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这里有条龙》 『序』 微风拂过镀了一层暮光的梧桐叶,簌簌作响的影子从窗口和门边摇曳到娰的身上。 这间木屋的地面分明是席,那缝隙中还可见涓涓清泉淌过。 娰正闭目抚琴,身上的素罗经流光轻触,映着粼粼波光。纤细的玉指与琴弦相碰,倾泻出的音符惹得这屋子里的酒香也更醉人。 一曲终了,门外,黑白无常带着两个人进来了:“姒卿,你要的人。” “哟,我差点忘了这事,还劳烦二位送过来。”姒说着便站起身来,向黑白无常示意以后,随手一挥,先去了仪狄和杜康身上的阴气,又收了琴,而后又隔空向无常敬茶,“二位仙官辛苦,喝盏茶解解乏如何?” “小事一桩,不必客气。” “我们还指望回头来讨酒喝呢!” 姒笑了笑,随手一划,便引着仪狄和杜康去了后院,才继续与黑白无常玩笑着说道:“我开个酒馆,你二位蹭茶也就罢了,酒,可不能白喝。否则人人都来讨酒吃,我可忙不过来。” “当然不白喝,我们哥俩酒品好着呢!” “就是,谁敢差你酒钱,哥俩不论天上地下都替你要回来!” 姒一听这话就笑了,忙摆手说道:“我可不要钱,那玩意拿来我都不知再过个几百年还能不能花得出去。” “你要什么?” “除了生死簿和判官笔,别的都好说。” 姒笑了笑,应道:“我还没想好,不过开业那天,一定请二位来喝个够!” “嘿你这丫头,开业请我们来,你该把旁的宾客都吓跑了,知道吗!” “开业我们指定是不会来的,你若有心,开业前一晚,我们哥俩来你这打打牙祭。” “一言为定!”姒笑着点头。 开业至少还得过个两三百年,不过,姒的天劫可是再过二十来年就到了。 “我忘了这回事了。”姒揉着自己的头,愁眉苦脸地看着萦,“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啊,会要命的!” 萦满脸写着“你这都能忘”,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过些天就得出发去云外镜海,至少得在镜海里修炼个三五百年,化了行龙才能回来。” “你这家伙,那行龙门都跃几次了,能不能争点气?” “你争气,那四十九道天雷就乖乖地自己受吧!”萦说着,带着些许挑衅,似笑非笑地看着姒。他能有什么办法,自己打出生时就只是条蛟。 鲤五百年化蟒,蟒千年化蛟,蛟三千年化龙,龙五千年化行龙,行龙八千年历一次天劫。 除却天劫,每次都得跃龙门。 可跃龙门哪里是那么容易的?萦心说,自己要像娰那样出生就是龙,又有父亲和八个叔叔帮衬,才不会把什么龙门什么天劫放在眼里。 娰刚想再说什么,可萦说得的确在理。她能怎么办,其他龙的天劫要么是火劫,要么是土劫,偏自己的是雷劫。如果她是一条普通的龙倒也罢了,可偏偏她母亲只是个凡人,这四十九道天雷真能要了她大半条命。 从前的天劫,都有父亲和八个叔叔帮衬,可娰这次刚自己搬到忘忧之境中来,总不能立刻又回去求援吧? 这么想着,娰只得认命,趁着还有这二十来年,抱一抱佛脚吧! 这些天,娰开始了闭关修炼。当然了,这并不妨碍从前的朋友们时不时的到访。 “娰,你受得住四十九道天雷吗?”果然,小蝠青也是这个反应。 娰皱了皱眉,极度没有底气地向青确认道:“我也是一条龙,对吧?” “嗯,对,你是一条龙。”青说着,随手从桌上的果盘里抓了个果子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道,“所以你应该去历火劫的,我还能跟着你去顺便把雪劫渡了。” “你的雪劫不是有翎哥哥的涅槃承包了吗,还来笑话我怕雷劫,”娰嘟囔着生闷气,“都说你是开心果,偏拿我取笑。”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青连忙解释起来,女孩子的心事可太难懂了,“可是天劫这种事,我们都躲不了,不是吗?” 娰点着头,向青“嗯”了一声。 白驹过隙,一眨眼的功夫,天劫将至。娰只得交代了狄仪和杜康一些事,然后就离开了忘忧之境。 按照往常的惯例,娰先带着贡品前往雷泽。按照长辈们说的话,是感谢雷神的恩赐,其实她心里想的是但愿把雷神拜高兴了,这样说不定那天雷打歪几道——娰要求不高,只要能保住命就行。 没办法,谁让她的修为才这么点,就被带出了水晶宫,每日待在琴房里呢? 祭雷神的仪式需得七七四十九天,娰按部就班地照着章程做,唯恐有半点差池——雷神如果不高兴,恐怕她的小命就没了。 在雷泽要做的事都做完了,接下来,便该出发去雷公山了。 “娰,你又来了!”说话的少女容貌俏丽,长着浅棕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身上穿着灰黄色的短打,颇有一副灵巧模样。 “斑灵,别说了。”刚从云端下来,碰上斑灵。娰完全提不起精神来,“我要是这次没熬过去,除了我爹,可千万别让别人知道。” “怎么,真就你一个人来?”斑灵有些意外,之前娰来渡劫,龙的九子可都是到齐的,丝毫不亚于当年睚眦与玄武打上十八重天的架势。 娰点了点头,这才把自己去忘忧之境里修身养性的事说了出来,又接着道:“我就是把天劫的事给忘了,不然怎么也得过个三五百年再出来。” “他们说你要开酒馆,我还以为是讹传。”斑灵笑了笑,又说,“四十九道天雷而已,你肯定会没事的,不过休养些日子罢了。” “但愿如此吧,酒馆都还没开业,我可不想就此就丢了性命。”姒如是说着,便跟着斑灵走进了洞穴。 距离天雷降临还有些时日,娰却不敢怠慢地修习。 这天,在睡莲池中现出真身修习的娰突然感觉周围有一股异常的力量波动,她忙收了神威重新化作少女模样四下张望。 此处山高水深,飞瀑成群,又有八卦阵林,慢说是人,就是寻常神仙除非历雷劫或受刑也是进不来的。 到底是谁这样胆大妄为,公然闯入雷公山? 『一』小丫头 娰在云雾中隐了身形,只远远地看着来者—— 云端玉面仙君峨冠将青丝高束,身着灰绿色的长袍,腰间丹东石色丝绦上坠着一个迷谷藤环。 是文曲星君! 娰在看清了来人以后,也不急着现出身形,略动了动手臂扬了下衣袖,便兴起一阵风。她借着风,飞快地飞向他,却是在伸手要拿走迷谷藤环时被抓住了手腕。 “你能看见我?”姒被文曲星君抓住时才现出了身形,风还没停,金色的头发与衣袂一起飘着,时不时拂上他的面庞。 “小丫头,又见面了。”他并不意外在这里见到娰,微笑着松开了抓她的手,又随意替她理了理头发。 “我七万岁了,你才小!” “是啊,我们已经三万年没见了。”他的目光恍若深潭,令人看不透里面藏了什么。 按龙的年岁计算,你还没成年呢——他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姒眨了眨眼睛,一边回想,一边不自觉地抬起手抚住下巴,略想了想才重新看向文曲星君应道:“要不是你告状,我也不会三万年都去不了九重天。” “怎么,令尊罚你了?” 娰见他有几分愧疚与担忧的意思,便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应声道:“可不,这次天劫都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来……我要是没挺过去,你可要……” 文曲星君绷住了脸,摇头晃脑地问道:“龙族的天劫,不都是土劫或火劫吗?” 娰“哼”了一声,放下手的同时扯了扯文曲星君的迷谷藤环,试探着问他:“这个,你一直带着?” 文曲星君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娰触碰迷谷藤环的纤纤玉指上:“迷谷藤的确是件好东西,物尽其用嘛。”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为什么还要带着它?” “因为……”文曲星君没说话,只是抬起眼来看着娰。 这原就是娰送给他的。 三万年前,娰跟龙之九子往九重天去赴宴。大概是因为觉着枯坐无趣,她便只和座位离得最近的九叔鸱吻打了个招呼,就偷偷就出了凌霄宝殿。 原本想去瑶池观赏一番,但娰走着走着,就听见远处传来悠扬的琴声。不似宴席上歌舞的逢迎,亦非隐于烟尘世外的清高,别是一般狂而不傲,温和却不失遒劲的韵味。 受了父亲囚牛的影响,娰听见这样的琴声,当然不会甘心这样放过。循着琴音,她一路来到了天权宫外。 门口的仙童见了她,正要开口,娰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听墙角当然不好,她便从腕上取下自己带的迷谷藤镯交给一个仙童,低声说道:“今日与家人赴宴,未曾备下薄礼,不敢惊扰。曲终时我便离开,该请你将它交与弹琴的仙官,劳烦转告改日娰定将登门造访。” 那仙童点了点头,娰便来到一边,靠着墙坐在云上继续听着琴曲,却没想曲子没完,巡查的天兵却到了。 “这位仙子,你从哪来?” 被扰了心绪的娰有些不高兴,便也没说话,只是狠狠地瞪了那两人一眼。 “小仙子,看你这打扮,不是九重天上当差的吧?” 娰皱了皱眉,没再去理会他们,心说我就听个曲子,你们能不能别叫唤了? “九重天有九重天的规矩,你若是当差的……” “这琴声悦耳,我正贪这曲《雨自北来》,能劳二位先别出声吗?”娰站起身来,向那两个天兵压低了声音,唯恐惊扰了里面弹琴的人。 可那两个家伙不依不饶,自然,里头琴声也就断了。 天权宫里款款走出那位羽冠黑发,身着紫色长衫外罩辰沙褂的神君。当然了,这就是文曲星君。 “扫兴。”他的目光扫向那两个天兵,朱唇微动,仅仅两个字,他们就赶紧离开了。 娰刚想上前解释什么,守门的仙童已把迷谷藤镯交到了他手上,仙童又向娰这边指了指。 文曲星君拿着迷谷藤镯打量了一下,目光便沿着仙童指的方向看了过来。不同于刚才看天兵时的模样,他看向娰的眼神中透着些许欣喜。 他将迷谷藤镯收在怀中,而后迈着步子向娰走了过来:“小丫头,你能识得刚那支曲子?” “我都四万岁了,才不是小丫头!”娰白了他一句,然后才说起那首曲子,“《雨自北来》,当然识得。不过神君方才有三处不畅。” “说说看?”文曲星君来了兴致,他倒要听听眼前这个小丫头能有什么见地。 “第一处,雷鸣轰然当有云外余音,纵瞬间大雨倾盆,也不该误了雷音。第二处,风起雨落,入山林当有草木簌簌、蛇虫潜形,入江河湖泊该有水中涟漪迭起、鱼浮至水面后再入水底。这第三……” “第三如何?” “雨被风裹挟入户,难道没人去理会,凭他积到风停雨静不成?” 文曲星君轻轻挑了下眉,若有所思打量了娰一番,才了然一笑:“看来,令尊便是囚牛君了?” “是。”娰点了点头。 “小丫头年纪不大,懂得倒不少。”他笑着说道,“不好好在宴席上坐着欣赏仙娥们的歌舞,跑到这来听这三误之音,不怕污了你这听天籁的耳朵?” 娰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了一番文曲星君,便挪开了目光,随意行了礼便转身准备离开,满心想着:早听说九重天上规矩甚多,人人都是十八副曲折回肠,看来所言不虚。 “小丫头,你把迷谷藤给了我,你能找得回去?” 娰在心里暗叫不好,可总不能把刚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啊,只得垂眸低头地转回了身,任文曲星君发落了:“请神君恕罪,我……的确是第一次到九重天,不懂规矩冲撞了神君……” 她越说越小声,直到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 “罢了,我带你过去。”文曲星君并不喜欢听那些奉承话,见娰被吓成这样,遂打断了她,然后上前半步,示意她拉住自己的袖口跟紧了。 “无妨,反正九重天上没有的,对神君来说都是宝贝。”娰的话,将他们的思绪都拉回了现在。 “小丫头,你就在这等你的天劫?”文曲星君如是说着,和娰一起来到了睡莲池中,莲花中心的那座小洲上。 『二』天劫 “我可不想让天雷把忘忧之境劈个稀巴烂。”姒如是说着,略顿了顿,狐疑地看向他,“你来雷公山做什么?” “哦,这山中有上万年的血藤,五千年的玉叶金花,我想来看看它长什么模样。” “原来是这样。”娰点了点头,略想了想,便向文曲星君说道:“血藤长在八卦林中,从这往北去,穿过了千丈瀑,碰上藏酋打听一下就能找到了。” “玉叶金花呢?” “在东南方向,猴啸谷外三百多里处的展细雨王城里,守护它的不只有五只凤凰,还有无数的毒物,我劝你还是别去了。”娰说着,向文曲星君摆了摆手。 “是……五毒?” “你连这个都知道?” “放心,我会有办法治他们的。” “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五毒与五凤相对,除非你能让它们同时涅槃,神力还足够从五种火中保住玉叶金花,否则你只能眼睁睁地见着五千年的玉叶金花被它们吃掉,或者化为灰烬。” “你怎么知道?” “之前一次历劫时,见过一个青丘的傻小子,说要用玉叶金花给家人作药引。”姒说着,好像还能记得那只红狐狸,约摸着比自己大个五万岁,“怎么劝都不听,然后,就只剩下这个了。” 娰说着,从自己的袖子里取出一条被火烧得不成样子的狐狸尾巴,递给文曲星君看。 “那他现在……” “我手里有一条尾巴,叔叔们也帮他找到了三条尾巴。这会应该正在轮回里修剩下的五条尾巴,等到功德圆满,再受一次飞升的劫,也就回来了。” 文曲星君点了点头,心说自己去看看,又不取走,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娰也没再理会他。 堂堂文曲星君,反正该说的说与他知道了,他有心要做什么,要去哪,没人能劝得住的。 娰只安安心心地修炼,等着她的天劫降临。 几年的光阴对他们而言,本就只是弹指一挥间,要不是此处还有些许凡间的烟火气,谁知道此时是何年。 这日黄昏时,狂风卷起乌云,眼看着便压向雷公山来。娰在睡莲池中心,见此天象,便显了真身,腾云而起, 电闪雷鸣之际,一条龙在云海中翻腾,不似在经受雷劫,倒像是在叱咤风云,操纵人间晴雨。 如此七日不休,人间已近百年。 七日后,云开雾散,旭日东升时,娰才从云端回到了睡莲池中。 静静地,躺在那如莲心的汀洲上。 这时,文曲星君恰好回来了。他在展细雨城中见到这边风起云动,又闻雷鸣轰隆,心知是娰的天劫。如今既然风停雨止,自然是雷劫已过。 他从衣袖里取出一支笔和一方砚台,以笔沾墨,而后一扬手,令娰悬于空中,便用笔随意地指向她画了几笔。 只见在娰悬着的身下,巨大的神力汇聚成一朵莲花缓缓绽放。当她重新躺在地面上时,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须臾之间便醒了过来。 “神君?”娰睁开眼时,见文曲星君仍在自己身边,连忙坐起身来,掐指算了算时日,才十分感激地开了口,“劳你记挂。” 文曲星君笑着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问她:“你既在忘忧之境,可知《忘忧录》?” “什么东西?”娰一脸困惑,她并没听说过这东西。选择在忘忧之境修炼,纯属是因为她不想总待在琴房而已。 再加上,人人都说牛首山上的鬼草、霍山上的构树和朏朏都是能让人忘记忧愁的好东西。有什么能比无忧无虑更要紧的,再说了,文曲星君说的那东西,一听就不是什么好玩的。 “小丫头,你该不会没听过《忘忧录》吧?” “没听过,怎么了?”娰撇了撇嘴,随意打量了一番文曲星君,见他的袍子上有些痕迹,便伸出手指向那处画了画,“让你别招惹凤凰,吃亏了吧?” 文曲星君直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去,是了,下裳被凤凰的火漂了一下。他抬手挡住口鼻,轻咳了两声,然后又道:“等你什么时候成了忘忧之境的主人,我再去忘忧之境找你。” “那我可以去天权宫吗?”娰不假思索地开口问他,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你要到天权宫来做什么?” “去听琴技有没有精进一点。” 文曲星君张了张嘴,却没话可说。要是别人这么说,他定要让对方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不可,可说这话的是囚牛之女,他就不敢狂放了。 “怎么了?”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就算是因为之前“顶撞”文曲星君,被七叔狴犴和八叔负屃教训了一顿,但有二叔睚眦护着自己,还有囚牛说“文曲星君生性狂傲,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也是好事”——囚牛还有后半句,告诫娰自己也需收敛锋芒,她却只听进去了前面的话。 对那时候的事,即便后来三万年都没能再去九重天,她一点也不觉自己有错,还愈发觉着理直气壮。 “你想来,随时可以。”文曲星君微笑着说道,然后从头上拔下了冠中那支笔一样的玉簪递到了娰面前,“拿着它,就没人会拦着你了。” 娰看着文曲星君手上的簪子,略皱了皱眉:“我不会梳发髻,这么拿着,会弄丢的。” 文曲星君仍只是微笑地看向娰,缓缓说道:“九重天的宝贝都认主,你丢不了。” 娰“哦”了一声,伸手去接过了那根簪子。指尖碰到文曲星君的手指时,明显感觉到他有些不自然。 “如此,多谢了。”娰拿过了玉簪,笑着向文曲星君道谢。 无须再多说什么,他们各自回到自己来时的地方,一切似乎都没什么不同。 文曲星君很是好奇,为什么娰的天劫会是雷劫;娰则反复打量着那根簪子,心说上九重天可真麻烦,真不知道那些神仙凭什么这么高傲。 时间一天天过去,太阳依旧东升西落。忘忧之境里草木常青花常在,渐渐的,娰也就不再琢磨九重天的事了。 眼看着仪狄和杜康就要把到这后第一次酿的酒挖出来了,酒馆就要开业,娰给四海八荒的小伙伴们写请柬时,自然也不会忘了黑白无常。 『三』新客登门 黑白无常来忘忧之境时,娰正忙着清点酒具。 “这个好看!可怎么这套是残的啊?” “姑娘,这些东西遇上战时,还有几个能留下来就不错了!” “哦。”娰点了点头,不经意间见到黑白无常已到了门口,忙迎了上来请他们随意坐下,除了酒和点心,又让仪狄和杜康去挑了三坛酒出来。 这白吃白喝还白送,当然让黑白无常十分高兴。 “这些日子不见,娰卿倒是有了些酒馆掌柜的架势了。” “可不是,往后这酒馆,必定是生意兴隆。” 次日开业,来的各方神圣自然不少。娰也清楚,这跟自己开不开酒馆没什么关系,他们大多是奔着结交自己那八个叔叔来的——尤其是二叔睚眦。 那些有眼无珠的凡人,总以为睚眦是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暴力狂。其实他不止功夫好,也是最讲义气的一个,帮亲不帮理的典范。 比起除了音律概不过问的囚牛,追求惊险刺激的嘲风,时不时叫两声的蒲牢,喜静不喜动转好吞云吐雾的狻猊,认死理的狴犴……娰想了想,还是觉得二叔睚眦最可爱。 更要紧的是,睚眦风流倜傥一表人才,还至今未娶! “二叔,你什么时候娶亲啊?”娰在席间,茫然得问一个众人都好奇的问题。 “不急,你不是还没成年嘛!” “二哥,这玩笑不能开啊!” “大哥要是知道,不得打死你!” “我都知道是玩笑,我爹能不知道吗?”娰向着其他几个一脸严肃的叔叔哼了两声,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嘲风,“三叔,最近人间怎么样啊?” “只要你别去人间惹祸就行。对了,你这次历劫时,文曲星君也在雷公山对吧?” “对啊。”娰说着,又喝了一杯酒,吃了两块凡人上供的肉,“这次的肉,味道好奇怪。” “人肉嘛,最近几个月都这样。”说话的,是娰的九叔,鸱吻。 娰的表情有些扭曲,好像在说“人肉怎么会送到这里来”。 娰和囚牛一样不吃人肉,贡品里就算有那东西,使者也会先挑出去后再送过来,可今天这…… 娰放下筷子,心里念了个诀,手在那盘子上方轻轻一挥,那盘肉显出了一个婴儿惨死的模样。 神兽们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娰却被这情形吓得不轻——她当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异类。 “你吃不惯这个,咱们吃别的。” “下次让使者把贡品好好挑过再送来,别什么都往桌上放。” “别想了,乖。” …… 直到整个庆典结束,客人们纷纷离席而去,娰还是时不时想起那盘人肉。 “还在琢磨那事儿呢?” “八叔,我娘会不会也是……” “傻丫头,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负屃笑着打断了娰,抬手戳了一下她的头,顿了顿,又严肃地看着她说道,“你娘是生产之后,身子恢复得不大好,所以……我们劝了好些年,你爹才放她重入轮回的。” “可是,他们祀神……在仪式上将活人烧死……八叔……这……” “娰,你还小,不懂人牲的道理。”负屃说道,“人以百灵之长自居,对天地日月、草木虫鱼简直是予取予求。你只见到我们吃人肉便心里过意不去,但他们吃飞禽走兽的肉时,可不会如你这般心软。” 娰看着负屃,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她一出生就是兽类中至高无上的神兽,自然是不知道那些山野田间的蛇鸟虫鱼如何生活的。 娰一直觉得万物有灵,那是因为到了神兽这一级别,吃喝都只是图个消遣,不需要以此维系生命。可在他们之下的万千生灵,都将“弱肉强食”刻进了血液里。 “要人牲,就是为了让他们时时刻刻都记住,天地万物并非只是他们的。”睚眦见状,也凑到了这边来,难得见他如此正经地说话,“娰,你要知道,如果他们对天地都没了敬畏之心,可是什么都能干出来的。” 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只觉得可怕。或许九重天上那些目下无尘的神仙也是一样,否则他们为什么要将自己与人和神兽分开呢…… “会不会有一天,九重天上那些家伙,要吃我的亲人朋友呢?”娰这么想着,心里久久不能平静,那个人被活活烧死的场景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 夜里,娰坐在清泉中已被青苔铺好的石头上,享受水中清凉的同时,亦看着那空中的星星。 接下来的日子里,酒馆里说不上热闹,但也绝不冷清。很快,常来的几个家伙就吃腻了下酒菜和点心。 “娰,酒是没的说,可这下酒菜……” “我说这酒钱要一个故事,你每次来都讲同一个,我也没跟你计较过不是?” 这边正说着话,门口又进来一个白发金眸,一袭白衣胜雪的清秀少年,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两个字“悠哉”。 不用问,这一定是霍山上那位。朏朏一脉素来最不喜欢凑热闹,也不喜欢见生人。 娰刚到牛首山时就听说霍山上有这么一个家伙,但寻访三次都没见到,便也没再理会。 传闻他绝不会轻易离开霍山的构树林,连酒馆开业也没来,不知道今儿是起了什么风,居然主动上门。 “在下寒和,深居霍山,鲜少关心世事,今日才知道娰卿到了牛首山,有失远迎。”他说着,向娰深深行了一礼。 “寒和君不必多礼,你我既都在忘忧境中,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娰连忙站起身,但没向寒和回礼。 莫说是深行一礼,就是三跪九叩她也是受得起的——朏朏是麒麟一族至少三五百辈之后才出现的血脉,这出身,跟娰当然没得比。 “娰卿说笑,是要折煞我。”寒和半开玩笑地说着,客随主便,遂只在一边的空位上坐下。 杜康自然要给他端酒和点心出来,寒和亦不推辞。 他隐居霍山多年,从来只跟构树打交道,若说还有什么爱好,那就是去人间转悠转悠。 不过最近这些日子,人间一片乌烟瘴气,他便只能乖乖地待在山里潜心修行了。 『四』山中无聊,去人间看看 直到众人散去,寒和仍坐在那,不慌不忙地喝着酒。 就一壶酒,这家伙已经喝了快三个时辰了,他到底玩的什么把戏? 娰并不介意,不过仪狄和杜康还想早些收拾好了去认真修炼——他俩可没想到,凭着酿酒的手艺在地府做了这么多年鬼,都在望乡台上看过重孙了,还能有位列仙班的机会,可得好好珍惜。 “娰卿,你这酒钱怎么算?” “一个故事一壶酒两碟点心,童叟无欺。” “我怎没听着他们给你讲故事?” “喏。”娰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两个上面刻着一些“文字”的龟壳递到了寒和面前,“我已经待在琴房里几万年了,再不给自己找点消遣,这日子可怎么过。” “山中无聊,当然该去人间看看。” “人间?”娰好像突然被点醒了一样。 娰很少听说人间的事,大概是囚牛有意不让她了解人间——毕竟她的母亲,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你,没去过人间?”寒和有些意外。 即便是再不理世事的家伙们也知道,囚牛当初与一人间女子相恋的故事。若只是简单的男欢女爱原本无可厚非——直到如今,神兽之列仍有玩够了莺莺燕燕,再带着三五个孩子迎正妻入门的。 可囚牛对那个女人不仅动了真心,还义正辞严地起誓要娶她为正妻。这下,祖龙可不干了。 囚牛身为祖龙长子,婚姻大事牵涉到方方面面,必不能由着性子胡来。如他这样的家伙,不可能不知道其中意义,他正妻的位子,怎么能让一个凡人来坐呢? 是以消息一出,别说是四海八荒的诸神为之震惊,就连九重天上的那些神仙也都倍感意外。 传闻说,因女子是伏羲与女娲的后人,祖龙才点头成全了这段姻缘。不过好景不长,那女子怀胎数年生下娰后,便油尽灯枯了。 寒和之所以诧异于娰没有到过人间,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那个女人的坟墓在人间。 “没去过。”娰如是答道。 寒和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神色有些耐人寻味,又问道:“所以,娰卿来忘忧之境,是为了……” “我原本也没什么烦难,不过想找一处适合修炼的地方而已。” 寒和笑了笑,略作思索,便清了清嗓子:“娰卿,接下来的这个传闻,你可要听好了。” 盘古开天辟地之后,那把斧子继承了主人的思想。其斧头部位至今下落不明,但斧柄下抵深海水晶宫,上达三十三重天。 而这通天的斧柄上。却有一处破损。 听说,是雷泽之神所为。他把从斧柄上凿下来方寸大小的木块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从此获得了无上神力。 而也是为此,他在雷泽里才能留下那个脚印,为他汲取天地日月精华。可那个脚印却被一个不知名的女子踩了一脚。雷泽之神为了找到那个女子,不惜引雷泽之水淹没土地。当时的人们只好跑到比原本居所高一些的山丘上去。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用寒和的话说,后来的故事五花八门,每座山上的人都传着不一样的后续。 “雷泽之神,不就是雷神吗?” “现在是,从前不是。” 娰没忍住,笑出了声:“寒和君,你这么会编故事啊?” “这是真的。”寒和正经地跟她说着,又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酒,“那斧柄你应该在水晶宫里见过才对。” 娰并不否认在水晶宫里见过一根大柱子,可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却未可知,遂只道:“既然斧柄有迹可循,斧头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寒和大笑着站起身,他没喝多,却晃晃悠悠地向外走去,只留下一句“娰卿若想解惑,不妨明日来霍山构林中一叙”。 “天地都分开这许多年了,谁会对那不知真假的大斧头有兴趣?” “就是,还不如在后院晒太阳呢!” 仪狄和杜康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嘟囔着。 娰摆弄着手上的几个龟壳,正觉着无聊,听见他们俩议论着盘古的斧头,心里说道:凡人当然不会相信那把斧头真的存在,在他们眼里,斧头除了砍柴…… 突然,娰像被什么击中一样,直看向他们二人:“你们俩在人间待过些日子的,对吧?” “姑娘,当人太难了。” “这话怎么说?” “我俩都死了多少年了,还是连年征战,黎民百姓,永远没好日子过。” 娰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相信——她不曾到过人间,周围也甚少会有伙伴同她提起人间世事,但苦日子哪有过几百上千年的。 那一晚,娰离开了牛首山,穿过结界,去了人间。而她刚从山里出来,就碰上了一群奔逃的难民。 娰盯着其中一个人的眼睛看了一会,便知道他们家乡遭了洪灾,不少亲旧都丧了命。娰原本想避开他们,自己继续往发洪水的地方去看看,可愣是被那几个难民生拉硬拽地拦住了。 “放开我!”娰轻易地甩开了拉着自己的人,她很不喜欢这样。 尽管是第一次到人间,但她也知道。不能当着凡人的面用法力——九重天上那些家伙总喜欢定些奇怪的规矩,表面上到了人间就得跟凡人一样,可哪个不是到过人间就更为自己得了仙身沾沾自喜。 那些人把娰围了起来,纵然不能再像刚才那样直接抓她,可也不能让她跑了。 “你们要干什么……” “姑娘,你可不能再往那边去了!” “不论找什么人,你得先保住性命不是?” “跟我们走吧,到了安全的地方,你自然能找到要找的人。” 那些人一点点缩小包围圈,在娰左右的两个人竟拿起不知道哪里来的绳子要绑住她,还有些人已抄起了大石块。 她猛地意识到了这些人要做什么,这下,可顾不得什么用不用法力的臭规矩了,飞身来到云端,反掌之间,把他们变成了一座山。 就在此时,娰突然明白了叔叔们常说的,人心险恶。 “哟,年纪不大,脾气不小。”风起云涌之处,一个声音像是隔了千万里传来。 “你就是此方的神吗?”娰一点都不客气,人心不可知,但此时此刻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也绝不无辜,“人间生灵涂炭,你竟还有闲心看笑话?” 『五』洪灾的起源 “他们做错了事,就该罚。”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不容置疑的言语像遥远的天空的轰鸣。 “区区凡人能做的了什么,竟惹得雷泽之神大动干戈?” 娰愣了愣,向另一个声音的源头望去,只见头戴峨冠身着锦袍玉带的文曲星君,正傲然立于云端。 他握着手中的笔,在空中写了些什么,便引得那不断向西南方向涌去的乌云散去了许多。 远方没有声音再传来,好像这一切只是雷泽之神顺手做的微不足道之事。 “吓傻了?”文曲星君略降低了自己的云,来到娰跟前,玩笑着问她。 娰看着文曲星君,有些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开口却是:“你怎么来了?” 文曲星君摇了摇头,浅笑道:“刚好路过。” “天权宫这么闲的吗?”娰嘟囔了一句。 文曲星君抿了抿嘴,见娰驾着云准备离开,忙又开了口:“风雨雷电四神已经往南方去了,人间的事,你还是别插手的好。” “我没打算插手……” “走吧。”文曲星君说着,轻轻一挥手,将手上的笔收回袖中,双手往后一背,便引着娰跟着他一起往上升。 “去哪啊?” “九重天。” “我不去!”娰说着,调转云头,扬袖引风就要回忘忧之境。 文曲星君心下一动,翩然来到了娰的前方,挡住了她的去路:“去天权宫。” “去干嘛?” “带你去长长见识。”文曲星君的话不容拒绝。 娰轻轻皱了眉,上下打量了一番文曲星君,半带嫌弃地说道:“那我还不如往南边去看看人间的洪灾。” “也行。”文曲星君说着,伸了一只手到娰面前,“跟我走。” 娰翻了个白眼,身体却很诚实地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袖子:第一次到人间就碰上要把她抓起来吃了的人,她可不想再遭遇一次了。 到了洪水泛滥得最厉害的地方,当真是一片汪洋。别说是寻常的花花草草,就连房屋和矮一些的山都已见不到了。 “四位神君。”娰向风雨雷电四神行了礼,尽管她很不喜欢九重天上那些条条框框,但不能再让人在背后嚼舌根说她不知礼数了。 “这是囚牛之女,娰卿。”文曲星君自然地介绍道。 四神亦向娰还礼。看他们四个的表情就知道,这洪灾,不是他们能左右得了的。 “是雷泽之神,我们刚才遇上他了。” “雷泽之神?”电母皱着眉,瞪着眼,不可置信与恼怒让那张脸显得十分扭曲。 “不是他。”雷公坚决地说道。 一时间,风雨雷电四神,都看向了娰。 娰有些摸不着头脑,见他们都看着自己,便挥手拨开云雾向下看去,可这一看,她差点笑出声:这哪里需要雷泽之神搞鬼,分明就是化蛇和夫诸闹出来的。这会,那两个小辈正享受着阴阳相融的快乐。 “你看见什么了?”文曲星君狐疑地凑过来,这一看,他脸上顿时就生了火一般。 娰却不以为然,抬手轮指翻掌取来一个十分朴素的葫芦,随意往下一扔,然后转头看向风雨雷电四神:“四位神君辛苦了,我会把他们带回去,交给敖岸山上的土麒麟和阳水蛟的。” 他们看着葫芦一分为二,一半收了洪涝之灾的水,另一半将化蛇与夫诸收了进去。葫芦重新回到娰的手上,她十分淡然地将葫芦收入袖中。 风雨雷电四神都点了点头,偏文曲星君还红着脸。他抬手挡了挡,又咳嗽了两声,才开了口:“那我们刚才碰上的雷泽之神,又作何解释?” “难道是伏羲后人遇上了麻烦?”风伯随口一提,众人只当个乐子,便散了。 “伏羲后人……我算吗?”去往敖岸山的途中,娰玩笑着问文曲星君。 文曲星君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心里直道:我怎么蠢成这样了,囚牛怎么可能真的娶一个普通的凡人。 把化蛇和夫诸分别交到了阳水蛟龙和土麒麟手上,娰自然也就没了别的事。 “别闹到人间去,九重天上的家伙,难应付得很!” 他们才刚从土麒麟的洞府出来,就听见里面的训话。 娰本来是想忍的,但文曲星君那满脸写着“我不能回去发脾气”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发笑。 “你笑什么?” “你那会脸红什么?” 隔得这么近,文曲星君才仔细端详起娰的模样来:金色的发丝迎风飘扬,眉心碎金浮花缀珍珠,双眸澄澈如水,眼角浪蕊衬秋波。 “我……问错话了吗?”见文曲星君这么盯着自己,娰有些错愕,但心底里却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莫名欢喜。 “哦,没……没什么。”文曲星君忙挪开了视线,自己在想什么,这可是囚牛的女儿,龙王的孙女,伏羲与女娲的后人。 娰只是“哦”了一声,没再问什么。 跟着娰去忘忧之境“讨酒喝”,途中,文曲星君试探着问她:“九重天上的神仙,真这么讨厌吗?” “是挺讨厌的。”娰点着头说着,侧目向文曲星君瞟去时,又补了一句,“不过,你不太一样。” 文曲星君挑了挑眉,侧过脸来看向娰,满怀期待地向她问道:“怎么个不一样?” “要不是八叔告诉我,你教训了那些嚼舌根的仙官,我会更讨厌你的。” 文曲星君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 娰看着他这样子,忙又道:“可我知道了这事儿,所以,我会喜欢你。” 文曲星君啼笑皆非地看向娰,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才能显得自己不是在开玩笑:“娰卿,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 “我都七万岁了,论年纪可是你的两倍,别把我当小孩子行不行?” “是是是,你不是小孩子,可按你们的年纪来看……” “我父亲出生时,祖父也不到九万岁!我不是小孩子了!”娰义正辞严地说道,顿了顿,她又说,“更何况,我们跃过行龙门就是成年了……” “你什么时候跃过行龙门的?” “四万年前。”娰眨了眨眼,笑道,“第一次去九重天之前。” 『六』无字《忘忧录》 “看来,跃龙门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去试试就知道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回到了忘忧之境。 这会天才刚亮,仪狄和杜康大概还在后院的屋子里瞌睡。 “你不用休息吗?” “我喜欢睡水里。”娰应着话随意坐下,“别傻站着了,再过会他们就该起来了。” 文曲星坐到了娰身侧,目光扫过四周,见一旁挂了一床琴。 娰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会意地要站起身,文曲星君却伸手拉住了她:“还早。” “的确还早。”娰点了点头。 文曲星君把手收了回去,然后侧过脸,瞧向了外面。天光渐渐亮起,恍惚间,他仿佛从门外投进的阳光与树叶的阴影之间,窥探到了那日睡莲池的日出。 娰趴在桌上闭目养神,却真的睡着了,手不经意地伸向了文曲星君撑在桌面的手肘。 他正托腮凝视着脑海中的睡莲池,忽觉有什么东西碰到了自己,侧目时见娰已睡了过去。 他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回,毫不遮掩地盯着娰的睡颜,心里念诀一抬手,取来了一件披风。蹑手蹑脚地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到娰身后,他都不知道自己除了飞升还有什么时候这般仔细过,将披风搭在娰的身上后,见仪狄和杜康从后院出来,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那两人点了点头,便回了后院去。 娰醒来时,文曲星君已经离开了。 “娰卿,那事儿多谢你。”大清早的,阳水蛟就来了。 “我当什么好事,也值得你大老远跑一趟。”娰半开玩笑地说着,向后院招呼了一声,仪狄和杜康便把酒拿了出来,“既有结界,他们怎么会跑到人间去的?” “这事,我也说不好。”阳水蛟抬起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又道,“眼下九重天要插手这事,让他们俩转世去人间。” “这会子转世去人间?”娰心里打了个冷战,想到自己差点被逃难的那些人给抓起来吃了,背后仍会起冷汗,“要在人间过多久?” “三五百年吧!”阳水蛟说着,抓了些点心就往嘴里送。 娰心说这种事你来找我有什么用,难不成我要为他们的姻缘去九重天闹吗,遂只继续问他:“敖岸山的土麒麟呢?” “已经往毫地去查看了,如今人间不太平,唯有毫地还像个样子。” “九重天还能让他们选投胎的地方不成?” “未尝不可。”阳水蛟理所当然地开了口,“牵涉到龙和麒麟两族的事,因了的确是这两个小的祸了人间才任九重天嚼舌根,让他们说做什么惩处已是我们让步了,还想做什么?” 娰点了点头:“也对。”想了想,她又开口说道,“我能做什么?” “娰卿,你能不能,请司命仙君给他们安排个好点的命格?” “可,我没见过司命仙君啊!”娰有些为难又不失正经地说道。 “可你送化蛇回来时,不是有位九重天的神君跟你一起的吗?” 娰哑口无言,心说怎么就你认得那是神君,顿了顿,只道:“我去试试吧,他们什么时候去人间?” “再过几个时辰吧,九重天的人已经到了阳水了。” 娰点了点头,等阳水蛟一走,她便也离开了忘忧之境。 去九重天找司命可不着急,命数命数,得先有命才有数,娰倒是觉得去霍山赴约比较着急。 刚到了霍山构林,寒和就迎了出来,见娰还有些疲惫,遂道:“这么看来,娰卿是没休息好?” “我以为自己还年轻,熬一晚没什么事,看来真是不行了。”娰半开玩笑地说着。 “昨儿人间的西南方多了座山,这山上一片怨戾之气,生不出灵木秀林。”寒和示意娰随意些,引着她往洞府中来,“雍和一脉中有个不受待见的小辈离开丰山,正愁没处去,便看中了这小次山。” 娰看着寒和这嘴皮上下动着,听他说起这事,挑眉道:“素闻寒和君不问世事,看来,是讹传了?” “九重天自然会把这事放到雷泽之神身上去,娰卿就不用太过操心了。”说着,走进了洞府,寒和随意坐下,亦示意娰坐下,“别的做不到,不过人间,还须要看一看。” “那你怎么知道九重天……” “听说不出千年便要重排封神榜,他们这会可不得赶紧把人间的事做个了断,难道白白让别人修功德不成?” 娰眼波微动,嘴角不觉上扬。 寒和见娰如此,心里也轻快了不少,毕竟这忘忧之境里若有人时时忧心,可是要出乱子的。 “这里有件东西,我思来想去,还是觉着让娰卿保管更为妥当。”说着,寒和将手臂伸直,从身后划到跟前,取来了一个大卷轴,双手奉到了娰面前。 “这是?” “《忘忧录》,可通过去未来。” “通过去未来……那岂不是……” “与牛首山中娰卿所在处的忘忧泉水所成遗渊、霍山构林,是忘忧之境的三样至宝。” 娰看了看《忘忧录》。又把目光挪向了寒和,直道:“寒和君保管此物多年,为何要把它交给我?” “天劫将至,我要闭关三百年。从前总要去潏水麻烦朝淋君。如今有娰卿在,索性就给你。”寒和笑着,把《忘忧录》塞到了娰怀里,又说道,“正好娰卿喜欢奇闻异事,它可比那些龟壳上的寥寥数语有意思多了。” 他们又聊了些别的,天色渐晚,娰遂起身告辞。回到了牛首山中先与酒馆里的客人打了招呼,进后院后到了琴房里,她觉得自在多了。 并不急着去取琴,倒是先打开了《忘忧录》的卷轴,却见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娰满心满眼的疑惑,随手拿了支笔来,试图在上面写几个字,却发现只是徒劳。 “这是个什么缘故?”娰注视着这空无一字的《忘忧录》,心说总不该是只有寒和能看见这上面的字吧? 猛地,她想起文曲星君提过《忘忧录》的事,左右要去一趟九重天,索性找他问个明白。 『七』闲游九重天 “什么人!” 果然,娰才刚到了南天门,就被天兵拦住了。 “姑娘,你是打哪来的?” “水晶宫。”娰上下打量了一番盯着自己的两个家伙,心说这九重天上的神仙最是讲究仪表,怎的这俩:一个耳朵大得如蒲扇,一个眼睛瞪得像铜铃。竟不似九重天上的仙官,倒像是四海八荒里的小辈。 “哪个水晶宫?” “当然是汪底的水晶宫,哪来的第二个水晶宫?”娰白了他一眼,如此说道。 祖龙的汪底是四海之源,在四海之下的更深处,唯有那里的宫殿才是“水晶宫”。莫说是寻常龙族,就连四海龙王都不够格说自己是“从水晶宫来的”——东海龙宫称作清吾宫,西海为泊娄宫,南海浾淮宫,北海溟本宫。 不过对娰来说,那是晚辈们操心的事。 “姑娘,你怎么红口白牙的唬人呢?” “我哄你做什么?” “你知道汪底是谁住的地方吗?” “我祖父住的啊!”娰实话实说,“我爹囚牛,二叔睚眦,三叔嘲风……还要继续说吗?” 千里眼和顺风耳相觑一眼,算是知道自己今儿开门不利。 “不知是娰卿,多有得罪。” “娰卿怎么得空,上九重天来了?” “文曲星君请我来的。”娰从袖子里拿出那根玉笔簪,浑说道。 她心里憋着气呢,九重天上的神仙一没眼力,其次都是见风使舵的主,看看他们在知道娰是谁之前的模样,再看看现在……真是惹不起。 “娰卿远道而来……” “我认得路,能让我过去了吗?” “您请,您请……” 娰到天权宫时,这里只有小仙童在,照他们所说,文曲星君该是访友去了。 娰“哦”了一声,并不打算在这多待。既是来得不赶巧,哪里有死皮赖脸等在这里的道理?不过,三万年了,不知如今的九重天都有些什么新鲜事。 娰这么想着,便从天权宫一路闲逛着看这九重天的各处景致。 忽而,她见到有一处——彤壁朱扉,重檐丹楹,上覆灰色琉璃瓦,四周为花岗岩护栏,只需远远地看一眼,便肃然起敬。 往来天兵正要查问时,娰已走到了兜率宫的门前。不等娰与天兵表明身份,宫门大开,是太上老君请娰进入兜率宫的意思。 天兵没再阻拦,反而恭恭敬敬地向娰行了礼。 “娰卿该不会是迷路了?”才一进兜率宫,就听见一个老者的声音从宫中传来。 “神君恕罪,娰只是太久没到九重天,见兜率宫庄严肃穆,一时贪看了两眼,无意冒犯。” “我几时说你冒犯了?”太上老君在娰前方五步处现了身形,笑声爽朗,说话时枯树枝似的手指抚过白得没有一点杂色的胡须,“怪道文曲星君赞你与众不同,寻常他们来兜率宫,都是为求仙丹,你却只是看我这宫殿景致。” 听了“仙丹”二字,娰才反应过来,这兜率宫是太上老君所在,连忙向他行了一礼:“老君谬赞。” 太上老君只是笑,抬手示意仙童备好了玉露清茶,请娰一路往正殿来。 “娰卿今日到九重天,是为解惑。文曲星君不在,不妨说与小仙听一听?”才刚落了座,抿了一口茶水,太上老君便开了口。 娰笑了笑,从怀里取出《忘忧录》,交与仙童要呈给太上老君:“老君神机妙算,娰确有不解之处。” 太上老君摆手示意,让仙童把东西还给娰,直道:“此物汇聚天地灵气,可通过去未来,然不得章法者,难解其中奥秘。”顿了顿,见娰仍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他又大笑了几声,“既是忘忧之境的至宝,当然需要在忘忧之境里寻其缘法。” 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应道:“多谢老君指点。” 三两盏茶以后,娰便起身告辞。临走时太上老君又问:“娰卿可是打算,去天府宫中向司命星君求些什么?” 娰微微一愣,太上老君竟连这都知道,便点了点头:“老君所言不差,族中晚辈将投入人间,娰有些放心不下。” “虚无混沌中生天地,天地生物,物成万物,皆是定数。所求或得或不得,亦是定数。”太上老君说着,手持拂尘轻轻一甩,向娰笑着继续说道,“你,可明白?” 娰点了点头,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是叫她不要插手而已。 离开兜率宫,娰有些为难:司命星君,到底找不找了? 思来想去,她还是继续向延寿司的方向去——即便司命星君找不得,去拜访一下度厄星君总不会遇上什么坏事。 这么想着,没走几步,她就撞上了文曲星君。 “小丫头,天权宫在北边,你怎么跑这来了?” “天权宫这么闲的,文曲星君日日有空出行?” “我看闲的是你。”文曲星君不由分说地拽住了娰的胳膊,拉着她一路飞向天权宫。 “你干什么?” “延寿司那边我替你去过了,司命和度厄都很给面子。”文曲星君淡然说道,保持着一副高冷模样,目光却不经意得暼向娰,“小丫头,你怎么谢我?” “要谢也是阳水蛟和敖岸山土麒麟谢你,与我什么相干?”娰说着,目光落到了文曲星君拽自己胳膊的手上,“能放开吗,我又不跑。” “就快到了。”文曲星君这么说着,一点都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他心说,早知道这丫头那次上九重天时就已成年了,当初就不该与负屃说她“无拘无束的性子令人羡慕”,自己该直接向囚牛拜师学琴,有这三万年,都能把这小丫头娶进天权宫了。 