意过继就不要过继,现在摆受委屈的脸色给谁看?我呸,以为谁稀罕吗!” 丫鬟听到后大气不敢出,纷纷低头当听不见。庆福郡主听到皱眉,轻轻扯了下程元贤的衣袖,冲他朝里面使眼色:“大爷,消消气,先坐下喝杯茶吧。” “喝什么茶!”程元贤不耐烦地将庆福郡主的手甩开,嚷嚷道,“二房自己不正道,还不让人说了?龙生龙鼠生鼠,程元翰心奸,根就是黑的,他们一家也都不是好东西。” 程元贤说完后,屋子里良久没有声音。程元贤正感到奇怪,突然听到一旁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程元贤回头,就看到程瑜瑾站在梢间门口,笑着对程元贤问好:“父亲,母亲,你们回来了。” 程元贤一回头看到一个画一样的姑娘站在门口,这才慢慢反应过来,程瑜瑾还在,她也是程元翰的孩子。他刚才骂二房,完全当着程瑜瑾的面。 程元贤有些不好意思,而程瑜瑾笑容丝毫无异,仿佛一点都没听到。程元贤脸面上也过不去,匆匆打发程瑜瑾:“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回去吧。” “是。”程瑜瑾给程元贤和庆福郡主行礼,“女儿告退。” 等回到锦宁院后,连翘气不过抱怨:“大爷真是的,他自己和兄弟吵架,干什么牵连我们姑娘?太太也是,明知道姑娘就在里面,还是什么都不说,只管自己听。” 程瑜瑾淡淡朝后面瞥了一眼,连翘顿时不敢再说。程瑜瑾收回视线,问:“食盒送过去了吗?” 杜若答道:“刚刚送去了,奴婢亲自盯着的。” 程瑜瑾点头,她坐到椅子上,轻轻呷了口茶:“那便等着吧。” 复礼院里,人都走了很久,程老侯爷还是觉得脑子里被吵得生疼。刚刚程元贤过来嚷嚷程老侯爷偏心,没一会,二房的夫妻听到动静,也跑过来了。他们都怕对方先拿到好处,结果一起堵在房里,闹得不像样子。而两个媳妇一个自居功臣,说侯府这么多年都是她在管,一个哭诉命苦,哭自己连亲生女儿也护不住。 总之都不是省油的灯,程老侯爷被他们吵得脑仁疼。 他本来身体就不好,被儿子媳妇们吵了一会,眼前一阵阵发黑。最后程老侯爷着实精力不济,昏睡过去,程元贤和程元翰才肯消停,各自气哼哼地回去了。 丫鬟给程老侯爷喂了药,在屋里守了一下午,直到夜幕低垂,程老侯爷才悠悠转醒。 程老侯爷醒来后,睁眼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问:“老大和老二呢?” 侍奉的丫鬟低声说:“大爷和二爷见侯爷睡着了,就先行回去了。” 程老侯爷嘴边露出一丝苦笑,回去了,好一个回去了。 他动了动,费力想从被褥里爬起来。丫鬟连忙扶着程老侯爷坐好,程老侯爷喘着粗气,他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个三层食盒,问:“这是什么?” “这是大姑娘送来的。大姑娘的贴身丫鬟过来的时候,见侯爷还睡着,不敢吵醒侯爷,就放下食盒走了。丫鬟走前特意留话,说里面是大姑娘亲手熬的药膳,食盒下面有小火炉一直温着,侯爷醒来就能喝。” 丫鬟说着,从食盒最上层端出来一个青花瓷蛊。程老侯爷看到后心里的感觉更加复杂,他的儿子在他没死时就惦记他的遗产,而从来没注意过的孙女,反倒挂念着他的病情。知道他消化不好,特意做了药膳,还用小火炉一直温着,免得喝冷汤坏肚子。 程老侯爷叹气,他盯着瓷蛊上细腻的青花,不由有些出神。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问:“大姑娘今年多大了?” “两位姑娘同岁,今年十四。” “十四岁了,再过一年就该及笄了。”程老侯爷仰躺在靠枕上,叹道,“也该说夫家了。要是十四五订不下来,等年纪大了更不好说亲。二姑娘已经订婚,下半辈子有了着落,唯独大姑娘,被退婚一事给耽误了。如今高门对方挑剔,低嫁我们自家又看不上,不上不下的,委实犯难。” 程老侯爷说完自己也感慨,明明是个万事妥帖的姑娘,却因为被男方退婚,落得这么一个尴尬局面。程老侯爷想起太子的祝寿辞都是她绣的,越发唏嘘。 程老侯爷沉沉叹了口气,他又看了那盏精致的青花瓷蛊一眼,内心里渐渐有了偏向。 “来人,将暗格打开。” 程家众人听到消息,纷纷赶到复礼院。程瑜瑾过来的时候,程老夫人、庆福郡主等人已经在了。她给庆福行了礼,然后走到程老夫人身边,扶着程老夫人坐下:“祖母,大晚上的,怎么突然将人都叫过来?” 程老夫人脸色沉沉,说:“你祖父说要分家产。” 程瑜瑾眉梢微微一动。而这时候,一个老仆出来,对众人作揖,说:“老夫人,大爷,太太,侯爷里边请。” 29、填妆 听到说要分家产, 屋里所有人都安静了。程老夫人率先往里走, 程瑜瑾跟在庆福郡主身后, 她进屋时正好站到程元璟旁边,程瑜瑾立刻停住,后退一步,十分孝顺地说道:“九叔请。” 程瑜瑾如今恨不得把程元璟当祖宗一样供起来。程元璟扫了程瑜瑾一眼,先她一步进门。程瑜瑾紧随其后, 进入程老侯爷的屋子时, 她眼睛下意识地落到红木壁橱上, 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病房里很快就站满了人, 程老侯爷躺在床上,见人来齐了,道:“我已经没几天好活, 趁现在精神还好,将家产分清楚吧。” 程元翰说:“爹你这是说什么话,你身体还硬朗着呢。” 这种话程老侯爷听着都觉得好笑, 他的儿子们最盼着他死, 老大好歹有一说一,然而老二这种时候, 都还要扯皮装样子。程老侯爷无意计较, 说道:“亲兄弟明算账,趁我还在,还能管住你们,趁早把家产说清楚。省得等我死了, 你们为了一点点钱财大打出手,让外人看笑话。” 程元贤和程元翰都讪讪,程老侯爷咳了咳,继续说道:“我们家的爵位这是第二代,我死了,老大还能平级承一代,等到了宝儿这一辈,就看圣上的恩泽吧。我力尽于此,剩下的你们自己去闯。老大承爵后,祖田都归老大,老二家继续在侯府住着,但中馈归大房媳妇管。” 程元贤连忙点头道:“爹,这些我都省得。我和二弟以后会好好孝敬母亲的。” 这是共识,程老夫人还活着,兄弟二人当然不能分家,程元贤早就知道侯府爵位归他,公田归他,同样父母养老也归他。众人真正关心的,乃是财产分割。 果然程老侯爷歇了一会,继续说:“除了侯府产业,公中现银一分三份,老大,老二和九郎各拿一份。大件物什折合成银子,三人平分。” 程元翰一听急了:“分成三份?” 程元翰和阮氏原来的料想里,家产都是一分为二的。大房有侯府名下的公田,本来就拿了大头,分成两份还是三份对他们影响不大,可是对于二房,这区别可就大了。 程元璟几乎是立刻就说:“不必,分成两份吧。” 程瑜瑾心里骂这群蠢货,两份和三份能差多少?宜春侯府这点银子太子当然不放在眼里,但是如果太子拿了其中一份,相当于承认是侯府一份子,有了这一层关系,日后能回报多少给程家?但如果由大房和二房瓜分,那程元璟就理所应当地和宜春侯府没关系了。 可惜现在程家众人并不知道程元璟的身份,程瑜瑾光有一腔话,却没法说出来。她只能轻轻咳了一声,装作无意地说:“长者赐不敢辞,既然是祖父的意思,我们做小辈的自然该听从。” 程元璟低头扫向程瑜瑾,程瑜瑾立即低头。程元翰不悦地看了程瑜瑾一眼,心里念叨,明明是自家的女儿,却被大房养成了一个白眼狼,这种时候还说风凉话,真是不识好歹。 程老侯爷倒有些惊奇地看向程瑜瑾,程瑜瑾眼观鼻鼻观心,一股脑低头装孝女。庆福皱眉,压着声音呵了一句:“长辈说话,不得插嘴。” 程瑜瑾瓮声应道:“是。” 程元璟心说可真是会算账,他无意掺和程家的家产,就他们这千数百两,在程元璟眼里都不算钱。程元璟轻轻巧巧地将皮球踢了回去:“程瑜瑾说得对,长者赐不敢辞,将我的那一份并在一起,算作我给大侄女的填妆吧。” 程瑜瑾心里立刻就同意了,她挣扎道:“这怎么好……” “无妨。”程元璟说着扫了程瑜瑾一眼,“长者赐不敢辞,这是我这个做叔叔的心意。” 程元璟拿程瑜瑾的话来堵她,程瑜瑾还能说什么。程元贤和庆福算盘拨得飞快,程元璟将他的那一份归给程瑜瑾,那就相当于三成之二进了大房的口袋,这可比平分划算多了。程元贤喜笑颜开:“大姑娘真是懂事,你们叔侄一个孝一个慈,真乃我们程家的福分。那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 阮氏想要反对,却被程元贤抢了白。阮氏脸色很不好看,然而当着众人的面,她又不好说话,不由在心里埋怨程瑜瑾多事。 程老侯爷见太子殿下竟然有这等闲情,实在惊了一跳。不过太子愿意照拂程家是好事,即使只是一个孙女,也好过全然割裂。程老侯爷见到程元璟的态度,接下来的话出口时,又临时改动了一些:“公中财产你们都有数,每家能分到多少,想必你们心里也明白。除了公中,我这些年也积攒下一些私产。” 程家几人和程老夫人耳朵都竖起来,侯府公账每日在众人眼目下流动,里面就那么多钱,他们多年来都数腻了。宜春侯府明面上的财产好算,但是两位老人家有多少私产,那就不好说了。而这些年程老侯爷出手豪爽,又是养两处家又是供进士,手底下的钱财简直深不可测。现在要分程老侯爷的个人财产,这才是众人最关心的地方。 程老侯爷缓了口气,说:“以后侯府是老大的,老二有子有女,没个稳妥的宅子也不成。我名下在崇教坊有一出三进的宅子,就留给老二一家。老大家的便不给你们留宅子了,我在宛平有两处田庄,一个四百余亩,一个二百亩,小的留给二房,大的留给宝儿日后读书用。” 崇教坊挨着国子监,这里的屋宅生活便利,难得的是环境好,向来是一屋难求。能在这里置一处三进的宅院已经殊为不易,二房有两个儿子,分到这样一处宅子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庆福也十分满意,她要新宅子没用,反倒是田庄屋舍地亩,这才是立身之本。庆福默默盘算,四百亩的田庄,每年赁出去种地,等到岁末,怎么都能有六七百两,这还不算田庄上贡的米粮鸡鸭等物呢。二房的宅子是死的,而田庄等收入却是活的,他们分到的东西可比二房的实用多了,庆福郡主马上就露出笑。 程老侯爷突然看向程瑜瑾,说:“大姑娘,你过来。” 程瑜瑾吓了一跳,缓步上前:“祖父。” 程老侯爷仔细打量她,良久后叹气:“你从小听话,只可惜到了议亲的年纪却被退婚。退婚后再说亲事不易,好在你得了圣上的赏赐,再多些钱财傍身,看在这一点上,或许能让未来婆家多看重你些许。我在正西坊有两处店铺,宣北坊一个琉璃铺,再加上大兴县的一个庄园,一起给了你。既然有大姑娘的,二姑娘也不会落下,给瑜墨一千两现银、一匣金银器皿当填妆。扬州的几个铺子,大房二房各拿一半,金陵另有十顷地,全留给九郎。我这些年积攒下的书画珠玉共四箱,老大、老二、九郎各拿一箱,剩下一箱,你们几个孩子平分。我余下另五千两银票,由老夫人安排吧。” 至此,程老侯爷名下的田地、生意、收藏、现银都有了着落。伺候了程老侯爷多年的老仆将地契、账本抱出来,一一交给各家。 程元贤拿起分给自己的一本,正打算赶紧翻开看看一年能有多少进项,却被庆福郡主悄悄拧了一下。程元贤抬头,就见庆福郡主冲他使眼色,让他赶快去看老侯爷的那四箱收藏,免得被二房抢先,把值钱东西都抢走了。 阮氏心眼多,指使自己的两个儿子去挑选箱子,孩子无知,当然要比大人舍得下脸面多了。庆福一见就在心里骂,赶紧暗示奶娘将程恩宝抱着,自己也跟过去盯着把关。 方才还挤了一屋子的人顿时都散去,程瑜瑾对程老侯爷的收藏不感兴趣,金玉书画等物都是死的,拿多少都不如自己手头有现钱实在。程瑜瑾算是吃够了能看不能花的苦,她更好奇程老侯爷给她的三个铺子收入如何。 老仆人见了,奇道:“大小姐,老侯爷的四箱子宝贝中,有一箱是留给您和几位少爷的,大姑娘不去看看吗?” 程瑜瑾笑道:“我是姐姐,要让着弟弟妹妹们。让他们先挑吧,等他们挑到了自己喜欢的,我拿剩下的就好了。” 老仆惊讶地看着程瑜瑾,先挑的人占便宜,这是三岁小儿都明白的道理,程瑜瑾竟然这样大方地让给弟弟妹妹。老仆十分佩服,由衷赞道:“大小姐真是懂事,不愧是长姐。” 程瑜瑾谦虚地笑笑:“哪里,是祖父教得好。” 她下意识地恭维长辈,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漏了一个人,于是非常顺畅地接道:“多亏九叔言传身教。我深受长辈垂怜,每日见着祖父如何待人接物,九叔如何清正严明,近朱者赤,我也侥幸能和祖父、九叔学得一二。” 程元璟忍不住又瞥了程瑜瑾一眼,程瑜瑾之见缝插针,他算是见识到了。程瑜瑾温顺地冲程元璟笑笑,交握着双手,异常乖巧地站在旁边。 程老侯爷听到程瑜瑾的话也很感动,他不由想到,两个儿子,甚至程老夫人,听到瓜分他的收藏的时候都急不可耐地跑过去抢东西了,唯有程瑜瑾继续守在他身前,她这份孝顺和懂事远远超过程家其他人。程老侯爷感叹万千,正好现在没人,他对老仆示意,说:“去将我那个紫檀盒子取过来。” 老仆震惊:“侯爷,那可是您的救急体己钱,留下来以防万一的。” “没事。”程老侯爷不在意道,“都到了我这个年纪,命亦不久矣,还有什么万一可防。还不如留给晚辈,好歹能派上用场。” 老仆拗不过程老侯爷,叹息着去了。过了一会,他从内室回来,捧出来一个沉甸甸的木盒。那个盒子木料细腻,是上好的紫檀木,看着就分量不轻。程瑜瑾正在好奇里面放了什么,就听到程老侯爷叫自己的名字:“大姑娘。” 程瑜瑾委实吃惊了:“祖父,您叫我?” “对。”程老侯爷含笑点头,对着她示意,“去接过来吧。” 程瑜瑾上前接过,木盒一入手就往下沉了沉,程瑜瑾捧着它几乎都有些吃力了。程老侯爷从自己枕头下取出一把钥匙,说:“这是我备下的黄金,以防不测。现在没有用了,就留给你吧。” 程瑜瑾飞快地看了一眼程元璟,道:“这怎么好?我只是孙女,这些东西应该留给三位弟弟才是……” “他们日后自有父母帮他们谋划,再说了,他们有手有脚,男儿家自该靠自己拼前程,总是靠着祖宗长辈有什么出息。”程老侯爷说,“但是你不一样,一来你是女儿家,总是要出嫁的,一旦出嫁就成了别人家的人,和在娘家大不一样。二来你虽是长女,但毕竟是过继的,以后若是在夫家受了委屈,连找人出头都不易。我看顾不了你许久,就多留些银钱给你,以尽我这个长辈的本分。” 这么多沉甸甸的金子,一进了程瑜瑾的手她就不想给出去了。现在有了程老侯爷的话,她装作为难的样子,半推半就地收下:“谢祖父体恤。” 程老侯爷说了这么多话,早就精力不济,撑到现在全靠一口气吊着。程瑜瑾看出来程老侯爷疲惫,而且程老侯爷肯定还和程元璟有话说。她十分识趣,见机说道:“叨扰了祖父许久,孙女不打扰祖父休息了,孙女告退。九叔,侄女先行告退。” 等一转身,程瑜瑾就冲杜若使眼色,让她将之前送过来的那个食盒提着。程瑜瑾出门时特意给里面的人关上了门,贴心之意溢于言表。 等关门后,程瑜瑾脸色的神情立即变了。她带着杜若到隔间里,压低了声音说:“将食盒里面的夹层拆开,把檀木盒塞进去。提着的时候不要露出异样,就当是空的。” 杜若也明白厉害,连连点头。但是她今天刚刚被程恩宝撞伤了腰,提起食盒的时候有些僵硬。程瑜瑾看到,说:“算了,给我吧。” “姑娘,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程瑜瑾说,“给我吧,你硬撑着,被人看出端倪更糟糕。” 杜若懂得轻重,程老侯爷原本也没打算将这些金子给程瑜瑾,但因为程瑜瑾留在最后,多少触动了程老侯爷,才会得来这一笔意外之财。然而在大宅院里有钱太多未必是好事,如果被庆福郡主或者程老夫人知道,程老侯爷将保命钱留给了程瑜瑾这个孙女,反而绕过了两个儿子和三个孙子,恐怕不妙。到时候,程瑜瑾为了自保,也得将这些东西孝敬给长辈。 所以,这些金子,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庆福、阮氏等人知道。杜若没有再坚持,她有些担忧:“姑娘,这个食盒分量不轻,您提得动吗?” “怎么提不动。”程瑜瑾轻笑了一声,“只要里面是金子,再重我也提得动。” 杜若顿时无话可说。 30、前世 程瑜瑾带着食盒往外走, 她刚走出屋子, 就在抄手游廊上撞到程瑜墨。 程瑜墨见到程瑜瑾也愣了一下。自从靖勇侯府前来提亲后, 即便两人都说不在意,程瑜瑾和程瑜墨的关系还是肉眼可见地冷淡下来。程瑜墨嘴里说着她是为了程瑜瑾好,可是猝不及防撞到程瑜瑾,程瑜墨本能的反应却是厌恶。 程瑜墨不由想到,前世自己便是眼睁睁地看着姐姐嫁给自己最爱的男人。那个时候她还病着, 孤零零地待在病床上, 听着外面热闹的爆竹声, 人来人往的喧闹声。而她, 却仿佛被世界遗忘了一般,一个人待在房内,甚至因为生病, 都不能出去冲撞了喜气。 那种感觉,程瑜墨过了两辈子都忘不了。 即使这一世这些事情不会再发生,但程瑜墨还是无法释然。她忍不住想, 如果不是程瑜瑾冒名顶替, 她本来就不必受这些委屈。她和霍长渊,也不会经历那些风风雨雨。 天知道程瑜墨前世看到姐姐和霍长渊站在一起时, 她心里如何痛苦。前世程瑜瑾和霍长渊回门省亲的时候, 程瑜墨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亲耳听着旁人称颂姐姐和霍长渊传奇的相识过程,称赞他们俩佳偶天成,天作之合。程瑜墨心里如被刀子割一般, 每一句话都是在她心上捅,连皮带肉,鲜血淋漓。尤其崩溃的是,她看到霍长渊对着姐姐笑,细心地替程瑜瑾夹喜欢吃的菜。 程瑜墨那个时候几乎控制不住想冲过去喊,你认错人了,救你的人是我,是我才对啊!或许是程瑜墨的表情太明显,被程老夫人看到。程老夫人不动声色,很快就让嬷嬷将她叫走,之后程瑜瑾和霍长渊每次回娘家,她被程老夫人以各种理由隔开。 程瑜墨经历了最痛苦的,被误会、被辜负、被遗忘的那几个月后,渐渐死了心。她想,或许这就是她的命吧,她在娘胎时被姐姐抢夺养分,生出来后因为姐姐而体弱多病,成长过程中,因为姐姐过继给高贵的大伯母,所以她什么都要挑姐姐剩下的,就连婚事,也要被抹去了名字,给姐姐当垫脚石。或许,上天造了她,就是为了剔骨血肉,专门供给姐姐吸血的。 程瑜墨都要认命了,这时候却传来程瑜瑾怀孕的消息。直到这种时候,他们都不肯放过她,还要在她已经痛到麻木的心上捅刀子。程瑜墨听说姐姐怀孕,霍长渊特别开心,靖勇侯府所有事都为了侯夫人养胎而让步。就连程瑜瑾提出要娘家人来陪她,霍长渊也二话不说,同意了。 程瑜墨来到靖勇侯府,看到程瑜瑾一身华贵、锦衣玉食地养胎,侯府所有人见了程瑜瑾都毕恭毕敬。程瑜墨听着众人称赞侯夫人聪明漂亮又能干,听着众人殷殷期盼程瑜瑾肚子里的孩子,她好几次险些控制不住。这些明明都是她的,明明是程瑜瑾冒名顶替,抢占她的救命之恩! 程瑜墨内心痛苦,又不得不强颜欢笑,她明明告诉自己该认命,可是每次看到霍长渊,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忍不住一次又一次上前和霍长渊说话,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留在后面,好和霍长渊多相处一段时间。后来,她终于忍不住,在一次酒后,告诉了霍长渊雪山上的真相。 那时她喝了酒,程瑜墨本来以为自己神志已经模糊了,可是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她很清醒。她非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喝酒只是一个引子罢了。 程瑜墨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在期待着霍长渊的反应。霍长渊听到后愣了愣,他以为程瑜墨在说醉话,想叫丫鬟来送她回去。程瑜墨生了气,故意跌倒到他身上,借着酒劲将雪山上的时间、经过、细节,详详细细说了出来。 程瑜墨想,现在,霍长渊总该知道谁才是他的真命人了吧。 霍长渊听到程瑜墨说脱了衣服替他取暖的时候,绝望地闭住了眼。他知道,自己的预感成真了。 程瑜墨第二天酒醒了之后,内心十分忐忑,她既对姐姐愧疚,又紧张于霍长渊的态度。霍长渊那日之后似乎在躲着她,接连好几日都说军中有事情,晚上不回家。程瑜墨莫名感觉到,霍长渊不是在躲着自己,而是在躲姐姐。 都不等程瑜墨调整好心情,杜若就来传话,说:“二小姐,夫人找您。” 程瑜墨将那个眼神记了很久,她知道杜若是姐姐身边最得力的丫鬟,虽然话不多,其实最受重用。杜若就那样静静看着她,无喜无怒,似乎在评估她,又似乎在可怜她。 程瑜墨立刻就被那个眼神激怒了。来到靖勇侯府主院后,程瑜瑾才说了几句,突然以玩笑地口吻讲起古来。她说的是娥皇女英的故事,还无意般问程瑜墨对姐妹共嫁一夫怎么看。 程瑜瑾那时候的眼神意味深长,和杜若的一模一样。程瑜墨不知道是难堪还是气愤,立刻就站起身跑了。她跑回自己屋子后马上哭着收拾衣物,即刻就要回家。 程瑜瑾听说了没有拦她,程瑜墨坐在马车上眼泪不断,她不停地抽泣,觉得自己的命太苦了。苍天不公,竟这般偏心双胞胎姐姐。 她走在半路的时候被霍长渊拦住,程瑜墨不知道怎么形容霍长渊那时候的脸色,她只记得,霍长渊对她说抱歉,还说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那时程瑜墨被狂喜冲昏了脑袋,什么都没有想。后来她成了靖勇侯夫人,再回想当日的事情,才发现霍长渊当时的神情,分明是认命。 恶毒女人死了之后,苦命小姐和大将军终于顺利在一起。可是戏文里没有演,故事结束之后,小姐和将军是什么样的。 婚后那几年,程瑜墨无法述说自己的婚姻何其不幸,毕竟霍长渊顺着她,霍薛氏也给她面子,她的生活在外人看来,委实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日日泡在蜜罐子里。但是程瑜墨总是觉得,她一直生活在程瑜瑾的阴影下,侯府中处处都是程瑜瑾的影子。 霍长渊忘不了早亡的前妻,侯府下人忘不了完美的前女主人,就连霍薛氏,也总是嫌弃程瑜墨做事拖沓。用霍薛氏的话说,那就是:“这么简单的事你都做不好,先前你姐姐在的时候,根本不用我操心,才两天就安排好了。” 程瑜墨苦笑,对啊,因为有程瑜瑾珠玉在前,所以程瑜墨无论做什么,都是被比较的那个木犊。 程瑜墨婚后那几年说不出的憋屈,后来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来到了未出阁前。程瑜墨喜极而泣,太好了,一切都没有发生,她要早早去告诉霍长渊真相,这样,她就不必对着程瑜瑾行妾礼,也不用忍受众人的比较,更重要的是,不必看着霍长渊日复一日抚摸着程瑜瑾留下的绣样,无声地缅怀前妻。 她要将程瑜瑾从她和霍长渊的生活中,彻底清除出去。 程瑜墨以为自己成功了,霍长渊顺利和姐姐解除了婚约,而是换成她和霍长渊订婚。祖母和母亲都同意她的婚事,祖父甚至给了她一千两的添妆。这在前世,可是根本不曾有的事情。 程瑜墨心满意足从厢房出来,没想到一抬头,就撞到了程瑜瑾。 意外之下人来不及掩饰真正的想法,反而能透露出真情实感。程瑜墨也是这一刻才发现,原来,她并没有走出程瑜瑾的影响。或许霍长渊和靖勇侯府众人的记忆中再也不会有程瑜瑾的存在,但是在程瑜墨心里,亡姐永远是她没办法越过去的高山。 程瑜墨的表情僵硬了,她意识到后赶紧努力控制好情绪,露出一个妹妹该有的神情,对程瑜瑾笑着说:“姐姐,你过来了。” 程瑜瑾淡淡点了点头:“嗯。” 场面又陷入尴尬,程瑜墨拼命想将气氛拽回来。她眼睛扫到程瑜瑾的手,故意没话找话:“姐姐你怎么自己提着东西?你的丫鬟呢?” 杜若听到连忙就要上前请罪,程瑜瑾伸手止住杜若的动作,说:“是我自己要的。杜若腰上受了伤,不方便提东西,反正只是一个空盒子,又不重,我自己来便是了。” 又是这样,程瑜瑾轻描淡写间就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好,所有人都夸程瑜瑾得体大方,仿佛程瑜墨就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程瑜墨那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前世,心底骤然涌上来一股戾气。她努力控制着表情,故作欢快地对程瑜瑾说:“是吗,姐姐真是体恤下人。既然姐姐都这样说了,那我这个做妹妹的怎么能袖手旁观,我来替姐姐拿吧。” 程瑜墨刚刚伸出手,程瑜瑾就立刻后退一步:“不用。” 程瑜墨的手僵硬在空中,惊讶地看着她。 程瑜瑾很快就定住神,说:“一个食盒而已,我又不是提不动,哪用得着你来帮忙。我是姐姐,理所应当要照拂你们,你身体不好,就更不能累着你了。” 程瑜墨不知不觉握紧手心,当姐姐的要照顾妹妹,程瑜墨从小听这句话长大,在娘家时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等嫁人后,程瑜墨才发现,原来这句话无形中已经成了一个屏障,成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逾越的长姐光芒。 程瑜墨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劲,仿佛故意和上辈子的程瑜瑾较劲一般,说:“姐姐你这是说哪里的话,你我同年同日同时生,你不过比我大几刻钟罢了,怎么就成了你天生要照顾我?就算你的丫鬟伤了腰,那也不能让姐姐亲自提东西,竹心,去替姐姐拿食盒。” 程瑜瑾皱眉,心想程瑜墨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以前她给几个弟弟妹妹让好处的时候,也没见程瑜墨说她们俩一般大,不该总是让程瑜瑾牺牲。怎么今天却不依不饶起来? 程瑜瑾这个人向来以己度人,她立刻觉得,是不是程瑜墨也记挂着程老侯爷的财产,这才让丫鬟来试一试食盒里有没有东西。 偏偏,还真有。 程瑜瑾正在想要如何不引人注意地拒绝,身后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程元璟从屋里走出来,他朝抄手游廊上的两人扫了一眼,问:“你怎么还在?” 这个“你”显然是指程瑜瑾,程瑜瑾马上接话道:“见过九叔。我正要回呢,正巧在这里碰上了二妹妹,所以多说了两句。” 程元璟点头,信步朝她们这个方向走来。程瑜墨说不清为什么有点怕自己这位九叔,明明上辈子两人没有交集,少年成才的九叔日后也并没有变成大人物,可是此刻程瑜墨看到程元璟朝她们走来,她几乎是反射性地低头退步,恭候在一边。 好在程瑜瑾也是一样的反应,这让程瑜墨多少平衡了些。还好,若只是她一个人控制不住地害怕,反倒显得她没见过世面一眼。程瑜墨以为九叔问完刚才那句话就要走了,没想到他却停在两步远的地方,对身后的下人说:“去替大姑娘提东西。” 程瑜瑾眼神变了变,笑着说:“不必,只是个空盒子,我自己来就好了。” 程元璟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道:“我知道。这里这么多男子,还不至于让你一个姑娘家提东西。刘义,去接过来。” “是。”刘义躬身应下,笑着上前对程瑜瑾说,“大小姐,还是交给奴才吧。” 程瑜瑾内心还是踌躇。自己心术不正的人看别人也都不正道,程瑜瑾总是怀疑,程元璟想借机拿走她的金子。 程元璟见程瑜瑾眼神狐疑,反应过来她在想什么后,眉尖一挑:“怎么,要我亲自帮你拿?” “小女不敢。”程瑜瑾立马双手将食盒递给刘义,松手后,还犹自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里面有一个青花瓷蛊,不经摔,务必小心。” 程元璟轻笑一声,含笑扫了程瑜瑾一眼,对她的小心思一清二楚。程瑜瑾心想反正程元璟早就看到了她私底下的为人,在这位太子殿下面前,倒不必太在乎形象。 皇太子才没时间拆穿一个小小闺秀的把戏呢。 刘义接过食盒,脸上的表情变都没变,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个空木盒,对他来说根本不算重量。刘义笑着对程瑜瑾躬身道:“奴才遵命。大小姐请前面走。” 自己的金子都在对方手里头,程瑜瑾不敢不听话,乖乖跟在程元璟身后走了。杜若等丫鬟跟在最后,一群人浩浩荡荡而去。程元璟自始至终只和程瑜瑾说话,两人都没有理会站在一旁的程瑜墨,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般。程瑜墨心里生气,但是她想到程元璟马上就要死了,程瑜瑾被退了婚,日后注定一生困顿,程瑜墨也就不再在意这两人对自己的疏忽了。 等再过几年,她便成了他们仰望不及的存在,大象怎么会在意蝼蚁的冒犯呢。 程瑜墨很快就放过了这件事。 程瑜瑾亦步亦趋跟在程元璟身后,眼看他走的是回他自己住处的路,再走就该进院子了。程瑜瑾再也忍不住,连忙说:“九叔,多谢你出手相助,小女该告辞了。” 程元璟停住身,对刘义示意:“送大姑娘回去。” 刘义弯腰道:“是。” 其实刘义也在心里惊疑,殿下并不是个管闲事的人,怜惜女子更是完全扯不到边的事情,今日怎么就想起帮程大小姐提东西了呢?就算殿下真的大发好心,日行一善,等离开程老侯爷的院子后,也该打发无关之人离开了。怎么还领着她走了一路? 刘义想不懂,程瑜瑾也想不懂。刘义因为了解太子殿下的为人,一路百思不得其解,而程瑜瑾只觉得大人物不愧是大人物,瞧瞧这变幻莫测、不可捉摸的脾气,太有君王范了。 其他人太好懂了,一看见不是做大事的人。 刘义送程瑜瑾回屋,客客气气地给程瑜瑾问了安,才笑着退下。程瑜瑾默然看着刘义的背影,连翘进来时,正好和刘义走了个照面。她一边进屋一边回头看:“姑娘,这是九爷身边的人?” “不错。” 连翘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说道:“九爷这是从哪里买回来的人,规矩学的真好。” 程瑜瑾心说这你可说对了,术业有专攻,伺候人,他们是专业的!程瑜瑾咳了一声,将连翘的视线吸引回来,忽然严肃了脸色说道:“九叔日后有大造化,我们不可得罪九叔,连他身边的人,也不能轻慢。你记住了吗?” 连翘被程瑜瑾突如其来的威严吓了一跳,连忙点头。程瑜瑾敲打了丫鬟,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屋里人都赶出去,然后就自己轻手轻脚拆开食盒。 天哪,一整盒金子,都是她的了吗? 程瑜瑾掀开盖子,突然眼睛一眯。她凑近了,用手指夹住边缘,缓慢将里面的东西抽出来。 她展开一看,发现竟然是地契,上面的官章写着金陵。 竟然是金陵那一千亩地。一千亩啊,程元璟这就都塞给她了? 程瑜瑾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去数金锭的数量对不对。程元璟的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地契塞到盒子里,谁知道有没有顺便偷走一两块金子。 31、暴富 程瑜瑾仔细数了两遍。因为当时只是粗粗一览, 她生怕自己记得不准, 还特意动手掂量了一会, 终于确定金锭数目并没有少,只除了多出来一叠地契。 程瑜瑾难得生出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羞愧感,要是让程元璟知道她刚才的想法,恐怕得气的亲自把地契银票要回去吧。 程瑜瑾非常识趣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仔细看起地契来。 程瑜瑾将地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内心感叹, 这几年程老侯爷趁着太子的势, 果然没少敛财。今日光是程老侯爷一次性给出来的, 就有近十六顷田地,七个商铺,一处房产, 现银六千两,四箱子书画金器,以及整整一盒金锭。这还是太子不能表明身份, 程老侯爷借路搭个顺风车而已。几年的功夫, 程老侯爷自己便积攒下这么多钱财,那程元璟名下, 到底有多少资产? 程瑜瑾都没法想象。 程瑜瑾将地契放在一边, 挑亮了灯光,取出从程老侯爷那里拿回来的账册,认真看了起来。没想到这样一看,倒是大大出乎了程瑜瑾的意料。 程老侯爷一共给了她三个店铺, 两个在正西坊,一个在宣北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田庄。因为给程瑜墨的是一盒子金银器,一千两现银,程瑜瑾原本预料给她的铺面价值也差不多在两千两左右,没想到店铺实际情况却比她想象的强了许多。 正西坊是繁华之地,不远处就是朝廷六部衙署,而这两个商铺都临街,一个是布匹店,一个是首饰店,生意都不错,一年光进项就有两千两。宣北坊的那个琉璃铺子是沾了官营琉璃厂的光,除去打点后,生意也小有营利。 这可比程瑜墨那些死物强多了,金银等物固然精美好看,但是要想变现,难免要折价。而银票就更不必说了,一千两放在盒子里并不会变多,反而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贬值,除非放印子钱,否则这钱的总值一直在减少。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那就是这三个商铺都在京城,就连那个小庄子也在近郊。程元贤和程元翰两人各拿到两个店铺,但是都远在扬州,程瑜瑾日后不打算远嫁,要真给了她扬州金陵等地的铺面,就算营利再多,她也拿不到东西。 程瑜瑾合上账册,生出一种一夜暴富的愉悦感来。一个家族的收入大致分为四份,俸禄、田地、生意和灰色收入,宜春侯府如今的地位是不用指着别人孝敬了,灰色收入为负;程元贤和程元翰的俸禄差不多忽略不计;田地虽然稳妥,但是一年产出就这么多,维稳可以,想快速生钱却不行。生意风险大,同样回报也大,其中京城正西坊的两个店铺位置好利润高,几乎是程老侯爷最主要的生钱营生。 程瑜瑾粗粗估计,恐怕程老侯爷十分之六的收入来源,都握在她的手中。更别说临走时,她歪打正着,拿走了程老侯爷保命用的一盒金锭。 这些年来庆福郡主为了脸面,给她置办了许多华而不实的首饰,程瑜瑾的衣服也是一季一换,以前的衣服基本是穿不上的。然而程瑜瑾明面上过得尊贵,实际上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手里没有生钱的来源,她又不可能把庆福的首饰拿出去变卖,在大宅子中处处都是人情,处处需要花银子打点,导致程瑜瑾过得捉襟见肘,时常都在算计每一块银子用在什么地方。 所以程瑜瑾做梦都想要自己的嫁妆、人手和产业。托程家大房、二房天天吵架的福,程老侯爷终于被烦的受不了,提出分产业,程瑜瑾靠着庆福郡主和程元贤在程老侯爷面前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也顺利拿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份。程瑜瑾大致罗列自己手里有的产业,发现她有一个田庄,三个店铺,再加上太子殿下看不上的公中现银,十顷良田,几件挑剩下的书画,以及最实在的,一盒金子。仅仅一夜,她的财产就超过万两,骤然暴富了。 这个惊喜大的几乎可以被称为灾难,庆福贵为郡主,带着天价嫁妆,再加上这么多年主持侯府中馈为自己谋利,手底下的钱财也没有超过一万两。程瑜瑾很确定,如果被其他人知道她今天实际拿到了多少东西,她的灾难很快就开始了。 可惜,她们不会知道了。程瑜瑾将手里的东西重新分配,这盒金锭无论如何都不能见人了,连着程元璟塞给她的地契,一起成了程瑜瑾最后的退路,平时绝不露面。程老侯爷给她的铺子是对着众人说的,没法隐瞒,如何保在自己手中,程瑜瑾还需要另外谋划。至于程老侯爷那一箱子书画收藏,程瑜瑾倒不在意,不过是边角料而已,拿了被人挑剩下的也无妨。 程瑜瑾对着灯光仔细核对了地契、银票数额,然后一一装好。数钱果然让人快乐,程瑜瑾现在的心情极其愉悦。即便她知道,如何将这些商铺钱财保持在自己手中,依然是场硬仗,也丝毫无法影响她的美好心情。 今夜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个不眠之夜,庆福郡主连夜对了账册,对完之后,她很有些不能置信。倒不是说程老侯爷的身家不丰厚,但是和他们想象的,还要差很多。 他们以为,程老侯爷至少得有几万两私产,可是现在分到他们每人手中的,不过五六千两罢了。陪嫁嬷嬷端了杯热姜茶进来,见里屋还是亮着灯,庆福坐在灯下紧紧皱着眉头,不由心疼:“太太,夜已经深了,您快歇一歇吧。那些账本您已经盯了一晚上了,仔细伤了眼睛。” 庆福郡主疲惫地揉了揉眉,她接过陪嫁嬷嬷端来的热茶,掀开茶盏,缓慢地吹着热气。陪嫁嬷嬷在庆福郡主腰后塞了一个靠枕,自己站到美人榻后面,熟稔地替庆福捏着肩膀。 庆福郡主也着实累了,她向后靠在栏杆上,抱怨道:“账本上字写得又小又密,看了一晚上,眼睛都花了。” 陪嫁嬷嬷劝:“郡主,您也不要太累着自己了。您虽是侯府主母,可是现在大房二房还没分家,您替侯府挣了钱也要归在公中,一起让众人花。自己劳累不说,还落不着好,稍有差池就要被二房说风凉话,何必呢?” “我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庆福说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当初在娘家不懂事,不觉得管家有多复杂,来了宜春侯府后才晓得万事艰难。尤其是我还要管这么大一家子,我那婆婆看着大度,其实放事不放权,家里大事凡事都要她来点头,但是柴米油盐之类的琐碎,却让我来操心。我要和下面的丫鬟婆子扯皮,要让老夫人满意,还要不让二房揪到错处。我这个大太太看着威风,其实一地鸡毛,要不是为了宝儿,我才不乐意接手中馈呢。” 陪嫁嬷嬷听到了不说话。庆福郡主这话说的有对有错,她是当家太太,成天抱怨管家难,吃力不讨好,可是没有侯府公中流水一样的现银,她怎么能攒下几千两银子,几乎让自己的嫁妆翻了倍。别的不说,光说侯府每个季度做衣服的布匹,就是从庆福自己的布庄买。庄家是她,买家也是她,可不是她想怎么定价就怎么定价,想买多少就买多少。这些年下来,庆福倒腾了多少侯府公中钱财到自己手里,恐怕不好算。 庆福郡主现在口口声声抱怨着吃力不讨好,若是让她让出管家权力,她还不干呢。 陪嫁嬷嬷没有提这些,依然一昧顺着庆福郡主:“太太说的是,您为侯府委实付出太多了。” 庆福说完婆婆和妯娌的坏话后,心里果然舒坦了很多。她看到桌子上的账册,犹自不甘心,一页页飞快地翻动着。然而不管她怎么看,上面每年的营利,就是那么多。 庆福盯着账本上的数字,拧眉说道:“老侯爷就这么多家底吗?我总觉得不至于。他这些年又是买田地又是置书画,花钱没见少。何况他还供着两处宅院,光一个程元璟,十年读书下来就得花费多少银两,更别说程元璟科考后授官,老侯爷不知道塞了多少钱打点。他一次能拿出几千两应急,可是每年的进项,怎么连三千两都不够?” 陪嫁嬷嬷提醒:“太太,还有一半产业在二房哪里呢。” “我知道,就是算了二房的不到三千两,我才觉得奇怪。”庆福合上账本,皱眉道,“嬷嬷,你说,老侯爷是不是另有挣钱营生,偷偷给别人了?” 如果程瑜瑾在此,一定要应一句“没错”。程老侯爷最挣钱的几个铺面,以及多年来积攒下来的现银,现在都在她的名下。银子放在那里又不会变多,程老侯爷有盈余后,无非便是置办田产、兑成金子保值。金子阴差阳错被程瑜瑾拿到,而程老侯爷在金陵置办的田产,也落到程瑜瑾手里。账目上的现银都以其他形式置换了,庆福现在翻看账册,可不是觉得少么。 其实陪嫁嬷嬷觉得一年三千两进项并不少了。要知道庆福吃住都在侯府,衣食住行都花侯府公中的钱,每个月都有月例银子,年底了等侯府名下田庄送来收益,庆福还能跟着拿分红。这样一来,钱财只进不出,无论外面的产业挣多少都进了私人口袋,现在大房拿到了程老侯爷的两个铺面,一个田庄,每年又能多两千两进门,委实不少。 何况,这些都是意外之财,是程老侯爷送给两个儿子的。庆福现在不满意,无非是贪心不足,想要更多罢了。 涉及钱财,陪嫁嬷嬷不好发表看法,她试探地说:“老奴听不懂,如果太太觉得有问题,不如您和大爷说一说?大爷成天在外面行走,见多识广,肯定明白这其中门道。” 提起程元贤,庆福冷冷笑了一声,用力拍了下桌子:“他?他现在又不知道死哪去了。要不是这些年我不得不补贴钱财供他花销,我不知已经给宝儿积攒下多少家底了。他倒好,甩手掌柜万事不管,就知道往家里领女人,见一个领一个,全然不管家里养这么多人要花费多少钱。他对他那些美姬又是个大方的,那些小蹄子只消求一求,衣服首饰就任她们开口。他怎么不想想,他这些钱,都是从哪里来的!” 庆福郡主说起这个就气得肝疼,陪嫁嬷嬷连忙给庆福拍背顺气:“太太莫气,大爷能有如今,还不是靠您敛财有方?说出去众人谁不夸赞太太能干,谁不羡慕大爷娶了您这位金菩萨?” 听到“金菩萨”,庆福的火气慢慢降下去。她也对自己的手腕极为自豪,庆福不无得意地说:“谁让我命不好,摊上这么一位花钱不眨眼的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婿不争气,我只能在背后多操些心。我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宝儿。” “太太说的是,三少爷身体好,活泼爱动,以后有您享儿孙福的时候呢。” 陪嫁嬷嬷睁着眼,只管把程恩宝横冲直撞描绘成身体好,蛮横霸道描绘成活泼爱动。庆福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儿子有问题,她笑了一会,叹道:“只可惜我没能给宝儿生个兄弟,只有他一个人,日后连个相互扶持的都没有。” 陪嫁嬷嬷提醒:“太太,三少爷还有大姑娘这个姐姐呢。” “她?”庆福郡主不屑地哼了一声,“不是一个娘胎的,其心必异,说不定人家亲娘哭一哭,她就又孝敬亲生爹娘去了。我若是对她太好,难保不会养出个中山狼来,费力不说,临到最后都要被反咬一口。” “太太,大姑娘应当不至于吧?”陪嫁嬷嬷迟疑。 “现在她没有,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呢?”庆福矢口说道。陪嫁嬷嬷听到也没话说了,抱着庆福郡主这种想法,谁能真亲近起来?陪嫁嬷嬷心里有点可惜,其实要她说,大姑娘可比三少爷靠得住多了。程瑜瑾已经长大,模样随了亲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因为在庆福身边养大,管家手腕和生财手段只强不差。程瑜瑾可谓同时集齐了生母、养母的优点,但是却没有阮氏的小家子气,没有庆福的盛气凌人,反而端庄安静,进退有度,不会被人轻视,也不至于像庆福一样得罪人。 反而看庆福郡主的亲生儿子,小小年纪就被惯得无法无天,没上没下,简直就是庆福郡主和程元贤性格的加强版。陪嫁嬷嬷身为娘家人,见了程恩宝都没法真正喜欢,更别说外人了。 一个众人交赞,玉胚初成,一个小小年纪就能看出长歪的苗头,哪一个靠谱,几乎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但是这些话陪嫁嬷嬷没法说,只好陪着庆福郡主笑:“太太说的是。” 夜色已深,庆福看了一夜账册,知道自己无论怎么盯账本上的钱都不会变多,只能遗憾地站起身,缓慢活动自己僵硬的腰背:“查了一宿,累死我了。可惜累死累活,还是给别人作嫁衣裳。” 陪嫁嬷嬷伺候庆福郡主换衣服,问:“太太,你若是觉得数目不对,不如明日问一问大姑娘?或许大姑娘那里份例高。” 庆福郡主嗤笑一声:“怎么可能,她一个要外嫁的孙女,能拿到多少东西?老侯爷不过是看在她们要出嫁,给宝儿留东西不给她们留颜面不好看,才多少做个面子而已。程瑜瑾还被退了婚,以后连程瑜墨都比不上,程瑜墨好歹有一千两压箱底,程瑜瑾拿到的,恐怕连一千两都比不上。” 庆福郡主并不知道程老侯爷给程瑜瑾的三个店铺在哪里,但是她想到在扬州的店铺一年盈利都不超过一千两,程老侯爷给孙女的铺子,还能好过程元贤这个儿子?她自然而然地认为那不过是几个破落店铺,程老侯爷怕厚此薄彼难看,所以勉强用几个空架子打发人而已。 陪嫁嬷嬷也觉得有理,程瑜瑾毕竟是个孙女,拿一千两都是长辈慈爱,程老侯爷钱财的大头,当然要留给孙子。她们根本没往这个方面想,只是一昧怀疑二房,疑虑是不是二房背后吹了歪风,骗走了产业大头。 此刻二房院里,阮氏同样是这样想的。她不及庆福郡主会算账,但是钱多钱少,她总是能感觉出来的。 阮氏和程元翰夫妇在床帐里私语了一夜,越说越觉得大房奸诈不要脸,不知道偷偷要走了多少家产。其实程老侯爷分下来的钱财对于二房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但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他们一想到自己本来可以更多,就愤愤不平,难以平息。 这一晚上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前半夜许多人都在灯下算账,从程瑜瑾到庆福再到阮氏夫妇,都是如此。到了后半夜,程瑜瑾刚刚睡着,猛地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 杜若披了衣服,慌忙叩拔步床外的围栏:“姑娘,快醒醒,老侯爷不行了!” 程瑜瑾睡意全消,立即掀帘子坐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刚,前院的人敲门来报信,其他几房也都亮起灯了。” 程瑜瑾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她不再多言,立刻起床换衣服。阵仗闹这么大不会是开玩笑,程瑜瑾换下了鲜亮的衣服,穿了一身素淡的单裙,匆匆赶往复礼院。 此刻复礼院站满了人,众人一看就是被半夜叫醒的,女眷都不施粉黛,妆发未梳,阮氏毕竟底子好,此刻看着还行,但是庆福郡主就大大显了老态。 好在此刻没人在意这些,程瑜瑾跟在庆福郡主身后,站在寒露中等了半个时辰,看到家仆哭丧着脸从里屋出来,一出来就对着程老夫人跪地哭道:“老夫人,老侯爷去了!” 院子里爆发出一阵惊呼,顿时哭声四起。程瑜瑾也戚然,不久前她才亲手从程老侯爷手里接过钥匙,仅是一转眼,便天人永隔。世事无常,生命短暂,程瑜瑾也叹息着低头。 无论她能不能哭出眼泪来,样子是一定要有的。程瑜瑾低头的时候,正好看到程瑜墨脸色苍白,惶然失措地揪了下阮氏衣袖,低声说了句什么。 阮氏本来在酝酿哭腔,听到程瑜墨的话后,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程瑜瑾顿时来了兴致,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慢慢想明白始末。 程老侯爷过世,儿子儿媳要守孝三年,孙辈要守孝一年。在这期间不能穿鲜亮的衣服,不能参加宴饮,自然也不能嫁娶。霍长渊已经二十一岁了,霍薛氏早就急着给霍长渊娶亲,程瑜墨如今要守孝一年,她和霍长渊的婚事要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枕头橘、陪上帝流浪、采釆卷耳、笑笑、永不消失的电波、忆の江天慕雪 的地雷 感谢 板栗炖鸡、坛子 的手榴弹 32、热孝 傍晚时才分了家产, 结果才到夜里, 程老侯爷就去了。 仆人出来报了丧后, 院里哭声顿起。无论太太小姐,还是仆妇丫鬟,此刻都低了头垂泪。程老夫人身子晃了晃,险些向后跌倒。女眷们吓了一跳,连忙喊道:“老夫人!” 程老夫人马上就被丫鬟扶住, 程瑜瑾也走过去, 扶住程老夫人的胳膊:“祖母, 您怎么样了?” 程老夫人定了定神, 拄着拐杖朝里走去:“大半辈子夫妻,今日便走了。我去送他最后一程。” 程瑜瑾扶着程老夫人往里边走,内室里人已经满满跪了一屋子, 看到程老夫人进来,众人纷纷避让:“老夫人。” 程元贤和程元翰也直起身来:“娘。” 程老夫人径直往里面走去,床边的人都站起来, 给程老夫人让路。程老夫人侧坐在床沿上, 看到帐子里面的程老侯爷静静地闭着眼,长长叹了口气。 “你活着的时候不愿意看我, 没想到连死了, 也没看到最后一面。” 程老夫人抬头,看到程元璟站在不远处,沉静冷淡,身姿如竹。 仅仅是站在那里, 就已经和旁人大不相同,当真是谢庭兰玉,雅人深致。程老侯爷死的时候,眼睛里一直能看到这个孩子,想必他也安心了吧。 此时屋内外围满了人,庆福郡主、阮氏等人也捏着帕子站在外堂门口,沉默注视着程老夫人。程老夫人很快就回过神来,她身形动了动,程瑜瑾立刻上前扶住程老夫人的胳膊。 程老夫人说道:“大姑娘,恩慈,恩悲,恩宝,你们上来给祖父磕头吧。” 程老侯故去,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给祖父磕头了。程瑜瑾敛着裙子跪下,默然地行了全套大礼。 等磕头之后,程瑜瑾立刻赶回院子换衣服。她出门的时候就穿了素色衣服,可是现在程老侯爷已经去世,她要换上孝衣了。 丧事讲究非常多,又不如喜事兆头吉利,所以整个宜春侯府都显得乱糟糟的。丫鬟和主子每个人都很忙,然每一件事都安排欠妥,也不知道到底忙在哪里。程瑜瑾赶到的时候,灵堂后面供内眷休息的院子空空荡荡的,连个丫鬟都看不见。程瑜瑾顺着抄手游廊,穿过厢房时,听到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霍夫人上次来就说了,想要早点完婚。现在正好撞到公公的孝期,墨儿可怎么办?” “为长辈守孝天经地义,霍家若是因为这些事挑剔,那这婚不成也罢!”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跟着增大:“二爷您消消气,你突然这么大声音,小心招来人!我当然知道要守孝,爹去了我亦伤心不已,恨不得将自己的寿数挪给爹。墨儿的孝心也是一样的,你从小看着墨儿长大,墨儿是什么样的孩子,你还不知道吗?” 程瑜瑾脚步顿了顿,她立即就认出来,这是阮氏的声音。方才另一个说话的男子,想必是程元翰了。 屋里的阮氏继续说道:“只不过如今情况不同,靖勇侯都二十一了,寻常男子在他这个年纪,早就抱儿子了。可是他前些年因为霍家侯位的事没法说亲,之后又上了战场,婚事就一年年耽搁下来。如今好不容易腾出空来,婚事早就耽搁不得。原本我们和霍家说好半年内完婚,可是正好撞到了孝期,霍侯爷怎么还能再等一年?墨儿的婆婆本来就难缠,现在有了现成的理由,万一她开口说要给霍侯爷纳妾,那该怎么办?” 程元翰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疑惑:“霍家怎么敢?正妻未进门就纳妾,他们这样做不怕坏了名声吗?” “他们怎么不敢!”阮氏的声音带上些急切,说,“规矩严明的人家才讲究正妻未进门前不纳妾,一来是给正妻脸面,二来是怕生出庶长子,坏了嫡庶尊卑。可是靖勇侯年纪毕竟大了,终究是子嗣重要,若是正妻不能进门,靖勇侯为了子嗣纳一门妾室,旁人也不会说什么,说不定还会赞靖勇侯尊重正妻,让正妻安心给祖父守孝。” 程元翰的声音沉默了,阮氏乘势说:“一年的时间啊,又没有避子汤灌着,难保不会生出个庶出血脉。如果是女儿还好,万一是儿子,墨儿可怎么办?” 程元翰没有再说话,阮氏压低了声音,絮絮说着什么,声音渐渐难以分辨了。程瑜瑾假装什么都听到,轻手轻脚后退了两步,故意加重声音走进来。厢房里的夫妻二人以为有人来了,立刻停止了说话。 程瑜瑾走进正堂后,很快阮氏从厢房里出来,探身看是谁来了。她进门见到时程瑜瑾,表情僵了僵:“大姑娘,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祖父守夜。” “你们是女儿家,老夫人不是说心疼你们,让你和墨儿不必过来熬夜了么?” “祖母心疼我,我这个做小辈的更要来尽孝心。再说,三弟这么小都在灵堂守着呢,我都十四了,熬一宿算得了什么。” 阮氏说不出话来,此刻庆福和程老夫人在前厅安排灵堂,下人也都乱糟糟的,阮氏见后院无人,才赶紧拉着程元翰来商量对策。没想到突然来了人,偏偏还是程瑜瑾。阮氏不由有些怀疑,可是她想到,刚才一听到脚步声她就停止了说话,谈话内容应该没被人听到才是。阮氏又留心看程瑜瑾的脸色,发现程瑜瑾一无所觉,和丫鬟忙着准备守灵的事。阮氏彻底放了心,站了一会就出去了。 阮氏转身后,程瑜瑾瞥了眼她的背影,无声地收回目光。 办理丧事是非常耗费心力的事情,一整夜下来,程家所有人都面露疲色。理论上儿孙应该给长辈守足七天,然而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许多人都找借口,去旁边的屋子里歇着了。 程瑜瑾一夜没睡,此刻也面色素白,眼睛发红,配上孝衣,干净中透出一种冷艳来。杜若心疼程瑜瑾,旁人在偷懒,程瑜瑾却是实打实跪了半宿,趁着此刻灵堂里无人,杜若悄悄对程瑜瑾说:“姑娘,你要不去配间歇歇?” 程瑜瑾想到等天亮了,就该陆陆续续有人上门来吊唁,她面容疲倦能显示孝顺,但太过了就影响美观了。完美了十多年的程家大姑娘不能接受自己有丑的时候,于是趁着现在没人,赶紧去茶水间恢复生气。 杜若端上来一杯热腾腾的姜茶,一杯姜茶入肚,程瑜瑾才觉得身体重新暖和起来。连翘从院里带来了糕点,此刻正一碟碟往外端,一边还在念叨程瑜瑾:“姑娘您手怎么这样冰?虽然入了夏,但是夜里地上还是又阴又潮,姑娘就这样跪在地上,这可怎么受得了!要不奴给您取护膝过来,您跪着也好受些。” 热气氤氲,程瑜瑾的眉眼隐在水雾后,有些看不清。杜若感觉到程瑜瑾似乎心里有事,低声问:“姑娘,您还在想二太太的话?” 连翘没听懂,二太太说了什么话?可惜此刻没人有功夫给连翘解释,程瑜瑾放下茶盏,长叹了一声:“霍长渊确实不小了,他们会这样想,实在很正常。” 这也是杜若想不懂的地方,杜若问:“姑娘,给祖父守孝天经地义,还能积累孝名,二太太今日看着却很着急。姑娘,您说二太太这是想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程瑜瑾掩唇轻轻打了个哈欠,说,“还不是怕夜长梦多,想让程瑜墨趁着热孝嫁人。” “啊!”杜若很是吃惊,连翘听到这里,也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老侯爷昨夜突然去了,程瑜墨眼看就要为祖父守孝,一年内不得婚嫁。阮氏怕耽搁太久,靖勇侯府那边等不及,先纳个妾室回来。故而想趁着热孝,让程瑜墨提前嫁过去。 父母死守三年,祖父母死守一年。但是适婚年龄就那么长,如果每一次都守足了孝,适龄的儿孙年龄被拖大,就不好再说亲了,尤其是女子。所以民间还有一种说法,说是如果家里有未成婚的儿孙,长辈辞世后不能安心,生魂会在人间停留白日。这时候儿孙赶紧趁着热孝嫁娶,让长辈安心进轮回,也是一种孝顺。 要么三个月内出嫁,要么就等一年,阮氏想做的,便是在热孝内赶紧让程瑜墨嫁人。 连翘不太懂程瑜瑾为什么看起来神情凝重,她将糕点盘放好,说:“姑娘,反正霍家已经和您没关系了,您操心二房的事情做什么?虽然有热孝成婚这个说法,但是终究不登大雅之堂。但凡讲究的人家,便不会让女儿赶热孝成婚。日后别人说起来,也会指点二姑娘着急嫁人,连给祖父守孝都没守全。这是二房自讨苦吃,姑娘管她们做什么? ” 程瑜瑾摇头:“如果程瑜墨是我姐姐,我才不管她什么时候成亲,想在孝期内嫁人我都不会理她。” “姑娘,您是说……” 程瑜瑾深深叹了口气:“长幼有序,如果二太太说服了老夫人,让程瑜墨先嫁人,那我该怎么办?姐姐还没成婚,妹妹就嫁人了,这岂不是明晃晃地告诉别人,我被家族放弃了么。” 杜若和连翘终于明白这件事的利害之处。她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出焦急来:“姑娘,那该怎么办?” 程瑜瑾默然不语,她想这件事想了一夜,发现并没有两全之策。她不可能牺牲自己的名声,也没法让阮氏打消念头,为今之计,只能赶快搞定未来夫婿。只要趁事态还没扩大之前找到下家,她口头上订了婚,也就无所谓这一年旁人会说什么闲话了。 事不宜迟,她得尽快收网了。程瑜瑾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林清远,她势在必得。 程瑜瑾略微修整一二后,又到灵堂守着。女眷和男子吊唁的场合是分开的,报丧的消息天一亮就送出去了,现在想必各家各户都收到消息,从今日开始,陆陆续续会有女眷上门吊唁。 和红事不同,出席在白事场合的都是一个家族能发号施令的人物,这样好的露脸时机,程瑜瑾怎么会放过。虽然说她内心里已经视林清远为未婚夫,但是如果出现了更好的选项,她也没道理拒绝么。 程瑜瑾怀揣着这样的打算,端端正正跪在灵堂。她面如白纸,一身重孝,神态悲伤沉静,苍白中又不失端静美丽,来来往往的人经过,都要往她这里看上一眼。 等日头爬高后,前来吊唁的人明显多了起来,程瑜瑾一直跟在程老夫人身边,程老夫人身体不济,程瑜瑾理所应当地担当起迎来送往的任务。前来安慰程老夫人的太太们见了,免不了要多问程瑜瑾两句。 程瑜瑾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她代替程老夫人送一波夫人出门,回来时,一进门就撞到一伙极为熟悉的人。 霍薛氏正和阮氏等人坐着,听到声音,她下意识地回头,没防备看到阳光下,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孩子双手交握,静静地站在门口。 六月的阳光正好,洒在人身上微微泛出金光来,她安静地站在阳光下,美丽的几乎让人以为是幻境。 女要俏一身孝,除去了繁琐的首饰、喧闹的颜色,一身纯白之下,越发显得她乌发红唇,面颊如雪,眉眼如画。 霍薛氏乍见之下有些出神,这时候旁边的太太看到,好奇问:“这便是霍夫人的儿媳了?好容貌,好气质,霍夫人真是好福气。” 一旁的阮氏听到,脸上的笑都僵硬了。她听说霍薛氏来了,特意跑过来招待霍薛氏和其他几位太太,没想到却听到这样一番话。 阮氏快连笑都维持不住,霍薛氏的脸色也说不上好看。她们俩人还没想到怎么圆场,程瑜瑾已经从外面走了进来。她落落大方,施施然给众位夫人行礼,神情倒比霍薛氏、阮氏还坦然:“几位太□□。谢太太赞誉,只不过太太认错人了。” 几位夫人都微微睁大眼睛,程瑜瑾在众人视线中颔首一笑:“我是程家大姑娘,程瑜瑾,已经和霍家退婚,并非靖勇侯之未婚妻。” 33、亲事 几位夫人面面相觑, 她们常年生活在京城, 消息灵通, 这件事又闹得尤其曲折,这些夫人们早就听闻过,靖勇侯府先和宜春侯府大姑娘订婚,后来突然说认错人了,和大姑娘退了亲, 改成了二姑娘。 雪夜结识, 救命之恩, 退婚, 姐妹换嫁,这么多八卦集中在一段婚事上,程家大姑娘和靖勇侯的事情这些天早就被夫人们传疯了。夫人太太们私底下讨论的欢, 现在突然见了真人,她们倒都意外了。 这便是程家的大小姐?模样数一数二,礼仪谈吐出色, 家世也说得过去, 所以霍家为什么要退婚? 自古君子重诺,众人对契约看得很重, 尤其婚约是两个家族之间的契约, 就更不能儿戏。退婚必须是慎之又慎,实在没有办法后的办法。 如果说程家大姑娘容貌丑陋,身有残疾,或者性格乖张, 不孝不悌,那霍家退婚众人还能理解。可是,程家大姑娘要人有人,要才有才,要家世有家世,这样一个没有短板的闺秀是多少人理想的儿媳人选,霍薛氏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居然退婚? 家里有媳妇的太太都朝霍薛氏投去疑惑的目光。一家有女百家求,再加上女可高嫁,男却多低娶,所以这些夫人们相看媳妇的时候,多多少少都要降低要求,抓住大的,忍受小的。如果想要媳妇长得漂亮,那就得再降低标准,有时候连脾性都周全不得。娶妇能影响三代人,像程瑜瑾这种样样出挑又懂事得体的,定下来之后只管回家偷着乐,霍薛氏居然还不满意,退了姐姐,换成妹妹? 反正这些夫人是没法理解,她们想,或许是程家二小姐特别出众,能力明眼可见远远超过姐姐,所以霍薛氏才扔了好的换了个更好的。 不然,她们就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了。 阮氏没想到程瑜瑾竟然自己站出来否认。阮氏以为,霍长渊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能和他订婚是极其荣幸的事。程瑜瑾的婚事被换给墨儿,程瑜瑾一定恼羞成怒,暗暗介怀,一有机会巴不得让众人误会才是,怎么会主动澄清自己不是霍长渊的未婚妻呢? 不光阮氏愣怔,霍薛氏也很意外。程瑜瑾解释的太快,像是避之不及一般,让霍薛氏生出一种自己儿子被嫌弃的荒诞感觉来。霍薛氏不悦,她先前和程瑜瑾打交道吃过亏,现在再一次看到这个人,霍薛氏越发确定,她不喜欢程瑜瑾。 霍薛氏冷冷说:“程大姑娘上次不是说了,退婚之后再无关系,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今日怎么又过来了?” 程瑜瑾笑容不变,道:“霍夫人可能想多了,我祖母在里面休息,我方才替祖母送客人出去,现在回来复命。” 霍薛氏脸色一僵,阮氏见到连忙说话道:“好了好了,我和霍夫人另有话要说。大人说话,你一个晚辈不要插嘴。” “是,二婶。”程瑜瑾淡淡笑了笑,给几人行了个礼,就轻巧地转身出去。她出门后站到窗边,低声吩咐:“给几位夫人上茶。客人至,你们却这样怠慢,礼仪何在?” 过路的一个小丫鬟为难道:“可是,奴婢要去洗瓜果。” 另一个丫鬟说:“前院没香烛了,奴婢要去送新的。” 程瑜瑾不紧不慢,说:“你是后厅跑堂的,结果却去前院送香烛,另一个前院的丫头跑到厨房洗瓜果,这样跑来跑去,一个个看起来倒是很忙,但是浪费了多少功夫在路上?若是客人来了,瓜果要现洗,茶水久侯不至,有事要问,连个跑堂的丫鬟也看不到,这成何体统?各司其职,各尽其责,端茶的就只管端茶,不要管香烛,洗菜的就只管洗菜,不要去招待客人。前院的只管前院,后院的也不要往外跑,省得你们一个个跑来跑去,却什么事都做不成,忙给谁看?” 几个丫鬟都低头听训,诺诺称是。程瑜瑾随口问了两句她们以前是做什么的,就给几人另外分配了任务。她们散开,一心只管做自己手里的活,倒是比刚才快了许多。 程瑜瑾训话时站在抄手回廊上,她说话声音并不高,也并不能从屋里直接看到。可是此时屋里没人说话,程瑜瑾方才的话,一字不落地传到各位夫人耳中。 随着霍薛氏一起来的那几个夫人脸上表情更加微妙,程家大姑娘不光模样好,礼仪好,连管起家来也很有一手。瞧瞧她方才训话,条理分明,井井有条,表现比二十多岁的媳妇都好。 现成的例子不就在跟前么,阮氏都是生了三胎的人了,一样的情况,阮氏只会木木地坐在这里,程瑜瑾一个小姑娘却能发现问题,出去后短短几句话,丫鬟都被管的服服帖帖,令行禁止。 夫人们无声地瞟了霍薛氏一眼,都挑挑眉不说话。霍薛氏脸色不太好,前儿媳当面拆台,现在还对着众人的面显示自己能耐,霍薛氏简直怀疑程瑜瑾是故意的。 事实上,程瑜瑾还真是故意的。将乱糟糟的内院理顺只花费她一盏茶的功夫,但是却能给霍薛氏添堵,这种划算的买卖,为什么不做呢? 她心情愉悦地离开了休息的院落,继续到灵堂招待女眷。程瑜瑾走后不久,程瑜墨来了。 阮氏得知霍薛氏来了的时候就悄悄传话给程瑜墨,让她赶紧来未来婆婆面前卖好。没想到程瑜瑾都显摆了一圈走了,程瑜墨这个当事人才姗姗来迟。阮氏颇有一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感觉,她明白当媳妇的苦,处处为女儿打算,可是程瑜墨却不紧不慢,连走个路都这样磨蹭。 阮氏心里说不出的叹息。 夫人们先是见到了程瑜瑾,心想这样的人霍薛氏都看不上,或许程家二小姐是个天仙吧。因为心里预期太高,等程瑜墨来了之后,夫人们见到真人大失所望,反而比正常打分还要低。 霍薛氏姿态拿捏的那么高,把自家吹的那么厉害,实际上,就这种眼光? 几位夫人都心生不屑。如果只是退婚,她们不会说什么,但是退婚却订了一个远远不如的,那就让人耻笑了。夫人们心里这样想,神态上不免多多少少带出来一些。霍薛氏守寡多年,对别人的评价最为敏感,她很快就察觉出这些夫人都在笑她。霍薛氏不想自己怎么样,反而恨恨地想,都怪程瑜墨这个拿不上台面的,丢了她的脸。 阮氏特意过来陪霍薛氏说话,她也不知道怎么了,霍薛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阮氏不明所以,她转念一想,觉得或许是霍薛氏着急抱孙子,不满程瑜墨要守孝一年,所以脸色才越来越差。 阮氏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对,她掩住唇咳嗽了几声,其他夫人见了,问:“程二太太,你这是怎么了?” 阮氏说:“老毛病了,每年总要咳嗽一段时间。上次霍夫人给我留了帖药,十分好用。但是下面丫鬟糊涂,竟然把一味药材忘了。能否劳烦霍夫人帮我看一看?” 霍薛氏一听就明白了,阮氏这是有话要单独和她说。霍薛氏窝了一肚子邪火,正好顺势出去透透气,于是点头应允。看到阮氏和霍薛氏都要离开,程瑜墨这点眼力劲还有,也跟着走了。 等她们走后,其余几个夫人坐在茶水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霍薛氏看着精明强势,守寡后也十分要强,这些年不知道在儿子身上下了多少功夫。她这样在意儿子,怎么挑起媳妇来,却丢了西瓜拣芝麻呢?” 听话的夫人们摇头,其中一个轻笑了一声,用帕子捂住嘴,故意压低声音说:“霍家退婚一事,有的是门道呢。这位二小姐,恐怕不像我们看到的这样天真无害。” “什么?”另一个夫人不信,“枉我历练多年,自认火眼金睛,竟然看走眼了?” 说话的那个夫人眉眼微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龙生九子,九子不同,双胞姐妹也未必一模一样。大姑娘开了管家处世的窍,妹妹就不能开其他方面的窍了?” “怎么说?” “你们还没听说吗,据说靖勇侯府跟程家提了亲又退亲,并不是霍薛氏的主意,而是霍小侯爷的。据周太太说,霍薛氏来跟二姑娘提亲的时候,被程大姑娘当场甩没脸,霍家连大气都不敢出,过了几天还灰溜溜送礼物来赔罪。” 听到是周太太传出来的,其他几个夫人立刻都信了。周太太惯喜欢给人做媒,当初霍薛氏上门来提亲,确实是请了周太太作陪。 说话的夫人见其他人不知道,越发兴奋,将周太太悄悄说的八卦又分享了出来:“听周太太说,当初确实是程家大姑娘发现了霍侯爷,还让家仆将霍侯爷救下来。没曾想在庆福郡主的山庄上,霍侯爷却看中了前来探病的妹妹。他嫌程大姑娘太端庄无趣,就让家里将大姑娘换成了二姑娘。” “啊,还有这种事!”其他几个夫人听到这话极其吃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家的晚辈能由着自己喜欢,说换就换?她们都是有儿子有丈夫的人,知道男人是什么德行,然而就算退一万步讲,霍长渊嫌弃姐姐像尊菩萨,不够活色生香,那也不能退了姐姐,另外再订妹妹啊!这叫什么样子。 分享小道消息的夫人摇头,叹道:“可不是么,怪不得程大姑娘今日见了霍薛氏冷冷淡淡,而霍薛氏脸拉的老长,却一句话都不敢说。敢情,他们有愧于程大姑娘呢!只是可怜程家大姑娘,好好一个闺女,却掺和到霍家的事里,被妹妹撬走了未婚夫不说,她自己被退婚,日后的亲事也难说了。多好的一个闺女啊,模样好,女红好,脾性也好,虽然太过端庄,但是这才是持家的人啊!娶妻又不是纳妾,要那些妖妖娆娆惯会哄人的做什么?唉,可惜了。” 其他夫人深有同感。夫人看女子和年轻郎君们角度完全不同,郎君们喜欢活泼的,纤弱的,会哭会撒娇的,而婆婆们却喜欢端庄大气能教导夫婿向上的,程瑜瑾这样就很完美。 几个夫人低声交流小道消息。程瑜瑾长相气质契合夫人们的眼缘,此刻在女眷中成了全然的受害者。而霍长渊做完了所有夫人们害怕自己儿子做出来的事,自然成了全体讨伐的对象。 每个变心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夫人们不好说程家二小姐的不是,便一股脑说霍长渊。 “靖勇侯看着高大英武,有主见有谋略,怎么净干这种事?” “谁知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唉,男人自顾自己,倒是苦了被他牵连的女眷。程大姑娘多好的一个闺女,以后可怎么办。” 夫人们口里的消息离真相越来越远,她们每过一道手就加油添醋一波,渣的人越来越渣,可怜的人越来越可怜。到现在,程瑜瑾已经成了一个贤惠却不被理解的可怜女子,十分具有代入性,夫人们传播完八卦,看向程瑜瑾的目光中充满了怜爱。 若是这些话被霍长渊听到,恐怕得气得吐血。程瑜瑾还无辜可怜?她挥手打人的时候,可是直接往脸上打,一点都看不出来无辜和可怜。 夫人们都是内宅里厮混的人,说话的时候有丫鬟守着,阮氏并不知道她们走后别人说了什么。阮氏和霍薛氏提了热孝成亲这个主意,霍薛氏只想了一会,就同意了。 反正他们是婆家,程瑜墨急着嫁进来,霍薛氏当然不会有异议。 阮氏和霍薛氏商量妥当后,一起去后面找程老夫人。程老侯爷病逝,程敏这个外嫁女也一大早赶回娘家帮忙。阮氏和霍薛氏进来的时候,程敏正坐在屋里安慰程老夫人。她是姑奶奶,自然没有避让的道理,程敏也顺势听到了阮氏的提议。 这是娘家的事,程敏不好插手。但是她心里,却叹息着摇了摇头。 女子最忌讳上赶着,程瑜墨又不是嫁不出去,这样急做什么?本来女子嫁到婆家就要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现在露了急态,指不定怎么让婆家看轻了。 可是阮氏这个母亲愿意,程老夫人也同意,程敏做姑姑的跳出来反对什么?程敏轻轻抿了抿嘴,到底什么都没说。 她不知道怎么,又想起先前被她搁置的一个想法。其实回去后她想了很久,后来她听说程瑜瑾替侯府绣了一副双面绣,甚至得了皇上亲口赞赏,程敏便又歇了这个心思。她的儿子是什么水平,程敏自己也知道,程瑜瑾本事太大,不是他们家能养得起的。 但是今天,这个想法又冒头了。任何一个大家族都按着长幼顺序嫁女娶妇,男子或许能换,女子却无论如何不能越过长幼尊卑。要是妹妹嫁人了,姐姐却还在家里,别人要如何想程瑜瑾?知道的人明白是霍家太坑,是程瑜瑾要守孝,是阮氏和霍薛氏太心急了,但是京城悠悠众口,有多少人知道程家内情呢? 他们不会体谅程瑜瑾的难处,他们只会觉得,是不是程瑜瑾有什么隐疾,所以才嫁不出去。 程敏叹息,她见到阮氏和程老夫人有话说的样子,也不再留着当讨嫌小姑子,自己主动告辞。一走到外面,程敏立刻问:“二少爷呢?” “二爷在外院帮忙招待客人呢。” 程家人丁不算兴旺,第三辈中更是阴盛阳衰。二房的两个儿子,程恩慈程恩悲都是半大少年,正经长房嫡孙程恩宝还是个孩子,招待年轻的男客不可能让程元贤出面,所以徐之羡也早早赶回外祖家,帮忙招待客人。 程敏立即动身去找徐之羡。徐之羡正在外面忙,猛不防听丫鬟说母亲找他。徐之羡风风火火跑近屋子,一推门就问:“娘,你找我什么事?” 程敏被他吓了一跳,嗔怪地瞪了徐之羡一眼:“你这个孩子,怎么没上没下的。” “娘,你到底叫我过来做什么?我外面还忙着呢,你有话快说。” 徐之羡心性简单,程敏知道自己儿子的为人,故而也不在乎他的小小冒犯。程敏拉着徐之羡坐下,从上到下,仔细看着儿子。徐之羡被这样的目光打量得发毛,他忍不住搓了搓胳膊,问:“娘,你到底要说什么?” 程敏含笑,问:“之羡,你和娘说实话,你觉得你瑜瑾表妹怎么样?” “瑾姐姐吗?她当然样样都好啊。” 这是实话。徐之羡从小在程瑜瑾的阴影里长大,习惯了程瑜瑾规矩比他好、功课比他好、练字比他勤……她甚至连男子科举的内容都知道,要知道徐之羡都不会呢。但凡有程瑜瑾参加的项目,不用想,程瑜瑾一定是第一。久而久之,徐之羡都习惯了。 因为那是程瑜瑾呀。 徐之羡以为母亲又要拿程瑜瑾来教育自己,没想到程敏下一句就是:“那你觉得,让瑜瑾给你做妻子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快乐! 今天抽八十个评论发红包,祝大家节日快乐~ 34、表兄 徐之羡狠狠愣了愣, 程敏见到儿子的傻样, 忍俊不禁, 轻轻拍了下他的胳膊。 “娘问你话呢,怎么傻了?” 徐之羡这才缓慢回魂,艰难道:“娘,你刚才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呀,你这个孩子, 可别吓娘……” “是前一句!” “让瑜瑾给你做妻子?” 徐之羡又重新听了一遍, 顿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蹭的一声站起身, 声音都控制不住:“娘, 你疯了?我和瑾姐姐,这怎么可能!” 这么多年下来,徐之羡天天被耳提面命, 教育他要好好进学,要像程瑜瑾一样努力上进。时间长了,程瑜瑾就像墙上的孔夫子一样, 成了一个符号和神像。谁会考虑和孔夫子成婚? 徐之羡猝不及防之下受到巨大的惊吓, 他太过意外,一时没注意声量, 喊完之后才觉得尴尬。他怎么能这样说呢, 他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这时候,屋外传来丫鬟疑惑的声音:“大姑娘,您怎么站在这里?哎,大姑娘……” 徐之羡仿佛被人从脑后砸了一棒子, 表情都不对劲了。程敏知道事情坏了,站起来狠狠在徐之羡脑门上怼了一指头,瞪着他道:“你净会惹事!给我在这里待着,好好反省,不许出去!” 徐之羡用力点头,巴不得如此。程敏飞快地推门出去,屋子拐角处,一个丫鬟捧着一个食盒,有些无所适从:“姑奶奶,大姑娘说让奴婢见这个食盒交给您……” 程敏看到叹气,这个食盒应当是程瑜瑾听到徐之羡在外院帮忙招待客人,害怕他饿着肚子,特意送来让徐之羡垫一垫的。没想到,却让程瑜瑾听到那样一段话。 程敏也没料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她说道:“二少爷在里面呢,你送进屋子里,把大姑娘的话原样告诉他。” 丫鬟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隐约猜到自己刚才那一嗓子坏了事。她诺诺不敢多言,低头道:“是。” 打发走丫鬟后,程敏提着裙摆一路快走,终于在月亮门处追上了程瑜瑾。这里是外院和内院的交界,程家修了一个小花园,绕着树木建了一条回廊,两边用爬山藤等物遮挡起来,既不失野趣,又挡住了外来的视线。程瑜瑾正要走进花园,听到程敏的声音,回身笑着对程敏问好:“姑姑。” 程敏追上程瑜瑾,想到刚才发生的事,她也觉得尴尬极了。她握住程瑜瑾的手,说:“瑜瑾,我们家那个混不吝没心没肺,说话不过脑子,你不要往心里去。” 程瑜瑾心想,就是因为不过脑子,说明才是真话呢。程瑜瑾笑着覆上程敏的手,道:“姑姑,我明白,我并不在意。” 程敏叹息,说:“你别把之羡刚才的话放在心上,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真的喜欢你,若是能讨了你做我的儿媳,我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少年人不定性,都是想一出是一出。他现在还小,不明白你的好,等你进门了,慢慢相处,他就能懂得你这样端庄贤惠的,才是真正过日子的人。要是他以后还犯浑,你尽管告诉我,我替你管教他!” “姑姑,你这份心,瑜瑾明白了。”程瑜瑾轻轻握了握程敏的手,说,“我如今被退亲,婚事犯难,姑姑可怜我,才想让我嫁给表哥,省得我留在家里被人说三道四。可是表哥也一样是人,他有自己的想法。既然他不喜欢,那就算了吧。终究我才是外人,姑姑没必要为了我,为难表哥,伤了你们母子的情分。” 程敏听了更加心疼:“你这是说什么话!我是真的喜欢你,如果你能来徐家当媳妇,我拜佛烧香都来不及呢。我只怕我们家那个混不吝吊儿郎当的,辱没了你。” “姑姑说笑了。表哥人很好,他日后会遇到自己喜欢的姑娘,您不必为了我而勉强。” “瑜瑾……”程敏听到这些话心里极其难受,她知道程瑜瑾说的这些话不假,她看在程瑜瑾能干的份上动了心思,这其中未必没有怜悯。但是说到底,徐之羡才是程敏亲骨肉,如果徐之羡不愿意,程敏怎么可能为了侄女委屈自己儿子。 程瑜瑾竟然看得如此明白,正因如此,才让程敏更加难受。 程敏说:“之羡的话未必是那个意思……你们大可慢慢处,天底下夫妻谁不是这样,婚前素未谋面,婚后日日看着处着,也就有感情了。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情投意合,哪能真由着他喜欢不喜欢呢?” 程瑜瑾笑着推开程敏的手:“谢姑姑,我并不在意,姑姑不必愧疚。” 程瑜瑾越是这样说,程敏越是过意不去。她将信将疑:“你真的不在意?” “嗯。”程瑜瑾保持微笑,心里想,她当然不在意,因为她找到更好的人选了。 她当初自然动过徐之羡的主意,如果没有遇到林清远,现在程瑜瑾想必要想方设法扭转徐之羡的态度。但是,她却见到了综合系数更高的夫婿备选。她知道自己不太讨男子喜欢,没想到竟然这样不讨喜欢,徐之羡听到要娶她,反应居然那么大。既然如此没必要强求,她无心徐之羡也无意,不如趁今日说开了,日后大家见面,还能和和气气坐下说话。 顺便趁机刷一刷程敏的好感。 程敏也知道自己说的话都是安慰,男郎不愿意,她这个做母亲还能逼着他成亲不成?强扭的瓜不甜,再说,毕竟徐之羡才是她的儿子。好在程瑜瑾懂事,主动拒绝了,还给徐之羡留住了脸面。 程敏心里熨帖,更加怜惜这个命运多舛的侄女。程瑜瑾真的什么都好,唯独运气太差了,好端端的被人退婚,落得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步。 程敏握住程瑜瑾的手,说到:“好孩子你放心,日后只要有需要,你说一声,我这个姑姑一定会照拂你。” “好。”程瑜瑾笑着点头,“谢谢姑姑。” 程瑜瑾和程敏分别后,不紧不慢走在回廊中。架子上的藤叶长得极为茂盛,星星点点的阳光漏下来,只余下斑驳的光斑。 一阵风吹来,两边的叶子发出飒飒的声音。程瑜瑾不知不觉停了脚步,她对身后的连翘说:“我们的食盒落在姑姑那里了,你去取回来吧。” 连翘怔了一下,她们来给几位少爷和徐之羡送点心,无意听到了姑奶奶和表少爷的对话。程瑜瑾没有进门,直接将食盒交给对方的丫鬟就走了。才这么片刻的功夫,食盒怎么可能空出来? 连翘看着程瑜瑾的脸色,明白大姑娘是找了个由头,将她支开。连翘识趣,说:“姑娘说的是,奴婢这就去看着。” 连翘说完从回廊上下来,很快就看不见了。连翘虽然离开了走廊,但是并没有走远,而是停在一个便利处,远远看着那边的动静。 这个位置刚刚好,听不到里面的主子说话,万一发生什么事也能立刻赶过去。连翘安心坐下,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外面路上的来人。 连翘走后,程瑜瑾在廊上站了片刻,缓慢挪到一个拐角处站好。她不紧不慢开口:“二表哥,你还不出来吗?” 过了一会,徐之羡磨磨蹭蹭地从墙后面走出来。他眼睛闪烁,一会看着地面,一会看着旁边的绿叶,就是不敢看程瑜瑾:“瑾姐姐。” “我今年十四,生日在十二月,论理你该叫我表妹。”程瑜瑾说着笑笑,“不过也没什么所谓,二表哥想叫什么都无妨。” 一个男子若真的对一个女子有意,是绝对不会张口闭口喊对方姐姐的。徐之羡习惯了叫她姐姐,不也是同样的道理。 徐之羡听到这里更别扭了,他将视线移到程瑜瑾身上,才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盯着。从前整日厮混在一块,他没有注意过程瑜瑾长得怎么样,兄弟姐妹们玩,谁会在意对方穿什么戴什么。但是今天徐之羡突然发现,程瑜瑾其实长得很好看,她乌发如云,雪肤红唇,眼角眉梢都尖尖的,线条十分精致。尤其是程瑜瑾今日穿一身素白衣服,不施粉黛,整个人干净又脆弱,冲击感扑面而来。 徐之羡不好意思直接看程瑜瑾,以前程瑜瑾总是穿红色衣服,色彩鲜艳,反而让人忽略了她的长相,更在意于她精致华贵的打扮。没想到换成白色衣裙,程瑜瑾露出一种平日没有的苍白脆弱来,这样的反差反倒比病美人冲击更甚。 徐之羡也是突然意识到,程瑜瑾是一个年轻女子,还是一个颇为美貌的女子。因为程瑜瑾太过懂事,身上自然而然带着一种姐姐感,所以徐之羡下意识地跟着叫姐姐,其实,程瑜瑾要比他小。 徐之羡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偷偷跟过来是想干什么。他刚听到程敏的话时拒绝脱口而出,但其实,他并不讨厌程瑜瑾,甚至想到日后要和程瑜瑾一起生活,他也并不排斥。他只是,太过震惊了。 徐之羡不知道该怎么说,程瑜瑾刚好听到最开始的那句话,偏偏最先的那句话他最没法解释。徐之羡憋了半天,说:“瑾……表妹,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程瑜瑾说,“二表哥心地赤诚,待人和善,最是真性情不过。这些年二表哥帮了我们许多,今天还过来帮侯府招待男客,我心里十分感激,怎么会怪罪二表哥呢?” 徐之羡抓耳挠腮,急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能帮上表妹的忙,我很乐意。” 徐之羡咬牙,一狠心说道:“表妹,我刚刚和母亲说的话并不是有心的,我那样说是因为……” 徐之羡说了一半,猛地被程瑜瑾打断:“表哥。” 程瑜瑾止住了徐之羡接下来要出口的话,她不小心撞到徐之羡和程敏的对话,还亲耳听到从小长大的表兄不喜欢自己,这已经足够棘手了。她不想让徐之羡把话说出来,要不然,他们以后连普通表兄妹都做不成。 徐之羡话不由停住,经过这一打岔,他方才鼓起来的勇气一下子消失了。他暗暗懊恼,程瑜瑾怎么正好听到第一句话,他想解释都无从下手。徐之羡别扭了一会,突然加大声音,说:“瑾姐姐你放心,如果你嫁不出去,我就娶你。” 程瑜瑾听到也惊讶了,片刻后她失笑,转瞬就严厉了脸色,说:“二表哥,男女授受不亲,你我年纪已大,不再是小孩子。你说的这些话会被人误会,以后不可再说了。” 徐之羡急了,他这句话是真心的,却被程瑜瑾当做安慰。程瑜瑾说完就走,徐之羡默默看着程瑜瑾的背影,抬高声音喊:“我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怜悯,我是认真的。瑾姐姐,要是你找不到合适的夫婿,那我来娶你吧。” 程元璟才一进院子,就听到这样一句话。 35、状元 程瑜瑾没想到徐之羡竟然喊了出来, 她有些错愕。 程瑜瑾一直觉得徐之羡就是个小孩子, 喜欢不喜欢都表现在脸上, 做事只顺从自己的喜好。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是程瑜瑾喜欢的类型,但是在婚姻面前,喜欢算得了什么,她只要有钱财和地位就够了。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程瑜瑾确实考虑过徐之羡。他温柔多情, 坦率自然, 会伏低做小, 程瑜瑾可以很轻松地向下兼容他。如果程瑜瑾真的嫁给徐之羡, 她完全有把握,日后将徐之羡管理得服服帖帖,她之后的婚姻生活, 也可以过得很舒服。 但是这样的舒服却是以牺牲未来前景换来的。程瑜瑾一直觉得徐之羡更喜欢程瑜墨,和他玩得好的丫鬟,也都是娇憨可爱类型的, 而程瑜瑾却并不是。 她只要站在那里, 就自带长姐气场,和同龄表兄妹格格不入。所以程瑜瑾从来没想到, 徐之羡会喜欢自己。 以一个男子的角度, 喜欢一个女子。 现在听到徐之羡的话,她愣了愣,随后轻轻笑了。程瑜瑾还是不相信徐之羡这句话,不过他愿意做到这一步, 程瑜瑾已经很满意了。 两边的绿叶飒飒作响,清风传堂而过,仿佛阳光也被风吹动。程瑜瑾穿着素白衣裙,先是微微睁大了眼睛看他,随后忍不住笑了。 徐之羡不由有些出神。从前程瑜瑾经常笑,但是她的笑完美得体,弧度拿捏得分毫不差,看着总是有距离感。但是现在这次,却宛如雨后初晴,春暖花开,她真正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原来她笑的时候,这样好看。 程瑜瑾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说:“二表哥,你愿意和我说这些,我很感动。但是婚姻不同于其他,一样摆件、一只猫、一只狗不喜欢,忍一忍无妨,然婚姻却不行。我知道你是听说了我被退婚,很快二妹妹也要和靖勇侯成亲,姑姑担心我再也嫁不出去,你才怜惜我,可怜我,所以想牺牲自己的婚事来娶我。” “我很感谢你有这份心,但是没必要。你不欠我,姑姑也不欠我,没必要为了我而委屈自己。成婚后要相处大半辈子呢,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这样性情的女子,猫猫狗狗不喜欢忍一忍就过去了,但是朝夕相对四五十年的人,怎么能忍?”程瑜瑾说着收敛了笑,遥遥对着徐之羡行了一礼,说,“谢表哥好意,但是我不需要。这些话事关程徐两府声誉,望以后二表哥不要再说了。” 程瑜瑾说完后就往前面走,光线明暗交错,娑娑绿意都倒映在她的身上,很快就看不见了。徐之羡一个人站在后面,怔怔地望着程瑜瑾离去的方向,良久没有动。 其实这并不是程瑜瑾要走的方向,但是徐之羡在后面,程瑜瑾为了避开他,只能顺着前面的方向走,打算先到外院转一圈,然后抄另一条路回后宅。 程瑜瑾从藤架回廊中走下来后,猛不防看到月亮门前站着一个人。她的神情顿了一下,不可置信:“林编修?你怎么在这里?” 林清远也很尴尬,他和程元璟交好,程老侯爷故去他自然要上门吊唁。方才他站在这里等程元璟,没想到正好听到这样一出表兄表妹的戏码。 程家的情况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一点。林清远一直记得程家大小姐,可是他没想到,这样一位聪明漂亮、多才多艺的女子,居然会为婚事而困扰。林清远觉得不可思议,更觉得尴尬,他赶紧解释:“大小姐,听到这些事实在是抱歉。但是我并非有意,我一早就站在这里等……” “我知道。”程瑜瑾笑着打断,“我当然相信林状元的品行,我不介意的。” 她当然不介意,她怎么会介意呢?她巴不得被林清远听到,然后好好刷一波好感和同情。 “那就好。”林清远笑了笑,体贴地不再询问女儿家的私事。他刚才没看到人,但是从声音和对话,也大概猜出了起承转合。无非是程大小姐被退婚,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婚事耽搁下来。可是大家族里儿女众多,程瑜瑾这里慢下来,下面的弟弟妹妹就被挡住了。听刚才的意思,程大小姐的妹妹很快就要嫁人,对方的母亲不满程瑜瑾挡路,家里人着急,大小姐的姑姑就想让自己儿子娶程瑜瑾。 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林清远不得而知,但是可以想到,大人们做决定时并没有和小辈通气,导致产生了误会。林清远身为男人,完全能听出来那个年轻公子哥说要娶程瑜瑾时是真心的,可是程瑜瑾却不相信,还反过来训斥了对方一顿。 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神女还不相信对方的心意,简直太惨了。林清远不由同情起程瑜瑾的表哥,虽然素未谋面,但是林清远简直可以想象到,被程瑜瑾这样的姑娘明确拒绝时,表哥心里该有多郁卒。 林清远不小心撞到了这种事情,按道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他应当再也不提起才是。可是林清远实在是好奇,他顿了几个呼吸间隔,还是没忍住问:“程大小姐,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程瑜瑾保持着微笑看向林清远。她已经不动声色地将林清远打量了好几遍,越看越满意,从家世,到本人,再到潜力。 程瑜瑾心想,她正愁怎么和林清远偶遇呢,结果正巧在这里看到,程瑜瑾巴不得多和林清远多说一会话,怎么会不当讲?程瑜瑾笑着说:“林编修太客气了。你是状元,才学人品都是一等一的,你说的话必然是有道理的。编修若是有什么疑问,尽管直说。” 程瑜瑾说完,状似无意地说:“你和我九叔走得近,还多次帮助我。总是叫你林编修太生疏了,不知状元可有字号?” “哦,当然。”林清远说,“我名清远,及冠时长辈取字致之。大小姐直接称呼我的字吧。” “那怎么行。”程瑜瑾笑着说,“我小了你很多岁,身上也并无品级,怎么能直呼状元的字?不如我称呼你为致之哥哥?” “行啊。”林清远不拘小节,并不在乎这些事情。程瑜瑾听到后抿着嘴轻轻一笑,唇边的弧度更深了。 改变一个男子的态度,先从拉近称呼开始。先是致之哥哥,之后换成清远哥哥,等再往后一点,就能直接唤清远了。 程瑜瑾对这个进度非常满意。 相互换了称呼后果然不同,林清远原来只觉得程瑜瑾大大方方地叫他林编修,周全得像是在招待客人,但是现在换成致之哥哥,马上就亲近许多。林清远不知不觉也放松下来,问:“大小姐,我问句唐突的话,你年轻貌美,会琴棋书画,会厨艺女红,还有一手精妙的双面绣,为何会为嫁人的事困扰?还……” 还落得家人着急,以致于要让姑姑家的表兄来娶她,好周全颜面。程瑜瑾怎么会落到这等地步? 程瑜瑾听到这话垂下眼睛,林清远看到连忙说:“我只是随口一问,是我唐突了,大小姐不必回答。” 程瑜瑾抬头看了林清远一眼,低头无声地叹了口气,一副并不想说,但是看在林清远的面子上忍不住倾诉的神情:“本来这些事情不该告诉别人,但是除了致之哥哥,我也不知道能和谁求主意。致之哥哥应当已经知道我被退婚了吧,原来霍侯爷喜欢的是我妹妹,我和二妹是双胞胎,他认错了,才会向我提亲。后来霍侯爷发现不对,就和我退婚,和我二妹订婚。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这个做姐姐的本该祝福他们,但是......我却做不到。” 林清远已经大概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叹了口气:“程大姑娘......” “霍侯爷如愿以偿,可喜可贺,但是这世道对女子就是如此不公,他们二人的喜事,却成了我的灾难。我被退婚后,名声受损,许多人家顾忌我曾和霍家定过婚,都不愿意向我提亲,偶尔有媒婆上门,来的也是眼红侯府和看中了我的嫁妆的。眼看二妹成婚在即,我要是再不说亲,就要终老侯府了。我巴不得一辈子留在程家,孝顺父母,但是这样一来,宜春侯府的名誉就被我连累了。我自己如何没什么要紧,却不能连累父母长辈被人说三道四。” 林清远听着极为触动,他没有想到,程瑜瑾居然会面对这样艰难的局面。他本来觉得,程瑜瑾这样的女子有的是男子追捧,必然是不愁嫁的。 林清远想起程瑜瑾现在和他的妹妹差不多大,要是他的妹妹遭受这种事,他该有多生气?林清远不由对程瑜瑾生出一股怜惜来的:“程大小姐你放心,你聪明漂亮又有能力,日后归宿不会差的。” 这话是真的,林清远作为男子,最知道男人有多现实。光凭程瑜瑾的外貌就不会有人舍得放过,而她同时又聪明能干,多才多艺,这样完美的妻子,没有男人会不动心。 程瑜瑾知道适可而止,她目的已经达到,就没有再继续卖可怜。只要林清远知道她凄惨的处境,日后再时不时强调一二,林清远迟早会被她打动,太过急切了反而不好。至于林清远娶她是出于喜欢,还是怜悯,重要吗? 完全不重要。 程瑜瑾笑了笑,强装坚强道:“我和致之哥哥说这些做什么,我们说些开心的吧。致远哥哥你要去哪儿?” 林清远才想起来自己的来意,他说:“我要去找景行的院子,我放了两本书在他这里。” 程瑜瑾说:“原来是来找九叔。九叔的院子不太好找,我带致之哥哥过去吧。” 林清远当然客随主便,伸手示意程瑜瑾先行:“有劳大小姐了。” 程瑜瑾温和地笑笑,内心想着她要怎样不动声色地带林清远兜一个大圈子。这么难得的独处机会,不能放过。 程瑜瑾规划好路线,她和林清远并肩穿过花园,一边走一边交谈。林清远走下回廊,侧身对程瑜瑾说:“多谢大小姐带路,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要从哪里走。” 程瑜瑾正要说一些虚伪的客气话,一转过回廊,冷不防遇到一个人。对方站在这里,气定神闲,不紧不慢:“不知去我院子如何走,怎么不来问我?” 36、叔叔 程瑜瑾一转弯看到程元璟, 她自己都愣住了。 程瑜瑾难得反应不过来, 倒是林清远, 意外地眨了下眼,顿时极为开心地走向程元璟:“景行,原来你在这里!刚才可让我好找,我怎么也找不到你,幸好程大小姐热心, 带我去你的院子。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哦?”程元璟轻轻看了程瑜瑾一眼, “大姑娘竟然这样乐于助人?” 程瑜瑾脸上的笑有些僵硬, 怎么又是他, 为什么每次收网的重要时刻,她都能被程元璟撞个正着!程瑜瑾勉强笑笑,向程元璟问好:“九叔。” 林清远没有察觉到身边涌动的暗流, 他兴高采烈地说:“对啊,大小姐实在是好心又大度。我不小心撞到她后,她非但没有生气, 听说我找不到路, 还主动来带我去你的院子。程大小姐明理又心善,不知比我家里的几个妹妹懂事了多少, 实在让人羡慕。” 程元璟不动声色, 语气也平平淡淡的,却冷不丁问:“她生气?你撞到了她什么,她为什么要生气?” 林清远顿时失语,他微微张大嘴, 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话有漏洞,被程元璟抓到破绽了。林清远刚才不小心撞到了程瑜瑾和徐之羡的事,要是换成寻常女孩子,要不恼羞成怒,要么尴尬得赶快避开了,唯独程瑜瑾落落大方,还主动上前来引路。林清远本来想在程元璟面前夸一夸他的侄女,没想到自己一笔带过的一句话,就被程元璟听出来了。 林清远尴尬,刚才的事事关程瑜瑾清誉,他本来打定主意绝不会透露给外人,结果这才走了两步路的功夫,就要被程元璟扒出来了。林清远干笑着,正打算转移话题,程瑜瑾接过话说道:“是林编修太客气了。这个花园虽然女眷多,但实际上是外院和内宅的分界线,并不算误入后宅范围。林编修在这里撞到了我,误以为闯入了程家后院,所以才向我赔罪。其实是林编修客气了。” 林清远悄悄松了口气,连忙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程元璟垂眸瞥了程瑜瑾一眼,程瑜瑾笑容清浅,面色无异,倒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心虚。反倒是林清远,神情太过紧张,露了怯。 其实程元璟听到了刚才徐之羡和程瑜瑾的那些话,甚至,他比林清远来的还要再早一些。程元璟并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女儿家这种事被外男撞到,终究不体面。程元璟本来打算装作不知道,悄悄放过此事,可是此刻这两人当着他的面一唱一和,相互配合,就让程元璟非常不悦。 林清远生怕程元璟再追问,赶紧说其他话转移话题,他说:“景行你怎么从这边来了?我刚才找了你很久,见这边没有你,才去另一边碰运气。” 程元璟淡淡说:“刚才院子里有点事,我回去了一趟。” 其实程元璟是在花园里听到了程瑜瑾和徐之羡的话,担心程瑜瑾出来时撞到他尴尬,所以悄悄换了一条路。没想到,缘分竟然如此奇妙。 程瑜瑾倒没有多想,她长这么从没被人表白过,徐之羡是第一个。这么小概率的事正好被林清远听到,已经很巧了,程瑜瑾压根没想到还会有另一个人。 程瑜瑾只以为程元璟刚从内院出来,正巧遇到他们两人。虽然难得的独处机会被打断,可是有机会在太子殿下面前为她未来的夫婿刷一刷好感,程瑜瑾还是十分乐意的。 程瑜瑾主意落定,不动声色地问:“九叔,你和林编修在看什么书,竟能让状元郎都急成这样?” 林清远笑了两声,说:“没什么,书倒不难找,主要是上面有景行的批注,所以我想拿回去再看看。” “原来如此。”程瑜瑾笑着点头。她心中轻轻一动,林清远竟然和程元璟相互赠书,这种关系可非同寻常。能和上位者维持这样紧密的关系,等程元璟恢复身份后,还愁林清远不被重用吗?程瑜瑾异常满意,看向林清远的目光更加友善了。 这样的潜力股绝对不能放过,趁现在别人还没发现,她要赶快套牢了。 程瑜瑾笑着说:“编修和九叔都是爱书之人,小女钦佩。” “哪里。”林清远爽朗笑道,“我只是沾了景行的光罢了。对了,景行,你的院子为什么这么难找?” 程瑜瑾想阻止,可是已经晚了。程元璟微微皱了皱眉,问:“什么?” 程瑜瑾顿时生无可恋,一副恨不得原地去世的表情。林清远没有注意到,他“咦”了一声,大咧咧地指向程瑜瑾:“是程大小姐说的呀,她说你的院子不太好找,外人可能找不到,所以亲自带着我过去。对了,她还说从花园西边绕路要近一些。” 程元璟垂眸瞥了程瑜瑾一眼,程瑜瑾低头,只露出一个头顶给他。程元璟轻轻笑了笑,说:“可能找路也分人吧,在有些人眼里,大概是很难走的。” 程瑜瑾完全闭嘴,不反驳不解释不承认。林清远后知后觉,终于发觉出些许不对来。他好奇,问:“方才大小姐还很活泼,怎么现在都不说话了?莫非我刚刚说了什么,让大小姐不高兴了?” “没有。”程瑜瑾连忙否认,她悄悄觑了程元璟一眼,心虚笑道,“致之哥哥本来便是过来找九叔的,现在九叔已经来了,我不敢越俎代庖,打扰了致之哥哥和九叔说话。” 林清远笑着摆手:“怎么会,大小姐多虑了。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就要无忧无虑,凡事只考虑自己才好,像你这样懂事就太让人心疼了。” 程瑜瑾听到后怔了一下,她心里顿时生出疑虑,林清远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他也喜欢天真可爱的,程瑜墨那种类型的女子? 程瑜瑾心里咯噔一声,这时候程元璟突然慢悠悠地问:“致之哥哥?” 他的声音缓慢平静,但是听着莫名给人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林清远“哦”了一声,热心地告诉程元璟:“是大姑娘说原来的称呼太见外了,正好她的年纪和我妹妹差不多大,叫我哥哥刚好。” 程瑜瑾绝望地闭住眼,太尴尬了,太尴尬了,她简直不忍心再看下去。她今天到底犯了哪位太岁,先是送糕点撞到徐之羡坚决反对娶她,然后和徐之羡说话被林清远听到,现在,竟然还要被太子殿下当场识破她的连篇鬼话。 诚然,她为了套牢林清远,适当夸大或者改变了一些事情,可是她只是想嫁一个有钱有权的夫婿,这有错吗?早知道一拐弯会遇到太子,她一定实事求是,好好做人。 程瑜瑾十分绝望,她的运气也未免太差了吧。 等林清远说完,程瑜瑾明显感觉到程元璟往这个方向扫来。程瑜瑾尴尬地低头装死,乞求太子殿下高抬贵手,可多少给她留些颜面吧。她手上的苗子不多了,不能再蹉跎下去了。 程元璟似乎笑了笑,说:“她说得对,称呼官职确实太见外了。不过,称呼林清远却有些不妥。” 程瑜瑾愣住了,她下意识地问:“为何不妥?” “他是我的朋友,如果换亲近的称呼,你应该叫他叔叔才是。” 程瑜瑾彻底呆住了,良久后,她好容易说出话来:“叫……叔叔?” “嗯。”程元璟轻轻点头,垂眸瞥了程瑜瑾一眼,“以后不许这么没规矩,要叫林叔叔。” 程瑜瑾整个人都不好了。她要是天天叫林清远为林叔叔,她嫁哪门子的人?就算是本来有五分可能,一句林叔叔出去,也变成没可能了。 林清远听到“叔叔”这两个字也觉得浑身不对劲,他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对程元璟说:“景行,不至于吧?我也没比大小姐大多少岁……” “礼不可废。”程元璟淡淡道,“辈分不能乱,你和我同辈,她应当叫你叔叔,岂能偷懒?玉不琢不成器,管教晚辈不可松懈。” 林清远顿时肃然起敬,道:“景行言之有理,怪不得大小姐聪明懂事又才学好,原来是你们家教严厉,教女有方,我受教了。” 程瑜瑾心想你受教个鬼,再受教下去,她要如何嫁人?程瑜瑾腹诽不断,似乎感受到程瑜瑾的怨念,程元璟低头,眼神安静从容,看着她问道:“侄女,你说可对?” 程瑜瑾面无表情,这位爷是太子,她敢说太子说的不对吗?程元璟十分有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程瑜瑾实在没办法,只能咬牙,一字一顿地说:“是,九叔说得有理,侄女受教。” “那你刚才一口一个致之哥哥,还不快向林清远赔罪?” 程瑜瑾十分难受,简直称得上丧权辱国地开口说道:“林……林……林编修,方才多有冒犯,小女在此赔罪。” 程瑜瑾实在喊不出来林叔叔,只能换成官方称呼林编修。好在程元璟也没有继续追究,林清远当然是连声说不必,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程元璟听到“林编修”,心里可算舒服些了。程瑜瑾生无可恋地走了一会,很快给自己打气,胜败乃兵家常事,虽然又回到了原点,但是为了日后的富贵生活,她还要继续努力才是。 程瑜瑾重整旗鼓,隔着程元璟,兜着圈子和林清远说话,不动声色地打听林清远的经历、习惯、爱好。程瑜瑾刚刚问完林清远私下里做什么打发时间,正等着林清远的回答,就听到身后另一个人悠悠道:“程瑜瑾。” 程瑜瑾下意识地站直了:“九叔。” “你昨天守了一夜,侯夫人不是说让你回去休息么,怎么还不去?” “啊?”程瑜瑾皱眉,程老夫人让她回去休息了?什么时候的事? 林清远也在看着她,程瑜瑾没有多少思考的时间,只能暂且抛下这件事,委婉道,“我其实还不太累……” “嗯?” 程瑜瑾眉梢抽了抽,又抽了抽,最终低头道:“谢九叔,我确实累了。小女失礼,先行告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永不消失的电波x3、采釆卷耳、你岸、坛子x2、39806315、慕乐乐、枕头橘 的地雷 感谢 半城繁华 的手榴弹 接下来几天不能正常显示评论,但是作者后台还是能看到,大家一定要继续留言啊! 本章抽60个正分评发红包~ 37、讨好 程瑜瑾走后, 直到她的身影都看不到了, 林清远还探头回去看那座被绿叶掩盖起来的月亮门。程元璟沉默看着林清远的动作, 忽然问:“你看什么?” “啊?”林清远被吓了一跳,随后他意识到程元璟在问他,才说道,“噢,我是在看你的侄女。没想到她柔柔弱弱一个姑娘家, 竟然也给祖父熬了一宿。早知道她昨夜没睡, 我就不让她来带路了, 合该让她早点回去休息才是。” 林清远说完后发现程元璟依然沉默不语, 他莫名其妙,问:“景行你怎么了?怎么今日看着情绪不高?” “无事。”程元璟淡淡说了一句,推开这个话题。好在林清远了解程元璟的性格, 也不在意他的冷淡,还是乐乐呵呵地自己说话:“以前从没注意过,最近才发现你观察人真细致, 竟然知道大小姐没睡觉。原来我总觉得你淡漠, 现在才知道是我误会了,其实你外冷内热, 处事很细心。” 程元璟轻轻笑了一声。林清远听到后问:“你笑什么?” 程元璟淡淡道:“我笑你想多了。” 林清远顿时不知该说什么为好。他四年前第一次见到程元璟时, 就觉得程元璟这个人不同寻常。程元璟的长相放在男子之中,好看的有点扎眼。长相好看还无背景的人,在官场中难免要受偏见,但是放在程元璟身上, 这些潜规则都失效了。他淡漠又威仪,风光霁月自成一体,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莫名让人心生敬畏。 像是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他需要顾忌的人和事,所以只专注于自己,稳扎稳打,步步前行。 用更通俗的话说,程元璟此人,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子弟。唯有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养出这样强大又凛然的气场。 民怕富,富怕官,官怕上级,怕厂卫,怕皇权。所有人都有所怕,所以众生皆谨小慎微,战战兢兢。而程元璟,却笃然得让人想不由自主追随。 林清远一直好奇程元璟的身份,他原本以为这是某位天之骄子,故意抹去身家名号,混入科考子弟中体验人生。后来才知道,原来程元璟真的没有身份。 林清远心中的好奇更甚,他特别好奇程元璟的生长环境,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这样的性格呢?观程元璟行事,不和人说废话,不做无用的应酬,不附和其他人吹牛,但是他本人却理智冷静,过目不忘,自律又执行力强,可谓学堂里最聪明学生和最勤奋的学生综合加强版。饶是林清远这种书香家族出来的人,见了程元璟,都暗暗觉得吃力。 林清远怀着一腔期待登门拜访程家,然而程家却让他大失所望。他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教子有方、家风严谨的家族,实际上……不说也罢。别说衣冠大族林家,就是出了名靠女人延续富贵的昌国公府徐家,也比程家治家有道。 在很长一对时间内,林清远对程家的印象便停留在程元贤、程元翰之流,结果后来机缘巧合,见到了程家大小姐。林清远觉得世事真是神奇,程元贤、程元翰这等酒囊饭袋,怎么能培养出程元璟这样的弟弟,程瑜瑾这样的女儿? 林清远想不懂,只能归结于龙生九子,九子不同。或许,程家的优点和脑子,全集中在这两人身上了? 林清远也知道程元璟这个人高冷的不像话,但是林清远性情疏朗,不拘小节,结交朋友并不在乎对方的出身脾性,再兼之脸皮够厚,时不时往程元璟这里跑,所以倒也能维持联系。 林清远本来还在奇怪程元璟什么时候改了性子,程元璟记忆力好,反应速度也快,但并不是一个会关管别人死活的人,没想到最近却一而再再而三提到程瑜瑾,这次还用自己的名义强迫程瑜瑾回去睡觉。林清远好奇中又带着欣慰,十分高兴地赞美了程元璟几句,结果程元璟一开口,就让林清远瞬间清醒。 果然,他还是他,依然不关心别人死活。他只是对自家侄女这样而已。 林清远走了一会,和程元璟感叹起命运多难的大姑娘来。因为现在无人,林清远说话也不太顾忌,直接说道:“景行,说起你的大侄女,实在是可怜可叹。她明明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却因为被过继而搞得里外不是人,和哪边都没法真正亲近起来。” 林清远想起自己家的妹妹,更加唏嘘:“小孩子只有不被宠爱,才会过早地成熟起来。被父母保护得很好的女孩子,哪个会十四岁就精通人情世故呢?等她好不容易定亲,结果还被男方退婚,用的还是一些子虚乌有、莫名其妙的理由。女子退婚对名声打击的厉害,在我家乡都是如此,更遑论等级森严的京城。唉,她明明是一个很难得的女孩子,却被这样耽误了。” 程元璟一直都懒得说话,听到这些话,他终于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林清远一眼。林清远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他不由问:“怎么了?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程元璟不回答,反而问:“你对她的印象很好?” 这话虽然是问句,但是程元璟的语气中没有多少疑问。因为在程元璟面前,林清远也不遮掩,大大方方承认了:“没错,程大小姐算是这些年来我见过最独特的女子了。虽然我知道她根本不需要,可是看到她行事,总觉得怜惜。要是有人可以给她依仗,她哪里需要这样完美呢?每次看到她,就不由想起我的妹妹,她们年纪差不多大,性情却相差太多,怎么能不让人怜惜?” 程元璟知道林清远的这个“怜惜”,只是对妹妹、对晚辈的一种怜爱,和在路边看到一只受伤的小兔子并无不同。可是程元璟知道,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子,就是从好奇和怜惜开始的。 林清远说完,发现程元璟的神情不太对,虽然他依旧古井无波,沉着冷静,可是周身的气势完全不同了。林清远吓了一跳,奇怪道:“景行,你怎么了?” 他现在的样子,宛如雄狮被人侵犯了领地一样,不动声色,可是暗中已有惊雷轰隆。 程元璟也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为什么来的又急又快,在他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便已经裹挟了他的神志。程元璟自控能力极好,他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的神情和语气,滴水不漏,真假难辨:“你当着我的面这样点评我的侄女,还打算让我给你好脸?” 林清远愣了一下,顿时哈哈大笑。他以为程元璟在开玩笑,也跟着笑道:“景行你竟然也有这样的时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的大侄女正值嫁龄,我昨天还收到家里的催婚信呢,说不定日后我就要拜托你来照拂了。” 林清远说完,别人没怎么样,他自己倒乐开了。程元璟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眼底似有暗流,又似乎只是阳光的阴影。 翟延霖老远听到林清远的笑声,走近了看林清远笑的正欢,奇怪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怎么乐成这样?” 林清远擦干眼角的水花,马上就要将方才的事转述给翟延霖:“翟兄我和你说,景行竟然也有情绪化的时候,他刚才居然开玩笑,说……” “林清远。”程元璟的声音响起,他说的不紧不慢,可是林清远顿时止了话,没有继续说下去。翟延霖看到更吃惊了,他探究地打量着程元璟,却什么都看不出来。翟延霖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你们说什么话,居然连我也不能知道?” 林清远好玩归好玩,可是却晓得轻重,他知道程元璟没有开玩笑,他要是当真说出来,就要得罪程元璟了。然而翟延霖却是国公,旁人越是隐瞒,他越要逼人说出来。眼看气氛渐渐僵硬,程元璟说:“我个人的私事,向来不喜欢同外人道。蔡国公要真想知道,不如改天另外问我。” 翟延霖碰了个冷钉子,虚虚笑了笑:“原来是程九的私人事情,是我鲁莽了。” 唯有林清远听到,不受控地挑了下眉,悄悄回头看程元璟。他们方才谈论程瑜瑾,虽说女儿家的事情不好告诉外男,但是只要说一句“是关于程大姑娘的”,蔡国公也不会追着问。程元璟为何要这样强硬地终结话题,还说这是他的私事? 仿佛,是不愿意其他男人说起程瑜瑾一样。可是,程大姑娘是程元璟的侄女,还待字闺中急需说亲,介绍她的优点给另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不应该是好事吗? 林清远发现他看不懂的事越来越多了。 程瑜瑾回到自己房间,她昨天半夜被吵醒后就再没有睡觉,晚上在冷清清的灵堂熬了一宿,今天上午也一直忙着迎客送客,连坐下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上午的时候连轴转,等到中午时她渐渐感到吃力,走路的时候头重脚轻,全靠一口气撑着才没有露出疲态。但是程瑜瑾毕竟不是铁打的,熬一天一夜她的身体也吃不消,正好现在有了程元璟的话,程瑜瑾顺势回屋补觉。如果之后程老夫人问起来,她就推程元璟出来当挡箭牌。 程瑜瑾一回屋倒头就睡,这一觉睡得很沉,持续了一整个下午,直到日暮西垂,程瑜瑾感到饥饿,才慢悠悠醒来。 听到拔步床里的动静,连翘连忙赶过来,用金钩挑起床架两边的帷幔,手脚麻利地拿了件外衣,伺候程瑜瑾披衣穿鞋。程瑜瑾换上室内行走的软鞋,随便披了件蓝白长袄,问:“什么时候了?” “回姑娘,已经酉时正了。” 程瑜瑾点头,她这一觉竟然睡了这么久。刚睡醒身上有点冷,程瑜瑾拢紧了衣衫,打了个哈欠坐到罗汉床上,问:“下午有人来问我吗?” “姑奶奶差人来问过,听说姑娘在睡觉,就悄悄走了。” 程瑜瑾点头,她一下午没有露面,第一个来问的竟然还是程敏。程瑜瑾痛快地回来补觉也是有缘由的,一来有身份的人不会在下午来吊唁,二来天大地大她自己最大,程瑜瑾可不会为了别人伤害自己的身体。正好程元璟发了话,程瑜瑾就顺势回来睡觉。 虽然明白下午程家众人都惓极,程瑜瑾一会不出现根本不会有大乱子,但是听到一下午都无人来问,唯有姑姑发现她不在了,差丫鬟来打听了一次,程瑜瑾还是觉得心情复杂。 她只是想了一会就抛开,既然阮氏和程元翰更疼养在身边的儿子女儿,庆福和程元贤也只把亲生的当孩子,那她也乐得自由,一切行为只为自己打算,日后也别想着让她顾念亲缘和恩情。她倚在罗汉床上喝了盏茶,精神慢慢恢复过来,就撑起身来说:“去将我的针线篓取来。” 连翘听到惊讶:“姑娘,您熬了一天,现在还要做针线?” “嗯,反正现在没客人了,外面的人也没注意到我不在,我再出去守孝,做给谁看?不如舒舒服服在自己屋里坐一会,养足了精神,等明天客人来了再出去。” 连翘觉得有道理。虽然这样说有绝情不孝之嫌,可是这就是大姑娘,坚定,理智,果断,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一往无前地朝那个方向走。程瑜瑾做事总是充满了针对性,对自己没好处的事,她是不会做的。 程家,也在其中。 连翘说:“姑娘,您熬了一天,这才刚刚醒来,眼睛都没休息好,这就要做针线了?要不,您换点其他轻松的?” “不用。”程瑜瑾转了转手腕,感到自己体内的力气和理智完全恢复,说道,“趁现在没事,我多绣几针,之后说不定就没空了。” 程瑜瑾做事从来不会被外人左右,连翘知道多说无用,便去东次间拿来了针线篓。连翘站在一旁,看了一会程瑜瑾配线,感叹道:“姑娘绣活真好。若是外面那些夫人见到了您的绣品,谁还敢吹嘘自己女红好?恐怕连绣庄里的绣娘也要没生意了。只是可惜,姑娘的绣品太少了,外人都不知道您的厉害。” 程瑜瑾轻轻一笑:“正是因为好,才要少做呢。” “啊?”连翘惊讶,“不应该啊,东西好不应该多做吗?为什么反而要少做?” 程瑜瑾手上动作熟练又轻巧,她手腕转动,说话间便又压住一个线头:“多了就不值钱了,正是因为我送人的绣品少,拿到东西的人才觉得荣幸和珍贵。渐渐的,便是只有五分好,也被他们吹成七分好了。” 连翘想了想,似乎还真是这个理。她佩服得心服口服,若是寻常姑娘有程瑜瑾这一手绣法,指不定如何做衣服做帕子,送出去讨好长辈,给自己博名声。可是程瑜瑾却不,她看到的是长远的利益,于是更能忍耐片刻的好处。 连翘是彻底服气了,她眼睛都不眨地看了一会,渐渐觉得自己眼睛都不够用了。连翘揉了揉眼,好奇地问:“姑娘,那您现在是给谁做?” 程瑜瑾往常送人自己的绣品,无不是一些大型的、必要的场合,连翘想了很久,都没想到最近有什么重要事情发生。程瑜瑾收了线,长长叹了口气:“给一位难缠的祖宗。” “啊?” 程元璟看着一声素白的程瑜瑾,再看看放在自己眼前的绣件,难得生出些警惕:“你这是做什么?” 程瑜瑾笑着将自己亲手做好的点心一一陈列在小案几上,心想她对自己的祖母祖父也没有如此孝顺,如今倒是全用在太子殿下身上了。希望这位殿下看在她锲而不舍送礼的份上,对她照拂一二,多带些高门子弟回来,如果能顺便赐个婚就更好了。 38、心思 程瑜瑾接连放了糕点, 笑着对程元璟说:“九叔这几日辛苦, 我特意为九叔准备了一些点心, 手艺粗鄙,请九叔不要嫌弃。” 程元璟眯了下眼,探究地看向她,程瑜瑾笑容不变,整个人温柔又无害。 简直是孝顺侄女的标杆。 程瑜瑾保持笑容, 她其实很早以前就有这种感觉了, 她总怀疑, 程元璟对她有偏见。 她和霍长渊退婚时, 正好被程元璟看了个正着,偏见似乎从这里就开始了。之后徐之羡来宜春侯府小住,程元璟每次看到都打发她去练字, 就连遇到了林清远,她每次刚和林清远说上话,程元璟就将她岔开。 这不是有偏见还能是什么? 被皇太子针对, 程瑜瑾不敢有意见。可是, 她钓金龟婿之路却不能被耽误,即使拦路的石头是太子也一样。 程瑜瑾暗暗下了功夫, 打算趁这段时间程元璟名义上守孝, 要有很长一段时间待在家里,她变着花样讨好这位祖宗。不求他扭转对自己的意见,只求他不要再阻拦自己和林清远见面。 程瑜瑾事后换位思考,猜测程元璟很看好林清远这个苗子, 自然不能坐视林清远落入一个居心叵测的女子手中。很不幸,程瑜瑾就是这个居心叵测的女子。 可惜,程瑜瑾在这方面和程元璟一样自我且独断,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放弃。那么,就只能让程元璟改变态度了。 程瑜瑾笑容更加深,她说道:“九叔,您这几日辛苦了,这是我为您准备的糕点。可惜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吻,不如九叔尝一块?” 程元璟低头看她端出来的糕点,一碟梅花糕,一碟桂花糕,其中最巧妙的是茶叶糕。小巧的点心做成叶子的模样,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茶香味,颜色是清雅的绿色,上面甚至能看到纤细的叶子脉络,看起来如一块绿色的玉一样,清新精致,几乎叫人不忍下口。 程元璟低头看糕点,程瑜瑾就眼睛亮晶晶地看他,十分期待地等着他尝一口。程元璟其实不喜欢吃糕点,可是在她这样的眼神下,只好随便拈了一块茶叶糕。 程元璟本来想着多少给程瑜瑾些颜面,没想到糕点入口,却是意料之外地合他胃口。程元璟不喜欢吃甜腻的东西,口味偏淡,这些要求放在点心上就是强人所难,可是程瑜瑾偏偏能做出来。就比如这一盘绿叶糕点,模样精美,尝起来有一股草木的清香,甜的非常淡,隐约还有茶叶的清苦,完全不会因太甜腻而令人生齁。 程元璟尝完一块后,程瑜瑾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他,就差扑上来问他怎么样。在这样的目光下,很难有人能说出拒绝,程元璟本来打算说“还行”,可是被这样期待的目光看着,他莫名其妙改成了:“很好。” 程瑜瑾的眼睛中顿时迸发出亮光,眼角也不自觉弯起,宛如满天星河落入她眼中,明亮的让人恍惚。程元璟短暂地失神一会,想起上次宴会时,程瑜瑾格外注意徐之羡的饮食,霍长渊等人的是批量买来的,唯有徐之羡的东西,明显是单独置办,精心准备。程元璟那时虽不至于落得用大路货,可是也并无优待,而现在,他能感觉到每一样点心都是程瑜瑾亲自过手的。 程元璟说不出来自己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可是他的神情明显柔和了许多,连眼神也带上了微微的笑意。程瑜瑾亲自给程元璟倒了杯茶,放在程元璟手边,笑盈盈地立着:“九叔,守孝后许多东西都要换,上次我见您的随身官印袋是金色的,如今祖父走了,荷包也得换清淡颜色的。我想着祖父的白事一半事宜都要九叔来操心,哪能再让九叔为这等小事费心,再加上随身之物时刻都要带着,不能凑活,我便斗胆,为九叔准备了一个印章荷囊。” 程瑜瑾说着将一个荷包放在桌子上,笑道:“我女红水平有限,请九叔不要嫌弃。” 程元璟看到程瑜瑾拿出来的东西,眼神一动。程元璟伸手拿起来看,见荷包虽然是白色的,可是边缘都用银线绣着祥云纹,正中间用浅淡的蓝紫二色绣上宝相花,远远看不出来,但是拿近了就发现暗光流动,每一朵花都精巧至极。两边丝带上还坠着白玉,清透素雅。 程元璟在另一层摩挲了一下,果然,所有都是双面绣。金银之物装饰在外面是阔气,但是将所有花纹做暗,连无人能看到的荷包里面都用一寸千金的双面绣,这才是真正的奢华。 因为已经有钱到不需要别人看到。远远看着这只是一个非常素淡的白色荷包,仔细近看才能发现其中另有乾坤。这个荷包虽小,可是精巧程度却不属于上次给皇帝的屏风,程元璟几乎是一见面就喜欢上了。 他不太讲究外物,可是美丽的东西天然让人喜欢,程元璟亦不能免俗。程瑜瑾上次做的双面绣屏风,其实程元璟就很喜欢,只不过后来送给皇帝做寿礼了。现在程瑜瑾竟然又单独送了他一个,而且风格更对程元璟的胃口。 程元璟心想程瑜瑾小小年纪,投其所好、讨好行贿之流倒是熟练。可是偏偏,程元璟还真被讨好到了。 程元璟将荷包放下,问:“又是送东西又是送荷包,你到底想做什么?” 程瑜瑾笑着说:“九叔为了祖父的丧事操劳,我身为程家长女,却什么都不能分担,我内心实在过意不去。我别无所长,唯独会做些糕点女红,只好借此来给九叔解解闷。” 程瑜瑾没有明说,可是两人都明白这番话的意思。程老侯爷故去,程元贤、程元翰都官位低微,不通人情,大部分事宜都是程元璟在承担。而事实上,程元璟并不是程家的人,给程老侯爷料理后事,委实不该是他的职责。 程瑜瑾明白这一点,但是不能说,只能接着送东西,拐弯抹角地表达感激。程元璟倒不在意,他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老侯爷对我有恩,这些年亦为我做了不少,为他料理后事是我份内之责。” 程瑜瑾知道这种话太子殿下说说就好,他们程家如果当真了,那就是不识好歹了。程瑜瑾点头,恭维道:“九叔宅心仁厚,重情重义,实在令小女钦佩。” 程元璟大概明白程瑜瑾在想什么,他看着程瑜瑾,突然就想起林清远的话。林清远说,被偏爱的女孩子都有恃无恐,而程瑜瑾这样懂事,显然很小就需要自己站出来承担风雨。现在,他也成了程瑜瑾需要费心处理的难题了吗? 被人视为要攻略的难题,程元璟本该感到不悦,可是他只要想到这个人是程瑜瑾,就实在生不出气来。 她亦不容易。程元璟心中叹息,说道:“这是我和老侯爷的事,与你一个小姑娘无关。你只管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了,外面的事,委实不必你来操心。” 程元璟既然答应了程老侯爷,就不会坐视不理,在他有生之年,程家安享富贵不会有问题。至于程家其他人的些微不敬,程元璟更是没放在心上。他身为太子,这点胸襟还是有的。 而程瑜瑾还是个小姑娘,就更和外面的事情没关系,就算他迁怒程家,也不会牵连到她的身上。程瑜瑾没必要将本该是父兄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前来拐弯抹角替程家说话。 程瑜瑾点头应是,可是她心里却在想,话是这样说,可是若她真的什么都不做,真等程元贤几人将太子得罪狠了,她岂不是跟着遭殃?再说了,谁说她是为了父兄家族? 程瑜瑾尽量委婉地,提出这一点:“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自然是圣人教诲,可是一会要听父亲的,一会要听丈夫的,人换来换去,有些时候实在难以分辨,到底该听从谁的话。” 程元璟挑了挑眉,深深地打量了程瑜瑾一眼。她可真是敢说,程元璟眼中浮起笑意,手指缓慢叩动桌子,好整以暇地问:“那你说该如何?” “小女当然不敢违背三从四德,只是觉得一些时候线条有些混乱。女子一生中的这三个男人总有重叠的时候,而且父亲不止有一个女儿,丈夫也未必只有一个妻子。女子立功理当荫及家族,可是若父亲、丈夫、儿子同时存在,哪到底该给谁呢?人和人的感情最近不起考验,无论女子选谁,都难免让另外几人寒了心。所以还是落在本人身上好,省得夫家娘家为此起龌龊。” 程元璟含笑听着她的话,听到最后,轻声笑了出来。程元璟随手将折扇转到掌心,不轻不重地敲了下程瑜瑾额头:“胆大包天。” 程元璟这一下可不轻,程瑜瑾硬着忍着没躲。她当然也知道自己的话胆大至极,自古女子做出功绩,无不是要记在男人身上,未出嫁贡献给父亲,出嫁贡献给丈夫,就算宫里有赏赐,也是以整个家族的名义下发。哪有直接交给女子,让这个女子自由分配的? 程瑜瑾就是害怕这一点,她辛辛苦苦做了这么多,可不想让程元璟直接将好处记在程家名下。无论是提拔程元贤还是提拔她未来的夫婿,说白了都和她没关系。程元贤更疼自己的儿子,丈夫也要孝顺父母双亲,她算什么? 所以,凭什么要她将功劳拱手让人?无论有什么好处都该直接给她,娘家和夫家想要,那就来求她。 程瑜瑾知道自己的想法大胆至极,简直是公然违逆三从四德,换成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法容忍这种事情。 同样,如果换一个人,程瑜瑾无论如何都不会说这些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程元璟面前,程瑜瑾总有一种莫名的底气。别的男人听到这些话会勃然大怒,但是程元璟不会,明明程元璟地位要更高。 程瑜瑾也说不出为什么,仿佛程元璟是另一个她。他们二人成长经历在某种程度上很相似,甚至程瑜瑾觉得他们的性情也很像,都是一样极端自利,一样理智绝情。只不过程瑜瑾表现了出来,而程元璟没有。 很多时候程瑜瑾都觉得她能理解程元璟的选择,同样,程元璟也能明白她。就比如现在,程瑜瑾被敲了一扇子,额头超级痛,可是她知道,程元璟是赞赏她的想法的。 程瑜瑾赌对了,索性更加没皮没脸,说:“九叔,既然你将这么多东西都直接塞给我,那以后若是你心情好了,想赏赐什么人玩玩,可务必要写明白了给我。虽然我现在还没有定亲,可是我和我未来的夫婿夫妻一体,从来不在乎你我,有什么赏赐,直接写我的名字就好了。” 程元璟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你一个姑娘家,整日说这些成何体统?” 程瑜瑾倒不以为意:“这不是迟早的事吗,我总是要嫁人的,趁现在将事情和您说清楚,以后省多少麻烦。” 程瑜瑾张口闭口将“未来夫婿”挂在嘴上,程元璟听着总觉得刺耳。尤其是听到她说,她和未来夫婿夫妻一体,不在乎你我。 程元璟想,女子要矜持,她还没定亲就大咧咧说这些,难怪他听着不舒服。程元璟语气微沉,瞟了她一眼:“还敢说?” 程瑜瑾立刻乖乖闭嘴。她发现这位太子殿下实在是捉摸不定,刚才还好好的,结果说生气就生气。她方才说了那么多违逆三从四德的话,程元璟都不在乎,可是她才说了两句未来婚后的事,他就冷脸了。 太子殿下居然是这样古板的人? 程瑜瑾想不懂,她暗暗感叹,天潢贵胄果然不一样,君心难测,名不虚传。 39、克制 程瑜瑾猜不到上位者的心思, 索性不再揣测。程瑜瑾是发现了, 程元璟养气功夫极好, 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仅凭表情,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然而无知倒也无畏,反正程瑜瑾什么都猜不到,索性有什么说什么, 十分坦然:“九叔, 您觉得这个荷包可还成?” 程元璟点头:“嗯。” 程瑜瑾眨巴眨巴眼睛, 看着程元璟:“那小女能否拜托您一件事?” 程元璟心想, 果然,在这里等着他呢。又是送吃的又是送荷包,就知道她必有所谋。 程瑜瑾直接过来求他, 程元璟反而完全不在意,他随口说道:“想要什么,说吧。” 程瑜瑾笑了笑, 亲手给程元璟斟了杯茶:“九叔, 您先前给了我十顷地,我十分感激, 除此之外还有祖父的三个铺子。然而我不知道金陵的地在哪里, 也不知道商铺在哪儿。虽然有账册在,但是我不明情况,手下无人,难保下面人不会勾结起来, 一起做假账糊弄我。可是我又不想让他们进侯府来汇报,一来人多眼杂,在孝期内就插手店铺,外人会说我孝心不诚,二来管家进府必然会惊动母亲和祖母。我不想让长辈操心,再说有些东西是祖父偷偷给我的东西,若是让祖母知道,恐怕会怀疑祖父的财产分配,无端生事。祖父已经过世,我实在不忍因为自己之故,引得祖母对祖父生疑。我不能辜负了长辈的慈心,九叔说是不是?” 程元璟看着她,心里想,不就是想偷偷昧下这三个商铺么,亏她能给自己找到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程元璟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程瑜瑾心想很好,太子殿下没有反驳她的话,说明她给出来的理由十分严谨。程瑜瑾继续铺垫:“小女长于内宅,每日见的都是丫鬟婆子,不通庶务,按理我还未出嫁,这些外务都该交由长辈处置。但是这毕竟是祖父的一片慈心,长者赐不敢辞,我若是管不好,反而辜负了长辈的疼爱。我有心想为长辈分忧,可惜资质愚钝,对账册一窍不通……” 程元璟忍耐地听着,最后实在忍无可忍,说道:“十个字之内说完。” 程瑜瑾的声音一卡,她看向程元璟,抿了抿唇,飞快说道:“劳烦九叔带我去看店铺。” 十个字,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程元璟瞥了她一眼:“能一句话说完呀,废话怎么这么多。” 程瑜瑾暗暗翻了个白眼。她习惯了做什么事都占据道德高地,虽然她自私、自利、多疑,想偷偷昧下程老侯爷的产业,但是她一定要占理。 想要在道义上无懈可击,那就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到,还要将话说得好听。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程瑜瑾需要为自己铺垫很久。然而程元璟却是个没耐心的,一句话就让人说完前因后果,程瑜瑾遇到他宛如秀才遇到兵,时常都被气得不轻。 但是谁让这是太子呢,程瑜瑾明明生气,还是要保持微笑,说:“九叔说的是。小女在内宅无人,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就算想亲自去看一眼,也没法出门。而九叔就不同了,九叔高中进士,这些年来关心民间疾苦,熟知民生民情,还生了一副七窍心肝,无论行商还是官场,无论真话还是谎言,九叔一眼就能看出原形来。知世故而不为世故蒙蔽,能有九叔,实乃我朝之福。” 程瑜瑾说着,发觉程元璟在看她。她顿了顿,忍不住摸自己的脸,问:“九叔为什么这样瞧我?” 程元璟淡淡说:“你不去做官,真是可惜了。” “什么?” “满嘴假话空话。” 程瑜瑾心说这可是你的朝廷,埋汰起来真不客气。程瑜瑾笑容不变,说:“哪里,朝廷人才济济,海晏河清,众大人俱是魏征包拯之流,正是盛世将临之象。” 程元璟本来冷着脸,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笑了。他含笑瞥了她一眼,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眼中笑意风流。程瑜瑾尽职尽责地充当明君身边的馋臣,眼看程元璟心情舒坦了,她见势问:“九叔,那我……” 程元璟站起身,说:“不就是想出去看一眼自己的商铺么,亏你能说出这么多废话来。走吧。” 程瑜瑾出一趟门不容易,她要想出门,得先和庆福郡主请示,庆福同意了,再去请示程老夫人。这样一来,少不得要说明白自己出门去哪儿,这一趟要做什么,到最后,折腾得全府人都知道了。钱财的事情尤其惹人眼,程瑜瑾并不想告诉别人,而要想偷偷出门,唯有靠男子带她出去。程瑜瑾父亲靠不住,亲生兄弟可以说没有,数来数去,她能指望的竟然唯有程元璟。 好在程瑜瑾出门一趟艰难,而程元璟却方便的很。他只需要吩咐自己人备车,所有行程都不假他人之手,甚至不必和任何人解释。程瑜瑾坐在马车里,听着马车驶出大门,悠悠叹气,这个世道,男人实在自由多了。 有了程元璟做幌子,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到达宣北坊。宣北坊靠近朝廷六部,历来达官贵人扎堆。此刻主街上到处都是宝马香车,行人如织,不少官宦女眷在家仆或丈夫的陪伴下来挑选东西,程瑜瑾倒不显得突兀。 她难得独自出门一次,以前即使出来逛街也跟着庆福、阮氏等人,程瑜瑾一举一动都要注意,买东西不敢尽兴,路上看到了喜欢的玩意也不能叫马车停下来,这样逛街委实没什么意思。但是现在却不同,马车里只有她一个女眷,程元璟又纯粹是摆个样子,完全懒得操心,程瑜瑾也就不再客气,想去哪儿就指挥车夫去哪儿,想在哪儿停下就在哪儿停下。 她也不急着去看自己的店铺,这样的机会指不定下次还有没有,她得趁现在将物价打探清楚。程瑜瑾一路进了好几个首饰店、成衣店、布料店,她也不买,只是看布料成色,询问价钱,暗暗在内心里比对。旁人只见到程瑜瑾频繁进店,却一样都不卖,随行的刘义忍不住问:“大姑娘,您看中了什么,奴才给您带着。” 程瑜瑾也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要买?” 刘义早些年混迹宫廷,后来隐入民间,多年来接触到的无不是达官贵族,也习惯了宫里娘娘们竞相攀比、一掷千金的作态。他按照宫廷里养出来的思维,见程瑜瑾只看不买,以为她手里银钱不够。当奴才的就是要想主子之不能想,说主子之不能说,这一趟必然是殿下出钱的,这些小钱殿下还不看在眼里。刘义委婉地提出了帮程瑜瑾带着东西,然而程瑜瑾的回话,顿时把刘义堵住了。 刘义诡异地停顿了几个瞬息,问:“大姑娘今儿不是来街上散心的吗?” “对啊。”程瑜瑾也以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逛街是逛街,又不一定要买什么。” 刘义震惊,良久没法理解这等逻辑。他毕竟是男子,宫里的娘娘们经年住在紫禁城,入宫后就再不会进入民间,所以刘义还真不知道女人是如何逛街的。 程瑜瑾和刘义在这里说话,另一边连翘看到了好玩的东西,连忙唤程瑜瑾过去。程瑜瑾难得出门,这次机会不易,她大方地将两个丫鬟都带上。杜若和连翘很少有今日这样的自由,她们俩很快就挣脱束缚,兴高采烈地投入到逛街的快乐中。 刘义眼睁睁看着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眷走了半条街都神采奕奕,丝毫不见疲态,刘义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能默默叹服。程瑜瑾又逛了一家首饰店,这家店的饰物并不名贵,但胜在花样繁多,色彩缤纷,比侯府里那些钗环活泼多了。程瑜瑾看得心满意足,她刚踏上马车,就听到连翘惊讶地“咦”了一声。 连翘指着里面眼花缭乱的布料,回头问程瑜瑾:“姑娘,您什么时候将这些买回来了?” 程瑜瑾看到皱眉:“并不是我。” 说完之后,程瑜瑾就想到了。她透过车帘朝外望了一眼,见程元璟坐在马上,单手勒着缰绳,游刃有余地控制着马在人群中走。因为两人都需要守孝,程元璟今日也穿了一身白衣,但却用的是白锦提花缎。这种布料色泽清亮,里外两面都织着云鹤暗纹,虽然颜色浅,却比大红大黄的织金面料都贵。 街上熙熙攘攘,百姓喧闹声、小贩叫喝声此起彼伏,程元璟一身白衣,明显地和周遭环境割裂开。即使身处这种环境,他依然矜贵雅致,宛如身在金銮殿堂。 似乎察觉到视线,程元璟准确地抬头看过来,程瑜瑾悄悄压下帘子。连翘见了,试探地问:“姑娘,这些东西……” 程瑜瑾朝后面扫了一眼,说:“既然九叔有心,那我们收下就好了。” 开玩笑,有人愿意花钱,程瑜瑾还会将到手的银钱推出去?不可能的,想都别想。程瑜瑾想着长者赐不敢辞,内心一点挣扎都没有就收下了。 马车继续往前走,街上人多,马车走不快,一小段路走得磕磕绊绊。趁这段功夫,程瑜瑾翻了翻马车上的东西,发现里面好几匹布料都是她上手摸了一会,或者和店小二打听过几句。她本来没打算买,没想到被程元璟注意到,所有她碰过的东西都直接打包了。 程瑜瑾不由生出些复杂情感,程元璟愿意用自己的名义带她出来,程瑜瑾就已经很满意了,她压根没想过皇太子会陪着她逛街。程元璟亲自来她就已经足够惊恐了,哪里敢奢望程元璟一家店一家店陪着她看。程瑜瑾本来以为程元璟更快就会离开,没想到他竟然耐心等着,她在里面看东西,他就停在店外等,一路走走停停,没有催促过她一次。 这就足够难得,结果还不止,他虽然没有进来,却注意到她的举动,还将她问过摸过的东西全部买下来。程瑜瑾这么没良心的人,此刻都觉得过意不去了。 她放下帘子,隔着车厢,外界声音嘈嘈杂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程瑜瑾竟然从乱糟糟的声音中准确辨认出另一个人的马蹄声。笃笃笃,规律清脆,不紧不慢。 程瑜瑾心里顿生安宁,她不由想,日后太子归位,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很仁厚的君主吧。 明理而仁德,强势而克制。 40、侄女 程瑜瑾一路走走停停, 时间耽误了不少, 但是行情也琢磨了个大概。程瑜瑾连着逛了好几家布庄、成衣铺子, 她大致明白一匹蓝粗布卖多少钱,一匹麻、一匹锦又要多少钱。至于成衣,程瑜瑾就更熟了,她生活在内宅,每月都要支取月例银子做衣裳, 光是每日听丫鬟们闲聊, 她也能明白什么样的花样时兴, 什么样的布料裁出来好看。 程瑜瑾心中大致有数, 车夫问:“大姑娘,后面还有两家成衣店,您还要去吗?” 程瑜瑾朝后扫了一眼, 说:“不必了,直接去我们家的那两个铺面吧。” 车夫应了声“得嘞”,就赶着马朝另一条街走去。程瑜瑾安心等了一会, 没多久就到了。连翘扶着程瑜瑾下车, 程瑜瑾站到地上,先是抬头环顾四周, 发现岔路上坐落着一家不大不小的店铺, 上面挂着“云衣坊”三字牌匾。因为地段好,这里不至于门口罗雀,可是和程瑜瑾刚才路过的那几家大绣坊比起来,还是差多了。 程瑜瑾知道, 这就是程老侯爷留给她的产业了。 程元璟也看到了,他下马,走了两步见程瑜瑾不动,回头问:“你停着做什么?” 程瑜瑾自然而然地跟上,说:“我在看周围的环境。九叔,祖父刚刚将这几个店铺交到我手中,恐怕店里的掌柜账房还不知道换了主家。我们一会进去先不必表明身份,只装作来买布料的样子,打听一会再说。” 程元璟无可无不可,轻笑了一声:“你心思倒多。” “多谢九叔。” 程元璟虽然没说答应,可是进门后,却并不提他们是宜春侯府程家的人。掌柜的受雇守店,打老远就注意到外面来了一位公子,清贵俊朗,举手投足都是威仪。他正在感叹这是哪家的王孙贵族带着妻眷出来散心,然后就眼睁睁看着这位俊俏男子停在自家门口,一回头扶了一个女子下车。 那位女子扈从如云,虽然穿着素净的白衣,但是容貌姝美,气质沉静,抬起头时宛如繁花盛开,又如月涌江流。这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说不出的匹配养眼。 掌柜都看呆了,不光是他,路上经过的行人都忍不住回头看这对璧人。直到程瑜瑾和程元璟两人进门,掌柜的终于反应过来,忙不迭跑过来招揽:“姑娘,公子,你们要看什么?” 程元璟身份特殊,这些年来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掌柜的并不认识程元璟。而程瑜瑾是女眷,掌柜就更不会见过了。是以这两位主家站在面前,掌柜愣是没认出来,还在殷勤招待。这正合程瑜瑾的意,她装作不太精通的样子,说:“我第一次来这里,也不知道该买什么布料,不知道店家有什么推荐?” 掌柜一听就知道这是大主顾,笑得更加殷勤:“姑娘这可问对人了,姑娘随小的来。” 程瑜瑾带着丫鬟去里面看布料,程元璟就站在外堂等她。掌柜亲自引路,原本的跑堂倒空闲下来,只好过来招待程元璟。跑堂有心讨好,故意说好听话:“公子和姑娘感情真好。公子和姑娘郎才女貌,看着就让人欢喜,日后必能多子多福,白头偕老。” 程元璟本来没在意,可是这话听到后面越来越怪异。程元璟回头,静默地扫了店小二一眼。店小二被这样的目光看得腿肚子发软,他以前也见过许多达官贵人,可是从没有一个人像程元璟这样,一身白衣便服,不张扬不吆喝,但是能让人从心里生出敬畏来。 店小二紧张,说出来的话也结结巴巴的:“公子息怒……小的说错了吗?” 程元璟倒没有生气,他只是奇怪:“你为什么觉得我和她是夫妻?” 程瑜瑾明明是未婚打扮,这些小二成日在权贵堆里打滚,不至于连这点识人眼力都没有。程元璟难得生出些好奇来,不是程瑜瑾,那就是从他身上看出来的了?他哪里看着像是已然成婚的? 店小二被问得懵了一下,他搔头,喃喃道:“公子和方才那位姑娘一起进门,姑娘虽然还梳着低髻,可是年龄正好,正值婚龄。公子和姑娘的年纪不可能是父女,看长相也不像兄妹,这样一来不是未婚夫妻,还能是什么?” 还有一点店小二没好意思说,那就是如果是兄妹,能带着妹妹逛成衣店的可想而知兄妹感情深厚,这样兄妹两人说话,自然而然带着亲昵。不会是程元璟和程瑜瑾这样,两人都漂亮的不像真人,距离不远不近,疏离客气中又带着旁人无法插足的默契,他们两人站在一起,真的很像贵族夫妻。 所以店小二理所应当地觉得,这两人都出身不俗,已经订婚,但是还未正式成婚。所以程瑜瑾梳着少女发髻,而程元璟带着未婚妻出来置办新婚用品。 难道,竟然不是? 店小二有点懵。这时候掌柜引着程瑜瑾从里间出来,程元璟低头扫了店小二一眼,店小二那一瞬间福至心灵,竟然神奇地明白了程元璟的意思。 这个话题,不许再说了。 程瑜瑾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她看到程元璟站在外面,一个人几乎将整间店铺都照亮了。程瑜瑾自然地走到他身边,唤道:“九叔。” 店小二顿时瞪大眼睛,表情十分夸张,几乎叫人疑心他的眼珠会从眼眶里掉出来。店小二历练多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过这种可能,这对男女不是兄妹,不是未婚夫妻,竟然是叔侄? 店小二惊讶的太明显了,程瑜瑾注意到店小二的表情,疑惑地皱眉:“九叔,怎么了?” 程元璟淡淡瞥了店小二一眼,店小二连忙低头。程元璟收回视线,轻描淡写地说:“无事。你看到喜欢的料子了吗?” 说起这个,程瑜瑾的注意力马上被转移,立刻抛开方才的疑问不管了。程瑜瑾说:“衣料倒还好。听掌柜说店里还兼做成衣,我让他们拿两件成衣样子给我看。” 程元璟点头,这些东西就是拿给程瑜瑾玩的,她愿意如何就如何。说话间掌柜已经取了做好的成品衣服出来,程瑜瑾上前翻看了一会,沉吟不语。 掌柜也渐渐看出不对来,程瑜瑾虽然看的料子多,可是提问说话并不像是要买,反而像是……来视察一样。掌柜逐渐生疑,担心是哪家同行过来打听内情,但是又觉得谁家能请来这样两位神仙人物。真有这份难耐,打探什么行情啊。 程元璟见程瑜瑾将手里的衣料放下,问:“看好了?” “嗯。” “都包起来吧。” “哎!”程瑜瑾连忙拦住,回头对程元璟说,“九叔,你在这里买什么?” 这是她名下的铺面,在这里买东西岂不是自家人向自家人付钱,显得很傻? 掌柜的站在一边,心情大起大落,等听到程瑜瑾的这句话,脸上的笑几乎都要维持不住了。 什么意思?瞧不起他吗? 程瑜瑾最后还是没好意思让程元璟花这笔冤枉钱。她当然知道这是程元璟看在她的面子上,给她送钱,可是程瑜瑾多少要脸,这笔钱她拿不住。 之后程瑜瑾又去了首饰店和琉璃铺子,首饰店名叫琳琅阁,和云衣坊相距不远,可是卖琉璃的店铺就有些距离了。等三家店都走完后,程瑜瑾很是不好意思,程元璟和她不一样,他身上有许多事要处理,却还陪着她耗了一天。坐车回府的时候,程瑜瑾对程元璟端端正正行了个谢礼:“谢九叔。” 这一次她说的诚心诚意,程元璟不甚在意,他说:“刚才你出去后,我给这三家店送去了侯府的名牌,现在想必他们已经知道你是新的东家。之后你如果要传话,或者想出门看铺面,直接来找刘义吧。” 程瑜瑾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能深深地行了一礼:“谢九叔。” 程瑜瑾不喜欢麻烦别人,同样也不喜欢被别人麻烦,可是这一次她却连推辞的话都说不出来。因为她实在,太需要外面的人手了。她人在内宅,身边都是丫鬟婆子,这些人也不能离开二门,何况这里面还有不少程老夫人、庆福郡主的人。程瑜瑾想背开其他人的耳目管理产业,实在太难了。 程元璟的这句话可谓雪中送炭,程瑜瑾无法拒绝,只能在心底里着重记上程元璟的好。 等晚上回房后,连翘给程瑜瑾端来了热茶:“姑娘,您今日在外面走了一天,快好生歇歇吧。” 程瑜瑾今天一整天都在外面,回来后也不歇着,拿了笔比划花样。云衣坊和琳琅阁生意不错,但是程瑜瑾觉得可以更好。他们现在的进项,远远对不起这两家店所在的地段。 曾经程老侯爷手下有很多产业,没心思一一打理,只要不亏损就行了。但是程瑜瑾不一样,她手里只有三间店铺,而花钱的地方却有很多,她必须将利润最大化。琉璃她也不懂,只能暂时搁置,可是另两个,程瑜瑾却有很多想法可以实践。 毕竟她当了十四年的侯府小姐,嫡母还是庆福郡主,这些年眼睛里不知见到过多少好东西,改造一个成衣坊、一个首饰店,她还是说得上话的。 程瑜瑾放下笔,难得惆怅地叹了口气:“九叔这次实在帮了我大忙,我都不知该如何回报为好。” 连翘并不知道内情,快言快语说道:“姑娘,九爷是您的亲叔叔,自家骨肉,讲究这么多做什么?” 程瑜瑾摇头,如果程元璟真的是她九叔,程瑜瑾就厚着脸皮收下了。大不了日后多送些点心过去,谁让晚辈身份自带底气。可是程元璟,并不是啊。 这个人情欠大了。 连翘不明白程瑜瑾为何忧心忡忡,程瑜瑾摇摇头,也不想再说。她叹了口气,头一次发现自己当大家闺秀十多年,自负多才多艺,可是真到用时,竟然没多少能派的上用场。 程瑜瑾只能下定决心,这段时间去的再勤些,多送些点心吃食等小玩意。虽然这些东西对太子来说不值一提,可是除了这些,程瑜瑾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程瑜瑾杂七杂八想了一会,由衷在心里感叹:“九叔真是个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  九叔:好人卡+1 周五啦,祝大家周末愉快!今天抽60个小欧皇发红包~ 41、挣钱 清早, 鸟鸣声清脆, 洒扫丫鬟刚在地面上洒了水, 廊柱也洗的干干净净。程瑜瑾走在游廊中,眼睛里看到的都是清晨独有的清爽气息,而她素衣白裙,缓步慢行,落在别人眼中, 也是美景中的一部分。 宸明院的人见了她都十分熟悉, 老远就对她问好。程瑜瑾笑着点头, 刚从外面回来的刘义见了她, 也立刻停下身拱手:“大姑娘。” “刘总管。”程瑜瑾敛衽回礼。她对刘义的身份心知肚明,这位八成是宫里的某位心腹公公,现在以家仆的身份跟随在程元璟身侧, 所以称他一声“总管”,也是应当。 刘义连忙推辞:“大姑娘折煞奴才,奴怎么当得起大姑娘这样称呼……” “总管客气。”程瑜瑾站起来, 笑着说, “刘总管是九叔身边最信任的人,时常在外面跑, 堪可说是九叔的左膀右臂。这一声总管你不当, 何人还当得?” 刘义虽然连连谦虚,可是看他的神色也很开怀。他得意的不是揽了多大的权,办了多少事,而是被太子重用。程瑜瑾这些话, 可谓正正好说到了刘义心坎里。 程瑜瑾看着刘义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说对了。她对杜若示意,杜若立刻将胳膊上挎着的食盒提出来,程瑜瑾说:“小女深受九叔照拂,之前还托总管帮了不少忙,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能给刘总管准备些点心。东西不好,刘总管可不要嫌弃。” 刘义摆手:“这怎么使得?奴才能给大姑娘跑腿是奴才的福分,怎么能收大姑娘的东西!” “刘总管收下吧,这是我们姑娘的一片心意。”杜若说着,将食盒放到刘义身后的年轻小厮手上。刘义推辞也是做个样子,他见程瑜瑾这样会说话做事,便半推半就地收下了:“如此,奴才谢大姑娘。” “总管客气。”程瑜瑾笑着说。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道理内外通用,刘义收了程瑜瑾的吃食,果然说话又和气了很多。他问:“姑娘这么早来宸明院,可是找九爷有事?” “说不上什么大事。”程瑜瑾顿了顿,无意地说,“不过有些话,想托刘总管帮我传出去。” “这有何难。”刘义闻言大手一挥,说,“姑娘且随奴才来,您要说什么都记在纸上,奴才一会出门便帮您带出去。” 程瑜瑾顿时笑的更真心了:“有劳刘总管。” 程瑜瑾今天可是有备而来,她特意来了个大早,赶在刘义出门前让他带话,她甚至将图纸都带来了。程瑜瑾坐到茶水间,从荷包里一样一样取出东西。 “这是我画的衣服图样,劳烦总管带给云衣坊。光是卖布料收益有限,如果将布料做成成衣,那同样一匹布,能赚的利润便多了好几倍。再者,布匹都是平的,一匹匹堆在一起看不出好坏,如果旁边能摆上一件做好的成衣,那就好看多了。客人看到衣服好看,也会愿意拿一匹布回去。如果客人不愿意自己动手,云衣坊还能将布料留下,帮忙裁剪衣服。这样又是买布又是做衣服,料子是自家的,手艺人也是自家的,可比单纯卖布匹挣钱多了。” 程瑜瑾说着让杜若将包裹拿出来,她摊开一个角,抖出一件上袄给刘义看:“这是我用云衣坊的锦缎做出来的短袄。我那天去看的时候就觉得这匹云纹青绿锻颜色很正,这两天我和丫鬟做了个衣服样子出来,果然上身很好看。我记得这种缎子,除了云青绿云纹的,还有木兰纹、凤尾纹、莲花纹,颜色也从白到红有好几种,刘总管今日去了云衣坊,让他们将不同颜色、不同纹路的缎子放在一起,把这件上袄摆在布料旁边,客人如果看中了衣服,却喜欢其他颜色,尽可从别的料子里挑。这张纸上记了做袄时的放量,劳烦总管一起带给掌柜。但是务必提醒他,让他将数据放好,如果客人喜欢,那就将布料留在云衣坊做,可万不能把裁衣数据给出去。” 刘义一边听一边点头,等接过程瑜瑾手里的纸张,他内心中惊叹更甚。刘义展开纸看了一眼,暗暗感叹程瑜瑾可真会做生意,卖原料远不如卖加工,而程瑜瑾这样一来,从布料到裁衣再到成品都是自己家的,客人省功夫,云衣坊也能赚更多。 而且不得不说,一样的衣服,从程瑜瑾手中做出来,就是精巧俏丽的多。以刘义在妃嫔和宫女堆里历练过的眼光看,他猜测程瑜瑾在衣袖和腰身处做了收紧,贴身又显曲线,很显娇俏。 程瑜瑾毕竟时间有限,除了上袄,她只来得及做了条下裙。这条裙子是用纱做的,里面是白色绸布内衬,外面是柔软的纱。两侧褶子不知道怎么打的,看上去修长又飘逸,颇有飘飘欲仙之感。 现在正是夏天,这样一身雨过天晴的裙子上身,不知道该有多瞩目。 程瑜瑾将大致的重点指给刘义后,就让杜若把衣服都收起来,连着做衣数据一起交给刘义。刘义是在内廷和官场行走过的人,办事能力一流,程瑜瑾将东西交给他十分放心。程瑜瑾事情已经办完,心情大好,她见机起身,带着丫鬟走出茶水间。 出来时阳光正好,程瑜瑾又给程元璟留下了糕点,刷足了好感,才心满意足离去。 茶水间里,小刘子送人回来,刘义见到后问:“程大小姐走了?” “是。大小姐又去给九爷请安,和九爷打了招呼后才走。” 刘义点头:“程家两个男人多年来不得进寸,只知道怨天尤人,还不如一个小姑娘知礼数。” 面目白净的小刘扫到桌子上的东西,问:“干爹,那这些东西……” “难得她懂得孝敬九爷,我见这几天九爷心情好了许多,既然她陪着九爷解闷,我替她跑这一趟也没什么。反正她一个女子,影响不了局势。” 刘义并不知道程瑜瑾已经知晓了程元璟的身份,他只以为程瑜瑾还是把程元璟当程家人,所以才天天往来跑。程家其他人都对程元璟虎视眈眈,生怕程元璟分了他们的家产,而这么多人中唯有程瑜瑾热情备至,不停地释放好意。对比之下,刘义对程瑜瑾的印象也越来越好。 “干爹,您外面事情多,要不程大小姐这些事儿子替您去吧。” 刘义摆摆手,说:“不用,又不是什么难事,走一趟就办完了,还是我自己去吧。商人多奸,你毕竟脸嫩,那个掌柜见了你说不定会生轻视之心,不好好办事。第一次就我去吧,料他们不敢敷衍我。” 小刘子称是,他心想那可不是么,刘义在宫里就是个笑面虎,这些年陪太子爷在外面跑,越发成了鬼见愁,去威慑一个区区小掌柜,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哪个掌柜敢轻视刘义?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同样评估主人也要看狗,手下能有这样厉害的家奴,恐怕云衣坊从此之后对程大小姐也毕恭毕敬,不敢轻视分毫。 刘义见小刘子说完了话,还站在跟前不走,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桌子上瞄。刘义扫了眼旁边的食盒,心里明白了,骂道:“瞧你那德行,办事怎么不见你这么积极?” 小刘子哈腰笑:“这不是有干爹疼我么,爹厉害,儿子当然成了酒囊饭袋。” 刘义被说的笑了,作势踢了一脚,说道:“油嘴滑舌,记吃不记打,快滚吧。” 小刘子佯装吃痛地躲开,然后喜滋滋用帕子包了两块糕点,出去了。程瑜瑾这些天基本日日来宸明院,宸明院的人从最开始的戒备,慢慢变成真香。不得不说,程瑜瑾带来的糕点真的好吃。 程瑜瑾并不知道自己搬了怎样一个大杀器出去。云衣坊和琳琅阁的掌柜被吓得要死,刘义虽然隐瞒了自己太监的身份,可是身上厂卫的气质还在,他往哪儿一杵,云衣坊的掌柜吓得差点跪下来。刘义的气势骇人,他交代下来的事掌柜必然认真对待,生怕有一点点不符合刘义的要求。程瑜瑾的想法实施的比她想象的还要好,月底送来账册,程瑜瑾看到这个月的营利,小小吃惊了一把。 仅仅一个月,盈利便翻倍了。而不仅如此,掌柜的托人传话,说雨过天晴纱和云纹青绿锻卖的最好,库存都卖完了。其他布料店见状也进同样的料子,与他们争利。同时,上一次做了成衣的主顾都过来问,问有没有新的样式。 这个发展倒是程瑜瑾始料未及,她原本只打算用做好的成衣带一带销量,并没有想到会这样火爆。程瑜瑾重新核算了一遍收益,将这个数额加到自己的小金库中,心情顿时大好。 看来,成衣这个路子走的很对,而且以后变化还可以快一点,比如半个月换一批新衣。如果太快不能突出珍奇,太慢会被其他成衣店仿制,影响利润,所以半个月刚刚好。 程瑜瑾拿出之前想好的几个图案,挑了一件上衫、两条裙子出来,打算明天带给刘义,让刘义帮她传给云衣坊。程瑜瑾从小在锦绣堆中长大,闺秀们攀比严重,而程瑜瑾又一定要拿到头筹,所以多年来在衣服上花费的心思数不胜数。她又是个要拿捏架子的,不肯把功夫用在明面上,一定要以漫不经心、仿佛完全不在乎穿衣打扮的模样,把其他人都比下去。所以,多年的磨炼下来,程瑜瑾对设计衣服、搭配首饰十分有心得,连专门的梳头嬷嬷也比不过她。 她以前做衣服就很繁琐,小到一粒纽扣,大到衣服上的绣花,全部要她一样样挑选,直接穿样板衣服是完全不可能的。宜春侯府针线房的丫鬟见到程瑜瑾就头疼,而找外面的绣坊订做,也难免有许多不合意的地方。 现在好了,程瑜瑾自己就有一家衣料铺子,完全能由着她折腾。程瑜瑾终于可以极尽挑剔地做一件衣服,顺便还能挣钱。 简直完美。 程瑜瑾还想了几个首饰花样。她早就嫌弃自己的首饰太过老气,花样换来换去就那几个,可惜一直买不到合心意的。如今正好,她由着自己的心意画了花样,拿出去让琳琅阁打,成品做好后传进来给她过目。如果程瑜瑾满意,她先戴几天出风头,之后就可以让琳琅阁推新款售卖,如果不满意,她再慢慢改造。 程瑜瑾在灯下一直忙到夜深人静。直到杜若来催了好几声睡觉,她才恋恋不舍地将图纸收起来,再一次数了数本月净收益,心满意足上床睡觉。 第二天,程瑜瑾去程老夫人屋里请安,一进门就听到阮氏说:“娘,靖勇侯府派人来催了,墨儿和霍侯爷的婚事是不是该准备起来了?” 42、亲母 程瑜瑾听到这句话, 脚步只是略微顿了顿, 然后就一点犹豫都没有地走入堂屋。 丫鬟站在纱窗外禀报:“老夫人, 大姑娘来了。” 阮氏乍然听到程瑜瑾的名字,脸上神情变得僵硬。这几天侯府在忙程老侯爷的丧事,到处都是人仰马翻。可是无论再怎么忙,大小事情都被程老夫人和庆福郡主紧紧攥着,什么事都漏不到阮氏手上。阮氏无所事事, 就忍不住担心自己女儿的婚姻。要她说, 程老侯爷去世, 大房分了好大一笔家产, 赚的盆满钵盈,这其中唯一受到伤害的就只有她的小女墨儿。 阮氏惦念了好几天,生怕程瑜墨嫁人迟了, 被其他女人趁虚而入。今天阮氏终于找到机会和程老夫人说这件事,她刚刚说完,程老夫人沉吟不语, 听到程瑜瑾来了, 她们两人都收了声。 程瑜瑾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含笑如常走到屋里, 大大方方给两人行礼:“瑜瑾给祖母请安, 给二婶请安。昨天夜里起了风,半夜刮起好大动静,祖母没着凉吧?” 程老夫人脸色淡淡的,说:“我没事。我年纪大了不爱贪凉, 你们几个小辈倒要注意,晚上不要开着窗户睡觉,务必让丫鬟检查好了。” “孙女明白,谢祖母提醒。”程瑜瑾笑着应下。她的神情太坦然了,谈笑宴宴,没有一点在意的样子。程瑜瑾这样,反而让程老夫人和阮氏不得劲。 阮氏见程老夫人和程瑜瑾你来我往说客套话,俨然祖慈孙孝的模样,她不由有些急了。程老夫人和程瑜瑾如何装样子她不管,可是墨儿的事却不能再耽搁了。热孝出嫁必须在白日之内,如今眼看就过了一半,今日好不容易起了头,要是再不定下来,程瑜墨就得生生等一年了。 阮氏着急,忍不住打断程老夫人的话:“娘,您看我刚才说的事……” 程老夫人暗暗瞪了阮氏一眼,嫌弃她没眼力劲。瞧瞧这沉不住气的模样,一点都不上台面。 程瑜瑾心里笑了,她面色如常,故意说:“原来是我打断了二婶的话。是我不对,瑜瑾在此给二婶赔罪。二婶想说什么就说吧,不必顾忌我。” 阮氏支吾,难得地生出些愧疚之心。她和程老夫人暗暗商议过让程瑜墨热孝出嫁的事,程老夫人并未反对,只说等老侯爷七七过去了再细谈。程老夫人松口,程瑜墨提前出嫁的事基本板上钉钉。不过这事虽然成了共识,但是还没有正式宣布过,也就是说,程瑜瑾还不知道。 阮氏并不知道程瑜瑾一早就听到她和程元翰商谈,程老夫人也不知道程敏将这件事告诉了徐之羡,恰巧被程瑜瑾撞破。总而言之,明面上,程瑜瑾应当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阮氏一直都理直气壮,她这可是为了自己女儿好。生老病死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难道婚姻子嗣就不重要了吗?姑娘家花期本来就短,生生耽误一年,不知道要错过多少,如果在这段时间内有了妾或者庶长子,那就是影响女子一辈子的大事啊。 所以,她这样做有什么不对?阮氏一直坚信,然而此刻,对着程瑜瑾澄澈清亮的眼神,阮氏嘴唇翕动了好几次,都无法说出话来。 程瑜墨提前出嫁,对二房来说当然不成问题,可是,在程瑜墨前面的程瑜瑾呢?身为姐姐,却被妹妹跳过,外人要怎么想程瑜瑾? 阮氏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每次这个想法冒出了头,她就若无其事地岔开。阮氏的心思自欺欺人到近乎可笑,反正程瑜瑾还不知道,那就不用去想,到时候顺其自然,肯定有办法的。 然而程老夫人和阮氏都知道,不会有办法的。她们想要拉拢住霍长渊这只前途不可限量的潜龙,想让程瑜墨生下靖勇侯府的嫡长子,就得牺牲程瑜瑾。程瑜瑾毕竟被退婚,日后前程不明,可是靖勇侯府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现成好处,程老夫人会选谁,完全是可以预料的事情。 程瑜瑾一点也不意外,更谈不上伤心,但是她却不想轻易放过程老夫人和阮氏。踩在一个孙女的终身悲剧上攀龙附凤,还妄想孙女毫无怨言,继续任劳任怨孝顺程家,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好事情。程瑜瑾笑着,又轻轻问:“二婶,你怎么发起呆来了?你刚才和祖母说了什么,现在有没有外人,继续说谈就是了,我不会打搅的。” 果然,程瑜瑾的话音落下,阮氏的眼神更加躲闪,尴尬得都不敢看程瑜瑾。程瑜瑾“咦”了一声,来回看程老夫人和阮氏,奇怪道:“祖母,二婶,你们这是怎么了?莫非,你们说的话,我不能听?” 阮氏愧疚得说不出话来,手心手背都是肉,程瑜瑾也是她生的女儿,这些年虽然不在她身边长大,然而毕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她怎么能不在意?阮氏也心疼程瑜瑾,可是阮氏有什么办法。墨儿从小体弱,这么多年以来有什么好东西都要让给程瑜瑾,莫非连婚事也要为了程瑜瑾而牺牲吗?程瑜瑾被退婚,又不是墨儿害的。 最后,程老夫人叹了口气,说:“罢了,事到如今,继续瞒着她才是对她残忍。老二家的,你之前和我说了什么,都告诉大姑娘吧。” 阮氏听到立刻骂程老夫人不是东西,程老夫人想两面落好,倒让阮氏来做这个恶人!无论如何,程老夫人都是慈和的祖母,万一以后程瑜瑾还能说到好亲事,程老夫人一样能站出来要求程瑜瑾孝敬。 阮氏内心大骂,可是她不敢违逆程老夫人,只能僵硬地笑了笑,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妹妹已经定亲,眼看霍侯爷年龄不小,霍夫人着急抱孙子,就想让墨儿提前嫁过去。虽然说这样与礼制不合,可霍薛氏毕竟是墨儿的婆婆,我们若是不给她面子,恐怕以后她会刁难墨儿。所以我和你祖母商量了一会,想让墨儿趁着热孝成婚,你祖父若是看到,也能安心上路……不过我们仅是商量,此事还没有下定论……” 阮氏在最后掩耳盗铃般的加了两句话,然而这样说,越发体现她心虚。程瑜瑾早就有所预料,听到这些话,她内心里一点涟漪都激不起来。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趁机敲一笔。 程瑜瑾怔怔地看着阮氏,一双漂亮的眼睛惊讶地瞪大,最后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般,眼底顿时漫上一层水雾,又慌忙眨眼压下去。程瑜瑾低下头,叫人看不清神色,可是声音中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二婶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要先让二妹出嫁了?” 程瑜瑾素来都是端庄大方的模样,突然露出弱态,程老夫人和阮氏都被打个了个措手不及。若是程瑜墨哭,程老夫人并不会心生怜惜,然而这个人是程瑜瑾,铁石心肠的程老夫人也难得生出些愧疚来。 终究是她们这些做长辈的对不起程瑜瑾。原本是程瑜瑾的婚事,最后却换给了程瑜墨,现在还要为了程瑜墨下半辈子的顺遂,让程瑜瑾陷入两难境地。 说起来,程瑜瑾的运气当真不好。本来是天生祥瑞的双胞胎,可是出生后就被过继;豆蔻年华在雪山上救了人,订婚之后才被告知是霍长渊认错人了;好不容易折腾着退了婚,霍长渊如愿定了心爱之人,程瑜瑾也得到圣人亲口褒奖,眼看情况要好转,程瑜瑾趁着这股东风,说不定还能找到好夫婿,结果这个关节眼上,程老侯爷死了。 程瑜墨能趁着热孝出嫁,可是程瑜瑾却势必要守足一年了。人们的忘性何其大,一年之后,皇帝赐下来的金绣具早被人遗忘干净了,而程瑜瑾却背负着退婚、年龄渐大、妹妹先于自己出嫁等等重担,再说一门好亲,谈何容易。 而这其中,有不少后果,是程老夫人一手促成的。 程瑜瑾还是低着头,她不肯让别人看到她的脸,可是抖动的肩膀骗不了人。程老夫人叹了口气,说:“大姑娘,你别哭了,你妹妹的事耽误不得,你是姐姐,多体谅体谅他们吧。” 这些话程瑜瑾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你是姐姐,所以要让着弟弟妹妹;你是姐姐,所以弟弟妹妹犯了错,就是你的失职;你是姐姐,所以父母偏爱弟弟妹妹是理所应当,凡事先顾着小的也正常,你不能较真,不然就是不懂事。 程瑜瑾心说,好啊,现在她真的不在乎了。她不稀罕父母的关注,也不在意亲人的疼爱,但是,她要更多的钱财好处。 程瑜瑾伸手在袖子里摸了一把,拿出一块淡紫色的帕子,轻轻压在眼睛两侧拭泪。没想到这样一来眼泪越多了,程瑜瑾抬起脸,程老夫人和阮氏才看到程瑜瑾的眼睛通红,里面盈盈都是水光。 程老夫人和阮氏顿时说不出话来。程瑜瑾一边擦着越来越多的眼泪,一边懂事地说:“我知道,我毕竟是长姐,要让着下面的弟弟妹妹。反正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但是二妹的前途正好,我牺牲一些,成全二妹的美满婚姻,也不妨事。然而这虽是我们自家的事,但是毕竟讲究长幼有序,姐姐还没出嫁,妹妹就在热孝里成婚,外面人难免会说道。依我看,不如我绞头发出家,把路给二妹腾出来,这样外人就不能说什么了。” 阮氏被吓了一跳,失声道:“你这是说什么!” 程瑜瑾眼睛都不眨地接口道:“看来二婶是不满意了?也是,如果我做了姑子,恐怕别人会揣测是不是被人逼迫,对二妹名声不好。也是,二妹毕竟是要做侯夫人的人,怎么能有一个青灯古佛的姐姐呢?那有劳祖母赐我一根白绫,等祖父的七七过去,我挑一个清净的日子悄悄了结,不给大家添麻烦,好让二婶能安心送妹妹出嫁。” 阮氏听到这些诛心之语,睫毛一动,泪珠便滚滚流下。她用帕子捂住脸,哽咽道:“你这个孩子这是说什么话!你和墨儿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们刚生下的时候身体弱,大夫说恐怕养不活,我恨不得替你们去了。眼看将你们姐妹养到了出嫁的年纪,你却自己说些寻死觅活的话,你让我怎么活?你这是存心往我心里捅刀子啊!” 阮氏说到最后几乎是嘶吼了出来,程瑜瑾听到跪下,默然不语地掉眼泪。她穿着一身白色衣裙,纤细的下巴几乎比衣裳都白,跪在地上衣袖堆叠,越发显得她纤细脆弱,一折就碎。程瑜瑾眼睛被水洗的晶亮,脸颊侧方两行清泪缓缓而落,晶莹剔透,安静无助。 程瑜瑾不似阮氏那样情绪外放,可是她的声音刻意压抑着,听着反而更让人揪心:“那二婶到底要我如何?我落发为尼你不愿意,我以死成全你也不愿意,二婶还要我如何?” 阮氏用帕子掩着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程瑜瑾跪在地上,眼泪扑簌簌而落,明明没发出声音,却比阮氏声嘶力竭更让人心疼。程老夫人被这一大一小哭得心口憋闷,她实在受不了了,用力拍了下桌子,说道:“都行了,别哭了。” 阮氏的声音由强转弱,而程瑜瑾依然稳稳跪在地上,时不时用帕子压压眼睛,输出稳定,后劲绵长。程老夫人沉沉地叹了口气,说:“出嫁是大喜事,怎么就非要用一个换另一个?二姑娘那里拖不得,早早出门也好,大姑娘安安心心在家里待着守孝,等孝期结束后,再热热闹闹说亲挑婿。” 用一句空话就想打发她,程瑜瑾可不吃这一套。程老夫人现在倒是说得好听,但是一年后,谁知道她认不认。程瑜瑾眼角挂着泪,问道:“祖母,我被退婚是事实,二妹先于我嫁人也是事实,即便家里有心为我打算,可是一年后时过境迁,外面人不知道怎么传我呢。这种条件下,家里要如何给我说亲?与其到时候让长辈为难,不如我现在就自我了断,清清静静来,清清静静走,省得被人说三道四。” “浑说!”程老夫人沉着脸呵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家里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天大的事一家人商量,总有解决的法子,轻易寻死觅活像什么样子?” 阮氏被程老夫人的气势吓住,低头诺诺道:“是,母亲教训的对。” 程老夫人训完后,又和缓了脸色,说:“你祖父走的匆忙,他临死前特意给你们姐妹俩准备了嫁妆,想来他也盼着看到你们出嫁成人,结婚生子。可惜他终究没等到这一步,依我看,不如全了你们祖父最后一点心意。他走前病榻边都是自家人,外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干脆就说这是你祖父的遗命,长孙女是他看着长大的,在他心里和长孙无异,便留在家里承制守孝,而小孙女娇生惯养,就让她赶紧成婚,早日生出曾外孙来给老人家报喜。” 阮氏哭声早不知不觉停了,程瑜瑾对这个说法还算满意,她垂下的眼眸轻轻转了一圈,问:“可是,这个说法,外人信吗?” “等你祖父七七这天,我亲自和来客说。你祖父的遗言,我来说合情合理,他们不信别人,还不至于不信我。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这点颜面总是有的。” 程瑜瑾得了准信,终于满意,她不再往眼睛跟前按帕子,眼泪逐渐止了。天地亲君师,能压得过男女礼制的唯有更强势的等级压制,比如孝道,比如君臣。程瑜瑾被妹妹抢婚一定会被外人说道,而程瑜瑾这些年算不上低调,很多人被她压着,心里不知憋了多少怨气,一旦程瑜瑾落难,不知道得有多少人扑上来踩一脚。到时候局面无法控制,指不定会传出多少难听的话,说不准有些黑心嘴长的便会瞎传,说是她身有隐疾,才会被靖勇侯府退婚。而宜春侯府知道内幕,放弃了让程瑜瑾嫁人的打算,故而直接让下面的妹妹出嫁了。 真到了那时,程瑜瑾才是百口莫辩,再难翻盘。毕竟身有隐疾这种事,如何和旁人证明?而如果不是身有隐疾,为什么会被家族默认放弃? 但是如果换成奉命守孝,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孝之一字压下来,婚丧嫁娶、婚姻伦常全都得往后靠,而且程瑜瑾还是被程老侯爷亲口点名守孝。养在膝下,视同长孙,这份尊荣可非同小可。儿媳给公婆守了孝后便是三不出,即便犯了七出之条,丈夫也不能轻易休弃,可见守孝有多大重量。而长孙女按照长孙的仪制守孝,这得是多大的功劳体面。 自古女眷不入祠堂,千年以来祭祀等事都是男子的天下,很少有女子位置。但是程瑜瑾却能跻身其一,还是比肩长孙。长孙是承嗣人,在家族传承中的地位比次子都高。程瑜瑾这份尊荣简直独一无二,连程敏这个女儿都不及。等守孝结束,仅凭这份功劳,程瑜瑾随随便便扔出去就能压得一票人说不出话。到时候,她在婚姻市场上又能加很重一项筹码。 程瑜瑾十分满意,甚至比她原本预料的还要好很多,而程老夫人亲自出面说,这就更好了。事半功倍,意外之喜,程瑜瑾对今日的收获满意至极。 程瑜瑾不再哭,杜若见机,上前说:“姑娘,地上凉,您快起来说吧,不要辜负了老夫人的一片慈心。” 其他丫鬟如梦初醒,连忙上前来扶着程瑜瑾起身。程瑜瑾半推半就地站起来,程老夫人见程瑜瑾脸都是白的,于心不忍,说:“给大姑娘搬个绣墩来,再端杯热茶。姑娘家不能受寒,她在地上跪了那么久,小心受凉。” 程瑜瑾装模作样推辞了两句,就在丫鬟的搀扶下坐到绣墩上。阮氏也哭了半天,此刻还站在一边。阮氏脸上的妆都冲花了,眼睛也又红又肿,她看看哭了一场但仍然美丽典雅的程瑜瑾,再看看自己,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犯起别扭来。 阮氏心说,她也哭了好半天,她也受不得寒,怎么老夫人给程瑜瑾上茶赐座,却不管她呢? 程瑜瑾掀起杯盏,缓慢地喝热茶,程老夫人见众人情绪都平稳下来,说:“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了。我几天后和众人说,就说这是老侯爷的遗愿,留大姑娘下来守孝,放二姑娘出去成亲。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和气,家里人心力齐了,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才能不被外人欺侮。要不然,别人还没怎么着,我们自己就成散沙了。” 程老夫人想粉饰太平,程瑜瑾点头称是,就当听个热闹。程老夫人见儿媳和程瑜瑾都露出受教的模样,她以为自己的话有效,于是满意地继续说道:“守孝和成婚这件事就说定了,你们以后不许再胡乱猜忌。先前大姑娘说的那些话,也不许再提了。” 程瑜瑾站起身,乖巧应道:“是。方才是孙女想岔了,幸亏祖母明理,及时点通了孙女,不然孙女就要酿下大错了。” 说完程瑜瑾转向阮氏,郑重地行了个赔罪礼:“侄女刚才魔怔,言行有失,请二婶恕罪。还望二婶不要将那些胡话放在心上。” 程瑜瑾又是请罪又是赔礼,能说的话都叫她说了,反倒显得阮氏不如一个小姑娘懂事明理。阮氏讪讪,说:“没什么,本来便是一家人,有心结说开了就没事了。” “二婶不怪罪我就好。”说完,程瑜瑾音容不变,轻飘飘接了一句话,“只不过有些容易产生误会的话,二婶还是不要说了。我的母亲是庆福郡主,父亲是程家大老爷,虽和二妹情同姐妹,但毕竟是隔房的堂姐妹,算不得亲生。我感谢二婶母疼我,但我的父母另有其人,一母同胞这种话,二婶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 阮氏听了脸色一僵,喉咙哽咽,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她当然知道程瑜瑾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庆福不过是挂个名,府里所有人都对此心知肚明。这些年阮氏一直以此自居,可是程瑜瑾却当着她的面说,自己的母亲另有其人,阮氏只是婶母。 这仿佛在阮氏心里狠狠捅了一刀,比刚才程瑜瑾说要自我了断还诛心。阮氏脸色煞白,而程老夫人却很满意程瑜瑾的懂事,她赞赏地点点头,说:“大姑娘说得对,老二媳妇方才情急之下说错了嘴,以后可不能这样疏忽了。” 阮氏嘴唇嚅嗫,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个干净。 程瑜瑾这是,不认她吗?她明明是程瑜瑾的亲生母亲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想要多更新点,所以发迟了,明天还是老时间见~ 43、养母 阮氏面色煞白, 程老夫人隐含威胁地扫了她一眼, 像是故意提醒一般, 说:“做人做事最忌讳拎不清,要是做错了,被长辈训斥一顿,改过来了也就罢了。最怕的就是拎不清自己的身份,害人害己。老二家的, 你明白吗?” 阮氏听懂了程老夫人背后的提醒, 她当然明白, 早在她生下双胞胎, 却被老太太挑了健壮的一个送给大嫂的时候,在她产后体虚,想孩子想到忍不住哭的时候, 在她偷偷去看程瑜瑾,却被庆福郡主的嬷嬷冷言冷语讽刺的时候,阮氏就明白了这一点。程瑜瑾是她生的, 却不属于她, 只有墨儿才是完完全全向着亲娘。 后来两个孩子渐渐长大,墨儿慢慢会坐, 会爬, 会走路,会说话,阮氏的全部心神都被程瑜墨吸引,再难分出精力去想大女儿。之后又有了程恩慈、程恩悲两个儿子, 阮氏就更顾不到程瑜瑾了。 她只有在程老夫人这里请安的时候,看到跟在庆福郡主身后的程瑜瑾,阮氏才会惊觉,啊,原来程瑜瑾又长高了这么多。 不知不觉间,这个姑娘已经长成阮氏完全不熟悉的模样,她乖巧懂事,不吵不闹,遇到了不懂的事,她会安静地瞪大眼睛看,和其他动辄哭闹的孩子一点都不一样。 后来,几个孩子渐渐长大,程瑜瑾甩开同龄人的距离也越发明显起来,阮氏时常听到程老夫人当着众人的面夸赞程瑜瑾,而墨儿只能坐在一边听,眼神落寞。这副场景深深刺激到了阮氏,庆福郡主出身比她高,话语权比她大,难道连养出来的孩子,也要比她的好吗? 阮氏对程瑜瑾的情感太过复杂,其中有怜惜,遗憾,悔恨,也有漠然,迁怒,和嫉妒。以至于阮氏一直不能很好地面对程瑜瑾被过继这桩事实,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在程瑜瑾面前提一嘴。阮氏想让程瑜瑾过得好,但是又怕程瑜瑾过得太好,超过了程瑜墨。更重要的是,程瑜瑾不该忘了亲爹亲娘,更不该和庆福那个女人相亲相爱。 阮氏每次见到程瑜瑾,情感变化都微妙而复杂,但是她从来没想过,程瑜瑾会怨恨她,会不认她这个亲娘。要知道可是阮氏把程瑜瑾带来这个世上的,把她生下来是多大的恩情啊,程瑜瑾怎么能不孝顺?程瑜瑾就算是被别人养大的,也该一心牵挂着亲生父母,长大后认祖归宗,加倍回报父母兄弟,她怎么可能,又怎么应该和亲生家庭不亲呢? 阮氏被方才那番话震撼到了,程老夫人提醒她司空见惯,可是阮氏不敢相信程瑜瑾也是这样想的。她看向程瑜瑾,希望从程瑜瑾脸上看出些许为难、郁闷,可是没有,程瑜瑾的表情一直很平静,她甚至都没有回应阮氏的打量。 程老夫人察觉到阮氏的动作,眼睛眯了眯,再一次提醒:“老二家的,我刚才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程老夫人的语气已经很危险了,阮氏吓得缩回头,嗫嗫道:“是。” 程老夫人被这个拎不清的儿媳妇气得肝疼,过继便是更改香火,无论礼法上还是感情上,程瑜瑾都是庆福郡主的亲生女儿了。偏偏阮氏贼心不死,时不时上前搅和一场。庆福本来就不怎么喜欢程瑜瑾,在阮氏的掺和下,更和程瑜瑾亲近不起来。 程老夫人心想这样可不成,大儿媳身份尊贵,日后还会成为侯夫人,程老夫人下半辈子便是靠庆福郡主养老。程老夫人再心疼小儿子,也不会公然给大儿媳不痛快。 这样一想,程老夫人更下定决心要敲打敲打阮氏了。她清了清嗓子,对底下的两个人说:“儿孙渐渐大了,父母再难帮上什么,如今老侯爷走了,想来我也快了。人生无常,任你穿戴再多金银珠宝,吃再多山珍海味,一到了下面,还不是万事皆空。年纪大了,对许多事就看得越淡,反而不如儿孙满堂,家和人兴。张嬷嬷,去取我压箱底的那个钿螺黑底红漆盒来。” 