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仙人录》 第一章 长相思(前尘篇) 遂古之初,而今万世,天下山川,当以天山为首,云丛高耸,雄踞西北,以分雪域蛮夷。自天山而下,向东蜿蜒出两条江河,横亘整个九州大陆,一条名为颍川,另一条便是楚水。 “楚水之畔,重峦叠嶂,风光俊秀。巴山之邻,中禹之界,群山环宇,楚水急湍,中有小山,名之矢吾。其间沃野千里,修竹茂林,避之以幽地,居之以桃源。矢吾之巅,映月之央,孤影寒而奇石立,其形如碑,其质如玉,其钧如叶,其契如虫。天之影不存,地之极无分,亘古如是。” 在《九州山川志》中对矢吾山有过这么一段记载。其所言是否属实,恐难以考证,毕竟大多数与矢吾山相关的,不过是民间巷里口耳相传的传说罢了。真正见过矢吾山的,怕是只有那位书写《九州山川志》的奇人。亦或是居住在矢吾山下的那一户人家。 映月湖倒映着月光,澄澈皎洁,但清风掠影,却略显几分幽冷。 远远一看,那块碑状的奇石就立在湖水中央,定睛细观,方知它竟是悬浮于水面之上的,倒是一奇观。奇石表面有符号,形似蝌蚪,又恍若某种不为人知的文字。究竟是浑然天成,还是刻意为之呢? 不知矣! 清风带起层层涟漪,皱了月影,凉了衣裳。 他站在映月湖边,清风吹起他凌乱的长发。 “这里,真的能够找到答案吗?”他喃喃自语。月影之下,他踏着起伏的涟漪,一步一步走向那湖心的奇石。 矢吾山麓脚下,距大江楚水还有三四里的脚程,一条小溪流自矢吾山上蜿蜒而下,汇入楚水。由于矢吾山人烟稀少,还未有人为这小溪流取上一二名字,但其溪水澄澈,低头可见水底鱼石,冰凉凛冽,如寒泉之涌。尚且便称它为“清溪”吧! 有一孩童,七八年岁,挽着粗布裤脚,赤足站在清溪溪水内,不顾泥沙碎石,也不管溪水冰凉。 他半弓着幼小的身躯,亮晶晶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盯着溪水之底,双手微张,悄悄向水面探去。 “小鱼儿,要乖乖的哦!” 孩童的声音稚嫩非常,如出谷的黄莺。 水中的鱼儿尚不知一双“小魔爪”正在悄悄伸向自己,仍沉浸在水底之乐,怡然不动。 孩童的“小虎爪”猛然扑向水里。 水花激荡,溅得他满身都是,裤管衣袖还有胸前的补丁,都可以看到一块又一块大大小小的水渍,就连圆润的双颊也有水珠悄然滑落。 那孩子才不在乎这些,他捧起双手,清凉的溪水顺着指间的缝隙流下。“滴答滴答”泛起一圈圈涟漪。 他满心欢喜,慢慢打开紧闭的双手,然而里面却空空如也。不免有几分失望。再看看溪水之下,那条鱼儿正摇晃着尾巴,欢脱地在水中游来游去,好似在享受着劫后余生的雀跃,红色的鳞片中闪着一缕金色光泽。 “哼,又让它逃掉了!”那孩子噘着小嘴,嘟囔道。 红色小鲤鱼摇摆着尾巴,游走了。 这红色小鲤鱼是他半年前偶然间发现的。清溪溪水凛冽,其中不乏鱼类,更不乏鲤鱼,但如它这般特殊的红色鲤鱼,整个矢吾山也只见过这一条。孩童嘛,皆有好奇之心,总想将那红色小鲤鱼捉来看看。可这半年以来,他已试过无数次,每次都是兴高采烈的来,然后失望的回去。 小鲤鱼似有灵性,对那孩童也不厌烦,反而以此为乐,每天都在清溪里游来游去,故意在那孩子眼前晃悠,逗弄于他,乐此不疲。 想来,那孩童也乐在其中吧! 炊烟穿过茅草屋顶,袅袅升起,与山间雾气交融,于林间弥漫,随清溪而流。 妇人站在竹篱外,冲着清溪里的孩童大声喊到:“阿大,回家吃饭了!” “知道啦——”那孩童回道。 笑容在阿大脸色洋溢。他踩着溪水底的石头,小心翼翼,走上浅岸,而后迈着白嫩的小脚丫,欢声笑语地跑向家门。 清溪水面,细流如绢。 小鲤鱼悄悄探出头,看着孩童的身影渐行渐远。 他们的世界便是如此简单。不在乎寒暑更替,不顾及叶落花开,只有此时之乐趣,最是唯一。 阿大的爹爹刚刚从山上砍柴回来,放下柴刀,卸下肩上的木柴,擦拭着额间又生出的汗珠,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大跑到爹爹身边,抱住他的大腿。 看着又长高的小家伙儿,他笑了,揉了揉阿大的小脑袋。 阿大的娘亲将野菜粥端上石桌。 老槐树下,一家人相对而坐,其乐融融。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这矢吾山上云气流转,花开枯荣,时间在清溪水中逝去,如楚水之不竭。一晃便是两年。 这一日,矢吾山迎来一位客人。 他牵着一头灰褐毛驴,驻足清溪岸边,观望着清溪之水从他眼前缓缓流过。 一身青乌长袍在和煦的春风中飘曳,似楚水之波澜。岁月为他的青丝染上颜色,飘摇如霜雪之轻舞,披散如杨柳之垂丝,凌乱如柳絮之无依。 他负手而立。 毛驴低头撕扯着岸边的青草。 红色小鲤鱼在清溪水中逆流而上。 阿大又跑到了这里。他是追着小鲤鱼来的,顺着清溪,越追越远,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跑出家门一里多路。幸好他时常随父亲上山砍柴,也和母亲在清溪旁洗浣衣裳,回去之路倒也不难识的。只恐他玩心太盛,忘了时辰,惹得父母空担心罢了。 孩童嘛,便是如此。 “活捉”小鲤鱼的事情,阿大早便放弃,时至今日,已然断了念头,又或者从来没有过这个念头,只当是玩趣而已。可这两年间,阿大仍旧会来找这条红色小鲤鱼,与它逗趣,看它逆游,亦或是与它说说话。只是不知它听懂与否?想来是听得懂的。 偌大的矢吾山,只这一户人家,再无其他孩童,阿大也唯有将这山间草木、鸟兽虫鱼当作玩伴,以消磨无聊的时光。 隔着几重半人高的蒲草,阿大依旧看到那道伫立在清溪畔的苍老身影。 孩童总是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阿大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在这矢吾山中生活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见到生人,怎能不上前询问一番呢? 毛驴还在低头啃食着草皮。 阿大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毛驴看。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生物。看着看着,一双小手忍不住慢慢往前伸,不禁想要去摸它一把。 “它会踢你的哦!” 老者的话吓得阿大立即缩回小手。 眼睛眨眨,阿大歪着小脑袋看着老者褶皱的面容。 他的双眸之下有着一双灰白的瞳孔,浑浊得好似炊烟与雾气笼罩的星空,你永远看不清他眼底的星辰,就如同你永远看不清他的旧事一般,你也永远看不清他的前路。又有多少人能够断言,看得清这脚下之路呢? 大眼睛又眨了眨,阿大扭头,望着老者目光所视的方向,那里只有涓涓流淌的清溪水,以及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的鸢尾花。 “老爷爷,你在看什么呀?”阿大问。 “我在看那座山。” “山?”阿大不解。他在矢吾山生活这么些年,也未尝发现这山有何不同啊?“山不就是那个山喽!” “是啊!这山仍是那个山,这水也仍是那个水。”老者道。 老者说话云山雾里的,阿大才这个年纪,自是听不懂的。也许一个甲子过后,阿大也到了这个年岁,拥有一头白发,一双灰瞳,那个时候,他应会明白,这山仍是那个山,这水仍是那个水。 阿大不懂,却也不想深问,孩童而已,想了解的不过是一些有趣的事情罢了。 “老爷爷,你是从外面来的吗?”阿大又问。 “外面?”老者一愣,旋即呵呵一笑。 阿大这孩子自幼便生活在这清溪之畔,未尝走出过矢吾山,矢吾山之外,可不就是外面喽!想想也确是这般道理。 “不错,我确是从外面而来。” 闻言,阿大的双眸瞬间流露出光彩,好奇地问:“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呀?都有什么呀?好玩儿吗?” 阿大便如同那困在牢笼里的飞鸟,困在这矢吾山中,只能看到这一片天空的云彩流转,只能在这樊篱中扑腾羽翼。也难怪会生出这样的问题。 老者捋了捋长长的白胡须,不由地感慨。 “外面的世界啊,是五彩的,也是灰色的。” “外面的世界,有蚕丝织就的彩色绸缎,有青砖筑成的威武城墙,有骏马拉着行走的鎏金马车,有……还有一串一串红玲珑般的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那是什么?可以吃的吗?” 老者之前说的那些,阿大全都没记住,只记得最后的那个冰糖葫芦。 见状,老者笑了。孩童果然还是孩童啊! “当然可以吃啦,而且还很甜哩!”老者笑道。 阿大的脑海中幻想着冰糖葫芦的模样,奈何他不曾如过人世,所见所知终究有限,即便孩童的想象力无穷,也不足以勾勒出“红玲珑般的冰糖葫芦”。听老者所言,冰糖葫芦是甜的,而阿大在这矢吾山中所食的最甜之物,不过是那长于树梢之上,形状怪异的枳椇。 会不会比枳椇更甜呢? 阿大如是想。 看着眼前孩童的可爱模样,老者终是未能开口。也罢,他这个年岁,正是欢声笑语之际,他的世界本该是五彩斑斓的,又何必让一滴灰墨毁了一副童真的画卷呢? 人间苍凉,众生皆苦。 便让这无忧之人,在这无忧之地,无忧地生活,安好?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红色小鲤鱼又出现了,她时而探出水面,时而来回游憩,好不活泼。山中飞鸟在枝梢樆头莺歌,清脆而悠扬,如薄磬之击。 “小友,你想知道的,老夫已告诉于你,俗话说,礼尚往来,你是否也该告诉我一些有趣的事情呢?”老者对着阿大笑道。 “有趣的事情?” 阿大咬着手指头,仔细回忆着他这些年在矢吾山中的所见所闻,在脑海中搜寻这老者口中的“有趣的事情”。 矢吾山虽是不小,却终究大不过人世。 阿大随父母在这矢吾山中生活了近十年,终日里不过是在山间野地戏耍,然后望着炊烟袅袅升起,在火红的晚霞中,在魁梧的老槐树下,一天过尽。 周而复始,经年而已。 不过啊,要说到有趣的事情,阿大还真想起了一件。 那一日,阿大未在清溪水中见到小鲤鱼的身影,实在无聊,便随砍柴的父亲上山。其间便见识到一件怪事。 也不知怎地,那日的矢吾山,雾气格外之重,尽管矢吾山终年云雾缭绕,却从未有一日,雾气胜过那天。整个矢吾山已看不到半分苍翠,眉间眼底的,只有乳白色的朦胧的雾气,就连光晕也攻不破这层天然的屏障。 阿大着实是太过贪玩,竟追着翩跹飞舞的花蝴蝶,在雾气萦绕的林中迷了路。 然而阿大却不以为意。 他只道爹爹在山中伐樵数年,必然识得这林间各处小路,找寻他的踪影,应是不难。于是,便更加放心大胆在林间乱窜。 矢吾山中,方寸之间,自有天地。长林深幽,飞鸟掠影而巢;灌丛密芊,走兽奔袭而居。云起不知山颠处,雾浓难辨炊烟人。 阿大忘了时辰,回首便已是落日黄昏。 夜幕笼罩着整个矢吾山,黑暗与雾气在林间交织,幽冷而阴森,如黄泉之路,似九幽之府。林间还不时传出些窸窣的声音,貌似是野兽的爪子踩断了干树枝。鬼鸮爬上了枝头,然后从枝头急掠而下,飞过头顶,细微的风声中夹杂着“呜呜”的可怖叫声。 阿大着急了。他不知爹爹为何现在还没有找到他,是林中的雾气太太,还是…… 阿大不敢继续想下去。 阿大害怕了。他想念清溪水中的小鲤鱼,想念门前避雨遮风的大槐树,想念爹爹轻轻揉弄他小脑袋的粗糙大手,想念娘亲做的热腾腾的野菜粥,想念…… 阿大被吓哭了。 哭声在雾林间回荡,回荡。 这林间雾海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那些眼睛似血腥的红色,又似幽暗的墨绿色,盯得人后背发凉。如饥肠之野兽,似炼狱之恶鬼。 如此情形,纵是阿大的爹爹在此,也会被吓出一身冷汗,更何况是眼前这个始龀孩童呢?阿大拼命地跑,朝着那唯一有光的方向。 背后的眼睛一路跟着他,直至他走进那团光晕。 光晕之中,映月湖心的奇石发着亮光,将这一寸方圆映如白昼。此地无风,无雾,亦无那阴森恐怖的叫声,一切安静得恍如光阴之留滞。映月湖水面光滑如镜,倒映着湖中心那块碑状玉质的奇石,以及奇石前那道缥缈的人影。 或是光芒太盛的缘故,远远望去,那道人影竟恍若一个白色的光点,亦或是他本便穿了一身白色衣裳吧!那人盘着腿,漂浮在映月湖湖心,与奇石相对而坐,长发披散,双眸闭合,道骨傲然,宛如仙人。 阿大看的有些入神。 盯着盯着,阿大竟觉自己的眼皮有些重,不受控制地下垂,渐渐遮盖了整个视线。 再度醒来之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阿大躺在爹爹的怀抱里。爹爹脸色蜡黄,眼角还萦绕着一股黑气,身上的衣裳也被树枝灌丛勾出一条条划痕,隐隐还沾着些血渍。许是寻了他一夜吧!怀中的阿大睡眼惺忪,眼角泪痕未消,却已不似昨晚那般惊恐,现下,他只觉这怀抱温暖而宽广,这臂弯有力而柔软。阿大伸着小手,想要去摸爹爹颚下的胡茬子,而爹爹只是把脸更靠近了阿大。胡茬很扎手。 再看看周围,哪里还有什么风平浪静的映月湖,哪里还有什么光芒四射的奇石,哪里还有什么仙风道骨的人影。 是梦么?还是…… 那一夜的事,阿大也和爹娘提起过,可他们二人只当是孩童的迷梦罢了,并不当真。毕竟在矢吾山居住了这么些年,山中的一草一木他们都识得,未尝见过阿大口中的那湖那石那人影。想是当时吓坏了罢! 如今忆起,那夜之事当真怪异! 老者望着那云雾缭绕的矢吾山巅,笑容依旧,耐人寻味。 澄明的清溪水中,红色小鲤鱼竟不知何时停驻在这里,探出脑袋,好似在听阿大讲述的奇异故事,又好似对这陌生的老者充满好奇,红鳞之中掠过一缕金光。 又见红色小鲤鱼,阿大甚是欢喜,蹲下身便欲摸她的脑袋。 怎料一直怡然不动的小鲤鱼俶尔便游向远处。阿大又扑了个空。不过他却并不沮丧,反而沿着岸边,追着红色小鲤鱼。欢笑声在原野回荡,向林间飞鸟,向雾里云仙,向矢吾山巅,向天方画外。 毛驴缓缓走到老者身边,看了看欢脱远去的孩童阿大,又看了看云气缭绕的矢吾山巅,口中竟吐出人言:“那山巅之人,可是他?” “八九不离十了。”老者回道。 他敌我双眸仍眺望着矢吾山巅,仿佛能穿透这世间的层层迷雾。 “不去见见他吗,你这位故人?” 衣袂飘然。老者蓦然转身,目光终是从那矢吾山巅的云丛雾里移开,面上笑容却比那云雾还要神秘几分。 “时机未到。” 老者眯着眼,脑海中浮现出那道飘逸的身影,他在那映月湖心的奇石前盘腿而坐,似是思索着那奇石上密密麻麻的神秘符号,又似与这天地无语而言。 希望再见之日,你已寻得心中之道,那时,你应有资格去窥探天地之大道,或许,你会成为那千古第一之人。 陡然间,山中雾气大盛,转眼便弥漫整个山麓原野。 老者迈着步子,毛驴紧随其后,缓缓消失在这林间雾海之中。 后世有书生误入矢吾之境,见此,歌曰:云缠雾兮雾缠云,山拥水兮水拥山。林深不见飞鸟影,峰高难掩仙人衣。并名之以《无方》。 又三年。 阿大渐长,早过了外傅之年,不仅个头长高,肩膀也愈加厚实,已经可以扛下一些事情了,有点小男子汉的模样。尘世的孩子到了这般年岁,早已外出求学,拜师访士,游历四方,以成学识之渊,见闻之广。或是拜入一方修真仙门,求长生,问大道。然而久居矢吾山,阿大所能做的,不过是随爹爹上山砍柴,抑或帮娘亲摘拮野菜。日复一日而已。 这天,阿大又蹲在清溪岸边,手中的蒲柳枝高低起伏,撩拨着水面。略显消瘦的小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未消尽的稚气。 今日他又未见到自己的那位“老朋友”,那条红色的小鲤鱼。他已经接连几日不曾见过她了。 是离开这里了么?阿大心中如是猜测。 一想到离开,阿大便对外面的斑斓世界充满向往,这份向往来源于三年前,那无名老者的一席话,悄无声息之间,撬动了他眼中世界的大门。阿大一直惦念的,不过是老者口中,那红玲珑般的冰糖葫芦。他想走出家门,想走出这矢吾山,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更想尝尝冰糖葫芦的味道,哪怕一次也好。可也只是想想罢了。 该走了,他该上山拾柴了。 时辰这东西,不经意间,最是匆忙。 阿大行走在清溪水边,手中拿着根木棍,一边走一边对着花花草草敲敲打打;另一只手握着枝藤条,背后是藤条捆绑的一小捆干树枝,那是他这一天的“战利品”。他就这样拖着干柴,在溪边走着,走着。 倏尔,溪水中闪过一道红光,其中还夹杂一丝丝极不显眼的金色。 他又惊又喜。他知道,必定是那条红色小鲤鱼。也不顾背后那捆干柴,阿大扔下手中的藤条,便沿着清溪追去,还兴奋的大声喊叫:“小鲤鱼!等等我呀,小鲤鱼!” 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怎地,小鲤鱼并未停下,依旧游得急促,像是在仓皇逃命一般。 在靠近些,阿大这才知道,小鲤鱼竟真的实在逃命。在小鲤鱼的身后,尾随着一条黑色大鱼,它有力地扭动着胖硕的身体,在水中迅速游动;大口张开,利齿分割水流,在即将追上小鲤鱼之时,猛然咬下。鳞肉横飞的情形已在脑海中有了画面。 幸好小鲤鱼小巧灵活。尾巴奋力一甩,躲过了黑鱼的利齿大口,终是逃过一劫。然而却并未逃出生天。眼下,她已被黑鱼逼入绝境,再无可以逃窜之处,她的生死,尽在黑鱼手中。如此,命将休矣! 那黑鱼倒也不急于吞食到手的猎物,反而一点一点向小鲤鱼迫近,似享受着猎物恐惧的表情,又似展示着胜利者的姿态。 真当黑色大鱼得意之际,怎料变数骤生。 只见气喘吁吁的阿大正站在岸边,高举着手中的棍子,口中叫道:“坏东西,滚开!”说罢,他挥起棍子,朝黑色大鱼劈砍而去。 说巧不巧,这一棍正好打在那黑色大鱼的额头,打得那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这伤痕怕是一辈子都消不了了。 黑色大鱼吃痛,更多的却是对人类的畏惧,无奈之下,只得灰溜溜的逃走。 阿大把木棍丢向一旁,蹲下身子,缓缓伸出手,抚摸着小鲤鱼的脑袋,脸上刻画着一如既往的童真笑容,如林丛和煦的风,如山间清澈的光。 这一次,小鲤鱼终于不再闪躲,静静享受着阿大的抚摸。 她此生从未像现在这般安心过,从未。 粼粼的波光中,分不清是泪,还在水。 往后数日,阿大皆与小鲤鱼形影不离。黑鱼见状,也不敢贸然发难,只能守在阴冷的角落里,虎视眈眈。可额头上的疤痕却足以令他记恨终生。 岁月匆忙,一晃便是十年。 如今的阿大已经长大成人,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男子汉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只会满山遍野嬉闹的无忧孩童,可小鲤鱼仍旧是那条小鲤鱼,从未变过。 爹娘的年岁愈渐大了,许多事情虽不是做不动,但终归力有不逮,不能再如往年那般。数日前,阿大的爹爹一如既往地上山砍柴,可是直至日落西山,阿大仍不见爹爹归来的身影,不由得担忧起来,举着火把,便上山寻他。夜黑月高,风寒影疏。终于,在一处矮坡之下,阿大找到了爹爹。爹爹瘫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右腿,身体弯成弓形,面容痛苦到扭曲,呻吟声不止;他的衣裳沾满泥土和碎叶,臂膀后背还有几处长短不一的划痕,颇为狼狈。应是从坡上摔下来摔断了腿。 尽管爹爹的腿伤在两日内便奇迹般的痊愈了,但自此以后,阿大便再不让爹爹上山砍柴,自己接下了这个担子。毕竟,总有人会长大,也总有人会变老。 清风花浪掠鸿影,槐米暗香是人家。 阿大拎着木桶,如往常般缓缓走到清溪水边,槐木簪上点缀着一朵淡黄色的嫩蕊,衣角袖口残存着暗香。 打水之事,他不知做过多少次,早便轻车熟路。只是今日不知怎地,打水之时,红色小鲤鱼竟主动钻进木桶中,阿大还以为,自己失手把她捞上来了呢? 见状,他将手掌伸进木桶,轻轻捧起红色小鲤鱼,转身便将她放生回清溪水中。可不知为何,她似乎并没有离去的意思,仍然待在靠岸的浅水中,来回游动。似有几分留恋的味道。 “是那条黑鱼又来惊扰你了吗?”阿大轻声问。 如若外人在此,必定会笑话于他。人鱼有别,纵使鱼儿能够听懂人语,可她终究不能口吐人言,吾等又安知她心中所想?正如《南华经》有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阿大回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家门,炊烟未起,许是娘亲还未生起炉火,这两桶水应是并不急用。于是,阿大便盘腿坐下,与小鲤鱼闲谈起来。 “我们许久没有这样一起聊天了吧!” 自成年后,年纪渐长,阿大终日里,不是上山打柴,便是随爹娘一起背日耕耘,确实许久不曾同小鲤鱼游玩嬉闹。山间的笑声少了,水里的童趣也不见了。成长之可怕莫过于此。 “你说,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呢?他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很漂亮,有蚕丝织就的彩色绸缎,有青砖筑成的威武城墙,有骏马拉着行走的鎏金马车,有……还有一串一串红玲珑般的冰糖葫芦。” 时至今日,阿大仍旧忘不了老者口中那红玲珑般的冰糖葫芦,只可惜,他此生怕是无缘品尝其中的滋味了。其实,阿大也并非没有生出过这样的念头,逃出矢吾山,去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只是啊,爹娘的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以前硬朗,大病小灾不断,须得有人在身边照料,以尽天伦之孝。如此,出山也仅仅是想想罢了。 天边云彩流转,苍鹰乘风西去,不知栖于何处。 此刻,他不知她心中所想,她也不知他面上愁容 人间无常处,最是两不知。 小鲤鱼红尾一扬,游跃而起,冲出水面,红色身影小巧如精灵,惊艳如谪仙。 阿大只觉侧颊一阵湿润。他这才意识到,小鲤鱼竟奋身跃起,亲吻了他,一时间令他手足无措。蓦然回首,眼中只剩一道红色的灵巧身影,顺着清溪溪水,游向远方,游向远方的那条溪流。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小鲤鱼亲吻的地方,不自觉竟笑了。恰如山间抚叶之清风,过处无言;恍若溪水映影之月轮,白璧无瑕。 十年又十年,十年又十年。 阿大自己也终于成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只是如今,他已记不得是多少年前,那个风朗气清的日子,以及那个日子里遇到的那个老者。 他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花甲之年,世事也都看淡了。对于外面的凡尘俗世,阿大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那份执念,他知道自己老了,走不动路了,迈不出这矢吾山,也过不惯外面繁华热闹的生活。倒不如这清溪畔,清清静静的好。困住他的,从来不是这座山,而是他自己。 又是一年槐花盛开的日子,恍如多年前那个槐花盛开的日子,不过那竹篱院落再也见不到炊烟,唯有蛛网密布,沾着花蕊,沾着花香,沾着岁月的影子。 清溪岸,孤坐人影。长发飘零,白如霜雪,披散在整个肩头,在风中摇曳成记忆的模样。他在这里不知坐了多久,也不知还要坐多久,只是那黯淡无光的双眸一直凝望流逝而过的清溪水,走过九幽黄泉,踏遍万世轮回。槐花熟透,随风飘散在他凌乱的鬓角发间。 她穿着一袭红色长裙,裙摆在风中飘摇成晚霞的波浪,一步一步走到他背后,慢慢伏下身,凝脂般的玉臂环住他的脖子,轻轻靠在他背后。一切已然冰冷,就像山间冰冷的雾气,从未散去,亦如门前冰冷的溪水,无法逃离。 他守了她一生,她陪了他一世。 注定不会无趣。 矢吾山巅,云海之上。 两道人影负手而立。其中一人便是阿大幼时曾经见过的无名老者。多少年过去了,他不仅没有离开人世,就连容颜也没有愈加衰老,身旁的毛驴也一如当年。当真令人拍手称奇。 而另一人,说熟悉也不熟悉,说陌生倒也不陌生,他正是那矢吾山巅,映月湖中,与奇石相对而坐的神秘之人。 一甲子过去,他未曾故去,也未曾苍老,容颜依旧,羡煞旁人。他的衣衫不止未曾腐朽,反而熠熠如新,甚至还散发出一种淡雅如幽兰般的香气。不止是衣衫,还是体态。 老者突然开口,问:“甲子之约已到时日,你可寻得心中之道?” 山间雾气变幻着形状,凝而不散,愈发朦胧,掩映着二人的身影。 “若我回答,未曾寻得,你是否便要收回我这六十年的阳寿?” 那奇人悠然一笑。 老者亦回之一笑。 “我既将阳寿给了你,便再没有收回去的理由。况且,这六十年你已然度过,我又如何收回呢?难不成令矢吾山颠倒,颍楚水逆流?”老者笑道。“六十年时光,鳞鲤尚且修成人形,以你之资,安不悟道?” “终是逃不过你的法眼啊!”那奇人叹道。 “如此说吧,我心中之道,既寻得,亦未寻得。” 这话说的倒颇有些意思了。寻得便是寻得,未寻得便是未寻得,怎可能既寻得又未寻得呢? 听闻,老者脸上却并未露出半分惊异之色,笑容依旧,似是懂了他话中之意。 “他二人之事,依你看来,应当如何。”老者又问。 那奇人向下望去。 她仍旧那般抱着他,世间一切恍如无物。 “既是有缘,终有相见之日;如若无缘,强求亦不得之。顺其自然吧!” 老者眯着眼,沉吟道:“缘之一字,最是难解。即便如我这般,度过了千万载岁月,仍不敢与天比智,妄解缘法。你今日之言,已称得上当世第一人。” “当世第一人?”那奇人哼笑声中颇有几分自嘲的意味。“我怕是还配不上这个称号。我至今犹记,当年颍川之上,你一首童谣便将修行一途分为三境、九天、四重仙,震惊世人。那等风姿,何其潇洒,我可不及你十之一二,第一人的称号,还是免了罢!” 老者袖袍一挥,云雾竟汇聚而来,遮蔽人眼。 “你我,怎可相提并论。我乃天生地养,世间灵气汇聚而成,自当游人世,禀天道,而你不过区区一介凡人,肉体凡胎,百年寿元,却有寻道之心,问天之志,此等气魄,天下和人能及!” 二人互谦。 云海雾气自山巅蔓延开来,片刻间便笼罩了整个矢吾山。 六十年甲子恍若过眼烟云。 “接下来,你打算去往何处?”老者再问。 他看了看远方消失的天际线,心中已有决断。 “我想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那里应该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 他心里很清楚,问道在矢吾,证道在人世。 “由道入世,确是一条路子。不过你可想清楚了,一旦踏出这矢吾山,想要再进来,就不知是多少个年岁之后,到时,你是否尚在人世,又是否能重新踏入这矢吾山内,可全是未知之数。这一切,你当真放得下吗?” 再度回望脚下的矢吾山,云雾海中已看不清它的轮廓,可他的眼中却勾勒着矢吾山的景色。六十年日月更替,草木落叶生根,鸟兽生老病死,豺狼尚且魂归巢穴,他又如何冷血如狼?虽是在映月湖上枯坐,未曾遍足山林,可他的神识早便在矢吾山中游荡了千百个岁月,山间变数,尽收眼底,自然情趣,心甚晓之。可以说,他能寻得心中之道,矢吾山亦功不可没。如今便要离开这矢吾山,心中颇有不舍。 但是,终究是要离开的。 总不能被自己困住一世。 老者看到了他眼中的不舍之情,更看到了他眼底的坚决之色。心照,不宣。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出入人世,我也不再多言,只是不知,今日一别,又该多少个岁月才能再次相见。”老者轻声叹道。“离别前,我再送一首歌谣。” 毛驴走到老者身边,身形愈渐虚幻,愈渐被云气淹没。 “卧病榻以顾盼兮,死生之哀欢。观升平以为殇兮,昭昭亦茫茫。客他乡以寄余兮,时不知岁月。事鬼神以崇高兮,问天以何为?” 话音如黄钟大吕,却只回荡在他的脑海之中。 许久后,他才醒悟过来,眼前却已没了人影。 矢吾山上的雾气从未像今天这般大过,伸手不见五指,行之不见草木。迷雾中,她仍拥着他,好似他也拥着她,渐渐被雾气吞噬的身影,只剩下淡淡的槐花香,弥漫在思念的洪流。 竹篱院落,蛛网暗结,终是荒芜。 映月湖中,风平浪静,恍惚若无。 清溪的水仍旧不停流向远方。 第二章 清平乐(前尘篇) 映月湖心,奇石高悬;风寒影疏,人影飘忽。 老者站立在映月湖边,灰白的瞳孔中射出精光,聚集在奇石之上。身旁的毛驴寸步不离,跟随着老者,同他一般,看着映月湖心的奇石。 “这便是那颗天生奇石?”毛驴开口问。 老者沉默不语,不置可否,目光仍然紧紧凝望着映月湖的奇石,分毫不移,不知脑海中在想些什么。 此刻,林中清风徐徐,枝摇叶舞,映月湖中却水波不兴,甚是奇异。 毛驴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眼前的映月湖,如此怪异景象,即便见闻广博如他,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映月湖内好似另一番天地,无论外面如何狂风呼啸,其中仍是波澜不惊。时光在此处恍若停滞。然而,正是这般古怪,恰恰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想。 这必是那颗远古传说中,应天地而生、聚造化而变的奇石。 老者并不为外物所扰,眼中只有那映月湖心的奇石,灰白的瞳孔似在解读着奇石上的神秘符号,又似穿透奇石,审视着亘古而来的的苍茫岁月。 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倏而,映月湖心的奇石陡然生出异动,整个矢吾山都为之一震,竟隐隐有山倒地裂之势。 即使四脚着地,毛驴仍旧站不稳当,驴蹄胡乱蹦哒,身形左摇右晃,倒是面上还算冷静,没有惊恐,亦没有大声喊叫。 反观老者,无论矢吾山如何震动,他的身影都未曾动过,大有泰山崩于前,我自岿然不动的气势,外界一切于他而言恍若无物,仿佛他不属于这矢吾山,更不属于这浩渺世间。 他忽然抬手,掌心对着湖心的奇石。五指弯曲成爪,一股吸力自掌心暴射而出,直指映月湖心的奇石。 不知是因为刚刚的异动,还是因为老者掌心的吸力,那映月湖心的奇石上竟剥落下一小块碎片,顺着那股吸力,飞往老者的手中。 霎时间,奇石不在异动,湖水也不在沸腾,整个矢吾山又恢复如常。山未倒,石未碎,树未折,水未断,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恍惚若梦。 老者端详着手中的碎石。 它通体光滑,通透如冰,完全没有石头质感的粗糙,就好像经历过岁月风霜的无情雕磨,才变成如今这般样子。握在手中,温润如玉,如若不知它是奇石上剥落下来的,恐真将它当作一块璞玉。只是它的形状太甚规则,断口切面甚是明显,加之个头不过拇指般大小,即便细心打磨,也琢不出什么好的玉珏,倒不如保持着这番样子,还颇有几分天地自然的理趣。不过啊,这小石头最吸引人的地方并不在此,而是那背面的神秘符号,有几分像“之”字的形状。假如不是亲眼看它从奇石上剥落下来,或真会怀疑是什么人刻上去的呢,就是不知这符号究竟是何意思。 毛驴稳了稳身形,旋即抬头,看向老者手中的小石头,问:“这是?” “道心。”老者毫不迟疑的回答。 “道心!”听到老者之言,毛驴陡然一惊。 “天生道心?” 见毛驴惊讶不已,老者却只是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正是”。 “这东西不是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吗,难不成传说竟是真的?” 老者只是笑笑,就只是笑笑。 所谓道心,是指那些在修行一途上有所建树,窥得大道之人坐化后所留之物。他们魂归天地之际,会将毕生感悟镌刻在一物之上,以便后人观摩,不至于身死道消。 而天生道心则与之不同。 天生道心乃是天地大道所聚,世间灵气所化,可以是一物,也可以是一人。古有传说,得道心者,可登仙途;得天地道心者,可与天比造化,与地争朝夕。 不过,这也仅仅是个传说而已,是真是假无从得知,毕竟谁也不曾见过真正的天生道心。 老者手中的这颗天生道心,应是古往今来唯一的一颗。 他轻轻翻手,小石头便飞了出去,飞出树林,飞出矢吾山,飞到那红尘滚滚光怪陆离的世间。 “你这是作甚?”毛驴又是一惊。“天生道心千万年都未必能生出一颗来,你就这么把它弃了?” 老者淡然一笑,看看消失无影的“天生道心”,又看看映月湖心的奇石,仿佛眼中的真的只是一块石头而已。“既然由天地所生,便该由天地来决定它的命运。” “我们走罢!” 老者袖袍一挥,一人一驴便消失在山林之间,从此,矢吾山再不曾见此二人的踪影。 …… “天下至浊,必以颍川。自其出天山,过漠北,经河套,通乌金,携黄沙以入高坡,卷乌土以流汪洋。其势汹涌,奔起如狂龙怒蛟。孟门断流,高下立见。其水污浑,饮之如食土咽沙。白玉入之,石砾出之。故有民谣,歌之曰:颍川水,浪打浪,三分水来七分黄。天下至清,必以楚水。当其下天山,过巴蜀,经淮扬,通江陵,裹甘泉而成云梦,汇清流而聚江海。其势缓舒,临舟若古琴余韵。仙泽云梦,沃野千里。其水泠泠,触之若深林幽泉。沙箕淘浪,金珠自明。遂有辞赋,书之云:巴楚平川到万里,碧水天上来人间。” 《九州山川志》中对天下两大江河——楚水颍川有着这样的描述。然则,笔墨终归是笔墨,七分采实,三分点染,可信却不可全信,俗语云,尽信书不如无书。若欲一览山川全貌,须得登高远眺,抑或驾雾腾云,方可明晰天下人间。因而,有智者言,书里万卷,不如脚下一行。 今日,路过楚水,临江而立,才知书中所言仍有不实之处。楚水虽不似颍川那般汹涌澎湃,却也可以称得上湍急二字,丝毫不像《九州山川志》中描写的那般,如古琴余韵,似绕梁之音。 据往来商贾所言,巴蜀邑城,淮扬牧丘,其间相距不下千里,然朝出邑城,楚水行舟,薄暮之时,已至牧丘,虽八百加急,不如是也。楚水湍流,可见一斑。 楚水虽然湍急,却还不足以令人望而退步,故而沿岸渡口并不罕见,其中不乏自古时便沿用至今的古渡口。凌云渡便是其中之一。 他至今犹记,当年他便是在这里下的船,而后步入矢吾山寻道。那时的凌云渡可谓热闹无比,临江的官道上车马声不绝于耳,有南来北往的商队,也有东奔西走的书生,亦有押运粮草辎重的兵士,就连衣袂翩然的修士也常能见到。乡野山民在渡口搭上个茶棚,便能赚得盆满钵满。渔家不再织网打渔,只需将船只靠在凌云渡口,自会有客官上他们的小船,去往对岸,一来一回少说也能挣三四钱银子,可比打渔来得快多了。 只可惜,时过境迁。一甲子过去,如今的凌云渡早已不复当年盛况,寂寥如落叶枯桐,荒凉似深冬牧野。官道上能够看到的人影已经屈指可数,曾经连片的茶棚现在只剩下一家,而且几乎没有什么歇脚的行人,早晚有一天,怕是也会经营不下去,销声匿迹。临江的渡口哪还有什么大船啊!渔家更是少得可怜。眼前这般,如何能够想象得出凌云渡昔日的繁盛景象呢?世人所谓盛极而衰,可谁又料想得到,仅仅一个甲子的岁月,便衰落得如此彻底。想想,又颇有几分无奈。 也罢,既是从这里开始,也便从这里结束。 他心中如是想。 身形微动,步履轻摇,江风吹拂衣衫,飘然如云中锦绣。 “船家,在下想要渡江,不知可否捎在下一程?” 那船家搁下手中的渔网,走上前来,恭声道:“客官呐,您今天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若是早个几日,小人二话不说,也就将您捎了去,可今日啊,却是不行。” “此话怎讲?”他不解地问道。 那船家解释道:“明个儿啊,是邑城裴大少的生辰,他宴请了满城官商,并相约乘宝船游览楚水,还下令禁止沿岸船只出行,可害苦了我们。隔壁村的王老汉也是脾气倔,非不听劝,出水打渔,结果让人打断了一条腿,船也毁了,不知道以后该死如何生计。小人可不敢触这个霉头。” “裴大少?”他眉头微皱。在他的印象中,好像不曾听说过这号人物。不过想想也是,在矢吾山中待了一个甲子,凌云渡尚且荒废至此,邑城出现一个权势倾天的裴大少倒也不足为奇。 他将双手往后一背,便捻指算将起来。 难怪这裴大少行事如此乖张,原是有这般背景,竟是大将军的干儿子。大将军常年征战在外,膝下无子,便收了这裴大少做干儿子,对他也甚是宠爱。冲这大将军的名号,邑城的商贾官吏无不巴结与他,由是也就愈发无法无天,甚至敢调动城役封江禁航。果然啊,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纨绔子弟了! 又看了一眼身前的船家,他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世事兴衰自古便无关百姓,可无论谁当权谁得势,受苦受累的皆是平常人家,自己的命运自己却无法主宰,只能随天下逐流,这便是小人物的可怜吧! 也罢。既然船家不愿渡他,自己又何必强人所难呢?将心比心而已。况且以他这一身修为,即便不乘渔船,渡过楚水也非难事,船家也能省去不少麻烦。目光一转,他倏地见到船家撑船用的竹篙,当即便有了渡河之法。 “船家,可否借你的竹篙一用。” 那船家先是一愣,旋即道:“一根破竹子而已,客官若是想要,那便拿去吧,反正我这几日也用不上。” “多谢船家慷慨。”他微微作揖。 眼前这船家不过是市井俗人一个,哪里懂得这些繁文缛礼,只是冲着他笑了笑,便收拾着渔网,自行往船屋里去了。天下寥寥,苍生涂涂。船家不过是众生散砾之一,诸侯割据,乱世当道,他们犹如这江面之飘萍,随波而逐流,听雨而浮沉。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世人对于修仙问道为何那般痴狂,他们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命运能不被他人左右罢了。抉择命运,最是艰难,也最是简单。 袖袍一挥,竹篙凌空飞起,落于江面之上,激荡起几朵小小的水花。他纵身跃起,双脚踩在竹篙上,将竹篙微微向下压了几分,又激荡起几朵水花,沾湿鞋角,留下几片水渍。 江面升起薄雾,堪堪能掩住人影。 “真是怪了,这个时辰怎么会起雾呢?”船家在乌篷里嘟囔着。 收好渔网,船家探出脑袋,望向江面。雾气又浓了几分,江面隐约立着道人影。船家以为自己眼睛花了,使劲揉了揉双眸,凝神望去,这才发现,江面确实立着道人影,而且从衣冠上来看,像极刚刚问他借竹篙的客官。他惊呼道:“仙人,是仙人啊!”而后便在船头连番跪拜。 江风凝雾,白猿哀啼。 裴大少的宝船今日一早便从邑城渡口起航,顺流而下,如今正驶得欢呢!宝船之上,舱室之内,酒色财气,歌舞升平,靡靡景象,好不乐乎。 半年前,大将军便差人建造这艘大船,将邑城有名的烟花巷搬到上面,还邀请了不少仙门雅士,为自己的宝贝干儿子庆贺生辰。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庆贺生辰只是其次,大将军的真实目的,是借机笼络仙门修士,毕竟有了他们的助力,攻城略地自然能够轻松不少。 乐师奏着欢快的曲子,舞姬扭着曼妙的腰肢。裴大少左拥右抱,身后还立着许多下人,杯中的酒空了,会有人将其斟满,姑娘们捏着酒杯送到裴大少嘴边,伺候他喝下。 同席的仙门修士,也是个个言笑晏晏。有人设宴款待,美酒在前,美人在侧,好歹也得陪个笑脸不是。况且师门重任在身,欲与大将军结盟,自然不能裴大少脸色看。见时机成熟,他们纷纷举杯,向裴大少敬酒,口中说着早已准备好的贺词,而后谈笑声中,与裴大少一同,将杯中酒饮尽。 后人诗云:红烛碧玉琉璃盏,琴瑟琵琶乐舞声。纨绔荒唐风流命,百姓无常清贫苦。 值守的差役匆匆走来,在裴大少背后跪下,道:“启禀少爷,江面起了大雾。” 宴饮之乐正值兴头,突然被人打扰,裴大少心中大为不悦,当即怒道:“不就是起雾嘛,这点小事也敢打扰爷的雅兴,一群蠢货!”言语中,裴大少似有几分醉意。 那差役也知,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又经裴大少这么一骂,不由得哆嗦起来,说话也透着几分胆怯,声音更是低了些许。“回少爷,我等在雾中发现一艘渔船,船上依稀站着道人影。” “本少爷不是已经封江禁航了吗,竟有人敢不听将军府的命令。去,派人把他给爷抓回来,爷要让他好好涨涨记性。”醉意中交杂着怒气,裴大少高声喝道。 “不就是个市井小民而已,裴少爷大可不必动怒。今日是裴少爷的寿辰,应当高高兴兴才是,这般荒野村夫,随便训斥几句便打发了,何必因他而扰了咱们的雅兴呢?”靠近裴大少的一位修士谄媚道。 另一位修士也迎声附和:“枫晚兄所言极是,为此等刁民动怒,实不值得。”他出身寒门,自知百姓清贫之苦,不愿见无辜之人受累,便在一旁连声劝解。 裴大少思量一番,亦觉二人言之有理,便道:“今日,看在几位朋友的面上,爷便不与他计较,告诉那人,速速离去,不然爷便让他尝尝,将军府大牢的滋味。” “是。”差役离去。 “来,咱们继续喝酒。”裴大少继续他们的杯觥筹影。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差役便去而复返。 正值兴头上,却接二连三被人打扰,裴大少也是怒上心头,酒杯狠狠往桌上一砸,大喝道:“又是何事?” 拨弄琴弦的玉指顿时停下,乐曲骤绝,舞姬也纷纷止住步子,收起红绸。他们在人情场上混迹多年,自是懂得拿捏分寸。大人怒火中烧,此时若再鼓瑟吹笙,莺歌燕舞,无异于烈火添薪,更令人不悦,只会自找麻烦。挨顿骂倒是小事,砸了饭碗可就等于断了活计。人情场上,察言观色,见机行事,马虎不得。 差役一阵胆颤,立即跪下道:“回禀少爷,我等以按照少爷的吩咐,对那船上之人喊了话,可......可那人竟充耳不闻,并未调转船头,依旧撑着船,朝向楚水对岸。” “大胆!”裴大少怒不可遏,抄起酒杯便摔,那琉璃酒杯顷刻便被摔得粉碎,将怀中的姑娘们可是吓得不轻。“竟有人敢驳我将军府的面子,爷今天非要让他涨涨记性不可。” 先前那位修士刚欲开口求情,另一名修士便献媚道:“裴少爷所言极是。如此不知好歹之人,如若不给他个教训,他日,谁还将裴少爷放在眼里。” 顺势之言,最是动听,也最讨人欢心。世人总喜欢听这些能令自己欢愉之词,却极少爱听逆耳之忠劝,市井小民也好,帝王朝臣也罢,何况得道仙人亦是如此。民间遂有俗语云:小人之言言于利,忠义之言言于弊,君子之言言于善。 “千汝兄言之有理。以在下愚见,不如我等随裴少爷前去,一来看看那人究竟是和来历,二来也可为将军府长长威名,诸位意下如何?”另一位修士借势向裴大少献媚道。 眼前这些修士,并非出自名门望宗,而是世间一些小门小派,修为最高不过元婴。这些门派若想长存于世,必得攀附达官显贵,抑或宫廷皇闱,求其之恩利,而扬己之威名,以达千秋。故而,此宴虽是将军府相邀,却也正合他们之意。能攀上将军府这根高枝,至少百年之内,自家仙门衣食无忧,他们在仙门中的地位也必将大大提升。所以啊,裴大少的马屁少不了得多拍。 一众修士纷纷随声附和。 名唤枫晚的那位修士,见势不可逆,也只得在心中叹息,附和着众人的言语。 酒过三巡,已是有些微醉,如今怒从心来,冷酒入肠,怒火更烧得旺,于是那裴大少拍案而起,指着那差役,怒道:“你,带我等过去看看。” “小人遵命。” 楚水江面的雾气愈加浓重,竟连远处延绵的山脉都看不清楚了,不过那山林间白猿的哀啼声,倒是逆流而上,在奔涌的江面时隐时现,与对岸的杜鹃鸟婉转和鸣。山水之间,当凝心会神,观朝晖夕阴,品自然之乐。 竹篙割开水面,驮着背后之人,徐徐漂向对岸。 裴大少的宝船顺流而下,距离竹篙不过二十余丈。江雾虽浓,但他们这些修行之人,目力本就远胜寻常之辈,隔雾观人当然不在话下。然则见到竹篙上站立之人,一众修士尽数瞠目结舌。显而易见,以他等之见识,亦未尝听闻,竟有人可以一丈竹篙,横渡楚水。倒莫说他们了,便修行数百年的仙士,怕也未曾听过此等轶闻。 宝船缓缓前行。船头的裴大少也见到那江面的竹篙,以及竹篙上所立之人,亦是惊愕不已。怎奈酒劲上头,神志模糊,便以为这是江湖术士耍的把戏而已,含着酒气怒道:“哪里来的江湖术士,竟敢打扰爷的雅兴,来人呐,给爷将他擒来。” 一众差役早便惊呆,立若木鸡。 见差役们竟无动于衷,裴大少怒上眉梢,抬手便是一巴掌,朝着最近的仆人抡去。指骂道:“没用的东西,不就是一个江湖术士吗,竟将你们吓成这样。”醉酒却还不忘踹上一脚。 又是那名叫千汝的修士走上前来,恭声道:“裴少爷息怒。我观此人有些修为,你那些差役不敢动手也实属正常,不妨让我等出手试他一试。”此人倒极会察言观色,进言的时机、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不仅不惹人生厌,反而让裴大少多出几分好感。怕也是在人情场上混迹多年罢! “好,便依你所言。”眼下这众多修士,皆不过金丹修为,至强者亦不过金丹巅峰,裴大少也想借此机会看看,这些与他把酒言欢的修行之人,究竟孰强孰弱。 金丹修士已有御物之能。只见修士千汝剑指一竖,手中宝剑便破鞘而出,穿过浓重的江雾,直指竹篙上所立之人。怎料,宝剑飞出去不过十丈,便恍若撞上一堵无形之墙,难以再前进半分。稍稍用力,宝剑竟被弹了回来。 此时,大雾弥漫的江面竟传来幽幽歌吟:“风萧萧兮,行万里以观沧海;雾霭霭兮,遮欲眼而悟凡尘。”声音悠长而略带些暮气,似有饱经风霜、忍风历雪之意,应是以为老者之言,只是不知,这位老者身在何处,吟唱此言又是何意。 众人只觉神志清明,脑海之中,吟歌缭绕,久久不绝。忽一回首,宝船仍旧顺流而下,竹篙上的人影却早已消失不见,更甚者,偌大江面竟一片涟漪都不曾见到,或已远走雾中,难觅踪影,或是蜃楼海市,过眼烟云。江雾亦随之渐渐散去。往后数百年,此事为江岸百姓传唱,后有游士,善著书,喜鬼怪离奇之谈,便收于录中,名之曰:楚水仙踪。 江风掠影,衣袂和风微摆。 他轻身跃起,落于江岸,身姿挺拔如松,衣冠整洁无尘,不偏不倚。这江中雾气和水面浪漪,他未尝沾染半分,与刚出矢吾山时别无二致。袖袍轻轻一挥,竹篙划破水面,掀起一层层涟漪,漂向属于它的地方。 此地百余里外,应是名城樊阳。 往后约莫六百年,世间出现了一位自号“乐然居士”的墨客,他游走四方,观风土人情,著以文章。此人于考究之学造诣颇深,饱览群书,博闻强识,屡听传闻,称其阅尽《九州山川志》数卷,并挥墨批释,言尽不详之处。其座下弟子将之装订成册,名为《九州山川经注》。 乐然居士曾于《九州山川经注》中数次提及樊阳城之名,称其为“江河颍楚,南北通衢,千帆所聚,万商云集”之地,而其樊阳之名,亦有可考。所谓山南水北为阳,归元山以南,楚江水以北,一个阳字确实恰到好处。至于樊之一字,取自繁荣昌盛之意,又因繁荣的“繁”与“樊”字谐音,故而称其为樊阳。 遥想当年,他前往矢吾山之时,也曾路经樊阳城,城中繁盛,令他逗留数日,流连其中。如今重临此地,不知城中又是何等热闹景象。 一番兵卒盘查,他也是顺利进入城中。果不其然,樊阳城内依旧繁盛如初,并未如凌云渡那般日渐没落,相反,今日之盛况更胜昨昔啊!这人世间呐,总有些东西会随着时间褪色,可也有些东西,愈久弥新。 行走于樊阳城中,叫卖之声不绝于耳,货物琳琅目不暇接,兵卒甲士列队而过,商贾富豪驾马驱车,不时还能见到些仙门修士于此处逗留。俗世热闹自然讨人欢喜,令人留恋,可他这双眼睛却与常人不同,早已看遍这世间繁华,城中繁盛景象也只当走马观花作罢。倏然,前方巷市口聚集着一大群人,其中不乏衣着华丽的贵胄,亦有麻衣褐袖的市井小民,定睛一看,人群中倒还穿插着几位衣冠整洁的书生。应是是过来凑个热闹的吧! 以他如今这般心境,自当寻一清静之地,好生修身养性,本不该为这些凡尘俗事所扰,可今日不知怎地,心底竟萌生出一道固执的念想,偏偏想要凑这个热闹不可。 “莫非其中之事与我有所关联?” 他如是猜测道,旋即便捻指推算,欲详尽个中缘由,然而一番推算下来,竟一无所获,也着实是蹊跷得很呐!由是,他不禁喃喃自语道:“无法探查,恐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既是苍天之意,那我便走这一遭,又有何妨呢!” 