毕竟,龙族这么多年,也就出了囚牛这么一个痴心人——睚眦姑且不知,可龙性最淫确是从祖龙开始的“优良传统”。 “我好不容易来一次九重天,你就不能带我好好逛逛?” “这些东西,哪比得上天权宫?” 娰有些摸不着头脑,尽管几个叔叔早跟她说过文曲星君傲得很,但从前他……不过也对,他们这才第四次见面。 娰心说文曲星君一定是还记着自己说他琴弹得不好的旧账,想把她带去天权宫拿那些天书为难一番解气的。 『八』挑琴 “星君,刚才……”仙童见神光回转,知道是文曲星君回来,正要上前汇报娰来找过他的事,就见文曲星君正拉着娰一言不发地往里走。 “我……看错了?” “我们应该没看错。” “星君脸色好像不太好。” “娰卿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那可是祖龙的孙女,星君能对她做什么?” “你是新来的不知道,三万年前……” 三万年前,文曲星君和娰一同回到凌霄殿后,那场宴会才有了灵魂。毕竟有酒乐有歌舞,自然也该有几篇太平文章。 可偏偏文曲星君在酒宴之后,回到了天权宫时提笔在墙上写了这样几句——“丝竹惑心,酒色迷人。宾中有女,不胜烦怡。行动天地,怀取清音。灵魂秀容,修作雅形”。 若都是如文曲星君那样的人看去也就罢了,可偏人嘴两张皮这么一传,加上天兵们也证明了“娰卿冲撞了文曲星君”,这下子这几句话就成了文曲星君“请囚牛好好管教女儿”流言的源头。 “文曲星君,你把我叫到这来,就来看你这些琴?”娰被文曲星君拉进了他的琴房,这左右墙上挂着的都是琴,从材料品貌来说上品。 “小丫头,帮我挑一把琴,如何?” “都不好。”娰只这么说着,就往旁边的空位上一坐,心中念诀,抬手扬袖向琴桌上略过,取来一把五弦琴,“你来看这琴。” 这琴由桐木制成,不过看它这模样,至少也受了万年养护。 文曲星君看了半晌,目光又转向自己那些琴,除了年岁,看不出多大差别来。 娰浅笑一声,压腕单指向那琴上一指,文曲星君才见那琴上金光灿灿,是琴魂。 “你可知这琴为何有五弦?” “传闻伏羲创琴,到尧时已成五弦。这中间……” 娰笑了笑,说起从叔叔们那里听来的一段往事—— 囚牛生来便爱各种各样的声响,开始时取梧桐木作板敲击,后来听结绳之音有感,将他的胡须安在可桐木板上,作为庆贺伏羲女娲的新婚之礼相赠。因了当时要给它起名,择了新婚有‘情’之音,又是吉日良辰,取‘今’之形,便以‘琴’为名。 后来,伏羲与女娲生了一女,唤作宓。为此,伏羲加了一根弦。宓出嫁时,伏羲又加一根弦。 那之后,伏羲潜心修行,创出八卦后便携女娲云游于三界之外了。当女娲补天时,伏羲又为琴加一弦,并将琴传入人世。 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年,万国争雄之际,陶唐之地有一部落为尧,天降明主放勋,亲结友邦,征讨四夷,时人称“万国首领”。自此,华夏一统,又加一根弦,遂成五弦琴。 “还有这许多故事?”文曲星君抿了抿嘴,他素来只知道凡人喜欢编故事,一有他们不知道的就往神鬼身上扯,没想到还真有传说就是从神身上来的,“这琴魂是?” “这是我母亲的琴,琴魂自然是我父母的相思。”娰说着,又一挥手,将那琴收了起来,再抬眼看过文曲星君墙上挂着的那些琴,半开玩笑地说道,“文曲星君可舍得让它们去凡间见些事,再回来正音?” “照你这意思,只有在凡间才能见世面?” 你不也是凡人修炼才位列仙班的吗,高高在上地做给谁看呢? 娰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会这么说,目光一转,便道:“琴要得琴魂,不仅要时日,还需缘法。要不,你把司命星君请过来,为你这些琴都算一算?” 文曲星君摆出一副“我没那么无聊”的表情,随意取了一把琴来。那琴通体黑色,但隐约透着些幽绿,好似藤蔓缠绕在古木上一般。 文曲星君将这琴放到娰面前的琴桌上,娰只看了两眼,起手抚弄了三两声,就起身说道:“琴是好琴,桐梓相合……但琴音有余而心韵不足,是令听者伤心的东西。” “你如何能知?” “若你也在琴房里待了几万年,也会知道的。” “这床呢?”文曲星君将那透着幽绿的琴收起,又将另一床琴放置到娰面前。 娰只看了琴一眼,并没伸手去碰,便说道:“琴中极品,不过……” 话音到处顿住,她从袖子里取出了青丘狐的断尾,念诀时用青丘狐的尾巴扫过琴弦。当扫至琴尾时,那狐尾竟与琴合二为一了。 “这是何意?” 娰没理会文曲星君的问话,起手弄弦奏风雨之音,而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看来,小狐狸还得在人间慢慢修行。”嘟囔着这话,抬眼见文曲星君正注视着自己,娰只得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地说道,“文曲星君,这琴,或许得借我个两三千年……” 借琴也就算了,借两三千年,文曲星君玩笑道:“小丫头,你不如直接跟我把它要走。” “神君……你舍得吗?” “拿去吧,我这多的是琴。” 娰心说:我又不是没琴弹了来找他白拿东西的,可别回头再传出我跟他抢琴的话来,那可真丢死人了! 这么想着,娰将手收回袖子里转了转手腕,抓来了两个酒葫芦。递到了文曲星君面前:“这个给你,就当我用酒跟你换琴。” 文曲星君看了看酒葫芦,又看了看娰,目光再落到了琴上,笑道:“你不敢收?” “我还有别的事要麻烦你,可不敢先白受你的琴。” 文曲星君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娰手上的酒葫芦时,碰到了她的指尖,耳朵不自觉地红了。 “你脸红什么?” “什么……没有的事。” 娰盯着文曲星君看了好一会,才“噗嗤”地笑出来:“文曲星君,你是不是,没碰过女人啊?” “你这小丫头,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碰过女人? 母亲生下他就去世了,父亲忙着追随首领征战,他则从来就跟着修行的人修炼,别说碰女人,飞升之前能见过几个未染风霜的女人就不错了。 “不是吗,你看化蛇和夫诸那会,脸比树上的果子还红。” 『九』龙性最淫 “太上老君说这《忘忧录》该在忘忧之境中找法门,可它到底该怎么用?”娰赶紧岔开了话题,把那卷轴拿了出来,“你应该知道的吧?” “哼……”文曲星君正了颜色,坐到了娰身边,随手拿过了《忘忧录》,仔细辨认了一番,“是真的。” “这用得着你说吗?” “哦,你不会用。”文曲星君意味深长地说道,用看小孩子的眼神望着娰,好像在说—— “小丫头,承认你年轻见识少吧!” 娰沉下了脸,带着几分不甘地盯了他半晌。 “走吧。” “去哪?” “忘忧之境。”文曲星君说着,又把娰拉了起来。 “你放开!”娰甩开了他的手,抱起桌上那张琴,利索地站到了文曲星君身侧,“你们九重天上不是最忌讳拉拉扯扯的吗,可别到时又说我不知礼数。” 文曲星君真是百口莫辩,别提他自己就讨厌那些繁文缛节,而且他从来就没说过娰“不知礼数”。 流言蜚语,害人不浅。 到了忘忧之境,娰先是将琴收好,才从后院里走了出来。 “把屋子建在忘忧泉的石阶上,你真想得出来。” “文曲星君,我再不济也是条真龙,离水太久会没命的。” “哦——”文曲星君摇头晃脑地应着。 “不是说九重天的神仙最要紧的就是端庄吗,怎么你一点正形没有?” “现在又不在九重天上,端着架子累死了。” 娰扯起嘴角,艰难地点了点头。 “顺着忘忧泉的水流向下,是何处?” “遗渊,与潏水有暗渠相通,里面偶尔可以见到飞鱼。” “你怎么就这个记得清楚?” “他们归龙族管啊!”娰理直气壮地说道。 文曲星君无言反驳,娰这话,真的很有道理。他看着娰,心里直暗自较劲:文章音律等雅事,难道不是自己的管辖范围吗,为什么自己跟这个小丫头论琴也不能占上风? 娰不经意一瞥,正见他暗暗较劲的模样,只觉得有趣,便想逗一逗他:“别这么看着我,文曲星君,我可是龙。” “嗯,那又怎么了?”文曲星君回过神来,带着几分疑惑地看向娰。 娰凑得离他近了些,眸子里映出他的模样,含笑柔声说道:“龙性最淫,你不知道吗?” 还不等文曲星君做出反应,娰已纵身一跃,随忘忧泉顺流而下,向遗渊去了。 文曲星君在原地站了好一会,下来时,正见娰显出真身,从遗渊中腾云而起,直上九霄。 “这丫头……”文曲星君立在遗渊的岸边,直道,“龙性最淫,这是她该说出口的话吗?” “所有人都说得,我为什么说不得?” “你……”文曲星君猛地一转头,见娰就在自己身后,连忙要挪动脚步,差点摔入遗渊去。 娰一把就拉住了他:“神君,就这,你还不承认自己没碰过女人?” 娰玩笑着,另一只手在袖子里轻轻弹指,然后便放开了文曲星君:“你要是跌下去了,指不定传到九重天的又是什么。” 顿了顿,娰从怀里拿出《忘忧录》,显然,她已经知道这东西要怎么用了——《忘忧录》,遗渊水,以及一件信物,便可纵横古今。 “你这会倒是看明白了,怎的还需要去扰老君的清净?” “我本来是去天权宫找你的,那会你不在,我走着走着就到了兜率宫了。” “哦?老君除了炼丹,还管这闲事?” 文曲星君的话好像有些不对劲,不过娰并不大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刚弄明白这忘忧之力的法门,有些担心不得其法,便试探着向文曲星君问道:“它既能回到过去,我是不是可以用它,去见见我母亲?” “按理说是可以的。”文曲星君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可是琴肯定受不住这遗渊……信物……”娰嘟囔着,在脑海里飞快地搜寻着关于母亲的一切。 “你自己不就是吗?” “你才是个东西!” “我……”文曲星君沉默了,心说这小丫头都是从哪学的这些词,一句比一句让人头疼。 后来,两人回到忘忧泉间的屋子里。 “人人都说天宫佳酿是琼浆玉液,没想到你这儿的酒才是色香味俱佳。” “神君,仔细认认这两个人再说话。” 文曲星君哪里认得这两个人,满脸只有“不明所以”几个字。 “在下仪狄。” “在下杜康。” “这……真的假的!”文曲星君傻了眼。 “如假包换。” “童叟无欺。” 娰一看这俩家伙还来了劲了,便瞪了他们一眼,仪狄和杜康便行了礼,然后回到了后院去了。 “你从哪把他俩挖出来的?” “这么好的地方没有酒太可惜了,我就去了趟地府,求着阎罗王把人给我了。” “老阎王也肯?” “为什么不肯,那么多人不甘心入轮回再世为人,一个个都想上《封神榜》分一杯羹,他恨不得把枉死城都送给我。”娰说着,手托腮,一双眼睛看向文曲星君时像是长了钩子,“神君,九重天上有什么好?” “九重天上……”文曲星君随口应着话,可还没说下去,他便忙闭了嘴别开脸去,吞了两口唾沫,“小丫头,可不该学那些家伙嚼舌根。” 娰给他重新倒了一杯酒,站起身来,将酒送到了他面前:“神君不喜欢忘忧吗?” “我……”文曲星君心说这怎么答。 他正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要接那杯酒,娰却直接将酒送到了他嘴边:“神君,酒,可不能白喝。” “嗯?” “神君都见过我的真身了,怎么……还不明白呢?”见文曲星君这么久都没把酒喝下去,娰索性把酒杯拿回了自己的嘴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扑倒了文曲星君,嘴对嘴地喂给了他。 “唔……嗯……你……” “嗯?”娰松开了文曲星君,不过仍保持着自己把他扑倒在地的姿势,饶有兴致地看着身下脸红不已的文曲星君,“神君,你心跳得也太快了。” “小丫头,你可是个女孩子!” “那又怎么了?”娰说着,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上他的额头,滑过脸颊的轮廓顺着下颌线一点点摩挲,然后微微用力,挑起了他的下巴,“我只是,在向神君讨酒钱而已。” 『十』忘忧一隅,胜过万千宫宇 “娰卿……” “这下知道我不是小丫头了?” “这样不妥……” “有结界。” 其实,就算没设结界,真有人来也不会这么没眼力见。更何况,娰本系龙族,有些风花雪月的故事再寻常不过。毕竟这年头,除了凤凰一族,谁会守身如玉,择一人终老至死不渝? 那样的深情,就连有凤凰血统的嘲风也给不起。龙族里,除了囚牛,有几个不是一身风流?龙性最淫,本就不是秘密。 忘忧泉水仍在屋子里的席下款款流淌,却灭不了这干柴烈火,冲不走缠绵呢喃。外面的风吹得梧桐叶簌簌,光影被揉碎后落在屋子里装饰着春光,只是那阳光都显得不那么炽热。 “神君,九重天上好不好?” “好啊。”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 “忘忧一隅,胜过九重天万千宫宇。” 娰赖在文曲星君的怀里笑了笑,起身整理好了衣裳,转头看向文曲星君。 文曲星君亦起身,随手一招将一切都整理妥当,才起身来到娰身侧坐下。 娰伸出手指便在空中画了画,解开了结界。文曲星君想揽她入怀,却被娰躲开了。 他收回手,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方才好像只是一场梦。 “怎么了?” “小丫头学坏了。”文曲星君嘟囔了一句。 娰轻轻皱了皱眉:“神君,我第一次见你时就已经成年了。” 说着,她凑到了文曲星君面前,盯着他的眼睛,丹唇轻启,柔声道:“我可不希望你,把我当小孩子看。” “娰卿……可愿嫁给我?” “什么?”娰当真被吓得不轻,婚嫁之事她可从来没想过,“神君,你不会是,喝醉了吧?” “你这样……我……”我应该对你负责的,文曲星君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 娰看傻子一样看着文曲星君,又听他半天说不出后话来,直道:“神君,你不用这么紧张。” 说着,她就站起身,准备往后院去了。 “娰卿与旁人要酒钱,又是怎么个要法?” “山中无聊,让他们用故事换酒。”娰头都没回,只是这么应着。 “你不打算听我的故事?”文曲星君不知怎的,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神君的故事我早听八叔说过了。”娰扔下了这话,就往后院去了。 仪狄和杜康又给文曲星君上了酒和点心,让他慢慢享用。 “姑娘,你没事吧?” “有点累。” “要不要吃点东西?” “别吵。” “是。” 仪狄和杜康应着话,便在后院接着忙活。还时不时地向外面看。 “他们俩刚才真在商量婚事吗?” “我好像听到了,神君问姑娘要不要嫁给他来着。” 就这样,文曲星君在这喝到第五壶酒时,娰从后院里走了出来,衣衫上被忘忧泉水浸透的地方还没干。 除了文曲星君,还有青和翎。 “翎,你这是涅槃回来了?”娰往青和翎那边一坐,随手弄了个杯子来,给自己满上了一杯,一饮而尽。 “涅什么槃,你一心盼着我被烤熟了给你作下酒菜呢?”翎玩笑着说道,目光向文曲星君那边瞟了一眼,“九重天上的神君,怎么跑这来了?” “翎哥哥,这还用问吗?”青给翎使了个眼色。 娰只是笑了笑,没说话,接着又一杯酒下肚,才转头看着文曲星君:“看来这酒,很合神君的口味。” “嗯。”文曲星君说着,将自己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娰见他如此,只悻悻地转回来,脸上写着“看吧,就这样”。 翎干笑了两声,从袖子里取出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递到了娰面前:“喏,我路过云外镜海,萦让我捎给你的。” “我不稀罕这东西,你自己拿去玩吧。” “这你都不稀罕?” “娰可是越来越难伺候了。”青也玩笑着打趣她,目光时不时地瞟向文曲星君,压低了声音道,“该不是怕收了,神君心里不好受吧?” “你在说什么奇怪的东西?”娰说着,就一把拿过那夜明珠,随手一抛,就让它定在梁上了,“就这样吧。” 撂下了话,她才来到了文曲星君这边,也不管他高不高兴,只撒娇带着埋怨地说道:“我还以为神君会进去看我一眼,没想到,还是酒更要紧些。” “你……” “你大概是除了我爹娘外,第一个见我真身的。” “所以呢?”文曲星君这次不再问娰要不要嫁给他的问题了,他觉得回头自己去跟囚牛提亲就好。 “神君,你喝了这许多酒,今晚怕是走不了了。” “我……”文曲星君刚想说“我还清醒着”,只是他难得有一次手动在嘴之前。 娰被文曲星君这猛地一搂,毫无防备地扑到了他怀里。这次,文曲星君倒是牢牢地抱住了她,不留一点余地。 “我的确有些醉了,今晚,恐怕要麻烦娰卿了。” “不麻烦,正好我这酒馆缺个招牌,门口也没有楹联。不如……请神君顺手办了这两件事,就当是酒钱?” “娰卿就这么瞧不上我的故事?” 娰轻轻推了推他,两人之间留出一点空隙来,让他们足够四目相对。她什么都不用说,也无需多做什么,只消端详文曲星君这张脸,他便已被她勾了魂。 青和翎自然地退了出去,仪狄和杜康见状,也只在后院待着。 这次,索性连结界都不要。 毕竟也没打算做什么。 “好看吗?” “好看。”他说的是真心话,从第一次见她,他就觉得她好看。 无关幻化为人形的皮囊,亦无关于她说自己琴技寻常。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肤浅地沉沦在她那双水蓝色的眸子里。 本知龙性最淫,但自在天权宫门前见过她以后,九重天上的仙娥,夜色中的月华与星辰,四海八荒的花开花落,便都在他眼里黯然失色。 娰笑了笑,非要问出究竟来:“怎么个好看法?” “峰眉水目,花容月身。”他堂堂文曲星君,竟会有词穷的时候。 他根本没办法挪开自己的目光,这绝不仅是“惊艳”“好看”能解释得了的。 娰抿了抿嘴,玩笑着提醒道:“神君,这可不是玉蟾宫。” 『十一』自有天命不可违 “九重天上早被规矩拘得死气沉沉,即便哪个仙娥空有一张脸,也早已被掏尽了鲜活与灵动,怎么能与你相提并论?” “那你还回九重天吗?” “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我才不去。”娰说着,便要推开他,不料被他搂得更紧,“嗯?” “你既不愿去,便只能辛苦我往忘忧之境来了。”文曲星君说着,脸便向娰凑了过去。 娰偏不让他得逞,直左右闪着,有意避开他:“神君,你这是做什么?” “哼,小丫头。”文曲星君兴致索然,便放开了娰。 偏他才一放手,娰又主动坐到了他的腿上。 “娰卿,这样不妥。” “你不喜欢?” “我……”他心中直呼救命,这让人怎么答? 娰却完全不当回事,几杯酒下肚以后,便靠在了他怀里。 “娰卿,你这酒量……” 他以为她醉了,正想逗她两句,不想她抬手抚着他的脸,带着几分委屈说道:“你不陪我喝,没意思。” 听娰这样说,文曲星君只得一手护着她免得让她摔下去,另一只手去拿起酒壶往杯子里倒酒。 酒杯刚满,娰就伸手拿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杯酒好像比之前的更烈几分。她把酒送到了文曲星君嘴边,他已不像初时那般脸红,不过心跳声,可不比雷声小多少。 两人喝到几时自然是不大清楚,不过娰带着文曲星君往山中去了。 牛首山中不止忘忧泉一处清泉,还有这泠虚泉。泠虚泉水后是一座洞府,里面是另一番天地。 “神君请自便。”娰甩了甩衣袖,便令这洞中备齐了一切起居所需,然后笑着与文曲星君说完了这话,便要转身离开。 文曲星君犹豫了一下,终是没叫她留下来。 娰离开泠虚泉后,并没去清泉石阶处,而是向遗渊去了。 文曲星君被雷鸣惊醒时,心中暗叫不好,连忙从泠虚泉后的洞府中出来,半点不敢怠慢地赶到了遗渊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奋力向最深处游去。 “娘,你看看……我是你女儿啊!” 文曲星君强行用神力借助遗渊来到娰所在之处时,娰正拉着一个女人,满脸委屈地乞求着,要她看自己一眼。 “姑娘,你认错人了!”那女人吓得不轻——自己尚未婚配,哪来的这么大一个女儿? 更何况,娰金发蓝眸,眼角眉心的印记一看就不是常人。 还没等文曲星君做什么,天旋地转之间眼前情形瞬息变幻。 河边的岸上,女人正在弹琴,波光粼粼地映在她的身上。 不多时,水底一条巨龙飞腾而起,霎时间风起云涌—— “爹……”娰怔怔地看着天空中的龙影,目光再次回到那个女神身上时,她亦看向娰。 娰跑到了女人面前,双眸含泪。 若不是这次,娰都快忘记母亲的模样了。时间过得太快,万年于她不过花落一瞬,但于凡人,几十年便是一生。 “娘……” “姑娘,你认错人了吧?” 文曲星君见状,连忙冲上前去,隔开了娰和那个女人,他将娰拽到一边来,向女人赔礼道:“姑娘,实在抱歉。她母亲去得早,认错了人,请你多包容。” “哦……”女人看着文曲星君,点了点头,笑着应道,“无妨,只是她这样……真的不用去找巫医看看吗?” “多谢,不用了。”文曲星君三两句话,让那女人离开后,见此处有天崩地裂之兆,赶紧带着娰向云霄之上飞去,赶在不可收拾以前将她从遗渊带了出来。 将娰拖出遗渊后,文曲星君也没了力气。 两人都受了伤,陷入昏迷。 这可不止是四十九道天雷的事了,娰插手了囚牛与那女子的相见,会改变很多东西。莫说是天崩地裂,再迟些,娰只怕是要神形俱灭如未存在过一般了。 嘲风是第一个发现忘忧之境出了事的——忘忧之境里的天气一向十分规律且平和得像深潭中的水,偏这会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甚至飘起了雪。 嘲风赶紧让蒲牢知会其他兄弟,自己先赶了过来。 向来温和的囚牛见娰全身是伤,拍着桌子对仪狄和杜康怒吼着质问这是怎么回事,可他俩哪里会知道? 寒和本在洞府中修炼,感觉到天气异常,他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连忙赶到了牛首山来,正见龙之九子都到齐了,囚牛和睚眦正忙着给娰和文曲星君疗伤。 寒和不敢有所隐瞒,连忙向他们跪下叩头请罪:“请龙族前辈恕罪,是寒和将《忘忧录》交给娰卿的……今日之事,想来,是忘忧之力失控的缘故。” “忘忧之力?”鸱吻不大明白那是个什么东西。 负屃听了寒和这话,皱起了眉:“得先查明白,娰到底到了何时何地。” 狻猊皱起了眉头,抬手捋了捋胡须,略作思索便道:“她既得了忘忧之力,左不过,是去找大嫂了。” 睚眦在这边替文曲星君疗伤,没一会便叫嘲风过来帮忙——文曲星君身上的伤比娰重了不止一点:他一直护着她。 这边才勉强为娰和文曲星君疗了伤,两人还没来得及醒过来,囚牛拿着《忘忧录》去了遗渊底,霸下和寒和忙着把忘忧之境里的一切恢复原样。 诸多事物都还没结束,可九重天上已派了人来问责。 原因是,娰让忘忧之力失控,引得宇宙时空为之一震。如果不能及时补救,恐怕不只是她要神形俱灭,整个三界也会为此受到巨大影响。 冥冥之中,万事万物皆有天定的命数,若行差踏错一步,后世都可能为之改变。 这改变或是一人神形俱灭,亦可能是整个世界为之倾覆。 “怎么哪都有你们?”睚眦站起身来,横眉冷眼地对着两队天兵,“滚回九重天去,这里轮不到你们管!” “睚眦君,这不仅是你们龙族的事吧?小仙听说,文曲星君也在这里,我等奉命请神君返回天权宫,职责所在……” “文曲星君,现在还走不了。”负屃站在睚眦身侧,淡然说道,“这是我与文曲星君的交情,与九重天上众仙无关。” “负屃君,文曲星君是九重天上北斗天权宫之主,他是否无恙不是阁下一句交情可以……” 『十二』醒 那天兵还没继续说下去,只被狴犴冷冷地看了一眼,便一个字不敢再言。 “小仙官,假以时日我等会亲自送文曲星君回到九重天,还劳你,先,回,去,代我等向众仙家致意。”坐在一边的狻猊也开了口。 这下子,那两队天兵可就真不敢再多话了——祖龙在汪底不问世事,长子囚牛不在这,次子睚眦要是等会脾气上来了,谁向谁问责可就说不准了。 “还不走?”睚眦的目光扫过一众天兵,语气比空中飘着的雪花更冷。 天兵不敢不走,可又不敢回去复命,只得在牛首山外守着,就盼着文曲星君早点醒过来。那样的话,无论龙族出什么事,至少他们可以回九重天去交差了。 囚牛再出遗渊时,身心俱疲。 他带着忘忧之境里的阳光回来,在他从遗渊深处再次腾飞时候,忘忧之境里的狂风温柔了下来,飞雪变作细雨,电闪雷鸣也渐渐缓和。 一切的一切,好像都随着那桩往事一起,风平浪静。 囚牛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时隔数万年,为了修正娰的错误而重新回到当初,他依然感受到温柔而坚定的情感从心底里被释放。 与失而复得无关,并且这次,他坚决地将她的遗体带到了汪底水晶宫,用冰棺好好保存着。 “这样,娰就不会再犯傻了。”囚牛这么对自己说道。 好像。真的只有娰会因为“我快记不起娘的样子”而苦恼,只有娰会因为“他们说我没有母亲”而躲在角落里难过。 凡人一生不过几十年,能过百年的世所罕见,他们尚且在爱人亡故后会感叹几句,流清泪写相思两行,可想而知,囚牛这数万年的日日夜夜,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大哥!”睚眦见囚牛回来,忙迎了上去。一瞬间,睚眦好像看见了七万年前,大嫂刚去世时的囚牛,“你……没事吧?” 囚牛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故作轻松地应道:“没事。”顿了顿,他又向几位兄弟问话,“他们醒了吗?” 几人面面相觑,终是狴犴严肃地摇了摇头。 “斗姆元君处有度厄潭,要不……”负屃话刚说到这,便停住了。 且不说斗姆元君肯不肯借,她究竟是在三十三重天上还是在天外天都未可知,留在三界里的不过是她的一个传说而已。 嘲风摇了摇头,应声道:“不用这么麻烦,云外镜海深处就有善摄池。” “你怎么不早说?” “我以为只要忘忧之力控制住了,他们就能醒过来。” “尽瞎耽误功夫!” “不得等大哥回来吗!” 这大概是家里人多后最大的麻烦:吵。 云外镜海的汴吉宫中,囚牛和霸下送了娰和文曲星君两人来。 其他人在睚眦的带领下,和天兵打了起来:他们不让人出牛首山,坚持要把文曲星君“请”回天权宫。用狴犴的话说——“命和复命哪个重要都分不清,我看你们也别想《封神榜》的事了,回家多吃两天肉吧!” 在善摄池里泡了三天后,娰醒了。 她说不出自己哪里不舒服,但就觉得从心到骨再到皮肉没有一处不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把她一层一层剥开一样。 她把头埋进善摄池,隐约觉得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混进了池水里,但她不想去理会,也不想从里面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娰隐约听见了一个声音—— “小丫头,是哭了吗?” 是文曲星君的声音,很微弱,他大概是刚刚才醒。 “对不起……” “小丫头不用道歉。”他说着,还轻轻笑了一声,该是放心了。 两人之间隔着结界,便如这善摄池变成了两个一样。他们看不见对方,但可以通过神识传音。 “我就是,想再看看我娘的样子……我都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娰说着,只觉心里委屈。 文曲星君此刻并没力气去想太多华丽的词藻,只道:“她是个很美,很善良,也很温柔的女子。” “我闯了大祸,是不是?” “不……”他的声音顿了顿,他并没觉得要被剥开或抽离,但从骨血到皮肉没有一寸不疼,好像自己整个身体要崩裂一般,控制了自己的气息,才继续道,“就算真是大祸,也是我们一起闯的。” 娰没忍住,笑着哼了两声。 “身上的伤,疼吗?” “疼……像被一层层剥开一样……”娰如实说道,顿了顿,她问他,“你的伤,应该比我更重吧?是不是更疼?” “我可是九重天的神君,那东西根本伤不了我。” “吹牛。” “真的!一点……都不疼。” “神君说谎,可是要被剜心的!” “我没说谎,真的,一点都不疼。” 两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又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异样消失,他们各自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却是几乎同时离开了善摄池。 “娰,你吓死我了!”萦刚一见到娰,就赶紧冲到了她身边,看这样子,的确是担心得有些日子没好好休息,“他们说你……不过还好,你醒过来了。” “我当然没事。我还得等着看你的天劫是什么呢!” 娰与萦玩笑着寒暄了几句,便来到了囚牛和霸下跟前。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们,也不敢说话。 文曲星君就在一边坐着,不像是大伤初愈,倒像是来这镜海游玩的一般,显得十分悠闲。 见着娰这般模样,他不觉想起当初,两人一起到凌霄殿上时,囚牛问她“怎么去了天权宫”时的情形—— “文曲星君……有劳神君将小女带回来,多谢。”囚牛见着自家女儿跟在文曲星君身后,拉着他的袖子重新回来,连忙先向文曲星君见了礼, “我是在天权宫外不远处碰上娰卿的,举手之劳而已,囚牛君不必如此客气。”文曲星君向囚牛行了礼,把娰交到了囚牛手上,他也算宽心了许多。 囚牛把娰带到一边,蹲下身子看着她,严肃地问道:“娰,不是说好不能乱跑的吗,你怎么去了天权宫?” “我……听见神君的琴声,就找过去了……”娰嘟囔着如是说道。 那时候,文曲星君也在不远处看着她,只是今日隔的更近些。 “娰,过来。”囚牛发了话。 『十三』还不是九重天咎由自取 娰抬起眼帘偷偷瞄了一眼,确认他不是要发火的样子,才挪了脚步来到囚牛跟前。 “爹……女儿知错了……”娰说着,不自觉地带了哭腔。 “大哥你看看你,把娰都吓成什么样了。” “我有这么吓人吗?” 这话一出,霸下乐了:“没有没有。” “爹,我知道自己闯了祸,就别……” 这边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话,镜海龙王就赶紧叫嚷着来报信了—— “了不得了!睚眦君和天兵们,打上九重天去了!” 众人都是一惊,不过囚牛脸上的意外并不明显——以睚眦的性子,这的确是意料之中的事。而且从忘忧之境离开时,的确被天兵阻挠了。 文曲星君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娰开口嘱咐了两条,一是不要回忘忧之境,二是不能上九重天。 于是,囚牛、霸下同文曲星君一道去了九重天,临行之前还让萦把娰看好了。 “为什么不让我去!”娰才要追上他们,就被萦拉住了,“你放开!” “娰,你这会去的确不能露面。” “祸是我闯的。要怎么罚我都认了。” “你是得认罚。但不能认九重天的罚,明白吗!”萦吼的这一句话,是真的把娰震住了。 闯了祸当然要认罚,无论是化蛇夫诸,还是娰都一样。而娰又跟他们不太一样——四海八荒的结界之内,本不与九重天相干,是以她可以受龙族的惩处,但绝不能认九重天的罚:哪里有自家孩子犯了错,交给外人打骂的道理? 只是这样一来,文曲星君岂不是要…… “难怪他刚才犹豫。”娰低声嘟囔着自言自语。 “什么?”萦是真的没听清。 就在萦愣神这会,娰转身化作一道金光直冲九重天上去。萦赶紧腾云起雾地要去追她,却是两人几乎同时到了九重天上。 此时此刻的南天门,真有一种惨遭洗劫的破败感,别说有人来拦住他们,就连个鬼影都没有。 “娰,跟我回去!” “不去!”娰说着,直向凌霄宝殿去了。 她到凌霄宝殿时,就见囚牛和八个兄弟往那一站,莫说是天兵,就是武曲星君和一众仙家也都只有靠边站的份。 文曲星君站的位置则比他们九个靠后一点,正向着玉帝和王母拱手作揖,说着“小仙愿一力承担”的豪言壮语。 “祸是我闯的,谁要你逞英雄了?”娰走上凌霄宝殿,无礼就无礼吧,反正九重天上都知道她没规矩。 她走上前来,目不旁视地向龙之九子行礼,然后才面向玉帝王母,便是连礼都不行,直道:“使用忘忧之力不得其法,致其失控,三界为之一震,皆是娰一人之过,文曲星君为救我受伤,你们休想再罚他!” “大胆!陛下和娘娘面前,岂容你无礼放肆?” “无礼放肆的是谁,仙官可要想清楚!”狴犴轻飘飘地提醒了这么一句话,大家可都听得明白—— 无礼放肆的,分明是你。 “娰卿既自知犯错,来凌霄宝殿认罪,为何不跪!” “我为什么要跪?”娰转头看向那仙官,厉声质问道,顿了顿,她又道,“仙官怕是误会了什么,我来这里,只是为要九重天还文曲星君一个清白。” 自以为是的蠢货——睚眦看着那些神气的仙家,心里如是骂道。 囚牛上前,示意娰退到他身后去。 蒲牢一开口,洪钟般的声音响彻四方:“娰不过想见她母亲一面,何错之有,何罪之有?忘忧之力失控,若非你们九重天疏于安保防范,何至于波动三界?” “强词夺理!” “娰卿修为不足,闯下这弥天大祸,难道她毫无过错?” 嘲风冷笑一声,上前来放声怒吼:“我大嫂为何而死,又是何人令她的坟墓不得入仙家结界,这追根溯源,不还是你九重天咎由自取吗?” “爹,娘的死与九重天有何关系?”娰听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向囚牛询问。 “一介凡人死后自然该归地府,转世轮回,岂可入仙家结界,乱我仙班!” “就是,若她死后魂魄能入仙山,那我们修炼这么多年……” “位列仙班哪是这么容易的!” …… “尔等有什么资格,置喙亡妻?” 囚牛的话语并没有刻意加强,只是淡然一句,运足内力双掌翻覆之间,四海之水已为之而动。 只要他此刻出手,慢说是凌霄宝殿,就是整个九重天也该被淹没了。 娰的确闯了祸,众仙将矛头对准她,囚牛无可辩驳,但还要牵涉到爱妻,他便忍无可忍。 “囚牛!你想反天不成!” “九重天也算天?”睚眦说着,双臂在面前一画,真身已现,龙鳞顿化万千利刃,其凶狠酷戾不言而喻。 混战已起,凌霄宝殿之内化作一片汪洋。 天兵与那些装模作样的仙家自然无力应对,九重天遂派人往上天庭求援。 二十八重天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早知道了九重天的情势,都表示“我不管这事”。 一来,他们又不傻,这分明是九重天想插手龙族内的事,还专往人伤口上撒盐——囚牛原是最温和的一个,女儿犯了错忍着听你说几句就罢了,你偏要蹬鼻子上脸提他亡妻去刺激他,这不是自找麻烦? 二来,自睚眦与玄武从海底打到二十八重天后,他们交情就非同一般了。所谓不打不相识,惺惺相惜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青龙算起来还是晚辈,见了娰少不得还叫一声“姑奶奶”,朱雀白虎又向来与玄武青龙共进退,哪里会在这种时候去帮九重天? 于是,九重天的求援,一路报到了三十三重天。 那更没人管了,愈往上的远古之神,与神兽关系愈紧密。再有几十万年不插手三界之事了,他们也懒得为这种小打小闹费心劳神,还不如多跟自己下两盘棋。 就这,九重天被砸了个稀巴烂。亏得囚牛头脑清醒了过来,嘱咐兄弟们不可杀生,否则,这整个九重天就该尸骨成山了。 这一场,九重天惨败。但这并不让他们承认自己输了——天兵天将奈何不了龙之九子,难道还不能奈何四海八荒吗? 『十四』可太长脸了 萦将娰护在一边,她才有功夫来琢磨这九重天上“怎么他们的人越来越少了?” 萦意识到什么,忙向嘲风传了音讯。 嘲风现出真身,青光之中,九重天与四海八荒绝无一处可以逃得过他的眼睛,复至神体时,他指着“凌霄殿”的匾额只说了四个字:“卑!鄙!无!耻!” 而九重天派天兵天将往四海八荒这么一闹,世上万物凡有灵者皆为之一怒。 龙,凤凰,麒麟三族向来生息与共,这事很快就由“九重天要罚闯了祸的娰”蜕变成了“九重天要与四海八荒为敌”。 很快,五凤与四麒麟也都到了九重天。这下,天上真的是热闹非凡。 自始至终,太上老君稳坐兜率宫,那像是个世外仙源——没人去打扰他,他好像也没打算插手这事。 又不知过了多少天,被派遣至四海八荒的天兵天将被召了回来,但仍难消众怒。 玉帝王母自然得给足了凤凰和麒麟的安抚,但似乎已于事无补了。 神兽三族早就不满九重天无论何时都要插一手的行径了,甚至比在人间草木蛇虫对人自诩百灵之长的不满更甚。 “四海八荒是我们的,把你们的人从三山四海都撤走!” “你们既管的是凡间,结界之内便不容插手!” “涅槃之火是我族中圣火,岂容你们予取予求!” “凡间风雨事务既已有九重天正神,还请不要来扰我龙族清净!” …… 娰与萦一同站在龙族这边,面露愧色。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用忘忧之力去见母亲一面,竟惹出这许多事来。 “神兽为天庭效力,这是天经地义!” “上古之神留下的规矩,尔等就应该遵守!” “若闹一次,我们就让一步,长此以往,九重天威严何在!” “我竟不知,九重天敢论天威。”遥远的天外云端,雷鸣般的声音传来。 这个声音,娰已不陌生了——雷泽之神。 文曲星君在九重天诸仙之中,不知是不是错觉,听到这个声音时,他抿紧的双唇松了许多。 那个话音远去之际,云外金光乍现,比日出的万里云海绚烂得多。 “娲皇娘娘……” 不知道是哪个神仙认了出来,然后玉帝带领着一众仙家向女娲行跪拜大礼。 囚牛他们这边,则只简单地拱手示意,略有几个晚辈鞠了躬,只此而已。 这便是娰理直气壮地问仙官自己到九重天“为何要跪”的原因——慢说她不用跪这九重天的任何一位,就是玉皇王母对她三跪九叩,她也受得起。 “天地大伦,何错之有,何罪之有?三界有恙,尔等未疗。复遣无妄,四海八荒,生灵涂炭。堂堂九天,竟存祸心,遑论天威!” 接下来,就是九重天众仙的认罪现场。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女娲并未多发一言,只是再度隐于金光之中,归去天外天了。 九重天那些蠢货的脑子哪里能想得到,区区一个娰,龙之九子都护着也就罢了,可不仅闹腾出上古神兽三族,还牵涉到了雷泽之神和女娲。 惹不起,惹不起。 “你这次可太长脸了。”忘忧之境,萦挑着躺在自己怀里的娰的下巴,笑着打趣道。 娰只往自己嘴里又放了个果子,鼓着腮帮咀嚼着。 说起这事,她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能不长脸吗,为见母亲一面,还顺便一睹女娲真容。 “我突然就后悔没跟去九重天了。”寒和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寒和,你还是没去的好。”娰说着,坐起身来,向寒和伸手要了一杯酒,“不止凌霄殿,整个九重天都被砸了个稀巴烂,什么好看好玩的都毁了。” “你还有心思喝酒吃果子?”狴犴从外头来,听见里面三个小家伙正议论着九重天的那点事,没好气地往空桌边一坐,狠狠地瞪了娰一眼,“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次闯了多大的祸!” “老七,女娲都出面说了,这是天地大伦,你怎么还没完了?”睚眦原本在一边喝酒喝得正高兴,听着娰他们叽叽喳喳地讲起九重天被砸的稀巴烂的事得意极了,偏狴犴一进来,就扫了他的兴。 娰心里还庆幸着自己大难余生,向狴犴开了口:“就是啊七叔,你在九重天的时候还说我没错呢,怎么回来就变脸啊!” “你真该好好反省一下了。” 娰撇了撇嘴,又侧身往萦怀里一躺,百无聊赖地看向寒和:“寒和,你之前没少用忘忧之力去玩吧,为什么你都没事啊?” “啊……这个……”寒和不太自然地扯了扯嘴角,送到嘴边的果子都没来得及吃,就赶紧回话,“娰卿,你要离开那里之前,得用个诀,抹去那里所有人关于你的记忆。” “那我不就不存在了吗?”娰伏在萦怀里,继续看着寒和问。 “你本就不存在于那个时空里啊!”寒和说着,不自觉地去瞟了萦一眼,见萦神色自若,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寒和倒是心里一个劲地打鼓,生怕自己等会被萦扔到深海里去。 “哦……”娰点了点头,便垂目不再动作了。 萦这会把酒送到她嘴边,半开玩笑道:“娰,这次的行龙门我要是再过不去,可就得怪你了。” “嘁——”娰白了他一眼,就这萦的动作,咬住酒杯,仰头喝了酒。 “萦,行龙门你这么多年愣没跳过去,这是你自己的问题。”睚眦说着,又喝了一杯酒。 狴犴也在一边应声道:“可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儿子都有了。” 寒和差点被嘴里的酒呛到,小心翼翼地开口问狴犴:“前辈,您不是十五万岁时,才娶了……” “娶妻跟生孩子是两码事,龙族自来如此。”娰打断了寒和,坐起身来伸手又拿了两个果子,“寒和你看,我八个叔叔,姑姑都不知道有多少,你见我叫过谁祖母吗?” 她话音刚落,文曲星君就和负屃一起从外面走了进来,脸色沉得跟午夜看不见星星的天空一样。 “娰,你就应该向你爹和我学一学,别跟他们几个学得一身风流债。”睚眦看见文曲星君不寻常的神色,有意玩笑道。 『十五』龙族的风流债 “二哥,你倒是没有风流债。你知不知道,四海八荒都传你不喜欢女人?”负屃第一个开了口。 这话一出,睚眦当时就尬住了。 众人笑得不亦乐乎,连文曲星君都没忍住。 “哈哈哈……二叔……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不介意我二婶是个……” “娰!” “好……我不说……哈哈哈哈哈……” “二哥,你要真不喜欢女的就不用勉强了,这四海八荒的好儿郎你也……” “负!屃!” “行行行,不说了,你自己慢慢找。” “二叔,只要不是你嫁出去,我相信各位叔叔们还是能接受的。” “你!再!说!一!遍!” 睚眦已经站起身过来,好像下一秒就要抬手揍娰了,她赶紧站起身躲闪,却是从寒和这边,赶紧奔到了文曲星君身后去。 “睚眦君……息怒……息怒……”文曲星君又惊又喜,可当他看见睚眦马上就要抽出鞭子来时,那喜就被怕给震住了,“娰这小丫头少不更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小丫头?”狴犴重复了一遍。 睚眦跟娰闹腾的动作顿住,目光流转,从刚才娰坐的位置追溯到文曲星君身上,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 少不更事,睚眦差点笑出声,娰是他亲侄女,龙族上下几乎都拿她当逆鳞纵着,哪能跟她计较。 在座诸位前辈一副“我懂了”的表情,负屃甚至直接开了口:“好小子,天上地下也就只有你敢这么叫。” 娰从文曲星君背后若无其事地出来,向睚眦眨了眨眼:“二叔,我说什么来着,我可没有一身风流债。” “那不是还有俩吗?”狴犴说着,往萦和寒和那边看了看。 娰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正要琢磨自己干了什么,顺着狴犴的目光见了不太自在的萦和满面惶恐的寒和,从牙缝里叫道:“七!叔!别!胡!说!” 萦沉着脸,随手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他从前倒是想过成为娰的“风流债”,可这么多年,这俩已经熟到不用张嘴就知道要说什么的地步。 若他们是凤凰,大概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绝佳选择,成就一桩美谈。可他们是龙,这日子比水还淡,渐渐的,就毫无意趣了。 晚些时候,人一个个离开,就剩娰和文曲星君在屋子里了。 “在想什么?”文曲星君见娰伏在双膝上发了许久呆,便问她。 “忘忧之力能撼动三界,当时天崩地裂,如果没能及时逃出来,会怎么样?” “小丫头,哪有那么多如果。”文曲星君笑了笑,他可不打算用时空倾覆和神形俱灭吓她,只是让她别胡思乱想。 娰当然也知道这事很严重,可到底怎么个严重法,只能从九重天对这事的重视程度来琢磨,于是她想了想,又问:“神君,你怎么知道是去遗渊的?” “本星君无所不知。”文曲星君说着,就端起了九重天神君的架子来。 娰对他翻了个白眼,然后挪开了眼,嘟囔着又问了一句:“神君,为什么救我?”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文曲星君望着娰的侧脸,嘴一开一合地说着。 娰侧目看向他漫不经心的样子,略带几分失落地“嗯”了一声,然后就把腿放好,一本正经地坐着。 席地而坐,要这么正经坐着真的很累。 “还想去遗渊?” 娰摇了摇头,她不过就见母亲这一个心愿罢了。 “那就早些休息吧。”文曲星君说着,就起身离开了。 他的确该好好待在九重天上冷静冷静,尤其是听负屃说起龙族的婚嫁习俗以后。 就如娰自己说的那样,祖龙儿子有九个,女儿有多少简直数不胜数——这四海八荒里,水里的都是龙族的子孙,飞禽走兽里也有不少是龙族后裔,可她还真就没有“祖母”。 祖龙哪里会娶什么正妻,要不是能体验的都放纵过了,如今哪至于去汪底修身养性,什么事都动不了心。 龙族男儿娶妻倒没什么,可龙族的女孩嫁人,可就…… 毕竟,他们还承认“抢亲”来着。 龙族上下,除了囚牛只有那一位凡人妻子,睚眦至今没碰过女人之外,无论男女老少都是一身风流债,所以每当龙族女出嫁时,凡未迎娶正妻的她的“男人们”以及家中没娶正妻的长辈或同辈,都会来抢亲。 这么说吧,文曲星君的武力值,实在是令人担忧。 就算娰真的只惹了他一个,不用看别人,就睚眦往那一站,文曲星君都别想把娰带走。 嗯?娰的姑姑们怎么出嫁的? 肤浅了不是,说她们子孙众多,谁说她们嫁人了? 自由自在的女王,看上哪个好儿郎便温婉缠绵,高兴了生个孩子,不高兴了就此一拍两散,谁要嫁人当使唤丫头? “姑娘,文曲星君回九重天了?” “不然呢,人家难道在忘忧之境住一辈子吗?” “姑娘,那神君怕是,红鸾星动了。” 娰“哼”了一声,直道:“人家自己都不知道,你们倒先知道了?” 说着,她就往外去了清泉石。 看过水中月影,又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的月色,她不由得皱了眉。 “娰卿,不高兴?”寒和从一边的树林里现出身形,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倒令这一身白显得耀眼了几分。 “寒和?你怎么在这?”娰转头见了是他,有些意外,又见他并没有往石上来,只是站在水边,轻笑道,“我又不会吃了你,离这么远做什么?” “娰卿若九天之月,寒和不敢靠近。” “嗯,你继续编。”娰满脸写着“看我信不信”,似怒非怒地望向他。 “文曲星君舍命相救,如掷石入潭,娰卿心里的涟漪还没平,不是吗?” “我也没想到他……”娰说到这,话音顿住了,沉默须臾又道,“我一时兴起,哪知他……倒叫我无以为报了。” “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寒和玩笑着说道。 