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逐月》 第1章 第十三剑 司马寒江神色惨然。他已经败了。剑神诸葛十三的弟子竟然败了,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也是必将震动武林的事情。司马寒江失神地望着沈遇手中的刀,面色惨白得可怕。 一柄漆黑的刀,刀身镶嵌一弯残月,距刀柄不过三寸,直到此刻,司马寒江都还难以相信,这柄刀中所蕴含着的那种力量。 那绝对不是刀所能够拥有的力量! 但偏偏却就是从刀上发出来的。 自出道江湖以来,司马寒江还从未败过。江湖上都说,剑神的弟子是不可能败的,年纪虽轻他却已是武林后辈中不败的神话,现在这个神话破灭了。他所受的打击和心中的痛苦,若非亲历,恐怕实在无人能够想象得出来的。 这正是站的越高,往往跌的越惨的道理。 沈遇收刀,肃容道:“其实你并没有败的。” 司马寒江冷然道:“败了就是败了。我用不着你来可怜和同情。” 沈遇问道:“你为什么不使出第十三剑?” 司马寒江道:“因为根本就没有第十三剑。” 沈遇怔住了。这非但大出他的意外,更令在场诸人吃惊,人群中也是一阵哗然。江湖上人人知晓,无敌剑神诸葛十三的剑,最可怕的还是第十三剑,第十三剑怎么可能根本不存在? “真的不存在?”沈遇知道司马寒江不可能说假,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真的不存在。”司马寒江的语气,是铁板上钉钉子一样,不容置疑。 “为什么?” 这一次,司马寒江索性连回答都懒得回答,转身走了,迎向苍茫的暮色。 残阳如血,司马寒江的心,此刻也在滴血。他跟沈遇决斗的消息早在江湖传开,前来观战的无一不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人物。而沈遇,却不过是江湖中毫不起眼名不见经传的,在这以前,许多人甚至连听都未曾听说过。因而无人能够料得到,这一战的结果,会是这样。 而这一战之后,沈遇成了江湖中又一个神话。 司马寒江已经走远了,他的背影在夕阳下透着几分凄凉。 他背上的剑,已丧失掉了昔日的光辉。 他背上的剑,也不再是神剑。 沈遇也已离开嘈杂的人群。这群人没一个是他认识的,但自今而后,这里每一个人却都认识他了。而这种认识,并不是了解。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里,江湖中没有一个人了解沈遇,他的身世始终是一个谜。 今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以能够观看到这一场决斗为荣。每个人观看到的,实则又都不太一样。关于这一场决战,有多少人在场,就有多少种传说。甚至更多。 然而,江湖上始终没有人愿意相信第十三剑根本不存在这个事情,都认定了,司马寒江之所以会败,只因他未学到剑神诸葛十三的第十三剑。倘若他学到了第十三剑,又怎会败? 沈遇沿着朝南的荒径走,荒原如此时的暮色,一样无边。其实沈遇对自己能够胜得了司马寒江这件事,也是很感到意外的。毕竟,司马寒江在江湖中的名声,那么响亮。 当然,这一战的胜利,也让沈遇对自己的刀感到吃惊。师父的话没错,残月刀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刀。想到师父,沈遇心底,忍不住又是一阵悲痛。 残阳已经坠落遥远山头,霞光退尽,暮色深浓起来,沈遇一身黑衣,就要融进夜色里了。 此时沈遇已走出那一片荒原。 决斗的地点是司马寒江选的,十里之外的地方,沈遇都还不熟悉,至于身后这一片荒原,他倒是熟悉的。三天前,他特意来勘察过这里的地形。对待任何一个对手,都绝不能心存丝毫大意,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只在毫末之间,这是师父生前曾语重心长地一再告诫于他的。 师父的话,沈遇都牢牢记在了心底。有关师父的一幕幕,此时回想起来,既令他觉得温暖,更令他心底伤痛。他人生的记忆,是从激流岛开始的,自小他就跟着师父在那个岛上相依为命。可如今,师父却与他永别了。 来此勘察地形之前,沈遇已于客栈之中,把这块荒原的过去,打探得清楚。据说这里曾是某个世家大姓的庄园,后来衰败了,只剩下断壁残垣。沈遇在这一片荒原之上面对断壁残垣之时,感受到的是时间的无穷力量,而同时,心底也是茫然得不知该往何处去。 先前所住的客栈,他是不想回了。 一个人突然间出了名,也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他之所以不想再回去,是因为客栈里的许多人都见过他。此时说不定他的名字已在整个集镇上传遍了。 他又独自往前走了一阵,忽然觉得,身后像是有人跟着,不觉心底一惊。 会是什么人呢?荒郊野岭的。 沈遇回头,赫然见着一个明眸如星的少女。他的神色,如见了蛇蝎一般,竟透着意外与惊骇。 这少女不是别人,却是他到中原所认识的第二个人,她叫南宫翎。 南宫翎在看着沈遇微笑。她的笑和她的人一样美。 这时月亮已经升起来。前面不远是一片荒废的果园,枣树上还挂着稀稀落落的枣子。月光照在南宫翎的脸上,使得她的美更曾几分梦幻和迷离。 沈遇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南宫翎道:“我怎会不能在这里?” 沈遇道:“你是什么时候跟在我身后的?” 南宫翎道:“我一直跟在你身后的。” 沈遇不可置信地道:“一直?” 沈遇心底甚为惊诧。南宫翎一直跟在他身后,他竟然未曾发觉,是因为南宫翎的轻功实在莫测,还是刚才他太过于失神了。他不知道。 南宫翎笑道:“对,一直,很吃惊是吧?从你离开那片荒原我就跟在你身后了。” 南宫翎望着他有几分傻愣愣的样子,笑得更开心了。她深红色的衣衫在月光下看起来像一抹冷艳的霞光。她的笑比霞光更艳丽,更轻盈,更柔和,更甜美。 沈遇又问道:“你一直跟在我身后,却一直不理我?” 南宫翎道:“你不理我,我凭什么要理你?” 这话问得沈遇只有苦笑。他朝前走,南宫翎依然跟在后面。自打初次见到南宫翎以来,她给他的感受是,许多时候既无可理喻,也深不可测。 沈遇忽然感慨道:“幸好我不是你的仇敌。” 南宫翎道:“我们本来就不是仇敌。” 沈遇道:“我希望永远都莫要遇见像你这样的仇敌。” 南宫翎道:“你很怕我?” 沈遇道:“简直怕得要命。” 沈遇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南宫翎时的情景。 南宫翎笑道:“你越是害怕,我偏偏就越是要缠着你。” 第2章 残月刀 沈遇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知道,南宫翎若是要决心缠住一个人,这个人恐怕是很难摆脱得了的。他自己也不例外。 南宫翎问道:“怎么?你好像有一点不高兴?” 沈遇道:“我高不高兴,跟你有什么关系?” 南宫翎饶有兴致地道:“你为什么要一直板着个脸,我觉得,你应该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才对?” 沈遇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说他应该是一个有趣的人。而说他有趣的这个人,竟是他曾见过的杀人不眨眼的人。 南宫翎接着道:“你说得对,你高不高兴,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只有我自己高不高兴,这才跟我有关系。” 沈遇笑了。他的笑有些无奈。他问道:“你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 南宫翎道:“我想看你的刀。” 沈遇道:“刀你岂非已然看过的了?” 沈遇此刻无疑已十分肯定,他跟司马寒江决斗之时,想来南宫翎一定在场的。 南宫翎道:“但我没有看得很清楚。”说道自己没有看得很清楚的时候,南宫翎眸子里的光辉不觉暗淡了一下。 沈遇击败司马寒江的那一刀,太辉煌,太惊心动魄,太不可思议。又岂止是南宫翎一个人,恐怕在场的所有人,没一个看得清楚沈遇那一刀是怎么样发出的,司马寒江就已败了。南宫翎的好奇心本就强,一柄能够击败剑神诸葛十三的弟子的刀,不看个清楚,她无论如何,恐也不会善罢甘休。 沈遇道:“是不是看过了以后,你就不再跟着我了。” 他做出了让步。他以为这样的让步,已足以解决问题。可是,女孩子的难缠,往往要绝对超出男人的想象。而更何况,此时的沈遇,他连男人都还不算。他不过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年而已。 “这个我也不知道,得看过了以后才知道。”南宫翎狡黠地一笑。沈遇拔出背上的刀,递给了她。沈遇已经拿这个女孩子没办法,只希望她看过以后,莫再纠缠于他。 南宫翎没想到,沈遇会突然把刀递给过来,但略微一怔之后,她还是把刀接了过去,仔细摩挲和观看。而除了刀身镶嵌的那一弯残月,她实在看不出来,这一柄刀跟她曾见过的那些名刀名剑有什么不同,甚至还要不如。 南宫翎有些失望,将刀还了回去,还刀的时候,她的眼神,触碰了沈遇的眼神,虽然沈遇立刻将目光避开,南宫翎却还是禁不住暗地里全身微微一震。她心底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甜蜜,而且很陌生。她不知道这甜蜜又陌生奇妙的感受会在往后的岁月里化作一汪忧愁的湖水,彻底把她自己淹没。 南宫翎此刻忽然明白,令她自己着迷的,不是那一柄刀,而是眼前这个人。眼前这个俊美的少年,不论怎么看,都很好看,都很赏心悦目。因见着一个人而心底有如此的忐忑与欢喜,这在她,定还是未曾有过的经验。 她的眼睛,她此时的心境,都月光似的朦胧起来了。她像是要跌入梦中,是沈遇的话,把她惊醒过来。 “姑娘,你是看也看过了,这下该放过我了吧。”沈遇催促道。 这个还不知少女心事的少年。 这个还不解风情的呆子。 此时正月白风清。 南宫翎怎么会放过他呢?一辈子都不会再放过的了。沈遇发觉,南宫翎像是根本没在听他说话。 沈遇道:“姑娘到底在想什么?” 南宫翎不答,抬起头,朝他嫣然一笑,反问道:“你是要到哪里去?” 沈遇摇头。他没料到南宫翎突然这样问自己,而且他也实在未想到要往哪里去。 南宫翎不解地道:“你是说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沈遇只好承认。 南宫翎笑道:“一个一直在赶路的人,却说自己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这话一经她说出,沈遇也不免觉得确有几分荒唐的意思。但他是真的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南宫翎接着道:“我还以为,你是忙着赶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呢。” “我既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也不赶去见什么人。”沈遇这话,说起来老实巴交的,南宫翎心底却越发觉得他这个人很有意思,痴痴地笑了一下,望着他道:“你既然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但总该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来的吧?” 沈遇当然知道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道:“我从一个岛上来。”他已收起了刀。 南宫翎道:“一个岛?什么岛?”她很好奇。 沈遇道:“激流岛。” 南宫翎自然觉得这岛的名字好像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她努力回想了好一阵才惊道:“激流岛?你可认识铸剑大师司马长风?”她终于想起来,激流岛,激流岛就是铸剑大师司马长风隐居之地。 沈遇心底大为吃惊。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非但一口叫出他师父的名字,还知道他师父的隐居之所!而他师父生前说过,中原几乎无人知晓他隐居在激流岛的。这个女孩子怎地竟然知道? 沈遇道:“你怎地知道我师父他老人家的?”他这等于是不打自招。话说出口来,才觉得后悔,已然来不及。 “我想知道的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南宫翎笑得狡黠极了。她的回答等于是没有回答。沈遇还想问,却住了嘴。只因他心底已十分清楚,这个鬼灵精怪的女孩子,她若不愿说的事,再怎么问也问不出来。而沈遇竟是铸剑大师司马长风的弟子,这事南宫翎也颇感吃惊和意外。 南宫翎道:“铸剑大师的徒弟居然不是用剑,这倒也算是江湖中一件趣事!” 沈遇道:“我师父他自己也从不用剑,这是不是又是江湖中另一件趣事?” 南宫翎秀眉一挑,问道:“你师父他当真从不用剑?” 沈遇道:“从来不用。”他的回答极为简短。 南宫翎道:“江湖上盛传,司马长风非但所铸之剑皆是名剑,而且剑法也横绝一时,却不知道,原来他竟从不用剑的。” 沈遇道:“江湖中盛传的事,我看能有一半是信得过的,就已不错。”南宫翎也点头称是,接着道:“就像江湖上人人都说,剑神的弟子是不会败的,现在却已败在你的刀下,有趣,真是有趣得很。” 沈遇没接话。 南宫翎道:“我还不知道你这柄刀的名字。” 沈遇道:“残月刀。” 南宫翎问道:“也是你师父铸造的刀?” 沈遇道:“是。” 南宫翎的神色更为奇怪,喃喃道:“司马长风从来号称只会铸剑,竟然却铸刀?你师父在那个岛上一定铸了不少兵器吧?什么时候可不可以带我去那里看看?” 沈遇道:“我师父在岛上什么兵器也没铸造。” 南宫翎道:“这倒奇怪了。司马长风隐居起来,居然不是为了专心铸剑,那他隐居起来究竟是为什么?要知道,一个练武的人,就算有一天退隐江湖了,十年八年的不动一下手脚,他是耐不住寂寞的,何况是司马长风那样彼世无双的铸剑大师!” 第3章 蔓殊菲儿 沈遇道:“我师父说,自从铸造出这柄残月刀以后,他就再也不能铸造任何兵器了。” 南宫翎道:“这么说来,你这柄残月刀,倒真是世上难得的神兵利器了,尽是耗尽了你师父一生心血。这刀,你见到他亲手铸造的么?” 司马长风竟然铸刀,南宫翎无论如何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沈遇道:“不是。从我记事起,残月刀就已存在的了。” 南宫翎道:“也就是说,从你记事起,你师父就再不铸造任何兵器?” 沈遇若有所思地道:“也不完全是。” 南宫翎道:“哦?” 沈遇道:“我师父他一年三百六十天里,总有三百天是在不分白天黑夜地铸造兵器。” 南宫翎不解道:“可是,却再也铸造不出任何一柄刀剑来了,是么?” 沈遇点头道:“半途而废的兵器,已经堆满了一间屋子。” 南宫翎道:“想来这些半途而废的兵器,如若流落江湖,也定然会是价值不菲的宝物。” 沈遇道:“我师父在世之时,也是这么说的。” “你师父竟然已不在人世了?”南宫翎心底想着,绝世的铸剑大师逝去,竟是这样的默默无闻,江湖中竟无一人知道。 沈遇道:“是的,我就是师父过世以后,才离开激流岛来中原的。” 南宫翎道:“那激流岛上,是不是就只有你和你师父两个人?” 沈遇道:“是只有我和我师父两个人。” 两个人一路上说着话,这时已经翻过好几个山头,前面的夜色中出现了一片辉煌灯火。 灯火是在山脚下,比月光还要明亮。 有灯火的地方,定然是有人的。只是,那灯火明亮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沈遇根本不知道。 南宫翎道:“你要是真不知道要去哪里,不如跟我去龙门石窟如何?” 看来南宫翎已打算跟他分道扬镳,不再纠缠于他了。沈遇心底竟暗自有些失落的。说不清何以竟会如此,只默然地问道:“龙门石窟是什么地方?” 南宫翎道:“一个你去了之后,一定会喜欢的地方。” 沈遇道:“在哪里?” 南宫翎道:“就在前面。” 沈遇道:“就是那一片灯火?” 南宫翎点头道:“就是那里。” 灯火已然看看就在眼前,那里一定很热闹。沈遇初见这一片灯火之时,就想到那里去的,现在更想去,而且似乎有些非去不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非去不可,他只是觉得南宫翎非但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令他觉得讨厌和麻烦,而且很有趣。这一路上,跟南宫翎一路说着话走来,他的心底,其实是很愉快的。 龙门石窟果然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地方,一个一个的石窟豪华如宫殿,石刻与壁画华美之极,耀眼之极,而且这里鱼龙混杂,妓女和尚,道士乞丐,客商官吏,三教九流,一应俱全。沈遇跟在南宫翎身后挤进了正中一个最大的石窟,只见里面的人全都伸长脖子,在痴痴观望巨大石雕佛像下面的舞台上漫舞的女子。 那舞女一身绿衫,身姿窈窕,眼波每一流转,无不尽是风流。琴声正由婉转而紧凑,鼓点密集,舞姿也由舒缓转而激烈飞扬。 南宫翎望着沈遇问道:“这地方不错吧?” 沈遇道:“就是人太多了。” 南宫翎笑道:“哦?你想这位姑娘专为你跳一支舞?” 沈遇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这石窟之中,确实人太多了。奇怪的是,舞台上那位姑娘,她身上散发出的清香,竟能够盖过弥漫的浑浊的汗味。南宫翎边看,边给沈遇介绍道:“这个姑娘叫曼殊菲儿,来这里的很多人,就为着看她跳一支舞,而不惜倾家荡产。” 她说的并不夸张,确实有不少人走进这个石窟就已倾家荡产了。沈遇这时才明白,他跟在南宫翎身后进来之时,南宫翎何以竟花去那么多的银票。 沈遇道:“可是你却一定不是为了来此看这位姑娘跳舞的。”他能够看出这一点来并不奇怪。他是觉得只有男人才会为了女人的一支舞而变得疯狂。而这个石窟之中,除了正在跳舞的曼殊菲儿,就只有南宫翎一个女子。她来此的目的当然不会是为着看一支舞。不过这个曼殊菲儿的舞确实美到足以魅惑人心。 南宫翎淡然一笑:“但是看看也无妨。” 沈遇低声道:“而且我知道你要找的人没来。” 这下南宫翎倒是真对沈遇观察入微的心思颇感到吃惊了。大多数人一旦踏入此间,目光、心思和注意力,都势必被曼殊菲儿的舞姿所吸引,沈遇却非如此。他不但在刚一走进来的时候注意到南宫翎的目光在有意无意地搜寻,而且她目光之中随后露出的绝难让人察觉的一丝失望,也让他注意到了。 沈遇也没问及南宫翎要等的是什么人。 曼殊菲儿舞罢,转身退入石壁中突然开启的一道石门,这时密集的人从中突地惊起一声:“杀人了!” 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在这里杀人,这可是从所未有过的事。 石窟中顿时乱了。 人群稍稍散开来,才又听见有人惊呼道:“是独孤情!” 南宫翎心底也大为震动。被暗杀的竟然是独孤情。昆仑痴情剑客慕容长生的这个师兄隐居昆仑二十余年从未踏足中原他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竟已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暗杀!纵然独孤情已为曼殊菲儿的舞痴醉,可要将他暗杀,又谈何容易!这暗杀他的人,到底是谁,又有着怎样惊人的功力,能够一击而杀! 沈遇也已自这些人的反应和南宫翎的神情里看出,这个叫独孤情的,一定是江湖中极有影响且极厉害的人物。在激流岛的时候,沈遇一再听他师父说起人心险恶,这才一到中原,他就已见了不少。 沈遇不觉为这个已经死去的独孤情感到惋惜和不值。 众人尚在独孤情尸体旁惊疑错愕之际,石壁上开启的石门早就关上了。看不出来那里还存在着一道石门。而曼殊菲儿的身影是随着最后的一缕音乐声消失不见的。 独孤情的脸上居然还凝固着微笑。他在死去之时似乎竟完全觉不到丝毫的痛苦。而没入他心口的那柄刀,刀身薄如蝉翼,竟连刀柄都没有。南宫翎也想不出来,江湖上何人会用这样的暗器。她的目光自独孤情的尸体移开,微微叹息着对沈遇道:“我们走吧。” 走出来是人来人往的热闹。没有人知道有人在里面被杀了。当然,在这里,比死人有趣的事情太多了。或许,根本就很少有人会对一个死人感到太大的兴趣。 第4章 天上人间 沈遇问道:“这个地方从来都如此热闹的么?” 南宫翎道:“并不是的。” 沈遇道:“那今日定是个很特殊的日子了?” 南宫翎道:“今日赶庙会。” 沈遇道:“赶庙会?”对何为赶庙会,沈遇不太懂。毕竟他是第一次自一个孤岛之上踏足中原。南宫翎解释道:“赶庙会呢,就是每到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人们都要到庙里烧香祈福许愿,有人求子,有人求财,有人求官,有人求平安无事。”又道:“你心底有什么愿望?” 一个人心底的愿望,怎能轻易向人说出?就算沈遇心底真有着什么愿望,他又如何说得出来。所以他干脆不说,只是不解地问道:“可是,这里并不见香火。” 南宫翎边朝前走,边问道:“很奇怪是吧?这里确实同天下间任何一处的庙会都不一样。” 沈遇等着她说下去。 南宫翎不徐不缓地接道:“只因这里赶庙会的人,没一个是为着求财求平安的,而是为了寻求新奇,寻求刺激,寻求欢乐和享受。这地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欢乐谷。任何人到了这里,只要他拥有足够多的财富或足够大的权力,他就能够得到他想要的任何欢乐。” 沈遇道:“这地方真有你说的这般神奇?” 南宫翎不答反问:“没这么神奇,还会有这么多人来这里么?” 沈遇望着眼下的情景,想想南宫翎说的也并非没有一点道理。这里确实是人山人海,灯火如潮,彻夜欢歌。沈遇转了话题,问道:“方才暗杀独孤情的人,一定是个极可怕的人是吧?” 南宫翎道:“没错。” 沈遇道:“连你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南宫翎道:“不知道。” 连南宫翎都不知道的事,沈遇想,恐怕江湖上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南宫翎想了想,接着道:“也许是天上人间。” 天上人间? 沈遇当然也曾听师父说过这个令江湖之上黑白两道无不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谁要是被天上人间的杀手盯上了,简直比被阎王爷盯上了还要可怕。这个组织的首脑宫白云武功之莫测高深,据说已不在天音阁罗孽和剑神诸葛十三之下。沈遇的师父司马长风在提及这三个人的时候,却也不禁要耸然动容的。 沈遇沉吟道:“可是从暗杀独孤情的手法来看,却实在不像是天上人间的杀手所为。”他之所以如此认为,只因昔年天上人间的杀手杀人,用的却是同一种手法。只是,今日的天上人间,已与往日大不同。宫白云还是宫白云。但天上人间的东西南北四大护法都已换了。 沈遇关于江湖人事的认知,当然多是自他师父司马长风那里得来。他之所以会如此想,也是只因他师父早已不在江湖中走动。而江湖风诡云谲,时时都在变化的。 南宫翎道:“不错,这杀人手法,确实跟十几年前天上人间杀手的手法不同,那时天上人间确实只会用一种方式杀人。但今日的天上人间,却是从来不用相同的方式杀人。” 这倒是沈遇不曾料到的。南宫翎大概就是自杀死独孤情的手法的莫测上面才那样推测的吧。 南宫翎继续道:“如今天上人间新的四大护法,不但年轻,武功高绝,特别是南方护法顾横,他杀人的手段,更是神鬼莫测,令人做梦都想不到。” 天上人间东西南北四大护法是这个严密的组织中除了宫白云之外最核心的领导了,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非但要是最顶尖最优秀的杀手,更要武功和智谋都是一流。 沈遇道:“想来这四大护法个个都是当今江湖中最难缠的人了。” “不错。”南宫翎道,“我也不太确定杀死独孤情的到底是不是天上人间的杀手,但几十年以来,从未有人敢在此闹事。除了天上人间,我还真想不出有谁敢在这里杀人。” 沈遇道:“既然从未有人敢在这里闹事,就说明那欢乐谷主,定然也是极其难惹的人物,只不知道这欢乐谷主又是何等样的人?” 南宫翎问道:“你想见这个人?” 沈遇点头承认。这欢乐谷主既是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物,他当然是很想要见识一下的。 南宫翎故作神秘地道:“方才你已见过。” “哦?”沈遇在想方才见过的每一个曾引起他的注意的人,只是实在想不出哪一个是这欢乐谷谷主。 南宫翎笑道:“想不到是吧?” 沈遇承认:“想不到。” 南宫翎的笑更神秘了:“我就知道你想不到的。” 沈遇眼睛一亮,问道:“莫非竟是那曼殊菲儿不成?” 南宫翎道:“你觉得她不像?” 沈遇道:“实在很不像。” 南宫翎道:“那只是因为你并不了解她。” 沈遇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南宫翎道:“一个让人防不胜防的人,江湖中人都只知道她舞跳得好,令人销魂,却恐怕根本没有人知道,她杀起人来比跳舞还要容易。” 沈遇道:“但你却知道。” 南宫翎道:“我已说过,只要是我想知道的事,就没有我不能够知道的。” 沈遇感慨道:“一个女人掌管这么大一个地方,想来一定很不容易。” 南宫翎道:“这你又错了。女人的办法,无论什么时候,总比男人的还多。” 沈遇道:“这世上好像竟没有你不知道的事。” 这回南宫翎只是笑。这话她听起来很受用。两人不觉已走过了七八个石窟。 沈遇问道:“现在我们要去哪里?” 南宫翎道:“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先去酒楼,当然是先去吃饭、喝酒。”说起吃饭喝酒,沈遇才忽然觉得肚子实在是有些饿了。他真的很想好好地吃一顿饭、喝一顿酒。酒是好东西。醉酒更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它能够使人暂时忘记心中的烦忧和痛苦,以及那些一个人不愿意记起的事。 所谓的酒楼,其实还是另一个石窟。里面已坐满了各样的人,他们看起来吃得很欢快,喝得很欢快,谈得也很欢快。沈遇和南宫翎在最角落的一张大理石桌上坐下来。这是目前唯一一张还空着的桌子。他们刚一走进来,就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只因南宫翎实在太漂亮了。 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无论走到哪里,总难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的。他们坐下来,附近桌子上几双贼溜溜的眼睛贪馋地盯着南宫翎在看。南宫翎心底恨得牙痒痒,却看都没去多看这些人一眼。当然,倘若这里不是欢乐谷,这些人的眼睛,肯定早被她挖出来了。 酒菜很快端了上来。最惹人馋的自然要数那一只香喷喷的叫花鸡。色、香、味简直都无可挑剔。 南宫翎倒满两碗酒,放下酒坛子道:“这里不但姑娘的舞跳得最好,就是这叫花鸡,也是天下最美味的叫花鸡,这里的烧刀子当然也是天底下最烈的酒。来,沈兄,我敬你。” 满满的一碗酒,她竟能够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喝下去。她真是喝得豪爽。三碗酒喝下去,沈遇已啃完一只香脆肥大的鸡腿,而南宫翎只不过连一只鸡翅都没吃完,却说自己已吃饱了。 一桌子的菜,很多动都还没动过。 南宫翎又端起了酒碗来,兴味十足地道:“沈兄,我再敬你。” 沈遇不胜酒力,已有些晕了。但他还是勉为其难地端起酒碗。 放下了酒碗,沈遇才忽然又问道:“这里吃饭喝酒,是不是得花许多钱?”他忽然想起自己已接近囊空如洗。 南宫翎笑道:“沈兄但管放心地吃,放心地喝,这一顿,我请你。” 沈遇窘迫一笑,为难地道:“这哪里好意思……” 南宫翎豪爽笑道:“咱们都是江湖儿女,沈兄就莫再见外……” 沈遇不再坚持。事实上,就算他在固执,身上所剩的钱,也绝不够给这一顿饭钱了。又喝下一碗酒,南宫翎才问道:“沈兄,你难道真相信司马寒江的话,当真相信第十三剑真的不存在?” 沈遇想都不想就道:“我当然相信。” 他之所以会如此肯定,只因他知道,真正骄傲的人,绝不会说谎。 司马寒江是和他自己一样骄傲的人。 再说,他也不在乎司马寒江的第十三剑存在与否。因为他已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司马寒江的剑法,绝不是杀死他师父的剑法。 这就已经足够。他就算要追究第十三剑是不是真的存在,那也是要追究诸葛十三的剑…… 沈遇问道:“难道你不信?” 南宫翎也是想都不想就道:“我当然不相信。” 而她之所以如此肯定,只因她虽对司马寒江和他的剑从来不感兴趣,但在诸葛十三和他的十三剑上面,她已花了不下一年的时间。 她既然坚信,就一定有她的理由。 虽然诸葛十三的第十三剑是怎样的一剑她不曾见过,甚至连诸葛十三这个人她都还未见过,但她坚信,第十三剑一定是存在的。 而此时沈遇是更加的不胜酒力了。他望南宫翎的时候,非但已经醉眼朦胧,更有几分痴相…… 第5章 或许刀剑亦有情 沈遇到中原只不过半月之久。这段日子,他心底一直很矛盾。他既不知道害死师父的仇家是谁,对要不要去见自己的身生父母,也始终在犹豫。毕竟,二十年来,他连自己父母的面,都从未见过。连父母的名字,都是师父临终前才告诉他的。父母之于他,除了血缘的关系,几乎再无其他。师父临死之时的情景倒是时常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从他记事起,师父就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师父待他,如兄如父,可谓恩深似海,激流岛上的岁月,虽有时难免寂寞,但却始终是无忧的。他未曾想过,相依为命的师父,有一天会离自己而去,如此生死两相隔。先前的时候,师父每年都要离开激流岛半月或一月之久到中原走一遭,回来的时候总会给他带吃的玩的一堆礼物。当然,师父每次去中原,沈遇所最期待的,还是师父回来给自己讲许许多多新奇有趣的人事。 这些人事其实就是沈遇最初的江湖经验。这当然是他师父的一番苦心。师父偶尔也会捎回来一些他父母给的礼物,只是师父极少会提起他们。沈遇不喜欢父母捎来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他都不喜欢。有一次沈遇终于忍不住向师父问道:“师父,他们为什么要抛弃我?” 听得沈遇忽地说起这抛弃二字,师父先是略略有些错愕,继而又温和地道:“遇儿,他们并没有抛弃你。” 沈遇道:“既然他们没有抛弃我,又为何从来不来看我。” 师父语重心长地道:“他们将你送到这里,自有他们的苦衷,人生在世,总有许多的不得已,等你长大了,自会明白。” 是什么样的不得已,才迫使做父母的,非得同自己的儿女骨肉相分离? 沈遇现在长大了,他却仍是不明白。 那时沈遇虽小,但每次师父提到自己的父母,他心底却难免生出几分失落和悲伤,说不出的难受。他长到十二三岁之时,师父就很少再离开岛上。而是没日没夜地赶着铸造兵器。师父打造兵器的时候,沈遇就在一旁拉风箱。那时风箱比他的个头还要高大。师父说,拉风箱也是在练功。尤其是练气,与磨砺一个人的耐性。跟少林武僧挑水一样,练的是基本功,练功也正跟建一栋房子一样,道理是相通的,基础不牢是绝对不行的。 师父还交代,每一次呼吸都必须均匀,拉出来的风也得像呼吸一样均匀,这样子锻出的铁才不会含有杂质。 风声呼呼,炉火旺盛,铁砧上火花迸溅的时候,师父的额头和眼睛就像炉火一样亮。 在这个岛上,除了海浪的声音,风过树林的声音和鸟兽的嘶鸣,这风箱的声音,怕是沈遇听得最多的了。许多年来,沈遇不但基本功已打得很扎实,而且具备了常人不具备的耐性。 沈遇望着师父又将一柄刚锻造成型的长剑扔弃了。他不知道师父为何总是将就要锻造好的剑就这样废弃,更不理解既然都要扔弃的,师父为何还要不停地打造,忍不住问道:“师父,你这一生造过多少兵器?” 师父道:“一刀一剑。” 沈遇发现师父在说这话时,神色有些黯然,难以置信地问道:“只有一柄刀和一柄剑?”他有些疑惑,难道废弃的那些剑,在师父眼里,竟根本算不得兵器? 师父道:“对,只一柄刀和一柄剑。” “究竟是什么样的刀?什么样的剑?”沈遇问道。他很想知道。 师父道:“刀是残月刀,剑嘛,名字我还没想好,就叫长风吧,你觉得怎么样?” 神父的神情,却不像是在征求沈遇的意见。师父想了想,接着自言自语似地沉吟道:“嗯,叫长风,就叫长风好了。” 残月刀沈遇知道。就是他师父藏在藏剑阁中的那柄刀。就是藏剑阁中那柄唯一的刀。 一间藏剑阁中只藏一柄刀,这应该算是奢侈已极的事情了。更足见那柄刀在师父心中是怎样的分量和位置。 沈遇虽见过那柄刀,却不知道那是一柄怎样的刀。只听师父说那是一柄天下无双的刀。 沈遇问道:“天下无双的刀是什么样的刀?” 对沈遇这个问题,师父只是笑笑。似乎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时候沈遇总是盼着有一天能够将藏剑阁中的残月刀看个清楚。但总是失望,因为师父每次带他进藏剑阁都从不允许他碰那柄天下无双的刀。 每次望着沈遇眼里的热烈,师父只道:“等你日后长大了,这把刀为师自会将它送给你。” 于是沈遇开始热切地一天天期盼着能够早日长大,长大了就可以拥有天下无双的刀。后来师父才说,对心中渴望的煎熬的忍受,也是一种本领。这时候沈遇才算明白当初师父何以总要带他进藏剑阁却又从不让他碰那柄刀了的一番苦心和用意了。 藏剑阁豪华如一座宫殿。 这豪华的宫殿又是如何在这个岛上建造起来的,师父从没有告诉过沈遇。 残月刀既然是天下无双的刀,那长风想来也是天下无双的剑了。 天下无双的剑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沈遇当然也很想知道。 沈遇问道:“师父,那长风又在哪里呢?” 师父沉吟了好一阵才道:“这个连师父也不知道了。” 沈遇道:“连师父你都不知道,那长风,是不是就是一个谜?” 师父道:“非但长风是一个谜,残月刀也是,师父在长风和残月刀里藏了一个大秘密,等到刀剑相遇的一天,这个秘密就会公诸于世。” 沈遇问道:“是什么样的秘密?” 师父笑道:“这个师父可不能告诉你。” 沈遇道:“师父你为什么要将秘密藏在刀剑之中?” 师父道:“因为设置谜底让世人去猜,这本身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而人生有趣的事情实在本就不多。” 师父的神情有些寥落。沈遇望着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还不能够很确切地领会师父说里的意思,想了想又问道:“那刀和剑一定会相遇吗?” 师父道:“当然会的。” 师父的回答十分的肯定,面上挂着含义深远的微笑。沈遇还是不明白残月刀和长风何以一定会相遇,但已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师父继续解释道:“刀剑跟人一样,都有情,都有它们自己的命运。残月刀和长风注定是要相遇的。” 沈遇道:“师父你是怎么知道的?就因为它们都是你铸造的么?” 师父笑道:“等你以后也会知道的。” 等沈遇真的知道,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而这道理其实很简单。正如世间最好的女子只有世间最好的男人才真正配得上。天下无双的刀,也只有天下无双的剑才真正配得上。它们的存在本就是相互辉映的,纵然暂时失落或被淹没,有朝一日,一定会遇上的。 这就是江湖,更是江湖中难得的盛事。 第6章 司马长风 沈遇是乘着木筏在大海上漂了七天才到中原的。他离开居住了十几年的激流岛踏上中原也是很突然的事。倘若师父不出事他不可能这么早离开。师父已许多年不曾踏足中原,沈遇做梦也想不到,这一次师父再一次离开激流岛,所遇上的竟是杀身之祸。沈遇不知道师父的仇家是谁,却已很肯定,对方一定是用剑的高手。 师父一生铸剑,最后是死在剑下。 在将师父收敛入棺之前,沈遇仔细检查过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师父身上共有七十二处剑伤。换作常人,每一处无疑都足以致命。更让沈遇吃惊的是,这七十二处剑伤,看起来竟像是一剑所致。对方剑招之诡谲狠毒完全超出了沈遇的想象。 沈遇虽在岛上长大,但中原名家剑客,他自师父那里知道的也不少,却没一个是身怀如此奇诡的剑法的。沈遇自然也未曾听过师父提及他有什么仇家。甚至他从没想过像他师父这样的人会有什么仇家。他感到困惑不解的还有,既然对方剑法如此厉害,师父又怎还能够逃回激流岛? 莫非对方也已为他师父所伤?莫非竟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的一战?又或者,对方的目的,并非是要他师父的命?那对方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呢? 师父回来的时候已奄奄一息,他对自己受伤的事只字未提。他身上的剑伤早已经腐烂。他浑身上下都已腐烂。看起来简直恐怖极了。沈遇一生几乎再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景象。 师父尽管重伤如此,却还是在上岸之后,自己走回家的。他们的家在半山腰上。师父走回来的时候已是夜半三更。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沈遇被师父叫醒后,望着油灯下师父那骷髅似的身影,彻底惊骇了。 师父道:“遇儿,你起来,为师有重要的话对你说……” 沈遇猛地翻身爬起床来,顿觉手脚冰凉,他不知道师父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无法想象师父是如何回来的。师父提着灯笼的手抖得很厉害,一屋子明灭的光影都在跟着晃动,他自己乍看起来更已是摇摇欲坠。 沈遇赶忙搬过一把木椅,搀扶师父坐下,接过他手中的灯笼。这时他才意识到师父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和恶臭,失声道:“师父……”他眼泪已夺匡而出,他不知道师父此时,正承受着怎样可怕的痛苦与折磨。 师父道:“遇儿,你莫要难过。”师父的话音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一如既往的慈爱。 可沈遇又怎能不难过?他惊骇已极的心正遭着激烈的痛楚,嘶声道:“师父,到底是谁?” 师父道:“遇儿,师父的时间….已不……不多……”他说一句话都已很艰难。沈遇心底痛苦已极,无力已极。眼望着师父伤成这个样子,他手足无措,什么都做不了。 师父道:“遇儿,你去……去将为师屋里…的…那…那个盒子拿来……” 沈遇转身出去很快将师父屋里那个漆黑的檀木盒子拿来。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沈遇从来也不知道。他将盒子递到师父手中,师父轻轻触动盒子上隐秘的机关,竟像是已耗尽了全身蓄积的力量。 打开的盒子里面装的是一把钥匙。师父虚弱却平静地道:“这是藏剑阁的钥匙,为师现在将它…交给你……你了……” 沈遇断然摇头道:“不!师父……” 师父道:“遇儿,人命在天,你…不必悲伤……难过……” 师父将盒子推入沈遇手中。 沈遇哭道:“师父,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 他只能重复这句话。 他已泣不成声。 他心底更是清楚师父不可能不会有事…… 他才二十岁,从来尚未经历过生离死别的痛苦。 师父继续道:“藏剑阁中的…残......残月刀…为师也将它交给你了……” 沈遇道:“不,师父,我只要你好好的,别的我什么也不要。”他固执地摇头。 师父道:“遇儿,为师已经好不了了……你也已经不小,应该长大了……” 长大?有些人岂非就是在一夜之间长大的? 长大往往也是被逼迫的。 师父继续道:“你带上残月刀…回……回中原…找你父母……” 沈遇道:“不,师父我哪里也不去……” 师父道:“遇儿,你已经长大了,而这个岛,毕竟太小……” 师父微微闭起眼睛,身上的元气已快耗尽。其实他已是油尽灯枯了,此刻全凭一口气支撑着的。师父再睁开眼来,面上却有了微笑,眼睛里的光芒柔和而温暖。但那已然变形的,看不见的笑容,却如刀一样戳着沈遇的心…… 沈遇见着师父明显比方才精神了,心底大喜过望……他哪里知道,其实这已是回光返照! 师父道:“遇儿,你的身世,为师已来不及告诉你了…好在你父母都还在,你到中原以后,便去天威镖局找他们,天威镖局卓总镖头即是你父亲……而你母亲,她是昔日富商之女沈菲菲,至于你何以要跟随你母亲姓,个中曲折,为师已没时间告诉你了……你赶紧离开这里,去找你父母吧……” 师父说着说着,竟像是睡着了。面容里有着看不见的安详,而眼睛里的光,却已消失不见。如同一盏灯熄灭了。沈遇先是一怔,等他将手伸近师父鼻尖一探,才发觉师父已没了气息,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忍不住嚎啕悲哭:“师父……” 师父的身体还残存着温暖,说不定还能够听到他的声音。沈遇的悲哭声在这孤岛的夜色里,显得凄凉而空旷。 “师父,不管是谁,上天入地,遇儿一定让他血债血偿……”沈遇的悲哭声已渐渐低下去。 屋外的天边已见曙色。 沈遇忽地听到师父微微叹息。 “人生苦短,你不该为仇恨而活,忘记我,好好活……” 这是师父弥留之际说的话。 这更是师父对沈遇心心念念的嘱托。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终于逐渐地冰冷下去,僵硬了。他的生命迹象已彻底消失。就如同他方才的话音已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从此他的音容笑貌只存活在沈遇的记忆里。就像他的嘱托一样。 第7章 亚平陵海滩 天色已然破晓,天空阴沉灰冷,悲风已不再怒吼。沈遇已将师父的尸首放入冰棺之中,水晶冰棺。他不知道这水晶冰棺是什么时候就已准备下的。 这岛上的一切事物都先于沈遇的记忆而存在,他能够记事起,就已是这个样子了。师父应该是在他被送到这里以前,就早已隐居在此了。他只知道师父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铸剑大师。至于师父其他的过往,他几乎是一概不知道。 沈遇此时面色已平静。平静如死灰。一个人悲伤到极致的时候,岂不是神色里连悲伤都已不见的?沈遇此时眼泪也已流干。他的装束已经换了。换成一身黑衣。他去藏剑阁取了残月刀,然后将水晶冰棺移入藏剑阁。这水晶冰棺少说也不下千余斤的重量,他却生生将之搬了进去,又仔细检查过棺盖,然后转身走出藏剑阁。据说尸首放在水晶冰棺之内,永远不会腐烂。 沈遇已将藏剑阁锁上了。这座辉煌的宫殿已是坟墓。沈遇背上背着那柄天下无双的刀。他并未留在岛上服丧。他的前往中原,看起来匆忙且突然,实则已经过了深思熟虑。只有越早前往中原,查找师父被害的线索才越容易。师父乘坐回来的木筏已完全废弃不能用,沈遇自己伐木重造木筏。 海是银灰色的。沈遇将造好的木筏推到海滩上的时候,已是正午。海浪涌来,木筏借海潮退却之势,迅疾地漂向大海。 头顶着炎炎烈日,沈遇划起了桨,海岸离得越来越远,暮晚之时,已完全看不见。入夜之后,沈遇还凭着星象辨识方向,继续划着木桨。他虽是第一次出远海,可凭借自身丰富的海洋地理知识和星相学知识及经验,仍能轻车熟驾,应付自如。 第七天入墓时分,沈遇在亚平陵城上了岸。 这七天里,他虽在日夜不停地赶,可他并不觉得累。划桨跟他拉风箱比起来,实在是太轻松太微不足道。 岸上已是一片灯火。 这一路上,沈遇既未遇上鲨鱼,也未遇上风暴。这一条路线,师父无数次向他描述过,他将凶险的海域一一避过了。 海滩上海风阵阵,说不出的温暖。出海的渔民们正在相继返航,有的满载而归,有的空手一无所获,不多时岸上已泊下无数渔船。渔民们脸上是久经劳苦的风霜,眼睛像海水一样,灌满了生活的酸楚和咸涩。有的渔民一上岸,就急匆匆钻进海滩上的帐篷里找女人。只有女人们温暖的怀抱才是他们的归宿他们的家。 这些善良美丽的女人们,往往有着最浪荡的热情和最娴熟的技巧。她们通过眼睛就能够轻易了解到男人们心底最渴求的是什么,并且总是以最大的热情尽可能满足客人的要求。她们的眼里,有落寞,有伤痛,有贫苦的悲哀,有对生活逆来顺受的忍耐,当然也有未来,也有憧憬。她们每一天都尽可能把自己打扮得满含风情。 沈遇虽还未经世事,却也能够大致猜到这些热情的女人们她们的热情和微笑的含义,当那个最年轻最漂亮的女人婉儿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的脸突然红了。他心底涌起一阵隐秘的羞耻和不自在。他未搭理婉儿,匆匆走过去。这是这一片海滩上许多人求之不得的事,他却像是很害怕。 婉儿身上的香气吹散在风中,沈遇的心跳忽地加快了。他的身后是女人们发出的一阵欢笑,善良的,调侃的,肆意的,带着微微的嘲弄的意思。沈遇感觉得到婉儿也跟着她们在笑,她的笑声是苦的,有着悲凉的意思。颇为狼狈地走出了很远,他心跳都还很快。 海水中是摇曳的光影,使得海滩上的景象有几分如梦似幻。沈遇特意挑了一家最热闹的酒楼走进去。他背上的刀很惹眼,刚走进去,许多的目光纷纷地投来。只因这里偏僻,除了商客和妓女,极少有江湖人士到这里,他是这酒楼中唯一带刀的人,还是陌生的面孔。这里的人们不可能不对他感到好奇的。 沈遇原本是想要打探一些消息的,结果他却是失望了。这里的人们谈论的,基本全是琐碎日常,不是谁哪天又遇上风浪,就是谁家又吵架了,或是谁家里死了人,又或者哪个帐篷里的女人得了病哪个帐篷里的女人最有味道最懂风情。 当然,也还有极少数的几个人在低声议论陆家庄和亚平陵城因为贩卖私盐的利益摩擦、冲突和矛盾。盐铁税收,本是朝廷收入最重要的支柱,照道理讲,只能够是官营,但是一直以来,镇南大将军司马翎却是在明目张胆地贩卖私盐,以盐养军,雄踞一方,权倾朝野,朝廷也实在没办法,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近日崛起于武林的陆家庄,竟把心思动到了贩卖私盐的事情上面去,这无异于是企图在太岁头上动土、于老虎口中拔牙的事,真不知道陆行云哪里来的豹子胆。 沈遇只要了一碗牛肉面。一碗面已快吃完了,却未听到任何一丝他想知道的消息。这一片海滩,跟他师父曾说过的那个中原完全不一样。师父说的那个中原,是风起云涌的江湖。而他在这里所见到的,不过是生活的日常与悲喜。往后的日子越久,他所见到的愁苦的面容和悲苦就会更多。吃完牛肉面,他又叫了一碗牛肉汤。喝罢汤,他已打消了还能够在这里打探到什么消息的念头。 他找了一家客栈住下,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衣服,依然是黑色的,然后躺下了。他打算明日于亚平陵城再逗留一日,次日再沿江取道北上。 沈遇北上乘坐的是官船。官船当然就是司马翎的官船,大旗烈烈向风,“司马”两个大字威风凛然。司马翎这个人,沈遇听师傅说过的。 第8章 上官婉儿 南宫、司马、歌书三大世家,均是当今长安朝的开国功臣。歌书世家的先祖在朝廷初建之时选择功成身退,而南宫世家则时代割据雪城,司马世家则于亚平陵城拥兵自重,两家势力,自来与朝廷鼎足而三,分庭抗礼。 官船上有二十几名官兵,都很年轻气盛,头领最多也才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更是春风得意。立于甲板之上的沈遇,觉得这一路的风光,跟他曾在激流岛上见的,很是不同。他一身的黑衣在这船上看起来很扎眼。他能够上得这艘船,也实在是有些机缘巧合。 “这位爷是赶船吧?”沈遇一早赶到码头,就只有这一艘船在那里泊着,码头上一个粗黑的汉子朝他笑问道。 沈遇微笑道:“是的。” 粗黑汉子问道:“是往葵城?” 沈遇点头。他的目的地虽不是葵城,却还是得从葵城经过的。粗黑汉子笑道:“这码头每日仅有一趟船到葵城,今儿个撑船的老赵有事,昨儿晚夜半就已提前走了,你怕是得等明天咯。” 沈遇有些失望,目光投向泊着的官船。 粗黑汉子将一个麻袋顺到肩上,又笑道:“这位爷该是外地来的生客吧?你不知道,这泊着的,是官船,寻常人是坐不得的。” 粗黑汉子话音刚落,忽听得船舱里传来一声娇笑:“他可不是寻常人。” 说话的是婉儿。昨晚沈遇见过的。婉儿此时已由船舱中款款来到甲板之上。她莲步纤纤,腰肢婀娜,笑容甜美。 粗黑汉子奇怪地望了沈遇一眼,朝婉儿赔笑道:“姑娘说不是寻常人,那就不是寻常人。”然后扛着麻袋,蹒跚着脚步走了。 婉儿跃上岸,来到沈遇身旁,笑道:“公子本就不是寻常人,对吧?” 这时船舱中跟出来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朝婉儿问道:“你这就回去?” 这浓眉大眼性情粗暴的汉子,便是这艘船的统领,叫赵无忌,是司马翎独子司马寒江最信任的人。 婉儿道:“天已经亮了,我当然得回去。” 沈遇呆呆地站着,婉儿身上散发出的清香让他觉得有些窘迫。他忽然觉得自己昨晚实在很是没有礼貌,心下暗地里有一阵歉疚和自责。 赵无忌笑骂道:“你这个狐狸精,多留一会儿都不肯。”他只顾着跟婉儿打情骂俏,对婉儿身边站着的沈遇,他根本连看都不曾看上一眼。 这码头上,除了方才已蹒跚着离去的粗黑汉子,就只有婉儿和沈遇两个人。 婉儿笑得很甜美。赵无忌骂她是狐狸精,她笑得更开心。而后她目光转到沈遇身上道:“咱们又见面了。” 沈遇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的脸又红了。 婉儿理了下鬓角秀发,柔声问道:“我是不是不够漂亮?” 这问题问得有些突兀。 沈遇却老实巴交地答道:“你很漂亮,非常漂亮。” 婉儿道:“那你为什么不想要我?” 沈遇被问得无言以对。他知道这话的意思。他知道婉儿说的是昨晚的事。赵无忌立在甲板上酸溜溜地骂道:“狐狸精你要走还不快走?”他倒是忽然觉得婉儿就这样子站在码头上跟沈遇打情骂俏的,很是碍眼。 婉儿回骂道:“我走不走,那得凭我喜欢,与你这个龟儿子有何关系?” 婉儿骂人的时候还是笑着的。她笑的时候在看沈遇。她的笑很美。赵无忌也哈哈大笑,他似乎很喜欢婉儿骂他是龟儿子,婉儿却不理他,只望着沈遇,幽幽地道:“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吧?又或者,你是瞧我不起,觉得我脏?” 婉儿的晶莹的眼里似已有了泪水。 沈遇慌忙道:“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姑娘你…你误会了……” 婉儿道:“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 沈遇又被问住。 婉儿幽幽叹了口气,道:“算了,你是想要坐这官船是吧?” 沈遇点头。 婉儿道:“我可以让赵无忌捎上你。” 她转向赵无忌道:“龟儿子,我要你把我这位朋友捎到葵城。” 她说沈遇是她的朋友。可他们,不过仅仅只是一面之缘,连话都未曾说上过几句。但她的眼睛里是真诚的。 沈遇很感激。 “这个人是你朋友?”赵无忌有些不相信。 婉儿生气地道:“他当然是我的朋友。” 赵无忌面有难色道:“可是这船……”婉儿不想听他说,索性打断他的话问道:“我只问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赵无忌有些吞吐地道:“官船不能带人,这是规矩,你不是不知道……” “规矩?”婉儿冷笑:“在你心底,我还不及一个死人定下的规矩重要?” 婉儿这是拿话在激赵无忌。她吃定了赵无忌一定会答应她的。她当然也十分清楚,对赵无忌来说,司马寒江才是他的规矩。赵无忌稍稍犹豫了一下,皱眉道:“好,我答应你就是。但是下次你来,你得给我弹一晚上的琴。” 婉儿道:“你到海滩帐篷来找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赵无忌道:“那地方我可不敢去。” 婉儿挖苦道:“怕丢了你赵大人的脸面?” 赵无忌不答话。婉儿转向沈遇道:“你可以到船上去了。”她的声音很好听,很温柔。 赵无忌一张脸阴沉着。 沈遇感激地道:“多谢姑娘。” 婉儿道:“你要怎么谢我?” 沈遇又不知道如何回答。 婉儿又道:“我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你了,我还没见到你就已知道你是我要等的人,我一直都在这里等你,总算是把你等到了。” 她的笑有些莫名其妙。 沈遇的神色更为窘迫了。 婉儿道:“你不相信我?” 沈遇更不知道如何回答。说相信,还是说不相信,似乎都不对劲。这时却听甲板上站着的赵无忌粗着嗓子冷声道:“你还不上船,那个疯女人,你理会她做什么。” 实则他是妒忌婉儿跟沈遇说的话,和说话的语气。 婉儿也向沈遇道:“你去吧,但你记住,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的,你一天不来,我就一天不走,你一辈子不来,我就在这里等你一辈子。” 她的神情十分地妩媚,像是在说笑,又像是很认真的。 第9章 官船上的冲突 沈遇怔怔地朝甲板上走去。婉儿望着他,脉脉含情。他走到甲板上了,婉儿还在码头上站着。 赵无忌生气地骂道:“狐狸精,你是舍不得走?” 婉儿不理会他,只望着沈遇,柔声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沈遇道:“我叫沈遇,遇见的遇。” 婉儿笑道:“我记住了,遇见的遇,你的名字真好听,竟像是比我自己的还好听。”沈遇被她逗笑了。这回他的笑比较自然些。婉儿却又望着他皱眉道:“你怎么不问我的名字?”她似乎已有些生气。 沈遇这才有些生硬地问道:“请问姑娘,你的芳名是?” 婉儿道:“我叫上官婉儿,你可要记好了,你若在心底把我忘记,有一天我会杀了你的。” 说罢,转身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而且她身法快得沈遇都不免有些吃惊。她这么好的武功,又为什么要待在那一片海滩上呢?沈遇心中忽地惊起一个大的疑问。他心底正有许多疑问要问上官婉儿,上官婉儿已消失得全不见踪影。“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沈遇忍不住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 赵无忌全不理会他,早转身回船舱中去了。而此刻十几个官兵正押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女,匆匆朝码头赶过来。 少女被押着自沈遇身旁经过的时候,意味深长地望了沈遇一眼。沈遇觉得这些官兵未免太粗鲁,就朝一个官兵追问道:“请问兄台,这位姑娘是犯了什么错?” 少女双手被捆绑着,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很灵动,像会说话似的,嘴上却塞着棉布,说不得话。她的神情看起来很痛苦。而然是骄傲的。简直是桀骜不驯。 没有人理会沈遇。 少女已被押入船舱之中。 沈遇几次想进船舱看个究竟,却犹豫着,觉得这样做未免有些冒昧。搭乘人家的船,他心底本身就已很感激,又怎么能给人家添麻烦,插手人家的事?可那个少女看起来却又不像是坏人。 沈遇在甲板上犹豫着,船已经开了。因为上官婉儿的缘故,赵无忌才答应让沈遇乘坐这趟船的。也正因为上官婉儿的缘故,赵无忌根本就不想不搭理沈遇。在这船上,沈遇成了多余的一个人。虽然是多余的人,但这船上,每一双眼睛,对他,却都是防备着的,甚至是憎恶着的,连夜里,他都只能够露宿甲板之上。到第三天,船上还没一个人跟他说过一句话。这时赵无忌虽然也踱步到甲板上来,却像是根本没瞧见沈遇一样。 沈遇觉得这一船上的人都很奇怪,却也懒得去理会。要不是担心那位姑娘,不希望她有什么事,没人理会他,他反倒也觉得清净。 赵无忌负手而立,满脸傲然,眼下江水澄蓝,官船稳稳地在行在江面上激起银白的浪花。沈遇却是懒洋洋地躺在甲板上,散漫地遥望着湛蓝天空里飘过的云。赵无忌不理会沈遇,沈遇也不去打扰他,正好两厢无事。但没多久,一个官兵跑出船舱来向赵无忌报告:“赵大人,那位姑娘直到现在,还是一点东西都不肯吃。” 赵无忌不以为然地道:“连水也不喝?” 官兵道:“连水也不喝。” 赵无忌道:“哦?我倒要好好看看,她能熬到什么时候。” 