待上前一看,未曾想众人围聚之下竟是这般景象。空出的那片地方上,立着两个膀大腰粗的壮汉,一个面容凶狠,脸上还有块刀疤,另一个则稍显和善。壮汉身后,停着辆囚车,牢笼中关着三五个七八岁大小的孩童,身穿麻葛制成的短衣短裤,有的甚至衣不蔽体,灰头土脸,蓬头垢面。一看便知,是外地的生面孔。 孩童幼小,心中自是害怕万分,不由地大哭起来。哭声刺耳,令那壮汉心生烦躁,抬手挥鞭,向囚车抽打而去。“啪——”皮鞭抽打在牢笼上,孩童瞬间便安静下来。那些被困在牢笼中的孩童,裸露的手臂及腿脚上,皮鞭抽打的淤痕清晰可见,有新伤亦有旧伤。想来平日里也是受了不少虐待。这些孩子是否他二人抓来的,尚不清楚,但他们确然是在做着贩卖孩童的肮脏勾当。稚子无辜,苦了他们啊! 心中正自叹惋,牢笼内的一个孩子却陡然吸引住他的目光。 那孩子同样七八岁模样,衣衫褴褛,远远看去,与其他孩童并无二致,可自始至终,他竟未曾留下一滴眼泪,无论壮汉如何拿鞭抽打。若观察得再细微些,那孩子的眼角毫无泪痕。 是吓傻了么? 众人心底如此猜测,唯有他不这么认为。 好一双睥睨天下的眼睛! 他暗自赞叹道。那孩子确实生的一双好眼睛,明锐而深邃,灵气十足。当然,若只是这一双好眼睛,一句赞誉已是足够,真正令他青眼有加的,还是那双眸子里藏着的神采。那个孩子的眼神,坚韧,沉毅,藏着俯视天下的傲骨。这样的人,不该被枷锁束缚,更不该囚笼羁押,他应该翱翔于九天之上,俯瞰芸芸众生。 眼神微凝,他便已然知晓,这个孩子与他有师徒之缘,而且是苍天定下的缘分。想来这便是那道冥冥之中的天意,天意让他到此,天意让他与这个孩子相遇,天意亦让他将这个孩子收入门下。 二人中稍显和善的那位,虽少几分凶威,眼力倒属实不错,目光不过在人群中轻轻一扫,便落在他的身上,仔细打量起来。未几,那壮汉上前一步,对着他笑道:“我观阁下之目光,已在那孩子身上停留多时,阁下是否想要将其买下,带回家中,做一书童小厮?” 他亦回之一笑:“在下确有这般想法,只是不知,要多少币钱,方能将其买下呢?” “好说,”那壮汉高声道,“只需南楚刀币十枚,阁下便可将其领回家中。” “如今天下,豪强并起,列国割据,诸侯国内,度量参差,币钱未统,私有铸之,往来贸易,未得其便。”此一言出自《货殖通宝》,乃百余年前,南楚言官公羊孺所著,名声虽不甚响亮,却道尽天下商旅之苦,为行商经贸者所传唱。 樊阳城所处之地,正是南楚与晋国交界,往来商贸自是繁多,然则南楚与晋国之钱币,形制差异甚大,买卖之中,汇算之事实为繁杂,往来商贾也是为此头痛不已。 十枚南楚刀币,于寻常人间而言,足以购得五斛良米,一年之口粮也不过如此。若是买卖人命,十枚南楚刀币,已是极为便宜的价格了,假使安平年间,恐怕还要翻上两三倍不止。只叹如今乱世,人不如狗啊! “莫说南楚刀币十枚,便是一枚,在下现今也拿不出手,但是在下身上有一宝玉,想要以其换下这孩子,不知阁下可否行个方便?”说着,他从袖袍中取出玉来。 玉是好玉,晶莹剔透,白璧无瑕,上面浑然天成的符号,似一个“之”字,若是外行人看来,便有几分刻意雕琢之嫌。美中不足之处,便是这不过拇指般大小的玉石,竟是一块碎玉,断口清晰可见。如此品质上佳的玉石,如若完璧,自当价值连城,可不过碎玉,便不值几个钱了。 壮汉接过碎玉,端详一番,心道:虽是一块碎玉,然则品质倒是极佳,若是找上一二玉匠,将其打磨成一枚玉扣,估计也值不少币钱。 “我观阁下虽身无分文,但心却诚得很,我兄弟二人游走四方,干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买卖,名声甚恶,也罢,今日便将这孩童卖与阁下,也当是结个善缘。”脸上虽表现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模样,心里实则欢喜得很。毕竟孩童没了,二人再从他地抓来便是,若是宝玉打磨成形,可是能少做十多桩买卖呢! 玉石被那壮汉收入怀中,转手便打开牢笼,将那孩子牵了出来,送至他手边。 他伸出一只白玉如洗的手掌。 那孩子竟不怯生,脏兮兮的小手便这般搭上了他的手掌,额头狠狠地昂着,一双颇具灵性的慧眼盯着他看个不停。此时这个孩子尚不知晓,眼前这个看似而立之人,会将他引入另一条与世人截然不同的道路。恰如他第一眼所见,那双眸子是一双睥睨天下的眸子。龙之将舞,鹰飞于天。天意所言,这孩子或会成为那个行走于云上之人。 两对眸子便这般对视片刻。 脖颈似有些酸痛,那孩子这才低下头,但目光里那不屈的姿态却从未放下。 他牵着那孩子的小手,便欲从人群中抽身而出,怎料那孩子依旧站在原地,小小的身体如同磐石般,一动未动。那孩子侧着头,盯着牢笼里的那些孩子,一双眼睛瞬间没了气势。他不由得一惊。 “可不可以......把他们也买下来?”最稚嫩的声音却说着最成熟的话。 小小年纪,命途多舛,竟有着怜悯他人的慈悲之心,不仅令他为之一惊,更让前来看热闹的仙门修士,为之汗颜。然则为数众者,只当童言无忌,听听罢了。 看着那双悲悯的眼睛,他亲和一笑:“你先前已然听到,我身上并无分文,又如何将他们买下?况且这世间,拐骗稚子之事,不胜枚举,买卖孩童之人,不计其数,纵使我有万贯家财,散尽复还,亦不过杯水车薪而已。你若真是有心,欲助他们脱离苦海,且随我好好修行,去做那能够改变世间规则之人,创造你心中看到的天地。” 那孩子似懂非懂。也难怪,才这般年纪,如何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不过这番话,却是深深印刻在那孩子的脑海中,时过千年,仍记忆犹新。他从来不知,自己多求的道,究竟在何方,然而只因这一席旧话,他脚下的路,始终寻得到方向。 牵着那双脏兮兮的小手,从人群中跻身而出,在喧闹的街巷中,如父子般行走。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既然你没有名字,那我便帮你取一个如何?” 那孩子点点头。 “重楼之上,风云聚之;浩瀚之中,赤乌出之。从今日起,你名重昀。” “重昀。”那孩子重复着自己的名字,稍显恍惚,旋即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亲切的脸庞呵呵一笑:“你可称我师父,亦可唤我夫子,至于我的名字,太过久远,已经记不太清了,想来这世上也无人记得我的名字罢。” 一长一少,渐渐消匿于茫茫人海之中。 ...... 樊阳城外,古树下。 不似其他孩童,喜爱活蹦乱跳,四处捉取玩物。重昀立在古树下,昂着首,盯着古树上的叶子,竟不由地数了起来,数得入神。 这古代树倒也颇有些奇异,枝干粗大,却并无多少叶子,零零散散不过数十片而已,一副垂暮枯死之相,可那枝头的叶片又苍劲翠绿,任风雨飘摇,不为所动,全无老病之意。奇哉,怪哉! “可数清楚,有多少片叶子?”夫子问道。 “回师父,共七十一片。”重昀答道。 “重昀啊,你少数了一片,应是七十有二。”夫子捻起青石上的绿叶,给重昀过目,而后手指轻松,绿叶随风,飘向远方,于岁月中千般辗转。 “师父,我们为何要来这里?” “等人。” “谁?” “一个和你一样,能够改变天下之人。”夫子望着远方,意味深长地笑着。 他轻捻袍袖,手掌一翻,一支玉笔便被握在掌心,笔端刻着“云书”二字,字体婉约优美,是秦地小篆。这支玉笔的材质,比之先前的碎玉,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因是夫子常用之法宝,断不可予以凡俗之辈。 夫子轻轻躬身,一手捻着衣袖,一手提着玉笔,笔尖在青石上游走,如刀锋临木,似龙鳞断金,竟在那青石上流下一道道浅浅的划痕。玉质不坚,笔锋尤弱,未曾想,亦可劈金断石。重昀立于一旁,观之行笔,玉笔未有半分折损。不知是玉笔乃天下奇宝,还是夫子修为高深。 未几,一声马蹄惊扰了老槐树的平静。 那人灰衣褐袖,冠银簪木,髻冠上点着一抹新绿,似一笔翠玉点缀。他手上握着缰绳,马匹一侧挂着宝剑,另一侧悬着包袱。观其身姿,步履翩然,闲庭信步,不似往来商客行色匆匆,亦不似仙门修者气势凌人。然而那眉眼之间,却藏着几分不怒自威的皇者之气。 古树下,大青石旁,一老一少,颇令他生出些许好奇,于是拉着缰绳,走上前去。 夫子继续捻着衣袖,提笔勾勒。 重昀在一旁立着,沉默如古树上的枝叶。 男子俯首作揖,礼问道:“在下姓李名烨,路经此地,见先生于青石上提笔,颇感好奇,不知可否叨扰一二?” “无妨。”夫子只是应了一声,不曾收住手中笔势。 身子微躬,李烨靠得更近,看得也更仔细些。他观夫子手中玉笔,笔走之势,势如游龙,轻易便在青石上留下墨宝,其修为之深,分寸拿捏之妥当,令人叹服。然则夫子所作之画,更让李烨颇犹为惊异。 行笔如流云聚散,参差不齐处有之,衔接罅隙处有之,星星点点处有之,遥相呼应处亦有之。江河蜿蜒,如潜龙猛蛟;峰峦汇聚,见侠影仙踪。漠北茫茫,千里风沙人烟稀;碧海无疆,一池天水笔墨难。李烨方才识得,夫子竟在一隅青石上,画满天下。 “先生所绘之画,可是这人间天下?”李烨问道。 “不错,正是这九州天下。”夫子的玉笔仍在这天下之图攀援行走。 李烨乍然一惊,道:“先生可是弄错了。当今天下,六国割据,蜀国以巴山为卧,南楚背大江而居;燕骊安于原上,秦地始自峰下;晋虽锥末,中原沃野;雍土无垠,江河汇之。何来天下九州之说?” “彼时未有,安知来时未有?” 夫子完成最后一笔,抬身而起,大致瞧了眼自己的作品,满意地笑了。翻手之间,玉笔便不见踪影。 “先生的意思是,将来天下,会呈现九州之势?”李烨疑道。 夫子看向李烨,笑意微生,道:“此事,实不该问我,倒该问你才对。” “问我?”李烨甚为不解。 俯仰天地间,夫子回道:“尔乃未来天下之主,九州何定,大陆何安,自当由你定夺。” 李烨只当是对方一时戏言,认不得真,便笑道:“先生说笑了,在下不过孤家寡人一个,如何问鼎天下,分封九州?” 重昀立在青石旁,观天下九州之图,闻夫子江山社稷之言。 九州之图映于夫子眼中,恍若一枕山河。他缓缓道:“为权者,当政不仁,以攻伐掠地、好大喜功为胜,以贪生怕死、委曲求全为安,以声色犬马、歌舞靡靡为常,以横征暴敛、囤聚宝器为乐。民者,哀也。” “乱世当出。为仁者,知民生之苦,行天下之仁,纵无权势,亦可天下归心。礼贤下士,重诺轻利,而得仙凡相助,为皇者气也。”夫子一眼,便似参透天下。 李烨非凡俗之辈,自当听懂夫子之言,于是俯首作揖,恭声道:“恳请先生传我谋定天下之道。”此时,李烨尚不知晓,便是他这一问,奠定了十数年后的王权霸业,也造就了九州天下,第一位人皇。 “入蜀地,寻沧澜。” “沧澜居士?”李烨尚未听闻此等名号,却脱口而出,他自己也是为之一惊。 旋即大喜道:“多谢先生指点。若来日在下平定九州,必将为先生造庙设祗,奉如神明。” 夫子轻轻摇头:“庙宇之类,劳民伤财,大可不必,我只要人皇一言。” 李烨喜不自胜,当即回道:“莫说一言,便是千言万言,在下也必定答应先生。” 树叶在风间飘舞。 夫子笑而不语,转眼便携重昀,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青石之上,天下九州图依旧,方才使人明悟,非是一场梦幻。 后世曾有传言,《九州山川志》原名《山川志》,因夫子一笔勾勒九州,遂更名为《九州山川志》。 第三章 竹里馆(前尘篇) 六国分裂之势,至今已延续二百七十一年,其间王国征伐,割疆拓域,战火不休,自立王侯者不胜数也,唯六国之势恒未有易。后有编撰史书者,归六国为一代际,名之曰:乱戈。 自樊阳城外,得夫子指点,李烨由此步入蜀地,于雍棋山下寻得沧澜居士,经居士举荐,入濠州玕王麾下,成其手下得力干将。次年,濠州被围,李烨率兵营救,斩敌将首级,破濠州之困,益得玕王赏识。然则玕王好色,穷奢极欲,常敛百姓之钱财,甚而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为人所不耻也。 乱戈二百六十三年卯月十二夜,在沧澜居士相助之下,李烨于濠州兵营发动兵变,斩玕王于旗下,收濠州内外,取伐胜之疆,博信于众,拥立为夏王。后史记之,卯夏之变。 李烨借兵变之势,一鼓作气,连取益、襄、江都三座府城,立下根基。沧澜居士素有天师之名,观星象以定成败,游仙门而得助力。堪堪月余,便邀得归元、道宗、德宗三大仙门相助,势如破竹,横扫六国。 乱戈历二百七十一年岁末,李烨率兵攻入咸池,六国覆灭。李烨顺沧澜居士之意,取永世太平,天下长安之意,改咸池名为永安,定都于此,开创一统之王朝,国号大夏。越明年,岁始登基称帝,改年号初寅,史称人皇。六国乱戈,二百余年,由此落幕。 平定六国后,李烨遵照夫子之言,将天下划分为中、澜、雍、禹、青、冀、通、颖、澧九州,设御史辖之。天下自此而成九州,永世不易。 初寅元年巳月,人皇李烨再下诏令,书同文,车同轨,量同一,并于九州内,下设郡县,分级而治。由是而定治国理政之方略,后世效法,虽有更变,不出其右。 澜州与冀州交界之地,有一山峦,名曰曲阜,多竹木,树恒青,故为居士所喜,常游憩至此。屡有传言,竹海密林深处,偶尔能见着一座辉煌庄闱,门上牌匾书着“稷下”二字,后世称之为“稷下学宫”。 此地如有天降福泽,翠竹常青,不见凋敝。风缓云舒,竹影轻摇,青叶在风中曼舞,覆满林间小路。 年少不识来时路,老马尚且知归途。林间小路虽已被竹叶覆盖,马儿仍然能够找到藏在竹叶的青石路,未有一步踏错,牵马之人也未有一步踏错。 马背上驮着个木匣子,样式古朴,做工简陋,除了边角的“念笙”二字,再无其他纹饰,想来念笙便是这牵马之人的姓名,木匣想必也是经他之手完成的。 竹叶随风飘零,还未落上木匣,便被一道无形锋芒划过,转瞬化作粉末。仅是锋芒,便已如此凌厉,若是置于眼前,又当是何等劈金断石之威,这木匣中藏着的,必然是神兵利器。 牵马人双手合袖,悠哉悠哉地行走在林间,恍然失去了踪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朗朗读书声从稷下学宫中传来,听这些声音,颇为稚嫩,应当是些总角少年,读些诗文,尚且不谙世事,听着先生教,便跟着先生学罢! 教书的先生倒着实年轻,看这样子,刚刚束发不过三两年罢,发冠未结,想来必定不过双十。如此年纪便能当上教书的先生,其学识必然广博。不过那白衣翩然,折扇开合之间,仍残留着些许书生意气。 书卷扣在案上。 此书乃是夫子所著,夫子年少时,游历六国,于各国采诗官手中,抄录民间诗乐,删其俗风,取其雅颂,纂为经典,奉之“三百篇”,又名“诗三百”。 风声飒飒,摇曳竹影,男子手中折扇轻摇,一起一落间,倒与着风舞竹林颇为映衬,而男子面容间的笑意,也与这微风极为相似,过处无痕。喜不留于眼,怒不表于色,儒而雅之,谦而逊之,为君子也。 男子名唤景浩,乃夫子座下二弟子,仅在重昀之下,性随和,好执扇,如今夫子闭关,便代替其在稷下学宫内,教授这些后入门的师弟师妹们。诲人不倦,亦是他心之所向。 学堂外跑来个少女,年龄与学堂内的少年相仿,步履匆匆,像是有急事。还未入学堂,少女便高声嚷嚷着:“五师兄回来啦!五师兄回来啦!” 朗朗书声短时戛然而止。 学童们纷纷放下书卷,刚欲起身,便被景浩一声轻轻的咳嗽制止,看了看跑进学堂内的少女,又回首看了看微露严色的二师兄,怯生生地坐了回去,捧起书卷。 少女迈进学堂,陡然止住步子,躬身行礼,对着景浩唤了声:“见过二师兄。” 景浩收起故作严厉的脸色,语重心长道:“九九啊,师兄与你说过多次,行事也好,行路也罢,当沉稳一些,切不可冒冒失失。此番若是让你三师兄见了,怕又是免不了一番责罚了。” 听闻三师兄之名,少女一阵胆怯,当即低首道:“九九谨记二师兄教诲,还望二师兄切莫将今日之事告诉三师兄。” 三师兄姓伏,名禹柯,顾名思义,是夫子的第三位弟子,如今与景浩共掌学堂。与景浩的宽仁不同,伏禹柯处事严谨,对师弟妹们的学业礼仪,要求也颇为苛刻,故而学堂内外,师弟师妹们皆不敢在其面前失了仪态。 “罢了,今日早课便到此结束,诸位师弟师妹可自行离去。”景浩合上纸扇,朗声道。 学童们皆转过身来,对着景浩行拜别之礼,齐声道:“拜过二师兄!” 礼毕,童子们皆作鸟兽散去,许是跟着那名叫九九的女孩儿,去学宫外迎接他们的五师兄罢! 待学童散尽,伏禹柯才掀开垂帘,缓缓走到景浩身旁,看着满座空席,轻声道:“二师兄,你这般放任,他们的课业怕是又要落下不少啊!” “他们不过是一群孩童,天性如此,何必如此苛刻呢?况且他们这个年纪,纵使日日诵读诗文,其中之意,却未能体会,倒不如随他们去吧!”景浩手中纸扇轻摇,悠然道。 伏禹柯自知辩论不过,况事已至此,再添争执,亦是徒然,只得无奈道:“罢了,事已至此,我来日再为他们补上便是。” 景浩悄然合上纸扇,握在掌间,笑而不语。 五师弟下山两年,师兄弟们皆是思念得很,如今远道归来,少不得一众人等夹道相迎。 “念笙回来,师兄不去见见吗?”伏禹柯问道。 此间清风徐来,撩动垂帘,鼓动风铃,铃声驾风而行,于竹林之间回荡,悠扬空灵。 纸扇握与手掌间,景浩望着为风轻轻吹动的竹林,呵呵一笑道:“念笙既已回到学宫,必有相见之日,何必如此着急呢!” 百里念笙游历归来,相迎者必不在少数,多是学堂内的童子,景浩早知如此,自然不愿凑这个热闹,反正二人皆在学宫内,迟早有相见之日。何况百里念笙在外游历两年,如今返回学宫,难道还会忘了规矩,不去拜见诸位师兄师姐不成? 景浩的性子,伏禹柯甚是了解,所以也便不再与他言说,只是与他并肩而立,看着微风拂过,携竹叶飘入学堂。 “大师兄那边进展如何?”景浩打开纸扇,随微风一起一落。 伏禹柯与他一同望着学堂外的竹林,心平气和地回道:“我方才来时,路过明心潭,大师兄仍在潭中闭关,未有异样。” 重昀虽为大师兄,然稷下学宫诸事,皆是交由景浩与伏禹柯打理,二人处置得妥当,他亦不必为之分神,便勤于吐纳天地灵气,时常闭关修行。夫子亦是如此。 至于修行一事,恰如童谣:灵气引入体,强身以筑基;聚而成金丹,破而出元婴;九重雷劫锻,始自仙魄出;脚染人间尘,地仙亦凡身;超脱红尘外,玄妙无极中;泥丸生造化,大罗镀金身;恍惚缥缈见,得见一仙人;须看世间缘,方可窥天道。 自上次大战,此童谣便在人间盛传,将修仙问道一事,划分为三境、九天、四仙。 所谓三境,指的便是筑基境、金丹境、元婴境;所谓九天,便指由元婴蜕变仙魄的九重雷劫;至于四仙,无外乎地仙、玄仙、金仙、天仙四个阶段。 根骨尚佳者,十五岁筑基,三十岁金丹,六十方才生出元婴,至于蜕变仙魄,羽化登仙,则需看个人机缘。九天雷劫,犹如鸿沟,有人终其一生越不过半步,有人百十来年,便已是人间地仙,因缘际会便是这般难以捉摸。 “大师兄若安然度过此劫,应是三重天境的修为,不过弱冠年纪,便已三重天境,大师兄也当真是这世上屈指可数的奇才啊!”景浩笑呵呵地说道。 伏禹柯道:“学宫内的弟子,那个不是天纵奇才,然而能如大师兄那般,专注于修行一道之人,却是少之又少,大师兄能有此番修为,亦是理所应当。” 重昀虽不曾过问学宫内的繁琐事宜,伏禹柯对其却是尊敬得很,不仅仅是因为辈分次序,更源于其处事之道,素来合乎礼法,未有偏颇,便是如他这般对己对人严苛之辈,亦是自愧不如。由是便以其为楷模,尊而敬之。 “修行之事,应是由心而发,世人皆有所好,不可强求也!”景浩饶有兴致地看着伏禹柯。“随我前往明心潭,见见大师兄可好?” “乐意之至!” 二人并肩踏出学堂,身形消失在清风竹影之中。 明心潭,取自明心静气之意。虽曰作明心潭,实则前人谬误,并非一泓潭水,后经夫子考证,明心潭下有一汪山泉涌出,泉水汇而成清潭,流而出稽下。故而应作明心泉。然则称谓已久,为世人所熟知,更易非朝夕之功。 潭水之畔,立着道人影。其人身形高大挺拔,浑身上下透着股凌厉之气,眉眼间更是显着锋芒,便如他身后背着的长剑,即使剑刃藏于鞘中,亦有斩断山川之势。 他目光中似藏着利剑,锋刃直指明心潭中央,于岩石上盘腿而坐,凝神修行之人,稽下学宫的大师兄,重昀。 穿越林海,景浩与伏禹柯并行而至,二人身影渐渐从走出阴翳。 耳闻步履压踩草木的窸窣声响,便猜测是学宫内的师兄弟前来,旋即转身,见景浩与伏禹柯二人,当下便俯首作揖:“叶尘,见过二师兄、三师兄。” “叶尘师弟不必多礼,”景浩的折扇当即端住叶尘的手臂,“若按年岁论,叶尘师弟稍长我数月,因而你我皆属同辈之人,日后无旁人在侧,这些虚礼能免则免矣!” 叶尘愕然,侧目看向景浩身旁的三师兄伏禹柯,见其一贯肃然,却未曾二话,不知是何态度。 “谢过师兄宽仁。” “大师兄如何?”景浩随意地打开折扇。 三人目光齐齐望向明心潭中盘坐的重昀。重昀闭关修行,突破桎梏,如今已半月有余。修行之途最难,一曰金丹,二曰结魄,然而纵使两大关险,七日应见得分晓,如重昀这般,闭关半月仍在入定之人,倒是闻所未闻。亦或许孤陋寡闻。 “方才来时,我便察觉到,四周灵气有所异动,盘旋于大师兄身旁,聚而不散,想来大师兄是到了突破的关键之际。”叶尘应答道。 伏禹柯自然能觉察出周遭灵气变化,只是有一事令他不解:“我听闻九重天境突破之时,皆伴有天雷地火之劫,书中亦有此记载,可我观大师兄,却未有此等异象发生,这是为何?” 景浩轻摇折扇:“师父曾言,卷帙浩繁,终不言尽。九州广大,何况九州之外尚有未知之地,说不准,便有一二特例,我等未尝知晓罢了。” “师兄所言有理。” 天下之大,非九州而已;九州之大,亦非书卷可以详尽。纵是撰写《九州山川志》之人,也未敢断言,踏遍九州山川,览尽四时风貌。世上总有些奇景,有些奇人,鲜有人知。 “与其凭空揣测,倒不如等大师兄出关,问问他,不就知晓了吗!”景浩所言才是最为切实之法。 感应天地灵气躁动,三人便已知晓,重昀出关在即,最多不过半柱香,或是更快。 提早放课,景浩自是乐得清闲,却是苦了百里念笙。学堂内的师弟师妹们听闻五师兄游历归来,纷纷跑出前门“迎接”,说是迎接,其实不过簇拥着百里念笙,七嘴八舌地打听着山下发生的趣事。孩童嘛,便是如此。却是害苦了百里念笙,方才回到学宫,尚未向夫子请安问候,便被围得寸步难行,实在有失仪礼,百里念笙心中只盼,夫子莫要怪罪才是。 最令百里念笙头疼的,倒并非这些孩子们,而是他们天马行空的问题,一个个可是把百里念笙难住了。旁人外出游历,若非为修行找寻天材地宝,便是饱览世间风光,增长见闻,学以致用,唯独百里念笙是个例外,他游历人世这些年,旨在寻找铸剑的上好材料。偏偏百里念笙不使剑,可谓怪哉。 此刻,百里念笙心中想的竟是三师兄伏禹柯,假使他在身侧,孩童们怕是当即便安静下来。 “五师兄,剑匣内是你新铸的神剑吗?”卿九九指着剑匣问道。 终于有个问题是他能够开口的了。 百里念笙回道:“剑匣内是我今次下山铸就的三柄宝剑,各有非凡之处,带回稷下,希望师父及各位师兄弟们品鉴一番。” “五、五师兄,你看,”不知哪位师弟有些惊慌地叫道,“那剑匣在、在动!” 侧目看去,百里念笙果真发现,马背上的剑匣竟在不规律的抖动,像是受了什么召唤一般。百里念笙立即打开剑匣,却见其余两柄剑皆是安安静静躺在剑匣之中,唯独那柄烙印有朱雀纹路的剑,此刻正在剧烈震动,似乎想要挣脱剑匣的束缚,向着某处飞去。 百里念笙惊异,一路走来,三柄剑皆无任何异样,怎的刚刚回到学宫,便出状况,恰巧还是那一柄剑。 不待百里念笙出手镇压,那剑便挣脱了剑匣的束缚,直上云霄。 那是明心潭的方向! “莫非与大师兄有关?”看那剑飞往的方向,百里念笙心中不由得生出猜测。 顾不得向师弟师妹们解释,百里念笙抱起剑匣,便追着那柄剑,飞往重昀闭关的明心潭。一时之间,学宫内众人皆是仰首以观,看那竹林海之上,一人一剑,一后一前地追逐,好生有趣。 明心潭畔伫立的三人陡然间感应到异动,原本聚集在重昀身旁的天地灵气,此时骤然散去,不见天雷,不闻地火,大师兄是否渡劫成功呢?疑问萦绕在每个人心中。 当时是,重昀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眼睛一如当年,清澈似满天云海,又透着几分顽石般的坚毅,锐利胜碧海苍龙,宛若驻足云端,俯瞰众生芸芸,偏偏是这样一双眼睛,览过世间,却难掩一丝迷茫。众生皆有迷茫,却不知重昀的迷茫是何。 似有所感应,重昀稍稍侧目,伸手凌空一握,宝剑便飞至他手中,剑身朱雀顿时如获生机,仿佛要唳鸣九霄。 “好剑!”重昀挥舞着宝剑,赞道。 百里念笙踏风而至。 看那飞走的长剑如今正握在大师兄重昀手中,又见三位师兄弟立于明心潭之畔,犹豫稍许,终觉不宜失了礼数,于是走到三人身前,躬身作揖。 “见过二师兄、三师兄,”旋即又道,“叶尘师弟,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伏禹柯先行开口问道:“念笙师弟返回学宫,不先向师父行问安之礼,怎的跑到明心潭来?” 他粗略算过,若不使驾风之术,以常人的脚程,最快也不过行至涵薇师妹的茶室,到不得夫子的居所,更不必说那行礼问安之事。如若驾风,便是不尊师道,不从仪礼。百里念笙在人世间游历,少不得沾染人间烟尘,也总不至于孟浪至此,将夫子教诲抛诸脑后。若真是这般,伏禹柯可是要与他好生说道说道。 瞅了眼百里念笙背后的剑匣,又瞅了眼重昀手中突兀出现的长剑,景浩便知原委。 “念笙师弟来此,莫非是为了大师兄手中的长剑?”景浩合上折扇,儒雅笑道。 “确如二师兄所言。” 并非什么难以启齿之事,百里念笙也便如实道来:“我此行游历,收获颇丰,重昀师兄手中便是其中之一。方才回到学宫,那剑竟突现异动,以长虹贯日之势冲出剑匣,直奔明心潭而来。我担心它伤到重昀师兄,便追赶过来。” 景浩顿时大笑:“一柄长剑便想伤他,你也太过低估你重昀师兄的实力了。” “师兄不懂,那剑......” 剩下的话尚未出口,只见重昀的身影掠过水面,衣衫惊起,落在几步外的草地上。一十三年,重昀已非当日孩童,身姿健硕,英武十足,若将手中长剑负于身后,必是逍遥天下一风流侠客。 四人见状,尽皆躬身作揖:“见过重昀师兄。” “诸位师弟不必多礼。”重昀将手中长剑递与百里念笙,问道:“念笙师弟,此剑可是你新铸就的宝器?” 百里念笙似有所顾虑,未曾将剑接下,稍显迟疑,继而回道:“回大师兄的话,此剑确是我带回学宫无疑,然而却非我所铸,虽不知铸剑者何人,亦不敢冒名顶替。” 夫子《辞赋》有云,非吾所有,一毫莫取;吾之所有,寸土必争。那宝剑并非百里念笙铸造,他也曾于人世之中多方打听,仍不知那剑是何人所铸。以百里念笙的眼力,自当看出此剑可与神器媲美,此番回到学宫,他大可以借机出尽风头,博得夫子赞誉,如今却能坦诚相告,实属不易。夫子教诲,百里念笙必是铭记在心的。 “哦!”景浩来了兴致:“此剑竟不是念笙师弟所铸?” 他素来知晓,百里念笙醉心铸剑之法,捶打熔锻的手艺亦是极佳,出自其手的刀剑皆非凡品。叶尘身后的承影剑便是百里念笙的杰作。 初见一眼,景浩便有所察觉,重昀手中的长剑非比寻常。剑身内敛光华,锋芒利而不戮,隐而不发,经历千万次打磨,方才能锻出这样的剑吧!尤为奇异的,却要数那剑身上烙印的朱雀。在剑身上镌刻走兽云纹,本是君子雅风,但景浩观那朱雀,仅仅一眼,心中竟为之震慑,恍若嘶鸣在耳。朱雀姿态傲然,不似笔刀雕琢,更像是一只活的朱雀,纵然被困在剑中,身为神兽的骄傲依旧不减分毫。 景浩还以为,剑是百里念笙所铸,若真如此,那在铸剑一道上,百里念笙已是一代宗师,当世无人能出其右。 百里念笙面露窘态:“说来惭愧,此剑乃是我机缘巧合下得来,奈何我阅览名剑,始终无法驾驭,只得将其暂时封于剑匣之中。至于铸剑之人,我多方打听,也是无果,不然我定要向他讨教讨教铸剑之法。” “机缘巧合?”重昀似乎对此事格外感兴趣,又或是对手中的剑感兴趣。 景浩拿着折扇敲了敲百里念笙的肩膀:“难得大师兄感兴趣,念笙师弟不若就将你这‘机缘巧合’说与我们听听?” 思索片刻,关于那柄剑的故事,虽是玄奇,却也并非不可言说,何况身前站着的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师兄师弟,绝不是心怀鬼胎之辈,百里念笙也便如实的说了。 “既然各位师兄好奇,念笙也就不卖关子了,”百里念笙说道,“折羽潭之名,师兄们想必并不陌生吧!” 怎会陌生呢? 《九州山川志·异闻篇》中曾有记载,山以高峻砺志,水因载物承情。然有此山,不若沉谷;然有此水,鸿毛不浮。终南一山,西起高冠,东至苦谷,相望颍川。苦谷南出,松针若涛,其间寒潭清泠,风过千里,不闻浪涌。百丈之阔,鸿雁弗立;水天一色,锦鲮难泳。饮之如火灼肠,沾之似坠峦峰。尝闻神鸟殒落,是曰折羽潭。 奇闻轶事,诸如此类,景浩最是感兴趣不过,于是摇着折扇说道:“《九州山川志》曾言,折羽潭鸿毛不浮,为世间奇诡之地,更有传闻,神鸟朱雀折翼于此,遂名折羽潭。” “此剑可与折羽潭有关?”伏禹柯听闻百里念笙提及“折羽潭”,又看了眼重昀手中长剑,心中已有猜测。 “确然如此。” 与折羽潭有关?众人愈加好奇。 便听百里念笙娓娓道来:“昔日我下山游历,途径折羽潭,见一老叟在岸边垂钓,甚是惊异,便上前叨扰。” 都言折羽潭乃鹅毛不浮之地。碧水映天色,鱼骸沉死地。此时却有一老叟于折羽潭边垂钓,难免令人诧异,便是一贯克己的伏禹柯,想必也会上前询问一番,何况百里念笙。 “我问老叟:潭水清澈至此,水中之物,肉眼便能看个详尽,死寂一片,并无一只鱼儿,晚辈着实好奇,前辈在此垂钓,究竟欲钓何物?”百里念笙回忆起当日情形。 “眼中无鱼,便是无鱼吗?”老叟反问。 老叟一身蓑衣,蓑笠恰到好处地遮蔽了脸庞,让人只能看得见一张皱巴巴的嘴。怪就怪在,此刻天清气朗,不见半分阴雨,但那老叟的蓑衣却是湿漉漉的,蓑笠上也偶有水珠滴落,沿着手背褶皱的沟壑流走。 折羽潭潭水? 蓑衣上的水究竟来自何处,老叟似乎从未在意,两只枯槁的手握着竹竿,始终稳如山石。而在那蓑笠之下,低垂的目光望着水面,潜入潭水中,搜索着毫无生气的沉寂世界,莫不是在寻找什么?哦,是在找那沉下去的鱼线啊!鱼线下沉,目光也跟着下沉。 景浩合上折扇,轻轻敲了敲百里念笙的肩膀,笑道:“念笙啊,人家钓的不是鱼,怕是你哟!” 确然如此,百里念笙也是事后才明白。 “后来呢?”叶尘对这些轶事并无多少兴趣,能够令他上心的,剑算是其中之一。 百里念笙继续说道:“我未曾回答,老叟也未曾追问,我便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老叟钓鱼,直到日暮黄昏,他收起鱼竿......” “他从折羽潭中将剑钓了起来,对吗?”众人皆看向重昀,面带惊异。 “师兄猜出来了啊!”见重昀微微颔首,百里念笙将后面的故事和盘托出:“老叟将此剑从折羽潭中钓了起来,交与我手,让我为它寻一个合适的主人,而我一看此剑,便知乃绝世之作,只顾得揣摩其锻铸之法,全然忘却其他事情,待得回过神来,老叟早已不见踪影。” 着实玄奇。那位老叟怕是算准了百里念笙会前往折羽潭,事先在此等候,而后又刻意用只言片语勾起百里念笙的好奇,为的便是赠剑一事,可是只为赠剑,却不明缘由,实在令人费解。 “那位前辈只与你说了这些?”伏禹柯问向百里念笙。 “便只有这些。” 线索太少,纵是伏禹柯想破脑袋,也猜不出那位前辈究竟是何人,唯有向夫子问问了。 反倒是景浩不由得大笑出声:“有趣,实在有趣,此等奇闻逸事,应当被记入《九州山川志》之中,成为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才对。哈哈哈......” 笑声骤止,景浩旋即又道:“念笙师弟,那位前辈让你为此剑寻一主人,你方才回到稷下,此剑便自行飞到大师兄手中,这是否说明,此剑与重昀师兄有缘呢?” 百里念笙愕然。神器有灵,择主而侍。这道理百里念笙早先便听人说过,心中也确是这般认为的,先前神剑飞向重昀的情形,更是印证此言,百里念笙也觉,此剑与重昀师兄确实有缘分。然而心底却顿生怀疑:莫非那位前辈一开始便想假我之手,将剑交与重昀师兄? “确实有缘,此剑不若便赠与重昀师兄了。”百里念笙也是爱剑之人,不同于叶尘,他独好铸剑,不好使剑,也不擅使剑,带这三柄剑回稷下,本来便是为其找寻合适之人,如今神剑自行择主,也省去他不少麻烦。 “这......” 见重昀犹豫,景浩劝道:“师兄啊,神剑有灵,既已择你为主,你若弃它,岂不伤了剑灵的心?何况你如今修为突破,正缺一趁手的兵器,便收下吧!” 重昀看向叶尘,那双望着手中长剑的眼睛带着些许火热,他自然看得出,叶尘对他手中的剑也甚是喜欢,若非神剑已认他为主,重昀倒是很乐意将此剑赠与叶尘。君子不夺人所好,而乐在成人之美。 叶尘确然对神剑心动,但他亦知晓,世间万物皆讲求一个缘字,此剑选择重昀为主,便是他与神剑无缘,不可强求。 一抹淡然的微笑映在重昀眼中。 犹豫之际,手中的剑猛然一震,重昀脑海中回荡起一声嘶鸣,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那好吧,神剑我便收下了,重昀在此谢过念笙师弟赠剑。”重昀拱手。 百里念笙亦拱手:“师兄不必客气。” 景浩对他们这般你来我往的模样颇不耐烦:“都是自家师兄弟,如此客套反倒显得生分,师父说过,重礼而不繁礼,你们呐,也就别再谢来谢去的了。” 伏禹柯看着景浩,欲言又止。 “师兄教训的是。”百里念笙笑着应道,继而又向着重昀言道:“此剑尚未有名,重昀师兄不妨为它取个名字。” 取名之事素来不是重昀的专长,让他为剑取名,可真是为难他了。此剑日后为重昀所用,名字也应当由他来取。其实最有资格为剑取名字的,该是铸造剑的人,剑便像是他的孩子,哪个孩子的姓名不该由父母来取呢?眼下只好为难重昀了! 重昀将剑横在身前,看着光华内敛的剑刃,映照出他的目光,朱雀云纹衔起他的眉角。 “不若......便唤做折羽......如何?”思索了好一阵,重昀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名字,转念想到,此剑出自折羽潭,以此为名,或许无失偏颇。 “折羽......折羽......”折扇轻轻敲打着掌心,唤着唤着,脸色微变:“折羽,折断羽翼,这名字可不吉利啊!我看这剑上镌刻着朱雀云纹,而朱雀恰属神鸟凤凰一族,《九州山川志》有云,雄者为凤,雌者为凰,不如便叫凤羽剑,师兄意下如何?” 凤凰翱翔于九天之上,羽翼之华,映日生辉。凤凰一族自古便是太阳的象征,而重昀的“昀”字,又恰恰代表着太阳,二者倒是极为相配。 “甚好。” 凤羽剑,这个名字日后并无多少人记得,而记得这个名字的人,也渐渐地将它遗忘了,不过它的另一个名字却为人世所知,凤渊。 是时,林中一小童疾行而来,面对着重昀等人俯首作揖:“见过诸位师兄。” “子澜,你怎的来了?”伏禹柯诧异。 小童名唤禺子澜,与重昀、景浩等人同为夫子门下,入门最晚,因此辈分最小,排在第七十一位,却因其乖巧懂事,深得夫子喜爱,随侍夫子左右。眼下这个时辰,夫子该是起身了,禺子澜理当侍奉夫子梳洗,而今来此,想必是受了夫子的吩咐,有事要向他们传达。 “回三师兄的话,师父命我前来请诸位师兄去一趟流云居,有要事须与诸位师兄相商。”禺子澜道。 学宫内诸事由景浩、伏禹柯二人操持,一直按着夫子教他们的做,应无差池。 那便是学宫外的事情了。只是如今乱戈止息,天下既定,纵是一些“小打小闹”,也该由官家劳心,能够惊动夫子,看来事情并不简单,莫不是与他们这些修行之人有关? 景浩将折扇把在手中,问禺子澜:“师父可曾说是何事?” “未曾。” 若是一般事宜,只需让禺子澜传个话便可,对面详谈,此事怕是非比寻常,而且或许与他们每个人都脱不开干系,甚至与学宫都脱不开干系。 见二位师弟定睛思索,重昀当即劝道:“二位师弟莫要妄自猜度,究竟何事,待得去了流云居,见着师父,自当知晓。” 重昀非无好奇之心,而素来不流于颜色,况他亦知,无端猜测不如寻个清楚。 “师兄所言极是。” “那我们便快些去吧,免得师傅他老人家久等。”百里念笙离开学宫多时,对夫子甚是想念,恨不得一个驾风之术,便至夫子跟前,叩首问安。 众人步向夫子所在流云居。 经年已逝。夫子已非壮年,亦不复昔日容貌,龙钟老态,风霜暮晚,幸而身体硬朗,无病无灾,精神亦是矍铄。 修行之人每每突破桎梏,阳寿便随之增益,如若修至天仙,虽不能比肩传闻中的神祗,与天地同寿,千载寿元亦非泡影。以夫子之能,大可隐去老态,不必一副垂暮之相。 学宫弟子对此困惑不已。 夫子跪坐于蒲团上,宽大的衣袍遮盖着,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边角。衣带松弛,用力一拉便会散开。满头银发散开,未有盘髻,寻不见一丝黑影。或是不知,或是故意为之,又或是毫不在意,夫子不停歇地挥笔,目光之下,唯有那支玉笔。 稍许,夫子手中的笔蓦然停下。 竹帘外,重昀等人恰巧走进流云居,俯首作揖,齐声道:“弟子拜见师父。” “你们来了啊!”那张褶皱如涟漪的苍老脸庞挤出个和蔼的微笑。 “不知师父唤弟子们前来,所为何事?” 看着竹帘外的重昀,夫子很是欣慰,这个当年他从樊阳城带回来的孩子,天赋奇高,心性沉稳,为人处事的分寸也是拿捏得极好,担得起这天地间的责任,只是他尚未在这人世磨砺一番,于世间种种仍心有困顿,还不是交付责任的时候啊! 不过也该着手准备了。 夫子慢悠悠地放下云书玉笔:“为师近日推演天地命数,偶然间发现,两界之门的封印有所松动,至多一个甲子,人魔两界恐怕又将掀起一番大战。” 混沌初开,分三界、六道。神、仙、人、妖、鬼、魔此为六道。其中人间天地广大,神、仙、人、妖共居于此,是为一界。传闻上古时期,两界之门敞开,魔族进犯人间,遂引发大战,决战于祁山眠谷,最终两败俱伤,魔族退回魔界,两界之门被仙妖两道合力封印,而那传闻中的神,至此消弥。亦是因此,祁山眠谷被一股神秘的迷雾笼罩,经年不散,凡欲探寻真相者,皆去而不返,载入《九州山川志》。 鬼界,亦称冥界,乃是亡灵的国度,唯有逝者可以进入其中。然而《九州山川志》中也曾提到一处诡秘之地——幽冥渊,书中言,踏入幽冥渊,横渡忘川河,便可以生人之躯进入冥界。幽冥渊与两界门皆为神鬼莫测之地,世人知其存,而不知其在何方,故而此法不知真假。 重昀等人也曾听闻关于之战的传说,一直只当是书中记载的故事,而今听夫子说起两界之门,应是确有其事,恰是如此,才令重昀皱眉。 “师父可知,两界之门现今位于何处?”如若知晓两界之门的位置,便可赶在封印彻底崩溃之前,将之加固,人间亦能免去一场灾难。重昀如是想到。 夫子微微一笑:“我知你所想,但恐不如你所愿,为师只能感应到两界之门的存在,至于它在何方,却是不曾感应到。” 能够感应到两界之门的存在,夫子对于天道想必已经有了极为深入的理解,可仅仅是理解天道,便想找到两界之门的位置,无异于痴人说梦,那些传闻中超越天道的存在,也都只能坐等两界之门的现身。 看来此劫人间是躲不过了。 重昀跟随夫子多年,很懂他的心思,既然召他们前来,不会只是将此事与他们说是那般简单,夫子心中想来已有对此。 “师父可有应对之策?”重昀问。 “这便是为师今日唤你们来的目的。”接下来便要步入正题了:“仅凭我一家之力,想要抵抗魔族,与蜉蝣撼树无异,因此,若想助人间度过此劫,我们还需寻求盟友。” 说着,夫子将案上的画卷一收,拂袖之间,画卷已经飞至重昀手中:“重昀啊,你且听好了,此物唤做山河社稷图,你将之交予人皇李烨,让其随身带着,以帝皇龙气温养,待得与魔族交战之时,此物将有大用。同时为师也有一句话要你转告李烨,山河但在,社稷不覆。” 重昀安能听不出其中的意思。 拉开山河社稷图,好一副山河社稷,将九州天下山川尽皆包揽其中。 旋即,重昀稍显犹豫地问道:“魔族将袭之事,是否也要告诉人皇。” “告诉他吧,也好早做准备。另外还有一件事也要交付于你。昔日樊阳城外,李烨曾许诺一言,此行你便代为师收回这一言,向他索要一城,冀北嘉岩城。”夫子还真是毫不客气,张口便要了一城。 九州天下都已是李烨的,索要一城倒也不算是狮子大开口,何况当年夫子对李烨有着指点之恩。 嘉岩城位于冀州北部,原是燕国属地,毗邻极北雪原,常年受着风雪侵袭,因为这个缘故,鲜有外人前往,城中除了守军,便是原住民,称不得富庶二字,年景不好时,还得靠着朝廷救济过活。舍弃这样一城,对李烨来说应该不痛不痒吧! 重昀对嘉岩城有所耳闻,因此不解,夫子为何要这样一座贫苦的城邑。 “念笙。” 听见夫子唤自己,百里念笙立即回道:“弟子在。” 夫子继续说着:“你在学宫休整几日,之后便前往嘉岩城吧,从此你百里家便是嘉岩城的主人。” “师父,这......”百里念笙受宠若惊。 众弟子皆是惊愕。方才,他们还在琢磨着,师父要这嘉岩城究竟何用,未料想,转眼夫子便将嘉岩城交予百里念笙手中。 “你不必惊慌。昨夜为师夜观天象,发现众多星辰中,有一颗暗淡无光,隐隐有坠落之象,后经为师推演,此星辰将化作一柄神剑,从天而降,而那坠落之地便是嘉岩城。为师让你做这嘉岩城的城主,便是希望你能守护这柄神剑,莫让心怀不轨之人夺了去,待神剑的主人现身,他会助你百里家躲过一场灭顶之灾。”夫子看到的仿佛并不是即将到来的两界之战,似乎更远。 “弟子遵命。” 随即夫子又道:“另外,为师知你醉心铸剑,嘉岩城外的雪原中有一处矿脉,是铸剑的好材料,为师希望你能多多打造神兵利器,为两界之战绸缪。此为矿脉图,你且拿着。” 接过矿脉图,百里念笙深深作揖:“弟子必不负师父所托。” “景浩、叶尘。” “弟子在。”二人齐声答道。 “你二人去一趟祁山眠谷,那里将有一件神器出世,你们务必找到神器的主人,劝说其成为我们对抗魔族的助力。此事过后,你们先往梵音寺,再入缥缈山,将魔族将侵之事告知他们,让他们早做准备。” 魔族非一家所能力敌,如是能与梵音寺、缥缈山结盟,想必其他仙门也定会与他们共抗魔族。 接着该是伏禹柯了。 “禹柯,为师将戒规尺交给你,日后学宫内外事宜由你全权负责,愿你不负为师所望,好生教导你那些师弟师妹们。最后,为师送你一句话,各因其材之高下与其所失而告之,故不同也。”夫子话有深意。 伏禹柯接过戒规尺,也是接下了稷下学宫的重任:“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夫子长舒一口气:“好了,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为师也有些累了,你们也都退下吧!” “弟子告退。” 众人又是俯身作揖。 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夫子轻轻一叹。 “你们不理会这人间,我也只能尽我所能去守护了,希望能为众生减些苦痛吧!” 离开稷下前,在学宫众弟子的见证下,应叶尘的请求,重昀与他比了一场剑。 承影出鞘,飞至叶尘手中,看着手中的剑,叶尘按耐不住对战斗的渴望:“你也等了很久了吧!”他似与手中之剑心有灵犀,知其对于出鞘的渴望。 重昀翻手之间,凤羽也已现身:“师弟,请吧。” “师兄,得罪了。” 叶尘纵身跃起,势若惊雷,剑似长虹,直逼重昀。出手不过是最简单的起手式,毫无半分花哨的架子,他使起来却看着凌厉无比,此刻剑便是他,他便是剑,剑锋所指,便是叶尘心中所致。 虽身为大师兄,理当对师弟有所相让,但比武之时,唯有全力以赴方才是对彼此最大的尊重,故而重昀未有半分放水的念头,眼神一凝,提着凤羽迎上叶尘。 铛—— 凤羽和承影交锋,劲气扩散百步有余,飞花落叶皆断。 只片刻,二人便被劲力震退。 伯仲之间。 稷下学宫之中,当属叶尘的剑法最为高超。夫子并不擅使剑,所能教给叶尘的剑法招式实在不多,但天下大道殊途同归,不过是由简入繁,删繁就简,故夫子只为叶尘打好了基础,之后教他观摩日月星辰、山河万物之走势,从中领悟剑法真意。叶尘便是如此打磨自己的剑道,一步步成就“心剑”之境。只是他如今经验尚浅,若是多多与高手交锋,磨砺剑术,假以时日必能踏入“无剑”之境。 相比之下,重昀的剑术便粗浅得多,使来使去,都是一些劈砍之类的动作,每每抓住叶尘招式中的破绽,还之以击。 二人出剑愈加的快,一剑还未收住势,另一剑便已蓄势待发,剑中劲力也是一波胜过一波,犹如大海沧浪。剑影闪烁间,重昀与叶尘自地下打到天上,学宫诸弟子皆是是目睹了这场比试。 竹林中,景浩和伏禹柯并立。 “二师兄认为,重昀师兄与叶尘师弟谁能赢下这场比试?”伏禹柯仰首半空,不经意的问道。 景浩摇着折扇,神情惬意:“其实自交手的那一刻,胜负便已有分晓,大师兄赢了。” “何出此言?” 他看二人战得难分难解,叶尘凭借其精妙剑法,隐隐将要占到上风,可景浩却言叶尘会输,实在令人费解。 “不得不承认,叶尘师弟的剑法确实精妙,学宫内无人能出其右,然而交手比试并非仅靠剑法取胜,心性、修为、兵器或是其他因素皆会左右比试的胜负。大师兄如今已入四重天境,每一剑皆蕴含灵力,不是叶尘师弟可以轻易接下的。何况大师兄手中握着的是凤羽,你我都知那不是一柄凡剑。所以啊,初次交手时,比试的结果便已然分晓,叶尘师弟怕是也清楚。” “那他还......” 伏禹柯未言之话,景浩心中也知:“他应该是想要看看清楚,自己和大师兄究竟有着多大的差距。” 望着叶尘拼尽全力的背影,景浩轻轻一笑,自己这个师弟还真是个倔脾气,怎么也不认输呢!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踏入“无剑”之境,或许连大师兄都赢不了他吧! 景浩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乓—— 清脆的回响中胜负已分。 “我输了。”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叶尘在意比剑的输赢,更在意从比试中学到的东西。 剑虽断,剑心不断。 收起凤羽剑,重昀道:“叶尘师弟不必沮丧,师兄我不过是占了修为和兵器的优势,若论及剑术,师兄我与你相聚甚远。” 赢得谦逊,输得坦荡,不负夫子教诲。 “你们该出发了!”学宫中响起夫子略显沧桑的声音。 “弟子遵命。” 流云居前,夫子俯仰天地,仿佛能够看到诸位弟子远行的背影,而后拖着苍老的身躯,朝那些背影深深拜谒:“这片天地便有劳你们守护了。” 第四章 卜算子(前尘篇) 稷下与永安相距四千余里,策马长驱,日夜兼程,仍需五六日方可抵达城中,若是如此,恐怕还未至永安,人马先累死半途。修行之人便不必为脚力所累,驾风或是御物,半日尚有富余,那些得道成仙之辈,更是一个瞬行术便能跨越千里,天涯,咫尺,于他们而言又有何异。 重昀并未遵照夫子之命,直抵永安,而是调转方向,先去了更远的樊阳。魔界入侵之事确然重大,却还不是火烧眉毛,否则夫子就亲自出山了,而非让他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学宫弟子,去为天下绸缪。 樊阳,昔日他便是在这里遇到的夫子。 城门外车马人流不绝,不难推测城内的繁盛,一如当年他遇见夫子之时,只是不知现下城中是否还有着买卖孩童的贩子。 重昀在城门外立了许久。 他终究是止步于此,继而转首看向身旁的古树。 古树还是旧日的模样,粗大的枝干看不出明显的变化,岁月的刻痕却清晰可见。果然,没有比岁月更锋利的刀。 越往上,重昀的目光越怪异。 那日,夫子在青石上以云书玉笔勾勒九州,而他则依照夫子在吩咐,细数古树上的叶子。方才他又大致数过,不多不少,仍是七十一片,而且每一片都挂在原来的位置,苍翠如玉琢。重昀记得很清楚。若非已是成人之躯,重昀当真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错了,是七十二片,有一片叶子飞走了。 古树上的叶子是七十一片,如今的学宫中共有七十一名弟子,巧合吗? 重昀想不通。 如果说古树上的树叶算是一种先兆,那是不是暗示着,他们还有最后一位师弟? 会是谁呢? 莫非夫子那时便已知晓? 正困惑之际,寄存在灵海中的山河社稷图陡然一震,竟自行飞出,于古树前自展画卷,转瞬间便将古树吸入其中,待重昀再看山河社稷图时,图画中一处山涧里果然隐藏着那颗古树。 这...... 昔日夫子勾勒九州四海的青石,如今早已不在古树下,或已被人挪了去,时隔多年,青石上云书玉笔留下的纹路,现在已经看不清了吧! 要找的东西已不在此处,重昀是时候动身前往永安了。 自古都城皆是繁荣富庶之地,永安亦不例外。 重昀跟随着人马车流入了永安城。未着宗门服饰,亦未佩剑,打扮倒显几分书生模样,因而重昀走在街上毫不惹人注意。 