人间不都是这样吗,无以为报就以身相许,然后生儿育女共度一生,还给月老省了不少麻烦。 “寒和,你是不是嫌我在这扰了你清净,变着法赶我走啊?”娰从清泉石上来到了寒和面前,一点点靠近他。 『十六』离谱 “娰卿……我跟你说正经的……” 寒和一步接一步地往后退,直到娰在他身后设了结界,让他退无可退。 “寒和,别紧张。”娰说着,向寒和伸出了手。 寒和脸红心跳就不用多说,不过…… 娰只是帮他取下了落在他发间的落叶取了下来,顺便沿着他的发丝似有若无地贴了一下他耳后到下颌的轮廓。 “呵,我都说了,我又不会吃了你。” “娰卿,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寒和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自己的气息与心跳,“真的很过分。” “嗯?”娰又向寒和凑了凑,像是有心要感受一下他脸颊上的温度,鼻尖不经意得碰了碰他的耳廓,“我只是猜你会喜欢。” 朏朏的致命处就是耳朵,寒和哪受得住娰这样撩拨——更何况,她身上还沾染着些清泉水。 娰轻咬寒和耳朵时,她发丝上的湿润正触碰着寒和升温的脸颊。 寒和一手搂住了娰的腰,转头与那双水蓝色的眸子对视,另一只手鬼使神差地抚上了她的头。 然后,他就深深地吻了上去。 被撩拨,受引诱,到主动不安分起来,寒和说不出自己怎么会有把娰一口口吃下去的念头的。 清泉石上,金光与银白色的光芒交织。 晨曦朦胧之际,娰仍瘫软地躺在寒和的怀里。 龙性最淫,我如今算是信了。寒和在心里如是想着,看着怀里的娰,他回想起昨晚种种,忽而体内便像起了火一样,万般渴求,皆是为她。 “你醒了?”过了许久,娰才缓缓睁开眼,纤纤玉指刚试图去触碰寒和的唇,就被他握住了手。 他只是握着她的手还不够,既是玉指已到嘴边,索性用舌头舔舐了指尖,然后含住了她的手指。 “寒和,你……” 她话还没说下去,就感觉到寒和的另一只手已在自己腰间加了力量。 好嘛,娰算是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跟她说过“我在你这个年纪都有孩子了”这种话了。 “寒和……你……轻点……” “弄疼你了?” “哼……” “那我轻一点……嗯……” 这天雷地火的旖旎情景,落在九重天上天权宫中那位神君眼里,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星君,你不在的这些天……” “星君,这龟壳的母本……” “星君……” “都出去!”文曲星君将手里的镜听反手一盖,向那些来念报告的仙童们吼道,“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仙童们赶紧退出了书房,在天权宫的院子里猜测着文曲星君为什么发火。 “你们说,星君会不会因为那个……” “你好好说话,因为哪个?” “红鸾星啊!” “你是说那个龙族的小公主?” “除了她还有谁?” “你这么一说,我听说,三族神兽打上九重天,就是为了他们俩的事!” …… 于是,九重天上又添了新的流言,关于文曲星君的红鸾星动,龙族小公主要与他私奔。 “娰卿,听说你和文曲星君定了终身了?” “九重天那几个老头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真的假的?” 好些天以后,黑白无常来忘忧之境里讨酒喝,刚两杯下肚,就问起这事来了。 “你们在说什么东西?”娰脸上只有两个字——“离谱”。要不是记着救命恩情,娰这会就能表演一个冲上九重天去淹了天权宫。 “没有吗?” “我们也是听来的,你先冷静……” “当然没有。”萦在娰身侧坐着,听他们这话,又见了娰的反应,他毫不介意地当起了挡箭牌,抬手搭在了娰肩上,“二位仙君,四海八荒这么多好儿郎,娰怎么可能要嫁到九重天去?” “萦君,别急……这……该是九重天仙童们讹传,你别介意……” “是啊,九重天上的仙童闲的没事,就喜欢乱嚼舌根……这既是讹传,以后我们定不再提……” 可这边话还没说完,谣言牵涉到的另一位本尊,就已从外面款步走了进来,并且还与萦较劲一般,坐到了娰的另一边。 文曲星君只是坐下,然后拿了娰面前的酒杯倒了一杯酒给自己喝了,连一句话都没有。 娰有些发懵,坐正了身子。 萦饶有兴致地瞟了娰一眼,笑着将手收了回来,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便坐到另一张空桌去了。 再过个几十年,就该跃行龙门了。 更何况,他们俩都快熟成亲兄妹了——如果不论辈分的话。既然人家心里有主意,自己也不用再蹚浑水。 “黑白无常……听说地府最近很忙,不知是不是讹传?” “当然是真的!” “那什么,星君,我俩先走了!” 他俩走的时候,萦也走了。娰看着萦的背影,心里暗骂:萦你个没义气的东西,我祝你万年跃行龙门! “有传闻说我俩要私奔?”不等文曲星君开口,娰先问了话。 文曲星君愣了愣,心说真要私奔还昭告三界,自己怕不是有毛病,遂应道:“没有。” “哦。”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文曲星君见娰兴致不高,不知自己怎么回事,开口便是:“娰卿在这忘忧之境,可还快活?” “是比在水晶宫自在些。”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敷衍道。 “这里真这么好?”文曲星君分明话里有话,他想问的是娰和寒和的事。 “神君曾说,忘忧一隅胜过万千宫宇,不是吗?” 不提这个还罢了,一提这话,文曲星君脸上就挂不住了:“娰卿倒是记得清楚。” “救命之恩,我当然记得。” “只是恩吗?”文曲星君神色黯然,目光不经意扫过娰脖子上被寒和抓过的痕迹,他的眸子里竟透着些别样的情愫。 娰不自觉地往另一边挪了挪身子,又赶紧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和头发,没由头地心虚起来:“神君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没什么……就算说了,你这小丫头也不懂。”文曲星君别开脸去,又喝了一口酒,脸色却半点没缓和。 娰只看着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偏就在她准备开口说什么时,鸱吻和寒和一同从外面进来了。 『十七』不安分 “九叔?”娰有些意外,看着鸱吻,心里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你这,从霍山来?” “闲来无事,四处逛逛。” “没把构林吃了吧?” “我就这点能耐?除了吃干不了别的?”鸱吻说着,随意坐到了空桌边。 娰只是笑了笑,转头向后院吩咐仪狄和杜康拿酒来。 寒和坐去了另一边,目光在文曲星君和娰之间转了一圈,才开了口:“难怪娰卿忘了,叱今日奉命离开鲜山去人间,周遭众神都去送他了。” “他不来给我叩头辞行就罢了,还要我去送他,青天白日的做什么梦呢?”娰说着,又道,“九叔,你也去了?” “我没那么闲,只是去霍山折了几根构木枝。”鸱吻随口应道。 叱奉命去人间,难不成是九重天那些家伙对人间水患已无计可施,来求援了?鸣蛇现世,必有大旱。 娰点了点头,这么想着,又向寒和继续问道:“没听人间有水患,派鸣蛇那等后生去做什么?” “不是水患。”鸱吻等仪狄给自己摆好了酒,才继续说道,“是东海里有个傻子,把神农帝的小女儿给拖进了海底。” “她死后心有不甘,借东升之阳与化身为鸟,誓要衔尽西山木石,填平东海。”鸱吻喝一杯酒的功夫,寒和继续说道。 文曲星君一言不发,娰新得了酒杯,便喝了两杯酒,才继续开口:“东海这些年是很不安分。”她略作思索,抬眼看向鸱吻,漫不经心地开了口,“九叔,我听说敖广前些年添了个儿子,叫……叫什么来着?” “敖丙。”鸱吻吃着果子,亦看向娰,皱了皱眉,“娰,你是打算……” “把敖丙送去与神农帝孙那里,与他作个伴读。一来,让神农帝见些龙族的诚心歉意;二来,敖丙毕竟年幼,叱一去,东海怕是没个三五百年恢复不了元气。”娰说着,转了转手上的酒杯,那酒杯便化作一道青光,转瞬就去了东海。 鸱吻笑了笑,心说娰如今心思缜密,他也就放心了,不过还要打趣一句:“在汪底这些年,你就学了这东西?” “九叔,我爹诸事不问,要想谁都不得罪,哪是那么简单的事?” “你就不担心,敖丙去帝明那里,日子过不下去?”寒和试探着问她。 娰抿了抿嘴,应道:“神农帝若真容不下他,便也不必这边把叱派去东海了。” 神农帝要的,当然是龙族的态度。 文曲星君听了这话,侧目看向娰。他一直以为这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想想那晚她被凡人吓的那样,再看看今日这考量,全不似一个人。 “委屈嘛,敖丙是得受些,但眼下无论去哪都比待在东海好。”鸱吻点头说道。 无非是三五百年的事,几乎就是告诉敖广,清吾宫重建以后,敖丙就可以回去了。 等到鸱吻和寒和离开,文曲星君才看着娰,开口问道:“东海之事,你早就想好了?” “神农帝女溺水的事,我要是今儿才知道,便是真见了鬼。”娰说着,拿了个果子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继续说道,“神农帝最喜欢他那个孙子,几时把他女儿放在心上过,女娃追着要看日出,不就是为了去看她爹一眼吗?” 文曲星君笑了笑,点头说道:“你倒是比我知道的多些。” “这世上,还有神君不知道的事?”娰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我不过在天权宫中混个长生罢了,四海八荒诸多杂务就是知道,也不由我做主。知道与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娰夺过了文曲星君手上的酒杯,一仰头就将酒喝去大半,偏将残酒放到了他面前,浅笑道:“神君何必自寻烦恼,世事如潮起潮落,要数万年都能这么不问琐事,与只活了一天有何差别?” “所以,娰卿真就一刻都不肯安分?” “什么?”娰不明所以,看着文曲星君愠怒的模样,又琢磨起他的话来,半晌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文曲星君“哼”了一声,也清楚明白娰没把风月事放在心上,遂说起别的:“我听说,敖丙是东海龙王最疼爱的儿子?” “哦,听说是眼下四海龙族中难得一见的俏郎君。”娰点着头说道,顿了顿,便像笑话似地继续道,“约摸着有两千岁了,想来龙鳞都还没长齐,可见尽是吹捧来的。” “娰卿看来,什么样的男儿,才称得上俏郎君?” “当然是神君这样的。” “小丫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神君不想听吗?” 文曲星君张了张嘴,终是没出声,看着娰,继而拉住了她的手,修长的手指在她手心写了一个“思”字。 “娰卿,可愿为我解惑?” “心之所向,神之所往。”娰看着手上的字,随口应着。 这个“思”该如何解,她当然知道。父亲为区区几十年的情爱自苦数万年,将逆鳞与母亲遗体葬在一起。 世人皆知龙有逆鳞,触之即怒。龙族若认定一个人,将自己的逆鳞相赠,莫说是一生一世,就是转世轮回也逃不了。 囚牛性情温和,不过是因为逆鳞赠给了心上人罢了。 娰从袖子里取出那根簪子,放到桌上推至文曲星君面前,说道:“如今三界内再无人拦我,这为入南天门与神君借的宝物,还是物归原主吧。” “既已送出,岂有收回之理?”文曲星君顿了顿,又微笑着说,“你若想还,不妨把琴还我?” “等它修得琴魂,自当奉还。” “那你为何急着把玉簪给我?” 娰抿了抿嘴,看着文曲星君的眼睛,郑重说道:“有些东西,我怕时日久了,就还不起了。” 负屃前几日来忘忧之境时,见娰手上有这根簪子,便多问了两句。娰也从负屃那里知道,九重天上诸神众仙的贴身之物,是不能随便给旁人的。 “我原以为一根簪子,即便名贵也贵不过夜明珠去。” “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文曲星君的玉笔簪,哪里是夜明珠能比的?” 文曲星君轻笑了一声,把娰的思绪拉了回来。 『十八』有条件 “神君,笑什么?” “若我不收呢?” 娰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东西,嘟囔道:“我只知道仙家的护身法宝莫说送人,寻常人连见都不得见。神君既不肯收回,那你也从我身上挑一件东西吧?” 文曲星君挑了挑眉:“此言当真?” 娰被他这话吓得不轻,直问道:“神君不会是……想要龙珠吧?” “我取你性命做什么?”文曲星君笑了笑。 龙珠可以说是龙族的心与内丹合二为一的东西,是绝世的好东西。可若把龙珠取给别人,那真是神形俱灭了。囚牛曾想过用自己的龙珠救爱妻,但被他爹制止了。 “那……神君要什么?” 文曲星君想了想,目光从娰的眼睛,一点点滑到她锁骨略往下些,那吊坠一样的东西上。 娰赶紧伸手挡住了,开什么玩笑,那可是逆鳞! 文曲星君见娰这动作,眸子里闪过一丝失落,而后又笑了笑:“小丫头,什么这么舍不得?” “你跟八叔关系那么好,他没跟你说过,逆鳞?” “有传闻说:龙之逆鳞,触之即怒,拔之即死。是真的吗?” “我爹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娰嘟囔道。 “既如此,小丫头,你急什么?” “你不懂就别乱问。”娰说着,缓缓把手松开,神色冷峻地说道,“若真有能让我心甘情愿奉上逆鳞之人,我一定会杀了他。” 文曲星君应声便问:“为什么?” “除了我爹,我还没听说过龙族有别人拔下逆鳞的。可结果呢?”娰神色黯然,沉默许久,才缓缓开了口,“母亲入轮回后,父亲依旧放心不下,远远地护了她一世又一世。为区区几十年的情爱,赔上数万年的心力与寂寞,太苦了。” “怎见得你也要爱上个凡人?” “岁月渺茫,有几人能像凤凰那样许一人度永生?” 凤凰一族,从出生起便是注定。他们没得选,也不会去选。他们见对方的第一眼就认定彼此,始于出生,终于化为灰烬,满心满眼都只有彼此。 龙,不可能的。 囚牛是个痴情种,亦是个另类。 至于娰…… 她不止一次地琢磨要不要把七情六欲都抽走,偏囚牛不让。 当然了,囚牛给她的理由也不太寻常:没有七情六欲,弹的曲子便只空有其音,动不了心了。 “神君若是想要我的逆鳞,便把七情六欲一起取走,让我安心地去修无情道吧!” “此番封神之战回来,若娰卿还这么想,我便帮你去除七情六欲,如何?” “此话当真?” “言出必行。”文曲星君顿了顿,看着娰欣喜的神色,又道,“不过,有条件。” “神君请直说。”娰不喜欢弯弯绕绕。 文曲星君示意娰转过身去,然后拿起那根簪子,为她盘了发:“在这以前,帮我收好它。” 几日后,娰往虿园送桐木来时,听见囚牛的琴房里传出的琴声有些熟悉。不过,娰能分辨得出,那不是囚牛所奏。 “爹,今儿有客人?”娰向琴房那边去,这么说着,就推开了门,而后就见琴房里囚牛与文曲星君相对而坐,“神君?” “既知有客,还如此横冲直撞的?” “爹,您住这韵堂,好歹也算咱们自己家。我在自己家里都不能随意,难道去九重天撒野?” “你总有道理,过来坐下吧。”囚牛说着,又转向了文曲星君,“小女顽劣。神君见笑了。” 娰走到了另一张琴桌前,将手上桐木放下,随口说道:“又不是头次见,而且他才没那么小气。” “你头上是什么?”囚牛一眼就看见了娰头上那根簪子——这发髻绾正的手艺,她是真没有。 “薄礼不成敬意,囚牛君莫怪。” “神君,娰无功不受禄……”囚牛还想说什么。但又没那个脸继续说。 文曲星君舍命将娰从遗渊里救起来,这份恩情与心意谁不是看在眼里?若说礼物贵重,让娰归还,岂不是白惹人家多心? “爹,等神君封神之战回来,我便要还他的。” 囚牛一怔,先对着娰云淡风轻的神色眨了眨眼,继而又将目光挪到了文曲星君身上。见后者微笑着点头示意,囚牛似乎明白了什么。 囚牛轻笑了一声,感情九重天上的文曲星君来韵堂,不是为研究琴曲,而是来琢磨情思的。红鸾星动没动不好说,但文曲星君的心思确是在娰身上。 “娰,此番封神之战,正好你也去人间历练一世。” “二叔去看就行了,我不凑那热闹。” “第一琴已入世,你若此去能助它修得琴魂,也算功德一件。” “爹,有您在,那琴魂也未必肯认我为主。” “那就是你的本事了。”囚牛笑道。 “我去!”娰突然就来了兴致——第一琴!那可是囚牛平日里都不让她碰的!囚牛既如此开了口,娰去一趟人间,必然是稳赚不亏。 娰应下此事之后,就抱着那些桐木去了虿园。把琴交给蛩以后,又在虿园里多看了会——主要是找三五百年之前的那一堆木头,看看有没有能做得了琴的。 “如今这是怎么了,一床好琴愈发难得。”娰嘟囔着说着,又想起在天权宫里见到的文曲星君的那些琴,“可惜那样好的琴,都有人间事未了。” 蛩听了这话,不禁失笑:“娰卿在忘忧之境里待了这些年,怎么反倒多愁善感起来?” “你也不用笑话我,眼看着封神之战将起,不知道要牵出多少妖魔仙神,冥界里多少鬼魂不肯轮回,就盼着封神战中能逃出来分一杯羹。”娰顿了顿,心里直骂道:龙族从来不凑这种热闹,要不是敖广几番不安分,也二叔也不必趟这浑水。 蛩仰天大笑,看着娰继续说道:“依我看,有人间事未了的未必只有那些琴,娰卿难道就不需去还人情吗?” 娰微微一愣,想到方才的事,才算明白了囚牛为何叫自己去人间,自然是有人情该还。 “罢了,既是受了人家恩情,我自然认了。” 又转悠了一会,娰便从虿园出来,可巧碰上文曲星君离了琴房。 『十九』行龙门盛事 文曲星君只是看着娰,似笑非笑地问她:“小丫头,你舍得下凡吗?” “有个分身就够了吧,你们九重天又不给我封号。” “你这几日……可愿跟我去天权宫?” “行龙门盛典之后,我会考虑去九重天的。”娰应声答道。 行龙门升起,云外镜海,人声鼎沸。 “娰,听说你也要去人间?” 她只对睚眦“嗯”了一声,这些天关于“封神”的事,她甚至有些听烦了。 “打算怎么去,转世投胎,还是……” “分身去投胎吧,我可不想那么拼命。” “如此甚好。”睚眦笑着点头道。 他本是不同意娰下凡去的,要不是关系到战事,他自己都不想去——给要劳心伤神地给九重天那些家伙打白工? 行龙门升至最高,镜海水位降至最低,时辰已到。 祖龙早就不管这些事,囚牛自娰学会了划龙门道后便再也不参与这热闹事了。如今这种跃龙门的盛事,除了娰外,她那八个叔叔也是想得起才会来看一眼。 娰本琢磨着萦跃过行龙门就把这差事交给他,自己好躲个清静,奈何这家伙好像就是故意不跳过去一般。 娰化作一道金光飞至万里龙门之上,众人敛声屏气,看着她双手忽而成莲,忽而又作利爪,继而掌心相对时从双臂中抽出青光水骨。 霎那之间,电闪雷鸣。水骨由她手中献向长空。当雷将水骨劈得裂成两半,向龙门处涌的水便逆转了方向。 此时,到第八十一道雷以前,便是他们跃行龙门的时间了。 娰没心思去看那水,也没精神去看谁跳过了谁没跳过,她得好好数雷。作为一条天劫是雷劫的龙,要主持这样的盛典,简直就是在渡劫的边缘疯狂试探。 至于那些欢呼,叹息…… 娰已经听了太多,麻木了。 “七十九……” “八十……” “八十一!” 比起那些跃过龙门的欢呼,这最后一声天雷结束,才是娰的快乐开启音。 “总算结束了。”娰心里念诀,身子随着龙门一道下来,云外镜海平静如初,似乎这里的水从来不会流动。 “你小子,今年可算跃过行龙门了!” “睚眦君就别取笑我了,今年要还不行,我就真得求你带我去汪底历练了。” “萦,你就做梦吧!汪底才不要你,那的大鱼若能出来,都飞得过行龙门。”娰玩笑道。 “诶,这倒是真的,不过他们是没机会咯!”睚眦说着,和娰相视一笑。 这里庆典结束,可场下还有另一遭事—— “娰卿,我这五万岁的儿子,刚跃过了行龙门,你看他这模样……” “娰卿,我这个妹妹四万岁,给你做个丫鬟……” “娰卿,你看我弟弟……” “我哥哥……” 这就是娰的八个叔叔中至少会到一个睚眦的原因,因为实在是太难缠了。 “娰,今儿还是一个都没看上?” “西海的小白龙不错。”娰晃了一眼,随口这么应道。 那西海龙王敖闰身侧,站着的正是人称“玉龙太子”的敖烈——眉如长松眼如漆,身似修竹,便正映着书中的“温凉”二字。 睚眦闻言,向敖闰那边看了一眼,又转向娰笑了笑,说道:“你眼光倒是不错。” 说着,睚眦就往敖闰那边去了。 萦听着娰的话,等着睚眦离开,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直道:“难不成只要穿着白衣,你都觉着好看?” “萦,你又不会想要爬去我床上,管我觉得什么样好看呢?”娰啼笑皆非,心说我就觉得白衣好看,有问题吗?就是不知道,文曲星君穿白衣是什么样子,应该不比小白龙差吧? 才想到这,娰赶紧眨了眨眼,心里暗骂自己难不成是魔怔了! 谁不知道,九重天上的人肚子里都是弯弯肠子,那文曲星君最是见多识广,说不定心跟蜂窝似的密密麻麻都是心眼,自己快些把该还的还给他,从此一刀两断了才好,怎么还琢磨起他来了。 “娰,你听没听?” “啊?什么?” “你在愣什么神?”萦有些不高兴,抬眼见着睚眦领着敖烈过来,直啧嘴道,“你不会吧,他能隔空给你灌迷魂汤不成?” 娰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只听得萦说“迷魂汤”三个字,应声便道:“就是鸩酒。我也喝了。” 好在,睚眦他们来得没那么快。 敖烈在忘忧之境里待了七日,颇有种不愿再回西海的意思。 文曲星君找上门时,两条龙正在却池中难舍难分地缠绵着。 文曲星君以玉笔簪为引,直接找到娰的所在,顿时面红耳赤。他说不清是怎样的心情,总之,是直接回了天权宫。 不过却池里的两条龙,却权当没这回事一般。龙嘛,别的不说,就看四海龙王——有了正妻的都不知道外面还有多少孩子,更何况是娰。 “娰卿,可会忘了我?” “我可不知道。” “哦?为什么?”敖烈本以为,娰会跟那些人一样,说两句话夸夸他——毕竟这家伙这么多年来,真就只听别人夸他好看了。 娰轻笑了一声,玉指勾着他的下巴,目光对着他的眸子,妩媚地一笑:“要看你的表现,够不够让我,印,象,深,刻。” 说着,他们又吻在了一起。 娰不得不在心里感叹,难怪龙族就算基因强大到能把凤凰改造成嘲风,他们也更喜欢龙族内部消化。 有些事,只有亲自去做了,才知道是真的。所谓实践出真知,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 “姑娘,文曲星君昨日来过了。”又过了五日,这天一早,娰正靠在敖烈怀里吃东西,杜康从后院里端肉出来时,见两人心情都不错,才开了口。 “知道了。”娰没由头地觉着扫兴,她原是答应了去天权宫的,但一想到九重天繁复的规矩和时时一本正经的文曲星君,她就实在不想动。 “传闻娰卿与某神君十分亲昵,嗯?” “呵……”娰没太多理会敖烈的问题,似是随意地碰一碰敖烈的逆鳞,被他抓住了手时,直道,“若我想要,你可愿给我?” 『二十』往生轮盘 “你若想要,我现在就给你。”敖烈如是说道。 “你不怕我转过头就把你忘了?” “你不会的。” 娰笑了一声,坐起身来,吃过东西算了算日子,才继续说道:“眼下我该去人间办两件事,你可要同去?” “不去了,我回西海等你。”敖烈又不傻,娰说这话分明是在下逐客令了,若真追着她去人间,指不定她怎么嫌呢。 娰满意地点了点头,一道金光直冲云霄,她到了九重天。 “娰卿,别来无恙!” “今儿又是去找文曲星君吧?” 娰上下打量了一番千里眼和顺风耳,半开玩笑道:“我还以为这会九重天该空了一大半,你俩竟还在这?” “娰卿不知道,这会自然是分身下去,等真要打起来,再显真身。” “哦,也有要投胎转世的仙家……” “司命星君与机缘仙子都已安排妥当,你不用太操心。” 娰点头“哦”了一声,就直奔天权宫来了。 随处都是仙童仙娥天兵,这一路过来娰受了他们不少礼,心说九重天的规矩真麻烦。 进了天权宫,娰左顾右盼,心说文曲星君该在哪。 倏忽,正殿的门打开了,文曲星君玉官束发青丝半绾,一袭白衣胜雪,腰间挂的仍是那个迷谷藤镯。 原来他穿白衣,是这么个样子。 “小丫头,你来了。” 像是月亮向自己走了过来,娰盯了他许久,才回了话:“从没见过神君穿白衣。” “飞升后甚少这么穿。”他随口应着,便示意娰跟着自己走。 “神君,你又不专武事,如何敌得过他们?”想着是封神之战,不过娰总觉哪里不对。 “安邦治国的大事,小丫头,你知道多少?” 娰摇了摇头,说道:“怎见得安邦治国的都是大事?若吏未审一人之屈,将难平一地之乱,这一人一地得万千响应,便可以是滔天巨浪。堂上人眼里的大事,便成了巨浪行舟,难得长久。” “嗯?” “我不过想起那晚差点被抓起来吃了的事,该罚的也罚了,该审的也审了,若人间这些年去了还是那样……别说什么封神,就是盘古再劈一回天地也无用。” “小丫头,看来你这些天,没少胡思乱想。” “人间事本就是凡人的事,神君既要入凡间,不多想凡间几十年间的小事,开口就是千百年计的大事,才是胡思乱想吧?” 文曲星君笑了:他自修炼起便甚少想过眼前,飞升后数万年也甚少再游历人间,如今竟不如娰身上有烟火味,怎不好笑? 两人来到延寿司,六宫合围中自成一个院落,院子正中间被一众仙家围得水泄不通的大转盘,称为“往生轮盘”。 说白了,真要下凡历劫者需要把自己扔进去,其他神仙扔一个随身物件进去,便自然有一分身入世为人。至于本尊嘛,继续待在九重天上,什么时候想起来,借分身入世去看看,也就够了。 重整《封神榜》这点事,大家都认为是走个过场——若真有修为了得的凡人能把神仙挤下去,那未免显得九重天都是废物了。 这不,武曲星君先把自己的宝剑扔了进去。 娰翻了翻自己身上的东西,心说自己总不能把酒葫芦扔进去吧? “想什么呢?” “你们九重天的每个神仙,都将贴身之宝投进去,可我扔什么?我可不要自己跳进去……啊!” 娰正说着,文曲星君抬手就拔了她两根头发。 “这个就够了。”文曲星君说着,把娰的头发递到了她手里。 娰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心说九重天上神仙也太多了,这一个个扔东西得扔到猴年马月去,一点点往前挪步,又向文曲星君问道:“那你扔什么?” “司命说我在劫难逃,须得亲去。” “这是打仗,武曲星君都只扔把剑下去,你能有什么劫?” 文曲星君摇了摇头,没说话。司命说天机不可泄露,但有玲珑心如文曲星君,大概能猜到些苗头。 前面的仙家一个个办完事离开,终于到了娰。她将自己的头发放进往生轮盘里,一阵金光过,便不知去了何方。 轮盘中隐约见得巨龙入渊,草木得甘霖滋养,夜色中暗淡却不失皎洁的月亮旁边,竟多出些许星辰来。 娰不大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心说反正自己也不掺和他们打仗,再说又不是本尊下凡,爱怎样怎样吧。 “就这?”看着往生轮盘里一切归于平静,娰撇了撇嘴,好像因为没见到什么万里花开,江河湖海朝拜的事而有些失落。 “嗯。”文曲星君平静地点了点头,看见娰的神色,好像是读懂了她什么心事一般,笑道,“小丫头,你两根头发的分身,便能见星月之相了,还想要什么?” 经文曲星君这么一说,娰心情似乎好了很多,直道:“也对。” 她说着,就挪了脚步站到一边。虽说不会再跟着文曲星君一起往天权宫去,但好歹都到这了,还是看着他入凡间以后再走不迟。 文曲星君笑着上前,化作一道紫色的光进入了转盘。 霎时间,轮盘中见空中仙鹤衔了两根梅枝。仔细看来,花蕊已为风吹得不知何去,而后花瓣亦飞落尘埃,只剩双木。 银河璀璨,像是要追着鹤影点燃大地,但在那两枝梅花只剩枯枝时,星辰汇集于西,一时间光照如昼。 娰挠了挠头,分明是想琢磨文曲星君入轮盘后这些情景的含义,可手碰到发髻时才意识到,自己还带着他的玉笔簪。 没多琢磨旁的,正要走时见了太阴星君——月亮里玉蟾宫中那位桂下美人,亦称嫦娥。 这一刻,娰才知道书中所说的女子“娴静如姣花照水”是什么意思。端庄秀丽,不染俗事烟火,她便是那茫茫长夜里空中清冷的一轮月。 只是打了个照面,二者相互致意,而后娰便离开了延寿司,向忘忧之境回去了。 萦和寒和正一人一杯酒地说着话,见娰回来,少不得拉她一起说笑。 “你不是拐带了西海的玉面太子吗,人呢?” “哦,我接下来得琢磨人间的事,姑且没那个闲心,就让他回西海了。” 『二十一』凭你们? 这一年,东边的姜桓楚家生了两个女儿,长女无忧,次女忘忧。无忧温柔娴静,举止端庄;忘忧比起姐姐,那简直是一静一动,全不似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女儿。 两个女儿周岁时,满桌的新奇物件,无忧抓了如意,忘忧却抓着琴弦不肯撒手。 一年后,姜桓楚又得一子,起名文焕。 又过了三年,一云游道人自称在天外天边武陵源,梵明山玄黄洞中修行,见姜忘忧觉十分有缘,要将她收作徒弟。 “这两年想收我为徒的道人多了去了,谁知道你是不是江湖骗子?”五岁的姜忘忧站在厅堂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这道士——他须眉俱黑,连头发也没白几根,而且着实长得不怎么样,灰色的粗布衣裳虽洗得干净,但隐约透着一股酒味,半点没有传闻中仙风道骨的模样。 “忘忧,不得唐突仙尊!”姜夫人连忙叫住了她。 不想那道人不怒反笑,嘴里说着“童言无忌”,却是十分满意地看向姜忘忧点了点头,颇有几分“就知道你这么说”或是“你要不说这话我还不稀罕收你做徒弟”的意思。 姜夫人见状,心说或是自己这个女儿与仙家有些前缘,便松了手,不再拘着她。 姜忘忧走上前,绕着那道人转了一圈,才开口说道:“我可不住山洞,听着怪渗人的。” “云游四方,见天地之大,识草木蛇虫。可好?” “各部族战火不绝,天灾人祸不断,生灵涂炭,有什么好看的?” “世外桃源安稳祥和,洞悉水火,顺天应人,可好?” “我身为姜家女儿,父亲为天下八百路诸侯之首,岂能苟且偷生?” 话说得分明,姜忘忧分明就只说了一句话——我不拜师! 那道人仰天长笑,双手向前一伸,把一床琴奉到了姜忘忧身侧的桌上,而后嘴里念叨着“天命有定不可违,旧因成果自当食”随风遁形而去。 “忘忧,他看上去,好像真是个神仙?”姜无忧从一旁的屏风后面出来,两姐妹拉着袖子相邻着坐下。 姜夫人也是这么个想法,直道:“忘忧,去,给仙人烧香叩头,免得人家怪罪。” “我才不去呢!”姜忘忧说着,随手弄了弄那琴,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听着姜夫人的话,遂道,“仙家要是这点小事都计较,那也不指望他保平安了,等他夜半来勾魂好了!” “你浑说什么呢!” 可事实就是这样,即便分身下届做了凡人,她也是祖龙的孙女。慢说是那些修行道人,就真是玉皇大帝再世为人,也受不起她叩头焚香啊! 再说了,那起子削尖了脑袋想挤进仙班的修行人,拼了命想把她收作徒弟赚功德。殊不知这等行径,分明就是在往自己脸上贴标记,等着睚眦回头一个个找他们算账呢! “猪油蒙心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想作我师父抬身家,凭你们也配?”娰在忘忧之境酒馆后院里设了一面镜子,时时可见自己那个在人间的分身,啧着嘴骂着。 一眨眼,姜家姑娘都到了十来岁的年纪,这两姐妹的差别也就更加明显了。 姜无忧娴静少言,端庄大方,一颦一笑都是大家风范,至于姜忘忧…… “除了弹琴时候,你哪像个女孩子?” “横竖又不是我自个选的,爹爹要怪,就怪你和我娘没把我生成个男儿吧!” 姜桓楚也想姜忘忧是个儿子啊——男孩子该会的,文字武功她一学就会,女儿家都琢磨的刺绣描眉她一学就废。 这不,这天早上,姜文焕又被姜忘忧嫌弃了——“连个鞭子都用不明白,一边去,看好了!” “忘忧,你怎么又抢文焕的鞭子?” …… 娰看着镜子里,不由得皱了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东边,她琢磨了一会,便往东海去了。巧的是,娰到东海时,敖广刚把敖丙接了回来。 四海龙王好不容易有点可庆祝的由头,便也都到了东海。敖烈也跟着敖闰来了。 “好热闹啊!”娰走进清吾宫,心说这新修的宫殿是比旧的好些,回头也跟祖父念叨一声,把汪底重新装一装。 “小龙失礼,没给娰卿下个帖子,实在是失礼。” “娰卿,您不是去了人间吗,我听说那封神大战……” “把那套规矩收起来吧,怎么跟九重天那些家伙打几千年交道,你们都变得拘束起来?”娰说着,走上前来到了敖烈身侧坐下,“我才不给九重天卖命呢,有个分身陪他们走过场就够了。” “最近人间不大太平,娰卿还是多加小心啊!” “两根头发投到了姜桓楚家,惹去了无数真假道士。四位龙王可得帮我看着些,那些欺世盗名的东西,就喂给夜叉也未尝不可。” “之前听说娰卿连人肉都不碰,问的如今想明白了?”北海龙王敖顺年纪还轻,再加上九重天一向盯着东南方,便还没来得及受荼毒,便也无拘无束些。 娰笑了笑,应道:“我那次见化蛇和夫诸时,差点被凡人抓起来吃了。我那才知道,有些人,就适合被当成贡品。” 众人一笑,偏不知怎的,清吾宫中地动山摇,像是要被什么东西搅碎一般。 “敖广,你这新建的宫殿,不会质量不过关吧?” “这不可能啊,自叱离开后,花了四百多年才重建好这清吾宫,怎么可能质量不过关!” 敖丙皱了眉,心说自己才刚回来,东海就又碰上事,心里十分不爽。 娰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静下来,她垂目仔细聆听,便听得那海面上是个男孩在沐浴,还时不时地与自家的护卫叫嚷几句。 “谁家的小子,有这么大本事?”娰皱了皱眉,嘟囔着掐指一算,“敖丙,你家这岸上通的是何处?” “陈塘关。”敖丙应声答道。 娰“嗯”过了一声,略想了想,又向敖丙嘱咐了一句“离那个被他娘怀了三年才生出来的小子远点”。 “娰卿,此言何意呀?”敖广赶紧开了口。 娰摆了摆手,她忙着同敖烈要他指尖捏着的果子,哪里有空解释“天机不可泄露”啊? 『二十二』认输 娰和敖烈一同在东海多待了些时辰,才重新回到了忘忧之境。 见着镜子那边,姜忘忧刚搭箭拉弓,那箭一离弦,便没了踪影。 “去看看!” “文焕,你今天又得输了!” “怎见得就输了,要是你射空了呢?” “我怎么可能……”话还没说完,姜忘忧就看见自己射出的箭正在一少年手里。 娰一看便知那是文曲星君的转世,心说这家伙不是要干大事吗,怎么跑到猎场里发起慈悲来了。她觉无趣,便往清泉石上去了。 “你放走了我的猎物?”姜忘忧从马背上下来,走上前来,打量了一番那男子,见他不止握着箭的掌心流着血,胳膊上显然还被那不懂得感恩戴德的畜生狠狠地抓了一下。 姜文焕只骑在马上,似笑非笑地看着。 男子向她拱手示意,又双手奉上了箭。本打算就此别过,偏姜忘忧不放过他—— 姜忘忧心说这人生得一副聪明模样,别是个哑巴吧,便随手接过了箭,往箭囊里一放,又有意逗他道:“被我的箭伤到了。就是我的猎物。你可认?” “小丫头,你的箭伤了我,你不与我道歉也罢了,却要我作你的猎物,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猎场,你放走了我的猎物,总得赔我不是?”姜忘忧说道。管他理直不直,反正气是挺壮的。 那男子把手伸进袖子里掏了掏,取出一个藤镯来递到姜忘忧面前:“我拿这个跟你换。” “你放走猛虎却拿个藤镯来换,我也太亏了。”姜忘忧笑了笑,没接那藤镯,仔细看了看他胳膊上的伤,伸手从怀里抓了条像样点的帕子,上前来抓住了他的手臂,耐着性子给他包扎起来:“你护它,它却伤你,你护它做什么?” “二姐,你得认输了!” “哦,我不仅得认输,还得向西伯侯还愿去了。” 那年,四方大诸侯齐聚朝歌。本来这种事,家里即便要跟,也该是男孩子跟着去。 不过姜家…… 姜文焕被锁在了屋子里,姜忘忧扮了男装,背着当年道士送自己的琴,混迹在姜桓楚的行礼里跟着去了。 入了朝歌,住进馆驿,姜桓楚才惊觉姜忘忧跟着自己到了这来,偏那几个随从还都奈何不得这位二小姐。 也就是那几日,姜忘忧结识了西伯侯姬昌长子,姬考。 两人同样喜好音律,又共论文成武功,虽悬殊了两三岁,但也是一拍即合。两位长者自然生了定婚约的心思,不过这两人就像商量好了似的统一了口径—— “我们二人亲如兄弟,就算忘忧是女儿身,也不会有所改变。” 并且,姜忘忧还当着两位伯侯面前立了誓——“我姜忘忧要嫁,就要嫁给能制得住离弦之箭的英雄。” 偏姜桓楚不死心,让姬考连着试了好几次,可姜忘忧亲自射箭……结果就是姬考那双弹琴的手差点没了。 “二姐,你认真的?”到这,姜文焕才跳下马来,把他们二人隔开,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遍那个男子——身有龙凤之姿的确不假,可他身上透着一股子傲劲,姜文焕遂问道,“不知阁下是?” “在下子干。” “你是从朝歌来的?”姜忘忧立刻想到了什么。 “小丫头,你到过朝歌?” “放……” 还不等姜文焕把“放肆”二字说完,姜忘忧狠狠地拍了一下他。 紧接着,姜忘忧向子干拱手行礼,说道:“在下东伯侯之女,姜忘忧。这是我弟弟,姜文焕。冒犯之处,请大人见谅。” “你知道我是谁?”子干似笑非笑。 “忘忧一直以为,王叔即便不是个花胡子老头,也该与我父亲年纪一般大了……没想到……” “二小姐说笑了,方才之事是在下不周,还望海涵。” 姜文焕人都傻了,沉默了半天才开了口:“王叔,不会是孤身一人来的吧?” “我纵马踏青到此,他们已进了城,想来该入馆驿了。” 姜家长女姜无忧即将嫁入朝歌,为帝辛子受之妻,殷商王后。 宴席上,姜桓楚接待了自朝歌而来的子干,并说三日后大吉,会亲自护送姜无忧入朝歌。 夜里,姜忘忧辗转难眠,眼前总见着子干向自己拱手行礼的样子,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誓言。可以反悔吗? 次日一早,姜忘忧从房里出来,只在廊下坐着,并未如从前一般同姜文焕过招。她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心里一团乱。 也就是娰没看镜子里的事,不然她这会该去九重天的延寿司或姻缘司找他们算账了,这都什么奇怪的走向。她,堂堂祖龙孙女,囚牛的女儿,即便人间只是个分身,那能是轻易许个愿就得嫁人的吗? “父亲,我真的也要去朝歌吗?” “当年不该去你要跟着去,如今你姐姐出嫁,该去反而不想去了?” “二姐是琢磨着她起的誓呢,父亲,你不知道,昨儿我们在猎场,王叔接——” “姜!文!焕!把嘴闭上!” “二姐,那不是你自己说的要去向西伯侯还愿吗,怎么今儿说不得了?” 即便姜文焕没能把话说明白,姜桓楚可是昨儿就听下人说王叔子干放走了姜忘忧的猎物,不过这会更是听得明明白白——王叔子干在猎场,接住了姜忘忧射的箭。 姜无忧眼看着要嫁入朝歌为后,天下皆知,总不能让叔侄俩作连襟吧? “忘忧,你是怎么想的?”姜夫人问道。 姜家二老知道,忘忧不比无忧,心里有主意得很。可就怕她真对王叔子干动了心,不践誓言不罢休,那才是难办。 “什么怎么想,我若箭射苍木,难道要嫁给一棵树不成?”姜忘忧随口说道,又转眼看向姜无忧,直道,“姐姐做得了王后,难道我就挑不到好郎君不成?” “忘忧,你是个女孩子,知不知羞?” “爹,可我还是觉得大姐要嫁给那个都没见过面的王……” “文焕,跟你说了多少次,先动脑子再张嘴!怎么记不住呢?”姜忘忧说着,直伸手要拧姜文焕的耳朵。 “二姐,疼疼疼——快放手!” 『二十三』大凶 这天,寒和到了,见娰正坐在桌边看着《忘忧录》,手上玩着酒杯。 “娰卿好悠闲呐!” “我只当寒和不认得我的门了,这么些天都不来。” “我这不是怕打扰娰卿的快活吗?” “嘁,油嘴滑舌。”娰说着,示意寒和来自己身边坐下,目光仍在《忘忧录》上,随口问道,“子受并非无道昏君,如何后世尽是毁谤?” “那是后来的事,与眼下无碍。”寒和笑着,搂住了娰的腰,“看来这些日子,娰卿的确劳累。” “你有说闲话这会,给我倒杯酒,如何?” “乐意效劳。”寒和说着,从娰手上拿过了酒杯,新给她满上一杯酒,却不直接交还给她,而是喝到了自己嘴里,再喂给她。 此时人间正值四月,王叔子干亲迎,东伯侯家送女入朝歌。众人进游魂关时,窦荣与彻地夫人率领部下出关相迎,还没等入关,忽起狂风将华章彩旗的旗杆吹折。 这可是大凶之兆。 “退后五里处安营扎寨,明日一早入关。”众人开口以前,姜忘忧先向左右吩咐了。 子干有些意外,回头看向姜忘忧,玩笑一般问了一句:“二小姐也知吉凶祸福?” “王叔见笑,小女似乎有些天赋。”姜桓楚打着哈哈,他哪能说姜忘忧当年和西伯侯姬昌学了些皮毛呢。 “窦总兵,夫人见谅,这风来的蹊跷,我们今日就先不入关了。”姜忘忧说着,驱马上前来微笑着向窦荣行了礼,“家姊此番入关,事关国运,不敢松怠。请总兵大人与夫人莫怪。” “东伯侯,你这两个女儿,可都了不得哩!” “夫人说笑了,忘忧自在惯了不知礼数,还请窦总兵与夫人海涵。” 关外五里俱是坡路,那游魂关在坡下。当天夜里狂风骤雨,关外无事,关内可就…… 半夜,姜忘忧撑着伞,走到各营帐之间巡查。恍惚间,姜桓楚都把自己这个女儿,当成了领兵的将军。 姜忘忧手上拿着夜宵,一营一帐地送。她从没把奴隶当下人,故而他们也对她有说不出的敬重。 “二小姐?”送到子干这里时,他亲自出了营帐,“你还没睡?” “王叔……一路辛苦,随行庖人午间备的点心,您尝尝合不合胃口。” “多谢。”子干从她手中接过食物时,指尖无意触碰到了她的。 四目相对之间不过是电光石火,却好似隔了数万年。 忽而天边雷鸣,姜忘忧不自觉地颤了一下。没办法,谁让娰天劫是雷劫,分身天生就怕这电闪雷鸣。 娰靠在寒和怀里,倏忽睁开了迷蒙的双眸,一刹之间她差点开口要唤“神君”,还好清醒了过来。 “我莫不是中了邪吧?”娰心里这么想着,见寒和正侧目望着自己,对他笑了笑。 “怎么了?” “我得去人间看看。” “出什么事了吗?” “还不好说。” “我与你同去。” 娰想了想,遂“嗯”了一声。二人在云层中拨开重重迷雾,向下望去。 那游魂关竟似要被雨水淹没一般,娰皱了皱眉,掐指一算,直叫“不好”。 “出什么事了?” “轩辕神弓现世……东海出事了。” “轩辕神弓?那岂不是……” 轩辕神弓是黄帝战蚩尤时所用之弓,原配有四支震天箭,其中一支射死了蚩尤,如今该还有三支。 轩辕神弓与三支震天箭在大战之后便被存放在清吾宫中,由东海龙王敖广看护,即便化蛇旱东海也不敢轻动了这宝贝。 如今轩辕神弓重现人世,东海之水灌入九霄,该是有上古之凶为祸人间了。 “难不成蚩尤再生了?”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娰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 难不成,蚩尤的亡魂不肯入轮回,在四海八荒游荡之际,找到了女娲补天时炼而未用之石? “尔等小辈,也敢前来送死?” 一听这声音,娰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梼杌?” “娰卿?”梼杌这下可不敢放肆了,连忙现了身形降下了云头来到了娰跟前,向她拱手行了礼,“不知娰卿驾到,这……” 寒和头一次见真的梼杌——这家伙即便幻化为人形,也是毛发旺盛到令人发指,嘴唇外翻口中獠牙,着实有些吓人。 “少跟我来这套,你玩的什么把戏?” “娰卿息怒,我……我这就叫他们走,定不再扰您清净。” “等等!”娰既在这碰上他,可不会轻易放过,“你不在西边三危地界好好镇守魑魅,跑到东边来做什么?” “这……”梼杌不敢说,却又不敢不说,很是为难。而那张本就足够把人吓得够呛的脸因为此刻纠结的心情。显得更加扭曲,“娰卿,那不是……《封神榜》……” 娰听着“封神榜”三个字就头疼。直道:“谁给你的胆子去惦记那东西!说了多少遍,九重天之事与我们无涉,若非不得已莫要参与其中。怎的。要我去请叔祖父来管你?” “娰卿恕罪,我这就带他们回去。”梼杌说着,又深行一礼,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五色锦幡挥了三下,便领着西方一众魑魅离去了。 云开雾散,晴日方显。 “梼杌从哪知道九重天上事务的?”娰皱起了眉,尽管不打算深究,但能隐约感觉到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娰卿果然还记挂着某位神君,不知那西海的玉面太子,你又打算如何?” “寒和,你最近说话愈发酸了,莫不是仪狄把给你的酒换成了醋吗?” “我可不敢,但娰卿,你自己看。”寒和玩笑着,指着人间的情形让娰自己看。 游魂关中自然每日都有派人来给他们送食物和水,姜忘忧领着几人分发时少不得与子干多打些交道。如此一来二去,两人的话便也多了起来。 “小丫头,琴弹得不错。” 一曲终了,姜忘忧便命人收了琴,站起身来与子干行礼:“王叔说笑了,普天下哪有朝歌里听不见的曲子,何必来打趣我。” “你不懂,再好的琴师进了朝歌,弹出的琴音都沾了功利。那琴声……呵,还不如这几日的雨来得酣畅淋漓。” 姜忘忧听他这么一说,双目望着他,不禁有些失神。 『二十四』俗物 姜忘忧挪了目光,极目向西望去:“明日就要继续赶路了。” “是啊。”子干好像有些舍不得什么一般,轻声说道,“我倒希望这雨不要停,别再往前了才好。” “王叔说笑了,雨一直不停,岂不是要一直被困在这?” “小丫头,你盼着入朝歌吗?” “我……”姜忘忧不知该从何开口,索性不再开口,行了礼,便退回了自己的营帐中去。 “连着这几日都是大凶,今儿总算是吉了。”随行中的巫祝再卜吉凶,可算是松了一口气。 娰在云端,听得卜吉凶的话,心说梼杌在这几日,要是能卜出大吉,那便是活见了鬼。 “娰卿,要去东海吗?” “不去。” “你不是说,东海出了事吗?” “天上地下这么多事,我都管?”娰说着,一转身,化作一道金光回了忘忧之境。 人间,姜桓楚一行人行走在去往朝歌的路上,除却几处山崖不太方便行走之外,好像也没再碰上什么麻烦。 “大家都小心些!”姜忘忧嘱咐着。抚着石壁向前。 子干走在她前面,时不时地转头看她。 “啊——”忽而,姜忘忧脚下一滑,眼看着要从这石壁边掉进山沟里去,恰巧有一棵树由峭壁上横空而出,正好把她接住了。 “忘忧!”子干一时心急,忙俯下身子向下叫道。 众人赶紧去拦子干,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再掉下去。 姜桓楚一家更是提心吊胆,忙派人向下去找姜忘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没事!”姜忘忧回应道。 她不仅没事,坐在那横长出来的树上,还看见不远处的山洞里闪着五色光。不多会,有个道士从山洞里飘到了她面前来。 好嘛,就是那个送琴被当作老骗子的道士,要不是他依旧没白一根头发,身上那件灰色的道袍还透着酒味,姜忘忧根本想不起来这家伙。 “我们又见面了。” “是你把我弄下来的?” “小姐,这话可不能乱说。” “哦,这就是你把我扔在你的洞门口的理由?” 那道士咬了咬嘴唇,好像在说“怎么几年不见,你这嘴愈发厉害起来”,不过他当然没说出口。 “这道士谁啊?”娰坐在后院的镜子前面,随口向寒和问了一句。 “约莫……是元始天尊在天外天的分身,时常云游在三界各处。本尊在三十五重天往上。” “三十五重天……这么厉害,怎么没见他换身衣服啊?” “你也不会随便把身上的鳞换了啊!” “九重天不是对仪容姿态可讲究了吗,没见有哪位仙君骨子里都透着酒味的。” “许是你之前带去九重天的两个酒葫芦中有一个被供奉给他了,不然……” “你怎么知道我拿了两个酒葫芦去九重天!” “我……那天……刚好在这喝酒,听杜康说你念诀取走了两个酒葫芦。”寒和僵硬地扯着嘴角,他总不能说自己竭尽所能地了解娰的一举一动吧,这听着就像个变态。 娰皱着眉头,点了点头。心说如今这些家伙们不想着怎么修炼精进,却有空记着她拿了几个酒葫芦出去,都是怎么惯出来的毛病。 “你有空的话往西边去一趟,我总觉得梼杌没那么容易消停。” “娰卿。你不往西边去看望一下玉面太子?” 娰笑了笑,转头看向外面那一步步靠近的白衣少年,应道:“人都已经到门口了,我要是出去,他岂不是白跑一趟了?” 敖烈脚步一顿,心说娰未免太清楚了些,带着几分薄怒说道:“看来要不是梼杌,娰卿根本想不起西边还有片海?” 寒和笑着向娰摇了摇头,便化作银白色的光离开了。 娰起身过来,见敖烈就站在通往后院的门边,却靠着门框不动脚步了。 “都到这了,还只站在门外?” “知道你最近忙,好容易见一面,却还有旁人。我进去做什么?” 娰轻笑一声,手指随意地向敖烈腰间丝绦上一勾,将他拉得近了些,贴在他耳边柔声说道:“哪里有旁人,你看错了。” 敖烈“哼”了一声,冷笑着抬手捏住了娰的下巴,先令娰看着自己,而后拇指暧昧地划过了她的唇,再靠近时,两人的脸颊几乎贴在一起,手顺着她的下颌滑至脖子,肩膀,再到胸前,愠怒不减:“我说的,可不是寒和。” “你喜欢,我送个分身陪你回西海?” “我可不稀罕分身。”敖烈说着,俯下头,舌尖触过娰的耳后,再向下,又轻轻咬了一口她的脖子,“你与我去西海,不好吗?” “取我逆鳞者,可是要神形俱灭的。” “我不要你的逆鳞,我的逆鳞给你便是。”敖烈说着,便抓着娰的手往自己胸口放。 “别闹了!”娰赶紧收回了手,心说这些家伙一个个都从哪学来的这股不要命的劲,逆鳞说给就给,莫不是还不知道交付逆鳞是什么意思吧! 不过有些话,说了一次,也就够了。敖烈又不傻,只是心里开始琢磨自己还该如何才配得上娰。不过他这辈子是不可能了,而且他也没下辈子。 人间,那云游道人把姜忘忧安然送至姜桓楚处后,姜忘忧才勉为其难地听姜桓楚的话,拜那道人为师。 等那道人再次随风遁形,姜忘忧才同姜桓楚开了口:“爹,你怎见得他是个神仙的,万一是个妖道呢?” “忘忧,如今那道长是你师父,可不该再乱说了。” “娘,我连他道号都不知道,你和爹就撺掇我拜了师,往后上香可写什么名啊!” 元始天尊道号“玉清”,不过他肯定不会说的——按照姜忘忧的性子,恐怕一听这黑须道人自称“玉清道人”,就该甩鞭子把他赶出去了。 “说明人家压根不稀罕你那点香火,二姐,拜都拜了,你回头对着画像上香就是了。” “哦。”姜忘忧这么应着,令人拿了帛和笔墨来。画像,她还是自己上手的吧。 “二小姐妙笔,不过,为何不点睛?”晚些时候,子干见了姜忘忧给那道士的画像,便问了一句。 “那道士连道号都不提,可见目中并无凡相,我若用俗物乱入了他眼,凡是不敬了。” 『二十五』三妖 入朝歌前一天晚饭以后,子干来到姜忘忧房门前,请她一见。 “王叔。”姜忘忧向子干行礼,却只是垂眸不敢看他。 “小丫头,文焕告诉我,你那日为猎场之事,输给他一张鹿皮?” “不止鹿皮,还有三只羊。”姜忘忧说着,便也不再拘于礼数,直与子干玩笑着说道,“王叔当日说要赔我,可还算数?” “言出必行。” 姜忘忧张了张嘴,到嘴边的话却不敢再说。总不能到现在还对他说“你作我的猎物”吧。 “我已禀明父母,明日一早就往西南去梵明山了。姐姐身在朝歌,还请王叔,多加照拂。” “你不入朝歌?嗯……我是说,观礼之后再离开,也不迟。” “不去了,册封大礼……”姜忘忧顿了顿,想到这些天的流言,又道,“近日总有人说我姐妹要效娥皇女英之举……忘忧自知缘浅福薄,还是不去的好。” “你……我……送你去,如何?” “我送姐姐入朝歌,朝歌到了,我们姐妹便该分别……王叔,何必再言送字呢?” 次日清晨,姜忘忧拜别了家人,便一路向南方去了。 忘忧之境中,却池边,敖烈一手搂着娰的腰不肯松开,另一只手便没那么安分了。娰只闭着双目,靠在他怀里,任他在自己身上寻宝。 反正,他都找过了。 “娰卿瘦了。” “是吗,我怎么觉得我胖了?” “嗯……或许是,该胖的地方胖了。” “敖烈,你愈发没正行了。”娰轻笑着睁开了眼,伸手去捏了捏他的脸,玉面太子名不虚传,单这幅皮囊也够迷倒众生了。敖烈要是早生个几万年,大概萦都没机会被龙族的女孩当作梦中情人。 “娰卿不就喜欢不正经吗?” “呵,你倒教训起我来了?” “我不止要教训你……还要……” “嗯……啊……” 好在却池周围设了结界,不然要是什么时候蒲牢一见,恐怕四海八荒都该上门讨喜酒了。 至于人间,姜忘忧从朝歌外离开后,向南走了三五日就遇上了玉清道人,师徒二人便云游四海,察黎民疾苦。 “师父,耒和耜都已现世,但民间仍用刀耕火种,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师父,这石头磨得尖利,但用几次就碎了啊!” “师父,用青铜造耕具真能有用吗?” “师父,要把您说的这些记下来,我得找龟壳兽骨刻到哪年月去啊?” “师父,您确定要徒儿砍竹子吗?” …… 师徒俩一路走,一路琢磨着民生之计,生老病死衣食住行,如此八年,百姓的日子才算好了些。 八年,姜忘忧的音容样貌倒是和玉清道人一样,一点没变。 师徒俩到北边时,正遇上北伯侯崇侯虎奉王命讨伐反贼苏护。 “师父,天下不是都朝商了吗,怎么还要打仗啊?” “哪个王会嫌自己的国土大的?” “可他活一世,最多不过百年,即便做了王,在位最多也就几十年。届时一死,不过方寸之土掩埋,要这么大地方做什么?” “如今的王勤政好功,是个有抱负的王。怎么到了你嘴里,倒像是饕餮在世,贪得无厌呢?” 忘忧之境中此时正是夜里,娰听得这话猛地惊醒。 饕餮? “娰卿?怎么醒了?” “敖烈……我……得去人间看看。” “出什么事了?” “先前梼杌现世,如今想来绝非偶然。此番九重天重排《封神榜》,有邪祟趁机作乱。” “我跟你一起去。” 娰点了点头,一金一白两道光划过夜空,直向凡间的云端而来。 他们到人间时,恰逢苏护被崇侯虎打败,无奈之下,只得送小女苏妲己入朝歌,以求帝辛宽恕其罪。 敖烈与娰多看了一会,见冀州人马入馆驿时,确有妖气。 “孽障,还不现身!” “何方妖孽,本太子在此,为何不拜!” “娰卿饶命!西海太子饶命!” “娰卿恕罪。” “西海太子息怒。” 娰与敖烈对视一眼,两人都摸不着头脑。这是轩辕坟中修行的花狐,雉鸡和玉石琵琶。 “你们不在轩辕坟里好生修炼,跑到人间来做什么?”娰皱起了眉,别的她不管,不过那玉石琵琶她还是得多看两眼。 它原是鸿鹄化鹓鶵前夕栖息之石,经鸑鷟化鹓鶵时涅槃火炼造,所以它沾了些灵气,又得麒麟血滋养而为玉,北方风麒麟精雕细琢制成琵琶送与囚牛。 娰少时把玩时被它所伤,囚牛念它已修得灵,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令它入轩辕坟修炼。 “娰卿息怒,是……” “是女娲娘娘命我三人托身商宫,迷惑帝辛……” “待得商朝气数将尽,再佐明君。” 娰皱了皱眉,心下思忖道:四凶已现其一,说不定朝歌之中饕餮也已现身。轩辕坟在北,与其说是女娲,不如说是穷奇更可靠。 “我等不敢欺瞒二位,确是女娲娘娘之命。” “一派胡言,女娲娘娘几时插手三界事宜了?”敖烈一个字都不信。 娰拉了拉敖烈的袖子,眉间微蹙,既知是穷奇,此刻与它们三个多说无益,便只嘱咐道:“既是为成正果,须知不可残害生灵。我不管你们奉谁的命,既天命殷商气数将尽,尔等自可于中取便赚些功德。但若让我知道你们闹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即便他日《封神榜》上修得正果,我也有的是办法让你们再入修罗。” “小的明白。” “多谢娰卿教诲。” “我等必不敢忘。” 三妖说着,便隐了身形,办各自的事去了。 “娰卿,你怎么放他们走了?” “敖烈,劳你去北海一趟,告诉敖顺除非龙族宝令,否则绝不可轻举妄动。” “那你呢?” “我要去一趟昌源,接下来的事不是你我能插受得了的。” 敖烈虽有困惑,但见娰不多说,便也不问了。两人分道而去,娰往昌源中来,便是见了睚眦。 “娰?你不在忘忧之境或西海,跑到我这来做什么?” “二叔,梼杌现世,如今轩辕坟三妖入世,恐怕此番要遭大变。” “我只当你全没把人间事记在心上,原来你还是会查看的。” 『二十六』因你而起 “与我有什么相干?” “你分身在猎场射空的一箭,放走的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啊?不是老虎就是豹子,人间猎场里能有什么?” “猛虎肋下生双翼,你说是什么?” “这……不……不会吧?是白虎吗?” “你在做什么梦?” 娰瞪大了眼,恨不得自己把舌头咬断。既不是白虎生翼化飞熊,那猛虎有双翅的,可不就是穷奇吗! 四凶之首,就这么给自己放走了! “遭了!”娰叫了一声,便连忙转身向人间去了。 本尊入世替了分身,此时此刻,姜忘忧便是娰。 “师父!”大半夜的,玄黄洞中,娰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了玉清道人座前,急得什么似的,“穷奇、梼杌已入人间,四凶已现其二,恐怕……” “娰卿,你终于肯来了。”元始天尊借分身之形,开了口, 娰自然能知道,这声音由天外传入洞府,整个梵明山都为之一颤,连忙跪在了他跟前:“请天尊施法,护苍生万民免受无妄之灾。” “祸根已种,二凶现身,三妖入世,你只可顺天应人,不得有违。” “天尊受万民香火,岂可以隔岸观火,置若罔闻?” “此祸因你而起,而今之计,只有你入朝歌全力一博才能救万民,你可愿一试?” “娰定全力以赴,还请天尊相告其中法门。” “法门在心不在言,思之,慎之。” “此刻就去朝歌吗?” “先去北海。” 娰咬了咬嘴唇,心说这会去北海,那不是正好碰上敖烈吗?不管了,去北海就去北海吧。 这么想着,娰就往北海来了。 才到了这,就见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头十分神气地驱使着胯下墨麒麟。娰远远地见了他,不觉打了个冷战——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雷部正神的转世,她当然怕得要命。 “他现在就是个凡人,也值得你怕成这样?” “师父!”娰都快哭出来了,见了玉清道人,便直往他身后躲,“天尊你别是想要我的命吧,我可不想这会就受天劫。” “你别老盯着应元天尊,你往他对面看。” “哦……”娰探着头,看向即将与闻仲手里雌雄鞭所指方向,即将交手的那位…… 北海夜叉? “怎么可能,敖烈不可能还没把话带到啊!” “自从东海被灵珠子搅了个天翻地覆,四海龙王就对人很是不满。” “师父,敖丙没事吧?” “亏了你提点,灵珠子与敖丙相互救了彼此一命。” “如此甚好,小敖丙还是挺可爱的。对了师父,《封神榜》上有名字的,是不是都得死一次?” “不死怎么封神呢?”玉清道人说着,抬手一甩拂尘,令北海之水瞬间停在了空中,“你长点心。” “何方神圣显灵,请速现身!” 娰不会说,自己是被玉清道人从云端一脚踹下来的。 在地上站稳了身形,她先向闻仲拱手行礼:“东伯侯之女姜忘忧,奉师尊玉清道人之命,来助太师平北海之乱。” 姜家的二小姐? 一众将士都不大相信,她是传闻中姜王后的孪生妹妹……姜王后入朝歌时十五六岁,如今过了近十年,眼前这个女孩仍是十五六岁的模样。 娰并没理会他们,只是转头去向北海夜叉看了一眼,那夜叉就赶紧带着虾兵蟹将隐入海中了。 那晚,军中庆功宴饮,也是迎姜忘忧入营。闻仲当然会问些近些年的事,娰自然桩桩件件都能应答。 当有人问她因何容颜未改时,娰心说我再过个几万年也长这样,但开口只道:“我师父连头发都没黑一根,或许是受了些熏陶吧!” 过了些时日,北海不敢再犯人间,闻仲便让姜忘忧与他一同返回朝歌。 来到朝歌,姜忘忧并不觉得这里的一切有什么稀奇——忘忧之境里什么没有,哪稀罕这人间荣华富贵。 不过,群臣奉命至宫中宴饮时,姜忘忧再见了子干。 那日朝歌城外一别,已是十年了。少年愈发显得成熟稳重,偏这位姑娘还是旧日音容。 “王叔,不认得我了?”娰一眼就知道这是文曲星君转世。 王叔子干,受封于比,故又称比干。 “小丫头,你这些年,可是一点都没变啊!” 娰差点就想敲他脑袋了,文曲星君怎么都转世了还记得叫自己“小丫头”!不过,微笑着与他行礼时,目光落在了他腰带上缀着的迷谷藤镯上,娰心里突然有些莫名的涌动。 她想了想,既然如今姜忘忧已到了朝歌,自己这个本尊还是回忘忧之境去吧。只有跳出世外,才好来细查四凶之事。 这么想着,娰就抽身离开了人间。 庆宴之上,等子干回过礼,姜忘忧才又开口:“王叔当年放走忘忧的猎物,可还没赔给我。” “哦,这么说来,王叔与二殿下还有前缘?” “武成王说笑了,忘忧不过是想起陈年往事,” “我可是记得要赔的。”子干说着,向一边拿起了酒杯,“小丫头,如今来了朝歌,不妨秋日去一次猎场,我的猎物都赔给你,如何?”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晚宴间,少不得要见帝辛子受和王后姜无忧。 “姐……大王,王后娘娘。”姜忘忧有些不适应,自打姜无忧出嫁,她们还是头一回见。 姜无忧拉着忘忧到了一旁,姐妹俩说着体己话。 比起那两姐妹嬉笑谈心,娰在忘忧之境里就没那么快活了。 梼杌回了三危地界,但他所镇魑魅可有不少到了人间,北方穷奇假女娲之名致使三妖入世,恐怕饕餮和混沌也会有所行动。 “毫无头绪啊……”娰掐指算了半天,别的都好说,可穷奇实在法力高深,不是她能应对得来的。 “你又在瞎忙活什么呢?” “九叔!”娰听见这个声音,如临大赦,连忙蹦跶着从后院里出来,“九叔,您这些天挺闲的,对吧?” “有话就说。”鸱吻几时见过娰这么客气的,这话里话外就说着“帮忙办件事”五个字。 娰眨了眨眼,拉着鸱吻商量道:“九叔,劳你往羽山走一趟,给饕餮送三十坛酒,行不行?” 『二十七』她不能受委屈 “饕餮三百年前就去了幽州,说是替混沌寻七窍去了。” “寻七窍?”娰琢磨了许久,这天上地下四海八荒的,哪里来混沌的七窍,“九叔,那混沌空长了个脑袋,除了藏污纳垢概不过问,去哪里给它寻七窍?” “话不能这么说,他藏污纳垢……”鸱吻说到这,如醍醐灌顶,连忙应声道,“我这就去幽州!” 混沌藏污纳垢,一旦它有了七窍,那些邪祟岂非得了重见天日的机会?届时魑魅魍魉皆重现于世,可怎么得了! “九叔?”娰被他弄懵了,看着鸱吻就此离去,望着光隐之处,琢磨许久不得明白。不过,鸱吻既去寻饕餮和混沌,终归还是给了些时日来应对穷奇和梼杌。 娰想来想去,先借风与五叔狻猊、七叔狴犴传音,告诉他们鸱吻往幽州去会混沌与饕餮,请他们相助。然后,她自己就往汪底去了。 “娰?你可是好些年没来看我这个糟老头子了。” “祖父,您是要治我的罪吗?” “我治你的罪做什么,诶,你爹不是说你去人间了吗?怎么有空来看看我?” “祖父,这次我闯了大祸了,您可得帮帮我。” “那是九重天上蠢货们的托辞,你能闯什么祸?”祖龙早知道元始天尊的算盘上有多少小九九,他们九重天治不了四凶,正好这次娰也入了人间,就借她来说事,以图龙族为他们平四凶,“你放走穷奇分身,他自会去知会混沌七窍之事,这原是文曲星君此番该受的劫难,你只管把你爹那琴带回来就是了。” “多谢祖父指教。”娰笑着应完,才觉哪里不对,忙又问道,“祖父,你是说……文曲星君该受此劫?” “不过几十年的磨砺,他一个神仙,能被那轩辕坟三妖伤几分?”祖龙自然不会与娰说破,文曲星君此番劫难,都是她在云外镜海里一句话惹出来的。 “可是祖父,元始天尊说此番大变是因我而起,眼下分身入了朝歌……那纣王自打收了花狐狸,见了女人就跟饿狼见了肉似的两眼冒绿光,我要不要把琴扔在那,把分身收回来啊?” “别理他,天喜星君飞升以后就再没碰过女人,祖父帮你教训他!”祖龙皱了皱眉,手在袖中比划了几下,该宣于四海的宝令已发。九重天的事,神兽本不该插手其中,但四海之内,定要护得娰周全——即便是分身,她也不能受委屈。 除此之外,对于那元始天尊,祖龙也是心里暗自骂道:玉清那老道,除了吓唬小孩子还会点什么?所谓“我意已决,天命已定”,你品,你细品。 娰的本尊在汪底待的这些天,人间可就不消停了—— 深宫中妖气冲天,莫说是往来道人,就是姜忘忧也能看出端倪来。 在闻仲从北海回来以前,苏妲己就蛊惑着帝辛杀了司天监太师杜元铣,还为梅伯预备下了炮烙这等极刑。 因为姜忘忧是王后的妹妹,她自然不该住在寻常馆驿里。姜无忧心疼忘忧,让她在宫里住下。 次日午后,姜无忧与西宫黄妃、馨庆宫杨妃一同在中宫设下酒席。 “姐姐,听说苏护之女容貌姣好,真能把你比下去吗?”席间,姜忘忧没见着苏妲己,听宫人说她忙着侍奉帝辛,遂好奇地问了一句。 “她啊……能让夜空的皎月自惭形秽,就是……” “就是生了一副蛇蝎心肠,戕害无辜,残杀忠良。” 姜忘忧愣了愣,她以为深宫妇人对丈夫的新宠有些怨怼,也不止于此——即便真是个妖精,托身后宫,那决断也是帝辛做的,如何能把过错推给一个女人? 不过在听了她们说起“炮烙”是苏妲己设计的以后,姜忘忧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既是这么个妖孽,那就不能便宜了她!姜忘忧自言自语地嘟囔,偏这话未入凡人耳朵,却被桌案边香炉上的狻猊纹样听了去。 “大王来了。” “二小姐初到朝歌,在这宫中可还住的习惯?” “多谢姐夫关怀,有姐姐安排,忘忧一切都好。”姜忘忧可不吃帝辛这一套,目光眼看着要往人家肉里看的行为,真的让人够嫌恶的。 帝辛愣了愣,关于“姐夫”这个称呼,他才是不习惯了。可男人嘛,见了美人,尤其是这种刻意要跟自己保持距离的美人,心里就像被猫挠了一样,痒痒的。 “忘忧,还是这么没规矩,该拜见大王的。” “姐姐,昨儿是君臣宴饮,我自然该拜大王王后,如今在这宫里,便如到了姐姐夫家。我不叫姐姐姐夫,人家该以为大王不近人情了呢!” “忘忧言之有理,无忧,在这宫中,她爱怎么叫,便怎么叫吧!” “听说姐夫近两年新得了一位美人,不知忘忧可有这个福气,见上一见?” 旁边的杨妃赶紧拉了拉姜忘忧的衣裳,一来怕她口无遮拦惹恼了帝辛,二来那苏妲己哪是那么好见的? “自然可以。”帝辛说着,差人去寿仙宫请苏妲己。 不过,去的那人离开中宫之前,给香炉添火时受了狻猊神力,到了寿仙宫见了花狐苏妲己便破口大骂,当即就被苏妲己给杀了。 可偏除了苏妲己,谁也没听着他骂人。 这事,得归功于檐角上的嘲风和洪钟上的蒲牢,他们令那人大骂苏妲己的话只入了那花狐狸的耳朵——这也就是睚眦这两日追查穷奇下落还没得空,不然那花狐狸能有几时快活? “大王!不好了!” “苏娘娘非但不肯来,还……还杀了传令官!” 好家伙,别说是姜王后和黄、杨二妃,就连帝辛都吓住了。 偏姜忘忧目光一转,扯着手绢就开始伴起柔弱地哭来:“是忘忧自己不好,想要一睹苏娘娘美貌,也该自己早些时候去寿仙宫拜访的,不该这般无礼,借姐夫的威轻慢于她。” 姜无忧素来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生得一颗玲珑心,却没曾想她如今还学会嬉笑怒骂这一套,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黄、杨二妃就没那么复杂的心思了,她们俩满心觉着,苏妲己的末日到了。 『二十八』穷奇现身 “大王!求大王赐我一死吧!”这不,苏妲己见帝辛不曾去寿仙宫,自己就哭着闹着跑到了中宫来了。 “王后娘娘,妲己犯了什么错,竟让您如此厌恶,以至于专程派人到寿仙宫来责骂……” 姜无忧不明所以,一时并未开口,哪知那苏妲己直扑向帝辛,却被他一脚踹开了。 “王后是正宫原配,莫说她没有派人训斥,就是真这么做了,你身为嫔妃也该受着!尊卑有别,岂容你跋扈!” 论迷惑男人,狐狸精自然比姜忘忧高了不知道多少手腕,可惜就可惜在,姜忘忧这一遭,比她先在帝辛面前掉眼泪。 加上帝辛才被苏妲己打了脸,姜忘忧话里说的是“不该借姐夫的威”,言下之意便是帝辛在她苏妲己那里有个屁的威。更何况,到了手的女人和没得到的美人,更应该哄哪一个,帝辛心中可是有一杆秤的。 总之,这会帝辛没好脸色给苏妲己,而是轻言柔声地同姜无忧一起哄姜忘忧。 姜忘忧见苏妲己这一扑,又被一脚踹开,便如法炮制,想着帝辛和姜无忧面前一跪,直道:“是忘忧不好,闹得宫中不得安生。还请大王和姐姐恩准,让我去馆驿居住。过些日子,我就回家去。” 于是嘛。在姜忘忧的坚持之下,她顺理成章地离开了那妖气浓重的王宫。只是到馆驿时,姜忘忧发现已有人将屋子收拾妥当,且门窗与床帐都格外仔细。 “这是姐姐吩咐的?”姜忘忧想着这两日夜里总有风雨,见着加了一层的帐纱,随口向侍从问了一句。 “回殿下,是王叔吩咐的。”侍从应过话,又解释道,“王叔说,殿下怕打雷,嘱咐门窗和帐子上多下些功夫。” “劳他记挂着……明儿一早,我要去拜谢王叔。”姜忘忧心中动容,那年送姜无忧入朝歌时的种种浮上心头,十年,那晚的雷鸣轰隆,他竟还记得。 夜色深沉,姜忘忧了无睡意,直坐在床边看着天上月。 北方已定,太师闻仲回朝,想来一时半会那妖孽没法再兴风作浪了。可是为什么,姜忘忧的心里,总是不安呢? “二殿下,失敬了。”猛地,一个白发红瞳,虎皮黄袍上缀有白羽,腰系黑带,脚下寒玉靴的男人在她背后出了声。 这是穷奇的人身幻象。 姜忘忧一转头,刚要开口,穷奇对她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她就晕了过去。 穷奇正要姜忘忧做些什么,睚眦就出现了:“住手!” “睚眦?”穷奇不意外他来,但意外于他来得这么快,猩红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了些许见到血的兴奋与渴望,“来的正好!” 次日,姜忘忧醒过来时,只见地上有一把带血的剑和一根沾了鲜血的白色羽毛。 馆驿没被那两位掀翻了,可真是一大幸事。 “小丫头,昨晚睡得怎么样?” 姜忘忧刚梳洗完毕准备去子干府上,哪知他已经找到馆驿来了。 “劳王叔费心,忘忧一切都好。” “西伯侯派人送来两坛好酒……可愿赏脸,去舍下尝一尝?” 十年后的重逢,总算有机会离开旁人,他们四目相对,分明近在咫尺,却像是深海之底与九重天上的对视,遥远到像是错觉。 姜忘忧点了点头,应了一声:“王叔请。” “请。” 走进子干府邸,进了正厅,将往后堂去时姜忘忧停住了脚步,开口说道:“忘忧空手而来,是不是不太好?” 子干转过头来,凝视姜忘忧许久,才故作轻松地开了口:“我并无家眷,那些东西,还是留着忘忧自己用吧。” “怎见得我就一定送女儿家的东西?” “小丫头,难道你舍得把箭和猎物送给我?” 不知怎的,听子干说起箭与猎物的事,姜忘忧鼻子一酸,眼里滚出泪珠来。 “小丫头……你……别哭啊……” “王叔见笑了。”姜忘忧抬手随意将脸上泪水一擦,来不及说别的,便转身就往外跑。 屋子里,子干想抓住她的手悬在空中,许久不肯放下。 十年了,他们即便再见,也不过如此。总不能为了一己私情,乱了伦常。 姜忘忧一路向馆驿跑时,一步没留神,脚下一滑,便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裙子脏了可以洗,皮肉疼痛一会就会好,可是心里一阵一阵的难过又该怎么熬。 “殿下?” “武成王!”姜忘忧一个激灵站起身,腿上还有些疼,惹得她“嘶”了两声。 “你没事吧?”黄飞虎从五色神牛上下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姜忘忧。 “只是滑了一跤,无妨。” “让它送你回馆驿休息吧!”黄飞虎说着,拍了拍自己的五色神牛,笑着向姜忘忧说道,“在朝歌若是有什么不习惯,随时来找我。” “多谢武成王关怀,忘忧,却之不恭了。” 回到馆驿,进了屋子,姜忘忧换了衣裳便直愣愣地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盯着房梁。 “可惜啊。可惜……” “师父!什么可惜?”姜忘忧从床上坐了起来,满面天真地看着玉清道人。 “可惜人家一片真心。换不来某人的红鸾星动。” “徒儿不明白,何谓红鸾星动?” “你们二人本有前缘,可惜你一心自绝凡俗,过了些时日就把人全忘了……” “我没有!” 姜忘忧说这话时,在汪底的娰忽觉心头被什么东西击中,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娰甚至来不及辞别祖龙,直一转身之间便到了人间,入了分身之中。 “天尊此言何意?” “娰卿,这些日子,你还是本尊在这比较好。” “若为四凶的事,我连分身都不想留在这。” “此事因你而起,穷奇的目标是你。” “正因他的目标是我,我才更得离得远远的,免得给封神添麻烦不是?”在得到了祖龙的点拨以后,娰可没那么好哄了。 穷奇入世后,的确是被娰的分身从猎场放走了,可那也得是先有穷奇入世,她才有得放不是? “他们借娲皇娘娘之名,纵容妖孽为祸人间,娰卿岂能坐视不理?” 『二十九』没有红鸾星 “您老人家飞升前是做冠冕的吧,看不住穷奇也就罢了,还要把苍生受苦这么大的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可真是能耐。” “岂有此理!娰卿,你岂……” “九重天下十八层地狱往上,三界之内是九重天要管的事,与我何干?天尊要倚老卖老我管不着,可娰自知才疏学浅,只盼着把第一琴带回去,了结我父亲一件心事,别的,实在是无能为力。” 偏在这时,外头有人传话,说是丞相商容来了。 娰并不想见商容,便以摔了一跤仪容不整不敢唐突为由,说改日登门向商容请罪。 商容吃了闭门羹,回家去少不得要琢磨姜忘忧是善是恶,毕竟如今这般情势,要是再留一个苏妲己在朝歌,那才真是无力回天了。 “娰卿,商容主掌礼乐,你……” “天尊,您老人家要真这么闲,赶紧找穷奇去。”娰才不给老道士留面子,人间香火他们不见得分些给神兽,要办事就想起来使唤人,这跟耍无赖有什么差别? “你!大逆不道!欺师灭祖!” “我不过两根头发被哄着拜了您老人家,还送了您一幅画像,您不亏了。”娰心说我又不是你门下弟子,身为天尊跟个泼皮无赖似的,先藏第一琴,再挖空心思要我分身拜师来摆架子,把你嘚瑟的! 玉清道人大概是头一次这么没面子,可没办法,娰这出身地位……就是元始天尊本尊来了,恐怕也得先给她行个礼。 娰嘛,估计就是天上地下投胎的典范,这同样是托身在凡人肚子里,偏她成了囚牛之女、祖龙孙女,这得是多大的福分。 玉清道人这么一走,此处总算清静了,娰重新往床上一躺,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里醒过来时,是因院子里有动静。娰仔细听了听,原是外头有人买通了守卫侍从,打算放火烧了馆驿。 怎么九重天上这些道貌岸然的东西,一到了凡间就这么心急呢? 娰压根就懒得理他们,翻个身继续睡。心说凡间的火能伤了我一条龙,那就烧死了也不可惜。 于是,当晚馆驿的那把火把放火的人给烧死了。至于馆驿,其他地方都多少有点牵连,就娰住的屋子啥事没有。 巫祝占卜吉凶,对着娰说了些“殿下福泽绵长”的废话,帝辛自然要将此时追查到底。这一查就了不得了,放火的,是费仲家的人。 闭上眼睛也知道,那费仲尤浑是在给苏妲己办事,但费仲偏要自己自己承担。 娰靠在姜无忧怀里哭着委屈,当初的托孤重臣、王亲国戚自然要议论此事,郊、洪两位七八岁的王子闻训也从书房中过来了。 这不严惩费仲没道理,苏妲己却想装病引帝辛过去,令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娰向巫祝那边看了一眼,她甚至连诀都没用,就听巫祝开了口—— “大王,二殿下此事若不能妥善处理,恐怕要遭天谴。” 于是,费仲就被收监,等着炮烙造好后跟梅伯一起试试新刑罚。 娰用胳膊碰了碰姜无忧,无忧才挪开了放在娰身上的目光看向帝辛,直道:“大王,苏妃身体抱恙,您还是去看看吧?” “让巫医去就是了,孤去瞧什么!”帝辛说着,两眼却是直勾勾地望着娰。 娰见他这样,便留着分身在世,本尊往九重天上的姻缘司去了。她可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左右如今三界之内也没人敢拦她。 “娰卿,您这是……来求姻缘?” “让开!”娰才不跟月老多话,谁指望他那七尺六寸长的线头寻姻缘,直向天喜星君冲了过来,“星君好兴致?” “娰卿,出什么事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你当个末代王想要快活我不管你,找个花狐狸差点要烧死我。还想让我的分身入你后宫,你怎想的这么美呢?” “哎哟……就这点事啊!娰卿,这不过是分身在人间走个过场……再说,天喜星君哪里不如文曲星君了不是?” “桃花星君,慎言。”娰狠狠地瞪了桃花星君一眼,见她乖觉地闭了嘴。娰才在一边坐下,接了仙童奉的茶。 “娰卿息怒,息怒……可是您本尊就没有红鸾星,分身与文曲星君的缘分太浅,总不能让您在人间熬着几十年,对吧?” “红鸾星君的意思是,我这分身还非要有一段姻缘不可了?” “人间走一趟,娰卿就不想尝尝凡人所说的相思?”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要它做甚!”娰把手里的茶杯一放,略想了想,问道,“如何我没有红鸾星,星君莫不是在诓我?” “娰卿,你的红鸾星……是……”红鸾星君许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得把娰拉到了姻案边,自己一扬袖,令那案上显出一段往事来。 娰的母亲还没去世,囚牛却因些族中琐事不得留在人间时…… 娰年纪尚小,修为不足以即刻化作寻常人的模样,便因生得龙角鳍耳,总惹得那些凡人少见多怪。 这天,几个熊孩子拿着石头木棍砸她,娰私心里把他们引到水边去好好教训一下他们,突然有个人从另一边冲了出来—— “住手!”见那几个扔石头的不仅不听,还愈发得意起来,喊话这个穿白衣的家伙居然跑到了娰面前去为她挡住那些石子和木棍。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她是个丑八怪!” “你跟傻大个废什么话!” “怎么,你要护着她?” “傻大个护丑八怪,哈哈哈……” 然后,“傻大个”跟他们打了起来,一打四…… 好吧,他还打赢了。 “疯子!” “快,快走!” “咱们走!” “嘶——你敢打我,早晚要你好看!” 紧接着,案上画面一转,傻大个要去瀑布后面的岩洞里找一种石莲给家人作药。那瀑布好巧不巧,就在娰和她母亲住的地方不远处。 “小丫头,你怎么在这?”那傻大个在这见到娰,有些意外。 站在姻案边的娰一听这句“小丫头”,不由得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这下子,娰想起来了。 『三十』狐狸? 那段往事,得是七万年前的事了——她跟着囚牛离开人间时也不过十几岁。 那天娰带着“傻大个”往林中瀑布里去,正告诉他要如何进入岩洞,如何找石莲,又要怎么才能出来,偏最要紧的没来得及说——那岩洞里有四座石碑,别的都无妨,但这四座石碑一定不能碰。 之所以没来得及,主要是因为常欺负娰的那些熊孩子又来了。 “丑八怪!” “我看她脸长得还不错嘛——” “把她头上的东西摘下来,你就知道了!” …… 囚牛正在此刻现身,盛怒之下,将他们四人被变成了四根石柱,分别立于四裔永世与魑魅魍魉为伴。 但傻大个进了岩洞以后,被四座石碑吸引了注意力。霸下所负四座石碑不仅是四海安宁,也有海底的无数邪祟妖兽。 那傻大个肉体凡胎,碰过石碑以后,再也没能出来。 囚牛、霸下施展神力,因为要护那傻大个的三魂七魄,便未能全力制止妖兽出逃,致使四凶重新现世。 傻大个转世轮回,但四凶踪迹难寻,神兽三族与神、仙、人三道合力追查到四凶所在之后,又将四凶(混沌、穷奇、梼杌、饕餮)重新分别封印于四裔(幽州、崇山、三危、羽山)的四根石柱之中,以御四方魑魅。 娰想起来这段往事,神色极不自然。这么说来,四凶现世追根溯源还是她惹出来的麻烦。 她可没心思再琢磨红鸾星的事了,四凶可比她的红鸾星要紧多了。就是,她这会该怎么办,真要去给元始天尊叩头烧香吗? 这么想着,娰又入了人间。刚替了分身作姜忘忧,却发现自己被关在了监牢里。 什么情况? 原是姜忘忧附和着几个道士给帝辛进言,说王宫里有妖气,结果被苏妲己先动了手。 这会,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为姜忘忧求情,不过帝辛一心一意地哄着苏妲己。 娰心说自己才多久没管人间的事,这好歹是我本尊的头发,连着头呢怎么她就没个心眼呢?这个分身,真的是有点……不太聪明,居然能让那花狐狸给折腾出这一遭来! 嗯?花狐狸? 娰想了想,心里念诀取来了那床融了九尾红狐的琴。 “小花狐,你给我等着瞧。”娰心里这么想着,把琴往腿上一架,略整了整心绪,就弹起琴来。 琴声低沉悲切,琴韵绕梁,闻者少不得心里生出些悲悯愤慨来。 从琴中缓缓飘出来一缕魂魄,是当年雷公山上那只九尾红狐的幻影。 “娰卿有何吩咐?” “轩辕坟中修行的那只小花狐托身后宫蛊惑人心,为祸人间,致我如今被关在监牢。我要它自食恶果。” “小狐明白。” 哼,就你花狐狸能蛊惑人心?你祖宗见了我都得乖乖叩头,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狐族! 于是当日帝辛散了朝,就被琴声引着,一路往监牢来了。 “忘忧……”帝辛早就听说东伯侯次女姜忘忧、西伯侯长子姬考(身为嫡长子将承袭伯爵,现今封地在邑,故又称伯邑考)二人琴技难分伯仲,一直不得大饱耳福,没想到这第一次听,便是这般情景。 “大王既疑心忘忧,便请容我以死自证清白。又何必将我关起来,蹉跎时日。” “忘忧,此番非孤所愿,近些日子的事实在太过蹊跷,只得先委屈你……” 听到这,娰心里“哼”了一声,才把琴放到了一边,站起身来走到了帝辛面前,隔着牢门,含泪双目望着这位高高在上的王,开口说道:“大王从不会委屈了任何人,却总委屈着自己。如今是不得不违背心意把忘忧关起来,焉知他日会不会……” 娰有意一顿,管他怎么办,自己先落两滴泪,既然你色令智昏,不妨让你昏到底,之后又开了口:“前些日子为苏娘娘的事,惹得大王为难,都是忘忧不好。还是请大王放我回家去,从此再不入朝歌吧!” “不……忘忧,我要你留下来,留在宫中为妃!” 娰差点就想抽他,这天喜星君还真是一点脸都不要,多大能耐啊还要纳娰为妃?不怕四海的水淹了你这朝歌城吗? “你配吗”到了嘴边,娰倒是咽了回去,开口只说:“承蒙大王错爱,但忘忧命浅福薄,既已拜师修行,断不能再受人间富贵。还是请大王,赐我一死吧。” “忘忧……你……你不愿作孤的妃子也无妨,只要让孤每日见你,能听见你弹琴,孤就心满意足了。” 于是,帝辛亲自把姜忘忧从监牢里接入宫中以礼相待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朝歌。 苏妲己那小狐狸自然是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偏心情复杂的还有一位——王叔子干。 “姐姐,我是真不想再待在宫里了。” “忘忧,眼下这般情势,恐怕你是没法再出宫了。” “姐姐不生气吗,我为了从牢里出来,费了心思让……” “我要为这个生气,早就气死了。”姜无忧笑着说道。诚然,先有黄、杨二妃,后有苏妲己,姜无忧心说与其是她们,还不如是姜忘忧。 又过了些时日,有个叫姜尚的道士求见帝辛,说宫中妖气太重,送了帝辛一把降妖除魔的桃木剑,并请求将这剑悬在粉宫楼上。 娰当然知道这桃木剑是拿来做什么的,便拉着姜无忧往粉宫楼边去看。 可巧,她们刚到了粉宫楼,苏妲己也来凑热闹。于是…… “小花狐,不听劝,可是会神形俱灭的。” 苏妲己暴病,仅两日就不治而亡。 帝辛悲痛之余,攥着娰的手,居然要求娰救苏妲己。 这是什么青天白日的春秋大梦,娰看着帝辛,心说:天喜星君你入戏也太深了,我没把你这个昏了头的蠢货一起送回天去就对得起你了,还要我救这蠢狐狸? 可苏妲己的死讯还没传到冀州苏护那里去,就来了个叫申公豹的道士。 “大王,毁了桃木剑,苏娘娘就能死而复生。” “那桃木剑是用于降妖除魔的仙家至宝,凭你这点修为,也敢妄言损毁?”后花园中,自然也只有姜忘忧敢走到帝辛身侧去说这话。 『三十一』吃人而不自知 娰的本尊,自然带着那床融了狐尾的琴回了忘忧之境。 谁要待在人间看他们争来斗去的,她只是纳闷第一琴的琴魂到底要等到几时才能修得,索性让它自己在人间慢慢修,自己把分身收回来算了。可这会就收,是不是有点对不住文曲星君? 娰想了想,念了个诀,左不过是文曲星君回天时,自己的分身也回来罢了。 接下来的日子嘛,她就不管这些事了,该吃吃该睡睡,闲来无聊,就又往西海去了。 不过,她才刚到了西海泊娄宫,就见了一位熟人—— “萦?你在这做什么?” “嗯……娰?你……你来得西海,我自然也来得。” “这位是……”娰饶有兴致地往萦身下的美人看去,真身是条龙鱼。 “找你的玉面太子去,别在这碍手碍脚的。” 娰“哼”了一声,全没当回事,便继续往泊娄宫中走。 “今儿是什么风,把娰卿给吹来了?” “原来殿下不想见我,既然如此,我回去了。” “这么久不见。你就不能哄一哄我?” “我都自己来了西海,你还要我怎么哄?” 敖烈把娰拉进了寝殿,没留任何余地,迫不及待地将她压到了床上:“娰卿,要不你还是留个分身给我,让我日日夜夜……” “本尊都到了你还要讨分身,敖烈,你可是……愈发贪心了。” “对娰卿,我可克制不来。” 人间的这些天就没那么太平了,睚眦、嘲风被穷奇所伤,狻猊、鸱吻险些被饕餮吞入腹中,狴犴、霸下被混沌囚禁,还好蒲牢和负屃在三危镇住了梼杌。 姜忘忧在商朝王宫中,虽受各方照拂,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苏妲己连着吃了两次亏,怎么肯轻易放过她? 花狐狸虽然不能真把姜忘忧怎么样,但每日在她眼前晃悠,就够恶心人了。 商容进言不可过分宠信苏妲己惹得帝辛不悦,姜无忧也因训斥苏妲己夜夜歌舞是亡国之兆让帝辛大为恼火。梅伯和费仲已被炮烙而死,尤浑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偏这会,花狐狸见姜忘忧屡不接招,就把矛头指向了姜无忧。 那一晚,姜忘忧对月抚琴,帝辛循着琴声找到了她来。 姜忘忧避无可避,正不知如何是好,可巧有个黑影手持利刃向帝辛刺来。 帝辛原也是力能扛鼎的英勇男儿,即便这些年为酒色所祸,但对付一个刺客也不在话下。 姜忘忧看得分明,那刺客招法看似凶险,却都避开了要害。 帝辛被这家伙扫了兴致,左右随即把那刺客带了下去。 “大王息怒。”姜忘忧奉了茶,只放在桌边,并不递给帝辛。 “忘忧,你怕孤?”帝辛拿起了茶杯,抿了一口茶,见姜忘忧颔首低眉地站在一旁小心侍奉,遂问了这一句。 “天下万民,无不敬畏大王。” “为何你要怕孤,难道孤会吃了你?” 姜忘忧略想了想,直深深地向帝辛行了一礼:“大王,忘忧不怕您吃人,忘忧只怕您被人吃,却不自知。” “呵,这话也就只有你姜忘忧敢说。” “忘忧愚钝,不会拐弯抹角。大王若不爱听,我就不说了。” “但说无妨,孤倒是想听一听,怎么叫被人吃而不自知?” 姜忘忧想了想,才继续向帝辛道:“大王继位以来,开疆拓土,征战未歇。国家日益强盛,民生初安。但近几年多地天灾,加之耒与耜未能普及,更多的地方依旧沿用刀耕火种之法,百姓中食不果腹的仍大有人在,所以……” “哦,此事东伯侯曾向孤奏过。孤已允了各地诸侯制耒造耜以供本地所需,必要时削减赋税,以慰苍生。”帝辛有些意外,却也倍感欣慰:无论是王后姜无忧,还是包括苏妲己在内的妃子,都没跟他说起过这些事。 “大王英明,但大王…这几年,尽管国中虽削减了赋税,但百姓要交的,却是一点都没少。” “什么?” “男子伯侯公王,每一级,都剥一层皮。钱财还是小事,要紧的是粮食、牲畜、青铜器具还有奴隶……这些年忘忧随师父游历四方,单是人牲一向,每年的数量都比国中所记多出两成。大王,即便战死、饿死的不算,这人牲,可是实打实的人命!” “此话当真?”帝辛拍着桌子站起身,怒目圆睁,他眼里见的早已不是低眉顺目的姜忘忧,而是那些无辜枉死的人。 人牲,总是层层选拔出的最精干的青年人,除却出身寒微,他们只怕不比任何一个贵族差。 “忘忧不敢欺瞒大王,爵位世代承袭,寒门中凡略出色些的,男儿或负徭役,或为人牲……女儿或被抢去作妾,或……” “如何?” “或入棺……以祭山河……民间私刑,可比炮烙凶怖千百倍。” 帝辛腿上一软,又坐了下来。尽管炮烙之刑得他首肯,但自打在殿上亲眼见了梅伯和费仲二人被炮烙以后,他的确好些日子没得安眠。 沉默良久,帝辛才又开了口:“这么说,民间私刑,比宫中之刑,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王以为,那炮烙,真只是苏妃娘娘一时兴起,随意画来吗?”姜忘忧话说到这里,仍只是低着头。 那一晚,帝辛在书房枯坐至天明,姜忘忧奉命侍奉在侧,确也只是站着。 次日帝辛上朝去时,姜忘忧便向姜无忧致意,而后回了馆驿休息。 可谁想,姜忘忧睡得正香,商容丞相的女儿就冲进她的屋子来,连拖带拽地把她从床上叫了起来。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我是青君,是商容的女儿…来不及解释了,殿下快些进宫去看看吧!” “出什么事了?”在知道了对方身份以后,姜忘忧也就收起了脾气,但总得问明白是什么事才好。 “昨晚大王遇刺,那刺客在朝堂上…说是受王后娘娘指使…殿下,快……” 姜忘忧一听这话,站起来后先转身去拿了宝剑,然后才赶紧向宫里去了。 姜忘忧赶到中宫时,已有侍从带着刑具到了。 『三十二』君恩浅薄 “滚开!”姜忘忧提着剑,三两下就护在了姜无忧跟前。 不多时,子郊、子洪也都到了。 “鸣玉,带他们出去。”姜无忧向一边的丫鬟吩咐道。 “姐姐,郊儿和洪儿都长大了,不能总让他们避着。”姜忘忧说着话,手里的剑已指向了带刑具来的侍从,柳眉倒竖,怒目圆睁,“我姐姐贵为王后,又与大王育有二子,慢说是那小人一面之词蓄意陷害,纵真有罪,也不该由尔等来送。你们,通通给我滚出去!” “母后!” “母后,我们不走!” 子郊、子洪兄弟俩,也很快便来到了姜无忧左右。 原是朝上,帝辛说起遇刺之事。那刺客受了一晚上的审讯,而后被查出是东伯侯姜桓楚的人。 商容当即觉察到不对劲,遂装病要回家,因他年纪大了,谁也没有多想,就派人去丞相府传了话。 至此,才有了商青君去馆驿向姜忘忧传信的事。 尤浑在殿上夹枪带棒,话里话外,那刺客若不是姜桓楚千里迢迢派来的,就是姜家姐妹俩指使的。 尤浑口中莲花盛开芬芳扑鼻,惹得太师闻仲差点在殿上表演一个手撕活人,一众大臣劝慰后,才稍微平和了那么一点。 众人向帝辛据理力争,却奈何“东伯侯一家忠贞不渝”的话根本没入帝辛的耳——他还在因前几次姜无忧劝他莫要沉湎歌舞酒色而心存不满。 人呐,一旦心里的称不平了,任旁人说破天去也无济于事。再加上遇刺时,姜忘忧就在帝辛身侧,两人还说了许多天下事,那可供怀疑的人选,就不容辩驳了。 殿上方定下“废除王后,赐死”的话,诏令话犹在耳,帝辛才开始与群臣商议各地赋税与人牲事宜的当口,侍从就把姜忘忧持剑闯宫的事报了来。 别人倒还罢了,子干可是心里捏了一把汗:这小丫头,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有杜元铣、梅伯为前车之鉴,只愿她可千万别闹出事来伤着自己才好。 “岂有此理!一个女子,也敢藐视王威,持剑闯宫?” “申公豹!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置喙东伯侯的女儿?” “武成王,申道长说得不错呀。您想一想,东伯侯的女儿忤逆大王违抗王命也不是头一遭了,有这样的女儿,那刺客的来历,可愈发真了。” “尤大夫,说话留神,别闪了舌头!” “哼,衍公子,您才是要谨言慎行,否则梅伯就是前车之鉴!”尤浑自以为拿捏准了帝辛的好恶就可以为所欲为,遂尽做些拿针戳人肺管的事。 梅伯(子姓,封地在梅,爵位为伯),论起辈分原该是帝辛叔祖了。帝辛对他不满并非一两日的事,谁也不能指望一个王对那个从小就不喜欢自己,还撺掇着让父亲传位给哥哥子启的叔祖好脸色。 尤浑这会提起梅伯,恐怕在场众人,没有一个人不把他恨得牙根痒痒。 “尤大夫的意思是,怕梅伯泉下孤独,要去与他做个伴吗?”子启可不吃这一套,他虽自小与帝辛不那么和睦,但两兄弟有一样是相通的:家里和不和睦是我们自己的事,梅伯屡次言语都引他不满,遑论尤浑这个蠢货。 杀叔祖这样的事本就大逆不道了,更何况还是用炮烙,尤浑还要刻意提起,分明是自己变成了根避雷针还要在帝辛的雷区边缘疯狂试探,竟还自作聪明地以为是乌鸦进了山洞阴影不露痕迹。 中宫里,姜无忧和两个儿子说着话,姜忘忧抱着剑,坐在另一边。她说不上来自己在想什么,但如今算是深刻认识到什么叫君恩浅薄。 “大王有令,宣姜王后之妹,东伯侯次女姜忘忧上殿。” “忘忧,是我害了你。” “姐姐,当着孩子,别说这些。”姜忘忧说着,又拍了拍两个王子的肩,“郊儿和洪儿长大了,如今要保护母亲,日后要保护自己的妻儿,做了王,要保护天下苍生。” “我们记住了,可是父王要把您带到哪去?” “姨,我们一定乖乖听话…你别走…” 姜忘忧笑了笑,然后就提着剑,跟着侍从上了大殿。侍从要解她的剑,姜忘忧没理会他,那人也不敢硬抢——宫里多少传言都说帝辛对她是求而不得,虽未正式封妃,如今却正是得意。 “大王。”姜忘忧到了殿上,仍是颔首低眉不看帝辛一眼,行礼也只是点到为止的示意。 “岂有此理,你区区女子,岂可带剑上朝?” “见了大王,又为何不跪?” 帝辛上一刻还窝着火,这会见了姜忘忧,不知怎的,怒火已消去大半。因了有申公豹和尤浑训责于她,帝辛的保护欲一下就上来了:“忘忧是修行之人,不拘凡礼,不必勉强。” “大王英明神武,对忘忧尚能容忍,却为何仅凭刺客之言,就定了王后之罪?” “忘忧,你既说刺客不是王后所派,那依你之见,是何人所派?” “忘忧不敢妄论刺客幕后主使,但忘忧知道,忠臣有逆耳之言但绝无反逆之心,良将纵握雄兵数万亦不起篡位之意。”姜忘忧说着,手上的剑直指向帝辛,群臣皆惊,她这时才抬眼看向稳坐王座的他,“大王为何不以我为刺客,命左右拿下?” “呵,忘忧不会杀孤。”