官兵道:“可是这都已经第三天了,万一出了什么事……” 赵无忌神色冷酷地道:“三五天,想来也死不了,让她多受些苦也好,要不是公子一定要见,我现在就想结果了她仍大江里去。” 想到那少女已一连三日滴水未进,沈遇仰躺在甲板上看云看天的那一份悠然心境没了,他怕是再不能袖手旁观了…… 先前那个官兵已退回到船舱里去。赵无忌却仍在心无旁骛地欣赏岸上的风光。 沈遇慢慢地坐起来,站起来,走到赵无忌身边,问道:“不知那位姑娘如何得罪了赵大人,赵大人要如此待她?” 赵无忌不答。他只是冷冷地瞧了沈遇一眼,问道:“你是不是已活得很不耐烦?” 他的目光阴沉冷厉,如刀锋。 他的声音却比刀锋还要更冷。 沈遇摇头,笑道:“我并没有活得很不耐烦。” 赵无忌道:“那你为何要管闲事?” 沈遇道:“因为我生来就爱管闲事。”他心底不觉得,这是闲事。他早就已有些讨厌赵无忌这个人了。 赵无忌冷然道:“我让你管。” 话音未落,刀锋已然就要触到沈遇的眉峰。 他出手之快,之突然,就是沈遇也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若是换做别人,恐怕此时已血溅当场。 但沈遇却偏偏毫发未伤。 非但毫发未伤,面上简直还带着微笑。 沈遇道:“你的刀很快。” 赵无忌道:“你的命够硬。” 他没料到,他突然的杀招,沈遇竟能躲过。 沈遇的身法,快得不可思议。 说话间,赵无忌又朝沈遇攻出十几招。 刀光如断崖。 招招凌厉,招招要命,想以快与狠与莫测,压制住沈遇。 沈遇在刀光里穿梭,数十招下来,仍是从容。 船舱中的官兵,此时都已被打斗声引了出来,一旁观望。望着刀光中的少年竟是赤手空拳,官兵们无不吃惊与诧异。 赵无忌脸上也很挂不住,攻势更猛。 官兵们围上来,想要助阵,给赵无忌厉声喝退了。在下属面前,他无论如何输不起,也认为自己不会输。他过于低估了沈遇。 沈遇仍未拔刀。只在劲猛的刀影里腾挪躲闪。 一旁的官兵们忽地见到刀光暴盛,不禁喝彩起来。 他们无不认为,沈遇就算此时想要拔刀,也已经来不及了。 这回沈遇非死不可。 只有赵无忌心中此时却在叫苦不停。 他已是骑虎难下,沈遇武功之莫测高深,似乎竟不在司马寒江之下。 就在喝彩声落定之时,刀光也消失了。 赵无忌的刀停在半空。 沈遇却立在他身后,面带微笑,赵无忌面上却冷汗涔涔而下,他背后的风门穴,已被沈遇点中了。 第10章 南宫姑娘 官兵们惊疑之下,又一次围上来,手中握着兵器,眼中却是闪烁不定的神色。 没有赵无忌的命令,他们不敢出手。 沈遇望着赵无忌,缓缓道:“你最好还是让他们退下。” 赵无忌只能够照着沈遇说的做。命在沈遇手中,他没办法。此时他面色惨白,白中透青。 官兵们退开了,赵无忌才嘶声道:“你到底想怎样?” 沈遇道:“我要你放了那位姑娘。” 赵无忌神色又是一变,变得难看极了。一旁的官兵们噤若寒蝉。 江风和缓地吹着。 两岸山崖陡峭,草木森森,怪石嶙峋。江面已很开阔,放眼却不见一条船只。 良久,赵无忌才道:“她是你什么人?”他话音中满含着切齿的恨意。 沈遇道:“萍水相逢,不曾相识。” 赵无忌道:“那你为何要救她?” 沈遇道:“只因我实在不忍见她再受欺凌。” 这实在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但在沈遇,这理由却已经足够。 赵无忌道:“你可知这女人是我家公子要的人?” 沈遇道:“我不管她是谁要的人,我只要你立刻放了她。” 他话音虽低,却不容置疑。 赵无忌道:“我若不放……” 沈遇道:“那恐怕从今而后,你再也无法使刀了。” 赵无忌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此时,一个官兵押着那少女,缓缓自船舱中走出。 亮闪闪的刀架在少女脖子上。 少女眼中却无丝毫的惧色,一双眼睛在打量着沈遇,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那官兵远远站着,朝沈遇威胁道:“放了赵大人,否则,我现在就将她一刀杀了。” 沈遇像是根本没听到那个红脸官兵在说什么。他只在赵无忌身后低声道:“赵大人,你信不信,我废了你,也一样能够从那个人手中将人救下?” 赵无忌不得不信。 此时他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以沈遇的身手,赵无忌相信他绝对可以做到的。 沈遇道:“赵大人莫非是不信?” 他手上的力道忽然加重三分。 赵无忌痛苦得整张脸扭曲了。 亮闪闪的刀锋,也已在少女雪白的肌肤上割出了鲜血。 “住手!”赵无忌歇斯里底喊道:“我放人……” 沈遇手上的力道撤去了。 官兵手中的刀也骤然顿住。 他握刀的手已在颤抖。 赵无忌神色中的痛苦之色更重,尽管扭曲的脸已恢复正常。 少女脸上挂着丝丝冷笑。 赵无忌望着她,心都凉了。 沈遇望着那少女和她身旁的官兵,提醒道:“赵大人,你的手下好像还没听清楚你说的话。” 赵无忌望向那官兵道:“王虎,放人……” 叫王虎的官兵颤抖着手终于把刀收了。 少女雪白的颈上流出的鲜血,已把她雪白的衣裳染红了一片。 沈遇接着道:“你让他把人送过来。” 王虎不等赵无忌命令,那少女已被他拉扯着亦步亦趋往这边走,停在了沈遇跟前六七尺处。 赵无忌道:“给南宫姑娘松绑。” 沈遇直到此时才知道那少女原来姓南宫。 王虎先撤下堵在少女嘴里的纱布,再慌乱地去解绳索。 沈遇这时发现,捆绑在南宫姑娘身上的,竟是利刃难断的由千年金蚕丝制成的金丝锁,心底不禁诧异之极。 王虎解开绳索以后,迅速闪退到一旁,垂手而立。 少女长长吐出一口气,皱眉骂道:“敢得罪本姑娘,你们,是不是都不想活了?” 而这南宫姑娘的美,比沈遇之前见到的上官婉儿,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遇问道:“不知南宫姑娘可与当今雪城城主有关系没有?” 南宫姑娘笑道:“我与南宫城主的关系那便是他姓南宫,我也姓南宫。” 她这回答透着狡猾。 沈遇已替赵无忌解开穴道。 南宫姑娘望着沈遇,问道:“你不信?” 沈遇道:“我信。” 南宫姑娘道:“可你的神情却告诉我,你并不太信的。” 她转而又向赵无忌问道:“赵大人你说是不是?” 赵无忌对这突然而来的问题不知如何回答。 他更不想回答。 他的神情沮丧已极。 南宫姑娘似乎也并不想要他回答。 沈遇道:“姑娘跟雪城城主当真再无其他关系?” 南宫姑娘道:“你既然不相信我,又何必再问?” 沈遇哑然。 南宫姑娘的目光转向赵无忌。 她脖颈上的血已凝住。 她的目光让赵无忌心胆生寒。 沈遇不明白,赵无忌何以竟对这位南宫姑娘惧怕到如此的地步。 南宫姑娘道:“赵大人,你好像很害怕?” 赵无忌道:“是。” 这话从赵无忌的口中说出,再加上他此时的神情,沈遇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滑稽。 南宫姑娘问道:“你怕什么?” 赵无忌道:“我怕你。” 南宫姑娘笑了。 少女般天真的笑。 沈遇也已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可是南宫姑娘笑着的时候,纤手一扬,二十几名官兵的喉头便赫然间都多了一瓣樱花。 “樱花劫!” 沈遇忍不住惊呼。 美丽轻盈的樱花,洁白如雪,锋利胜刀。 二十几名官兵已然倒下。 在他们的身子倒下一半的时候,他们就已死了。 美丽轻盈的樱花,竟是见血封喉的杀人利器。 此时沈遇已无论如何再笑不出了。 赵无忌更是已惊得浑身发抖,面上毫无人色。 仿佛比见到鬼还要害怕。 南宫姑娘望着沈遇,轻笑道:“算你还有些见识,也知道这是樱花劫。” 樱花劫,沈遇知道,这是江湖中最狠毒,最可怕,最让人防不胜防的暗器。 沈遇已挡在赵无忌身前。 他害怕南宫姑娘再一次出手。 他已有些后悔。 他也终于明白赵无忌何以竟会对眼前这个南宫姑娘如此的害怕…… 能够在谈笑间置人于死命,沈遇也不得不暗下觉得,这个南宫姑娘简直远比蛇蝎还要狠毒和可怕…… 南宫姑娘却还在笑:“你在为这些人的死感到难过?” 沈遇承认。 他望南宫姑娘的眼神,像是在望一个怪物。 他实在难以想象,看起来貌美如花的姑娘,竟有如此狠毒的心肠。 第11章 英雄帖 南宫姑娘继续道:“你一定是觉得我太过于狠毒了是吧?” 沈遇道:“你本来就实在太过于狠毒。” 南宫姑娘道:“这些人本就该死。” 沈遇却肃然道:“任何人都绝不该视他人生命如草芥的。” 南宫姑娘笑道:“你此时是不是已很后悔相救于我?” 沈遇承认:“我确实很后悔。” 南宫姑娘叹道:“只可惜,世间许多的事,后悔是根本没什么用的。” 她还如此年轻,但她的这句话,连同她说这话时的语气,竟是十分的老道。 沈遇望着她,一字一顿道:“不见得。” 南宫姑娘笑了,她似乎对沈遇的话根本不在意。 沈遇却是很认真的。 南宫姑娘笑道:“你在担心我会突然出手,再把你身后这个人也杀了?” 沈遇点头,缓缓道:“姑娘杀的人已实在太多,姑娘若是再不收手……” 南宫姑娘截住他的话道:“你放心,我若要杀他,他早已没命了,留着他,我还得让他回去报信呢。” 沈遇仍是站着没动,显然,对南宫翎的话,他还是有些信不过。 南宫姑娘转向赵无忌道:“赵大人,你还不赶紧把这船上的死人清理掉?” 赵无忌竟然很听话,真的就忙着去清理尸体了。 沈遇叹息。 南宫姑娘看都不看赵无忌一眼,只接着问沈遇道:“你为何叹息?” 沈遇不说话。 南宫姑娘道:“你是不是在心底想,这个人太没骨气,并且在暗自替他可惜?” 她不等沈遇回答,继续道:“可活着无论如何总比死了要强的。” 不能就说她这话一点道理没有。 这话同时也等于在向沈遇说,如果我要杀这个人,恐怕凭你也阻挡得了,是我让他活他才能够活着的。 赵无忌很快就将二十几具尸体抛入江中,且连甲板上的血迹,皆已清理干净。 此时日色已暗。 眼看入夜之时船大概也就能够抵达葵城。 沈遇望着江水。 南宫姑娘道:“我叫南宫翎,你叫什么名字?” “沈遇。” 沈遇神情冷淡,似乎连多一个字都不想说。 南宫翎自然也看得出来沈遇很讨厌她。 船将靠岸之时,南宫翎将躲在船舱中的赵无忌叫了出来。 赵无忌竟像条狗一样听话。 先前的不可一世和飞扬跋扈竟已不见一丝影子。想不到一个人的意志被骤然击溃以后,变化竟会是这样的大。 南宫翎朝赵无忌吩咐道:“赵大人,你回亚平陵城,帮我给鬼影剑带个话,就说他欠我的,我会让他有朝一日加倍地偿还。” 鬼影剑霍闯是当今江湖上十大名剑客之一,可沈遇竟然不知道他就藏身在亚平陵城,倘若知道,他一定会先去会会他的。 南宫翎这话的用意,也很明显,她是要鬼影剑霍闯活在对她的恐惧之中。她到底还是想得太天真,以为这样子就能够吓得着鬼影剑霍闯。 赵无忌鸡啄米似地点头。 南宫翎接着道:“当然,你也可以让司马寒江替你复仇,我南宫翎随时恭候。” 赵无忌诚惶诚恐地恭维道:“赵某既与南宫姑娘无任何仇怨,我家公子,想来也绝不敢与南宫姑娘为难的。” 南宫翎笑道:“是么?” 赵无忌道:“绝对是的。” 船已靠岸了,赵无忌一个箭步跃上岸去,逃命似的消失在夜色中了。 赵无忌上岸前,还刻意狠毒地盯了沈遇一眼,眼里满是怨毒之色。 南宫翎道:“你可知,他为何如此恨你?” 沈遇道:“只因他所以落到如此下场,是因为我,他的那些手下被杀,也是因为我。” 南宫翎道:“但你心底却一定非常奇怪,人是我杀的,他却恨的是你。” 沈遇承认:“他确实也应该恨你的。” 南宫翎笑道:“你若以为他并不恨我,你就错了。” 沈遇道:“哦?” 南宫翎道:“他恨我,其实远比恨你还要入骨,他之所以并不表现出来,只因他同时也知道,要想报复于我,实在无望。” 沈遇道:“所以他将仇恨转到我身上,非但如此,他更有信心能够报复于我。 南宫翎道:“恐怕是的。” 沈遇无可奈何地叹息。 南宫翎道:“恐怕司马寒江很快就会找上你。” 沈遇道:“你说的可是司马翎之子?” 南宫翎道:“他的身份还不止这一层。” 沈遇道:“他还有什么身份?” 南宫翎道:“他还是剑神诸葛十三的弟子。” 沈遇道:“他既是剑神诸葛十三的弟子,剑法想必一定是已经出神入化了。” 南宫翎道:“江湖中没有一个人不这么认为的。” 司马寒江既是诸葛十三的弟子,就算他不来找沈遇,沈遇也定会去找他的。 南宫翎接着道:“不过你也不必太害怕,你既然救过我,我是不会让你死在别人剑下的。” 此时船已完全泊稳了。 岸上灯火辉煌。 南宫翎望着这官船道:“这么一艘船,就这样扔了,岂不可惜!” 沈遇道:“确实很可惜。” 南宫翎问道:“沈公子,不如我把它送给你,你看怎样?” 沈遇道:“我拿来也没用。” 南宫翎叹息道:“真是可惜了。” 又道:“你救了我,我还没谢过你呢。” 提到这事,沈遇的眉头,又不自觉地皱了一下。 对南宫翎杀人一事,他始终是耿耿于怀。 南宫翎仓促间在怀里摸出一块木牌,随手递给沈遇道:“这个送给你,算是答谢你的救命之恩。” 她硬将木牌塞到沈遇手中。 沈遇问道:“这是什么?” 南宫翎道:“英雄帖。” 沈遇道:“做什么用的?” 南宫翎道:“三日之后,陆家庄有一场英雄大会,你若想去看热闹,凭这块木牌就可以。” 南宫翎说着,身轻如燕般已到了岸上。 既是英雄大会,沈遇倒也想去瞧瞧的。 也就三天的时间,他可以等。 他已决定改变行程,等葵城英雄大会结束后,再前往天音阁。 借着灯光,沈遇看清了手中的木牌竟是制作十分的精良,纵是能工巧匠,想来也绝难仿造。 南宫翎在码头回身向沈遇笑道:“对了,沈公子,这船你若不想要,就随它泊在此处,说不定有人用得着的。” 沈遇问道:“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沈遇看得出来,她似乎很忙。 南宫翎道:“去该去的地方。” 又道:“你若想见我,就到陆家庄去吧,能够改变今后武林局势的英雄大会,说不定我也会去看热闹的。” 说完,转身走了。 沈遇也踏上了岸。 这里的码头不像亚平陵城的那般冷清,即便此时已经入夜,已然热闹得很,许多等待卸载货物的船都泊在这里。 第12章 陆行云等的人 陆行云这个人,样貌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实则却是一个温柔的人,一个心思细腻如女人的人。 此刻他正端坐于品茗小居喝茶,眉头深锁,像在极力思索着什么事情。这品茗小居,是陆行云专为品茶而建造的,斜阳的余晖正斜照着院子里几棵稀疏的古树。 陆行云的样子也似有些枯索得像那几棵树。只是近日来,他的心境,却是极不平静的。他若是坐在这里喝茶,就绝非单单只是为着喝茶。他肯定是为了见一个人。 现在他等的人还没有来。 平日里闲下来的时候,陆行云就到后院侍弄花草。他对他的妻子很冷淡,那些花草就是他的情人,他把自己闲暇时的热情,全倾注到那上面。 陆行云神色已有些焦灼。他显然已经等了很久。 外面是一个庭院。庭院的中间是一个亭子。一个人若从对面走过来,就一定要经过亭子下面的。 直至斜阳的余晖逐渐黯淡下去的时候,陆行云望向亭子下的目光,终于突然有了笑意,他一直紧绷着的神情似乎也终于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他等的人已然到来。已然走到亭子下面。这个人就是陆家庄的二庄主,陆行云的拜把子兄弟西门春水。 西门春水是一个苍白的人,苍白的脸,苍白的手指,瘦削如影子。 陆行云亲自给西门春水倒了茶,热情地道:“二弟,你终于回来了。” 西门春水道:“我回来了。” 西门春水坐下来喝了一口茶,陆行云才又问道:“消息可确凿?” 西门春水道:“绝对确凿。” 他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他的话从来和他的人一样简洁,他的人又从来如他的剑一样快。但在陆行云觉得,今日的西门春水,他的话,好像却有些多了。 陆行云还没说话,西门春水就又接着道:“这绝对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大哥你不能再犹豫了。” 陆行云道:“可要是输了……” 要是输了,陆行云半辈子的心血,势必毁于一旦。 他不能不犹豫。 西门春水道:“要成大事,就得赌,何况,我们现在其实已有九成的把握,只要罗孽不在,天音阁就形同虚设,我们定能取而代之。” 陆行云曾经也是赌徒,敢于冒险,敢于玩命。 他白手起家,能够走到今天,实在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可也正因为他有了如今的权势、地位与财富,反而越不敢再冒险。 他输不起。 拥有的越多,顾虑就越多,他就越得更加小心翼翼,权衡再三,确保万无一失。 没有十成把握的事,他一般是不会去做的。 然而,毕竟取代天音阁,称霸南方武林,这也是无论如何陆行云都无法拒绝的诱惑。 陆行云道:“你的剑快,还是罗孽的剑快?” 西门春水肃然道:“我只希望这一辈子,我的剑,永远也不要遇上罗孽的剑。” 他的意思,已如此明确。 陆行云道:“还好以后也不会遇上了,是吧?” 西门春水道:“是的。” 陆行云道:“你肯定?” 西门春水道:“我十分肯定。” 陆行云道:“你好像对一切事都很有信心。” 西门春水不否认:“我从来如此。” 陆行云道:“可有些事情,太过自信了,未必会是好事。” 西门春水道:“哦?” 他不懂陆行云这句话的意思,他很希望能够听到陆行云把话说更明白一点,他再等着陆行云继续说下去,也以为陆行云必定像往常一样,会继续说下去的。 陆行云却不再接着往下说,转而问道:“护送七叶雪莲的是哪些人?” 西门春水道:“诸葛十三,还有卓浪。” 说到这两个名字之时,西门春水眼底放出了光芒。 诸葛十三的大名,江湖上无人不知晓,无人敬重的。他的名声,是靠他手中的剑打出来的,但是卓浪,江湖中却很少有人觉得他有什么了不起。 陆行云皱眉道:“就再没有别的人了?” 西门春水道:“就这两个人,已完全足够了。” 当然,护送七叶雪莲的人,肯定远不止诸葛十三和卓浪两个人,只是别的人,入不了西门春水的眼。 所以他连提都不愿意提起。 这意思,陆行云并非不懂得,可他却不觉得这两个人已经足够,所以他神色严厉地凝视着西门春水,缓缓问道:“何以见得?”紧接着又道:“你对卓浪了解多少?” 西门春水道:“可以说,几乎全无了解。” 陆行云看起来有些失望。 他重重地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才又问道:“你对他毫无了解,却又如此肯定他跟诸葛十三两个人,就足以对付得了罗孽?” 西门春水道:“我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目前我至少已确定三件事。” 陆行云问道:“哪三件?” 西门春水道:“第一件是剑神诸葛十三并非浪得虚名,他的实力,谁也不能怀疑。” 陆行云道:“他当然并非浪得虚名。” 西门春水道:“这两个人既然是南宫定请的,南宫定都信得过他们,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怀疑。” 陆行云继续道:“第三件呢?” 西门春水道:“第三件事就是我已打探到,卓浪是昔年武林第一美女沈菲菲的丈夫。” 陆行云神色一动。前面的两个理由,他都已信服,只是这第三个,这第三个也简直太过于荒谬了……陆行云心底阴云重重。 陆行云问道:“沈菲菲不是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已死了的,又怎会是卓浪的妻子?” 西门春水道:“沈菲菲非但没有死,而且现在都还活得好好的。” 陆行云觉得这个事情太难以置信,沉吟着道:“怎么可能,沈菲菲怎么可能还活着?当年沈菲菲死了,昆仑痴情剑客为她眼睛都哭瞎了,且决然离开昆仑为其守墓,这可是江湖上人所共知的事,至今二十余年了,那慕容长生都还在为沈菲菲守墓……” 西门春水道:“沈菲菲为什么现在还活着,这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的是,她确实还活着。” 陆行云道:“就算沈菲菲还活着,就算她真是卓浪的妻子,那又如何?” 在他眼里,卓浪不过是那个靠着义兄南宫定的庇护行走江湖的人。 他根本瞧不起卓浪。他也和江湖中许多人一样,认为天威镖局能够享有天下第一镖局的声名,也全是因为南宫定的缘故。二十年来,无人敢劫天威镖局的镖,只因谁也不愿得罪南宫定…… 西门春水却道:“这其间关系可大了。” 陆行云道:“怎么个大法,你倒是说来听听。” 西门春水道:“那沈菲菲既是武林第一美女,追求他的人,何其的多,可她一个看不上,偏偏看上卓浪,并且嫁给了他,卓浪能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吗?” 陆行云道:“焉知那沈菲菲不是哪一点鬼迷心窍了。” 他虽这样说,可心底实则已被西门春水说服了大半。西门春水的说的,并不是一点道理没有。 陆行云道:“你确定罗孽一定会去劫持七叶雪莲?” 西门春水道:“这我已查得很清楚,罗孽爱的女人罹患重疾,这些年,他一直在找七叶雪莲,一心想要救治好那姑娘。罗孽是一个情种。情种都是这样,为了一个女人,会不惜性命,甚至就算是与天下人为敌,他也绝不会退缩。罗孽会去,他这一去,就算不死,也形同是与天下人为敌。” 陆行云道:“就是说,这一去,他就算不死,也跟死人没什么两样?” 西门春水微笑道:“正是。” 这是陆行云第一次见到他笑。 而他的笑,转瞬即逝。 他永远不会轻易流露情绪。 西门春水杯中的茶已然喝尽。 他问道:“大哥你已经决定好了?” 陆行云神色郑重地道:“我已决定好了。” 西门春水站起身来道:“好,那我回去了。” 陆行云道:“你连日奔波,是该回去早一点休息,明日的事还多。” 他望着西门春水走出去,神情十分的复杂。 第13章 英雄大会 陆家庄果然很大。 无论园林或建筑,无不透着别致的趣味,往往一目一景,绝少重复。 大门外的两个石狮子更是威风凛凛,高足丈余。 沈遇来得有点早了。 在大门外迎接他的,是陆行云的大弟子郑秀。 郑秀是一个长得像女人的男人。 他的笑总是带着羞涩的意味。 他手中的一颗针,却令江湖上许多成名人物头疼。 “劳请少侠出示一下帖子。” 这是郑秀见到沈遇时说的第一句话。 细声细气简直温柔得不像话。 沈遇几乎认为他是个女人。 郑秀仔细地查看过令牌,又望望沈遇,神情颇为诧异。 沈遇道:“有什么不对吗?” 郑秀赶忙道:“没什么,少侠请跟我走。” 他将帖子收起来,这才自我介绍道:“我叫郑秀,还未请教少侠尊名。” 沈遇道:“我叫沈遇。” 郑秀道:“少侠这名字,倒是陌生得很。” 郑秀看起来纤弱白净,走起路来,却实在是快得很,有如脚底生风。 沈遇跟在他身后,七拐八弯的,穿过长长的树林中道路,穿过庭院,已然到了一块空地前。 这一块巨大的空地中央已搭起了擂台,许多人还正忙着在铺红地毯,一张写着“南方英雄大会”的旗子,正在风中烈烈招展。 擂台之下摆着三排椅子,每排一十二张,能够坐得下三十六个人。 这空地四周,却是高阁。 这一路上,沈遇都在留心观察,这陆家庄不但建筑宏伟,繁华,而且处处戒备森严。 郑秀将沈遇领到第一排的第三个座,但沈遇并未就坐。 这位置,应该是给帖子的主人留的。 这时已陆陆续续有人跟着到来。 先是漠北狂客萧鼎,继而是青城掌门吴霜华,琴鹤仙子白冰,南海剑客楚望北夫妇等。 凡这些辈分高,名望重,甚或是贵为一派掌门之尊的人,他们一旦到来,郑秀都要高声通报以示礼遇隆重。 不多时,陆续到来的人已几乎就要挤满那一片空地了,前面的三排椅子上也仅空着两个位置,一个是先前郑秀领沈遇去坐的那个,另外一个是第三排的最后一个。 这些座位,明显是按照尊卑秩序排的,这最后空着的一个位置,想来是这三十六个人当中,地位和声名都最低的一个。 可这人却又迟迟不来,让一众人等着他一个人,沈遇心底又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这最后的一个位置,到底是给谁留的呢? 漠北狂客萧鼎已等的不耐烦,粗声喝道:“这姓唐的,怎地还不来?” 却在这时听到郑秀的声音已响起:“唐代阁主到。” 众人纷纷回头。 沈遇的目光,也随声望去。 只见郑秀身后跟着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相貌平平,看起来应该是一个性情很随和的人。 沈遇暗道:“难道那最后的一个位置,竟是给天音阁代阁主留的?只是,天音阁既是武林之泰山北斗,唐放既是天音阁代阁主,无论声望地位,也绝不在这一众人中任何一个之下……” 唐放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沈遇心念电转间,唐放已被领到最后的那个位置上。 那位置竟果真是为唐放留的。 唐放身后跟着的两个年轻弟子此时也混入人丛之中。 唐放已稳稳地坐了下来。 这位置在他,非但怠慢已极,简直更是侮辱和挑衅。 他却竟能如此沉得住气,如此镇定从容,如此不动声色。 沈遇都不得不暗自佩服。 唐放刚一坐下,陆行云便跃上擂台的大红地毯。 陆行云本来就身材魁伟,往那红地毯上一站,身上无形间更多出一种威仪。 “今日诸位能来,陆某深感荣光,不胜感激。英雄帖虽是我陆家庄所发出的,唐代阁主虽然也来得晚,但照规矩,这英雄大会,还是得请唐代阁主主持……” 陆行云话未说完,萧鼎忽地起身,直言道:“萧某此来,是为长风剑,却不是来听这姓唐的啰嗦……” 这萧狂客不但狂,而且暴躁。 沈遇听他提起长风剑,心底暗自震动。 想来今日到此之人,大多目的跟萧鼎是一样的。 陆行云道:“萧大侠稍安勿躁,萧大侠想看的东西,稍后一定会让你看到,陆某敢以项上人头向你保证,绝不会令萧大侠失望的。” 萧鼎被一旁的吴霜华劝了坐下。 唐放被硬请上擂台。 他面向众人,谦逊且面色和悦地道:“唐某此来,只为能够化解天音阁跟陆家庄之间的误会,耽误各位一点时间,还望大伙多多包涵。” 天音阁货船被陆家庄强行扣留一事,江湖上早传遍了。 这分明是挑衅,可他却说是误会。 他为何要如此低声下气? 沈遇觉得有些不解。他哪里知道,唐放今日所赴的,本就是鸿门之宴,又焉能不处处小心如履薄冰? 唐放只望天音阁百年来的声威,不要毁在他手里,他自己受些侮辱不要紧,船被扣下也不要紧。 沈遇正自沉思,忽听得耳畔响起一声悦耳的话音:“沈公子几时到的?” 沈遇回头,发现南宫翎已站在他身后,正自笑盈盈地望着他。 他竟忘了去回答南宫翎问自己的话。忽地见到熟识的人,他心底无疑是有些许惊喜的,但这个人却是南宫翎,却也使他感到有些不安。 南宫翎道:“你怎地这样看我?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会来的吗?竟使你如此吃惊?” 沈遇有些难为情地笑笑。 这时西门春水忽然一下子掠到唐放对面。 气氛瞬间骤然变得紧张。 陆行云在台下沉声道:“二弟!” 西门春水道:“今日之事,大哥你先莫管,人是我杀的,就由我来处理。” 陆行云神色大变,心下暗道,莫非被扣押下来的天音阁货船随行人员,竟已悉数被西门春水杀死了。他只希望自己的猜想是错了,他对天音阁,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对天音阁的罗孽,并不是一点顾忌没有的。然而,从西门春水的神情看来…… 西门春水已将他逼得没了回旋之余地,他必须得孤注一掷了。 唐放的神色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沉稳。 他知道西门春水话里的意思,却实在很不愿意相信,押运货船的天音阁弟子竟已命丧屠刀之下。 他无法相信,他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救人的,可眼下的情形看起来,实在是…… 西门春水望着唐放,冷然道:“不错,我陆家庄确是扣下一艘天音阁的货船,但却绝不是像你说的,只是个误会。” 众目睽睽,西门春水如此咄咄逼人,唐放再想忍让,也是退无可退。 只因对方既然铁了心要找你的麻烦,又岂会再给你留下退路。 第14章 独孤郁芳 唐放道:“可否请西门庄主说得明白一点?” 西门春水道:“陆家庄并非无故扣船,只因你天音阁的弟子杀了我陆家庄的人。” 唐放道:“西门庄主口口声声说我天音阁弟子杀了人,但你又有什么证据?能否请出我天音阁被扣押弟子对质?” 西门春水道:“不能。” 唐放道:“为什么?” 西门春水道:“只因死人是无法对质的。” 唐放失声道:“你说什么?难道他们……” 西门春水打断唐放道:“没错,他们都已死在我剑下……” 唐放已然面色铁青。 西门春水道:“杀人偿命,这岂非自古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唐放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了。 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这时沈遇忍不住向身旁的南宫翎小声问道:“怎地这西门庄主,他看起来竟像是这陆家庄真正的庄主?” 南宫翎道:“这你就错了,陆行云始终是陆家庄的庄主。” 她略微停顿一下,扫视着前面椅子上坐着的一众人,冷嘲道:“这些人,平日一个个自命是江湖的大侠,满口仁义,实则一个个卑鄙无耻。” 沈遇心底只道:“你自己既如此残忍,又有什么资格议论别人。”但没说出口。 只听擂台上西门春水又道:“唐代阁主若是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可以问我手中的剑。” 西门春水剑已在手。 沈遇只看他握剑的姿势,就知道,他的剑,一定很可怕。 唐放冷冷道:“唐放今日已无话可说。” 说着竟要转身想要离开。 西门春水刷的一剑逼过去。 唐放瞬即被逼得无法再前进一步。 西门春水问道:“唐代阁主这就要走?” 唐放道:“难不成西门庄主还要留下我唐某人的人头?” 西门春水道:“这倒不至于。” 唐放道:“那西门庄主如此长剑挡道,却是为何?” 西门春水道:“只因唐代阁主忘了留下一样东西。” 唐放道:“什么东西?” 西门春水道:“今日之天音阁,既已非昔日之天音阁,唐代阁主是不是应该将盟主令牌交出来再走?” 这时人群中突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在场诸人,不少都觉得陆家庄如此做法,实在过分,却始终无人公然地站出来说上一句话,只在私下哗然。 唐放冷笑道:“唐某头可断,想要我交出令牌,却是妄想。” 他若是交出令牌,天音阁今后在武林中,就真的是声誉扫地了。他先前一再退让,百般委曲求全,此时却宁死不屈,此等骨气,已令在场一些人暗自汗颜。 西门春水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只好留你人头。” 话音一起,长剑随即刺到。 以唐放的功力,想来断无可能接得下他这一剑,谁都知道,唐放是以医术称绝,至于武功,实在乏善可陈。 沈遇看不下去,几次想要出手,却都被南宫翎拦下。这次也是,他想暗中相助,可发出的暗器被南宫翎神不知鬼不觉地截住了。 眼见唐放已是危在顷刻,却听“当”的一声脆响,金铁交鸣之极,西门春水的剑,竟被震得偏了。 唐放全力拍出的一掌如此才险些顶住了这一剑。 西门春水万万没料到竟有人敢暗中向他偷袭。 一旦出剑,不是敌死,即是我亡,绝不留余地的西门春水,这一次,他的剑竟落空了。 而且,他连暗器是从哪里飞来的都没注意到。 沈遇道:“想不到,西门春水的剑,竟也会被暗器震偏,这发暗器之人,又不知是何人?” 南宫翎故作神秘地道:“你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 这时一个青衣少女已掠到擂台之上。 西门春水望着这个少女,无论如何,难以想象方才的暗器,是从她手中发出来的。 在场诸人无不觉得十分地不可思议。 能够以暗器震偏西门春水的必杀之剑的人,江湖上本不多。 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女,又如何能有此能耐? 唐放虽已避过方才的一剑,却仍是有些震骇,只因他方才已在剑光之中看到了死亡。 西门春水的必杀之剑绝对无愧是死亡之剑。 西门春水盯着青衣少女,冷然问道:“是你的暗器?” 青衣少女道:“难道你觉得不是?” 西门春水道:“我并没有如此说。” 青衣少女笑道:“我知道只因我太年轻了。” 西门春水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衣少女道:“独孤郁芳。” 独孤郁芳,江湖中恐怕没人知道这个名字。 独孤郁芳也不知道西门春水为何要突然问她的名字。 西门春水接下来却道:“你可以走了。” 独孤郁芳不解道:“为什么?” 西门春水道:“只因我从来不杀女人。” 独孤郁芳笑问:“你从来如此瞧不起女人的么?” 西门春水怔住。 他从未意识到过,他固有的骄傲,竟同时还是固有的蔑视。 唐放望着青衣少女劝道:“姑娘还是赶紧走吧,你何苦要趟这浑水?” 独孤郁芳道:“越浑的水,我越要趟。” 西门春水道:“你真不肯走?” 独孤郁芳道:“我为什么要走?你那些从来不杀女人的大话,只能够吓着那些胆小的女人。” 西门春水道:“好。” 西门春水说出好字的时候,他的神色变了。 西门春水的神情一旦变得可怕的时候,他的剑就更可怕。 “二叔且慢。”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喊,一道身影随着声音疾掠而来,落在独孤郁芳身旁。 独孤郁芳一时怔住。 沈遇轻轻问道:“这人又是谁?” 南宫翎轻蔑地道:“连她你都不知道?” 沈遇道:“不知道。” 南宫翎道:“她就是春风楼的楼主。” 春风楼楼主姬云霞的大名,沈遇听说过,只是不曾见过。 南宫翎道:“发什呆?是不是有些后悔没去春风楼了?” 沈遇没答话。 只见此时姬云霞正自向独孤郁芳骂道:“妹妹,你竟又在此胡闹?” 西门春水完全是面无表情。 而陆行云心底也纳闷,姬云霞何时多了这样一个妹妹? 姬云霞拉着独孤郁芳的手道:“瞧你这双手,细皮嫩肉的,哪里打得出那样子可怕的暗器?” 可她方才并不在场,又怎会知道刚刚发生的事? 但恐怕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只因多数人的注意力已被她的美所吸引。 她身上竟似每一处地方无不透着风流。 她的一颦一笑,无不透着男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就连南宫翎都不免有几分妒忌的。 她的眼神更是有着万千种的风情。 独孤郁芳却像是很不愿见到她,神情冷冷的,非常地淡漠。 姬云霞道:“我这妹妹,就是爱胡闹,还望二叔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西门春水冷冷地望着她们两个人。 第15章 唐放之死 姬云霞既是陆行云义女,而独孤郁芳又是姬云霞的妹妹,西门春水这下或许真的只能大人不记小人过了。 何况他说过他从不杀女人。 “妹妹,咱们赶紧走吧,别胡闹了。”姬云霞欲将独孤郁芳拉走,独孤郁芳却不愿意。 独孤郁芳道:“我就不走,我为什么要走?” 姬云霞笑道:“妹妹你真是淘气。” 她放开了独孤郁芳的手。似乎如果是独孤郁芳不愿意,姬云霞也拿她实在没有办法的。 姬云霞转向唐放道:“这位不是天音阁的唐代阁主么?” 她竟像是直到此时才注意到唐放一样。 而谁也料不到她话音落下之时,竟是唐放死亡之时。 唐放料想不到。 独孤郁芳料想不到。 西门春水也料想不到。 原来姬云霞才是使暗器的高手。 唐放已经倒下了。 独孤郁芳嘶声道:“你……” 似乎竟连她也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姬云霞笑道:“我看你还怎么淘气?” 独孤郁芳狠狠道:“你这个疯子!” 说罢,转身疾掠而去,姬云霞也紧跟在她身后消失了。 剩下西门春水怔在擂台上。 他也已然分不清,方才将他的剑震偏的那枚暗器,到底是不是姐妹当中的一个发出的…… 人群里每个人心底都觉得骇然。而其实西门春水恐怕并不是真想要那盟主令牌,如果是,此时他正大可以在唐放身上搜寻就是…… 但他不曾动手,或许以他高傲的性格,不至如此,再说盟主令牌唐放未必带在身上。说到底,西门春水要唐放交出令牌,不过是借此侮辱唐放,不过是企图借此消解天音阁在武林中的声望和地位……毕竟,盟主令牌若不在盟主手中,不过只是一块废铁而已。 跟随唐放前来的两个弟子到擂台上将唐放的尸体收拾了,抬着匆忙离开了陆家庄,而竟没有一个人阻拦。 沈遇忍不住向南宫翎道:“那位姬楼主,倒可跟你算得是真正的姐妹。” 南宫翎道:“我跟她本来就是姐妹。” 沈遇盯着南宫翎瞧了半晌。 竟不知道她是因为生气才这么说,还是,姬云霞原本就跟她相识,她跟她真的本就是姐妹。 陆行云想要称霸南方武林的意图昭然若揭,但他并未想唐放死。 而现在,唐放却在突起的变故中丧命了。 让陆行云更加意想不到的是,他的义女姬云霞身怀绝技,而他竟一直不知道。 在这葵城,他不知道的事情,是不是还更多? 西门春水已收剑退下。 第16章 藏剑图 “陆庄主,既然贵庄同天音阁的事已了,现在总该将长风剑拿出来让我等一睹为快了吧?” 此时吴霜华也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众人纷纷附和。 如果不是因为长风剑,他们又岂会聚到这里? 他们已等得太久。 陆行云跃上擂台,目光扫视着众人,缓缓沉声道:“大家稍安勿躁,且听陆某一言,其实陆某也不知道长风剑藏于何处……” 陆行云此言一出,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骚动不已。 既然他都不知道长风剑藏于何处,那无疑就等于说大伙都被骗了…… 有人甚至愤怒到直想把刀剑架到陆行云脖子上。 却听陆行云话锋一转,道:“不过,陆某手中确实藏有一幅关于长风剑下落的藏剑图。……” 萧鼎喝道:“既然有图,为何不拿出来?既然只是图,又为何偏偏要说是剑?” 陆行云道:“有了图,不就等于是有了剑?” 南宫翎望着沈遇的神情,低声问道:“你看起来好像也对这长风剑很感兴趣?” 沈遇承认:“当然,天下无双的剑,谁不想看看?姑娘你难道就不想看看?” 南宫翎道:“我只不过是看热闹的。” 却听吴霜华高声质问道:“在场诸人,谁又曾真正见过藏剑图,焉知陆庄主手中的图是真是假?” 众人无不觉得吴霜华此言极是。 白冰也道:“是啊!姓陆的,今日你不给个交代,就休怪我等不讲情面。” 萧鼎更是已握紧手中一双铁钩子,远远地对陆行云怒目而视,好像他随时都会扑过去。 陆行云道:“大伙心底的疑问,陆某能够理解,不过,此间并不是无一人曾见过长风剑藏剑图……” 冰白问道:“这人是谁?” 陆行云道:“这人即是楚大侠。” 楚望北站起身,向众人拱手。 萧鼎厉声道:“姓楚的,我们凭什么信你?” 陆行云道:“就凭楚大侠背上的剑。” 众人仍是一头雾水。 楚望北夫妇隐居南海多年,中原武林几乎没几个人见过他背上的剑。 吴霜华问道:“不知楚大侠背上的剑,到底有何特别?” 楚望北道:“楚某背上这剑,乃是铸剑大师司马长风老前辈所铸造的,名为青泉。” 沈遇心中大为震动,他师父一生,只铸造过一刀一剑,这楚望北身上的剑,又怎会是他师父所铸造的? 却听吴霜华道:“楚大侠既有司马老前辈相赠的宝剑,想来也一定曾见过藏剑图了,是么?” 楚望北道:“楚某年轻之时,曾有幸与司马老前辈有过一面之缘,得他老人家青睐,以这青泉宝剑相赠,也曾听他老人家说起过有关长风剑的一些事情……” 白冰问道:“包括藏剑图?” 楚望北道:“当然包括藏剑图。” 吴霜华道:“不知楚大侠可否将你背上之剑借楚某一观?” 楚望北将剑递给吴霜华。 吴霜华仔细看过一阵之后道:“不错,这确是司马老前辈所铸之剑。” 吴霜华郑重地将青泉剑递还给楚望北。 她的话,自然没人怀疑。 不仅因她是一派掌门之尊,更因青城派本就藏有一柄司马长风年轻时所做铸的剑,名为望月。 望月同青泉,本是一对雌雄剑。 无人怀疑的事,却唯独沈遇觉得不可思议。 他师父显然不可能骗他,而这些人却又为何竟如此笃信? 吴霜华心中还有最后一个疑问。 “藏剑图既如此宝贵,陆庄主为何肯拿出来拍卖?” 先前说拍卖的是长风剑,既然没有剑,那就只能够是藏剑图了。 陆行云道:“只因那藏剑图若是在别人手中,它或许真是无价之宝,但在陆某手中,却不过废纸一张。” 白冰问道:“却是为何?” 陆行云道:“此事说来话长,陆某其实早在三年前就已得到此图,也整整琢磨了三年,却还是看不懂。江湖中人尽皆知,藏剑图不仅关乎到长风剑,更关乎一个秘密。这三年来,陆某可谓是殚精竭虑,寝食无味,实在痛苦已极,再也忍受不了那样的日子。再者,陆某是个商人,总要让手中的东西发挥它的价值。” 陆行云此番话说得有条有理,倒也稍稍消除众人心中的一些疑虑。 沈遇一人却如坠云雾之中。 萧鼎迫不及待地蹙着嗓子吼道:“姓陆的,现在既然姓楚的能够辨识得藏剑图真伪,你却为何还迟迟不肯将之拿出来?” 陆行云道:“只因图只有一张,而这里却这么多人。” 吴霜华道:“陆庄主若是执意不肯将藏剑图拿出来,又如何辨识得出真伪?” 陆行云道:“这个陆某自有办法。” 楚望北道:“什么办法?” 陆行云道:“那藏剑图虽然难懂,但画中内容却简单已极。只需我说出其中部分内容,楚大侠自可辨识得出真伪。” 吴霜华转向楚望北道:“当真如此?” 楚望北道:“画中内容,确实并不复杂,但是想要破解……” 楚望北的意思,众人已然明白。 白冰道:“那就请陆庄主快些说出来。” 陆行云道:“图的左上角,画的是刑天。” 众人还在等着他说下去。 他却不说了。 楚望北道:“不错,藏剑图左上角,确实画的是刑天,不过,这不是整图,而只是残图。” 陆行云道:“何以见得?” 楚望北道:“司马老前辈曾说,他倾一生之力,造出一刀一剑,并在刀剑中隐藏了一个大秘密。而他故意流落世间的图纸,则已被他一分为二,陆庄主手中的一半,只是长风剑的藏剑图……” 陆行云道:“这些都是司马长风亲口告诉你的?” 楚望北道:“没错。” 陆行云道:“他还说了什么?” 楚望北笑道:“没什么了。” 陆行云既不肯多说,他又岂会愿意多说。 陆行云当然也清楚,此时已不可能从他口中再问出什么,他扫视众人道:“眼下藏剑图真伪已辨,接下来谁出的价最高,此图便归谁所有。” 萧鼎第一个大声道:“我出十万两。” 还没见到图,他就一口将身上带的银票全喊完了。 吴霜华道:“我出十万两,黄金。” 楚望北道“我五十万两,也是黄金。” 他一下子将价码抬得如此高,看来是势在必得。 却在此时,忽见一个黑衣青年匆忙来到擂台之上,凑近陆行云身旁耳语了几句。 第17章 陆行云改变了主意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见陆行云神色忽然大变。 他正转身要走,又忽地顿住,继而朝西门春水道:“二弟,你去瞧瞧,竟有人敢在此时擅闯禁地。” 西门春水应声而去,身影转眼不见。 陆行云这时却向众人道:“陆某忽然改变主意了。” 众人又是一阵意外。 陆行云接着道:“想来诸位都知道,陆某并不缺钱。” 确实,陆家庄的财富,已够他花上几辈子都花不完。 楚望北道:“陆庄主此话何意?” 陆行云道:“意思很简单,谁帮我取下西门春水的头,藏剑图就归谁。” 这可谓是一个十分狠毒的主意。 众人皆一时惊得面面相觑。 谁都瞧得出,这是一个阴谋和陷阱。 不只是借刀杀人这么简单。 但还是仍旧有人愿意上当。 只因他们都自信地以为,一旦将西门春水除去,陆行云就无异于被断去左右手,任他再狡猾,也不可能再玩出什么花样。 他们各自甚至在出手之时就做好了在除去西门春水以后相互残杀置对方于死地的准备。 只因唯有能够活到最后的人,才能够得到藏剑图。 陆行云已不再说话。 南宫翎轻声朝沈遇道:“这些人要是知道了你师父是谁,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听得南宫翎这么一说,沈遇后背一凉,幸而除了南宫翎并无人知道。不然不知道又有多少麻烦找上他了。 西门春水已回来了。 他的剑尖还在滴血。 最后的一滴血。 西门春水刚一着地,楚望北的剑和萧鼎的铁钩便同时攻到。 钩是夺命的铁钩。 剑是追魂的利剑。 西门春水仓促间应对两大高手的袭击,并未显出丝毫的慌乱! 白冰又紧接着飞身加入了战团。 吴霜华却只是站着观望。 南宫翎目光从激烈的打斗转向吴霜华,低声朝沈遇问道:“你可知吴霜华为何迟迟不动手?” 沈遇道:“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因为他全部的注意力正集中在楚望北和西门春水的剑上。 南宫翎这么一问,他才目光转向吴霜华。 他之所以将目光转开,只因此时他已发现,楚望北的剑法虽然精妙,西门春水的剑法虽然凌厉迅捷十分可怕,但却跟杀害他师父的剑法,路数迥然相异。 南宫翎对自己的问题解释道:“只因他的目标并不是西门春水,而是陆行云。” 这一点沈遇此时果然也注意到了。吴霜华果然比萧鼎这些冷静和心思缜密。 沈遇望着场中激烈的打斗,叹息道:“看来这些人都被贪欲迷昏了头,只有她还保持着一点清醒。” 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观望着场中激斗,没人注意他们在说什么。 十几个一等一的高手,十几样各各相异的兵器同时朝西门春水身上各大要害攻击。 西门春水已显得有些难于应付。 他的眉头已皱得很紧。 陆行云面上却显出了微笑。 就算西门春水的剑再快,这样子耗下去,他势将必败无疑。 陆行云就等着最后收网了。 沈遇也不免替西门春水感到些许担忧。 看来陆行云是非将他置于死地绝不罢手的了。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惨呼响起。 萧鼎已然仰面倒下,一双眼睛可怕地凸出来,仿佛不敢相信已然发生的事。 死了都还不敢相信,所以眼睛还直勾勾地。 他已死了。 他手中的铁钩,早已脱手飞出。 有一个深深地没入了西门春水的肩头。 只差一点就将西门春水的咽喉钩破。 西门春水肩头的白衣已被渗出的鲜血染红。 西门春水除了肩头的伤,身上还有十一处剑伤。 当然,同时受伤的,还有白冰和楚望北。 白冰右臂已然断去。 此时钻心入骨的剧痛已使得她面色惨白如纸。 而楚望北在跟西门春水长剑相交的刹那,竟被震得倒退丈余,长剑险些脱手,嘴角渗出鲜血,是五脏六腑似乎都已被震碎了的感觉。 西门春水这必杀的一剑,同时击伤三大高手。沈遇见了,也不免吃惊。 西门春水这一剑,虽然他自己也受了伤,却更是已将对手震住。 这一剑,已将恐惧深深置入对手心中。 白冰匆忙扯下衣衫一角,自行将断臂迅速包扎起来。 楚望北终于也还是忍不住喷出了一口鲜血。 地上的尸首已不止萧鼎一个。 场面惨烈已极。 陆行云却仍然在笑。 他盯着西门春水道:“既已是死路,二弟你又何苦还要垂死挣扎?” 西门春水却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 他将楚望北自后背攻到的长剑击退以后,硬生生将嵌入肩胛骨的铁钩拔出,顿时血肉模糊。 萧鼎的铁钩是带着倒刺的,他却毫不变色。 连陆行云也不得不暗自心惊。 就在他略一分神的刹那,两道人影已迅捷地掠到了他的身前。 强劲的掌风和密集的剑影乍然间将他笼罩。 掌力是楚望北之妻丁情发出的潮音掌,翻滚如巨浪,直压而来。 剑当然是吴霜华的青城剑。 陆行云顿感一阵寒意,寒透了他的心底。 他没料到这两个人竟会突然向他袭击。他可没有西门春水那样的本事,这突起的变化他根本不可能像西门春水那样从容自如地应付。 他在仓促间接下丁情一掌之时,吴霜华的剑,就已几乎抵上了他的心口。他被迫退连连后退,却又退到了丁情的掌影之下。 幸而此时郑秀突然疾掠而至,拼力挡下了丁情的一记掌力,可几乎就在同时,吴霜华的剑风,已封锁住了他的喉头。 此刻,他的命,已悬在吴霜华的剑上。 似乎连西门春水也对这变化始料未及。 可他手中的剑并未因此而变慢。 吴霜华死死盯住陆行云,冷然道:“陆庄主,请你立即下令埋伏的弓箭手撤退,否则,莫怪吴某剑下无情。” 沈遇忍不住低声惊呼:“这陆行云竟如此歹毒!” 南宫翎道:“你想不到吧?” 沈遇道:“我想不到。” 南宫翎微微叹息道:“其实我也没想到。” 第18章 意想不到的一剑 陆行云已是彻底落败了。 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他这一败,就已是万劫不复。 就算是吴霜华不要他的命。 但西门春水恐怕也绝不会放过他的了。 想到已无路可退,陆行云的神情反而逐渐镇定下来。 是近乎残酷的镇定。 然后,陆行云居然笑了。 吴霜华道:“你真的以为我不敢动你?” 陆行云道:“你当然敢。” 此时嘈杂的人群已乱作一团,人心惶惶地,有些企图提前逃离的,没走出多远,已被利箭射倒。 沈遇审视着四面的高阁,悄声问南宫翎道:“你的樱花劫,能不能同时制住高阁中隐藏着的弓箭手?” 南宫翎道:“你想说什么?” 沈遇道:“今日到此之人,虽然都是贪心,却也并不是个个都该死。” 南宫翎冷冷地道:“你想救人,却要我杀人?” 沈遇不及回答南宫翎,却听陆行云哈哈大笑。 “但是你可知道,即便你不杀我,你也救不了我。” 吴霜华怔住。 陆行云这话,既是说给吴霜华听的,也是说给西门春水听的,更是说给埋伏在暗中的弓箭手的命令。 他陆行云并不是不怕死,只是他已看不到眼前还有路可走。 所以此刻,他只想看到血流成河,以满足心底嗜血的欲望。 丁情见自己丈夫在西门春水剑下险象环生,忽地飞身前去相助。 而吴霜华,她一时竟也真的拿陆行云没办法。一个已经绝望到唯有横心一死的人,死亡对他而言自然已经没有威胁了。 吴霜华的剑,依然死死地封锁住他的喉头。 西门春水乍见丁情飞身扑过来,已然不顾身后楚望北的凌厉剑风,全力一剑刺向丁情。 楚望北吓得面色惨白。 他的剑,无论如何,不可能有西门春水的剑快。 这一剑,纵使他能够伤得了西门春水。 可丁情,必然却已死在西门春水的剑下了。 西门春水这一剑,不止令楚望北恐惧,更令其感到无可如何的绝望。 这一剑,竟连南宫翎都不禁喝彩。 沈遇却为丁情和西门春水都捏了一把汗。 楚望北心底急得冒着冷汗。 他这一剑眼看只能是复仇的一剑。 他根本救不了他的妻子。 而就在长剑堪堪即将刺中丁情的刹那,西门春水整个人却忽地从一旁急速斜出。 他的剑,竟刺向了吴霜华。 这变化太突然,简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西门春水这一剑,照理就算不是刺向丁情,也该是刺向陆行云才对。 毕竟,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的,是陆行云。 可他的剑,却偏偏刺向了吴霜华! 而楚望北眼见自己妻子未受伤,惊喜得眼眶一热,竟忘记再向西门春水攻击。 西门春水斜出之时,借了丁情的掌势,所以速度之快,竟连吴霜华也一时难于应付。 吴霜华乍见剑影重重,如山般压到,只以为西门春水是为杀陆行云,慌乱中她在陆行云背上重重拍出一掌,将陆行云远远地推出去,然后长剑横扫,直往西门春水的剑上迎去。 只听铮的一声响,两剑相交,吴霜华连退两步。 而西门春水的剑,竟是招式未变,力道未减。竟又是毒蛇般缠过来的倾尽全力的一剑。 又是当的一声。 剑光暴涨如瀑布。 这一次,西门春水向后退了一步。 而吴霜华顿感眼前一黑,已然跌坐到地上,她手中的剑已折断。她没有想到,西门春水在重创之下,还能够发出如此可怕的剑意来。 西门春水此时再出剑,她必死无疑了。 偏偏西门春水却掠向陆行云。 陆行云被吴霜华击伤,早已是半死之人。 吴霜华当时虽不想他死在西门春水剑下,却也不想他活得很好。 是以那一掌下手很重。 几乎是使出了十成的力道。 陆行云只觉得心胆都被震裂了,痛苦得全身直冒冷汗,几乎昏厥过去。 可是西门春水并没有杀他。 非但没有杀他,还将他救了。 西门春水已将陆行云受制的穴道解开。 他因受伤太重,已无力站起。 西门春水只能将陆行云架起。 陆行云道:“我既要杀你,你又为何要救我?” 他心中的疑惑也正是众人心中的疑惑。 但是西门春水什么也没有说。 他几乎硬是将陆行云架在肩上,纵身跃起,直掠而去,南宫翎紧跟着追上去。 沈遇也想追去的,奈何此时已箭如飞蝗,铺天盖地,密如罗网。 惨叫声此起彼伏连连不断。 沈遇只得拔出长刀。 他竟企图凭一己之力,挡住这些箭,救下这些人。 他疯狂挥舞着手中长刀。 长刀卷起风暴般的光影,光影飞向四周的楼阁。 可他毕竟只是一个人,一柄刀,凭他怎么挥舞,又怎能阻挡,阻挡得了这暴雨如注的夺命之箭? 等箭雨终于停了的时候,沈遇也几近精疲力竭。 而地上,已是成堆的尸首。 数百人,此时除了沈遇、吴霜华、楚望北等不到二十个人活下来,其余的,尽皆已丧命于乱箭之下。 沈遇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埋伏的弓箭手,没死在沈遇刀下的,想来已然撤走了。 血腥味弥漫在酷烈的空气中。 吴霜华道:“此地不宜久留,我看还是赶紧离开的好。” 众人心中也跟吴霜华想的一样。 眼下确实是活命最为要紧。 唯有沈遇的神情,却是有些茫茫然的,一种漫然无边的无力感自他心底油然生起来。 吴霜华撑着剑,强行站起身,朝沈遇道:“敢问少侠高姓大名?” 沈遇道:“我叫沈遇。” 吴霜华道:“少侠年纪虽轻,武功却是不错,想烦请少侠为我等开路,不知少侠是否愿意效劳?” 沈遇虽觉得她说话太过于啰里啰嗦,却还是点头答应了。 于是丁情搀扶着吴霜华,蹒跚地跟在沈遇身后,朝庄外缓缓走去。 出庄之前,虽然又遭遇几次袭击,但最终总算得以安然离开。 这时已接近暮晚时分,满天都是炽烈的晚霞。 风中隐隐约约还残留着些许淡淡的血腥味。 第19章 司马寒江的战书 出得陆家庄来,众人谢过沈遇,就要告辞。 沈遇朝楚望北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有些事情想向楚望北打探。 楚望北停下来,问道:“沈少侠有事?” 沈遇点头。 丁情就站在楚望北身边,其他人已经走远。 丁情望着沈遇问道:“沈少侠有何事?” 沈遇望向楚望北道:“你真的见过司马老前辈?” 楚望北道:“不曾见过。” 沈遇大为吃惊,不解地道:“你既未曾见过司马老前辈,又怎么识辨得出藏剑图真假?” 楚望北道:“请恕楚某无可奉告。” 他的神情极为冷淡。 他似乎根本不愿意提起这件事。 沈遇又问道:“那你背上的青泉剑?” 楚望北道:“至于这青泉剑,原本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沈遇道:“但现在你已经知道?” 楚望北道:“不错。” 丁情一直在楚望北身旁耐心地等着。 沈遇又问道:“此剑并非是司马老前辈所铸?” 楚望北道:“你错了,此剑确是司马长风所铸。” 楚望北的神色早就已经很不耐烦。 沈遇神色茫然地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楚望北道:“不是我如此肯定,而是青城吴霜华。” 丁情突然问道:“沈少侠如此关心这件事,莫非是你跟司马老前辈有什么关系?” 沈遇摇头道:“我只是好奇,我又怎能跟司马老前辈有什么关系呢?” 楚望北道:“楚某告辞。” 此时日色已更加苍茫。楚望北夫妇落寞的身影终于也在长路尽头消失。 沈遇正要再回陆家庄找南宫翎。 南宫翎却已笑盈盈地出现在他面前。 沈遇问道:“你找到藏剑图了?” 南宫翎鬼鬼地笑道:“你猜。” 沈遇道:“你一定是找到了。” 以南宫翎的机灵和武功,就算是陆行云不受伤,恐怕她也有办法拿得到藏剑图的。 再说,以沈遇对南宫翎的了解,没拿到藏剑图,她又岂会善罢干休? 沈遇正自这样思量着,迎面走过来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径直走到沈遇跟前问道:“你就是沈遇?” 沈遇道:“我是。” 黑衣人将一封书信交给沈遇道:“这是有人托我交给你的。” 南宫翎之前预料的果然没错。 书信果然就是司马寒江写来的。 而且是一封战书。 决战地点在洛阳一个小镇外的一片荒原。如此看来,司马寒江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不会离开洛阳。 南宫翎问道:“你会去么?” 沈遇道:“当然要去。” 洛阳之行,他当然非去不可,况且,要见罗孽,在天音阁恐怕是见不着的了,所以他已不打算去天音阁。 沈遇又问道:“对了,那张帖子,你从何处得来的?” 南宫翎道:“从郑秀手中抢来的。” 沈遇道:“这么说,那一张帖子,郑秀根本就没来得及发出去?” 这时他们也快要走到长路的尽头。 长路的尽头,是一棵高大的银杏。 银杏的枝头,已是秋天,正秋风瑟瑟,银杏的叶子把夕照的光染得金黄。 站到银杏树下,就能远眺大江。 大江两岸,万亩葵田已成熟。 风过葵田,空气里清香弥漫。 陆家庄地处城郊,离葵城尚有一段距离。 大道在银杏树下右拐。 沈遇忽然想起来问道:“对了,那日在亚平陵城,你是怎么落到赵无忌手中的?” 南宫翎笑道:“我听说有人给司马翎献了一柄宝剑,想去看看,没想到剑身上涂着剧毒,所以被算计了......” 沈遇道:“是什么样的剑,能让你如此动心?” 南宫翎道:“承意剑。” 葵城已然在望。 城里的灯火已将夜色点亮。 南宫翎望着夜色中的灯火,朝沈遇问道:“你打算到哪里去?” 沈遇道:“洛阳。” 南宫翎笑道:“我是说现在?” 沈遇笑了,道:“去客栈。” 又道:“你呢?” 南宫翎道:“我去春风楼,你去不去?” 沈遇在临江的一家客栈住下。次日一早到市上买了匹快马,策马直奔洛阳。 