然而谁也不会想到,便是这样一个与常人无异之辈,有一天会站在云上,俯瞰众生。 永安不愧是王城,蓬勃盛况,樊阳不可比之。且不论其他,仅守卫四方城门的兵卒,便是樊阳的两倍之多,内城外城,大街小巷,卫队巡查无歇,不分昼夜。 两侧街巷多的是铺子和摊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樊阳城内也有商铺,所售之物大多是些布匹吃食,稀罕的物件偶尔能见着。永安则是不同,城中店铺皆陈列珠玑宝玉,闪烁夺目,令人驻足。其中不乏修仙宝物,但需慧眼。乐坊舞肆,夜色笙歌,而今白日亦有不少欢客。 城内行走的除了往来商贾,亦有不少修行之士,观其衣饰,便知来历,最难辨的却是那些散仙野鹤。 这些不过平常,重昀最关注的,是那些健硕魁梧、披裹兽皮的蛮人,他们皆生活在北方苦寒之地,极少出没九州,《九州山川志》中关于他们的记载并不多,重昀也是第一次见。 重昀还看到,皇宫的上方盘踞着一股霞光,形似蛟龙,应当就是夫子口中的帝王龙气。那股气似乎在吸引着山河社稷图。 王城永安有四座城门,以四方神兽命名,皇宫居于中央,意指四方来朝。 重昀由玄武门入城,在城中寻一乐坊。目光四下搜寻之际,肩膀倏然被人拍了拍,重昀转身,背后竟是个算命的先生,手中的幡布上写着“天机”二字。 谈论九州大小仙门时,夫子曾与他提及,九州中有一神秘宗门,名曰天机楼。不似其他修仙门派,天机楼并无属地,莫论桃李满园,历来只有楼主一人,皆号天机子,其人不详。唯夫子言,太平长安,布衣神算;乱世风云,天机为弈。 细细打量身前这位老先生。 “阁下可是天机子前辈?”重昀出言试探。 捻了捻胡子,算命先生说道:“老头子的身份是你家夫子告诉你的?” 小隐隐于山野,大隐隐于闹市。天机子行走在人世间,若非风云变动,便只是俗世中一算命先生。即使风云际会,天机子行事亦是极为隐秘,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以至于知晓天机楼者,举世无多,见过天机子之人更是屈指可数。夫子恰是其中之一。 重昀答曰:“家师曾提及前辈名号,然重昀初涉人世,未尝见过前辈,故不敢妄下定论,只是见前辈布幡上写着‘天机’二字,这才大胆揣测。” 此为其一。缘由之二,重昀修为已入四重天境,可面对眼前之人,依旧看不出深浅,而他带给重昀的感觉,竟与夫子有几分相似——行步云上,深如渊海。 “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弟子,这些条条框框还真是像极了他。”天机子笑道。 未曾否认,那便是默认了。 “前辈叫住重昀,不知何事?”重昀又问。 天机子又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而后撑着幡布的竹竿敲了下地面,重昀便见到,眼前车马人流尽皆停住,不见流云动,不闻风语声,四下寂静尤胜深夜,此间仿佛只剩下他与天机子二人。 夫子可有此大能? “有些事凡人可听不得!” 重昀收回心神,听天机子讲道:“魔界将侵之事,我亦有所觉察,不过老头子相信,夫子既然派你来到皇城,想必是有了应对之法,必要之时,天机楼也会倾囊相助。先发制人,此战我们不会输。” 话语之坚定,仿佛已然看到结局。 重昀心中不由一惊。夫子都曾言,神迹难寻,人间再无守护者,此战要胜不易,若是诸大宗门联手迎敌,或可多几分胜算。而如今到了天机子口中,战胜魔界似乎并非难事,甚至断言此战必胜,实在令人惊疑。莫非真如夫子所言,天机子已有窥探天机之能? “若是如此,晚辈代家师、代天下众生谢过前辈大恩。”说罢,重昀拜谢天机子。 正欲俯身,天机子便抬手端起重昀双臂:“你这份礼我可受不得。” 眉眼之间的笑容别有意味。 这份礼,天下间除了夫子怕是无人能受下。 重昀不知天机子话中何意,为何他受不得这一拜,还来不及想清楚其中缘由,便听天机子又道:“来日方长,魔界入侵之事,我们尚有时间准备,只是在此之前,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前辈请问。” “你可曾思索过,世人对寻仙问道趋之若鹜,可道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天机子笑意尽收,神情肃然。“你心中的道又是如何?” 一时间,重昀不知该如何回答。 道为何物? 夫子未曾教过。琴棋书画,妙法灵术,人情世理,夫子在学宫内教授什么,重昀便学什么,道之一字,自始未曾言及。夫子著《论》,其上有曰,未知生,焉知死。或于夫子来说,人尚且做不明白,又去何处问道呢? 重昀素来寡言少语,自不会问。 修仙问道,世人之所衷也,然成仙者众,悟道者寡,大道意蕴之深,往圣先贤亦言之不详,又何况初涉人世的重昀。 神情比任何语言的回答都要真实。重昀略显迷茫的神色已然告诉天机子,于世间之道,他并无所解,可这似乎才是天机子想要听到的答案。便是天机子想必也悟不出自己心中的道吧! 意味深长的笑意重现天机子嘴角:“人世纷繁,行之愈久,则愈是迷惘,所见所闻,尽皆困顿。此为道之所存也。” 语罢,天机子身形愈渐虚幻,周遭停滞的一切再度活动,恍若无事发生,唯有重昀的思绪被困在天机子的话语中,而天机子的身影也便一点点消失在川流的人海里,无人目送,无人在意,仿若从未出现过。 云天之上,老者牵着毛驴俯瞰人间。 “那家伙擅自吐露天机,你不管管吗?” 老者闻言一笑:“天机楼一脉自古便独立于天地之外,他们的事便是天地都管不住,我又将如何过问?况且他与重昀说的那些,无非是些人世体悟,实在算不得什么天机,我若出手申饬,令重昀知晓我的存在,才真算是泄了天机。” 这些无外是说给一旁的毛驴听的,天机、天意实非他所上心之事,纵然真的泄露了天机,也不该由他来对天机子施以惩戒,他不过茫茫世间一飘萍之客,何敢替天执事。况且窥天本便是天机楼存世之道。老者的目光聚集在重昀身上。重昀依旧沉浸在天机子留给他的那些话里,而这恰恰是令老者感兴趣的地方。那些言语并不晦涩,理解起来亦非难事,难的是一个“悟”字。夫子耗费六十年光阴,方才从矢吾山悟道而出,老者很好奇,作为夫子最看重的学生,重昀又需要多久才能顿悟呢? 毛驴也看着重昀,觉他并无过人之处,便道:“他是你选中的人,便是今日与你照面,想来也生不出多少变故。” “这你可错了,”老者嘴角微扬,“选中他的不是我,是天。该何时见他,我说了不算,要看天的意思。” 仰首望天,老者笑了。 第五章 春日宴(前尘篇) 重昀仍被困在言语和思绪交织的世界。 良久,一道翠莺般的声音闯入了重昀的世界:“身前可是重昀师兄?”那声音绵细而温婉,似有韵律藏在其中,寥寥数字,听着便像一串悠扬的乐曲。 忽被惊醒,重昀恍惚了刹那方才徐徐转身,却见不远处有两位姑娘停步。右边那位着鹅黄衣裙的姑娘身形稍显娇小,额发才不过重昀胸口,眉眼间掩着几分未退尽的稚气,好似一枚半熟的杏实。以珠钗束发,年纪应当不过十五,钗是好钗,银光如流,只是那钗上的珠却实非好珠,日光之下都显得有些黯淡。至于左边那位青衣女子,重昀识得,那是他的师妹,雨薇柔。 换下深衣的雨薇柔着实惊艳了重昀。夫子常常教导他们,君子谋道不谋食,正衣冠而不染华彩,故而学宫内的弟子们不食珍馐,不着华服,皆以素衣为常。雨薇柔今日一袭青云水袖长裙,裙摆绣了几只蝴蝶,水袖处点缀着百日红,衣裙在晴空下映天成碧,蝶舞花飞,迷乱人眼。玉笄束发,淡妆相衬,未落金银粉钿之俗,自有其雅致。眉目清清,似秋水之凝。 学宫内女子不少,各有其美,而雨薇柔之美便美在那一双藏在水袖中的素手。重昀至今犹记,当日雨薇柔拜入夫子门下时,夫子便曾赞叹,那是一双天生能够弹出仙乐的手,奈何他许久未见雨薇柔,已记不清那双手是何模样,但知那双手确然奏出了许多空灵仙音。 “许久不见,薇柔师妹。”重昀的笑容总是那么短暂,短到看不出他曾笑过。 雨薇柔心知,师兄向来便是这般性子,并不在意,仍盈盈笑道:“方才远远望见背影,薇柔便觉得有几分眼熟,未曾想竟真的是重昀师兄!” 重昀未言。 在皇城中见到重昀,本是件令人惊喜之事,可转念一想,雨薇柔便觉察到其中的异样。重昀是最早拜入夫子门下的学生,秉性也与夫子最是相像,素来深居简出,十数年来都未曾出过稷下,今日来永安怕是身负要事。 “薇柔知晓师兄的性格,今次前来永安,想必是受了师父之命,只是不知师父所托何事,可否与薇柔言说一二,看看薇柔能否帮上什么忙。”同门之间理当相互帮衬,何况往日在学宫时,每每有所困惑,也都是重昀从旁相助。再者言,夫子既将此事交托重昀,想来事关重大,身为学宫弟子,雨薇柔义不容辞。 雨薇柔在重昀脸上看到了片刻的犹豫。 已有决断。重昀瞥了眼雨薇柔的侍女,而后道:“先去你的潇湘馆,到了那里我再与你细说。” 魔界将要侵入人间,此事牵连甚广,若是传到平民百姓的耳中,恐引起骚乱,人间战乱好不容易才平息,有了几年安乐光景,如因此事再次引起人间动荡,属实罪过。重昀哪能不知轻重! “如此甚好,崔墨师兄如今正在我的潇湘馆中做客,我们三人可以好好聚聚。”出来闯荡后,雨薇柔便再未见过重昀,崔墨亦是,确实要把握好今日的机会好好聚聚。 崔墨在学宫众弟子中排行第六,是夫子坐下唯一不曾修炼的弟子。前往稷下拜师之时,崔墨已过而立之年,早便错过了筑基修行的最佳时机,再加上天资不佳,故而夫子并未将修行之法授于崔墨。既能拜入夫子门下,焉是庸碌之辈?虽无法踏入成仙之路,但崔墨却有一项独特的技艺,学宫内无人能及,甚至冠绝天下。那亦是一双巧手,一双摆弄刀锯的手,一双可令木石化作珍奇的手。 入学宫前,崔墨已是名满蜀地的巧匠,传闻,人皇李烨的玉玺和龙椅皆是出自崔墨之手,后经沧澜居士引荐,这才有幸拜夫子为师。知其与仙路无缘,夫子便传了崔墨一部吐纳之法,以修其体格,并赠予奇书《天工地斧》,长其技艺,崔墨亦不负夫子厚望,潜心钻研,已是当世之名匠。 当日崔墨下山远行,说是要去寻世上最好的材料,完成一件旷古烁今的作品,一别五载,也不知崔墨是否如愿以偿。重昀十分好奇,那件旷古烁今的作品究竟是何模样。 去往潇湘馆的路上发生了个小插曲。 潇湘馆外躺着个乞丐,不偏不倚正好躺在潇湘馆的门口,闭着眼,任由作呕的酸臭味在风中飘散,却丝毫惊扰不了他的美梦。或许唯有梦中能找到他的安乐。侍女小婵请示雨薇柔,是否要将这乞丐驱赶开。只见雨薇柔稍作思量,温婉笑道,世人皆有悲苦,唯梦中常有安乐,便随他去吧,何必扰人好梦。 迈入潇湘馆时,重昀不经意间看见,那乞丐的眼睛竟是睁开的,昂首正望着潇湘馆的门匾,拧成一坨的胡须张张合合,像是说了些什么。重昀没有听见声音,只是看着乞丐的眼睛,忽觉一丝悲凉。 梦,越是安乐,越是悲苦。 迟暮,安平王陈留枫送来请柬,邀请雨薇柔前往靖亭山庄参加平乐宴。说起这平乐宴,那便不得不提到一个人,乐圣李伯仁。李伯仁籍属燕地,曾辗转六国修习音律,于曲乐一道造诣极深,说书人言道,世上悲喜尽在伯仁曲中。李烨御驾九州,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富足,有感于此,李伯仁便设下平乐宴,邀天下乐师交流乐艺,共谱华章。七年前李伯仁失踪,平乐宴却未曾休止,设于岁岁仲春。 雨薇柔修的便是音律,自不会放弃此等盛会,纤音仙子的美名也是昔日在平乐宴上博得的。只是未曾听过李伯仁亲手弹奏乐曲,雨薇柔常常为此遗憾。 翌日,经由雨薇柔牵线,重昀随沧澜居士入宫面圣。 说来也怪,入宫前,沧澜居士再三叮嘱重昀,不必行跪拜之礼。重昀不明所以,便问。沧澜居士只道,这世上除了夫子,无人能受得起他的礼拜。由是,重昀愈加困惑。面见李烨时,重昀只做揖礼,李烨也未怪罪,不知是眼前这位人皇胸怀宽广,还是真应了沧澜居士的话,无人受得起重昀的拜谒。 此行顺遂,不负夫子所托。 七日后,平乐宴。 靖亭山庄在永安城西郊,原是秦王避暑消遣之所,一统六国后,感念陈留枫相救之恩,便将此地赐予陈留枫以作宅邸。平日里,靖亭山庄可是个清净地,除却鼓乐,便是陈留枫与仙门名士论道之音,今日平乐宴,九州雅士共聚,可谓热闹非凡。 是夜,灯如昼。 风缓,云清,月隐,星明。 又一辆马车停在山庄外。迎客的小厮见马车上挂着“潇湘馆”的木牌,未见主人下车,便已高声叫喊道:“潇湘馆,纤音仙子到——”小厮可以拉长了声音,生怕有人听不见似的。 一时间,雅士云集。 自平乐宴上一曲成名,雨薇柔便受到天下雅士追捧,每遇盛会,迫不得已要出些风头,起初也是令雨薇柔苦恼不已,如今倒习以为常了。马夫放稳步梯,帘布卷起,雨薇柔缓缓走下。 重昀紧随其后。平乐宴是风雅之士的聚会,重昀无甚兴趣,若非雨薇柔相劝,他本是不愿前来的,但若是换作二师兄景浩,怕是巴不得多多益善。 见雨薇柔身后跟着男子,众人心中顿生猜疑。 陈留枫走在人前,向着雨薇柔微微作揖:“纤音仙子能驾临靖亭山庄,可真是令本王蓬荜生辉啊!” 雨薇柔还揖:“安平王过谦了。民女不过是市井乐师而已,能受安平王之邀参加平乐宴,与诸位同道交流乐艺,实乃薇柔之幸,还望各位不吝赐教。” “纤音仙子莫要妄自菲薄。天下谁不知,于曲艺一道,仙子已是登峰造极,想来乐圣年轻之时也不及仙子,今日若能得仙子指点一二,此行无憾。”那人背负一柄长剑,腰上系着长笛,衣袍上以金丝绣着句芒玄鸟,是归元宗的弟子。 经此一言,吹捧声四起,雨薇柔也只能回之一笑。 须臾,声歇,陈留枫这才注意到雨薇柔身后的重昀,问道:“仙子,不知这位是......” 无怪雨薇柔。自下马车,重昀便沉默着,方才又是一阵吹捧之声,雨薇柔实在找不出机会,向众人介绍重昀,如今陈留枫问起,倒缓了不少尴尬。 “这位是我家师兄,重昀。”除此之外,雨薇柔着实想不出其他。 “不请自到,还望海涵。” 二人对揖。 “重昀兄这是说的哪里话,既是仙子同门,那便是我等贵客。”众人聚在门外,属实不怎地好看,陈留枫便道:“时候也差不多了,诸位不若随我前往庄内,再有半柱香,便是开宴之时,届时畅所欲言,无穷尽也。” “仙子,请入庄。” “王爷,您先请。” 一众风流雅士随二人走入靖亭山庄。恍惚之间,有张面孔在重昀眼前闪过,重昀似乎在哪里见过此人,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由于是不请自来,宴上未曾事先给重昀安排席位。陈留枫见此,本欲紧邻雨薇柔为他加上一席,奈何重昀借口不通音律,一心只想坐在末席,看到重昀如此坚持,雨薇柔和陈留枫也只好随了他的意。重昀本就是不喜热闹之人,也唯有末席能令他自在些。 酒过三巡,平乐宴迎来高潮。 陈留枫起身,朗声说道:“诸位,平乐宴乃是交流乐艺之地,今日本王便抛砖引玉,为大家弹奏一曲,若有不足之处,还望诸位指正。”说罢,已有小厮将琴放上了琴台,陈留枫拜过众人,旋即登台。 弦动,音起。 重昀坐在末席,相比于琴音和宴席上那些赴宴的雅士,他更喜欢杯中盛满星月的酒。音律乃是学宫六艺中的一项,学宫弟子皆需修习,重昀亦是,只是他的曲艺不佳,虽能将曲谱毫无差错地弹奏出来,总是缺了些味道。夫子点评,琴有音而曲无情。 初始的几个调子响起,重昀便已听出,陈留枫弹奏的乃是古曲《渔樵问答》,叙的是渔樵寄情山水逍遥怡然之情,陈留枫素以潇洒风流闻名,弹一曲《渔樵问答》正配得上他“安平王”之名。 在场皆是名士,自听得出曲中情怀洒脱,唯独重昀只听到了曲调。 一曲奏罢。 陈留枫起身,走下琴台,对着众人作揖:“献丑了。” “安平王过谦了。《渔樵问答》叙的便是山水怡情,王爷心性超脱,正合此曲意境,两相辉映,令人神往。”话中不知几分真言,几分献媚。 座中又响起声音:“乐圣曾言,词曲抒情,而情以谱曲。王爷此曲发乎心性之情,闻声恍若浮梦,如置身山水,赏秋月春风。若是仅论此曲,天下怕是少有人能及王爷您。” ...... 无论锦言仙乐,重昀都觉如杯中酒般无味。 “诸位过誉。本王练习此曲多日,亦不过尔尔,怎及诸位在曲艺上的造诣。本王身处高堂,终不便游山水、寄情丝,曲中所奏,皆为繁梦,曲中之情,也只描摹个三四分罢了。”安平王倒是为人谦逊:“况且薇柔仙子在此,曲艺一道,何人敢称其右,留枫仍是献丑了。” 众人目光骤然汇聚到雨薇柔身上。 “天下皆传,仙子琴音犹如天籁,今日平乐宴盛会,为的便是交流乐艺,不知仙子可否弹奏一曲,我等也算不虚此行。”这并非阮丘泽一人所求,而是在场众人的心声。 又一人附和道:“是啊仙子,我等从五湖四海赶来参加这平乐宴,都希望能听到仙子的琴音,万望仙子莫要拒绝。” 往年平乐宴也是这般,众人相邀,雨薇柔不好拒绝,便演奏琴曲,最后出尽风头,再这般下去,平乐宴便要成她一人的平乐宴了。今日又是如此,但雨薇柔如何能拒绝他们的盛情呢? 雨薇柔离座,面向众人浅浅一笑:“既然大家盛情难却,那薇柔便为大家弹奏一曲吧!” 她徐徐登上琴台。陈留枫见雨薇柔手间空无一物,本想让小厮为她取一张古琴,怎料雨薇柔竟谢绝了。旋即,雨薇柔轻轻摆动水袖,一张古琴便躺在琴台之上,台下有些阅历的修士当即惊呼:“独幽!那是神器独幽!” 陈留枫定睛望着那张琴:“传说中出于祁山眠谷的神器独幽琴,没想到竟在仙子手中,也难怪,除了仙子这般在乐律上天资卓绝之人,恐怕无人能奏响这独幽琴。” 事实并非如此。昔年乐圣李伯仁也曾奏响独幽琴,但不知因何缘故,李伯仁最终放弃了独幽琴,转而选择了一张极其普通的琴,也许乐艺到达他那种境界,用什么琴已是无所谓的,重要的弹琴的人。 那双手终于伸出衣袖。指如凝玉,纤细而盈润,星月流华撒在雨薇柔指间,镶满每一寸肌肤。他们从未见过那么巧秀的一双手,一双哪怕只是轻轻触摸,便能拨动心弦的手。 拨弦,起调,奏一曲《水云乡》。 台下霎时安静。 泛音飘逸,如碧波荡漾,琴台渐渐被烟雾缭绕。雨薇柔坐于琴台,烟雾萦绕,似仙云霞光,远远望着像是云上神女。弦音一转,曲调欢快,耳闻琴声,眼前仿佛有一豆蔻少女,正与蝴蝶嬉闹,醉倒花丛。几折过后,已不闻欢愉之音,曲中愁思积蓄,悲从中来。欢颜转瞬泪如雨。 诸般幻象不过是乐曲拨动了他们心里的弦。 重昀只觉得曲子好听,却听不出曲中的悲喜,或许他天生便是个不知悲喜之人。 末席之末,又是那张令重昀熟悉的面孔,望着琴台上的雨薇柔,喃喃道:“你很像她,却终究不是她。” 此时,重昀终于记起这张脸是何人。 几年后,听闻有人在楚水河畔见到乐圣李伯仁。他对着川流的楚水弹琴,琴音连绵两岸千万里,闻者忽而大喜,忽而大悲,终止于无言,无喜亦无悲。自此,李伯仁便疯魔了。 世上再无乐圣。 半阙《潇湘曲》,一段荒唐言,成了他留给这世间最后的礼赞与神秘。 “星月已非昨夜星月,江河也不是昨日江河,花非花,我非我......” 第六章 行路难(前尘篇) “初寅十七年春末。 时过日禺,天生异象。忽而狂风大作,云气聚拢,遮天蔽日,骤然天地昏暗无光,众生举目。须臾,天有大声如雷,乃一天星,震落北地嘉岩城中,火光赫然,照天地如昼,藩篱草木皆为所焚,死伤无数。是时风消云散,却见城中地陷三丈,有地火翻涌,火中未见天星,只百十黑铁玄剑,立于地火,不消不融。仙家谓之,天剑。”——《奇闻录》 百里念笙未使驾风之术,一人一马赶往北地,说来也巧,他前脚进入嘉岩城,后脚帝诏便到了,为他省去不少口舌。也便是接手嘉岩城的第二日,正如夫子所言,天星坠落,化作百柄天剑。自此,嘉岩城更名铸剑城,在百里氏手中昌荣千年。 京中事了,重昀不会久留,收到百里念笙的消息后,他便打算返回稷下,不料半途夫子传音,命他前往中州天子山寻一味名叫“长生”的仙药,至于“长生”是何模样,寻来何用,夫子未曾言明,往日学的那些书籍中也无记载。既是夫子嘱托,重昀不会推辞,转而前往天子山。 此刻重昀并不知晓,天子山等待着他的究竟是什么。 世上山川,皆有天地禁制。 重昀的驾风之术无法深入天子山中,便在山下落脚,剩下的路要重昀自己去走了。 《九州山川志》记载,天子山乃是世间最为玄妙之地,缥缈仙山存在时,天子山便已然存在,故而也是世上灵气充沛之地。然而奇怪的是,千万年来却未曾听闻有人在天子山开宗立派,甚至无人在天子山居住,于是此地便成了山精野怪的乐园。 山下,重昀驻足,昂首仰望那座高耸入云的天子山,云气缠绕着山顶,昼夜不散。传闻中,天子山的禁制仅此于天山,飞行之法在此皆行不通,加之天子山峰高峭绝,崖壁几乎无立足之地,时至今日,尝试者众多,但无人得见山巅风景。他今日仰望云巅,却不想有一日要俯瞰苍生。 忽觉鼻尖有些湿润,重昀摸了摸,指尖有水,再一抬头,更多雨滴坠落下来,拍打在重昀脸上,融进他的眼中。 往来的车马行人或加快脚程,或寻一避雨之所,唯独重昀行走在雨中。在学宫时重昀便时常这般,旁人避雨水而不及,他却喜欢淋着雨,看那雨中朦胧模糊的世界。越是滂沱的雨,越能听清心底的声音。 大雨冲洗着世间的尘与浊。 雨下了多久,重昀便走了多久。冠发在雨中凌乱,发丝吸附着鬓角,水流顺着发丝流下,衣衫已然被雨水浸了个透,鞋履满是泥泞,丝毫看不出他是个修行之人,更像个乞丐。 雨停,重昀去往山脚的客栈歇脚。 伙计见有客人来,立即上前,笑脸相迎:“客官,您是打尖儿呢,还是住店呢?” “歇脚。” “好嘞,客官您里边儿请。”伙计高喊。 待走进客栈,除了体态丰腴的老板娘,以及身后精廋的伙计,重昀再未见到其他人。也是,在这荒郊野岭里开店,本来就没多少客人。瞅了眼桌椅,未见灰尘,重昀便坐下了。 老板娘放下算盘,来到重昀身边,稍稍打量,接着媚笑招呼道:“客官需要点儿什么?” “一壶酒,随便两个小菜,有劳。”淋了一路的雨,确实需要一壶酒暖暖身子。 “客官您稍等片刻。”老板娘给伙计使了个眼色,不知是何意,重昀看在眼中也未起疑心。 等了一会儿,伙计便端着酒菜上来:“客官您慢用。” 重昀没有动筷,先是自斟一杯,酒刚刚送到嘴边,他忽而感觉,似乎有人在暗中窥视自己,便四下查看,老板娘和伙计都各自忙活着,店内也无其他人,难不成是错觉?查探无果,重昀继续喝他的酒。 几杯下肚,重昀竟觉脑袋有些昏沉,再看伙计和老板娘二人,嘴角皆是上扬,笑得狡诈,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这酒......有问题......”然而为时已晚,重昀刚起身召唤出凤羽剑,药性已随着灵力蔓延全身,身子顿时软了下去,脚步也站不稳,一头栽倒在地。 “又一头肥羊到手喽!”伙计检查一番,确认重昀昏迷,旋即问道:“老板娘,你说这愣头小子是哪门哪派的呢?” 这黑店生意,他们也做了有些时日,天下修仙门派算是见了不少,尤其是这几日,各大门派的弟子一波接一波的赶往天子山,他二人可是捞了不少好处,但是伙计仔细翻看重昀的衣衫,愣是不知重昀出自何门何派。 老板娘阅历不浅,却也给不出个答案:“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敢肯定,他的修为不低,至少在我之上。” “不会吧,”伙计惊道,“我刚才出去的时候试探过他,明明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啊!” “你个蠢货,如果是普通人,能虚空凝物吗?你仔细看他,鞋子上都是干泥,头发也乱了,说明在雨中走过,可他的衣服却并未浸湿,雨停到现在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算用火烤,衣服也不会干得那么快,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用灵力蒸干的。”这老板娘倒是观察细致。也是多亏她的细心,开了那么久的黑店也未有人怀疑过。 伙计继续听老板娘讲着:“再者,我神仙醉的厉害你是知道的,普通人沾一滴便可昏睡三日,他连着喝了几杯,却还能将兵刃召唤出来,即便是我如今已突破至元婴境,也是做不到。” 听完老板娘的解释,伙计才知方才究竟有多凶险。若是重昀早些发现酒中有毒,若是神仙醉没那般霸道,他和老板娘必定葬身在重昀剑下。当然,也只能怪重昀经验浅,才着了他们的道,有此一劫。夫子命他们出山历练看来不无道理。 “不过修为再高又如何,中了老娘的神仙醉,就算是神仙也得给我倒在这里。把他拖到后面,手脚麻利点儿,身上的宝贝一件不少的给我扒下来,处理干净后,把那柄剑送到我房中,我要好好鉴赏鉴赏。”老板娘盯着凤羽剑,贪婪两个字就差从她眼睛里蹦出来了。 以她元婴境的修为,自然看得出,凤羽剑是一柄仙器,只是仙剑认主,强夺必遭反噬,所以要等重昀死后,她才可将凤羽剑据为己有。 转身没走两步,老板娘忽地想起一件事:“小鬼,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几日,归元宗、道宗、德宗等几大仙门的人都聚在了这天子山,以往只有眠谷神器出世,各大门派才会如此。你说这天子山中会不会藏着什么秘宝?” “小鬼?小鬼?”见伙计未回应,老板娘又喊了他两声,仍无回应,回首便只看到伙计的尸体,惊魂未定,却见刀光一闪,老板娘已被割了喉,化作一具尸体。 ...... 不知过了多久,重昀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他还在客栈里,浑身上下完好无损,凤羽剑也还在,就是脑袋有些昏沉,看来是神仙醉的药效还未完全消散。 扶额起身,老板娘和伙计的尸体就躺在他身旁,重昀顿时一惊:“怎么会!” “不用猜了,他们是我杀的。” 重昀循声望去,客栈的角落里正坐着一个人。那人灰衣褐袖,衣服上裂着不少刀口,有新有旧。由于低着头,蓬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重昀只能看到他的侧脸,那张脸黝黑而粗糙,一看便是常年风吹日晒形成的。重昀仔细回忆着,确定他从未见过此人。 “多谢阁下相救。”重昀上前作揖道谢。 “救你?”灰衣人阴沉沉一笑:“那你可真是误会了,我牧野和他们一样,干的也是杀人越货的勾当,只不过我看上的东西从来都是靠实力抢来的,绝不会打闷棍、下黑手,更不会趁人之危,所以救你只是为了光明正大地把你手上那柄剑抢过来。” 真是个有趣的强盗。 闻言,重昀立即警觉起来。 说话的功夫,体内残余的神仙醉已经被重昀以灵力逼了出来,他以感知探查牧野,发现对方境界不在他之下,也是四重天境,交手的话并非没有胜算。 然而重昀却忽略了一件事。同为四重天境,牧野的年龄绝对比重昀大,甚至年长几百岁也不无可能,在对敌手段和经验上,二人存在着巨大的差距,这样的差距不是修为可以弥补的,何况境界相同。 “现在你醒了,我也该动手了。”牧野起身抬首,瞥向重昀。 那目光好似一只狩猎的凶虎,杀气凛然,仿佛下一刻便要咬断重昀的脖子。 重昀心中竟生出一丝畏惧。 “虎狩。” 随着牧野一声大喊,一柄青铜古刀闪现他手中,虎首衔着刀身,凶厉的气息与牧野的眼神如出一辙。 全然不给重昀任何反应的时间,牧野拎起虎狩刀便劈向重昀,灵力包裹着刀锋,所过之处桌椅皆被震成粉末,牧野身旁的桌椅也同样被这股磅礴的灵力震碎。 上来便施展全力,毫不留情。 见牧野的招式避无可避,他立马将凤羽剑立在身前,灵力化作屏障,以作抵挡。 牧野的全力一击岂是轻易可以抵挡的,尤其重昀还是慌忙应对,未能及时将周身灵力全部调动起来。 刀剑无交锋,灵力已碰撞在一起。 重昀只坚持了刹那,便被震得倒飞十丈,飞出客栈。 幸亏重昀事先有所防备,只是受了点儿轻伤,稍显狼狈,不然此刻能否站起来都是两说。 “不错嘛,还能站起来,比我往常遇到的那些废物可强多了。”牧野前脚出来,后脚客栈便轰然倒塌,老板娘和伙计的尸体理所当然被埋在废墟中。 “就是不知道,你能在我手上撑多久。”牧野很有兴致的笑道。 他又出招了。不同之前,这次牧野并未将灵力释放出来,而是将其注入虎狩刀中,与重昀近身搏杀。 若是以灵力对抗,重昀尚有五分赢面,但近身搏斗拼得便是手段和经验,而这恰恰是重昀的薄弱之处,牧野想必也是猜到了这一点,才选择与重昀近战的。 牧野的刀法刚猛而狠辣,招招透着杀机,重昀只能被动的防守,用灵力化去虎狩刀上的力道,但一味的防守,不寻求进攻,局势只会越来越被动,落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见此,牧野突然来了兴趣,心道:“四重天的境界,却不懂任何功法招式,哪个门派会这样培养弟子呢?” 重昀也知,继续防守下去不是办法,要寻找进攻的机会。此刻,他心中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抓住牧野进攻的空隙,重昀即刻反守为攻。 转变来得突然,牧野一时间竟有些难以招架,然而在接过几招之后,他便发现其中的端倪。 “用我的招式对付我,有点儿意思,”眼前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对手让牧野越来越感兴趣,“只可惜徒有其表。下一招,该分胜负了。” 牧野突然的后退令重昀生出些许不按。 刀上虎目凶光乍现,宛若啸聚山林的猛虎,正盯着重昀。终于,牧野又出击了。 这一招势大力沉,迅猛有余,如巨虎扑食,尽显杀机。 功法和经验上的差距在此刻显现无疑。 重昀心知,即便自己接下这一招,恐怕也是非死即伤,但他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接下。 虎狩刀与凤羽剑再次交锋,二者再也不能平分秋色,凤羽剑被死死压制,毫无还手之力,反观虎狩刀,借势施压,刀锋已经快要嵌入重昀左肩。 眼睁睁看着虎狩刀割裂衣衫,撕开血肉,鲜血沿着刀锋流下,将衣衫染红,重昀却无能为力,他甚至感觉,牧野的气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增强了。再这样下去,他不仅会输,更有可能会死。 绝境激发潜力。 强忍着剧痛,重昀将周身灵力汇聚在右臂上,决定殊死一搏。 牧野也未曾想到,重昀拼得如此狠,全力之下竟真的将虎狩刀挑开了,不过他的目的已然达到,负伤而且力竭的重昀难是他一招之敌。 左肩的刀口已经见了骨头,重昀用灵力封住左半边身体,防止鲜血继续外流,也让自己暂时感知不到疼痛,不至于被疼的昏迷。但满头的汗珠,以及不停颤抖的右手,都宣告着他已无力再战。 打不过便跑,这是景浩常与重昀说的,虽然看起来失了些风骨,却是现下最明智的选择。 趁着牧野大意,重昀施展驾风之术,飞进了天子山的密林中,牧野御物跟上,二人就此消失在迷雾笼罩的天子山,不知踪影。 夜晚,又一队修士到了客栈,这次他们只看到一片废墟。 第七章 蝶恋花(前尘篇) 一场大梦。梦中重昀行走在茫茫无际的云端,看着周围庄严而冷清的华丽宫宇,那般陌生。他不清楚方向,不知该去向何处,便跟着感觉走,走到一处空荡荡的地方,除了四根高大的石柱,就只有一面硕大的镜子,以及站在镜子前那道模糊的身影。 重昀想要看看那人是何模样,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那人似乎并不在意重昀的到来,只是注视着身前的镜子,镜中景象好似天子山。 来不及多想,重昀便被一阵笑声惊醒。 缓缓睁开双眼,左右看看,竟身处一间木屋之中,重昀心疑。他记得,自己被牧野追杀,重伤下逃进了天子山,因伤势过重,昏倒在一棵参天古树下。那般情形,纵使不被妖兽吃掉,不停外涌的鲜血也会夺了他的性命,又怎会......莫非是有人救了他? 起身,重昀瞥向左肩,肩上伤口竟不见了,血肉完好如初,可被撕裂开的上衣,以及衣物上染红的血迹,分明告诉他那并非一场梦,他确实险些命丧牧野手中。 可究竟是谁救了他呢? 再精湛的医术,伤口愈合都会留下疤痕,更何况如此短的时间,疤痕应当更加明显才是,如这般肉白骨,即便是学宫内医术最为高超的孙秋慕,也无此神通。 又那阵如清晨鸟鸣般的笑声。 或许这就是答案。 重昀带着疑问走出木屋,站在门口,便见屋外树下,一女子正荡着秋千。 那女子未着寸缕,只一些藤蔓串联起巴掌大的树叶遮住春光,在秋千起落间隐隐可见。她的肌肤好似初生的婴儿一般,白嫩光滑,阳光落在上面都被轻轻弹走,风再大一些便能将肌肤吹破。 一双修长的玉腿暴露在春风中,光洁如玉,看不到一丝瑕疵,宛若被精心打磨过一般。双趺每次抬起,落下,都勾勒出极尽完美的弧度,在春风中点绽出朵朵桃花,转瞬即逝。重昀站在檐下,恍惚间似嗅到桃花香。 “你醒了啊!” 看到重昀,那女子分外惊喜,以致都忘了自己坐在秋千上,便高兴地松开了手,一个不留神便被秋千甩飞出去。 “小心!” 重昀见状飞身而起,拦腰接住那女子。 好细的腰肢! 他差点儿没有抱住她。于是,重昀加了几分力气,将她抱得紧紧地,紧到二人胸口想贴,他能听到她的心跳,她也能听到他的心声。 方才离得有些远,重昀看得不甚清楚,如今细看,眼前女子竟是如此的美...... 唇若丹霞,齿如皓月,腮凝新荔,鼻腻鹅脂,面色与桃花竞红,柳眉折秋水三千。长发披散,风起青丝如浪涌。笑意盈盈,繁花开尽不言春。 何似人间客? 只为天上仙。 尤其是那一双眸子。重昀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眸,比天山落雪还要干净,比天上流云还要清澈,看不到一丝迷惘与困顿,见不着一分愁苦与悲戚,眼睛里充满了笑容,仿佛随时都将涌出来,淹没重昀的身心。 重昀看得有些痴了,周围的一切全然忘记,竟还紧紧抱着她。 “你......” 怀着女子突然开口才将入迷的重昀唤醒,重昀慌忙的松开手,眼睛不敢与她对视,怕再度陷入她眼中的笑,却在慌乱间瞥向女子裸露的玉肩,以及胸前那一抹雪白。 重昀顿时脸颊羞红。 若是景浩看到此情此景,必定会摇着纸扇哈哈笑个不停。他早已看厌了重昀那副万年不变的严肃面孔,可无论景浩如何挑弄,重昀那张脸上都见不到其他的颜色,才只好作罢。今日一个陌生女子便令重昀羞红了脸,或许景浩做梦都想不到吧!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无言,非礼勿动。”心中默念夫子的谆谆教诲,重昀这才定下心神。 那女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重昀看,脸上、眼中都带着笑。 “是你救的我?”重昀目光右瞥,望向女子身后那棵系着秋千的大树,却不敢去看她,重昀知道,哪怕只是一眼,自己都会陷入她的笑容。 女子犹豫了一会儿,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重昀不敢看她,知她点头,便以为是她的回答,又自顾自地说道:“重昀在此谢过姑娘救命之恩。”慌乱中竟连揖礼都忘了。 “重昀是什么?好玩吗?姑娘又是什么?什么是谢谢啊......”女子看着重昀,明明那么多不懂的问题,却始终笑颜如花。 闻言,重昀愕然。眼前得到女子好似什么都不知道,单纯得如同初生婴儿一般,而且看神情并不像伪装。如此更令重昀疑惑。方才他已用灵力感知过,未曾在女子身上发现任何灵力波动,显然并非修行之人。 难道是幻化成人形的妖? 却也没有道理。无论妖物如何幻化,身上的妖气都是难以掩盖的,凡人嗅不出来,修行之士却是敏感得紧,重昀自然看得出,女子周身非但没有半分妖邪之气,反而被一股奇特的类似天地灵气的力量包裹着,一旦靠近她,便觉疲累尽消,心旷神怡。 或许只是重昀的错觉罢了。 “重昀是我的名字,还不知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女子咬着手指喃喃道。“名字是什么?我好像没有欸。” 她仍在笑,仿佛除了笑容,她的脸上不会再有其他表情。 “没有名字么......”还是忘了自己的名字。重昀陡然间忆起当年被关在笼子里的那段时日,那时他也没有名字,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要不你给我一个名字吧,嘻嘻!”女子纯真的笑容总是让重昀无法拒绝。 “好。” 又在不经意间对上她的眼睛,从她的瞳孔里,重昀似乎看到了那个夏夜。他被锁在铁笼中,仿佛两个世界,漫天的萤火虫在微风中荡起舞,偶尔在他指尖停留,他努力想要留下那一点点的光,可将手伸出铁笼是他仅剩的自由。 “不如,就叫阿萤?” “阿萤,阿萤......太好了,阿萤有名字了,阿萤有名字了......”阿萤开心得四处蹦跶,如同收获奖励的孩子,也许阿萤的心本就如孩童般质朴,不染一丝尘埃。 看到阿萤如此高兴,重昀嘴角竟也涌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重昀心底突然生出几分羡慕,那般自由放肆的笑容,他此生都无法拥有吧! 倏然,阿萤扑到重昀怀里,两条玉臂环住重昀的脖子,盈盈笑道:“重昀,你能带阿萤出去吗?” 被这样主动抱住,近得可以嗅到阿萤身上独特的女子芳香,而那双时刻带笑的眼睛,只一个对视便令重昀心猿意马,才消退不久的红晕又重新爬上两颊,甚至连耳根都开始发红发烫。重昀慌乱地忘了回答。 “你的脸怎么红了,是长熟了吗?”阿萤靠得更近,鼻尖快要吻上重昀的唇。 为免逾矩,重昀将目光瞥向他处:“你刚刚说,你想出去,是出天子山吗?” “嗯嗯。”阿萤连忙点头。 “阿萤听他们说,外面的世界可好玩儿了,重昀能带阿萤出去看看吗?” 他们?这天子山乃是无人居住之地,阿萤在此已是异数,近来有诸多修士前来天子山寻灵药“长生”,阿萤口中的“他们”应当指的便是那些修士吧! 重昀也是为了“长生”而来,可看着阿萤那张带笑的脸,他不忍那份笑容消失,竟鬼使神差的答应了。 阿萤浑身只有几处被藤蔓和树叶裹着,不甚雅观,重昀便取出几件衣物,教阿萤穿上,由于是重昀的衣物,稍显宽大,阿萤总是容易踩到衣角。 出天子山时已是迟暮。 路途中,阿萤追着重昀问个不停,重昀也十分耐心的回答,如他往日教导学宫内的师弟师妹们一般,然而面对阿萤,重昀却怎也拿不出学宫中的那份肃然。阿萤便像是那个夏夜的萤火虫,永远不被束缚,永远自由放肆。 与天子山最近的是江临城,二人入城时已闻鸡鸣。 江临城比不得帝都,却是天子山的门户,东西通衢的要道,往来行商多在此停留,也是富庶之地,《九州山川志·天子山篇》曾提及一个花神与凡人相爱的传说,便是发生在江临城。 入城时重昀便注意到,城中这几日与往常不同,除多了些修士的身影外,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便是城门口都挂上了串串花灯,一经打听才知,这几日是江临城的花神节,百花盛开,文人墨客多汇于此,赏花对诗,夜间更有花灯庙会,极尽热闹。 倒真是赶上了个好日子。 一进城,阿萤便被各种新奇的东西吸引,恨不得分出身来,每个都试试。 又踩到了衣角,差点摔个跟头。 又是重昀将阿萤拦腰抱住。 “小心点儿。”待阿萤站稳,重昀才松开手。“我先带你去换身衣服吧,这衣服不合你的身,穿着着实不方便。” “嗯。”重昀说什么,阿萤都笑着回答。 往常在学宫中,多是深衣大袖,今次出来所带的便衣,也都是景浩帮他收拾的,重昀着实不擅这些琐事,因而也不知该如何为阿萤挑选华衣。 阿萤试了一件又一件。 衣物华贵,却衬不出阿萤的灵秀。重昀只觉阿萤穿着好看,未觉半分惊艳,但重昀都买下了,无论是否合适,价格几许,只要阿萤喜欢。 半个时辰过去,老板拿出了店里的最后一件。那是一件月白色襦裙,色彩单调,唯有裙摆绣着几朵不知名的黄色野花,远看甚至都看不出来,有些过于素净了。可当阿萤走出来的那一刻,重昀的目光再也不能从她身上移开。 那是重昀这一生唯一见过的绝色。 她就像天边的流云,自在的飞,放肆的笑。 “好看吗,重昀?”阿萤还是一样的问。 “好看。”重昀痴了很久才回答,他此刻眼里全是阿萤,全是阿萤穿着襦裙,在他身前转圈的样子。 真正的美从不需要任何衬托,而是总能衬托出万事万物的不凡。 重昀喜欢,阿萤也喜欢。 “那就这件吧!” “好。” 阿萤笑了,重昀也笑了。 简单梳理下阿萤披散的长发,不至于一阵微风便吹得凌乱,二人这才上街。阿萤就像是个刚出生的孩子,那么好奇,那么活泼,对一切都有着无比浓厚的兴趣,不困顿,不迷茫,脸上永远挂着自由放肆的笑容。 “重昀重昀,这是什么?”阿萤拔下一串糖葫芦问道。 “糖葫芦。” 阿萤舔了一口,露出满意的笑容:“好甜啊!” “重昀你也尝尝!”阿萤把手里糖葫芦递给重昀,糖衣沾到重昀的嘴唇,不经意留下痕迹。 刚接过糖葫芦,阿萤便被卖胭脂的摊贩吸引,跑过去拿起摊上的胭脂,学着旁边的妇人胡乱涂抹。 重昀舔了舔嘴唇,不知有意无意,但只觉那是他尝过最甜的糖葫芦,却不知晓,那将是他此生唯一的甜。 付了铜铢,重昀走到阿萤身旁。 阿萤满脸胭脂红,像个熟透的桃子,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阿萤觉得好玩儿极了,旁边的人都在笑,阿萤也在笑,而且笑出了声。 见状,重昀提起袖子为阿萤擦拭脸上胭脂,袖口沾上浓浓的胭脂红,还有她的味道。 “重昀重昀,这是什么?”阿萤又问。 “这是胭脂......” “重昀重昀,这又是什么?”阿萤接着问。 “伞。” ...... “重昀重昀,那这个是什么?” “泥人。” 阿萤问个不停,重昀也一直很耐心的回答。 她笑。 他也陪她笑。 重昀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不曾这般笑过,十数年,或者更久。 一切对阿萤来说都是那么新奇,或许重昀也是,只是他的眼里早已放不下他物。凡是路过的摊贩商铺,无论是吃食,还是衣饰,或是玩艺,甚至街边讨饭的乞丐,阿萤都要去看上两眼。重昀跟在阿萤身边,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为她买下来,拿不下了就收起来。唯独那串糖葫芦还一直握在手里。 他陪着她,从街头走到街尾,从清晨走到日暮。 入夜,江临城才开始变得精彩。 因是花神节,这几日城中不行宵禁,城门也会开到子时,城外的百姓大多会赶来凑个热闹。 每家每户都挂上花灯,灯火点燃了江临城,烧退着蒙蒙睡意,在这个清风徐徐的春夜,在诸天星宿的注视下,江临城续写着花神的传说。 满街尽是花灯,灯火葳蕤。 阿萤很好奇,想看看花灯里究竟是什么,怎会那般亮,比萤火虫还亮。于是便手指轻轻地戳眼前的花灯,可惜指尖还未碰到灯身,重昀就握住了阿萤的手指。 “里面是火,会伤到你的。” “可是它好漂亮,还会发光,阿萤也想要。”阿萤侧着身子,撞到冲重昀怀里。 重昀指着百步外的花灯小贩:“我们去那边,那边有卖花灯的,你喜欢那个,我们就买那个。” “重昀你真好!”阿萤兴冲冲地跑过去,挑选自己喜欢的花灯。 言虽无意,但起波澜。 片刻后,阿萤提着自己心爱的花灯,又看了看别人手里的花灯,面对着重昀问道:“为什么我们的花灯和他们的不一样啊?” “哪里不一样?” “他们的会发亮,为什么我们的不会呢?” “你想看它发亮?”重昀问。 阿萤连连点头。 只见重昀手指微动,指尖燃起一束火苗,他手指轻轻一挑,火苗穿过灯身,飞进花灯,将花灯点亮。 “亮了!亮了!”阿萤兴奋地快要跳起来。 他们在街上慢步,像多数人一般游乐,满街灯火不敌笑语莺莺。 那边有打把势卖艺的艺人,一个耍着口技,一个变着戏法,还有个十多岁的孩子,将铜锣翻开,向众人讨赏钱。 阿萤看得兴起,学着身边的人拍手叫好。可是没过一会儿,阿萤就被其他有趣的东西吸引了,从人群中挤过去,想凑个热闹。 重昀形影不离的跟着。 “今日花神节,小老儿也是将看家的宝物拿了出来,给各位开开眼。”说着,那人打开手中的锦盒,里面是个精巧的球形铃铛。 那人接着道:“诸位或许要问了,不就是个铃铛吗,有什么稀奇的?非也非也,我这铃铛可不一般,它出自当世巧匠崔墨之手,材质是罕见的银白金,色彩纹理用的是金陵齐家的点翠技艺,其中铜舌更是一位玄仙炼制法宝的角料。因而我这铃铛可是价值不菲。” 灯火摇曳,夜色昏沉,却碍不了重昀的眼。他定睛一看,那铃铛确如其言,银白金配以点翠的纹彩,舌丸上隐隐裹着几分灵力,至于是否出自崔墨之手,重昀可就不知道了。不过此物于修行之人毫无用处,对凡尘之人却是极好的饰品。 阿萤扯了扯重昀的袖子,眼睛盯着那个铃铛:“重昀重昀,那个好漂亮啊!” “你喜欢?” “嗯。” “姑娘好眼力。”商贾之辈果然极善察言观色:“此物乃是小老儿从一游商手中花重金买来的,不过小老儿素来不缺钱,今日花神节盛况,便以此物为彩头,若是谁能在五丈外,连续十次将箭矢投入壶中,小老儿便将这铃铛赠予他。不知诸位可有兴趣一试?” 原来竟是个投壶的游戏。 话音刚落,便有不少人跃跃欲试,多是男子,想来是欲借此物讨女子欢心。 重昀见阿萤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铃铛,便问:“你想要吗?” “嗯嗯。” “好,那我就把它送给你。”重昀走上前接过十支箭矢。 五丈的距离,那么细小的壶口,即便是习武之辈,都不见得能轻易投中,何况是他们这些普通人。果不其然,才第一支箭就淘汰了一大批人。 重昀并不着急,第一支箭迟迟没有出手,而是看了眼壶口的距离,然后目光瞥向其他人,直到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淘汰了,重昀才从容地出手。 他扔得随意,箭矢却好似被壶口吸引一般,一支接着一支往铜壶里钻。 一时间,技惊四座。 投壶是学宫内经常玩的游戏,所谓熟能生巧,重昀虽不是学宫中最擅投壶之人,但眼下却是难不住重昀,甚至不需要使用灵力术法,那十支箭矢他也能轻而易举地投中。 在场之人无不拍手惊叹。 “给你。”重昀淡淡一笑,将铃铛放在阿萤掌心。 阿萤摇着铃铛,笑着。 “真好听!” 第八章 雨霖铃(前尘篇) 后夜,城中人皆散去,重昀也与阿萤出了江临。如墨的夜色下江临城是那般宁静,除了更夫的敲锣呼喊,便只剩下街巷中穿行的风声,以及风中断断续续的铃铛声响,还有那刻在记忆里的笑声。 安眠,城与人。 世间诸般,皆是如此,聚时繁华,别时落寞。 终归无言。 重昀本欲找个客栈歇息,可近日前往天子山的修士多在此处歇脚,又恰逢花神节盛会,城中客栈早已客满,重昀挨家打听,却也未曾寻得一间,这才无奈出城。 阿萤却不失落,她那高兴的劲儿似乎永远耗不尽,若非入夜宵禁,市集关闭,这城中好吃的好玩儿的,她怕是能一一尝个遍。那样孩童般的心性,世间少有。 二人都不知改去往何处,便循着心的方向,在旷野中漫无目的地行走,铃铛声荡开涟漪。 春风为伴,星月相携。 许是有些无聊了,阿萤便问:“重昀,能和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我的故事?”重昀有些愣住。 他的故事?他能有什么故事,不过是个幸运的,被夫子从人贩子手中救下的孩子,得夫子之教诲,于学宫中修行,便如这原上的草木,岁岁枯荣,周而复始,毫无波澜。 但阿萤要听,重昀便讲:“我是孤儿,自小便在人贩子手上长大......后来,夫子途径樊阳,将我从人贩子手中救出,并收我为徒,将我带回学宫,教我识文断字,纳灵修行......” 很平凡的经历,各大仙门中有此经历的弟子应当不在少数,至于是否如重昀这般幸运,便未可知了。 见阿萤仍不满足,重昀又与她讲起昔日从景浩口中听来的故事。九州山川,志异,诸天星宿,阿萤都听得津津有味。星空下,原野中,二人坐在丰茂的草地上,野草遮住脚踝,他讲着故事,她侧耳听着。微风渐过,一阵铃铛响,荡开涟漪。 第二日,晴好。重昀陪阿萤看百花盛开。 第三日,骤雨。重昀带阿萤听说书人说书,看灯影戏。 第四日,仍是阴雨。阿萤想家了,想回天子山,重昀陪她。 雨连日下个不停,大好的春光都因此耽搁了,但阿萤的笑容却不会遮上阴雨,无论晴空大好,还是阴雨绵绵,她的笑容都是那般灿烂,如雨霁初阳,总是能驱散这世间的寒意。 重昀一贯是喜欢淋雨,雨虽冷,却真实。 今次,重昀却不愿被雨水淋湿,确切来说,是不愿让身旁的阿萤被雨水淋着,不愿看那笑容有分毫的瑕疵,于是施了个术法,将雨水隔开。 天子山外大雨滂沱,天子山中也不见得晴空万里,数不清的修士涌入天子山,打碎了千万年的安宁,只为寻那味无人识得,或是本不存在的灵药——长生。 二人沿着记忆的路赶回木屋。 沿途,重昀看到不少用刀剑劈砍出来的路,目测有十多条,而路上的脚印更是一层叠着一层,多得数不清,只是心疼那些蔓草,白白受了这些罪。这些倒不是重昀所忧心的,他真正担忧的是,此处已有一些打斗的痕迹,越往天子山深处,打斗的痕迹也就越多,淡淡的血腥味儿在空气中弥漫。重昀担心,天子山中会就此掀起血雨腥风。而这一起的起源仅仅只是一株药材。 