帝辛眉眼带笑,索性敞开了胸怀站起身向姜忘忧走过来。 姜忘忧忙收了剑,仍是颔首低眉,不紧不慢地再开了口:“大王连忘忧都信,如何不信姐姐?她是大王的结发原配,与大王育有二子,这些年的情谊,难道还敌不过有心人三言两语的挑唆?” 帝辛愣了愣,群臣接机请命要彻查刺客之事,并且严惩幕后主使,这事便算告一段落了。 只是当晚,宫中侍从奉命传令:帝辛要封姜忘忧为妃。这不仅是他所想,也是那些老臣的建议——谁让帝辛的后宫里,有一个旁人治不住的苏妲己呢? “求大王收回成命!” “忘忧,你为何要拒孤于千里之外?” 『三十三』邪祟 “忘忧……貌若无盐,性子刁蛮,不知如何侍奉,宫中已有诸多嫔妃美人,还请大王不要……” “你不愿作孤的妃子?”帝辛只是看着她,深深地皱起了眉,“为什么?” “忘忧自知无德,不敢贪慕君恩。” “你没说实话。” “若作了大王的妃子,忘忧就不敢再对大王说实话了。” “孤恕你无罪。” 那晚,王宫里摘星楼上的春光,不比西海泊娄宫里逊色。 “敖烈,你不累的吗?” “娰卿还学会心疼人了,嗯?” “去你的,那么用力,尾巴都快被你缠断了。” 敖烈“噗嗤”地笑出了声,偏娰全是个没事人。风月之事虽不是什么忌讳,但对她来说,就像是吃了顿饭一样稀松平常,这倒让敖烈有些不自在。 娰若无其事地收拾衣衫,坐到了妆台前对镜绾发,再拿起玉簪时,却烫了一下。娰手一松,玉簪落在状态上,“啪”地一声极为清脆。 “怎么了?”敖烈起身,镜子里映着他凌乱的衣裳。 不愧是玉面太子,身材真好。 若是寻常,娰肯定要好好调戏他一番。不过眼下,她就没这个闲心了。玉笔簪是文曲星君贴身之宝,它有异常,那必是人间出了什么事。 “我去人间看看。”娰说着,也没理会发丝未整,直握住了那根发烫的玉簪便往人间去了。 夜色中,王宫里的妖气熏天。 云端上,娰看了看自己分身的情况,觉着实在没什么值得替的;再看看王叔府上,一没出人命二没起火三没被偷,这文曲星君能出什么事? 娰这么想着,化作一道金光,直向王叔府邸去了。到了府里,自然是隐去身形,向后院里走去。 文曲星君,在,喝酒? 一个人喝? 娰想了想,见文曲星君喝那几次酒,好像都是他一个人。这家伙,怎么到了人间,还找不到一起喝酒的人呢? “谁……谁在那……”半醉半醒的文曲星君突然盯着娰所站的位置,嘟嘟囔囔地问是谁。 这一晚,姜忘忧被封妃,此时此刻该正在宫中承乾坤玉露,子干心里自然不好受。 猎场接那支箭,救下猛虎,受了皮肉伤本没什么大不了,偏她不经意地一句“作我的猎物”引他入了魔。 若他不是王叔子干,而是子衍、子启,那该多好。分明辈为叔侄,但因年纪相仿,他们从来也都如兄弟,可…… “忘忧……” 娰听着这声叫唤愣了愣,这家伙不是从来只知道叫“小丫头”的吗?看来是在人间染了些烟火气,才知道大叔那套不时兴了。她正欣慰地要点头,就听见北方不远处的异常。 一道金光向北而去,戾气屏障之后,穷山恶水毒木瘴林,无一处不是魑魅,一草一石皆是魍魉。 不受点伤是不可能的,但好歹是三万岁就跃了行龙门,娰也不至于这会就丧命。 “娰卿,数万年了,我还得多谢你一直这么心慈手软。”那声音阴阳难辨,却透着幽冥之火的怨愤。那绿莹莹的光亮之下,猛虎肋下双翼的影子映在恶水的水面上。 “穷奇?”娰刚出了声,水底长出万千枯藤。 娰正要念诀做法断了那些枯藤,回首却见全身是血的嘲风正被枯藤桎梏着。嘲风的血顺着枯藤一点点流进恶水,便是在滋养水底万千恶鬼。 “三……叔……” 娰话音未落,穷奇乘机唤出少皞蛊王。一道绿色的光直击向娰的头,速度快到连嘲风都来不及阻止。 可偏就在此时,娰头上的玉笔簪中放出紫色的光,不仅挡住了穷奇少皞蛊毒,还令恶水枯藤化作灰飞。 嘲风得救,自然拉着娰赶紧离开了崇山地界。到了猨翼山上结界之中,娰和嘲风才落了地。 两人相向着调息,娰自以为没受什么伤,只是随意平了气息便开了口:“三叔,那水里是什么东西?” “邪祟鬼怪罢了,穷奇这些年没闲着,加上四方柱本身心志不坚,过了这么多年,肯定是要出事的。” “他还有空召轩辕坟三妖祸乱人间,当然没闲着……嘶……”娰说着,只觉头上有些疼,伸手一探便摸了一手的血,而后才发觉玉笔簪已碎,有些碎片嵌入了颅骨。 “娰!” 失去意识之前,娰还能听见嘲风叫自己。 她睁不开眼,只能感觉到身体悬在空中,向深渊坠落,耳边传来刀剑相碰的声音在战马的铁蹄与嘶吼中愈发清晰。 没有丝竹雅乐,没有鸟鸣山涧,没有清风抚过绿叶。 只有无尽的哀嚎与怒吼,车轮碾压过的痕迹深深烙印在刚刚探出头的青草上,轰隆隆的雷鸣从天外落下来,像是要将什么东西砸碎。 “杀!” “杀! “杀!” 娰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依旧在向下坠,依旧睁不开眼,脑后勺上灼烧的疼痛感与雷声同步,愈发清晰。 不知道下落了多久,娰感觉到自己安详地落在了冥棺里。难得的是,这个棺材里好像比外面要清净一点。 不过,娰很快就清醒了过来:棺材里清净,就像那小花狐狸真的会听话不伤无辜一样,只是个错觉。 从棺材板呢缝隙里透进来丝丝缕缕被香火吻得炽热的空气。娰能感觉到什么东西被洒落在自己身上,让她感觉元神即将被撕裂。 那触感…… 是符…… 凶符…… 浓烈的血腥味酝酿着凶符的效力,像不肯被人轻易喝下的酒被倒进了自以为干净的骨瓷酒杯,二者在娰的身上得到长久的温存。 无休止的咒骂与怨言化作戾气,有没有冲上云霄尚不可知,但它确实配合着凶符与血腥味,顺着烟火的不断升温与炽烈,贪婪无度地侵蚀着娰的神元。 抬棺的鬼差跳着祭祀的舞,让即便躺在棺内也很难支撑平衡的娰,再难以凝神无力调息,更遑论奋起反击。 这才是崇山,真正的穷奇之境。 妖道,鬼差,他们要将娰作为祭品,献给穷奇。 “妖…道……”娰艰难地发出声音,可话语却好像只在嘴边,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小丫头?” “谁?” “我来,把红鸾星还给你。” 『三十四』 伴随着那个声音,棺材被打开,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再次悬空。 “你是谁?”就算不睁开眼,单听这个称呼,娰也能猜到自己面前该是怎样一副情形。 那披着画皮的鬼自以为天衣无缝,可惜娰的耳朵,比他预想的要好那么一点。 “啧……不好玩了。” “那张皮再像有什么用,是吧?” “学得再像也不是。” “穷奇君,这丫头的红鸾星……该不会是你吧?” 寻常鬼神对这种玩笑嗤之以鼻,偏穷奇对其他事都随意,就这“红鸾星”的事十分认真。这下,混沌手下的画皮鬼可是踢到了马蹄铁了。 并不需要穷奇做出反应,已经有鬼代劳了。 妖魔鬼怪争先恐后地要夺个高下,最高能把对方吃了才算完,主要是因为被吃进肚子里的那只鬼所有的能力都会被吃它的人吸收。 就是,至今还没有哪只鬼吃到过神。 娰第一次溜到人间差点被吃,可不是凡人能干出来的事。穷奇虽早成了凶神,但修得一身鬼怪之力,而娰的听力和嗅觉以及御水之术向来都被众鬼怪与凶神觊觎。 本来打算在雷公山动手,哪知道文曲星君那厮竟斩断了万年血藤,让穷奇不得汲取大地精华,若不是还有五毒凤凰涅槃给他献上了五千年的玉叶金花,现在的穷奇哪能这么神气。 “昏了头的东西,龙哪来红鸾星?” 龙只有逆鳞,触之即怒,毁之即死。 “啧,娰卿怎把龙珠炼得这么好?” 冰冷而尖利的触感划过娰的胸膛,娰分不大清是什么东西的爪子还是极细长的獠牙——鬼怪可比神兽生得奇怪太多了,不过那话一定是穷奇说的。 “混沌无七窍是他的命数,穷奇,你又为什么执迷不悟?”娰这下算知道所谓“替混沌寻七窍”是怎么回事了。 “当年那凡人以己身血肉祭四碑封印,我等于妖魔鬼怪中杀出一条血路重获自由,这是命数。可囚牛焚我神元,淹我肉身,剜我赤心,若是命数,我不认!”混沌的声音虽是从他肚子里传出来,却也足够与蒲牢的狂叫相媲美,就这几句话,足够人间再历几年天灾了。 面无七窍者,其窍在心。混沌本有二心,一有七窍,另一颗心则无甚可说道之处。 当年囚牛再度封印混沌时,为了令他一心思过求改,就把那七窍心剜走了。 年去时损,剜心之痛却愈久弥新,更何况混沌经那事后,失了八成神力。 凶神鬼怪们又恰好得知,囚牛与凡人生的女儿仅三万岁就轻松地跃了行龙门,遂认定了七窍心就在她身上。 一边的小鬼们凄厉地狂笑起来,声音穿透耳朵像是要刺穿头颅,娰赶紧在心里念诀调息。 “成了龙珠,真是可惜了。” “或许把龙珠毁了能取回七窍心?” “可以试试……” “七窍心不在她身上。”混沌的声音响得及时,算是救了娰一条命。 “你要放过她?”穷奇的话音辨不清喜怒。 “不是我的东西,我不稀罕。” 原来,凶神也有恻隐心吗? 娰只能感觉到一阵血雨腥风里,自己被什么东西推向高空。而那天上,亦有什么拉扯着她。 再睁眼时,她已入了人间。 刺客一口咬定受王后姜无忧指使刺君,且还说“即便杀不死帝辛,杀了苏妲己,姜忘忧也是好的”。 这话过后,那刺客还交出了尤浑早已备好的“王后家书”,信上不只提及帝辛宠信苏妃妲己,还说他酒肉尽欢,歌舞无时,纵欲无度。 这还不算,尤浑还截下了东伯侯姜桓楚给姜忘忧的信,痛斥她渎神引发神怒,以至人间灾祸降临。 西伯侯姬昌精通占卜之事,自来备受推崇,可偏自姜忘忧被封妃以后,这几年一直算出大凶卦相,惹得人心惶惶。 减少人牲是帝辛定的国家之策,为的是安抚战火后初定的天下民心;之前又与姜忘忧出了几次宫,见了朝歌的王公贵族们欺侮奴隶十分恼怒,遂又处置了几个贵族家的孩子。 还有些坚持要“敬神”的诸侯,呈给帝辛的奏章少不得要把天灾与减少人牲的事联系起来,亏了姜忘忧托身在东伯侯姜桓楚家,要是母家势力小一些,恐怕她家祖坟都该被刨了。 姜忘忧只说“忘忧担渎神罪名不要紧,但人牲的确太过残忍,大王切不可因为他们骂我几句,就改了这利民之计”,于是帝辛一心疼,就下令—— 人牲中至少要有一成,来自勋爵之家。所谓“敬神需诚”,那最诚心的,就是把你自家孩子贡了。 这一来,少不得让姜忘忧把王公贵族得罪了个遍。 宫中,苏妲己已召来了轩辕坟中的雉鸡精与玉石琵琶精,她们甚至请申公豹那个蠢货在宫中为四凶作法,这天灾人祸几时能了啊? 娰看过姜忘忧的记忆,心说要先除了轩辕坟三妖再设计其他。只是神元受损,还得修养些时日,不知来不来得及。 “忘忧,你醒了……有没有好一点?” 娰艰难地睁开眼,见是武城王黄飞虎的妹妹守在自己身边,沙哑地开了口:“黄娘娘……我……睡了多久?” “七天。” “姐姐……她怎么样了?” 黄妃面露难色,犹豫着张了张嘴,这短短七天发生的事太多了,她不知该从何说起,更不知姜忘忧眼下这般能不能受得住,就只是说道:“你如今怀有身孕,还是不要再插手这些事了。” 怀孕?娰差点要骂出来,脑子进了水吧敢让娰生孩子?即便是分身,那也不能让他做这样的春秋大梦! 娰这么想着,侧目时见一旁梳洗用的盆里,水还是干净的,便抽离神魂,入了水中调息。 穷奇的崇山阴秽不堪,又受了那些伤,再不好好调息,恐怕真等不到《封神榜》重新排完,就该入轮回去重修神元了。 “忘忧德行有亏,父亲书信训责也好,要将我这个做女儿的碎尸万段也好,本是应当。可是我姜家对大王绝没有怨怼之心,姐姐不会,我父亲也不会……”姜忘忧说着,伸手抓住了黄妃的手——那手上用尽了全力,仿佛是即将溺死深海的人见了一根浮木那样不肯松手,继续说道:“黄娘娘,求你,向大王申明我姜家冤屈……” “已经,来不及了……”黄妃不知该如何瞒下去。 苏妲己趁着这几日的功夫,和那雉鸡精胡喜媚、玉石琵琶精玉磬把帝辛迷了个三荤六素,慢说姜家冤枉,就连早朝都不去了。 大王多日不朝,天知道积攒了多少诸侯奏章。子衍因进谏帝辛不可荒淫无度,苏妲己建议将他扔进虿盆里去了。 丞相商容数次劝谏无果,索性辞官回乡了。 “什么叫…来不及了?” “前天夜里…王后娘娘,自尽了……” 娰瞪大了双眼,看着黄妃淌眼抹泪,许久说不出话来。她在黄妃的记忆里把事情看明白了:姜无忧先被剜目,再被炮烙双手,依旧不肯认弑君之罪。 哪里是为证清白的自尽,分明是不堪受奇耻大辱。 “王后纵有过错,也只当废除…岂有受辱至死的道理……” 娰后背发凉,这不愧是穷奇座下轩辕坟中的千年妖精,自杜元铣、梅伯以后,愈发猖狂了。 “忘忧,这话可千万别再说了。” “我……郊儿和洪儿呢,他们现在在哪?” “昨天一位自称是你师父的云游道人来过了,给你留下了药,然后就把两位殿下接走了。” 娰在一边的水盆里,心说元始天尊这次总算干了点师父该干的事。 猛地,她想到崇山里那股一直把自己往外拉的力量——如果是嘲风所为,自己应该回到猨翼山才对;如果是穷奇大发慈悲把她放了,大概也是在北边某座不知名的山或者哪个水沟里,怎么会回到人间来的? 算了算了,先养好伤再说吧。去了一身邪祟之气,娰觉得神清气爽了不少,本尊便回到了忘忧之境。 哪知道,刚一回来,酒馆里还有几个熟人喝酒呢,萦就冲进来把娰拎进了后院。 “知不知道这次你闯了多大的祸!”才刚一见面,萦就恨不得把娰吊起来训个明白。 “萦,你吃错药了?来兴师问罪?”娰甩开了他的手,分明自己身体还没好全,但甩起脸色是一点都不含糊。 “渎神啊,小姑奶奶!这事有多严重你知道吗!”萦见娰满不在乎的样子,直想抬手给她一巴掌。自打他们认识起,萦就知道娰什么都不怕,因为无论出什么事总有整个龙族为她撑腰。 但眼下不是什么摔碎了夜明珠、海水灌进江河的小打小闹了,是渎神啊! 减少人牲,这意味着她一下子踹翻了神兽三族的饭碗。 可说起渎神,她自己就是神啊,见了这些年的芸芸众生渎职渎法,几时能见着过神渎神的? “就因为你提点了几句人牲的事,三族都乱成了一锅粥。日精月华造就骨血,回馈天恩,即便你不吃,可吸收精元是多少神兽仙人的神力来源,你……” 『三十五』 “闭嘴吧你!”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萦的话,“我反对人牲是私心,因为人间疾苦我比你们见得多!该受罚,该损耗神元,该贬谪我都认了!可自身修为欠缺就借人牲来吸收神力,精炼神元,你们和妖魔有什么区别!” “放肆!”这会,元凤到了。 “叔祖父!”娰愣愣地转过头去,她知道,自己这会倒是不得不低头了。 关于娰这声“叔祖父”,其实还有个故事:当初祖龙元凤打赌,嘲风到底是龙还是凤凰,于是…… 龙成了上古神兽三族的老大,龙头老大这是后话,主要还是基因强悍。 元凤“哼”了一声,鼻子里喷出火星子几乎要漂到娰的头发,他那手杖砸在竹席作的地面,压得忘忧泉水溅到衣角上:“减少人牲是你的主意?啊?” “叔祖父您息怒,息怒……”娰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好几步,那红莲烈火往身上漂一下可是没个两三千年消不了的疤,她才开始享受这张脸带给自己的快乐,可舍不得这会就拿来烧了,“那什么……我琢磨着您吃腻了人肉,这样,猪马羊鱼虾您老人家随便挑,实在不行……我把自己炖了,您看怎么样?” “去吧。” “什……什么……” “你不是要把你自己炖了吗,快点,我等着你的肉下酒。” 萦在一边,想说什么又怕失礼,想笑又不敢笑出声。在元凤面前,没人敢造次——凤凰可是神兽三族里最高傲的了,他们总自持优雅高贵,格外看重礼法数度。 “叔祖父,您好歹也是老前辈了,怎么跟玉清那老道一样倚老卖老,一点风度都没有。” “你砸了我的饭碗还要跟我讲风度,我看你跟着那道士别的没学会,扣屎盆子这一手可是炉火纯青。” “和我扣不扣屎盆子有什么关系,平时享用祭品人牲个个酣畅淋漓,如今四凶为祸人间,也没见他们动过一根羽毛,都如这般,谁还要供奉神仙?” “十八层地狱往上,九重天往下,那都是九重天的事,与我们什么相干?娰,你莫不是去了几趟九重天,被哪个神君迷了心智吧?” “老凤凰,把你的臭嘴闭上!”睚眦从外面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许是听见了元凤的话音,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后院,十分熟练地把娰护在了身后,“能迷倒我侄女的神君恐怕还没飞升呢,你不在牡丹花丛里吹风吐火养蛋,跑到这来干什么?” “二叔,你受伤了?”血腥味再浅,也逃不过娰的鼻子。 “哦,没事。”睚眦挥了挥手,连拉带赶地把娰和萦都推到了前面去,“喝你们的酒去,我跟老凤凰说点事。” “啊?二叔……我……叔祖父他……” 娰突然发现,睚眦设结界的速度,比她说话的速度还快。 “这好歹是我的地盘……” “谁让你闯那么大祸,该!” “我不理你了!” “我知道令堂尚在轮回之中,可祭祀又不用献灵魂,无非就是早点重新投胎而已……” 娰听着萦的话,气不打一处来,直向他吼道:“即便重入轮回再度为人,那也不是之前那个人了!你不知道什么叫生离死别,不知道什么叫喝了孟婆汤一切皆忘,可是我知道!” 娰说着,就转身化作金光而去。 再到人间商王宫,正是夜深人静时。 “无忧…忘忧…孤对不起你们……”隐隐地,听见后花园里帝辛正哽咽呢喃。 娰转身向自己的分身去了,只不过寝殿里的床上,难产生出死胎的姜忘忧双目紧闭,要不是还有眼泪可以确认她还活着,简直安详得像个死人。 娰皱了皱眉,尽管她也不打算让自己的两根头发给天喜星的戒指生孩子,但这样子的确太难看了些。 原本这事没什么大不了,但娰偏手欠了些,掐指这一算…… 小狐狸怕是玩得忘了本吧? 次日,姜忘忧醒过来时,脸色依旧很差。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现在可是娰的本尊了。 “忘忧!”刚下了朝,帝辛就往长乐宫来了,“你醒了!” 姜无忧自尽之后,因为有姜忘忧还在宫里,姜桓楚只得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不过,东伯侯当然还是到过朝歌的,毕竟姜无忧至死也未曾被废。 帝辛为姜无忧的惨死心存愧疚,又因事后有子干、子启、闻仲、黄飞虎等人合力彻查知道始作俑者是尤浑,更是痛心疾首,当即对尤浑施了醢刑,又下罪己诏向东伯侯姜桓楚赔不是。 姜桓楚这下更不能再有怨怼,只是看过了姜无忧的葬礼之后,仍向姜忘忧念叨“不可渎神”的事。 帝辛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来姜忘忧身怀有孕;二来无忧新丧,沉冤得雪但人死不能复生;三嘛,这渎神的罪名本就是姜忘忧替他受的。 恰在这时,苏妲己献上了鹿台图。要修鹿台的明目竟然是,给姜忘忧的孩子祈福。这不,祈着祈着,孩子就祈没了。 “大王还是去寿仙宫吧,忘忧……” “你要赶我走?”帝辛非但没走,反走到了床边来,极为小心地扶着她起身,“你从前都不会弯弯绕绕的。” “从前…忘忧从前…父亲是大王最为器重的诸侯之首,姐姐是中宫王后,自然可以肆意妄为,无所忌惮。”娰说着,向帝辛怀里一靠,声音更柔了几分,要不是才在忘忧之境跟萦吵了一架,她才不会有这么委屈的时候,“忘忧如今只有大王了,若是因为此刻大王多在长乐宫待了片刻而使得忘忧得罪了什么人,哪天大王听了他的话,也像对姐姐那样对我…那……还不如大王从现在起就别再来了。” 诚然,减少人牲的主意,得罪的可不止是那些占卜出“大凶之兆”的真假道士。现如今除了人间这长乐宫的方寸之地,娰一时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如果逃回汪底,祖龙或许不会责备她什么,但就享用人牲这个修炼法门的鼻祖而言,乍知自己的孙女砸了自家饭碗,恐怕心里也得骂她几句。 再有一件娰不知道的:人牲只有少部分是给九重天上的神的,更多的还是入了神兽三族的口。若真是减少了,那以后三族未必还有能力与九重天分庭抗礼。 “大王,过些日子,忘忧想出宫去看看。” “你……就这么想离开王宫吗?” “大王不愿与忘忧一起去吗?” “这几年…委屈你了。”帝辛搂着娰的肩,言语里满是愧疚与自责,不知沉默了多久他才又开了口,“忘忧,你可后悔?” “什么?” “王叔娶妻时…你送了一支箭作贺礼……” 娰看着帝辛的眼睛,读不太懂他的情绪,只隐约觉着这眼神与文曲星君之前某个时候的很像,却记不起是什么时候了。 她沉默着,抽离了神元离开王宫,向王叔府邸去了。 姜忘忧愣了片刻,终垂下眼睑,嘴角勾起一个带着些许无奈的弧度,她甚至不敢去回想那天的事。 许久,她才缓缓开了口,言语里有无奈,有不甘,有苦涩,更有委屈:“原来大王,真的把那些话,都听进去了。” 流言蜚语当然是有的,就算猎场初见的事有姜桓楚严令不得泄露,可从东姜一路到朝歌,侍从仆役可不止是东伯侯的部下呀! 不过还好,帝辛虽听了许多,终还是相信姜忘忧干不出那等有辱家门的荒唐事来。 “那个誓言,是真的吗?” “是。”姜忘忧据实相告,她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可隐瞒的。 帝辛皱起了眉,他应该是愤怒的吧? 紧接着,他就站起了身。 姜忘忧看着帝辛转身迈步,以为从此以后这长乐宫就只剩她一个人了。没想到,帝辛去取了弓箭来,递到她床边。 “大王……?” “孤未必接不住这箭。” 姜忘忧靠在床边撑帐帘的架子上,听着帝辛的话,不由得笑出了声。 日子一天天过去,后位一直悬空,但没有一个大臣提起此事。一眨眼,就又到了女娲的诞辰。 “大王,以往都是王后随驾…今年…” “今年忘忧去。”帝辛回应着。 帝辛的回答自然是没有让众位大臣心满意足——就算帝辛没有下旨惩处,但姜忘忧的“渎神”罪名依旧在。 于是,他们以姜忘忧小产不久为由,说她去敬香不吉利,否决了帝辛的选择。 “那……妲己去吧。”帝辛随口说道。 “大王,此事关系重大,切不可如此草率!” “先有苏护反商之举,苏妃又犯十愆之戒,大王还是……” “那你说,谁,去,合,适?”帝辛已经很不高兴了,一遍遍听他们“渎神”,又是什么“邪祟”“关系重大”之类的词。 他就纳闷了,如果天下人不祭神了,难道神还能真下凡来跟众生一般见识? “依臣愚见,黄妃娘娘最为合适。” “是啊,黄娘娘是武成王黄飞虎之妹,德行端正,人品贵重……” “要不大人也看看,谁能坐王位?”帝辛眸中一冷,没有刻意要强调任何一个字,但却把众臣都吓得不轻。 『三十六』 下了朝,帝辛来到了长乐宫,与姜忘忧说起此事。他原意是想让姜忘忧去的,哪知姜忘忧根本不在乎这事,直道:“忘忧背负渎神罪名,自然是做不了敬香奉贡这些事的。大王既说让苏娘娘一同去,又何必再来问我呢?” 另一边,娰从王宫离开以后,就去了王叔府上。 诚然,子干与夫人妫氏相敬如宾,宛若一双神仙眷侣。 她眉清目秀,腰肢窈窕;束发女红、文墨插花无所不通,煲汤泡茶、歌舞琴棋更是信手拈来,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宛若画卷,是一等一的大家闺秀,也是人人称赞的贤妻。 娰藏在风里,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看了他们好几天,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肯定不是高兴——至少不全是。 如果这会有一面镜子,恰好能照出她的模样,她大概就能看见自己的那个眼神了。 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想着:也只有这样的玉人,才配得上文曲星君吧? 即便知道人世一遭只有匆匆而过的几十年,甚至短到来不及赏一番后院的花开就走到了尽头,然后一碗孟婆汤忘却所有,再回到天上去。 但为什么,心里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洒水的那个侍从是前些天新买回来的,趁着眼下并无旁人,就与扫地那哥们聊了起来,说了些稀松平常事以后就挖起旧事来了—— “听说老爷之前,跟如今的姜妃娘娘交情不一般?” “姜妃娘娘?也就是大王看腻了先王后的贤良淑德,觉得无趣。你看寻常男人娶妻,谁会要那不通女红,专爱舞刀弄枪、不肯消停的野丫头?” 听着这样的评价,娰冷笑了一声,心里道:是啊,温婉贤淑适合娶回家作正妻,野丫头适合拿来尝鲜…就像文曲星君自己说的,那些是被规矩束缚了手脚的美人…毕竟粗茶淡饭,哪敌得过山珍海味呢?就连太阴星君都会有被厌烦那天,更遑论他人呢? 想到这,娰猛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直暗自骂道:我都在想什么东西!要厌也是我厌了吧!那…寒和,敖烈……谁不比那只会心跳加速的木头好看啊! 想起寒和跟敖烈…… 寒和别说儿子,连孙子都有一打了,他原配正妻性子温顺,也做的一手好菜。他们两个也算琴瑟和鸣,就是天劫隔得太近总来不及照应…… 至于敖烈,那皮相和身材简直就是龙中极品,说不定二叔睚眦的身材都没他管理得到位,而且他那么厉害,也不知道敖闰会给他挑一个怎样的媳妇…一定是身家样貌都登对的吧…天呐!那以后玉面太子的孩子该生得怎样祸国殃民的模样啊…… 娰这么想着,拍了拍自己的头,又听见那两个侍从数落姜忘忧,一通说辞下来大概就是“心是好心,就是礼教欠缺”“不如先王后稳重”“跟贤良淑德毫不沾边”“还渎神”…… “我爹囚牛可是礼乐的祖宗,居然敢说我礼教欠缺,我现在就让你们知道什么叫渎神的后果!”娰这么想着,刚伸手要教训他们,就听见另一个声音—— “你们在议论什么?”是子干,他似是刻意压制过自己的怒火,不肯让表情太过明显一样。 如果说当初天权宫外,对着天兵的那句“扫兴”还算是云淡风轻,那现在他没说出口的话大概就是“你们活腻了吗”。 他…真的也会生这么大的气吗…… 娰不由得想起那次因为忘忧之力,神兽三族打上九重天上时的情景——娰自己闯了祸,少不得有人归咎于“囚牛没有好好管教女儿”。可偏他们说什么,囚牛都没发火,直到有人说起“凡人”“死后当然不能入仙家结界”“乱我仙班”之类的话,囚牛才动了怒。 有些人,别人哪怕提起都是冒犯,又怎么可能容人议论。 我在想什么! 娰赶紧回过了神,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 洒扫的人退了下去,子干向着娰站的方向,细不可闻的话音飞入娰的耳朵—— “小丫头,别理他们。” 听着子干这话,娰吓了一激灵。 怎么,我隐身学得这么差的吗?他现在是个凡人都能看见我?还是说他下界以前没有被限制神力,所以…… 不对…那他岂不是……这些天,都当着我的面跟那个凡人恩爱?我在他眼里还比不上那个凡人吗? 他好歹也是……堂堂文曲星君,还说想要我的逆鳞,他怎么能这样!亏我知道四凶之事后还赶来…… 算了,等他重回九重天以后,看我不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龙之逆鳞不可触。 不对,我怎么就这么在他府里莫名其妙地看了好几天!人家在家里跟他夫人伉俪情深男欢女爱,有什么毛病?一点毛病都没有啊! 有毛病的是我! 我满脑子胡思乱想些什么!嗯,对……胡思乱想……这是病,得治。 娰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她心说在人间这些天比自己在琴房里待的那几万年都费神,可不想在入人间了。这么想着,她就逃命一般迅速回了忘忧之境。 忘忧之境…… 娰的眼前只有一片狼藉,莫说是泉上木屋与梧桐树,就连忘忧泉水都被蒸得流不动了。 这要是遗渊和却池都被元凤和睚眦给闹腾没了,恐怕孟婆汤就该断货了。 娰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自打她到了忘忧之境,这里还真是没消停过。 可她也知道,就成这样,元凤和睚眦还一定是收敛过的……他们这会,大概从忘忧之境一路打到了天外天去了吧, “姑娘,你可回来了!”仪狄从一边的乱石里艰难地爬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个酒葫芦。 听他这么一叫唤,杜康也从被烧焦了的木头里探出了脑袋,身侧还护着两床琴。 娰打量过这俩:一个被火熏得满面通红,另一个被石头砸得鼻青脸肿。她心里不紧感叹:叔祖父还真是越来越小孩子气了,罢了罢了,反正殷商气数将尽,那人间战火指不定要死多少人,回头我桌上的荤腥给他送去就是了。 “要是六叔这会来帮忙就好了……”娰费心费神地修复着这里,时不时还要心疼一下酒和琴。 那天扔下这里的烂摊子就跑了,现在得乖乖搬砖了。 娰忙着运足内力,要把这断木碎石恢复如初,猛地想起什么,就向仪狄问道:“埋在地下的酒没事吧?” “地底下的没事,地面上的和水里的就……” “行了行了,你俩先把那两棵最大的梧桐树给伺候好,我去九重天弄点瑶台仙露来。”娰这么说着,手一挥,再一转身,众多奇石怪木就回了它们该到的地方。 就在去九重天路上,娰无聊看了一眼人间。 “啧…好意思说我渎神,看看你们去给女娲敬香带上的是个什么玩意!”娰这么说着,略提了下右手手腕。袖子里,食指指腹与大拇指指尖相触的那一刻,苏妲己现了小狐狸真身。 锦绣华盖,五色銮驾上,帝辛身边的美人苏妃变成了一只花色狐狸,龇牙咧嘴地盯着那些贡品。 还没等那一众凡人鬼哭狼嚎起来,娰将手掌一立,弹指之间,三道天雷下去,那小狐狸当场毙命。 娰皱了皱眉,心说好歹也是千年修行的灵狐,只可惜自甘受穷奇摆布,连太阴星君都敢害,这一世,它的确没得救了。 纵然罪孽深重,但它还有债要还。 娰本欲令它魂飞魄散,神识中却现出一个女孩的模样——苏妲己,冀州侯苏护之女。当真是修眉巧目,妩而不媚,端庄中透着风流。 只可惜,死于非命,沾了嗔怨,如今的模样虽还能看出些如花姿色,然已不是当初那个清纯可人了。 娰复抬起左手,从袖子里抓了一个香囊似的东西向下一扔,便转身向九重天上去了。 “娰卿,这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娰点了点头,略显尴尬地环视四周这断壁残垣:天柱被烧得断裂以后还遭水冲刷过,可那火星不灭,仍在断裂之处蔓延。 不用问也知道,是元凤和睚眦闹的了。 “我本还琢磨,去瑶池讨点清露……” “娰卿,你可千万别提瑶池了!” “莫说瑶池,就连银河弱水也都被睚眦君给抽走了。” 为了人牲的事,元凤是真的怒了。 娰这下更尴尬了,手脚不自然地蜷缩起来。如果爪子能扣得出宫殿,恐怕她现在已经扣出了个九重天。 娰深吸了一口气,心说这会恐怕也没得别处去了,就壮着胆子问了一句:“那…兜率宫还好吗?” “眼下最好的可能就是那了。” “自信点,把可能去掉。” 娰“嗯”了一声,没多理会他们,直向兜率宫去了。 水火相交,兜率宫别的收不了,这元凤的火要是错过,那岂不是暴殄天物? 来到兜率宫,依旧没等娰上前叩门,宫门就已大开。 “娰卿可算来了。”仙童说着,就对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引着她一路往正殿来。 “老君知道我会来?”娰向仙童点头示意,跟上了他的脚步。 『三十七』 仙童笑了笑,应声答道:“自打南天门…嗯……师父已经等候多时了。” 在他意识到自己差点把“睚眦”两个字说出口时,赶紧闭了嘴。 神兽与九重天的神仙们不太一样,神仙主要靠宫观庙宇里的雕塑、画像、香火听世间事,但神兽们除此之外,还能感应到呼唤自己名字的人的心中所想。 听到“南天门”三个字,娰能感觉到自己的表情变得僵硬了许多,不过这也不是她能左右的事。 来到正殿时,太上老君的确正端坐在主位上,他案边香炉里将熄未熄的火星子倒像是在宣告着“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娰也不敢说话,见老君正闭目神游,便坐在一边静候,顺便也偷偷吸纳些太上老君受的香火——谁让他在人间庙宇这么多。 尽管祖龙和九子所受的贡品、香火都会分许多给娰,但谁会嫌弃这些东西多?更何况比起牺牲、贡品,香火可是既能提升修为,又不会妨害到什么的好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太上老君才睁开了眼。他对娰已经坐在殿里并不意外,倒是饶有兴致地问道:“听说娰卿入人间,是为了上古第一琴的琴魂?” “老君说笑了,四凶现世其三,人间近百年内恐怕都再难有礼乐正音……第一琴,恐怕还得在人间经历一番苦难,才能修得琴魂。” 太上老君笑了笑,没有如娰所想那样教训她“天机不可泄露”之类的道理,只是一甩拂尘,将两个葫芦送到了娰手上。 “娰卿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了。” “老君神机妙算……”娰先笑着点头致意,再仔细看了两个葫芦上的字,一是“金风玉露”,另一个只写了“思”字,猛地想起文曲星君曾要自己给他解字,遂又抬眼望向太上老君,“老君,龙族,真的没有红鸾星吗?” “哈哈哈…娰卿,老夫修的是无情道,这事你问错人了。” “老君既修无情道,那这是……” “文曲星君下凡之前,托我把它交给你。可元凤君上的神火让我在丹房忙的不可开交,好在,这会你就来了。” 娰点了点头,神色深沉地问:“老君,减少人牲,真的错了吗?” 太上老君严肃了几分,他显然没想到龙族出身的娰竟会问关于人牲的问题,更何况是减少人牲。 略沉默了一会,老君才开了口:“先前茹毛饮血,后钻木取火,再后来神农氏尝百草,又作耕种之法,娰卿可知是为何?” “人与草木、走兽并无不同,都需纳天地精华,以强己身。”娰看着老君,据其所知地坦诚作答。 “既都是享用天地精华,娰为何反对以人牲悦神明?” 娰撇了撇嘴,如实说道:“娰确有私心,但也不全是。” 老君点了点头,早听说囚牛之妻是个凡人,看来囚牛这个女儿也如当年祖龙的两个女儿一样,不与兽相类:“愿闻其详。” “世间草木也好,禽兽也好,人也好,吸收天地精华本是为了活命,弱肉强食是求生之本能。可人牲……之所以能悦神,因为吸收了死者未尽的寿元能大大提升其修为…此等修炼法门,与妖魔何异?” “娰卿,修为与法力是你我之命门,神仙也好,妖魔也好,既知有此捷径,谁还甘心多耗上几千年来刻苦修炼?自有人起,就有多少神盯着他们的寿元,争了多少年,才划了四海八荒同天不同神。此非一朝一夕所定,亦非一朝一夕可撼动。” 太上老君这番话,好似有千斤重,从娰的耳朵里砸到她的心上,偏老君自己早已置身事外,直如路人见了他人檐上积雪,依旧云淡风轻。 娰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忘忧之境的,只用瑶池仙露将这里的一切安抚好了以后,坐在后院屋内盯着另一个葫芦发呆。 尽管囚牛一直不让娰吃人肉、享用人牲寿元,但娰当初为了跃行龙门还是接受了二叔睚眦的帮助。那时,她吞掉人牲一年寿元所得的修为,几乎是修炼十年所得。 不过从跃龙门的事以后,娰就再没碰过那东西了。大概是在琴房里待得太久了,她渐渐对那些急功近利的事嗤之以鼻。 用囚牛的话来说:所谓“修炼”,那得先“修”,才能有得“炼”。“修炼”到一定程度以后才有“修为”。修炼这是一个过程,像制兵器时,铁得先熔后才能锻造,最终才能有“为”。 都到了神仙这一层,饮食早就不是必须的了,吸收日月灵气也全不需用那样的办法。可不得不说,那的确是最高效的。 “如果娘不是凡人,大概我也会跟他们一样,心安理得地享用那些祭品。” 娰自言自语,而目光丝毫没有离开过葫芦上的那个“思”字。 过了好一会,娰才想起文曲星君的那根簪子。 “九重天的宝贝都认主”,文曲星君的确没有诓娰,但玉簪已碎,且有一个碎片已成了她的骨血,无法如其它部分一同被轻易地拿在手上。 娰现出原形,锐利的龙爪刺向自己的头,约在两角内侧偏后方,她碰到了那个碎片。 不出所料,拿不出来。 多碰了几下,那东西便让娰看见了几万年前的情形——好像,是领傻大个去四凶石碑洞之前的事。 这天,娰去林子里摘果子,又碰上了傻大个。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到了结有果子的树下,他突然问了一句:“你爬得上去吗?” “我……”还不等娰说“我不用爬树也能摘到果子”,那傻大个先麻溜地攀上了树枝。 他往下扔果子时,伸长了脖子看着娰的头顶:“那是什么?” “你才见着长角吗?”娰抬手碰了碰自己头上的角,她生来就跟别人不一样,父亲还总不在家,为此没少受欺负。 傻大个摇了摇头,从树梢上跳了下来,示意娰走到自己跟前把头低下来,然后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她头顶略靠后一些的位置:“这个。” 娰也抬起手,顺着傻大个手点的地方探了探:“哦,这个啊…我天生就这样。很奇怪吧……” 那是龙首玉。祖龙头上有,但他的九个儿子谁都没有。就连娰的姑姑们,也只有两个有——一个在六龙车驾向西奔去不肯回转时,引银河之水入凡尘化作江河,供夸父解渴,又用自己身上的鳞驱散夜空的云,让人间不见月时得见星辰;另一个在天现九日时,把自己的筋骨血肉炼成了弓箭,供后羿射日时用。 从记忆里回过神来,娰深吸了一口气。 龙首玉什么时候没的呢,就是在那个瀑布前没的。具体是怎样的,娰已记得不大清楚了。但母亲去世后,囚牛把她带回汪底之前,确是抹去了她不少记忆。 “所以这玉簪上的碎片本就是我的…那文曲星君不就是……”娰被自己吓了一跳。 动了四凶石碑,他居然没有即刻神形俱灭? 不过娰再一想就明白了:爹当然不会让自己欠人家一条命,要欠也是别人欠自己。 传闻龙首玉能保灵魂不灭,原来是真的。 娰正沾沾自喜,既然自己早就救过文曲星君了,就不用老惦记着还遗渊那事的救命之恩了,但立马又想到了…混沌的七窍心。 如果龙首玉一直在他手上,那…… 娰回到人间,神魂入了分身。 如今恰是各方诸侯朝见纳贡的时日,王宫里的侍从和宫人们这些天简直是手忙脚乱。娰只觉得,他们像极了修复忘忧泉上木屋时的自己。 经给女娲敬香一事后,帝辛对“苏妲己”“狐狸”已讳莫如深,当然也对胡喜媚和玉磬敬而远之。 偏这种时候,子干和黄飞虎去把轩辕坟烧了个干净。鸡进了狐狸窝本来就活得够艰难了,这火一来,管你是什么,就差撒点调味品开吃了。 这两人要单是把轩辕坟烧了也不打紧,偏黄飞虎还想替黄妃出口气——那个狐狸变的苏妲己骑在自己妹妹头上这些年,他当然也要给旁人一个警醒。于是,黄飞虎大张旗鼓地将狐狸毛制成的披风献给帝辛。 这些天纣王不见胡喜媚和玉磬,但她俩也是千年的妖,又有申公豹里应外合,害个黄妃,岂不是举手之劳? 长乐宫里。娰已把事情知道了个大概。能从记忆里看见的,就不要再去算了,就如猜谜时手上捏着答案,何必还要动脑子——这便该是太上老君所说,发现了捷径,就不愿意脚踏实地的意思了吧? 眼看着帝辛坐立难安,娰没有再问什么,也不急着替黄妃求情,直道:“大王,袖口破了。” 帝辛抬手一看,真的是被划破了。 什么时候弄的?不知道。 “请大王更衣。”说着,娰就让宫人取出了衣裳,然后亲自给他换上。 至于坏了袖口的这件,娰拿到了一边,取来了针线开始缝起来。 “忘忧如今做起针线活,倒熟练了很多。”帝辛玩笑道。只是看着这般场景,他不由得想起姜无忧。 『三十八』 娰没抬头,只是随口应了一句:“还是不如姐姐的……” 话只说到这,语言一顿,她抬眼看向帝辛。至此半句话,就救了黄妃的命,赚了个武成王家的顺水人情。 可偏偏就在这种时候,姜子牙又来了朝歌。与申公豹唇枪舌战他自是不敌,但姜子牙有一众老臣保举,甚至姜桓楚还与他连了亲——认了个叔叔。 然后,姜子牙的身份就起来了——姜桓楚是国丈,那如今姜子牙可不就成了帝辛的叔祖辈了? 偏这位叔祖也是个不省心的,别的不提,偏再次说明后宫有妖。经过一番查看,玉石琵琶精被他用三昧真火打回原形,可那雉鸡精胡喜媚,偏还借着这会见到帝辛的时光,把他的魂勾了去。 诸侯们一看这还了得,于是西伯侯一马当先地进宫,要面见帝辛,劝诫他远离妖魔。 “西伯侯?”娰见侍从引着姬昌入宫,遂上前去与他行了一礼,“您这是要到哪里去?” “姜娘娘…我正要去面见大王,宫中妖魔邪祟不除,祸患无穷啊!” “大王现正在寿仙宫与胡美人饮酒作乐,西伯侯还是……” 娰想劝他别去,奈何人家自己毫不在乎性命,甚至还说娰“既已为王妃,该为苍生计”云云。 “西伯侯既心意已定,忘忧只再劝一句。大王若问阳寿之事,切不可卜卦。”娰说完就走了。 一心想死的人,就是黑白无常不来勾他的魂,他也会自己跑去奈何桥边的。不过,阎王殿也不是想去就能去的。 这些年枉死城里已有太多人了,因是枉死,多有怨怼,再加上供品以外的寿元不能被神仙吸食。否则别说是神兽,就是各方凶神在,就是十座枉死城也不够吃的。 这不,姜忘忧回到长乐宫里,饭还没吃完的功夫,就听得王命:囚西伯侯于羑里。 “娘娘不去为西伯侯求情吗?” “你,在教本宫做事?” “婢子不敢。” 娰没理会那宫人,心说只是囚禁而已,这些年凡说起“妖魔邪祟”之事,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天下诸侯,西伯侯最强调敬神,亦是头一号直面帝辛,说大小神灵所供牺牲瓜果均有定数,不可轻易改动的人。 姬昌在其他事上都无可挑剔,更有通晓卜卦之术备受推崇。偏人家自己就跟个没事人一般,以为身正不怕影斜,还借着算出大凶卦的由头向帝辛提建议。 身为王,帝辛自有他的打算与权衡,可西伯侯再三借天意违逆王意,一副“你不这么做会遭天谴”的驾驶,谁受得了? 再有“渎神”之事,几次三番被群臣拿来议论,帝辛自然对他更起了戒心。 这次帝辛将姬昌囚禁,也并非只是被胡喜媚迷昏了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申公豹算得,姬昌有一个儿子要称王于天下。 申公豹很厉害不假,可惜了,满心想着荣华富贵,脱不得俗,难成正果。 再晚些时候,西伯侯姬昌被囚禁的消息传遍各个大臣的府邸,少不得有人不顾夜色也要进宫面谏的。 子干,闻仲,黄飞虎,都是这样的人。 长乐宫里,娰睡不着。不能说知道会出事,只能说知道肯定没好事。 “娘娘,不好了。” “好好说。” “王叔,武成王和闻太师入宫面见大王,要给西伯侯求情。眼下在书房里,听说要以死谏君。” 娰皱起眉,挥手示意宫人退下后,转眼示意另一名宫人去取了糜羹,然后一主一从向书房那边去了。 姜忘忧本就常在书房侍奉左右,此番去也没人拦着。 “大王……王叔,武成王,闻太师…今晚好热闹。” “忘忧,你怎么过来了?” “听说大王在书房批阅奏章,送糜羹来了。” 帝辛嘴角带笑,却不忘记极轻“哼”一声警示姜忘忧——他该是以为娰与他们一样,来为西伯侯姬昌求情的。 娰只把麋羹送上,然后就行礼准备离开。哪知帝辛还没说什么,闻仲倒是先开了口:“姜娘娘自封妃以后,可真是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闻太师,如老丞相商容那般不肯变分毫的,已辞官归乡了。” “这才过了多久,你就忘了先王后为何而死了?” 娰只是抿了抿嘴,帝辛倒怒了:“闻仲!后宫之事,岂容你置喙!” “大王息怒,闻太师只是一时激愤,口不择言。” 听着黄飞虎的话,娰的目光却挪到了子干身上,半晌才开了口:“大王,闻太师为三朝老臣,肯训我两句是忘忧之福。” “哼,他们是来替西伯侯姬昌求情的,教孤谨防后宫妖邪渎神祸国,成何体统!” “大王,西伯侯姬昌确是贤者,深受西岐百姓爱戴……” “哼……贤者,他若真贤,就不会生出将称王天下的儿子!” “大王,申公豹那妖道胡言,如何信得?” “那西伯侯卜得大凶,尔等议天灾是渎神所致时,怎不疑是他姬昌心术不正?如今有卦算得我成汤江山气数,尔等却说妖道胡言,是何道理?”帝辛把手上的碗狠狠向桌上一放,怒发冲冠,瞪着闻仲等人斥骂道,“尔等到底是我成汤臣子,还是他西伯侯家将!” “大王息怒。” 看来这一晚,他们三个没少说这话,否则定叫不得这般齐整。 “大王,若连闻太师都心向西伯侯,恐怕您这王位早就没了。”娰低声向帝辛开了口,顿了顿,见帝辛颜色略缓,又才继续说道,“大王,您说这申公豹为何要算日后何人称王,难道是为了早些讨好新主?” 见帝辛神色有变,子干勾了勾嘴角,上前行礼说道:“大王,申公豹贪慕荣华,心术不正,请大王三思。” “大王,王叔说得在理。” “请大王三思,囚禁西伯侯之事……” 提起“西伯侯”,娰听见帝辛“哼”了一声,忙开了口:“武成王,西伯侯身份贵重,大王不过是留他在朝歌多住些日子,如何就成了囚禁?” “就是嘛!孤只是,让他再给孤多算几卦。” 闻仲三人离开书房后,帝辛转向望向娰,喜怒难名。 “大王若要降罪,忘忧甘愿受罚。” “说与孤听听,你所犯何罪?” “申公豹心术不正本就不是秘密,大王并非未察,而是有意为之。”娰说着,垂下了眼帘,不再去看帝辛。 一个王,哪里容得下一方诸侯备受推崇与爱戴?更何况,西岐有歌谣—— 凤栖于西,凤鸣于岐。 浴火怀璧,涅槃而吉。 年华六百,玄雀皈依。 凤栖于阳,凤鸣于岗。 百鸟觐王,既寿永昌。 何所幽往,梧桐半霜。 这歌谣到底是何人何时所作已不得而知,可这前半部分的意思分明是:凤凰在西岐,玄鸟六百岁时得见凤凰浴火而朝拜。 若只是说鸟倒也罢了,但偏偏“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是商的图腾。且偏偏商朝到如今,已近六百载。 即便不再细究这歌谣后面“既寿永昌”中的“寿”与“昌”是否另有所指,姬昌自己就说过“命有百子”暗合歌谣中“百鸟”一句,这岂不是把“我要称王”四个字贴在了头上? 帝辛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他并不意外娰知道自己心里所想,倒还有几分庆幸:“忘忧倒是通透,不过西伯侯姬昌,孤的确要令他再卜几卦。” “大王想算什么?” 帝辛笑着摆了摆手,起身向一旁架子上去取来一个长匣子:“孤给你看个东西。” 娰跟上去了两步,抬手接过打开来,见里面躺着一双木棍,长七寸六分,一头方一头圆。 “这是?” 看娰不解的样子,帝辛从匣子里将那两根木棍拿起,再到桌边来端了麋羹的碗,用木棍夹起肉来。 “这比叉好用些。”帝辛把肉送到嘴边时。如是说道。 娰点了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投向自己的手。 叉是早期的人效仿鸟兽的爪子而发明的,如今他们发现用手拿东西比鸟兽的爪子抓要显得雅致些,自然会作出改变——人在探求自己与兽的不同,就像神仙总要做点事显得自己与凡人不同一样。 “忘忧,你也试试。” “大王,此物……可有名字?”娰将手里的匣子放在桌上,照着帝辛示意的手势用起木棍来。 “等你起名呢!” 娰拿着那两根木头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将夹起来的肉送到了帝辛嘴边,想了一会。才道:“本是木头做的,用来夹菜……就叫梜吧?” 说着,她把手上东西放下,抓起帝辛的手,在他掌心写了“梜”字。 “好,就叫梜。”帝辛说着,就握住了她的手。 又过了些日子,西伯侯姬昌被囚禁在羑里的事,当然传回了西岐。 关于西伯侯这事,除却那晚入宫求情的闻仲、子干、黄飞虎,在后宫里有黄妃和杨妃,在朝上自然也有诸侯与群臣。 姜桓楚还为此事,又数落了一番姜忘忧。 “父亲说得有理,但就算西伯侯现在被放了,也不过是逃了一时而已。” 『三十九』 “这是什么意思?” “父亲,西岐那首《凤凰谣》您不是没听过,大王起了戒心,谁劝都是没用的。” “或许……可以把消息传到西岐去…至少得让他们知道,西伯侯现在的情况。” 