他抵达洛阳之外的小镇,已是七天之后…… 第20章 北上雪城 南宫翎望着沈遇,问道:“你这么急着要走,是到哪里去?” 沈遇道:“雪城。” 南宫翎暗道:“莫非他也是为着七叶雪莲才这样急着要赶去雪城?莫非他也早已知道七叶雪莲的消息?” 她心下疑惑,却不动声色,只淡然道:“去做什么?” 沈遇道:“去见一个人。” 南宫翎道:“是朋友,还是仇人?” 沈遇道:“既不是朋友,也不是仇人。姑娘你呢?接下来打算要去哪里?” 南宫翎道:“你为何要问我去哪里?” 沈遇无法回答,他没想过自己为何要问。 南宫翎笑道:“你是不是舍不得离开我?” 沈遇还是无法回答。 南宫翎叹息道:“既然舍不得离开,又为何急着要走?” 她眼神里似是含着幽怨之色。 她已把一颗心交给了他,他为何不明白呢? 南宫翎有些烦恼,有些沮丧,又有些生气。 方才还在淅淅沥沥下着的微雨,此时已经停了。 满眼的枫叶,雨水洗过以后,红得越发妖娆。 沈遇将雨伞收起来,递给南宫翎道:“谢谢姑娘相送。” 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么? 你就真的这样走了? 南宫翎没有去接沈遇递给她的雨伞。 她真的很想跟他一起走。 只是,在欢乐谷,她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南宫翎笑道:“雨伞你就留着吧,要是嫌麻烦,把它扔了也可以。” 既然不能留在他身边,把雨伞留下,也是好的。 但沈遇哪里能够明白她的心思? 沈遇望望天色,道:“应该是不会再下雨的了。”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雨伞他还是希望南宫翎收回。 南宫翎冷冷道:“我说过,你要是嫌麻烦,把它扔了就是。” 沈遇不明白南宫翎何以竟突然变得如此生气。 南宫翎神情冷漠,面上已有寒霜。 沈遇傻愣愣站着,冷风吹来,寒意彻骨。 他这时才意识到,南宫翎穿的并不多。 他正要劝她赶紧回去,南宫翎却已从他手中将雨伞夺了过去。 但见她玉臂一挥,雨伞脱手飞出,没入山谷间如火燃烧的枫树林。 沈遇道:“你这是......” 南宫翎抿着嘴,不说话。 沈遇他们两人就是这样告别的。 不欢而散。 昨晚醉后的事,他几乎已经记不起来。 此时还觉得头脑昏沉沉的。 南宫翎望着沈遇走下高岗,穿过枫树林,直至身影消失不见。 这时她眼中竟似有了泪水。 她已很后悔,后悔自己为何要这样。 她已跟自己生气起来,莫名地感到一阵委屈。 山风轻拂。 南宫翎站在山岗上,美得山谷间的枫叶也有些失了颜色。 她呆呆地站立了许久,这才转身慢慢地走回欢乐谷去。 雪城就在黑水河之畔。沈遇实际并不是要去那里,他要去的,是雪城东郊的天威镖局。 此去天威镖局,山遥路远。 但是沈遇竟然不骑马,他想就这样走着去。 这样走着去,看看一路的风光也好。 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或许,更因他对要去的地方,对要见的人,心头都还有些顾虑。 这一路走走停停,南宫翎的音容笑貌时不时地会浮现在他心间。 他竟发现,她就算生气起来的时候,也还是那么好看。 他不知道南宫翎此时是否还仍在欢乐谷。 这路上没有她,竟多了许多的失落和寂寞。 长路漫漫,过了黄河,路上遇到的武林人士忽地多了起来。 这些江湖人士,大多骑着快马,自沈遇身旁一路绝尘而去。 沈遇漫不经心地走着,要不时地闪到一旁给人让道。 这一日黄昏的时候,沈遇在青云镇外遇上一位骄纵的锦衣少年,尽管他已早早让道一旁,但是这锦衣少年策马奔到他身旁之际,手中长鞭却忽地卷起疾风,朝他横扫而来。 沈遇不明白这锦衣少年为何要袭击自己。 他随手一抬,长鞭已在他手里,稳如磐石。 锦衣少年万没料到,对方随手一抬,竟能够接下他自己全力的一击,已骇然得色变。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长鞭落在沈遇手里,如重千斤。 但听得“砰”的一声,锦衣少年已重重栽倒马下,跌得满身尘土。 惊嘶着的烈马已奔出很远。 沈遇并非存心要将这锦衣少年拉下马,面上满含歉意,上前欲要搀扶,锦衣少年已自己爬起身来,见到沈遇靠近,又骇得连连后退。 于是沈遇站住。 锦衣少年盯住沈遇,惊恐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遇道:“我叫沈遇。” 锦衣少年神色又是一变,惊道:“沈遇?你就是那个一刀击败司马寒江的沈遇?” 沈遇点头。 锦衣少年惨白的面上又掠过一丝疑云。 沈遇问道:“朋友这般匆忙赶路,是去哪里?” 他估计眼前这锦衣少年要去的地方,大概也是和先前经过的那些人要前往的,十之八九是同一个地方。 锦衣少年不答,却莫名其妙地盯着沈遇打量。 沈遇一身的穿着实在平凡已极。一身的黑,连同刀鞘刀柄都是黑的。 锦衣少年觉得沈遇这一身穿着,实在配不上他在江湖中鹊起的声望。 沈遇已经被她打量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沈遇道:“朋友,你的马......” 锦衣少年道:“我不是你朋友。” 他的神色已镇定了许多。 沈遇想想,不仅哑然失笑。 锦衣少年道:“你笑什么?” 沈遇道:“我也不知道。” 锦衣少年盯着沈遇背上的刀,缓缓问道:“你这柄刀一定很能够杀人。” 沈遇道:“我的刀,并不是用来杀人的。” 锦衣少年一怔,问道:“刀不用来杀人,用来做什么?” 沈遇望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少年,没有说话。 只因江湖中其实没有一柄刀和剑是不染血的。 锦衣少年又问道:“你能不能帮我杀一个人?” 沈遇道:“你看我像一个杀人的人?” 锦衣少年道:“我只知道你有一柄杀人的刀。” 沈遇道:“刀不会杀人。” 锦衣少年叹息道:“刀不会杀人,但杀人的却是刀,难道这还不够?” 沈遇道:“不够。” 锦衣少年道:“为什么?” 沈遇道:“只因我不是一个喜欢杀人的人。” 这理由锦衣少年像是非但一点都不喜欢,更是厌恶已极。 江湖,本就需要血来灌溉的。 这是他的信条。 锦衣少年又问一次:“无论多少钱,你都不愿意?” 沈遇道:“世间恐怕没几个人是不喜欢钱的。” 锦衣少年道:“你也喜欢?” 沈遇道:“当然。” 锦衣少年道:“但你一定不肯为钱去杀人?” 沈遇道:“一定不肯。” 锦衣少年道:“为了什么你才肯去杀人?” 沈遇没有回答。他根本就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 锦衣少年转身走了。 马蹄声迅疾地在暮色里消失。 第21章 青云客栈 青云客栈是青云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存在已俞数百年之久。 据说此间原是一片大盗出没的荒地,一个被官府追杀的铁血大盗逃到这里时,遇上他一生最爱的女人,就从此金盆洗手,在这里开了这家客栈。 这个铁血大盗他的名字就叫陈青云。他在这里开客栈,自然就没人敢于此间拦路抢劫。 据说他的青云剑法,当时在武林之中,也是横绝一时。 但他最后是死在了他自己最爱的女人的手里。 只因他最爱的女人的父母都是死在他的手上。 他们的相遇便是错了。 但她却偏偏又爱上了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纵然她跟他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他跟她在一起生活其实不到一年的时间。 但他觉得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却是他一生中最幸福和最快乐的日子。 因为遇见她,他觉得他的一生,算是值了。 后来他喝了她亲手为他配制的毒药。 他明知是毒药,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喝下了。 对有些人来说,爱情岂非就是毒药? 他不该是大盗。 她也不该爱上他的。 临死之际,他望着她,柔声道:“我不怪你。答应我。以后要好好活。” 她神情冷酷地道:“我当然会活得很好。” 于是他笑了。 其实这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她虽对父母惨死从来只字未提,可他心底,又何曾轻松过? 他又何曾不知道她心底的痛苦? 就算她是为着复仇的目的,才想方设法千方百计靠近他,他也是甘愿的。 等他面上的笑容终于凝住。 等他瞳孔里最后一点温暖和最后一丝光芒都已消失。 她的面颊上这时才有泪水滑落。 她并没有撕心裂肺地哭。 从将毒药递到他手中到他喝下去到此刻,她简直平静极了。 她将早已备下的锋利匕首插入自己的心脏。 她在剧痛中感知对他最后的爱,和她对自己最后的怜悯。 她毕竟是爱他的。 他既然已死,她又岂能独活? 她的身体僵冷下去。爱恨情仇都已消失。 他们都死了,青云客栈却留了下来。 而且这里非但后来聚集成了一个镇子,更是一股江湖势力。 数百年下来,青云客栈几番毁去,几番重建,几番破落,又几番修葺,始终经历风雨而屹立不倒,而且名称从未变更。 青云客栈并不小,能够住得下数百人。 但凡打这青云镇经过的江湖人士,就算不在此间留宿,也必定要到青云客栈坐下来喝一碗酒或吃一碗茶的。 青云客栈现在的老板姓丁,叫丁乘。 丁老板据说也是江湖中很神秘的一个人物。 他虽是青云客栈的老板,却从未有人在青云客栈见过他。 江湖中人大多只听说过丁老板是一个风流的人物,却没有见过。 青云镇并不小,但却只有一条街。 沈遇从街的那头一直走到这头,也就看见了青云客栈。 街上的店铺大多已关门了。 青云客栈却是灯火通明。 沈遇进来的时候,客栈里坐了不少的人。 先前他遇着的那个锦衣少年也在,见他对面的桌子是空的,沈遇朝那里走去。 锦衣少年面前只有一碗青菜面。 而别的人,都是大鱼大肉,大碗喝酒。 锦衣少年吃面的样子也很斯文。 沈遇这时发现,他不但长得清秀,而且身上有着淡淡的脂粉香。 锦衣少年望着沈遇道:“坐。” 沈遇不客气地坐下来。 沈遇点了一碗羊肉泡馍,要了一坛竹叶青。 羊肉泡馍很快端了上来。 又热又香。 沈遇把汤都喝完了。 锦衣少年的青菜面却只吃完一半。 沈遇把自己的酒满上了问道:“朋友喝不喝酒?” 锦衣少年道:“我已说过,我不是你朋友。” 沈遇自顾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旁边桌上的人,似都在秘密议论着什么。 这时又有两个青衣人走进来,径直走到锦衣少年身旁坐下。 这两个人神情冷酷,满脸杀气。 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眉毛浓密,张口冲锦衣少年道:“银票呢?” 锦衣少年道:“你们真有把握杀得了丁乘?” 她把话音提得很高,似乎是故意要让每个人都听到。 众人果然都纷纷侧目,朝这边好奇地投过目光来。 都很好奇洛城公子既然要杀丁乘,又何以要先故意声张开来? 这里许多人都知道这少年就是洛阳城第一富商公孙龙的公子,人称洛城公子。 近年来在洛阳城也算得是小有名气。 当然他的名声主要还是来自于他的慷慨。 另一个青衣人不无自负地道:“当然,莫说是只一个丁乘,就算比他厉害十倍的人物......” 洛城公子打断他的话,冷笑道:“是么?只靠一张嘴吹牛,谁都会!” 青衣人怒得几乎就要拔刀,给另一个满脸横肉的挡住了。 洛城公子道:“我想先看看二位的刀。” 满脸横肉的青衣人道:“公子想要如何看?” 洛城公子望着沈遇鬼鬼地一笑。 他的笑容竟有几分妩媚。 沈遇心底忽地升起一阵奇异的感觉。 然后洛城公子目光转向两个青衣人,笑道:“你们两个若是能够将他杀了,我给你们双倍的银票。” 他话音刚落。 两柄刀就已刺向沈遇。 沈遇没料到这两个人竟真的会向他骤施杀手。 这两个人的刀已然快极。 但是再快,最终还是没能够快得过沈遇的刀。 只见刀光一闪,两声惨叫尚未落定,沈遇刀已入鞘。 两个青衣人的两条手臂和他们的刀已然掉落在地上。 “他就是沈遇。” 人群中忽地响起一声低低的惊呼。 两个青衣人乍一听到这名字,恐惧的眼神像是见到了鬼,拾起地上的断臂,转身夺门而逃。 寂静,客栈里忽然静得出奇。 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仿佛还在闪着方才那一瞬的刀光。 他们真的只见到刀光。 惊艳之极的刀光。 沈遇不想拔刀的,只因对方出刀实在太狠,太突然。 沈遇仍然坐在洛城公子的对面。 洛城公子笑道:“你看,这世间,为了钱拼命的,大有人在。” 沈遇不答话。 洛城公子继续道:“你有这么好的一柄刀,却偏偏可惜了。” 众人心底大惑不解,洛城公子竟还能在沈遇面前如此自如地谈笑。 沈遇又喝了一杯酒,才突然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丁乘?” 洛城公子神色一冷。 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 许久,才缓缓道:“只因他害死了我最爱的女人。” 沈遇却道:“公子自己既是女人,丁老板害死的,又怎会是你最爱的女人,而不是男人?” 众人又是一惊。 洛城公子若真是女子,江湖中又怎会从来没人知道? 洛城公子目光已冷如冰霜。 第22章 洛城公子 沈遇被这寒霜笼罩了好一阵,才听对方一字一顿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时她的声音已完全是少女的声音,惊疑中含着怒意。 既然身份已被识破,她也就没必要再假扮成男人了。 她自小女扮男装,但其实在她失足坠马之时,实在摔的狼狈,那时沈遇就已注意到她的神情和披散的秀发都有些异样...... 沈遇没有立即回答,却听外屋传来一声轻笑。 “莫非,洛城公子方才所说的那个已死的人,竟是你自己不成?” 这笑声的主人竟以为,洛城公子之所以恨极丁老板,恐怕是她的心曾被丁老板伤过。 众人的目光早已不约而同投向客栈外。 而长街空空,昏暗的灯光所及之处,不见一个人影。 当然,沈遇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来了。 只是他不知道南宫翎为何竟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洛城公子望着沈遇脸上的神情,忽然问道:“这个人你认识?” 这次她的话音已柔和多了。 想必她心底的惊疑和怒意已逐渐平复。 沈遇点头。 洛城公子道:“她是谁?” 这时南宫翎已出现在客栈里。 她一身青衫,明眸如星,嘴上挂着微笑。 南宫翎道:“公子为何不问我,反而问他?” 她神色冷淡地扫了沈遇一眼。 洛城公子道:“我若问你,你能不能帮我杀人?” 她已然自沈遇神情里看出,南宫翎定然也是极为厉害的人。 南宫翎笑了,道:“只要你愿意告诉我何以如此痛恨丁老板,我答应帮你。” 沈遇道:“你又要杀人?” 南宫翎冷笑道:“我高兴杀人,关你什么事?” 沈遇道:“你......” 他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沈遇看起来竟会惧惮一个小姑娘。 洛城公子望着南宫翎,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真会帮我杀丁乘决不食言?” 南宫翎道:“我已经改变主意了,到底是不是一定帮你杀人,那要看我心情好不好。” 她当然知道,沈遇不喜欢她随意杀人的。 客栈里在座的人,大多是黑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之所以会聚在此处,就是丁乘将他们召集来的。 丁乘是他们的老板。 可是此时听到南宫翎和洛城公子在议论要杀丁乘,这些人竟没有一个人作声。 只因沈遇方才那一刀实在已惊破了他们的胆。 他们之中,实在没有人曾见过那么可怕的刀。 洛城公子又问道:“那姐姐你是在心情好的时候杀人,还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杀人?” 南宫翎笑了。 她觉得眼前这个洛城公子倒是有几分有趣。 南宫翎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心情好的时候杀人,还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杀人?” 她转而向沈遇问道:“沈公子,你说,我是心情好的时候杀人好呢,还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杀人好?” 沈遇道:“你当然是最好都不要杀人才好。” 南宫翎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听你的话,是么?” 她的声音竟无比的温柔了。 沈遇道:“我只是不想你再杀人。” 南宫翎忽又冷声道:“凭什么你想,我就得照着你的意思做?你以为你是谁?” 她没说出的话是:“可你又何曾在意过我心底想些什么?” 她的喜怒无常无不令在场之人暗下感到不可思议。 南宫翎继续道:“你以为杀人很痛快是吗?你以为我天生就爱杀人?” 沈遇默然不语。 不少人吃饱喝足,已陆续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屋子里渐渐空下来。 老掌柜一直在柜台专注地敲着算盘珠子。 他对任何事都不闻不问。 沈遇望着南宫翎倔强又显着委屈的神情,心间的不快,慢慢化作柔情。 他挺懊恼,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他其实一直挺想南宫翎的,但一见面,又像是冤家。 洛城公子坐在他们之间,似乎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惹你生气。你饿了吧?这里的羊肉泡馍很好吃。”沈遇又叫了一碗羊肉泡馍,第一次,他不讲道理地迁就一个人。 南宫翎依然冷冷地道:“我不吃,要吃你自己吃。” 但她的神情,毕竟有些缓和下去。 洛城公子在一旁劝道:“姐姐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南宫翎肚子其实已经很饿,她从欢乐谷到这里,一直在快马加鞭地赶路,没顾得上吃东西。 羊肉泡馍的味道果然很好。 好得简直说不出来。 但南宫翎只吃了半个馍,喝了几口汤,就不吃了。 沈遇问道:“不好吃吗?怎么你只吃了这么一点?” 南宫翎颇为不悦地道:“你都不问我想吃什么,又怎么会好吃?” 沈遇呆愣愣地道:“那你想吃什么?我再让小二去做。” 洛城公子一旁坐着,听他二人打情骂俏,心底有些不自然,觉得自己多余。 但沈遇的傻劲又使得她忍不住想笑。 沈遇既然问了,他当然是想南宫翎告诉他的。 不想南宫翎却道:“我什么也不想吃了。” 然后她问洛城公子道:“你既然已不再是公子,是不是也不该再叫洛城公子?” 南宫翎眉头已经舒展,她似乎已不再那么生气,脸上已有了笑意。 洛城公子笑道:“小妹复姓公孙,单名一个碟字,今年十六岁。” 公孙碟已将面具取下。 她面上虽还有些稚气未脱。却长得很漂亮。 南宫翎笑道:“妹妹这名字倒是好听。” 公孙蝶听到南宫翎夸奖自己名字好听,心底颇觉欣喜,问道:“姐姐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南宫翎道:“我叫南宫翎。” 沈遇此刻倒像是已被冷落在一旁。 南宫翎问道:“你说那个丁老板害了你最心爱之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孙蝶神色忽转黯然,低声恨道:“被他害死的,其实是我姐姐。” 提到姐姐,公孙蝶的神情很激动。 而老掌柜敲打算珠的声音,似也不经意地停了一下,紧接着又很有节奏地敲响。 没有谁注意到这细微之极的变化。 也没有人知道这老掌柜的姓什么,叫什么,一直以来,在这青云客栈,他就是一个影子一样的人。 第23章 丁老板 公孙蝶接着道:“那姓丁的,他骗了我姐姐,又将她抛弃,我姐姐就是因为他才死了的。” 南宫翎恍然道:“所以,你就想杀了丁老板,替你姐姐报仇?” 公孙蝶决然道:“是的,我知道我现在杀不了他,但只要我在这世上活一天,我就不会放弃报仇。” 南宫翎已隐隐猜到,一个痴情的女孩,为了爱情而死,这应该是一件悲伤的事情...... 南宫翎试探着道:“但其实,说不定你姐姐很爱那个丁老板,她并不希望他死的......” 公孙蝶痛苦地道:“姐姐你猜得没错,我姐姐她就是傻,到死,她都还在痴痴地等着那个负心的人,她不相信那个人其实已将她抛弃......” 她眼底有了泪水。 老掌柜敲打算珠的声音,已然停下了。 只见他痴痴地望着窗外。 窗外是冷冷清清的月光。 南宫翎转了话题问道:“但你又是怎么知道今晚一定能够在这里见到丁老板的?江湖中人都说,丁老板行踪飘忽,十数年未回过这青云客栈。” 公孙蝶小小年纪,却能够打探得出丁乘的行踪,南宫翎觉得她实在也很不简单的。 而沈遇此刻隐隐觉得,公孙蝶姐姐的死,似乎跟公孙蝶想的,有些不一样。 她是在爱情中死去的,但是...... 南宫翎道:“我是花了大价钱,才买到的消息,据说那姓丁的会在此间会盟黑道上的人,前去劫持七叶雪莲......” 听到七叶雪莲,沈遇神色变了。 他听师父说过,七叶雪莲能够起死回生,能够使人青春永驻...... 无论是起死回生,或青春永驻,都几乎已然是欲望的极致。 更有一个古老的预言说,七叶雪莲出,天下必将大乱...... 沈遇忍不住问道:“这世间,真的有七叶雪莲?” 公孙蝶摇头。 她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 南宫翎却道:“自然是有的。” 沈遇问道:“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 南宫翎道:“在杀戮和鲜血之中。” 沈遇默然。 此时,屋子里几乎已然空了。 除了沈遇、南宫翎、公孙蝶而外,就只剩下那个沉默得像影子一样的老掌柜。 窗外寂静得像是能够听见月光洒落的声音。 沈遇望着公孙蝶,问道:“公孙姑娘,你姐姐究竟是怎么死的?” 公孙蝶回忆道:“姐姐死的时候,我才十二岁,她自小身子弱,总是在咳嗽,郎中说,那种病是要慢慢养,经不起折腾的,偏偏我姐姐,她一颗心,竟早早被那姓丁的折磨得像花瓣一样死了......” 公孙蝶两眼通红。 她略微停顿,尽力克制和平复一下情绪,才接着道:“我姐姐是怎么认识那姓丁的,没人知道。等爹娘知道她已爱上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已经走了,走了就没再回来。她却到死都还在痴痴地相信,那姓丁的,真是去药王谷给她找治病的药......” 南宫翎道:“这么说,丁老板确实是有欠于你姐姐......” 丁乘如此欺骗和背弃这样子深爱着他自己的女人,沈遇也觉得实在是可恨已极。 而痴痴望向窗外的老掌柜,却像是没听见他们说的话。 公孙蝶接着道:“爹娘本来就不同意姐姐喜欢那姓丁的,但无论如何,没办法使得她断去心中的念想,那一段时间,家里极不平静......爹娘虽然伤心,虽然生气,但始终盼着时间久了,姐姐能够将那姓丁的忘掉,却哪里知道,姐姐腹中,竟然已怀了孩子......” 公孙蝶说到此处,一直痴痴望着窗外的老掌柜豁然回头,两眼死死盯住公孙蝶,问道:“你说什么?小梦竟怀了孩子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公孙蝶吃惊地望着老掌柜,失声道:“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姐姐的名字?” 老掌柜阴惨惨地道:“我就是你要杀的人。” 他竟是公孙蝶恨之入骨的丁乘。 原来江湖中人人都以为行踪飘忽,难得一见的丁老板,竟一直都在这青云客栈之中......像沉默的影子一样的存在着...... 公孙蝶道:“你怎么会是他?” 她的声音几近疯狂。 只因眼前这个人,无论如何,跟她姐姐描述的那个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人,实在差距太大...... 这老掌柜看起来,至少已有七十岁......公孙蝶无论如何,没法相信,他就是丁乘......这个人这样老,这样衰朽,他怎么可能是丁乘...... 她不知道,一个人倘若心中经历的悲痛太大,是会在一夜之间老去的...... 沈遇和南宫翎此时借着灯光,已看得见丁乘的面容。 那面容竟完全是死的。 但他眼神中的那种深不见底的痛苦,却令沈遇和南宫翎感到震惊...... 他们不知道,这个人曾经历过怎样的过往...... 公孙蝶早已抽出腰间软鞭,愤怒地朝丁乘扑过去。 她绝对不允许这个衰朽丑陋的男人提起她的姐姐,绝对不允许。 丁乘任凭鞭子狠狠抽打在自己身上、脸上,竟毫不避让。 他的脸已然被鞭子抽碎了。 那竟是一张带着面具的脸。 面具破碎以后,沈遇见到了更加惊心动魄的一幕。 那张脸,竟跟他师父临死前的脸,是一样的。 除了眼睛不一样。 沈遇顿时感觉手脚冰凉。 此时公孙蝶已被南宫翎拦下。她的疯狂的眼神里燃烧着仇恨的烈焰。 丁乘继续问道:“孩子呢?我的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公孙蝶狠狠地道:“死了。” 她要看到这个害死她姐姐的人痛苦,比杀死对方还痛快。这些年来,她每每回想起姐姐来,就加深一分对这个人的恨意。 丁乘突然扑过来,死死扼住公孙蝶的咽喉,嘶声力竭地道:“你说什么?孩子是不是你害死的?你说,到底是与不是?” 南宫翎和沈遇绝没料想到丁乘会突然间如此疯狂地扑向公孙蝶,即便料想到了,恐怕也未必来得及阻止。 公孙蝶的脸色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 南宫翎情急之下,正要施展樱花劫。 被沈遇拦住了。 第24章 丁老板并不是负心的人 从丁乘的神情里,沈遇隐隐直觉到他已处在疯狂的边缘,南宫翎也未必能够将公孙蝶救下的,贸然袭击丁乘的话,说不好反而会害了公孙蝶。 沈遇拦下南宫翎以后,朝着丁乘缓缓道:“丁老板,请你冷静。” 屋里的吵闹和打斗早惊来了不少的人看热闹。 昏暗的灯影里,只见角落里是一双双惊骇得瞪得如同死鱼眼睛的眼睛。 这些人无一个敢相信眼前这个面容极其恐怖的疯子竟然是他们的丁老板丁乘,更无一个敢发出半点声息,因为谁也无法确证,这个面容极其恐怖的疯子不是丁老板。似乎谁也不曾见到过这么可怕的一副面容。 沈遇继续道:“丁老板,你若是害死了公孙姑娘,九泉之下,你又如何向你最爱的人交代?她可是你最爱的人的亲人......公孙姑娘一定不希望,也不相信你会伤害她的妹妹,如果你伤害了她,那个你深爱着的人,她一定会很伤心......” 在沈遇的劝说之下,丁乘眼中的疯狂之色渐渐平复下来,他死死扼住公孙蝶的手跟着慢慢松开。 南宫翎的心也终于跟着松了一口气。 她已从丁乘手中救下公孙蝶。 而丁乘的眼睛,却是茫然的,空洞的,似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他整张脸上就只剩下一双眼睛,眼睛忽然空了,他整个的人就像不存在,但却更恐怖得吓人。 公孙蝶好一阵了面容才渐渐恢复血色。 她似乎直到此时才被丁乘那一张恐怖之极的面容深深骇住。 丁乘眼中也慢慢又恢复了极其复杂的神情。 他失魂落魄地瞧着公孙蝶,失语了好一阵,才像突然醒了似的,问道:“孩子......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他的神情已转平静,平静得仿佛他这个人早已经死去。但他的话音,却在颤抖。 公孙蝶怔怔地望着他,一个劲地摇头:“你不可能是他,绝不可能......” 丁乘道:“怎么不可能?你的易容术一定是小梦教给你的,而小梦,又是我教给她的,这些,她一定曾经告诉过你的......” 公孙蝶还在固执地摇头,惊骇的双目之中满是痛苦,她嘶声道:“可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又道:“他不是这个样子,一定不是,一定不是的......” 她的神情又几近奔溃,就要语无伦次起来。 南宫翎安慰道:“小蝶,你先别激动,我想丁老板一定是曾经经历过非常大的痛苦,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丁乘仍然问道:“孩子呢?我的孩子......” 公孙蝶道:“死了......全都死了......” 这次她说到“死了”两个字时,已然变得有些不忍。 “死了?......全都死了......” 丁乘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 他的眼神瞬间又变得空洞无物。 可公孙蝶又疯狂地道:“你为什么要害死我姐姐?” 她的话音已被泪水淹没。 南宫翎望着她,既心痛,又无力。她很想给她一些安慰,减轻一点她的痛苦...... 而丁乘却仍是茫然地重复着道:“我为什么要害死你姐姐......我为什么......” 公孙蝶道:“你为什么要欺骗她?为什么要抛弃她?为什么一走就再不回来?” 她脑海中连连浮起姐姐死时那些凄惨的场景。 丁乘忽然道:“我没有欺骗她,更没有抛弃她......” 他忽又转向角落里那些人,厉声道:“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所有人都灰溜溜地走了,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虽不情愿,但丁老板的话,没有人敢不听。 虽然这张衰老可怖的面容,这些人都从未见过,但是丁老板的声音,他们不可能不熟悉。 屋子里突然又空下来,静下来。 自踏足中原以来,这眼见的一幕幕,沈遇无不看得心惊。 此时他已不敢,不忍再多看一眼丁乘那一张可怖的脸。他简直无没法想象,一个人在变成了这样一幅样子之后,是怎样活下来的。 公孙蝶怔了怔,又朝丁乘继续质问道:“你既口口声声说没有欺骗她,为何走了就再不回来?你既口口声声说没有抛弃她,又为何不带她一起走?” 丁乘被问得无言以对,他默然良久,才缓缓道:“我若真是带她走,那才是害了她。” 他缓缓坐下,像是忽然间又回到了往昔的噩梦之中。 南宫翎道:“小蝶,丁老板此时都还在痴爱着你姐姐,想来他又怎可能真欺骗她,抛弃她?这其间,定是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曲折和不得已......” 听到南宫翎说到最后一句话,丁乘神色一动。 确实,若非是遇上那么多的波折,那么多的不得已,他又怎么落到这样子悲惨的境地......如果可以,他宁愿死去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而这么多年来,所有的事都烂在他的肚子里,他从来没有说过。 公孙蝶说是他害死了公孙梦,也不是没有道理。 若是公孙梦跟他从未相遇,想来她就不会横死......这些年来,丁乘自己心底所承受的痛苦,非但不比公孙蝶所承受的痛苦少......他更还承受着无尽的悔恨...... 沈遇也劝道:“是啊,公孙姑娘,我想丁老板一定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其实公孙蝶又何尝看不出来丁乘至今仍还对她死去的姐姐一往情深,她只是一时真的无法接受...... 如果公孙蝶能够接受,此时她应该替她九泉之下的姐姐感到欣慰才是...... 说到底,她此时情绪之所以如此激动,不仅是因为她对姐姐的爱,不仅是她替姐姐感到不值,更是因她一直以来复仇的梦破灭了,她感到幻灭,和幻灭之后的痛苦...... 南宫翎望向丁乘,问道:“不知丁老板跟公孙姑娘之间,到底曾有过怎样的曲折?” 丁乘的目光一一从沈遇、南宫翎和公孙蝶身上扫过。 终于他说出了心中尘封已久的一段悲伤的往事。他不曾想过,有这么一天,他会把这些事情说出来。他原以为,这些事只有自己死的一天,带到坟墓里去的...... 第25章 六年前药王谷的梨花酒 六年前。微雨。江南。 春寒尚还十分料峭。 丁乘告别自己心爱的人,便马不停蹄地自洛阳赶来药王谷。 江南景美如画。 江南的微雨更为这幅画增添了一层氤氲和朦胧的美感。 当然也增添了几分凄清的意味。 药王谷就在这幅画中。 就在这幅画中的最隐秘之处。 药王谷非但隐秘,而且美。 几乎是集中了所有江南的阴柔之美。 药王谷主更是这种美的化身。 他是这画中的画。 丁乘第一眼见到歌书残的时候,惊讶得不敢相信,世间竟会有那么好看的男人。 好看得有些不真实。 歌书残坐在轮椅上。 轮椅在听雨楼中。 听雨楼外微雨缠绵悱恻。 歌书残面上的笑明丽得像白云。 丁乘几乎就要误以为他就是女子。 世间绝色的女子。 冷如冰雪。 但他却偏偏是男人。 但他却偏偏正很温柔地在笑。 丁乘此刻才知道,原来名动天下的药王谷主,竟是个残疾。 而他的名字,竟然就叫歌书残。 歌书残坐在轮椅上笑道:“请坐。” 丁乘在歌书残对面的竹椅上坐下。 这听雨楼中清雅之极。 丁乘道:“我叫丁乘。” 歌书残道:“我已知道。” 丁乘道:“我来,是想请谷主帮我救一个人。” 歌书残道:“我知道,来我这谷中的,都是求我救人的人。丁老板看来是一路风尘劳顿,你要救的人,在你心中,一定极为重要。” 丁乘道:“她是很重要。” 歌书残道:“她是你什么人?” 丁乘坦然道:“她是我这一生中最爱的女人。” 歌书残道:“你是不是爱过很多很多别的女人?” 丁乘摇头。除了公孙姑娘,他并不曾对其他的女子动过心。 歌书残道:“你爱的女人,她一定也很爱你?” 丁乘道:“是的。” 歌书残望着丁乘笑了,他的笑很温和。 他继续道:“干我们这一行的,什么人都见过。” 丁乘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歌书残望望丁乘颇有些疑惑不解的神情,继续解释道:“我见过不少的人,他们说他们很爱另一个人,愿意为所爱的人做任何事,包括去死。” 顿了一阵,才又道:“你也是这样么?” 丁乘毫不讳言:“我当然也愿意为我爱的人做任何事,但为了她,我更要好好的活着,而不是去死。” 歌书残笑了,这次他笑得很愉快。 他接着道:“你跟他们说的都不太一样。” 丁乘道:“这么说,谷主你已经愿意帮我?” 这时,丁乘已闻到了茶香。 听雨楼是歌书残听雨的地方。 也是专为他听雨而建。他在独自听雨的时候,向来不希望有任何人打扰。他喜欢一个人的清净。 但这次他却在此设宴招待丁乘。 他给丁乘喝的茶是君子茶。 丁乘茶还没有喝完的时候,歌书残就已答应,愿意帮他救治他最爱的人。 入夜时,听雨楼外的雨早已停了。微凉的夜气中,尽是梨花淡淡的清香。 来的时候丁乘就已注意到,药王谷满山满谷的梨花,可谓是美得如梦如幻。 酒就是梨花酒。 据歌书残说,此酒乃专取梨花的精香酿制而成。 酒过三巡。 丁乘已感到有些恍惚。 这梨花酒是他一生里喝过的最烈的酒。 治病的药,歌书残早就命人替他抓好了的。 但歌书残无论如何要留他吃完饭,喝完酒再走。 盛情难却。 丁乘留了下来。 一桌子的菜,丰盛之极,只是筷子都还没怎么动,丁乘却像是已经醉了。 歌书残还在望着他温和地笑。 但是这笑,终于变成噩梦。 最可怕的噩梦。 丁乘是在地牢里醒来的,醒来就已是阶下囚,手脚都是铁镣。 地牢四壁除了一道铁门,简直连个窗子都没有。 丁乘不知道歌书残为何要如此害他,要将他关进这黑漆漆的地牢里。 直到歌书残来看他,铁门打开的时候,他才见到光。 歌书残坐在轮椅上,面上依然挂着温和的笑。 丁乘的神情也很镇定。 他知道此时挣扎是没有用的。 铁镣太沉,太冰冷,太坚固,在歌书残到来之前,他就已试过。 给歌书残推轮椅的,是昨日奉茶的白衣少女。 她依旧如昨日那样的面无表情,一举一动都机械得如同木偶。 丁乘站起身来的时候,身上冰冷的铁镣发出刺耳沉闷的声响。 但他无法靠近歌书残。 歌书残问道:“这地方你可还满意?” 丁乘道:“你想要我说满意,还是不满意?” 歌书残道:“我想看到你十分满意的样子。” 丁乘道:“我还得在这里呆多久?” 歌书残道:“你想呆多久?” 丁乘道:“我一刻都不想呆。” 歌书残道:“可是我现在还不想让你走。” 丁乘道:“那你什么时候才想让我走?” 歌书残道:“等我觉得你可以走了的时候。” 这次丁乘的脸色变了。 歌书残却道:“你放心,等我觉得你可以走了的时候,我一刻都不会多留你。” 丁乘道:“我是不是曾经得罪过你?” 歌书残道:“你没有得罪过我。” 丁乘已无法再控制情绪,怒道:“既然我不曾得罪过你,你又为何要在酒里下毒?” 歌书残道:“酒中并没有毒。” 又道:“你现在就已情绪失控,我真不知道,你还能不能等到走出这里去的那一天。” 丁乘不信。 如果酒中无毒,他怎么可能神鬼不知地被弄到这里? 他已开始后悔,是他自己太过轻信于人。 歌书残道:“你无法想象,既然酒中无毒,自己又是如何到了这里的,是吧?” 丁乘不置可否。 歌书残继续道:“以你丁老板的精明,倘若酒中有毒,你会察觉不到?我虽是药王,可还并不至于自信到近乎愚蠢。” 丁乘此时已相信或许酒里真的没有下毒。 可是既然酒中无毒,他又是如何被弄到这里的呢? 他想不明白。 歌书残道:“我只不过是在酒中加了一点七梦草。七梦草虽非毒药,却有着致命的迷幻之效。想来你也一定知道,这世上,有些物类,它们为了生存,总能够随着外在的环境改变自身颜色,很好地隐藏自己。七梦草它就是这样的一种草,它有灵性。将它加入梨花酒中,它就有了梨花和酒的香味。” 丁乘现在终于明白了。 可已经晚了。 丁乘道:“你为何要将我囚禁于此?” 歌书残不答,只道:“酒中无毒,可你现在已中了毒。” 丁乘又是骇然。 第26章 一直延续着的仇恨与报复 歌书残道:“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我究竟是如何下毒的,对不对?” 他自问自答:“铁门打开的时候,风就进来,毒就在风中。” 这手段,近乎卑鄙,然而令人确实防不胜防。 铁门打开的时候,丁乘的注意力,都在歌书残身上,他当然会放松警惕...... 原本歌书残也可在丁乘昏迷之际下毒的。 但他这个人一向高傲。 没有挑战的事情他是不屑于去做的。 就连治病救人,他也是为了向死亡挑战。 一直默然立于歌书残身后,面容冰冷的白衣少女此时提醒道:“谷主,是时候该走了。” 歌书残的目光从丁乘身上移开,柔声道:“好。我们走。” 丁乘冲着歌书残离去的背影寒声道:“你又在我身上下了什么毒?” 这时铁门已然重重合上。 歌书残的声音从铁门外面传进来:“你自己慢慢琢磨去吧,你不是本事挺大的吗?你有的是时间。” 接着又道:“我再来看你的时候,如果你还活着,我就可以放你离开了。” 然后就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然后丁乘跌坐在地上。 黑暗中只有铁镣撞击发出的声响。 丁乘根本不知道,歌书残何以要将他囚禁于此。 黑暗。屋子里是绝对的黑暗。 然后他开始在黑暗中忍受绝望和时间,还有他自己粪便的恶臭。 直到现在,他都还觉得自己身上永远散发着那同样的一种恶臭。 他活着一天,就得忍受一天。 他每天只吃一个馒头,喝一碗水。 馒头和水,都是从壁上一个暗洞里递进来的。 若不是想着公孙梦,他就算不死,势必也早已疯了。 公孙梦是黑暗中他唯一的一点光亮。 虽然微弱只如一点萤火,始终不曾熄灭。 丁乘并未能够琢磨得出歌书残到底在他身上下的是什么毒。 他唯一知道的是,那种毒不但毒性缓慢,甚至几乎感觉不到丝毫的痛苦。 他主要的痛苦,是精神的痛苦。 是等待的煎熬和未知的痛苦。 忍受黑暗和痛苦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也变成黑暗和痛苦的一个部分。 但是一个人心中若是存着希望,又怎能变成黑暗的一个部分? 丁乘始终被痛苦,被无休止的等待蚕食着。 他每时每刻都在期盼着早日与公孙梦重逢。 他每吃一个馒头,每喝一碗水,就在坚硬的石壁上刻下一道划痕。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脸变了。 他发现自己的脸已不再是自己的脸的时候,他已在石壁上刻下了两百多道划痕。 他在黑暗中一遍一遍地抚摸着那些刻痕数着日子。 他不知道公孙梦怎么样了。 不知道她的病情是否又加重。 不知道她是不是已在等待的绝望中认为他背弃了她。 歌书残来看他的时候。 他在石壁上刻下的刻痕是二百二十一道。 铁门打开的刹那,他被刺眼的光亮刺得根本没法睁开眼睛。 等他身上的铁镣被打开。 等他被带了出去。 等他被带到歌书残跟前。 等他勉强适应过来。 他发现歌书残正盯着他的脸饶有兴致地看,像艺术家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歌书残诡异的笑容里充满了愉快和近乎邪恶的残忍。 丁乘不知道自己的脸已变成什么样子。 他更不敢用手去触碰。 他的身上已被洒了香水。 但他依然感觉自己里里外外都是恶臭。 歌书残望着丁乘,笑道:“我记得丁老板曾说过,为了自己爱的女人,无论如何,都会活下去的,你果然是做到了。” 丁乘眼中满是仇恨之火。 他疯狂地扑向歌书残。 但却被歌书残身旁的白衣少女拦下。 白衣少女只手臂轻轻一挥。 丁乘就向后跌倒了。 他无数次地疯狂地扑。 无数次无望地跌倒。 直到精疲力竭。 歌书残笑道:“丁老板是活下来了,但是恐怕你并不知道,有时候活着,远比死去还要痛苦,还要可怕。” 丁乘躺倒在地上。 如同一滩烂泥。 甚至他感觉还要更坏。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滩粪便。 他感觉自己早已溺死在地牢的粪便里了。 歌书残向身旁的白衣少女道:“丁依,你去让她们把东西搬来,丁老板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丁依应声出去。 很快领着四个青衣少女鱼贯而入。 这四个青衣少女,她们每人手中都持有一面巨大的镜子。 她们并不像白衣少女丁依那样神情冰冷。 她们看起来像是很兴奋。 简直兴奋极了。 面色都有些微微地红晕。 丁乘已经被镜子之墙严实地包围。 他看到镜中自己的脸,立刻被骇得昏厥过去。 连惊呼声都没发出就已昏厥过去。 他那张脸已经不再是一张脸了。 丁依好奇地问道:“谷主,他会不会已经被吓死了?” 歌书残笑道:“如果他这么容易被吓死,他就不是青云客栈的丁老板了。” 一个青衣少女往丁乘身上浇下一盆冷水。 丁乘果然又幽幽地醒转过来。 他脸上的神情,言语已无法描述。 歌书残却似乎是觉得有趣极了。 他问道:“怎么样?丁老板应该还满意吧?我说过只要你能够活下来,我一定会放你走的,现在你可以走了。” 歌书残虽然恶毒,但他向来自诩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在这一点上,他对自己从来就很满意。 丁乘像是已经彻底痴呆了,连魂都没了。 歌书残朝丁依道:“丁依,把他的东西给他。” 丁依扔给丁乘一个包裹。 四个青衣少女已经持着镜子退了出去。 包裹里的,是丁乘初到药王谷那天,歌书残亲自为他配的药。 能够治好他心心念念的人的病的药。 那时候,正逢药王谷的梨花盛开。 歌书残给他喝的是君子茶,梨花酒。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可转眼,他就被毁了。 彻底地被毁了。 他的心已死了。 他的人也已死了。 但是看到眼前的包裹的时候,似乎又活了过来。 歌书残本来已转身要走,见到丁乘痴呆的眼中恢复了神情,他又停下来。 他望着丁乘拼尽全力将包裹死死攥在手里,又道:“既然丁老板还活着,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他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才缓缓道:“丁老板一定还不知道自己中的什么毒,那我告诉你,这毒药的名字,叫‘生死相依’,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不离不弃。我衷心祝愿丁老板能够同自己相爱之人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又道:“中了‘生死相似’之毒,你本该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全身腐烂,毒发身亡,但你吃过七梦草。所以非但毒性缓慢,而且几乎都聚集在脸上。所以你活了下来。所以你非但不应该恨我,更应该感激我。只因我下毒之前,就已先救了你。” 说罢,转身长笑而去。 只留下了丁乘一个人。 这里已不是听雨楼。 丁乘连死的心都有了。 这么久,他都熬了过来,但就在这一刻,他已彻底奔溃。 他已绝望到了极点。 是手中死死攥住的包裹支撑着他没有去死。 还有人在等他。 他不能死。 第27章 他们都放不下 丁乘大致讲述完那一段悲惨的经历后,缓缓自深陷的痛苦记忆之中回过神来,像是有些释然了。 他眼中很平静。 但是那种平静和释然,无异于是死。 沈遇、南宫翎、公孙蝶三人听得是惊心动魄,毛骨悚然。 丁乘所经历的这一切,简直不是人所能够忍受的。 但他却承受了下来。 歌书残到底是怎样可怕的一个人,简直无法想象。 沈遇想着自己师父所中之毒,说不定或许也正与这“生死相依”多少有些关联吧...... 但到底是否也是药王谷中之人所为就不得而知了。 沈遇正自失神,却听公孙蝶尖刻地质问道:“我姐姐既已为你而死,你又为何却还独活?” 丁乘默然良久,才缓缓道:“就因我这张脸,所以我不能死。” 死亡对于他来说,不再是一件可怕的事,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解脱。他早已是一个生无可恋的人,对他来说,真正最为艰难的,反而是在这世上活下去。 沈遇道:“这也是你要去劫持七叶雪莲的缘故?” 丁乘沉痛地点头。 又道:“我若这样去见小梦,她定然要伤心的。” 南宫翎道:“所以你想用七叶雪莲修复容颜?” 这当然无需丁乘回答,南宫翎也已有了答案。 她只是忍不住吃惊地问了出来。 丁乘想要劫持七叶雪莲,为的是修复容颜,其他无数的人拼了命的要劫持七叶雪莲,又为的是什么呢? 公孙蝶又道:“你既然还活着,又为何不去找歌书残报仇?” 丁乘黯然道:“我去过药王谷无数次,却连歌书残的影子都没见着。” 公孙蝶道:“所以你就躲到这客栈里了?” 丁乘没有说话。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在躲。 斜月已西沉。 想来此时屋外的地上,已落了寒霜。 丁乘的脸已朝向窗外。 许久了,他才又沉声问道:“孩子是怎么死的?小梦又是怎么死的?” 他的话音虚幻且缥缈。 公孙蝶听了也是一怔,眼前这个人,仿佛一瞬间变得很遥远,很不真实。 她用衣袖抹去面颊上残留的泪痕,缓缓道:“姐姐知道,爹娘绝容不下自己腹中的孩子,就悄然离家出走了,等她被找回来,已是六个多月以后,那时她身形已经变了样,人也更加消瘦,脸色更是苍白的可怕。我不知道这半年的时间里,她是怎么独自一个人支撑过来的,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磨难,替她感觉到恨,可她独自一个人失神的时候,她的脸上居然竟是幸福的笑意。 “她不知道,在她离家出走的这段时间里,家里已给她定下了一门亲事,我也不忍心告诉她,怕她知道了伤心,怕她知道了,又一次不顾一切地离家出走。 “爹娘都说,这也是毫无办法的事,这也是为姐姐好,等姐姐嫁出去以后,自然就会断了念想,自然就会忘记,忘记了就不会再痛苦。我那时竟也相信他们说的。 “直到爹娘把打胎药让她喝下去了,她都还不知道,还真以为给她吃的就是安胎的药......” 南宫翎打断公孙蝶的话问道:“这么说,你姐姐和她腹中胎儿的死,都是因为打胎药?” 南宫翎和沈遇面上尽是吃惊的神色,想不到为人父母的,竟有着如此狠毒的心肠。 丁乘也没有料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原来他和公孙梦的孩子还不曾真正降临世间就已殒命......他依然怔怔地望着窗外...... 此刻他眼底的痛苦没有人看得清楚。那是一种完全可以将他变成石头一样的,彻底失去感觉的痛苦。 公孙蝶盯着丁乘嘶声道:“不,爹娘心肠是狠了些,可若不是因为他,我姐姐又怎么会落到如此悲惨......” 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丁乘的侧影。 沈遇和南宫翎竟都一时无法理解她何以如此固执,仍不愿意放下心底那固执的恨意。也许是因为时间太久,那种恨意已成为他生命的一个部分。 一时要她放下,那是不太可能的。她跟丁乘一样,都深陷在痛苦的记忆里。那记忆的痛苦,在他们一样是确认他们同那个已逝的各自最在意的人一种联结。 他们都无法面对那种失去。 丁乘没有再回应公孙蝶的质问,他看起来似乎是非常地疲倦了,他把目光自窗外收回,缓缓道:“时候已经很晚,楼上还有几间客房,你们都去睡一觉,明日吃过饭再走。” 丁乘说罢,整个人又陷入沉默的阴影里,不再说话了。 沈遇和南宫翎都对他此时显出的平静感到些许费解。 但望望窗外月色,也正是该歇息的时候了,因为明日还得赶路。 公孙蝶悲痛而略显得有些木木的神色里依然积着怨恨,但不像先前那样激烈了。 南宫翎望着她,安慰道:“你姐姐的死,好像也并不是丁老爸一个人造成的,人死不能复生,你也要学着放下,放过自己。你姐姐她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子痛苦的。” 公孙蝶木然地摇摇头,她的心底原来那种热烈而具体的恨意,似乎在逐渐地变成一种空洞洞的感受。在那么长久的时间里,她所抱定的炽烈的一个愿望,即是为姐姐复仇,可整个事情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丁乘似乎从来就不曾背叛和辜负过她的姐姐...... 沈遇望望南宫翎,又望望公孙蝶道:“时候已经不早了,还是,早些休息吧。” 南宫翎道:“好吧。” 说罢,起身拉起公孙蝶的手,往木梯上走去。她心底对公孙蝶生起来一阵温柔的疼惜。 沈遇点起火折子举着紧跟在她们后面。 丁乘并未回头看他们,只道:“是‘天’字、‘地’字和‘情’字号房。” 楼上静悄悄的,半点声息都没有。 楼下屋里的灯光还再风中轻轻摇曳。 丁乘的身影看起来孤独而凄凉。 南宫翎陪着公孙蝶进了“天”字号房,跟她说了好一阵话,又劝慰了她好一阵,然后才回房去睡。 第28章 丁老板自己放了一把火 沈遇等睡起之时,太阳已经升起来好一阵了,窗外吹过的风清清朗朗的。 来到大堂时,发现丁乘易了容,他的脸非但已看不出可怖,甚至比之前看起来要年轻十岁。 客栈外已聚集起不少人,这些人,不但个个神情恭敬,甚至有些诚惶诚恐。 但丁乘始终未走出客栈。 这些人个个都是黑道上叱咤一方的,有的性烈如火,在这客栈外等着,却像是极有耐心。 昨晚他们都还拥在客栈之中,一早起来,却全都站到外面了。 丁乘早命人为沈遇他们备下酒菜。 南宫翎和公孙蝶都还在犹豫,沈遇却已动起了筷子。 南宫翎拦住沈遇道:“你就不怕酒菜之中有毒?” 沈遇笑道:“若是酒菜之中会有毒,我们昨晚就已死了。” 丁乘冷冷道:“或者死的是我。” 沈遇会心地笑了。 丁乘对暗中下毒之事,痛恨已极,他又怎么会做这种连他自己都不耻的事。 沈遇不顾阻拦,已先吃了起来。 丁乘接着道:“酒菜固然无毒,可是年轻人,你也太容易轻信了,要知道江湖人心险恶......” 他的声音仍旧是冷,却已是语重心长的告诫。 沈遇笑道:“我之所以轻信,只因我觉得丁老板是可信之人。” 丁乘忽地沉默。 当年他又何曾不是觉得歌书残是可信之人? 往事不堪回首。 要知人心最是难测。 沈遇他们吃饭的时候,丁乘已将客栈里的小二和厨子都遣走了。 沈遇此时还以为,他之所以如此做,只因此去劫持七叶雪莲定然是万分凶险,生死难料,不知是否能够活着回来...... 却不知道此时丁乘心底的想法已经变了。 在得知公孙梦直到死都还在苦苦盼着他的时候,他就已决定,他不能让她再等了。 丁乘耐性地等着沈遇他们吃完饭,这才缓缓起身走到客栈外面。 “丁老板!”这些人见他走出,齐声高喊,他们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但等来的却是他们意想不到的结果。 丁乘望着他们,忽然道:“众家兄弟,往后你们就没有我这个老板了,青云客栈也将从此不复在江湖中存在,在这之前,丁某还想麻烦大家帮个忙。” “丁老板但管吩咐,我等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也有人从中听出了一些他们所不能理解的意思,所以低声在议论。 因为这不是丁老板说话的风格。 从来不是。 丁乘接着道:“七叶雪莲我奉劝大家还是想都别去想了,去了也是白白送命。” 还是没人能明白他的意思。 就连沈遇,南宫翎和公孙蝶他们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客栈外站着的这些人就更加丈二和尚莫不着头脑了。 他们原本是特意被召集来助丁乘抢夺七叶雪莲的,此时丁乘何以突然要将他们遣散? “难道丁老板你也不想去抢夺七叶雪莲了?” 丁乘道:“不去了。” 又道:“大伙帮个忙,一人点一把火,把这客栈烧了吧。” 众人惊得面面相觑额,简直不敢相信,也不清楚丁老板何以要将这客栈烧了。 丁乘道:“怎么?我说过不做你们的老板了,你们就连这样一个忙都不肯帮我?” “丁老板,我们不懂你为何要把青云客栈烧掉。”人从众有人高声道。 他喊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他们这些人里面,大概实在没有谁会希望青云客栈这块招牌从此在江湖上消失。 丁乘道:“只因它早就该被烧掉。” 沈遇也忍不住自言自语道:“是啊,他为何突然要将这客栈烧毁?” 南宫翎道:“谁知道,也许他是不想活了。” 沈遇惊道:“你怎么知道?” 南宫翎道:“他连七叶雪莲都不想去抢了,你说他还想活吗?” 沈遇仔细一想,觉得南宫翎这猜想,恐怕实在十之八九不会错的。 丁乘见仍是无人去帮他点火烧这客栈,他自己折回去了。 沈遇要去阻拦,却被南宫翎拉住。 南宫翎道:“他要烧,就让他烧去吧。” 公孙蝶道:“好好的一个客栈,他真舍得就这么烧毁了?” 沈遇道:“这青云客栈若不烧毁,不知将来还会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又道:“他真正要烧毁的,并不是这客栈。” 南宫翎却缓缓道:“但只怕他要失望的。” 众人见丁乘独自折回去,纷纷议论着,却不知他们的丁老板回去是做什么。 他们更不会料到,等丁乘再出来的时候,火势真的已烧了起来,浓烟滚滚。 公孙蝶望着沈遇和南宫翎,不解道:“什么叫做他真正要烧的并不是这客栈?” 沈遇解释道:“烧了这客栈,江湖上从此就不会再有青云客栈了。” 青云客栈既然从此自江湖中消失,歌书家对青云客栈的抽象的恨意自然就无法再延续下去。 这道理本来极简单。 但公孙蝶却并未这么想。 她已然是满脸疑惑的表情。 “可是一把火,真的就能将青云客栈烧掉吗?” 沈遇一怔。 确实,此时他也已然明白。 青云客栈这个招牌,对任何一个有野心和欲望的人来说,恐怕都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所以能够经数百年风雨而传承至今。 这个楼可以被烧毁。 丁乘也可以被杀。 但青云客栈和它的老板,却绝不会那么容易就从江湖上消失。 只要丁乘一死,眼下这帮人恐怕就要开始争夺。 就算这些人也都死了,一样还会有别的人很快在这青云镇上建起一个青云客栈。 丁乘虽然是从厨房里点的火,但因客栈是木结构的,所以火势很快蔓延开来了。 连滚滚浓烟都已烧成火焰火光冲天。 大火中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不绝于耳,众人被逼得连连后退。 丁乘扫视着他召集来的这一群人,冷冷道:“我让你们走,为何一个都还不走?” 他明显已很生气。 他一生气,这些人就会很恐惧,终于有些纷纷转身离去。 大火几乎惊动了整个小镇上每户人家。 漫天的火光中,丁乘并未去注意那些慌乱的人群。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竟有几分生动的颜色。 沈遇问道:“不知丁老板接下来如何打算?” 丁乘道:“你们呢?” 沈遇道:“我和南宫姑娘,都还要继续北上。” 丁乘道:“我也是去该去的地方。” 望着丁乘是背影远去,沈遇喃喃道:“他会去哪里呢?洛阳城?还是药王谷?” 南宫翎没有回答他,只向公孙蝶问道:“小蝶你呢?你又如何打算?” 火势烧了一整天。 还好因为风是从长街的那一头刮过来的。 还好客栈并没有其它的房屋紧邻。 否则,这整条街恐怕都要被烧成灰烬。 第29章 杨柳山庄 秋将尽。 越往北,越见萧索与寒凉。 沈遇和南宫翎日夜兼程,抵达了天威镖局与武林人士血拼的现场。 