张嬷嬷怔了一下,试探地问:“老夫人,您说您陪嫁的那个漆盒?这个漆盒已经跟了您三十多年了,您明明说过,日后要带着入土的。” “我知道。”程老夫人脸色冷漠,淡淡说道,“我一个枯枝老朽,带什么东西陪葬不一样,难得有水色好的玉镯,还是留给晚辈防身吧。” 阮氏一听表情也变了,她知道程老夫人有一对极其贵重的玉镯,只有在过整寿的时候才肯拿出来戴,其他时候都牢牢收着。阮氏和庆福郡主都惦记了很久,听程老夫人的意思,这是要拿出来赏赐了? 阮氏不由生出些期待,见者有份,程老夫人既然当着她的面说这些话,就不可能不给她。再无论如何,阮氏身为儿媳,总比程瑜瑾这个孙女有体面。 阮氏眼睁睁看着张嬷嬷从内室捧了一个黑底红雕漆盒出来,张嬷嬷每走近一步,阮氏的眼睛就亮上一分。等盒子送到程老夫人手上,程老夫人轻车熟路地打开盖子,阮氏的眼睛几乎要脱框而出,黏在上面了。 不说里面的东西,光凭这个漆盒的工艺,就已经价值不菲。木盒打开,程老夫人将盒子翻过来放在桌子上,顿时玉光莹润,满堂生辉。原来漆盒里面铺了锦缎,上面放着一对玉镯,映在黑红漆盒上,简直水光盈漾。程瑜瑾见过不少玉,可是这些年来她见过的每一件都比不上眼前这对,程瑜瑾的眼中也生出欣赏。 程老夫人特意亮出来让众人看个明白,她将底下人眼中的惊艳贪婪尽收眼底,然后才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说:“这对镯子是我母亲传给我的压箱底宝贝,仅这一对镯子,比得过黄金千两。玉养人,金银却会害人。我本来打算将这对镯子留着,等入土时也能体面些。但是后面大姑娘和二姑娘这对姐妹花越长越俏丽,我看着心宽,便想,不如将这对玉镯传给大姑娘和二姑娘吧,姐妹两一人一个,求个好兆头。” 阮氏听到一半难掩激动,看她盯着玉镯的眼神,仿佛根本等不了程老夫人说完,恨不得立刻揣到自己怀里。然而程老夫人积威甚重,阮氏只能忍耐着欢喜,克制地等着程老夫人发话。 程瑜瑾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她预感,自己又要被程老夫人当令箭使唤了。果不其然,程老夫人说完要赐给姐妹二人,故意停顿了许久,才慢悠悠接话道:“可是底下奴才提醒我,玉镯本是一对,拆开了反而不吉利。我一想也是,本来想着事急从权,二姑娘出嫁在即,先把这对给了二姑娘,等大姑娘出嫁时再打一对一样的。可是今日的话却警醒了我,长辈最忌讳一碗水端不平,即便是好心,可是落在晚辈眼中,难免不会另生心思。大姑娘毕竟是长房嫡女,于身份,于序齿,都该是她先挑。而大姑娘懂事,爱护弟弟妹妹,尤其难得的是分得清内外,知道该孝敬谁。所有孩子里我最疼她,偏偏也是她最为不顺,婚事一波三折。我这个祖母垂垂老矣,再帮不了你什么,只能在钱财上多补贴你一些。” 程老夫人说完,轻轻合住了盖子,说:“大姑娘,你来把东西拿走吧。玉镯娇贵,经不得磕碰,你回去收着的时候要小心些。” 程瑜瑾心说果然,程老夫人总是这样,敲打人时不明说,总是用另一个人当筏子,一褒一贬,一捧一踩。这样一来,被敲打的人不会怨恨程老夫人,反而将恨意全转嫁到被夸奖的人身上。程瑜瑾因为身份年龄都合适,已经做了程老夫人好几年的专用人头。 她叹了口气,心说这次阮氏估计要恨死她了,她就是想孝敬二房恐怕也不成了。程瑜瑾想法一闪念而过,她神情冷静,没有露出狂喜急切,而是朝阮氏看了一眼,推辞道:“祖母,我不能收,这与礼不合。” “什么不合。”程老夫人口气淡淡,“自家人没必要一板一眼地讲究礼法,我自己的陪嫁,想赏给宠爱的孙女,莫非也不成?” 得,程瑜瑾是知道今日势必不能善了。反正阮氏的仇恨已经拉满,程瑜瑾替程老夫人当了恶人,那她才不会将到手的好处推出去。这对镯子恐怕是程老夫人嫁妆中最值钱的物件,价值连城的玉镯,不要白不要。 程瑜瑾立刻为难地应下:“那孙女恭敬不如从命,暂时替祖母保管着。” 阮氏从惊讶到不敢置信再到疯狂期待,最后却被当头一棒,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全进了程瑜瑾一人口袋。阮氏的落差可想而知,尤其是程老夫人还说,本来是打算给程瑜墨的。 天底下最恨不过“本来”。 阮氏离开程老夫人屋子时脸色铁青,程瑜瑾心里叹了口气,但是搭在钿螺漆盒上的手指越发放松。程瑜瑾又在程老夫人屋里待了一会,听她说了许多似是而非的话,才终于得以脱身。 程瑜瑾出来后暗暗松了口气,她解决了名声大事,还平白得了对价值不菲的上好玉镯,可是她心里一点都轻松不起来。程瑜瑾带着丫鬟走在环廊中,穿过一道月亮门时,猛不防被身后的人叫住。 “大姑娘。” 程瑜瑾步子顿了顿,眼中闪过暗芒,可是转瞬间她就调整好神情,意外又惊喜地回头,对着阮氏温柔地笑了笑:“二婶母,原来你还没走。” 阮氏走近,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她的眼睛先是落到程瑜瑾怀中的漆盒上,定定看了片刻,才慢慢移到程瑜瑾脸上:“大姑娘倒是受老夫人看重,连老夫人打算百年后陪葬的玉镯,也能眉头都不皱地赐了你。” 程瑜瑾笑着说:“哪里,我不过是替祖母暂时保管罢了。再说,祖母的妆奁丰厚,我不过得了一对玉镯,祖母剩下的东西,还不都是要留给几个弟弟的?” 阮氏方才在里面听到程瑜瑾说要绞头发做姑子的时候还伤心欲绝,可是现在冷静下来,阮氏越想越不对劲。经过今日这一闹腾,程瑜瑾能安安心心守孝,还得了肩比长孙的尊荣,想必在她的名声上又是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这还不止,程瑜瑾竟然靠着程老夫人的怜惜,从老夫人手里套出了价值好几千两的玉镯。反观阮氏,除了被程老夫人敲打一顿,一无所获。 得利者实在太明显了,明显的让阮氏忍不住想,这是不是,程瑜瑾的圈套呢?她示弱哭闹,寻死觅活,都是为了这一刻。甚至连阮氏,都成了她谋利的工具。 阮氏目露怀疑,程瑜瑾暗暗叹气,但还要赶紧解决自己此刻的危机。她微微笑着,脸上全然是少女的信任率真,说道:“祖母可怜我,才对我多方照顾。可是我现在婚事都没定,未来还不知在何方,全是仰仗了祖母和弟弟,才能有我今日啊。” 说完,程瑜瑾非常无意地说道:“我们终究是孙女,就算长辈再怜惜,也不过是从一箱子里拿一件出来,哪能越过正经孙子去。祖母最是公道,身后之物必然是要平分的,婶母有两个儿子,这一点上已经占多了。再说,婶母可不要忘了,二妹是要做侯夫人的人啊。靖勇侯得圣上赏识,前途无量,二妹嫁过去就是享福的命。婶母命好,日后指不定要享多少儿孙福,怎么能看得上我手里这点蚊蝇小肉。” 阮氏被说的心动了,对啊,程老夫人是怜惜程瑜瑾下半辈子无依无靠,才想多给她些银钱傍身,但是说白了不过些死物。程瑜瑾卖又卖不出去,日后也没有夫君挣体面,她拿的再多,也不过是坐吃山空。 程瑜瑾现在全副身家加起来,恐怕也不过三四千两。这些钱,光靖勇侯府一个月的流水就不止。阮氏暗笑自己魔怔了,竟然和程瑜瑾争长短。程瑜墨一嫁过去就是侯夫人,日后要主持中馈料理祖产,三千两在程瑜墨眼里连个水花都不值。用一副镯子,换程瑜墨顺顺畅畅出嫁,早日诞下靖勇侯府嫡长子,当然是大值特值的。 程瑜瑾虽然漫不经心地笑着,可是眼睛一直在注意阮氏的细微表情。眼看阮氏被她安抚住,暂时放下了怀疑,程瑜瑾肩膀微微放松,内心里长长松了口气。 闷声发大财才是长久之道,程瑜瑾如今羽翼未丰,她实在不想被别人惦记着,影响她日后生财。好在,一个阮氏并不难对付。 程瑜瑾同时也暗暗警醒自己,日后她务必要低调了。她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彻底瞒不住,但是程瑜瑾希望,这一天能推迟多久,就推迟多久。 阮氏心情舒坦了,眼角眉梢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攻击性。阮氏猜忌劲过去,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来质问亲生女儿,还隐含威逼。阮氏顿时生出些羞愧,她心中有鬼,说话就故意往热络靠:“大姑娘,关心则乱,我也是为了你好,口气才急了些。你不会误会吧?” 程瑜瑾含着笑,就那样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轻轻笑道:“不会。” 阮氏松了口气,但是对着程瑜瑾清澈的眼神,又莫名不敢抬头。她顾左右而言他,掩耳盗铃般问:“那你,还认我这个亲娘吗?你应当知道,谁才是你的亲生母亲吧。” 说完,阮氏投来视线,殷殷看着程瑜瑾:“可怜你才出生没几天就离了娘,你被抱走的时候,才这么大。没想到一眨眼,你都要议亲了。当年你被抱走,我哭了好几天,几乎把眼睛哭瞎。这件事成了我终生过不去的心坎,每每想起就心绞痛。瑜瑾,你能唤我一声娘吗?” 44、生恩 阮氏殷殷望着程瑜瑾, 眼神中的期待不加掩饰。程瑜瑾略有些失神, 她想起自己三岁那年除夕, 她穿了红彤彤的新衣服,整个人鲜亮的像是年画里的娃娃。侯府众人都守在程老夫人屋里贺岁,程瑜瑾和程瑜墨被放到罗汉床上玩,程瑜瑾记不清自己当时玩了什么,只记得阮氏拿了一块糕点来问她, 知不知道谁是她的娘。 再后面的事情程瑜瑾就想不起来了, 但是想来是不太好的。庆福一直都不喜欢她, 庆福不乐意给别人养娃, 尚情有可原,但是程瑜瑾一直想不懂阮氏是为了什么。 恐怕阮氏从心底里不愿意她过得好吧,或许, 阮氏期盼的,是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无私无怨地向着亲生家庭, 还要不停从养母手里倒腾钱财出来补贴亲生父母的“孝顺女儿”。 阮氏小时候总是偷偷来看程瑜瑾, 可是等程瑜瑾懂事后,她反倒不来了, 大概也嫌难看。 程瑜瑾的想法一掠而过, 她笑着看向阮氏,这一次,她的眼神中带上了直白的打量。 阮氏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心慌,她僵硬地攥了攥帕子, 强装镇定说道:“大姑娘,我问你话呢,你怎么这样看我?” 程瑜瑾轻轻笑了,她眼睛弯起,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柔和:“我在疑惑,二婶母为什么说这种话。” “什么?” “二婶母昨天晚上没睡好吧,今儿一上午都在说呓话。我的母亲是大太太,二婶母怎么一口一个亲娘?众人皆知我是大太太庆福郡主和大老爷的女儿,我为什么要叫你娘?”程瑜瑾笑着,还轻轻地拍了拍阮氏的手,“二婶,虽然是夏日,但是晚上睡觉时还是不能贪凉,要不着了风,头昏迷糊,就会说一些糊涂话。今日这些话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二婶尽可放心,但是二婶切不可再对别人乱说了。我这里毕竟能瞒着,如果二婶去找宝儿说一些你是我的儿子你该叫我亲娘这类的话,那恐怕母亲就不肯善了了。” 阮氏被说的一怔一怔的,她近乎不可置信地看着程瑜瑾。她没有说胡话,依她看说胡话的分明是程瑜瑾!阮氏是程瑜瑾的亲生母亲,这是府内皆知的事情,程瑜瑾为什么能笑着说让她不要发疯呢? 阮氏嘴都合不拢,不敢置信地问:“你不相信?不,府里这么多张嘴,你不可能不知道。那就是,你不愿意认回亲生父母了?” “什么亲生父母。”程瑜瑾虽然笑着,可是眼中冷冷清清,倏忽闪过冰冷的警告,“我的父母是大老爷与大太太。我是他们养大,族谱上也记着他们的名字,我从始至终只有一对父母,谈何亲生和非亲生的?请二婶自重,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不要再说了,不然传到母亲耳中,她说不定会误会二婶想挑拨我们母女感情。” 程瑜瑾说完就抽开阮氏的手,远远行了个晚辈礼,说:“母亲那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恕侄女不奉陪。” 程瑜瑾说完后果真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阮氏愣愣地站在原地,喃喃自语:“她竟然不认我?我将她生下来,当初被抱给大房也是无奈之举,她怎么能这样伤我的心呢?” 程瑜瑾回到院子时脸色还是冰冷的,连翘听到声音,欢欢喜喜从屋里跑出来,迎面撞到程瑜瑾几人,她的声音立即被掐在嗓子里:“姑娘您回来了……姑娘?” 程瑜瑾深吸一口气,伸手遮住自己的脸。过了一会,她将手掌放下来,表情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我没事。” 连翘不敢多说,程瑜瑾能屈能伸,气量很好,能让大姑娘产生明确的感情波动,并且控制不住表现在脸上的,只有一个人。 二房的阮太太。 连翘退到一边,默默去给程瑜瑾倒茶。杜若跟在身后,沉默地程瑜瑾打扇子。程瑜瑾安静地坐了好一会,突然开口说:“将老夫人的钿螺漆盒拿过来。” 这个东西杜若一直收着,就没有离开过视线。闻言她轻轻将东西放到程瑜瑾面前,然后无声地退下。 程瑜瑾注视着漆盒上极尽精巧的雕花,四壁上还钿了珍珠、宝石、玉片等物,红红绿绿的看起来很是奢华。程瑜瑾手指拂过漆雕花叶,最后轻轻一扣,打开了盖子。 顿时玉光大盛,即使靠近了看,也在玉镯上找不出一点瑕疵。凝而不散,温而不寒,清而不透,乃是绝佳的玉。 程瑜瑾随便拿了一只套在手腕上。金银镯子会变老,可是玉永远不会过时,这样一只水色一流的玉镯子挂在手上,果然显得手臂白皙许多,无论搭什么衣服,都不会显得突兀。 杜若见程瑜瑾摆弄这对玉镯,以为程瑜瑾不喜欢。毕竟,就是因为它们,程瑜瑾才和阮氏起争吵的。杜若轻声问:“姑娘,您不喜欢吗?” “不喜欢?怎么会。”程瑜瑾将镯子褪下来,原样放回到木盒中,“价值少说五千两的东西,我为什么不喜欢?” “可是老夫人……” 程瑜瑾轻轻一嗤:“我那祖母是什么人,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吗?二太太本来对我就说不上友好,用得罪阮氏,换回一对有市无价的玉镯子,这是多划算的买卖。” “小姐……” “我没事。”程瑜瑾将漆盒重新扣好,说,“我最近这是怎么了,总是得意外横财。祖父那一盒金子是,祖母这一对玉镯也是。” 程瑜瑾说完想起什么,补充道:“九叔那一千两地契,也勉强算吧。看来我得抽空拜财神,请他帮我压一压小人,要不然,我这些身家可不好保。” 杜若听到了问:“小姐,您要出门上香吗?” 程瑜瑾噗嗤一声笑了,意味深长地说道:“求神拜佛可未必要出门,哪一尊佛能比我们家的那位大?” 杜若没听懂,程瑜瑾笑而不语,不再解释。杜若心态特别敞亮,听不懂很快就放过,她问程瑜瑾:“小姐,那这个漆盒?” “收起来吧。”说到这里程瑜瑾有点头疼,想必不出一日,全府都知道程老夫人把压箱底的东西给她了,程瑜瑾想要闷声发大财,也不知道还能瞒多久。不过无论如何,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需要低调处事了。 程瑜瑾眼睛落到漆盒上,红漆雕刻出来的牡丹华贵又神秘,程瑜瑾天生喜欢漂亮的首饰,可是这样一对美丽的镯子,她却不能戴。至少现在不能。 果然,嫁一个有钱有权的夫婿还是很重要的。有了夫婿撑腰,她倒要看看谁能管到她头上! 程老夫人将压箱底的宝贝赐给程瑜瑾一事果然引起不小的风波,只不过程老侯爷的七七之日很快到了,众人忙着准备祭典,才引而不发,暂时维持表面的平静。程瑜瑾自从得到了程老夫人的承诺,之后对待程老侯爷的丧礼顿时认真许多。被当做长孙留在家里守孝可不是说着玩的,指不定有多少人不服,在暗地里盯着她的错处。此事对程瑜瑾日后嫁人至关重要,程瑜瑾决不允许自己在这种事情上出错。 程瑜瑾紧绷着神经,守丧仪制力求做到完美。来客在堂上听到程瑜瑾奉了程老侯爷遗命,在家里以长孙的仪制守孝一年,顿时对程瑜瑾刮目相看,等看到程瑜瑾在祭典上的表现,态度就更加郑重了。 程家众人在众人的观礼下给程老侯爷上了香,磕了头,然后回屋除去孝衣,换上平常衣服。虽然可以穿家常衣裳,但大红大绿还是要避讳,孝期内要穿清淡颜色,随着时间过去,颜色可以逐渐变得丰富,取悲痛渐消之意。而程瑜瑾顾忌自己的名声,换衣服就更加谨慎。 她换了身素白平纹长衫,修长贴身,在膝盖处开了叉。衣服上有淡淡的浅粉色梅花纹,除了布料自身的纹路,其余一点装饰都没有。下面的裙子也是银灰色的,褶子工整细密,行走时如孔雀开屏,清丽又端庄。 程瑜瑾的骨架是修长纤细型的,因为从小养的好,她并不过分瘦弱,反而凹凸有致,纤细风流。换上修身的长衫后,更能显示出她曲线优美,腰身玲珑。程瑜瑾一路走来,步子不疾不徐,衣服素净浅淡,如同画中人活了过来,一路上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 程瑜瑾径直走到程老夫人的院子,程老夫人的院内此刻坐满了人,程瑜瑾绕着游廊走进来,许多人都悄悄地指点:“这就是宜春侯府的大姑娘。” 程瑜瑾在众人的打量中安之若素,她掀帘子进屋,发现屋里也坐了许多夫人太太。七七不同头七吊唁,今日来的都是亲近人家,其中大半是和宜春侯府有亲的。程瑜瑾毫不怯场,先是给程老夫人行礼,然后转过身,落落大方和众位太太问好:“太太们安好,瑜瑾给诸位请安。” 太太们笑着拉程瑜瑾起来,一个太太将程瑜瑾拉到身边,指着她对旁边一个穿黑金色比甲的夫人说:“翟二太太,这就是程大姑娘了。” 被介绍的太太挑着眼睛看了程瑜瑾一眼,客气笑道:“原来这就是了,果然好模样。” 旁边人笑着对程瑜瑾说:“这位是蔡国公府的二太太,国公夫人去年走了,现在公府由二太太管着。” 原来是蔡国公府的人,难怪眼高于顶。程瑜瑾笑容浅淡,得体大方地对翟二太太行礼:“见过二太太。” 翟二太太点了点头,懒得说话。在场中她身份最高,众人都捧着她,其实说着捧着翟二太太也不尽是,大家给面子的,乃是她背后的蔡国公翟延霖。程老夫人问翟二太太:“二太太要操持公府事务,最是繁忙不过,今日竟然劳动二太太亲自走一趟,老身实在心下难安。” 翟二太太面有自得之色,但是还在谦虚:“哪里,国公府本该是大伯哥当家,只是去年大嫂去了,大伯哥要忙碌朝事,还要照顾庆哥儿,实在分不开心,婆母才将公府内务交到我身上。多亏了大伯哥和婆母信任,我才硬着头皮管两天,等日后新大嫂进门,我是必要第一时间交还给大嫂的。我是个蠢笨人,实在管不来这种精细事。” 程瑜瑾隐约知晓蔡国公府的情形,去年蔡国公丧妻,只留下一个五岁的独子翟庆。蔡国公忙于朝政,蔡国公府老太太又偏宠孙子,直将翟庆宠得无法无天,败家程度比程恩宝更甚。程恩宝前些日子吵着要养狗,便是看了翟庆,也要效仿。 唯一的区别是程恩宝有程瑜瑾这个姐姐,而翟庆没有。程恩宝撞到了程瑜瑾手上,被收拾的服服帖帖,但是看翟二太太的口吻,恐怕蔡国公府一家处处顺着翟庆,根本没人能管这位小魔王。 翟二太太会出现在这里,也是为了照看他们家的命根子,宝贝世子翟庆。 程瑜瑾对熊孩子是没什么好感的,对蔡国公府这种作态更是敬谢不敏。反倒是程老夫人听到,眉毛动了动。 蔡国公丧妻一年,还没听说订下了哪家姑娘。程老夫人歪在塌上,眼睛眯缝着,似是闭目养神,又似是思考什么。过了片刻,程老夫人随意问:“世子五岁,衣食住行正是要注意的时候,蔡国公怎么不娶一门继妻,反而自己操心这些琐碎事情呢?” 程老夫人的口吻非常随意,仿佛就是说家常话,偶然提了一句。可是程瑜瑾对程老夫人知之甚深,她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出来,程老夫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另有所图。 经过这一茬,程瑜瑾也重新审视起刚才的对话。蔡国公正值壮年,归为国公,身担要职,而且还新死了妻子,只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在这些长辈们看来,蔡国公是很需要一门贤惠的妻子。 程瑜瑾皱眉,莫非,程老夫人中意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永不消失的电波x5、twilight、冷清秋、薄雾、采釆卷耳 的地雷 感谢 板栗炖鸡 的手榴弹 45、国公 程老夫人问完, 翟二太太说:“这我可做不了主, 这得看我们家老太太的意思。不过, 老太太说过好几次,庆哥儿五岁就没了母亲,在后宅无依无靠,要是日后继母不是个贤良的,进门后故意算计庆哥儿, 庆哥儿年纪那么小要如何防备?国公爷也说, 庆哥儿是世子, 日后爵位必然是他的, 若是继室年纪轻,被富贵蒙了眼睛,动起国公府爵位的主意, 恐怕反而给家宅生乱。所以国公爷和老太太都是这个意思,想等庆哥儿再大些,或者找到一个品行出众、心地纯善, 又能撑得起国公府一大家业的姑娘, 再商谈娶继室的事情。” 程瑜瑾心里冷冷笑了一声,要人能干有本事, 撑得起国公府家业, 又要人无怨无悔,细心照顾前任的儿子,尽力孝顺年迈的老母,最后, 还要姑娘不贪心,辛辛苦苦一辈子,所有家业全归前妻的儿子不说,她的儿子还不能和翟庆争。呵,要真有这种菩萨,翟家自己先养一个出来呗。 程瑜瑾油然生出一股不快,她当然想嫁金龟婿,她给自己营造的贤良淑德的形象,也都是为了这一目标。可是,这并不代表着,她会给人做填房。 还是一个五岁孩子的继母,程瑜瑾顿时生出一种被冒犯了的感觉。 可是她终究是一个理智胜过感情的人,程瑜瑾很快控制住情绪,尽量客观地评估蔡国公翟延霖这个人。翟延霖已经承袭国公爵位,他的夫人一过门就是国公夫人,同时翟延霖和还在拼前程的年轻人不同,他已经在朝中小有影响力,不至于威震一方,可是也少有人不给他的面子。但是,他的扣分项同样是致命的,首先,他已经娶妻纳妾,其次,他有一个五岁的儿子。 翟庆被家里宠爱的厉害,蔡国公老夫人把翟庆当命根子疼,翟延霖心里也将家产和爵位都留给长子,防着继妻生出次子来和翟庆争。 继夫人还没过门,就已经被人当着恶毒后母防备。等嫁进去后,蔡国公防着枕边人,翟老夫人护着自个儿孙儿,翟二太太还不愿意放权,这么多障碍横在眼前,日子能舒坦了才有鬼。 所以,她为什么要放弃前途大好、家训不纳妾的林清远,而选择另一个有前妻有妾室,婆母猜忌刻薄,妯娌还背后放冷箭的中年男人呢?翟延霖现在确实有权势,可是林清远有太子看重,等程元璟回到东宫后,不出几年,林清远就能站到翟延霖现在的位置。好好的原配正妻不做,她为什么要上赶着给别人当填房后娘? 程瑜瑾可不会这样轻贱自己。 程瑜瑾在心里加加减减,等算出翟延霖的最终分数后,毫不犹豫地将这个人划掉。林清远依旧稳坐程瑜瑾心中的第一名。 程瑜瑾已经有了决定,遂不再在乎程老夫人的想法。婚姻大事是父母说了算,可是只要程瑜瑾不愿意,她有的是办法让这桩事成不了。 翟二太太说完条条框框一推要求,在场的夫人听到后叹了一声,纷纷应和:“是呢,世子还小,挑新妇是该谨慎些。” 然而虽然这样说,她们心里却都觉得,蔡国公府也太贪得无厌了吧。家世要配得上蔡国公府门第,品性要能教导好五岁的熊孩子,能力还要管得住国公府一家子,方方面面都要最好。婚恋市场中优势是倍乘不是叠加的,能满足这些条件的姑娘,综合起来分数已经超出众人一大截。人家条件这样好,当皇妃也使得了,为什么要来蔡国公府当继室? 怪不得蔡国公府老夫人相看了一年,也没找到合适的人。 太太们内心里撇嘴,表面上都在应和翟二太太的话。一片感叹声中,唯独程老夫人没搭腔。因为她发现,满足以上所有条件的人真的有,还正在他们家。 程瑜瑾就符合所有。 程老夫人像是拿到了什么筹码一般,唇边流露出一丝笑,她不紧不慢,慢慢又眯起了眼睛。一家有女百家求,女方要将架子拿捏起来,让蔡国公府主动来求。太急切了,是开不上价的。 此事来日方长,得慢慢来。 程老夫人什么也没说,眯缝着眼睛笑道:“老太太担心的对,是该仔细挑一挑。看来,还是得劳烦翟二太太辛苦了。” 翟二太太笑迷了眼睛,她巴不得蔡国公一直不娶新妻,她能一直把持国公府中馈。翟二太太摆着手谦虚:“哪里。” 女眷们相互客套完,话题又回到年轻人身上。一个夫人拉起程瑜瑾的手,仔细看了看,对着旁边人说:“几日不见,怎么觉得大姑娘清减了些?” 旁边的太太说道:“可不是么,程老侯爷生前最疼她,如今突然去了,她哪能不伤心?听老太太说,程瑜瑾替程老侯爷连守了好几夜呢。可怜她一个弱质女流,手腕这么细,也不知道怎么撑下来的。” 太太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又拿帕子抹起泪来。程瑜瑾势利又唯我,感情淡薄,女眷们这项说哭就哭的本事实在修炼不好,她时常得借助外物的帮助。程瑜瑾见这么多人,她的帕子不太好拿,就没有顺势哭一哭,而是强忍着悲痛说道:“太太,逝者已矣,祖母好不容易止住了泪,我们不要再勾她了。” 擦眼泪的那位太太一听,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是我不对,又引得老夫人要哭。”话音刚落,她的眼泪就收回去了。程瑜瑾近距离看到,内心十分服气。 太太们坐在这里说家常话,现在程瑜瑾来了,她们找到了新的话题,说话都绕着程瑜瑾打转。程老侯爷临终前亲口说他将程瑜瑾当做长孙培养,还留程瑜瑾在家里守孝,无论这话到底是不是真的,程家的态度却很明白。程瑜瑾这个长孙女依然尊贵无出其二,即便被退婚,程家也不会改变对程瑜瑾的态度。 这就够了。人生在世,谁有功夫盘查那些真真假假,无论程老侯爷有没有说这些话,程瑜瑾身上会有宜春侯府大量的资源倾斜,夫人们看到这一点就已足矣。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是两府钱财、人脉、声望的整合共享,程瑜瑾身上携带的资源越多,她在夫人们眼里就越值钱。 若是程元贤能顺畅承爵,那程瑜瑾就成了正经侯门长女,身份更高一重。何况程瑜瑾身上还有皇帝亲口嘉奖的贤德之名,等一年后,再重叠一层孝名上去,那就更不得了了。 反正还有一年呢,众位夫人们都乐于旁观,如果一年后,程家和霍家联姻后能引流来实权实利,声名更上一步,几位夫人都乐意娶一面光鲜漂亮的锦旗回来。毕竟程瑜瑾人漂亮做事也漂亮,就算什么也不做,在家里供着也好看呐。 因此,此刻夫人都十分给程瑜瑾面子,你一言我一语地捧着程瑜瑾,几乎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程老夫人还心存让程瑜瑾高嫁的想望,见状并没有吱声,程瑜墨跟着阮氏站在一边,心里不由有些落寞。 她一大早就被阮氏提点过,让她今天机灵点,始终跟在霍薛氏身后,有机会便上前献一献孝。程瑜墨因此一上午都不得空,又是端茶又是陪笑,累得腿肚子都抽筋。她刚才趁人不注意,低声和阮氏抱怨。她这样说本来是带了小女儿撒娇求宠的意味,然而阮氏听了,却悠悠叹了口气。 阮氏说:“儿啊,这只是站了一上午,你就累得喊苦。以后,你日日要跟在婆母跟前立规矩,晨昏定省,洗脸漱口喝茶布菜,样样不能假他人之手,到时候你可和谁喊苦去?” 程瑜墨失落,她前世听闻姐姐身边的人说过,霍薛氏不是个好相处的婆母。但是人没亲眼看到,就总觉得不要紧,程瑜墨想到自己嫁入霍家后,霍薛氏虽然总是板着脸,但也没有提过多过分的要求,想来是程瑜瑾夸大其词了。程瑜墨没听到母亲的安慰不高兴,可是她转瞬就笑起来,嘟嘴对阮氏说:“这有什么,阿娘你不听我说,那我和长渊哥哥说去。” 阮氏听到又无奈又怜爱,这本来是十分逾礼的话,可是阮氏不舍得责备程瑜墨,只用指头虚虚点了点女儿的眉心:“你呀。” 母女二人闲话完毕,又纷纷进来伺候各自的婆母。程瑜墨老老实实地垂手,立在霍薛氏身后,众夫人看到她,不过是用眼角飞快地旋一眼,然后就不再关注。然而程瑜瑾进来的时候,万众瞩目,所有人都捧着她说好话。 程瑜墨有些心酸,更多的是愤懑不平。曾经程瑜墨比不上程瑜瑾,无论是家里人还是客人,全捧着程瑜瑾,程瑜墨忍了,谁叫程瑜瑾认了一个高贵的养母。但是如今她即将成为靖勇侯夫人,这些人凭什么还忽略她? 程瑜墨不甘心,越发觉得这些人简直有眼无珠。程瑜瑾这辈子眼看就这样了,可是程瑜墨却会随着霍长渊飞黄腾达,这群人今日错过了真正的珍珠,反而把鱼目当宝贝。且等着吧,日后就算这群人腆着笑脸来求她,她也不会给他们好脸。 午饭后,许多夫人离去的离去,休息的休息,寿安堂明显空荡起来。程瑜瑾本来待在屋内,很快她察觉到程老夫人拈着佛珠不说话,阮氏一眼又一眼地往程瑜瑾身上瞟,霍薛氏也隐约露出不耐烦的模样。程瑜瑾明白了,很体贴地找了个借口,自己出去了。 前厅和后堂都在做法事,道士作法的乐声整个侯府都能听到。人多眼杂,又有许多外来之人,后院不免闹哄哄的。程瑜瑾不想往人杂的地方走,又不好离得太远,只能在花园里随便走走。 程瑜瑾百无聊赖,她坐在一从被树木遮掩的亭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揪上面的叶子。程瑜瑾坐了一会,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程恩宝的声音:“我都把我的金项圈给你了,你该把狗给我玩了。” 什么,狗? 另一个孩子的声音蛮横高傲,天不怕地不怕,一听就知道恐怕被家里人宠得厉害,他说:“你太孬了,我才不给你。去,哮天犬,将那个丫鬟衣服上的吊坠叼回来。” 程瑜瑾的脸色骤然沉下去,这是哪里来的熊孩子,竟然敢在宜春侯府撒野。 46、世子 两个小少年站在一处, 其中个子比较高的那个穿着一身大红元宝袍, 手里牵着一条威风凛凛的狗, 他一声令下,狗如闪电一般疾驰出去。 红衣服小少爷身边站在一个白衣服的孩子,看年纪四五岁,正一脸艳羡地望着那条通身漆黑的细犬。这两个孩子年岁都不大,身后洋洋洒洒跟了一众侍从。众人对这种情形见怪不怪, 只顾眼睛都不错地盯着两个宝贝疙瘩。反正只是一个丫鬟, 又出不了什么事, 能逗小少爷开心就好。 丫鬟端着盘子好端端地走在花园里, 猛不防从旁边传出来一条漆黑凶猛的狗。丫鬟被吓了一跳,尖叫一声跌倒在地上。那条狗是名贵的细犬品种,四肢细长, 腰细腿细,嗅觉灵敏,奔跑起来极快, 是专门的狩猎犬, 二郎神的哮天犬就是以它为原型。偏偏那个小少爷也给这条狗起名“哮天犬”,这条狗聪明, 见丫鬟跌倒在地, 它趁机扑上来,四处找小主人要求的吊坠。 丫鬟近距离见到这样尖牙凶猛的狗,吓得都快晕过去了。她想站站不起来,想跑又跑不了, 只能绝望地大喊大叫。花园里还有许多宜春侯府的人,他们听到声音想上前帮忙,可是见到不远处站着自家三少爷,脚步又迟疑了。 丫鬟的哭声在花园里格外明显,那个红衣小少爷被逗得拍手大笑。见他如此,宜春侯府的人脸色越来越难看,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正在满园子的人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藤木丛后面走出来一个人,微微挑高了声音说:“凶犬在内宅闹事,还不快将这条狗赶出去?” 下人们听到声音一怔,回头看到是程瑜瑾,一个个宛如找到亲爹亲妈般大喜:“是!” 只是一条狗,一个丫鬟制不住,满园子这么多家仆园丁还制服不了?众人上前,七手八脚,很快就将狗套起来。杜若将被扑到的丫鬟扶起来,轻声安慰她:“别哭了,大姑娘来了。” 丫鬟听到程瑜瑾在,心中大悲接着大喜,泪掉的更凶,抽噎声倒渐渐止了。程瑜瑾见丫鬟胳膊上、手背上都是地上石子蹭出来的血道子,她叹口气,说:“扶她下去歇着,今日她不必当差了。杜若,一会回去取一瓶膏药,二两碎银子,就当我补贴给她的伤药钱。” 丫鬟吃了一惊,啜泣着说:“这怎么能行……” “收着吧。”程瑜瑾语气并不算多重,可是其中净是不容置喙的味道,丫鬟听到顿时不敢再说。 红衣服小少爷看得正高兴,突然涌上来一群人将他的狗关起来了。红衣小少爷不悦,用手指着众人骂道:“放肆,你们是哪来的贱种,胆敢碰小爷的狗!” 程瑜瑾听到这个小孩子满嘴贱种,眼神又冷了冷。今日来宜春侯府的小孩子有限,而这样无法无天、出口狂妄的,恐怕唯有一个。如果她没猜错,这应该便是蔡国公府的世子,翟庆了吧。 蔡国公老夫人宠孙子,程瑜瑾可不会。她脸色淡淡的,仿佛才看到翟庆这个人一样,说:“原来蔡国公府的小少爷也在。我刚才只顾着处理恶犬,竟然没看到世子。世子稍等,等我将这条恶犬着人打死,再来领你逛园子。” “你敢!”翟庆一听顿时气急。他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从来都是一呼百应、要风得风,众人捧着他都来不及,哪里有人敢动他的东西?现在听到程瑜瑾竟然要将他的宝贝细犬打死,翟庆又惊又讶,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不怕他的人:“这是我的狗,你敢!” “哦,原来这狗有主人啊。”程瑜瑾不咸不淡地刺了一句,“我还以为,这狗横冲直撞,当众伤人,是有人养没人教的野狗呢。” 翟庆还小,听不懂程瑜瑾话音背后的奚落,他只知道程瑜瑾的语气淡淡,听起来不像是好话。翟庆哼了一声,趾高气扬地说:“既然知道小爷我是谁,还不快将我的哮天犬放了。” 程瑜瑾笑了一声,说:“既然是翟世子的狗,肯定不能随随便便打死了,那就把它赶出去吧。扔出去的时候给它带上嘴套,别让它在街上伤了人,坏了我们宜春侯府的名声。” 翟庆听到程瑜瑾还要将狗扔出去,顿时急了:“你敢,这是我的狗!” “我知道啊。”程瑜瑾淡淡瞟了翟庆一眼,“所以呢?内宅不能养狗,莫非翟世子的狗比旁人的多出些神通,不算凡犬?” 翟庆指着程瑜瑾,气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你竟然敢这样和我说话!谁说内宅不能养狗,我们家就能。” 程瑜瑾看都懒得看他:“世子也说了,那是你们家。蔡国公府如何我不管,在宜春侯府,就得听我的。”程瑜瑾说完眼睛扫过下面一众奴仆,眉尖动了动:“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吗?” 家仆们如梦初醒,他们偷偷觑了翟庆一眼,蔡国公府的独子是多尊贵的人啊,现在却气得满脸通红。他们摇了摇头,然后飞快地抬着狗走了。 没办法,就算翟小世子再尊贵再得宠,在程家,还真是大姑娘说了算。 翟庆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宠爱的猎犬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扔出去,他又急又气,恨得直喊:“你们都是瞎子吗,快给本少爷拦住他们!” 蔡国公府的侍卫面露犹豫,他们奉命来照顾小主子,可不是来得罪程家的。这毕竟是程家的内院,翟庆的狗吓人在先,程家大小姐发令将狗赶走,他们实在没有阻拦的立场。 甚至,他们觉得小世子身边没狗才正好呢,翟老夫人一直不放心让翟庆养狗,要不是怕翟庆哭闹,翟老夫人早就将这条危险的细犬处理了。国公府的人心有顾忌,最开始慢了一步,之后就没法行动了。翟庆发现自家奴才支使不动,他快要气炸了,跑过去拽程恩宝:“这是在你家,你叫他们回来!” 程恩宝向上瞥了程瑜瑾一眼,顿时说话的勇气都萎了,又老老实实地低下头。翟庆求助谁都无用,颇有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意味,他从没受过这种委屈,指着程瑜瑾手指直哆嗦,突然“哇”地一声,坐地上哭了。 翟延霖父辈和程老侯爷有旧,今日程老侯爷七七,他也来了。翟延霖嫌弃前面法事吵闹,避开众人去花园散步。翟延霖这么大一个国公,程家不可能无人作陪,程元贤和程元翰官职低微,一来不合适,二来他们也处理不了,所以由程元璟出面,陪着翟延霖观赏宜春侯府的花园。 男子凑在一起话少,程元璟也不是多言的性子。他们二人默然无语地在花园里漫步,穿过一道桥时,看到对面岸上有一个白衣服的姑娘在撩水玩。 隔着垂柳看不清对方容貌,但是能感觉到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女。翟延霖停下,问:“这位是……” 程元璟看到对方白色的衣裙,私心里并不愿意继续往前走,而翟延霖竟然问了出来,可谓十分冒失。程元璟并不喜欢翟延霖这种做派,然而他们说话的功夫,对面的少女听到声音,已经站起来了。 “九叔?”少女声音里含着吃惊,似是很意外在这里碰到了程元璟。程元璟这时候再将人引走就太迟了,他只好点了点头,道:“二姑娘。” 程老夫人和霍薛氏要商量成婚的事,程瑜墨不好再听,就偷偷跑了出来。她出来后不知道去哪儿,便藏在花园里泼水玩,没想到,却遇到了程元璟和翟延霖两人。 程瑜墨提着裙子跑上桥,飞快地给两人行礼:“侄女给九叔请安。九叔,这位是……” “蔡国公翟延霖。”说着程元璟对翟延霖示意,“这是侯府二小姐。” 翟延霖隐约知道宜春侯府有一对双胞胎姐妹花,但是并不知道具体是哪两位。他听说双胞胎中的姐姐聪慧漂亮,盛名在外,翟延霖见眼前少女眼眸明净,面如春花,色如秋晓,神情天真娇俏,便猜测恐怕这就是久负盛名的姐姐了。 翟延霖头一次觉得传言不虚。女子们评价起自己的容貌来,总是容易掺水,然而眼前的程家并蒂花姐姐,倒如实是个难得的美人。 翟延霖说:“早就听说程家并蒂盛名,今日一见,不愧是圣上亲自褒奖的贤德美人。” 程瑜墨笑容一僵,她抬手抚了抚鬓发,笑着说:“蔡国公认错了,我是二姑娘,得圣上奖赏的,是我大姐姐。” “哦?”翟延霖着实吃惊了,他见这个少女容色已颇为姝丽,便自信地断定为美人之名远播的姐姐,没想到,这竟然只是妹妹? 妹妹已有此等姿色都籍籍无名,她的双胞胎姐姐该有多漂亮? 翟延霖惊讶之余也觉得尴尬,任何一个女子被认错,恐怕都说不上荣幸吧。他给程瑜墨认错:“抱歉,程二姑娘。我并不曾见过贵府两位千金,故而认错了。” 翟延霖这个道歉可谓毫无诚意,与其说是道歉,倒不如说他只是在给自己的行为开脱。程元璟听到翟延霖的话又皱眉,他刚才隔着水,一眼看过去以为是程瑜瑾,不太想带着外男打扰她。但是对方只是一动,程元璟就认出来并不是。反正不是程瑜瑾,程元璟顺势介绍了翟延霖,但是程元璟也没想到,翟延霖竟然将人认错了。 “贤德美人”这种话从翟延霖嘴里说出来,为什么程元璟听着就这样不舒服呢?但是被认错的人是程瑜墨,程元璟一个叔叔没有替她出头的道理。程瑜墨笑了笑,并不觉得被翟延霖毫无诚意的道歉冒犯,而是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没事,我不在意,国公不必放在心上。蔡国公这是遇到了我,如果是我姐姐,她就不会这样。” “哦?”美丽的少女谁见了都喜欢,翟延霖被勾起好奇心,配合地问,“那她会如何?” 程瑜墨收起笑,学着程瑜瑾的样子两手交握,一丝不苟地放在身前,故意用冷淡又端庄的口吻说:“国公爷不必客气,不过事不过三,以后国公不能再认错了。” 翟延霖被程瑜墨活灵活现的模仿逗笑了,他含笑看着眼前的少女,心里已经勾勒出所谓大美人程大小姐的模样。恐怕,又是一个端庄淑贤,木头一样无趣的大家闺秀吧。难怪,如果是这样的性格,确实会在女眷中有很好的名声。 翟延霖生出无聊之感,只会礼记礼训的提线木偶,就算再漂亮,又有什么意思。哪如眼前的少女,活泼娇憨,惹人怜爱。 果然,传言一半都是假的,真正的美人,反而被埋没了。 程瑜墨模仿程瑜瑾的时候,翟延霖看着觉得可爱,而落在程元璟眼里,却生出浓浓的排斥感。程瑜墨的模仿当然十分拙劣,程瑜瑾行云流水般的优雅得体,程瑜墨没学到十分之一,而更让程元璟反感的,是程瑜墨这样的行为。 在他心里,程瑜瑾是程瑜瑾,程瑜墨是其他人,两人虽然是双胞胎姐妹,可是容貌并不是完全一样。她们两的道理如龙凤胎一样,只不过龙凤胎是一男一女,而程瑜瑾姐妹是一对女孩罢了。程瑜墨模仿程瑜瑾的言行,给程元璟一种她想要顶替程瑜瑾的错觉。 程元璟对此十分排斥,甚至可以说厌恶。 程瑜墨也被逗笑了,她咯咯咯笑了一会,眼角的泪花都笑出来了。这时候湖边回廊有一队婢女经过,手里都端着食盒盘子。程瑜墨见到了,指着一个小丫鬟说:“你将东西放下,去前面船坞叫婆子划一艘船过来。我记得东湖有一处荷花开得正好,我带九叔和蔡国公去看荷花。” 被指到的婢女停下,为难地看了看:“二小姐,奴婢要去后厅放瓜果。” “瓜果先放下,就这么一会功夫,客人用不了这么多瓜果。先去看荷花要紧。” 婢女和同伴面面相觑,还是面有豫色:“可是,这是大姑娘吩咐的……” 程瑜墨没想到当着程元璟和蔡国公的面,一个小丫鬟也敢拖三阻四,这样不给她脸面。程瑜墨沉下脸,说:“大姑娘大姑娘,大姐姐的话是吩咐,我的就不是了?” 丫鬟听到连忙跪下,然而即使如此,她都牢牢捧着手里的果盘:“二小姐恕罪。但是大姑娘说,各司其职,各在其位,若是奴婢抛下差事去管旁的事,会被大姑娘罚的。” 领头的丫鬟也上前劝道:“是啊,二姑娘,这毕竟是大姑娘的话,您该听大姑娘的。” 程瑜墨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程元璟听着想笑。他转念想想小姑娘脸皮薄,他若是笑出来太难为人了,故而忍住。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不过仅凭婢女寥寥几语的描述,他就能想出来程瑜瑾说话的模样了。果然,这才是程瑜瑾啊。即使人不在,一句“这是大姑娘吩咐的”,就能把现成的主子压住。 程瑜墨本人都站在这里,结果说什么都不管用,无论程瑜墨怎么说,丫鬟只听大姑娘的,还教导程瑜墨要听姐姐的话。 程瑜墨十分不高兴,翟延霖听到,更加好奇:“你们二小姐人就在这里,她亲自吩咐,你们不应当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先忙二小姐的事吗?” “那怎么成。”领头的丫鬟脱口说道,其余人也是一脸赞同,“这可是大姑娘交待下来的。” “如果大小姐说错了呢?”翟延霖问。 婢女听到笑的更加厉害,她们东倒西歪,一边嬉笑着一边走远了:“大姑娘的话怎么会错。” 在翟延霖过往的人生中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他望着婢女远去的背影,啧啧称奇,竟然对这位古板无趣却被下人奉若神明的程家大小姐生出些许好奇。 如果可以,他还挺想见一见这位大小姐。 程瑜墨本来就憋了一肚子闷气,一抬头见翟延霖兴味盎然,明显是对程瑜瑾生出兴趣的模样,就更加生气了。翟延霖看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佳人,连忙说:“二小姐,我方才走神了。你刚才说的荷花在哪处?” 程瑜墨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虽然每个人都夸程瑜瑾,可是程瑜瑾却不及程瑜墨和同辈们玩的开。其实这样是有些不合规矩的,程瑜墨对翟延霖和程元璟眨了眨眼睛,说:“我带九叔和国公去看荷花可以,但是你们要答应我一件事,今日之事不能告诉姐姐。她最重规矩,要是被她知道,她又要说我了。” 翟延霖点头,听起来,程家这位大姑娘有些死板啊。可惜,美人迂腐,终是空负皮囊。年轻女子还是像程瑜墨这样的好,活色生香,管家之事上差一些又无妨,反正他们这些人家都有专门的账房管家。 程元璟脚步没动,他可能就是那个迂腐的人,他记得程瑜墨已经订婚了,最近就要商议出嫁的事。这种时候领两个外男去看荷花,恐怕不妥吧。 程元璟正要开口拒绝,花园小道上却跑来一个报信的人。小厮一路跑到桥上,停在翟延霖身前打了个千:“国公爷。” “怎么了?” “世子非要牵着哮天犬进来,奴才等人怎么都劝不动,大管事怕出事,让奴才来请国公爷。” 翟延霖一听脸就黑了,荒唐,这是程家的内院,翟庆将没栓绳子的猎狗放进来,万一冲撞到程家的女眷,那该如何是好? 稀薄的看花雅兴顿时烟消云散,翟延霖沉着脸,说:“前方带路,我去管这个孽障。” 小厮高兴地应了一声,连忙领着翟延霖等人去拦翟庆。程元璟听到蔡国公府将猎狗牵进来的时候,眼神就冷了,他怕前面出事,也跟着一同去。程瑜墨在程元璟和翟延霖都沉下脸的时候就不敢说话了,她束着手,见程元璟等人大步向前,她也小跑着跟上。 程元璟和翟延霖赶到的时候,正好听到一个孩子气急败坏地喊:“放肆,你们是哪来的贱种,胆敢碰小爷的狗!” 翟延霖脚步顿时一怔,程元璟眉梢微挑,不动声色地看了翟延霖一眼。翟延霖尴尬又生气,正要出去教训口无遮拦的儿子,就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清清淡淡的,说:“原来蔡国公府的小少爷也在。我刚才只顾着处理恶犬,竟然没看到世子。世子稍等,等我着人将这条恶犬打死,再来领你逛园子。” 三人的脚步同时都停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说话,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47、偷听 程元璟和翟延霖站在茂密的藤木之后, 听到不远处的声音, 不约而同停止了脚步。 他们二人都是入朝为官、手握实权的人, 手下的人和内宅小厮不可同日而语,程元璟身边的人更是如此。见前头的主子停下,侍从全都收住脚步,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花园里有人看到他们这一行人,还没来得及说话, 就被国公府的人拦下了。 程瑜墨左右看看, 隐约觉得这样似乎不好, 若是程瑜瑾说出来什么过分的话, 岂不是得罪了蔡国公?可是她抬头看了看翟延霖冷硬的脸色,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其实只要程瑜墨想,她有的是办法提醒程瑜瑾, 蔡国公府的人能压制宜春侯府的下人,还能管程瑜墨这个二小姐不成?可是程瑜墨还是保持了沉默,她想, 反正站在外面的是程瑜瑾, 说话的也是程瑜瑾,并没有人逼迫。所以, 如果程瑜瑾说出一些不太好的话, 得罪了蔡国公府,那也自己种下的果子自己咽,怨不得别人。 没有人去外面报信,而夏日草木葳蕤, 葱葱郁郁,隔着茂密的花架子,若不是眯眼睛细看,根本注意不到后面有人。程瑜瑾并不知道一墙之隔的地方站了其他人,收拾熊孩子的时候,也一点都没有手软。 程元璟和翟延霖站在藤蔓架子后面,听着程瑜瑾轻轻巧巧,却字字如刀,毫无情面地捆狗,扔出去,打压翟庆,最后直接将翟庆气哭了。翟庆的名声在京城中十分响亮,就是程元璟也听说过,蔡国公府有一个极其胡闹的小世子,无法无天,人人避之。然而在程瑜瑾面前,翟庆威胁不管用,搬出父亲不管用,就连坐在地上撒泼哭闹,看起来也不太有用。 程元璟唇边逸出笑意,不同于刚才,程元璟给程瑜墨留颜面,却并不需要给翟延霖留面子,所以他并没有掩饰自己的笑意。翟延霖察觉到程元璟眼神的变化,脸面上略有尴尬,但更多的是诧异。 庆儿是什么样的性子,若说翟延霖不清楚,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这个儿子他罚也罚过,管也管过,甚至一度想请个严厉的武功师父专程管教他。奈何家中老母心疼孙子,每次他一管教儿子,翟老夫人就带着一大群丫鬟赶过来,抱着翟庆心肝宝贝地叫。翟延霖拿母亲没办法,又不能真把儿子打伤了,只能一批又一批地换翟庆的下人,多给儿子安排嬷嬷侍卫。 翟延霖想着,或许多拘一拘翟庆的性子,让他背书写字,性子就慢慢转过来了。 但是翟庆知道有祖母撑腰,很多时候并不把翟延霖的严令当回事。就比如这条狗,翟延霖不同意翟庆养,翟老夫人也害怕宝贝孙儿被狗误伤,但是翟庆不依不饶,翟老夫人被闹得没法子,只能赶紧顺着孙子。如果真出现一些危险情况,比如今日翟庆在别人家的内宅里纵狗,就只能赶紧去请翟延霖过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翟延霖对此十分头疼,就是在宫里专门教规矩的嬷嬷面前,也没见翟庆听过话。他怎么也没想到,在一个年纪轻轻的侯门小姐面前,翟庆竟然闹不出水花,只能气得坐在地上哭。 翟延霖大受冲击,他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一个女子。隔着郁郁绿叶,能看到一个修长纤细的身影站在台阶上,她穿着粉白色衣裙,侧影好看的不可思议。明明是一样的姿势,可是程瑜瑾站在那里,就是比其他人好看。 绿叶上下晃动,程瑜瑾还侧着,看不清长相,但是露在衣领外的那截脖颈却白的惊人。她又穿了一身浅色,整个人简直像是在发光。 翟延霖忍不住回头问:“这是何人?” 程瑜墨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来话来。程元璟原本含笑注视着程瑜瑾,听到这话,侧脸朝翟延霖瞥了一眼。 那一瞬间,翟延霖仿佛福至心灵,电光火石间猜到了这个人是谁。他有些意外,但说话的口吻却非常笃定:“这是程家大小姐?” 程恩宝嚎叫声掩盖了这边的动静,程瑜墨内心里叹了口气,正打算点头称是,程元璟却突然走出去了。 程瑜墨吓了一跳,矢口而出:“九叔?” 九叔这是什么意思,她怎么觉得,九叔在故意提醒姐姐呢? 程瑜瑾感觉不对劲,她一回头看见程元璟站在树丛后,自己也吃了一惊:“九叔?” 程瑜瑾下意识地朝前走了两步,这样一来,她立即看到树丛后似乎还有其他影子。程瑜瑾眉毛一挑,心中突然生出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是谁?他们在这里听了多久?为什么都没人来和她禀报? 程元璟率先出去,翟延霖只是愣了一下,就落在后面。没想到就是这一愣神,他们就被程瑜瑾发现了。当然,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必要掩饰下去,翟延霖本来就计划着现身。然而自己主动出现,和被程瑜瑾发现,这可差太多了。 翟延霖面有尴尬,这样一来,仿佛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他压下心中的不悦,若无其事地走出去:“程大小姐。” 翟延霖说完后,随之才看到程瑜瑾的容貌。他的表情着实怔了一下。 这是,宜春侯府程家大小姐? 翟延霖本来打算和程瑜瑾打个招呼,然后告知自己的身份,也算解释为什么方才他们在后面听。可是,等看到程瑜瑾的长相,翟延霖神志一卡,竟然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刚刚见到程瑜墨的时候,觉得这等美人竟然籍籍无名,实在是传话的人有眼无珠。然而此刻看到了真正的双胞胎姐姐,翟延霖瞬间明白了为什么二小姐籍籍无名。 有此等殊色在前,谁能注意到旁边的妹妹? 翟庆正坐在地上一边蹬腿一边大喊:“我爹是蔡国公,我要告诉我爹!”突然见旁边走出一行人来,翟庆愣了一下,轱辘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惊喜道:“爹!” 其实程瑜瑾已经猜出来了,等听到翟庆的喊声,程瑜瑾内心里道了句果然。果然,这是蔡国公,翟庆的父亲。 程瑜瑾只是一个侯府小姐,本人身上并无品级,但是翟延霖已经是实打实的国公,按理,程瑜瑾是要主动给翟延霖请安行礼的。然而程瑜瑾明明已经知道面前之人的身份,却还是稳稳当当站着,没有丝毫行礼的意思。 呵,躲在后面听人说话,被她发现才厚脸皮走出来,不主动坦白自己的身份,难不成还让程瑜瑾主动问好行礼? 太子殿下有这个特权,可是蔡国公凭什么? 程瑜瑾站着不动,眼睛都不往翟延霖身上瞟。程元璟暗暗觉得好笑,这个丫头实在是争强好胜,连蔡国公府的面子都不肯给。摆明了,若是翟延霖不主动和程瑜瑾坦白身份顺便赔不是,程瑜瑾是“不会”知道翟延霖身份,更不会理他们的。 程瑜墨磨磨蹭蹭地从树丛后面走出来。偷听被抓包实在尴尬,而程瑜瑾还是个得理不饶人,没道理也要给自己创造道理的人,现在被她抓住了现成的把柄,还不知道一会要如何奚落呢。程瑜墨不太愿意现身,然而程元璟和翟延霖都出去了,程瑜墨自己躲着更不像样子。她慢腾腾走出来,手指无意识绕着腰带,低头细若蚊蝇地给程瑜瑾行礼:“大姐姐。” 程瑜墨说完后,见程瑜瑾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并没有再多说话的意思。程瑜墨终于发现气氛古怪,她偷偷朝翟延霖瞄了一眼,惊讶地想,刚才翟小世子都叫了“爹”,姐姐应当明白蔡国公的身份了,为什么她竟然还不行礼? 翟延霖最开始被程瑜瑾的容貌惊为天人,后来见程瑜瑾神色冰冷,眼神冷淡,他才察觉到程瑜瑾的敌意。翟延霖又看了一会,心中不知该惊讶还是生气,一个闺阁女子,竟然在和他争场面? 最后,程元璟握拳咳了一声,他借着动作将笑意掩饰住,转瞬间便恢复高冷淡漠的太子形象。程元璟手掌示意了一下翟延霖,说:“这是蔡国公翟延霖,翟庆之父。” 然后又对翟延霖说:“这是我的大侄女,程家长女。” 有了程元璟这句话,翟延霖顺势说:“程大小姐,犬子方才给你添乱了,见谅。” 程瑜瑾不给翟延霖面子,但是却十分听程元璟的话,她也微后退了一步,手腕缓缓转动,停在腰侧稳稳行了个万福礼:“原来是蔡国公,失敬。” 翟延霖看着程瑜瑾行礼的动作,竟然发现自己连眨眼都做不到。她的手白皙修长,福身时交叠的动作优美极了;程瑜瑾本来就穿着白底长衫,勾勒出姣好的身段,微微蹲身时更突出了腰和腿的线条;她的动作缓慢但清晰,身体一丝晃动都没有,标准得恍如是用格尺比划出来的,但她做出来时并不像宫里教养嬷嬷那样死板僵硬,反而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程瑜瑾行礼时下颌微收,眼睫轻轻落下,那一低头的惊艳无以言表。万福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礼节,翟延霖身为国公,一天不知道要见多少次,然而没有一个人能像程瑜瑾这样,看着简直让人享受。 刚才程瑜墨还模仿过程瑜瑾的动作,当时翟延霖只觉程瑜墨率性可爱,对程瑜瑾十分不以为意。一个说话行礼一板一眼,像模板刻出来一样的闺秀,有什么可看的,远不如眼前的美人活色生香。 但是现在翟延霖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他心里苦笑,程瑜墨可没说,她的姐姐长成这个模样,仪容举止好看到这种程度。 程瑜墨学得完全不像啊,她这不是存心误导人么。 翟延霖感觉自己的眼睛都被洗了一遍。听了这样一句万福,翟延霖当真觉得自己福气增加了许多,要是能时常看着,估计能多活好几年。 翟延霖一时回不过神来,程瑜瑾等了一会,竟然没等到任何表示。她心里暗恼翟延霖失礼,这是给谁下马威啊?程瑜瑾生气,索性也不管他,自顾自站起来,然后格外认真地给程元璟问好:“九叔万福。” 程元璟即使天天见,现在再一次看到还是觉得赏心悦目。他毕竟也是男人,天生喜欢美人,就算程元璟自己能克制,眼睛也是不肯的。 程元璟点了下头,道:“起吧,不必多礼。”程瑜瑾起身,顺畅自然地走到程元璟身边站定。等翟延霖回过神来,就发现程瑜瑾根本没等他说话,直接走到自己叔叔身边去了。 翟延霖抿住嘴唇,下巴紧绷,故意笑了笑,说:“你们二人感情倒好。” 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两人同时回头,定定地看着他。翟延霖被这样的眼神吓了一跳,他随口打趣一句而已,侄女和叔叔感情好又不是什么坏事,他们至于反应这样大么? 程瑜瑾瞪着翟延霖,她知道翟延霖这样说是无心之语,并不是那种意思,可是,程瑜瑾却知道,程元璟根本不是她的叔叔啊。把一句话说齐全了就这样难吗,明明是“你们叔侄二人感情真好”,被翟延霖省略了两个字,倒像说夫妻一样。 程瑜瑾有些尴尬,她悄悄觑了程元璟一眼,发现那位主脸色淡淡的,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可是他没有开口斥责,想来不算很生气。 这就好,程瑜瑾悄悄松了口气。 程元璟发现程瑜瑾偷偷看她,他不动声色,任由程瑜瑾偷看了一会,然后如释重负般收回视线。他其实完全不生气,他只是惊讶,翟延霖为什么这样说? 那天在云衣坊,跑堂店小二也是这样说的。 程元璟若有所思,许多在他眼里见怪不怪、十分寻常的事情,在别人眼里,或许并不是这样的。就比如那个店小二,在不知道他们的身份的前提下,依靠多年的社会经验,竟然直接称呼他们为未婚夫妻。再比如今日的翟延霖,之前的程家诸人,他们也时常说,程瑜瑾和他叔侄感情很好。 可是,他们并不是叔侄。 别人不知道这件事,程元璟却一直无比明确,他和程家没有任何关系,程瑜瑾这个“侄女”,更是无稽之谈。 他对于程瑜瑾来说,和徐之羡,林清远,乃至面前的翟延霖,都并无区别。程瑜瑾被侯府之人所称赞的“孝顺贴心”,其实,都是施加在一个完全无关的外男身上。如果去掉所谓九叔这层滤镜,其他人会怎么想? 恐怕就是那日店小二说的那样,他们会理所应当地觉得,程元璟和程瑜瑾是有婚约的年轻男女。 程元璟第一次,认认真真思考起这件事情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许苒苒、22441838、33585579、?思思思思思思思思思、哗啦啦的来了、渔舟唱晚、cc菜菜x4 的地雷 感谢 twilight 的手榴弹 48、管教 程元璟第一次认真审视他和程瑜瑾之间的关系。外人说他们叔侄感情好, 程瑜瑾对他这个叔叔非常孝顺, 然而程元璟知道, 他可不是她的什么叔叔。 程瑜瑾也知道。 程元璟虽然自矜自傲,但还不至于失去自知之明。他很清楚,程瑜瑾会这么“孝顺”,完全是因为他的太子身份,并不是因为他这个人。 但是这也不能遮掩程瑜瑾行为的本质。他们俩实质上没有任何血缘, 程瑜瑾对他做的事, 其实和她给徐之羡换茶、给林清远领路, 并无区别。如果换一种说法, 程瑜瑾每日给一个暂居在侯府的外男送茶送水,关心备至,恐怕现在, 侯府里关于他们二人的流言蜚语早就传开了吧。 她就没有想过,给一个男子送荷包,送糕点, 每日嘘寒问暖, 其实是有很独特的含义吗? 程元璟垂眸扫了程瑜瑾一眼,心想, 她肯定是没想过。 程瑜瑾庄重又得体地端着自己侯府大小姐的架子, 隐约发现自从翟延霖不要命地说了那句犯上的话后,太子殿下的态度就变得怪怪的,刚才,还神情难辨地瞥了她一眼。 程瑜瑾内心里不由打起鼓来, 太子这是什么意思?不满意翟延霖瞎说,攀扯到自己身上吗?程瑜瑾暗暗叹气,易地而处,程瑜瑾很能明白太子的心情。程家和他又没有关系,程瑜瑾这个侄女更是子虚乌有,他不过是因为碍于程老侯爷刚去世,不方便搬出去罢了。程家自己的事牵扯不清,沾染到他身上算怎么回事? 如果换成程瑜瑾,莫名其妙和一个男子扯上关系,旁人还起哄说“你们感情真好”,程瑜瑾必然是要当场翻脸的。 她不由在心里骂翟延霖,这个人有毛病吗,管不好儿子就不说了,好端端地编排她干什么?现在好了,太子殿下生气了。 其实程元璟的神情一点变化都没有,仅从脸上判断他的情绪,有些难。然而程瑜瑾好歹“晨昏定省”了这么久,时时日日看着,竟然能微妙地感受到些许气场变化。 比如现在,程元璟就明显不太高兴。翟延霖说这句话之前还好好的,他说完之后,程元璟的气场就阴沉下来。除了太子殿下不满旁人将他们捆绑起来,还能有什么? 程瑜瑾立刻开口,坚定地撇清立场:“国公这话说的莫名。事孝乃是晚辈的职责,你今日只看到了我和九叔,才会觉得我和九叔叔侄感情好,其实我对祖母、对母亲都是如此。再说,九叔在我心中宛如高山明月,高洁不可攀附,我敬仰九叔的才学风度,处处以父礼敬之,岂敢放纵一丝一毫?国公爷这些话不太妥当,怪我没有说清楚,才让蔡国公误会,小女在此给九叔、蔡国公赔罪。” 程瑜瑾委婉提醒翟延霖话说的不对,以后不可再说了,最后她将错误归咎到自己没说清楚,体贴给蔡国公递了台阶。这样一来,翟延霖就算被人当面指出不对,也不会颜面上过不去,恼羞成怒。 更别说,程瑜瑾还主动行礼道歉。一个姑娘做到如此地步,别说程瑜瑾是个大美人,就算只是个面貌路人的女子,翟延霖也不舍得为难了。 他看了程瑜瑾一眼,面有惊讶。程瑜墨在湖边模仿程瑜瑾的时候,学了程瑜瑾说话的腔调,程瑜瑾刚才这段话便有好几句是程瑜墨当时说过的。不得不说程瑜墨对姐姐了解甚深,程瑜瑾经常说什么话她都知道,可惜程瑜墨模仿天赋太差,和本尊相比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短短片刻的功夫翟延霖已经意外了好几次。首先是程瑜瑾管翟庆时有条不紊、气定神闲的气场,翟延霖听着实在惊讶,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能约束住翟庆的人。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程瑜瑾的长相,等转出来看到她的本人,程瑜瑾的容貌气质远超他所预料,委实让他惊艳。而现在程瑜瑾所表现出来的说话技巧、情商手腕,第三次冲击了翟延霖的认知。 他的印象中宜春侯府大小姐年龄并不大,也就是十四五的年纪,光看看旁边的二小姐,也能知道程瑜瑾其实很年轻。她们姐妹是双胞胎,年纪相同,从小养在一处,生长环境也差不多,为什么在能力、管理、礼仪等各方面会相差这么多?或者说,像程瑜墨这样天真娇憨的性格,才是这个年纪少女应有的模样。 是程瑜瑾太过超前了。 原以为今日来宜春侯府不过是一场可有可无的作秀,没想到却发现了这样一个惊喜。翟延霖眼中升起兴味,美丽的女子谁都喜欢,而美丽又不太好得手的女子,更能激起男人的征服欲。 翟延霖这样想着,对程瑜瑾的话更是完全应下:“程大小姐说的是,方才是我唐突了。你和景行虽然是叔侄,但毕竟男女有别,这些事情应当避讳。是我思虑不周,景行和大小姐勿怪。” 程瑜瑾听到很满意,她刚才半真半假的行礼,诚然是为了给翟延霖台阶下,但是更多的是借机给程元璟赔罪。程元璟很不耐烦和别人扯上关系,被一个女子捆绑更是犯了大忌,程瑜瑾可不想被皇太子殿下误会。她讨好归讨好,但并不是那种意思。这种事情,还是早早说开了好。 程瑜瑾开心地想这下程元璟该放心了吧,她邀功一样看向程元璟,结果程元璟淡淡扫了她一眼,笑都不笑地抬头转开视线。 程瑜瑾脸上的笑有些冻住,她十分费解,她都把话说开了,程元璟为什么还不满意?而且看起来,好像更生气了。 不懂,程瑜瑾默默在心里叹气。果然,君心难测。她曾经觉得自己好像隐约能摸到程元璟的情绪变化,现在看来,果然还是她的错觉吧。 大人物的心思不要猜,反正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尤其是太子殿下这种要做大事的人。 程元璟的心情看起来不是很好,而相反,翟延霖却兴致勃勃,格外多话。他现在对程家充满了兴味,妹妹诚然娇俏可爱,宛如路边的雏菊,天真烂漫,惹人怜惜,但是姐姐却如国色牡丹,一看就知道是要养在深闺禁苑的,没有足够的财富、权势、精力,根本养不起这种名贵的花。普遍男人看到,压根也不会肖想,还要反过来安慰自己,说这种女子死板无趣,哪如清粥小菜有滋有味。 然而那些不普通的男人看到,就完全是另一种想法了。 越不好养,他们越要养,越不好征服,他们越要征服。金钱财富算什么,反正他们有的是。翟延霖现在就是如此,程瑜墨言语晏晏,笑声如铃,崇拜又乖巧地看着他,翟延霖当然受用于女子的崇拜,但是崇拜他的女人多了去了,反而是程瑜瑾这种冷冷淡淡、完全不在意的,才更让翟延霖想要将她的视线抓过来。 翟庆原本被程瑜瑾打击得怀疑人生,气得坐在地上哭,然而他哇哇嚎叫了许久,都没有等来大人的妥协。翟庆有点害怕了,他以前所熟知的手段,在程瑜瑾面前全部失效,他正不知道该怎么办为好的时候,翟延霖来了。 他爹来了!翟庆顿时抓到了救星,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爹”,然后又坐在地上赌气,等着大人们来哄他。翟庆拿定主意,这次一定要让那个不知好歹的女子知道厉害,她不好声好气地来求他,他就绝对不起来。 翟庆装腔作势哭了很久,哭声越来越低,直到细若蚊蝇,再也听不见,也没等到他的父亲过来哄他。 怎么回事?翟庆有点慌,以前不是这样啊,他只要一哭,祖母和婶母等人绝对立即慌里慌忙地赶过来哄他,无论他要什么,都一口应允。可是这次,为什么不管用了呢? 程瑜瑾心里烦恼太子为什么又生气了,他到底在气什么?心里烦躁,便没多少耐心听翟庆说话,反倒是程瑜墨,十分捧场,和翟延霖一说一笑聊得欢快。程瑜瑾基本没听,她一转眼瞧见翟庆还在地上坐着,程恩宝见他们不注意,想偷偷溜出去搬救兵。 程恩宝才刚刚跑出去两步,身后就不紧不慢传来一个声音:“程恩宝。” 这三个字咬字清晰,语调平缓,字和字之间停顿均匀,程恩宝听到,腿肚子都软了。他极不情愿地回过头,嗫嗫应道:“大姐姐。” 程瑜瑾笑着看他:“三弟,蔡国公府的小世子还在这里呢,你打算去哪儿啊?” 程瑜瑾一出声,所有人顿时停止了说话,将视线集中在程瑜瑾似笑非笑的神情上。顺着程瑜瑾的视线,他们转过头,看到了那边的两个孩子。 程恩宝手指紧紧攥着衣服,本来想大声顶回去,然而在程瑜瑾的视线里,声音越来越低:“我有事去找娘和祖母。” “母亲和祖母忙着议事呢,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这个姐姐说,非要去打扰长辈?”程瑜瑾撇开众人,往前走了两步,停在程恩宝和翟庆面前,淡淡瞥了翟庆一眼,“翟小世子怎么坐在地上?” 自己爹就在现场,翟庆的底气顿时足了,梗着脖子嚷嚷:“你不给我道歉,不把我的哮天犬送回来,我就不起来!” 翟延霖听到皱眉,他正打算上前训斥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就被程元璟伸手拦住。程元璟收回手,眼睛还看着程瑜瑾,根本没有分视线给旁边的人:“听着就行,别生乱。” 翟延霖心情有些复杂,说:“犬子十分顽劣,府中习武的夫子都管不住,程大小姐一介女流,恐怕降不住他。” 程元璟轻轻笑了一声。他的眼睛看着程瑜瑾,不知不觉间浮出星星点点的笑意:“未必。” 另一边,程瑜瑾没人捣乱,进度推进得非常顺利:“狗我已经扔出去了,牵回来恐怕不能。至于我,我自认没有做错任何事,如果想要道歉,让你父亲亲自来和我说。” 说完后,程瑜瑾挑了挑眉:“世子还不起来?” 翟庆来劲了,挺直腰杆叫嚣:“我就不。我告诉你,我是蔡国公府的世子,你这样对我,我爹和我祖母不会饶过你的!” 翟庆说完,视线气鼓鼓地投向翟延霖,不知道是赌气还是求助。翟延霖无奈地叹气,他就知道没人管得住翟庆,他正打算让侍卫将翟庆抱起来,回府后家法管教,就听到程瑜瑾不紧不慢地说:“哦,这样说,世子是很喜欢坐在地上了?按道理翟世子是客,客人有要求,侯府无有不应,但是石板上毕竟凉,世子坐久了,恐怕会着凉。” 这就是服软了,翟庆毕竟是国公府的命根子,程瑜瑾吓唬归吓唬,哪能让翟庆真受委屈。翟延霖心想她一个十四五的小姑娘,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殊为不易,而翟庆也洋洋得意,结果下一秒,就听到程瑜瑾说:“杜若,去给世子取软垫来,务必要选隔寒保暖的。世子喜欢在地上坐着,那就让他坐个尽兴。” 翟庆洋洋得意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翟延霖也完全没想到这样的发展,整个人都愣了。程瑜墨见状咬唇,不由说:“翟世子毕竟是蔡国公府的独苗,姐姐这样做,是不是不甚妥当?” 程元璟瞟了程瑜墨一眼,程瑜墨触及到这样的眼神,剩下的话顿时卡在嗓子里,再也说不出来了。程元璟收回视线,淡淡道:“你们不要给她添乱,就不会有事。” 程元璟这样说,翟延霖这个当爹的只能耐着性子在旁边看。很快,杜若取了厚厚一块坐垫回来,程瑜瑾抬了抬下巴,说:“去给世子放在台阶上。世子喜欢喝什么茶,我让丫鬟给你送来。若是坐着无聊,不妨再给世子送几本话折子?” 杜若将又厚又软的坐垫放在地上,正好就在翟庆身边。翟庆哪受过这种气,顿时泪珠子打转,又要哭了。 程恩宝看见程瑜瑾就发怵,他眼看翟庆讨不了好,自己就想偷偷溜走。然而脚步才刚动,程瑜瑾的视线就准确地钉了过来:“三弟,你要去哪儿?” 程恩宝哪还敢杠着,他转过身,垂头丧气地说:“姐姐我错了,我不该在花园里遛狗。我这就回去抄书认错。” 程瑜瑾心想还算有脑子,知道自己认错,总好过程瑜瑾亲自来罚。她脸色缓和了些,十分温柔地笑了笑:“三弟知错就好。可是你和翟世子玩得最好,你走了,翟世子一个人坐在这里岂不是很无聊?” 程恩宝难得灵光一回,他在电光火石间想明白了程瑜瑾的意思,程恩宝立刻拉起翟庆,忙不迭说:“我和他一起去抄书。姐姐我们走了!” 程恩宝说完就跑,翟庆抓到梯子,也顺势站起来跑了。两个小孩子争先恐后,跑步声咚咚作响,后面的下人呼啦啦地喊着:“少爷,跑慢些,小心摔!” 程元璟亲眼看了一出极其精彩的戏,眼中俱是笑意,而翟延霖此刻的心情用惊诧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儿子养了六年,这些年就算是翟庆生母还在的时候,都没听翟庆认过哪怕一句错。可是在宜春侯府,翟延霖竟然见到了儿子认错服软? 程瑜瑾并不知道身后之人眼神如何复杂,她交握着双手,垂着眸子看两个熊孩子跑远。她心里轻轻呵了一声,果然,没有管不了的熊孩子,只有不作为的熊家长。 瞧瞧,这不是很听话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治熊孩子,大姑娘是专业的。 49、继室 翟庆和程恩宝跑远后, 程瑜瑾转身, 便见其余人用一种看到怪物一样的眼神看她。 程瑜墨悄悄瞄了翟延霖一眼, 见翟延霖不说话,程瑜墨拿不准蔡国公是不是生气了。她小心翼翼,委婉又谴责地和程瑜瑾说:“姐姐,你怎么能这样和小世子说话呢?他是蔡国公府的世子,蔡国公还在这里呢, 世子如何, 不是我们能说的。” 程瑜墨说完看向翟延霖, 说:“蔡国公, 我姐姐并不是指责世子。她也是好心,并无恶意,蔡国公不要生气。” 程瑜瑾听到这话就很不痛快, 她瞥了程瑜墨一眼,问:“二妹在做什么,莫非在替我道歉?” “对啊, 我知道姐姐只是习惯了, 并无恶意。但是世子不同于我们家的孩子,姐姐哪能管教蔡国公府的世子?蔡国公宽宏大量, 请您不要怪罪我姐姐……” 程瑜瑾都懒得听完, 笑着打断:“我做错了什么,用得着你来替我道歉?” 程瑜墨表情一怔,显然没想到程瑜瑾会说这种话。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程瑜瑾:“大姐姐,我这是为了你好啊……” “为了我好, 所以你就能替我做主了?”程瑜瑾走近,两边的下人自动向两边散开。她瞥了程瑜墨一眼,说:“且不说我根本没有做错,就算我做错了事,承担后果还是赔礼道歉也该是我自己决定,哪轮到的你来替我道歉?” 场面一时僵硬,程瑜墨虽然深深介怀程瑜瑾,可是她觉得,表面上两人总要维持姐妹亲热的样子,谁能想到,程瑜瑾竟然当着这么多人面,一点不留情地落她面子。 她有些尴尬,脸上顿时涌上委屈落寞之色:“我是为了姐姐好,免得蔡国公怪罪……” 翟延霖听到连忙说:“我并无责怪大小姐的意思,相反,是我该向大小姐道谢才是。犬子顽劣,今日多亏了程大小姐。犬子如有得罪之处,请大小姐见谅。” 程瑜墨顿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她原本也不懂,等前世有了儿子后,她才理解了天下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纨绔子弟。儿子说是她的命都不错,若是有人敢当面教训她儿子,程瑜墨非和他拼命不可。蔡国公就这一个儿子,理当更加宝贝才是,程瑜瑾当面数落翟庆,蔡国公竟然不生气? 这怎么可能呢? 偏偏程瑜瑾还当真大言不惭地点头应下,说:“本来翟世子是客,他如何教养是蔡国公府的的事,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我一个外人插手。可是今日在侯府的地盘上,旁边还有我三弟,我不能让他们在侯府里出了事。蔡国公不会怪我越俎代庖吧?” 翟延霖摇头:“不会,我反而要感谢程大姑娘没收了他的狗,拘他回去抄书。” 说完翟延霖长长叹了口气,说:“要是他在国公府里也如此听话,哪至于让长辈愁白了头?不瞒你们说,为了管教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总是没效果。为了他,我当真是操碎了心。” 程瑜墨听到,安慰说:“蔡国公不必着急,世子还小呢,等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男孩子都是如此,小时候越调皮捣蛋,长大后才越成器呢。” 翟延霖叹气,但是看他神色,显然隐隐赞同这个说法。这就是世俗的看法,男孩子晚熟,小时候混账很正常,长大了就好了。 程瑜瑾瞧瞧程瑜墨的神情,再瞧瞧一脸深以为然的翟延霖,觉得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莫非男孩和女孩不一样,等长到一定年岁,突然就换了个脑子,变得懂事了? 怎么可能,小时候不好好管,那只是仗势欺人横行霸道,若是长大了,那便是草菅人命,目无王法了。翟庆总是管不好,和翟延霖这种心态脱不了干系。 似乎程瑜墨的话勾起了翟延霖的心事,他又感叹了许多,深为儿子不服管教而叹息。程瑜瑾听了一会,缓慢说道:“蔡国公说管不住世子,究竟是国公管不住呢,还是国公没想管?” 程元璟眉梢一动,低头看向程瑜瑾,眉眼中俱是意外。翟延霖神情狠狠一怔,程瑜墨听到,立刻皱眉看向程瑜瑾:“姐姐,你怎么能这样说国公?国公忙于朝事,下朝后还要亲自管教儿子,堪称为父典范。姐姐你这样说,未免太不负责了。” 程瑜瑾不紧不慢,丝毫不担忧这些话会冒犯到翟延霖:“今日之事国公也看到了,世子并非听不进大人的话,端看说话的人有没有耐心和决心罢了。我不过是一个外人都能如此,国公作为世子的父亲,怎么会管不住呢?” 翟延霖如遭雷击,良久没有说话。程瑜墨脸上更加不赞同:“姐姐这话说的太想当然了,小孩子不能受惊,管的严了会吓着孩子,就比如今日姐姐让世子坐在地上,这怎么能行?世子和三弟还小呢,慢慢让人在旁边劝着哄着,他们就懂事了。” 程瑜瑾笑了一声,她从不和傻子讲道理,程瑜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她抬头看到身边的程元璟,突然有点好奇太子殿下的育儿观,问:“九叔,你觉得呢?” 程元璟低头见到程瑜瑾亮晶晶的眼睛,知道她盘算的绝对没好事。他淡淡瞥了她一眼,问:“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程瑜瑾笑了,开玩笑道:“侄女可不是要关心九叔的子嗣么。若是日后九叔长子降世,我必然是头一个盼着他成材成器的。” 程瑜瑾笑的半真半假,她虽然是以玩笑的口吻说,但是话却是真的。程元璟的子嗣事关日后政局变化,程瑜瑾由衷希望太子是个拎得清的,可千万别像蔡国公府一样教出个祸害来。翟庆毕竟只是勋贵子弟,再荒唐也只是祸家,如果是程元璟的儿子,那就是祸国了。 程瑜瑾只想找个俊俏有前途的夫婿,平安富贵地度过这一生,为了她的儿女考虑,程瑜瑾也一千一万个盼望程元璟的儿子好。 这话以叔侄的身份听来没什么,但是放在普通男女之间,就有些意有所指了。程元璟本来是想警示她不要乱说话,但是接触到她笑盈盈的眼睛,原本严肃的神情不知不觉带了笑。他无奈看向程瑜瑾,屈指在她眉心弹了一指:“不许妄言。” 翟延霖站在一边看程元璟和程瑜瑾互动,总觉得他们二人之间的气氛说不出的怪异。翟延霖皱皱眉,将这个荒唐的想法抛出脑外。他们是亲叔侄,言谈亲昵一些很正常,再加上程元璟和程瑜瑾实际没差多少岁,才看起来像未婚男女打情骂俏。 短短半日的宜春侯府之行给翟延霖留下深刻的印象,直到他回国公府,脑子里都在想程家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临走时程瑜瑾和程元璟谈笑,程元璟在她脑门上轻叩的场景,良久无法散去。翟延霖成过婚,有过好几个女人,他和未通人事的少年不一样。他在男女一事上要敏锐的多,也更能察觉到,程元璟和程瑜瑾这对叔侄的怪异之处。 若说程瑜瑾是孝顺叔叔,倒也勉强说得过去,但是程元璟的态度绝对不是叔叔对侄女。哪个叔叔会对侄女这样耐心纵容?就算是从小养到大的女儿,看着她时也是由上而下的疼爱,而非同辈视之的欣赏。 程元璟看程瑜瑾的眼神,明显是期待,欣赏,纵容般的陪玩陪闹。 翟延霖一整个下午都在想这件事,去给翟老夫人请安时,不免有些神思不属。 翟老夫人屋里正在摆饭,翟庆拱在翟老夫人怀中,哒哒哒说着程瑜瑾的坏话。 “宜春侯府有一个女子特别讨厌,我就放哮天犬跑了两圈,不知道怎么碍了她的眼,她竟然让人将哮天犬扔出去了!我不允,她就让我坐在地上,还拦着不让别人过来。” 翟老夫人一听心都抽起来了,她抚了下心口,赶紧抱着翟庆问:“心肝啊,你竟然在地上坐着?地上粗糙,你这细皮嫩肉的,怎么受得住?快让祖母看看,屁股硌青了没?” 翟庆不知道怎么回事,扭捏起来,不肯让翟老夫人掀他的衣摆。他从翟老夫人身上跳下来,道:“我没事,不用看了。” “那怎么行!”翟老夫人大呼小叫,又是让丫鬟去取御药膏,又是让小厮拿国公府的牌子去请太医,折腾的人仰马翻。翟二太太也跟着抹泪,说:“我才一会没注意,竟然让世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简直没脸活下去了!这么多丫鬟婆子看着都这样,日后继夫人进门,庆哥儿要让继室养着,岂不是打了骂了我们都不知道?” 这话正好戳中了翟老夫人的心病,她长吁短叹,翟延霖本来神游天外,听到“继夫人”几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回过神来。他回神后看着眼前一团乱的场面,浓眉竖起:“这么要做什么?” 有丫鬟想要讨好,立刻添油加醋地将翟庆方才的话说了。为了讨国公欢心,她还特意将世子描述的更悲惨一些,程家那个女子更恶毒一些。翟延霖听了,简直气得笑出来:“满口胡言!当时我也在场,分明是你故意纵狗,惊吓程家的女眷,程家小姐看不过去,才将你的狗困起来,怎么就成了她故意针对你?知错不改,撒谎成性,简直丢我们翟家的脸!来人,取家法来。” 翟庆听到父亲要取家法,扯开嗓子就哭,翟老夫人又慌又心疼,紧紧搂住翟庆,也跟着哭:“心肝啊,不如让我陪你一起去了吧!” 翟二太太咋咋呼呼地叫着,又是拦在翟老夫人面前,又是和翟延霖说话,又是指示丫鬟快拦住取家法的小厮,内室顿时乱成一锅粥。翟延霖看着眼前这一幕,深深头疼,他摁了摁眉心,不经意想起程瑜瑾的话。 隔了一个下午,她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连声音仿佛也响在耳边:“蔡国公说管不住世子,究竟是国公管不住呢,还是国公没想管?” 翟延霖仿佛被什么人打了一下,思绪骤然开朗。对啊,他一直知道翟庆不服管教,屡教不改,所以翟庆每次犯事,翟延霖懒得听完前因后果,就让人找棍棒来教训他。翟老夫人自然不允,翟庆哇哇大哭,到最后这事只能闹得不了了之。等下一次,翟庆知道自己不会受罚,又会惹更大的祸。长此以往,如斯循环,翟庆越来越无法无天,翟延霖越来越力不从心,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也越来越生疏。 程瑜瑾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竟然有这般洞察人情的毒辣眼力,一句话便说中了症结。翟延霖隐隐觉得不能这样,可是儿子有恃无恐,越来越跋扈,他不用棍棒,又能怎么管呢? 翟延霖深感无力,长长叹了口气。他脑海里模模糊糊闪过一个想法,可是还没等他抓到,就消失不见了。 翟老夫人见翟延霖的火气消下去了,赶紧让丫鬟护着翟庆出去,她自己则颤颤巍巍拉着翟延霖,不让他去打孙子。翟延霖无奈至极,他唯有这一个母亲,他能将自己的老母亲怎么样?翟延霖只好再一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翟庆出去了。 翟老夫人见状终于放心,她也知道儿子已经是国公,朝中有头有脸的重臣,这样拉拉扯扯的让儿子不好看。翟老夫人放开手,对翟二太太示意:“老二家的,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出去吧。” 翟二太太应是,带着满屋丫鬟退下。等人走清净后,翟老夫人让翟延霖坐下,问:“国公,今日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翟延霖将自己今天看到的听到的复述一遍,说起程瑜瑾时,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略去了他们相识的过程。 翟老夫人听到,若有所思:“原来是程家的大小姐。我早就听说过她是管家的一把好手,人模样俊俏,性子温柔贞静,贤惠孝顺,办事也麻利。她是个宜家宜室的,只可惜被人退了婚。” “什么?”翟延霖震惊,“她被人退婚?” 不怪翟延霖如此惊讶,实在是他身为一个男人,着实想不到程瑜瑾究竟哪一点会被退婚。她原本的未婚夫舍得放开这样一个美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翟老夫人并不在意翟延霖冒失,事实上,她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意外不比翟延霖少。 翟老夫人说着话,眼里流露出沉思:“如果照你说的,程家大姑娘能管住庆哥儿,性子贤惠懂事,本人也是掌家管事的一把好手,那娶她给你做继室,也未尝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搬家,码字时间不定,导致今天的更新又迟了。 我给大家发红包吧,感谢大家等到现在,也庆祝祖国生日快乐! 今年是建国70周年,那就抽70个红包,祝祖国繁荣昌盛,祝看文的小仙女们貌美肤白,福运爆棚! 50、聘礼 翟延霖听到这句话, 狠狠一怔。翟老夫人仿佛想起什么事一样, 突然高兴起来, 兴高采烈地说:“对啊,她来当庆哥儿的母亲正好,我以前怎么没想起她呢!” 翟老夫人越想越觉得可行,程瑜瑾出身侯门,嫡母是庆福郡主, 身份十分体面高贵, 这样的出身, 给国公府做原配正妻也是使得的。虽然程瑜瑾是过继的, 不算正经皇家血脉,可是程元贤的侯位做不得假,而程瑜瑾还是从小按照嫡长女的标准培养起来的, 无论是接人待物还是管家算账,都是一把好手。 这样想着,翟老夫人隐约记起来前段时间, 程家给皇帝贺寿, 送了扇屏风,十分得圣心, 宫里还特意来了嘉奖旨意。那扇屏风主针的人, 似乎就是程瑜瑾。 翟老夫人自己都惊讶了,蔡国公府情况特殊,她原本以为挑一个合适的继室人选难上加难,没想到, 竟然还真有一个完全符合的。程瑜瑾身份高贵,素有孝名,这样的人不会辱没了国公府的门第,拿出去也撑得起蔡国公夫人的排面。除此之外她还十分温柔懂事,贤惠孝顺,能管好国公府这一大家子,最重要的是,她能管住翟庆,日后会是个好继母。 翟老夫人越想越觉得好,于是用商量的口吻和翟延霖说:“国公,你觉得怎么样?程家大姑娘身份、性情都合适,你要忙外面的事,没时间管庆哥儿,而我年纪越来越大,精力不济,有时候盯不过来。程家大姑娘年轻,腹有诗书,有耐心,让她来照顾庆儿刚刚好。” 翟延霖终于知道刚才自己一闪念而去的想法是什么了。他已到中年,经历了许多起落,早已不像少年人那样情感丰富,喜怒随心。他的心境宛如一滩死水,可是这一刻,翟延霖仿佛被母亲戳破了心思般,难得生出些尴尬羞赧来:“全由母亲决定。只要母亲觉得她好,儿子别无二话。” 翟老夫人听到有些惊讶,翟延霖很少提起女人,就算是庆哥儿母亲,和他做了多年夫妻,还给国公府生下一个儿子,翟老夫人也从没听翟延霖夸过发妻一句好。可是今日,翟延霖竟然一反常态,顺着她的话承认程瑜瑾出色。 翟老夫人再一想也就明白了,是了,今日翟延霖去宜春侯府应酬,他是见过程家大小姐的。这样看来,翟延霖是很满意程大姑娘本人了。 娶媳妇最主要是为了照顾翟庆,难得儿子也喜欢,简直皆大欢喜。翟老夫人十分满意,絮絮说道:“我早就听说过宜春侯府有一个大姑娘,为人处世十分妥帖,但是那时候我听一句也就罢了,并没往心里去。程家虽然这些年越来越没落,但毕竟还是个侯府,爵位还能传承一代,正好落在程大姑娘的父亲头上。等程家大爷袭爵后,她变成了侯爷千金,身份更贵重一成。因为这回事,我从来没考虑过程家,二姑娘日后不会留在侯府,犯不着,大姑娘呢德才兼备,许多夫人私底下都将她视为儿媳。若是和她们抢人,麻烦不说,也未必讨得着。” 现在屋子里没人,翟老夫人便说了真心话,并不是他们没想起程瑜瑾,而是压根没考虑过。程瑜瑾曾经多出名啊,身份家世模样能力样样不差,这样的人根本不愁嫁,公侯门第都任她挑,哪里看得上来蔡国公府当填房后娘。因为心里明白自家情况,翟老夫人压根也不上前讨嫌。 翟延霖听到这番话有点不舒服,可是他也得承认,头婚和二婚差太多了,即便是男子,娶继室的时候,对女方的条件各方面都要下跌许多。翟延霖这些年在朝中发展极好,权势的增长补全了他年龄上的劣势,但是离随意挑选京师数一数二的名媛闺秀,还是有点距离的。 尤其是,翟延霖还有一个六岁的儿子。 翟延霖没接话,翟老夫人倒是勾起许多回忆一般,和翟延霖讲起陈年旧事来:“要是以前,我压根提都不提,省得自讨没趣。程家那个老夫人可不是省油的灯,她的心大着呢。当年当闺秀的时候她就不安分,后来薛家出事,她走了大运,捡漏嫁入侯府。她卯着劲和别人争,结果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出息,反倒是到了第三代,养出来一个极出挑的孙女。她一心指望着将孙女嫁入高门,好好卖个高价,怎么舍得让孙女当继室,断了日后的富贵路。要不是大姑娘被退亲,名声受损,她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恐怕现在眼睛还长在头顶呢。” 这正是翟延霖最关心的事。上一辈如何翟延霖懒得管,可是他非常想知道,程瑜瑾为什么会被退婚:“母亲,您可知程大姑娘退婚一事是否另有隐情?她曾经的未婚夫是谁,为什么会退婚?” 这个翟老夫人还真知道,她说:“还不是因为霍家。说来也可笑,程大姑娘和霍侯爷因救命之恩而订婚,最后霍家却说,当初认错人了,应当订二小姐才是。你瞧瞧,他们办的叫什么事。” 翟延霖惊讶,忍不住问:“霍家?可是去年立了军功,得圣恩承袭夫爵的靖勇侯霍长渊?” “就是他。”翟老夫人点头道,“本来郎才女貌,千里姻缘一线牵,是桩顶搭配的姻缘。谁能知道,霍侯爷竟然干出这种事,退了姐姐订妹妹。她们俩本来就是双胞胎,认错了倒也正常,可是好端端的姑娘家,名声就这样被毁了,我这个外人听着都气不过。” 翟延霖简直说不出话来,他瞠目良久,叹道:“霍长渊功夫不错,领兵也有章法,本来我很看好这个后辈,没想到,他私事竟然处理的这样乱。婚约都说退就退,遑论其他呢?这样的人,岂堪大用。” 朝堂上的事翟老夫人不懂,不过看翟延霖的态度,朝廷对这种不守契约的行为也十分不喜。翟延霖慢慢想明白今日的事,惊道:“那就是说,霍长渊日后要娶的是程家二小姐?程二姑娘代替了姐姐的婚约?” “对啊。”翟老夫人不屑,“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也亏程老太太能做出来,她哪有当长辈的样,我都替她臊得慌。” 翟延霖明白了,怪不得白天程瑜墨看着轻松快意,怪不得程瑜瑾看到程瑜墨脸色不好,他只当姐妹置气,原来,里面还有这种纠葛。 翟延霖顿时理解了程瑜瑾的态度,此刻再回想她的言行举止,翟延霖心中充满了怜惜。被未婚夫退婚,还被妹妹顶替婚约,难怪她说话刺程二小姐。 原来让程瑜瑾做继室是屈才,现在程瑜瑾被退婚,能嫁进来当国公夫人,反倒是程瑜瑾的造化了。翟延霖知道这桩婚事基本已经成了,他除了有个不听话的儿子,其他条件都十分高,他并不缺继夫人,而程瑜瑾却未必能再找到和国公夫人一样好的婚事。 翟延霖突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今天出门时只当平平无奇,却不想百转千回,甚至可能要影响他的后半生。他先见到了二小姐,本以为程瑜瑾不过沽名钓誉,古板无趣,可是随后见到了真人大出所料,接下来程瑜瑾的每一桩事每一句话都让他意外,而现在,这个迷一样的女子就要成为他的新妻子了。 这个认知让翟延霖发自内心地生出欢喜来,翟延霖此刻才知道,原来,他对程瑜瑾的好感已经这么高。但是翟延霖习惯了掌握主动权,只有女人为了他要死要活,断没有他低头讨好女人。翟延霖不动声色地压住了喜意,说:“我对继室没有要求,唯有一点,守本分,懂大体,好生照顾翟庆,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就够了。” 翟老夫人点头,深以为然:“正是呢。日后的爵位是庆哥儿的,如果她本本分分的,将庆哥儿教养成材,以后多给她的儿子分些家产也无不可。怕的就是她被富贵迷了眼,动起和庆哥儿争夺爵位的念头。” 翟延霖皱眉,道:“我看程大姑娘眼神清明,胸有城府,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浅视。她不会做这种事的。” 翟老夫人瞧了翟延霖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儿子毕竟大了,有些话翟老夫人这个母亲也不好说。就比如刚才这句话,翟老夫人就觉得未必,这还没进门呢,翟延霖便掷地有声地向着程大姑娘,等日后嫁进来,朝夕相处着,整日眼里见着娇妻美人,翟延霖还能记得起翟庆? 恐怕够呛。 这些话翟老夫人没有直说,现在摆明了是儿子中意,她说太多了反而讨嫌,等翟延霖这股新鲜劲过去,她再慢慢劝导也不迟。翟老夫人不再提这个话茬,转而说:“国公,既然你对程家有意,那过几天霍家下聘的时候,你最好去程家露个面。” “什么?”翟延霖又震惊了,“程老侯爷今天才七七,程二姑娘即便是孙女,也不能今年便出嫁吧?” 翟老夫人摇摇头,不置可否,而是说:“靖勇侯年纪不小了,着急子嗣,二菇娘趁着热孝出嫁,也不奇怪。” 翟延霖顿了顿,问:“那程大姑娘怎么办?” 翟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所以我说,程大姑娘能嫁入我们家,才是造化呀。” 翟延霖懂了,他张了张嘴,一时竟然不知该怎么说:“程老夫人……也未免太着急了。还在孝期内,先不说热孝成婚妥不妥当,单说程大姑娘,即便私下定亲也来不及走六礼,若二姑娘先出阁,大姑娘颜面上怎么过的去?” 就是颜面无光啊,翟老夫人耷拉着嘴角,懒得多说。她道:“程家倒是找了个好听的名头,说祖父倚重,让大姑娘替祖父守孝。这话真假我们不必去辨认,反正程家这样说,我们就这样信。反正一年结束之后,程瑜瑾能得孝名,程家两个姑娘都能好好嫁人,我们若是娶程瑜瑾回来,面子上也好看。大家各得其利,有些事情,也就没必要执着于真假了。” 道理确实如此,贵族中多得是心照不宣的场面话。即便京城众府都知道程瑜瑾是因为什么才耽误一年,只要没人说穿,面子上好看,这件事就能圆圆满满地揭过去。翟延霖见过许多类似的事情,若是从前,他听到后问都懒得问,但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程瑜瑾,内心总是觉得愤愤不平。 那样一个美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凭什么受这等折辱?但是翟延霖也只是想想罢了,若是为了一个女子和靖勇侯府交恶,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先不说程瑜瑾现在和翟家没有关系,就算程瑜瑾交换了庚帖,嫁入蔡国公府,翟延霖也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影响自己在朝堂上的外交应酬。 所以翟延霖只是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既如此,等霍家下聘那天,我再去宜春侯府走一趟吧。” 果然,程老侯爷七七过后,霍家很快便送来了聘礼。程瑜墨出嫁的日子,也一下子逼在眼前了。 程老夫人的屋子里,满满当当坐了一屋人。此时客人都走的差不多了,阮氏终于找到机会,和程老夫人提起嫁妆的事情。 “……娘,墨儿要去的毕竟是侯府,她年纪轻,一过门就是侯夫人,若是嫁妆不够份量,如何收服靖勇侯府众人?又如何堵住京城悠悠众口?娘,霍家光聘礼都送来三千两呢,我们若是陪嫁的少了,岂不是让靖勇侯府看轻?” 今日霍家抬聘礼时引来许多人围观,大小丫鬟都围在主院回廊上,每一桩每一样都在众人眼睛里抬进来,东西值不值钱,用不用心,根本瞒不过众人的眼睛。霍薛氏是极要面子的人,聘礼每一样都做足了场面,阮氏和程瑜墨脸上有光,极为得意。但是外人一走,她们便急忙忙来找程老夫人商量嫁妆的事。 霍家聘礼给的光鲜,程瑜墨若是陪嫁露怯,岂不是让全京城的人耻笑?原本程老侯爷临走前给程瑜墨两千两嫁妆,算上公中出的,阮氏对这个数量非常满意,但是现在,阮氏的心思又活动起来。 公中钱就这么多,若是程瑜墨要的少了,那剩下的肯定多在大房身上。大房程恩宝还小,娶妇是十来年后的事情,程瑜瑾日后的婚事指不定是什么水平呢,不如将她的份例先挪给程瑜墨,等一年以后,再补回去不就好了。 51、救急 阮氏心里存着便宜不占白不占的主意, 便说:“爹之前给墨儿留下两千两, 可是恩慈和恩悲都要读书, 笔墨纸砚每一样都要花钱,而且墨儿拿到的是现银,婚期这么赶,要是现打家具首饰必然要折价。首饰可以熔旧的,但是家具是女儿家的脸面, 马虎不得。我娘家弱, 自己也不比大嫂有能耐, 这些年根本没攒下多少家底, 要木料没木料,要门路没门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排衣橱柜子等家具。儿媳只怕自己做的不好, 抬嫁妆那天让墨儿和侯府丢脸……” 阮氏这一段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又是说两个儿子读书,又是说自己娘家弱, 东一棒槌西一棒槌的, 教人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可是程瑜瑾听懂了,她在心里“啧”了一声, 对阮氏的心思了如指掌。 说了这么多, 还不是盯上了她的东西。阮氏先前就提过这一茬,那时候程瑜瑾不紧不慢,在庆福和程元贤面前点拨了一通,他们自然急吼吼地去声讨了。之后程老侯爷亲自发话, 阮氏好容易消停了几天,程瑜瑾本来以为阮氏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没想到今天靖勇侯府送来了聘礼,阮氏长了脸,胆子也大起来。 竟然又敢提这些话。 程老夫人也听懂了,耷拉着眼睛不说话。阮氏见屋子里的人都静静的,悄悄捅了程元翰一下,然后说:“母亲,就说墨儿的红木箱笼,这是要用一辈子的东西,是新妇的脸面。但是现在只剩不到一个月,一时半会找不到好的木料,而且让工匠打也来不及了。” 阮氏说完,偷偷用眼睛去看程瑜瑾,然而程瑜瑾八风不动,依然稳稳地坐在绣墩上,一口一口吹着茶喝。阮氏着急,忍不住问:“大姑娘,你从小接触到的好东西多,你说呢?” 程瑜瑾放下瓷盏,笑着点头:“二婶说得对,只剩一个月,对木匠来说确实有些赶。” 阮氏期待地看着程瑜瑾,结果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下一句话。阮氏眨眨眼,然后呢,这就完了? 按道理话说到这个程度,脸皮薄的人都忍不住开口谦让了。无论真心假意,面子总是要让几句。可是程瑜瑾迟迟不说“要不先用我的”这句话,阮氏没办法,只能提醒的再明确一些:“大姑娘,出嫁是一辈子的事,墨儿马上就要出阁,现在再让木匠做箱笼也来不及了,不知道你哪里有没有合适的家具?” 程瑜瑾笑得越发明艳:“有啊,我另外有一整套家具,拔步床、梳妆台、衣橱箱柜、座椅屏风等都是齐全的。听母亲说,这些俱是上好的木料,随便一件,光工期就有半年呢。” 阮氏眼睛都亮了:“那婶母先买下你的,好歹应付了墨儿出嫁,等日后再慢慢还给你。大姑娘,你看如何?” 阮氏说是这样说,但其实她们都知道,女子的嫁妆远不是一日之功,这是积年累月才能攒起来的。若是将程瑜瑾嫁妆里的家具拿去补程瑜墨的空,别说一年后补齐,恐怕一年连木料都找不全。 至于阮氏所说的“买”,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阮氏是婶母,就算她能拿出钱来,程瑜瑾能收吗?这就是一个好听的借口,阮氏所谓的借用,其实就是拿走程瑜瑾的好家具,等一年后,随便补些次品回来。 说不定,都不用补回来。 阮氏的话说完,众人都将视线投到程瑜瑾身上。阮氏虽然有狮子大开口之嫌,可是谁让程瑜墨嫁入了靖勇侯府,还十分得靖勇侯府看重呢。形势高低就是如此,对方得意,就是能名正言顺地抢东西。 程老夫人没有说话,偏偏此刻庆福郡主还不在场。众人看向程瑜瑾的眼神中满是叹息,可是没一个人搭腔。一室寂静中,唯有程瑜瑾一个人说话了。她笑容不变,说:“二婶有急用,我作为晚辈能帮衬则帮衬,怎么能收二婶的钱?二婶需要什么直接拿去吧,以后再慢慢还我不迟。不过我屋里的家具用了许久,有些地方全是划痕,二婶若要给二妹妹当嫁妆用,恐怕需要重新上漆。” “等等。”阮氏都听懵了,“你屋里的家具?” “对啊,我屋里那些正在用着的家具呀。”程瑜瑾像是遗憾一般叹气,说,“可惜我手脚重,把东西都用旧了。这些东西我本是不好意思给二妹妹的,听说新妇出门要用全新的箱笼,若是用别人用过的兆头不太好。不过既然婶母不在意这些,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用二手箱笼未必说以后当真要嫁第二次,还是二婶想的开,不在乎这些虚话,反倒是我狭隘了。” 阮氏赶紧打断程瑜瑾,皱眉道:“大姑娘说什么呢,你二妹出阁在即,你怎么这样咒她?”说完之后,阮氏细细的眉毛拧在一起,连忙冲地上呸了一声。 连翘跟在程瑜瑾身后,听到这里险些笑出来。好一个嫁第二次,大姑娘骂的痛快。 程瑜瑾气定神闲,反而疑惑地问阮氏:“二婶不是说要和我买家具么,竟不是我屋里的?那是什么地方的?” 阮氏嘴唇翕动,欲言又止,程瑜瑾仿佛才想到一般,长长“哦”了一声:“原来,二婶指的是我嫁妆里的呀?” 程瑜瑾说完,屋里的气氛明显凝滞起来。想是一回事,明着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程瑜瑾不理会众人变化多端的脸色,慢悠悠说:“可是,那是我的嫁妆啊,二婶换了我的嫁妆,我日后该如何?” 阮氏本来打算便是如此,可是被程瑜瑾当面说出来,她脸上难堪至极。阮氏无论如何说不出承认的话,只能否认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暂且借用,等救了墨儿的急,我会按原样还给你。” “既然救急,正好去买现成的。二婶和我也是买,和外面店铺也是买,不如用现成的,省得二婶要还我一模一样的,多麻烦。”程瑜瑾笑着看向阮氏,邀功一般说,“二婶,你看我这个主意,是不是方便许多?” 阮氏笑都快笑不出来了,她要是有钱,当然要什么都能拿来,问题不就在于……她没钱么。 阮氏放弃了和程瑜瑾打口舌官司,她说不赢程瑜瑾,于是将希望放在程老夫人身上。阮氏目带期冀,说:“娘,霍家今日的阵仗您也见了,他们送来这么多钱财,正是说明看重墨儿啊。您看要是我们拿不出像样的嫁妆,霍家看轻墨儿事小,让侯府丢了脸事大啊。” 程老夫人眯缝着眼睛不说话,反正这些东西势必要跟着孙女嫁出去,并不是侯府财产,那么给哪个孙女,对程老夫人来说都没差别。若是给得宠的那个,日后还能更多的回报侯府。 程瑜瑾一直注意着程老夫人的态度,她见程老夫人半合着眼思索,她眯了眯眼睛,立刻赶在程老夫人未出声前说:“祖父走前不是给我们安排好了嫁妆么,这百日内祖父的生魂还游荡在人间,我们若是改了祖父的遗命,恐怕不好吧。” 阮氏听到这里已经彻底明白了,她沉了脸,说:“大姑娘,你这是存心不肯帮妹妹了?” 52、牵连 阮氏的话说完, 程瑜瑾险些脱口而出, 她为什么要帮程瑜墨?她又不是程瑜墨的娘, 程瑜墨过得好不好,丢脸不丢脸,管她什么事? 但是程瑜瑾很快就冷静下来,逞一时口舌之快容易,但是之后想保住名声和财产就难了。最好的做法就是好话说尽, 但是一分钱都不出, 现在和阮氏撕破脸, 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程瑜瑾暗暗掐了下自己的手心, 然后用诚挚恳切的语气说:“我当然盼着程家好,只是我能力有限,实在没多少东西能给二妹做添妆。二妹好歹还有两千两现银, 我却只有几张地契,哪如二妹的东西实在。说起来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没用,委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 阮氏皱眉:“你不是从爹手里拿了三个店铺吗,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庄子, 你手里这么多东西,怎么可能什么都拿不出来?” “二婶有所不知。”程瑜瑾说, “祖父是可怜我才赠予我店面, 这几家店生意比不得父亲和二叔手里的,每个月营利将将够日用花销罢了。靠着这几家店,我日后不必为吃穿发愁,但是若想积攒银两, 却远远不够。” 程老侯爷给东西的时候在明面上,所有人都知道程瑜瑾名下有三个店铺,一个小庄子。其实以程瑜瑾现在的财力,置办一套上好的红木家具轻轻松松,不说她的固定资产,地契、田庄和金子等,只说云衣坊等每个月的盈利流水,就够买好几套家具了。然而程瑜瑾是不会承认自己有钱的,只要他们来问程瑜瑾就哭穷,反正休想套她的钱。 程瑜瑾见阮氏还是不太甘心的模样,又下了一剂猛药。她突然换了语气,十分欢快地说:“二婶,不如你先将二妹那两千两银子借给我,我将铺面扩大,等之后挣了钱再还给二婶?” 阮氏一听笑容有些僵硬,程瑜瑾那几家店铺拢共挣不了多少钱,现在还要借钱扩大铺面?那如果赔了,可怎么办? 阮氏脸色不太好看,程瑜瑾仿佛看不到一般,兴致勃勃和阮氏商量借钱的事。阮氏越听脸色越黑,赶快找机会把话题岔开,再不肯提店铺的事。程瑜瑾装作十分失望的样子,心里却轻轻哼了一声。应付阮氏这种想借机打秋风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反过来和她借钱,看她还敢不敢提钱的事。 阮氏继续磨程老夫人,程瑜瑾悄悄松了口气。但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能装傻一时,却不能一直靠装傻充愣蒙混过关。嫁妆之事不解决,她就永远站在冰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掉下去。程瑜瑾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盯着门口,她早在阮氏提起嫁妆的时候,就赶紧打发杜若去请庆福郡主过来。程瑜瑾毕竟是晚辈,有生养之恩压着,她很难拒绝阮氏的要求。但是庆福不一样,只有庆福郡主肯出面,阮氏提什么庆福都能轻松挡回来,程老夫人看在庆福郡主的颜面上,也不会太过克扣程瑜瑾。 有些事情程瑜瑾要费尽心思才能办好,然而对于庆福来说,就只是一句话的功夫。 程瑜瑾想,她虽然不是庆福郡主亲生的,可是这些年女儿该尽的义务她没一点落下,朝夕请安,她更是没一天缺席。十多年了,便是一条狗也该养出感情了,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庆福郡主应当会帮她这一次吧? 宸明院里,侍从跪在程元璟桌前,正在禀报宫里的事情。刘义说:“殿下,前几日朝中又有人提起国本不稳的事情。折子递到内阁,杨首辅称说不敢妄议储君,没有写票拟,直接送到皇上跟前了。” 太子是一国之本,这些年因为太子失踪,朝中已经争论了许久。最开始朝臣见皇帝大受打击,近乎癫狂一样地在民间寻找太子,他们不敢触霉头,没人提储君的事。这些年,清玄观风波渐渐过去,皇太子依然杳无声息,可是杨皇后所出的二皇子却一天比一天大,尤其是今年以来,二皇子聪慧好学、尊师重教的名声,已经传遍朝野了。 因此,朝中不乏有人生出其他心思,某些不安分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刘义等人听到这些事气得不行,大骂乱臣贼子。杨家之心,简直路人皆知。 建武八年太子病重,送去清玄观休养。后来清玄观被山洪冲垮,年幼的太子殿下亦消失无踪。因为在杨首辅手下出事,杨首辅引咎辞职,在家里自省,后来又被太后以将功补过之名请出来,让杨首辅清查这件事。后来查来查去,杨首辅罢免了几个地方官,呵斥他们治水不利,就再无后话了。 这个案子从头到尾都透露着荒唐,清玄观虽然坐落在山川中,可是因为道法出名,香火十分兴旺,一年四季都有香客不远万里,专门上山来求签。道观选址时本来就会看风水,而清玄观存在了五六十年,这么多年香客来来往往都没事,为什么在太子殿下刚去不久,就被山洪冲垮,而且满道观竟然无一生还呢? 山洪论许多人都不信,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杨首辅亲自定案,太后以睹物思人之名,将卷宗留在了慈宁宫,其他人就算不相信,又有谁敢查?何况,自从太子失踪后,皇帝派了无数人力物力,年复一年地找,都毫无音讯。渐渐地,朝臣都默认,太子殿下李承璟已经死了。 皇帝因为悲伤过度而不能接受现实,保留太子之位十年可以,但是总不能无限期地耽误下去。国不可一日无君,同样,也该早早定下储君。 朝臣默认太子已经死了,那么二皇子既嫡又长,就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杨太后也是这个意思,这几年或明或暗,已经提醒过皇帝好几次不要耽于旧事,尽快册立新太子了。 杨首辅杨甫成把持朝政二十多年,一道奏折如果没有杨甫成的同意,是绝不可能被递到皇帝跟前的。可见,杨甫成的耐心也不剩多少了。 刘义等人对这个局面气愤又无奈,他们说完之后,都殷殷等着程元璟的吩咐:“殿下,您看该怎么办?” 程元璟敛着眉,他神情并不多严肃,可是当他沉默不语的时候,屋里根本没人敢抬头。程元璟没有立即发话,他慢慢想到了很多从前的事情。 他出生在宫里,小时候身体并不太好。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天下姓李,可是做主的,却是杨家人。 他的父亲,如今皇帝李桓其实并不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甚至当年李桓都不是一个受宠的皇子。等成年后,李桓早早就去藩地成婚立府。李桓的封号是康王,毫无期许和野心,李桓自己也不想争,心满意足地当着一个富贵闲王。 永和二十年时,太子和荣王斗法严重,竟然一个遇刺身亡,一个事败被贬为庶人。仁宗被气的不轻,将荣王一家□□后,就立刻重病不起。当时杨太后还是皇后,她和弟弟杨甫成商议后,连夜召就藩的康王入京城。不等康王车架抵京,仁宗皇帝就病逝了。 可以说,康王李桓是在杨太后和杨甫成一手扶持下登上了帝位。之后许多年,后宫和前朝,也被这对姐弟把持着。 再之后,康王妃钟氏几度起伏,艰难地被封为皇后,又艰难地生下长子,没过两年就死了。钟氏死后,杨甫成之女杨妙进宫,受封皇后。那个时候程元璟还养在宫里,杨妙提出过收养程元璟,皇帝不允。可能是皇帝的警戒惹恼了杨家,没过多久,程元璟突染时疾,被送到清玄观养病,然后清玄观爆发山洪,太子并观上几百口人,尽数失踪。 五岁那年,程元璟九死一生,被亲卫护送着从清玄观里逃出来。他眼睁睁看着亲卫一个个死去,最后连他自己也不堪重负,坠入河流中。杨甫成毁了上游的堤坝,那几天连着下暴雨,山间洪水当真极大。因为水流无法控制,程元璟坠河后,杨甫成也很快失去程元璟的踪迹,程元璟侥幸逃得一命。之后他隐姓埋名,先是藏在被流放的小薛氏家中,后来又以外室子的名义回到京城,终究还是艰难又百折不挠地,活了下来。 程元璟一直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样局面。他的父亲李桓软弱宽厚,才能平平,多年来只能艰难地维持着假象,自欺欺人。钟氏还是皇后的时候李桓保不住妻子,程元璟还是太子的时候李桓保不住儿子,现在,程元璟连太子身份都失去了,他要想抗衡庞然大物杨家,谈何容易。 杨家把持朝堂二十多年,其根盘错节远非外人能想象,如果没有杨甫成的首肯,外面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传不到李桓跟前。程元璟如果留在宫里,也一样是被人操纵的命,杨家想让他看到什么,他才能看到什么。既如此,程元璟铤而走险,以臣子的身份在基层慢慢历练,去看真实的民间,也去看看真实的官场。 他以为,自己总能有两三年的时间,至少让他摸清楚杨家势力的边界在哪里。 可惜,现在看来,他连三年都没有了。 既然杨家打算撕破脸皮,剑指东宫,程元璟也不能再慢慢历练了。他之后的许多计划都要重新安排,想来程元璟这个人,也快到了要“病逝”的时候。 程元璟转瞬间便做好了定夺,他一样样吩咐下去,属下听到,次第应诺。 他们正在商议密事,门口突然传来布谷鸟的声音。这是约定好的信号,程元璟立刻止住声音,刘义几人也绷起脸,手臂不由按向身侧。 布谷声便是有不速之客打扰,这么巧的时机,来人会是谁?院子里的脚步声很快走近,伪装成程家小厮的侍卫特意抬高声音提醒里面:“九爷,有人来了。” 刘义等人手臂上的青筋已经暴起,程元璟倒很镇定,从容问:“是谁?” “大姑娘身边的丫鬟。” 刘义几人大出所料,程家大小姐过来干什么?不过既然是她,那便没有威胁了,刘义的手臂又不动声色放回原位。 手下们都放松警惕,程元璟的神色却冷下来。刚才即便听到杨甫成有意篡太子之位,程元璟表情都没有变化,然而现在仅是听到程瑜瑾派人来,他的脸色就沉肃下来。 程瑜瑾投机重利又擅长讨好,她若是传达好事,必然是本人亲自来,只有送坏消息的时候,她才会让别人代劳。程瑜瑾突然派自己身边的大丫鬟来找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程元璟脸色冷峻,道:“传。” 刘义一听皱眉,连忙劝说:“殿下,大计未成,前路艰险,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殿下不久后就要离开程家,这个节骨眼上,实在不宜和程家有过多牵连。” “我知道。”程元璟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万一程瑜瑾真有什么事呢? 她那么好强的一个人,竟然不得不派丫鬟来请他,多半是实在没办法了吧。 程元璟说:“传她进来。” 刘义还想再劝,可是程元璟已经站起身来,脸色冷淡威仪。刘义见状,只能叹了口气,将话咽回肚子里。 此时程瑜瑾坐在寿安堂,左等右等都不见庆福郡主的身影,心已经渐渐冷下去了。 寿安堂距离庆福郡主的院子不过一盏茶的路,杜若是个稳重的性子,绝不会在路上耽搁。现在人还没来,基本说明,庆福郡主不会来了吧。 阮氏的追问越来越紧密,程瑜瑾知道,装傻充愣已经撑不了多少时间了。程瑜瑾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片刻后,她自嘲一笑。 仅仅是露面说句话,庆福郡主都不愿意。 也是,程瑜瑾和庆福郡主担着母女的名,可是实际上程瑜瑾是庆福的什么人呢?人家有自己的儿子,所有的财产和精力,自然都要留给自己儿子。 程瑜瑾的心飞速沉下去,庆福郡主指望不上,她还能指望谁来帮她?或许程敏会有用。上次徐之羡的话被程瑜瑾撞到,程敏有愧于她,利用这一点,或许能让程敏帮她保住嫁妆。程敏是程老夫人唯一的女儿,她说话,程老夫人也许会听。 然而这个办法根本是备选中的备选,程敏已经外嫁,寻常并不回宜春侯府,指望程敏纯粹就是在赌运气。程瑜瑾皱着眉,在心中飞快地把程家所有人都过了一遍,最后发现竟无人可依。 她的心,不可控制地沉下去。 阮氏说:“嫁妆本来就是公中出,事急从权,墨儿马上就要出嫁,理当让墨儿先用。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总不能守着死规矩,让墨儿和侯府丢脸吧?” 程老夫人终于开口了,她语调沉沉的,说:“但是毕竟老侯爷亲口说了,让嫁妆各用各的。我们违背他的遗命,恐怕不好。” 程瑜瑾心中说了声完了,程老夫人这样说,便是决定好了。现在,她只缺一个承担坏名声的人。 果然,阮氏听到急忙道:“爹当时说话的时候只有我们自家人在场,只要我们不说,谁能知道?想必爹九泉之下得知,也会支持我们的做法的。” 程老夫人露出放心的神情,反正这些话是阮氏说的,和她没关系。程老夫人正要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谁说没人知道?” 53、牵绊 程瑜瑾听到这个声音, 自己狠狠怔住了。 她霍然站起身, 瞪大眼睛看向门口, 那里,丫鬟挽起帘子,一个人正沉着脸走进来。 他面容冷峻,眼神沉静,脸上没什么多余神情。他的身高在男子中也算高, 不同于霍长渊这种魁梧壮实、一看就是行伍之人的体型, 程元璟的身形偏向修长挺拔, 远远看着清隽俊美, 但是走过来的时候,却能感受到他宽阔的肩膀,修长的双腿, 劲瘦的腰身。 他的容貌对于男子来说有些过于好看了,身材亦颀长挺拔,然而这并不是最引人注目的, 程元璟身上真正显眼的, 乃是他举手投足间的淡漠和威仪。 那是天生尊贵才能养出来的气度,指挥自若, 生来就是发号施令的。 程元璟在男子中都算高的身高站在一屋子女眷中, 越发瞩目。程元璟进来后,方才还咄咄逼人、大逞口舌的女眷都有些局促,原本坐着的人不自觉便站起来,丫鬟们垂头看着地面, 自然而然地屏气敛息。 程瑜瑾太过吃惊,站起来时又急又快,好在其他人的反应和她差不多,程瑜瑾方才的动作放在一屋子慌乱的女眷中,倒也没那么突兀。程瑜瑾顾不得程老夫人等人,立刻朝程元璟走来,等真走近时,神情又迟疑了:“小女给九叔请安。九叔,您怎么来了?” 她话音刚落,就看到程元璟身后的杜若。程瑜瑾眨眨眼睛,片刻间便想明白了。 程元璟见她已经懂了,便点点头,没有多说:“半路遇到了你的丫鬟,正好我也有些事要说个明白,便一道来看看。” 程瑜瑾一听果然如此,杜若按照她的暗示去找庆福郡主,然而庆福郡主不肯淌这潭浑水,杜若没有办法,就跑去找程元璟求助。 程瑜瑾连连冲着杜若打眼色,她有苦难言,只能尴尬又委婉地对程元璟道歉:“九叔,不过是一点小事,竟然打扰到了你,小女实在愧疚。” 程瑜瑾是真的非常尴尬,她实在没想到杜若竟然去找了程元璟。这种事情居然被太子知道了,程瑜瑾都不知道该说杜若还是该怨自己。其实也不能怪杜若,程瑜瑾知道程元璟到底是谁,不敢得罪又不敢疏忽,只能处处小心讨好,但是杜若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家姑娘对九叔十分亲近,时常往程元璟那里跑。这样想着,也难怪杜若六神无主之下,会去找程元璟碰运气了。 要命的是,居然还碰到了。程瑜瑾尴尬之余也觉得费解,杜若不明白情况尚情有可原,程元璟还不明白吗?他一个堂堂皇太子,迟早要脱离程家,管女眷这些鸡毛蒜皮做什么? “无妨。”程元璟看起来倒不在意,他说,“不光是为了你,我也有事情要说。正好今日人都在侯夫人这里,那便一起说个明白。” 程老夫人也在丫鬟的搀扶下站起来了,她看到程元璟就想起小薛氏,很难给出好脸色,但是说话语气到底很客气,和对着程瑜瑾、阮氏等完全不同:“九郎,你怎么来了?” 程元璟说:“为一些小事。”程元璟说完,顿了顿,才继续不紧不慢地说:“我以为,当日在老侯爷面前,许多事情都说清楚了。现在看来,侯夫人等人并不明白。” 程老夫人和阮氏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下来。 “老侯爷当天说了,长幼有序,各晚辈无论男女一视同仁。程瑜瑾虽然取消了婚约,但是嫁妆是她应得的,没道理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挪给别人。程二太太既然拿了那两千两,便说明接受了老侯爷的安排,现在又说老侯爷的安排不妥当,这是什么道理?” 程元璟语调平平淡淡的,但是比咄咄逼人、高声呵斥更让人心中生惧。阮氏表情难堪,抿了下嘴唇,说:“我也是为了侯府好。再说,当时在场的都是自家人,别人又不会知道……” “怎么就不会有人知道?”程元璟淡淡看了阮氏一眼,“就算无人得知,二太太打算做什么?” 阮氏仿佛被人掐住喉咙一般,顿时消声了。程元璟第一次见这样无知无畏的人,他都懒得再看阮氏一眼,直接看向程老夫人:“君子重诺,何况还是侯爷的遗言。侯夫人,你是诰命夫人,宜春侯府的主事人,莫非,侯夫人也这样视礼法于无物?” 程元璟明明都没有理会阮氏,可是阮氏的脸顿时羞得通红。程老夫人到底见识过许多场面,她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庶子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气场,但是她还撑得住颜面,停了一会,缓慢说道:“自然不会。只要是侯爷的话,无论有没有人知道,老身拼了命都会替侯爷了却心愿。他临终前给两个孙女都做出了安排,老身别无二话。” 程瑜瑾眨巴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她先前费了那么多心思,示软威胁都做过,可是程老夫人都不肯松口。没想到程元璟才说了两句话,程老夫人就正面承认了。 程瑜瑾本来打算见机行事,可是现在她发现程元璟将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根本不需要她做什么。这在她的认知里是头一次,人生以来唯一一次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什么都不需要做,自然有人替她出头。 程瑜瑾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她幽幽叹气,看来,她又欠了程元璟一次。 “那就好。”程元璟说,“既然说开了,那就一次说个清楚,去请世子和大太太来。” 程瑜瑾拧眉,轻声说:“九叔,母亲有事脱不开身,恐怕不能过来。” “用我的名义去请。”程元璟完全不在意,说,“还有二姑娘,也一并请过来吧。” 程瑜瑾眼睁睁看着刚才还忙的脱不开身、怎么都不肯来程老夫人院里的庆福郡主很快就出现了,之后,二房众人也聚齐了。 程元璟当着众人的面,说:“我之前说过,我无意分侯府家产,但是程侯爷却执意。用大姑娘的话说,长者赐不敢辞,我不好辜负侯爷的心意,便将这份产业赠给大姑娘。择日不如撞日,正好现在众人都在,今天就将这三成之一写清楚吧。” 说完,程元璟让侍卫拿出一个锦盒,冲程瑜瑾招了招手。程瑜瑾试探着走近,程元璟将盒子放在她手中,说:“我让人造了册,金银器、布匹、瓷器等名字和数量都在名册上写着,除此之外还有地契和银票,你自己看看,没问题就拿走吧。” 程瑜瑾明显感到众人的视线凝聚在她手上,庆福郡主和阮氏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了。先前程元璟说过将他的三分之一送给程瑜瑾,可是庆福以为这只是托词,虽然在程瑜瑾名下,但实际上还不是大房的东西?庆福郡主却没想到,程元璟当真将东西给了程瑜瑾。 程瑜瑾一嫁人,这些东西就跟着出去了,庆福手里平白少了这么多钱,她岂能甘心? 程瑜瑾感受到手里锦盒沉甸甸的重量,心里的忐忑仿佛也被压住了。程瑜瑾思路很快清明起来,她笑了笑,当着庆福郡主的面,将这个盒子递给阮氏:“二婶刚才不是说,二房子嗣众多,不光有两个弟弟,连二妹也高嫁,公中理当多拨给二房银两吗?公中资产不该由我染指,管家的事情我不懂,但是既然二婶不满意这样的分配,二妹妹的嫁妆也不够,那这些东西,就交给二婶分配吧。” 庆福郡主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听到程瑜瑾说阮氏抱怨分配不公,二房理当多占资源,顿时恼了。 庆福刚才不想费力给别人的女儿讨嫁妆,所以随便捏了个借口不出面。但是她没想到,在这段时间里阮氏竟然说她的坏话。而且看程瑜瑾的话音,程老夫人并没有反对?庆福愤愤地在心里呸了一声,阮氏这个贱人,竟然暗示她管理中馈不公道,还想多从公中拿钱? 尤其是那句子嗣众多,结结实实地戳到了庆福郡主的怒点。 贱人,这是骂谁呢? 阮氏眼神动了动,明显意动了。庆福郡主本来就在爆发边缘,看到阮氏的表现,冷笑了一声,说:“大姑娘孝顺,二弟妹还当真敢拿啊?” 阮氏被庆福戳破心思,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这本该是九爷的东西,现在转赠给大姑娘,大嫂连这都要管?” “我管这干什么?”庆福冷笑,“我辛辛苦苦操持家业都讨不了好,还哪敢管其他呀?既然弟妹觉得不公平,那干脆弟妹将对牌拿走,我反正是管不了了,让弟妹来吧。” 庆福郡主对阮氏冷嘲热讽,马上就吵起来了。她们俩你来我往,谁都不肯退步。阮氏觉得庆福郡主手太长,庆福郡主觉得阮氏恬不知耻,两人都气的不轻,一开口火味十足,程瑜瑾这里很快就没人注意了。 程瑜瑾心里笑了笑,说来也巧,她抬头那一瞬间,程元璟也正好低头看她。两人视线对上,程瑜瑾怔了一下,弯起眼睛对程元璟笑了。 程元璟神色也柔和了一些。他们俩人事先没有任何交流,可是刚才配合的却非常契合。 真正值钱的东西程瑜瑾已经拿在手里,侯府公中那点财产拢共没多少,却要和大房、二房扯皮很久,得不偿失,程瑜瑾一开始就没打算拿。程元璟替她保住程老侯爷留下来的嫁妆,然而这样一来,阮氏受挫,程老夫人没脸,众人势必会盯着程瑜瑾。程瑜瑾身上怀着巨额财产,若被人盯上简直不堪设想。 所以程元璟当着众人的面将程老侯爷留给他的那三分之一送给程瑜瑾,还故意做了名册,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里面有多少东西。程瑜瑾反应也很快,直接将东西“孝敬”给阮氏,果然,庆福和阮氏之间的矛盾被挑起来了。 程瑜瑾悠闲地看着庆福和阮氏互咬,她心里想,程元璟这个人也是胆大,要是她没有领会到程元璟的意思,当真将那个盒子收下来,那可怎么办? 幸好,程瑜瑾猜到了。有了这三分之一做诱饵,恐怕很长时间之内,阮氏和庆福郡主都腾不出手来关注程瑜瑾了。 程瑜瑾心里感觉复杂,程元璟见事情解决,便头也不回地带人离开。程瑜瑾看到程元璟的动作,自己放下锦盒,也悄悄跟出来。 等到了外面,程瑜瑾快速跑过一条回廊,终于在拐角处追上程元璟:“九叔。” 程元璟听到程瑜瑾的声音,停在廊柱前等她。程瑜瑾跑到程元璟跟前,微微有些气喘:“九叔,多谢。” 朝夕相处十四年的养母都不愿意帮她,反而是和程家毫无关系、才认识没多久的程元璟来替她撑腰。经过今天这一茬,想必没人能再提让程瑜瑾“借”嫁妆的事了。 尤其难得的是程元璟不光替她解决问题,还能想到她的难处,为她留好了后路。这份用心可不是动动嘴皮子能比的,就算是真的叔叔,也很难做到这一步吧。 程瑜瑾看着程元璟,难得用极认真的口吻说:“今日之事多谢九叔。九叔已经帮了我太多,都叫我不知该如何回礼。九叔,我欠您一个大人情,以后您可以随意让我去做一件事,只要我能做到。” 程元璟轻轻笑了笑,说:“不用。” “九叔!”然而这次程瑜瑾却很坚持,她不顾礼节堵在程元璟身前,认真说,“我知道我人微言轻,九叔看不上我。但是用不用的着是您的事,报恩却是我的事。我会一直等着。” 程元璟第一次见程瑜瑾这样郑重,他看着程瑜瑾闪亮的眼睛,竟然说不出其他话来。程元璟看了片刻,转过视线,没有再说什么。 程瑜瑾大喜:“您不拒绝,我就当您默认了。九叔,用这种小事麻烦你实在不好意思,不过九叔为什么会想起拿名册?” 程元璟一向是看不上宜春侯府这点钱的,程老侯爷一厢情愿将家产一分为三,程元璟从来都没打算拿。今日程元璟突然提出,当真让程瑜瑾惊讶了一下。 他什么时候做好了名册? 程元璟收回视线,看着走廊外郁郁葱葱的树叶,说:“人走茶凉,你祖父是家主,他才走了没两个月,下面人就敢阴奉阳违,不听从他的安排。我现在能帮你说话,但是等我走了,恐怕他们会更变本加厉。” 程瑜瑾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问:“什么?” 程元璟终于转过视线,深深看着她:“我也要走了。” 54、再见 程瑜瑾听到, 着实愣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去看程元璟, 发现他自从说完这句话之后, 便抬头看向外面。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程元璟清俊的侧脸,线条分明的下巴。 程元璟也要走了? 程瑜瑾当然知道程元璟的这个“走”是什么意思。他本便不是程家的人,程瑜瑾也不觉得,堂堂皇太子, 会一直安心留在程家当一个庶子。程元璟会留在程家, 只是用程家的身份作掩护, 方便他行事罢了, 等时机成熟,他迟早是要离开的。 世上只有一个程元璟,太子殿下回到东宫后, 程家的九叔叔,当然要彻底消失了。 程瑜瑾记得上辈子,她在今年六月和霍长渊成婚, 月底程老侯爷病逝。程瑜瑾因为没有被退婚, 故而正好赶在程老侯爷去世前出嫁,没有遇到守孝这个两难场面。之后没过多久, 她就听说九叔去外地了, 再之后,程元璟便病逝在外面。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是现在。 程瑜瑾生出一种恍惚感,她在梦里偶然窥视到前世的事情后, 醒来后果断退婚,果断选择新的夫婿,因为太多选择和前世不一样,所以程瑜瑾没有意识到这是一本书里的世界。直到现在,程元璟也即将离去,程瑜瑾才猛然发现,原来,即使两辈子已完全不同,有些事情也不会改变。 或者说,世界发展的大轨迹从来没有变过,程瑜瑾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闺秀,她生活中的小变化,在庞大的世界里无足轻重,更谈不上影响。所以,这一生程家九子依然会病逝,霍长渊依然会成为手握大权的靖勇侯,他和程瑜墨,也依然会成为众人称道的神仙眷侣。 只不过,霍家的家谱上不会再有程瑜瑾的名字了。 先前那个问题,不需要程元璟回答,程瑜瑾自己也想明白了。虽然说这样打比方不太妥当,但是俗话说爱之则为之计长远,父母若是真爱子女,是不会为他们一手包办的,而会为子女打点好关系,留足后路。程元璟今日完全可以冷脸呵斥阮氏和程老夫人一顿,然后用自己的权力让他们将程瑜瑾的嫁妆还回来。程老夫人和阮氏毕竟理亏,他们不敢不从。 可是这样一来,也就彻底得罪了这两人,程元璟在的时候,有他威慑,程老夫人和阮氏不敢起歪心思,但如果程元璟“病逝”了呢?程老侯爷都是一家之主,死去才不到两个月,遗言就不被人当回事,那程元璟呢?等程元璟“病逝”后,程瑜瑾得罪了阮氏和程老夫人,又没有母亲庇护,要如何守住手里的财产? 程瑜瑾感觉到程元璟拳拳爱子之心,内心简直感动得无以复加。她以为太子殿下并不在意程家,更不会把她当亲人,没想到她叫了几个月叔叔,太子殿下竟然真的把她当侄女,替她想了这么多。 程瑜瑾十分感动,越发觉得太子殿下简直是个大好人。程瑜瑾暗暗下决心,就算杨家一手遮天,就算杨皇后所出的二皇子素有聪慧勤勉之名,程瑜瑾也坚定地支持太子殿下! 程瑜瑾嘴唇动了动,然而最后,她没有追问,没有挽留,甚至没有说那些假装不知道的话,而是抬头看着程元璟,微笑着对他说:“这是好事,祝九叔岁岁安康,前程似锦。” 程瑜瑾心知肚明,此去一别,她和程元璟的牵连就彻底断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出口成旨,扈从如云,而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以后会按部就班地成婚,生子,渐渐泯与众人。若是她的夫婿出息,在未来大朝会的时候,程瑜瑾还有机会以命妇的名义去宫里觐见太子妃,如果她的夫婿不出息,迟迟给她挣不到诰命……那程瑜瑾可能得指望自己的儿子了。 总之无论如何,程瑜瑾最好的打算便是有机会拜见程元璟的正妻,然而见到程元璟本人,是再也不可能了。 程元璟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程瑜瑾说这些。这是最重要的机密,他的身份经受不起丁点风险,一旦被杨家听到风声,他,他多年的经营,他背后的臣子,都会经历灭顶之灾,甚至宫中的皇帝也会被牵连。万事千钧一发,程元璟自己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将这样要命的事情告诉程瑜瑾。 若是程瑜瑾无意说漏嘴,或者故意告密,他就危险了。程元璟说完之后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立刻抬头去看外面的树叶。他面无表情,神色冷清,但是手指却绷得很紧。 树叶沙沙,清风习习,程瑜瑾声音含笑,说:“这是好事,祝九叔岁岁安康,前程似锦。” 程元璟的心骤然一沉,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他在期待程瑜瑾的回答。他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回应,但绝对不该是现在这样,用恭喜的声音对他说,祝九叔前程似锦。 程元璟难得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低下头,行为几乎完全被情绪主宰,这在他过往的人生中,根本是不可能的。 程瑜瑾的祝福可谓诚心诚意,她说完后还打算说些其他场面话,但是一抬头,被程元璟的眼神吓了一跳。 程元璟的眼神幽深,危险,带着强烈的侵略性,被他盯着的地方仿佛要着起火来。程瑜瑾在这样的眼神中很不自在,本能地后退一步:“九叔?” 程元璟意识到自己今日的行为非常反常,如果说最开始告诉程瑜瑾还可以说一时不察,那现在心里腾地升起一股火气,横冲直撞,久久无法释怀,就完全不能用常理来解释了。程元璟明白自己现在很不对劲,可是他完全不想克制,甚至仅是看着程瑜瑾疑惑不解又隐含戒备的神情,他就觉得不可抑制。 程元璟声音克制,问:“若我走了,你要如何?” 程瑜瑾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她莫名其妙,回道:“九叔没回来之前,我不也是一样在府里生活么。九叔不必担心我,您已经帮了我许多,剩下这些事情,我自己可以应付的。” 程元璟眼神还是冷冷的,这确实是程瑜瑾的行事风格,但并不是他期待的答案。其实按照程元璟的性子,若是有人哭哭啼啼缠着他,和他说他走了自己什么都做不来,程元璟必然会觉得不耐烦。别人死活,干他什么事? 但是现在,程瑜瑾明明说出了最懂事的答案,程元璟依然觉得不舒服。天色渐渐阴暗下来,从树梢上兴起的风也带上水气。显然,要下雨了。 程元璟看了程瑜瑾许久,终于转过视线,负手走到台阶前。湿润的风迎面而来,他的声音仿佛也变得缥缈:“我此次一走,归期遥遥。” 无论他成功还是失败,恐怕,都很难再见面了。 程瑜瑾怔了一下,她看着程元璟的背影,无端觉得沉重。她心里叹息,明明是尊贵的皇太子,却不得不隐姓埋名,以不见光的外室子的名义借住在程家。现在,连程家也待不下去了。 程元璟这一走是要去恢复身份,程瑜瑾知道上一辈子太子成功了,所以觉得这是好事。但是程元璟却不知道结果,即将奔赴一个生死未知的赌局。难怪他今日情绪不对劲,如果换成程瑜瑾,她也很难轻松起来。 程瑜瑾有心想劝慰程元璟,所以故意笑着说:“九叔要做自己的大事,侄女虽无缘亲眼见到,可是一想到九叔正在为天下人谋福祉,我亦是天下人之一,便觉得十分荣幸。九叔尽可放心,您是天生的英才,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程元璟讶然,回头看她。大雨将至,清风四起,在昏暗的光线中,程瑜瑾眉眼弯弯地对他笑了:“小女的心和祖父一样,虽然遗憾自己无缘参与,但无论我身在何处,都会始终惦念着九叔,等待着九叔早日实现壮志。” 不知道是程瑜瑾毫无保留的信任还是那句“会始终惦念着九叔”,程元璟的脸色终于好些了。程瑜瑾见程元璟身上的气势略有收敛,立刻抓住这个机会,说出自己真正的目的:“九叔,认识您委实是小女毕生之幸,就是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九叔了。” 程元璟眉梢一动,不动声色问:“你很想再见到我?” “当然。”程瑜瑾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用他们俩人才知道的暗示说,“我当然有幸再见到九叔啊。只是我身份低微,不过一个侯门闺秀。现在外人看在祖父和父亲的品级上,还会称我一生宜春侯府大小姐,等以后嫁人,我便要依靠夫婿的品级了。唉,到时候,不知道还有没有资格去面见九叔的妻女呢。” 程元璟眼中隐约的暖意打了个旋,很快消失不见。程瑜瑾沉浸在连篇鬼话中,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她还装作很遗憾不舍的样子,说:“如果夫婿不争气,那我就只能等着儿子为我请封诰命,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等到。要是我夫婿官位高一点就好了……” 程瑜瑾暗示的太明显,自己都有些过意不去。她佯装咳嗽了一声,抬头期待地看着程元璟:“九叔,您说是吗?” 程元璟居高临下,眼如冰雪,冷冷地说:“那你等着吧。” 说完,就大步朝前走了。 程瑜瑾脸上的笑都没有收回来,她惊讶地挑了挑眉,眼睛追随着程元璟的背影,十分不解。 明明说的好好的,她只是让程元璟适当关照一下她的夫婿,又没有直接要官职,他为什么又翻脸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浪里小白雷、?思思思思思思思思思、予我欢颜、陆x2、24453059、isa__c、锦瑟流年、木木、全糖主義、永不消失的电波x2、??misan??、taixian、春华 的地雷 感谢 叹曰 的手榴弹 感谢 小酒酿 的火箭炮 55、心意 程瑜瑾悠悠叹了口气, 程元璟为什么又生气了, 这真是一个永恒的难题。 莫非, 程元璟是一个极其正直,完全不通融人情世故的大清官?水至清则无鱼,程元璟不至于这样古板吧。 程瑜瑾表情复杂,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刚才说话的时候将下人打发远,现在程元璟离开, 杜若才小心翼翼追过来, 问:“大姑娘, 您和九爷说了什么, 九爷看着不太高兴。” 程瑜瑾轻哼了一声,心道她也想知道。程瑜瑾摇摇头,说:“兴许这就是喜怒不形于色吧, 反正我是永远猜不到。” 杜若应了一声,大姑娘都猜不到,她们更不必说。杜若安分地跟着程瑜瑾往回走, 程瑜瑾一边走路, 一边琢磨另一件事。 现在程元璟还在守孝,按理来说父母亡故, 士子三年内不得做官。不过程元璟又不是普通人, 想来他很快就会被夺情。从调令下来再到动身,怎么也要一两个月,等程元璟走后,林清远就没有缘由来程家了。 也就是说, 程瑜瑾必须要在这段时间内,搞定林清远。 程瑜瑾的眼睛不由看向程元璟离去的方向,物尽其用,人尽其责,看来,这段时间她还是要借太子殿下一用。 程元璟一路走回院子,身周寒冰凛凛。院子里的人见了战战兢兢,隔着老远就躬身退开。 刘义一路小跑着追上来,他跟着程元璟走近屋宇,亲眼看到太子殿下径直去了书房,铺开纸练字。 刘义抄着手看了一会,内心里的猜测越来越洞亮。太子殿下这么多年冷静克制,鲜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像今天这样脸色冰冷、气势全放的样子,实在少之又少。一旦殿下心里不平静,便会练字,往往一页纸练完,太子也恢复了冷静内敛的模样。 方才程元璟和程瑜瑾说话的时候他们都避在一边,刘义并没有听到太子殿下和程家大姑娘说了什么。但是结合程元璟听到大姑娘的丫鬟来禀报就立刻出门,以及现在怒气冲冲,说不好是生气还是嫉妒的表现,刘义大概能猜到,程大姑娘和殿下说了什么。 啧,这就有点难办了。刘义斟酌片刻,眼瞅着程元璟笔走龙蛇,一张大字已经写完,但身上气势丝毫不见收敛,刘义便知道,这老虎口前夺食的钉子板,他是势必要滚一遍了。 刘义眼睛耷拉着,上前给程元璟换了盏茶,然后不经意说:“殿下今日和程大小姐说了什么,奴才走的时候,程大小姐还特意过来问,说她年轻不知事,有什么说什么,如果无意间冒犯了殿下,请殿下看在她是个小辈的份上,不要计较。” 程元璟心中明了,程瑜瑾到底问没问这话不好说,但是“小辈”却实实在在是刘义想说的。程元璟收了笔,在砚台上缓慢地洗笔:“她姓程,算我什么晚辈?” 刘义一听就知道糟了,他原本只是猜测,现在太子殿下根本不避讳,可见,是真的动这方面的心思了。 原来刘义还能想方设法打擦边球,现在程元璟直接承认,刘义反倒不敢说了。主子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哪有他们插嘴的份,程家大小姐容貌出众,年龄正好,任哪个男人看了都喜欢多看几眼。太子殿下虽然端方,但毕竟也是男人。 何况,若不是出了这些事,殿下本来就该娶妃了。他这个年纪尚无家室,已经算很晚了。 因为心里有顾忌,刘义在出口时就不敢硬劝,而是委婉说:“殿下,按理奴才没有资格过问您的私事,但是未来的娘娘不仅是您的正妻,同时还是整个天下的太子妃,当为天下女子垂范。您若是娶妻,怕是陛下那关不好过。” “东宫合不合格看的是太子,又不是太子妃。”程元璟口吻淡淡,“太子妃是她的荣耀,不是她的责任。我若是有担当,她便只需要高冠华服,做自己喜欢的事,我若是无能,太子之位本便不必做了,和她有什么关系?为了所谓太子妃职责选人,实在可笑。” 程元璟一直很看不上那些“她能当好一个正妻所以娶她”的说法,在他看来,振兴后宫、王府或者侯府,本来就该是男人的责任,指望娶一门能干的妻子回来替自己赡养父母、管理下人,更甚者教养子女、照顾妾室,都是男子无能的表现。他们在逃避自己的责任,还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责备妻子不贤惠,程元璟十分看不上这种行为。 刘义应诺,他想到钟皇后的事,更加不敢多说。刘义心里叹气,这样看来,太子殿下心意已决,是一定要将程家大姑娘收为己有了。刘义对此倒没什么意见,只要殿下喜欢,什么都不要紧,何况程大姑娘本人也不是草包美人。就是不知,皇上那里怎么安排,陛下这一关过得过不得。 刘义拼着逾越,又多说了两句:“难得殿下喜欢,奴才也为您高兴。但是殿下和程家毕竟有收养之名,和程大姑娘更是隔辈叔侄,若是日后……恐怕会对殿下名声有碍。陛下一心指望着殿下拨乱反正,匡扶正统,兴许不会同意殿下的做法。” “我知道。”程元璟蘸好了墨,在宣纸上缓慢又坚决地写了一个字,“我自有打算,你不必说了,下去吧。” 刘义知道自己再说就越界了,躬身打了个千,后退着出去了。合上门后,程元璟手上力道不减,笔下宛如有千军万马,遒然写了一行大字。 刘义都能想到的事情,程元璟怎么会想不到呢?皇帝一辈子生活在杨家那对姐弟的操控下,就连皇后也娶了杨家的女儿,还生下一双儿女。皇帝倚仗杨家也忌惮杨家,遂将全部希望都压在程元璟身上。依皇帝的想法,程元璟未来的正妻即便不是重臣之女,也该是肱骨之臣,宜春侯府这样的败落勋贵,是无论如何都不在皇帝的考虑范围内的。 但是那又如何,属于他的地位权势,程元璟自己会拿,他的太子妃,当然也只有他一个人说了算。 他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直到今天,他从程瑜瑾口中听到她毫不留恋地和他告别,听到她欣然畅想自己和未来夫婿的生活,程元璟终于知道,他想听到的那个答案是什么。 他不是她的叔叔,他也不是她的任何长辈。他所要的,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让程瑜瑾跟在他身边,给他送荷包,为他准备糕点。 程元璟看着程瑜瑾对别的男人殷勤备至,十分扎眼,霍长渊文武才艺都不如他,她那个表兄更不过一个脂粉子弟,程瑜瑾为什么对他们痴心不改?怀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他故意向程瑜瑾透露了自己的身份,后来程瑜瑾对他的态度确实变了,可惜,依然不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 程瑜瑾始终把他当一个符号,一个能让自己未来夫婿升官加爵的工具。程元璟有时候恨不得将程瑜瑾的脑袋敲开看一看,既然想嫁有钱有权的夫婿,算计徐之羡、林清远,何如算计他?他身为太子,钱财权势地位都不缺,还占了程家九子的身份,这样便利的条件,程瑜瑾不懂得利用,还整天在他面前为自己未来的夫婿讨前程? 她能讨到才是怪事。她凑得越近,程元璟就越能感到欢愉和占有欲,就越发忍受不了从她口中冒出别的男人的名字。 他当然知道若是娶了程瑜瑾,自己恢复身份之路会艰难许多,他当然也知道,若是娶了程瑜瑾,他不会从宜春侯府获得任何助力,反而还会因为曾经的叔侄名声,落入被世人指点的局面。 这对于他这个本来便岌岌可危的太子来说,无异于自找死路。 可是那又如何,他知道自己前路多艰险,然而正因为未来艰难,仅有的这点快乐才显得尤为可贵。他要克服的东西有很多,可是能让他快乐的,却少之又少。 程瑜瑾,是他的人生被命运肆意摆弄后,仅遇到的欢愉。他这些年算计不止,汲汲营利,可是唯有程瑜瑾,是他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 程元璟终于想明白自己的心意后,浑身一轻,困扰了他许久的烦躁似乎也终于找到源头。反正程瑜瑾这一年不能嫁人,他有足够的时间筹谋。若是一年后他站稳了跟脚,为自己选一个中意的太子妃根本不是难事,若是一年后他失败了……那也谈不上娶太子妃。 所以,程元璟唯一需要防备的,就是程瑜瑾自己。程元璟想到这里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他的这位侄女可不是个省心的,他不担心程家乱点鸳鸯,他更担心程瑜瑾自己把自己嫁出去。 改日,他把林清远叫来,另外提点一二吧。 自从那天程元璟当着众人的面,清点好三分之一的财物后,庆福郡主和阮氏就彻底闹翻了。他们谁都想占便宜,谁都觉得对方不是好东西,而现在程瑜墨出嫁在即,因为嫁妆的事,又牵扯起许多糊涂账。 原来阮氏想从程瑜瑾的嫁妆中捞点给程瑜墨,庆福郡主见不是自己的钱,才懒得出面当恶人。但如果阮氏想私吞侯府公中的三分之一财产,那就不成了。程老侯爷死了,爵位就该归程元贤,公中的钱原本是大家的,掏空公中财产无所谓,但是现在,这都是庆福的!庆福郡主岂能容忍这种事情,新仇旧恨叠加在一块,立刻和阮氏吵了起来。 宜春侯府这几日尤其热闹,程瑜瑾抛出了一块诱饵,然后她这个本来的当事人反倒解脱出来,抱着茶,在一旁悠哉悠哉地看戏。 婚礼前几天,连翘悄悄和程瑜瑾说:“大姑娘,听说大太太怎么都不肯用公中的财产给二小姐加嫁妆,二太太气的不轻,成天在老夫人面前哭。听说今天晚上又哭了很久,说两位少爷正是读书的时候,开销大,大房是成心不让两位少爷成材。二太太哭得时候没避讳人,许多丫鬟婆子都撞到了,二小姐实在心疼,就松口说把她嫁妆留两千两,留给阮氏补贴家用。” 程瑜瑾听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摇头,由衷感叹道:“愚蠢。像她这样蠢的人也不多了,女子下辈子全指望着嫁妆过活,她倒好,还主动留了两千两给家里人。” 其实程瑜瑾隐约也能猜到程瑜墨的想法,无非就是觉得自己和霍长渊夫妻感情好,以后夫家会给她花钱,而且还一心觉得自己的父母兄弟都宠爱她,她补贴娘家银钱,娘家一定会加倍回馈给她。 程瑜瑾对这种想法不置可否,毕竟是别人的事,程瑜瑾不会多管。她只能祝福程瑜墨,希望她的丈夫会在母亲和媳妇之间向着她,希望程瑜墨不要遇到管家亏空,希望程瑜墨的两个弟弟日后发达后,当真会回报姐姐。 毕竟,霍家花了大手笔下聘礼,程瑜墨嫁妆只带回去一点,任哪一个婆家都会在心里说道。而霍薛氏,还是尤其顽固难缠的那种。 眨眼间,程瑜墨的婚礼便到了。程瑜瑾作为唯一的姐妹,必须得去新房陪新娘梳妆。程瑜瑾穿着一身白底红阑衣衫,踏入披红挂彩的新房那一瞬间,眼前狠狠恍惚了一下。 那一刻程瑜瑾仿佛站在前世,她还是前世的程瑜瑾,这是她自己的婚礼。她一身大红,即将嫁给自己在雪夜救下来的夫婿,霍长渊。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一章的时候在路上,只能用手机写,码的尤其艰难。等安顿下来我,我尽快调整作息,恢复18点更新。 大家国庆节快乐,小长假快要结束了,感谢大家支持,本章抽70个评论发红包! 56、婚礼 程瑜瑾站在门口, 一时间不知今夕是何夕。 那些事情她明明没有经历过, 可是这一刻, 她看着眼前满目大红,恍惚间仿佛站在前世。那时也是一样的喧闹,众人在她耳边调笑:“大姑娘今日真好看。” 转瞬间场景又转到靖勇侯府,霍长渊挑起她的盖头,两边的丫鬟婆子们立刻不要钱一样说吉祥话:“祝夫人和侯爷早生贵子, 白头偕老。” 这些事情程瑜瑾明明没有经历过, 可是这一刻, 回忆像是潮水一样涌上来。一帧帧画面宛如皮影戏, 热闹的,繁华的,红火的, 最后定格成一幅没有声音的黑白画面,婆子沾着满手血,跑出来说:“老夫人, 少夫人胎位不正, 难产了,恐怕只能保一个。” 她看见霍薛氏板着脸, 嘴唇毫无犹豫地开合:“保小。” 最后的画面还是刚才那个婆子, 她抱着一个襁褓走上前,递到霍薛氏身边,满脸笑意地说:“回禀老夫人,是个男孩儿。” “夫人呢?” “夫人她......夫人血崩, 恐怕救不回来了。” …… 程瑜瑾站在门口恍惚了一瞬,这个时候屋里人已经看到程瑜瑾,都笑着迎出来:“大姑娘来了!” 程瑜瑾游游荡荡的神思立刻归位,喧闹的声音重新传入她耳中。程瑜瑾有些惊讶,刚才她怎么了,就像灵魂出窍,被魇了一样。 她方才看到的那些,大概是前世的画面。她没有经历过,即使里面的人是自己也仿佛在看别人的故事。这些画面闪得飞快又断断续续,程瑜瑾竟然觉得心底一阵悸然。 里面的丫鬟见程瑜瑾许久不说话,有些奇怪地看向她。程瑜瑾很快收敛起杂思,用她惯常的,端庄得体又略有些收着的微笑对里面的人点头:“我来看二妹妹。二妹一切可准备好了?” “还差些呢,二姑娘正在上妆。” 程瑜瑾笑着走进来,神态间是自然而然的温和:“今日是妹妹的大日子,妆容画的再细致都不为过。” 程瑜墨听到程瑜瑾来了,就要站起身,被程瑜瑾和身后的丫鬟们拦住:“二妹不必动了,先上妆要紧。” 程瑜墨点了下头,继续坐在绣墩前,任由众人在她脸上涂涂画画。透过镜面,程瑜墨能清晰地看到程瑜瑾站在她身后。程瑜瑾今日穿了一身白,虽然膝阑和花纹都用了红,但总体来看还是十分素淡。站在红彤彤的新房里,程瑜瑾出奇地显眼。 几乎比真正的主角,程瑜墨都显眼。 程瑜墨心里生出一种难堪感。因为怕弄脏嫁衣,程瑜墨现在只穿了一件里衣,身边围了许多丫鬟,在她脸上涂涂画画,程瑜墨自己毫无话语权可言。因为新娘妆面都夸张,程瑜墨脸上被涂了一层又一层的粉,眉毛被挑的又黑又细,配上死白的脸色,简直像个女鬼一样。而程瑜瑾却浅笑盈盈地站在她身后,眼角眉间细细地画过,精致美貌又不显妆容重,一身红白相间的裙子衬得程瑜瑾高挑白皙,跟被捣鼓得根本看不出本来形状的程瑜墨比起来,简直天上地下,效果惨烈。 程瑜墨有些尴尬,一会怨恨化妆繁琐,一会又怨恨妆娘手粗苯,最后,程瑜墨幽怨地想,她的姐姐为什么这样心机重呢,即便是程瑜墨新婚这一天,程瑜瑾也不肯放过,一定要抢了新娘子的风头。 她隔着镜面盯着背后的程瑜瑾,不知不觉走神。前世程瑜瑾出嫁的时候,也是这样宛如女鬼吗?程瑜墨记不清了,那时候她大受打击,病重不起,整日连清醒的时间都少,哪里还记得程瑜瑾画了什么样的妆。但是回门的时候,程瑜瑾的脸色是很好的,白里透红,眉目宛然,整个人如明珠般,浑身散发着不同于少女的光彩。 那个时候程瑜墨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她经历了人事,和霍长渊做过夫妻,哪能不明白这其中因由。 程瑜墨心里有点酸,又有点苦,在她没有找到霍长渊之前,霍长渊和姐姐夫妻感情很好,霍长渊自己可能不觉得,可是在外人眼睛里,当霍长渊看向程瑜瑾时,眉眼明显得柔和下来。程瑜墨甚至觉得,霍长渊是不希望得知真相的。没有真相,他就能一直自欺欺人地,那样和姐姐恩爱下去。 即使,代价是程瑜墨这个真正的救人者。 程瑜墨想起前世自己嫁过去后那些事,越发糟心。怪不得过来人都说继室难为,程瑜墨和霍长渊明明有感情,程瑜瑾明明才是那个横刀夺爱的第三者,可是等程瑜墨嫁给霍长渊后,还是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前一任的阴影下。就连霍长渊,其实也忘不了程瑜瑾。 他能骗得过别人,骗得过霍薛氏,甚至骗得过自己,却唯独骗不过枕边人。程瑜墨十分憋闷,这一世重生,她头一件事便是捅破真相,她宁愿背上抢姐姐婚事的骂名,宁愿热孝成婚被人指指点点,也再不做程瑜瑾光环下的影子。 程瑜墨以为,她马上就要成婚,前世的阴影都结束了,一切将真正回到正轨。然而这一刻她看着镜子里的倒影,百般挑剔,却不得不承认程瑜瑾还是这样美丽大方,还是这样完美无缺。明明这一世程瑜瑾被退婚了,程瑜瑾再也不会有前世的风光,她理应一蹶不振,如程瑜墨上辈子一般阴沉消瘦下去。她怎么能依然这样镇定自若,这样坦然地收割着众人的视线呢? 程瑜墨不知不觉咬住唇,因为用力太大,甚至不留神咬出了血丝。妆娘惊呼了一声,连忙道:“二姑娘不可,您今日是新娘,妆容万万乱不得。” 程瑜墨这才惊觉,连忙松开牙齿,神情中划过慌乱。丫鬟中顿时乱糟糟的,一个个慌得六神无主,还是程瑜瑾上前一步,瞧了瞧程瑜墨嘴上的伤口,说:“不碍事,一个小伤口而已,止血了就看不出来了。给她换这个颜色的口脂,涂得厚些,就看不出来了。” 妆娘试着换了颜色,发现果真有用。妆娘长长松了口气,连声称道:“多亏了大姑娘有主意,要不然,今日婚礼就不好收场了。” 程瑜瑾笑笑,没有应承妆娘的话,静静退到一边看着。程瑜墨听到妆娘的话更不痛快,而这是妆娘像是嫌弃一般,一叠声说:“哎呦我的二姑娘,您今日是新娘,万万不能皱眉。快笑一笑,刚刚才花了唇妆,可不能再把脸上的妆花了。” 程瑜墨被说的极尴尬,她看着镜子里倒映的一切,越发气闷。又是这样,无论她做什么都会被人嫌弃,无论她说什么,都会被丫鬟以轻飘飘一句“这是大姑娘说的”打回来。就连今日她的婚礼,也是如此。 程瑜墨心里动了气,越发绷着劲。有眼无珠,她倒是要让这些人看看,谁才是姐妹中真正有贵气的人。 因为程瑜墨咬破嘴的缘故,妆娘和丫鬟们紧急新画了一个唇妆,全福太太来给程瑜墨梳头的时候,妆容还没画完。屋里人七手八脚地给程瑜墨换衣服,还没收拾好,外面就响起巨大的鞭炮声。 “迎亲队伍来了,靖勇侯来了!” 屋里女眷们一听,更加慌乱。程瑜墨脸上也露出急色,她现在衣冠不整,要是被人看到,她的脸面都要丢干净了。屋里一派人仰马翻,程瑜瑾看着实在不像样子,说:“你们赶紧给二姑娘换衣服,我让外面多挡一挡。” 新婚三天无大小,而新婿想要娶到新娘,少不得要被娘家女眷们捉弄。托了程家男子一个比一个不学无术的福,霍长渊闯进来的时候,比预计时辰还要早。程瑜瑾想起闺房里乱糟糟的模样,顿时头都要大了。她只能亲自上阵,好歹多给里面争取些时间。 郎君们本来闹得很,他们一路势如破竹,程家男子那一关轻轻松松就被破了。郎君们得意非凡,更不把女眷这一关放在眼里。丫鬟们如何拦得住这些青壮少年,眼看就要被冲过去,突然被一个声音拦住:“且慢。” 程瑜瑾从屏风后转过来,她一出场,屋里明显静了静。内外有别,外男很少有机会见到未出阁的女眷。程瑜瑾声名在外,可是见过她真人的也不过程家几个亲表兄弟。现在程瑜瑾从后面走出来,方才还唯恐天下不乱的少年们一个接一个噤了声,就连靖勇侯府请来的傧相也忍不住悄悄问:“这位是?” 霍长渊今天一整天都有些恍神,他骑在马上,时常产生一种错乱感,他甚至分不清自己要娶的人到底是谁。可是现在,他看到眼前的人,眸中光芒骤亮,几乎脱口就要说:“她是我的妻子。” 可惜在霍长渊说话之前,程瑜瑾已经笑着开口了:“我是程家大姑娘,新娘子的姐姐。我们家将二妹养到这么大不容易,断没有霍侯爷说娶走就娶走的道理。霍侯爷,你说是不是?” 霍长渊的神志归位,才醒悟过来,哦,她不是他的妻子了。 他们解除婚约了。 霍长渊看着程瑜瑾不说话,眼前这一幕给他一种错乱感,他分明觉得,程瑜瑾不该站在这里,她甚至不该穿着一身素淡的白底裙子。她明明应当凤冠霞帔,画着最盛大的妆容,垂首坐在婚床上等他。而绝不是站在门外,站在众多男人的视线里,笑着说:“我是新娘子的姐姐。” 霍长渊久久没有回话,程瑜瑾没等到霍长渊的反应,心里恨恨骂了句“死渣男”。这个混账,退婚就不说了,现在她当着众人的面和他说话,他竟然不理她? 好,好得很。程瑜瑾越生气,脸上的笑反而越明艳。她也不管霍长渊有没有接茬,直接说:“想娶我程家的女儿不是这样容易的,我身为长姐,另有几个问题要问。不知靖勇侯府可接?” 傧相们立刻起哄道:“当然。” 程瑜瑾站在这里,根本没人敢上前动手动脚,全规规矩矩站在屋子后面,程瑜瑾问什么答什么。程瑜瑾提的问题刁钻又生僻,好几次都难到了人。男子们聚在一堆,热烈讨论,其中一个人撞了撞徐之羡,说:“你刚才不是闹得很欢么,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徐之羡连忙摆手:“这可不行,那是我……表妹,我可不能拆她的台。” “二小姐一样是你的表妹,你方才怎么不这样说?” 徐之羡瞄了程瑜瑾一眼,红着脸辩道:“那怎么能一样,二表妹已经是霍侯爷的人了,和瑾姐姐不一样。” 他没留意,称呼又换回了瑾姐姐。 男子们哄笑,林清远被人拉着来看热闹,听到这些话,他也忍俊不禁。 身边的同僚饶有兴味地瞧着屋里,他们站在外面,看得不清楚,不过即使如此,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听得到的。同僚拍了拍林清远的袖子,说:“林状元,这些问题难不倒你,你不去帮个忙?” 林清远笑着摆手,还不等说话,人群中的程瑜瑾像是听到什么一般,准确地看过来。她见到林清远,像是惊讶了一下,随即展颜而笑,一瞬间宛如春回大地,百花盛开:“林状元高才,小女班门弄斧,状元务必手下留情。” 林清远本来是不太喜欢这种热闹的,可是这一刻,他看着程瑜瑾的笑容,仿佛身边的喧闹顿时消音,眼前唯有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子,对他颔首笑道:“状元手下留情。” 林清远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倏地闪过一阵难言的悸动。 57、情敌 林清远一瞬间觉得仿佛人群离他远去, 耳边的喧闹声、叫嚷声都没有了, 唯有不远处的那个姑娘, 对着他轻轻微笑。 林清远眼神恍惚了一下,两边的人见状,闹哄哄地回头叫林清远:“状元郎都在这里,还怕比文?林编修,快来助阵!” 林清远回过神, 暗暗笑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压住心底的悸动, 但还是很坚决地摆摆手:“不成, 程大小姐都这样说了, 我岂能造次?” 众人起哄:“林状元出口成章,文才一流,以前和人辩论的时候没松过手, 今日怎么这样谦让?” 林清远脸颊有点红,好在挤在人群里看不出来,他说:“我也是有妹妹的人, 程大小姐护妹心切, 我感同身受,不敢逾越。” 见林清远不肯帮忙, 众人失望, 又闹哄哄地去找别人。林清远见众人移开注意力,悄悄松了口气,然而他刚刚放松下来,突然感到背后一阵发颤, 沿着脊背窜上一阵寒意。他连忙回头,就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周身和喜庆的场合格格不入,此刻无喜无怒,正沉沉地看着他。 林清远见是来人,本来该松一口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种被危险盯上的紧绷感丝毫没有消减,反而越发明显。林清远笑了笑,对着来人招手:“景行,你怎么来了?” 院子里其他人忙着接新娘,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程元璟来了。程元璟慢慢从回廊上走下来,静静看了林清远一眼,说:“这是程家,我如何来不得?” 林清远一怔,程元璟这是怎么了?他虽然冷淡,但并不是一个盛气凌人的性子,反而距离感把握得很好。照常理来说,程元璟不会说这种不客气的话才是。 林清远没有多想,他以为程元璟不喜欢人多,所以说话的语气才直了些。林清远阔朗大方地笑笑,说:“景行,你刚才没去拦门实在是可惜了。如果有你在,这群人哪里能这么快破门。” 男子迎亲时,照例要被娘家戏弄,而且女婿还不能恼。若是女方叔伯哥哥多,少不得要一个一个讨好,然而过了男子这一关还不止,女眷没有顾忌,刁难起新女婿来更凶狠,拿扫帚擀面杖打都是有的,区区提问刁难,着实是小意思。 程元璟并没有掺和弄婿,他甚至连露面都没兴致。可是刚才下人禀报迎亲队伍往二小姐新房去了,现在正在那里闹。程元璟知道以程瑜瑾的性格,她绝对不会和众人说闹,但是万一男子闹腾起来没轻没重,冲撞了她,那就不好了。 程元璟不放心程瑜瑾,只好来迎亲的院子走一趟。谁能想到,他刚进来,就看到这样一幕。 程瑜瑾在人群中,准确地回头对林清远笑,说话时甚至带上了亲昵的请求。程元璟看得很清楚,林清远恍神了。 程元璟在那一瞬间十分确定,林清远心动了。程瑜瑾本来就想嫁给林清远,而现在,林清远也渐渐深陷。郎有情妾有意,任谁都要称赞一声佳偶天成,还有什么能阻止他们缔结婚约? 程元璟宛如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狮王,周身的冷气几乎要化为实质。而新房内,程瑜瑾忙着为屋里争取时间,并没有注意到程元璟来了。 霍家和宜春侯府毕竟不一样,霍长渊本人武艺好,请来的傧相也是有头有脸的青年才俊,但是程家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所以刚才前门那一关,很轻松就被霍长渊等人闯过了。迎亲队伍见程家的男子如此不堪一击,群情激动,都觉得迎亲已经得手了。谁想,却在最后一关,在新娘子的闺房门口,遇到了新娘的姐姐,程家大姑娘。 程瑜瑾施施然站在屏风前,仪态万千,落落大方,其实她的内心并不想表现的那样平静。她视线扫过众人,霍长渊一身大红站在最中央,和她记忆中那一天一模一样。然而这能代表什么,这一世她再也不会嫁给他,霍长渊是死是活,是人是鬼,都和她没关系。 程瑜瑾看到霍长渊时心情毫无波动,甚至还很厌烦。可是她如今任务在身,少不得要装装样子。她瞥了霍长渊一眼就不想再看,反倒对着霍长渊身边的两个人若有所思。 婚丧嫁娶是大事,聘礼、嫁妆甚至在这一日能请来的宾客,无疑都象征着这个家族的颜面。霍长渊请来迎亲的人便十分有脸面,一个是建武十九年的两榜进士,和霍家有表亲,另一个人选十分意外,竟然是蔡国公翟延霖。 这在前世是完全没有的事情,程瑜瑾好奇又警惕,霍长渊做了什么,竟然能请动堂堂国公帮他迎亲?程瑜瑾一时想不明白,只能暂时记下,以后再好生打探。 程瑜瑾知道自己声名虽大,可是毕竟没有正统学过四书五经,她只能凭聪明和语言官司打个漏洞。然而这一招糊弄徐之羡这样的人便罢了,放在真正功底扎实的人面前,是绝对蒙哄不过去的。 她暂时安稳住林清远,又不动声色地看向翟延霖。翟延霖嘴角含笑,似乎对眼前这一幕十分有兴味,并不着急打破。程瑜瑾悄悄松了口气,林清远和翟延霖不插手,她便能撑上几个回合。 程瑜瑾不紧不慢地提问,她的问题都出自典籍,然而问题千奇百怪,答案也十分刁钻,并不是正统试题,更像是脑筋急转弯。 翟延霖饶有兴味地看着程瑜瑾。自从上次和翟老夫人提起过娶程瑜瑾为继室的消息后,他突然对程家大姑娘燃起巨大的兴趣。他只消稍稍一打听,便得知了许多她的事迹。知道的越多,翟延霖对这个人就越好奇,所以听说霍长渊要请人亲迎时,翟延霖主动应承了过来。 蔡国公主动请缨,霍家哪有不应的份。其实翟延霖并不太关心霍长渊和他即将进门的侯夫人,更不是什么所谓赏识、给颜面等事,他单纯,就是对新娘子的姐姐感兴趣。 现在看来,他的选择果然没错。 翟延霖含笑看着程瑜瑾。他之前就知道程瑜瑾漂亮,今日才知原来程瑜瑾精心打扮起来,美的超乎想象。她今天穿了白底茜红福纹上衫和织金葫芦膝阑马面裙,因为还在守孝,所以颜色很清淡,可是精细的花纹和绣花却将整个人的精致度都提升了好几级。 她的对襟衣衫收在腰际,衣角、袖口都用金线收边,下面是一条光滑水亮、一丝皱纹都没有的马面裙,膝盖的位置绣了红色的全福葫芦,边缘用金粉描边,远远看着清新亮丽,娉娉袅袅。而她说话不紧不慢,每一个动作都优雅得如同礼仪规范,交握着双手站在屏风前,还真让人心生惊艳,不敢上前打扰。 天不怕地不怕的郎君们面对叔伯老子都敢起哄,可是站在画一样的程瑜瑾面前,一个个规矩的很,说话都收敛了许多,哪里有刚才的粗狂。 霍长渊看着眼前的人,明明只是一步的距离,却仿佛是天涯。霍长渊自从进屋后就没有说话,一旁的傧相猜了一个又一个,眼看程瑜瑾还是没有放行的打算,不由急了。 那位进士傧相悄悄暗暗捅了霍长渊一下,示意吉时快到了,然而霍长渊仿佛没听到一般,眼睛一直看着前面。傧相没等到霍长渊的反应,越发焦急,忍不住说:“程大小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即便心疼妹妹,也不能一直守着门不让妹妹出来吧?” 这时候,连翘从里面出来,附在程瑜瑾耳边悄悄说了句话。程瑜瑾听到暗暗皱眉,方才人多手杂,东西被人随意摆放,程瑜墨的盖头竟然找不到了。程瑜瑾觉得棘手至极,她都已经出面了,总不能将人半路放进去,可是再拖延时间,这些男子恐怕就彻底没耐心了。 程瑜瑾转瞬间就将情绪掩饰起来,落落大方地笑了:“我当然不是不放妹妹出来,而是想娶程家的女儿,总是要拿出诚意来。霍侯爷,你说是不是?” 明明知道程瑜瑾是用激将法,可是谁让男人就吃这套呢。霍长渊有些迷幻,他其实知道程瑜瑾说这些话就是随口一提,她最会说场面话了。可是听到她主动询问自己,霍长渊竟然还是不可抑制地感到高兴。 或许,她今日故意刁难,就是不忿他退亲另娶,所以才刻意不让他进门呢?这样想,霍长渊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扬起,他刻意忽略掉旁边傧相催促“吉时快到了”的眼神,依然眸色深深地看着前方,仿佛他唯一要注意的便是眼前的程瑜瑾,进去接程瑜墨也变得不要紧了。 傧相不知道霍长渊的心情,他着急赶迎亲吉时,说话语气越来越快,破题时也不再留情面。程瑜瑾心里其实也急,她迟迟不见里面来人通知她,只能硬着头皮拖了一会,才说出方才那题的答案。 进士傧相听到顿时皱眉,说:“程大小姐,你这是存心刁难。” 程瑜瑾故意说:“谈何刁难。靖勇侯乃一府之主,他请来的傧相想来也能文能武,才艺双全,莫非诸位郎君纵横朝堂,却连我一个闺阁女子的谜题都猜不出来?” 翟延霖听到这里忍不住抚掌大笑。笑毕,他眼中光华大盛,看向程瑜瑾的目光再无遮挡:“程大姑娘好文采。大姑娘,请。” 程瑜瑾捏把冷汗,完了,翟延霖要下场了。她暗暗埋怨,事出反常必有妖,方才丫鬟来说话时翟延霖等人也看到了,翟延霖多少能猜到程瑜瑾这样拖延必事出有因。他一直观战不说话,一方面是不和年轻人争夺,一方面是卖程瑜瑾颜面。为什么现在,翟延霖也要插一脚了呢? 程瑜瑾内心叹气,只能搜肠刮肚,挑了一个最刁钻的,若不是看了答案,她也没法猜中的问题。然而话说完后,翟延霖沉吟些许,连着说了三个答案,第三次竟然当真猜中了。 程瑜瑾眉梢一动,另一个傧相见状,立刻就要往里面冲:“程大姑娘,我们已经猜中了,这次你再没有理由拦着人了吧?” 傧相倏地冲到前面,众男子起哄着跟上来,程瑜瑾猝不及防之下,险些摔倒。她踉跄退了两步,后腰一空,眼看着就要往后倒。程瑜瑾大吃一惊,正要惊呼,手臂突然被一个力道拽住。对方手掌温热,有力的不可思议,程瑜瑾半个身体的重量都扑到上面,可是他的手晃都没晃,稳稳地将她扶好。 光影迭代中,程瑜瑾抬头,看到身后的人,又惊又讶:“九叔?” 程元璟低头看程瑜瑾,极快地将她打量一遍:“没事吧?” 程瑜瑾摇头,借着程元璟的力,她已经站稳了。可是奇怪的是,她站稳后,程元璟的手依然箍在她的小臂上,并没有松开。此刻所有人都在,程瑜瑾尴尬,悄悄挣了挣,只换来那只手掌更强势的束缚。他的力道大而克制,程瑜瑾能感受到他使了很大的力,然而她的胳膊一点都没有被捏痛。 程元璟将程瑜瑾拉起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无端让人觉得沉重压抑,说话时,满堂吵闹不由便静了。 程元璟看向翟延霖,淡淡笑了笑,可是说出来的话一点都不温和:“蔡国公和她一个小姑娘较劲有什么意思。我亦久仰蔡国公大名,有些学问,想讨教一二。” 翟延霖看着程元璟将人护在身后,一派这是他的所有物的架势,也皱起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部分唐代婚俗。 58、主权 程瑜瑾听到这里眉毛一扬, 显然是非常意外的。程元璟出面, 当然比她这个半吊子强太多, 但是,先前在外门的时候,程元璟并没参与,为什么在女眷这一关,他反倒起兴致要参加了呢? 程瑜瑾抬头, 眼神不断地在程元璟和翟延霖之间来回, 想从中看出个所以然来。然而无论是程元璟还是翟延霖, 两个人各有声名, 养气功夫都极好,仅凭程瑜瑾是万万看不出什么端倪的。 翟延霖瞧见程元璟握在程瑜瑾胳膊上的手,以及他将程瑜瑾纳入保护的姿势, 莫名觉得碍眼。翟延霖飞快地皱了皱眉,压下心头突如其来的烦躁,笑着说:“好。早听说程景行文武双全, 可惜一直无缘讨教, 今日正好让本国公开开眼。” 程瑜瑾眼睛滴溜溜地转,她为什么觉得, 程元璟和翟延霖之间战火味很浓呢?这两人有过节? 不应该呀, 之前程老侯爷七七,程元璟还能客气地带着翟延霖逛园子,他们二人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有过节的样子。莫非,这几日又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程瑜瑾越想越迷惑。程元璟没理会翟延霖的挑衅, 而是握住程瑜瑾的手臂,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淡淡低头瞥了她一眼:“站好。” 程瑜瑾乖巧地点头,其实她并不是一个走路会摔跤的人,只不过刚才人群涌得急,程瑜瑾尚未出阁,和外男靠太近对名声不利,着急之下才险些被绊倒。现在有程元璟挡在身前,冒失的少年郎们一个个如见了鹰的兔子,再不敢造次,程瑜瑾才不会摔倒。 程元璟见程瑜瑾十分听话,满意地回过头。一转过身,他眼底的温和迅速稀释到无,又恢复成冷淡但隐含压迫的模样:“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翟延霖抬了下手,说:“请。” 行家一出手果然不同,程元璟说出来的问题无论深度还是广度都远超程瑜瑾,在场的郎君们顿时感到压力扑面而来。这种压力,比学堂里夫子考校更甚。程瑜瑾原本还打算看情况帮忙,她听了两个,彻底死了心,乖乖站在一边当壁花。 林清远不知不觉间也挪到门口,他听到程元璟的问题苦笑,摇头道:“唉,我想和他探讨典义,磨破了嘴皮他都不肯,谁知道在侄女婚礼上,他倒一点都不觉得烦。” 同僚也跟上来,见势咋舌:“林清远,你乃是这一榜的状元,程元璟名次并不及你。你竟然还需要和他讨教学问?” 林清远摇头,说:“差得远了。我这状元有运气成分,若比起真才实学来,建武十九年这一榜进士,无人及得过程元璟。” 同僚不太信林清远的话,然而不过三轮过去,翟延霖明显落了下风,再也接不上。另一个傧相和程元璟是同一年的进士,他见程元璟出面,心里就已经叫起苦来,知道今日必得不了好。果然,他勉强接了两个,就不行了。 程元璟一人独战群雄,而对方还毫无还手之力,程瑜瑾嘴唇悄悄翘起,这时候连翘上前,悄悄揪了揪程瑜瑾衣摆。 程瑜瑾明白了,她轻咳了一声,抓住程元璟的衣袖,小心拽了拽。程元璟低头,程瑜瑾对他使眼色,说:“九叔,您才学出众,诸位郎君也个个身怀绝技,我看着实在心服口服。霍侯爷的诚心明鉴天地,我们娘家再无什么不放心的,不妨便放霍侯爷过去吧,免得耽误了吉时。” 程元璟明白,里面这是终于准备好了。程元璟出面本来也不是为了程瑜墨,既然程瑜瑾都这样说了,他当然无有不应。他退后一步,十分君子地比了个手势:“家侄女护妹心切,望靖勇侯理解。” 程瑜瑾听到连忙接话道:“是呢,九叔也是为了验证霍侯爷对妹妹的诚心。方才小女若有得罪之处,请靖勇侯不要放在心上。吉时已至,霍侯爷快进去吧,二妹已经等了许久了。” 霍长渊眼睁睁看着程瑜瑾被人潮冲撞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然而还不等他上前,程瑜瑾就被另一个男人扶起来了。霍长渊刚刚伸出去的手握成拳,紧紧背在身后,因为太过用力,青筋都一根根鼓起。霍长渊亲眼看着程瑜瑾站在另一个男子身后,用紧张、期待、惊喜地目光看着另一个人,为他喝彩,还为他说场面话转圜。尤其是刚才程瑜瑾悄悄拉程元璟衣袖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两人熟若无睹地交换眼神,其中默契仿佛是经年的夫妻。 霍长渊的拳头攥的死紧,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他的妻子是墨儿,温柔可意、天真无邪的墨儿,真正救了他的雪山神女,而并非程瑜瑾这个蛇蝎女子。然而饶是如此,霍长渊看到程瑜瑾和程元璟莫名合拍的动作,还是扎得眼睛疼。 奇怪,程元璟是程瑜瑾的叔叔,叔侄间亲密些很正常,他为什么会觉得不顺眼? 还不等霍长渊想清楚,人群已经推着他往前走。经过屏风时,霍长渊看到程元璟拉着程瑜瑾往后退了退。人群乱糟糟的,而那一块地方却无人敢欺近,程瑜瑾完全站在程元璟的私人领域内,仿佛是他的某种独属物一般。 似乎是察觉到霍长渊的视线,程瑜瑾看过来,用端庄客气、完美无缺的笑容,对他道:“祝霍侯爷和二妹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这句话轰的一声在霍长渊脑子里炸开,他耳边嗡嗡直响,满脑子都是“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这句话,他在哪里听过。 一模一样的措辞,然而场景、人物,甚至说话的对象都完全不同。他隐隐约约间看到一幅画面,画里帷幔低垂,红烛深深,婆子一边洒五色果,一边讨好地说吉祥话:“祝夫人和侯爷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霍长渊瞳孔猛地收缩,手指不受控制地抽紧。那是程瑜瑾,婚床上坐着的人,分明是程瑜瑾。 然而此时此刻,都不等霍长渊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已经被人裹挟着推到门里。房门打开,一个大红的影子坐在床正中央,脸庞被红盖头遮住,只能看到纤瘦的身形。听到声音,她似乎受惊一般,轻颤着抖了抖。 两旁的人顿时哄笑,男郎们大声起哄,就连宜春侯府的女眷也用帕子遮着嘴,回头对床上的人调笑道:“新郎官来了。” 所有人都在笑,霍长渊站在中央,第一次无比深刻地察觉到,有些地方出错了。不该是这样,本来不该是这样。 可是没人理会霍长渊的心理活动,礼官见霍长渊愣在当地,以为他头一次结婚,高兴傻了。婚礼是新婚夫妇的日子,然而又和新夫妻没什么关系,他们很快在众人的起哄中握住一根红绸,像没有思想的木头人一样,在众人的簇拥下朝一个方向走去。 霍长渊全程如一只提线木偶,按旁边人的指示,说跪就跪,说起就起,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后来,他辞别了程老夫人和程元翰、阮氏夫妇,带着大红缎子坐到马上,这才隐约意识到,他的婚礼结束了。靖勇侯府还有后半段,可是亲迎礼成,霍长渊已经带着他的新娘离开程家,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可能换人了。 他和程瑜墨,一生一世彻底绑定在一起。往后,程瑜瑾不再是他的前未婚妻,只会是他妻子的姐姐。 霍长渊顿时生出一种惶恐,他控制不住朝后看去。此时天色昏黄,宜春侯府人来人往,灯火辉煌,地板上还残留着爆竹的碎屑。看到霍长渊回头,尚未回去的宾客、亲戚对着霍长渊笑,用力挥手。 …… 婚宴有两个场子,程家这里一场,霍家另有一场。程瑜瑾亲眼看到霍长渊将程瑜墨接出去,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来,又浩浩荡荡走,热闹的声音渐渐朝另一个方向涌去,方才还闹腾腾的闺房,很快就安静下来。 接下来程瑜墨和霍长渊去辞别父母,拜别家庙,和程瑜瑾就没什么关系了。她回头环视屋内,叫丫鬟过来,简单地吩咐两句,安排好后续打扫的活后,就打算回去了。 若不是程家只有她们两个女孩,程瑜瑾必须出席姐妹送嫁这一环节,她才懒得管程瑜墨和霍长渊的婚礼。程瑜墨选择热孝内出嫁是她的事,但是程瑜瑾却很爱惜自己的名声。程瑜瑾身上担着为程老侯爷守孝的名,一年内不能出席喜庆场面,正好她也不想去,便避开人群,回自己院子里待着。 程瑜瑾因为要扫尾,出门的时候比迎亲大部队晚了许多。她本以为外面早就没人了,没想到刚踏出院门,忽然被一个声音叫住。 徐之羡躲在巷子里,期期艾艾地唤她:“瑾姐姐。” 程瑜瑾回头,见是徐之羡,意外地笑了:“二表哥,你怎么还在?二妹和霍侯爷的队伍早就过去了,你不去看热闹,留在这里做什么?” 徐之羡扭扭捏捏,说不出话来。他留在这里,当然是为了程瑜瑾。娶亲虽然热闹,但是哪家的婚礼都差不了多少,可是程瑜瑾却不容易见。错过了今日,他就再难有和程瑜瑾说话的机会了。 徐之羡深吸一口气,说:“瑾姐姐,前段时间是我脑子不清楚,说了些混账话,你不生我的气吧?” “怎么会呢?”程瑜瑾失笑,“二表哥多想了,我如何会生你的气。” 这是实话,程瑜瑾已经换了目标,并不在意徐之羡拒绝她。当初听到他想都不想说不愿意,程瑜瑾诚然尴尬,可是说伤心,也谈不上。 她既不喜欢徐之羡,也不喜欢昌国公府,伤心什么呢? …… 翟延霖是迎亲队伍中分量最重的人物,他理应跟着霍长渊,给霍家撑足台面,然而他才跟着走了一会,就觉得没意思。他频频走神,再一次发现自己心神不属后,翟延霖笑了笑,暗嘲自己这是怎么了。 不过,难得能见程瑜瑾,他似乎也不该浪费机会。过了今日程瑜瑾就要守孝,一年内不会出府,而蔡国公府和宜春侯府没什么交情,想上门来拜访也难。所以,趁着今日新婚无大小,内外防备不严,他还能再看程瑜瑾几面。等到以后,就不好说了。 翟延霖借口要更衣,悄悄脱离了队伍,原路朝刚才的方向返回。他不知道程瑜瑾今日会去哪里,但是女宾宴席他没法去,只能回刚才的地方碰碰运气。 翟延霖隔着月亮门,一眼就看到站在路中央的程瑜瑾。他大喜过望,没想到今日果真好运。程瑜瑾背着他们而站,而徐之羡由于角度,并没有看到翟延霖。翟延霖对身后的下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说话,自己则慢慢贴到门后,凝神听着外面的话。 他刚才好像听到什么“生气”、“伤心”,虽然没听全在说什么,可是依翟延霖对内宅的了解,多半就是那些事。翟延霖提起神,他难得相中一个女子,已经把程瑜瑾当未来妻子看,他可别招惹什么麻烦回家里。 