重昀似乎有些懂了,为何夫子要派他来天子山取药。长生不重要,长生在谁手中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手握长生的人必须足够强大,才能化解这场争端,而重昀恰恰是学宫中最合适的人选。 “重昀,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阿萤的话打断了重昀的思绪。 侧耳倾听,重昀果然听到了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似乎是兵刃的碰撞,看来有人在打斗。 阿萤一副感兴趣的样子:“重昀,我们过去看看好不好?” 稍稍犹豫后,重昀也是点头默许。 二人循着声音前行。 越靠近,打斗的痕迹越重,地上满是被切开的枝叶,一些树木表面遍布刀剑锋刃的切口,更有甚至,直接被拦腰斩断。左侧有浓重的血腥味,那是离声音最近的小路,不过重昀却打算从右侧绕道过去。 约莫半柱香后,二人终于找到声音的源头。 此处原是一片丛林,现下却被刀光剑影削平了,枝叶绞得粉碎,滂沱的雨将它狠狠踩进泥土,顺势为它染上不属于它的鲜艳,搅乱了彼此的味道。 地上的雨水已被染红,分不清是谁的血。 正在打斗的二人,其中一人重昀识得,正是当日为夺凤羽剑而追杀他的牧野,今次怕是又在干着夺宝杀人的勾当。至于另一人,蓝灰色道衫,看样子是某个门派的弟子。能与牧野打得难分难解,倒是有些实力。 他二人身上满是伤痕。牧野的灰衣本就有许多刀口,如今又添了不少新的,伤口的溢血被雨水冲刷,但总会在衣物上留下血渍和腥臭味儿,破烂至此,这件灰衣日后怕是不能再穿了。 那修士也未好到哪里去,原本整洁的道衫,同样被割开一个又一个口子,鲜血流下,将蓝灰色的道衫染得格外暗沉。 二人气息都已虚浮,周身灵力越来越弱,招式变得杂乱,滂沱大雨打在身上,不停消磨着精神,便是如此,二人却谁都不肯认输,誓要拼个你死我活。 重昀不懂,活着已非易事,为何世人偏爱争端? “阿萤,你在这里待着,我去将他们分开。”这次,重昀未等阿萤回应,便独自出了隔雨的结界,将阿萤留在里面,凤羽剑召之即来,雨水顺着剑锋滴落,融入血水。 瞅准时机,重昀一个箭步便飞向二人,凤羽剑挑开兵刃,将正在搏杀的二人分开。 “礼之所用,以和为贵,争而毋斗。两位究竟有何深仇大恨,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重昀站在二人之间,时刻做着劝架的准备。 二人半跪在地,都只能靠着手中的兵刃勉强支撑。 隔着厚重的雨帘,牧野望向重昀,一眼便认出了自己曾经的猎物:“是你......” 忽而气血翻涌,牧野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便倒地不省人事,另一边的修士也是如此。看来硬撑的那口气是耗尽了。 幸而此处离阿萤的木屋不远,重昀将人抬了回去。 “阿萤,你去外面等着吧,我要运功为他们疗伤了。”重昀不希望阿萤看到那些血肉模糊的画面。 “不用了重昀,我来吧!”阿萤笑着说道:“你忘了,上次你受伤还是我给你治好的呢!” 重昀上次的情形便与二人相似,重伤之下,失血过多而昏迷,险些丧命,可阿萤不知用的什么方法,不仅治好了重昀的伤,甚至连伤痕都未曾留下,手段之神奇,令重昀困惑至今。 阿萤走到床边,忽地咬破食指,将两滴鲜血滴在二人眉心,而后轻轻一抹,食指的伤口竟自己愈合,全然看不出一丝血迹,阿萤也如没事人一般。 而阿萤的鲜血滴在二人眉心,转瞬便融入体内,二人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惨白的面容渐渐恢复血色。 “莫非当日,阿萤也是用自己的鲜血来救治自己的?”重昀心惊。 “难道说......” 霎时间,重昀似乎明白了什么。 拉着阿萤走出木屋,重昀才开口问道:“阿萤,你上次也是这般把我治好的,对不对?” “是啊!”阿萤乖巧地笑着。 果然......重昀猜对了,可此刻重昀却宁愿心中的猜测是错的,宁愿阿萤是在欺他骗他,至少如此他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像个傻子般继续陪她玩乐,看她欢笑。 良久,重昀才打破沉默:“阿萤,这件事情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为什么啊?”阿萤不解。 这一次重昀没哟告诉她答案:“以后我再慢慢给你解释,好不好?” “那好吧!”阿萤相信重昀,正如她相信这世上的一切。 雨还是下个不停。 已近日暮。 床上的二人终于醒了,可一见到对方,又差点儿大打出手,多亏重昀守在一旁。 “你们要打的话,请出去打,莫要毁了屋子。”闻言,二人才消停下来。 那修士下床,站直身子,抱拳对着重昀微微一拜:“在下单元章,琼台山华阳派弋阳真人座下弟子,谢过前辈救命之恩。” 不愧是仙门修士,教养还是有的,不过这琼台山华阳派,重昀实在未曾听闻,或许只是个小门小派罢了。 “你比我年长,这声前辈我可受不起,至于救下你们,只是顺手为之,不必在意。”重昀端起茶杯欲饮。 眼前之人虽看似与重昀年纪相仿,实则已三百多岁,毕竟不是重昀那般天资卓绝之辈,修行至今日三重天境,全靠着岁月的积累,世间修士大多如此。 “家师教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更应如此,只是现下元章有师门任务在身,不便在此多加逗留,待来日事了,必回此地还今日之恩。”单元章说话倒是有些学宫的味道了。 重昀听闻,茶杯停在嘴边:“报恩就不必了,我这人喜欢清静,不喜欢被人打扰,你二人还是就此离去,莫要再来。” 拒绝得十分果决。 “这......”单元章稍显犹豫,而后回道:“既然先生不愿被打扰,那元章便先行离开,愿他日山水再聚,元章必报今日大恩。” 说罢,对着重昀又是一拜。 只顾着喝茶,重昀未曾注意到,便是这拜起之间,单元章偷偷瞥了眼重昀身后的阿萤。 单元章离去。 “你怎么还不走?”重昀看着牧野,神色平静,似乎已然忘却昔日之仇,但其实重昀只是不想阿萤被刀光剑影吓着。 牧野道:“那家伙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话说得确实不错。我牧野不喜欢欠人情,你救了我一命,有机会我会还给你的。” “上次你救了我一命,这次我们扯平了,互不相欠。”重昀没想到,牧野这个匪徒竟非忘恩负义之人。 “那不一样,我虽救了你,却也险些杀了你,算不得什么恩情,但你此次确确实实救了我,这份恩我得还。” “随你。”重昀不愿与他再纠缠下去。 “还未请教大名。” “重昀。” “好,重昀,我牧野在此立誓,他日你若有所求,我牧野肝脑涂地,义不容辞。” ...... 好不容易,重昀终于送走了牧野。 夜,从不宁静,雨声沉沉。 清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重昀惊醒,起身开门,门外来人竟是牧野。 “不知是谁大肆宣扬,说你知道‘长生’的下落,现在天子山所有的修士都在搜捕你们,快离开这里。”牧野急匆匆的说道。 长生?重昀确是为寻“长生”而来,但其下落他可不知,会是谁在算计他呢? 单元章? 又或是牧野? 见重昀盯着他看,牧野又道:“还愣住干什么,抓紧时间走啊!” 此次来天子山的修士少说有千人,而且大多修为不低,仅仙人便有百余,其中不乏玄仙、金仙之辈,被他们盯上,重昀、牧野这点道行,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重昀眉头一凝:“来不及了,他们已经把这里包围了。” 闻言,牧野放出灵识查探,果真发现木屋外聚集着百十来人,修为多在九重天境之内,唯有两位老翁,牧野探不出他们的深浅,估摸着至少是个地仙。想来,他们是跟着牧野找到这里来的。 “该死,他们是跟着我来的,大意了。”牧野狠狠锤了下木门,悔不当初。 这下,阿萤也被吵醒了:“怎么了,重昀?” “无事。牧野过来通知我们,这两日帝都有赏花盛会,问你要不要一同前往。”表面装着若无其事,暗地里重昀已经盘算着脱身之法。 “好啊好啊!”阿萤开心地笑着。 “要不这样,我用傀儡假人将他们暂时引开,你们趁机逃跑,至于能跑多远,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这个人情我也就算还了。” 话音落,牧野便唤出傀儡,裹上黑斗篷,夺门而出。 残存的夜色昏暗,无人辨得清真假。 雨依旧下着,阴霾笼罩着整个天子山。 真是一场好大的雨!所有痴妄贪念、阴谋诡计、刀光剑影,全都藏在雨中,滂沱的雨水冲散的不止是足迹,还有那一路连绵的血腥味儿。 重昀被包围了。那是另外一批追捕他们的修士,同样是百十人的队伍,同样精锐尽出。几番交手,那些大人物们只在一旁看戏,出动的全是些小喽啰,但他们的修为皆不弱于重昀,车轮战之下,重昀已满身是伤,仍苦苦支撑。阿萤曾想为重昀疗伤,但重昀都拒绝了。 阿萤躲在重昀背后,被重昀的灵力结界护住,干净得仿佛两个世界。看着浑身是血的重昀,还有哪些躺在血泊里的人,阿萤却不曾感到害怕,只是觉得迷惘,和重昀一样的迷惘。 “以一己之力面对我们,还能够撑到现在,你这小辈足以自傲,但若负隅顽抗,纵使你是旷世奇才,也免不了埋骨此山的命运,我劝你还是放弃吧!只要你将‘长生’所在告诉我等,我等自不会与你为难。”说话的是那群人中修为最高的金仙。 “我说过了......我没听说过什么‘长生’......更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连句话重昀都说得不利索了。 “哎,”那人装模作样的叹口气,“既如此,那我等也只好得罪了。” 那些仙字辈的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 勉强站起来,仰望着天上密布的阴雨,重昀竖起剑指,似乎祈祷一般,但是如此悬殊的实力差距,祈祷真的有用吗? “咒术·天雷。” 风动,雨急,惊雷。 电光消散,周围已成焦土,除那些仙字辈的逃走,无人幸免。而用过这一招的重昀已是强弩之末,无力维持护住阿萤的结界。 看到重昀满身伤痕,流血不止,更是在刚刚吐出一大口鲜血,阿萤心里着急,结界一破,便想到重昀身边为他疗伤,可她陡然间发现,自己竟动不了分毫。 “啪!啪!啪!”人影随着掌声出现。 竟是单元章! “没想到你竟还有这般通天的手段,若非我沉得住气,此刻怕是和他们一样,化作一堆焦土了吧!”余光看着那些焦黑的尸体,单元章心有余悸:“不过那一招你应该无法使用第二次了,我说的没错吧?” 单元章嘴角扬起得意的笑。 “是你在背后搞鬼。” “不错,是我。”到了这个份上,单元章也没必要再隐瞒下去了。“那日在木屋,她为我疗伤时,我其实并未完全昏迷,所以我见到了整个过程,那时我心中便有猜测,所有人心心念念寻找‘长生’,可谁都没有真正见过‘长生’,或许‘长生’并不是一株药材,而是一个人。又或者,‘长生已经修炼出了人形。” 他的眼睛随着言语看向阿萤:“后来我又试探过,发现你并不想让人知道木屋的存在,或者说是不想让人靠近她,于是我更加确信,她就是整个修真界都想要得到的那味神药——长生。” 重昀的目光绕过单元章,望向那片幽暗的密林,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怎么,还想等人来救你们,”单元章冷冷地笑,“别妄想了,牧野已经死了,我亲手送他上的路,现在没人能来救你们。” 雨水淌过单元章的脸颊,他非但不觉冰冷,反而更加兴奋,提着兵刃,每一步都踩着血和尸体,慢慢走向重昀。 剑刃穿心而过,随着鲜血的喷涌离开重昀的身体。 “重昀——”阿萤奋力地喊,重昀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包括滴在眼眶的雨。 原来死亡的世界真的是没有声音的。 最后的目光,重昀还是留给了阿萤,那流过双眸的,分不清雨还是泪,他没有机会知道了,只能看着阿萤在他眼中一点点失去色彩。 “重昀——”阿萤依旧大声喊着,可重昀再也不会回答她了。 “只要吃掉你,我就能够长生不死了,对吧!”单元章迫不及待地将魔爪伸向阿萤。 风吹响铃铛。 阿萤却突然笑了,那笑容拨开层云,仿佛霁后暖阳:“我做千年的灵果,却只有这七天的人令我感到快乐,谢谢你,重昀!” 她的身体忽而变得模糊虚幻,淡淡白光闪烁,阿萤似乎要......消失了。 看着逐渐凝聚的光团,单元章更加兴奋:“原来这才是你原本的模样,如此倒是为我省了不少麻烦。” 单元章已经准备好将“长生”收入囊中,怎料寒光一闪,一柄飞梭将他逼退,起身后,又一柄断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正是承影剑,持剑人便是叶尘。 顾不得收回飞仙梭,苏蕊直奔重昀,将他抱起,可重昀早已没了气息,泪水夺眶而出,烫红了眼。 “二师兄,重昀师兄他......他......”苏蕊泣不成声。 景浩低着头,眼里只有重昀的尸体,以及无尽的杀心,手中的清风扇被他狠狠攥着。 叶尘的剑动了。 “住手,叶尘。”景浩大声喝道。 印象中,这是景浩唯一一次燃起怒火。 剑停住了,可叶尘的杀心没有停,他不明白景浩师兄为何让他停手,但他相信景浩的决定,叶尘很清楚,没有比景浩更在乎重昀的人。 铃铛再次响起,阿萤化作的光团飞向重昀...... 良久,重昀缓缓睁开眼,世界恢复了色彩,身上的伤也尽数痊愈,唯独阿萤不见了,像是一场大梦。他握住铃铛,那是他送给阿萤的铃铛,声音和阿萤的笑声一样悦耳。 重昀都记得。 重昀都知道。 那场重昀和阿萤的梦已经完结了。 “太好了师兄,你又活过来了!”苏蕊喜极而泣。 “师兄。”景浩眉间的怒火与杀意也随着重昀的复生而消散,恢复一贯儒雅君子的姿态。 起身,果然没有找到阿萤的身影。 “是师父让你们来的?” 以前的重昀,说起话来虽看不出悲喜,但总还有些温度,可如今的重昀,一开口便是一股沉沉的冷意,悲与怨在其中交织。 景浩心道,看来师兄已经全都猜到了。 见景浩没有回答,重昀又问:“我再问一遍,是不是师父让你们来的?” 那个陌生而冰冷的眼神,无论经历过多少次轮回,景浩都不会忘记。千年后,回忆起今日天子山发生的一切,景浩在传记中如是写道: 复生的师兄看着那般陌生,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师兄的神情告诉我,他已知晓真想,只是缺一个回答,而我却不能给他任何答案。难道要告诉他,我们一直躲在暗处,目睹着他的死?还是告诉他,都是夫子的安排?师兄会疯的吧!毕竟那是他最尊敬、最信任的师父,是师兄看来绝对不会伤害他的人。 那一刻,我恍然间明白,为何师父要派我来这天子山,而非其他师弟。因为我懂师父,我知道他永远不会伤害师兄。我也懂师兄,相信他能明白师父的苦心...... “既然你不愿告诉我,那我只好亲自去问师父了。”苏蕊都被重昀的气势吓到了。 “师兄,他你打算如何处置?”叶尘问。 “放了他。” 真是个令人错愕的决定,但既然是大师兄的吩咐,叶尘自当照办。 重昀背过身,不去看仓惶逃命的单元章,只是默默地收起阿萤的铃铛,不想让阿萤见到他狰狞的模样,旋即口中念道:“咒术·乾字·天罚。” 单元章湮灭作尘埃。 天罚咒,神道消,断轮回。 景浩仰首,任由雨水拍打脸庞,心中自问:“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重昀师兄吗?” 雨依旧下着,下了好久,仿佛永远不会停,雨中依稀有铃声荡漾。 第九章 破阵子(前尘篇) 夫子在檐下听雨,禺子澜侍奉其侧,为之煮茶焚香。 “子澜。” 许久未言,忽而开口,夫子想必是有事情要吩咐,禺子澜起身对着夫子行礼:“弟子在。” “你大师兄现已回到学宫,他心中有诸多困顿,欲问之于我,你且让他来见我吧!”夫子如今的已臻至天人合一之境,便是不出学宫,天下事也尽收眼中。 天子山之乱,重昀之殇,他早已知晓,却不可逆也,是为天意。作为上天选中的人,重昀要走的路注定不会平坦,这就是他的宿命。每每想到此处,夫子心中都幽幽一叹。重昀是他第一个弟子,也他最看重最得意的弟子,如果可以,夫子何尝不愿看到重昀日日笑颜呢? “是,夫子。”禺子澜施礼告退。 风雨穿林,竹影婆娑。 雨中闪现一道人影,禺子澜定睛一看,竟是大师兄重昀,于是便撑着伞上前迎道:“子澜见过重昀师兄,恭喜师兄修为精进。夫子已在里面等候多时,师兄请吧!” 重昀沉默着向卧云居走去。 禺子澜知道,重昀师兄不喜在雨中撑伞,所以并未给他准备。不过禺子澜觉得,今日的重昀师兄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往日重昀虽性子冷淡,对学宫内的师弟师妹们还算亲和,见面多少会弯弯嘴角,可方才禺子澜看向重昀的眼睛,那眼神冷漠沧桑,全然像是另外一个人。他远远观望着,重昀慢慢走在雨中,冷雨冲刷去满身血腥与肃杀,背影萧索。 推开门,夫子就坐于案前。 草席铺成的地面流下带着泥与血的脚印。水珠从湿漉漉的衣衫上坠落,滴答滴答的响着,湿了一路。微风与沉香起舞,萦绕在重昀身旁,冲淡了衣袖沾染的血腥味,却驱不散重昀眼中的迷茫。 “师父,弟子回来了。”重昀与夫子面对而立,甚至连最基本的师礼都不曾行。 夫子慢悠悠的说道:“你有话要问我。” “是,师父。” “问吧!”自当初樊阳城,夫子将重昀收作弟子,便知会有今日。 重昀看着他曾经尊敬的夫子:“师父,您常教导我们,君子知礼节,守仁义,行正道,止于至善,是为其道也。可我此次下山,所见所闻却与之背道而驰。以诚待人者,常为人所欺,谋图其利,视性命为轻。以善待人者,常为人构陷,身陷囹圄,成众矢之的。君子重礼,为礼所缚;小人示礼,以礼为谋。试问,礼之何益?” “您曾说,君子无常欲,而小人常欲;君子无常争,而小人常争;君子无常得,而小人常得;故君子无常失,而小人常失也。可我之所见,君子既无常得,亦常失之,或失节受辱,或失命荒野,而小人得利无止也。试问,君子如是,焉有其用?” “夫子,您说过,夫唯不争,而天下莫能与之争。可我看这世间,众生皆有所求,皆有所欲,皆在争抢中,日日不休。小者争利,大者争国,上者争天。我欲化解这世间纷争,休止杀伐谋诡,世人却以我为敌。我欲救人,人欲杀我,只因有利可图。世上纷争在一贪字,而世人之贪,早已根深蒂固,我辈亦是。试问,人间混沌,安何以渡?” “请师父为弟子解答。”重昀狠狠弯下腰,向夫子拜揖。 夫子沉默。 见状,重昀竟弯着腰,又大声问了一遍:“请师父为弟子解答。” 可夫子依旧沉默。其实夫子并非不愿为重昀解惑,而是不知该如何解惑,重昀的困惑又何尝不是他的困惑呢? 昔年,乱戈未始,天下侯国分立,各有攻伐,民不聊生。那时夫子便曾周游列国,讲学弘道,却屡屡碰壁。夫子与治乱于世,然而世上战乱更甚。良善之人常被奸恶者欺辱,而奉行君子之道的人,又往往被小人陷害,连活着都成为问题。无数次,夫子暗暗问自己,自己所坚持的道是正确的吗?如果连活着都无法做到,那这样的君子又有什么意义呢?又如何去弘扬这样的道呢? 没有人能给他解答,夫子仍在追寻着这个答案。 所以他无法回答重昀。 一时间,只听得见屋外淅沥的雨声。 良久,重昀抬起头,看着沉默的夫子:“既然师父无法为弟子解惑,那弟子只能自己去寻找答案。” 重昀跪下。 “养育之情,教导之恩,重昀无以为报,唯有三拜。”重昀狠狠叩首。 随后,重昀将凤羽剑唤了出来,端在手中:“此剑,我日后怕是用不到了,劳烦师父为它寻一个新的主人。”他将剑放下。 “重昀拜别。” 夫子目送着重昀离开。同样目送他的还有景浩等人,他们姗姗来迟,看着重昀走出卧云居,走向远方,背影在雨里模糊,唯有铃声从风中断断续续的传来。 师兄走了。 景浩不知道师兄会走多久,会走多远,但他记住了那个铃声,无论重昀走到哪里,他都能循着那个铃声找到他。 ...... 初寅七十一年岁末,人皇李烨退位,下诏传位于长皇子李沐宸。新岁初始,李沐宸登基,昭示天下,谕告四海,改年号弘道,史称夏启帝。 是年伏月,漠北边塞以及九州域内陆续出现魔族的行迹。 初始时,人们只认为是上古时期残存的魔族余孽又现身人间,可是后来,出现在人间的魔族人越来越多,而且大都集中在颍州鄢都城外的迷迭谷中,其余魔族也有汇聚之势,此时,世人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魔族恐将再度侵入人间。 不过半月,迷迭谷外便有大批魔族军队集结,而后在新任魔帝的带领下,以迅雷之势攻占鄢都,城中百姓未能及时逃离者,尽数被屠,魔族入侵之事一时天下皆知。 又三日,破虎威关。 孟秋之初,魔族大军征战阳关,因有佛门数百高僧守城,加之神秘高手暗中相助,而魔帝并未亲自出征,虽然代价惨重,但终归是将城守下来了。可所有都知道,魔族不会善罢甘休,下次攻城来的想必就是那位魔帝了。于是天下修士乃至一些妖族都纷纷驰援阳关。 学宫中的弟子,除禺子澜留下侍奉夫子,崔墨仍留在帝都完成他的旷世之作外,其余弟子皆被夫子派往支援阳关,由景浩、伏禹柯带队。 虽比不上樊阳、江临,但阳关是北入草原的必经之路,过往商贾诸多,因此也称得上繁华二字,只是此刻硝烟与血腥弥漫在城中,哭泣与哀嚎不绝于耳,全然失去了往日的祥和宁静。 有人往外逃,有人往里进。街上见到最多的竟然不是市井乡民,而是朝廷派来增援的军队,以及各色衣着鲜亮、仙气飘飘的修士。他们有的来自道宗、德宗这样传承久远的古老门派,也有的来自蓬莱阁这般的后起之秀,甚至是传闻中不出世的缥缈仙山,如今也派人来了阳关,他们暂时放下过往的恩怨,共御魔族大军。 景浩带着学宫弟子向城主府走去,恍然间听到一阵铃声,便就此失神。 苏蕊拍拍他的后背,问道:“二师兄,你怎么了,为何突然停下来?” 回过神,景浩回道:“没什么,遇到一位故人。”虽然这六十年里景浩再未听到过那个铃声,可是那个铃声就像是刻在他脑海里一般,永远不会忘记。他永远记得,六十年前那个阴沉的雨天,那个在风中回荡的铃声,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禹柯,你带他们先去参加会盟,莫让其他门派久等,我去见个故人,处理下私事,稍后便来。”景浩如是安排。 “好,那你速去速回。” 循着断断续续的铃声,景浩终于找到了他。 他就靠坐在巷角,浑身衣服破破烂烂,连个补丁都没有,油黑得发亮。脚踝、手臂还有胸膛都裸露在外面,堆着一层层的污泥,腥臭腥臭的,令人作呕,看样子好多天没有洗过澡了。头发和胡子茂密得像是疯长的野草,一绺绺遮住了脸。但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景浩都认得,那是他一直寻找的师兄,重昀。 只是看着这样自暴自弃的师兄,景浩有些心疼。 “你怎么来了?”头发遮住眼睛,看不出重昀睁开了眼,还是闭着眼。 “听到铃声,就知道是你,便找过来了。”景浩瞥了眼重昀的右手,紧紧握着的就是那个铃铛,阿萤送给他的铃铛,他视如至宝。 摊开手,看着手里精巧干净的铃铛,重昀的嘴角动了,似乎是在笑。 “师弟师妹们都在这阳关城内,你不去见见吗?” 重昀握住铃铛:“自那日我离开学宫,便再不是夫子的学生,与你们的同门缘分也在那时便断了,如今的我只是个流落街头的乞丐,不是你们的师兄,去见他们只会令人耻笑。” “我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在景浩心中,师兄永远是师兄,一日是,一生都是。” 沉默片刻,重昀又道:“你们来阳关是为了抵御魔族,对吧?” “确如师兄所言。” “我奉劝你们一句,趁早离开阳关,和那些逃难的百姓一起,能逃多远就逃多远,魔族大军不是你们这些人能够抵抗的,就算是夫子亲临,也不见得守得住阳关。”重昀道。 “师兄为何如此悲观。现下人妖两族的强者都汇聚在阳关内,未尝不能与魔族一战,况且......”景浩看着重昀,眼神似有所言。 杂乱的头发里露出一点悲戚的目光:“若是半月前,你们尚有几分胜算,可是如今魔帝归来,你们再多人都不会是他的对手,去了也只是送死而已。” “师兄与魔帝交过手?”景浩好奇。 见过魔帝出手的人都已经死了,其实力尚未可知,或真是一大变数。 重昀摇摇头:“我虽未与他交手,却知晓,能够打开两界之门者,境界必然已经在道之上,纵然夫子、释迦以及逍遥子三位圣人联手,都未必胜他。而今魔帝又深入眠谷,将上古第一神器璇玑请了出来,你们不可能赢的。” 天仙之上是为道境。三圣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堪堪摸到了道的门槛,若是魔帝的境界真的在道之上,那人间...... 正愁着,景浩灵光一闪,似乎看到了些许生机。重昀所言,景浩从未听闻,但不会有假,故而景浩便想,既然师兄能够打听到这些消息,那是否也考虑过应敌之法呢? “师兄可有对策?”景浩问。 “我?”重昀苦笑。“我连自己的道都看不清,能有什么对策,早些离开阳关吧!” 他站起身,又要向远方走去。 “师兄,你要去哪儿?” 回应景浩的只有远去的背影。 路上都是仓惶逃窜的百姓,他们逃出城,不知道要逃往哪里,对于这些百姓而言,阳关能不能守住,他们从不关心,就像不关心谁是皇帝一般,只要能够活着,哪怕只是多活一天,都值得庆幸。 人,就是如此现实。 似乎听到了笑声。重昀抬首,目光正好撞上那张笑颜,如初见时那般,他看着她,什么都忘了,只记得她的笑。 “阿萤......”重昀很久没有笑过了,也很久不会再笑了。 唯有铃声依旧清脆。 弘道元年,孟秋之末,魔族攻占阳关,世人期待的阳关之战并未发生,城中百姓早已在各派修士的帮助下尽数撤离,魔族最终只得到一座空城。 仲秋伊始,夫子便将弟子尽数召回学宫,唯有崔墨仍待在帝都,继续他的旷世之作。 夫子正在闲云亭与人下棋。 一道流光划过天际,落于闲云亭中,显现人影,众弟子急忙赶来,却见亭中之人,正是他们已经消失了六十年的大师兄,重昀。 今日的重昀早已不是半月前景浩见到的那般乞丐模样,他束了发冠,换了白衣,若再负上一把宝剑,便真的像是不然凡尘的仙人了。景浩知道,他的重昀师兄终于回来了。 “重昀见过夫子、冥帝。”六十年不曾行揖礼,重昀竟未生疏。 夫子问:“这六十年你可找到你心中的答案?” “不曾。” “好,”夫子捋着胡须点了点头,“去苍梧渊取回你的剑吧!” “是,师父。” 只见重昀向着虚空一握,凤羽剑便从千里之外的苍梧渊中飞出,划破天际,径直飞到重昀手中。 看着手中的剑,重昀感慨颇多:“六十年不见,我们都变了,从今往后,你不再叫凤羽,你叫凤渊,我也不再是重昀,我是仙帝!” “恭喜师兄重回师门!”学宫弟子齐贺。 几日后,天子山,木屋。 这几日重昀都待在此处,沏一壶茶,坐于檐下,看那林间的风吹过,拨动秋千,便是一整日。 “沙洲大战在即,师兄怎还有闲心在此处喝茶?”重昀身旁忽而闪现出景浩的身影。 先前,依据魔族大军动向,众人推测出魔族南下,下一个目标必是沙洲,于是各方修士汇聚沙洲,共筑工事,抵御魔族。学宫的弟子大多也赶了过去。 重昀抿了口茶,说道:“沙洲之战,魔帝不会亲临,以他们的力量,虽会付出些代价,却能赢得此战,我又何必浪费时间前往呢?” 景浩不相信这是重昀师兄会说出的话。他认识的重昀,表面不苟言笑,实则心肠极软,对他人关怀有加。而今,千万人的生死重昀却毫不在意,甚至可以不带一丝悲悯的谈论。有一刹那,景浩觉得眼前的人不是重昀师兄。 “师兄怎知魔帝不会亲临?” “魔帝虽得璇玑,可璇玑乃是上古神器,已有神灵之性,魔帝若想炼化它,需将璇玑的神性化作魔性,非月余不可为之,此间之战魔帝皆无暇参与。” “既是如此,我们何不趁机偷袭魔帝,将之重创。” “景浩,你熟读百家典籍,所谓止乱者易,治乱者难,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听闻,景浩心头一惊。 原来师兄...... 难怪他让学宫弟子在去往沙洲途中故意散播帝令出世的消息,诱使各派领袖齐聚眠谷,原来竟是为了这样一盘大棋。 现在的重昀,景浩已经不能称之为师兄了,该唤他仙帝了吧,也的确,重昀回学宫时便已当众宣布过,他是仙帝重昀啊! 景浩暗自哂笑,竟是自己疏忽了么? 重昀将茶杯放下,挥袖之间,茶盏便消失不见,而后道:“人都到齐了,也是时候让帝令出世,随我去个地方吧!” 二人来到一处山崖,崖上有一座荒冢,周围没有疯长的野草,想必常常有人来此打理。 “牧野兄,借你虎狩刀一用,多有叨扰,还望见谅。”重昀对着荒冢一揖。 这是牧野的坟冢。当日,牧野为救重昀和阿萤,被众多修士围攻,重伤之下死于单元章之手,后来重昀寻回他的尸身,为他立了坟冢。原想树块墓碑,但重昀一想,这世间除了他,应当不会有人记得牧野的名号,墓碑立与不立,有何两样,便做无名冢也罢。 重昀抬手间,虎狩刀破土而出,飞至半空,在重昀虚空一握下,碎裂开来,铁片化作粉末,金光闪耀的帝令赫然藏在其中。 “这是帝令?”景浩讶然。 初与牧野交手时,重昀处处受制,而凤羽作为折羽谭出世的神剑,却也被虎狩刀这样一柄仙兵压制,重昀当时便有些困惑,如今成为仙帝,凌驾于众生之上,自然也就看透了一切,帝令藏在虎狩刀中,唯有帝令之威方能压制神兵。 “我们走吧!” 人间乱世,就此休矣。 第十章 定风波(前尘篇) 当世修为最高之人,除跨入道境的三圣人外,其余皆聚于祁山眠谷,等候帝令出世,欲夺之而称仙帝。众仙观望,无人敢有异动。 便是此时,重昀携帝令而出,凌驾于眠谷之上,自称仙帝,俯瞰众生,一时哗然。也难怪,毕竟重昀不过是个籍籍无名之辈,那些久居高阁之人,非但不知重昀是夫子门生,怕是连重昀的名姓都未曾听说过吧!如此,安可容他自封仙帝。 已有人蠢蠢欲动。 然而重昀早已今非昔比,经历过天子山围杀,又在人世流浪六十余载,于揣测人心之道,于察言观色之术,颇有心得,如何猜不出众人背地里的心思。 见某些人掌中已暗暗凝聚灵力,重昀心念一动,悬在掌心的帝令顿时光芒大震,一时之间,众人身上的神器似受到号召一般,脱离他们的控制,径直飞向重昀,盘旋在重昀身旁。景浩的清风扇也在其中。 这便是帝令之威! 众人一时惊愕。却无人有收手的打算,帝令越是神威无比,他们争夺的欲望就越是强烈,人心之贪便是如此。 还真是令人失望啊! 景浩见重昀竖起剑指,嘴唇微张,当即意识到情况不妙,这分明是施展咒术的架势。昔年天子山一役,重昀不过四重天境,便可使用天雷咒术轰杀地仙,如今他已是道境之上,咒术的威力必远胜当日,即便这些人都是天仙境界,恐怕也是非死即伤。现下正是抵御魔族的关键时刻,此举无疑是自毁城墙。 刚欲出言相劝,景浩便见重昀蓦然收起剑指,仰望天际。 天边出现三道虚影,分别是儒圣夫子、道圣逍遥子以及佛圣释迦,三位圣人皆颔首,齐声道:“见过重昀仙帝!” 虽未亲临,但三位圣人已表明了态度,聚集在眠谷的众仙也只能收起心思,承认重昀为仙帝。 是日,重昀以仙帝之名,以帝令为引,开祁山眠谷,令诸多尘封的神器重现人世,择主而臣,共御魔族。 弘道元年初冬,重昀与魔帝渊祭战于颍川之畔,重昀败。 兴庆。 人妖两族大军皆驻扎于此,一水之隔,便是魔族阵地,若是兴庆失守,魔族便可挥军南下,长驱直入,因而兴庆之战至关重要,不仅各派掌门亲至,重昀也亲自来此督战。 城主府,重昀坐于主位,其下皆是人妖两族极具辈分之人,但此刻他们脸上无不愁云惨淡,因为重昀输了,输给了魔帝。 景浩站在重昀身旁,为重昀修续断臂。 “重昀仙帝,你与魔帝此番交手,可探出他实力几何?”道宗宗主青谷子问道。 重昀败于魔帝已是事实,与其愁容满面,倒不如打探清楚魔帝的实力,早做对策,或许能增加两成胜算。 “我与渊祭皆为道境之上,实力旗鼓相当,而我有不死之身,小胜于他,但渊祭已将璇玑炼化,璇玑乃是上古神兵,千变万化,我便由此落败。”重昀的左臂想必也是璇玑斩断的。 缥缈仙山清虚子道:“渊祭胜在上古神兵璇玑,若是我们也能寻一上古神兵,与璇玑抗衡,是否便能战胜渊祭?” “话虽如此,可上古神兵非比寻常,岂是那般容易寻得的。”某位妖皇说道。 眠谷埋藏着众多神器,其中不乏上古神兵,可重昀焉能不知,那些神兵皆非璇玑之敌,否则与渊祭之战,重昀又岂会落败。 “铸剑城的天剑可与璇玑匹敌?” 不知是谁这般问的,却点燃了众人的希望。天剑乃是星辰坠落化作的兵刃,浑然天成,具有星辰之力,又常年吸纳地火,可谓集天地灵力之大成,或许可与璇玑一战。 然而重昀接下来的话语便浇灭了众人的希望:“我曾去过铸剑城,试图请天剑出世,可它并不接纳我,天机子前辈告诉我,天剑在等一个人,而那个人还未曾出现。” 换言之,当世无人可驾驭天剑。 众人心头一凉。 此时,景浩忽而开口:“《九州山川志·奇物篇》中有一残卷,其中提到‘歉岁祸,饿殍遍,人间狱,灾厄现’,我曾欲将残卷补全,于是多方考证,却发现这四句话所描述的竟是一件上古时期的兵器,我想它或许能与璇玑抗衡一二。” “是何神兵?” “确切来说,这神兵并非只有一件,而是七件,七柄天灾剑。” “天灾七剑!” “看来诸位都听说过了。” 众人震惊。天灾七剑的凶名,无论是人是妖都如雷贯耳。那七柄剑就像是带着诅咒一般,但凡和它们沾上边的,没一个有好下场,它们的主人不是死于非命,便是疯癫成魔,因此无人问津,有的甚至被加上了封印。 “天罪、天罚、天诛、天刑、天劫、天戮、天殇,并称天灾七剑,它们每一柄剑都只是堪堪神器,但是七剑集齐,灾厄之气汇聚,便可媲美上古神兵。传闻中,古时的魔神便是以天灾七剑对抗璇玑,而且不落下风。若是我们能够集齐天灾七剑,说不定能与魔帝有一战之力。”景浩道。 有人反驳:“那可是天灾七剑,任意一柄都是为祸一方的存在,若为一人所持,且不论那人能否受得住灾厄之气的侵蚀,恐怕还未与魔帝交手,人间就先变成炼狱了。”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那样邪性的剑,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景浩又道:“天灾七剑虽然邪性,却终究是死物,如若有人剑心锐利,剑意磅礴,未尝不能压制住天灾七剑的灾厄之气。我便识得一人,于剑道一途,冠绝当世,身怀四柄天灾剑,不仅安然无恙,更驾驭自如。假如由他手持天灾七剑,牵制璇玑,此战大有胜算。” “此人是谁?” 他们都很好奇,究竟是何人,居然有人能同时驾驭四柄天灾剑,如果真如景浩所言,那人可使天灾七剑牵制璇玑,此战他们赢面极大。 “你说的那个人是叶尘师弟,对吧!” 剑圣,叶尘! 景浩看着重昀,微微一笑,果然还是师兄懂他。 弘道元年,岁末,大雪。 重昀率军与魔族战于颍川水畔。 璇玑被手持天灾七剑的叶尘牵制,联军又有崔墨三千兵人及眠谷无数神器相助,局势一片大好。而魔帝渊祭与仙帝重昀战于颍川之上,此战打了整整六日,双方皆是手段尽出,此时我占上风,彼时他占上风,来来回回之间交手数千个回合。最终,重昀凭借不死之身,在重伤下击败魔帝渊祭,并将之斩落。魔族大军溃败,逃回魔界。两界之战就此落幕。 弘道四年,稷下学宫。 夫子与重昀在闲云亭内下棋,景浩在亭外为二人烹茶。 这三年的大多数时间,重昀都待在学宫内,一来养伤,二来陪夫子下下棋、论论道,夫子年岁大了,学宫的弟子们大都在外闯荡,虽有禺子澜在夫子身边侍奉,仍不免有些孤独之感,有重昀和景浩陪着,终不至于冷清。 “师父,该您落子了。”见夫子举棋不定,重昀似笑非笑的提醒道。 捋了捋长白胡子,夫子笑道:“这三年日日与你对弈,我的棋力分毫未增,反倒是你进步神速,为师都快不是你的对手了。”说罢,落子。 “师父过谦了,若非您的教导,以及诸位师弟师妹的相助,这盘大棋重昀未必能下得如此稳妥。眼下棋局已然布置完毕,落子的时机也近在眼前,重昀怕是不能留在学宫,继续陪着您,在您身前尽孝了。” 夫子淡然:“该去做什么,便去做吧,无需在意为师,你且记住,现在的你不仅仅是稷下学宫的大师兄,更是众生景仰的仙帝,既要立于云上,便不可因私废公。” “弟子谨记。”重昀颔首以示。 重昀方才收到传音,崔墨的旷世之作已经完成,眼下这局棋怕是下不完了。 “时候到了,去做你该做的事吧!”夫子将捻起的棋子放回翁中。 “重昀拜别。”起身,拜过。 千年之后,有人闯入稷下学宫,在闲云亭中见到了这局未下完的棋,但该如何下完这局棋,无人知晓,因为当年对弈的二人,谁也不敢揣度他们的心思。 弘道四年春末,云上界立,众仙归服。 ...... 江临城外。 已是夜深人静,星汉灿烂,旷野中除了鸦鸟的叫声,便是清脆的蝉鸣,交织成曲子,久久回荡。 重昀坐在草地上,仰望着星空,如那个深夜,阿萤依旧靠在他身旁,此刻的他有好多故事可以讲,可四周空荡荡的,再也没有阿萤的追问,以及她的笑声。 未来的岁月还很漫长,也许有一天,重昀回忆往昔,无数的人和事都被遗忘,他也记不清阿萤的样子,但阿萤的笑容,重昀永远不会忘记,那是融入骨血的记忆,他最后的笑埋葬在那里。 萤火无数,夜却仍是那般黯淡,漫漫长夜,唯有思念永恒。 风吹过,铃铛响,人影只。 (前尘篇完) 第一章 灾厄(少年篇) 矢吾山现世,三圣人同往,自此杳无音讯,今已有五千余年,此间矢吾山再未出现人世,三圣人行踪成谜,唯一的线索指向被仙帝重昀封印的秘境——稷下学宫。 五千年岁月流转,仙门盛衰无常,人间王朝更迭。当今之世,已非人皇李烨御下,四海臣服之华夏,几经烽火乱世,蛮夷袭扰,九州已历任数十代王朝,二百余位帝王,永续延绵而不绝。 开平七年,即梁帝朱晃登基后第七个年头,人祸虽休,天灾不断,冀、澜、颍三州自新岁之始便滴雨未落,连日炙阳,已五月有余。州郡之内,赤地千里,五谷草木皆枯,河湖水泽尽竭,颍川也已滩涂赤裸,细如涓流,十不存一。由是歉岁,民不聊生。 《梁史》记曰:五月天旱,三州地荒;路遍腐骨,不闻人声...... 以前的官道上,南来北往的商队总是络绎不绝,即使战火纷飞,也依旧有人愿意铤而走险,可现如今看到的,却只有不计其数的灾民,他们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眼神涣散,走着走着就会有人倒下,再也不会站起来。 而每当有人倒下,就会迎来一群人的疯抢。野草和树皮已经被啃光了,放眼望去,能够果腹的东西,除了地上的泥土,就是数不清的人。不以活人为食,也许是他们仅存的人性,但人性在这场不知何时结束的天灾面前,又能维持多久呢? 疯抢尸体的人堆里挤出一个瘦弱的乞丐,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抢到,却还是想要挤进去,和那些已经饿疯了的人抢食,如果抢不到,他和他的弟弟们又都要挨饿了。 他又被挤了出来,还是什么都没有抢到,歇口气的功夫,尸体已经被瓜分完得一块不剩,连骨头都有人抢走,舔着上面残存的血肉。 回到弟弟们的身边,头又是低着的,他觉得自己真没用,总是让弟弟们挨饿。对于乞丐来说,挨饿是常有之事,但他和他的弟弟们已经接连两日水米未进,继续下去,下一个被分食的或许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这是他绝对不能允许发生的事情,可又能如何呢? “对不起,大哥真没用,又......” 老二安慰道:“没关系的大哥,反正我们已经饿习惯了,不差这一两顿。”话是温柔的,肚子的叫声却是真实的。 微微抬头,老大陡然发现少了一个人,于是急忙问道:“小五呢,他去哪儿了?” 他们几个都是被人遗弃的孩子,自小长在乞丐窝里,如亲兄弟般,因为不识字,所以没有名字,只能按照年龄排个长幼,然后以此为名。而小五就是他们五人中最年幼的那个,才刚刚十岁。 闻言,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小五竟然不见了。 “我刚刚还看见他在旁边玩耍的啊!”老四回道。他说的刚刚至少是一炷香之前了吧,因为那时老大去抢尸肉,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老大身上。 “那他现在人呢?”身为大哥,他有些生气,更多的是对小五的担心。 如果一开始只是天灾,那如今便已演变为人祸,饥荒之下,人性早已泯灭无几,此时他们以死尸为食,说不准何时饿极了,便会对活人下手,那时首当其冲的便是妇孺。他担心已经有人饿昏了头,开始对孩童下手。 小五可千万别...... 又是老二出言安抚:“大哥先不要着急,或许小五只是跑到某处去玩儿了,我们先在附近找找看,若是找不到,再向其他人打听。” 在这群流民中,除了他们兄弟几个,谁都不可行,小五失踪的事最好先不要告诉其他人,以免徒增危险,而且就算他们向其他人打听,恐怕也没有几个人会关心此事,那些人的眼里只有活着。 人世之中,谁又不是为了活着呢? 无论盛世乱世,受苦受难的终究只有百姓,便如这场天灾,那些富贵官宦人家,虽不说锦衣玉食,却也可日日果腹,而平民百姓便唯有流离失所,与人争食。恰如云庄居士张希孟曲中吟唱: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已是日暮黄昏近。他们找了三两个时辰,都没有找到小五的下落,心中的担忧一点点化作失落与绝望。或许小五已经...... 正当四人垂头丧气之时,一个稚嫩的声音给了他们希望:“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我回来啦!” 矮小的身影就站在几步之外,头发脏乱,脸庞黝黑,身形瘦弱,肥大的衣物完全不合身,手臂都伸不出衣袖,但他双手捧着鼓起的小腹,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看到小五,四人顿时激动坏了,赶忙跑上前将他围住,生怕小五又偷偷跑了似。 “你去哪儿了小五,知不知道大家有多担心你?”大哥的话语看似有些生气,实则关心为多,骨肉至亲也不过如此吧! 一向和气的二哥,此刻眉头也有些内敛:“你到底去哪里了?大哥和我们找了你半天,都没有找到你,还以为你已经......下次别再这样乱跑了,知道吗?” 好在小五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否则他们要悔恨余生的。 “小五知道错了,下次一定不会再乱跑了。”小小的脑袋低下,旋即又抬起,嘻嘻的笑道:“不过你们看,小五带了回来什么?” 一只手兜着,另一只手敞开上衣,里面竟是五个馒头和一个巴掌大的水袋。因为沾染的了身上的黑泥,馒头表面已经变成了黑色的,甚至有一股臭汗味儿,但为了能够活着,树皮都可以吃,这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他们本就是乞丐,再脏的饭都吃过。 众人眼里放光,但还未仔细看,大哥就拉上了小五的衣服,而后回头扫视着不远外的灾民,他们有人为一口吃的抢得头破血流,也有人拖着不剩几分力气的身体,继续向南走。 “大哥你......”他们都不理解大哥在做什么,唯有老二清楚。 大哥神情严肃:“都别说话,我们先离开这里,找个没人的地方。” 他们簇拥着小五,离开茫茫无尽的灾民,找了一处没人的大树下,围坐在夜色中,偷偷摸摸的分着水食,向小五询问水食的来历。 白日里,小五依稀间听到车马声,而几位哥哥的注意力都在大哥身上,完全没有在意小五说了些什么,当然也没有注意到小五的离开。他循着记忆里的方向,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找到那队车马。 两辆马车,七八个护卫,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尤其是方才从马车上下来的母女,面容红润,衣着精致,显然是某家大户的妻室。那妇人长相柔美,云霞堆髻,唇绽樱颗,届笑春桃,起手拂袖间似有暗香来。而小姑娘也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一双眼睛盈盈带笑。 老仆从马车搬来长凳,母女二人落座。 接过老仆递来的水袋与吃食,那位美妇人道:“陈伯,大家赶了一天的路,也都累了,让他们坐下来休息休息,吃点东西吧!”说罢,将手中的水食递给女儿。 “是,夫人。”陈伯大声说道:“夫人的话你们也听到了,都坐下来休息。陈安,去给大家分配水和食物。” “儿子这就去办。” 躲在树后的小五见此,一时间更饿了,肚子忍不住叫出声来。 陈安耳尖,当即拔出刀,指向小五躲着的大树,冲着大喊道:“谁人在此?” 小五被吓得不轻,慢悠悠地露出小脑袋,盯着他们看。他不知道那些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既不敢靠近,也不敢逃跑,毕竟他只是孩子,还挨了几天饿,怎么可能跑得过那些汉子。此时大树是唯一站在他身前的。 “头儿,好像是个小乞丐。”眼力不错的护卫禀报道。 那美妇人也看到小五,起身说道:“陈安,把刀放下,他只是个孩子,你这样会吓到他的。” “是,夫人。”陈安把刀收回刀鞘。 走到树旁,美妇人弯下身子,轻声细语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五摇摇头,不说话,眼睛一直盯着他们手里的水袋和馒头,想要咽咽口水,可干裂的嘴唇哪还有丁点儿口水,而不争气的肚子又在这时叫起来。 “饿坏了吧!陈伯,去给他拿些吃的。”她吩咐道。 此次陈伯没有照办:“夫人不可。我们走这偏僻小路本就是为了躲避灾民,如今若是食物分给他,难免他不会将我们的行踪告诉其他人,到时恐怕会有不小的麻烦,所以还请夫人三思。” “陈伯你想得太多了,他还只是孩子而已,哪会有那么多心思,你快去吧!”她微微笑道。 “是,夫人。”陈伯很无奈,但他们做下人的也只能遵照主人家的吩咐。 接过陈伯递来的馒头,小五不顾一起地大口啃着。现在这个世道,吃了上顿没下顿,指不准什么时候会饿死在路上,有吃的当然要好好珍惜,尤其小五已经饿了两天。 美妇人笑颜如霞:“慢点吃,别噎着。” “给你。”女孩把水袋递给他,而小五接过水袋,依旧埋头啃着馒头。 “素心真乖!”母女二人相视一笑。 好美! 不经意的一笑,便胜人间无数风景,纵然春风桃李,夏萤蝉鸣,秋月枫晚,冬雪寒梅,也比之不及。 便是这一笑让小五看痴了,他永远忘不了这个笑容,也永远记住那个女孩的名字,素心。 美不过是短暂的一瞬,而真实是永恒的。饥饿感唤醒小五的心神,他继续大口啃着馒头,海饮手中珍贵的水,三两下便都入了肚。 “谢......谢谢。”小五把水袋还给那个名叫素心的女孩,略显结巴的说道。 陈伯接过水袋,眼神里透着几分不悦:“小乞丐,吃饱了就赶紧走,记住,别对其他人说见过我们。” 人是应该有慈悲心,但如今的世道,自己活着便已非易事,安能顾及他人。陈伯知道,以夫人的仁慈善心,必定想要将这可怜的小乞丐带上路,可多一个人上路,便要多一张嘴吃饭,他们的食物看撑不了那么久啊!索性做一回恶人,把小乞丐赶走,况且他们给了小五水食,已经是仁至义尽,剩下的便各安天命吧! 妇人还是有些不忍:“陈伯,要不我们......” 他知道夫人要说些什么,立即规劝道:“夫人,我知道您心善,其实我也不忍看这孩子跟着灾民一起挨饿,但中州帝都路途遥远,我们车上的食物有限,如果将这孩子带上路,恐怕我们都要饿死半途。还请夫人三思。” “那好吧!” 有心,无力,这便是世人的无奈。 面对陈伯的“逐客令”,小五仍站在原地,畏畏缩缩的说道:“能......能不能再给......给我几个馒头,哥哥他们.....已经几天没吃饭了。” “小鬼,你不要得寸进尺。”陈伯的脸一下就阴沉下来。 “无妨。”既然无法就他一世,那能帮衬一时便帮衬一时,妇人心中如是想。她吩咐道:“陈伯,去给他再拿些吃的吧!” “可是夫人......” 她知道陈伯要说什么,便回道:“不过几个馒头而已,大不了我和素心以后少吃些便是,快去拿给他吧!” 夫人性子执着,陈伯自知拗不过她,便照办了。 这便是小五怀中那些水食的由来。 又是半月,天上滴雨未落。