娰摇了摇头,不知怎的,她听见姜桓楚这话感觉很不好。只是眼下,她并来不及回忘忧之境去取《忘忧录》一看究竟,只能凭感觉胡诌道:“只怕此事不让伯邑考知道会好些。” “再过几日,各路诸侯就都该回封地了。西岐即便现在不知,到时也是要知道的。” 娰见他这样,便暂且没了在人间纠缠的心思,直抽离神魂回了忘忧之境。 “可惜…可惜……” 娰还没进屋,就听得黑无常啧嘴叹息,便问道:“你几时还知道可惜二字了?” “娰卿,你刚从人间回来吧?”白无常吞了嘴里的肉,抬眼向娰看了过来。 娰点了点头,坐到了他们这一桌来,直道:“怎么,你又偷看生死簿了?” “我这可是正大光明地看!” “我们可不会偷看不该看的东西,干那事太损阴德。” “无常做到您二位这个级别,还在乎那点阴德?”娰说着,伸手就抓过了放在白无常手边的《生死簿》,“给我看看。” 不看还罢了,娰才一翻开,恰好看见了四个字,便花容失色——“醢考饲父”。 “这说的是……那个……伯邑考?” 黑无常点了点头,应道:“约摸着再过一刻就该去了,就是不知死得这么惨,会不会收不了他。” “还有你们……收不了的?” “人间这些年都不太平,谁知道他会不会被那东西吃了。” 无常不敢直呼“饕餮”之名,唯恐从此被盯上。 “你们见过饕餮了?”娰这会才紧张了起来。 “前些日子羽山的凡人忙着修楼,你知道的,凡有这种事,我俩基本就守在那等他们排队。” 凡人建楼,打地基时总会活埋几个壮汉在下面,以祭一方守护神灵,求个平安。这楼愈想存得长久,地下埋得就愈多。譬如帝辛修鹿台时,下面埋了一百零八个。 不过那一百零八人中有大半原就是死囚,与所谓精壮少年实在沾不得多少边,遂鹿台又被人看作“妖台”,只因埋在地基下祭给神灵的人不对。 “我俩正在那录他们的姓名出身,哪知就遇上了那家伙的分身,差点把我俩给打散了。这年头,无常不易啊!” 娰分明上一刻还在琢磨四凶现世的事,听黑无常这一句“不易”差点就给她惹笑了。 不过说起来,天上地下,也就只有无常实在是难,差事急不得也缓不得,丝毫也不能差了,还得防着吓着天赋异禀的凡人。 “那什么…娰卿,再给一葫芦酒吧?” “啊?”娰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看着白无常欲哭无泪的表情,玩笑道,“你俩干这差事也有好多年了,何至于还要借酒壮胆?” “四凶现世的年头,我俩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去勾魂!”白无常满脸写着无奈和委屈,直一副久旱盼甘霖的眼光看向娰。 娰笑得咳嗽了两声,点了点头,招呼杜康给他们一人带了个酒葫芦:“给二位送行了!一帆风顺啊!” “呸呸呸!你怎么说话呢!” “要把我俩送哪去,嗯?” 娰咬了咬嘴唇,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说送他俩去人间,好像是在咒他们碰上四凶或堕入轮回,要是说祝他们去往阎罗殿的路上一帆风顺…… 这玩意怎么听也不像是祝福。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娰卿,要不你也跟我们去吧?” “不了,我还是在这躲清净吧!” 黑白无常说话间就往人间去了,娰来到后院时,还能从镜中看见伯邑考起手弄弦,每一声都在对帝辛诉说忠诚与敬意。 “素闻西伯侯之子精通音律,尤善抚琴,看来的确不假。”帝辛满意地称赞着伯邑考的琴技,只对西伯侯姬昌的事闭口不提,目光转向姜忘忧,“忘忧,你二人较量一番,如何?” “大王既开口,忘忧只好献丑了。”姜忘忧正想如此,她与伯邑考久别再见,正想好好讨教。 宫人搬出了“第一琴”,两人便斗起琴来。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娰绝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姜忘忧以第一琴起弦时本该是雅音,中正之音断不该如风皱秋水摇蒹葭,雨打烟云碎浮萍。 而伯邑考与她斗琴,所奏琴韵也已不似温润良玉,尽献赤诚,反是在一遍遍诉说骨肉分别之愁绪,甚至还带了些许质询与锐利的怨怼。 “这是怎么回事?”娰心中不安,遂转身向人间去。 等她到时才见着,穷奇座下的恶鬼和煞厉正在王宫附近,等着饱餐一顿。 “岂有此理!” “哟,娰卿!” “我们哥俩可等你好久了!” 娰心中念诀,只向二鬼瞪了一眼,金光如利箭刺入二鬼的头,便足够他们失去修为重回修罗了。 “倒是我低估了娰卿。” 听到穷奇的声音,娰才踏过清风取来瑶光琴,稳坐云端:“穷奇,我劝你莫再兴风作浪!” “呵,论起兴风作浪,该是你们龙族的老本行吧?” 娰没再与穷奇多话,而是沉下心来,起弦奏《北客》中的《崇》章。 崇之高,遏行云。 峻有岭,尽南冥。 少皞子,困于阴。 客天羽,缀魅影; 作兽音,食血精。 不修善心,偏好邪淫; 亏德损行,时日有刑。 万箭齐,天雷起,地火无垠。 穷奇受万箭穿心之痛,眼看天雷至,地火起,煎熬之余,不禁讶异娰竟能作此曲,且她区区七万岁的龙族竟能动用如此神力。但就在娰与他纠缠时,诸多恶鬼厉煞都已赶到。 娰只得且战且退,但她也知琴曲不断,穷奇所受刑罚不止,这些恶鬼煞厉的法力就会受限。不知过了多久,穷奇才带着一众手下离开。 但也就在娰收起琴时,一道青光乍地刺穿了她的身体。 她还来不及反应,只觉胸口一痛,从喉咙到唇齿间那腥甜的味道,她并不觉陌生。一口鲜血吐出,她亦从云端落入凡间,神魂附庸在了分身身上。 伯邑考琴曲中的怒气与怨怼没能逃过帝辛的耳朵,少不得要降罪。伯邑考表过忠心,又说还有西岐至宝进献,帝辛才勉为其难地让他继续。 偏这时,胡喜媚从外头进来。 于是香车宝辇失神威,白面猿猴刺主君,蜜饯无味毒入骨,芳毯起舞伶人逝。 “胆大包天,祸心昭然,来人——”帝辛大怒,莫说是姜忘忧懵了,就连伯邑考也都傻了。 不等帝辛再说下去,姜忘忧已跪在了帝辛面前:“大王息怒,伯邑考绝不敢包藏祸心,进贡宝物有异实在蹊跷,请大王明察,切莫错杀无辜!” 这是她第一次跪他,满面惊慌,却是满眼的不可置信。她求帝辛明察,求他放过伯邑考。 帝辛盛怒之下,让人将伯邑考收监,亦令姜忘忧禁足长乐宫中反省。 当晚,长乐宫宫人往寿仙宫去,告知帝辛姜忘忧病重。 “白天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大王莫慌,容喜媚替姜姐姐卜上一卦。”胡喜媚装模作样地掐指算来,双唇一开一合,便又造杀孽,“七窍玲珑心,可救姜娘娘性命。” “哪里去找七窍玲珑心?” “这……王叔比干之心,即为七窍玲珑心。” 王叔府中,子干梦中惊醒——他在梦里看见姜忘忧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面容安详,色如死灰。 不多时,帝辛下诏令子干入宫。 午夜,星辰绚烂,银河璀然。即便在无数个没有月亮的日子里,也鲜有繁星夺目至此的景象。 娰缓缓睁开眼,胸口被刺穿的疼痛感不肯消散,但好在,现在是能真切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冷……” “快,给娘娘加被褥。” 娰又被宫人灌了一勺药,吞下后皱紧了眉:“好腥……” 总算,她清醒了过来。 “这是什么药?” “姜娘娘,这是七窍玲珑心作引的良药。” 娰一听了胡喜媚这话,只觉肠胃滚烫,整个身体里都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将吃下去的药全都吐了出来。 “你们都下去吧。”胡喜媚摆手示意宫人退下,自顾自地坐到了床边,“怎么,难受了?传闻都说姜娘娘与王叔关系非比寻常,与西伯侯家的长子也十分投契,看来,还是有些可信之处的。” 娰为穷奇所伤,眼下并无力与胡喜媚争辩,开口只问:“王叔何在?” “哦,王叔说从东姜到朝歌一路上总是下雨,都不曾好好见过星空。大王有令,把王叔奉在摘星楼上,让他,看,个,够。” 娰抬手用尽全力给胡喜媚甩了一耳光。 黄、杨二妃来长乐宫探望,正巧见得此般情景。她们一早醒来就听说王叔遇害——姜忘忧病重,胡喜媚乘机献了个邪门的药方剜了王叔的心。 黄妃出身武家,性情刚烈,一进来便对着胡喜媚大骂;娰恳请杨妃引她去摘星楼上,只说自己有个法子救王叔,想去试一试。 『四十』 走上摘星楼,娰看见子干——文曲星君的那具身体上穿着精美的锦福,他不像是被剜心丧命,倒像是寿终正寝。 娰来到他跟前,席地而坐。 “忘忧,你……” “杨娘娘,带他们下去吧,我…一个人就够了。” 杨妃哪里是那不懂事的,遂示意众人随自己退下摘星楼,但也不敢离开得太远,以防万一。 娰抬手先设下结界,先念诀提腕双手绕花,掌心相对时愣生生地从身上抽出来一根龙骨。说不疼是不可能的,但眼下也只有用龙骨作引才能将他的三魂七魄引回来——已经过了一整晚了,天知道有没有自己跑去冥界或者被路过的无常勾走。 她将龙骨打进文曲星君的肉身中,左手扶住右手,以剑指指向他的眉心。 来不及管身上的疼痛,也没在乎身上一阵阵的冷汗。 自拿回龙首玉后,她想起了很多事——自己不止一次地到过人间,在母亲入轮回以前,父亲时不时都会带自己去人间。只是,娰每次在人间都会惹出些事来,而且总是恰好有一个叫她“小丫头”的傻大个挡在自己前面。 不过,在娰跃行龙门后那次去人间时,再见到“傻大个”,囚牛不愿让女儿步自己的后尘,遂将娰的记忆抹去了。 哪知,娰的龙首玉一直就在那人体内,为他护着三魂七魄,直到他飞升之后才得用神力取出,炼入玉笔簪,成了文曲星君的贴身之宝的一部分。 “小丫头,我死不了。” 魂魄招来了,但娰却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恢复神识。 “都被剜心了还有心情说笑。” “不是被剜心,是我自己把心交了出来。” 娰实在没精神跟他玩文字游戏,手腕一抖,龙骨正位,魂魄入体。 这下,文曲星君真成了个安静的死人:没有东西可以代替他的心脏,而这样定住魂魄,娰虽重伤未愈,但至少够护百年肉身不腐,魂魄不散。 她咬着牙,抬手向自己的头上探去。 若有龙首玉作心,那文曲星君这条命该是真的要寿与天齐了。就是,她并不确定自己现在能不能将龙首玉弄下来,但也得试试才知道。 结界之中具体发生了什么,凡人自然看不见,但空中金光乍现,其中还隐约透着红色倾泻而下,可是谁都能看见的。 龙首玉的确没弄下来,但娰的血滴在了这个死人身上。 “你干什么?” “救你啊!” “你不要命了?” “你还知道命字怎么写吗?” 文曲星君哑然失笑,不过,只有云外的声音。至于娰眼前躺着的这个死人,暂且还没办法作出任何表明自己仍有生命的行为。 娰身心俱疲,加上还有重伤,这结界外看来是姜忘忧跪在子干的遗体前为他祈福,结界里可是一条龙盘踞在文曲星君的肉体之上,并且龙头上还涌着血。 “小丫头,你为什么执着于把龙首玉弄下来啊?” “这是凡人都想要的宝物,有它便可长生了,你不稀罕?” “我要是贪你那块玉,也不能得囚牛君指点,飞升正果了。” “感情文曲星君是这么算计的。”娰实在是动不了了,索性就这么趴在他身上两人说会话,而后又问他,“还有什么东西能代替心脏?” “龙珠,你舍得吗?” “这有什么舍不得。” 娰的话音刚落,文曲星君的肉身悬于空中,娰以原形纵身飞天,一阵电闪雷鸣之中龙吟兴雨,一颗明珠在云雨之中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若非乌云蔽日,恐怕这要成第二个太阳了。 龙珠从空中坠入摘星楼,更确切地说,是入了文曲星君的身体里。 娰以龙珠救了文曲星君,护了他的神元与本尊,自己则隐于天外了。 王叔子干当然是不应该醒过来了,只是文曲星君该归位了。 摘星楼上结界消失,姜忘忧保持着祈祷的姿势跪坐在子干的尸首前,眉目依旧,只是躯体已变得冰冷,并且渐渐僵硬。 摘星楼上,紫光耀眼夺目,如利箭直冲九霄,刹那之间就驱散了乌云。 有人说是紫微星重现光芒,其实和紫微星没有一个铜钱的关系,只是文曲星君历了劫,该回九重天上去了而已。 只是他还没到天权宫,就被一道青光打了下来。 龟裂的焦土,裂缝里竟然长出来了一种水晶一样的花藤,花藤上零星地生有带着几分缥色的叶子,肆无忌惮地绽放了透着金光的花。 那东西没有香味,只是如冰一般冷。 文曲星君俯下身子,看了那花许久,心说:要不是它,这儿得热成什么样子。 银白色的花蕊上长着细密的齿,若不是仔细看,差点就要以为这花真的人畜无害了。 此花名为瀛,只生长在龙珠之内。 瀛的颜色与龙珠的主人有密切联系,每条龙的都不大一样——不过,这只是传说,真假尚未可知。 除了颜色,瀛也无特定的生活习性,但娰的瀛花显然是会将万里沃野之水尽吸纳于己身以滋养神元的:她万年修行,始终不得突破逍遥达到自在,若非囚牛循循教诲,恐怕早就入了魔。 传闻说,一根瀛藤有首有尾,藤上通常有五朵瀛花,对应龙之五爪,花蕊上通常是四十五个小齿,有剧毒。 文曲星君尬住了:娰分明是把龙珠打入了他的肉体里,难道说就这么巧地将他的神元锁进了龙珠吗? 眼下他想冲出龙珠去倒不是难事,只要将这根瀛藤毁了,龙珠自然就会破裂,他也就自由了。 可就是,他把龙珠毁了,后果恐怕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一来本尊被剜心,即便神识恢复,回不到九重天上,用内丹代替心脏的法子根本施展不出来——而回九重天又需要他是个正常的神仙,这简直是个死循环。二来,娰用龙珠救他本身就十分危险,他说那会是真没想到这小丫头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答应并且迅速照做了,如果自己再把龙珠毁了,不知对她会不会有影响…… 而文曲星君不知道的是,他犯难的模样,正落在穷奇的眼里。 原是娰将龙珠吐出时,穷奇再度现身。他本来是打算搅弄风云,让商王宫里再出些乱子娱乐娱乐,哪知正见她为九重天的神君献上龙珠。 意外之余,穷奇对娰生出些许赞许来。数千年来,穷奇背着无数骂名,什么都无所谓,但凡是恶煞鬼厉中至情至性者他都会高看一眼。 于是,穷奇用了一点手腕把娰抓回崇山,当然,也顺手捡起了她的龙珠。他跟娰打了个赌:若文曲星君毁掉龙珠,穷奇就助他重回九重天;若文曲星君没有毁掉龙珠,穷奇就给娰找一个能在最短时间内再炼出龙珠的修行所在。 时限是五年,并且他打开了崇山的结界,也就是说,是人间的五年。 “若是我自己毁掉龙珠呢?”有龙首玉的龙,自然不会在乎龙珠。再有娰母亲是凡人,她原本的龙珠并不能炼到至纯之境,这也是后来多年她修为不得更上一层楼的缘故。 “哟,还真是不怕死的丫头……”穷奇嘴角的笑让他愈发不像生翼的猛虎,倒更像是信子探到了猎物气息后,从洞里扭着腰出来的毒蛇,“用自己的命换他重回九重天继续作逍遥神仙,你图什么?” “报恩。”娰没跟穷奇提起龙首玉的事。 从龙族至今,她才是第四条有龙首玉的龙,所以大多数活物都以为龙首玉也只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连很多神仙都不知“龙珠”与“龙首玉”的区别。 说白了,就跟九尾狐的尾巴一样,二者只要有一个,就能保老龙的神元和性命。 穷奇先是简单地“哦”了一声,随之而后的便是冷笑。关于龙首玉,自然不是她不提他就不知道,只不过龙首玉这样的东西,对他来说实在毫无用处。 “你这有没有……干净的水?”娰实在受不了,这崇山中四面凶煞,八方魑魅,草木花石都是咒怨凝成的,要命的是那根定山柱——那人变成柱子以前就厌恶“丑八怪”,如今更是恨不得将这里的一切都剥皮削骨。 “那老得不长叶的娑树边的枯井下面,接着罗刹国,罗刹国的王宫里有至清池。” 应着魅影的话,穷奇突然来了兴致,对娰道:“你若敢去,我也助他重回九重天。如何?” “我怎么知道你们没骗我?”娰在这实在无法调息,说话略带颤音。 素来听说罗刹国中险象环生,因此也是神仙妖魔修炼的极佳场所,当年的武曲星君就是在那里练就一身本事的。 但罗刹国到底险恶成什么样,没有人乐意提起,好像关于那里的记忆本身就够恐怖了,另外就是…… 罗刹国的王宫里几时来的至清池? 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天上地下能称得上“至清”二字的水,大概只有九天银河弱水了。 “睚眦君跟老凤凰打得地暗天昏,弱水入尘,化作至清池。”一旁的小鬼像是看透了娰的疑问,或是见穷奇对娰有那么几分兴趣,遂耐着性子向她解释。 『四十一』 “你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有什么值得我诓你的?” “那些凡人有什么值得你图谋的,你不照样要让凡间大乱吗……若非九洲之内万物有灵,岂不是早就成了冰天雪地了?” 穷奇听过娰的话,放声大笑起来。诚然,极北之地冰天雪地草木不生是他的手笔,当年也是为此被囚于石碑之中。 凶煞厉鬼都愣住了,琢磨着娰怎么敢这么跟穷奇说话——想来也对,谁让人家投胎投得好,托生作了囚牛的女儿呢!还不说祖龙作为祖父对这个孙女如何,单是她那八个叔叔…… 算了算了,惹不起。穷奇大概真不怕,但那些小鬼可是不寒而栗。 娰撇了撇嘴,完全不想费神去琢磨穷奇是出于怎样的念头放过自己,总之她不喜欢现在这个地方,只是未免有些疑问:“既可通罗刹国,你们为什么还在崇山里待着?” “那地方只能……女人去。” “我记得武曲星君是男人。” “所以他才能成武曲星君。” 娰“嗯”了一声,爪子玩着尾巴——她已经没那个精神维持人形了,死虽不至于,但难受是真的。 “娰卿敢不敢去?” “罗刹国里有什么,能让穷奇君念念不忘?” 娰可不相信穷奇让她罗刹国只是因为一时兴起或良心发现,即便是不能让她死在崇山,也不用费这么大周折。 “都说娰卿聪明,果然令尊教导有方。那罗刹国没有男人,万物繁衍生息都靠一条从王城中流出来的河,罗刹国人称之为毗摩……” “那条河即是所谓元阳江,罗刹国即是阿修罗城。娰卿嫌崇山水不干净,恐怕去了那,也未必就干净……” “那罗刹国里有美女,珍禽异宝,但这都是凡人的,对咱们来说,要紧的是……” “阿修罗王。”不等那些小鬼继续给娰介绍下去,穷奇已经说了答案,“我要他的舌尖血。” “丧心病狂。”娰听了穷奇这话,只以这四个字作评价, 书上说:阿修罗王舌尖血,一滴江河逆流草木皆枯四季失序,再滴禽兽相残哀鸿遍野尸骨成山,三滴昼夜紊乱阴阳失衡日月无光。 就是,没人见过真正的阿修罗王长啥样——见过的都没回来,连根头发都碰不到的人,更别提取他的舌尖血了。 穷奇抿着嘴,饶有兴致地看着娰点了点头,“丧心病狂”四个字对他来说可是天大的称赞,恨不能立刻找百十号篆刻手艺过关的鬼在崇山柱上刻下来流传后世。 “我不会去弄那东西的。”娰说着,就在完全显出真身的那一刻,一道金光刺向了她的龙珠。 龙珠毁,结界生,众鬼并不能知晓其中道理,穷奇却看得分明:龙珠碎片受瀛藤指引,将文曲星君的神元护送上了九重天。 仗着有龙首玉就自毁龙珠,连穷奇都不禁咋舌。而因崇山结界被穷奇解开,在文曲星君重返九重天时,嘲风已经发现了崇山不对劲。 就在众鬼们还没从那根直上九霄的金光柱在一瞬间被抽空的场面中清醒过来时,那原本蜿蜒在柱上的金鬃缥鳞的青爪巨龙(娰的真身)的龙身正急剧下落。 一众凶恶煞厉见着娰的周身神力失控,她的身躯砸下来时颇有一种要将整个崇山打得灰飞烟灭的意思。 这时,不只是那些鬼厉要反抗,穷奇当然也要出手阻止:总不能让娰砸了自己的老巢。他就算只是被囚禁在这,但娰又不可能砸得断她爹立在这的崇山柱,更何况这些鬼煞听命于穷奇,他也得有些担当才是。 但穷奇这一出手,就百口难辩了。 睚眦赶到现场时,正见穷奇对娰动手,再仔细一看,娰的龙珠已毁。 睚眦当即就怒了,诛神剑刚出剑鞘,光芒之中已有些许刚炼出形状的妖鬼消失了。 睚眦勇猛,又有诛神剑在手,但伤势未愈,再加上崇山本就是一座戾气满贯的山,在那的鬼无不是盼着倾覆人间的恶厉——没有主场优势,也没有帮手。天知道睚眦为什么动作总是迅速得不像话,与穷奇及其手下大战三日,娰的其他几个叔叔还没到——大概是因为结界打开,这里的时间是以人间的速度流转。 总之,睚眦拉着娰就往娑树旁的枯井里跳了下去。罗刹国,阿修罗城他可是没少来过,最近因为人间的贡品不足,到得更勤快些,无聊时闲逛才发现了有一处通道是连着崇山的,不曾想还有这挡作用。 一个山洞里,睚眦正挡在娰与那群红发绿眼黑身的罗刹男之间,鲜血顺着手臂洗过剑锋。 确切地说,睚眦不是为了保护娰,而是为了看护好结界免得一众罗刹男发疯跑了。毕竟,乍来了个雌性,他们的恐惧溢于言表。 传说罗刹国没有男人,主要是因为在这里男的都不是“人”,而是菜,传说吃了罗刹男人的肉,不只人能永葆青春,还能让妖魔仙神鬼怪修为大增。 在罗刹国内,那些王公贵族们家里养一院子男人,就和九洲之内的百姓家养了一窝猪羊差不多。至于差在哪里,不便多说。 娰也不知道自己被灌了些什么东西,总之醒过来的时候,山洞里还有些骷髅。 “二……叔……” “哼,还知道醒。”睚眦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衣裳上的血渍并来不及清洁,但他的表情毫不轻松,“龙骨招魂,龙珠相护,那臭小子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 “嗯……他豁出命救了我好多次……二叔,不是你教我……”娰坐起身来,见睚眦满脸怒气,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却不敢正视睚眦的眼睛,只是提起鼻子这么一闻,“什么味道?” 她问的当然不是血腥味或者罗刹国男人的残骸腐烂后发出来的味道。睚眦摇了摇头,他什么也没闻到。 娰起手剑指,向山洞深处一指,金光过处,一只长得像凤凰的庞然大物发出了凄惨的叫声。它的羽毛颜色纷繁,并且身子左右的颜色完全不一样,被光这么一照,就似将朝阳与晚霞各裁下了最绚烂的那部分披在身上一般。 就在睚眦和娰看见它的时候,这家伙正啄食着一个罗刹男的头——它要吃那罗刹男的脑子。 娰怔住了,那罗刹男颅骨开花的情形好像刺激到了她某根神经,让她只能呆呆地盯着那只大鸟。睚眦也愣了,心说怪道后来这几次来罗刹男都少些,原本以为是结界或山洞里的机关出了问题,没想到是来了这么个玩意……可它,是怎么进来的? “二叔,这是……你的新宠物?” “我没想过养这么个玩意。”睚眦深吸了一口气,随手扯下了衣襟的一角向大鸟一扔,嘴里念了个诀,巴掌点大小的碎布顷刻之间就变成了一张巨网,把大鸟给捕了。 “等等!”娰赶忙出声,她知道,按照睚眦的秉性,接下来这只大鸟就该被两棵树架到凤凰涅槃之处上去了,然后过个几天,它就会变成一只熟透了的烤鸟,“二叔,你何必跟个鸟过不去……它……” “它偷了我,的,下,酒,菜。” 娰向睚眦眨了眨眼,又转头看向了那只鸟,又道:“二叔,它还是挺好看的。要不,你就当那几个下酒菜……被我吃了?” “娰,你是不是被你爹给教傻了?”不提吃这事还罢了,一提到吃这回事,睚眦更来气,“你都干了点什么你不知道吗,还当被你吃了……这些时日少的人牲要都给你吃了,你该去重新开天辟地了!知道吗!” 睚眦恨铁不成钢啊,心说这要是自己的女儿,高低得把她吊在天柱上,让她反思个三五百年。 “二叔,你看它这羽毛颜色这么好看,你老人家就高抬……” “谁老?啊?娰,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娰心说我今天怎么回事,哪壶不开提哪壶,只得悻悻地闭嘴,眼睁睁地睚眦手一挥就把那只大鸟收走了。 “好了,毛扒下来,一根都不少全给你。”睚眦有些无奈,谁让囚牛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别说是一只鸟的羽毛,就是天上的星星她不也想摘就摘了吗,“你打算去哪修炼,别怪我没提醒你,龙珠的事要是让你爹知道……” “我爹要是知道,又得把我关进琴房两三万年了。”娰撇了撇嘴,每次出点什么事她都得被迫进琴房待一段时日,因为爹说弹琴是修身养性的不二法门,她想了想,遂开了口道,“我就在这吧,打开结界听听罗刹国的事,过些日子再回去,总比天天琢磨碰上四凶怎么办的好。” 睚眦心说这遭你把屎盆子扣在了穷奇头上,指不定他要做什么来报复,不过四凶厉鬼都不敢入阿修罗城,就让你呆在这也好让大家都省心,遂点头应道:“也行,回头我再给你抓点罗刹男扔进来。” 娰还来不及把阻止的话说出来,睚眦一转身就已经没影了。 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罢了,眼下还是修为要紧。没有龙珠的娰尽管还能靠龙首玉维系生命,但谁都不会喜欢血液一直向上涌的感觉,便也顾不得什么不能急于求成之类的教导了。 『四十二』 娰把山洞里的结界与人间的江河湖海相连,在山洞里静静地修炼,数十年于天上而言也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顺便还能听听罗刹国的奇闻异事,岂不是一举两得。 “小丫头,原来你跑到这来了。”约摸着五十年后,一道紫色的光从天空中划过,来到山洞门口变成了一个人影,文曲星君的声音传入了娰的耳朵, 怎么哪都有他? 娰听着声,收了神功,站起身走到洞口,见文曲星君端着他九重天神君的架子,高傲地站在这。 要不是因为早知道这山洞是穷奇拿来藏下酒菜的地方,娰真要怀疑自己到了九重天的天权宫里——文曲星君这分明就是把“本君到了,你该出来迎接”当神符贴在了脸上。 “怎的,不认识我了?”见娰出来,文曲星君收了手上折扇,要说原本还担心她会不会生命垂危,但见得娰保持人身,还有精神走出来,暗自放心了很多。 娰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你化成灰我也认识”,但开口时觉得这话恐怕带着诅咒,便只问:“神君找我?” 文曲星君点了点头,他不仅找她,还找得很辛苦:“要不是老君神机妙算,让我往东边来,我还真找不到你。” “罗刹国美人众多,神君不去温柔富贵乡里安眠,站在山洞外面做什么?”娰说着,转身就引文曲星君往里走,这山洞里已被定了五颗夜明珠,并不存在看不见这一说。 文曲星君走了进来,见娰坐下,他自己却仍站着,心里暗道:断龙骨,自毁龙珠,即便还有龙首玉保命但至少也丢了半条命,休养疗伤就挑这么个地方,她该不会真打算入轮回去修行吧? 娰见文曲星君还站着,便直道:“这儿没桌椅,也没蒲团,神君将就一下吧。” 文曲星君笑了一下,看着娰的眼睛,只说了三个字:“不将就。” 娰皱了皱眉,仔细地上下打量了文曲星君一番,心说你是偷错了太上老君的葫芦吃错了药,还是见了姻缘司里的月老用红线织毛衣犯病红了眼,专程来找茬添乱的吗,遂应道:“神君,这只是个山洞,不是天权宫。你不愿将就,那还是别在这待着了。” 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说到底有这一遭,自己欠他的也已经还清了,可不想再跟九重天的神仙有什么交集了。 “你我有一世之约,娰卿忘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 “龙首玉,龙骨与龙珠,难道不是?” “你早就知道那是我的龙首玉?”娰皱起了眉。 文曲星君点了点头:“飞升后有了神识,就知道了。” 他自从那次碰了四凶碑受无妄之灾,但得龙首玉庇佑,又历九次轮回,经囚牛与负屃指点,随仓颉学习,修炼千年才得飞升,又钻研万年才成为天权宫正位神君,换来九重天上她巡音而往。 不过,她不知道这些。 娰愣愣地“哼”了一声,再看文曲星君时,目光里露出些许不屑来。 她只知道,上次排《封神榜》时,不少文神都盯着天权宫的主位,而他就是凭一支玉笔簪令众文神甘拜下风。 世人皆知玉笔簪是文曲星君的贴身之宝,能书古今事,绘天地景,与文曲星君本身没多大关系,而是因为那本身就是块龙首玉。 “生气了?” 娰不想搭理他,也懒得再纠结于“他怎么能用龙首玉与那群文神较劲”,毕竟都是几万年前的老黄历了,更何况人家现在也算德行配位,又是跟自己关联不大的事,不想再问了。 文曲星君见娰不说话,笑着上前去到了她身侧,俯下身子半跪着抬手去为她整理凌乱的发丝,然后从怀里取出一支骨簪,流苏上追着细碎的亮晶晶的东西。 他为她簪好头发:“这些东西,你怎么都这么轻易送人?” “人间一趟回来,神君这盘发的手艺,可是精进了不少。” 文曲星君先是一怔,继而微微侧目看向一本正经的娰,不由得笑出声来。 娰心说他别是在龙珠里被困傻了,自己说的话哪里好笑了? “你为什么提减少人牲的事?”见娰看着自己,仿佛下一秒就会脱口而出一句“去找老君给你弄点仙丹治治病”,文曲星君敛了笑意,说着话,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葫芦样的瓶子递到娰面前,见她不动,解释道,“老君让我给你带来的。” 娰只“哦”了一声,把仙丹拿过去,拔开了葫芦塞,一下把仙丹全都倒进了嘴里,不似在吃仙丹,倒像是在吃花生米。 文曲星君只看着她,等她把仙丹吃了,又念诀取来了酒葫芦:“要不要来点?” “神君,拿忘忧之境的酒给我,你还真好意思。” “既给了我,便是我的。” 娰对他翻了个白眼,把手里空空如也的葫芦一收,伸手要去拿他手上的酒葫芦,却被文曲星君抓住了手。 “你怎么敢自毁龙珠的?” “龙珠与龙首玉,有一个就够保命了。每次排《封神榜》九重天都十分重视,我不想让他们总有借口干预四海八荒的事。”娰说着,甩了甩手。 从文曲星君手上拿过酒葫芦打开,两口酒下肚,倒真让她气色好了些。 她说的是真话,无论这次文曲星君是否还能稳坐天权宫主位宝座,九重天都不会对四凶现世坐视不理。 四裔四柱镇四凶,这事自四凶碑时起就是龙族在负责,真要这么算起账来,谁知道那些别有用心的神仙会不会说娰与四凶串通一气。 文曲星君点了点头,没再继续纠结于此,环顾四周,山洞里还有未消散的血腥味,但他甚至连骨头都没看见。 “别找了,都吃了。”娰淡然道。 文曲星君点了点头,笑道:“你不是反对人牲吗?” “这里是罗刹国。” “那你还让我去温柔乡,莫不是真打算用命去把我抢回来?” 娰只继续喝酒,完全不理会文曲星君这话。心说既知道罗刹国的厉害,你怎么还不赶紧走。 文曲星君念诀扬袖,把第一琴交到了娰手上,而后就站起了身:“文王痛子,加少宫弦;武王伐纣,加少商弦。” “不错,琴该有七弦的。”娰见到琴时,便收敛了些喝酒的动作,须知这琴要是出了事,她这条命都搭上也不够修的。 琴为情之所托,当然该有七弦,与七情相合。只不过喜怒哀惧爱恶欲,融琴入曲又是另一番感慨。 娰起手弄弦,弹起那曲《烈祖》,琴音到最后一章“来假来飨,降福无疆。顾予烝尝,汤孙之将”时,她仿佛亲眼见了那一晚—— 子受自焚摘星楼,星月齐现,火光映得半边天色都红得发烫。 朝歌城外,武王大军不曾歇息,甲胄加身,像九重天派遣的神兵一样。 “后悔吗?”曲终,娰仿佛还在那摘星楼的火海之中,喃喃着问子受是否后悔作了那听信谗言,渎神杀亲的昏君。 文曲星君在一旁沉默。 没有人回应娰的问题。 等到娰收回手,拂袖收了琴,文曲星君才开了口:“听说罗刹女王初登大宝,就身染重病,国中已挂出了求贤榜,娰卿可要去看看?” “新王即位根基不稳,正是佐政大臣弄权的好时候,不是国师就是宰相,有什么好看的。”娰说着,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裳,往洞中的石壁上一靠,听见有悉悉邃邃的声音,继而金光如箭射向那声音的源头。 这么多天了,娰以为老鼠会聪明地告诉子孙后代不要靠近这里,没想到还有送命来的。 血腥味浓了几分,娰舔了舔嘴角的血,然后动了动手指,清理了一下山洞里的味道——虽然这洞里的血腥味一直就没淡过,但新鲜的血腥味会惹来很多麻烦。 见文曲星君神色如常,娰再饮一口酒,看向他轻笑了一声:“你不怕?” “你肯用自己的命换我的,我为什么要怕你?” “我能护你飞升九重天,也能令你永远被困在阿修罗城,你真的不怕?” “你也在这,不是吗?” 娰又是一笑,突然皱了皱眉头,站起身子向外走了几步,来到刚才老鼠活动的地方,嘀咕道:“好像每次老鼠都跑到这来,藏着什么东西?” “怎么了?”文曲星君跟了过来,正见娰念诀,手指指向地面。 娰还没来得及答话,但金光刺入石头的裂缝中后,底下传来了让人忍不住想靠近的香甜气味伴随着什么东西颤动的细微的声响。 “小心!”她奋力将文曲星君一推,自己化作金光向那裂缝底下一刺。 文曲星君未曾设防,娰推他那一把分明还用了诀,他直接就到了云端。文曲星君不敢拨开缭绕的云雾再看那山洞,已不是山洞了。 他着急也无用,娰皱眉仔细辨认气味和声音时他什么都没闻到、什么也没听见,而现在他若冲下去,就算有迷谷藤在手,只怕也找不到娰钻进去的缝隙到底是哪一个。 『四十四』 山洞之下是一片火海,在火海中心的巨大石台上,有一只一只大鸟。 那鸟鹰爪蝎尾,长着鸟的翅膀。除了头上的毛发是白色以外,翅膀上羽毛一半蓝绿一半红黄,颇似将雨过天霁的霓虹披在了身上。 娰皱了皱眉,她只能从这羽毛特点上大概知道这是比翼鸟后裔的一种,至于具体杂了多少别的东西,实在是看不出来。 “谁把你锁在这的?”这儿太热了,娰只想趁它还没想把自己抓去吃了先问点有用的东西。 但这鸟一开口,声音就跟房子垮塌了房梁砸在地上似的,嘴里还射出毒针,娰赶紧左右躲闪,继而转头看向它吐出的毒针所刺的方向。 一面镜子里,困着一条大鱼。大鱼身上长着豹子的斑点,本该长鳍的地方,长了一双巨大的蝴蝶翅膀。 这俩是什么东西!娰突然觉得,自己刚才应该把文曲星君一起拽下来。 毒针没能打到镜子上,而是在距离镜子三寸的地方落了下来,整齐得像精心摆放的一样。 当娰看向镜子时,那鱼开口说话了,它的嘴开合了无数次,声音却是从鸟嘴里传出的。 只可惜娰一个字也听不懂。 这不是头一次了,别说是说话,就连文字都不太一样。那倒也无所谓,本方守护神听得懂认得明白就行了。 到现在,她只能飘在半空中感受这大蒸笼,所幸石头还有裂缝,否则这跟烤炉也差不多了。 娰盯着鱼的嘴看了好一会,才勉强读懂了它想说什么——毕竟它还是条鱼。 “我凭什么相信你?”娰心说这镜子古怪极了,被关在里面的东西一定非同小可,它三言两语就想骗我把它放出来,当我是傻子吗? 只是,这里实在太热了,于是娰随手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心里念诀,一股水流就从她的手臂上萦绕上了指尖,而后结成了冰。 勉勉强强,这样能凉快一点。 但她是凉快了,那边的鸟开始发疯了。 大鸟厉声尖叫,像极了把匕首扎进石缝的声音,不仅惹得地下的火把整座山都烧得快要沸腾,还有千万毒针齐发而至。 娰下意识向后了一些,但还来不及做别的动作,她就被那镜子吸了进去。 从沸腾的岩浆边乍来了这冰天雪地处,眼前是珊瑚树的凋敝,耳畔是天外惊雷的绽放。 娰只觉整个身体都要炸了,根本来不及仔细辨认这满地无蕊梅化作的晶莹的尘与泥。 运功调息了一会,娰才平静了下来。环顾四周,这哪里有什么鸟什么鱼,这镜子后面分明是另一个天地。 难道是阿修罗城? 娰心里这么想着,可若自己真误打误撞地进了阿修罗城,也不该只是这样吧? 她不敢轻易去踩那所谓的地面,遂只飘在空中试探着向前。愈往前去愈冷,好像她走进的不是山洞下面的镜子,倒是经穷奇蹂躏后的北方。 不知道走了多久,总算是见到了阳光,但这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不过总算是能看见天了。 可天是血腥的红,云是骷髅的白,连风都是腐臭的。 娰待不下去了,直抬手从发间拔下骨钗,念了个诀,一阵金光来到了文曲星君身侧。 “还好你还在这。”见着文曲星君那一刻,她松了口气。 文曲星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由得皱起了眉:“你这是……打哪出来?” “我也不知道那下面是什么地方……冰火两重天,不是人呆的地方。”娰嘟囔着。 “你看看你的手。” “啊?”娰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臂上的确有一块被火灼伤的地方,但她麻木了一般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好像那个地方原就应该有一团火,“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刚碰到什么东西了?” 娰照实说着,抬手先把骨簪收了,头发散了就散了吧,她每次自己盘发都实在惨不忍睹,也懒得动那个手了,遂只引着手臂上的那根冰藤点向被灼伤的地方,却不见被灼烧的地方的痕迹消去分毫。 “你说什么!” “不就一只喷针鸟和一条蝶翅鱼吗,多大点……事。” 娰话还没说完,手已经被文曲星君拉了过去,他另一手上拿着一把戒尺似的东西,却是在割娰被灼伤处的肌肤。 “疼疼疼……” “现在知道疼了?”文曲星君说着,手上的动作可不敢有任何差池,直道拔出了那根刺入娰手臂的针,他才放松了下来,“亏得你吃了不少仙丹,不然这会你该去找孟婆了。” “孟婆汤我又不是没喝过,那熬汤的水还是遗渊和却池的。”娰说着,见文曲星君替自己包扎伤口,她便安静了下来。 “拿来。” “什么?” “你打算散着头发入罗刹国?” “我去罗刹国干什么?”娰心说山洞毁了,我那几颗夜明珠碎得可惜,这会她大略能受得住汪底的力量,正想着去求祖龙帮忙弄颗新龙珠,这些天吃了不少罗刹男,哪想去罗刹国凑热闹。 “姑奶奶,你碰上的那只鸟叫愎,镜中的鱼叫违,都是罗刹国的守护神。” “既是守护神,哪能被锁在那个山洞下面?”刚问完这句话,娰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直道,“不对啊,我记得白泽说起过,罗刹国的守护神叫牠,牛角马面獠牙长鼻,牛肚马蹄,是麒麟一族诸多分支里难得一见的……” 文曲星君只是看着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娰说到这,头顶炸了个雷一般清醒过来,支支吾吾地说道:“牠……最怕比翼鸟……” 文曲星君这才点了点头。 “这儿离西海挺近的吧?” 文曲星君听着娰说起“西海”,不自觉沉下了脸,应声道:“挺远的。” “东海?” “也不太近。你想要什么?” “我得先把龙珠炼好了才有力气去赚功德,不是吗?” 文曲星君咬了咬嘴唇,心说自己想到哪去了,但话已经说出口,也来不及吞回去,便知道:“去了罗刹王宫,未必就没地方给你修炼。” 娰把簪子塞给文曲星君,趁着他给自己梳头这会琢磨了一下,道:“先去东海。” “嗯?” “对付老凤凰家的晚辈,当然是弓箭最管用。”娰说着,一转身就向东海去了。 “来者何人!” “你祖宗。” “年纪不大,怎么牙尖嘴利……” “真论起辈分来,你这小夜叉恐怕不一定能排上号。” “出什么事了?”可巧,这会敖丙正路过。 “三太子。” 说话间,文曲星君也到了:“三太子。” “哟,文曲星君,稀客啊!” “如何认得他,却不认得我?”娰有几分不高兴,直向敖丙说道,“去把你爹叫出来!” 敖丙愣了一瞬,将娰打量了一番,又转向巡海夜叉,最后看了看文曲星君。 文曲星君点了点头,直道:“娰卿是来向龙王借东西的。” “娰卿?”敖丙心说这么多年可算见了真人,不过这姑娘看上去也太小了点,也不管别的,先给人家行礼赔罪,然后引着他们入了龙宫,等娰在龙王宝座上坐稳了,敖丙才开口,“晚辈眼拙不识尊容,还请……” 巡海夜叉在一旁很是尴尬,看着龙王宝座上那个自称是自己祖宗的姑娘,心说还能再给一次机会让他认祖宗吗,毕竟那是祖龙的亲孙女。 “别来这套,我找敖广。” “娰卿,父王去北海赴宴去了。” “罢了,我只是在罗刹国闲得无聊,随便给我找一套弓箭就行。”娰说着,向龙王宝座上一靠,算是把事情交代下去了。 然后,敖丙就命人把东海里所有的弓箭都扛了出来,供娰挑选。 娰才没那个耐性听他和文曲星君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哪张弓是黄帝和蚩尤大战时用过的,哪张弓又是汤猎花狐时用过的…… “走了。”娰将弓往身上一背,箭囊往腰间一挂,就离开了。 难得误打误撞碰上赚功德的好事,娰可不想在东海多耽搁。来到了罗刹国国都上空,拨开云雾向下一看。 凡高门大户的门外,几乎一左一右都有牠的雕像,但凡人选择性忽略的是,牠的鼻子上总有被鸟啄过的痕迹。 “牠的命门就在鼻子上,愎也太狠了些。” “不是愎,是违。”文曲星君说着,从怀里取出镜听,递到了娰面前,“违靠牠的眼泪汲取其体内修为,愎只是帮手而已。” 娰半信半疑地把镜听接了过来,沉默地看着里面愎违惑牠的情景,问道:“所以神君只是顺便来给我送点仙丹?” “我得还七万功德,否则令尊不会放过我的。” “我爹才不管这种小事。”娰说着,将镜听还给文曲星君,摇身一变,成了罗刹女的装束:月白色半臂贴身的上衣袖口缀着赤金文锦边,龙纹臂环映着日光,青色裙子随风飘起露到大腿。 “神君,借你的笔一用。” “嗯?” “我…听不懂他们说话啊……” 文曲星君忙别过了脸,带着些许慌乱地从袖子里拿出笔来,要为她点眉心智,但手却顿了顿。 『四十五』 娰的眉心,的确不能点东西—— 凤首沾露日无光,龙面染墨水作桑。 枯藤若绊麒麟爪,朱砂为虫龟寿疆。 “喏。”娰把自己的左手抬了起来,直道,“点在手臂上吧!” 文曲星君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娰的玉臂上,竟突然有些不愿动手了。 “好了。” “你不去?” “这是罗刹国,我去容易没命。” “也对,别的男子若一去不回大略是被吃了,神君你嘛……”娰轻笑了一声,啧了两下嘴,如水的眸子里映着文曲星君的模样,言语里透着些可惜,“谁要你长了一副俊俏模样呢!” “小丫头你胡说什么呢?” “神君,又不是头一次,你还脸红什么?”娰说完,只一挥手,便入了人间的罗刹国都。 罗刹女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貌美:吹弹可破的肌肤在明媚的衣衫衬托之下显得愈发白皙,一时间“婀娜多姿”“风情万种”“不可方物”之类的词,都显得黯然失色。 朱唇微启的娇声笑语中,擦肩而过的女人身上的铃铛声响,引起了娰的注意。她虽认不出那是个什么东西,但也能辨认出此物绝非凡俗之物,但就在她集中精神追着听见铃铛响起第三声时,只觉神魂颠倒,似要被引往三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所有的一切,在铃铛响到第三声时,便停了下来。 娰突然觉得自己撞到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却见眼前什么也没有。 是结界吗? 娰看了看周围,这根本不是什么罗刹国都,分明是另一个世界。她掐指算了算,仍是九洲之内,却已是近万年以后的天地了。 太阳,还是那个太阳。 云,还是那些云。 能纵横古今的铃铛,只有三个:一为白泽项上招灵珠,二是蚩尤腕上铁利石,三是山鬼腰上女萝坠。 白泽向来行踪不定,除了偶尔跟嘲风讨论些奇闻异事,也没见他跟别人闹出什么幺蛾子;听说五百年前被始麒麟带去了什么山,好像要重铸裂穹刃,应该没工夫来人间闹腾。 蚩尤自打败给炎、黄联部后,就带着八十一个兄弟钻进了西南的山水之中。睚眦多次拜访讨教,也算与他们相交一场,但蚩尤及其族人像是没了争心,又或是体会到了和平日子的美好,总之就只愿守着巉岩空山而不愿再出来。想来就算他到现在还活着,那铃铛要么入了坟,要么就在睚眦手上。 睚眦…… 难道那女人是! 娰心里不禁欣慰了几分,心说睚眦总算离娶亲不远了。 但才想到这她又觉不太对,睚眦若真要下聘或送个定情信物,以他的性子,要么是送刀剑匕首,要么就是把逆鳞拔下来,断没有把蚩尤遗物转赠他人来表真心的道理。 看来,得在这个世界里找到带着那个铃铛的女人,才能知道…… “江岚!你怎么跑到这来了?”一个女孩突然冲到了娰身边,拉住了她的胳膊。 江岚?谁啊? “快快快,电影要开始了!” 电影?什么东西?打仗吗? “你是什么人?”娰赶紧抽回了手,双掌立起,十分警惕地看着面前这个似乎和自己很熟的凡人:她的头发是卷的,穿的裙子只到膝盖上方,鞋子……这是个什么鞋子? “你是不是今天没吃药啊,赶紧走了!” 娰正在琢磨“我是不是可以用法力把她弄走”,就又听见了铃铛的声音。 第一声—— 娰循声望去,看见一个黑发女孩的背影,头发将她的衣裳挡住了。娰正准备仔细看看她身上的其他特征,但路上来往的还有很多人,被遮了个明白。 第二声—— 仿佛此时娰已不在街市之中,而是到了山野之内,随着铃铛声传到耳边的尽是风吹叶摇,男女嬉笑,眼前只剩下一片云缭雾绕。 娰挥了挥手,发现自己回到了忘忧之境。她深吸了一口气,心里不禁骂道谁这么不长眼拿个铃铛逗我玩。 “娰卿?” “寒和。”娰与寒和点头示意,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打扮还是罗刹女子的样子。 “你这是?” “那铃铛声好像能勾魂……不对啊,这才第二声……”娰才说到这,又听见了第三声—— “小丫头?” “神君?我们这是……在哪?” “你怎么了?”文曲星君忍俊不禁,无奈道,“你该不是喝醉了吧,这是天权宫。” “我不是在罗刹国吗?”娰懵得厉害,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哦,看来你还记得。”文曲星君摇了摇头。他这话里话外,分明说的是“看来你还有救”。 娰转动眸子思索片刻,道:“是山鬼的铃铛,对吧?” “嗯,不错。” “山鬼在南,怎么会去罗刹国?” 文曲星君向左边墙上挂着的画指了指,娰顺势转头看去。那正是山鬼的画像:画中女子骑在赤豹上,青丝如瀑,身姿妩媚,眉梢眼角尽是风情。 娰咬了咬嘴唇,没说话。 “违与山鬼有一世纠缠,所以……” 文曲星君还没来得及再说下去,娰没兴致再欣赏画卷,不悦地道:“所以你把我哄去罗刹国里,就为了这幅画?” “当然不是,愎和违都不是寻常的神兽,身上妖气太重……” “神君是在九重天待太久了,忘了修炼法门了。”娰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想起什么来,又道,“山鬼与违是怎么回事,牠的销声匿迹与她有关?” “差不多。”文曲星君说着,走到了画像前,伸手从画中的山鬼所披的女萝上取下了铃铛,而后递到了娰跟前,“是这个铃铛,对吧?” “画像还能这么用?”娰接过铃铛,随口问他。 “天权宫的书画,都可以。” 娰点了点头,看向文曲星君的座位边上那个篓,里面放了两三个卷轴:“那岂不是只要写几个字,就可以拿到想要的东西?” “大概吧。” “那跟强盗有什么区别?”娰说着,心中念诀,手上打了个响指,变成了与画中相同的山鬼模样,“神君,您还是安静在天权宫里待着的好,可别回头回不来了。” “你这样干什么去?”文曲星君忙阻止娰起身的动作,盯着她的那双眼睛好像在说“你不能这样出去”。 “去找违,了了他的心愿,然后让他和愎一起受死啊!”不只是大小周天诸神有各自所守护的势力范围,神兽的领地更是不容侵犯的。 就好比九洲之内由王封的诸侯要守好自己的土地和臣民,一旦侵犯了别国,是可以多方共讨的。 “不妥。” “奇怪了,叫我去罗刹国的是你,有什么不妥的?” “你现在这个模样,不妥。” 娰有几分不高兴,起身颔首低眉地看了看自己的装束,再靠近了文曲星君,冷冷地说道:“神君不就喜欢这个样子吗?” 文曲星君茫然地眨了眨眼,与娰对视时顺手把她拉进了怀里,令她变回原本的人形后,修长的手指撩了一下她的头发:“我又不是违,怎么会喜欢山鬼?” “哼。”娰向他的胸膛上轻轻地推了一把,顺着脖子的轮廓勾起了他的下巴,头略往前一探,正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神君这天权宫里,到底有多少美人的画像,不妨都拿来,我们一起欣赏一下?” 文曲星君轻笑了一声,道:“我画的倒有一幅,小丫头想看吗?” 娰收了手,念诀便向着罗刹国出发了。 罗刹国都,娰在一处没什么人的地方现了形,然后去揭了那为女王治病的皇榜。 卫兵把她请进了王宫,在给女王诊断以前,娰少不得要被那些白来岁的白发小女娃考两句医术药理。 本着我是神我说了算的专家心态,秉持胡说八道就是王道的原则,娰杜撰了许多奇怪的药方和丹药的名称,大不了把这个女王治死了,自己多跑一趟阎王殿替她续命还魂。 向女王的寝宫走去时,娰留心了一下这王宫里造的景——不是她有意找茬,作为一条龙,她一眼就发现了宫中的假山和井、池实在是古怪极了。 因自己走在其中,娰一时还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只觉得越往里走就愈发觉得胸闷,好像有巨石要把她整个压下去一样。 这是个什么宫殿,别说是人,就是神仙也在这住不长久啊! “姐姐,宫中各处景致……是何人设计?” “五六十年前,国中天灾不止,来了一位自称丹锱的仙人,向先王提议改造宫殿。说来也奇了,接下来这些年,再没闹过什么灾。” 娰微笑着点头,飞快地在脑海里搜寻起“丹锱”这个名字,却毫无印象,遂只得心中念诀,手指比划着将消息传至白泽处。这种事,也只有白泽能帮上忙了。 来到寝宫门前,娰停下了脚步。哪里有人住这种地方的,娰皱紧了眉。 “姜姑娘?” “此处真是女王寝宫?” “是的。” 娰点了点头,抬眼看着这座 笑容不由得僵硬了几分。这哪里是寝宫,这楼建得跟棺材似的,那屋顶上的板颇有盖不住的感觉。 『四十六』 比起九洲境内的王宫里尽是各处纳贡的奇珍异宝,就连诸侯府上也是恨不得把日月星辰都收回来……罗刹国这王宫,未免显得有些寒酸,而且还十分不吉利。 走进寝宫,娰更难受了。 阳光从窗外照进屋子,另一边排列整齐的无头人偶身上穿着女王最常穿的七套礼服。 女王躺在床上,安详得很,说不清是睡着了还是已经死了。 娰把手抬到腹部,捻指运功。青天白日,却连这寝殿的屋子里连光都是阴冷的。她走到女王床边后,再定睛去看那穿着礼服的无头偶,却惊觉他们脚边都有散落的纸钱,而那衣服的纹章所现,从躺在床上的人的视角看过去,正是一张巨大的索命符。 索命符…… 娰皱起眉头略作思忖,心说这罗刹女王的身上应该还有相关的东西,遂伸手去准备给女王诊脉,却在她的手刚碰到女王的腕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并非鸟爪的尖细,亦不似被什么东西缠绕着越锁越紧,而像是有什么东西让她无法呼吸。 娰凝神在心中念诀将这无形的束缚挣脱,环顾四周却什么也没看见。 “姜姑娘?” “没事。”娰不愿与凡人解释蹊跷之处,只若无其事装模作样地给女王诊脉。 她哪会什么诊脉,不过那冰冷的触感的确让人心头一震。 “姜姑娘,女王陛下……” 娰收回手,看向说话的那个女人,应道:“女王陛下的病已入膏肓,非神不能救。不知离王宫最近的神庙……” 这本是娰为了查明白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胡诌的,可那个女人却告诉她“之前有好几个岐黄术士也是这么说的,但他们一听神庙在西南阴翳之地,就打了退堂鼓。” 好家伙,罗刹国都的西南阴翳之地,那结界岂不是直通酆都鬼城吗? 凡人说那里是阴翳之地,只因那里枯木成林,整个林子里唯一活着的就是生长在树根旁的红色的花。 娰“嗯”了一声,表示除非借女王銮驾拜阴翳之地的神,否则女王将永久沉睡,直至三千年后才有可能醒过来。 那女人说借女王銮驾是大事,她做不得主,需要王公大臣们细细商量。 娰笑着点了点头,任那女人离开女王寝宫去向王公大臣们“商量”。至于娰自己,当然是赶紧逃离了王宫。 无论是华夏还是番邦,王的銮驾仪仗出行可都是国家大事,怎么可能借给旁人,更何况还是借给外族。 再有,且不论用人间的规矩来,罗刹国的僭越之罪该当如何,假借一国之王的銮驾去祀神,这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天神“你不配得我国供奉”吗? 渎神,无论是在华夏九洲还是他国,可都不是小罪。 为了敬神,他们当然不介意换一个国王——现任女王没得救了,不知道有多少王公大臣心中窃喜,开始盘算自己的小九九了。 娰心说接下来穷奇会很乐意在这里看凡人们你争我夺地快乐谋朝篡位,睚眦对战事更是十分关心,两个老家伙再碰面指不定会闹处什么大事,这样的是非之地,她打算先溜为敬。 离开王宫,娰就向西南方向去了。 不就是阴翳之地吗,酆都鬼城娰又不是没去过。另外,她记着《忘忧录》上草木篇章还说,阴翳之地的红花取其花叶同茎者,可治世间疾苦。若真能找到这东西,说不定新龙珠也不用再辛苦炼了。 “娰卿?” “白泽!”正在往西南方向去的途中,娰就碰上了匆匆赶来的白泽,“这还是罗刹国范围,你怎么来了?” “我还想问你,怎么会插手罗刹国的事?” “我……我是从崇山的枯井里到的罗刹国的。”娰支支吾吾地说着,她不想再把睚眦和文曲星君牵涉进来,赚功德也好重炼龙珠也罢,说到底是她自己的事,“白泽,愎和违是什么来头,连牠的地盘都……” “牠这一支的先祖死在比翼鸟的爪下,愎是比翼鸟和蝎王的孩子跟……”白泽说到这,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跟你三叔家的不知道哪代生的。” “那……违又是个什么东西?” “嗯……这……是你九叔家的后代,具体的你还是得问问你那两个叔叔。” “感情这俩东西还是我自家人,可怎么他们叫唤我都听不懂?”娰眨了眨眼,想起什么一般,“对了,还有,那大铜镜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启的镜子,后来传到了桀手上,就不知所踪了。” “好家伙,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会在罗刹国境内?” “你真以为九洲只有那点地方啊?” 娰一时语塞,想起在山洞里的情形,又道:“那冰火两重天之间只靠镜子阻隔,还真是……” “你进入炎凉夕?”白泽紧张了起来。 “炎凉夕?”娰张了张嘴,没再出声。 “你都看见了什么?” 既然那是炎凉夕,里面怎么会是冰天雪地的,娰略作思索,掐指算了算才继续说道:“赤帝与白帝终有一战,这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三千年之内吧,老冤家了。” “走吧,我们去酆都看看。” “你真要去鬼城?” “嗯。” “罗刹国的烂摊子你不管了?” “找不到女王的魂魄,难道我在这给她守灵?” 白泽啼笑皆非,只得一路跟着娰,盼着她别再惹出别的事来。 他们一路向西南方向去,果然,枯木旁的红色花朵过分显眼。 “这花还真是长了一路。”娰极目望去,红色的花几乎是伴随着枯木林中的小路一直蔓延到看不见的远方。 “彼岸花引人入彼岸,自然是要长一路的。” “花开不见叶,叶生便无花……看来是真的。” “花叶同根不同茎,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怎么个例外?”娰等的就是白泽这句话。 白泽笑了笑,应道:“在阿修罗王手里。” 娰抿了抿嘴,心说当我没问。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直到娰听见枯木林深处隐约传来阵阵低吼声。 “什么声音?”娰转头循声望去。 白泽眨了眨眼——他还没听见。 “去看看吧。”娰倒是什么都不怕。 反正,有白泽这么个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鼻祖在,的确没什么可怕的。 枯木林深处的一片焦土上,土地龟裂处长出长而粗的铁链,在八条铁链交集处束缚着什么东西。 略走得近些,才发现是一面鼓。 “这鼓……”娰头皮有些发麻。 “人皮为面,虎头缀其身。”相比之下,白泽的确冷静多了。 西南地界,人皮鼓并不稀奇,但能用虎头来装饰鼓身的并不常见。更何况,还有八条铁链…… “别动。” “不解开吗?这下面……” “下面是当地人给阿修罗王的贡品。” 娰不太自然地点了点头,然后乖乖地收回了准备去拉开铁链的手。 的确,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即便知道这鼓下面就是无数的毒物和上百个活人,也不能动。 人牲的事已经让九洲之内的神仙都对她十分不满,如今来罗刹国只为重修龙珠还功德,可不能再惹出是非来。 毕竟这种时候,要是再把阿修罗王惹恼了,届时原本对新封神榜有意见的家伙们再跳出来闹一场,神界有个什么动静,可就不是几千年不安生的事了。 自家的事,还是关上门解决的好。 “白泽,人们拜神,不就是要求平安吗?” “你说的那是多少年前的人了?”白泽失笑道。 娰对“人”的记忆并不清晰,可他们的确是盼着平安活着,神农氏尝百草后再加个“有好收成”。说到底,人的愿望不就是衣能蔽体食可果腹,再多有些同族好抢粮食和水吗? “现在的人啊,求着高官厚禄,讨着丝帛兽骨……”白泽轻叹了口气,“你在朝歌的时候没见过那这家伙吗,他们自己都不认为人命要紧,偏你还琢磨着减少人牲,难处这么大动静。” “我……”娰本来想反驳,却又无从开口。 其实自恃尊贵,便认为奴隶命贱如草芥的王公贵族,又岂只在朝歌? “后世如何看子受?” “宠奸信佞,偏袒妖妃。” “妖妃?”娰有些不高兴。 “说的是那花狐狸。”白泽如是说道。 娰“哼”了一声,心中暗骂道:不愧是九重天粉饰的史册,还知道柿子挑软的捏。 没再说其他,两人离开了上供的现场,往酆都的方向去了。 沿着开了彼岸花的路一直向前,来到了忘川河畔。 “除了极清极静,和水面有点雾,好像和寻常的河流没什么不同。”娰看了看这条河,如是说道。 她对水的感觉当然不会错,不过多有传闻说忘川河水是集怨气戾气最重之处,平常时候都透着阴森的幽绿,每到七月半时颜色更是如中了剧毒人的血一样呈褐色。 “这完全不像传说里的忘川河。” “传说没有错,他们看到的是结界。” “干嘛把结界弄成那个样子?” 『四十七』 “不做得渗人一点,那些凡人是不会被吓住的。” “又不会有人能活着回去,你吓他们有什么用。”娰随口说道。 白泽笑了笑,跟上娰的脚步,过了忘川河去,前面的云雾之后,是古藤与毒蛇的天地。 “娰卿,不能再往前了。” “难道白泽你还要现去买半斤雄黄?” “那倒不用。”白泽玩笑着摇了摇头,顿了顿才继续道,“你确定找女王的魂魄,要往那边走?” “按照王宫里布的阵法来看,应该是那个方向。” 白泽点了点头,没说话。 “有什么就说。” “那边,是你三叔的祭台。” “什么?”娰整个人不太好。 “所以……” 娰抿了抿嘴,心里念诀一转身,便往附近最高的山顶上的塔顶来了。 “三叔。” “嗯?”嘲风的雕像正在塔尖享受着风云变幻和万千景色,听见娰叫他,神魂才到了这,“怎么了,满脸不高兴?” “愎和违的事,你早就知道?”娰当然是满脸不高兴,她好不容易有一次想去人间赚功德,这第一站就捅了自家人的祭台,像什么样子。 “娰,你是什么身份,他们各凭本事抢地盘这点小事,怎么你也要掺和?” “罗刹国女王都丢了半条命了,这是小事吗?”娰无奈道。 “哪个凡人不死,多大点事。” 嘲风已经见惯了生死,王侯将相又如何,在他们眼里与沙漠里的一粒沙子差不多——差距只在于他们比奴隶的味道好一点,毕竟养尊处优,细皮嫩肉。 “你在罗刹国吃男人不好吗,怎么就看上女王了?” “都是人,他们供什么我收下就是了。”对于这个问题,嘲风倒是比娰看得透彻太多。 娰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说说看,你在罗刹国都见了些什么。” “索命阵法也是你教给他们的?” “什么东西?”嘲风有些茫然。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 上供嘛,都供上了王,其中当然有些别的问题。 “三叔,你确定不去看看?”娰趁机开了口。 嘲风只应了一声“走吧”,于是塔上就只剩下了雕像。 娰自然是念诀跟了过来,嘲风的这个祭台,大概是这世上最靠近酆都的祭台了。 “白泽?” “嘲风君。” “白泽你还在这啊!我还以为你……” “罗刹国女王的魂魄已经找到了,不过……” 看着白泽欲言又止的样子,娰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 “朏朏,听墙角多没意思!” 朏朏轻笑了一声,款步走了进来,在姒身侧随意坐下,抬手为她理了理金色的头发:“你真打算在这陪我三千年?” 朏朏,一直生活在霍山里的家伙。他那温柔如水的眸子和总是微微上扬的嘴角,一副风流少年郎的模样,这家伙已经九万岁。孩子都有一打了。 “嘁,谁说是来陪你了?”姒说着,随手向桌上一扫,把琴收走的同时,桌上出现了一壶酒和两个酒杯,“你先尝尝。” “我还以为你前些天开玩笑来着。”朏朏说着,抬手理了理衣袖,拿了酒壶先给娰的杯子里倒满,“令尊真舍得让你自己出来吗,不出几日就该渡天劫了吧?” “天劫?”姒眨了眨眼,她完全把这事给忘了——她三万岁跃龙门化作行龙,而后被父亲带入洞府,关进琴房,八千年一次的天劫都是父亲帮忙渡的。 如今七万岁,这第五次天劫…… 可她才刚从父亲那出来,还信誓旦旦地承诺这次至少要自己修行三千年,才不要再去找父亲或者叔叔们求庇护,就又该天劫了。 娰傻了眼,这会要是跑回去……别的倒也罢了,要是被七叔狴犴知道,又得跟她说什么“言必信行必果”的大道理了。 “姒,你这次该是什么劫?” “啊……我……”姒张了张嘴,没说下去。 其他龙族的天劫不是土劫就是火劫,但姒的天劫,居然是雷劫。对其他的龙来说,九道天雷而已,小意思,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跟她换。 可是,姒的生身母亲是个人啊!她那小身板,修炼这些年,能撑到第五道天雷就不错了! “姒?你说不说?”朏朏一副你别想瞒着我的表情,骨节分明的手拿起两个倒满了酒的酒杯轻轻一碰,递了一个到姒面前,“嗯?” “啊……我……我说……”姒接过了其中一个酒杯,将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还撅了噘嘴,“雷劫啊……我之前最多就受五道天雷,父亲和叔叔们都护着我……” “哦?你还能受得住五道天雷?”就在这会,门口走走进来一个一身黑衣的少年。他眉目间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张扬,黑色的袍子上赤金锦文点缀得恰到好处。 “萦,我哪有那么差!”姒说着,杏眼圆睁狠狠地瞪了一眼萦的同时,头上缥色的龙角便现了形,“还有几个月,我努努力,应该能活下来。” 萦只是笑了笑,走到了姒和朏朏之间停下,他甚至不看朏朏一眼。 朏朏抿了抿嘴,伸手拿了自己的酒杯,便起身向姒告辞。 “朏朏,这会就要走啊?” 朏朏没再多话,只是微笑着向姒示意后便离开了。 “琴也听了,酒也喝了,话也说了,姒,你还要他留在这作甚?”萦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一把将姒拉进了怀里,另一手顺着她的脖子一点点往下探,“我不过去了云外镜海几年,你就这么不安分?” “萦,你这话说错了人,我为什么需要安分?”姒笑了笑,“你不赶紧娶个相夫教子的正妻,总来逗我作甚?” “你嫁给我,不就好了?”萦头上的龙角与身上的鳞都渐渐开始现形,他的气息呼在姒耳后根的位置,温热缠绵着,像要唤醒什么。 姒没说话,心说谁要去替你管教儿女。只是她很清楚,自己和萦一样都在慢慢现出原形。 他们自然不能在这木屋里翻云覆雨,只见一青一金两道光冲入云霄,紧接着,便是风起云涌,雨落山林月初升。 “姒,越来越不乖了。” “我用不着取悦你。” 月色下,清泉石上,姒趴在萦的怀里,萦的手搂着她的腰。衣衫并不整齐,藏在下裳里的两条尾巴还纠缠着不肯分开。 “你为什么不肯嫁给我?” “嫁人生子有什么好,我母亲不就是个例子?”姒说着,便准备起身。 萦没有拦她,只是在姒收起尾巴变回人形整理衣服时,淡然道:“父亲给我说亲事了。” “嗯,我听说了,西山草木之主的掌上明珠,配得上你。”姒随口说着,抬眼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姒,我不会娶她,我……” 姒站起身时冷笑了一下,转身俯视着萦:“别说什么要娶我的话,我不会嫁给你的。” 说完,姒一转身,就消失在了林中。 神兽,终究还是兽,更何况龙族本身就是成不成亲生不生子的不要紧,快乐就完事——从祖龙那里起,就是如此。 回到木屋里,姒见桌上的酒仍放在原位,便索性独自喝了起来。 “天劫将至,你还有这旖旎心事?”次日午后, “不喝酒难道喝你的血吗,” “姒,你真打算在这山里开个酒馆?” “有问题吗?” “没,没问题。就是,你把桐木琴的面板拆下来作桌面,令尊会不会不高兴?” “萦,我们说道理,这琴是被你扔进虿园的,要是不拆了作桌子,它恐怕现在连面板都不剩了!” 看着姒忙着擦桌子,根本没闲心看自己一眼,萦不由得感到后怕——要不是那天自家儿子偷了姒的琴弦一路乱跑,他也不至于扛着琴一路追进虿园去。 姒的父亲,囚牛,在知道自己女儿拆了那床三千年的琴作桌子以后,却显得异常平静。大概,是在听说姒打算开酒馆而不是重新修一座琴房时,他就不想再管她了。 “你开酒馆,也不在门口挂个招牌,或者撑个旗?”外面又进来一个少年,不过和从头黑到脚的萦不一样,他这一身是青黑色的,“姒姐姐……” 萦一听这话就开了口:“小蝠青,叫谁姐姐呢,没大没小!” “萦君,您……怎么也在这?”青的曾外祖母与萦的母亲有八竿子兴许能打着的亲戚关系,不过太远了,所以他是绝对不会乖乖地按照辈分叫萦一声叔祖父的。 至于姒,按照辈分,萦至少是她的曾孙辈——不过他俩年纪相仿,从来以名相称。 姒随手一挥,亲力亲为也就是个体验,能用法力做的事当然要选择轻松一点。她转头向青应道:“八叔说晚些时候给我送个招牌来,反正要明天才开张,不急这两三个时辰。” “你俩磨蹭什么呢!”姒抱着朏朏款步走进小木屋,见仪狄和杜康两个小童坐在向后院去的门槛上,略显嫌弃地问道。 姒和父亲囚牛说自己想在忘忧之境里找个合适的地方练琴。囚牛见姒既乐意入忘忧之境,索性让她研习忘忧之力。 有琴音,有书,自然还得有酒才行。 所以,姒就把琴房里外里隔开,还专程把仪狄和杜康这两个家伙挖了出来,让他们去后院酿酒。 『四十八』- 从罗刹王宫往九重天上来,娰也不管其他,径直向天权宫去了。 文曲星君正埋头看着文书,娰跟着仙童进了正殿,他才抬起了头:“娰卿今儿怎么有空到这来了?” “神君借我的手为九重天办事,可真是好计策。”娰往文曲星君案边一坐,满脸的不高兴。 她就是再不谙世事,这点东西还是能看明白的。就连桀都不会轻易处置愎和违,也难怪牠被放逐也没闹出什么动静。此番若不是罗刹国女王出了事,恐怕九重天还找不到借口来查。 他们查归查,可偏龙族和麒麟族的事又不该他们九重天说三道四,一直拖下去又怕被阿修罗王占了上风,那太上老君最是个会算计的家伙,天知道是不是从娰被穷奇带走就是被设计好的。 “难道那事儿不该管吗?”文曲星君正了颜色,言语之间是无法掩饰的不悦,带着九重天上神官特有的傲气,直看得叫人想揍他,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偏要这样算计?”娰说着,把案边香炉一掀,燃着的香料洒在了一旁还没干的画像上。 这画的是…… 比干之妻,妫陈氏? “神君还真是长情。”娰冷冷地说道。 文曲星君只是无奈地笑着摇头,没做什么解释。 娰见他不说话,便起身离去了, “神君怎么不跟她说,一切都是为了替姑娘报恩呢?” “等事情都解决了再告诉她吧,这会我说什么,她都不会信的。”文曲星君说着,抬手拂袖,令那幅画和香炉都复原,才又猛地想起什么一般,“她刚有没有被烫到?” “应该是没有。” 没有才怪! “姑娘回来了!” “别叫唤了!嘶……” “仪狄!快,拿水来!” 娰看着自己手腕上被灼伤的地方,心说自己怎么抬手就碰上了那香炉,这也太倒霉了些! 真真是不走运时喝个凉水都塞牙——从去人间开始,就没好事! 罢了,以后还是安安静静地在这喝酒弹琴来得自在。 “娰?你回来了!” “萦,你眼睛又不是摆设,我不就在这吗!” “我听说……你不是去罗刹国了吗?那女王怎么样了?” “你听谁说的?” “你三叔跟我父亲的,我还琢磨你今儿没回来,我帮你看看场子呢!” 娰白了他一眼,心说想白喝酒就直说,还看场子,我一不是要招摇撞骗的怕人来揭了老底,二开的不是武馆三天两头有人来闹事,找借口也找个像样的吧? —— 环堵萧然的阳水边,我正念着咒语把化蛇重新束缚在水底——这家伙总喜欢带着阳水到处乱跑,短短不到五十年的时间,这家伙不知道在人间造了多少孽。 “姒,你能不能少操点闲心,再这么下去,你什么时候能跃得过龙门?”萦听说姒又因为插手人间的事被天庭那些蠢货训话,赶紧找了过来,“如今春分登云秋分潜渊,呼风布雨的差事都交给小辈们了,令尊大人怎么也由着你……” “起开!”我把化蛇处理完了,才有功夫来跟萦说话,“把你家那几个看好了,不赶紧迎娶正妻替你管家,还一天到晚有空说我操闲心。” “我见得多了,也就没什么热乎劲了。我爹也不着急。用我爹的话说,我只要别找个凡人……”说到这,萦赶紧闭了嘴。 我倒是没觉得有什么。 一来,从祖父那里起就是结不结婚的不要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快乐就完事。 二来,凡人一生不过百年,真像爹娘那样几十年以后只剩下无尽的孤独终老,还不如从头到尾一个人潇洒自在。 “对了,听我爹说你最近总待在霍山里,那山上有什么好宝贝?” “有种叫鬼草的草,爹说九重天上那群无聊的人最喜欢了,所以……” “三天以后九重天的宴会是吧?”萦总算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事。 我点了点头,便和他并肩走着。 九重天的宴会有什么值得记住的,要紧的是八叔负屃说过,宴会时他要去天权宫! 想起第一次去九重天参加宴会,因为祖父已经不理会这些事了,而爹到了那只对乐器感兴趣,我就只能一直跟着二叔睚眦。 仙娥们歌舞助兴,对我这见惯了花舞听惯了鸟吟的人,实在没什么吸引力。所以我就跟二叔念叨了一声,然后趁人不注意走出了凌霄宝殿。 刚见过了夜幕银河,我继续往前走,听见远处飘来的雅致琴音,便完全忘了要回凌霄宝殿的事。 “小丫头,你不能进去!”刚要走进一个院子,就被一左一右两个守卫拦住了。 “我两万岁了,你才小呢!”他们不给我好脸色,我自然也不用对他们客气,祖父一直说仙界的规矩多,我看他们一点规矩都没有,就开口向里面质问道,“九重天的待客之道,就是把人拒之门外吗?” 琴声停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男人:峨冠将黑发高束,面若美玉,剑眉如墨,星目间留着几分不染尘埃的凌云意。 他蹲下身子,任锦绣华袍叠在脚边的云上,看着我笑了笑:“在下只是没想到,凌霄宝殿的正席都留不住的宾客,居然到了我这里。” “宴席无聊,歌舞沾了助酒兴的刻意,便有了脂粉气。”我想了想宴会上的情形,不觉撇了撇嘴,“我只是听见琴声过来的,你既不弹琴了,我就走了。” “你,回得去吗?” “所以你是因为找不到路才没去凌霄殿吗?”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心说这人白长了一副聪明样,然后把迷谷藤镯送给他当作见面礼。 顺便,我变小了身子坐在他的肩膀上,让这个不知名的小仙带我回去。 直到我和他一起回了凌霄宝殿才知道,自己走到了天权宫,那个家伙是文曲星。 八叔从来跟他关系很好,为这事没少念叨我。倒是二叔 “朏朏,听墙角多没意思!” 朏朏轻笑了一声,款步走了进来,在姒身侧随意坐下,抬手为她理了理金色的头发:“你真打算在这陪我三千年?” 朏朏,一直生活在霍山里的家伙。他那温柔如水的眸子和总是微微上扬的嘴角,一副风流少年郎的模样,这家伙已经九万岁。孩子都有一打了。 “嘁,谁说是来陪你了?”姒说着,随手向桌上一扫,把琴收走的同时,桌上出现了一壶酒和两个酒杯,“你先尝尝。” “我还以为你前些天开玩笑来着。”朏朏说着,抬手理了理衣袖,拿了酒壶先给娰的杯子里倒满,“令尊真舍得让你自己出来吗,不出几日就该渡天劫了吧?” “天劫?”姒眨了眨眼,她完全把这事给忘了——她三万岁跃龙门化作行龙,而后被父亲带入洞府,关进琴房,八千年一次的天劫都是父亲帮忙渡的。 如今七万岁,这第五次天劫…… 可她才刚从父亲那出来,还信誓旦旦地承诺这次至少要自己修行三千年,才不要再去找父亲或者叔叔们求庇护,就又该天劫了。 娰傻了眼,这会要是跑回去……别的倒也罢了,要是被七叔狴犴知道,又得跟她说什么“言必信行必果”的大道理了。 “姒,你这次该是什么劫?” “啊……我……”姒张了张嘴,没说下去。 其他龙族的天劫不是土劫就是火劫,但姒的天劫,居然是雷劫。对其他的龙来说,九道天雷而已,小意思,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跟她换。 可是,姒的生身母亲是个人啊!她那小身板,修炼这些年,能撑到第五道天雷就不错了! “姒?你说不说?”朏朏一副你别想瞒着我的表情,骨节分明的手拿起两个倒满了酒的酒杯轻轻一碰,递了一个到姒面前,“嗯?” “啊……我……我说……”姒接过了其中一个酒杯,将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还撅了噘嘴,“雷劫啊……我之前最多就受五道天雷,父亲和叔叔们都护着我……” “哦?你还能受得住五道天雷?”就在这会,门口走走进来一个一身黑衣的少年。他眉目间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张扬,黑色的袍子上赤金锦文点缀得恰到好处。 “萦,我哪有那么差!”姒说着,杏眼圆睁狠狠地瞪了一眼萦的同时,头上缥色的龙角便现了形,“还有几个月,我努努力,应该能活下来。” 萦只是笑了笑,走到了姒和朏朏之间停下,他甚至不看朏朏一眼。 朏朏抿了抿嘴,伸手拿了自己的酒杯,便起身向姒告辞。 “朏朏,这会就要走啊?” 朏朏没再多话,只是微笑着向姒示意后便离开了。 “琴也听了,酒也喝了,话也说了,姒,你还要他留在这作甚?”萦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一把将姒拉进了怀里,另一手顺着她的脖子一点点往下探,“我不过去了云外镜海几年,你就这么不安分?” “萦,你这话说错了人,我为什么需要安分?”姒笑了笑,“你不赶紧娶个相夫教子的正妻,总来逗我作甚?” “你嫁给我,不就好了?”萦头上的龙角与身上的鳞都渐渐开始现形,他的气息呼在姒耳后根的位置,温热缠绵着,像要唤醒什么。 『四十九』 小童拿了酒往外送,姒来到琴前坐下。 “哼,这样的地方,能有什么好酒!” 小童听过这话,有些不悦,便把那酒往桌上一放就退了回来,向着姒便道:“姑娘,这人……” 姒先抬眼示意小童不必再说下去,继而冷笑了一声,心道:这人但凡有些脑子,也不至于到这地步。 待的外头那人饮了两口酒,便又开了口说道:“店家既有如此好酒,为何只在这样的地方?” 姒便是许久不弹琴,只应声道:“阁下有酒可喝便是,问旁的做什么?” “哼,你这姑娘好大的架子!” “汝南袁家四世三公,奴家可不敢跟您摆架子。”姒没好气地回应道。 四世三公,是了,他当然是骄傲的。那年大将军何进请董卓入京,众人辞官而去,他因难舍家族骄傲留了下来。 后来,何进遭害,朝中敢于直言之忠臣都死于非命。他率本部人马退至渤海,命人送信与司徒王允,要里应外合共讨国贼。 没想到,七星宝刀削铁如泥,十八路诸侯高举义旗,却都不及一女子的温柔刀催人性命。 那些年里,他纵弟令孙策先锋失利,不与接济使得曹操败兵而回,尊出身至于养虎为患,甚至因不善用人至于乌巢被劫,最终兵败身死,落得个儿子相争、北方一统,所尊之主却是他人的下场。 关中义士何其之多,若能善用何来曹操后世之威? 奉衣带诏讨贼之有名之师,终于都付予他人。 “姑娘,知道的不少。”那人又饮了一口酒,意味深长地说道。 姒只是一笑,起手弄弦弹起一曲《东风残》。 细雨潜夜物正润,花鸟向阳争。 满园光景自销魂,儿郎铁骨铮。 抛却玉暖软香沉,凌云壮志生。 奈何不知应识人,千红不解春。 少年白发鬓上增,眉间存残纹。 狼籍旧枝残阳横,刀剑作回声。 “不知阁下,可还有些旁的故事?”姒一曲终了,心知那人听得入神,也不在乎他乐不乐意,只如此问道。 只听他“哼”了一声,又道:“你再弹一曲好听的来。” 姒冷笑了一声,便起身直往后院去,还不忘嘱咐小童一句:“让他喝完了赶紧走。” 小童闻言笑道:“从没见过姑娘对谁这么不耐烦。” 姒白了那小童一眼,便转身往后院去了,屏息凝神随风而去,再现身时便是在江风之中了。 姒往下看了看,心中直道:这个穷奇,当真是发了善心。 按时辰算来,这一战就该是赤壁之战了。姒想了想,便起身隐入云端,只拨开云雾淡然看着人间。 此时正值隆冬,西北风正盛,寻常人绝不敢定火攻之策。 不过,周郎竟连东风都算准了。 既有东风之便,姒如是想着,便念诀取来了琴,起手将《东风劲》弹起。 顺天而已,不过令东风再大些,只要不至于让曹魏全军覆没,不让曹操丧命,姒就算不得违背了天命。 隆冬之时东南风大作,这一晚,江上火光冲天,却不是亭台楼阁上的烛光照佳人,而是实实在在,属于刀枪剑戟的火海。 “赤壁之火与阿房宫之火,哪个更好看?” “九叔?”姒一曲已毕,听得有人说话便先将琴收了去,才转头来看向蚣蝮,叫了这么一声,略顿了顿又道,“你怎么在这?” 蚣蝮笑了笑,应道:“这话该我问你。” 姒听过了这话,直撇了撇嘴,转头看向人间,心里直骂自己:这可是江上,蚣蝮不在这在哪?倒是若被他知道自己要来插手凡人命数,只怕少不得去背两天龟壳。 “臭丫头,那是你能惦记的?”蚣蝮见姒不说话,只是看向那船上的人,开口教训道。 姒闻言一愣,转头来看向蚣蝮,没好气地应道:“九叔想哪去了?” 蚣蝮摇了摇头,故作姿态地叹了一口气,便才开口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来找他好几次了。” 姒深吸了一口气,蚣蝮一向喜欢玩笑,不过自己这会却着实没有兴致同他说笑。 数十年光景,于他们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对人来说可就是一生。 赤壁之战结束后,周郎率人往南郡去,与曹仁对峙。这在姒他们看来不过是闲来无聊的一则小故事,在人间已经过了许久。 “九叔,我来寻《长河吟》,你不许乱说!” “好好好,你忙你的去,我回去了。” 姒刚“嗯”了一声,便见蚣蝮转身离去,该是径直回了江中了。姒也不再多留,念诀拿了琴来,便向南郡去了。 稳坐云端,姒等着双方交战。等到双方约定之时,周郎出战,曹仁手下一人挽弓射箭,那剪上剧毒自然逃不过姒的眼睛。 姒正想出手阻拦,在念诀施法时却迟疑了。天命,不可违…… 思前想后,姒便倚风来到南郡军营之西的山中——若所感不差,此间必有神农氏后人来到。 纵然周郎此番在劫难逃,但也不能即刻赴死。眼下看来唯有寻到此人,才能有拖延毒性发作之法。 西山深处,草木掩映之中,流岚萦绕之处的清泉之后,姒循着神力所在寻来。 “姒卿?”刚到了这,姒就听得一个声音。 “榆罔君亲到,看来我不必再多说什么了。”姒见到榆罔,恭恭敬敬行过礼,松了一口气似的说道。 榆罔点头示意姒不必多礼,继而开口道:“以吾姓交王佐,姒卿……” 姒听得这话,连忙开口应道:“姒知错,请榆罔君恕罪。” 榆罔并不理会姒这般说法,又道:“增东风之势,助其破北来之军,姒卿难道……” 姒连忙将头低得更深,只开口应道:“榆罔君恕罪,我只是……” “吾本无责怪之意,姒卿既是受人之托,便该忠人之事。然不可逆天改命,今已全姒卿,亦备好所需,切莫再生他念。” “多谢榆罔君。”姒正说着这话,再抬起头来时便见自己已在山脚,手中已拿好了不知何时取来的药。 “忠人之事”、“切莫再生他念”,这两句告诫仍在耳畔,姒便已转身往军营那边去了。 “军营重地……” “我为故友之约而来,劳望代为通禀。” “姑娘找谁?” 姒刚想说周瑜姓名,转念一想,此时周瑜重伤,若说是为他来难免为人疑心,略作思索正要作答,见得军营中走出来一人。“你不会真要去吧?”等得穷奇离去,睚眦连忙向姒郑重其事地问道。 姒微微蹙眉,终是开口说道:“既然前辈已说了,我……” “逆天改命会受反噬,可不是玩笑。”睚眦一点也不放心:自己这个侄女从小到大就被关在琴房,别说是人间,就连同族的门她都不见认得齐全。 姒只得先左右看了看,才略带不好意思地向睚眦开口说道:“七叔,你先带我回去再说吧。” 睚眦叹了一口气,摇头应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一旁走了几步,继而凝神于风中遁形。再回到忘忧之境,两人便来到了木屋中。 姒一挥手,先修复了断弦,继而又请睚眦随意坐下,让小童给睚眦奉上酒和点心,自己才坐到琴前来起弦一曲《文王操》。 一曲已毕,睚眦恍若还在梦中——那年睚眦向周文王荐姜尚,待武王伐纣成功后,彰睚眦辅周有恩,不仅为他正名,还令造兵器时都雕刻上了他的模样。那时的睚眦,何等风光。 “七叔?”姒轻声唤道。 睚眦亦只是会心一笑,叔侄又说几句话后,睚眦便离开了。 姒见得睚眦离开,才琢磨起穷奇所说之事,便起身往后院走来。 “姑娘。” 姒向两个小童示意之后,便闭目凝神遁形而去,再睁眼时已在风中见了人间景色。 “姒,你还挺听话的。”姒刚到了人间,就听得耳边穷奇的声音响起。 穷奇能这么自在传音,看来自己到的这个年分并不安稳。姒心里如是想着,便在这空中停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乱世中人,原来是这样——背井离乡,妻离子散,流离失所…… 这些姒当然是第一次看见,心中恻隐之心一动,再想到要杀人,却是有些不忍了。又想了想七叔的性命,姒深吸了一口气,稳了心绪——穷奇既然要自己杀一个惊世之才,所谓“时势造英雄”,到了乱世,也是正好。 “穷奇眼中,什么样的人才称得上惊世之才?” “姒,你往远些地方看。” 姒听得穷奇这话,便口中念诀飞身入云后,再扬起衣袖将云雾拨开,只见有一人羽扇纶巾,春风得意气度翩翩,腰间宝剑,胯下白马四蹄矫健,身旁随侍扛着金镗,当是儒将典范。 见得那人下马,又与友人一同入了一家酒馆,姒便御风而往,从无人之处现形后,念诀拿了琴来,亦迈步向那酒馆里去。 “这位姑娘,您这是?” 姒才进了酒馆,被那伙计上下打量得有些失措。她抱着琴的手略紧了紧,抬眼时便见方才在云端时见的那人,便只看着那人不说话。 “公瑾,你们认识?”一旁有人约是注意到了有人往这边看,便开口提醒道。 姒一听了这称号,心头一惊——穷奇要自己杀的人,竟是他? 『五十』 随风遁形来到了一处并无人迹的高山之巅显形之时,姒只觉疲惫,便靠在那怪石上调息。 温润清风拂面,云雾之中走出一个衣着虽不华丽却十分考究的男人,他见了姒在此调息,便停下了脚步,免得扰了她的心绪。 姒知道有人来,便收了身上功力,抬眼见得嘲风,连忙起身相迎:“八叔。” “姒卿怎么到我这来了?”嘲风浅笑着问道。 姒一愣,她只不过是算得文曲星君转世之身这些日子会到西境来,怎么会到了嘲风的瑶碧山来? 见得姒并不说话,嘲风也只是一笑,继而说道:“既然来了,我带你逛逛。” 姒只点了点头。自己这个八叔,从来只喜欢凌云之巅,若非那轩辕之台已名花有主,他只怕要日日夜夜守在那。 瑶碧山,的确是通天地之山峰,传说这是盘古之骨化作的天地之柱,又有人说这山下至十八层地狱,上到九重天。 不过,传说而已,听听就好。毕竟这要是真的,那厉鬼岂不是都能爬到天上去? “没想到这些日子,姒卿长进不小。”嘲风一路带着姒四处观望,所言之物姒都能对答如流,故有这么一句夸奖。 姒只是笑着回应道:“万物皆有定数,这些日子在忘忧,见了不少东西。” 嘲风只是轻笑,并不言其他。 不多时,有鸾鸟口衔琅玕枝向姒而来。姒不明所以,嘲风示意她只管收下。 “八叔,这……” 嘲风不等姒继续问下去,只是笑着轻声说道:“你这一身冥界之气,如何去得人间?” 姒先是一愣,又向嘲风撒娇般笑了笑,再低头看向手上拿的琅玕枝。 姒到底是囚牛与凡人所生,难怪方才她觉疲惫,原来是身上沾染了冥界之气。 姒还来不及太多反应,便见嘲风广袖一扬而作法。顿时,姒感觉到有一股力量自掌中而来,便是贯通血脉,由经脉之间生出一股暖意。 等得此事已毕,姒向嘲风拱手行礼道谢。 “那件事,你不必担心。”嘲风说到这微微一顿,他知道姒对周瑜之事心中不好受,便宽慰道,“万物有定数,记得要顺应而为就是了。” 姒低下了头,只应道:“八叔,我……” 嘲风似乎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姒先是入穷奇之境,又去阴曹地府,这会还得一刻不停地奔走,真不知道自己这大哥让她掌管忘忧之境时在想什么。 不过,嘲风这个作叔叔的,也只能到这了。 在姒再次拜谢时,嘲风已随风遁形离去了。 姒又在山中四处转悠了许久,此间山水正好,又有鸟兽为伴,她自然有些舍不得走了。 可眼看着天光将坠,姒只掐指算了时辰,便连忙凝神念诀,直向人间而去。 姒只在风中看着人世间,听得远处有飞禽走兽往来之声,她便循声而去。 苍木怪石,山涧流水,这天地精华,万物灵气,当真是付予了锦绣山河。 立于青山之巅,耳畔是流水潺音,姒见了天边飞鸿白鹭,又听着草木掩映的野径中走兽的喘息。 姒显出身形,便是转念时身上金光现出,一众野兽约都有所感应,便是前来朝拜一般倾巢而来。 姒一念起,便是这山中光芒万丈,花鸟虫鱼,怪石泉水,甚至一草一木都在此时有了灵气。 也就在此时,正有一队人马正往山中前来。姒听得马蹄声渐渐近了,其中还夹杂着些许杀气,便飞身而起,挥手扬袖,这是在示意各路飞禽走兽不必前来。 算来,天下仍不太平。如此世道,蝼蚁偷生,草木精灵更是终日惶惶。 只是,姒总觉得,来人中有一人,气息十分熟悉。 莫非文曲星君,就在他们之中? 姒如是想着,便径直在山中查看。 前来游玩的,是曹植和他的一众好友。 传说这曹植曹子健,为天纵奇才,十岁时便诵读天下文章,更是有“言为论,笔落即文章”的佳话。 后世书中有人说:“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健独占八斗”。 不过,这仪容服饰、车驾仪仗之类与人说道的表面文章,曹植可从来不在乎。 且看这来的一众人,也没人会对这位曹植公子作什么奉承,一路且说且笑,竟是纵情狂歌而来。 “难道这杀气不是源于他们?”姒分明方才觉察到有人来时感觉到杀意,看着人渐渐近了,可是马蹄轻快,狂歌恣意,好似并无杀心? 姒飞身念诀来到云端,拨开云雾俯身往下一看,却是在半山腰中,有一众人马已先做了埋伏。 杀气熏天,凡人或有感觉不到的,可姒却是看得清楚。 眼看着曹植等人渐渐近了,姒仍只在云端。 那是仅用了一年时间就平定西部,名震天下的临淄侯,自然不会是这么轻易被人暗害的。 不过,那些早已埋伏好的人,似乎还有另一个办法——此间草木葳蕤,他们早已备好了引火之物。 曹植等人纵有武功,但终究人力上差些,再有那四面草木,便是以为插翅难飞。 姒看在眼里,只冷“哼”了一声,便是飞升而上以便施法。 就在姒覆手之间,天边风起云动,不多时,大雨已至。 刺杀曹植之人本以为胜券在握,谁曾想功亏一篑。曹植等人感念上天好生之德,便将贼人捉拿。 姒见如此,便收了法术,自己也往较低处来看了看人间——雨过天晴,青山依旧,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事,她便回身往山中怪石清泉那边去。 一众人马欲要离开,曹植仰首往天边看去,恍惚之间似见得云雾之中有一女子,云淡风轻地拂袖而去。 他略作思索,便令众人先回去,自己仍旧往山中去。 众人知道曹植心性,也不作他言,更有此间贼人要拉回去审讯也不好再多耽搁。曹植遂往山中前行,众人半道折返而归。 姒自然是仍在山中,不过听得曹植仍往山中来,便向那山涧之后的山洞中去。 人间之事姒本不能插手,方才那场雨虽不至违了天命,但终是动了曹植命数,此番自然不能再见他。 姒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裙下那条尾巴,扯了扯嘴角。 在人间令一场山雨,也要受如此惩罚? 姒只觉有些累,便靠着洞中石头闭目养神。 曹植自是一路往山中来,到了那山涧流水之处,便停住了脚步。他下马上前来,似在感应些什么。 姒才从魏王宫出来,欲要回忘忧之境一趟,哪知便遇上了黑白无常。 “姒卿在这,叫我们好找。” 姒一愣,只木讷地应道:“两位仙君……找我做什么?” 黑白无常上前来先向姒见了礼,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有个人喝了忘情水之后就拿着两个酒葫芦,念叨着要再见故人一面。” “他还少了一魂,不知去了何处。” “阎王查了许久才知那是姑娘的东西。” “已经是第六年了,姑娘还是去看看吧。” 姒闻言一愣,这么说来,那人是…… “我跟你们去。”姒心知肚明,凡人死去之后归冥界,喝过孟婆汤前尘尽忘,过了奈何桥神识恢复,继而转世投胎,常人而言五年期满就该魂飞魄散。 周郎的三魂七魄少了一魂,因是上古琴魂冥界并无处可查。他迟迟未去转世,竟是为了那两个酒葫芦吗? 姒心中一动,便跟着黑白无常来到了冥界。 “姒卿,你得现真身才能过去。” 姒点了点头,便是凝神之时金光照身,继而她现出真身。的确,以人形往来冥界,着实不太方便。 “快去吧。” “多谢二位。”姒向黑白无常行了礼,便念诀起身,直向忘川对岸的望乡台上去了。 望乡台上那位玉面郎君已等了太久,只是三魂七魄少了一魂,只怕转世后阳寿也不会太长。 “听说,公子找我?”姒上前来向他开口,目光中似有什么期盼,但终归是心知肚明,昔日互为知音的周郎已不再。 那人转头来见到姒的模样,先是一愣,不过立马就平静了下来,只将两个酒葫芦捧着奉上,轻声说道:“在下前尘已忘,怕唐突了姑娘。 但此物我既带到了此处来,必是极要紧的东西。如今物归原主,也不枉人间相识一场。” 姒刚要再上前些与他说什么,便见得两个酒葫芦随风飘到了自己跟前,而那“人”已不在了。 姒拿着那两个酒葫芦,只垂目看着,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青青山中有新坟,渺渺黄泉无归人。 奈何桥头叹往事,孟婆赠汤尽前尘。 忘川河畔写三生,望乡台头梦旧痕。 今日此地送君去,当年音讯何处闻? 一别故人再不见,若得重逢应识君。 他年相见未有凭,空把流水付琴声。 酒香杯满奉义沉,长河尽处知谊深。 何处儿女敢忘忧,无常泪落为索魂。 姒从望乡台上飞身回到忘川河畔,黑白无常仍在这候着她。 “姒卿,他转世轮回,若是有缘还会再见的。” “是啊是啊,你别太难受了。” 『五十一』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他不敢出城,城外有太多的难民,山里的庙已经无法容纳这许多人了。有手有脚的少年,但凡还有些血性,也不肯再靠着旁人的救济过日子了。 人间灾祸降临时,那些享用人牲的家伙们,有几个真的护住那些世代供奉他们的大族了? “大哥你看看你,把娰都吓成什么样了。” “我有这么吓人吗?” 这话一出,霸下乐了:“没有没有。” 这边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话,镜海龙王就赶紧叫嚷着来报信了—— “了不得了!睚眦君和天兵们,打上九重天去了!” 曹植欲要向山涧之内探查时,眼前金光一闪,便隐约见得那洞中有一位姑娘,额上龙角,青丝散漫,白衣之下有一条尾巴。 曹植只往后退了两步,拱手深深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姒仍只在闭目养神,紫光乍现时才抬眼向外看,便见得来人高冠锦袍,分明是天权宫的那位。 他就是文曲星转世? 姒不由得皱了皱眉,这都什么事,才在忘忧担心改命之事若被天族发现,这会子自己就动了天族历劫的命。 不过文曲星向来出将入相,再加上曹植这般出生,该是一生顺遂才对,难道……姒连忙掐指算来,却是巨门星也在此间。 姒深吸了一口气,亏得曹植是个男儿身,不然还不知要成什么样子。 见得曹植离去,姒只在这山洞中休养。 接下来的几日,曹植都不惜车马劳累,便是一人一马往山中来“答谢”救命之恩。 不过,并非行祭祀之礼,带的东西十分随意,也不设什么香炉供果,却是每日来这山涧之前喃喃些什么。 到了第九日,姒便趁着曹植还未到山中,自己便化作人形,先从山上下到山脚下。 曹植仍是一人一骑从远处而来,姒也并不上前去答话。 刚在二人眼看着便要擦肩而过时,曹植勒住了马,转头向姒说了一声:“姑娘留步。” 姒便转身看着曹植,应声道:“公子有事?” 曹植一愣,上下打量了姒一番,只觉得心有所感,便开口应声问道:“姑娘要往何处去?” 姒听了这一问,不由得一笑,继而应道:“公子是要与我同去?” “正有此意。”曹植浅笑着点了点头,便下了马来,牵着缰绳与姒一同往城中方向去。 两人并肩前行,曹植时不时转头来看姒,又琢磨了许久才道:“我想起来了!” “公子在说什么?”姒听过了曹植这话,不由得一愣。 就算姒当初跟着祖父去天族,因看什么都新鲜就四处逛去了,不知不觉到了天权宫去冲撞了文曲星,那也是两三万年前的事了,这文曲星就是再记仇,也不该这会子来算账吧?遑论此时在人间,更该是头一次见面,曹植这话更是让姒心中不平。 曹植只是笑道:“那年随父出征,见得远处高山上朦胧雾气只见,有一女子与飞鸟为伴。如今想来,该就是你了。” 姒听了这话,更是吃惊。没想到文曲星此番来到凡间,神识未完全去除,竟能见瑶碧山上景色。她想再追问什么,但又着实不知从何问起。 