破败的镖旗还在风中烈烈飞扬,原野荒寂,满眼是四散的尸首,凌乱的残兵断刃。 道旁的树叶子早已经掉光,枝丫直刺刺向着天空。 日头已经坠落山际。 寒鸦哀鸣。 天空染着血色。 空气里的血腥味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尸首的恶臭。 这场血战显然已是在好几天前发生的了。 沈遇纵身下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每一具尸首,他明显是在找什么人。 这个南宫翎一眼就看得出来。 可沈遇要找的人,是他从未见过的,又怎么找呢? 更何况,眼下的一堆尸体,许多甚至都已面目全非了。 然而,沈遇还是有了个很惊人的发现。 地上散乱的兵刃虽各各不同,但这些尸首上致命的伤,却是剑伤。 只因尸首腐烂得已很严重,他已无法从中辨认出是什么样的剑法。 南宫翎轻声问道:“你是不是以为你要见的人,他也在这里?” 沈遇道:“他或许不在这里。” 南宫翎尽管以衣袖紧紧捂住鼻子,可还是觉得恶臭扑鼻,她望着满眼惨烈的场景,若有所思地道:“他本来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但却并不在,是不是?” 沈遇道:“我想是这样。” 此刻他心底暗自在想,他的父亲,不可能在这些死人堆里。 他的父亲既然承担着护送七叶雪莲的重任,怎么可能轻易就死? 再说,如果七叶雪莲已然被劫持,恐怕南宫翎早已惊呼起来了。 不过对眼前无比惨烈的景象,他还是深感震惊。 那么多的人为了七叶雪莲连命都搭上了,到底值不值得呢? 人真是够疯狂的。 南宫翎虽不知道沈遇要见的是什么人。 但有一点已十分肯定,就是这个人一定跟七叶雪莲有关。 南宫翎道:“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这样死人堆里呆着,实在太难受了。” 沈遇茫然地问道:“我们去哪里?” 南宫翎道:“当然是去找七叶雪莲。” 她料定沈遇大概是不会反对的,既然他要找的人其实跟七叶雪莲有关,他又怎么会反对呢? 沈遇跃上马,跟在南宫翎后面,问道:“你知道去哪里找七叶雪莲?” 南宫翎道:“我不知道。” 这倒令沈遇感到有些意外。 他以为南宫翎是知道的。 南宫翎道:“这江湖中,那么多拼了命也想要得到七叶雪莲的人那么多,我们先去找这些人。” 沈遇恍然道:“而这些人绝不会太难找的。” 南宫翎道:“当然,前面不远就有一个杨柳山庄,扶风剑客就住在那里,我想这里发生的事,他一定知道。” 听到扶风剑客这个称号,沈遇也禁不住神色一动。 扶风剑客柳无情的名字沈遇知道。 柳无情的剑,虽如杨柳扶风,却是毒蛇一般的难缠。 沈遇也有些好奇,既有着杨柳的缠绵,又如风一般不可捉摸的剑,会是一柄什么样的剑呢? 夜已阑珊。 山间月色冷冷清清,夜风拂过,令人神清气爽。 杨柳山庄一棵杨柳也没有。 这正如柳无情虽叫无情,却是个多情的人。 这座山庄就是柳无情在他妻子杨依依死了之后修建来纪念她的。 那一年柳无情三十五岁。 杨柳山庄之所以不种杨柳,正是因为柳无情那时说过,杨柳山庄有一株杨柳就行了。 这株杨柳当然就长在柳无情的心中。 杨柳山庄建成的第二年,柳无情便宣告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从此只做风流梦,不问江湖事。 杨柳山庄虽然只有一株杨柳,但女人却不少。 年纪最大的已经有四十五岁,最年轻的却不过只有十六岁。 来过杨柳山庄见过柳无情身边的女人的人都说柳无情是天底下最会享受的人。 简直比皇帝老儿更会享受。 而听说过柳无情很会享受的人都很羡慕。 男人渴望能够像他那样。 女人渴望能够留在他身边。 因为据说柳无情很有钱。 而世间的女人,大概没有一个是不爱钱的。 男人也是,但是男人更迷恋的,恐怕还是权力和女人。 像柳无情一样。 他从来就挥金如土。 而这一点,是女人们最喜欢的。 至少他身边的女人是这样。 沈遇和南宫翎到杨柳山庄的时候,柳无情是穿着睡衣匆忙出来迎接的。 柳无情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已有点风烛残年的意思。 但他的一双眼睛却特别的有神。 还跟二十年前一样。 他的女人们都希望他身上的其他地方跟他的这一双眼睛一样,但是她们总是失望。 毕竟柳无情确实已经不再年轻了。 时间不饶人。 他身上的皮肉,乃至是骨骼,感觉不该松的地方,都一天天地松弛了下来。 不再像年轻的时候。 许多事情是真的已经明显地力不从心。 就像对他身边的这些女人。 每一个他都很喜欢,但是不可能每一个都爱得过来了。 所以有的就感觉自己受到了冷落。 所以有的就开始明争暗斗争风吃醋。 所以有的就开始梦想能够红杏出墙。 只可惜杨柳山庄的墙实在太高,她们出不去。 而这些,恐怕是那些羡慕柳无情的人所不知道的。 杨柳山庄的夜灯火辉煌。 这里向来极少客人到访。 所以柳无情将沈遇和南宫翎请到客厅坐下的时候,他的许多女人都未过来看。 她们的眼睛是直勾勾的。 是直勾勾的贪馋和不加掩饰。 她们的样子像是恨不得一口将沈遇吃下去。 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年轻的男人。 更何况沈遇还长得实在是很有几分好看。 柳无情绝不会允许他的这些女人爬到墙外做红杏。 但他却很乐意看到她们欲望被勾起时的样子。 女人往往在两种情况下最是动人。 一是动情的时候。 一是伤心落泪的时候。 只因伤心和动情都是百转千回的。 当然了,柳无情觉得除了这两种时候,女人动欲望的时候也是很迷人的。 沈遇已经被柳无情的这些女人们热辣辣的目光灼得面红耳赤起来,浑身的不自在。 而南宫翎却在若无其事地喝茶。 第30章 柳无情的剑 南宫翎之所以一点不感到拘束,只因这杨柳山庄,她已不止来过一次,是以能够见怪不怪。 柳无情这时候才对他的这些女人们温柔地道:“你们都退下去吧,我有话要跟南宫姑娘说。” 等这些女人们有些不情不愿地退下去以后,他才向南宫翎问道:“你师父可还好?” 南宫翎道:“我师父他老人家一向很好,还要我问候柳叔叔,要柳叔叔多注意身体。” 她这话,是话中有话了。 柳无情面色微微变了变,接着问道:“你来我这杨柳山庄,到底有什么事?” 他知道,南宫翎此来,绝不是为了代她师父向他问好这么简单。 南宫翎笑道:“柳叔叔果然很快人快语,我来,确实是有事像你老人家请教。” 柳无情道:“江湖中的事,我早已不再过问。” 南宫翎道:“但若是有人在这杨柳山庄附近杀人,柳叔叔你一定不会不知道的,对吧。” 柳无情道:“我既已不再过问江湖中事,又怎会知道?” 南宫翎笑道:“柳叔叔你非但知道,而且这件事,我想除了柳叔叔之外,恐怕是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柳无情寒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南宫翎反问道:“我这话什么意思,柳叔叔难道不清楚?” 沈遇一直在一旁默默地坐着,不插一句话。 柳无情道:“你这毒辣椒的话,我实在不能够明白。” 南宫翎道:“看来柳叔叔真是有些老糊涂了。” 又道:“我的意思是,当日在场之人,恐怕都已死在柳叔叔你的剑下了。” 柳无情道:“小小年纪就学会血口喷人,再要胡说,就立刻给我滚出这杨柳山庄去。” 南宫翎道:“柳叔叔怎地年纪越大,火气越大,胆子却小了。” 柳无情道:“你凭什么说人是我杀的?” 南宫翎道:“难道不是柳叔叔杀的?” 又解释道:“我已看过,死了的一百四十七人,这些人不止是天威镖局的,各门各派的都有,但除了二十一人以外,其他的都是死在剑下。” 柳无情叹息道:“江湖上用剑的人很多,更何况,我这双手,已几十年不在握剑。” 南宫翎道:“柳叔叔虽几十年不再握剑,可你的风月剑却从未离身。” 柳无情的剑像腰带一样是缠在腰间的。 柔软得像丝绸。 但却是一种会要命的柔软。 柳无情叹息道:“我只知道唐无缺难惹,想不到他的徒弟更为难缠。也好,你说是我杀的,那就是我杀的吧。” 南宫翎岔开话题道:“其实我也知道不是柳叔叔杀的,但我实在是很想看看柳叔叔你的剑。” 楼无情笑道:“你真的很想看?” 南宫翎承认:“很想看,但是却不敢看。” 她站起身来,朝沈遇道:“我们走吧。” 她忽然改变了注意,不想再在这杨柳山庄逗留,不想再招惹柳无情。 沈遇还未站起身来,却听柳无情道:“慢着,你可以走,他不可以。” 南宫翎道:“为什么?” 柳无情道:“你既然想看我的剑,我为什么就不可以看他的刀?” 沈遇刚进门的时候,柳无情就盯着他的刀在看。 看来,柳无情是真的很想看看这柄刀。 而这次,南宫翎的脸色变了。 沈遇已站起身来,南宫翎的神色已恢复了镇定,柳无情的目光还在盯着沈遇背上的刀。 南宫翎望着柳无情,缓缓问道:“他是我朋友,柳叔叔一定要这样么?” 柳无情道:“当然。” 他的话越简短,就代表他的意思越坚定,越斩钉截铁,越不容置疑。 南宫翎转向沈遇道:“他说他一定要看。” 沈遇道:“那你说我要不要给他看。” 南宫翎道:“我看还是最好不要给他看的好。他的剑很可怕,我不敢看。但你的刀也很可怕,他看了一定会后悔的。” 沈遇道:“好。” 他面上可谓是毫无表情。 只因他知道大敌当前,绝不能有丝毫大意。 柳无情虽然是老了,但他那双手,却还很可怕。 他的剑,绝对要比西门春水的剑更为可怕。 这一点沈遇坚信不疑。 柳无情却在听了南宫翎的话之后,纵声狂笑,笑罢才道:“想不到沈公子一直坐着不说话,开口说话却是这么有意思。” 沈遇面无表情地站着,却不知道自己说的哪一一句话好笑。柳无情也不是觉得沈遇说的话有意思,他觉得有意思的是这一对年轻人,一个刁蛮,一个却呆的像木头。他觉得好笑的是这个。 柳无情接着道:“沈公子还不出刀,难道真要逼我这个老头子出剑不成?” 南宫翎挡在沈遇身前,笑道:“柳叔叔你可知道他师父是谁?” 柳无情道:“我不想知道。” 南宫翎道:“我怕说出来会吓着你。” 柳无情原本以为南宫翎不过是在故弄玄虚。 可南宫翎当真说出司马长风的名字的时候,他所受到的震动一点不小。 他的神情瞬间变得十分复杂。 沈遇本想阻止南宫翎说出他师父的,哪知来不及阻止,南宫翎就已脱口说出司马长风的名字。 柳无情望着沈遇,一字一顿道:“既是司马大骗子的徒弟,我就更非会会不可了。” 南宫翎不过是想拿司马长风的名号吓吓柳无情,却想不到适得其反。 柳无情接着道:“司马大骗子能够有你这么个徒弟,倒是很让人意外。你的刀,哪里来的?” 沈遇道:“自然是我师父铸造的。” 听得柳无情一声一个“司马大骗子”地骂他师父,他的情绪却丝毫不受影响。 这一点,南宫翎都不免暗自感到有些吃惊。 若是换做她自己,肯定早已沉不住气。 柳无情摇头道:“司马大骗子造不出来这么好的刀。” 南宫翎道:“柳叔叔为何总是骂司马老前辈是大骗子?” 这个沈遇也很想知道。 柳无情道:“只因他确实就是个大骗子。” 又转向沈遇道:“你真要逼我拔剑?” 他的手已按住腰间的剑柄。 也就在同一时刻,南宫翎的手伸回了衣袖之中。 当然沈遇的手也已经握住了刀柄。 柳无情坐着没动,盯着南宫翎和沈遇望了好一阵,忽然笑了,他的手已从剑柄上移开。 南宫翎和沈遇都暗暗松了口气。 柳无情笑道:“罢了,我若硬是逼你们出手,他日让唐瞎子知道了,岂不要笑我以老欺小?既然不让我看,你们俩就走吧。” “谢谢柳叔叔手下留情。”南宫翎不知道柳无情何以要骂她师父是瞎子,她师父并不是瞎子,只是她没去细想这些了。 他们不知道柳无情何以突然改变不了主意,南宫翎拉起沈遇的手,转身匆匆离开客厅往庄外走。 第31章 还有另一种可能吗 直到南宫翎和沈遇走了好一阵,柳无情才缓缓站起身来。 他的神色十分黯然。 他已只有风月,没有剑了。 这些年来,他沉迷酒色,实在已是纵情过度。 方才握剑的时候,他的手指竟出现了轻微的颤抖。 当然南宫翎和沈遇都绝不可能察觉得到,但他心底清楚,他的剑,再也握不稳了。 他的剑,单单对付南宫翎,或者沈遇,肯定绰绰有余。 但要同时对付他们两个,他已毫无把握。 十几年不握剑,想不到再次握剑之时,心中升起的竟是犹豫和恐惧。 他感觉自己确实已经老了。 南宫翎和沈遇走出庄外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去。 沈遇直到此刻回想着柳无情那双握剑的手,内心都不免还有些惊悸。 在面对一个对手的时候,他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压力和紧张。 沈遇问南宫翎道:“你说,柳无情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南宫翎道:“我也不知道。” 又道:“幸而他没有出手。几年前我听师父说,他若继续沉迷酒色,他的剑恐怕就要废了,我万万没想到如今他的剑,还握得那么稳。” 沈遇没说话,心下却在想,南宫翎既已这么厉害,不知他师父又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而他怎地就又从未听师父提起过唐无缺这个名字呢? 此时已月上中天。 月光如水,满山满谷都是。 杨柳山庄的灯火,被远远甩在身后,早已经看不见了。 南宫翎回头看一眼沈遇,然后问道:“你还在想柳无情?” 月光下,她见到他还是一副沉思的神色。 沈遇道:“我在想他的剑。” 又道:“你可知道,他的剑与罗孽的剑,谁的更可怕?” 南宫翎叹息道:“其实这两个人的剑,我都未曾见过。” 沈遇陷入了沉思,默然良久,才又问道:“你真的认为那些人是柳无情杀的?” 南宫翎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曾听说,柳无情跟天威镖局的卓浪有些交情,我就在想,他们既然有交情,天威镖局到了这里,柳无情不可能不知道,天威镖局的人被杀,他更是不可能不知道。” 沈遇道:“所以你说人是他杀的,只不过是在用激将法,想要逼他说出那天发生的事?” 南宫翎皱眉道:“也不全是,柳无情他也一样可能为了七叶雪莲杀人。” 沈遇道:“但是七叶雪莲应该不在他手上。” 南宫翎点头道:“当然不在。如果七叶雪莲在他手上,那天死的,至少还有两个人,可是那天我也查看过了,那里没有卓浪和诸葛十三的尸体。” 听南宫翎提到自己父亲,沈遇的神色微微变了变。 他问道:“柳无情的剑,是不是足以对付得了卓浪和诸葛十三?” 南宫翎不可能注意到此时沈遇神色的变化。 否则,她一定会很惊讶。 南宫翎道:“你是担心柳无情是在故布迷阵,实则卓浪和诸葛十三都已死在他剑下,只不过尸首已被他藏了起来?” 沈遇点头道:“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南宫翎想了想,道:“绝无这种可能。” 沈遇问道:“为什么?” 南宫翎沉吟道:“如果七叶雪莲真的在这里出现过,那这里应该还会有另一个人。” 沈遇道:“你是说罗孽?” 南宫翎道:“对,据说罗孽为救一个姑娘,苦苦寻访七叶雪莲已有六七年之久,他恐怕无论如何绝不会让七叶雪莲落入旁人之手的。而柳无情绝不可能同时对付得了卓浪、诸葛十三和罗孽这三个人的。” 沈遇沉思道:“如此看来,非但当日七叶雪莲未在此出现,当日柳无情也真的有可能并不在现场。” 南宫翎道:“天威镖局很可能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但如果柳无情不在,那些人又是死在谁的剑下的呢?” 沈遇忽地惊道:“还有一种可能。” 南宫翎问道:“哪一种可能?” 沈遇道:“天威镖局既未暗度陈仓,柳无情和罗孽也都不在。” 南宫翎寻思道:“若真如此,那劫持七叶雪莲的人,就只可能是诸葛十三了。难道真是诸葛十三?” 沈遇心中已升起一股寒意。 他只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 南宫翎又道:“如果真是诸葛十三,那卓浪岂非已经死了?......又会不会是这两个人劫持了七叶雪莲?真是这样的话,罗孽此时一定在全力追杀这两个人。” 两人一路说着话,不觉又已翻过了好几座山岗。 眼前已是开阔的原野,却四下不见一丝灯火。 南宫翎继续漫无目的地策马向前,沈遇只能紧跟在她后面,而此时,他实在有些心急如焚。 南宫翎忽然回头问道:“你要见的人,是不是就是卓浪?” 不知她何以在此时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而既然已被她猜到,沈遇也只好承认。 南宫翎继续问道:“你看起来十分关心他,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沈遇不说话。 他既不愿说谎欺骗南宫翎,又不想说出实情,当然只有装作没听见似的。 天色微亮的时候,他们到了渤海之滨。 海风很猛烈。 沈遇此时忍不住问道:“我们到这里做什么?” 南宫翎道:“见一个人。” 又道:“你可知道渤海之滨有一个地方叫做天涯的?” 沈遇不知道。 南宫翎道:“你可知天上人间是什么意思?” 沈遇还是不知道。 他只知道天上人间是一个极其可怕的杀手组织。 街上冷冷清清的。 街道两旁的房屋都留着海风侵蚀的痕迹,有的已经斑驳得很厉害。 沈遇和南宫翎牵着马在街上走,街上的人并不多看他们一眼,各人都在忙着各自的事。买油条的小摊上,叫卖的吆喝声和着热气腾腾的豆浆香味一起飘散在晨风中。 穿过长长的街巷,南宫翎继续向沈遇解释道:“其实天上人间他们最大的生意并不是杀人,而是卖消息,天上人间的意思,就是说无论天上地下,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 沈遇问道:“他们真的什么都知道?” 南宫翎道:“没有任何组织,任何人能够什么都知道,但是他们一定知道得比别人多得多,这就已经足够。” 沈遇道:“天上人间难道就在天涯?” 第32章 沈星的告诫 南宫翎道:“没有人知道天上人间到底在哪里,就像从来没有人知道天上人间的主人宫白云究竟有多可怕。” 沈遇问道:“是你要见的人在天涯?” 南宫翎道:“是的。” 沈遇不解道:“人在天涯,又怎能知道别处发生的事?” 南宫翎道:“她就是有法子知道。” 沈遇道:“天涯又在哪里?” 天涯不在天边。 而在巷子深处。 这里离街道已然很远,很偏僻。 这里路很宽,很干净,只是不见人迹。 这里应该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沈遇发觉小巷的尽头已没有了路。 路的尽头岂非就是天涯? 前面不远处是一栋楼房,楼房看起来很古旧了。 给人的感觉是它同海一样古老,同时间一样古老,同道旁的石头一样古老。 它并不太引人注目。 院子里有一棵老树。 树下有一口深井。 南宫翎和沈遇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已有一个容色清丽的女子笑盈盈地自屋中出来相迎。 这女子穿着虽朴素,可举手投足间,无不透着一种天生的高贵和优雅。 南宫翎笑道:“我就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能够在这里见到星姐姐你的。” 这衣着素朴的女子怅然一笑,有些伤感地道:“这里是我的家,我当然得回来。” 沈遇此时才算知道,原来天涯是一个人的家。 “你怎么突然跑到我这里来了?”此时南宫翎叫姐姐的女子眼神里的怅然和忧伤已收敛起。 南宫翎道:“因为我已有好几年未曾见到星姐姐你了。” 她目光又转到沈遇身上,介绍道:“这是我朋友,他叫沈遇。” 沈遇颔首一笑。 对方也是微微一笑,道:“我叫沈星。” 沈遇心底一时暗自大为惊骇。 他实在想不到,眼前这个温柔美丽的女子,竟是天上人间四大护法中的西方护法。 沈星转向屋内道:“七叔,你来将翎妹妹他们的马牵到马棚去。” 又朝南宫翎和沈遇道:“快,翎妹妹,你们屋里坐。” 一个面色和蔼的老头满脸笑容地迎出来,望着南宫翎道:“哟,是翎姑娘来了。” 南宫翎也笑道:“七叔好。” 七叔已牵上马去马棚,沈遇跟在沈星和南宫翎身后进了屋去。 刚进屋,南宫翎即开门见山道:“星姐姐,其实我来,是有件事想问你。” 沈星拉起南宫翎的手道:“你看你,风尘满面的,哪里还像个姑娘?不管什么事,先到的屋内洗个澡换身衣服再说。” 又转向沈遇道:“沈公子你稍坐。” 屋内陈设很简单,很古朴,但不简陋。 沈星拉起南宫翎就要往后门出去,出去是后院,往里是一座楼。 南宫翎面对沈星的热情,想要拒绝又似乎过意不去,但最终还是说道:“星姐姐,衣服我就不换了,我只是有很要紧的事情问你,问完就走。” 这时七叔已然回来给沈遇倒上了茶,然后转向南宫翎笑道:“翎姑娘怎地刚到就要走?星姑娘可是只有你来了的时候,面上才会有笑容,怎么说既然来了,你也该多呆些时日再走的。” 说着他搬了椅子给沈遇和南宫翎,又望着沈遇很有些好奇地问道:“不知沈公子跟翎姑娘是什么关系?” 沈遇道:“我们是朋友。” 七叔似乎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 而沈星已松开了南宫翎的手,有些失落地笑道:“好吧,翎妹妹你既这么忙,那你说,到底什么事?” 七叔道:“翎姑娘什么事,坐下慢慢说。” 沈遇和南宫翎在竹椅上坐下来,沈星才跟着坐下笑道:“翎妹妹你看你,忙得竟都不想坐了似的。” 南宫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含着歉意。 “天威镖局的人和许多武林人士在杨柳山庄附近被杀,究竟是不是柳无情下的手?”她也不拐弯抹角或者客套,直接就问了。 沈星神色忽地变了,却终于还是缓缓道:“不是。” 沈遇忍不住失声道:“难道柳无情也是天上人间的人?” 沈星道:“不错,可他已二十多年未曾握剑。” 南宫翎疑惑地道:“不是柳无情,那又是谁呢?” 沈星道:“我也不知道。” 南宫翎叹息道:“连星姐姐你也不知道!” 沈星问道:“翎妹妹你为何要打探七叶雪莲的事?” 南宫翎喝了口茶,笑道:“星姐姐你板着脸说话,可一点都不好看。” 沈星道:“也罢,既然你不愿说,但是我劝你,最好不要打七叶雪莲的主意。” 南宫翎道:“星姐姐你一定知道七叶雪莲在哪里的,是吧?” 沈星严肃道:“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这时忽见院中的枯树枝头上歇下来一只红色鸽子。 沈星走到门外伸出手鸽子就飞到她手臂上,她将系在鸽子腿上的信取下鸽子就飞走了。 南宫翎走到沈星身旁,笑道:“想必星姐姐此刻一定是已知道了七叶雪莲的消息了?” 沈星展信一看,神色在转瞬间连连变了数次。 “不错,我已经知道。”她的神色极其凝重。 沈遇也起身跟了出来。 南宫翎欣喜地问道:“在哪里?” 沈星道:“在罗孽手中。” 沈遇全身一震,脱口问道:“那天威镖局的人......” 沈星道:“卓浪和诸葛十三,都已死在罗孽剑下。” 沈遇全身一震,于他而言,这无疑是晴天霹雳。 他最担心的的,最不敢面对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倘若他不曾犹豫,听他师父的话,已到中原就到雪城,那事情又何至于此? 师父刚离他而去,而现在他的父亲又...... 他还未曾来得及见上他一面。 他还连他长什么样子的不知道。 沈遇内心如遭凌迟,痛苦已极,面上神情却似没有变化。 他只希望这一切就是一场梦。 他是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啊。 梦醒了,就什么都好了。 却听沈星继续道:“卓浪等在鬼哭岭遭遇伏击,但仍然穿过了死亡森林,在断魂岗才最终命丧罗孽剑下的。” 诸葛十三第十三剑号称天下无敌,怎么就死在了罗孽剑下? 难道传说中的第十三剑真的不存在? 又或者,是他根本就没有机会使出? 南宫翎吃惊地道:“原来卓浪等人走的果然是另外一条路,可是杨柳山庄附近的那些人,又是被谁杀死的呢?” 沈星道:“死亡森林数百年来无人敢穿越,卓浪和诸葛十三选那条路,恐怕是觉得最安全,最不会有麻烦,结果却是死亡森林他们都走出来了,却在断魂岗遇上最大的麻烦,遇上最危险的人......” 说到此出,沈星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讽刺的笑意。 第33章 所有事情的发生似乎都先他一步 离开渤海之滨,沈遇一路策马狂奔,眼泪落在风中,没有谁看见。 他简直快疯了。 这短短不到一月的时间里,他竟连连遭遇丧失至亲的沉痛打击。 而面对这些事情,他却无能为力极了。 他空有一身武功,却连他最亲的人,他都保护不了...... 他怎能不绝望,不悲痛,不愧疚,不自责? 南宫翎跟在后面,叫他他也不理,沈遇这样不说一句话就疯狂地策马狂奔,南宫翎已被远远甩在后面了。 南宫翎骑的可是汗血宝马。是沈星送给她的汗血宝马。可还是始终被沈遇远远地抛在后面。 她终于追上沈遇的时候,沈遇的马已经坍塌在地上,是给活活累死了。 沈遇也倒在地上,跟死了的马一样。 南宫翎匆忙纵身下马。 她虽未发一言,却已实在看得惊心动魄。 而她的马,一身的汗夕阳下看起来像一身的血。 或者说是燃烧的火焰,耀眼之极。 南宫翎见到沈遇这样子,心底难过极了。 遍地的枯草草色枯黄透着无边的寒寂。 远处是农田,田埂上是排排的山楂树。 更远的地方有一潭清碧的湖水。 湖水背靠的山下有炊烟。 炊烟之上是晚风。 南宫翎蹲下身来,柔声唤沈遇,连唤数声他都不应,眼睛闭得死死的。 他的神情如一潭死水。 深不见底。 南宫翎不知如何是好。 索性坐下来,默默陪在他身边,也不说一句话,眼里尽是深情的疼惜和关切。 她默然陪在沈遇身旁。 直到日落月升。 直到夜深露重。 这一路,沈遇只顾策马狂奔,不辩方向。 此时连南宫翎也不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远处的灯火星星点点,遥远如同萤火。 四下里交替的虫鸣高一声低一声。 这时沈遇坐起身来,望着南宫翎,茫然道:“你为什么还没走?” 南宫翎柔声道:“你这样子,我怎么能走。” 沈遇低垂下头,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南宫翎道:“我也不知道。” 她的手还紧抱着双膝。 沈遇望着远处的灯火,又失神了。 南宫翎道:“你心底很痛苦?” 其实这话不用问她也很清楚。 沈遇此时的样子她望着就有些心碎。 沈遇默然无语。 南宫翎道:“你这么痛苦和悲伤,是不是因为卓浪?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沈遇哑然道:“他是我父亲,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南宫翎吃惊地望着沈遇。 卓浪既然是沈遇的父亲,他又为何不姓卓而姓沈? 而且他又为何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 这一连窜的疑问在南宫翎脑海里浮现和缠绕。 但她并没有问出来,只柔声安慰道:“沈大哥,我知道此时你心中的痛苦一定很深,可你不能这么消沉下去,你一定振作起来,这样才有机会报仇。” 说到报仇,冷清的月光底下,沈遇茫然的眼底有了寒光。 那是仇恨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往往是这样,它既能把一个人毁掉,又能够使一个人变得强大。 沈遇紧咬牙关,拳头死死握住。 他当然绝不会就这样消沉下去。 是的,仇恨已使得他浑身充满力量。 他要他的仇人血债血偿。 甚至是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他终于缓缓站起身来。 他一身黑衣,月光底下,他背上黑色的刀鞘和刀柄都黑得发亮。 而他的眼睛亮得发黑。 黑得深不见底。 汗血宝马还在月光下啃着草。 “这里到雪城,还有多远的路?”沈遇望着南宫翎。 南宫翎道:“应该是不远了,最多三天就可以到。” 三日后的黄昏,黑水河流域的第一场雪早早地落了下来。 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粒扑面而来,是刺骨的寒冷。 而沈遇的心,比这冰天雪地,不知道还要寒冷多少倍。 他和南宫翎终究还是来晚了。 所有事情的发生,似乎都先他一步。 这雪城郊外,赫赫威名的天威镖局,已被夷为平地,只剩下废墟和瓦砾。 满眼都是断壁残垣。 断壁残垣之下,是已被烧焦的尸骨。 沈遇不知道,这世上他唯一的亲人,他的母亲,此时是否已身葬大火之中。 寒风吹彻。 落雪在废墟和瓦砾之上不断堆积。 沈遇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心底的那种恨意冰冷刺骨。 南宫翎骇然道:“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心狠手辣,赶尽杀绝?” 难道是朝廷已经来过? 老天爷为何要如此残酷地对待一个人剥夺他的一切? 天色越来越暗。 风雪越来越紧。 沈遇呆呆立在风雪之中。 许久不说一句话。 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他眼底的仇恨和伤痛比这漫天的风雪还要无边无际。 把他彻底淹没了。 南宫翎望着他,心疼,心碎。 眼前的一切,更使她感到深深的震惊。 这里原是深宅大院,几十栋的楼房,几百口的人...... 而此刻,如此的荒凉,楼房烧毁了,人影一个也不见...... 凄厉的风声,是不是那些冤死者的哭泣? 南宫翎心疼地道:“沈大哥,要是心底难受,你就哭出来,喊出来......” 沈遇惨然一笑,低声道:“我没事的。” 他的声音已是嘶哑。 他的眼底早已没了泪水。 他越是这样,南宫翎心底越是难受,可也毫无办法。 天色已彻底暗下来。 沈遇的目光转向风雪中的灯火,缓缓道:“我们走。” 南宫翎惊讶地道:“去雪城?” 沈遇神色凝重地道:“是雪城。” 南宫翎不再多问什么,紧跟着沈遇,朝着风雪中灯火亮着的地方发足奔去。 此时她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姑娘。 只因来此之前,她已易了容,换了装。 她说几年前她曾误伤过皇甫高阳喜欢的女人,她不想惹麻烦,所以女扮男装。 而皇甫高阳当然是雪城城主南宫定的大弟子。 谁惹了他,肯定都是个极大的麻烦。 大雪中的雪城,巍峨如山岳。 风雪千里,风雪中的城墙也是千里绵延。 城门紧闭着。但城墙上灯火通亮。 每一盏风雪中的巨大灯笼都明晃晃地亮着“雪城”两个大字。 城墙高二十余丈,厚七八尺,岗哨站着的士兵个个威武挺拔。 人站在城墙下,站在城门前,会自觉地渺小。 第34章 初访雪城 沈遇和南宫翎本来可以越墙而入,但却还是立在风雪中耐心等着。 已有哨兵前去替他们通传了。 等到城门终于缓缓打开的时候,他们身上已落满风雪。 迎出来一位锦衣华服的少年,满面春风地笑道:“让二位九等了,请跟我走。” 锦衣少年深目高鼻,一张马脸。 他的年岁看起来比沈遇大不了多少。 南宫翎的目光始终低垂着。 她跟在沈遇身后入了城,身后沉重的城门缓缓关上了。 锦衣少年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说道:“师父听说是沈公子来,既感意外,又十分地高兴。” 沈遇心底暗道:“想必他口中所说的师父,定然是南宫定了。” 于是说道:“想来阁下定就是皇甫兄了?” 锦衣少年爽朗地道:“对,我是皇甫高阳,不知沈兄身后这位兄台是......” 沈遇笑道:“他是我一位朋友,哑巴,不会说话的。” 皇甫高阳本来觉得南宫翎的神态举止有些奇怪,听说是哑巴,心中的疑虑倒也打消了。 沈遇和南宫翎跟在皇甫高阳身后,于风雪中穿过长街走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然后拐入一条幽寂的路。 道路两路旁柏树森森。 又不知道走了多久,皇甫高阳终于在一道院墙外停下脚步。 沈遇心底不禁有些好奇。 难道雪城一城之主,竟住在这样不起眼的地方? 院墙不高,在外面也看得见院墙内的梅树。 梅树枝头落满白雪。 院门开了。 一个瘦而矮小,双目如电的红脸汉子迎出朝皇甫高阳道:“公子回来了。”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沈遇和南宫翎身上。 皇甫高阳领沈遇和南宫翎入得院子,转身向红脸汉子问道:“我师父他老人家的事情可忙完了?” 红脸汉子恭敬地道:“已忙完了,城主正在厅中等着公子和沈少侠。” 皇甫高阳转向沈遇道:“沈兄请跟我来。” 他目光紧接着转而落在南宫翎身上,颇感歉意地道:“这位公子就暂请跟霍三爷到南阁喝杯茶稍事休息。” 南宫翎笨拙地点了点头。 沈遇跟着皇甫高阳穿过梅树林中的小径。 霍三爷领南宫翎去了南阁。 梅花厅中。 沈遇刚一踏进来的时候,顿觉暖意袭人,倦意都涌上来了。 厅中的炉火燃得很旺。 南宫定就坐在炉火旁。 厅中就他一个人。 沈遇跟在皇甫高阳身后刚一进来,他就起身笑着相迎。 南宫定是一个有着和蔼笑容的中年人,略微有一点发福。 但他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看起来都很利索,而且精明。 他的一双眼睛,看起来随意,却又像是时时都能把人心底看穿。 南宫定跟沈遇想象中很不一样。 南宫定望一眼沈遇和他背上的刀,朗声笑道:“沈少侠果然是英雄年少,难怪能够一刀动天下,刀也是好刀。来,坐。” 沈遇在南宫定对面坐下,笑道:“南宫城主过奖了。” 皇甫高阳已转身退出大厅。 梅花厅中尽是梅花的清香。 沈遇此时才注意到这清香是从火焰里散发出来的。 南宫定道:“我听说沈少侠去过天威镖局,可真有此事?” 沈遇道:“我去过,可那里已被毁了。” 南宫定神色也转黯然,他无不痛苦地道:“不错,是被毁了。” 又道:“不知沈少侠到那里去,又是为着什么?” 沈遇道:“卓总镖头是我一位故人,我知道他在断魂岗出了事,是以特地来此看望他的家人,想不到......” 沈遇没再往下说。 南宫定道:“沈少侠既是我义弟的朋友,那也就是我南宫定的朋友了。” 沈遇道:“卓总镖头既然是南宫城主的义弟,城主又为何眼睁睁见着天威镖局被毁了?” 这是他此来雪城见南宫定的目的,他最想知道这件事情。但他的神情平静得很难让人看出他内心的活动。 “是我疏忽了。”南宫定黯然叹息,不无愧疚与自责。 外面的风雪依然很大。 南宫定继续道:“我没想到,我义弟他会发生那样的事,都是我害了他。这段日子,我一直一面忙着上书朝廷,希望朝廷不要降罪天威镖局,一面派人料理后事,并为失窃的七叶雪莲焦头烂额。” 沈遇默然道:“但朝廷到底还是没有放过天威镖局?” 南宫定道:“应该不是朝廷所为。朝廷就算要降罪天威镖局,也绝不至于如此,毕竟我已在奏折中说明了,七叶雪莲失窃,责任在我。” 沈遇道:“这么说,毁灭天威镖局的,还另有其人?” 南宫定略微点头。 火光映照着他油光满面的脸。 沈遇问道:“南宫城主也不知道是何人所为?” 南宫定叹息道:“不知道。” 这时听得皇甫高阳的话音从屋外传来:“师父,欧阳大人到了。” 南宫定站起身,缓缓道:“请他进来。” 第35章 就可以喝醉话不可以乱说 欧阳楚歌是一个身材魁伟,有着一双鹰爪般的眼睛的男人。 他当然是从帝都夕照城千里迢迢赶来的。 夕照城即古长安城。 古长安之所以更名为夕照城,只因长安朝建立之初,盛帝最宠爱的一个妃子太喜欢长安城里的夕照。 是以盛帝下诏改古长安为夕照城。 这是一个权倾天下的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宠爱和对权力的任性。 南宫定望着欧阳楚歌鹰爪一样的目光,朗声道:“欧阳大人请坐。” 欧阳楚歌站着没动,大声道:“我听说天威镖局已被毁了。” 南宫定沉痛地点头。 欧阳楚歌将一纸诏书递给南宫定,摇头道:“那这诏书拿来还有什么用?” 沈遇已大致猜到诏书的内容。 南宫定接过诏书,不无愧疚地道:“我原本以为多少能够对九泉之下的义弟做些什么的,没想到......” 欧阳楚歌缓缓坐下,望向沈遇问道:“这位少年是......” 南宫定道:“他是我义弟的一位朋友。” 他说着,走过去将侧壁上的门推开,走了进去,沈遇只见到“义弟卓浪”几个字,原来屋子里立着卓浪的灵位。 南宫定神色悲戚地将诏书在灵位前烧了,才转身出来。 欧阳楚歌道:“看来我即便提前将这赦罪诏书送到,天威镖局还是一样难逃灭顶的厄运。可又是谁,要对天威镖局如此狠毒?难道是姓罗的,他想斩草除根?” 听到斩草除根几个字,沈遇心底涌起一阵激烈的悲愤,可他面上的神色却毫无变化。 南宫定道:“依我看来,绝不可能是天音阁罗孽所为,多年来,他苦苦寻访七叶雪莲,既是为着救人,那他得到七叶雪莲,肯定不会再顾旁的事。” 欧阳楚歌不解道:“那还会有谁?” 南宫定道:“我也不知道。我到的时候,大火已经烧起来,只见到黑衣蒙面杀手在一中奇异的笛声中费神扑进火海里去,那景象相当恐怖。笛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赶过去,吹笛的人已经不在,笛声却似乎还在久久不散去。” 沈遇问道:“城主的意思是,那些杀手之所以自己投入大火之中,全身因为那笛声的缘故?” 南宫定道:“我想是的。” 欧阳楚歌惊道:“是什么样的笛声,竟如此的神秘和可怕?” 南宫定沉吟道:“恐怕吹笛之人,比那笛声更可怕。” 南宫定拿出了最好的酒,最丰盛的菜,和最大的热情款待沈遇和欧阳楚歌,南宫定想把沈遇留在雪城为其所用。 南宫定将侍从和侍女尽数屏退,以此表示他对沈遇和欧阳楚歌无所设防。 没有丝竹,也没有歌舞,一切都简朴。 南宫定知道倘若能够留得住沈遇,将来定可派得上大用场。可他再三试探,沈遇对财富和权力都丝毫不感兴趣。而一个不为权力、财富和女色所动的男人,自然很难被控制和利用的。 欧阳楚歌也终于提到了他此来的目的。 他到底不是单单只为着给南宫定送一纸诏书而来,南宫定其实也早已清楚,为着一纸诏书,他南宫定面子再大,也无需御林军副帅亲自前来的。 欧阳楚歌略带醉意地道:“我离开夕照城之时,皇上特意交代过了,要我顺道问问南宫城主,雪城可还有七叶雪莲,如果有,皇上这次会派御林亲军来取。” 南宫定道:“欧阳大人应该很清楚,七叶雪莲世间就只有这一株。” 沈遇只顾低头喝酒,似乎根本没听到南宫定和欧阳楚歌在说些什么。 他是越喝越清醒,而欧阳楚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跟南宫定的对话,已是文不对题,他语气里甚至带上了很重的火药味。 这次前来雪城,欧阳楚歌他若是能够带回七叶雪莲去,他就能够做到军部大臣,统领三军。 可他眼下做军部大臣的梦破灭了,他心底很不是滋味,他碗里的酒,更是越喝越无味。 既然他欧阳楚歌到了这里,雪城就不应该只有一株七叶雪莲! 欧阳楚歌终于拂袖而起,醉醺醺地等着南宫定道:“没有七叶雪莲也可以,皇上可是下了死诏的,三月之内,若还未能追回七叶雪莲,你就提着人头去见。” 南宫定赔笑道:“欧阳大人请息怒,我南宫定一定全力以赴,在规定期限内追回七叶雪莲。” 欧阳楚歌满脸不悦,甚至带着怒意,跌跌撞撞,就要离席。南宫定陪着笑,百般好劝歹劝,他才又坐下来。 沈遇心底却是在想着南宫翎。 不知道她此时怎么样了,他有些担心她会不会遇上麻烦,觉得自己不该将她一个人丢下的,他想起身告辞了。 南宫定又给欧阳楚歌倒了三碗酒。顺便给沈遇也倒上了。 沈遇喝下南宫定倒的酒,不无好奇地开口问道:“既然七叶雪莲如此珍贵,又只此一株,南宫城主又如何舍得将它呈贡给皇上?” 欧阳楚歌听得沈遇如此一问,已有了醉意的目光忽地又变得鹰爪似的锋利,冷冷道:“南宫城主,莫非你是真舍不得,自己又将那七叶雪莲抢回来了?” 恐怕欧阳楚歌是喝得有些多了。 南宫定道:“我是舍不得,七叶雪莲确是我南宫世家时代守护的圣物,可一株雪莲,换一城人民的平安,其间对错,值与不值,我是不能去想了。将来九泉之下如何面见先祖,我更不知,我交出七叶雪莲,就是不愿见到雪城血流成河,又怎会将七叶雪莲再抢回?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我奉劝欧阳大人,酒可以喝醉,话永远不能乱说,绝对不能。” 南宫市说话之时,虽未疾言厉色,可欧阳楚歌即便是喝醉酒了,这话里的意思,还是听得出来。 欧阳楚歌于是端起酒碗陪笑道:“城主说的是,方才我说的都是醉话,醉话都是当不得真的。” 说罢,他仰起脖子将碗里的酒喝尽。这里是雪城,不是帝都,南宫定如果要取他的头,他的头就保不住了。 南宫定笑道:“欧阳大人心底清楚明白就好。” 第36章 沈遇像是陷入了迷雾之中 第二日,暴风雪停了,天气放晴。 沈遇一早辞别南宫定,和南宫翎一道离开了雪城。 皇甫高阳遵照南宫定的吩咐,送给他们二人两匹快马,又一直送他们到城外...... 马蹄在雪地上踏出一道一道很深很深的痕迹。 眼下三月之期看看已到,南宫翎心中此时不免惆怅,她又得回藏地去了。 想到就要同沈遇分别,想到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不知何时再能相见,惆怅之余,心底又暗暗凭添几分伤感,她的眸子在雪光映照下,隐约着一缕淡淡的忧愁。 她其实很舍不得。 但她却又不得不回去。 她故意落在沈遇身后,就是为着能够在别去之前,默默地多看他些时候。 前面已经是山谷了,深谷之中,云雾缭绕。 谷底是大河,虽被云雾遮住看不见,但流水激荡的声音,却在整个山谷间回响。 听到这声音,南宫翎开心极了,心底生起来想要立即跳进大河里痛痛快快洗个澡的愿望。 向阳的一面山谷,雪已然开始融化。 山谷间栈道陡峭,沈遇和南宫翎只得弃马而行,一直走到谷底,走到大河边上,河水清澈,河道湍急,河水奔涌喧腾的声响扑面而来。 南宫翎望着巨石后面一潭流速缓慢的清水,朝着沈遇道:“我去那里洗澡,你不许偷看。” 沈遇道:“你去,我保证不看的。” 南宫翎身影隐没在了石头后面。 阳光明朗透彻,沈遇觉得像山谷的风,像河里的水,像南宫翎脸上的微笑。 南宫翎已迫不及待地“扑通”一声跃入水中,这声音却像是先自沈遇的心底响起来,然后才传到石头后面南宫翎那边去的。 南宫翎冰肌胜雪,如水中的月亮一样明**人,她已伸展着双臂,在水中轻快地划动,她柔软漆黑的秀发在柔软的风中披散开来。 河水带来的入骨寒彻,很刺激,也很享受。 沈遇自己也跳进了水中。 等南宫翎再从石头后面轻快地走过来,已不再是灰头土脸的少年,而已是气质高华、亭亭玉立的少女。 此时沈遇已架起一堆柴火,他朝南宫翎柔声道:“你快过来把头发烤干了,莫要着凉。” 南宫翎笑道:“晒太阳不好么?” 云雾已经散去,阳光已很温暖。 等南宫翎的头发差不多干了,两个人才又上路。 自雪城一路来,沈遇感觉到南宫翎的话变得有些少了,她还是走在沈遇身后。 沈遇忍不住问道:“翎儿,你心中有事?” 南宫翎道:“我这次出来,师父只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我又得回去了,想着山遥路远的,有些愁人。” 沈遇听得心中一动。 想着南宫翎一走,这江湖之上,他将一身孑然,不禁有些难受。 沈遇问道:“你要回哪里去?” 南宫翎道:“藏地。” 这真的是山遥路远了。 南宫翎道:“我若走了,你会不会想我?” 沈遇道:“你不走,我也会想你的。” 沈遇曾听师父说过,藏地是一片广袤而神秘的土地。 那里的天空和大地离得最近了。 那里的人们对事物有着神圣且虔敬的心。 沈遇道:“那里一定是很美的地方。” 南宫翎幽幽地道:“可我更喜欢中原。” 沈遇道:“为什么?” 南宫翎道:“喜欢就是喜欢,哪有为什么的。” 沈遇笑了,又问道:“你师父让你来中原,是不是为了七叶雪莲?” 南宫翎道:“不是。” 又道:“其实我师父是听到江湖上盛传明月剑的消息,才让我到中原打听的,可是,我竟连藏剑图也未见着。” 沈遇颇为吃惊地问道:“那日在陆家庄你没追上陆行云?” 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以南宫翎的轻功,就算西门快并没有背负着身受重伤的陆行云,她也不可能追不上的。 南宫翎不无遗憾地道:“我被郑秀稍一拦阻,西门快背着陆行云转眼就不见了。我几乎搜遍整个陆家庄,都没见着。” 沈遇道:“这倒有些奇怪,不过很可能是藏入什么密室之类的地方了。你说,陆行云既然一心要杀西门快,西门快为何竟还要救他?” 南宫翎想了想,缓缓道:“这事恐怕非但那日在场之人无一人明白,甚至连陆行云他自己也未必想得清楚,你没看见他当时一脸茫然的神情?” 沈遇道:“那日陆家庄所发生之事,实在是扑朔诡奇得很,简直令人眼花缭乱,一头雾水。” 南宫翎也点头承认,那日发生之事的确太过于错综复杂。 而沈遇此时回想到当日楚望北跟他说的话,不禁皱起了眉头,沉思着道:“而且更令人费解的是,当日楚望北竟跟我说,他实际上从未见过我师父。” 南宫翎惊道:“他既从未见过你师父,又如何能够识辨得出藏剑图的真假?” 沈遇道:“当日我也很奇怪,但是,楚望北他再不肯多说。” 南宫翎道:“难道,楚望北竟是陪着陆行云在做戏?” 沈遇道:“后来我也想,既然楚望北根本就未曾见过我师父,那所谓的藏剑图,也有可能完全根本就不存在,可当日竟每个人都受骗了。” 南宫翎道:“可能谁也想不到一向独来独往的楚望北会与陆行云暗中勾结,而他背上的青泉剑,确跟青城的望月剑是一对,都是司马老前辈昔年所铸,所以,他说曾得司马老前辈宝剑相赠,自然无人怀疑。而他出手的时候,那么狠,没有人不认为他不是为了抢夺藏剑图。” 她顿了一下,又道:“还是不对,如果真是这样,楚望北又何以要告诉你他从未见过司马老前辈?” 沈遇也直觉得思绪越来越乱,南宫翎提到青泉和望月两柄剑,他心中原本一连窜的疑问又闪电似的划过脑际。 如果清泉和望月确是他师父所铸造,那他师父为何要骗他说,一生只铸造过一刀一剑? 杨柳山庄的柳无情又为何口口声声骂他师父是大骗子? 沈遇原本是想要赶去天威镖局问问他自己的父母,看他们是否知道害死他师父的会是什么人,他师父可有什么仇家,但紧接着他父亲被杀,天威镖局被毁,而他的母亲,到底是死是活,他都不知道。 沈遇此时将一连窜的事情连在一起,冷静一想,忽地觉得,天威镖局之所以突然被毁,很可能跟七叶雪莲丢失本无关系,而是跟他师父的死有关。 就是说,毁灭天威镖局的人,实则是害怕沈遇从他母亲那里问出些什么蛛丝马迹,所以提前杀人灭口。 这也正可以解释南宫定何以竟料不到天威镖局会被毁,因为除了朝廷,他根本不知道,还有人会突然对天威镖局下手。 然而,如果对方真如此可怕,计划如此周密,思虑如此周全,又为何不直接来找沈遇,不直接将他置于死地?因为只有沈遇死了,那才是真正的斩草除根…… 难道,对方的目的,并不是要沈遇死,而是存心要报复他,要他痛苦,要他痛不欲生?…… 沈遇像是陷入了迷雾之中。 第7章 断魂岗 越过栈道,路变得平缓和宽阔了。 只是沈遇和南宫翎已没了马。 要去断魂岗,路还很长,除了横穿死亡森林,现在他们走的这一条路,已是最近的了。 这一路很少再遇到江湖人士。 此时路旁农家屋顶已升起炊烟,沈遇忍不住问道:“这附近可有集镇?这样走下去,不知得走到什么时候!” 南宫翎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都赶了一整天的路了,一路人烟荒无,现在才遇上这么个村子,我看我们不如在此借宿一宿,明日再上路。正好看能不能买上两匹马。” 沈遇道:“也好。” 他们沿着曲折小径,绕过农田,越过一条清清的溪水,走向最近的一户人家。 一个头发稀疏的老头正坐在院子里编织竹器,似乎忙得不晓得已有人到来。 直到身边的男童凑近他耳边大声喊:“爷爷,有人来了。”他这才转过头来,神情意外。 沈遇和南宫翎这时才明白原来老头耳朵有些背。 那个八九岁的男童一直好奇地盯着他们两个人看,眼底闪烁着怯意。 老头放下手中的活,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这耳朵不好使,两位这是……” 他已缓缓直起身来。 沈遇道:“我们路过此地,想在你老这里借宿一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老头将他们两个请到家中。 灶台上煮着一锅洋芋,应该是晚饭,壁上没开窗,所以屋子里已很昏暗。 沈遇问道:“老人家,这里叫什么地方?” 老头往炉火中添了柴,才缓缓道:“这里叫三家集,以前很大的,虽然只住着张、王、李三姓人家,却远近的人都得来这里赶集。后来因为饥荒、瘟疫和战乱,荒废了,现在这里住的,都是旁姓,我是三姓当中唯一的一家了,我姓李,叫李三,今年六十了。” 李老头说起三家集,有些得意,有些神往,又有些失落。 洋芋已经煮熟了,香喷喷的味儿满屋子都是。 李老头把洋芋端上桌,笑道:“家里没什么好吃的,两位将就着吃。” 是简单了点,可沈遇和南宫翎已经很感激,只因这是老头和盘托出了的热情和朴实。 李老头点燃油灯,油灯下,他已满脸的皱纹,皱纹里满是沧桑,沧桑里又是一股子倔强。 他似乎对清贫的生活已很满足。 沈遇吃着洋芋问道:“老人家,这里离断魂岗还远不远?” 听到断魂岗几个字,老人全身一震,失声问道:“两位是要去断魂岗?” 南宫翎道:“是的。” 她心底也奇怪,何以这李老头反应如此激烈,眼神中都是惊恐和茫然。 李老头连连摇头道:“我劝二位最好莫去,那里太可怕,真的去不得,谁去了都是有去无回。” 李老头的孙子只顾着吃。 沈遇问道:“老人家你是不是去过那里?” 李老头回想着道:“我没去过,但听说那里盗匪出没,全是杀人不眨眼。我儿子以前做皮毛生意,有一次去北方,赶时间走了断魂岗,这一去就再没见他回来。村里人都说,他一定是在那里被害了。我一直不能信,总盼着哪一天他能回来,这都六七年过去了,我心底的希望和盼头都死了,仍是影子都不见,我想他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李老头说起伤心往事,神情却不及方才乍一听到“断魂岗”时反应那么大。 大概是因为时间已经实在过得太久,他已等得太久。 南宫翎叹息道:“老人家你命也真苦,爷孙俩孤苦无依的。” 李老头笑道:“姑娘你人心肠好,不过,说实在的,我这心底苦到现在,已不觉得苦了。儿子是没了,可香火没断。” 他望着他的孙子,眼里满是笑意和爱怜。 他接着补充道:“我前几日去青云镇,就听说前不久断魂岗那里死了很多人。青云镇最大的一家客栈也被大火烧毁了,听说还是老板自己放的火,天底下竟有这等怪事,我活几十年了,还是头一回遇到。” 李老头觉得是极不可思议的怪事,沈遇和南宫翎却不动容,李老头心底不免有些纳闷。 南宫翎问道:“老人家,这村子里能不能买到马?” 李老头笑道:“这村子这么穷,哪里会有马!你们真还要去断魂岗?” 南宫翎有些失望。 沈遇道:“还是要去的。” 李老头叹息着摇头。 沈遇接着问道:“这里到青云镇,得走多久?” 李老头道:“你们要去那里买马?” 沈遇确实是有这样的想法。 李老头道:“很远的,我自己去,一个来回,得三天的时间。” 沈遇和南宫翎都没料到会这样的远。明日去还是不去,两个人心底一时都有些踌躇。他们又听李老头说了些有关断魂岗的诡异传闻,这才各自睡去。第二天一早,还是赶去青云镇买了马,七天后的黄昏,他们骑着马感到了断魂岗。 那里是一片荒草萋萋的景象,天空暗沉沉的,像是要落到地上,像是要活活把人压死。 阴冷的风凄厉地刮着。 沈遇久久立于一块墓碑之前。 他的目光痴痴地盯着眼前的墓碑,像是要把墓碑看穿,像是要看出泥土中深埋的人的样子。 墓碑上“卓浪之墓”几个大字刻得粗糙,随意,草率,略显歪斜,应该是仓促间刻上去的。 这墓碑后面,还有四十几座新坟。 坟堆上的土都还是新的,一棵草也还没生长出来。 卓浪和诸葛十三已死的消息早传遍了江湖,七叶雪莲被劫,江湖上也已人尽皆知,但罗孽却似是凭空自人间消失了,踪影杳无。 沈遇没有敬香,也没有烧纸。 父亲在他生命里,一直是虚幻的,遥远的,陌生的。 而眼前的这座荒坟,近在眼前,实实在在,却更是陌生。 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他千里迢迢赶来,此时心底竟是空空的。 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只因他的血已冷。 其实又岂止是血,他全身都寒冷得要命,他心底的痛苦、愧疚和悔恨与日俱增,大山一样压着他。 几番连着经历巨大打击和伤痛,他以平静得很难让人自他神色里看出悲喜,此时他看起来已是死水一样不见波澜,内心却是暗流汹涌。 松涛低低地怒吼着,阴恻恻的,令人不寒而栗。 南宫翎望着沈遇,心疼,无力,和不忍。 沈遇终于道:“他是我的父亲,我从来没见过他,以后也再见不着了。” 其实,沈遇非但在他父亲活着之时没有见过他,甚至他父亲死了他连尸骨也未见着。 他只见着眼前这一块冷冰冰的墓碑。 南宫翎本来以为自己身世已够凄苦,想不到,恐怕沈遇身后的故事,更要离奇。 南宫翎道:“沈大哥,人死不能复生,你心底不要太痛苦了。” 沈遇缓缓道:“我没事的,我们走吧。” 第38章 江南神刀堂的刀客 半月之后,南宫翎和沈遇从断魂岗抵达渭城。 渭城大雪纷飞。 风雪的暮晚里,大街上行人寥落,脚步却被风雪催得很紧很仓促。 沈遇和南宫翎顶着风雪找了一家客栈。 客栈里和大街上一样寥落,空空的,挺冷清。 他们刚坐下,又进来两个刀客,都是满身风雪,一定也是顶风冒雪赶了不少路。 掌柜的戴个瓜皮小帽,正拢在柜台后的炉火旁打盹,见客人进来,顿时精神了,满脸喜色,殷勤地忙着招呼。 他这客栈小,他自己既是掌柜,又是小二。 南宫翎望着沈遇,问道:“吃什么?” 沈遇想了想道:“我要一碗牛肉面就行。” 南宫翎道:“不行,今天不能吃牛肉面。” 沈遇问道:“为什么?” 南宫翎道:“因为今天是给我践行啊,不能这么草率,得痛快地吃,痛快地喝。” 掌柜的听得这话,即刻喜上眉梢,接着他的目光转向另外两个刀客,大概盼着他们也能大吃大喝一顿。 沈遇望着屋外的风雪,惊道:“你要走?外面风雪这么大,况且,天又快黑了……” 南宫翎笑道:“你放心,我明早才走,知道你明日一早就得赶路,所以现在要你为我践行。” 外面风雪越来越猛。 两个刀客也不约而同地望出去,神色里有几分忧心忡忡,其中一个大嗓门摇头,颇为无奈地道:“今夜怕是不能赶路了。” 另一个道:“也罢,赶不了路,正好可以痛痛快快地喝一顿酒。” 大嗓门粗着嗓子道:“就惦记着那一口黄汤,误了事怎么办?” 另一个道:“误不了事,一个娘们,成得了什么事?你还真以为她能够做得了大老板?” 沈遇和南宫翎心底已隐约猜到,这两个刀客说的,大概是青云客栈的事,因为他们自青云镇经过的时候,就已见到那一片烧毁的废墟上正有许多人在忙着重新修建……此时江湖中大概已有不少人在争夺那个青云客栈的大老板之位了。 可这两个刀客方才说的,又是谁呢? 一个娘们?南宫翎心底不禁想,会不会他们说的,就是公孙蝶? 南宫翎对公孙蝶了解虽不深,但是觉得她是很不一般的女孩子,她很有心思和想法,而且跟青云客栈渊源颇深。丁乘去了哪里,或是否还在人世,这个恐怕她才最清楚。 但是真的会是公孙蝶吗? 老刀客斜眼朝沈遇南宫翎他们这边望了一眼,满是防备地压低声音告诫道:“说话当心点,小心隔墙有耳。” 另一个刀却不听劝,他喝完碗里的酒,把酒碗重重一放,一双猥琐的眼睛盯着南宫翎,故意提高嗓音道:“墙后哪里还有耳?老刀你要是担心那两双耳朵,我过去把它们割下来给你。” 他目露凶光,提着刀就朝沈遇他们这边走过来。 掌柜的早吓得脸色都变了。 大嗓门冷眼瞧着他的同伴,并没有想要阻止的意思。沈遇和南宫翎更是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仿佛根本不知道身边已多了一个人,已多了一柄刀,和一双凶狠的目光。 刀客眼见沈遇和南宫翎不动声色,心里已然没底,却还是恶狠狠问道:“你们俩谁先受死?” 沈遇道:“我们俩谁也不想死,你最好是把自己的刀收起来。” 刀客冷笑道:“凭什么你们不想死,我就得把刀收起来?” 沈遇道:“因为不收起来,死的一定是你。” 听到沈遇这话,南宫翎已然笑了起来。 刀客的脸色霎时间变得很难看。 他既已提刀过来,就已是无路可退。 他的同伴一直在冷眼看着他。 他的刀已然向沈遇头上横削而去。 刀光寒彻,刀风冷厉。 可沈遇坐着动都没动一下,他的刀却落空了。 大嗓门的脸色也变了,见了鬼似的惊骇。 他早知道沈遇和南宫定一定不好惹,却没想到竟可怕到这样,沈遇是如何出手的,他连看都不曾看不清楚。 刀客第二刀再落空的时候,心底已冒冷汗,而他的大嗓门同伴,却忽然夺门而逃,转眼消失在长街的风雪里。 刀客心底的冷汗已渗出额头。 他第三刀劈出,却连刀都不要了,闪身就想夺门而出。 可还没跨出两步,忽觉后背生寒,他的风门穴已被一缕尖锐的指风点中。 他的脚步顿住,他已跑不了了。 南宫翎走过来,笑问道:“这下你可相信了?” 刀客沉默,冷汗涔涔而下。 南宫翎道:“不想说是吧?我送你见阎王爷去!” 她话音还未落定,刀客丢弃的刀便已到她手中。 沈遇失声道:“翎儿……” 他想要阻止,已然迟了。 刀客的一只耳朵已被南宫翎削了下来。 血不住地流,刀客面如死灰,神色痛苦到扭曲,额上豆大的汗珠不住滚落。 南宫翎再将刀锋贴上刀客的另一只耳朵,笑问道:“你信不信我连你这一只剩下的耳朵,和鼻子也削下来?” 刀客颤声道:“你…你是何人……到底想怎样?” 他心底已有恐惧,很深的恐惧。 南宫翎道:“我是何人,你还不配知道,至于我想怎样,你不是想死么,我是来特意送你去见阎王的。” 