南下逃难的人越来越少,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死去,官道上尸骨堆了一层又一层,甚至快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他们依旧往南走,或许会死在半途,但希望这种东西,只要一粒小小的种子就能生根发芽,他们坚信,在中州能吃上一口饱饭。 数日前,小五他们几人脱离了官道上的逃难大军,转而走向崎岖的乡间小道。年长的大哥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那个不眠的深夜,他见到了人性最残忍,也是最悲哀的一面——易子而食,无泪饮悲。 他们必须走,否则说不准某一日,被分食的就是他们,或许离开死得更快,但至少他们有选择死亡的权利,不至于连个全尸都无法留下。 某个夜里,最年幼的小五突然昏倒了,可是水袋里的水昨天刚刚喝完,于是大哥咬破了手臂,吸着自己的鲜血,灌进小五口中,直到小五醒过来。然而这样又能撑多久呢,死亡迟早会找上他们。 第二天深夜,大哥把老二叫走,不知道商谈些什么,最后二人还吵了起来。 又艰难度过两日,老四也昏倒了,老三看上去也撑不了多久,尽管预料到死亡回来,却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连道别都来不及。 此时,大哥忽然看向老二,面带微笑。 似乎是一个早已商量好的决定,明知道不能去做,却不得不去做,否则他们都会死,但那是他的大哥,养他育他的大哥,他如何能下得去手啊!老二的内心挣扎不定。 大哥走过来,把早已准备好的石头交到他手中,带着笑说道:“动手!” 犹豫,煎熬。 无泪的哭喊声中,他下手了。 在那生命的最后一刻,大哥依旧笑着,无论是眼里,还是心里。 人间有情,奈何天道总无情。 四日后,天降甘霖,天灾终止。 第二章 破庙(少年篇) 世上灾厄总是接二连三,旱灾过后,又是一场疫病,无数人死亡,小五的四哥便是其中之一,如今就只剩下小五和三哥相依为命。 两年岁月,弹指一瞬。 自疫病过后,人间虽有小患,却无大灾,这两年光景也好,风调雨顺,冀、澜、颍三州算是恢复些元气,百姓的生活也渐渐好起来,那些死去的人也渐渐被淡忘。时间总会抹平一切,无论悲喜。 中州南部,归元山二千里之外,有座名叫义阳的小城,小五与他三哥便待在此处。两年前,他们随着难民到达中州,然而因为疫病,无人愿意为他们张开城门,四哥死后,他们就一路流浪到这里,在城外的破庙定了居。依旧以乞讨为生,似乎从未变过,只是少了几个人。 破庙不知道荒废了多久,四面墙壁倒的倒,塌的塌,就剩下个门面勉强看得过去。门楣的牌匾早已不见踪影,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庙。门框不过是个摆设,里面空空荡荡的,任由西风来去自如,两扇大门莫不是让人拿去当了柴烧? 庙里的院子本就不大,如今更是长满了人高的荒草,唯一一条可以行走的青石板路,还是小五他们到这里后清理出来的,而那条路的尽头,便是供奉神像的大殿,也是他们的“家”。 殿内同样是破破烂烂的,消失的门,悬挂的窗,每夜都有风灌进来,破洞的屋顶夜夜能看到星月丛云,幸好三面墙还算完整,靠着墙角,铺一堆茅草,有个睡觉的地方,勉强安稳度日。乞丐的生活就是这样简单。 小五今日遇到一个满身药味的男人,他赏了小五一粒碎银子,所以小五早早便回了“家”,想要和三哥商量使用这笔“巨款”。 三哥还未回来啊! 走进空荡荡的大殿,小五猛然间嗅到一股血腥味。那种味道他再熟悉不过,逃难的日子,每天都有死人,空气中充斥着血腥味,深深印在小五的记忆里。 整座大殿唯一能够藏人的地方,就是那尊无首神像,小五握紧手中的碎银子,不敢上前,便在门口大喊道:“谁在哪儿?” 无人回应,但人血的味道骗不了人。 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小五小心翼翼地靠近无首神像,才刚走到殿中央,神像后便倒下一个人。 那人身着一席缃色道袍,肩角衣袖用金丝绣着云纹,胸口有朱砂红的金乌神鸟,形如初阳,看这身衣服似乎是归元宗的修士,不过小五可识不得,他只道是山上下来的仙人。 “你......你是仙人?”可是小五不明白,仙人怎么会受伤呢? 的确,他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否则又何至于躲进这座破庙。在他的身上有十数道刀剑伤口,略显狼狈,却都是小问题,看不见的内伤才最为致命,伤及经脉,令他暂时无法运功调息,靠着手中的剑才勉强撑起身体。 “老夫名曰段柯,乃归元宗掌门元一真人师弟,号冲霄真人。”装作中气十足地自报家门,试图唬住小五,然而话音刚落,握剑的手就忍不住地抖,之后就又倒在地上。 “你没事吧?”小五跑过去,想要把段柯扶起来,可是他的力气实在太小了。 事到如今,段柯再也装不下去了:“小兄弟,我被仇人追杀,身受重伤,只能借着破庙先躲一躲了,还望你不要把我的行踪告诉他人。” 他冲霄真人驰骋人间,何时向别人低过头,如今......唉,真是虎落平阳,不得不低头啊! 小五问:“你说你被人追杀,那他们会不会追过来啊?” 大哥在世的时候,小五就听大哥说过,所谓神仙打架,凡人受伤,莫要多管闲事,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小五虽想救段柯,却又担心自己被牵连其中。 人很矛盾,也好过冷漠。 段柯突然一声苦笑。这小乞丐还真是乌鸦嘴,说什么就中什么,看来我段柯今日注定要命丧于此啊! “他们已经追过来了,你快逃吧,别误伤了你。”也不知这话是真情,还是假意。 破庙外的动静,小五也听见了,必须做决定了,是救还是走呢?短暂的犹豫后,小五决定跟着自己的心走。他拿起段柯的冲霄剑,轻轻在手臂上划了道口子,而后抱起角落的茅草,将段柯遮得严严实实,自己靠了上去。 果然,一群黑衣蒙面人直接冲进破庙,指着小五问道:“小乞丐,有没有见到一个受伤的修士?” “没......没有见过。”小五被吓得直哆嗦。 “主上,有血腥味儿。” 小五心中慌乱,面上努力装出冷静的模样:“是我,是我的手臂,我的手臂被树枝划伤了。”他将伤口露出来给那些人看。 “我们走!”见到流血的伤口,那些蒙面人这才信了,匆匆走出破庙,继续在四下搜寻。 等蒙面人走远,小五才起身,扒开茅草,扶着段柯坐起来,丝毫不顾及手臂上仍在缓缓流血的伤口,却先关心段柯:“你还好吧?” “多谢小兄弟相救。”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你?”小五不懂,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也会有仇人,也会被人追杀,也会死? “他们啊......”段柯又是一声苦笑。 世事当真是可笑之极,要杀他的是曾经朝夕相处的亲近之人,而救他的却是个初次见面的小乞丐。是造物弄人吗?不,应该说是人心叵测。 才高兴了片刻,大殿外便传来声音:“你们真以为这点儿小伎俩就能蒙骗过关吗?” “你们......不是已经离开了吗?”见黑衣人去而复返,堵在大殿门口,小五顿时慌了神。 为首之人瞥了眼小五,颇显老气的说道:“小鬼,年纪不大,胆量却不小嘛,只可惜太过天真,你那手臂上明显是剑伤,真当我们看不出来吗!” 当世修行之人多为剑修,对剑可谓是了如指掌,小五想要蒙骗他们,属实是有些异想天开,不过他们的目标是段柯,全然没把小五放在眼里,一时间也不会找小五的麻烦。 “冲霄真人,我劝你还是莫要负隅顽抗,你如今身负重伤,绝非我等敌手,若是肯乖乖将稷下学宫的秘密告诉我们,兴许看在元一真人的面子上,我们还能放你一马。”稷下学宫才他们真正的目的。 事情还要从半月前说起。 冲霄真人段柯不知从何处学来的秘术,竟打开了尘封数千年的稷下学宫,虽说只待了半日,稷下学宫便被再次仙帝重昀封印,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段柯出入学宫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为各派争夺的目标。明面上众仙门按兵不动,暗地里可没少派人,段柯这身伤有一半都是拜他们所赐,至于另一半嘛,就出自眼下这群黑衣人之手。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段柯站起身说道:“事到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即便我把稷下学宫的秘密告诉你们,你们也不会放我离开,我为何要遂你们的愿?” “那就怪不得我们了,动手!” 话音刚落,黑衣人便一拥而上,剑指段柯。 为免伤及无辜,段柯当即拎起小五,将他仍到角落里,小五的脑袋磕到墙壁,顺势昏了过去,之后的事情便全然不知。 月上云霄。 小五从地上爬起来,摸着后脑勺,疼痛逼他睁开眼,却见冲霄真人段柯正盘腿坐在自己身前,而方才那些黑衣人,此刻以不见了踪影。夜色深深,遮掩着痕迹。 大殿内弥漫着一股很浓重的血腥味。 借着溜进殿内的月色,小五渐渐看清。段柯身上的伤口比之前更多了,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淌血,鲜血将衣衫染成深色,黯淡了洒下的月光。他的嘴角也挂着血痕,脸色在月光下更见惨白,犹如结着一层薄薄的霜。 “仙人,你怎么了仙人?”小五扶着段柯,掌心被鲜血染红。 “小兄弟,我已大限将至,在临死之前,可否拜托你帮我完成一件事情。”段柯留着最后一口气,就是为了等小五醒来,将一切托付给他。 也不知怎的,小五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待我死后,劳烦小兄弟将我尸骨焚化,送回归元山,并请元一师兄将我葬于蝶舞师妹身旁,若他应允,你便告诉他,我此行稷下,未解开学宫之谜,唯有一言可与之相告。” “莫问人间事,只作行者观。”段柯又道:“你且将之记好,莫要轻易说与旁人,否则恐有杀身之祸。” 一字一句,小五都牢牢记住。 段柯拿起冲霄剑,交付给小五:“此剑名曰冲霄,与我相伴多年,还请你一并交还于归元宗。” 说罢,他慢慢闭上眼,安静的迎接死亡的光临。突然间,段柯灵光一闪,一个念头在脑海中萌生,既然那个人要置他于死地,他又为何要让那人活得安稳? “我是将死之人,只是可惜了这身修为,作为报偿,我便将这身修为尽数传于你,望你日后除魔卫道,行侠仗义。”段柯竖起剑指,将周身灵力凝于指尖,点在小五眉心。 “弥留之际,我有一言相劝,若元一真人有意收你入门,定要拒绝,切记。”小五来不及问清原由,灵力便已冲进体内。 磅礴的灵力自眉心涌入小五身体,顺着经脉流入丹田,在丹田内凝聚成金丹。可小五只觉小腹越发鼓胀,似乎要被撑爆一般。 段柯也知,小五不过少年,未曾锻体筑基,丹田怕是受不住如此多的灵力,便放缓了节奏,引导灵力流向百会、涌泉等穴位经络之中,以秘术封印。 小五舒畅了不少,但一时之间,仍旧难以承受如此雄浑的灵力,又一次昏倒在地。 再次醒来时,鸡鸣阵阵。小五觉得舒服极了,神清气爽,精力旺盛,好似脱胎换骨一般。 而当他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切,目光移向冲霄真人段柯,他依旧盘腿坐着,闭着双眼,嘴角微笑凝滞,一动不动。小五摸他的身体,已经冰冷而僵硬。 原来世人崇拜的仙,也逃不过死亡的宿命。 第三章 道途(少年篇) 遵照段柯的遗言,小五将他的尸身焚化,以其衣物暂且收存,忙完一切便已近日暮。 小五回到破庙,忆起昨日,恍如一场大梦,唯有手边冲霄剑,以及大殿内那些打斗的痕迹,都真实的存在。 或是因为得了段柯的修为,小五觉得自己力气见长,耳聪目明,看东西都更加清晰了,昨晚段柯交托他的事情,他也是一字不差的记着,如今正思索着该如何前往归元宗。 此时,小五忽而想起,自昨日起便不曾见过三哥。 三哥会去哪儿呢? 已是入夜,小五仍在等待三哥,等着等着竟靠着茅草,睡着了。相比于身体上的疲惫,精神的倦怠往往更令人难以抵抗。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对小五而言确实是一场惊涛骇浪。他一个小乞丐,怎么就和修仙扯上关系了呢?还莫名其妙成了金丹期的修士,真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 巳时过半,仍不见三哥归来,小五便去义阳城中,向其他乞丐“兄弟”询问,这才知晓,原来城北的张大善人昨日办寿宴,不仅赏赐馒头,还有铜板拿,许多乞丐都去了,三哥也是其中之一。 本想等三哥回来,与他商量如何去归元宗,可小五知道三哥的脾气,一定会劝他少管闲事,断不会放任他前往归元宗。 但是答应了别人的事情怎么能反悔呢? 索性拖人向三哥带了话,独自一人上路。 修行之途原与他沾不上边。经人打听,小五才知,归元宗就在那归元山上,而归元山便在义阳城南下两千里外,可谓是道阻且长。 金丹期的修士,已可御物而行,千里之遥,片刻即达,只不过小五空有一身修为,却不懂得如何使用,毕竟是传承而来的力量,未曾修行过,情有可原。 两千里路,半月之期。 尽管很节省,餐餐只啃个硬烧饼,就着小溪的水,那粒碎银子买来的吃食仍旧未能撑过十日,剩下的路又要乞讨了,不过背着剑和包袱在路边乞讨,总是怪怪的,难怪半天连个铜板都讨不到。 一个男人突然在小五面前站住:“小兄弟,你背上的剑我很是喜欢,不知可否卖与我,无论多少银钱,我都愿予你。” 看不出,这乌衣男子竟是个有钱人。 小五知道对方在打冲霄剑的注意,抬手拒绝道:“不行的,这剑不是我的,我答应了别人要把它送回去的。”说着,肚子不争气的叫出声。 “你如今饭都吃不上了,又何必守着这把剑。况且它的主人又不在此处,你便是将它卖与我,也不会有人知道的,金银珠宝随便你提,如何?”他开出的价格很是诱人,换作旁人恐怕此刻已经答应了。 但为人要重信守诺,这是大哥教育他的。 见小五摇头,乌衣男人非但没有恼怒,反而笑出声来:“有趣,真有趣。明明是个乞丐,却有几分儒生风骨,可惜啊,你这般的人往往命不久长。”他扔给小五一锭银子,转身走远。 真是个怪人! 有了这锭银子,小五难得吃两个肉包子,而后又买了些烧饼,继续上路。 乌衣男人立在城门上,目送小五离开。 背后人影闪现,对着乌衣男人跪拜:“参见教主。” “冲霄剑居然在一个小乞丐手里,有意思!”难怪乌衣男人想买下小五的剑,原来认出那是冲霄,想必对它的主人也是颇有耳闻。 “需要属下将它抢过来吗?” “不必,你只需跟着他,暗中护送他安然到达归元宗即可。” 让他一个元婴期的修士去保护个小乞丐,真是令人费解的命令。纵然心中有疑惑,但既是教主之令,必得遵从。 “遵命。” 人影消失后,乌衣男人望着渐渐远去的小五,意味深长的说道:“流云散,风起时。这人间沉寂千年,终于又要掀起波澜了。” 小五继续往南走。 尽管出城前,小五已向人打听过去往归元山的路途,可由于不识路,走着走着就偏了方向,幸好遇到一支南下的商队,顺势捎了他一程。 又七日,终抵归元山下。 《九州山川志》记载,归元山地处中州与澧州交界,背靠楚水,山势高峻。中州一侧,地势舒缓,林野广袤,朝汲晨露,暮浴霞光,乃世间绝佳之灵脉,是以归元宗立于此处。澧州一侧,峰峦陡峭。断崖如削,无立足之地;楚水湍急,无可渡之舟。此天堑以为障。 约莫半日,小五远远看见一座山门。那山门比五个人加起来还高,檐铺琉璃瓦,柱镶金玉石,映射着阳光,闪耀夺目。不过山门上的匾额却稍显寒酸,一块旧木,三个大字,犹如饱经风霜的老人。 匾额上的字小五并不认识,但这里确是归元宗无疑。 循着传来的汗水与污垢混合的臭味,守山门的弟子看到正向他们走来的小五,他们下意识地捂着鼻子,后退了半步,而后十分嫌弃的吼道:“哪里来的乞丐,快走快走,此处没有施舍给你。” 小五不退反进:“请问,这里是归元宗吗?” “知道这是归元宗,竟还敢来玷污仙山圣地,若再不离开,当心我们对你不客气。”那人怒道。 习惯了高高在上,便失去对众生的怜悯与慈悲,这便是仙吗? 被喝退半步,小五顿时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目光躲闪之际,他见到那些弟子们背负的剑,忽然有了主意,便将背上的冲霄剑解下来,递给他们。 “这是冲霄师叔的剑!”有人惊道。 “它怎么会在你的手里?”也不顾什么玷污不玷污的,他当即抓住小五的手腕,用力之大,小五疼得脸色都变了。 一旁把守山门的师弟们都被吓了一跳:“江平师兄!” “抱歉,是我失态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江平这才松开小五。 也无怪江平莽撞。冲霄真人段柯曾对他有指点之恩,可惜他资质愚钝,未能成为内门弟子,可这份恩情他一直记着,如今见到段柯的佩剑竟在一个小乞丐手中,他怎能不激动? 小五解下包袱,里面是段柯的道袍,以及他的骨灰。 “仙人他,死了。”小五将包袱递给江平。 师叔死了! 这个打击对江平无疑是巨大的。 这个冲击对守山的其他弟子无疑也是巨大的。 “快,快去禀告宗主。” 刚说完,便已有人御剑飞向山门内。 此刻,元一真人萧天复正主殿内,与道德宗宗主林墨商议十年后试剑大会的相关事宜。 云上界出,仙界初定,仙帝重昀便定下规法:地仙之上居于云上界,修士不得干涉人间。自此,人间虽有修士行走,但多为斩妖除魔,然而妖族早已避入十万大山中,人间哪有那么多妖魔可除。于是这些无事可做的修士们便聚在一起商议,每百年举办一次试剑大会,由门中新秀弟子参加。一来探探彼此实力的消长,二来若是拔得头筹,不仅面子上有光,更会成为世人追捧的对象,来年招收弟子时,也能多收些好苗子。算是仙门之间的另一种竞争吧! 上届试剑大会由道德宗主持,此次则会在归元宗举行。二人相谈甚欢,面上都带着笑容,却不知是真笑,还是假笑。 然而就在下一刻,收到外门主事的元神传信,萧天复的脸色陡然一变,笑意顿失,惊愕之中带着淡淡的悲伤,眼神出现片刻的呆滞。 “林兄,萧某有些宗内之事急需处置,试剑大会事宜暂且搁置一二,来日再行商讨。林兄以为如何?”萧天复稍稍收敛神情。 可越是隐藏,越使人好奇。 能令萧天复脸色突变的究竟会是何事? 原本打算就此离开的林墨,忽然间生出一个念头,而一切恰恰就源自于这个突然的念头。 林墨笑道:“既然萧兄有要事在身,林某自知不便多加逗留,但林某久闻,归元山背靠天堑,景致独特,今日想借此机会游历一番,不知是否方便?”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儿什么聊斋。说是游山,实则不过想探听些其他的事情,萧天复又怎会看不出林墨的小伎俩。只是林墨故意放低姿态,若是拒绝,便是驳他的脸面;若是应允,便是遂了他的愿。萧天复左右为难。 也只能应下了。 “林兄有此兴致,萧某又怎会不方便?不过今日天色已晚,赏不到什么好景色,林兄便在此留宿一宿,明日萧某定亲自作陪,与林兄共赏秀丽风景。”萧天复应道。 “如此,便有劳了。” “明庭。” “弟子在。” “送林宗主去鹰极峰昭阴院住下,那里最靠近我的居所,待今日事毕,我要与林宗主彻夜长谈,探讨修行心得,”旋即望向林墨,“不会打扰林兄休息吧!” “怎会,林某乐意之至。” 谢明庭身为萧天复亲传弟子,对师父的心思不说十拿九稳,却也能猜个七八分。昭阴院与萧天复居所晔阳院同在鹰极峰内,更是只有一墙之隔,方便长谈不过是借口而已,亲自监视恐怕才是目的。 表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都有自己的算盘,人情世故不正是如此嘛! “弟子领命。”随即做出姿态:“林宗主,这边请。” 直至林墨走出大殿,萧天复才收起笑容,脸色略显沉重,传音道:“明廉,将山门外的小乞丐给我带过来。” 第四章 仙流(少年篇) 虹桥渡飞鸟,霞光伴日归。 云上界千年如此。虽称作云上界,却并非自成一界,不过是人间之上,云海之中,仙流之居所,是逍遥地,亦是久樊笼。云上仙境,宫宇绮丽,琉璃宫瓦,白玉青云,俯瞰鹰击鱼跃,仰观日月行止,初见时皆为之惊叹,长久也便看厌了,觉得枯燥无味,不禁生出些许清冷。 虽摆脱世事纷扰纠葛,却不过入了樊篱,哪有什么纵心逍遥之人? “见过录籍仙官。” 白玉书案前,录籍仙官正翻看着卷宗,用余光瞟了眼天兵身后那个书生,漫不经心的问道:“新来的?” “回录籍仙官,正是今日新升上来的玄仙。”引路天兵回道。 “规矩都懂吧!”录籍仙官放下卷宗,上下打量着书生,那眼神似乎将他看了个透。 “规矩?”书生轻轻摇着白纸扇,嘴角一抹儒雅笑容:“什么规矩?” 录籍仙官见是新人,便不耐烦的为他讲一讲:“这造籍登册可是重要得紧,若是没有仙籍,云上界便无你可居之所,而造籍登册素来事宜繁琐,劳心伤神,所以嘛......” 手指轻轻敲了敲书案,剩下的话都在里面。 书生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故作惶恐道:“小仙初临云上,不知其中礼数,未能提前准备,还望仙官海涵。待来日小仙有所机缘,必定补上今日之礼,仙官可否行个方便?” “这可就有些难办了啊!” 奸猾一笑,录籍仙官又道:“这样吧,本仙正好缺个把玩之物,你手上的扇子不错,只要你愿意将它赠于本仙,造籍登册之事,本仙一定为你办得妥妥帖帖。” 好歹也修行了数百年,眼力还是有的。录籍仙官一眼便看出,书生手里的白纸扇绝非凡品,或有可能是一件神器,自然便将主意打在扇子上。 书生暗暗冷笑:原来是在打我清风扇的主意! 脸上惶恐一扫而空,书生阴阴笑道:“若是我不愿呢?” “那便怪不得我了。” “唉,”书生一声轻叹,“些许年未回云上界,不曾想竟生了你这般败类,今日我便替师兄肃一肃这云上界的风气。” 见书生合扇,录籍仙官便知对方有些怒了,却也不惧:“想动手?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天兵何在!” 随着录籍仙官的一声大吼,把守的天兵应声而至,将书生包围。 剑拔弩张之际,洪钟大吕般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放肆!” 人随声至,拂袖间,那些包围书生的天兵便应声倒地,而书案后稳坐的录籍仙官一见来人,顿时便慌了神,连忙躬身行礼。 “见过执令仙君!” 未得到回应,录籍仙官也不敢擅自起身,便一直弯着腰等着执令仙君发话,却见执令仙君对着书生,毕恭毕敬地作揖。 “天衍见过景浩师叔。” 师叔!堂堂执令仙君,云上界地位今次仙帝的执令仙君萧天衍,竟对一书生作揖行礼,还尊称其为师叔,那他先前岂不是......一想到这,录籍仙官当即颤抖起来,阵阵冷汗凉透后背。 他这个录籍仙官怕是要做到头了。 景浩打开清风扇,轻轻摇着扇子:“我已换了新身躯,你竟还识得我?” “师叔换了副新容颜,天衍自是认不出的,幸有昊天镜相助。”萧天衍笑着回道。 “你师父呢?”景浩问。 萧天衍的师父,众所周知,便是那位曾带领人妖两族抵御魔界,并将魔帝斩落,后建立云上界,令众仙归服的,仙帝重昀。 “师父离开前,并未将行踪告知天衍。” 话虽如此,但萧天衍代重昀执掌帝令,可以昊天镜监察人仙两界,又怎会不知仙帝重昀之所在,想必是重昀有意隐瞒自己的行踪。 景浩笑了笑:“行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他能去的也只有那个地方。” 随后瞥了眼录籍仙官:“我先去见你师父了,至于他就留给你处置吧!” “恭送师叔!” 转瞬,景浩便不见踪影,而萧天衍也收起笑容,神情肃然:“来人,将他押下去,发配南域,修筑新仙界。” “谨遵仙君法令。” 南域是什么地方,几乎在云上界待了有些岁月的人都知道。那里是云上界的最南端,还没有开发的荒芜之地,只有望不到尽头的云,不会落下的太阳,还有些许浮在空中的大石头。 明面上是修筑新仙界,可谁都知道,那样只有白昼没有黑夜的地方,根本不可能修建成仙界,所以南域不过是一个流放仙界罪人的地方,而且一旦去了,就永远回不来。 录籍仙官趴在地上求饶,萧天衍连头也未回。 天子山外,景浩的身影陡然出现。 不得不说,天子山的禁制还真是烦人,若是没这禁制阻碍,景浩早便一个瞬行术去到重昀身边,何必浪费时间,走那崎岖山路。 经年已逝。昔日群仙在此争夺长生,留下无数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可再深的剑痕,再浓的血腥,终究敌不过时间冲刷,那些痕迹早已淡去,或被花草林木掩埋,记得那些事的,也只剩景浩,还有守着木屋的重昀。 景浩在木屋外驻足。 数千年过去,这里依旧是那般景象,似乎从未改变。 围篱,老树,秋千,木屋,以及屋檐下的那个他。 哪有什么物件儿能抵得过岁月风霜?不过是精心呵护,因而老得慢些罢了,终究是要被时光埋藏的。 不过总有些人念旧,守着回忆不肯回头。 院落的门开着,他心里的门却关着,景浩走进小院,却始终走不进他的心。数千年的陪伴,他愿做他的影子,他却不愿走到阳光之下。 收拾心情,面上仍是那副亘古不变的儒雅笑容,摇着清风扇,景浩走到重昀身前。 重昀正坐在檐下,雕着木头。 记忆里,重昀手中的那块木头似乎雕刻了许久,至今仍未完工。景浩当然知道,它们不是同一块木头。那些木头早被重昀雕刻成学宫诸弟子,以及夫子的模样,如今都摆在重昀的永晔宫内,与日月云霞相伴。 唯有眼下这个,重昀雕刻千遍,换了无数木料,却总是不尽人意。 长发披散,袖舞裙飞,素手纤纤,重昀要雕刻的是个女子,只是为何不见这女子的容颜,莫非是记不清那女子的容颜,故而难以执刀? 景浩却知,恰恰因为重昀记得清晰,一颦一笑都深深印在脑海里,方才不知如何下刀,刻画出阿萤的笑颜。或许那般纯真的笑颜,本便不该被任何颜色粉饰,也不是雕琢可以复现的。 果然,重昀始终只记得阿萤的笑。 听见脚步声,便知有人入院,重昀也知道来人是谁,毕竟知晓此处的唯有他二人。 重昀依然埋首,轻描淡写的说了句:“你来了!” “除了我,还会有谁知道你在此处呢?”景浩笑道。 千年岁月流转,他的那些师弟以及故友们,早已不在人世,于轮回中洗去前尘,唯有景浩借着转世重修之法,世世与他重逢。人世间,没有比景浩更了解他的人了。 “坐吧!” 袖袍轻拂,香毯便现于檐下。 景浩盘腿落座,终觉少了些什么,于是合起清风扇,在身前变出一副茶案,案上杯盏齐全,他便放下扇子,烹起了茶。 重昀眼里依旧只有木雕,似有意似无意的问道:“一世,百年,你可悟了?” “师兄为免想过于简单了些,若是道境那般容易参悟,何至于千载岁月,唯寥寥几人耳!” 其实,景浩对那虚无缥缈的道境,自始至终都没多么强烈的欲望,他之所以选择转世重修之法,不过是希望能陪在师兄身边,更多些岁月。 昔日学宫内,夫子跟前,景浩选择转世重修时,夫子便曾问他,你可想清楚,此法有违天道,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而景浩当初的回答是,诸位师弟迟早是要入轮回的,那时世间便只剩下师兄一人,师兄他太孤单了,我想陪着他,哪怕只是在他身边,陪他说说话,也好。 一份执念,一颗痴心,便是世世长相随。 “无妨。岁月悠长,终有大悟之时。” “谢师兄吉言。” 水已煮开,景浩先洗了洗茶盏:“入云上界前,景浩听闻,学宫封印有所松动,敢问师兄,可是小师弟现世了?” 那七十一片树叶的事情,重昀曾与景浩讲过,也告知他,古木树叶原有七十二片,因此二人猜测,学宫弟子共有七十二位,只是那位小师弟迟迟未曾出现人世。 如今学宫封印松动,更有人踏足其中,想必是重昀故意为之,景浩能够联想到的,也只有那位未出世的小师弟了。 风吹,铃铛响。 重昀放下木雕,回道:“确如你所言,小师弟已然现世。不过他如今只是孩童,前路几何,尚不明朗,你我二人还是莫要去打扰他,一切尽随缘分。” “所谓相遇即是有缘,若是碰见了,帮个小忙应是不打紧的!”茶已烹好,景浩先为重昀沏上。 接过景浩递来的茶,茶水已温凉,必是景浩施了术法。 “如若这般,那便是你二人的缘分。”重昀轻轻抿了口茶,唇齿留香。 茶盏送到嘴边,景浩突然放下,颇有感触的说道:“说起学宫,你我二人已是许久未回去过。” “是啊,自师父前往矢吾山,已有五千年未回过学宫。”重昀也是一声长叹。 便是他们想回学宫,也是回不去的。 夫子离开前曾嘱咐重昀,封印稷下学宫,直至小师弟拜谒,方可重开学宫。时过境迁,小师弟终于现世,离学宫重开之日怕是不远了,他们终究有机会再看一眼学宫旧地,那个埋藏了所有美好回忆的地方。 “但小师弟既已现世,学宫重开之日怕是不会远。” 饮尽杯盏中茶水,景浩问:“师兄啊,我离开这百年,矢吾山可曾出世?” 事关矢吾山,并非只有他二人关心,天下的修士们,云上的仙人们,无不关注着矢吾山的动向。 矢吾山出,三圣人往,自此不知所踪,成千古之谜。 凡神秘之物总令人遐想。 世间多有传言。或称三圣人坐化矢吾山,魂归星宇;或称三圣人悟道矢吾山,永生极乐;或称三圣人隐遁矢吾山,避世而居......总之,各种各样的传言都有,却谁也说不出个真假。毕竟矢吾山已经数千年不曾现世,谁又知其中隐秘呢? “不曾。” 等待半晌,仍是这个意料中的答案。 仔细想想也对,若是矢吾山现世,天上人间还不得闹个鸡飞狗跳,如今这般岁月静好,反倒是种印证。 “关于矢吾山,世间有着诸般传言,师兄难道就未曾关注过吗?” “从未。” 景浩便猜到会是这个回答。他了解重昀,除了手里的木雕,还有那些抹不去的回忆,重昀极少对其他事上心。也正因为他的冷淡性子,想要靠近他才愈加困难。 茶盏倒满,景浩不急着饮,而是摇起折扇,悠哉悠哉的说道:“近日我又听闻一种传言,觉得甚是有趣,不知师兄可有兴趣?” “说来听听!” “有人说,矢吾山乃是神界的门户,师父他们并非失踪,而是去了神界。对此,师兄你怎么看?”这算是众多传言中,景浩听着最有意思的。 重昀的脸色却突然变得严肃:“无稽之谈!” 景浩已经许久不曾在师兄脸上见到波澜,重昀突如其来的严肃,竟令景浩生了兴致,不想草草结束这个话题。 “我也觉得有些荒唐。《九州山川志》早有记载,祁山眠谷为葬神之地,众神长眠,又哪里来的神界?”话锋一转,景浩笑着又道:“不过星宇万千,既然有魔界、冥界,说不准便有其他的世界,矢吾山或能通往其他世界,也不无可能。你说是不是啊,师兄?” 放下茶盏,重昀侧目:“有些事情,搁在心里就好,若是说出来,就不明智了。” 重昀此言意在告诫景浩。 而景浩也清楚,自己不知不觉间触到禁忌,以后这样的话必定是不能说的,可换个思路想想,师兄对矢吾山似乎并非一无所知。好歹也是仙帝啊! “景浩明白。” 他们二人何时连说话都要这般小心翼翼! “你这茶不错,甚是清香,若是配上一首恬静的曲子,更得意境。” “师兄莫非是忘了,景浩亦擅琴曲,虽比不得薇柔师妹,但应个景,想来还是可以的。”一招手,茶案上便躺着一方古琴,景浩拨弄琴弦,奏响琴音。 琴曲悠扬,却败给风中的铃铛声。 第五章 暮凉(少年篇) 小五仍在山门处等候。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见一年轻男子御剑而来,衣衫猎猎,目光撇开他人,直冲脏乱的小五。他正是萧天复的另一位亲传弟子,谢明廉。 依照惯例,亲传弟子素来只有一位,不过萧天复见明庭、明廉二人兄弟情深,又都根骨极佳,便破例将二人收作亲传弟子。一位师父,两名亲传,这在整个修真界也是古往今来的第一遭。 金丹境! 谢明廉心中一惊。他苦修三十载,借着门派内的各种丹药资源,也只是金丹后期,近日才隐隐摸到元婴境的门槛。可眼前这小乞丐,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便已凝聚金丹,便是自娘胎里开始修行,也断然不能于十数年间跨入金丹之境。而且谢明廉看得出,这小乞丐根骨一般,并不适合修仙问道。 转念一想,谢明廉便有了答案。那一身金丹灵力,想来是冲霄师叔离世前传给他的,算是报答归骨故里之恩。 心里平衡了些,却仍有几分不爽,凭什么他们苦修几十载才能凝聚金丹,而这小乞丐便可不劳而获,真是不公平啊! 世事又哪有什么公平。 “见过明廉师兄!” 众人躬身行礼,谢明廉却不屑一顾,目光都在小五身上:“你便是那个声称冲霄师叔已故的小乞丐?” 小五点点头。 “小乞丐,我且问你,冲霄师叔身故之事,可是你蓄意编造?”谢明廉神色严肃。 心有诸般揣测,又见冲霄剑为印证,应是八九不离十。但照常的问话还是要有的,否则闹了笑话,丢的是归元宗的脸,谢明廉可担不起这个责。 “不,不,不是的,”小五吓得连忙摆手,“是我亲眼见到的,而......而且是仙人让我把他的骨灰送回归元山的。” 瞧那惊慌失措的模样,不像是伪装,话说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又能有多完美的伪装呢? “那好,随我去见宗主。”谢明廉抬手,小五的身体便随之飞起来,飞落在谢明廉的剑上。 虽十分厌恶,却不得不与小五靠近,谢明廉板着脸说道:“抓紧我,若是掉下去,可是要粉身碎骨的。” 第一次飞起来,小五害怕极了,紧紧抓住谢明廉的衣角,脸颊贴着他的后背,眼睛都不敢睁开。 若是小五睁开眼,必回被脚下的风景惊得合不拢嘴。 归元一脉,山峰林立,皆高耸入云,其中以六峰最为奇险峻美,灵鸟簇飞,是不可多得的洞天福地。六峰朝向,即为中峰,亦是归元宗之所在。 山麓屋瓦连片,宫宇巍峨,与山势相成,浑然一副锦绣画卷。广场中央,成群的弟子在此练习剑法道术。道场之中,也有不少弟子盘腿而坐,吐纳灵气,探求天地至理,而他们的师父则于一旁守护,或是出言指教。不过从天上看,他们皆如蚂蚁一般渺小。此为外门。 谢明廉要带小五去的是内门,中峰长极殿。 已然落地,小五仍以为飞在天上,缩着身体,紧紧闭着眼睛,脏兮兮的手死死抓住谢明廉的衣角,不敢有半分松懈。 从未见过如此胆小之人! “到了,松开吧!”见小五不为所动,一生气,谢明廉便使了些灵力将小五甩开。 坐在地上的小五睁开眼,好好缓了口气。 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忽而想起身后冲霄真人的骨灰,小五急忙解下包袱查看,幸好罐子完好无损,他这才把包袱重新系上,将冲霄剑背在身后。 谢明庭与林墨迎面走来。 “见过林宗主!”谢明廉对着林墨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 林墨的目光绕过谢明廉,看向其身后刚刚站起来的小五,一个小乞丐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根骨一般,年龄尚浅,却有着金丹境的修为,还有他身后的冲霄剑......将所有元素联系在一起,林墨已猜到个大概,看来他选择留宿是对的。 “他是?”林墨装模作样的问。 真话只能说给自家人听,这个道理谢明廉自然清楚,于是急中生智,编了通谎话企图蒙混过关,却不知漏洞百出。 “回林宗主,小河镇遭妖邪侵扰,他是前来求助的。” “既如此,那便速速向你们宗主禀报吧!”林墨装作信了,放他们过去。 越是遮遮掩掩,越说明有问题,既然明里问不出什么,暗中打探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林墨这只老狐狸怕是早就有此心思。 长极殿就在身前。 谢明廉停步,恭恭敬敬的说道:“师尊,人已带到。” “进来吧!” 殿门应声大开。长极殿内古朴典雅,青铜地砖篆刻着种种花纹,各式飞鸟印在梁柱上,栩栩如生。铜鹤衔着长明的灯火,白鹭吞云吐雾,松香接地而走。 不过好生奇怪,偌大的长极殿内,竟只有萧天复一人而已。冲霄真人身为其师弟,地位在归元宗内可想而知,他之身故,于归元宗无疑是轩然大波,这长极殿内不说站满人,来些长老也是应当的吧! 小五远远望着萧天复,那就是元一真人,他不敢直视其眸。 萧天复也在望着他,眼神似打量,心思却频繁的紧,他眼里的远远不止眼前的小五。 伸手隔空而握,小五背上的冲霄剑便已飞入萧天复手中。拔剑出鞘,手掌轻轻拂过剑身,似与故友相见,深情对望,目露几分伤感。 “竟真的是冲霄剑,师弟啊,你......”萧天复欲言又止。 目光自冲霄剑身移开,停留在小五背后的包袱上,萧天复情绪稍显低沉:“那是师弟的骨灰,对吧!” 他眼里似有泪光闪烁:“明廉,将你师叔请上来。” 这一刻,谢明廉忽然觉得,自己最尊敬的师父,归元宗的宗主元一真人,竟瞬间苍老了数十岁,仿佛迟暮老人,追忆过往,伤春悲秋。 接过罐子,谢明廉客客气气的说了声:“有劳!” 但小五仍能从他眼中看出厌恶之色,或许乞丐做得久了,什么冷眼谩骂早便习以为常,连小五自己都在不知不觉中认为,生而为乞丐,便低人一等。然而谁又能决定自己的出身呢? 将装着骨灰的罐子交与师父,谢明廉由心的关切:“师尊节哀,莫要伤了身子,您是一宗之主,宗内还有诸多事宜要等着您主持大局的。” “告诉他们,无论什么事情都暂且搁下,为师没心情。”萧天复抱着段柯的骨灰,顿时生出一股凄冷之感,此刻他不是谁的师父,也不是什么宗主,只是个失去亲人的可怜人。 “师弟啊,当初你、我、还有蝶舞师妹,三人驰骋江湖之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不过数百年,蝶舞走了,你也去了,这世上独留我一人......修为再高,纵使问道天下,又待如何,终不过形单影只。”萧天复长叹,恍如迟暮老人。 唯有经历过,方能感同身受。 小五清楚那种感觉,那种失去亲人,孤单寥落的感觉。大哥离世之时,小五年纪尚浅,不知何为悲痛,只觉心里缺失了一块,有什么东西永远离开了他。而接连经历过天灾瘟疫,看多了生离死别,听惯了哀嚎遍野,小五已不是那个不知愁的少年。四哥染疫而终,小五流了数不清的泪,也浇不灭那熊熊烈火。二哥弥留之际,小五一遍遍呼喊,终是唤不会二哥的魂魄。 每个人不能入睡的夜里,当冷风吹过,身边再也找不到相拥的怀抱,于是缩在墙角,任由眼泪模糊回忆,剩下的也只有回忆。 生别离,死相忆,最是无奈,最是伤情。 元一真人沉浸在悲痛中,许久才缓过神来。他抱着段柯的骨灰,闭上双目,揉了揉内眦,似乎想将眼里的泪光连同悲伤一起收敛,但睁开眼依旧见到些许哀眸。 “一时悲痛难忍,竟有些失礼了。”萧天复勉强挤出个笑容:“多谢小兄弟将师弟遗骸送归故里,还未请教小兄弟大名。” 能被仙人这般客客气气的称呼,想想都令人高兴,小五便不假思索的回道:“我没有名字,你们叫我小五就好,哥哥他们都是这样叫我的。” 悲痛稍稍减轻,萧天复笑容和善:“原来是小五兄弟啊!敢问小五兄弟,师弟离世之时,可留下遗言?” 哭过之后,平复心情,想想逝者遗言,尽生人力,还死者愿,可称无愧于相遇相知之情。毕竟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活着,生活仍将继续,道路依旧绵长,与其被悲伤淹没,倒不如怀揣着他的那一份,勇敢前行。 小五不理解,为何有些人的悲伤那么短暂,当初他可是哭了好几日,眼泪都快哭干了。可是在萧天复脸上,只有泪光,不见泪花,甚至看得到笑容。日后他会明白,有些悲伤在心里,从不需要以泪洗面。 “有的。” 继承了段柯的修为,小五如脱胎换骨般,那些话他都记得清楚,原封不动的说给萧天复听:“仙人死前,让我将他的尸骨焚化,送回归元山。” “这些你如今已然做到,还有呢?” “仙人还说,请元一师兄将他葬于蝶舞师妹身旁。” 听到“蝶舞”的二字,萧天复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和善的笑容僵住,残存的悲伤被其他情绪替代。 他心道:“好你个段柯,竟到死都还念着蝶舞师,既然你想与蝶舞师妹同穴而眠,那我今日便成全你。” 阴冷的语气可不像是要成人之美。 蝶舞是二人的师妹。昔年三人策马江湖,元一与冲霄都对蝶舞心生爱慕。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蝶舞只当段柯是师兄,而对元一一往情深。于是由师父做媒,将蝶舞许配给萧天复,顺势也将掌门之位传与他。段柯失意,遂离开归元山,浪荡江湖,此后百年,段柯虽挂着归元宗长老之名,却极少回山,直至蝶舞因病离世。 生不能同寝,死欲与同穴,这段柯倒是个痴情人。 可惜蝶舞已是萧天复之妻,即便身故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段柯欲与之同穴,无异于染指,事关男人的尊严,萧天复又怎会不气恼? 僵住的笑容化开,萧天复若无其事的说道:“蝶舞乃是吾之亡妻,将二人藏在一起本于礼不合,但死者为大,姑且便同意了罢。他可还交代了别的?” 竟真的答应了!那后边的话小五也可以放心大胆的吐露出来。先前他还担心,若是元一真人不答应段柯的遗愿,或是因此生气,他该如何是好。如今看来,担心是多余的,仙人终究是仙人,开明大度。 小五又道:“仙人说,他此行稷下,并未解开学宫之谜,唯有一言可以相告。” “哪一言?” 事关稷下学宫,天下人都想要探求的圣人之秘,现下就摆在眼前,不仅是萧天复,就连谢明廉也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生怕漏了一个字。 “莫问人间事,只做行者观。” 仙人是这样说的,没错啊,为什么他们的表情有些失望呢? 小五当然不会明白,期待了许久,最终却只是一句算不得高深,甚至十分浅显易懂的言语,换作谁都会失望的吧!还好,二人都沉得住气,没有当场发飙。 “小五兄弟,你确定他是这样和你说的?” 萧天复还不死心,可见小五点头,又是一盆冷水泼下。 这该死的段柯,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两眼一动,又有了主意:也罢,既然眼下问不出,不如就把他留在归元山,时间久了,总能套出些东西。 “小五兄弟,你这一身修为是我师弟传给你的吧!” “是仙人传给我的,他还让我除魔卫道,行侠仗义。” 冷哼就差出声,面上依旧和善,萧天复笑道:“空有一身修为可是无法除魔卫道的。既然你这身修为传自我师弟,那便是与我归元宗有缘,你可愿拜入在归元宗门下,修习仙法道术。” 那和善的笑容令小五感到亲切无比,差点就鬼使神差的答应了,多亏想起远在义阳城,守在破庙等他的三哥。而且段柯临走前也提醒过小五,不可拜入归元门下。 小五有些惶恐,话又不利索了:“多......多谢仙人,不过小五是偷偷跑出来的,三哥还在等着我回去,所......所以我不能留在这里。” “你确定不考虑下?” 摇头?堂堂归元宗宗主站在他面前,要拜入门下,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都得不到的机会,他竟也敢拒绝,真不知是无知,还是无畏。 其实即便没有段柯的遗言,小五也不会留在归元山。小五的想法很简单,他不喜欢修仙问道,只想和三哥相依为命,那是他最后的亲人,他唯一珍视的。 “你不愿,本座亦不强求,只是今日天色已晚,夜路难走,你便在此住上一宿,本座命人为你准备些盘缠,明日送你离开。”萧天复还是看重脸面的,没做那强买强卖之事。 听到盘缠,小五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仙人的馈赠,绝非几粒碎银子那般寒酸,说不得便是满满一箱金子,那他和三哥日后的生活可就有着落了。不过若真是一箱金子,他该如何搬回去呢? “谢......谢谢仙人。”小五当即拜谢,如他往日求得施舍一般。 “明廉,带他去鹤回峰,顺便为他找身换洗的衣物。” “是,师尊。” 二人向长极殿外走去。 已是日影西斜,红霞满天,山风轻走,竟有丝丝凉意。 第六章 夜阑(上)(少年篇) 鹤回峰原由段柯掌管,只是他性子散漫,时常不在山中,门下又无弟子,以至于鹤回峰变成“无人峰”,荒芜至今,杂草都长了一茬又一茬。倒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入峰之前,谢明廉已让外门弟子收拾过,现已看不出曾荒废多时。 小五本是乞丐,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便已知足,哪管荒废多久,反倒被人如上宾般对待,尤其那人还是世人崇敬的仙人,一时令小五诚惶诚恐。 不过到了鹤回峰,小五才恍然发觉,似乎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在他的想象中,仙人居住的地方,不说富丽堂皇,至少也该别具一格,可小五看到的屋舍,却与世俗人别无二致。 青褐瓦,白茶墙,石阶地,小竹窗。目光穿过石拱门,几乎一览无余。三两间屋子围成一座小院,黑白交错的石子路通向各屋门口,角落里是叫不出名字的树木,院落中央放置着一套石座椅,不过想来已经许久无人坐过。这里全然不似仙人洞府,倒像是文人雅士的僻静之所。 当然,小五也从未奢望过什么,此处比之破庙,已是胜过千倍万倍,算是他住过最好的屋舍。 来鹤回峰的路上,谢明廉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其实以小五的身份,根本住不得这样的小庭院,外门内也有不少招待宾客厢房,小五住在那里才比较合适,毕竟这里曾是冲霄真人的故居。但回过头来想想,小五一身修为皆来自段柯,虽未曾拜其为师,也能算作是半个弟子,让小五住在这里,于情于理也说得过去。然而真的如他想的这般简单吗? “这院子许久未住过人,不过我已命人打扫,今夜你暂且住在此处,稍后我会叫人送来热水和换洗的衣物。你若是饿了,或是有其他事情,便拉响门外的铜铃,会有外门弟子前来照料。”谢明廉有条不紊的说道。 关于院落主人是段柯一事,谢明廉并未告知小五,他想着,不过是留个夜罢了,明日便要走的,知与不知都无关紧要。 小五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呢,谢明廉又提醒道:“你虽空有一身灵力,却不曾修行过,终究还是个凡人,入夜切莫乱跑,以免成了野兽的盘中餐。” 前来归元山的路上,小五日日夜宿郊野,竟未被野兽盯上,不禁暗自庆幸。小五却不知,前半程的确是运气好,而后半程则是因为有人暗中保护,才使他免于兽爪,不然他早已葬身荒郊野岭。 见谢明庭转身,捏了手势,似乎想要御剑离开,小五赶忙问:“仙人,我住哪间房?” “随你。”谢明庭受够了小五身上的臭味儿,还有那副脏兮兮的尊容,甩下话便起了剑,御剑逃离。 还没决定要住哪间房,不争气的肚子就已咕咕叫个不停。 小五走出拱门,看着门口挂着的铃铛,欲伸手拉响,却猛然想起包袱里还有两块烧饼:“还是不要麻烦仙人了。”旋即又走了回去,随意挑了间房住下。 中峰,后山断崖,崖下深渊万丈,楚水滔滔奔流,无穷尽也。 萧天复立于断崖之畔,冲霄剑在他身侧,半截入土,夕阳余晖中恍如墓碑。段柯还未下葬,骨灰仍在萧天复怀里抱着,似缅怀。他背靠着残阳,影子被断崖腰斩,连同那凝望的目光,没入深渊。 打听到师父来了后山,谢明廉便前来复命:“启禀师尊,弟子已遵照您的吩咐,安排那小乞丐在鹤回峰住下,住的是冲霄师叔之前的小院。” 鹤回峰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住人了,萧天复安排小五住在鹤回峰,显然是要他住再段柯的院落,这点心思谢明廉还是能够猜到的。 “很好,你先下去吧!”萧天复背着身,看不出悲喜,只不过说话的语气略显深沉。 “弟子告退。” 虽然总是觉得今日的师父有些奇怪,但想来是因为师叔身故,太过悲伤所致,谢明廉也便没有在意,转身离开。才走没几步,他便撞见缓缓走来的谢明庭。 此刻谢明庭身后还跟着一人,是鹭白峰的辛邧长老,掌管宗内戒律刑罚。 “见过师兄,辛邧长老。” 二人拱手。 谢明庭与谢明廉虽是亲兄弟,但毕竟是在宗门内,总有个先来后到,尊卑辈分,私下里可以兄弟相称,在外人面前仍需拿捏着自己的身份。 “师弟,师尊他老人家可在后山断崖?”