甬道里,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了。徐之羡看着程瑜瑾,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说:“瑾姐姐,那天我娘说的话,我回去仔细考虑过了。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当时混账,简直不是个东西。”他说完后,抬头看了看程瑜瑾,欲言又止:“只要瑾姐姐不嫌弃,我愿意娶瑾姐姐。” 什么?翟延霖不由挑起眉毛,脸色阴沉下去。 他怎么忘了,这个小子是昌国公府的公子,也是程家的表亲。这两人是表兄表妹,青梅竹马,难怪。 59、质问 翟延霖心生不悦, 他知道自己没有立场, 可是每每想到这个可能, 他就觉得心底直冒火气。 蔡国公府的侍从见翟延霖脸色不好,正要说话,被翟延霖伸手拦住。他眼里含着火,示意他们不要上前讨嫌。 此时,程瑜瑾愕然地瞪大眼。她惊讶又意外, 她以为, 上次徐之羡只是说说而已。 程瑜瑾怔松, 她原本以为徐之羡喜欢程瑜墨, 其实直到刚刚她还是这样想。然而今天是程瑜墨的婚礼,徐之羡毫无异样,还兴冲冲地围上去凑热闹, 程瑜瑾就知道自己大概想错了。看来徐之羡对于程瑜墨,当真只是玩得好的表兄妹。 认错了徐之羡和程瑜墨之间的感情可能是程瑜瑾判断失误,但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 徐之羡竟然当真想要娶她。一个男子因为母亲的要求, 或许会同情第一次,但绝对不会在女子拒绝后又提出第二次。程瑜瑾在男女相处方面经验不太多, 可是这些基本的道理, 她还是懂的。 所以,徐之羡并不是开玩笑,他是实实在在,自己想娶她。 但是, 为什么呢?程瑜瑾一直觉得自己不太讨男子喜欢,她规矩端方的模样最得女性长辈欢心,然而在男子眼中,就有些死板无趣了。程瑜瑾知道相比于程瑜墨,她很不擅长和同龄少年相处。她不像程瑜墨那样自然的撒娇,谈话也很难找到共同话题,相反,她很擅长把他们当弟弟妹妹管。 异地处之,如果程瑜瑾是男子,她都不会喜欢自己这种性格的,更不会指望别人。然而这并不要紧,因为婚姻话语权掌握在婆婆手中,即便成婚,她需要长时间打交道的也都是婆婆、妯娌等女子。所以两方衡量后,程瑜瑾彻底放弃了自己不擅长的男子市场,而专攻贵族夫人这个圈子。她知道高门婆婆期待什么样的媳妇,她多年来的目标,就是把自己变成这样一个标准模板。 但是现在,程瑜瑾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了。她认错了程瑜墨和徐之羡的感情不说,甚至还判断错了徐之羡的想法?怎么会这样? 程瑜瑾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开口:“二表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徐之羡不知不觉有些紧张,他紧紧盯着程瑜瑾,说,“先前母亲提议让我娶你,我太意外了,没反应过来,而你来的不凑巧,没听到后面的话,所以才误会了。其实,我很愿意和你结为夫妻,甚至一想到我以后会和瑾姐姐生活在一起,就觉得很期待。瑾姐姐不爱说笑,这些年忙于功课,但是我知道很多好玩的东西,等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做。” 徐之羡回家后想了两个月,几乎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只要他一闲下来,眼前就会浮现当日程瑜瑾的模样,程瑜瑾和他说的话。徐之羡暗暗苦恼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在二表妹婚礼这天,当面和瑾姐姐说清楚。 徐之羡鼓了很大勇气说出这些话,说完之后他顿时松了口气,眼如点漆,期待地看着程瑜瑾。 程瑜瑾眼神更加迷惑了,她简直怀疑起自己多年来的认知。她从来不觉得徐之羡喜欢她,甚至压根不会往这个方面想。难道说,以前许多她以为的事情,都是错的吗? 然而程瑜瑾即便认知崩塌,也终究是个理智多于感性的人。程瑜瑾很快就反应过来,徐之羡到底喜不喜欢她、什么时候对她产生好感并不重要,她和徐之羡不会在一起,那么这段感情的来龙去脉、是非曲直,重要吗? 根本不重要。一件势必不会有结果的事,根本没必要去做。程瑜瑾瞬息间就冷静下来,她笑了笑,说:“二表哥,我感谢你好心,但是此事事关女子名节,我已经被退过一次婚,不能再经历第二次了。” “瑾姐姐?” “二表哥,你以诚待我,我十分感谢。可是,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姑姑和你是我的亲人,愿意为我考虑,但是昌国公府老夫人并不是,我不能为了自己,就置你们于不利之处。反正我要为祖父守孝,这一年都不必烦恼这些糟心事,等一年以后,能嫁人则嫁人,没人提亲的话,我孤老程家亦无不可。我知道二表哥是为了我好,我也感谢二表哥的心意,可是,我们终究是不可能的。” 程瑜瑾顿了顿,用平静理性,近乎冷酷的声音说:“姑姑那些话,表哥就当忘了吧。” 忘了?这如何能忘,徐之羡着急,忍不住上前一步:“表妹,我并不是因为怜惜,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程瑜瑾对连翘示意,不动声色地拦住徐之羡,她看着徐之羡,终于残忍地说出了真相:“女儿家的名节最是脆弱,表哥若不想逼死我,这些话,日后就不要再说了。” 徐之羡的脚步停下来,原本明亮璀璨的眸子如同镜子摔到地面上一般,光芒骤然破碎。 程瑜瑾见徐之羡冷静下来,两手合在身前,温婉得体地笑了笑:“二表哥,我们以后还是表兄妹,是吗?” “……是。” “这样真好。二表哥,你看今日二妹婚礼多么热闹,等以后二表嫂过门的时候,你可不能忘了我,好歹让我见见另外半截婚礼是什么样子,可好?” 徐之羡听懂了程瑜瑾的意思。他说不清心里是酸涩还是苦楚,本来想努力对程瑜瑾笑一笑,结果挤出来的笑比哭都难看:“好啊。” “谢表哥。”程瑜瑾遥遥对徐之羡行了一个万福,便告辞离去。甬道两边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而程瑜瑾一身白裙站在石板上,和两边格格不入,仿佛一副工笔精致的仕女图,下一刻她就要超脱而出。她仅带着一个丫鬟,身形在甬道中单薄孤独,却走得义无反顾,很快就看不见了。 徐之羡愣愣看着眼前这一幕,几乎入了魔。这就是他的瑾姐姐,永远坚定明确,从来不需要别人怜惜的瑾姐姐。 他亦是其中之一。 程瑜瑾告别了徐之羡,一路上都心事重重。连翘把自己当一个隐形人,一路上不言不语,不打搅程瑜瑾思考。 今天的事情带给程瑜瑾很大的冲击,她心里想着事情,没有留意周边的情况,转弯时不注意,竟然险些撞到前面的人。 程瑜瑾差点摔倒,幸亏连翘见机快,在身后扶了程瑜瑾一把。 翟延霖也没想到她竟然直接撞上来了,他连忙伸出手去接,然而程瑜瑾的丫鬟已经先一步扶程瑜瑾站好。程瑜瑾站稳后,立刻朝后退了好几步,将距离拉开。 翟延霖遗憾地收回手,他看着程瑜瑾,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程大姑娘,发生了什么事,你竟走的这样急,连前面有人都没注意到?” 程瑜瑾定了定神,再开口时已经平静了:“小女莽撞,蔡国公恕罪。不过,蔡国公现在应当随着霍侯爷迎亲,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翟延霖最开始发现程瑜瑾和徐之羡私底下会面时十分生气,但是听完她和徐之羡的对话后,翟延霖大出意料,一方面不悦于徐之羡动程瑜瑾的心思,一方面又不可抑制地涌上些男人的自豪。程瑜瑾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徐之羡,这让翟延霖非常满意。 翟延霖心想,虽然程瑜瑾招蜂惹蝶,但是好在她知道礼义廉耻,很守规矩,没有和男人拉拉扯扯,总体来说,她还是配得上蔡国公府的继室之位的。 翟延霖嘴边噙着别样的笑,说道:“程大姑娘紧张什么,莫非怕我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吗?” 程瑜瑾的脸色变了变,顿时连客气都不想装了。这位国公自视未免太高,他以为他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过问她的私事? 程瑜瑾收回笑,她逢人总是带着完美的笑意,气质温柔和善,一旦收敛了笑容,顿时清濯冷艳,凛然不可侵犯。 “蔡国公慎言,您一来是外男,遇到内眷的事情应当避嫌,二来,你虽贵为国公,但并非我的长辈,恐怕并没有资格管教我吧?” 翟延霖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他方才听到很精彩的一出戏,故意过来逗程瑜瑾,说话时自然而然带了猫逗耗子一样的语气。翟延霖想过程瑜瑾会害羞,甚至气恼,但是他却没想过,程瑜瑾竟然敢当面指责他。 翟延霖一愣,竟然没接上话:“你……” 你怎么敢?少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更遑论女子? 程瑜瑾不断告诉自己这是蔡国公,不能得罪,才勉强忍住骂人的冲动。程瑜瑾继续客客气气地,文雅地骂人:“我不知道蔡国公为什么又拐入内宅,我们程家虽然不及蔡国公府势大,可是内外分界还是有的。说来真是我们失礼,竟然没人指路,让蔡国公不小心走入内宅地界,还无意听到了我和二表哥说闲话。这实在是我们的疏忽,国公不知道听了多久,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国公放心,一会我就惩罚看院子的丫鬟下人,务必让他们学会待客的道理。” 翟延霖怎么能听不懂程瑜瑾在用反话骂他,他被呛住了,第一次发现程瑜瑾口舌竟然这样伶俐。他乃是朝堂上有头有脸的国公,此刻居然说不出辩驳的话来。他心中动气,身上属于高位国公的气势顿时压下来:“程大小姐,外人都说你贤惠懂事,你就是这样说话的?” 翟延霖毕竟是国公,主管武将,一身气势在军营沙场历练过,他刻意用气势压人的时候,还真的挺吓人。程瑜瑾再厉害也是闺阁小姐,论年纪论履历都很稚嫩,她脸色变白,连翘更是冷汗涔涔,握着程瑜瑾的手臂后退了一步。 翟延霖本来不想为难女人,尤其是年轻美貌的女人,但是他不给程瑜瑾点厉害瞧瞧,她就认不清自己的位置。 他只是好奇程瑜瑾这个人,因此多给了她几分特权罢了,但是并不代表她可以恃宠生娇,甚至和他拿乔。 女人纵容不得,一纵容就得寸进尺,仗着宠爱,试图对男子指手画脚。女子只是后宅的附属品,最重要的职责便是生儿育女,供他把玩,若是觉得能操纵、干涉他,那就大错特错了。 翟延霖见程瑜瑾脸色苍白,安静地低着头,终于生出些满意。他正打算说话,忽然从侧里插入一个声音,一个人影绕过影壁门,径直朝他们走来。 “蔡国公有什么话和我说就好,吓唬她一个小姑娘做什么?”程元璟从影壁后面走出来,先是沉甸甸看了翟延霖一眼,然后转向程瑜瑾,伸出手,“过来。” 程瑜瑾大松了一口气,立刻朝程元璟走去。走近的时候,程元璟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直接将人安置在自己身侧。 程瑜瑾站到程元璟身后,刚才的压力顿时轻松许多。她此时再不怕翟延霖,甚至想抬起头狠狠瞪这个人一眼。 翟延霖亲眼看到程瑜瑾和他僵持,却在见到程元璟时大松一口气,如同找到归宿般飞奔过去,还一点反抗都没有地任程元璟将她纳入领域内。翟延霖眯眼,冷冷看着程元璟:“景行不去送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国公呢?”程瑜瑾怕翟延霖,可是程元璟却不。他从容又强势地看回去,缓缓问:“蔡国公不去迎亲,私下质问我的侄女算怎么回事?” 60、挑衅 “质问?”翟延霖愣了愣, 挑眉, “我只是和程大姑娘说些话, 算不得质问吧?” “蔡国公摆出审问犯人的架势,对着一个小姑娘,还觉得这只是随便说些话?”程元璟脸上没有多明显的表情,可是说出话来,却一字千钧, 比翟延霖故意沉着脸要有力量的多, “她不是你的下属, 更非你的亲眷, 蔡国公没有资格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 翟延霖脸上的表情也难看起来,他盯着程元璟,说:“我和程大姑娘交谈, 恪守礼法,规规矩矩,程大姑娘都没说什么, 程郎中倒先出来指手画脚。程郎中凭什么替程大姑娘做主?也未免太多管闲事了吧。” “凭什么, 与你何干?” 翟延霖气结,程元璟眼神也冷冷的, 暗含危险。程瑜瑾感觉到这次程元璟是真的生气了, 她连忙拽了拽程元璟的衣袖,说:“九叔,今日是二妹的婚礼,我们是主, 蔡国公是客,我们当以和为贵。” 我们是主,蔡国公是客。程元璟心里动了动,他知道程瑜瑾的意思是指他们都姓程,代表着宜春侯府,但是,“我们”这样的字眼,多么像夫妻。 程元璟不由低头去看程瑜瑾,身周的冰冷仿佛一瞬间融化出一道裂痕。 翟延霖听到程瑜瑾对程元璟说“我们”,却把他当客人,心里顿时生出一股不悦。而程瑜瑾安抚住程元璟,然后又看向翟延霖:“蔡国公,这里是内宅,外男不方便走动。蔡国公误入内宅地界,是我们当主人的失礼,我这就让丫鬟领国公出去。” 程瑜瑾说完之后停了停,然后以十分随意的口吻提起:“国公,今日我和表哥是自家兄妹玩闹,这本来是我们自家事,没想到却撞到了国公。按理这没什么不可让人知道的,但是此事毕竟事关两府名节,若是闲话传出去,姑姑会很难做。我和表哥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和亲兄妹也不差什么,我不想因为一些莫须有的流言蜚语,让我和未来表嫂离了心。所以,请蔡国公不要再和外人提起今日的事,小女感激不尽。” 程瑜瑾和徐之羡的事?程元璟听到眉梢动了动,不动声色地瞥了程瑜瑾一眼。方才徐之羡说了什么?这个小子又想做什么? 而翟延霖听到程瑜瑾的话,眉头越皱越紧。他似乎忍着气,说:“程大姑娘,你竟然觉得,我会把今天的事情往外说?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程瑜瑾心想谁管你是什么人,但是她面子上客气地笑了笑,说:“蔡国公不会就再好不过。多谢国公。” 翟延霖还是气得不行,他想上前理论,可是才做出动作,程元璟的目光立刻警告般地扫过来。程瑜瑾也如受惊的小鹿,本能地拉着程元璟的衣袖,往他身后躲了躲。 翟延霖动作停在原地,心里又气又妒。他刚才生气程元璟越界的动作,也生气程瑜瑾对他不信任,但是都比不上这一刻,程瑜瑾下意识地往程元璟身后躲。 翟延霖心里的火几乎要冲破天际。 程元璟安抚性地拍了拍程瑜瑾肩膀,低头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程瑜瑾巴不得走,但是她抬头看看这两人,步履迟疑。程元璟轻轻拍她的头发,说:“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回去歇着吧。” 程瑜瑾知道程元璟不是个没轻没重的人,她甚至信任程元璟胜过自己。程元璟这样说了之后,程瑜瑾果然安心不少,她对程元璟粲然一笑,道:“好。九叔,我先告退。” 程瑜瑾笑着的时候明媚温柔,她回头看向翟延霖,几乎是瞬息间脸上的笑意就淡了。程瑜瑾隔着半条甬道,礼貌地对翟延霖点头行礼,然后便转身离开。 翟延霖脸色极其难看,她信任程元璟,对程元璟笑,程元璟让她过去她就不假思索地走过去,而他只不过动作大了点,她就像受惊的小鹿般逃走。尤其可气的是,她还下意识往程元璟的身后逃。 翟延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这样关注程瑜瑾。最开始翟延霖觉得程瑜瑾会是一个好的妻子,好的母亲,适合做他的继妻,但是后来,翟延霖听到的关于程家大姑娘的事迹越来越多,他心里对程瑜瑾的标签也一点点淡去。相反,剩下的都是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个真实的她。 如今,翟延霖知道,他想娶程瑜瑾,并不是因为程瑜瑾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而是因为她这个人。翟延霖不觉得会有人拒绝蔡国公府的提亲,他私心里已经把程瑜瑾当他的新妻子看,他们之间不过差了一个形式,只消他和程老夫人说一句,就能解决。 程家老夫人为人市侩势利,翟延霖再了解不过。程老夫人不会不同意的,翟延霖有些轻视地想,就算程家装作为难,也不过是想多和他要些聘礼。翟延霖十分看不上这种作态,但是谁让这是程瑜瑾的家人呢。不过是些身外之物,多给他们些也无妨。 所以,未来妻子当着他的面和别的男人亲近,翟延霖才会这样不可忍受。其实翟延霖也有些吃惊,不过一个女人罢了,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翟延霖年轻时也去过秦楼楚馆,天生骄狂的勋贵子弟们很少有不去这些地方的。有些青楼女子为了拴住客人,故意引导两个男客争风吃醋,翟延霖见识过不少这样的戏码,然而即便是他最年轻气盛的时候,也从没为了一个女人,有过这么大的心绪起伏。 翟延霖暗暗警醒,然而心里想了再多,一抬头看到程元璟,妒火顿时冲天而起,刚才做好的心理建设全都烧了个干净。程瑜瑾带着丫鬟走远,程元璟也不再装样子,身上的伪装顿时冰消瓦解,仿佛尘封的宝剑剥去围在外面的棉花,露出真实的刀刃来。 此时的程元璟,和程瑜瑾所见到过的完全不同。 翟延霖看到程元璟的变化,嘴边冷冷露出一丝笑,也全力放出身上的杀气,针锋相对:“程元璟,你故意将她打发走,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提醒你罢了。”程元璟眉目冷淡,道,“蔡国公府和霍家在军中并非同一阵营,少有往来,你和霍长渊更说不上熟识,今日突然替他迎亲,恐怕另有目的吧。” 翟延霖被点穿了也不恼,反而大大方方承认了:“没错,我和霍长渊没什么交情,只是想借机来看一个人罢了。” 话说到此已经基本说穿,两人之间的气氛紧绷到极点,敌意如有实质。程元璟和翟延霖对视,谁都没有说话。 异性相吸,同性相斥,两个抱着同样想法的男人,对彼此之间的感应最为灵敏。翟延霖第一次见程瑜瑾时便有了好感,那时候他看程元璟,怎么看都觉得这对叔侄不对劲。或者说,程元璟不对劲。 程元璟身为叔叔,眼神,动作,语气,都太过逾越。这不该是看晚辈的眼神。 而今天翟延霖一露面,程元璟就立即察觉到,翟延霖目的不纯,不怀好心。 刚才他们好歹顾忌着程瑜瑾,现在程瑜瑾不在,两人对彼此的敌意也完全不再掩饰。 翟延霖说:“程大姑娘已经解除了婚约,如今正待字闺中,我想要求娶有何不可?” 程元璟听到“求娶”这两个字,眼神锐利,几乎要淬出冰来:“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朝廷钦封的蔡国公,三品武将,她只要一过门,就会成为国公夫人,一辈子荣华富贵,吃穿不愁。”翟延霖对自己十分自信,他贵为国公,本人高大俊朗,这些年有的是女人前赴后继地往上扑,所以翟延霖从来不觉得,会有哪个女子拒绝他。他让程瑜瑾直接做正室,如果程瑜瑾知道,她一定会欢欢喜喜答应下来。 翟延霖笑容笃定,道:“她聪明贤惠,内有章法,还和翟庆处得来,她日后会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只要她嫁给我,就会一辈子安定富贵,永远不必为生计发愁,而且一过门就是宗妇,不必看别人眼色过活。” 程元璟轻笑了一声,显然十分看不上。翟延霖被程元璟这样的神情刺激到了,他眯缝着眼,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元璟的笑意转瞬即逝,仿佛阳光下的冰,开了锋的刀,远远看着只有冷:“她当然会是一个好妻子,但不会是你的。” “你说什么?”翟延霖沉声问。 “你所谓的财富钱权根本不值一提,你能给她带来什么?一个六岁的儿子,各怀鬼胎的妾室,还有复杂的家族环境。你什么都没有,凭什么想抢夺她?” 翟延霖怒火冲天,如果这些话从别人嘴里吐出来,翟延霖会毫不犹豫骂对方不知好歹,然而偏偏这话是程元璟说出来的。程元璟虽然并不高调,可是所有见过他的人,都暗暗说此人不容小觑,前途不可限量。翟延霖所自豪的财富地位,在程元璟和他所代表的巨大潜力面前,确实不算什么。 而程元璟说出来的那些缺点,又一条条如同钢筋铁骨,丝毫做不得假。 翟延霖气结,他眯起眼睛,突然说:“程元璟,你只是她的叔叔,并不是父亲。女大当避,何况叔侄?程大姑娘以后嫁什么人,关你什么事?你似乎管的太多了。” 翟家上一辈和程老侯爷有旧,翟延霖也隐约听说过程老侯爷的纠葛。程元璟是六岁时从外面领回来的,虽然上了程家族谱,但未必真是程家血脉。看程元璟对程瑜瑾的态度,翟延霖男人的直觉告诉他,程元璟可能真的不是程家人。 但那又如何,一个血脉不明的外室子,能攀上宜春侯府这棵大树已经殊为不易,程元璟还能换一个姓氏不成?既然程元璟不会脱离程家,那无论他是不是程老侯爷的儿子,都和程瑜瑾是叔侄。程瑜瑾无论嫁给谁,都不会嫁给他。 程元璟身上的气势一瞬间变锋利,他看着翟延霖,说道:“我的事情不用你管。她根本不喜欢管教小孩子,更不喜欢被人控制,你的家庭不适合她。以后,不要去打扰她。” 翟延霖听到一惊,他想继续说话,然而程元璟已经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只是警告,程元璟并不打算和他商量。 程瑜瑾回到自己院子,让杜若冲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她捧着茶盏,思绪渐渐飘到刚才的事情上。 九叔,哦不是,太子殿下,他和蔡国公单独说话,应该不会出问题吧? 程瑜瑾正想着,外面便传来丫鬟问好的声音。程瑜瑾怔了一下,立刻放下茶盏起身:“九叔?” 连翘已经迎着程元璟进门。程元璟进门时身上还是冷冷的,进来看到她,眼底的冷硬才好些了。 程元璟可是稀客,程瑜瑾赶紧亲自上前招待。她让丫鬟换新的茶水,重新布置座位,然后坐在自己方才座位的对面,亲手给程元璟倒了一杯热茶:“九叔,你怎么来了?是蔡国公说什么了吗?” 程元璟目光落在程瑜瑾的手指上。瓷盏烧了青色的釉,色泽通透,触感细腻,程瑜瑾的手指纤长白皙,印在湖一样蓝的杯盏上,微微闪着莹润的光。 程元璟隐晦地收回目光,他接过茶盏,低头抿了一口,口吻淡淡的:“没什么。” 说完之后,他停了停,然后又十分随意地,仿佛就是随便一提般问起:“你觉得翟延霖此人怎么样?” 61、婚姻 “翟延霖?”程瑜瑾惊讶地抬了下眉, 问, “九叔怎么问起他来?” 程元璟眼睛看着茶杯里缓慢舒展的茶叶, 语气平淡,听起来完全不在意:“随口一问罢了。” 程瑜瑾也不知道程元璟为什么突然问起翟延霖,她本着谨言慎行的原则,措辞中规中矩:“蔡国公英勇善战,治兵有方, 是个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有蔡国公这等良将为国效忠, 实在是我等百姓之福。” 程瑜瑾暗忖, 程元璟先前从没提起过翟延霖, 和翟延霖单独说了一会话后,便过来问她对翟延霖的看法。看情况,很可能是翟延霖的谈吐气势引起了程元璟注意, 程元璟动了重用的心思,所以才会来问她对翟延霖怎么看。 无论是以后还是现在,程元璟都需要吸纳人手, 招揽贤才, 既然是太子殿下看重的人,程瑜瑾还能说对方的不好吗?就算只是五分好, 程瑜瑾也得说成八分好, 剩下两分留下转圜。 程瑜瑾自认为揣测上意十分到位,然而奇怪的是,她说完之后,程元璟的脸色更冷了。程瑜瑾奇怪,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程元璟忌讳结党营私,不希望她说对方的好? 程瑜瑾实在猜不到程元璟的心思,一时没敢表态,而是试探地问:“我对军国大事不懂,这些话都是我从长辈那里听来的。九叔问这个做什么?” 程元璟摩挲着青釉瓷杯,眼神微微有些放空。他发现他越来越狭隘了,他能斩钉截铁地让翟延霖不要再来打扰程瑜瑾,可是一转身,他就开始患得患失。他对翟延霖说了再多,也不能改变,蔡国公府对程家确实很有吸引力。 虽然是继室,但毕竟是国公夫人,程瑜瑾对此是怎么想的呢?她对自己的未来目标明确又野心勃勃,她会不会根本不在意成为继室,反而更中意蔡国公府这个更高贵、更有权势的平台? 程元璟不知道,所以他都走了一半,又鬼使神差地折返回来,拐弯抹角地问程瑜瑾,你觉得翟延霖怎么样。 在程瑜瑾出口前,他在心里已经有了期待的答案。可惜,程瑜瑾说出来的话和他的预期差之甚远。程元璟有些失望,要不是这股失望来的快而强烈,他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这样期待程瑜瑾的否定。 程元璟自己都奇怪他这是怎么了。明明已经得到了答案,可是他还怀着自欺欺人般的侥幸,觉得或许只是程瑜瑾没有听懂他的问题。这在程元璟过往的人生中,从来不会出现。程元璟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前路不会对他留任何情面,他早就将软弱、侥幸等情绪从自己体内剔除了。 可是这一刻,程元璟停了停,又问:“如果不论他的功勋爵位,单说他这个人呢?” 程瑜瑾心想,果然太子殿下打算重用蔡国公府了。她心里叹息,太子殿下看重林清远,程瑜瑾无话可说,但是看重翟延霖,是不是有点不值? 她真心觉得蔡国公府和他们程家没差多少,瞧瞧养出来的继承人,翟庆和程恩宝都是败家玩意,蔡国公府还不如她们宜春侯府呢。太子殿下提携蔡国公府,怎么不想着提一提宜春侯府呢? 程瑜瑾心里唉声叹气,但是表面上还得强装笑意,赞美上位者的选择:“九叔慧眼如炬,您看中的人,当然都是人中龙凤。” 程元璟本来就注意着程瑜瑾的神情变化,他察觉到程瑜瑾脸上些微的不情愿,立即追问:“有什么话直说,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程瑜瑾叹了口气,说道:“好吧。九叔,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论蔡国公本人,当然是功劳赫赫,神勇非凡,但是论起蔡国公府世子,实在是……一言难以蔽之。” 程元璟想起翟庆,深有同感。一个人管理内外的能力是互通的,如果在外高官厚禄,雷厉风行,在内却理不清家宅是非,分不清妻妾是非,甚至管教不好儿子,那这个人,品行能力上一定有问题。翟庆被教成那个样子,诚然有生母早亡、祖母纵容的缘故,但是根源上,还是翟延霖这个父亲不称职。 虽说翟庆是被因为被祖母溺爱才无法管教,可是翟老夫人是翟庆的祖母,不也是翟延霖的母亲么?翟老夫人如此是非不分,翟延霖又能好到哪里去。老人家垂垂老矣,情感脆弱,不忍心苛责小孩子,莫非翟延霖也不忍心?翟老夫人有今日的模样,和翟延霖脱不开干系。 从家庭教育上,就能看出来,其实翟延霖是一个很自大、刚愎的人。 程瑜瑾见程元璟没有反驳的意思,便大着胆子继续说:“小孩子尚可以说不懂事,但是大人由着孩子往这个方向发展,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开脱的。我上次见蔡国公,发现蔡国公虽然名义上严加管教世子,可是他只会打骂,其余一点耐心都没有,甚至将儿子教养全部推给内宅。蔡国公夫人去年去世了,内宅只有翟老夫人,蔡国公这才没有说什么。若是国公夫人在世,世子成了如今的模样,岂不都是国公夫人的过错?” 程瑜瑾说这些话本来是试探,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程元璟的脸色,打算一旦发现不对就立刻改口,没想到她全说完了,都不见程元璟制止。反而……程瑜瑾觉得,太子殿下还有点高兴。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程瑜瑾彻底迷惑了,太子殿下打算重用的人,她不识眼色地说了对方的坏话,太子竟然十分满意? 程瑜瑾匪夷所思,简直对自己过往的世界观产生怀疑。程元璟终于听到了自己喜欢的答案,眉眼间一扫方才的郁气,嘴边甚至带出些笑来:“看你的意思,你似乎很替蔡国公夫人可惜?” “也说不上可惜吧,我甚至都不认识蔡国公夫人。”程瑜瑾抿唇笑了笑。其实她是一个很俗的人,如果和她没关系,程瑜瑾才不会管别人死活,但是一旦牵扯到她自己的利益,程瑜瑾就坚决不能忍。程瑜瑾对翟延霖评价低,并不是因为朝堂、家国等大方向,仅仅是因为,程老夫人动了让她去蔡国公府当继室的心思。 程瑜瑾当面听过翟二太太是如何指指点点,给未来的继夫人提出一大堆要求。还没进门就被她们防备,谁乐意侍候这群自视甚高的蠢货。 想起这回事,程瑜瑾的心情也低落下来,她叹了口气,说:“堂堂蔡国公,无论如何都不会缺妻子。永远有的是年轻貌美的官家小姐愿意嫁他,我都不如人家,却在这里替未来的国公夫人忧愁,说起来实在可笑。” 程元璟放下茶盏,杯底落到桌面上的时候,发出一声清响。他敛下眉眼,沉沉看着她:“不要妄自菲薄。” “我知道。”程瑜瑾深吸一口气,很快又笑起来,“九叔,祖父七七那天,我在祖母那里请安的时候见到了翟家二太太。翟二太太闲聊中说起选继夫人的事,蔡国公府世子已经定了,绝对不会更改,所以未来的继室要尽心尽力将世子抚养成人,还不能起争夺家产的心思。除此之外,她要年轻貌美,贤惠孝顺,有管家之能,也有贤女之德。总之,要求十分高。” 程元璟生出些好奇,问:“那你怎么看?” “我?”程瑜瑾看着程元璟,渐渐生出些警惕,“九叔,若是我直接说,你不会觉得冒犯吧?” “不会,我迟早也要经历这一步,提前听听你的想法,也好。” 程元璟这话说的简直直白的刻意,然而程瑜瑾以为程元璟指的是他以后也要娶太子妃,想提前了解女子对继承人之位、家产等事的看法。既然是太子殿下发问,那程瑜瑾没有顾忌,便直接说了:“我觉得他们想的太美了。他们给继夫人提了一大堆要求,为什么不想想国公府能给对方供什么?男子都希望妻子温良恭俭,不骄不妒,但是男人追求功名利禄,女子也是要有所求的呀。女子辛辛苦苦操持家业,替丈夫纳妾,养孩子,不就是图了年老后享当家老太君的福么?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没有回报,谁愿意忍下去呢?” 这是程元璟第一次听到女子对婚姻的看法,在他原来的课业中,太傅只安排他学习治国之道,为君之法,从来没人说过,他日后要如何治理后宅。仿佛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太子妃的职责。程元璟作为太子,只需要管好朝堂便够了,宫廷是太子妃的本分。 那太子妃为什么要履行职责呢?似乎没人提过。 程元璟当然不觉得娶妻之后就可以把后宅全部扔给她,朝堂是他办公的地方,内宅是他起居的地方,程元璟理所应当地觉得所有事都该掌握在自己手中。可是,程瑜瑾的话还是震撼到他了。 程瑜瑾实在活的太清楚,太明白了。程元璟问:“那你想要什么?” “我当然要自己的利益。”程瑜瑾说完后挑眉,笑道,“不是说蔡国公府的事情么,怎么说突然起这些事了?” 程元璟却已经听懂了:“所以,你要管家的权力,即便一时没有,日后话语权也必须是你的。最重要的是,你要保证权力最终继承者,是你的子嗣。” 程瑜瑾确实是这样想的,所以蔡国公府一开始就被她排除了。如果蔡国公没有儿子她或许还会考虑,但是蔡国公府已经有了继承人,整个家业势必是翟庆的。有付出却没回报,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聪明人只做回报概率大的事情,而婚姻是程瑜瑾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投资。嫁给翟延霖,显然不是最优解。 程瑜瑾见程元璟若有所思,她转念一想,就想到程元璟的身份。皇家继承人话题敏感,影响非同小可,程瑜瑾并不想牵扯进去。她并不认识未来的太子妃,更不想被程元璟以为她在暗示皇太孙人选。程瑜瑾没道理为太子妃铺路,却给自己惹一身骚。 程瑜瑾婉转地说:“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小门小户和深墙大院不同,无论是书香门第还是勋贵之家,家业都是祖辈一代代积累下来的,最要紧的便是稳。不求后代光宗耀祖,只要守得住基业就够了,所以选继承人时求的是稳妥,正统,故而嫡长子最为合适。但若是再高一些的门第……小女见识有限,便不懂了。” 程瑜瑾委婉划清立场,无论程元璟日后挑选哪个儿子为继承人,她都不发表意见。程瑜瑾不想插手,也不敢插手。程瑜瑾不知道程元璟听到没有,小心地观察他的神情,结果程元璟却点点头,一副心有成算的架势:“我明白了。” 程瑜瑾吓了一跳,他明白了什么?她不是那个意思啊! 程元璟听到了程瑜瑾最完整的择偶标准,内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自己便是嫡长子,虽然太子之位岌岌可危,但是他要想更进一步,最有力的法子便是坚持礼法正统,坚持嫡长子继承。也就说,他未来的长子,必须出自正室,并且一出生就暗示其是继承人,以此来加强程元璟自己的竞争力。 程元璟觉得他和程瑜瑾的核心利益完全一致,很适合结为夫妻。他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心满意足地站起身,说:“你安心休息吧,外面的事情不用担心。我先走了。” 程瑜瑾只好送程元璟出门,她好几次欲言又止,想问问程元璟到底把她刚才的话理解成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程瑜瑾看着程元璟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连翘跟在一边,眼睁睁看着大姑娘望着九爷的背影,直看了良久都没动。她暗暗皱眉,悄悄问:“大姑娘?” 程瑜瑾回神,头都不回地说道:“我没事,先回去吧。” 程瑜墨算得上高嫁,不光以衰落侯府隔房二姑娘的身份嫁做侯府正室,所嫁之人还是横空出世、被圣上亲自关照过的新贵靖勇侯。程瑜墨这桩婚事,无论怎么看都是赚大了。 婚礼在霍家十分热闹,高朋满座,宾客如云,许多高官勋贵看在霍长渊的面子上亲临婚宴。然而霍家的场子热闹,并不代表程家也是如此。 程瑜墨是热孝成婚,虽然放出了遵照长辈遗愿的说法,可是许多人都很忌讳。亲近些的人家身上有孝,不愿意出席,尊贵些的人家完全可以去霍家赴宴,没必要沾惹热孝成婚的名声,所以程瑜墨出嫁这天,来程家送嫁的人,委实寥寥。 很多闺中玩得好的姐妹都不愿意来,纷纷找借口说不方便出行,只送了贺礼过来。一个人礼至人不至没什么,但是一群人都这样,就很凄清了。 婚礼这天女宾本来就没什么大人物,程瑜瑾推说守孝,没有出面招待女客,婚宴就更加冷清。程瑜墨对这场婚礼期待了两辈子,她如愿成了霍长渊的原配发妻,可是出嫁的时候,场面竟然还不如上辈子当填房。 程瑜墨不免有些失落,可是她坐在轿中,听着外面大张旗鼓的吹打声,那些失落又很快按捺下去。程瑜墨想,一切都不一样了,她会和长渊哥哥白头偕老,而且再不会有另一个人横亘在他们中间。她在靖勇侯府的生活,光想到便令人期待,一片光明。 程瑜墨到了靖勇侯府后大事小事不断,在程家,众人也不消停。客人散后,他们要打扫宴席,收拾杯盏,还要核对礼单,造册入库,总之是忙不完的事。 忙乱中,三日回门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一大早,程瑜瑾坐在梳妆台前打扮,外面便传来寒暄声。程瑜瑾往外扫了一眼,问:“是谁来了?” “是二太太院里的丫鬟,提醒姑娘今日早些出门,一会二姑娘要回来了。” 杜若听到,在一旁捅了连翘一下:“还叫二姑娘?该叫二姑奶奶了。” 连翘恍然大悟,连忙改口。程瑜瑾没有发表意见,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说:“换一套头面,不要用这套红色的。” 连翘一怔:“可是,今日是二姑奶奶回门大喜,姑娘穿的素淡,发饰不得再喜庆些?” “她是新嫁娘,衣服自然大红大紫,我若再戴红色的,岂不是会被她压制?我要穿素,不能从颜色上胜过她,那就完全避开,换一个场子。” 连翘有点明白了,连忙和杜若配合,替程瑜瑾卸下发饰,重新挑选钗环。片刻后,程瑜瑾看着焕然一新的自己,这才满意。有她程瑜瑾在的地方,其他人不会成为第一。她无论在哪里,都要成为全场最亮眼的人。 程大姑娘的胜负欲就是这样强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ying、天上舞x2、灵歌、浅时光?、白桃的茶x3、枕头橘、渔舟唱晚、oh.、永不消失的电波x2、凯凯的小饭桶、昔客叶籽、坛子、落英缤纷、许苒苒、?思思思思思思思思思、临兮、陆、28394911 的地雷 感谢 chloe 的手榴弹 62、回门 今天是程瑜墨三日回门的日子, 程瑜瑾重新换了套首饰, 将原本的红宝石头面换成淡蓝色。这一套是她亲自画样子让琳琅阁打的, 银纹古朴大方,上面镶嵌了水一样蓝汪汪的宝石。这一套头面风格相似,都是用银子熔成钗环,在关键位置用蓝宝石点睛,装饰并不多, 但是看上去水光漾漾, 点缀在发间, 越发显得美人雅致, 盈盈如水。 程瑜瑾在镜子里反复端详自己的头发,终于满意后,才取出一对水滴状的蓝玉耳铛, 挂在耳垂上。这一套装扮打扮完后,程瑜瑾身上满打满算不过四只簪钗,一对耳坠, 可是看起来轻盈亮丽。莹润欲滴的耳铛坠在她脸侧, 越发衬的那一寸皮肤白皙如玉,脖颈纤长, 下巴精致。 她整个人, 都是不同于华贵,另一种雅致清新的美。 程瑜瑾对这个效果非常满意。这套首饰是程瑜瑾特地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她现在守孝,不能用太鲜艳华丽的首饰, 然而艳丽有艳丽的美,素淡也有素淡的美。没有鲜艳的颜色,繁复的雕纹,越能衬托出宝石成色之好,微微点缀后,反而愈显人细节精致。 程瑜瑾顶着一身看似随意实则处处精心雕琢的打扮去寿安堂。此刻程老夫人屋里,程家人难得聚的齐全,阮氏早早就等在这里,一早晨时不时往外看,有丝毫风吹草动她就以为是程瑜墨回来了。庆福郡主感受不到阮氏嫁女的忐忑,只不过碍于情面也要过来等着,她兴致缺缺,让乳娘将程恩宝抱过来,握着帕子逗弄儿子。 程瑜瑾进来,依次给程老夫人、庆福郡主、阮氏问好,之后就站在一边等着。 回门时很正式的礼节,程家、霍家都十分重视。巳时过半,下人便跑进来,喜气洋洋地通报:“禀老夫人、太太,二姑奶奶的马车进来了。” 女眷们全都提起神来,阮氏更是眼睛泛泪,蹭的一声站起来,恨不得亲自去二门接程瑜墨。被丫鬟提醒了两句,阮氏才勉强坐回原位,探着脖子朝外张望着。 过了一会,程瑜墨在丫鬟的引领下进来了。她掀帘子进来,看到程家众人,立刻红了眼眶:“娘,祖母。” 阮氏被她这一声娘叫的眼泪汪汪,再也忍耐不住,上前拉住程瑜墨的手,仔细看程瑜墨有没有变瘦,有没有受委屈。 阮氏流着泪,说:“墨儿你怎么瘦了?在霍家睡得好不好,吃食还习惯吗?是不是带过去的人伺候不得力?” 其实只是两天功夫,哪里能变瘦了呢,然而阮氏思女心切,却觉得哪哪儿都不放心。庆福郡主捏着儿子胖嘟嘟的手,撇过脸轻嗤了一声。程瑜瑾站在一边,静静看着阮氏和程瑜墨母女情深。 果然,无论嘴上说的再好,人的表现是骗不了人的。阮氏总说她一视同仁,只可惜程瑜瑾被抱走了没法亲近,可是实际上,更爱二女儿就是更爱二女儿,光看此刻的表现就知道了。 阮氏一心围着小女儿,丫鬟笑着提醒了一句:“二太太,二姑奶奶回门探亲是好事,老夫人和大太太还等着呢。大好的日子,您怎么高兴哭了?” “是呢,回门是好事,瞧瞧我这没出息的样子。”阮氏笑着擦干眼泪,一回头看到程瑜瑾微笑着束手站在一边,顿时尴尬。 程瑜瑾含笑对阮氏和程瑜墨点头:“二婶,二妹妹。” 程瑜墨也才看见程瑜瑾,今生今日,她和程瑜瑾完全调换了角色。这一次换成她一身正红回到娘家,而程瑜瑾穿着素净的衣服,梳着低垂的发髻,跟在长辈身边等她归宁。 之前程瑜墨想过很多次这一幕,前世程瑜瑾归宁的时候,她脸上病容未散,整个人灰头土脸,可是程瑜瑾却红衣如火,光彩照人,这一辈子,她终于能在程瑜瑾面前扬眉吐气一次,让程瑜瑾尝尝黯然失落的滋味。 程瑜墨想过那么多次,然而等真实看到,难受的竟然还是程瑜墨。 程瑜瑾完全没有病恹恹的模样,她穿着一身白底交领上袄,下系睛蓝马面裙,她的发钗不算多,但是每一支都恰到好处,远远看着就知价值不菲。她浑身上下除了耳边水盈盈的耳坠,再无其他点缀。这样一身虽然不华丽,可是却绝对不能说不贵。 内敛的贵重精致,更让人望而却步。 程瑜瑾站在那里,就让人想起云收雨霁时的天空,林深见鹿时的湖泊,温柔又美丽。而程瑜墨虽然穿着一身大红,可是她这几天基本没怎么睡,大清早起来后气血不足,眼下发黑,偏偏又穿了红衣服,脸上敷了厚重的粉,越发显得她气色不好,像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 没有女人会不在意这些,尤其眼前的人是她的姐姐,丈夫前辈子的发妻,程瑜墨心里就更微妙了。 新婚生活和程瑜墨想象的大致一样,但是又有些不一样。新妇进门,似乎比她前世要艰难一些。 程瑜墨想到前世程瑜瑾回门,那时程瑜瑾脸色白里透红,神采奕奕,看不出丝毫疲惫劳累,程瑜墨便觉得霍家的生活一定是很好的,程瑜瑾抢了她的机缘去享福。可是这次换成自己,程瑜墨才发现,原来从闺秀变成妇人,从女儿变成媳妇,过程并不愉快,落差尤其巨大。 为什么前世,程瑜瑾却看不出来呢?难道霍薛氏对待她和对待程瑜瑾不同?程瑜墨不肯承认这一点,她很快安慰自己,一定是因为程瑜瑾带了许多能干的陪嫁嬷嬷,嫁妆也丰厚,所以霍家的人才不敢惹事。如果程瑜墨有一个郡主娘亲,她也会这样有底气。 程瑜墨在丫鬟的指引下坐到程老夫人下首,从进门到落座,这短短十来步的距离,程瑜墨已经实实在在感受到出嫁女和女儿的不同。宜春侯府对她是以客人的礼节,而不再视她为二姑娘了。 因为程瑜墨进来,女眷站起来重新排布座次,再次入座。程老夫人虚着眼睛,例行公事般问着程瑜墨到婆家的事,无非就是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姑爷待她如何,之流。 程瑜墨一一作答,回话也中规中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程瑜墨当然不可能说霍家的不好。就算真有什么委屈,也得是屏退众人后,程瑜墨和阮氏单独说话时再诉苦。 程老夫人听到这样的回答显然很满意,有了程老夫人开头,其他人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程瑜墨起居。女眷在屋里寒暄了一会,程老夫人见时间差不多了,就说:“到外面唤大爷一声,姑爷大清早带着二姑奶奶回门,早饭能用多少,先进来吃了午饭再说话吧。” 丫鬟们低头应是。过了一会,院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其中还夹杂着男子说话的声音,是程元贤他们进来了。 霍长渊也跟着众人,进入程老夫人正房。 男子们一进来,许多人都站起来问好,随后阮氏、庆福郡主各自走到丈夫身边,一叠声嘘寒问暖。程瑜墨的身份变化在此刻就明显了,以前她只需要站起来请安,但是今日,她向父亲、伯父、叔父问好之后,还快步走到霍长渊身边,低声说:“侯爷,你来了。” 长辈们听到都笑,程瑜墨被笑的不好意思,赶紧埋下头。这些人都是霍长渊熟悉的,可是此刻霍长渊却觉得不自在,他回头,见程瑜瑾也站在暖阁门口,含笑注视着他们。 仿佛一个温柔的姐姐目送妹妹出嫁一般。 霍长渊身上的怪异感更重了,尤其是他看到程元贤。霍长渊在婚礼那天断断续续看到一些画面,他不知道这些画面是真是假,但是他隐约知道,本来程元贤才是他的岳丈,而现在,却变成了普通伯父。霍长渊每每看到都觉得分裂。 今日回门是大礼,除了二房一家,程家另外几个男孩也一齐聚在屋子里。席面一时半会摆不好,他们便坐在上房里随意说话。虽然说是随意,其实阵营分明,程老夫人是话题中心,儿孙丫鬟们都围着她讨趣。程元翰带着霍长渊坐在一处,话里话外处处在摆泰山的谱,而阮氏和程瑜墨也依偎在这对翁婿身边,时不时温声插一句。 程元贤看着程元翰那副作态就恶心,他心想显摆什么呢,不就是找了一个高官女婿,瞧瞧这恨不得抖擞给全天下看的嘴脸,做作!程元贤气不顺,庆福郡主显然也不想看阮氏得意洋洋的样子,这夫妻俩不约而同换了一个地方,让奶娘抱程恩宝过来,逗弄儿子玩。 这样一来,被剩下的几个人就尤其尴尬了。程瑜瑾不想看大房、二房两家人和乐融融的模样,只好悄悄溜到外间,找程元璟说话。没办法,程瑜瑾是过继的,地位尴尬,而程元璟是半路回来的,也没好到哪里去。平时看不出来,一到这种阖家团圆的场合,两个人就都被剩下了。 程瑜瑾自来熟地坐到程元璟对面,说:“九叔。” “嗯。” “你借我的那套文选我看完了,但是有些地方我不懂。” 程元璟说:“这是自然,文选是昭明所编,距今已远,科考的人都未必能懂,你不懂很正常。有哪些地方不明白?” 程瑜瑾一一提出,程元璟听完点头,随口便解释起来。程瑜瑾凝神听着,时不时发问。两人一问一答,谁都没有管外面的世界,连霍长渊频频回头看都没注意到。 或许并不是没注意到,而是不想理会。过了一会,霍长渊实在沉不住气,趁着程元贤被程老夫人叫去说话,他撇开程瑜墨,朝程元璟和程瑜瑾两人的方向走来。 随着他走近,这两人宛如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不约而同停了说话。霍长渊看着这两人默契十足的模样,心里莫名的窝火更甚。 他深吸一口气,恍若无意般,问:“你们在说什么,怎么谈得这样入迷?大家都聚在里间说话,你们怎么坐在外面单独聊天?” 程瑜瑾不想和霍长渊说话,仿佛有某种感应,程元璟自然而然接话:“里面有些热,我便带着瑜瑾到外面寻清净。” 程元璟那样自然地叫她“瑜瑾”,霍长渊心里又不痛快。女子的闺名不能随意示人,男人中只有父兄和夫婿可以知道女子名讳。当然这种情况并不绝对,可是一直以来,唯有霍长渊能直接称呼程瑜瑾的名字。他内心里依然把这一项当做自己的专属,如今听到程元璟攫取自己的权力,霍长渊本能地不悦。 “瑜瑾体寒,最怕受凉,景行自己嫌热便罢,怎么能将她也带出来?” 霍长渊说完后隔间静了静,程瑜瑾原本一直忍着,现在实在忍无可忍。霍长渊这个人太没有责任感了,当初说退婚的是他,退婚之后,抛下新婚妻子来找她说话的也是他。这种人,不怼他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程瑜瑾放下茶盏,抬头对霍长渊笑了笑:“谢霍侯爷关心,不过是我专程出来找九叔的,怨不得九叔。再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并没有像霍侯爷说的这样夸张。在我自己的家里,我还不至于着凉。” 霍长渊见程瑜瑾一开口便替程元璟说话,脸色更黑。然而程瑜瑾才懒得理会他的冷脸,程瑜瑾顿了顿,十分随意又轻飘地说:“对了,我刚才又忘了,霍侯爷已经和二妹成婚,再以侯爷相称太过生疏。” 霍长渊脸色转暖,他刚要开口说“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就听到程瑜瑾笑眯眯地说:“既然进了一家门,那就是一家人,称呼上委实没必要太见外。不如霍侯爷跟随二妹的辈分,唤我一声姐姐吧。霍侯爷应当不会介意吧?” 63、长姐 程瑜瑾说完, 程元璟转过脸, 没忍住笑了。 程瑜瑾很严肃地瞪了程元璟一眼:“九叔, 我说正事呢,不要笑。” “好。”程元璟眼里都是笑意,对程瑜瑾抬手示意,“你继续。” 此刻阳光倾洒而下,金光灿灿, 程元璟面容俊美, 姿态从容, 他在阳光温柔含笑, 看向程瑜瑾的目光揶揄又纵容,一切都好看的不可思议。 程瑜瑾被他带的也想笑,她嘴角翘了翘, 最终将将忍住,回头一脸正经地看着霍长渊:“霍侯爷,你说是不是?” 霍长渊手指紧紧握成拳, 他嘴唇动了动, 又动了动,好几次想说话, 都说不出来。 叫程瑜瑾姐姐?这, 这怎么可能! 尤其可气的是,程瑜瑾当着他的面,和程元璟谈笑自如,似嗔似怪。程瑜瑾并不是一个会和人撒娇说笑的性子, 霍长渊和程瑜瑾定亲半年来,她始终规矩礼貌,即使偶然遇到,她也会端庄得体地停在三步远的地方,盈盈唤他:“霍侯爷。” 从来不会并肩坐在一处,嗔怪着瞪人,说:“不要笑。” 霍长渊心里仿佛空了一块,似乎原本对他很重要的东西,被人连根挖起,放在一个他看得到,却永远无法到达的位置。心脏有一个位置空荡荡的,风穿过发出呼呼的声音,隐约有一丝丝的疼,更多的是空虚,茫然,不知所措。 霍长渊的脑海里一直在重复一张画面,程瑜瑾一身大红,端庄地坐在拔步床上,他站在一旁,五色果从头顶噼里啪啦落下来。这是他们大婚的场景,可是下一秒,画面就骤然破碎,他挑开盖头,看到了程瑜墨含羞带怯的脸。 不应该是这样,霍长渊在心底不断地重复,可是随后他又觉得茫然,不应该是这样,那应该是如何呢? 程瑜墨被阮氏拉住说话,她过了一会隐约觉得不对,一回头发现霍长渊不见了。她连忙直起身,发现霍长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外面,程瑜墨眯起眼睛,隔着帷幔,隐约看到一抹浅蓝色影子。 程瑜墨心不由揪起,她立刻走出来,见霍长渊站在地上,而程瑜瑾和程元璟对坐在茶椅上,似乎正在说话。程瑜墨尽量装作毫无异常的模样,不经意走上前:“大姐姐,九叔,你们在说什么?” 走近之后,程瑜墨自然而然地倚在霍长渊身边。程瑜瑾眼睛在他们二人交叠的衣袖上扫了一眼,笑道:“二妹和霍侯爷新婚燕尔,感情深厚,恭喜。” 程瑜墨靠来的时候霍长渊完全没反应过来,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迟了。被程瑜墨靠着的那条胳膊僵硬得像石头,他下意识地看了程瑜瑾一眼,不动声色后退一步:“还有人呢。” 程瑜墨肩膀倚在霍长渊身上,霍长渊退开,她半边身子一松,整个人都晃了晃。程瑜墨不满,前世霍长渊带着她回娘家的时候,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对她体贴备至,为什么现在连她靠近都要躲开? 程瑜墨两辈子习惯了被娇惯,尤其面对着霍长渊,程瑜墨完全不能接受前世温柔小意的丈夫竟然不再惯着她。程瑜墨嘟起嘴,道:“侯爷,这是在家里,又没有外人。” 新婚夫妻当着他们的面闹小别扭,程元璟早在程瑜墨走过来的时候就低头研究手中的茶,程瑜瑾看了一会,笑道:“二妹说得对,我和九叔又不算外人。侯爷和二妹私下里如何就如何,不必顾忌我们。” 霍长渊听到更尴尬了,他和程瑜墨在靖勇侯府的时候也没有卿卿我我、搂搂抱抱,但是被程瑜瑾这样一说,仿佛他们有多亲密一样。 霍长渊有心想澄清事实,但是程瑜墨却更加紧地黏住霍长渊,噘嘴道:“是啊,侯爷,你在家里还好好的,怎么到了我娘家,反而和我生分了。” 程元璟放下茶盏,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程瑜瑾也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她不动声色地抚了抚胳膊,笑道:“二妹和侯爷感情好是好事,你们新婚夫妻柔情蜜意,我和九叔是不是要避一下?” “不用。”程瑜墨拉着霍长渊坐到另一边的椅子上,正好和程瑜瑾、程元璟对坐。程瑜墨虽然记得前世的事情,但是她这辈子毕竟刚刚成婚,还很羞涩,在靖勇侯府时要拿捏着新妇的架子,并不会对霍长渊这样主动。可是现在在程瑜瑾面前,不知道怎么了,程瑜墨总是忍不住想和霍长渊亲密些,仿佛这样就能追回前世的场子一样。 程瑜墨拉着霍长渊坐下,霍长渊中途想要挣扎,都被程瑜墨按下。程瑜墨坐好后,笑着问:“我刚才出来时见你们相谈甚欢,姐姐和九叔正在说什么,怎么笑着这样开心?” “哦,这件事啊。”程瑜瑾脸上含笑,眼睛弯成月牙,眼眸中一闪一闪地亮着光。霍长渊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可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到程瑜瑾说:“我们方才在说称呼的问题。如今二妹和霍侯爷已经成婚,总是用侯爷这种字眼太生疏了。既然已经成了一家人,自然该用家人的叫法,二妹妹你说是不是?” 程瑜墨不知道刚才的事情,她听到后觉得很有道理,下意识地点头:“这是自然。” 程瑜瑾顿时露出得逞的笑。程元璟无奈地朝她瞥去一眼,虽然无可奈何,但是眸子里满满都是笑意。 程瑜瑾接着说:“二妹的想法果然和我一样。照我们家的辈分,以后我就叫侯爷为二妹夫了。不过这样一来,侯爷该叫我为姐姐,叫九叔为叔叔,侯爷该不会怪罪吧?” 程元璟听到说:“不用,我不在乎称呼。” 程瑜瑾立即转头去瞪他,程元璟面色不变,话音一转就换了说辞:“不过,婚姻乃结两姓之好,换了称呼方显诚意。” 程瑜瑾满意了,笑眯眯地去看程瑜墨和霍长渊。程瑜墨本来就没什么主见,她听程瑜瑾和程元璟两人说话,每一个都很有道理,于是连连点头:“姐姐和九叔说得对。若是姐姐称呼我侯夫人,岂不是太怪异了?一家人就该亲近些。” 程瑜瑾笑意更深,她含笑看着霍长渊,问:“二妹夫,你觉得呢?” 霍长渊当然觉得不行,可是程瑜墨坐在旁边,眼睛巴巴地看着他。毕竟是他主动求娶来的娇妻,当初还多亏了她用身体给他取暖,霍长渊心中对程瑜墨不失怜惜。他若是拂她的面子,免不了程瑜墨回去要多想,以为他对程瑜瑾旧情难了,才不肯改口。 霍长渊不由抬头去看程瑜瑾,程瑜瑾眼中带笑,将她一双画一样的眼睛照耀的亮晶晶的。霍长渊有些受不了程瑜瑾这种揶揄的笑意,但是不由自主地,又想顺从着她,不忍心让她失望。 霍长渊迫于多重压力,本着脸开口:“这是自然,我既然娶了墨儿,就该顺应墨儿的辈分。九叔,长姐。” 程瑜瑾眼中骤然变亮,她赶紧扭过脸,才没有当场笑出来。程元璟对于辈分是没有什么执念的,听到霍长渊叫他叔叔并无其他感触,不过看到程瑜瑾这样开心,他也忍不住,好笑又无奈地看了程瑜瑾一眼。 程瑜瑾好容易忍住笑意,她回过头,十分慈爱地点了点下巴:“嗯,二妹夫。” 程元璟眼底笑意更甚。 霍长渊喊完“长姐”后才觉得尴尬,幸好这时候程老夫人的嬷嬷出来,说:“呦,九爷,大姑娘,二姑奶奶,二姑爷,你们怎么在这里?刚才可叫大伙好找。饭摆好了,该用饭了。” 霍长渊长长松了口气,率先站起来:“好,我们这就来。” 霍长渊起身,程瑜墨也赶紧跟着走了。程瑜瑾缀在后面,她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才刚刚压下脸上的笑,就被程元璟在脑门在轻轻敲了一下。 程元璟站在她身前,垂眼看她:“促狭。” 程瑜瑾一点都不避让地抬头看他:“九叔,我还让他叫了你一声叔叔呢。你怎么能过河拆桥?” 程元璟看着她,到底没掩饰住眼底的笑意。他瞥了她一眼,道:“强词夺理,下次不可这样胡闹了。” 程瑜瑾对着这种说法是不服的,她跟在程元璟身后,一边走一边为自己辩解:“这怎么能叫胡闹呢,程瑜墨是不是我的妹妹?霍长渊是不是程瑜墨的丈夫?他叫我一声姐姐理所应当,怎么就成胡闹了?” 说话间已经走到饭厅,里面丫鬟正在布置碗筷,见了他们,连忙搬出椅子道:“九爷和大姑娘来了。” 程家众人似乎对程瑜瑾和程元璟共同出现已经见怪不怪,因为他们来得晚,其他人已经坐好了,只剩下两个位置,程瑜瑾和程元璟自然而然坐到一起。 回门是家宴,倒不必避讳男女,而程家人丁不算多,所有人都坐在一桌席面上。就连程恩宝也被安置在一个小高凳上,由奶娘和庆福郡主一同照看。 庆福郡主和阮氏没有入席,坐在旁边作势替程老夫人布菜。程老夫人让她们夹了两筷子,就说:“今日是二姑奶奶的好日子,你们不必忙了,坐下吃饭吧。” 儿媳照例不能坐到饭桌上,要伺候婆母吃饭,等婆婆吃好了才能入席,用一些残羹冷炙。相反,女儿、孙女等却能直接坐下吃饭。所以说女儿在娘家是娇客,轻易不能罚,因为这迟早是别人家的媳妇。等她们出嫁,在夫家一样要伺候公婆用膳,早晚立规矩,一直等到生下儿子来,有了子女,脸面才能多一些。 今日是程瑜墨回门,程老夫人不可能在这种日子让阮氏布菜,而庆福是郡主,程老夫人一直不怎么支使大儿媳。所以今日阮氏和庆福郡主示意性的夹了两筷子,程老夫人就让她们入座了。 庆福郡主和阮氏推辞两句,便接连坐下。她们两人的座次早就准备好了,丫鬟见了,连忙将椅子搬开,伺候两位太太落座。 程瑜墨看着母亲为祖母布菜,明明是十五年来看惯了的事情,可是今天她却有点难以言喻的酸楚。以前很奇怪为什么她能坐下吃饭,母亲却要在一边站着,等后来渐渐长大,她明白了其中道理,然而也到了她伺候自己婆婆的时候。 程瑜墨想起靖勇侯府里的霍薛氏,不由头疼。 但是今天是回门的日子,程瑜墨知道出嫁后非同昔比,以后她回娘家就很难了。难得能看到父母家人,程瑜墨不想思考以后的事情,只想快快乐乐享受当下。 每个人身后都有布菜丫鬟,近的菜自己动手,若是远的,看中了什么主子不需要动,丫鬟便自动夹到主子碗里。然而虽然这样说,丫鬟毕竟不是主子肚子里的蛔虫,有些想吃的菜丫鬟没看出来,或者不喜欢的菜丫鬟夹了好几口,很多时候都不尽如人意,远不如自己动手来的舒服。 程瑜墨想吃鱼,但是身后的丫头愚钝,久久没有看出来不说,好不容易夹了一块鱼肉,里面还全是刺。程瑜墨不满,她不由想起前世,霍长渊给程瑜瑾夹菜的模样。 程瑜墨的醋意一下子就涌起来了。前世霍长渊给程瑜瑾夹菜,没少让程瑜瑾长脸,凭什么到她就不行?程瑜墨使起小性子,她拽了拽霍长渊的衣袖。霍长渊回头,就见程瑜墨嘟着嘴看他:“侯爷,我想吃鱼,但是手笨,总是不会剔刺。” 饭桌上空气一滞,程老夫人老神在在,装没听到,程元翰左右看看,正要呵斥程瑜墨不可无礼,就被阮氏踩了一脚,强行堵住话。 程元翰不明所以,被阮氏用力地瞪,小夫妻情趣,你嚷嚷什么。 程元翰只好闭嘴,而向来高贵跋扈、和丈夫关系平平的庆福郡主见了,险些就要当场翻白眼。狐媚,阮氏这个贱人的女儿,果然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一桌子的人虽然各吃各的,但是视线都刷的一声集中在霍长渊身上。霍长渊十分尴尬,好端端的,程瑜墨到底想做什么。 霍长渊心里突地冒出一股恼意,程瑜墨床笫间和他撒娇是情趣,但是在正式场合上还这样,就着实没轻没重了。 程瑜瑾内心里“啧”了一声,夹起一根豆芽慢慢嚼。近距离观戏尤其刺激,程瑜瑾看热闹不嫌事大,她一边看戏一边夹菜,结果没留神,不小心将一块姜当做菜夹到碗里。程瑜瑾咬了一口后顿时狠狠一呛,她连忙掩住嘴咳嗽,眼泪都要呛出来了。 程元璟一早就觉得她刚才夹得那块菜不太对,还没来得及提醒,她就已经咬到嘴里了。程元璟叹气,从一旁拿过茶盏,一边替她拍背一边说:“小心些,先喝水。” 他们这里的动静不小,本来都悄悄盯着霍长渊的众人愣了一下,齐刷刷朝程瑜瑾和程元璟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来啦,送给大家的周末惊喜! 64、宠妻 程瑜瑾咳嗽动静不小, 她顾不得看是谁给她递来的水, 连忙接过来润喉。 吃饭的时候咬到生姜实在恼火, 然而可恨的是生姜放在什么菜里都很像,程瑜瑾一时没留神,竟然也中招了。 等她终于顺过气,才发现接着茶盏的是一只修长好看的手。这双手虽然一样白皙优美,养尊处优, 可是看骨节明显不是女子的。 她心里一咯噔, 果然, 程元璟的声音响起:“缓过来了?” 程瑜瑾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臂还被程元璟握着, 他的手极其沉稳,程瑜瑾半个身体的重量压上去,他的手腕动都不曾动一下。 程瑜瑾尴尬至极, 吃饭的时候咬到姜已经很丢人了,竟然还是当着太子殿下的面。程瑜瑾本来觉得太子不治她失仪之罪就顶好了,完全没想到, 他还给她端来茶水。 作为太子, 他也太亲和了吧? 无论心里再怎么尴尬,总是要见人的。程瑜瑾抬头, 脸上已经看不见窘迫, 但是因为被呛的急,她的眼珠还是润润的,里面盈满了泪水。 “祖母,孙女失礼了, 请祖母降罪。” 程老夫人摆摆手:“无妨,你没事就好。” 程瑜瑾装作冷静地点头,她这时候才发现,饭桌上众人都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准确说,并不是看着程瑜瑾,而是看着她……和身边的程元璟。 程瑜瑾不动声色地拐了拐胳膊,将手臂从程元璟手里抽出来。程元璟倒一点也不在意,他另外给程瑜瑾倒了杯茶水,然后执筷给她重新夹方才那道菜:“吃饭的时候看着点。” 他的语气太随意,程瑜瑾也没当回事,自然地抱怨道:“不能怪我,实在是太像了。” “对,不怪你。下次我让他们不要再放姜。” 这两人一说一和,完全视周围这一圈人于无物,倒是把所有人都震住了。阮氏本来满心期待着霍长渊做些什么,好给自家长一长志气,然而程瑜墨想让霍长渊夹菜,霍长渊犹犹豫豫,反倒是程元璟,端茶倒水夹菜一套动作自然流畅,堪称模范。 不对,阮氏反应过来,什么模范,程元璟和程瑜瑾是叔侄啊,又不是夫妻。拿他们和墨儿夫妻比什么? 程瑜墨怎么都没想到,前世她眼睁睁看着霍长渊对程瑜瑾献殷勤就算了,明明换了一辈子,今生在同一场合,竟然还是被程瑜瑾秀到了。 程瑜墨脸色不好,越发不满意霍长渊的冷淡。她转过身,对着霍长渊不依不饶道:“不要嘛,我就是要吃鱼。” 当着满屋子人的面,霍长渊感到非常尴尬。尤其是……他悄悄朝程瑜瑾瞄了一眼,当着程瑜瑾的面,程瑜墨如此作态,霍长渊觉得心虚又难为情。 然而程瑜瑾正在和程元璟说话,两人比邻而坐,此刻正低声交谈,根本没有注意到霍长渊。程元璟和程瑜瑾都是偏向贵气精致型的容貌,单独看一个人就很舒服,而两张侧脸放在一块,更是美好的如同画卷。 程瑜瑾的礼仪是出了名的好,但凡举止稍微差些的,坐在程瑜瑾旁边就是公开处刑。可是程元璟却一点都没有落后,反而自在从容,礼仪优雅从内而外,自然而生。这样两个人坐在一起,可谓赏心悦目至极。 程瑜墨那些不合时宜的拿乔,甚至霍长渊的挣扎,都没有引起程瑜瑾丝毫注意。霍长渊心里涌上一股失落,而此时,程瑜墨还在不依不饶地催促。 霍长渊忍着心里的不耐烦,给程瑜墨夹了一块鱼。他的动作心不甘情不愿,和程元璟刚才的随和细致完全没法比。 霍长渊这样不耐烦,自然不能指望他细心体贴,注意到要避开鱼刺。程瑜墨低头扒拉了一下,便看到许多细小的鱼刺。程瑜墨有些生气,霍长渊前世给她夹鱼的时候,都会特意避开刺多的部分,挑最鲜美的一块给她。为什么今天完全不在意,还要她逼着,仿佛是被她强迫才马马虎虎地夹一筷子。 程瑜墨生气过后,油然涌上一股委屈。这股委屈来的又急又快,程瑜墨想起敬茶那日给她脸色看的婆婆,靖勇侯府奴大欺主的仆从,还有刚进门就敢给她暗钉子碰的霍长渊贴身丫鬟,眼泪瞬时涌上眼眶。 明明一切都回归正轨,明明她该和长渊哥哥琴瑟和鸣,和婆婆和睦相处,为什么实际情况和她想象的差这么多呢? 这是在饭桌上,程瑜墨不敢哭出来,赶紧低头眨眼。然而泪意怎么都消散不去,程瑜墨又不能抬手擦眼泪,只能维持着这个怪异的姿势。程瑜墨的异样自然瞒不过桌上的人,程老夫人看到了神色不动,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庆福郡主装作喂程恩宝吃饭,低头遮住了嘴边幸灾乐祸的笑意。唯有阮氏,露出了担忧之色,碍于在饭桌上,没法直说。 这一顿饭吃的不欢而散,席面撤下去后,所有人都觉得心头抑郁,吃的不痛快。阮氏终于等到了机会,神色着急,想赶快叫程瑜墨回去问话。 程老夫人注意到了,她眉心皱了皱,心里有些烦躁。 程老夫人有心想和霍长渊打好关系,她本来以为大孙女端方规矩,适合当门面,但是难讨姑爷喜欢,不适合拉拢权贵,而二孙女天真活泼,娇弱体怯,是男人最怜惜的一款。所以程老夫人在定亲的时候,拍板让二孙女嫁过去。没想到,程瑜墨娇怯归娇怯,大场面上实在拿不住,看她的样子,在婆家人情关系也处理的不好。 程老夫人忧心,这可不行啊,终究内宅才是女人的立身之本,若程瑜墨不能讨好婆婆,不能在靖勇侯府站稳跟脚,治家掌权,即便她再讨靖勇侯欢心也没用。要知道程瑜墨是正妻,又不是妾!只懂讨好男人,身家地位全靠攀附男主子,这是以色侍人的妾,哪家的正室夫人会这样? 至于霍长渊对程瑜墨的冷淡,程老夫人倒不当回事。现在成亲才三天,哪对新婚夫妻能热乎起来,等时间长些就好了。程老夫人并不担心程瑜墨拉拢男人的能耐,但是程瑜墨在霍家的人情往来,却是程老夫人喉间的一根刺。 程老夫人沉沉叹气,这种时候她不由想,如果是程瑜瑾就好了。如果是程瑜瑾嫁过去,她一定能平衡好丈夫和婆婆的关系,至于不听话的下人、心比天高的丫鬟,根本不在程瑜瑾的处理名单里。而宜春侯府作为娘家,唯一要担心的就是程瑜瑾能不能生下霍家的子嗣。 程瑜瑾看着就像一个嫌弃丈夫、不让夫婿进房的人。 然而木已成舟,程老夫人再后悔也于事无补。为今之计,还是先让二房母女下去说话,好歹知道程瑜墨在霍家经历了什么,之后再另做打算。 程老夫人沉沉开口,说:“老二媳妇就二姑奶奶一个闺女,从两天前就开始等,现在没什么要紧事,你们母女俩下去说说话吧。” 阮氏就程瑜墨一个闺女?霍长渊下意识地去看程瑜瑾,然而发现程瑜瑾坐在一边喝茶,一点在意的样子都没有。 阮氏就等着这句话了,她拉着程瑜墨告退,回自己院子去说体己话。阮氏和程瑜墨走后,寿安堂的气氛更加僵硬。程元翰有心想摆老丈人的谱,可是实在不知道和这位比自己官职高、比自己爵位大的新贵姑爷说什么。 安静了一会,程老夫人说:“恩慈恩悲,你们不是说要和霍侯爷讨教学问吗,怎么还不过来?” 程恩慈、程恩悲一听脸都垮了,他们养在阮氏和程元翰身边,虽然是侯府之子,但是阮氏见识少,手中钱财也不富裕,程元翰官位亦低微,他们兄弟俩没见过多少世面,和大房从小喂金子长大的程恩宝完全没法比。 因此这对兄弟在人多的场合都是怯怯的,沉默寡言,像影子一样,到了没人的地方才能活泛些。虽然他们的姐姐嫁了侯爷,但是程恩慈、程恩悲对此没什么感触,看到霍长渊害怕还不来不及,怎么会和他讨教学问。 而且,霍长渊乃是武将,走的是舞刀弄枪、从军打仗的路子,和他哪来的学问可讨教? 程老夫人这话程瑜瑾听着都替她尴尬,不过这和程瑜瑾没关系,程老夫人想拉拢霍长渊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程瑜墨不在,程老夫人只能让二房两个儿子借裙带关系接近一二。程瑜瑾本以为自己脸也露了,饭也吃了,已经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没想到下一句话,程老夫人就说:“我这个老人家和你们年轻人聊不来,就不拘着你们讨嫌了。花园里紫菊开了,你们几个年轻人去花园里散散心,说说话吧。” 程瑜瑾一怔,她眼睛扫过屋子,在场中,能被程老夫人称为“年轻人”的,该不会还有她和程元璟吧? 果然,程老夫人看向程瑜瑾,说:“大姑娘你也去吧。你这个孩子从小就懂事,最有姐姐模样,但是成天待在闺房里小心闷出病来,我们家不是迂腐不化的人家,对男郎、闺女一视同仁,你也跟着恩慈他们去花园里走走吧。” 程瑜瑾没办法,只能站起来应道:“是。” 霍长渊本来不想去看劳什子菊花,但是后面听到程瑜瑾会去,他即将脱口的反对停了停,又悄悄咽了回去。 霍长渊在丫鬟的指引下出门,他的心情片刻间就换了个个,只可惜,霍长渊穿衣服出门的时候,看到后面的程元璟,难掩失望。 如果没有程元璟就好了。 事实证明,程元璟果真很碍眼。程恩慈和程恩悲出来前被程老夫人叮嘱,一路上都缠着霍长渊说话,程瑜瑾慢悠悠缀在后面,自然而然和程元璟并肩而行。 霍长渊被两个少年跟着,一路上脱不得身,偶然找到机会回头,便看到程瑜瑾和程元璟并肩站着,指着路边的花丛说话。程元璟不知道在说什么,程瑜瑾听的十分认真,阳光洒在他们两人身上,镀上一层微微的金边,美好的宛如画卷。 霍长渊的眼睛就更难受了。 过了一会,霍长渊实在忍无可忍,指着旁边一个凉亭说:“日头大,我们在凉亭休息片刻吧。” 停下来休息,所有人都要回来,程瑜瑾也是一样。这样霍长渊就能和程瑜瑾待在一处,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她和另一个男人远远赏花聊天。 程恩慈、程恩悲当然没有异议,程恩悲似懂非懂地点头,突然问:“二姐夫,你是累了吗?” 霍长渊皱眉,累了?这么一段路,怎么可能! 然而还不等霍长渊说话,程瑜瑾两人已经走近。程瑜瑾见他们停下来,问:“怎么了?” “大姐姐,二姐夫走累了,要去凉亭休息!”程恩悲高声喊道。 霍长渊阻止不及,听到这句话简直尴尬到极致。程瑜瑾挑了下眉,这么一小截路,她这个闺阁小姐都轻轻松松,霍长渊就累了? 好吧,程瑜瑾身为主人,十分善解人意,说道:“正好,我也走累了,就在凉亭歇一会吧。” 霍长渊听到程瑜瑾的话更加尴尬,她无论说话还是处事都十分妥帖,以前不觉得,现在娶了一个正常水平上的闺秀,才知道程瑜瑾的心性多么难得。 唯有程元璟,听到这句话抬了抬眉梢,了然地看了霍长渊一眼。 霍长渊一下子就注意到程元璟的目光,他眉头皱得更紧,霍长渊发现,他实在很不习惯程瑜瑾突然多出来一个叔叔。霍薛氏和小薛氏有亲缘,霍薛氏还说过让他多提携程元璟,在朝堂上好歹是个助力。然而,霍长渊完全不想看到这个人,遑论提携。 在霍长渊模模糊糊的感应里,这个人,似乎是不应该出现的。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和在婚礼那天幻想与现实不断切换的感觉一模一样,霍长渊都有些分不清孰真孰假。似乎潜意识想提醒他,眼前这个人不对劲,很不对劲。 怀着这种违和感,霍长渊坐到凉亭中,下意识地打量起程元璟来。从男子的角度来说,程元璟长相出众,清俊冷淡,举手投足间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高傲,就算是霍长渊暗怀敌意,也不得不承认,程元璟长得很好看,气质尤为出众。 程元璟一早就发现了霍长渊的打量,他对霍长渊的心思心知肚明,再加上他从小就习惯了被万人注目,于是任他探看。霍长渊挑剔了一会,越看越觉得心态失衡,突然他眼睛一凝,看到程元璟腰间悬挂着的荷包。 很明显,这是程瑜瑾的手笔。 霍长渊终于知道自己心里的违和感来自哪里了,荷包向来都是男女定情之物,没有人会乱送这个。程瑜瑾,竟然送程元璟荷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思思思思思思思思思、采釆卷耳、江南不知春、终狸嘎、鲁大师不哭、陪上帝流浪、欢天喜地、群舞飞扬、sonia220、坛子 的地雷 感谢 franedg、cc菜菜 的手榴弹 65、差别 霍长渊盯着程元璟身上的荷包, 眉头皱得死紧。此时程恩慈嫌坐着无聊, 追着蝴蝶跑出去了。程恩慈跑了, 程恩悲也蠢蠢欲动想走,程瑜瑾见程恩慈在花园里跑的用力,担心他不小心磕着碰着,程老夫人又要说她。 程瑜瑾站起身,去外面盯着。程恩悲找到机会, 也跟在程瑜瑾身后溜走了。 两个半大少年和程瑜瑾出去后, 凉亭里顿时只剩下程元璟和霍长渊两个人。霍长渊盯了许久, 此刻终于找到机会, 问:“你身上的荷包模样别致,是哪里来的?” 程元璟对霍长渊的用意心知肚明,他不紧不慢, 说:“你问这枚放私印的荷包?是瑜瑾送的。” 早就有所预料,但是亲耳听到这句话,霍长渊还是觉得梗得慌。他努力沉住气, 可是嗓音已经变得冷硬:“是吗?我记得她针线虽好, 但是从来不轻易给外人做东西,这么多年她亲手做的绣品, 一只手就数的过来。” 经霍长渊这样一说, 程元璟也垂下眸子欣赏这件荷囊。 荷包用了上好的织锦面料,中间绣了蓝紫色宝相花,收线、压脚乃至吊坠无一不精致,虽然颜色清淡, 可是并不减其贵气。 程元璟并不好外物,再说他确实见过不少好东西,能让他在意的实在少之又少。然而美丽的东西天生让人喜爱,程瑜瑾是这样,她的手工也是这样。 程瑜瑾看着荷包忍不住变柔和,他点头,淡淡应道:“没错,她确实很少给外人做东西。不过,我又不算外人。” 霍长渊听到呼吸一窒,忍不住想说这个人真有脸,还真敢说。 程元璟笑容不变,继续说道:“从外面看不出来,其实上面的花纹都是双面绣。整个京城会双面绣的只有她,我本来不忍心让她费神,她却执意,动用了最麻烦的双面绣。除了前些天送进宫里的贺寿屏风,便只有这一件双面绣,连程老夫人提起,她都不曾再用过双面针法。” 霍长渊越听脸色越黑,他简直产生一种荒谬的感觉,仿佛程元璟说这些,都是故意说给他听的。霍长渊觉得程元璟身为四品朝廷官员,不至于做这样幼稚荒唐的事,但是不得不说,霍长渊还真的被刺激到了。 他最知道程瑜瑾此人有多薄凉,她磨炼女红、厨艺都是为了给自己增加光环,若是真以为她会洗手作羹汤,那就大错特错了。程瑜瑾只有在程老夫人大寿、皇帝大寿这种场面上,才会亲手做绣品,所为的自然也是自己的名。除此之外,霍长渊这个未婚夫都未曾有此殊荣。 她对所有人都冷淡薄凉,凭什么,对程元璟就成了例外呢? 霍长渊很生气,他深吸一口气,用无所谓的口吻说:“她最重礼仪规矩,贴身之物自然不方便赠与外男,对于家人父兄倒没什么避讳。” 霍长渊暗示程元璟这样没什么,侄女给叔叔亲手做一个荷包,实在很常见。 程元璟不紧不慢,笑道:“是吗?我从没见程元贤和程恩宝身上有类似的绣品,便猜测这是独一份。原来,靖勇侯还见过其他的?” 霍长渊还真没见过。他连续被反驳,心里已经很恼火,再一次被程元璟抢白后,简直气得维持不住脸面。程元璟这个人知不知道什么叫适可为止?他自己明白就算了,一定要揭穿别人才行吗? 霍长渊气的不轻,铁青着脸面向草木疏阔的花园,完全不想再看到程元璟那张脸。此时花园中吹来一股风,将草木吹的瑟瑟作响,霍长渊皱眉,道:“要下雨了。” 而程瑜瑾还没回来。 程瑜瑾因为要看着程恩慈和程恩悲,确实走出去很长一截路,后面忽然起风了,风来的又大又急,将衣摆吹的上下翻飞。程瑜瑾伸手遮住眼睛,立刻对程恩慈、程恩悲的丫鬟婆子说:“要下雨了,将两位少爷拉回来。” 所幸程恩慈两兄弟知道轻重,乖乖跟着人往回走。等程瑜瑾踏上避雨的回廊的时候,外面已经落下豆大的雨点。 这场秋雨来的迅猛急切,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将枝叶打的东倒西歪,整个天地瞬间被雨声笼罩。程瑜瑾站好后,连翘连忙上前,帮她整理被雨水打到的头发。 几个丫鬟婆子正在忙着,回廊另一侧突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霍长渊走在最前面,看见程瑜瑾,立即大步赶来。 “你怎么淋湿了?外面下雨,你都不知道先避一避吗?”霍长渊皱眉,说着就要来拉程瑜瑾,程瑜瑾心里很厌烦,朝后退了一步,毫不留情地躲开霍长渊的手。 “霍侯爷。”程瑜瑾鬓发两侧有几缕头发被淋湿了,一绺一绺贴在面颊上,越发显得她面白如雪,菱唇红艳,“男女授受不亲,请你自重。” 霍长渊的表情怔了怔,似乎没想到程瑜瑾竟然这样绝情。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程瑜瑾的那一刻,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拉她。 仿佛,这是身体本能的习惯一样。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潜意识已经做出了决定。 霍长渊手指抽搐,不自在地收回身侧。可是看着程瑜瑾半湿的头发,还是于心不忍:“好,我不碰你。你身上湿了,先换身干净衣服吧。” 说着,霍长渊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下来,想要递给程瑜瑾。程瑜瑾眉眼清冷,看都不看一下:“霍侯爷,你逾矩了。” 霍长渊伸出去的手顿住,但并没有收回,还是执着地举着自己的外衣,意图明显又强势。两人正在僵持,回廊另一边传来脚步声,距离还远,但程瑜瑾奇异般的认出来了。 她回头,惊讶地看着来人:“九叔,你怎么过来了?” 发现要下雨后,霍长渊和程元璟都立刻起身来找程瑜瑾。只不过程元璟选了另一条路,正好和程瑜瑾错过,现在才绕过来。 程元璟隔着很远就看到了程瑜瑾,紧接着,他看到程瑜瑾身边快步走来一个男子,对她嘘寒问暖,还试图为她披上自己的衣物。 程元璟的眼神比外面的泼天雨幕还要凉。他的眼神和霍长渊对上,两人谁都不说话,一触即分。 这个功夫程元璟已经走近了,程瑜瑾正要说话,程元璟已经伸手探了探她的脸颊:“这么凉,被雨淋到了?” 霍长渊看到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他怎么敢!程瑜瑾最烦别人碰她,她竟然没躲开? 程瑜瑾其实是有些不习惯的,但是程元璟的神态自然而然,不带任何亲狎意味,仿佛只是单纯地试一试她脸上的温度。太子殿下这样坦然,程瑜瑾也不好太咋咋呼呼的,于是说:“没被淋到多少,只是头发看起来明显。” 程元璟点头,放下手,十分自然地解下自己外衣,披在程瑜瑾身上。程瑜瑾这回是真的没法淡定了,她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九叔?” 程瑜瑾刚才一瞬间差点失口喊成“殿下”,幸好后面反应及时,硬是改过来。然而仅是程元璟解衣服给她就已经足够惊悚了,她想躲却被程元璟按住肩膀,程元璟的声音悬在她头顶,低沉又清越:“别动。” 程瑜瑾便果真不敢动了。刘义等人在后面看到,心里“啧”了一声,都默默转开眼睛。 英雄难过美人关,殿下也是要娶妻的,很正常。 程瑜瑾僵硬着脖子,感受到程元璟冰凉的手指在她脖颈处穿梭,为她系好扣子,理好衣襟。因为程元璟的身形比她高大许多,衣袖宽大,衣摆更是拖到地上,程元璟又俯了身,为她将衣袖一截截卷好,打理的整整齐齐。 这个过程中,程元璟的呼吸就扑在不远处,他们靠的这样近,程瑜瑾都能闻到程元璟身上的味道。 淡淡的,很轻,又有些氤氲的苦味。 不知道这是什么香,以后能不能靠这个投其所好发家致富……当然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这位太子殿下到底想做什么? 程瑜瑾全程僵硬不敢动,从耳朵到脖颈,都泛上淡淡的红。程元璟将程瑜瑾打理满意后,终于直起身,将她粘在脸颊上的湿发拨开,道:“好了,回去的路上小心,不要着凉。” 程瑜瑾憋了半晌,只憋出一句:“嗯。” 程元璟满意地拍了拍她的头,程瑜瑾将头发打理的很好,摸上去如上好的绸缎,光滑柔顺,隐有余香。程元璟私心里很不想放开,然而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手指悄悄流连了一会,便一派光风霁月地收回手。 霍长渊在一旁看着快要怄吐血了,程瑜瑾厌恶地拍开他的手,冷冰冰地说“男女授受不亲”,还不肯接他的衣服,结果一转身,便换上了程元璟的衣服,还任由程元璟为她扣扣子? 这一切甚至都当着霍长渊的面,程瑜瑾拒绝他的话音都没散。 霍长渊气得不轻,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程瑜瑾一直冷冰冰的便罢了,可是她对他不假辞色,冷若冰霜,却对程元璟温柔乖巧,前后差距不过几秒。霍长渊怎么能接受这种明晃晃的区别对待。 霍长渊脸色沉的要滴出水来,这时候程瑜墨看到外面下雨,急急忙忙带着雨具来寻人。她一路一边喊着“侯爷、大弟二弟”,一边顺着回廊往花园深处走。她跨过一道月亮门,突然隔着重重叠叠的隔窗看到了霍长渊,程瑜墨大喜过望,不顾外面的雨水,提着裙子便朝霍长渊跑来。 “侯爷!” 程瑜墨飞快地跑到回廊上,后面的丫鬟们一叠声唤着:“二姑奶奶小心雨!” 程瑜墨不管不顾,跑进避雨处才发现这里气氛不太对,程瑜瑾和程元璟站在一处,程瑜瑾身上还披着一身不合宜的外衣,一看就是男子样式。而霍长渊站在另一边,脸色黑沉,泾渭分明,阵营明显。 程瑜墨不太懂这些人怎么了,为什么站位明显分成两个阵营。她抹了把脸上的水,欢欢喜喜地扑向霍长渊:“侯爷!” 霍长渊接住程瑜墨,但是表情并没有好转,眼睛还是冷冷盯着另一方。程瑜瑾见程瑜墨来了,更没耐心和他们耗下去。 显然程元璟也是这样的意思,他握着程瑜瑾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说:“既然侯夫人已经寻过来,我们便不打扰你们夫妻团聚。她还急着回去换衣服,先走一步。” 这话正合程瑜瑾之意,她朝前走了两步,发现后面人没有跟上来,奇怪地回头:“九叔?” 程元璟还站在原地,目光冷冰冰地盯着霍长渊。 “侯夫人身上也湿了,靖勇侯的外衣正好留给侯夫人。以后靖勇侯说话处事之时认清对象,不要再做一些不合时宜的举动。” 程元璟的话虽然模糊,可是在场中人,唯有后赶来的程瑜墨不明所以。程元璟近乎是明示霍长渊,以后不要再碰程瑜瑾。 霍长渊沉着脸,道:“本侯办事,自有分寸。” “你最好有分寸。”程元璟最后冷冷瞥了霍长渊一眼,转身走向程瑜瑾。原本含冰带峭的眉眼,在看到她时一寸寸融化,变成淡淡的笑意:“走吧。” 66、宫闱 程瑜墨回门宴结束后, 宜春侯府今年内最大的一桩庆典便办完了。程家众人身上都带着孝, 程瑜墨出嫁后已经是霍家人, 出入不忌,但是程家却不行。 庆福郡主等人都歇了心思,老老实实待在侯府里,为程老侯爷守孝。 一转眼便进了十一月,天气变得又冷又硬, 出门便呵白气。程瑜瑾脖子上套了毛绒绒的围脖, 穿着一身银粉色夹绒袄裙, 去给程老夫人例行请安。 她这几个月来待在家里足不出户, 修身养性,倒十分平静。琳琅阁和云衣坊的生意渐上正轨,每月月底给程瑜瑾送来账册, 程瑜瑾根据账本和销售情况,准备第二个月的新花样。等她准备好了,便送到程元璟院里, 让刘义帮她捎出去。 因为知道自己外部力量弱, 所以程瑜瑾格外注意和程元璟院里的小厮打好关系。他们成日在外面跑,见多识广, 消息灵通, 而程瑜瑾待在内宅,足不出户,外面发生什么事她都是最后一个知道。拉拢这些小人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只可惜程元璟势必要离开, 这些人她用也用不久,所以最后这一段时间更要利用好。 这几个月,云衣坊和琳琅阁也逐渐打开名声,在女眷中传出口碑来。最开始是云衣坊,云衣坊毕竟坐落在最繁华的大街上,住在附近的女眷偶然发现,图新鲜试了云衣坊的新样子,后来发现云衣坊的裁剪十分巧妙,一样的布料,别家布庄就是穿不出云衣坊的俏丽劲。而云衣坊而每个月定期推出新款式,女客们一传十十传百,回头客越来越多,云衣坊的名声也从中端富户官家圈子,扩散到程瑜瑾所在的高门勋贵圈里。 而琳琅阁要比云衣坊慢一点,毕竟衣服一季度一换,首饰却可以长久使用。然而女人的爱美无可阻挡,有女眷戴了琳琅阁的首饰出门做客,一来二去,知道琳琅阁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程瑜瑾每个月月底看到账册,都觉得十分满意。 她没有了钱财等后顾之忧,便一心解决自己婚姻上的问题。她的夫婿目标林清远,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或许,并不是林清远这么长都没有来过宜春侯府,而是程瑜瑾再也不曾遇到过。程瑜瑾这段时间借着借书的理由,频繁往程元璟院里跑,然而她往返了怎么多次,愣是没有一次偶遇林清远。 程瑜瑾觉得不明白,按道理这是不可能的,她每次来的时候都是算好了,特意挑在林清远常来拜访程元璟的时段。为什么,竟然一次都没见到他呢? 程瑜瑾并没有往程元璟身上想。刘义等人都是在内廷里讨生活的人,专职讨好主子,这一套安排人的功夫最是流利。若是他们不想让两人遇到,即便是同一时间对面走过,他们也有办法让两人岔开。 平静又规律的生活很容易让人失去时间感,程瑜瑾的计划久久没有推动,她本来是应该着急的,可是或许是因为现在的状态太过平静安逸,她竟然觉得,就这样也未尝不好。她每日上午请安,中午小憩一会,便去程元璟屋里看书,随便守株待林清远。晚上如果看不完,她往往带着书回来看,一来二往的,两边都成了她的落脚点。 程瑜瑾换了毛茸茸的冬装,她一进院子,屋里的丫鬟就看见了。丫鬟连忙出来给她挑帘子,欢欢喜喜道:“大姑娘来了!” 程瑜墨已经出嫁,每日会来程老夫人这里的,只剩下程瑜瑾。渐渐的,已经成为寿安堂丫鬟的盼头,仿佛大姑娘来了,新的一天才正式开始。 程瑜瑾对着丫鬟点头笑了笑,问:“祖母呢?” “老夫人在里面呢。老太太刚说今天没胃口,可巧大姑娘就来了。老夫人最喜欢大姑娘,有大姑娘看着,兴许胃口就好了。” “哦,祖母胃口不好?”程瑜瑾朝上房扫了一眼,说,“我去看看祖母。多亏了你提醒我,连翘,给这位姐姐准备些早茶钱。” 连翘会意,上前给丫鬟塞了颗碎银锞子。丫鬟笑,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 “祖母这里离不了人,多亏了姐姐替我看着呢。这是我的一些心意,姐姐拿去喝杯热茶,就当让我求个安心,可好?” 丫鬟这才半推半就地收下了。所以说寿安堂的丫鬟都很喜欢程瑜瑾,大姑娘每天都能让人眼前一亮不说,出手还十分阔绰。只要她们嘴甜手脚勤快,每天都能得到程瑜瑾的赏。 这样一来,丫鬟们更喜欢替程瑜瑾跑腿,寿安堂有什么事,她们也争着抢着告诉程瑜瑾,就为了得到头一份赏赐。 程瑜瑾看丫鬟眼神亮晶晶地收起碎银子,她也笑的更加柔和。她如今每个月进项颇丰,云衣坊和琳琅阁每个月都能给她带来巨额利润,她吃住都在宜春侯府,最近因为守孝,也不需要出门应酬,几乎说得上只进不出,这些碎银子在她眼里,都不算钱。 然而就是这样一些小钱,却能让程老夫人身边的丫鬟更喜欢她,程瑜瑾想要做什么事,也能事半功倍。彼此都高兴,何乐而不为。 就比如现在,程瑜瑾才打了个照面,就知道程老夫人刚刚起床,胃口不好。一大清早就不想吃东西,可见昨夜的睡眠说不上愉快,程瑜瑾心里有数,已经知道一会该说什么了。 程瑜瑾走进屋子,先是在抱厦里解开披风、脖套,换上室内走动的软底鞋,然而才往西间走去。和侯府其他烧炭火的屋子不同,程老夫人这里铺了地龙,一入秋就烧起来了。温暖干燥的空气在地下循环,连地板都是温热的,踩在上面十分舒服,人走在屋里,直接穿春夏季的单衣就行。 程老夫人屋里温暖如春,其他人就没有这份舒坦了。其他院子里,包括程瑜瑾屋里都是烧炭火,即便用了最好的炭,不必顾忌炭火不够,也终究不如程老夫人这种大规模的地龙。至少程瑜瑾在自己屋里,就不敢穿单衣。 她卸下厚重衣服,顿时一身轻便。程瑜瑾由衷感叹,当家老夫人真是舒服。一个女子年轻时在娘家侍奉长辈,出嫁后伺候婆婆,等好容易资历熬起来了,又要为儿女操心,她一辈子真正享受的日子,恐怕只有在当老太君的时候了吧。 像程老夫人这样,万事不管,可是全府钱权还攥在她手中,两个儿子儿媳都要小心讨好她,每日还有年轻的孙女丫鬟在自己面前逗趣,多么舒心。程瑜瑾的目标,便是成为未来的程老夫人。 然而这一切全都是基于程元贤、程元翰是程老夫人亲生,并且程元贤即将成为侯府下一任继承者的份上。这两个条件但凡缺一,程老夫人就不能过的这样愉快。 所以,幸福的晚年,根源还是在于亲生儿子要掌权。程瑜瑾踩在寿安堂暖融融的地板上,嫁入高门,实现阶级飞跃,过上舒心晚年生活的想法更坚定了。 程瑜瑾走到最里间,果然,程老夫人歪在罗汉床上,额头上箍着护额,上面缀了一颗蚕豆大的祖母绿。屋子里面光线暗暗的,程老夫人也没精打采,靠在软枕上,由丫鬟给她捶腿。 程瑜瑾走进来,看到情况,自然笑道:“祖母,日安。” 程老夫人没什么精神地点点头,程瑜瑾见到,不动声色地走到罗汉床边,接过丫鬟手里的活,悠然给程老夫人倒了杯热茶:“祖母,听丫鬟说您今日胃口不好?孙女今儿起晚了,出门的时候没来得及吃饭,正打算来祖母这里蹭饭吃呢。祖母,您能不能通融一回,好歹让孙女蹭一蹭您小厨房的手艺?” 程老夫人被说的笑了,一大清早见到年轻漂亮的姑娘谁都开心,程老夫人的眉头不知不觉舒展开,说:“既然你还没吃饭,那就先摆饭吧。” 丫鬟们见程瑜瑾两句话就说服程老夫人用饭,不由都投来又感激又钦佩的目光。她们刚才劝了许久,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但是程老夫人反应淡淡,后面甚至不耐烦听了。大姑娘一来,才两句话就说通了。 果然,还是大姑娘有办法。 府里克扣谁都不敢克扣程老夫人,程老夫人的早饭早就准备好了,一直在小厨房温着,听到程老夫人终于传饭,丫鬟婆子忙不迭送过来。叮叮当当的杯盏摆满了一桌子,程老夫人的菜色最好,连早膳都如此丰盛,粥、点心、小菜应有尽有,倒最后几乎都放不下了。 程瑜瑾心里叹气,越发觉得有钱真好,有权势更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达到程老夫人的层次呢。 程瑜瑾是孙女不是儿媳,此刻能坐下一起用饭。她早上是真没吃饭,她举起筷子,瞅着程老夫人眼色给她夹菜,全程又是劝饭又是试菜,程老夫人没吃多少,程瑜瑾倒把自己试饱了。 然而程老夫人年纪大,胃口本来就不好,今日的用量已经达到往常平均值了。寿安堂的丫鬟看程瑜瑾宛如在看救世菩萨,程瑜瑾观察程老夫人吃得差不多了,自己也适时放下筷子:“祖母,孙女伺候你喝盏热茶?” 程老夫人点头,程瑜瑾从丫鬟手中接过茶,递给程老夫人。说是程瑜瑾伺候,其实她就是过个手罢了,真正需要她干活的地方,少之又少。 程老夫人换到外面的罗汉床上用茶,丫鬟们见机将盘盏撤下去。程老夫人喝完后,庆福郡主也慢悠悠来了。 庆福郡主来给程老夫人请安就是点个卯,没人指望她做更多。往常程老夫人和大儿媳做个面子情,随便问两句,便直接放她回去了。今日不知道怎么了,程老夫人竟然留庆福郡主下来,多问了几句:“宝哥儿最近可好?前几天降温,天又冷又干,最容易得风寒,宝哥儿那里的人警醒吗?” “母亲放心,我已经敲打过好几次了,她们每天夜里起来三次,专门给宝儿盖被子,不会有事的。”庆福郡主快言快语地回道。 对于她自己的儿子,庆福确实上心。程老夫人点点头,转而说起另一件不着头脑的事:“前几日那阵变温,病倒了不少人,听说宫里皇后娘娘也感染了风寒,连着几日都不见好。太后娘娘担心皇后,就去给皇后求了个平安符,没想到果真皇后就好起来了。太后娘娘十分高兴,说是要去和菩萨还愿呢。” “哦?”庆福郡主也惊讶地挑起眉。宫里的事和他们这样的人家委实扯不上干系,只不过程家毕竟是侯府,几代人经营下来多少积累下一些人脉。就比如宫里娘娘们的动向,庆福这个郡主都不知道,反倒是年老体衰、看似成日困在侯府里的程老夫人,能最先得到消息。 程瑜瑾吃完饭后没着急走,也跟在程老夫人这里刷名声,没想到听到这样一桩消息。程老夫人但凡说出来,就绝对不是随便说着玩玩,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含义。 程瑜瑾原来并不怎么关心宫里的事,那些贵人离她太远了,她虽然是侯门闺秀,可是离出入宫廷还差好几个量级。她连平平无奇、不得圣宠的淑妃都没见过,谈何拜见皇后、太后这些人物? 规划眼前的事叫先见,规划和自己不在一个阶层的事就叫不自量力了,程瑜瑾明白自己的斤两,于是更不会做浪费精力、毫无回报的事。 但是自从她偷听到程元璟和程老侯爷的对话,得知了程元璟的真实身份后,仿佛遥远的宫廷一下子拉到她的眼前,程瑜瑾不知不觉间也开始关注宫里的变化。就比如现在,程老夫人说起皇后、太后,从前根本不会多做关注的程瑜瑾,此刻也悄悄支起耳朵,仔细听程老夫人接下来的话。 庆福郡主问:“母亲,太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她要还愿,是怎么个还法?” 程老夫人叹口气,声音里带着外人听不懂的凝重:“太后娘娘要亲自出宫,去香积山还愿。” “啊?”庆福郡主吃了一惊,连忙追问,“这消息作准吗?” 程老夫人默然不语,只是微微点头。庆福郡主和程瑜瑾都懂了。看来,这位尊贵的皇太后已经做好决定了。 皇太后出宫,那可不是小事,而现在这位皇太后身份地位尤其高,她出行的排面更不会小。多半,京城中有品级的女眷都要随行。 宜春侯府现存的男子在仕途上都毫无建树,但是惭愧,他们家有爵位,二品。 而庆福本人还是有封号郡主,光自己身上便有正二品品级,无论从那个方向算,程瑜瑾都是有机会随行的。 程瑜瑾有点理解程老夫人为什么一大早神思不属,但是却没法理解她为什么心事重重,以至于没胃口吃饭。程家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半吊子侯府,有机会随皇太后出行,不是大好事吗?程老夫人何至于隐含忧心? 庆福郡主没有程瑜瑾想的这么远,她确认了这个消息后,眼角眉梢都是抑制不住的喜意:“这可太好了,我已经有些年没向太后娘娘请过安了。” 程老夫人却叹了口气,说:“若只是太后出宫便罢了,太后娘娘本来便是主意极硬、说一不二的性子。奇的是,圣上竟然也要陪着太后去山上还愿。” 程瑜瑾听到皇上,心里顿时一咯噔。单说太后出宫,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还算说得通,毕竟他们这位太后尊崇佛法,每年要为寺庙捐不少功德。但是皇帝陪同出宫,就很不同寻常了。 这正是程老夫人想不通的地方,如今皇帝过了春秋鼎盛之年,二皇子渐大,而太子依然下落不明,庆福看不明白,程老夫人这种经历过改朝换代的人却十分敏感。 程老夫人之前就隐隐担忧,然而想到两个儿子的模样,又觉得凭程家如今的气数,任凭你多大的浪花也拍不到程家身上来。但是这次皇帝忽然一反常态地出宫,将程老夫人尘封的焦虑一瞬间引爆。 莫非,这么快就要变天了?皇帝出宫,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庆福郡主兀自欢喜着,她见程老夫人沉着脸,不住长吁短叹,程瑜瑾也低头不说话,觉得十分不理解:“皇上想出宫就出宫呗。今上素有孝名,当初继位也是太后一手扶持的,他孝顺太后,陪着太后一起还愿,也没什么不寻常的呀?” 程老夫人叹气,道:“兴许吧。” 程瑜瑾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程老夫人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却大致猜到了。 从前程瑜瑾或许不会多想,但是现在她知道了程元璟的真实身份,哪里能不明白皇帝出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许,皇帝故意兜这么大一个圈子,不惜以陪太后还愿、孝顺知恩等做幌子,真实目的只是想见程元璟一面。 程元璟,快要恢复身份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恢复啦!为了表示对评论君的祝贺,我今天更了特别长的一章!大家快来用评论砸我吧,明天会抽66条评论发红包~ 第67章香积 二人走后,寿安堂仿佛空了一半。阮氏和庆福郡主各有心思,她们站了一会,看到程老夫人露出疲态,趁机告退。 两个儿媳都带着人走了,暖烘烘的屋里只剩下程老夫人。程老夫人这时候终于显示出这个年龄老人的衰态,她靠在引枕上,疲惫地闭上眼。 程老夫人的陪嫁张嬷嬷轻手轻脚走近,给程老夫人腰后塞了个枕头,轻声问“老夫人,您怎么了?” 沉默良久,就在张嬷嬷以为程老夫人不会说话的时候,程老夫人拖着长长的音调说“他都已经十九了,一转眼,十三年了。” 张嬷嬷也沉默,程老夫人虽然没说姓名,但是张嬷嬷是三十多年的老人,哪里能不知道程老夫人的心结。这么多年下来,小薛氏几乎成了程老夫人的一块心病。 张嬷嬷停了一会,低声劝“老夫人您且放宽心,她就是再得宠,终究您才是妻,她终身都是外室。再说,小薛氏都死了四年了,您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再多男人的宠爱,再出息的儿子,也要有命享受啊。” 程老夫人冷冷哼了一声,睁开眼皮,一双眼中满是恨意“我就是气不过。当初她们薛家清名誉满天下,而我娘家只是个暴发户,要不是薛家卷入朝廷斗争中被牵连,举家流放,程家也不会看上我。侯爷和小薛氏青梅竹马,十二三就定下婚约,只等着小薛氏及笄就成婚。结果,在成婚前夕,薛家出事了,公公婆婆不敢得罪杨家,就只能赶紧断掉和小薛氏的婚约,匆匆向我们家下聘。我知道,从一开始,侯爷他就是不愿意的。” 张嬷嬷跪在程老夫人手边,叹气道“老夫人……” “没事,这么多年了,我早看开了。这些情情爱爱都是虚妄,赶紧生下儿子立足才是正事。成婚后他对我虽然不冷不热,但好歹给我颜面,没往家里领那些莺莺燕燕。两儿一女都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这就够了,我也不和他心里的青梅争。可是我没想到,都过了二十年,他竟然硬是找到了小薛氏,还把她领回来了!” 程老夫人冷哼,建武九年,程瑜瑾程瑜墨这对双胞胎刚出生不到半年,程老夫人还沉浸在当祖母的快乐中,四月一天,程老侯爷突然从外面领回一个孩子,说那是他和小薛氏的血脉,刚刚六岁,还要给那个孩子上族谱。程老夫人看到时十分怀疑,那个孩子长得极好,手上一点茧子都没有,举手投足比她的亲生儿子还有规矩。这样的孩子,会是流放边疆,举目无依的小薛氏能养出来的? 程老夫人怀疑,她有私心,再加上怕程老侯爷中了仙人跳,便压着不肯让那个孩子上程家族谱。可是程老侯爷却难得强硬,一口咬定那是他的血脉,他在外面偷偷养了许多年,孩子虽然衣食无忧,但不能总是流落在外,故而带回来认祖归宗。 程老夫人这么多年一直怀疑程元璟的身份,他是小薛氏的儿子没跑,但是不是程老侯爷的,未必。小薛氏长得好看,一个弱女子流放到边疆那种地方,能有什么好遭遇。指不定这是谁的儿子,被小薛氏栽到程老侯爷身上。偏偏程老侯爷还傻,当真将母子二人都接到京城,替别人养儿子。 时隔多年,程老夫人见到了小薛氏,小薛氏的脸颊和手不复细腻,可身上那种温雅宁和的劲,一如往昔。程老夫人因为嫉妒和怀疑,死活不肯让小薛氏住在侯府,程老侯爷只能将母子二人养到外宅,一应用度都从自己的私账走。程老夫人这些年拼命克扣程老侯爷的银钱,也是见了鬼了,小薛氏那个儿子依然养的光明磊落,举手投足都是富养起来的气度,还请了西席,一路科考考中了进士。 程老夫人想到这里就恨得牙痒痒“这个葬良心的,这些年不知道他哪里来这么多钱,供了一房外室不说,竟然还将外室的儿子供成进士。我儿从七岁就压着他读书,平时没少打也没少骂,结果连给童生都考不上!” 程老夫人骂的是世子程元贤,张嬷嬷不好多说,只能宽慰“老夫人您急什么,科举是给没门路的寒门子弟准备的,世子爷有爵位在身呢,何苦去受那份罪!再说我们是勋贵家,自有祖宗留下来的荫蔽在,何必转而投文?” “文不成武不就,就知道每天和那些小妾厮混,气死我了。”程老夫人说起大儿子就忍不住骂,然而张嬷嬷也只是听听罢了。别看程老夫人骂的厉害,庆福堂堂一个郡主,房里怎么能有那么多通房小妾?还不是程老夫人心疼儿子,塞过去的。 张嬷嬷笑道“世子爷还年轻,玩心大,等他再大些就懂事上进了。再说,您不是还有二老爷吗。” “老二确实勤勉,从小就比他哥哥听话,这么多年也勤勤恳恳的。”程老夫人说到二儿子脸上有些笑,可是很快又皱起眉,“就是他那个媳妇,走路柔柔弱弱的,说话也有气无力,看着就不上台面。连她养出来的女儿也是,瞧瞧大姑娘,不是一样的双胎姐妹,可是在庆福膝下养,就是比老二家的大气懂事。唉,可惜,这么好的一颗棋,这次一退婚,多半毁了。枉我捧了她这么多年,就指着她长脸,嫁个好人家,日后提携父亲弟弟。靖勇侯多好的前程,可惜了。” 这话张嬷嬷就不好接了,大姑娘这些年是标杆一样的存在,凡事只有有大姑娘在,不必多想,第一绝对是大姑娘的。相比之下,二姑娘程瑜墨就平易近人许多,更受兄弟姐妹们欢迎。 然而这些和张嬷嬷一个家奴是没什么关系,依她看无论大姑娘还是二姑娘,都是她高攀不起的存在。程老夫人不知道想了会什么,说“靠女儿是行不通了,莫非以后,当真让程元璟成为程家顶梁柱?他一个外室子……” 程老夫人想起这个就气不顺,然而子弟出息不出息,一冒头就能看出来。程元贤人已到中年,官职还不如十九岁的程元璟大,就连阮氏时常念叨的功课出众的程二爷,和程元璟一比,也差远了。 程家全族男子打包起来也比不上一个程元璟,程老夫人当然不甘心,然而这能有什么办法。张嬷嬷苦口婆心劝道“老夫人,您年纪也不小了,孙女都要成婚了,您还纠结年轻时的事做什么?小薛氏已经病死许多年,曾经的外室子也成了程家官职最高的人,您就是不笼络他,也不能把九爷往外推啊。” 程老夫人叹气“我何尝不知道。小薛氏在建武九年病死的,她也是能熬,硬是撑着看到程元璟高中进士,才肯撒手。说来也巧,就是那一年,薛家案平反了。小薛氏死前听到儿子高中,听到娘家平反,实在是死而无憾。若我那两个儿子能有程元璟这等际遇,让我死,我也甘心。” “哎呦老夫人,您这是说什么呢!”张嬷嬷连忙冲地上呸呸了两声,说,“老夫人可不兴说这种丧气话。要老奴说,您要想控制九爷,有的是法子。别的不说,九爷如今还没娶妻呢,他再怎么难耐,还不是要仰仗您来说亲。” 程老夫人冷笑一声“这可未必。若我想拿捏他的婚事,恐怕侯爷就第一个不允。不过说来也奇,侯爷把这个半路来的儿子当眼珠子一样疼,为什么没张罗着给他娶妻纳妾呢?他今年都十九了,别人在他这个年级,儿子都该有了。” 说到这个张嬷嬷也不知道,程老夫人奇怪了一会,说“罢了,等改日侯爷在,我去试探试探侯爷的意思吧。” 张嬷嬷应了一声,她有些犹豫,问“老夫人,那大姑娘的事……该怎么办?” 程老夫人目光沉沉地盯着一旁的香炉,过了一会,说“再看看吧,先放出是霍家毁约的消息,看看有没有好人家上门向大姑娘提亲。如果没有……那这个孙女,只能当做白养了。” 实在是残酷,多年尊贵的嫡长孙女待遇,说倒塌就倒塌。然而张嬷嬷除了在心底叹息一声,也不打算做些什么。高门大院里各有各的前程,说到底,大姑娘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程瑜瑾被“有事”,早早出了门。她走在程元璟身后,实在无聊,抬高声音问“九叔,你把我叫出来,到底有什么事?” 程元璟淡淡朝后瞥了一眼,说“你看起来一副精明相,依现在看,脑子也没多好使。” 这一句话就刺激得程瑜瑾想骂人,她想到面前之人是她九叔,好歹算是个长辈,只能勉强忍住“谢九叔夸赞。不过九叔凭什么说我脑子不好使?” 程元璟心想简直愚不可及,他难得发善心,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个地步,程瑜瑾竟然还没反应过来。程元璟神色淡淡的,连语气也是漫不经心“那些女眷个个存了刨根问底的心思,你留在屋里,还能做什么?” 短短一个照面,程元璟对程家内宅已经了解的七七八八。庆福郡主事不关己,阮氏圈圈绕绕另有心思,而程老夫人还是个一心买女儿的。她们的恶意几乎毫不掩饰,这种情况,还有什么可留的? 这些话程元璟不会说,他是个非常在意界限的人,换言之,生来冷漠。别人如何,与他何干?他刚刚对程瑜瑾说的那句话,已经是多年来仅有的提携。 程瑜瑾立即听懂了程元璟的意思,程元璟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程瑜瑾低头,看着雪花一粒粒飘到大红斗篷上,又很快消融。程瑜瑾安静了一会,突然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就像这雪一样,远远看着洁白漂亮,可是走近了,什么都没有。” 程元璟讶异,停下来看她。程瑜瑾扭头看着回廊外浩浩荡荡的风,将雪粒吹的四处飞舞。她的侧颜映着雪,几乎比雪都要晶莹剔透“我当然知道留下来会很难堪,但是能有什么办法。我不好好笼络母亲和祖母,不用日后,明天我就会过不好了。” 程瑜瑾伸手去接雪,她大红的披风映在灰蒙蒙的回廊上,出奇耀眼。程瑜瑾回头对程元璟笑了笑“九叔恐怕没法理解吧,你虽然是庶子,但一出生就有父母爱护,事事为你打点,等你长大,你还可以通过科举改变命运。所以你怎么能理解,那种无路可走,却必须走出一条路的心情呢。” 程元璟听到心中细微的碎裂声。 无路可走,却不得不走。 他怎么会不懂呢? 程老侯爷这样一折腾,头昏眼花,被人搀扶着休息去了。程元璟送程老侯爷回房,其他人站在正堂里,目送这两人离开。 等人走后,程元贤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声“一天到晚爹就知道偏心外室子,今日竟然还要打我。呵,幸好我比他大许多,母亲当年当机立断,给我申了世子。要不然,我看我爹那模样,恨不得把宜春侯府的家业也全给这个奸生子。” “老大。”程老夫人严肃地瞪了他一眼,“小辈还在,你瞧瞧你说的叫什么话?” 奔者为妾,未婚生子是为奸,程元璟生在外面,本来就比不上家里过了明路的庶子,更何况小薛氏未婚生子,孩子六岁时才进了程家的门。程老夫人没少对小薛氏冷嘲热讽,不遗余力地在孩子面前辱骂小薛氏。当年小薛氏乃是清贵之女,程老夫人连小薛氏的脚后跟也够不上,薛家出事后,宜春侯府急着撇清干系,才让程老夫人捡了便宜。程老夫人对小薛氏扭曲的恨意,慢慢渗透给下一代,教的程元贤堂堂一个世子,张口闭口贱人、奸生子。 方才事变时晚辈就全部站起来了,年纪小的赶紧被乳娘抱走,剩下程瑜墨、徐之羡几个懂事的,现在也早就被嬷嬷带到另一间房,避开长辈们说话。程元贤说的这些话,另一间房是听不到的,但小辈们毕竟还在,程元贤当着未婚侄女、外甥女说这些,委实不成体统。 然而程老夫人也只是随口骂了一声,神态并不多在意,看到程老夫人这样样子,其他人哪里还敢说话。 程敏在公府接触到的人物比娘家更高,未出阁时还不觉得,现在再置身娘家,顿时觉得大哥做事也太不靠谱了。她娘也是,一昧护短,从小宠着惯着,什么都是外人带坏了爷们。搞得她哥三十多岁,一把年纪,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有,二哥也被养的唯唯诺诺,本事没多少,算计家里人倒是一把好手。 程家衰落,已成定局。 然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回娘家是做客,委实不好说太多,只能两头劝道“娘,大哥,父亲他毕竟已经将九郎养了这么多年,他现在年纪大,身体又不好,你们忍忍他便罢了,不要再起冲突。再说,我听公公说,九郎年纪轻轻就身居四品,前途不可限量。连公公都让二爷和九郎打好关系,你们怎么能把自家人往外面推呢?” 第68章相亲 程瑜瑾注意到程瑜墨的目光,她淡淡瞥了一眼,大概能猜到程瑜墨在想什么。 现在两边没人,一直沉默不语也不行,程瑜瑾便客套地问“二妹妹,你最近可好?” 程瑜墨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就是这样吧,无论好坏,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程瑜瑾看程瑜墨的脸色,叹气问“霍夫人对你怎么样?” 这句话可谓戳到了程瑜墨痛处,她静了好一会,才低声说“婆婆对我……要求很高。她说霍家是家风严整的人家,不像其他人家一样对晚辈纵容,所以儿媳要跟在婆婆身后立规矩。婆婆每日卯时就起身,我就要起得更早,在她屋子外面等她,等婆婆一醒来就进去伺候,如果婆婆醒来了而我还没到……她就会生气,罚我抄女戒或禁足。婆婆上午要见管家,我伺候她吃完早饭,还要跟着她,听她对管事婆子训话。婆子们来禀事都是定点的,我身为少夫人不好晚到,所以早上腾不出时间去吃饭,而天不亮在自己房里吃,又实在没有胃口……” 程瑜墨似乎难得找到倾诉的人,不等程瑜瑾反应,又继续说“我饿着肚子在婆婆身后站一上午,等中午吃饭的时候,婆母不让我落座,一定要我伺候婆婆、侯爷都吃完了,我才能到落地罩里用自己的饭。菜倒是提前分出来,一直在灶上热好的,也只有在午饭的时候,我能稍微休息半个时辰,若是运气好,婆婆多睡了一会,我就能多休息几刻种。等婆婆午憩完,我就又要跟在她立规矩。” “一直到了晚上,所有人用过晚饭,婆婆要睡了,才会打发我回房。但是我回去也做不了什么,因为第二天不到卯时便要起身,我回去赶紧洗漱,紧赶慢赶,睡觉也晚了。” 程瑜瑾只是轻轻问了一句,程瑜墨像是终于找到出口一般,稀里哗啦往外倒苦水。程瑜瑾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真的听到,还是咋舌。 程瑜墨的生活,也过得太惨了。闺秀从娇客变成新妇,所有人都要适应,都要吃苦,可是也不至于像程瑜墨这样连轴转,吃不好睡不好,一整天都没有休息的时候。 程瑜瑾回忆前世自己是怎么样的。她没经历过前世,只在梦境中偶然觑到些许片段。靠这些模糊的画面,程瑜瑾大概知道她嫁到霍家时也一样被要求立规矩,可是她一来规矩好,二来有脑子,并不会完全顺从。最后拉锯的结果是她上午早饭时分去伺候霍薛氏吃饭,这时大概是辰时了,程瑜瑾有足够的时间在自己屋里从容地用完早饭,并不会饿着肚子站一上午。 之后和程瑜墨一样,饭后听霍薛氏管家训话。霍薛氏管家并不高明,她守寡后越来越刻薄,对儿媳妇是如此,对下面的丫鬟婆子也是如此,就比方每天各个管事婆子都要集中在她的院子里,听她说教一个时辰。不光伺候的丫鬟累,听训的管事婆子也叫苦不迭,一日两日可以忍,天天如此,她们还做不做事情了? 说得不好听些,霍薛氏管家的手段非常愚蠢,她不懂恩威并施、以奴治奴等手段,只晓得说教,立规矩,惩罚,刻板的近乎愚蠢。程瑜瑾跟在霍薛氏身后听,同时小心打量下面的众生百态,不到一个月,她就把霍家的情形摸透了。 程瑜瑾忍耐了三个月,最后有一桩大典仪,霍薛氏实在处理不来,程瑜瑾借此机会主动请缨,妥帖周全地安排好了。霍薛氏松了口气,后面一来管家管不好,二来精力不济,便将管家琐事推给程瑜瑾,渐渐的,靖勇侯府管家权全落入程瑜瑾手中。 程瑜瑾接手侯府后,霍薛氏每日一次的说教环节自然也取消了,程瑜瑾因为“要管家没有时间”,先是下午不再去立规矩,后面渐渐变成上午也不去,等到最后,她只在清早去请个安,露个脸就走。 手里握了权力,生活水平自然直线上升。下面的丫鬟婆子最知道衣食父母是谁,府里最该讨好的是谁。以及多亏了霍薛氏这个可怕的老女主人,靖勇侯府下人极其巴结程瑜瑾,生怕新侯夫人不再管事,将管家权交回老夫人手里。 满打满算,程瑜瑾只有最开始三个月辛苦,之后一切都按她的想法发展,越来越舒坦。而且,就算程瑜瑾每日跟在霍薛氏身边立规矩的时候,也从来不会亲力亲为,至少,她不会累成程瑜墨这样。 程瑜瑾听到程瑜墨的诉苦不知道该怎么说,即便有心指点她两句,她的槽点太多,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程瑜瑾毕竟不同于程瑜墨,她只消在脑子里想一想,就敏锐地察觉到一些不对劲之处。 程瑜瑾回头瞧程瑜墨,程瑜墨正大倒苦水,发现程瑜瑾的目光,顿了一下,忍不住摸自己的脸“大姐姐,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程瑜瑾觉得她可能明白了,程瑜瑾问“二妹,你和霍侯爷……怎么样?” “侯爷?”听到霍长渊的名字,程瑜墨愣了一下,随后低头抿唇,“侯爷待我当然是很好的。姐姐问这个做什么?” 其实没有程瑜墨说的这样好,至少和她记忆里的前世不能比。这一辈子自从成婚后,霍长渊不知道怎么了,往往坐着坐着就会发呆,看着一个地方出神,被程瑜墨打断后,他回过头来的目光疑惑、茫然,又悄悄夹杂着失望。似乎他沉浸在什么幻境中,一时半会分不清眼前的人一样。 程瑜墨因为这件事,已经和霍长渊闹了好几次。然而越闹,他们夫妻只会更疏远,霍长渊或许是心有愧疚,故意对她很好。可是程瑜墨却能感觉到,这份亲近到底有几分真心。真情假意,经历过前世后,并不难分辨。 但是当着程瑜瑾的面,程瑜墨怎么可能说这些呢?她低着头,轻声说“虽然婆婆苛刻,但是侯爷待我很好。他知道我每日在婆婆跟前立规矩,晚上会特意派人来催婆婆早些放我回来,有些时候,他还亲自来接我。” 程瑜瑾听到愈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就是症结之所在啊。霍薛氏本来就是一个苛刻的人,但是对程瑜墨明显刻薄过头了,远比她上辈子过分。果然,问题根源在霍长渊身上。 程瑜瑾上辈子察觉到霍薛氏对霍长渊非同寻常的占有欲后,便刻意疏远霍长渊,至少明面上两人相敬如宾,甚至说得上冷淡。后面因为程瑜瑾管家出色,以及和霍薛氏的宝贝儿子保持距离,霍薛氏看她越来越顺眼,程瑜瑾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谁知道,程瑜墨竟然还和霍长渊诉苦。霍薛氏故意将程瑜墨扣到这么晚,说不得心底里就有些不想让程瑜墨和霍长渊过夫妻生活的意思,程瑜墨倒好,让霍长渊派人来催她,有时候还亲自来接人。这可不是戳了霍薛氏的肺管子么,难怪霍薛氏挑刺越来越猖狂。 程瑜瑾顿了一会,委婉地提点道“二妹,侯爷每日要上朝,还要到军营练兵,本来就够累了,若是晚上睡得晚,长此以往,恐怕对身体不利。日后,你不妨让侯爷早些睡觉,不必等你了。” 程瑜墨听到立刻皱眉,她含着警惕瞪了程瑜瑾一眼,提防道“大姐姐你这话什么意思?” 得,程瑜瑾不再提了。她今天难得好心,既然程瑜墨不领情,那她还懒得说了。程瑜瑾的法子很柔和也很巧妙,霍长渊若是每天不再等待程瑜墨,而是自己看时间歇息,传到霍薛氏耳朵里,霍薛氏占有欲满足,对程瑜墨莫名其妙的针对会少很多。而且,新婚夫妻总不好分房睡,程瑜墨回去的时候霍长渊已经睡了,她出门进门,洗漱卸妆,总会吵醒霍长渊。这样多来几次,霍薛氏也会心疼儿子,早些放程瑜墨回屋。 可惜程瑜墨听不懂,还觉得程瑜瑾在破坏他们夫妻感情。程瑜瑾心想你爱怎么样怎么样,遂再不提及。 两个人又陷入沉默,好在很快香房到了,门口的丫鬟看到,连忙笑着去里面通报“老夫人,大姑娘和二姑奶奶来了。” 程瑜瑾已经换上了温柔大方,一看就很贤妻良母的微笑,推门走了进来“祖母。” 程瑜瑾进门后,眉梢微不可见地动了动。程老夫人这里有客她早就料到了,但是,翟老夫人为什么在? 程瑜瑾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仪态万千地给几位老夫人、夫人一个个行礼,程瑜墨跟在后面,也跟着程瑜瑾问好。 虽然程瑜墨已经是出嫁的人,身上有了靖勇侯夫人的诰命,但是在人多的场合,还是瞬间被程瑜瑾压下气势,顺从程瑜瑾的主导。这一点不光程老夫人发现了,就连翟老夫人也察觉到了。 翟老夫人今日特意来和程老夫人说话,当然不只是叙旧而已。以程老夫人和翟老夫人的身份辈分,她们已经很少出府,在普通宴席上碰面的机会几乎为零。而翟老夫人又想亲自见一见程瑜瑾,继室进门来是要替她养孙子的,这等关乎国公府和孙儿的大事,翟老夫人不放心让翟二太太相看,一定要自己亲自来把关。 翟老夫人怀着这样的想法,屈尊主动来找程家说话,没想到来了才知,程瑜瑾被母亲庆福郡主带去给宗室长辈请安了。其实事实上庆福郡主只想带自己的宝贝儿子,程瑜瑾是自己跟去的。 但是真相外人势必不会得知,翟老夫人看到的,便只是程瑜瑾出身侯府,嫡母身份尊贵,她也跟着在众宗室面前走动,见识十分不凡。 翟老夫人说了会话,程老夫人心里也有数,不紧不慢地打太极。她们两个老人精正客套着,下人禀报大姑娘来了。 翟老夫人抬起头,便看到一个漂亮的和画一样的姑娘率先进门,身后跟着一个梳着夫人发髻、服饰华丽的女子。两人有几分相似,但是不比普通姐妹更像,程瑜瑾的眉眼明显要更精致、明艳,皮肤也更白皙细腻。一眼望过去,程瑜瑾要引人注目的多。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没人能想到她们是双胞胎姐妹。翟老夫人看到程瑜瑾行礼,内心多少才踏实一些。 仪态很好,规矩也很好,可见并不是个依仗美貌心比天高的。刚看到程瑜瑾的第一眼翟老夫人下意识地皱眉,程瑜瑾太好看了,远远超出翟老夫人的预料。未来的国公府夫人当然音容身段都要出色,可是出色成程瑜瑾这个程度,就未必是福了。 而且,新继室这样漂亮,又比翟延霖年轻十岁,老夫少妻本来就容易偏宠,还是个这么美貌的小妻子,翟延霖的心思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偏过去了。怪不得,翟延霖原本还对续娶兴趣寥寥,在宜春侯府见了程瑜瑾一次后,顿时就改说法了。 好在程瑜瑾礼仪好,气质沉静,温柔含笑,看着就让人心生好感。翟老夫人见多了被美貌宠坏,颐指气使的美姬,见到程瑜瑾此刻的模样,心里多少安慰了些。两个年轻姑娘进来,屋里的夫人们免不了问几句。程瑜瑾不紧不慢,不抢话争夺别人的注意力,问到她时也毫不怯场,不卑不亢。如果旁边的人说话接不上来,即将冷场,她还会不着痕迹地接一句,将场子圆回去。 总之,在场所有夫人见了程瑜瑾,都觉得十分满意。程老夫人坐在一边,缓慢转着手心的佛珠,脸上露出笑容。 翟老夫人冷眼旁观了一会,发现实在挑不出什么不好来。未出阁的闺秀在社交规则里默认是孩子,等闲是说不上什么话的,按道理程瑜瑾的妹妹,程家的那位二姑娘,已经成婚,还是靖勇侯的夫人,才应当是她们这个圈子的。可是姐妹俩站在一处,所有人都忽略了程瑜墨,所有目光理所应当地集中在程瑜瑾身上。 翟老夫人原本对于这桩婚事是十分自信,甚至轻慢的。他们家是国公府,屈尊娶一个空壳侯府的千金,还能娶不到?对方不上赶着,巴结着嫁女就不错了。但是今天亲眼见到程瑜瑾,翟老夫人不确定了。 这样的女子,他们蔡国公府,真的放得下吗? 程老夫人看火候差不多了,人已经看完,接下来到了加价的时候。她于是淡淡开口道“大姑娘,你和二姑奶奶姐妹二人难得能见面,出去好好说说话吧。” 程瑜瑾知道这就是变相地赶人了,她站起身,温顺地笑道“是。” 程瑜墨也跟着起身告退。等到了外面,程瑜墨苦笑,她本来还以为能和娘家诉诉苦,可是从入门到离场,程老夫人没有问过哪怕一句,她在霍家好不好。 说来可笑,整个程家,肯听她说心里话的,竟然只有程瑜瑾。 程老夫人的丫鬟引着程瑜瑾和程瑜墨两人到外面,丫鬟说“大姑娘,二姑奶奶,香积寺的梅花开了,红红火火正是好看的时候,姑娘和姑奶奶要不去花园看看?” 程瑜瑾无不可,程瑜墨又实在不想回霍薛氏身边,便都同意了。 丫鬟领着她们二人往花园走。不知道怎么走的,穿过一个院子时程瑜墨没有跟上来,回廊上顿时只剩程瑜瑾一人。程瑜瑾立即生出不好的预感,可是还不等她说话,那个丫鬟快走两步,也从旁边的门出去了。 这时候,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程大姑娘,别来无恙。” 程瑜瑾收敛了笑,慢慢转过身。 是翟延霖。 第69章2价2值2 程瑜瑾看着身后的翟延霖,内心里一时百感陈杂,不知道该作何是想。 程老夫人这么巧地让她来逛园子,这么巧地中途和程瑜墨走散,又这么巧地遇到了翟延霖,肯定不会是偶遇而已。 程老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和翟老夫人达成了共识,在花园里安排了这么一场相遇。程瑜瑾真是谢谢自己的祖母煞费苦心。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这时候再去追究原因、发泄情绪,根本毫无用处,程瑜瑾转过身的时候就已经平静下来,她完全没有挪地方的意思,疏远地隔着半个院子,遥遥给翟延霖请安“蔡国公。” 相比于程瑜瑾的疏离,翟延霖就热情多了。他根本不在乎这点距离,女子么,都是矜持内敛的,她不肯过来,那他走过去就好了。 翟延霖大步朝程瑜瑾走来,随着走近,程瑜瑾容貌细节也呈现在眼前。翟延霖不得不感慨,他果然没看错,程瑜瑾是上好的璞玉,她穿素淡的衣服虽然清艳,可是这远没有发挥出她全部的实力,她这样的女子,应当用天下一切名贵的金玉珠宝供养,她天生就该被众星拱月,堆金砌玉,扈从如云。 出于男人的本能,翟延霖看到美人,心情更好了。说来也奇怪,他见过不少美女,家里妻妾也俱是百里挑一的妙人,可是自从见过程瑜瑾后,不知道怎么了,只是几个月见不到她,他竟然无法忍耐。得知皇太后要出宫还愿,翟延霖第一反应不是分析这其中的内涵,而是惊喜地想,这样,程瑜瑾就能出府了。 他就有机会看到程瑜瑾了。 这次“偶遇”,本来就是他授意的。翟老夫人即便有意相看程瑜瑾,也不至于不讲究到大剌剌让翟延霖和程瑜瑾直接会面,这是翟延霖暗中安排的。 翟延霖一方面觉得自己这样的状态不好,一方面又沉浸于见到程瑜瑾的欣喜中。翟延霖眼中带着侵略的光,越走越近。程瑜瑾皱眉,连掩饰都不屑做,朝后退了好几步。 “蔡国公留步。”程瑜瑾站在后面,冷冷说,“男女授受不亲,虽然小女无意中遇到了国公,但是被别人看到,恐怕会误会。国公还是不要站的太近为好。” 翟延霖听到,惊讶地挑了挑眉,戏谑笑了“程大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程瑜瑾很烦翟延霖那种微微上挑的说话口吻,仿佛他已经完全看穿了她一般,带着那种他习惯的对女人**的轻挑。程瑜瑾是一个很双标的人,她比较各个候选人是她的事,但如果自己被别人掂量挑选,她就不能接受了。 程瑜瑾脸上还是冷冷的,连笑容都吝于施舍“就是国公听到的那个意思。” 翟延霖脸色轻挑的神色收了收。他本来觉得程瑜瑾在欲擒故纵,女人都是如此,为了显示身价,总是要故作清高,吊着人。 翟延霖见过许多女人故作矜持,欲擒故纵。别人做来非常腻烦的事情,程瑜瑾做出来,似乎并不讨厌,翟延霖因此也愿意陪着她。但是,翟延霖到底不是不通世故的人,程瑜瑾最后这句话,他只从中听到了浓浓的冷淡。 她竟然真的拒绝他? 翟延霖觉得不可思议,他脸色也冷下来,声音低沉“程大姑娘,你既然出现在这里,想必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你现在做这种态度,是何用意?” 翟延霖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所作所为,程瑜瑾亦不闪不避,抬头迎上翟延霖的眼睛“既然国公已经知道,那我不妨直说了吧。我方才去给祖母请安时,见到了翟老夫人。” 程瑜瑾只是停顿了瞬息,就接着问了出来“蔡国公想做什么?” 翟延霖有些惊讶,他知道程瑜瑾多半已经明白蔡国公府的意图,或者说他的意图。可是出于女子都羞怯的考量,翟延霖以为,程瑜瑾不会好意思将这话说出口。 不过既然她直接说了,翟延霖也不客气,接话道“没错。程大姑娘在花园里的表现让人记忆犹新,贵府二小姐成亲时,程大姑娘也不卑不亢,进退有度。我和母亲都认为,程大姑娘会是一位很好的妻子和母亲。故而,想向侯府提亲,娶大姑娘作蔡国公府的嫡夫人。” 程瑜瑾听到笑了,这个时候,她终于有些往常端庄得体的大姑娘的影子,不再是冷漠如冰,拒人于千里之外。 翟延霖有些失神,此时,程瑜瑾说话了。 “我当然会是一个很好的妻子和母亲。”程瑜瑾笑着反问,“但为什么会是你的?” 翟延霖又失神了,一模一样的话,他从程元璟口中听到过。翟延霖一时间心思复杂,他甚至有一瞬间质疑自己的判断,莫非,程瑜瑾和程元璟是真的叔侄?不然,说出来的话,思考的逻辑,也太像了吧? 出于这种微妙的心理,翟延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追问“大姑娘为什么这样说?” 翟延霖是真的好奇,他在帮霍家迎亲的时候遇到了程元璟,当时程元璟也说了这样的话,还警告翟延霖不要动程瑜瑾的主意。 程元璟即便前程似锦,未来不可限量,此刻在翟延霖眼里也不过一个刚入朝堂的年轻人,翟延霖并没有把程元璟的警告放在心上。 追逐权势和美人乃是男人的本能,程瑜瑾年轻貌美,和程元璟并无关系,程元璟凭什么限制别的男人追她? 但是翟延霖想听听,程瑜瑾是怎么说,或者,她为什么这么说。 “蔡国公说我是一个理想的妻子和母亲,我也这么觉得。”程瑜瑾温柔含笑,眼如点漆,是她最常现于人前的神情,但是她眼中的熠熠光芒,又将她和往常温柔贤惠的程大小姐分割开来,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我身家清白,出身体面,虽然不是顶级的豪门,然而父亲是宜春侯府世子,现在很快就要成为宜春侯,母亲是庆福郡主,在许多高门夫人眼里,这是一个儿媳很理想的出身。高门嫁女,低门娶妇,我的身份不高不低,可是足够清白体面。而我本人呢,容貌静美,仪态上佳,乖巧听话,还精通琴棋书画,擅长女红、厨艺、管家,满足一个贤妻良母的所有要求。别说你们,就是我自己,也想娶一个这样的儿媳妇回家。” 翟延霖皱眉,这些话,他听着莫名不舒服。翟延霖拧眉道“程大小姐,你身为闺秀……” “身为闺秀,怎么能说这种话,是吗?”程瑜瑾依然笑的甜美乖巧,“可是,这就是众人眼里的事实呀。这是我多年努力的结果,从一个完美的侯门闺秀,到一个完美的儿媳妇人选。以后,我还会成为一个完美的新妇,完美的嫡妻,完美的当家夫人。这就是我的目标,只要我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一直营造这个完美形象,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得知国公府的意思后,也仔细考量过这件事。我能管好国公府,也能管好翟庆,虽然有些棘手,但是夺回大房管家权,将长歪的翟庆扳回正道上,也并非不可能。我付出了辛劳,那蔡国公呢,能带给我什么?” 翟延霖听到这些话,已经震惊地完全说不出什么话来。往常所有女人都前赴后继地向他扑来,无论是想做妾的,还是想给他当继妻的,都数不胜数。但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你能带给我什么? 带给她什么?翟延霖三观剧烈激荡,他是蔡国公,他有人人艳羡不及的财富权势,他还高大伟岸,相貌堂堂,女人们不应该理所应当地爱着他吗? 翟延霖不可置信,他习惯了自己挑选女人,从来没想到,竟然有女子站在对面,肆意评估他的价值所在。 程瑜瑾才不管翟延霖三观受到多么大的冲击,她继续板着指头算“如果翟二太太说的没错,以后国公府的家产爵位,都是归翟庆的。那也就是说,我辛辛苦苦二三十年,替别人养大了儿子,自己根本拿不到大头回报,那我何必要替别人养。即使生出了儿子,也不能继承国公府,那我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和折损美貌的风险生孩子?再退一步,我即便管家管的再好,日后这些家产也不归我,我为什么要费这些力气,替别人积累财富?” 程瑜瑾对着翟延霖笔出三个手指头,说“财,权,舒服,蔡国公一个都不能给我。你凭什么娶我?” 翟延霖良久才找回说话的能力“你……你简直离经叛道,女子应当柔顺委婉,相夫教子,不求回报,你怎么能张口闭口将利益挂在嘴上?” 程瑜瑾却十分不耐烦,说“蔡国公,我看在你也是威震一方的高官的份上,才和你敞开天窗说亮话。既然合作就拿出合作的诚意,扯一些善良正义、温良恭让的废话做什么。我能带给你国公府至少三十年的平静秩序,如果你还想让我照顾翟老夫人,校正翟庆,筹码就要再加。这是我的价值,你呢,你能带给我什么?” 程瑜瑾完全用谈生意一样的口吻和他商量婚事,这样的商谈翟延霖并不陌生,反而,他和朝中许多人交流,都是用这样利益交换、彼此试探的手法。如果放在朝堂上或者军中,翟延霖很喜欢这种一上场就摆明需求和价码的人,可是放在婚姻中…… 翟延霖实在适应不来。程瑜瑾仿佛一柄没有感情的尖刀,毫不留情地划开了他蒙在自己眼睛上的黑布,将血淋淋的真相摆在他面前。 对啊,那些女人对他投怀送抱,难道只是看中了他的人吗?财富,权势,地位,缺一不可。 他一直自欺欺人,觉得是自己英武非凡,魅力大,才引得众多女子倾心,可是,府中妾室,甚至曾经的发妻,哪一个跟着他时,没考虑过国公府的地位,日后的财富?她们都想生一个儿子,瓜分他的家产。 翟延霖只是从来不去想而已,他就这样维持着自己可笑的、强硬的男性自尊,半辈子活的自傲自信。但是这一刻,程瑜瑾将一切利益摆在台面上谈,翟延霖才发现自己的自信不堪一击,在程瑜瑾冷静理智、毫无感情的语言中,轰然倒塌。 他口中发涩,当换成朝堂中的谈判模式,翟延霖才发现自己竟然什么都拿不出来。翟延霖凝滞了很久,干巴巴说“你若成了我未来的妻子,我会对你很好,金银珠宝你随便提……” 程瑜瑾轻轻笑了一声,她的声音不大,但是那一声笑清晰地传入到翟延霖耳中。 翟延霖感到难以言喻的难堪。 谈判桌上谈感情,无疑是很不上台面的。 “蔡国公,你的感情对我来说一文不值。你能给我什么?” 翟延霖说不出话来。程瑜瑾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接了下去“你不能给我任何利益,无论是现在的,还是预期的。你这样的人,凭什么说娶我?又凭什么,将我堵在花园里?” 你的感情对我来说一文不值。这一句话仿佛当头棒喝,给了翟延霖最后,也最致命的一击。翟延霖的男性自尊受到极大的打击,可是他却说不出话来,因为,这是事实。 世上或许很多女子会心软,但是程瑜瑾显然不会。夫婿对她好没有任何意义,她图钱,图权,唯独不图他好。 翟延霖如一个贫穷小子般,站在心仪女子的面前,无所适从。他眼睁睁看着程瑜瑾转身离开,神情沉默压抑,良久都没有移开视线。 第69章价值 htl headhttequiv"ntenttye"ntent"texthtlcharsetgbk" title出现错误!titlerel"stylesheet"tye"textcss"dia"all"href"thes52bstylecss" head body 出现错误! 错误原因对不起,您要下载的文件尚未生成! 请并修正 版权所有y body htl 第70章赏梅 一个头上双髻扎得紧紧的丫鬟掀帘子出来,她看起来十五六上下,正是少女年纪最好的时候,可是一瞪眼一挑眉,气势分毫不输:“大清早嚎什么嚎,没见着姑娘还在里面呢?” “哎呦,我的连翘姐姐,老奴这就是有事和姑娘说呢!”郑婆子大呼小叫,忙不迭就要往屋子里面走,“姑娘,大事不好啦!” 大姑娘房里的规矩特别严,粗使丫鬟、婆子寻常只能在院子里活动,只有二等丫鬟才进得了屋,而大姑娘起居的卧房只有贴身伺候的一等丫鬟才能进。小小一进院子就规矩重重,现在连翘一看郑婆子大咧咧要进屋,顿时气得不轻,连忙用力堵住门:“放肆,还有没有规矩!姑娘的屋子是你能进的?” 连翘是姑娘身边的一等体面人,平时在院子里威风的很,就是郑婆子也不敢开罪这位小辣椒。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郑婆子竟然敢和连翘动手,一边推连翘的胳膊一边说:“哎呦连翘姑娘,老奴是真的有要紧事……” “连翘。” 连翘听到声音顿时收敛起威风,连吵吵嚷嚷的郑婆子也安静下来,老老实实跪到门口:“大姑娘,老奴当真有要紧事禀报。” 屋里繁花堆锦,温暖如春,一派富贵气象。一座多宝阁隔断了内外视线,过了一会,一个穿着藕荷色袄裙的丫鬟出来,柔声说:“姑娘开恩,进去吧。” “哎,是!” 郑婆子忙不迭穿过多宝阁,穿过明灿灿的帷幔。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大姑娘行动起卧的地方,郑婆子被两旁的锦绣晃得眼晕,她隐约看到一个端正秀丽的侧影,郑婆子不敢再看,连忙跪下:“大姑娘。” “说吧。”对方仅是一个侧影就好看的出奇,现在连声音都宛如玉珠相撞,动听至极,“什么事?” 郑婆子突然产生一阵奇怪的感觉,她刚刚听说这个消息,惊的眼珠子都要掉了,一路顾不得雪滑,颠颠跑回来给大姑娘报信。风声尚没来得及传开,大姑娘更不会有千里眼顺风耳,今天大姑娘还没出门,按理绝不会知道前院的事。 然而听大姑娘的语气……郑婆子总有一种荒谬的感觉,她怎么觉得,大姑娘似乎已经知道了呢? “姑娘,靖勇侯府,来退亲了!” 程瑜瑾一动不动看着镜子里精致秀丽,完美的如同工笔画一般的眉眼,慢慢笑了出来。 果然啊,他还是来退亲了。 这个消息可谓平地一个惊雷,大姑娘去年十二月刚刚和靖勇侯定亲,这才过了个年,怎么就突然要退婚了呢?先不说靖勇侯府的举动荒唐不荒唐,仅是退婚这一件事,就足够惊悚了。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退婚即便是男方所致,后果对女方来说也是毁灭性的。经此一事,女方名节大损,恐怕,日后再难找到好婆家了。 郑婆子一早上都被这个消息吓得心慌意乱,她说出来后,本以为大姑娘会大惊失色,然而她等了许久,只看到大姑娘对着镜子,轻轻缓缓地笑了笑。 连翘、杜若等人没想到是这种事,她们俩被惊呆当场,等缓过神来,连忙喊道:“姑娘!这,这可……” 连翘嘴快,噼里啪啦地问郑婆子:“你是不是听错了?在姑娘面前递这种话,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郑婆子可谓一肚子委屈没处说,然而还不等她说什么,倒是另一个人替她解了围:“不会有错。” “姑娘?” 程瑜瑾扣下镜面,她眉目如画,不笑的时候越发明丽耀眼,摄人心魄。程瑜瑾看着窗外的雪,眼神明明是安静的,却仿佛蕴含着莫可名状的嘲讽:“他果真来了。” 程瑜瑾是宜春侯府大小姐,嫡母是宁王之女庆福郡主,父亲是宜春侯世子。她身为侯府长房嫡长女,说一声含着金汤匙落地也毫不夸张。 正如她的名字一样,程瑜瑾就这样一路以别人家的女儿成长起来,她七岁启蒙,精通棋琴书画,通晓针线女红,又孝顺又听话,简直就是模范闺秀。其他府的姑娘们天天被母亲耳提面命,听到程瑜瑾的名字就生理性反感。 顺风顺水太久,就会被人觉得假。背地里不失有人等着,等着看程瑜瑾定下什么样的人家,看她能不能一直显摆下去。 没成想,还真能。 程瑜瑾去年十二月跟随母亲去温泉山庄小住。宁王封地在江南,庆福郡主嫁入京城这么多年,依然不习惯京城的冬天。皇家女眷财大气粗,庆福郡主自己名下就有一个庄子,里面有专门的温泉眼。庆福郡主出门,妯娌们不好跟着去,小姑娘们倒是能跟着沾沾光。 程瑜瑾身为庆福公郡主嫡长女,当然是随行的头一份。没想到搬到西山后,京畿连着下了三天三月的大雪,山路封闭,女眷们一时半会没法下山。 庆福郡主早就派了家奴下山报信,只管在庄子里等着宜春侯府清路,来接她们就好。庆福郡主依旧悠哉悠哉地享受温泉,程瑜瑾却发现,二妹妹不见了。 二妹妹程瑜墨是二房唯一的女儿,被二老爷、阮氏当做眼珠子疼,她在大房的庄子上走丢非同小可。事关女儿名节,程瑜瑾不敢声张,偷偷派了婆子去路口守着,又让连翘去打听程瑜墨晚间去哪儿了。 没想到过了一晚,程瑜墨还是没回来,程瑜瑾这下知道事情严重了。她不敢托大,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和庆福郡主禀报这件事。庆福郡主也吓了一跳,她对二房完全无感,可是二房的嫡女在她的地界上走丢了,终究庆福也没法交代。程瑜瑾昨天已经检查过庄子,庆福郡主只好派了人,去山上寻找。 程瑜瑾逼问程瑜墨的丫鬟,打听出她们姑娘傍晚时看到雪诗兴大发,故而出门去赏雪,不知道怎么就走丢了。程瑜瑾听到气的不轻,立刻带上婆子,按照丫鬟所说的道路,亲自去找程瑜墨。 后山何其之大,再加上下雪,没法辨认方向,她们走得非常艰难,按这个速度找遍全山根本不可能。她们只好分头寻找,程瑜瑾带着杜若走了一会,眼尖发现一个山洞。 有山洞,洞口还有遮蔽物,可见这里一定有人来过!程瑜瑾连忙赶过去,然而她没找到程瑜墨,反倒找到了一个昏迷的男子。 其实按程瑜瑾的性子,她完全不想理会来路不明的外男,他死活关她什么事?可是又多亏了程瑜瑾眼尖,她在男子身上看到了一枚私印。 西北护军府霍长渊。 霍长渊?朝中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大兴朝最年轻的侯爷靖勇侯霍长渊? 很好,程瑜瑾决定救他了。 程瑜瑾让杜若将霍长渊身体放平,男子身体重,杜若一个人忙不过来,程瑜瑾也蹲下搭把手。她正扶着霍长渊胳膊的时候,他迷迷糊糊醒来了。霍长渊感觉到有人在他身边,他费尽全身力气将眼睛支开一条缝,在半昏半暗中,他看到一个姝美精致的女子靠在他身边,明丽煊煊,美艳不可方物。 “是你?” 程瑜瑾没明白眼前只有她一个人,为什么还要问“是你”。不是她,还能是鬼吗? 当然,程瑜瑾作为京师闺秀的标杆,自然是不会这样说的。她微微颔首,对着霍长渊轻轻一笑:“侯爷莫怕,我是宜春侯府长孙女,我母亲的庄子就在不远处。你且等等,我这就叫人来抬你。” 霍长渊仿佛松了口气般,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就闭眼昏过去了。 等她终于等来了接应的人,小厮抬着担架,说:“禀大姑娘,二姑娘已经找到了。郡主唤您回去。” 程瑜墨找到了?这可再好不过,她一点都不想冒着冷气在外面装好姐姐。 霍长渊在庆福郡主的庄子上昏睡了三天,期间醒醒睡睡,基本没有多少清醒的时候。而她们作为未婚女子,又不能往外男房里钻,好在很快山路被清除,靖勇侯府的人将霍长渊接走了。 多亏了靖勇侯府帮忙,山路才能这么快通车。果然,结结实实靠战功起家的勋贵就是和他们这种花架子不一样,要是让宜春侯府来,呵,那可安心等着吧。 程瑜瑾出门一趟就救了个人,回府后程老夫人又好生称赞了一番。程老夫人,庆福郡主,包括程瑜瑾都心照不宣,这么大的恩情,靖勇侯府总该有些表示吧?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靖勇侯老夫人,霍长渊的母亲霍薛氏亲自上门,感谢程瑜瑾出手相救。霍家带来的谢礼比程瑜瑾想象的还要丰厚,当然,最让她满意的,是霍薛氏一同带来的婚约。 霍长渊感激程瑜瑾的救命之恩,想以正妻之礼相聘。 程老夫人当时就笑得合不拢嘴,庆福郡主和程瑜瑾向来面子情,但是挂名养了多年的女儿能有一桩好归宿,庆福郡主也乐见其成。宜春侯府乐开了花,但侯府面子总要有,长辈们欲盖弥彰地推脱,说要问问姑娘的意见。 问程瑜瑾?程瑜瑾她当然乐意啊。事实上,这才是她救霍长渊的真实目的。 建武二十一年年末,宜春侯府沉浸在巨大的欢喜中,一个空架子侯府搭上了朝中最有前途、最年轻的新贵侯爷,真可谓举家欢腾,程老夫人连连念叨这些年没白养程瑜瑾。 程瑜瑾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投资,不出意外,她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也有保障了。程瑜瑾心满意足,从此足不出户,安心在家里准备嫁妆。 那时候程瑜瑾身边太过喧闹,她没有注意到,程瑜墨从山庄回来后就郁郁不乐,一场病拖了许久。她也没有注意到,霍家订婚的态度,太过急切了。即便报恩,未必只有娶了她这一种做法。 可惜,她没有注意到。 按道理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可是进入二月起,程瑜瑾开始无端心惊肉跳,连睡觉也不得安生。昨天晚上,她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程瑜瑾五更天被突然惊醒,浑身冷汗涔涔,再也无法入睡。她在床上躺了很久,按道理只是一个梦,把梦境当真就太可笑了。可是程瑜瑾莫名觉得,这不是开玩笑。这是真的。 她在梦中看到了自己,但又不完全是她自己。她如同一个傀儡般,被提着线,从头经历了一遍“程瑜瑾”的人生。 梦中的她和现在一样,同样出身在白玉为堂金做马的宜春侯府。宜春侯府二太太阮氏生出来一对双胞胎姐妹,此时大太太庆福郡主进门快五年,未有生养,反倒是新媳妇阮氏一年就抱了俩。虽然只是一对姑娘,但毕竟是程家孙辈第一个孩子,吉利,所以程老夫人做主,将双胞胎中的姐姐抱给大媳妇庆福郡主做女儿,想要让大房沾点儿女喜气。 后来,这两个孩子分别取名为,程瑜瑾,程瑜墨。 程瑜瑾很小就知道自己和二堂妹是同胞姐妹,但是她同样知道,阮氏是她的二婶,她唯一的娘亲,是庆福郡主。 只能是庆福郡主。 程瑜瑾和程瑜墨小时候长得像,随着渐渐长大,五官长开,姐妹两人的差距也显露出来。程瑜瑾身体更好,五官更漂亮,性格也更端静。反而是程瑜墨,因为双胞胎本来就比寻常孩子弱,程瑜墨还是后出娘胎的,就更显弱质纤纤,连眉眼都是细细的。 自家人不说是程老夫人、庆福郡主等,就是一个奴婢,在程家伺候久了,也能一眼看出来大姑娘和二姑娘的区别。可是对于外人来说,谁会仔细看五官,同府姐妹长相本来就相似,再加上她们俩年龄一样,小姑娘打扮也相似,所以时常会被弄混。 第71章催婚 皇帝突然出现在花园里,众人明显慌了。面见天颜是最荣誉也最庄严的事情,殿试时,宫里会给年龄大些的学子准备急效救心丸,免得他们看到皇帝的那一瞬间太过激动,直接晕过去。 程霍两家的奴婢此刻就是这种快晕过去的心情。不提她们这些普通奴婢,就是程瑜瑾和程瑜墨两位千金小姐,平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人就是王妃、郡王妃,连宫里娘娘都不曾见过,如今突然越级见到皇帝,心情和参见殿试的老学究也差不离了。 霍长渊虽然见过皇帝,但都是随着文武百官一同叩见,就算之前在宫宴上被皇帝询问,也隔着半个宫殿,像现在这样单独、私下见面绝无仅有。他亦十分紧张,在场中唯一淡定从容的,恐怕只有程元璟。 御前礼数不能马虎,无论皇帝有没有从他们这里经过,有没有看到他们,在他们听到皇帝降临的那一瞬间,就该低头行礼,直到御驾全部通过。 皇帝进入花园后,自然早有太监将园子里面的情形说了。皇帝听到亭台里有人,似乎突然来了兴致,径直朝他们走来。 随着皇帝走近,霍长渊身体明显紧绷,程瑜墨更是面色发白。程瑜瑾眼角余光扫到身旁的程元璟,内心里更是一片通透。 皇帝此行,根本就是为了程元璟而来吧。皇帝在宫里一举一动都被万人看着,根本没法单独召见程元璟。陪着太后出宫,规矩放松,总不能有人拦着皇帝逛园子。 而皇帝的行踪不是秘密,皇帝在花园里遇到了什么人,转手就会传的众人皆知。程元璟现在还需要身份掩饰,单独见面太引人注目了,传到杨太后和杨首辅耳朵里,指不定他们就会对程元璟身份起疑。皇帝不能让程元璟冒险,所以,他们都需要一个掩饰。 霍长渊就刚刚好。他的地位不高不低,不至于低到面圣被人起疑,也不至于高到和杨家有交集。而霍长渊的爵位还被皇帝关照过几句,皇帝偶遇他后,专门停下来询问一二,也在情理之中。 程瑜瑾彻底明白了,怪不得程元璟和霍长渊走在一块,怪不得霍长渊没说几句话,就稀里糊涂地跟着程元璟来花园里走动。花园里行踪开放,遇到谁都不奇怪。 程瑜瑾默默同情霍长渊这个傻子,被人当挡箭牌都一无所知。霍长渊肯定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踪□□控了,就连他走到花园里的时机、地方,都在不知不觉中被程元璟影响。而程瑜瑾和程瑜墨出现在这里,说是巧合,也不是巧合。 程老夫人也想借着花园这个开放平台,让翟延霖见一见程瑜瑾。显然程老夫人也知道程瑜瑾作为门面十分出色,无论男人女人,见到程瑜瑾本尊后只会更满意。程老夫人一手安排了见面,谁知道程瑜瑾到达花园的时机,恰好和程元璟安排的时辰撞了。 而霍长渊和程瑜墨是夫妻,碰面后自然会一块走,导致程瑜瑾也在预定时间,预定地点,成了面圣的一份子。 程瑜瑾默默叹气,她今天的运气也太玄妙了。不过程霍两家有姻亲,程瑜墨是霍长渊的妻子,程瑜瑾是侯夫人的姐姐,程元璟是两人的九叔,他们四个出现在花园里毫不突兀,合情合理,比单独一个霍长渊掩饰性更好。这也是刚才,程元璟没有拦着霍长渊见程瑜墨的原因。 众人低头行礼,察觉到皇帝走近,身体更低了低。皇帝走到程元璟身前时,程瑜瑾感觉到,皇帝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 程瑜瑾垂下眼睛,默默盯着地上的缝隙,不去看近在眼前的张牙舞爪的金龙绣纹。太监早就将亭子另外布置了,程家的物件都被撤下去,另外换成一套明黄。 皇帝片刻就回过神,继续往前走。他坐好后,十分随和地说“朕此行不欲大张声势,你们也不必拘束,都起来吧。” 霍长渊诚惶诚恐地站起身。他站起来后,依然低着头,眼睛不敢随意瞟看。程瑜墨更是脸都白了,牢牢跟着霍长渊,将自己半个身体都藏在霍长渊身后。 皇帝看起来十分随和,像一个温和的长辈般,问“朕记得你,如今霍家的爵位办下来了吗?” 霍长渊没想到皇帝竟然这样亲切,时隔这么久,还记得霍家爵位一事。霍长渊受宠若惊,说“回禀圣上,靖勇侯府的爵位已经落实。臣谢圣上恩恤!” 皇帝笑着点点头,其实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现在提起来,不过是起一个话头罢了。 果然,皇帝说着,视线便自然和煦地落到其他人身上“这些人是你的亲眷?” 程瑜墨一副新婚打扮,依偎在霍长渊身后,不难猜想她的身份。霍长渊觉得今日皇帝也太随和了,竟然还问起他的家事。霍长渊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地介绍道“谢圣上记挂,臣百宠若惊。这是臣的妻子,这位是……” 霍长渊说着要一一介绍剩下几人,他的手掌比到程元璟的时候,程元璟侧开一步,避过霍长渊的指点,自己拱手说道“臣程元璟,拜见陛下。遥祝陛下圣体康泰,愿世清平。” 皇帝眼睛终于能光明正大地落到程元璟身上,他听到这两句话,眼眶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自从建武八年父子二人不得不天各一方,各自生存,皇帝已经足足有十四年,不曾亲耳听过程元璟说话。每年新年、过寿时,程元璟都会亲自写贺词,由心腹太监送到宫里来。然而一纸书信,哪里比得上儿子站在自己身前,亲口说话。 更何况为了安全,这些书信皇帝阅后即焚,无一例外。一年里的其他时候,皇帝就是思念亡妻和长子,想拿出来再看一看都不成。 皇帝居住在宫里,身边每时每刻都跟着数量庞大的内官,想要私下见一个人,根本不可能。而程元璟明面上的身份是宜春侯府第九子,没有任何足以进宫的理由。皇帝明明知道长子在什么地方,最近做了什么事,却许多年都没有亲眼见过。 他上一次看到长子,还是在建武十九年的殿试上。那时候众多新科举子鱼贯而入,程元璟跟在人群中,低头给他请安。 父子对面不相识,那是程元璟六岁被送到清玄观后,父子二人第一次见面。然而就算这样,皇帝都得忍耐着感情,不能露出丝毫异样。这些人是新科举子,皇帝理应还不认识他们。 殿试的时候,皇帝忍耐不住,亲自到下面看考生答题。他都不敢直接停到程元璟身边,只能装作好奇,站在程元璟旁边的考生身边,借着动作偷偷去看程元璟。 一晃十年,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他脊背挺直,高挑清俊,他年幼时天天生病,长大了却一点都看不出来。程元璟察觉到皇帝在看他,但是没有回头,皇帝只能注意到,他的字很好看。 后来,皇帝顺了程元璟的意思,将他放到外地历练,又是三年不见。 这一次,是十四年以来,父子二人距离最近,甚至可以说唯一一次直接见面。 皇帝听出来程元璟后一句“圣体康泰,愿世清平”,是今年祝寿辞上的话。他此刻再说出来,是亲口向皇帝道晚来的寿辰祝福。皇帝心酸又欣慰,然而听到长子说自己叫程元璟,又觉得十分刺耳。 他哪里姓程,更不叫程元璟。他乃是大齐的皇太子李承璟。 皇帝想到这里朝另一个女子身上看了一眼,说起祝寿辞,程家今年倒办了桩得心事。往年的贺辞皇帝阅后即焚,没有一样保留下来,而今年程家别出新意,用双面绣绣了扇屏风,当做侯府的贺寿礼送了进来。这样绕开了太子,皇帝可以光明正大地表示自己的喜欢,并且将东西摆在案前,日日观摩,而不必迫于无奈将其毁掉。 程家多年来虽然没什么作为,可是非常听话,宫里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时候程家的不思进取、没什么存在感反而成了优点,这样可以很好地将程元璟掩饰起来,充足的时间,让程元璟长大。 今年的那扇屏风,又是另一件让皇帝十分满意的事情。 程瑜瑾站在下方,听皇帝随口问了两句霍家的事情,然后就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到程元璟身上。听到程元璟向皇帝问好的时候,程瑜瑾也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声。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皇家也不能幸免。她正在感慨,隐约觉得皇帝的视线扫过自己,程瑜瑾立即反应过来,端端正正行万福礼“臣女宜春侯府长女,庆福郡主之女,给陛下请安。” 宜春侯府长女,皇帝慢慢有点印象了,似乎绣屏风的那个人,就是程家的长孙女。皇帝再一次打量程瑜瑾,心里面惊奇,程家不出息,没想到他们家的姑娘教养的不错。皇帝见过多少女子请安,可谓行家里的行家,程瑜瑾方才的动作,比宫里专门纠正妃嫔仪态的管事姑姑都标准。 标准而不死板,难得。还有屏风上的双面绣,虽然是程元璟写的,可是要将神韵绣上去,也并非易事,皇帝原本以为主针的人怎么也有二十年绣功,没想到,竟然这样年轻。 皇帝多看了程瑜瑾两眼,道“都起吧。” 程元璟和程瑜瑾这才一齐站起身。皇帝看着眼前这一画面,莫名觉得很感慨,他说“朕上次见霍长渊便觉得亲切,和朕早年走失的太子很像。没想到再一见面,你都已经娶妻了。” 霍长渊低头,道“谢圣上记挂。太子洪福齐天,吉人自有天相,想必很快就能找到。” 霍长渊本来是随意说讨好话,此话一出,亭子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微妙。程瑜瑾低头,心想这话还真没错,太子殿下,恐怕很快就要找到了。 今日皇帝“偶然”遇到程家人,便是找回太子很重要的一个铺垫。皇帝总不能昭告天下说他早就知道太子的下落,太子突然被认回来,总得有一个说得通的契机。 然而皇帝似乎越说越起兴,兴致勃勃地问霍长渊“你何时成婚,已经多久了?” 霍长渊如实回答“回禀陛下,臣今年九月成婚,如今已三个月了。” 皇帝点点头,若有所思“都三个月了,我记得你的年龄和太子差不多,只比他大一岁。你成婚的年纪已经算晚的了,若是太子在民间,现在不知道成亲了没。” 放在不明真相之人的耳朵里,皇帝这话可谓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即便儿子已经失踪,也挂念着儿子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娶妻生子。可惜,程瑜瑾不幸多知道了那么一些,现在再听到,就觉得好笑又无奈。 程瑜瑾偷偷去看程元璟,果然程元璟脸色不太好。果然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即便人不在跟前,也能拐着弯催婚。 第72章圣恩 “老大。”程老夫人严肃地瞪了他一眼,“小辈还在,你瞧瞧你说的叫什么话?” 奔者为妾,未婚生子是为奸,程元璟生在外面,本来就比不上家里过了明路的庶子,更何况小薛氏未婚生子,孩子六岁时才进了程家的门。程老夫人没少对小薛氏冷嘲热讽,不遗余力地在孩子面前辱骂小薛氏。当年小薛氏乃是清贵之女,程老夫人连小薛氏的脚后跟也够不上,薛家出事后,宜春侯府急着撇清干系,才让程老夫人捡了便宜。程老夫人对小薛氏扭曲的恨意,慢慢渗透给下一代,教的程元贤堂堂一个世子,张口闭口贱人、奸生子。 方才事变时晚辈就全部站起来了,年纪小的赶紧被乳娘抱走,剩下程瑜墨、徐之羡几个懂事的,现在也早就被嬷嬷带到另一间房,避开长辈们说话。程元贤说的这些话,另一间房是听不到的,但小辈们毕竟还在,程元贤当着未婚侄女、外甥女说这些,委实不成体统。 然而程老夫人也只是随口骂了一声,神态并不多在意,看到程老夫人这样样子,其他人哪里还敢说话。 程敏在公府接触到的人物比娘家更高,未出阁时还不觉得,现在再置身娘家,顿时觉得大哥做事也太不靠谱了。她娘也是,一昧护短,从小宠着惯着,什么都是外人带坏了爷们。搞得她哥三十多岁,一把年纪,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有,二哥也被养的唯唯诺诺,本事没多少,算计家里人倒是一把好手。 程家衰落,已成定局。 然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回娘家是做客,委实不好说太多,只能两头劝道:“娘,大哥,父亲他毕竟已经将九郎养了这么多年,他现在年纪大,身体又不好,你们忍忍他便罢了,不要再起冲突。再说,我听公公说,九郎年纪轻轻就身居四品,前途不可限量。连公公都让二爷和九郎打好关系,你们怎么能把自家人往外面推呢?” 这一番话说的众人都沉默,程敏叹气,又劝:“娘,大哥,争一时之气倒是痛快,可是侯府这么大的家业,以后该怎么办?你们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下面的孙儿们想想啊。正好九郎刚调回来,吏部的任书还没发,你们不妨给九郎找找门路,安插到翰林院里去,日后的回报大着呢。” 程元贤立刻怪叫着嚷嚷起来:“翰林?就他?” “怎么不行。”程敏瞪了大哥一样,简直恨铁不成钢,“你们可别忘了,人家是正经进士出身,前两次名次一直很好,直到殿试才掉下来的。” 说起殿试,程家所有人都沉默。别说殿试,他们家连乡试都没见识过。正是因为无知,所以才对十六岁中进士毫无概念,能一个劲的作妖。 婆婆和小姑子说话,阮氏不敢插嘴。听到小姑子让给程元璟找门路,阮氏急了,她瞥了庆福一眼又一眼,见庆福毫无站出来的迹象,她才忍不住说:“给九爷找门路进翰林院?可是二爷还……” 程敏是彻底没话说了,行吧,娘家哥哥一个比一个自视高,嫂子还是个拎不清的,她再劝下去,自己一番好心还要被嫂子记恨。程敏不再吃力不讨好,而是站起来说:“我是外人,这些话不好多说,娘您好好想想吧。我去看看大姑娘。” 碧纱橱里,程瑜瑾一脸虚弱地靠在罗汉床上,看到程敏进来,连忙就要起身见礼:“姑姑。” “快坐快坐,你身上还有伤呢,讲究这些虚礼干什么。”程敏连忙拦住程瑜瑾,程瑜瑾却摇头,道:“礼不可废。” 程敏叹气,看着这个孩子规规矩矩行了家礼。她心想,两个哥哥已经指不上了,他们这辈子也就是那个德行了,然而程家第三代里,哥儿们也没一个拿得出手。瞧瞧大哥家的程恩宝,都被庆福宠成什么样,带出去简直被人笑话,二房的两个男孩,也略显小家子气。 数来数去,程家最争气的竟然是两个姑娘。大姑娘端方静美,二姑娘天真可爱,一个受高门婆婆喜欢,一个受郎君喜欢,都是极有前程的。程敏想到这里唏嘘,一个家族要靠女子出名,可见这个家族衰落近在咫尺。程家是这样,她的夫家徐家何尝不是如此。 程敏叹了口气,拉着程瑜瑾坐到身边,轻声问:“还疼吗?我瞧瞧你手上的伤。” 程瑜瑾心想这可不能给你瞧,她挽起一截衣袖,露出里面惨白的纱布,然后就将袖子放下了:“姑姑,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 程敏看到里面密密匝匝的纱布就抽痛,偏偏程瑜瑾一脸轻松地说没事,避重就轻,怕她担心。程敏对这个侄女的怜爱几乎溢出胸腔,她也不拆穿程瑜瑾,握着她的手说道:“女儿家身上不能留疤,我那儿有一瓶上好的舒痕膏,是淑妃娘娘赏下来的,一会我让人给你送过去。晚上你让丫鬟拆开纱布,好好涂一遍药。” 淑妃娘娘赐的药?徐家大小姐在宫里做娘娘,这也就是一样朝中无人,徐家却比程家有底气的原因。程瑜瑾心思转了转,最后对程敏腼腆一笑:“谢姑姑。” “傻孩子,一家人,有什么好谢来谢去。”程敏现在看着程瑜瑾,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可惜这么好的姑娘却被人退了亲,霍家简直干的不叫人事。程敏内心里惋惜,猛地想起自家那个混不吝来。 然而这种念头一闪就过去了,儿女婚姻不是小事,程敏也就是想一想,离做决定还远着呢。程敏握着程瑜瑾的手说:“你安心养伤,不必操心其他。你规矩好,孝顺,样貌也是我见过数一数二的,人生际遇自有定数,说不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程瑜瑾知道程敏在宽慰她退婚的事,看这话音,离打动程敏还有一段距离。不过程敏意动了就是好事,程瑜瑾不急不躁,笑着应是:“我明白。” 程敏又宽慰了一会,无非在劝程老夫人和程元贤有苦衷,让程瑜瑾不可和长辈离了心这等话。程瑜瑾心里好笑地嗤了一声,然而表面上还是乖巧应下,一副深以为然、忠贞不二的样子。 程敏和程瑜瑾说了好一会话,然后让自己的嬷嬷送程瑜瑾回房。等人走后,她去找徐之羡,发现徐之羡靠在炕桌上看程瑜墨和徐念春跳红绳,一脸专注,那姿态比看书用心多了。 程敏心里生出浓浓的无力,故意清了清嗓子,问:“你们老祖宗呢?” 程瑜墨收起绳子,说:“祖母刚刚去里面歇着了。祖母说外面起风了,又黑又冷,赶路太折腾了,就让我们几个今晚睡在祖母这儿。” 程敏心想知道外面又黑又冷,那程瑜墨身上还有伤呢,不是一样走路?这些话她不好说,只能沉着脸道:“既然老祖宗疼你们,那都别玩了,赶紧洗漱,别吵着老祖宗睡觉。” “是。”程瑜墨爬下床,和徐念春手挽手去洗脸了。徐之羡也要跟着去,被程敏一把拉住:“你这个孩子,刚才你大姐姐出去,你怎么都不去送送?” “啊?瑾姐姐回去了,什么时候的事啊?”徐之羡嘀咕,“她在里面上药,不让别人去看,墨妹妹说瑾姐姐最注重仪态,没收拾好肯定是不见客的。我还说等她收拾漂亮了,去问问她呢。她怎么就走了?” 程敏瞪了徐之羡一眼,最后忍不住笑了。她这儿子虽然一身脂粉气,但是为人赤诚,心地是再好不过。如果有一门厉害媳妇看着管着,以后的日子未尝过不好。 不对,程敏猛地反应过来:“什么瑾姐姐墨妹妹,她们俩不是一般大?” 徐之羡挠挠头:“哎呦,我又忘了。” 别说徐之羡,程敏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觉得程瑜瑾是姐姐。程敏推了儿子一把,说:“行了,快去洗漱吧。我要回未出阁时的院子睡,晚上不能看着你们俩。你已经大了,不要和妹妹们闹,明白吗?” 程敏这话是提点徐之羡和程瑜墨保持距离,都十四岁了,不是小孩子。也不知道徐之羡先明白没有,一口应下,然而就催着母亲离去。 此时程老侯爷的院子里,灯火也明煌煌地燃着。程老侯爷和程元璟对坐在灯下,程老侯爷愧道:“殿下,老臣教子无方,冒犯您了。老身在此请罪。” 程老侯爷说着就要下跪,程元璟扶住他,说:“无妨,不知者无罪。处在他们的位置上,这样想很正常。” 程老侯爷下跪本来就存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程家毕竟对太子有恩,他这样一下跪,太子怎么能追究。程元璟如程老侯爷的愿,说出原谅的话,然而不知怎么,听到后程老侯爷的心反而更凉了。 太子殿下对什么都看得清楚,然而就是看得太清了,让程老侯爷时常觉得,他的这些龌龊心思,在殿下眼里一览无余。他只是不说而已。 程老侯爷老脸挂不住,可是他行将死去,程家下一辈连个撑门面的都没有,他现在不算计,等他死了,太子殿下和程家最后一层牵绊也没了,程家要怎么办?程老侯爷只能忍着羞愧,继续说:“今日多对不起殿下,老臣代不孝子向殿下赔罪。殿下,老臣之前疏忽,竟没注意大姑娘的名字犯了您的忌讳。要不,明日我给大姑娘换名讳?” 程元璟眼前浮起那个丫头明亮惊人的眼睛,年到十四突然换名字,即便说是为了避讳长辈,外人也免不了揣测。程元璟回过神,垂眸掩去方才的恍惚,说:“无妨。” “殿下?” “没必要换了,喊着还挺顺口的。” 程老侯爷没太明白,但太子发话,他还能和太子对着干?程老侯爷点头道:“是。” 从复礼院出来后,程元璟缓步走在漆黑的夜色中。夜风朔朔,干枯的树杈发出呜呜的声音。程元璟不说话,其他人不敢打扰,沉默地跟在主子背后。过了一会,前头的主子突然说:“明日取一瓶膏药来。” 刘义愣了一下:“殿下,您受伤了?” 程元璟扫了他一眼,刘义想起来太子最烦废话多,连忙低头:“诺,奴婢遵命。” 大姑娘房里的规矩特别严,粗使丫鬟、婆子寻常只能在院子里活动,只有二等丫鬟才进得了屋,而大姑娘起居的卧房只有贴身伺候的一等丫鬟才能进。小小一进院子就规矩重重,现在连翘一看郑婆子大咧咧要进屋,顿时气得不轻,连忙用力堵住门:“放肆,还有没有规矩!姑娘的屋子是你能进的?” 连翘是姑娘身边的一等体面人,平时在院子里威风的很,就是郑婆子也不敢开罪这位小辣椒。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郑婆子竟然敢和连翘动手,一边推连翘的胳膊一边说:“哎呦连翘姑娘,老奴是真的有要紧事……” 第73章结亲 程瑜瑾和程元璟走在后面,不知是不是程元璟刻意,他们二人一路慢悠悠的,这一段路两人走了很久。 等程瑜瑾回去的时候,刚才花园的事情已经在女眷里传遍了。 程老夫人坐在香房里,一个劲往外看。看到程瑜瑾进来,连忙招手“大姑娘,快过来。” “祖母。”程瑜瑾扶着老夫人的手,顺势坐到程老夫人身边。程老夫人也顾不得外人在,噼里啪啦追问她“你和二姑奶奶刚才去花园里赏梅花,正巧遇到了圣上?” 程瑜瑾点头,这件事情瞒不过众人,她没必要否认。如何收尾是程元璟和皇帝该考虑的事情,她只管有什么说什么。 程老夫人捂着心口,长长呼了口气“竟然遇到了圣上!圣上还屈尊询问霍家爵位的事,天呐!” 翟老夫人也没有离开,听到这番话,都顾不得询问程瑜瑾路上有没有遇到翟延霖,急急忙忙问“此话当真?圣上还问了什么?” 程瑜瑾捡了能说的,不紧不慢将事情陈述一遍。程老夫人和翟老夫人听完后,都露出一样的神情“怪不得,圣上亲自过问,难怪靖勇侯夫人一进门,就直接被太后娘娘召去了。” 程瑜墨被杨太后叫走了?这件事程瑜瑾倒不知道,她问“二妹竟然去见太后了?” “没错。”程老夫人点头,看着程瑜瑾说不出的遗憾,“你也是,怎么走的这样慢。我说了让二姑奶奶等一等,然而左等右等都不见你,霍薛氏等不及,便直接带着二姑奶奶去叩见太后娘娘了。你若是再早回来一会,也能沾沾霍家的福分,得幸面见太后。” 程瑜瑾了悟,怪不得程元璟一路上走的这样慢,原来在帮她避开杨太后。没能见到太后,程瑜瑾一点都不遗憾,反而还觉得庆幸。不过,程元璟为什么不想让她见到杨太后? 或许,是不想让杨太后见到她? 程瑜瑾想了一会,实在猜不出缘由。程老夫人长吁短叹了好一会,然而机遇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程瑜瑾就是没有这个福分,程老夫人能怎么办。 此刻,就连翟老夫人也忍不住长叹“爵位被圣上亲自关照,如今都好几年过去了,圣上还记着他们家,甚至在花园里遇到了,都特意停下来询问当年的事,可见霍长渊深入帝心。霍家,恐怕要起飞了啊!” 程瑜瑾心里说你们想太多了,霍长渊充其量不过一块挡箭牌罢了,皇帝停下来更不是因为霍家,而只是想和自己儿子说说话罢了。然而知道实情的人终究少,皇帝亲口垂询后,霍薛氏和程瑜墨还得到太后召见,在外人眼中,靖勇侯府这是一飞冲天了。 程瑜墨和霍薛氏从香积寺回去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得意,压都压不住。霍薛氏一脸自豪,程瑜墨也与有荣焉。 这些事情是前世没有的,程瑜墨没想到,这一辈子霍长渊竟然比上一世发迹的更快更早,太子尚未归来,霍长渊就被圣人看重了。程瑜墨越发觉得自己命好,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这说明她的夫婿一身本领,无论放在哪里都会被明主赏识。 这样一想,程瑜瑾可能会成为蔡国公府的继夫人一事,程瑜墨就没那么在意了。她的长渊哥哥这样出息,程瑜瑾错过霍长渊绝对是一辈子最亏的事。反正最大的好处已经落到程瑜墨手里,让程瑜瑾去当个吃力不讨好的继室,相比之下也没什么要紧了。 宜春侯府众人对此又是高兴又是酸,他们眼睁睁看着霍家一下子门庭兴旺,车马如流,霍薛氏婆媳二人去哪里都有人追捧,而程家身为姻亲,相较之下就落了下乘。 其实宜春侯府一直都不如靖勇侯府,只不过先前没这样明显罢了。眼睁睁看着亲朋好友发达而自己还在原地踏步的滋味并不好受,庆福郡主酸溜溜的,反观阮氏,却一扫低调,变得尤其得意。 从香积寺回来,离年关已经很近了。女眷们顾不上休息,又投入到筹备过年的诸多事务中。腊月尾声的时候,庆福郡主和阮氏不大不小闹了场不愉快。 其实庆福和阮氏成日都在别苗头,只不过以往庆福强势,阮氏气怯,每次发生冲突都是以阮氏退让收场,后院的日子才能平平稳稳地过下去。但是这次,阮氏一反常态没有退让,庆福郡主见阮氏敢和她抢东西炸了毛,这件事才闹大了。 庆福郡主从寿安堂回来后,气得直在屋里摔东西骂人。陪嫁嬷嬷见庆福郡主气得坐都坐不下来,害怕庆福这样气出什么好歹来,连忙上来劝“太太,您是堂堂郡主,日后很快就要成为侯夫人,您和她一个小户妇人见识什么?她出身低,见识短,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太太若是和她较真,岂不是抬举她了?” 陪嫁嬷嬷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口中的“她”摆明了是阮氏。庆福郡主被嬷嬷搀扶着坐到罗汉床上,还是心气不顺“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但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小人得志的嘴脸。” 陪嫁嬷嬷跪在脚踏上,缓慢给庆福郡主顺气。眼见庆福郡主这口气倒腾过来了,才问“太太,到底是什么事,惹您这么生气?” “今日外面裁缝送进来几匹锦缎,我瞧中了其中那匹金凤穿牡丹的,论情论理都该是我先挑。结果我还没开口,她便和我抢,也要那匹凤穿牡丹纹织锦。我看不惯,说了她两句,她还蹬鼻子上脸,和我顶撞起来了!” 庆福郡主想起当时的场景,还是气得不行。陪嫁嬷嬷见状连忙给庆福郡主端来茶水,说“太太莫气,为她气坏了自己身子不值喽。” 庆福郡主接过茶盏,低头呷了口茶,好歹将心头的火气压了压。庆福郡主放下茶盏,挑着眼睛说道“我在娘家见过多少好东西,就算我嫁人后,手底下也有一个专门的布庄呢,我在乎那几匹布料?芝麻大点东西,也就她巴巴地凑过来抢,也不嫌丢人现眼。说到底,还不是女婿家得了势,她也跟着猖狂起来了。” 庆福郡主说着嗤笑一声,冷哼道“只不过被圣上多问了两句,连升官的定数都没有呢,霍家还没怎么着,她便抖起来了。小人得志,丑人作怪。” 陪嫁嬷嬷听到这些话没有接,事实究竟如何陪嫁嬷嬷没有看到,但是阮氏张狂,庆福郡主也评不了好。恐怕当时挑布料的时候,庆福郡主说话也十分刻薄,阮氏不肯再让,这才吵起来了。 然而陪嫁嬷嬷身为奴婢,怎么样都不会说主子的不是。主子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反正郡主总不会出错,错的都是外面的贱人。 陪嫁嬷嬷听着庆福骂,忖度庆福这口恶气出的差不多了,才低声说“太太,话虽这样说,但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这世上总是狐假虎威的小人多。霍家毕竟被圣上看重,日后起飞只是迟早的事。二小姐抢了大小姐的亲事,现在成了霍家正室夫人,靖勇侯沾亲带故,爱屋及乌,难免会对二房提携一二。二房张扬之势,恐怕才刚刚开始呢。” 庆福郡主哪里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呢,她嘴上骂的响亮,其实还不是在嫉恨。本来,这桩婚事是程瑜瑾的,现在水涨船高的,还被推荐进国子监的,理应是她儿子才是。 庆福郡主一时恨二房不要脸抢走了程瑜瑾的婚事,一时恨程瑜瑾不争气,没笼络住男人,还主动退了婚。她手指紧紧攥着茶盏,翻来覆去想了一会,竟也慢慢平静下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程瑜瑾现在,也未尝没有补救的机会。 庆福郡主定下心,将茶盏放下,扬声道“去请大姑娘过来。” 程瑜瑾这几日在房里闭门不出,她听到庆福派人来找她,便料想大概不是什么好事。等走进来一看,心里的猜测更明确了。 程瑜瑾不紧不慢给庆福郡主行礼,仿佛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能影响到她。程瑜瑾问好之后,才笑着站到一边,问“我正说要来给母亲请安,可巧母亲便着人来问了。母亲找我有什么事不成?” 庆福郡主仔细地打量眼前的人。程瑜瑾虽然是她的女儿,可是庆福这些年很少正眼看程瑜瑾,自然也没留意程瑜瑾长成了什么样子。今天这一看,庆福郡主才意识到,原来,程瑜瑾不知不觉间成长了令所有人惊喜的模样,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并且,不是那种弱柳扶风、小家碧玉式的美人,男人喜欢楚楚可怜的娇弱美人,女人却未必能生出好感。如果说娇弱美人是水,那程瑜瑾的美便是画,端正完美,连一根头发丝都是精致的。任何人都挑不出一丝错处,美丽,冰冷,甚至会让人觉得没有人味儿。 就算是心怀恶意的仇家,对着程瑜瑾盯上半晌,也很难说她不好看。 这样的人男子喜不喜欢庆福不知道,但是庆福郡主却是很喜欢的。安静,端庄,无可指摘的美丽,这是一件多么完美的礼物。 怪不得没了靖勇侯,还有其他显贵意动。庆福郡主嘴边的笑更深了,她主动拉住程瑜瑾的手,破天荒将程瑜瑾拉到自己身边,温声问道“这几天为娘忙得腾不开身,没有操办你的生辰,你不会生出芥蒂吧?” 程瑜瑾在庆福郡主碰到她的那一瞬间想抽回手,但还是忍住了,笑着说“当然不会。母亲这是说什么话?我是您的亲女儿,最明白您的难处,我怎么会和母亲生隔阂呢?” “你明白就好。”庆福郡主笑的越发满意,她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个玛瑙镯子,直接滑到程瑜瑾手腕上。程瑜瑾想要抽手,被庆福按住了“你的生辰虽然没有大办,但是我心里一直记挂着呢,这是我给你的补偿,你的生辰礼另外备着。” 若真的记挂,当天没时间为她办酒席,连送礼物都没时间吗?程瑜瑾没有拆穿,而是笑着和庆福演戏“多谢母亲。母亲对我这样我,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报母亲了。” 庆福郡主笑了,她打量眼前的女子,犹如在看一个探不到底的黄金矿。庆福原来没注意,如今才发现她的养女是一块原玉矿石,多年来不声不响,到开矿的时候才发现,回报无穷。 庆福郡主意有所指,说道“大姑娘,我也不奢求更多,只求你日后嫁了好人家,不要忘本便是了。蔡国公府虽然走的是从军路子,但多年传家,积累亦十分丰厚。日后你在国公面前,只需能记得起娘家,多央求这国公提携提携宝儿,我便心满意足了。” 程瑜瑾和庆福郡主装母女情深,无非就是想引出来庆福郡主的真正目的。再好听的话在程瑜瑾耳边都是传堂而过,她只想知道对方的真实意图。 但是她没想到,竟然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程瑜瑾的笑容变淡“母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和我装羞涩呢!”庆福郡主却一副揶揄的神情,她自以为了然地笑笑,那笑落在程瑜瑾眼中,说不出的刺眼,“我知道你们姑娘家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但是母亲都和我透过口风了,蔡国公有意与你。只等过了年,便找人来正式说道,等你孝期结束后接过府做国公夫人。” 程瑜瑾脸上的笑消失的一干二净,翟延霖要娶她?她以为那天在香积寺已经和翟延霖说清楚了,翟延霖明明知道程瑜瑾的要求,他竟然还有脸和程家提亲,还直接捅到了程老夫人面前! 第74章自私 程瑜瑾匆匆从庆福郡主屋里出来,她走得太急,甚至都没顾得上和庆福演母女情深的戏。 程瑜瑾径直来了程老夫人院里,寿安堂的丫鬟看到她,十分惊讶“大姑娘,您上午才刚请过安,您怎么又来了?是不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无怪丫鬟这样想,程瑜瑾过来时两手空空,神情严肃,不像是过来尽孝心的,反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一样。 丫鬟不敢这样想,以为是程瑜瑾丢了什么东西,程瑜瑾着急找东西,才会做出如此神情。 经丫鬟提醒,程瑜瑾深吸一口气,调整了脸上的表情,然而推门而入。 程老夫人依在罗汉床上小眯,两个丫鬟跪在脚踏上给她捶腿。听到进门的声音,程老夫人懒懒地支了条缝,见是程瑜瑾,说“是大姑娘啊。你怎么来了?” 屋里有眼力劲的丫鬟早就搬来绣墩,程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殷勤笑道“知道大姑娘孝顺,满府里只有大姑娘这样贴心,成天介儿往老太太这里跑。大姑娘快坐吧,黄鹂,给大姑娘上茶。” 程瑜瑾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接她们的话茬,说一些彼此心知肚明的客套话。程瑜瑾还是纹丝不动地站在地毯上,一双眼睛静静望着程老夫人“祖母,我有话和你说。” 程老夫人唯有些意外,嬷嬷见状尴尬了一下,又立即像是没事人一样,笑呵呵道“是老奴糊涂,大姑娘和老太□□孙间说体贴话,我竟像个木头一样杵在这里。今日小厨房备了芝麻酥酪,大姑娘最爱吃这个味道,老奴去小厨房瞧瞧去。” 嬷嬷说着告退了,她走时,屋子里那两个捶腿丫鬟也跟着出门。暖阁里,很快只剩下程瑜瑾和程老夫人两个人。 程瑜瑾接过小丫鬟留下来的美人锤,虚虚坐在罗汉床上,有一下没一下给程老夫人敲打着筋骨。程瑜瑾低头不语,程老夫人也不催。 其实程老夫人大概能猜到程瑜瑾为什么过来,庆福郡主和阮氏这两个不省心的又吵架了,程老夫人都被她们闹得头疼,更别说夹在中间的程瑜瑾。想必是庆福郡主回去,和程瑜瑾说了什么吧。 程老夫人不着急,靠在柔软的引枕上,半阖着眼养神。程瑜瑾敲了一会,低声说“祖母,今天母亲回去和我说了会话。母亲性子急,有时候明明是好意,说出来的话却容易让人误会。她并不是非要抢那匹凤穿牡丹的缎子,而是怕二婶母穿着逾矩,忍不住多提醒了两句,才和二婶母发生了误会。母亲回去后很是后悔,她特意派我来祖母这里瞧瞧。如果吵到了祖母,请祖母谅解。” 程瑜瑾这一番话说的很熨帖。程老夫人听着舒心,程瑜瑾所说的庆福郡主后悔、派她过来道歉之类的话程老夫人一丁点都不信,但是世上的事明面上过得去就行了,程瑜瑾的话花团锦簇,程老夫人也愿意这样信。 程老夫人眯眼说“还是你懂事。大儿媳和阮氏是我眼睛看着长成今日模样的,一个府里处了快二十年,和我的女儿也差不了多少。左脚还有绊着右脚的时候呢,一家人难免会拌嘴,之后相互说开也就过去了。我是她们母亲,怎么会和她们计较,她们俩人心里不要存芥蒂就好。” 程老夫人说完长叹“家和才能万事兴,一家人要和和气气的才好。” “祖母说的是。”程瑜瑾应下,她非常无意的,仿佛随口提起,“说起来还是我这个做女儿的无能。母亲方才冷静下来,和我说贴心话,我才知道,原来是母亲见大弟被送到国子监,二弟也换了好私塾,她心里着急,说话才冲了些。母亲并非有意针对,她只是着急三弟的前程罢了。” 程老夫人了然,原来是为了这么回事。她一直知道老大家的和老二家的不对付,看来今日吵得这样厉害,不只是积年旧怨,还有两房争资源的问题。 大房有爵位,庆福又是郡主出身,一进门来便做了长媳,多年来顺风顺水,心气被捧得高,受不了被人超过。 阮氏这几天,确实有些高调了。然而二房出了个争气的闺女,二房水涨船高,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老大家的若是一直扭不过这股劲,也不行。 程瑜瑾见程老夫人露出沉思的神色,才继续慢慢说“当父母的都想给子女最好,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只可惜我不争气,不能像二妹那样活动关系,将弟弟举荐到国子监去。” 程老夫人听了先是一怔,随后哂然一笑“大姑娘,我知你从小要强,但是这种事情你不必往自己身上揽,这不是你的责任。再说,爷们的前程,本来就该他们自己去挣,你作为娇客,只管在内宅里享福就够了。” “这怎么能行。