刀客盯着南宫翎问道:“难道你就是上官婉儿?” 南宫翎冷然道:“我怎么会是她?再要胡说,当心我把你舌头也割了。” 刀客瞳孔里的恐惧减少了几分,疑惑却多了。 沈遇不免有些奇怪,这刀客何以如此惧怕上官婉儿,莫非方才他二人所谈之人,也是上官婉儿? 刀客耳根处的血已逐渐凝住。 沈遇忍不住问道:“你二人方才所说之人,是不是就是上官婉儿?” 刀客犹豫再三,却还是缓缓道:“没错,是她。” 他的同伴既已其他而去,他当然不愿再把自己的命丢了。 南宫翎紧接着问道:“你二人还打探到些什么?” 刀客道:“我们还打探到,腊月初七,北方黑道将在青云客栈会盟,届时上官婉儿将正式接任青云客栈大老板。” 南宫翎道:“再没别的了?” 刀客道:“没了。” 南宫翎道:“你同伴是不是报信去了?” 刀客道:“是。” 南宫翎道:“给谁报信?” 刀客道:“江南神刀堂。” 南宫翎不禁好奇道:“江南神刀堂,难道顾长风也想做老板?你是神刀堂的人?” 刀客并没有否认。 南宫翎长刀一横,在刀客背上一拍,解开了刀客被封住的穴道,把刀也扔在他跟前。 刀客穴道虽然已解开,却还惊魂未定,站着动都不敢动一下。 南宫翎冷冷道:“你还不滚?” 刀客这才不要命地狂奔而去,而掌柜的也早已不知去向。 长街空荡,暴雪漫天。 第39章 那一片海滩之上的上官婉儿 南宫翎将一锭银子扔于桌上,他们起身回了客房,房里比起外面要暖和多了。 “我原本以为除了公孙蝶,恐怕江湖上无人知道丁乘是生是死……”南宫翎沉思着叹息道。 沈遇道:“更何况,上官婉儿远在亚平陵城!” 南宫翎道:“你见过上官婉儿?” 沈遇道:“见过的,那日在亚平陵城,我能上得了那条官船,还是托她说情。” 南宫翎眉头皱了起来,问道:“你跟她很熟?” 沈遇道:“这倒不是。” 南宫翎冷哼道:“既然不熟,那她为什么要帮你?” 这问题,她或许该去问上官婉儿的。这时,门外敲门声响起,掌柜的来问他们要不要茶水,南宫翎不答话,沈遇随意要了一壶铁观音。 掌柜的转身下楼泡茶。 南宫翎望着沈遇,不依不饶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沈遇苦笑道:“你要我说什么?” 南宫翎冷冷道:“我要你说清楚,你跟上官婉儿,到底是什么关系。” 掌柜的已将茶送来,转身关上门走了。 沈遇坐下给南宫翎倒上茶,才缓缓道:“我跟上官姑娘不过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而已,并无什么关系。” 南宫翎冷笑道:“你一口一个上官姑娘,我还以为你魂都已被勾去。” 南宫翎这么一说,沈遇倒是不禁想起了那日上官婉儿对他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又想到上官婉儿在码头时离去的那么急,说不定,那时她是不想和南宫翎遇见吧。 南宫翎道:“你又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上官婉儿?” 沈遇道:“嗯。” 南宫翎寒声道:“你还说跟她什么关系都没有!” 她已很生气。 沈遇道:“我跟她确是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我想,你跟她,一定很熟。” 南宫翎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遇道:“我想翎儿你一定知道上官姑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南宫翎道:“她是一个能勾人魂要人命的女人。” 这并不是沈遇想要知道的。 沈遇继续问道:“那她不惜委屈自己,呆在那一片海滩,又是为什么?那里和她一样的女子,是不是不止她一个?” 南宫翎道:“你是在想,你师父的死,是不是跟她有关?” 沈遇点头。 南宫翎道:“她是从不用剑的。” 南宫翎的意思已经很明确。 她继续道:“至于她为什么要留在那里,原因很简单,只因那里曾是她的伤心之地。” 沈遇问道:“她因何事伤心?” 南宫翎道:“你可知道,这世间,什么最能伤人?” 沈遇不知道。 南宫翎道:“是情。” 沈遇恍然道:“如此说来,上官姑娘是为情所伤?” 南宫翎道:“没错,她一开始留在那里,是为了等一个人,一个白面书生,后来是为了忘记这个人,忘记痛苦,忘记她自己。” 沈遇道:“她等的人,为什么不来?” 南宫翎道:“她等的人,并不是没有来。” 沈遇不解道:“既然她等的人来了,她又为何还会伤心?” 南宫翎道:“因为就是这个人伤了她的心。” 沈遇道:“这又是为何?” 南宫翎道:“因为她等的这个人,是来杀她的。” 沈遇道:“这书生难道一开始就是故意接近她,处心积虑要害她?” 南宫翎幽幽地道:“不是,上官婉儿原来是一个杀手,但她厌倦了满手鲜血的杀戮生活,这时她遇到那个书生,两人很快两情相悦,坠入爱河,她想同那书生一道归隐江湖,过平静日子。以前那片海滩上有一座楼,叫望海楼,那是一个月圆之夜,他们本已约好,就在望海楼相遇,然后一起出海,远离中原,可没想到……” ……那夜,那夜海上的明月又大又圆…… 上官婉儿心底想着,在这望海楼上最后再赏一次月,就从此彻底告别中原,彻底告别过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书生在清冷的月光底下给上官婉儿倒满一杯酒。 因为他太紧张,太害怕,他恐惧,所以他的手在颤抖。 他根本不敢去望一眼上官婉儿。 他的表情比死人的表情还要难看。 上官婉儿明知酒里有毒,却还是端起了酒杯。 她望着书生的眼神是无尽的悲哀和荒凉。 她肯定是伤心得要命。 就在她决意将毒酒一饮而尽之时,书生忽地于慌乱中将她手中的酒杯打翻。 酒杯掉落,毒酒倾洒出来,地上顿时冒起黑烟。 “对不起…对不起婉儿……我爹娘在他们手上……” 书生已泪流满面。 上官婉儿知道,这个“他们”,就是她的仇家,那些一心要置她于死地的人。 她本想远离江湖,终究是逃不过,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不管什么时候。 上官婉儿望着书生,柔声道:“我不怪你,只是在你心底,到底我是重不过你爹娘,也罢,你我从此恩断义绝,两不相欠。” 说吧,她起身决然走下望海楼,头也没回一下。 书生在望海楼被杀。 一年后,一年后望海楼被一场海啸卷入大海之中…… 沈遇听得心直往下沉。 他见到上官婉儿之时,实在没有想到,她竟有过如此悲伤的过往。 南宫翎此时眼眶也红红的。 她也在为上官婉儿的遭遇感到难过。 沈遇默然良久,又问道:“既然上官姑娘离得开望海楼,又何以一直离不开那一片海滩?” 他心底到底还是有疑问。 南宫翎道:“她转身下楼的那一刻,自己肯定也是以为可以忘记那书生,却不知道那书生已在他心底生了根了……” 沈遇道:“所以她又回到了那里?” 南宫翎点头,接着道:“她将杀害书生一家的那些人全杀死以后,就回到了那里。最初的时候,每逢月圆之夜,她就独自驾船到空无人迹的大海痛哭一场,直到后来她把自己的眼泪哭干了,她就不再出海。她开始在那片海滩上勾引男人,特别是年轻的男人,每个对她动心的男人,都活不过第二天。” 确实,近些年,已不知有多少男人死在上官婉儿手里。 她总是在男人们被她撩得意乱情迷的时候,突然含情脉脉地问:“你愿意为我死吗?” 没有一个男人会说不愿意的。 当然他们也就真的死了。 尸体被抛入大海,有的入了鱼腹,有的又被浪潮冲回海滩,却已面目全非。 那些她心动的男人,她会让他们在最美妙的时刻死去。 至于那些她看着不喜欢的,在说完“愿意”两个字的刹那就已死了。 第40章 这棋局到底有多大 沈遇心底直生寒意,问道:“她为什么要杀人?” 南宫翎道:“谁知道,她也并不是很喜欢杀人的,甚至她早就厌倦了杀人。” 沈遇道:“江湖中难道就没人管,任她胡作非为,滥杀无辜?” 南宫翎道:“恐怕很少有人知道她会杀人,再说了,就算知道,恐怕有人还在愿意心甘情愿地死在她手里。” 沈遇道:“但你却知道!” 南宫翎道:“只因我跟她很熟悉。这你已猜到。” 沈遇道:“你跟她,又是怎么认识的?” 南宫翎道:“她是我师姐。” 沈遇又是大感意外,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也是杀手?” 南宫翎不悦地道:“凭什么我师姐是杀手就我也一定是杀手?” 沈遇道:“翎儿你别生气,我不该怀疑你的。” 南宫翎道:“什么叫你不该怀疑我的?难道如果我是杀手,你就不理我了?做杀手怎么了?难道就低人一等?” 沈遇竟然被她一连窜的问题问得无言以对,许久才道:“翎儿,我真是无心的……” 南宫翎道:“我看你不但有心,而且你心底对杀手的意见可大了。可杀手也并不是每一个都满手鲜血一身罪恶,杀手也有大英雄,荆轲、聂政、专诸他们哪一个不是可歌可泣名垂千古的大英雄?” 她之所以情绪颇为激动,恐怕只因沈星、上官婉儿这些人均是杀手,而这些人在她心底,又都很重要。 当然,沈遇也为荆轲、聂政这些人的豪情、胆识和担当精神倾倒,只是,当今之江湖,又能有几人做到他们那样?其实又岂止是当今之江湖,古往今来,真正能够做到他们那样的,历史上都寥寥无几。 “他们当然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 这沈遇也不得不承认。 南宫翎道:“我还以为这些人你都看不入眼呢!” 沈遇笑道:“这我可不敢。” 又道:“但上官婉儿为何突然要离开,北上去争做青云客栈的老板?” 这个南宫翎也很好奇。 她也很想知道。 但她只是摇头,神色颇为凝重。 屋外夜色已深。 风雪仍不住地猛烈击打着窗纸。 南宫翎起身想回自己房间了,又有些依依不舍。 灯影下,她那双秋水一样的眼睛仍是明如星辰。 风雪一阵猛过一阵,没有要停的意思。 桌上的茶水已续过几次,茶味已不再浓,酒意也渐渐消散了,就是心中的不舍,会越来越深。 南宫翎是有些痴痴地望着沈遇,忽然不说话了。 沈遇被她望得有些窘,问道:“干嘛这样子望着我?” 南宫翎道:“我就是想这样子望着你。” 然后她温柔地笑了,她将手中一样东西递给沈遇。 南宫翎递给沈遇的是一枚令牌,铜的,正面刻着极为复杂的纹样,背面却只有一个“星”字。 南宫翎道:“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要做,可我明日就要回藏地了,也帮不上你,这块令牌你拿着,说不定用得上。” 沈遇道:“是沈星的令牌?” 南宫翎道:“是星师姐给我的,日后你要是遇上什么困难,可以向天上人间求助。” 沈遇犹豫道:“可是这么贵重的东西……” 南宫翎道:“沈大哥,你就莫再犹豫,赶快收起来。对了,你要是遇不上星师姐,到葵城春风楼找姬云霞也可以,见到这块令牌,她就会帮你的。” 沈遇也不再推辞,郑重地将令牌收起,诚声道:“翎儿,谢谢你。” 南宫翎道:“不许说谢谢的话,一说就见外了。时间已经不早,明日还得赶路,我回房休息了,你也早些时候睡吧。” 她转身正要出门,沈遇忽然道:“翎儿……” 南宫翎回头,嫣然问道:“怎么?还有事?” 她脸上的笑十分地明**人。 沈遇道:“没…没什么……,就是想知道,你回藏地去,要多久才回中原来?” 南宫翎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到了中原,一定会来找你的,早些睡吧。” 南宫翎出去把门小心地带上了。 沈遇次日睡醒过来,发现床头多了一封书信。 外面风雪仍旧没有停。 沈遇坐起身来,将书信拿在手里。 书信是南宫翎留下的,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拆开来,里面只有简单的几行字:沈大哥。我不喜欢离别。我不想你送我。我也不送你了。我先走。我会想你的。千万珍重。 落款是“翎儿”两个字。 沈遇看罢书信,顿觉心中怅然若失。 他起身推开窗户,只见满目风雪。 南宫翎是什么时候走的,他竟不知道。 沈遇痴痴地望着外面的风雪出神。 此去藏地,路遥千里,南宫翎只身一人,他岂能不担心? 他本该一路护她西去的,只是他不能,他身后的事太多…… 仓促地吃过一碗牛肉面,沈遇也离开渭城,一路策马南下。 他打算去江南,去药王谷见歌书残。而这一路上,他所听到各种消息,似乎都跟罗孽有关。 朝廷已发布十万赏银的通缉令通缉罗孽,各大关隘、州府都张贴得有。 有人说罗孽已回到天音阁。 有人说罗孽去了雪城,并且败在了南宫定手下。 有人说罗孽为了躲避追杀,已携带七叶雪莲远遁藏地。 也有人说罗孽就隐身在帝都夕照城里。 更有人说罗孽其实已经死在了断魂岗。 总之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对这些传闻,沈遇置若罔闻,他似乎根本一点兴趣都没有。 只因这些消息恐怕全是那些想银子想得发疯了的人胡乱编造出来的。 当然,沈遇路上听闻的,也远不止这些。 他还听说天音阁宋飞接任阁主后,已与陆行云结盟,而陆家庄与司马翎的冲突,则日益升温,几近白热化。尤其是前不久,双方集结大量人马发生了一次大规模战争,司马翎派出的军队几乎全军覆没,二十几艘战船和一艘装满私盐的货船尽数被凿沉,可谓是损失惨重。 这些事又让沈遇想起南宫翎说过的话。初到葵城那日南宫翎曾说,陆家庄的英雄大会有可能将改变整个南方武林的局势,如今她的预言已然成为事实。 陆行云不仅已然已是南方武林的霸主,他的野心,恐怕更是要同司马翎一争高下。而朝廷早视司马翎为眼中钉,这样的争斗,恐怕必然只会袖手旁观。 想到朝廷,沈遇脑海里不仅又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陆行云一个江湖中人,他再能够折腾,又哪来的胆子和实力跟镇南大将军作对? 莫非陆行云和司马翎都只是棋子? 这棋局又有多大? 幕后之人又会是谁? 莫非师父的死到七叶雪莲的被劫,再到南方武林局势的变化,都只是一个阴谋的开始? 念及此,沈遇心底不仅为之一寒。如果真是这样,接下里不知还会有多少流血牺牲,沈遇的复仇之路,也势必更加艰难…… 第41章 寻访药王谷 江南果然是灵秀得像女子。 江南的冬日也还是柔美的。 江南的雪下起来也还是十分多情的样子。 沈遇赶到江南是在一个雪后的晴天的暮晚,薄雪已在融化。 他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可是也没能打探出如何才见得着歌书残。 药王谷当然是在山谷里。 但是江南的山谷,叫药王谷的很多。 这些山谷里都住着药王谷的弟子。 是以江湖上几乎无人知道歌书残到底是在哪一个谷中,甚至连药王谷的许多弟子都未必知道。 沈遇感到犯难了。 因为不可能一个一个的山谷去找。 看来他只有向天上人间求助。 找天上人间的人当然要容易些。 薄暮残雪,日头已经西沉下去,沈遇正乘着乌篷船,缓缓逆流而上,一路白墙青瓦,小桥流水,一种如在画中的感觉。 天边的晚霞和岸上的景物一道铺排在碧水间,晚风轻柔,酒香弥漫。 小船泊住的时候,沈遇轻身跃上了岸。 酒香就是从岸上的酒楼里飘出来的,和酒香一道飘散在暮晚的空气里的,还有喧哗的人声。 沈遇已经走进了一家酒楼。 而酒楼或客栈,永远是消息最多的地方。 药王谷主不在药王谷,而在蝴蝶谷。 这是沈遇在岳阳楼见到天上人间北方护法孟雪之时,孟雪告诉他的。 岳阳楼地处洞庭湖岸,四面湖山,乃天下三大名楼之一。 洞庭之上,烟波浩渺。 孟雪一身白衣,立在岳阳楼头。 因了南宫翎给的这块令牌,沈遇方才能够在这里见到孟雪。 也因为这一块令牌,孟雪才会将歌书残隐居之所告诉沈遇。 “可蝴蝶谷又在哪里?” 沈遇还是不清楚。 孟雪道:“蝴蝶谷当然就在有胡蝶的地方。” 沈遇又忍不住问道:“可是冬天,又怎么有蝴蝶?” 孟雪道:“胡蝶是一个女人,找到她,她就会带你去见歌书残。” 沈遇道:“我还是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够找得到这个叫做胡蝶的女人。” 孟雪道:“你可以到春之谷去找她。” 沈遇明白了。 那些各个谷中的药王谷弟子虽然不知道歌书残在哪里,却一定知道春之谷。 想到此处,沈遇笑道:“多谢孟护法相告。” 孟雪将令牌递还给沈遇道:“本来这块令牌我该收回了的,既然是南宫翎给你的,你就暂且先留着吧。” 沈遇将令牌收起来,又道了声谢。 孟雪没听他说完,就已自楼上飞身而下,踏着洞庭湖水,飘然远去。 沈遇立在楼上,独自面对着苍茫的湖水,心底油然涌起一阵孤独的滋味。 江南的雪已经下过好几场了。 不知此时南宫翎是否已安然抵达藏地。 沈遇一边寻思着,一边又设法赶往春之谷。 春之谷像春天一样。 胡蝶更是春天一样的女人。 她年轻,性感,充满活力。 她不是特别漂亮,但很迷人。 只是沈遇并没有被她迷住。 胡蝶正在六角亭里弹琴。 琴声如春风解冻,如山涧流泉。 胡蝶的身旁立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侍女。 侍女有一张圆圆的脸和一双大大的眼睛,看起来特别天真。 沈遇立在亭子外静静地聆听。 胡蝶和她身后的侍女,似乎根本不知道亭子外面已然多了一个人。 直到一曲终了,胡蝶才缓缓起身,朝沈遇问道:“你是何人?” 沈遇道:“我叫沈遇,遇见的遇。” 胡蝶道:“你就是那个一刀惊动武林的沈遇?” 沈遇道:“不敢当。” 胡蝶道:“你也是知音人?” 沈遇点头道:“略知一二。” 胡蝶神色一冷,道:“既然只是略知一二,既然不是知音人,你来此做什么?” 沈遇笑道:“我是特意来找姑娘你的。” 胡蝶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沈遇道:“我当然早已经知道。” 胡蝶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沈遇道:“我要你带我去见歌书残。” 胡蝶神色又是一变。 亭子里的七玄琴已被侍女抱走。 胡蝶盯着沈遇,缓缓道:“你一定是对自己的刀很有信心,否则你不该到这里来的。” 沈遇笑道:“我是来诚心请姑娘帮忙的。” 胡蝶道:“可我未看到你的诚心。” 沈遇道:“我能够找到这里来,还不够诚心?” 胡蝶若有所思地道:“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又道:“你的刀,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刀,我也想看看,可惜我不敢,你跟我来吧。” 胡蝶将沈遇带去了秋之谷。 秋之谷冷寂肃杀。 秋海棠的一双眼睛更是冷得让人心生寒意。 她整个人都是冷的,冷得像风霜,冷得像刀剑。 她对胡蝶和沈遇的到访,好像并不欢迎,冷如霜刀的脸上满是憎恶和不悦。 胡蝶朝沈遇笑道:“秋谷主好像很不欢迎你。” 沈遇不动声色地道:“她连你都不欢迎,又怎会欢迎我?” “你带个不相干的人到我这里做什么?”秋海棠冷眼望着胡蝶问道。 胡蝶道:“他说他想见歌书谷主。” 秋海棠道:“他难道不知道,见歌书谷主是会要命的?” 胡蝶叹息道:“恐怕他是知道的。” 秋海棠目光直到此时才转到沈遇身上,问道:“知道了你还来送死?” 胡蝶替沈遇回答:“恐怕他认为自己并不会死。” 沈遇道:“所以还得请秋姑娘代为引路。” 秋海棠道:“既然你要送死,请跟我走。” 她也不问沈遇是谁。 谷底是一条河流,河水清澈见底,岸上一排一排的高楼。 秋海棠领着沈遇走过河上的石桥,走上岸上一座阁楼。 胡蝶紧跟在他们后面。 秋海棠不悦地道:“你跟来做什么?” 胡蝶笑道:“我已多时未到过你这沁心阁,就不能上去讨碗茶喝?” 秋海棠不再理会她。 沈遇也不说话,心底却不免纳闷,这沁心阁,莫非就是秋海棠的住处? 沁心阁处处透着一股淡雅的清香,确实就是秋海棠的住处。 秋海棠为何要带沈遇到这里呢? 莫非这里面有什么古怪? 第42章 秋海棠的海棠装 沈遇自打进入药王谷的那一刻起,对这谷中任何的异常,甚至风吹草动,都无不心存警戒,不敢有丝毫大意。 但这楼上到底藏着什么,他不知道。 秋海棠已推开一道门,对沈遇道:“你在这里等我。” 她转身上了楼去。 胡蝶跟在沈遇身后走进屋内,笑着问道:“你一定很想知道她是去做什么了?” 沈遇不否认。 胡蝶走近窗边,缓缓道:“至今她的身子还未被任何一个男人看过,你可以上去看看。” 她这话实在突兀得很。 沈遇不接话。 心底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到底玩的是什么花样。 胡蝶说是来讨茶喝的,可并不见有人给她端茶上来。 直等到秋海棠穿着一身海棠花一样的衣裳出现,沈遇才明白胡蝶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秋海棠原来是到楼上换衣服去了。 秋海棠走进屋里的时候,带进来一阵香风。 沈遇盯着秋海棠问道:“蝴蝶谷到底在哪里?” 胡蝶插话道:“你急什么?她海棠装都换上了,一定会带你去的。” 沈遇道:“去见歌书残,是不是都要穿得这么麻烦?” 胡蝶道:“恐怕是的。” 秋海棠已走到沈遇跟前,冷冷道:“去之前,把你的刀给我看看。” 沈遇犹豫了。 胡蝶望着他笑道:“她也想看你的刀,可是你好像竟然没听见?” 沈遇道:“我听见了。” 胡蝶道:“既然听见了,那你为何还不把刀给她看?” 沈遇道:“我怕我一旦把刀给她,就连命也没了。” 胡蝶像是突然若有所悟似的道:“原来你的刀就是你的命!” 秋海棠逼近一步道:“你的刀果真是你的命?” 沈遇的手已握住刀柄。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秋海棠那件怪异的衣裳。 秋海棠问道:“你是不是你觉得我这一身衣服很好看?” 沈遇摇头道:“一点都不好看。” 秋海棠道:“那你是不是已经看出来了,它会要你的命?” 沈遇道:“我已经看出来了。” 胡蝶娇笑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已悄无声息地站到沈遇身后。 前面是秋海棠,背后是胡蝶,沈遇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秋海棠又向前逼近一步。 沈遇皱眉道:“不要逼我。” 胡蝶笑道:“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在逼你自己。” 沈遇一怔。 他确实有一点太过紧张了。 秋海棠问道:“她是不是说对了?” 沈遇突然闭口不言。 他已明白,秋海棠那件衣裳散发出的香气,一定有古怪,否则,她何以要一步步逼近他,引他说话? 这时,胡蝶的掌力已自沈遇身后悄无声息地拍到。 沈遇拔刀。 刀光一闪,他人已跃出阁楼。 但他仍尚在半空之中,又见一树海棠猛然压到。 秋海棠似乎是整个人都扑向了他的刀。 沈遇无心伤害秋海棠,猛然间硬生生将刀上的力道减去七成。 刀光还是从海棠花间穿了过去。 但沈遇手底的感觉空空的。 他这一刀竟然落空了。 沈遇不觉心下一惊,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这一刀击中的,竟然只是一件衣裳,秋海棠的身影早已不见。 漫天都是刀风激起的海棠花瓣,纷纷扬扬,清香弥漫。 都说海棠无香,而秋海棠装散成的花瓣,却是清香醉人。 沈遇尚未来得及避开漫天的花瓣,秋海棠和胡蝶又自身后攻到。 沈遇霍然转身。 秋海棠手中已多了一柄剑。 胡蝶的掌法看起来绵软无力,实则却如天蚕吐丝,绵延不绝,力道阴狠。 沈遇已感觉到手上有些沉,再不能吸入海棠花的香气了,否则…… 但他一口气憋到此时,残余的力道已然十分有限……眼见漫天剑影和掌影卷来,他只好全力一刀迎上。 但他这一刀,意不在伤人,只在借势。 他只想借着对方的剑势和掌力反弹,退出这漫天的海棠花雨。 可秋海棠和胡蝶却不知是害怕他的刀,还是已洞察他心底的意图,等他长刀一出,两个人忽然往后暴退。 而沈遇此时一口气已用完,胸中又吸入了一口海棠花香。 随即他提足了劲,纵身跃上沁心阁顶,花雨已在他脚下,有的已飘落在河面。 原本是洁白的花,原本是清澈的水,可有花瓣飘落之处,却是乍然变成一片血红。 胡蝶立在河岸的杨柳枯枝上,朝沈遇笑道:“你已中了海棠香的毒,我劝你还是赶紧束手就擒的好,你一旦运气,只会使得毒性发作更快。” 沈遇直觉得手中的刀越加的沉了。 胡蝶又笑道:“世人都恨海棠无香,却不知道,这海棠一旦有香,就会要命的。” 秋海棠冷声道:“还跟他啰嗦什么,速战速决。” 话音未落,她已人剑合一,一招追风赶月,直向沈遇杀到。 沈遇直等到秋海棠长剑刺到眼前,悠忽间长刀平出,往剑身上粘去。 秋海棠见刀势凌厉,无懈可击,立即中途变招,斜出一旁,又向沈遇肋下虚出一剑。 沈遇长刀横扫,卷起一阵厉风,直把秋海棠的剑和胡蝶的掌力逼退了,但他心中已气血翻涌,力道明显有些无以为继。 胡蝶飘身立在沈遇对面,笑道:“你的刀是不是已经很沉?” 长风吹拂,他二人衣袂翻飞。 秋海棠也告诫道:“再要强行运气,你就会静脉爆裂而亡。” 她的声音是从下面传来的。 她被方才沈遇那一刀逼下阁顶,此时正立在方才胡蝶站立的那棵枯柳之上。 沈遇不是不信。 但他不愿意屈服,不愿意就此受到钳制。 胡蝶继续劝道:“我劝你还是放下刀,命比刀重要。” 沈遇不答话。 海棠香的毒在他体内弥漫得越来越快,现在对他来说,每一分体力都极其重要,他得尽可能保存每一分体力,他绝不能倒下。 他此时完全是凭借着毅力支撑。 可他终究是低估了海棠香的毒。 海棠香虽则一时不足以致命,但却能像蚂蟥吸血一样,将一个人身上的力气一点一点地吸干净。 沈遇脸色已发紫,发黑。 他再一次运气,强行压制住翻涌的气血,将全部力道灌注到了刀上。 他身上的力道溃散得很快,消失得很快。 他已不能再等了。 若是不能够一招制住秋海棠,拿到解药,那后果…… 他不敢想。 第43章 蝴蝶蓝 胡蝶已猜透沈遇的心思,故意笑着朝秋海棠提醒道:“你别白费心机了,我知道你一定是想制住秋谷主,逼她交出解药,可以你现在的处境,我敢保证,你连一成的把握也没有。” 沈遇冷笑道:“不试试,又怎会知道?” 他话音刚落,胡蝶但见眼前人影闪动,沈遇的刀,已抵住她的眉心。 沈遇的身影竟和他的刀一样的快。 胡蝶根本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做到的。 胡蝶脸上的笑已凝固。 她已笑不出来。 她也绝没想到,沈遇拼尽全力的一刀,竟是向着她来的。 而且,她竟连闪避都来不及。 沈遇之所以如此,其实只因秋海棠离他实在太远,他根本到不了她的身边。 刀锋寒凉,直冷到胡蝶脊骨里去。 她脸上吃惊的神情还僵硬着。 方才那一刀,若是沈遇真想杀她,她已然是沈遇刀下之鬼。 此时秋海棠已跃上阁顶,冷眼望着胡蝶,挖苦道:“你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他心中惦记的人是你。” 胡蝶没去理会秋海棠,只朝沈遇道:“毒又不是我下的,我哪里会有解药?” 沈遇道:“你为何没有中毒?” 胡蝶道:“我自小在毒药里浸泡着长大,又怎会中毒?” 沈遇这最后的一刀,看来又落空了。 他的目光转向秋海棠,缓缓道:“请你把解药交出来。” 秋海棠道:“我费尽心思下的毒,为什么还要把解药给你?” 沈遇道:“不交出来,她就得死。” 胡蝶叹息道:“她巴不得你把我一刀杀了,她心底才痛快。” 秋海棠道:“她说的没错。” 沈遇握刀的手已开始颤抖。 方才那最后的一刀,实则已几乎将他全部的力量耗尽。 秋海棠催促道:“你的手已在颤抖,再不动手,你恐怕连杀她的力气也不够了。” 沈遇叹息一声,缓缓收了刀。 刀未入鞘,他已倒下。 他倒下了,手还在紧握着他的刀。 蝴蝶望着沈遇倒下,脸上掠过一丝茫然不解的神情。 秋海棠已掠过来将沈遇的刀夺下。 因为沈遇握得实在太紧,她费了很大的劲。 秋海棠将残月刀拿在手里,反复摩挲,爱不释手,眼睛里都闪着光。 胡蝶问道:“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办?” 秋海棠道:“杀了。” 沈遇不但一丁点的力气都没有,甚至早已昏厥过去。 秋海棠又在沈遇身上搜寻,搜出了他身上那枚令牌。 “竟然是天上人间的令牌,莫非他也是来刺杀谷主的?”秋海棠说完,随手将令牌扔到胡蝶脚边。 这么一扔,胡蝶看到了背面那个“星”字,眼睛一下子变得十分幽深起来。 胡蝶的目光又缓缓转到沈遇脸上,皱眉道:“倒是长得有几分好看,杀掉实在有些可惜了。” 秋海棠抬起眼睛,好奇地问道:“你舍不得?” 胡蝶道:“任谁恐怕都未免会有些舍不得的。” 秋海棠道:“你要是真喜欢,人你带回去,刀我留下。” 胡蝶笑了,不置可否。秋海棠缓缓起身,看起来很慢,但她手里的刀,却快如闪电。 胡蝶的掌更是出其不意,已然拍上了秋海棠心间。 不知这掌中有什么奥妙和可怕,只那么轻轻一拍,秋海棠竟已骇然得面色煞白。 秋海棠手中的刀深深刺入了胡蝶的心口,胡蝶往后连退数步,惨然笑道:“昔年你曾使我尝尽海棠香的毒,今日我也让你尝尝我的蝴蝶蓝。” 秋海棠手中的刀重重落下,她自己也跟着倒下了。 胡蝶用劲捂住心口,血还在不住地往外涌。 秋海棠道:“为什么?”她神色里掠过一阵残酷而意思含混的笑意。她感觉自己已飞出了身体,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胡蝶望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愧色。 “其实方才…我……我只是……只不过…是想……看看你……看看你痛苦…和惧怕的…样……样子……并不…是……真想…想你……死……”秋海棠的瞳孔已然开始在涣散。 胡蝶轻轻蹲下身去,把令牌捡起,失神地凝视着,像是没有听见秋海棠的话一样。 “你…你的蝴蝶…..蝴蝶蓝…蓝……果然够…够……狠毒……”秋海棠嘴角浮起一丝凄然的笑意。 “你下手时的狠劲,又何尝有一丝余地……”胡蝶心中忽然掠过一阵惨烈的痛楚。她想到令牌的主人,心中的痛苦,远比刀伤还要剧烈…… 她妒忌沈星,甚至是恨…… 秋海棠已经飞入黑暗,飞入虚空,在虚空里,连飞的感觉也都终于没有了…… 她的身体渐渐僵冷了下去。 胡蝶在秋海棠身上搜出一个紫色药瓶,倒出两颗药丸,喂进沈遇嘴里。 不多时,沈遇悠悠醒转。眼见胡蝶受伤,秋海棠已死,而他自己一向看得比命重要的刀,已不在手中……这一切,简直令他太难以置信,他的目光中满是困惑和不解。 胡蝶冷冷地道:“你不用感激我,我并不是为了救你,才杀死她的。” 沈遇费劲地爬到秋海棠尸体旁,把他的刀捡起来。当他握紧他的刀,他瞬即又重新感觉到一种活力和充沛。 他已将他的刀收入刀鞘。 胡蝶盯着他道:“这令牌你从哪里得来的?” 沈遇艰难地站起身来,缓缓道:“我一个朋友送给我的。” 胡蝶简短地问道:“谁?” 沈遇道:“她叫南宫翎。” 胡蝶道:“南宫翎?无缺公子的弟子?” 唐无缺已是一个老人了,可江湖中至今仍还有人称呼他无缺公子,像他年轻时候那样称呼他。 沈遇道:“你认识唐无缺?” 胡蝶冷声道:“不认识。” 但她的神情已告诉沈遇,她或许只是不想说。 唐无缺,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胡蝶又道:“你就没见过沈星?” 沈遇不答,反问道:“你跟沈星……” 南宫翎打断沈遇的话道:“她是我最好的姐妹。” 沈遇道:“我还以为,你跟她有仇。” 胡蝶有些迫不及待道:“你到底见没见过她?” 沈遇道:“见过一面。” 胡蝶道:“在哪里?” 沈遇道:“天之涯。” 胡蝶又有些吞吐地道:“她…她是不是……还很年轻…很漂亮……?” 沈遇道:“没错,她是很年轻,很漂亮……” 胡蝶的神情忽然地变得像是痛苦极了。 沈遇不明白她何以突然这样。 半晌,胡蝶又道:“我以为她已经老了。” 都说别恨相思催人老,胡蝶多么希望沈星已经老去。 如果沈星真的老了,歌书残见到她,或许就不会再喜欢她…… 第44章 胡蝶似是愿意带路了 沈遇望着胡蝶那有些神思惘然的样子,问道:“你杀死秋海棠,是不是就为了不想让她知道你跟沈星的关系?” 胡蝶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沈遇见她神色已然变得相当复杂,分不清是悲伤,还是悲哀…… 头顶的天很蓝,云很白,风仍在吹。这沁心阁是秋之谷建造得最高、最大的一栋阁楼,经过方才的激战,青瓦阁顶已显出破损和狼藉。 胡蝶已自己服下生肌散,此时正自静坐调息,沈遇的面上也逐渐恢复血色,他见着有身穿绛紫色衣衫的少女正自石桥上走过,脚步匆忙,神色惶急。 “你跟沈星的关系,是不是其实也不太好?”见胡蝶久久不语,沈遇又问道。 胡蝶幽怨地道:“确实不太好。” 又道:“她恨我。” 沈遇点头道:“哦。” 他也不再问沈星为什么恨胡蝶。 但胡蝶却自己说了。 胡蝶万分痛苦地道:“她知道歌书谷主喜欢我以后,就恨我。”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她似乎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沈遇道:“我明白了,你一开始带我到这里,就是想借秋海棠之手对付我,其实真正知道蝴蝶谷的,是你,也只有你,对不对?” 胡蝶点头承认。 沈遇又道:“那么,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带我去见歌书残了?” 胡蝶叹息道:“你最好还是先静坐调息,现在你连这个阁楼都下不去。” 胡蝶这话,算是答应会带沈遇去蝴蝶谷了。 但是她何以突然改变主意了呢? 沈遇也并未分神去细想,只静坐着调息,约莫两个时辰后,内力便已恢复了十之八九。而胡蝶心口的刀伤,却恐怕需静养十天半月的,才能够彻底复原。 此时就连下这阁顶,都需要沈遇帮她了。 “你还上去做什么?”沈遇负着胡蝶跃下阁顶,正要返身再回阁顶,胡蝶忽然阻止道。 沈遇道:“秋谷主的尸首还在上面......” 胡蝶冷声道:“你想让药王谷的人都知道她死了?” 沈遇道:“总得找个地方将她安葬吧。” 胡蝶道:“这个用不着你费心,她既已中了我蝴蝶蓝的毒,天一黑,就会有蝙蝠藏她到腹中。” 沈遇摇头道:“她既已死了,你还这样待她。” 胡蝶道:“她既已死了,难道我还想要因此招致杀身之祸?” 这时又有两个墨绿衣衫的少女匆匆走来,神色恭敬地朝胡蝶行礼道:“见过蝶谷主。”这两个少女,自然是常霜雪身边的侍女,她们眼神中闪烁着难掩的诧异,她们不知道胡蝶身旁何以多了个陌生人。 胡蝶问道:“你二人到此做什么?可曾见到过秋谷主?” 其中一个回道:“我二人奉常谷主之名,前来请秋谷主,但是还不曾见过她。” 胡蝶不解地道:“常霜雪来请秋海棠?做什么?” 另一个少女谨慎地应道:“这个我们并不知道。” 沈遇心想,这个叫常霜雪的,想来一定就是冬之谷的谷主了。 这里既有春之谷、秋之谷,就肯定还有夏之谷,冬之谷。 只不知道这夏之谷和冬之谷的谷主又是怎样的人。 先前的那一个少女忍不住问胡蝶道:“蝶谷主也是来找秋谷主的么?” 胡蝶冷厉地道:“我的事,用得着你来管么?” 两个少女都吓得脸色变了,顿时噤若寒蝉,她们的头一直低垂,一直都不敢把目光抬起来。 胡蝶瞧着她们二人,接着道:“你二人去问问秋海棠的丫头吧,这沁心阁我方才进去过,秋海棠不在。” 两个少女应声离去,十分的匆忙和害怕。 胡蝶让她们去问的,自然是沈遇在阁顶见到自石桥上走过的绛紫衣衫的少女。那两个紫衣少女,其实她们已问过,都说没见到秋海棠。 这春、夏、秋、冬四个谷中,除了夏之谷,春、秋、冬三个谷,主要是藏药材的,除谷主而外,每个谷中就只有两名侍女。 既然秋海棠的侍女都没见着秋海棠,秋海棠又不在这沁心阁,冬之谷的两名侍女真不知该去哪找她了。 两个人脚底生风一般离去,赶了好一阵,才略微放慢了脚步。 “琴心,你说秋谷主她,会不会是离开谷中了?”其中一个低声向那个叫琴心的同伴问道。 叫琴心的姑娘若有所思地道:“可是这么些年,没听说过哪一个谷主曾离开过谷中的。” 紧接着又道:“不对!” 另一个问道:“什么不对?” 琴心道:“方才我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另一个惊道:“我好像也闻到了……你是说,难道蝶谷主她…她是来找秋谷主的麻烦的……” 琴心打断对方的话,不无恐惧地道:“不!我可什么都没说。” 另一个愣了半晌,不无忧虑地道:“咱们回去如何向常谷主回话?” 琴心道:“就如实说吧,秋谷主不在。” 另一个道:“那肯定要挨骂的。” 琴心无可奈何地道:“骂就骂吧,有什么办法。” 两个少女一路悄声说着话离开了秋之谷。 她们也不清楚常霜雪要找秋海棠去做什么。 更不知道秋海棠其实已经死了。 此时天色已然快要黑了,胡蝶抬眼望望天色,又望望已经走远了的冬之谷的那两个侍女的身影,然后朝沈遇缓缓道:“我们也该走了。” 沈遇跟在她身后,朝着河上的那座石桥走去。 河风生寒,河水漆黑如墨。 胡蝶心间的刀伤仍旧还疼得十分地生猛。 沈遇问道:“你的伤,不要紧吧?” 胡蝶冷冷道:“你让我捅一刀试试。” 沈遇苦笑。 他这是自讨没趣了。 出了秋之谷,胡蝶才凝重地问沈遇道:“你为什么想要见歌书谷主?” 沈遇道:“我心底有些疑问,想向他请教。” 胡蝶道:“当真只是这样?” 沈遇道:“当然,难不成你还以为,我是来找他看病?” 胡蝶倒没这么想。 沈遇其实也大概猜得出此时她心中所想,她一定是以为,自己或许是来刺杀歌书残的。 第45章 歌书谷主 近年来,江湖上出高价码买歌书残的命的人实在很不少,到药王谷来刺杀歌书残的杀手,可谓是前仆后继。 是以胡蝶会误以为沈遇跟那些刺客一样,这没什么奇怪。 当然,那些前来药王谷的杀手,没有哪一个见到了歌书残。 胡蝶终于神色凝重地缓缓地道:“我可以带你去蝴蝶谷,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沈遇道:“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 胡蝶道:“我要你带我我见沈星。” 沈遇道:“我答应你,但是不一定能够见得着。” 胡蝶不说话。 但很明显她对沈遇的回答非常的不满意。 沈遇接着解释道:“只因我听南宫翎说,沈星除了每年冬天会回天之涯外,其他时候,连南宫翎都不知道她会在哪里。” 又道:“但是我既然答应你,我肯定尽力而为。” 胡蝶道:“我知道,像你们这样的人,定会把信诺看得和性命一般重要……” 沈遇道:“我当然会遵守诺言。” 胡蝶道:“好,我相信你,只是在歌书谷主面前,你不能说你没有把握找到沈星。” 沈遇道:“这一点,我照你说的做就是。” 胡蝶又补充道:“还有,在歌书谷主面前,你最好少说话,只问你想问的问题就是。” 这些沈遇都一一答应了,事实上,他也只想问他想要问的问题。这天夜里,胡蝶领着他到了蝴蝶谷。 沈遇发觉,歌书残跟丁乘曾描述的已有些不大一样。 他仍然坐在轮椅上。 他仍然像是画中的男子。 但神色有了苍老和疲倦,眼睛更像是死水似的。 沈遇跟在胡蝶身后进来的时候,歌书残手里正握着一卷书,他看到沈遇,神色并未显出丝毫的惊讶和意外,他也明显地知道胡蝶身上有伤,却不问。 直到胡蝶将手中那一枚令牌递到他跟前,他的眼神才活了。 他的眼睛活起来,他就像瞬间年轻了一样。 听雨楼外的夜风很轻,很柔和,夜空中有闪烁的疏朗的星,夜色并不冷。 歌书残激动地将令牌抓在手中,痴痴地看了好一阵,才抬起头问胡蝶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胡蝶目光落到沈遇身上道:“这个人的身上。” 歌书残盯着沈遇,眼神里顿现疯狂的怨毒之色,杀意闪现,沈遇心底不觉为之一寒。 歌书残字字如刀地问道:“怎么会在你手中?” 胡蝶替沈遇回答道:“是一个叫南宫翎的姑娘送给他的。” 歌书残眼中的疯狂之色慢慢平复下来,事情跟他想的不一样,不,事情跟他一直坚信的是一样的,他又回到了画中。 胡蝶接着道:“这个人说,他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沈姑娘。” 歌书残缓缓道:“你想出谷?” 胡蝶道:“是的,我想替谷主把沈姑娘找回来。” 歌书残目光转到沈遇身上,问道:“你见过她?” 沈遇点头。 歌书残道:“她,过得可好?” 他的语气温柔得满含悲伤。 沈星显然是过得不太好,但是歌书残的眼神里,却又出现了一缕欣慰之色。 歌书残继续问道:“你在哪里见到她的。” 沈遇道:“天之涯。” 歌书残沉默了,忽地黯然神伤。对他来说,这药王谷以外的地方,岂不就是天之涯。 这些年来,歌书残没少派人到谷外打探沈星的消息。 消息很多,却等于是没有消息。 沈遇不直接回答,只道:“胡蝶姑娘已经说过。” 胡蝶紧接着道:“谷主,我保证一定将沈姑娘找回来,否则,我提着头颅回来见你。” 她神情真挚。为了他,胡蝶也许愿意去做任何事情,这一点,歌书残是心知肚明的。 所以他并不怀疑胡蝶的真挚和决心。 但是,沈星真的还会再回到这药王谷吗? 这个或许歌书残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胡蝶目光灼灼地在等着歌书残的回复。 歌书残思索了好一会,自怀里摸出一个紫色药瓶扔给胡蝶,才缓缓道:“你去吧,她若不愿回来,你也不要为难自己。瓶子里的解药足够你服用一个月的了。” “是。”胡蝶满怀欣喜,药王谷里的所有人,大概都无一例外地被歌书残用毒药控制起来了,但是胡蝶看起来似乎对此毫不介怀。 歌书残又转向沈遇道:“你想要什么?” 他知道,沈遇此来,一定是有目的的,绝不仅仅是为了给他送一块令牌和有关沈星的消息。 而他不愿拐弯抹角,所以问得很直接。 沈遇也是直言道:“想向歌书谷主请教一个问题,这江湖之中,会使这生死相依之毒的,除了阁主,是不是再没有别的人?” 歌书残道:“不对,药是只有我能配,名字是我取的,但使毒的人,却绝对不止我一个。” 沈遇不徐不缓地道:“还有何人?” 歌书残微笑道:“那些痴男怨女,那些因爱生恨的,可都很喜欢,哦,对了,还有剑神诸葛十三也来过......” 沈遇虽看起来不动声色,心底却已大为震动。 生死相依、第十三剑,这一切,不得不使他一下子联想到了他师父的死...... 难道他师父果真是被诸葛十三所害? 歌书残继续道:“也真是奇怪,所有人都以为诸葛十三已死在断魂岗了,他却到我这谷中来讨生死相依......” 沈遇忍不住失声道:“你说什么?诸葛十三没死?” 诸葛十三既然没死,那断魂岗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遇很想找到诸葛十三,问个清楚。 既然诸葛十三是在断魂岗一役之后才到药王谷的,那他就恐怕不太可能是害司马长风的真凶了。 可诸葛十三到药王谷找生死相依做什么呢? 难道他要对付的人是罗孽? 难道他已知道罗孽的下落了? 歌书残缓缓道:“没错,诸葛十三还活着。” 他对沈遇吃惊和意外的神情并不感到丝毫的惊讶和奇怪,只因他见到诸葛十三的刹那,心底也极为震惊。 沈遇道:“而你之所以将生死相依给他,其实不过是想借他之手,对付罗孽……” 他的神色已恢复冷漠。 歌书残冷笑道:“我并没有把生死相依给他。” 沈遇颇感意外,问道:“为什么?” 歌书残道:“只因他根本不可能找到罗孽。” 沈遇道:“你何以如此肯定?” 歌书残道:“只因他握剑的手已废了,他已是个废人。” 沈遇道:“你可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歌书残道:“不知道。” 胡蝶插话道:“你想找这个人,我可以带你去。” 她已等得明显有些不耐烦。 第46章 胡蝶已经没有耐心了 沈遇想问的事已然问完,心底的困惑却反而更多。 他和胡蝶已站了很久,歌书残既未让他们坐下,也未让人端一碗茶给他们喝。不过,这倒也未必是坏事,歌书残的茶,当然不能随便喝的。 离开蝴蝶谷以后,沈遇跟着胡蝶回了春之谷。两个人在谷中歇了一晚,第二日便匆忙离去。 胡蝶明显是很害怕秋海棠的死被发现,所以,尽管她身上有伤,却也不敢在谷中多做停留。她承诺要带沈遇去找诸葛十三的,但出了药王谷,她却说连她自己其实都并不知道诸葛十三到底在哪里。 “既然不知道,你又为何要骗我?”沈遇颇为无奈地叹息。 胡蝶笑道:“只因我想早一点离开胡蝶谷。怪也只怪你太轻信。不过,你也别生气,谷主都不知道,你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个什么的。你先带我找到沈星以后,我再与你一同去找诸葛十三。” 说到去找沈星,沈遇感到困难重重。南宫翎给他的令牌已不在身上,又能去哪里打探沈星的消息呢?没了令牌,姬云霞肯定不会理他的...... 沈遇陷入了沉默,他沉默着整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天空低低的,阴云密布,山风一阵一阵地吹,带着一种阴冷的寒意,就连山上的残雪,也是灰冷的。 胡蝶问道:“你怎地不说话?” 沈遇道:“因为我无话可说。” 胡蝶给他气得直瞪眼。 沈遇又不说话。 因为是残冬,也没什么景致可看,一路上胡蝶都觉得沉闷,简直有些难于忍受,她痛恨沈遇竟是如此无趣,活像泥人木偶似的。若非是只因沈遇才能够帮她找到沈星,她一刻都不想跟他走在一起。 “你怎么竟像个死人一样。”胡蝶跟在沈遇身后,又行了一程,终于忍不住叹息。 沈遇只淡淡道:“哦?” 胡蝶道:“简直比死人还要无趣得很。” 沈遇道:“你可以不跟着我的。” 胡蝶气恼地冷笑道:“不跟着你?你答应了带我去找沈星的,难道想出尔反尔不是?” 沈遇道:“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竭力做到的。只是,眼下我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做。” “你有什么事情,竟比我找沈星还重要?你就不能缓一缓?”胡蝶很不高兴了。 沈遇道:“不能。” 胡蝶被他气得只想跺脚,皱起了眉头,许久才问道:“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沈遇道:“葵城。” 胡蝶狠狠问道:“你要做的事情,是不是就在葵城?” 她问得有些奇怪。 沈遇道:“不在。” 他要做的事,其实是在他心中。 胡蝶不解地道:“那我们还去葵城做什么?” 沈遇道:“你可以不去。” 胡蝶道:“你的事情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办完?” 沈遇道:“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胡蝶又道:“那你到底要等到何时才肯带我去找沈星?” 沈遇道:“等我知道沈星在哪里的时候?” 胡蝶道:“要是你永远都不知道呢?” 沈遇十分肯定地道:“不可能永远不知道的。” 他想,等南宫翎回来,她应该会知道的,他不明白的是,胡蝶为何如此急着要见沈星。 沈遇随口问道:“你好像比歌书残还急着想要见到沈星,为什么?” 胡蝶道:“只因我想见她,已经想了很多年。” 她眼神里闪过一抹冷厉之色,比阴沉的天空还要阴冷。 当然,沈遇并没有看到她眼神中的变化。 胡蝶接着道:“我想你应该知道,一个人的耐性,无论如何是有限的。” 沈遇道:“我知道。” 沈遇初到葵城时正值秋天,葵城万亩葵田正在秋风中成熟,他再回到这里,却已是残冬将近,半年的时间,仿佛只在转眼间就过去了。 这段时间里,他所经历的事,已然不少,只是他要找的人,要做的事,仍是毫无头绪,毫无结果。 沈遇住的仍是临江的那家客栈,叫望江楼,他的房间也临江,他刚去江中洗澡回来,外面江风刮得很紧,窗外横陈着一根手腕粗细的梨树枯枝,推窗就能够见到浩荡的江水。 沈遇正在心事重重地临窗眺望,敲门声忽然响起,他知道来的一定是胡蝶,随手拉上窗,转身去开门。胡蝶住在沈遇隔壁的房间,她出去逛街,刚回来。 “你好像一直都未离开客栈?”胡蝶进来,望着沈遇问道。 沈遇道:“你有事?” 他不知道胡蝶这时来找他是有什么事。 胡蝶只能够站着,因为房间里除了一张床榻而外,连一张茶几,连一张椅子也没有的。 “没什么事,我只是回到房间里,觉得冷清,想找个人说话,没想到你这里连一坛酒都没有。”胡蝶神色里有着难掩的失望,她扫视一眼整个房间,接着道:“这房间这么寒碜,也住得人?你到底是穷,还是舍不得花银子?” 沈遇不是舍不得花银子,他是穷,晚间他只吃了一碗青菜面,他身上的银子已经用完,他已然连想多吃一碗面都吃不起。 沈遇道:“你要是想喝酒,改日我请你喝。” 胡蝶道:“为什么不是现在?我现在就想喝酒。” 沈遇道:“现在我请不起你。” 胡蝶道:“你是穷?穷得连请我喝一顿酒的钱都没有?” 沈遇只得承认。 胡蝶笑了,很慷慨地道:“你请不起我,我请你。” 沈遇拒绝道:“可我现在不想喝酒。” 胡蝶笑道:“你怕什么?我给你喝的,又不会是毒酒。” 沈遇被胡蝶拉去她房中,她要了两坛五十年陈酿的绍兴花雕,又让小二送来下酒的菜肴,两个人在灯影下对坐而饮。 沈遇喝酒喝得猛。胡蝶喝酒很轻,很浅,很慢,就是喝一点意思,像是多喝一点点,她的眉头就会皱起来,舒展不开。 “你是不是穷得连饭都舍不得吃饱?”胡蝶望着沈遇道:“你如果明天就带我去找沈星,你无论想要多少银子,我都可以给你。” 她以为无论如何沈遇绝不会不动心的。 但是她错了。 沈遇只是淡淡地道:“我已说过,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得到沈星。” 胡蝶皱眉道:“沈星你找不到,但南宫翎你总该找得到吧?” 沈遇落寞地道:“她已经回藏地去了。” 胡蝶试探着问道:“看你的神情,你一定是很想她。既然你想她,为什么不去找她?” 她的语气似是很替沈遇感到惋惜和遗憾。 沈遇苦笑道:“看来你并不是请我来喝酒的。” 胡蝶道:“你就不能告诉我,除了南宫翎,还有谁知道沈星的下落?” 沈遇道:“春风楼的楼主也许知道。” 胡蝶难以置信地道:“姬云霞?她知道?” 沈遇纠正道:“我是说也许。” 胡蝶道:“好。我自己去找她。” 沈遇提醒道:“你自己最好是小心一点。” 胡蝶却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 第47章 爱恨两茫然 接下来的日子,沈遇每天到码头当船工,从早到晚地忙着拼命卸载船货,他已决定不再盲目追踪罗孽的下落。不过他虽然每天累到精疲力竭,也只能够挣到五文钱。 胡蝶也是每天早出晚归,沈遇连她的影子都见不到。 码头的风冷如刀割,沉重的货物在沈遇的手上和肩头都磨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水泡,他却一直在咬着牙坚持。他已打算要在葵城住上一段日子。 “你说过要请我喝酒的。”到第三天夜里,沈遇已全身无力地躺下,却又被胡蝶叫起来。 她的样子有些落魄和狼狈。 看得出来她的心情一定是很不好受。 沈遇道:“我记得。” 胡蝶道:“你现在是不是有钱了?” 沈遇道:“有了。” 但其实他身上只有十文钱而已。 胡蝶道:“那你是不是可以请我喝酒了?” 沈遇道:“你真的很想喝酒?” 沈遇已经见识过,胡蝶并不是一个喝得起酒的人。 胡蝶道:“很想,想得不喝都不行。” 她真的很想喝个酩酊大醉,什么都忘个干净才好。 沈遇道:“好。我请你喝。” 沈遇向客栈的老板赊下了一桌子酒菜。 他已同老板很熟,在码头当船工的活,就是这老板给他联络的,老板似乎很信得过他这个人。 胡蝶坐下来,端起沈遇刚替她酌满酒杯就一饮而尽,滚烫的烈酒,火一样的,自喉头,到胸间,猛然就烧遍了她的全身。 “原来你并不是一个吝啬的人。”胡蝶放下酒杯,望着沈遇。 沈遇不吝啬,只是这一顿吃下来,不知他得在码头卸多少货物才能够把钱还上。 当然沈遇并不计较这些,他只是见到胡蝶喝酒的架势突然间变得如此气势汹汹,心中有些不解。 胡蝶的样子像是非把自己醉倒不可似的。看来,每个人心中,或许都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或不为人知的痛苦吧。 胡蝶此时心中就一定很痛苦。 因为痛苦,所以才会想要求醉。 她已连着喝下去三杯烈酒,有些醉了,连目光都飘忽起来,但她心底却觉得很刺激,很兴奋。 沈遇劝道:“你还是喝慢一点的好。” 胡蝶摇头笑道:“我算是现在才知道,原来酒是要放开了喝才有意思。” 她说的没错。喝酒就不能像调情一样,遮遮掩掩,就得像做爱一样,就得奋不顾身,那才过得了瘾,那才尝得到其中的苦乐。 喝酒跟品酒,毕竟很是不一样的。 胡蝶接着问道:“你有一身武功,又有一把好刀,却为什么还要去干那种又脏又累的活?而且我知道,你一天挣不了几个钱,为什么?” 沈遇感到意外,他在码头做船工,胡蝶竟然也知道......而他之所以去做船工,道理其实很简单,第一,他缺钱,第二,除了做船工,他找不到别的事情做...... “你可以去杀人,既轻松,又简单,还赚得多。”胡蝶笑道,“你如果愿意帮我去杀一个人,我一定付给你足够你花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酬金。” 沈遇道:“你想杀谁?” 胡蝶狠狠地道:“姬云霞。” 看来她一定是在姬云霞的手里头吃了不少的苦头。 沈遇叹息道:“只可惜,杀人的生意,只有杀手才做得了。” 胡蝶道:“你是不愿意,还是不敢?” 沈遇道:“我既不愿意,而且也不敢。” 胡蝶冷笑道:“连你也害怕这个女人?” 沈遇道:“岂止是怕,简直怕得要命。” 胡蝶幽幽地叹息道:“她确实是一个比我还要毒的女人。” “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找沈星?”胡蝶让沈遇再给她倒了杯酒,才又缓缓问道。 沈遇道:“你说你很想她。” 胡蝶痴痴地笑道:“不对,我是想杀了她。” 她的笑有着几分凄凉的味道。 沈遇道:“杀了她,恐怕你就永远回不了药王谷了。” 胡蝶有些怆然地道:“其实我现在已经回不去了,歌书残肯定已经知道秋海棠是死在我手里。” 沈遇道:“你就当真那么恨沈星?” 爱到底是怨恨还是成全?沈遇搞不懂。他只隐约猜到胡蝶一定是曾深爱过歌书残,以至于她宁要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以至于她宁要去恨、去毁灭。 她爱的疯狂,爱的连自己都不肯放过。 胡蝶悲哀地叹息道:“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恨,你是不会懂得的。” 更使得沈遇意想不到的是,胡蝶说她甚至见都不曾见过沈星,可她心底的恨,如此强烈,如此根深蒂固。 她说她一直活在她的阴影下。 胡蝶继续道:“只有杀死沈星,我才能够自由。” 沈遇明白,她是想要摆脱沈星的阴影,可殊不知,这阴影,其实是在她的心中。 胡蝶道:“她到药王谷不到六个月,却给了我一生的痛苦,你说,我该不该恨她?” 沈遇默然,胡蝶问的,他答不上。他也分不清胡蝶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胡蝶追问。 沈遇摇头,他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替她感到难过和辛酸。 在胡蝶固执的想法里,是沈星的出现,无情地摧毁了她的幸福,剥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所以她恨。如果沈星不出现,歌书残就不会如此冷酷无情地对她......这一切,都是沈星的错,她根本就不应该出现的...... 胡蝶悲伤地回忆道:“我跟歌书残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她一出现,就什么都变了......” 沈遇道:“可沈星为什么后来离开了歌书残?” 胡蝶道:“据说是沈星在谷中逗留的时候,她的母亲被仇家杀了,她对母亲有愧,怕是对自己和歌书残也有责备,无法面对了。所以绝情。又或者,他们本就是疯子,就是要折腾,他们痴迷破碎,残缺,绝望,或者悲伤,像秃鹰要啄实死尸一样。” 她的话刻薄狠毒。她又说沈星重伤刚被送到药王谷那时候,歌书残的一双腿都还好好的,等到六个月后她离开,歌书残大病三月,从此再也站不起来,只能够永远地坐在轮椅之上...... 第48章 未尝得雪之耻 胡蝶继续道:“沈星一走,歌书残整个人就变了,变得孤僻,冷漠,阴沉,残酷和阴晴不定,面上再没有从前的微笑,他的笑变得空洞,变得虚假,变得像面具,像黑夜,像冰霜,谁也看不透......他曾经的柔情和喜悦,也荡然无存。这些年来,我为他什么事情都做了,只差为他去死...要不是他将我赶出蝴蝶谷,我现在已经为他死了。可他看都再不正眼看我一下,我哪怕是在他面前脱光,一丝不挂,他也看不见我。除了憎恶,我根本勾不起他丝毫的欲望,这些年,我就跟活在冰窟里一样......” 胡蝶说着说着,哭了,哭得很伤心,很无助,充满了恨意和绝望...... 沈遇见到她那个样子,心底生起来一阵怜悯。他将她扶回房中,转身要走,胡蝶忽然自身后将他紧紧抱住,哀求道:“我很寂寞,今晚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沈遇挣脱胡蝶的拥抱,胡蝶瘫坐到地上,泪眼婆娑的望着沈遇道:“我只是很寂寞,又没要你怎么样,你怎么如此无情?” 沈遇怔怔地望着她,不知所措,也没有说话。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拒绝,会深深地伤害到她。 