一路上二人走走停停,曹植时不时看向姒,便是心有所感,随口吟道:“罗衣何飘飘,青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姒听着曹植这几句,并不与他附和,只转眼瞥了他一眼,又继续向前走。 “公子可是得罪了什么人?”姒想起什么来,又似是感应到什么,遂问道。 曹植先是一愣,继而又是一笑,只应声答道:“高树多悲风,利剑不在掌。” 姒并不再理曹植,她当然知道这位临淄侯心有丘壑,不过锋芒太露终究不是好事,但又不能泄了天机,便索性不说话的好。 两人来到城中时,天色已有些晚了。曹植请姒往宅院中去,只说是吃顿便饭而已。 姒不觉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后人记载陈王与友人斗酒十千,便应着跟着去了。 曹植自牵着马,引着姒来到魏王宫。先是把缰绳扔给一旁侍从,后又转身招呼姒。 纵然天下还未太平,不过这魏王宫倒真是处处是风景。姒原以为曹植是领自己去临淄侯府或是别院,不想他竟是径直往魏王宫来。 “我跟着你,别说话。”姒传音与曹植。 曹植一愣,看姒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便向左右问道:“你们,可曾见着什么,听见什么?” 左右摇了摇头,还有人玩笑着道:“公子莫不会是进山开了天眼了?” 曹植白了那人一眼,只道:“好了,随口一问罢了。” 如是说着,曹植便引着姒一路往魏王宫的园子中去,来到亭上坐下,令人取来了瓜果点心,便示意他们都退下了。 “怎么他们……” 姒并不等曹植把话说下去,只浅笑着传音与他道:“本只有你看见我,到这会才反应过来!” 曹植先是一愣,继而又是一笑,只道:“看来众人都是肉眼凡胎,唯……” 听得有人来,曹植忙止了嘴里的话,便听得小厮报来:“公子,主簿杨修到了。” 曹植点了点头,抬手示意那人退下,看向姒时略有些不好意思——他把杨修那事儿给忘了。 “公子自便。”姒如是说道。 曹植点了点头,便起身往小阁去了。 姒本就没打算在这多待,眼下曹植去见别的客人,她便起身往那屋檐上去。 早在书中知道有个杨修最是能言善辩,此番当然要看看那人是什么模样,姒如是想着,便来到小阁之后,隔着屏风窥探。 杨修正与曹植谈古论今,隐约见屏风后有影子,却又不太真切,似当他要去辨认时那屏风后头就什么都没有了。 曹植见得杨修往屏风后看,自己便也转过头去,遂看见了姒躲在屏风后头。曹植轻笑一声,又转头回来向杨修玩笑:“德祖在看什么?” “子健,那屏风……” “屏风怎么?”曹植起身来到杨修身侧,循着杨修的目光望去;曹植当然相信姒所说,只有自己能看见姒,不过听得杨修这般言语,曹植当然是起了玩心,开口道,“我肉眼凡胎,你可别是见了黑白无常了?” 听过曹植这话,莫说是杨修,就是姒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黑白无常才不长我这样呢!”姒传音说道。 曹植先是与杨修说笑,继而心中应道:“你怎么到这来了?” 姒被曹植这样一问,便是目光一转,恰看见此间有一壶酒,只传信应道:“就许你这有酒,怎的给我的就只有瓜果?” “去山中这几日没少带酒,你不是都没动吗?” “一个人在山中喝酒能有什么意思?” 曹植听得这话,不由得一笑。偏此时杨修正在向他说“门活”之事,直道:“子健,我当时可有差错?” 曹植回想杨修所言,应道:“你何曾有过错,父王从来以德祖为心腹,依我看来,还可加令官之名。” 两人遂是一笑,又谈笑不多时,杨修便起身请辞而去。 姒见得杨修离开,才从屏风后头出来,先坐到了曹植身侧,一抬手便拿了他跟前的酒壶,先自顾自地饮了一口酒。 曹植看姒如此也不恼,反而觉得这姑娘不拘于规矩,比起那些循规蹈矩之人更多几分世外之率真。 “酒不好。” 曹植挑了挑眉,心道:“姑娘有好酒?” 姒将手中酒壶放下,玩笑着说道:“公子胆子也太大了。” “嗯?” 姒笑着上下打量了曹植一番,玩笑道:“你既说见过我在山巅云雾之间,又知当日山中之事,如何敢把我叫到这魏王宫来?” 曹植听得姒说这话,正要答什么,却见姒将头一转直看着一旁墙上挂的琴,不由得挑了挑眉,继而起身去将那琴取下后交与姒。 姒并不避讳什么,接过了琴来随手弄弦,便听得曹植念念有词:“弹琴抚节,为我弦歌。清浊齐均,既亮且和。取乐今日,遑恤其他?” 姒听得这话,便停了指间琴音,直将琴往曹植身上一推,便拂袖离去了。 曹植刚想再说什么,却见姒就从自己眼前凭空消失,不由得长叹一声。 外头有人听得里头琴声、吟唱之声已绝,又听见曹植长叹,只当他是喝醉了,连忙进来,又是忙着收拾杯筷,又令人端来了醒酒汤。 众人一愣,娰抬起眼帘偷偷瞄了一眼,确认他不是要发火的样子,才挪了脚步来到囚牛跟前。 “爹……女儿知错了……”娰说着,不自觉地带了哭腔。 “怎么回事……”那人约是巡查将领,见得姒时先是一愣,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后,才木讷地拱手向她示意,“是,姜姑娘?” 那人便是当日江边带人开路的小兵之一,因周瑜当日特别嘱咐对这位姜姑娘印象格外深刻。不想今日见她来,又是几年过去,却不见这位姜姑娘有丝毫变化。 他纳闷归纳闷,既然这位姑娘绝非常人,这次来也定不会是只为一览东吴军威,便示意左右一切如常,自己上前来将姒请入营中,压低了声音问道:“姑娘……是为寻大都督来的?” 无标题章节 “要后辈救命又不是我。”穷奇说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睚眦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心知姒是为了救自己才如此,可是穷奇这般行为着实可恨。便不管其他,睚眦念诀时风起尘扬,草木将催,便是又手握当年武王破商之剑向穷奇而来。 穷奇见状,不怒反笑,也不躲闪开,只是抬手挥袖之间让睚眦也入了那凶境。 “姒!”睚眦杀来时见穷奇已没了踪影,转眼便看见一众凶兽正与姒为难,忙叫了一句。 一众凶兽见睚眦赶来,尤其是见了他手上的宝剑后更加不敢再放肆,只得纷纷退避。 待的凶兽退避,姒才勉强缓过神来。她深知此番穷奇有心要自己继续活着,否则自己根本就不能撑到现在。毕竟就她这点能耐,在这凶境中只要稍不留神就是神形俱灭。 睚眦上前来拉住了姒,便仰头叫道:“穷奇,放她出去!” “七叔……”姒尽管还能听见看见,但声音却十分微弱。 只听得天外似有穷奇发笑,却是狂风骤起,飞沙走石,等得再可以目视物时,睚眦和姒已到了忘忧之境。 他们进到了木屋里,姒仍是坐在桌边,开口便向睚眦问道:“七叔,你怎么会来的?” 睚眦叹了口气,直道:“我还没问你怎么会到那去的。” 姒撇了撇嘴,没好气地反驳睚眦说:“要不是你,我也不能被盯上。” “他,让你杀什么人?”睚眦有些好奇,穷奇那样的家伙要杀个凡人简直是易如反掌,到底是什么人让他偏要姒去杀? 姒只是浅浅一笑,继而又摇了摇头,从怀里拿了酒葫芦来,开口时只说道:“七叔,那生辰宴我就不去了,你帮我把贺礼带去吧?” 睚眦见了,先将酒葫芦接了过来,继而半开玩笑地说道:“亏你想得起备贺礼,我替你送吧!”说着,睚眦便也不多停留地往门外走去。 姒看着睚眦离开的背影,回想起方才的事,不由得心头一哆嗦,便迈开步子往后院去了。 两个小童见了她,忙行礼示意。 姒轻轻点了头,便凝神遁形而去。等她再抬眼看四周时,发现自己是到了江边。她看着这滔滔东去之江水,心头感慨良多。 姒想起什么一般,掐指算了算年份,念诀取来忘忧之境中的一个酒葫芦后,才继续前行。她才刚要往城中方向去,便听得那边有一众人来。 姒只停了脚步,不多时便见了那一众白衣祭拜的人了。 小兵开道,好像是来驱姒的一般。 “姑娘,今日主公临江祭拜先人,还请……”正在那人还要说什么时,那后头周郎便已过来了。 周瑜眉间忧愁不言而喻,更多的是要保卫疆土的决心,当此特别之时,他更不敢有一处纰漏,连忙上来:“怎的开路也……”刚想说什么,见得众人中间的姒,只是一愣,“是……姜姑娘?” 姒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周瑜跟前,双眸看他一眼,便颔首垂目俯身行礼,开口时只道:“周公子,别来无恙。” 周瑜见姒如此,眉眼间似有动容,又见她手上的酒葫芦,终开口说道:“多谢姑娘,眼下瑜要务在身……”继而转向一旁小兵,“姜姑娘乃我挚友,尔等当以礼相待。” 一旁小兵一声“是”应过之后,周瑜便拱手示意后转身离开。 姒跟着两个小兵往另一旁去,只在远处看着那祭拜的众人。 领头之人便是孙权孙仲谋了,此时他还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孩子。再看他左右,周郎张昭鲁肃等众人,又是仪仗与兵丁,当真是气派。 姒望着江水,心中只道岁月如斯不可回转,人终是有一死的。 等得祭拜之事已毕,众人都往回去时,那两名小兵亦引着姒远远跟在后头。 不多时有人来吩咐说,让小兵领姒去周府,姒连忙推辞,终是在城内寻得酒肆而坐,将酒葫芦往桌上一放,只待周瑜。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瑜才到了这来。 姒见得周瑜来,连忙示意他坐下。周瑜身上仍是素衣,面上忧容不减,见姒只道:“我意请姑娘到府中暂住,姑娘为何不往?” 姒浅笑着摇了摇头,开口说道:“周郎身系家国之事,莫要为我劳心。”继而又转眼看了看桌上的酒葫芦,“这酒本为周郎新婚,却不想一别到如今,却也只能赠君忘忧,聊表心意了。” 周瑜见了那葫芦,长叹一声,开口说道:“当年一别到如今江东之世,不过数年光景,思之倒似犹在昨日。” 姒只是一笑,这点时间于她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不过于凡人——姒想到这,不觉一怔,难怪周瑜刚见自己时愣住:周瑜不再是当初少年,自己音容样貌却没有变化,他会不会…… “既是岁月难回,周郎更要多保重才是。”姒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有些乱。 周瑜只是一笑,他没有询问姒这些年过得如何,只抬手拿了那酒葫芦,打开后闻得酒香醉人,浅笑着说道:“姑娘劳心了。” “姒,你在等什么?” “穷奇,这逆天改命之事,绝不可为。” “姒,你想放过他?” “穷奇,我只答应杀他,却未应过何时动手!” 姒凝神传信,待的最后一句话后,听得耳畔传来一声冷笑,便再无其他。 周郎在一旁饮酒,丝毫不疑姒之所想。因姒问及别后这些时光,周瑜与姒谈及与孙策打下江东六郡八十一州的往事,仿佛他仍是那个鲜衣怒马少年郎。 不多时,姒便起身向周瑜道了别,继而离开了这吴郡城,到了无人之处念诀随风隐去。 姒重新回到忘忧之境,来到了桌边坐下,闭目后屏息凝神,像是在以神力窥探什么。一切都有天命安排,忘忧录中也说得明白,可姒却隐约觉得,天命不公。 世上人皆有命数,无论是司命星君案上笔,缘机仙子发中簪,地藏转轮王手中生纹杵,还是收入了忘忧阁里的忘忧录,早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的善恶因果,都在来世。 可就因为什么都在来世,对这一生未免太不公平。更何况,人有天命,死后又入六道,而飞禽走兽、草木蛇虫却只有这一世。 “姑娘?”那平常只在门边的小童见姒如此,只在一旁轻声唤道。 姒收了神力,睁开双眼看向那小童,又顺着他手所指的方向往外看去—— 忘忧酒馆今日,竟还有客人来。 姒点了点头,示意小童往后院去取酒。 小童拿了酒往外送,姒来到琴前坐下。 “哼,这样的地方,能有什么好酒!” 小童听过这话,有些不悦,便把那酒往桌上一放就退了回来,向着姒便道:“姑娘,这人……” 姒先抬眼示意小童不必再说下去,继而冷笑了一声,心道:这人但凡有些脑子,也不至于到这地步。 待的外头那人饮了两口酒,便又开了口说道:“店家既有如此好酒,为何只在这样的地方?” 姒便是许久不弹琴,只应声道:“阁下有酒可喝便是,问旁的做什么?” “哼,你这姑娘好大的架子!” “汝南袁家四世三公,奴家可不敢跟您摆架子。”姒没好气地回应道。 四世三公,是了,他当然是骄傲的。那年大将军何进请董卓入京,众人辞官而去,他因难舍家族骄傲留了下来。 后来,何进遭害,朝中敢于直言之忠臣都死于非命。他率本部人马退至渤海,命人送信与司徒王允,要里应外合共讨国贼。 没想到,七星宝刀削铁如泥,十八路诸侯高举义旗,却都不及一女子的温柔刀催人性命。 那些年里,他纵弟令孙策先锋失利,不与接济使得曹操败兵而回,尊出身至于养虎为患,甚至因不善用人至于乌巢被劫,最终兵败身死,落得个儿子相争、北方一统,所尊之主却是他人的下场。 关中义士何其之多,若能善用何来曹操后世之威? 奉衣带诏讨贼之有名之师,终于都付予他人。 “姑娘,知道的不少。”那人又饮了一口酒,意味深长地说道。 姒只是一笑,起手弄弦弹起一曲《东风残》。 细雨潜夜物正润,花鸟向阳争。 满园光景自销魂,儿郎铁骨铮。 抛却玉暖软香沉,凌云壮志生。 奈何不知应识人,千红不解春。 少年白发鬓上增,眉间存残纹。 狼籍旧枝残阳横,刀剑作回声。 “不知阁下,可还有些旁的故事?”姒一曲终了,心知那人听得入神,也不在乎他乐不乐意,只如此问道。 只听他“哼”了一声,又道:“你再弹一曲好听的来。” 姒冷笑了一声,便起身直往后院去,还不忘嘱咐小童一句:“让他喝完了赶紧走。” 小童闻言笑道:“从没见过姑娘对谁这么不耐烦。” 姒白了那小童一眼,便转身往后院去了,屏息凝神随风而去,再现身时便是在江风之中了。 姒往下看了看,心中直道:这个穷奇,当真是发了善心。 按时辰算来,这一战就该是赤壁之战了。姒想了想,便起身隐入云端,只拨开云雾淡然看着人间。 此时正值隆冬,西北风正盛,寻常人绝不敢定火攻之策。 无标题 “怎么回事……”那人约是巡查将领,见得姒时先是一愣,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后,才木讷地拱手向她示意,“是,姜姑娘?” 姒一时想不起来这是谁,倒仍是点了点头。 那人便是当日江边带人开路的小兵之一,因周瑜当日特别嘱咐对这位姜姑娘印象格外深刻。不想今日见她来,又是几年过去,却不见这位姜姑娘有丝毫变化。 他纳闷归纳闷,既然这位姑娘绝非常人,这次来也定不会是只为一览东吴军威,便示意左右一切如常,自己上前来将姒请入营中,压低了声音问道:“姑娘……是为寻大都督来的?” 姒愣了愣,应道:“周郎身上伤势如何?” 姒索性不再避讳,也不顾左右而言他,眼下没有什么比人命更要紧,神农氏都特地来到西山,自己更不敢耽搁。 那人闻言,便直将姒带到周瑜帐外。 鲁肃正与医者从帐中出来,便是在此碰上了。 鲁肃一见了姒,只觉得眼熟。 姒拱手向鲁肃示意,又转向一旁的医者将那药递上,再抬眼看向鲁肃道:“周郎性命要紧,大人切莫耽搁。” 姒本意说完这话转身就要走,医者忙着查看那药,巡查之人已退了下去,倒是鲁肃上前向她唤了一句:“姑娘且慢。” 姒听鲁肃叫自己,便转过头来。 鲁肃上前两步来到姒跟前,先向她行了礼,又说道:“姑娘救大都督,乃是救了东吴,还请姑娘留下容我等表一表心中谢意。” 姒正要推脱,便听那医者说道:“这药确是对症之药,多谢姑娘救我东吴。” 鲁肃面色缓和了不少,心中亦是大喜,忙催着那人进帐去给周瑜治疗,自己再转头来向姒再拜道谢。 姒见得这人如此,也着实不知该如何推脱,只得点了头。 等得周瑜醒来,大败曹仁后的庆功宴过后,姒抱着琴,指上挂了酒葫芦,一路来到周瑜帐外。 “大都督,姜姑娘来了。” 周瑜听得这般通禀,忙出了帐来,向姒深行了一礼:“姜姑娘。” 姒只是笑了笑,便颔首看向了琴。 周瑜会意,便引着姒往营地中空地上来,巡查之人奉命略做收拾,只留了几人立侍左右,不再打扰他们。 姒将酒葫芦往周郎怀中一扔,便回身琴放好,自己坐到琴前,思量再三,便又弹起初见时弹的那一曲《流水》。 曲到了百川汇聚之时,鲁肃已来到近处,他这才想起当年与周郎、孙策等人到酒馆的往事,思之恍如昨日,却已过了多年。 昔日玉面英雄少年郎,江东小霸王孙策与儒雅君子周瑜把盏言欢,言语间便是豪情万丈;如今江东霸业已定,可孙策已丧,周瑜也不复当年雄姿…… 鲁肃想到这,不自觉抬眼看向周瑜,猛地心头一惊,难怪觉得那位姑娘眼熟,原来她就是当年弹琴的姑娘,而且多年来她的音容相貌竟然未变分毫。 一曲终了,周瑜只觉耳畔仍有余音,海面波涛汹涌中那一瞬间的平静,浪花将谢浮蕊成丝,继而狂风又卷起骇浪……一幕幕,恍若就在自己眼前。 周瑜许久才开口与姒说道:“姑娘琴音举世难再,瑜,佩服。” 姒只是淡然一笑,看向周瑜时,她心有所念却又不可言说。 今日有心奏初见时所弹的曲子,便是因为姒明白,过了今晚,人间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会忘了这么一位“姜姑娘”,且周郎,命不久矣。 那日酒馆中一曲《流水》,后山中相逢奏起《高山》,俞伯牙与钟子期也不知后世还能否再见,而纵是姒这般看淡了光阴之人也深知世间知音难寻,遑论周公瑾,只而立之年。 姒想救他,却不敢,更不能。不仅因为她应了穷奇,更因为天命不可违。 不知如此沉默着过了多久,姒终于开口向周瑜说道:“周郎所作《长河吟》才是令人难忘。” 周瑜浅笑,他当然记得那时借姒的琴,信手弹起的《长河吟》,只是后来世事沉浮,到如今早已不复少年心性了。 周瑜轻轻点了点头,继而两人各自起身交换了位子,便听得周郎再弹《长河吟》,比起当年的慷慨激昂,倒多了几分世事沧桑。只听得—— 风萧萧,水茫茫,暮云苍黄雁声寒。 斜阳外,浪涛涛,滚滚东流辞意健。 奔入海,何艰辛,长风乱石阻归程。 纵南行,挥手去,直捣沧海会有时。 问人生,叹华年,时不我与华叶衰。 举杯醉,对月吟,愁肠千结寒声碎。 长河水,奔腾急,壮志难酬空悲切。 知音少,洒泪还,断弦残曲与谁听? 一曲终了,周郎未曾回神,姒亦听得心中难平。她知道,此番之后,此曲便是绝响了。 姒说不出心中是何感想,但终归自己不能泄露天机,更不敢逆天而为。 也正在此时,姒看见琴身之上似抚过金光,才知道为何穷奇非要自己来杀周瑜—— 上古第一琴之魂,游历人间久不归位,此世便是作为周瑜的一魂而存在。 琴在姒手上,便是只有姒才能令琴魂归位,以杀周瑜。 姒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中万千思绪,莞尔道:“周郎此生,朝上楼台抚琴聆风,暮有娇妻红袖添香,又得伯符将军器重,江东万民归心,何愁壮志难酬,知音难寻?” 姒说完了这话,垂目凝神之时,狂风骤起,一阵飞沙走石之后,此处便只有周郎拿着一个酒葫芦,该是一人在此饮酒。 方才的一切,便是从未发生过,所有人的记忆中都不会有一个名唤“姜忘忧”的姑娘。 姒已重回云端,但她没有立即离开。 东吴得胜之师大奏凯歌之时,天边已经破晓。姒此时才在云中隐匿了身形,便是抱着琴回到了忘忧之境。 来到木屋中,将琴放好,却是不觉滚下泪来。古往今来,知音难寻,不想如今寻得却只有数面之缘分。 “姑娘怎么了?” “哦,方才风沙太大,有些不舒服罢了。” 小童一愣,也不再多问,便忙着去收拾东西了,只听他埋怨着道:“姑娘说走就走了,扔下外头客人不管,甩了好大的脸呢!” 姒闻言,才想着小童玩笑:“他脸再大也没你大不是?” 小童听了这话,倒愈发没好气地应道:“姑娘惯会玩笑。” 并不与小童多计较什么,不过忘忧之境里的日子的确比人间惬意许多。 这天,姒才在霍山中与朏朏玩了许久,想到该再去人间看看,便倚风回了忘忧之境的木屋来,哪知在门口便遇上了黑白无常。 “姒卿在这,叫我们好找。” “忘忧之境果然是世外之源,姒卿的日子令人好生羡慕。” 姒看得这两个家伙只是一愣,又听过这话,心道:难道,我要死了不成?可我就算是死,也不该是黑白无常来不是? 想到这,姒只是木讷地开口应道:“两位仙君……找我做什么?” 黑白无常上前来先向姒见了礼,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有个人来时非要带上两个酒葫芦,喝了忘情水之后,就一直念叨着要再见故人一面。” “他还少了一魂,不知去了何处。” “阎王查了许久,才知道那葫芦是姑娘的东西。” “已经是第五年了,姑娘还是去看看吧。” “谁说不是呢,要不是因为他执念太深,又有神力护着,就该要魂飞魄散了。” 姒闻言正想说自己哪来的什么故人,可听他说那人已死了五年,便不自觉地掐指一算:这么说来,那人是…… “我跟你们去。”姒心知肚明,凡人死去之后归冥界,喝过孟婆汤前尘尽忘,过了奈何桥神识恢复,继而由转轮王定其轮回道再转世投胎,常人而言五年期满就该魂飞魄散。 周郎的三魂七魄少了一魂,因是上古琴魂冥界并无处可查。他迟迟未去转世,竟是为了那两个酒葫芦吗? 姒心中一动,便跟着黑白无常来到了冥界。 “姒卿,你得现真身才能过去。” 姒点了点头,便是凝神之时金光照身,继而她现出真身。 的确,以人形往来冥界,着实不太方便。 “快去吧。” “多谢二位。”姒向黑白无常行了礼,便念诀起身,直向忘川对岸的望乡台上去了。 望乡台上那位玉面郎君已等了太久,只是三魂七魄少了一魂,只怕转世后阳寿也不会太长。 “听说,公子找我?”姒上前来向他开口,目光中似有什么期盼,但终归是心知肚明,昔日互为知音的周郎已不再。 那人转头来见到姒的模样,先是一愣,不过立马就平静了下来,只将两个酒葫芦捧着奉上,轻声说道:“在下前尘已忘,怕唐突了姑娘。但此物我既带到了此处来,必是极要紧的东西。如今物归原主,也不枉人间相识一场。” 姒听过这话,心头五味杂陈,刚想要再上前些与他说什么,便见得两个酒葫芦随风飘到了自己跟前,而那“人”已不在了。 -- “只是,姑娘那日作《流水》时,似有心事?”周瑜思及往事,终是开口问了一句。 姒微微一愣,却只是略显尴尬地赔笑,心中道:有心事不假,难道让我说“想着怎么杀你”不成吗? 周瑜也自悔,他虽不解女儿家心事,但如此开口相问着实冒犯了。 姒见如此,便将话锋一转,开口向周瑜说道:“那日听人唤公子,公瑾?” 周瑜闻言一笑,只觉自己未免太不成体统,连姓名也忘了说与人知道,便拱手示意道:“在下周瑜,字公瑾。” 姒点了点头,她略作思索才开了口:“早就听说周公子精通音律,难怪能听出不同来。” 周瑜轻笑:“姑娘谬赞,不过姑娘琴声不比寻常管弦,其中自有天地灵气,今日《高山》,莫说是山中飞禽走兽草木野经荒石,就连寻得那高耸入云处俯瞰人间沧桑竟也是如在其中。姑娘年纪尚小能作此天籁,真是世间无双。” 年纪尚小?姒忍俊不禁,心道:我都四万岁了,他一个凡人,竟说我“年纪尚小”?这四个字,该是拿来我说他还差不多! 周瑜见姒如此,浅笑之余,目光落在姒的琴上。 若他所见不差,这该是传闻中伯邑考加少宫弦后,武王增少商弦以正八音的第一琴,不由得心中又惊又喜。 周瑜心知姒亦是喜音韵之人,能得此琴必然也费了不少功夫,他又不好多问,只开口试探着问她:“瑜不才,那日闻姑娘《流水》惊涛之句,今日又有幸得闻《高山》凌云之势,心有所感,不知……” 姒听了这话,心头自然也是高兴的,便示意周瑜以她的琴来弹奏一曲。 周瑜见姒如此,心中再痛快不过。来将姒的琴取过,弦动声若金石绝响,只在山中便奏得一曲《长河吟》—— 风萧萧,水茫茫,殿宇远,角声壮。 暮云苍黄,雁断西风凉。 惊涛浪,甲兵强,马为风,船逐阳。 滚滚长河浪,远志泪辞乡。 奔入海,不言劳。 乱石山岗,怎阻少年郎? 华年在,鬓无霜,得知音,酬沧桑。 丹心剑,碧血裳,一骑敢开疆! 纵横纷繁沉浮上,吾辈功名扬! 姒听得此曲,自是喜爱非常。 她只记得许久以前在书中有《长河吟》的记载,可只是寥寥数语带过,今日得闻此曲,便要骂那收录书卷之人没个见识了。 “周公子这一曲,当真是此间绝唱。” 周瑜闻言一笑,将琴还与姒时笑道:“姑娘的琴极好,瑜不过借光而已。” 姒摇了摇头,将琴取过时才猛地一惊,这琴当然是好,只怕周瑜心里已犯了嘀咕,只开口应道:“这是家父求得,如今在人间,也只有这琴能与我为伴而已。” 周瑜闻言自觉心中一怔,便是开口劝慰姒一般说道:“姑娘若有所需,瑜自当孝犬马之劳。” 姒一愣,她不觉得自己那话有什么不妥,不过好像周瑜听出的那番意思有什么不对,只摇头回应:“周公子,这,如何当得起……” 周瑜只当姒客气,又想得如今乱世,他身为儿郎尚不知后事,更何况眼前这姑娘独自一人在山中,便只道:“堂堂七尺男儿,死尚不惧。况知己难寻,姑娘不嫌弃才好。” “如此,多谢周公子了。”姒着实不好再推辞,她也着实不会作这些言辞。 周瑜这才放了心一般,忽而又想起什么来,便向姒问道:“冒犯姑娘,还未请教姑娘尊姓?” 姒听过这话,心中一动,浅笑道:“姜忘忧,山野之人罢了,周公子不必如此。” “姜姑娘,冒犯了。”周瑜先是赔笑,的确问女子姓名不妥,但也不能连人家姓氏都不知才是。 姒应道:“周公子说笑,我不懂这许多规矩,不过山水之间图一乐而已。” 周瑜点了点头,他本以为姒会说出一段身世来,毕竟能有此琴之人绝非山野村夫,没想到她一个女子也不屑托先辈名望求一处庇佑,只安于山水,当真难得。 姒笑了笑,见周瑜如此反应,又道:“周公子日后定能大展宏图,名扬后世。” “如此,借姑娘吉言了。”周瑜只是一笑,他如今还与孙策一同开疆扩土,立誓要建立功勋,名垂青史。 见得天色渐晚,两人道了别,周瑜便下山去了。 姒看着周瑜渐渐远去的背影,待的他走远了,自己才遁形回到忘忧之境。 “姑娘。”刚进了木屋,小童便忙迎了上来。 姒只点了点头,她当然记得今儿是萦的生辰,便迈步来到后院闭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词,便遁形而去。 待她睁眼时,却发现自己并未到龙宫,而是到了一处深山密林之中,暗无天日。 这是怎么回事,萦拿到了那丝线,一定是去人间才对啊,怎的自己到了这地方来? “姒卿,别来无恙?” “啊!”姒循声望去,只见得人面蛇身的一目负尸正向自己过来,不由得叫了一声。 在姒刚满三千岁时,差点就被负尸抓去吃了,虽已过去了三万多年,但再见自然是怕的。 “他有什么好怕的?” 姒转头又往那边看去,见得青身蜪犬的话,只强抑制住了心头的惊慌。 “姒,你不会忘了,自己原形是什么样了吧?” 古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姒只感觉周遭全是戾气,身上愈发觉得冷,着实不知这周围都有多少凶兽。 是穷奇!姒心中了然,放眼四海八荒,也只有穷奇能左右这些凶兽。 姒望着江水,心中只道岁月如斯不可回转,人终是有一死的。 等得祭拜之事已毕,众人都往回去时,那两名小兵亦引着姒远远跟在后头。 不多时有人来吩咐说,让小兵领姒去周府,姒连忙推辞,终是在城内寻得酒肆而坐,将酒葫芦往桌上一放,只待周瑜。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瑜才到了这来。 姒见得周瑜来,连忙示意他坐下。周瑜身上仍是素衣,面上忧容不减,见姒只道:“我意请姑娘到府中暂住,姑娘为何不往?” 姒浅笑着摇了摇头,开口说道:“周郎身系家国之事,莫要为我劳心。”继而又转眼看了看桌上的酒葫芦,“这酒本为周郎新婚,却不想一别到如今,却也只能赠君忘忧,聊表心意了。” 周瑜见了那葫芦,长叹一声,开口说道:“当年一别到如今江东之世,不过数年光景,思之倒似犹在昨日。” 姒只是一笑,这点时间于她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不过于凡人——姒想到这,不觉一怔,难怪周瑜刚见自己时愣住:周瑜不再是当初少年,自己音容样貌却没有变化,他会不会…… “既是岁月难回,周郎更要多保重才是。”姒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有些乱。 周瑜只是一笑,他没有询问姒这些年过得如何,只抬手拿了那酒葫芦,打开后闻得酒香醉人,浅笑着说道:“姑娘劳心了。” “姒,你在等什么?” “穷奇,这逆天改命之事,绝不可为。” “姒,你想放过他?” “穷奇,我只答应杀他,却未应过何时动手!” 姒凝神传信,待的最后一句话后,听得耳畔传来一声冷笑,便再无其他。 周郎在一旁饮酒,丝毫不疑姒之所想。 不多时,姒便起身向周瑜道了别,继而离开了这吴郡城,到了无人之处念诀随风隐去。 姒重新回到忘忧之境,来到了桌边坐下,闭目后屏息凝神,像是在以神力窥探什么。一切都有天命安排,忘忧录中也说得明白,可姒却隐约觉得,天命不公。 世上人皆有命数,无论是司命星君案上笔,缘机仙子发中簪,地藏转轮王手中生纹杵,还是收入了忘忧阁里的忘忧录,早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的善恶因果,都在来世。 可就因为什姑娘?”那平常只在门边的小童见姒如此,只在一旁轻声唤道。 姒收了神力,睁开双眼看向那小童,又顺着他手所指的方向往外看去—— 忘忧酒馆今日,竟还有客人来。 姒点了点头,示意小童往后院去取酒。么都在来世,对这一生未免太不公平。更何况,人有天命,死后又入六道,而飞禽走兽、草木蛇虫却只有这一世。 “睚眦,我可真是被你害惨了。”姒见得如此,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又听得这一众凶兽哀嚎,只觉头痛欲裂,埋怨了一句。 睚眦本在山洞中听着水滴落下的声音,猛地感应到姒这一句抱怨,正要遁形追去却又难再查明在何处。 他心头一惊,忙从山洞中出来,便是凝神念诀,往穷奇之境去了。 “穷奇!你给我出来!” 穷奇正在深谷中逗着前几日才见的毒蛇,猛地听了这一声睚眦的怒吼,便拂衣往外来了。 睚眦怒目向着穷奇,纵然明知自己神力不可与之相抗,也要向他讨个说法:“把她关入凶境,逼她逆天改命,如此不讲道理,你就不怕……” “哼,我有什么可怕的?”穷奇不以为然,只饶有兴致地看着睚眦,继而笑道,“她应的事,还没做呢!” “欺负小辈,算什么本事?” --- 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 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 “姑娘,今天的客人快到了。”小童有些着急,客人快来了,后院人却还没找到今日要用的酒。 那姑娘倒是拿了银簪云淡风轻地挑弄着香炉中正燃烧的香料,轻笑着应道:“你不必急着备酒,先把柳枝新露取一壶出来。” “是。”那小童应了一声,连忙在屋子里找了一壶柳枝新露,又将青瓷杯碟放好。 那姑娘见这香炉里的火燃得差不多,便才将手上银簪放了,盖好了香炉,又转身坐到了琴前。这会才有人从后头取了酒出来,尚未启坛便已有清香。 酒之清香加上这柳影秋英的浅熏暖阁香,当真是令人心旷神怡。 “这儿还有酒馆?”来人是一男子。白衣上领口、袖口都有柳叶暗纹,水天淡青的下裳上以银线绣有菊花。 那小童正要把酒取出,却被那姑娘叫住:“急什么,等他喝完那五杯一壶的柳枝新露再说。” 那小童只得点点头,便只在门口侍候。 那男子来到桌边坐下,见桌上青瓷杯盏,先是一愣,继而轻笑:“原来是故人。” 木屋里头,那姑娘正闭目品香,素手恣意抚琴,仔细听来方知她弹得一曲《柳色新》—— 湖畔青青柳色新。古宅桑陌里,叶藏莺。 少年唤取旧青衣。鲲鹏去,冲破九天星。 前路不逢君。樊笼雏鸟寂,唱空音。 云出岫乃忆山陵。归来见,五柳与天晴。 “快快上酒来!”那男子早已索性将壶拿起,将那青瓷壶中柳枝新露一饮而尽,便向那木宅里头叫话。 那姑娘依旧在弹琴,倒是那小童忙着要取酒出来。 等到那小童要去搬炉点火,那姑娘手上虽未停下,却是开口嘱咐了一句:“不必热了,如此给他就是。” 那小童也不多问,只照姑娘吩咐把酒送上。等得那小童送完酒要退回屋中时,那男子忙叫住了他:“弹琴之人,可是……” 不等他再继续问下去,那姑娘琴上一曲已毕,轻笑了一声道:“公子安心饮酒便是,何必过问奴家贱名?” 那青衣男子心中了然,便亦不再多问,只是安心坐下饮酒赏香。 屋中的姑娘目光所及,便是那架上的柳枝。当年听闻—— 可怜岁岁河畔柳,难止滚滚水上涛。 春色纵得在宅边,奈何归来东风渺。 却不想如今遇上他,会是这样情景。那姑娘心中一动,往事似在眼前。 不多时,小童依照姑娘吩咐拿了三叠点心便往外走,开口向那青衣男子提醒道:“公子切莫喝醉了。” 那青衣男子杯盏暂歇,抬眼来看向那小童玩笑道:“这点酒如何能醉我?” “那便好,我家姑娘有言,酒钱要问公子要一个故事。”那小童说完,向着青衣男子行了一礼,便退回了木屋中。 青衣男子看着桌上这桌上三个青瓷盘内的点心,微微一笑,开口便是:“姑娘以彭泽柳露,南山菊蕊,武陵桃华,熏风之兰四物作点心,又有柳影秋英暖阁香,兼故人之曲,却只要一个故事,岂非太亏了?” 木屋中的姑娘先是一笑,便又道:“公子,可要说个新鲜故事才好。” 那青衣男子闻言也是一笑,应了一句“好”,才说起了一段往事—— 那年的青衣少年住在湖畔老宅,宅边有柳,便以柳为号。 自来不与人为伍,不作口舌之争,家中虽贫却不贪富贵。 只奈何天性一段风流,不慕名利,却是极喜这杯中美物。家中无钱,囊中羞涩,自不可常得,倒是幸有知己七八,邀来拍坛醉眼看烟霞。 自在田间劳作而不得其法,但仍是踏星伴月而回。回时又有好友来他家中,寻他畅谈共饮,又是一醉方休。友人既知他醉,便也回了。 他可好,不留人也就罢了,还直说什么“他日我若为官,必要请你品这天下最好的酒。” 后来,他受命为官,还未来得及请好友共赏美酒佳肴,便因见不得樊笼囚雄鹰,铁索禁猛虎,更不屑为那五斗米折腰,作那谄媚之态。就此遂挂印辞官而去,他归来看花开花落,望云卷云舒,当真乐得逍遥。 又是闲看天边燕南飞,静听秋风扫落叶的时节。东篱有销魂之香,南山有候鸟归巢。正神游于天地,恍若下一刻便能领悟其中不可言之真意,却不知怎的,遇见一众所谓旧日同僚到此,众人邀他一同饮酒畅谈,他却始终不发一言。 有人问他,为何沉默不语。他答曰:“且听狗吠共鸡鸣。” 这故事说到这,便该是结束了。木屋里的姑娘却是玩笑着开口说道:“公子这个故事,与我所知,似相去甚远。” 那男子听了这话,却不以为意,只一笑:“姑娘要听的是新鲜故事,若都说往事与你,岂不是违了姑娘心意?” “公子倒会玩笑,当年不为五斗米折腰,怎的如今为一壶酒,便也油嘴滑舌起来?” 话到此时,那男子本在一口酒,正想开口辩驳时,却见周围已大不相同了——再不见茂林修竹木屋,但有绿水杨柳老宅。 分明他还能嗅到那柳影秋英之香,耳畔隐约仍回响琴声,却是只有几叠点心,一桌一凳一壶清露一坛酒依旧。 “姑娘似乎对今日故事,不太满意?” 那姑娘看着自己面前的琴,撇了撇嘴:“现在这些人,都不说自己的故事。” 刚才那个男子,不过是多年前种柳树之人。为博得功名,万里觅封侯去了。家中变故,他便在一旁植柳怀念。而后,他再度离乡,老宅命运可想而知。 直到有了那位先生,这五柳之宅才有了些不同,成了喧嚣俗世里一处静心之所。奈何他得知有高人居于此地,又引着一众人来,附庸风雅着品菊谈山水之性,觍着脸标榜些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话。 —— 小童拿了酒往外送,姒来到琴前坐下。 “哼,这样的地方,能有什么好酒!” 小童听过这话,有些不悦,便把那酒往桌上一放就退了回来,向着姒便道:“姑娘,这人……” 姒先抬眼示意小童不必再说下去,继而冷笑了一声,心道:这人但凡有些脑子,也不至于到这地步。 待的外头那人饮了两口酒,便又开了口说道:“店家既有如此好酒,为何只在这样的地方?” 姒便是许久不弹琴,只应声道:“阁下有酒可喝便是,问旁的做什么?” “哼,你这姑娘好大的架子!” “汝南袁家四世三公,奴家可不敢跟您摆架子。”姒没好气地回应道。 四世三公,是了,他当然是骄傲的。那年大将军何进请董卓入京,众人辞官而去,他因难舍家族骄傲留了下来。 后来,何进遭害,朝中敢于直言之忠臣都死于非命。他率本部人马退至渤海,命人送信与司徒王允,要里应外合共讨国贼。 没想到,七星宝刀削铁如泥,十八路诸侯高举义旗,却都不及一女子的温柔刀催人性命。 那些年里,他纵弟令孙策先锋失利,不与接济使得曹操败兵而回,尊出身至于养虎为患,甚至因不善用人至于乌巢被劫,最终兵败身死,落得个儿子相争、北方一统,所尊之主却是他人的下场。 关中义士何其之多,若能善用何来曹操后世之威? 奉衣带诏讨贼之有名之师,终于都付予他人。 “姑娘,知道的不少。”那人又饮了一口酒,意味深长地说道。 姒只是一笑,起手弄弦弹起一曲《东风残》。 细雨潜夜物正润,花鸟向阳争。 满园光景自销魂,儿郎铁骨铮。 抛却玉暖软香沉,凌云壮志生。 奈何不知应识人,千红不解春。 少年白发鬓上增,眉间存残纹。 狼籍旧枝残阳横,刀剑作回声。 “不知阁下,可还有些旁的故事?”姒一曲终了,心知那人听得入神,也不在乎他乐不乐意,只如此问道。 只听他“哼”了一声,又道:“你再弹一曲好听的来。” 姒冷笑了一声,便起身直往后院去,还不忘嘱咐小童一句:“让他喝完了赶紧走。” 小童闻言笑道:“从没见过姑娘对谁这么不耐烦。” 姒白了那小童一眼,便转身往后院去了,屏息凝神随风而去,再现身时便是在江风之中了。 姒往下看了看,心中直道:这个穷奇,当真是发了善心。 姒想了想,便起身隐入云端,只拨开云雾淡然看着人间。 既有东风之便,姒如是想着,便念诀取来了琴,起手将《东风劲》弹起。 “赤壁之火与阿房宫之火,哪个更好看?” “九叔?”姒一曲已毕,听得有人说话便先将琴收了去,才转头来看向蚣蝮,叫了这么一声,略顿了顿又道,“你怎么在这?” 蚣蝮笑了笑,应道:“这话该我问你。” 西山深处,草木掩映之中,流岚萦绕之处的清泉之后,姒循着神力所在寻来。 —— 原本以为,有了那句“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之后,他能静心修身,却没想到仍是这般。 “姑娘既不喜欢,怎又由着他糟蹋了那么些好东西?” 那姑娘转眼来看向这小童,笑而不语。继而她起身,来到那药柜前寻了一会,从一格中取出一根柳条,唤来了后院酿酒之人,嘱咐道:“这次,可要看仔细些!” 酿酒的那人低眉颔首,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接过了柳条,只应了一句“是”,便退回了后院。 ---- “今天还会有人来吗?”门口的小童看着天边的残阳,喃喃说道。 姒闻言并不说话,只掐指算得那人已在山中,不多时又听见后院里有小童传声问道:“姑娘,没见你说的古墨神白,你是不是记错了?” 姒摇了摇头,传音与他说道:“是妙书飞白,你又弄错了。”略微一顿,姒想到什么一般又嘱咐了一句,“记得用琰樽昭碟,可别再弄错了!” “是。” 不多时,门口的小童便已见了有人款步而来。那位先生头上彩石文冠,身着红袍黑色蔽膝外束了墨绿色的长腰带。 他一路看得山中草木欣欣,鸟兽自在,再往前走又见竹林掩映中有一木屋,木屋前有桌椅,门口还站着一个小童。 小童自然也看见了他,便连忙退回了后院去搬酒取杯碟。 “先生快请。”小童将杯盏放好时,那位先生已经到了木屋前。 他闻言便来到了桌前,先上下打量了一番小童,又见得桌上杯盏已经放好,便转向木屋的方向行了一礼:“多谢主人雅兴。” 姒闻言先是一笑,继而丹唇轻启,直向外头说道:“先生过誉了,这酒可不是白给您的。” “这是自然。”那人听过姒的话,一本正经地点头说过这话,便抬手要往袖中去掏钱。 小童看着这位先生这样,不觉笑道:“先生太小心了,我们不收钱的。”说到这,小童微微一顿,那位先生便抬眼看着小童,等他继续说下去,“酒钱,只要您一个故事。” 这位先生听过这话,便随意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刚将杯子拿起来要仔细端详,一闻到这酒香,他的嘴角就不自觉地浮起一丝笑意:“主人有心了。” 说着,他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杯子重新放在桌上时,也开口说起一段往事来—— 那年他因上言弹劾过赵玹、盖升等人的奏章被宦官曹节窥得,被众人怀恨在心,又有程璜暗中设计,以至身陷囹圄险些丧命,幸有吕强仗义执言才免除一死。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索性被流放至朔方郡的路虽有坎坷,但好在,只有九个月。天下大赦,终于可以回归故里,可是母亲的身体却大不如从前。 三年侍疾的日子里,他夜不合眼,衣不解带,可母亲还是离他而去。母亲弃世而眠后他只在墓边草屋中住着,一动一静都未曾逾越礼节。 春去秋来,三年,又三年。 说到这里,他便没有再往下说,只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没想到,勾起先生的伤心事。”姒如是说着,手下起弦弹了一曲《遇青衣》—— 金生砂砾,珠出蚌泥。 佳人妩媚,起舞妙衣。 新妆叹月,旧臣秋心。 芳龄作刃,丽容舍命。 媚言连环,泪洒凤仪。 司徒巧计,温侯画戟。 可怜青衣,天涯无期。 那位先生听得这曲子,倒也不说其他,只是向着木屋又行了一礼,说道:“主人太客气了。” 话音落下,一曲已毕,那人已迈步离去。 姒看着架子上新增了连理木的根,便没了兴致,略有些失望地喃喃道:“他怎么不说些别的?” 小童本是有气无力地收着桌上的东西,听得姒的话便缠着要听故事。 姒扯了扯嘴角,便只得把在那位先生的记忆中窥得的故事说了些—— 那年,他已无心朝野,但因董卓手中“灭三族之权”不得已踏上了回帝都的路。也就是从那时起,从祭酒到高第,三日遍历三台,怎一个青云直上了得? 风头无二的他,自然是那些大臣们的座上宾。有人知道他喜好音律,便从吴地高价买来了一块桐木要赠给他。 他见得这桐木自然是极为欢喜的,但因怕沾上墨名,筹措一番后将钱财交给那人后才取了这桐木;不想以此桐木为琴时将木尾烧焦了,尽管音色美妙,终是瑜不掩瑕。 一日在太师府上饮宴,他隔帘抚琴时,有一女子在一众舞女中显得格外耀眼。等得歌舞退下,他才玩笑着与董卓说道:“恭喜太师,得了佳人。” 董卓说,那是司徒王允的螟蛉义女,不过在自己府上学些规矩而已。 司徒王允……七星宝刀……曹操…… 他心中自然明了,从那以后便只闭门著书。 后来凤仪亭掷戟,董卓要携众佳人迁居湄邬的前一晚。 “先生,太师有请。”他也不记得是什么时辰,只记得夜色比墨还黑三分。 来到太师府,他恭恭敬敬地向董卓行了礼,抬眼却见在董卓身侧正站着那一晚起舞的女子。 新妆含态,面比芙蓉,比起舞时多端庄却不减妩媚,莲步轻移上前来向着自己盈盈下拜。 “太师,这……” “她是王司徒爱女,便如我之女。司徒求我为她择一良人……”董卓说到这微微一顿,便起身来到两人之间,拉了他们的手放在一处,一本正经地嘱咐道,“奉先实非可托终身之人,老夫今将往湄邬,她,便交给你了。” “这如何使得!”他刚想继续说下去,见得那女子一双善睐明眸中映着自己的模样,却如何也说不下去。 董卓笑道:“伯喈难道,信不过老夫不成?” 说到这,姒便不再往下说了。 偏小童意犹未尽,直向姒一个劲儿问后来的事。 其实,还有什么后来呢? 董卓死的那天,举国欢庆。他乔装改扮后避开了热闹的庆祝,偷偷来到法场,将董卓的尸首收敛,因不敢声张便只得草草掩埋。 他这般举动,不仅令得王允对他心生戒备,更引得吕布备受争议,更何况后来又被吕布的人发现那舞女在他府上。 “好你个蔡伯喈,竟敢辱我女,折温侯之妻!” 他听过些话,冷眼看着带人来“解救”那舞女的王司徒,心中明了:眼前这人,不会放过自己。 “那吕布为三姓家奴,见利忘义之莽夫,如此德性,竟也配作温侯?你,王司徒手下何止百人,却要以一女子行此妙计,心思何其歹毒!”话至于此,他心中难平,便又开口起誓,“皇天在上,厚土为证,我蔡伯喈今日立誓,终我此生以作汉家传世之书,录实以供后人评说。如违此言,人神共愤!” “把他打入死牢!不得让他作那毁世之文!” 姒眼前似还上演着那人的故事,只觉心中难平。 小童见姒发愣,便开口轻声唤道:“姑娘?” 姒猛地回过神来,只点了点头,便由着他们将架上的枯木与残留收了下去。 这边,那每天在木屋中弹琴的姒来到碧烟掩映之中的檀音飘渺处。 阳光,彩云,拨开层层叠叠的仙雾后亦见有竹林,再往里走些便见一竹屋。 姒走到竹屋前,听得里头清音未绝,只得在门外等着。待得一曲已毕,她才迈步向屋中走去。 “姒,救我。” 正要施法回到忘忧之境,便感应得睚眦唤自己,她连忙闭目凝神,循声随风遁去。 “七叔?”一个阴冷潮湿的山洞中,浓重的血腥味令她不自觉地屏息凝神,迈步上前来到那个唤自己前来的男人身侧,连忙将他从血泊中扶着坐了起来,“怎么会这样的?” “不想竟有人,怨咒我睚眦至此。”他一边说着,一边口吐鲜血。 姒听过这话,先是一愣,连忙搀着睚眦起身向山洞之外的地方去,可才向外走了几步,就见睚眦身上又多些伤口。 神兽之列,世人誉则天地庇之,世人谤则日月催之,莫说睚眦,就是姒也不能幸免。不过多年来,好像从未见过有谁伤成这样。 姒只得将睚眦的胳膊架在自己身上,她着实不知该怎么办,只得闭目凝神带着睚眦寻解救之法。 待的姒睁开眼时,看得这是一处荒山。这深山之谷草木葳蕤,周围陌生的景象,令姒也慌了神。 “什么人?”山谷深处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这声音有某种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 姒转头看了一眼睚眦,只怕再这样下去,他就该现出原形了。却是不等她开口,又听得那山谷中传来声音:“多么虔诚而美妙的祈求,来,我可以救他。” 姒将信将疑,又不敢拿七叔睚眦性命玩笑,左右并不见人,这声音又实不知从何处而来,只开口应道:“晚辈修炼不勤,还请前辈见怜。”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阵讥笑之声,又见得一黄发白眉蓝目,一袭黄袍,满身煞气之人自西北方而来。 “敢问前辈……” 穷奇打断了姒的客套话,也不说明身份,目光落到睚眦身上时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似是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等得看向姒时才问:“他是你什么人?” “我七叔。”姒应声答道。 穷奇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道:我还以为龙生九子真就都那么金贵,没想到也会有被世人怨怼至此的一天。 姒见得穷奇并不言语,先小心翼翼地把睚眦放了下来,才上前两步来向着他深行一礼:“还望前辈……” 穷奇先是“哼”了一声,继而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姒一番,笑道:“我可以救他,但我为什么要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