祖母和父兄疼我,我这些年都看在眼里,怎么能不为家里出份力?”程瑜瑾说完咬唇,一副心有不愿又不得不破釜沉舟的决然,问道,“祖母,长辈为我遮风挡雨,我本来不该再让长辈烦心。可是,我毕竟比二妹妹大,二妹已经出嫁,等一年后,说不定小外甥都能抱上,而我,却还待在家中。我为此一直自责,祖母您不必顾忌我的面子,不妨和我直说,我是不是给家里添麻烦了?” 程老夫人叹了一声,伸手要坐起来,程瑜瑾放下美人锤,扶着程老夫人坐好。程老夫人由倚换坐,说道“你这个孩子就是心事重,被退婚不是你的错,婚嫁之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实在不行,家里养你一辈子也不是问题。” 程老夫人看程瑜瑾的脸色,素来聪明完美的人露出这样低迷的神情,程老夫人心生不忍,没忍住将底牌漏给程瑜瑾“再说,这只是最坏的打算,你未必当真落到这一步。你可还记得你祖父七七那天,来我们府上做客的翟小世子?” 这才是程瑜瑾真正的目的,她前面说了这么多,只不过是为了这句话铺垫罢了。 程老夫人并不知道自己中了程瑜瑾的柔情攻势,这种事情没有确定之前,是不能张扬的。蔡国公府毕竟只是口头提起,并没有实际信物,若是漏了风声,翟家什么事都没有,反倒是程家落了下乘。尤其程瑜瑾退过婚,程老夫人就更加慎重,她要不是怕庆福不清楚事情,在外面和其他人许诺了程瑜瑾的婚事,程老夫人甚至连庆福郡主都不会说。 现在把这句话说出来,程老夫人自己都惊讶了。然而话已出口,就算程老夫人想要挽救,也来不及了。 程瑜瑾立即接话,问“翟小世子?可是蔡国公府的独子翟庆?他我自然认识,祖母为什么说起他?是了,香积寺那天,翟老夫人也来了,我还给翟老夫人请了安。祖母,是不是蔡国公府和您说了什么?” 程老夫人叹气,她只是不小心露了个头,程瑜瑾就将接下来的事串联起来,看来,今日不透底是不行了。 程老夫人说“就是他。你那日在花园里遇到了翟庆世子,还劝服世子去读书写字,回去后翟老夫人和蔡国公都十分震惊。他们家的世子年纪小,又无人管教,蔡国公早就想找人来规劝他。蔡国公见你和小世子相处融洽,你如今又正好没有婚约,蔡国公便想娶你回去当继夫人,一来管教世子,二来整顿公府,三来,和程家结个善缘。” 程瑜瑾心渐渐沉下去,翟延霖连和程家结个善缘都说出来了,可见对程老夫人十分了解,非常明白要如何说动她这位唯利是图的祖母。程瑜瑾沉住气,问“这些话,是那天在香积寺,翟老夫人和您说的吗?” 反正已经说开了,剩下的事也必要遮遮掩掩。程老夫人见程瑜瑾完全没有新嫁娘的娇羞,反而一副理智分析的模样,也收了调侃之心,将事实一一道来“并不是。那天翟老太太应当是专程过来看你的,她对你赞不绝口,可并没有提求娶的事。想来也是,娶妻并非小事,哪有人家见一面就定下来的。是太后礼佛结束,回城的时候,蔡国公专程来和老身说的。” 程老夫人说完,看着程瑜瑾笑“看来,蔡国公对你当真满意的很。” 竟然是翟延霖说的。程瑜瑾没心情理会程老夫人调侃的神色,一心剖析当日的事情。 这些话是礼佛结束后,翟延霖亲自来和陈老夫人说的,那时候她已经在佛寺明确拒绝过翟延霖,也就是说,翟延霖听到那些过分的话非但没结仇,反而加快了步调,当面和程老夫人提出了结亲之意。 翟延霖怕不是有毛病吧,都这样了还上赶着。然而程瑜瑾没时间想翟延霖是不是有受虐的毛病,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危机。 翟延霖已经挑明,而且看程老夫人的神色,她也深感满意。这就麻烦了,程瑜瑾要是嫁到蔡国公府,那她多年来的努力大打折扣,还要和那个自大愚蠢的男人过一辈子。 程瑜瑾光想想都觉得头疼。 然而对待程老夫人和翟延霖不同,程瑜瑾不能明着说拒绝,只能委婉劝“祖母,婚姻大事我本不应插嘴,但是,我隐约记得翟二太太说过,蔡国公府的爵位已经定了,都是留给翟庆世子的。继母难当,膝下还要养着前任太太的嫡子,严了还是慈了都不好。而且,若是有了自己的子嗣,更是什么都不做就要被人猜忌。” 这倒也是,好不容易出了位国公夫人,如果多年辛劳都是给别人培养儿子,也着实太亏。 然而如果面前的人是程瑜墨,程老夫人或许会迟疑,但是这是程瑜瑾啊,程老夫人笑着看向程瑜瑾,意味深长“事在人为。你是聪明孩子,总是有办法的。” 程瑜瑾准备了许多话,等听到程老夫人说“事在人为”,她嘴唇动了动,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程老夫人都能说出事在人为,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程瑜瑾从寿安堂告退,直到坐在自己闺房,在她身后跟了一天的连翘才敢问“姑娘,老妇人竟然想姑娘,这可怎么办?” 这可怎么办,能怎么办呢。程瑜瑾静默了一会,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想起一个完全无关的人来。 “九叔呢?”程瑜瑾忽然问。 “九爷?”连翘顿了顿,虽然不明白姑娘为什么问起九爷,但还是尽职尽责回道,“奴婢也不知道,九爷这几日不在家,似乎是出门访友去了。” 出门访友?程瑜瑾怔了一下,随后自嘲地笑,她这是怎么了,她一直知道自己的困难只有自己能依靠,她为什么会想起他? 什么访友,太子殿下分明是去和宫中接洽,做接下来的安排了吧。 第75章过年 然而程老夫人也只是随口骂了一声,神态并不多在意,看到程老夫人这样样子,其他人哪里还敢说话。 程敏在公府接触到的人物比娘家更高,未出阁时还不觉得,现在再置身娘家,顿时觉得大哥做事也太不靠谱了。她娘也是,一昧护短,从小宠着惯着,什么都是外人带坏了爷们。搞得她哥三十多岁,一把年纪,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有,二哥也被养的唯唯诺诺,本事没多少,算计家里人倒是一把好手。 程家衰落,已成定局。 然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回娘家是做客,委实不好说太多,只能两头劝道“娘,大哥,父亲他毕竟已经将九郎养了这么多年,他现在年纪大,身体又不好,你们忍忍他便罢了,不要再起冲突。再说,我听公公说,九郎年纪轻轻就身居四品,前途不可限量。连公公都让二爷和九郎打好关系,你们怎么能把自家人往外面推呢?” 这一番话说的众人都沉默,程敏叹气,又劝“娘,大哥,争一时之气倒是痛快,可是侯府这么大的家业,以后该怎么办?你们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下面的孙儿们想想啊。正好九郎刚调回来,吏部的任书还没发,你们不妨给九郎找找门路,安插到翰林院里去,日后的回报大着呢。” 程元贤立刻怪叫着嚷嚷起来“翰林?就他?” “怎么不行。”程敏瞪了大哥一样,简直恨铁不成钢,“你们可别忘了,人家是正经进士出身,前两次名次一直很好,直到殿试才掉下来的。” 说起殿试,程家所有人都沉默。别说殿试,他们家连乡试都没见识过。正是因为无知,所以才对十六岁中进士毫无概念,能一个劲的作妖。 婆婆和小姑子说话,阮氏不敢插嘴。听到小姑子让给程元璟找门路,阮氏急了,她瞥了庆福一眼又一眼,见庆福毫无站出来的迹象,她才忍不住说“给九爷找门路进翰林院?可是二爷还……” 程敏是彻底没话说了,行吧,娘家哥哥一个比一个自视高,嫂子还是个拎不清的,她再劝下去,自己一番好心还要被嫂子记恨。程敏不再吃力不讨好,而是站起来说“我是外人,这些话不好多说,娘您好好想想吧。我去看看大姑娘。” 碧纱橱里,程瑜瑾一脸虚弱地靠在罗汉床上,看到程敏进来,连忙就要起身见礼“姑姑。” “快坐快坐,你身上还有伤呢,讲究这些虚礼干什么。”程敏连忙拦住程瑜瑾,程瑜瑾却摇头,道“礼不可废。” 程敏叹气,看着这个孩子规规矩矩行了家礼。她心想,两个哥哥已经指不上了,他们这辈子也就是那个德行了,然而程家第三代里,哥儿们也没一个拿得出手。瞧瞧大哥家的程恩宝,都被庆福宠成什么样,带出去简直被人笑话,二房的两个男孩,也略显小家子气。 数来数去,程家最争气的竟然是两个姑娘。大姑娘端方静美,二姑娘天真可爱,一个受高门婆婆喜欢,一个受郎君喜欢,都是极有前程的。程敏想到这里唏嘘,一个家族要靠女子出名,可见这个家族衰落近在咫尺。程家是这样,她的夫家徐家何尝不是如此。 程敏叹了口气,拉着程瑜瑾坐到身边,轻声问“还疼吗?我瞧瞧你手上的伤。” 程瑜瑾心想这可不能给你瞧,她挽起一截衣袖,露出里面惨白的纱布,然后就将袖子放下了“姑姑,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 程敏看到里面密密匝匝的纱布就抽痛,偏偏程瑜瑾一脸轻松地说没事,避重就轻,怕她担心。程敏对这个侄女的怜爱几乎溢出胸腔,她也不拆穿程瑜瑾,握着她的手说道“女儿家身上不能留疤,我那儿有一瓶上好的舒痕膏,是淑妃娘娘赏下来的,一会我让人给你送过去。晚上你让丫鬟拆开纱布,好好涂一遍药。” 淑妃娘娘赐的药?徐家大小姐在宫里做娘娘,这也就是一样朝中无人,徐家却比程家有底气的原因。程瑜瑾心思转了转,最后对程敏腼腆一笑“谢姑姑。” “傻孩子,一家人,有什么好谢来谢去。”程敏现在看着程瑜瑾,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可惜这么好的姑娘却被人退了亲,霍家简直干的不叫人事。程敏内心里惋惜,猛地想起自家那个混不吝来。 然而这种念头一闪就过去了,儿女婚姻不是小事,程敏也就是想一想,离做决定还远着呢。程敏握着程瑜瑾的手说“你安心养伤,不必操心其他。你规矩好,孝顺,样貌也是我见过数一数二的,人生际遇自有定数,说不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程瑜瑾知道程敏在宽慰她退婚的事,看这话音,离打动程敏还有一段距离。不过程敏意动了就是好事,程瑜瑾不急不躁,笑着应是“我明白。” 程敏又宽慰了一会,无非在劝程老夫人和程元贤有苦衷,让程瑜瑾不可和长辈离了心这等话。程瑜瑾心里好笑地嗤了一声,然而表面上还是乖巧应下,一副深以为然、忠贞不二的样子。 程敏和程瑜瑾说了好一会话,然后让自己的嬷嬷送程瑜瑾回房。等人走后,她去找徐之羡,发现徐之羡靠在炕桌上看程瑜墨和徐念春跳红绳,一脸专注,那姿态比看书用心多了。 程敏心里生出浓浓的无力,故意清了清嗓子,问“你们老祖宗呢?” 程瑜墨收起绳子,说“祖母刚刚去里面歇着了。祖母说外面起风了,又黑又冷,赶路太折腾了,就让我们几个今晚睡在祖母这儿。” 程敏心想知道外面又黑又冷,那程瑜墨身上还有伤呢,不是一样走路?这些话她不好说,只能沉着脸道“既然老祖宗疼你们,那都别玩了,赶紧洗漱,别吵着老祖宗睡觉。” “是。”程瑜墨爬下床,和徐念春手挽手去洗脸了。徐之羡也要跟着去,被程敏一把拉住“你这个孩子,刚才你大姐姐出去,你怎么都不去送送?” “啊?瑾姐姐回去了,什么时候的事啊?”徐之羡嘀咕,“她在里面上药,不让别人去看,墨妹妹说瑾姐姐最注重仪态,没收拾好肯定是不见客的。我还说等她收拾漂亮了,去问问她呢。她怎么就走了?” 程敏瞪了徐之羡一眼,最后忍不住笑了。她这儿子虽然一身脂粉气,但是为人赤诚,心地是再好不过。如果有一门厉害媳妇看着管着,以后的日子未尝过不好。 不对,程敏猛地反应过来“什么瑾姐姐墨妹妹,她们俩不是一般大?” 徐之羡挠挠头“哎呦,我又忘了。” 别说徐之羡,程敏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觉得程瑜瑾是姐姐。程敏推了儿子一把,说“行了,快去洗漱吧。我要回未出阁时的院子睡,晚上不能看着你们俩。你已经大了,不要和妹妹们闹,明白吗?” 程敏这话是提点徐之羡和程瑜墨保持距离,都十四岁了,不是小孩子。也不知道徐之羡先明白没有,一口应下,然而就催着母亲离去。 此时程老侯爷的院子里,灯火也明煌煌地燃着。程老侯爷和程元璟对坐在灯下,程老侯爷愧道“殿下,老臣教子无方,冒犯您了。老身在此请罪。” 程老侯爷说着就要下跪,程元璟扶住他,说“无妨,不知者无罪。处在他们的位置上,这样想很正常。” 程老侯爷下跪本来就存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程家毕竟对太子有恩,他这样一下跪,太子怎么能追究。程元璟如程老侯爷的愿,说出原谅的话,然而不知怎么,听到后程老侯爷的心反而更凉了。 太子殿下对什么都看得清楚,然而就是看得太清了,让程老侯爷时常觉得,他的这些龌龊心思,在殿下眼里一览无余。他只是不说而已。 程老侯爷老脸挂不住,可是他行将死去,程家下一辈连个撑门面的都没有,他现在不算计,等他死了,太子殿下和程家最后一层牵绊也没了,程家要怎么办?程老侯爷只能忍着羞愧,继续说“今日多对不起殿下,老臣代不孝子向殿下赔罪。殿下,老臣之前疏忽,竟没注意大姑娘的名字犯了您的忌讳。要不,明日我给大姑娘换名讳?” 程元璟眼前浮起那个丫头明亮惊人的眼睛,年到十四突然换名字,即便说是为了避讳长辈,外人也免不了揣测。程元璟回过神,垂眸掩去方才的恍惚,说“无妨。” “殿下?” “没必要换了,喊着还挺顺口的。” 程老侯爷没太明白,但太子发话,他还能和太子对着干?程老侯爷点头道“是。” 从复礼院出来后,程元璟缓步走在漆黑的夜色中。夜风朔朔,干枯的树杈发出呜呜的声音。程元璟不说话,其他人不敢打扰,沉默地跟在主子背后。过了一会,前头的主子突然说“明日取一瓶膏药来。” 刘义愣了一下“殿下,您受伤了?” 程元璟扫了他一眼,刘义想起来太子最烦废话多,连忙低头“诺,奴婢遵命。” 故而姑奶奶回府十分热闹,程老夫人老早就念叨起来。庆福郡主时刻紧绷着神经,生怕哪里做的不妥当,得罪了姑奶奶,便是得罪了婆婆。 程瑜瑾一大清早就换上自己见客的新衣服。她穿着玉红对襟袄,下面搭着四幅马面裙,因为未出阁,头发上不好太过华丽,就簪了一对银鎏金花边簪,顶端用白色和红色的玉镶成宝蝶戏花模样,花柄处嵌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发髻顶端插入一根挑心,一样的风格,只不过红白色调对换了一下。程瑜瑾换成这套打扮,当真是金相玉质,美人如画。 程瑜瑾去给姑姑请安。程敏这次回娘家,把自己房里的几个孩子都带回来了,十三四的姑娘少年们齐聚一堂,隔着老远就能听到欢闹的声音。门口丫鬟禀报“大姑娘来了”,程敏回头,看到门口走进来的那个姑娘,眼睛着实亮了亮。 程瑜瑾进来给程敏请安,声音不疾不徐,行礼时的动作也规范极了,蹲身下去时,裙角到头上的簪子,一点点都没晃。程敏看了啧啧称奇,她回头对庆福郡主说道“大嫂是怎么教的姑娘,我看着真是要羡慕死了。若是我们家那个能有瑾姐儿一半的懂事,我就是少活几年也乐意。” 庆福郡主笑着推辞,程敏口中的对比组徐念春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噘嘴道“娘你总是埋汰我。你要是这么喜欢大表姐,干脆领她回去当女儿得了。” 程老夫人听了哈哈大笑,指着徐念春对旁人说“瞧瞧,这还是个拈酸吃醋的。” 程敏没好气地拧了徐念春一把,佯骂道“就你话多,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我倒是想抢你大表姐回去当女儿,就怕你大舅母不愿意。” 庆福笑道“她能得姑奶奶看重是她的福气,要我看,念春活泼娇憨,我倒很愿意多一个这样的女儿。” 徐念春立即跑到庆福郡主身边去撒娇,程老夫人被逗得合不拢嘴,其他姑娘太太也掩着手帕笑,寿安堂一时间和乐融融。 程瑜瑾也配合地笑,但是她看着这一幕,心里却不由发酸。徐念春能肆无忌惮地和姑母吵嘴,跑到庆福郡主那里去撒娇买痴,程瑜墨也能倒在阮氏怀里笑。 那她呢? 满堂热闹,却和她没什么关系。 然而即便如此,程瑜瑾都不能流露出丝毫失落,依然要笑着同众人逗趣,讨程老夫人欢心。程敏笑了好一会,随意回头,冷不防看到程瑜瑾站在锦绣深深的暖阁中,轻轻地看着众人笑。 程敏心里不知怎么动了一下,她此刻再仔细打量程瑜瑾,发现自己这个侄女容貌好的出奇。衣服是红的,首饰也又有金又有红宝石,若换成别人,指不定得多俗气,可是穿在程瑜瑾身上却明艳的恰到好处。仿佛世界上最珍贵的珠玉宝石,就是该给程瑜瑾做配。 唯一的遗憾就是程瑜瑾现在年龄还小,这一身打扮穿在她身上显得正式,若是再过几年,等程瑜瑾长到十七八,眉目长开,身形抽条,该得是何等的流光溢彩,绝世风华。 程敏打量完之后,忍不住问庆福郡主“大嫂,大姑娘这一身好看,她头上那套金镶玉首饰从没见过,当是大嫂给的吧?” 庆福扫了一眼,应道“是我当年出嫁时母妃为我准备的嫁妆。我年纪大了用不上,就给小姑娘们戴个新鲜。” 程敏“哎呦”了一声,口气中不无羡慕“大嫂对孩子真是慈爱,大姑娘能投胎给你做女儿,实在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 其实程瑜瑾一进门阮氏就注意到她的头饰了,现在有程敏开头,她才能将视线光明正大地放上去。这样仔细打量,阮氏的心情更复杂了。 第76章团圆 大姑娘呢? 经过程元璟一说,寿安堂里的人才发现,程瑜瑾不见了 许多人都咦了一声,程敏这才想起来好长一段时间没看到过程瑜瑾了。程敏站起来,左右张望“我记得刚刚瑾姐儿就站在这里,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程敏转了一圈,发现程瑜瑾真的不在,她颦眉,将丫鬟招过来,问“大姑娘什么时候出去的?” 守在门口的一个丫鬟上前,回道“大姑娘刚才带着人出去了,说老夫人这里的厨房忙不开,她回去取些东西。” “多久了?” 丫鬟皱着眉想了一会,不太确定地说“大概有一刻钟了吧。” 程敏听到,越发生气“大小姐走了这么长时间,你们怎么不来禀报?” 小丫鬟低头诺诺听训,不敢辩驳。她心里也觉得委屈,大太太、二太太和姑奶奶谈得正欢,她们怎么敢上前打扰? 然而这些话小丫鬟不敢说,二姑奶奶风头正盛,在宜春侯府便是金招牌,她怎么敢说程瑜墨的不对? 程元璟隔着一道落地罩,静静看着里面这些披金戴银、满身华翠的贵妇人们,心底忽然烧起一股怒意。 程瑜瑾离开了一刻钟,不光没人注意到,被人说出来后,庆福郡主和阮氏还都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就连程瑜墨,也只是抬起眼睛扫了一眼,并不着急。显然她们都觉得,内宅里没什么危险,程瑜瑾又谨慎,她一个人出门,根本不会有事。 反倒是程敏这个姑姑,将整个屋子找了一圈,还找来丫鬟质问。相比之下,程瑜瑾的生母、养母、姐妹兄弟,冷漠的仿佛一块石头。 程元璟想起看门人说的话,看门人说这两天府里一切都好,夫人太太都很开心。这就是他们所谓的,一切都好? 程瑜瑾离开了一刻钟都没人发现,可见程瑜瑾走前,压根没有人和她说话,也没有人记挂,要不然何至于这么久都没人注意到,一个大活人不见了? 程元璟想到往常家族聚会,程瑜瑾都是来他身边看书说话,程元璟原来以为是程瑜瑾不耐烦和人客套,来他这里躲清静。现在想来,恐怕多半是因为里面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程元璟心里仿佛有一团火,落在干草上,轰的一声烧成燎原之势。他又急又怒,最后,却涌上浓浓的心疼。 这样的她,是如何度过整个新年的?莫非这两天,她一直是这样孤零零的吗? 正如程元璟所想,庆福郡主和阮氏都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就连程老夫人也只是点点头,见怪不怪。女眷们随意讨论了两句,本来想回到之前断掉的话题,然而一回头看到程元璟的神色,顿时都噤了声。 程元璟没有刻意施加威压,他只是看着刚才的丫鬟,不带情绪地问“她出门的时候带了谁?朝哪个方向走了?” 程瑜瑾说回去取东西,但是程元璟不信。程瑜瑾场面话一套一套的,信五成都算多。 丫鬟皱着脸想了想,说“姑娘带了杜若,好像是,朝西边走了。” 那确实是回锦宁院的路,程元璟多少放心些了。他转身就要离开,刚出门,正好遇到程元贤等人。 程元贤、程元翰领着霍长渊、徐二爷进院子,一抬头看见程元璟,都愣了一下“你怎么回来了?” 程元贤看见程元璟时毫无准备,心里话脱口而出,他问完后觉得不对,赶紧补救“你怎么今日才到?这段时间去哪儿了,连初一给母亲拜年都忘了?” 程元璟淡淡瞭了他们一眼,程元贤被那个眼神看得有些慌,他不敢等程元璟回话,赶紧自顾自就将问题圆上了“虽然外面忙,但是也不能忘了家里。你赶路回来也不容易,先回去休整休整吧。” 霍长渊看着程元贤熟练地将自问自答一整套顺下来,全程不需要别人接话,他就自己表演完了惊讶、质问、找理由、圆场等一系列操作,可谓行云流水,十分自然。 可见,以前做过不少次。 霍长渊非常无语,程元贤哪里有侯爷、长兄的样子,在弟弟面前竟然卑微成这个模样。到底是他曾经的岳丈,霍长渊不忍心看下去,于是出口替程元贤解围“程元璟,听说你今年过年都没回来?是公务上出了什么事吗?” 霍长渊一说话,话题立刻转移到官职上,解了程元贤自说自话的尴尬。程元璟被他们堵着,只能忍着不耐回了一句“不是。个人私事。” 这下连霍长渊都有些挂不住脸面了,程元璟还真是惜字如金,多说一个字都不肯。霍长渊只好再主动说“私事我不方便打听,不过人回来了就好,老夫人和大伯父私下提到你好几次了。你如今全须全尾回来,他们终于能放心了。” 霍长渊说完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刚才觉得程元贤自问自答,还要替程元璟找理由太过卑微,但是现在,他不也在干同样的事情吗? 霍长渊的表情瞬间不好了。 程元璟没有接话,场面一时陷入冷场。霍长渊算是体会到刚才程元贤的感受,可惜此时没有人替霍长渊解围,程元翰还一脸不满地瞪着霍长渊。 这个小子怎么回事,程元翰这个正经泰山还在这里呢,霍长渊倒好,一口一个大伯父,不知道的以为程元贤才是他岳丈! 男子们堵在门口,一时谁都不想说话,局面僵持。幸好这时候程瑜墨听到声音,从梢间走出来。 程老夫人的屋里是地龙,全天循环十分暖和,屋里的窗户都是半支着,通风散火,以免屋里的主子热病了。程瑜墨走到正堂后,正好从半开的窗户里看到熟悉的身影,她惊讶了一下,顿时如蝴蝶一般欢欢喜喜扑到外面。 “侯爷,你来了!” 程瑜墨都顾不上披斗篷,掀开帘子就往外跑。出门后,冷冰冰的空气激的程瑜墨一个激灵,程元翰看到,连忙喊“墨儿你还穿着单衣呢,快回去加衣服!” 程瑜墨才不管,她快步跑到霍长渊身边,亲昵地抱住霍长渊胳膊。霍长渊身上披着斗篷,他又不能当着程家人的面将程瑜墨推开,只能顺势揽住她的肩膀,将她纳到自己斗篷的范围内。 刚刚反应过来的丫鬟们大呼小叫地跑出来,一出门见到这副场景,都停在门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阮氏听说程瑜墨没穿外衣就跑到外面去,她吓了一跳,连忙跟着追出来。阮氏手里搭着程瑜墨的披风,然而等她看到外面的场景,先是怔了一下,随后立刻笑了。霍长渊当着众人的面接住程瑜墨,没有呵斥她失仪,还用自己的斗篷将程瑜墨抱住,可见有多么宠爱程瑜墨。阮氏十分得意,顿时也不急着给程瑜墨送披风了,而是说“二爷,长渊,你们可算谈完了。刚才母亲还说要摆饭了呢,你们正好便回来了。快进来吧,外面冷。” 屋里的小丫鬟听到外面的动静,都趴到窗户上看,悄悄捂着嘴偷笑,就连程家几个男子和徐二爷也露出揶揄的眼神。霍长渊在这样的目光中感到十分尴尬,其实他并不习惯程瑜墨在众人面前的亲密动作,私下里程瑜墨黏着他,霍长渊觉得受用,可是大庭广众之下还拉拉扯扯,霍长渊就觉得丢人了。 然而程家毕竟是程瑜墨的娘家,当着岳父岳母的面,霍长渊到底不能直接将人家女儿推开。他眼看阮氏笑呵呵地站在台阶上,没有丝毫将程瑜墨披风递过来的打算,甚至巴不得他们多抱一会。霍长渊无奈,停顿片刻后将自己的斗篷解下,盖在程瑜墨身上。 两边又传来小丫鬟的说话声和偷笑声。程元璟近距离被人秀了恩爱,以前他眼风都懒得多扫一眼,然而现在,他却感受到一种微妙的扎眼感。 有什么可秀的,程瑜瑾也披过他的衣服,甚至不是斗篷,是外衣。 这样一来,程元璟更想去见程瑜瑾了。他在外面忙忘了,直到三十那天中午,终于在近侍的提醒下想起今日除夕。然而那时候已经来不及赶回程家了,程元璟只好飞快将手里的事情收尾,之后就立即朝宜春侯府赶。 他回程家,并不是顾忌程元璟的身份,也不是演戏给外人看,他只是想见到程瑜瑾。 程元璟自有记忆以来,就没有和家人真正过过年。他的母亲在他三岁那年就死了,等到六岁,他也“死了”。从前从不觉得新年和其余日子相比有什么特殊,但是今年,不知道为什么,他竟再也忍受不了独自一人。 等他回到程家,已经是第二年的初二。程元璟一回府就来找程瑜瑾,莫名其妙被霍长渊秀了一把后,程元璟就更想看到程瑜瑾了。 此时屋里的女眷都知道霍长渊来了,甚至徐家几个表姐妹挤在窗户前,争先恐后地看外面的场景。她们来得晚,没看到霍长渊抱着程瑜墨那一幕,但仅是看到程瑜墨披着霍长渊的衣服就已经足够了,徐念春几人捂着嘴,激动又羞涩地围在通炕上嬉闹。 程敏也跟出来了,笑着说“知道你们小夫妻感情好,快进来吧,母亲早就念着你们了。” 霍长渊如释重负,率先往前走,程元璟见势离开,逆着众人往外走。霍长渊觉得奇怪,问旁人“他这是去哪儿?” 丫鬟在一旁回答“九爷要去找大姑娘。” 霍长渊一愣“大姑娘不在屋里?” 霍长渊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似乎有失望,也有气愤。程家到底是怎么办事的,大团圆的时节,所有人都围在一块说笑,唯独程瑜瑾不在? 霍长渊那一瞬间甚至也想折身出去找程瑜瑾,可是他被人团团围着,不得脱身。院子里的事早就被婆子绘声绘色地转述给程老夫人听了,现在程家女子们笑着看他,眼中又是调笑又是得意。霍长渊没法解释,一愣怔的功夫,程元璟就要走出去了。 二房可谓大大长了脸,阮氏正得意着,说话也一点都不避讳音量。阮氏看到程瑜墨手腕上换了个新的镯子,故意问“墨儿,你那个羊脂玉手镯呢?那是你祖母赐的,你怎么摘下来了?” 程瑜墨的声音夹杂在女子的喧闹中,说“我生辰的时候侯爷送了我一对新镯子,我不忍拂侯爷的意,便换下来了。” 原来这对是霍长渊送的,周围的女子又发出一阵艳羡的惊叹。程元璟马上就要走出大门了,他耳力好,听到这句话,生生停下来。 “你说什么?” 程瑜墨冷不防见到程元璟停下身,隔着一个庭院和她说话。程瑜墨见程元璟定定盯着她,才确定程元璟确实是在问她。程瑜墨有些惶恐,道“我说前些日子我生辰,侯爷送我生辰礼物……” 程元璟眼神变得更冷,他果然没有听错,程瑜墨说的是生辰。 程瑜墨和程瑜瑾是双胞胎,程瑜墨过生日,那程瑜瑾呢? 程元璟眸光沉沉,问“什么时候?” “啊?哦,九叔问我生辰吗?是腊月二十。” 此时将寿安堂闹得人仰马翻的大姑娘本人程瑜瑾,正坐在花园旁的小阁楼里,一边烹茶,一边和林清远聊天。 她完全不知道外面为了找她已经折腾成什么样子,更不知道程元璟已经回来了。程瑜瑾脸上带着笑,悄悄地,不动声色地打量林清远。 这样近距离看,林清远越发眉清目秀。程瑜瑾越看越满意,脸上的笑也越发真诚。 林清远正在谈自己今日看的书,一抬头撞到程瑜瑾的眼神,声音顿时停了。 程大小姐依然仪态万千,端方美丽,但是,为什么他觉得,她的眼神不太对劲? 像老农民含笑看着养了一冬天贴了一身膘的猪,也像是老母亲看着含辛茹苦养大终于金榜题名的儿子。 林清远生生被自己的联想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正好这时水开了,程瑜瑾伸出纤细的手腕,熟稔地撇去茶沫,倒入第二波生水。烹茶讲究的就是静、慢、雅,而这一套动作由程瑜瑾做来,又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她白皙纤细的手仿佛有魔力一般,林清远的眼神不由落在程瑜瑾的手腕上,再也移不开视线。程瑜瑾一边动作,一边问“林大哥学识渊博,瑜瑾大开眼界。林大哥学问这样好,竟然还如此勤奋,连过年都不松懈。” 程瑜瑾的问话终于将林清远从那种似玄非玄的境界中拉出来,林清远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竟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姑娘的手,十分尴尬。他低头咳了一声,耳朵不由染上热意“大小姐过奖,官假有限,我来不及回家乡,便只能留在京城看书。这几天同僚都陪家人团聚,我找不到清谈学问的人,便想着碰碰运气,来找景行。可惜,景行也不在。” “九叔出门访友,想来过几天就回来了吧。”程瑜瑾对外界一无所知,还笑眯眯地诱惑猎物,“若是林大哥着急,不妨将话留在我这里,等九叔回来了,我立刻派人去林府提醒林大哥。” 林清远非常感激,拱手道“多谢大小姐。程姑娘热心好客,帮了我许多,倒让我不知该如何回报了。” 程瑜瑾低下头,纤长的睫毛如蝶翼一般,微微颤动着“举手之劳,哪用得着林大哥回报?若是林大哥当真过意不去,不如教我些诗文。” 这个林清远擅长,他本性阔达,没有多想,一挥手就应承下来“这有何难,大姑娘尽管包在我身上。” 程瑜瑾抬头,对林清远抿嘴笑了笑。林清远不知道为什么被那一笑晃得眼晕,他连忙错开视线,游离来游离去,不知道该看什么。最后,茶壶里的水又咕嘟起来,林清远像找到救星一般,连忙说“大小姐,水开了。” “嗯。”程瑜瑾应了一声,抬手往沸泡里浇第三道水。水气氤氲,茶叶被沸水烧的舒张,清淡绵长的茶香在屋子中蔓延开来。 程瑜瑾的声音并着茶香响起“林大哥,你过年孤身一身,不能回家,家里不会担心吗?” 林清远叹了口气,难得生出些落寞来“家父家母当然是不放心的。他们写信催了好几次,但是忠孝难两全,我既入翰林,总要以圣命为先。” 程瑜瑾点头,放下水,叹道“林大哥说的是。然而可怜天下父母心,林大哥这样,恐怕家中长辈更不能安心。林大哥为什么没想过成家,若是你身边有妻子照料,想必长辈也不会不放心到这种程度。” 话题不知道怎么就变得沉重私密起来,林清远呼了口气,说“家母和祖母都催过我这件事,但是我总觉得还不到时候。” “不到时候?”程瑜瑾挑眉,问,“这是怎么说?” 林清远沉默,过了一会怅然摇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按理这是人伦天常。可是,我总觉得还没到必须成婚的时候,现在我没找到那个人,不想贸然成婚。” 程瑜瑾听到这里挑了挑眉,显然又意外又震撼。林清远对婚姻的认真,远超程瑜瑾想象。她长这么大,身边的勋贵子弟,哪一个不是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吃红利,成日走马游街,眠花宿柳,等到了年龄,便娶一个门当户对的闺秀妻子。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和红颜知己厮混,他们要做的,只不过是给正妻体面,不要让自己的若干红颜美妾们越过正妻。 程瑜瑾亦习惯了这样的夫妻模式,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姑姑姑父,甚至她的姐妹们,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妾不过是家族财产的一部分,管理好了,不要让她们生出庶长子,不要让夫婿宠妾灭妻,这就足够,谁会和妾室较真呢? 至于喜不喜欢,愿不愿意,根本没人考虑过。像林清远这样没有遇到心仪的女子,便拖着不成亲的,简直是异类。 程瑜瑾停了许久,低头笑了笑“真是羡慕林大哥未来的妻子。能得林大哥这般认真对待,是何等幸运。” 程瑜瑾一天都在笑,可是唯有现在才是当真笑了。然而讽刺的是,她是苦笑。 程瑜瑾不无落寞地想,能被一个男子这样倾心对待,会是何等幸福舒心呢?她总是鄙视霍长渊和程瑜墨,可是程瑜墨上一世,亦是被霍长渊真心爱护。唯独她的一生,始终像她的父亲母亲、姑姑姑父一样,相敬如宾,始于利益,终于利益。 林清远被程瑜瑾说的脸红了,他看了程瑜瑾一眼,隔着水雾,她的脸看不清晰,然而雾里看花更加美得惊人。林清远突然就有些结巴“其实……没有大姑娘说的那样严肃。我亦不过一介凡人,大姑娘不必如此作想。” 程瑜瑾抬头,对林清远粲然一笑“怎么不至于?林大哥对自己也太没有自信了吧。” 林清远未来的妻子当然值得被众人羡慕,因为,那个人就是她啊!如此幸运儿,舍她其谁? 这样一个痴情苗子,放他去寻找自己的真爱?怎么可能,程瑜瑾当然要耍手段拦截下来呀。 第77章抓包 程瑜瑾看林清远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块肥肉,她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太露骨了,赶紧低头咳了一声,说“小女无状,让林大哥见笑了。” 林清远听到程瑜瑾那句“怎么不至于”,脸都红了,他不敢看程瑜瑾,眼睛在地上游移。听到程瑜瑾说话,才连忙摆手说“没有没有,是我不该和大姑娘说这些话才是。唐突了大姑娘,是我不对。” 程瑜瑾笑着,说“林大哥太客气了。这些话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你愿意信任我,和我说这些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唐突?” 林清远怔了一下,抬头看程瑜瑾“大姑娘……” “林大哥对未来的妻子诚心诚意,处处为她而考虑,未来的林夫人委实是天下一等一的幸运人。”程瑜瑾叹了口气,看起来有些闷闷的,“我虽然是长女,但是众人都知道,我是被过继的,这些年虽然衣食无忧,可是总是没法真正和母亲亲近起来。而二婶那里也有妹妹,并不需要我。我时常觉得自己没有地方可去,像今日二妹妹回家,众人都围在她身边说话,我被退过婚,不适合久待,便悄悄退出来。幸好在半路遇到了林大哥,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林清远哪里遇到过这种阵仗,他顿时就懵了。眼前的少女美丽安静,低下头轻声叹息,她展示给众人的从来都是聪明,大方,善解人意,谁能知道,她也有这样脆弱的时候呢? 林清远的心顿时就碎成一片片的,有怜惜,也有动容。他连声音都不敢放大,轻声劝“大姑娘不必妄自菲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无论是大太太还是二太太,她们能有你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儿,肯定都十分欣慰。或许只是她们没有告诉你。” 程瑜瑾含着笑摇头,虽然笑着,但是她的神情却让人心疼。程瑜瑾眼睛望着外面,说“林大哥不必安慰我,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都明白的。我就是,羡慕那些被人期待、被人妥帖安置的女子罢了。二妹妹就从小惹人疼,她身体不好,多灾多病,家里人都小心护着她。如果不是我在娘胎里抢了妹妹的养分,或许二妹不会从小生病。” 林清远听不下去了,君子不说人是非,但是程家长辈就这德行?孩子出生后身体好坏都是先天的,将二姑娘体弱多病怪到大姑娘身上算什么? 林清远不忿,看着眼前的女子越发怜惜“大姑娘,这根本不是你的错。二姑娘体弱委实遗憾,可是你亦是孩童,这些都与你无关。” 程瑜瑾轻轻笑了笑,面上难掩苍白虚弱“谢谢林大哥。我小时候诚惶诚恐,生怕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害二妹生病,可是等长大了,也就不那么在意了。现在二妹嫁给心上人,靖勇侯对她一心一意,捧若珍宝,也算是得偿所愿,善有善终。” 林清远听着难受,他的记忆力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变得特别好,林清远几乎是立即就想起来,靖勇侯,原本是程瑜瑾的未婚夫。 这……原本的未婚夫娶了妹妹,还对妹妹百依百顺,难怪程瑜瑾在正房里待不下去,悄悄走出来了。换成他,他也没法平常心。 林清远觉得程家人做法不妥,简直不妥到极致!大姑娘这样聪明懂事,放在林家必然是全家的掌中宝,众星捧月都不为过。结果在程家,从小担负着根本不属于她的原罪,长大后将婚事让给妹妹,现在妹妹、前未婚夫和家人和乐融融,程瑜瑾竟然还要主动避开。林清远气得不轻,简直恨不得将程瑜瑾拉到他们家来,省得受这种闲气。 林清远心里突然就打了个突。将程瑜瑾拉到他们家? 程瑜瑾继续说“其实我对靖勇侯没什么执念,反正他也不喜欢我,既然妹妹喜欢他,他亦喜欢妹妹,那让有情人终成眷属才是最好的,我横在中间算什么呢?能成就一段佳缘也挺好,只不过,我之后的路有些难走。” 林清远被自己过分的念头惊得浑身僵硬,现在心脏还砰砰直跳,血液快的不可思议。他觉得自己简直太失礼了,怎么能对程大小姐起这样唐突的念头?可是想法总是不跟着理智走,这个念头一旦兴起,林清远竟然再也没法控制。 他不停地想,母亲明里暗里催过他好多次,让他赶紧成家,父亲虽然没有明说,但也盼着他娶妻生子。他的父母都是士林世家,最喜欢知书达理、温柔大方的女子,宜春侯府虽然不是书香门第,可是程大姑娘却饱读诗书,性情柔和,母亲见了她,一定会喜欢的。 林清远发现自己越想越过分,他都绝望了,赶紧勒令自己停住。正好这时程瑜瑾说话,林清远鬼使神差地接着问“有什么难走?” “林状元郎怎么糊涂了。”程瑜瑾笑道,“退过一次亲,哪还能再说到好人家?我一辈子孤老无所谓,却不能拖累家族,若是我一直住在府里,以后的侄女侄子,该如何说亲?所以,祖母给我找了家鳏夫,丧妻一年,尚未续娶。祖母说虽然对方年龄比我大,儿子也不小了,但毕竟是正妻,我的情况摆在这里,再挑下去连填房都做不成。而且,对方已经有儿子,我的压力就能减轻许多,左不过换一个地方活着罢了。” 林清远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什么,竟然委屈程大小姐去做继室?对方死了妻子,连儿子都不小了,这年龄得有多大?林清远下意识描绘出一个四五十岁、大腹便便的男人形象,眉头皱得更紧。 程瑜瑾背着人肆意抹黑翟延霖的形象,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反正她又没有说假话,翟延霖确实比她大,儿子也不小了,六岁了呢。 林清远并不晓得程瑜瑾口中的“鳏夫”是大名鼎鼎的蔡国公,自然更不会晓得,这桩婚事虽然是续娶,其实一点都不比霍长渊差。 他自然而然的,脑补了一场猥琐老男人强娶年轻落难女子的戏码,都把自己气到了。林清远气愤不已,十分替程瑜瑾不值“大姑娘,你聪颖体贴,知书达理,天下男儿能娶到你该是多大的福分,一个年老无能、只会仗势欺人的男子,怎么配得上你?你竟然受这等侮辱,真是岂有此理!” 要不是程瑜瑾逼着自己入戏,她险些噗嗤一声笑出来。林清远这些话骂的好,翟延霖这个混账活该被骂,程瑜瑾听着畅快极了。 程瑜瑾忍住笑,继续拿捏着温婉知礼,但命运多舛的大小姐形象,凄然说“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祖母畏他权势,不敢拒绝,他越发咄咄逼人,说过两天便要让人上门提亲。我自然是不愿意的,可是我总不能不顾程家。若是我闹死闹活,我死了倒轻省,可是我的父母家人该怎么办?” 林清远气愤又心疼,紧紧握着拳头,问“大姑娘,此人是何人?朗朗乾坤,哪能由着他横行霸道,我就不信没有王法了。” 程瑜瑾摇头,不肯说出对方姓名“林大哥,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你不要问了,我不能给你惹麻烦。” 林清远愕然半晌,最后陡然失去了力气。他刚才热血上头,话说的慷慨激昂,可是他很快就冷静下来。林清远并非不知世事的少年,这几年官场生涯,早就将他的天真热血打磨掉。京城中卧虎藏龙,静水流深,即便是公侯家的公子也不敢贸然得罪人。程瑜瑾的祖母是侯府老夫人,就这样都被对方拿捏,他不过一个小小六品官,拿什么给程瑜瑾讨回公道呢? 林清远说不出话,过了一会,茫然问“难道,竟没有办法了么?” “也不是没有。”程瑜瑾低着头,眼睫细细颤动,“对方即便势大,也不能强抢民女,若是我和人有婚约,他再猖狂也无可奈何。但是,我已退婚,去哪里找未婚夫呢?” 说着,程瑜瑾叹了口气,眉目悲戚“是我妄想了,这个法子根本不可能实现,不说也罢。” 林清远嘴唇动了动,又动了动,迟疑道“其实,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程瑜瑾抬头,一双漂亮的眼睛静静看着他,天真又疑惑。林清远和别人辩论这么多年,头一次觉得自己口舌不伶俐。他耳后不由漫上红意,突然鼓起勇气,说道“程大小姐,你看……” 程瑜瑾在林清远开口的时候,眼睛便亮了。她做戏这么久,鱼儿终于上钩,程瑜瑾嘴角不由微微弯起,她此刻的神情,和刚才坚强又柔弱的“程大小姐”全然不同。 程瑜瑾意识到自己露馅了,但是她觉得一切已成定局,这样一些小破绽,林清远不会注意到。程瑜瑾微笑着,期待着,等林清远将话说完。 林清远还真没注意到程瑜瑾细微的表情变化,他现在紧张又激动,哪有心思注意其他。他本来想说“你看我怎么样”,然而他才刚刚说完“看”字,房门突然被推开了。 林清远吃了一惊,即将脱口的“我”字顿时吞回肚子里。程瑜瑾也没料到这个变化,她立刻站起身,才走了两步,就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黑衣绘金,革带束腰,眼如寒星。 程元璟不知道来了多久,他眼睛缓慢扫过屋内,倏地轻轻一笑“看来,我来的不巧?” 林清远愣怔片刻,猛地站起身,又惊又喜“景行,你回来了!” 林清远被意外的惊喜刺激,哪里还能记得自己刚才要说什么。他也没有注意到,程瑜瑾比他先站起来,比他先往外走,甚至她此刻的表情,都完全不像是一个温婉柔弱的大小姐该有的。 林清远朝程元璟迎去,噼里啪啦拉着程元璟说话。程元璟并没有看他,而是越过林清远,看向屋子中央的程瑜瑾。 程瑜瑾足足愣了五六秒,那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看错了。她用力眨了眨眼,见眼前的人影没有消失,更加用力地闭住眼。 然而苍天显然听不到她的心声,程瑜瑾再一次睁开眼,见那个人还是好端端地站在面前,她的心都要碎了。 天哪。 程瑜瑾头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下了降头,程元璟不是在忙回归东宫的事吗,怎么突然回来了?。她不要这样倒霉吧,她就今天遇到了林清远,结果程元璟正好在今天、今时回来。他哪怕再晚那么一盏茶都够了! 不对,程瑜瑾猛地反应过来,林清远马上就要说出最关键的那句话,正好被程元璟打断。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程元璟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程瑜瑾不由狐疑看向程元璟,然而她才抬眼,就和程元璟的视线撞了个正着。程元璟也正在看她。 程瑜瑾一腔怀疑、生气、悲愤复杂情绪顿时如扎了针眼的气球,咻咻地瘪了下去。她默默地垂下脑袋,只露出一个毛绒绒的后脑勺。 她知道,她已经完了。 程元璟最恨别人骗他,程瑜瑾当初答应过他,甚至还发了誓,保证这一年安心守孝,不乱动心思。 谁知道他在今天回来呀?但凡程元璟提前说一声,程瑜瑾肯定就换场子了,何至于被逮个正着。 程元璟气得狠了,反而变得平静。他静默地扫了程瑜瑾一眼,虽然她乖巧地低头,显露出十足的温顺之意,可是程元璟非常确定,她完全没有悔过之心,甚至已经盘算着下次再来。 简直好极了。 程元璟一言不发,不紧不慢地走到屋子里,程瑜瑾听到缓慢平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腿肚子都软了。程瑜瑾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抬头,用出毕生演技,对程元璟笑道“九叔,你回来了!” 程元璟看着她也笑了下“前天没来得及,今日特意赶回来给你封压岁钱,没想到大侄女倒让我好找。” 程瑜瑾眉心一抽一抽地跳,程元璟和她并无血缘,私底下程元璟从来都是直接唤她名字,只有极少数他生气的时候,才会威胁性地叫她大侄女。程元璟哪怕冷着脸都好,他这样不冷不淡平静如初,反而让程瑜瑾更加害怕。 完了,这次太子殿下动真怒了。 程瑜瑾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灰溜溜跟着程元璟坐下,她坐好后一抬眼,好家伙,程元璟坐到了她刚才的位置上。 茶炉还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程元璟垂眸瞥了眼氤氲的雾气,道“你们倒好兴致,坐在这里烹茶。” 程瑜瑾眉心一跳,赶紧让杜若将已经烧好的水撤下去。程瑜瑾坐在程元璟身边,只占小小一团,她抬头乖巧地对程元璟笑,说“九叔,这茶煮了很久,茶叶已经老了。九叔文武兼备,风姿绝世,我从心里钦佩九叔,怎么能让九叔用次等的东西?杜若,换新水来。” 杜若也吓得不轻,赶快搬着东西出去,换了新鲜的水。程瑜瑾重新试火,烧水,浇茶,态度之认真,手法之专业,比刚才上了好几个档次。 两次差距显而易见,能看得出来,这才是程瑜瑾的真实水平。一个是认认真真尽善尽美,一个是轻松了事差不多行了。 林清远此刻才知道,原来刚才程瑜瑾压根就没有认真。他看了一会,酸涩道“果然内外有别,有景行在,程大小姐才肯拿出最好的东西。” 程瑜瑾悄悄瞥了程元璟一眼,眼睛都不眨地拍马屁“这是当然,我最敬仰九叔了,他的东西当然都要和别人不一样。” 林清远听着啧声,幸好知道他们是亲叔侄,不然他鸡皮疙瘩都要被酸出来了。 程元璟听到内外有别,心情稍微好了点,程瑜瑾紧接着一口承认,又让他心情舒坦了一些。然而靠这些小伎俩就想蒙混过关,却还差得远。 程瑜瑾一直在关注程元璟的表情,她说完后见程元璟不搭腔,就知道自己没戏。她忧愁地叹了口气,手腕娴熟地封茶,分杯,然后将第一杯茶奉给程元璟。 程瑜瑾抬头,眨眨眼唤道“九叔。” 她的声音刻意放柔了,短短两个字里仿佛转了九九八十一个弯,程元璟本来决意晾着她,可是接触到她的眼神,到底不忍心在外人面前拂她面子。 程元璟伸手接过茶盏,程瑜瑾着实松了口气。这之后,她才倒出第二杯茶,递给林清远。 从程元璟进来后林清远就觉得芒刺在背,浑身不对劲,但是他以为只是自己错觉。程瑜瑾显而易见的区别对待让林清远有些在意,可是随后一想程元璟乃是程瑜瑾的叔叔,又觉得完全能理解。 自家人总归要亲近些,林清远越不过去也正常。 其实林清远很想继续刚才的话题,但是程元璟在,那些话他不方便再说。而且时过境迁,很多话过了那个情景,说出来就变味了。林清远有些遗憾,只能将剩下半句话咽下,暂且不提。 有程元璟在,林清远不好直接和程瑜瑾说话,只能转向程元璟“景行,你为什么离家这么久?发生了什么要紧事吗?” “没有。”程元璟语气淡淡,“私事而已。” 程瑜瑾听到撇嘴,私事,能影响天下大势的私事而已。 程元璟说是私事,林清远就不方便再问了。而且林清远莫名信任程元璟,总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交到程元璟手上,就不会有什么大碍。他紧绷的心神放松,渐渐说起些生活琐事。 程元璟听林清远说了一会,不紧不慢地问“正值年节,即便林家祖籍不在京城,恐怕这几天迎来送往也不会少。你怎么想起来程府了?” 林清远“哦”了一声,毫不设防地回答“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在家呆着无聊,便想来你这里借书。听到你不在后我打算出府,正巧在路上遇到了程大小姐。” 程瑜瑾头颅更低了一些,程元璟含笑瞥了程瑜瑾一眼,道“可真巧。” “对啊,真巧。”林清远心思大,并没有注意到对面微妙的不寻常气氛,而是大咧咧说道,“我来寻你借临渊诗集和九斋杂谈,大姑娘说正好这两本放在她那里,她已经让丫鬟回去寻了。等候的功夫干坐着无聊,大姑娘便烹了茶。” 程瑜瑾想阻止又没法阻止,偏林清远还是个心大的,有什么说什么。等林清远说完,程瑜瑾简直想挖个坑自闭。 她心如死灰,悄悄觑了程元璟一眼。程元璟手指摩挲着瓷杯,嘴边甚至带上了笑意“临渊诗集,九斋杂谈。” 程元璟说着便看向程瑜瑾,眼神含笑“这两本书放在你这里?” 显然不是,程瑜瑾只是随口胡诌。她打发丫鬟回去找,当然是找不到的。然而书这种东西为什么要找到呢,她借口忘记了,借给林清远一本自己的书,等林清远来还时,自然又要找她。这一来二去的,他们之间就能有故事。 程瑜瑾抬头,眼中柔弱,无辜,又可怜“九叔。” 第78章私心 程元璟一腔怒火,在平静的压抑下越来越紧绷,可是当他低头,看到程瑜瑾无辜的眼睛,又觉得满身怒气无处安放。 程元璟知道她是装的,知道她圆滑狡诈惯会耍手段,最擅长的便是迷惑男人,这其中便包括程瑜瑾此时撒娇又乖巧的眼神。 甚至程瑜瑾这些日子以来的亲近讨好,也都是另有所图。 他当然知道。可是那又能怎么办? 对着这样一双精致漂亮、有恃无恐的眼睛,他能怎么办? 程元璟从程老夫人院里出来后,立刻便往锦宁院走去,到了才发现程瑜瑾并不在。他很是吃了一惊,最后冷静下来,让侍从打听,才知道今日林清远来了。 程元璟站在外面,听程瑜瑾拐着弯打听林清远的婚事,听她装可怜说她在程家的不容易,甚至,他还听到程瑜瑾说她要被程老夫人嫁人了,对方是个鳏夫。 程元璟不同于林清远,他才听了一会,就根据鳏夫、有个儿子、程家中意几个条件推断出,这个人是蔡国公翟延霖。 翟延霖如何被抹黑程元璟一点都不关心,他只在意,翟家近日要上门提亲? 翟延霖并没有把他当初的警告听到心里,程元璟早就准备,可是,他猝不及防从程瑜瑾的口中听到这件事,还是生气不已。 为什么不和他说?为什么宁愿求助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男人,都不来求助他?他在程瑜瑾心里,就这样边缘化吗? 蔡家,霍家,甚至林家,都不是问题,他们无论谁来提亲,都不会成功。可是,程元璟却十分在意程瑜瑾的态度。 程元璟在外面一言不发,侍卫们跟在程元璟身后,大气不敢出。直到程元璟听到林清远的话,忍无可忍,推门而入。 他原本还下定决心,这一次绝不姑息,势必要好好晾一晾她,然而此刻低头看到程瑜瑾的眼睛,形状美丽,黑白分明,无辜又讨好,程元璟竟然狠不下心来。他甚至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追逐利益乃是本能,程瑜瑾并不知道他的打算,她积极为自己寻找出路,似乎也无可厚非。 程元璟自己都觉得无奈,他自认赏罚分明,冷静理智,现在却给程瑜瑾找起理由来。 程元璟沉默半晌,到底拿她没办法。程元璟的目光无奈,很是恨铁不成钢。 程瑜瑾的脑子怎么这样不好使,非要视他这个太子而不见,卯足劲吸引林清远。林清远即便前程再好,青云坦荡,做到头不过一介文臣宰辅,比得上他? 程元璟没有办法理解。但是为人上者不能直接表露自己的想法,更不能暴露自己的喜好,大多数时候都靠下面人意会。能混得好的臣子,无一不是揣摩上意的高手。 程元璟从小接受严格的储君教育长大,更是如此。他不好直接告诉程瑜瑾将目标换成他,而程瑜瑾眼睛跟生锈了一样,迟迟看不懂他的意思。程元璟十分无奈,对着这么一个打不舍得打,冷也不忍心冷的棘手存在,程元璟无计可施,只好将矛头对准其他男人。 程瑜瑾为什么老是惹他生气,还不是因为外面这些男人没有体统,成日在她眼前晃,干扰了程瑜瑾的判断吗?这件事对于太子殿下来说就简单了,碍眼的男人,全部铲走就是了。 林清远,便是黑名单第一位。 程瑜瑾是什么人,她隐约察觉到程元璟软化,之后好听话像不要钱一样往程元璟身上招呼,既没有原则也没有立场,九叔说什么都对。林清远见此受不了地啧了一声,他知道今日是程家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程瑜瑾和程元璟还有事在身,再加上林清远实在受不住程大姑娘对程元璟一副无脑吹捧的模样,便拿着书,赶紧告辞。 程瑜瑾眼睛扫到那两本书,小心翼翼地瞄了程元璟一眼。程元璟发现,程瑜瑾立即收回视线。 程元璟派人将临渊诗集这两本书取来了,程瑜瑾特别怕程元璟当众揭短,好在程元璟看起来很大度,没有在林清远面前揭穿她。 然而等林清远一走,程元璟的神情没了掩饰,显而易见地冷淡下来。程瑜瑾也不用在外人面前维持颜面,立刻跪坐着挪到程元璟身前,讨好地拽着程元璟的袖子“九叔,我错了。” 程元璟八风不动,眼风都没朝她扫一个“侄女将一切都安排的很好,何错之有?” 程瑜瑾听到更加温顺,乖巧地拉着程元璟袖子,眨巴眨巴眼睛说道“都是我的错,九叔风尘仆仆回来,我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迎接九叔。除夕那天我等了一宿,明明打定主意要第一个向九叔说新年好,结果没等到人,初一也没等到。今天二妹他们都回来了,我不想在主院见到霍长渊,就避出来散步,没想到竟然错过了九叔。” 程元璟本来就是外强中干,他虽然冷着脸,其实不舍得将程瑜瑾怎么样,现在听到程瑜瑾说除夕那天等了他一宿,就更加心软了。 至于此话真假,程元璟不想去辨认。这些话只需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已经够了。 程元璟心情转好,唯独脸上还凝着冷意“那我问你,你错在哪里?” 程元璟控制表情的功力一流,程瑜瑾没看出来程元璟已经不生气了。她见程元璟冷着脸,以为他还没消气,认起错来十分认真,不敢掺水“我不该避开众人来花厅,不该错过九叔,不该说那两本书在我这里。” 程瑜瑾觑着程元璟的脸色说话,她见程元璟脸色始终冰冷,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认错,声音越说越低。 程元璟却没有丝毫放过的样子,问“只是这些?” 程瑜瑾暗暗咬唇,程元璟这样不留情面吗,莫非要她亲口说出不该动林清远的主意?程瑜瑾咬咬牙,说“我还不该停在花厅和林编修说话。林编修是外男,我见到外男理应避让,不该为了打听九叔的消息而单独留下。” 程元璟心想还真是会编借口,说辞一套一套的,这样说来,她和林清远独处,还是为了他了? 程瑜瑾见程元璟没有立刻表态,凑近了握住程元璟的衣摆,轻声唤“九叔。” 声音婉转悦耳,酥软入骨。程元璟叹了口气,本着脸瞥她“下不为例。” “嗯。”程瑜瑾顿时喜笑颜开,眼睛中迸发出夺目的光芒。程元璟失神了片刻,就听到程瑜瑾笑着,脆生生道“九叔,新年快乐。你在这新的一年里,一定会诸事顺遂,心想事成。” 程元璟回神,失笑“你还记得。” “那是当然。”程瑜瑾见程元璟已经消气,不再维持规规矩矩的正坐姿势,而是身子一歪,斜倚在茶桌上。程瑜瑾和程元璟坐在同一侧,程元璟依然正襟危坐,而程瑜瑾胳膊撑着桌沿,姿态随意,腰身窈窕,像模像样叹道“可惜我不是第一个给九叔贺新年的,等以后,我一定要占到第一个。” 程元璟看着程瑜瑾笑了,他一直姿态端正,光风霁月,虽然每个细节都十分好看,但是像仙人一样没人气儿,现在看着她笑,眼神中带着程瑜瑾看不懂的幽深,终于有些人间烟火气了。 程瑜瑾看不懂程元璟那个眼神的意思,连他的话落在耳边,都似乎带着些意味深长“以后机会还多,你总是能实现的。” 辞旧迎新在深夜,要想第一个贺岁,距离远了肯定不行,但如果是枕边人,那机会就大多了。 程瑜瑾落在程元璟似有所指的笑意里,本能生出一股危险感,脊背不自觉绷直。程元璟听到了今年以来最舒心的一句话,心情大好,不由伸手揉了揉程瑜瑾的头发,说“别闹了,先把正事说完。你刚才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瑜瑾还在分析程元璟的笑是什么意思,结果迎面撞上“别闹了”三个字。程瑜瑾愕然,连程元璟伸手弄乱她头发都没顾得上追究“正事?我们刚才说的难道是玩笑吗?” 程瑜瑾整个人都不好了,她以为她已经把太子殿下心里的气梳顺了,结果,太子竟然说“别闹了”? 程元璟微微正色,问“续娶是怎么回事?” 程瑜瑾听到表情一怔,也坐直了,抿嘴道“没什么。程家内部的小事,不必劳九叔操心。” “是翟延霖?” 程瑜瑾本来不想说,可是程元璟一张口就说出了对方的名字,程瑜瑾张了张嘴,最终无奈叹道“是。” 程元璟看着程瑜瑾的神情,良久后也轻轻叹了一声,将手覆到程瑜瑾头发上“既然你现在还叫我一声九叔,我自然要尽叔叔的义务护住你。你面临这么大的危机,宁愿和林清远说,都不和我说?”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程瑜瑾连忙反驳,她接触到程元璟的眼神,最终无奈地叹气,“只是这种事并不风光,我还想在九叔眼里保持个好形象,实在不想用这种乌糟事打扰您。” “无妨。”程元璟以公谋私,借机摩挲程瑜瑾的头发,果然手感极好。表面上,他还正气凛然地说“既然我知道了,就不会置之不理。你有难处,尽管说就是了。” 程瑜瑾并没有注意到程元璟手上的小动作,她从小偶像包袱极重,最不能接受像小孩子一样被人摸头。程元璟君子端方,此刻说出这样正直的话,程瑜瑾心中感动,便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我上次在花园里管教翟小世子,正好被蔡国公看到,九叔当时也在,想必清楚那时的情形。” 程元璟点头,程瑜瑾继续说道“后来,香积寺的时候翟老夫人来和祖母说闲话,正好遇到我,说起他们家缺一个管教世子的人,而我正合适。我没有定亲,翟老夫人便想娶我回去做继室。之后我在花园外面偶然遇到了蔡国公,我不欲掺和翟家的浑水,便主动和蔡国公说明此事。我以为话已经说清,没想到,蔡国公还是向祖母表明了求娶之意。祖母觉得很合适,等我从母亲这里得知消息,再去劝祖母,祖母已经听不进去了。” 因为面对的人是程元璟,程瑜瑾没有掩饰自己的不情愿和程家的盘算。程元璟听到,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程瑜瑾在香积寺花园外遇到了翟延霖,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看来,他得给程瑜瑾加派人手。以及翟延霖这个人,实在是欠收拾。 程瑜瑾一股脑将烦恼说完,果然觉得心里松快了些。她咬着牙,抱怨道“蔡国公这个人简直不讲信誉,出尔反尔!那天在香积寺,我明明把前因后果都和他说清楚了,我所求的他没有,他要求的我也做不到,本来都说好了好聚好散,他倒好,竟然食言而肥,直接告诉我祖母了。” 程瑜瑾气得牙痒,程元璟听到沉默不语,手指流连到她的鬓边,轻轻拨弄着她的碎发。 “瑜瑾,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讲道理的。”程元璟看着她,眼中若有所指,“尤其是男人。所有男人都自私,他们看到美好的事物,只会想着掠夺、拥有、霸占,即便你搬出上百个不合适的道理,都抵不过他们的私心。” 程瑜瑾怔松地看着他,程元璟亦注视着她,忽而一笑“无一例外。” 男人都自私,无一例外。 包括他。 区别只不过是,他比翟延霖,权力更大一些。 第79章补偿 “成哩,二姑娘和四表姑娘在一张床上睡,暖阁的炕床上还能睡一个人。二爷昨天闹着要去碧纱橱,被我们笑了一通,在暖阁呢。” 程瑜瑾了然,表兄表妹共处一室,虽然有程老夫人看着,但也太亲密了。她眼睛转了转,收回神色,对丫鬟点头而笑“有劳姐姐了。祖母起了吗?” “老夫人已经起了。只不过徐二爷昨天睡得晚,现在还没起呢。” 程瑜瑾向前的脚步猛地一停“二表哥还睡着?” 暖阁是程老夫人卧房隔出来的一个小单间,四周墙壁掏空,冬天时白天黑夜都循环着热气,温暖如春,故称暖阁。也就是说,程瑜瑾要是进内屋给程老夫人请安,不可避免地,会经过徐之羡所在的暖阁。 如果是程瑜墨,现在一定跑进去了,甚至会用冰冷的手捉弄徐之羡起床。但是程瑜瑾就不,她的做法是停在门外,说“既然二表哥不方便,那我再等等吧。” 里面的丫鬟见大姑娘来了,连忙唤徐之羡起床。徐之羡本来不想醒,迷迷糊糊中听丫鬟说“大姑娘在外面呢”,徐之羡吓得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从床边抓起长袍就往身上套。 徐之羡向来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程瑜瑾面前他总是十分规矩,衣着打扮一定要体面。如果衣衫不整地被程瑜瑾看见,这像什么样子。 徐之羡打点妥当了,才肯捏捏扭扭出来给程瑜瑾问好“瑾姐姐……呃,表妹好。” 丫鬟们看到这一幕都笑了,打趣道“二爷,明明大姑娘才是姑娘家,为什么你倒红着脸,像头一次上花轿的大闺女。” 徐之羡被说的脸红,他看到程瑜瑾也抿着嘴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浑身发臊,蹭的一声窜出去了“我去外面冷冷脸,你们先进去给老祖宗请安吧。” 外面的动静早就传到程老夫人这里了,她从小房子一样的拔步床里出来,程瑜瑾看到,连忙去扶程老夫人。 丫鬟早就准备好水,程瑜瑾伸手探了探,水温适宜,可见是一直温在灶上的。程瑜瑾给程老夫人递帕子,时不时做些轻便又显眼的活,伺候着程老夫人洗漱。 程老夫人陪嫁的张嬷嬷称赞“大姑娘真是孝顺,其他人家过门十来年的媳妇,都比不上大姑娘细致贴心呢。” 程瑜瑾笑“伺候长辈,是我的福分。” 张嬷嬷听到程瑜瑾的话笑的越发灿烂,她心想,碧纱橱里还睡着两位姑娘呢,同一间正房,就隔了三四个屋子的步程,也不见那两位来伺候老夫人起身,可见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别说姑娘们,就是程老夫人的大小两个儿媳,现在也还没到呢。 人和人真是一比就分高下。 昨天夜里程瑜墨睡在老夫人这里,阮氏一大早紧赶慢赶追过来,想看看女儿怎么样。没想到一进门,就见程瑜瑾已经在了,看那架势,似乎已经守了很久。 阮氏的表情顿时就有些不对劲。 程老夫人睨了阮氏一眼,冷淡道“来了。” 阮氏脸上非常过不去,最怕人比人,她一个媳妇竟然还比不过孙女?阮氏也顾不得去西面的碧纱橱看女儿了,连忙挽了袖子挤上来,伺候程老夫人洗漱。 地方只有这么大,阮氏挤过来,许多人都被挡住,程瑜瑾适时地后退一步,将空间让给阮氏。 落在外人眼里,张嬷嬷又暗暗赞一声大气。 程瑜瑾看着阮氏手忙脚乱地给程老夫人拧帕子、端漱口水,她毕竟不如做惯了的丫鬟,水一会冷一会热,被程老夫人数落了好几次。周围还围着这么多丫鬟呢,程老夫人不高兴,阮氏脸上也不好看。 程瑜瑾在心里暗暗摇头,真是糊涂,伺候长辈为的是一个“孝”名,还当真要去做端茶送水的活不成?说白了就是一场作秀,表现的成分,要远远大于实用的成分。 所以程瑜瑾就从来不去干拧帕子、捧痰盂这种事,又脏又累,谁爱做谁做。程瑜瑾只会等丫鬟将帕子拧好了,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递给程老夫人,之后的活自有丫鬟代劳。这样一来,程瑜瑾什么都没做,看起来却十分重要,不可或缺。 像阮氏这种亲自挽袖子上阵的,就太实诚了。 复杂的家庭环境很小就教会了程瑜瑾如何讨巧,别的女孩嫁人后三四年才能学会的东西,她在十岁就懂了。不光如此,她还变得八面玲珑,极端利己。她不在乎面子,不渴望父母的爱,也不在乎爱情。 她只爱她自己。 程老夫人好容易收拾完,此时阮氏已经被折腾地身心俱疲。她看到一旁袖手旁观、光风霁月的程瑜瑾,不知为何就生出一股邪火。阮氏笑了笑,问“大姑娘,大嫂怎么没来?” 阮氏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问这样的话。在程瑜瑾很小的时候,阮氏明明知道程瑜瑾不清楚谁是她的亲娘最好,可是心里莫名其妙的恶意却让阮氏一次又一次开口,不动声色地挑拨程瑜瑾和庆福郡主的关系。程瑜瑾过得不好阮氏会心疼,可是程瑜瑾过得好,和庆福亲如母女,又会让阮氏心如火烧,嫉恨难熬。 连翘的表情不太好,要她说,二太太这种作态简直坏死了,她就看不得大姑娘好!大丫鬟义愤填膺,程瑜瑾本人倒很平静,她一颗心早已变得水火不侵,反而还能对阮氏笑一笑“母亲要照顾父亲,还要照看三弟,一时半会走不开。所以母亲让我来代她尽孝,伺候祖母。” 瞧瞧这话说的,四两拨千斤,程瑜瑾不回答庆福郡主为什么没来,只说庆福要照顾程元贤和程恩宝,一句话替庆福解围,还哄得程老夫人开心。在程老夫人眼里,当然儿子和孙子最重要,媳妇伺候她的儿子,让程老夫人听着就舒坦。 程老夫人满意地笑了,她起身时瞥了阮氏一眼,阮氏顿时吓得低头,大气不敢喘。 程老夫人走到东次间,问“其他几个孩子呢?” “回老夫人,二姑娘和徐二爷正在碧纱橱里洗脸呢。念姑娘说这里没她用惯的脂粉,回姑太太院里重新梳头了。” 别说外人,阮氏这个亲娘听着也想摇头,一样的年纪,程瑜墨和徐念春一派孩子气,长辈醒了这么久不来请安,还自顾自出去打扮。相比之下,程瑜瑾简直懂事的不像小姑娘。 阮氏看不过去,偷偷让丫鬟去碧纱橱唤程瑜墨过来。程瑜墨和徐之羡发髻松散地走过来,齐声问好“老祖宗安。” 程老夫人点头,她说“你们三个从小一块长大,不是亲手足胜似手足,你们不用在我这里候着了,去抱厦自己玩吧。” 徐之羡欢快地“哎”了一声,程瑜瑾察觉到程老夫人在特意给她们创造机会,至于是给哪一个创造机会,那就不好说了。按理说这种时机求之不得,然而程瑜瑾顿了顿,还是忍痛割舍“祖母,我恐怕不行。” 程老夫人奇怪“怎么?” 程瑜瑾说“祖父昨日嘱咐我,让我去和九叔学写字。” 程老夫人更奇怪了“你学这些做什么?” “圣上千秋节快到了,祖父想送一座屏风给圣上祝寿,让孙女来绣。所以这几日恐怕不得闲,给祖母请了安,我就得去和九叔学写字了。” 正房里寂静比往常更甚,送给皇帝贺寿的礼物,何其尊贵,竟然交由程瑜瑾执针。这是庆福、阮氏这些媳妇,甚至程老夫人这个正室夫人都没有的体面。阮氏和程老夫人心情复杂,徐之羡和程瑜墨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就算他们再不懂事,也知道程瑜瑾的这份待遇非同小可,比他们的母亲都高。 最后程老夫人说话“既然是侯爷发话,那你只管去就行了。如果时间不够,以后不必来我这里点卯了。” “这怎么行。”程瑜瑾一脸正气地推辞,然后施施然行礼告退,“祖母,二婶,我先行一步。” 等出来后,连翘雀跃不已,悄声说“姑娘,你没见刚才二太太和老夫人的脸色。我们姑娘的体面,岂是她们能比的?别说比,恐怕二太太想也不敢想。” “行了。”程瑜瑾淡淡喝了连翘一句,“少说几句吧,时间不早了,再不去该晚了。” 连翘干脆地应了一声,嘴角还是翘起。这只是开头,等绣品出来,他们眼红都眼红不过来! 程瑜瑾今天起得早,虽然在程老夫人那里耽误了些时间,但她自忖还很早。没想到到了宸明院,程元璟已经全部收拾好,看样子,他已经做了许多事情。 程瑜瑾十分吃惊“九叔起这样早?” 程元璟淡淡瞥了她一眼,懒得回答这种没营养的问题。他指了指身边的墨,问“会写字吗?” 程瑜瑾脸上的笑十分灿烂,仔细听还有咬牙的声音“九叔觉得呢?” 第80章上元 程瑜墨和程敏都回娘家来了,正巧今日程元璟也回来了,程家难得人聚这样齐全,比除夕都热闹。程老夫人看着这满屋子人很高兴,众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团圆饭。 酒酣饭饱,热意和睡意熏的人懒洋洋的。程老夫人到里间睡觉,徐念春也被程敏打发去睡觉了。程敏将徐念春安置在碧纱橱里,亲自替女儿关了门,才轻手轻脚地朝外面走来。 正房里零零散散坐着些人,现在没有长辈和小孩子打扰,他们精神放松,反而更好聊天。徐二爷、程元翰和霍长渊坐在正堂说朝堂中的事,程瑜墨由阮氏拉着坐在次间通炕上,絮絮说这些日子的琐事。 程敏将五件正房绕了一圈,发现少了许多人。程瑜墨看程敏绕来绕去,似乎是找什么人的样子,问“姑姑,你在找二表兄吗?” 程敏摇头,也跟着侧坐在通炕上,说“这倒不是,他都那么大的人了,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是在找瑜瑾。她吃饭的时候才回来,我去碧纱橱给念春铺被褥,才一会不注意,她又不见了。” 程瑜墨笑容淡了些,说“原来姑姑在找大姐姐,刚才九叔回来了,现在姐姐一定在九叔那儿。” “哦,是吗?”程敏迟疑,“瑾姐儿什么时候和九郎这样相熟了?” 随侍的丫鬟接话道“姑太太有所不知,这一年大姑娘和九爷十分投缘,老太爷还在世的时候,让大姑娘绣了一幅九爷的字,姑太太应当知道,正是送到宫里的那一幅。” 程敏点头“这我知道。” “那就是了,为了这副绣品,大姑娘和九爷学了一两个月的字,之后屏风绣好,大姑娘也时常去九爷院里借书问字,现在想必也在呢。” 程敏惊叹,她一年回不了几次娘家,对宜春侯府的近况并不了解,以前印象中程瑜瑾总是跟在程老夫人身边,这次没看到,才晓得原来程瑜瑾和程元璟亲近起来了。 程瑜墨不知道想到什么,抬手用帕子掩了下嘴,无意说“不光如此,今天我们正在说话,突然找不到大姐姐了,还是九叔出去找的。自从九叔回来,大姐姐很少和别人待着,基本只跟着九叔。他们总是同进同出,我难得回娘家,却许久没有和姐姐说过话。可能是九叔学识高,大姐姐懒得理会我们吧。” 阮氏在一旁应和“没错呢,连众人说闲话,他们俩也单独坐在外面,从不和大伙凑一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俩人才是一体的呢。” 程敏看了程瑜墨一眼,程瑜墨垂着眼睛,白净纤弱的脸上看不出神态变化。程敏到底什么也没说,笑着道“孩子大了,总是会有自己的主意。再说了大姑娘从小早熟懂事,念春还和皮猴一样,她已经懂得帮着大嫂管家了。让她和念春坐一块,估计也没什么共同话题,我们谈论的事情又不适合她一个姑娘家听,要不是九郎在,恐怕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幸好九郎回来了,九郎和她年纪相近,阅历却比她多,恐怕这两人才有话可谈。我年纪大了,跟不上年轻人的喜好,索性让他们自己说去。” 程瑜墨脸色平板,略略扯了扯嘴角,僵硬笑道“姑姑说的是。是我没注意大姐姐的处境。” 程敏亲和地笑着,又说了些好话,将这个话题扯开。程瑜墨和阮氏说起霍家的事,程敏看着曾经天真纤弱的二侄女三句话不离霍家,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孩子们都在长大,曾经怯怯躲在大人身后的程瑜墨也会拐着弯给姐姐上眼药了。程敏十分叹息,她倒不是说程瑜墨的做法不对,只不过,心里不好受是真的。 她们两人是双胞胎,一个被过继,一个留在阮氏身边,种种原因让大伙提起她们来,总是会放在一起比较。前十五年,程瑜瑾以绝对的优势抢占了众人视线,程敏怜惜程瑜瑾被过继,总是忍不住多偏心她些,而且程瑜瑾也确实做得好。 程敏原以为这段姐妹花的成长十分理想,姐姐沉静端庄,妹妹天真活泼,彼此之间也相互友爱,并不像其他人家一样明争暗斗。 可是事实给了程敏沉痛一击,她以为的姐妹相互守望只是她的幻想。这对双胞胎姐妹的命运在十四岁大分叉,最终结果可谓大爆冷门,程瑜墨嫁入高门,反而是被众人给予厚望的程瑜瑾退婚,迟迟找不到好夫家。程瑜墨嫁到霍家才四个月,便暗搓搓地指点长姐,从姐姐身上找优越感,抢夺家人对姐姐的认同。 孩子争夺家族的资源和注意是常事,但是这些事情发生在自己家里,程敏就有些心情复杂了。这还只是四个月,等日后程瑜墨在霍家站稳跟脚,生下长子,而程瑜瑾因为退婚定不到好亲事,甚至没有定亲,姐妹两人的差距越来越大,这还了得? 程敏说不出的叹息,她不忍让程瑜瑾面对这些,但是想起自己家里那个混世魔王,还是什么都没说。 徐之羡也不知道怎么了,前段时间神魂不属,程敏身为母亲,大致能看出来儿子的想法。她本以为先前放下的那桩婚事有转机,结果没过多久,徐之羡出去一趟,回家后一脸消沉,程敏再提程瑜瑾,徐之羡只是摇头,什么都不说。 程敏看出来徐之羡这次是真的拒绝,偏偏无论她怎么问,徐之羡都不肯说原因。程敏除了长叹一声,也没办法多劝。 孩子们,都长大了啊。 程敏内心里长吁短叹,突然听到程瑜墨叫她。程敏回过神,见程瑜墨穿着一身锦绣华服,如京中再常见不过的少奶奶一般,矜贵又温雅地笑着“姑姑,你想什么呢,这样入神,我唤了你好几声都没反应。” 程敏看到程瑜墨的神情,心中那种莫名的失落更重了。然而她毕竟是公府的二太太,顷刻间便调整好表情,笑道“我在想你二表哥那个混世魔王呢,没注意到外面。墨儿你刚才说了什么?” 程瑜墨抿抿唇,颊边浮现出一个秀气的小梨涡“我和娘亲正在说上元节灯会的事情呢。上元节三天京城不宵禁,侯爷难得有假期,说要带着我去街上看看。但是靖勇侯府人丁少,婆婆懒得出门,就只有我一个人去看灯。人少了没意思,所以我想着,要不和姑姑一起走。昌国公府少爷姑娘们众多,我嫁去霍家后才晓得晚辈多是件多热闹的事,侯爷也喜欢昌国公府人丁兴旺,所以我们两家一起走,姑姑看如何?” 程敏先是一惊,随后大喜过望。霍长渊如今炙手可热,而昌国公府这些年不上不下,全靠宫里面的娘娘撑门面。昌国公府也想过和靖勇侯攀攀关系,奈何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能有这个机会,徐家上下求之不得。 程敏当然一口答应了,程瑜墨是她的侄女,这个门路由程敏带到徐老太君面前,无疑给程敏大大长了脸面。 程敏隐约察觉到程瑜墨是故意的,毕竟程敏一直更喜欢端方懂事的程瑜瑾,这种事掩饰不了。程瑜墨现在这样说,是有意和程瑜瑾争高下,告诉程敏这些年看错了人。 程敏倒十分希望是她想岔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了程瑜墨。可是谁让事实比人强呢,程瑜墨如今水涨船高,妻凭夫贵,是不争的事实。 程敏也不得不向二侄女低头,她瞧了瞧阮氏,问“能和侯府一起看灯,我们当然喜之不尽。不过,墨儿你难得见二嫂一次,不和二嫂一起走吗?” 阮氏叹气,接话道“我原本也这样想,可是母亲先前说了,上元节灯会她自有安排,让我们不要随意应承。墨儿现在毕竟是霍家的人,我不好违母亲的意,只能托姑太太看顾墨儿一二。” 程敏自然一口应下。说起上元节,女子们的兴致来了,你一言我一样地讨论起来。不光是程敏、程瑜墨这些夫人太太,京城中所有女子,无论未婚的已婚的,贵族小姐还是平民百姓,都盼着上元节这一天。 上元节三日不宵禁,皇帝和百姓普天同庆,众人都上街来看灯,平日里格外严格的男女大防此刻也松动了。没有幕篱也没有行障,小姐郎君们三五,成群结队,路上遇到了,眉眼一动都是笑意。 换言之,上元节,乃是不折不扣的情人节。 十三的时候院子里的丫鬟就开始骚动,等到了十五,丫鬟们都换上新衣,欢欢喜喜,热闹非凡。杜若和连翘更是卯着劲将程瑜瑾打扮成天仙,今天是一年中难得没有任何限制的时候,她们的大姑娘务必要艳惊四座,俘获未来姑爷的芳心,最好一开春就将婚事定下。 程瑜瑾反倒没多少热情,她这几天一直在暗暗烦恼蔡国公府的事。程元璟说这件事交给他来解决,之后就再无动静。程瑜瑾简直抓心挠肺,她特别想知道,程元璟所谓的解决,到底是怎么个解决法? 在热闹中,天色慢慢黑了。宜春侯府今日早早便用了晚饭,然后庆福郡主和阮氏带着丫鬟和晚辈,一同坐车去外面看灯。 说是晚辈,其实程家里未出嫁的女子,只剩下程瑜瑾了。程瑜瑾一想到一会庆福郡主和阮氏两双眼睛盯她一个人,就觉得生无可恋,一点兴致都没有。 然而这还不止,她一下车,都没走两步,就见庆福郡主左右张望,随后惊喜地冲一个地方招手。 程瑜瑾一见对方马车上的标志,脸色便冷下来了。 又是蔡国公府,不必多想,这必然是程老夫人的手笔。 翟二太太其实早就看到宜春侯府的马车了,但是她撇过脸,假装没看见,现在庆福郡主直接冲她招手,翟二太太再也避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程大太太,程二太太,真巧,在这里遇到了。刚才人多,我都没看到。” 翟二太太这话庆福郡主没做他想,热络地上前说话。阮氏看到蔡国公府,眼睛亮了,也立刻跟着上前寒暄。 唯有程瑜瑾,还站在原地,冷淡地看着前方那一伙人。 翟二太太嘴上说着高兴,心里却一直唉声叹气,她随便抬起眼睛一瞥,正好看到程瑜瑾站在不远处,映着满城灯火,静静地凝视着她。 翟二太太心里猛地一突。她随即想起出门前婆婆的交代,就更愁了。 她得知婆婆看中了宜春侯府的大小姐,想娶回来给大伯兄当续弦的时候,翟二太太心里一万个不愿意。然而蔡国公府毕竟是婆婆和大伯兄当家,翟二太太一个弟媳妇有什么反对的权利?她只能跨着脸,听婆婆和大伯哥商量娶妇的事情。 不过是续弦,听他们的安排,倒比原配正妻还要隆重!翟二太太气的不轻,一想到新国公夫人一过门,她就要将管家权交回去,更是心疼的心肝肺疼。翟二太太私下打听程大小姐的风评,许多个夫人一提她,都是一致称赞,评语全是大方得体,上场面,聪明能干诸流。 翟二太太听着,就更堵心了。 翟二太太本来觉得,让一个小丫头骑在她头上,这已经够添堵了。没想到,这还没完。 大伯兄某一天从外面回来,突然脸色阴沉,府里女眷都吓了一跳,婆婆连忙追问,翟延霖都只是摇头,并不言语。翟延霖便是蔡国公府的天,他脸色不对,全府女眷都跟着惴惴。 之后的事情翟二太太也不清楚,只知道翟延霖和婆婆单独说了会话,出来后婆婆脸色也极其复杂。再然后,婆婆便让翟二太太出门,趁着上元节人多不惹眼,客客气气将程家的婚事推拒掉。 上元节出门不是什么问题,蔡国公府本来就和程家约好了。但是,退婚可以理解,客客气气是什么意思? 翟二太太嘴里发苦,尤其是被庆福郡主热情拉着,噼里啪啦,满嘴都是即将成为一家人的亲近话,她就更头疼了。 翟二太太跟着庆福郡主看了五六个灯摊子,庆福郡主满心都是挂名女儿要攀上蔡国公府的兴奋感,此刻兴致极高。翟二太太心里惦记着事,哪里有心思看灯。翟二太太心神不属,她纠结了一会,猛地下决心,说道“程大太太,我有话和你说。” 庆福郡主一脸笑意“二太太怎么还这样客气,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 翟二太太幽幽叹气,她扫了跟在后面的程瑜瑾一眼,虽然没有明说,庆福郡主已经懂了。庆福清了清嗓子,对程瑜瑾说“大姑娘,我和翟二太太有些话要说,你先去隔壁那个摊子看看灯。” 程瑜瑾目光静静扫过庆福郡主和翟二太太,被那样的目光看到,翟二太太莫名屏息。好在程瑜瑾没有多问,乖巧地点了点头,就转身走了。 翟二太太这才将那口气松出去。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翟二太太横下心,和庆福郡主说起婆婆的话。 而此时,程瑜瑾站在街对面另一个灯摊前,眼睛虽然看着灯,可是表情里没有一点欢喜之意。 小摊主都被程瑜瑾看怕了,他哈笑着上前,问“这位小姐,您看中了哪一盏灯?小的给您取下来?” 程瑜瑾哪里在看灯,她明白小摊主的意思,也不欲站在这里挡人家生意。她带着杜若和连翘走了两步,一旁忽的传来一个将信将疑的声音“程大姑娘?” 程瑜瑾身子停了停,侧过身回头。对方发现程瑜瑾有反应,兴冲冲地推开人群挤过来“竟然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程瑜瑾愣了许久,都说不准这是天意还是人为。 “林……编修?” 第81章灯会 灯火煌煌,程瑜瑾看着眼前的人,不知道这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林清远其实隔着老远就看到程瑜瑾了。她披着白色斗篷,站在一个灯摊前看灯,虽然只是背面,看不清长相,但是却很眼熟,林清远莫名觉得,那就是程瑜瑾。 林清远试探地喊了一句,今日是上元节,鱼龙混杂,人流不息,他不确定程瑜瑾愿不愿意在这种场合见他。没想到,程瑜瑾竟然真的回头了。 林清远立刻来了劲,扒开人群挤到程瑜瑾身边,笑道“刚才我还不敢确定,没想到果真是程大小姐。” 程瑜瑾一直没有笑,也没有动,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林清远艰难地穿过一条街,挤到她面前。直到最后,程瑜瑾才微微笑了笑,说“我看这里的灯有趣,就过来瞧瞧。刚才人太多了,我没有看到林编修,请林编修恕罪。” 林清远听到连忙摆手“你没看到我很正常,街上这么多人,哪能各个都看到。程大姑娘你太客气了,你我之间哪用如此。” 程瑜瑾听到这句话,压抑了一晚上的心神总算轻松了一些。她心里那根弦放松,神态上也带出轻快来,这样的变化让别人看到,也莫名跟着开心。 林清远素来不拘一节,他在京城里没有多少亲故,出来看灯纯粹是凑热闹,现在遇到了程瑜瑾,他想着难得遇到一个熟人,何妨一起去赏灯。林清远这样想,便说了出来“程大姑娘,你接下来可有安排?我见前方有猜灯谜,不妨我们一起去看看?” 杜若和连翘听到林清远的话脸色都微微变了,京城权贵众多,规矩也多,一个男子说出这样的话,可谓十分冒失。 程瑜瑾却不怎么在意,如果是别的男子说出这种话,无疑是冒犯,但是林清远并非京城人士,他不熟悉京城的礼仪很正常。再说,林清远本来就是一个阔达大方不拘一格的性子,程瑜瑾笑了笑,并不在意这些许的出格“好,有劳林编修了。” 林清远听到喜出望外,自告奋勇在前面带路。程瑜瑾回头朝后面望了望,庆福郡主和翟二太太站在一块,两人不知道说什么,庆福郡主的脸色渐渐冷淡下来,反倒是阮氏,又吃惊又窃喜,努力压抑着脸上的笑意。 隔着这么远,程瑜瑾当然不可能听到她们说了什么,但是看庆福的表情,惊讶不悦,但是并没有怒而拂袖,可见翟二太太说的事情虽然让她不高兴,但并没有踩到底线。也就是说,不太可能是退婚。 庆福郡主即便和程瑜瑾没有感情,但毕竟是挂名母亲,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当着她的面退婚,庆福郡主一定早就爆发了,怎么能好端端地站在街上听翟二太太说话。 不是退婚,莫非是婚礼或者聘礼上的条件?翟延霖是续娶,按礼法填房在原配面前执妾礼,各方面必然是不能越过原配的,聘礼规格多半也要比原配的低。可能霍家便是考虑到这个规矩,过来和宜春侯府谈条件了吧。 程瑜瑾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她看着眼前的灯火怔了一会,自嘲一笑。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竟然依仗起别人。 天底下没有人比她自己更上心这些事,程元璟虽说了要帮忙,但是他事务繁忙,哪里能方方面面都顾得上。说到底,这件事还得靠自己。 求佛求人都不如求己,明明是她七岁就明白的道理,怎么现在还会犯糊涂? 林清远走了一会,和身后人说话没有反应,一回头才看见程瑜瑾还站在原地,正专注地盯着一个灯笼瞧。林清远纳闷,只好又折回来“程大姑娘,怎么了?” 程瑜瑾从思绪中回神,意识到自己放了林清远鸽子,低头咳了一声,说“没事,我看到这个灯笼奇巧,不知不觉入神了,没跟上林编修。” 林清远一听竟然是因为灯笼,立刻摆手“没事,程大姑娘没必要和我道歉。我是带着程大姑娘去玩的,可不是来让大姑娘致歉的。只要大姑娘开心就好。” 程瑜瑾听到这样的话心中熨帖,林清远是一个很正直坦荡的人,有徐之羡的赤子之心,又比徐之羡有主见有才干。这样的人,如果嫁给他,日后一定会过得很舒坦吧。 程瑜瑾垂眸掩下心里的想法,说“谢林编修。” 林清远见程瑜瑾停在一盏灯前,真的以为她刚才在看灯,便说“大姑娘若是喜欢灯,前面还有好些新奇的灯样,大姑娘不妨到前面看看。” “好。”程瑜瑾点头。街上人来人往,程瑜瑾回头瞧了一眼,见庆福郡主几人还是专注地说话,并没有注意周围。正好这时路中间一辆马车经过,等马车歪歪扭扭地挤过去,程瑜瑾也从刚才的位置消失了。 她的身影突然消失了,翟延霖皱眉,立刻朝前走了几步,然而上元节全城出动,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了,翟延霖张望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程瑜瑾的身影。 翟延霖眉头紧锁,今天鱼龙混杂,程瑜瑾身边才带了两个丫鬟,和众人走散也太危险了。他本来想立刻朝程瑜瑾消失的方向冲去,然而才走了两步,就想起前段日子发生的事情。 他惯常和同僚好友相聚,却在酒酣独自出门醒酒之际,被一个陌生面孔拦下。翟延霖见多识广,一听对方的声音就辨认出这是太监。天底下只有一个地方有太监,翟延霖的酒瞬间吓醒一半,然而那位公公皮笑肉不笑,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后,意味深长地告诉他,不要动不该动的主意,有些福气他消受不起。 翟延霖的酒彻底清醒了。 翟延霖在寒风中站了许久,脸色从醺红变成苍白。他反反复复回想太监的话,不要动不该动的主意,这段时间他并无出格之处,唯一不同的,便是在计划续娶。 翟延霖想到这里简直不可思议,程瑜瑾,竟然被宫里看上了? 这怎么可能? 翟延霖还哪有心思喝酒,差跑堂去酒桌上说了一声,他就自己回府了。回家后翟延霖脸色极其难看,他反复思索了许久,最后和翟老夫人通气,告诉母亲暂且将程家的婚事放一放吧。 翟老夫人听到是太监来提醒翟延霖,吓得魂都飞了一半,还哪敢放一放,直接便让翟二太太去退亲。但是退亲他们也不敢得罪了程家,只好客客气气的,近乎是求着对方,说先前他们提到的事,就当没有吧。 宫里还有皇子尚未娶妃,给翟老夫人天大的胆,她也不敢和皇家抢人。 正好先前约了上元节碰面,原本是两家长辈想给新人创造机会,让他们熟悉一二。其实说穿了,就是翟延霖自己的私心。然而现在被宫里警告,蔡国公府不敢产生任何想法,翟老夫人年纪一把,不适合上街和众人挤,就让翟二太太出门,好声好气地和程家把话说清楚。 反正也没有正式定亲,只不过双方长辈私底下换了口信,只要程家不说,翟家不说,便没人知道这回事情。对程大姑娘的名声好,对翟家的前程也好。 翟二太太苦着脸出门,这种情况下,翟延霖显然不适合见程瑜瑾了。可是他到底心有不甘,远远缀着翟二太太的马车,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程瑜瑾从马车上走下来。 她今日精心装扮,虽然因为孝期,身上衣着偏素,但是她一身纯白的斗篷站在灯火下,光影交错,火树银花,仿佛漫天星辰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翟延霖远远看着,恍若隔世。他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内心里不甘心、惊讶、愤慨,不一而足,将他的胸膛灌得满满当当。 之前在香积寺,程瑜瑾狠狠打击了他的自尊心,这是翟延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所有女人都捧着他供着她,唯独在程瑜瑾这里,不值一文。 翟延霖被激起凶性,越发要将这个女子占为己有。天底下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程瑜瑾不愿意,就能不嫁吗? 那也太小看他们蔡国公府了。 翟延霖逞着自己的私心,强行挑破了窗户纸。他这段时间春风得意,他一直在想,等程瑜瑾知道一切已成定局,会是什么表情呢?等她嫁入蔡国公府,成了他的妻子,会不会放软身段来求他? 翟延霖光想想就热血沸腾。上元节见面,也是翟延霖特意安排的。他想看看,程瑜瑾面对他时表情会是什么样。 然而黄门太监的话,毫不留情地在翟延霖头上浇了一盆冰水。明明是他安排的见面,最后却是他不敢露面,像个卑微可笑的老鼠一般,只敢躲在人群中偷看程家的情形。 一切如翟延霖的想象,程瑜瑾光鲜耀眼,美丽的让人移不开视线。只不过翟延霖没有料到,他连去见程瑜瑾的资格都没有。 翟延霖眼睁睁看着程瑜瑾带着丫鬟去看灯,她在一个小摊子面前停顿了许久,什么也没有买。路上许多人都在看她,程瑜瑾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最后,一个男子惊喜地挤到她身边,两人说了些什么话,程瑜瑾就不见了。 翟延霖不难猜测,恐怕,是这个男子领着程瑜瑾去看灯了。 他生气,愤恨,又掺杂了不敢示人的嫉妒。然而最终,翟延霖也只能用力折断了手里的灯杆,怒而转身离去。 如来时一般,无人得知,无人在意。 翟二太太并不知道她的大伯哥刚才在不远处看着,翟延霖不舒坦,翟二太太此刻也不好受。 是蔡国公府先提出结亲,结果这才过了多久,他们家又说都是误会,请宜春侯府大人有大量,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见鬼的大人有大量,庆福郡主岂能受这种侮辱? 翟二太太嘴里发苦,又不敢得罪程家,只能不断地放软身段说好话。庆福郡主也被翟家这一出给弄懵了,说要退婚,可是翟家态度十分客气,甚至说得上讨好;可是说继续交好吧,翟二太太又一口一个不敢高攀,仿佛表态迟了会有什么祸事一般。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庆福郡主和翟二太太相互扯皮,她们都没有注意,程瑜瑾不见了。 程瑜瑾跟着林清远去猜灯谜,林清远毕竟是书香世家,状元出身,一路上引经据典十分善谈,程瑜瑾听着,也慢慢放松下来,露出真实的笑意。 一个灯摊前围了许多人,这个摊子灯又大又漂亮,明显造价不菲,前面还挂了一条线,上面缀满花灯,只不过每个灯上都有灯谜,猜中了便可将灯拿走。摊主做这么大阵仗,自然不会白赔钱,每个灯谜都十分艰难,若是猜不出来,可以直接去摊子上买灯。 程瑜瑾对民间的经营智慧叹为观止,她本来是想眼不见心不烦,离庆福那些人远些,然而现在看着众多灯谜,她也来了兴致,一个个仔细研究起来。 她一边看,一边和林清远交流,两人说的其乐融融。程瑜瑾越来越放松,林清远讲了个典故,她噗嗤一声被逗笑,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刘义站在僻静处,觉得今天夜里的风越来越冷。他默默搓了搓胳膊,在众人求助的目光中,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小心问“殿下,陛下那里还等着呢,您看……” 程元璟负手站着,隔着一条河,沉默地看着对岸的情景。 河对岸搭了一个很大的棚子,现在正围了许多人猜灯谜。刘义真是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明明一切都好好的,他为什么要嘴贱,指着灯棚让太子殿下看热闹。 现在可好了,他要成热闹了。刘义时刻觉得自己人头不保,今日元宵,皇上与民同乐,亲自登灯楼鼓舞民心。当然了,所谓的与民同乐只是原因之一,更大的根源在于,皇帝想趁今日人多眼杂,悄悄见程元璟一面。 程元璟和刘义一行人便正去见圣上的路上。不巧的是,正好看到一些不该看的事,而这些乱子,还正是刘义给指出来的。 刘义悔的肠子都断了,苍天可鉴,他当初真的只是想讨主子欢心,民间百姓安居乐业,可不是主子治国有方么。谁知道程家大姑娘也在那个灯棚下猜灯谜。 程元璟看了一会,稳住情绪,决定先见完皇帝,再解决程瑜瑾的事情。他回过身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周身气势冷的吓人。刘义几人先是放心,随后心提的更高,俱低着头,假装自己是个哑巴聋子,静悄无声地跟在主子身后。 他们提心吊胆地走了一会,忽然听到身后有喧哗声。刘义本来没放在心上,上元节这么多人,每年都要发生些意外。可是喧哗声越来越大,渐渐成惊恐之势。 程元璟回头,发现发出声音的地方正是程瑜瑾刚才的方向。他脸色一沉,立刻朝后赶回去。 第82章点破 虽然眼前的灯笼做的惟妙惟肖,璀璨亮丽,但是程瑜瑾总是不能集中注意力。猜灯谜诚然热闹,耳边全是夫妻、朋友、亲子之间的说笑声,可是程瑜瑾总觉得,这些热闹于她无关。 她又一次走神,回过神来后,程瑜瑾发现她看着眼前的灯谜,已经许久了。 旁边的一对夫妻带着儿女来看灯,见程瑜瑾在灯前站了许久,笑道“这位姑娘,这个灯谜有些难吧!我们刚刚也猜了好几个,都不对。” 他们以为程瑜瑾刚才一直在想灯谜,声音里俱是善意的调侃,程瑜瑾对着他们点头笑笑,并没有多说。 林清远听到声音,回过头来问“程大姑娘,怎么了?” “没事。”程瑜瑾摇摇头。这个地方安全又热闹,连翘和杜若难得出门,此刻都看得目不转睛,她们伺候了程瑜瑾一年,几乎没有松闲的时候,程瑜瑾有心给她们放假,便没有喊她们,自己悄悄往河边走。 这个灯棚扎在河边,此时河面上已经结了冰,倒不怕客人拥挤间落了水。每个摊子的地方大小是一定的,小摊主想多摆灯,干脆将摊子从河岸延伸到冰面上,偷偷扩大了铺面。 不光是这个摊主这样想,其他人也都是如此,放眼望去,冰河宛如一条银带蜿蜒在城中,两侧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花灯,犹如九天星火落人间,美不胜收。 摊子要做生意,所以漂亮的花灯都挂在最中央,那里围着的人也最多,到了冰面上,便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小灯笼,人数也骤然递减。程瑜瑾顺着线走到河边,身边清净了许多,她也悄悄松了口气。 心里压着事逛街,即便看到好东西,也总是融不进去。程瑜瑾就是如此,她只是觉得在陪人逛街,自己并没有参与其中。 她眼睛盯着河面上倒映的火光,略略出神。相比之下,夏天那次她出府去看程老侯爷留给她的店铺,一路走一路逛,倒比现在投入的多。可能,视察自己的东西从心态上就是不一样的,也可能,是因为人不一样。 程瑜瑾想到这里突然觉得烦躁,她深吸一口气,想让冰冷的空气激一激自己的脑子。然而一抬头,程瑜瑾突然发现,一个小孩子握着一盏老虎灯,跑在河中心玩。 他的家长大概是一时没看住,或者觉得河已经冻结实了,不会有事,便单独放孩子一个人在冰面上跑。可是这个孩子渐渐跑到河中央,那里远离河岸,冰层结的非常薄。更别说,今年冬天没降几场雪,而过年这几天,天气还转暖许多。 程瑜瑾倏然生出不详的预感,而这时,她似乎隐约看到,冰层蜿蜒出一条细细的裂纹。 程瑜瑾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喊人。然而周围声音嘈杂,众人都围着花灯猜灯谜,哪里能听到她的声音。而那个孩子毫无危机意识,还在往河中心跑。 河中心远离河岸,冰层没有附着力,往往都是最薄的。那个孩子无知无觉,这个时节掉下冰水,还是这么大的一个孩子,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程瑜瑾精于算计,干什么都要算三步,但是关键时刻做决定时却非常快。眨眼间程瑜瑾已经拿定了主意,她立刻踩到冰层上,飞快地朝河中心跑去,同时试图提醒那个小孩子,河面上危险,不要往远走了,快回来。 然而上元节喧嚣,河岸上的人没注意到程瑜瑾的话,河中心的小孩更是听不到。程瑜瑾眼睁睁看到那个孩子又跑了几步,在冰层上蹦蹦跳跳,程瑜瑾看着心惊肉跳,连忙又喊“不要动!” 这时候两边的行人已经发现不对,他们看到一个穿着白色斗篷、看衣着打扮便十分贵气的女子在冰上跑动,程瑜瑾的异样引起许多人注意,紧接着,就有人发现河面上不对。 “哎呀,河心的冰没有冻住,要碎了!” 停下来对着河面指指点点的人越来越多,那个小孩子也终于意识到不对。他低头看到冰面上细碎又危险的裂纹,吓得不轻,顿时哭着就往回跑。 即便是个小孩子,全力踩到冰层上的冲力也不低,更别说他惊慌失措之下,动作跌跌撞撞。程瑜瑾眼睁睁看着冰纹像蜘蛛网一样裂开,随着小孩的动作,冰面肉眼可见的越来越脆弱。 程瑜瑾心中一紧,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她刚才跑下来是一时情急,可是冬天救落水的人和夏天完全不同,救援的人最好不要下来,而要找长竹竿捞人。要不然踩碎更多冰层,很可能导致两个人都出事。 但是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后退的法子。若是原路返回,被她踩过一次的冰再承担第二次重力,谁知道会不会碎的更快。最重要的是,众目睽睽之下她若是后退,围观众人才不管这是不是为了更好救援,他们只会觉得程瑜瑾贪生怕死。 正在这时,耳边隐约传来咔嚓一声,脆弱的冰层在小孩子的用力踩踏之下,碎了。小孩瞬间掉入冰窟中,被冰冷的河水冻得狠狠一激灵。 程瑜瑾心一横,几乎在同时跳下水。冬日的河水温度极低,身体没入冰水中的一刹那,程瑜瑾浑身一颤,有一瞬间都失去了身体的控制。她试图去拉那个小孩子,发现自己的披风吸水后阻力太大,她哆嗦着手将系带解开,奋力朝小孩的方向浮过去。 幸好此时裂开的冰窟窿还不算很大,小孩被冰水一激,几乎已经失去反应能力。程瑜瑾将他拉住,想找结实的冰面上岸,然而河中心的冰面都是薄冰,程瑜瑾迟迟没有找到能承载两个人重量的冰层,而她还要拖着一个孩子,体力迅速流失。 程瑜瑾立刻意识到,不能这样。冬天落水和夏天可不一样,如果是夏天,只要人多,总是能救起来,可是冬天水温低,一旦她体力告罄,无法浮在水面上而掉下去,那就完了。冰层将河面整个盖住,如果她掉下去却找不到上浮的缺口,会被活活冻死,河上的人隔着一层冰,即使想要救她,恐怕也无计可施。 程瑜瑾只好先尝试着放下孩子,小孩子比她轻,趴在冰面上能稳住。程瑜瑾找到一块不那么透明的冰块,让孩子两臂撑在冰上,努力往上爬,她也帮着将他放到冰面上。 然而仅仅是这一番动作,这块冰已经露出隐隐的裂纹。两人都精疲力尽,这时候河边的人全被这一番变故吸引过来,杜若和连翘想冲下来救程瑜瑾,却被林清远拉住。林清远祖籍济南,见识过冬天落水的悲剧,他知道该如何救人,所以拉着两个丫鬟不让他们上冰,接着从摊子上取下一个长竹竿,指挥着众人去扒拉河心的两个人。 小孩子的家人也赶过来了,男孩的母亲看到眼前的景象,吓得腿脚一软,几乎跪在河面上。亲朋邻居连忙学林清远的样子,就地从灯摊上取下长杆,拉住小孩子让他往回爬。等爬到结实的地方,大人们一拥而下,七手八脚地将孩子抱起来。 相比之下,程瑜瑾这里的情况就危险多了。刚才那个小孩是程瑜瑾耗费半数体力推到冰面上的,本来就已经安全了一半,对方亲人救援才顺顺畅畅。可是她自己却体力流失严重,刚下水时在冰水的刺激下她手脚刺痛,可是渐渐的,她发现手脚僵硬,开始失去知觉。 杜若几人奋力想伸长长杆,甚至冒险站到了冰上。但是程瑜瑾体力流失的厉害,短短一截距离,她无论如何都游不过去。林清远见势不对,说“她刚才耗费了太多力气,现在已经没劲了。帮我拿着外衣,我下水去救她。” 林清远解下外衣,顿时被冻得一哆嗦。林家的书童强烈反对,林清远也因为寒冷迟疑了一瞬间。就是这停顿的片刻功夫,另一边河岸突然传来入水的声音,似乎有人喊了什么,紧接着响起扑通扑通好几个跳水声。 林清远愕然回头,隔着影影绰绰的灯火,在对岸看到了熟悉的人。 那是程元璟的侍从,似乎叫刘义,林清远这段时间出入程家,对刘义很熟悉。只不过此刻刘义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又急又吓,慌得团团转。 杜若和连翘两个丫鬟不顾形象地尖叫,就差跳起来了“是九爷!姑娘得救了!” 她们两人叫喊着,就急匆匆往河对岸跑。这边的人也探长脖子,对刚才的意外变数指指点点。林家书童还紧紧攥着林清远的胳膊,他见林清远一动不动地盯着河中心,生怕少爷还想跳下去,连忙道“少爷,冬天下水太危险了,你水性一般,不能冒险啊!” 林清远面上却浮出一丝苦笑,比身后的灯光还淡“不用了。” “少爷?” “这就是区别吧。我是实在没办法了才下水,而他在看到大姑娘的那一瞬间,就会跳下去救她。” “……少爷,你说什么?” 林清远摇摇头,从书童手里拿过外衣,不再说话了。 程瑜瑾渐渐觉得世界离她远去,对岸的灯光、喧闹声,似乎成了遥遥无期的虚影。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体温太低出现了幻境,她竟然看到了程元璟。 程瑜瑾自己都觉得荒唐,幻想神仙来救她都好,为什么会想到程元璟呢?然而下一秒,她的胳膊被一个人握住,随即整个人都被一股坚实的力道牢牢抓住,仿佛终于从虚空踩到了实地。 对方的手已经变冷了,可是和程瑜瑾相比,还是如一个热源一般,热量源源不断流入她体内。 程瑜瑾盯了好半晌,不确定这是自己极寒中的幻觉还是真的“九叔?” “别说话,保持体力。” 程元璟跳下水后,另外几个侍卫也立刻跟着下水。此刻碎冰已经被清开一条道,尽头是一块足够结实的大冰坨。冰面上早有人接应着,刘义看到程元璟明显松了口气,一副自己脑袋重新长回来的表情。然而程元璟却没有先上来,而是将程瑜瑾放到安全的地方,自己才跟着跃出水面。 程瑜瑾感受到冰水从自己身周退开,同时寒风吹在她身上,带来明显的冰冷感。程瑜瑾这才意识到,真的是程元璟,她脱险了。 杜若和连翘跪在冰层上,一见到程瑜瑾连忙拉住她,又是哭又是怕,连话都不会说了。杜若还忙着找披风,这时候一件黑色大氅从天而降,厚重又温暖,将程瑜瑾包的严严实实。 杜若愣了一下,动作不由一顿。这时候程元璟说“还不快替她找汤婆子,她受了寒再吹风,撑不到回去就病了。” 杜若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什么也不敢说,照着程元璟所说的做。程瑜瑾现在脑子还转不清楚,但是身上犹带着热意的衣服带给她极大的安全感,她手里不知道被什么人塞了个汤婆子,内外齐齐加热之下,程瑜瑾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程瑜瑾一露出水面就被大氅罩住,程元璟的身形比她大多了,大氅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一片衣角都没有透出去。 这一块地方在程元璟过来的时候就被圈出来,看热闹的闲人都被远远赶开,他们只看到最先下水救人的公子带了一个人上来,紧接着视线就被人墙堵住,什么都看不到了。 冬天的衣服本来就穿得厚,程瑜瑾被包裹住,身上衣服沾了水,虽然贴在身上,可是并没有走光。再加上有程元璟清场,她连落了水的狼狈之态都没有被人看去。 后顾之忧都被解决,程瑜瑾仅剩的挂念也没了,精神顿时就有些支撑不住。她本来在想宜春侯府的马车停的有点远,她若是回去,该如何和庆福郡主解释。她还没想完,身体突然失重,她连着宽大的大氅,被程元璟整个打横抱起来。 程瑜瑾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叫程元璟的名字“九叔?” 程瑜瑾落了水,还在冰水了冻了好半天,此刻声音细若蚊蝇,混在嘈杂的背景中,像阵风一样微弱。可是程元璟却听到了,他声音低沉,吐字清晰又镇定“坚持一会,刘义已经叫了郎中,热水和姜茶都已经备好了。” 程瑜瑾许久都没有说话,身体也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她嗓音沙哑,问“我们去哪儿?” “正阳门和崇文门都堵住了,回宜春侯府太慢,我带你去另一处宅院。”程元璟以为程瑜瑾害怕,替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说,“不用怕,这处宅院没有外人,不会影响到你的声誉。” 没有外人,程瑜瑾明白了,这是程元璟名下的私宅。而且很明显,他置办的私宅远不止这一处,这只是最近的一所罢了。 程瑜瑾精神不济,头也有点疼。因为虚弱,她连时间感都模糊了。她不知道自己闭眼的时候是真的只闭了一下,还是已经过去了许久。 两边灯火交错,人声喧闹又遥远,模糊的光影倒映在程瑜瑾眼中,给人一种真实和虚幻交错的混乱感。唯有身边人的呼吸,真实又安定。 程瑜瑾停了很久,问“为什么?” 他的身形似乎停顿了一瞬间,随后抱在她背上和腿上的手更紧了紧“瑜瑾,你向来聪明,你说为什么?” 程瑜瑾昏昏沉沉的,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靠在他身上合住眼。她声音有气无力,低的几乎听不见“我做不到,所以我从来不相信,别人会为我做到。” 第83章挑明 程瑜瑾再醒来的时候,帷幔四垂,头顶的帐子勾勒着精细的蝶穿牡丹,身下锦被柔软温暖。程瑜瑾手指动了动,外面丫鬟听到动静,轻轻撩开床帐“姑娘,你醒了?” 是杜若。见到熟悉的面孔,程瑜瑾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她支着胳膊起身,杜若连忙上前扶着她。 “什么时候了?” “未时三刻。” 竟然过了这么久,她这一觉睡得长,都到了第二天下午。不知道是不是睡了太久,程瑜瑾喉咙发疼,四肢无力,脑子也昏昏沉沉的。看来,她这次落水,要病一段时间了。 程瑜瑾在杜若的扶持下坐好,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一身。 杜若察觉到程瑜瑾的视线,说“姑娘不必担心,是奴婢和连翘给您换的。姑娘回来的时候已经累昏过去了,九爷将您放置好,就支使奴婢二人给您擦身换衣服,吩咐完之后他就走了。九爷这里器具一应都是全的,热水也都烧好了,奴婢和连翘用帕子沾着热水,给您将身体擦了一遍,又换了全新的里衣。之后太医也来了,给您把了脉,留下驱寒的方子,现在连翘正在厨房盯着药炉呢。” 杜若细细将程瑜瑾昏迷后的事一一道出,她给程瑜瑾在腰后垫了个软枕,叹道“奴婢本来还在惊讶太医怎么来的这样及时,后来才知道,太医一早就在前院等着,等奴婢二人给姑娘驱寒更衣之后,才进来请脉。九爷真是能人,人还没回来,院子里的一切就已经安排好了。不然光等着烧热水烘地龙,就得耽误一会,姑娘当时身上还穿着湿衣服,哪里耽误的起。” 经杜若这样一说,程瑜瑾才发现屋里暖烘烘的,目之所及并没有炭盆,原来是烧了地龙。程家贵为侯府,也唯有程老夫人的院子里铺了地龙,其他房即便是庆福郡主,冬日取暖也要烧炭盆。程瑜瑾先前还感叹当老夫人真好,光取暖这一项就不知道比别人舒服多少,没想到这么快,她便体验了程老夫人的待遇。 地龙果然不同,屋子热的均匀,踩在地板上都有微微的温意,不像炭盆,即便用最好的炭,也会有一股烟味,烤到的地方又干又炙。当然,地龙要耗费的成本,也是直线型翻倍的。 果然,太子的私宅,即使只是私宅之一,享受亦是奢靡。 程瑜瑾活动了一下手腕,舒舒服服地靠在软枕上。屋子里温暖如春,身上也清爽干燥,虽然脑子里还昏沉沉的,但比昨天已经舒服了许多。程瑜瑾打量这间屋子,能看得出来这里久无人住,崭新又冰凉,没有人气,但是一应用具都是齐全的。 程瑜瑾打量之后,收回视线问杜若“外面怎么样了?侯府知道我的消息了吗,母亲和二婶呢?” 杜若轻轻摇头,低缓道“奴婢不知。奴婢跟着姑娘进来后,之后就一直守在姑娘身边。衣物热水都是外面的人送来,奴婢二人并不曾到外边去。” 不能出去,这个情况可谓既在程瑜瑾意料之中,也在她意料之外。程瑜瑾又动了动,感觉自己身上有力气了,就说“先扶我起来换衣服吧,总穿着中衣像什么样子。” 杜若应了一声,体贴地扶程瑜瑾起来“姑娘睡觉的时候外面送来了衣物,一共有五六套呢,姑娘可以慢慢挑。” 想来也是,程元璟名下私产设备虽齐全,可是绝不会准备女子衣物。中衣还好说,取一套全新的勉强能凑活,但是外衣就必然要去外面买了。 程瑜瑾想到这里才发现不太对,她低头看自己的身上,发现袖口有些长,肩膀处也宽松的不像样子。中衣本来就宽大,程瑜瑾刚才没有留意,现在才发现不太对。 “姑娘您在看什么?”见程瑜瑾低头看衣袖,杜若问了一声,随后像是想到什么,也没声了。 程元璟名下的私宅,想来都会准备几套程元璟的衣服备用。程瑜瑾也没听杜若提起过院子里还有其他丫鬟,这样说来,她身上这一身明显是男子身量的中衣,是程元璟的吧。 即便是全新没穿过的,也足够让程瑜瑾和杜若都闹个大红脸了。 程瑜瑾咳了一声,努力维持住从容淡定的大小姐形象,说“先更衣吧。” 谢天谢地程元璟没打算让她一直穿他的衣服将就,更衣间里整整齐齐码了好几身衣服,从里衣鞋袜到披风罩衣,种类齐全,各种款式颜色有五六套。程瑜瑾心想当太子真好,连应急买衣服,都是五六套五六套的买。 既然程元璟准备好了,程瑜瑾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拿来用。但是当她发现衣服里面有小衣的时候,还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杜若也羞红了脸,低声说“姑娘,您看这是云衣坊的衣服,云衣坊专门做女子成衣,这些应该是老板娘给您挑的。” “嗯,应该是。”程瑜瑾佯装淡定点头,说话间,这件事就定下了,这是老板娘挑的,没有其他人插手。 程瑜瑾换好衣服,连翘也端着药回来了。她见内室没人,很是吓了一跳,等见到程瑜瑾和杜若从屏风后走出来,才松了口气,惊喜道“姑娘,您醒了!” 程瑜瑾点头,她坐到塌上,见桌几上面已经摆好了各式酸梅甜点。程瑜瑾挑眉,连翘已经很有眼力劲地接话“这是刘义总管送过来的,说九爷担心姑娘刚醒来没胃口,特意送来些开胃的东西,给姑娘提提嘴里的味儿。” 程瑜瑾都要感叹出声了,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瞧瞧人家大内太监,果然伺候人的事,还是这些人专业。程瑜瑾不太信这是程元璟吩咐的,程元璟昨天明显有事,哪里能记得住这些细枝末节,多半是刘义这位公公准备的,最后安在了主子身上。 药刚刚出炉,还徐徐冒着热气,程瑜瑾让连翘将药放在一边,问“九叔呢?” 她的声音低沉喑哑,听起来沙沙的,明显是病人。程瑜瑾说多了还是嗓子疼,她端了口茶润口,干涸的嗓子这才舒服了些。 终于问出来了,该来的总会来,逃避并不是程瑜瑾的作风。 杜若和连翘对视一眼,说“九爷在前院。” “昨夜多亏九叔救我,合该当面向九叔道谢。再说,我借住九叔的私宅,现在醒来了,总该和主人说一声。去前面请九叔,就说我有话和九叔说。” 此刻前院里,刘义也在和程元璟说同样的话“……太子殿下,陈太医说程大小姐病情已经无碍,再服两贴药祛祛寒就醒来了。陛下昨日没等到您,只能先行回宫,刚刚……陛下还派人来,问殿下何故没来。” 程元璟昨天灯会上救了程瑜瑾,之后直接回最近的宅子,连夜又是叫太医又是熬夜,一直折腾到天将明才歇下。而且程瑜瑾受寒昏迷,程元璟也泡了冷水,刘义等人担心程元璟的身体,也忙着准备驱寒汤药,这样一来,皇帝那里,自然是去不成了。 而且,程元璟还担心程瑜瑾的病,换好衣服后立刻就去后面守着,直到快天亮,程瑜瑾的烧退下来才回来休息。没睡多久,又起来处理皇宫里的事。 刘义叹气,皇帝来差人问了好几次,眼看太子殿下没心思关注其他,刘义只能挑好听的话递给皇上。 这恐怕是皇帝第一次被人爽约,多半也是唯一一次,他没见着程元璟,生不生气暂且不论,程元璟到底被什么绊住,皇帝还是要知道的。 刘义斟酌之后,委婉地转述给程元璟,结果他的主子眼睛都没抬,淡淡应了一句“嗯。” 刘义头疼,只好再一次委婉提醒“殿下,圣上没见着您不放心,原定只在十五这天出宫看灯,刚刚又延长了一天。圣上很关心您昨夜为什么没有来。” 皇帝在上元灯节这天出宫与民同乐,其实所谓的出宫,也还在皇家自己搭的塔楼里,与行宫无异。只不过规矩比起紫禁城宽松许多,门禁亦容易操控,所以皇帝才能短暂地脱身,悄悄和程元璟会面。只可惜昨天程元璟没去,皇帝没办法,只好再多“与民同乐”一天。 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先不说皇帝的这个临时决定给下面人带来多少麻烦,程元璟听到,亦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 刘义低着头,不敢打搅主子思考。过了一会,程元璟放下笔,在信纸上盖了自己私印,说“我知道了,此事我自会和他说。” 刘义明白这是不让他多说的意思了。刘义不知不觉出了一头汗,幸好,他时常跟着太子身边,多少能揣摩到主子的心意,陛下派人来问的时候,他只含糊说殿下受寒,并没有提及程大姑娘的事。现在看来,他竟无意捡回一条命。 刘义心生复杂,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想。他眼睛瞅到桌子上已经快凉掉的药,小心提醒“殿下,您该用药了。” 程瑜瑾昨天回来直接病倒,程元璟倒还好,然而伺候的太监们诚惶诚恐,生怕主子出现丁点不舒服。程元璟稍微有个头疼脑热,他们的脑袋就挂在裤兜上了。 所以,程元璟这里也留了驱寒的药,可是程元璟觉得身体无大碍,懒得喝。刘义简直费尽脑子,想劝又不敢劝,只好变着法提醒程元璟喝药。 果然,程元璟听了这话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丝毫没有用药的打算。刘义十分头疼,他还想逾越劝一劝,忽然耳朵一动。程元璟也听到院外的说话声,沉声问“何人?” 侍卫停在门外,恭声回“禀主子,是程大小姐的丫鬟。” 刘义发现程元璟的神情仿佛突然就柔和下来,他肩膀松了松,说“让她进来。” 杜若低着头进门,根本不敢抬头看上面的人,规规矩矩行礼后,说“禀九爷,姑娘醒了,想当面和您道谢。不知九爷方便不方便?” 其实是不太方便的,刘义默默地想,皇帝还在外面等着,暗部里也积压了一堆事情,程元璟现在出去,这些事情又要往后推。可是刘义却知道,对于程大小姐,程元璟一定是有空的。 果然,听到程瑜瑾醒了,程元璟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来,大步朝外走去“她醒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有立刻来禀报?” 程瑜瑾靠在榻上搅红豆银耳羹,嘴里还含着一粒梅子。她才尝了两粒,程元璟就来了。 程瑜瑾放下碗碟,站起来行礼十分郑重“九叔。” 程元璟看到程瑜瑾已经下地,眉梢轻皱。他示意程瑜瑾不用麻烦,程瑜瑾微微后退一步,避开程元璟的手,规规矩矩行了全套礼节。 “谢九叔救命之恩。” 程元璟垂眸扫了眼落空的手,定定看着程瑜瑾,没有说话。程瑜瑾也不急,依然维持着最端正的礼节,恭敬地等着。 程瑜瑾不负虚名,大病未愈,维持行礼的动作这么久,身体晃都不晃一下。程元璟到底不忍心让她受累,她病还没好,她自己不在意,程元璟却不行。 “起来吧。” “是。”程元璟率先坐下,程瑜瑾应了一声,这才不紧不慢直起身。其举动态度,和在程家面对叔叔时完全不同。 或者说,这才是他们之间正常的距离。 下人们见势不对,早就都退出去,屋门一合,只剩下程瑜瑾和程元璟两个人。 程元璟坐着,程瑜瑾微微垂了首,眼睛规矩地盯着地面,温顺又恭敬。程元璟看着她这个态度,莫名来气“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臣女的本分。”程瑜瑾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神色,低声道,“太子殿下。” 第84章挑明@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作者正在积极码字,请稍后刷新网站观看最近章节…… " 第84章报答 屋子中陷入沉寂,安静了好一会,程元璟说“你决意如此?” 程瑜瑾低着头,说道“殿下误会了,并非臣女有意冒犯,而是恢复了本来该有的礼仪罢了。臣女先前无状,仗着殿下在程家,暂时需要程家的掩饰,便当真像亲叔叔一样叨扰殿下,委实是臣女的过失。殿下乃天潢贵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女既然巧合知道了您的身份,便理当以君臣之礼对待殿下。更遑论昨日幸得殿下搭救,太子殿下既是储君,又是臣女的救命恩人,臣女自然要毕恭毕敬。” 父子君臣,毕恭毕敬,程元璟笑了一下,然而眼中寒芒阵阵,并没有什么笑意“哦?那你先前在程家,为什么不想着敬而远之,反而如今才意识到?” 程瑜瑾内心里叹气,果然,程元璟的势并不是那么好借的。与虎谋皮,皮还没谋到,她就没法脱身了。 程瑜瑾原本压根没想过程元璟会动这方面的心思,故而满心都想着刷未来君王的好感,替自己谋取福利,最后挑一个得太子赏识日后前程无量的潜力股嫁掉,实现人生赢家三连跳。 但是昨日程元璟跳下水救她,无疑在程瑜瑾脑门上狠狠拍了一板砖,让她有点找不着北。其实他们之前有许多界限模糊的亲昵举动,放在普通男女身上,有些过近了。但是那一声“九叔”实在太有迷惑性,程瑜瑾听多了也渐渐被蒙蔽,觉得亲人之间,亲昵一些很正常,打打闹闹也很正常。 可是,他们并不是真正的亲眷。如果两人谁都不提,等程元璟离开后,这些事情谁都不会知道,谁能知道程元璟并不打算就此为止,他当着她的面撕开两人之间并不坚固的窗户纸,程瑜瑾不得不面对另一个严峻事实。 她刷好感,刷过了。 程瑜瑾是真的没想到,太子殿下会看上她。似乎潜意识里已经把这种可能排除,程瑜瑾挑夫婿的时候,压根不把程元璟放在备选项里,所以她自然而然地觉得,程元璟也是如此。 毕竟,程瑜瑾之于他,和先前同年和林清远考中进士,但家境贫寒只能靠母亲和妹妹纺线谋生的邹诚之于程瑜瑾,并无差别。 都是一样个人能力出色,然而家庭处处都在拖后腿,考虑到程元璟的特殊位置,宜春侯府拖后腿的致命性比邹家还要严重。 程瑜瑾很钦佩邹诚,也很感动他们一家人相互扶持的亲人感情,但是程瑜瑾绝对不会想嫁给邹诚,做给邹诚跨越阶级添一把火的高门妻。她完全可以在同阶层挑家庭出色,个人能力稍逊的,比如徐之羡,甚至拼一把,选择家庭能力都更好的林清远。 她脑子到底开了多大的坑才会挑邹诚,做这种高风险没回报的买卖。换一个角度,她和程元璟之间的情况,同样是如此。 如果说平民和士林隔着一道坎,普通官宦家族和公侯门第又隔着一道坎,那公侯和王孙皇室,就隔着天和地了。 公卿世家世袭权力财富,不需要科考,不需要博出路,光就比科举学子强太多。然而放在王爷公主们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名字罢了。区别在于有些家族的名字值得记,而有些家族不值得。 宜春侯府程家,不巧,便是不值得这一类里的。京城里公爵都遍地,一个小小的、毫无建树的侯府,算的了什么。 至于太子皇子这种还要踩在诸多王爷公主们头上的遥远存在,从来不是程瑜瑾会接触的。朝中形势日渐险恶,而程老夫人连夺储之争都不操心,可见程家到底是什么斤两。 会被上位者注意到的才会担忧到底站谁,程家,甚至连站队的资格都没有。 程元璟虽然缺席了十来年,但是太子之位至今好端端留着,可见皇帝分明属意于他。这样的情况下,等程元璟恢复身份,有的是高官名门愿意示好。他分明可以很轻松地娶到家世、人品、相貌、能力样样不差的高门之女,有一门强势的妻族助力,对他和杨家抗衡有多大好处,程瑜瑾不信程元璟不知道。 而程瑜瑾有什么呢?她只有一个花团锦簇却名不副实的出身,一身光鲜好听却实际没什么用处的名声,以及一张漂亮的脸。 程瑜瑾处处以利益至上,不困于情,不衡于心,所以她也向来这样忖度别人。程元璟的理智薄凉远高于她,只不过他从不表现出来罢了,这样一个人,程瑜瑾不信他会放弃现成的利益。 既然如此,他昨日的举动,就渐渐指向另一个令人脊背生寒的可能。 邹诚和程瑜瑾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在于程瑜瑾不能二嫁,而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如果程瑜瑾有条件,她也想选林清远为正室,再养一个邹诚投资,只是她不能。 程瑜瑾喉咙渐渐发干,她昨天在冰水里待了许久,嗓子现在都是哑的,现在,那种熟悉的冰冷无力感又回来了。 程瑜瑾声音喑哑,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病气“九叔,您出身尊贵,天纵之才,可能一辈子都不需要懂生存艰难。对您来说是一时新鲜,可是对我来说,是十五年全部的努力,以及后半辈子毕生指望。” 或许是太子殿下看她好看,一时兴起,想拢到身边养。这对程元璟来说是一时兴起,对程瑜瑾,就是一辈子。 正妻和妾,所隔岂止是鸿沟。哪怕皇家的妾叫侧妃,那也是妾。 程元璟目光幽深地看着她,不漏过她脸上丁点变化。她又叫他九叔,是变相的示弱。可是这样的求饶,听在程元璟耳中却刺耳极了。 “一时新鲜?”程元璟一字一顿,慢慢说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或者说,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程瑜瑾低着头,似乎在想如何回话。程元璟坐着,而她垂着头站立,露出一截修长纤细的脖颈。 程元璟目光先是落到那截脖颈上,然后慢慢上移,仔细在她脸上流连。程瑜瑾当真有一副极好的皮相,皮肤白皙细腻,脖颈不堪一折,当她静静站着不说话的时候,美丽的像是一个从画中走出来的美人,让人惊叹,也让人想染指。 程元璟想起她刚才的话,不觉笑了笑“既然你想要分清界限,那我问你,何为事君之礼?何报救命之恩?” 程瑜瑾似乎是惊讶到了,她眼睛睁了一下,飞快地瞥了程元璟一眼,虽然努力掩饰,但眉心还是略微皱起。这样的话近乎露骨,程元璟以前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显露过强权强势、无所顾忌的一面,程瑜瑾便下意识地觉得,程元璟一直是个君子谦谦、理智明德的太子。 程瑜瑾从来没想过,程元璟竟然也会说这样的话。强权相逼,挟恩求报,可谓不客气极了。 程瑜瑾顿时说不出话来,她可以壮着胆子和对方讲道理,但是这一招说白了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对方足够君子,那便行得通,如果对方根本无所顾忌呢? 连翟延霖都可以逼她就范,更何况程元璟。 程元璟看到她脸色都变了,伸出手,道“过来。” 程瑜瑾迟疑,踌躇了很久都不曾上前。而程元璟也是好耐性,一直伸着手等着。 耐心,却也不容置喙。 程瑜瑾到底没办法,无声叹了口气,上前两步,试探地将手放在程元璟手心。 手指刚刚接触到他的手掌,便被一把包住。随后一阵大力传来,程瑜瑾被拉到了坐塌前,程元璟非常自然地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安置到自己身边。 这本来是一个人的位置,突然加了一个人,空间骤然逼仄,程瑜瑾几乎是贴着程元璟坐下。她全身都僵硬了,程元璟却仿佛没发现一般,先是试了试程瑜瑾额头上的温度,又翻过她的手腕切了一会,说“好多了,多养些日子就行了。” 程瑜瑾连动都不敢动,但是她又不敢沉默,程元璟彻底撕破脸,若是她一直乖乖巧巧任人施为,谁知道一会儿会发生什么。程瑜瑾眼睛飘忽了一会,问“殿下竟然会把脉?” “久病成医,我小时候身体不好,见多了就慢慢会了。” 这话涉及两代宫廷斗争,程瑜瑾不敢随便接,停了一下,保守地选择拍马屁“殿下果真聪慧。殿下如今文武双全,实在看不出来幼时身体不好。” 想来类似的话他经常听,程元璟没有回答,而是看了程瑜瑾一会,突然笑了“你很怕我?” 程瑜瑾叹气,放下芥蒂,好好和他说话“是的。殿下刚才那样说,我没法不怕。” 程元璟不置可否,他把脉后并没有顺势放开程瑜瑾的手,而是还握着掌中,慢条斯理地把玩。程瑜瑾想抽不敢抽,只能僵硬地等着。他一根根摆弄程瑜瑾的手指,忽然说“你昨天见到翟家人了?” 程瑜瑾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起这个,如实回道“是。昨日我和母亲、二婶母出门看灯,正巧在中途遇到了翟二太太。翟二太太有话单独和母亲说,母亲便让我随意看看两边的灯摊。后来……后面的事,殿下就知道了。” “原来你没听到她们说了什么。”程元璟了然,“怪不得。” “什么?”程瑜瑾没懂,疑惑地看向程元璟。 程瑜瑾就坐在他臂弯之内,那双眼睛放近了看,越发漂亮的惊心动魄。程元璟看了一会,突然特别想做一些距离更近的事,只是他们如今还未成婚,甚至还没订婚,这些举动太越界了。 程元璟到底忍住了不轨之心。他接受储君教育十多年,终究是尊重秩序多于恣意放浪,何况,这是对程瑜瑾的尊重。 程瑜瑾只觉得程元璟静默地看了她一会,那种眼神让她莫名警惕,然后他移开视线,毫无异常地说“翟家去不是谈判的,他们是去道歉的。” 程瑜瑾皱眉,下意识回道“怎么可能,如果他们想退婚,态度怎么会……” 剩下的声音戛然而止,程元璟像是早就料到了,含笑看着她“所以,我说他们是去道歉的。” 这个道歉有两层含义,一层是因为退婚对不起女方而道歉,程瑜瑾已经见识过一次,比如霍家毫无诚意的赔礼。一层是因为惹了不该惹的人,害怕被日后清算,忙不迭上前道歉。 程瑜瑾原来以为翟二太太去找庆福是第一种,可是现在看来,竟然是第二种? 蔡国公府是不可能怕程家的,这其中,只能是因为程元璟。 先前的婚事只是口头约定,无契书无证据,连知道的人也不多。翟家好声好气地退了婚,程瑜瑾没有名声上的损失,还收获一堆蔡国公府的赔罪礼,简直是最理想的情况。程瑜瑾先前最好的打算,也不及此。 程元璟说她不用担心,他会替她解决,竟然是真的。 程瑜瑾说不出话来,因为信息差,昨夜她不知道翟二太太到底说了什么,所以铤而走险,冒死赌林清远的人品。如果林清远下来救她,她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嫁给林清远,如果林清远不下来救她……那她看清楚一个人,免得自己下半辈子遇人不淑,也不亏。 如果再晚一天,程瑜瑾得知霍家的危机已经解除,她绝不会做这种冒险的事。但是她当时不知道,时机稍纵即逝,那一瞬间程瑜瑾必须做出决断来。 程瑜瑾良久没说话,最后长长叹了一声“罢了,事已至此,落子无悔,没什么好说的。” 程元璟轻笑了一声,将她的食指从上到下捏了一遍,声音不疾不徐“你不信我。” “因为你不信任我,才会做出大冬天跳水逼人来救你的事。但凡你对我有些信任,都不会如此。” 程瑜瑾沉默。她当初救人是真的,但是后面看到冰层裂开,也不失生出些其他主意。她落入水中,一半是为了救人,一半是顺势而为。 她骗过了所有人,就连跟她最久的杜若也觉得她当时是急于救人,没办法才跳下去。其实要不是当时林清远在,程瑜瑾扭头退回岸上也没什么,名声重要,但是她的命更重要,侯府有的是身强力壮、经验丰富的护院小厮,她何必自己冒险? 但是程元璟一眼就看出来了。或许他当初跳下来救她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她想做什么了。 程瑜瑾叹气,问“您既然已经知道,当初何必还下来救我?冬日的河水到底不是闹着玩的。” “我不来救你,那该如何?是眼睁睁看着你力竭,还是看着另一个男人来救你?”程元璟声音不疾不徐,明明没什么强硬的语气,但是落在耳中,说不出的吓人,“你为了一个男子,竟然罔顾自己的性命。你就这样喜欢他吗,为了嫁给他,连命都不要了?” 程元璟生气了。不同于之前刻意本着脸吓她,这次,是真的。 他越是生气,越是不动声色。 程瑜瑾许久没有回话。她的手还在程元璟掌心中,毫无预兆的,程瑜瑾突然握掌成拳,反手握住程元璟的虎口。 她的眼睛亦瞪得大大的,不闪不避,毫无犯上的自觉,直接看到程元璟瞳孔里去“九叔一出生就是嫡长皇子,五岁就成了太子,自小想要什么就去拿,行事光明磊落,是不是看不上我这种机关算尽,一心一意只为了攀附的人?” 程瑜瑾不等程元璟回答,自己说了下去“如果我是男子,我也看不上。想要过人上人的生活,那就自己成为强者,总是想着嫁给一个强大的男人算什么?” “你以为我不想吗?”程瑜瑾眼睛清若琉璃,线条优美,漂亮的像是精心勾勒好的。这样近的距离,她定定看着程元璟,程元璟都能在里面看到缩小的自己的身影。 “如果我是个男子,但凡我有其他选择,我会做这种事情吗?你以为,练习仪态比科考更简单不成?一遍一遍练习同一个动作,将每一步都落在刚刚好的位置,会比挑灯夜读、背书写字容易吗?” “我背诵诗文比所有兄弟都快,写字也毫不逊色,如果我能参加科举,我也会潜心闭关,一心只读圣贤书,我也会日日琢磨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好。但是我没有机会。” 程元璟不言不语地看着她,他看到一滴眼泪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打转,倏地滑落。 程元璟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被那滴眼泪烫伤。过了一会,他抬手覆到程瑜瑾脸颊上,像是碰到什么一触就碎的珍宝一样,轻轻擦干她的眼泪“别哭了。” 第85章赐婚 “别哭了。”程元璟拭去她的眼泪,无奈地叹息一声,“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你即便为了转移话题,也不要往我身上扣帽子。” 程瑜瑾眼睛还是扑簌扑簌掉落,根本看都不看他。 程元璟有点明白为什么说女子难养,只要拿准了他的弱点,当真一试一个准。就算程元璟知道程瑜瑾这是在有意示弱,以退为进,但他看着她的眼泪,还是毫无办法。 明明是老掉牙的招数,可是谁让有用呢。 “太子殿下出身不凡,自然不觉得普通人有多么难,还说何不食肉糜。” 程元璟挑眉,这可是毫无根据的事情,谁说他不懂民生艰辛?但是程瑜瑾此刻情绪激动,程元璟不管是什么罪名,一口应下“好,是我冤枉你了。先别哭了,你还生着病,当心嗓子疼。” 程瑜瑾刚才情绪上头,突然就觉得特别委屈,别人质问她就算了,程元璟怎么能质问她?现在那股劲过去,程瑜瑾再回想刚才的事,才觉得十分尴尬。 程瑜瑾这些年自然是不容易的,可是人生在世,谁活的容易?不必述说自己有多么努力,因为这世上但凡有名之人,都很努力。 她将这些情绪倾泻给程元璟,其实是很没道理的,这些关程元璟什么事呢?问题是程瑜瑾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情绪失控,好像是程元璟说她为了嫁人不择手段,她突然就委屈的受不了了。 程元璟被她栽了一个好大的罪名,但是他一点都没恼,依然好声好气地顺着她,连程瑜瑾这种厚脸皮都觉得不好意思。 程元璟见她慢慢收住了声,显然冷静下来了,才喟叹道“哭出来也好,这些话想必在你心里积压了很久,说出来总比一直压抑着强。” 程元璟十分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今天程瑜瑾生病,身体虚弱,感情脆弱,她绝不会把这些话说给他听。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便是沟通,以程瑜瑾的性格,十句话里九句半都是场面话,现在阴差阳错知道了她是如何想的,她又有哪些委屈,倒也算是误打误撞,殊途同归。 至少现在程元璟就知道,程瑜瑾并不是多么喜欢林清远,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打算。知道了这件事后程元璟心里就从容了,甚至刚才的怒火也不知不觉消散,程元璟说“你先前选择林清远,是因为他是你能力范围内的最佳选择。如果出现更好的,你怎么办?” 这句话暗示太明显了,程瑜瑾心里想了又想,斟酌着说道“天底下的好是无穷无限的,能拿到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程瑜瑾眼睛一直觑着程元璟,见他没什么反应的样子,才大着胆子继续说“就比如我们家,我曾听说过父亲有一个妾室,十分貌美乖巧,是金陵商户的女儿。从商户女变成侯门之妾,按世上的道理是她撞了大造化,可是她来到程家后,不通侯门礼仪,后宅潜在的规矩也不明白,等我父亲新鲜了几个月后,她就失宠了。她得宠之时十分张扬,后面落到了我母亲手上,都不消母亲出手,其他妾室便给了她许多教训。我隐约听说,她怀了胎儿,都没到两个月,便体弱流产了。” 程瑜瑾假装非常无意地说“所以要我说,侯府对于商户来说当然是好,可是这些好拿不到她自己手里,便都是给他人做嫁衣裳。她的孩子不小心掉了,委实可惜,可是就算她生下来,恐怕也轮不到她养。到最后,孩子不会叫她母亲,日后不会给她养老,儿媳妇也不会承认她为婆婆。结果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中途她拼搏再多,又有什么用。远不如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一切都能自己做主。宁做寒门妻,不做侯门妾,这话终究是有道理的。” 程瑜瑾说完又去偷看程元璟的反应,程元璟听完之后许久没说话,过了一会,他看了程瑜瑾一眼,表情非常耐人寻味。 “你觉得我想纳你为侧妃?”程元璟十分费解,他在程瑜瑾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形象? 程瑜瑾一副想承认又不敢承认的模样,抿着嘴低头。程元璟算是明白为什么刚才程瑜瑾的情绪那样激动了,先是批判他只是一时新鲜,后面又搬出程元贤的例子,隐隐谴责他贪图美色强纳她为妾室,程瑜瑾可真是……程元璟都不知道该做何是想。 程元璟忍了忍,到底还是念在她是个病人的份上,不和她计较。程元璟说“你可真是会想,看在你还生病,等你好了再和你算账。” 说完之后程元璟皱了皱眉“以后你不要听那些乱七八糟的闲话,什么侍妾,什么流产,这是你该听的?” 程瑜瑾不服,忍不住开口杠“本来就存在的事,只许你们男人做,不许别人说吗?” 程元璟一不留神就被贴了个“你们男人”的标签,程元璟忍住气,说“谁说我是这样?” 程瑜瑾瞳孔放大,定定看着程元璟,等着程元璟后面半句话。程元璟接连被拉到程元贤的水准上,早就忍够了,他本来打算等旨意出来后再告诉程瑜瑾,可是现在,他再不说明白,程瑜瑾就要把他当昏聩好色、不负责任的纨绔了。 程元璟和程瑜瑾对视良久,说“我从没有想过立你为侧妃。准确说,要不是你提醒,我就没想过纳妾这一回事。” “我昨天从水下救你,自然也不是白救的,更不是出于你现在还算我的挂名侄女之类的考量。我从来不做没有回报的事情,瑜瑾,自古救命之恩要如何报,你明白吗?” 程瑜瑾还是愣愣地看着他,不敢相信。 程元璟等着程瑜瑾反应。程瑜瑾想了很久,不知道是自己脑子泡了水不灵光,还是程元璟的不灵光。不知道他俩哪个脑子进水的多一点,程瑜瑾沉思片刻,试探地问“殿下……” 几乎是同时,屋外也传来刘义的声音“主子。” 程瑜瑾本来准备好的话被打断,整个人顿时清醒,她蹭的一声站起来,连连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离程元璟五步远的地方,划分界限的心非常明显。 程元璟眼神微眯,喜怒不辨地朝门口扫了一眼。他本来不想理会外面的人,可是刘义听不到他的回应,竟然又说了一遍“主子,属下有急事禀报。” 刘义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他这样说,显然是真的有要紧事。程元璟压住情绪,问“何事?” 刘义停了停,如果他没记错,程大姑娘还在屋子里。刘义见程元璟似乎没有避讳程大姑娘的意思,只能继续说“主子,外面的人已经等久了,刚刚又派人来问,主子什么时候到?” 程瑜瑾最开始也觉得刘公公禀报急事,她旁听不太好。然而这本来就是程瑜瑾的屋子,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只好硬着头皮听。 程瑜瑾有些疑惑,刘义不顾打断程元璟说话来后院提醒,她还以为会是什么大事,现在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要紧。 外面的人……程瑜瑾下意识咀嚼这几个字,突然想到,程元璟乃是太子,能派人来催他,还让刘义急成这样的,还会有谁? 程瑜瑾脸色一下子变了,她记得程元璟刚来的时候身上就换了出门的衣服,程瑜瑾见他一点都不急,还坐下来和她说了许久,便以为程元璟要出门见什么朋友,稍微耽误一会无妨。可是,他要去见的人竟然是皇上吗? 程瑜瑾脸都白了,她竟然耽误了圣上的时间,还又哭又闹让皇帝多等了这么久。程瑜瑾脸又红又白,只想赶紧让程元璟出门,哪里还记得自己刚才要说什么。 “九叔,我并不知道还有人在等您。事不宜迟,您赶紧去吧。” 程元璟心情极其之暴躁,马上就要说开了,什么时候来不行,偏偏挑这个时候。他回过头,见程瑜瑾一脸急切,恨不得推他出门。 这个小没良心的。 程元璟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好站起身往外走。刘义见程元璟出来,长长松了口气。 然而刘义这口气还没咽下去,就见身前的主子爷又停下脚步,转过头对后面说“我去去就回,等我回来再继续和你说刚才的事。” 程瑜瑾停在门口目送程元璟离去,程元璟突然停下来,程瑜瑾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应下“是。” 程元璟也知道自己该走了,他看着程瑜瑾,似乎百般不放心“程家那里我已经让人送话,这段时间你不必搬回去了,安心留在这里养病。” 程元璟已经派人和程家说好了,程瑜瑾还能怎么样,只能点头“好。” 皇帝自从登基以来,已经好多年没有感受过等人的滋味了。尤其是昨日等了许久,对方走路到一半又折返回去了,就连今天,也是皇帝三番五次派人去催,才接到太监说太子已经出门的消息。 皇帝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求着见程元璟呢。皇帝从太监那里知道了程元璟的行程,他算着时间差不多,才借口更衣,从摘星楼上走出来。 皇帝走后,原本专心看灯的杨皇后忽然地将视线转过来,她看着皇帝离去的方向,细长的柳眉慢慢拧起。 不光是杨皇后,随行出来看灯的妃嫔们都知道皇帝不在了。昨天皇帝便莫名其妙消失了一段时间,今日临时加行程要出宫看灯,这一晚上皇帝虽然毫无异样地和人说笑,可是在座的妃子们能从后宫众多佳丽中厮杀出来,各个都是人精,她们早就察觉,皇帝似乎心神不属。 现在,皇帝听太监耳语了两句,没过多久就找借口离开。前后迹象穿联在一起,由不得杨皇后和众位娘娘们不多想。 她们倒不会往太子的方向想,太子都已经失踪十四年了,前朝后宫早就默认太子死了,娘娘们心肝再玲珑多窍,也不会想到这一层。众位妃嫔,包括杨皇后,都怀疑皇帝是不是看上了某位民间女子,这两天借机在和野花厮混。 杨皇后沉下了脸色,虽然献上来的花灯依然华丽,耍杂的戏团依然精彩,可是杨皇后脸上再无笑意。杨皇后都如此,其他娘娘们即便有心凑趣,得不到笑脸也觉得悻悻,便都收敛了说笑声。 费尽心思讨好上面的太监不明所以,这是他特意找来的杂耍戏团,他本来以为自己能趁此机会大赚一笔,怎么主子们突然冷淡下来了?摘星楼上,凝滞的气氛一层层蔓延,而此刻在一间阁楼偏房里,里面的人还一无所知。 皇帝沉住气,问“你昨日怎么了?听太监说还你还叫了太医?” 刘义在此恢复了身份,和众多太监一眼侯在墙边,低着头大气不敢出。程元璟不紧不慢,说“路上遇到有人落水,我将她救起来后衣服湿了,不好来面圣,便先回府整理仪容。儿臣不敢让陛下等太久,就请陛下先行回宫。” “救人?”皇帝听了简直一头雾水,“你救什么人?就算救人,你身边的太监侍卫呢,竟然让你亲自涉险?” 跟随在程元璟身边的太监听到这话全部跪下,伺候在御前的太监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地望着地上的尘埃。侍从们吓得不轻,程元璟倒毫不在意,他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而是说“陛下,臣有一事,想请您恩准。” 皇帝莫名生出一种不太妙的感觉,原本安排好的计划,从昨天程元璟失约后就仿佛脱了轨。皇帝十分沉得住气,问“何事?” “请您为儿臣赐婚。”程元璟撩开衣摆,对着皇帝行标准跪拜礼,“请陛下开恩,为儿臣和宜春侯府长女程瑜瑾赐婚。” 第86章回归 程元璟说完后,阁楼中安静的落针可闻。皇帝脸色深沉,隔了一会,皱眉问“你这是做什么?” “儿臣失踪已有十四年,骤然说找到了,即便有陛下作证,恐怕仍有许多人不信。如果儿臣孤身一身,无牵无挂,其他人更会觉得这是骗局。就算一部分老臣信了,见我年已二十尚未娶妻,恐怕也放不下心。不如将我归位的旨意和赐婚旨意一起颁布,有了太子妃,外面的人才会安心。” 成家立业从来是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即便是投降的俘虏,归化再多年,只要没有成婚,当局都不会真正放心。唯有娶妻生子、有了家室之后,才是真正扎了根,才可以真正换取朝廷的信任。 程元璟虽然不是归化之人,可是太子之位不是闹着玩的,失踪了十四年,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说自己是太子,谁能安心?要不是皇帝知道幕后消息,恐怕他也不会轻易接受。 娶妻成家,确实是安定人心、缓和矛盾的一个法宝。再说程元璟本来就消失了许多年,朝廷走为了继承人的事争吵过好几次,程元璟归位后,确实要赶快生一个儿子来稳定人心。 皇帝原本打算,等宣布找到太子后,缓一两个月就下诏为太子选妃,如果程元璟有中意的人,只要合适,皇帝迁就迁就长子也无不可。但是,无论怎么说,未来的太子妃人选必然要出身清白,门第高贵,父兄在朝中就位高官,于安稳社稷有益。 程家显然是不够格的。 程家这些年有功,皇帝当然会封赏,但是这可并不包括让程家女当太子妃。太子妃事关国本,为天下女子垂范,皇帝早就构想过许多次,哪能这样潦草马虎地定下? 皇帝沉住气,问“这是程家说的?他们竟敢挟恩求报?” “并非,我岂是这样好拿捏的人。”程元璟已经站起来,立在皇帝下首,说,“宜春侯一生小心翼翼,连死前都牢牢保守着秘密,他怎么可能会有这个胆子。程家其他人更是完全不知,挟恩求报,无从谈起。” 程元璟说完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接道“真正挟恩求报的,是我。” 皇帝眉头皱得更紧“什么?” “昨夜有孩子不慎落入护城河,程家大姑娘为了救人也跳下冰窟,是我将她救起来的。”程元璟说,“这样说来,我对她也算有了救命之恩,所以让她来做太子妃,正好应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皇帝先是了然,随后震怒。怪不得程元璟昨天晚上没来,原来是跳到河里救人去了,今日的许多迹象也能对上号。可是,之后那些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都是什么玩意? 皇帝说道“你的太子妃人选事关重大,不必急于一时。等你回到宫中后,我自会下旨为你选妃,倒时名媛淑女云集,你可以慢慢挑。” “我知道。我这些年就在京城,城里有哪些女子,我都明白。”程元璟说,“正好我已经挑好了,不必再大动干戈,省得劳民伤财,陛下一同下旨就好。” 皇帝心里的怒火越来越旺,脸上已经渐渐浮现出不满。皇帝勉强克制着,说“你和她毕竟担着叔侄名分,公布之后,如何服天下悠悠众口?” “那些都是假的。”程元璟不紧不慢,道,“何况,给我和她赐婚,不正好能证明我并非程家人吗?” “你!”皇帝气极,“叔叔娶侄女,你觉得这个名声好听?” “她又不是,有何不可?” 皇帝气的不轻,再也坐不住,直接从座椅上站起来,骂道“荒唐!” 皇帝算是看出来了,程元璟虽然和程家没有联系,可是这些年毕竟假托在程家,一来二去,便看上了他们家的大姑娘。然而天下女子何其多,何必为了一个女子,坏了名声,甚至堵住日后的路。 皇帝原本打算让程元璟离开京城,消失一段时间后,换成李承璟的身份回来。对外就说当年皇帝派出去的秘密人马寻找多年,终于在民间找到太子,而程元璟这个人,自然永远死去了。 一个人的长相骗不得人,等李承璟回来后,看到他的模样,肯定有人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但是有些事情可以心照不宣,却没必要公告天下,毕竟百姓既见不到太子,也不认识程家的第九子。既如此,何不妨找一个大家都有面子的说法。 皇帝日后会补偿程家,然而这必然是许久之后的事情,明面上,太子必须和程家毫无牵扯。一旦程元璟娶了程家大姑娘,他就会和程家永远绑定在一起。皇帝再厉害也没法堵住每一个人的嘴,慢慢的,众人总会发现,太子和曾经的程家九叔,似乎一模一样。 到那时,皇帝所谓的历尽艰辛从民间找到走失的太子的说法,便再也站不住脚。 这自然是皇帝不愿意看到的。皇帝深吸一口气,抑制住怒气重新坐下。为君二十年,他隐忍的功夫最为见长。皇帝声音喜怒不辩,问“你若是执意娶程家女,那身份的事怎么办?你也知道,这种事情瞒不过悠悠众口,总会有人发现你就是程元璟。” 程元璟眉目低垂,慢慢道“瞒不过,那就不瞒。” 皇帝皱眉“你说什么?” “我是程元璟的事朝中众人都心知肚明,既然如此,何必自欺欺人,让众人陪着我演戏呢?陛下曾在香积寺见过程元璟,由此生疑,发现程元璟就是失踪的太子,也无不可。我直接以程元璟的身份归位,不比重新安排一套痕迹,更加令人信服?” 皇帝和程元璟一直都知道彼此,所谓太子失踪,一直都是障眼法。但是如今杨家未倒,他们绝对不能承认过去十四年都在做戏。 最好的办法便是人为制造一个偶然,皇帝在香积寺偶然遇到了一个人,冥冥之中有父子血缘牵引,皇帝生疑,派人查访之后,发现这个青年正是走失的儿子。 这是程元璟和皇帝摆在明面上的相认理由,日后杨家、朝臣翻过来查,也只能查到这里。之后,皇帝和程元璟之间就产生一些分歧。 皇帝觉得堂堂太子在京城长大,这些年一直待在杨甫成、杨太后眼皮子底下,太过挑衅,所以皇帝想抛弃“程元璟”这个身份,给太子换一个从民间找回来的戏码。杨家一定能查到太子就是程元璟,可是皇帝金口玉言,皇帝这样说,文武百官就算心知肚明,也不得不配合皇帝演戏。 这样一来,大家都能体体面面地将场面圆过去。 但是程元璟却不这样想。他已经放弃过一次自己的身份,再放弃自己在京城的成长经历,进士出身的仕途履历,以一个长于民间、毫无所长的太子身份回归东宫,天底下谁会服他?知道真相的只是少数,生活在京城之外的悠悠百姓,才是他立身之根本。 他们父子的立场,并不是完全一样的。 皇帝当年以不受宠的康王登基,多年来习惯了和稀泥,习惯了顾忌杨家颜面。要是让杨太后和杨甫成知道他们找了许多年的人一直住在京城,还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考中了进士,这绝对是在杨家脸上扇巴掌,是对杨太后的极大挑衅。皇帝不想另生枝节,便想着委屈程元璟,圆杨家的脸面。 然而换成程元璟的角度,给杨家脸面,便是他对杨家示弱。一张战役还没开打便示了弱,还有什么叫阵的资格。 程元璟一直不怎么同意皇帝的计划,但是原先他没必要和皇帝对着干,相比于看不到摸不着的面子,当然是实际的利益更划算。他完全可以顺着皇帝,皇帝自知亏欠,以后一定会补偿给他。 如果不是程瑜瑾,今年冬天程元璟出门“访友”,就不会再回来了。 是他想到她一个人在侯府孤零零过节,才硬生生地赶回来,程元璟这个人,自然也没“死”成。 他在京城每多待一天都顶着众多压力,上元节已经是最后期限。过了上元,他就不得不离开京城,改头换面。但是现在,程元璟改主意了。 早就有所打算,等真正做出决定这一刻,才觉得神清气爽,仿佛无形的枷锁顿时解开。程元璟微微垂着视线,并不直视皇帝。这乃是面圣的规矩,程元璟和皇帝虽是父子,但在这之前,他们得先是君臣。 程元璟说“陛下,我愿以程元璟的身份回归,并求娶程家长女,以证明自己并非程家血脉。” 皇帝看着程元璟,良久没有说话。他的预感果然是正确的,这一件件的,没一件顺心。 皇帝沉声问“你已下定决心?” “是。” “你知道你这样做,放弃了多少助力,又平白给自己增添了多少麻烦吗?” “我知道。”程元璟垂着视线,在眼睫的掩映下,其他人看不清他眸子中的神情。程元璟不知道想到什么,身上的冷硬感稍微被冲淡,隐约露出些许柔软来“我的妻子将与我同生共死,日后会和我进同一个穴墓。生同衾,死同穴,这样长的时间,如果枕边人都不是真正能交予性命的那个人,那还有什么意思?” 皇帝本来压抑着火气,听到这些话,神情突然一怔。 生同衾死同穴啊,当初钟氏还在的时候,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他当年只是个不受宠的康王,连封地都说不上广袤,钟氏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一旦随着他就藩,基本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她的父母亲人都在京城,随皇帝离开虽是生离,不亚于死别,这辈子恐怕再没有和父母相见的机会。但是钟氏陪他背井离乡,陪他离开浮金砌玉的京城,从头到尾都没有怨言 当年在康王府封地上,钟氏一脸期待地规划他们的未来,规划康王府这座院子做什么,那座亭台做什么时,皇帝也生过些一生一世的念头。 可是后来,钟氏构想的蓝图并没有实现,包括她留给长女的庭院,也永远不会派上用场了。 因为他们没有长女。 她陪他撑过了最低谷,却死在苦尽甘来的前夕。 皇帝明明该呵斥长子胡闹,明明该由着父母之命,为他挑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太子妃。但是想到早逝的发妻钟氏,皇帝那么多话,竟然都哽咽了。 皇帝想了许久,最终只余叹息。罢了,终究是皇帝对不起他们母子。如果现在皇后还是钟氏,李承璟太子之位稳若金汤,自然可以想娶谁就娶谁。 皇帝最后长长叹了口气“你想好了?” 程元璟低着头,声音坚定“是。” “你已经大了,凡事也有自己的主意,这些事情朕不好再管。罢了,既然你执意,那就自己去做吧。” 程元璟跪下长拜“谢陛下。” 皇帝看起来还想说什么,而这时,太监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提醒“万岁,皇后娘娘已经在楼上问了。” 皇帝神色瞬间收起,朗声道“朕知道了,退下罢。” “诺。” 皇帝虽然这样说,其实已经站起身来,要往外走。他走了两步,想起长子还在这里,有些犹豫地停下。 早在太监来的时候,程元璟就已经起身站到一边了。察觉到皇帝停下,程元璟见怪不怪,说“谢陛下恩典,臣恭送陛下。” 皇帝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程元璟字字句句都恭敬有礼,可是,自入门以来,他一直以臣自称,从没叫过“父亲”。 第87章归位 程瑜瑾从小到大很少生病,没想到这一病,倒是来势汹汹。发烧虽然已经控制住,但是连续几天额头都是烫的,整个人也昏昏沉沉。 大冬天在河水里泡了那么久到底不是说笑的,程瑜瑾精神怏怏,做什么都提不起劲。院子里的下人不敢打搅程瑜瑾养病,说话走路都刻意放轻,宅院里安静的落一根羽毛都能听到。 过了七八日,程瑜瑾的精神慢慢变好,院子里的人才随之活泛起来。 程瑜瑾这几天生病,吃什么都没胃口,杜若连翘两个丫鬟和小厨房变着法逗程瑜瑾开心,菜肴也一日一变,想法设法让她多吃些。今日程瑜瑾一起来觉得神清气爽,连成日困乏的身体也轻松许多,仿佛甩掉了什么无形累赘。丫鬟们察觉到程瑜瑾的变化,喜不自胜,小厨房更是一个时辰送来一碟吃食,恨不得将程瑜瑾前几天落下的饭全补齐了。 程瑜瑾抱着汤婆子,倚在罗汉床上舀杏仁薏米粥喝。这不知道是她今天的第几顿饭,反正饭量也不大,程瑜瑾就一边喝粥,一边让丫鬟给她说新鲜事听。 她连着七八天不问世事,她不主动派人出去,外面的人就联系不到她,倒是与世无争,能清清静静地养病。最开始是程瑜瑾精力不足,后来是懒得管。她好几天都没见着程元璟,他不来,程瑜瑾也不问,一心一意养病混日子。 说是养病,其实程瑜瑾这几天过的非常舒心。宅院里所有人都围着她转,想吃什么只消说一声,隔一会小厨房就将东西送来了,她不需要和任何自己不喜欢的人打交道,不需要打起精神应付长辈访客,想做什么事也不需要和其他人报备。 这在她过往的人生中绝无仅有。她在程家虽然有独立的院落,可是一举一动基本没有秘密。她是过继长女,没有亲生母亲为她挡开钉子,也不敢像女儿和母亲撒娇那样,肆无忌惮地跟庆福要东要西,程老夫人和庆福郡主给她安排的人手,程瑜瑾明知道是眼线,也只能收下,还要安置在要紧位置。 她能信得过的,唯有身边两个跟了她十来年的贴身丫鬟。其实杜若连翘原先也不是她的人,只不过时间长了,心就向着她了。 无论程瑜瑾到底怎么样了,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得应付心思各异的兄弟姐妹,要去和庆福郡主和程老夫人谢恩,一不小心,还会成为阮氏攻击庆福郡主的筏子,总之极其糟心。程瑜瑾这些年,根本不敢生病。 但是在程元璟私宅的这几天,她终于感受到什么才叫围成一个铁桶。这些人手自然是程元璟的人,但是程元璟不在,一切都是程瑜瑾说了算。程瑜瑾难得有如此舒心的日子,这次养病,也养的非常投入。 手里的粥在搅拌下变得温热,刚刚适合入口,程瑜瑾舀了颗杏仁,一边喝粥一边听丫鬟说话。丫鬟故意说笑话逗程瑜瑾开心,程瑜瑾没忍住,掩唇轻轻笑了笑。丫鬟大喜过望,正要继续加把劲,外面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放鞭炮的声音不小,屋里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就连程瑜瑾也放下碗朝外望去。院外管事的一个白净男子十分生气,他声音尖利,嚷嚷道“正月都快过完了,是谁在外面放炮?一惊一乍的,打扰了姑娘养病,你们谁担当的起?” 这个人做普通男子打扮,程瑜瑾也不往深处想,可是此刻他一开口,便是浓浓的宫廷腔。程瑜瑾假装不知道,问“外面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是哪家有喜事吧。”杜若也不清楚。 程瑜瑾却觉得不像“我听似乎不止是一家放鞭炮。今儿又不是什么黄道吉日,不至于这么多人一起办喜事。” 程瑜瑾说着唤连翘过来,吩咐道“你去外面看看,瞧瞧发生什么事了。” “是。” 连翘领命离开,程瑜瑾以为这就是一个来回的事,结果过了许久,连翘才回来。 她回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非常难以形容。说惊讶吧不尽是,说恍惚吧,里面仿佛又掺杂着巨大的欢喜。 到底怎么了? 程瑜瑾这样想着,便问了出来“怎么了,我看你快连话都不会说了。” 连翘没有贫嘴,她凑到程瑜瑾身边,眉宇间跳动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姑娘,这回可真不怪奴婢少见多怪,外面发生了两桩大事!” “嗯?” “失踪十四年的太子殿下,刚刚找到了!圣上大喜,大赦天下,下旨免今年全年赋税。” 程瑜瑾还真惊了一下,竟然是这件事,怪不得外面的百姓放鞭炮庆祝。程瑜瑾一时失神,微不可闻地喃喃“这么快?” 这话仔细论起来犯忌讳,皇太子流落民间,十四年不知所踪,一朝被找回来乃是天大的喜事,合该普天同庆。她倒不是说太子被找回来的太早,而是,她以为程元璟会再等一段时间。 毕竟,程元璟昨天还派人来问过她的病情,一夜之间这个人就消失了,太过突兀了。 当然,他现在不再是程元璟,应当称呼他的真名,李承璟。 连翘兴奋的脸都红了,她故意卡了个要紧的点,然而憋了许久,都没等到程瑜瑾继续追问。连翘十分失望,道“姑娘,您怎么不问太子殿下是谁呢?” “能是谁啊。”程瑜瑾也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连翘,“皇太子名李承璟,乃宫中嫡长皇子,还能是谁?” 其实若面前换一个人,或者连翘知道的再多些,就能发现程瑜瑾说太子名讳时毫不犹豫,似乎早就知道了。太子真名要避讳,而且他失踪了十四年,程瑜瑾一个深闺女子,怎么可能想都不想,对太子的名字脱口而出。 然而连翘并不懂这些,她被堵了一下,发现程瑜瑾说的话竟然完全无法反驳。连翘放弃继续卖关子,而是忙不迭将听到的八卦分享给众人“姑娘,你猜太子在哪儿找到的?” 程瑜瑾突然生出一种预感,而同时,连翘也忍不住将答案说了出来“正是我们府九爷呢!” 程瑜瑾失神,就连向来古井无波的杜若听到都狠狠吃了一惊,良久缓不过神来“这这是怎么回事?” “是我们在香积寺那次,陛下在花园巧遇靖勇侯和二姑奶奶,发现二姑奶奶的娘家人,也就是九爷看着眼熟。皇上回去一查,发现竟然是走失的太子。皇上后来私下见九爷,询问九爷小时候的事,还有这些年的经历。九爷走失时还小,不大记事,只记得下雨迷路,再醒来时被一位好心的妇人收留。妇人见太子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便收为义子,当做亲生儿子对待,之后那位妇人随着夫婿搬入京城,太子也跟着进京,记在宜春侯府程家名下,成了程家第九子。” 连翘说话像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其他人根本插不上话,可见是真的憋狠了。察觉到程瑜瑾表情变化,连翘用力点头,印证程瑜瑾想的不错“没错,那个好心的妇人正是老侯爷的外室小薛氏。哦,现在已经不是外室了,听说侯府已经将小薛氏抬为贵妾,可以埋在老侯爷身边。” 程老夫人何其仇视小薛氏,然而这才片刻的功夫,态度就天翻地覆。程瑜瑾懒得理会上一辈的烂账,她发现如今真正的走势,和她在梦里看到的前世完全不同! 至少前世她非常确定,九叔程元璟在外地不小心染病去世,太子殿下是从民间被暗探找回来的。 现在,为什么不一样了? 程瑜瑾最开始还懒洋洋的,现在已经坐直了,态度极其认真“连翘,你将你听到的,从头到尾详细说一遍。” 连翘见程瑜瑾神情严肃,也不敢大意,连忙按顺序全说了一遍。程瑜瑾仔细地听,遇到模糊的地方就发问,到最后,她已经大概理明白这桩离奇的太子失踪记。 前半部分和程元璟的经历完全一样,只不过太子号称年纪小不记事,当年发生了什么已经全忘记了。他是不是真的不记得存疑,甚至程瑜瑾觉得他就是在睁眼说瞎话,看他的表现,分明记得一清二楚。 之后在香积寺发生分叉,皇帝在花园遇到了霍长渊,出于关心臣子多问了两句,偶然发现侯夫人程瑜墨的娘家人看着有些眼熟。皇帝回去后想了又想,暗暗派人去查,发现种种踪迹表明,这正是走失多年的太子。 霍长渊这颗棋子委实尽职尽责,两辈子都被利用的彻彻底底。 朝廷寻找多年的皇太子,竟然一直住在京城,还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考中了进士,入仕做官,功绩斐然。这简直比民间戏折子还离奇曲折,十分富有传奇色彩,百姓对此津津乐道,半天的功夫已经传遍了。 程瑜瑾反复琢磨两世的不同之处,发现所有轨迹在香积寺时还是相同的,只不过前世她没有被翟延霖引到花园,没能目睹这场皇帝和太子亲自出演的“偶遇”。 之后的事情就不一样了,前世香积寺后,程元璟接到调令,到外地上任,就再也没有回来。又过了半年,皇帝派出去的暗探根据蛛丝马迹,找到了失踪多年的太子殿下。 而这一世,程元璟在香积寺之后也出门了,只不过理由用的是访友,并非调令。可能是这父子二人产生些许分歧,所以选了一个模糊而居中的理由。按道理,程元璟应当就此淡出京城众人视线,可是他在初二那天,一身风霜地出现在程家门口。 再然后,便是他在上元节救她出来。紧接着,皇帝宣告天下,说太子就是程元璟。 程瑜瑾想到这里怔了许久,长长叹息。若是非要比较,显然这一世太子的出场要耀眼的多,科举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太子能在无人得知的情况下高中进士,显然十分得百姓,尤其是读书人好感。而他为官几年,表现亦可圈可点,又为他赢得了巨大声誉。这可比前世不声不响被暗探找回来强多了。 当然了,他赢得了天下人的好感,显而易见就得牺牲些其他,比如,杨家的感官。现在,恐怕宫里的杨太后心情不会美妙。 但是他们本身就是仇敌,太子和杨家的立场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们之间只能活一个。被敌人一般讨厌和非常讨厌,其实没什么差别。相比于李承璟从这次运作中收获到的民心,杨家的态度,简直不值一提。 程瑜瑾长叹,无论如何,都要恭喜他得偿所愿。眼睁睁看着一个传奇的诞生,和前世偶然瞥见的吉光片羽,果然不能相提并论。 连翘见程瑜瑾先是惊讶,然后变得严肃,沉思片刻后,似叹似喜,长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连翘静静站着,没有打搅,她突然想到大姑娘听到失踪的太子是九叔时,一点都不惊讶,反而是意外,仿佛这一切不该是这样。 连翘不由想起程老侯爷还在世时,程瑜瑾曾偷偷跳进程老侯爷的窗子偷听老侯爷和九爷说话,是不是,大姑娘早就知道了什么呢……连翘想到这里连忙打住,不敢再深思下去。 程瑜瑾想完之后,突然想到程瑜墨可真是好命,这辈子太子承认了程家,想必程瑜墨之后的日子又可以过得非常舒心。她还真是好运气。 不过利都是相互的,程瑜瑾日后也能享受到太子带来的红利,她也是既得利益者,倒不至于眼红程瑜墨。 连翘见程瑜瑾将太子殿下的经历详详细细地扒了一遍后,又低头去喝粥。连翘刚才故意隐瞒了一个超级八卦,她憋了许久,见程瑜瑾没有再问的意思,只能委屈地自爆“姑娘,奴婢刚才说带回来两个消息,您就一点都不关心第二个吗?” “啊?”程瑜瑾十分意外,“以你的性子,竟然能憋这么久?我还以为没事了。” 连翘露出一种委屈却又带着得意的复杂表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你不问一定会后悔”的浓重暗示,程瑜瑾只好捧场,问“还有什么事?” 程瑜瑾说完,又低头去搅杏仁。连翘看了简直头疼,她不无牙疼地想,今天到底是谁熬了这碗杏仁粥,姑娘就这样喜欢喝吗? 但是连翘的兴奋还是压过了所有,她兴冲冲地说“姑娘,跟着大赦天下免赋税的,还有一道赐婚旨意!两道圣旨一起出宫,几大城门旁边告示贴的到处都是,圣上赐您为太子妃,择日完婚。” 连翘说完,杜若明显倒吸一口凉气。连翘对这个效果十分满意,眼巴巴盯着程瑜瑾,期待着程瑜瑾的反应。 然而程瑜瑾反应却十分平淡,她“哦”了一声,将有些凉了的粥送入嘴里。她心想,果然程元璟,哦不,李承璟恢复身份后,就要选太子妃了啊。杨家似乎没有适龄的姑娘,但是备选的公侯小姐还有很多,朝中清流官员家也有的是女儿,不知道李承璟选了谁…… 程瑜瑾都没意识到她其实很讨厌这个话题,连带着注意力不集中,就没有及时捕捉到关键词。片刻后,她猛地意识到不对。 等等,她刚才听到了什么? 程瑜瑾突然咳嗽了出来,米粒卡到气管里,咳得她眼泪都出来了。程瑜瑾却根本没时间理会,她抓住连翘,在咳嗽的间隙艰难问道“你说谁?皇帝给谁赐婚?” 听热闹猛不防听到自己身上,这可太刺激了。 第88章正妃 程瑜瑾不停咳嗽,两个丫鬟都吓了一跳,连忙上前给程瑜瑾端水顺气。 程瑜瑾实在没想到,在听热闹的时候,竟然冷不防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等她好容易缓和下来,都顾不上其他,第一句话就是问“你刚才说什么,皇帝给谁赐婚?” 连翘和杜若对视一眼,低声说“赐宜春侯府嫡长女程氏瑜瑾为太子妃,与太子择日完婚。皇榜都已经张贴出来了,现在全城百姓都在围着看。” 杜若到底比连翘稳重,她虽然最开始十分震惊,但是之后想想,竟也不觉得意外。九爷对姑娘一直纵容又例外,姑娘也黏九爷,除了九爷,杜若没见过姑娘对任何一个男子,甚至任何一个人这样上心过。 如果九爷不是程家人的话,那和姑娘结为夫妻,也可以想象,顺理成章。 而程瑜瑾就没那么容易冷静下来了,她怔然了很久,满脑子都乱糟糟的。 连翘虽然爱玩闹,但并不是不知轻重的性子,再说天底下恐怕没人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这得是多不想活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该震惊程元璟竟然选择了一个家族毫无助力的太子妃,还是该震惊她成了太子妃。 无论是程瑜瑾还是程家,压根想都不会想。 最开始得知程元璟是太子的时候,程瑜瑾非常吃惊,但是从来没动过程元璟的主意。她刻意接近,小心讨好,一切都是为了日后能得到太子照拂,却从没想过借这个机会,上位做太子妃。 她从来不考虑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便觉得天下人都是这样。何况婚姻乃人生大事,太子的婚姻更是关系到国家大势,朝堂稳定,没人会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 程元璟不是那种会为了儿女情长而耽误正事的人,程瑜瑾内心里笃信不可能,就从来没往男女之情上想。后来她落入水中,被程元璟救起来,她才惊觉自己太大意了。 她不想,不代表别人不想。 她生病那几天情感脆弱,情绪激动下和程元璟说了许多气话,还当着他的面哭出来了。程瑜瑾现在再回想当时的模样,简直不想承认。不过,她隐约记得,程元璟好像说了什么,还矢口否认拿她当侧妃。 程瑜瑾睡了一觉后,好些话都记不清了,之后连着几天都没有见到程元璟,程瑜瑾就渐渐忘了这件事。可是,这几天他竟然在准备恢复身份和赐婚的事情吗? 今日宣读圣旨,通告天下,君无戏言,这一出口便再无转圜的机会。圣旨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拟好的,找到太子这么大的事,显然也不是皇帝说确定就能确定的。 这几天想必外面并不平静,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李承璟和杨家、内阁甚至皇帝,都已经过招好几回合,今日他们看到的,只是尘埃落定、厮杀过后的最终结果。 怪不得这几天没看到过他,原来他在忙这些事情。 程瑜瑾怔松很久,虽然冲击很大,但是一切已成既定现实,程瑜瑾只能尝试去接受。何况,程瑜瑾不觉得这是坏事。 她只是不敢相信天上真的掉馅饼,还正好掉到了她头上。 她头一次审视起太子妃这个角色。李承璟这些年虽然一直在京城,可是这几天才真正复出。他出场的动静并不算小,他的经历可比狸猫换太子离奇多了,戏文都不敢这样写,可以想到,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太子都会是文武百官,甚至天下百姓的关注重点。 太子妃在这个时候被一同推到台前,相比于从小就有家族铺路的其他皇妃热门人选,程瑜瑾这个准太子妃无异于横空出世,凭空降临。之前李承璟还没回来的时候,二皇子就是内定的储君,不少人暗地猜测过,不知道二皇子的正妃会花落谁家。 甚至有人在想,杨家已经出了一位太后、一位皇后,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第三位后宫之主。 杨家这一辈没有适龄女孩,可是杨家长女,也就是杨皇后的姐姐杨妍,膝下有一女,名窦希音,年龄和二皇子正好。但是也有人觉得杨家连着出了两位皇后,皇帝脾气再好也不会无限制地容忍下去,皇帝绝不会让杨家再把持二皇子的正妃之位,所以,买股买反,反倒是其他女子的赢面高一点。 京中从不缺高门豪族,也不缺野心家,不少公卿都从小给女儿造势,想反其道而行之,取代杨家成为下一任国丈。 然而无论冒险分子如何想,相比于外人,杨家当然更中意自己的外甥女。而且窦希音和二皇子乃是表亲,又时常被杨皇后、杨太后接到宫里住,和二皇子相处的机会多,不知道比其他热门候选人高了多少。 窦希音对此极为得意,在外做客时,总是会若有若无地拿出来炫耀一二。暗自和窦希音竞争的贵女们气的不轻,可是又无计可施。 现在好了,无论是窦希音还是想投机的贵女们,算盘都落空了。因为失踪多年被她们默认死亡的太子回来了,太子妃也落到了程瑜瑾头上。程瑜瑾都能想到,等她和李承璟的婚讯公布后,京城中要浪费多少名贵瓷器。 程瑜瑾当然认识窦希音,京城就这么大,杨家的外甥女谁能不知道。只不过程瑜瑾和窦希音不太熟,窦希音每次出场都前拥后簇,众星捧月,窦希音身边也自有一个小圈子,圈子里都是所谓名门贵女,一个个优越感极重。 程瑜瑾从来不做白工,她以前不觉得自己和窦希音会有什么交集,自然也懒得浪费力气融入她们的圈子。但是如今成了太子妃,还正巧挡住了窦希音的道,以后,恐怕她和窦希音一圈子的人摩擦不会少。 然而窦希音说白了只是个道具,窦希音一个普通三品武官家的小姐,敢张狂成这样,还不是因为背后有杨家这棵大树。说到底,窦希音只是个添头,程瑜瑾真正的对手,乃是杨太后,杨皇后。 有杀母夺位之嫌的继母,强横势大有扶持皇帝继位之恩的继祖母,程瑜瑾默默叹了口气,看来,她婚后要走的路还长呢。 可是一码归一码,如果让程瑜瑾用太子妃之位换轻松的婚后生活,程瑜瑾还不干呢。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小户之家的婆婆小姑子未必就好伺候,既然一样要步步为营、小心经营,换一个更难的剧本,搏根本没办法计量的权势利益,程瑜瑾觉得这笔买卖很值。 而且,李承璟直接以程元璟的身份回归,他没有和程元璟割裂,程家无论愿不愿意,都已经牢牢绑在太子这艘船上。日后若是太子赢还好说,若是太子输了,等待程家的也将是举族覆灭之祸。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如自己亲自上阵。 程瑜瑾突然充满了斗志,身上的萎靡之气一扫而光。她很小的时候就为自己做好了规划,包括十二岁崭露头角,十四岁成为模范闺秀,然而靠着名声嫁一个有钱有权的夫婿,实现后半生的飞跃。之后,她依然会是模范儿媳妇,模范当家夫人,每一步每一阶段,都规范的仿佛是捏造的假象。 截止被霍长渊退婚前,程瑜瑾的进展都十分符合她的人生规划。虽然中间出现了一些小差错,她还一度想换一个潜力股抽底反杀,谁能想到她突然成了太子妃,计划完成的简直超额。 程瑜瑾完全不排斥这个身份,她恨不得现在就开始太子妃的日常。连翘见姑娘怔了一会,突然和中邪了一样精神奕奕,简直像要立刻跳起来。连翘吓了一跳,问“姑娘,您怎么了?” “我没事,我好的很。”程瑜瑾说着就要站起来,“我还没在这个院子里走过呢,我都不知道它的全貌。” 程瑜瑾虽然在这个庭院住了十来天,可是很少出门,更别提在院子里转悠。程瑜瑾原来觉得这是太子的私人产业,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可不想再外面乱走,不小心撞到什么不该看的。 但是现在程瑜瑾的心态不一样了,这是太子的私宅,日后便是她财产的一部分。程瑜瑾至少要知道这个庭院的大致状况。 连翘和杜若见程瑜瑾要出门,都大吃一惊“姑娘,您怎么突然想起要散步了?外面风大,您病还没好,当心吹了风加重病情。” “不,我的病已经完全好了。”程瑜瑾脸色虽然还有些白,可是眼神晶亮,眉宇间郁气尽散,看着果然和前几天的病人完全不同。连翘和杜若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但是程瑜瑾要出门,她们拗不过,只能七手八脚给程瑜瑾系披风,戴暖套,熏手炉。 根本没有人能阻挡程瑜瑾对财产的热情,生病都不行,何况寒风。众人都小心顺着程瑜瑾让她养病,听说程瑜瑾要出去散步,各个如临大敌,将程瑜瑾围了一层又一层,最后还是宫里的那些公公们想出来主意,在风口扯了一条锦帐,人为替程瑜瑾挡住风。 程瑜瑾一出门看到,委实十分无语。 宫里混出来的人,果然在讨好主子这一点上,无人能出其二。 程瑜瑾顺着游廊将后面两重院落都走了一遍,默默估量其中的价值。连翘见她们姑娘不像是散步,更像来参观屋子,虽然不得其解,但也慢慢放下心。 吓死她了,她以为姑娘受了刺激,要在大冬天吹冷风散心。今天这样大的风,硬生生吹上一会那还了得。 佯装成小厮的太监们见太子妃并不像是要在花园里伤春悲秋的样子,只好悻悻收了帐子。程瑜瑾兴致勃勃,一口气看完了后面两重院子,都没有露出疲惫之色。她朝前院扫了一眼,目露迟疑。 职业看眼色的小太监瞧见,立刻上前问“姑娘,您怎么停了?” 现在程瑜瑾并没有受册,还是未婚之身,不能称作太子妃,然而这些太监们都不傻,圣旨都已经发了,这位主便是板上钉钉的东宫娘娘,他们不趁现在提前讨好太子妃,还等什么? 程瑜瑾问“前院还没看过,我方便去吗?” “怎么不方便?”小太监一脸谄笑地说道,“整个院子都是姑娘的,姑娘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哪还能不行?” 程瑜瑾挑了下眉,听这意思,这个院子被过到她名下了?程瑜瑾转瞬就明白了,她之前和李承璟名义上是叔侄,她待在叔叔的院子里养病没问题,但是现在显然不行。 男女大防严苛,即便是未婚夫妻也要避嫌,而且他们两人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准太子妃,都不能让名声受损。所以李承璟干脆将这个三进庭院送给她,程瑜瑾住自己的房子,外人就不能说什么了。 程瑜瑾十分羡慕这种三进宅院说送就送的手笔,但同时她也确定了,太子真的有很多私宅。 程瑜瑾虽然笑着,眼睛却微微眯了眯。 既然太监这样说,程瑜瑾也就不顾忌,朝前院走去。住宅前后有别,女子只能止步二门,但是现在整个庭院都是她的了,程瑜瑾也无需顾忌什么内外。她出于避嫌,没有进书房、正房里面看,只在游廊上打转,默默估量整个宅子的面积。 以及日后出手能卖多少钱。 这里靠近最繁华的主街,地段一流,屋宅向来供不应求,而且这个庭院前后三进,厨房内院后罩房一应俱全,不愁叫价。程瑜瑾心里默默盘算,忽然耳朵一动,听到身后有声音。 而同时,下人们的问好声也一齐响起“给太子殿下请安。殿下千岁。” 程瑜瑾慢了半拍回头,正好和来人视线撞了个正着。 第89章争夺 程瑜瑾回头,看到来人愣了一下。李承璟一进门就看到程瑜瑾,他先是意外,随后皱眉“你病还没好,怎么出来了?” 程瑜瑾没想到竟然这样突然地看到了李承璟。她虽然雄心勃勃地接受了太子妃这个身份,但是在她的意识里,太子和程元璟是割裂的,太子妃和某个人的妻子也是割裂的。 她完全无法想象,自己即将嫁人,还要和曾经的九叔共度一生。 程瑜瑾脸红了,幸亏她裹了里三层外三层,从外面看不出来。程瑜瑾下意识地要喊“九叔”,很快她意识到不对,敛眸屈膝,标标准准行万福礼“参见太子殿下。” 李承璟挥手,其余人识趣地退下。他步伐不停朝程瑜瑾走来,伸手一抬就将她扶起来“外面风大,进来说吧。” “是。” 程瑜瑾确实不想在外面被人围观,跟着李承璟走进屋内。屋内地龙一直烧着,温暖如春,热气铺面而来。程瑜瑾拽了拽自己的缀白狐狸毛围脖,有点热。 李承璟见了,自然而然地伸手来解她的披风“先把披风接下来,你大病初愈,小心一冷一热,病更重了。” 程瑜瑾赶紧后退一步,抬头惊讶又羞恼地瞪了他一眼。李承璟见状叹口气,说“好吧,你自己来。” 跟随程瑜瑾的丫鬟都被他赶到外面,程瑜瑾只能自己动手。她脖子上围了毛茸茸的围脖,手里有暖炉,外面还罩着宽大的披风。穿衣服的时候是许多丫鬟围在她身边整理好的,现在程瑜瑾要一个人卸除,就格外麻烦。 她先是拔下袖套,另一只手还握着手炉,两只手一下子都满了,她有点无所适从。李承璟见状,不紧不慢地接过她的袖套,示意她将手炉递给他。 让太子殿下给她打下手?程瑜瑾有点犹豫,可是这时李承璟已经十分自来熟地将东西接过来,程瑜瑾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去解身上的保暖工具。 两人一个递,一个收,倒也十分默契。不多时,程瑜瑾身上的东西就全到了李承璟手里。他随手摸着披风上毛绒绒的缀领,还顺手拽了两根绒毛。 程瑜瑾欲言又止,最后想到这衣服也是李承璟的,他想拽,就拽去吧。 李承璟倒没在意这些,他示意程瑜瑾坐,然后自己坐到对面,问道“身体好些了吗?” “谢殿下关心,今天已经好多了。” “我今天出宫的时候还遇到了宜春侯,他特意问起你,我说你在养病,不方便外人探视,他就没有跟着一起过来。” 程瑜瑾眉梢微动,听李承璟的话音他说的应该是程元贤,可是,宜春侯? 