而她的眼中,忽地已满是因屈辱而生的怨毒,她转而向沈遇歇斯底里地哭喊:“你滚,给我滚出去......” 她越哭越伤心。 沈遇将她抱到床上躺下,再给她倒了杯凉茶醒酒,她却将茶杯摔出去,茶杯碎了,茶水泼出来,她仍是歇斯底里地哭喊:“你给我滚出去......” 沈遇直等到她哭得精疲力竭睡去了,才起身离开回到自己房中。现在他既已知道胡蝶要找沈星的真正目的,那就断不能够再让南宫翎帮忙了。胡蝶或许根本奈何不了沈星,但是让南宫翎说出沈星的下落,南宫翎非但绝不会说,而且肯定会伤心,会恨他的...... 想起南宫翎,沈遇蓦然一阵失落,像是心都缺了似的不再完整。 他熄灯以后躺下,回想着连日来所经历的这一堆事情......直到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迷迷糊糊地却又被惊醒过来...... 感觉似是窗外有人,等他起身点燃蜡烛,却只见摇晃的灯影下横陈在地上的他自己的影子。 窗子是敞开着的,已想不起来,是不是睡觉的时候忘记关了。 窗外那根枯枝仍旧默然地横着...... 沈遇怅然地在窗前默然呆立了好一阵,才又回转到床榻上躺下,这回很快他便睡了过去,且梦见独自在茫然无边的大海之上,没有方向地划着孤舟,心中仿佛有着很多很多的期待,但都不明确,只剩下空茫,和空茫之际莽莽然如风拂面的虚无。 他在梦境里想要大声呼喊,似乎只要挣扎着呼喊出来,就能够找到方向,就能够靠岸......但他的呼喊没有声音...... 胡蝶这一夜也睡得不好,第二日醒过来,模模糊糊地回想起来昨晚的事,就感觉很后悔。 后悔得简直想要杀沈遇的心都有。 她在胡蝶镖上涂了海棠香和蝴蝶蓝,却在出门的瞬间,忽然改变了注意。 她又孤身前往春香楼去找姬云霞。 昨日姬云霞当众羞辱了她,她还是决定去找姬云霞雪耻。 而春风楼里的春风,实际上是男人们手中的银票。 只有银票才能够把楼里的姑娘们催成花朵,使得她们群芳竞逐,争奇斗胜,娇艳欲滴。 而这些花朵往往都开得最是时候,最是热烈,和最是销魂无限,凡是开败了的,都不能留下来。 所以,春风楼里的春天,其实就是姑娘们的青春,她们青春的身体和刹那即逝的芳华,这里面本身就有着某种极致和残酷的意思。 来这里的人,大多都是为了春天的盛事,为了沐浴春风,为了一饮春草深处的芳泽,胡蝶却不是。 胡蝶心底盛满了杀意,她没有感受到任何一丝春风的和煦和多情。 她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所以还未踏入春风楼,她就有些紧张。 她见识过姬云霞的身手,她只有一次机会,一旦失手,绝不会有第二次。 胡蝶穿过花丛,穿过花丛中稍稍异样的慵懒而略微倦怠的目光,直接走向姬云霞。 “你又来了!还来做什么?” 姬云霞似是有些诧异她还会再来,而且这么快。 胡蝶冷声道:“来取你性命的。” 话音未落,她玉臂一挥,袖中乍起一阵寒芒,三十六枚胡蝶镖直取姬云霞全身上下三十六处要穴,势疾如风,快如电。 她手中还藏着最后的一枚胡蝶镖,她算准了要等到姬云霞接下已打出去的三十六枚,放松警惕的刹那,她再攻其不备。 但她的算计还是落空了。 她不知道,姬云霞也是使用暗器的高手,她的感觉与眼睛都是何其的敏锐与锋利。 姬云霞其实早已窥破了胡蝶的意图。 是以胡蝶最后的一枚暗器打出去的时候,姬云霞并没有受伤,暗器却凭空折了个来回,突然向胡蝶射去,力道和速度丝毫未减弱。 姬云霞全部的警戒和力量都在等着胡蝶这最后的杀招。 胡蝶自信能够凭空接得下她的暗器的人,绝对不多,更何况暗器上还涂了剧毒,但是姬云霞…… 胡蝶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她也根本无暇去想,因为夺命的暗器,已到眼前…… 原本是存心要姬云霞的命的,现在却变成了是要她自己的命…… 胡蝶闪避得极快,但衣袖还是被划破了。 衣袖被划破之处,雪白的臂膀上有一道清浅的伤痕,淡得几乎看不见,却足以致命。海棠香和蝴蝶蓝本都是剧毒,两样混在一起,毒性剧增不止一倍两倍,胡蝶自己也解不了。 胡蝶一击未中,转身就逃,姬云霞并未追赶,只是冷冷地看着,任她逃走。 胡蝶才逃走,独孤郁芳又出现在了姬云霞面前,她面上的神情,极其冷漠,眼底也是郁郁的。 姬云霞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虽然她的神情未有丝毫变化,可心底其实已清楚,独孤郁芳来,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想你了,来看看你,难道就不行?”独孤郁芳面无表情。 姬云霞笑道:“你会想我?” 她的笑仍是妩媚。 独孤郁芳望一眼姬云霞那微微突起的腹部,轻叹一声,一时默然。 从她站着的位置望出窗外去,天光冷冷清清的。 姬云霞望着她道:“你不坐?” 独孤郁芳道:“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就不会让我坐了。” 姬云霞道:“哦?” 她想不到独孤郁芳此来是来做什么的。 她吩咐侍女去倒茶,这才接着道:“可以说了吧?” 独孤郁芳神色凝重冷然地道:“主人要你离开葵城?” 独孤郁芳满面惊诧道:“要我离开葵城?” 独孤郁芳道:“对。” 她的回答,简短极了。 第49章 各人心底都有一些奈何不得的事 姬云霞难以置信地骇然问道:“为什么?他们又要开始清洗这里了?” 独孤郁芳不答,只道:“你最好是现在就走。” 姬云霞愣了好一阵,才盯住独孤郁芳道:“我如果不走呢?” 独孤郁芳道:“你不用问我,你知道结果会是什么。” 姬云霞的神色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由惊诧而冷笑,由冷笑而愤怒,愤怒而转为悲哀。 这里毕竟是她的家,她怎么能说离开就离开? 她做不到。 其实离不开的,又何只是这个地方! 独孤郁芳盯着姬云霞腹中的孩子,冷冷道:“谁的种?陆行云的?” 姬云霞道:“你管不着。” 独孤郁芳道:“我是管不着,我也懒得管。但我劝你,还是尽快离开的好,毕竟姐妹一场,我实在不忍看你有什么好歹。” 姬云霞摇头道:“郁芳,你变了!” 她像是很失望。她并不知道独孤郁芳这半年的时间里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但能够明显地感觉得出来,独孤郁芳已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从前她所认识的那个人了。 独孤郁芳淡然道:“我没有变,我只是长了些记性而已。” 姬云霞冷声道:“除了你,还有谁?” 独孤郁芳道:“你已问得太多。” “你就不能帮帮我?”姬云霞情绪颇为激动,她的声音尖得像刀子。 侍女已端上茶来,姬云霞让她放到茶几上。侍女找吩咐放下茶盘,知趣地退了出去。 “你要我帮你什么?”独孤郁芳将目光自窗外收回,问道。 姬云霞道:“我要你帮我保住春风楼,保住我腹中的孩子,保住孩子的爹。” 她的话已近乎是哀求。 独孤郁芳垂下目光,低声道:“你明知这是痴心妄想。” 姬云霞凄然道:“是痴心妄想,我也得想。” 独孤郁芳抬起目光,决然道:“我帮不了你。” 姬云霞愤然道:“那个疯子那么宠你,你就一句话也不肯替我说?郁芳,你到底是变了,变得我都不再认识你,可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那时的你,血是热的......” 独孤郁芳不为所动,只道:“老的和小的,你只能选择留一个。” 姬云霞悲哀地道:“你索性连我杀了得了。” 她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意思。 独孤郁芳叹息道:“你跟我赌气,又有什么用?” 她的叹息中已有不忍。 姬云霞尖叫道:“你既下不了手杀我,又不肯帮我,那你滚吧,我不想见到你。” 独孤郁芳目光定定地望着姬云霞,双手却慢慢地将衣带解开,她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滑落。只见她浑身上下,遍体鳞伤,青一块,紫一块,无一处完好,触目惊心。 姬云霞变色道:“你做什么?” 独孤郁芳道:“我做什么?你以为我真就那么铁石心肠?” 姬云霞道:“你赶忙把衣服穿起来。” 独孤郁芳不听,继续道:“你可知道,我这满身的伤,哪里来的?” 姬云霞冷道:“我不想知道。” 她面色虽冷,心底却已动情。 独孤郁芳道:“但我想要你知道,我要你清楚,那个疯子对谁都不会容情,在他那里,谁违抗命令,都得死......你总还记得师姐是怎么死的吧?” 提到师姐楚天香的死,姬云霞至今仍不免骇然得脊骨发冷,她已知道独孤郁芳一身的伤是如何来的了,但仍是歇斯底里地道:“我并没有要你为我求情,你也休想要我领你的情,你更用不着在我面前卖惨。” 独孤郁芳道:“你想死容易,没有人会姑息,但你肚子里的孩子,你总得替她想想吧?像我们这样的人,原本就不该留情,你是自己害了自己。” 姬云霞道:“我用不着你可怜。” 独孤郁芳道:“我不是卖惨,更不是可怜你,而是要你清醒一下,不要再抱幻想。” 姬云霞不说话了,目光望出窗外,心底无力极了。她清楚自己的命运,她们这样的人,自己是做不了主的。 独孤郁芳慢慢地拾起衣服穿上,随意整理一下,望着姬云霞道:“我再问你,你是不是想好了,愿意离开这里?” 姬云霞摇头,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独孤郁芳道:“你还要固执?” 姬云霞道:“生下了孩子,我就更是一生都要任人摆布,不只是我,还有我的孩子,我可不想他将来也像我一样可怜。” 她的语气到底是缓和了下来。她话虽如此说,但又如何狠心得下?独孤郁芳从她的眼里已看出,她已经妥协了。 独孤郁芳接着道:“你必须在初春以前离开,孩子是你的,但你总无权替她选择生死,还有几日,你再好好想想。” 姬云霞绝望地问道:“离开这里?要我到哪里去?” 独孤郁芳回过身来道:“夕照城。” 独孤郁芳走了,留下姬云霞一个人久久地呆立着,她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命运,又将会是什么。 沈遇此时却是刚起身来没多久,醉后的清醒使他倍感头痛欲裂,所以今日没去码头出工,而正自散漫地坐在屋子里喝着茶,时不时地呆望着窗外寒寂的天空。 而突然间门就被撞开了。 门是被胡蝶撞开了的,沈遇望见胡蝶的样子,吃惊得脸色顿时大变。此时毒性已随着血液,流遍了胡蝶全身,她的面色枯中带黄,眼睛正在急速干涸下去。 沈遇出手如风,慌忙封住她的命池穴。 胡蝶惨然道:“没用的了,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沈遇看得出来,胡蝶是中了毒,但他不知道,胡蝶是中了她自己的毒,她自己都无法可解。 沈遇问道:“我要如何才能帮到你?你中的是什么毒?” 他的意思是如何才能够帮助胡蝶解除她身中之毒,而胡蝶要他帮忙的,却是身后事。 蝴蝶蓝要她往高处飞,海棠香却死死地将她往下撕扯......她的瞳孔在扩大...... “我中的是自己的毒,我自己都解不了,别人又能奈何?”胡蝶苦笑。 她这话意思深了。 沈遇却在想,她何以中了自己的毒。 胡蝶道:“我死了,能不能请你将我葬到山岗之上,要朝向东方......” 她相信,朝向东方,每天见到太阳升起,就不会沉入黑暗,往后也不会太荒凉。 “你到底中的什么毒?”沈遇又一次问道。 胡蝶不答,继续道:“你要是以后见到沈星,请你代我转告她,就说歌书残深爱着她,一直在等她回去......” 她这是在交代后事了。 第50章 别后再相逢 胡蝶神色里的痛苦,沈遇已不忍再看。 沈遇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毒,竟能够使一个人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活活地枯死下去。 胡蝶脸上已只剩下一张枯干的皮,眼珠子深陷下去,头发也垮了,看起来形同一具骷髅,森森可怖。 但她却还活着。 要直等到她的心也完全枯死了,她才会死去。 “好,我答应你。”沈遇心情沉重极了,这一刻,恐怕无论胡蝶向他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也不忍心拒绝的。 胡蝶痛苦地盯住沈遇道:“你能不能在帮帮我,杀了我,找准心脏的位置,一刀穿心......” 她的语气已近乎是在哀求。 但是沈遇做不到。 胡蝶继续痛苦万分地哀求道:“你帮我,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沈遇痛苦地摇头,道:“不是我不帮你,是我做不到......难道,你所中之毒,真的无人能解了吗,我送你回药王谷......” 胡蝶凄厉地道:“这天下间,没有人能够解得了蝴蝶蓝与海棠香的毒,歌书残也不能,你就帮帮我!” 沈遇道:“事情总会有转机的......” 胡蝶狠声道:“你的刀,借给我......” 她的神情,仿佛多活一刻,她都承受不了那种剧烈的痛苦。 她是绝望已极,才想到要借刀。 她很清楚不会再有什么转机,除非有七叶雪莲,否则,她自己是必死无疑的了,她只盼着能够早一点结束这种痛苦! 沈遇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将刀递了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胡蝶此时却是已连握刀的力气都已没有了。 她无力地道:“匕首?有没有匕首......?” 她的声音凄厉而恐怖,如鬼哭。 沈遇身上没有带匕首。 他手中的刀握得很紧。 终于,已有刀光在胡蝶心间一闪。 一闪即没,而蝴蝶的面上,出现了惨烈的欣慰的笑意。 胡蝶道:“谢...谢谢......” 沈遇手中的刀,是天下无双的刀。 他总以为,天下无双的刀,无论如何,不该用来杀戮。 而此刻,他却正是用来杀人。 胡蝶断断续续地道:“你...为什么还......还不...不......拔刀......?” 沈遇终于狠下心拔出了刀,他转过身去,再不敢看向胡蝶。 血自胡蝶心间渗出,她全身上下,仅有心间的血还是鲜红的,支撑着她最后的一口气,鲜血眼看就快流尽。 等鲜血流尽,她也就能够解脱了。 “其实...诸葛十三...那条...手臂是...被丁...丁乘断...去的......而不...是......是...是罗孽......是丁...丁依......她拿拿...命救...救了......歌书......” 胡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完了这最后的一句话。 这就是她要告诉沈遇的秘密,她没有食言。 但是,歌书残何以要说谎呢? 沈遇向客栈老板又支了些银子,到北街棺材铺买了棺材,请上板车拉了来望江楼将胡蝶尸首入殓,再往城外去。 沈遇遵照胡蝶的遗愿,将其藏于城北郊的高岗之上。高岗之上荒凄凄的,乱石间枯草丛生,树木枝干冷利地伸张着。 冷灰色的天十分地阴暗。 高岗之上,迎着烈烈冷风,沈遇心底顿生一种天地悠悠之感,更同时感慨生死无常,命运难测。 新垒起的墓堆,孤凄凄的,使得山岗更曾荒寒和冷寂。 他回到客栈时,天已黑了。 远远见到屋里隐隐约约亮着的灯光,先是惊诧,等推开了门,再见到南宫翎的身影,一下惊喜交集得简直不敢相信,竟有些恍惚起来。 “翎儿,真的是你?” 沈遇不免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南宫翎望着沈遇失神的样子,目光冷冷的。 灯光有些暗,但因为南宫翎的出现,沈遇顿觉满屋生辉。 南宫翎冷声道:“不是我,难道是鬼?” 沈遇笑道:“我以为我在做梦。” 他满心欢喜,南宫翎却不知何以竟如此的冷淡。 南宫翎道:“你到哪里去了?” 沈遇道:“我...我到城郊去葬一位朋友。” 南宫翎冷笑道:“一位朋友?你是不是此时还伤心?” 沈遇想了想,道:“倒不是伤心,但是愧疚,和难过。” 南宫翎幽怨地道:“我看你对她,倒是够深情。” 沈遇笨拙地解释道:“翎儿,我跟胡蝶,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南宫翎揶揄道:“我想的哪样?” 沈遇拉过南宫翎的手,呐呐地道:“我......” 却一时完全找不到恰当的话语来解释他自己此刻的心境。 南宫翎甩开沈遇,粉拳捶打着沈遇心间,狠声道:“那个女人醉了,你守她到夜半,她死了,你还要去藏她,为她难过......我没想到我一走,你就这样......” 她竟像是委屈得眼中都汪起了泪水。 沈遇任她捶打,索性不辩,只紧紧搂她在怀抱。 南宫翎发泄一气,歇下来,倒在沈遇怀中,心中不快消去大半。她明知道沈遇跟胡蝶没什么,可就是忍不住生气和难受。 “这些日子你有没有想我?”许久了,南宫翎才又幽幽地问道。 沈遇道:“想,我每天都在想。” 南宫翎继续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道藏地找我?” 她面上犹自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沈遇道:“我本来是想去的,只是我......” 南宫翎道:“我知道你有许多事情要做,我只是问你想没想过。” 她的话音和语气已很温柔。 沈遇这时见她已不生气了才问道:“翎儿,你何时到葵城的?昨晚是不是你......” 南宫翎推开沈遇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幽怨,灯光幽暗,沈遇并未注意到。 其实南宫翎到葵城已有好几日了,只因见着沈遇跟胡蝶在一起,她心底无端生恨,是以一直不曾现身。 昨晚见着沈遇悉心照料醉后的胡蝶,更是生气,甚至连想要杀了沈遇的心都有。但她在深夜潜入沈遇房间,又下不了手,她望着浅睡中的沈遇,心底忽地一酸,尽是柔情,无端地反恼恨起了自己,又悄然转身离去。 她跃出窗外的瞬间,忽地有泪水滑落面颊,心底万般滋味滋味,形容不得。沈遇醒来起身亮起灯,她已去得不见踪影。而一整夜,她始终辗转反侧,未能成眠。 此刻沈遇再提起昨晚的事,又触及她曲折幽微的心境,她心底忽地又暗自涌起几分不快。 沈遇喃喃道:“可我昨晚,却像是见到过你一样。” 南宫翎道:“你一定是自己做梦了却分不清。” 沈遇傻愣愣地笑了,一想,觉得也不是没可能,昨晚毕竟他酒意昏沉,连此刻的记忆,都不免是恍惚的。 “你看我,见着你一高兴,什么都忘记了,走,我们吃饭去。” 沈遇已不再纠结。 第51章 扑所又迷离 清冷的屋子里夜气已有些寒凉。 南宫翎道:“我不想去,你去把小二叫来。” 沈遇转身下楼去将小二请了上楼来,南宫翎吩咐他在屋里烧起炉火,搬来茶几桌椅,再让他将酒菜都备好送到屋中来。 很快屋内变得炉火温暖,酒菜飘香。 酒是上好的女儿红,如女子,既有温婉如水的一面,又有热烈如火的一面。 沈遇喝下去第一杯,便觉立时有暖意自丹田涌起。 一坛酒喝完,沈遇这才向南宫翎大致说完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 南宫翎对歌书残何以要说谎很不解,甚至对罗孽是否去过药王谷,她也很是怀疑。 沈遇道:“我也很困惑。” 也许他心底的困惑,一定比南宫翎心底的还多。 南宫翎道:“如果诸葛十三真的还活着,照理说,雪城应该第一时间知道才对。” 沈遇道:“然而,南宫定似乎并不知道。” 南宫翎道:“这就是说,要么歌书残说的是谎言,要么是诸葛十三监守自盗。” 沈遇道:“如果罗孽真是追踪诸葛十三才到的药王谷......那就是说,七叶雪莲在诸葛十三手中,诸葛十三到药王谷的目的,其实是为了联合歌书残,一起对付罗孽?” 南宫翎沉思着道:“当初歌书残愿意帮助罗孽,就是为了他自己一双残废的腿,他想站起来。” 沈遇道:“而如果诸葛十三手中真有七叶雪莲,他就一定能够轻易收买歌书残,甚至于只需要一瓣叶子就够了。而罗孽最爱的女人既然在药王谷,在歌书残手中,那诸葛十三和歌书残两个若是联手的话,说不定其实罗孽已经......” 南宫翎接着沈遇的思路往下推想道:“这也许也正是江湖中至今还未有人打探出罗孽的行踪的缘由。” 沈遇寻思道:“可歌书残为何要泄露诸葛十三还活着的消息?而且还一口咬定七叶雪莲是在罗孽手中?” 南宫翎道:“当然是为了七叶雪莲。” 沈遇道:“难道说诸葛十三其实已被歌书残控制?” 南宫翎道:“我看未必然。如果诸葛十三已落入歌书残手中,他就绝不会再透露半个字。歌书残之所以故意泄露诸葛十三还活着的消息,或许只有一种解释。” 沈遇道:“什么解释?” 南宫翎道:“歌书残想要得到整株七叶雪莲。如今天下人都认定,七叶雪莲一定是被罗孽劫持的,只有歌书残一个人知道,七叶雪莲其实并不在罗孽手中。” 沈遇像是也明白了。 南宫翎继续道:“诸葛十三还活着的消息,歌书残是故意要泄露给雪城的。诸葛十三丢失护送的七叶雪莲,雪城一定不会轻易饶过他的,肯定会派人追杀他。诸葛十三如果死了,七叶雪莲当然就只会落到歌书残手中了,因为只有他知道七叶雪莲在诸葛十三身上。” 沈遇觉得南宫翎分析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如果罗孽已经被控制,如果七叶雪莲真是被诸葛十三劫持,诸葛十三自然绝不会告诉任何人七叶雪莲其实在他手上,当然就只有歌书残一个人知道这事了,如果诸葛十三真是死在南宫定手中,那七叶雪莲当然只会落入歌书残的手里了。 不过,这些猜想,都漏了一个人,七叶雪莲也有可能是落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中,这也并不是完全一点可能性没有的事。念及此,沈遇将胡蝶临终之前告诉他的那些事告诉了南宫翎。 南宫翎听罢,寻思道:“倘若胡蝶所言属实,丁乘在离开青云客栈之后,真的去了药王谷,那这整个事情,就更加地扑所迷离了。” 沈遇对此亦是深有同感。他有些后悔,先前在药王谷的时候,没有好好跟歌书残周旋一番,歌书残虽然未曾离开过药王谷,但是他跟七叶雪莲被劫一事,却又似是有着莫大的关系的...... 炉子里的火势渐渐小了。 “小姐,水已经烧好,可以入浴了。”这时无双来敲门,沈遇起身开了门。无双是南宫翎带着的丫头,圆脸,大眼睛,头上扎着两个小辫,十六七岁的样子,她立在门外望着南宫翎。 南宫翎道:“无双,你先回去,我就来。” 无双应声转回去,沈遇把门又掩上了。 沈遇酒喝得不多,却像是有些醉了。 南宫翎望着他,问道:“你不去追踪罗孽和诸葛十三,打算在这葵城做什么?” 沈遇道:“我想查查西门春水和陆行云。翎儿,你知不知道西门春水这个人的背景。” “江湖中的人,只知道他的剑,不了解他这个人。西门春水这个人像是没有过去。”南宫翎摇头,她不知道沈遇何以突然对这两个人如此感兴趣。 沈遇感慨道:“此人来历竟是如此的神秘!” 南宫翎寻思道:“不过,或许姬云霞能够了解一些......” 提到姬云霞,沈遇忽然问道:“她是不是也是天上人间的人?” 其实沈遇本来也打算要去会会姬云霞的,既然她是陆行云的义女,西门春水的背景,她多少该了解一些。 南宫翎道:“是的。” 沈遇道:“难道在背后支持西门春水的竟是天上人间?” 南宫翎道:“这倒绝对不是。” 沈遇想了想,道:“也是,天上人间不会公然跟司马翎为敌。” 南宫翎起身道:“我回去了,明日我们去春风楼问姬云霞。” 沈遇目送南宫翎离去,自己胡乱收拾了桌子,又独自坐在炉火旁想了许多事,直至炉火几乎都熄灭了,也未觉着寒冷。 他上榻睡去之后,一直在做噩梦,仍还是梦见自己撑着木筏在茫无边际的大海上面,风浪一阵比一阵凶恶,木筏摇摇欲坠,风浪中到处是扑腾挣扎的手和恐惧哀求的眼睛...... 等他意识到风暴正是来自这些手和眼睛里的瞬间,一只只手忽地化作阴森森的獠牙,一只只眼睛忽地化作血盆大口...... 他被从梦中吓醒过来,全身都是冷汗...... 第52章 春风楼楼主的离去 南宫翎夜感风寒,生了病,一直在发烧。 沈遇守在她身边,给她用帕子热敷,给她熬姜汤水,药店里抓的药也熬过好几付,却不见好转,依然咳得厉害,依然烧得厉害。 沈遇急的都有些没办法了。 南宫翎却一点都不急,病痛是难受些,可她喜欢沈遇这样子鞍前马后地围着她转。 沈遇把在码头找的活都辞了,昨日他抓到采花大盗郭盛,得到官府一笔不菲的赏金,已够他花上一些日子。 短时间里他已不用再为生计发愁。 立春过后,天气逐日回暖,南宫翎的病情也跟着逐渐有了起色,沈遇这下才终于放了心,不然,他已打算带南宫翎到药王谷求医,再拜访一回歌书残,现在可以不用去了。 这一日暮晚时分,无双刚服侍南宫翎沐浴过,沈遇又照例熬好药端了来。 这时南宫翎正自立在窗前发呆,心中想着诗经里“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诗句。 窗外一树桃花早在风中盛开了。 地上散落着风雨打落的花瓣,是昨夜的风雨。 南宫翎心底在想,花开的最好的时候,往往也是即将凋零的时候,月亮最圆的时候,接下来也就是月缺了。 南宫翎心中正自无端生着愁绪的时候,沈遇进来了,房中香气缭绕,南宫翎面带愁容,看起来多了几分沉静内敛的美。 良药苦口,又是该她皱着眉,忍着苦喝药的时候了。喝过药,南宫翎舒展开眉头,问道:“如果我一直这样子,你是不是就愿意一辈子照顾我?” 沈遇道:“说什么傻话呢,你不生病,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南宫翎笑了。 她的笑很开心,很满足,很幸福。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只能一辈子对我好。你要是敢再对别的女孩子好,我可不饶你。” 情窦初开的年纪,谁都往往是活在梦里,总以为,有些话说出来,就是一辈子的事。 只是一辈子毕竟太长了,谁能够料得到,自己将来会经历什么? 南宫翎病情彻底痊愈之时,窗外一树桃花已然凋谢了,她自己也整个地消瘦下去一圈。 这一日,她跟沈遇一起去了春风楼。 春风楼前停着两辆马车。 他们到了这里的时候这里已经空了,楼里的姑娘已尽数为姬云霞遣散。 “南宫妹妹,是哪一阵风,把你吹到了这里?”姬云霞见到南宫翎,脸上的笑有些勉强。 南宫翎问道:“姬楼主这是要远行?” 姬云霞道:“没错。” 姬云霞的行李都已搬上了后面一辆马车,车夫就等着姬云霞上车,然后就驾车出城。 “不对,你不是要远行,你是要离开。”南宫翎望着姬云霞摇头,她发觉今日这春风楼冷清得不像样子。 姬云霞笑道:“离开当然是要远行,这有什么不对?” 南宫翎道:“我很好奇,姬楼主好像是离开就不会再回来了?” 姬云霞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南宫翎道:“可我还是想知道。莫非,是为了你腹中的孩子?” “南宫妹妹要是没别的事,我可就不奉陪了。”姬云霞神色黯然,说着就要上车。看得出来,南宫翎的话,是戳到了她心中的痛处。 南宫翎道:“且慢,我是有事,特来向姬楼主你请教的。” 姬云霞停住,问道:“什么事?” 南宫翎道:“想向姬楼主打探一个人。” 姬云霞道:“我也很好奇,能够使你感兴趣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南宫翎道:“西门春水。” “西门春水?你想打探什么?”姬云霞望了沈遇一眼,眼神里满含戒备。 南宫翎赶忙解释道:“姬楼主请放心,他是我朋友。” “你想打听什么?”姬云霞放下了戒备。 南宫翎道:“西门春水的背景,以及他跟陆行云之间的关系。” 姬云霞道:“这个人的背景我不清楚,至于他跟陆行云的关系,恐怕连陆行云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南宫翎道:“你难道就一点都不知道?” 姬云霞道:“我只知道,西门春水曾三次行刺司马翎,第一次因为诸葛十三的缘故,未能得逞,第二次因为鬼影剑霍闯,也失败了,至于第三次行刺,他自己似乎是受了伤。” 沈遇一直沉默着没插话,这时却问道:“他为何要行刺司马翎?难道他是朝廷派来的?” 姬云霞道:“说不准,不过,陆家庄如果背后没有靠山,想来也绝不敢公然挑战司马翎的。” 南宫翎道:“对了,上次陆家庄发生的种种变故,是不是西门春水、楚望北这几个人合谋设下的骗局?” 姬云霞十分肯定地道:“绝对不是,楚望北是为着藏剑图才到葵城的,而陆行云一心要除去西门春水,只因是不愿受到西门春水的摆布。” 姬云霞的话让沈遇陷入了沉思之中。 南宫翎道:“这么看来,陆行云手中或许真的有藏剑图?” 这时车夫已在一旁破不耐烦地催促姬云霞了。 南宫翎接着道:“我还很好奇,陆行云怎么就成了你的义父了呢?” 姬云霞深深地叹气道:“妹妹你不知道,他其实不是我义父,而是我腹中孩儿的父亲。” 南宫翎吃惊得眼睛瞪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姬云霞黯然道:“这种事,难道还会有假?” 南宫翎还是觉得姬云霞和陆行云无论怎么配也不该配到一块的,她无法理解姬云霞怎么会看得上陆行云,只怕是真的鬼迷心窍了...... 南宫翎:“可你既已怀了陆行云的孩子,又为什么还要离开葵城?” 姬云霞幽幽地道:“正是因为我怀了他的孩子才非离开这里不可。” 南宫翎气愤地道:“难道陆行云......” 姬云霞道:“他要做大侠,爱惜名声,再说了,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我是他的义女......” 南宫翎道:“所以他就要赶你走?” 姬云霞苦笑道:“这倒不是,是我自己要离开的,他既无情,我也不想呆在这里了。” 其实南宫翎心底也清楚,以姬云霞的性情,若非是她自己要离开,别人无论如何恐怕不能将她赶走的。看来,她真的是被伤透了心。 南宫翎冷然道:“这等无情无义的人,让我遇上了,非杀了他不可。” 她已然完全相信了姬云霞的话。 姬云霞幽幽地道:“妹妹,这可使不得,他虽然无情,但我实在不希望肚子里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 南宫翎生气地道:“这时候了你还护着他?” 她简直是失望极了。 “你不要为难他。”姬云霞哀求的眼神望着南宫翎,她的样子深情得让人不忍,令人心碎,更令人替他觉得不值。 南宫翎叹道:“也罢,你走,我不为难他就是。” 第53章 笛声再现 “那我走了。”姬云霞步履姗姗,走向前面的一辆马车,掀起车帘躬身钻入车内,帘子跟着放下了。 暮色已浓,车厢内早有人在等着她。 姬云霞挨着等她的男人身旁坐下。 男人望她的眼神温柔如水。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缓缓驶向城外。 车厢内和煦温暖如春。 “委屈你了。”男人眼神温柔,话音更温柔。 姬云霞不说话。 她的神色看起来疲倦极了。 她身旁的男人已有四十开外,但神情仍是十分的俊朗。 马车已经出了城。 “你说是陆行云,别人真的会相信么?”男人又问道,他看起来神色忧心忡忡。 姬云霞道:“我不这样说,独孤郁芳也会这么说的。” 只要是独孤郁芳都如此说了,别的人,自然再不敢说三道四。 这一点,男人心底清楚。 “但是陆行云......”男人显然是还有些放心不下。 姬云霞道:“你放心,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男人沉默了。 夜色深沉。 天上无星无月。 马车在这深沉的夜色中停下了。 道旁立着几棵粗大的枯柳。 男人纵身下车。 夜色里冷风呼啸。 男人对车厢内坐着的姬云霞深情地道:“到了以后,写信给我。” 姬云霞淡漠地道:“嗯。” 她并没有丝毫的深情,缠绵,不舍,抑或悲伤。 男人又叮嘱道:“到了那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姬云霞仍旧只是淡漠地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走了。” 男人追上去几步,依依不舍地道:“云霞,端午节过后,我就到夕照城看你。” 姬云霞冷声道:“你还是不来的好。” 男人一怔。 姬云霞似是有些不忍,声音缓和下来,补充道:“让人知道了,只会惹来杀身之祸,所以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男人带呆立着,直到道路和马车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这才转身往回走去,脑海里是一幕幕他跟她的过往,如今那样平淡相爱的日子怕是一去不回了。 男人心底忽感悲凉,他的刀,竟连他最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悲凉之余,又有些恨意,这恨意又是那般地无力的。 他一步一步地沿着大道慢慢往回走。 道上铺着青石板,所以并不泥泞。 他低头沉思着往前没走多久,忽地见到远处冲天而起的火光。 半个城的黑夜都被照亮了。 当然,火光并不是从城里发出来的,而是城郊,城郊的陆家庄。 男人想起了姬云霞说的那句话,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说不定陆行云此时真的已经死了。 陆家庄的大火惊动了整个葵城。 沈遇和南宫翎也赶到了这里,这时一片火海,早将惨烈的鲜血和杀戮吞没,夜色中还残存着醉人心魂的笛声,杀戮者正踩着笛声义无反顾地走进火海里去,见此景象沈遇和南宫翎神色大变。 同样是大火,同样是笛声,这吹笛之人,跟天威镖局的毁灭,又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呢?沈遇不及细想,纵身朝笛声飘来的方向疾掠而去,转眼已掠出十余里。 但是最后的一丝笛音也消失了。 沈遇连个人影也没见着。夜色凄凉,他茫然立在原野之上,凝神静听,却再也听不到任何的一丝痕迹。 吹笛之人早已不知去向。 沈遇的脑海中又浮起天威镖局被毁后的残破景象。从陆家庄传来的打斗声和惨呼声已渐渐低沉下去,只有火海中发出的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却是越来越密集。 南宫翎因为担心沈遇的安危,一路跟了来。 沈遇问道:“翎儿,你可知道这笛声?” 南宫翎轻轻点头,又摇头,道:“我师父说过,武林中有一种非常可怕的魔笛,叫失魂引,但我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沈大哥,你是不是怀疑这笛声......” “失魂引?”沈遇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忽然道:“走,我们回陆家庄去。” 沈遇知道失魂引早在江湖中失传数百年了。他想陆行云和西门春水或许多少知道一些这吹笛之人的来头。他只希望陆行云和西门春水还没有遇害。 南宫翎紧跟在沈遇身后,发足朝陆家庄奔去。 可奇怪的是等他们赶回来,却发现火海中似乎还有笛声缠绕,余韵悠扬,令人心醉神失,恍然间就升起一种飞蛾扑火的热望。沈遇也亦步亦趋走向火海,失了魂似的...... “沈大哥......”南宫翎骇然色变,失声大喊,沈遇像是全然没有听见,他的心神已被魔笛控制。 一个人在失神的时候往往最容易受到控制。而一个人一旦受到失魂引控制,要想摆脱,简直难比登天,除非...... 火海里沈遇已近在咫尺,再走一步,沈遇就踏入火海了。南宫翎情急之下,立刻念起了大悲咒,顷刻间,夜气里有如万马千军交相杀伐。 大悲咒是唯一能够对抗失魂引的武功,但极其耗损内力,极其危险,稍有不慎,稍有失神,施咒之人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南宫翎的面色顷刻间就已惨白如纸,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住地滚落,笛声虽则已残弱如丝,却丝丝入骨,巨蟒似的缠着她,她几乎已然要窒息了。 沈遇的脚步已经僵住,但神色仍是呆滞。 南宫翎还在拼命地坚持着,她竟像是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直至空气中尖锐的杀伐之音终于消失,她自己也紧跟着沉沉地倒下。 就在她倒下的瞬间,沈遇的眼中忽然恢复了神采,他已经从魔笛的控制下摆脱,如梦初醒,给暴烈的火势逼得连连后退,回头见到南宫翎倒在地上,心底大惊,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遇惶急地纵身掠向南宫翎,身在半空,忽地遇上一股强劲的掌风,如风暴雷霆光混压来,几乎逼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 沈遇仓促间出剑,剑势如红,一招鹰击长空,直贯雷霆风暴。 风暴却凭空消失了,对方竟能够对发出的掌势如此的收放自如,足见功力之炉火纯青,甚或可说是登峰造极,入了化境。 这样的对手,沈遇是第一次遇上。 第54章 激战四大护法 沈遇豁然回转身,却见南宫翎已被掳走。对方掳上南宫翎风一般离去,转眼就不见踪影,沈遇情急之下,全力追了上去。 沈遇甚至都未曾来得及看清楚对方的样子。 看来对方明显是不想跟他正面冲突。 沈遇追出数十丈,除却耳畔风声,和茫茫黑夜,并不见人影,于是他停住了,觉得自己不能这么盲目地追下去。 掳走南宫翎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又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这些沈遇根本不清楚。 这时忽地听到前面的树林里有打斗声,兵刃相交之声低沉,急促,尖锐,他循声奔入林中。 幽微的火光之下,沈遇见到西门春水正被沈星追得节节败退,险象环生。一旁手持火把的正是沈遇曾在岳阳楼见过的孟雪。 孟雪仍还是一身白衣。 白衣胜雪。 沈遇悬着的心已经落下。 “是你?”沈遇的出现让孟雪和沈星都颇感惊诧,孟雪挑起眉毛望着沈遇。 “是我。”沈遇的目光始终在盯着激斗中的沈星和西门春水。 西门春水已是一身的伤,身法和剑法都有些凝滞。 “你想做什么?”孟雪这是多此一问,其实沈遇想做什么她早看得出来。 沈遇道:“你们是要杀人灭口?” 孟雪叹息道:“这不关你的事,你问了做什么?” 沈遇不再接话。 他的刀已经出鞘。 他的人和他的刀如离弦的箭迎向沈星。 孟雪的叹息更深了,但仍是站着一动不动。 西门春水不明白沈遇何以要帮自己。 沈星飞身后撤,避过刀风,暗器出手了。 天外飞星。 令人窒息的杀气弥散在黑夜的深寒的迷雾里。 空气仿佛都为之凝固了。 沈遇不仅暗自低声惊呼:“好厉害的暗器!” 暗器是要命的暗器,有如疾风骤雨,西门春水和沈遇几乎是躲无可躲。 不过,恐怕再要命的暗器,要想同时要了沈遇和西门春水的命,都很困难。 甚至是不可能的。 沈遇的刀毕竟是天下无双的刀。 西门春水尽管重伤在身,但他的剑,已然是天下间少有的快剑。 所以,他们都没死。 要命是暗器终究没能够要得了他们的命。 暗器已悉数被他们的刀剑震落。 沈星和孟雪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孟雪道:“好快的刀!” 此刻,沈星心中的想法也一样。 她们都是第一次见识到沈遇的刀。 西门春水尽管神色不动,心底却也暗自惊叹。 他也不能够确定自己的剑,是不是能够快过沈遇的刀。 沈星没有立时抢攻。 “你为什么要插手我的事?”西门春水朝沈遇冷声道,他似乎非但不感激沈遇帮了他,而且简直很生气。 到这种境地了,他仍旧是孤傲的。 他不愿欠下任何人人情。 孟雪望着沈遇笑道:“看来人家并不领你的情呢!” 当然,沈遇也不需要西门春水领他的情。 沈遇笑道:“西门庄主你想多了。我只不过是想见识见识沈护法的天外飞星而已,与你无关。”他转向沈星接着道:“天外飞星,果然惊艳之至,让人看一次,一辈子都忘不了。” 沈星纵身跃下,冷笑道:“真有那么难忘?” 沈遇神色凝然道:“绝对有的。” 沈星冷笑,道:“那么,你见也见过了,是不是该滚了?” 沈遇道:“我为什么要滚?” 沈星道:“因为我不想看见你。” 她说话的语气没有丝毫的盛气凌人,却无形中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始终是高高在上的。 沈遇笑道:“这么说来,你若是想杀我,我就只有将头颅奉上了?” 沈星冷眼望着沈遇,并不否认。 若不是因为南宫翎的缘故,她早出杀招了。 沈遇接着问道:“陆家庄的火,是不是你们放的?” 沈星冷声道:“天上人间从来只杀人,不放火。” 沈遇目光转到西门春水身上,问道:“杀人?这么说来,他是不是非死不可了?” 西门春水此时已将全身真气暗自周转了好几遍,再有半柱香的功夫,他的功力便可大致恢复。 孟雪接过沈遇的话道:“你的话太多了。” 沈遇道:“杀人的是你们,那么放火的又是谁?” 孟雪道:“你错了,杀人放火,都与我天上人间毫不相干。陆家庄的火不是我们放的,人也不是我们杀的。” 沈遇疑惑地道:“那这杀人放火的人到底是谁?吹笛之人又是谁?” 孟雪笑道:“这还用得着想?像你这么不长脑子的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沈遇道:“难道是司马翎?” 如果是司马翎...如果南宫翎是被司马翎掳走的......沈遇的心又沉了下去。 孟雪不接他的话。 西门春水还在暗自调息。 “你为什么要帮这个人?”沈星望望西门春水,又盯着沈遇问道。 沈遇不答,反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你真的想知道?”沈星冷笑,从来只有她质问别人,哪有别人质问她的道理。 她已动了杀心,只是并不想真的就置沈遇于死地。 沈遇道:“我确实很想知道。” 沈星道:“那好,你去问阎王爷。” 沈遇的刀在沈星的摘星手下锋芒大减。 沈遇惊道:“沈护法好厉害的功夫!” 他是心底由衷的惊佩。 摘星手阴狠诡谲,快如闪电,上天入地,有如厉鬼追魂。 比之天外飞星,不知还要可怕多少倍。 就在沈遇跟沈星对上招的同时,孟雪提着灯笼一步一步走向西门春水,笑问道:“西门庄主的内伤恢复得怎么样了?与其再做困兽之斗,我劝你,还不如早一点放下剑的好。” 西门春水睁开眼睛,冷声道:“少废话,看剑。” 话音未落,长剑已出。 西门春水从来就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他习惯用剑说话。 他更从未对自己的剑失去过信心。 霎时间,杀气弥漫整个树林。 刀光剑影里,夜更深,更沉,天地似乎也为之色变。 激斗正酣之际,林中忽地又多了两条人影。 西门春水乍见之下,心底连连叫苦。这两个人原来是天上人间四大护法中的雷怒和顾横。 西门春水身上有伤,境况本就极其糟糕了,如今再加上这两个人...... “你就是西门春水?我看也不过如此,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顾横立住身便轻蔑地望着西门春水道。 西门春水没理会他,只全力应付孟雪的雪魂剑。 孟雪身法飘逸,剑走轻灵,手中灯笼仍是完好无损。沈遇自然未曾见过雷怒与顾横,可也已隐隐猜出来他二人的身份。 雷怒冷眼望向沈遇,朝顾横问道:“那个使刀的又是谁?” 顾横尖声细气地道:“他叫沈遇。” 他镜能够一口叫出沈遇的名字。 雷怒笑道:“有意思。” 顾横仍是尖声细气地道:“是人有意思,还是刀有意思?” 雷怒道:“我看人和刀都很有意思。” 雷怒一双精光闪烁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沈遇的刀,一颗头颅油亮光滑,椰子壳似的,尖下巴上掉着几根稀稀落落的胡须。 顾横阴笑道:“既然你觉得有趣,人和刀都留给你,我去收那柄剑。” 顾横横刀一扫,一招八方风雨,有如风卷残云,刀光直向西门春水劈面杀到。 单是对付孟雪,西门春水就已感到十分吃紧,就已感到十分力不从心,就已感到胜算微茫,这下顾横又横刀杀上来...... 沈遇在一旁也替西门春水心急和担忧,却脱不开身去援救。再说,就算一时脱得开身,一旁还有虎视眈眈的雷怒...... 沈遇早被沈星逼得窘促,却还立于不败,这使得雷怒在一旁暗暗感到吃惊。要知道,沈星的摘星手,当今江湖上,实在没几个人对付得了的,包括雷怒自己。 雷怒与沈星虽未交过手,但他心知肚明,他自己要想在沈星的摘星手下过得上百招,也是很困难的。四大护法中,以沈星的武功最高,顾横的性情最残暴,最多变。 雷怒全神贯注盯着沈遇的刀。 而西门春水手中的剑却突然脱手掉落了。 他既不是伤在孟雪的剑下,也不是伤在顾横的刀下,而是伤在暗器之下。 暗器是从顾横的刀柄中射出的,是细如牛毛的毒针,以西门春水绝对意想不到的方式和速度爆射而至。 谁也没料到顾横这样阴狠,竟在刀柄中装了毒针。此时西门春水单膝跪地,几乎就要支撑不住倒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毒,只觉得沉重得两眼昏黑,意识逐渐稀薄。 稀薄得只剩下极淡极薄的光,然后是黑暗,是虚无。 他终于黑咕隆咚地栽倒在地上,彻底失去了知觉,昏迷过去。 第55章 两个阶下之囚 等西门春水醒来的时候,已身在阴森幽暗的地牢,脚上是沉重的铁镣。 他的剑已不在他手中。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更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被带到这里的。 他的记忆里出现大段的空白。 地牢四面都是坚固厚实而又冰冷的石壁。 石壁上有烛台。 烛台上烛火如豆。 沉重的铁门紧锁着。 西门春水已经仔细查看过了,这地牢他根本没可能逃得出去。 他索性这上面去费心思。 他索性坐了下来,极力回想,却想不起来昨晚他昏厥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也不知道沈遇是不是也同样被关进了这阴森森的地牢里了。 沈遇的刀也落入了沈星手中。 他也已沦为阶下囚。 他此刻尤其忧心如焚。 虽然沈星已答应帮他寻找南宫翎的下落,但他还是放不下心,还是担心南宫翎的安危。 这一整夜,他根本就一刻都没合眼。 天亮的时候,沈星到地牢来看他,给他带来了南宫翎的消息。 沈星说南宫翎是被唐三十六剑救走的。 沈遇并不知道唐三十六剑的谁。 沈星道:“你放心,南宫翎不会有事的,唐三十六剑是她师父。” 沈遇不解地道:“唐无缺?他为什么叫唐三十六剑?” 沈遇心底的担忧放下了,疑惑却多起来。 沈星淡然道:“因为他的剑。” 沈遇道:“唐无缺是很厉害的剑客?” 沈星反问道:“他曾一剑击败过三十六名用剑的高手,你说,他是不是很厉害的剑客?” 沈遇道:“不但厉害,简直是可怕。” 沈遇接着陷入了沉思。 他又想起师父临死前身上那七十二道触目惊心的剑伤。 难道,害死他师父的,竟是唐无缺? 这想法让他感到害怕。 沈星道:“你对这个人很感兴趣?” 沈遇道:“是有那么一点兴趣。” 沈星道:“可你的神情看起来不止一点。” 沈遇没有否认。 沈星接着道:“你似乎一直以来,对每一个用剑的高手都很感兴趣,为什么?” 沈遇心底暗自吃惊,看来天上人间一直有人暗地里监视着他的动向。 “因为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他们的剑快,还是我的刀快。”沈遇默然地道。 沈星道:“真的只是这样?” 她当然不相信沈遇的话。 沈遇却斩钉截铁地道:“当然。” 沈星笑道:“你的刀确实是好刀,这江湖上,能够快得过你的刀的剑,一定不多。” 沈遇道:“但我的刀再快,也还是快不过你的摘星手。” 沈星转了话题,笑道:“你就不想离开这里?” 沈遇道:“想,怎么会不想!” 沈星道:“但你却好像一点都不急。” 沈遇苦笑道:“我试过了,我出不去,急又有什么用?” 沈星道:“你果然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这一点,她似乎很欣赏。 沈遇想了想,问道:“西门春水是不是也被你们关起来了?” 沈星点头,又问道:“你就愿意一辈子待在这地牢里?” 沈遇道:“没有人会愿意一辈子待在这样的地牢里。” 沈星慢条斯理地道:“既然不愿意,你为什么不求我放你出去?” 沈遇笑道:“我求你,你会放我出去?” 沈星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沈遇道:“你真的打算关我一辈子?” 沈星道:“其实,我现在就很想放你出去,但是......” 下面的话,她没有说。 沈遇道:“我知道,要想走出这道铁门,价码一定很高。” 沈星道:“其实也不高,只要你告诉我一个秘密。” 沈遇道:“什么秘密?” 沈星道:“关于残月刀的秘密。” 沈遇很遗憾地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沈星道:“用自由换一个秘密,其实你一点都不吃亏的。” 沈遇道:“我知道。” 沈星道:“但你还是不愿意?” 沈遇颇为无奈地道:“不是我不愿意,是我也不知道残月刀究竟有着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沈星自然不会相信的。 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知晓这个秘密,那这个人只可能是刀的主人。 沈遇道:“你不信?” 沈星不答,扫视着铜墙铁壁般的地牢,意味深长地道:“这地牢里会很寂寞,很难熬的,尤其是你,你还那么年轻。” 沈遇明白她这话里的意思。 他也知道,一个人在这地牢里待得太久了,肯定会发疯。 沈星接着道:“你可以好好再想想,你有的是时间,我相信很快你就会知道,也一定会愿意的,我改天再来看你。” 沈星转身就走。 沈遇道:“且慢。” 沈星回头,望着沈遇笑道:“你已经想通了?” 沈遇道:“我能不能见见西门春水?” 沈星默然一阵,缓缓道:“可以。” 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沉重的铁门又哐当一声锁上了。 没过多久,沈遇对面的一间牢房打开了,西门春水踉跄着被推进去,门又哐当一声锁上了。 西门春水蓬头垢面的样子十分狼狈,应该是刚被审问过,只是,沈星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呢? 押送西门春水到此的两个青衣少女已然离去。 沈遇拖着沉重冰凉的铁镣走向牢门望向对面的牢房喊道:“喂,西门庄主……” 西门春水无声地坐着,根本不理会他。 “陆家庄的火,是不是司马翎放的?”沈遇继续问道。 西门春水还是不说话,只静坐着心无旁骛似的调息。 沈遇又道:“天上人间的人是不是司马翎雇的?” 西门春水终于微微睁开眼睛,不误憎恶地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不能。”沈遇接着道,“幕后支持陆家庄的人到底是何人?” 他已然决定,西门春水若是质疑不说,他就不给他清净。 西门春水听到他最后这个问题,却只是冷笑。 沈遇继续问道:“你刺杀司马翎的目的又是什么?” 西门春水终于神色微变。他刺杀司马翎,计划周详,行动隐秘,自问连司马翎也未必清楚刺杀他的人是谁,沈遇又怎么会知道? 沈遇当然看不见西门春水神色里的变化。 第56章 西门春水说出来的一个秘密 西门春水又沉默不说话了。 牢房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沈遇回头将烛台上的蜡烛点亮。 这时地道里又响起脚步声。 沈遇已闻到饭菜香味,又是吃完饭的时候了。 西门春水出其不意地用计将送饭的少女制住了。 “不交出钥匙,我就杀了你。” 他扼住少女的咽喉想要逼她交出钥匙,沈遇却是连连摇头,他早知这样是不会有结果的,因为钥匙其实在沈星身上。 紫衣少女恐惧和痛苦得神情扭曲,连说话都断断续续的。 饭菜已散落一地。 “西门庄主,你如何逼她都是没用的,因为钥匙根本就不在她身上。” 西门春水一怒之下已将那少女杀了。 沈遇望着倒在地上的少女的尸首,痛苦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西门春水没理会他,看都不看他一眼。 其实他不说,沈遇也明白他的目的,他不过是想以此逼迫沈星现身罢了。 这样的做法,在沈遇看来,未免过于卑鄙和残忍无情。 但西门春水根本就是心狠手辣之人,他才不会顾及这些,为达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 只是沈星却没有现身。 西门春水依然每天都会被按时提审,每次审问之后被送回来,都像一滩烂泥,而且一次比一次糟糕,一次比一次严重,沈遇不知道沈星到底想从他身上挖出什么,只有一件事他可以肯定,那就是西门春水肯定什么也没说,否则,料想他也不会受这么多的折磨。 沈星说过会来看沈遇的,但是半个月已经过去,沈遇连她的影子也没见着。 西门春水依然每天都试图杀人。虽然沈星派来送饭的女子武功都很高,但还是时不时的有死在他手中的。 这些日子他在这地牢里练就了一手极其可怕的暗器功夫,他这手暗器是专为对付沈星练就的,他坚信,沈遇跟他练手的话,只要沈星出现,还是有机会能够将她制住的。 这样他们就可以从这地牢里出去了。 他甚至将暗算和对付沈星的方法都已想得很周详。沈遇也答应跟他联手,前提是他不在杀人。 但是沈星真的出现的时候,他苦心经营的计划还是失败了。 因为沈星其实至始至终对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 刺杀沈星失败,西门春水终于消沉了下去,沈遇眼看着他几乎就要成为废人了。 地牢里的时日过得极为漫长,简直是度日如年,对西门春水来说,尤其如此。 连日来无休无止的审问,已超出他的身体和意志所能够承受的极限,他已感到疲倦,感到沮丧,甚至是绝望了。 这一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 虽然听不到雨声,但是沈遇他们两个人都能够感觉得出是下雨了。 雷声使他们感到烦躁难安。 西门春水开始主动跟沈遇搭话,他要沈遇帮他一个忙。 沈遇犹豫了,他还没问西门春水要他帮什么忙。 西门春水怎么会突然跟他主动搭话? 这有些反常。沈遇没有立时答应。 西门春水的头一直是低垂着的,沈遇看不清他的神情,忽明忽暗的烛光下,别说是神情,就是身影都是模糊的。 “你答应我,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西门春水低沉着嗓子继续道。 沈遇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西门春水道:“你哪一天出这牢房去了,帮我找我的剑。” 沈遇惊诧地误以为西门春水是受不了折磨,要自寻短见,可是他错了。 其实西门春水只不过是以为他自己恐怕出不了这地牢去了,他虽然绝望,却不至于自寻短见。 他不是这样的人。 沈遇道:“总会有办法出去的。” 西门春水黯然道:“不会有办法的。”他很清楚,除非是说出沈星想要知道的秘密,否则,沈星是断然不会放他离开这里的。 但沈遇不一样,虽然被关在这里这么久,沈星却没对他动刑,这只能说明沈星要么是有所顾忌,要命是根本不愿意伤害他…… 西门春水接着道:“找着了,请你帮我将它藏到昆仑湖底。” 沈遇问道:“你为何要将剑藏到昆仑湖底?” “这个你不用知道,你只要照着我说的做就是了。”西门春水缓缓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沈遇,再一次问道,“我再问你,你到底答不答应?” 沈遇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西门春水黯淡的眸子李瞬即闪现出一抹欣慰,他只是沈遇是言出必行之人,他信得过沈遇。沈遇补充道,“但是你的遵守你的承诺。” 西门春水道:“这个当然。”他答应得爽快,但是沈遇真的问他时,有些事情,他明显是不愿意说的,沈遇感觉得出来。 这一夜雷声不断,带着一种恶狠狠的意味,像是自大地深处涌来的。 天亮的时候,沈遇心中许多疑惑已经解开,许多事情跟他原来料想的并不一样。 陆家庄是司马翎灭的,但陆家庄背后似乎并没有幕后操纵者,也没有朝廷作为靠山,天上人间跟司马翎也没有来往,一定要说陆家庄背后有操纵者,那这个操纵者即是西门春水,他挟制陆行云,扶持陆家庄称霸南方武林,等等一切,都只是为了分散司马翎的注意力、力量和防范,以便他再次行刺…… 西门春水跟朝廷也没有关系,他刺杀司马翎,目的是为了报仇。 沈遇问道:“不知西门庄主跟司马翎有何血海深仇?” 西门春水寒声道:“杀父灭门之仇。” 沈遇又问道:“那吹笛之人又是谁?” 西门春水道:“独孤郁芳。” 沈遇惊道:“独孤郁芳?她跟天上人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西门春水道:“这我不知道。” 沈遇道:“沈星想从你这里知道的秘密又是什么?” “藏剑图,”西门春水默然良久,才又道:“刑天剑藏剑图。” 