萧天复命他去寻辛邧,可等谢明庭回来时,却并未在长极殿中见到其身影,依着往日的习惯,谢明庭猜测师尊去了后山断崖,于是便与辛邧来到此处。 “回师兄的话,师尊他老人家此刻正在后山断崖边,不知你们找他何事?” “是这样的,师尊命我请辛邧长老前来商议冲霄师叔丧葬之事,可我二人回到长极殿,却不见师尊踪影,故而猜测,师尊会在后山断崖为师叔缅怀。” 在他们的记忆中,萧天复时常会来后山断崖悼念亡妻,所以此次段柯身故,他来此处追思的可能性最大。 谢明廉压制住心里的疑惑:“既如此,师兄与辛邧长老便快些去吧,莫要误了大事。” 借过道来,二人径直走向后山断崖,崖上萧天复仍怀抱着段柯的骨灰,临渊而峙,火红的夕阳拉长他的身影,蓦然一股苍凉。 “启禀师尊,辛邧长老已到。” “你先下去吧!” “弟子告退。” 半途中,谢明庭遇见谢明廉。其实是谢明廉故意在此等着谢明庭,他心里有些疑问,不问不快。 辛邧乃是执法长老,管的是戒律刑罚,若是商议段柯丧葬之事,理应去寻掌管琐事的孟倩长老,而非辛邧,师父此举究竟何意? 身为哥哥,谢明庭的心思要比谢明廉细腻得多。他知道,师父唤辛邧长老过去必是为了其他事情,而且是无法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多半与段柯有关。虽然将猜测告知了弟弟,却也同时警告他,心里知晓便好,莫要与他人言说,以免惹祸上身。这偌大的归元山上,他们真正能够相信的,也只有彼此。 红日渐渐没入山势,夜幕蚕食着余晖,星光只点点,半月已爬上云端。 断崖上,辛邧站了有半个时辰,却始终一言未发,一宗之主站在他身前,宗主未曾发话,辛邧又怎敢轻举妄动。 等待良久,萧天复冷不丁地开口:“冲霄死了,这事儿你知道吧?” 话中似有冷意,辛邧忍不出打了个颤:“知道。” 段柯身故,山上山下早已传遍,他一个长老又怎会不知?何况此事还与他有关,甚至可以说是他一手造成的,那夜义阳城外,破庙之中,对段柯出手的人就是他,段柯的死,他早应该料到的。 “我让你们从他手中抢夺稷下学宫的秘密,可没让你们杀了他。”只是侧目一瞥,便如一柄寒光乍现的利剑,悬在辛邧头顶。 那眼神令辛邧胆寒,当即便跪下来,叩首道:“宗主恕罪。冲霄之死并非我们所愿,只是他一直不肯开口,无奈之下,我们才将他逼至绝境,谁料想,他宁愿鱼死网破,也不愿说出稷下学宫的秘密,这才......还请宗主恕罪。” 鱼死网破?这股狠劲儿倒确实是他师弟冲霄无疑,如果换作别人,恐怕早就交代了。遥想当年,段柯也是这般,宁愿以伤换伤,也要争个胜负,萧天复最佩服他的就是这一点。 “既然你知道他会死,为何回来不向我禀报?”多少是因为段柯的死,但真正令萧天复气愤的,却是辛邧知情不报。 谎言和隐瞒无论何时都是令人厌恶的。 “属下......属下一时忘了。”辛邧的身子又压低了些,胸口都快贴近地面了,果真是惊恐万分。 萧天复冷哼:“忘了?可我怎么听说,你的记性好得很呐,三千条戒律都能一字不落的背下,偏偏这件事忘记了。” 合冠之木,悉知其叶。手下人揣着什么样的心思,萧天复怎会不知。 段柯与辛邧素来不和,这是归元山上人尽皆知的事情,当日萧天复提拔辛邧为执法长老时,段柯也是极力反对,所以辛邧才借此次机会,对段柯痛下杀手。 抬首,猛然又是一拜:“属下一念之差,还请宗主恕罪。” 本以为萧天复动怒,会亲手处置自己,怎料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是那么肆意而高兴,仿佛之前的怒气只是幻梦,一时令辛邧摸不着头脑。 “恕罪?你何罪之有啊?”萧天复的笑声更让人瘆得慌。“本座还得谢谢你,帮本座除了这个心头大患。你且起来说话。” “谢......谢宗主。”辛邧愣了愣,而后缓缓站起来。 平静的湖水很容易看出深浅,汹涌的江河望之而使人退避,可这般喜怒无常才最难以捉摸。 萧天复收起笑声:“你虽帮了本座,可本座交给你的任务,你并未完成。” “宗主明鉴。那段柯到死也不肯说出稷下学宫的秘密,我等也拿他没办法,况且段柯已死,稷下学宫的秘密恐怕......” 将手伸进装着段柯骨灰的罐子,抓起一把骨灰,又任由它从指间漏走,看着流沙般的灰烬,萧天复道:“我了解段柯,他是绝不会让稷下学宫的秘密就此尘封的。” “那日破庙内,还有个小乞丐也被牵扯进来,段柯临终前将毕生功力都传给了他,稷下学宫的秘密想必也告诉他了,而今他就在宗内,可惜白日里我并未问出些什么,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对吧!”仅仅是一个微微上扬的嘴角,辛邧已为之战栗。 “属下明白。” “那你去吧,他就在鹤回峰。”萧天复手里的灰烬漏完,只剩一些残留的粉末。 “遵命。” 辛邧走了,萧天复仍留在断崖边,迎着初升的月亮,笑容犹如深渊:“师弟啊,本来我是想让你安息的,可惜你非要染指蝶舞,那就怪不得我了。” 说罢,他掌心用力,装着段柯骨灰的罐子被震得粉碎,一阵夜风横过,吹散灰烬。 第七章 夜阑(中)(少年篇) 归元六峰,以中峰最为巍峨,雄踞楚水之畔,俯瞰中州大地,如帝王朝会之殿,四方来朝。鹰极峰耸立其右,高下相差无几。峰似擎天之柱,体态笔直。左右山岩赤裸,苔痕遍布,全无立足之地,人力不可攀登,唯翔鹰居于其上,仅桥索与诸峰相连。峰顶便是萧天复之居所。 此处万年前原是一片光秃秃的岩石,当时归元老祖立宗,要寻一洞天福地为居所,而鹰极峰恰恰地处山峦灵脉之源,实乃可遇不可求之地。于是归元老祖不惜耗费人力物力,为鹰极峰顶铺上土壤,栽种树木,并建了院落,后历经百代,数度翻修,终有今日之貌。鹰极峰也便成了归元宗宗主之洞府。 与段柯的小院相比,这里属实华丽得有些过分。高大的松柏环绕四周,少则百岁,多则千年,由于常年接受灵气洗礼,长得茂盛苍翠,生机盎然。 内有一座庄园,两处庭院,一阴一阳,取阴阳相生相合之理。右为阴,是曰昭阴院;左为阳,其名晔阳院。 两座庭院内布置皆是相同。汉白玉铺就的小路自门口通向各个房间,两侧绿草如茵,或立假山石,或摆石座椅。前院中更是有一株银杏古树,每每秋风落叶,便如星坠,遍地金玉,美不胜收。 厅堂在前,后有屋舍。左为藏兵室,是收藏存放兵刃之所,其中兵刃多为归元宗历代先辈所作。对面为茶室,乃聆音品茶之处。绕过拱门,则是打坐修行的禅室,再往后便是萧天复的居卧。后院有一大片空地,以汉白玉为衬,用火灼石嵌出宗门徽记,乃是练习功法道术之地。 现下夜色渐深,庭院裹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 林墨盘腿在榻上打坐,吐纳周遭灵气,已有一个小周天。他的修为已入瓶颈多年,纵然此处灵气浓郁,也不能于短时间内助他突破,只是安寝前冥想吐纳已成为一种习惯,对门下弟子,他亦有此要求。 忽闻一阵敲门声,林墨下榻开门,见是元一真人,当即笑道:“这么晚了,萧兄找林某可有事?” 萧天复装作没事人一般:“并无什么大事,只是林兄好不容易来一趟归元山,这种机会萧某自然不愿放过,因而想与林兄聊聊修行心得。” 无事不登三宝殿。林墨心里清楚,萧天复来找他,绝不仅仅是为了与他聊天,肯定还揣着别的目的,而且想必与白天的事情有关,看来他要探探萧天复的口风了。 “林某乐意之至,快请进来吧!” 二人入了屋,盘腿坐于蒲团上,而后心有灵犀地变化出棋笥,相视一笑,棋盘便已在二人中间。 林墨执白先行,不知为何,第一手竟下在了天元,哪怕是入门者,都知这是不应该犯的错误,可林墨落子后却并无悔意,依旧笑容满面。 萧天复心知,林墨有意让他,也不占这个便宜,随意下在一个星位。 你来我往之间,便是无形的交手。期间,林墨有意无意提及段柯,应是已经知晓段柯身故之事。关于此事,萧天复第一时间便已封锁了消息,知情人也都在他的监视之下,却还是让林墨听到了风声,果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就这般,落子黑白,相互试探。 确如谢明廉所言,有人送来了热水,只是时间为免有些太久了,从日暮到入夜,一个时辰有余,小五才见到送热水的外门弟子。他也是天真,别人随便编个理由,小五竟也信了。 屋内灯火通明,屋外寂静无声。 洗浴的木桶和小五一样高,他踩着凳子才勉强跳进去,可进去之后他就有些后悔了,这木桶实在太大了,能装下三个他这样的小孩,一会儿该怎么爬出去呢? 小五第一次洗到这么舒服的热水澡。他们做乞丐的,十天半个月不洗澡都是常有的事,甚至小五听说,有些老乞丐一生只洗过三次澡。乞丐洗澡也是简单得很,或天降甘霖,便借着雨水冲洗一下身体,或找个小溪水洼,随意在水中荡个来回,便敷衍了事。整洁是对乞丐的侮辱,对他们而言,越是肮脏、污秽、令人唾弃,越是能博人同情,这是他们活下去的手段。 泡在木桶里,小五不得不扒着木桶的边缘,否则便会滑倒。刚刚他已经试过了,呛了好大一口水。 扒着桶板,腾不出手来,什么也干不了。小五看着眼前不算奢华,却十分雅致的屋子,陌生又冷清,他不禁想到自己的几位哥哥,想到他们曾经相依为命的岁月,众星棋布的夜里,靠着茅草堆,有说有笑,很温暖。 只是......回忆。 热气慢慢升腾,木桶里的水荡起涟漪。 小五想起了远在义阳城的三哥:“我只留下一句话,就偷偷跑出来,还跑了这么远,三哥一定会很生气吧!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又挨饿了,有没有被其他乞丐欺负......” 但一想明日便有盘缠可以拿,以后就不用靠行乞过活,可以像普通人一样过自己的小日子,小五敛起的眉头展开笑颜。 孩童终究是孩童,将一切都想得太简单,生活从来不易,便是神仙妖魔,也有自己的困顿,凡人的安乐不过是种麻木。世上哪有什么完满,不过是尝惯了苦,便诸般都是甜,仅此而已。 泡了约莫半个时辰,一桶清汤都变成了黑水。 水还温热,小五依旧趴着木桶上,幻想着该用这笔“盘缠”买片地种,还是先买个房子安个家,做生意肯定是没想过的,毕竟他和三哥打字不识一个。 他没有警觉,不知有人施了术法,偷偷溜进屋里,更不知那人已在他身后。 夜风吹进,烛火摇曳,后背一阵凉。 “啊——” 黑衣人丝毫不犹豫,直接从背后出手,捏住小五后颈,如拎小鸡崽一般将小五从水里拎起来。 “你......你是什么人?救命啊!救命啊!”小五扯开嗓子吼叫。 “没用的,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事实确实黑衣人所言。鹤回峰常年无人,今次也是因为小五才有些人气儿,送水的外门弟子早早便走了,如今这鹤回峰上只有他一人,便是这黑衣人将他杀了分尸,怕是也要明日晨钟响起之后,才会有人发觉。 恐怕也正是知道这一点,黑衣人才敢在归元宗眼皮子底下动手。 “说,段柯临死前都和你说了些什么?”一上来就单刀直入,黑衣人倒也是个急性子。 对方问的是段柯的遗言,可小五答应了段柯,那些话除了归元宗宗主,谁也不能告诉,但如果他不说的话,自己就要死了,活着与守诺左右为难。 危难之际,小五脑海中浮现出哥哥给他讲过的道理,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他最终选择相信哥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求求你放过我吧!”不管有用无用,哀求是小五唯一能做的。 黑衣人脸色阴沉:“一个小鬼,没想到嘴还挺硬的,我偏要看看你的嘴有多硬。” 他用力一扔,小五被扔了出去,将桌椅撞个粉碎,而后狠狠砸在墙上。换作一般孩童,此刻估计已经没命了,幸亏小五有段柯的金丹灵力护体,免于一劫,但五脏六腑受到剧震,当即喷出一大口鲜血。 “说,还是不说?”黑衣人眼神冷冷地看着小五,没有一丝犹豫与悲悯,或许下一次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剧痛侵袭着小五的身体,却也令他冷静下来,虽然只有一个眼神,可那声音小五这次听得清楚。是他,就是他杀了段柯。 咬着牙,小五断断续续说出几个字:“是......是你......是你杀了仙人。” 黑衣人冷笑:“小鬼,记性不错嘛!的确是我杀了段柯,可你又能怎么样,你只是个小乞丐,哪怕继承段柯的修为,依旧是个没用的小乞丐。我劝你还是把一切告诉我,至少这样能死得不那么痛苦。” 自始至终,黑衣人都有着杀心,没有打算放过小五。毕竟小五已然见过他,若是放了他,少不了许多麻烦,倒不如直接杀人,然后伪装成小五的样子,光明正大地离开,等着时间冲淡一切痕迹。 “你休想!”左右都是死路一条,小五才不要遂了黑衣人的愿。 “小小年纪倒挺有骨气。”黑衣人并没有想象中的气急败坏,而是沉着的带着笑意说道:“不过就算你不开口,我也有办法知道。” 说罢,黑衣人双手结印,以灵力画出一道紫色符文,旋即黑衣人剑指一扬,符文便进入小五的脑袋里,黑衣人随之闭上双眼,灵识也一同进入小五脑海。 在小五的记忆里,黑衣人看到了那晚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段柯向小五传功,也包括他的临终遗言,并且从段柯的遗言中,黑衣人听到了有关稷下学宫的秘密,仍是那一句:莫问人间事,只作行者观。 如此浅显易懂,会和稷下学宫有关? 黑衣人想不通的,也正是萧天复所怀疑的,世人追寻的稷下学宫之谜,仅仅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还是说,其中别有深意? 世事并不复杂,只是人们总爱多想。 虽然并不清楚那句话是否有其他深意,但至少得到了他想要的,任务完成,可以回去交差了。 看着昏迷的小五,黑衣人刚欲痛下杀手,心里却突然起了别的心思:“段柯一身灵力竟给了你这个小乞丐,还真是可惜啊,不如送给我,助我修为更进一步吧!” 黑衣人手掌按在小五的头顶,已经做好抽取他灵力的准备,正此时,门外传来一道声音:“对一个孩子出手,你这老鬼是越发不如从前了。” 第八章 夜阑(下)(少年篇) “什么人?”黑衣人大惊,放下昏迷的小五便夺门而出,却见院内的石座椅旁坐着一道人,正云淡风轻地品着茶,想必出言之人便是他了。 那道人一袭黑白道袍,云髻素冠,举止从容,眉眼间蕴着沧桑,沐浴在月华之下,颇有几分仙人风姿。 只一个背影,却令黑衣人心境慌乱。他看不出此人的深浅,但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走进这座小院,境界应在他之上。更糟糕的是,那道人的目标应该也是小五,却不知是来救人,还是有着其他目的。 喝了口茶,那道人神情惬意悠然,说道:“堂堂宗门长老,在本家之内,竟也要藏头露尾。也是,对一个孩子出手,此事实不光彩,若是传出去,天下道统的名号怕是要蒙羞啊!” 虽未言明黑衣人身份,也与之无异。 黑衣人又是一惊,眼前这道人知晓他身份,若是此事被传出去,辱没了宗门名声,以宗主的秉性,他的死期怕是也不远了。所以无论如何,今夜之事都得烂在这座院子里。黑衣人眼中涌现出浓浓的杀意。 “偷偷摸摸,想必你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吧!”话音未落,黑衣人背在身后的右手已备好杀招,身形陡然一闪,攻向那道人后背。 他深知,对方修为深厚,正面交手,胜率微乎其微,唯有偷袭,方有些许胜算,所以先下手为强,趁着道人背对于他,欲以杀招夺起性命。 招式确实打在那道人身上,却不见道人受伤。只听一声“呵笑”,那道人嘴角微微上扬,身形蓦然间虚幻起来,转瞬消散,化作点点月华,竟是一道幻身。 黑衣人见此,顿时睁大双眼,心知中计了。 既敢将后背露与他人,又怎会毫无防备,那道人想来是故意引黑衣人出手的。 “虽非君子所为,亦远胜你这个伪君子。” 闻声,黑衣人侧目,但见道人正坐于他左侧,手里依旧端着茶,脸上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正看着他。月华如洗,又是如此近得距离,黑衣人看清了那道人的相貌,竟道德宗宗主,林墨。 林墨?他不是应该在鹰极峰,与宗主坐而论道吗,怎会出现在此? 从眼神里,林墨已经读出了黑衣人的心思:“怎么,看到我在这里很惊讶,觉得我应该在鹰极峰,陪你的主子下棋,对吗?” 出了手,便无退路。黑衣人也不废口舌,迅猛转身,对着林墨面门又是一击。他心知,林墨与宗主修为相当,皆是地仙初期,而他不过二重天境,实力差距过大,绝非敌手,只能拼死一搏,看看能否从林墨手下逃离。 那么近的距离,那么快的出手,可惜仍未伤到林墨,毕竟双方修为隔着一道鸿沟,即便黑衣人施展浑身解数,也破不了林墨的护体灵力,反倒被震飞出去。 黑衣人终于体会到小五的感觉了。体内灵力紊乱,五脏六腑翻腾,剧痛令他皱眉,不过还是硬撑着,将那口涌上的鲜血咽了下去。 起身,稍事调息,终于稳住伤势。 而林墨也不着急,仍慢慢悠悠地喝着茶,等黑衣人稳定了伤势,脸色突然一变:“不干预人间之事,不对凡人出手,这是重昀仙帝定下的规矩。而今你竟敢违反,亏得萧天衍还是重昀仙帝的弟子,你今日之所为,简直令其蒙羞。” 放下茶杯,剑指微挑,杯中之水便如游龙般,随着林墨的指尖跃动,旋即包裹着磅礴的灵力冲向黑衣人,速度之快,避之不及。 受了这一击,黑衣人又倒飞出去,后背狠狠撞在墙上。 看得出,林墨有意留手,不然仅仅是这两下,黑衣人就该爬不起来了。然而爬起来的黑衣人非但没有求饶,反而十分硬气的说道:“修行一途,本就强者为尊,所谓规矩,不过是强者为弱者设立的枷锁。糊弄世人罢了。” “此刻你能重创于我,无非仗着境界比我高,修为比我强,若我境界在你之上,你还不是要匍匐在我的脚下!”索性难逃一死,不如说个痛快,算是破罐子破摔了。 林墨看向他的眼神愈加冷酷:“很好,你是百年来第一个敢这么与我说话的人。” 他袖袍一挥,桌上杯盏尽数飞出,向黑衣人袭去。黑衣人已做了防备,却连杯子都不曾震碎,只能眼睁睁看着茶盏打在身上,嵌进血肉里,有两个杯子更是深陷他的左右琵琶骨,再进一分黑衣人的双臂便废了。 顾及两宗,林墨才手下留情,否则此刻那黑衣人已是一具死尸。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行事收敛些,上面的人都盯着呢!”林墨厉声道。 “滚!” 放任黑衣人离开,不过那身伤可一点不轻,没有十天半个月恐怕好不利索,给他涨涨记性。 林墨进屋,见小五昏倒在地,脸色惨白。林墨当即用灵力探查他的伤势,发现他气息紊乱,内伤严重,好在有金丹灵力护着心脉,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可细细察看,林墨却皱起了眉。 “居然用了‘搜魂’,还真是不择手段。”林墨气愤。 搜魂是一门被正派列为禁术的术法。施术者以灵力为媒,使自身灵识侵入他人识海,可观他人记忆。此术过于歹毒,受术之人必定识海重创,轻则痴傻,重则失魂。为了得到稷下学宫的秘密,竟对一个孩子使用搜魂禁术,妄为名门正派。 林墨观小五识海,已有破碎之象,三魂也将立体,故而未有犹豫,先以灵力封住三魂,再为其修复识海,体内之伤则搁置最后。 约莫一个时辰,小五身上的伤势才尽数被林墨治愈。 亏得今夜来的是林墨,若换了其他地仙之下的修士,没有仙魄的仙灵之气相助,非但无法修复小五的识海,反倒会帮倒忙,稍不留神便会要了小五的性命。当然,一些特殊的秘法除外。 灵识健全,伤势痊愈,当下便是等小五醒来。 比林墨预想的晚些,过了近两个时辰,已是丑时之末,朗月西斜,小五仍昏迷着,与其说是昏迷,其实更像是睡着,毕竟折腾了半宿,小五不过是个孩子,如何受得住啊! 山中不知岁月,梦里几度春秋。虽只有两个时辰,小五却做了场漫长的梦,漫长到余生。 梦里,小五已然离开归元山,怀揣着元一真人的馈赠,满包袱的金锭子,回到义阳城,去找他的三哥。不出所料,三哥将他臭骂了一顿,但小五知道,三哥只是担心他的安危而已。用那笔钱,他们在城外买了一大片地,雇人盖了房子,虽不富有,却余生安稳。二人如普通百姓般过着日子。 又过去几年,三哥娶妻生子,嫂子对小五也是极好,小五又体会到家的感觉。偶尔,他也会想起离世的大哥、二哥和四哥,伤怀过,流泪过,祭奠过,生活如常。 可惜好景不长。某日夜里,一群修士突然闯进他们的家,逼问小五段柯的遗言,如同今夜一般。明明时隔多年,小五以为那件事早已被人淡忘,怎料仍阴魂不散。他不说,那些修士就把刀剑架在哥哥和嫂子的脖子上,威胁小五。最终,小五将一切交代了,换来的却仍是无情的残杀,谁也没有活下来,包括那个只有几岁的孩子。咽气之时,小五眼中满是悔恨。 并非所有对的事情,都有对的结果,因为人心。 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看来并不是个好梦啊!”林墨盯着不着寸缕的小五,笑呵呵的说道。 小五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屈膝抱臂,半个脑袋埋在怀里,眼睛时不时瞥向林墨,全然一副防备姿态,瘦小而无助。方才黑衣人给他留下的阴影还真是不小啊! 林墨心知,今夜之事,于一个孩子而言,冲击确实是大了些,便温声说道:“你莫怕,我是救你之人,那黑衣人已被我打跑。” 经历先前之事,又做了那样的梦,小五已不敢轻信陌生之人,哪怕再温和面善。 见小五目光躲闪,林墨很清楚,小五仍未放下戒心,却也不着急,他已拿出诚意,建立信任只需循序渐进便可。 “你身上的伤我已治好,你看看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林墨始终带着和蔼的笑容,因为能够消除嫌隙的,唯有笑容。 小五稍稍扭了扭身体,确实感觉不到半分疼痛,周围的血迹告诉他,先前一切并非梦境,他的的确确受了伤,而且伤得不轻。难道真的是他救了自己? 犹豫片刻,小五吞吞吐吐地开口:“你......你是谁?” 既开口说话,便是代表心中的戒备放下些许,有了好的开始,接下来简单得多。 “你忘了,白日里我们曾见过。” “见过?”小五疑惑,对眼前这个着黑白道袍的道人,他似乎并没有多么深的印象。 “长极殿外。” 经林墨一提示,小五立即想起,眼前此人不正是白天在长极殿外撞见的,站在谢明庭身后的那人,貌似叫...... “你,你是......”小五叫不出名字,当时也未留意。 林墨微笑着自我介绍:“吾乃道德宗宗主,林墨,道号易玄子。” 第九章 道德(上)(少年篇) 道德宗,小五有所耳闻。他们这些做乞丐的,时常蹲伏在巷角路边,行人的交谈总能听到些,其中不乏与仙门相关之事。名字是听过,但道德宗的弟子却不曾见得,许是未有留意。 之前是归元宗宗主,如今又是道德宗宗主,世人崇敬的灵山仙人,他这两日可是都见着了,而且就站在他眼前,于凡人而言,简直是莫大的荣幸,可小五却高兴不起来,毕竟刚刚走过一趟鬼门关。 林墨自述身份,小五也便信了,对他来说,是真是假皆无所谓,以前未见过,往后也未必有交集,只是人间惊鸿客。小五之心思便是世人常态,己身之外,尽皆漠然,只作茶余饭后谈资,听听罢了。仙魔如何,干卿何事? “多谢仙人救命之恩!”小五从茶馆的说书人口中听得此言,今日顺手拿来用用。 在小五的眼中,林墨仍见到疑色,看来并未放下戒备。原本林墨也没想着,能三言两语就让小五放下戒心,这种事情需慢慢来。 他不紧不慢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依旧是白日里萧天复听到的回答:“我没有名字,哥哥们都叫我小五。” 或许小五心里,一直只当那是他们兄弟排出来的长幼顺序,未曾将其当作名字,他不明白,名字只是个代号,叫得习惯了,什么都可以是名字。 “小五?听起来确实不像个名字。”林墨呵呵笑道。 小五只觉得林墨是在取笑他。倒也无所谓,身为乞丐,唾骂取笑还见得少吗,早便司空见惯了。 林墨看着小五,只觉眼前这少年颇为有趣。将流言蜚语视若无物,禅定老僧的心境也不过如此,可见其成熟。然而他偏偏那般天真,为了一份承诺,还是一份无人知晓的承诺,不远千里来到这归元山,走进一个本不属于他的陌生世界,被权与利的交锋带入旋涡中心,最终将被旋涡吞噬。 其实想想也挺可笑的。一个小乞丐都知重信守诺,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却时常背信弃义,表面仁义道德,背地勾心斗角,只为争名夺利。 人欲如汪洋,无常盈也。 被林墨盯着看,小五觉得有些不自在,稍稍挪了挪身子,而后兀然张口:“你也想问我关于仙人的事,对不对?” 突然被问,林墨显得有些惊愕,他怎么也想不到,身前缩成一团,眼里满是惶恐与戒备的小五,竟会主动和他谈起段柯的事。 诚然,林墨也对稷下学宫的秘密感兴趣,也想听听段柯的遗言。事关圣人秘辛,天下何人不心动?他本打算等小五放下戒心,有了些许信任,再与小五提及此事,不想小五竟主动问了,那他也便开诚布公吧! “不错,段柯的事情我也很感兴趣。”林墨笑着。 果然,都是这样。 小五却突然沉默了。他在犹豫,犹豫该不该把一切说出来。有别于之前,那时小五心中的信念十分坚定,而今从生死门前走过,恐惧狠狠击中他,所坚信的摇摇欲坠。 终究...... 正当小五欲将一切和盘托出之时,林墨的手臂搭上小五窄窄的肩膀:“若你不愿,我不强求,一切遵从本心便好。快起来吧,好不容易洗净的身子,莫要弄脏了!” 林墨拉着小五站起来。 而小五也没有反抗,跟着肩膀上轻轻的力量,慢慢地站起身子,昂首望着高大的林墨。 手指微动,地上散乱的原本为小五备好的衣物便自己飞过来,穿在小五身上。不太合身,有些宽大,林墨又施了个术法,将衣物变得贴合小五的形体。 一通举动令小五愣住。 高高在上的道德宗宗主,竟为人穿衣,这是多少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啊! 正衣冠,以彰其风貌,果不其然。换了身衣服的小五,便如换了个人一般,身形瘦小却挺拔,全然不似乞丐模样,倒颇具几分仙门弟子的风范。 满意地点点头,林墨端起手,拿出他宗主的架势,正色道:“段柯之事,我便当从未听闻,可世人并非皆如我这般舍得,你之处境,仍旧危险。” “危险?”小五方才回过神,喃喃道。 林墨又言道:“你或不知,段柯遗言其中涉及隐秘,无论仙门正派,或是邪魔妖道,皆欲抢夺。而你乃段柯托付遗言之人,此事很快便会为世人所知,到那时,你将成为诸方势力争抢的对象,如今夜黑衣人之事,日后必不会少,你且早做防备。” 提到黑衣人,小五刚被抚平的惊恐又浮现出来。想想以后,还会有无数这样的黑衣人盯着自己,随时要抓他,逼问他,甚至杀了他,恐惧的阴霾充斥着小五的脑海。 “我就是送个信,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只是想和三哥过普通人的生活,为什么就这么难呢......”小五一遍遍问自己。 他第一次认为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如果那日他不回破庙,便不会认识段柯,更不会发生今日之事。或许小五和三哥会继续做一对乞丐,日日行乞为生,勉强度日,但乐得安稳,不必重现噩梦。可惜人生最不可能的就是如果。 怀疑与恐惧终于压垮小五,他哭出声来。 哭声令林墨动容,心中幽幽一叹:他终究只是个孩子罢了! “自你遇见段柯开始,便再也脱不开干系,平静的生活将离你越来越远,你身边的人也可能因此而受到牵连,你今后有何打算?”林墨说的这些绝非危言耸听,而是不远的将来。 小五哭着,抱着脑袋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些要对他出手的人,非仙既妖,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乞丐,除了任人鱼肉,又能如何? 此刻,小五最害怕的便是那场噩梦,害怕梦里发生的事情会一一应验,他会死,三哥也会死,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家园,一夜之间化作灰烬。 砰的一声,小五跪下来,对着林墨连连磕头:“仙人,求求你帮帮我,我不想让三哥死,我只有他一个哥哥了,求求你救救他!” “你先起来。”见小五仍跪着,林墨只好施法让小五站起来,接着说道:“你可愿拜入我道德宗门下?” “愿意,只要能救三哥,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好,自今日起你便是我道德宗第三百二十七代弟子,身为道德宗宗主,我会护着你,至于你那位三哥,待明日回宗之后,我也会派人下山寻他,将他带回来一并收入门下。”看得出,林墨是真心想要搭救这个可怜的孩子。 “多谢仙人!” 小五忽而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林墨见状,赶忙抱住小五,查探他的身体。原来是情绪起伏过大,伤了心神,睡一宿便好。为防小五再做噩梦,林墨干脆用织梦术给小五织了个好梦。唯愿好梦成真。 鹰极峰晔阳院内,萧天复等候多时,仍不见辛邧归来复命,不禁眉头一皱,事情恐生了变故,便瞬行至辛邧的居所。 一入门,便见辛邧盘腿坐于榻上,脸色惨白,两肩各嵌着一枚茶盏,正运功疗伤。萧天复也不多言,闪现至辛邧身后,运劲推掌,助其一臂之力。 铛的一声,茶盏破体而出,连着血肉,打在门框上。 耗费两个时辰有余,辛邧体内的伤势才算稳定下来。萧天复随之问道:“是谁伤的你?” “回宗主,是林墨。”辛邧的脸色仍不好看。 萧天复冷眼一瞥:“你当本座是好骗的吗?我与林墨在鹰极峰对弈,他如何去往鹤回峰伤你。” 辛邧咳嗽,咳出一片血沫:“宗主,属下所言句句属实,的确是林墨伤的我,我还与他打了个照面。” 正疑惑着,萧天复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一气化三清! 好你个林墨,居然连我都敢算计。 心里咬牙切齿,表面若无其事,萧天复又问:“林墨可曾认出你的身份?” “属下蒙了面,出手时也刻意掩盖了招式,不过从林墨的话里,他似乎......猜到了我的身份。”辛邧也并非傻子,林墨所言明显意有所指,他怎会听不出。 “宗主,你说他会不会......”担忧的神情配上惨白的脸色,还真是相得益彰。 萧天复知道辛邧担心什么。对一个孩子出手,此事实不光彩,若传出去,恐怕有损归元宗名声。但是萧天复神色淡定,貌似并不忧心。 “林墨那只老狐狸,还不至于连这点分寸都把握不好。”萧天复何尝不是另一只狐狸。 各派之间暗中争斗多年,不光彩的事情多了去了,大家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愿意说出来,就是不想把彼此之间的关系闹得太僵,毕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我交给你的任务完成得如何?”相比其他,萧天复只关心稷下学宫的秘密。 “回禀宗主,我对那个小鬼用了搜魂之术,在他的记忆里,我看到段柯对他说......莫问人间事,只作行者观。”辛邧把一切原原本本说给萧天复听。 却见萧天复目光一凝:“你所言可属实?” “不敢欺瞒宗主。” 凉辛邧也没那个胆子。听完那句“莫问人间事,只作行者观”,萧天复非但没有开怀大笑,反而怒从中来,握紧了拳头,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段柯啊段柯,你宁愿让稷下学宫的秘密尘封,也不愿让它落入我手中,还真是我的好师弟啊! 第十章 道德(中)(少年篇) 翌日清晨,天已大亮。 小五仍流连在梦中。那是他做过最美好的梦,梦里哥哥们都还活着,他们住在一座大房子里,有了各自的家人,和睦相亲。如普通人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必为温饱烦忧,平凡而宁静,享尽岁月安好。一切都是小五梦寐以求的。 如若可以,沉溺梦中又如何,总好过遍体鳞伤的现实。 连连的敲门声惊醒小五的美梦,他坐起身,锦被顺势滑落,衣衫早已穿戴在身。扫了眼四周,屋内桌椅整齐,全无半分打斗的痕迹,却也不是他梦里屋子,昨夜种种恍如繁星迷梦。 “原来是梦啊!”小五呢喃。 又是那阵敲门声。 小五掀开锦被,目光扫过身前,胸口的衣服上赫然一个豌豆大小的鲜艳红点,似乎是......血迹。刹那间,昨夜种种皆浮现眼前。逼问小五,甚至险些要了他性命的神秘黑衣人,救他一命的道德宗宗主林墨,都曾真实的存在。如此说来,拜入道德宗一事也并非子虚乌有喽! 短短一夜,竟发生如此多事,小五属实需要些时间消化。 已是第三次敲门,声音急促而有力,门外之人显然有些不耐烦,若是小五再不开门,那人估计要破门而入了。 “来啦!”小五回过神,赶忙给个回应,而后下床开门。 门外之人正是昨日送小五到此的谢明廉。此刻,他心情有些糟糕。送小五下山之事,随便使唤一个外门弟子即可,师父却让他亲自去,令他心生不满。加之小五乞丐的身份,谢明廉本就厌恶,如今又叫他好等,心情之差,可想而知。 当然,生气归生气,仙门弟子风度自是不能丢的。见小五开门,谢明廉也只是板着脸,没给什么好脸色,却不曾大动肝火。 “走,我送你下山。” 小五却还惦记着昨日萧天复许诺的盘缠,向谢明廉问道:“盘......盘缠的事......” 留他在山上借宿一宿已是莫大的恩德,现下竟还敢与他谈银钱之事,谢明廉顿时觉得,眼前这小乞丐属实贪得无厌,心中更加不悦,不由地白了小五一眼。 那眼神吓得小五一哆嗦,向后退了几分。 虽不喜,但那是师父昨日亲口许的诺,谢明廉也能照办。他伸手变幻出包袱,扔给小五,冷冷说道:“拿着它,下山。” 接过包袱,沉甸甸的,还有乒乒乓乓的响声,伸手随意一掏,便是一枚金锭子,里面想必也全都是金子。小五哪见过如此多的金子,顿时傻了眼。 终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乞丐! 谢明廉暗自腹诽,鄙夷之色几欲夺眶而出。 “随我下山。” 还未来得及确定是否又是一场美梦,谢明廉便已走出数步,小五当即跟上。 半途,二人好巧不巧与林墨、萧天复相遇,又一通莫名其妙的交谈,坐实小五拜入道德宗的事实,好似计划好的一般,可小五全然不知情,只是林墨的独角戏。之后,林墨又借口宗内生了些琐事,急匆匆的离开。 明知满是破绽,却不可强留二人,萧天复只好咽下这个哑巴亏。 地仙境已可使瞬行之术,林墨却偏偏用了最初阶的御剑,或许是为了让小五早些适应,毕竟他已步入金丹,御物指日可待。 穿过一片雾海,巍峨庄严的玄岳山道德宗近在眼前。 二人下落。脚下是一片极大的广场,汉白玉铺砌的地面,或是年岁久了,色泽稍显黯淡。广场中央立着一方巨大石柱,高百丈有余,顶端云气缠绕,仿佛撑起天空。 小五仰望那擎天石柱,顿觉己身之渺小。 众人迎上前,对着林墨躬身作揖:“恭迎掌门回山。” “不必多礼。” 林墨谦逊带笑,轻轻唤了声“苏阮”,便见一美貌女子走上前来,对着林墨恭敬回道:“弟子在。” 目光看向身旁的小五,林墨说道:“他是新入门的弟子,你且带他去换身道袍,稍后来玉虚殿见我。” “是,师尊。”苏阮淡然一笑,对小五说道:“师弟,请随我来。” 方走没两步,小五便想起重要的事情,又跑到林墨身边,抬首问道:“仙人,三哥的事情......” 林墨知道小五要说什么,便道:“你放心,我会安排妥当的。常豫,你领几位弟子去一趟义阳城,在城外破庙寻一乞丐,将他带回宗内,若他不愿,你便说是小五让你们去的。” “弟子定不负师尊所托。”常豫持事稳重,极少出岔子,林墨将此事交于他自然放心。 转而林墨又对小五说:“事情我已安排下去,相信不日便会有结果,你安心待在山上,静候佳音即可。还有,莫要叫我仙人,我不过是人间修士,当不得这般尊崇的称呼,你且唤我掌门便好,若是他日入我门下,也可唤我师父。” 小五感到亲切,却又有些不知所措,显然尚未接受拜入仙门的事实。昨日还是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今日便踏足仙境,成了世人尊仰的仙门弟子,如此大的转变,谁又能轻易接受呢! “掌......掌门。”小五试探性的唤了声。 看着身前胆怯腼腆的小五,林墨笑容和蔼,仅仅像一个长辈。 跟在苏阮身后,小五走出广场,站在一座亭子里,一侧是光洁如玉的石壁,一侧则被云雾填满,除了厚厚的云霞雾气,见不着他物。 不经意间的神情最会出卖人的心思。苏阮知晓小五心中的震撼,她初次来此,神情与小五别无二致,只是见得久了,也觉索然无味。唯有初见时最是惊艳,世间风光皆不过如此。 让小五看了好一会儿,苏阮才带着笑容说道:“我们身处之地名为观雾亭,而你眼前之景则是玄岳山有名的雾海。” “雾海?” 苏阮解释道:“玄岳山位于通州正中,属九州南部,水气充盈,因峰谷走势,聚之而不散,凝之而雨,便成眼下之雾海。” 是真是假,其实苏阮也不甚清楚,不过《九州山川志》中这般记载,她也就照本宣科而已。 见苏阮抬脚行出,小五当即跟上,二人走在一座长长的回廊上,一眼望不到回廊尽头。每隔两丈,左侧的石壁上便有一处凹痕,内置一盏石灯,灯火长明,故而脚下回廊只有些阴晦,不至于幽暗。 “此处名为雾台栈道,乃门内前辈修筑,是连接玄岳山十二峰的唯一通道。当然,修为踏入筑基之境,便可以御物而飞,自不必走此栈道。”苏阮又道。 除却雾海,玄岳山十二峰还有诸多秀美景色,苏阮也不一一枚举。小五既已是道德宗弟子,往后待在山上的时日还长着呢,那些风光美景,他总能看个遍的。 苏阮忽而想起,走了许久,她竟还不知小师弟的名姓,确是疏忽了。于是便问:“师姐疏忽了,竟忘了问小师弟的名字,不知小师弟姓名为何?” 又一个问小五名字的,又是一样的回答:“我没有名字,哥哥们都叫我小五。” 这下苏阮终于明白,为何师父不将新弟子的名字公之于众。小五这名字说不得低俗,却也不算雅观,更毫无寓意,与他们修行者的身份着实不符,被人听到也有失宗门声名,林墨应是打算亲自为小五赐名。 尚未更名,便这般唤着吧! 苏阮道:“小五师弟,这雾台栈道路途漫长,需耗费些时间,我与你讲讲宗门内外事宜,你看可好?” 小五点点头。那些事情,他以前只当是逸闻听听罢了,可如今都与他息息相关,每一桩每一件小五都需好好听着,以免来日多生事端。 见状,苏阮便与小五说道起来。 世上修仙门派众多,但为天下修士所共举的,唯有七家。雍州佛门圣地大梵音寺;冀州百里世家铸剑城;澜州青衣素手清心阁;中州天下道统归元山;通州上古遗珠道德宗,至于其余两家,一个是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机楼,另一个则是立于天山之巅,少有出世的缥缈仙山。 论历史之悠久,道德宗仅次于缥缈仙山,二者皆是经历过上古之争,有着数万年传承的古老宗门,只是岁月辗转,世事变迁,前者渐趋没落,而后者依旧屹立不倒。 道德宗之所以衰落,归根结底还是道统之争。其传承至今,共经历过四次道统之争,最严重的一次,道德宗直接分化为道宗和德宗,二者为了道统大打出手,彼此消磨实力。之后历经千年,两派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些,又遇上魔界入侵人间,为抵御魔界,两派精锐尽出,元气大伤。其余诸派皆虎视眈眈。 所谓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危机未尝不是转机。 云上仙界初立不过十数年,便有一奇才现世,与皇室同姓,名唤伯阳。他更名易姓,先后拜入道宗和德宗,且尽得门内功法武学真传,而后避世隐居六十余载,呕心沥血,将道经与德经合二为一,成《道德真经》。两派道统之争由此终结,道宗与德宗又重新合并为道德宗,李伯阳也顺理成章接任宗主之位,后世称其为道德老祖。 由此,道德宗逆转颓势,重现焕发生机。 第十一章 道德(下)(少年篇) 路还未走到一半,话也才刚刚讲了个开头,苏阮继续道:“玄岳一山皆是我道德宗的范围,其下有十二主峰,六十支系,二十四涧,十一洞府,三处寒潭,九眼灵泉,十方青池,以及盛景无数。” 不愧是有着数万年传承的古老宗门,领地之广,远非那些后起之秀可比。自两界大战后,归元宗势大,号称天下道统,却也不过才六座主峰,仅是道德宗半数,更莫言其他,能与之比肩的,怕是唯有高居天山之巅的缥缈仙山。 小五听闻,大为震撼,不过他只是听懂了几个数字,那些山涧洞府他不知为何物,于此刻的小五而言,山便是山,水便是水,观之而无他物。 接着听苏阮讲道德宗十二主峰。 太和峰为中峰首座,乃朝会之所,晨起暮练、外客来访、门人纳新,及一众重大事宜,皆在太和峰处置。峰内有玉虚大殿,凡遇大事,需商议定夺,门内长老尽聚于此。从旁为朝天宫、绝尘宫,前者为坐悟飞升云上界接引之地,后者是新弟子入门,净垢绝尘、更服向道的洗礼之所。 中峰以南,有索桥相连,是为仙室峰。此峰最是清静,唯寥寥数人而已,可他们皆是道德宗不世出的前辈,是大能之人,有着太上长老之称。其守护之地,为道德宗宗祠,宗内先贤无一不供奉于此,香火永世不绝。宗祠庄严肃穆,故少有人往,唯有掌门及几位长老去得勤些。 虚衍峰位于仙室峰南下,与持盈峰隔涧相望,两峰之间便是二十四涧中的会仙涧。虚衍峰内最为显著的,便是高耸的七层经阁,名曰藏楼,道德宗功法典籍皆收录于此。 藏楼七层,每一层皆是不同。第一层所藏之书皆是风物人文,内容驳杂,类似《九州山川志》、儒门经典、诗文舞乐、人物秘闻,其中都有收录。二三层则尽是功法道术、道家典籍,李伯阳的《道德真经》便在此处。炼药炼器之术在第四层,此中有丹方上千,炼器之法数百,不过所炼之器最多也只是仙品,毕竟唯有祁山眠谷可出神器。第五层则全是先辈修行感悟,可为后人指点迷津。第六层是禁术,门内弟子皆不可涉足,更不可偷学。至于第七层,已经数万年未曾开启,无人知晓其中是怎样一番景色。 持盈峰在玄岳山最东,虽偏远却极重要,戒律堂设于此峰,统管道德宗内外刑罚。 虚衍峰之南,一前一后分别是无相峰和明镜峰。新入门的弟子皆会在无相峰生活一段岁月,待行过拜师礼,则会离开无相峰,与师父同修。其后的明镜峰乃是炼药炼器之所,最为富有。 而最为贫瘠的当属玄观峰。远远望去,玄观峰便如一块巨大的岩石,光秃秃的看不到几分绿色,深入其中,更是怪石嶙峋。可偏偏玄观峰颇有人气。原因在于,玄观峰内有一片石碑林,碑上皆是前人修行时留下的感悟与剑意,无数人到此或欲突破瓶颈,或欲领悟一招半式,成功者当然不在少数,故而络绎不绝。 微澜峰、隐雾峰、常妙峰此三峰精致虽好,却并无特别之处,不过是掌门和两位长老的居所。但常妙峰妙玉真人座下,皆是女弟子,且个个都是闭月羞花之姿,门内弟子都希望求娶一人,共修道侣。 西方翠微峰是一片汪洋竹海,灵气充裕,在此处修行大有裨益。 北方清静峰则是难寻的洞天福地,道德宗十一洞府尽数在清静峰中。 细观道德宗十二峰,其中颇有学问。持盈、明镜、翠微、清静四峰位列四方,与星宿四象相合,已具阵势。 常妙、隐雾、微澜、玄观、无相、虚衍、仙室此七大主峰,分别对应摇光、开阳、玉衡、天权、天玑、天璇、天枢七星,而太和峰则处于星极之位,恍如一方大阵在列。 能选中这样的地势,道德宗开宗立派之祖,想必也是位精通风水术数的奇人。 不觉间,路已走了一半。 苏阮讲的这些,尽管小五很认真在听,可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只能记住三两分。好在未来的日子还长,道德宗十二主峰,小五总会解除个遍,终有一日,一切都将轻车熟路。 十二主峰讲完,苏阮又与小五说了些别的,无外乎宗门规矩之类。 日中,无相峰近在眼前。 小五远远望过去,好大一片屋子,约莫有上百间,鳞次栉比,错落有致。那就是他日后将要生活的地方吗? 前方是一座铁索桥,在山风中微微摇晃。小五迟疑,抬起脚又收了回去,直至苏阮微笑着向他伸出手,小五才犹豫地牵着苏阮,走上索桥。两侧雾海下都是万丈深渊,小五既好奇,又不敢看。 峰内那些也都是新入门没多久的弟子,有些看着年纪还没有小五大。他们见到苏阮师姐牵着个小孩儿向他们走来,纷纷望过去,有些孩子在笑,有些则不动声色。 一位黑白道袍的师兄上前迎接,与苏阮拱手对揖。 “加炎师弟,他是刚入门的弟子,劳烦你带他去换身衣服,稍后我要带他去玉虚殿面见师尊。”苏阮轻轻推了推小五。 瞥了眼小五,震惊之色一闪而过,赵加炎回道:“苏阮师姐客气了,我这就去办。小师弟随我来吧!” 苏阮似乎想到些什么,当即问道:“对了加炎师弟,你今日可曾见过惜音师妹?” 赵加炎的目光扫过一群孩子:“方才我还见着她在此处玩耍,现下却没了踪影,不如师姐问问小师弟们,说不准他们会知道惜音去了何处。” 小五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不知道他们谈论的惜音是谁。 仙室峰。 将小五安置妥当后,林墨便径直来了宗祠。仙室不比其他几峰,稍显低矮,云雾之气萦绕在峰顶,经年不散,虽有青灯为引,四周仍旧昏暗。幸而祠堂内烛火众多,照一片明朗。 林墨捻起一支香,以烛火点燃,轻轻吹灭火苗,对着先贤灵位三拜,随后将香火插入香鼎。 幽暗的阴影中传出声音:“那孩子资质平庸,终其一生,难成大器,将他收入门下,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那声音沙哑,听起来好似迟暮老人。 “将一个资质平庸之人收入门下,任其浪费资源,哪一派都不会干这般蠢事,事出反常必有妖,那孩子身上恐怕有着大秘密。”黑暗中又一道声音,相比之前那一位有气力得多。 林墨站在香案前,盯着供奉的无数牌位,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稍有气力的声音又道:“看来我猜对了,那孩子身上有着非比寻常的秘密。” 都是在人世间混迹多年的老江湖,这点事情若是猜不出,那前半生算是白活了,可即便知道小五身怀隐秘,他们却算不出那是怎样的秘密。修者能知过往,而不晓未来,那是天机,亦是大道之行,世间可卜算天机者,屈指可数。 沉默许久的林墨终于张口:“段柯临死前,将稷下学宫的秘密告诉了他。” 听到稷下学宫,黑暗中的那些声音顿时都沉默下来。 片刻后,又是那个沙哑的声音:“此事,属实?” “若是假的,萧天复也不会派人,暗中对他行搜魂之术。” 那声音问:“依你之所言,萧天复岂非已经掌握了稷下学宫的秘密?” 林墨面露笑意:“非也。当日围杀段柯之人,十有八九是萧天复派去的,我们猜得到,段柯也一定猜得到。他比我们更加了解萧天复,了解他是怎样的心性为人,却依旧让那孩子将遗骸送回归元山,想必有着自己的算计,所以他必定不会让萧天复轻易得到稷下学宫的秘密。” “那可搜魂之术,什么秘密都藏不住的。”又一个粗犷的声音。 “萧天复能想到的,段柯就想不到吗?虽然我不知道段柯使了什么手段,但萧天复从那孩子身上找到的答案必定不是他想要的,否则也不会放任他与我回道德宗。”还是老狐狸狡猾啊! 仍是那个沙哑的声音:“萧天复未能如愿,你觉得你便能从那孩子身上觅得蛛丝马迹?” 林墨又沉默良久。 “师叔可相信缘分?” 缘分?修行之人最信的便是缘分,种种际遇,皆逃不过一个缘字。修行之人最不该信的也是缘分,所谓缘分天注定,修炼一途本就是逆天改命,又如何能相信上苍安排的缘分? 见师叔不言,林墨又道:“缘分二字,最是玄妙,无论师叔相信与否,墨却是信的。墨在继任掌门之位前,曾有幸见过天机子前辈一面,前辈为墨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墨与一字有着不解之缘。” “何字?” 青烟随林墨指尖舞动,勾勒出一个“五”字,令人费解,唯有林墨知晓其中含义。 从懵懂孩童,修炼至地仙之境,林墨用了五百五十五年五月五日又五个时辰,这是他反复计算过的,分毫不差。且他又是道德宗合宗以来第五位掌门,门下有五位弟子......一切看似巧合,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因此林墨相信,小五也与他有缘,这也是他将小五收入道德宗的另一大原因。 “你如今是道德宗宗主,该如何决断,你拿主意便是,不过师叔希望,你万事以宗门利益为先,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沙哑的嗓音语重心长。 “师叔之言,墨谨记。” 以前,林墨也不相信缘分,可自遇见天机子后,诸事皆如其言,命中似有注定,他与“五”有着不解之缘。所以林墨想要赌一次,赌他和小五之间的缘分,赌小五和稷下学宫之间的缘分。 仙室峰青烟缕缕,飘向云深不知处。 第十二章 微澜(少年篇) 山风丝丝微凉,竹影阵阵婆娑。 此处乃是翠微峰,山峰内一大片竹林海,四季常青,苍翠貌若春水。竹叶层层堆叠,足下不见土色,松软如新棉。 竹林中,有一人影正坐着。他一袭墨色道袍,庄重威严,仅仅是道背影,便令人肃然起敬。修道之人皆挽发为髻,他则不同,以冠束发,流云垂鬓,好似儒门书生。 他正坐于蒲团上,手捧一卷诗集,身前一方茶案,炉烹一壶热茶。 身后空间微微波动,人影陡现,赫然便是道德宗宗主,林墨。他离开仙室峰,又来了翠微峰。 林墨走向书生,变出个蒲团,在他对面坐下,轻笑道:“在这翠微峰竹林烹茶品卷,师弟真是好兴致啊!” 那书生放下手中诗集,左手拿捏着袖口,右手提起炉上烹好的热茶,为林墨添上一杯:“别处太过喧闹,唯有此地安静些,最宜品读。” 不愧是师兄弟,言语之间,脸上都挂着笑容,只不过书生的笑容似有似无。 放下茶壶,双手捧着茶盏递给林墨,那书生又道:“师兄方才可是去过仙室峰宗祠?” “你怎知我去过宗祠?”茶盏送到嘴边,又恍然停下,林墨不解的问。 书生答道:“师兄身上有很浓的香火味,整个道德宗内,唯有仙室峰宗祠香火不断,不难猜到。”而且回山拜宗祠,这也是林墨一直以来的习惯。 林墨闻了闻袖袍,确实有着浓重的香火味,在宗祠内走过一趟,不可避免会沾染些。 他一笑而过,抿了抿手中的茶,入口绵软,茶味苦涩,甫一进入咽喉,又觉几分回甘,是有些年头的普洱老茶无疑。 喝惯了临安的明前龙井,其味道清甜可口,入喉柔香,忽而品一品普洱老茶,林墨竟觉别有几分滋味,但若是让他常饮,林墨必不会习惯。普洱老茶苦涩提神,唯有他这手不释卷的师弟能甘之如饴。 “听说师兄带了个孩子回山?”书生为自己也添一杯茶。 林墨放下茶盏:“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师弟你啊!” 有些事想要隐瞒,总有些手段能瞒得住;有些事想要知道,也总有方法能够打听,不过有心无心而已。 书生并未着急饮茶,而是放任它凉些,那样苦味更重,但他却偏偏喜好那种苦味,人生皆苦,一杯苦茶又算得了什么? “师兄亲自将他带回宗内,如此大的阵仗,瑾年想不知道都很难呐!”书生假笑打趣。 玩笑归玩笑,可该谈的正事,林墨还是十分严肃的。 “师兄先前去宗祠,想必也是为了那个孩子的事情,几位师叔意见如何?”陆瑾年问林墨。 林墨缓缓回道:“他们不过问此事,只是劝我以宗门利益为先。” 果然还是一副老样子,那些师叔前辈们张口闭口就是宗门利益,除此之外再不管其他,也真是够冷漠的。不过在其位谋其职,林墨身为道德宗宗主,确实该以宗门利益为先。 林中有风吹过,茶盏中泛起波澜。 话题回到小五身上,陆瑾年道:“能被师兄看上,那孩子想必是天赋异禀,瑾年在此恭贺师兄,又觅得佳徒。” 陆瑾年举起茶杯,拱手庆贺。 却见林墨笑着摇摇头:“师弟终于猜错了。那孩子资质平庸,于修仙一道无甚天分,诸位师叔给他的评价是,终其一生,难成大器。” 如此便让陆瑾年感到困惑。他素来知晓,师兄眼光极高,即便是中上之资,若无过人之处,也必不会收入门下,今日却破例,将一个资质平庸之人纳入门中,属实奇怪。莫非那孩子有着什么秘密不成? “师弟不必猜测,便让师兄来告诉你吧!”林墨也不卖关子,当即明说:“那孩子与稷下学宫有关。” 听闻稷下学宫,陆瑾年神色立正。 林墨将一切讲了出来:“那孩子是段柯死前唯一见过之人,段柯又将一身修为传给了他,所以极有可能,稷下学宫的秘密也告知了他......他或是当世,除仙帝重昀外,唯一知晓稷下学宫秘密之人。” “这么说,师兄是想从那孩子身上打探出稷下学宫的秘密。” “难道师弟就不想看看稷下学宫究竟是何模样?” 说不想,那是假的。稷下学宫,那是天下修习儒道之人的梦中圣地,无人不心向往之。自夫子失踪,稷下学宫便被封印,以儒入道之法就此失传,以致天下儒生无缘仙途,故而天下都传,学宫内有儒道至法,得之可参悟天道。时至今日,但凡有任何与学宫相关的消息传出,都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陆瑾年修的也是儒道,对稷下学宫同样充满好奇,可他亦有自己的坚守:“稷下学宫,吾心往之,若是与我有缘,我必亲自进去看看,若与我无缘,不可强求。” 林墨知道,陆瑾年的话同样是说给他听的:“师弟放心,我虽觊觎稷下学宫之秘,却还不至于做出那般败坏道德之事,我将那孩子带回宗内,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保护他。师弟还不知道吧,昨夜萧天复派人对他搜了魂,若非我及时赶到,他恐怕命不久矣。” 表面君子,暗里小人,是萧天复的作风。 “对一个孩子竟也下得去手!”陆瑾年胸腔中不禁燃起怒火。 “连亲师弟都能下手,一个孩子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林墨对萧天复的为人也极其鄙夷,只是面对面时,依旧要装作和和气气,这便是权术。 稷下学宫之秘,觊觎的不止林墨一个,假如此事传出去,小五必将成为天下人争抢的对象,到时危机四伏,小五迟早会丢了性命,如今拜入道德宗内,不失为一种保护。 陆瑾年看得长远:“师兄的苦心,瑾年明白,可师兄能护他一时,总不能护他一世吧!他早晚要下山历练的,那些危险他终将自己面对。” “真到了那个时候,段柯之事恐怕早就被人遗忘了,我们又何须为他担心?”林墨倒是乐观。 时间如浪涌,会消磨每一朵浪花,却总有人记得它们曾经存在的模样。 说过,那孩子资质平庸,若是其他的人将他带上山来也便罢了,可偏偏是你亲自带他回山,无数双眼睛看着他,如果十年二十年后,他仍然毫无成就,铺天盖地的质疑声便能压得他喘不过起来。那时,你又待如何?” 人言可畏,这个道理陆瑾年再清楚不过。那些流言蜚语,诋毁造谣,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刀剑伤得只是肉体,言语却能击溃人的心灵。咬一咬牙,或许能够忍住疼痛,可四面八方而来的指责与怀疑,哪怕是再坚强的心,都会被拖入黑暗。 那是陆瑾年曾面对的,最残酷,最冰冷。 陆瑾年不希望那个孩子步他的后尘。 林墨脸上非但没有忧心之色,反而笑出声来:“所以我才会来此处见你。” 目光一凝,陆瑾年立刻猜到,林墨恐怕一早就存了心思,脸色骤变:“你想让我收他为徒,这绝不可能。” 见师弟有些气愤,林墨笑脸迎上:“儒生一道本就偏门,又无功法相助,他若是拜入你门下修行,哪怕三五十年后仍一事无成,也不会有人多说半句。况且他身怀学宫隐秘,也算是与儒道有缘,说不准将来,他便是下一个夫子呢?” 夫子何许人也,岂是谁想成便能成为的。 陆瑾年没好气道:“夫子只有一位,他绝不可能成为下一个夫子,我也不会收他为徒,你便绝了这念想吧!” 林墨了解陆瑾年,就如同陆瑾年了解林墨。他深知,自己这位师弟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几位师叔三番五次催促他收徒传道,他都不为所动,自己再坚持下去也是无用。 “哎,挺好的孩子,可惜了!”林墨惋惜长叹,显然是故意表演给陆瑾年看的。 虽未如愿,林墨也未表现出丝毫失落,相反面容依旧带笑。他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小五比任何人都适合儒生之道,陆瑾年迟早会收他为徒,因为他们实在太像了。等着吧,来日方长。 将杯中剩下的茶水饮尽,林墨稍稍皱了皱眉。 凉了的普洱茶真苦! 陆瑾年杯中的茶也已凉透,他一饮而尽,还仔细品了品味道,醇厚。 林墨望向太和峰:“算算时间,苏阮该带他去玉虚殿了。要不师弟也随我去见见那孩子?” “无甚兴趣。”陆瑾年又捧起诗集,似对先前之事仍有些许不悦。 “日后识文断字,你将是那孩子的先生,今日先去打个照面也是好的。而且你方才已拒绝过我一次,再推辞的话,你让我这当掌门的,面子往哪儿搁啊!”林墨铁了心要让陆瑾年走这一趟。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掌门”二字都搬了出来,陆瑾年不得不给这个面子。 他袖袍一挥,茶案便被消失了,旋即站起身:“走吧!” 林墨露出狡黠的笑容。 第十三章 忆之(少年篇) 小五换了身新衣,和其他弟子一样的黑白道袍,披散的头发也束起来,颇像个小道士。 苏阮领着小五,御剑飞往太和峰玉虚殿。 已是第三次在剑上飞行,小五却还未习惯,仍旧害怕极了,拉着苏阮的衣角,绷紧身子,不敢睁眼往下看。 瞅了眼小五,苏阮嘴边含笑。她忽而回忆,师父第一次带她御剑时,自己也是这般害怕,眼睛不敢露出一丝缝隙。那些入门的少年弟子都是如此,从恐惧到轻车熟路,每个人都要经历这样的过程。 再次落在那座广场,苏阮收起佩剑。 二人一前一后走向玉虚殿。迎面走来的弟子会向苏阮轻轻行礼,而苏阮也微笑着回礼,同门之间和睦融洽。 青山隐于雾中,殿宇雄峙峰顶;云霞勾连灵脉,仙鹤盘旋长鸣。此之为玉虚殿。 走上高高的石阶,青铜牌匾悬挂,上面书着三字——玉虚殿。此三字乃是道德宗开山鼻祖,道德天尊所书,流传至今,已不知多少年月,算是道德宗内,除那方擎天巨柱外,最古老的物件。 来到殿前,更惊叹于大殿之雄伟。殿内门扉大开,十分敞亮,全然不似归元山长极殿那般昏暗。 走入大殿中央,只见大殿上站着两人,一位是换了身靛青道衣的林墨,另一位则是仍着墨色长袍的陆瑾年。而他们二位身后供奉的两张画像,则分别是道德天尊和道德老祖。一位是道德宗开山鼻祖,一位令道德宗脱胎换骨,供在此处以观后人瞻仰。 苏阮俯首作揖,恭声道:“师尊,陆师叔,弟子苏阮奉命将小五师弟带到。” 林墨上下打量着小五。 还真别说,仔细梳洗罢,像那么回事儿了! 随即收回目光,摆正姿态,林墨正色道:“自今日起,你便正式成为我道德宗第三百二十七代弟子。我道德宗自开山立派以来,传有十六字训诫,‘持正卫道,守义为先,束德己身,与人行善’,望你将此十六字铭记于心,为正人,行正道。” 虽然还不清楚这十六字是何含义,不过小五记下了,很认真的记着。 见小五愣在原地,苏阮当即侧过身子,轻声对小五说:“小五师弟,该回掌门的话了。” “啊?”小五有些懵神,过了一会儿才支支吾吾的说出一个“哦”。 小五面向林墨,点着头回道:“我知道了。” 若是有旁人在此,见小五这般回答,定会放声大笑,嘲讽小五是个不知礼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苏阮暗自悔恨。方才来的路上,她竟忘了教授小五礼仪,以及最基本的话术,如今在殿上闹了这般笑话,属实是她的过失,幸亏殿上没有外人,不会有损宗门名声。 她出言立即纠正小五:“小师弟,你该如此回话,弟子谨记掌门教诲。” 于是小五便学着苏阮的模样,躬身作揖:“弟子谨记掌门教诲。” 由于怀里抱着个大包袱,小五作揖的样子十分别扭,收也不是,放也不是,生怕怀里的包袱掉在地上。 来之前,苏阮便曾劝过小五,将那包袱留在无相峰别院,会有人替他照看好的,也省得路上麻烦。可小五就是不听,非要抱着包袱来玉虚殿,便造就了眼下这尴尬局面。 殿内几人,数林墨与小五接触的最多,所以也最了解小五的为人。宗内那些弟子长老,常年待在山上,于金银细软之物并无多少兴趣,但小五不同,他是乞丐出身,活着对小五而言,非比寻常的重要,而怀里那些钱财,足够让他和他的三哥过上更好的生活,小五又怎能轻易放下? 林墨深知,思想的转变非一朝一夕,需要循序渐进,所以也并未怪罪。 一直不苟言笑,捧着本诗集翻看的陆瑾年,却突然来了兴致,目光绕过书册,先是看了看小五那张略显胆怯,又土里土气的脸,最后目光移向他怀里的包袱。稍微使个小术法,包袱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见到包袱里的东西,陆瑾年看小五更加不顺眼了,干脆不再看他,继续读手中的诗集。 “小五二字属实不像姓名,你既已拜入宗门,也应当有个新名字才是。”林墨亲切的笑容,使得小五心中的慌乱放下几分。 掌门亲自赐名,这种事还未在其他弟子身上发生过。细细想来,以往他们收的那些弟子,无论出身再差,都有自己的名姓,也轮不到掌门赐名,小五算是破例了。 林墨表现出为难之色,说道:“只是取名之事,本座素来不太擅长,不如便由陆师弟为他取这个新名字,可好?” 见三双眼睛都望着自己,陆瑾年当即明白,自己又被林墨这个无耻的家伙算计了,他是非要让自己和小五扯上点关系才肯罢休。 奸计得逞,林墨心中暗笑。 现在陆瑾年是左右为难。他若是答应林墨,那便和小五结下了缘分,日后林墨必定会想方设法,将小五塞给他做徒弟。可他若是不答应,当着两个弟子的面不给他这个掌门面子,掌门的威严又该置于何处呢? 只好应下了,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 陆瑾年放下诗集,严肃的脸色甚至看得出微末的火气:“掌门师兄之名,瑾年莫敢不从。” 目光看向小五,显然不如林墨和蔼友善,陆瑾年拉长着脸说道:“将你的生辰八字说与我听听。” 以生辰八字为依据,结合五行生克,这是俗世那些算命先生常用的取名方法,陆瑾年用这法子给小五取名,明显是想敷衍了事,同时回击林墨。 可林墨却一脸不在意的模样,得意之色仍挂在嘴角。他此刻心中必然是这么想的:你要给他取什么名字,我才不在乎,反正你是入了我的套,嘿嘿! 小五犹豫了很久,最后略带忧伤的回道:“我是个孤儿,从小就和哥哥们一起乞讨,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 无论何种世道,都会有这样的人家,生了孩子却供养不起,只能狠心将孩子卖掉或者遗弃。天下那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可是世道艰难,生活贫苦,连自己活着都成为问题,如何养活孩子? 遗弃是最无奈抉择。如果运气好,被有钱人家捡去,起码有口饭吃。如果运气不好,饿死郊野,至少能少吃些苦。贫苦百姓便是如此悲哀。 未记事便被遗弃,又先后经历大旱瘟疫,能够活到现在,小五的运气已是不错的。 知晓小五是孤儿后,陆瑾年收起严肃,眼中浮现出悲悯之色,心底不由长叹道:“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 “既不知生辰,那我便从诗文中为你取一二字为名。”陆瑾年眼神出现些许变化,他举起诗集,翻到最喜好的那一页,看着最喜欢的那首词。 “独携瘦马,驻荒古道,西风啸野无处。顾望北深,忆江南月,良人安寝何方?” 吟诵完毕,陆瑾年道:“这首词名曰《长亭》,书者不详,却是我最喜欢的一首,其中‘顾、忆’二字更是深得我心。我方才见你脖颈上戴着一块玉石,玉石上的纹路依稀像是个‘之’字,不如......” 陆瑾年陷入思考。 小五一手兜紧包袱,一手伸向脖颈,摸那块碎玉。 听大哥说,他们捡到小五时,那块玉就戴在小五的脖子上,应该亲生父母留下的信物,以便来日将孩子寻回。 考虑到那是小五身世的唯一物证,哪怕再饥饿,大哥几人都未曾想过将之变卖。他们已经是没有家的人了,不能让小五也找不到家。 然而在小五心中,这块碎玉狗屁都不是。对小五而言,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他们才是他的家人,只要他们兄弟五人在一起,哪里都会是温暖的家。如果可以,小五宁愿不要脖子上的碎玉,也要三个哥哥回来。 浅思一番后,陆瑾年面无表情说道:“便叫‘顾忆之’吧!” 小五抬头看向陆瑾年,惊喜之色跃然眉上。 顾忆之! 那是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叫,顾忆之! 大哥,二哥,四哥,你们听到了吗,小五有名字了,小五终于有自己的名字了...... 有些人到死都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们的墓志上会是空白一片,岁月消磨记忆,直至彻底遗忘,沉没在历史的河海中,这是他们早已写好的宿命。 小五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他们的三位哥哥却不如他这般幸运,无名氏而来,无名氏而死,最好的结局仅仅是活在记忆里,活在小五的记忆里,活在顾忆之的记忆里。 忆之忆之,追忆那些离开之人,当真是个好名字啊! 万语千言皆不如一滴热泪沉重,如星辰坠。 顾忆之?当这个名字入耳时,林墨的笑容顿时僵住了,错愕之中,似有所思。 顾是回首之意,忆含思念之情,师弟啊,过了这么多年,你心中仍惦念着她,何苦呢! 苏阮拍拍顾忆之的肩膀,提醒他:“忆之师弟,还不赶快谢过陆师叔。” “我?我该说什么?”身份的转变来得太快,顾忆之一时间未来得及适应,仍说些傻里傻气的话。 “你应当说,弟子顾忆之,谢陆长老赐名。” 顾忆之便照猫画虎,别别扭扭地作揖:“弟子顾忆之,谢陆长老赐名。” 从这一刻开始,他不再叫小五,他名顾忆之。 第十四章 惜音(少年篇) “爹爹!”黄莺般婉转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顾忆之循声望去,见一小女孩闯进大殿,绕过苏阮,扑到林墨怀里,十分亲昵。 女孩儿一身青莲纱裙,步履跃动,好似清晨江面的紫色云霞。蝴蝶流苏系于长发,一步一摇,翩翩起舞,流连于紫色花丛中。 林墨笑容和蔼至极,抱起小女孩儿,呵呵说道:“我的乖女儿呦!” 侧过身,女孩儿稚嫩清秀的容貌尽收眼底。一双水汪汪的眼眸,极为动人,惹得人凭生几分怜爱。脸颊白嫩,似抹着浅浅的腮红,鼻梁挺秀,皓齿嫣唇,待得来日长成,必是惊艳四方的美人! 看着林墨怀中的女孩儿,顾忆之有些痴醉,可是渐渐地,眼前却浮现出另一个女孩儿的身影。那女孩儿轻轻一笑,便胜人间风景无数。顾忆之每每忆起过往,干涸龟裂的大地,哀鸿遍野,唯有那抹善意而温暖的笑容,似蓦然开出的洁白雪滴花,将美好希望带到他身旁。 那女孩儿的名字,顾忆之仍记得清楚,素心。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惜音?”面对怀中的女儿,林墨顿时将掌门的威仪抛在脑后,慈祥的笑容一刻不曾停过,宠爱之意毫不掩饰。 女孩儿揪着林墨的下巴,娇嗔道:“你还说呢爹!一连出去几天,回来也不去见见惜音,你是不是不爱小惜音了?” 林惜音压了压眉,微微撅起小嘴,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其实心底全无半分怒意,只是单纯想引起父亲的关心,换来更多的疼爱与怜惜。 往常路边行乞,顾忆之也见过不少依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女孩,但那时他都是远远望着,不似今日这般,近在眼前,一清二楚。羡慕从眼中闪过,未逗留。顾忆之只觉,林惜音撒娇的样子甚是可爱,其他皆忘了。 苏阮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可林墨这副“女儿奴”模样,陆瑾年最是受不了,索性举起诗集,眼不见为净。 “怎么会呢,”林墨笑呵呵说道,“爹爹最疼爱小惜音了。可是爹爹刚回山,要先去宗祠拜祭,还要为新来的弟子举行入门仪式,一时耽搁了,爹爹给你道歉好不好?” 这哪里还像是个掌门啊! “有新弟子入门?”林惜音当即生了浓厚的兴趣,笑嘻嘻地扭过头,望向下首的顾忆之,伸出小巧的玉指,指着他问林墨:“是他吗?” 不等林墨回答,林惜音便跳出怀抱,欢快地跑向顾忆之,歪着小脑袋,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在寻找什么。 少女靠得太近,近到顾忆之可以嗅出少女身上幽幽的木兰香味。 顾忆之本就羞涩腼腆,林惜音古灵精怪的目光打量着他,令他倍感不自然,两颊慢慢泛起红晕,上身也随着林惜音身子的前倾,微微后仰。 好一会儿,林惜音才转过身,面对着林墨说道:“爹爹,他看起来呆头呆脑的,你干嘛要把他收入宗门啊!” 少年心性,快人快语。 顾忆之听闻,既为生气,也未自惭。做乞丐的时候,什么污言秽语顾忆之未曾听过,相比之下,呆头呆脑要顺耳得多。 林墨的笑容敛去大半,略带微末责备的语气说道:“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爹爹教过你的,你都忘了吗,惜音?” “知道啦,爹爹!”林惜音扭过头,吐了吐舌头,十分俏皮。 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性子,林墨再清楚不过,显然又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 微微摇头叹息,林墨看向顾忆之,说道:“他名顾忆之,是你新入门的师弟,初入宗门,人事生疏,往后你需对他多加照拂,不可欺负于他。” “放心吧,爹爹,我会好好照看小师弟的!”林惜音笑得如花儿般灿烂。 林惜音越是笑得灿烂,林墨越是觉得不妙。林墨心知,女儿必是将主意打在了顾忆之身上,少不得对他一番作弄。 林墨苦笑,都怪他把女儿给宠坏了! “你好啊小师弟,我叫林惜音,是你的师姐哦!” 见林惜音对自己笑,顾忆之脸上刚刚消退的羞红又再次浮上脸颊。 俄顷,林墨对着苏阮吩咐道:“苏阮,你先将忆之带去无相峰别院,为他单独安排一处住所。” 除却部分天资极佳,方入门便被长老选为弟子的,其余新入门的弟子,按理都是要挤一挤通铺的,师父为顾忆之单独安排住处,苏阮甚是不解。 当即便道:“禀师尊,忆之师弟初来乍到,您便为其单独安排住处,此事若是让其他弟子知晓,难免落人口舌,还请师尊三思。” 苏阮并无他意,只是考虑得更为周全。林墨知其意思,于是回道:“你这位小师弟虽是刚刚入门,却已有金丹境的修为,若是与无相峰那些孩子同塌而眠,生些口角争执,吃亏必是他们。为师这般安排,也是希望少些事端。” 金丹境?苏阮听闻,震惊地看着顾忆之。 林惜音同样如此。 同门之中,苏阮自认天资尚佳,八岁拜入道德宗,十二岁锻体筑基,被林墨收入门下,又历经十五年方才步入金丹境。顾忆之才不过十余岁,便已是金丹境,这是多么恐怖的天赋啊! 陆瑾年仍端着诗集,目不斜视,眼色如常。 觉察到二女眼中的异样,林墨咳了咳,道:“忆之之事,我稍后再与你们言说。苏阮,你先为他安排好住处。” “弟子遵命。”苏阮神色恢复如常,面向顾忆之说道:“师弟,随我来吧!” 二人走出玉虚殿。 已是第四次御剑飞行,顾忆之渐渐习惯站在剑上的感觉,双眼偶尔挤出一条缝,偷偷瞄向茫茫雾海。 半途,苏阮终究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向顾忆之询问,他怀中包袱里到底装着怎样的珍宝,自始至终都不愿意松开。然而顾忆之的回答却令苏阮大失所望,竟是一堆无甚用处的金银钱财。贪财如此,胆子又小,苏阮对顾忆之的评价自然降低不少。 入无相峰,苏阮径直去了方慎的住处。身为执事,方慎统管无相峰大小事务,苏阮将顾忆之交于他,嘱托好一切,便回去复命。 方慎翻了几下名册,发现还有几处屋子都是空着的,正好安排顾忆之住下,可是该住那间屋子,却令方慎犯难。犹豫良久,方慎才拿定主意。 穿过十余座拱门,二人走进这座小庭院。 院中有两间形制相同的屋舍,左右相望,仅有石子路相连。当中是黑白石子堆砌而成的太极图案,为演练招式功法之所。粗壮的公孙树种在院子角落,茂盛的枝叶乘出大片阴凉,有一部分爬出墙头,金黄的叶片也随之落在墙外。 “忆之师弟,往后这里便是你的住处,”方慎指向左手边的屋子,“那一间是你的屋子。” 顾忆之看了看自己的屋子,而后目光不自觉地偏移,望向右手边的那间,在门口处发现浅浅的泥印,问道:“师兄,那一间是不是也住着人啊?” 方慎回答:“确实住着一人,早你半月入门,你应唤他一声师兄。不过他性子古怪的很,你平日里还是少招惹他为妙。” “知道了,方师兄。” “那好,你先进屋看看,若是缺些什么,只管去首院找我添置,师兄还有事情要办,便不在此处逗留。” 回身,方慎似乎想起事情,又道:“忆之师弟,还有件事你需知晓。明日卯时,无相峰学堂内,陆师叔会为你们上早课,切勿迟到。” 那位陆师叔,顾忆之方才见过,不必多询问,于是便回方慎:“多谢师兄提醒!” 推门而入,屋内并不似想象中那般,杂乱不堪,蛛网罗布,灰尘如积,显然时常有人打扫。屋内陈设简单,却一应俱全。 放下沉甸甸的包袱,顾忆之手有些僵。 坐在铺好被褥的床上,环顾屋内,顾忆之发自内心地微笑。身子也自然放松,手支在背后,却似乎有什么东西,隔着被褥撞到他的指尖。 由是一惊,顾忆之立即站起身,后退数步,见一条长物在被中蜿蜒。犹豫片刻,顾忆之才小心翼翼地走回床边,扯着被角,用力拉开被子。一条拇指粗的黑蛇正盘在床上,吐着蛇信,望向顾忆之。 “蛇,有蛇啊!” 顾忆之被吓得不轻,当时便夺门而出,却忘了门口的台阶,狠狠地跌了一跤。 慌乱中,一阵笑声传入顾忆之耳中。他循声侧目,院落的围墙上正坐着位少女,赫然是顾忆之先前在玉虚殿见过的林惜音。 林惜音捧腹大笑:“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原来就这样啊,胆小鬼!哈哈哈......” 原来嘲笑得竟是自己,顾忆之顿感羞愧。 一回首,黑蛇翻过门槛,爬向顾忆之。 顾忆之脸色煞白,身子不停往后挪,可黑蛇却离他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扑向他时,一道寒光闪过,黑蛇被切成了两截。 对面的房门不知何时打开,门口站着个少年,面容甚是俊俏,但凡少女见着都会心动的那种,偏偏脸上凝着厚厚的冰霜,眼里充斥着冷淡,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要打要闹,请去别处。”少年目光微斜,林惜音的笑声当即止住,似受了威慑。 两道目光碰撞,林惜音气冲冲地叫喊道:“敢坏本姑娘的事,乐无涯你给我等着!”说罢便翻墙离开。 顾忆之惊魂未定,刚起身欲向乐无涯致谢,可乐无涯只字不提,便将顾忆之关在门外。 果真是个怪人! 第十五章 早课(少年篇) 入夜,顾忆之久久难眠。 并非被褥不舒服,而是白日受了那样的惊吓,心里有着阴影,担心床铺中还藏着其他蛇虫鼠蚁,精神紧绷着,所以无法入梦。丑时末,顾忆之才阖上眼。 晨钟敲响四次,卯时已然过半。 顾忆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双眸睡意沉沉。正当他准备换个姿势,继续美梦之时,忽而想起早课,立即坐起身。 阳光穿过窗纱躲进屋内。 当下是什么时辰,顾忆之尚不知晓,不过时至夏初,太阳已爬上山头,想必不会太早。掀开薄被,翻身下床,顾忆之匆匆穿好衣物,推门跑出,又四下摸索,待找到学堂之时,距辰时只剩两刻。 学堂内,陆瑾年正教着一群少年诵读诗文。 林惜音也是其中之一,身着青莲纱裙,坐于黑白道袍之间分外显眼。有别于昨日,学堂内的林惜音极其安分,既未捉弄他人,也未嬉戏笑闹,全无初见时的骄纵,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乐无涯亦在。他坐于学堂角落,仍如昨日般,面色冷酷,不假言笑,时时刻刻拒人于千里之外。即便众弟子齐声诵读诗文之时,乐无涯也未曾开口,只是目光盯着手里的书卷。 顾忆之闯入学堂,站在门口,满头都是汗,胸口起伏不定,呼吸十分急促,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喘息了几口,顾忆之结结巴巴的张口:“对......对不起,我......我......我迟到了!” 学堂内朗朗书声被着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一众弟子都扭过头看着顾忆之,目光中有疑惑,有嘲笑,还有漠然,却无人私语,学堂内顿时安静得出奇。 林惜音嘴角勾勒出一抹坏笑。 陆瑾年的严厉,在座弟子是知道的。平日里,陆瑾年都不见得有什么好脸色,遇上个迟到旷课的,少不得要罚站两三个时辰。曾有人课上顶撞陆瑾年,结果足足挨了三十下掌心板子,半个月都提不起笔。 如果是其他教书先生,有些背景的弟子还能仗势唬人,可陆瑾年是掌门的师弟,辈分极高,谁敢得罪,纵然是小魔女林惜音,也不敢在学堂内放肆。 “门外站着,两个时辰。”陆瑾年背对着顾忆之,目光不曾移开书卷,脸色平静且有些许严厉。 无人敢给顾忆之求情,一来面生,二来谁也不远招惹陆瑾年,毕竟学堂内他说了算。 顾忆之垂首,答了声“哦”,便去学堂外站着。 昨夜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顾忆之站在学堂外,斜靠着墙,睡意昏沉。 半个时辰后,早课结束。 学堂内的弟子们蜂涌而出,纷纷驻足,看着衣发散乱的顾忆之,嘲笑之声犹如巨浪。 唯独乐无涯例外。他最先出的学堂,从顾忆之身前路过,只用余光瞥了眼,便旁若无事地走了,未有片刻停留。 陆瑾年走出学堂,众弟子皆作鸟兽散去。 此刻的顾忆之已被哄笑声吵醒,见陆瑾年盯着自己,斜靠的身子立即挺直。 还未等顾忆之出声,陆瑾年便已沉着脸,斥道:“礼仪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你看看你,衣冠不整,口齿不清,体态惫懒,像个什么样子,罚你多站一个时辰。” 三个时辰?那岂不是要站到晌午。 陆瑾年甩袖便走,丝毫不给顾忆之辩解的机会。 无奈,顾忆之只好继续在学堂外罚站,然后就斜靠着打了三个时辰的瞌睡,幸好陆瑾年未曾去而复返,否则顾忆之又要多添几个时辰的罚。 午时过半,饭堂内只剩两位收拾残局的师兄,见顾忆之姗姗来迟,其中一位问道:“这位师弟,你可是尚未用过午饭?” 顾忆之轻轻摇头。 二人面面相觑,另一位说道:“师弟来晚了,这里只剩些残羹冷炙,若不然师弟在此等候片刻,我去伙房求陈师叔,让他为你再做一份饭食。” 目光看向旁边的长桌,盘中只剩几片菜叶子,以及芝麻大点儿的肉沫,倒是饭桶内白花花的大米还剩下不少。 “不必麻烦陈师叔了,我吃这些就可以的。”顾忆之神色平常。 只听那位师兄劝道:“师弟不可,这些是要拿去倒掉的,已不可再食。” 顾忆之嘴角微抿,略显苦涩的笑容:“没关系的师兄,这些已经比我以前吃得好很多了,起码是干净的,还有肉呢!” 二人错愕。 他们久居山林,或许偶尔下山见过路边乞丐,却从来不知,那些乞丐为了活着,到底有多努力。 虽然只有淡淡的肉味,顾忆之已很满足。 饭后,顾忆之回到房间,方慎师兄已等候多时。他听闻顾忆之挨了陆瑾年的罚,安慰之后,又多提醒了几句,随即便开始传授顾忆之吐纳灵气之法,以及道德宗基础的修行功法、剑术,演练了十次有余,顾忆之才勉强记个大概。 整整一个下午,顾忆之重复了无数次,终于能够依样画出葫芦。 第二日,顾忆之又挨了罚,还是一样的缘由。 众弟子从他身前路过,又是一阵哄笑。 陆瑾年留下一句,朽木不可雕也,便愤然离去,仍未听顾忆之辩解。 是的,昨夜顾忆之又被林惜音作弄了。 接下来几日,顾忆之都没能逃过“小魔女”的祸害,没有一夜能睡个好觉,日日迟到,自然也少不了陆瑾年的罚。直到半月后的某夜,林惜音竟放过了顾忆之,让他美美地睡了个好觉。 或许是玩儿腻了吧! 是日,顾忆之不仅没有迟到,反而早到了一柱香,令学堂内的弟子们都大为吃惊。但陆瑾年并未因此对顾忆之刮目相看,他那张脸始终都是严肃,且没有笑容的。 陆瑾年领着众人诵读课文,顾忆之也跟着一起,但他并不理解那些诗文的意思,甚至书本拿反了也不自知。 朗诵声戛然而止,陆瑾年忽而说道:“顾忆之,后面的课文你来给大家念念。” 顾忆之站起来,手上的课本仍是反的,众人见状都憋着不敢笑出声。 那些文字,它们认得顾忆之,顾忆之可认不得它们,让顾忆之读课文,属实是有些难为他,盯着课本看了半天,他一个字也不认识。 支支吾吾良久,顾忆之羞愧地低下头:“先生,我……不识字。” “不识字?哈哈哈,居然还有不识字的,哈哈哈……”不知是谁率先笑出声,后面的笑声便如浪潮般,一波接着一波,响彻学堂。 乐无涯一如既往地沉默。 奇怪的是,先前热衷于作弄顾忆之的林惜音,竟也沉默了,不过嘴角那一抹坏坏的笑容,说不准又憋着什么主意呢! 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如果连活着都已经成为问题,讲究学问、道德又有什么意义?那些傲慢的嘲讽虚妄且荒诞。 陆瑾年侧目,只一个眼神便令学堂内寂静无声,旋即对顾忆之训道:“夫子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既然不识字,为何不明说,装模作样,自作聪明。” “先生,我……” 陆瑾年懒得听他狡辩,拿起戒尺,厉声道:“伸出手来。” 狠狠挨了三下手心板子,顾忆之疼得皱起眉头,却未叫出声,眉宇一抹坚毅,令陆瑾年片刻讶然。 之后便是琅琅书声,又一日早课结束。 是夜,无相峰内生出一段小插曲,就在顾忆之住的院子内,可惜顾忆之并不知晓。 月上枝头,墙头有道人影翻过,身形稍显单薄,个子不高,不像是已成年之人,倒像是个少年,或是少女。 月华皎洁如练,映出一张精致的脸庞,竟真的是个少女!而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小魔女”林惜音。果然啊,在没有玩腻之前,她是不会轻易放过顾忆之的,每个新入门的弟子都无法逃过她的“毒手”。 林惜音腰间挂着个小花包,悄悄走向顾忆之的房间,不知又有什么捉弄人的点子。 方行两步,忽地听闻背后有开门声,林惜音转身一看,乐无涯正站在门口望着她,神情一贯的冷漠。 “我警告你,别再坏我好事。”林惜音指着乐无涯道。 乐无涯立在月色中,冷淡之感更盛,他道:“我对你的好事不感兴趣,但你夜半闯入,扰我修行,烦请离开。” 林惜音忽觉,今夜乐无涯似乎有些奇怪,不仅话变多了,还管起闲事来,往常她半夜来此,作弄顾忆之,乐无涯可是连门都不会开的。 不过林惜音并未多想,大小姐的脾气上来,嗔怒道:“你想让我走,我偏不,我偏要搅得你鸡犬不宁。”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乐无涯目光微沉。 二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着谁。林惜音挑眉道:“想打架?我奉陪。”说罢便率先向乐无涯攻去。 一个入门不久,一个整日玩闹,两人的功夫不分轩轾,打来打去也就那么几招,最后打着打着连招式都乱了。而乐无涯仗着男子的气力,稳稳压了林惜音一头,打了林惜音几下屁股,便将她赶出院子。 可林惜音那是肯善罢甘休的人,这梁子也算是彻底结下了。 第十六章 结友(少年篇) 翠微峰竹林,易玄子林墨正与陆瑾年相坐饮茶。 竹木修长,连片成荫。山风飒飒,于竹林中回荡,消去初夏的暑气,自翠竹中汲取凉意,拂得人甚是舒心。 一片竹叶落下,将要落于茶案之上,林墨伸出手指夹住,轻描淡写地弹弹手指,竹叶便如飞矢射出,却轻盈地落入一堆竹叶之中。 茶炉升腾着热气,凝散如团云。 二人畅谈,聊起诸多往事,亦有修行观悟之感,大多时候都是林墨在讲,而陆瑾年手持一卷《书经》,漫不经心地听着。 倏忽间聊起顾忆之,林墨戏谑道:“听闻月前,你日日令顾忆之罚站,一站便是数个时辰,可是因那日玉虚殿之事,仍有些许恼怒,顾而将气撒在他的身上?” 陆瑾年翻过一页《书经》,目不斜视,神色平常,极为简短地说道:“知规而迟,是为失信,当罚。” 那日玉虚殿,林墨将取名一事推给陆瑾年,确令其气恼,然则仅是一时,不过半柱香便消了气。同门师兄一场,怎会因此生了隔阂。 且儒门有教,育人者必束及己身,持德以为榜样,守正而成典范,有教无类,忌苛责言辱,禁夹泄私怨,此之为师道也。 陆瑾年以儒生自居,此等大忌必不会犯。之所以罚顾忆之,确是因他迟到,只不过罚得重了些,实是陆瑾年严厉之风格,宗门上下皆知。 林墨有些心疼顾忆之,苦口婆心地劝道:“我知你严厉,可他们总归是一帮孩子,适当惩戒一下便好,一罚便是几个时辰,属实是有些过了。” 怎料陆瑾年驳道:“《告子下》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修行本非坦途,若是这点苦都吃不下,日后也难有成就了。” 儒生尤擅言辞之辩。林墨深知,这些大道理他必然是辩不过陆瑾年的,摇首无奈道:“你们儒生这张嘴当真是厉害得紧,我虽说不过你,但仍要给你个告诫,所谓物极必反,事事皆要有个分寸。” 又翻过一页,陆瑾年不知是否将林墨的话听进去,只淡淡说道:“师兄多虑了。” 或许真的是林墨多虑了。 近几代道德宗弟子,无不是入过学堂,受过陆瑾年教导,虽有几人半途而废,但其余众人,无论德行,还是毅力,皆是上乘。诸如苏阮、秦观、洛清岚等人,品行修为俱佳,已是青年一辈中的翘首。这其中少不了陆瑾年的功劳。 案上的茶已凉,正是喝的时候,二人同时端起杯。 茶水冲刷着舌尖,极为苦涩,使得林墨微微皱起眉,而后入口回甘,眉间顿时舒展。苦与甜一前一后,交织而行,苦尽方才甘来。 陆瑾年为何钟情于普洱老茶,林墨忽而间悟了。 放下茶杯,林墨主动为二人添茶,倒是令陆瑾年生出片刻诧异。 只听林墨一边倒茶,一边问道:“昨夜顾忆之可曾去你房中?” “他来我房中作甚?” 陆瑾年的脸色终于生出极细微的变化,却逃不过林墨的眼睛,林墨又道:“早课之时,你打了他三下板子,其实是在暗示,让他三更时分去见你。不过看你的神情,他似乎并未读懂你的暗示。” 林墨将茶壶放在炉上,嘴角衔着浅淡的笑意。 三下板子,三更时分,这种暗示虽不明显,然而脑袋稍微灵光些,都不难看出,偏偏顾忆之愚笨至此。 昨夜,陆瑾年直到四更都未合眼,却迟迟不见顾忆之前来,心中怒气暗生。于是今日早课,陆瑾年刻意刁难顾忆之,点他起来诵读课文,并以不求上进为由,罚他抄写《仪礼》,小示惩戒。 此事陆瑾年越想越觉得气忿。 林墨见其眉间遮上阴翳,规劝道:“忆之这孩子虽然出身卑微,但心眼实诚,就是脑子愚笨了些。日后若是有事,你便与他明说,免得忆之受罪,也惹得你心中不悦。” 当日将顾忆之收入宗门内,稷下学宫之秘是原由之一,然而林墨更看重的,却是顾忆之良善的心性。 的确,顾忆之胆小、软弱而又愚笨,市井中随意找寻一个孩子,都比他有天分。不过林墨却知,他为一份承诺不畏艰险,跋涉千里,身怀巨富,仍不忘糟糠之亲,一片赤子之心,难能可贵。林墨对顾忆之的喜欢正是这个缘故。 再次翻过一页《书经》,陆瑾年似有几分释然:“没有日后了,他的事我可不想再管。” 闻言,林墨先是一怔,而后呵呵一笑。陆瑾年是他师弟,二人相处多年,林墨对其性格实在是再清楚不过。 他呀也就是嘴硬,其实心里软的很,嘴上说着不管,其实比谁都上心吧! 静静等待茶凉,实在有些浪费时间,林墨便轻轻拂袖,施了个小术法,使得热茶凉透,而后举杯欲饮。 忽闻风声,林墨放眼一望,苏阮正御剑而来。 收起剑,苏阮便匆匆走向林墨,简单行礼,旋即焦急说道:“师父,出事了,惜音她......” “惜音?惜音她怎么了?”一听到女儿的名字,林墨脸色骤变,茶杯停在嘴边。 苏阮稍显犹豫:“惜音擅自取走飞仙梭,并将乐无涯打至重伤。” “啪——”茶杯猛然捏碎,茶水与碎屑飞溅。林墨的目光也顿时沉下去,铁青的脸色压抑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怒火,沉默的嘴角抿住一丝自责与懊悔。 在苏阮的印象中,自己这位师父为人十分和善,面容常带笑颜,令人敬而不畏。然而眼前,却阴沉如风雨将至的乌云,见不着一丝晴朗的阳光。看这样子,师父是真的动了肝火。 沉默片刻。林墨压着声音问道:“乐无涯的伤势如何?” “经易尘师叔救治,目前已无大碍,休息月余应当便能痊愈。只是飞仙梭乃是神器,被其穿胸而过,伤口留下疤痕,怕是永远无法消除。”苏阮回禀道。 伤口疤痕乃至胎记,女子都极为在意。你想想,那闭月羞花的脸上,那润如凝脂的身上,兀地多出一道疤痕,便好似纯净白纸上染了一滴臭墨,锦绣山河中生出一团瘴气,一切美感顷刻间土崩瓦解,简直是对神灵造物的亵渎。 而男子,尤其是孔武健硕的男子,则恰恰相反,以伤疤为标榜功绩的勋章。不过为女子所伤,实在算不得多么光彩之事。 乐无涯无碍,林墨才稍稍松了口气:“男子总归不同于女子,身上留个疤也无伤大雅。吩咐下去,不必吝惜药草,务必助乐无涯早日康复。” “弟子明白。” 接着,林墨看向陆瑾年,却被陆瑾年先开了口:“别看我,这是你的家事,与我无关。不过你这个女儿确实该好好管管了。” 林墨自责。 此事也确是他的过错。若非林墨对女儿太过纵容,林惜音断不会如今日这般骄纵任性,因一时之气便出手伤人。说到底,还是他林墨教女无方啊! 正如陆瑾年所言,他这个女儿确实该好好管管了! 宗门内发生如此大事,顾忆之怎会不知。他站在门口,放眼目光,好多人围在院子里,有学堂一起上课的同辈,也有一些顾忆之不认识的师兄师姐。 对面的屋子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听七嘴八舌的声音,屋子里面来了两位长老,一位主戒律,一位正在为乐无涯疗伤。其他人则怀着各样的神色,或焦急,或平静的等待。 很快,顾忆之见到两张熟悉的面孔,林墨和苏阮。 众人见到林墨,顿时安静,簇拥着他走进屋内,日暮时分才出来,其余人也相继离去,唯有顾忆之依旧望着对面的屋子。 顾忆之敲门,开门的是方慎师兄,掌门留他在此照顾乐无涯。他道:“忆之师弟,你可有事?” 目光绕过方慎,爬向床头,顾忆之道:“方慎师兄,我想看望他,可以吗?” 方慎有些许迟疑,浅思后说道:“那你小声一点,不要打扰他休息。” “嗯。”顾忆之轻轻点头,而后走向床边。 乐无涯仍在昏迷中,脸色苍白,两眉内敛,受着疼痛地撕扯。他的衣裳被解开了,袒露着上身,胸口缠着一圈圈白布,左胸偏下的位置,鲜血将白布浸透,宛如一朵大红花,美丽却狰狞。 回想起这段日子,乐无涯虽不怎的搭理顾忆之,可顾忆之却对他颇有好感,或许是因为那日他救过顾忆之吧! “方慎师兄,他的伤怎么样了?”顾忆之小声问道。 目光移向乐无涯,方慎回道:“经过易尘师叔救治,已无大碍,估摸着明日便能醒来。” 仙门之中果然藏着不少能人,如此重的伤,若是放在凡尘俗世,恐怕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然而顾忆之也因此困顿,他不明白,为何这些仙人明明有能力救人,救世,却偏偏要躲在深山老林之中,众生在他们眼中便那般不值得吗? 见顾忆之出神,方慎似乎想起某件事来,便对顾忆之说道:“忆之师弟,我要离开片刻,去厨房取煎好的汤药,有劳忆之师弟在此照料一二。”说罢便推门而去。 戌时末,顾忆之因错过晚饭,只能去厨房向陈师叔求一碗素面。回来的路上,偶然听见几位同门在谈论白日里的事情,其中提到林惜音,说她不仅挨了林墨的骂,还被罚跪在玉虚殿反省。 顾忆之也不知着了什么魔,鬼使神差般地走到玉虚殿。 林惜音跪在大殿内,空荡荡的玉虚殿中,唯有她一人,分外孤单。 听到殿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林惜音回首,见来人是顾忆之,当即愕然,转眼间便又恢复她“小魔女”的傲慢:“是你?你来这里干什么,看我的笑话吗?” 凤眼圆瞪,柳眉深蹙,粉嫩的俏脸抹着煞气,如一只输了架的母狮子,逮着人撒气。 顾忆之走到林惜音身边,略感疑惑:“这里又没有其他人,你为什么不起来呢?” 在他的印象里,或者说在所有人的印象里,林惜音都不是安分守己之人,只在学堂的早课上安静些,一旦出了学堂,任性胡闹,戏弄他人,那可是林惜音乐此不疲的。现在林惜音跪在玉虚殿内,安稳得像被捏住脖子的猫咪,令人惊异。 只听林惜音没好气地说道:“你以为我不想啊,要不是我爹在这里下了禁制,我早就跑出去了,鬼还跪着呢!” “哦!” 何为禁制?顾忆之不懂,也不打算向林惜音询问,以林惜音的性子,十有八九也不会告诉他。坐在林惜音身前,顾忆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或是劝解,又或是闲谈,顾忆之都找不到话题。 二人本就不熟,仅仅是见过面,知道彼此名字的陌生人。 “咕噜——” 是肚子叫的声音,顾忆之非常熟悉。他问林惜音:“你饿了么?” “没有。”林惜音回答得果决且坚硬,全然不愿让顾忆之知晓她的窘境,奈何肚子不听她的命令,又发出几声更为清晰的叫声。 顾忆之指着林惜音的肚子,憨憨地说道:“可我明明听见你的肚子在叫啊!” 林惜音又羞又怒,却无力反驳,因为肚子的叫声实在太大,所有的遮掩辩解在事实面前都苍白无力。 顾忆之将手伸进上衣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慢慢打开,里面竟是两个包子。他将包子递给林惜音,天真笑道:“给你!” 包子?林惜音心头猛然一怔:他…… 旋即又想起前些时日,她作弄顾忆之的情形,便觉顾忆之没这般好心,指不定是借机报复,胸中翻起的暖流顿时变得冰冷,怀疑之色填满眼眸。 “想借机报复我,哼,我才没那么蠢呢!”林惜音柳眉挑动,目光斜着看向他处。 林惜音以为,那两个看似寻常的包子,实则被顾忆之动了手脚,一旦她吃下去,指不定受到何种戏弄。先前林惜音作弄过顾忆之,所以她并不相信,顾忆之会对她留有好意。 当然,即便林惜音明知道那就是普普通通的包子,她也不会接受顾忆之的施舍。自小万受人宠爱,林惜音将骄傲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我没有想要报复你的意思,”顾忆之也没有那个能力,“我只是看你饿了,所以想给你两个包子吃。” “少在这里假惺惺的。”林惜音挥臂打向顾忆之拿包子的手。 猛然间的碰撞将包子打飞出去,纵然顾忆之反应极快,飞身救下一个包子,另一个却还是掉在地上,白扑扑的表皮上,密密麻麻的尘污煞是显眼。 顾忆之坐在地上,看着身前的脏包子,沉默了。 林惜音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深邃的眸子中透着沉沉的伤感。 几个呼吸过后,顾忆之伸手拿起沾染灰尘的包子,毫不犹豫地往嘴里送,狠狠咬了一大口,汤汁和馅料都暴露出来,他咀嚼着,品味着,吃得有滋有味,胜过无数珍馐。 “你......”林惜音傻眼。 她不能理解,为何已经脏掉的包子,顾忆之还能吃得那般美味。林惜音是道德宗的“小公主”,自小就备受宠爱,凡是她喜欢的,都能轻易得到,不必争,不必抢。而一旦脏了、旧了,或是她厌了,林惜音就会扔掉。然而林惜音并不知道,她随手扔掉的,是有些人争破头都抢不到的。就像那个脏包子。 我们总是预设立场,审视他人,却从来不知道他们为了活着,有多努力、多卑微。 林惜音满眼都是震惊,全然说不出话来,却听顾忆之咽下最后一口包子说道:“以前我和哥哥们在路边要饭,对面是一个卖包子的,那时候我就在想,肉包子是什么味道。终于有一天,一个富人把咬了一口的肉包子扔到乞丐窝里,我们都饿坏了,挤破头去抢那个包子,最后大哥满头是血,把肉包子拿给我们。五个人分一个包子,虽然连肚子都填不饱,可是那个味道我却一直记得。” 顾忆之哽咽着,淌着泪的笑,那么辛酸。 烛火葳蕤,晚风无声。 泪滴在林惜音的眼中,溅起层层涟漪。那些无端的恶意揣测,那些固执的傲慢无礼,顷刻间被击得粉碎,剩下被触动的神经。 “包子给我,我饿了。” 转变来得那么突然,顾忆之完全没有料到,就这般愣在原地。 林惜音伸手:“愣着干嘛,还不快把包子给我,本姑娘都快饿死了。” 