似乎是看出了程瑜瑾的疑惑,李承璟说“对,宗人府的文书已经办好,你的父亲已经是新的宜春侯了。” 程瑜瑾暗暗咋舌,程家的爵位虽然还有一代,可是程家这些年不上不下,靖勇侯府当年因为世子年幼,爵位都被压了好几年,何况程家?想要承爵,恐怕少不了四处打点。原先程老夫人和庆福郡主觉得,能在三年守孝结束后袭爵,都算早的了。 谁知道,这才几天,竟然便办好了。 程瑜瑾说不出心里的感觉,赐婚的事情太过突然,程瑜瑾虽然理智上知道,其实还没有什么真实感。直到听到程元贤承爵,她才意识到,原来,她真的要成为太子妃了。 太子妃的父亲,怎么能是一个半吊子世子?都不需要太子和皇帝说,下面的人早就见风使舵,将事情办妥了。 李承璟提起程元贤本来也只是话头,他真正要说的在后面。李承璟说“今日圣旨正式公告天下,虽然还没有进行六礼,可是你已经是公认的太子妃。这几日其他人听说你病了,给宜春侯府送了许多拜帖,原先你病还没好,我不让他们打扰你,也没让程家的人进来。今天宜春侯又过来说,想接你回去养病。” 程瑜瑾先是疑惑,后来恍然,怪不得她说这几天耳边这样清净,原来并不是没人来找她,而是都被李承璟挡下了。程瑜瑾立刻点头,说“我病情已经无碍,是该回去拜见父母祖母,好让长辈放心了。” 李承璟仿佛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说“好。” 他说完之后,特意又补充了一句“你如果身体不舒服,不必勉强。这里虽然小,但是安全无虞。你大可慢慢收拾行李,不必着急。” “没事,我的病基本已经好了,并不妨碍。我来时只带了一身衣服,行李不需要收拾,今天下午就能走。”程瑜瑾回答时十分流畅,一点点麻烦都不给主人家添。 李承璟又看了程瑜瑾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淡淡道“你自己安排就好。” 正事说完之后,两人之间陷入沉默。程瑜瑾有些尴尬,仿佛自己的手脚到处都不自在。以前他们两人也经常互不说话,各干各的事情,但并不觉得尴尬,今日却不知道怎么了,程瑜瑾极其不自在。 李承璟除了最开始那一天守着发烧的程瑜瑾,之后并不在这里留宿。程瑜瑾除了刚醒来那一次,就再也没见过李承璟。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亲人,男女大防不得不注意。而且,李承璟若是真的想以正妻之礼娶程瑜瑾,就更要尊重她的名声。 所以,虽然不舍,他还是得让程瑜瑾尽早回程家。侯府毕竟有长辈坐镇,有长辈看着,无论名声还是行事,都要比留在外面安全的多。 她这回一走,恐怕成婚前,他就再也见不到了她了。 这时候李承璟就在庆幸,幸好他年纪大了,皇帝和礼部都想让他早点成婚,在他的推波助澜下婚期定在了今年七月。如果真慢悠悠走六礼走上一两年,他恐怕受不了。 两人相对沉默,屋里只能听到外面呼呼的风声。程瑜瑾眼睛瞟了一眼又一眼,终于忍不住,伸手按住了自己的披风“殿下,您不要再拽了,毛掉光了会很难看。” …… 程瑜瑾现在一举一动都在风口浪尖,太子妃本来就艰难,明明没有皇后的权力,要求却比皇后还高。对于程瑜瑾来说,这份压力比其他人更甚。 她未来的婆婆、太婆婆显然不会向着她,而她之前还退过一次婚,被霍长渊那个蠢货害的名声受损,所以程瑜瑾如今更加要谨慎,不能出丁点差错。她见过李承璟后,立刻便让丫鬟收拾行李,同时派太监去通知程家,套车来接她。 其实程瑜瑾压力大,李承璟也不遑多让,他是半路杀出来的太子,要面对的质疑可比女眷这里的尖锐严厉多了。今天正式宣布圣旨,李承璟可想而知该有多忙,但饶是如此,他都专程出宫了一趟,特意见程瑜瑾一面。 她今天才知道赐婚的消息,李承璟于情于理,都有义务和她解释一二。不过看起来,程瑜瑾进入角色非常快,李承璟的担心完全多余了。 他虽然惊讶,但竟然一点都不意外。果然,这才是程瑜瑾,能屈能伸,适应力极强。 如果是平时,李承璟必然要亲自送程瑜瑾回去,但是未婚夫妻婚前不好见面,李承璟要避嫌,所以只好留了许多侍卫,护送她回家。等走到外面后,李承璟怎么想都不放心,又让刘义专门往程家跑了一趟,“建议”程元贤亲自来接程瑜瑾。 就算这样,李承璟都不安心,一下午都在关注着宫外的情况。等听刘义禀报程大姑娘的马车顺顺利利驶入宜春侯府,李承璟才终于能消停。 刘义忍不住腹诽,才多长一截路,哪可能出现什么意外,京城这么多女眷莫非不出门吗? 而与此同时,小厮取下门槛,程瑜瑾的马车晃晃悠悠驶入宜春侯府,停在二门前。 除去接程瑜瑾回家的程元贤,程家所有人此刻都站在二门前,看到程瑜瑾回来,一个个蠢蠢欲动。程老夫人用力磕了一下拐杖,他们才勉强收住脚步。 然而他们虽然脚上没动,眼神却一个比一个炙热,牢牢盯着车门的方向。程瑜瑾系好披风,在杜若的扶持下刚走出马车,便看到了此般盛况。 阮氏再也忍不住,立刻迎上前来,亲热地握住程瑜瑾的手“大姑娘回来了!可怜见的,你还生了病,你病好些了吗?头还疼吗,还发热吗?” 阮氏说着用帕子拭泪,殷殷切切地说“上元节那天我一直在找你,直找到人群散场,都没见到你,可把我急的不轻。后来我回家才知道,原来你落水了,被九爷接去养病。当然了现在不该叫九爷,该叫太子殿下。我心里那个疼啊,简直恨不得以身相代。我本来想过去亲自照顾你,你生着病,丫鬟都粗心,细节根本顾及不到,身边没有个长辈照顾你怎么能行?可是太子说不便打扰,我只好忍着,如今好容易把你盼回来了!” 庆福郡主见阮氏率先跑出去,心里直骂,等听到阮氏这些恶心吧唧的话,更是气得牙根痒。阮氏抢了先,庆福郡主也不甘示弱,她没有理会本着脸摆长辈架子的程老夫人,亦以一副正牌母亲的态度迎了过去。 “大姑娘,你可算回来了,这些天可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好等。”庆福郡主格外咬重“母亲”这两个字,阮氏脸色一僵,庆福郡主借机将她挤开,自己站到了程瑜瑾身边,“让母亲瞧瞧你怎么样了?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为娘亲自给你煲了鸡汤,一直在灶上温着呢,一会你跟娘回家喝。” 阮氏最听不得“回家”这两个字,她被庆福郡主气的不轻,这个恶妇竟然如此不要脸,净会说些花言巧语,蒙骗她的女儿。阮氏又急又气,想赶紧上前提醒程瑜瑾不要被庆福骗了,可是庆福郡主的丫鬟婆子紧紧围在前面,有意无意地将阮氏堵住。 阮氏几次三番都没有突围,顿时气得眼泪汪汪,抬手便要哭出来“大嫂您这是什么意思,大姑娘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此番大病不知道受了多少罪,这比在我身上割肉都疼。我想好好看看她,大嫂拦着我们是什么意思?” “呸!”庆福郡主忍无可忍啐了一声,柳叶眉竖起,瞪着眼睛骂道,“什么叫你身上掉下的肉?二弟妹平时不灵光就罢了,对大姑娘说话可过过脑子吧。大姑娘分明是我的女儿,我将她从只有手掌大一直养到如今亭亭玉立,无论族谱上还是实际上,她都是我的女儿,二弟妹凑上来舞什么舞?敢情当年养孩子的时候你比谁都躲得远,等大姑娘有造化了,你倒过来认亲?哪来的这么大的脸啊。” 程瑜瑾刚下马车,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被这两个人围着又是哭又是闹。她心里轻轻笑了一声,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她才刚刚被封妃,庆福郡主和阮氏就争相上前来抢夺“母亲”的身份。可是在她年幼无依、无力自保的时候,这两个人又在哪里呢? 亲人 程瑜瑾心中哂笑了一下,轻轻挣开庆福郡主的手,在庆福郡主惊讶、阮氏惊喜的目光中后退一步,完美得体地行了个问好的礼:“母亲,二婶。我先前生病,在外面住了好几天,没法来和母亲请安,请母亲恕罪。” 庆福郡主有些失望又有些得意,连忙说道:“大姑娘这是说什么话,我们亲母女,我还会和你计较这些不成?” “母亲不怪我就好。”程瑜瑾笑着说道。她的礼仪态度完美无缺,无可指摘,可是却避开了庆福郡主的手,头也不回地绕过这一坨人,上前给程老夫人行礼:“孙女给祖母请安。” 被晾了好一会的程老夫人脸色终于好看些了,她拄着拐杖,亲自上前扶起程瑜瑾,说:“回来了就好,你还病着,吹不了风,快进来说话吧。” 庆福郡主和阮氏听到都讪讪,程老夫人这话在暗骂谁,再明显不过。 程瑜瑾笑着应下。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向寿安堂,寿安堂的下人似乎早就得了信,此刻全站在外面,一见到程瑜瑾,争先恐后地给程瑜瑾请安。 问好声此起彼伏,一时间竟然连程老夫人也盖过了。程瑜瑾想想自己之前来的时候,在对比如今,实在是感触颇深。 进屋后,丫鬟殷勤地给程瑜瑾打帘子,搬座椅,上茶。程瑜瑾看得分明,一个大丫鬟笑容满面地从外面端了热茶过来,即将进门的时候,被一个得脸的婆子拦住,将上茶这项活抢走了。 再然后,程瑜瑾就看到那个婆子笑的一脸褶子,谄媚地将茶水放到自己手边:“大姑娘,今年最新鲜的毛尖,您尝一尝。” 而那个被抢了功劳的大丫鬟,恨得直在门口掐帕子。 程瑜瑾没有动手边的茶,而是看向程老夫人,说:“祖母,这段时间孙女没能在您面前尽孝,还劳烦长辈担心,实在是孙女的罪过。” 周围一片“大姑娘太见外了”“大姑娘这是说什么话”的应和声,就连程老夫人也摇头,道:“无妨,你生了病,当然是养身子最重要。你今日回来,身体可大好了?” “谢祖母关心,已经好多了。” “我就知道大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大姑娘为了救人不慎自己落水,现在京城里已经把大姑娘的义举传遍了。”阮氏说着推了程元翰一下,并且用力给两个儿子打眼色,“你们大姐姐德行这般好,你们还不快去和姐姐请教一二?” 程恩慈、程恩悲早就被耳提面命过,他们闻声上前,给程瑜瑾作揖:“大姐姐安好。大姐姐德才兼备,实乃我等楷模。” 程瑜瑾笑着“嗯”了一声。没听到意料之中的谦虚,程恩慈和程恩悲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而这时,已经被庆福郡主抢先一步,庆福郡主将程恩宝抱来,仗着儿子年纪小,将儿子放在地上轻轻推了一把:“你大姐姐回来了,你这几天不是一直念叨想念姐姐吗,你姐姐就在这里,还不快去?” 程恩宝想起母亲昨天夜里的交代,甜甜喊了一声“姐姐”,然后手脚并用就想往程瑜瑾身上爬。 程瑜瑾眼神一眯,笑着唤了一句:“恩宝。” 这两个字简直有魔力,程恩宝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腔调,反射性腿软,揪着程瑜瑾衣服,不敢再往上爬了。 然而大人们并没有看出来,程恩宝揪着衣服站在程瑜瑾身边,显然比程恩慈、程恩悲亲近多了。阮氏又气又恨,气是气自己儿子和木头一样,只晓得她教什么他们说什么,恨是恨庆福郡主不要脸,竟然仗着儿子小这样黏着程瑜瑾。 程老夫人特意不说话,将空间留给三个孙儿。虽然不知道程瑜瑾为什么成了太子妃,这个太子妃能当多久,但是既然圣旨已经发了,那让程瑜瑾提携提携娘家兄弟,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太子妃即便再不受宠,也比程家强多了,提拔三个兄弟,不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 何况,兄弟们得了好官位,程瑜瑾这个太子妃才能坐的更稳。所以并不是程家占程瑜瑾便宜,而是双方互惠互利。 程老夫人很满意眼前程瑜瑾和自己孙儿和乐融融的画面,她咳了一声,说:“好了,大姑娘她刚回来,还要仔细将养,你们有什么话,以后慢慢说。” 屋里所有人都站好,一齐应了声:“是”。 程老夫人见时间差不多了,将两房人都打发走。程瑜瑾看到程老夫人只留自己下来,基本已经知道程老夫人要问什么,她也不急,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 果然,她刚合上茶盏,程老夫人就问:“大姑娘,现在没有外人,我便也不讲究虚礼,有什么说什么了。太子殿下竟然寄养在程家十来年,这是我们程家的福分,而你福泽最为深厚,被朝廷封为太子妃。你知道为什么吗?” 程瑜瑾就知道程老夫人会来套话,她放下茶盏,温柔孝顺地摇头:“我也不知。” “太子是小薛氏带回来的,你祖父当年是不是知道什么?” 程瑜瑾依然摇头:“祖父的事情,祖母都不知道,我怎么会得知?” 程老夫人有些急切,上身都忍不住朝前探出来:“那程家先前不知道太子的身份,对太子多有疏忽,殿下不会在意吧?” 程瑜瑾还是笑:“揣测上意是大罪,太子如何想,我也不知道呢。” 一问三不知,程老夫人叹口气,不再抱希望了。程老夫人皱着眉想了一会,看见面前安静喝茶、漂亮的像幅画一样的程瑜瑾,突然想起一件事。 程老夫人请咳了一声,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程瑜瑾:“大姑娘,这里没有外人,你和祖母说心里话。你与太子殿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瑜瑾的眼神冷了冷,脸上的神情不变:“祖母这话什么意思?” “我并不是质问。”程老夫人缓慢道,但是话音一转,却说,“可是之前,全家里就数你和九郎走得最近。” 程老夫人仔细盯着程瑜瑾的表情。程老夫人很想知道,太子到底为什么要娶程瑜瑾。 是和程老侯爷达成了什么协议,是对程家有所图谋,还是单纯看上了程瑜瑾这个人呢? 程老夫人当然希望是最后一种。因为前两种只是一时之好,最后一种,才能源源不断生财生利。若是程瑜瑾能生下嫡长子嗣,他们程家说不定能一飞冲天,当上国丈。 最后那个结果程老夫人光想想就觉得心惊肉跳,在此之前她甚至都不敢想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程家。程元璟刚回来的那一天,他和程瑜瑾两人并肩站在满堂绮罗红软中,程老夫人就觉得这两人看起来有点像夫妻。并不是说他们的长相一样,而是这两人给人的感觉,太像了。 形貌漂亮,温雅有礼,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后来程老夫人想到这两人是亲叔侄,还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然而谁能知道,一语中的,程老夫人最开始的预感当真实现了呢。 太子在程家的这些日子,就属程瑜瑾和他走得最近。两人同进同出,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是一同出场,一同离开,连吃饭都会坐在邻位。 程老夫人还听说,程瑜瑾时常往太子的院子跑,两人或读书或写字,一待就是一下午。即便是放在亲叔叔身上,这两人的互动也太过亲密了,已经超出寻常人家侄女和叔叔的往来。等后面揭晓程元璟并不是亲九叔,人家甚至不姓程,程老夫人意外,也觉得恍然大悟。 是呢,抛却叔侄这层烟雾,若将这两人作为年轻男女看,一切违和之处就都有了解释。他们之间的互动根本不像长辈和侄女,更像是暗生情愫的情人! 不至于暗通曲款,可是程瑜瑾和太子日久生情,或者说太子单方面日久生情,也是显然的。 程老夫人原来还觉得程元璟一个刚刚回来、没什么根基的外室庶子,和他走得近并无任何好处,程瑜瑾最看得清形势,为什么一遍遍往程元璟那里跑?可笑程老夫人最开始还暗叹程瑜瑾不够聪明,现在看来,分明是程老夫人蠢透了。 程瑜瑾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以及最后赢家。 程老夫人得知程元璟就是太子李承璟之后,就怀疑程瑜瑾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所以才提前接近程元璟。程老夫人暗暗试探,程瑜瑾回答时眼神坚定,不假思索,不像是撒谎的样子。程老夫人有些拿不准了,她不知道是程瑜瑾道行太高,还是程瑜瑾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只是巧合。 程瑜瑾看着程老夫人,忽然轻轻一笑:“所以,祖母在怀疑我和太子殿下私相授受?” 程老夫人脸色微变,就算她真的这样怀疑,也不能大剌剌承认。私相授受并不是好名声,程瑜瑾可是板上钉钉的准太子妃,给太子和太子妃身上泼污水,程老夫人疯了吗? 程老夫人连忙说道:“并不是,太子光风霁月,太子妃也德才兼备,你们两位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太子妃误会老身的意思了。” “是误会就好。”程瑜瑾笑眯眯地,说,“我得知九叔是太子,也十分震惊。我何德何能,能被圣上看重,赐封我为太子妃。然而服从君令是我们的本分,所以即便不懂,我也断不能辜负了圣上的信任。宫里这样说,我们便只管照着做,问太多了,恐怕会有不忠之嫌。祖母,你说是吗?” 程老夫人脸上的表情渐渐僵硬,她勉强笑了笑,道:“太子妃所言甚是,是老身疏忽了。” 程瑜瑾的意思非常明显,无论太子寄养程家、程瑜瑾赐婚有没有隐情,都不是程老夫人该问的了。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官方给出来的说法花团锦簇,那无论有多少怀疑,事实就是如此,程老夫人等人只能跟着鼓掌。 跑到程瑜瑾跟前套话,这就更逾越了。 程老夫人这些年来一直是别人顺着她,从来没有人敢当面给她脸色瞧,谁能知道,竟然被一个小了她两辈的小姑娘警告了。程老夫人心中恼火,可是又不得不忍住,好声好气和程瑜瑾说话。 程瑜瑾听着程老夫人口中不重样的好听话,笑而不语。她抬眼朝外面瞅了下天色,程老夫人会意,说:“瞧我,见着你太开心,都忘了时辰。太子妃还在生病,合该多加静养,我让下人送太子妃回去。” “祖母留步,不必送了。”程瑜瑾站起身,按住程老夫人的胳膊,道,“祖母是长辈,我怎么敢使唤长辈的人手?我自己回去就好了。我最近身上有病气,不敢往祖母跟前跑,等改日我病好利索了,再来给祖母请安。” 程老夫人笑着点头,坐回软塌上,没有执意送人。程瑜瑾接过丫鬟递来的手炉,整了整裙角,忽然对程老夫人笑道:“对了,祖母,我现在尚未册封,并不是太子妃,等礼部送来冠服金册后,才能以太子妃相称。祖母勿要记错了。” 明是推辞,实则在提醒。程老夫人保持着笑意目送程瑜瑾出门,她来时阵仗极大,走的时候也浩浩荡荡。等人彻底看不到后,程老夫人的笑容淡了淡,她这些年养尊处优,处处拿捏着老祖宗的架势,还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摆谱,程瑜瑾的架子未免太大了。 然而随即程老夫人想到,这还只是开始,程瑜瑾如今没有正式成婚,一切从简,等程瑜瑾真正受册后,她的仪仗队,足足能走一条街。 真正的阵仗,还没开始呢。 程老夫人头疼地抚了抚额。早知今日,当初何必放弃程瑜瑾,彻底惹恼了这位?这位和程瑜墨不同,程瑜墨天真懵懂,虽然看着敏感小性,会记仇会抱怨程老夫人,但是程老夫人知道,这样的人,最好拿亲人恩情拿捏。 如果今天的事发生在程瑜墨身上,程瑜墨晚上一定会摆冷脸拿架子,拿足了太子妃的威风,质问程老夫人多年来对她的不公。然而程瑜瑾呢,她从进门以来,一直笑着,温声软语,细心周到,仿佛生母养母多年来对她像踢皮球一样的疏忽,被退婚后家族牺牲她捧程瑜墨的偏心,都不曾存在。 困顿不见颓唐,得势不见骄狂,这样一个人,会在乎家族情分吗?程老夫人光想想,就觉得脊背生寒。 更心痛的时候她和两个儿子当初动辄对程元璟摆脸色,生生得罪了太子。早知道…… 然而世间没有早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或者晚上?)还有一更。 没错这是加更。 周五啦,大家周末愉快~ 第91章发飙 程老夫人免了她的请安,第二天程瑜瑾舒舒服服睡到自然醒。虽说是自然醒,但是程瑜瑾多年来对自己的要求称得上严苛,作息也十分规律,所以到了平常起身的时候,她就自动醒来了。 程瑜瑾只躺了一会,就起身梳妆。她有预料自己这几天可能不会过得很安生,然而,她竟然还是低估了这些人。 她发簪才簪了一半,外面就传来喧闹声。程瑜瑾的院子规矩严格,根本没有人敢大声吵闹,听到外面的声音,内室众人面面相觑,表情都不太好。 程瑜瑾比对两只簪子,从镜子里淡淡瞭了一眼。连翘了然,主动站出来说“姑娘,奴婢出去瞧瞧。” 连翘说着便出门了,没等她回来,外面嚷嚷的声音就已经传到屋内。 “大姑娘起了吗,老奴奉太太的命,来给大姑娘送鸡丝粥。” 程瑜瑾叹了口气,这个声音她认识,是庆福郡主身边很得脸面的婆子。毕竟是庆福郡主的人,程瑜瑾总得给庆福颜面,便站起身,朝次间走去。 “原来是刘嬷嬷,请嬷嬷进来。” 刘嬷嬷不等丫鬟指引就大剌剌走入西次间,连翘跟在后面进来,脸色不太好看。程瑜瑾装作看不到刘嬷嬷的失礼,笑着问“刘嬷嬷是稀客,嬷嬷怎么一大早过来了?” 刘嬷嬷搓着手,说“早就听闻大姑娘仁厚慈和,老奴一直想来大姑娘跟前伺候,只是太太那里走不开,这才一直没机会。今儿好容易找到机会,老奴听到太太给姑娘准备了早膳,便自己请缨来给姑娘送吃的。” 刘嬷嬷说着将手里的食盒提上来,腆脸笑着说道“姑娘,这是太太的一片慈心,您快尝尝吧。” 连翘瞧着刘嬷嬷竟然想自己端东西放到姑娘身前,眼皮子跳了跳,连忙上前夺过食盒,嘴里连珠炮般说道“这些事我们来做就好,嬷嬷歇着吧。” 刘嬷嬷嘿嘿直笑,还在大言不惭吹嘘这道鸡丝粥多么滋补,庆福郡主对程瑜瑾多么尽心。二房的盘芝进门,听到屋里有人提到“大太太”,眼角一抽,赶紧走进来。 刘嬷嬷见程瑜瑾的目光朝后看去,也跟着回头,结果一转身正正巧撞见盘芝。两人视线相对,彼此都闪出噼里啪啦的火花来。 刘嬷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呦,原来是二太太身边的大红人盘芝,一大早,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盘芝也皮笑肉不笑“二太太毕竟和大姑娘母女连心,大姑娘大病未愈,二太太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昨夜太太半宿未睡,今儿一早就醒来了,亲自给姑娘煮了山药萝卜粥。可怜天下父母心,二太太的心意实在是闻者动容。” 盘芝故意当着刘嬷嬷的面说“母女连心”,可见是有意和刘嬷嬷唱对台戏。程瑜瑾低头咳了一声,抬头笑着说“原来是二婶亲手做的。长辈的心意我自该收下,但是不巧,刘嬷嬷送来的也是粥。我一个人断喝不了两碗粥,这该如何是好?” 连翘心说姑娘可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两个人明明就杠上了,姑娘还要在旁边点把火。 果然刘嬷嬷和盘芝一点就着,刘嬷嬷瞪着眼,指着盘芝高声叫嚷道“我们太太是大姑娘的母亲,论亲疏当然比你们一个隔房婶母强。而且太太的鸡丝粥先送来,你们瞧着太太的东西送来了,才有学有样,也不嫌害臊!无论是从亲疏还是从先后顺序说,都该用我们太太的!” 盘芝也不甘示弱,回嘴道“姑娘受寒本来就脾胃弱,哪能用大鱼大肉这些东西?瞧瞧你那碗粥上的油星子,不得把姑娘腻恶心了?” 刘嬷嬷哪受得了这种气,撸起袖子就大骂盘芝。盘芝在阮氏身边跟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踩下去多少竞争对手,敌弱我强敌强我弱,一见刘嬷嬷吐唾沫星子大骂,她嘴巴一瘪,委委屈屈地哭诉起来。 两人越吵越凶,按道理主子面前哪有下人吵架的道理,可是程瑜瑾坐在一边不吭声,刘嬷嬷和盘芝都不是什么善人,骂起来越来越上头,完全忘了自己来干什么。最后,刘嬷嬷骂不赢盘芝,气得狠狠推了她一把。 这一动手就坏事了,盘芝不甘被欺负,两人很快扭打在一块。连翘见状心里一喜,立刻上前骂“你们做什么呢,在大姑娘面前,胆敢放肆!” 锦宁院的丫鬟婆子接到指令,也一哄而上,将两个人分开。盘芝和刘嬷嬷被拉开时候头发都乱了,衣冠不整,十分狼狈。她们瞧见连翘横眉怒目,而程瑜瑾淡淡坐在上首,喜怒不辨,都吓到了。 刘嬷嬷冷静下来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她心里拔凉,膝下的地砖冰凉又坚硬,那股凉意几乎让她半个身子都失去知觉。 刘嬷嬷不敢直视程瑜瑾,只敢虚虚看着脚踏和地砖。程瑜瑾坐在靠窗罗汉床上,刘嬷嬷打量着脚踏,脚踏是黑鸡翅木的,木纹整齐,被丫鬟擦的干干净净,上面堆叠着大姑娘的裙角,隐约在裙子正中看到一双流云鞋,前面缀着珍珠,纤尘不染,熠熠生辉。今日大姑娘的裙子是银蓝色的,虽然散落在脚踏上,但是依然整齐优美,自然堆叠出来的褶子如山峦又如流水,连绵起伏。膝阑处有一圈三寸宽的银色花纹,似乎绣着祥云山河,顺着山河向上,刘嬷嬷看到一双白皙纤细的手,交叠搭在膝盖上。 刘嬷嬷猛地醒过神来,她意识到自己逾越,赶紧收回视线,惶然低头。 程瑜瑾不紧不慢,说“当着我的面打架,可见你们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你们是长辈的人,我管不了你们,拿着你们的粥各回各院吧,你们送来的东西,我消受不起。” 盘芝顿时急了,抬头道“大姑娘,这是二太太亲手煲好的。奴婢做错了事,您要打要骂都可以,却不能辜负二太太的心意啊。” “放肆!”连翘站在一边大喝,“姑娘面前,哪有你一个奴婢接话的份?” 盘芝被噎住,脸色变来变去,壮观极了。程瑜瑾伸手抚了抚裙子上的褶子,说“二太太亲手煲粥,这份心意让人感动。可是二太太派来的人却当着我的面和其他院的人拉扯打架,我几次出言阻止都没用,大概是觉得我不配喝这碗粥吧。两位太太的好心我不敢染指,来人,送刘嬷嬷和盘芝出去。” 说着,程瑜瑾就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内室去了。刘嬷嬷嘴里发苦,但是又知道面前这位是准太子妃,不敢辩解,怕惹了太子妃烦。 刘嬷嬷委实冤枉,她真的没听到大姑娘出声说话啊,要不然,借她三个胆她也不敢无视大姑娘的命令。刘嬷嬷办砸了差事,不敢回庆福郡主跟前复命,也不敢继续留在程瑜瑾的屋子里讨嫌,于是在院外找了个地方跪着,想说不定她在冷天里跪一会,大姑娘就心软了。 刘嬷嬷如此,盘芝也有学有样。程瑜瑾回来后,继续将剩下的几根簪钗挑完,然后坐到饭桌前,舒舒服服用了早膳。 程瑜瑾在洗漱盆里洗手,连翘捧着毛巾,侍奉在一边,低声说“姑娘,那两位还在墙根下面跪着呢。” “跪着呗。”程瑜瑾细细洗净了手上的灰尘,接过连翘手里的毛巾,将手上水渍吸干,漫不经心说道,“让他们换个利索的地方跪,别影响来来往往的丫鬟当值。” 连翘忍住笑,幸灾乐祸地应了声“是。” 指望大姑娘心软,还不如找块风水宝地投胎比较快。 连翘扬眉吐气,说不出的得意。她早看这些人不痛快了,以前程瑜瑾要八面玲珑,连着对这些刁奴也是客客气气的,倒纵得这些婆子无法无天,真以为自己是太太身边的人,就可以无所顾忌了。杜若见了,悄悄提醒了她一句“不要得意忘形,小心给姑娘惹麻烦。” 连翘斜了杜若一眼“我知道,我还能连这点度量都拿捏不住?” 那两个人没跪多久就灰溜溜回去了,程瑜瑾安心在自己屋里绣嫁妆,没一会,庆福郡主和阮氏就急急忙忙赶过来了。 刘嬷嬷和盘芝不敢说自己办砸了差事,于是都拼命往对方身上泼脏水,千错万错都怪对面那个贱蹄子。庆福郡主听了简直咬碎一口银牙,她才赶到院门口,就正好遇到了阮氏。 两人对视一眼,都目光不善。 程瑜瑾听到丫鬟禀报,放下针,笑着走出来“母亲,二婶,你们怎么来了?” 她眼睛朝下一瞥,见程恩宝和程恩悲也在,他们身后还跟着小厮,怀里抱着文房箱子。 程瑜瑾看戏的心情顿时一路急转直下,她不喜欢麻烦别人,也最烦别人麻烦她。看庆福和阮氏的意思,莫非还打算长线作战,免费让她来看管她们的孩子? 程瑜瑾忍住发飙的冲动,告诉自己吵架最重要的就是占据道德制高点,一定要让对方打第一炮。所以她依然和和气气地笑着,说“二弟和三弟也来了,快进来吧。” 程瑜瑾让丫鬟上茶,请庆福郡主和阮氏上座。庆福郡主的眼睛飞快扫过罗汉床上的针线篓,布角是红色的,上面绣了金线,可见,是嫁妆了。 金线,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普通人家即便买得起,用了就是僭越之罪。 庆福郡主心里顿时升上些难以言喻的感觉,她一直没把程瑜瑾当回事,这些年来周围人都捧着她,庆福郡主理所当然地对自己的身份充满优越感,她是郡主,她是皇族人,她是程家最高贵的人。程瑜瑾过继到她名下,人人都知道是程瑜瑾走运,占了天大的便宜!可是现在,程瑜瑾一跃成为太子妃,身份要比庆福郡主还高。 或者说,远超庆福郡主。 说到底,庆福郡主只是个长在藩地的郡主,和当今圣上的血缘已经很远了,放在普通家族,都足以降为旁支。只不过他们家姓李,代代受供奉,宁王只要不犯错,王位可以一直传下去。要不是庆福郡主嫁入京城,可能终她这一生,她也只能在宁王那一亩三分地上作福作威,一辈子进不了京师,见不了真正的天颜。 庆福嫁到程家后,程家外强中干,所以举家都捧着她这个高贵儿媳。可是反过来想,庆福一个嫡女郡主却和程元贤联姻,可见宁王在诸多藩王着实平平。宁王平日里不敢稍微行差踏错,生怕被皇帝猜忌。同为郡主,庆福这种远亲藩王之女和皇帝的亲侄女完全不能比,至于太子,那就更是开玩笑了。 把庆福郡主和太子放在一个比较平台上,本身就是在折辱太子。 程瑜瑾成了太子妃,庆福郡主着实又酸又不甘。一直比自己强的人越走越高,和本来不如自己、要靠自己施舍的人一朝飞升,这其中感觉可完全不同。前者庆福郡主连嫉妒都不会,但是后一种,便百味杂陈,如鲠在喉。 正是如今庆福郡主面对程瑜瑾的心情。 庆福郡主维持着微妙的酸,开口问“大姑娘,你刚才在绣嫁妆?” 程瑜瑾坦然点头应了,看神态,毫无新嫁娘的娇羞“是。” 庆福郡主和阮氏一时都没有接话,过了一会,阮氏笑道“大姑娘果真秀外慧中,你刚生下来的时候不哭不闹,眨着一双大眼睛,就像能听懂大人说话一样,我就知道你必有福泽傍身。可见,我当初的料想没错。” 程瑜瑾轻轻笑了“借二婶吉言。” 庆福轻咳一声,说起早晨的事“都怪下人蠢钝,连送个粥都能说岔话,明明是好意,被她们说出来就让人误会。刘嬷嬷回来后已经被我骂了一顿了,现在还在院子里领罚呢,大姑娘可不要往心里去。” 阮氏听到也连忙解释盘芝的事,阮氏为了表态,咬牙将盘芝的惩罚说得极狠。庆福郡主一听自己被比下去了,连忙也补充惩罚。两人都被彼此逼着,咬牙狠狠罚了左膀右臂一顿。 程瑜瑾笑而不语,时不时添一句,庆福和阮氏之间的硝烟味更甚。她们几人一来一回地说场面话,大人们坐得住,小孩子却不行。程恩宝被庆福惯坏了,没一会就左右扭动,眼神乱瞟,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凳子,很明显没耐心了。 程恩宝的表现无疑非常没规矩,尤其是旁边程恩悲安安静静坐着,对比之下程恩宝尤其没正形。庆福郡主脸色沉了沉,阮氏目露得意之色,而程瑜瑾就像什么都没瞧见一样,眼风都不扫一下。 庆福郡主呵斥了程恩宝一句,然后对程瑜瑾说“大姑娘,恩宝被我惯坏了,总是静不下心读书。我三十多岁才有了他,这辈子估计再生不了其他孩子,我不忍心管教他,倒把他纵的无法无天。他谁都不怕,唯独怕你,这段时间你不方便出门,时间也清闲,不如替母亲教一教你弟弟。” 阮氏听到,也连忙接腔“正好恩悲也有空,恩悲早就说过仰慕大姐姐才学,大姑娘和太子殿下学过字,笔墨想必是极好的,不如也顺便抽空指点指点恩悲。恩悲这个孩子勤奋安静,不会吵到大姑娘的。” 这话说的,清闲无事这种话理当程瑜瑾来说吧,帮忙教导熊孩子也是情分而不是本分,庆福和阮氏一口一个“反正你没事不如来教一教你弟弟”,是什么道理? 程瑜瑾闲,能管好孩子,就该替她们管儿子吗? 程瑜瑾心想,不给这些人一个教训,恐怕她们还意识不到程瑜瑾已经是准太子妃了。想要找她帮忙就拿出求人的态度,少用一副“这是你应该做的”的嘴脸来恶心她。 第92章绝情 程瑜瑾笑着看向庆福郡主和阮氏“我笔墨倒也还行,但是我没有教人经验,恐怕不如二弟原本的夫子。二弟既然勤勉又静得下心,那就去和夫子学吧,想必能一日千里,跟着我才是浪费了二弟的天分呢。” 阮氏笑容发僵,她带着程恩悲过来,哪是真的为了学写字,分明是为了培养程瑜瑾和程恩悲之间的姐弟感情。毕竟,他们俩人才是亲姐弟,可比程恩宝这个隔着肚皮的亲多了。程瑜瑾日后成了太子妃,不提携亲生弟弟,还能提携谁? 然而程瑜瑾却仿佛听不懂般,完全不接腔。庆福郡主嗤笑了一声,看笑话般瞥了阮氏一眼,可是还没等庆福郡主笑完,就听到程瑜瑾说“至于三弟还小,学什么规矩,就这样天真可爱、无拘无束的才好呢。三弟都不喜欢读书,为什么要逼他呢,反正他还小,玩就是了。” 庆福郡主的笑容也裂了,阮氏微妙地觉得扳回一局,瞬间心态平衡了。 庆福郡主有口难言,说道“宝儿也不能一直玩下去,总归还是要读书上进的。你对他严厉些,好好拘着他读书写字。” 程瑜瑾一本正经地说“母亲,若是严厉,你对他严厉去,我可不舍得。我对宝儿连说句重话都不忍心,怎么能管住他读书呢。要是母亲真有心思,不如去外面找一个严格的夫子?” 庆福郡主想都不想一口否决。那种古板迂腐的夫子最惹人厌,宝儿背不会诗文,居然还会打手心,这怎么能行。 程瑜瑾见庆福回绝,自己也摇头“那我就没办法了,我自己是绝对不忍心打骂宝儿的。若是母亲真的放心我,那我出面去请一个严格的夫子回来?” 程恩宝听到程瑜瑾温温柔柔地说“不忍心打骂宝儿”,竟然生生打了个冷战。程恩宝用力拉庆福的衣袖,坚决不肯留在程瑜瑾这里。 庆福内心极其无力,和程瑜瑾这种人交手最恶心了,软硬不吃,套话套不过她,耍阴招耍不过她,连摆大道理都摆不赢她,临了还能给你反扣一顶大帽子,生生把人逼自闭。庆福郡主沉默了好一会,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体面的借口,只能没皮没脸地说“那就让宝儿在你这里玩吧,你过不久就要嫁人,让宝儿趁现在多和你相处一段时间。毕竟,你们才是亲姐弟。” 庆福郡主想,她现在完全不要脸,程瑜瑾应该没辙了吧。只见程瑜瑾笑了笑,说“我要给太子殿下绣衣物,准备给陛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以及宫中诸位嫔妃的孝敬礼。给陛下和太后娘娘准备礼物何其庄严,宝儿在这里玩,母亲觉得没问题吗?” 庆福郡主一噎,居然说不出话来。哪一个未出阁的大闺女好意思将未来公婆、太婆婆挂在嘴上,程瑜瑾竟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些话,她的脸皮也太厚了吧? 不要脸的怕更不要脸的,庆福郡主比不过,支吾了两声,说不出话来。 阮氏见庆福郡主都败北,对自己根本不抱希望,但是她又实在不甘心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等程瑜瑾入宫,她们连见程瑜瑾一面都要递牌子,像程恩慈这种半大男孩基本见不到程瑜瑾了。现在不让程瑜瑾加深印象,以后,她怎么能记住要提携哪一个弟弟? 阮氏不甘心,试探道“大姑娘,你看恩悲聪慧又听话,绝不会吵到你……” 程瑜瑾都懒得听阮氏说完,她拿起一个绣了一半的盘龙锦囊,无意般开口“听说皇太子大婚是国之重典,太子的聘礼单子是要进国史的,不知道太子妃的嫁妆单子用不用。” 阮氏像是被人掐住了嗓子一般,突然哑声。因为她刚刚想起,程瑜墨出嫁那会,她借口时间紧、来不及,骗过程瑜瑾的嫁妆。 最后自然也没成,阮氏记得分明,当时她们正在逼程瑜瑾,程元璟突然带人进来了。程瑜瑾的礼单,还是程元璟亲自带人写好的。 程元璟,不就是太子么。 现在想想,许多事都透露着诡异,太子到来的时机太巧了,简直像是,专门来替程瑜瑾讨回公道的一样。 细想极为恐怖,阮氏脊背瞬间出了一层汗,庆福郡主也收敛了神色,身体不由绷直了。 程瑜瑾将绣了一半的盘龙锦囊放到小茶几上,瞪得铜铃大的龙眼正正对着庆福和阮氏。程瑜瑾看着她们,突然颔首笑了笑,说“母亲,二婶,我要忙着绣嫁妆,既没时间教弟弟,也没时间和无关人等闲扯。以后,我不想大清早被人打扰,母亲和二婶不必再为了我煲粥。对了,如果您二位能约束着你们的下人,以后不要再来我的院子里,影响我绣嫁妆的心情,那就更好了。” “母亲,二婶。”程瑜瑾含着笑,缓缓扫过这两个人的眼睛,“你们听懂了吗?” 从前程瑜瑾一直以柔克刚,凡事先示弱,庆福郡主和阮氏慢慢以为程瑜瑾的行事风格就是这样。但是现在她们知道,并不是。 程瑜瑾以前迂回,只是因为她没有足够强硬的后盾罢了。一旦她有了,比谁都绝情寡义,六亲不认。毕竟她是准太子妃,绝对的权势压制下,为什么要怕两个妇人? 即便一个是她的养母,一个是她的生母。 庆福郡主和阮氏被当面下脸,两人都非常尴尬。同时她们也彻底死心了,她们这两天对程瑜瑾抱有的幻想都太过天真,程瑜瑾是不会养弟弟的,更不会无怨无悔供娘家吸血。 程恩宝也好,程恩慈程恩悲也好,他们只是弟弟,并不是儿子,程瑜瑾完全不觉得自己有责任提携他们。 想吸程瑜瑾的血可真够心大,不被程瑜瑾反过来吸血就很不错了,她们哪来的勇气算计程瑜瑾? 阮氏从没遇到过这样的难堪,顿时再也坐不下去,拉着程恩悲灰溜溜走了。程瑜瑾觉得庆福郡主也该离开了,可是庆福郡主明明都站起来了,想了想,竟然让奶娘将程恩宝抱出去,自己又重新坐到了程瑜瑾对面。 程瑜瑾抬眉,笑道“母亲还想说什么?” “既然和你说情分没用,那我们来谈笔交易。”庆福郡主收回了曾经高高在上的嫡母姿态,露出一份势在必得的骄矜,“我毕竟是皇家出身,知道的消息比外人多多了。你既然野心勃勃想要当好这个太子妃,最开始的亮相就非常重要。皇家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你若是不知道,难保一开始会吃亏,损失了众人对你的第一印象。我给你内幕消息,你以后护持着宝儿,你看,这个交易怎么样?” “不论感情,只论利益,这倒是干脆。”程瑜瑾笑了。庆福郡主见状露出尽在掌握的笑容,她就知道,程瑜瑾抵抗不了这样的诱惑,程瑜瑾终究还是有求于她。 然而程瑜瑾不紧不慢,补完了剩下半句话“但是,我只和筹码差不多的人谈交易。母亲说的这些,我完全不在乎呢。” 庆福郡主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母亲向来以郡主身份自傲,但是您所谓的皇家规矩,我迟早也会知道。你用一个有时间限制、并且我本来就拥有的东西,换我一辈子护持程恩宝,这笔买卖,母亲算的真好。” 庆福郡主被戳中心思,心中不由恼怒。程瑜瑾说得对,庆福知道的那些潜规则,程瑜瑾很快也会知道,庆福郡主只是利用了这个时间差,想算计程瑜瑾一把,无论成与不成,庆福郡主都没有损失。这笔交易无本万利,庆福郡主当然乐意极了,反观程瑜瑾,其实没什么好处。 但是谁让程瑜瑾不敢拿未来冒险呢,杨皇后和杨太后本来就不喜欢她,如果程瑜瑾刚嫁过去时因为不懂规矩做错了什么事,对太子和程瑜瑾的处境可不太好。庆福郡主就是拿准了这一点,知道程瑜瑾不敢冒一点风险,所以才敢坐地起价。 但是程瑜瑾不接腔,却让庆福郡主意外了。 庆福郡主以为程瑜瑾被立为太子妃后飘飘然,看不清局势,心底嗤笑了一声,说“大姑娘,你现在虽然被赐婚为太子妃,但是你当真以为,以后就可以仗着太子妃的身份作福作威了?你只是太子妃,上面还有皇后,再上面还有皇太后,离你真正做主的时候还远着呢。而且,焉知太子不会有其他宠妃。不是当了正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的。” 庆福郡主见程瑜瑾没有说话,以为她被自己吓住,于是故意又说“大姑娘,你毕竟在我名下养了十五年,我把你当自家人,所以才和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你别看你被立为太子妃,但是太子失踪了十四年,一朝突然回来,哪里有那么容易服众?而且,二皇子勤勉好学,十分孝顺杨太后,太后和首辅都十分喜欢二皇子。二皇子一样是嫡出,只比太子差了个‘长’字,历朝历代君主有多少是嫡长子出身?这些话再说下去便是犯忌讳了,但是我的意思,大姑娘应该能听懂吧。” 程瑜瑾点头,庆福郡主这些话说的没错,李承璟的太子妃除非是杨家女当,否则无论换了谁,都是去受罪,而不是享福的。 见程瑜瑾点头,庆福郡主以为她听进去了,于是志满意得地笑道“我就知道大姑娘聪慧,一点就透。朝堂毕竟是爷们的世界,我们只说内宫,光伺候婆婆这一点,门道就有很多。不说远的,只说我们府上的姑奶奶,二姑娘嫁到靖勇侯府,我们家也是侯府,二姑娘还是平嫁呢,嫁过去之后还不是要天天立规矩,被婆婆磋磨的如履薄冰,大气不敢出。再说姑太太,从侯府嫁到公府,算是高嫁,她只是个次子媳妇,不承爵不管家,压力比长媳少了很多,但是你见她说在徐家过得轻松吗?” 庆福郡主长篇大论说完,拿起茶杯润了润嗓子,才慢慢说出了真正的结论“公侯之家都如此,规矩比天大的宫廷,又该是什么样呢?你去给皇家当儿媳妇,要伺候两重婆婆,远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光鲜亮丽。当太子妃,那可是很难的。” 程瑜瑾低头不语,听到这里,她轻声接腔“对啊,太子妃很难。” 庆福郡主神情一喜,随后就看到程瑜瑾抬头,对着她温温柔柔笑了一下“既然这样,那就更要我去当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自然没有资格救世治国,可是为他人排忧解难,还是我应当做的。太子妃担子这么重,处境这样难,我怎么能忍心让别人去受这份苦呢?自然是要我来。” 庆福郡主完全没料到这个走向,整个人都被噎住了。她瞠目结舌瞪了一会,还是比不过程瑜瑾的厚颜无耻。庆福郡主干巴巴的,放出杀手锏道“皇家规矩和民间不一样,你若是想借鉴程瑜墨、程敏等人的经验,那就大错特错了。皇后娘娘贵为一国之母,怎么可能亲自动手做些为难媳妇的事,她仅仅是派一个管教姑姑下来,就够你受了。” “我知道。”程瑜瑾笑的十分诚挚,“皇后娘娘派姑姑来教我规矩,这是为了我好啊,我怎么会不愿意呢。” 庆福郡主阴沉下脸,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好心来帮你忙,你休要和我装傻充愣。深宫里的那些嬷嬷手段非凡,不知道多少宫女妃嫔在她们手上吃了亏。你只要护我的宝儿一生无忧,那我就倾囊相授,助你避开宫中嬷嬷的整治。你当真不和我做交易?” “母亲,您自己生的儿子,那就自己去教,既然不舍得打骂,那就做好孩子一辈子走狗偷鸡、一事无成的打算。你自己既不舍得管教,又不想让儿子越过越糟,便将责任转移到我的身上,这是何道理?” 程瑜瑾说完,直视着庆福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愿意。” 庆福郡主从心底里升上一股怒意,她的宝儿活泼好动,虎头虎脑,程瑜瑾竟然敢这样说宝儿?但是庆福郡主心底里有另一个声音无力又绝望地说道,这是真的,程瑜瑾说的都是真的。 她的宝儿,以后可能真的只会吃喝玩乐,走马斗鸡,和他的父亲程元贤一样,一事无成。可是程元贤有一个好爹和好女儿,前半辈子有爹为他铺路,临死将侯爵交到他手里,后半生又有女儿撑着,有程瑜瑾在,程元贤作为太子妃的父亲,无论如何都不会被人轻慢。 程元贤一辈子没什么能耐,唯独命好。可是,庆福的儿子要怎么办?宜春侯府的侯位到程元贤是最后一代,日后如果没有圣上开恩,程恩宝连祖宗的功劳簿都吃不了。至于宁王,那更是想都不必想。藩王不能回京,宁王这一辈子,恐怕连程恩宝这个外孙都见不着,谈何为程恩宝安排前程。 庆福郡主想来想去,发现她唯一能指望的,竟然只有程瑜瑾这个过继养女。世事真是讽刺,庆福郡主唯一的救命稻草,竟然是阮氏那个贱人的女儿。 然而庆福郡主抛弃了骄傲,拉下脸来找程瑜瑾求助,程瑜瑾却想都不想拒绝了。程瑜瑾并不愿意提携着程恩宝。 庆福郡主感到茫然,程瑜瑾她怎么敢?姐姐不补贴弟弟,出嫁女不补贴娘家,程瑜瑾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 程瑜瑾听庆福长篇大论说了半天,早就听烦了。她端起茶杯,说“母亲,人和人之间都是等价交换的,如果程家以后帮不到我的忙,那我也不想帮程家的忙。我们彼此,都自求多福吧。” 端茶便是变相的赶客之意,庆福郡主脸色僵硬,蹭的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快步朝外面走出去了。 阮氏和庆福郡主相继灰溜溜从程瑜瑾这里离开,之后好几天,果然再没有人敢来打扰程瑜瑾。 没过多久,程老夫人也得知了程瑜瑾的态度。程瑜瑾虽成了太子妃,但并无帮扶娘家的意思,甚至她已经将话说的非常明白,程家帮不了她,那她也不会管程家死活。大家公平交易,谁也不要欠谁。 能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是铁石心肠。程家人张着嘴只管吃的幻想破灭,一个个明显安分下来,再无人敢惹程瑜瑾。 真是可笑,程瑜瑾原本没有撕破脸的时候,程家众人一个个又无赖又理直气壮,等程瑜瑾说出绝情的话后,这些人反倒更敬畏她。 这就是人性,讽刺又可笑。 宜春侯府难得度过了一段平静安宁的日子,各房谁都没作妖。 三月,春暖花开,礼部和鸿胪寺亦在宜春侯府举行了隆重的纳采礼。仪仗队从奉天门蜿蜒到程家,一路乐声庄严,观礼之人夹道。随着皇家礼物一起送来的,还有四位宫廷嬷嬷。 杨皇后观望这么久,终于出手了。 第93章女官 宫廷门庭深,规矩大,每个皇妃进宫之前,总会有宫里派嬷嬷下来,教她们学一学宫中礼仪。这项传统即便是入宫的低位嫔妃也不能例外,程瑜瑾身为太子妃,皇家的脸面,天下女子的典范,要求比旁人更严格,也合情合理。 这个道理程瑜瑾明白,杨皇后明白,负责教规矩的女官姑姑也明白。 四位女官中以郑氏为首,她其实才三十多岁,但是所有人见了她都要称呼一声姑姑。 郑女官未曾婚配,终身侍奉宫廷,负责教导新进宫的秀女学习宫廷规矩。她年龄并不算很大,然而因为常年绷着脸,脸上皮肉显得刻板,看着非常不好接近。 她的声音也一如她给人的印象,一板一眼,毫无感情“程大姑娘,您是圣上钦赐的太子妃,按理您是主,我们是奴。可是奴婢奉了皇后娘娘的命,前来指导程大姑娘礼仪,以正皇家礼法。为了避免将来太子妃丢了皇家的脸面,奴婢等人教导您规矩时,必尽心尽力,无有藏私。无规矩不成方圆,奴婢等人都是为了姑娘好,一会教起规矩来,姑娘可不要记恨奴等。” 程瑜瑾颔首“我自然明白。谢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恩典,臣女必铭记在心,时时自省,片刻不敢忘。” 郑女官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那就好。程大姑娘,我们这就开始吧。” 程瑜瑾欣然应允。郑女官已经教导过四五批秀女,在她手下被整治哭的宫女不知道有多少,像程瑜瑾这样的贵族小姐,她更是见过太多了。妃嫔们刚入宫时,个个如程瑜瑾一般,自信骄矜,身上带着被捧出来的公卿小姐架子。她们都觉得自己的礼仪已臻完美,断不会被女官跳出错来,可惜,在郑女官的戒尺下,还不是都敢怒不敢言,只能低头。 教训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片子而已,郑女官有得是自信。而教训的人是未来的太子妃,这就更让人有成就感。 郑女官不紧不慢,打算看好戏,然而三天过去,郑女官的心态崩了。 程瑜瑾到底是什么情况?这几天她们四个女官眼睛都不眨地盯着程瑜瑾坐卧、行走、说话甚至睡觉,但是程瑜瑾每一个动作,竟然精准的像是有一把尺子比量一样,郑女官存心挑错都挑不出来。 郑女官入宫二十年,头一次对自己生出浓浓的怀疑。 若是宜春侯府的情况传到宫里去,必然会被杨皇后大骂,以为郑女官收了程家好处,故意放水。 郑女官简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若是换一个人,郑女官也觉得是在放水,可是当事人是她,郑女官十分清楚,她完全没有。甚至后面为了挽回颜面,她盯得更加仔细刻意。 然而就是如此,程瑜瑾的举动都没有丝毫不规范、不文雅的地方。 郑女官大受打击,忍不住怀疑人生。好在昨日晚上回房之后,和她同住的另一个女官也脸色难看,两人试探着交谈,才知道她们的内心想法一样。 对方也完全挑不出错。实在是太标准了,甚至换成她们自己,也做不到如此精确。 找到了同伴,郑女官内心的焦灼顿时减轻一半。她们两人偷偷合计,一致觉得是程瑜瑾得知宫里要来人,特意临阵恶补,提前纠正过仪态。但是临阵磨枪撑得了一时,撑不了一辈子,她们慢慢磨,总能等到程瑜瑾装不动的那一天。 于是四人更加用力地盯着。郑女官心想,人又不是木偶,只要是□□凡胎,就总有松懈放松的时候。她们一直盯着,程瑜瑾还能一天十二时辰时时刻刻保持完美? 谁知道,还真能。 人总有放松的时候吧,但是程瑜瑾似乎不需要。她吃饭、喝水,甚至睡觉,都规规矩矩,腰背挺直,手腕抬起的高度一分不多,一分不低,标准的仿佛从礼法簿子上拓下来得一样。 郑女官让程瑜瑾练习行礼,她特意让程瑜瑾维持着半蹲的动作,她们四人围在旁边,手中戒尺已经蓄力,等程瑜瑾稍微晃动她们就用力打上去。 这一招不知道成功整治过多少妃嫔宫女。除了杨皇后这种后宫是自家的天之骄女,其他所有妃子都经历过这番噩梦。郑女官眼睛都不眨地盯了许久,程瑜瑾竟然一动不动,一丁点摇晃都没有。而且程瑜瑾脸上的神情还很轻松,似乎只要她们不喊停止,程瑜瑾可以一直保持下去。 郑女官没有办法,只能让程瑜瑾起来。挑不出错,自然没法指点,宫里心照不宣的整人阴招,竟然一项都使不出来。 郑女官又换了跪拜礼,空首,叩首,肃拜……每一项都是如此。程瑜瑾顺顺畅畅地做,四个女官围在两边看,彼此面面相觑,谁都说不出话来。 郑女官原本不以为意的心,慢慢紧绷起来。这位年轻而横空出世的太子妃,似乎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简单。 这份耐力和忍性,别说杨皇后,就连以规矩傍身的郑女官,都做不到。 最开始得知失踪多年的皇太子找回来的时候,举宫皆惊,连带着对那位尚未露面的太子妃,都一下子涌到了风口浪尖之上。皇太子的事他们不敢说,但是对于太子妃,其实宫里人都是不怎么在意的。 尤其是众人听说,这个女子还被退过婚。退婚之事最近已经没人提起了,但是女官们心里还是生出微妙的鄙夷,一个家境普通、声名普通,连宫都没进过的侯门闺秀,太子妃的位置能掉到她头上全是家里走狗屎运。这样一个人,有什么资格和时常在宫里小住的窦小姐比? 郑女官出宫的时候甚至怀疑,这个土包子太子妃,指不定还不知道宫礼要怎么行,跪安时要先退左脚还是右脚呢。 但是现在,郑女官一行人被深深打脸。四人努力绷着脸,谁都不敢说话。 程瑜瑾自从订婚之后,不再每日去程老夫人面前请安。但是自从宫里四位女官来了之后,她突然变得极其孝顺,程老夫人和庆福郡主谁都不落。今天也是如此,程瑜瑾抄了一会内训后,径直放下笔。 郑女官在一旁盯着,立刻冷冷地喝止“程姑娘,你今日两遍内训尚未抄完,不得出门。” “我知道。”程瑜瑾放下笔,笑着看向郑女官,“孝者,人道之至徳。必也恪勤朝夕,无怠逆于所命,祗敬尤严于杖屦,旨甘必谨于餕余。我抄至这一节,心有所感,想去向祖母、母亲请安。” 郑女官紧紧皱着眉,程瑜瑾若是出门,路上一来一回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间,而且在外面,总不如在屋里一样好管教。可是,程瑜瑾搬出内训的内容,她若是说不行,岂不是和内训对着干? 程瑜瑾见状,轻描淡写地加了一段“既笄而有室家之望焉,推事父母之道于舅姑,无以复加损矣。女子如何孝顺父母,才能推断出其出嫁后如何孝顺公婆。女官阻拦我,岂不是拦着我向皇后娘娘尽孝?” 郑女官彻底说不出话来,只好硬邦邦地说道“程姑娘伶牙俐齿,极会活学活用。但是凡事要紧的是行为,光逞口舌之能,恐怕会对未来不益。” 程瑜瑾哪里听不出郑女官在威胁她。现在程瑜瑾耍花招,进了宫之后,郑女官只消和杨皇后提上一嘴,有的是程瑜瑾好看。但是还是那句老话,仇恨值一百和仇恨值五十没什么区别,杨皇后本来也不会善待她,那何必让自己难受呢? 程瑜瑾笑着,说“我记住了郑女官今日的话了。我们之后的日子还长,有些礼法我研究的不透彻,以后有的是机会和郑女官讨教呢。” 威胁人,谁不会。郑女官眉头皱得更紧,她用杨皇后威胁程瑜瑾,程瑜瑾接近着就又威胁回来。程瑜瑾毕竟是太子妃,杨皇后明面上不会对她怎么样,可是郑女官却只是一个小小的宫人,程瑜瑾想捏死她,还是非常轻松的。 郑女官被噎得不轻,偏偏程瑜瑾语言功夫极好,威胁尽在不言中,但是从话面上,却揪不出一点错处。郑女官目光不善地瞪了程瑜瑾好几眼,程瑜瑾置之不理,舒舒服服地换衣服出门。 现在已经四月了,府中上下都换上轻薄的春装,行走在府中花红柳绿,清香阵阵,穿着春衫的丫鬟在花木中往来穿梭,瞧着就让人心情愉快。程瑜瑾端着工整的步伐,身后领着四个女官、众多丫鬟,浩浩荡荡朝寿安堂走去。丫鬟下人们瞧见程瑜瑾,远远就给她让开道路。 程瑜瑾的阵仗极大,程老夫人一早就接到下人报信。程老夫人听说大姑娘带着那四个宫廷女官又来寿安堂了,头疼地连水都喝不下去。 那四个女官掌戒律,往那里一站比金刚还吓人。虽然她们主要盯着程瑜瑾,但是程老夫人之流和程瑜瑾共处一室,怎么可能不受影响。程瑜瑾天天往来跑,搞得程老夫人这几天也绷着神经,不敢吃不敢喝,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 程老夫人都如此,下面的丫鬟婆子更是如临大敌。几天下来,寿安堂上下都苦不堪言。 他们只是被余波扫到,就已经如此疲惫,那程瑜瑾每日处在漩涡最中心,该如何难? 程家的女眷们越发觉得太子妃果然不是人干的事。最开始有许多人嫉妒,不甘心这种好事落到程瑜瑾头上,叫嚣自己来会比程瑜瑾更好。可是宫廷专属婚前培训才进行了几天,就再没有人说类似的话。就连如今她们看向程瑜瑾的眼神,都不见嫉妒,只剩敬畏。 然而感慨归感慨,程老夫人虽然心疼程瑜瑾,但是一点都不想再跟着程瑜瑾受训。庆福郡主还可以借口管家、串门,往其他地方躲,而程老夫人作为侯府老封君,实在拉不下脸面避而不见。何况,荣安堂就在这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程老夫人还能躲去哪儿? 程瑜瑾进门后,笑吟吟给程老夫人问好。四位女官跟四大天王一样镇在后面,程老夫人不得不挺起腰杆,坐的端正。而其他侍立的丫鬟媳妇,也不得不挺胸沉肩抬头,收起放松嬉闹之态,一个个拿出头上顶碗的姿态来。 程老夫人特别想告诉程瑜瑾以后不必来了,可是程瑜瑾却非常孝顺,表明每日晨昏定省是她该做的,她绝不会因为自己成了太子妃,就疏忽孝道。程瑜瑾的心就是如此质朴,有福不一定同享,有难一定要同当。 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 程老夫人一拳打在棉花上,简直糟心透了。 第94章阴影 程老夫人就这样痛苦地享受着天伦之乐,好在没过一会,下人禀报,姑太太回来了。 程老夫人精神一振,昨天程敏特意递了话来,说今日要带着女儿回娘家,程老夫人从昨日起就盼着了。 程老夫人是母亲,断没有出门迎接女儿的道理。从前程瑜瑾一是作为晚辈,二是为了讨好程老夫人,往往一早就等在二门,但是如今,她也只是在接到程敏进门的信后,微欠了欠身,站起来对进门的程敏等人点头示意“姑姑,表妹。” 程敏难得能回娘家,她见到程瑜瑾后又惊又喜,正要上前说话,但是随后就看到屋子里作女官打扮的四位姑姑。程敏脸上的笑收敛,脚步顿了顿。 险些忘了,程瑜瑾已经被赐婚为太子妃,她的身边,自然是有教养女官的。 本来阖家团圆的场面,因为女官的存在,变得拘束生硬。程敏当了这么多年公府二夫人,养尊处优,筋骨早都散了,哪能和小姑娘们一样讲究仪态。程敏别别扭扭问好之后,不知道该说什么。女官就在跟前杵着,她即便想问程瑜瑾一些私密话,也说不出口来。 就连程敏和程老夫人说话,也变得不自在起来。 这可是宫里的眼线,她们怎么敢当着宫里人的面拉家常。程敏干巴巴说了会套话,不由陷入冷场,不知道该起什么话题。她想了想,将身后一串昌国公府的姑娘们叫过来,说“你们这群皮猴快过来,早就让你们多和大姑娘学学,如今你们大表姐封了太子妃,规矩才学都是一等一的好,你们还不过来和人家取取经?” 这才是程敏今日真正的来意。昌国公府得知宜春侯府出了位太子妃后下巴都惊掉了,但是现成的门路不用白不用,徐家一找到机会,忙不迭把程敏打发回家,让程敏带着府上丫头们,赶紧和太子妃混个脸熟。 除了程敏的亲生女儿徐念春,庶女徐挽春,徐家大房的庶女徐顾春,都跟过来了。 这是早就说好的,徐念春等人挨个给程瑜瑾问好。徐念春虽然被家里养的娇,但是毕竟是公府的正经小姐,时常在长辈面前厮混,各府大场合不知出席过多少,请安问好等礼仪早就轻车熟路。然而此刻,她站在程瑜瑾面前问好,短短一句话竟然说的磕磕巴巴。 徐念春这还算好的,其他两位庶女,话都说不利索,声音越来越小,后面干脆听不见了。 不能怪几个姑娘失礼,实在是眼前的阵仗太过吓人。郑女官这四个人看着就刻薄难相处,她们板着脸时,比府里最古板的嬷嬷都吓人。徐念春顶着这样的视线,总觉得下一瞬间戒尺就要打到她的腿上,她半个身体都是僵硬的,还哪能流利地行礼说话。 程瑜瑾见状暗叹,小姑娘们终究还是娇气,幸好这些女官是来盯着她的,要是分到徐念春头上,这得吃多少苦头? 程瑜瑾笑着拉起徐念春的手,说“我早就想见三表妹了,只可惜不能出府,一直没见到。幸好你今天来了,近来徐老祖宗身体可好?” 有程瑜瑾带着,徐念春放松许多,跟着说道“老祖宗一切都好,就是这几日乍暖还寒,天气变得快,她有点咳嗽。” “春冬换季是容易上火咳嗽,我上次做了些枇杷膏,清热解毒,效果尚可。我给祖母送了些,还剩下一罐,不曾用过。一会我取了,表妹帮我带给徐老祖宗。” 徐念春松了口气,她顺势问起枇杷膏怎么做,程瑜瑾也不藏私,详详细细地掰开了讲给她。说起手工活,一下子将众人的距离拉近,这种话题即便听不懂,提问总是能的。其他两个庶女一齐听着,间或也能插一两句。 屋子里的气氛终于和缓些了,不再像刚才一样紧绷。徐念春也恢复常态,能妙语连珠地接话。徐念春心里默默地想,原来这就是她和瑾表姐的差距。 她时常能说出一些巧妙的俏皮话,将长辈逗得哈哈大笑。她也一直以此自得,可是现在她才发现,她只是自己能说妙语,程瑜瑾却可以让其他人说妙语。 这其中的功夫,差了不知道多少年。程瑜瑾的控场能力非常强,只要程瑜瑾想,她可以让任何人状态极好,越说越开心,同样,也可以让人磕磕绊绊,丑态毕露。 徐念春叹气,难怪程瑜瑾能做太子妃,这份功力她自愧不如。以前程敏夸程瑜瑾的时候,徐念春还不以为意,这一次她才真正见识到差距,徐念春心服口服。 说了一会,婆子站着门外禀报“老夫人,太太,二姑奶奶也到了。” 程敏回家,庆福郡主和阮氏听到消息都陆续赶过来。现在听到程瑜墨也回来了,阮氏眼睛晶亮,恨不得立刻去迎接女儿。 程敏笑着说“娘,这是我和墨儿约好的,今天一起回来,人多热闹。没想到她住的比我近,倒比我来的还晚,一会你们可不能饶了她。” 程家其他人都轻声笑了,唯有郑女官听到,眉头皱了皱。 门口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程瑜墨进来了,众人都探身往门口看,郑女官却站在程瑜瑾身前,说“大姑娘,您今日的内训还没抄完呢。” 屋内欢声笑语顿时一停,程瑜墨刚刚进门,听到这里也停在罩间门口,和里面的人面面相觑。 程瑜瑾心里有些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催她走,显然是故意折她面子。如果真的女官一句话,程瑜瑾就从家庭聚会起身离开,程家人要怎么想?程敏、程瑜墨回府后,徐家、霍家又要怎么想? 如果是平时,女官这样说,程瑜瑾顺水推舟未尝不可。反正这两遍一定要抄完,程瑜瑾没必要故意和女官们对着干。但是现在当着外人的面,程瑜瑾就一定要把脸面争回来。 丢什么,都不能丢脸。她可是京师闺秀的标杆,家族所有弟弟妹妹们的楷模,她怎么能掉落神坛,像个凡人一样被人欺压呢?就算打落银牙和血吞,她的排面也要好看。 程瑜瑾于是没有动,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前,说“孝悌,天性也。事亲如事天,侍奉公婆要像侍奉自己的双亲,同理,我如何对待自己的弟弟妹妹,日后便如何对待夫婿的弟妹。今日姑姑和二妹归家,若我避之不见,日后见到宫里的长公主、公主,该如何?” 又来了,郑女官听到这些话简直反射性恶心。要像侍奉自己的父母一样侍奉公婆,这本来是约束规戒女子的,现在反倒被程瑜瑾拿出来压人,郑女官还是第一次见《女四书》能这样用。郑女官听着程瑜瑾那些歪门邪道气得心梗,偏偏她一口一句大道理,处处都引经据典,反驳她就是反驳圣人,简直糟心的不行。 郑女官忍着气,说“程二姑奶奶是靖勇侯夫人,大姑娘见恐怕不妥。” 这话一出许多人脸色都变了。郑女官暗指程瑜瑾曾经和靖勇侯退过婚,皇家女眷见外人本来就敏感,见得还是曾经的夫家,这就十分微妙。这种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碰巧见到臣子内眷,若是往大了说,能发挥成太子妃失德。 程家众人脸色都不太好看,这是牵连全族的大罪,可不是开玩笑的。郑女官掐着这一点,可谓又狠又毒。 程瑜瑾想都不想,反驳道“二妹是靖勇侯府霍家妇,所以我见自己的妹妹,有什么问题吗?” 郑女官暗暗加重语气“大姑娘,那是霍家。” “对啊,我二妹的夫家,我的妹夫。”程瑜瑾无所畏惧地盯着郑女官,问,“是霍家,又怎么了?” 徐家三个姑娘已经吓得完全不敢说话,徐念春不自觉屏住呼吸,看着程瑜瑾,又悄悄瞅了眼脸色黑的像锅底一般的女官,越发对瑾表姐佩服备至,五体投地。 郑女官气得不轻,她的意思十分明白,程瑜瑾曾和霍家退亲,再见面牵扯不清。但是程瑜瑾却仗着郑女官不敢直说,只装作听不懂,一口一个妹妹妹夫。郑女官憋气,但是还真不敢大剌剌地将退婚一事说出来。 程瑜瑾脊背挺直,眼神如炬,不闪不避地看着郑女官,郑女官也阴沉着脸,和程瑜瑾僵持。 另一个女官见到这种状况,无声瞧了程瑜瑾一眼,上前拉郑女官的衣袖“既然程姑娘这样说,我等自当遵从。身为奴婢,遵从主子的命令才是头等要务,我们虽然是来提点程姑娘的,也不可犯忌。” 这位女官的意思很明显,程瑜瑾毕竟是皇帝亲封的太子妃,无论太子出于什么缘由娶程家女,只要程瑜瑾一日没被废,她就一日享受着太子妃的尊崇。敢说皇妃的私事,她们这些女官怕不是嫌命太长。传到太子耳朵里,她们四人没一个活得了。 郑女官被其他女官拉着,只好低头赔礼“奴婢僭越了,请姑娘治罪。” 程瑜瑾说“四位姑姑专程来指点我规矩,我感激四位还来不及,怎么会治罪?再说四位姑姑是皇后娘娘的人,皇后娘娘掌管六宫,统领内眷,赏罚自有章程。姑姑跟在皇后娘娘身边,自然是最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的。” 郑女官嘴角绷得紧紧的,低头道“姑娘说的是。” 这桩短暂但是火药味十足的对峙暂告一段落,这时,许多丫鬟婆子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 程瑜瑾和郑女官说话时,程瑜墨一直站在落地罩外,睁着一双大眼睛,无所适从地看着众人。直到此刻小插曲结束,众人才顾得上她,搬来绣墩让她落座。 即便女官已经退了一步,但是众人心有余悸,没人敢高声说话。程瑜墨先是被晾了半天,后来被安排入座时也潦潦草草,她心里恼火极了。 刚才女官发难便是针对霍家,此刻程瑜墨坐在绣墩上,浑身都不自在。 郑女官当着众多人的面失了颜面,她心里怀恨,之后一直刻意憋着劲,想趁机扳回一局。郑女官突然眼神一凝,发现程瑜瑾一个动作没做对,立即忙不迭跳出来“程姑娘,你刚才敬茶礼仪不对。” 话一出口,屋子里说话声顿时消失,安静的落针可闻。程瑜瑾不紧不慢,问“哦?是哪一个动作?” “姑娘刚才给程老夫人敬茶时,动作轻浮,有失恭敬。” 程瑜瑾“哦”了一声,慢慢点头,让开位置,让郑女官来“姑姑恕我愚钝,我不知错在哪里,请姑姑示范。” 郑女官不屑地哼了一声,想用这些伎俩拿捏她,也太小看宫廷专司礼仪的女官了。郑女官当真不客气地上前,接过端盘里的茶盏,标标准准示范了一遍。 另一个女官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阻止,但是郑女官接话接得太快,她没来得及。看到郑女官出去后,这个女官悄悄摇头,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郑女官做完后,十分得意,觉得这次程瑜瑾可算是落到她手里了。然而程瑜瑾突然说“姑姑且慢,不要将手放下。” 郑女官一愣,下意识僵硬地保持住。等反应过来后郑女官大怒,程瑜瑾她敢!往常都是郑女官让别人停住,自己站在一边指点河山,现在程瑜瑾竟敢让她保持动作,供人检阅? 郑女官气的不轻,可是这还不止,程瑜瑾绕着看了一圈,轻叹了一声,似乎想说话,又顾忌着女官的颜面不好意思说。 郑女官心里窜起一股邪火,道“程姑娘有话不妨直说,叹气做什么?” “既然郑姑姑这样说,那我就不客气了。”程瑜瑾对着郑女官抿嘴一笑,当真用手指在郑女官手肘、小臂、脊背上点了点,说,“给长辈敬茶,进则趋,退则迟,眼睛要半垂,但是脊背不能弓,脖子垂而不折,姑姑您弯腰低头就很不好看。还有姑姑您的手,敬茶切忌手动而臂不动,你的手臂没有抬到位,反而翘起手将茶杯放在长辈跟前,这是极大的不恭敬。” 郑女官不可置信“你指点我规矩?” “对啊。”程瑜瑾轻轻一笑,回头朝另外几人看了一眼,“三位姑姑,你们说,我刚才的话对不对?” 另外三人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道“程大姑娘所言甚是。” 郑女官顿时面皮爆红,她自命是教规矩的女官,对秀女动辄打骂,却不知有些动作她坐起来,也不能尽善尽美。刚才并不是程瑜瑾做错了,而是郑女官以自己的标准衡量,以为程瑜瑾是错的。 郑女官丢了大面子,但她毕竟是宫里出来的,赔了个礼后退到一边,并没有丢了内家体统。但是之后却再不敢说话了。 徐念春跟在母亲身后看得啧啧称奇,区区端杯茶都有这么多讲究,不知道该说皇家真可怕,还是她的表姐真可怕。 瑾表姐,竟然能给宫里的规矩姑姑指点错误!徐念春感到一股由衷的庆幸,幸好,程瑜瑾只是她的表姐,不是她的亲姐。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完美长姐全方位无死角比对着,她们还活不活了。 和徐念春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众人对程瑜瑾叹为观止,不由都向程瑜墨投来同情的目光。程瑜墨垂下眸子,脸上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内心里却十分暴虐。 这一刻众人的目光仿佛噩梦重演,前世她一直活在程瑜瑾的阴影之下,她都已经重生了一世,一切明明改变了,为什么还是如此? 第95章除服 程瑜瑾到底不同于旁人,她陪程敏、程瑜墨坐了一会,就回去备嫁了。 等程瑜瑾走后,众人才敢大声说话。 徐念春确定人不在了,才悄悄和程敏说“娘,瑾表姐真厉害,宫里来的女官也不敢对她怎么样,她说呵斥就呵斥,一点情面都不留。” 在徐念春眼里,宫廷便是最厉害最神圣的存在了。她的大姐在宫里当淑妃,每年中秋元宵,徐家都能收到淑妃从宫里赏下来的花灯,这是徐念春几个姐妹一年的谈资。宫里的花灯远比外面买的精巧,富丽堂皇、金光灿灿的走马灯,便是徐念春对宫廷全部的印象。 因为这一点,徐家人出门做客总是莫名挺直腰杆。有一个做宫妃的姐姐,足以让徐念春成为同龄小姐妹中的佼佼者,虽然淑妃在宫里,根本说不上得宠。 但无论如何淑妃都是妃位,对淑妃、对徐家都是一顶保护伞,所以昌国公府举家供着淑妃也无怨无悔,徐大太太更是时刻找机会和杨家搭话,想在杨夫人面前替淑妃美言两句,好让女儿在宫里过得轻松些。 徐大太太一片慈母之心,可惜始终未果。 故而徐念春从小对宫廷最熟悉,又最陌生。但是她知道,昌国公府每个月要支付很大一笔银子给太监,太监上门来要钱,即使他们明知道这些人在勒索,也不敢不给。毕竟,淑妃娘娘在宫里啊。 一些赖皮太监都敢在昌国公府上呼来喝去,比太监更高,甚至是有品级的女官,那就更了不得了。 然而在徐念春看来厉害不可侵犯的人物,瑾表姐说冷脸就冷脸,连女官指点规矩,也被瑾表姐反教训回去了。 真是厉害啊。徐念春原来并不喜欢程瑜瑾,她觉得这个表姐又假又空,不像二表姐一样接地气,好相处。徐念春毕竟是徐家这一辈唯一一个留在府里的嫡女,从小娇惯着长大,自然心高气傲,不肯服一个没比她大多少,却处处抢在她前头的表姐。 然而今日这一场,徐念春彻底服气,看着程瑜瑾的眼神都快要闪出星星来。只要是能进宫里的人,都是徐念春的偶像。而瑾表姐能将宫里的女官收服,似乎比她大姐淑妃还要强一点。 程敏也受到不小冲击,她听到女儿的话,又气又无奈“别瞎说。祸从口出,宫里来的贵人们还在呢,你就敢说这种话!” “她们都跟着表姐走了,才听不到呢。”徐念春嘟着嘴,不服气地和母亲顶嘴。 程敏瞧着肆无忌惮和她顶嘴、还是一团孩子气的女儿,无声叹了口气。其实程瑜瑾今年也没多大,不过十五岁罢了,只比徐念春大两岁。但是程瑜瑾瞧起来,已经完全和徐念春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若是方才的事情放到徐念春身上,她指不定要受多大委屈呢。可是程瑜瑾却能借势为自己立威,敲打这群仗势欺人的老油条。程敏平心而论,即便是将她放在同等的条件下,恐怕也做不到像程瑜瑾这样好。 “娘,你看着我叹气做什么?”徐念春趴在程敏的身上问。 程敏回神,没好气地弹了下女儿的脑门“多大人了,还坐没坐样。我也不求你大富大贵,以后找一个踏实温和的夫婿,能时常回娘家看看,我就知足了。” 徐念春也到了少女怀春的年纪,闻言十分羞恼,捂住脸不肯回头。程敏看着闹脾气的女儿,心中感叹,果然,说是命运天定,但是不同的人,偏偏能走出不同的命来。若是将徐念春放在程瑜瑾的位置上,恐怕也不会被立为太子妃。 她的大侄女,终究不是凡人,不会走凡间路。 程瑜瑾走后,程敏带着徐念春,围在程老夫人身边说家常话。阮氏悄悄带着程瑜墨走到外面,找了个安全的地方,也坐下来说自说话。 阮氏低声问“墨儿,你婆婆对你怎么样了?” 程瑜墨的神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她低着头,过了一会说道“还不是老样子。她当了半辈子寡妇,刻薄成性,哪能指望她三天两日就改了。” 阮氏叹气,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问“那侯爷呢?” 程瑜墨咬着唇,最终坚定道“侯爷对我很好。” 阮氏听到这句话才算放心,她意有所指,说“谁家的婆婆都难缠,只要爷们的心想着你,日子就能熬下去。要是爷们的心不在了,任你娘家多强硬,任婆婆对你多偏心,都没用。毕竟,你总不能和婆婆生一个儿子出来呀。” 阮氏一边说,眼角还意有所指地朝正房撇去,程瑜墨了然,阮氏指的是大伯母庆福郡主。无论程老夫人为人怎么样,她对庆福来说,确实称得上一个宽厚的婆婆。管家权也给了,孩子也给了,平时伺候用不着庆福,但是庆福郡主笼络不住程元贤的心,还是入门多年一无所出,直到中年才艰难地生了一个儿子。 这就是阮氏多年来教导女儿的专属反面例子。每次说起为妇持家之道,阮氏就会提起庆福郡主,来告诫女儿务必要笼络住男人的心,这才是后宅的根本。除此之外银钱,下人,管家权,甚至婆母,都是虚的。 阮氏照常说了一大通后,提醒女儿“墨儿,你记住了吗?” 阮氏刚才贬低庆福贬低得太过瘾,竟然没注意到程瑜墨一直没说话,她神情似痛苦似茫然,时不时还恍惚一二。 阮氏最后提醒了一句,程瑜墨才回神,立刻将脸上不小心泄露的感情藏起来,低头说“娘,我记住了。你放心,我和侯爷感情很好,并没有第三者插足。” 话刚说完,程瑜墨内心划过一阵麻木的痛。其实是有的,只不过那个人看不见摸不着,是前世的一个影子罢了。 程瑜墨最近慢慢发现,继她之后,霍长渊似乎也断断续续想起前世的事情。只不过他每次都不说,而她被霍薛氏绊住,晚上和霍长渊相处的时间太少,程瑜墨也不知道如今霍长渊到底想起来多少。 阮氏越和她强调抓住男人的重要性,程瑜墨就越痛苦。她要如何告诉阮氏,她可能也要走庆福郡主的老路呢? 程瑜墨只能维持着自己最后的骄傲,忍住不说。 阮氏大为放心,她仔细瞧自己的女儿,弱柳扶风,我见犹怜,虽不是绝色之姿,但是细看十分惹人怜惜,是男人最爱的柔弱无害那一款。相比于程瑜瑾这种模样出挑但是性格死板的,显然程瑜墨更容易激发男人的保护欲。 讲真的,程瑜瑾看着就很像光鲜亮丽但是不得宠爱的正室,和男人是面子情的那种,程瑜墨才像生活幸福的小女人。 阮氏对程瑜墨太过放心,以致于她都没有想过,小女儿会骗她这种可能。 程瑜墨心情烦躁,一点都不想谈她和霍长渊感情的事。程瑜墨转移话题,问“娘,你知道为什么她成了太子妃吗?是不是祖父和太子做了什么协议?” 别说程瑜墨,程家自己人也想知道。阮氏叹气,道“娘也不知道。你祖母之前试探着问过,那位却说知足是福,让我们不要打听不该知道的东西。你祖母都问不出来,我便压根不去自取其辱。” 阮氏说着哼了一声“果然不是自己家里养大的,就是不亲,还没嫁人呢胳膊肘就往外拐。我只不过让她给恩慈、恩悲一些方便,又不是让她做什么,她和太子殿下求一求就办成了,她却不肯。辛辛苦苦生她一场,最后却给别人养了女儿,真是没良心。” 程瑜墨叹气,看来从阮氏这里是打听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了。程瑜墨突然想起众人私底下的传言,有人猜测,是程老侯爷救了太子,然后要挟太子娶程家女作太子妃,挟恩求报。 要不然,实在没法解释太子为什么选择程瑜瑾做正妻。 宜春侯府没有权势,在朝堂上不能给太子任何助力,而程瑜瑾本人还是退过婚的,要不是程家没有其他女儿,太子无人可选,太子妃怎么也落不到程瑜瑾头上。 这个说法是闲聊时大家胡乱猜测的,无根无据,按道理听一听就散了。可是程瑜墨却和入邪了一样,怎么也忘不掉。 要不是程家没有其他女儿,要不是无人可选……那是不是说,若是程瑜墨没有嫁给霍长渊,太子妃,应当是她的? 程瑜墨赶紧打住,不敢再想下去。她明明知道这样想是对她和霍长渊感情的不尊重,可是……程瑜墨忍不住想知道,当初,是不是真的有这种可能。 是不是,她真的和太子妃擦肩而过。 阮氏见程瑜墨脸色不好,以为程瑜墨不甘心程瑜瑾嫁入东宫。那可是太子妃啊,程家人连宫里娘娘都没怎么见过,徐家光一个淑妃,就足够程家羡慕仰望了。可是,程瑜瑾却平天一声雷成了太子妃。 在这之前,他们压根想都不敢想,程家居然有这种造化。 阮氏安慰程瑜墨“墨儿,过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是嫁的高就能过得好。太子的情形……唉,那些话我也不敢说,但是宫里皇后太后都在,二皇子也一点都不差,最后谁是赢家还不一定呢。当太子妃是苦差事,太子败她跟着一起死,太子赢她却未必能跟着进位。那实在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位置,受尽后宫磋磨,最后却未必能得以善终。哪像你,霍侯爷年轻有为,家里人口简单,你一过门就是侯夫人,自己独门独院的,又有夫婿喜爱,不比什么都好?等过两年你生下儿子,日子那就更好过了。” 阮氏说到这里欲言又止,隐晦地瞟了一眼程瑜墨的肚子“墨儿,你现在……” 程瑜墨摇头,阮氏叹了口气,难掩失望。但是紧接着她又安慰女儿,说“没事,你还年轻着呢,子嗣的事不急。你现在年纪还小,过早生孩子对你身子骨不好,养两年等长开了再生。” 这和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一样,程瑜墨只能点头,应下这个说法。阮氏见程瑜墨还是怏怏,劝道“你也别太急了,凡事顺其自然。但是你可一定要盯紧了女婿,不能让他去别的房留宿。就算要去,事后也要灌避子汤,即便是娘给你的陪嫁丫头也一样,你可不能心软。” 程瑜墨点头“娘,我省得。” 阮氏看着女儿比闺中还要尖细的下巴,消沉了许多的气质,心里直泛疼。阮氏搂住程瑜墨,说“女儿啊,女人这一辈子就是来受罪的,家里千娇百宠把你养大,却要送到另一家去做牛做马,受苦受累。你要恨就恨娘吧,都怪娘把你生成女儿。刚嫁人这一段时间都苦,娘当时也是一样,等你生下孩子,就有盼头了。而且你姐姐毕竟成了太子妃,你婆婆顾忌着你姐姐,也不敢太过为难你。你以后务必要让霍家人知道,你和大姑娘姐妹情深,感情十分深厚,你若是受了委屈,就骗你婆婆说进宫要找太子妃评理,她肯定就不敢再刁难你了。” 刚才还说程瑜瑾进宫后一定过得不好,现在就想利用程瑜瑾的名头办事,程瑜墨听了,都觉得可笑。 程瑜墨自嘲地笑了,过了一会,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娘,过几天,她真的要嫁给九叔了吗?” “那是太子!”阮氏皱眉,连忙纠正道。 “我知道。”程瑜墨垂着眼睑,神色郁郁,看不清眼中神色,“但那是一个人啊。” 阮氏似乎有点明白女儿的想法,她叹气,道“没错,听说最开始皇帝属意早些成婚,定在了六月,太子在皇帝面前周旋,改在了七月。那时候你姐姐她正好出孝,嫁人风风光光,无所顾忌。” “七月。”程瑜墨抿唇,“那其实很快了。” 确实很快,程瑜瑾都没有察觉到,时间便一溜神到了六月。程瑜瑾自从敲打过郑女官,展示了自己的强硬后,女官们果然安分了好一段时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程瑜瑾当众翻了一次脸,女官们反而不敢再试探她的底线。 之后两方相互制衡,倒也平安无事地待到六月。 月底,程家举行了隆重的除服仪式,程瑜瑾脱下身上的孝服,换上鲜艳衣衫。紧接着没过几天,宫里便派遣礼使、仪仗车辂从左顺门出发,浩浩荡荡穿过主街,停在宜春侯府正门口。 宜春侯府唯有婚丧嫁娶才开的正门,此刻挂着红绸,面朝整个京城大开。 第96章大婚 今日纳徵礼,代表皇家来给宜春侯府下聘的是遣礼使,正使副使两人。即便副使都是朝中品阶不小的官员,想也是,太子大婚每一步都是要详详细细进国史的,能露面的都不会是无名之人。 也就是说,在场每一个人,都比程元贤官位高。 程元贤真是既自卑,又充满了莫名其妙的自豪。 遣礼使送纳徵礼和制书进侯府,之后按照繁琐的礼仪,在重重香案、帷幔前面拜了又拜,将皇家的聘礼一一陈列在中庭中。此刻宜春侯府门外围满了百姓,众人对着地面上高大气派的红木箱指指点点,艳羡声、溢美声不绝于耳。 之后,进府的是制书。遣礼使恭恭敬敬将玉质制书奉在案上,然后皇太子妃冠服先行,在一路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送入正堂,后面跟着令人眼花缭乱的仪仗队,直将正院塞得满满当当。正使当众宣读制书,看他脸色,能参与这种大礼仪,显然与有荣焉。 程元贤等人跪拜接旨后,皇太子妃的冠服才被女官护送着送入程瑜瑾屋子。程瑜瑾在自己院内换了全套冠服,在数名女官的簇拥下,缓慢走入正堂。 太子妃垂范天下,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太子和太子妃都有很重要的礼仪意义,祭祀、朝贺、元日……可以说天下礼仪,有皇帝的地方就有太子,有太子的地方就有太子妃。 今日这种严肃场合,程瑜瑾这个正主才是重头戏。 程瑜瑾露面的地方在内院,不会被外面的人看到。程瑜瑾戴着九翟四凤冠,穿着深青色翟衣,外罩中单,腰束蔽膝、玉佩、朱绶,整套服饰繁复而郑重。 程瑜瑾仪态完美,姿容绝艳,穿上整套礼服,简直耀眼的不可直视。 穿这种宽袖衣服,让袖子前后摆动是极其失礼的行为。程瑜瑾在众人注目中缓缓走出来,她手掌隐于衣袖之中,右手贴于左手背上,胳膊齐平,宽大的衣袖自然垂落,看着庄重又典雅。 顶着众多或善意、或不善的视线,程瑜瑾没有丝毫慌乱,她稳稳停在香案前,在赞礼女官的指引下行四拜礼,然后跪下,听宣礼女官读册书。 这就是程瑜瑾正式的册封旨意,乃是玉制,礼仪中最高级别的册书。宣册女官读完之后,程瑜瑾双手接过,跪在右侧的女官见状连忙膝行,恭敬地将手举过头顶。程瑜瑾将册书放在右侧女官手中,自己在宫人的帮助下,慢慢站起来,拿着玉圭又端端正正拜了四礼,赞礼女官终于长长道“礼毕。” 满院子人听到,立刻上前给程瑜瑾行大礼“恭喜太子妃。” 程瑜瑾也不由露出微笑,对着众人轻轻颔首。 之前虽然全天下都知道她是太子妃,但是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其他人称呼她,还是要用程家的身份。但是从现在起,她正式被册封,就是真正的太子妃了。 日后人人见了她,都得低头俯首,恭敬地唤一声“太子妃”。 监官从正门出去,走到外院,吊着长长的嗓子宣布“受册礼毕”。外面顿时响起一片恭喜声,随行的官员都上来和程元贤道贺,而正使副使以及监礼太监没寒暄多久就动身要走,他们有任务在身,还得回宫里复命。 册封之后,很快就是正式成婚的日子。这几天,整个宜春侯府都快忙得翻底了。程家从没办过这么大的礼仪,皇太子大婚和普通婚宴可不一样,若是普通嫁娶,婚宴上出了什么纰漏,顶多是在其他家族面前丢些脸,但是若太子妃的婚礼上出了错,那不是丢不丢脸,那可是丢脑袋的问题。 程家的家规算不上好,要不然也不至于全家祖祖辈辈都不思进取。上行下效,可想而知,宜春侯府下人们的规矩也不怎么样。 程家众人慌得不行,前段时间二姑奶奶大婚的时候,迎亲时出了好大一桩乱子。霍家的人都到门口了,新娘房里还没安顿好,到最后险些连盖头都没找到。要不是程瑜瑾在外面拖了很久,恐怕那天程家就要丢大丑了。 这一次,府里再没有另一个“程瑜瑾”帮忙拖时间,就算有,恐怕内务府也不允许。 程家又是慌又是怕,人人都忙得都脚不沾地。好在这种大典仪,宫里下放了一整套人过来安排,术业有专攻,再没有人比宫里人更拿手这些繁文缛节。程家人听内务府的指挥,女官们让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倒也有惊无险地到了正日子。 亲迎这日,程瑜瑾天不亮就被叫醒。其实这一天谁都没法睡觉,不光程瑜瑾这里,寿安堂程老夫人的正房,萱华院庆福和程元贤的正房,先后都亮起灯光。 程瑜瑾先是焚香沐浴更衣,换上燕居服,然后拖着长长的正红色大衫,随着程元贤、庆福郡主两人一起去祠堂前行礼、祭酒。此行是专程告诉祖宗,程家有女选做太子妃,今日便要入宫了。家女临行前,特意前来告于祖宗。 长长的祝词读完后,程瑜瑾深拜,辞别程氏列祖列宗。 放在最外面的一尊牌位,正是程老侯爷。 当日程元璟从外地刚回来,身上犹带着远方的霜雪,快步走入程老侯爷病房。没过多久,程瑜瑾也跟着跑进来。两世的发展就从这里开始不同。 那时程老侯爷临终前最后的心愿得偿,看着眼前的一切十分欣慰,得以平静赴死。不知程老侯爷有没有想到,一年以后,跟着程元璟进来的那个小姑娘,又跟着他走出程家。 从祠堂回来后,程元贤和庆福郡主端坐正堂,程瑜瑾在女官的指引下对程元贤、庆福郡主深深四拜。程元贤看着眼前并非自己亲生,但是却给他带来了想都不敢想的荣耀的女儿,感慨万千。 他原本忧愁父亲死了,没人替他张罗,他的爵位可怎么办。然而谁能知道,都没用得着程元贤费脑子,这个爵位就稳稳掉到了他头上。 毕竟太子妃的父亲,不上不下顶着个世子头衔算什么。日后写皇太子大婚典注,太子妃的出身不够体面,让修史馆的人怎么下笔? 都不消李承璟说,下面的人就麻利给程元贤办妥了袭爵一事,一应手续完全不需要程元贤操心。他仿佛躺着,就赢了。 往常庆福郡主老拿这桩事挤兑他,可是此刻,在程瑜瑾的婚礼上,程元贤当真觉得自己的命真好。 前半辈子有父亲,后半辈子有女儿。 程元贤清了清嗓子,努力露出庄严的模样,说“尔往大内,夙夜勤慎,孝敬毋违。” 程瑜瑾应下“女儿受教。谢父亲。” 她又走到庆福郡主身前,庆福郡主也说“尔父有训,尔当敬承。” “是。谢母亲。” 程瑜瑾的时间非常紧张,每一时辰每一刻都有安排,程元贤和庆福郡主不敢耽误程瑜瑾,赶快让她去进行下一步。 庆福郡主看着程瑜瑾走出正门,身后红色的大衫在门槛上拖出流水一样的弧线。庆福郡主低声叹了口气,即便不情愿,也得承认自己后半生,程恩宝后半生,甚至整个程家的命运,都寄托在眼前这位女子身上。 程瑜瑾毫不吝于坦白自己的冷漠,之前那次,庆福郡主和程瑜瑾已经基本撕破脸。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庆福反而更要讨好着人家。 程瑜瑾又去拜见了程老夫人,听程老夫人训话。新妇出嫁,家里长辈都要给新妇指点,以告诫女儿去夫家的为人处世之道,务必孝顺公婆,相夫教子,早日生下子嗣。但是有资格给新娘子训话的都是直系长辈,换言之,程元翰和阮氏这些叔叔婶婶,是没有资格的。 即便他们才是程瑜瑾的亲生父母。 受醮戒结束之后,程瑜瑾回房,换下繁琐的燕居服,又换上更加繁琐更加沉重的翟衣礼服。之后就没她的事情了,她只需要等着亲迎的队伍到。 她这里得以轻松片刻,想来,恐怕李承璟那里忙得不轻。 事实确实如此。皇太子是一朝国本,婚礼又事关传承,是重中之重礼仪。尤其这是李承璟回归太子身份后,举办的第一场大典礼,最能证明他的正统性。种种原因叠加在一起,这次大婚最终有多么隆重,就不必说了。 外面的事情程瑜瑾不得而知,她不知道等了多久,听到外面突然喧闹起来。热闹声越来越大,渐渐礼乐的声音也能听到了。程瑜瑾便知道,李承璟来了。 这些流程明明熟烂于心,甚至程瑜瑾连李承璟会在什么时候到达程家门口都一清二楚,但是这一刻,等真正听到迎亲的礼乐,她竟然无端升起一阵紧张。 她要嫁人了,她真的要嫁给李承璟了。程瑜瑾紧张之下竟然连李承璟的脸都模糊了,他们上次见面,还是正月她刚病好的时候。那时候她受到的冲击太多,根本没心情注意李承璟的形容长相。甚至从她知道他不是程元璟,而是宫里的皇太子后,程瑜瑾就不怎么直视他的脸了。 导致现在,程瑜瑾记忆最深的一幕,竟然是建武二十二年早春,风扬起隔夜的雪,呼呼荡荡看不清对面的路,唯有他笔直的身姿,大红的曳撒,格外瞩目。 女官们听到声音后都在偷偷注意程瑜瑾,她们见太子妃端端正正地坐着,并没有因为外面迎亲的声音而乱了仪态,俱十分满意。 程瑜瑾端庄坐在床上,纤细的手交握,并掩于袖子中。她脖颈挺直,头上的九翟四凤冠晃都没晃一下,看着极为沉着。沉着的太子妃依然尽职尽责地担当着礼仪排面,心里却在想,她记不清李承璟的脸,那他还记得她的样子吗?她今天的妆容尤其夸张,其实她本来长相好看多了,要是被误会那就恼火了。 外面礼乐声敲敲打打,听声音的距离,他们已经进府了。今日程元贤要穿着最正式的朝服,他见到未来女婿,得先向太子下跪行礼,然后才听到赞者在一旁唱“皇太子奉制行亲迎礼。” 之后每一步骤都是这样,李承璟走在最前面,礼官跟上,再然后才轮到程元贤。他们停在中堂,而这时候,程瑜瑾也在女官的指引下走到中堂,停在庆福郡主之后。 都到了这里,她的眼前还是隔着一扇屏风,不让他们夫妻直接见面。其实程瑜瑾脑袋上顶着十多斤重的冠,也委实没有心情去看人。她隐约听到李承璟祭雁,赞者唱了许多词,最后那个悠长的声音唱道“礼毕,请皇太子出门。” 李承璟似乎也无语了,他朝程瑜瑾所在的屏风扫了一眼,无奈又生气。搞了这么多花样,一步一步麻烦极了,最后他连程瑜瑾的人都没见到,就让他出门? 尤其是程瑜瑾就在不远处,他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身形。李承璟头一次觉得这些古板繁琐的规定讨厌极了。 此刻正堂里满满当当的人,外面还有不间断的奏乐,按道理喧闹的很,可是随着李承璟的动作,竟然奇异地齐齐安静了一瞬间。 最终李承璟还是什么都没说,率先朝外走去。程瑜瑾提着的心放下,这时候才感觉出些好笑。她嘴角翘了翘,很快就压住不见,依然还是那个端庄的太子妃。 等程元璟走的看不见之后,女官才引领着程瑜瑾往外走。她在中门处上凤轿,凤轿富丽堂皇,精巧至极,连抬轿子的都是女子。她坐上凤轿,之后车帘掩下,遮的严严实实。 程瑜瑾还真从头到尾,一眼都没看到过李承璟。 皇家讲究,是真的讲究。 今日太子大婚无疑是全城热点,一路都有百姓随行围观。大婚的仪驾穿过东长安门,浩浩荡荡走至午门。所有的护驾侍卫、军官在此止步,再往前就是犯禁了。唯有程瑜瑾的仪仗队继续往前走,走进东顺门。她的轿子刚刚落地,就听到轿门被叩响,随行女官在外面轻声提醒“太子妃,请出轿。” 程瑜瑾几乎是马上就反应过来刚才叩轿门的人是谁。她握着玉圭的手指紧了紧,随后眼前骤然一亮,车帘被掀开,李承璟穿着一身玄黑冕服,眼前五彩九旒轻轻晃动,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可是程瑜瑾知道,他正在看着她。 未婚夫妇婚前不得见面,婚后却朝夕相对,同生共死。生前时时看着,死后也要埋进同一个棺冢。 共享命运,共度余生。 程瑜瑾心中深深震动,比她接受册封还要感同身受。李承璟朝她伸出手,仿佛在邀请她进入他的人生。 程瑜瑾犹豫片刻,缓慢伸出手去。 第97章洞房 程瑜瑾伸出手去,她的动作能看得出来有些迟疑,但是当手指触碰到李承璟的手,立即被他反手握住。李承璟的手心温暖有力,程瑜瑾被他带着走出凤轿,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仿佛无论她有多少迟疑犹豫,只要她愿意迈出第一步,李承璟就会将剩下九十九步走完,不远万里来握住她的手。 旁边候立的女官们面面相觑,能看出来搀程瑜瑾出轿本来应该是她们的职责,但是现在被皇太子抢走,按理现在还没礼成,太子这样与礼不合。 但是女官们悄悄去看李承璟的脸色,没一个敢在这种时候提醒。显然,太子也不需要她们的提醒,他很知道大婚的步骤是什么,每一步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这里已经进宫,没有外人观礼,女官们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程瑜瑾走出轿子后,悄悄从李承璟手中挣开。东顺门到慈庆宫路程还有很长,程瑜瑾手里要拿玉圭,一直被李承璟占着一只手可不行。 程瑜瑾稍微动了动,李承璟也顺势松开手。很快宫内的车辇到了,他们二人次第换步辇,两人一前一后,往东宫走去。 这一次再停下,才到了东宫。东宫并不是一个宫殿的名字,它只是太子居住宫邸的代称,历来建在宫苑东边,故称东宫。本朝皇太子居住的宫殿换了好几次,名字也变来变去,从先帝开始定名叫慈庆宫,之后就一直沿用下来。 程瑜瑾听到了“降轿”的长长唱喏声,她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就是慈庆宫了,大名鼎鼎的东宫,未来许多年,她要居住的地方。 轿门落下,程瑜瑾慢慢下轿,踩在洗刷的干干净净的石板上。这一步迈下去,就再不能回头,以后是生是死,是落魄是荣耀,都归于这片红墙青瓦。 从程瑜瑾落轿起,女官就用帷幕撑出一片空间,拥护着程瑜瑾进门,不让外人瞧见她的身形。这样一来,程瑜瑾一路根本不知道宫里长什么样。等到了室内,跟随内官的指引,又是拜又是坐,来来回回换了好几个地方,折腾了许多步骤,最后终于饮完合卺酒,程瑜瑾和李承璟相互对拜,然后各自有宫人太监停在他们身边,引导他们去换衣服。 整整一天,程瑜瑾直到这时,才终于松了口气。 杜若、连翘仅是随行,都已经累得够呛,而程瑜瑾还要撑着沉重的礼服和发冠,她们俩人一得空赶紧围到程瑜瑾身边,低声问道“太子妃,您还好吗?” “我没事。”程瑜瑾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她示意自己头上的九翟四凤冠,说,“先卸妆吧。” 这顶冠极其华丽,全部都是实打实的真金子,上面缀满翡翠、宝石、珠玉,后面有四扇博鬓,只比皇后的发冠少两翅,可谓荣耀之至。程瑜瑾粗粗数过,仅这一顶发冠,大致有宝石一百多块,珍珠四千多颗。 别问程瑜瑾为什么会数,她也不知道。 诚然好看是好看,但是重也是真的重,要不是看在它这么值钱,程瑜瑾才不乐意托着它一整天。 杜若、连翘和宫女们齐心协力将九翟四凤冠卸下来,发冠抬走的一瞬间,脖子骤然轻松,程瑜瑾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脖颈。她揉捏着脖颈两侧僵硬的筋肉,简直怀疑脖子都被压短了。 连翘光抬着这个发冠就觉得手酸,她想到姑娘就这样顶了一整天,由衷钦佩。杜若已经上前来给程瑜瑾捏肩颈,她的力道不轻不重,每一下都正好捏在僵硬酸痛的地方,程瑜瑾不由呼了口气,放松下来,享受难得的清闲。 连翘也十分有眼力劲地上前来给程瑜瑾捶腿,一边说“太子妃今日三更天就醒了,一整日下来恐怕累坏了吧。奴婢给您松松腿。” 程瑜瑾说“少贫了,外面内官还在呢,你还不快去给女官和公公们送谢礼?” 连翘恍然大悟,立刻跑回屋里,拿着早在宜春侯府就准备好的锦囊往外走。程瑜瑾歇够了,站起来让宫女们给她脱衣服。翟衣繁复,没有其他人帮忙,还真没法自己穿自己脱。 程瑜瑾平展手臂,定定站着。两边的宫女们训练有素,跪在她身边有条不紊地取下玉佩、蔽膝、绶带等配件,另一组人端着红托盘,次第上前接过配件,如流水般进进退退,忙而不乱。 翟衣全部收起,程瑜瑾穿着轻薄的中衣,由杜若伺候着打散发髻,轻轻梳理头发。这时连翘回来,一溜烟凑到程瑜瑾身前,压低了声音说“太子妃,奴婢应您的命令出去打赏参礼的公公女官,您猜怎么了?” 程瑜瑾手中拿着梳子,握着一绺头发轻轻梳到尾端,问“怎么了?” “太子殿下已经派人打赏过了,还用的是您的名义。奴婢不敢托大,又给他们塞了一份。这样算来,今日来东宫伺候的,足足得了三份赏钱。太子殿下一份,殿下以您的名义一份,奴婢刚才送出去的一份。” 连翘掰着手指头算,羡慕极了。程瑜瑾淡淡瞭了她一眼“太子殿下身家丰厚,岂会在乎区区一份赏钱?太子如何做是太子的事,我们该出的打赏,一丁点都不能省。” “奴婢知道。”连翘连连点头。杜若在一旁托着程瑜瑾长发,听到这里,忍不住噗嗤一笑“太子妃,连翘哪里是在说殿下出手阔绰,她分明想说,殿下对太子妃十分用心。” 连翘也笑了,促狭地眨眨眼睛“是呢,太子妃聪明善断,料事如神,如今怎么猜不到奴婢的真实意思呢?” “还贫嘴。”程瑜瑾佯装恼怒,瞪了连翘一眼,“明日还有正事呢,还不快去看水好了没。” 连翘不敢再贫,“哎”了一声赶紧溜了。 等程瑜瑾沐浴过后,换了家常衣服出来,时间已经过去很久。男女洗澡的速度完全没法比,等程瑜瑾出来的时候,李承璟手里的书都看了半本。 听到声音,李承璟放下书,由衷感叹“这么久?” 程瑜瑾头发犹是湿哒哒的。洗澡之后净房里面水汽氤氲,在里面绞头发显然不方便,所以程瑜瑾仅是大致擦了擦发根的水,就先出来了。 东宫当然不会只有一个净房,程瑜瑾和李承璟各自分开整理,谁也不打扰谁。程瑜瑾有记忆以来一直是自己独自居住,刚才沐浴时没人打搅她,身边伺候的也都是熟悉的人,导致程瑜瑾下意识地以为还在自己的家里。她洗好之后,湿着头发就往外走,直到听到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才猛地反应过来。 她先是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屋里进了男人,然后才慢慢想起来自己嫁人了。现在也不是在宜春侯府锦宁院,她在东宫。 并不是自己屋里进了人,而是她到了另一个人的空间里。 程瑜瑾反应过来,一下子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她暗恼杜若和连翘怎么不提醒她,导致她衣冠不整就出来了。然而程瑜瑾眼睛在殿内转了一圈,偌大的宫殿内,哪里还有丫鬟的影子。 所有宫人,包括程瑜瑾的陪嫁丫鬟,都被赶出去了。 而始作俑者不作他想,必然是李承璟。 程瑜瑾十分尴尬,她出门即便只是去散个步,也必然仔细打扮,精心挑选衣服和搭配的饰品,从来没有像这样披散着头发,穿着宽松的家常衣服,大剌剌现于人前。尤其是,她的头发还在滴滴答答掉水。 程瑜瑾尴尬了一会,转身就想往净室走。这时候李承璟已经走到她身边,察觉到她的动作,一把就将人拉住“你做什么?” 此刻他用的力道和下午在宫门前时完全不同,程瑜瑾抽手抽不开,简直恨不得把自己的脸捂住“殿下,您先放手,我回去把仪容整理好再出来。” 李承璟似乎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原因,他挑了下眉,没忍住笑了出来“你瞧瞧外面的天色,都什么时辰了,你整理仪容做什么?” 程瑜瑾跟着他的动作往外瞅了一眼,宫里门庭深,太阳落山后夜幕很快就压下来,到处都阴沉沉的,威严压抑,等级森森,看着就让人喘不过气。 程瑜瑾也意识到她刚才的话有些可笑,如果在她原来的家里,她大晚上洗了澡才不会重新梳妆,又不是有病。但是……现在有李承璟,怎么能一样? 程瑜瑾欲言又止,李承璟却不管,他将程瑜瑾拉到他刚才的座位,示意程瑜瑾坐下后,从一旁的衣架子上取了干净的毛巾。李承璟一回头见程瑜瑾还定定站着,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似乎看到什么不敢相信的事。 李承璟只能对她说“先坐,我只是给你擦头发,又不是要做什么,你何必这样看我。” 程瑜瑾嘴唇动了动,最后十分克制地说“殿下,这……这怎么能劳烦您呢。” “叫我名字,不要用您。”这句话不知道戳中了李承璟哪根神经,他脸色不太好看,见程瑜瑾还是不肯动,干脆长臂一展将人拉到自己身边。程瑜瑾哪里敌得过李承璟的力气,她被猛地拽到塌边,即将撞到塌上时,却被一只手牢牢撑住。 李承璟单手握在程瑜瑾手肘上,这样贴近了感受,才发现程瑜瑾很瘦,他几乎一只手就能将她完全揽住。将她放好后,李承璟的手没有收回,而是就着扶她的姿势,绕到背后将她湿漉漉的长发顺到手心,用干净的毛巾包住。 李承璟一边替她搓头发,一边说“我诚然比你大,但是不过区区五岁,还不至于用‘您’来称呼吧?” 这就是故意抬杠了,李承璟倒是比朝中许多官员都小,可是在他面前,这些官员敢对皇太子你来你去吗? 程瑜瑾隐约想起来,之前也有一次,李承璟问过她对男子年纪大怎么看。程瑜瑾那时候以为他指的是翟延霖,卯足劲骂老男人。现在瞧他这个耿耿于怀的劲儿,莫非,当初他想说的是他自己? 程瑜瑾无语凝噎,她实在没想到堂堂太子竟然如此无聊,依她看,最在意年龄的明明是李承璟自己才对! 程瑜瑾也不紧不慢,说“毕竟叫了您好长时间的九叔,我一直转不过也是正常的。” 李承璟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他抬头瞧了她一眼,那种眼神让程瑜瑾本能紧绷。程瑜瑾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立刻警惕起来“殿下让陛下公告天下,说您是从程家找回来的,想来并不否认程元璟这个身份。您之前确实是我的九叔,我随口一提,殿下该不会生气吧?” “程元璟也是我,我有什么可气的。”李承璟口气不咸不淡,眼神却朝后面瞟了一眼。程瑜瑾好奇,跟着回头,发现后面除了一对红彤彤的龙凤喜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程瑜瑾想不明白,她以为自己漏看了什么,还在仔细打量,而这时李承璟手里握着程瑜瑾的长发,说道“头发长,原来这样难拧干?” 程瑜瑾赶紧回头,劈手抢过自己的头发,心疼地看了看。她气恼地瞪了李承璟一眼,道“我刚才就想说了,长头发要仔细养护,不能用力搓,更不能拧!松手,我自己来。” 行吧,李承璟自长大以来身边不是男人就是太监,他也不懂女人是怎样的,只好乖乖听程瑜瑾的话放手。他侧身,见程瑜瑾小心翼翼地包着头发,一下一下抓,用布去吸头发上的水,却并不摩擦。想来这就是她所说的,长发要仔细养护。 这种手法,外行人一时半会还真学不会。 李承璟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一会,忍不住又去看燃烧的红烛。算算蜡烛的时间,现在已经亥时三刻了吧。 程瑜瑾到底有没有意识到今天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第98章花烛 李承璟禀着照顾程瑜瑾的想法,很君子地等程瑜瑾打理好湿发。再说他也着实没有见过女子私下里如何整理仪容,贵族女眷们别管长什么样子,盛装打扮后,个个都秀美精致。李承璟作为一个男子,对梳妆这门技艺还是非常敬畏的。 李承璟还挺想知道她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如今有机会近距离看,观察的对象还是他的妻子,他当然乐意之至。 李承璟看了一会,发自内心觉得女子真不容易。难怪程瑜瑾洗澡要那么长时间,这份细致耐心他叹为观止。当然,也可能只是程瑜瑾如此精致繁琐,其他女子虽然爱美,但不至如此。 这些年来,除了程瑜瑾,李承璟再没见过第二个人像她这样在意形象,要求完美到近乎变态。他还记得刚见程瑜瑾时,她讲究的像是每一个步子都是测量过的,李承璟一度怀疑,程瑜瑾这个人压根不会跑。 因为跑步会影响她的美丽,程大姑娘怎么允许自己做这种事。 程瑜瑾第一次对着一个男人,甚至是第一次对着一个杜若连翘以外的人擦头发,她表面上浑不在意,其实内心里非常紧张。她知道李承璟在看她,平静耐心,认真而专注。他若是嫌不耐烦走开还好,他一直坐在这里注视她,程瑜瑾就更加紧张。 对于程瑜瑾来说,这样的距离太近了。李承璟就坐在她身边,程瑜瑾动作稍微大些,就会碰到他的衣袖。 程瑜瑾尽量收着动作,她本来就紧绷,身边的人像是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一下。程瑜瑾的动作不由一顿,抬头瞪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李承璟眼含笑意,伸手将黏在程瑜瑾后颈上的一缕发丝拨到前面,像是回忆什么一般,说,“我只是想到刚见你的时候,你连一根头发丝都是精致的。美则美矣,却没有生气。我那时想若是人间当真有画皮妖,便是如你这般的。极尽人间所能想象的美丽,却不食人间烟火,不染凡间尘。” 李承璟的手指触碰在她的脖颈上,一路密密麻麻仿佛有电火花窜过。程瑜瑾说不清是痒还是麻,她下意识想躲,可是还是忍住了。这种时候苦练仪态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无论心里如何慌乱,从外面看,程瑜瑾的表现如同李承璟所说的画皮妖一般,始终得体端庄,神仙味十足。 程瑜瑾很沉静地点头,应道“殿下的话,应当是夸奖居多吧?谢殿下。” 她这样说,其实特别盼着李承璟将手拿下去。然而李承璟却仿佛能听到她的心声一般,手指在程瑜瑾脖颈上流连不去。 程瑜瑾刚刚被拉坐到李承璟身边,两人距离不足一拳,几乎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这个距离太近了,程瑜瑾心里一直绷着,她想往远处挪,然而多年争强好胜已经成了习惯,程瑜瑾心想她可是太子妃,她怎么能露怯? 敌不动我不动,程瑜瑾只能僵硬地保持着这个距离。然而这倒便宜了李承璟,这么近的距离下,他可以清晰地看到程瑜瑾修长白皙的脖颈,流畅优美的肩线,若隐若现的锁骨。她的头发还没干,湿头发将衣领处的布料打湿,还有些许碎发贴在脖颈处,明明一点都没露,却比什么都勾人。 李承璟低头看她,鼻尖似乎闻到一股带着蒙蒙水气,从体内自然散发出来的温热的体香。这股香味难以形容,也不能用任意一种香料比拟,即便是最名贵的龙涎香沉水香,在她的体香面前,都失于雕凿,太刻意太人工了。 李承璟手指动了动,装作替程瑜瑾挽头发的样子,伸手触碰到那截雪白的脖颈。他爱不释手,当然不肯轻易收回。李承璟渐渐觉得浪费的时间太多了,他眼角又瞥向红彤彤的喜烛。程瑜瑾察觉到他的动作,也跟着回头,其实是借动作的掩饰躲开李承璟的手“殿下,怎么了?” 李承璟手上落空,哪里能不明白她的小算计。程瑜瑾这样,李承璟反而愉悦地笑了。程瑜瑾不明所以,整个人下意识地紧绷起来。 “你笑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在看什么吗?正是那两支蜡烛。”见程瑜瑾躲开,李承璟索性也不再兜圈子,主动挑破脆弱的平衡,“洞房花烛,花烛已经烧了一半,我们是不是也该办正事了?” 李承璟说的太直白,程瑜瑾反倒没法接了。她雪白的脖颈染上红意,还在努力维持端庄的仪态“殿下,按规矩……啊!” 程瑜瑾话没说完,已经被李承璟打横抱起。甚至他一边走,胸腔还一边传出闷闷的笑意“有没有人和你说过,宜春侯府的大姑娘端庄美丽的像个木头人。太过有规矩,反倒显得无趣,不如其他女子活生色香?” 程瑜瑾突然腾空,不得不抓紧李承璟肩膀上的衣服。这个动作她以前没排练过,她也没法练,导致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深度完美主义的程瑜瑾本来就很恼,听到李承璟的话,越发生气。 她当然听过,甚至许多年来,她从一波又一波人身上验证了这一点。程瑜瑾是程家的排面,前来做客的夫人少爷第一眼都会被她惊艳,可是随后接触下来,事情就朝着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夫人们更满意她,而年轻男郎们第一眼被她吸引,之后却更喜欢程瑜墨。 因为程瑜墨会和他们一起玩,一起说笑打闹。但是程瑜瑾不会,她永远端坐在高高的台子上,裙角纹丝不乱。 这个说法困扰过程瑜瑾很多年,后来她想开了,没必要以己之短拼人之长,她不够活泼有趣,那就专攻端庄淑贤的市场好了。反正娶媳妇,少爷们自己说了不算,得他们的母亲点头才行。 美丽而无趣这个标签几乎跟随了她整个少女时代,其中自然有阮氏、程瑜墨的功劳,但是程瑜瑾自己的性格也脱不开干系。 她委实太标准了。 这个说法其实很不友好,简直是从根本上否认程瑜瑾作为女子的全部魅力。即便程瑜瑾想开了,也不代表乐意听别人这样说。尤其这个人,是她的夫婿。 程瑜瑾窝着火,她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眼睛亮晶晶的,洗澡后眸子本来就湿润,被怒火燃烧后,简直摄人心魂。 “我当然没有情趣,太子殿下想要如何?” 程瑜瑾想,他若是敢说纳一门有趣的美人,她现在就把他赶出门。 李承璟含着笑将她放在大红的喜床上。床上铺了层层锦绣,程瑜瑾落到上面后,仿佛躺到了云朵上,浑身上下都是难以着力的失控感。然而不止如此,不等她爬起来找回身体的控制,身前就压下一个胸膛,程瑜瑾被迫着往后仰,半湿半干的头发搭在大红的锦被上,浓烈的黑红两色碰撞,竟然说不出的艳丽旖旎。 程瑜瑾想起不能起,只能艰难地半仰着。这时一只手臂撑到程瑜瑾耳边,李承璟也跟着压下来,他埋首在程瑜瑾肩颈处,笔挺的鼻梁正好压着她的锁骨,呼吸间满满都是发丝清香,以及夹杂在其中,若有若无的体香。 李承璟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这个说法不假。可是,越是完美的东西,才越让人有破坏的冲动。正因为你一举一动都符合规矩,所以尤其想让人试试,你没法规矩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越是冰冷美丽、不染尘埃的美人,越想让人将其拉落凡尘,破坏她端庄的仪态,打乱她精致的妆容,让她发丝铺散,衣领散乱,让她被所有人称赞的礼貌的嗓音染上哭腔,让她再没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是所有男人与生俱来的破坏欲和征服欲,程瑜瑾集这两种于一身,偏偏还不自知。 李承璟已经忍她很久了。 程瑜瑾听到这句话脸颊爆红,她脸染薄红,眼睛黑亮,说不出是气的还是羞的。李承璟竟然会说这种话?明明平日里,他可比她端庄多了,举手投足都是庄重威仪的太子模样,结果,在床上他竟然这样? 然而程瑜瑾却没有机会质问李承璟。她之后被抱着去洗澡,整个人都恹恹的。 太子大婚这么特殊的时刻,外面自然是有人守着的。可是从李承璟用锦被包裹着她起来,到抱着她去沐浴,都没人进来打扰。只是隐约听到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来是宫人在收拾残局。 是了,李承璟这些年虽然生活在宫外,但是身边的人都是太监,这么多年下来,许多规矩早就深入骨髓。他归位回宫,全部人马自然也跟着归位。 程瑜瑾迷迷糊糊地想了一会,思维又开始涣散。恍惚中程瑜瑾想到,这样一来,她的头发又湿了,那她刚才折腾那么多,岂不是白费功夫? 李承璟先为她清洗完,将她抱回床上,才自己去沐浴。等李承璟出来,就看到程瑜瑾拢着松松垮垮的中衣,靠在大红床柱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擦头发。她看起来困得狠了,脑袋一点一点的,手上也没什么劲,但还是艰难地用她独有的手法护发。 还来,她可真是执着。李承璟无奈,又觉得好笑,他坐到床边,自然而然地接过程瑜瑾手里的帕子“我来吧。” 程瑜瑾手腕都是软的,她实在没力气,只好任由李承璟抽走帕子,拢过她的头发擦拭。程瑜瑾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她仿佛连自己的头都支撑不住,软软抵在李承璟肩膀上,声音飘忽“不许用力擦,也不许拧。擦到五分干的时候叫醒我,我要涂花油。” 李承璟应了一声,他刚才看过完整的步骤,非常明白步骤多么繁杂。程瑜瑾脑子转的格外慢,不知道在自言自语还是询问李承璟“明日要早起?” “没错。”李承璟应了一声,低头瞧她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心疼她今日累坏了,声音也轻轻放缓,“要去见太后、皇帝和皇后。你放心,我会陪着你的。” “朝见要多久?” “慈宁宫和坤宁宫都要走一遍,不过皇后那里是和皇帝一起行礼,有皇上在,她不敢为难你的。” 李承璟说完,许久都不见程瑜瑾的动静。他低头,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李承璟失笑,小心地移动位置,让程瑜瑾靠得更舒服。他伸手抚上程瑜瑾发顶,她多年来精细地保养头发果然有效果,她的长发乌黑亮丽,李承璟很轻易地,就从顶端顺到发梢。 夜深人静,宫殿里唯有红烛跃动,发出哔剥的爆裂声。一室寂静中,李承璟的声音也微不可闻“安心睡吧,一切都有我。” 第99章红帐 程瑜瑾原本以为换了床会睡不着,可是没想到,这一夜竟然睡得格外沉。 但是心中始终惦记着事情,清晨的时候,她自动就醒来了。程瑜瑾睁开眼,满眼都是明晃晃的红,她茫然了一会,才意识到这里是慈庆宫,昨日是她的大婚之夜。 此刻帐子四垂,床内视线昏暗,目之所及都拢着一层模糊的红,实在判断不出真实时辰。但是程瑜瑾估计时候还早,因为外面也是静悄悄的。今日朝见非同小可,若是到了时间,杜若和连翘不会不来唤她。 昨天的时候没顾得上,今日程瑜瑾才完整看到他们的婚床是什么模样。说是床也不太准确,因为这架拔步床占地极大,四根床柱支撑起相当大的空间,柱子之间用雕花围栏连接,外罩刺绣锦缎,里面光脚踏就有三层。 紧挨着床铺的那一层脚踏上铺着柔软的毛毯,这才是真实意义上的脚踏,供上下床方便,而且赤脚踩着也无碍。次一层脚踏上放了桌几等小家具,可以放些茶水点心,或者睡觉时随手放小玩意。再次一层放着衣柜、箱笼,制式一看就知道是和拔步床成套的。最外面接着地面,空间宽敞,走路方便,甚至都能放下一张塌,这是留给丫鬟们守夜的。再之后才是拔步床的围栏,床的空间到此才结束。围栏中间是两扇开合式镂花木门,花纹雕刻和整个拔步床浑然一体,显然是一同制作的。 床内空间层次明显,帐子足有好几层,合上最外面的帐子,便宛如一个独立的小房间,遮天蔽日,自给自足。人在里面,恐怕都感觉不到外界时间的流逝。 这张拔步床工艺和设计都十分难得,制作这么大件的木质家具,无论是对木料还是对工匠,都是不小的挑战。想来也是,太子和太子妃起居睡卧的床,意义上仅次于龙床,怎么会是凡物。 程瑜瑾躺在床上看了一会,神志渐渐清醒。今天有正经事,不是赖床的时候,程瑜瑾动了动,静悄悄爬起来。她的动作很小,身边人并没有察觉,可是起来后扣好中衣后,程瑜瑾犯难了。 床上空间有限,她只在床内嵌箱笼中放了自己贴身衣物,其他衣服都在外面柜子中。就算床上放了全套衣服,程瑜瑾也不能不下床啊。 昨夜洗澡后她完全昏睡过去,对后面的事一丁点印象都没有。想来是李承璟给她打理好头发,又将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这样一来,程瑜瑾就睡在床铺里面,她想要出去,如何越过李承璟还是个问题。 程瑜瑾想了一会,心想她堂堂京师闺秀典范,怎么能被这种小问题难住。她悄悄直起身,拎起衣角,先是爬到李承璟身边,目测了一下距离,然后撑住床铺,试图将另一条腿先迈过去。 膝盖隐隐约约触碰到床垫,程瑜瑾刚松了口气,突然不小心牵扯到伤口,下面猛地抽痛,程瑜瑾猝不及防,手一软就朝前面扑来。程瑜瑾现在正横跨在李承璟腰腹之上,如果扑下去,岂不是正好撞到了他? 程瑜瑾一阵惊慌,这么近的距离她完全没法补救,而且她下面还隐隐作痛,高难度的动作她也做不来。程瑜瑾都已经绝望地想着一会要找什么借口,才能让太子相信她并不是意图弑君。 程瑜瑾的脸正要撞上去,胳膊突然被人撑住。程瑜瑾惊讶地朝上看去,发现李承璟已经醒了,眼中似笑非笑,哪里有丁点睡意。 程瑜瑾愣了一下,问“你早就醒了?” “嗯。” 程瑜瑾简直说不出话来“你既然醒了,为什么不说?” “我想看看你到底打算怎么做。”李承璟说着,挑眉看了她一眼,“没想到,你胆子说大可真大。” 程瑜瑾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姿势不太对。她刚才差点摔倒,李承璟扶了她一把后,她倒是稳住了,但是两个膝盖分跪在李承璟腰侧,她的手撑在他的胳膊旁边,上半身自然向前,这样一来像是横在李承璟身上,欲行不轨一样…… 程瑜瑾反应过来之后脸颊爆红,她出嫁前也看过压箱底的图,虽然没人和她详细解释,但是经过昨夜后,她还有什么不懂的…… 程瑜瑾赶紧手脚并用爬下去,脸上已经红到耳尖。李承璟慢慢坐起来,程瑜瑾瞧见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马上就要出去了,时间不够,你不能乱来。” 李承璟挑眉“那等时间够了,就可以乱来了?” 程瑜瑾又羞又愤,简直气得咬牙“你……你怎么这样!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承璟忍不住又笑,程瑜瑾完全不经逗,一逗就炸。她明明炸毛又强装镇定的样子太可爱了,导致他总是想逗得再出格些。 正好这时,外面听到他们的动静,在门外试探地唤“太子殿下,太子妃,您起身了吗?” 是杜若的声音。程瑜瑾长长松了口气,立刻扬起声音应道“已经好了,进来吧。” 她应话应的太快,像是生怕被人拦住一样。李承璟觉得好笑,但是也知道今天是大日子,不能耽误,也就没有再闹她。 其实本来也没打算对她做什么,李承璟很有分寸,并不会耽误要紧事。但是程瑜瑾反应那么大,倒让李承璟觉得自己亏了。 此刻宫人已经鱼贯而入,李承璟将帐给她记到晚上,然后就和程瑜瑾分开洗漱。 他们今日要去朝见皇太后和帝后,寻常人家办婚礼,第一天迎亲拜堂,晚上热热闹闹闹洞房,第二天,新妇给公婆敬茶,从此就是夫家的人。皇家就要麻烦的多了,如果是普通皇子、王爷,流程和民间大致相似,只不过讲究的细节多一些。但是太子成婚不是私事,是国礼,所以昨日大婚礼仪都是是国家和宗庙级别的,直到第二天程瑜瑾才会见到自己的公婆——皇帝和皇后,第三天舆馈礼,才是民间的敬茶。 之后还有庙见,祭祖,庆贺礼……总而言之娶正妻非常麻烦,这也是妻和妾的不同之处,因为礼仪繁琐,所以才尤其郑重。 和昨日一样,今日程瑜瑾依然要穿最庄严郑重的礼服,太子妃翟衣。这套衣服没有三四人合力根本穿不起来,程瑜瑾担当衣架子,好几个宫女一起上手,都花了好久才打点好。 等程瑜瑾准备好后,李承璟已经站在外面等了。他也换了衮冕,礼服都尚古,本朝尊崇秦制,上衣下裳,以玄和朱为尊,李承璟的冕服也是黑和红两种配色,辅以鲜艳张扬的刺绣。 事实证明,黑和红两种霸道的颜色碰撞在一起,当真是又华又贵,震撼极了。程瑜瑾出来后,瞧见一个人影侧立在晨光中,一言不发,却自生威仪。听到声音,李承璟回头,垂在他眼前的五彩冕旒左右晃动,却完全没有碰撞出声音。 这大概就是冕旒设计的初衷,因为衣服华重,珠旒摇摆,所以要求为君者缓慢,庄重,喜怒不形于色,说话不疾不徐。别人如何程瑜瑾不知道,可是李承璟,显然做到了。 他个子高,肩膀宽而平直,腰细腿长,简直就是天生的衣服架子。昨天晚上程瑜瑾并没有觉得他瘦,反而他从背到腰腹再到腿的线条紧致流畅,于无言中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体型不知道比程瑜瑾大几个号。可是今日穿上衣服,却显高又显瘦。 面如冠玉,高挑挺拔,无言中自有威仪清华。这一身衣服穿在他身上,几乎立刻就让天下人想象中的储君活了过来。 又高又瘦的人穿衣服好看,这是赢在了起跑线上,没得商量。程瑜瑾十分庆幸自己多年来注意体态,腰和四肢都保持得非常纤细,不然走在李承璟旁边,一不小心就要被衬的灰头土脸。 程瑜瑾仅仅感慨了瞬息,就继续走到李承璟身边,行万福礼道“殿下。” 李承璟伸手将程瑜瑾扶起来,两人谁都没有多说话,李承璟只淡淡道“走吧。” 旁边的宫女太监在一边瞧着,眼睛都要看瞎了。这是什么样的神仙夫妻,两人都是极出众的长相,而且都气质雍容,举止舒缓,这无疑又将美貌的杀伤力拔高了好几层。这套庄严华贵的礼服,仿佛就是为他们二人量身定做的。 这才是想象中的太子和太子妃啊。光看到皇太子和太子妃并肩站在一起,就让人对国家充满了无限希望。 二人乘坐轿辇,一路走进太后所居的慈宁宫,路上宫人见了他们,都是类似的反应。等杨太后准备好,才升座唤他们入内。李承璟和程瑜瑾两人并肩行礼,旁边赞礼女官瞧见,都感叹从没见过这样完美的仪式,皇太子和太子妃的每一个动作都标准又美好,简直能原封不动地拿出去给其他皇子公主当典范。 明明是杨太后的主场,慈宁宫的宫人却有一种被慑住了的感觉。 一个高分数的人搭配另一个高分数,未必能做的好看,说不定两人相互影响,反而导致美观大打折扣。但如果两个人都能将动作做到一百分,彼此之间又配合默契,那杀伤力绝对是成倍增长的。 杨太后看着下方那对夫妻行云流水的动作,心中也说不上舒坦。明明是昨日才成婚的夫妻,怎么看起来这样有默契? 哦对,杨太后想起,他们原先是叔侄来着。虽然刚刚才成婚,但是两人相处已经许久了。 叔叔娶了侄女,这种事实在让人诟病,这多半会成为跟随李承璟一生的污点。但是倒一锤子地证明了李承璟不是程家人,既不是程家人,皇帝又主动认子,李承璟是皇子似乎无可争议。而皇长子本来就被立为太子,这样一来,李承璟就顺理成章地从普通人翻身成皇太子。 不得不说,李承璟这一招虽然险,名声不太好听,但是极为有效。不然,光他到底是不是失踪的大皇子,程家是不是狸猫换太子,就能撕扯许多年。 杨太后心里,又泛上一股不清不楚的气闷。程瑜瑾她从没见过,但是李承璟,杨太后却一早就知道。 甚至,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生出,长大,生病,熬过去,又被立为太子的。 如今,又眼睁睁看着他回归,娶妻。或许不久之后,东宫还会诞下新生命。都说五月出生的孩子活不长,李承璟刚出生的时候确实也弱的和猫一样,从小药罐子不离身,他为什么,还是活下来了呢? 第100.模范 建武八年,山洪冲垮清玄观,年仅五岁的皇太子意外走失了。杨太后当然知道并不是走失,更不是所谓意外。可是人消失了就好,没了“太子”这两个字日日在耳边折磨,杨太后舒心许多,连笑容也变多了。 她放心地将后宫交到侄女手中,然后等着侄女怀孕,生子,生下一个带着杨家血脉的皇子。 当宫人来报喜,说皇后娘娘生下一个皇子的时候,杨太后和杨甫成就已经确定,无论这个孩子聪明还是愚蠢,贪玩还是上进,他都会是下一任皇帝。好在二皇子比他们预料的还要出息些,这简直是意外之喜,慢慢的,连朝臣也默认了二皇子的地位。 杨太后本来觉得,他们所缺不过一个名衔罢了。前朝后宫都无阻碍,二皇子本人也拿得出手,所谓立太子,无非找个吉利的日子就能办。 只不过,他们多少要顾忌皇帝的心情。 杨太后觉得自己对皇帝有恩,皇帝理应回报他们杨家。皇帝是杨太后一手扶持着登上帝位,他九五之尊的荣耀,这些年一呼百应的好日子,都是杨太后一手赐予。杨家对皇帝恩同再造,不然以李桓那低微的出身、平庸的资质,凭什么坐这把龙椅? 杨太后觉得这一切都是杨家应得的,只不过皇帝毕竟不是她亲生,天下之主的面子多少要给,所以杨太后并没有过分逼迫皇帝。杨太后原来觉得不急,反正皇帝就这一个选择,除了二皇子,他还能将皇位传给谁?没必要为了囊中之物,和皇帝撕破脸,所以这些年皇帝迟迟不提立太子,杨太后就一直等着。 杨太后先前还觉得,皇帝兴许是想磨砺二皇子的心性,毕竟太顺风顺水对一个君王来说不是好事,所以皇帝才迟迟不肯把储君的位置给二皇子。想来杨皇后和二皇子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二皇子读书更加用功,杨皇后对儿子也更加勉励。 杨家自以为已经和皇帝达成共识,于是在他们默认的“心照不宣”中拖了一年又一年。谁能想到,皇帝迟迟不肯放话,并不是为了等二皇子成长,而是另有中意的继承人。 那个走失的,十四年不曾露面的皇长子,几乎已经被人遗忘的太子李承璟,还活着。 杨太后打量着眼前已经长得十分高大,完全看不出幼时影子的青年男子,嘴边冷冷扯了扯。呵,并不是十四年不曾露面,而是他一直都在!她和甫成认为早就死了的孩子,其实这些年一直生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还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高中进士,入仕做官,堂而皇之地在杨家和杨甫成眼前晃。 这简直是当着全天下的面在杨家脸上扇了个响亮的巴掌。可笑杨家还不紧不慢等着皇帝册立二皇子,殊不知,这对父子联手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程瑜瑾按赞礼女官的指示行礼后,良久不见太后反应。程瑜瑾眉尖轻轻动了动,察觉到杨太后的目光深深锁着下面,正落在李承璟身上。 程瑜瑾了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尤其是一个你以为已经死了的仇人。杨太后此刻的心情程瑜瑾大概能想象到,可是李承璟,又谈何好受呢? 被剥夺身份,被迫隐姓埋名,用另一个人的身份活了十四年,他又凭什么忍受这些灾难?杨太后视李承璟为眼中钉,李承璟看杨太后和杨甫成,又何尝不是如此。 杨太后许久都没说话,虽然没有口出恶言,可是谁能看不懂这背后的意思。宫殿中的气氛都渐渐不对了,宫人们屏气敛声,低头不敢多看一眼,多听一句。 李承璟十分沉得住气,杨太后不说话,他也不主动打破冷场。程瑜瑾和李承璟都是表面功夫极好的人,他们俩的行礼姿势一点不乱,始终游刃有余,礼貌得体。反而是杨太后故意晾着晚辈,还被两个孙儿辈比下去,有些不上台面。 杨太后最终淡淡开口“你们有心了。起吧。” 李承璟和程瑜瑾不紧不慢地欠身行礼,才慢慢站直,没有露出一点焦急不满之态。这回就连杨太后的嬷嬷看到,都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太子内敛深致,太子妃美丽端方,世人所期盼的明主模样这两人身上都有,就连她们这些杨家自己人看到,都觉得无懈可击,完美之至。这样一来,还有什么理由废太子? 直到东宫夫妇二人离开,杨太后脸色都是冰冷的。嬷嬷扶着杨太后回内殿,小心伺候着太后换下衣冠,试探道“太后娘娘,您如今要什么有什么,再没有什么事不顺心,还忧愁什么呢?别和您自个儿的身体过不去。” 杨太后冷笑一声,说“哀家原本也觉得诸事顺遂,等二皇子立了储,哀家便再无遗憾。谁能知道,那位不声不响,竟然凭空变出来一个长子呢。他和皇后做了这么多年夫妻,竟然能滴水不漏地瞒这么久。呵,原来是哀家小瞧了我们这位圣上。” 这话嬷嬷不敢接,更不敢劝。她只能等杨太后消消气后,含糊道“皇后娘娘是个有福的,皇后和二殿下最孝敬您,日后必不会让您劳心。” 都已经是皇后呢,还能怎么有福呢?杨太后听到这话没有回应,但是态度显然是默认的。过了一会,杨太后沉沉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既然太子还活着,流落在外不是办法,总是要找回来的。哀家当初听说太子坠入洪流、下落不明的时候,就觉得不会如此简单,现在人回来了,其实也说不上意外。只不过实在没想到他一直在京城,还在甫成手下做了好几年的官。” 说起这个杨太后就生气,她脸色铁青,顺了好一会气才继续说道“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哀家本想着将希音指给他,可惜我们杨家这一辈没有姑娘,希音也算是半个杨家人,有了太子妃牵系,太子也不至于和杨家离了心。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早就物色好了人选,哀家这里赐婚的旨意还没准备好,那边皇帝就发了封妃的圣旨。皇帝一出口就落地成钉,哀家还怎么好提希音的事。” 嬷嬷试探着问“太后,那您看今日这位太子妃……” 这也是杨太后迷惑的地方,她当了许多年的皇后,后来又成了太后,一双眼睛早就锻炼的毒辣无比。可是程瑜瑾,却让她很迷惑。 这个女子自然是漂亮窈窕的,然而后宫之中美貌并不是稀罕物,性格能耐才是最要紧的。但是也正奇怪在这里,若说程瑜瑾的性格……似乎是没有性格。 她的一举一动都太标准了,简直就想世人构想中贤良淑德、聪明能干又端庄美丽的正室夫人。因为一切都太过符合想象,没有一点个人痕迹,反倒让人觉得不敢相信。 杨太后活了这多年,还真没见过这种全人。看不出对方深浅,导致杨太后也不知道该拿对方怎么办。这种感觉,仿佛让杨太后回到先帝在世,她费尽心思和其他妃子斗法的时候。 杨太后自己都觉得荒唐,一个小小的太子妃罢了,怎么会让她想起当初和宿敌交手的感觉?她曾经的对手,这些年早就被她杀光了,区区一个程瑜瑾,怎么能翻出浪花来? 杨太后摇头笑了笑,觉得自己这几天思虑过重,都疑神疑鬼了。她不以为意,道“不过一个十五岁的黄毛丫头,是人是鬼,又有什么所谓。” 程瑜瑾和李承璟从慈宁宫出来,又去了坤宁宫。皇帝今日也在坤宁宫,他见到李承璟带着妻子来请安,似乎十分感慨,程瑜瑾才刚弯下身就被皇帝叫起“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李承璟他成婚晚,这些年也多有不易,你们既然成了婚,务必好好过日子。” 两人齐齐应声“是。” 皇帝又勉励了几句,大方地送了见面礼。见皇帝如此,杨皇后还怎么说话,只能笑着挑好话讲。 然而杨皇后虽然笑着,脸上的神情却十分勉强,相反,她此刻的心情简直说得上糟糕。 杨皇后看着眼前的太子妃,这个女子年轻,美丽,端庄大方,是所有人想象的太子妃的模样。她穿着仅次于皇后一等的礼服,却比杨皇后更年轻,更鲜活。 杨皇后多年来独霸后宫,没人敢和她争宠,所以杨皇后一直感受不到岁月的流逝,也感受不到真实的评价。其实杨皇后的容貌只是一般,性情手段也十分平常,但是有杨太后和杨甫成撑腰,众人说奉承话都来不及,怎么敢戳她短处? 所以这些年杨皇后一直活得舒心而自足,直到这一刻,她看着年轻的太子妃,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她老了。 当年那个体弱多病的孩子已经长成俊美的青年,李承璟在成长,而杨皇后却一直在老去。如今李承璟带来了他的妻子,太子妃的发冠、翟衣、首饰,无一不在提醒杨皇后,太子妃是来取代她的。 太子,储君也。太子妃,自然便是储备着的皇后。 程瑜瑾昨日天不亮就被叫起来,从三更一直折腾到入夜,几乎只合了会儿眼,就又醒来了。今□□见又没少折腾,顶着六七斤重的发冠,身上还拖着沉重的礼服,尤其是在杨太后和杨皇后面前,她不能露怯。这么一会下来,她就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了,全靠多年的意志力硬撑。 好在今天她不必再紧绷一整天,见过皇帝之后,皇帝没多过为难他们,很快就让他们散了。杨皇后坐在旁边,脸上笑容微僵,自然也不能说什么。 程瑜瑾和李承璟又去另一处宫殿见宫中的皇子公主,在皇帝皇后之后便不是他们拜人,而是别人拜他们了。因为杨皇后的缘故,宫里这些年人丁算不得兴旺,除了李承璟外,只有一个皇子,两个公主,俱是杨皇后所出。 朝见礼到此已经结束,程瑜瑾来见皇子公主不过是认认脸,之后就可以自由活动了。二皇子李承钧上前,说“恭喜皇兄新婚,臣恭祝皇兄、皇嫂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李承钧祝贺,自然由李承璟出面应承“二弟有心了。” 他们两人虽然称呼着兄弟,可是口气都是谨慎疏离的,没有丝毫兄弟的亲近。想来也是,二皇子出生的时候李承璟已经失踪,二皇子根本没见过这个哥哥,更无从谈起兄弟情义。而对于李承璟来说,他满五岁册封太子那年杨皇后怀孕,等六岁辗转回到程家时,刚好听说宫里新诞下一个嫡出皇子,正是李承钧。他本来就险些葬身于杨家之手,不得不放弃身份、顶着他人的名义生存,可是一回京却得知,杨皇后生下了一个皇子。 杨家取代他之心,昭然若揭。 指望李承璟和二皇子手足情深,实在是为难。 李承璟和二皇子的位置非常微妙,他们两人都是嫡出,生母却分别是前后两代皇后,中间还掺杂了上一辈的恩怨和利益。本来,李承钧是众望所归的太子人选,李承钧数年来也以此自居,但是李承璟的出现,无疑将这一切都打碎了。 只要李承璟不死,这个太子,就不会换人。 他们两人一说话,其他人都不敢开口,宫殿里顿时安静下来。李承钧温和地笑着,说“皇兄大婚是全天下的喜事,我朝社稷有望,臣喜不自禁,特意为兄长设了一道小宴,还望皇兄务必赏脸。” 另两位公主和程瑜瑾都没有说话,但眼睛俱悄悄在这两人身上移来移去。两位嫡皇子之间的较量,谁都不敢掺和,但是又提着心观战。两个公主都想知道,她们这位新出现的太子兄长会如何应对? 二皇子主动邀约,李承璟若是推辞,倒像是害怕一样。程瑜瑾察觉到李承璟的态度变化,适时开口,表现出一个贤惠大度的太子妃形象“殿下和二皇子手足情深,这是社稷之福。既然殿下和二皇子有约,妾身不方便打扰,便先行告退。” 程瑜瑾这话说的非常贴心,完全是长嫂口吻,然而仔细听立场处处都是东宫。二皇子听到,拱手对程瑜瑾行礼“谢太子妃。太子妃和皇兄才刚刚成婚,臣今日便占了皇兄的时间,倒是臣弟对不住太子妃了。” “二皇子这是说什么话。”程瑜瑾笑着说,“殿下的喜好便是我的喜好,你们兄弟团聚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怎么会有异议。” 李承钧忍不住抬头看这位年轻的嫂子。程瑜瑾和他差不多大,当初李承钧听说他那位凭空冒出来的太子哥哥娶了曾经的侄女后,李承钧先是匪夷所思,随后心中鄙夷,觉得这位长兄卧薪尝胆十四年,实际长进并没有多大。正妃这样紧要的位置,他就这样浪费了。 可是现在,李承钧有点明白李承璟为什么娶她了。如果是这样一位美人,李承钧也愿意背负骂名、不顾辈分娶她。何况现在看起来,这位美人并没有把全身的属性点都加在长相上,她的谈吐和进退都很不错。 李承钧的邀约是必然要去的,李承璟先前没说话,是不放心程瑜瑾一个人。既然程瑜瑾主动给台阶,李承璟不再推辞,他朝外面扫了一眼,说“有劳二弟。不过太子妃刚刚进宫,路还不太熟,孤先送她回宫,之后自去赴宴。” 李承钧愣了一下,另两位公主也面有意外,程瑜瑾说“殿下,不必这样麻烦。” “你的事情更重要。”李承璟口气平淡,但意味十分坚定,“我送你回去。” 程瑜瑾也怔了一下,没想到李承璟在这么多人面前,能毫不避讳地说出“你的事情更重要”这等话。 李承钧有点看不下去了,莫非现在当太子要求已经这么严格了吗?不光要勤勉自律,礼贤下士,还要和妻子相敬如宾,家庭和睦,务必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全面发展,从各个方面都成为天下士大夫的表率? 李承钧原来还觉得不急,现在忍不住想,是不是,他也要赶快娶一门王妃了? 程瑜瑾就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离开,李承璟果然如他所说,亲自把她送回慈庆宫,自己换了身常服,就又出门了。 李承璟走后,程瑜瑾悄悄松了口气,大殿里其他伺候的人也是如此。突然从叔侄变成了夫妻,李承璟也从她的九叔变成了太子,程瑜瑾有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太子不在,众人都轻松许多。程瑜瑾让丫鬟将她的发冠取下,褪去一身华服,终于好好歇一歇。杜若进来,低声问“太子妃,午膳已经备好了,您要用膳吗?” 如今李承璟出去赴宴,只剩下程瑜瑾一个人用午饭。程瑜瑾昨天被繁琐礼节折腾了一天,夜里因为李承璟,也没比白天少折腾。今天又起了个大早,程瑜瑾精神已经很疲乏,只想赶紧回床上补觉,便点点头,说“传膳吧。” 杜若应诺。一个人用膳也清净,宫人们全都顺着程瑜瑾的喜好伺候,程瑜瑾只吃了七成饱,就放下碗筷,回内殿休息了。 晚上还有晚宴,程瑜瑾不敢睡太多,早就嘱咐了杜若,未时就唤她起来。 没有李承璟闹人,程瑜瑾现在才算好好睡了一觉。她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再醒来时,满目昏暗。拔步床里看不出时辰,程瑜瑾又躺了一会,低声喊外面的丫鬟“杜若,水。” 她刚刚睡醒,嗓音慵懒喑哑,语调也是软的。话音刚落,最外面的帐子就被人拉开,程瑜瑾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撑起胳膊肘想坐起来。 她起到一半,身后扶上一个有力的手掌,将她稳稳撑住。这个力道明显不会是杜若,程瑜瑾惊讶回头,发现李承璟侧坐在床沿上,一手扶着她,另一手将茶盏放在旁边的桌几上。 “醒了?”他放下茶盏后空出一只手,十分自然地抚上她的额头,“还头疼吗?” 第101.醉酒 程瑜瑾没料到竟然是李承璟,她吓了一跳,立即就要起来行礼“殿下您回来了?妾身失礼。” 程瑜瑾说着就要下床,被李承璟按住肩膀,压着她坐回床铺上“是我不让他们叫醒你的,你安心坐着就是。” 李承璟说完,顿了顿,不甚高兴地瞥了程瑜瑾一眼“都说了不要叫我您。我看着就这么老?” 程瑜瑾讶然,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如果她刚才没听错,李承璟的话充满了控诉,甚至还有些委屈? 程瑜瑾嘴唇动了动,最后十分委婉地说“殿下,您风华正茂,年少有为,无论在哪里都堪称一句少年英才,哪会有人说您老呢?” “还不改。”李承璟手指在膝上弹了弹,目光湛湛地看向程瑜瑾,“不会说,那就是会这样想了?” 简直不可理喻,程瑜瑾突然就理解了那些男人为什么嫌弃家中妻子麻烦,程瑜瑾现在也觉得很无语,不太想理他,但是又不得不和他讲道理。 “殿下,事情不是这样说的。”程瑜瑾试图和生气的太子殿下讲道理,“这和年龄无关,这事关礼法体统,是原则的问题。殿下,于公您是君我是臣,于私您是夫我是妻,夫妻相敬如宾,盛饭尚要举案齐眉,何况称呼呢?称呼乃一切礼法之始,见微知著,最是不能懈怠……” 程瑜瑾说,李承璟就默然看着她,一双眼睛黑沉沉的,脸上虽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是看眼神,是不太高兴的。程瑜瑾渐渐说不下去了,内心觉得非常无奈。 讲道理听不进去,和他论对错,他还越来越生气。程瑜瑾没辙了,问“殿下,您到底要如何?” 程元璟将茶盏端起来,缓慢撇了撇茶盖“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 “殿下,您……” “嗯?” 真是够了,程瑜瑾忍无可忍,道“你到底在纠缠什么?” “这就对了。”李承璟终于满意了,掀开茶杯,送到程瑜瑾嘴边,“以后记住了,我娶得是妻子不是侄女,可不想听你一口一个九叔,一口一个您。乖,张嘴。” 当初老男人的话题是他问的,程瑜瑾真的说了后,反而他耿耿于怀。程瑜瑾十分无语,但是好容易把这位主哄好了,程瑜瑾不想再多给自己生事,便顺着他的意思应承下来。程瑜瑾伸手去接茶盏,李承璟往后避了避,并不给她。程瑜瑾挑了挑眉,抬头看他,李承璟十分坦然“你刚才不是说口渴么,你的丫鬟在忙其他事,我来接替她们。” 忙其他事?这话纯粹在胡扯,杜若和连翘等人唯一的任务就是伺候程瑜瑾,此刻程瑜瑾刚醒,她们能有什么事忙? 奈何李承璟眼睛都不眨,说的光风霁月一派冠冕堂皇,倒让程瑜瑾没法了。她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喝水,可是李承璟伺候人也十分生疏,过了一会,程瑜瑾忍无可忍打开他的手,说“放手,我来。你刚才把水洒到我的衣领了。” 等程瑜瑾换了身衣服出来,罪魁祸首坐在外面罗汉床上,见了她,还能毫无愧疚地招手,说“换好了?听宫人说你中午没吃什么,一会还有晚宴,要折腾到很晚,你不吃东西恐怕会饿。先过来垫一垫。” 李承璟话音未落,一队宫人端着食盒上前,次第在桌子上摆上精致的瓷碟,又鱼贯退下,井然有序。眼前的景象太过熟悉,仿佛他们还在程家,程瑜瑾照例去李承璟院子里偶遇青年才俊,李承璟瞧见她,懒得招呼,只是让人加一副碗筷和点心。 程瑜瑾在这种氛围中不由放松,自然地坐在他对面。李承璟夹了一块桂花糕放在程瑜瑾前面的碟子里,程瑜瑾咬了一口,道“有些甜了,等过几天闲下来,我来做些糕点。正好这几日荷花开了,过了这段时间,就不新鲜了。” 李承璟点头,程瑜瑾话里说的是他的口味,他不喜欢吃太甜太干的东西,先前程瑜瑾有求于人,时常来李承璟这里用糕点收买人心,时间长了,李承璟案前的糕点都由程瑜瑾供。慢慢将他的胃口越养越刁,现在再吃尚膳监的点心,委实腻过头了。 程瑜瑾这话不过随口一说,他们俩在程家经常这样,各干各的,互不招呼。说起衣食这些细节来,也熟稔的如经年夫妻,拉家常般和对方简单说一声就好了。 恐怕程瑜瑾都没有意识到,她刚才对李承璟说话的口吻多么自然,就连吃东西的口味,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随了李承璟。 被偏爱的感觉太好,李承璟听到程瑜瑾会专程为他做吃食,顿时桌上的东西碰都不碰一下。他给程瑜瑾舀了碗松子菱芡粥,说“晚上恐怕回来的早不了,外面不方便吃东西,你现在垫一垫,也省的到时候饿。” 程瑜瑾点头,今天晚上皇帝赐宴,庆贺太子完婚。这场宴会规模很大,前朝四品以上官员都受邀在列,后宫也以杨皇后为首,招待内外命妇。前朝后宫两场筵席同时进行,向全天下昭告皇太子顺利完婚,普天同庆,也是程瑜瑾作为太子妃第一次公开亮相,场面相当盛大。说是晚宴,但是去参宴的人谁也不是抱着吃饭的心思去的,拿筷子挑两口做做样子就足矣,没人会当真吃。程瑜瑾作为太子妃,这场宴会的主角,恐怕更是如此。 这也算是一个可笑之处,贵族一半的时间都在设宴赴宴,可是真到了宴会上,谁也不会真心吃饭。女眷们出行之前,都会在家里垫垫肚子,省得出门在外露了丑。 程瑜瑾用汤匙缓慢搅动粥,问“殿下,宫里的娘娘们我还不认识呢。这些娘娘殿下知道多少,可否给我说说?” 李承璟离开太久,其实也不比程瑜瑾在宫里待的时间长。不过他毕竟是宫里出生的,说起宫廷水深水浅来,总比程瑜瑾知道的多。 他简单说了说如今后宫里在妃位的人,比四妃更低的那些,她们也没有机会来和程瑜瑾搭话,认不认识都一样。 程瑜瑾一边听一边点头,将要紧的几个人名记下,这其中还有一个熟人,正是徐淑妃。 徐淑妃便是昌国公府的大姑娘,徐之羡和徐念春的大堂姐。先前因为徐家出了位宫妃,程敏嫁到昌国公府是妥妥的高嫁。昌国公府的人说起府上淑妃娘娘俱都与有荣焉,程家因此对着徐家更是百般示好,就盼着能捎带沾一沾宫里娘娘的光。 程瑜瑾听着徐家这位淑妃娘娘的事迹长大,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她的大婚庆贺宴上。 人间际遇,委实不可言说。 事实确实如此,等到了宫宴,徐淑妃刚入场便左顾右盼,看到程瑜瑾进场后,隔着老远便向程瑜瑾举杯示意。程瑜瑾看到,亦举杯微微一笑。 两边的妃嫔见了,都心情复杂。有杨皇后在,她们这些宫妃谁也别想承宠,生出一个皇子皇女来傍身就更是痴心妄想。也正是因此,后宫妃嫔们斗争并不严重,没有奔头,斗什么呢? 其他妃子或仰仗资历,或仰仗家世,唯有徐淑妃,不上不下,既没得过宠,也没得力的父兄,却因为昌国公府的缘故多少封了个妃,在后宫中的地位非常尴尬。往常四妃之中,徐淑妃是排最末的。 但是今日,新任太子妃头一次亮相,在众多妃嫔中独给淑妃脸面。淑妃一整晚都得意极了,连酒都多喝了好几杯。另外三妃见了,十分看不上眼,但又无可奈何。 谁让人家娘家和太子妃娘家有亲旧呢,有人气,也有人羡。二皇子和太子如何争斗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们这些妃子命运已经定了,生不出公主皇子,后半生无以依傍,等皇帝大行后,她们都要皈依空门,去皇陵给皇帝守一辈子。所以,无论最终胜利者是杨家还是太子,对她们来说都无区别。 或许,她们还盼着太子胜多一些。因为钟皇后不在了,日后太子登基,太后之位空悬,她们这些太妃说不定不用搬离宫门,还能在宫里享半生清平。要不然,呵呵,仁宗朝那些妃嫔宠妃,也就是杨太后的老对手们的下场,便是她们的前车之鉴。 反正日后一无所依,倒也不怕冒险。讨好太子和太子妃绝对是一项不亏的买卖,输了不会比本来更糟,赢了那就是白得半条命,也难怪淑妃今夜如此高兴。 其他妃嫔们又酸又妒,瞧着淑妃的眼神都变了。 徐淑妃也没想到今日。她进宫早,没怎么见过程瑜瑾,只是听家人说过,二房婶婶娘家里有一个侄女,极其出色,下人们为了讨好淑妃,甚至会用“肖似娘娘”来形容此女。徐淑妃听后虽然好奇,但并没有多放在心上。这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有些出息的后辈罢了,以后顺便的话,或许她会让家里妹妹将程瑜瑾带过来给她瞧瞧,但也不至于特意派人说一趟。 谁能知道,两人第一次见面,竟然成了淑妃要小心巴着程瑜瑾呢。一个是新晋太子妃,虽然娘家没出息,但是她身后有太子啊,还要什么其他靠山。而徐淑妃呢,只是一个不上不下、无所依仗的普通宫妃。两人的地位和前程,不可同日而语。 徐淑妃在心中幽幽感叹,原本是程家巴着徐家,一转眼,两家的位置就对调了。程家门庭很快就要兴旺起来了。徐淑妃现在只希望娘家给力,抢先和程家打好关系,可千万别浪费了二房程敏这么好的门路。 今日宫宴十分盛大,或许是宫里少有新鲜血液注入,宴会中来向程瑜瑾敬酒的人层出不穷。后来程瑜瑾赶紧让杜若和连翘在酒里兑水,才撑过了一轮又一轮敬酒。 后宫的宴会和前朝一起进行,女眷这里闹不起来,很快就安静下来,但是一直等到太监传话说皇帝退席了,皇后才宣布散场。前后筵席不在同一个地方,而且皇帝离开,李承璟未必能立刻脱身,程瑜瑾就没有等她,自行回宫。 等一进宫门,程瑜瑾再也支撑不住,连站都站不稳了。连翘和杜若连忙撑住她,一叠声让小厨房准备醒酒汤。 程瑜瑾醉的不省人事,只隐约记得丫鬟劝她喝醒酒汤,后面殿里忽然静了静,随后一股凉气袭来,一只温热的手覆上她的额头。后面的记忆模模糊糊的,仿佛有人喂她喝汤,又仿佛在做梦。 梦中似乎有人无奈地叹息“怎么醉成这样,酒量也太差了。” 过了一会,他声线冷静平淡,说“别撒酒疯。手放好,别乱摸。” 程瑜瑾心想这是谁啊,在她梦里还这么吵。她想把这个人推开,只是手脚不听使唤,好半天都软绵绵的,使不上劲。李承璟被程瑜瑾的手勾的意动,她手上没什么劲,偏偏还要一下一下地蹭,李承璟发作不行,不发作也不行,最后只能将那两只不安分的手腕箍住,单手按在床上,小腿微微使力就压住她的两条腿。 “好好睡觉,不许动。” 程瑜瑾手脚动不了,不知道是委屈还是不舒服,轻轻嘤咛一声,眼角发红,尾调带着哭腔。李承璟的身体一下子就绷起来,而这还没完,她手脚受制还不老实,竟然扭了扭腰肢,意图挣脱桎梏。 李承璟沉默了许久,最后狠狠从她的嘴里吸了口酒气,说“暂且给你记着,等你醒来再算。” 第102.开窍 今日是三日回门的日子,程瑜瑾和其他新嫁娘一样,也要在婚后第三天的时候回娘家,向娘家展示嫁人后的状况。出宫前,程瑜瑾去杨太后、杨皇后宫里盥馈,杨皇后知道她今日要回门,没有多做刁难,很快就让她出来了。 程瑜瑾回慈庆宫换了身衣服,带着丫鬟登车。此刻宜春侯府已经等候许久了,程家将门庭洒扫的干干净净,大门洞开,程元贤率领程家兄弟子侄,立在门前翘首以待。二门前,程老夫人也由众人扶着,静静等待太子妃回门。 日头渐高,程老夫人等了许久,终于有下人跑进来通传太子妃来了。程老夫人精神一震,连忙肃整女眷,屏气敛息,恭候太子妃。 街上老远传来拍手的声音,李承璟的车架停在正门,而程瑜瑾的行辇继续往里走,直接进府,一直驶到二门前才停止。此刻程老夫人带着庆福、阮氏和程家近百号下人,一齐跪在门前,高呼道“参见太子妃。” 几个穿着宫装的女子上前掀开轿帘,小心搀扶着里面的人。程瑜瑾慢慢出轿,站在众人前,微微一抬手“免。” 众人这才簌簌站起身。程老夫人被人扶着站起来,颤颤巍巍道“老身给太子妃请安。恭祝太子妃万福金安。” “祖母免礼。”程瑜瑾走上前,作势扶了程老夫人一下,说,“是孙女不孝,有劳长辈在此等候。祖母快进来吧。” 程瑜瑾只是比了个手势,并没有当真来扶程老夫人。程老夫人看到红色织金衣袖在她面前摊开,上面金色的纹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晃得人眼晕。程老夫人恍惚了一下,顺势站好,笑道“太子妃说的是,是老身看见太子妃,太心急了。太子妃请进。” 乌泱泱的程家下人闻言从中间散开,如潮水般散到两边,等程瑜瑾和程老夫人走过去后,她们才敢依次跟上。 今天程家无论主仆,所有人都在门口恭迎太子、太子妃,男子随着程元贤站在正门外的大街上,女子随着程老夫人等在二门,仆人依据等级跪在不同地方。程瑜瑾进院后,走入寿安堂正堂。此刻寿安堂已经布置好了,到处都是簇新的,专程为了迎接太子妃。程瑜瑾请程老夫人上坐,程老夫人不肯,再三推辞,程瑜瑾才半推半就地坐到最高处正位,程老夫人随之坐下。 程瑜瑾此刻身边簇拥着大片宫人女官,屋外还站着众多内侍,全袖着手恭立。庆福郡主和阮氏见了心有惴惴,明明才两天不见,程瑜瑾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程瑜瑾今日穿了一身大红衣裳,端坐正上,只是那样一抬手,皇家威仪顿现。 以前程瑜瑾仪态也好,坐姿站姿甚至走路都赏心悦目,众人见了只觉得美观,谁能知道换上皇家服饰,美则美矣,却不再是给她们欣赏的了。 那是威出玉门,月照九州,光看着就感受到浩荡的皇家威严。美而不妖,威而不怒,所有人都说不出太子妃应该是什么样子,可是见到过程瑜瑾后,便觉得太子妃就该如此。 庆福郡主此刻才觉得自己枉为皇家人,和程瑜瑾比起来,她这个郡主有什么仪态。阮氏更是讪讪,刚刚赐婚那会,程瑜瑾的衣冠还没有送来,阮氏也只是觉得程瑜瑾还是程瑜瑾,不过走大运被赐了一门好亲事。 所以阮氏心心念念想巴着程瑜瑾,让她给自己儿子谋福。后来阮氏被程瑜瑾呛了一顿,讨了好大个没脸,阮氏愤愤不平,不敢当面说,只好私下里指桑骂槐泄愤。她那时还不觉得太子妃和寻常嫁女有什么不同,直到今日见了,阮氏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怕。 若在今日,阮氏无论如何都不敢和程瑜瑾抢话,跟遑论算计。阮氏大气不敢出,庆福郡主也觉得自己这个嫡母很没面子,在养女自惭形秽,低着头不想说话。 唯有程老夫人见识过许多场合,此刻还算稳得住,慢悠悠地询问程瑜瑾出嫁后的衣食琐事。 程瑜瑾也含笑回答了,反正她又不可能说宫里不好,捡出来的话当然都是好话。 程老夫人显然也明白,听到这些中规中矩的话,她也松了口气。寒暄一会后,气氛渐渐暖和一些,程瑜瑾将宫女内侍都留在外面,自己换了家礼,和程老夫人到内室说家常话。 离开布置的金碧辉煌的正堂,众人神色明显轻松多了。不过说是行家礼,但是程瑜瑾依然是主,她坐在罗汉床主位上,程老夫人在对面落座,庆福郡主、阮氏等人搬了扶手椅,陪坐在下手。 丫鬟零零散散围在程瑜瑾身边,这架势一看,主次尊卑顿分。 程老夫人已经许多年没给别人做配过了。她是程家辈分最大的人,去哪儿都是坐最尊贵最中心的位置,众人小心奉承她,现在突然跌落到次位,程老夫人简直别扭极了。 可是再别扭,对着程瑜瑾还得笑容满面“太子妃,您入宫不过两日,老身却觉得像过去了三年五载一般。这两天,您在宫里可习惯?” “一切安好。”程瑜瑾轻轻颔首,“谢祖母关心。” 程老夫人小心地问出最关键的问题“那您和太子殿下相处可好?” 程家人全都支起耳朵,相比于那些衣食住行的虚话,显然她们只关心这个。太子和程家有些渊源,但是要命的是程家人并不知此事,还误以为太子只是个庶生子,好端端的金大腿被他们作死作成了催命符。 程瑜瑾想起昨夜自己醉酒后的事情,觉得惨不忍睹,但是还是端庄地笑着,道“我和殿下一切都好。” 程老夫人试探问“老身之前有眼无珠,不识殿下龙章凤姿,言辞多有怠慢得罪,殿下……殿下可会降罪于程家?” 程瑜瑾了然,敢情是来她这里求情来了。不敢和李承璟说,就跑来找她说话,他们为什么觉得程瑜瑾能影响李承璟? 程瑜瑾心想程老夫人自己作的死,找她可没用。但是现在不是自乱阵脚的时候,杨家尚在,程家岂能先乱? 程瑜瑾实话实说,道“祖母和父亲尽可放心,殿下既然娶了我,便表示对程家并无私怨。日后只要程家安分守己,约束己身,殿下明理,不会追究过往的。” 有了程瑜瑾这句话,程老夫人悬了半年的心可算安稳下来。李承璟还在程家的时候,程老夫人一直觉得他是小薛氏在外面的私生子,虽不敢直接上手,但背后还是说了不少风凉话,甚至有一次,程元贤当着李承璟的面骂“奸生子”。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等得知李承璟的身份后,程家人回忆起这些事,全都吓得直打寒颤。 他们也不指望太子给程家什么优待,只要能看在程老侯爷对太子有恩的份上,不要追究程家的冒犯之举,程元贤就谢天谢地了。现在听到了程瑜瑾的准话,庆福和陈老福无疑都大大松了口气。 程老夫人心头大患放下后,心思又活动起来。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程瑜瑾,美人如画,如在云端,程老夫人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想必男人看来,就更漂亮了。 程老夫人旁敲侧击,问“太子殿下仁德,老身感激不尽,日后还有劳太子妃在殿下面前替程家转圜。太子妃,您和太子一切可好?” 程瑜瑾心想这个问题不是刚刚问过么,为什么又来。她看到程老夫人暗含期待又若有所指的眼神,慢慢意识程老夫人在问什么。 程瑜瑾尴尬了,这里已经没有外人,宫里跟来的女官和太监都被打点在外面。有赏钱拿又不必当差,宫人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程瑜瑾和程家人单独说话。可是饶是如此,被程老夫人、庆福郡主和阮氏等人眼巴巴盯着,程瑜瑾也说不出什么来。 她要怎么说?这种事情,说好还是不好? 程瑜瑾对于前世的记忆只知道大概,宛如看皮影戏一般,留在脑海的都是几个最特殊、最关键的转折性画面,就像一本高度概括的画集,具体细节她是记不得的。而这其中,和霍长渊的相处画面,几近于无。 印象中,她嫁入霍家后,霍薛氏对儿子的占有欲爆棚,程瑜瑾权衡利弊后,就刻意和霍长渊保持距离,两人之间的亲密接触没有多少。所以,程瑜瑾在这方面的经验,并不算太多。 她也不知道,正常的婚姻应该是什么样的,夫妻之间,这种事情要做到什么频率才是正常的。 程瑜瑾想到昨夜自己喝醉,一回去就睡了,一夜相安无事,李承璟只在新婚之夜碰了她。但是洞房花烛本来就是新婚职责的一部分,按这样来算,李承璟的态度和她差不多,一切都是为了礼仪和子嗣。 程瑜瑾给自己留足了余地,只是含笑点头,并不多言。话不能说太满,万一李承璟像其他男子一样飞快地冷下去,她迟迟不能生出子嗣,那她也没办法。 程老夫人瞧见程瑜瑾矜持又冷淡的微笑,有点愁了。以前就是这样,别府夫人带着子侄来程家拜访,程瑜瑾笑着打个招呼,就懒得理会那群少年郎,一心和夫人说话。程瑜瑾长成这个样子,她一冷脸,谁还敢上前讨无趣,反倒是程瑜墨懂得和男郎们主动说话玩闹。 程老夫人眼睁睁瞧着做客的少年们惊艳地看着程瑜瑾,但程瑜瑾眼风都不扫一个,那些少年根本不敢过来烦程瑜瑾。程老夫人为此愁了很久,特别怕程瑜瑾结婚后也是这番作态。 现在看来,她的担心果然没错。 程老夫人甚至觉得,程瑜瑾完全干得出关上门不让夫婿进门这种事,或者把夫婿往其他地方赶,总之不要来烦她。 现在程瑜瑾的夫婿是太子,程瑜瑾不至于不让太子进门,但是只消对太子冷淡些,太子便不会再留下。长此以往,夫妻感情岂不是越来越冷,越来越刻板?这样一来哪能生的出孩子。 明明姿容如画,但是却没开窍,程老夫人十分糟心。程老夫人倒是想提点,但是她年纪一大把,教导刚成婚的孙女夫妻之道,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程老夫人隐晦道“太子妃,太子殿下流落在外多年,成婚又晚,想必陛下早就盼着抱孙子了。太子比你年长,你们夫妻间有什么事,你要听他的,凡事顺着殿下就好。” 程瑜瑾不明白这么显浅的道理程老夫人为什么要特意说一遍,但还是点头“我明白。谢祖母。” 可是程老夫人一看程瑜瑾的表情就知道她没有明白,她根本没懂程老夫人在暗示什么。程老夫人一阵无语,本想一会让庆福去教导程瑜瑾,但是想到庆福郡主和程元贤的婚姻模样,觉得还不如不说。 程老夫人和程老侯爷感情也说不得好,只不过程老夫人强势手狠,程老侯爷身边的女人都活不下去,程家的三个孩子才都出自程老夫人的肚子。唯有程元璟是六岁时突然回来,成了漏网之鱼,但是后来证实,其实也并不是。 庆福郡主和程元贤的夫妻生活就更不必说了,程元贤左一个小妾右一个美姬,对女人一个月一个鲜,庆福郡主常年独守空房,唯有在程老夫人这里才能见到丈夫。程瑜瑾在这种环境下长大,耳濡目染,怎么能学会正常的男女相处之道。 相反,程瑜墨父母双全,阮氏和程元翰感情也好,所以程瑜墨比程瑜瑾更会和男子相处。 程老夫人暗自烦心,程家现在已经拴在了太子这条船上,若是程瑜瑾生不出太子的嫡子,那程家的筹码就弱多了。程老夫人不在乎程瑜瑾是不是和太子做表面夫妻,只要有了嫡子,他们俩即便貌合神离也没关系。 程瑜瑾和太子都是美而端方型气质,他们两人站在一起倒是十分好看,可是,两个端方的人在一块,总是让人担心他们生不出孩子。 程老夫人敲了一会,下定决心,悄悄嘱咐了嬷嬷几句。 等午饭后,程瑜瑾和李承璟就要回宫了。方才一同吃饭时果然如程瑜瑾所说,李承璟始终进退有度,温和有礼,对程元贤说话也和和气气的,并没有翻旧账的意思。程家人放了心,下午时欢欢喜喜送程瑜瑾回宫。 只不过临走前,程老夫人交给程瑜瑾一个盒子,还再三嘱咐她等回宫后身边无人再看。 程瑜瑾没放在心上,这次回门她带回来许多礼盒,她出宫时带了回门礼,离开时娘家又回赠许多。程瑜瑾以为程老夫人的盒子也不过其中之一,并没有怎么在意。 等回宫禀报皇后太后,又在慈庆宫用了晚膳后,程瑜瑾换上轻便的家常衣服,才想起白天程老夫人交给她的那个神神秘秘的盒子。 天黑后殿中清净,程瑜瑾无事可干,就翻出程老夫人的东西看。最开始她还没看懂,心想程老夫人给她修道的书做什么,直到翻了两页,看到一张十分详细的示意图。 程瑜瑾愣了片刻,砰的一声合上书页。 她羞愤的脸都红了,恨不得立刻将这个盒子扔出去。程老夫人一天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交代的那样郑重,程瑜瑾还以为什么什么要紧事,结果就是些这? 程瑜瑾羞恼难当,又气得咬牙。然而再气她也不敢冲动,这种东西不能乱放,要是无意被下人翻到,她这个太子妃还有什么颜面? 程瑜瑾正着急找掩饰的地方,身后悠悠传来一个声音“你在看什么,怎么这样生气?” 第103.情趣 程瑜瑾正找隐蔽的藏东西地方,猛不防身后传来李承璟的声音,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书藏在袖中。 衣袖宽大,能牢牢盖住手里的东西。程瑜瑾将手放在身侧,用另一只手很平静地合上木盒铜扣“殿下,您怎么出来了?” 李承璟在东殿看奏折,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竟然都没人通报。程瑜瑾暗暗气宫人疏怠,可是想到殿内殿外基本都是李承璟的人,似乎也并不是宫人疏怠。 李承璟一眼就看到程瑜瑾手里有东西,他不动声色,走到程瑜瑾身前时平静地展开手,带着不容置喙的味道。 程瑜瑾当然不肯给“殿下……” 她方才下意识地喊他“您”,明显是心虚。李承璟瞧了程瑜瑾一眼,俯身去她手里拿。程瑜瑾手指攥着,不由用力,不想交出去,李承璟又看了她一眼,在这样的眼神中,程瑜瑾手上力道不由自主松了。微一恍惚,手里的东西就被抽走了。 程瑜瑾绝望地闭住眼。李承璟看到书面上名字的时候一怔,打开翻了两页,越发无语。他转头去看程瑜瑾,果然程瑜瑾已经闭上眼睛,一脸绝望。 李承璟瞧着她这个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偏头抿了下唇。他坐到塌上,对着程瑜瑾示意“先坐。” 程瑜瑾却站着没动,她试图解释“这不是我的……” 李承璟眉尾轻轻一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示意她继续说下去。程瑜瑾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别说李承璟,她也觉得这个解释苍白。在东宫内殿,在她手里,不是她的东西,还能是什么? 程瑜瑾真是非常憋闷,本来就是程老夫人自作主张,现在黑锅倒要她来背。堂堂太子妃在内殿看这种东西,成何体统? 李承璟见程瑜瑾脸色忿忿,眸中有水,他轻轻叹了口气,随手将这本不太正经的书扔在桌上,拉着程瑜瑾坐到自己身边“我并没有怀疑你。” 李承璟主动递出了台阶,程瑜瑾再不接就傻了。她顺着李承璟的力道坐下,绷着肩,说“是祖母临走时硬塞给我的。” “我知道。”李承璟只是好奇,“她为什么给你这些?” 李承璟顿了顿,挑眉问“大婚之夜的事情,你是怎么和她们说的?” “我没有!”程瑜瑾矢口否认,说完之后她自己都又羞又恼,“我是那种口无遮拦的人吗?我怎么会把这种事情和别人说?” 李承璟看着程瑜瑾水润润的,因为怒火变得晶亮的眼睛,忍不住笑了“好了,知道你没说,怎么气成这样?” 程瑜瑾轻轻哼了一声,偏过脸盯着地面,道“可能是觉得我像个木头,担心我不能侍奉好殿下。” 李承璟眼中笑意盎然,眼珠像是浸在水中的黑曜石,轻轻瞥了她一眼,笑道“那太子妃如何以为?太子妃当真觉得自己没情趣?” 程瑜瑾还是目视前方,不肯看李承璟。李承璟也不着急,长臂一揽拿起书本,慢悠悠地翻了两页“我看,根本不是你不通情趣。只是你不想而已。” 程瑜瑾一怔,下意识地否认“怎么会?” “怎么不会?”李承璟说道,“你从来都目标明确,最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一旦确定了目标,无论有多难你都会走过去。同样,对你来说没有意义的事情,你向来是不屑于浪费精力的。” 程瑜瑾沉默,李承璟将书摊在膝上,两手握住程瑜瑾的肩,不容拒绝地将她转过来“你从来没有把丈夫当做共度一生的人,他对你来说,不过是一个工具,你人生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所以你积极择婿,积极挑选对你有利的人选,说到底,他们只是你实现人生目标的一个踏板罢了。” “我没有……” “瑜瑾,真的没有吗?”李承璟直直看着她的眼睛,语调缓慢,却字字叩在人心上,“你只是需要一个满足你条件的男人,只要能完成你的目标,那个男人是谁,并不重要。霍长渊也好,林清远也好,我也好,都是一样。” “你根本不在乎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性格,也从没有把他视为你人生的一分子。只不过你总是要嫁人的,所以才在自己的计划中安排了这一环。你从未考虑过爱,只在乎利。” “就比如我……也只能是我。除了大婚当夜你没有转换过来,之后在内殿的每一刻,你都会将仪态妆发保持完美。你说过你在外人面前要保持得体,原本你起居的地方不算外面,现在因为有我,已经算了,是吗?” 程瑜瑾最开始下意识地反驳,可是听到后面,她就完全放弃了。因为她知道,李承璟说得对。 他一直是这样,活的清醒又明白。世人的,亲友的,甚至他自己的那些微妙又自私的心思,他一直都看得明白,近乎冷酷。 话已经说开,程瑜瑾倒坦然了。她脊背挺直,脖颈线显得纤长又优美,她无所畏惧地抬头,直视李承璟的眼睛“殿下善断人心,妾身佩服。所以殿下欲要如何?” 一个男子能冷静地剖析出新婚妻子并不爱自己,甚至不打算爱自己,恐怕对哪个男人来说,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然而李承璟神情却很平静,和刚才完全没有什么变化,他伸手抚过程瑜瑾鬓边的碎发,缓缓说道“我一直都知道这件事,从我认识你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就是你,我既然打算娶你,自然该一开始就考虑好所有,莫非还能指望你婚后变一个性情吗?” 落子无悔,他娶的人是程瑜瑾,他知道她无情,寡义,自私且不愿意付出感情,但是那又怎么样? 他决定的妻子是程瑜瑾,程瑜瑾是什么样子,他就接受什么样子。后果应该在最开始时就想好,他不会为其他人改变,也从来不奢望别人为他改变。指望一个成人在成亲后变一个人,实在是很天真很自欺欺人的想法。 程瑜瑾本来都打算好和李承璟约法三章,趁今日说开彼此的义务和责任,共同配合,演好东宫模范太子和太子妃。但是她没想到,李承璟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怔了一下,不明白李承璟什么意思“殿下?” “你不必向我许诺什么,无妨你寡情淡漠,反正我可以保证,你的利益永远和我一致。你喜欢钱财权力,就是喜欢我。” 程瑜瑾良久看着李承璟眼睛,李承璟也深深凝视着她。程瑜瑾脸上的神情渐渐收敛起来,变得冷淡戒备“殿下想要什么?” “很简单,待在我身边,永远陪着我就够了。” 程瑜瑾挑眉“只有这么简单?” 程瑜瑾直觉不太信,对于夫妻而已,这本来就是绑定条件。她又不可能二嫁,只要她活着一日,必然在李承璟身边。 “简单?”李承璟失笑,“我可不觉得。人在我身边容易,心在我身边难。” 李承璟越是分析人心,越是能感受到人情淡薄。人心易变,喜新厌旧,外面的权谋算计李承璟都有信心筹谋,可是一个安全的家,一个永远等他回来的人,他却算不来。 他失去过母亲,失去过姓名,失去过一切能证明他存在的痕迹,李承璟最渴望的事情,不过是一个永远不会失去,无论他是谁,都属于他的角落罢了。 程瑜瑾能在李承璟的眼睛里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她抿了抿唇,慢慢地说“殿下,你所求的,任何一个女子都可以做到。只要成了太子妃,无论如何,她都势必要为你打算,与你同生共死。所以,为什么是我?我似乎除了相貌还算拿得出手,其余并无什么特别的长处。” 程瑜瑾还是不能相信李承璟就真的这样轻信于人,这是一个明显不对等的条约,李承璟要分享自己一半的权势和财富,可是另一方,几乎什么都没有付出。两边不等价,如何能做成买卖? 程瑜瑾不信。 “为什么不能?”李承璟笑了,他瞧着程瑜瑾,眼中光芒熠熠,仿佛星河倒映在他眼眸中,“为什么就不能,是我见色起意呢?” 程瑜瑾一噎,一时没接上话来。她顿了顿,说“殿下不至于这样肤浅吧?” 李承璟摇头轻笑“你未免太高估我了。我也是男人,我也好美色,尤其想将你这样的美人放在身边,看一辈子。” 李承璟说着,眼睛朝下扫了一眼,暗示的特别明显。程瑜瑾跟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落点出正是放在他膝上的书,书页正正敞在某一张很露骨的插图上。 程瑜瑾极力控制,脸还是渐渐红了。这个人刚才说的一本正经,清高持重,结果目的竟然是这种事,还一早就想好了。 程瑜瑾记得分明,从她和李承璟谈起成婚这个话题开始,他就没有再碰过那本书。所以,最开始挑起话头的时候,他就打算好了? 亏他还能说的那样大义凛然,端方庄重。 这就是他们国家的皇太子,程瑜瑾真是为朝廷的未来感到担忧。 程瑜瑾脸红了,勉力瞪了他一眼“你怎么净想这些?” “夜深人静,我的太子妃就坐在我身前,我还能想什么?”李承璟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已经欠下两次了。” 程瑜瑾咬唇,她其实很想质问哪来的两次,但是又怕问出来后,会引来更多不正经的话。她贝齿轻咬,狠狠横了李承璟一眼。 美人的眼神也是要看场合的,若是平时,必是凛然高贵不可侵犯,但是现在,烛光朦胧,美人眸光带水,脸飞薄红,这一眼尤其潋滟,美不胜收。 李承璟含笑,手指搭在膝上,满意地叩了叩。 什么不懂情趣,美人在骨不在皮,媚亦如此。形于外的诱惑主动,哪比得上欲言还休,仙人折腰。程瑜瑾此刻的样子,岂可为外人道哉? 第104.更衣 七月十四,天未亮时,李承璟悄无声息地起身。太监早就候在外面,听到太子的传唤后鱼贯而入,手中捧着全套朝服。 李承璟因为大婚休假七日,今日婚假就结束了,他也要恢复太子的职责,每日上朝听政,所有行程如皇帝一般,风雨无阻,寒暑不改。 早朝天不亮就进行,而且在承天殿广场外,无论天气多么恶劣都不能轻易取消。而且早朝庄严,如果早朝时衣冠不整或举止不端,会被言官弹劾一辈子,轻则受训,重则丢官,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至于迟到,更是想都不要想。 臣子都如此,李承璟作为全天下表率的皇太子,就更加严苛。太监们各个都提着心,太子早就吩咐过,准备上朝时他们的动作要静,万不能吵醒了太子妃。 重刺锦绣内,程瑜瑾平躺睡着,并没有察觉到李承璟不在了。她朝另一边翻了身,正好面对着李承璟原本的位置,她模模糊糊之间突然觉得眼前人不在了,程瑜瑾心里一惊,顿时清醒起来。 入目唯有尚带着余温的被衾,人已经不在了。 程瑜瑾想到今日是李承璟上朝的第一日,立刻坐起身,穿鞋下地。李承璟在外面听到帐子里的声音,立即抬手示意太监们停住,然后自己折回身,到寝殿撩开床帐“你怎么醒了?” “今日殿下上朝,我身为太子妃,怎么能缺席。” “无妨。”李承璟说,“日后上朝的日子还久呢,又不是什么大事,现在时间还早,你回去睡一会吧。” “不。”程瑜瑾坚决摇头,“这么重要的日子,我要亲自送殿下上朝。” 她已经站起身,从衣柜上随意披了一件家常衣裳,她此刻长发未绾,被压在衣服里面,程瑜瑾不甚在意地将手绕到后颈,轻轻一撩,满头青丝如瀑布般流泻下来,甩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程瑜瑾没有再去管头发,她低头将衣衫上的纽扣扣好,然后笑着走向李承璟“殿下。” 李承璟看着这一系列动作,看着程瑜瑾像做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一般向他走来,眼神不由变得柔和“好。” 太子妃来了,所有太监自然让位,他们捧着衣服站在两边,轻手轻脚将要用到的衣物呈上前。程瑜瑾踮起脚,为李承璟穿上赤罗衣,将衣领细细压好,然后从锦盘上拿起革带,绕过李承璟的腰,在前方扣住。 程瑜瑾低头为他束腰时,李承璟也在低头看她。太子的朝服是红色的,李承璟穿上英气勃勃又俊美非常,他衣袖极宽大,此时为了配合程瑜瑾,两臂轻轻朝两侧摊开,长袖自然垂落,仿佛一伸手就能将程瑜瑾整个人都环住。 程瑜瑾精致的脸映在绛红朝服前,越发显得眉眼如画。她低头扣革带,眉眼极为认真,和刚才从衣领里撩头发时的神情截然相反。 象征着权力和地位的太子朝服,以及站在他胸口、亲手为他穿衣的美人,此刻只要他一合手,将可以都揽入怀中。 程瑜瑾扣好了革带,从锦盘上接过蔽膝、玉佩、绶带等,一一束在腰带上。做好这一切后,程瑜瑾后退两步,从最后一个锦盘中取过朝冠,抬头对李承璟笑道“殿下,劳烦低头。” 李承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微低下脖子。程瑜瑾将冠束在发上,黑色的系带绕过耳后,扣在下颌处。 至此,朝服便穿好了。慈庆宫的宫人都侯在门外,垂着眼等待着。李承璟说“我走了。天色还早,你不用出去了,回去睡吧。” 程瑜瑾还是摇头,从宫女手里接过披风,拢在自己身上,说“我想亲自送殿下出门。” 李承璟只好由着她。程瑜瑾跟在李承璟身侧,走到慈庆宫正门才停。慈庆宫离上朝的地方不算远,李承璟没有坐车辇,自己步行去。他走出两步,似有所感回头,见程瑜瑾拢着青色披风,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宫门口。 此刻晨光熹微,一团火光将程瑜瑾照的温暖又柔和。她站在黛青色的光线中,两边是众多宫女,身后是红墙碧瓦,而她皮肤白皙,长发如墨,仿佛星辰误落凡尘。 程瑜瑾看到李承璟回头,轻轻点头一笑“殿下,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直到李承璟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程瑜瑾才折身回宫。现在天都没大亮,经过这一遭后程瑜瑾睡不着,干脆更衣沐浴,在书房看了会书,等到时间了,便出门来给杨太后、杨皇后请安。 皇帝以孝治国,对嫡母杨太后多有敬重,程瑜瑾作为太子妃,给皇太后请安已经成了每日例常。慈宁宫和慈庆宫一个在西,一个在东,距离不小,等程瑜瑾走到,见宫门前停了许多下人。 程瑜瑾一眼就认出来皇后和太后的轿辇。杨皇后和杨太后是亲姑侄,皇后出现在慈宁宫不奇怪,另一个有资格乘坐太后轿辇的人,阖宫上下,恐怕唯有那么几个人。 程瑜瑾进门,果然,熟面孔不少。皇后陪在太后身边,杨首辅夫人杨钱氏、杨皇后的姐姐杨妍,以及杨妍之女窦希音,都在。 程瑜瑾进来后被这一屋子杨家人狠狠晃了晃眼,她只是大概扫了一眼,就心中轻笑。敢情一屋子人,唯有她不姓杨,不知道该说羊入狼窝,还是鸠占鹊巢。 这么明显的人数悬殊,程瑜瑾没有露怯,依然不紧不慢、稳稳当当行礼“儿臣给太后、皇后娘娘请安。杨夫人安好,窦太太安好。” 杨夫人便是杨首辅的夫人杨钱氏,杨钱氏是杨太后的弟媳,膝下两女,长女杨妍,嫁给窦达为妻,次女杨妙,入宫做了继皇后。 窦希音是杨妍和窦达的女儿,但是窦希音很少在窦家住,一年一半的时间在宫里,另一半时间住在杨家,唯有逢年过节,才回窦家露个脸,之后又立刻搬回外祖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窦希音的家在杨府,去窦府才是做客。 杨家一连出了两个皇后,而这一代杨家又没有女儿,杨妍和窦希音的打算显而易见,连窦希音自己都把自己当杨家人。过去十来年间,窦希音是京城众人默认的太子妃人选。 可惜后来窦希音的太子妃之梦落空了,二皇子的太子之梦也落了空。太子之位一直都有人呢,失踪多年的正牌太子从天而降,自带太子妃,许多人的梦境就此碎裂。 杨妍、窦希音在这种场合见到程瑜瑾,表情都微妙极了。 杨太后撩了一眼,淡淡叫程瑜瑾起身。宫人请太子妃落座后,杨妍似笑非笑地说道“原来这就是太子妃,久闻其名,宫宴那天只是远远一见,今日近看,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今日得以一见,可算了却我的一桩心愿。” 从小到大许多人都称赞过程瑜瑾貌美,从前无妨,如今她已经成了太子妃,杨妍对她的定位,竟然只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程瑜瑾笑容不变,顶着杨妍口中的不可多得的美貌,矜贵温和说道“窦太太谬赞,那些不过是闺中虚名了。如今我既成了太子妃,自然不能辜负陛下和殿下的信任,当以德行为重,处处以身作则,容貌之流,已是虚物。” 杨妍被这些话噎住,她见着程瑜瑾心情不爽,难免要刺一刺,所以故意说程瑜瑾说“不可多得的美人”,以示她不过是被太子看上容貌罢了。没想到程瑜瑾一口承认了自己美,还谦虚说要以德行为重,容貌都是虚的。 啊呸,谁要真心夸她是美人了?她竟然还真敢应? 然而气归气,看着这张脸,看着这个身姿,无论杨妍还是窦希音,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杨家权势盛,然而发迹只是从杨太后开始,子辈的容貌气质还没法和那些养尊处优好几代的公侯贵族比。尤其是程瑜瑾坐在这里,从相貌,到仪态,再到气势,都妥妥压杨家众人一头。 美丽端庄的太子妃,莫过于是。 窦希音看程瑜瑾十分不顺眼,她还没有嫁给二皇子表哥,倒凭空冒出来一个太子妃,拦了她的路不说,连二表哥也变得不那么举足轻重了。窦希音岂能忍这种气,她本来打算让姑祖母好好给二表哥出气,可是她瞅了很久,都没有从程瑜瑾身上找出来一个不合适的地方。 杨皇后看着程瑜瑾眼睛疼,她脸上冷冷淡淡,连眼神都不往过去扫。杨太后眼皮子朝上撩了一眼,道“太子妃。” “是。”程瑜瑾说着站起来,稳当当压手行礼,“太后娘娘有何指教?” “太子妃责任重大,你既成了太子的正妃,便要处处守规矩,合体统,以免失了皇家的颜面。当年太子走失,哀家和皇帝耿耿于怀,日日忧心,如今终于找回来,也算解了哀家和皇帝的心结。你既然是他亲自请赐婚的,想必十分合太子心意,如此,你们尽早给皇家开枝散叶,也指日可待了。” 说到子嗣,程瑜瑾不好接又不能不接,只是低着头,说“儿铭记太后娘娘教诲。” 她说记住了,却不说自己能做得到。 杨太后耷拉着眼睛,说“你终究是太子妃,和普通王妃不一样。这个宫廷迟早要交到你们手里,协理六宫之事,你也要慢慢学着上手了。” 这话可说不上善意,自古太子难当,太弱了不行,太出挑了更不行。皇帝如今春秋鼎盛,杨太后便说宫廷迟早要交到太子妃手中,传到皇帝耳中,皇帝要如何想? 程瑜瑾反应极快,立刻接话道“儿愧不敢当。统领六宫是皇后娘娘的事,他人插手是逾矩,儿臣怎会明知故犯,做这等错事呢?何况陛下春秋鼎盛,皇后娘娘也风华正茂,儿臣有许多东西都不懂,正想让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教儿臣做事的道理呢。日后,还请太后和皇后娘娘不吝赐教。” 程瑜瑾话中的“明知故犯”用的巧,寥寥几语就表明东宫的立场。后面的话无疑又将皮球踢回杨皇后和杨太后这里,因为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是“和皇后太后学的”。 杨太后听后不悦,偏偏程瑜瑾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杨太后也揪不出她哪里不对。杨太后不依不饶,说“无妨,即便是寻常人家的长媳,也要学着帮婆母管家,更何况你是太子妃?正好中秋节要近了,这些日子,你就帮着皇后料理中秋节的事宜吧。” 杨太后这是打定主意要为难程瑜瑾了,既然对方主动出招,程瑜瑾也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她不紧不慢地行了一礼,说“既是太后之令,儿自当遵从。” 程瑜瑾一句话就将这件事打成杨太后的命令,并不是她逾越,而是遵守杨太后的要求,这是孝。 