沈遇惊讶地道:“刑天剑?” 西门春水道:“是的,就是刑天剑。” 沈遇没有听说过什么刑天剑,见他神色有些茫然,西门春水进一步解释道:“就是眼下江湖上流传的长风剑。” 沈遇道:“长风剑怎么会叫刑天剑?” 他的神色更为诧异了。 西门春水道:“这世上本没有什么长风剑的,从来只有刑天剑,所谓长风,只不过是司马长风的一个谎言而已。” 说到司马长风,西门春水神情里露出了不屑之色。 沈遇心底却是由诧异而转为震动,但他不知道西门春水说的是不是真的。 如果西门春水所言属实,那他师父何以要在江湖上散布那样的消息? 沈遇默然了好一阵,才缓缓道:“藏剑图原来在你手中!” 他想,如此看来,陆行云能够知道藏剑图里的部分内容,就不再是令人费解的事了。 然而西门春水却道:“藏剑图不在我手中。” “藏剑图不在你手中?”沈遇不解地问道,“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第57章 还刀 下了一整夜的暴雨此时终于停了。 沈星不知自己屋中何时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独孤郁芳。 尽管独孤郁芳身上披着斗篷。 尽管此刻沈星面对的只是一道背影。 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是独孤郁芳,她刚进门,独孤郁芳就在屋里了。 独孤郁芳竟然还未离开葵城,沈星对此感到很惊讶。 “你又去练刀了?”独孤郁芳回转身来,冷眼望着沈星。 沈星手中拿着的是沈遇的刀,那柄刀鞘都漆黑如墨的残月刀。 沈星握紧刀柄,寒声道:“你在监视我?” 她已准备拔刀。 独孤郁芳却是神色淡然。她仿佛是根本没把沈星手中的刀放在眼里。 窗子是敞开着的,晨风中还残存着弥漫着昨夜暴雨的气息,潮湿,温润,清新。 独孤郁芳道:“刀是好刀,但只有在沈遇手中才能够发挥出那种惊人的力量来,你还是将刀还给他的好。” 沈星道:“你也要帮他,难道你也喜欢这个人?” 独孤郁芳叹息道:“我不是在帮他,我是在帮你。” 沈星冷笑道:“帮我,你说你在帮我,荒唐,简直是荒唐!” 此刻,她正想试试她手中这柄刀的威力。 独孤郁芳摇头道:“你还是把刀收起来,我说过,这柄刀,只有在沈遇手中,它才是天下无双的刀。” “是吗?”沈星冷笑道,“那我现在就让你开开眼界。” 她手中的刀卷起一阵疾风,如毒蛇吐信般直刺向独孤郁芳。 独孤郁芳见沈星刀势凌厉,不敢硬接,闪身避开刀锋,几乎在这闪身避让的同一瞬间,她身上的斗篷已成了她的武器。 交手十余招,残月刀就落到她手里。 难道残月刀真的只有在沈遇手中才能够发挥出威力来? 沈星急怒之下使出了摘星手。 独孤郁芳神色大变,惊道:“且慢。” 沈星收住手,冷笑道:“怎么?你又想使什么诡计?” 其实她也不想真的跟独孤郁芳闹翻脸。 独孤郁芳道:“我知道你的摘星手厉害,我打不过你,拿去,刀还给你。” 她果真将残月刀抛给沈星。 沈星接住刀,冷冷道:“你自己知道就好。”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并未离开刀身,她的目光是爱抚的目光,就像一个男人凝视他自己心爱的女人。 独孤郁芳问道:“你真的想将这柄刀据为己有?” 沈星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独孤郁芳道:“可惜……” 沈星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独孤郁芳没有接着往下说。 沈星忍不住问道:“可惜什么?” 独孤郁芳解释道:“可惜这残月刀是碰不得的。” 沈星冷笑,不以为然,这刀,她不但碰过,而且已在她手中。 独孤郁芳道:“把刀还给沈遇吧。” 沈星脸上的神情说明她根本不会讲独孤郁芳发话当回事,刀既然已在她手上,她又岂会再轻易交还给沈遇? 独孤郁芳接着道:“这是主人的意思。” 沈星失声道:“你说什么?主人他怎么会知道这事?” 她心底已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惧,眼神里寒彻锋利的光芒瞬间消失不见了。 独孤郁芳这最后的一句话,仿佛是一盆能够将她一心想要占有残月刀的欲望浇灭的冷水。 她全身为之一寒,背上已冒出冷汗。 独孤郁芳道:“像我们这样的人绝不该问为什么的,你难道忘了?” 沈星没有忘记。 她怎么会忘记? 她怎么敢忘记? 独孤郁芳又道:“话我已经带到,你好自为之吧。” 沈星忽然感觉手中的刀太沉,太冷。 沈遇跟她主人到底有着什么关系呢? 她主人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能够使她如此满怀恐惧地惟命是从? 残月刀和长风剑的秘密又到底是什么?…… 沈星呆呆地望着独孤郁芳离去。 没有说一句话。 独孤郁芳离去后好一阵,她才命人将沈遇从地牢里放出来。沈遇知道,救他的,一定是南宫翎,只是心底十分纳闷,为何竟不见她,难道是他猜错了? “不会错的。”沈遇这样告诉自己,他的直觉向来不会出错。 他已走出地牢,可仍旧不清楚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他也没问,紧跟在两位白衣少女身后,鱼贯而行。 沈星已经在凤栖楼等着他。 她仍旧是一身清雅素朴的衣着,面上有着似有似无的愁容,眼睛更是空山烟雨似的。 她将残月刀还给了沈遇。 “南宫翎呢?她在哪里?”沈遇接过刀便问道。 沈星淡淡地道:“你很想见她?” 沈遇道:“很想。” 沈星道:“可惜她已经走了。” 沈遇皱眉,黯然道:“走了?她去哪里了?” 沈星道:“自然是跟她师父回藏地去了。” 她为什么不声不响地救走了呢?难道是她遇上了什么麻烦? 沈星接着道:“对了,她临走的时候,要我告诉你一件事。” 沈遇道:“什么事?” 沈星道:“她要我告诉你说,歌书残依然是坐在轮椅上的。” 提起歌书残,她的神色是憎恶的,痛苦的。 沈遇跟着陷入沉思。如果歌书残至今已然坐在轮椅上,那就是说,无论七叶雪莲是在诸葛十三手里,或是罗孽手里,他都被欺骗了。 “话我已经带到,你可以走了。” 沈星已下了逐客令。 沈遇自沉思中回过神来,缓缓道:“我还不能走。” 沈星问道:“你不想走?” 沈遇道:“不是不想走,是我还不能走。” 沈星道:“你还想怎样?” 沈遇道:“我答应过西门春水,要帮他把他的剑送回昆仑去。” 沈星不解地重复着问道:“他要把剑送回昆仑去?” 沈遇道:“是的。” 沈星道:“为什么?难道……” 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 沈遇也不知道为什么。 沈星接着道:“难道他跟申屠凌云有什么关系?” 沈遇道:“申屠凌云是谁?” 沈星颇为疑惑地道:“他没跟你提起过?” 沈遇道:“没有。” 沈星道:“慕容长生你听说过吧?” 沈遇道:“听说过。” 沈星道:“他就是慕容长生的师父,昆仑剑派已故掌门。难怪西门春水剑法如此了得,难怪他会知道藏剑图的秘密。” 沈遇道:“你的意思是,只有申屠凌云,他才知道藏剑图的秘密?” 沈星道:“应该是这样。” 沈遇心底已隐隐猜到,西门春水说不定还是申屠凌云之子。 沈星接着问道:“西门春水还告诉你一些别的什么事情没有?” 沈遇想了想道:“他还告诉我,陆家庄被毁那晚,吹笛之人是独孤郁芳。” 沈星似乎有些失望,这不用沈遇说,她也知道的。 沈遇又道:“申屠凌云是怎么死的?” 沈星道:“申屠凌云的死,至今是江湖上一个解不开的谜。” 第58章 昆仑山下 沈遇心底又自纳闷,难道是他自己猜错了,难道西门春水跟申屠凌云并无关系?…… 沈遇道:“申屠凌云又是如何知道藏剑图的秘密的?” 沈星道:“据说藏剑图是当年司马长风送给他的。” 沈遇寻思道:“司马老前辈能以如此贵重之物相赠,想必他跟申屠凌云的交情,定是非同寻常。” 他心底却更加疑惑,如果真是如此,他为何从未听师父提起过这件事,更从未听师父提起过申屠凌云这个人? 沈星摇头道:“这倒不一定,我只听说,司马长风退隐江湖之前,他跟当年名震江湖的扶风剑客和藏地无缺公子交情不错。” 沈遇越听越觉得事情扑朔迷离。 他在杨柳山庄见到柳无情的时候,柳无情对他师父的态度明显极其恶劣,他师父又怎么会跟柳无情有什么交情呢? 他脑海里千头万绪,越想,越觉得头痛欲裂。 沈星望着他问道:“你看起来好像很痛苦?” “老毛病了,头疼,有一阵没一阵的就犯。”沈遇笑道,“对了,你能不能把西门春水的剑给我?” “可以。”沈星问道,“你真的要替他送剑到昆仑去?” 沈遇道:“是的。” 沈星道:“可是,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把剑给你?” 沈遇道:“因为这对你而言,并不是一件坏事。” 沈星道:“何以见得?” 沈遇道:“西门春水要我帮他送剑去昆仑,无非是要我替他报信,昆仑剑派的人找来,你当然会有麻烦,但也说不定你正好从中追查到一些关于藏剑图的秘密。” 沈星笑道:“你果然很聪明,分析得头头是道,难怪翎妹妹会那么喜欢你。” 沈遇苦笑。他并不是脑子转得快,这些事情,他在地牢里日思夜想,想了很久才想到的。 沈星接着问道:“你是不是现在就要去昆仑?” 沈遇道:“也许。” 沈星道:“好,剑我给你。” 西门春水的剑其实是一柄很普通的剑,普通得如果他不是在西门春水手中,就根本不会有人去注意。 沈遇拿到剑就下了凤栖楼。 正午的阳光暴雨似的,凤栖楼四周死一般寂静,连一丝风都没有。沈遇绝没想到,这凤栖楼,原来是建在知府官邸后院里的。 就是南宫翎也辗转多时直到三天前才找到了这里。这些日子,她对沈遇一直很担心,她一直在找他,找得十分辛苦,等她终于找到这里的时候,沈星却不让她见沈遇,无论她怎么哀求,沈星做得很绝情,始终不答应。 沈星说她可以放了沈遇,但是南宫翎得答应她一件事。南宫翎打也打不过沈星,只好答应了,于是三天前她就赶往雪城去了。 出了葵城,沈遇心底还在想,沈星跟葵城知府,又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是江湖杀手,能够有什么关系? 他用包袱将长剑裹好背在背上,日夜兼程地赶去昆仑。路上多次遭遇药王谷弟子的击杀,他同胡蝶离开蝴蝶谷以后,歌书残就知道秋海棠已死,于是派出谷中弟子追杀他跟蝴蝶两个人。 沈遇抵达昆仑山下时,常霜雪已在那等着他了。 常霜雪得知沈遇要到昆仑,老早就提前来这里等着了。 当然,此刻在这里等着沈遇的,不只是常霜雪和药王谷的弟子,还有昆仑剑派声名赫赫的十八剑客,他们如此大张旗鼓,看来是非将沈遇置于死地不可的样子。 只是昆仑剑派向来是名门正派,又怎会同药王谷走到一起呢? 常霜雪冷眼盯着沈遇道:“你终于来了。” 沈遇笑道:“常谷主知道我会来?” 常霜雪冷冷道:“我不但知道你会来,而且知道你有来无回。胡蝶那个贱人呢?她到底在哪里?” 沈遇十分遗憾地道:“胡蝶姑娘已经死了。” 常霜雪绝不会相信胡蝶已经死了。那个毒蝎子怎么会死呢?她那么毒,只可能别人死在她手里,哪里会有她死在别人手中的道理? 但是沈遇的神情不像是在说谎。 药王谷的弟子已将他包围了。 常霜雪道:“姓沈的,你与胡蝶狼狈为奸,害死秋谷主,我药王谷是绝不会饶你的。但只要你现在将胡蝶那个贱人交出来,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否则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沈遇苦笑道:“常谷主,秋谷主的死,真的和我没有关系,而且,胡蝶姑娘也真的已经死了,我跟你们药王谷,真的是无冤无仇……” 可是没有人愿意听他解释,药王谷对他的误解,怕是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常霜雪道:“既然你执迷不悟,我就让你知道我药王谷的厉害,看招!” 她一掌拍向沈遇。她的寒冰掌非但势如风雷,寒彻如冰,更是剧毒无比。 她身后十几个弟子也几乎在同一瞬间向沈遇发起攻击。 沈遇被迫拔刀。 他面对的敌人,不但个个武功不弱,而且更是善于使毒,简直是令他防不胜防。 他的刀虽已出鞘,却不是杀招,因为他不想跟药王谷结下更深的仇怨。 交手数十招下来,他只是将药王谷几名弟子点倒。 “常谷主,你听我说……” 沈遇还欲图解释,可常霜雪哪里肯听半句,趁着沈遇分心说话的刹那,又是毒掌又是毒针的。 沈遇被逼的连连后退,险些中招。 这常霜雪原来跟药王谷的那些弟子一样不讲道理的! 沈遇心底暗自叫苦,空中忽地又传来一阵厉喝:“姓沈的,你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一道剑光自天而降。 似乎把天空都割裂了。 剑法能有如此之高的,在这昆仑山上,想必只有一个人了。 这个人只能是昆仑剑派当今掌门柳青。 沈遇手中的刀没动,他眼看就要命丧剑下了。 但是剑光消失之后,沈遇却并未受伤。 他在间不容发的瞬间施展开了幻影移形的身法。这是他只有在逃命的时候才会施展的武功,方才那一剑,他若是出刀相逼,就只能是全力以赴的一刀。 他若不全力以赴,就必定要伤在剑下。而他若全力以赴,则柳青必死无疑。 他不想杀人,不想结怨,所以就只能躲了。 第59章 重阳剑阵 沈遇躲得惊险,此刻额头微微渗出细密冷汗,方才若有分毫差池,或柳青的剑势再凌厉那么一点点,他现在已经没命了。 “想来你就是昆仑剑派的柳掌门了?我与贵派素无怨仇,柳掌门为何要如此苦苦相逼?” “休要废话!”柳青话音未落,又同常霜雪一起杀到,“你杀害我师兄,还要辩解?” 原来柳青是因为独孤情的死要向沈遇寻仇,可沈遇跟独孤情的死,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日他确实在欢乐谷,但独孤情的死,跟他没有丝毫关系,柳青为何一口交定独孤情是他害死的?到底是谁想要故意陷害他?…… 难道是药王谷的人? 难道是常霜雪? 沈遇道:“柳掌门,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害死你师兄,你可有什么证据?” 柳青怒道:“我手里的剑就是证据,今日我让你拿命来偿还。” 他的青干剑刚猛凌厉,杀机重重,但却奈何不得沈遇。 沈遇在江湖中的名声,柳青早已听过,但他的刀,柳青还未真正领教过。 柳青和常霜雪久攻不下,心底早已狂怒不已,又见沈遇还是一味避让,还是显得从容和气定神闲,他再也不顾一派掌门的身份,终于向身后的十八剑客大声喝道:“结阵!” 十八名剑客九人一组,即刻分站九阴九阳之位,柳青自己则站到了太极之位上。这 重阳剑阵,沈遇之前从未见过,却也听说过它的厉害。 二九重阳,阴阳相济,太极无极,虚实相生,无有定法,剑招永远是应势而生,无尽无穷,绵延不绝。 一招出,即是九九八十一剑。 沈遇被困剑阵之中,犹如瓮中之鳖。常霜雪已带伤退到一旁观战,重阳剑阵从来无人能够破得了,她知道沈遇纵是有着通天领命,也定然逃不过这密不透风的剑影织成的死亡罗网。 柳青已催动剑阵,一招天罗地网向沈遇杀到。 九九八十一剑,每一剑都是虚的,每一剑又都是实的。倘若目标避让得足够快,剑招即刻化实为虚另生剑意,倘若慢了,则剑招立刻变虚为实。 沈遇骇然之下,瞬间变换了八十一次身形,刀锋跟柳青对上了。 这一对上,糟了,他顿感如遭雷击,胸中一荡,气血翻涌,手中的刀险些脱手飞出。 所幸他撤招撤得快。 “如何?尝到我昆仑剑阵的厉害了吧?”柳青一声狂笑,很得意,带着几分侮辱和嘲弄的意思。 沈遇不答话。他很清楚,自己稍一分神,必然接不住随即攻到的剑势。 他必须全神贯注,必须全力以赴。 方才他判断失误,重阳剑阵的破绽并不在太极之位。既然不在太极之位,又会在哪里呢? 在极阴之位,还是极阳之位? 这两个方位沈遇紧接着也都试过了。 还是不是。他徒劳地又吃了两次亏,耗损极大。倘若这样再试个三五次还找不到破绽,那他必败无疑。 沈遇心底压上了沉重的大石,无论如何,他不能败,落在常霜雪手中,后果肯定不堪设想。 念及此,遇强行收敛住了心神。 柳青却步步紧逼,剑势如排山倒海,如狂风骤雨,恣肆磅礴,顷刻间风暴般将沈遇卷没了。 沈遇处境越来越凶险,无论他如何变换身形,剑阵始终如影随形,他的刀要在这漫天剑网里杀出一条生路,可能性微乎其微。 要是一开始就知道此行这般凶险重重,不知他还会不会答应西门春水,也不知此时他心中是不是有些后悔......只见他面色凝重,对眼下的处境,不可能不深感忧虑,一感到忧虑,就必定会分心...... 柳青就是要等到他分心,他一分心,柳青的攻势更加猛烈,更加不留余地,他的刀已被压制住了。 他的刀一旦被压制住,无疑就等于他已经败了。 他的前胸已被一道强劲狠厉的剑气击中,又一柄寒冷得要命的长剑自后背刺到,他根本已来不及躲。 幸而长剑刺中的是他背上的包袱,刺中的是包袱里的剑,否则他必定重伤在剑下了。 他包裹中的长剑已掉落在地上。 柳青乍见之下,眼底闪过某种奇异的光,似乎是这柄剑阻止了他对沈遇突下杀手。 常霜雪见到柳青突然停手,心中很是诧异,也很是不解。 沈遇胸中还在气血翻涌,久久不平。 “这柄剑你从何处得来的?”柳青死盯着沈遇。 “西门春水托我送回昆仑的。”沈遇缓缓揩去嘴角溢出的鲜血。 他没料到这柄剑竟能让柳青停手,之前不曾出示,只因柳青既已一口咬定独孤情是他杀的,要是再让柳青看到此剑,岂不又要误会西门春水也是被他害死了? 那岂不是误会更深? 柳青此时突然停手,沈遇也不知他心底是怎么想的。常霜雪心底却是急了,又要出手,却给柳青拦下了。 柳青摇头道:“他不叫西门春水。” 沈遇道:“那他应该叫什么?” 柳青默然,很明显,他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沈遇胸中翻涌不断的气血已渐渐平复。 许久,柳青又道:“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沈遇道:“谁?”其实他知道柳青问的是谁。 “这柄剑的主人。”柳青望着地上的剑。 沈遇道:“他没死。” “他既然没死,又为何要托你送剑上昆仑?”柳青眼底又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其中的含义令人捉摸不透。 沈遇道:“是不是只有他死了,才可以托人送剑上昆仑?” 柳青道:“是。他曾经是这么说的。” 沈遇道:“他只是被沈星囚禁起来了。” “天上人间?”柳青诧异地道,“他被囚禁在何处?” 沈遇道:“葵城,知府官邸地牢之中。” 柳青道:“他托你送剑之时,说了什么?” 沈遇道:“他只让我将此剑葬到昆仑湖中。” 柳青疑惑地道:“他真是这么说的?” 沈遇道:“他是这么说的。” 柳青道:“他还有没有交代你别的什么事?” 沈遇道:“没有。” 柳青道:“他没跟你提起过一个人?” 沈遇摇头,问道:“什么人?” 第60章 慕容秋月 “看来他真是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柳青看起来像是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随即又陷入沉思。 他提到的这个人又是谁呢? 难道是申屠凌云? 沈遇没法确定。 柳青又道:“他能将这么重要的事情托付于你,想来对你一定是极为信任。” 沈遇道:“也许。” 柳青道:“也许?你们不是朋友?” 沈遇道:“不是。” “你原本可以告诉我说你跟他是朋友的,这样或许我会放过你。”柳青似乎是替沈遇感到有些遗憾和可惜。 沈遇淡然道:“但我跟他本就不是朋友。” 柳青道:“也罢,既然你帮他把剑送到了这里,我师兄的死,我可以暂时不追究......” 常霜雪急道:“柳掌门......” 柳青道:“常谷主,你不要再说了。” 常霜雪恶狠狠地瞪着沈遇,欲言又止。 沈遇望着柳青,颇为无奈地道:“柳掌门,其实我跟你师兄的死,真的没有关系。” 柳青冷笑道:“没关系?为什么欢乐谷每个人都说,我师兄是被你所杀害的?” 独孤情死后,柳青派人到欢乐谷调查过,他自认并没有冤枉沈遇。 沈遇寻思道:“欢乐谷?” 难道是蔓殊菲儿?可他跟欢乐谷并无任何过节,蔓殊菲儿没有理由如此构陷于他啊。 如果真的是蔓殊菲儿,那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沈遇将落在地上的剑拾起,胸中一时迷雾重重。 柳青沉声道:“是欢乐谷,当日你是不是在场?” 沈遇道:“当日我是在场,但是......” 柳青没等沈遇说完,接着道:“我师兄被杀后,你是不是立即就离开了?” 沈遇不能够否认。 但是这些又能够证明什么呢? 柳青逼问道:“你是不是还想狡辩?” 沈遇当然不是狡辩,他甚至已不想再解释什么,因为没人听他解释,柳青不会,常霜雪更不会。 柳青此时已将十八剑客先遣回山上去了,他望着沈遇和他手中的刀,问道:“你是不是一定要上山?” 沈遇道:“那是自然。” 柳青道:“请跟我来。” 常霜雪又一次顿足道:“柳掌门......” 柳青颇为不耐烦地望着常霜雪道:“常谷主,这里是昆仑山,这事跟你已没有关系,你还是请回吧。” 常霜雪眼睁睁望着沈遇跟在柳青身后上山,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轻举妄动,柳青既然不再跟她联手,就算在山下等着,她也奈何不了沈遇的了,她只得领着弟子愤然离去。 沈遇跟着柳青上山的途中才得知,原来西门春水要他帮忙埋葬的,不是一柄剑,而是一个女人的期待和念想。 西门春水之所以要沈遇帮他将剑葬到昆仑湖,只因湖畔始终有个痴心的女人在等着他。 这个女人叫慕容秋月。 她是西门春水的未婚妻,更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子。 她还是慕容长生的妹妹。 她跟她哥哥一样,都是痴情的人。 她很美,但是她的美似乎是一种弱不禁风的单薄。 柳青说了,她体内有着一种至阴至寒之气,每日至少得在昆仑湖中浸泡一个时辰以上,她体内的寒气才不至于将血液凝住。 所以她永远只能够留在昆仑绝顶。 所以她永远只能够在这绝顶之上痴痴地等着她心爱的男人。 昆仑湖是昆仑剑派的圣湖,这里常年积雪不化,但湖水却是一年四季温热的,温热如同春天。 只是慕容秋月始终没有等来她自己的春天,始终没有等来她自己的幸福如花瓣一样绽放。 她深爱的男人总是有理由一再地辜负她,甚至是许多年不会到这里望她一眼。 西门春水其实或许也并不是一个无情的人。 他害怕的,或许是这个,他害怕回昆仑绝顶的次数多了,他的剑会变得迟钝。 因为他的剑,是无情之剑。 所以他其实说不定是故意选择绝情和孤独。 这些慕容秋月都统统替西门春水设想过了。她虽心底并无怨念,可还是不免会觉得荒芜,会有深深的叹息和悲哀,午夜梦回之时,总会感觉深深的空虚和寂寞,对白白浪费和虚度的年华,还是不甘。 但不甘又如何呢? 她无可如何。 柳青道:“他说过,死了的时候,会托人把剑送回来。” 沈遇道:“但是现在他却还活着。” 就是说,西门春水托沈遇帮他,或许真的只是为了向昆仑剑派报信。但他为何一再叮嘱要将剑葬到忽地呢?难道他真的是要慕容秋月死心? 或许他其实也一样深爱着慕容秋月,因为他尽管深爱,却无法给予,所以他要她死心,要她解脱? “我知道他是想要秋月死心,但我还是会全力以赴地救他的。”柳青朝沈遇问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柳青对西门春水没什么感情,但对慕容秋月却不一样,他对她的感情,一定很深挚,尽管他藏得深,沈遇还是看得出来。 沈遇道:“柳掌门请讲。” 他这算是已经答应了,此时他们局昆仑绝顶也依然不远了。 柳青叹息道:“以秋月的性子,她若得知西门春水落入沈星手中,情急之下,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离开昆仑绝顶前去相救,我不想她发生什么事情,所以宁要看她伤心......” 沈遇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不告诉他西门春水还活着?” 柳青道:“是的。” 沈遇道:“柳掌门真可谓是用心良苦,只是,她知道西门春水已死,恐怕也会离开昆仑绝顶的......” 柳青道:“我这也是没有办法才这样的。” 沈遇道:“那这柄剑?” 柳青道:“这剑,你照那个人吩咐你的,将它葬入湖底就是了。” 沈遇道:“也好。” 将此剑葬入湖底,他也算是遵守诺言。 他们已经到了绝顶之上。积雪在阳光下反射着凛冽的光,清碧的湖水氤氲着淡淡的白色的热气。 湖边有一间木屋。 木屋前立着一位红衫少女。 她应该就是慕容秋月了。 木屋后面的高大的冷杉。 慕容秋月见到柳青和沈遇,沿着湖畔迎了过来。 沈遇乍见之下,觉得她的美,在气质上,同昆仑绝顶的积雪,同湖水中倒映的白云,同绝顶之上一尘不染的天空,是一样的,一样的凛冽,一样的明澈,一样的遥远,一样的纤尘不染。 一身红衣更是极为醒目。 见到沈遇手中的剑,她的神情微微地变了。 她已走到沈遇和柳青跟前,她已在他们跟前站住。 柳青深情地轻声道:“秋月......” 慕容秋月向他轻轻点头,目光转到沈遇身上,微笑道:“请你把剑给我。” 沈遇略微犹豫,还是把剑递了过去。 慕容秋月将长剑接过来,神情专注地凝视着,缓缓道:“昨天夜里我梦见他了,一早我就在这里等着他,他果然来了。” 沈遇听的难受。 柳青心底更是万端的痛苦。 慕容秋月是一个梦一样的女子,她相信自己的梦,有时候比相信现实还要坚定。 她接着抬起目光望着沈遇,很礼貌地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 她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神情和语气,是令人不忍心拒绝的。 沈遇道:“他不希望你记住这些不好的事情。” 沈遇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慕容秋月幽幽地道:“他真的这么说的?” 沈遇点头。 慕容秋月望向远处的天空,许久才失神地道:“他终究是不明白我。也罢。” 她的嘴角浮起一抹凄美的笑意。 她相信,沈遇既能受托送剑到此,就一定不会欺骗她的。 柳青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还望师妹你想开一点。” 慕容秋月像是没有听到柳青的话。 她抱着剑,一步一步地向湖中走去。 她的脚步慢,然而坚决。 她一身红衣如同此刻碧水中盛放的妖冶红莲。 沈遇失声道:“慕容姑娘......”他情急之下,几乎就要脱口说出西门春水没有死,被柳青及时阻止了。 柳青低声道:“没事的,这湖里的水,并不寒冷。” 这个沈遇一时忘了,倒是柳青显得镇定。 此时慕容秋月已完全彻底地没入湖水之中了。 柳青道:“等她在这湖水之中多待一会儿,她就会短暂地失忆一阵子,这样对她有好处。” 现在沈遇才明白柳青为何不急着去救慕容秋月。 等柳青终于自湖水中将慕容秋月救起时,慕容秋月已昏迷不省人事,柳青抱着她走入了木屋之中。 沈遇没有跟进去。 他答应西门春水的事已了,天色也已经不早,他真被告辞留情下山了。他湖岸徘徊一阵,柳青就从木屋中走出来,珍重地朝他道:“谢谢你。” 沈遇道:“不必客气。” 柳青道:“你可以走了,我不想惊动她,我昆仑剑派跟你之间的恩怨,日后再说。” 沈遇苦笑道:“后会有期。”然后他转身下了昆仑绝顶,甚至都不再多去解释一句。 沈遇离开昆仑绝顶的当天夜里,柳青秘密召集了他最信任的十名弟子,暗中吩咐道:“这一次,得给我彻底结果了那个人的性命,要是再失败,就提着头回来见我。” “掌门放心,这次绝不会失手了。”十名蒙面弟子齐声保证。 “葵城。知府官邸地牢。”柳青冷声道,“你们去吧。” “是。” 众人应声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柳青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残酷的笑意。 第62章 君如意 大嗔和尚一双眼睛瞪得铜铃似的圆,再一次厉声问道:“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没有人派我来,是我自己来的。”沈遇道,“和尚庙里是不是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 大嗔和尚大怒道:“休要胡说,吃我一掌!” 话到掌到,沈遇几乎来不及闪避,只得仓促间也拍出一张,以图将大嗔和尚的掌力化解,哪知掌风接触的刹那,顿感全身一震,有如万箭穿心。 他迅速将掌力撤了,没让大嗔和尚的掌力黏住。 “我这绵里藏针如何?”大嗔和尚第二掌拍过来,气定神闲地冷笑。 沈遇道:“很好。” 他闪避过刚猛的掌风,长刀直取大嗔和尚腰间要穴。 他身法之快和刀锋之凌厉大嗔和尚也暗自吃惊。 但这一刀一掌,谁也没能够伤得了谁,各自都被对方震退两步。 沈遇其实并不想在缠斗,只苦于大嗔和尚实在逼得太紧,他无法脱身。 沈遇道:“和尚为何要如此死缠不放?” 大嗔和尚道:“因为你来错了地方。” 二人在说话的瞬间,又拆了十数招,仍是胜负难分。 “既然是来错了,我走不行么?”沈遇苦笑着问道。 他说话的时候,手中的刀没有停下来,更没有慢下来。 大嗔和尚决然道:“不行。” 他掌上的力道也是越来越猛,越来越沉。 沈遇心底很清楚,自己若不是在兵刃和轻功上稍占优势,恐怕此时已伤在大嗔和尚掌下了。 但这一点优势此刻已经没有。 大嗔和尚内功深厚,如大江大河,源源不断,纵是斗到天亮,必然也不会感到吃紧。 沈遇不一样,他的内力相比起来毕竟有限,而且已经消耗得太久。 夜色已经笼罩下来,先前受伤的十几个和尚已不见了踪影。 是何时不见的,去了哪里,沈遇根本没有注意到。 沈遇正苦于无法脱身之时,寺院里又多了一道身影,他没看清楚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却能够从大嗔和尚的反应中看得出来,大嗔和尚对此人心存畏惧。 能够使大嗔和尚也畏惧的,到底是什么人呢? 沈遇只知道这是一个女人,身材窈窕的女人。 “和尚不好好念经,却在这里杀人,这是什么道理?” 这个女人一开口说话沈遇就知道她是谁了。 她就是沈遇曾在葵城陆家庄见到过的独孤郁芳。 她就是会吹失魂引的独孤郁芳。 但是她何以要帮沈遇解围呢? “和尚这就念经去。”大嗔和尚猛然一掌震退沈遇,转身就消失不见。 沈遇也没去追。 此时整个寺院里静悄悄的,夜风微凉。 沈遇朝独孤郁芳问道:“大嗔和尚为何这样怕你?” 独孤郁芳道:“这个你得去问他。” 沈遇道:“陆家庄被毁那晚吹笛人是不是你?” 独孤郁芳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为什么还要问?” 沈遇道:“你为何要帮我?” 独孤郁芳道:“你想多了,我并不是特意要帮你。只不过,我姐姐要杀的人,我都会救。” 沈遇道:“但我还是要谢谢姑娘。” 独孤郁芳道:“你还不走?” 沈遇道:“我早就想走了,可是我很好奇,姑娘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独孤郁芳道:“我也是到这里找人的。” 她也是到这里找人的?找谁呢,沈遇,大嗔和尚,或者无恨公子......? 沈遇寻思道:“莫非......” 独孤郁芳截住他的话道:“我是来找君如意的。” 沈遇道:“无恨公子难道真的在这积云寺?” “现在已经不在了。” 独孤郁芳纵身一跃,身影随着话音一道消失。 沈遇紧跟在后面追出去,可出了院墙,却不见独孤郁芳的身影,也不知她是往哪个方向去了。 沈遇呆呆立了一阵,放弃了继续追赶的念头,既然无恨公子已不再寺中,他打算又回如意楼看看。 夜色凄迷,远近灯火已阑珊。 姬云霞再见到沈遇,显得非常意外,她没想到沈遇竟然还能够活着。 “你竟然逃得过大嗔和尚的化骨绵掌?”姬云霞望着沈遇,面上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沈遇苦笑道:“原来是你早设下的局?” 姬云霞道:“你太高看我了,我是想借刀杀人,将你除去,但并不是我设的局。” 沈遇疑惑地道:“不是你,还有谁?” 姬云霞道:“无恨公子。” “无恨公子?”沈遇既感意外,也更加的不解。 姬云霞道:“你没想到吧?” 沈遇道:“我确实想不到。” 姬云霞道:“你找无恨公子做什么?” 沈遇道:“请他帮忙。” 姬云霞好奇地道:“他能帮得了你什么?” 沈遇道:“让我见到罗孽。” 姬云霞嘲笑道:“无恨公子只不过是一个质子,而罗孽是朝廷重犯,又是九皇子的人在看守,你认为他能够帮得了你?” 沈遇道:“他帮不了我,但是君如意可以。” “你竟然知道九皇子,无恨公子和君如意他们之间的事情?”姬云霞面上终于流露出吃惊的神情。 沈遇道:“知道的不是很多。” 姬云霞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因为她自认为这三个人之间的情感纠葛,除了她,不可能还有另外的人知道。 沈遇没有告诉姬云霞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姬云霞接着道:“你是想用无恨公子要挟君如意?” 君如意将无恨公子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更重要,而九皇子又痴情于君如意,可以说沈遇的算盘打得很精准。 沈遇道:“我原来是这么想的,只是无恨公子已不在积云寺。” 姬云霞道:“所以你又回到这里,你认为这里还可以见到他?” 沈遇点头。 他当然得碰碰运气。 姬云霞道:“只怕你在这里永远都不能够再见到他了。” 沈遇道:“何以见得?” 姬云霞道:“因为他既然已不在积云寺,想必是已然金蝉脱壳了。” “金蝉脱壳?”沈遇沉吟着道,“难道无恨公子已回雪城去了?” 姬云霞道:“你以为,君如意真的只是一个青楼女子,那么简单?” 第61章 积云寺 罗孽被捕的消息已传遍江湖。 传言说他已被押往夕照城关进了天牢,下个月处斩。 沈遇于是决定前往夕照城。 夕照城的晚霞果然很美。沈遇抵达这里时,正是满城的晚霞。满城的晚霞一如美人面上的光彩,性感,热烈,绚丽,多情。 沈遇穿过人来人往的长街直接去姬云霞的如意楼。 如意楼在朱雀大街。如意楼有一个名满天下的姑娘叫君如意。据说这半年来,不少人不远千里慕名而来,就是为着能够看她一眼。 但是到底又有几个人真的目睹过她的真容呢? 恐怕绝不会超过十个人。 这十个人当中,有一个就是无恨公子。 无恨公子是雪城城主南宫定的长子,十二岁起便被遣往夕照城做质子。 如今十年过去,他已是翩翩公子,风神俊朗,玉树临风。 他不像他的父亲那样相貌平平。 而这些年他过的尽管都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心底却并不舒畅。 到底是阶下囚。 君如意的声名在夕照城传开以后,无恨公子就成了如意楼的常客,两个月前他甚至在如意楼包了场住下。 他曾经说过,见一眼君如意,便是死也值了。 这话几乎每个男子听了都心动,每个女子听了都嫉妒。 很难让人想象,见一眼之后,就连死了也无憾的美,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种惊心动魄。 如意楼比当年的春风楼还要春意盈然。 楼里进出的,大多是达官显贵,锦衣玉食的公子,和一些江湖浪子。 姬云霞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沈遇。 “沈公子你是找姑娘,还是买消息?”姬云霞热情满面地迎上来问。 沈遇道:“不找姑娘,也不买消息。” 姬云霞道:“那你到这里做什么?” 沈遇道:“见一个人。” 姬云霞道:“沈公子想见谁?” 沈遇道:“南宫无恨。” 姬云霞笑道:“除了如意姑娘,无恨公子从来不见谁的。” 沈遇道:“他不见我,我去见他便是。” 姬云霞道:“有我姬云霞在,谁也不能胡来,沈公子你也不例外。” 沈遇很认真地道:“真的?” 姬云霞十分肯定地道:“当然。” 沈遇道:“姬楼主是不是把话说得太绝对了?” 姬云霞反问道:“沈公子你说呢?” 她不以为然地望着沈遇。 沈遇不徐不缓地道:“如果我开个条件,说不定姬楼主会改变主意的。” “什么条件?”姬云霞不相信沈遇能够开得出什么让她改变主意的条件来。 沈遇道:“江南。神刀堂。” 姬云霞听到这几个简单的字神色却变了。 沈遇也没再接着往下说,他知道这几个字已经足够。 “你跟我来。”姬云霞终于神色凝重地朝沈遇道。 沈遇跟在她身后,去了楼上一间房中。 姬云霞神色谨慎地把门关上,也不说话,走到书桌前,提起笔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下三个字,然后朝沈遇道:“你就到这里去找他。” 沈遇看了宣纸上的几个字,心中非常的疑惑。 无恨公子怎么会在寺庙里呢? 姬云霞已将写着字的宣纸毁去了。 沈遇道:“难道如意姑娘也在这里?” 姬云霞道:“当然,无恨公子跟她,向来形影不离。” “多谢姬楼主指点。”沈遇转身告辞 他到积云寺的时候,晚霞已经快要退尽了。 院内走出来一个和尚,朝沈遇施礼道:“阿弥陀佛,施主是敬香,还是投宿?” 沈遇道:“我是来找人的。” 和尚道:“请问施主找谁?” 沈遇道:“无恨公子。” 和尚道:“庙里只有和尚,没有施主要找的人,施主你请回吧。” 沈遇道:“和尚为何要说谎?” 和尚道:“和尚没有说谎。” 沈遇道:“和尚既然没有说谎,能不能让我进庙里看看。” 和尚犹豫道:“这个......” 很明显他拿不定主意。 这时院内传来一声低沉的话音:“慧尘,你在跟谁说话?” 慧尘和尚往院内恭恭敬敬地答道:“大嗔师父,这里有位施主说,他要找无恨公子。” 大嗔和尚道:“你让他进来。” 沈遇跟着慧尘和尚进了院子,却发现院子里空空的,除了几棵梧桐和刺槐,不见一个人影,想来大嗔和尚的声音是从远处传来的。 慧尘和尚领着沈遇绕过大雄宝殿,朝罗汉堂走去,罗汉堂对面就是戒律院。 沈遇心底想着大嗔和尚大概就在这里了。 等他跨进罗汉堂才发觉不对,因为他感觉到了杀气。 他已经被罗汉堂十八罗汉包围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姬云霞设的局? “大嗔和尚在哪里?”沈遇向慧尘和尚问了一句。 慧尘和尚道:“对付你,他们就已足够。” 沈遇道:“你们为何要对付我。” 慧尘和尚道:“因为你该死。” 沈遇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该死,但慧尘和尚不愿再向他多解释什么。 沈遇仔细打量了一眼十八罗汉,堂内烛火通明,他却感觉阴森森的,他清楚这十几个罗汉每一个都不好对付,十几个加在一起,就更加难以对付了。 慧尘邪恶地笑道:“你是不是还不想死?” 沈遇道:“当然。” 慧尘和尚道:“可是没有人能够活着从这里走出去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里是十八层地狱。” 沈遇道:“你难道不是人?” 慧尘和尚道:“我是和尚。” 他已向门外走去,走出门槛时抛下一个冰冷的“杀”字,十八罗汉立时对沈遇下杀手。 慧尘和尚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以为沈遇绝不可能再活着走出这罗汉堂的。 沈遇已经出刀。 对方既是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他的刀下也不再留情。 他终于从罗汉堂里杀了出来。 十八个罗汉里面,十一个重伤,七个被他断了手臂。惨呼声给寺院里浓重深沉的暮色增添了几分凄迷恐怖的意味。 沈遇自己也受了伤,冲出罗汉堂,他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继续再追查无恨公子的下落,身前这时却忽地多了一个人,仍然是一个和尚,只是身影清瘦些,枯瘦如柴的手看起来很有力。 “到底谁派你来的?说!”和尚也在打量着沈遇。 沈遇没有回答,只问道:“你就是大嗔和尚?” 其实他已经从方才的话音里听出来了。 第62章 君如意 大嗔和尚一双眼睛瞪得铜铃似的圆,再一次厉声问道:“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没有人派我来,是我自己来的。”沈遇道,“和尚庙里是不是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 大嗔和尚大怒道:“休要胡说,吃我一掌!” 话到掌到,沈遇几乎来不及闪避,只得仓促间也拍出一张,以图将大嗔和尚的掌力化解,哪知掌风接触的刹那,顿感全身一震,有如万箭穿心。 他迅速将掌力撤了,没让大嗔和尚的掌力黏住。 “我这绵里藏针如何?”大嗔和尚第二掌拍过来,气定神闲地冷笑。 沈遇道:“很好。” 他闪避过刚猛的掌风,长刀直取大嗔和尚腰间要穴。 他身法之快和刀锋之凌厉大嗔和尚也暗自吃惊。 但这一刀一掌,谁也没能够伤得了谁,各自都被对方震退两步。 沈遇其实并不想在缠斗,只苦于大嗔和尚实在逼得太紧,他无法脱身。 沈遇道:“和尚为何要如此死缠不放?” 大嗔和尚道:“因为你来错了地方。” 二人在说话的瞬间,又拆了十数招,仍是胜负难分。 “既然是来错了,我走不行么?”沈遇苦笑着问道。 他说话的时候,手中的刀没有停下来,更没有慢下来。 大嗔和尚决然道:“不行。” 他掌上的力道也是越来越猛,越来越沉。 沈遇心底很清楚,自己若不是在兵刃和轻功上稍占优势,恐怕此时已伤在大嗔和尚掌下了。 但这一点优势此刻已经没有。 大嗔和尚内功深厚,如大江大河,源源不断,纵是斗到天亮,必然也不会感到吃紧。 沈遇不一样,他的内力相比起来毕竟有限,而且已经消耗得太久。 夜色已经笼罩下来,先前受伤的十几个和尚已不见了踪影。 是何时不见的,去了哪里,沈遇根本没有注意到。 沈遇正苦于无法脱身之时,寺院里又多了一道身影,他没看清楚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却能够从大嗔和尚的反应中看得出来,大嗔和尚对此人心存畏惧。 能够使大嗔和尚也畏惧的,到底是什么人呢? 沈遇只知道这是一个女人,身材窈窕的女人。 “和尚不好好念经,却在这里杀人,这是什么道理?” 这个女人一开口说话沈遇就知道她是谁了。 她就是沈遇曾在葵城陆家庄见到过的独孤郁芳。 她就是会吹失魂引的独孤郁芳。 但是她何以要帮沈遇解围呢? “和尚这就念经去。”大嗔和尚猛然一掌震退沈遇,转身就消失不见。 沈遇也没去追。 此时整个寺院里静悄悄的,夜风微凉。 沈遇朝独孤郁芳问道:“大嗔和尚为何这样怕你?” 独孤郁芳道:“这个你得去问他。” 沈遇道:“陆家庄被毁那晚吹笛人是不是你?” 独孤郁芳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为什么还要问?” 沈遇道:“你为何要帮我?” 独孤郁芳道:“你想多了,我并不是特意要帮你。只不过,我姐姐要杀的人,我都会救。” 沈遇道:“但我还是要谢谢姑娘。” 独孤郁芳道:“你还不走?” 沈遇道:“我早就想走了,可是我很好奇,姑娘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独孤郁芳道:“我也是到这里找人的。” 她也是到这里找人的?找谁呢,沈遇,大嗔和尚,或者无恨公子......? 沈遇寻思道:“莫非......” 独孤郁芳截住他的话道:“我是来找君如意的。” 沈遇道:“无恨公子难道真的在这积云寺?” “现在已经不在了。” 独孤郁芳纵身一跃,身影随着话音一道消失。 沈遇紧跟在后面追出去,可出了院墙,却不见独孤郁芳的身影,也不知她是往哪个方向去了。 沈遇呆呆立了一阵,放弃了继续追赶的念头,既然无恨公子已不再寺中,他打算又回如意楼看看。 夜色凄迷,远近灯火已阑珊。 姬云霞再见到沈遇,显得非常意外,她没想到沈遇竟然还能够活着。 “你竟然逃得过大嗔和尚的化骨绵掌?”姬云霞望着沈遇,面上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沈遇苦笑道:“原来是你早设下的局?” 姬云霞道:“你太高看我了,我是想借刀杀人,将你除去,但并不是我设的局。” 沈遇疑惑地道:“不是你,还有谁?” 姬云霞道:“无恨公子。” “无恨公子?”沈遇既感意外,也更加的不解。 姬云霞道:“你没想到吧?” 沈遇道:“我确实想不到。” 姬云霞道:“你找无恨公子做什么?” 沈遇道:“请他帮忙。” 姬云霞好奇地道:“他能帮得了你什么?” 沈遇道:“让我见到罗孽。” 姬云霞嘲笑道:“无恨公子只不过是一个质子,而罗孽是朝廷重犯,又是九皇子的人在看守,你认为他能够帮得了你?” 沈遇道:“他帮不了我,但是君如意可以。” “你竟然知道九皇子,无恨公子和君如意他们之间的事情?”姬云霞面上终于流露出吃惊的神情。 沈遇道:“知道的不是很多。” 姬云霞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因为她自认为这三个人之间的情感纠葛,除了她,不可能还有另外的人知道。 沈遇没有告诉姬云霞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姬云霞接着道:“你是想用无恨公子要挟君如意?” 君如意将无恨公子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更重要,而九皇子又痴情于君如意,可以说沈遇的算盘打得很精准。 沈遇道:“我原来是这么想的,只是无恨公子已不在积云寺。” 姬云霞道:“所以你又回到这里,你认为这里还可以见到他?” 沈遇点头。 他当然得碰碰运气。 姬云霞道:“只怕你在这里永远都不能够再见到他了。” 沈遇道:“何以见得?” 姬云霞道:“因为他既然已不在积云寺,想必是已然金蝉脱壳了。” “金蝉脱壳?”沈遇沉吟着道,“难道无恨公子已回雪城去了?” 姬云霞道:“你以为,君如意真的只是一个青楼女子,那么简单?” 第63章 李代桃僵 沈遇终于明白姬云霞何以要他去积云寺,大嗔和尚何以一见到他就想置他于死地。 大嗔和尚一定是误以为沈遇知道了无恨公子金蝉脱壳的计划,是以要杀他灭口。 但是独孤郁芳为何要帮他呢?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同姬云霞作对? 她到这里找君如意的目的又是什么? 沈遇心中的谜团一个接着一个。 如果无恨公子和君如意真的已经离开夕照城了,那他要见罗孽,又得另想办法了。 姬云霞接着道:“你这么急着要见罗孽,到底为什么?” 沈遇道:“因为我想知道七叶雪莲是不是在他手上。” 姬云霞道:“七叶雪莲不是为他所劫持,朝廷会费那么大的气力追捕他吗?” 沈遇辩解道:“这世上的事,难说得很,也许根本就没有七叶雪莲存在,纵使有,也不一定就是被他所劫持的。” 姬云霞道:“听你这口气,你好像跟天音阁罗孽是一路的,你这么急着见他,是不是想救他?” 沈遇道:“我跟他不是一路的。” 姬云霞满面疑云地道:“这我就糊涂了,既然不是一路的,你又何苦要去见他?” 沈遇道:“我已说过,我见他,只不过是想要确定一件事。” “确定一件事?”姬云霞目光一亮,像是终于想通了似的,问道,“你是说,这件事也许是一个谎言,一场精心布局的阴谋?” 沈遇道:“也许。” 如果这一切真的是一场阴谋,那南宫定到底想做什么呢? 沈遇接着问道:“无恨公子金蝉脱壳的计划难道朝中就无人知道,还是有人在帮他?” 姬云霞摇头道:“这个我不清楚。” 沈遇道:“如果仅凭他一己之力,任他计划如何周密,恐怕也不能够瞒天过海。” 姬云霞道:“但他的计划确实滴水不漏。” 沈遇道:“你当然也是这计划的一部分。” 姬云霞道:“没办法,他出的钱实在太多,我根本无法拒绝。” 沈遇道:“可这是会要命的事,再说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姬云霞笑道:“听你的意思,好像我是根本不该帮无恨公子的,但是很遗憾,钱这个东西,再多也都不嫌多的。” 沈遇道:“你是不是已经打算离开这里了?” 姬云霞道:“这个跟你有关系吗?” “没有。”沈遇道,“我现在又知道了你的一个秘密,你是不是更非杀我不可了?” 姬云霞道:“我已经改变主意了。” 沈遇道:“为什么?” 姬云霞道:“因为我杀不了你。” 沈遇笑了。 姬云霞道:“你心底是不是很得意?” 沈遇道:“我只是很喜欢这个理由。” 姬云霞道:“但是如果我杀得了你,我还是会不择手段地杀你。” 沈遇道:“我知道。” 姬云霞道:“你好像知道的事情不少?” “也有很多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沈遇道,“其实我是不会将你的秘密说出去的,你又何苦一定要杀我?” 姬云霞道:“因为我不想受到任何的牵制与威胁,哪怕是潜在的也不行。” 沈遇叹息道:“我现在已经很后悔不该知道你的秘密。” 其实他不只是后悔,而且是很头疼。 姬云霞冷笑道:“但是你已经知道了。” 沈遇的神情看起来相当无奈,他沉吟道:“我还有一事不明,这金蝉脱壳的背后,肯定还有李代桃僵,这假的无恨公子和君如意到底在哪里,我能不能见见他们?” 姬云霞道:“你真的要这么做?你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沈遇道:“会有什么后果?” 姬云霞道:“可能这楼里的人都会死掉。” 她已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了。从这里望下去,是一个别院,院里站着许多士兵。想来这别院里住着的就是假的无恨公子和假的君如意了。 沈遇也跟着移步过来。 姬云霞道:“他们就住在那里。” 她并没有想要阻止沈遇的意思。 沈遇道:“这两个人能够以假乱真,想来他们一定是无恨公子和君如意身边最亲近的人。” 姬云霞道:“其实这两个人连见都没见过无恨公子和君如意。” 沈遇讶然道:“这怎么可能?” 姬云霞道:“这怎么不可能,他们就是我训练出来的。” 沈遇面上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姬云霞道:“其实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太熟悉了,你要他去模仿这个人生活,反而不容易,因为他无论模仿得怎么像,心里都会有一个想法,我不是这个人,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试想又如何骗的了别人?” 沈遇道:“但是要一个人照着一个他完全认都不认识的人的生活方式去生活,这不是更难吗?” “这有什么困难,无非是多花些时间和精力在上面罢了。凶猛如狮虎,都可以通过驯化,让他它们表演马戏,更何况是人?”姬云霞接着解释道,“这道理其实很简单,好比一个人照镜子,倘若他在镜子里见到的是自己,则会很自然,反之,就肯定会很吃惊。正是因为这两个人都从未见过无恨公子和君如意,所以我要做的,就是训练他们适应一种生活方式。我给他们足够多的钱和足够好的享受,他们是很乐意接受训练的。我将他们说话的语气,神情,生活的每一个习惯都训练得跟无恨公子和君如意毫无二致,但他们以为这就是他们自己。他们自己都深信不疑,别人就很难看出破绽。” “可是,他们有名字......”沈遇还是觉得很难理解,“名字本身代表的就是一个人,要他们改换名字,不就是意味着得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生活,他们还如何相信那就是他们自己?” 姬云霞道:“不对,名字并不是人,人实际上是欲望,控制了他们的欲望,就能够让他们相信,并且从容地以另外的名字生活。这也好比是一个人在梦中的情境,梦中之人是没法怀疑和否定梦境的真实性的。” 第64章 拜月教 沈遇已然明白姬云霞说的意思了,只是,要完全彻底地控制一个人的欲望,这是何等疯狂的,甚至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姬云霞道:“你是不是还打算去见他们?” 沈遇道:“不见了,因为他们纵是能够骗得了院子里那些士兵,却无论如何骗不了九皇子,对不对?” 姬云霞只得承认。 沈遇道:“既然知道骗不过,你又为何还不赶紧离开这里?” 姬云霞没有回答沈遇的问题。 其实并非是她不想离开,而是她也有她自己的不得已。 所幸的的,最近这三个月九皇子都没到这如意楼来过,她只祈望接下来这一个月九皇子都不要到这里来,那她或许就可以安然地离开这夕照城了。 “希望姬楼主早日将楼里的姑娘们遣散,早日离去。”沈遇转身离开前,语重心长地又劝了一次姬云霞。 姬云霞道:“不送。” 她将窗帘拉上的瞬间,神色里的忧虑又浓重起来,比屋里灯光下的暗影还要浓重。 第二日一早沈遇去了神捕司。 他是特意去见郝连城。 郝连城是夕照城鼎鼎有名的第一神捕,据说他跟九皇子宇文烈也有接触和来往。 神捕司当然不是谁想进都能进的,沈遇让两名带刀捕快拦在了大门外。 “你是何人?也想见我们总捕头!”其中一名捕快机警地盯着沈遇问道。 沈遇道:“我叫沈遇,还请二位代为通传一下。” “原来是一刀名动江湖的沈少侠!” 两名捕快赶忙赔笑,神色虽还半信半疑,却已不敢怠慢,其中一人转身就匆忙前去通报了。 郝连城很快亲自迎出来。 他相貌并不十分出众,五十出头,讲话声音洪亮,笑起来豪爽,据说他素来爱结交江湖豪客。 郝连城热情地将沈遇请到厅中。 沈遇没料到堂堂神捕司总捕头竟然没有半点架子。 “郝连神捕一定很忙,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他望着厅中的案头上堆满了卷宗,于是笑问道。 郝连城朗声道:“都是些旧的卷宗,没事拿出来随便翻翻,沈少侠像是有事?” 沈遇开门见山地道:“我来是想请郝连神捕帮我一个忙的。” 郝连城道:“沈少侠请说,但凡是我郝连城力所能及之事,绝不推辞。” 沈遇道:“我想去天牢见罗孽。” 郝连城眉头皱了起来。 这个时候,无论是谁,只要跟罗孽扯上关系,恐怕都是凶多吉少。 沈遇他又为何要在这时候去见罗孽呢? “那种地方,也许进得去,就出不来了。”郝连城沉吟着道。 他这是在委婉相劝。 沈遇道:“我知道,我只要你帮我想办法,让我进得去就是了。” “沈少侠为什么一定要见罗孽?”郝连城不免有些好奇。 沈遇道:“因为我想确定两件事。” 郝连城道:“哪两件事?” 沈遇道:“第一件事是七叶雪莲是否真的存在?第二件事是七叶雪莲是否真的是被罗孽劫持了的。” 郝连城道:“你怀疑这整个事情是一个阴谋?” 他想的跟之前姬云霞想的一样。 沈遇沉思着点头。 “沈少侠好像认为我一定会帮你?”郝连城打断沈遇的沉思。 沈遇又一次点头。 郝连城笑道:“为什么?” 沈遇道:“因为其实你也很想知道这两件事情。” 郝连城叹息道:“看来,沈少侠知道的事情实在很不少。” 沈遇道:“其实也不多,就知道罗孽跟你是朋友,生死相交的朋友。” 其实郝连城早已跟罗孽不再是朋友了。 自他得知罗孽跟他女儿之间的私情那一刻起,他就跟罗孽反目成仇,他自己的女儿也被他一怒之下逐出了家门...... 这些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 郝连城道:“我以为江湖中几乎没人知道这些事的。不知道沈少侠跟罗孽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沈遇道:“我与罗孽素未蒙面,毫无关系。” 郝连城很欣赏沈遇的坦荡和真诚。 郝连城很欣赏沈遇的坦荡和真诚,缓缓道:“沈少侠其实不必到天牢里去,七叶雪莲当然是存在的......” 他的神情看起来像是想起了许多的事情。 沈遇问道:“郝连神捕为何如此肯定?” 郝连城叹息道:“此事说来话长。” 沈遇道:“哦?” 郝连城道:“我郝连世家,本是史官......” 他向沈遇讲述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历史。 三百年前,长安朝建立之初,黄河以北的地区都在拜月教的统治之下。 第二年秋天,盛帝封南宫凌天为北征大将军,联合武林人士征讨大举征讨拜月教,企图彻底将之消灭殆尽。 两年后,南宫凌天占领雪城,也只不过是将拜月教残余势力,驱逐到了黑水河以北的雪山森林之中。 这一年,盛帝正式下诏该改古长安为夕照城,同时下令南宫凌天在黑水河以北筑起一座长龙似的城墙,千里绵延,欲图借此将拜月教彻底隔绝在外。 这一年,南宫凌天开启了雪城内的拜月教圣地月宫,找到了月宫中仅剩的两株七叶雪莲当中的一株。 盛帝当然也想占有拜月教圣物七叶雪莲,从派兵征讨拜月教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派人监视着南宫凌天。 南宫凌天尽管心底有千万个不愿意,可七叶雪莲还是被盛帝想方设法地强行夺走了。 沈遇听到此处,忍不住问道:“如果七叶雪莲真像传说中那般神奇,那盛帝......他为何没能够长生不死呢?......” 郝连城道:“因为盛帝并未服下那株七叶雪莲。” 