看上去还是如之前那般傲娇,可是顾忆之的眼中,林惜音却已然变得不同。他们开始走进彼此的世界,并且越走越远。 这晚顾忆之并未回无相峰,而是待在玉虚殿内,与林惜音谈笑玩闹,直到困意缱绻,二人背靠背睡去。 夜里的风有些许凉意。 陆瑾年路过玉虚殿,驻足于殿门口,见殿中背靠而睡得二人,神色如常。须臾,他解下外袍,给二人披上。 第十七章 下山(少年篇) 近些时日,顾忆之下了早课,便去照料卧床的乐无涯。 方慎身为无相峰的管事人,负责的事情不在少数,一双眼睛总不能只盯着乐无涯,所以便将差事交于顾忆之,二人邻近,走动起来也更为方便。 乐无涯第二日便已醒来。他性子孤僻,见顾忆之在他房中,当即便要赶顾忆之出门,情急之下,又扯动了伤口,疼得拧眉。 顾忆之不知如何是好,但见乐无涯咬牙忍痛,也要轰他离开,担心其情绪过于激动,伤口又再度裂开,只能将药汤搁在床头,走出屋子。却也没走远,就在屋外守着。 不多时,屋子里传出碟碗破碎的声音。顾忆之慌忙进屋,眼中是打翻在地的汤药,以及快要摔到地上的乐无涯。他大步冲上前,将乐无涯扶上床躺下,没用多大力,也刻意避着伤口,尽量减少乐无涯的痛楚。 靠着床的乐无涯低头凝视胸前的伤口,沉默无言,眼睛空洞无神。 空气安静得令人窒息。 迟疑过后,顾忆之默默收拾好洒落的汤药,出了门,再去为他煎好一副端来。连日来都是这般,乐无涯死气沉沉地坐在床上,顾忆之喂他喝药。一个不说话,另一个也不说话。 期间,林惜音来过两次。第一次与林墨一同前来,向乐无涯致歉,林墨言辞诚挚,放下他掌门的身段,而林惜音依旧不情不愿。 乐无涯只回了几句客套话,看向林惜音的目光并不怎的友善。 第二次,林惜音是来找顾忆之的。她听说有人欺负顾忆之,于是拉着他,要为他出气。 可顾忆之是怎样的人?他实诚、单纯,不会计较那些并无恶意的玩笑,稍微劝说几句,便一笑了之,任一切被时间淹没。 床上的乐无涯依旧无言。 某日清晨,顾忆之如往常般为乐无涯送药,路经方慎住处,偶然听闻某位师兄向方慎抱怨:“真不知掌门在想些什么,隔三差五便派人下山,跋山涉水去那义阳城中,寻找一个无名乞丐。这都一个多月了,城中的乞丐我们早已看了个遍,并无掌门寻找之人,可掌门偏偏不死心,非要命我们继续寻找。也不知那乞丐和掌门究竟有何关系,竟令掌门如此看重。” 方慎执笔从书,一副淡然之色:“掌门行事自有他的道理,我们做弟子的,只管照办便是。” 那人将手臂枕在脑后,仰望着房梁:“说的也对啊!既然是必须要做的事,知道或是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呢?” “不过我听说,这事儿是常豫师兄负责的,那可是掌门的徒弟,你说,我们找的那个小乞丐会不会真和掌门有些关系?”方慎从容行笔,回之一笑。 顾忆之站在门外,一切尽收耳中。 回到小院,乐无涯正坐在院子里等他,从他手中接过汤药,却发现顾忆之有些心不在焉,但乐无涯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喝完药便闭眼修行。 “小五!”院子门口,林惜音向顾忆之招手,打乱了他的思绪。 二人现已成为朋友,顾忆之曾向林惜音讲过许多自己的过往,连自己在山下时的“名字”,他都告诉了林惜音。 走上前,林惜音盯着顾忆之:“你怎么了,看起来魂不守舍的?” “没什么,就是在山上待久了,有些闷得慌。”顾忆之微微抿嘴,手指不自然地摩挲,像是被蚂蚁咬过一般。 林惜音只注意到他说的话,笑着回道:“是这样啊!要不我带你下山吧,山下可好玩儿了呢!” “下山?”顾忆之惊疑。他记得,宗门内有明确规定,若无掌门或长老批示,门内弟子不可随意下山,私自离开宗门,那可是违反门规,要受到惩戒的。 况且,即便他们想要偷偷摸摸下山,也并不如想的那般容易。山路崎岖,来回间少说也要四五个时辰,还需马不停蹄地赶,恐怕尚未下山,便被峰内的执事,或是巡山的弟子发现,抓回去又是一顿处罚。想到此处,顾忆之惧意横生。 似觉察到顾忆之的担忧,林惜音又道:“当然不是走路下山啦,那可是要累死人的!我每次呢都是跟着厨房的陈师叔。他每日寅时下山采买,我就躲在在他的云舟上,然后就跟着一起下山了。怎么样,要不要明日和我一起下山去玩玩啊?” 看林惜音轻松的神情,她应该是个惯犯。不过想来也对,林惜音人称“小魔女”,自然是不会安分的,隔三差五偷跑下山,必是轻车熟路。 顾忆之在犹豫。他显得很奇怪,若是平时,此等违反戒律之事,顾忆之定是直接拒绝,断不会考虑片刻,可今日他却思考了很久。 最后,顾忆之并未答应:“还是算了吧,明日还有早课,若是被先生发现,告到戒律堂去,那可是要受重罚的。” “说的也对哦!”这山上山下,林惜音谁都不怕,除了陆瑾年。 二人旁若无人的交谈早已被乐无涯尽收耳中。 翌日清晨,天空仍是灰蒙蒙的,云端残星之下,一艘木船拨开山雾,驶向人间。 卯时早课。 乐无涯伤势已无大碍,便重新恢复了早课。他来得不算早,赶着寅时的尾巴,仍坐在学堂的角落里,默不作声。差不多到齐之后,乐无涯看向顾忆之一贯坐着的位置,空空如也,眼中异色闪过。 整整一个早课,都未见到顾忆之的人影,林惜音甚是疑惑。 早课将末,陆瑾年见顾忆之仍未出现,心中也生出怀疑,于是便遣了个弟子去顾忆之的住处查看。 那人敲了许久的门,也无人开,看到房门未锁,便推门而入,却见屋内空无一人,连顾忆之视若珍宝的包袱也不见了。他急忙向陆瑾年禀报,顾忆之逃下山之事顿时传开。 已经许多年无人敢挑衅戒律堂的威严了。此次顾忆之偷跑下山,戒律堂第一反应便是派人捉拿,却被林墨压了下来,只因顾忆之的身份太过特殊。段柯之事才刚刚平息,此时大张旗鼓地捉拿顾忆之,难免惹人怀疑。 林墨也知此事非同小可,与其他几位长老商议之后,便派了门下弟子苏阮与常豫二人,以历练为名,下山暗中搜寻顾忆之踪迹。 夜色落幕,仙山上唯一的烟火气,无相峰后山厨房早已断了炊烟。忙活一整日的陈师叔,终于可以歇息歇息了。他左手握着紫砂小茶壶,右手摇着蒲扇,躺在古藤树编制是的摇椅上,前后晃荡,肥胖臃肿的身体压得藤椅咯吱咯吱作响。 咬了口壶嘴,凉茶的清甜令人身心舒畅,陈师叔眯着眼,享受着岁月静好。 “你来啦!”陈师叔陡然开口。 是的,夜色之下正有一人影向陈师叔走来,月色勾勒着他的轮廓,白华映照出他的面孔,竟是一门之主,林墨。 厨房这块地方,平日里只有些许弟子会来走上一走,那些长老辈的压根不屑一顾,林墨也极少踏足,不禁让人感到奇怪,他今日怎会来此?莫非......是为了顾忆之偷跑下山一事? 知林墨走近,陈师叔仍躺在摇椅上,眯着眼,惬意的笑道:“我这儿地方简陋,不比玉虚殿,没有掌门宝座,你呀就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吧!” 既不畏亦不敬,林墨掌门的威仪在陈师叔面前荡然无存。 目光瞥向厨房内,一张竹椅骤然飞至林墨身前,他坐下而后说道:“师兄为何要放那孩子下山?” 从女儿口中,林墨打听到,顾忆之是借着陈师叔采买的云舟下山,所以来此问个究竟。不过当真出人意料啊,陈师叔居然是林墨的师兄,这辈分可是比某些长老还要高,道德宗弟子无不应当尊称他一声师伯,可他为何甘心待在厨房这块小地方,做一个寂寂无名的烧菜厨子呢? 这个问题,林墨也不知道答案。 在无相峰做了一百多年的厨子,里里外外每个物件,陈师伯都可以说是了如指掌,躲藏在云舟之上的顾忆之,自然逃不过他的法眼。怪就怪在,陈师伯不仅放任顾忆之离开,甚至有意捎了他一程。 面对质问,陈师伯反问道:“你能留住他的人,能留住他的心吗?” 顾忆之时常在厨房走动,陈师伯与之接触颇多,对其甚是了解:“他心里藏着事儿,早晚会逃下山的,我只不过是顺势帮了他一把。” 林墨又何尝不知呢!可他更忧心的是顾忆之的安危:“师兄可知,忆之身怀学宫之秘,各方势力都虎视眈眈,一旦他出了山门,危急四伏啊!” 他虽已做好安排,但门派之间错综复杂,其他仙门中有道德宗的眼线,道德宗内也必定藏着其他仙门的暗子,顾忆之离山之事,恐怕早已不胫而走。 “放心吧,有五师弟跟着,那些人还不敢轻举妄动,况且上面的人可都在看着呢!”陈师伯缓缓睁眼,仰望着璀璨的星空。他调转话锋说道:“此行于他二人而言,既是劫,也是缘。” 林墨也望向夜空,似乎懂了师兄的深意。 又一日,陆瑾年罕见缺席早课,由方慎代为教授。 第十八章 故地(少年篇) 通州之北,与中州边界相去五百余里,有一座小城镇,名唤清河。镇上有三两条长街横纵,五六家客栈酒肆,南来北往的商贾不少在此处歇脚。 镖局车队停在客栈门口,有一人影从押镖的马车上跳下来。黑白相间的道袍,鼓鼓囊囊的包袱,赫然便是偷跑下山的顾忆之。 借陈师叔的云舟出玄岳山后,顾忆之一路向北,半路遇上押镖的车队,便请他们捎自己一程。而押镖的镖头见顾忆之一袭黑白道袍,当即认出他是道德宗的弟子,欣然允了他。 途中闲谈,镖头和一众镖师们对仙山上的生活极为好奇,不断追问,顾忆之也一一作答,问及下山缘由,虽略显犹豫,却未欺瞒。 已是晌午时分,镖师们在客栈内吃酒,顾忆之则要了一碗素面,独自一桌。并非有什么别的想法,而是那些粗犷的江湖汉子,上了桌便喝酒划拳,其乐融融,而顾忆之不会喝酒,更不会划拳,总觉着有些格格不入。 小二将素面端上来,顾忆之道了声谢,便欲动筷,却忽感肩上多了几分力道,微微侧目,右肩竟按着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再一回头,陆瑾年居然就站在他身后。 顾忆之大惊:“先......先生?” 学堂内的弟子们,都唤陆瑾年一声“先生”,顾忆之也跟着叫,而事实上,为人师者应当称作夫子,然则千年前圣人出世,为文人开儒道,为治世传经略,无人能出其右,世间教书人这才改称“先生”。 四目相对,刹那无言。 喝酒划拳的镖师们也静下来,纷纷望着二人,有人好奇,欲上前问个究竟,却被镖头拦了下来,使个眼色,那人便又坐回去。毕竟是人家的私事,他们这些外人实不方便插手。 “随我回山。”简简单单四字,配上那肃然严正的神色,已具不怒自威的威严。 平日里,无论陆瑾年如何罚他、骂他,顾忆之断不会说半个不字,今日却不知怎的,顾忆之低头沉默了良久,蓦然说道:“对不起先生,我不能和您回去。” 陆瑾年本可不顾及顾忆之的意见,强行将其绑会玄岳山,却忽而目光一凝,兀地说道:“给我一个理由。” 顾忆之霎时一怔,觉着这话全然不似从陆瑾年口中说出来的。在学堂上课的时候,陆瑾年素来说一不二,掷地有声,任何理由辩解,到了陆瑾年那里,连说出去的机会都没有。今日竟会主动问及顾忆之缘由,莫非是吃错药了? 踌躇片刻,顾忆之的目光落在桌子上,那装满金子的包袱:“先生,您知道吗,其实我并不喜欢修行,我只想回义阳城,和三哥一起过普通人应该过的日子。”就像林墨赐给他的美梦。 陆瑾年继续听着:“我之所以加入道德宗,是因为掌门答应过我,会把三哥接上山,保护好他的安全。可是我等了一个月,直到前天,我才偷听到三哥原来失踪了。” 镖师们的吵闹声早已停歇,都听着顾忆之的故事。 “其实我并不怨恨掌门,我知道他已经尽力地在帮我了,而且也不应该为了我的事情,再去浪费其他师兄的时间,不是么?”顾忆之抬首。 在那张十分稚嫩的脸上,陆瑾年看到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如同经历山河辗转,看遍生死离别,明明是笑容,却充满辛酸苦涩。他忽然间发觉,师兄说的有些道理。 顾忆之的确是个不错的孩子。 “所以,你想去找他?”陆瑾年仍旧严肃,语气已缓和不少。 “是的先生,”顾忆之收起苦笑,“三哥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陆瑾年坐下,将宝剑放在桌上:“我陪你去义阳,三日之内,若是找不到你的三哥,你便要随我回山。” 一切都出人意料,顾忆之难以置信地看着陆瑾年,旋即欣然笑道:“多谢先生!” 这一刻顾忆之觉得,陆师叔并不像传言中那般不近人情。 用过午饭,外面的天已是燥热难耐。二人与押镖的队伍道别,雇了辆马车,便往北去。而押镖的车队事实上也是要北去中州的,只是听闻中州南部近来有妖怪作祟,故才绕道而行,离别前也给二人提了个醒。 夏暑,风都是热的。 马车上,顾忆之连连抹汗,陆瑾年则闭目养神,如没事人一般。不过才半个时辰,汗水已将顾忆之的衣衫浸透。他耐不住燥热,便问陆瑾年,为何不御剑飞行,那样岂不是更快到达义阳。而且也更凉爽。 陆瑾年回答,他不会。 属实是让顾忆之傻了眼。御剑飞行已是最基本的神通术法,门内那些师兄们都是会的,陆瑾年身为掌门首座的师弟,众人皆尊称他一声师叔,却不会御剑飞行,似乎......不合理啊! 顾忆之将头探出窗。热风穿过绿林,木叶簌簌,暑气渐消,吹得人心神舒畅。知了伏于枝叶,蝉鸣不歇,奏尽余生欢乐。 那里有一片水田,农人躬身插着晚秧,汗水灌溉沃土,今年必是丰年。翁老坐于田垄,孩童嬉戏野地,欢歌对唱,笑逐颜开,此间乐趣,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举目眺望,顾忆之欢欣展颜。他已许久未这般笑过,不拘于礼法,不束于外物,全然由心,情之所起,兴之所致,而笑亦由所生。那些农人的生活,正是顾忆之梦寐以求的,辛苦、清贫却温馨自在,那是人间烟火味。 七日车马颠簸,二人终至义阳。 破庙,他又回来了。当顾忆之走进故地,一切都不曾变化,那日段柯与黑衣人的交手,刀光剑影仍刻在地面和墙壁上,唯有野草长到腰间。 供奉的大殿依旧破落,无人修葺。殿内添了许多茅草,有三五个乞丐,或睡着,或摆弄石头打发时间,原属于顾忆之的“家”,已被他们占了去。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吃顿足以果腹的饭菜,乞丐如此简单而安乐。 浓烈而刺鼻的臭味充斥着大殿,陆瑾年仅仅是站在门口,已被熏得一阵反胃,当即闭气。 顾忆之没那般娇贵,他从死尸腐骨中走过,那种气味更令人作呕,相比之下,乞丐身上的恶臭实在算不得什么。 二人走进大殿,乞丐也不再摆弄石头,而是打量着顾忆之和陆瑾年,见其衣着不凡,立即上前乞讨:“两位大爷行行好,给口饭吃,我们已经好几天沾过米面了。” 曾是乞丐,所以比任何人都懂乞丐。衣不蔽体,朝不保夕,饿极了便去偷去抢,甚至为了一个馒头打得头破血流,与他人而言,这些不过茶余饭后谈论的笑话,对顾忆之来说,却是最真实的经历。 干瘦的乞丐跪在顾忆之身前,连连磕头。 顾忆之一时心软,便欲解下包袱,给那乞丐一些银两,怎料陆瑾年却按住他的手,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我问你件事,若是你答得好,这锭银子便归你了。” 乞丐看着百花花的银子,眼睛都亮了:“您尽管问,只要小人知道的,一定全都告诉您。” 陆瑾年开门见山:“我问你,你来这里之前,这里是否住着其他乞丐?” “这......我倒不是很清楚,我们几个是半个月前来的这里,那时候庙里是空着的,没见着其他讨饭的。”乞丐回道。 那些林墨派下山的弟子,想必得到的也是这个答案,所以才无功而返。 没有线索,顾忆之很是失望。 身后的陆瑾年则神色如常,也无风雨也无晴,只是默默用了灵力,将银锭子震碎,扔到乞丐窝里,而后对顾忆之说:“此处并无线索,我们入城。” 步步回首,步步留恋,顾忆之眼前尽是那些他与三哥相依相伴的时光。 入了城,二人随意找了间客栈住下。晚饭时,陆瑾年与掌柜闲谈,有意无意的问道:“近来城中可有哪些奇闻轶事?” 开客栈的人,南来北往见得多了,消息自然灵通。掌柜笑着回道:“近几日却是不曾听闻,不过一个月前,这义阳城中倒是发生了一桩趣事,只是少有人知晓,小老儿恰巧是其中之一。” “可否说与在下听听?”陆瑾年将一锭银子搁在桌上。 掌柜见陆瑾年出手阔绰,当时便高兴得紧,笑脸迎道:“我记着,那日城中来了位仙长,似乎是游历到此,在城中逗留数日,住的正是小老儿的客栈。某日傍晚,仙长从外面回来,身旁多出个乞丐。我一时好奇,便问仙长此人是谁,仙长回道,那是他新收的徒弟。一个仙人却收了个乞丐作徒弟,您说,是不是有趣得很呐!” 陆瑾年假笑:“确实有趣。” 一听“乞丐”二字,顾忆之当即停筷,问向掌柜:“掌柜的,你还记得那乞丐长什么样子吗?” 掌柜讪笑:“这......你可难为小老儿了,每日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小老儿怎记得清啊,何况谁会去注意那些臭乞丐呢!” 也确是这个道理。客栈每日进进出出的人不在少数,若非奇丑或是奇美之人,谁又会留意对方的容貌。至于那些乞丐,人人唾弃,自然无人关心他们的长相,甚至某日死了一两个乞丐,恐怕都不会有人发现吧!人世本就是如此现实。 “那位仙长是何模样,掌柜的您是否记得?”陆瑾年又问。 这可是将掌柜给问住了,旁人他或许没多少印象,但那是修行的仙人,掌柜的记忆应当颇为深刻,只是过了一个多月,略显模糊。 掌柜回忆起那位仙长:“仙长的容貌,小老儿记不太清了,不过小老儿记着,那位仙长腰间挂着个紫金葫芦,想必是法宝一类的器物,应当值不少钱。” 紫金葫芦?陆瑾年眉梢微动,似乎知晓此人的身份,却不再言说,待回到房中后,对顾忆之说道:“你的兄长应是拜入了灵宝上人门下。” 顾忆之愕然:“先生,您是怎么知道的?” “之前在破庙里,我就已经察觉到,神像下的香鼎被人动过,上面的积灰明显比其他地方少,香鼎内的灰烬也是新烧的,水沉香木的香灰。为凝神静气,修行之人燃的皆是松香,唯有灵宝上人钟情水沉香木。方才掌柜也说过,那修士腰间挂着紫金葫芦,而紫金葫芦恰是灵宝上人的独门法宝。”其言有理有据。 陆瑾年又道:“他去过破庙,而时间正巧是一个月前,也就是你兄长失踪的日子,由此可见,那日灵宝上人带回客栈的‘徒弟’,必定是你兄长。” 知晓三哥去向,顾忆之连日紧锁的眉头顿时解开,忙问道:“那先生,您是否知道灵宝上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顾忆之真的很想见一见三哥,那是他唯一的牵挂。 这可给陆瑾年出了难题。仙门中人都知道,灵宝上人喜好云游四海,居无定所,谁也不知他身在何方。 于是陆瑾年便直接了当的答道:“我并不知灵宝上人现今身在何处。不过你大可以放心,灵宝上人既然收了你兄长为徒,便会护着他,毋需担心。” “好了,既然已经打听到你兄长的下落,明日我们便启程回山。”说罢陆瑾年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只留顾忆之徘徊于喜忧之间。 次日,顾忆之与陆瑾年乘马车出城。行至长街,顾忆之掀开车帘,目光穿过人流,停留在路边行乞的乞丐身上,心生感触。 曾几何时,自己也是一个乞丐,为了苟活放下尊严,博一丝怜悯。而今自己已是仙门弟子,踏上修仙之路,命运总是时有眷顾,而更多的人则没有这般好运,譬如过世的哥哥们,他们一生都只能趴在地上。 人的命生来便是不同的。有人锦衣玉食,一生无忧;有人卧雨眠风,朝不保夕;有人命运多舛,颠沛流离;有人肆意行歌,纵情逍遥。是否前世犯下的孽,今世来赎,亦或今生受过的苦,来世享尽福报。 顾忆之想不明白,生而为人,为何命运却如此不公。 无数人追问过这个问题,无人给出答案,未来依旧会有人追问这个问题,或许仍然没有答案。 车帘垂下,顾忆之怅然。他摸向手边的包袱,里面是满满的金子,被灰布遮住了光芒,只剩下累人的重量。 “先生,离开前我还有一件事情想做。” 声音打破冥想,陆瑾年问:“何事?” 打开包袱,金子的光芒映在顾忆之脸上:“我想把这些金子分给乞丐,还有那些穷人。” “为什么?”陆瑾年疑惑。初次见面,顾忆之抱着满满一包袱的金子不肯松手,生怕被人抢了去,如今却要将金子拱手送人,实在令人看不懂,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顾忆之。 顾忆之摸过金子,毫无温度:“这些对我已经没用了,可是对他们来说,那就是他们的一生。” 刹那间,陆瑾年心底一怔。此番话属实不似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够说出的。这一刻,陆瑾年似乎才真正认识顾忆之。 林墨说的没错,他真的......是个好孩子! 半日过后,二人终究是告别了义阳城。马车驶过破庙,顾忆之掀开车帘,破庙在目光中远行。 他曾在那座破庙,与三哥度过少有的温馨时光,虽艰辛,却满足。也正是在那座破庙,他遇见段柯,自此走上命运安排的另一条道路。一切恍然若梦。 渐渐远去的破庙前似有人影相送。 第十九章 斗妖(少年篇) 残阳踏着马蹄声沉没西山,余下炽热灼烧着周围的云霞,如血一般鲜艳。赤色之外缠绕着一段金光闪闪的锦帛,向着云气尽头飘荡,直至淡入天色,被夜幕吞噬。 戌时过半,天依旧亮着,人间却早已蒙上一层阴影。山脉绵延,好似一条分界线,划分出天与地,割裂着阳与阴。晚风习习,树影飒飒,炊烟袅袅,人声希希。所有与风儿缠绵共舞的,最终都迷乱了心神,游离于夜的深沉。 暮色追上车辙,淹没了远行人的身影。 马车已行过两日路程,如今所处之地,正是中州南部,与通州交界的一片树林。 夜幕渐渐垂下,最近的城镇也仍有半日路途,即便快马加鞭赶到,城门也早已关闭,入不了城,现下只好在野外将就一晚。 此处是一条官道,马车就停在官道旁,车夫此刻正在喂马。顾忆之则坐在火堆前,手持一尺粗木棍,无聊地拨弄着火焰,时不时看向正处于冥想状态的陆瑾年。 木棍挑起火星,顾忆之又不自觉望向陆瑾年。从白天开始,陆瑾年便闭目凝神,除过晌午时分与车夫交谈了两句,便再未开过口,有时顾忆之甚至怀疑,陆瑾年是睡着了。可经过他的仔细观察,陆瑾年眼中并无睡意。顾忆之也并非滔滔不绝之人,也许是因为一连串的变故,他显得有些沉闷,不过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马车上,整日一句话不说,总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 “想问什么便问,不必遮遮掩掩。”陆瑾年陡然开口,一双眼睛仿佛并未闭上,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顾忆之的目光。 顾忆之手中的木棍被吓得一抖,又拨出好多火星子:“先生,您能看见啊?” 陆瑾年缓缓睁开双目,侧目看向顾忆之,肃然道:“如果你只是想问这个无聊的问题,那么我想我没必要给你答案。” 气氛一度尴尬,因为顾忆之心中虽有疑惑,却并无什么想要问的,他早已习惯事情藏在心里,之所以看着陆瑾年,仅仅只是因为好奇。 开始得突然,结束的匆忙,随着陆瑾年的再度合眼,交谈告一段落。 顾忆之继续埋头挑弄火堆,本就不甚高昂的乐趣一点点被旺盛的火焰吞没,沉寂在夜色中。 木棍的前端渐渐烧着,顾忆之只好将它扔进火堆,火苗在他眼中燃烧,却烧不尽黑色瞳孔中的困惑。他倏而问道:“先生,您为什么要来找我?” 整个道德宗,最不应该下山找他的,就是陆瑾年。因为顾忆之总是迟到,字写得丑,课业完成得差,时常惹陆瑾年生气,所以顾忆之理所应当这般认为。但偏偏下山寻找他的正是陆瑾年。 陆瑾年闭眼说道:“所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身为你的老师,没有教导好你,使你触犯门规,那便是我的过错,理当由我弥补。” 那些大道理,顾忆之并不很懂,可他心里很清楚,私自下山,触犯门规,全是他一人之过,陆瑾年没必要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更没必要为他千里奔波。 该用怎样的话语去回应,或是感谢呢?顾忆之不知道,因此他几乎本能的选择沉默,而沉默总是一个万能的答案。 短暂的沉默后,陆瑾年话锋突转,问道:“我教你的《礼记·冠义篇》,你现下记得多少?” 顾忆之听闻一怔。《礼记·冠义篇》正是顾忆之在山上学堂时,陆瑾年教授的课业,学堂内的弟子都需全文背诵,顾忆之识字晚,《冠义篇》只学到了皮毛。 “学生愚钝,只记得前面两段。”顾忆之言语间不由得拘谨起来。 “背给我听听。” 顾忆之看向陆瑾年,他依旧盘腿坐着,合闭双眸。犹豫片刻,顾忆之开口诵道:“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敬冠事所以重礼;重礼所以为国本也。” 从大字不识到熟练背诵,虽然仅仅是一小段,谁又能清楚,顾忆之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呢? 跳动的火焰映照在陆瑾年脸上,未燃起任何情绪,他如止水般说道:“现在我教你后面的部分,你暂且听着,能记住多少,便记住多少。” 顾忆之微微挺起身子,听陆瑾年诵道:“故冠于阼,以着代也;醮于客位,三加弥尊,加有成也;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 陆瑾年将余下的部分诵读完,又将释义讲与顾忆之。顾忆之起先听得颇为认真,可是听着听着,一股强烈的困意席卷而来,压得眼眸沉沉垂下,随着篝火的渐渐模糊,昏昏睡去。 知晓顾忆之睡着,陆瑾年轻轻走到其身旁,为其披上外衣,又顺手施了个术法,将蚊虫驱赶开,而后才坐回去。这一次陆瑾年并未合眼,而是盯着顾忆之看了许久。回想起近几日与他相处,陆瑾年忽而觉得,有这样一个听话懂事的徒弟,似乎也不是一件麻烦事。 三更夜深,一声突如其来的马儿嘶鸣将三人惊醒。 顾忆之神色恍惚,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去的,茫然间看向陆瑾年。却见陆瑾年眉头一皱,眼神充满警惕,左右扫视,如临大敌一般。 “先生,是发生什么事了吗?”顾忆之不明所以。 一阵阴风吹过,令人后脊陡凉。 陆瑾年未曾回应,只是眉头皱得更深。马儿方一嘶鸣,陆瑾年便已醒来,心中顿感蹊跷,于是有心留意周围的环境。 四周很安静,不同寻常的安静,既无虫鸣,也无鸦叫,寂静得仿佛一切都已死亡。夏天的夜不应该如此安静,让人心头隐隐生出一股不安。 忽然间听到一串窸窣的响动,顾忆之指着某个方向道:“先生,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陆瑾年望向那片幽深黑暗的树林,眼中透露着讶异。那声音离他们颇有些距离,常人几乎是听不见的,可顾忆之不仅听见那声响,还能辨明方向,实在令人不解。稍事思考,陆瑾年便想清楚其中原因。顾忆之继承了段柯的修为,其五识自然而然有所增强,至于增强多少,就不得而知了。当然,眼下并不适合深究此事。 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一道巨大的黑影冲出幽暗的森林,猛然向二人袭来。 幸亏陆瑾年反应得及时,拉着顾忆之避开。不过车夫就没那么幸运了,他见马儿嘶鸣不安,便知情形有异,欲独自骑马逃走,可刚刚解开缰绳,一张血盆大口便朝他席卷而来,连人带马吞入腹中,马车也被撞散了架。 劲风带起尘土,吹散篝火。 借着散落的火光,二人看清那黑影的模样,顾忆之当即惊呼道:“好......好大一条蛇!” 那是一条巨大的黑蛇,身长十余丈,粗如水缸,通体漆黑的鳞甲闪着银光,在黑夜中绽放着狰狞。黑蛇盘起身体,蛇腹蠕动,随后缓缓转过身,朝着二人吞吐蛇信。 日前与镖队分别时,镖头曾提醒过二人,中州南部与通州交界之地有妖怪作祟,想必眼前这条黑蛇。 蛇信跳动,黑蛇张开大口,竟口吐人言:“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不仅送来了血食,还附赠一颗金丹,只要吃掉你,我必能褪去妖身,化形成功。”蛇妖对着顾忆之露出贪婪的目光。 妖族的修行方式与人类不同,在凝结妖丹之后,会产生一个巨大的分水岭,化形。若是无法化形,则终生止步于金丹之境,而一旦化形成功,便相当于人族的元婴境界,拥有足以问道的灵智。 眼前这蛇妖距化形仅一步之遥,若真让它吞食了顾忆之的金丹,或是再吃上数十个百姓,说不得真能化形成功,到时再欲将之铲除,恐怕费好一通力气。 见蛇妖蠢蠢欲动,陆瑾年当即将顾忆之护在身后,右手拔出宝剑,横在身前。 蛇妖冷笑:“不自量力。”随即便舞动粗壮的尾巴朝二人抽打而去,蛇尾画出弧度,所过之处,树木皆被扫断。 二人避之不及,被蛇尾横扫出五丈外,狠狠栽了几个跟头,才缓缓地站起来,体内气息虽翻腾涌动,稍事调整,已渐渐平息下来,并无大碍。终究是修行之人,体魄之强远非常人所能及。 “去一旁躲着。”陆瑾年微微侧目,对顾忆之说道。 就在顾忆之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陆瑾年已挥剑刺向蛇妖。剑锋并无灵光,招式也仅是凡间武学,威力有限,但胜在身法灵动,剑招巧妙,每一剑都如林间蜂鸟,既有所指,亦有所避,剑剑砍在蛇妖身上,从不落空。且每一剑都直至蛇之要害——七寸。 反观那蛇妖,体型硕大,却为之所累,但凡陆瑾年调转锋芒,蛇妖便来不及躲避,只能硬生生吃下一击。只可惜蛇妖鳞甲坚硬,又有灵力相护,陆瑾年接连的攻击都未能伤其分毫。 蛇妖不胜其烦,怒目圆瞪,当下便用尾巴卷起周围的树木朝陆瑾年扔去,待陆瑾年躲闪之时,又张开大口,喷出一股灵力洪流。好一个畜生,竟还懂得声东击西! 不过陆瑾年毕竟是老江湖,这点小伎俩早已看破。他连连几个灵巧的躲闪,不仅将袭来的树木一一避开,还绕过了蛇妖吐向他的灵力洪流,可谓从容。然而陆瑾年却来不及得意,他陡然瞥见,那些被他躲过的树木,其中一棵正朝着顾忆之飞去,吓得顾忆之六神无主,呆愣在原地。无奈,陆瑾年只好飞身而去,一剑寒芒将树干劈开。 正是这短暂的空档,给了蛇妖可乘之机,巨尾横扫,有灵力相佐,威力更是不凡,直接将陆瑾年扫飞出去,撞断了一棵大树才跌落在地。 “先生,”顾忆之大惊,赶忙跑上前将陆瑾年扶起来,“您没事吧?” 一大口鲜血吐出,哪像是没事的样子。 不愧是金丹境的妖物,对灵力的运用仅仅只皮毛,却已非人力所能应付,幸好这蛇妖不会使些神通道术,否则陆瑾年此刻早已命丧黄泉。 拭去嘴角的血迹,陆瑾年警惕地望着蛇妖,心里越想越憋屈。怎么说他也是道德宗长老之一,门内弟子都要尊称他一声师叔,如今却被一只金丹境的蛇妖搞得如此狼狈,若是传出去,他那张老脸怕是要丢尽了。 陆瑾年暗道:“早知道下山前就让二师兄把封印解除了。” 身为宗门长老,陆瑾年的修为怎会如此不济,连一只金丹境的蛇妖都斗不过,还不是因为体内被种下封印,周身灵力,一身道术神通皆无法施展。 陆瑾年十分清楚,如若不解开封印,眼前这蛇妖他断然是斗不过的,可这封印是他师父,也就是上一任道德宗宗主云崖子设下的,并非说解便能解开,即便身处地仙巅峰的二师兄,也只能解除封印,维持半月而已。 为难之际,陆瑾年脑海中灵光一闪,拉过顾忆之的手,说道:“我念什么,你就跟着我念。” “啊?” 时间紧迫,陆瑾年已来不及向顾忆之解释:“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 此乃《道德真经》中的一段修行口诀,原是门内弟子入了筑基境后,由传功长老传授的,顾忆之至少还要三两年才有资格修习,不过眼前情形危急,陆瑾年也顾不得那些教条了。 顾忆之跟着念起口诀,忽觉体内暖意融融,沉寂许久的灵力被唤醒,游走于经脉之中,朝着一点汇聚,而那一点正是被陆瑾年抓住的手腕。 随着灵力进入身体,不断冲击着体内的封印,掩藏在皮肉之下的符文渐渐松动,裂开一道狭小的缝隙,磅礴的灵力自缝隙用处,在丹田处凝聚成金丹。陆瑾年看着体表泛起的光华,那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灵力被抽去大半,顾忆之当即昏厥。 低眉看向昏倒在地的顾忆之,陆瑾年眼中既有几分欣然,又暗藏一丝疑虑,旋即转过头,剑指蛇妖。他将长剑竖在身前,两指抚过剑身,长剑霎时光芒乍现,随后陆瑾年大喝一声:“剑阵!”耀眼的剑芒直冲云霄,分化为四道剑影,落向蛇妖,如牢笼般将其困在原地。 蛇妖见形势不妙,立即动起身子,撞向那四道剑影,可那四道灵力化作的剑影竟比磐石还要坚固,任由蛇妖如何猛烈地冲撞,都不能动它分毫。 此时,陆瑾年手中的剑诀也已吟唱完毕,数以百计的剑光盘旋在他周围,撕裂空气,卷起阵阵旋风,飞沙走石,似有分金断石之力,其威力必定不俗。 上来便使出杀招,实是无奈之举。陆瑾年深知,自己借着外力暂时冲破封印,己身必深受反噬之苦,时间拖得越久,反噬也越加严重,唯有速速解决战斗,方为良策。 心念一动,那数百剑光便飞射而出,如劈山断海般携着劲风尘土杀向被困在剑阵中的蛇妖。而那蛇妖见脱困无望,便张口吐出一道黑芒,迎向攻杀而来的数百道剑光,二者碰撞在一起,顿时轰然。 功法的优势在此时便展露出来。蛇妖对灵力的运用十分粗浅,面对陆瑾年的灵光剑雨,只在几个呼吸之间,剑光便压过黑芒,向着蛇妖的巨大身躯倾泻。 乒乒乓乓的声响持续了近一盏茶的时间才渐渐休止。 陆瑾年收起架势,呼吸稍显急促,脸色也有些许难看,貌似还有几分痛苦之色,强行冲破封印的反噬看来已经出现了。 “结束了。”陆瑾年如是认为。 正当陆瑾年准备收剑之时,一声震耳的怒吼,那蛇妖竟破开了剑阵。巨大的蛇身上多出百十道剑痕,看似狰狞,实则每道剑痕仅是划破鳞甲,伤势甚微,不过触及皮肉而已,根本未曾重创蛇妖。 陆瑾年见状大惊。方才那一招“含光流影剑阵”,已是当下他所能使出的最强杀招,却仍未能斩杀蛇妖,而如今那般威力不凡的招式,他已无力再度使出,这可如何是好?陆瑾年握紧长剑,眉宇紧锁,脸色拧得宛如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 反噬之痛愈加剧烈,陆瑾年甚至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力正在悄然流逝,他如今已没有退缩的余地,必须尽快解决掉眼前的蛇妖,否则灵力流失殆尽,他和顾忆之都只有死路一条。 手中长剑亮起蓝色光芒,陆瑾年脚踏罡风,再度攻上前去。每一剑都刺向“含光流影剑阵”留下的创伤,让那伤痕更深了几分,却依旧无法刺入血肉,使之重创。久攻下来,陆瑾年也发现一些端倪。蛇妖的肉体并不怎的强横,可那遍布每一寸的鳞甲却十分坚硬,有着极高的防御力,仅凭陆瑾年这半成金丹的实力,是不可能攻破那身鳞甲的。 喘息的片刻,手中长剑的蓝芒已黯淡了不少,陆瑾年心中一横:“既然无法从外面上到它,那便只能从里面试试了。” 蛇妖被攻得恼怒,杀心大起,驱动身子朝陆瑾年袭来。而陆瑾年却稍显迟疑,未来得及闪避,竟让那蛇妖咬住了右臂,他当机立断,左手指间凝聚出一道剑气,挥剑斩断右臂,随机与蛇妖拉开距离,这才暂时保住性命。蛇妖则将陆瑾年的手臂,连同长剑一并吞入腹中。 稳住身形,陆瑾年立刻封住右肩的穴道,而后竖起剑指,面带痛苦之色,狰狞地笑着,低喝道:“御剑术!” 那被蛇妖吞入腹中的宝剑顿时挥舞起来,攻击着蛇妖的五脏六腑,在蛇妖体内搅个天翻地覆。 几个呼吸过后,长剑冲破蛇妖的脑袋,蕴着耀眼的蓝芒划破天际,最终回到剑鞘。蛇妖的眼睛失去光彩,巨大的身体瘫软在地,这条为祸人间的蛇妖终被斩杀。 深受反噬之苦,又有断臂之痛,陆瑾年也气息靡靡,昏倒过去。 此战,可谓惨烈。 第二十章 拜师(少年篇) 烈日炎炎,一道瘦小的身影在官道上缓慢前行。他右肩圈着拇指粗的麻绳,将光洁的道袍拧得褶皱,甚至破损,而在那衣袍之下,小小的肩膀上已磨出一道深深的鲜艳的勒痕。 麻绳两端绑着一块宽大的木板,木板上躺着一个中年儒士,冠容狼狈,左臂残缺,血虽止住,但伤口依旧触目惊心。正值酷暑,头上太阳毒辣得紧,可陆瑾年身上却结着一层厚厚的霜,寒冷刺骨,触之如堕冰渊,而他的脸色也是十分煞白,想必是强行冲破封印而受到的反噬。 那夜醒来后,顾忆之便见蛇妖已死,而陆瑾年则昏迷不醒,右臂也不见了去处。他本想叫醒陆瑾年,然而陆瑾年身上早已结满冰霜,手指一碰,顿时被冻得发紫,又唤了几声都不曾有回应,顾忆之一直等到天亮,陆瑾年仍是昏迷。心知其伤势已不可耽搁,顾忆之便以缚马的缰绳,绑着马车的残骸,拖着陆瑾年,沿着官道,一路向南,向着玄岳山的方向。这是个笨办法,却是顾忆之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 两日来,除却短暂的休息,顾忆之从未停下。即便烈日当空,即便满头大汗,即便肩膀已经被勒出血来,他依旧咬着牙,以近乎疯狂的毅力,拖着陆瑾年行走。每一步狭窄而沉重。 衣裳早已被汗水浸湿,如同暴雨淋过一般,能够拧出水来。顾忆之是多么希望,此时能够下一场大雨,一场清爽的甘霖,那将洗去他身上的疲累,也将唤醒他摇摇欲坠的神志,让他多走几步,哪怕只有几步。 是的,连日的酷晒与辛累,顾忆之的神志已经处在溃散的边缘。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脑袋变得昏沉,眼前的事物逐渐产生重影,继而模糊,每一滴汗珠坠落,似乎都是一次倒计时的起止。 又不知艰难行了多少步,双腿忽而一软,失去力气的顾忆之栽倒在地,却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他将最后的目光送给陆瑾年,有气无力地说道:“对不起......先生,我......”话未说完,顾忆之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黑暗是长久的噩梦。梦中,顾忆之又回到了两年前,那场遍地哀鸿的天灾,他再度经历了哥哥们的离开。 “不要!不要!”顾忆之从噩梦中惊醒。 睁开眼,便见一张俏脸欣然笑道:“太好了,忆之,你终于醒了!” 顾忆之看了眼林惜音,目光又瞥向斜靠在墙边的乐无涯,茫然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的?” “你还说呢,你偷偷下山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害我们担心了好一阵。这次呀还真是要多谢陈师叔,若不是他带我们下山,在官道上碰巧遇到你们,恐怕你们早就曝尸荒野了。”林惜音娇嗔道。 陈师叔?又是他,为免也太过巧合了吧! 顾忆之并未多想,转而焦急询问受伤的陆瑾年现下如何:“先生呢,他怎么样了?” 林惜音脸色微变:“陆师叔伤得有些重,不过你别担心,有爹爹和妙玉师叔为他疗伤,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只是陆师叔的右臂......估计是没办法续上了。” 断臂重续,绝非普通医术所能及,何况陆瑾年还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 顾忆之自责地垂下头:“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擅自下山,先生也不会为了救我断一条手臂。” 一直沉默的乐无涯开口道:“你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违反门规,私自下山,戒律堂的人恐怕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之前是因为顾忆之昏迷,戒律堂才暂且饶过他,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顾忆之终究还是要面对戒律堂的处罚,那是逃不掉的,而且很快就会到来。 见顾忆之情绪低沉,林惜音安慰道:“你就放心好了,怎么说我也是掌门之女,大不了我就让爹爹帮你求求情,看在掌门的面子上,戒律堂的人应该不会为难你的。” “既然我犯了错,就应该受到惩罚。”从生死门前走过,已没有多少事能令顾忆之感到畏惧,他担心的并非即将到来的惩罚,而是为了救他不顾一切的先生。 走过一程生死,消尽万千隔阂。 ...... 无相峰后山伙房,体态臃肿的陈师叔正躺在藤椅上,一手端着茶壶,一手摇着蒲扇,神情惬意,优哉游哉的享受着宁静的午后。不过这静好的岁月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瑾年伤势如何,你便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林墨徐徐走来,神情略微有些严肃。 陈师叔闭着眼,悠然回道:“有你和妙玉为他疗伤,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可他断了一条手臂。” “一条手臂换一条性命,可不算亏,何况还附赠一个乖巧懂事的徒弟。”陈师叔依旧是一副对诸事不怎关心的模样,仿佛能引起他注意到的,就只有眼前那座小厨房。 林墨一时无言。 陈师叔却率先挑开了话题:“我去了那处官道,见到了蛇妖的尸身,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见林墨并未表现出多大的兴致,陈师叔也不卖关子了,凝目说道:“打伤瑾年的,是一条赤水黑蛇。” “赤水黑蛇!”林墨闻言大为一震。 这可并非中原的蛇类,而是南方妖界中的一种大妖,鳞甲坚硬无比,防御力极强,其首领更是位列七大妖王之一,实力比肩金仙。不过赤水黑蛇素来只在南疆十万大山中活动,怎会跑入九州地界呢? 悠然笑意一扫而空,陈师叔也变得严肃起来:“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赤水黑蛇出现在九州,恐怕并非作恶那般简单,妖界内部应是生了某些变故,也不知是否会危及人间。你让门下弟子多留意些,必要之时,可向云上界求助。” 玄岳山乃通州第一大宗门,而通州与南疆妖界接壤,若是妖族作乱,通州是必经之地,玄岳山更是第一道屏障,因此任何风吹草动都需谨慎对待,万不可因一时疏忽,让妖族为祸人间。 林墨也知此事事关重大,正色道:“我这就回宗祠,同几位师叔商议此事。” “去吧!”林墨身形一闪,便消失不见,只留陈师叔躺在藤椅上长叹道:“希望是我多心了。” 翌日,乐无涯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 一早便有弟子就来到无相峰,将顾忆之带至正心殿。戒律堂三位长老齐筠、桑槐、莫谷,如今正高坐在正心殿内,目光齐齐望向杵在大殿之中的顾忆之。 “弟子顾忆之,见过三位长老。”顾忆之双手高举,环至身前,对着三位长老一一拱手,作揖。 三位长老对顾忆之的第一印象颇为不错,眼中皆是赞许,俄而又恢复威严。在殿内众弟子的注视下,戒律堂开始了对顾忆之的审判。 莫谷高声道:“今有无相峰弟子顾忆之,擅自离宗,违反宗门法纪,事态恶劣,念及其为初犯,故罚其于天室峰面壁一年,望之悔改,以儆效尤。你可有疑义?” 顾忆之屈膝跪下:“弟子并无疑义,甘愿受罚。” 神情举止是如此坦然,在场弟子无不为之感到惊讶。以前他们也曾见到过私自下山,而后被抓回来的门徒,那些人被带至正心殿时,无一不神色惶恐,而面对三位长老的审判,他们总是会编造各种各样的理由辩解。或许有些理由是真实的,但无规矩不成方圆,门规的威严不容侵犯。然而如顾忆之这般坦然接受的却是少见。 会审正要毫无波澜的结束,倏忽间有人打破平静:“我还有些疑义。” 众人循声侧目,但见威仪堂堂的掌门正缓缓走入殿中,林惜音则跟在他身后,路过顾忆之时,朝他嫣然一笑。 一看掌门插手此事,殿内的弟子分外疑惑,很快便演变成猜疑。有些人就此想起前些时日听到的传言,窃窃私语,象征着戒律堂庄严的安静,顿时飞至九霄云外。 “肃静!”齐筠一声厉吼,堂下立即安静:“不知掌门对我等罚判有何疑义?” 林墨扫视众人,给出了能够服众的理由:“顾忆之私自下山,的确违反门规,面壁受罚也是理所应当,但他冒死救回陆瑾年陆长老,可谓大功一件,因此我想为他求个情。” 顾忆之救回陆瑾年之事,门内有不少弟子都是知道的,经掌门这么一说,众人也纷纷认为,应当为顾忆之减去些刑罚。 戒律堂三位长老面面相觑,随即商量起来。削减刑罚确实是情理之中,可应该如何削减,削减多少,三人却一时拿不定主意,商议了好一会儿仍没个结果。 此时林墨又道:“顾忆之仍是少年,罚他去天室峰那无人之地面壁思过,属实过于残忍了些。我看不如这样,便罚他去无相峰伙房帮工四年,让他涨涨记性,三位长老意下如何?” 四年?这究竟是求情,还是重罚呢? 殿内的人全然猜不透林墨是何用意。 三位长老互视一眼,似乎都想从眼神中找到对方的答案。他们也分不清,林墨此举究竟是为顾忆之减了刑,还是给顾忆之加了罚,不过这番处置又貌似并无不妥。 “掌门决断公正,吾等并无疑义。” 原以为戒律堂的庭审会声势浩大,未曾想却因林墨的到来草草收场。也许这是一个很好的结局,既维护了掌门的威仪,又给了众人交代,还让顾忆之免去面壁思过之苦,能以自由之身,行受过之事。皆大欢喜。 半月后的某日,因为陆瑾年仍缠卧床榻,早课依旧由方慎代为教授。 下了早课,学堂内众人皆作鸟兽散去,顾忆之则不慌不忙的收拾着,最后一个离开学堂。方一出学堂,顾忆之便与陆瑾年撞了个照面。 “先生!”顾忆之顿时惊道。 相交前些时日,陆瑾年的气色好了许多,不再是卧于床榻之间,萎萎不堪的靡态,冠容整洁,面色红润,双眸明亮且有神采,伤势已然无碍。 顾忆之看着陆瑾年那残缺的右臂,心中自责,声音都不由得低了下去:“您怎么......会来这里的?” “这里是学堂,而我是教你们的先生,难道我不应该来这里吗?”陆瑾年神情严肃,反问道。 话是没错,但顾忆之仍担心陆瑾年的伤情:“可先生您的伤......” “已无大碍。”剩下的话被陆瑾年噎了回去,旋即又道:“今日你暂且不用前往伙房劳作,你且随我进来,我有话要问你。” “是,先生。”顾忆之跟在陆瑾年身后,刚刚迈出学堂大门的脚又迈了进去。 陆瑾年落座,见眼前书案略显凌乱,许是方慎走得匆忙,忘了整理,于是便欲稍稍收拾一番。然而刚刚抬起手,陆瑾年便似乎僵住了。只有一条左手,右臂空空如也,失去惯用的右手,短时间内陆瑾年仍有些不习惯。 顾忆之看他行动不便,立即弯下腰,帮陆瑾年收拾起书案。半月来,顾忆之每日晨起饭后都在伙房劳作,那里可是要乱得多,收拾起来也颇为麻烦,有了收拾伙房的经验,收拾这小小的书案确实显得得心应手。 看着眼前这乖巧懂事的孩子,陆瑾年心神一晃。那日在官道上,陆瑾年受封印反噬,历经冰封之苦,神志模糊,迷离之间,他曾看到顾忆之拖着昏迷的自己,艰难却努力,直至累倒也不曾抛弃他。 陆瑾年救了顾忆之一命,而顾忆之也愿意为救陆瑾年而奋不顾身,试问这样的孩子他还有何理由拒绝收其为徒呢? 林墨的眼光还是一贯的好,顾忆之的确是个不应该错过的好孩子。 “你可愿拜我为师?” 突然一问,顾忆之毫无防备,手中刚准备放好的书简顿时被吓得掉在地上,随后他匆忙将之捡起,把书案上的书简摆放整齐。 顾忆之的头总是低着,试图掩藏那黯然的神情:“先生,您为何要收我为徒?我这般愚笨,总是惹您生气,就连您这条手臂,也是因为我才......” 他哽咽了。 陆瑾年站起来,转过身,仰视着学堂内高挂的夫子画像,目光深邃悠远。他道:“人非生而知之者,即便是夫子那般的圣人,也会迷茫,也会犯错,何况你只是一个孩子。重要的不是你犯过什么样的错,而是如何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这一点上你从未让我失望过。” 感受到一只大手忽然抚摸着自己的脑袋,顾忆之抬首,目光晶莹,却见陆瑾年正侧首看着自己,微笑。 那样的笑容,顾忆之只在别人眼里见到过。那是父亲对孩子的肯定与赞许,万分欣慰,自心底洋溢出的亲切而和蔼的笑容。顾忆之从来没有奢求过的温暖,如今陆瑾年却给了他。 “我很欣慰有你这样的学生,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愿意拜我为师吗?”陆瑾年用笑容问向顾忆之。 “我愿意。” 夫子画像前,陆瑾年端坐,顾忆之双膝跪地,对其三叩首:“弟子顾忆之,拜见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