杨太后皱了皱眉,一番交战下来,杨太后并没有在口舌上占到便宜,这让杨太后十分憋闷。她想,不过是口舌伶俐罢了,管理后宫,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行的。尤其是程瑜瑾有名却没有权,想要办好中秋宴根本不可能,等程瑜瑾在中秋宴会上出了错,杨太后倒要看看,东宫要如何收场。 只不过杨太后被人套话,终究心里不痛快。她故意晾了程瑜瑾一会,程瑜瑾却始终不骄不躁,不见异色,举止端正规矩,没有一处不妥当。杨太后左看右看都揪不出一处毛病,只能无奈地打发她走“太子妃,你既入宫,当以侍奉太子为要。哀家这里用不着你,你先回去吧。” 程瑜瑾推辞了两句,慢慢行礼“是。儿告退。” 程瑜瑾走后,窦希音拧着眉,问“姑祖母,您怎么就这样放她回去了?” 第105.反差 窦希音见杨太后毫发无损地就将程瑜瑾放出去,顿时着急。杨太后听到她的话却心生腻烦,她皱了皱眉,没让厌烦流露于外,沉声说道“皇家不同外面,处处以脸面为要。她是太子妃,众目睽睽之下进了慈宁宫,哀家还能让她怎么样不曾?” “可是……”窦希音不甘心,“您为什么还让她协理中秋宴?二表哥这些年那么努力,明明二表哥才该是……” 窦希音话没说完,被杨太后的眼神吓得噤声。杨太后收回视线,口气阴沉“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般口无遮拦?这些话是你能说的?” 窦希音委屈咬唇,但还是垂下头,不敢反驳一句。杨妍左右看看,干笑着圆场“姑姑,希音也是为了我们杨家好。她在您眼皮子底下长大,您是最知道她的,惯常口直心快,其实都是为了我们自家。” 杨妍说着看向杨皇后“二妹,你说是不是?” 杨皇后低着头,沉默不语,神情却有些阴郁。皇帝突然间就冒出来一个儿子,而且交接这样顺利,杨皇后就是想骗自己皇帝刚刚知晓,也说不过去。 皇帝恐怕一早就知道钟氏的儿子还活着,他一早,就没打算传位给钧儿。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还是念着钟氏,念着钟氏的儿子。夫妻多年,她难道还比不过一个死人? 杨太后瞧见杨皇后的表情,哪里猜不到杨皇后的心思。杨太后叹气,她这个侄女一早就对李桓情根深种,拖着年纪大嫁不了人,也要死活等李桓。可恨饶是如此,钟氏死后,李桓都又给钟氏守了一年,才娶杨妙。 杨妙对李桓如此深情,李桓不珍惜便罢了,竟然还打算将大位传给其他女人的儿子?杨家对他的大恩,杨妙对他的情意,他竟然一点都不顾。 有杨甫成在,杨家很快就查到香积寺之行上,虽然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皇帝一早就知道程元璟就是李承璟,但是多年宫廷的直觉告诉杨太后,皇帝在撒谎。 他不可能不知道,李承璟也绝不会是忘记了小时候的记忆。 这对父子,从头到尾都在把杨家当傻子耍,杨太后独揽乾纲多年,岂能容忍别人挑衅她的权威? 李承璟自有杨甫成教训,但是宫里区区一个太子妃,杨太后还不放在眼里。 杨太后声音沉沉,说道“皇后你也不必伤心,该是杨家的东西,总会落在杨家手中。能拿到最后的,才是自己的。” 杨太后这话意味十分明显,杨妍和窦希音精神一震,就连杨皇后也抬起头来“太后……” 杨太后抬手,示意她们不必多说,她自有打算。杨太后坐着有些累了,她朝后仰,靠在又软又大的引枕上,缓缓道“来日方长。他们二人俱形单影只,无所依仗,仅凭他们便想和钧儿争,简直痴人说梦,不自量力。” 得了杨太后这句话,杨皇后表情多少好看些了。她在意皇帝的感情,但是更在意的,还是儿子。 皇帝有三宫六院佳丽三千,前面还有个钟皇后,唯有钧儿,是完全属于她的。 杨妍动了动眉毛,扫了窦希音一眼,自以为不着痕迹地说“姑姑,东宫那两位虽然翻不出水花,但是有正妃和没正妃到底不一样,二皇子至今未娶妃,许多场合,都没人帮他张罗。” 杨妍的暗示之意非常明显,太后和皇后都姓杨,那么二皇子的正妻,当然也该是杨家人。弟弟膝下没有女儿,理所应当的,便该由窦希音进宫。 窦希音一开始就梦想嫁给二皇子,虽然凭空冒出来一个太子和太子妃,打碎了她的太子妃之梦,但是李承钧正妻之位依然空悬。窦希音气归气,实际并不着急。 她知道,未来的皇帝之位,迟早是二表哥的,未来的皇后也必然是她。 杨妍和窦希音都眼巴巴看着杨太后,指望杨太后说一句准话。杨太后沉吟不语,最后说“娶妻非一朝一夕的事,这些事,容后再议。” 杨妍无疑非常失望,她不及妹妹命好,没等到杨家发迹就嫁人了,自己的夫家和妹妹的完全不能比。窦达实在太普通了,根本配不上首辅杨家的门第。窦家全家都巴结着杨妍,杨妍却对窦家极为嫌弃,一天到晚往娘家、宫里跑,话里话外把自己当娘家人,还积极在杨皇后、杨太后面前推销女儿窦希音。 都是一样的杨家人,没道理姑姑、妹妹能当,她却不能。杨妍出嫁的早,错过了机会,但是她还有女儿啊,窦希音年龄正好,和二皇子青梅竹马,不是现成的皇妃人选? 可是杨太后,却迟迟不肯松口。 杨妍很清楚,虽然现在杨妙才是皇后,可是杨家的事都是姑母太后说了算。杨太后不松口,即便杨妍说服了父亲和弟弟,也是不成的。 杨妍和窦希音只能遗憾出宫。杨太后一直都知道杨妍的心思,却只是拖着,不肯答应。 杨妍想让杨家第三代再出一个皇妃,杨太后却觉得没有必要。毕竟窦希音姓窦,而二皇子,却有一半的杨家血脉。 他日二皇子登临大宝,还会亏待自己的外祖、舅舅吗?所以着实没有必要再让杨家人占据二皇子的正妻之位,不如腾出来,给二皇子娶一门有助力的妻族。 一家人已经生出两个心思,杨太后没当回事,只是吊着杨妍,另一边却在找合适的皇妃人选。 程瑜瑾回慈庆宫后,长长叹了口气。连翘见了,低声问“太子妃,您怎么了?” 婆婆姓杨,太婆婆姓杨,外朝首辅姓杨,偏偏她姓程,正经的婆母钟氏疑似和杨家有纠葛,这简直是婆媳相处地狱模式。放在以前,如果哪一家婆媳关系复杂,程瑜瑾考虑都不会考虑,没想到,到最后,她却挑了全天下最复杂的一家。 但是虽然艰难,却也有利有弊,某种意义上,她不必真正经营婆媳关系。因为她的正经婆母钟皇后已然去世,杨皇后对于李承璟来说也是继母。在婆媳纠葛这一亩三分地上,李承璟是完全和她站在一起的,反而比霍长渊这种“孝子”好处理。 而且程瑜瑾也不用考虑讨好小姑子、小叔这种事情,李承璟是钟皇后独子,无弟无妹,和家人关系都非常微妙。仔细说起来,他和父亲兄弟的关系,恐怕还不如和程瑜瑾的安全可靠。 李承璟说得对,至少在他登位前,他们的利益都是一致的,程瑜瑾可以放心地将后背交给他。 交不交予他后背暂且不说,至少,程瑜瑾不必提防着李承璟。 程瑜瑾整理了一番自己面对的局势,杨家来势汹汹,看今天杨妍和窦希音稳坐高台的模样,仿佛紫禁城是她们家的一般。程瑜瑾与李承璟是一体,和杨家是天然的死敌,不必装傻充愣也不必粉饰太平,一上场便是实打实的交锋,瞧今日杨太后就知道了。 然而这些话却不必和丫鬟明说,程瑜瑾摇头,不欲多言,道“无他。殿下呢?” “殿下上朝,尚未归来。” 也是,李承璟恢复了太子身份,不可能再像前几日一样清闲。散朝之后,他还要去乾清宫旁听皇帝理政,去文华阁辅理政事,同时还要召见东宫属臣,恐怕今天会忙到很晚才回来。 不光是今天,这段时间,他都会很忙。 程瑜瑾幽幽叹了口气,新旧交接,万象初始,看来她和李承璟,需要做的都有很多啊。 果然,等到了天色四暗,李承璟才从外面回来。李承璟一整日都不得松闲,回宫的路上都在想政务上的事。他踏入慈庆宫,两边的宫人跪成一排,齐声道“太子千岁”,李承璟连眼神都没有分过去一个,一路专心往前走。 宫殿此刻已经上了灯,李承璟刚迈进殿门,便看到程瑜瑾站在门口,笑着欠了欠身“殿下万福。” 李承璟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程瑜瑾在等他。 这种感觉陌生又新奇,他原以为自己无牵无挂,没想到普天之大,竟也有一盏灯是属于他的。 一路的冷肃顿时烟消云散,连朝堂上那些棘手的问题仿佛也不算什么了。李承璟不由露出笑,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等殿下回来呀。”程瑜瑾说着睨了他一眼,灯光下,这一眼水光潋滟,美不胜收,“可见太子殿下没将我放在心上,我明明早上送殿下上朝时才说过,才一会的功夫,殿下竟然忘了?” 李承璟失笑,上前拉住程瑜瑾的手,带着她往里走“好,是我错了。吃饭了不曾?” 程瑜瑾摇头“不曾,我等殿下回来一起用。” “我若是议事脱不开身,多半就在外面用了。等久了对身体不好,下次到时间,你自去用膳就是。” “那等殿下不回来再说。” 程瑜瑾在一些地方上薄情是薄情,执拗也是真执拗,李承璟知道劝不动她,叹口气不再多说。两人一同去用饭,晚膳过后,他们回到内殿,程瑜瑾见李承璟似有心事,问“殿下你怎么了?从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好像就不太高兴。” 李承璟摇头“并非不高兴,而是我在担忧。你对人好时事无巨细,衣食住行,全方位无一疏忽,但是你若是改变主意了,那立刻便能全部收回。” 李承璟越说越心酸,曾经看程瑜瑾对徐之羡、林清远好,他觉得温水煮青蛙,自欺欺人而不自知。如今他自己成了那只青蛙,才觉原来在温水中的每一刻每一秒都战战兢兢,生怕下一瞬间,水的温度就凉了。 他抿唇,伸手点了点程瑜瑾眉心“薄情寡义。” 程瑜瑾脑门上受了李承璟的一指头,她自己还觉得很怨,李承璟居然好意思说别人薄情。她揉了揉眉心,扶袖给李承璟倒茶“殿下,你这话可是冤枉我。我对殿下事事上心,但凡是你的东西,我从不假他人之手。何曾薄情,何曾寡义?”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患得患失。他宁愿程瑜瑾不那么上心,不那么好,这样失去的时候,他也不至于接受不了。 李承璟接过茶,手指摩挲瓷杯,看着并没有说话的意思。程瑜瑾也没指望他回答,她给自己倒了茶,坐在李承璟对面,问“殿下,今日上朝一切可顺利?” 李承璟道“尚可,皇帝和内阁商讨,最终决定让我去工部历练。” 工部,六部下行,不似吏部主管官员升迁,能积攒人脉,也不似户部调度银粮,有油水可捞。工部事情琐碎又杂乱,错了工部背锅,对了功劳也落不到自己身上,不算好去处。 程瑜瑾十分委婉地说“殿下,天降大任,先苦心志,这是对殿下的磨砺。” 李承璟点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杨家把持朝政二十多年,哪有那么好撼动。李承璟道“是不算好,但也在意料之中。我曾经在工部任职过,如今重新回去,人手都是现成的,倒也不算差。一叶知秋,见微知著,从琐碎处做起,才能让人信服。” 他说完看向程瑜瑾“那你呢,今日去见太后,她说了什么?” 程瑜瑾不由也叹了口气“太后让我学着协理六宫,我推辞无果,她便让我安排中秋宴会的事情。” 李承璟听到不由挑眉“吃力不讨好,你刚进宫,本不该过度张扬。她交给你的这件差事不怎么好。” “彼此。”程瑜瑾毫不犹豫地回敬回去。夫妻二人的境况都不太好,他们对视一眼,都笑着叹气。 李承璟执着杯盏,对程瑜瑾微微示意“有劳太子妃了。” “不敢当,我不过是小兵小将,撑死了不过是锦上添花。真正出力的,还得靠殿下。”程瑜瑾端起茶盏,说,“我以茶代酒,敬殿下一杯。以后,我就仰仗殿下了。” 李承璟瞥了眼她的杯子,道“要谢就有诚意些,用茶算什么?” “不行。”程瑜瑾矢口否定,“我酒量不好,会喝醉。” 李承璟慢悠悠地转着杯子,说“现在在内殿,喝醉了又何妨?” 程瑜瑾板起脸,严肃地说“我和你说正经事呢,别乱想。” 李承璟哑然,忍不住笑“我还真没往那方面想。侄女,那你觉得我应该想什么?” 程瑜瑾脸越来越冷,忍无可忍瞪了他一眼“道貌岸然,你自己喝吧。” 李承璟生生忍住笑,伸手将程瑜瑾拉住“好了,别气了,是我错了。这杯茶给你,先消消气。” 程瑜瑾被拉着坐到他身边,勉强接过李承璟的那杯茶。她看着眼前这个人,还是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你不是不喜欢我叫你九叔么,怎么如今你自己这样说?” “那可不一样。”李承璟单手揽着程瑜瑾的肩膀,眼中含笑,“若是你平日里规规矩矩把我当九叔敬,我自然觉得不痛快。但若是闺房之内,倒也是情趣。” 男人大抵都有那么一些不可言说的情结。 程瑜瑾砰的一声气炸了,她彻底炸毛,用力拍开李承璟的手“你……你简直!我真是犯蠢,居然还会认真听你说!” 闺房情趣,见鬼的闺房情趣! 第106.3温9香4 “太子妃,这是往年中秋定例。” 程瑜瑾接到太后的口谕主管中秋事宜,今日司礼监派了人来,给程瑜瑾送往年卷册。程瑜瑾应了一声,示意连翘接过东西。连翘也机灵,不需要程瑜瑾说,她便悄悄给太监手里塞了一个荷包。 太监出门时受到了提醒,他本来打算放下东西就走,一句话也不多说,可是感受到手中的重量,他忍不住掂了掂。 太子妃出手委实大方,太监爱财的念头占了上风,忍不住压低声音,悄悄提醒了一句“太子妃,中秋节宴往年都有章程,该置办什么,该如何安排,都是有定数的。只不过一年跟一年总有不同的时候,难免有些小改动,这一年年积攒下来,倒也不是个小数目。” “哦?”程瑜瑾含笑,问,“我刚刚进宫,许多事情都不懂,望公公提点。” 太监拢着手不说话,程瑜瑾让连翘又送了一个荷包上去,太监捏到里面的东西,才笑着说“太子妃自来聪慧,许多事情一琢磨便懂了,奴才不过是觍颜多说两句罢了。太子妃查看往年中秋的定例时,不妨瞧一瞧年限。年限久远的,终究不如这两年的记录新鲜实用。” 程瑜瑾了悟,但是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依然笑着对太监说话“多谢公公提醒。连翘,送公公出门。” “是。” 连翘和太监走后,杜若走到程瑜瑾身边,将桌子上的书册归拢整齐。杜若低声道“真是用心险恶,幸亏太子妃警醒,要不然我们真按着卷宗上的仪制安排,岂不是要出大乱子?” 程瑜瑾打开册子,发现里面记载时间的那一页缺了。十年前的中秋宴和去年的当然有许多不同,可是乍一拿到记录,谁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呢。尤其是时间被人刻意模糊了,若是程瑜瑾无知无觉地按照往年记载准备,到时候,丢脸的人就是她了。 杨太后不愧是浸淫宫廷半辈子的人,这些手段防不胜防,无招胜有招。偏偏就算她反应过来,也没法叫屈,委实高明。 程瑜瑾又翻了两页,拿出另一本比对。杜若见程瑜瑾不说话,不由有些急“太子妃,近两年的记录被她们扣下了,我们该如何是好?” “急什么。”程瑜瑾不慌不忙,“她此举,无非就是打我个措手不及罢了。一旦我知道卷宗有鬼,她的计策便已经失效了,再扣着新两年的记录于她们无益。我拿到东西,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程瑜瑾倒十分沉得住气,杜若见了,委实佩服“太子妃说的是,是奴婢急躁了。” 程瑜瑾又揭过一页,说“如今太后将中秋宴交给我的事情举宫皆知,这些太监拿准了我不敢出岔子,各个狮子大开口。若说不能将他们打点满意,他们都不需要做什么,只需稍微耽搁些,我就吃不消了。” 杜若拧眉,问道“他们趁着太子妃初来乍到,还没站稳跟脚,堂而皇之敲竹杠,我们难道就任由他们这样去吗?” “不然呢?”程瑜瑾放下书册,语气不咸不淡,“有人的地方就有争端,程家一个小小的侯府都要分三六九等,高低上下,何况宫廷呢?天底下虽然各家有各家的情况,但是说到底,道理都是一样的。你自己强了,底下人主动巴过来献殷勤,做什么事都顺顺当当,若是不得势,下面人踩高捧低不说,还会故意给你使绊子。本来就不讨好,又有他们暗地里刁难,无疑陷入一个死循环,境况只会越来越差。世间从来都是这样,一步先步步先,好则越好,差则愈差。” 杜若皱眉良久,不得不承认程瑜瑾说的是对的。在程家,程瑜瑾虽然令行禁止,在下人中极有威严,可是最开始的时候,她也曾经历过诸事不顺、人人可欺的状况。只不过程瑜瑾毕竟有嫡长女的身份,连续几次得到了程老夫人的嘉赏后,锦宁院被人轻视的状况才慢慢扭转。有了第一步,后面的事才能继续下去,程瑜瑾的名望越垒越高,等到最后,即便没有程老夫人,下人也不敢不把程瑜瑾当回事。 她花了十年的时间为自己谋名造势,就是为了嫁人后能轻松些,可是现在,她却进入一个远比程家更可怕的名利场。 宫廷利益复杂,而能活下来的每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整个后宫如同一丛彼此串接,最后连成一株巨树的庞然大物,里面根盘错节,遒劲缠绕,彼此牵制又彼此依存,牵一发而动全身,外来人寸步难行。 杨太后是丛林最中心的人,而程瑜瑾,便是那个外来的闯入者。 程瑜瑾成为太子妃进宫,虽然外人看来无异于一步登天,可是实际里的艰辛,他们根本无法想象。程瑜瑾也不需要外人懂,他们只需要看到程瑜瑾风光靓丽、步步荣华,永远都是人生赢家就足够了。 杜若跟着程瑜瑾许多年,最懂程瑜瑾人人称道背后的艰辛,她心有不忍,低声唤道“太子妃……” “无妨。”程瑜瑾摆了下手,表情依旧毫不在意,“每一步都艰辛,才说明在走上坡路。我日后能到达的层次,岂是外人所能匹及的?相比之下,区区被人刁难,算得了什么。” 这就是杜若最佩服程瑜瑾的地方,她永远这样坚定勇敢,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不吝于去拼去搏。程瑜瑾的皮相诚然好看,可是依杜若说,太子妃说话时坚定自信的样子,才是最迷人的。 杜若发自内心地说道“太子妃心有乾坤,有勇有谋,日后必能直上青云,得偿所愿。” 程瑜瑾听到笑了笑,说“借你吉言。不过,还是那句老话,我说白了只能锦上添花。就像一条船,我只能让船走的更漂亮一些,实际能走到什么地方,走多远,全看太子。” 杜若却说“太子妃此言差矣,夫妻一体,内外密不可分,家里有一个贤内助和搅家精,差别可太大了。如今内宅看起来对太子没有影响,不过是因为太子妃已经将每一件事都做到极致罢了。不信换一个人,肯定不是现在这般。” 程瑜瑾噗嗤一声笑了,笑着瞥了杜若一眼“你什么时候和连翘学的一样油嘴滑舌?” “奴婢实话实说罢了。” 程瑜瑾收下了杜若的奉承,虽然明知道丫鬟是为了哄她开心,可是程瑜瑾的心情还是奇异般的变好了。她让杜若将东西都收起来,自己站起身,轻轻呼了口气“道阻且长,无论收复人心还是招兵买马,都不是朝夕之功。现在连慈庆宫都不是铁桶一片,考虑以后的事,实在为时过早。我才刚进宫,日后的路还长着呢,慢慢磨便是。” 杜若将历年的定例单子一张张收起来,拢在怀里问“太子妃,您要去哪儿?” “听殿下身边的公公说,殿下今日中午忙于和内阁议事,午膳只匆匆用了两口。这怎么能行,我去瞧瞧殿下。” 此刻,李承璟在文华殿,正在看工部历年的卷宗。 直到太监在外面报“太子妃来了”,李承璟才如梦初醒。他站起身,还不待走到门口,就听到一声熟悉的“殿下”。 人未至声先到,李承璟几乎是立刻就露出微笑,他快走两步,先于一步赶上程瑜瑾。 李承璟穿着常服,头束银冠,腰系革带,丰神俊逸,英气勃勃。他在屏风前遇到程瑜瑾,问“你怎么来了?” 虽然这样说,可是他见面那一刻就自然而然地握住程瑜瑾的手,一点都没有放开的意思。程瑜瑾随着李承璟往里走,说“听刘公公说殿下今日午膳没用几口,我心中挂念,放心不下,所以特意来瞧瞧殿下。” 李承璟淡淡瞥了刘义一眼,刘义低头,程瑜瑾见状立刻替刘义解围“殿下,是我特意追问刘公公的,怪不得公公。我不能陪殿下在外面走,便托了刘公公替我注意殿下的衣食。多亏了刘公公,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殿下因为政务繁忙,竟然都没来得及吃午膳。” 刘义听到暗暗佩服,程瑜瑾这一番话可谓处处周全,既替刘义解了围,又暗暗表明自己只托刘义注意太子的饮食,并没有打听太子的行动,以免主子生忌。最后倒打一耙,将一切归因于关心太子,任谁听了这样的话,都生不起气来了吧。 果然,李承璟听完后无奈,说“并不是什么要紧事,我自己心里有数。” 李承璟并没有追究刘义多嘴的之事,这样说就是放过了。刘义大喜,拱手对李承璟行礼“谢殿下宽恕。” 李承璟口气淡淡,说“谢我做什么,应该谢太子妃。” 刘义了然,恭恭敬敬给程瑜瑾跪下行大礼“奴才谢过太子妃,太子妃仁厚,人美心善,可见福泽绵长。” 程瑜瑾笑了,抬手示意刘义起来“公公快起,我当不得公公这般大礼。” 刘义顺势起身,又说了些吉祥话,才弓着身告退。他是觉出味来了,想要讨好太子殿下,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恭维太子妃一句有用。 刘义走时带走了殿中其他伺候的宫人。这里是文华殿东殿,并非议事之所,而是李承璟办公休息的地方。后宫不得干政,那是针对妃和妾而言,正如皇后可以留宿乾清宫,太子妃也可以来太子办公的文华殿,只不过在有朝臣奏事的时候,她需要避嫌一二。 慈庆宫距离文华殿可比慈宁宫近多了,而且李承璟长得好看,看到他比看到杨太后舒服太多,程瑜瑾当然很乐意往文华殿跑。她亲手给李承璟倒了杯茶,然后打开食盒,轻手轻脚取出里面的碟子。 其实这些事情是该宫女做的,但是程瑜瑾说到做到,但凡是和李承璟有关的事情,她全部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这样一来,他们夫妻相处时不必有第三人在场,两人尽可自在说话,其他琐事也一并动手做了,李承璟看到会时常给程瑜瑾搭一把手,倒是有民间夫妻间的感觉。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时间长了,李承璟和程瑜瑾都很喜欢这种轻松自然的氛围,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也在两人默认中延续下来。 效果显然也很明显,如今程瑜瑾和李承璟两人独处,已经比刚成婚时自在许多。 程瑜瑾将碟子放好,说“殿下,身体是一切的本钱,你这样为了政务亏待自己身体,我可不依。” “我知道。”有程瑜瑾在,李承璟也放松许多,他难得露出疲态,伸手捏了捏眉心,说,“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最知道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多么重要。只是这两天事情堆积了太多,实在没时间。” “我明白,殿下行事必然是有数的。”程瑜瑾没有劝他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而是用手指抵住李承璟的太阳穴,缓慢地揉捏,“现在好些了吗?” 如果是别人,或许会说公务总是处理不完的,什么都没有吃饭重要。但是程瑜瑾知道,有些时候,事情真的送过来的时候,别说吃饭,连生病都得熬着。 都说推己及人,感同身受,实际上,不站在那个位置上,根本不会知道其中的艰难辛酸。他是太子,还是失踪多年、刚刚归位的皇太子,谁都能犯错,唯独他不能。 李承璟额头两侧传来轻柔缓慢的揉捏,这个力道对于缓解头痛来说太过轻了,可是身体上的疲惫根本不重要,程瑜瑾带来的心理上的放松,才是无可替代的。 果然,他就知道,唯有程瑜瑾会懂他。太监们会劝他以保重身体为要,但是程瑜瑾就不会说,因为她知道,并不是李承璟不想,而是实在顾不上。 纤细柔软的手指覆在他眉骨两侧,鼻尖萦绕着一股似有似无的体香。这个香味李承璟十分熟悉,自从遇到程瑜瑾,李承璟就戒了其他香料,睡觉时寝殿里一律不燃香,还有什么比程瑜瑾的体香更能安神。焚烧其他香料,反而是污染这股温软馨香。 从前李承璟还觉得夸张,现在他才明白,温香软玉,实在是字字贴切。 他不由闭上眼,心里很快变得平静。程瑜瑾的气息有节奏地扑在他的脖颈上,这样近的距离,这样安静的环境,李承璟的喉结忽的上下动了动。 第107.嫉妒 李承璟脖颈白皙修长,喉结也很明显,他的喉结上下活动,尤其显眼。 李承璟倏地睁开眼睛,握住那双纤手。程瑜瑾专心地替他揉捏太阳穴,没有注意到其他,突然被握住手,还吓了一跳。 “殿下,怎么了?” 李承璟没有说话,转而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大白天的,他可不能胡乱挑战自己的忍耐力。程瑜瑾挨着李承璟坐下,李承璟很自然地揽住程瑜瑾腰肢,问“你呢,宫里一切还顺利吗?” 程瑜瑾轻轻叹了一声,感受到一种难兄难弟般坚实的友谊。 程瑜瑾说“尚好。今日司礼监送来了往年中秋定例,只不过年限看着不像是近年的。” 李承璟聪慧,轻轻一点便通晓所有“那些纪录,和近两年的有出入?” 程瑜瑾轻轻点头,两人对视一眼,不需要多说,一切尽在不言中。李承璟沉默了片刻,叹气道“怪我,如果不是我缺位多年,你何至于处处掣肘。” “殿下这是说什么话。”程瑜瑾说,“你今年才刚刚回宫,宫里人手能安排成这个样子,已经殊为难得。若是殿下一直在宫里长大,诚然手底下的人脉力量会更深厚,可是这样一来,殿下还哪用娶我?” 程瑜瑾这话都没有掺假,她刚入宫,人脉门路什么都没有,如果不是李承璟将人手拨给她,程瑜瑾走第一步要困难的多。李承璟不能暴露自己早就知道他是太子的秘密,自然没法将宫外的人手带进来。不然,婢女好解释,那些太监如何说? 好在皇帝是坚决站在李承璟这边的,有皇帝配合,李承璟一年前就缓慢地送自己人进宫,安插在各个位置,但他大部分人手都在宫外。宫中这一部分,从程瑜瑾进宫那天起,李承璟就转交给她了。 没有李承璟的铺垫,程瑜瑾今日断没有应杨太后之战的底气。现在虽然难,但是只要小心筹谋,仔细安排,尚有一击之力。李承璟说怪他没有将一切安排好,实在很没道理。程瑜瑾无原则偏袒自己是真,但是她理智在线,并不会无理取闹,不知好赖。 李承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也是,如果他不曾在山洪中走失,不曾流落民间,自然也不会去程家,不会认识程瑜瑾。可能他们两人的命运,就完全不同了,终李承璟一生,他也不会认识宜春侯府有一位大姑娘,名唤程瑜瑾。 李承璟怅然中似有所失,但是更多的是庆幸。他突然产生一种极其惊险玄妙的感觉,明明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可是他就是有一股直觉,他和程瑜瑾一路走来有太多巧合,只要当初差上一步,可能,他就不会遇到程瑜瑾,她也不会成为他的妻子了。 就比如建武那年早春,他冒着风雪赶来看程老侯爷,他走的那条路寻常不会碰到女眷,要不是程瑜瑾和霍长渊耽搁在那里,李承璟不会碰见程瑜瑾,程瑜瑾也不会追着去程老侯爷屋里。之后程老侯爷让他们二人合作做屏风,自然也不可能了。以李承璟和程老夫人的关系,他并不常去寿安堂,程瑜瑾却除了寿安堂少去其他地方,就算偶然在程老夫人院里遇到了,他们最可能的,也仅是成为点头之交的叔叔侄女罢了。 接下来,他因为宫廷的事时常不在程家,程瑜瑾却早早在家族的安排下定亲嫁人,从此彻底走上陌路。或许等他恢复东宫身份,程瑜瑾作为高门命妇,会在年节时来谒见东宫。只是他们一个是储君一个是臣妇,即便在东宫偶遇,也会远远避嫌,彼此不见。 李承璟突然就变得极其感慨,他原以为命运对他不公,却不想,他有今日,已然是命运最大的偏心。太子之位风雨飘摇十四年,最终还在他的身上,他孑然漂泊十四年,却在程家的最后一年,遇到了此生之妻。 程瑜瑾见李承璟若有所思,许久不说话,她悄悄挑了挑眉,笑着问“殿下,你在想什么?怎么看着这样严肃?” “我在想,霍长渊和翟延霖这两个人,实在应该远远打发走。”李承璟似乎是开玩笑,但是低头看程瑜瑾时,眼中幽深冷静,毫无说笑之色,一时让人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随便说说。 林清远是因为他而来到程家,和程瑜瑾本来不该相遇,但是霍长渊和翟延霖,这两人极可能是程瑜瑾本来的夫婿。 真是光想想就不痛快。明明人就在他身边,但是李承璟只要一想到程瑜瑾本来应该嫁给霍长渊或者翟延霖,就无法克制自己的嫉恨。 程瑜瑾迟疑了一下,随后想怎么可能,别的男人或许会借机打压前情敌,但是李承璟怎么会做这种幼稚又偏激的事情。程瑜瑾觉得他在说笑,便笑道“殿下,你这话可是在冤枉我。在程家时我几乎在你眼皮子底下待着,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行动吗?我和这两个人男人从未有过交集,见面能避则避,就算偶然碰到,也向来不假辞色。” “我知道。”李承璟握住程瑜瑾的手,她手指纤长,肤若凝脂,李承璟只要一收掌就能全部握住,他语意似有所指,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起心思的是他们。” 至于程瑜瑾曾经为自己谋取婚事那些过程,强行被李承璟忽略了。无论如何,程瑜瑾都是没错的,错的肯定是其他男人。 这个话题危险,程瑜瑾没有接。要说也不怪她,她那时候压根不敢想嫁给太子,谁知道李承璟有了心思啊。 李承璟捏着掌心里凝滑如玉的纤手,突然说道“我少时曾埋怨过上天不公,肆意剥夺我的命运,可是现在想来,我分明该感谢造化的。若不是苍天安排,我怎么能认识你。” 程瑜瑾听到这话暗暗挑眉,这些话她是完全不信的。她抽出手,给李承璟倒了杯新茶,亲手递给李承璟,笑着说“殿下着实高看我,谢殿下抬爱。殿下午膳用的不多,我准备了几样点心,殿下暂且将就一下,晚上我另外给殿下准备膳食。” 李承璟接过茶,低头扫了一眼,忍不住笑“若你这也叫将就,恐怕尚膳监做出来的点心就不能吃了。” 程瑜瑾但凡出手,总要做到极致。她端出来的几样点心精致美观,色香味俱全,让人看了就生好感。李承璟拈起其中一块,心生好奇“这个点心是如何做的?” 李承璟手里拈着的那块点心蓝白相间,青蓝色渐渐过渡成瓷白,颜色渐变自然,因为是随着面一起揉的,花纹变化多端,形状又极其自然,看着仿若上等青花瓷。 这是程瑜瑾偶然试出来的方子,她尝了一下味道还可以,难得的是外表好看,就一并带过来了。 没想到,李承璟独独挑了这块出来。无他,像青花瓷一样的点心,实在太打眼了。 程瑜瑾说“这是我用蝶豆花浸泡后偶然调出来的颜色,没想到做出来竟然成了渐变,我也很意外。” 李承璟微微颔首,他又拿着瞧了瞧,说“依你看,中秋拿它做月饼如何?” 程瑜瑾怔了一下,随后当真拧着眉想。因为本也是意外产物,她只是图个新鲜,并没有想过更深的用途。但是若用这个配方做月饼,月饼意为团圆又有青花瓷纹样,可谓吉祥又雅致,正合宫廷糕点的精髓。而且,今年由她来主办中秋宴会,还有什么比在百官面前呈上一碟精致的月饼,更能不动声色的出彩呢。 程瑜瑾茅塞顿开,霎时间生出许多种想法。程瑜瑾站起身,作势就要给李承璟拜礼,李承璟一手扶住,笑问“你做什么?” “多谢殿下提点,殿下一语可谓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这个忙可帮大了。”程瑜瑾这句话说得真情实意,李承璟不愧是皇家人,即便许多年不在宫里,与生俱来的敏锐嗅觉却并没有消退。程瑜瑾需要一个为自己立名的机会,但是又不能太过张扬,抢了杨皇后的风头,这个切入点就刚刚好。 李承璟说“我只是随口一提,真正做出来的还是靠你自己。”他话音没落,突然口气一转,硬生生折个了大弯“但是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提点之恩不能忘,你打算如何报答我?” 又来了,程瑜瑾瞪了他一眼,起身将空食盒收好“殿下高风亮节,乐于助人却从不求回报。我十分钦佩殿下高义,自然在心中感念殿下,处处以殿下为榜样,这便是最好的报答了。” 程瑜瑾说完,不给李承璟强词夺理的机会,施施然告退“殿下政务在身,却被我叨扰许久。妾身心中惭愧,先行告退。” 下午工部尚书来找李承璟议事,工部尚书在官场沉浮多年,早就练了一身不动声色间抓重点的能力,他几乎是刚进来就注意到太子殿下案前的几样精致糕点。 他隐约记得,上午的时候还没有。李承璟见工部尚书来了,没有多做寒暄,很快就切入正题。工部尚书赶紧收回杂思,认认真真和太子商议政事。 霍长渊来的时候,太监将他拦住“靖勇侯留步,工部尚书还在里面和殿下议事,靖勇侯需得等一等。” “这是自然,多谢公公提醒。”霍长渊无有不应。无论是尚书还是太子,哪一个都不是他能怠慢的,霍长渊只能在外面等着。 不一会又进来两个东宫属臣,他们是给太子送卷宗的,此刻也只能侯在一边等着。干等着无聊,太监又站得远,这两个文臣相识,不由低声交谈起来。 其中一个人问道“我方才出来的时候,瞧见太子殿下案前的糕点模样稀奇,以前并没有见过。尚膳监的公公又想出了新花样吗?” 另一人摇头,说“尚膳监送吃食的时辰都是定的,太子严谨,怎么会在理政期间叫人来送点心?下午并不曾见过尚膳监的人,倒是申时,太子妃来过。” 属臣惊讶“太子妃竟然亲自给殿下送点心?” “这有什么稀奇的。”另一人这几日被太子叫来问了好多次话,对文华殿的了解也多一些。他说“不只是点心,太子殿下从衣食到茶水,都是独一份的,并不和其他人吃公膳。” 属臣发出了由衷的羡慕的叹息,他们下午留在皇城里办公,中午并不回家,而是统一由光禄寺供餐。光禄寺做饭……唉,京师相传有十可笑,光禄寺茶汤荣幸居其一。 偏偏不吃还不行,显然大人物们也觉得难吃,皇帝有贴身的太监单独做膳,也就是“内疱”尚膳监,而内阁诸位阁老可以开私灶。然而他们这些普通文官没有此等神通,只能跟着众人吃大锅饭。 中午的时候太子殿下没多吃,别说太子,属臣也吃不下。属臣瞧见太子殿下有加餐的时候就很羡慕,他以为是尚膳监的公公们贴心,现在一问才知,竟然并不是太监们送来的,而是太子妃。 属官更心酸了,心想他还不如不问。另一人对他此刻的心情十分理解,拍了拍他的肩膀,诚心劝道“别羡慕了,我等羡慕不来,还是好好办差,晚上去酒楼吃吧。” 属官叹气,只能寄希望于散衙后好好吃一顿。他见霍长渊也在,便和霍长渊打了声招呼“靖勇侯,你也在。” “是,臣有事要与太子殿下禀报。” 属官点点头,他们一文一武,一清流一勋贵,并没有什么交集,见面打声招呼就已经是极限。好在没过多久工部尚书出来了,他和霍长渊相互拱了拱手,霍长渊便肃容进入文华殿。 刚才那两个属官谈话,霍长渊并没有专程听,但是同出一室,总是不免灌了一耳朵。他进殿后给李承璟行礼,起来时眼睛下意识地找形状新奇的糕点。 他果真在案旁看到了。看碟子大小,这些糕点已经用过,只剩下寥寥几枚。霍长渊一眼就认出,那是程瑜瑾的手笔。 他最开始和程瑜瑾订婚,之后又娶了程瑜墨,和宜春侯府走动很频繁,对程家的事多少也知道。他在程老夫人那里见过几碟极其精致的点心,那时候他和程瑜瑾还没退婚,对方的嬷嬷非常骄傲地说,这是大姑娘亲手做的。 此刻太子案前的糕点,和当初如出一辙。倒并不说是糕点模样雷同,而是那种典雅精致的风格,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可是霍长渊分明听程家人说过,程瑜瑾并不常动手。如同她极擅女红,她也很擅长厨艺,可是很少亲自下手,外人能见到的次数寥寥。 霍长渊忍不住想,不是说她很少动手吗,为什么听那些东宫属臣的话音,这几天太子的餐后点心全部是程瑜瑾送来的? 外人和夫婿之间,差别竟然这样大。霍长渊觉得不可思议,程瑜瑾那样薄凉的性子,婚后竟然这般细心体贴,简直是贤妻良母的典范。 霍长渊一时间心神复杂,这时上首传来李承璟的声音,霍长渊连忙屏息凝神,不敢再发散。 等天微微暗下来时,也到了散衙的时辰。霍长渊因为下午在文华殿看到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莫名烦躁,没有心思去和同僚喝酒,便推掉应酬,独自牵马回家。 他刚刚进府,侯在门口的婆子就迎上来,一叠声说道“侯爷哎,您可算回来了!今日表小姐来了,老夫人本来十分高兴,但是却不知道怎么碍了夫人的眼。现在上房里夫人正和老夫人闹呢,您快去瞧瞧吧!” 程瑜墨和母亲吵起来了?她为什么如此能闹腾?霍长渊下意识地皱起眉,用力一掀袍子,快步向上房走去。 第108.围城 霍长渊快步走向上房,此时上房里,程瑜墨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已经隐约闪出泪光。即便如此,程瑜墨始终不肯退一步,委屈又隐忍地瞪着霍薛氏。 霍薛氏到底要怎样!程瑜墨简直要崩溃了,前世她作为继室嫁进靖勇侯府,霍薛氏拿着程瑜瑾做标尺,处处挑程瑜墨的毛病。因为霍薛氏时不时在众人面前用程瑜瑾比程瑜墨,弄得程瑜墨和霍长渊感情尴尬,霍薛氏每提起一次,霍长渊就会陷入微微的恍惚中,似乎在回忆和程瑜瑾的过往,当天回去后必然又是好一番沉默。 霍长渊睹物思人,程瑜墨在一旁看着,她心里就好受吗?可是她再嫉妒再怨恨又有什么用,活人如何跟死人比,何况死去的那个人是她的姐姐。无论作为继室还是作为妹妹,她都没法说程瑜瑾任何不是,反而还要咬碎银牙和血吞,强颜欢笑养育程瑜瑾的孩子。 那个孩子长得极像程瑜瑾,霍长渊虽然看起来和长子不太亲近,可是程瑜墨知道,在无人处霍长渊会长久地凝视长子,目光深沉又挣扎,似乎怀念,又似乎后悔。可是每当那个孩子转过身来,霍长渊就恢复一派冰冷,仿佛对长子毫不在意。 霍薛氏在提醒她,那个孩子在提醒她,就连霍长渊都在提醒她,你不如程瑜瑾,你做什么都比不上程瑜瑾。程瑜墨回顾自己的婚姻,觉得未成婚之前是块梅子糖,酸中有甜,但总体是快乐的,可是成婚后,是炒糊的糖浆,看似在蜜罐里,可是一入口,都是苦味。 她忍了五年,人人都说她命好,早逝的姐姐没享到的福,都留给她了。甚至就连阮氏也觉得程瑜墨一帆风顺,前期不被众人看好,却越往后后劲越大,是当之无愧的福气娃。 人人都说她有福,人人都觉得霍长渊对她一往情深,但是谁能知晓,她听到这些话时的心情呢。即便是程瑜瑾死了,京城众人提起程瑜墨,都免不了会拿她和姐姐比较。她的一生,仿佛依附姐姐而活,离开了程瑜瑾,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这仿佛就是在程瑜墨心上磨刀子,可恨她心里痛的直抖,却还要对着满脸艳羡的人露出微笑。 是啊,霍长渊是对她百依百顺,可是,他为的是谁呢? 他对着这张和程瑜瑾有五分相似的脸,缠绵亲吻时,想的又是谁呢? 她成功顶替了姐姐,嫁给了心爱的姐夫,却也从此彻底失去了自己,成为了程瑜瑾的附庸。 程瑜墨前世忍了整整五年,她活在众人的歆羡中,却日复一日消沉抑郁,最终,因一场风寒而去。再一睁眼,她回到了十四岁的时候。 她和程瑜瑾命运转折的那一年。 程瑜墨当机立断,抛去前世不必要的羞涩纠结、难以出口,直接找到霍长渊说明真相。为了取信于霍长渊,程瑜墨还披露了许多细节,包括她救人的时间地点,在山洞发生的事情,以及……她解衣服为他取暖。 如此之详细,断不可能是道听途说。霍长渊信了,第二天来程家退了婚。 程瑜墨终于如愿以偿,两辈子第一次,真正以自己的身份嫁给霍长渊,而不是程瑜瑾的妹妹。 但是婚后的日子,却和她的想象差之甚大。前世霍薛氏虽然指手画脚,但是只是嘴上恶心恶心人,并没有实际行动。程瑜墨听到霍薛氏的话心里不好受,时常都是郁郁的,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吃够了婆婆的苦,可是没想到,前世仅是心里不舒坦,相比于今世,实在是太轻松了。 这辈子换成她毫无根基地嫁进霍家,程瑜墨才明白霍薛氏竟然这般可恶。霍薛氏不让程瑜墨和霍长渊亲近,变着法扣押着程瑜墨,却放自己身边的大丫鬟去“贴身”服侍霍长渊。 偏偏霍长渊对此毫无所觉,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程瑜墨只是稍微对霍长渊提一提,霍长渊就觉得她不孝顺母亲,第二天,霍薛氏知道这件事,更是变本加厉地刁难她。 程瑜墨被折磨的苦不堪言,她去年六月成婚,但是到现在,能不受打扰地和霍长渊独处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她已经嫁人一年有余,最开始是阮氏偷偷地问,到现在程老夫人也不住追问,都在催她赶紧生孩子。 程瑜墨倒是想啊!可是霍薛氏故意拦着他们,不让她和霍长渊亲近,她有什么办法?现在霍薛氏也拿她生不出孩子做筏子,嚷嚷着要给霍长渊纳妾。 程瑜墨心力交瘁,她不得不亲手在自己心里插上一刀,搬出程瑜瑾来,明里暗里威胁霍薛氏。好在霍长渊明白事理,主动说出不要纳妾,程瑜墨才终于松了口气。 天知道她说出自己的太子妃姐姐时,心里有多痛。 程瑜墨从小生活在程瑜瑾的阴影下,所有人见到她,都会说“你看你姐姐,如何如何”。程瑜墨当了程瑜瑾一辈子的影子,前世,程瑜瑾这个完美前妻即便死了,影响力都笼罩在方方面面。侯府里发银钱的份例规矩,是程瑜瑾定的,办大宴席的菜单酒水,是程瑜瑾定的,就连程瑜墨房间里的一块桌布,一个花纹,都是程瑜瑾定的。 她早就忍够了。她以为她这一世豁出去一切,已经改变了命运,众人在和她说话时,终于不再提她的姐姐如何如何,她终于能彻底摆脱程瑜瑾的标签,以自己的身份被众人记住。 程瑜墨对此又恨又快意,姐妹二人,凭什么妹妹一直是对照组呢?凭什么一直是程瑜瑾踩在她头上呢?她非要让别人知道,只要有同样的机会,她并不逊于程瑜瑾。 这一切持续到程瑜瑾退婚,转而是程瑜墨订婚,嫁人。程瑜墨成了最年轻的侯夫人,夫婿前途无量,而程瑜瑾呢,只是一个被退了婚,从神坛坠落的前明星。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以及莫欺少年穷,似乎都在她们姐妹二人身上印证了。 程瑜墨说不出的快意,而曾经因为程瑜瑾忽略了她的人,程瑜墨一定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有多有眼无珠。程瑜墨享受着迟来的繁荣,虽然关上门,她在霍家的日子可谓步履维艰,但是,她依然是靖勇侯夫人,霍长渊日后权势会远超旁人,相比于程瑜瑾,她是不折不扣的人生赢家。 没瞧见,程敏也变得对她极为热情吗? 可是这样舒心的日子,还没持续多久,就戛然而止。 程瑜瑾被封为太子妃了。仿佛一下子,程瑜墨被从阳光下打回阴沟,她试图展示给外人的光鲜形象,也骤然分崩离析。 她依然还是那个,做什么都不如姐姐,永远靠着姐姐的名声过活的可怜人。这半年不断有人向程瑜墨询问关于太子妃的事情,程瑜墨都说不知,她咬着牙,不肯借程瑜瑾一丁点势。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她并没有输。 但是当程瑜墨在霍家人面前说出程瑜瑾的名字,以此让霍薛氏打消纳妾的念头后,程瑜墨所有的信心都崩塌了。 她这段时间本来就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她以为借了程瑜瑾的势,纳妾风波已经解决了。可是今日程瑜墨却看到,霍薛氏接苏氏入府,正是前世,差点取代了程瑜墨成为侯夫人,并且在婚后依然给她制造了许多麻烦的表妹,苏氏。 她都已经牺牲了这么多,霍薛氏到底还要怎么样!程瑜墨彻底崩溃,当即不管不顾和霍薛氏争吵起来,霍薛氏本来就对儿媳用太子妃压她很不爽,现在看到程瑜墨竟然敢顶撞她,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指着程瑜墨的鼻子骂不孝。 霍长渊就在这种时候走入正房。他一进门,就看到霍薛氏指着程瑜墨大骂不孝,而程瑜墨双眸含泪,阴鸷又绝望地瞪着霍薛氏。她的眼神中满是恨意,看那眼神,简直恨不得将霍薛氏生吞活剥了。 霍长渊悚然一惊,立刻上前拽住程瑜墨的手,将她狠狠拉到后面“你做什么?” 霍长渊的手劲并没有收敛,他一个行军打仗的人,全力一甩力道该有多大。程瑜墨几乎是被扔到了后面,她站立不稳,后腰狠狠撞上了桌角。 程瑜墨吃痛,摔倒在地上,好半晌爬都爬不起来。 霍长渊才发现自己下手重了,瞧见程瑜墨痛的浑身弓起的模样,他顿生愧疚,正想上前扶程瑜墨起来,却被霍薛氏拦住。 霍薛氏看见霍长渊回来,本来就生出底气,见儿子问都不问便将那个小妖精推开,霍薛氏更加得意,立刻洋洋自得地围过去,拉着霍长渊的手哭儿媳不孝,哭自己多年守寡空守侯府的辛酸,哭自己独自将儿子拉扯大的不易。 霍长渊听到这里,心不由软了。他知道母亲为他付出了许多,所以从不忍拂逆霍薛氏任何事。这样一来,他原本愧疚的心又渐渐变得坚硬,谁让程瑜墨对母亲不孝,她早该被教训了。 想到这里霍长渊冷下心肠,没有管委顿在地的程瑜墨,而是搀扶着霍薛氏,居高临下,冷冰冰地说“母亲,是儿子管教不力,竟然让她敢对您不孝。儿子这就回去教训她,母亲切莫为此气坏了身子。” 霍薛氏心中一阵熨帖,她欣慰地拍了拍儿子坚实有力、早变成成年男子的手臂,欢欢喜喜地将他拉到座位上,另一手牵过苏氏,说“我就知道长渊是最孝顺不过的。你还记得你苏表妹吗?可儿,快过来见过你渊表哥。” 苏可儿走上前,娇娇怯怯对霍长渊行礼“渊表哥。” 霍长渊面有疑惑“这是?” “这是你姨姨家的女儿,名唤可儿,你忘了不曾?”霍薛氏嗔怪地看着霍长渊,说,“你们小时候玩的最好了,没想到一转眼,你们都长这么大了,可儿也变成了大姑娘。真是女大十八变,瞧瞧可儿的模样身段,真是无可挑剔,放眼京城里,恐怕没人比得过她。” 苏可儿确实有几分姿色,但是若说无可挑剔,无人能及,那就太夸张了。远的不说,仅仅说东宫中的太子妃,对于苏可儿而言便是碾压级的美貌。 霍长渊心里微嗤,但是他知道母亲的性子,没有扫霍薛氏的颜面,而是点头应道“母亲说的是。” 霍薛氏越发高兴,拉着苏可儿,不断给霍长渊介绍。他们坐在舒舒服服的内室,仿佛都已经忘了,落地罩外的八仙桌旁边,程瑜墨这个正牌夫人还倒在地上,痛的冷汗直流。 程瑜墨好容易在丫鬟的扶持下站起来,最开始是腰疼,后面变成小腹一抽一抽的痛,直痛的她冷汗直流,直不起身来。程瑜墨冷冷看了里面一眼,气到极致,已经变成冷的,麻的,仿佛只剩下恨。她费力咽下口中的铁锈味,气若游丝地对丫鬟说“我们走。” 霍长渊虽然坐在里间,其实一直挂念着外面的程瑜墨。他现在冷静下来,又泛上后悔,程瑜墨身体一直弱,哪抵得上他的力气?他即便要管教程瑜墨,也该在私下无人处来,怎么能当众将她摔到地上呢? 霍长渊记挂着外面,根本没心思听霍薛氏回忆往昔,他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匆匆出去看程瑜墨了。 霍长渊走的突兀,任谁都能看出来他的敷衍。苏可儿小心翼翼瞧了霍薛氏一眼,一说话哭腔氤氲“姨母,都怪我不好,惹表哥生厌,将表哥气走了。” “好孩子,哪能怪你。”霍薛氏怜惜地拍了拍苏可儿的手,眼睛瞥向霍长渊追出去的方向,立即换上厌恶之色,“都怪那个衰门精,还不是她勾走了长渊的魂。恬不知耻,不守妇道。” 霍长渊一路追到后院,他发现程瑜墨丝毫没有等他的样子,不由有些生气,她也太拿乔了,这是妻子该有的样子吗?霍长渊忍着不悦走进院子,一进门,就见程瑜墨的丫鬟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手上全都是血。 霍长渊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眼前自然而然浮起一幅场景,丫鬟端着水盆来来往往,霍薛氏抱着一个襁褓又是哭又是笑,这时门帘猛地被掀开,也是一个满手血的丫鬟跑出来,哭着喊“不好了,夫人血崩了。” 霍长渊身体晃了晃,用力按上眉心。他并无怀孕的妾侍,程瑜墨也不曾有孕,血崩的是谁?夫人又是谁? 而这时,程瑜墨丫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好了,夫人小产了。” 第109.1小2产3 程瑜墨倚靠在被褥上,满面泪痕,毫无血色,手腕细的只剩骨头。 阮氏也坐在床边擦眼泪“墨儿,你和侯爷还年轻,以后总是有机会的。” 这句话不知道触动到程瑜墨什么痛处,她本来已经平静的情绪又激动起来。程瑜墨这两天已经哭了太多,虚弱加悲痛,让她的眼睛又红又干,几乎像是要瞎掉。到现在,明明在哭,却连泪都落不下来。 阮氏见了越发伤心,她紧紧攥着程瑜墨的手,说“墨儿,你可不能如此。侯爷当时并非有意,只怪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谁都不知道你已经有了一个月身孕,才落下此等遗憾。说不定这个孩子是来替你挡劫的,他走了,你接下来的劫难也就解了。” “娘。”程瑜墨紧紧捂住自己心口,简直像是要将里面掏出一个洞来,“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恨。我尚未成型的孩子,就这样没了!我足足盼了他一年啊。” 阮氏听了也哭,程瑜墨干嚎了一会,眼睛中还是一滴泪都挤不出来。她眼神通红又绝望,猛地攥住阮氏的手。阮氏猛不防被她抓住,都被那种干枯伶仃的触感吓了一跳“墨儿?” “娘,都怪那个恶妇,都怪她!”程瑜墨用力攥着阮氏的手,那眼神几乎像是要吃人。阮氏看着又心疼又害怕,赶紧捂住程瑜墨的手,说“墨儿,娘知道你心里苦,可是,她是你婆婆,这种话万万不能说啊。” 不能说,因为她是婆婆,所以怀不上孩子霍薛氏可以光明正大地辱骂,掉了孩子,也可以理直气壮地骂程瑜墨没有母亲的样子。程瑜墨小腹又一阵阵绞痛,她不由弯下身子,阮氏见到吓了一大跳“墨儿,你怎么了?” 程瑜墨手指紧紧抓着被褥,短短几天下来,她已经被流产消磨掉了所有生气,现在看着几乎不像个人形。程瑜墨张着嘴却哭不出声,只能抓着阮氏的手,一遍遍重复“娘,我的孩子没了,没了!但是那个恶妇还不肯罢休,她想给侯爷纳妾!” “我可怜的墨儿!”阮氏眼泪止不住地落,她用帕子止住泪,眼睛朝两边看了看,俯身低声和程瑜墨说,“墨儿,一切都起于那个姓苏的狐狸精。她走路扭扭摆摆,说话也有气无力的,谁不知道她打什么心思?墨儿,她这般作态,你越发不能落了下乘,若是就此和侯爷冷了心,那岂不是正好如了你婆婆和苏氏的意吗?” 程瑜墨听到这里又悲又恸,明明她和霍长渊情投意合,明明是她从雪山中救了霍长渊回来,明明这辈子是她做了霍长渊的原配发妻,到底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娘,可是苏氏是侯爷的表妹,她还有婆婆撑腰。我现在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连床都下不了,我要怎么办啊?” 阮氏心疼地抱住程瑜墨,疼的像是心尖子在滴血一样。阮氏咬咬牙,附在程瑜墨耳边,压低声音说“你不能拿你婆婆怎么样,不是还有太子妃吗?” 程瑜墨整个人震住了。阮氏不知道是没发现还是没在意,继续说“你是太子妃的亲妹妹,霍家不给你颜面就是不给太子妃颜面。正好中秋马上就到了,娘带你去宫里找太子妃告状,还怕她区区一个霍薛氏吗?” 程瑜墨绝望地闭住眼。阮氏见没有动静,不禁催了催“墨儿,娘和你说话呢。” 程瑜墨停了许久,声音干的像是用锯子拉扯出来“……好。” 中秋这天,程瑜瑾换上燕居冠服,随着杨皇后一同出席中秋宴。杨皇后穿着皇后大衫,里面是红色鞠衣,外面罩着明黄色广袖大衫,最外面披着红色刺金霞帔。程瑜瑾的衣服和杨皇后的很像,只不过她穿着青色鞠衣,胸背绣有鸾凤云纹,外面罩着红色大衫,衣袖几乎能垂到地上。她肩膀上缀着一条织金深青色霞帔,前后几乎都及地,十分庄重。 又是大袖衫又是长长的霞帔,这样的衣服非常挑状态,一个不好,就松松垮垮毫无仪态。但是这样宽大的衣服穿在程瑜瑾身上,却飘逸又不失隆重,远远看着衣袂及地,层层叠叠,宛若云霞堆叠在她身上。 尤其程瑜瑾的大衫是红色的,衬的她乌发雪肤,美艳不可方物。杨皇后坐在不远处,身上披金本来该很贵气,可惜她皮肤不够白,尤为致命的是旁边坐了一个足够白皙又足够貌美的对照组,顿时被程瑜瑾这红彤彤的一身映衬的肤黑气颓,十分没气势。 尤其是中秋宴有条不紊地进行,菜上了一道又一道,等最后宫人端上青花瓷冰皮月饼时,杨皇后的脸色彻底不能看了。 月饼通体用白色面粉做成,压成各种端庄富贵的模子。尤其难得的是,冰一样的皮里竟然融合着青色花纹,恍如青花自然晕染,从青到白过渡得非常流畅,像极了上等青花瓷,变化多端又优雅写意,可谓将贵和雅融合到极致。偌大的流水宴一席席望去,没有一个月饼的青花纹路是一样的。 这才叫宫廷宴会,这才叫皇室范儿。 这样的月饼放在跟前,优美的仿佛艺术品,根本没人舍得动口。 下方一片惊叹声,等众位夫人得知这是太子妃安排的,都由衷赞赏,心服口服。程瑜瑾习惯了当第一,此刻神清气爽,但还是要例行谦虚一下“让大家见笑了。不过区区小玩意,不敢称功,都是太后和皇后教的好。” 这哪里是小玩意,偌大的中秋宴丝毫不乱,菜品荤素凉热都搭配的正好不说,在人人熟悉、几乎所有种类都成定例的月饼上,还能拿出艳惊全场的新品,岂是一句小玩意能概括的?最可怕的是,这才是程瑜瑾进宫的第二个月。 在场众人无一言语,但是心里都对这位新任太子妃心悦诚服。仪态厉害,手段也厉害,在场众多命妇,哪一个敢在新婚一个月的时候应承中秋这等大节宴?办这种宴会不出错就已经是大功,程瑜瑾却还能推陈出新,在众人已经玩烂的花样上变出新招来,想必很快,京城里就会兴起这种新式青花瓷冰皮月饼,之后十年,再不会有中秋宴能压过这一场的风采。 宴席散后,众命妇三三两两散开。午宴结束后便可以离开了,只不过难得进宫,许多人都会多停留一会,或和熟识的夫人说话,或带着女儿交际,或相看媳妇。这其中,自然有许多人不约而同,来给太子妃请安。 程瑜瑾笑着,始终温和耐心地听一波又一波人说话。她虽然话少,可是节奏引导的很好,过来拜会的人谁都不会感到受冷遇,反而觉得自己妙语连珠,状态奇佳。窦希音远远站着,瞧见程瑜瑾那里热闹的样子,冷冷哼了一声。 “捧高踩低,小人得志。”窦希音咬着牙,恨恨地说。 杨妍听到了,连忙捂窦希音的嘴。她赶紧前后看了看,见周围并没有外人,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呵斥道“希音,这是在宫里,不得胡言乱语。你忘了那天太后说你什么了吗?” 窦希音揪着帕子,愤愤不平“娘,您看她的样子,您就不生气吗?” 杨妍当然不舒服,但是这是在宫廷,她一个外命妇,能对太子妃怎么样?杨妍叹气,说“希音,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但是她毕竟是太子妃。皇后娘娘她虽然疼你,但太子是她的继子,是前面皇后留下来的唯一血脉,先前还走失十四年,皇后无论做什么都不讨好。她即便是有心帮你,也不好动手。” 窦希音低落,往常那么多年,每一场宴席最耀眼最风光的都是她,所有人都争相上前巴着她说话。窦希音得意非凡又不屑一顾,对那些前来和她说话的人爱答不理,连笑脸都欠奉。现在那些人果真如她的意不来烦她了,窦希音却难受的不得了。 原来,她并不是不在乎众人的吹捧。真看着热闹朝另一个方向而去,窦希音才是最受不了的。 窦希音咬了咬唇,突然下定决心一般和杨妍说“娘,先前那些人一直用未来太子妃的名头捧着我,现在太子妃落空,她们本来就在心里偷偷取笑我了,若是二皇子妃的名分也落空,我要如何去见其他府的闺秀?娘,你可不能让她们看我的笑话啊。” 杨妍又何曾愿意呢,她这些年也处处以未来国母娘的身份自居,拿着女儿到处招摇,若是最后窦希音太子妃、皇妃一个都没捞着,杨妍岂不是成了社交圈里的笑话?即便不为面子,为了日后的荣华富贵,杨妍都不能放任二皇子另娶别人。 可是,杨太后的态度却很明显,相处了半辈子,杨妍对自己的姑姑最为了解。如果杨太后真的有心让窦希音当二皇子正妃,肯定一早就说开了,好让杨妍、窦家感恩戴德,但是现在杨太后却模棱两可,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吊着窦希音。杨妍不得不往另一个最坏的方向上考虑。 杨妍犹豫良久,最终狠下心。杨太后诚然是杨家的靠山,杨家最初发迹,确实靠了杨太后的提携,但是现在父亲已经成了首辅,妹妹也入主中宫母仪天下,他们为什么还要处处唯杨太后马首是瞻?二皇子是皇后的亲子,父亲的外孙,二皇子娶谁,怎么轮的到杨太后一个姑外祖母决定? 杨妍下定决心,对窦希音说“希音,你不要着急,母亲一定会让你如愿以偿。现在人走的差不多了,你随我去给你皇后姨母请安。” 窦希音大喜,清脆地应了一声。 杨妍带着窦希音去找杨皇后,这边程瑜瑾这里,也迎来了“亲人”。 程瑜瑾早就瞧见程瑜墨脸色不对了,但是宴席上人多,她又一举一动都在风口浪尖,就没有去问。现在宴席已散,入宫的命妇和程瑜瑾寒暄之后,也次第告退,阮氏和程瑜墨终于逮到了空隙,来找程瑜瑾说话。 名义上是说体己话,程瑜瑾瞧着,却是来告状的。 家丑不可外扬,无论程瑜瑾和程家有什么恩怨,都不能放在外面被人看笑话。阮氏和程瑜墨走近行了礼后,程瑜瑾没有多言,只是摆了下手,道“原来是二婶和二妹,我正好想问问祖母的境况,二婶随我到慈庆宫里说话吧。” 阮氏当然求之不得。阮氏和程瑜墨跟在程瑜瑾身后,朝东宫走去。进了慈庆宫后,阮氏忍不住四下张望,只见红墙碧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天下唯有紫禁城可以用琉璃瓦,而太子主东,东属木,所以一直用青色代指太子,故而东宫的琉璃瓦,也是青绿色的。偌大宫廷,只需要抬头瞧见上面的碧瓦,就知道这是那里。 除了太子,无人能用青瓦。 进宫门之后,宫人齐齐下跪,姿态娴雅又恭敬“参见太子妃,太子妃金安。”程瑜瑾走了一路,这样的跪拜声便跟了一路。等进入大殿,程瑜瑾引着她们走到西边的一间次殿,入目所及,到处都是威严尊贵的皇家气派,宫人十步一守,秩序井然,却俱低着头,行动间快而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阮氏被这样的气势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这远远不是摆设有多值钱、锦瑟有多靡艳能达到的,站在这里的人,根本没有心思关注旁边的一个花瓶有多贵,反而是纵深广阔的宫室,恢弘威严的天家气派,赋予了花瓶器皿无与伦比的尊贵感。 在这样的氛围下,阮氏告状的气势不由萎靡下来,连早就想好的话也支支吾吾,说不出口来。程瑜瑾坐在上首圈椅上,示意阮氏和程瑜墨坐,问道“二婶和二妹特意等了这么久,所为何事?” 阮氏和程瑜墨依言坐下,阮氏屁股下面仿佛有什么烫着一般,怎么坐都不安稳。而程瑜墨瞧见程瑜瑾一路走来众人跪拜的盛况,以及她华服广袖、端坐高殿的自在熟稔,心里突然极不是滋味。 程瑜墨完全不想说出自己的困难,反而想转身就走。 可是阮氏却不懂程瑜墨的心声,她定了定神,鼓起勇气说“我们本来不想叨扰太子妃,但是墨儿的遭遇实在太可怜,对方欺人太甚,我和墨儿无计可施,只能前来请太子妃做主。” 阮氏说完见程瑜墨还是呆呆的,不由给她使眼色。按照她们的计划,此刻程瑜墨应当哭着跪地,期期艾艾地请太子妃主持公道。无论事实如何,务必让程瑜瑾先入为主,给程瑜瑾一种程瑜墨非常可怜的感觉。 然而此刻程瑜墨却还一动不动地坐着,她低着头,看不清眼中神色。阮氏着急,不由说“太子妃,墨儿她身体太弱了,这几日精神恍惚,见到太子妃都高兴傻了,请太子妃勿怪。” 程瑜瑾当然看见了阮氏和程瑜墨之间的眉眼官司,她笑而不语,道“无妨。此处没有外人,二婶和二妹有什么委屈,便直说吧。” 阮氏又去给程瑜墨打眼色,她见程瑜墨迟迟没有说话的打算,只能恨铁不成钢瞪了女儿一眼,自己撇开老脸诉苦“太子妃,按道理家丑不能外扬,但是除了您,我们委实不知道该找谁讨回公道了。墨儿嫁入霍家一年有余,时刻如履薄冰,尽心尽力侍奉婆母,照料家事,可是靖勇侯府却丝毫不顾及墨儿的付出,竟然……竟然要给侯爷纳妾!” 程瑜瑾眉梢一挑,只觉这一切似在意料之外,又尽在情理之中“为何纳妾?所纳者为何人?” 第110章纳妾 庆福郡主气归气,可是不得不说,霍长渊确实是个不可多求的佳婿。放眼京城,其他勋贵府邸的公子哥,在霍长渊这个年纪,才刚刚从内院里搬出来,等着父辈给他们托关系谋官职。像霍长渊一样又是立功又是封侯的,实在是少数。 霍长渊的父亲,老靖勇侯在建武九年战亡,那时候霍家惹上了一些事,下面人揣测杨首辅的心意,以世子霍长渊年幼为名,压着爵位不肯让霍长渊继承。那段时间靖勇侯府就是一个空壳子,空有侯府的牌子却没有当家人,人人都能上来踩一脚。 霍薛氏年纪轻轻守寡,还被人这样欺负,她咬牙不肯低头,硬是将七岁的儿子拉扯大。好在霍长渊也争气,他年满十六岁,宗人府依然没有任何将爵位还给霍家的意思,霍长渊知道他只能靠自己,于是不顾哭断肠子的霍薛氏,十七岁上了战场。 正巧在同年,积压多年的薛家一案平反了,霍家嗅到味道,试探地朝宫里递上一封请封的折子。虽然没有音信,但是折子也没有被退回来,霍薛氏大喜,知道儿子袭爵一事,多半有眉目了。 霍长渊自己也是个狠人,他从军第二年,在战场上立下首功,正式进入众人视野。接下来他又连连打下好几场胜仗,皇帝听闻大喜,在庆功宴上亲自接见了霍长渊。皇帝见霍长渊年纪不大,好奇,询问了他为何要从军。霍长渊说了家中寡母的事,皇帝不知道怎么了,听后沉默良久,最后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朕的太子,也走丢十二年了。如果他还活着,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皇帝问了霍长渊年龄,越发悲伤:“才十八岁,他还比你小一岁。你有母亲护持尚且这样,他一个人孤身在外,流落民间,不知道要受多少苦难。” 皇帝说完哽咽不能语,提早离席。皇帝走后,大殿静寂得落针可闻,最后是杨首辅举杯,众人才顺势将气氛又抬起来。 内宫的事没人敢置喙,不过,皇帝问完那句话之后,第二天就有礼部官员来询问霍长渊怎么还没承爵的事。上面只需要随便问一句,下面人的态度就完全变了。很快,礼部和宗人府便说这是小吏失职,十月份就给霍长渊送来铁券丹书。 十八岁承侯,靠自己得到圣上的赏识,在军中亦有赫赫功勋,霍长渊在京城里一炮而红,靖勇侯府也成为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庆福郡主就是再偏心,此刻想想娘家的侄儿们,再想想自家的、姑奶奶家的儿孙们,还是得承认人和人不一样,霍长渊委实争气。霍薛氏养了一个好儿子,难怪敢这样张扬。 所以霍薛氏来退亲是真的一点都不虚,好端端悔婚确实对靖勇侯府名声有大碍,但是谁让霍长渊本人摆在这里呢。没了程瑜瑾,有的是其他更好的公卿小姐抢着嫁过来。 程瑜瑾和霍长渊的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是程家占了便宜。庆福郡主感到棘手,要说退亲,他们家肯定是不想退的。但是霍薛氏都亲自上了门,听说连霍长渊都来了,他们如果死活不放,也未免太丢份。庆福郡主一时间不知如何下手,她心里暗暗埋怨,早就派了丫鬟去给程老夫人通风报信,怎么还不来? 庆福郡主想法刚落,外面传来笃笃笃的声音。庆福郡主松了口气,站起来说:“母亲来了。” 程老夫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来,她穿着棕色织金比甲,里面搭着深色短袄,领口缀着细细的绒毛。霍薛氏见程老夫人也来了,只好站起身,笑着说:“老太太来了。” 霍薛氏虽然站起身,但是并没有多么恭敬,她的儿子是侯爷,她现在是老夫人,论起资历比程老太太这个宜春侯夫人还大呢。不过是看在程老夫人年纪大,霍薛氏给程家一个颜面罢了。 程老夫人注意到霍薛氏的变化,心里又沉了沉。曾经程瑜瑾和霍长渊结亲,霍薛氏和庆福郡主是一辈,见了程老夫人要行家礼,可是现在,霍薛氏只是点点头,并没有以晚辈身份自居,看来大姐儿和霍长渊这桩婚事,真的不成了。 程老夫人走近,丫鬟们连忙上前撤换茶具,铺上全新的锦垫。程老夫人拄着拐杖,由丫鬟扶着,慢慢坐在太师椅上。 霍薛氏看着这一幕,心里颇为轻鄙。他们家二姑娘做出那种不知廉耻的事,大姑娘见利眼开顶替妹妹的功劳,教养出来的姑娘一个比一个不体面,程老夫人哪里来的底气,在她面前摆这种威风? 然而她们都是贵族女眷,平日里讲究的就是一个脸面,霍薛氏没有将心中的鄙夷表现出来,而是笑着对程老夫人说:“许久不见老太太,太太近日身体可好?” 程老夫人面色沉稳,说:“谢霍老夫人关心,老身身体还算健朗。” “近日天气寒,干燥,老太太可要小心上火。” “谢夫人提醒。”程老夫人笑着应下,她突然话头一转,说道,“老身近年来越来越糊涂,平日多亏了几个孙女孝顺,其中尤以大姑娘为甚。不是老身自夸,大姑娘是老身亲眼看着长大的,平日里规矩、女红,无一样差,往来做客的夫人,哪一个见了老身的大孙女不是满口夸赞?老身从小最是疼她,近些年身体越来越不好,就等着看她定下终身,了却生前一桩心愿。” 霍薛氏笑容有些淡,说:“老太太说的是,大姑娘确实是个好的,我守寡后很少走动,但也听闻过大姑娘的美誉。只是,儿女姻缘一事,实在不是你好了,就能合意的。渊儿不愿意,这……我这个做娘的也没有办法。” 程老夫人脸色不变,说:“合意,什么叫合意?过日子不是走马观花,姻缘是结两姓之好,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哪能由着一时的喜欢不喜欢做决定?年轻人气性盛,总是想着情情爱爱这些东西,这是纳妾,不是娶妻。霍侯爷今天也来了吧,老身亲自和他说说。” 程老夫人这么多年管理家业、操磨媳妇不是闹着玩的,一沉下脸来人鬼俱灭。霍薛氏也被程老夫人的气势压住,只能别着脸,说:“去请大爷来。” 霍长渊今日确实在宜春侯府,他昨天得知了雪夜真相,又惊又诧,一宿未睡。等天亮后,霍长渊下定决心,来宜春侯府退亲,娶真正救她的雪夜神女。 霍长渊一起身就去找霍薛氏说了这件事,霍薛氏虽然觉得出尔反尔不好,可是儿子想退亲,那就退了吧。霍薛氏二话没说,换了身衣服就和儿子一起来宜春侯府。 霍薛氏进二门见当家太太,霍长渊在外院,直接去找曾经的岳父,宜春侯世子程大爷。 大清早的,程家大爷程元贤刚从美妾屋里出来,神志还没从温柔乡中出来,就看到自己的准女婿上门来找,还一劈脸就说要退亲。程元贤的惊讶震怒,可想而知。 霍长渊和程元贤进来的时候,脸色都说不上好。 双方长辈都在,没什么可避讳的,霍长渊和程元贤就直接进了内屋,和女眷坐到一处。几人站起来重新换了座次后,程老夫人看着霍长渊,沉沉问:“霍侯爷,论品级你虽和我平级,但我毕竟比你年长许多。老身姑且以一个长辈的身份问你几句话,可好?” 霍长渊拱手道:“侯夫人请。” 程老夫人看到霍长渊不卑不亢、进退有度的表现,心道可惜了。她是真的看好这个后生,可以预见前途不可限量,不能用姻缘将其绑住,实在可惜。 程老夫人问:“你当真要和大姐儿退亲?” 霍长渊顿了顿,声音坚定:“是。” 其态度之坚决,让程元贤听了直冒火。程老夫人用眼神将程元贤压住,问:“为何?” 霍长渊想起那个冰冷刺骨的冬夜,他从冰火两重天中费力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一个明艳美丽的女子,对着他笑。 他清楚地听到心动的声音。他想,原来昨天就是她,用肌肤温暖着他。其馨香柔嫩的触感,仿佛现在还停留在指尖。 霍长渊就想,此生能娶她为妻,必然是他一生之幸。 可是霍长渊没有想到,她竟然骗他!那样美丽的女子,竟然有一副这般恶毒的心肠。 霍长渊思绪重新回到当下,他看着上首目含期冀的程老夫人、事不关己的庆福郡主,以及简直快要上来打他的程元贤,一字一顿,毫不犹豫地说:“没有原因,贵府大姑娘或许真的好,但不适合我。” 程元贤这次是真的想撸袖子了,庆福连忙拉住他,霍薛氏也站起身,嚷嚷:“你们要做什么?” 一片混乱中,一个清亮的声音从正堂门口传来:“靖勇侯这话恕我不能同意。” 众人愕然回头,程老夫人看到来人,站起来用力磕了下拐杖:“大姐儿,你怎么来了?” 霍长渊以为程瑜瑾说的“不同意”是不同意他们退婚,他十分厌烦,说:“我心意已决,姻缘一事强求不得,我和大小姐就此好聚好散,大小姐莫要闹的让双方都不好看。” 程瑜瑾脸上端着端庄优雅、完美无缺的微笑,娴雅轻柔地从门外走了进来。她进来后没有理会霍长渊,而是先给上首的长辈见礼:“瑜瑾给祖母请安。父亲、母亲安好。” 霍长渊从没受过这种冷落,他脸色沉得更厉害,心想和这个女子退婚实在是及时止损,再正确不过。霍长渊脸色不佳,问:“程大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一介弱女子,哪敢对靖勇侯有意见。”程瑜瑾笑着看向他,脊背挺直,眼珠清亮,皎皎如崖山之月,高贵美丽,不可方物。 然而话音刚落,不等别人接话,程瑜瑾就又继续说了:“但凡事要讲个理字,当初靖勇侯昏迷不醒,是我从山洞里将你救到母亲的山庄,此为一;获救之后,是你追着抢着要来提亲,与宜春侯府结两姓之好,我程瑜瑾不曾逼迫过你,我程家亦不曾求过你,此为二;定亲刚过两月,满城皆知,而你却私自毁约,堂而皇之地上门来退亲,还对我的长辈出言不逊,此为三。一为不义,二为不信,三为不耻。你这等不仁不义、不知孝廉之人,我宁愿终身不嫁,也耻于与你为妻。今日当着众长辈的面,我和靖勇侯说清楚,我程瑜瑾不耻靖勇侯为人,故而和靖勇侯退婚。” 正堂里的人愣愣站着,都反应不过来程瑜瑾在干什么。自古以来只有夫休妻,男方退婚,哪有女方主动的?霍薛氏彻底惊呆了,还是程老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心里暗暗称了句没白养,是个有脑子的。霍长渊铁了心退婚,此事眼看没有办法挽回,那就干脆自己来说,好歹道义上占了先机。只要运作的好,程瑜瑾以后未必不能再说一门显赫人家。 程老夫人主意拿定,姿态瞬间变了:“罢,既然你们家痴迷不悟,执意要做这种不仁不义之事,那我程家也不怕你们。霍侯爷,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好自为之。” 庆福郡主和程元贤都有些反应不来,程瑜瑾那一大段骂得确实爽,体面人吵架就是不一样。但是,真的要退婚? 霍长渊被程瑜瑾那一大段说教震懵了,等他反应过来,心中恼怒。这等恶女,竟然倒打一耙,不过霍长渊转而想,他是男子,不能和弱女子计较。她毕竟是墨儿的姐姐,看在墨儿的面子上,让她占些口头便宜罢。 霍薛氏蒙了一会,等反应过来立刻对程瑜瑾怒目而视。霍长渊拦住母亲,说:“母亲,无论是谁主动,只要退了婚就好。程大小姐,我看在你是女流的份上,不和你争此下长短,望你说话算话,尽快退婚。” “靖勇侯竟然这样看不起女人?”程瑜瑾笑了一声,当着霍长渊的面,取出婚书,故意慢慢地,一条条撕碎,“说话不算话的是霍侯爷,望您记住,不是你不和我争长短,而是你,争不过。” 程瑜瑾撕碎婚书,一松手,全部掉到地板上。程瑜瑾最后看了霍长渊一眼,混如没事人一般,一一给长辈们告了安,才转身离去。 程瑜瑾即便是骂人,也要让自己无懈可击,占足了道德制高点。 霍长渊看着那个背影,这种时候,她的背影依然端庄美丽,步伐分厘不长也分厘不短,精确的和算过一样。霍长渊脸色越发阴沉,忽然怒而拂袖离去。 程元贤等人被留在后面,面面相觑,许久回不过神来。 霍长渊很快就追上程瑜瑾,毕竟以她那足以去选秀的步伐,追上她再轻松不过。霍长渊从后面唤了一声,程瑜瑾完全当没听到,理都不理,霍长渊忍无可忍,上手一把拽住程瑜瑾的胳膊:“站住!” 程瑜瑾也忍无可忍地回身抽了他一巴掌:“放手!” 程瑜瑾一上手,霍长渊都惊住了。他完全没有料到竟然有女人敢打他,导致他没有避过去。可惜程瑜瑾力道终究有限,她遗憾地甩了甩抽痛的手,只是打红了,并没有让这个渣滓破相。要不然,就能坏了他的仕途。 第111.处置 “太子到。靖勇侯到。” 太监的唱喏声传入大殿,程瑜瑾意外了一瞬,很快便站起身来,朝外走去。跪在地上的霍薛氏和苏可儿都傻了,程瑜瑾大红的衣摆拖过,她们才如梦初醒般,赶紧爬起来恭迎太子大驾。 程瑜墨也由阮氏搀扶着,走到外面迎驾。阮氏和霍薛氏两拨人在正堂遇上,看对方眼神都很不善。 程瑜瑾双臂轻抬,右手覆于左手上,压在身前缓慢屈膝“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妃行礼,霍长渊可不敢应。他连忙朝旁边避开,满堂中唯有李承璟毫不避讳地朝程瑜瑾直行而去,托住她的胳膊,亲手将她扶起。霍薛氏跪在程瑜瑾身后,瞧见太子握在太子妃胳膊上的手,十分惊讶。 满堂众人皆在,太子竟然做到如此地步?他可是堂堂皇太子,亲手扶一个女人,还当着臣子外命妇的面,他竟然不觉得有失家主颜面吗? 然而让霍薛氏吃惊的还远不止如此,李承璟扶程瑜瑾起来后,双手并没有做做样子便收回去,而是自然而然地握着程瑜瑾的手“你怎么出来了?都说了你不必出来迎,偏偏不听。” 程瑜瑾笑笑,并不在众人面前反驳李承璟,但是也丝毫没有应承的意思。开玩笑,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太子回宫她却堂而皇之坐在内室,传出去就是现成的靶子。程瑜瑾可不会落这种把柄。 程瑜瑾说“不知殿下回宫,妾身有失远迎。殿下怎么回来了?” “我在宫门口看见了靖勇侯,一问才知靖勇侯夫人和老夫人都在慈庆宫。正好陛下那边的事情了结了,我便带着他一道回慈庆宫看看。” 原来是在宫门口遇见了,程瑜瑾了然,她传霍薛氏进宫不是秘密,想必霍薛氏出门之前,就赶紧传急信给霍长渊了。霍长渊接到信后赶到宫门,没想到正好被李承璟撞见。 程瑜瑾了悟,问“殿下刚从乾清宫回来?陛下可好?” “陛下一切安好。他今日格外满意你准备的月饼,当着众官的面赞赏太子妃贤德,想必过一会,还有赏呢。” 程瑜瑾笑着行礼“妾身不过雕虫小技,让陛下和大人们见笑了。” 此时大殿内外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而东宫这对夫妻竟然旁若无人地说起话来。霍薛氏跪在地上不可置信极了,男人对女子和颜悦色是没出息,她实在不明白堂堂皇太子,为何做此等屈尊之事。 苏可儿明明害怕,却还是忍不住偷偷瞄太子殿下。天哪,这便是皇太子?她原以为长渊表哥便是世上顶顶好的男子,没想到今日见了太子,才知道什么叫天家清贵,什么叫皇恩浩荡。 而程瑜墨跪在地上,每听一句,脸上就更白一分。最后是院子里的霍长渊实在看不下去,微微咳嗽了一声。 李承璟仿佛才想起这个人一般,笑着说“怪孤记性不好,差点忘了靖勇侯还在外面等着。站在外面说话不成体统,靖勇侯先进来吧。” 霍长渊拱手应诺,有了太子的话,程瑜瑾阮氏,霍薛氏苏可儿也彼此搀扶着爬起来。李承璟最先朝里走去,程瑜瑾落后半步跟上,之后跟着庞大的宫人内监。李承璟走入西次殿,他自然坐主位,程瑜瑾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之后霍长渊等人走入殿中,不敢落坐,都恭敬地站着。 李承璟不发话,没人敢发出声音。李承璟先是不紧不慢倒了杯茶,递给程瑜瑾,然后才将自己跟前的茶杯满上“今日靖勇侯府齐聚慈庆宫,不知有何要事?” 霍薛氏想要说话,但是瞧见太子俊美白皙的侧脸,竟然不敢吱声。阮氏欲言又止地朝程瑜瑾投来一眼,程瑜瑾知道接李承璟的话,只能由她来接了,便三言两语概括了刚才的事“今日中秋,妾身想询问祖母近来状况,便在散席后带着二婶和二妹回宫。不想在说话的时候,得知二妹月初刚流产。她才多大,便遭受这等苦难,妾身心有不忍,便想着宣霍老夫人进宫,仔细问问当时的情形。” 程瑜瑾说着朝下扫了一眼,淡淡道“不过看起来,霍老夫人似乎误会了什么。不过靖勇侯也是当事人之一,能直接问靖勇侯,再好不过。” 阮氏立刻露出胜利的神情,程瑜瑾的口才可不是开玩笑的,寥寥几语,时间因果经过都概括了出来,而且经她这样一说,程瑜瑾这一方是完全占理的一方,反倒是霍薛氏,有无理取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嫌。 李承璟淡淡点头,显然对霍家这些家长里短毫不关心,就连听到程瑜墨流产也全无动容之色。程瑜瑾说完之后,霍薛氏有些急了,果然太子妃是向着程瑜墨的,被太子妃这样一说,他们倒成了彻底的恶人。 霍薛氏急忙道“太子殿下,臣妇对儿媳仁至义尽,毫无苛待。请太子秉公处置,勿要偏听偏信。” 李承璟淡淡扫了霍薛氏一眼“孤听太子妃说话,怎么就成了偏听偏信?孤不信太子妃,莫非还信你不成?” 霍薛氏一噎,霍长渊见状皱眉,立即掀袍子跪下“殿下息怒,家母久未出府,不通人情世故,并非有意冒犯殿下。” 见霍长渊跪下,霍薛氏和苏可儿也又惊又惧,跟着扑通一声跪倒,那声音听着就疼。 “跪孤做什么?”李承璟的声音依然还是冷冷的,“胆敢冒犯太子妃,你们倒是好大的胆子。” 霍长渊先是震惊,飞快地朝上瞥了一眼,隐约生出些模糊的猜测。他转而向程瑜瑾拱手,低头道“家母口不择言,冒犯了太子妃,请太子妃降罪。” 程瑜瑾内心里“啧”了一声,侧过脸,轻轻看了李承璟一眼。李承璟察觉到她的视线,毫不避讳地转头,和程瑜瑾对视。 程瑜瑾默默收回视线。李承璟突然搞这么一手,她有点肉麻。 然而现在她的前未婚夫,现妹夫还在地上跪着,程瑜瑾轻咳了一声,好歹记起来还有人在地上等着她发话。程瑜瑾敛容,说“念霍老夫人是初犯,看在靖勇侯的面子上,本宫不予追究。但是,本宫不想听到下次。” 霍长渊心里的猜测被证实,内心一时五味陈杂,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霍薛氏而苏可儿也反应过来,连忙转过来给程瑜瑾磕头“臣妇失礼,谢太子妃宽恕。” 程瑜瑾淡淡点头,十分有皇妃范儿地抬了下手“起吧。” 苏可儿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刚才太子说话时她的心吓得都快停掉了。现在太子妃发话让他们起来,显然便是没事了,苏可儿大喜,想上前来搀扶霍长渊,却被霍长渊皱着眉躲开。 苏可儿手里落了空,一时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明明在侯府,表哥并不排斥她接近,现在为何对她避如蛇蝎一般?苏可儿手空荡荡地支着,跪在地上十分难堪。 阮氏在旁边见了,鄙夷地嗤了一声。 程瑜瑾装作看不到,等他们站好后,才转头询问李承璟“让殿下见笑,这本是家妹的家事,现在闹到殿下面前,妾身心中实在不安。既然殿下已经知道,妾身便觍着颜逾越一次,向殿下讨些主意。殿下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 李承璟想也不想,说“既然是二妹的家事,自然你说了算。你说如何办,就如何办。” 李承璟面对霍长渊和霍薛氏时自称“孤”,可是对着程瑜瑾,却以“你我”相称,还唤程瑜墨为二妹。他的态度亲疏,委实一目了然。 霍薛氏顿时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她进宫时还想着靠她和小薛氏的同族亲缘,或许能让太子殿下帮衬一二,现在想想简直是痴人说梦。霍薛氏和小薛氏是远方堂姐妹,小薛氏是李承璟在民间时的半个养母,这点远得简直牵强的关系,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妻子和妻妹? 霍薛氏怎么也没想到,她不过是想留个贴心人在府里,竟然闹到这么大。尤其是霍薛氏想起当初她得知程元璟外放归来时,还说让霍长渊看在小薛氏也姓薛的份上,提携程元璟一二。霍薛氏现在想起她当时说话的语气态度,简直觉得自己脸大如盆,羞愤欲死。 他们哪来的脸,提携本来是皇太子的程元璟? 现在这一切,简直是孽力反馈。太子将处置权完全交到程瑜瑾手中,霍薛氏已经死了心。她和程瑜瑾的新仇旧恨,委实不少。 程瑜瑾不紧不慢,说“这本该是霍家的内事,本宫不该插手。不过既然你们求到了慈庆宫,本宫免不了说几句公道话。靖勇侯。” 霍长渊猛不防从程瑜瑾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愣了一下,才应道“臣在。” “二妹不慎流产,是不是被你所推?” 这样的话从程瑜瑾这里听到,霍长渊羞愤难当。他拳头紧了紧,最后艰涩地应道“是。” “霍老夫人所说纳妾,是不是为你所纳?” 李承璟听到这里轻轻挑了挑眉,他以为只是普通的家长里短,没想到里面竟然还有这么多波折? 身为一个男人竟然把妻子推流产,在妻子流产前后母亲还想着纳妾……李承璟同为男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怪不得阮氏带着程瑜墨直接告到程瑜瑾这里来,霍长渊该。 霍长渊闭了闭眼,口中发苦“是。” “那就是了。”程瑜瑾抬起手敛了下长袖,说,“霍老夫人是你的母亲,苏氏是你的表妹,二妹是你的妻子,早殇的那个胎儿,也是你的孩子。这里所有事都是因你而起,但凡你有些作为,二妹和霍老夫人都不会误会至深,二妹的那个孩子,也不会早早离世。二妹刚刚流产,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你竟然还想着纳妾。你这些行为,置忠义仁孝于何地,置朝廷法度于何地?” 程瑜瑾骂人思想高度总是如此之高,霍长渊记得之前他就被程瑜瑾骂过不仁不义不孝不信,然后当着他的面撕毁婚书。没想到,有生之年,他竟然有机会听第二次。 程瑜瑾这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众人皆被她的气势摄住,满堂皆静。程瑜瑾骂完后习惯性地加总结陈词“你这等行为,于小处是宠妾灭妻,家宅不宁,于大处便是是非不分,无视王法。你这样的行径,让朝廷如何敢重用你?让陛下和殿下如何敢将保家卫国、守护百姓的重任交给你?” 李承璟微微转过脸,忍住脸上的笑意。他记得他第一次见程瑜瑾时,正值程瑜瑾和霍长渊退婚,程瑜瑾在回廊上卯足劲往霍长渊的脸上招呼,发现没将他打破相后,还十分遗憾。入朝为官第一点便是相貌周正,有残缺、疤痕之人不得入仕。再一点,便是品性端正了。 可见程瑜瑾是真的锲而不舍想要毁掉霍长渊的仕途。李承璟心里那些莫名其妙的别扭顿时就消散了。李承璟是男人,当然分得女人清刀子嘴豆腐心和真的恨你之间的区别,无论霍长渊有什么心思,程瑜瑾这里是真的想让他不得好死。 这就够了。李承璟只遗憾自己出现的晚,没能在程瑜瑾订婚之前遇到她,既然程瑜瑾已经和霍长渊退婚,并且嫁于自己为妻,他没必要再纠结往日之事。而且,李承璟能感觉出来,程瑜瑾对他可比对待霍长渊温情多了。 李承璟心中芥蒂消散,顿时神清气爽。他此时眉目飞扬,眼神濯濯,简直神彩逼人。他微微侧过脸,含笑欣赏着程瑜瑾骂人。 可惜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此刻霍长渊的心情极其难堪。他在程瑜瑾的连环质问下毫无还口之力,只能有气无力地替自己辩解最后一句“臣并无纳妾之心……是太子妃和岳母误会了。” “你并未想纳妾?”程瑜瑾挑眉,朝脸色骤变的苏可儿瞟了一眼,道,“那就是说,是你故意拖着人家姑娘,损害人家的声名,耽误苏氏嫁人了?” 苏可儿泫然欲泣,看着霍长渊简直快要哭出来。可是她心心念念的表哥一眼都没有朝她的方向看来,而是抱拳说“是。是臣行为不端,有欠考虑。臣回去后,便为表妹择一门良婿,重金送表妹出嫁。” 苏可儿哭丧着脸,而阮氏高兴地简直要跳起来,就连程瑜墨也收了郁郁之色,讶然朝上首看来。 阮氏几乎喜极而泣,她就说程瑜瑾的脑子十分靠得住,从前阮氏和程瑜墨作为反方,被程瑜瑾怼到怀疑人生,现在换了一个阵营,才觉得程瑜瑾这样的人简直是神仙队友。 瞧瞧太子妃说话,从头到尾没有提过一句不同意纳妾,却能让霍长渊自己说出送苏可儿离开的活。而且,霍长渊还应承了亲自送苏可儿出嫁,这样一来,就算回府后苏可儿使出浑身解数,又哭又闹又上吊,霍长渊都不可能将她收下了。 要不然,岂不是真应了程瑜瑾口中的不信不义之名。 阮氏和程瑜墨面露释然,事情到此,对她们而言已经圆满解决,甚至远远超出预料。但对于程瑜瑾却不止,她冷冷淡淡,看着霍长渊说道“苏氏是你的表妹,你主动送她出嫁,本宫一个外人不好说什么。可是既然二妹嫁给了你,本宫便少不得多说几句。霍老夫人说二妹不孝,还因此不知怎么惹你生气,让你将二妹活活摔至流产。依本宫看,真正不孝的人,是靖勇侯才对吧。” 霍长渊登时讶然。霍薛氏似乎想要辩驳,程瑜瑾却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她继续说道“不能解决母亲和妻子之间的误会,还让她们为了你越闹越僵,此为一不孝;亲手摔死了自己的子嗣,断绝霍家的第一个嫡嗣,此为二不孝。你对母亲是不孝,对妻子,是大不义。为此,还险些害了你表妹的终身。不孝是你,不义也是你,有今日的局面,俱是你之责。靖勇侯,你位列公侯,却做出这等事情,你这个侯爷,这么多年究竟当了什么?” 霍薛氏多年来把儿子捧在掌心疼,听不得别人说霍长渊一丁点不好,现在听到程瑜瑾说如今局面俱是霍长渊的错,霍薛氏怎么受得了?可惜霍家能由着她撒泼,东宫却不行。程瑜瑾拂袖,端茶,说道“靖勇侯,望你回去,好好想一想罢。送客。” 霍长渊仿佛被人迎头打了一棒,他从小被霍薛氏放在心尖上疼,自然也习惯了女子为他无原则付出。在他看来,女子为他好,为他无私奉献,都是应该的。 霍长渊从没有想过,他在家庭中也有一份职责。霍薛氏偏心他不肯说,程瑜墨也爱他,不忍心苛责,唯有程瑜瑾,毫不留情地戳破这一切。 霍家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他,难辞其咎。 霍长渊失魂落魄地走了,走时甚至忘了等一等自己的母亲表妹。霍薛氏追着霍长渊而去,苏可儿自然跟随其后。阮氏和程瑜墨目的已经达到,也是时候告辞。她们看着程瑜瑾,眼神中有谢也有怨,有敬也有畏。 最后还是阮氏出面说“多谢太子妃。臣妇和墨儿告退。” 程瑜瑾站起来,慢慢走近,居高临下,深沉安静地看了程瑜墨一眼。最后,程瑜瑾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劝了最后一句“路是你自己选的,日子也是你自己过的。落子无悔,你都这么大人了,早就该懂得,人要为自己的所有行为负责。” 程瑜墨低着头,紧紧咬着唇。程瑜瑾懒得再说,揽着广袖转身,轻飘飘撇下一句话“回去后,好好休养身体吧。连翘,送二太太和侯夫人出去。” 李承璟就坐在上首,似笑非笑,围观了全程。 第112.7细8水9 2 霍家的人都走了,阮氏和程瑜墨也低着头告退,偌大的西殿,很快就只余程瑜瑾和李承璟两人。慈庆宫闹腾了一下午,此刻又重归安静。 李承璟抬手一挥,侍奉在各个角落的宫人内侍无声退下。等闲杂人等都离开后,李承璟看着程瑜瑾,笑道“太子妃口才了得,御史台没有遇到你实在是他们的损失,若是你去当御史,天下还哪有贪官污吏,我朝必海晏河清。” 程瑜瑾淡淡瞥了李承璟一眼“殿下抬爱,妾身不过一介弱女子,恐怕当不起此般重责。” 李承璟忍不住笑了,他拉着程瑜瑾坐下,问“是霍长渊害你二妹落胎,又不是我。你怎么还这样生气?” 程瑜瑾深吸一口气,闷闷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兔死狐悲。” 李承璟挑眉,他偏头瞧着程瑜瑾,一双眼睛里面满满都是笑意“太子妃舌战群儒,先是训阮氏、霍薛氏,之后训完靖勇侯训妹妹,果然,连我也不能幸免是吗?” 程瑜瑾本来有些难言的惆怅,听到他的话,忍不住笑了。被他这样一打岔,程瑜瑾莫名的心绪荡然无存,她含嗔带怒瞪了李承璟一眼,道“太子清贵高洁,没见着今日靖勇侯的表妹见了您都神魂不属,我哪敢说太子殿下的不是啊?” 李承璟笑着摊开掌心,说“这可和我无关。我今日对这些事全然不知,要不是在宫门口遇到去而复返的靖勇侯,我还不知道霍家人都聚在了慈庆宫呢。带着他进宫,也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 “殿下当真毫无私心?” 李承璟双眸晶亮,含笑问“你说我有何私心?” 程瑜瑾本来是故意呛他,没想到他坦然承认,倒让程瑜瑾没法接话了。程瑜瑾抿唇,微微错开眼,回避了这个话题“今日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妾身娘家让殿下见笑了。” “这有什么。”李承璟见她不接话,也不逼迫,只是不甚在意地抻了抻袖子,“生活本来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你能将这些琐事和我分享,这才是将我视为你生命的一分子。” 说完后李承璟瞥了程瑜瑾一眼,眉梢轻挑“而且,什么叫你的娘家?莫非程瑜墨不也是我的侄女?” 他又来了,程瑜瑾一噎,用力瞪了他一眼“你还说!叔娶侄女,你当真觉得这个名声好听?满朝文武都刻意规避这一点,你倒好,自己还动不动提起。” “实话而已。”李承璟毫不在意,甚至还露出沉思的神色,“程瑜墨是我的二侄女,还是你的妹妹。如今你嫁给了我,你该叫她侄女呢还是妹妹呢?” 程瑜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挥袖就要起身,李承璟连忙笑着拉住“怪我,我胡乱说的。太子妃莫气,先坐下。” 程瑜瑾被拉着坐回来,看表情完全在忍耐怒气。 李承璟心知再逗就要真毛了,于是接下来十分乖顺,不敢胡乱开腔。他瞧着程瑜瑾的脸色,说“不过今日之事,实在是霍长渊做得不对。霍薛氏和程瑜墨如何我不了解,不予置评,但是他将妻子推了一把,害妻子流胎,却十分没有男子担当。不管他先前知不知道程瑜墨有孕,他对妻子动手就是他不对。莫非程瑜墨无孕在身,他就可以动手了?” 李承璟对此简直十分嫌弃,程瑜瑾嘴上不应,但是心里却暗暗点头。她想到曾经在程家时,她偷偷从程老侯爷屋里提了金子出来,李承璟看到后直接让刘义帮她提东西,之后带她去外面看店铺,李承璟也全程作陪,没有丝毫不耐烦。 若是同样的情景放在霍长渊身上,效果必然完全不同。哦不,霍长渊这种人压根不会陪女子逛街,在他看来,这恐怕是极其没出息的表现吧。 程瑜瑾有点好奇了,霍长渊在寡母身边长大,从小和成年男子接触少,导致被寡母惯坏,视女子的奉献为理所当然,那李承璟呢? 霍长渊只是没有父亲,李承璟可是从小走失,幼年丧母,少年失父,一个人近乎自生自灭地长大。他为什么,成长成和霍长渊完全不同的模样? 李承璟发现程瑜瑾眼神不对,问“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想问什么直说便是,别自己乱猜。” 既然如此,程瑜瑾就当真不客气地问了出来。李承璟听到,忍不住去敲程瑜瑾的额头“就非得是被什么人教的不成?就不能是我自己玉秀于内、自成栋梁?” 程瑜瑾噗嗤一声笑出来,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光,嘴上却还捧场地说“这是自然,太子殿下本来便是不可多得的良玉,旁人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李承璟也笑了。他似乎想到什么,笑容微敛,语气里突然带了些郑重“若说教养之恩,我当真要感谢一人。她于我虽无血缘,但是却对我恩情极深,没有她,断不会有今日之我,此恩恩同再造,与半母无异。” 程瑜瑾也郑重起来“殿下,你说的是……” 李承璟点头“没错,正是我的养母小薛氏。” 程瑜瑾叹息,小薛氏少有才名,结果却因为薛家一案被牵连至流放,零落成泥香不改,说的便是她了。李承璟始终后得以被小薛氏相救收留,才免于他陷入偏激、仇世。 那个时候李承璟不过五岁,却经历了生母病逝,父亲另娶,祖母亲口说他不祥,被排挤至宫外养病,自己还险些被继母和权臣一家害死,不得不放弃本来身份,苟且偷生。这样的人生经历,放在另一个人身上,就算不自暴自弃,也要仇恨世界了。李承璟却能折而不挠,依然长成理智明德、端方自制的模样,就连面对一个女子,都能始终尊敬有礼。 程瑜瑾越想越觉得良才和朽木不可混为一谈,而成长过程中女性长辈的教育,也十分重要。李承璟和霍长渊,便是最明显的例子。 程瑜瑾似有感慨,轻轻叹了一句“殿下,能嫁给你,实在是我之幸运。其实,哪个女子嫁给你都能过得很好吧。” 程瑜瑾说完后,见李承璟表情不对,皱眉问“你这是什么眼神?为什么这样看我?” “受宠若惊。”李承璟如实说道,“我总觉得你后面还有话。能让你夸赞,后面必有附加条件。” 程瑜瑾瞪了他一眼“我在你心里便是这种凡事都有目的,无利不起早的人吗?” 李承璟点头,之后他自己也笑了,身子往后一躲,握住程瑜瑾打过来的手。 “好了,不逗你了。”李承璟收敛了笑,认真地说,“你对我评价如此之高,是我的荣幸。可是,我不知道我娶了别人会如何,因为此生我只想娶你。” 花言巧语,程瑜瑾在心里骂了一句,嗔怒地瞪了他一眼,里面却波光潋滟,笑意盎然。 程瑜瑾半开玩笑半认真,笑着问“殿下精于控制人心,今日对我这样说,换一个人,殿下恐怕也是如此吧?” 果然还是来了,李承璟无奈,道“除了你,我还有别人吗?” “现在没有,谁知道以后有没有。”程瑜瑾微微扬起下巴,她脖颈纤长,姿容绝艳,这样微垂着眼眸看人,冷感中掺杂着艳,高傲中夹带着娇,奇异般的吸引人,“今日靖勇侯那位表妹,不就十分为殿下折心吗。如今只是靖勇侯的表妹,过几日,谁知道会不会冒出来其他妹妹。” 明明是质问,但是听在李承璟耳中却顺耳极了。不怕程瑜瑾介意,怕的是她不介意。要是她对于他纳其他女人毫不在意,才该李承璟头痛了。 李承璟心情好,连眼睛也是含笑的“我的母亲是原配之妻,和陛下起于微末,相濡以沫,在我童年记忆里,他们之间并无第三人,那也算是我童年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之后我辗转由养母抚养,她虽未成婚,却极为清傲自尊,从不屑于做任何人之妾,若不是为了我,也不至于……” 接下来的话说出来便伤情了,程瑜瑾默默握住李承璟的手,李承璟顿了一下,略过这一段,说“所以,我从未想过纳妾。子嗣在于精,不在于多,若连嫡子都教养不好,生再多庶子有何用,反而还惹得家宅不宁。” 李承璟深深注视着程瑜瑾,目光深沉又悠长,仿佛一坛陈年佳酿,不知不觉引人沉溺“我这一生,有吾妻就已足矣。” 程瑜瑾脸红了,她转开视线不和李承璟对视,嘴边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住。 李承璟还说她口才好,依她看,李承璟才是真正蛊惑人心的高手。 程瑜瑾本来只是顺势试探,没想到却听到这样一番话,倒把自己弄了个大红脸。程瑜墨和霍长渊那样轰轰烈烈、深沉浓烈的爱,却闹成今日这种地步,程瑜瑾看了实在唏嘘。她和李承璟从来不曾有过浓烈的感情,两人婚后婚前相处模式基本不变,始终都是平平淡淡,相互尊敬。 他们两人都是理智礼貌、擅长圆场的人,两人在一起后,彼此都十分给对方颜面,这样的两个人相处起来当然融洽,可是看起来却缺一份新婚夫妻的亲密浓烈。 这也是程老夫人始终担心他们两人是表面夫妻的原因。他们实在太完美太融洽了,不曾拌嘴,更不曾吵架。外人看起来,虽然羡慕他们是模范夫妻,却总怀疑是不是作假。 程瑜瑾开始也怀疑过,成婚后李承璟对待她,着实太好了。程瑜瑾忍不住往最坏处揣测,莫非,李承璟这样做,只是为了营造一个完美太子形象?家庭和睦,宠妻爱妻,也是他形象的一部分? 但是现在程瑜瑾有点释然了。一个人怎么说并不重要,如何做才是最重要的。李承璟是太子,还是一个隐忍多年、伺机而动的太子,她所嫁的便是这样一个人,怎能怨他多算?只要李承璟一如既往地对她尊重又爱护,原因为何,有什么可追究的呢? 没有轰轰烈烈便没有吧,其实程瑜瑾觉得他们这样相处很舒服。真把霍长渊和程瑜墨那种感情放在程瑜瑾身上,她反倒要受不了。 连翘送阮氏和程瑜墨回来,正要回去复命,却在大殿门口被杜若拦住。 杜若朝里面使了个眼神,说“殿下和太子妃正说话的呢,你待一会再进去。” 连翘朝里面扫了一眼,顿时了然。她们俩悄悄走到回廊外,连翘十分感慨“当初在侯府时,二姑娘和靖勇侯多么一往情深,二姑娘说起靖勇侯时眼睛都是亮的,浑身都充满了一股一往无前的劲。可是刚刚我送二太太和二姑娘出去,二姑娘上马车,靖勇侯就站在一旁,但是两个人竟然一句话都没有,一个眼神都不曾交集。这才一年啊,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杜若也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求仁得仁罢了。我说句大胆冒犯的话,要我说,太子妃和殿下这样的,才是长久之道。太子妃从小聪慧,尤其难得的是懂得替人着想,处处替别人周全颜面。她嫁到别人家当然也能过好日子,却不如和太子殿下这般轻松自在。” 连翘点头,显然深有同感。两个情商智商都高的人,就应该这两人在一起,别去扶贫了。 连翘朝宫门的方向看看,再回头透过窗户,看到太子殿下唇边含笑,给程瑜瑾倒茶。程瑜瑾两指拈起茶杯,对着太子轻轻一笑,两人姿态之典雅,动作之优美,美好的宛如画卷。 连翘和杜若光看着就忍不住露出微笑。不只是她们,东宫里其他伺候的人,瞧见太子和太子妃神仙一般的相处模式,哪个不是自然而然心生珍重,根本不忍心破坏。 今天发生了许多事情,想必对于靖勇侯府和宜春侯府两家的许多人,今夜又是个不眠之夜。然而在东宫,这个所有变故发出的地方,这对“始作俑者”夫妻却对坐饮茶,谈笑宴宴。 此般对比,连翘看着简直舒心极了。 第113.流长 天气日渐变冷,转眼间,紫禁城的叶子便黄了。秋风吹过,落木萧萧,在红墙的映衬下格外疏阔。 又是一个月,京城落了第一场雪。红墙白瓦,宫人肃肃,静谧又庄严。 程瑜瑾也换上了毛领衣服,光线渐暗,盯着小字看久了,有些眼晕。她放下书歇了歇眼睛,问“什么时辰了?” “回太子妃,酉时了。” “酉时了。”程瑜瑾转脸看向窗外,自言自语道,“殿下也该回来了。” 连翘进来点灯,听到这话应道“如今殿下受重用,回来的也是一日比一日迟。幸好有太子妃照料着,不然殿下这样辛苦,岂不是要累瘦了?” 程瑜瑾凉凉瞥了她一眼“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杜若在旁边侍奉,听到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翘拍马屁失败一点也不怕,对着杜若做了个鬼脸,又混若无事人一样凑上来说笑“太子妃,您看了一下午礼册了,天黑了盯东西对眼睛不好,您不妨放下,松动松动筋骨吧。” 程瑜瑾却摇摇头,说“没剩多少了,明日另有安排,今天一并解决了罢了。” 连翘知道劝不动,也不再多嘴。她快手快脚把东西收拾好,一边办事一边说道“奴婢知道太子妃自来便是极有主意的,奴婢嘴碎,有道理太子妃便听着,没道理您就只当逗个闷。如今谁不知道太子妃极为贤德能干,宫城内外,提起您,没人能说出什么不好来。奴婢听说,宫外夫人们都把您当做教导女儿的标准呢。” 杜若听到这里轻轻接了一句“太子妃未出阁便是京中闺秀模范,如今被夫人们称赞,有什么可稀奇的。” “那可不一样。”连翘快声快语,说道,“以前高门命妇们都把太子妃当媳妇标准,如今,却当做女儿的标范。这哪能一样?” 两个丫鬟一应一合逗她欢心,程瑜瑾不禁轻轻一笑,一下午的沉闷一扫而空“行了,一个比一个会说话,鹦鹉都比不过你们。都消停些吧。” 这两个丫鬟虽然有心哄程瑜瑾高兴,但是她们有一点没说错,那就是这段时间以来,东宫太子和太子妃的名声十分之好,外朝内廷提起来,谁都要称一声东宫仁德。 程瑜瑾和李承璟都是半路冒出来的人,无功无绩,无名无望。李承璟比程瑜瑾好点,早归位半年,可是仅靠半年便取代二皇子十来年的造势,还是太浅薄了。 好在他们俩人都是极其克制理智的人,兼之都长得好看,两人往那里一站,便是众人想象中的储君和储君之妃的模样。因为根基未稳,两人不适合太过张扬,可是东宫每一次露脸,都十分有效。 最开始众人觉得这是他们装出来的,持观望态度,然而成婚半年来,他们的行为始终无丝毫不端之处,两人神仙和神仙之间强强联合的夫妻模式横扫京城社交圈。慢慢的,前朝后宫都接受了这对完美夫妻的设定,东宫的名望也日渐兴隆起来。 程瑜瑾在中秋宴上惊艳露了一手后,杨皇后心生防备,再也没有给程瑜瑾理事的机会。程瑜瑾也不在意,治理后宫本来就不是太子妃的职责,她无事一身轻,落得轻松,何必和杨皇后抢? 不过这段时间,李承璟在朝中的进度,比程瑜瑾的顺利许多。李承璟“被找回来”一年,这一年间协理政事无一错处,他并不邀功,但是皇帝问到他时,次次都能提出直切要害的见解。内阁虽然不方便表态,但是除了杨首辅,其余阁老们提到太子,都是满意居多。 而他在工部这半年,上下一清,各项工程进展井井有条,挤压多年的旧卷宗也被梳理妥当。工部尚书对太子最为赞赏,私下里也屡有褒扬。 日久见人心,既然别人不信,他们就一点点证明。东宫从不争功,可是但凡交到东宫手里的,他们都能办好。 李承璟可谓是众人理想中的太子,身为嫡长子,温雅清贵又不失为君果毅,广开言路又不会自无主张。而同时,他又洁身自好,不贪财不恋色,有一门端庄贤惠的太子妃,和皇帝父慈子孝,和二皇子兄友弟恭。身份上名正言顺,德行上无可挑剔,最重要的是,皇帝支持。 这样一个太子,实在无可挑剔。朝臣对于站位,不知不觉间都有了变化。 皇帝当初力排众议,十四年不曾另立太子,等太子回来后直接带在身边听政,皇帝到底向着谁,其实还挺明显的。 这才是最重要的。君臣相忌、夺嫡争位是多少朝代祸乱的起源,如今皇帝太子相处和顺,已经是多少臣子盼都盼不来的好事了。杨家诚然势大,但是这天下,终究是姓李的。 话说的再糙一点,杨太后还能活多久,可是太子能活多久?更别说太子有皇帝的支持,该向着谁,不是显然的事情么。 臣子们心中默默都有了主意,然而李承璟这个太子近乎完美无缺,却有一处不妥。 他膝下,尚没有孩子。 毕竟太子是储君,为了国家稳定,皇帝要早早立下一任继承人,即太子。同理,太子也要早早为国家准备好下下任皇权的延续。 才半年,就各种人询问程瑜瑾有无怀孕了。程瑜瑾都如此,想必李承璟面对的压力更甚。尤其过分的是这并不是夫妻私事,太子有没有儿子,是可以放在早朝上当做朝廷大事讨论的。 催生孩子真的是全方位无死角,现在程瑜瑾一听到这几个字就头疼。她倒是也想,但是怀孕这种事,又不是她计划计划就能安排好的呀。 程瑜瑾想到再过一个月便是过年,到时候京城宴会一场接着一场,众多年长命妇聚在一堂,她又要被催生孩子了。 真是光想想就头痛。 程瑜瑾不想想这些令人发愁的事,礼单已经看完了,她将笔放好,把一张张将礼单整理好。放到一半,就听到外面传来宫人唱喏声。程瑜瑾起身的功夫,李承璟就已经走进来了。 “殿下。” 李承璟抬了下手,示意她起来。他身上披着厚重的披风,上面还留着雪粒,可见一路风雪萧萧。程瑜瑾上前,亲手拍了拍李承璟肩膀上的雪,解开系带,为他卸下披风,转身交给身后的宫女。 李承璟解开一身沉重,他握住程瑜瑾的手,带着她往里走“门口漏风,你衣服穿得单薄,别往风口站。” 程瑜瑾顺着他的力道走,一边走着,她还用另一只手试了试李承璟手背上的温度“殿下手这样凉,路上遇到了什么人不成,怎么在外面耽搁了这样久?” “嗯。”李承璟点头,“在乾清宫外面遇到了兵部尚书,便多说了两句。” 程瑜瑾了悟,原来是兵部尚书。宫女此时已经换上了热茶,程瑜瑾和李承璟相对坐在紫檀雕荷罗汉床上,程瑜瑾拿了个橘子,一边剥皮一边问“殿下可是有心事?” 李承璟轻轻叹气,果然,程瑜瑾最懂他。他进来后仅仅是提了一句,程瑜瑾便猜出来了。 李承璟说“我在想朝中的事。我缺席太长时间了,仅有工部支持,还远远不够。” 这当然是远不够的。六部中吏部最贵,其次户部兵部,工部乃是下下行,被文官视为明升实贬之地。李承璟诚然在工部累积了名望,可是对于整个朝堂来说,还是没有话语权。 内阁在杨甫成的把持之下,李承璟不可能一口吃成个胖子,他先得从六部入手,再慢慢争取内阁其他阁老的支持。然而六部中吏部是杨甫成的大本营,户部也被杨家人牢牢把持着,礼部无甚紧要,刑部无人,李承璟最好也是唯一的切入口,在兵部。 可是,他是太子,这个身份是依仗,也是桎梏。他身为太子,虽然可以名正言顺参政,但是行动时也有许多顾虑,比如结党营私,比如招兵买马,便是大忌。 因此,如何结交兵部之人,就很犯难。 程瑜瑾放下橘子皮,仔细剔上面的白色橘络。她口气温和,说道“殿下,你不妨换一个角度,迂回从之。” “怎么说?” “不方便结交臣子,结交他们的夫人,总是可以的吧。” 李承璟挑眉“你是说……” “没错。”程瑜瑾将一瓣橘子剥到自己满意的程度,递给李承璟,说,“宜春侯府虽然这些年不太争气,但是最初,确实是以军功封侯。勋贵和清流不一样,清流以科举取士,公侯却都是靠军功发家。这些年杨首辅大力提拔自己人,架空老牌勋贵,诸多公府侯府之中早就有不满之语。我是勋贵之女,并非出自书香之家,这本身,就已经是表态。” 杨甫成是文臣,靠杨太后发迹,占据了首辅之位,之后许多年也一力栽培自己的学生,在文官中当然一呼百应,但是兵权,却是一丁点都不沾。 科举出身的文人忌惮他,行军打仗的武人,却未必。 而勋贵之家,便是一代代世袭从武。当然,时至今日依然还走祖宗的路子好好去军中历练的勋贵不多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牌勋贵的号召力在军中依然强大,比如靖勇侯府,比如蔡国公府。 程瑜瑾出于私心,勉勉强强挂上宜春侯府。 霍长渊和翟延霖,至今还在军中掌职呢。其他活跃在军中的公侯之子,就更不必说了。程瑜瑾出身勋贵的背景就是天然的优势,一个是素来重文抑武的杨家,一个是祖宗有过命交情的程家之女,勋贵们亲近谁,不言而喻。 实权将军和兵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大可以作为打破僵局的突破口。李承璟想结交军中的人,那些勋贵就不想投个从龙之功吗?只不过碍于不得结党营私,彼此都不方便出面罢了。然而李承璟和这些臣子们不方便,女眷们来往却没有限制,程瑜瑾作为太子妃,结交几个公侯夫人,完全顺理成章。 更别说,她本身就是宜春侯府大小姐,社交圈本来就在勋贵之中。 李承璟一点就通透,他看向程瑜瑾,眼中十分意外“太子妃一语惊醒梦中人,看来以后,我全仰仗太子妃了。” “少给我戴高帽,我就不信你自己没想到。”程瑜瑾伸出手良久,见李承璟没有接的意思,疑惑道,“你不吃橘子吗?” 李承璟依然老神在在地坐着“送佛送到西,太子妃喂人吃东西就这点诚意?” 还要人喂,程瑜瑾才懒得理他,放在碟子上,爱吃不吃。 李承璟叹了口气,认命般自己捡起来“你真的一点情趣都不讲。” “我一直便是如此,太子今儿才知道吗?” 第114.恩爱 昨天半夜又下了一场雪,早上起来的时候,天地皆白。 今日是腊月二十三,一大早起来宫里到处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氛围。原因无他,因为放假了。 从今日起,朝廷便封笔罢朝了。腊月二十三起各大衙门官署不再办差,一直到年后二十,才重新恢复当值。 因为上元亦有假期,所以元日和元宵合并,年假从腊月二十四持续到正月二十。皇帝和太子寒暑不改、不得停歇的早朝,终于能在过年这几天好好歇一歇。 今儿是今年最后一天上朝,好在六部大人物也想着休息,早朝没什么事情,很快就散朝了。之后李承璟去文华殿走个过场,陆陆续续有臣子来给他贺岁,没过多久,他就回慈庆宫了。 程瑜瑾瞧见李承璟回来,笑着给李承璟道喜“恭贺殿下,今年政务一切顺利,诸事顺遂,圆满落幕。” 李承璟能休息近一个月,他也长长松了口气,笑着说“今年娶到了太子妃,确实大喜。可见你年初时对我说的话十分有理,因为是你第一个道贺,这一年果真顺顺畅畅。看来以后每一年,我都得听你第一个说新年好。” 程瑜瑾没想到这么久远的事情,李承璟竟然还记得。去年年节时分,李承璟离开程家出门访友,程瑜瑾本来都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却在正月初二这天见到匆匆赶回来的他。那个时候程瑜瑾还在烦恼成婚的事,她以为李承璟不在,放心地去钓青年才俊,结果在和林清远喝茶的时候被李承璟撞了个正着。 那时候程瑜瑾为了脱身,故意讨好说她在除夕那天等了李承璟许久,想要第一个和李承璟说新年好,结果却没见着人。她不过随口掰扯,她自己都记不得了,李承璟却记到现在。 程瑜瑾有些心虚,但是她不能让李承璟看出来,还煞有介事地点头“不错。可见冥冥中自有定数,我和殿下说想要每年第一个向你贺岁,后面果真嫁给了殿下,年年岁岁与殿下共度。” 李承璟笑了,点了点程瑜瑾眉心“这可不是上天注定。此乃人为。” 程瑜瑾本来想端着架子,最后却没忍住笑了。她叹道“是呢,老天安排,怎么比得过殿下手腕。殿下今日放假,先去将朝服脱下,换一身轻便衣服吧。” 李承璟也有此意。他走向内殿,自从程瑜瑾来了,这种贴身的事便从太监手中转到了程瑜瑾身上。她亲自给李承璟挑了身浅蓝织金锦衣,冠懒得再重新束,便依然还是太子金冠。 程瑜瑾踮起脚尖为他整理衣领,暖香阵阵的内殿里唯有他们两人,李承璟都能感受到她的呼吸扑在自己脖颈上。李承璟微微低头,侧脸压住她的头发,低声叹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多亏了你出面和众夫人交际,东宫有今日的局面,你居功至伟。” 这段时间年节将近,程瑜瑾趁机和众多勋贵夫人走动,进度虽然缓慢,却实实在在在推进。夫人外交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有了双方夫人在中间缓冲,李承璟和其他高官也终于搭上线,彼此之间低调谨慎地试探起来。 “不敢当。”程瑜瑾为他压好衣领,从衣柜里取出玉带,说,“都是殿下得人心,我不敢居功。” 李承璟换上常服,这一身颜色雅致,动作间隐隐有金光流动,清中有贵,和他发上金冠隐隐呼应。浅蓝色和浅金交相辉映,衬得他剑眉星目,英俊贵气,眉宇间更见俊秀风流。 程瑜瑾拿了腰带,见李承璟还是直挺挺站着,少不得提醒“殿下,劳烦抬手。” 李承璟垂眸看她,慢慢抬起双手,但是距离还是不甚宽敞。程瑜瑾没办法,只能自己再靠近些,替他扣腰上玉带。 从侧面看,简直像程瑜瑾抱住了李承璟的腰一般。李承璟很自然地放下手,环住程瑜瑾,说“与我无关,俱是多亏了你。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后面一个月我不必上朝,可以好好陪你。” 李承璟的手放在程瑜瑾腰后,程瑜瑾的胳膊被环住,再扣暗扣就不太方便。她动了动,隐晦地提醒他“先把手放好,你妨碍我扣扣子了。” 李承璟惨遭嫌弃,抿着唇看了她一眼,慢慢松开手。 终于将他打理妥当。程瑜瑾心满意足,完全不把刚才的小插曲当回事“殿下辛苦了一年,如今终于能休息一二,实在大好。” 李承璟心说他可没从程瑜瑾身上感受到。他叹了口气,认命般揽住自己端庄美丽却又完全不徇私情的太子妃,往东殿走,道“估计最后休不了一个月,但是至少能陪你过年。今日正式停御笔,皇上也高兴,兼之是小年,晚上陛下那里有家宴。” 程瑜瑾点头,小年有宴,她一早就得知了。尤其是今年李承璟回来了,皇帝第一次过这般团圆的年,十分高兴,早就和杨皇后说过小年宴大办。 因为是家宴,帝后、太后、宫妃、皇子、公主都会出席,这大概是后宫之中难得的盛事了。从半个月前,后宫的妃嫔们便欢欢喜喜准备起今日的穿戴了。 但是宫妃如何争奇斗艳,都和程瑜瑾无关。她一个太子妃,皇子辈唯一的正牌女主子,和妃嫔们比什么比,那是杨皇后该操心的事情。李承璟也是做此想法,所以下午都过半了,这两个人还是不紧不慢,丝毫没有整装换衣的打算。 他们两人甚至对雪烹了一道茶,算时间差不多了,才悠悠哉哉往坤宁宫走去。 今日家宴,地点设在后宫之主杨皇后的地盘上。程瑜瑾和李承璟到时,坤宁宫里已经有不少人了。 听到程瑜瑾和李承璟进来,殿中除了杨皇后,其他妃嫔、公主纷纷起身,垂首行礼道“参见太子,参见太子妃。” 程瑜瑾和李承璟也一同给上首的杨皇后行礼“参见皇后。皇后娘娘安好。” 杨皇后淡淡点头,对着这两人,她实在做不出热络的表情来“太子和太子妃来了,快坐吧。” 两人起身,连站起来的动作都是同步的。他们两人站好后,李承璟才对着身后众人微微一抬手“诸位不必多礼,都请起吧。” 满堂金粉次第站起来,各自落座。这种集体亮相的场合,座次就尤其重要,每进来一个人,座位上就打响一场无声的战役。谁江湖地位高,谁最近势头好,一目了然。 好在这些事情根本不会影响到李承璟和程瑜瑾,只有别人给他们让座的份,断没有他们礼让别人的道理。全天下能劳烦他们站起来的人,总共也只有三个。 越是压轴的人出场越晚,程瑜瑾和李承璟到场后,宴席便快要开始了。他们等了没多久,皇帝搀扶着杨太后到场,所有人站起来给皇帝、太后行礼,等太后坐好后,杨皇后宣布“开宴,上菜。” 立刻便有两队太监鱼贯而入,小步快走,给各桌主子添菜。皇帝坐在最中央,放眼望去,只见满堂妃嫔环肥燕瘦,各有千秋,而他的两子三女都承欢膝下,尤其难得的是,今年李承璟终于回来了。 皇帝看着简直感慨不已,说道“朕盼了十四年,如今一家人终于团圆了。此乃大喜,该共饮一杯。” 皇帝发话,坐在殿中的人当然都笑着端起酒杯,纷纷应和。皇帝这话显然是对着太子说的,众人饮过一巡后,皇帝还不尽兴,笑着将杯盏对准李承璟、程瑜瑾这一席。 “这还是这些年来,太子第一次在宫里过年吧?没想到上一次你在宫里时,还不到桌子高,如今,竟已经娶妻成家。” 李承璟站起来,举杯道“是儿臣的错,这些年没能在陛下身边尽孝,儿臣惭愧。” 皇帝面有感慨,大手挥了挥,说“既然已经回来了,还说过去的事做什么。这是大喜事,都该高兴才对。” 李承璟应是,主动敬皇帝三杯酒,程瑜瑾见状也站起来,同李承璟一同给皇帝敬酒。 皇帝看着灯光下长身玉立、清俊朗朗的长子,再看看端庄美丽、仪态万千的儿媳,心里越发高兴。儿子儿媳敬酒,皇帝岂有推辞的道理?皇帝一高兴,便将酒全部喝了。 殿中其他人见到,心思各异。 李承璟换了浅蓝色常服,名贵面料就是不同,站在灯火中人如美玉,浮光流金。而他身边的程瑜瑾穿了浅粉立领袄裙,布料和李承璟身上的如出一辙,两个人一个浅蓝一个浅粉,站在一起简直流光溢彩,交相辉映。 简直过分,就他们俩是夫妻,就他们能穿套装。 杨皇后被刺的眼睛疼,二皇子李承钧默默撇开眼,再一次发觉娶正妃之事应当提上议程了。坐在下手的妃嫔们又羡又妒,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们虽是妃,但说白了还是妾,她们这一生,都不会有机会和夫婿穿同款衣服了。 在场中唯独皇帝,瞧着这对璧人是乐呵呵的。 程瑜瑾尚不知道她在无意中又当众秀了一把恩爱。其实她还真不是故意的,只不过李承璟的衣服全是她来挑选,程瑜瑾给自己订做衣服的时候,顺便就给李承璟置办一套,所以两人身上的衣服,无论怎么穿都像配套的。尤其他们俩长得好,仪态好,动作默契,光是一起站起来敬个酒,都让别人觉得在刻意秀恩爱。 敬酒后,程瑜瑾坐下,李承璟为她递来一杯茶,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程瑜瑾听后点头。这两人的互动落在旁人眼里,又是一阵牙酸。贵妃忍不住问“太子和太子妃感情真好,当着大伙这么多的人呢,不知道太子在和太子妃说什么悄悄话?” 程瑜瑾讶异抬头,还没反应过来话题怎么转到自己这里了,李承璟已经接话“太子妃不胜酒力,孤怕她喝醉,便提醒她饮茶醒酒。” 贵妃啧了一声,用帕子掩着唇笑道“少年夫妻到底不一样,本宫牙都要酸掉了,一会上了硬菜,恐怕咬都咬不动。” 程瑜瑾只能保持微笑,任由众人打趣。淑妃坐在贵妃侧对面,见状说道“太子和太子妃琴瑟相谐,感情和顺,这乃我朝的大好事。妾身倒盼着多被酸一酸呢。” 淑妃和程瑜瑾有昌国公府这一层关系,向来替东宫说话。程瑜瑾承了淑妃的好意,笑道“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快不要打趣我了,两位娘娘再说下去,我该无地自容了。这杯酒,我敬两位娘娘。” 太子妃敬酒,贵妃不能不接。接了人家的敬酒,贵妃自然也不好再打趣了。妃嫔这里终于消停下来,没想到上首的杨太后听了一会,慢悠悠说道“淑妃所言有理,你们小夫妻感情好,这确实是国家的好事。只不过太子妃既为正妃,最要紧的职责便是替皇家开枝散叶。太子妃进宫已有半年,如今有消息了没有?” 随着杨太后这句话,大殿中本来还算融洽的氛围迅速冷下去。程瑜瑾脸上的笑收起,杨太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起这件事,显然是存心给她难看。其实成婚仅仅半年,没有怀孕是很正常的事,再着急的婆家也不会这般催促媳妇。但是李承璟站在风口浪尖,一举一动都被无数人盯着,身后又有杨太后这么一位继祖母,就尤其容易被拿出来做文章。 程瑜瑾放下酒杯,正打算说什么,手突然被一个温热的手掌覆住。李承璟手指修长,骨节匀称,十分好看,此刻他的手虚虚压在程瑜瑾手上,明明力道很轻,但是莫名让人觉得坚定。 李承璟看着杨太后,不闪不避,缓缓说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儿臣已过弱冠却尚未有嗣,实在是对陛下、对太后不孝。儿臣心中不安,太后若是降罪,孙儿绝无二话。” 第115.2侧3妃4 5 偌大的宫殿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李承璟的声音,不疾不徐,掷地有声。 李承璟一开口便将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杨太后本意是对程瑜瑾发难,李承璟这样,杨太后倒不好继续说了。杨太后撩了下眼皮,道“太子对太子妃倒是维护。不过既然入了皇家的门,懂礼数、识大体便是最重要的,尤其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皇后身上的担子迟早要交到你的手中。太子妃若是不做出表率,天下其余女子见了,有学有样,可如何是好?” 杨太后专门点名到她身上,程瑜瑾不能继续坐着,揽着袖子起身。李承璟坐着在她身边,也陪着她一起站起来。 程瑜瑾敛下眼眸听训“太后娘娘说的是,儿受教。然陛下春秋鼎盛,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儿还有许多东西要和皇后娘娘学。太后说这些话,委实让儿惶恐。” 杨太后真是锲而不舍地挑拨他们和皇帝的关系,如今当着后宫众人的面,皇帝都在座,杨太后便说什么“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其心简直可恨。 程瑜瑾立马撇清立场,杨太后虽有失望,但是也没准继续追究。挑拨这些话轻轻一点就够了,说得多了反而落于下乘。这次没成功,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杨太后缓了一下,突然话音一转,说道“太子妃进宫已经半年了吧,这半年东宫都是空的,宫里连个伺候太子的人都没有。虽说这些话讨嫌,但是哀家身为祖母,这个恶人哀家不当,还有谁来当?太子妃,哀家知道这些话你不喜欢听,但是你是天下女子的表率,妒乃是大忌。按制太子身边该有才人、选侍、淑女,可是如今都半年了,竟然一个都没有。传出去让其他女子听到,朝廷该如何教化天下?太子妃,你说是不是?” 程瑜瑾低着头,她早就料到过这个局面,只是没想到,这一关会在这种场景下降临。 纳妾是正妻绕不过去的坎。高门中妾简直如喝水吃饭一般普遍,程瑜瑾从小见父亲叔伯一个个纳妾,甚至她的姑父、表兄弟也不例外,处理丈夫的小妾仿佛和管家一样,成了闺秀生命中必须学会的技能。 程瑜瑾以前是不觉得妾有什么的,她甚至觉得妾和财物并无差别,只要下一代继承人握在她的手中,丈夫爱去哪儿去哪儿,管她什么事?妾生出来孩子她就抱过来养,生不出来那就扔在后院养着,反正又不花她的钱,程瑜瑾才不在意。 至于曾经见到过的哪些出阁前还好好的,一嫁人便为了妾吃醋置气、闹死闹活的手帕交,程瑜瑾也觉得难以理解。有什么可闹的呢,不过是家里增添了一个物件,夫婿好把玩罢了,身为正妻,唯一要注意的,不过是不能让物件势大以至于越过了自己罢了。 程瑜瑾每次见庆福郡主为了程元贤新领回的姬妾气得摔东西,心中都暗暗摇头,至于那些因为丈夫纳妾就心如死灰,把自己弄得形容枯槁、阴郁丑陋的,就更是愚蠢。只不过姨娘多毕竟事情多,在同等条件下,林清远这种洁身自好的状元郎,和徐之羡这种温柔多情的公子哥相比,程瑜瑾毫不犹豫选前者。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理智上她明白太子纳妾是迟早的事,与其别人提,不如她主动出击,将人选控制在她能掌握的尺度内。但是情感上,程瑜瑾光想到她亲手打理的慈庆宫会搬进来另外一个,或者另一群女人,李承璟对她说过的话会再次对其他女人说一遍,她就觉得浑身难受。 程瑜瑾悄悄掐了自己一把,想借着疼痛让自己下定决心。她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她不能为了一时的流连不忍,毁了多年来的经营。 十指连心,那股刺痛仿佛传入脑子里,程瑜瑾正打算开口应话,动作突然被另一个人拦住。李承璟强行将她的手分开,自己转身,对着上首的杨太后欠了欠身形“太后说得对,孙儿身为太子,理应为天下表率。开国成祖立下律法,亲王妾媵,许奏选一次,多者止于十人。郡王年二十五岁,嫡配无出,于良家女内选纳二人。至三十岁复无出,方许选足四妾。至于庶人,必年四十以上无子,方许奏选一妾。孙儿虽是皇太子,但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反之亦为此理。孙儿当以身作则,为天下庶民做表,如今孙儿年未至四十,膝下尚无子息,岂可纳妾?” 杨皇后听到不由皱眉,开国皇帝为人极其严苛,平生最恨贪官污吏和铺张浪费,所以制定了非常苛刻的齐律,连亲王、郡王、官员和平民能纳多少妾都规定好了。时至今日,承平日久,开国皇帝已经逝去多年,当初严苛的例律早就不再严丝合缝地执行了。 林家有家训,男子不到四十无子不得纳妾,这其实是开国时的律法。只不过如今林清远成了京中难得一见的香饽饽,便可想而知,这项律法实际执行程度如何。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李承璟突然搬出来开国祖宗的律法,实在把杨皇后吓了一跳。刑部都不一定背得出开国皇帝的历法,李承璟却能一字不动,侃侃而谈。而且,这还是杨皇后第一次听到有人把“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这样用。 真是神一样的逻辑,理论上平民男子四十无子才能纳妾,但是现在民间男子都不讲究这些,李承璟却搬了出来,还信誓旦旦要以庶民的要求约束己身。 杨皇后有点无语,偏偏对方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祖宗律法,杨皇后可不敢说开国皇帝的错。 杨皇后只好求助般投向杨太后,指望杨太后出面打破李承璟的诡辩。杨太后此刻也皱着眉,显然,她也觉得非常一言难尽,简直是歪理邪说。 杨太后开口道“这句话不是这样用的,你是太子,岂能和庶民一样?庶民的规矩怕是委屈了你。” “太后此言差矣。太后既说太子妃是天下女子表率,孙儿自该是天下百姓表率。祖宗的法度若是我都不能做到,置律法威严于何处?传出去被天下人看到,恐有学有样,难以服众。这样一来,还如何教化天下百姓?”李承璟说完,不紧不慢地问,“太后,您说是不是?” 这是杨太后刚才的原话,被李承璟改动一二,竟然原封不动地抛了回来。杨太后先是被一顶“祖宗法度”压住,之后又被自己的原话噎得不轻,竟然张口哑言,接不上话来。 杨太后咽不下这口气,道“但是皇家子嗣为重,尔身为太子,身边岂能无人?” 李承璟低头,只是道“是儿臣不孝。” 纳妾却丝毫不松口。 杨太后还要再说,皇帝在旁边咳嗽了两声,截话说“好了,太子还年轻,朕找回他也不过一年,子嗣的事尚且不急。何况,太子和太子妃大婚才半年,现在就提子嗣,未免逼他们太紧。” 皇帝金口玉言,他一接口,杨太后也不好多说了。杨皇后坐在一旁脸色不太好,皇帝向来对姑母毕恭毕敬,唯命是从,今日竟然为了太子,公然拂姑母的面子? 杨皇后看向堂下那人,龙章凤姿,风华正茂,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年少英才。可是这个人,却是钟氏的儿子。 她比不过钟氏,如今就连钟氏的儿子,也要压在她的钧儿头上。 杨皇后气得嘴唇发白,指甲紧紧掐进肉里。杨太后脸色也不好看,她垂着眼睛扫了李承璟和程瑜瑾一眼,程瑜瑾感觉到,规规矩矩地敛下眸子。杨太后最终忍住气,硬邦邦说道“既然皇帝都这样说了,哀家也不好多言。皇帝和太子父子一心,倒是哀家枉做恶人。” 这话皇帝不好接,也不等皇帝为难,李承璟便已经接了话“不敢,孙儿不过谨遵祖宗规矩罢了。太后既然想早日看皇家开枝散叶,何不妨为二弟择妻?二弟也到了成婚的年龄,说不定二弟娶妃后,倒比我更先为长辈分忧。” 这话一出全场都寂静了。李承钧不妨矛头会突然转到他身上,下意识地绷紧身体。 杨皇后不由屏住气,回头去看杨太后的脸色。皇帝拂须,当真露出思索的神情。 李承璟接着就说道“陛下一直遗憾宫里人少,等二弟娶了正妻,人多了,自然就热闹了。依儿臣看,威武将军窦达之女窦小姐便不错。太后不是一直夸赞窦小姐孝顺贴心,如此,何不让窦氏嫁于二弟为妻,一来亲上加亲,二来也能让窦氏侍奉于皇后、太后膝下,以慰太后思念之心,岂不是一举两得?” 要不是碍于情景,程瑜瑾简直都要叫好了。杨太后来势汹汹,李承璟能毫发无伤地挡回去就已经殊为不易,她实在没想到李承璟竟然还能反将一军。程瑜瑾心头暗爽,杨太后一直挑拨东宫和皇帝的关系,还想给东宫塞人,程瑜瑾实在是忍了很久,现在终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换成杨家被挑拨了。 整个大殿所有人此刻都看向杨太后,等着杨太后表态。外面早就传过,窦希音是内定的太子妃。虽然太子妃已经做不成了,可是本来,窦家中意的便是二皇子,如今二皇子还未娶妻呢。 杨皇后也看着杨太后,杨太后迟疑了一下,矢口道“还不急。选妃不是小事,岂是一朝一夕能定下的。钧儿还小,再等等也无妨。” 杨太后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在场的都不是蠢人,哪能听不出来“再等等”,便是“不可以”。贵妃在心里啧了一声,一双妙眼立即去瞧杨皇后,眼中似笑非笑,似嘲非嘲,脸上净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 原以为不过一场普通的小年宴,没想到,竟然瞧见了这么多热闹。 杨皇后脸面上确实有些过不去,她察觉到许多宫妃都往她这个方向看来,故而用力掌着脸色,不肯让别人看笑话。 最后还是皇帝咳了一声,说“此事再议,家宴上以团圆为要,都先坐下吃饭吧。” 众人微微欠身,齐声应道“是。” 然而后半截宴会谁都没心思吃饭。等回到慈庆宫后,摆脱众人视线,程瑜瑾立刻对李承璟欠身“今日多谢殿下。” 李承璟伸手拦住程瑜瑾“这有什么,这些本来就该我来解决。” 程瑜瑾无声地松口气,当时杨太后的话她当然也能应对,但是势必不如李承璟那样理直气壮。李承璟可以毫不避讳地说他不想纳妾,但是程瑜瑾却不行。 果然啊,这种事情只要男人不想,无论是什么理由都能挡回去。 程瑜瑾十分感慨,半是笑半是试探地问道“殿下当真不想纳妾?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并不是定给殿下的,而且现在民间男子也少有遵从。殿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日后恐有些难办。” “不当众说出来,岂能让你安心?”李承璟不动声色看向程瑜瑾,眼神似是笑也似是压迫,“若我当时不说,你打算如何?” 程瑜瑾想起自己手上那几个指甲印子,如果不是李承璟突然站出来,她是打算应下的。礼法、七出、子嗣条条桩桩都压在她的头上,程瑜瑾不能赌。 程瑜瑾不说话,李承璟也叹了口气,没有等她的答案,探身将她的手拉了过来。李承璟低头仔细看程瑜瑾手上的印子,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以后不许这样了。” 程瑜瑾点头。她没有问到底不许哪一样,是伤害自己的手呢,还是纳妾? 但是这一刻,程瑜瑾宁愿这些都是真的。即便是她自欺欺人,她也愿意相信此刻的安稳,相信李承璟,当真打算四十无子才纳妾。 第116.除夕 一转眼,就到了除夕。除夕时惯常皇帝会设宴,留亲近的臣子一同饮酒作乐,辞旧迎新。太后皇后这里,身边也围着许多道喜的王妃命妇。 众人都围在杨太后身边,变戏法一般说着好听的话,笑语连珠,妙语层出不穷,简直热闹极了。 然而在一派热闹中,杨家内部却有一点小小的不和谐。杨皇后虽然含笑听,但是脸色僵硬,并没有往杨太后的方向看去。而坐在杨皇后身边的杨妍就更加明显了,她的脸色都是冷的。 程瑜瑾混迹在人群中,微笑着作壁花,眼睛却片刻不停,悄悄观察周围的人。杨皇后和杨妍的异样一早落入程瑜瑾眼中,不止如此,她还发现,今日窦希音没有来。 稀奇,窦希音恨不得把皇宫当自己家,往日但凡有露脸的场合,她一定会盛装出席,而这次,陪杨太后过年这么重要的机会,各种王妃郡王妃都带着女儿齐聚一堂,窦希音却不在。 程瑜瑾笑而不语,悠然作壁上观,并不说话。 程瑜瑾注意到杨太后已经看了好几家的小姐,杨皇后坐在一边,连话都插不上。看她的脸色,并不算高兴。 其实,对于程瑜瑾和李承璟来说,二皇子娶窦希音,对他们才是最有利的。窦希音姓窦还是姓杨并无差别,放任二皇子再添一门有力的外亲,反而不美。 程瑜瑾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现,依然笑着听众人奉承。 等到了傍晚,许多夫人告辞。能陪着皇帝、太后出席皇家自个儿的除夕宴的,都是一顶一的大红人,放在哪一家都能拿出去吹一年。往常,杨妍母女都是风风光光留下的,可是今年,没等开宴,杨妍就沉着脸出宫了。 她走后,原本安静听杨太后说话的程瑜瑾,无声地朝杨妍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程瑜瑾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除夕宴会也分内外,男席、女席分别陈设在两个大殿里,宫殿之间有回廊相连,宫女太监往来穿梭,忙忙碌碌。中间的广场搭了台子,歌舞不停。 杨太后毕竟年纪大了,熬不动,她在除夕宴上露了个脸,就由嬷嬷扶着回慈宁宫休息了。杨太后走后,杨皇后和程瑜瑾便是主位,然而女子看歌舞能有什么乐子可言,程瑜瑾和杨皇后彼此间都少说话。上头皇后和太子妃如此,下面人也不敢闹。 相比于女子这里,男子所在那一殿就热闹多了,时不时有笑声、叫好声。晚宴一直要持续到新年到来的那一刻,耗时非常长,等到了后期,女眷们纷纷找借口离席,去外面透气。 程瑜瑾耐心极好,稳稳坐了许久,直到杨皇后也离席更衣,她才带着丫鬟去后殿放松一二。连翘跟在程瑜瑾身后,十分钦佩。别看在大殿里坐着,其实不比站着轻松,因为要一直保持挺直的坐姿,还要始终维持微笑,连翘光看着就累,而太子妃近乎一动不动地坚持了两个时辰。这份定力,光想想就心生敬畏。 程瑜瑾在后殿里终于能松口气,然而即便四周没人,程瑜瑾也不曾露出松散的姿势,保持仪态对她来说已经成了日常。 连翘给程瑜瑾端出醒酒汤,说“太子妃,用不用奴婢帮您捶捶腰?” 程瑜瑾摇头“不必。我刚才出来时候见已经有太监往外搬烟花了,想必很快就要放烟火。我在这里歇一歇就好,万一把身上衣服弄皱了,反而不好。” 连翘应是。程瑜瑾喝了醒酒汤,又饮了两杯茶提神,感觉混沌的脑子渐渐清醒了,才起身往外走。此刻宫里已经非常热闹,太监们忙着搬炮仗放烟火,杂耍团在空地上大显神通,围栏上下站满了看热闹的宫女,对着广场兴奋地指指点点。往正前方看,那里已经燃起明晃晃的烛火,将周围明黄色的帐篷映照的恍如白日,两旁挤满了人。 想必,是御驾已经从大殿里挪出来,移驾到外面了吧。此时不到新年,还不能燃放炮竹,但是已经有机灵的小太监燃放起焰火棒,窜上窜下地逗主子开心。 娘娘们此刻也聚成一堆,衣香鬓影,满目珠翠,各个手里捧着暖炉,或笑或立,对着台阶下面指指点点。 程瑜瑾走近,宫妃们都退开向程瑜瑾问好。程瑜瑾对着她们轻轻点头,笑着和众人说话。此刻已是深夜,风又干又冷,夜幕黑得出奇,空气中弥漫着特有的硝火味,一闻就让人想起过年。 程瑜瑾在这种氛围中有些出神,她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待在宜春侯府,面对满堂热闹兴致缺缺。谁能知道一年后,她非但嫁了人,还在紫禁城里过年呢。 程瑜瑾似有所感抬头,朝另一个方向望去,正好看见李承璟站在皇帝身边,正凝望着她。 此刻外面突然响起巨大的爆竹声,各个角落的烟花一燃,噼里啪啦震的人耳朵发麻。程瑜瑾被吓了一跳,自然而然抬头去看天。与此同时,宫外的天空也亮起来,闪过一阵一阵的彩光。 时间一视同仁,在这一刻,新的纪年同时降临九州大地。 程瑜瑾心里一动,立刻回头去看李承璟,发现那个位置已经没人了。众人此时全在抬头望天,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若不是喊话,根本注意不到别人的动静。程瑜瑾悄悄地退到后面,一转身快步朝外走去。 她才刚走到一半,便在半路上遇到了李承璟。她不知不觉露出笑意,对着李承璟快跑两步。李承璟也张开手,稳稳接住了她。 程瑜瑾竟然穿着大红吉衣,外面罩着雪白的斗篷,站在那里宛如红梅临雪,美不胜收。程瑜瑾扑到李承璟怀里,斗篷在夜幕中几乎要发出光来“殿下,新年快乐。” 李承璟也含笑,将她连人带斗篷一同拥入怀中“你也是。新年快乐。” “我是不是第一个和你道贺的人?” “是。”李承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含笑,“我只盼你每年都是第一个。” 在这种时候,程瑜瑾没有理智地和他分析可能性,也没有回避,而是同样回抱了他“会的。” 新年到后,宫里到处都在喜气洋洋地放烟花,众人见了无论认不认识,有无龌龊,都拱手道喜。皇帝见状十分欣慰,他在乾清宫台阶前看了小半个时辰,便精力不济,回宫休息去了。 皇帝走后,其他皇子、王爷和臣子才敢散开,宫妃也三三两两回宫了。李承璟送走了皇帝,无意再在外面耽误时间,随意应付了几波来和他贺岁的人,便快步往宫门口走去。 等在夜幕中看到那个雪白色的身影,李承璟发现自己竟然松了口气“你怎么没走?” 程瑜瑾闻声回头,她手里还提着一盏宫灯,越发将她身上的红衣照得暖融融的“我在等殿下啊。” 李承璟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将她手中的灯接过,手掌一转就圈住她的手。程瑜瑾笑,问“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李承璟垂了眸子看她,灯光将他的眼睛照得笑意融融,熠熠生辉“好了,现在你和灯都是我的了。” 按理两人回宫自有步辇,但是今日李承璟却不愿意放开程瑜瑾的手。他可记得大婚庆贺宴那天,程瑜瑾散宴后,等都没等他,直接自己就回去了。今日却肯留在外面等他,这对李承璟来说,实在是不小的进步。 李承璟不想让第三人上来讨嫌,便将宫人远远打发走,他拉着程瑜瑾的手,就这样缓慢走在新年第一天的紫禁城中。此时烟火已经放的差不多了,唯有乾清宫广场前还有阵阵响声,他们背着乾清宫而走,那些喧嚣仿佛也步步远去。 空气中弥漫着深夜的清冷和新鲜的硝火味,有一种奇异的家的感觉。虽然夜风冷硬如刀,却并不让人厌烦。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享受着难得的静谧温馨。李承璟走了一会,忽然说“瑜瑾,你说我们以后的孩子,像你还是像我?” 程瑜瑾惊讶,随后哑然失笑“殿下,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因为这是我和家人度过的第一个新年,自然就想起孩子来。”李承璟说的平淡,程瑜瑾听着却突生心疼。她用力握住李承璟的手,说“所有数字里我最喜欢一,因为有一就有二,接下来就会有许许多多。” 李承璟发出一声轻笑,笑声在夜风中清朗好听,比宴席上的陈年佳酿都醉人。程瑜瑾觉得脸上有点热,而李承璟握着她的手,很认真地畅想未来的事“要我说,如果是男孩,像我像你都好,如果是女孩,还是像你多一点好。” 程瑜瑾好奇,偏过头看他“为什么?” “男孩娶妻,他无论像了谁,都不会差。但是女孩却总是要嫁人的,如此说来还是像你多一点好,这样我不必担心她日后被男人骗。” 程瑜瑾挑眉,似笑非笑地睨李承璟“殿下,你这话说的可不地道。你夸你自己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踩我?” 李承璟忍不住笑,他虽然平时总是浅笑,但是像此刻这般疏朗大笑的时候却很少“你个傻丫头,我这是在夸你啊。” 程瑜瑾含笑瞪了他一眼,道“那我可真是谢谢殿下。” 两人就这样手牵手,慢慢走回慈庆宫。此刻慈庆宫上下全都整装站在院子中,脸上含笑,看到李承璟和程瑜瑾后齐刷刷行礼“给太子、太子妃请安。太子、太子妃新年康顺,万福归泰。” 这些声音又欢喜又响亮,程瑜瑾听了不禁露出笑容,李承璟也难得露出笑脸,说“你们伺候太子妃有功,所有人都赏三个月俸钱。” 宫女太监们听到更加开心,越发卖力地说吉祥话。程瑜瑾在满院子欢欣中走回内殿,她在广场前看了许久的烟火,身上全是硝石味。净房全天都是有热水的,她去简单沐浴更衣,换了全新的中衣,才慢慢朝外面走来。 内殿里红影重重,外面的灯笼将窗花照得红彤彤的。程瑜瑾在内殿里没见着人,早已习以为常,自己单手挽住头发,朝里间走来。 李承璟果然在屏风后坐着,瞧见她,很自然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头发。不过今日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替她绞头发,而是用力握紧帕子,用帕子吸了吸她发梢的水,便随手往旁边一扔,打横将她抱起来。 程瑜瑾猝不及防,下意识攀住他的肩膀。“殿下,你做什么?” 李承璟抱着她大步朝床帐走去“自然是办有利于国家传承、宗庙祭祀的大事。” 程瑜瑾听到十分无奈,她双颊绯红,一手扶在他肩膀上,不知道该推开还是应下“你怎么突然这样?明天元日,还要大朝贺呢。” “我知道。”李承璟将她放在大红锦被上,笑着支在她颈侧,“正因如此,所以才更要加紧了。这可是事关国本稳定的大事啊,外面已经催了好几次,你若是再不怀孕,我颜面何存?” 程瑜瑾咬唇,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耳根通红“你这个人简直……你说这种话,竟然还一副上朝奏事的神情。” 李承璟挑眉“那不然呢?像你这样,脖子都红了吗?” 程瑜瑾气得瞪他,立刻就要伸手捂住自己的脖颈。李承璟轻松拦截住她的手,压在锦被上“乖,这是我的职责,今夜配合点。” 第117.5归6宁7 8 元日大朝会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典礼,程瑜瑾被折腾了半夜,第二天一早还得顶着沉重的九翟四凤冠和太子妃翟衣,在大朝会上站一整天。 等晚上回去,李承璟自知理亏,对程瑜瑾百依百顺。程瑜瑾恨恨瞪他,简直不想和这个道貌岸然的人说话。直到了第二日归宁,李承璟还是想笑又不敢笑,处处为程瑜瑾赔着小心。 初二惯例出嫁女回娘家,程瑜瑾也不例外,要回宜春侯府。李承璟作为夫婿,自然陪同。 他们两人去慈宁宫、坤宁宫告会长辈,便登车朝宫外驶来。今日宜春侯府格外热闹,程家得知了太子妃要回来,太子也将随同,全都早早提起心,如临大敌。除了程瑜瑾,程家其他嫁出去的女儿,程敏和程瑜墨,今日也各自带了夫婿家庭回来。 程老夫人一早就全幅披挂,正襟危坐,庆福郡主和阮氏等人也差不多,各个都换上了最端正华贵的衣服。程敏受了徐家的嘱托,一大早就来了,还带来徐家众多小辈。程老夫人见了程敏面含欣慰,她难得见女儿一面,一进门就将程敏和徐念春拉在身边询问。程敏虽然应和着,但是屋里谁都没法安心,都隐隐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巳时左右,外面突然咚咚咚跑进来一个小厮。这个小厮还没说话,屋里女眷心里全都咯噔一声,纷纷站起身来。 即便小厮还没说,但是女眷已经猜出来是太子和太子妃来了。果然,小厮还没站稳,就急急忙忙喊道“老夫人,夫人,二太太,皇太子和太子妃的车架已经出了宫门,侯爷让夫人太太去二门迎接太子妃车鸾。” 程老夫人早就等着这句话了,闻言只觉得一块大石头落地,整个人都松了口气。如今程元贤已经成了宜春侯,程老夫人荣升老封君,庆福郡主成了正经的侯夫人。下人不再以大太太称呼庆福郡主,而是全都改口称“夫人”。 程老夫人带着众人等在二门,过了一会,外面传来太监拍手的声音,提醒路人回避。程老夫人低头,领着众女子给程瑜瑾请安“臣妇叩见太子妃。” 马车停稳后,众多宫女围上前,簇拥着程瑜瑾下车。程瑜瑾出来后,瞧见跪在地上的程老夫人,抬了下手,说“地上寒凉,祖母快请起。” 程老夫人这才在丫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庆福郡主就跪在程老夫人身边,程老夫人起身的时候她也起身去扶。程瑜瑾见了庆福,轻轻颔首“母亲。” 庆福郡主却不能应,立刻规规矩矩给程瑜瑾行了个请安礼“太子妃。” “是我不孝,竟然让祖母和母亲在寒风中等了这么久。祖母和母亲快进来说话吧。” 程老夫人连声说不敢,让开通道,等程瑜瑾进门后,她才跟在其后。程瑜瑾进屋坐好,笑着对程敏点头“姑姑,您今日倒来得早。” 方才程瑜瑾在二门只和程老夫人、庆福郡主说了话,程敏身为姑姑,并无亲口得太子妃免礼的殊荣,直到此刻进了屋,程敏才能和程瑜瑾说上话。 程敏受宠若惊,立刻笑道“不敢当。臣妇思念母亲,兼之想早些来迎接太子妃,便特意起了个大早。” 程敏说完,立刻轻轻推了身边的晚辈一把“你们几个,还不快来拜见太子妃?” 程敏这次带来的不止有徐家的姑娘,还有徐家的几个少爷,几个少年都在前面迎接太子呢。奇怪的是,徐之羡却不见了。程敏解释道“臣妇那个讨债冤家如今被他祖父、父亲逼着进学呢。他父亲打算来年打发他进官场,他整天没个正形,在家里便罢了,去衙门怎么得了。他父亲着急,拘着他在家读书,不让他出门。” 程瑜瑾点头,笑着说了句“二少爷进学是好事”,便不再多问。在程瑜瑾刚刚守孝那段时间,徐之羡大声嚷嚷过想要娶她这类话,无论徐之羡到底是因为什么不肯见她,无论这是徐家授意还是徐之羡自己的主意,程瑜瑾现在已经成了太子妃,这些瓜田李下的事,还是避讳些好。 程敏压着几个姑娘给程瑜瑾见礼,程瑜瑾笑着点头,让连翘一人给了一份见面礼。徐家几个姑娘对程瑜瑾又好奇又敬畏,行礼时只敢用余光看程瑜瑾,拿到太子妃的见面礼后,忍不住握在手里前后翻看。 外面包着的荷包精美雅致,不说里面包着的东西,仅是这个荷包,就已经不是凡物。而且徐家几个姑娘几个无论嫡庶,荷包都是一模一样的,从外面并不能看出来高低贵贱,但是悄悄试探手中份量,恐怕里面还是有区别的。 程敏暗暗感叹,程瑜瑾不愧是当了太子妃的人,入宫后做事越发滴水不漏。程敏陪着程瑜瑾说话,慢慢问起淑妃的事。程瑜瑾也不耽搁,让杜若将淑妃娘娘托她带出来的包裹递给程敏。 淑妃和程瑜瑾不同,淑妃还不到能随便召家人进宫的位份,所以如果想给家里人传些东西,就格外麻烦。淑妃的这些东西当然能通过太监传递,但是一来要破财,二来惹人注意,不妨让程瑜瑾借着归宁的时机捎出来。 而程瑜瑾应承此事,当然也特意存了和淑妃乃至昌国公府加强走动的心思。人情往来人情往来,便是有来有往,感情才能越来越密切。 庆福郡主和阮氏眼睁睁看着程瑜瑾和程敏交流宫里的事,满口都是淑妃、皇后、太后,还当着众人的面递给程敏一包东西。程家众人面面相觑,都感到一丝落后于人的尴尬。 程敏拿到淑妃的书信和包裹眉飞色舞,志满意得,她亲手将淑妃娘娘的书信交给婆母和大嫂,这在徐家当然是极有脸面的事情。因此,程敏对程瑜瑾笑的更加热切。 程敏才刚刚将东西收好,外面就传来声音,阮氏蹭的一声站起来,险些撞翻茶盏“墨儿来了!” 丫鬟们也接连迎到外间打帘子,彼此传话道“是二姑奶奶。” 阮氏快步走向门口,屋里其他人慢慢站起身,虽然露出了迎接的姿势,但是并没有像阮氏那样迎出去。阮氏思女心切,但是其他人可各个比程瑜墨辈分高,断没有她们去迎接程瑜墨的道理。而程瑜瑾,更是稳稳坐在位置上,将视线转到门口,就已经算给程瑜墨面子了。 程瑜墨进屋,看到阮氏立刻红着眼睛喊了声“娘”。她和阮氏拉着手进暖阁,见了里面的人,又一一问好“墨儿给祖母,大伯母,姑姑请安。臣妇参见太子妃。” 程老夫人暗暗皱眉,程瑜墨这话说的失礼,她怎么能将太子妃放在后面?程老夫人悄悄去看程瑜瑾,发现程瑜瑾笑容温和,并没有降罪的意思,便也只能压下担心不提。 在座的一个身份比一个高,程敏又是个外嫁女不好出口招揽,庆福郡主只能代替程老夫人,招呼程瑜墨道“二姑奶奶来了。今儿天气冷,二姑奶奶路上可被冻到了?” “这倒不曾,谢伯母关心。” 庆福郡主应了一声,又问“这一冬天我懒得出门走动,已经许久没见过霍家老夫人了。霍老夫人近来身体可好?” 听到霍薛氏的名字,程瑜墨脸色略有僵硬,淡淡点头道“婆母身体一向都好。” 当初程瑜墨流产的事程家众人都知道,现在突然提起霍薛氏,气氛尴尬,程敏连忙笑着圆场“好了好了,墨儿刚刚进门,身上斗篷还没脱呢。暖阁里地龙烧的足,一冷一热的,小心得伤寒。” 众人都笑着附和,程瑜墨松了口气,在丫鬟的服侍下解下大斗篷,露出里面的家常衣服。这段功夫婆子搬来了绣墩,程瑜墨由丫鬟搀扶着,坐在阮氏手边。 程瑜墨刚才的斗篷又厚又重,看着就让人觉得累。许是为了显气色,程瑜墨特意在下面穿了一身红色袄裙,大红的长袄压着大红的百褶裙,立领和袖口处缀着灰鼠毛。 这一身可谓亮眼至极,但是她太瘦了,手细的几乎只剩骨头,脸虽白,但是却是不太健康的青白色,隐隐都能看到血管。配上大红衣服后,并没有将她的脸色映衬的红润,反而显得她尤其伶俐瘦小,几乎连衣服都撑不起来。 被红彤彤的颜色一照,简直像是大病初愈、有气无力一样。 程敏看了忍不住在心里叹气,程瑜瑾今日也穿了一身红,可是程瑜瑾穿着便是人比花娇、明艳四射,换成程瑜墨,就显得长袄拖拖沓沓,衣服压主。 众人怜惜程瑜墨刚刚流了产,都没有提起她气色很差。众人坐着说了一会话,院外传来一阵问好声,其中还有给太子的请安声。程瑜瑾马上就反应过来,是李承璟和程元贤等人过来了。 隔间里的女眷全都站起身来,本打算恭迎在门口给皇太子请安,可是才走了一半,李承璟就已经掀帘子走进来。众人一看忙不迭蹲身,李承璟只是随意挥了挥手,说道“程老夫人和侯夫人不必多礼,请起吧。” 他虽然这样说,但是眼睛完全没有看程老夫人等人,而是径直走到程瑜瑾身前,握着她的手将她扶起来。 李承璟到后宅,自然是程家男子一起陪着过来的。此刻所有人的夫婿一同进门,唯有李承璟直接走到程瑜瑾面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手扶住程瑜瑾,动作自然而然,毫不避讳。 其他夫妻都端着手站着,瞧见这一幕,齐齐失声。 庆福郡主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眼睛落在太子的手上,简直不敢相信。寻常男人都要在外人面前端着大老爷的架子,和妻子说句话简直像是屈尊纡贵一样,而李承璟贵为皇太子,竟然为程瑜瑾做到这一步? 庆福郡主的想法还没落,程元贤便拱手喊了句母亲,庆福郡主收回心思给程元贤问好,程元贤也不过点头应了一声,架势十足。 其他夫妻状态都差不多,尤其程敏、庆福郡主这些是老夫老妻了,已经分房睡许多年,见了面打声招呼就已经是极其给正妻体面,肢体接触早就没了。 而这时,李承璟还握着程瑜瑾的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低声问“还头疼吗?” 昨□□贺,程瑜瑾免不了饮酒,今早醒来的时候就有点头疼,但是并不严重,不至于影响日常行动。程瑜瑾摇摇头,说“早就没事了,我又不是瓷做的,怎么就至于这样娇弱了?” 他们两人低声说话,其他人见着,相对无言,最后还是程敏笑着说“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感情真好。我们老夫老妻,比不得你们少年人,新婚燕尔,情深意浓。” 这话满是调侃,程瑜瑾脸颊微红,不好意思接口,是李承璟笑着应下“她酒量不好,一旦沾酒,第二天起来总是要头疼。昨日朝贺,她又喝了不少酒,我若是不看着,她肯定又说没事。” 满屋子人笑了,程敏瞧着程瑜瑾,说“太子妃从小便是这样的性子,无论有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撑着,从不肯和大人说实话。如今可算有人管着你了。” 男人的脸皮似乎天生厚一点,程瑜瑾做不到像李承璟一样笑着应承,只好在众人的打趣中低头,避开程敏调笑的视线。 程老夫人见状心生感叹,多么熟悉的一幕啊,程老夫人记得李承璟还在程家的时候,就经常提醒程瑜瑾喝水喝茶,当时程老夫人还觉得这两人真有夫妻相,后面果然成了夫妻。 而且一举一动,像极了世人想象中的完美家庭。天底下夫妻模板,就该照着这两人刻。 程老夫人咳了一声,说“太子对太子妃细心体贴,老身看着着实欣慰。都别站着了,进里面说话吧。” 众人齐齐应声,相互礼让着往里走。无疑,程瑜瑾和李承璟成了众人注目的中心,他们俩进屋后,正堂仿佛呼啦一声就清净了。 程瑜墨站在最后,嘴唇苍白,面无血色,连上好的胭脂都遮不住。程敏方才为了颜面好看,说他们是老夫老妻,不及少年夫妻亲密。可是,程瑜墨和霍长渊也是刚成婚的年轻夫妻啊。 中秋出宫后,霍长渊果真将苏可儿嫁了出去,无论苏可儿和霍薛氏怎么哭闹,他就和铁了心一般,完全不留情面。程瑜墨以为闯入他们婚姻的第三者走了,他们就能恢复原样。可是感情就如瓷器,即便恢复平静,看起来光亮如初,但是那道裂痕,永远横亘在那里。 程瑜墨便又觉得,或许是他们不小心失去了一个孩子,霍长渊心有芥蒂,才变成这样。没关系,她还年轻,等他们再有了孩子,霍长渊一定会变回来。 程瑜墨为自己鼓足了劲,可是这时候她才发现,她和霍长渊基本没有交流了。因为刚被宫里训斥过,霍长渊不能纳妾,只能继续在她屋里睡。可是即便两人同处一室,一天到晚,他们俩时常说不着一句话。 程瑜墨感到可怕,这不就是她从前最鄙视的,大伯母庆福郡主和程元贤的婚姻模式吗?她从前对庆福郡主毕恭毕敬,可是私底下,十分不以为意,甚至不惮恶意地想,庆福郡主又老又凶,像个母老虎一样,难怪男人不愿意碰她。程瑜墨那个时候年轻、活泼、青春美丽,被哥哥和表兄弟们捧着,她信心满满地觉得,自己日后嫁人,必不会如此。 她看不上周围长辈平淡如水、完全在死熬日子的婚姻,并且武断地想,谁让这些女子没有魅力,抓不住男人的心。她那个时候完全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其中之一。 程瑜墨慌了,开始想方设法和霍长渊亲近,她当真觉得只要他们再怀上一个孩子,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可是程瑜墨这时候发现,她对霍长渊没有吸引力了。 霍长渊看着她,平静耐心,似乎是忍耐又似乎是疲惫。他不再在她面前端着侯爷的架子,不惮于在她面前表现自己最差的一面,程瑜墨觉得这是好事,说明霍长渊当她为自己人,才不再浪费精力。可是霍长渊看向她的目光中,再没有欣赏、打量、□□,也不会留意她的穿着和打扮,明明他对其他丫鬟并不是如此。 他看她,再不以看女人的角度。 恍若伏暑天气坠入寒窟,程瑜墨脑子都懵了。为什么会这样呢?霍长渊为什么也会变成这样? 程瑜墨消沉了很久,最后告诉自己,这是这是夫妻感情必经之路,婚姻的最终归宿。热恋如一把火,等烧干净了,最终会回到平淡如水的生活中。 程瑜墨一直是这样说服自己的,她和霍长渊有感情基础,已经比那些盲婚哑嫁最后成了怨偶的夫妻好了许多。他们如今互不说话,只不过是顺应婚姻发展规律罢了。 可是今日程瑜墨亲眼看见太子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扶程瑜瑾,程瑜瑾也站在太子身边,听到众人的调侃含笑垂眸,理所应当地躲在太子身后。说到醉酒的时候,程瑜瑾还悄悄瞪了太子一眼,太子瞥到,也只是笑。 他们的这些动作日常而琐碎,平平淡淡像民间夫妻过日子,但是其中的张力完全不同。 爱是瞒不过人的,同样,不爱也是。 程瑜墨心情突然就坠入深渊,她给自己找出来的、脆弱的借口再也欺骗不了人。这些小动作并不打眼,但是绝对做不得假。无论演技多么高超,装的多么恩爱,一对夫妻实际相处如何,是骗不得人的。 为什么呢,程瑜瑾明明那样无趣。程瑜墨忍不住想,她比程瑜瑾活泼有趣,也比程瑜瑾讨人喜欢,她和霍长渊还有救命之恩的情谊,为什么她和霍长渊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是不是当初,她真的嫁错了? 第118.匿瑕 程瑜墨浑浑噩噩,等她醒过神来抬头,发现外厅里面只剩下她一个人。霍长渊已经进去了,完全没有招呼她。 程瑜墨手指紧紧掐入掌心,这就是她的丈夫,这就是她的娘家。一不小心,程瑜墨竟然折断了小指甲。 她盯着小指头上的血丝,面带恍惚,而此刻丫鬟都围在暖阁里,根本没有人发现程瑜墨这里的意外。而程瑜墨也没有叫人,她将受伤的手藏在袖子里,连伤口都没有包扎,像是游魂一般走入暖阁,听着众人说话。 她坐在那里,不禁一阵又一阵走神。 程瑜墨忍不住想,她并不比程瑜瑾差,甚至远比程瑜瑾有情趣,远比程瑜瑾更得男人喜欢。若不是当初程家再无女儿,嫁给九叔的,理当是没有被人退过亲的自己。那现在,被太子温柔对待着的,被众人艳羡着的太子妃,是不是便是她了? 李承璟来了之后,所有话题都围绕着李承璟和程瑜瑾来。他们说了没一会,午膳的时辰到了,程老夫人发话,众人移步饭厅,共进午膳。 吃饭的时候,程瑜瑾不小心被辣椒呛住嗓子,她皱了皱眉,生生忍住。身后伺候的连翘都没发现,李承璟却往她这里看了一眼,说“拿一蛊酪乳来。” 太子发话,丫鬟连忙往厨房传话,饭桌上各人也停了筷子,朝李承璟看来“殿下,是臣等疏忽,上菜没有考虑周全。臣失礼,请殿下降罪。” 李承璟摆了摆手,顺手倒了杯茶,握在手中缓慢地晃动着,说“并非是我喜欢,只不过酪乳解辣,对嗓子好。” 众人顺着李承璟的目光,恍惚发现李承璟是替程瑜瑾叫的。连翘后知后觉,连忙就要盛粥给程瑜瑾解辣,李承璟止住,说“粥太烫了,喝了越发辣。” 这时候他手里的茶似乎凉了,李承璟手指在杯壁上试了一试,说“这个温度刚刚好,先清清嗓子。” 程瑜瑾说不出话来,点点头将茶接过。她喝茶的时候,李承璟很自然地替她打下手。程瑜瑾喝完后,李承璟将茶盏接过,放在丫鬟的端盘上,然后轻轻抚着程瑜瑾的背“好受点了吗?” 程瑜瑾点头,说“好多了,谢殿下。” 这时候厨房送来了酪乳,程瑜瑾看到无奈“不过被呛了一下,用不着这么麻烦。” “怎么就麻烦了。”李承璟口吻淡淡,扶起袖子,给程瑜瑾夹了道菜,说,“这道清淡,试试这几样。” 一桌子的人猝不及防被秀了一脸。李承璟的动作自然极了,他为程瑜瑾倒茶送水,熟稔自在,丝毫不觉得有损男子威风。而程瑜瑾的表现也很平淡,完全没有炫耀的意思,甚至看连翘等人的表情,这分明是司空见惯了的。 程元贤举着筷子不知该如何下箸,程敏和庆福这些老夫妻目有感慨,而另一桌的未婚小姑娘们,看着眼前这一幕简直春心萌动,惊讶又艳羡。程敏又羡慕又感慨,她悄悄朝坐在另一桌的徐念春看了一眼,心想她的女儿日后只要能找到一个有太子殿下十分之一体贴的郎君,她这个当母亲的就心满意足了。 阮氏瞧见,忍不住去看霍长渊和程瑜墨。他们这对夫妻也一同坐着,可是两人各用各的饭,从上桌到今,两人没说过一句话,甚至连个眼神交换也没有。 ……竟似陌生人一样。不,比陌生人都不如,至少对着陌生人,霍长渊不会这样冷漠失礼。 阮氏心中叹息,然而饭桌上除了她,根本没有人注意程瑜墨和霍长渊,众人都看着太子和太子妃。 或许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而是同桌两对夫妻,彼此之间对比实在太明显,其他人都顾忌着面子不说罢了。 程老夫人将众人神色一收眼底,她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只余长长一声叹息。 她原本还觉得太子尊贵端方,而程瑜瑾也是规矩的性子,这两人在一块,恐怕婚后会相敬如宾,沉闷死寂。三日回门的时候程老夫人甚至怀疑过他们夫妻是不是做戏,这并不是程老夫人不相信太子,而是因为她不相信程瑜瑾。 但是现在,时间证明一切,他们自以为火眼金睛的揣测,其实都是卑劣的恶意。三天两天可以装,一个月勉强也行,那半年呢? 恩爱可以假装,但是眼神,装不出来。 程老夫人最开始,是不太看好长孙女这对的。两个冷静聪明的人放在一起,谁都没法收服谁,不如在太子身边放一个娇憨天真的女子,更能讨太子欢心,毕竟男人不会喜欢太聪明的女子。像霍长渊和程瑜墨这样一个威武一个不谙世事,一个大刀阔斧一个全身心依赖的,就很好。 可是谁能想到,最后的结果,却大相径庭。 事实证明聪明人在哪儿都能活好,而两个聪明人放在一块,只会翻了倍的好。所谓优秀的男人不喜欢聪明能干的妻子,不过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以及蠢人的自我安慰罢了。 程瑜瑾和太子这对始终都是和和气气的,听说半年来一次红脸都不曾。而程瑜墨和霍长渊呢,程瑜墨处理不了难缠的婆婆,一心依靠着霍长渊,而霍长渊又不屑于理解女子心思,时间长了,仿佛柔弱的藤蔓紧紧缠绕着树木,最后即便是大树也会窒息而死。到如今,一个埋怨丈夫故人易变,不再像婚前那样呵护她,一个暗暗嫌弃妻子太过黏人,完全不会自己行走。 这还是在程家长辈面前呢,霍长渊进门以来,和程老夫人问好,和庆福郡主、阮氏问好,对程瑜瑾垂着眼睛毕恭毕敬,对程、徐两家的晚辈,也十分和蔼耐心。他是个孝顺的女婿、恭敬的臣子、和气的姐夫,但是唯独对于他的妻子,不曾有过一句问候,不曾有过片刻关心。 对比李承璟对于程瑜瑾的关注,霍长渊的表现太过冷漠了,简直比陌生人都不如,那明明是他的妻子啊。 程老夫人深深叹了口气,程瑜墨当年嫁人时,也双眸晶亮,一腔孤勇,觉得自己和天下其他女子是不同的。然而到最后,大家都不过普罗大众罢了。 反倒是被众人一致觉得太死板的程瑜瑾,用实际行动证明,真正厉害的人物,做什么都好。 这一顿饭吃得各有心思,等饭后,男子们去外间说话,程老夫人也带着众多儿媳孙女一起去暖阁话家常。程老夫人看着程瑜瑾,嘴唇动了好几次,最后才试探着问“太子妃,您最近可有喜讯?” 程瑜瑾被问习惯了,十分镇定,说道“殿下说孩子都是缘法,不必着急。” 程老夫人欲言又止,但是不敢逼程瑜瑾太紧。程瑜瑾最开始赐婚的时候,他们还想着用家族孝义拴着程瑜瑾,然而程瑜瑾对庆福、阮氏冷了一次脸后,程家人都不敢了。程瑜瑾如今是宜春侯府唯一的指望,眼见和程瑜瑾说感情没用,程老夫人还哪敢得罪这尊金菩萨。 正如程瑜瑾所说,求人就要拿出求人的态度来,程老夫人一下子就明白了程瑜瑾的意思,一家子低调地吃喝玩乐,继续不思进取,不帮忙,也不给程瑜瑾添麻烦。总之,十分有自知之明。 其实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只要程家自己不作妖,这种舒坦日子就能继续过下去。纨绔程元贤简直满意极了。 要是程瑜瑾能早日剩下皇长孙,那就更完美了,程元贤简直能躺在金山上嗑金豆子。 程老夫人听到程瑜瑾说没有,有点着急,但是不敢催。程瑜瑾都这样说了,程老夫人还能说什么,只能应和道“太子妃说的是,儿孙都是缘法,随缘自然就到了。” 程老夫人说完看向程瑜墨。她对于程瑜墨就没有那样小心,非常直白地说“二姑奶奶,你也是。你虽然不慎掉了孩子,但是其他女子可不和你讲原委,趁如今侯爷没有纳妾,早日再怀上一个才好。你被你娘惯得娇贵,但是婆家不同于娘家,没人会惯着你,嫁人了可不能再使小性。头一胎不拘男女,只有生下孩子来,才是真正在婆家站稳了跟脚。” 程瑜墨被程老夫人说的脸红气弱,低着头,细若蚊蝇地应了一声。 程瑜瑾知道自己也很危险,垂着眼睛,完全不吱声。她在程家表现的胸有成竹不慌不忙,但是等回到宫里,四下无人后,程瑜瑾对着贴身丫鬟,长长叹了口气。 程瑜瑾忍不住去摸自己的小腹。她今日说“孩子要随缘”,然而实际上无论后宫还是朝堂,都不给他们随缘的时间。程瑜瑾和李承璟都面对着巨大的压力,可是偏偏都半年了,她的肚子里也没有动静。 明明,李承璟做那档子事情的频率并不低。现在程瑜瑾不需要参考前世的经验,她完全可以判断,李承璟的频率是非常之很偏高的。 莫非,是频率太高了,反而影响怀孕? 程瑜瑾摸着平坦的小腹,十分认真地思考起来。 程瑜瑾当真认真地思考起这个可能,或许,频率低一些,更利于怀孕?李承璟从外面回来,瞧见程瑜瑾坐在罗汉床上,长裙迤地,鸦睫低垂,十分认真地思索着什么。 李承璟自然坐在她对面,问“想什么呢,这样认真?” 程瑜瑾抬头看了李承璟一眼,明明什么话都没说,但是莫名的,李承璟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下一刻程瑜瑾就开口说“殿下,妾身刚才想到一个禅理。” 程瑜瑾说话,永远别指望她能一口气说出来,势必要圈圈绕绕兜很久,将全天下的大道理都说一遍,才能带出正题。李承璟叹口气,说“你竟论起禅理来,倒是难得,说吧。” 程瑜瑾清了清嗓子,先从一个自然现象起兴“殿下,俗话说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月都是如此,人自然也一样。殿下你说是不是?” “嗯。” “凡事都要克制,不然,过刚易折,强极则辱,反而会取得反效果。” 李承璟沉吟片刻,忍不住说“你怎么还是这样啰嗦?” 程瑜瑾情绪酝酿了一半,听到这里抬头用眼神瞪他。李承璟眼神坦然又无辜,说道“我只是实话实说。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了吧。明明就是一句话的事,绕来绕去我听着累。” 程瑜瑾被打断,也懒得铺垫了,直接说“殿下,我仔细想了下,觉得祖母所言在理。我们当以子嗣为要,太耗费精力了不太好。” 程瑜瑾说的隐晦,但是李承璟一下子就听懂了。他不禁挑眉,十分无语“这可毫无道理吧,我们未来的儿女不给面子,为什么要亏着我?” 此刻殿里还有其他伺候的人,程瑜瑾朝两边扫了一眼,轻轻咳嗽道“殿下,过犹不及,水倒太满了反而会导致一无所获。你说这个道理对不对?” 李承璟端坐着,慢慢说“我觉得,不太对。” 程瑜瑾眼睛又忍不住看后面,她素来注重仪态,当着宫人的面讨论这种事,即便明知道他们听不到,程瑜瑾也觉得十分心虚。恐怕唯有李承璟,能一边正襟危坐,一边说着不肯放松房事的话。 正好这时一路宫人进来换茶水。程瑜瑾立刻噤了声,板正地坐着。李承璟还很放松,他端起新烧的热茶,将杯子烫了一道,一边倒茶,一边说“依我看,这个禅理应当这样讲。夜光死而又育,潮汐时涨时落。阴阳圆缺,总是相伴而行,缺一不可的。有阳就有阴,有光就有影,实在不能割裂而取其一。就如我的名字,璟,玉光彩也,但凡光彩者则生阴影,曰为瑕。正所谓高下在心,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瑕避无可避,无须否认,只要瑕不掩瑜便可。” 李承璟说完,突然想到什么一般,缓声重复“瑾瑜匿瑕。” 李承璟说的是“瑾瑜”二字的注解,这本来是极其正经的解释,但是程瑜瑾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她脑子里不由浮现出一系列动图,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后,程瑜瑾赶紧打住,并且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她太污浊了,这样正经的经书,她竟然想歪了。 李承璟说完之后,十分郑重地抚手,赞道“这个匿字用得好。” 程瑜瑾的脸轰的一声红了,她刚才还以为自己脑子太污浊了才会想岔,结果就是! 这厮确实就是那个意思,光风霁月地说下流话! 程瑜瑾面红耳赤,她咬着唇,说不出话来。此刻周围还围着许多宫人,宫人见太子和太子妃讨论禅理,还满口之乎者也、焉哉乎也,都对着他们二人投来钦佩的目光。 程瑜瑾脸烫的快要燃烧,臊都要臊死了。而偏偏对面的人还眼带笑意,似有所指地看着她,说“璟则伴生瑕,而瑾瑜匿瑕。我们名字发音相似,可见缘分天定,我们注定是要做夫妻的。” 这简直是当众调戏,还是十分下流的那种,程瑜瑾耳尖都红了,说不出是气的还是羞的。李承璟忍笑忍得十分辛苦,这时刘义在门外禀报有臣子谒见,为太子拜年,李承璟只能暂时抛下自己面红耳赤的太子妃,去外面处理拜年的事。 李承璟直到出门的时候,眼睛里都是笑着的。 程瑜瑾是真的要被这个人气死了,偏偏他说话时光明正大,一派端庄持重风度,周围围着这么多人,没一个看出他的真面目。 程瑜瑾暗暗咬牙,太子出去后,杜若连翘也慢慢围过来,轻手轻脚替程瑜瑾倒茶。连翘十分艳羡,说“太子妃,您刚才在和太子讨论什么呀,字字句句引经据典,全是玄而又玄的禅理,奴婢听都听不懂。” 连翘本意是恭维太子妃开心,结果却见程瑜瑾用力瞪了她一眼,脸色冰冷。连翘不解其意,小心翼翼地问“太子妃,奴婢说错了什么吗?” 杜若见状,连忙上前解围“太子和太子妃论玄,我们这些奴婢怎么能听得懂。要奴婢说,太子妃和太子不止名字像,连人也很像呢。都是一样的风姿过人,都是一样的端庄。” 杜若本意救场,结果她说完后,却意外地发现程瑜瑾脸色更加冷了。程瑜瑾轻轻哼了一声,说“谁和他一样?” 杜若愣住了“啊?” 程瑜瑾抻了抻袖子,淡淡道“我和他可不一样,我是表里如一的端庄。” 程瑜瑾是表里如一的端庄,那谁不是呢?杜若被搞懵了,她和连翘对视一眼,低头不敢再问。 第119.5皇6妃7 8 年节一日日走动着,很快就到了元宵节。程瑜瑾还记得去年皇帝大动干戈,带着宫妃去灯楼“与民同乐”,如今太子找回来了,皇帝也就没有了与民同乐的兴致,照常待在宫里过节。 杨皇后瞧见,心里冷冷哼了一声。 元宵宴会上,程瑜瑾惯例坐在高台上当众人参观的吉祥物。难得的是今年杨太后竟然也给面子出席元宵宴,她坐在上首,时不时召各家夫人和小姐上去相看。 是的,杨太后为二皇子相看正妃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杨太后一会说赵家的小姐贤淑,一会说李家的闺秀静美,总之不接窦家的话茬。如此,京城中人还有什么看不懂的,窦希音被吊了七八年,如今彻底被杨太后放弃了。 京城因此刮起一阵风来,有的人家趋之若鹜,也有的人家让女儿称病,不去应皇太后的宴席,私下里赶快给女儿定亲。众人对此各持所见,各有态度,但是无疑,有一点是统一的。 那就是窦希音,窦家,成了京师里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程瑜瑾平心而论,觉得杨太后此举做的确实不太妥当。既然当初没这个意向,那就不要给窦希音希望,把人家吊了七八年,活生生从少女拖成大龄待婚女子。如今窦希音已经及笄,在十三四那段最适合议亲的年岁,窦希音和窦家都一门心思想着二皇子,根本没张罗过相婿。现在杨太后突然说她并无此意,当初只是看两个小孩子可爱随便逗着玩,婚约并不作数,未免太过分了。 但是自己做的选择自己承担,就算杨太后再不地道,当初一日日往宫里跑的是窦希音,眼高于顶看不起其他男人的也是窦希音。如今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皇妃做不成,还错过了议亲的大好时机,可谓鸡飞蛋打,一切成空。窦希音除了怨自己,其实也怪不了别人。 程瑜瑾这个人就胜在看得清,她对别人冷酷无情,对自己同样如此,并不会于人于己两套标准。但是可惜,窦希音显然并不是这样。 程瑜瑾余光里瞧见窦希音悄悄出了门,她眉目不动,仿佛并没有看到。 窦希音在大殿里待着憋闷,实在忍受不了,出门来透气。她在寒风中恨恨地往前走,一路将脚步踩得又响又重,幻想着脚底下是那些碍眼的闺秀的脸,直暴走了一炷香,才终于冷静些了。 不知不觉她离宴席已经很远了,窦希音站在寒风里,瞧着她七八年里最熟悉不过的红墙碧瓦,巍峨宫城,觉得自己可怜又可悲。 她原以为,自己也是属于这座宫廷的。所以每次进宫,窦希音瞧着高耸的红墙,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以及森严的门禁,都觉得与有荣焉。因为她知道,她会是眼前这一切的女主子。天底下一个女人最高的荣耀尊贵,都将属于她。 窦希音压根没有想过,自己会嫁给其他人,更不会想二皇子会另娶其他女子。她是那样相信杨太后,怎么会知道,杨太后在骗她。 现在好了,杨太后公然打窦家和杨妍的脸,窦希音沦为京城笑柄不说,还面临嫁不出去的窘境。窦家听到风声后将信将疑,又观望了一段时间,见杨太后当真打算给二皇子择妃,这才慌了。杨妍当头棒喝,连忙给窦希音相看女婿,这时候才发现好的人选前几年早就被挑走了,剩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枣。要么品行不端眠花宿柳,要么家里是个狼虎窝,甚至还有些人,身份家庭才干远远不及窦家,此刻全涌上来试图捡窦希音这个现成的漏。 换在往常,窦希音和杨妍哪里看得上这种人,这些人给她们提鞋她们都嫌脏。可是现在,这些竟然便是窦希音最好的选择。 何其讽刺。 窦希音气得浑身打颤,杨妍也大哭了好几天,跑回去和父母诉苦。杨甫成当然心疼大女儿,大女儿出嫁时他官位还低微,给杨妍说亲时选了各方面都很一般的窦家,而小女儿却成了皇后。两个女儿差距委实太大,因此,杨甫成这些年对大女儿一直十分亏欠,如果能将外孙女嫁给二皇子,巩固杨家权势的同时,还能弥补大女儿一家,杨甫成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但是,杨甫成也没想到,杨太后居然出尔反尔,对着自家人狠狠捅了一刀。 杨夫人整天哭着闹着要为大女儿讨回公道,杨甫成不堪其扰,私心里也非常恼恨杨太后。杨太后儿子已经死了,膝下再无血脉,全靠杨家为她延续富贵,可是杨太后就是这样回报他们的。杨甫成如今已为首辅,小女儿贵为皇后,二皇子也是杨皇后嫡亲的子嗣,可是杨太后说给二皇子选妃就选妃,说相看人家就相看人家,连杨皇后这个正经婆婆都没法插嘴。 越俎代庖,竟至于此。 杨甫成心中有气,多年来积压的不满也一点点浮现出来,渐成爆发之势。杨太后这些年越发颐指气使,唯我独尊,靠着当年对杨甫成的提携之恩,肆无忌惮地支使杨首辅做事,还动不动在众人面前放言她对杨家有大恩。要不是这次的事情,杨甫成都没有发现,这些事他已经惦记了这么久。 可是杨太后毕竟是他的姐姐,后宫里辈分最高的皇太后,皇帝和杨甫成都不能把杨太后怎么样,杨太后说什么,他们明面上还得乖乖听着。故而杨妍在家里大哭大闹,寻死觅活,杨甫成除了私下补贴大女儿,其实不能做什么改变局面的事。 杨妍还不肯干休,日日往娘家跑,但是窦希音的心却冷了。 此刻窦希音看着熟悉又陌生的红墙,忍不住微微恍惚,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许是因为她站了太久,宫墙那边的人以为周围没人,放肆说起话来。 “二皇子怎么突然去了凌渊阁?” 二皇子?窦希音耳朵一动,忍不住屏息仔细听起来。 宫墙那边是一条甬道,这两个宫女许是没想到墙后站着人,说话十分无所顾忌。只听另一个声音说“是二皇子不让人声张的。今日元宵,圣上高兴,大宴群臣,二皇子喝醉了,他不想扫圣上的兴致,于是就自己去凌渊阁醒酒,让太监去准备些醒酒汤来。” “那岂不是说,二皇子身边没人?”开始的那个声音啧啧感叹,“二皇子一个人在凌渊阁,遑论还是喝醉了的,身边没人伺候,万一出些什么事可怎么办?” “在宫里,能有什么事?”另一个人口气不以为意,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你听说太后娘娘要给二皇子选妃的事情了吗?” “我知道,据说今日太后召了许多家小姐进宫,是不是未来二皇子妃便在这些人里面了?” “铁定是。我们赶快去大殿里伺候着,说不定,就巴结上了未来的二皇子妃呢。” “但不是说……窦小姐才是准皇妃么……” “嗨,你说她呀。她如今就是一个花架子,你现在看她还锦衣玉食,威风十足,但是她说不到好亲事,这便是她一生最风光的时候了。你且看着她,她还要往下坡路走呢。等过两年,恐怕连生计都成问题,到时候谁还记得她是谁?她一路下跌,以后连入宫给二皇子妃提鞋的资格都没有,二皇子妃还会在意她?” “你说的也是,她毕竟不是杨家正经小姐,杨家因为她是准二皇子妃才捧着她,现在不是了,还会供着她多久?单靠窦家,她算得了什么人物。” “……” 声音逐渐远去,两个宫女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远了,从头到尾,窦希音连对方的脸都没有见过,可是却被气得浑身打颤。 不过区区两个宫女,她们怎么敢这样说她!可是窦希音愤怒之后,又绝望地发现,她们说的没错。 窦希音指甲不知不觉掐到掌心里,她不能如此,她必须要想办法自救,她决不能落到宫女们口里的那个境况。 永寿宫。 杜若悄无声息地进门,附在程瑜瑾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程瑜瑾听到后只是点头,并无言语,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她依旧微笑着看台上喧嚣热闹,看台下众生百态,姿态优美端庄,笑容柔和温婉,是谁都挑不出错来的太子妃。 宴会过半,突然有人匆匆走进来,低声和杨皇后说了些话。杨皇后的表情变了,都顾不上说场面话,便急忙离席而去。 台下的人当然都看到了,他们没当回事,只以为是宫里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杨皇后去处理宫务了。 可是又过了一会,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嬷嬷进殿,弯腰在杨太后耳边说了什么。杨太后的脸色一下子变冷,看表情隐隐有怒气。此时本来有一个小姐在杨太后身前讨趣,她准备了一箩筐奇言妙语,但是看着杨太后的表情,一时什么都不敢说。 杨太后耷拉着嘴角,在嬷嬷的搀扶下站起来,随着她的动作,永寿宫满满当当的人一齐安静下来。杨太后站在宝座前,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说“哀家乏了,先走一步。太子妃。” 程瑜瑾应声上前,顿身行了个万福“儿臣在。” “皇后不在,你暂时看顾着元宵宴会,有什么事情拿到后面来问哀家。” “是。”程瑜瑾低头,道,“儿臣遵旨。” 杨太后说完就在嬷嬷地搀扶下出去了,大殿里众人看着杨太后的背影,好一段时间都安静的落针可闻。 程瑜瑾笑着抬了下手,说“太后和皇后娘娘暂离席片刻,夫人们继续宴饮便是。” 大殿随着程瑜瑾这句话,才又继续热闹起来。在座的众多夫人们虽然端起酒,但是眼睛里都在悄悄琢磨皇后和太后今日的异常。 此刻,不知道谁最先发现,杨妍也不在了。 淑妃眼睛扫了一圈,果然不见杨妍的踪影。淑妃心痒痒,借着敬酒的机会,悄悄来程瑜瑾身前问“太子妃,这是怎么了,皇后和太后何故双双离席?” “太后和皇后自家人的事,我哪里知道呢?”程瑜瑾说着端起自己的酒樽,对淑妃示意了一下,笑道,“淑妃娘娘,请。” 淑妃了然,识趣地将酒一饮而尽,不再发问。而程瑜瑾只是做了个样子,倾了倾杯子便算承了酒,并不当真饮入口中。 程瑜瑾低头瞧着杯中的清酒,酒水清澈,明晃晃倒映着四周的雕梁画柱,金粉描金。程瑜瑾放下酒樽,心里不经意地想,今日她还有许多事要办,可不能被酒耽误了功夫。 醉酒误事啊。 元宵节下午,时间就在众人心不在焉却又强装太平中过去了。程瑜瑾一直留在永寿宫主持大局,言谈举止都十分恰当。众人也突然发现,原来太子妃是这样一个完美的女主子,主持大局毫不怯场,而且有些突发细节,处理的竟然比皇后都好。 太子妃平日里并不争出头,众人也习惯了看出太子妃仪态万方,仿佛皇家最漂亮最招牌的吉祥物。但是皇后和太后娘娘不在的时候,她的能力才干,并不输与任何一人。 杨皇后和杨太后出去后,一下午都没有回来。程瑜瑾全程巧笑倩兮,端庄得体,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宫里发生了什么。一直等到回到慈庆宫,程瑜瑾才收敛了笑容,问“殿下呢?” “殿下还在乾清宫陪圣上宴饮,尚未回来。” 皇帝无论做什么,身边总是要带着李承璟,这些大型宴会,李承璟是必然要陪在皇帝身边的。虽然麻烦,但是从这些细节,也能看出来皇帝的态度。程瑜瑾点头,心想她已经等了一下午,再等一会也没什么。程瑜瑾先去净房沐浴洗漱,等出来后,才发现李承璟已经回来了。他身上还带着微微的水汽,想来在另一间净房洗过澡了。 李承璟见程瑜瑾出来,对她摊开手。程瑜瑾跟着坐在李承璟身边,问“殿下,怎么样了?” 李承璟刚刚洗完澡,发梢微湿,仅着中衣,衣领处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隐约还能看到白皙劲瘦的胸膛。李承璟一手包住程瑜瑾的手,放置在自己膝上,微微点头“成了。” 程瑜瑾不禁挑眉,似乎有点急切,但是又生生按捺住“外面发生了什么?” “二弟不小心喝醉了酒,悄悄去凌渊阁醒酒,身边的太监有的去拿醒酒汤,有的去准备热水,竟然没人留在二弟身边。也实在是赶巧,正好在所有人都在外面忙的那段时间,窦小姐误入凌渊阁。二弟睡着后没有意识,兼之喝了酒,血气旺,便……” 对着程瑜瑾,李承璟没有说的太详细,但是程瑜瑾靠这些片段,已经能串联起来下午发生了什么。程瑜瑾眸子转了转,说“所以下午,杨皇后匆匆离席,便是去处理窦希音和二皇子的事情了?只不过最后事情实在压不下去,才惊动了杨太后?” “没错。后来杨首辅也过去了,皇上听到风声后不太高兴,但是也没说什么。我下午一直跟在皇上身边,凌渊阁具体是什么情形,我也不甚清楚。” 程瑜瑾点头,煞有其事地说道“这是自然,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离席后,妾身受太后之命在永寿宫主持大局,一下午分身乏术,并不曾注意窦小姐的动向。发生这种事情谁都不愿意看到,不过窦小姐本来就和二皇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虽然有损皇家名节,但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美事一桩。” 李承璟不说话,眉梢微微一挑,看着她笑。程瑜瑾在这样的目光中丝毫不慌,不紧不乱地瞪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李承璟摇头,说“没什么。只是感叹太子妃好气量,日后可万不能惹到太子妃。” 程瑜瑾轻哼了一声,道“殿下过奖,不及殿下教得好。” 他们两人各自装模作样地表达了一番自己的清白高洁。明明天底下再不会有人比他们更清楚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这两人心黑手黑,却还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我不甚清楚”,“发生这种事情谁都不愿意看到”。 过了一会,程瑜瑾问“殿下,那之后杨家会怎么做?” 李承璟对此毫不在意,不紧不慢地说“那就是杨家的事了。一笔写不出两个杨,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杨甫成会选择谁都是他们自己的决议,与我们何干?” 程瑜瑾轻轻点头,知道李承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至于最后二皇子妃到底是谁,都没有所谓了。二皇子即便是赴宴喝醉了酒,身边也不至于一个人都没有,就算真一时忙不开,窦希音怎么能这么巧,正好在所有人都出去的时候,凑巧走进去? 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而是必然。程瑜瑾和李承璟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俱悄悄推了一把。程瑜瑾负责将窦希音挑拨起来,然后送她走出内宫,至于凌渊阁的事情,就不是程瑜瑾能够得着的了。 但是看效果,李承璟安排的非常隐蔽巧妙。他们两人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而且他们不过是暗中推动,大摇大摆走进去,还扒了衣服和二皇子有肌肤之情的,乃是窦希音自己。她一没被迷晕二没被逼迫,她干出来的事,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李承璟当然不愿意看着二皇子结一门有权势的亲家,但是说白了,再强的权势都强不过皇权,二皇子娶另外一位正妃诚然会添些麻烦,但也仅是如此。区区一个窦希音,还不值得李承璟专门设套算计。 李承璟真正要做的,是在众臣面前撕开一个口子,让天下人看到杨家并非铁板一块,杨太后和杨首辅嫌隙已生。至于窦希音,不过一个添头罢了。 李承璟捏着程瑜瑾的手指,若有所指地说道“杨家骤然发迹,家族内部的教养却没有跟上。如今仅仅是外孙女罢了,以后杨家自作自受的报应,还多着呢。” 程瑜瑾立马想到一个人,她对此也有所耳闻,于是试探地问“殿下,你说的是杨首辅之孙,杨孝钰?” 杨孝钰……在京城中的名声十分大,欺男霸女,吃喝嫖赌,可谓样样齐全。杨家这一辈唯有他一个独苗,说是杨夫人的眼珠子、命根子都不为过。窦希音不过是杨妍的女儿,就能干出脱衣服倒贴皇子的事,而杨孝钰是杨家的独孙,祖父是首辅,姑祖母是太后,姑母是皇后,祖母和母亲又对他有求必应,想也能知道,杨孝钰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杨孝钰猖狂到敢在当街踹摊子打人,调戏朝廷命官的家眷。京中许多人家受过他的气,但是有杨首辅和杨太后包揽着,苦主俱敢怒不敢言,无人敢声张。 李承璟似笑非笑,说“那是杨家的事,我可不知道。” 以前杨家只手遮天,能庇佑杨孝钰无法无天下去。然而养蛊终有反噬,只希望杨家能一直只手遮天下去吧。 第120.下棋 正月底的时候,二皇子妃人选尘埃落定。 杨家内部经历了什么样的撕扯外人不得而知,但是月底时,皇后的赐婚懿旨发出,还是让众多人长长“啊”了一声。 虽然有些意外,但是,并不是完全没有预料。 当天杨皇后和杨太后失态离去的时候,众人便已经有了诸多猜测,只不过这几天流言只是在私底下悄悄流传,没想到,今天却证实了。 赐婚懿旨总是差不多的,杨皇后先是长长夸了一串女方的德行才华,最后赐婚,赐窦希音为二皇子正妃,择日完婚。 赐婚懿旨公布后,没过多久程家便递了折子入宫。程瑜瑾派人将程老夫人等人接到东宫来,程老夫人照例说了些客套话后,便试探性地问“太子妃,二皇子正妃,便定了窦家的小姐?” 程瑜瑾点头“嗯。” 这一个“嗯”字太过实诚,程老夫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接。停了一会,程老夫人又试探着问“太子妃,去年也是正月,您和太子殿下的赐婚旨意公告天下。太子因为年纪略长,婚礼已经是加急办理了,都足足办了六个月,二皇子年纪比太子小上许多,一样是正月赐婚,何故五月就要完婚?” 去年李承璟和程瑜瑾赐婚在正月二十六,结果今年正月三十,二皇子和窦希音公布婚讯。皇家可真是喜欢在正月里扎堆儿办事。 只不过一个是皇帝亲自赐婚,一个是杨皇后赐婚。虽然皇后赐婚不能说不体面,但是杨皇后是窦希音姨母,这样做,总是像强行给窦希音做面子一样。即便不能请动圣上,让杨太后出面赐婚,也好过杨皇后来啊。 而且李承璟当初年纪略大,赶着结婚,六礼都足足走了六个月。二皇子今年才十六,正月底赐婚,五月就要完婚,时间这样赶,不得不让人怀疑,是不是窦希音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所以才急着过门。 听说这几天,窦希音被禁足了。明面上的原因是备嫁,实际如何,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元宵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是杨太后出面赐婚而是杨皇后,婚期何故这样赶,这一切恐怕只有杨家自己人知道。程瑜瑾脸色淡淡的,说“皇后娘娘是二皇子生母,她想将婚期定在什么时候,自然就定在什么时候。何况,皇子大婚,和太子大婚,总归是不太一样的。” 程老夫人听到连忙说“老身自然知道。皇太子大婚乃是国礼,礼仪繁琐,和普通婚宴不可相提并论。成婚早也有早的好处,这既然是皇后娘娘亲自下旨,想来皇后娘娘必有思量。” 程瑜瑾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皇后娘娘做事,当然是有道理的。” 除此之外,再不肯多说。 程老夫人眼见在程瑜瑾这里打听不出消息,只能叹口气,默默放弃,转而关心起另一件事来。程老夫人凑近了,压低声音问“太子妃,您近日可有消息?” 程瑜瑾沉默片刻,沉着又淡然地摇头“尚未。” 都不需要程老夫人多说,程瑜瑾现在只要听到类似的问句,就能知道这些人想打探什么。 过年时本来已经被催了一波,没想到月底二皇子和窦希音宣布婚讯,程瑜瑾还要再被催一波。 果然,接下来程老夫人着急地啧了一声,忍不住挪得更近一些,和程瑜瑾低语“太子妃,您可不能再这样不紧不慢的了。老身知道您和太子都是心有成算的人,现在你们刚成婚,还不想要孩子。但是今时不同往日,窦小姐从小时常被接到宫里住,和二皇子表兄表妹,青梅竹马,如今他们俩成了婚,就和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的夫妻不同。” 这话程瑜瑾听着不太舒服,她忍不住说“青梅竹马怎么了?” 她和李承璟还是叔侄呢。 程老夫人见程瑜瑾不高兴,连忙说“老身不是这个意思,青梅竹马只能证明小时候关系近,婚前婚后是两码事,作为玩伴玩得好,不代表当夫妻能相处的好。太子妃没明白老身的意思……罢了,老身不妨说的再明白一些,您如今可不能像以前一样等下去了。二皇子和窦家小姐成婚,窦家……谁知道他们是什么情况,他们这么着急成婚,万一日后窦小姐刚过门就怀上了胎,皇长孙岂不是被他们一房抢了先?即便不是男孩,是个女儿,也非同小可。第一个孩子总是最稀罕的,皇宫里许多年都没有小孩子出生,若是生下新生儿,圣上不知该多么喜欢呢。” 程老夫人看着程瑜瑾,眼神中的深意非常直白“太子妃,您和太子站得高,肩上的担子也要更重些。寻常百姓家都争抢长孙呢,更何况是您?您和太子乃是嫡长正统,万万不能将皇长孙让给别人呀。” 程瑜瑾看着十分沉着,其实心里非常哀怨。她和李承璟一个比一个爱捏造形象,一个比一个装腔作势,没想到,倒给别人留下这么一个印象。太子和太子妃刚成婚,暂时不想要孩子……谁说他们不想的? 是她不想生吗?是李承璟不想要吗?分明……是他们没搞出来。 程瑜瑾内心唉声叹气,表面上,还是得十分胸有成竹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和殿下自有安排。” 程老夫人得了这句话特别放心,果然她就说,太子和太子妃迟迟不怀孕,一定是另有成算。程老夫人心满意足出宫,临走前,还悄悄提醒程瑜瑾“太子妃,老身知道您从小就是个端庄聪慧的,但是和自家夫君没必要一直一板一眼。” 许是看到程瑜瑾挑眉,程老夫人连忙补救“老身自然明白太子殿下威仪凛然,必然是不喜欢太过妖艳的作态。不过闺房无人之处,太子妃不妨和殿下多亲近些。殿下虽然端肃持重,但是男人,一般……都不会拒绝的。” 程瑜瑾好险才控制住脸上的表情,忍着内心的郁卒对程老夫人点头,送程家人出门。等人走了之后,程瑜瑾一口气横在喉咙,真是气得心梗。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李承璟端肃持重,清冷克制?分明真正端庄克制、表里如一的人是她!程瑜瑾感觉自己背了好大一口黑锅,偏偏她说出来,还没人相信。 程瑜瑾坐了一会,想到李承璟平日里的作态,越想越生气。凭什么他总是占尽了便宜,一转身还能留下一世英名?每次都是李承璟调戏她,她被撩拨的面红耳赤,毫无反手之力,到最后,别人还觉得太子殿下端肃持重。 凡事都要争第一的大姑娘岂能忍这口气?程瑜瑾憋屈到极致,反而镇静了。她的世界里没有第二,程瑜瑾忍了半年,今日,她决意要一雪前耻。 晚上,李承璟散朝回来,用饭时,总觉得今日的太子妃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他并没有多想,听说今天下午宜春侯府来了,或许,是娘家人和程瑜瑾说了什么吧。 饭后,殿内的宫人收拾好碗筷,都不消主子吩咐,就自觉退出殿内。李承璟也照常去内殿看书,结果才翻了两页,就被一根纤长的手指压住书页。 李承璟抬头,见他美丽端正的太子妃对着他笑笑,说道“殿下,你要看书吗?” 李承璟一手握着书卷,另一手不经意敲着桌角,脸上露出笑来“那太子妃说该如何?” “今日祖母到来,又暗暗催促我怀孕的事了。” 李承璟眼睛中笑意盎然,等着程瑜瑾接下来的话。果然没有压力就没有进步,程瑜瑾今日可实在是出息了。 程瑜瑾手上试探地使力,竟然毫无障碍地将书本抽了出来。程瑜瑾心里有点无语,这个人哦,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却一定要她来做出强迫的姿态。 她还没有进攻,却发现敌方一点抵抗的意思都没有。程瑜瑾十分撑得起场面,将书扔到一边,笑盈盈地问“殿下,我今日新学了一盘棋,可否和殿下讨教一二?” “既然太子妃有此等雅兴。”李承璟含笑,道,“我却之不恭。” 他们两人走到棋盘边,相对坐下。两人都很沉得住气,谁都没有先说话,殿内只能听到程瑜瑾放棋子时叮叮当当的声音。 程瑜瑾将残局摆好,对着李承璟示意“殿下,请吧。” 李承璟摩挲着指尖的黑子,目光打量棋局,略挑起眉来看程瑜瑾“就只是下棋这么简单?” 程瑜瑾听了又有点上头,这个人简直……他这话音到底是期待还是遗憾? 程瑜瑾本着脸,说“自然是下棋。不然,殿下以为呢?” 李承璟暗暗叹了口气,他就知道,程老夫人一番话,怎么可能把程瑜瑾怼开窍。李承璟执黑棋,正要落子,手指突然被一个人拦住“殿下,虽然是下棋,但是规则有一点不一样。” “哦?” 程瑜瑾脸上神情还是十分端正,一本正经地说道“输一局,输者脱一件衣服怎么样?” 她虽然坐的板正,可是说到一半,脸还是红了。李承璟听到简直惊了,他下意识地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没错,太阳是从西边落下的。 此刻外面已经黑的结结实实,灯火如豆,万籁俱寂,倒确实是下棋的好意境。李承璟回头,对着程瑜瑾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程瑜瑾挑眉,说“殿下只消说应不应就是了。” “美人盛约,怎么有不应的道理。”李承璟收回他即将要落下的棋子,对程瑜瑾比手势,“太子妃,请。” 程瑜瑾眼睛在他的手上扫了一圈,说“执黑子先行,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无他,今日地暖烧的不够热,怕爱妻着凉罢了。” 这话程瑜瑾就不能听了,她轻轻笑了笑,红唇微启“谁输,恐怕还不一定呢。” 程瑜瑾从小就是一个目标非常明确的人,她担着模范闺秀的名,自然不肯让意外砸了自己的招牌,所以当真下了苦功练习琴棋书画。她认真起来,并不是一个好打发的对手,而且,今日棋谱是程瑜瑾准备的。 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让李承璟输。 李承璟走了两招就发现程瑜瑾是认真的,片刻后,他看着眼前局面,叹息道“爱妻,不过是闺房情趣,你一定要这么认真吗?” “谁和你闺房情趣。”程瑜瑾略略一挑眉,眼睛中居高临下之意顿生,“愿赌就服输,要脱衣服就脱衣服,转移话题干什么?” 李承璟点头,倒是十分利索地解开外袍,随手扔在一边“受教了。赢者先行,夫人,请吧。” 程瑜瑾接下来又连赢了两局,她看见李承璟十分配合甚至隐隐有主动解衣之嫌的动作,不由生出怀疑“殿下,你该不会故意让着我吧?” “没有。”李承璟此刻已经解下单衣,露出雪白的中衣,说道,“不用怀疑,这就是我的真实水平。” 程瑜瑾完全不信,她有点不高兴,说“殿下,赢便是赢,输便是输,让出来的胜利我宁愿不要。” “我知道。”李承璟抬头,笑着看她,“可是,我更喜欢看你一次性脱。” 狂妄,程瑜瑾瞥了他一眼,再不和他废话。然而这一局,李承璟像是摸清了程瑜瑾的下棋路数一样,一改前几局的被动防御,改为大肆进攻,到最后,竟然以半子之差赢了程瑜瑾。 程瑜瑾依然端端正正地坐着,棋局结束后良久没动。李承璟悠哉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说道“愿赌服输,这是你说的啊。” 程瑜瑾咬牙,心说反正现在是冬天,她里里外外穿了好几层,还怕一局失利吗?程瑜瑾手上才刚有动作,本来在低头倒茶的李承璟立即将视线转过来。程瑜瑾尴尬,但是这个游戏是她发起的,她怎么能玩不起?程瑜瑾只好硬着头皮,顶着李承璟炯炯有神的目光,将手移到自己的脖颈,慢慢解开上面的盘扣。 李承璟一手支颐,欣赏着眼前这一幕,还犹不收敛地煽风点火“我能指定脱哪件衣服吗?” “不能。”程瑜瑾用力瞪了他一眼,将银红上袄放在一边,露出里面妃色的单衫来。程瑜瑾抿着唇,说“再来。” 然而之后几局,李承璟像是突然打通了奇经八脉一般,下棋如有神助。李承璟眼睛看向对面,借着高度优势往下觑了觑,清晰地数出来她还剩几件衣服。李承璟问“太子妃,你今日穿的不够多,还要再脱吗?” 程瑜瑾用力捏着手里的棋子,不甘心认输,但是眼睛盯了很久,发现白子确实再无反击之力。 李承璟含笑看着对面的娇妻不情不愿,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意图突围。从他的角度,能看到美人肩锁平章,脖颈纤长,从衣领处能看到隐约的锁骨。她端坐在棋案边,一手夹着棋子,颦眉思索,美不胜收。 虽然美人身上还剩一层薄薄的中衣,但是若隐若现,可比直接暴露诱惑多了。 对于李承璟来说,结果如何完全不重要,光是这个过程,就足够享受了。 李承璟悠悠然地,似有所指地说“其实,你可以来干扰我。说不定我色令智昏,就走错了呢。” 自小秉承胜者为王的程瑜瑾当然看不上这样的行径,她放下棋,咬牙打算认了。她手指才碰到衣领,李承璟就说“且慢。内殿虽然烧了地龙,但毕竟还在正月,若是让你露出胳膊在外面久待,我可不舍得。” 程瑜瑾抬头,惊讶地拧眉。他就这样放过她了?这么君子? 然后,她的想法都没落,就看到李承璟放下棋子,起身朝她走来“所以,让我来解吧。我说过喜欢看你一次性脱衣,但是更喜欢我自己来。” 第121.不适 程瑜瑾下棋本来是打算一雪前耻,只可惜,论脸皮厚度还是不及李承璟。 李承璟抱着程瑜瑾去洗澡的时候,还十分感叹地问“这是程老夫人今日教你的?” “不是。”程瑜瑾靠在他肩膀上,根本没有力气说话。李承璟还是不甘心,又问“那你从何处学来的?” “便不能是我蕴秀于内,自学成才?” 这话是李承璟说过的,他听到立刻笑,意有所指地说道“那可敢情好。” 程瑜瑾阖着双眼,转过头去,都懒得和他说话。两人清洗过后,李承璟胸膛都是湿的,抱着她时,这些水滴透过衣衫,时有时无地萦绕在程瑜瑾鼻尖。 李承璟将她放在床上,程瑜瑾没什么力气,他倒是神采奕奕。李承璟此时头发还是湿的,寝衣料子本来就薄,被水珠沾湿后,简直是光明正大地引诱人。 李承璟没有理会自己此刻的状态,拿了毛巾侧坐在床上,替程瑜瑾包住头发“还是要像原来一样全部涂一遍吗?” 程瑜瑾睁开眼睛,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身上。她盯着李承璟摇摇欲坠、半湿半干的衣领看了一会,自暴自弃地闭住眼睛,奄奄一息道“随便弄吧。” 最开始程瑜瑾还是一个早睡早起、自律自制的精致仙女,现在,也变得堕落了。 李承璟忍俊不禁,不由笑了出来。 时间进入二月,不光天气日渐转暖,就连宫里也因为二皇子的婚事,处处热闹起来。 到处喧嚣热闹,柳芽萌发新叶,程瑜瑾今日照常去给太后、皇后请安。杨太后似乎是因为二皇子一事大受打击,没什么精力应付她们这些外人,挥了挥手就让她们退下。程瑜瑾从慈宁宫出来后,又去坤宁宫请安。 今日杨皇后这里倒是热闹,坤宁宫已经坐了许多人。到底是唯一的儿子娶亲,虽然父亲和姑母闹了场不愉快,但杨皇后还是十分开心的。因此二皇子大婚所有的细节,全部由杨皇后过手。 今天,杨皇后便叫了许多人过来,一同给二皇子参考喜糖的礼盒纹样。四妃九嫔到了一半,众多娘娘坐了一排,依次挑选花纹,每一个都有自己的主意。 对于这些事情,程瑜瑾向来是不沾手的。不时有妃子问她“太子妃觉得怎么样?” 程瑜瑾只是笑着点头“我觉得哪一个都好。我没经历过这种事情,皇后和众位娘娘们决定就好了。” 程瑜瑾最是滑不溜手,在她这里套话是想都不要想的。妃子们见程瑜瑾不表态,也没办法,只能另找人评选。 坤宁宫里女人的声音叽叽喳喳的,程瑜瑾挽着手听众嫔妃说话,不表态不发话,只站在一边当壁花。按道理这是程瑜瑾最擅长的事情,但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她频频感到胸闷恶心,还一阵阵气虚无力。 程瑜瑾暗自提起心,她这是怎么了?莫非不小心中了别人的招?程瑜瑾悚然一惊,整个人都紧绷起来。这时候终于有人发现程瑜瑾的异样,问“太子妃怎么了?怎么看着不太舒服的样子?”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停下了说话,齐齐朝程瑜瑾看来。这些日子以来,后宫谁人不知,太子妃最是雍容端贵,仪态万方,无论何时何地,太子妃绝不会有失礼的时候。 就连杨皇后也朝程瑜瑾看来。在杨皇后印象中,程瑜瑾从来不会给人留下话柄。自入宫以来给两宫请安,从无缺席迟到,寒暑不改,说话也永远滴水不漏。杨太后和杨皇后明明知道她心生反骨,但是愣是抓不到她的把柄,除了还没生下孩子,程瑜瑾身上就没有可以被攻击的点。 这段时间以来,杨太后不乏给程瑜瑾布过诸多刁难的局,但是程瑜瑾一个个捱了过来,神态上还没有一点怨怼愠怒之色。有些时候,杨皇后在旁边看着都累,但是程瑜瑾硬是脸色变都不变。 杨皇后觉得这个人简直可怕,这样的人要么没有感情,要么所图甚大。无论哪一种,都让杨皇后脊背发寒。 这还是杨皇后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看到程瑜瑾神情变化。程瑜瑾脸色有些苍白,虽然仪态还是一样标准,但是毕竟能看出来虚弱。 杨皇后问“太子妃,你怎么了?” 既然被人发现,程瑜瑾也不再硬捱着,蹲身福了一礼,说“回皇后,昨夜睡觉时不小心受了凉,今天有些没力气。儿臣回去休息一会就好了。” 程瑜瑾明着说不舒服,杨皇后倒不好做什么了。皇家到底要脸面,杨皇后贵为国母,还能学着民间的泼妇婆婆一样,明知道儿媳妇不舒服,还硬支使着儿媳端茶倒水用凉水洗衣服吗?杨皇后可丢不起这个脸。若是杨皇后真这样做了,那就是白白给程瑜瑾送去好一波同情,日后还要沦为后宫众妃嫔的笑柄。 于是此刻程瑜瑾直接说了身体不舒服,杨皇后什么也不能做,还得端出一副贤慈继母的架势,关切地对程瑜瑾说“既然太子妃不舒服,那快回去歇着吧。本宫这里有人手,不缺你一个伺候的。你好好养身子,才是对本宫和陛下最大的孝顺。” 程瑜瑾推辞了两句,顺势应下。她回到慈庆宫后,可能是因为精神放松,那股恶心乏力的劲儿越发明显了。程瑜瑾撑着额头坐在软塌上,杜若从外面端来了养神药,皱着眉问“太子妃,您这是怎么了?” 程瑜瑾摇头“我也不知。从昨天起就有些困乏,总是睡不醒,起来身上还很乏力。” 杜若皱眉,转身去问连翘“这几日太子妃进口的东西,有什么异样的吗?” 连翘也知道厉害,拧着眉一样样回想。她和杜若两人对了好半天,还是没发现哪里不对劲。杜若想了半天,突然灵光一闪“太子妃,您小日子来了吗?” 这话一出,连翘也怔住了。这时候连翘才想起,确实,这个月程瑜瑾小日子还没来。 程瑜瑾皱眉“还没有。莫非是因为我快要来月事了?” “哎呦,太子妃。”杜若急的不得了,她们太子妃说聪明确实聪明,但是在有些地方,迟钝也是真迟钝。杜若忍不住压低声音,悄悄说“太子妃,可能,是您有了。” 有了?程瑜瑾猛地反应过来有什么了。她和杜若面面相觑,难得露出迟疑犹豫的表情“真的吗?可是我什么都没感觉到。万一不是,这……” 程瑜瑾有生以来难得拿不准该怎么办。她当然是期盼孩子的,不只是她,李承璟,皇帝,程家,外面的许多大臣……都在盼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早日到来。因为承载了太多希望,程瑜瑾才越发不敢冒险。万一她这里风风火火叫了太医来,惊动后宫外朝一众人,最后结果却只是空欢喜一场,那岂不是丢人丢大发了? 杜若和连翘两个丫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们主仆三人在殿内面面相觑,此时外面忽然传来太监的唱喏声“太子到。” 程瑜瑾正在想孩子的事,突然听到李承璟来了,被好生吓了一跳。她还没反应过来,李承璟已经大步走进内殿。他看起来像是从文华殿赶回来的,身上还穿着绛红纱衣,迈步间全是威严肃穆之气。 李承璟看到程瑜瑾坐在软榻上,脸色苍白,神情中带着说不出的惶然,心里立刻被刺了一下。他快步走向程瑜瑾,伸手压住程瑜瑾想要起身行礼的趋势“你别动了。我听宫人禀报,说你生病了?” 话音刚落,他便大步迈到程瑜瑾身边。层层叠叠的绛红衣纱被李承璟随手掀开,他坐在程瑜瑾身边,伸手扶住程瑜瑾的肩膀,仔细看她的神色“到底怎么了?” 程瑜瑾张了张嘴,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这只是杜若的猜测,如果不是,岂不是很尴尬? 李承璟瞧见程瑜瑾的表情,心情更沉重了。能让程瑜瑾欲言又止,怎么可能是小事。李承璟没有再磨蹭,直接扬声道“去宣太医。” “殿下!”程瑜瑾连忙握住李承璟的手,说,“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大动干戈。” “你都生病了,这还不叫大事?”李承璟这次语气坚决,完全没有迁就程瑜瑾的意思,依然坚定道,“刘义,你亲自去。” “诺。”刘义打了个千,转身就要走。程瑜瑾眼见事情藏不住,只能豁出去说道“殿下,我有事和你说。” 刘义听到声音,停下身形看向李承璟。李承璟眼睛依然看着程瑜瑾,只是抬了下手,示意刘义先停下。 “到底怎么了?” 李承璟眼神沉沉,程瑜瑾心里叹了口气,俯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句话。程瑜瑾坐直后,李承璟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程瑜瑾说了什么。 想明白后,李承璟长眉立刻扬起“你……” 程瑜瑾连忙竖起一只手指去堵李承璟的嘴唇“只是猜测!殿下不要大肆声张。” 满殿宫人瞧见太子妃的动作,立即齐刷刷低头。李承璟完全没有在意程瑜瑾的动作,他现在脑子都是懵的,哪里会注意到其他。 他下意识地握住程瑜瑾堵在他唇上的那根手指,反应了好一会,才终于找回神志。他看向程瑜瑾的目光顿时变成看易碎品一般的小心,他本来想抱一抱程瑜瑾以抒发他心中的激动,可是瞧见程瑜瑾纤细的肩膀,愣是不敢下手。 程瑜瑾本来也很慌,看到李承璟这样,她倒有些想笑了“殿下!” 李承璟捏了捏鼻骨,说“稍等,我冷静一下。哦对,现在该找太医。” 程瑜瑾脸色微变“可是……” “如果你的猜测是真的,那越发要找太医了。”李承璟用手掌包住程瑜瑾的手,热意源源不断地传输过去,“放心,来的是我的人,信得过。” 程瑜瑾听到这句话就放心了。刘义混迹宫廷多年,一瞧见这架势就知道必有大事,说不定还是事关小主子的喜事。两位主子平时聪明冷静,遇到这种事反而一个个慌的傻了,但是整天和后宫阴私打交道的宫女太监可未必。刘义一下子就猜出来,怕不是,太子妃有孕了吧。 一想到这种可能,刘义都不用太子说,自己就脚底抹油去请太医了。 很快,赵太医便来了。路上刘义不知道和赵太医说了什么,只知赵太医进门时一脸凝重。他给李承璟请了安,李承璟随便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看太子妃。 此刻内殿帐子已经放下,程瑜瑾伸出一只手臂,杜若跪在脚踏上,在程瑜瑾的手腕上覆了纱布。赵太医凝神切脉,切了一会后,肃容道“太子妃,臣冒犯,可否换另一只手?” 程瑜瑾依言伸出另一只手。赵太医这回切脉比刚才的时间短多了,他似乎印证了什么,很快就站起来,对李承璟拱手道“回禀殿下,太子妃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脉跳流利而不涩滞,正是滑脉。” 第122.5有6孕7 李承璟虽然没有经验,但是也知道女子滑脉便是喜脉。即使早就有猜测,但是等这一刻真的从太医口中得到验证,李承璟还是喜不自胜。他的眼睛都亮了,只不过勉强在外人面前维持着端重的太子形象,问“几个月了?你可确定?” “应是一月半有余,因为月份尚浅,臣亦不能完全确定。等三个月时,臣再来诊一次,便能确定了。” 医者不可能张口闭口打包票,李承璟明白这个道理,不过能让宫廷太医这样说,可见怀孕十成已经稳了六成。 赵太医说的这些话,帐子里的程瑜瑾自然也听到了。杜若几个丫鬟都露出欣喜之色,李承璟朝帷幔后程瑜瑾隐隐约约的身影瞧了一眼,说“赵太医,你随孤到外面说。” 赵太医应诺,跟着李承璟转过屏风,走到外间。内殿里伺候的宫人也不是没脑子,听到太子这话都跟着退下,转眼间,内殿里就只剩下程瑜瑾和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了。 杜若和连翘喜不自胜,眉目间的喜色压都压不住“太子妃,您怀孕了!” 程瑜瑾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听到这话笑着睨了她们一眼“别嚷嚷,现在还没确定呢,一切等三个月后太医复诊了再说。” 连翘和杜若齐声应诺,连翘已经欢喜的要跳起来了,相比之下杜若就冷静的多。她交代了连翘几句,自己去外面记孕期的注意事项。 连翘小心翼翼地在程瑜瑾腰后垫了个软枕,程瑜瑾摸着自己十分平坦的小腹,简直不敢相信,孩子这就来了。 程瑜瑾谨慎之心占了上成,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要抱希望,等一个半月后太医再来确诊了再说。然而理智这样想,她还是忍不住高兴,脑海里不由浮现起孩子的模样。 这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孩子生下来,会更像谁?这个时候程瑜瑾有点赞同李承璟了,如果是男孩,像李承璟好,如果是女孩,还是像她吧。 程瑜瑾抚着肚子,眉眼不由变得柔和。李承璟从外面回来,隔着纱帐看到程瑜瑾,脚步慢慢停下。 他现在还记得,刚见程瑜瑾时,那个美丽又理智的少女是如何毫不犹豫地甩了前未婚夫一巴掌。之后许多时间程瑜瑾一直是如此,美丽,端庄,可是冰冷,没人气。 她太理智了,很多时候会让人觉得冷酷,仿佛只要与她无利,她顷刻就能抽身而走。李承璟曾说过,若是人间有画皮妖,便是程瑜瑾这样的。 极致人间的美丽,却没有烟火气。然而现在,李承璟从程瑜瑾身上看到了那丝人间烟火。 程瑜瑾冥冥之中感觉到什么,转过头来,看到了李承璟。 “殿下?”程瑜瑾看到李承璟的那一瞬间,眉眼都笑了,“殿下,太医怎么说?” 李承璟的目光也不由变得柔和,他轻手轻脚坐到床上,替程瑜瑾拉了拉被子“太医说,你脉象安稳,身体康健,这段日子只要好生休息,不要有剧烈情绪起伏,不要劳累,就一切无碍。” 程瑜瑾点头,这些话不消太医说,她也不敢再让自己累着了。她作为太子妃,本来也不需要做重活,唯一要注意的,不过劳心而已。 今天之后,就算是有什么费心思的事,程瑜瑾也不再管了。什么都没有她和她自己的孩子要紧。 此刻屋内没有外人,夫妻两人独处,反倒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为好。李承璟心里有太多感慨,反而觉得用什么语言都太过浅薄。 他删删减减许久,最后说“你这段时间什么都不需要操心,只管待在宫里养胎。赵太医我已经打点好了,今日之事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等再过一个半月,满三月之期后,我唤他来给你复诊。” 程瑜瑾点头,李承璟握住她的手,说“瑜瑾,辛苦你了。这段时间,我尽量腾出时间来陪你。” 程瑜瑾听到失笑“殿下,如果这是真的,我要怀胎十月呢。你若是为此扰乱了正常秩序,足足十个月,那还了得?” “怎么不行。”李承璟十分坚决,“现在我们的孩儿在你肚子里,我多回来陪你们,不是应该的吗?” 程瑜瑾虽然推辞,但是这一次听到李承璟的话,她却很开心。程瑜瑾没有再推让,而是笑着默认。李承璟看起来十分感慨,说“外面虽然天天催,但是孩子对于我,总是十分虚幻,直到今天你说你怀孕了,我才觉得踩在了实地上。我实在不敢想,有朝一日,我也会在这世上拥有自己的妻儿,自己的家庭。” 程瑜瑾听到心酸,靠过去倚在他肩膀上,说“殿下,以后等你回家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李承璟听到轻轻一笑,越发用力地握住程瑜瑾的手。两人靠在一起,虽没有言语和亲密的动作,但是前所未有的亲近。李承璟眼睛扫到殿角落的棋盘,突然笑道“瑜瑾,你记得方才太医说你怀孕多久吗?” “一个月半。”程瑜瑾抬起头,疑惑问,“怎么了?” 李承璟指了指角落的棋盘,笑道“你算算时间,一个半月,是不是你下棋那次?” 果然,刚才的温存都是假象,这个人就不能指望他说出什么好话。程瑜瑾面无表情,冷冷瞪了李承璟一眼。 而李承璟丝毫不收敛,还笑着思索,不知道是在回忆当时的情形,还是在畅想未来“看来我们的孩子出生后,无论男女,一定要让他学下棋。毕竟他可是我用棋赢来的。” 程瑜瑾气得要打他“你还说!” 李承璟可不敢让程瑜瑾用力,赶紧护住她的手“你气了尽可打我,但是现在你不能乱动。忍一忍,等孩子出生后,我让你发泄个痛快,可好?” 李承璟将她护的周全,程瑜瑾也不会不知好歹,故意任性伤着了孩子。她顺势放软力道,说“你注意些,现在还有孩子,你这些话让孩子听到怎么办?” 李承璟心说他又听不懂,就算听懂了也应该知道,但是现在天大地大程瑜瑾最大,他不敢逆着程瑜瑾,于是无论程瑜瑾说什么,都一口应下“好,你说得对。” 程瑜瑾瞧着他的明明不以为然却还连连点头的神情,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接下来一个半月,程瑜瑾简直成了东宫里最碰不得的瓷娃娃,人人见了她都绕着走,恨不得连呼吸都放轻,生怕呼吸吹起来的粉尘伤到了太子妃。程瑜瑾见此非常无奈,她除了最开始几天有点不适应,后面她的身体非常健康,并没有不舒服,更不至于脆弱到碰一下就会伤到。 奈何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李承璟。李承璟本人还要更小心,程瑜瑾拿他没办法,只能随他去了。 很快,时间就到了四月底,也是赵太医来复诊的日子。 到了日子那天,李承璟特意一下朝就回来,亲自陪着程瑜瑾诊脉。说是给程瑜瑾诊脉,其实李承璟比程瑜瑾这个当事人还要紧张。 这回赵太医轻车熟路,两只手分别切了一会,便站起来对李承璟道喜“恭喜太子殿下,太子妃确为喜脉无疑。” 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知道听到这句话,李承璟悬了一个半月的心才算落回肚子里。他先是恍惚,很快眼角眉梢露出喜意,眼神晶亮,其中的欣喜之意任谁都能看出来,想疏忽都疏忽不了。 不过,赵太医的神色,却颇有些欲言又止。李承璟最擅长捕捉细节,一瞧见赵太医的表情,心里便咯噔了一声。 他余光扫了程瑜瑾一眼,程瑜瑾此时沉浸在确定有孕的喜悦中,竟难得没有注意到外人神情异常。李承璟什么也没说,站起来道“赵太医,孕期有哪些注意事项,你随孤出来说。” 赵太医混迹宫廷,一听太子的话音就懂了。他跟着李承璟走到配殿,李承璟挥手,遣散所有伺候的人,才问“太子妃此胎,是否有异?” 赵太医叹了口气,心中也颇有些难以言表“殿下,太子妃胎相极好。只不过,可能有些过好了。” 赵太医这句话说的奇怪,李承璟皱眉,突然眉目一动,眼中精光迸发“你是说,她怀的是双胎?” 赵太医默默点头,恭立在侧,一言不发。他心里不无遗憾,如果是寻常百姓家,儿媳怀了双胎,哪家不是大贺特贺。可是偏偏,这是帝王家。 如果太子妃生出来一对女儿还好,如果是儿子……就有点犯忌讳了。 李承璟也忍不住踱步。他是太子,还是嫡长子,他的子嗣免不了要考虑继承人的事情。如果是对姐妹简直再好不过,这是全天下的吉兆,但如果是对儿子…… 双胞胎长子,这是会混淆帝脉的。乃是大忌。 宫廷里对于这种情况,最常见的解决办法,便是趁双胞胎还没出生前打掉。宁肯错杀一万,也不能放过一个。 偏偏这还是他的第一胎子嗣,如果有了长子,再怀双胞胎都没事。 偏偏这样巧。 李承璟忍不住长长叹气,命运总是如此,在他以为峰回路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的时候,就会横插一脚,告诉他一切不过是错觉。 李承璟背着手想了很久,赵太医也一直低着看地面,不敢言语。过了一会,李承璟转过身,对赵太医说“孤都知道了。你退下吧。” 赵太医躬身,慢慢倒着后退。等退到门口时,赵太医松了口气,正要转身,突然听到太子说“今日之事,若是有分毫泄露,孤唯你是问。” 赵太医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跪地应下。 程瑜瑾在内殿里坐着,李承璟给慈庆宫内所有伺候的宫人都赏了三个月月俸,此刻众人笑容满面,都围在程瑜瑾身边说吉利话。 程瑜瑾笑着听了一会,忽然似有所感般抬头,环视殿内一圈,发现李承璟不在。 程瑜瑾本能觉得奇怪,问“殿下呢?” 连翘闻声也抬起头来,找了一圈后,说“不知道,或许太子殿下去和太医说话了吧。” 程瑜瑾面上不置可否,但是却在心里摇头。不会的,若是要记孕期注意事项和温补食谱,有的是宫人太监。宫里高层一点的太监都是识字的,甚至那些司礼监执笔的太监,文学造诣不比大学士差。这些伺候人的细则让宫里人记,不比李承璟更快捷有效? 而且,李承璟大可让刘义整理一份总结直接递给他,他不会为了听太医说话而放她一个人在室内的。上次太医出去后,李承璟很快就回来陪她了。 周围热闹熙攘,但是程瑜瑾却突然失去了说笑的兴致。 过了一会,李承璟回来了。他虽然神色如常,可是以程瑜瑾对他的了解,非常确定地发现,李承璟有心事。周围有许多宫人,程瑜瑾压住不提,等到晚上后,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程瑜瑾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殿下,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李承璟顿了一下,淡然道“没有,怎么可能?孕期忌多思,你不要多想。” 程瑜瑾却更加确定了,不依不饶地追问“是关于孩子的,是吗?” 李承璟沉默,虽然没说,但是程瑜瑾已经知道了答案。她坐在软塌上,表情十分冷静“殿下,如果真有什么事,你还是提早告诉我为好。我与孩子一体,若是瞒着我,我对情况一无所知,心里毫无准备,反而才是害我们。” 李承璟叹了口气,他有时候欣赏她的聪明理智,也有时恨她理智。明明是这样绝望的话,她竟然能如此冷静地说出来。 但是李承璟知道程瑜瑾说得对,双胎非比寻常,程瑜瑾迟早要知道,不告诉她才是对她残忍。李承璟本来打算等他将形势控制住,等程瑜瑾有了心理准备后,他再潜移默化、缓慢地告知她真相。没想到,仅仅是一天,程瑜瑾就发现了。 她果真,极了解他。 李承璟轻轻叹气,将程瑜瑾拉到自己身边,轻手轻脚地扶着她坐下。他的手掌下意识地护着她的腰,说“瑜瑾,我说的这些话,你要有心理准备。” “嗯。” 她的目光澄澈坚定,此刻正专注地看着他。李承璟嘴唇动了动,有些不忍,又有些悲伤“你大概猜出来了,你怀的,是双胎。” 程瑜瑾听到只是恍神了一瞬间,就继续点头道“合情合理,我便是双胞胎,我怀双胎,并不意外。” 李承璟说不出话来。他如何期盼这个孩子,他如何不想和程瑜瑾一起看着孩子长大,出生,啼哭,本来在今天之前,他都是全心全意地期盼着这个孩子到来。 可是命运偏偏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程瑜瑾很冷静地说“我和二妹是双胞胎姐妹,想来我的孩子也很可能是姐妹。殿下,你说是不是?” 程瑜瑾说完去看李承璟,那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猛地泛起泪花来。李承璟捧住她的脸,手指轻轻擦干她眼角的眼泪“我知道。我已经将消息压下,我会尽我全力,保住你们,保住我们未出世的孩儿。” 程瑜瑾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如果是男孩呢?” “是男孩也好,一次长子次子都有了。”李承璟小心避开程瑜瑾的肚子,环着她的肩膀,紧紧揽住程瑜瑾,“到时候,我会想办法的。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安心休息,安心养胎。” 程瑜瑾眼泪满面,靠在他肩膀上,闭着眼点头。 第123.害喜 因为程瑜瑾怀了双胎的缘故,明明是众人期待良久的有孕,李承璟也没有宣传,反而还给东宫内的宫人下了禁口令,严禁外传。 程瑜瑾确诊有孕在四月底,一转眼,就到了二皇子和窦希音成婚的时候。 大婚这日,杨皇后张罗的特别热闹,可谓穷奢极欲,无所顾忌。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意,许多仪制超出了皇子大婚的规制,甚至隐隐逼近太子。 成婚是代表男子成年的一个重要分水岭,皇子也是如此。在赐婚旨意后不久,皇帝就召集礼部给二皇子选了封号,敕封他为寿王。 当初选封号的时候,杨皇后明里暗里往御书房走了好几次,试图给二皇子挑秦、汉之类的封号,但是皇帝十分坚决,没有理会杨皇后特意挑出来的那几个字,而是最终拟了“寿”字。 寿,长寿也。这是一个父亲对于儿子最悠长的爱,但绝不是一个帝王对于嘱意继承人的态度。 名字是一出生就起的,但是封号却是成年后才拟,从封地和封号上能看出来许多东西。若是以国为号,比如秦、楚、齐、汉等,越是强国越能表明帝王的器重,如果是以吉祥寓意为号,比如荣、宁、康、寿等,便最能体现皇帝内心里对于这个儿子的定位。 寿这个封号一出,即便前朝正因为二皇子大婚而喧喧嚷嚷,但是瞧见圣上亲自拈的名号,一半的臣子都沉默了。 帝心属意,越发明确了。在皇帝心里,他当然偏爱从小承欢膝下的次子,但是也仅仅是儿子罢了,一辈子平安长寿,就是皇帝对于二皇子所有的期盼。太子殿下在皇帝心中继承人的位置,无可动摇。 杨皇后内心里很受打击,但是还不肯放弃,卯足劲给儿子大办婚礼。嫁妆聘礼这些朝廷法度都是有明确规定的,皇太子多少抬,亲王多少抬,郡王多少抬,黑纸白字,明码标价。杨皇后不能逾越,就一心壮大排场,隐隐有和当初李承璟大婚别苗头。 程瑜瑾也去寿王府参家宴,她作为全场身份份量最重的人,是最后一个压轴出场。她到位后,婚礼流程才能开始。 程瑜瑾看到周围的摆设和排场,笑而不语。期间有人悄悄凑上来试探程瑜瑾的话音,程瑜瑾只是笑着,一口一个“寿王大喜”、“弟妹有福”,别的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仅是这几句话就够了,程瑜瑾是皇帝亲口赐婚的太子妃,就连杨皇后和杨太后都挑不出程瑜瑾的错,人家是储备皇后,和一个普通王妃比什么比? 而且,窦希音是如何被赐婚的,虽然没人说,但是私底下谁不清楚?婚前有这么大的污点,低调做人都嫌不够,竟然还敢张扬,实在是觉得丢脸丢的不够多。 众人看到程瑜瑾从头到尾落落大方的举止,越发觉得这才是未来国母的气度,相比之下,杨皇后这样胡搅蛮缠的做法,倒有些小家子气了。 宾客心中一半唏嘘,一半不屑,但是还是热热闹闹地捧着皇后的场子。 来参加皇子婚宴的谁也不会是傻子,其中又有些人,在窦希音进入王府拜堂的时候,忍不住将视线投向新娘子宽大衣摆下的肚子。 婚礼举办的这样急,不知道,是不是…… 说来也是巧,新娘的礼服都宽大,层层叠叠套下来,难免看起来要比原来胖一些。结果这样一来,有心人越发笃定窦希音着急办婚礼是有鬼了。 等拜堂结束后,新人送入洞房,程瑜瑾身份尊贵,本来也不是爱热闹的性格,现在肚子里还有胎儿,更加完全没有去闹洞房的兴致。程瑜瑾派了连翘去洞房代替她出面,自己就回前面宴席了。 程瑜瑾如今是场上当之无愧的中心人物,她往宴席走,很快就跟来一大帮人。众人上来笑盈盈地和程瑜瑾打招呼,寒暄一二后,次第入座。 程瑜瑾自然坐在首席,沾了她的光,程家也能因此坐到上座。庆福郡主见到程瑜瑾,笑着打了招呼,恭敬又微妙地询问了程瑜瑾近来状况,就安静坐下了。 身为母亲,有朝一日,竟然要坐在养女下首。不止如此,庆福郡主今日能坐在这里,但是托了养女的福。 庆福郡主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没一会,徐家人也过来了。程瑜瑾这一桌坐的都是亲近东宫的一系,有程家人,也有淑妃的娘家徐家。徐大太太和程敏赶紧来和程瑜瑾打了招呼,才小心翼翼地坐下。 徐大太太试图和程瑜瑾搭话,道“太子妃今日气色真好。” 程瑜瑾笑了,说“谢徐大太太美言。” 徐大太太虽然存了讨好程瑜瑾的心思,但是这句话还真不是奉承。程瑜瑾今天的气色当真非常好,她穿了一身正红衣衫,脸色白里透红,坐在这里明丽照人,光芒四射。 徐大太太目的是搭话,然而看见程瑜瑾,也真存了些羡慕的心思。今天虽然是寿王妃大喜的日子,但是窦希音全身凤冠霞帔,不及太子妃一半容光。 话题渐渐转到家常话题上,有人问起靖勇侯夫人,程瑜瑾摇摇头,说“我今日还不曾见过她,可能她正在什么地方和人说话吧。” 程瑜墨的资历还不足以坐到第一桌,即便她是太子妃的妹妹。然而今日这种大场合,程瑜墨不往程瑜瑾身前凑,还能指望太子妃主动去找你说话吗?程敏听到心里叹了一句,摇摇头不肯再多提她。 听说,这段时间,程瑜墨和婆婆的关系更加紧张了。程瑜墨进门已经快两年了,但是自从流产后她再无怀孕的迹象,哪个婆家见状都要着急,而霍薛氏还是那种性情,霍家如何鸡飞狗跳,光想想就能猜到。 她们说了会话,便开始上菜了。宴席间,杨妍像只开屏的孔雀一般凑到程瑜瑾这一席,老远便能听到她的笑声“臣妇招待不周,太子妃切勿怪罪。” 程瑜瑾举着筷子在边角料上点了点,完全没有吃东西意思。听到杨妍的声音,她顺势放下筷子“窦夫人客气,本宫来参加二弟的婚宴,并非外人,如何需要招待?” 杨妍一噎,一下子没接上话来。杨妍没有其他夫人们想的那么深,她今日实在是扬眉吐气,得意非凡。盼了七八年,今日她的女儿果真成了皇妃,这让杨妍怎么不高兴?尤其今日她作为岳母,没有在霍家主持大局,而是借口寿王府无主事之人,硬是跟到寿王府来安排宴席。 皇帝和皇后贵为帝后,即便是儿子成婚,他们也不可能出宫亲临寿王府,但是高堂不在,自然有杨皇后身边的嬷嬷出来主持局面。杨妍作为新娘的母亲,却在新婚这一天来寿王府越俎代庖,说得好听些是热心,说得不好听些,是上赶着。 但是当事人杨妍却一点都不觉得,她今日得意极了,尤其是看到宜春侯府的人,越发要上来比较两句。杨妍在程瑜瑾面前摆弄了很久,明里暗里地显摆杨皇后对窦希音的看重,显摆窦希音的陪嫁多么丰厚。 程瑜瑾端坐首席,始终只是微笑着点头,不搭话也不冷场。等杨妍终于显摆够了,像花蝴蝶一样去招呼另外一席的时候,徐家大太太实在忍不住,压低声音说道“窦夫人今日委实热情。只不过她毕竟是亲家母,不留在窦家主持婚宴,来寿王府做什么?” 另一位徐家少奶奶听到了,压住嘴唇说道“我年纪轻,有些事情想的不周全。我倒是想着,等日后我有了女儿,务必要端起亲家母的姿态,让男方千恩万请地娶自家闺女,断不会自折身价,帮着男方招待宴席。” 席上众人听到,瞧了那个说话的媳妇一眼,都悄悄去看程瑜瑾的脸色。程瑜瑾什么都没说,仿佛没听见一般,低头吹杯中的茶。徐大太太这便放心了,佯装恼怒骂道“太子妃面前,不得胡言乱语。” 说完,徐大太太眼含歉意地对程瑜瑾说“抱歉,太子妃,家里晚辈不懂事,让您见笑了。” 程瑜瑾笑笑,说“徐家奶奶快人快语,无妨。” 徐大太太语气虽然是斥责,但是神态却并无生气的样子。这个说话的媳妇是晚辈,她年纪轻辈分浅,能仗着年少无知,说出席面上众人都想说而不能说的话,事后长辈训斥一句年轻人不懂事就能掀过,还能借此讨好了太子妃。徐大太太虽然嘴上骂,其实心里对媳妇的机灵十分满意。 这时候席上端来一条鱼。程瑜瑾问到味道,猛地一阵恶心。这股恶心涌上来的又急又快,程瑜瑾忍不住掩住唇,撇到一边一阵阵干呕。 这个变故把所有人都吓坏了。端着鱼的丫鬟膝盖一软,当时就跪倒在地,不断磕头说“并不是奴婢,奴婢什么也没做。” 然而其他人哪有心思理会小丫鬟,她们纷纷站起来,紧张地望着程瑜瑾。好在在座几位夫人都是有过生育的,徐家一个夫人灵机一动,试探地说“鱼味腥,太子妃闻到鱼恶心,是不是……” 程瑜瑾实在没想到一切曝光来的这样快,此刻喜宴上一半的人都停下筷子,一动不动地望着程瑜瑾这里。程瑜瑾好容易忍住恶心,苍白着脸点点头“没错,已经三个月了。” 她怀孕的事瞒不过众人,等过几天她肚子大起来,迟早要传得朝野皆知。她可以不主动说,但是此刻众目睽睽之下,如果她否认,那就是撒谎了。 还不如大大方方承认。反正她只说怀孕,至于她怀的是双胞胎一事,能瞒多久是多久。 徐大太太没忍住,当即喊了句“天呐。”等她反应过来,实在又喜又惊,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 “哎呦,太子妃,您和太子真是的……也未免太过慎谨了吧。这么大的喜事,都三个月了,还不告诉我们?” 程瑜瑾只能笑着,一副早有成算的模样,坦然接受众人的道喜。 然而实际上……她也不想,她也很无奈。 太子妃有孕,而且已满三个月的消息立刻像长了腿一样传遍喜宴。所有人听了都十分高兴,于公这是皇太子的头一胎子嗣,是国家宗庙之喜,于私,怀孕搁在哪一家都是好事,而且是在婚宴上发现了,大家都想上来沾一沾喜气。于是婚宴的后半截,所有人都争相来给程瑜瑾道喜,至于真正的主人公寿王妃窦希音,倒没人注意了。 杨皇后花了大价钱给二皇子办婚礼,最后,众人记住的,竟然全是太子妃有孕。窦希音风头被抢了个干净,只能说世事难料。 窦希音第二天进宫叩见婆母,都在委委屈屈地和杨皇后诉苦“姨母,我看她就是故意的。不然已经过了前三个月,早不宣布晚不宣布,偏偏挑在我的婚礼上,可不是故意下我面子吗?” 杨皇后也觉得很没脸,然而颜面终究是小事,杨皇后更多的,是感到担心。 李承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这一年半他声望日隆,入朝以来从无差错不说,还接连办了好几桩漂亮的差事,十分得民心。如今朝野中说起太子,都是众口一致的好评。 他这个太子唯一不完美的地方,就是至今未有子息。皇太子说白了是为了国家稳固,如果李承璟迟迟没有儿子,那他这个太子之位,就说不得稳固。 可是现在,程瑜瑾怀孕了。而且一出场即巅峰,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前三个月。杨皇后想到这里十分憋闷,这两个人一个赛一个心黑手黑,明明都是强者段数,为什么还这么能苟? 第一个月瞒着不让人知道,是怕孩子被人加害,杨皇后可以理解,前三个月不说,是怕折了孩子的福气,杨皇后勉强也能理解。但是都到现在了,还瞒着,要不是程瑜瑾闻到鱼腥味反胃,鬼知道外人什么时候能知道真相。 东宫这对夫妻,未免也太谨慎、太能苟了吧? 如今宫里的人十分理解杨皇后此刻的心情,他们对于太子和太子妃也十分无语。小透明害怕被人加害,所以不敢公布怀孕,但是太子和太子妃为什么也这样?他们对于自己的战斗力,莫非有什么误解吗? 杨皇后心情十分一言难尽,窦希音见皇后脸色不太好,不敢歪缠太久惹皇后厌弃,很快就收敛了哭容,说“姨母,他们这样做,分明是不把您放在眼里。现在他们还没有成大器,尚有挟制的机会,姨母,您看何妨趁着这个机会,往东宫送几个眼线过去?” 眼线?杨皇后看向窦希音,口气不善“你以为本宫没有试过吗?但是进去的人,没过多久就没了动静,本宫前前后后已经折损了不少人手。” 窦希音压低声音,说“那就送一个光明正大,让程瑜瑾不能私底下处理了的眼线。” “你是说……” “东宫仅有太子妃一人,先前为了子嗣,尚有情可原。但是如今太子妃已经怀孕,不能再侍奉太子,早该充盈东宫,为太子挑选侍寝的人了。” 第124.侍妾 杨皇后听到拧眉,犹疑不定“你是说……借着给太子选侍妾的机会,放几个眼线进去?” “没错。”窦希音忍不住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道,“姨母,圣上有三宫六院,太子也有选侍才人,天底下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程瑜瑾占着太子妃的贤名,却行妒妇之实,都快一年了,太子身边有名分的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姨母,别说她是太子妃,就算放在寻常百姓人家,这也是极其悍妒霸道之举了。” 杨皇后听到没说话,看样子在思考。确实,虽然说少年夫妻因为初经人事,以及新婚燕尔,热乎期会长一点,但是一年了还没有通房妾侍的,实在太少见了。 普通官宦人家都如此,那些公侯伯府,男子更是早早就有了通房侍妾。即便婚前为了给正妻颜面,没有抬正,等到了婚后,正妻往往也要给这些人正式的名分了。正妻之外,身边只有一两个侍妾都算洁身自好,这还是有名分过了明路的妾,至于晚上伺候爷们睡觉、白天继续当丫鬟的通房,那是不算在姨娘的名额里的。 若是哪家儿子身边清净,不乱搞丫鬟,简直能拿出去当资本炫耀。但是李承璟的情况有点吓人,他都成婚一年了,别说正式的选侍才人,就算是被太子偶然临幸的宫女,杨皇后好像都没有听说过。 杨皇后也拿不准了,不知道是程瑜瑾治宫严格,处理女人的手段高超,还是李承璟当真没有宠幸过其他人。杨皇后不太信最后一点,可是在皇宫里,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侍寝的女子,还不惊动任何人,杨皇后自忖自己都做不到,何况是没有治宫权的太子妃呢? 杨皇后有些意动,在她看来,男子没有不爱鲜的。太子身边没人,多半是程瑜瑾防得密不透风,太子不好意思落正妻的面子罢了。如果外人把现成的新鲜美人送到塌前,太子还能推出去? 到时,在美人中混几个杨皇后的人,岂不是便在东宫里打开了门路。至于这些女子能不能在程瑜瑾手下活下去……那就不是杨皇后关心的范围了。 杨皇后迟疑道“这倒确实是一个法子。但是太子妃自入宫以来,行动说话无丝毫差池,如今还怀了孕,本宫若是给她塞人,恐怕别人会说本宫不慈。” 杨皇后毕竟是李承璟的继母,当年和太子的生母钟皇后还有些龌龊。虽然在杨太后的清扫下,已经没人知道当年的事情,但是杨皇后看到李承璟,到底还是底气不足。 窦希音说道“姨母,这就是您想岔了。您是皇后,太子的嫡母,如今太子妃有孕在身,不能伺候太子,您出于子嗣考虑,拨人去伺候太子,有何不妥?再说,本来也是程瑜瑾理亏。太子按礼制该有两个选侍、四个才人、八个淑女,她悍妒,霸占太子,肆意打压其他侍寝的宫女,您为太子选侍妾,分明是维护礼法,给众女子立规矩。” 杨皇后渐渐被说动了,点头道“你说的在理。只不过,太子在去年小年宴上才说过要尊重祖宗礼法,等四十岁无嫡子再打算纳妾。现在太子妃正在怀孕,本宫若是在这个时机赐人,总有瓜田李下之嫌。” “呵。”窦希音不屑地笑了一声,说,“姨母,这种话您也信啊?男人嘴上说得再好,真有年轻女子送到手边,他们还能拒绝了?” 杨皇后最后一丝顾虑也打消了,慨然道“没错,你说得对,是本宫太瞻前顾后了。“ 程瑜瑾安静待在慈庆宫养胎。自从五月在寿王婚宴上意外暴露了有孕后,李承璟顺势承认此事,程瑜瑾也因此深居简出,整日待在东宫养胎。现在全天下都知道太子妃怀孕了,她闭门不出,没人敢多说什么。 时节渐渐进入雨季,这几天,京城连下了好几场大雨,一半的时间天是阴的。今天一早起来,窗户外面又是淅淅沥沥的雨声,雨滴从青色琉璃瓦落到石阶上,发出有节奏的清响。 下午时分,雨终于停了。慈庆宫的人长长松了口气,连翘连忙指挥着宫女,将窗户打开,好好散一散宫殿里的闷气。 屋外的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凉爽又清澈。程瑜瑾倚在窗前看书,刚翻了一页,宫人禀报皇后娘娘派人来了。程瑜瑾眉尖一挑,知道这本书今日她是看不完了。 程瑜瑾索性合上书页,坐起身来,说“宣。” 来的是杨皇后身边的得力嬷嬷,程瑜瑾瞧见这个人,心里就已经有了成算。看来,杨皇后这次是一定要把她带出来了,要不然,也不至于派一个年老功高,让程瑜瑾完全没法推拒的人选。 程瑜瑾知道自己势必要走这一趟了,但是表面上,她还是恍若不觉,浅笑着问“竟然是周嬷嬷,本宫何德何能,竟然劳动周嬷嬷亲自走一遭?” 周嬷嬷给程瑜瑾行了礼,说“太子妃抬爱,老奴惶恐。太子妃,皇后娘娘十分挂念您的身体,但是又不好宣您去坤宁宫。这几天时常下雨,甬道上滑,万一在路上有个长短,倒成了皇后娘娘的不是。皇后娘娘放心不下,故而特意派老奴来问问。” “谢皇后娘娘关怀。”程瑜瑾说着站起来,道,“皇后召见,本宫自然遵从,哪能让皇后派人来问我。周嬷嬷,请带路吧。” “可是外面刚下了雨,路上滑……” “无妨。皇后娘娘有事找我,莫说是下雨,便是电闪雷鸣也不敢耽误。”程瑜瑾笑道,“再说,皇后娘娘主管六宫,阖宫上下都在皇后娘娘的治理下。如今皇后娘娘召见我,若是这样路上都能出现问题,那也太不成体统了。皇后娘娘身为六宫之主,怎么可能出这种低级纰漏?” 周嬷嬷说不出话来,被程瑜瑾这样一说,杨皇后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样,哪敢让程瑜瑾在路上出乱子。周嬷嬷干笑着应是,出门后,周嬷嬷看路格外小心,比自己怀孕都提心吊胆。她生怕一个不注意,这位主摔了跌了,那杨皇后可就有嘴说不清了。 程瑜瑾现在怀有身孕,兼之刚下了雨,抬轿辇的人十分小心。等轿辇终于停在坤宁宫门口,上上下下的人都抹了把汗。 程瑜瑾不紧不慢进坤宁宫,刚才进宫门时,她眼尖地发现了亲王妃规制的轿子。这个时节,这个关节眼,里面会是谁,实在一目了然。 她进宫后,果然发现,窦希音已经在了。 程瑜瑾才刚刚做出了行礼的样子,杨皇后连忙让宫女将她扶住,说“太子妃有孕在身,不必多礼了。快快坐吧。” 程瑜瑾确实也只是做做样子,她没有推辞,在一边的扶椅上坐下。 程瑜瑾能免礼,窦希音却不能当做看不见,她站起来给程瑜瑾行礼“参见太子妃。” “寿王妃请起。”程瑜瑾仅是扫了窦希音一眼,就再没关注,又将视线停在杨皇后身上,“儿臣身体不便,多有怠慢,请皇后见谅。” “无妨。”杨皇后说,“你现在怀的是太子第一胎子嗣,若是男孩,便是我朝的嫡皇长孙了。你的肚子如此金贵,合该千尊万贵地养着才是,这些虚礼能省则省了。” 程瑜瑾含笑“谢娘娘体谅。只不过太子和我说过,觉得儿女都是缘法,这一胎无论是男是女都好,太子并不强求。皇后娘娘一口一个生儿子,倒让我无所适从了。” 杨皇后嘴角不甚痛快地撇了撇,果然老虎即便吃素,实质上依然是只老虎。程瑜瑾半个月没有出门,一张口还是这样油盐不进、滴水不漏。杨皇后想到今日有正经事,没有理会被程瑜瑾将了一军,而是继续说“太子妃说得对,你现在,静心养胎才是最重要的事,其余都是虚的。只不过太子贵为国本,不能疏忽,太子妃这几日身子重,不方便伺候太子,不知道是如何安排侍寝的呢?” 呦,手都伸到她的房里来了?程瑜瑾撇了撇茶沫,完全没有喝茶的兴致,又重新将茶盏放回桌上“我刚进宫,年纪轻,见识浅,今日才知道,原来除了后宫侍寝,东宫侍寝的事也是皇后娘娘安排的?” 杨皇后是继母,安排继子睡哪个女人那叫什么事。杨皇后脸上难堪,连忙说“自然不是。本宫主管六宫,但是东宫并不在后宫范畴内,太子宠幸哪个女子,当然是太子自己决定。” “哦。”程瑜瑾点点头,笑着看向杨皇后,“那就好,我还以为这么些年,我从史书和律例上看来的规矩都是错的呢。刚才皇后娘娘那样说,儿臣误以为皇后要为殿下安排侍妾,是儿臣错怪皇后了,请皇后降罪。” 杨皇后话都到嗓子眼了,突然被她这句话堵了一下。杨皇后一口气不上不下,面色十分古怪,窦希音看到这里着急,连忙插嘴道“皇后娘娘,您不是说给太子妃准备了贴心人么。如今太子妃就在这里,您此刻不送,更待何时?” 窦希音一句话捅穿,杨皇后没法,只好继续说了下去“没错,本宫倒确实寻了几个妥帖人,来给太子妃分忧。来人,叫那几个良家女上来,给太子妃磕头。” 磕头敬茶是侍妾面见正室必经的礼节,只有正室接了茶,这个妾的身份才算真正被承认,同理,一旦应承了别人的敬茶,即便心里不愿意,正室也必须捏鼻子认下了。 从侧殿走出来四个水灵灵的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一见到程瑜瑾全齐刷刷跪在她脚下“奴见过太子妃。” 眉间楚楚,我见犹怜。程瑜瑾看见她们不慌不忙,说“皇后和寿王妃也在这里呢,你们只给我请安成何体统?你们莫不是想以下犯上,不敬皇后?” 四个美人惊了,万万没想到这种发展。她们早就被皇后吩咐过,自然知道自己是要被送给太子的。四人个个春心萌动,上来施礼时更是用了全副身家手段。她们早知太子妃似乎并不好性,但是有几个人并不以为意,甚至颇有些摩拳擦掌。然而怎么也没想到,她们的魅惑夺宠之路还没开始,便要栽倒在了。 不敬皇后的罪名她们哪里敢认,几个人面目相觑,赶紧又对着皇后和窦希音磕头“奴不敢。奴拜见皇后娘娘,拜见寿王妃。” 杨皇后本来是打算将这四个人送给程瑜瑾,她软硬兼施的话都想好了,没想到一转眼就看见一排娇滴滴的美人对着她磕头,杨皇后心里一梗,心情极其一言难尽。 这到底是谁给谁送人……杨皇后赶紧打住,说“太子妃,东宫至今尚无选侍,你怀孕在身,不能费神,一时半会不好找身家清白、品性优良的女子。本宫心疼你劳累,便替你找了四个人。她们四个人的底细本宫都探查好了,俱是十分温柔孝顺的性子,必然能伺候好太子,无聊时还能给你解解闷。太子妃,你看如何?” 杨皇后这话礼法人情都占齐全了,程瑜瑾无论从哪里都没法推脱。窦希音听到后露出笑,好整以暇地看着程瑜瑾。 “皇后娘娘的好心,儿臣领教了。”程瑜瑾话音刚落,杨皇后和窦希音的眼神明显亮起来,可是程瑜瑾话音一转,又突然问,“皇后娘娘,儿臣有一事不明。为妇者,当听从父母之令,还是夫君之令?” 杨皇后骤然警惕起来,她虽然不明白程瑜瑾提这些做什么,但是直觉程瑜瑾在设套。杨皇后于是想了又想,谨慎说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人人皆当孝顺父母,妻顺从丈夫,儿子顺从母亲,故而,公婆和夫婿不会有分歧。听从父母和听从丈夫,俱是一样的。” 杨皇后自认为这番话说的面面俱到,躲过了所有陷阱。一模一样的套路杨皇后不可能中两次,程瑜瑾如果还用原来的办法,想借她的话来反将一军,那就太天真了。 可是杨皇后没想到,程瑜瑾听到这里还是露出微笑。杨皇后看到程瑜瑾笑,下意识地汗毛竖起。 程瑜瑾笑着,说“皇后娘娘果然明理,经皇后一说,儿臣豁然开朗。” 杨皇后被她绕晕了,有点慌又有点恼,不禁皱眉“你说什么?” 程瑜瑾说“正如皇后娘娘所说,为人子者当孝,为人臣者当忠,太子殿下既是子又是臣,自然该奉祖先法令为圭臬。开国祖宗说过,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一妾,太子殿下敬慎祖先,早和妾身说过要以身作则,追随祖宗的脚步。皇后娘娘对我一片好心,我十分感动,因此更应该孝顺长辈。太子殿下说过四十无子之前不纳妾,我若是自作主张领了人回去,岂不是忤逆祖宗,还陷太子殿下于不信不孝之地?” 杨皇后听到眉头越皱越紧,她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她明明想到了程瑜瑾或许会用她的话做文章,然而她明知道,却还是避不过。 因为当杨皇后顺着程瑜瑾的思路回答问题的时候,就已经被套住了。如果杨皇后说女子要听从夫君,那程瑜瑾就会说太子不想纳妾,她应当听从太子的;如果杨皇后说女子要以孝顺为上,在丈夫和公婆之间选择顺从公婆,那程瑜瑾就搬出开国皇帝,借口她和太子要孝顺祖宗的法度,还是不纳妾。 杨皇后算是明白了,程瑜瑾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人领走,所以无论杨皇后说什么,程瑜瑾都准备好了说辞。甚至杨皇后说了应该孝顺长辈更好,因为这样一来,把杨皇后自己都绕进去了。杨皇后能仗着辈分压太子,但是绝对不敢说开国皇帝丁点不对。 杨皇后此刻的心情极其一言难尽,她才放话说一个人不会在同一处被绊倒两次,转眼,她就又摔进坑里了。 第125.水患 认识程瑜瑾这一年来,她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杨皇后对于规矩这两个字的定义。曾经杨皇后仗着自己是后宫之主,动不动教妃嫔“学规矩”,但是自从程瑜瑾进宫,杨皇后现在听到“规矩”这两个字就反射性恶心。 窦希音眼睁睁瞧见杨皇后被绕进坑里,偏偏程瑜瑾搬出开国祖宗,搬出孝道,她们谁都没法辩驳。窦希音咬牙,这些日子她慢慢觉出些门道,她总觉得元宵节那日,她去找二皇子,一切未免太巧了。 窦希音本只是气性上头,没想到她这一路顺畅无比,导致她办下了错事,险些身败名裂。现在如愿嫁给二皇子,窦希音又开始懊恼先前的事,如果她名节没有受损就好了,如果她是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嫁给二皇子就好了。 这时候窦希音再回想,就觉得正月那次宫宴巧合太多了。甚至她在过道后面听到宫女说坏话,都充满了疑点。如果不是那两个宫女,窦希音也不至于被撺掇起来,做下那等给家族蒙羞的事,也不至于现在都理不直气不壮,在宫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而这一切种种嫌疑,都指向东宫。程瑜瑾还故意在她婚礼上宣布有孕,抢她新婚的风头,可见,这一切就是程瑜瑾背后策划的。 窦希音气不过,二皇子也因为被窦希音捆绑算计,对她不再像曾经那样和气,反而过了新婚三天,就直接搬到书房。窦希音不敢怨二皇子,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反正千错万错都在别人,都怪程瑜瑾害她。 窦希音在王府里眼睁睁看着各色丫鬟对二皇子献殷勤,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成婚一年,东宫里都只有她一人。窦希音气的不轻,故意跑进来撺掇杨皇后,给程瑜瑾塞人添堵。 这也不光是窦希音的私怨,用侍妾分化东宫同样顺应皇后和寿王府的利益。所以很轻松的,杨皇后就被说动了。 然而窦希音绝望地发现,说服杨皇后,好像并不能证明什么。因为连杨皇后,都搞不定程瑜瑾。 光杨皇后愿意有什么用啊,这些女人还是进不了东宫的门。 窦希音不甘心无功而返,脱口便说了出来“太子妃,皇后娘娘给你拨人,你竟然推三阻四?你这是不孝。” 窦希音说话之前,程瑜瑾完全没有看过窦希音,窦希音突然抢话,倒让程瑜瑾认认真真瞧了她一眼。 原本程瑜瑾懒得理她,不过一个喽啰,不值得浪费力气。不过既然窦希音主动扑上来,程瑜瑾也不介意顺手修理一二。 程瑜瑾笑着,问“寿王妃这话,莫非是在说高祖定下的规矩不对?还是说只能孝顺皇后娘娘,不用管高祖的规矩?那这就为难了,我们该听高祖的,还是该听皇后娘娘的?” 杨皇后一听就慌了,赶紧说“高祖奉天承运,英明神武,本宫最是敬仰高祖,何时说过不尊重高祖的规矩?” 程瑜瑾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由衷欣喜道“既然皇后娘娘也这样认为,那就好了。寿王妃方才的话,着实让我捏一把汗。” 程瑜瑾说完,不给其他人反应的机会,含笑看向窦希音“这些娇滴滴的美人真是我见犹怜,只可惜太子殿下在圣上面前说过,四十无子才纳妾。我们万不可犯欺君之罪,正好寿王不曾做过此般言论,不如二弟妹将这些美人领回去吧?二弟妹一口一个孝顺,想来不会拒绝皇后娘娘的好意。” 窦希音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了,她僵硬地看了杨皇后一眼,连忙摆手“不必。我们寿王府好好的,不需要这些人。” 其实杨皇后本来没打算在儿子儿媳新婚半个月的时候就给儿子塞人,但是窦希音当着她的面这样说,顿时把杨皇后惹恼了。窦希音这是何意?窦希音为了巴住钧儿,都能做出自荐枕席之事,竟然还有脸对钧儿的身边人指手画脚? 曾经杨皇后对窦希音好,那是因为窦希音是她的外甥女,是自家人。但是现在窦希音嫁给二皇子,外甥女变儿媳,杨皇后的态度就微妙地变化了。说到底,杨皇后和自己儿子才是一家人,窦希音闯进来后,便成了外人。 最后,这四个美人没送成,窦希音还给自己惹了一身骚。程瑜瑾瞧见对方两人窝里反目,十分满意,功成身退。 敢进宫一个月的时候程瑜瑾没有底气拒绝皇后送人,如今她地位稳固,最重要的是拿准了李承璟的态度,程瑜瑾还为什么要忍着?没有女人喜欢眼皮子底下杵着妾室,程瑜瑾开始觉得自己可以忍,现在她发现,好像也不行。 反正这几个女人爱谁要谁要,程瑜瑾是断然不会主动领回去。 等程瑜瑾走后,杨皇后的脸色彻底阴下来,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窦希音“你都这么大人了,竟然连这点脑子都没有吗?高祖如何,轮得到你来评说?” “我没说。”窦希音觉得十分委屈,“我什么都没说,是程瑜瑾扣在我头上的。” 杨皇后才不理会,她在程瑜瑾那里窝了一肚子火,说程瑜瑾她说不过去,教训窦希音,她竟然也敢顶嘴?杨皇后阴着脸,呵斥道“若不是你风风火火,什么都没想清楚就乱说,能被她抓到漏洞?” 窦希音咬唇,不明白杨皇后这是怎么了。杨皇后被程瑜瑾反将一军,凭什么拿她来撒气?窦希音敢怒不敢言,低头应道“是我的错,请皇后息怒。” 杨皇后骂了一顿,心里的气可算顺畅多了。她从眼角乜了窦希音一眼,犹不解恨“程瑜瑾都已经怀孕了,你什么动静都没有。你还是好好伺候钧儿,早日怀上龙脉为正经,不要总将心思花在这些魍魉诡计上。” 魍魉诡计?窦希音火气一下子冒起来,可是又顾忌杨皇后,生生按住。杨皇后当了快二十年的皇后,结果在后宫里一无建树,之前比不过杨太后,现在还比不过程瑜瑾。杨皇后除了有一个好爹好姑姑,还有什么能耐? 都不过是靠着杨家罢了,现在,竟还在她面前摆皇后的谱。 窦希音心里想,杨皇后自己对东宫束手无策,她进宫献计时,杨皇后一口一个好孩子,结果现在事情被杨皇后办砸了,杨皇后还倒打一耙,怨窦希音不务正业,心思不正?窦希音气得不轻,但是想到自己的势力还不足以和杨皇后对立,她日后还要用到杨皇后,才勉力忍住不悦,伏低做小认了错,然后起身告辞。 等窦希音出去后,杨皇后头疼地捂住额头。她感到一种由衷的疲惫,儿子,儿媳,姑姑,父亲…… 杨家,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明明最初,他们一家人齐心协力,相互信任,彼此之间完全可以毫无保留地将后背交予对方。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变成了如今四分五裂、各自为政的局面? 而且杨皇后还有一项糟心的事情,那就是窦希音的婚礼。她为了补偿姐姐和外甥女,让窦希音嫁给了二皇子。她本来以为自己深明大义,可是皇帝颇有微词,杨太后冷笑她是白眼狼,儿子怨她胳膊肘向着娘家,如今连窦希音也怨她。 窦希音婚礼办得急,有些人恶意揣测是不是窦希音肚子里揣了一个,等不起,所以才要赶紧过明路。其实还真是错怪窦希音了,她当时虽然和二皇子有了肌肤之亲,但是也仅限于解开衣服,两人衣冠不整被逮了个正着。二皇子当时醉酒,并不能做什么,何况被发现的太快,也来不及做什么。 窦希音要是怀孕还好了,偏偏她担了奉子成婚的污名,实际却并没有怀孕。杨皇后现在夹在其中,真是哪头都不是人。 杨皇后长长叹了口气,她抬头望向屋檐外的天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外面又开始滴滴答答下雨了。雨幕连连绵绵,水天一色,仿佛看不到尽头。 杨皇后看着阴沉的天色,心头莫名觉得压抑不安。 今年京城的雨季格外长,最开始众人还说雨水多收成好,可是等到连续下了十来天大雨后,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此时,江南等地接连发出急报,江南暴雨,大水洪涝,已因水患死伤五百余人,流离失所者不计其数。水患严重,急需朝廷赈灾。 朝廷收到急报,君臣大惊,程瑜瑾亲眼看着李承璟回到东宫后,筷子才刚刚动了一下,收到太监的禀报后立刻起身往外走。程瑜瑾知道事情危急,赶紧安排宫人准备雨具,亲自送李承璟出门。雨水浩浩汤汤,仿佛倾天而下,李承璟和一众太监的身影很快就被大雨挡住,模模糊糊,再也看不见了。 连翘跟在程瑜瑾身边,见状心里慌张的不行“太子妃,是不是出大事了?” 程瑜瑾抿着嘴,难得没有给丫鬟们吃定心丸。最后,她只是摇摇头,对着漫天雨帘叹气“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生死由天,我们也只能等殿下和其他大人们商议对策了。” 接下来好几天,朝中都在争论江南水患的事情。这场雨成了宫闱内外所有话题的中心,国难面前,所有事情都要退步。杨皇后即便不甘心准备好的侍妾被程瑜瑾挡了回来,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暂时消停。 事到如今,派人前去江南赈灾已成定居,但是人选却是个很大的问题。早朝上各路人马大吵特吵了好几天,最后杨甫成强横拍板,派了他麾下的徐文去。 徐文是杨甫成的学生,很受杨甫成重用,如今已官至户部侍郎。侍郎是尚书的副手,而且还是户部这样要紧又肥缺的地方,可见其在杨甫成心中的位置。 李承璟回来后,程瑜瑾看他虽然下朝,但是看书时频频走神,显然还在想朝廷上的事。她给李承璟盛了碗羹汤,亲自端到书房“殿下,你已经看了小半个时辰了,喝碗热汤歇歇神吧。” 李承璟见是她,放下书,连忙扶住她的胳膊,道“你有孕在身,不能劳累,这些端茶送水的事怎么能让你来做?” 程瑜瑾觉得好笑“不过是端碗羹汤罢了,有何劳累可言?殿下,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我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赵太医还说了,四到八个月胎位稳固,反而要加强运动,省得生产时难产。” 李承璟光听到那两个字就觉得揪心,连忙止住她的话“好了,我知道了,这些字眼以后不许再说。” 程瑜瑾瞥了他一眼,调侃道“先前你还总说我,原来殿下也有信言灵的时候?” 李承璟叹气“我原先觉得求神拜佛,甚至过年那天必须说吉利话都是庸人自扰,自欺欺人。现在有了你,我倒有些理解了。不求许愿,只求心安。” 李承璟扶着程瑜瑾坐下,程瑜瑾坐好后,将瓷蛊端出来,用汤匙匀了匀温度,递给李承璟,问“殿下,我看你今日眉宇深锁,是因为赈灾的事情吗?” 李承璟接过瓷蛊,叹气道“没错。杨首辅力排众议选了徐文去,徐文此人虽有才干,但是太过贪财,而且刚愎自用,颇有些铤而走险的倾向。他虽然也曾在江南一带任知府,但是太平时候和灾年完全不同。他自视甚高又贪财好功,我怕他在赈灾时管不住自己的手,反而耽误了灾情。” 程瑜瑾听到也觉得沉重,然而这是外朝的事情,程瑜瑾帮不上忙,何况人选还是杨首辅一力推举的,恐怕朝中压根没有反对之力。程瑜瑾轻声问“人选已经确定了吗?” 李承璟点头,道“对。” 那就更没办法了,程瑜瑾十分看得通,从不因为已成既定现实的事情为难自己。她柔声劝道“殿下,赈灾大臣的人选已经确定,你再担忧也于事无补。杨首辅既然敲定了主使,那其他人选势必要让出来,殿下不妨趁这个机会,在赈灾队伍里放几个信得过的副手。国难当头无需在乎名,只要能真正起到作用,就已足矣。” 李承璟长长叹了口气,伸手覆住程瑜瑾的手背,说道“你言之有理。多亏爱妻深明大义,玲珑心窍,要不然,我不知道还要耽误多少功夫。” 程瑜瑾笑着乜了他一眼,说道“你惯会哄骗我,这些话我可不信。我都能想到的事情,太子殿下会想不到?” “那可不一样。”李承璟放下瓷碗,起身坐到程瑜瑾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自然而然地将下颌靠在她的头发上。他声音低沉,近乎自言自语“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程瑜瑾感受到头顶的重量,没有躲也没有动。虽然看不到,但是程瑜瑾能感觉到,李承璟非常累。 国家发生大灾难,百姓流离失所,灾区每一时每一刻都有人死去,而朝中臣子还因为派系之争吵嚷不休,这些事担在谁身上,都是非常累的吧。 程瑜瑾心里叹了口气,主动握住李承璟放在膝上的手“殿下,逆水行舟,多难兴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126.1瘟2疫3 4 江南水患告急,没过多久,赈灾队伍便从京师出发,带着赈银和粮草赶往江南。 这支赈灾队伍可谓承载了全朝的希望,内阁日日催问,驿站严阵以待,但是众人翘首期盼了很久,与灾情有关的消息却迟迟不来。 即便徐文送来了奏折,上面也全是些花团锦簇的官话套话,关于大水和赈灾的事情,他三言两语就带过。皇帝想着京城与江南相隔甚远,许是徐文忙于安置灾民,没有时间写文书,所以才良久没有消息,于是皇帝强行压抑着焦急,耐心等着。 然而文武百官的耐心并没有等来洪水治好、一切回归正轨的消息,被李承璟安置到徐文身边当副手的臣子久劝无果,冒着大不敬的风险,越级送加急奏折回京。他的奏折分好几路护送,最后唯有一封到了李承璟手里。李承璟看到奏折后立即沉了脸,第二天,在早朝上当众将这封奏折递给皇帝。 “陛下,江南急报,徐文此人冒进贪功,贪污赈灾饷银,用霉米替换新米,灾民食后上吐下泻,短短十天内死亡人数飙升至一千三百余。徐文闯下大祸后还妄图掩盖,在奏折中纹丝不提,还打压下属,不许众人向朝中报告,结果因为尸体处理不及时,竟然爆发了瘟疫。这几天江南一直阴雨连绵,气候潮湿,瘟疫传播极快,截止赵梁冒死上奏前,已经有一整个村子的人感染瘟疫。” “瘟疫!”朝中众人大惊,水旱灾害后最怕的就是瘟疫,历史上因为瘟疫而十户存一、尸殍遍野的情况屡见不鲜,瘟疫若是一个处理不好,那是损伤国家气数的大劫难啊。 宛如一滴水落入滚油中,朝廷众臣马上炸了锅。杨甫成用力甩袖,大喝道“荒谬!赵梁不过一个副手,并无向朝廷禀报的权力,如今他越级上奏,已经犯了不敬之罪。此人不足为信,当立刻撤除他的职位,永不复用。” “首辅此言差矣。”李承璟分毫不让,道,“赵梁并非没有禀告过长官,只不过徐文刚愎自用,冒进贪功,才压之不用,导致灾情扩大,爆发瘟疫。若是赵梁死守着规矩不禀报朝廷,莫非要等到江南百姓死光了,徐文彻底压不住了,杨首辅才派人去管百姓的死活吗?身为朝廷命官,第一忠君,第二爱民,第三才是恪敬长官。杨首辅这样做,置天下百姓于何地?又置大齐庙堂于何地?” “他越级禀告,可见品性不端,谁知他是不是为了抢功,刻意捏造名目陷害长官?” “是与不是,派人去江南一探便知。杨首辅未知情况如何就想着罢官治罪,莫不是想替什么人打掩护?” …… 早朝一直争论到午时,最后皇帝露出头疼之色,才勉力收场。即便双方暂停不议,但是硝火味还是一直笼罩着宫城,整个下午气氛都是紧绷的。 李承璟见皇帝面露疲色,跟着皇帝一同散场。他后来在皇帝身边陪了一下午,又是请太医又是旁听内阁六部议事,一直忙到亥时才回来。 程瑜瑾虽然待在内宫,但是也知道外面出大事了。洪涝尚未止住,竟然诱发了瘟疫。此刻草药稀缺,正统学过医理的郎中更是少之又少,平民百姓生了病都得靠身体熬,更别说传染性烈、发病快、死亡率奇高的瘟疫了。宫女内侍等人光是听到瘟疫这两个字,就觉得心惊肉跳。 李承璟大晚上才回来,刚听到开门声,程瑜瑾立刻披了斗篷往外走“殿下!” 李承璟看见是她,连忙伸手扶住“你怎么出来了?” “我见殿下久久不归,实在担心。” 李承璟面色沉重,他刚从外面回来,即便路上撑了伞,手也被雨水打的冰冷。他用力握了握程瑜瑾的手,掌心水珠的凉意几乎要渗进人心里“没事,先进来说。” 进殿后,程瑜瑾立刻吩咐宫女去放水,她自己亲手倒了驱寒的姜汤,端到李承璟身前。李承璟正坐在桌前疲惫地捏眉心,听到声音冷着眼抬头,见是程瑜瑾,才放下戒备。 程瑜瑾坐到他身边,亲眼看着他喝下姜汤,才轻声问“殿下,怎么样了?” 李承璟没有说话,他沉默不语,程瑜瑾也坐在一边陪他。过了好一会,李承璟说“瑜瑾,我可能要去江南一趟。” “什么?”饶是程瑜瑾也被惊吓到了,她眼睛瞪大,不敢置信,“殿下!” “我知道。”李承璟用力握住程瑜瑾的手,说,“我也知道现在江南有瘟疫,此刻去灾区十分危险。但是,我必须去。” 程瑜瑾眉尖皱起,显然还是不同意“殿下,瘟疫不是闹着玩的。现在灾区到底是什么情况谁都不知道,如果在送奏折的这段时间,瘟疫又扩大了呢?瘟疫因何而起不知,如何传播不知,该用什么药、该如何预防更是无人知晓。殿下,我知道你心系百姓,但是你才是天下人的定海神针,只有你好好的,才能救治更多百姓。你实在不能以身犯险。” 李承璟叹口气,说道“我明白你的顾忌,如果不是实在没时间了,我又何尝会冒这种风险?” 程瑜瑾皱眉,本能地觉得不对“殿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今日下朝时皇上脸色不对,朝臣以为皇上生气,只好强行停止争吵,散朝出宫。但是后面我跟着皇上回宫,他……当时并不是装出来的。” 程瑜瑾倒吸一口凉气,身体里的血都凉了。这短短几句话里蕴含了什么样的信息,程瑜瑾再明白不过。 程瑜瑾不由压低了声音,悄声问“殿下,你是说……” 李承璟脸色沉重地点头“我先前也不知道,皇上身边都是自己人,这些事情并没有传到外面。直到今日我跟在皇上身边,亲自见太医给皇上请脉,才知道他身体有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陛下他……” “不是什么大病,但是无法根治,动不动会头疼。头疼严重时坐卧不安,饭都吃不下去。以前并不频繁,但是最近一段时间朝务多,本来皇上就因为江南水务的事情忧心,现在得知水灾非但没有治好,还爆发了瘟疫,急怒之下,头疾越发严重了。我亲眼看着皇上在乾清宫宣太医,又喝了好几贴药,才出去和众臣议事。太医说皇上这病要长期温养,最忌劳神,但是瘟疫一事非同小可,我今晚走的时候,明显感觉他的头疼又犯了。” 程瑜瑾叹气,皇帝身体不好,这对于他们来说,委实不是个好消息。东宫能顺利走到今日,多亏了皇帝明确表态支持。如今杨家未倒,杨甫成把持朝政,杨太后在宫中虎视眈眈,这种节骨眼若是皇帝倒下去,那东宫的处境一下子就变糟了。 程瑜瑾隐约明白,为什么李承璟说他没有时间,必须去一趟灾区了。 李承璟看见程瑜瑾已经明白,心中微叹了一声,两只手掌紧紧包住程瑜瑾的手“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尽早做最坏的打算。我原本以为时日尚久,拔起杨家这棵大树,非一朝一夕之功。但是现在,我没时间了,我需要能和杨家抵足而立的功绩。” 程瑜瑾看着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一双眼睛盈盈带水,欲语还休。程瑜瑾私心里当然是不愿意让李承璟去冒险的,瘟疫不是闹着玩的,并不会因为李承璟是太子就网开一面。但是她知道李承璟说得对,他们现在已经走到悬崖边上,指望从长计议显然来不及了,他要做一场豪赌,筹码就是自己的性命。 程瑜瑾最终还是没有劝他,起身道“我去给殿下准备防疫病的艾草和熏香。殿下身上的香囊、衣服,也全要换新的了。” 李承璟神色一松,这便是他的妻子,即便心里不愿意,也还是会理解他,支持他。李承璟站起身,从后面抱住程瑜瑾,说“今天已经晚了,不要忙这些了。我生出这个念头时,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你。若还是我尚未成婚的时候,我独来独往,无所牵挂,用这条命去豪赌,毫无犹豫之处。可是现在有了你,我竟然怕了。生怕我回不来,不能看着孩子出生,不能再看着你。” “殿下!”程瑜瑾皱着眉,清呵了一声,说,“你说什么呢?你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我还等着你回来,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字呢。” “我知道。”李承璟低头,埋至程瑜瑾脖颈,低声喃喃,“我怎么舍得不回来。” 因为瘟疫的事,京城许多人家都笼罩着阴云,第二天一早,前来上朝时,所有官员脸色都是凝重的。 早朝开始没多久,朝臣又因为赈灾一事吵了起来。昨天因为皇帝离场而强行中止的争吵,并没有因为过去了一天而消散,反而在一晚上的发酵下越发咄咄逼人。就在朝臣为该不该另派人去赈灾一事而吵成一团的时候,太子主动请命,说愿意作为特使,前去灾区第一线查明情况,安抚民心。 这个朝堂的□□味,因为这一句话而定格。 是啊,还有谁比皇太子更能服众、更受信任、更能安抚民心。现在这种烂摊子,派哪一方的人去都会引发派系斗争,资历浅的人支使不动当地官员,资历老的人身体老迈不适合长途跋涉,位置低的人不能服众,一个处理不好会让灾民怀疑朝廷不作为,而位置高的人,又不愿意以身犯险。 但是李承乾,满足所有条件,年轻位高有能力,同时因为皇家人的身份,最能安抚民心。当务之急是赶紧稳定人心,向天下人表明天恩浩荡,朝廷绝不会放弃黎民百姓。而李承璟是皇太子,这个作用最为明显。 只要人心齐了,之后的事就已经解决一半。无论江南官场到底有什么纠葛,皇太子往那里一站,谁敢阴奉阳违?李承璟能不能查明真相并不重要,他带去的安稳民心的光环,才是最要紧的。 李承璟说了这句话后,朝堂很快安静下来,过了一会,众人纷纷称赞太子高义,实乃我朝之福。皇帝借此机会敲定副手人选,没一会,特使队伍就配置完成了。 赈灾刻不容缓,李承璟请命当天,便忙着召集队伍熟悉情况,第三天,就从京城出发了。 李承璟走了,慈庆宫仿佛顿时空了一半。程瑜瑾看着窗外的绿叶,一日日在心里算,他如今去哪儿了,他今日在做什么。 以前一直都是一个人住,为什么从没有觉得,房间里这样空旷,简直能听到脚步的回声。 因为李承璟不在,程瑜瑾越发懒得出门,整日除了给皇后、太后请安,其他时间根本不出慈庆宫一步。 日子一天天过去,京城的雨歇了,露出大大的艳阳来。赵太医今日照常来给太子妃请平安脉,回太医院后,他亲自去盯着药童煎药,回来时,突然发现自己的医箱似乎被人翻动过。 赵太医皱眉,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第127.暴露 “你此话当真?”窦希音坐在寿王府的高椅上,因为太过激动,身体都下意识地前倾。 “千真万确。” 窦希音瞳孔放大,若有所思地倚在扶手上。她想了一会,突然兴奋起来,站起来说道“来人,备车,本王妃要进宫。” “刘太医此番有功,重重有赏。之后你要紧密盯着赵太医,一有消息立刻来禀报本王妃。只要你做得好,本王妃绝不会亏待你。” …… 慈宁宫里,杨太后在嬷嬷的搀扶下坐起身,缓慢喝着药。今年这场雨下的久,京城中许多人都生了病,杨太后毕竟年纪大了,即便贵为太后,也不能幸免。 她已经病了许久,太医日日来诊脉,名贵药材流水一样花出去,但是杨太后的病还是不见好。 宫人禀报“寿王妃来了”的时候,杨太后还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厌弃道“她怎么来了?” 自从元宵节那场事情后,杨太后和杨甫成闹僵,对杨妍母女更是正眼都不想看。杨太后自忖这一辈子心狠手辣,对不起很多人,但是对杨家绝对恩至义尽,她给了窦希音十五年的荣宠,结果窦希音就这样回报她。杨妍那个白眼狼,居然还敢信誓旦旦地说,都怪杨太后偏心,在她们姐妹中只偏心杨皇后,不管杨妍的死活。 杨太后气急了,从此不再管二皇子的事。她何苦来哉呢,劳心劳力为二皇子挑选政治势力,结果没人领情,一转身还要骂杨太后越俎代庖,手伸得太长。二皇子爱娶谁娶谁吧,他们杨家的事,杨太后再也不会管。 虽然发狠心再不管杨家的事,但是杨太后的感情还是被伤到了。因为一直情绪郁郁,等六月开始下雨后,杨太后身体弱抵抗差,直接就病倒了。 这一病宛如山倒。病人本来就情感脆弱,杨太后虽然每日山珍海味,但是环顾大殿,眼前只剩下同样暮色迟迟的老宫女和老嬷嬷,没有孙儿承欢膝下,也没有儿子儿媳侍疾,委实触景伤情。 这几日虽然也有人来给请安,比如程瑜瑾,便每日雷打不动。但是小辈们都是过个面子就走了,程瑜瑾是孙媳,伺候太婆婆本来就不该是她的职责,更别说她还有孕在身。至于理当赡养杨太后的儿子儿媳,一个是皇帝,日理万机,一个是皇后,主管六宫,都是大忙人,每日过来问一句就已经是孝顺至极,杨太后压根也不奢望这两个人给她侍疾。至于其他妃嫔,杨太后嫌弃她们吵闹,算计太多,一律挡在门外不见。杨太后如今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她成日和年轻人们斗心眼了。 眼前空空荡荡,唯有杨太后一个人躺在床上养病,整日见不着阳光和鲜亮,宛如等死一般。此情凄寂,杨太后不由就想起自己早逝的儿子。杨太后心情越发抑郁,病更是好不了。 今日听到宫人说窦希音来了,杨太后着实意外。窦希音虽然是二皇子妃,但是她这种王妃和太子妃不一样,太子和太子妃住在宫里,但是其他皇妃却都另立府邸,住在宫外。这样看起来是自由,但是距离宫廷这个权力中心,自然也远了。 外人进宫一趟不方便,二皇子要上朝还好,窦希音住在宫外,想要日日给太后请安就不太现实了。窦希音一直都是初一十五跟随众人来一趟,其他时间,并不往杨太后这里跑。 所以今儿窦希音来慈宁宫,真是稀客。 窦希音进入慈宁宫,一进门就被殿中那股浓郁的药味呛了一下。外面连着下了半个月雨,杨太后一个老年人独居,还生病,殿里的空气绝对不会好闻。药味混着阴湿的潮味,仅是闻着就让人心情沉重,仿佛整个大殿都透露出一股阴沉沉的衰亡之气。 窦希音忍住难闻的神色,努力笑着走入落地罩,对杨太后说道“太后,您今日身体可好些了吗?” 杨太后冷笑着看了窦希音一眼,说“让你失望了,还没死。” 窦希音顿时尴尬,她自搭自话地笑了笑,说“您身体康健就好,儿臣在宫外也能放心了。” 杨太后冷笑了一声,显然十分不以为然。窦希音想到自己今日的来意,硬是忍住尴尬,热着脸凑上去,给杨太后捶腿道“太后娘娘,儿臣最近偶然得知了一件事情,深感为难,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杨太后勉强提起些兴致,终于赏了窦希音一个正眼“什么?” 窦希音心里笑了,故意神神秘秘地左右看了看,凑近了压低声音说“儿臣偶然从太医院得知,太子妃这一胎怀的,是双胎。” 杨太后听到这里,一直死板的脸上终于出现些许波动“双胎?” “没错。”窦希音非常得意,说道,“太子妃的平安脉一直是赵太医负责,连怀孕也是赵太医诊出来的。今日刘太医不小心看到了赵太医掉在地上的药方,发现其中的几味药,像是配给怀双胎的孕妇调养身子的。太子对太子妃如此在意,断不会让人胡乱给太子妃吃药。太后,您看,是不是……” 杨太后已经听懂了,无论刘太医到底是如何发现了赵太医的药方,程瑜瑾怀的是双胞胎,基本可以确定了。杨太后意外之余,生出一种恍然大悟之感。怪不得李承璟将程瑜瑾怀孕一事捂得严严实实,怪不得都过了三个月危险期,东宫还是没有宣布喜讯。 最开始杨太后还觉得奇怪,如今结合双胎,很多疑惑的点都迎刃而解。窦希音见杨太后听进去了,继续说“太后,你看自从五月起,又是阴雨连绵又是江南瘟疫,您也突然生病,听说前几日连圣上都不太舒服。而五月,不正是太子妃被发现有孕的时候么。” 杨太后暮气沉沉的目光忽然变得尖利,精光内敛,宛如鹰隼,丝毫没有老年人的浑浊病弱。窦希音被这样的目光看着,狠狠吓了一跳,浑身的汗毛都被盯得竖起来了。 杨太后定定盯了她一会,慢慢卸去力道,又变成那个懒洋洋病恹恹的太后“寿王妃,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一言一行注意影响。” 窦希音这才能继续呼吸,她深深吸了口气,这时才发现后背被冷汗打湿了。窦希音连忙笑着,说道“太后娘娘教训的是,儿臣从小最是敬仰太后娘娘,还请太后多教我。” 杨太后冷冷瞥了窦希音一眼,阖上眼,没有再说话。 程瑜瑾照常在慈庆宫养胎,自从李承璟走后,程瑜瑾做什么都没兴趣,衣服没心情画图样,连点心也懒得折腾,早晨出去给皇后、太后请安,回来后便绕着庭院走几圈,之后所有时间,都窝在殿内看书发呆。 但是今日,程瑜瑾临完一张帖子后,不知道怎么了,心跳的莫名很快。她本来打算临两张字帖,但是因为总觉得心神不宁,第二张没写两个字,就放下笔,再也静不下心。 她正在奇怪,外面忽然禀报“太子妃,赵太医求见。” “赵太医?”程瑜瑾皱眉,心里那种莫名的预感更强烈了。今日并不是请平安脉的日子,李承璟也不在宫内,赵太医一个外男,为什么会在这种时节突然上门? 程瑜瑾不知不觉敛起神色,说“请。” 赵太医急匆匆进宫,进来后都没有抬头,弯着腰就要给程瑜瑾下跪“臣参加太子妃。” “赵太医这是做什么。”程瑜瑾连忙让杜若拦住,问,“太医对我有恩,何故行此大礼?” 赵太医依然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起来“微臣有罪,特意来向太子妃请罪。” 程瑜瑾和杜若对视一眼,程瑜瑾微微活动了一下坐姿,沉声道“赵太医,有话不妨站起来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太医起身,将他发现自己行医箱子被人翻过一事如实禀报。他说“微臣是行医之人,对整洁极为在意,所以臣的东西被翻动过后,虽然痕迹很小,微臣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了。微臣先前给太子妃配的药有一味拿不准,打算拿回家翻翻书,没曾想,却被……微臣有罪,微臣万死难辞其咎。” 赵太医是真的非常内疚,只要水平不要相差太大,行医之人看对方的药方,多少都能看出门道来。太子早就吩咐过,但凡走露风声,唯他是问。赵太医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故而十分谨慎,没想到,他千防万防,却没想到在太医院内有人敢翻动他的医箱。 程瑜瑾摆了下手,说“事已至此,追究责任有什么用,解决问题才是要紧。你可知是谁动了你的箱子,这段时间,太医院有何人出入?” 显然赵太医也有备而来,沉着说道“臣发现东西被翻过后立刻去问看门的童子,童子说一盏茶前,刘太医出去了,说是去宫外出诊。” 程瑜瑾眉目一动,已经猜到他去了哪里。正在这时,太监特意扬高了声音,在门外喊道“太后娘娘派人至。” 赵太医皱眉,没想到事情发展的这样快。他有些为难地看着程瑜瑾“太子妃……” “无妨。”程瑜瑾慢慢站起身,眉目间一派清和镇定,“该来的总会来。太后有召,怎么能不走这一遭。” 太后派来的嬷嬷果然是请程瑜瑾去慈宁宫的,而且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显然是防着程瑜瑾去通知别人。程瑜瑾十分冷静,什么话也没说,便跟着太后的人出门了。 等到了慈宁宫,一进门她就感觉到气氛不对。程瑜瑾假装不知道,照常给杨太后行礼“儿臣见过太后娘娘。太后今日咳嗽可好些了?” 杨太后冷眼看着,心中还是不由叹了口气。瞧瞧,一样是面子情问好,窦希音只会说“您今日身体可好些了吗”,但是程瑜瑾就能准确地问出咳嗽怎么样了。 如果窦希音有程瑜瑾这般才干,杨太后怎么会不同意二皇子娶窦希音?可惜啊,不是一路人,终究要毁掉。 杨太后点点头,声音嘶哑,说“好些了。听说这几日太子妃一直留在东宫内养胎,等闲不踏出宫门。这可不行,怀孕虽然要静养,但是基本的走动还是不能缺,要不然,临产时恐怕会很艰难。” 杨太后都开始关心她的胎相了,程瑜瑾知道今日这一关不会轻松,于是越发冷静,笑着点头“谢太后教导,儿臣记下了。” 杨太后偏头咳嗽了一声,说“哀家这几日身体不利索,精神头不好,好久没有问过小辈们的事了。说来着实遗憾,宫里添丁这么大的事,哀家这个曾祖母反倒是最后知道的。你肚子里的胎儿已经六个月了吧,哀家还不曾好好看过他,快坐下,哀家让懂产科的宫嬷嬷给你摸一摸。” 程瑜瑾心中悚然一惊,眼神微动,果然看到杨太后身边站着两个嬷嬷。她们穿着一身深蓝色衣服,色调阴沉,脸上也毫无表情,头发扎的紧紧的,几乎将头皮都勒住。这两个嬷嬷看人的眼神阴冷又幽深,打量人时不像是看人,倒像是打量什么货物。 程瑜瑾想明白了这两人的身份,再打量她们的手,光看着就生出一股寒意。宫里阴私多,许多宫妃不明不白怀了孕,或者得罪了高位嫔妃,都是一些手上有经验的嬷嬷去灌药打胎。她们手上的功夫极其邪门,一碗药下去,手在宫女妃嫔腰上肚子上用力揉捏,保准这一胎掉的干净,甚至以后都再也怀不上。 杨太后即便贵为太后,也没有理由强行让太子妃堕胎。程瑜瑾出门时就心里有数,杨太后今日恐怕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想确定程瑜瑾怀的到底是不是双胎。程瑜瑾到底是光明正大过来的,杨太后的主要目的是确定,真让程瑜瑾有什么三长两短,杨太后还不敢。 然而即便心里明白,程瑜瑾还是不敢冒险,她怎么敢让这些人碰她的肚子。杨太后说是检查,但是谁知道这些人会不会暗地里下阴手。 许是见程瑜瑾久久不说话,杨太后也没了耐心,沉甸甸说“太子妃年纪轻,没反应过来,你们还不去教着太子妃?” 两个嬷嬷应了一声,一左一右围着就要往程瑜瑾身前走。这时候身后无声无息贴上来好几个五大三粗的嬷嬷,将程瑜瑾后退的路堵住。 连翘和杜若都被这种阵仗吓住了,杜若立刻上前拦在程瑜瑾身前,然而这是慈宁宫,连翘杜若即便再努力,也无法拦住三拳四手。杨太后混迹了宫廷半辈子,手底下的腌臜手段不知道有多少,杜若和连翘被看不见的手扭了一下又一下,明明看着只是很轻微的拉扯,可是扭在身上能疼的人站都站不住。 杜若最开始还想着躲开这些暗亏,但是发现那两个嬷嬷就要走近后,杜若彻底放弃躲避,护着程瑜瑾后退。杜若忍住身上一阵阵钻心的疼,说“太子妃,您出来时刘公公还问过要不要跟着,您说陛下可能有事吩咐,将刘公公留在宫里。但是奴婢刚刚突然想到有东西落在慈庆宫里,可能需要刘公公送过来。” 李承璟临走时将刘义留给程瑜瑾了,程瑜瑾今日走时特意没带刘义,让他一见势不对就去乾清宫请皇帝。杜若现在特地说出此事,就是想提醒杨太后顾及皇帝。 杨太后果然皱了皱眉,但也只是如此。刘义虽然是李承璟的贴身太监,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主子和奴婢也是如此。如果刘义的主子李承璟在宫里,那刘义的背景就非常吓人,但是现在李承璟不在,任刘义手眼再通天,也不可能单枪匹马闯到皇帝面前。 只要确定了程瑜瑾怀的是双胞胎,杨太后大可以用不祥的名义压制东宫,逼程瑜瑾堕胎,皇帝后面即便知道了,也无话可说。 杨太后眼皮子依然耷拉着,程瑜瑾渐渐退到墙角,她不小心踢到多宝阁,知道自己再无路可退。 两个嬷嬷显然也发现了程瑜瑾后退无路,毫无忌惮地往程瑜瑾这里走。两个嬷嬷转瞬逼近很多,毫无预兆的,程瑜瑾突然转身,搬起多宝阁上的花瓶,也不看到底是哪个朝代的古董,用力朝两个嬷嬷砸去。 两个嬷嬷没料到看着文文弱弱的太子妃竟然有这么烈性的时候,下意识朝旁边躲开。价值不菲的花瓶砸到地上,发出刺耳的一声尖响。程瑜瑾借着这个空档又扔了好几个,完全不管不顾地乱砸。 转瞬间价值连城的孤品花瓶就成了地上的一堆碎瓷片,慈宁宫众人都被这个变故惊呆了。程瑜瑾捡起一片尖锐的瓷片,蹭的一声指向外面,眼神孤绝“你们若敢碰我的孩子,那就最好让我今日一起死在这里。不然但凡我活着一日,就绝不会放过你们。” 第128.危机 程瑜瑾说话掷地有声,眼神决绝。她语气很是疯狂,可是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是冷静的。 她并不是崩溃狂妄地放狠话,她真的会做到。 两个嬷嬷手里不知道沾了多少女人的血,往常也有过宫女竭力反抗但还是失去了孩子,为此嘶吼尖叫,绝望地咒骂她们。两个嬷嬷顶着那些那些尖锐的叫喊声都不为所动,但是这一刻,面对程瑜瑾清亮的眼神,字字清晰的话,她们竟然犹豫了。 两人不由相互对视一眼。程瑜瑾和她们处理过的女人不太一样,她是太子妃,杨太后不是皇帝的亲母,可是太子却是皇帝的亲生儿子。如果程瑜瑾柔柔弱弱,她们尚可依靠杨太后躲过一劫,但是现在显然,程瑜瑾是十分记仇,也摆明了要报复的。 在后宫,这样的人是最不能得罪的。美貌会消逝,可是一个人的心性手腕却不会。程瑜瑾毕竟是太子妃,如果这一胎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杨太后或许不会有事,可是她们两个普通宫廷嬷嬷,是绝对杠不过太子妃的。 宫里的人最薄凉,但也最惜命。谁也不想拿自己的命去给别人铺路,见程瑜瑾如此狠劲,两个嬷嬷都迟疑了。她们这一迟疑,程瑜瑾就找到了机会,又用力砸了一个花瓶,见机脱离包围圈。 杨太后皱眉,用力拍了下床榻“一群废物,如今你们连哀家的话都敢不听了?” 杨太后最近在养病,说话总是有气无力的,她突然抬高声音,倒是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杨太后的嗓音是苍老沙哑的,宛如一把生锈的锯子划过枯木,那里面的偏执强横令人惊心。 两个嬷嬷反应过来,无奈地互看一眼,只能继续向程瑜瑾逼去。形势比人强,明知道得罪太子妃以后要遭殃,但是如果她们不作为,现在就要遭殃了。既然避无可避,趁这个机会摁死心智强大但目前还势弱的对手,才是明智之举。 慈宁宫的人逼近得越紧,杜若再借机推倒周围的摆设,这些人已经不会避开了。程瑜瑾皱眉,手里悄悄捏紧从赵太医那里拿到的粉末。她可以用粉末刺激这些人眼睛,趁机脱逃,但是这样一来,她袭击太后身边的人,不敬不孝的名声就扣死了。程瑜瑾正在权衡利弊,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叫嚷声,好几个人惊慌失措地嚷嚷“走水了”,与此同时,还有一股烟从窗缝里飘进来。 大殿里的人猝不及防,都被吓住了。尤其是杨太后,她本来就在生病,猛地被外面的声音一惊,鼻子里又闻到呛人的烟雾,当真以为慈宁宫失火了。杨太后大声疾呼,太监嬷嬷们听到太后的声音赶紧往回跑,结果因为看不清路砰砰砰撞在一起,一派人仰马翻。 程瑜瑾一闻到这个熟悉的味道心里就有谱了,她趁着大殿里短暂的混乱,立刻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跑。程瑜瑾虽然也吸到了白烟,可是前几天因为送李承璟出行,她准备了好些艾草,日日为李承璟用艾草熏衣,对这股干艾草的味道非常熟悉,所以不至于像慈宁宫的人一样无头乱撞。 杨太后身边的人乍然听到走水,又闻到白烟,对失火信以为真,所以才慌了阵脚。等有人反应过来这不是烟雾,而是艾草的味道时,大殿里已经不见程瑜瑾的身影了。 刘义在外面接应到程瑜瑾,真是吓得腿肚子都软了。刘义连忙上前扶程瑜瑾上步辇,道“太子妃,奴才按您的吩咐制造了乱子,您没事吧?” 程瑜瑾摇头,来不及说话,刚坐稳就立刻说“快去乾清宫。” 她出行前得到了赵太医报信,早就料到了杨太后的打算,自然也对杨太后的暴行准备了后招。她出宫的时候特意留下了刘义,就是为了在外面有照应。现在看来刘义果然没让她失望,她当时只来得及交代趁机制造乱子,却没想到刘义竟然利用艾草和叫喊声制造恐慌,让慈宁宫的人自乱阵脚。 程瑜瑾有孕在身,她走路的速度怎么比得上别人全力跑步,所以提前准备了步辇。果然,太监抬着她脚程快多了,不等慈宁宫的人追来,他们就已经到了乾清宫。 此刻乾清宫前太监臣子来来往往,许多人都朝程瑜瑾这里投来探究的目光,乾清宫是皇帝起居的正宫,并不是一个女人可以随意踏足的地方。 程瑜瑾没有理会周围的人,而是顶着众人惊讶质疑的目光,一步步走上乾清宫正阶,随后敛容跪下,手掌交叠横在身前,高声道“儿臣求见陛下。” 说完,她不顾已经显出形状的肚子,深深拜伏在地。她这一番动静不算小,早就有人跑进去通知皇帝,没一会,就有一个抱着拂尘的公公走出来,说道“太子妃有孕在身,不必行此大礼,快快起来吧。” 程瑜瑾却不管,依旧跪在地上,朗声说“儿臣有事求见陛下,望陛下救命。” 当朝太子妃当着众人的面跪在乾清宫前,本来就已经够引人注目,她还说出这种话来,影响力非同小可。太监敛了声,不敢做主,又折身走了回去。 御殿里许久都没有动静,程瑜瑾始终笔直地跪着,虽是求人之姿,但风姿笔挺,丝毫不见卑微狼狈。过了一会,皇帝从里面出来了,瞧见程瑜瑾,眉头皱得更紧“你这是做什么?” 话音刚落,一行人追喊着从巷道冲入乾清宫广场。杨太后被气得暴跳如雷,她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人胆敢用干艾草熏慈宁殿,并且造谣走水。这简直是在杨太后的脸面上踩,杨太后下令让人追,务必将以下犯上的人逮回来。 太监们奉了命,完全不敢疏忽。他们路上遇到了几个穿着东宫服饰,但是行动鬼鬼祟祟的人,其中有一个手里还拿着艾草。慈宁宫太监们瞧见大喜,卯足劲追这几个人。他们原本以为追到这群人再轻松不过,结果一路就和捉迷藏一样,时断时续,时有时无,慈宁宫太监被搞得疲惫不堪,又着急又窝火。等再一次发现他们的动静后,慈宁宫的人立刻不管不顾直追,结果一不小心,便跑到了乾清宫广场。 为首的太监眼尖,一眼就望到了台阶上站着一个明黄色的人影。全天下能穿这个颜色的不做第二人想,而跪在万岁跟前的,不正是他们一直寻找的太子妃么。 慈宁宫的领头太监心里一突,立刻明白自己中计了。这时候他再瞧东宫的太监们,哪里有人手里握着艾草?慈宁宫的太监明知中计,但是皇帝面前不敢不敬,赶紧齐刷刷跪下。 皇帝站在台阶上,望望下面你追我赶穿着慈宁宫服饰的太监,再看看跪着请“救命”的太子妃,勃然大怒,拂袖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凡说话的场子程瑜瑾从来没有输过,她眼中立刻流下一行清泪,不顾隆起的大肚子,深深给皇帝叩了一头“父亲,儿臣有罪。” 听到那声“父亲”,皇帝恍惚了。他膝下有儿有女,却从来没有被人唤过“父亲”。甚至李承璟恢复身份后,也始终唤他陛下,从没叫过父亲。 程瑜瑾感情戏烘托的恰到好处,没有被哭耽误时间,仅是流下一行清泪后,就悲痛而坚强地说“儿臣今日本在东宫里养胎,突然被太后娘娘叫到慈宁宫去。太后娘娘不知听了何处的谣言,竟然觉得儿臣这一胎不吉利,想让宫廷嬷嬷强行推拿,流去胎儿。儿臣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冒死前来打扰父皇。” 程瑜瑾说完后再无言语,只剩眼泪无声地从眼睛中落下。这时候杨皇后也听到风声,匆匆在窦希音的搀扶下赶到乾清宫。皇帝听完程瑜瑾的话,一抬眼望见消息格外灵通的皇后,再扫到跪在墙根下的慈宁宫太监,格外愤怒地摔了下袖子“荒谬!” 杨皇后急了,她今日并不知道杨太后的打算,突然听到宫外喧嚣,紧接着窦希音急急忙忙跑进来报信,杨皇后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杨皇后心知不好,连忙站起身就往乾清宫跑。但是紧赶慢赶,还是晚来了一步。 杨皇后看见皇帝动了真怒,连忙往前走了两步“陛下,此事必有隐情,请您暂且息怒……” “放肆!”皇帝冷冷对着杨皇后吼了一句,“朕做事,何时轮得到你来指点?” 杨皇后从没见过皇帝如此模样,她养尊处优二十多年,甚至没有人和她大声说过话。此刻皇帝当着众多宫人的面对她发飙,杨皇后受惊退了一步,要不是窦希音扶住,她站都站不稳。 “陛下!”杨皇后捂着心口,也作势要跪。皇帝却完全懒得看她,让御前太监把程瑜瑾扶起来,说“宣太医来,瞧瞧太子妃有没有被伤到胎气。” 说完,皇帝冷冷扫了眼台下,道“将这几个胆大包天的奴才,全部关起来。” “诺。” 程瑜瑾由宫人扶着站起身,到乾清宫侧殿诊脉。她在内诊脉时,其他人都等在外殿,皇帝脸色铁青,杨皇后咬着唇,几次欲言又止,而窦希音扶着杨皇后,低垂着眼睛,眼神闪烁。 诊脉结果不是一会就能出来的,这时候杨太后也在嬷嬷的搀扶下走来了。杨太后一见着皇帝,就沉沉说道“皇帝,听说你今日大动肝火,连皇后都呵斥了?” 皇帝在这种情景下见了杨太后,心情着实复杂到极致。最终,他还是忍住情绪波动,一如往常般向太后问好“太后,您怎么也来了?” 杨太后轻笑一声,声音极冷“哀家不来,恐怕皇帝就要给杨家治罪了。哀家路上听人说,太子妃口口声声声称哀家要谋害她肚子里的皇嗣,还要强行给她流产?” 皇帝没说,但是沉默显然表明了态度。杨太后冷笑一声,道“可真是齐天大冤。哀家何时说过要谋害她的子嗣,只不过是想让有经验的嬷嬷摸一摸她的胎相罢了。” 其实杨太后这话倒也不算说谎,然而皇帝刚才亲眼看到慈宁宫的人追逐东宫之人,甚至都追到了他的乾清宫,而现在杨太后也承认,说要让有经验的宫嬷嬷给程瑜瑾摸胎相。皇帝已经当了多年的帝王,哪里不知道后宫那些见不得光的阴私,所谓摸胎正胎,不过是这些老杂碎磋磨宫女嫔妃的手段罢了。 曾经皇帝念在杨家势大,他们这样处理怀孕的宫女,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忍了。但是皇帝没想到,堂堂太子妃,上了皇家玉碟、正有身孕的超品皇妃,居然也被他们这样对待。 竟然猖狂嚣张、无视天理到这种地步。 杨太后完全没有料到她自认为问心无愧的一番话,听在皇帝耳中,竟然完全起了反效果。一个人的风评是非常重要的,杨太后惯常跋扈,皇帝先入为主,即便听到辩解的话,也觉得杨太后在颠倒黑白。 杨太后自忖皇帝冷静下来了,便不紧不慢抛出第二道惊雷,道“其实哀家想让人给太子妃摸胎相,也是事出有因。太子妃才六个月,肚子都快赶上寻常人八个月,多半,怀的是双胎吧。” 双胎?皇帝皱眉,帝王家的第一胎是双胎极为犯忌讳,如果是女儿还好,如果是儿子,会混淆帝脉,历来被视为祸国生灾之兆。为了保护国运,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皇帝或者太子的第一胎是双胞胎,一般都是直接打掉的。 即便只有一半的可能,可是直接打掉,那就是零风险。 程瑜瑾,怀的竟然是双胎吗? 皇帝心念几转,最后没有表态,只是沉声说“朕已经派了贴身伺候朕的御医去给太子妃诊脉,无论是与不是,片刻便知。” 过了一会,几个御医出来了。他们躬着腰,见到皇帝、太后后立刻下跪“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太后娘娘千岁,皇后娘娘千岁。” “起吧。”皇帝挥手示意他们起来,问,“太子妃如何了?” 为首的御医摸着自己的花白的胡须,说“太子妃胎相稳固,怀相非常好。只不过今日受了不小的惊吓,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需要静养。” 皇帝点头,说“你给她开些固本培元、安胎养神的药,以后每旬去请平安脉,便你去吧。” 老御医躬身,应道“微臣遵命。” 皇帝的御用太医去给太子妃请平安脉,窦希音心里一凉,太子在皇帝心中,位置竟然这样高吗? 杨太后见皇帝说来说去都没有问到要点上,反而还安排自己的贴身御医去给太子妃请脉,杨太后看不过去,主动开口问“太医,哀家问你,太子妃如今,是不是怀了双胎?” 老御医停了一下,似乎是拧眉思索,片刻后躬身,明明白白回道“微臣医术卑浅,并未发觉。双胎前期很难诊断,得等到临产前后才能确定。太后放心,微臣日后必然加倍留心。” 留在外面的刘义听到这里明显松了口气,杨太后听到御医说不是双胎,十分怀疑“你这话可当真?是不是诊错了?” 老御医掀袍子跪下,低头道“微臣才疏学浅,请太后治罪。”其他几人也跟着下跪,一齐请罪。 这些可是专程给皇帝看病的班子,杨太后公然质疑,还大剌剌让人跪下请罪,皇帝已然不悦地皱了皱眉。皇帝很快将情绪压下,说“太后,事到如今已经够了罢,外面天色都黑了,再闹下去,恐惹臣子笑话。” 皇帝的人亲口给太子妃作证,杨太后也没有办法。她在后宫横行无忌,但是在皇帝面前,她却不得不让步。杨太后只好点了点头,道“哀家也累了。今日就到这里,都散了吧。” 宫人齐齐跪下恭送杨太后。杨太后转身,才要走路,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太后留步。” 此刻所有人都跪着,这一声就尤为明显。杨太后回头,看到明黄色的罩帘之后,正站着一个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的女子。 程瑜瑾被丫鬟扶着,一副勉力站立的样子,却还是挺直脊梁,不卑不亢地说“太后劳累,儿臣不敢阻拦。只不过,太后素来明理,今日会误会儿臣,少不得是有心人挑拨。” 程瑜瑾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慢慢停驻在窦希音身上“此人挑拨东宫和太后的关系,意图谋害皇嗣,其心可诛。寿王妃,你说是不是?” 第129.无情 窦希音没有料到这一出,顿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本来打算今日借杨太后之手,除掉程瑜瑾肚子里的孩子,毕竟在最重继承人的皇家眼里,长孙出自谁家,实在太重要了。如果程瑜瑾这一胎真的是男孩,这无疑在太子身上加了很重的砝码,除非李承璟谋反,否则东宫之位,将稳若金汤。 窦希音故意将消息漏给杨太后,之后杨太后让嬷嬷给程瑜瑾摸胎,显然不会让窦希音在场。窦希音就避在侧殿等消息,结果好消息没等来,却等到“走水”的叫喊声。 窦希音吓了一跳,赶紧跑出来,看见慈宁宫众人乱作一团,而宫里没有任何一处有火光。窦希音察觉到不妙,然而这时候程瑜瑾已经趁乱逃出去了。窦希音急中生智,赶紧往坤宁宫跑,紧急请杨皇后出来救场。 可惜她们到来的还是晚一步,或许并不是她们晚了,而是无论杨皇后说什么,如何解释,皇帝都更愿意相信太子和太子妃。窦希音瞧见皇帝派人去给程瑜瑾诊脉,当众说并没有发现程瑜瑾是双胎,她心里十分惋惜,并且对于皇帝的话一点都不信。 窦希音敢确定,程瑜瑾一定怀了双胎。要不然,程瑜瑾为何这样心虚? 但是御医是皇帝的人,御医说不是,那就相当于皇帝说不是。皇帝显然,打算袒护程瑜瑾了。 窦希音极其失望,她安慰自己一次铩羽而归没什么,她还可以下次再来。可是窦希音没想到,她才走了两步,就被程瑜瑾叫出来了。 程瑜瑾的话虽然是问句,可是眼睛炯炯盯着窦希音,其中的狠意毫不掩饰。 皇帝不至于这么简单的话音都听不出来,他看看苍白病弱但是强撑着一口气的程瑜瑾,再回头看看面色红润、全程躲在杨皇后身边的窦希音,剑眉皱起,口气中厌烦之意非常明显“竟然又是你?” 窦希音突然被打乱节奏,本来就有点慌,她还没想到如何回话,就听到皇帝极为厌恶的话。窦希音彻底怕了,哪里还顾得了面子,立刻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说道“父皇您听儿臣说,儿臣什么都不知道,这都是误会。” 杨太后见程瑜瑾对窦希音发难,本来打算替窦希音挡下,结果正要开口就听到窦希音干干脆脆地说她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误会。杨太后脸色顿时沉下去了,窦希音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是说错都是杨太后了?怪杨太后误会她了? 杨太后脸色难看,窦希音是晚辈,份位还比太子妃低,杨太后本来也没打算将窦希音牵扯进来。可是人心就是这样微妙复杂,杨太后主动袒护是一回事,但是如果窦希音急急忙忙撇清关系,那就又是一回事。 杨太后心想她人还这在里呢,窦希音就敢睁眼说瞎话,将所有责任都推到太后身上,那如果杨太后今日不在呢? 杨太后心里不快,顿时对庇护窦希音没那么热衷了。杨太后一时没接话,程瑜瑾抓住机会,立刻说“太后娘娘吃斋念佛,慈眉善目,往常最是悲悯体恤不过,何故会突然对一个尚未出生、压根都不知道性别的孩子发难?而且,太后娘娘这些天静心养病,不问外事,太医都不知道我怀的是双胎,太后如何得知呢?说来也是巧了,今日只有寿王妃入宫,并且太后宣我去慈宁宫,正好在寿王妃去慈宁宫之后。而且皇后娘娘会出现在此处,也是寿王妃通风报信。寿王妃,你不妨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身上的巧合这样多?” 窦希音支吾了一下,眼睛看向杨太后。然而杨太后并没有看她,窦希音只能硬着头皮说“我今日进宫给太后请安,之后又去了坤宁宫,我并不曾见过太子妃,对太子妃可能怀双胎一事,也全无了解。” “哦,寿王妃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吗?可是,你分明是在我离开慈宁宫后才去的坤宁宫,你居然说没见过我,而且不知道主殿发生了什么?” 窦希音支支吾吾,彻底说不出话来。其实程瑜瑾并没有明确的证据,她不能暴露自己怀的是双胎,所以不可能爆出刘太医翻了赵太医的医箱,并且出宫跑去寿王府报信。程瑜瑾能依仗的,也不过是窦希音在宫里可疑的行程罢了。 仅凭这些并不能证明什么,说白了这只是一些疑点,窦希音从中挑唆不过是程瑜瑾的猜测罢了。但是有疑点就已经够了,正如皇帝怀疑杨太后不需要证据,皇帝厌恶窦希音,也不需要证据。 皇帝本来就因为窦希音婚前不检点,强行赖上二皇子而不喜,现在得知窦希音还在宫里乱窜,到处挑事,对她的厌烦简直达到顶峰。 皇帝嫌恶地扫了她一眼,说道“你身为寿王妃,却不守闺训,不敬长嫂,还在太后和皇后之间撺掇,挑唆太后和东宫的感情。从今天起,你就不要再入宫了。好好待在寿王府里闭门思过,通读女经女戒,什么时候将德行学好了,什么时候再入宫来给太后请安。” 窦希音如遭雷击,跪在地上立都立不稳了,身子一歪委顿在地。杨太后皱眉,她刚才不接腔,诚然想晾一晾窦希音,但是并没打算将她禁足。皇帝的斥责可谓十分不客气,闭门思过不说,还直言窦希音德行有亏。皇室女眷最要紧的便是名声,一个王妃背上德行有亏的污名,连二皇子也会受到影响。 而且皇帝让窦希音禁足,却并没有说什么时候放出来。将德行学好才许出门,那什么才算学好呢? 杨太后想要开口劝“皇帝,寿王妃虽有不妥之处,但念在她年轻不经事,尚情有可原。你的惩罚,是不是太重了?” “什么年轻不经事,太子妃和她一样的年纪,太子妃什么时候办过这些没头没脑的事情?瞧瞧太子妃,再瞧瞧她什么样子。”皇帝口气依然不善,怒道,“子不教父之过,女不教母之过,她敢这样无法无天,全是长辈惯得。皇后,你若是真为了她好,就不该这样惯着她。” 这话可太重了,窦希音的生母是杨皇后的姐姐,婆母是她,女不教母之过,这说的不就是杨皇后么?杨皇后立刻垂首,应道“是,臣妾知罪。” 皇帝金口玉言,出口成旨,他已经说出来的处罚,怎么可能收回去。杨太后叹口气,知道皇帝现在正在气头上,便不再替窦希音说话了。 窦希音确实太没脑子了,该给她些苦头吃吃。 窦希音委顿在地,见杨太后、杨皇后接连噤了声,彻底慌了神。身为一个王妃兼儿媳,被皇帝亲口斥责,还下了禁足令,这让窦希音以后如何在众宗族命妇面前抬起头来?而且她禁足的理由,还是德行有亏。 窦希音想要求情,但是杨皇后和杨太后都避开眼睛,没人理她。窦希音万万不敢直接去拽皇帝的衣角,她惶然四顾,一转头看到一双冷冰冰的眼睛。 那双眼睛线条优美,宛如工笔,窦希音作为女人也不得不承认程瑜瑾的眼睛美极了。可是这一刻,这双眼睛冷静又毫无感情地,远远盯着她。 她们俩所隔距离不近,中间还隔着众多侍从,但是窦希音就是能从程瑜瑾的眼神里读出来狠意。程瑜瑾是故意的,并且远不止如此,她要让窦希音生不如死。 窦希音受到极大的惊吓,可是周围所有人,仿佛都没有注意到这一幕。那种感觉宛如暑伏天见了鬼,并且只有自己一个人能看到,身边所有人都不信、不管,不当回事。 窦希音先前还觉得一次铩羽而归没什么,她还可以下次再来。但是,程瑜瑾要让她再没有下一次。 …… 等所有人都散去后,乾清宫又恢复庄严肃穆。程瑜瑾被宫女扶着,在内殿喝安胎汤,听到外面接连喊“万岁”,程瑜瑾也放下碗,端端正正行万福“参见陛下。” 皇帝瞧见程瑜瑾已经圆起来的肚子,摆手道“你有孕在身,先起吧。” “是。谢陛下。” 皇帝坐在龙塌上,打量着下方。先前还不觉得,今日经杨太后一提醒,皇帝才发现程瑜瑾的肚子相比于同月份的孕妇,确实过大了。 程瑜瑾慢慢站直了,低着头,恭敬说道“今日多谢陛下为儿臣主持公道。” 程瑜瑾谢的是什么,皇帝和她心里都亮如明镜。 皇帝的御医医术毋庸置疑,赵太医都能诊出来是双胎,年纪大、经验丰富的胡太医怎么不能?胡太医当众说并没有发觉,只不过是得了皇帝的授意罢了。 胡太医只说没发现,并没有说不是。毕竟医术之事,谁能担保百分之百?等日后程瑜瑾生下双胞胎,胡太医和皇帝也能顺势改口,不至于落了御医的面子。 今日之事确实事发有因,也不能全赖杨太后。但是杨太后和皇帝毫无血缘关系,程瑜瑾怀着的却是皇帝的亲孙子。皇帝向着谁,还用想吗? 然而皇帝公然偏袒程瑜瑾是一说,并不代表皇帝真的不介意双胎这个凶兆。 皇帝说“李承璟不在,最近你辛苦了。你不必多想,从今以后只管待在东宫里养胎,每日去慈宁宫、坤宁宫请安也免了。” 皇帝的贴身御医都亲口说程瑜瑾受到了惊讶,应当安心养胎,杨太后和杨皇后怎么能听不懂这其中的暗示。不消皇帝说,杨皇后就主动提出免了太子妃每日请安,杨太后本来就在养病,自然也一并免了。 有皇帝发话,程瑜瑾能名正言顺不用出门,这当然再好不过。程瑜瑾蹲身,行礼道“多谢陛下开恩,儿臣感激不尽。” 皇帝没有应,过了一会,他缓慢开口道“你先养胎吧,一切等孩子生出来再做打算。生男生女都是天定,如果是一对郡主,皆大欢喜。宫里已经好些年没有小孩子出生了,若是能诞生一对姐妹花,委实吉利。” 程瑜瑾垂着眼,她紧绷了许久,此刻还是问了出来“陛下,如果是一对男孩呢?” 皇帝停了片刻,徐徐道“是对男孩,出生后,便溺毙身体弱的那一个。李承璟,只会有一个嫡长子。” 程瑜瑾听懂了,皇帝今日授意御医说她胎相正常,一来是为了应付太后皇后,二来,也是给日后铺路。如果是对姑娘,胡太医就改口说每个人脉象不一样,当初不敢确定是双胞胎;如果是对儿子,留一杀一,公告天下的时候,也只会是皇太子喜得长子。 太子妃只生下一个孩子,双胎从来都是没影的事。 皇帝的态度十分明白,程瑜瑾身子轻微地晃了晃,不等宫女反应就自己稳住,平静地给皇帝行礼告退“儿臣明白了。儿臣告退,皇上万岁万万岁。” 第130.归来 有了皇帝亲口发话,程瑜瑾接下来的日子闭门不出,整日待在慈庆宫里养胎。连翘进来给程瑜瑾送点心,见程瑜瑾又坐在窗户前描字,忍不住叹息。 她将点心放在桌案上,轻声说“太子妃,您看了一整天了,歇歇神吧。” 程瑜瑾头也不抬,只是点点头,看样子并没有听到心里去。连翘叹息,道“太子殿下不知道何时回来。就是因为太子不在,这些人才敢这样猖狂。若是殿下在宫里,太子妃何至于整日待在慈庆宫,寸步不出?” 程瑜瑾放下笔,说“这不是挺好的么,清清静静过日子,锦衣玉食,生活无忧,自己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还不需要花精力应付其他人。我小的时候,最想过这种日子了。” 连翘当然明白怀孕期间,像程瑜瑾这样清净度日才是最好的,然而总有些意难平“但是太子妃好几天连大门都没有出去过,一个人闷在宫里,都没人和太子妃说说话,也太辛苦了。” 程瑜瑾听到失笑,抬起头看了连翘一眼“你不是人?” 连翘嘟嘴“太子妃,您明知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程瑜瑾却只是笑笑,继续低头翻帖子,并没有搭话。过了一会,她说“我又不觉得闷,这样挺好的。” 连翘还是噘着嘴,低声喃喃道“要是太子殿下早点回来就好了。” 连翘说完后就知道自己这话不妥,妄议主子是丫鬟大忌。但是连翘偷偷去看程瑜瑾的脸色,发现太子妃并没有呵斥她,侧颜平静,仿佛没听到一般。 连翘心里这就有谱了。果然,即便程瑜瑾喜静,干什么事都独自一人和有人陪着一起安静,还是不一样的。太子妃,也是期盼太子尽快回来的吧。 连翘放下碟子,悄悄退出去了。等书房里安静下来之后,程瑜瑾看着眼前氤氲的墨迹,心里轻轻呼气。 李承璟七月请命出发,现在,已经八月底了。不知道水灾和瘟疫的事,处理的怎么样了。 过了两天,临近黎明时下了一场雨,清早起来的时候,紫禁城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石板路被冲刷的干干净净,树叶仿佛也更苍翠了。 杨太后生病,缠绵了一个月还没好,今日请尼姑进来做法。这等事情程瑜瑾向来是懒得关心的,何况她“奉命养胎”,有了皇帝亲口特赦,连请安都免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场面更不必出席。但是今日法事结束后,宫里竟然流传出一个消息,说太后之所以久病不愈,全是因为属相相冲,被金相之人克制。 用师太的原话说“金,锐也,虽然富贵,但是有凶煞尖锐之嫌。而且金行势太冲,会妨碍到其他属性,此消彼长,一家独大,反而对整体不利。尤其金克木,木受到的冲击最深。而木又主长寿,所以,会对家里老人不宜。” 最后师太算来算去,指出太子妃所怀之人,因为一出生便投胎在帝王家,而且还是太子嫡长血脉,福气深厚,天生带着旺盛的金属性。而杨太后历经两朝,却靠的是绵长后蕴之福,受土、木所温养。金之相太旺盛了,就会克制到杨太后,才致使杨太后迟迟聚不起精气,久病不起。 至于如何破解,自然是让金旺之人和杨太后移居两地,避开冲撞之势,自然而然杨太后的病就好了。 杨太后这套说法冲着谁来,显而易见。窦希音在程瑜瑾的针对下被禁足,成了京城的笑柄,而李承璟跑去江南,当众拆杨首辅的台。这口气杨太后能忍下,她便不是多年来横行无忌、不可一世的杨太后了。 程瑜瑾听到所谓“凶煞”,所谓“不祥”的时候,气得双手冰凉。又是不祥,杨太后当年这样迫害李承璟,如今,竟然还要用同样的污名害她的孩子? 杨太后辈分高、身份尊贵,当然不可能主动移位,那显然只能让程瑜瑾避到宫外。程瑜瑾现在已经七个月了,避到外面,谁知道会不会碰上天灾**,一尸三命? 偏偏后宫中底层宫女太监十分迷信,信鬼神的妃嫔也不在少数。而且,有些事情你即便知道对方借鬼神之手,谋自己私利又如何,当年杨太后说李承璟生在五月初五,五五恶日,于家国不利的时候,皇帝莫非不知道杨太后在迫害钟皇后和皇长子吗? 皇帝当然知道,但是那又能怎么样。杨太后贵为太后,她咬准了说不祥,皇帝还能顶着不孝的罪名,让晚辈克害太后吗?当年闹到最后,皇帝还不是迫于无奈,送李承璟到清玄观静养,本想暂且避一避风头。但是谁能想到,那一去,险些成了永别。 如今,同样的事情,竟然又发生在李承璟的孩子身上。 杨太后不管不顾,她仗着自己是太后,被捧得久了,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天神,能肆意摆弄别人的命运。当初李承璟被迫离宫,出宫后很快就遇到洪水,整个道观无一生还。如今,杨太后如法炮制,竟还想用同样的方法解决程瑜瑾和腹中孩儿。 杜若和连翘听到流言也气得发抖,连翘骂了好几个乱嚼舌根的宫女,回来后气得脸色通红。 她愤愤骂了两句,期待地看向程瑜瑾“太子妃,这些人竟敢这样说小主子,实在太过分了。我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太子妃?” 程瑜瑾剪掉盆栽上的老枝枯叶,悠悠地说“花最重要的就是勤修剪。如果不及时剪去长歪的、腐朽的枝节,那这些部分就会抢夺整株花的养料。长此以往,曾经的功臣,也会变成害整个盆栽枯萎的罪人。” 程瑜瑾说着,精准剪断一根枝叶“所以,下决心一定要快,而且出手就不能反悔。不然要剪不剪,或者剪了一刀却没有掉,还不如不出手。” 连翘听得似懂非懂,程瑜瑾已经放下剪刀,在银盆中洗手。和着清脆的撩水声,程瑜瑾的声音也轻不可闻“到了时机当机立断,没到时机……那就忍着。” 外界流言愈演愈烈,许多人都等着看程瑜瑾的反应。然而他们等了许久,程瑜瑾……没有反应。无论外人如何说,程瑜瑾只是待着慈庆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读书写字养花散步,自给自足,十分沉得住气。 到最后,反而是杨家沉不住气了。九月中旬的时候,杨太后的病突转之下,一下子病得下不了床。杨皇后急召所有宗亲入宫侍疾,连窦希音也出来了。 皇帝虽然没有通知程瑜瑾,可是这种情况,程瑜瑾再当缩头乌龟就要被人指点不孝了。她在名声上绝对无懈可击,于是特意大张旗鼓,让人搬着软垫、轿辇、急救药等许多东西,浩浩荡荡,一路只差敲锣打鼓,赶去慈宁宫侍疾。 程瑜瑾一进殿,她一个人的团队几乎占满半个宫殿。程瑜瑾怀孕已经七个月多月,普通孕妇七个月的肚子也非常可观,何况程瑜瑾是双胎。她艰难地进殿后,所有人瞧见都捏了把汗,恨不得给她搬张座椅,让她赶紧坐下,千万别走动了。 但是程瑜瑾不,她偏偏要孝顺地挤到杨太后塌前侍疾。程瑜瑾随便拿点东西,两边人看得心惊胆战,纷纷夺过来以身相代。到最后,哪里像是程瑜瑾来给太后侍疾,分明是他们这些人伺候程瑜瑾。 杨太后看着不说话。杨太后的脸色还如往常一般怏怏的,看不住病情有没有恶化,但是好转确实不像。他们这里折腾了半天,外面传话,说法灵寺师太来了。 法灵寺便是给杨太后算卦的尼姑庵。众人听到纷纷让路,程瑜瑾也抬起手,让杜若扶着她起身。 法灵寺师太进殿后,先给皇帝皇后请安,然后又双手合十给众宗亲皇族请安。杨皇后面有焦急,说“师太,先不要讲究这些虚礼了,快先来看看太后娘娘。” “贫尼遵旨。”老尼对皇后行了一礼,上前对着杨太后掐指推算。老尼掐了一会,又仔细望着杨太后面门,最后合手长叹“贫尼无能为力。” 众人大惊,杨皇后更是颦着眉问“师太,你这是何意?上次来还好好的,这才过了几天,你怎么就说无能为力了?” 老尼敛着眼睛,一派方外之人的淡漠慈悲“上次贫尼来,太后虽然病弱,但是木相蜿蜒连通,尚有生机流转,当初如今贫尼再看,木属性已经被锐金从根上斩断,只剩下根部艰难残喘。若再耽搁几日,紫禁城内木相被克死,皇太后无天生土木温养,恐怕病更难养好。”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人说话。杨皇后轻微地瞥了程瑜瑾一眼,问“那师太说,如今该如何起死回生,力挽狂澜?” “贫尼上次便说过,五行相生相克,金相太强,便会克制与其相克的木行,等木被消磨殆尽,五行缺了一行,整个循环便不能再继续。如想解开太后之劫,只需让金属性太强的人暂避宫外,等木相集聚天地能量慢慢恢复过来,五行正常流转,太后的身体自然就好了。到时,自可让属金之人回来。” 这个师太的话自圆其说,因果循环环环相扣,两边的人听了都连连点头,觉得很有道理。因此,便不妨有些忍气功夫不好的人,悄悄抬眼来看程瑜瑾。 宫城早就有流言,程瑜瑾肚子里的小主子投胎到东宫嫡长位置,贵气太重,克太后,也有碍别人的运道。结合这段时间程瑜瑾的表现,和杨太后越发严重的病情,似乎和老尼说的,十分吻合。 程瑜瑾察觉到许多人在看她,她脸上一丁点退缩害怕都没有,依然镇定自若地站着。她表现的无所畏惧,可是心里,忍不住涌上一阵无力。 她不怕阴谋阳谋,甚至不怕背后暗箭,但是这种莫须有的,上下嘴皮子一动便言之凿凿、众口铄金的“不详”,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自证。 听闻民间有村民用火刑烧死他们认为的不祥之人,没想到宫城里,这样可笑可悲的事情也不能幸免。她可以证明自己无辜,可以证明自己有能力,但是她要怎么证明,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是不祥呢? 这种东西虚无缥缈,但是巫道头头嘴皮子一碰,有心人一煽动,便能毫无理由,也不需要理由地逼死一个人。 皇帝此刻也沉吟不语。其实,他是有些信的。因为这段时间以来,他的身体也不好。 水火土木金,五行相生相克,如果是宫里的木被克制得奄奄一息,他近来莫名身体病弱,也找到了理由。 程瑜瑾看向皇帝,当她发现皇帝也不说话的时候,心里就彻底凉了。皇帝能理所当然地说出“生出两个男孩就溺毙一个”,怎么能指望皇帝站在程瑜瑾的角度上保护她的利益呢。程瑜瑾的心越沉越深,她正打算说话自救,宫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唱喏声“太子到。” 太子?所有人都吃惊地朝外看去,太子回来了? 第131.护妻 太监喊“太子到”的时候,许多人都震惊了。太子明明在外地赈灾,怎么会突然回来? 程瑜瑾也先是惊讶了一下,随后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刻快步朝外走来“殿下!” 李承璟已经进殿,他许是刚刚到达京城,身上穿着靛青色的常服,窄袖束腰,修长挺拔。不同于上朝时的宽袍大袖,这身衣服更精干利落,也更凌厉。 他走入大殿,明明没有过多的言语,可是浑身气场自然而然地让众人朝后散开,为他让出长长的一条通道。李承璟眉目含霜,举手投足都带着从灾区修罗场磨炼出来的杀伐之气。这几个月李承璟整日在灾区面对死人,天灾,**,死亡,瘟疫,这其中的景象,岂是京城这些锦绣堆里滚大的人能想象的。 李承璟的气场,也浑然发生了变化。 李承璟身上的气势毫不收敛,直到在人群中看到程瑜瑾逆流向他走来,李承璟的眉眼才松了松,露出难得的暖意来。 程瑜瑾扑到李承璟身边,明明这段时间她一直都冷静理智,见招拆招,寸步不让,这一刻却仿佛涌上无限委屈,说出来的话音都无意带了哭腔“殿下。” 李承璟快步上前两步,接住程瑜瑾。李承璟看到程瑜瑾发红的眼角,水盈盈的眼睛,整个心揪成一团。他替程瑜瑾擦去眼角的泪,轻声说“我回来了,没事了。” 说完之后,他将程瑜瑾拉到身后,抬头看向上面那几个人时,从眉眼到眼神到气场,整个人都不同了“孤在外赈灾,不在宫中,结果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太子妃和孤的孩儿?” 杨皇后有点尴尬,李承璟怎么正好这时候回来了。她笑着,试图遮掩“太子回来是喜事,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太子此话是何意?” “高兴?如果这便是太后和皇后的高兴之意,孤恐怕消受不起。”李承璟眼中漠然,说,“孤今日急行进京,却在刚进东宫时得知,太后娘娘召月份已重的太子妃侍疾。孤这一路上,也隐约听到一些关于孤孩儿的言论。” 杨太后对着程瑜瑾无所顾忌,但是看见李承璟进来,腰背下意识地绷直了。就连方才一脸高人相的老尼,此刻也低了头,悄悄朝旁边让了两步,不敢直面太子殿下。 众人都有些讪讪,看热闹的宗室王爷们此刻都跟鹌鹑一样,不敢有丝毫存在感。皇帝脸上也有些过不去,他轻咳了一声,说“太子,你怎么回来了,先前怎么都不送消息回来?” “儿臣将灾区诸事安排好,立刻动身回京复命。儿臣向朝廷报信的奏折也在路上,只不过儿臣比驿站的人马快,先于奏折一步到京。”李承璟说完,对皇帝拱手“儿臣幸不辱命,瘟疫已经根除,灾民俱安置妥当,儿臣走时,房屋重建已步入正轨。儿臣特回京向圣上复命。” 听这意思,江南水灾、瘟疫乃至灾后重建的事,已经全部处理好了。皇帝听闻大喜,顿时将刚才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高声道“好!太子差事办得好,大赏。” “谢陛下。”李承璟说完,脸上没有丝毫收到封赏后欢喜的神色,而是话锋一转,瞥向杨太后的眼神骤然变得尖利,“孤肩负重命,以身涉险,好容易从瘟疫之地活着回来,本想回东宫休整仪容,面圣复命。结果回宫后却发现东宫空无一人,询问看门的太监,才知道太子妃早早就被太后叫走了。除了太子妃,陛下、皇后甚至宗室诸亲,今天都在慈宁宫里。孤不想惊动他人,便独自往慈宁宫赶来,没想到,却在进门时,听到好一场精彩的推论。” 杨太后不敢和李承璟对视,默默转开视线。李承璟冷冷看了杨太后一眼,眼睛转向一脸高人相的老尼“这位师太,你刚才说谁不祥,说要将谁移到宫外?当着孤的面,再说一遍。” 老尼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眼睛看着地面,哪里还能说出话来。李承璟上前一步,眼神缓慢从两边众多亲王王妃身上扫过“你们也是这样想的?” 众人连忙道不敢,更加往后散了散,脸上表情十分尴尬。李承璟见没人应话,微微点了点头,看向杨皇后“那便是皇后的意思了?” 杨皇后有些难堪,周围人散开后,她站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十分下不来台。听到李承璟的话,她勉强笑了笑,道“太子刚回来就忙着给太子妃出头,未免太着急了吧。太子妃之事,和本宫并无干系。” “孤若是再不急,或者再晚回来两日,恐怕就见不到太子妃和孤未出世的孩儿了吧。”李承璟冷冷笑了笑,眼中尽是刀光剑影,“皇后想不起来,那孤来提醒皇后一二。孤一出生就被批语说不祥,五岁时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被移到宫外养病。然后那一年,山洪冲垮清玄观,孤险些丧命。如今皇后想将太子妃也移到宫外,这次,莫非也有什么天灾” 杨皇后被逼问地连连后退,说不出话来,她是继室,对上原配皇后的嫡长子,天生气弱。杨太后听到恼了,从病榻上直起身来,说道“太子,皇后乃是你嫡母,你对她如此说话,莫非这就是你身为太子的体统?” “孤在外为国效命,而太后先是听信莫名其妙的谣言,让专门给宫女堕胎的嬷嬷为太子妃摸胎正胎。现如今,皇后又请了法灵寺的尼姑,口口声声说太子妃腹中胎儿凶煞不祥,冲撞长辈,要将堂堂太子妃移到宫外。这就是太后和皇后当长辈的体统?” 李承璟声音清正,暗含威严,竟然将所有人都镇住。杨太后也在这样的气压下接不上话来,李承璟眼睛扫过众人,另一手紧紧握着程瑜瑾,说道“孤便是不祥不吉之人。五月是恶月,五五是大恶之日,孤出生于端午之日,已然是天下阴祟之至。即便太子妃腹中胎儿真的不祥,克的也是孤这个父亲,孤心甘情愿。太后若是要除邪,第一个就先把孤处置了吧。” 太子这话十分攻心,他当年流落民间,确实是宫里的疏忽,而关于太子生辰不吉、养不大之类的话,现在虽然没人再提了,可是在当年,这些话的伤害都是实打实的。自从李承璟回来后,众人都刻意规避当年的事,如今被李承璟亲自血淋淋地撕开,谁都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一个王爷素来和善热心,在宗室中最有人缘,他闻言笑着拱手道“太子此言差矣,您虽然是端午所生,但是区区生辰哪能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关于生辰吉与不吉这些话,不过是众人说出来凑趣罢了。鬼神之言各家有各家的说法,有时候,也不可尽信。何况,鬼神亦是活人所变,太子殿下连瘟疫之地的灾民都能救回来,可见龙气清正,上天庇佑。有太子在此,区区鬼祟,必不敢再造次。” 有了王爷开头,其他人也纷纷应和。皇家自己人吵架,必然是不能指望这几位尊佛自己找台阶下。皇帝、太后、皇后、太子,这几个人他们一个都得罪不起,只能在其中和稀泥。 等气氛渐渐和缓了,皇帝出来打圆场“好了,太子连日赶路,舟车劳顿,想必已经累了。太子先回去休整一下,一会朕召集内阁,太子也来乾清宫复命。江南之事非同小可,不能耽搁。” 李承璟应下。皇帝说完了,有了处理国家大事的名头,名正言顺地往外走。有皇帝打头,其他人也次第跟上,打算顺势退场。众人散去,李承璟安抚性地握了握程瑜瑾的手,程瑜瑾对他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李承璟一颗心勉强安下,他牵着程瑜瑾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身,一双眼睛含冰带诮地望向那个老尼“师太,暂且留步,孤有一事要问。” 老尼实在没料到会在中途被太子叫住。她头都大了,还是勉力道了声“阿弥陀佛”,慈眉善目地说道“贫尼不敢当太子此言。请问太子有何事吩咐?” 李承璟和老尼姑虽然停在大殿中间,但是这里前后通畅,先前跟着皇帝出门的人并没有散完,距离杨太后养病的卧榻,也不过隔着一道帷幔,李承璟的话,清晰地传到各个人耳中。 “师太刚才说,孤的孩儿金气太盛,不利五行。所谓金害木,东宫便属木,孤如今回宫,宫里木气该不会再萎靡不继吧?” 老尼支吾,一时没想到该怎么说“这……贫尼此刻不敢妄下断言。” “师太竟然不敢确定?”李承璟脸上微微带笑,但是他的声音,却暗含着穿皮透骨的寒气,“孤身为太子都不能压住金相,莫非师太的意思,孤不配做太子?” 老尼姑哪里敢应这种话,她浑身一哆嗦,立刻重重跪倒在地“贫尼不敢,贫尼并未有此意。” “这就最好不过。”李承璟慢慢地说,“孤看师太对于阴阳五行研究的并不是很透彻,从此以后,师太还是潜心在法灵寺里修行吧。己身修好之前,不要再在外行走。要是下次再进宫,你再胡乱说出什么,冲撞的就不只是孤了。” 老尼姑冷汗涔涔,对于李承璟近乎明着的威胁十分害怕。她知道,自己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出来见人了,要不然,不光她自己的性命不保,连法灵寺恐怕也难以善终。 帷幔后始终没有动静,走到宫殿门口的众多宗亲彼此对视,也俱绷着脸,静悄悄离开。 等回到慈庆宫后,程瑜瑾再也忍不住,险些当场落下泪来“殿下……” 李承璟一身凌厉铠甲顿时消退,他捧住程瑜瑾的脸,心疼地发现两个月过去,程瑜瑾反而更瘦了。他叹口气,道“是我不对,我答应了照顾你,结果又让你受委屈了。” 程瑜瑾摇头“不会。只要殿下回来,我就永远不受委屈。” 李承璟见到程瑜瑾肚子滚圆,下巴却比他走的时候更加尖削,心疼的无以复加。他擦掉程瑜瑾眼角的泪,叹息道“别哭了,你这样我更心疼了。” 其实程瑜瑾也奇怪她这是怎么了,她并不是爱哭的性子,更不会依赖人,为什么一见到李承璟,就委屈的忍都忍不住?李承璟说完后,程瑜瑾更加尴尬了,她躲开李承璟的手,自己擦干眼泪,说道“并不是哭,是孕期情绪波动大,我自己控制不住。” “好,都听你的。”李承璟当然不会和程瑜瑾争,他拉着程瑜瑾的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你站着累,先到殿内说话吧。” 两人坐到宫殿内后,程瑜瑾问“殿下,你这一路可好?” 李承璟不置可否,并没有多说“平安无虞,你大可放心。你这段时间累着了,先安心睡一觉吧,我一会要去和皇帝、内阁复命,等你睡醒了,我就回来了。” 程瑜瑾最近月份大,确实精力不济,今天闹了这么一遭,她早就累了。李承璟亲自扶着程瑜瑾上床,程瑜瑾闭眼之前,看到李承璟坐在床帐前,对着她轻轻一笑“安心睡吧,一切有我。” 程瑜瑾闭眼之前都在想,一切真的好像梦境啊。甚至让她觉得,她一睁眼,就会发现东宫里依然空空荡荡,李承璟没有千里急行从天而降,也没有为了她在慈宁宫大发脾气。她一醒来,就会发现一切都是梦。 第132.临产 程瑜瑾睡觉前总觉得一切恍如梦境,她很快入睡,梦乡中一片漆黑,后面渐渐出现了红墙青瓦的东宫,宫里安安静静的,一个人都没有。 梦境到这里,程瑜瑾突然清醒。她刚睁开眼睛时,都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身边人给她递来一杯水,程瑜瑾回头,李承璟看着她笑,说“你醒了?做梦做糊涂了?” 程瑜瑾漂浮了一整晚的心顿时安下,支撑着要起身“你回来了!我不是做梦?” “当然。”李承璟笑着应承,小心将程瑜瑾扶起来,“小心,你的肚子都这么大了。听丫鬟说,你晚上睡觉有时候会抽筋,还会没法翻身?” 程瑜瑾轻声说道“怀孕都是如此,哪个母亲又是轻松的?我孕吐不严重,已经比许多人都好受了。” 李承璟叹息,由衷说“辛苦你了。你这样辛苦地怀着孩子,而我还离宫好几个月,是我对不起你。” 程瑜瑾摇头,道“殿下此言差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你去完成自己的职责,这是好事,我怎么会因为怀孕就强行绑着你呢?” 李承璟叹息,知道这种事情没有两全之局,不再做这种口舌之争,转而说道“好在接下来就没事了,从现在到你临产,我都能陪在你身边。” 程瑜瑾听着有些不对劲,她轻声问“殿下,江南的事……转给别人了?” 李承璟回宫复命,但是后续灾区重建,难民重新安置,都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李承璟说接下来几个月都能留在宫里,那就是说……灾区善后的事另有人接手了。 程瑜瑾心情有些复杂,发放米粮,安置受难的百姓,这简直是刷名望收民心的最佳时机,日后履历上也会增添金光闪闪的一笔。李承璟将最艰难最危险的部分处理完,却在收尾善后阶段,被其他人顶替了名字。 这无异于,将现成的功劳,拱手让人。 程瑜瑾听着都难以接受,而李承璟作为当事人,经历了那么多艰难辛苦,却在最后一步被人截了胡,他又该如何感受?程瑜瑾目带关切,但是怕给李承璟压力,不敢安慰,李承璟将靠枕放好,一回头看到程瑜瑾的眼神,不由笑了。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回京之前,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如果我真想要这些功绩,最开始便不会亲自回京禀报进度,我既然回来了,就代表什么都安排好了。” 程瑜瑾心中一动“殿下,是不是你听到了什么,才着急回宫?” “不是。你不要乱想。”李承璟扶着她坐好,轻描淡写地说,“我本来就想回来了。臣子需要履历,需要功名,我着急什么?没身家没背景的小官会被人顶替功劳,我是太子,还有人敢抢我的功不成?” 程瑜瑾想想也是,全天下都知道江南爆发瘟疫的时候,是太子亲自请命前往。无论治理之功实际上是不是李承璟做的,最终天下百姓,只会记得李承璟。即便杨甫成抢着派自己人去收割民心,夺取胜利果实,但是一个普通臣子,哪里比得上皇太子名气大。反而李承璟功成身退,不贪功不抢夺,还能在皇帝和文武百官面前留一个不贪权的好印象。 然而话这样说,但是程瑜瑾知道,这样做只是损失没那么大,并不是没有损失。如果没有她,李承璟不会着急回来。只要他在江南一日,杨首辅就是派了人过去,也没人敢和太子抢权。李承璟大可将所有事都安排妥帖,刷足了太子心系苍生、才德兼备的名望后,再慢悠悠回京。 李承璟轻描淡写带过,不想给程瑜瑾压力,程瑜瑾心里明白,微微叹了口气后,也不再提起。 程瑜瑾刚才想安慰李承璟,但是怕贸然提起痛处会让李承璟难堪。不是所有的安慰都恰到好处,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别人的安慰的。自以为是的善良,有些时候只能感动到自己罢了。 程瑜瑾习惯于替别人着想,李承璟也是如此。程瑜瑾不贸然表现自己的体贴,李承璟也将自己为程瑜瑾做出的牺牲压下,到最后,只剩一句轻飘飘的“不是什么大事。” 两人都是如此,谁都很尊重对方的情绪,两个人才能从不拌嘴,相处越来越融洽,感情越来越亲密。人心都是肉长的,李承璟为她做的点点滴滴,程瑜瑾虽不说,但是都记在心里。日后她会投桃报李,更加用心地对待李承璟。 程瑜瑾这时候有些明白杜若的话了,杜若说程瑜瑾这样的性格,无论嫁给谁都能过得好,但是只有嫁给李承璟,才会过得自在快乐。 她原本以为这是丫鬟恭维,现在突然生出感慨。没错,如果最初没有发生变故,她按照原本的轨迹嫁给霍长渊,她也能搞定大男子主义的霍长渊和嫉妒心强盛的霍薛氏。程瑜瑾一样能过得好,但是未必快乐。 换成李承璟,大概也是一样的道理。 李承璟见程瑜瑾许久不说话,眼神略有放空,似乎在思索什么。李承璟挑眉,笑道“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程瑜瑾摇头,自然不肯把这些话告诉李承璟。她转移话题,说道“殿下,那赈灾的事,换谁去收尾?” “自然是杨首辅的得意门生。”李承璟察觉到她故意转移话题,没有追究,而是顺势谈起外面的局势,“今日只是内阁相互角力,等明日上朝,还有的吵呢。” 果然第二日,江南赈灾一事,又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赈灾主帅临阵换人,还换的是杨首辅的亲信,其他臣子听到便炸了锅。朝臣因此吵嚷不休,争执中,又牵扯出当初徐文克扣饷银、以次充好、好大喜功,以致于诱发瘟疫的事。朝堂中一派人嚷嚷清算罪臣,一派人指责杨首辅结党营私。明明当初便是杨派之人弄出来的疏忽,如今,竟然又派自己的门生去收尾,天下为私,有何公正可言? 这大概是杨甫成当上首辅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么大规模的弹劾了。 众怒爆发之势宛如山洪,平时青山绿水安静如常,等到了那个爆发点,所有新仇旧怨都会一起喷发。有了第一个人开头,其他臣子也纷纷跟着弹劾,从徐文之事扯到杨首辅擅权,又从擅权牵扯到后宫干政,最后,连杨家独孙杨孝钰欺男霸女,杨家奴仆仗势欺人都被翻出来了。 不知道谁先开了头,总之弹劾之势如同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这场大弹劾直持续了一个月,每天皇帝案头都堆着雪片般的弹劾首辅的折子,文臣们充分发挥当年考科举时的文才,各个引经据典,骈散并齐,洋洋洒洒、感情充沛地骂了杨首辅十页纸。写了一封还不尽兴,第二天见皇帝没处理,又接着写奏折骂。 杨首辅处理过许多被人弹劾、引咎辞职的官员,但是从没想过,有一天,主人公会变成他自己。而且这样大规模的弹劾,前所未有,最后众人已近疯魔,不管事实不管真相,只是为骂而骂。 杨甫成动了气,雷厉风行处置了其中几个领头人。但是开国皇帝留下祖训,不杀言官,杨甫成不能下死手,只能杖责。然而对于言官来说,因上谏而被杖责乃是荣幸,说出去这是清官烈臣的美名。所以杨首辅打的越凶,只要言官没被打死,第二天由人搀扶着,还要继续骂。 杨首辅强硬压下所有反对的声音,依然派自己的门生去顶替太子的位置。他以为,这不过是再常见不过的一次弹劾,把跳得最高的几个声音镇压下来就好了。然而这场弹劾的强度和时间长度,却远远超出杨甫成的预料。 最终,连后宫中的杨太后也惊动了。即便杨太后和杨甫成闹了龌龊,可是毕竟是亲姐弟,外人面前杨太后当然向着自家人。杨太后以病相逼,最终皇帝下令,将带头弹劾杨首辅的几个官员全部降职,提拔了杨世隆的官位,还给杨首辅送去赏银和名贵药材,安抚之意,十分明显。 因皇帝出面强力镇压,这桩弹劾之事不了了之,接替赈灾之人依然是杨甫成的门生,徐文也不过是降了官,得了个不大不小的斥责。这么多人豁出性命求正义,最后杨家在风雨中岿然不动,反而是最先弹劾的几个人,被罢了官,降了职。 连在瘟疫和赈灾一事中真正立下大功的太子,如今也避居东宫,甚少出面。弹劾风波中不乏有人义愤填膺地去请太子讨回公道,李承璟都说圣命自有道理,他乐天安命,一切听从圣上安排。 最后所有的事情果然都被压下,皇帝给足了杨首辅颜面,杨首辅依然一家独大。朝中人看见一切尘埃落定,气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纷纷替太子感到不值。 在这疯魔的一个月中,李承璟很少出门,下了朝就回宫陪程瑜瑾养胎。东宫这对夫妇一个比一个宅,全是不好热闹的性子,在慈庆宫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十月过去,几乎将全京城人都牵扯其中的弹劾风波,也在皇帝的亲自镇压下,消弭无声。 进入十一月,杨首辅毫发无伤,杨家人经历了这一场,出门在外越发神气。而程瑜瑾的肚子也非常大了,平安脉变成一日一请,慈庆宫所有人都不知不觉紧绷起来。 程瑜瑾临产期将近,宜春侯府来探望程瑜瑾时,程老夫人瞧见程瑜瑾的肚子,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全吞到肚子里去。 程老夫人只能变着法提醒程瑜瑾“太子妃,虽说孕妇要静养,但是适当运动有益无害。您现在虽然肚子大了不方便,但是每日走动也不能松懈,让丫鬟扶着,早晚好歹走三四圈。现在多活动,临产的时候才能少受罪。” 程瑜瑾点头“我知道,自从胎像稳固后,我每日定例从没有松懈过,即便不能出门,也会在东宫花园里走到三圈。” 程老夫人点头,好歹放心了些。现在宜春侯府全副身家都系在程瑜瑾身上,没有比程老夫人更盼望程瑜瑾母子平安,健健康康。甚至说句不好听的,哪怕孩子留不住,大人也决不能有事。 如果要程老夫人选,她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保大”。 虽然宫里没有承认,但是圈子里许多夫人都悄悄猜测,太子妃这一胎,怕不是双胞胎吧。尤其是程老夫人,她当年看到过阮氏怀孕,现在再看见程瑜瑾的孕相,心里已经确定了八成。 这个话题沉重,程老夫人和程瑜瑾谁都不主动提及。但是程老夫人回府的时候,望着悠悠晃动的花穗,忍不住叹息,寻常人家都盼着长媳一胎得男,如果是对双胞胎男孩,欢喜的怕不是要当场给祖宗烧香。然而搁在皇家,却成了忌讳。 导致现在,竟然所有人都盼着,太子妃千万要生一对姑娘出来。这让其他久求子无果的人家见了,不知道心里要作何是想。 十一月,许许多多人为了东宫的消息牵肠挂肚,晚上谁都睡不安稳。经常稍有些风吹草动,宫里许多宫殿灯就亮了。杨太后和杨皇后都算着日子,就连皇帝也忍不住一日日问,太子妃还有多久临产? 一片紧绷中,话题中心东宫却很安静。稳婆和奶娘早就准备好了,李承璟不让人露出紧张之色,怕影响了程瑜瑾的精神状态,然而他自己却动不动失眠,稍有动静就被惊醒。 程瑜瑾本人好吃好睡,李承璟却明显瘦了一圈。程瑜瑾看到,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殿下,其实你不必如此紧张。儿女都是缘法,等到时间了,他们自然就出来了。” “我知道。”李承璟揉了揉眉心,一派平静地说,“我没紧张。” 程瑜瑾默默看着他,没说话。 众人提心吊胆了一个月,然而直到十一月到了尾声,程瑜瑾也没有丝毫要生产的迹象。紧张的时间长了慢慢就会麻痹,众人都觉得近两天恐怕是不成了,没想到却在十一月的最后一天,程瑜瑾在深夜里,突然发动。 第133.5孩6子7 0 程瑜瑾深夜发动,主殿里灯光立刻亮了。很快连翘从殿里跑出来,衣服都来不及套紧,就急忙喊道“快去叫稳婆过来,小厨房赶紧烧水,太子妃发动了!” 这一声叫喊,把东宫所有的人都惊了起来。随后波纹层层传递,整座紫禁城一座接一座宫殿亮起小灯,消息顷刻间传遍宫城每一个角落。 太子妃,要生了。 程瑜瑾疼的几乎失去意识,她半夜突然疼醒,感觉到身下不对劲,知道这是羊水破了,立刻叫人。所幸李承璟觉轻,她一出声就醒了,之后程瑜瑾被挪到专门的产房,眼前全是一重重人影晃动,程瑜瑾都分不清到底谁是谁。 她疼了许久,生孩子说起来简单,因为每个女人都要经历,所以看起来似乎没什么要紧的。但是唯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到底有多痛。 到最后,程瑜瑾神思都恍惚了。她记得自己半夜时发动,现在,外面的天光格外亮,似乎都快天亮了。程瑜瑾耳边全是各种叫喊声,有稳婆的,也有丫鬟的。 程瑜瑾记得,前世她生孩子的时候,也难产了。这一辈子是双胎,似乎还要更艰难些。 恍惚之间,她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庞,但是脑海中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声音告诉她,那是她前世的孩子。 前世,她和霍长渊的,她拼了性命生下,结果却无缘见哪怕一面的孩子。后来,这个孩子由程瑜墨养大,因为继母兼姨母受宠,很快生下了新的嫡子,这个孩子从小缺乏关注,小时候唯唯诺诺,长大了变得浑噩度日起来。 霍长渊对他越来越失望,最后,终于决定换世子。那个孩子深夜买醉,失足落入湖中,就此结束短暂的一生。 程瑜瑾听到那个人影凄厉地尖叫“你怎么能这样自私!遇到了太子就另攀高枝,嫁做太子妃不说,还要放弃你前世的孩子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你的孩子就彻底消失了!” 十一月三十,入夜后极冷。霍长渊在寒风中训练了一天,因为杨首辅一事,军队中也受到牵连,近来站队之风极盛。霍长渊身心俱疲,以为回家后终于可以歇口气,却发现侯府一片死寂。 霍长渊去给母亲请安,却见霍薛氏冷着脸坐着,阴阳怪气地说“养儿子果然都是亏本买卖,女儿好歹还知道向着娘家,养了儿子,为他掏心掏肺,最后人家只记得自己媳妇。” 霍长渊无法,只能好声好气劝了好久,霍薛氏才转了脸色,拉着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程瑜墨的坏话。没有人在听人倾诉负能量后还能保持好心情,即便那个人是自己的母亲也一样。霍长渊疲惫之意更甚,他回到自己房中,发现院子里也没有点灯,正房一片漆黑。 霍长渊油然生出一种厌倦,他还没进去,就已经对一会要面对的事情生出烦躁。 果然,程瑜墨坐在黑乎乎的屋子里,呜呜哭泣。看见霍长渊回来,程瑜墨没有招呼他,而是背过身,哭得更大声了。 霍长渊刚刚才开解过霍薛氏,现在程瑜墨也这样,霍长渊实在没有多余的情绪了。他非常疲惫,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发现竟然是冷的。 霍长渊已经有点生气了,他勉强忍住,问“你又怎么了?” 又?这个字眼不知道戳中了程瑜墨那里,她一下子爆发了,回过身尖着嗓子大喊“我能怎么了?我不过就是一个泼妇,比不得侯爷的解语花善解人意,你要是嫌弃,那就出去啊!” 刚回来就被人这样吼,霍长渊当真有扭头就走的冲动。但是他知道他要是走了,事情只会更棘手。说到底,这些烂摊子都是他的。 霍长渊强忍着情绪,说“我只是问了一句,你就像个炮仗一样爆炸了。有事说事,你到底是怎么了?” “都怪我没能耐,既无姮娥之貌,也无班曹之才。我掉了孩子,根基被伤到,这么多年了都没有再怀上孩子。我已经是个废人了,长相不好看,性格不讨喜,也不会八面玲珑讨大家欢心,侯爷还留着我做什么?不妨一纸休书将我打发回娘家,我也能落个清清白白来,清清白白走,免受风霜雨雪糟践。” 霍长渊听到“糟践”,冷笑了一声,冷冰冰说道“在你眼里,嫁到我霍家,竟然是风霜雨雪糟践?既然如此,我也不敢留你,哪里温暖,程二小姐便往哪里去吧。” 程瑜墨的哭声一下子变弱,她怎么是真的想和离,她只是故意气一气霍长渊,想让他来哄她。她没想到,霍长渊竟然真的答应了。 程瑜墨不接茬,哭得更加哀戚了“当初你是如何求着我嫁你的,当初你对我如何海誓山盟,这才多久,你就都忘了吗?我就说婆婆为什么又提起纳妾,依我看,分明是你自己意动了吧!” 原来又是因为纳妾,霍长渊真是说不出的疲惫“我当初在太子妃面前起誓,说不会纳妾,自然便不会纳妾。你为什么总是纠缠不休?” 提到太子妃,他们两个人都静默了一下。程瑜墨心里陡然一酸,霍长渊说的斩钉截铁,正义凛然,可见说话时确实问心无愧。那么,他到底是在对妻子作承诺呢,还是对太子妃? 程瑜墨心里酸楚,说出来的话便越发尖锐“到底是谁纠缠不休?好,你说你不想纳妾,那你去告诉婆婆啊。她整日得了失心疯一样想给你塞女人,这些话,你去和她说啊!” 霍长渊勃然大怒“放肆!你竟敢这样说母亲?” 程瑜墨说完之后也觉得失言,但是霍长渊这样吼她,她反而不肯改口了。程瑜墨尖声嚷嚷道“难道她不是吗?哪家的母亲会这样看儿子,哪家的婆婆会询问儿子和儿媳房事的细节?你真的不觉得你的母亲有问题吗?” 咣当,霍长渊的长袖把桌子上的茶盏全部扫到地上,指着程瑜墨,怒不可遏“你,你……” 程瑜墨被接连打碎的瓷器吓了一跳,她浑身瑟缩了一下,险些被迸溅的碎渣戳到眼睛。程瑜墨委屈又害怕,呜呜哭道“你竟然对我摔东西,你竟然这样对我!你干脆把我摔死吧,就像上次摔死我们的孩子那样,我死了,正好和泉下的孩儿团聚。我们娘儿走了,给你腾出位置,好让你去娶自己的意中人!” 提起上一个孩子,霍长渊气势明显弱了下去。对于失手伤害了他们的孩子,霍长渊也十分自责。程瑜墨第一次提起,霍长渊还愧疚不能自已,只觉对程瑜墨万分亏欠。但是程瑜墨一遍又一遍地说,每次想达到什么目的的时候,就搬出他那次的错误。霍长渊的愧疚,也在一遍遍凌迟中,变成了麻木,厌恶……和恨。 霍长渊久久没有说话,最后冷冷地,没有丝毫感情地问“是我对不起你。所以你想怎么样?和离吗?” 程瑜墨心惊,她抬起头,一双眼睛满满都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是你的母亲逼着我纳妾,是你们家对不起我,你竟然对我说和离?” 霍长渊皱眉,口气十分不耐“有事说事,你再牵扯我的母亲,休怪我对你无情。” 程瑜墨眼睛瞪得大大的,慢慢感到崩溃“所以,你从来没有觉得你母亲有错,是吗?” 霍长渊忍无可忍,道“你一而再再而三冒犯母亲,你能不能成熟点?” 霍长渊虽然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但是看他紧皱的眉头,显然深以为然。甚至觉得程瑜墨这样问,本来就是在冒犯他的母亲。 程瑜墨眼泪扑簌而落“你不是说最喜欢我天真懵懂的样子吗?果然得到了就不再珍惜,你明明说你最爱我不谙世事的纯洁,现在娶了我,却说我不成熟?” 霍长渊亦觉得满腔憋闷,不满道“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连自己生活中的小事都处理不好,你竟然觉得骄傲?” 程瑜墨本来还算稳定的情绪,听到这句话一下子炸了。她站起来狠狠将身边的东西扔到地上,嘶声问“那你是不是后悔了?你觉得谁成熟稳妥,程瑜瑾吗?” 程瑜墨还没说完,已经被霍长渊用力捂住嘴巴。程瑜墨呜呜直叫,霍长渊心有余悸地看了看窗外,见并无人发觉,才后怕地松开捂着程瑜墨嘴巴的手,低呵道“你疯了!这种话你也敢乱说?那是太子妃。” 程瑜墨好容易挣脱霍长渊的手,大口大口喘气。她神色凄然,脸颊上挂着泪,表情似哭又似笑,看起来十分怪异“太子妃。哈哈,太子妃!” “太子妃”这几个字说出口,程瑜墨和霍长渊都沉默了。这个名字仿佛是某种钥匙,只要不提起,他们两人还可以装作夫妻拌嘴,大肆争吵,然而今日程瑜墨情绪激动之下不管不顾地喊出程瑜瑾,仿佛铁笼中的凶兽被放出,两人尽力掩饰的丑陋处境,终于一览无余。 他们以为自己的感情是天上月,虽有争吵,但也是正常的圆缺。但是捅破两人默认的那层窗户纸后,才发现内里全是坑坑洼洼的伤痕,几乎没有完整的地方。外人以为是虐恋情深,越伤害越真挚,时间长了他们自己也这样以为,但其实,早已伤痕累累,不堪入目。 这个名字,就是他们两人心中的禁忌。尤其这个人现在成了太子妃,身怀有孕,众星捧月,他们言语里流露出丝毫不敬、端倪,都会给霍家带来杀身之祸。 两人良久相对无言,最后是霍长渊率先受不了,匆匆抛下句“我去书房睡”,就转身离开了。 霍长渊走后,程瑜墨对着一室狼藉,脱力般滑到地上,捂着脸痛哭出声。 霍长渊独自走在寒风呼啸的过道里,明明理智知道不能这样,但是脑子里忍不住想,如果今日站着这里的是程瑜瑾,她会如何处理呢? 如果是程瑜瑾,她不会说“和离”“休书”这种话,一旦说出,就代表她已经准备好一切,考虑好了要正式分开。她也不会用失去的孩子攻击丈夫,不会当着丈夫的面骂婆婆的坏话,不会让丈夫寒夜回家,一推门却是一屋子冷寂,连杯热茶都没有…… 不,如果是程瑜瑾,今日这一切,从根本上就不会发生。程瑜瑾不会和婆婆闹得不死不休,他们不会因为纳妾而夫妻反目,他们不会失去第一个孩子…… 霍长渊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绵密剧烈的痛,其实他们失去第一个孩子了。他前世和程瑜瑾的第一个儿子,也是唯一一个儿子,死在冰冷的湖里,当时身边甚至连个人都找不到。 这是他的报应吗?两辈子,最期待,实际上也是最爱的第一个孩子,势必留不住。 如今人人称道的太子妃,其实本该是他的妻子。 京城何人不艳羡东宫太子和太子妃鹣鲽情深,琴瑟和鸣,太子的常服都是太子妃亲手置办,太子妃无论去哪儿,太子必亲自接送。两人容貌般配,气度雍容,既能一同下棋作画,谈今论古,也能彼此开玩笑,说只有两人才懂的笑话。势均力敌又亲昵狎密,可谓将夫妻之间的“齐”和“亲”示范到极致,是众人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夫妻模式。 然而,这些美好的婚姻生活,本该是霍长渊的。 霍长渊用力闭上眼睛,心里生出密密的痛。他当初为什么鬼迷心窍,去和程瑜瑾退了婚。前世时,他为什么没有珍惜程瑜瑾,而是害她早亡。 众人口中的佳话,本来该是他们。 情感宛如一只蛰伏的凶兽,一旦脱笼再也压抑不住。霍长渊紧接着想起更多画面,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苦苦抑制着,却在此刻功亏一篑,一泻千里。 他前世的时候,不该在怀孕期间因为狠不下心而纵容程瑜墨,不该在得知真相时心生动摇而去军营逃避,他最最不该的,是不应该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程瑜瑾,而在程瑜瑾生产那天回避住在官邸,导致程瑜瑾难产而死。 他终于明白,当他从冰天雪地中恢复知觉,费尽全身力气将眼睛支开一条缝,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姝丽无双光芒熠熠的少女,才是他幻梦中的,美丽神女。 少女明丽煊煊,美艳不可方物,对着他,点头一笑。 那一瞬间,霍长渊听到心里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动心是对那个救了他的女子,其实,是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少女。 之后霍长渊所有对于程瑜墨的喜欢,痴迷,甚至执念,其实都是因此而起。并不是因为有人救了他,那只是感激而已,真正让他沉迷疯狂的,是当初睁开眼的那惊鸿一瞥。 从此救命恩人的影子和眼前的神女重合,以至于让霍长渊非卿不娶,无法自拔。霍长渊将这份感情,移植到了程瑜墨身上,他也一直以为,自己爱的是程瑜墨。 所以前世程瑜墨告知他真相的时候,霍长渊才会那样纠结、痛苦。他对自己心中神女的感情那样真挚,以至于这个人和长着同样面孔的妻子分割开来的时候,霍长渊痛不欲生。他逃避良久,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然而他才刚刚想清楚过往已逝,惊鸿一见的迷恋比不过柴米油盐的责任,霍长渊才下定决心对妻儿负责,就听到侯府下人禀报,夫人死了。 她死了。 霍长渊顿时心疼的喘不上气来,他问了好几遍,才绝望地发现那是真的。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霍长渊都不敢看长子的脸。只要看到长子三分像程瑜瑾的脸,霍长渊就仿佛回到听到程瑜瑾死讯的那个清晨,心痛到发悸,甚至让他无法说话。 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心痛终于让霍长渊明白,他爱的人,一见钟情非卿不娶的人,到底是谁。 可惜,已经太晚了。 前世的痛仿佛一并带到了今世,现在霍长渊的胸腔里也开始隐隐抽痛。霍长渊痛苦万分,也悔恨万分。他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前世在程瑜瑾生产时,他没有守在现场,也没能说服自己的母亲,以至于霍薛氏麻木不仁地说出“保小。” 这时候,霍长渊在冥冥之中产生一种直觉,他抬起头,极目眺望正北方的紫禁城。 “她是不是,生产了?” 此时此刻,程瑜瑾正陷在前世今生的迷沼中。那个声音还在竭尽全力地嘶吼“你不要你前世的孩子了吗?你身为母亲,就这样不负责任吗?” 程瑜瑾痛了很久,神志都渐渐模糊了。她不知道此刻是真是幻,她也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到底是她幻想出来的,还是真实的,一直掩藏在她理智之下的心魔。 她看着这团模糊的影子,问“你是谁?” “我是你前世未得善终的孩子。” “不,你不是。”程瑜瑾说出这句话后,灵台突然清明,浑浑噩噩许久的神魂仿佛骤然踩到实地,所有的理智和决断,都慢慢流回她的身体。 程瑜瑾心里更加明亮,说“照你这么说,我要想善待自己的孩子,还必须嫁给霍长渊那个混账,再死一次?不,那才是对孩子真正的不负责任。想对一个人好,最应该做到的,就是先对自己好。” “父母如此,丈夫如此,子女亦如此。你不是我前世的孩子,你是我。” 程瑜瑾说出这些话后,一直裹在那个人身上的迷雾散开,果然,黑影后面是她自己的脸。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梦到前世,可是,你不是我,我不是你。我这一辈子从来没嫁给过霍长渊,所谓无缘的孩子,更无从谈起。只要是我生的,都是我的孩子,根本没有前世今生之别。” “对于前世,我最后悔的,不是被妹妹鸠占鹊巢,不是独子不得善终,更不是所托非人。我唯一过意不去的,就是我为自己算计了一辈子,却在性命关头,将决定我生死的选择权,交到了霍薛氏手中。但是现在,我的丈夫,在我过鬼门关时站在外面替我做决定的,是李承璟。他值得我交托性命,所以,前世种种是非,再也影响不了我了。” 她以为她不在乎前世,她以为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她的神志。其实是有的。尤其是她自己真正当了母亲,梦中因为难产血崩而死去的自己,那个因为落湖而早亡的孩子,一直在暗梦里侵扰她的心神。程瑜瑾从来不想,用理智压制内心的害怕,然而越压抑越膨胀,终于在她生产这天,精神身体都最虚弱的时候,彻底爆发。 直面心病才能真正走出来,程瑜瑾看着逐渐崩溃的迷雾,就知道,她的心病彻底拔除了。 程瑜瑾终于突破魔怔,各式各样的声音一下子涌入她脑海。稳婆和丫鬟见程瑜瑾好久没有反应,吓得都要死了,拼命往程瑜瑾嘴里塞人参。现在程瑜瑾终于有了反应,她们大喜过望,纷纷大喊“太子妃,坚持住,再用力。” 程瑜瑾眼角突然渗出湿润的泪意。她依然活着,李承璟还在外面等她。他是她的九叔叔,是她的夫婿,也是她孩子的父亲。他在世间茕茕漂泊十四余,她怎么舍得抛下他一个人? 程瑜瑾在山穷水尽处突然爆发出一股蛮力,渐渐的,耳边的稳婆惊喜地大喊“看到头了!太子妃再加把劲,马上就要出来了!” 李承璟站在产房外。一夜过去,此刻东方已经亮起熹微的白。李承璟在寒风中守了一夜,前来问询的人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拨,唯有李承璟,一直站在这里。 不断有太监来请李承璟到侧殿歇息一二,李承璟都摇头拒绝。他怎么能放下心去休息,好几次李承璟听到里面惊险的叫声,都恨不得自己推门进去,最危险的一次,里面所有人都大喊程瑜瑾的名字,仿佛是她晕倒了的时候,李承璟的手已经放在了产房门口。 但是最终李承璟忍住了。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进去只能给稳婆宫女增添心理压力,而程瑜瑾那么爱美好强,她没有主动出口,必然是不愿意被他看到那样狼狈的状态的。再说李承璟在外面站着,身上有灰尘有风沙,贸然进产房,恐怕会感染程瑜瑾和孩子。 他硬生生忍了一夜,寒风瑟瑟,太监们都忍不住换了三岔班,唯有李承璟岿然不动。外面传来打更声,天上落下细碎的雪花,李承璟抬头望向无尽苍穹,天要亮了。 程瑜瑾疼了一晚上。 李承璟叫来刘义,说“去向皇上传话,说今日早朝,孤不去了。” “诺。”刘义小心应下。早朝风雨无阻,等闲不得缺席。然而太子妃生产,对太子来说显然不属于等闲情况。刘义出去后,李承璟又拦住一个捧着热水的宫女,说“传话给里面所有人,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无论任何代价,务必保太子妃安全无虞。” 宫女被李承璟的眼神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应下。 又过了一会,产房里面突然爆发出一阵喊叫声,最后,稳婆嗓子都哑了,还兴奋地大声嚷嚷“是个男孩,太子妃喜得贵子!” “哎呀,还有一个!” 是个男孩?李承璟的手指一下子攥紧,她怀的是双胎,莫非……当真是最坏的情况? 此刻刘义传话回来,正好带来了皇帝身边的人。御前公公对李承璟打了个千,说“太子金安。万岁十分体谅太子的心情,说让您安心守在东宫,早朝不必操心了。对了,陛下也牵挂了一个晚上,太子妃生下来了吗?” 李承璟手掌紧紧握成拳,正要说话,产房里面爆发出另一阵叫嚷声。一个丫鬟惊喜地大叫,嗓子都破音了“是双胞胎!” 这时候她似乎被另一个丫鬟打了一下,杜若瞪了连翘一眼,一路小跑着冲出产房,出门时险些摔倒“太子殿下,是龙凤胎!太子妃生了龙凤胎!” “龙凤胎!”站在院里的人无不哗然,前来探话的那个公公,更是惊讶的嘴巴都张圆了。 “龙凤胎?”御前公公终于反应过来,用力拍了下手,“恭喜太子殿下,大喜啊!龙凤胎乃是吉兆,降落皇家东宫,更是天佑我朝,国祚千古!” 第134.龙凤 宫里消息传递的向来快,皇帝派人来没多久,杨太后和杨皇后的人也到了。 杨太后身边的老嬷嬷进门时,正好听到皇帝跟前有头有脸的公公激动地大喊“龙凤胎乃是吉兆,降落皇家东宫,更是天佑我朝,国祚千古!” 其他人仿佛也被公公这一声喝醒,纷纷喜气洋洋地向李承璟道喜“恭喜太子,天佑我朝!” 杨太后和杨皇后的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不可置信。太子妃,竟然生下了龙凤胎?龙凤胎何其难得,太子妃能一胎得男就已经够幸运了,怎么就这样巧,竟然还生了对龙凤胎? 这得是什么样的运气啊,命也太好了吧。 然而此刻满宫殿都是道贺声,两个嬷嬷站在这里突兀又尴尬,她们只能堆起一脸的褶子,强颜欢笑着,应和着众人一起给太子道喜。 李承璟心神骤紧骤松,简直不敢置信。他在原地站了一会,感觉自己的脑子清醒过来,才十分镇定地,不失太子威仪地让众人平身。 虽然他神情上一派雍容端正,但是一开口,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今日郡主和郡王诞辰,今日前来向小郡主和小郡王道喜的,全部有赏。” 众人一听,太子这是要广散财了。只要今日来道贺的都有赏,那就是不限于慈庆宫,后宫所有宫人都有机会了。 大家越发高兴,道喜声、祝福声不绝于耳。杜若看着这一幕也高兴,竟然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擦掉眼角的泪,高兴地说“太子殿下,两位小主子在里面呢,您要将两位小主子抱出来看吗?” “抱出来做什么?”李承璟袍角一掀,快步走向产房,“外面还下雪呢,在里面放着,我进来看。” 产房里众人正在清理血迹,收拾各种器具,一转头发现太子推门进来了,全都吓了一跳“太子殿下,产房不吉,会有血光之灾的!” “孤身为太子,若连这等无稽之言都顾忌,还如何辅政治天下?”李承璟完全不把产房不吉利这种话放在心上,说,“太子妃现在还在里面,再让孤听到类似的言论,传者必究。” 众人都被吓住了,慌忙跪地应诺“是。” 李承璟不理会众人,绕过在地上跪成了一片的宫女嬷嬷,大步朝里面走。 “太子妃怎么样了?” “太子稍等,太子妃还在清理血迹,更换染血的被褥,劳烦您在这里稍等片刻。” 李承璟听到这一堆“血”字就头晕,他按捺住着急,问“她怎么样了?现在还好吗?” “太子妃和两位小主子母子平安,太子妃并无大碍,只不过累极了,现在精神头不大好。” 李承璟立刻挥手吩咐“立刻去厨房准备补品汤药,拿着孤的令牌去,要什么直接去仓库拿。” 杜若从外面跟进来,笑道“谢太子殿下。补药奴婢们已经准备好了,等太子妃收拾好了,就要端进来了。” 这时候连翘和一个稳婆抱着两个襁褓过来,稳婆抱着大红的襁褓,笑得脸上褶子都挤出来了“奴婢有福,有生之年有幸给太子妃接生不说,还能抱到龙凤胎。这可是给子孙积福的大好事啊!”稳婆说完,对着李承璟的方向松了松襁褓“太子殿下,您要看看小主子吗?小郡王是哥哥,极为稳重呢。” “嗯。”李承璟扫了一眼,道,“很好。”这时候内室里面的宫女出来了,向两边勾起遮挡的帷幔,露出里面的地板。太子妃生产,自然是不能被外人看到的。 李承璟二话不说,立刻朝里面走去。 连翘和稳婆都被噎住了,太子那一眼扫的那么快,走的毫不留恋,她们忍不住怀疑,太子真的看清楚两个小主子的脸了吗? 程瑜瑾生的时候艰难,好在双胞胎比寻常孩子个头小,生产之前遭罪,一旦头出来后,剩下的就顺理成章,之后止血也快。程瑜瑾身上身下的被褥全由宫女换了干净的,身上的血迹也被丫鬟用温水擦干净,可以说舒服了很多。 她熬了一整夜,实在是累了,嗓子也喑哑的发不出声音来。里面刚收拾好,程瑜瑾就看到一个人影大步朝她走来,他掀开床帐,倒把两边的宫女吓了一跳。李承璟哪里还有心思管其他人,他看见程瑜瑾苍白的脸后,心疼的心尖都抽起来了。 他坐到床边,轻轻握住程瑜瑾的手“辛苦你了。怎么样,现在还疼吗?” 其实还有点,但是程瑜瑾笑着摇头“好多了,我已经没事了。对了,孩子呢?” 李承璟这时候才想起来,他刚才好像看到他们的孩子了。李承璟给程瑜瑾掖了掖被角,说“他们很健康,身体健壮,长相也好看,像你。” “是吗?”程瑜瑾听到也打起精神来,她生下孩子的时候精疲力尽,身边人又多,她还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孩子。程瑜瑾想要爬起来,连忙被李承璟按住“你想要什么和我说,不要自己动。” 程瑜瑾胡乱点点头,着急道“我想看孩子们。” “好。”外面的丫鬟早就抱着孩子站在门口了,李承璟回头,道,“将小郡王和小郡主送上来。” 连翘和稳婆接连上前,李承璟接过一个,小心放到程瑜瑾身边,才转身去抱另一个。 因为李承璟说两个孩子健康好看,导致程瑜瑾对孩子抱了很大的期望,结果看到襁褓里皱巴巴的婴儿后,程瑜瑾惊讶地睁了下眼睛,随后惊恐地看向李承璟。 身体健壮,长相也好看?还像她? 这就是李承璟对好看的定义? 李承璟看到襁褓里面又红又皱巴巴的脸后,也沉默了一下。他刚才没注意,靠着自己的想象给程瑜瑾描述,好像,差别有点大。 李承璟只是停顿了片刻,就镇定自若地给自己圆场“他们是我们的亲生孩儿,无论像你还是像我,都不会难看。长相好看,这都是迟早的事。” 程瑜瑾当着亲生孩子的面,到底忍住了。她点点头,道“对,殿下观察的真仔细。” 这个人,刚才压根就没看吧。也亏他能面不改色、煞有其事地回想,并且给她形容。 李承璟应变能力极好,一点都不觉得尴尬。他和程瑜瑾看了会孩子,眼角瞅到杜若端了汤药进来,就让奶娘将两个孩子抱走,亲自喂程瑜瑾喝药,然后就强行让程瑜瑾睡觉。 程瑜瑾也确实累了,喝了温养的汤药后,没一会就睡着了。等程瑜瑾睡着后,李承璟拂去程瑜瑾耳边的湿发,轻轻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他的妻子,他的太子妃,他人生中最大奇迹的缔造者。 李承璟悄悄退出内室,让宫女合上幔帐,时刻守着太子妃。交待好一切后,李承璟才将几个奶娘叫来,接过孩子,郑重又耐心地学习如何抱孩子。 他做了许多准备,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上天给了他一个这么大的惊喜。这段时间以来,李承璟最好的奢望,也不过是一对双胞胎女儿了,甚至都不敢往龙凤胎的方向想。 谁能知道,奇迹真的发生在他的命运里。 他的嫡长子,他的嫡长女,这是命运肆意摆弄他的人生后,给予的最珍贵的补偿。 今日太子没来上朝,可是朝堂上到处都有太子的消息。 先是众人在承天门集合,发现太子不在其列,东宫的太监前来通知,说太子妃临产,今日太子不来上朝了。 这是李承璟第一次,恐怕也是唯一一次缺席早朝。 于是早朝的前半截,老臣慢悠悠奏事,众人表面上耐心听着,实际上全在惦记东宫的消息。皇帝也很少发言,目光凝视,想来也在走神。 早朝开到一半,御前公公喜气洋洋地停在金水桥前。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转移过去,皇帝也很快注意到,暂停商议朝廷大事,让太监上前禀报。 众人毫无异议,连正在奏事的那个人也眼巴巴盯着公公。御前公公堆笑着给皇帝磕了个头,高声道“恭贺陛下,太子妃诞下一对龙凤胎,母子平安。瑞雪兆丰年,又有龙凤胎降临,可见天佑我朝,陛下福祚绵长!” 全朝听到龙凤胎,举座哗然,皇帝大喜过望,站起来连连说了三个“好”字,大手一挥说道“这是举朝大喜,当贺!传朕命令,小郡王和小郡主的洗三礼,满月礼,都大办!” 文武百官齐齐下跪,长袖及地,对着皇帝深拜“恭喜圣上,恭喜太子殿下。天佑我朝。” 早朝的后半截,自然更没人有心事听奏事了。众人喜气洋洋道贺,好端端的早朝倒像过年一样。等早朝勉强散了,皇帝便急匆匆走下御座,去东宫看孙子孙女了。 太子妃喜诞龙凤胎的消息,也传遍内外。 之后整整一天,太子没有露面,但是到处都在谈论太子。龙凤胎是大吉之兆,历来被视为家族祖上积善行德,故而上天降福庇佑。而龙凤胎降临在皇家,岂不是证明皇室顺应天命,得上天眷顾? 难怪皇帝那样高兴,太子不光一下子有了嫡长子,还有了一对吉兆儿女。生辰十二月初一,出生时降雪,是龙凤胎,没学过算命的人也知道这是大好的生辰八字。 这简直是现成的招牌,李承璟太子之位顺天应德,再无异议。 之前有传言说太子妃怀的是双胎,杨太后和寿王妃还隐隐指点这一胎不祥,会招致祸患,还把太后克病了。皇帝让自己的御医出面说明不是双胎,种种流言之下,众人越发觉得恐怕是真的,皇帝才会这般遮掩。 结果最终结果出来,什么不祥,人家是龙凤胎!所有谣言不攻自破。杨太后和杨皇后折腾了那么多,又是请尼姑又是召集所有宗室侍疾,搞得所有人都知道了,最后,这一巴掌却狠狠扇回了自己脸上。 脸打的十分响亮,且人尽皆知。 众臣子讨论完今日最大的热点,顿时对太子又羡又妒。太子殿下作为男人,未免也太人生赢家了吧。 一出生是嫡长子,五岁封太子,后面不慎遇到天灾,正好被三十年前京城出名的才女相救,虽然失去了身份,但是十六岁考中进士,因此引起皇帝的注意,被认了回来。 高中进士,这已经是多少学子终其一生求之不得的荣耀了,而李承璟考中时才仅仅十六岁。少年天才,名副其实。后来证明,他不仅有出众的智商,他还有天下仅此一份的高贵出身,皇太子。 恢复太子身份后,他还娶了曾经的侄女。当然了这没什么好宣扬的,但是太子妃美丽大方,两人琴瑟和鸣,夫妻和睦,并且在婚后第二年,生下一对龙凤胎儿女。 事业,家庭,名望,样样都让众人可望不可即。京城的重臣勋贵们最开始还会试图比较,后面已经完全放弃了。 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妖孽存在,全方位告诉普罗大众,一个人到底能做到多好。 第135.洗三 皇帝在早朝上亲口吩咐了大办,东宫奉旨大办洗三礼,场面极其盛大。 前来参礼的人众多,这是太子的嫡长子和嫡长女,皇家第三辈头一个孩子。从未出生起就是京城关注焦点,等他们一出生,热度更是爆了。 就算不看这对孩子背后的政治意义,仅凭他们是龙凤胎,来客就能踏平门槛。无论是有儿子的当家夫人,还是刚成婚的少奶奶,都想来沾沾喜气。 众客云集,慈庆宫正殿里衣香鬓影,满目珠翠。众夫人笑着聚在一起说话,这时候太监从外面鱼贯而入,众人都停止了说话,纷纷朝外看去。 两个嬷嬷分别抱了两个襁褓进来,众人一见,立刻道喜。襁褓这些东西都是之前就准备好的,但是未出生前谁也没料到居然是龙凤胎,这三日里,尚衣局的女官连夜赶制,特意给两位小主子准备了大红绣金龙、金凤的襁褓,正好应了龙凤胎,讨个喜头。现在观礼之人仅从襁褓上,就能认出来哪个是小郡王,哪个是小郡主。 太子之子为郡王,女儿为郡主,这两个孩子一出生,就已经比在座一大半夫人品级高了。夫人们也是第一次亲眼瞧见龙凤胎,一个个赞不绝口,眼睛里面的稀罕几乎要化为实质。皇家监礼官唱了词后,稳婆口里说着吉祥话,给两个孩子清洗身体。 这对兄妹刚出生时皱巴巴、红通通的,但是过了一天之后,立刻和吹气一样变得干净白胖。现在他们身上虽然还有浅淡的红,但是已经算得上好看了。一众达官贵妇围在两边,看着稳婆给两个孩子藕节一样的小胳膊小腿上撩水,无论生过孩子的没生过孩子的,此刻喜欢的心都要化了。 其实两个孩子身上非常干净,当众洗三不过是取个象征意义。稳婆用温水撩了撩后,就赶紧用干净的白绸布给孩子擦干,重新包上龙凤襁褓。众人赞叹声、祝福声不断,两个稳婆各自抱着一个孩子,笑呵呵听了一会,就将孩子盖头盖住,又往后走去。 此刻后殿里,地龙烧的温暖如春,室内飘着淡淡的奶香,两个嬷嬷抱着孩子进来,给床上的人行礼“太子妃,小主子洗三礼完成了。” 程瑜瑾应了一声,刚有动作,杜若连忙上前接襁褓接过,小心放到程瑜瑾怀里。程瑜瑾现在身体还弱,没办法一次性抱住两个,只能怀里抱一个,床上放一个,看那个都看不够。 “殿下和陛下那里看过了?” “最先去的乾清宫,陛下还亲自抱了两位小主子,给众位大人看过后,才让送到女眷这里来。” 程瑜瑾点头,又问“一路没见着风吧?” “没有,奴婢小心着呢。殿下也特意嘱咐过,从乾清宫一路回来,两边都有太监支了行障,将风兜住了。奴婢又在襁褓外面包了层大红棉被,断不会让两位小主子见了风。” 这就好。程瑜瑾放心了,轻轻去握床上小家伙的手。双胞胎比起寻常胎儿来要偏小,程瑜瑾当初出生就就是如此,然而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不觉得稀奇,发生在儿女身上,感觉就立刻不一样了。程瑜瑾自己健健康康长大,但是看到两个小家伙身体弱,就总是担心的不得了。偏巧他们出生在冬天,洗三时免不了要在全朝人面前露面,路上就要格外小心。 程瑜瑾又问了两个孩子的喝奶和睡觉,正在说话,连翘进来说“太子妃,老夫人和大太太来看您了。” 连翘是程家出来的丫鬟,能被她这样称呼的,除了程老夫人和庆福郡主不作他想。程瑜瑾点了下头,道“请。” 程老夫人和庆福郡主进殿。今天小郡王和小郡主洗三宴,众人翘首以盼,最终也只能远远瞅见一面,但是程老夫人作为娘家人有体面,可以直接来慈庆宫内殿探望太子妃。程老夫人和庆福郡主依次坐下,程老夫人问“太子妃,您身体可好?产后恢复的怎么样?” “一切都好。”这话确实不虚,程瑜瑾现在衣食无忧,全宫人都把她当菩萨一样供。李承璟对她体贴备至,程瑜瑾只是稍微动动手指头,丫鬟奴婢就立刻上前代劳,皇帝流水一样地发赏赐过来,杨太后和杨皇后见了,也少不得一起赏赐,免得被人说道。 程瑜瑾什么都不需要操心,每日只管看着两个孩子就足够。心情和顺,产后恢复自然是好的。 程老夫人照例询问过后,眼睛觑向庆福郡主。庆福非常上道,立刻也上来嘘寒问暖。程瑜瑾嘴角含笑,将好话一一都应了。 等庆福郡主和太子妃沟通完母女感情后,程老夫人才状若无意解释“今儿老二家的也要来,但是我怕所有人都出门,府里没个主事人,就让她留在侯府里看家了。” 程瑜瑾嘴角弧度不变,说“祖母是当家人,侯府的事自然由祖母来安排。” 程老夫人做这个决定时有些忐忑,太子妃生了龙凤胎,在宫中身价倍翻,京中众人都明白,只要太子不犯谋反这等大错,或者皇帝脑子突然发疯,下一任帝后,必然是太子夫妇了。讨好太子太子妃,和讨好准帝后,这其中份量还是不一样的。 程老夫人十一月跟着提心吊胆了一个月,不光是她,其他程家人都吃斋念佛,连程元贤也不出去乱搞了。初一那天清晨,程老夫人得知太子妃诞下一对龙凤胎,当即念了声佛号,高兴的差点没晕过去。宜春侯府众人高兴极了,府中喜气洋洋,简直比过年还欢快。 今日洗三,程老夫人志满意得地带着儿媳入宫,然而出门前,却因为阮氏的事犯愁。程瑜瑾本人也是双胞胎,但是已经过继给庆福郡主,现在她又生了龙凤胎,如果带阮氏进宫,倒显得宜春侯府故意提点太子妃身世一样。而且,庆福毕竟是郡主,程老夫人为了给大儿媳颜面,就强行拍板,把哭闹不休的阮氏留在侯府里,只带庆福郡主入宫。 程老夫人做决定的时候丝毫不留情面,但是现在见了程瑜瑾,她倒底虚了,小心翼翼试探太子妃的态度。无他,程家有今日全靠程瑜瑾,他们全家都要捧着程瑜瑾,怎么敢惹太子妃丝毫不快。程瑜瑾虽然从小聪明拎得清,但是谁能知道,她对于生母、养母到底是什么态度。 程老夫人小心看了半天,见程瑜瑾并无不快之意,才略略放下心来。其实,现在就算程瑜瑾心里有想法,程老夫人也看不出了。 程瑜瑾入宫一年半,不知道是宫廷磨砺人还是太子教得好,程瑜瑾本来就好的表面功夫又大大精进。如今,程老夫人有多活了四十年的经验,也看不穿只是她孙辈的太子妃了。 程老夫人勉强安心,慢慢说起外面的事来。如今宜春侯府大改曾经不上不下的边缘化地位,一跃成为京城里最热门的权贵。程元贤虽然被人捧得浑身舒畅,但本质上还是一个没能耐的纨绔子弟,对仕途毫无兴致,依然专心地吃喝玩乐。某种意义上,十分省心。 一个只花钱,没有丝毫政治野心的准国丈,其实最好不过了。京城众人发现这一点后,竟然奇异地放下心来。 程老夫人唠了会程家家常,不知怎么说起二皇子和窦希音来“太子妃,寿王妃前段时间被圣上禁足,但是自从太后生病,她的禁足不知道怎么解了,又在京城里活动起来。直到您前天传出诞下龙凤胎的消息,她才消停了些。” 这件事程瑜瑾知道,当初窦希音偷看赵太医的药方,得知了程瑜瑾怀的是双胎,进宫撺掇给太后。后来程瑜瑾将计就计,把她们这一切捅到皇帝跟前,皇帝大怒,不敢拿太后怎么样,收拾窦希音一个王妃还不是绰绰有余。窦希音被无限期禁足,被责令在府里学习德行,只不过一个月后,杨太后突然“病重”,杨皇后召全宗室进宫侍疾,窦希音自然也因此放出来了。 除了用不祥内涵程瑜瑾,解除窦希音的禁足,恐怕也是杨太后的目的之一。不过这些事程瑜瑾也不怎么在意,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全京城都知道皇帝不喜寿王妃,大家都知道寿王妃进宫撺掇太后害太子妃,结果被皇帝大怒斥责并禁足,至于之后禁足解不解,倒不要紧了。 一个得人心,一个不得人心,窦希音原本的政治资本基本被她糟蹋完了。一手好牌打了个稀烂,如今的窦希音,根本不足以作为程瑜瑾的对手,程瑜瑾都懒得再关注她。 就连程老夫人说起窦希音,都带了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寿王妃前段时间上蹿下跳,天天往宫里跑,话里话外说太子妃这一胎是双胎,兆头不祥。如今确实是双胎,只不过是大吉大利的龙凤胎,寿王妃讨了个好大的没脸,如今许多人都暗地里笑她呢,不知道她以后还有没有脸出来走动。” “无妨。”程瑜瑾说,“她爱怎么说是她的事,和她争什么高下长短。” 程瑜瑾心态特别好,为什么要和傻逼讲道理,打到傻逼没力气说话就好了。 话虽如此,但是程老夫人想到前段时间受的鸟气,总有些意难平。庆福郡主也压低声音,说“那位还不是有人撑腰,才敢如此猖狂。也是陛下太孝顺了,江南赈灾明明是太子的功劳,最后大好的功绩却被其他人抢了去,那可是几个月的辛苦啊。许多夫人和我说起这件事,都为太子抱不平。” 程瑜瑾不搭腔,道“朝中之事我不懂,但是既然是杨首辅举荐的人,圣上和内阁都同意,必然是有道理的。” 庆福郡主撇撇嘴,因为现在殿里都是信得过的人,庆福也不惮于说的更直白些“要我说,还是杨太后手伸太长了。后宫不得干政,杨太后却提拔自己弟弟,扶自己的侄女、表外孙女当皇后皇妃,最后,连太子的功劳,她也要施压抢了去。真是过分,可惜东宫吃了大亏。” 程瑜瑾轻轻笑着,说“不可惜。” 庆福郡主和程老夫人都愣了一下,程瑜瑾笑着将话补全“听从陛下和太后的话,怎么能叫可惜呢?” 何况,吃亏的又不是东宫。 李承璟确实将功绩拱手让人,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太子被抢了功劳,名利双收,不需要善后,还稳赚一波同情,就已经足够了。 杨家名义上占了便宜,实则落了下乘。如果赈灾收尾做得好,那是太子之功,如果收尾做的不好,那是杨家尸位素餐,糟蹋太子的心血。 如论如何,吃亏的都不会是东宫。然而这还不是最大的收获,杨首辅树敌众多,积怨已久,他不得人心是迟早的事,但是这一次,失去的却是太后的人心。 要知道,杨家的立身之本,不是杨皇后,不是二皇子,甚至都不是杨首辅。而是杨太后。 仅此一事,京城所有人都知道太后干政,仗病施压,是非不分。以前杨太后占领着皇太后的高地,礼教和道理天然站在她那一边,某些古板的老儒臣不管事实,盲目追随皇太后。但是现在太后有了污点,以后皇帝和太子若是做出什么,那些文臣儒生都不能再指点谴责了。 杨太后失去人心,德不配位,这分明是东宫赚大了。程瑜瑾笑而不语,这些真正的缘由,程瑜瑾自然不会告诉眼前的程老夫人和庆福郡主。 浩浩荡荡的洗三礼结束了,内阁这群代表了全天下文学水平最高值的臣子,彼此争论良久,郑重地给皇长孙、皇长孙女列了一个名字单。皇帝接到单子定夺很久,又叫李承璟过来商量半天,最终,集众人之力,给这对珍贵又美好的龙凤胎起了名字。 李承璟这辈从承字,取承先启后、中兴国力之意,孩子这辈从明,取得是继往开来、清平盛世的兆头。 最终,哥哥取名为李明乾,妹妹取名为李明月。 众人听到太子嫡长子的名字,又是哗然。 程瑜瑾听到都小小惊讶了一下,她有预料两个孩子的名字必然贵重,但是没想到,竟然贵重到这个地步。 乾,为天、为圜、为君、为阳。明乾,皇帝和太子给嫡长子定了这个名字,其中期许一目了然。 而姑娘的辈分其实不是“明”字,据说这是李承璟的主意,说两个孩子既然是龙凤胎,便该一视同仁,明月朗朗照九州,所以给女儿从了男孩的辈分,并起名,明月。 丫鬟们听到,全围在程瑜瑾身边逗趣“太子妃,小郡王叫明乾,是太阳,小郡主叫明月,是月亮。一个小太阳一个小月亮,可见以后全是太子妃的贴心小棉袄。” 程瑜瑾笑着把女儿抱起来,点了点李明乾的脑门,说“你就知道吃你妹妹的手,就欺负她爬不动。” 李承璟进来,听到程瑜瑾在说孩子,笑道“怎么了,一进门就听到你在教训儿子。” “你问他。”程瑜瑾心疼地抱了抱自己的小月亮,说,“他不吃自己的手,非要咬明月的。明月没他力气大,每次都抢不过他。” 李承璟听到笑,走过来看李明乾,果然,这个小子嘴里没东西,扑腾着小胳膊想捞拳头吃。 李承璟把儿子抱起来,说“你看你娘她偏心,从来不喊你名字,却一口一个明月。” 程瑜瑾眼风都不往这两个男人身上扫,李承璟抱了一会,没有引来任何关注,只好叹了口气,如实评价道“他又长胖了,变沉了许多。” 这个程瑜瑾倒赞同“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刚出生时那么小那么皱,现在也变得白白胖胖的了。” 李承璟点头,将李明乾放在程瑜瑾手边。程瑜瑾奇怪地抬头看他,李承璟诚实地说“他太沉了,你来抱他吧。” “我想抱明月。” 第136.3满0月5 等到了正月,程瑜瑾月子做完了,可以短暂地去外面走动。正好正月初一时有元日大朝贺,还是两个孩子的满月礼。 无论从哪个角度,程瑜瑾都必须露面了。 一大早,程瑜瑾就起来给孩子换新衣服。程瑜瑾特意早醒,对李承璟说“我的发簪怎么找不见了,你去梳妆台,帮我找找那支鎏金镶蓝宝石的簪子。” 李承璟当真去梳妆台找,程瑜瑾的首饰放了好几个盒子,李承璟不如程瑜瑾那样熟悉,翻了许久,才找到程瑜瑾口中的发簪。等李承璟拿着簪子回来,发现程瑜瑾已经抱起了女儿,正在给女儿换新年衣服。 李承璟顿时无奈“你怎么这么幼稚,为了抢给明月换衣服,还特意支开我?” 程瑜瑾才不管他,她已经给明月换好了小棉袄,红彤彤的布料衬的明月的胳膊像藕节一样。小月亮并不知道今天是初一,母亲在给自己换见外人的衣服,还以为程瑜瑾在和她玩,握着拳头笑。 明月一笑,程瑜瑾的心都要跟着化了。程瑜瑾和李承璟两人早就说好了一人给一个孩子换衣服,程瑜瑾不守规则抢跑,李承璟只能抱起李明乾,不甚熟练地给儿子换衣。 程瑜瑾换好衣服后,擦掉女儿嘴边的口水,看见李承璟还在折腾李明乾的扣子,忍不住说道“要不我来吧。” “不。”李承璟从容不迫,非常坚持,“这有什么难的,我能做好。” 程瑜瑾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心伤害李承璟作为父亲的拳拳之心。当着妻女的面,李承璟堂堂太子,怎么可能承认自己不会穿小孩子的衣服。他现场自学,折腾了许久,可算将李明乾折腾妥当。李承璟心里悄悄松了口气,抬头后发现程瑜瑾怀里抱着明月,一大一小两双漂亮的眼睛,都含笑注视着他。 李承璟心里顿时软的一塌糊涂,他一手抱着李明乾,另一手揽住程瑜瑾,一下子就将自己整个世界怀抱住。 李承璟轻声说“如果母亲能看到这一幕,看到你为我生了两个漂亮可爱的孩子,她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吧。” 程瑜瑾神色一顿,抬头小心地去看李承璟“殿下……” “我没事。”李承璟摇摇头,道,“只是突然有些感慨罢了。其实时间过去了太久,我都记不清母亲长什么样子了。” 程瑜瑾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一双眼睛温柔又专注。李承璟从来没叫过杨皇后母亲,他都是直接称呼其为“皇后”。他口中的母亲,只能是一个人。 曾经的康王妃,早逝的钟皇后。 “我对她的所有印象,似乎都和病榻有关。两岁之前的记忆已经很稀薄了,只记得嬷嬷将我抱到一个充满药味的地方,指着病榻上的女子对我说,这是我的母亲皇后娘娘。她身体不好,我那时身体也不好,昏沉沉的宫殿,常年阴郁不散的草药味,便是我对于母亲的全部记忆。” 李承璟很少提起钟皇后的事,他不说,程瑜瑾也从来不问,难得他今日主动提起,程瑜瑾安静当一个倾听者,轻声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在我两岁那年,她病逝了。我哭闹不休,陛下将我抱到寝殿,亲自照顾起居。之后有人提出另立皇后,皇帝不许,然而在一年妻丧结束之后,他还是立了杨妙为后。” “杨妙据说早就对他情根深种,为了他,直拖到自己十八岁都不肯嫁人。后来如愿嫁入宫里,她当皇后的第一年,不知道听了谁的献策,说要亲自抚养我。皇帝不许,依然将我带在身边,起居吃住都在乾清宫。那时候我身体不太好,一年中大半时间都在生病,所以乾清宫也日日飘着苦药味。” 李承璟回忆到曾经的事情,极淡极淡地笑了笑,说“有些时候他真的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既对杨家妥协,却又不答应让杨妙收养我。因为有人批言我生在端午,活不长,他就亲自在帝寝带我,事无巨细,同寝同居,甚至手把手教我读书写字。他和朝臣议事的时候,不放心留我一人在内殿,就搬个宽塌,放我在旁边玩耍。后面我四岁启蒙学写字,他就让人准备了小号的桌椅,他在一旁批奏折,召见臣子,我自己坐在一边描字帖。” 从这个角度来说,皇帝是个好父亲,然而李承璟对皇帝的情感始终复杂,因为皇帝对李承璟这样细心在乎,却在他五岁那年,又对杨家妥协,让年仅五岁的儿子,自己去深山道观里养病。 紧接着,就出意外了。 程瑜瑾听了也叹息,人是最难评价的,一个人的优点,往往,也是他的致命缺点。 皇帝性情中庸折衷,一辈子都在和稀泥,想让各方势力都和平共处。当皇子的时候是如此,登基后,还是如此。 他对李承璟耐心温和,然而差点害李承璟死去的,也是这份温和。皇帝不想撕破颜面,所以对杨家妥协,试图在儿子和杨家之间折衷,结果,差点让李承璟死于**,并与之后十四年,都不得不隐姓埋名。 最难断的是家务账,程瑜瑾明白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心结,程瑜瑾没有试图去开解李承璟,而是默默握住他的手,无声地支持。 她是李承璟的妻子,无论李承璟做出什么决定,她都会无条件支持李承璟。 李承璟察觉到自己今日情绪失控了,他收敛了心神,自嘲地笑笑“都这么大人了,竟然还会被过去的事影响心智,实在是徒增年岁,忝列门墙。” “怎么会呢。”程瑜瑾柔声问,“殿下,那……母亲的家人,如今还在吗?” 李承璟想了很久,最后缓慢摇头“我也不清楚。我已经许多年,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母亲本是京城清流钟家之女,外祖父钟弼为人耿直,在文人中略有才名。外祖父一生未纳妾,仅有一子一女,母亲作为幼女,双亲宠爱,兄长纵容,性情太过温顺礼让了。她当年本来是王妃,皇帝受杨太后之召进京后,足足过了许久才去接母亲。母亲身为康王妃,搬进宫里后始终身份不明不白,只以一个皇帝潜邸女人的名分住着。建武元年二月,甚至有人公然提出另立皇后,所提议之人,自然是杨首辅的小女,对皇帝一见钟情的杨妙。皇帝并不应诺,耗了六个月,杨家顶不住舆论压力,才勉强退步立原配王妃为后。而这六个月,我母亲就一直以一个无名无分、非妻非妾的尴尬身份住在宫里。” “母亲册封为后,杨太后一直以无子之名苛责于她,母亲委曲求全,对杨太后十分退让,甚至对杨妙都礼敬有加。直到第二年八月,她好容易怀了孕,但是赴杨太后之约赏花时,无意摔倒,险些流产。她在床上躺了三个月,直到怀胎五个月大,才敢下地走动。” 程瑜瑾听着这些叹气,她身在宫廷之中,再听这段前尘往事,只觉得处处都是疑点。杨太后怎么会这么巧,约看不顺眼的继儿媳赏花,钟皇后怎么会这么巧摔倒,多半,是被人算计了吧。 “母亲的预产期本来在六月,但是五月初五时,不知为何她突然发动,疼了足足一天,艰难地生下我。当时虽然母亲被救了回来,但是之后她的身体就不好了。果然,仅仅过了两年,她就撒手人寰。那些年,因为母亲立后一事迟迟不定,外祖父十分生气,屡次公然弹劾杨首辅,最后仕途折戟沉沙,再无寸进。外祖父被贬官本就郁郁难平,后来母亲死后,外祖母大受刺激,同年去世。外祖父悲愤交加,带着舅舅怒而辞官离京,听说都没到两年,便因病死在路上。舅舅的消息很少传入京城,我后来着重打听,也只知道他辗转去了西南小镇,在那处安家立业,教书育人,不再做官了。” 程瑜瑾听到这里慨叹,好好一个家庭,就此被拆的分崩离析。钟家父子当初离开京城后,身边不可能没准备盘缠,钟弼却没两年因病死于路上,是否也有杨家的手笔?李承璟的舅舅远去西南,避不入世,是不是也和杨家有关系? 听说仁宗朝得罪过杨太后的妃嫔,一个个全不得善终,连家人也没能幸免,而没得罪过杨太后的妃嫔,全被发配帝陵,清苦了此余生。仇人这般对待程瑜瑾可以理解,但是并没有得罪过杨太后的无辜妃嫔,又何苦这样糟践人家? 杨太后做人做事,太过狠绝。在她眼里,恐怕压根就容不得别人好吧。 能对一个五岁孩子下此毒手,杨太后无论做出什么来,都不奇怪了。 程瑜瑾拧眉想了一会,试探地看向李承璟“殿下,当初你说母亲的预产期本来在六月,却突然早产,而杨太后这些年一直揪着你在端午出生不放,口口声声断言你活不长,还借此将你挪到道观养病。莫非……” 李承璟眼睛黑且静,沉重的让人感到窒息。程瑜瑾看了一会,心里明白了。 怀里的孩子突然哭起来,程瑜瑾连忙低头,发现竟然又是李明乾那个小子,他在掐妹妹的胳膊。程瑜瑾赶紧将明月抱开,李明乾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恶行,这回就连李承璟都没法给他洗,只好不轻不重地打了下他的手,教训道“你是哥哥,你就这点当哥哥的肚量?” 夫妻两人将孩子收拾好后,又各自换了大礼服,出去参加元日朝会。今日程瑜瑾是当之无愧的焦点,走到哪里都被众人注目,风头甚至盖过杨皇后。 自从龙凤胎出生后,皇后十分没脸,窦希音更是不好意思进宫。今日实在避无可避,窦希音硬着头皮和程瑜瑾同时出席一个场合,众人见了她虽然一样问好,但是她们的眼睛,明显是看笑话。 窦希音气恼极了,尤其让人生恨的是,程瑜瑾却和她大相径庭,备受瞩目。上前向程瑜瑾祝贺的人越多,窦希音心里就越恨。 窦希音心里如何想,程瑜瑾此刻完全无暇理会。自从她露面开始,不停有人上前来搭话,尤其是朝会大典结束后,命妇们得以自由活动,众人的流动趋势越发明显。 今日初一,是新年的第一天,也是李明乾和李明月的满月礼。皇帝有心借龙凤胎之命振奋民心,去年又是洪涝又是瘟疫,民间有许多不好的流言。皇帝下令将龙凤胎的满月礼和元日一起办,也是存了讨吉利、去晦气的心思。 程瑜瑾因为刚出月子不能久站,朝会结束后就去后面的偏殿休息。此刻离宴席开席还有一段时间,许多人都拖家带口来给太子妃贺新年,她们到偏殿后,免不了要大肆赞美两个孩子一番。 其中一个侯夫人看见李明乾和李明月,眼里是毫不作假的喜欢羡慕“太子妃真是好福气,得了一对龙凤胎。这样两个一般大小的孩子,放在一起就让人心生欢喜。臣妇只希望多沾沾太子妃的喜气,只盼今年几个儿媳也能给家里添丁。” 程瑜瑾笑着说“侯夫人宅心仁厚,家宅兴盛,自然会如愿以偿。” 新年谁都愿意听吉利话,侯夫人听到后感激地笑笑,说“多谢太子妃,那臣妇就借太子妃吉言了。听说圣上极喜欢小郡王和小郡主,每日总要问一问,可惜现在是冬天,小郡王和小郡主刚满月,不能见风,等今年夏天,想必就能带他们到外面晒太阳吹风了。到时候,恐怕阖宫都抢着抱两位小主子过去呢。” 听到这些话程瑜瑾只是抿嘴笑笑,并不言语。众人讨好程瑜瑾之意,近乎直白。毕竟如今瞎子也能看懂局势,不存在站队不站队,只要京城里的人脑子还没坏,都知道要赶紧来抱未来帝后的大腿。 程瑜瑾看向两个孩子,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温柔“他们只要平平安安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侯夫人看着眼前的太子妃,太子妃今年还十分年轻,她曾经就以风姿仪态著名,现在有了孩子,身上带着一层柔光,越发如一颗莹润的明珠般,耀眼不可方物。 侯夫人打心眼里羡慕程瑜瑾,一个女人婚后过得好不好,看脸就能看出来。无关长相,眼角眉梢的神态,一举一动的气度,都能暴露她的真实生活。生活舒心的人,举止神态会更加放松从容,这种光彩宛如瓷器上的釉光,会让整个人都变得明亮起来。 对啊,有清俊端方、位高权重却始终对自己温柔体贴的夫君,有一对可爱的儿女,后宅还没有通房小妾跳跶,这样的生活,天下哪一个女人不羡慕? 侯夫人渐渐说起宫里的人,她问道“今年怎么没见太后娘娘露面?” 杨太后去年染了病,反反复复一个冬天,一直没怎么好利索。这几天天气燥,杨太后体内积了热毒,又病倒了。 程瑜瑾解释“这几天天气又冷又干,太后娘娘积热致病,身体不适,正在慈宁宫温养。太后养病为要,元日这等吵闹的场合,就不敢劳烦太后出面了。” 侯夫人听到点头,说“确实呢,这几日过年,饮食大鱼大肉,被地龙烘久了,确实容易虚火旺盛。不过太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必然能逢凶化吉,早日康复。” 程瑜瑾点头称是,这个侯夫人或许是因为杨太后,想起一桩趣事来“话说,最近上火的人还真不在少数。听说杨家的小少爷在街上看中一个女子,竟当场就要将女子纳为妾室。那个女子不愿意,他们还在街上闹出来不小的动静。” 杨家唯有一个小少爷。杨首辅有两女一子,两个女儿分别是杨妍和杨皇后,儿子杨世隆虽然十分好色,府中姬妾成群,可是多年来只生下一个孩子,即为杨孝钰。杨孝钰可以说是三代单传的独苗,历来被杨家视为命根子,十分受长辈宠爱。连杨皇后和杨太后也对杨孝钰看重非常,动不动发赏赐下去。 杨孝钰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果然继承了他父亲的好色,却没继承到他父亲和祖父对政治的敏感,反而学了一身坏毛病。他好色就不说了,偏偏喜欢强买强卖,越是大家闺秀、官眷小姐,或者清白良民女子,人家越是不愿意,他偏越要强上。 总之,行迹非常可恶。 杨家的话题瓜田李下,程瑜瑾无论说什么都容易被揪住话柄,所以并不接腔,只说自己不知道。这个侯夫人提起杨孝钰的事也不是想揪程瑜瑾话柄,她只不过借机向太子妃传递消息,顺道卖个好罢了。现在话已经传到,程瑜瑾不接茬,侯夫人自然很快将话题翻过去。 杨孝钰的事不过在程瑜瑾心里划了一痕,她虽然留意了,但是并没有太过关注。但是谁也没想到,杨孝钰看中民女一事,竟然还有后续,并且闹出不小的动静。 杨孝钰见那个民女长得不错,当街调戏人,民女忍下羞辱,拒绝后就离开了。没想到这厮还不肯干休,几次三番纠缠这个民女无果,竟然发了狠,直接将人抢走。 对方的哥哥发现,连忙追出来阻止。杨孝钰从小被家里惯得无法无天,见居然有人敢不给他面子,当即让家丁教训这个不识趣的草民。谁想这个哥哥是条烈性汉子,竟然冲破家丁的包围,揍了杨孝钰几拳。杨孝钰哪里丢过这么大的丑,他也激起凶性,发狠让家丁将人架住,他自己拿了九节鞭狠命抽。九节鞭那可是钢鞭啊,最后,竟活生生将人打死了。 这一切就发生在大街上。大白天街市热闹,等京兆尹的人赶来时,女方哥哥已经被当街打死了。 这件事性质之恶劣,场面之血腥,一下子在京城百姓中引起轩然大波。 第137.恶果 杨孝钰做出的事立刻引起轩然大波,民愤沸腾,朝廷命官听了也觉得匪夷所思,杨孝钰简直目无王法。不少言官得知后暴跳如雷,慨然上奏要求皇帝将杨孝钰严加处置,以儆效尤。 杨孝钰可是杨家的独孙啊,杨首辅怎么舍得将自己的孙子交给大理寺,即便只是进去走个过场也不行。杨甫成还想向上次那样压事态,可是这次仿佛触底反弹了一般,越是压制,舆论越是汹涌。 讨伐杨孝钰的声音来势汹汹,等到最后,已成无法收拾之态,上至朝臣下至百姓,全部要求将杨孝钰交出来,按律处置。 按律处置,杀人偿命。而当街杀人更加严重,斩立决都是轻的。 杨甫成怎么肯。杨首辅稍有软化之态,杨首辅的夫人就在家里大哭大闹,儿媳也哭成一团,抱着儿子死都不肯松手。这些事传到深宫里面,杨太后在病榻上气得直拍床榻“放肆!这群贱民,命比草贱,不过是死了区区一个平民,竟敢牵连孝钰?何况这个刁民打伤了孝钰,给孝钰赔罪本来就是应该的。” 杨皇后来侍疾,见把杨太后气得直咳嗽,也又焦灼又担心“太后您消消气,不要气坏了身子。我也是这样觉得的,即便孝钰不该当众打死人,可是这个人挑衅孝钰在前,孝钰防卫反击,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只不过孝钰下手重了些,骂他一顿,让他反省反省也就是了,怎么能交出去给大理寺呢?听说牢狱那种地方阴气重的很,孝钰才多大,他是我们家三代单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 杨孝钰闹出这么大的事,杨皇后也颇有不满,不过为了一个民女,他就扯出怎么多麻烦事来。明明这段时间宫里也不太平,程瑜瑾一举生下龙凤胎,皇帝大喜,太子有了功绩又有了子女,在朝堂上也极为顺利,杨皇后和二皇子本来就岌岌可危,然而就在这种时候,杨孝钰还是要给她惹事。 杨皇后忍不住发狠地想,她就不该总帮杨家兜底。有什么事都让杨皇后善后,倒把杨家人一个个惯得得意忘形,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了。 可是气归气,杨皇后却不敢真的不管杨孝钰。杨孝钰小的时候,杨皇后也照顾过他几天,最重要的是杨孝钰是杨家独苗,就凭这一点,就算杨皇后和杨孝钰素未蒙面,杨皇后也得全力提携着杨孝钰。 前天杨孝钰的母亲又到宫里来哭,杨皇后本来就为窦希音的事烦恼,被杨孝钰母亲哭了半天后头都大了,只好忍着疲惫去找皇帝求情。然而乾清宫的太监推说圣上正在和朝臣议事,不肯放行。杨皇后在外面等了很久,都没能见到皇帝的面,后来太子来了,太监远远见了立刻谄媚地迎出来,弯腰哈气地将人带进乾清宫了 前后对比如此强烈,甚至,就在杨皇后眼前。杨皇后气的不轻,但是同样也知道,皇帝,是不愿意管杨孝钰的事了。 杨皇后心里拨凉一片,她在心寒中烧出一股火来,皇帝全靠杨家一手扶持,到如今,找回自己的长子了,就不想管杨家死活了?杨皇后憋着一股气,跑来找杨太后主持公道。 杨太后生病一直不见好,没人敢让杨太后知道这些消息,万一把太后气出个好歹来就麻烦了。要不是外面一日比一□□得紧,杨皇后实在没办法了,也不会来找杨太后。 谁知道杨太后听到后立刻暴怒,气急攻心,咳嗽得阵阵头晕。杨皇后吓到了,连忙扶住杨太后,劝道“太后您别着急,孝钰现在还好端端在家里呢,那些人再猖狂,还敢闯到杨家里面抢人?” “他们敢!”杨太后咳得眼睛都红了,用力派了下床榻,嘶哑喝道,“唤皇帝来,就说哀家有话和皇帝说。” 太后有召,皇帝不好推脱。大臣出去后,李承璟见皇帝要出门的样子,眉梢微微动了动,问“天色已经快黑了,陛下要去哪里?” 皇帝叹了口气,说道“下午的时候慈宁宫派人来了,朕当时脱不开身,现在奏折看的差不多了,朕去太后那里看看。” 李承璟了然“太后是为了杨孝钰的事情吗?” 皇帝冷哼一声“必然是。昨日皇后就来过,朕有心给她们一个教训,故意晾着她。没想到她还是不懂事,竟然让太后出面。呵,得寸进尺,越来越拎不清自己身份了。” 李承璟听到没接话,皇帝口中“越来越拎不清自己身份”的人到底是杨皇后呢,还是杨首辅?李承璟不言,而这时皇帝看过来,问“太子,你觉得此事该怎么办?” 李承璟不紧不慢,说“儿臣以为,无规矩不成方圆,先例不能开。若是陛下为他们开了这次先例,日后如何约束文武百官和悠悠百姓?” 这话深得皇帝心意,皇帝就是这样想的。定罪和实际执行里面可操作的空间太大了,皇帝并非不懂刑狱之间的阴私,但是杨家如今牢牢护着杨孝钰,竟然连问罪流程也不让走,这就太不知所谓了。 皇帝心里确定了想法,大步朝慈宁宫走去。李承璟跟在后面,垂着眼送皇帝出宫。 等人走后,两边的太监给李承璟行了个礼,谄媚笑道“太子殿下,您还要在乾清宫里看折子吗?” “不必。”李承璟说,“将剩下的几封搬回东宫吧。陛下不在,孤再待在御书房于礼不合。” “太子殿下仁德明理,还如此谦和守礼,实在是万民之福。”太监奉承了几句,殷勤地帮李承璟搬折子。 李承璟对这些话只是笑笑。皇帝如今看起来确实信任他,但是十年前,皇帝亦是同样相信杨家,倚重杨家。把帝王的信任当了真就是灾难,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小心些总没错。 李承璟回到慈庆宫,宫女太监见了他纷纷跪拜。李承璟在外殿扫了一圈,立刻往里面走去。 程瑜瑾正在内殿哄孩子,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回过头食指触唇,轻轻比了个手势。 李承璟了然,他放轻脚步,慢慢走过来,弯腰看木床里面的小家伙。两个小家伙睡得正香,明月还在睡梦中吐着泡泡。 李承璟的眉眼渐渐柔和下来,面对朝臣时的疏远凌厉也不知不觉消散。程瑜瑾给两个孩子盖好薄被,和李承璟一起走到落地罩外。 出来后,程瑜瑾才说“他们刚刚睡着,睡得不安稳,我不敢高声说话。所以殿下回来的时候,我没有应答。” “无妨。”李承璟说,“我们都这么久的夫妻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他们俩今日闹人吗?” “还好,凡事都有人搭手,我在旁边看着,还算应付的过来。”程瑜瑾说到这里,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得意的事情一般,微微抬了下下巴,说道,“殿下,今日明乾会翻身了。” 李承璟挑眉“哦?今天刚刚学会的吗?我竟然没看到。” “你一整日不在家,哪有那么巧,刚好在你回来的时候让你看到。”程瑜瑾尽量压制,但是小表情还是暴露了她的得意,“明乾力气比明月大,自己就能翻身了。明月见了着急,不停蹬腿,还是我在背后托着她,她才能把自己翻过来。” 李承璟看着程瑜瑾笑,一双眼睛亮如星辰。无论是作为程大小姐还是太子妃,程瑜瑾一直都呈现出远超于她年龄的理智成熟,哪里露出过这样幼稚的时候。同样是父母,程瑜瑾非要和他比出个高低来。 活像一个争糖吃的小孩……李承璟笑着,配合她说“那我可亏大了,我不光没看到李明乾人生第一个翻身,竟然连明月的都错过了?” 程瑜瑾端着下巴,虽然忍住没动,但是能看出来她正在心里用力点头。李承璟失笑,伸手刮程瑜瑾的鼻尖“和孩子待久了,你也越来越孩子气了。” 程瑜瑾被说“孩子气”,内心十分不服。她轻哼了一声,倒茶问“殿下,你今天回来的早。外面发生了什么?” “皇帝去慈宁宫陪太后说话,我不好继续留在乾清宫,就将折子带回来了。” “皇上去见太后了?”程瑜瑾放下茶壶,眉尖轻轻一挑,“看来,太后也知道了?” “迟早的事。”李承璟接过茶水,轻轻抿了一口,不甚在意道,“有皇后和寿王妃在,迟早要闹到她那里。闹过去才好,同样的事只有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皇帝才能彻底厌烦。” 程瑜瑾点头,深有同感“人命关天,这次杨孝钰惹下的可不是小打小闹。事关人命,杨家还想像以前一样压下去,那就太无视纪法了。殿下,你说这次陛下会应承吗?” 李承璟一手端着杯子,轻轻笑了笑“我看未必。” “嗯?” 李承璟却不欲再说,道“且看着就是。” 杨家草菅人命,弹劾经久不息,经过长时间的发酵,弹劾已经从杨孝钰犯下人命,转移到杨首辅只手遮天、包庇亲孙上。火渐渐烧到杨甫成身上,杨甫成实在收不了场,杨太后见状故技重施,想像上次一样,借病向皇帝施压,让皇帝以雷霆之势驳回所有弹劾,压下闹哄哄的臣子。 但是这一次,皇帝却没有答应。 杨太后气得七窍生烟,在慈宁宫里骂多管闲事的言官,骂不知好歹的贱民,骂居心叵测的朝臣。最后,怨到了皇帝身上。 还没等杨太后消气,宫外忽然传来一个晴天霹雳。杨孝钰,被人勒死在卧房里了。 杨太后听到这个消息,噗得咳出一口血,就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第138章 停职 念4起6男8人3的好了? 杨孝钰从书房出来,一脸阴郁,他本来想出去找朋友喝酒寻乐,但是走到半路被家丁拦下,说首辅有令,这几天少爷不许出府。 杨孝钰心里的不痛快更甚了。不能去外面找女人,那就只能在家里挑一个通情达理的,杨孝钰在心里来来回回挑选,他的女人太多,好几张脸他都分不清了。 杨孝钰记不清楚,随意想着干脆去好友前段日子送给他的扬州瘦马那里吧。专门调养出来的瘦马果然不一样,无论床上床下,功夫都极好。此刻他心情不好,正好去她们那里发泄发泄。 杨孝钰这样想着,刚穿过月亮门,门后一个丫鬟躲着,见到他连忙追上来“少爷!” 杨孝钰转过身,看见这个丫鬟,实在想不起来这是谁。他连侍妾都分不清,更别说这些侍妾的丫鬟。 “你谁?” 小丫鬟似乎有点怕他,畏畏缩缩地说“奴婢是伺候邵姑娘的,邵姑娘想请您过去。” 听到这个姓,杨孝钰可算有些印象了。杨孝钰挑眉,他本身长相还算白净俊俏,但是常年纵情酒色,双眼浮肿,脚步轻浮,整个人的气质也是流里流气的“她不是贞烈的很么,怎么,也念起男人的好了?” 这话隐隐有些下流意思,丫鬟不敢得罪少爷,更深地低了头“奴婢不知,邵姑娘派奴来找少爷……” “什么姑娘?”杨孝钰刷的合上扇子,摆着袖子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都开了苞,还哪里是姑娘?” 邵姿今天基本没碰什么吃的,她脸色实在太差,她只好给自己抹了口脂,在脸颊两侧涂上胭脂。她坐在梳妆镜前,盯着镜子里面的人,良久没有眨眼睛。 过了不知多久,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外面丫鬟突然喊“少爷来了”,邵姿才愣了一下,慢慢回过神来。 杨孝钰已经刷的一声掀开帘子进来,他进屋时皱了皱眉,嫌弃道“怎么黑漆漆的?” 邵姿站起来,跪到门口,深深垂下脖颈道“是奴忘了点灯,奴错了。” 杨孝钰虽然嫌邵姿这里冷清,但是看着美人在朦胧中跪在地上,温顺地露出白净的脖颈,也是美事一桩。杨孝钰笑着,走近用扇子拍了拍邵姿的脸“你先前不是很烈吗?表现的一幅贞妇烈女模样,我上你像是委屈了你一样。怎么现在不装了?” 邵姿更深地低下头去“先前是奴家想左了,请少爷原谅。” 杨孝钰笑了一声,大剌剌坐在邵姿面前的凳子上,双腿正正对着邵姿的脸“你凭什么让我原谅你?” 邵姿僵硬了许久,打发丫鬟退出去,自己慢慢跪着爬到杨孝钰腿间,伸手解开他的裤腰带。 杨孝钰这几天不能出家门,整日憋在家里十分腻歪,好在先前掳回来的那个民女识趣,主动放下身价来讨好他,他要做什么都百依百顺。杨孝钰被伺候的十分舒服,虽然这些活瘦马做会更好,但是熟练有熟练的好,青涩也有青涩的妙处。邵姿的技巧还差些,但是带给杨孝钰的心里满足感是无穷的。 来了那么几次后,杨孝钰觉得这个女子也还不错。自己抢来的和别人送的到底不一样,要不是邵姿长得着实出众,让他街上一眼就注意到,他也不至于费这么多力气,几次三番地想将邵姿弄到手。 事毕后,杨孝钰躺在床上,满意对着邵姿指点道“口技笨拙,多亏了你这张脸,要不然,本少爷可懒得来你这里。另一个院里的思思可比你活好多了。” 邵姿低头不语。杨孝钰大肆点评了一番各个女人在床上的表现,疲惫上涌,打了个哈欠道“你以后还是要勤快点学习,不然这么多女人,你凭什么留爷往你这里走?要小爷我说,你能攀上我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你看看你这里的胭脂衣服,哪一个是凡品?随便取一盒胭脂,都比你们家半年挣的钱多。要知道我姑奶奶是太后,姑姑是皇后,祖父是首辅,爹也做到了四品侍郎,全京城再大的烟花场子,只要小爷出场,就没人敢和小爷抢。外面那些疯狗吠得再响,刮下我们杨家丁点皮没有?根本没有。我姑姑依然还做着皇后,我祖父照样管着朝廷,他们又是请命又是弹劾,我不过是在家里躲两天罢了。等风头一过,小爷还是风风光光的京城第一人。” 杨孝钰似乎是真的困了,闭上眼,慢慢说道“所以你跟了我,绝对亏不了。你只要把我伺候好,你这段时间给我惹下的麻烦,我全可以不追究,我娘和我祖母那里你放心,有我顶着,她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看小爷对你多好,你好生跟着爷,以后的好日子多着呢。最好还是你给小爷生个种,一定要是男孩,说不定,你以后还能给公主当婆婆。我表姐已经是寿王妃,以后妥妥是皇后,我跟她说说,说不定能娶个公主回来。” “算了,公主太麻烦,我表姐那种性格,她教出来的公主指不定得横成什么样子。那还是再生个女儿,当国丈好了。” 杨孝钰嘴里喃喃着,慢慢坠入梦乡。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邵姿躺在一边,只是闭嘴听着。等杨孝钰良久没动静后,邵姿支起身,轻轻唤“少爷?” 杨孝钰没反应,她又唤了两声,慢慢爬向床脚,取出一根长长的衣带。 “你对我好?”邵姿冷笑,她刚才侍候完杨孝钰,身无寸缕,但是现在她坐在床上,丝毫没有为自己披衣的打算,“你再有钱又如何,杨家再有权势又如何?你杀了我的哥哥,还想让我给你生孩子?” 邵姿就这样身无寸缕地下床,将衣带绕过杨孝钰的脖颈,紧紧缠在床柱上。她早就用自己试过,知道怎样打结勒得紧,哪里床柱坚硬,哪个角度没办法挣脱。 衣带一点一点收紧,杨孝钰感到呼气困难,猛地惊醒,他发现自己脖子被人勒住,整个人都吓傻了。他用手揪住衣带,想要将脖子上的结解开。借着手指撑出来的些许空隙,杨孝钰艰难地说“我对你这么好,你居然敢杀我?” 邵姿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道“你个杀人犯,就算再有钱,再好看,对我再好,怎么比得过父母兄长养育之恩?我怎么会爱上自己的仇人?我要杀了你,为哥哥报仇!” 邵姿说着更加用力地拽紧衣带,杨孝钰几番挣扎,甚至用床边的东西砸伤了邵姿的头。可是邵姿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开勒着衣带的手。杨孝钰的挣扎渐渐弱了,直到死寂不动,邵姿像是魔怔了一般,又用力勒了很久,直到自己的手都磨脱一层皮,再也握不住衣带,才失力般跌倒在地。 邵姿愣愣地看着自己渗血的手,突然又哭又笑“哥,我为你报仇了。爹,娘,女儿不孝,下辈子再来报答你们的生养之恩。” 第二天丫鬟打来洗脸水,在外面唤了好几声,里面都没有动静。丫鬟不耐烦,推门而入,一抬头便是一具尸体晃荡在眼前。 桌子上,压着一条血淋淋的碎布,看布料是从杨孝钰身上撕下来的,上面不知道用谁的血,写着“杀人偿命”。 丫鬟吓得魂飞魄散,哇的一声尖叫出来。邵姿杀了杨孝钰,自己也悬梁吊死的消息,迅速传遍杨家。杨家上下如遭雷击,杨孝钰的生母听到消息就晕过去了,杨家又是忙着叫太医又是哭小少爷,没过多久,杨首辅又听到一则噩耗。 杨孝钰被勒死的消息不知为何传到杨太后耳中,杨太后当即吐了口血,病情加重了。 杨家死了两个人,杨首辅当即就下了封口令,但是这桩丑事还是迅速扩散出去。仅仅半天功夫,就闹得满城风雨,众人皆知。 街上人听到了,愤愤朝地上唾了口唾沫,骂道“该!”他们替那位烈性的民女惋惜,又觉得狠狠出了口恶气。 邵家的父母几乎哭倒在地上,他们一辈子谨小慎微,勤勤恳恳,连和人吵架都不敢,却遭遇了这种事情。一子一女相继离世,邵家父亲彻底没了活念,带着人去京兆尹击鼓鸣冤。 邵家鸣冤一事迅速传到朝堂上,而邵姿临死时留下的血书“杀人偿命”,也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京城这些年来,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案件,好些古板老臣几乎气疯了。有位老臣第二天直接脱下官服,身着平民布衣上朝,见到皇帝后直接行稽首礼跪下,说道“杀人偿命,天理昭昭。臣今日拼着不要这条老命,恳请陛下处置杨首辅,为民除害!” 断断续续的,许多人都跟着跪下。早朝气氛十分凝重,最后,皇帝看向李承璟“太子,你说当如何?” 李承璟上前一步,合着手对皇帝微微躬身,沉声道“臣以为,国法威严不容侵犯,对事不对人,一切都当按律处置。” 皇帝挥了挥手,说“那就依太子说的,大理寺介入杨孝钰一案,查明后按律处置吧。” 跪在地上的老臣上前一步,慨然道“陛下圣明。然杨甫成是内阁首辅,门生遍布朝野,若是他暗地里给大理寺施压,谁人敢查?” 杨甫成绷着脸不说话,他已到知天命之年,却在这把年纪遭受独孙死于非命的打击。白发人送黑发人,杨甫成大受打击,这几天头发都白了一半,根本没有心力再管外面的事。然而偏偏外界风雨却步步紧逼,杨甫成紧紧绷着脸,出列道“臣问心无愧,一切听从陛下安排,请陛下明察。” 皇帝颔首,道“这些年杨首辅劳苦功高,为朝廷立下不少功劳,不会做结党营私之事。杨首辅刚刚丧孙,这段时间心力交瘁,也该休息一二了。传朕意,首辅暂停职十日,以示避嫌。大理寺听令。” “臣在。” “限尔等十日之内,查明真相,还首辅清白。太子,刑部尚书。” 李承璟和刑部尚书接连出列,合手道“臣听令。” “你二人协助大理寺破案,三方会审,相互监督,不得徇私。太子,你作为此案主审,十日后来向朕禀报。” 李承璟缓慢拱手“臣领旨。” 杨皇后坐立不安地等着太监打探消息回来,瞧见太监跑进来,杨皇后连忙问“怎么样了?陛下今日说了什么?” 太监脸上似有难色,低声道“娘娘,陛下有令,暂停杨大人首辅之职。” 杨皇后跌坐到塌上,身上的血液一下子冷了“父亲被停职了?” “暂且停职。待大理寺三司会审、查明真相后,自会官复原职。” “三司会审。”杨皇后抚了抚额头,只觉得脑袋里一阵阵眩晕,“主审是谁?” “太子殿下。” 皇帝让太子去审杨家案……杨皇后苦笑,这个案子审和不审,还有区别吗?虽然真相还不明白,但是皇帝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了。 但是现在杨皇后还好端端地在坐在坤宁宫内,窦希音和二皇子也能正常入宫,说明皇帝虽然生气,但是并未打算彻底打倒杨家。杨皇后还是寄托了希望,等着最后的会审结果出来。 杨孝钰之死一案并不难审,难的是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第五天,杨孝钰一案的结果还没有出来,突然又有人敲响了鸣冤鼓,要告御状。 击鼓的是个老妇人,她自言自己是永和朝的宫女,建武五年被放出宫。这次冒死回来,是为死去二十年的钟皇后鸣冤。 老宫女告御状本来就够耸人听闻,然后更让人吃惊的,还在后面。 她拿出证据,说钟皇后当年之死,并非病重,钟皇后生产时难产,也并非偶然。 “奴婢斗胆,状告杨首辅之妻杨夫人,谋害前皇后钟氏。” 第139章 高台 慈庆宫里,杜若垂手侍奉在一边,眉目紧锁。 此刻殿里没人,杜若忍不住问起来“太子妃,那个老宫女的话……您说是真的吗?” 最近杨家遍地开花,杨家孙子杀人及被杀一事还没有了结,杨首辅的夫人就被拖下水了。谋害前皇后,这个罪名,可和死了一个平民不可同日而语。 尤其是这其中涉及了皇后难产。钟皇后当初怀孕时胎像就不稳,提早发动后,太子一出生就体弱,钟皇后也因此留下病根,缠绵病榻两年后离世。据那个老宫女说,钟皇后本来并不会早产,用了一道粥后突然发动。生产那日,一开始很顺利,后来是稳婆故意耽搁,才害的钟皇后生产不顺,元气大伤。 在女子生产的时候动手脚,这无异于谋杀。如果老宫女的话是真的,那杨夫人要面对的可不只是牢狱之灾了。 程瑜瑾手指翻动,刺破锦面,右手握着针在空中轻轻转了个弯“她敢站在明面上说出来,并且将证据摊在众人面前,必然是真的。只不过过去了这么多年,即便是真实的证据,再复查也不容易。真正要看的,其实是皇帝的态度而已。” 杜若当然是向着东宫和太子妃的,不说东宫的立场,仅凭杨夫人在钟皇后临产的时候动手脚这一事,杜若就很难对杨家生出好感来。女子生孩子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生产的时候疼的根本无暇注意其他,可谓毫无自保之力。在这种时候害人,还买通产婆故意耽搁时间,真的太恶毒太阴损了,杜若同为女子,本能唾弃这种行为。 如果这是真的,那现在一切大白于天下,杨夫人没道理不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杜若皱眉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忐忑难安“太子妃,那您说,陛下会为先皇后做主,惩治杨夫人,为先皇后报仇吗?” 靠皇帝报仇?程瑜瑾完全不看好,皇帝若是有心,当初钟皇后难产的时候,他就应该有所疑心并往下追查了,但是皇帝没有,并且好好和杨皇后做了十来年夫妻。 当年人在跟前时都指望不上,何况死了二十年后呢?程瑜瑾又刺下一针,手指转动,将线头和最后一针同时压好“属于先皇后的公道一定会到来,但是,却不是靠陛下。” 杜若福至心灵,知道了程瑜瑾未言的后半句话。 靠的是太子。 会在多年后追查钟皇后的事情,会多方搜罗人证物证,并且保存证据多年,在合适的时机公告于天下,会这样做的人,有能力这样做的人,不过一人而已。 而且,老宫女鸣冤的时机也很巧,正好在大理寺调查杨孝钰一案的第五天。杨孝钰一案并不难查,真正难的是背后的关系,皇帝、太子、首辅三方势力胶着,另有中间派四处站队,大理寺的查案结果,可谓十分难办。 结果在十日之中,突然又爆出钟皇后的事。此刻杨家本来就在风口浪尖上,忽然又爆出涉嫌谋害前皇后的事,引得宫闱内外议论纷纷。钟皇后一事一旦属实,杨夫人必难逃其咎,这无异于在杨家头上狠狠砸了一锤子,三足鼎立的局势顷刻翻转。此消彼长,杨家势力大为削弱,最终的定案结果是什么样的,就很可以期待了。 程瑜瑾基本确定,老宫女及她拿出来的证据,一定是李承璟安排的。只不过原本计划的时间,未必是现在。杨孝钰被勒死一事太过突然,众人始料未及,李承乾也很是惊讶,但是时机稍纵即逝,李承璟当机立断,立刻将钟皇后这张底牌一起甩出来。 外界的政治斗争血腥残酷,杀人不见血,但是东宫里还是一片祥和。程瑜瑾安心休养身体,照顾两个孩子,因生产而损伤的元气一点一点修复回来,李承璟晚上回来,也只是陪她照顾孩子、聊天说话,很少提外面的风风雨雨。 程瑜瑾知道李承璟不想让她为外面的事担心,她也抓紧时间恢复身体。但是不掺和并不代表不知道,程瑜瑾在白天间隙,还是会听一听后宫外朝的动静。 程瑜瑾给两个孩子绣好了外衣,杜若立刻接过,仔细叠起来。程瑜瑾揉了揉手腕,长叹道“这是殿下和杨首辅之间的对决,我们等着就好了。” 这确实是李承璟和杨甫成的战争,太子和首辅,东宫和后族,两个庞然大物正面对抗,小官小族根本不敢靠近。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十日之内有人始终观望着不敢站队,也有一个接一个家族表态下场。虽然危险,但一旦成了,就是从龙之功。 而且,杨家大势已去。杨家多年故步自封,积重难返,但是太子却正在上升趋势,一个散尽人心一个众望所归,一个摇摇欲坠一个进势凌然,等李承璟使出钟皇后这道杀手锏后,果然打的杨家招架不住。 杨家的口碑可谓在几天内迅速败坏,现在人人走过杨家大门,都敢明着骂奸人只手遮天,丧尽天良。十天过后,大理寺拿出结果,杨首辅之孙杨孝钰强抢民女,当街打死对方哥哥,事后还□□此女,此女怀恨在心,借杨孝钰睡着之机,用腰带勒死了他。 死在女人床上,也算是因果有报,终有轮回。 皇帝看到这个结果对杨家极为失望,在早朝上当众斥责杨首辅治家不力。原本说好杨甫成只是暂时停职,等大理寺查案结束后就官复原职,但是现在,杨甫成被无限期停职,起复之日遥遥无期。 同时,老宫女鸣冤一事,也交给大理寺核查。负责此事的人,还是太子。 杨皇后得知杨甫成被无限期停职后立刻去乾清宫求情,但是皇帝避而不见,杨皇后在外面跪了两个时辰,皇帝都始终没出来看哪怕一眼。 杨皇后在坚硬的汉白玉地上跪了两个时辰,回去后膝盖就不行了,连走路都不能。皇帝因此让杨皇后好生在坤宁宫养病,无事,便不要在外走动了。这个旨意看似体恤杨皇后,其实是变相的,给杨皇后禁了足。 皇后膝盖受损,自然是没法去侍疾了,程瑜瑾理所应当地顶替了杨皇后的职责,去侍奉病重的杨太后。杨太后猛地听到杨家独苗惨死、杨氏香火即将不继的时候,急火冲心,当即就吐了一口黑血。吐血之后,杨太后的病情明显急转直下,越发严重了。 尤其是最近杨甫成被停职,杨夫人卷入命案风波,杨皇后被变相禁足,传来消息一个比一个差,杨太后的病情能好转了才怪。 往常十分清净的慈宁宫,此刻如同被打通了耳目一样,杨家的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往里递。太医本来嘱咐让太后静养,千万不能操心,程瑜瑾当时点头记下,一转身,杨家有丁点风吹草动都会传到杨太后耳边。 杨太后的病久久不见好转,甚至有恶化的势头。程瑜瑾对此十分着急,各种药像不要钱一样给杨太后送,各个太医开的药方无论什么,全部煎一贴试试。 慈宁宫的苦药味日夜不散,杨太后从并不算安稳的梦境中醒来,鼻尖闻到的便是阴潮绵长的苦味。 此刻卧殿里十分清净,没见着几个宫人。杨太后发出响动后,过了一会,帘子才被掀开。程瑜瑾站在床帘外,对着杨太后颔首一笑“太后,您醒了。您感觉怎么样了?” 杨太后费力挣扎,看样子想要爬起来,程瑜瑾还是站着不动,只是使了个眼色,就有宫女扶杨太后坐起来。所谓亲自侍疾,不过是宫人代劳罢了,可别指望程瑜瑾自己动手。 宫女给程瑜瑾搬来了圆凳,程瑜瑾坐在杨太后床边,笑问“太后娘娘,药煎好了,您是现在用还是待会再用?” 又喝药,杨太后就算过了小孩子怕苦那个年纪,一醒来就喝药也实在不是什么美好体验。杨太后阴沉着脸,说“再等等吧。” “好。”程瑜瑾应诺点头,回头吩咐,“把药炉的火看好,让药一直温着,万不能变凉。如果时间太长有损药效,那就全部倒了,重新煎一炉。” “是。” 宫女领命退下,杨太后看着眼前这一切,冷冷笑了一声。 “你们都退下。”杨太后扯了扯嘴角,阴沉沉说,“哀家有话和太子妃说。” 宫人都抬头去看程瑜瑾,程瑜瑾举了下手,她们才次第后退。 杨太后皮笑肉不笑,浑浊的眼睛中满是寒芒“太子妃好威风,连哀家宫里的人也要听你号令。” “不敢。”程瑜瑾脊背挺直坐于圆凳上,两手交叠,宽大的裙褶如孔雀一般散开在地上,道,“儿臣不过是和太后娘娘学了三分罢了。” 现在宫里没有其他人,杨太后也懒得和程瑜瑾打机锋,直接问道“这一切是谁在推动?” 杨太后并不是傻子,相反,她能走到今日,没人能小看她的狠辣和绝情。舆论如此一边倒,诸事环环相扣,从一粒雪滚成雪球之势,背后若没有人操纵,杨太后第一个不信。 程瑜瑾没有回答,而是挑了下眉,笑着反问“太后以为会是谁?” 有能力推动这么大的舆论趋势,有能耐让朝中许多臣子接连表态,向皇帝和杨家施压,还会在手里长年累月留着钟皇后的证据的人,会有谁? 杨太后一早就在心里有了答案,现在看到程瑜瑾压根不否认,心里已经完全透亮了。杨太后扯动一边唇角,皮笑肉不笑“果然是你们。也是,除了你们,还有谁会恨杨家至死,巴不得杨家倒台。” “太后这话恕我不能认同。”程瑜瑾理了理长袖,抬头对杨太后颔首一笑,“恨杨家的不是我们,想让杨家倒台的,更远不止是我们。” 杨太后愕然,程瑜瑾看着她,缓慢说道“雪崩之时,太后莫非以为,只是一人之力吗?每一个在后面推了一把的人,每一个袖手旁观的人,都想让杨家倒台,都想让公道大白人间。” 杨太后长久沉默,良久后,哂然一笑“我自认为多年来慎审庄重,劳苦功高,原来,外面竟有这么多人看不惯哀家,看不惯杨家吗?” “劳苦功高?”程瑜瑾听到也轻轻笑了一下,说,“太后竟然觉得自己多年来十分辛苦。这样说倒也不错,只不过劳是对杨家,功是对自己,太后娘娘踩在云端,生杀予夺,怎么会看到你脚下的累累尸骨,又怎么会在意那些为了你的一己私心,而无辜牺牲掉的人呢?” “呵。”杨太后不屑,“哀家纵横后宫的时候,你甚至都没有出生。现在,你一个区区小儿,也敢在哀家面前大放厥词?” “儿臣自然不敢。”程瑜瑾唇边端着柔和的笑,轻启朱唇道,“儿臣不过是顺应天命,替众人实现他们期望了多年的事情罢了。” 杨太后被狠狠噎住,是啊,无论她放话有多凶,曾经多么辉煌,都不能否认现在,杨家已是墙倒众人推。就连杨太后也垂垂老矣,在后宫顶端摇摇欲坠,连曾经压根不看在眼里的宫女下人也号令不动了。属于杨家的时代已经结束,即便杨太后是两朝为后,即便杨家巅峰时权倾朝野,风光无二,都抵不过现在众叛亲离,三代单传死于非命,香火即将断绝。 杨太后心里极为凄怆,早知如此,她这些年劳心劳力是为了什么,她这些年苦心孤诣为杨家铺路,又为了什么?就算有家缠万贯,有倾天之权,但是,留给谁呢? 杨孝钰死了,杨世隆已经年近四十,这把年纪再生一个儿子并不现实。就算没有程瑜瑾和李承璟在背后推,杨家坍塌,也是迟早的事。杨太后心里恨毒了那个害死杨孝钰的民女,简直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将其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但是外面的人竟然还称其为烈女,嚷嚷着要为她平冤昭雪。 真是讽刺。杨太后心里其实有些后悔,但是在程瑜瑾面前,她还是做出一副强硬模样,冷嘲道“太子妃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你以为推倒了杨家,你们就能得了好?快省省吧,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杨家倒了,下一个就是你们。” “这些就不劳太后操心了。”程瑜瑾不为所动,说,“太子和陛下之间,无论如何都是家事。太后和首辅毕竟姓杨,殿下和我的孩儿却都姓李,您说是不是?” 这句话可谓戳到了杨太后痛处,杨太后脸上冷硬的表情都维持不住,冷冷啐了一声“不过是一个不祥之人罢了,生在五月,即便能长大,一辈子也是孤寡凄独的命理。当年他刚出生的时候,哀家就不该心软。” 之前杨太后无论说什么,程瑜瑾都维持着微笑,语气始终和和气气的。但是听到杨太后这样说李承璟,程瑜瑾心头猛地泛起一股无名之火。 程瑜瑾笑容不由收敛,她眼神清亮,笑的时候宛如画卷,不笑才显出那双眼睛的冷峭冰霜来“太后娘娘仗着祖母辈分,示意点评别人的命运。殿下刚出生时被你说不祥,我的孩子未出来时,也被你说不祥。太后你看,你恶事做多了,果然给自己招来恶果。杨家已经绝种了,太后您也是。” 杨太后眼睛瞪大,气急道“你……” “太后总说别人不祥,对太子殿下是这样,对我的孩子也是这样。或许对太后来说,确实不祥吧。你所有的子孙都死了,而我们会好好活着,比你命长,比你好千倍万倍的,活着。” 这就是杨太后心里碰不得的痛,多年来后宫无人敢提起此事,就连杨皇后也处处避讳,此刻却被程瑜瑾挑开了,将所有伤口摊平置于阳光之下。杨太后急怒攻心,气得直咳嗽。她嗬嗬咳了很久,终于缓过来的时候,鼻尖隐约闻到一股香味。 有些时候,嗅觉的记忆比视觉更加长久。这股香味太过久远,杨太后怔松了一下,即便刻意让自己遗忘,但是悲痛还是立刻将她带回那一天。 她亲生儿子,枉死的那一天。 她的儿子曾经也是太子。那一天,儿子照例和杨太后请了安,去外面赴约。那个时候杨太后还是皇后,她在坤宁宫里准备了新鲜蔬果,等儿子赴宴归来。可是下午的时候,杨太后还没等到独子的消息,却接到下人说,贵妃娘娘有请。 杨太后没有多想,随便收拾了收拾就去长春宫赴约。那天贵妃穿了一身浅淡的白色衣裙,杨太后见了,还奇怪地问“贵妃为何穿的如此素淡?” 贵妃看着她笑,说“偶然听到一个故人的消息,妾身为故人悲伤,不忍穿的鲜亮。” 杨太后在心里嗤了一声,就没有多问。谁能知道她茶水才喝到一半,忽然接到太监传来的噩耗,皇长子发生意外,当场死亡了。杨太后唯一的儿子,被贵妃的儿子荣王,害死了。 杨太后记得分明,那天贵妃在长春宫里点的香料,正是这个味道。 杨太后突然惊惧,心脏紧紧收缩,一时疼的都说不出话来。那是她唯一的儿子啊,她在世上真正血脉相连的人。要不是儿子枉死,杨太后何至于召李桓进京,将手里的皇位拱手让人。要不是独子死了,杨太后这些年,为什么要一个劲地扶持杨家,那些资源,本来都是留给她亲子的。 概是因为她的儿子死了,杨太后无根可依,只能拼命补贴弟弟,想拉扯弟弟和侄儿为自己的依靠。 这就是杨太后心里永远的痛,这些年无一人敢提起贵妃和荣王,更不敢提怀悯太子。时间长了,杨太后几乎忘记了这些事,但是熟悉的味道顿时将她带回丧子之痛中,几乎让杨太后疼到无法呼吸。 她并不是忘了,她只是不敢让自己想起来。 人影幢幢,视线错乱,杨太后猛地发现,程瑜瑾今天也穿了一身白色的素淡衣服,只在袖口处绣了碎花。 袅袅香气中,面前的程瑜瑾隐约和当年的贵妃重合。杨太后心中剧痛,她手指向程瑜瑾,手指不断哆嗦“你……你为何知道这身衣服?” 程瑜瑾唇边含笑,说“娘娘这是说什么话,我为您侍疾,合该穿的素淡,不忍着鲜亮之衣。” 杨太后听到后半句,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程瑜瑾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倒在床上的太后。她扫了一眼,一挥袖朝外走去“来人,太后犯病了。喂太后娘娘喝安神助眠的药。” 从杨太后的角度,程瑜瑾离开的背影,尤其像她的死对头,仁宗贵妃。 鼻间闻着熟悉的味道,眼前那个素淡的影子来回晃动,恍惚中,杨太后几乎以为贵妃又活了。她从阿鼻地狱爬回来,来找杨太后报仇了。 杨太后陷入惊厥,彻底昏了过去。 第140章 薨逝 钟皇后一案还没查出结果来,但是这段时间,杨皇后被限制行动,曾经杨甫成的亲信、门生纷纷降职,而杨甫成起复之日,依然遥遥无期。 杨夫人不久前还是风光无二的首辅夫人,顷刻间,就卷入人命官司中,成了毒害前皇后的嫌疑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这种时候,杨太后病倒了。杨甫成的儿媳几次递牌子想进宫探望杨太后,都被拦下。 这几日杨太后没日没夜地做梦,梦中全是早逝的怀悯太子,杨太后时不时梦魇,经常对着空气大喊大叫,有时候喊仁宗贵妃,有时候又喊怀悯太子。后面越发严重,甚至会冲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又抓又挠,像是在和什么人对抗一般。 在慈宁宫伺候的宫女都瘆得慌,不敢独自在杨太后塌前待着。慈宁宫内殿那股浅淡的香味始终悠悠飘着,无人在意。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宫里宛如笼罩着阴云,众人连走路都是悄悄的,无人敢大声说话。月末,下了一场雨后,端午来了。 往年宫里都会举办端午祭典,集中驱五毒赶晦气。今年太后病重,皇后禁足,后宫里没人张罗这些事情,端午自然没有大办。宫女们自己系一根五色丝线,剪一张彩色符纸,就草草过去了。 李承璟从外面回来后,发现慈庆宫里没有点灯。他心里一紧,快步走向正殿,手中暗暗含着力,一掌推开殿门。 殿内忽然次第亮起红灯笼,众多宫女提着宫灯,跪在地上齐声道“恭贺太子殿下千秋。” 李承璟愣了一下,想起来端午亦是他的生日。最近多事之秋,李承璟既要忙杨家的事,又要查钟皇后当年之事,哪里有心情过生日。而他缺位多年,宫里没有先例,能将端午和他的生日联系起来的人,寥寥无几。 程瑜瑾站在最前面,笑盈盈对李承璟行万福,一如他们第一次相见“殿下万福,生辰快乐。” 李承璟真是无奈极了,屋里没点灯,吓了他一跳,结果只是为了和他说生辰快乐。然而心里再无奈,李承璟到底还是笑了出来,走上前扶住程瑜瑾的手“好端端的不点灯,吓我一跳。你竟然还记得?” “我怎么会不记得。”程瑜瑾站起身,这时候大殿里宫灯次第亮起,他们二人相携往里面走,“殿下生辰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忘了什么也不能忘了殿下呀。” 好听的话谁都拒绝不了,李承璟也是如此。他神色不知不觉变得柔和,两人走入内室,程瑜瑾将他按在椅子上,然后亲自端了一碗长寿面回来。 李承璟看到,惊讶“你还准备了吃食?” “对啊,我亲手做的。”程瑜瑾将碗放在他面前,说,“许久没进厨房,厨艺生疏了。如果有不好的地方,殿下海涵吧。” 李承璟不由拉住程瑜瑾的手看“你还在恢复身体,怎么能自己动手?厨房的水是凉的还是温的,有没有伤到你?” “殿下,我又不是面揉的,早就没事了。”程瑜瑾笑着坐在他旁边,说,“想来想去我没有什么好送殿下的,就只能做些吃食聊表心意。长寿面一碗只有一根,绵长不断,长寿长福。愿殿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李承璟眼睛里全是星光,看着程瑜瑾的目光温柔极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你现在还在恢复身体,这些事情不必你来动手,交给下人就好了。” “那怎么能行。”程瑜瑾笑着,斜斜瞥了李承璟一眼,“我生日在十二月,两个孩子生日也在十二月,我们一家人只有你生在夏天。我当然不能委屈了你,不然像是我们三个在排挤你一样。” 李承璟忍不住笑,眼中碎金点点,宛如星辰。 李承璟吃完长寿面后,和程瑜瑾一起进内殿看明月明乾。他们身体日渐壮实,再也看不出刚出生时细弱的样子。李承璟抱了抱两个孩子,如实评价“李明乾他又胖了。” “什么胖。”程瑜瑾从箱笼里取东西出来,听到这话瞪了李承璟一眼,“孩子那叫胖吗那分明是健康壮实。” “好,你说的对。”李承璟将两个“健康壮实”的娃娃放到塌上,让他们自己爬着玩。他一转身瞧见程瑜瑾手里拿的东西,问道,“你拿了什么?” 程瑜瑾侧坐在塌边,握住李承璟的手,在他手腕上系上五色丝线。 “我记得我第一次知道九叔生日的时候,便是在端午。那时候我仓促间全无准备,只好为九叔送上一条自己编的五色丝线。他们说你生日恶,我偏不信。”程瑜瑾在背后打了个细细的结,抬起头笑道,“好了,九叔必长命百岁,折而不挠。” 灯火温柔,给眼前一切都打上柔和的釉光。李承璟看着眼前细瓷一般的美人,不期然想起刚认识程瑜瑾那一年,她突然听到他生日在端午,吃了一惊,随后取出自己的五色丝索系在他手上,还专程开解他五月只是毒虫多,并非不吉利。 李承璟当时就看出来了,程瑜瑾给他系的,多半是她自己的五色丝线。那样精致细腻,能让她随身携带的,必然是她给自己编的长命索。 只不过当时话题起得突兀,程瑜瑾全无准备,只好拿出了自己的丝线圆场。没想到那条五色线成了红线,程瑜瑾不止将自己的祈福辟邪之物送给他,最后连自己也赔了进来。 同样的场景,只不过景中人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那时候,程瑜瑾对他而言还是一个挂名的侄女,而如今,已成了他的妻子,旁边还爬着他们的两个孩子。 李承璟没让程瑜瑾的手退开,他反手抓住那双纤纤细手,问“你和孩子们的呢?” “他们俩早就系好了。”程瑜瑾指给李承璟看,果然,两个孩子脚腕上已有细细的丝线。 李承璟问“那你的呢?我记得你不喜欢系在手上,那就是随身带着了?” 程瑜瑾看了他一眼,磨磨蹭蹭没动。李承璟笑“你自己拿还是我来找?” ……流氓。程瑜瑾只好自己取出来,说“系在手上太孩子气了,我都多大人了,系了被人笑话。” “你才多大,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口气。”李承璟接过来,给她绕在手腕上,“本来就是个孩子,嫌什么孩子气?” 这话程瑜瑾听了忍不住反驳“殿下,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吧,怎么对我总是一口一个小孩子。”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承璟煞有其事点头“也对。可能给你当叔叔当久了,总拿你当晚辈看。” 程瑜瑾笑,作势去打他,李承璟轻松握住她的手,在灯光下细细欣赏她纤细白皙的手腕,五色丝线挂在上面,精致又艳丽“美人如玉,诚不欺我。” 程瑜瑾想夺自己的手回来,抽了两次都不成功。李承璟的视线顺着纤手,转移到眼前人的脸上。程瑜瑾自从生产后调养十分精细,如今腰肢恢复如昔,胸和臀却比往日更丰盈。她皮相本来就白,现在增添了为人母的柔和,灯下宛如细瓷一般,莹莹生辉,美的让人心生妄念。 李承璟手指在程瑜瑾手腕上打圈,程瑜瑾怀孕后,他们两个都是谨慎的性子,自然一点风险都不敢冒,再没行过房事。之后李承璟去江南赈灾,回来程瑜瑾很快临盆,产后程瑜瑾调养了好几个月,李承璟怕伤到了程瑜瑾的根基,不肯让她冒险,直到她产后三个月,两人才小心翼翼试了一次。 这段时间朝中事一茬接着一茬,他们俩又足有许久没有行房。 今夜,李承璟就有些意动了。他由衷叹道“瑜瑾,美玉也,果真人如其名,美玉无瑕。若往后日日如今日,岁岁如今朝,我就心满意足了。” 程瑜瑾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在这样的目光中,又忍不住笑“你想就想,干什么要给自己找这么光辉的理由。” 李承璟也笑,拉着她坐过来“可能是太子当久了,改不过来了。” 李承璟正打算叫人将李明乾和李明月抱出去,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刘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殿下,急报。” 程瑜瑾和李承璟对视一眼,都不由收了笑“何事?” “太后娘娘,薨了。” 太后薨逝不是小事,程瑜瑾很快就换好了衣服,赶来慈宁宫。 慈宁宫此刻哭声一片,宫女太监惶然无主,见了她齐齐下跪“参见太子妃。” 程瑜瑾应了一声,沉着脸走入宫内。她进殿后率先去看杨太后,杨太后刚断气没多久,一动不动地躺在往常养病的床榻上,周围跪了一地的人,哀哀哭泣。程瑜瑾停在塌前,细微地闻了闻,发现香料已经换了。 程瑜瑾放了心,也十分哀戚地上前探了太后脉搏,随后含泪跪下。 这种时候宫里的变化就体现出来了,杨皇后得到消息反而比程瑜瑾这个太子妃晚,杨皇后跌跌撞撞跑过来,瞧见杨太后的身体,整个人都魔怔了。她上前探了太后鼻息,之后不想相信,又去看了太后瞳孔,直到太医在一旁低声提醒太后已经薨逝了,杨皇后才如遭雷击般,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恸哭出声。 杨皇后哭声哀戚,简直说得上撕心裂肺,一听就知道是真心哀痛,毫无掺假。过了一会,皇帝也在李承璟的陪同下过来了,见着杨太后的尸身,皇帝叹气道“子欲养而亲不待,太后这就去了。吩咐礼部,准备太后身后事吧。” 杨太后的丧礼极尽哀荣,内外命妇全部入宫哭丧,杨皇后尤其悲痛,哭得死去活来。太后出殡那天,杨皇后哀痛过度,直接在灵堂上哭晕了过去。 可不是晕了么,杨太后一死,皇帝再无顾忌。刚出了太后头七,钟皇后一事就定案了,杨甫成其妻因为谋害先皇后,理当斩首示众,念在其生育了杨皇后,皇恩浩荡,赐其全尸,着杨氏饮鸩酒而死。 而杨首辅管妻不力,教孙无方,私德有亏,撤去首辅之位,念在其多年功勋饶过一命,但是没收全部家产。其子杨世隆,同样削官为民,永世不得复用。 窦希音也被牵连,褫夺王妃封号,贬为平民。窦家见势不对,赶紧将杨妍休弃,忙不迭把人扔回杨家去。 杨太后已经下葬,但是杨皇后还是恹恹的,仿佛彻底失去生机。杨皇后如今确实没什么盼头可奔,杨家一夜间就倒了,父兄贬为平民,所有财产充公,连路上的盘缠都没有。而她的母亲死了,姑姑死了,姐姐被休弃,外甥女没名没分,连妾室都不如地寄居在寿王府。 树倒猢狲散,曾经巴结着杨家的人,如今一个个避之不及。而杨皇后自己,也面临着废后危机。 二皇子跪在乾清宫前,请求皇帝看在杨皇后替皇家开枝散叶、生儿育女的份上,饶杨皇后一命。皇帝大怒,让二皇子回去闭门思过,二皇子认错,却纹丝不动。 他依然跪在乾清宫前,不吃不喝,太监偷偷塞过来的软垫也不要,就那样结结实实地跪着。儿子毕竟和女人不同,之前杨皇后来求情的时候,皇帝看都不看,如今换成二皇子,才跪了没一会,皇帝就不忍心了。 等到日头正中、最磋磨人的时候,皇帝从乾清宫里出来,叹了口气,让太监给二皇子撑伞,扶二皇子起来。 二皇子随着皇帝进殿,他在御书房内又跪了很久,为杨皇后求情。皇帝最后没有表态,只是挥手让人送二皇子回府。 李承钧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李承璟进殿。他们两人在台阶上,一个上一个下,擦肩而过时,李承钧停住,对李承璟说“长兄,你的仇已经报了,杨家沦落至斯,母亲也成日以泪洗面,你还要如此咄咄逼人吗?得饶人处且饶人,莫非,你非得把母亲逼死才甘心?” 李承璟停住,侧过身,隔着两个台阶,低头看他“我咄咄逼人?我将人逼死?” 李承璟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轻轻挑了下唇角“可是,我的母亲,却已经被他们逼死了。你这个从小被人捧在手心、坐享一切利益的天之骄子,和我谈得饶人处且饶人?” 李承钧说不出话来,他后退一步,对着李承璟长长作揖,手几乎碰到台阶“太子殿下,兄长,是我的母亲和外祖父对不起你,我代长辈请罪。你有什么气有什么恨,冲着我来便可,请放过母亲。” 李承璟没有理会,他无喜无怒地转过身,继续朝着坐落在汉白玉高台上的乾清宫走去,眼中一丁点感情都没有。 “冤有头债有主,你有什么资格,代母受罪?你代替你的生母,那谁又来替我的母亲受罪?” 李承钧惊讶地抬头,看见李承璟缓慢雍容,拾阶而上。他步步朝着象征全天下最高权力的乾清宫走去,似乎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李承钧再也忍不住,朝上追了两步,问“所以,你还是不肯收手了?” 李承璟已经跨上最后一阶台阶,站在高台上,没有回头,淡淡说“孤还是那句话,是非对错,人情因果,全交由律法处置。” 第141章1 猜2忌3 李承璟走进乾清宫后,皇帝没有问外面的事情,李承璟也没有提。 父子二人对于二皇子刚刚离开心知肚明,但是谁都没有提及此事,而是不约而同地绕开这个话题。 皇帝一手撑着额头,李承璟看到,问“陛下,您头疾又犯了?” 皇帝叹了口气,道“不费神还好些,一动脑子就头疼。” 李承璟听到皱眉“陛下,儿臣这便为您宣太医。” 皇帝摆摆手,说道“不必了,老毛病了,太医来了也没用。这是江南分巡道的折子,你看看。” 皇帝说着捡起一本折子,递给李承璟。旁边的太监用盘子接住,双手呈到李承璟面前。 李承璟拿起,翻开大致扫了一眼,里面大部分都是溢美之词,还是对于他的。 李承璟眼神微动,放下奏折时,一切又变得了无痕迹。李承璟将折子送还给皇帝,拱手道“分巡道谬赞,儿臣愧不敢当。儿臣不过是借了圣上的光,才得众大人高看,若不是有圣上的颜面,儿臣去江南一行如何会这般顺利,更不会被众大人交相称赞。” 皇帝随手把折子扔回已阅的那一堆里,老神在在地说“你不必谦虚,盛名之下无虚士,这么多臣子都对你赞许有加,连江南百姓也供奉你的长生碑,自然是你差事办得好。这封折子呢,你怎么看?” 皇帝又扔来一封,李承璟接过来看了,发现是言官弹劾皇后的。这个臣子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推,从商纣牵扯到仁宗朝怀悯太子之亡,全是在指责皇帝纵容后宫干政,杨家祸乱朝纲,谋害前皇后。如今杨家被治罪,杨甫成之女也无资格再做后宫之主,当废后。 李承璟这次看得仔细,他其实很快就扫完了,但是还是做出逐字逐句读完之势,算着时间放下奏折“这人是御史台的言官,素来眼里容不得沙子,文武百官几乎没一个没有被他数落过私德不检。如今杨家之事正在风口浪尖,他瞄准了皇后,虽有无礼之嫌,但也情有可原。” “哦?”皇帝喜怒不辨地应了一声,问,“那你如何看?” 李承璟垂眸,敛下眸中的神色,平铺直叙地说“事关皇后,儿臣不敢妄言。为政者当公,用人当不拘一格,论功行赏也该一视同仁。处理纠纷之时,对事不对人,是非曲直,都该按律法处置。” 按律法处置,皇帝手按在折子上,沉声说道“你还年轻,一腔热血,锐意进取。但是世间之事不是非黑即白,为君者,看的也并不是对错。你要知道,法外亦有人情。” “儿臣自然知道人生在世,皆有关系,人情是禁不住的。但是尽人事听天命,人情走动儿臣无能为力,但是既然设了律法,就该尽到法为天下至公的义务。” 皇帝有些生气了,他面色不显,声色沉沉地问“那这么说,你是同意处置皇后,废去其皇后之位的了?” 李承璟敛眸不语,但是沉默已经是表态。皇帝等了许久,不见李承璟说话,不由越发气恼“朕本以为你慎独稳重,没想到你还是如此激进。为太子者,当仁,为君者,更当纵观大局,眼里容得了沙子。” 李承璟听到皇帝的评语,良久未动。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话说出来,必会惹皇帝不快,但是他没想到,皇帝对他的评价竟然是这样的。 他沉默良久,抬头看向皇帝“陛下觉得我不够仁?” 这样说长子,皇帝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杨家一事,他出力最多。但是皇帝的愧疚宛如一朵浪花,在洪涛里打了个卷就没了。皇帝依然肃着脸,说“你这些年的努力为父看在眼里,但是你太过想当然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法理即人情,顺应大部分人利益的,才是对,让大部分人不满的,那便是错。皇后她入宫快二十年,为朕生儿育女,主持后宫,还是你二弟的生母。论起礼法来,你也当叫她一声母亲。你们本是一家人,家里的事合该关起门自己说,搬出律法上纲上线,就太不识趣了。” 一家人?李承璟脸色沉着,眼睛深深看着皇帝“可是陛下,不久之前,您才下令将杨氏赐死,抄没杨家财产,永不复用杨甫成和杨世隆。就连杨家的外甥女窦氏,都被您下旨褫夺封号,贬为庶民。你对待杨家的外甥女都如此绝情,为何面对杨皇后时,倒顾念起家人情义了?” 皇帝被问得恼怒,皱起眉呵道“放肆。杨家和皇后,如何能混为一谈?杨家把持朝政,祸乱朝纲,当然该斩除。但是皇后嫁入皇家为妻,伺候了朕多年,怎么能因为杨家的事,就罔顾皇后多年的功劳苦劳,动摇皇后的正妻之位?” 李承璟一直静静地听着,手不知不觉紧握成拳,青筋暴起。到底是快二十年的夫妻,皇帝即便不怎么喜欢杨皇后,但毕竟是自己的女人,皇帝还是不忍心让其太过狼狈。 那他呢,他算什么? 李承璟忍不住在心中轻嘲。何其可笑,因为皇帝多年不曾废除他的太子之位,李承璟这些年心怀感动又充满压力,处处以太子的标准约束自己,数年不曾有一日懈怠。可是,在他即将实现当初对母亲的诺言之时,他的父亲,他的君主,一句话就否定了他的全部努力。 皇帝说他不仁。不仁,这是对于一个储君,从根本上的否定。与能力无关,甚至都不需要再努力了,身为一个太子却不仁,还有什么努力的必要。 李承璟这些年来对皇帝的感情纠结又复杂。对于父亲,他天生渴望,而且外朝压力纷纷,皇帝却始终坚持立他为太子,李承璟私心里十分感激,越发不敢懈怠。可是站在儿子的角度上,他对皇帝是有怨的。 要不是皇帝不作为,他不至于流落在外,钟皇后不至于无辜丧命,钟家也不至于家破人亡。 多年来他就这样感激又怨恨,渴望又克制。他不肯叫皇帝父亲,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因为在乎,才会别扭。就像程瑜瑾,她就完全不在意,无论对程家还是皇帝,各种称呼说来就来。 现在李承璟感到心里有一块慢慢冷下去了,原来,他渴望多年却又不敢接近的父爱,不过是他想象出来的虚影罢了。 在皇帝心里,他也好,杨皇后也好,不过是个符号。他作为皇帝的儿子,所以必须为皇帝卖命,皇帝说让他停手,他就必须停止自己和母亲多年的仇恨。皇帝铲除了杨皇后的家族,最后,还让杨皇后老老实实地做好一个正妻,不可以因为家族而生怨,也不可以因为没有希望而怠于管理后宫。 他,杨家,杨皇后,有什么可比的,都不过是皇帝的工具罢了。他们所做的一切,都要满足皇帝心目中家庭、朝廷的形象,有人逾越了,那就除掉。 在皇帝心里,他自己才是一切的中心。所有人都该没有情感,为他所用,一起陪他演君为臣纲、父慈子孝的戏码。 他竟然,渴望皇帝对他有感情,对钟皇后有愧疚。真是天真的好笑。 李承璟心中变冷,语气也慢慢透出寒气来“陛下如今顾及夫妻人伦,那我的母亲呢?她也是陛下的妻子,她就白死了吗?” “放肆!”皇帝大喝一声,用力拍向桌子。内外侍奉的太监纷纷下跪,大气不敢出。乾清宫里一时间落针可闻,皇帝怒气冲冲地盯着李承璟,李承璟也始终笔直地站着。 最终,李承璟也没有认错,而是抬起手欠了欠身,说道“儿臣告退。望陛下保重身体。” 李承璟转身走出乾清宫,身后,隐约能听到拍桌子的声音,还有太监一个劲规劝的谄媚声。 他毫无停顿,头也不回步出门外。走出乾清宫后,阳光铺洒而下,晃得人眼晕。 他和皇帝终究走到了这一步,君臣父子,互生猜忌。 杨太后死去的第一个月,皇帝慢慢才发现,原来至高无上的感觉,原来无人制约的权力,是这样令人着迷。 皇帝想做什么,再不需要经过杨首辅同意,后宫想去哪里,再不用顾忌杨皇后的面子。甚至他不用再对任何一人忍让,过去二十五年对杨太后的毕恭毕敬、早晚请安,也不必忍受了。 前朝后宫,已无人可以约束他。皇帝渐渐沉迷于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但是他的身体日渐不好,时不时发作的头疼更是牵制了他绝大部分精力。 皇帝突然就像许多暮年君王一样,开始渴求长生。 二皇子日日往宫里跑,对皇帝嘘寒问暖,端茶送药。而李承璟这里,就闹得有些僵。 皇帝头疼不能理政,那这些事情就得他来。奏折永远批不完,每日突发的急事琐事层出不穷,哪一个都不能耽搁。 皇帝安享帝王的权力,责任和义务却全转移到李承璟这里来、二皇子天天在皇帝面前侍疾尽孝,安心当孝顺儿子,而李承璟要处理政务,要和朝臣议事,每日最多不过是晚上抽空去乾清宫问一句。孰轻孰重,孰亲孰疏,一目了然。 这些事情李承璟从来不说,但是程瑜瑾见了却格外心疼。李承璟又一次大半夜回来后,程瑜瑾给他端来了热茶,跪在榻上为他揉额角。 “殿下,你这样辛苦,那边却一点情都不领。寿王每日在陛下身边尽孝,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听说这几日陛下都渐有微词,觉得你醉心权势,机关算尽,不够忠厚诚孝。” 李承璟叹口气,握着程瑜瑾的手将她拉入怀中,自然而然地将额头放在程瑜瑾肩膀上。“我尽自己应尽的职责,公道自在人心,些许流言就随他去吧。” “随他去?”程瑜瑾挑眉,道,“殿下,若是我和孩子被人说不吉利,恐会祸乱宫闱,你也随这些流言而去?” 李承璟抬起头,眉眼冷峻,毫无疲惫之色“是谁说的?” “是我自己说的。”程瑜瑾坐好,往李承璟身边挪了挪,虽然神态依然十分嚣张,但是手却悄悄拽了拽李承璟衣袖,“我只是举个例子。” “这是能胡乱比方的?” 程瑜瑾盯着他看,突然偏了偏头,说“殿下,你有没有发现,你最近变了?” 李承璟神色微顿,明显紧绷起来。 程瑜瑾依然歪头看他,说“你以前矜贵内敛,待人接物如玉般深蕴在内,可是现在,你说话时从来不会顾忌对方的反应,颇有些锋芒毕露、咄咄逼人之势。” 李承璟愣住了,似乎是没料到程瑜瑾会这样说。一个人变化自己根本觉察不到,唯有身边人,才能看的明白。 许是如愿瞧见李承璟沉默,程瑜瑾突然噗嗤一声笑了,主动环住李承璟,说“殿下,你以为我怪你变了?人总是要变的,我以前在程家时,一言一行务必处处圆滑,不敢得罪任何一人,但是现在,我说给祖母甩脸色就甩脸色,你也不曾怪过我骄狂啊。” 李承璟反应过来,很是想给她摆脸色。但是程瑜瑾主动抱住他实在没法抵抗,李承璟高冷克制地搂住程瑜瑾的腰,依然冷着脸教训她“胡闹,连我的玩笑都敢开?” 程瑜瑾心想你真生气的话躲开啊,手都搂上来了,还和她装模作样。程瑜瑾顾及太子殿下的面子,点了点头,道“是,是我得寸进尺了。太子殿下饶我这次?” “下次还敢?” “对。” 李承璟没忍住笑了,他无奈地捏了捏眉心,一天的疲惫仿佛因此消散。程瑜瑾瞧见他脸上终于有了笑,慢慢收回手,坐回原位“你终于笑了就好。这几日你太紧绷了,我看根本不是我在乎你变了,而是你自己在和自己别着劲。” “我太在乎做一个合格的太子,过往二十年,这是我所有的信仰。我以为我做到了,现在,似乎并不是。” 李承璟有些感慨。这些话,这些怀疑,他从来不会暴露在朝臣面前,身在面对刘义等人,他也始终是胸有成竹、雍容持重的太子。唯有在程瑜瑾面前,他才会流露出真实的心意。 从各种意义上,他们俩都非常像。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懂一个人能将自己苛责到什么程度,更不会懂他们完美背后的压力。 对于李承璟的感叹,程瑜瑾十分明白,她甚至知道症结出自哪里。但是虽然明白,她却不能说。 原因其实很简单,一山尚且不容二虎,一国,如何容得了两个君王? 李承璟这些天这么累,还不是因为既要批复折子处理朝政,又要顾全他爹那颗敏感的帝王心。李承璟改好折子后,还要送到乾清宫让皇帝过目。皇帝过度劳神会头疼,所以那些所谓“琐碎又没意义”的折子,都被交给太子处理,等李承璟筛选过后,再交由皇帝过目。 皇帝就是典型的不当家还要瞎指挥。他明明不擅长干这些事情,要不然也不至于被杨首辅把持朝政二十年,然而如今一朝大权在握,皇帝尝到天下之主的瘾,不肯放手了。皇帝乱指挥一通,自己倒是过瘾了,剩下的烂摊子全部得李承璟收拾。最近不光李承璟累,内阁和六部尚书也累。 但是那是皇帝啊,谁敢对皇帝说实话。众人只好诺诺应下,勉强赔笑,等皇帝过了瘾后,他们再加班加点将不妥之处圆回来。六部尚书好歹有分工,每人负责一部分,李承璟这里却要总揽所有。 光想想就知道李承璟该有多累。如果所有事宜都交由李承璟一人决定,效率会快很多。 程瑜瑾明白,内阁明白,绝大部分臣子明白,李承璟自己也明白。 李承璟怎么会不知如今的破局之路在哪里,然而这种话,一说出来就是触怒天威,犯忌讳。 为今之计,唯有等。李承璟心里什么都知道,但是他一个人承担了太久,偶尔,他也需要一个人倾诉。 李承璟说完之后,等了很久,忍不住垂下眼睛瞪程瑜瑾“不上道,你得寸进尺的时间就不能长一点么?” 搂人才那么一下就松开了,成何体统? 第142章 夺权 程瑜瑾觉得无语,小时候果然不能给孩子太多压力,不然长大了真的会变态。 程瑜瑾内心嫌弃,还是不得不主动靠到李承璟身边。李承璟的脖颈白皙修长,程瑜瑾近距离看着,突生坏心,生出手指在他衣领处挠了挠“比如这样?” 李承璟不为所动睨了她一眼,说“虚张声势,我还不了解你?你也就这点胆量了。” 程瑜瑾什么话都听得,偏偏听不得别人质疑。她程大姑娘出手必巅峰,什么时候被人看轻过?程瑜瑾当真扯松他衣领,手指往里面挠了挠,若有若无地在他胸膛上画圈。 李承璟点头,一副师父看出息徒儿的表情“孺子可教。” 程瑜瑾气恼,在他身上轻轻一掐,李承璟隔着衣服捉住她的手,挑眉笑道“要掐换个地方?” 程瑜瑾脸都憋红了“下流!” “我说什么了你就骂我下流?” 程瑜瑾愤而抽回手,耳根都红了。李承璟默默感慨娶妻之后果真解压,心里感叹还没落,就听到程瑜瑾说“殿下,寿王天天在圣上面前晃,不光给你乱点眼药,连杨皇后也因此解了禁足。你就不做些什么敲打敲打他吗?” 李承璟啧了一声,说“你转移话题还能再明显一点吗?” 程瑜瑾不肯认输,李承璟轻叹,点了点程瑜瑾眉心“不解风情。” 程瑜瑾怒目瞪他“我和你说正事呢,少打岔。” 这可真是委屈,李承璟竟然成了打岔的那个人。李承璟只好认命,在这样旖旎的气氛里给心系国家大事的太子妃解惑“一个人的心会偏颇,天下人的可不会。寿王实在太稚嫩了,他被杨家和杨皇后保护的太好,至今……说得不客气些,都很天真。我在他这个年纪,都考中进士,去外地做官了,他却依然自作聪明,摆弄些一眼就可以看穿的把戏。我知道他在皇帝面前抹黑我,其他人也都知道,便也不足为惧了。” 没有实权,没有人心,没有名望,仅靠一张巧嘴,有何可惧?李承钧压根威胁不到李承璟,李承璟当然乐于做大度兄长,让他可劲蹦跶。 程瑜瑾听后叹气,道“皇上也太偏心了。他也不想想,如果没有你,他如何能安心养病,如何能和二殿下享受天伦之乐?” “不是他偏心,是他压根没有把我放心里过。”李承璟从容道,“我本来也没在他身边待多久,再见到,就是建武十九年的殿试了。我对他而已,象征意义大过真实的人,君臣大过父子,太子这个符号大过儿子。说白了,我也不过是一个参加殿试,之后被圣上重用的陌生臣子罢了。” “殿下……” “我没事。”李承璟握住程瑜瑾的手,轻轻笑了,“我以为我在乎,那天说开之后,我发现我也没把他当父亲。真论起感情来,他还不如程老侯爷。他对我而言,也是一个符号。” 李承璟将这些话说出来,发现自己心里的结也一点点散开。其实他没在皇帝身边待多久,皇帝当初虽然亲自抚养他,事无巨细不假他人之手,但那毕竟是五岁之前的事情了。一个五岁孩子的记忆,能指望他记多久。五岁失散之后,直到十六岁,李承璟才重新见到了皇帝。 五岁到十六岁,足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其实李承璟在殿试之前,都不记得皇帝长什么样子了。 他在殿试时远远望了一眼,才发现皇帝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他以为终于见到父亲后,他会激动、孺慕、压抑,可是真到了那一刻,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有一种任务完成的释然。 想必皇帝对他,更是如此吧。疏远,陌生,试探,而不是亲近。两人虽为父子,其实没比普通君臣更亲近,哪里比得上从小养在膝下,真正以儿子身份成长起来二皇子。 皇帝偏心二皇子,怜惜陪伴自己多年的杨皇后,李承璟都可以理解。但是可以理解,并不代表能够接受。 钟家可以放弃钟皇后的仇恨,从此放下仇恨好好生活,李承璟却不行。 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李承璟默默握紧程瑜瑾的手。无非是看谁耗得过谁而已,孰是孰非,孰胜孰败,等着就好了。 程瑜瑾沉默不语,李承璟和皇帝的父子感情本来就脆弱,经历过这么多风风雨雨后,杨家倒了,他们父子之间,也终成反目。任何语言都无比苍白,程瑜瑾默默抱住李承璟,两人依偎了一会,李承璟打横抱着程瑜瑾往里面走去。 程瑜瑾没有挣扎。没有人是铜墙铁壁,金刚之身,李承璟再厉害也会有脆弱的时候。此刻,他一定很需要安慰。 皇帝终于扳倒了杨甫成、杨太后这两座大山,登基二十五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一个帝王应该是什么样的。他手握大权,唯我独尊,正待大展拳脚,可是头疾却时不时发作,牵制住皇帝许多精力。他的宏伟构想,自然也没时间去施展。 皇帝对头疾十分恼火,但是头上的东西,最精良的御医班子也无计可施。针灸、喝药、按摩皇帝全部试过,但是功效有限,头疼发作的时候丝毫不能缓解,只能靠自己熬过去。 皇帝渐渐不再相信御医,而是寄希望于一些神佛之术。他想求健康,更想求长生。 二皇子听了幕僚的建议,为皇帝引荐了一些奇人异士。其中有一个道士道骨仙风,清瘦精矍,道号冲虚散人,自言在终南山救了一只白鹿后得到神鹿回报,赐其长生药,他进山追寻白鹿痕迹,寻迹无果后在终南山隐居二百年,如今终于求得大道。 冲虚散人道骨仙风,一派世外高人的模样,看着确实有些隐居避世的风范。皇帝一下子就被对方离奇的际遇吸引了。皇帝向冲虚散人询问了许久,又听他讲修道心得,没多久心服口服,将冲虚散人封为座上宾。 冲虚散人从此频繁出入宫廷,给皇帝传授益寿延年之道。不知道他给皇帝吃了什么,皇帝服用后果然感觉头疼大为减轻,连身体也轻盈了。皇帝因此对冲虚散人更加信服,在紫禁城西北角辟英华殿,专门供奉仙长,求仙问道。 英华殿烟雾缭绕,念经声不绝,皇帝日日待在英华殿,无心外事,更不许别人在他修道的时候打扰。因为冲虚散人是二皇子引荐的,二皇子又对皇帝百依百顺,二皇子也成了少数几个,能够随意出入英华殿的人。 好好的皇帝去修道了,大臣们都十分糟心,冲虚散人救鹿或许是真的,但是已经活了两百年,他们万万不信。但是谁让皇帝相信呢,百官即便着急,也只能忍着。 门禁森严的宫廷因为方士频繁出入,一下子变得乌烟瘴气。李承璟对于那些道士的话一个字都不信,可是碍于皇帝,他也不好说什么。 皇帝本来就因为头痛久治不好,对医术失望才寄希望于神佛。如果李承璟阻拦皇帝求道,倒显得他另有居心一般。李承璟自认已经非常隐忍,可是那些道士搜刮金银珠宝还不够,竟然慢慢将目光转移到朝廷权力上。 人皆如此,知足常乐是不可能的,有了财,就想要权。 冲虚散人知道太子威望极高,无论在民间还是在朝堂,都有很深的名望。他不敢明着针对皇太子,只说要修建一座白鹿台。按他的说法,夸父开天辟地时清气上行,为天,浊气下行,为地,在距离天最近的地方修行,就可事半功倍。而冲虚散人修得正果全靠白鹿指引,故而要建一座高耸入云的白鹿台,说不定这样,就能将当年的神鹿吸引回来,再次授予皇帝长生药。 皇帝立刻就被说动了,当即下令兴建白鹿台。因为神鹿是何模样,如何才能吸引回神鹿全由冲虚散人一个人说了算,所以白鹿台要如何修,也全凭冲虚一人决定。 突然降下来这么大一个工程,六部众人本来就有所不满,而这群道士还指手画脚,今天说这里不对,明天指责那个人消极怠工,气焰十分嚣张。六部官员全都是正统进士出身、登科入仕的精英,能站在这里的,每一个都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而道士却是不入流的方术士,往常道士连见他们面的资格都没有,现在,这群地痞流氓却踩在他们头上指手画脚,评头论足,文官们如何能忍? 不停有人来和李承璟抱怨,李承璟最开始还能忍,但是看到皇帝打算倾尽国力修建高台的时候,终于忍不下去,去和皇帝反应此事荒谬。 去年刚刚发生了洪涝和瘟疫,此时正该休养生息,减轻赋税,结果皇帝却要大兴土木,只为修建一个毫无用处的白鹿台,可不是荒谬至极。然而皇帝现在哪里听得进这种话,尤其是冲虚散人这些天在皇帝耳边无意般念叨了好几次,说太子有意阻拦白鹿台,概是因为不想让皇帝求得长生药。 太子其中的用心,就十分微妙了。 皇帝本来就有所疑心,听完李承璟的劝诫后大怒,越发觉得冲虚散人所言都是真的,李承璟果然有不轨之心。皇帝怒斥李承璟,停止太子辅政之权,禁足东宫,辅理政务移交给二皇子。另外,二皇子纯孝忠厚,全权负责修建白鹿台一事。 坤宁宫。 杨皇后听到宫女的禀报,连忙迎出来“钧儿。” “母亲。”二皇子快步上前给杨皇后行礼,被杨皇后强行拦住“钧儿,快进来说话。” 杨皇后拉着二皇子进入坤宁宫后,马上屏退众人,留母子二人单独说话。杨皇后问“钧儿,皇上这几日怎么样了?” “父皇服用了冲虚散人的丹药,觉得对身体大有裨益,十分高兴。冲虚散人许诺说十日之后,他会再次开炉炼丹,为父皇炼长生丹。” “长生丹?”杨皇后皱眉,不禁问,“当真可以长生?” 二皇子摇头,说“儿臣也不得而知。但是父皇服用后说头疾发作没以前那样频繁,想来当真是有用的吧。” 杨皇后似懂非懂,觉得或许是当真遇上了活神仙。杨皇后想了一会,悄声嘱咐二皇子“钧儿,这位散人当真是神人,你不可得罪他,但也不要过分靠近,如果散人要带你去修道,你可万万不能答应,知道吗?” 这些世外高人都是怪脾气,杨皇后特别怕对方突然兴起,带着二皇子云游天下,若再隐居个百八十年,杨皇后就没处去哭了。 “儿臣晓得。”二皇子点头,说,“儿臣必不会抛下母亲不顾。我只办好父皇交给我的差事就好了,和道长走的太近,恐怕父皇会疑心。” 杨皇后突然想起什么,低声问“那太子呢?” 母子二人对视,都明白对方的意思。说起疑心,皇帝如今最疑心的,莫过于太子了。 太子强势,这些年越发有功高盖主之嫌,皇帝猜忌的种子已经埋了许久,最近因为长生一事,彻底引爆了。 一柄无往不利的刀当然是为君者喜欢的,但如果刀太锋利,甚至会割伤主人的手,那就会被折断。 李承璟要怪,就怪自己太锋芒毕露了。他毕竟只是储君,储备着的君王,怎么能压过正牌呢? 二皇子低声回道“太子因为屡次劝阻父皇,将父皇彻底惹恼。这几日他已经被禁足在东宫,参政之权也被革除,全权移交到儿臣手里了。” 杨皇后听到长长抽了口气,杨太后和杨首辅在时,用尽心思却始终不得其法的目标,竟然就这样实现了。杨皇后心不由揪紧,越发感觉到富贵险中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杨皇后赶紧嘱咐儿子“辅政大权得来不易,你可千万要守好。皇上现在虽然生气,但是毕竟是培养了多年的继承人,说不定等过几天,你父皇气一散,还是属意太子。权力能给你,自然也能拿走,你一定要趁这段时间好好表现,让皇上看到你的能力。” “儿臣明白。”二皇子说完,突然露出些犹豫之色,“母亲,不瞒您说,这几日,冲虚散人隐隐透露过愿拥立儿臣为主的意思。儿臣拿不定主意,又不敢和道士走太近,惹父皇猜忌,便一直没给回信。冲虚散人还说,如果我同意他的提议,他之后会不遗余力在父皇面前为我说话,还会将进献长生丹的功劳让给我。只待事成之后,封他为国师就好。” 杨皇后也为难了,杨皇后其实并不擅长这些圈圈绕绕,尤其是政局上的事情,她一点都听不懂。如果此刻杨太后在,或者杨首辅在,那就好了。 杨太后和杨首辅在名利场中沉浮许多年,政治嗅觉极为敏锐。而杨皇后只管听父亲和姑姑的话,多年来舒舒服服在后宫中享福,从没有操心过朝廷之事。在她看来,朝堂上的事都和她没关系,这是父亲和姑姑该操心的。现在保护伞突然不在了,杨皇后猛地被推到台前,看什么都觉得棘手。 她连那些官名都分不清,谈何理解各个党派之间的利益关系?二皇子虽然比杨皇后好些,但是也没强到哪里。 二皇子被杨太后和杨首辅视为全族的希望,从小在密不透风的保护中长大。他过去十七年只管埋头读书,在各位长辈面前尽孝,立储之路自有杨首辅打点。这导致二皇子锦衣玉食,一路走来金光坦途,但其实,心性并没有跟上。 他如今的一切,并不是他自己走出来的。当没有杨甫成在前面保驾护航,二皇子独自面对内阁、尚书那些修炼成精的老狐狸时,心性的幼稚就一览无余了。 就如现在,冲虚散人冲他示好,二皇子就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如果这时候杨太后和杨首辅但凡一个人在,马上就能看出来冲虚散人背后的盘算。可是凡事没有如果,二皇子自己拿不定主意,只好过来问杨皇后。 偏偏杨皇后也是个没主见的,她想了半天,觉得皇帝这样信任冲虚散人,多一个人给二皇子说好话有利无弊,没必要拦着。杨皇后便说“他既然有心,你暂时应下也无妨。反正等日后你称帝做主时,国师封与不封,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吗?皇帝深受头疾困扰,等那枚长生丹炼出来,他必然十分高兴,如果由你来进献,功劳就都落到你的身上。也正好能提醒皇帝,他给予厚望的长子一派狼子野心,反倒是一直被遗忘的你,才是真正纯孝之人。” 二皇子听后了然,站起身拱手“母亲说的是,儿臣记住了。儿臣告退,母亲好好保重身体。我们来日方长。” 杨皇后听到这话忍不住眼眶发酸,她用帕子压了压眼角,说“你也要万事小心。窦希音她虽然做了错事,但是毕竟对你一片真心,现在她被褫夺王妃封号,只能无名无分地住在寿王府上,说不定要受多少委屈。她毕竟是你的表妹,你回去后,能关照的就多关照些。” “儿臣明白。时候不早了,儿臣得出宫了。孩儿告退。” 这段时间,京城其他地方也并不安宁。慈庆宫前殿,东宫属臣们正在激烈争辩。 一个幕僚说“如今圣上亲近奸佞,迷信方士,甚至听信小人之言猜忌殿下,实乃我朝之祸。殿下,如今眼看皇上将您的职权交给寿王手上,寿王整日出入英华殿,和冲虚之流往来甚密。殿下,您要早做防备啊。” 这番话无疑是众人的心声,在座应和声纷纷。其中一个幕僚站起来,对着李承璟拱手“殿下,卑职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承璟淡淡点头“但说无妨。” “卑职以为,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虽然圣上素来英明宽厚,但是此时圣上被奸佞蒙蔽,难保之后会更加猜忌殿下。殿下当早做打算,以备不测。” “你之计该如何?” “殿下如今后院空缺,不妨纳一侧妃,为东宫巩固势力。正巧五军营左掖提督董大将军有一独女,奉若掌珠。听闻董小姐十分倾慕殿下,她感动于殿下对太子妃深情,愿意自贬为妾,侍奉殿下左右。殿下不妨纳董氏为侧妃,如此一来,五军营左掖兵力全落入殿下之手。而且董小姐不求名分,她羡慕殿下和太子妃是神仙眷侣,自愿作为妾室侍奉殿下和太子妃,想来不会令太子妃为难。太子妃素来深明大义,必然能明白此举背后之意,殿下不妨考虑一二。” 第143章 真心 程瑜瑾坐在内室,静静听着宫女传前殿之事。这个宫女是去前殿送茶水的,进去倒茶时正好听到太子和幕僚议事。她听到太子要纳侧妃,吃了一惊,赶紧跑到后面来和太子妃报信。 程瑜瑾听完后没说话,杜若和连翘侍奉在一边,听到宫女的话后脸色微变“太子妃。” 程瑜瑾脸上淡淡,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她坐在那里静默了很久,抬了下手,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宫女不敢多说,赶紧退下。等宫女走后,杜若和连翘都皱着眉围上来“太子妃,此事兴许有什么误会。会不会是那个宫女听错了?” “连对方姓甚名谁、父亲官就何职都一清二楚,怎么可能是听错了?”程瑜瑾坐在那里明明姿势都没变,可是看着眼前这一切,突然失去了兴致,“五军营大将军的独女,性行淑均,家世不凡,自然是配得上殿下的。” 连翘听到这位将军府千金的名字,宛如吞了只苍蝇般恶心“她可真是……若真是感动于殿下和太子妃的感情,便应当远远看着,祝福太子妃和两位小主子。她倒好,想嫁进东宫来做妾,还美名其曰不插入太子和太子妃之间,只是就近了守护神仙眷侣……我呸!不过是眼红太子妃的荣宠,觉得自己也行罢了,偏要用这么无辜纯良的借口。” 连翘气的不轻,杜若听到也觉得十分无奈。她担忧地看着程瑜瑾,问“太子妃,若是平时此女不足为惧,但是正巧此刻殿下情况危急,急需人手……太子妃,您看该怎么办?” “怎么办?”程瑜瑾极淡地笑了一声,站起身朝后走去,“太子殿下想做什么,谁能拦得住?董将军想借机投靠,和殿下结个儿女亲家,董小姐得偿所愿,太子也能得五军营半数人马,这分明是一桩三方有利的大好买卖,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想怎么办,又能有什么用?” “太子妃……” 程瑜瑾却明显露出不想再谈的神情,问“明乾明月呢?” “两位小主子还在睡,奶娘和嬷嬷都在跟前守着呢。” “嗯。”程瑜瑾点头,说,“好生照看,这几天蚊虫多,他们皮肉嫩,不可被蚊虫叮了。” “是。” 程瑜瑾走进书房,全程脸色冷淡,声音平静,看起来和平常一般无二。连翘和杜若对视一眼,都不敢再提刚才的话题了。 太子妃明显心情不好,连杜若这些从娘家跟过来的老人也不敢说话,更别说其他人。慈庆宫里安安静静的,沉静又压抑。 李承璟得知有一个宫女从前殿出来后,直接往后面去了,他心里便微微一沉。这个宫女多半是报信去了,李承璟心道疏忽,议事结束后,他就立刻朝寝宫走来。 李承璟进殿后,发现宫里的气氛说不出的沉闷。李承璟心里的猜测越发明了,他和宫女问了程瑜瑾的位置,径直朝书房走去。 李承璟进门,见程瑜瑾正在画画。他放轻脚步,上前将盛放红丹的碟子拿到程瑜瑾手边,道“你在给明乾明月画中秋花样?” 李承璟把她要用到的颜料放近了,正要站到侧边来看程瑜瑾作画,程瑜瑾却忽然放下笔,将卷轴从一边收起来,说“不敢劳烦殿下动手,妾身自己来就好。” 李承璟手里落了空,眉梢一动,慢慢看向程瑜瑾。 程瑜瑾垂着眼眸,将几碟颜料次第放回盒子中,仿佛没有发现李承璟站在一旁。李承璟收回手,揽着袖子背手在身后,道“你听到了?” 程瑜瑾收拾好画轴和颜料,归置整齐好就要往外走“妾身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李承璟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胳膊,他力气之大,直接将程瑜瑾牢牢制住。程瑜瑾用力抽手,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挣脱,李承璟将她转过来,强行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就根本不问我?” 程瑜瑾还在试着挣扎,听到李承璟的话,眉尖轻轻一挑,觉得十分可笑“前脚宫女才过来,后脚殿下就回来了。我还需要问吗?” 李承璟忍住怒气,尽量平静地说“那个宫女私自泄露机密,假传消息,当罚。她在哪儿?” “不行。”程瑜瑾终于忍不住了,用力挣脱李承璟的手,后退一步,抬头直直地盯着李承璟的眼睛,“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若是处罚了她这次,以后,还有谁敢向我传递消息?” 李承璟隐隐含怒“她的行为有悖宫规,且私自泄密,挑拨你我二人的关系,不严惩不足以服众。” “她的行为到底是有悖宫规,还是有悖太子殿下的规矩呢?”程瑜瑾突然抬高了声音问。她盯着李承璟,眉眼含霜“以前宫人转述殿下的行程,你从未和我追究过,现在宫女在你尚未纳侧妃之前,就偷偷将消息传给我,终于惹怒太子殿下了?” 李承璟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握住她的肩膀,说“我从未有过这个打算。刚赐婚时你觉得我看中了你的美色强占你为妾,刚成婚时,你为了安抚皇后而想给我塞人,现在,你仅凭一个宫女的只言片语,便怀疑我想纳侧妃?在你心里,就从未信任过我,是吗?” 程瑜瑾眼睛里忽然涌出水光,她猛地撇过头,用力掰李承璟的手,然而两手使上了全部的劲都没法将他的胳膊撼动分毫。她挣扎无果,回过头用力瞪着李承璟“放手。” 李承璟视若无睹,依然盯着她的眼睛,似是想看到她心里去“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成婚两年,你曾有过信任我吗,你有过哪怕丝毫动心吗?” 从上个月起,他们就成婚整整两年了。两年来他们从未争吵过,甚至连冷战、闹口角都不曾。外人将此传为佳话,处处传颂太子和太子妃温和明理,从不吵架。然而童话终有破灭的时候,这是他们成婚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争吵。 程瑜瑾和李承璟都是谨慎周全的性子,不似其他夫妻一言不合就大吵大闹。但是有些时候,爆发出来两人吵一吵,矛盾就散了,像程瑜瑾和李承璟这样一直沉积,一直压抑,一旦爆发就是致命的危机。 程瑜瑾情感薄凉,利己至上,李承璟刚成婚时觉得无所谓,只要她人在他身边就足够了。可是事实上人都是自私且贪婪的,李承璟对程瑜瑾的感情再明确不过,这些年程瑜瑾也会对他笑语晏晏,温柔体贴。她做的实在是太完美了,李承璟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换任何一个人,程瑜瑾都是这样一个好妻子,是不是换任何一个男人,程瑜瑾都会这样对待他? 这些事情李承璟不想考虑,难得糊涂,有些事情一旦追究明白了就回不去了。李承璟一直在内心里告诉自己,这样也很好,她和孩子都在自己身边,儿女双全,家庭和睦,众人称赞,这一切已经足够完美,他还奢求什么? 可是今日纳侧妃一事,还是瞬间将李承璟内心深处的怀疑引燃了。程瑜瑾一句话不问就认准了他想纳董将军之女,在她心里,他究竟是什么?这两年朝夕相处,她有过丝毫,将他放入心里吗? 侧妃一事充其量只是个引子,两人对彼此感情的怀疑,才是这场争执的根源。这个隐患极其致命,但是两个人谁都不说,相处时依然温柔体贴,宁委屈了自己,私下里在心底不断推敲,也从不肯现于人前。他们俩的矛盾平日里看不出来,直到今日,终于引爆了。 程瑜瑾听到李承璟的话,眼泪悠悠在眼眶里打转“你说什么?你竟然这样质疑我?” 李承璟看到程瑜瑾哭了,神情明显一怔,手上的力道也不知不觉放松。程瑜瑾完全没有注意肩膀上的桎梏松了,她极力忍耐,眼泪还是扑簌簌从眼眶滑落“你有什么资格质疑我?你都要纳侧妃了,我有没有把你放在心里,对你来说有区别吗?莫非,太子殿下也觉得我应当为你守身如玉,满心满眼都是你一个人,你却可以三妻四妾,左拥右抱?李承璟,就算是我父亲,素来被京城众人看不上的酒囊饭袋,也从没有对妻妾做过如斯要求。” 李承璟心中的感觉非常一言难尽,无奈道“你又拿我和程元贤比?” “太子运筹帷幄,步步为营,我父亲当然不配和殿下做比。”程瑜瑾眼角还挂着泪,可是眼神却咄咄逼人,“太子殿下如今为奸人陷害,被夺职禁足东宫,百姓和官员都十分为殿下抱不平,殿下此刻正该顺应民心,拨乱反正,诛杀妖道,恢复朗朗乾坤。殿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如此要紧,兵力当然越多越好,笼络的势力也越大越好。殿下已经筹谋了这么久,为什么在最后一步反而犹豫了?你纳董将军之女为选侍,对东宫、对董将军都好,还能收获一位对殿下极为痴心的千金小姐,殿下究竟在犹豫什么?反正我已经有了明乾明月,殿下不必再担心嫡长子的问题了,我身为太子妃理当深明大义,无条件支持殿下的事业。殿下放心,我绝不会成为你的阻力。” “我从没有想过纳妾。”李承璟发现程瑜瑾现在在气头上,试图避开这个话题,“你先冷静一点。纳侧妃只是幕僚的提议,我已经否决了。那个宫女只听了半截,事实并非如此。” “你平时如果没有流露出类似的意思,幕僚会提这种建议吗?”程瑜瑾完全不管,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简直要飞出刀子来,“所以你确实是这样想的了?你想另娶新人,却还想让我对你死心塌地忠贞不二。担心我不同意,便率先倒打一耙,说我对你不上心,从没有信任过你。你这般行径,连程元贤都不如!” 李承璟发现完全说不过程瑜瑾,只好叹了口气,说“我不和你做口舌之争,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这个问题。” “有理就是有理,没理就是没理,道理只会越辩越明,太子说不和我做口舌之争什么意思?莫非觉得我在强词夺理吗?” 李承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曾经还看霍长渊的热闹,然而着实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被怼。 李承璟终于体会到当初阮氏、霍薛氏、霍长渊等人的心情了,程瑜瑾太能说了,完全无回嘴之力,说什么都是错,不说更是错。李承璟彻底放弃了和程瑜瑾讲道理,伸手一搂将程瑜瑾抱起来“好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争不过你。但是纳妾之事纯粹是你冤枉我,你好歹听我把后面半截话说完。” “你放开我!”程瑜瑾正在气头上,突然整个人被李承璟搂住,气得不轻,“别碰我,少用动手动脚这一招转移话题。” 这些话李承璟听了就生气,他将程瑜瑾抱起来放在书桌上,扣住下巴直接吻下去。程瑜瑾话说到半截,突然嘴被堵住。李承璟以前很温雅,从没有这样强迫她的时候,他的气势太过强硬,程瑜瑾全然被掠夺,不由向后仰倒。她胸腔里的空气越来越少,渐渐感觉到呼吸困难,到后面不由用手敲打李承璟的肩膀。 李承璟终于放开她后,两个人都剧烈呼吸。程瑜瑾这时候才发现她已经完全仰躺在桌子上,两边的卷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扫落在地。程瑜瑾捂住不知道被谁咬破的唇角,放眼四周,觉得简直不成体统。她想要赶紧下来恢复仪态,却被李承璟拦住。李承璟两臂撑在她身体两侧,完全堵死程瑜瑾的路。程瑜瑾着急,用力推他的手臂“快让开,一会有人进来了成什么样子?” “早就没人了。”李承璟完全不为所动,宫里伺候的人听到书房的动静,早就识趣退出去了。虽然并不是他们猜测的那样,但是现在殿里空无一人,李承璟要真想做点什么,其实也可以。 李承璟拦住程瑜瑾,十分坚决“先把话说完再下去。不让我碰你,嗯?” 程瑜瑾愤然打开李承璟的手“青天白日,你做什么?” “我若是非要做什么呢?” 程瑜瑾捂住领口,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李承璟叹口气,伸手理了理程瑜瑾在方才挣扎中落下来的头发,道“我从不会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你对我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程瑜瑾沉默不语。她此刻半躺在宽大的书桌上,两边的笔墨、卷轴散乱一地,李承璟的袖子拢在她身边,和她的裙摆彼此交叠。李承璟说“言出必行,是我对自己的原则。我最开始单独允诺你,你不信,我便当着众人的面说四十无子才纳妾。如今多亏你,让我在二十多岁就有了儿子,纳妾这条路已经被堵死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程瑜瑾没有说话,但是眼神明显在评估试探。李承璟微微叹气,说“刚才是我不好,我太过着急,把你气哭了。我从没有想过让第三个人插入我们之中,董将军那里,我也已经明确给了推拒的口信。” “真的?” “真的。”李承璟说到这里不由挑了挑眉,“要不是那个宫女听风就是雨,什么都不明白就来给你传信,这件事你压根不会知道。此事因我而起,我会处理妥当,绝不会让他们打扰到你。如今不会,以后也不会。” 程瑜瑾怼遍天下无敌手,现在听李承璟这样说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刚才,是我误会你了?” “对,我是真的冤。” 程瑜瑾又愧疚又好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轻推了他一把“好了,是我错怪你了,以后我一定相信你。快让开,孩子们要醒了。” “急什么。”李承璟却纹丝不动,甚至单手撑着身体,另一手擒住程瑜瑾下巴,朝下慢慢逼近,“我最开始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眼看他要贴下来,程瑜瑾只好往后挪,胳膊肘一动又乒里乓啷扫落很多东西“什么?” “你不知道?” “你刚才说了那么多话,我哪记得是哪一句?” “好。”李承璟十分大度地点点头,丝毫不为难快从桌子上掉下去的爱妻,“你想不起来,那就别下去。” “你快走开!一会孩子要哭了,让宫人们进来看到,成何体统!” “书房里动静这么大,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总不能凭空担白日宣淫的名吧。” 程瑜瑾听到那个词脸都红了“你闭嘴!” “说不说?” 程瑜瑾暗暗咬唇,红云从脸一直烧到脖颈,憋了许久,终于低不可闻道“嗯。” 李承璟等了半天,听到这一个字惊讶得眉毛都挑高了“我等了半天,你就说一个嗯字?” “你烦不烦?”程瑜瑾气恼地在他肩膀锤了一下,“你见好就收,不要得寸进尺。” 身为皇太子的李承璟第一次被人警告“见好就收”,他只好委委屈屈地放松了力道,眼看程瑜瑾就要挣脱,他又突然改变了想法,一掌把程瑜瑾的腰揽住“冤枉我这么久,不给补偿?” 李承璟朝自己的唇边示意了一下,程瑜瑾挑圆了杏眼瞪他,李承璟见索吻无果,自己低头在程瑜瑾唇边印了一下“那我给你补偿好了。” 程瑜瑾忍了忍,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横了李承璟一眼,美人含羞带怒,顾盼神飞,美不胜收。 李承璟也不由笑了出来,这次他没有再为难程瑜瑾,而是放她离开了。 程瑜瑾像兔子一样溜走后,李承璟看着满目狼藉的书房,唇边不由浮出餍足的笑。程瑜瑾最后那句话,显然在回答他之前的问题。 成婚两年,你有过动心吗? 虽然她只是浅尝辄止地“嗯”了一声,但是已经足够了。她那样的性格,能承认一分,心底便是有了十分。 其实他早就该想到的,程瑜瑾今天听到他要纳侧妃,突然发了这么大的火,已经很能说明问题。她如果真是他以为的那样对他毫无感情,听到纳侧妃,应当会很理智中肯地分析董家势力,而不是生气。 可惜当时他们两人都被情绪裹挟,谁都没想明白。不过好在心里有怀疑,发作出来就好了,要不然日渐压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侵蚀了夫妻感情的根基。 如今两人彼此说开,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简直是意外之喜。 程瑜瑾跑去看侧殿看孩子,好在两个宝贝睡得踏实,并没有被吵醒。 程瑜瑾完全不好意思叫人进来,她轻轻摇晃着两个宝宝,心思慢慢飘远。不知道是不是她多疑,她总觉得自己脸上好像还残留着热意。 程瑜瑾走神,所以,她也在不知不觉中对李承璟动了真心吗?她不知道如何定义爱,可是她至少知道,这种深沉、浩瀚又强烈排他的感觉,绝不会是家人、朋友之间的正常感情。 程瑜瑾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入神,连连翘和杜若什么时候进来也不知道。连翘和杜若不敢听太子和太子妃做了什么,但是现在,眼看两位主子重归于好,太子妃的气也消了,连翘和杜若都长长松了口气,笑容重回脸上。不光是她们,大殿里其他宫人也是如此。 明乾没一会开始哭,他闭着眼睛,两条腿不停地瞪。程瑜瑾一看就知道他又尿湿了,果然,给他换了干净的衣服、凉爽的被褥后,他又沉沉睡去。 程瑜瑾轻手轻脚给李明乾换衣服,之后又给两个孩子擦拭手脚。忙完后,程瑜瑾抬头,发觉外面好一会没有动静,问“殿下呢?” “方才有公公传信,太子去乾清宫面见圣上了。” 程瑜瑾应了一声,从一旁取了团扇,轻轻给两个孩子扇风。不知道为什么,她坐了好一会,都觉得心神不宁。宫女接过程瑜瑾手里的扇子,程瑜瑾仔细嘱咐过后,带着人往外走。她走了两步,忽然猛地顿住“不对,皇上为什么召他去乾清宫?皇上这几日起居不都在英华殿吗?” 第144章 9大8结7局6 宫女没想到这些,听到程瑜瑾这样问也皱眉,摇头“奴婢不知。” 程瑜瑾莫名觉得不安,宫城中皇帝身边的人过来宣召,谁不是得到消息马上就去了,哪里会细想其他。程瑜瑾立刻叫来负责打探消息的太监,问“今日有谁进宫?” 太监想了一会,说“回太子妃的话,今日未时冲虚散人进宫。哦对,寿王也来了。” “冲虚散人,寿王……”程瑜瑾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最近寿王和冲虚散人走得很近,时常一同去给皇帝灌**汤。皇帝沉迷长生之道,本来就有些神志不清,如今被冲虚散人和寿王联手把控,越发不问世事,外人根本接触不到皇帝。 按照以前的经验,寿王和冲虚散人进宫后,总要在宫里待好几个时辰。今日他们未时才进宫,现在不到酉时,寿王和冲虚散人多半还在宫内。圣谕宣李承璟去乾清宫,当真是皇帝说的吗? 程瑜瑾问“今日冲虚散人进宫,所为何事?” 太监挠挠头,不太确定“似乎是为了长生丹一事。十天前冲虚散人得了好大一笔赏赐,为皇上炼长生丹药,今日好像就是献丹的日子。寿王随同进宫,多半也是为了进丹一事吧。” “长生丹?”这个丹药她从未听过,程瑜瑾追问,“长生丹是哪里来的丹方,以前可曾进献过?” 太监摇头“不曾。这是近来冲虚散人在梦中受仙人指点,偶然窥到的仙家法术。今日是散人第一次给陛下呈丹。” 程瑜瑾坐了半晌,忽然猛地站起来“不好!” 周围侍奉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太子妃,怎么了?” 程瑜瑾哪里还有心思给下人解释,她连忙提着裙子往外跑,高声喊道“备轿,去乾清宫。” 程瑜瑾心跳的极为激烈,如果她没猜错……皇帝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炼丹从来都是碰运气,道士将一堆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材料扔在丹炉里,谁能保证炼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偏偏一个敢进献,一个敢吃,历史上因为丹毒而去世的君王,数不胜数。这其中大部分是慢性毒发,所以炼丹士才安然无恙,但是皇帝今日吃的这个,保不准是即刻丧命。 所以李承璟才会被叫去乾清宫,而不是烟熏雾缭的英华殿。如果程瑜瑾猜得没错,寿王和冲虚散人毒死了皇帝,他们害怕被追究责任,所以才把皇帝送到乾清宫,并且假借皇帝口谕召李承璟觐见。李承璟毫无防备地被叫到乾清宫,若是紧接着被人撞见皇帝死亡,而李承璟正在现场,那他岂不是百口莫辩? 程瑜瑾简直不敢想下去,她坐在轿子里,紧张得手都在抖。轿子比她自己走快,李承璟离开的时间还不长,她或许还赶得及。 李承璟此刻,已经走进了乾清宫。 乾清宫此刻安安静静的,往日恢弘肃穆的帝宫,此时安静的出奇,仿佛刻意压抑着什么。 自从皇帝亲信道士后,身边跟随的人都换成道士,曾经的内侍公公也以不得进去打扰皇帝清修为由,被冲虚散人拦在门外。皇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冲虚散人的眼睛底下。一朝天子一朝臣,曾经风光无二的乾清宫太监,也纷纷失了势,赶紧巴结冲虚散人。 冲虚散人狐假虎威,呼风唤雨,已不是一天两天了。乾清宫此刻,颇有些寥落之感。 李承璟依旧安安稳稳拾级而上,守在宫门口的太监见了,赶紧给李承璟推开殿门“太子殿下,万岁已经在里面等着了,您且进去就是了。” 李承璟对着太监笑了笑,道“有劳。” 李承璟掀袍迈入高高的门槛,守门太监悄悄松了口气,然而他还没收敛起脸上的神色,太子突然停下来了,转身问他“殿中何故这样安静?” 守门太监没料到太子突然转身,一颗心吓得险些跳出来。他努力压住脸色,低头道“万岁宣了殿下之后,突感困乏,便去西殿小憩片刻。万岁说了,等太子来后无须在外面通报,直接去西内见万岁就是。” “原来如此。”李承璟看着守门太监似笑非笑。守门太监几乎以为太子发现了什么,可是下一刻,太子又干干脆脆往西殿走去,毫无犹豫。 守门太监看不见太子的背影后,终于敢将剩下半口气出完。还好,只是虚惊一场,太子并没有发现。 李承璟一直走到西殿最里间,这是皇帝睡觉起居的地方,明黄色的龙床格外显眼。此刻明黄色的帷幔已经放下来,隔着帷幔,隐隐约约能看到床上侧躺着一个人。 看衣服,正是皇帝。 此情此景,还真的很像皇帝小憩。李承璟垂眸,两手交叠,缓慢躬身“儿臣参见陛下。” 李承璟说完之后,里面许久都没有应答。李承璟身姿不动,又朗声重复了一遍,还没有动静后,他才低声道了句“儿臣冒犯”,随后掀开帷幔往里走。 李承璟走到龙床边,正要掀开最后一层帷帐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殿下!” 李承璟手一顿,回头,看到来人不由皱眉“你怎么来了?” 程瑜瑾顾不得将气喘匀,快步越过层层帷幔跑到李承璟身边,握住李承璟拿着床帐的那只手,用力摇头“殿下,圣上正在休息,不可打扰。” 她的眼睛瞪的极大,其中光芒焦灼恳切,几乎教人疑心这双眼睛要开口说话。李承璟覆住程瑜瑾的手背,坚定有力地握了握,还是一手掀开帷幔。 皇帝背对着他们,看不清脸庞。程瑜瑾忍不住抓紧了李承璟的衣袖“殿下……” “没事。”李承璟侧身挡住她的眼睛,说,“你害怕的话,就不要看了。” 说完,李承璟伸直了手,缓慢将皇帝翻过来。程瑜瑾想看又不敢看,十分纠结地躲在李承璟身后。过了一会,她感觉到李承璟良久未动,慢慢睁开眼睛“殿下?” 李承璟将手从皇帝鼻下收回来,仔细看,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在颤抖。 他没有说话,程瑜瑾已经明白了一切。李承璟默不作声地掀衣跪在床榻边,程瑜瑾也跟着跪下。 这回程瑜瑾也看清楚了,皇帝平躺在龙床上,胸腔已经不再起伏。他嘴唇发黑,脸色也极为苍白,看起来并不像自然死亡。 程瑜瑾隐约听到李承璟低低喊了句“父亲。”她想要再听,却已经微不可见,似乎只是程瑜瑾的幻觉。 “儿臣离您十四年,不能承欢膝下,已是不孝,即便这两年回来后,儿臣也时常忙于朝事,很少在您身边侍奉。儿臣幼时承蒙您亲自照料三年,吃饭饮食日日问询,饮药也必亲眼看别人试过后,才肯让儿臣喝。此身为父母所赐,此名为父母所造,儿臣却从未侍奉过生身父母。儿臣不孝,请陛下恕罪。” 李承璟端端正正给皇帝稽首三次,程瑜瑾心中叹息,也跟着给皇帝行最肃穆的大礼。即便父子猜忌,君臣相杀,可是皇帝,终究是李承璟的父亲啊。 李承璟拜到第二次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很明显一堆人进来了。可是李承璟置若罔闻,依然给皇帝叩了第三拜。 李承钧带着人闯进来,发现李承璟正在给皇帝行稽首礼,顿时高声叫道“太子,你在做什么!” 李承钧飞快地掀开最外一层帘子,远远地看了一眼,立刻露出不可置信之色“你竟敢弑君!父皇已经死了!” 李承钧的话宛如一道惊雷,后面跟着的几位老臣被惊得狠狠一颤,声音都变了“什么,陛下怎么了?” 李承璟一眼都没朝李承钧看去,而是伸手,扶着程瑜瑾一起起身。李承钧还在大声叫喊,最后突然跪地,恸哭道“父皇,儿臣不孝,儿臣来晚了!” 现在的首辅,曾经的次辅颤巍巍上前,手指在皇帝鼻息前试了一下,失力跪倒在地“陛下……宾天了。” 后面跟着的几个老臣面面相觑,一起跪倒在地,掩面而泣“陛下!” 相比于李承钧外形于色的痛哭流涕,李承璟的感情就显得很内敛,这样的对比简直让李承璟格格不入。几个老臣掩面哭了一会,再抬头时,一点都不影响他们眼睛中的精光。 “太子,寿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承钧突然站起身,指着李承璟大喊“一定是他,他杀了父皇!之前一直是他和父皇独处,而且我们进殿之时,正好听到他说不孝,还给父皇行礼。不是他动的手,还会是谁?” 李承钧此刻泪流满脸,情绪激动,颇有些崩溃之兆,看着并不像是装的。听到李承钧的话,几位老臣相继站起来,各自远远保持着距离,在李承璟和李承钧之间来回端详,似乎是想找出什么细节。 冲虚散人跟在最后,此刻才慢慢走进乾清宫。他看到众人僵持,装模作样比了几个手印,又掐指心算半晌,叹息着摇头“陛下被人灌了见血封喉的剧毒,此刻魂魄已散,回天乏术。” 李承钧抬头问“父皇竟然是死于剧毒?” “没错,此毒一入口则发作,毒发只在顷刻间。我们来晚了,陛下,就是刚刚被人毒死的。” 刚刚被人毒死?可是刚才在皇帝身边的,只有李承璟。 众人的视线都朝李承璟看来,李承璟眉目不动,丝毫没有动容之意。 李承钧看到他这个表现,更加激动“父皇尸身在前,你竟不哭不悲?可见你心性麻木,大逆不道,来人,还不快将这个逆贼拿下!” 众臣面面相觑,首辅出列拱了拱手,问出众人心中的疑问“太子殿下,您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承璟说“我受陛下口谕而来,我进来的时候,陛下已经……宾天了。” “果然是你!”李承钧激动道,“父皇以口谕传你前来,可见当时父皇还好好的,但是我和诸位阁老进门时,父皇已经驾崩。这中间不是你暗下杀手,还能是谁?逆贼,不打自招。” 李承钧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首辅看向李承璟“太子殿下,这一点,你如何解释?” 李承璟说“我无可解释,我来时,陛下已然仙去。” “呵,被我们抓了个正着,你是没法辩解了吧。”李承钧咄咄逼人,怒道,“父皇传口谕时还好好的,在你来了之后就遇害。之前大殿里只有你一人,而我们进来时,你还给父皇下跪,自言不孝。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程瑜瑾皱眉,她长这么大,还没有在吵架上吃过亏。向来只有她诬陷别人的,如今二皇子竟想在他们身上泼脏水? 那得看她同意不同意。程瑜瑾抬眸,轻声说“寿王,你说的话本宫实在听不懂。殿下口称不孝,乃是因为子欲养而亲不待,殿下还没来得及侍奉陛下,圣上便仙去了而已。至于下跪行礼……圣上驾崩,本来就该立刻行大礼,寿王和诸位大人进来,不也下跪行礼了么。” 李承钧被噎住,茫然片刻,又说道“父皇给你们传口谕后就遭遇不测,这还不够明显吗?” “寿王如何知道那是圣上口谕。”程瑜瑾看着李承钧,道,“而不是什么人假传圣旨呢?” 李承钧一时接不上话来,这时冲虚散人说“太子妃和太子果然鹣鲽情深,处处为太子说话。然贫道可以作证,太子已对陛下积怨久矣,以致于频频针对贫道和座下弟子。陛下仙去前和贫道谈及此事,还十分为太子惋惜。” 冲虚散人说起皇帝,程瑜瑾不好接了。君臣猜忌就是东宫的致命伤,无论怎么说,东宫都讨不了好。 李承钧得到了冲虚指点,立刻斩钉截铁说道“原来是你对父皇有怨,父皇将你禁足,还解了你的职权,你因此怀恨在心,所以才杀父弑君,意图取而代之。此般乱臣贼子,怎堪当太子?来人,还不快将这个逆贼拿下!” 李承钧话落,立刻有几个道士朝李承璟和程瑜瑾冲来。程瑜瑾不由后退一步,正要反驳,忽的被李承璟揽住肩膀,以绝对的保护姿势将她送到自己身后。 此刻冲上来的几个道士,还没来得及靠近李承璟和程瑜瑾就被东宫的太监拦住,一脚踹到在地。李承钧看到挑眉“你疯了,居然赶在御前动武?果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太子,你的狼子野心再也藏不住了吧。” 说完,李承钧对着几位阁老和众多宫人们大喝“太子杀父弑君,意欲谋反,被发现后恼羞成怒,铤而走险。尔等还不快将此等逆贼降服!” 对于任何一个太子,谋反几乎是致命伤,李承钧本来预料他喊完后李承璟会人人喊打,再不济场面也会陷入混战。然而他说完很久,回音都消散了,也不见众人有反应。 李承钧不可置信,目光从首辅、阁老、太监、侍卫身上一一扫过“你们包容反贼,想造反吗?” 被李承钧看到的人或低下头,或错开眼,但是除了倒在地上的那几个道士,无一人有动作。 李承璟轻轻笑了一声,缓慢走向李承钧“二弟,难为你设了这样一个局,为了栽赃于我,还将内阁拉过来。可惜,你忘了一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人心向背,就是如今你看到的局面。” 李承钧皱眉,十分不服气,正要说些什么反驳,而李承璟已经失去了耐心,不想再听他废话,猛然高声道“来人,将妖道和寿王拿下。” 他护着程瑜瑾时细致谨慎,和李承钧说话时理智从容,直到此刻突然沉下声音,明明神色没怎么变,可是身周的杀伐之气顿时横扫全场。 李承璟话音刚落,方才一直不见踪影的御林军铿锵而入。为首的将军对着李承璟下跪,抱拳道“卑职参见太子殿下。” “妖道冲虚散人向圣上进献有毒的丹药,致圣上毒发,寿王为虎作伥,罪同合谋。将这两人一齐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李承钧吓了一跳,对着一众披挂整齐、真刀实剑的御林军,大喝道“荒谬,你们胆敢以下犯上?分明他才是害死父皇的真凶,你们认贼作主,要造反不成?” 李承璟神色不变,道“二弟,你为何一口咬定是我?你进殿掀开帘子时,都没有走近,为何便敢断言陛下宾天了?而且,你怎么知道陛下并非自然死亡,而是被人害死的?” 李承钧声音一顿,明显接不上话来。而旁边几个老臣都微微点头,没错,二皇子进殿后,只是掀开最外面一道帘子,就开始跪地哭泣。而首辅是冒着大不韪试了鼻息,才敢宣布皇上宾天。相较于首辅的反应,二皇子哭的太急切了。 “我……我那是关心则乱,惊慌之下失去了主见。”李承钧辩道。 “还不肯认罪?”李承钧挥袖,朗声道,“将冲虚散人和寿王进献的长生丹呈上来。” 一听这句话李承钧脸就白了,阁老们看到这里,心里已经有了决断。给帝王进献的东西,为了吉利,一般都是双数,长生丹也正好有两枚。李承钧眼睁睁看到另一颗本该已经销毁了的长生丹送到李承璟手上,李承璟随便刮了一点,喂给从英华殿拉来的一只鹤,果然鹤扑扇翅膀哀鸣了一会,便垂颈死去。 李承璟看到鹤失去动静,冷冷道“这只鹤只服用了刮下来的些许粉末便气绝身亡,陛下用了整整一粒丹药,可想而知该如何剧痛。陛下意外身亡,俱是被你们二人所毒害!冲虚散人欺世盗名,祸乱朝纲,如今竟还毒害圣上;寿王身为人子,帮着妖道将丹药进献于陛下,亦是帮凶。陛下宾天,你二人万死难辞其咎!” “我,我……”李承钧张口无言,再说不出辩驳的话来。冲虚散人见势不妙,想悄悄溜出去,结果被守在外面的御林军捉了个正着。宫外响起冲虚散人铺天盖地的求饶声,李承钧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连连后退,嘴里还在不住喃喃“不是我,不是我……” 然而御林军可不管二皇子在进行什么样的挣扎,已经有人将李承钧押着跪倒在地,首辅眼睛扫过周围的御林军,上前毕恭毕敬给李承璟叩首“先帝宾天,实乃天下大悲。然国不可一日无君,老臣恳请太子殿下顺应民心,早日登基,以主持大局!” 殿内殿下顿时一片下跪的声音,程瑜瑾看到,也后退一步行礼“请太子殿下登基。” 乾清宫此刻的衣服非常杂乱,有绣着飞禽的内阁文官,有全幅铠甲的御林军武官,有红衣太监,有青衣宫女,也有一身流光的程瑜瑾。然而此刻,这些五花八门的衣服都恭恭敬敬贴着地面,身份各异、尊卑各异的人齐齐跪拜在李承璟脚下,齐声道“请太子殿下登基。” 众人皆跪,唯独李承璟一人站着,越发显得他长身玉立,挺拔如松。李承璟目光扫过众多跪伏着的头颅,最后弯腰,亲手将程瑜瑾扶起来。 程瑜瑾在李承璟的搀扶下站直,等程瑜瑾站好后,李承璟一手拉着她,同自己比肩而立,另一手缓慢抬起“免礼,平身。” 众人却更深地拜倒下去“恭喜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明帝,孝宗嫡长子,少流落民间,建武二十三年回归。帝五岁封太子,同年因病去清玄观静养,为时首辅杨甫成所害,重伤失踪,幸得民妇薛氏所救。帝少而聪慧,虽寄养民间,仍敏而好学,于建武十九年高中进士,为官期间功绩斐然。后被孝宗认回,重居皇太子之位。 帝一生勤政明德,广开言路,创元熹盛世,万国来朝。帝仅娶后一人,帝于登基大典言,高祖遗命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朕二十二而有长子,故日后不再纳妃,众臣不得再提后宫选秀诸事。终帝一生,始终未立嫔妃,与后举案齐眉,感情和美,乃传世佳话。” ——《齐书·明帝本纪》 而历代正史,无论主编者为何人,都在不遗余力地打压一种小道谣言,那就是英明神武、一生未有污点的齐明帝,居然娶了在民间的侄女。甚至还有野史称,帝后二人于闺房无人之处时,明嘉皇后会笑称帝为九叔。 谣言,都是谣言。 后来,在元熹十三年,已经到了怀春年纪的大公主李明月问母亲如何找到如意郎君。美丽端方、姿容宛如皓月的皇后想了想,笑着说“你要先找一个叔叔,然后,让他帮你介绍身边的青年才俊。” 清俊完美、气度雍容,让所有史官都拼了命为皇帝陛下的清名作斗争的李承璟,此刻,唯有无奈地看了自己的皇后一眼。 他们如此相似,以至于他们的人生轨迹也本该是相似而不相交的。要怪只能怪建武二十二年早春的那场雪,乱雪迷人眼,李承璟隔着风雪看到一个漂亮的少女毫不犹豫打了前未婚夫一巴掌,突然心生好奇。 她是谁? 紧接着李承璟就觉得奇怪,他并非程家人,这个少女是谁,眼前这对年轻男女有什么恩怨,与他何干? 然后,他就看到那个少女回头,看到他似是评估了一下,然后施施然行礼“九叔万福。” 最终李承璟还是知道了,她是宜春侯府大小姐,勉强也算是他的侄女。 亦是他此生之妻,程瑜瑾。 ——《九叔万福》,正文完。 第145章 番外之盛世 “皇后娘娘,这是蔡国公府进献的绿菊,请您过目。” 程瑜瑾只是淡淡扫了一眼,点头道“本宫知道了,放到花园吧。” “诺。” 陛下八月初九登基,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先帝因丹药中毒去世后,陛下十分悲痛,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在众多臣子的劝说下,陛下才强打精神,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元熹。现在,已经是元熹元年九月了。 太子顺应天命登基为帝,程瑜瑾也顺理成章成为皇后。因为先帝是暴毙而亡,凶丧,李承璟和程瑜瑾作为儿子儿媳,理应守孝三年。但是国家大事不能没人主持,所以内阁主张以日代年,皇帝皇后为先帝守孝二十七日,即可脱下孝服,恢复正常行动。 程瑜瑾在月初除服,很快,重阳节就到了。这是李承璟登基后第一个大典,所有人都主张大办,万象更新,以显示新朝的喜气。李承璟却觉得没有必有,前段时间因为妖道祸乱朝纲,以炼丹之名搜刮了许多民脂民膏,百姓本就叫苦不迭。虽然李承璟一上台立刻废除了白鹿台修建事宜,但是为此散出去的银两却收不回来了。李承璟体谅民生不易,国库空虚,不欲再大肆铺张,所以新朝一切庆祝,全部从简。 皇帝陛下这样说,下面人自然无有不应。眼看重阳将近,程瑜瑾作为皇后,将会亲自出面主持重阳庆典。这可是程瑜瑾成为皇后后第一次公开露面,阖京人家哪一个不想趁这个机会讨好皇后。然而陛下却不让送贵重的礼,京城众人为此挖空了心思,想尽了办法送不贵可是奇巧的礼,以讨皇后一笑。 蔡国公府送上来的东西就非常独特,因为是重阳节,他们送花进宫,应景又讨巧。而普通的菊花未免泯然众人,他们特意找来了绿色的菊,精心栽培,在重阳时当做投名状送到宫里。 可惜蔡国公府的人花了那么多心思,绿菊抬到程瑜瑾跟前时,她不过淡淡扫了一眼,就让宫人抬到花园了。这和翟老夫人预想的皇后见了花十分喜欢,大加赞赏殊为不同。淑太妃陪坐在侧,瞧见后旁敲侧击地问“绿色的花难得一见,赶巧赶上了重阳,这几盆绿菊送的讨巧。皇后娘娘直接让人送到花园里去,可是不喜欢绿色的花?” 程瑜瑾摇头,一语双关“万花都是一样的,本宫一视同仁,倒不至于刻意针对。只不过陛下说了,国库空虚,民力不继,京城众官邸不许铺张浪费。本宫作为后宫之主,更该以身作则。这些绿菊虽然只是寻常草木,可是要培育这样一株绿菊,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其背后的花销不比金银珠宝少。耗费这么多财力只为了一朵开十几天就要凋谢的花,委实浪费。此奢靡之风不可长,断不能给京城开这等风气。” 淑太妃本是前朝淑妃,昌国公府徐家的大小姐,如今先帝宾天,淑妃也跟着成了太妃。因为新帝体恤,免了妃嫔殉葬、守陵等仪制,淑太妃等人依然还能住在紫禁城里,安安稳稳过养老生活。 淑太妃本来猜测皇后对蔡国公府的投名状不假辞色,盖是因为记恨当年蔡国公府对皇后的冒犯。淑太妃娘家和宜春侯府走得近,隐约听闻过,当年先帝给太子和娘娘赐婚前,蔡国公府是想把娘娘娶回去当续弦的。最后这事自然没成,等赐婚圣旨公告天下后,差点没把蔡国公府的老夫人吓个半死。 在这之后,蔡国公府的人见了皇后就绕着走。当年皇后还在东宫做太子妃时,翟家人对娘娘就多有讨好,生怕娘娘追究老账。后来太子登基,太子妃也成了皇后,翟家人越发心惊胆战。这不是,皇后主持的第一个重阳节,他们就忙不迭跑出来讨好皇后。 淑太妃听完程瑜瑾的话,愣了一下,哂然一笑“是妾身目光太短浅了。皇后说得对,此风不可长。陛下说了不让铺张,可不是让他们变着法投机取巧的。皇后娘娘心有乾坤,妾身狭隘。” 淑太妃确实把程瑜瑾想的太狭隘了,程瑜瑾如今已成了皇后,独宠后宫,膝下儿女双全,怎么还会揪住未出阁时的那些小恩小怨不放手。蔡国公府此举,实在是太自作多情了。他们这样做不光是看不起皇后,也是看不起陛下。 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在公论公,就事论事,从来没有为难过蔡国公翟延霖。翟延霖还只是起了个心思,尚未来得及过明路呢,靖勇侯府霍家,那是确确实实和皇后订过亲,后来又退了。此事京城皆知,直到先帝赐婚后才没人敢提了。然而就算如此,陛下在东宫辅政之时,也没有因为私怨克扣过靖勇侯什么。 众人本来担心陛下掌权后会秋后算账,然而一个月过去,朝廷法度正常运转,皇帝没有因为任何私人恩怨迁怒过什么人。皇帝践行了他登基时的诺言,用人只看才能,不问来路。从元熹年起,过往一笔勾销,众人只需安心办差,除去触犯律法、作奸犯科之人,其余臣子不问过往,不翻旧账。即便曾是杨甫成的门生,只要有能力有实绩,愿意继续为元熹朝发光发热,皇帝都既往不咎。 皇帝这样的说法,无疑在朝廷中引起轩然大波。这才是为帝者的胸襟气度,曾经因为局势不得不投靠、交好杨甫成的臣子大感安心,从此对新皇越发心悦诚服,尽心尽力。 皇帝和杨家有血海深仇,尚且能放过杨家的门生,不拘一格降人才,何况是曾经有过那么一丝小纠葛的前情敌呢?甚至真正小心眼、记仇且锱铢必报的程瑜瑾,都不太记得翟延霖这号人了。 蔡国公府这样急急忙忙的讨好,程瑜瑾看着也觉得很尴尬。 淑太妃哂笑,自嘲自己果然是小人之心,比不得程瑜瑾和李承璟这种心性气度。所以怪不得,最后是人家二人赢得了最终胜利,成为新朝帝后。 程瑜瑾问“太妃近日搬迁,可有不适应的地方?” “并无,妾身一切都好,多谢皇后挂心。”淑太妃说。淑太妃从宫妃升级为太妃,住所自然也要搬到清净的西三宫,将东西六所给新帝嫔妃让出来。虽然新帝也用不上这些宫殿,但是身为前朝嫔妃,淑太妃必须要将姿态做出来。 程瑜瑾听到淑太妃说一切都好,笑着点头。她毫无异状,又自然地接着问“那杨太妃呢?近来神志恢复了吗?” 杨太妃……淑太妃的笑容不知不觉收敛,这个姓氏,这个辈分,后宫中几乎不做其他人想。 杨太妃,便是曾经的皇后,杨妙。皇次子李承钧被妖道蒙蔽,私自向先帝上贡有毒的丹药,致使先帝暴毙。妖道冲虚散人被打入天牢,没为奴籍,全部家产充公,流放三千里。李承钧也被剥夺寿王封号,贬为平民,终身□□。 至于李承钧指责太子谋反一事,也被治了一个污蔑的罪名。道理很简单,长生丹是冲虚散人炼好的,献给皇帝是李承钧亲手拿上去的,服用丹药也是皇帝自己决定的,李承璟怎么能提前得知长生丹里有毒?他又怎么能知道皇帝还真吃了。 之后的事情,全是李承璟机变快,人手埋的深。他得知皇帝出事后,立刻让太监换下要销毁的另一颗长生丹,还在乾清宫外布好御林军。至于内阁阁老等人,李承璟从来没有担心过。正如他说,得人心者得天下,他在众臣眼皮子底下做了那么多事,而二皇子却先是依仗杨家不问世事,后面又和道士勾结作乱,人心向背,已成定局。 说来世事真是难料,窦希音在杨家失势时,被先帝褫夺王妃封号,不妻不妾地住在寿王府。当时本来还有人笑言寿王大度,收留前妻,然而没过多久,李承钧因为谋害先帝之罪被削为平民,竟然和窦希音头衔齐平了。 如今这两人被圈禁在一方小院子里,倒也成了患难夫妻。李承钧犯下的祸事被揭露后,杨皇后当即便晕了。等醒来后,二皇子已经被圈禁,她自己也被废除了皇后称号。从此杨妙的神志就不太正常,不和外人交流,只管抱着膝盖和空气自言自语。 李承璟虽然废了杨妙皇后之位,却留了她一条命在。李承璟褫夺杨妙后位后,没说将她贬为什么品级,大家只好不清不楚地以“杨妃”代指。杨妙既然还是先帝的妃子,那这次先帝嫔妃迁宫,她也必然在列。 淑太妃不太想提这个人,只好含糊道“妾身和杨太妃并不亲近,并不清楚她的现状。想来陛下与皇后恩恤,皇恩浩荡,杨氏的病应该好些了吧。” 程瑜瑾点头,清浅道“那就有劳淑太妃照看一二,本宫先行谢过淑太妃。” 淑太妃连忙称不敢。她心里明白了,皇后并不想要杨妙的命,但是也不希望杨妙再惹出什么乱子来。安安静静在冷宫了此残生,大概便是杨妙最好的结局了。 建武年间风光无两、权倾一时的杨家,至此彻底坍塌。杨甫成被剥夺功名,三代以内不得入仕,杨孝钰横死,二皇子圈禁,杨皇后被废,就连仅剩的杨太后,也没有得以善终。 在李承璟登基之后,当即便下令重审建武八年清玄观灭门一案。最后查出,山洪并非偶然,而是上游有人炸毁堤坝放水;清玄观无一人生还也并非天灾,而是被人灭口。 这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针对皇太子的阴谋。背后主使,正是当时的杨太后和首辅杨甫成。 谋杀皇太子,还涉嫌谋害前皇后钟氏,杨甫成被重新追加罪责,可惜在毒酒到来之前他就因贫寒交迫,染病而死。杨太后也被剥夺尊位,不准合葬帝陵,不配安享太庙。 并不是死了,曾经的罪孽就可以一笔勾销,杨太后死后,依然为自己年轻时的暴行付出了代价,身名俱裂。杨甫成把持朝政二十多年,敛财无度,然而临死时,身边连抓药的铜板都不够。 康王妃兼原配皇后钟氏,被李承璟尊为太后。然后钟太后已经逝去多年,如今后宫之中,依然只有皇后一人说了算。 其实除了皇后,也没有其他人。这一点淑太妃十分羡慕,皇帝在登基大典同天,同时举行册后大典。全套礼仪结束后,大齐年轻的新皇当着全朝百官说,开国高祖立下法度,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他今年二十二,已有长子,故此生再不纳妃。日后内外臣子,不得再提充盈后宫、选秀添人之类的事情。 皇帝出口成旨,一言九鼎,而且还是在登基大典上说的,谁敢有异议?之后果然,没人提选秀一事。五军营董将军也十分没脸,灰溜溜将女儿禁足,听说这几天,已经在张罗给董小姐选婿一事了。 皇帝敢当着天下人的面说,可见信心和决心有多大。淑太妃对程瑜瑾十分艳羡,然而淑太妃不是羡慕程瑜瑾当了皇后,也不是羡慕程瑜瑾有一对可爱的儿女,而是羡慕李承璟对她的用心。何其有幸,此生能得夫婿如此对待。别说程瑜瑾是皇后,就算她只是个普通民妇,天底下都有的是女子,愿意用一生荣华富贵来和程瑜瑾换。 只可惜,既换不来,也羡慕不来。 这时候又有宫人进来禀报,宫女给程瑜瑾和淑太妃问好,然后垂手在一边,不再说话了。淑太妃了然,借口刚搬家,宫中还有事,先行告退。 程瑜瑾客气两句,让连翘送淑太妃出去。淑太妃出门时,隐约听到,里面提到了“靖勇侯夫人”的名字。 靖勇侯夫人啊。淑太妃了然,怪不得不方便说给她听,原来是程瑜墨的事。淑太妃早年从娘家听说过,宜春侯府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姐姐聪慧端庄,妹妹活泼随性,后来,靖勇侯和姐姐订婚,过了两个月后说认错了人,改成了妹妹。 所以,最后是妹妹顶替姐姐嫁了过去。妹妹肖想姐夫,这本来已经够让人诟病的了,要是程瑜墨婚后和和美美的倒也算了,偏偏她和霍家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听说程瑜墨和婆婆霍薛氏,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好几次都动了手,简直成了勋贵人家的笑话。 霍长渊摊上这么一个妻子和母亲,以后有的是他受。可能是因为家事不顺,牵制了太多精力,霍长渊仕途也毫无寸进,甚至因为疏忽,犯了好几次错。 一个朝廷命官像他这样,家宅出了名的不宁,官场上也没有多大功绩,仕途基本已经到头了。听说靖勇侯爵位到他这辈已经是末代了,以后,还不知道京城里有没有靖勇侯这号人。 反而姐姐呢,被退婚后在家里留了一两年,最后嫁给了借住程家的太子,也就是当今陛下。人生际遇,难以言说。 宫女扶着淑太妃回宫,听淑太妃感慨完这对姐妹的际遇后,宫女说道“太妃娘娘,您说是不是正因为姐姐退婚在家,说不上亲事,才捡了天大的漏?毕竟私底下一直有传,太子当年娶程家女,是因为答应了程老侯爷的条件。程老侯爷仗着救命之恩,挟恩求报,让太子娶程家女作为报答。二小姐已经嫁人,家里只剩下大小姐,所以才……” 淑太妃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宫女话中的意思后,十分不屑“可笑,事后诸葛亮,这不过是庸人给自己贴金罢了。我们如今这位陛下,虽然看着光风霁月,礼贤下士,但是满朝文武谁敢顶撞陛下一句?外和内刚,谦和而有主见,这位主的能耐大着呢。如果当初不是他自己愿意,谁能逼迫他娶不喜欢的女子?别说程老侯爷,就算先帝也不行。你再看看陛下对皇后的稀罕模样,说当初不是他自己谋夺来的,本宫第一个不信。” 宫女想了想,很容易被说服。无论是东宫时还是登基后,陛下的种种表现,确实很此地无银三百两。 淑太妃说了一会,脸上带着悲悯嗟叹,缓缓叹息“这个说法是谁传出来的,本宫大概也能猜到。可怜啊,一辈子只能看到别人得到了什么,却不想想人家付出了什么。姐姐未退婚时,怨恨姐姐顶替了自己的姻缘;等如愿嫁了过去,却把自己的日子过的一团糟糕。这时候回头见姐姐又嫁了好人家,心中不平,反而怨祖父偏心,说姐姐捡了自己的漏。呵,可怜,可笑,可悲。” 宫女沉默,淑太妃给自己悠悠打着扇子,似有所指道“本宫虽然不知道程家的事,但是本宫猜测,若当年没有退婚那一茬,大姐姐按期嫁了过去,之后的太子妃皇后,也不会和妹妹有什么关系。根本不是捡了天大的漏,而是那个位置,本来就只留给一个人。” 淑太妃感叹了一会,突然笑道“这些和本宫有什么关系。新朝的事,本宫这个前朝太妃操什么心。以后陛下和皇后的事,不许再说。” “是,奴婢遵命。” 夜幕渐深,紫禁城里次第亮起灯火。李承璟在坤宁宫里逗孩子,分别掂量了两个孩子后,李承璟道“明月又漂亮了,果真是我大齐的明月。不过李明乾也胖的也太快了,他以后要注意形象,可不能吃成个胖子。” 程瑜瑾听到这话瞪他“说谁胖呢?这分明是正常的圆润。” “圆润?”李承璟捏着儿子胳膊上的肉笑,“你看看他的胳膊,这还叫正常?” 李承璟在程瑜瑾的眼神中败下阵来,笑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平时看着还挺明理的,怎么对两个孩子这么没底线?” 程瑜瑾轻哼了一声,把他手里的孩子夺过来“你竟然还嫌弃上了。挤兑完明乾挤兑我,看不惯的话,回自己宫去。” 李承璟笑,连忙伸手护住程瑜瑾“他是真的重,你小心抱不住。好了好了,我怎么可能说你,别生气。” 小孩子精力不济,没玩一会就困了。李承璟让宫女将小皇子、小公主分别抱回去睡觉,没了碍手碍脚的孩子,李承璟终于能和程瑜瑾单独相处。 他屏退宫人,和程瑜瑾对坐窗前,亲手给她倒满杯盏,说“重阳将至,登高去疾。今年我们恐怕是登不了高了,先喝杯菊花酒,暂且应应景。” 杯盏里的酒是橙红色的,倒在白玉杯里极为好看。程瑜瑾拿起来试探地抿了一口,发觉并不辛辣,才慢慢喝尽“这个酒甜甜的,一点都不呛。” 李承璟又给她倒了一杯,另给自己满上,说“不要喝的太急,虽然是花酒,口感清甜,但是后劲并不小。喝太快,一会你就该晕了。” 而这时程瑜瑾已经又喝了半杯,她低头看了看,无奈道“后劲不小,为什么不在之前说?非得看着我喝完了,才告诉我?” 李承璟摩挲着酒盏,挑眉笑道“可能许久没见你撒酒疯了,有点怀念。” “别诬陷,我什么时候撒过酒疯?” “还不承认?你之前喝醉了,那可是酒壮怂人胆,对我极为放肆。” 程瑜瑾撑在小桌上,发觉这个酒上头真的快,她现在就有些晕乎乎的了。程瑜瑾侧着头,笑问“殿下怎么知道那是喝醉了?” 她叫他殿下,显然已经喝醉了。李承璟配合地点点头,说“有理,很可能是你借酒装疯,为平时之不敢为。” “那我做了什么?” “动手动脚,抱在我身上不放,还意图强吻于我。” 少来,根本没有。程瑜瑾微笑着看他一本正经地胡扯,点头道“那可真是委屈殿下了。后来成了吗?” 李承璟短暂地停顿片刻,义正言辞地摇头“没有。” 程瑜瑾笑,突然撑起身,越过矮桌凑到他脸前,轻轻凑上一吻“那现在就成了。” 程瑜瑾做完之后脸就红了,她想回撤,却发现腰已经被人扣住。李承璟反手将她放倒,一脸正经地说“你这样强吻人不对,为夫教你。” 程瑜瑾脸越发红了,心想借着酒劲装疯的人分明是他才对。窗外天高气爽,苍穹深邃,繁星满天。程瑜瑾面前倒映着漫天繁星,而眼里只能看到一个人。 她脸颊绯红,最后,含嗔带怪地瞪了眼前人一眼“道貌岸然,毫无为长辈的自觉。” “既然承你一声九叔,我这个叔叔当然要为你答疑解惑,将你教好。好好学着,下次强吻人不许这么敷衍。” 第146章 番外之前世 元熹五年。 乾清宫的太监早早捧了朝服,守在殿外等待陛下传唤。陛下自从登基后,勤勉仁德,开明清正,是众人心中完美的圣贤君王。若较真论起来,陛下什么都好,唯有一点不好,那就是登基五年,尚未立后。 其实也不是没有立后,而是曾经那些闺秀们不知道怎么了,都意外身亡。陛下还是太子时,先帝为陛下指了一位太子妃。结果册封尚未举行,准太子妃得病死了。 先帝十分过意不去,因为陛下从小流落民间,多年孤身一人,先帝对长子多有亏欠,便想着为他指一位温柔贴心的太子妃,免得长子总是孤零零的。结果准太子妃尚未成婚,竟然得了急病。皇帝想再为陛下赐一门婚事,陛下却说大业未竟,无心私事,何况前面那位闺秀虽然没有受册,不算正经的太子妃,但是毕竟和陛下有了夫妻名分,他合该为其守妻丧一年。 先帝见状只好作罢。等一年过后,东宫和杨首辅对峙越发严重,首辅和太后等人不甘心让陛下有一门强力的妻族,所以一直压着不肯让其娶妻,陛下忙于朝政,也着实没有心思。后来杨家事败,杨首辅被革职,杨太后病逝,紧接着二皇子伙同妖道给先帝呈献仙丹,竟把先帝毒死了。 杨家经此一事彻底倾颓,陛下顺应民心登基,改年号元熹。之后,李承璟也如同众人期待的那般,从一个完美的太子,变成一个完美的帝王。 陛下五年来无一处不好,唯有一点让内阁和朝臣操碎了心,那就是陛下中宫空悬,至今尚未立后。先帝孝期结束后,内阁代表众臣请命,请陛下选秀。陛下应允,礼部珍而重之挑选了身家清白、品行端正的适龄闺秀,结果在正式册封之前,这位闺秀失足落水,溺死了。 这回连内阁都无话可说了。新娘屡次在成婚前出意外,李承璟冷了心,觉得或许真的是自己生于端午,天生注定是孤独命格。所以降生以来,克死了母亲,克死了外祖母、外祖父,等从民间归来,再度回宫后,太后、皇帝接连死去,弟弟被圈禁,继母疯疯癫癫,举目望去,竟然再没有一个亲族。 连妻子也是如此,谁和他订婚,谁就出意外。 李承璟彻底歇了娶妻的心思,一心专注治国。内阁不敢再劝,只好听之任之,唯有贴身伺候陛下的太监们,看到深更半夜陛下还在书房内批复奏折,一人,一桌,一盏孤灯,委实心酸。然而陛下看着好说话,其实最有决断不过,太监们即便想让人在身边照料陛下,也不敢自作主张。 今日,御前大太监早早就捧着御冠,等在乾清宫外。陛下这五年来,早朝风雨无阻,从无迟到。他根本不需要太监提醒,到了点便唤人进来,准时的可怕。大太监以为今日也是如此,可是他等了一会,眼看已经过了寻常的点,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大太监有点着急了,他压根没有想过陛下睡过了、忘了之类的可能,他最先想到的,是陛下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大太监有点急了,忍不住上前,轻轻叩动殿门“陛下,该早朝了。” 大太监屏息等着,打算三息没有动静,他就闯进去。好在他数到二的时候,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进。” 大太监长长松了口气,道了声不是,领着人推门而入。 李承璟脸色一如往常,清俊淡漠,不怒自威,是位好看却不敢让人生出丝毫亵渎之心的帝王。他在太监的侍奉下换上赭红朝服,冕旒之下,更显帝王威仪。 太监环绕在身边为他系林林总总的配件时,李承璟竟忍不住走神。说来惭愧,他今日起迟了,以致于需要太监提醒才记起时间,全是因为做了一个梦。 还是一个,不太好说的梦。 李承璟身为成年男子,还是一个十分健康的男子,觉得偶尔做些巫山之梦,实属正常。但是昨天的梦……怎么说,真实的有点过了。 层层衣袖之下,李承璟的手指,忍不住轻轻摩挲。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温暖馨香之感,李承璟今日才知温香软玉,竟字字属实。他昨夜批折子到深夜,入睡之后,竟然莫名来到一个陌生的寝殿,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李承璟隔了一会,才认出来这是坤宁宫。自从杨妙被废后,李承璟迟迟没有立后,皇后寝宫坤宁宫也就此空置下来。即便有宫人日日清扫,但是一处不住人的宫殿,会从根上蔓延出清冷荒凉。 然而眼前的坤宁宫,却生机勃勃,暖香阵阵,每一处的摆设雅致精巧,一看就知道花费了心思,并且主人品味不俗。 奇怪,他睡前并未察觉到不对,不可能有人作乱,而且,天底下也不会有人能复制出一模一样的坤宁宫。李承璟以为自己是做梦,但是过了一会,他看到一个端庄华丽的女子施施然走过,她的脸隐约有些印象,但是并不熟悉。 在梦中,会出现一个不认识之人的面容吗?李承璟觉得不会,然而之后的事更加奇怪,殿中之人仿佛看不到他一般,宫女往来穿梭,还称那位漂亮出奇的女子为皇后。 皇后? 听到这个称呼,李承璟突然生出些奇怪的感觉。冥冥中仿佛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指引着他,但是眼前仿佛被什么遮挡住了一般,让他始终看不清对面的路。 后来,他还看到两个四五岁大的孩子跑进来,最后面的姑娘小小年纪就眉眼精致,明显像母亲,但是最让李承璟震惊的,还是为首那个男孩。 那个孩子,眉眼肖似李承璟。 李承璟很快就得知,男孩叫明乾,是皇长子,即将被册封太子,女孩叫明月,是阖宫捧在手心的明月公主。他们两人,还是双胞胎。 这样的双胞胎,似乎该叫龙凤胎。明乾似乎极为苦恼,他总担心自己不小心吃胖了,损害了太子的形象。李承璟听到这样的话极为恼怒,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能吃多吃是好事,是哪个不负责任的人说他胖? 而且李明乾身形匀称,小小年纪就能看出来腿很长,长大了必然是副好骨架。到底是谁说他胖? 可能是因为老大一把年纪都无子,李承璟看到这两个孩子,有着说不出的亲近。众人都看不到他,他就那样站在坤宁宫中,看着这母子三人说话、用膳,饭后那位女子哄两个孩子睡觉,朦朦胧胧的光线中,她的侧颜好看得出奇,李承璟发现自己竟完全挪不开视线。 下午的时光一晃而过,李承璟甚至还去侧殿,无声地指点了两个孩子写字。这个梦境到此,李承璟已经极为满意,虽然这并不是他的孩子,但是他竟奇异地满足。或许,上天看他太过孤寂,让他在梦中一圆天伦之乐,已是上天恻隐。 李承璟都已经做好梦醒的准备,谁知道天色渐渐暗去,宫人们突然齐声称陛下。听到这个称呼,李承璟先是愣了一下,瞬间生出一种被冒犯的不悦。 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古往今来,不可能只有他一个皇帝,陛下这个称呼也不为他所独有。而这个女子是皇后,她的丈夫,显然会是另一个皇帝。 但他就是觉得不悦。他沉着脸转身,想看看被称为“陛下”那个人是何等人物,结果,竟看到了他自己的脸。 是他?不,李承璟很快反应过来,不可能是他。他并未娶妻,更没有子嗣,如何会有这种妻儿双全的美满境遇。莫非是他近来太忙于政事,疏忽了心理,以致于魔怔入梦,竟然幻想了这么一幅圆满到虚假的梦? 李承璟觉得有些尴尬,他可能真的需要暂时放松,休整一二,瞧瞧他梦里都在干些什么。然而这还没完,李承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脸走入宫殿,和妻儿一同吃饭,饭后去指点了明乾和明月写字,然后就打发他们回自己宫殿。之后夜深人静,夫妻二人,做些什么理所应当。李承璟尴尬非常,他想要回避,可是触感、嗅觉都和另一个人绑定,甚至某个地方的感觉也是互通的。 克制端正的大齐陛下做了一个自己都看不过去的梦,就是因为这个梦,他五年来精确到分秒的生物钟,竟然起迟了。 此时太监们已经为皇帝陛下穿好了朝服,李承璟自己正了冠,大步朝外走去。 今日的陛下依然勤政爱民,冷静自持,然而只有李承璟自己知道,他在早朝时走神了多少次。 晚间,李承璟放下朱笔的那一刻,竟然奇异地生出些期待来。 他自己都对这种心理十分唾弃。然而入梦后,果不其然,他又来到了那个地方。 这么几天过去后,李承璟简直怀疑自己被什么狐妖下了蛊,夜夜入梦,行难以启齿之事。他也终于忍不住,暗暗留意起,梦里那个女子是谁。 然而答案到来的猝不及防。又是一个无人之夜,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把女子灌醉,然后又拐上床榻,美人在事中体力不支,他却始终不肯给个干脆,非要问“你该叫我什么?” “陛下……” “不对,再说。” “太子殿下?” “还不对。乖瑜瑾,你再说不对,就该受罚了。” 美人乌发凌乱,汗湿红被,只好无力道“九叔。” 李承璟醒来后,觉得难以置信。这个称呼虽然久远,但是并不陌生。仔细论来,他做李承璟的时间,还没做程元璟的时间长。 他竟然,娶了自己在程家的侄女?他记事以来,处处以史书中圣贤太子为标准,严苛约束己身,但是他竟然干出监守自盗、求娶侄女这种事? 以这几日的观察,他甚至觉得未必是求娶,说不定是强娶。 李承璟对自己产生极大的怀疑,并且对另一个自己极为唾弃。可能是因为心里产生了排斥,自此之后他一梦天亮,再也没有梦到另一个世界自己和程瑜瑾的相处细节。 对的,他怀疑,那是前世来世,或许随便什么定义,总之是不同的世界,同一个他的生活。 李承璟清正严谨、严格自律地过了几天,在第五天时,实在忍不住,非常不经意地问“宜春侯府之人,都怎么样了?” 大太监不明白陛下为什么突然想起宜春侯府。他捡了重要的人说,虽然程元璟已死,李承璟以全新的身份回归,但是亲近些的人都知道,陛下,便是曾经宜春侯府程家的第九子,建武十九年的进士,程元璟。 虽然陛下和先帝都没有认程家,但是在陛下登基后,程家还是过得极为安逸。虽不担任要职,可是富贵无虞。大太监说完了宜春侯和庆福郡主,见陛下还没有叫停的意思,只能自我怀疑地继续往下说。李承璟听了半天,忍着不耐灌了一耳朵程元贤的风流韵事,可算得知程家两位姑娘的下落。 其实已经不能叫姑娘了,应当是姑奶奶。两位程家姑娘,都嫁到靖勇侯府霍家。 她嫁人了。李承璟的心突然漏跳一拍,感受到一种铺天盖地、令人绝望的荒芜。他沉默良久,还是逼着自己问出来“程大姑娘,近来过得可好?” 他依然执着地叫她程大姑娘,仿佛这样,她就依然是待嫁之身,并不曾嫁与另一个男子为妻。 “程大姑娘?陛下您是说靖勇侯先夫人?靖勇侯原配夫人已经死了,现在在霍家当家做主的,是程二姑娘,程大姑娘的妹妹。” 她死了。 他得知她是这样晚,缘分对他竟然这样刻薄。他和她也曾短暂地同住一个府邸,但是他常年客居在外,程瑜瑾谨守闺誉,不出二门,他们短短的,交集在同一处府邸的时候,并没有见面。此后,就如两条直线,各自奔赴前程,再不相见。 她死了。这在之后很长时间,都成了李承璟的梦魇。他让人暗暗查程瑜瑾身亡一事,得知竟然是霍长渊和程瑜墨在她怀孕时私相授受,影响了她的情绪,霍薛氏又在她难产时一心想着孙子,变相害死了她。李承璟心中大怒,越怒到极致越不动声色,但是之后对霍长渊的优待,给霍长渊的升迁机会,他全部收了回去。 他因为程家而悄悄优待霍家,结果,这些人就如此对待她。 他能饶霍长渊和霍薛氏不死,已经是多年来以史书要求己身而磨炼出来的最大自制力。 他查的深了,渐渐发觉被众人称为人间真爱的靖勇侯夫妇二人,未必真的相互深爱。至少霍长渊,认错人了吧。 他是男人,并且是喜欢程瑜瑾的男人,很轻松就能发现霍长渊的秘密。霍长渊认错了人却不自知,自以为爱的是救命恩人,其实只是将对程瑜瑾的感情移情到程瑜墨身上。霍长渊骗过了自己,也骗过了程瑜墨。程瑜墨坚信霍长渊爱她,但是曾经远远看着还好,婚后朝夕相处,一定会发现现实和想象出入巨大。 这个真相是如此残酷,以至于程瑜墨不敢细想,宁愿自欺欺人。但是情绪是骗不了人的,程瑜墨郁郁度日,日渐消瘦,听说最近,身体也不太好了。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他不过,也是和程瑜墨一样的可怜人罢了。程瑜墨至少还嫁给了霍长渊,而李承璟,自始至终没有机会。 他那一刻,无比痛恨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既然没有可能,那就不要让他知道。为什么明明给他展露了美好世界的一角,却又毫不留情地全部夺走。 又过了两年,李承璟依然无后无嗣。一次微服出行时,李承璟遇到了一个道士。那个道士一副浪荡骗子模样,见了他,却非说有缘。 李承璟含笑看着道士行骗,问“因何有缘?” “贫道师承清玄观,建武八年时外出云游,由此躲过一劫。如此,贫道和君上,算不上有缘?” 听到他的称呼,李承璟身边的人都默默握紧刀柄。李承璟抬手拦了一下,依然笑着问“看在清玄观的份上,朕多忍你两句胡言。你还有何话想说?” “君上是不世明君,造福千秋,但是却寡亲缘。修道本是逆天而行,贫道与天争命,便愿意多结些善缘。” “你想说什么?” “贫道想为君上算一卦?” “算什么?” “姻缘。” 李承璟听到这句话,忽然变了脸色。侍卫立刻便要拔刀,李承璟猛地抬手拦住,浑身气势已经彻底改变。 “你说什么?”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绝处必有生机,君上并非完全的孤寡之命,您本该,有一线亲缘。只不过阴差阳错,错过了。” 李承璟没说话,无声地看着他。道士在这种眼神中有点扛不住了,终于不再抖擞高人风范,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君上的皇后,其实已经死了。诸位军爷且冷静,听贫道将话说完。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阴阳相生,剧毒之物旁必有解药。君上姻缘之路看似是绝路,其实,暗暗伴生着转机。” “将他带走,押入暗牢审问。” “别别别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在何时何地,我只是看您面相猜出来的。陛下饶命啊……” 后来李承璟逼问了很久,那个道士脸拉成苦瓜,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道士万万没想到皮了一下,自己把自己作死了。李承璟见真的问不出来,便让人看管着,将道士严加圈禁在密牢里。 道士肠子都悔断了。 后来有一天,暗卫突然禀报道士失踪了。李承璟派人去追,他只是在书房里打了个盹,再一睁眼,竟然发现地点变了,季节也变了。 身边的小厮殷勤地下了马,问道“九爷,前面就是宜春侯府了。我们进去吗?” 李承璟骤然生出一股巨大的茫然“宜春侯府?” “没错。程老侯爷重病,想最后看您一眼。您前段日子发话,回京城看望程老侯爷,以全了这段缘法。” “宜春侯重病,程老侯爷……”李承璟手指不由紧缩,他想起这是哪一年了。此时宜春侯还是程老侯爷,老侯爷病重,日暮西山,这是建武二十二年。 这一年,他十九岁。而程瑜瑾,才十四岁。 李承璟立刻下马,快步往宜春侯府里走。他走得太快,以至于身后的人都追不上他。 穿过一个游廊时,他似有所感停下脚步。刘义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瞧见太子殿下停下,问“九爷,怎么了?” 此刻一股风刮过,将夜雪扬起,白毛浩汤。 对面的走廊里,空无一人。 李承璟低声喃喃道“这里应该有人的。” 刘义没太听清,问“九爷,您说什么?” 李承璟没有回答,而是问“今日可有人来退亲?” “退亲?”刘义更不明白了,“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退亲?” 李承璟再没有说话。刘义发觉明明只是一眨眼,年轻的太子殿下突然变得不可捉摸起来,简直如积年的帝王。当然,这种话他不敢说,只好清了清嗓子,说道“九爷,老侯爷还等着您呢。” 刘义说完这句话,眼睁睁看着刚才还喜怒不定的太子突然笑了。他没有再停留,大步向前,从那段本该有幻影的走廊上穿过去“是啊,她还等着呢。” 刘义听不出是哪个他,下意识地觉得太子说的是程老侯爷。 过了几天,锦宁院里,丫鬟们小心翼翼地围在大姑娘身边,悄声问“姑娘,靖勇侯府上门来退婚了。您看,这如何是好?” “他退婚是好事。”十四岁的程瑜瑾端坐在梳妆台前,眉眼尚且稚嫩,说出来的话却冷静理智,“他竟然和二妹妹有这些纠葛……早退了才好,若真等我嫁过去,指不定要怎么恶心呢。” 连翘和杜若都不敢多说,捡好听的话安慰程瑜瑾。事实上程瑜瑾并不需要安慰,她还真没想到,霍长渊提亲,竟然是误把她当做程瑜墨。 幸亏发现得早,要走了六礼,或者再糟糕些,她已经嫁过去,那就得被耽误一辈子了。 程瑜瑾油然生出一股庆幸,这时候外面一个丫鬟跑进来,恭声道“大姑娘,老侯爷叫您。” “祖父叫我?”程瑜瑾皱眉,程老侯爷很少管她们这些小辈,她和程老侯爷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如今为何突然叫她? 程瑜瑾心怀谨慎,问“为何?” “老侯爷说九爷回来了,让您去认认九叔。” 程瑜瑾这回真的迷惑了,什么,认叔叔? 李承璟坐在程老侯爷屋中,都不消下人禀报,他就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 这回,她是真的比他小很多了。他这声九叔,当之无愧。 李承璟内心多少有些自我唾弃,可是眼中,却能悄悄浮起笑。 好久不见,程瑜瑾。 又让她被退了一次亲,李承璟心有愧疚,但是一点都不后悔。至于为什么要让霍长渊出面退……程瑜瑾心眼小又记仇,霍长渊一退婚,程瑜瑾心里能把霍长渊骂死吧。 李承璟毕竟当了好几年皇帝,心性越来越退步。情敌这种东西,能尽早将其摁死,那还是早点吧。 他们错过的初遇,他们错过的朝朝暮暮,他会一一为程瑜瑾补上。 前世今生,上天入地,她都只会是他的妻子。 ——番外之前世。 《九叔万福》全文完。 20191217,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