沈遇大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郝连城道:“盛帝之所以未服用那株七叶雪莲,是因为他当时最宠爱的那位妃子生了一场怪病,宫里所有太医都查不出病因。” 沈遇道:“这么说来,盛帝是把那株七叶雪莲让给他的那位爱妃服用了?” 郝连城道:“没错,盛帝见到他自己的宠妃日渐憔悴下去,终于将七叶雪莲赐给了她。” 沈遇感慨道:“都道帝王无情,我看盛帝倒是至情至性,他爱那位妃子,一定是重过自己的性命。” 郝连城道:“也许吧,但他很快知道原来自己受了欺骗......” 第65章 赫连家的家世 沈遇道:“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七叶雪莲是假的,或者......” 郝连城道:“七叶雪莲倒是不假,但盛帝那位妃子的病,却是假的。” 沈遇道:“病还能是假的?” 郝连城解释道:“因为盛帝的那位宠妃根本就没有生病。” 沈遇道:“既然根本没有生病,她又如何骗得过宫里所有的太医?” 郝连城道:“她只是服了毒药,一种天下间无药可解的罕见毒药。” 沈遇道:“她是拿自己的命在赌!那后来的事?” 郝连城道:“后来盛帝知道自己受骗以后,当然十分震怒,下令要把歌书笑一家满门抄斩......” 然而,沈遇所了解的那一段历史可不是这样的。 他打断郝连城,沉吟着道:“难道毒药是歌书笑配制的?可是历史上都说,南宫、司马、歌书三大世家是长安朝的开国功臣,歌书笑因为生性淡薄,无慕名利,这才选择功成身退归隐山林的......” 郝连城道:“历史不过是传说,即便是写到书里的,也没多少是可信的。” 他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神情很是淡漠。 沈遇继续问道:“那再后来......?” 郝连城道:“因为那位妃子苦苦相求......她说她自己不过是想要试探,盛帝对她的爱是不是真的,盛帝如果觉得七叶雪莲比她更重要,她可以用血来还,就是她以死相逼,所以歌书一族后来只是被流放了” 沈遇道:“看起来这位妃子跟歌书家的渊源不浅。” 郝连城道:“沈少侠猜得没错,这位妃子就是歌书笑的妹妹。” 沈遇沉思着道:“难怪......盛帝的那位妃子现在是不是还依然活在世上?” 郝连城道:“没有了,她甚至比盛帝还要死得早。” 沈遇心底暗道,果然这七叶雪莲到底并不像传说中的那般神乎其神。...... 郝连城接着道:“那位妃子吃下七叶雪莲以后,自然青春不老,可盛帝却一天天地衰老下去,就是这样,所以发生了悲剧......” 沈遇惊讶地道“七叶雪莲当真能够使人青春永驻?” 郝连城道:“也许是,至少在盛帝五十岁的时候,他的那位四十岁的宠妃看起来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女......” 沈遇道:“那后来,到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悲剧?” 郝连城道:“盛帝眼看着自己一日日地衰老,他感到了恐怖,感到了死亡的迫近,感到了难以忍受的痛苦......” 沈遇道:“那他为何不派人再寻找另外的一株七叶雪莲?” 郝连城道:“他当然派人去找了。但是拜月教圣女已在一批死士的秘密掩护下潜回雪城将月宫彻底封死了,直到近年来,月宫之门才又重新被南宫定所开启。” 但是郝连成所说的悲剧又是什么呢? 沈遇默然聆听着郝连城继续往下说。 “盛帝因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而逐渐心生后悔,逐渐心生恨意,他开始疯狂地妒忌他曾经无比宠爱的妃子,妒忌她的美貌和年轻,他想尽办法折磨她,但她的年轻始终光彩熠熠,而盛帝的衰老却日日加剧,他所派出去寻找七叶雪莲的人,又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毫无进展...... “终于,盛帝再也等不起了,再也忍受不了衰老和死亡的恐惧的折磨,他想起了他的妃子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她曾经说过她可以用血来偿还,于是他开始真的喝她的血,一开始只喝半碗,后来是一碗,再到两碗,他希望她的血能够使他青春焕发。” 沈遇听得心底一阵发冷。 郝连城继续道:“就这样,盛帝自己的宠妃就是被他自己吸干了血才死的,这位妃子死了以后,盛帝紧跟着也疯了,没过多久也死了。 “这些事情现在几乎没人知道,只因当时除了史官宫中也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我郝连家便是当时的史官,因为先祖七兄弟每一个都坚持如实书写这一段历史而相继被杀,因为朝廷害怕七叶雪莲再引起争端,害怕吃人的历史为世人所知道...... “最后我郝连一族只剩下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活下来,历史就是从那时被败坏了的,后来别的史官,都只会照着权贵的授意书写历史了。再后来,我的祖先做过铁匠,赶过骆驼,经过商,贩卖过私盐,到我祖父一辈,才又开始做官,我父亲做过县令......” 说到这里,郝连城停了下来。 沈遇也跟着陷入沉思。 他没想到,盛帝和他的爱妃之间,最后是这样一个悲惨结局,更没想到郝连一家的家世,竟有着如此不为人知的沧桑历史。 郝连城默然一阵之后,又缓缓道:“至于你想确认的第二件事,我担心可能只是一个骗。” 沈遇道:“我也这样想过。” 就算是骗局,他也想要搞清楚这骗局背后到底是什么。 郝连城道:“如果七叶雪莲真的在罗孽手中,你会怎么做?” 沈遇怔了怔,沉吟着道:“也许我会杀了他。” 郝连城道:“既是如此,你觉得我还会帮你吗?” 他已经确定,沈遇找罗孽,或许是为了复仇。 因为一心要找罗孽的人很多,他们无非是为了七叶雪莲,独有沈遇一个人例外,他似乎对七叶雪莲不太感兴趣。 沈遇道:“你会的。” 他竟像是比郝连城自己还要肯定。 郝连城道:“你何以如此肯定?” 沈遇道:“因为你也很想确认,关在天牢里的人,到底是不是罗孽。” 郝连城摇头道:“如果是在三天前,我确实很想知道,但是现在......” 沈遇问道:“但是现在你已经知道了?” 郝连城道:“不知道,但是我也已不想知道了。” 沈遇没问郝连城为何此时已不想知道,只在重复着问道:“这么说,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帮我的了?” 郝连城叹息道:“我是不想眼看着你去送死,如果七叶雪莲当真是被罗孽所劫持,他无论如何也是难逃一死的,你为何一定要去天牢?” 沈遇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他的神情孤傲而且倔强。 “如果只是一个骗局,就搭上自己的性命,你觉得值得吗?”郝连城望望天色,又道,“沈少侠如果有空,晚上不防到我府上一叙,到时候我看能不能帮上你什么。” 沈遇道:“多谢。我晚上再到府上拜访。” 第66章 再访郝连府 郝连城送走沈遇,匆忙回身整理一下卷宗,就赶往宫中去了。 郝连城的府邸是一座很大的院子,和夕照城中大多数达官显贵的府邸一样,这里也有园林,有假山,有喷泉,有奇花异石,所有建筑都修建得豪华精致,屋顶是清一色琉璃瓦。 沈遇深夜再到赫连府上的时候,郝连城不在,管家将他引至客厅等候。 客厅中挂着一幅洛神赋图,但并非顾恺之真迹,无论画笔、意境,还是风骨,都难追顾恺之千万分之一,洛神的神情被改画得世俗而妩媚。 不过沈遇觉得很有趣,他正自凝目注视着壁上的画,屋外响起了脚步声。 “沈少侠也喜欢这幅画?”郝连城刚踏进厅中,见沈遇看得出神便开口问道。 沈遇毫不讳言地道:“确实喜欢。” 郝连城道:“可是这明显已经不再是曹子建或顾恺之笔下的洛神了。” 沈遇承认:“确实不是。但正因为它不是,我自己反倒非常的喜欢。” 郝连城不解地道:“哦?”从他的神情看来,他对悬挂在厅中的这幅画并不喜欢。 沈遇笑道:“字画嘛,无非是拿来看的,说雅一点,叫观赏,而这幅画,不但可以观赏,更可以亲近,因为它表现欲望的时候,很直接,很坦率,甚至于很真诚,不再是遮遮掩掩的。” 沈遇这么一说,郝连城再看壁上的画,也忽然觉得别有一番意趣,于是笑道:“沈少侠果真是别具慧眼,这幅画在这里许多年了,我就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但经你如此一说,我再看,倒觉得这画突然间生了光辉似的。” 沈遇心底不免纳闷,郝连城既然不喜欢这幅画,却又为何要一直将它挂在壁上,难道这画有什么特别?...... 郝连城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于是解释道:“这幅画,是我女儿以前挂上去的,因为她喜欢,就一直挂着没动。” 沈遇道:“你女儿倒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郝连城的目光从画上移开了。 他神色有些黯然,似乎不想再提及他的女儿,女儿被他逐出家门以后,罹患重疾,这些年,罗孽带着她遍访名医,却没一个救治得了,不知道此番七叶雪莲是不是真的已在罗孽手中...... 郝连城将沈遇请到了另一间屋里。 那里已准备好美酒和佳肴,只是他并未提及答应过要帮沈遇的事。 沈遇端起酒杯问道:“郝连神捕答应过要帮我的事,想来不会食言吧?” 郝连城笑道:“这个自然,只是,如果罗孽并不在天牢里,如果这一切只是精心编造的谎言,沈少侠你还去不去?” “这一切真的只是谎言?”沈遇怔住。 如果这一切是谎言,谁又敢编造这样的谎言? 如果罗孽并不在天牢里,他又何必再去? 郝连城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他也是刚刚才确知了这件事的。 这一切,都只是九皇子宇文烈为陷害太子编造出来的谎言。 实际上罗孽至今身在何处恐怕实在无人知晓。 皇上近来病情恶化,性情更是暴怒无常,易轻信,且时时神志不清。 他的心智差不多已被病魔和猜忌彻底蒙蔽和毒害,除了军部大臣司徒尧和心肠比刀子还硬,比蛇蝎还毒的、一样性情暴戾的九皇子,他谁也不信。 朝中不少人知道太子冤枉,但却都噤若寒蝉,没一个站出来说一句话,因为最初站出来据理力争的几个人,此时都已死了。 太子宇文拓如今已被幽禁,他指使天音阁阁主罗孽劫持七叶雪莲的罪几乎已经坐实了,他这个太子或许很快就将被废除,九皇子很快就会被封为太子。...... 郝连城忧心忡忡地道:“宫中内斗不断,而远在藏地的康王,始终如豺狼一样虎视眈眈,长安朝如今是内忧外患,岌岌可危。这时候,还有人拿七叶雪莲被劫持一事,在南宫定和司马翎身上做文章。” “这在南宫定和司马翎身上做文章的人是谁?”沈遇目光闪动。天威镖局总镖头卓浪和无敌神剑诸葛十三,都是南宫定亲自委派自雪城护送护送七叶雪莲去夕照城的,可如今七叶雪莲被劫持,卓浪惨死,诸葛十三不知所踪...... “他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而司马翎灭陆家庄的手法,跟雪城天威镖局的被毁如出一辙,天威镖局的被毁,又似乎是和七叶雪莲的被劫持有关,要在这两个人身上做文章,可谓是毫不费力,顺理成章的事了。 郝连城道:“是军部大臣司徒尧。” 如果雪城城主南宫定和镇南大将军司马翎跟朝廷决裂,对司徒尧有什么好处呢? “难道司徒尧已暗中投靠了康王?”沈遇寻思道。果真如此的话,他跟康王里应外合,难道是企图颠覆长安朝?又或者,事情并不是这样,这一切,只是拜月教的人在兴风作浪?...... 郝连城道:“也许是吧,现在朝廷风雨飘摇,瞬息万变,人人自危。” “郝连神捕似乎很替朝廷担忧?”沈遇很不理解。 郝连城叹息道:“我不是替朝廷担忧,只是不想见到天下大乱,皇帝谁做都一样,天下一旦大乱,苦的就是百姓。......” 沈遇感慨道:“郝连神捕真是仁者之心,只不过我觉得,这帝皇帝的,也有好坏之分,就跟人一样,也有好人和坏人。” “沈少侠说的也没错,人有好人和坏人,皇帝也是人,当然也有好坏之分。来,喝酒。”郝连城又喝下一杯酒,才缓缓接着道,“我知道沈少侠此刻心底一定很好奇,长安朝既于我郝连一族有着灭族之恨,照道理我不该替它的存亡感到担忧的......” 沈遇道:“我确实很不解。” 郝连城道:“我年轻的时候也一心要复仇,但因当今皇上年轻之时,确实是个很受爱戴的仁君,我也深受感化,那时我本有许多次机会可以行刺,但我最终放弃了。” 沈遇道:“如果是我,我就放不下。” 郝连城苦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放不下,我自己放弃行刺,也是心中一刻都不安,很煎熬,很痛苦。现在年纪大了,心底的执念,才终于放下。我依然为先祖曾遭遇过的不幸和不公感到遗憾,感到悲痛和难过,但我不再为曾经放弃行刺而痛苦。 “这世上就是因为人们心中的仇恨太过根深蒂固,才会永远血流成河,我现在想明白了,心中的仇恨也真正放下了。如果我当时刺杀了皇上,那我跟当年杀死我先祖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不一样的,这绝对是不一样的。”沈遇的情绪有些激动,他竟莫名其妙地情绪失控了。如此血海深仇,怎么能够说放得下就真放得下,他不明白。 郝连城不跟沈遇争辩,只继续道:“靠仇恨,杀戮和鲜血解决问题,这非常不幸,这样人世永远陷在黑暗和悲惨之中,而人们本来可以选择爱和宽恕。......” 沈遇可不这样认为。 在他,有些事情是绝不可以饶恕的,绝对不可以。 他也不明白郝连城何以要对他说这些,只以为他是喝多了酒。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喝多了酒的老人在胡言乱语胡说八道。 郝连城继续道:“人是一生里,也许难免会犯下一些错,想当今皇上,他曾经是英明仁厚的明君,现在却成了昏庸的暴君,有时候人真的是身不由己。可能有人会想,改朝换代,或许就不一样,但其实从长远看来,谁做皇帝都是一样,好帝王会变成坏帝王,坏帝王之后,还会出现好帝王,好帝王之后,也会出现坏帝王,所以我说谁做皇帝都一样。那些许诺更好时代的野心家,到底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水深火热之中,苦的到底是普通人,战争像瘟疫一样是最该诅咒的......” 沈遇已经没有耐心再继续听郝连城唠叨,他本就不是到这里喝酒的,该知道的他已经知道,没必要在继续留在这里,他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 沈遇已起身准备告辞。 “沈少侠,天牢你不会再去了吧?”郝连城最后问了一句。 沈遇道:“不去了。” 夜空中挂着一弯残月,残月如钩,寒霜似的清辉洒满大地。 第67章 如意楼的混乱 眼下线索又断了。 罗孽既然杳无踪迹,接下来沈遇要么找到诸葛十三,要么查出独孤郁芳的背景,查清陆家庄的被毁和天威镖局的毁灭到底有没有关联...... 沈遇整理着混乱的思绪,茫然地离开郝连城府邸以后,又赶回如意楼去,可姬云霞已不在,据楼里一些姑娘的描述,她大概是跟着独孤郁芳走了。 如果君如意是为了南宫无恨才潜入如意楼的,那独孤郁芳找她,又是为什么呢? 姬云霞跟独孤郁芳走了,是不是也是为着帮她寻找君如意? 白日里沈遇还回去过积云寺,那里的和尚也是全走光了,连一个人影也不见。 大嗔和尚的突然消失,是不是因为独孤郁芳? 他跟君如意,跟无恨公子又是什么关系? 沈遇胸中思绪简直纷乱如麻,理也理不出一个清晰的头绪来。 他劝如意楼的姑娘们赶紧离开如意楼,可是没人将他的话当回事。 姑娘们都将这里当做了家,又怎么会因为他的几句劝而离开呢? 她们都只当沈遇是个疯子,根本不知道大祸即将临头,沈遇也不能将君如意和南宫无恨已然离开了夕照城的实情说出...... 如何才能够救得了这些人呢? 沈遇望着满眼纸醉金迷的景象,眉头深锁。 他要了一坛酒独酌独饮,不时有年轻漂亮的姑娘来勾搭和献媚,他没理会。 酒喝到一半,他却忽地拍桌子大声喊着要见姬云霞。 谁都知道这如意楼的姬老板是从不接客的,他这明显是故意找茬。 姬云霞尽管不在,可这如意楼也还是容不得人胡闹的地方。 十几个打手顷刻间冲进屋里来将沈遇团团围住,不问缘由,手里都是明晃晃的钢刀直往他身上招呼,打斗声不但惊扰到楼里的姑娘们和客人,还将后院里的官兵也引来了...... 楼里一时乱作一团,尖叫声四起。 可就在这时,沈遇的身影却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人丛里消失不见。 打手们原没将他放在眼里,这下却骇得面面相觑。 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够凭空消失呢? 无数惊疑的目光都在厅中搜寻,直到后院起火,一众官兵与打手这才慌忙追过去...... 火势已经很凶猛地蔓延开来。 一对裸身男女在火光中慌乱逃窜,没有人去注意他们,更为有人知道他们就是假的无恨公子和君如意,只以为他们是这楼里惊慌中逃窜的普通的姑娘和客人...... 惊慌失措的官兵们想要扑过去寻无恨公子和君如意,但给熊熊燃烧的火势逼了退回来......如果无恨公子和君如意不见了,他们项上人头可就保不住了...... 打手们也赶过来了,但四下搜寻,却不见沈遇的身影......阁楼是木楼,楼里藏着寻多的酒,等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和冲天而起的火光惊动了整条长街,惊动了长街之外的神捕司...... 慌乱中有人忙着逃命,有人忙着找人,有人忙着救火,有人忙着哭喊,这时附近的空荡的长街上响起两声惨叫,官兵们惊闻之后立刻举着火把直追过去,终于发现了沈遇的身影...... 沈遇也是听闻惨呼声后才赶回来的。 他从惨呼声中听出是假的无恨公子和君如意,于是赶了回来,但这两个人已经被害,已经是两具横陈的尸首,凶手已经逃得不见踪影了。 沈遇蹲下身仔细查看,才发现这两个人在被杀之后,面容也被毁了,凶手明显是刻意要隐藏这两个人的身份,才下手如此狠毒的...... 沈遇之前一刀斩落二人身上穿的衣服扔进火海去要救他二人性命,却不料他们还是没能够逃过一死! 到底是什么人下的手呢? 是姬云霞的人,还是无恨公子和君如意的人? 沈遇已缓缓站起身来,见到官兵追过来,他不想纠缠,旋即纵身隐没到黑暗中,一路狂奔,将官兵远远甩在后面。 暂时甩脱官兵容易,但要出城,恐怕要费些周折。 如意楼今晚发生的事已震动朝廷,各大城门都已被封锁然后布下重兵把守。 沈遇此刻已奔至城南门下。 他就藏身在暗处的角落里,仔细观察着城门周遭的形势。 城墙上是提着灯笼和长枪来回巡逻的士兵和暗中埋伏的弓箭手,他一现身,那些要命的箭就会立即从黑暗中朝他射来。 城墙上的猎犬朝着他藏身的方位发出尖锐的戾叫,利箭跟着猎犬的嘶鸣锁定的方位爆射而至,他再也无法藏身,他已不能在犹豫了,只能够硬闯,他挥动手中长刀如电闪雷鸣在黑暗中利箭织成的死亡罗网之上撕出一道口子,随即飞身而起,直往城墙上跃去..... 沈遇堪堪就要越到城墙上,却在这时忽感头顶刀光大盛,硬生生又给逼回地上。 夕照城第一神捕郝连城到了。 他既然已经赶到,城墙上埋伏着的弓箭手便不敢再放箭,也不必再放箭。 没有人能够从神捕的刀下逃得了的,以前没有,现在也不会有。 郝连城将沈遇逼到地面,紧跟着落在沈遇身旁,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架势,他手中的刀亮如白昼,眉头深皱得很深。 他根本未曾料想到会是沈遇。 “无恨公子在哪里?”郝连城目光如剑逼视着沈遇,他手中的刀没有动,沈遇手中的刀也没有动,城墙上的守兵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沈遇神情十分凝重,只是摇头,没有说话。 郝连城的刀又压了过来,如泰山压顶,但是没有杀意。 “告诉我,我让你走。” 沈遇不为所动,沉着冷静地应对郝连城。郝连城未必胜得了沈遇,但沈遇也一时无法脱身,这样耗下去,对他绝对没有好处。 城墙上的守兵高举着火把,紧张好奇地观望,只见身影翻飞,刀光时隐时现,分不清谁是谁。 因为两个人的身法都太快,刀法更快。 “是南宫定派你来的?”郝连城继续问道。 无恨公子也许已经出城,甚至或许已回到雪城去了,郝连城却以为是方才沈遇救走的。 沈遇仍然只是摇头。 郝连城追问道:“那你为何要帮无恨公子?” 沈遇苦笑,他没有辩解,也无从辩解。 第68章 欧阳楚歌 沈遇纵火,并不是要帮无恨公子,而是要帮如意楼里的姑娘们,他不忍心她们无故惨遭祸患。 但是谁又能够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呢? 他这样做即便同时还帮了姬云霞,可姬云霞恐怕也未必会感激他的。 非但不会感激他,恐怕只要她一有机会,必定还会不择手段地想要置他于死地,毕竟他知道了一些她绝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郝连城见沈遇始终不说一个字,低声叹息道:“你走吧。” 沈遇一怔,手上一滞,刀势慢了。 高手过招,往往一丝一毫的疏忽大意,都是足以致命的,还好郝连城并没有趁虚抢攻。 “你为何要放我走?”沈遇问道。 只要郝连城拖住他,等到后面追兵到了,他要早脱身,就更加的困难和不可能了。 但是郝连成何以突然在这时决定放他走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 沈遇心中颇感困惑和不解,但已没有时间细加思索。 神捕司的大批人马眼看就要追到眼前了。 郝连城低声道:“因为你并非该杀之人,虽然你救走无恨公子,未必是一件正确的事。” 看来他是真的存心要放自己一马,沈遇万分感激地道:“多谢郝连神捕。”然后借着郝连城刀势的反弹之力,他跃出了城墙,郝连城佯装追了上去。 沈遇不觉间已在黑暗中奔出数里路程,身后的灯火由渺如萤火,而终至于彻底消失不见,耳畔风声呼呼。 沈遇发觉郝连城始终不紧不慢地,仍还紧随在自己身后,于是立住身形,回头问道:“郝连神捕还有事?” 郝连城坦言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沈遇道:“郝连神捕请说。” 黑暗中,他看不清楚赫连城的神情。 郝连城道:“沈少侠往后若是遇上一个叫夏梦的姑娘,还请无论如何,千万不要为难她。” 沈遇道:“好,我答应你。” 他虽未问及这个叫夏梦的姑娘到底是谁,却已从郝连城的神情里看出这个人对郝连城来说一定很重要。...... 但是郝连成何以会有如此的请求呢? 他又怎知沈遇往后一定会遇上那个叫夏梦的姑娘,并且还会寻她的麻烦? 难道这个叫夏梦的姑娘,她也跟七叶雪莲有关?...... 沈遇一时没有深究下去。 郝连城朗声道:“多谢沈少侠,咱们就此别过。” 赫连城目送着沈遇转身,迅疾地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此后沈遇跟罗孽一样,成了朝廷通缉的头等钦犯,他在江湖上行走,也得易容改装,隐性埋名了,否则,必然将会有太多太多的麻烦找上他。 沈遇刚走,郝连城的刀在他自己腿上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直涌出来。 神捕司的其他人赶来见此情景,骇然得无言以对。 他们不敢相信,他们的捕头竟然也会受伤,还伤的如此严重! 几个人搀扶着郝连城往回赶,其余的人继续朝着郝连城指的方向直追下去,却始终没见到沈遇的踪影。...... 赫连城回神捕司匆忙包扎好腿伤,便匆忙赶去见欧阳楚歌,尽管他还没有想好,这件事该如何向欧阳楚歌解释...... 夜色掩映下的欧阳楚歌的府邸,恢宏中不是森严与幽深。 郝连城在府外等了好一阵,才得到通传。 欧阳楚歌见到赫连城,神色有些诧异地道:“如意楼那边,什么情况?” 赫连城道:“君如意和南宫无恨,都不见了。” 欧阳楚歌吃惊地道:“不见了,怎么可能?” 他原以为,如意楼的火,应该只是一场意外。现在看来,却没那么简单。 赫连城道:“我赶过去的时候,确实就已不见这两个人的踪影了。” 欧阳楚歌责备道:“那你还来这里做什么?城门封锁了没有?” 赫连城道:“已经封锁了。” 欧阳楚歌道:“那你还不赶快去找人!” 赫连城道:“我就是人手不够,才来这里找欧阳大人的。” “人手不够,人手不够我派羽林军支援,但是天亮以前,就是绝地三尺,也得把人找出来,否则,九皇子那里,你自己去交代!”欧阳楚歌朝赫连城愤愤地撂下这么一句话,又向身后的侍从喝道:“去,叫韩统领立即协助郝连神捕追捕逃犯。” 侍卫应声而去之后,赫连城才道:“欧阳大人,属下也告辞了。” 欧阳楚歌道:“且慢!” 赫连城道:“大人还有何事?” 欧阳楚歌望着赫连城腿上的伤,问道:“这么看来,你说已经跟对方交过手了,可知道对方的身份、来历?” 赫连城道:“不清楚。” 欧阳楚歌道:“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够伤得了郝连神捕?” 赫连城道:“一位年轻刀客。” 欧阳楚歌道:“这人现在何处?” 赫连城道:“已经出了城。” 欧阳楚歌道:“鼎鼎大名的京城第一神捕,竟然拦不下一位刀客!” 赫连城道:“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对方的武功,确实在我之上。” 欧阳楚歌冷冷地道:“郝连神捕要真是输在功夫上面,我也没话可说,怕只怕,那一位刀客,并不是凭着功夫走出这夕照城去的!在这夕照城里,竟然还有人能够从赫连神捕的眼底下逃走,我欧阳楚歌也还是第一次听说!” 赫连城道:“欧阳大人这是在怀疑下官......” 欧阳楚歌打断了赫连城的话道:“我可没有这样说,对了,你那个叫郝连夏梦的女儿,是不是还活着?还有,你那个女婿......” 郝连城道:“这是我自己的家事,好像没必要跟欧阳大人说吧。” 欧阳楚歌道:“是家事,是家事就好。我有一件事情,倒是想听一听赫连神捕的想法。” 赫连城问道:“什么事?” 欧阳楚歌道:“如果找不到君如意和南宫无恨,赫连神捕打算如何向九皇子交代?” 郝连城道:“这个不必欧阳大人费心,这个到时该当如何便如何!” 郝连城已不想再在这里与欧阳楚歌纠缠了。 欧阳楚歌道:“好个该当如何便如何!郝连神捕好像并不在意这件事情的后果,但是我欧阳楚歌,却不想因此受到牵连!” 赫连城没有接话,他已打算想要转身告辞了。 欧阳楚歌却接着又道:“所以我很想知道,要是真的找不到君如意和南宫无恨了,郝连神捕为了自己的女儿,能不能告诉九皇子说,人是你放走的?当然,我说的是如果,只是如果。” 郝连城神色变了。他的目光,刀子一样,刻在欧阳楚歌的脸上,厉声道:“欧阳楚歌,你够狠!” 欧阳楚歌道:“你可以走了。” 第69章 寒山寺 西湖的荷花已经开了。 年轻漂亮的歌女们荡着轻舟于湖上嬉戏,她们的欢笑声就如荷叶间次第盛开的朵朵荷花般美好。 南宫翎自君山下来时,暮色已深,湖面逐渐平静了。 她从那边乘坐轻舟急急往这边来,轻舟甫一靠岸,她便纵身上岸。 岸上大香樟树下十几个人在等着她,其中大嗔和尚刚从夕照城赶到这里没多久,他们见到南宫翎到来,目光都很热切。 “你见到那个人了?”南宫翎默然扫视一眼众人,然后朝皇甫高阳问道。 皇甫高阳道:“见到了。” 南宫翎道:“那个人怎么说?” 皇甫高阳道:“她说郡主想救人的话,今晚子时到城外寒山寺去。” 他们说的那个人是谁呢? 他们要救的人又到底是谁? 南宫翎道:“姬楼主呢?” 姬云霞竟然也到这杭州城了! 如此看来,独孤郁芳说不定也在。 只是这么多人一下子聚在这里做什么呢? 一个黑面独眼的汉子说姬云霞有事还要晚些时候才到。 听说姬云霞还要迟些时候才到,南宫翎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大嗔和尚问道:“郡主你真要去赴约?” 南宫翎道:“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大嗔和尚道:“可是没有七叶雪莲,不可能救得回人来的,郡主如此冒险,要是再有什么不测,那可如何是好?” 又是七叶雪莲! 众人跟着附和,劝南宫翎就算要去,也不能够独自一人前往。 寒山寺等着南宫翎的又会是什么呢? 南宫翎道:“你们不要再劝我,就算是龙潭虎穴,今晚我也一定要去的。” 大嗔和尚无可奈何地摇头。 谁都知道,南宫翎决定了的事,劝是劝不住的。 这时湖上的轻舟里忽地传来一阵笑声:“我就料到翎妹妹你一定会去的。” 姬云霞跟着她的话音一道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的腹部隆起的更明显了。 此刻离子时尚早。 南宫翎道:“既然大家到齐了,先找地方吃饭,再休息一阵,咱们就去寒山寺。” 寒山寺是杭州城外山顶上一座圆形尖顶石塔,是数百年前一位叫寒山的和尚修建的。 寒山原是世家弟子,三十岁出家,据说修建寺庙耗尽了他家祖辈积蓄下的所有财富。 寒山没有弟子,所以他去世以后,寺庙就荒废了下来。 至于寒山何以没有弟子,则说法不一,有一种说法是寒山染了麻风病,有一种说法是这座寺庙里常闹鬼...... 还有寒山何以在三十岁之时忽然出家,在这一带一直以来的说法,也是莫衷一是。 南宫翎一行已经到了山脚下。 山并不是很高。 山上也没有一丝灯火。 其他人均被司马寒江拦在山脚下,只有南宫翎独自一人只身前往寒山寺。 她沿着青干树林间的石阶拾级而上,心底在琢磨着这石塔里等着她自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凶险。 但等她到得山顶,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这里看起来并不是龙潭虎穴。 石塔阴森森的尖顶直刺向夜空,石塔前面的空地上,坐着一尊面目狰狞的石像。 南宫翎绕着石塔转了好几圈,仔细查看,却发现这座巨大的石塔竟然没有门。 南宫翎顺着塔尖望了望,漫天星斗和一轮残月分外的璀璨、静谧。 夜风吹过山林和草丛,发出呜呜的尖利声响。 这一阵一阵的声响总又被三两声虫鸣或者猫头鹰的戾叫碾碎,仿佛是石子扔进了水中,呜呜的尖利声响成了扩散的波纹。 约莫等了一个时辰,石塔前才终于出现一道清瘦身影,是一个女子,一袭白衣,她的出现给晚风带来一阵幽香,阴森之气被驱散不少。 女子戴着面纱。 月光的清辉冷冷清清地照着。 女子一袭白衣仿若山间一瓣梨花。 白衣女子朝着南宫翎盈盈地走来,走到南宫翎跟前问道:“七叶雪莲呢?” 南宫翎道:“我要先见到我哥。” 原来南宫翎要救的人,是南宫无恨!看来,南宫无恨虽然离开了夕照城,但也不过就是除了狼群又入虎口...... 白衣女子道:“其实我也知道,你并没有拿到七叶雪莲,但我很好奇的是,既然没拿到七叶雪莲,你为什么还要来?你以为,没有七叶雪莲,救得了南宫无恨?” 南宫翎又一次逼问道:“我哥到底在哪里?” 白衣女子道:“南宫姑娘,你又何必如此心急?我能把无恨公子怎么样?再怎么说,我也跟他都是同命鸳鸯嘛。” 这话让南宫翎听着恶心。 她心底的怒意,不得不强行按耐住,发作不得。 南宫无恨在白衣女子手中,纵是她身怀绝技,但也不得不受制于人。 白衣女子接着道:“南宫姑娘可知寒山为何要出家?” 南宫翎冷眼瞧着白衣女子,不明白她何以扯这些不相关的事情,也不答话。 白衣女子又道:“南宫姑娘可知这座石塔何以没有门?” 这石塔没有门,南宫翎早已知晓。 但寺庙怎么会没有门呢? 没有门的寺庙怎么还能够叫做寺庙? 这个南宫翎很好奇。 白衣女子又道:“南宫姑娘可知这尊石像是谁?” 这尊狰狞的石像是谁,南宫翎又怎么会知道? 莫说是她,就是杭州城里住着的人,也可怕每一个知道的。 白衣女子问的这些问题确实很奇怪。 白衣女子叹息道:“本来我想,就算你没有拿到七叶雪莲,只要这三个问题你能够答得出其中的一个,我就放了南宫无恨,可惜呀可惜......” 她的神情和语气像是真的得很替南宫翎觉得可惜和遗憾。 南宫翎道:“你要怎样才肯放人?” 白衣女子淡淡地道:“我不是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吗?问题不是我要怎样才肯放人,而是你到底肯为你一心想要救的人做什么。” 南宫翎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我到底想要怎样,难道你还不知道?”白衣女子慢条斯理地道,“我要七叶雪莲,你拿不到,我要樱花劫的秘籍,你又不给,我问你的问题,你也一个都答不上来......” 第70章 暗道 南宫翎实在猜不透白衣女子的心思。 白衣女子话又绕回到石塔上面去。 “这石塔其实并不是庙,而是一座坟墓,寒山给自己修建的。这就是为什么它没有门的原因。寒山为防止有人进入,修建之时,就没有留下任何入口。但是建成以后,他才发现自己也进不去,你说,这是不是很有趣?” 南宫翎没有说有趣,还是无趣,强压住心底的愤怒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这石塔非但不是寺庙,而且这座石像也不是佛像,而是魔鬼的雕像,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用手抚摸着石像,见南宫翎不答话,又自顾自地道,“其实寒山根本就不是和尚,他不信佛,他信奉的是魔鬼,因为他发现魔鬼更愿意帮助人,跟魔鬼做交易更方便,只要你愿意交出它想要的,它就帮你,这事你信不信?” 南宫翎道:“我信。” 白衣女子轻声笑道:“这就有趣了!我原本以为,你不信。据说寒山当年,就是同这尊石像定下契约的,他将自己完全抵押给了魔鬼。我很想知道,南宫姑娘你是不是也敢将自己抵押给魔鬼?” 南宫翎尖刻地道:“这个魔鬼是不是就是你?” 她自己没说愿意,或者不愿意。 白衣女子对此似乎很失望:“你知道吗,据说不管是谁,只要他愿意彻底交付出自己,在这尊石像前恭敬地三叩首,魔鬼就会替他完成一个心愿。难道你就不想试一试?” 她终于说出了她的目的。 但这尊石像到底又有什么可怕呢? 南宫翎道:“既然这尊石像如此神奇,你为什么不自己跪拜?” 白衣女子自负地道:“因为我想要的东西,我能够完全凭借自己的双手得到,我没必要将自己抵押给魔鬼。但是你,你不一样。你要是愿意试一试,就算魔鬼不帮你,说不定我也会放了南宫无恨。” 南宫翎死死盯住白衣女子道:“你最好言而有信。” 她知道这是阴谋,这背后藏着凶险与不测,但是她没得选择。 白衣女子道:“我当然决不食言。” 南宫翎的目光自白衣女子身上转到石像上,再转到石像前的地板上。地板都是打磨得很光滑的石板,经年累月地给风雨侵蚀,已显得有些暗淡。 南宫翎终于在石像前的石板上跪了下去。 就在跪下去的那一个瞬间,她一颗悬着的心,骤然一紧。 第一次拜下去,什么动静也没有发生,第二次拜下去也一样,直到第三次拜下去,石塔顶端忽地射出三支利箭,无声无息的。 南宫翎几乎没有察觉到。 石像太巨大了,有它挡着,箭也伤不着南宫翎的。 她是防着白衣女子会偷袭,但是白衣女子静静地站着,站在她的身旁,始终动都没有动一下。 但是,再三支利箭完全没入石像后背的时候,南宫翎只觉得脚下一空,眼底一黑,又是一亮,她跌入了一个有些阴森的地道里。 而这个地道里居然还有光。 光是自镶嵌在地道石壁上的珍珠上面发出的。 这是一种叫做晨宇明珠的珍珠,南宫翎以前见过的。 南宫翎着地之处,堆满森森白骨。 从上面摔下来很高,若不是南宫翎轻功了得,肯定已被摔伤。她尽管未被摔伤,可满眼森森白骨,还是使得她心底不禁打了个冷战。 地道的那一头是一级一级的石阶,想来应该是通往石塔内的。南宫翎望望头顶封死了的石板,然后朝那一头的石阶走过去。 当她踏上最后一级石阶,就见得着石塔内景象了。 石塔内的空间也并不算太大。 甚至跟它庞大的外形比起来,可以说简直很小,而石壁厚度估摸着则有至少丈余之厚。 南宫翎走进去的时候,一具骷髅头上空洞的眼洞像是在盯着她看。 石塔内除了这一具骷髅,什么也没有。 这具骷髅应该就是寒山的尸骨了。 这里真的是坟墓。 寒山应该是还活着的时候就自己到这石塔里了。 南宫翎也在凝视着眼前的骷髅。 寒山和尚也真是煞费苦心,他将石塔建成这个样子,又传出石像显灵的话,目的就是想在他死后不被打扰。 南宫翎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她不清楚接下来那个白衣女子会如何对付她。 她也没料到自己会落入这样一个地道里。 这石塔机关设置的巧妙,也是令她暗自惊叹。 南宫翎跪在石板上叩首之时,触动的是第一道机关,因为石像挡住了,利箭无声无息的射来,极难察觉得到。等箭没入石像背后的石洞里触动第二道机关,南宫翎就被神鬼不觉地弄到地道里了。 地道里那一堆森森白骨,想来就是最初来这里向石像求拜的那些人。 他们来过,就没能够再活着回去。 这寒山寺闹鬼的事,虽是在寒山死后才流传开来的,但这一切,却是寒山在生前,就精心设计好了的。 想来这寒山生前便是一个心机深沉的人。 南宫翎的目光已从骷髅之上移开。 她扫视着塔内光滑的曲面,镶嵌于其上的晨宇明珠散发着极淡极柔和的光芒。 她在寻找。 既然寒山和尚是在未死之前就到这里,既然君如意能够知道这里的秘密,那就肯定有出口。 她可以回避了不去想地道入口处那些森森白骨。 她观察得很仔细,将塔内每个角落都寻遍,可并没有发现什么机关。 她于是又返身回地道内去,可仍是颓丧地什么也没有发现。 她不知道地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君如意是不是还在。 不知道她会不会进到地道里来。 南宫翎倒是希望她来。 只是君如意就算要来,肯定也不急在这一时。 她就是知道南宫翎难对付,所以才煞费苦心,千方百计地,将她骗到此处。 她就算要来找南宫翎,也一定会慢慢地等。 她要等南宫翎慢慢地消耗,消耗到没有力气了,她才会来。 第71章 南宫翎的耐性 脚下的森森白骨似乎已不像乍一见到的那一瞬间那般恐怖。 南宫翎心底和脊骨里的寒意已逐渐消融。 地道是圆形拱顶,也是巨大的石块镶嵌成的,曲面打磨得很光滑。 入口处的石板扣的死死的。 南宫翎直到此刻,仍是觉得自己那般神鬼莫测地,就陷到这地道里,很是不可思议。 她并不是疏于防范,才陷落到这样的境地,反而是太过于注意力集中在一处,这才着了君如意的道的。 头顶那块石板,无论是掌力逼上去,还是匕首刺上去,或者暗器打上去,都始终纹丝不动。 太坚固了! 就是这块石板,将这地道,将这石塔内同外面隔成了两个世界。 皇甫高阳和大嗔和尚他们如果等不到南宫翎下山去会怎么样。 南宫无恨的处境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南宫翎跟他,并没有特别深的感情。 但毕竟所承的,都是一脉骨血。 而南宫翎心底清楚,她若不去救他,他很可能就活不成了。 她很清楚她们的父亲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莫说是现在七叶雪莲下落不明,就算是真在她父亲手上,他也绝不会为救南宫无恨就甘愿将之交出去。 因为七叶雪莲的缘故,南宫翎由此想到自己的母亲。 这是这些年来她一直不太愿意去想的事。 她恨她的父亲。 她三岁的时候就离开了雪城。 那里成了她的伤心地。 她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再不会回到那里去的了。 然后她又想起了沈遇。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要是他在,他的残月刀,或许能够劈得开她头顶的石板。 每当她想起沈遇,心底总有无限的柔情。 除了柔情,还有隐隐的疼痛。 思念是会使人发疼的。 就仿佛心缺失了一半。 当然这种疼痛是一种幸福。 此时南宫翎正倚着冰凉的石壁坐着。 她已找了太久。 她已感到疲倦。 她也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 在这地道之中,是分不清白天与黑夜的,时间无限地漫长。 甚至可以说漫长到没有时间。 因为归根到底,时间是变化,时间是人,是人的感受。 但这地道里面不知多久以来都是死一般的沉寂,都没有人来过了。 现在南宫翎被困在这里,时间又开始了。 虽然没能够找到出路。 虽然心情实在有些沮丧。 但她并不绝望。 她绝不是会轻易绝望和认输的人。 她只是在恍惚中睡了过去。 这些天一直不停地奔波,她太累了。 等睡一觉醒来,也许就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至少她可以找到地道的出口。 她就是在这样恍惚的意识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的。 她的睡眠并不是很深。 就如同水鸟贴着海面的飞行。 但她并没有飞行太久,就被一声突兀的,沉闷刺耳的声响击落。 她被惊醒了。 在这死寂的地道里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声响,她激动惊喜地站起身来,睡意顿时没了。 等她全神贯注地去注意,声音早已经消失了。 地道里又是死寂。 死寂里弥漫着令人晕眩的光。 她拾起地上的骨头在石壁上猛烈撞击,却再没有任何回应。 她面上出现了一丝很苦很苦的笑意。 她心底甚至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在做梦。 难道她自己真的连梦与现实都分不清了? 南宫翎扔掉了手里拿着的东西。 虽然再听不到任何外面传来的声音,但她总感觉这地道里有了什么异样。 到底是什么样的异样呢? 她还无法确定。 但是这种感觉特别的明显。 她的目光由头顶那块石板上缓缓移向圆形拱顶。 她在查探,在思索,在极力地回想,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终于她发现是这地道里的光黯淡了些。 虽然是极细微的变化,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 但这发现还是令她内心激动不已。 有变化就意味着有新的可能。 说不定这跟方才外面传来的声响是有关联的。 这就是说,这地道并没有跟外界彻底隔绝。 南宫翎找到了那颗不再发光的晨宇明珠。 她的目光凝视在那上面,闪射着喜悦的光芒。 或许这一颗晨宇明珠正是开启地道的机关呢! 她怎么之前竟没有想到? 晨宇明珠是一种极有灵性的珍珠,但凡受到丝毫的损毁就会熄灭了不再发光。 既然这地道里除了南宫翎再无别人。 既然这一颗晨宇明珠已经熄灭。 那就只能说明这颗晨宇明珠所在的位置一定同外面相连。 而将之损毁的力量也一定是来自外面。 南宫翎暗下提足劲,纵身一跃,贴上了拱顶。 她的影子跟她紧紧贴在一块。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特别的小心翼翼。 仿佛害怕不小心触动什么机关,从什么地方突然射来致命的暗器。 那颗光华已逝的镶嵌在石壁上的晨宇明珠,有鸡蛋般大小,不在发光了,它的色泽就跟石壁的颜色几乎毫无二致。 除了镶嵌得特别紧致和隐秘,南宫翎并没发现有什么特别,这上面不可能会隐藏着什么无法预知的危险。 南宫翎的掌间已蓄起真力。 她的手掌轻轻地压上去,力道跟着不断的增加。 晨宇明珠逐渐的凹陷下去,深入寸许之后,再使劲,也不动了。 但是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难道这里并不是地道的开启机关? 南宫翎飞身落回地面。 她茫然地凝视着深陷下去的晨宇明珠,心底有些沮丧和失望。 本来这颗晨宇明珠,确实是地道出口的开启机关,只是她不知道,此时这个机关已经被毁了。 是以在她摁下机关的时候,才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南宫翎怅然地立了一阵,又默然地靠着石壁坐了下去。 她甚至索性微微地闭起了双目。 她想要好好地休息一阵,既然找不到出口,她不想再徒劳地耗费心神。 她只不要有足够的耐性,君如意一定会主动来找她的。 渐渐的,她的意识又开始恍惚了起来。 她梦到了小时候不止重复了一次的,那些令人心碎的梦...... 第72章 灵隐寺 沈遇那日逃出夕照城,便易容改装,扮作乞丐模样,一路赶往杭州。 他是因为听说了诸葛十三的第十三剑在杭州城惊现的消息才赶来这里的。 他抵达的时候,已是南宫翎被困灵隐寺的第三日了,天上有一阵没一阵地落着冷雨。 整座古城就笼罩在凄迷的烟雨之中。 撑着油纸伞的年轻美丽的女子们,从这凄迷的烟雨之中古城的街上漫步走过时,摇曳生姿。 她们仿佛也是这烟雨的一部分。 沈遇则是一身蓑衣,头戴斗笠,满面风尘。 他身上的蓑衣已快湿透了,但是这雨仍还下得正起劲,并没有要停的意思。 沈遇在雨中走进一家临街的客栈。 他似乎是唯一的一个客人。 沈遇走进来的时候掌柜的正望着窗外的雨发愁。 也不知道他的生意是不是向来冷清,还是因为这一场雨的缘故。 沈遇取下斗笠和蓑衣,抖落上面的雨水,就这近旁的桌子坐下,将斗笠和蓑衣搁在空凳子上面,要了一碗猪肝面。 “客官喝酒不喝?我这里有天底下最好的女儿红。” 掌柜的笑得特别殷勤。 沈遇摇了摇头。 掌柜的盯着他又瞧了一眼,略微失望地转回柜台坐下。 沈遇要的猪肝面他已经吩咐厨房去做了。 但是沈遇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面还没有做好。 暮色已逐渐升起来,雨还在下,雨暮中的街道灰蒙蒙的。 屋里的寂静把外面的雨声衬托得特别的响亮。 沈遇的神色也渐渐地有些焦虑。 掌柜的搭讪道:“客官不像是本地人,外地来的吧?” 沈遇漠然地点点头,抬眼望向雨暮中的长街。 长街上空空荡荡的。 他原本以为,吃完这一碗面,雨或许就停了。 但是照眼下的情形看,这雨,恐怕有一阵子不会停的了。 他的猪肝面终于端上来了。 热腾腾,香喷喷的。 掌柜的笑着说他这猪肝面也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猪肝面,别处是吃不到的。 “这面,这汤这猪肝都是鲜做的。” 掌柜的神色里尽是得意。 这时候他的客人也渐渐多了。 一碗面吃下肚子去,沈遇觉得身体暖和了许多。 要是再喝上一碗酒,肯定会更舒服。 但他却没有喝。 他起身结了账,顺道向掌柜的打探灵隐寺的去处。 掌柜的听到灵隐寺,脸色变了,魂都吓跑的似的。 屋里的每个人也都朝沈遇投过来诧异的目光。 “客官你真要去那里?”掌柜的见了鬼似的盯着沈遇,面上是难以置信的神情:“那地方是去不得的,有去无回。” 他就像是要重新再确认一遍,生怕是自己听错了。 沈遇决然地点了点头。 “前些时候,那里就死了很多人,你还要去?” 掌柜的吃惊地望着沈遇。 沈遇道:“我当然要去的,请问到底怎么走?” 掌柜的还没答话,角落里一个老头朝外面指了指,道:“从这条街一直走,出了城,向西走一个时辰就是了。” 沈遇向那老头道了谢,披上蓑衣,戴好斗笠,出了门,走上风雨中的长街。 掌柜的望着他的背影,摇头叹息。 “这人是去那里做什么?” “送死吧?” “谁知道呢!” “那里又要多一个冤死鬼咯!” “但愿他死了莫要怨我......” 沈遇虽然已快要走到街角拐弯处,但身后这一连窜的议论,他听得清楚。 他甚至知道这最后的一句话就是告诉他灵隐寺的去处的那个牙齿已经快要掉光的驼背老头。他估计是很希望沈遇死在灵隐寺,虽然这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 沈遇心底清楚何以这些人一提起灵隐寺就谈虎色变。而让沈遇颇觉得无法想象的,是诸葛十三的第十三剑,到底有多可怕。 出了城,夜色已经浓稠得像雨,像脚下的泥泞。 但是沈遇在夜暮的风雨中丝毫没有放慢脚步。 灵隐寺主持弘远和尚沈遇不认识,但弘远和尚的师父大德和尚沈遇在激流岛的时候听师父说起过的。大德和尚是司马长风唯一由衷钦佩的一个和尚。据他说,大德和尚的修为和悟性,当世无人能及。 既然大德和尚如此的不简单,想来他的弟子也绝不会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只是弘远和尚并没有沈遇想象中的那么年老。 他实际上还四十岁不到,一双眼睛特别有神,皮肤黝黑如古铜,面上似乎永远挂着大佛似的微笑,一身大红袈裟更是熠熠生辉,庄严无比。 沈遇是由一个小沙弥沿引到正堂见弘远和尚的。 见沈遇一身的风雨泥泞,弘远和尚有些微微的诧异,忙请沈遇入座以后,他又吩咐小沙弥给沈遇倒来一碗热茶。 沈遇满怀感激地将一碗热茶一口喝下了。 弘远和尚等他放下茶碗,才问道:“施主深夜至此,不知所为何事?” 沈遇道:“我想打听一个人。” 弘远和尚道:“施主请说。” 他也不问沈遇的身份。 沈遇道:“你也见到诸葛十三的第十三剑了?” 弘远和尚摇头,道:“不曾见过。” 沈遇望着弘远和尚。 弘远和尚不像是在说谎。 但是,诸葛十三第十三剑在这灵隐寺击杀皇甫高阳手下三十六位高手的事,早已轰动整个江湖。弘远和尚作为灵隐寺的主持,怎么会没见过诸葛十三呢? 弘远和尚似乎也看出了沈遇的心思,微微一笑,解释道:“江湖上许多人都以为,既然诸葛十三的第十三剑在此出现,那么诸葛十三本人必然也会在此出现,想必施主心中所想,也是如此。” 沈遇没有否认。 也没必要否认。 弘远和尚道:“可事实并非如此。” 沈遇讶然道:“哦?” 弘远和尚道:“其实会使第十三剑的,未必只有诸葛十三一人,这本来是极其简单的道理。” 沈遇道:“你说当日在此击败皇甫高阳的,并不是诸葛十三?” 弘远和尚淡然道:“当然不是。” 沈遇惊道:“除了诸葛十三,还有谁,还有谁能够使得出第十三剑?” 弘远和尚道:“当然是诸葛十三的弟子。” 沈遇道:“你是说司马寒江?” 弘远和尚道:“诸葛十三当然只有一名弟子。” 他话里的意思已很明确。 但是沈遇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 如果司马寒江真的身怀绝技,何以当初在洛阳他宁愿承受身败名裂的屈辱,也不肯使出第十三剑来? 如果他那时没有学到第十三剑,也断无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学得到。 就算他真的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学会了,也绝不可能发挥出如此惊人的力量来。 皇甫高阳是什么样的人物! 要能够一举击败他,并将其手下三十六名高手击杀,这样的剑,得是何等样可怕的剑! 沈遇自己都觉得无法想象。 沈遇道:“这不可能!” 弘远和尚道:“为什么不可能?” 沈遇道:“我见过司马寒江,他根本不会第十三剑。” 弘远和尚道:“你只是没见到他使第十三剑,但是我,我见到是是他使出的第十三剑。是你未曾见过的更真实,还是我亲眼见到的更可信?” 沈遇不说话了。 他陷入了沉思。 他没想到千里迢迢从夕照城赶到这里,还是一样没有诸葛十三的踪影! 第73章 又是传闻中的第十三剑 “司马寒江为何会与皇甫高阳产生冲突?”许久,沈遇才又问道。 这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冲突,可绝不只是个人恩怨,而是雪城与亚平陵城之间的对峙,但这样子会对谁有利呢? 当然只能够对朝廷。 难道是朝廷故意挑起的争端? 但是弘远和尚的回答远出沈遇的意料。 司马寒江和皇甫高阳之间的冲突竟然是为了一个女人! 而这个女人,竟然是前不久帮助南宫无恨自夕照成潜逃的君如意! 沈遇吃惊极了,问道:“你说是为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叫君如意?” 弘远和尚道:“是的。” 沈遇道:“这个女人现在在杭州城?” 弘远和尚道:“是的。” 沈遇道:“你知道她在哪里?” 弘远和尚道:“不知道。不过施主一定想要见她,我倒是知道三天前,她跟司马寒江曾在寒山寺出现过。” 沈遇心底似乎豁然了一下。 弘远和尚说的或许并不对,皇甫高阳与司马寒江之间的争端,不是为了君如意,而有可能是南宫无恨。司马寒江既然跟君如意是一伙的,那皇甫高阳大概是为了营救南宫无恨,这才与司马寒江发生冲突的吧。 而皇甫高阳既然惨败于司马寒江手下,那么南宫无恨呢,他是不是已经落在司马寒江手里了? 沈遇皱眉问道:“你可知君如意现在已是朝廷钦犯?” 弘远和尚道:“知道,不过,既然有司马寒江护着,朝廷怕是也不好拿她怎么样吧?施主难道是从夕照成来?” 弘远和尚心底竟以为,沈遇是为抓捕君如意和南宫无恨来的。 沈遇点头,心底却是更困惑了。 司马寒江会护着君如意,那事情显然不是他想的那个样子,绝对不是。 沈遇道:“君如意是朝廷钦犯,司马寒江怎么会护着她?” 弘远和尚向沈遇大致讲了三天前寒山寺里的情况。 事情果然跟沈遇猜测的大致也没什么出入,南宫翎是雪城城主南宫定的女儿,南宫无恨的妹妹,君如意控制了南宫无恨,皇甫高阳等为了救他,这才同君如意司马寒江等起了冲突。 然而,南宫翎何以一直要向沈遇隐瞒自己的身份呢?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有着什么目的?君如意控制南宫无恨又是出于何种目的呢?弘远和尚又怎么会对寒山寺三天前发生的事情如此清楚? 而姬云霞既然跟南宫翎是姐妹,在如意楼的时候,她又为何还要帮助君如意?难道真的如她所言,仅仅只是为了钱?又或者,那时候她并不清楚君如意会胁迫南宫无恨,那时候君如意也只是他们的棋子? 更或者,是君如意欺骗了所有人,包括南宫无恨? 一个风尘女子,她哪里来的如此覆手翻云的本事? 这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君如意绝不是一个普通女子,那她会是什么样的人呢?她背后又有着什么样的势力? 君如意自夕照城救走南宫无恨,几乎是同时挑起了朝廷、雪城和亚平陵城之间的相互敌对和争斗,这当然只能是对远在藏地的康王最有利了。 难道这一切的背后操纵者还是他,还是康王? 难道君如意就是康王的人?沈遇早就听说过康王身边有许多奇女子。而女人往往是天底下最可怕的武器。 只是司马寒江何以会跟君如意有着如此深的纠葛?难道是司马翎早已跟康王有了勾结? 沈遇沉思着向弘远和尚问道:“你何以对寒山寺发生的事如此清楚?” 弘远和尚道:“我大嗔师兄告诉我的。” 沈遇又是一惊,道:“大嗔和尚?他是你师兄?” 大嗔和尚他是见过的,在君如意和南宫无恨潜逃出夕照城一事上,他应该是出过不少力。 弘远和尚见着沈遇吃惊的神情,也不觉得意外,只道:“是的,大嗔师兄不相信寒山寺的石塔是死塔,正好我略懂物理机关一类知识,跟他一道去过寒山寺。结果呢,那座塔确实是死塔。昨日到那里时,石塔前石像已毁,头掉在地上,已面目全非,还立着的一截身子上面,插着一柄剑,直没至柄。” 沈遇道:“也就是说,当时大嗔和尚在场?” 弘远和尚道:“不在。” 沈遇疑惑地道:“既然不在,他又怎会清楚那时发生的事?” 弘远和尚解释道:“当日师兄随南宫姑娘等一道前往寒山寺营救无恨公子,但只有南宫姑娘一个人独自上山会见君如意,其余人都被拦在了山下。南宫姑娘这一去,却没了音讯,直到次日天亮,皇甫高阳才率众人杀到寒山寺,还是不见南宫姑娘的踪影。” 沈遇失声道:“你是说,南宫姑娘失踪了?” 弘远和尚道:“是的,至今仍是下落不明。” 一个大活人,怎么就凭空消失了呢?听到弘远和尚如此一说,沈遇暗下心急如焚。 沈遇追问道:“难道也没人见到君如意?” 弘远和尚道:“没有。” 沈遇道:“在哪里可以见到大嗔和尚,或者皇甫高阳?” 弘远和尚道:“你要见他们?” 这话简直是多此一问。 沈遇道:“是,我想见他们。姑娘是我朋友,我不能见她有危险而不管不顾。” 弘远和尚盯着沈遇道:“你真是南宫姑娘的朋友?” 沈遇点头,神色凝重。 弘远和尚没有直接告诉沈遇,哪里可以见到皇甫高阳或大嗔和尚,只说明日西湖之上有一场决战,沈遇到时或可在那里见到这两个人。 沈遇道:“一场决战?” 弘远和尚道:“没错。” 沈遇道:“他们要对付的是谁?” 弘远和尚当然清楚沈遇所说的他们,就是皇甫高阳和大嗔和尚。 弘远和尚道:“司马寒江。” 沈遇心底一震,道:“司马寒江?” 弘远和尚点头道:“对,他们找不到南宫姑娘,也见不到君如意,当然只能够向司马寒江下手了。” 沈遇沉吟道:“司马寒江,他的剑,真如传闻中那么可怕?” 弘远和尚道:“也许比传闻的更可怕。” 沈遇道:“何以见得?” 弘远和尚道:“因为皇甫高阳就相当可怕。” 沈遇无奈地笑了,如果这传闻是真的,这道理他早就想到了的,弘远和尚的话,等于是一句废话。 沈遇此刻深感疑惑的是,既然司马寒江能够使得出第十三剑,那当初在洛阳,他为什么就不肯使出来呢?还是说,司马寒江是在洛阳决战失落败,而后才苦心学得了第十三剑...... 然而这才这么短的时间......如果司马寒江真的是在这短短的时日里,学得第十三剑,并且击败皇甫高阳,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第十三剑和司马寒江都太可怕了...... 第74章 雨中伏击 夜已深,堂外雨声未绝。 沈遇心底也如同这黑夜,只是黑得不见一丝灯火,更没有一个黎明近在咫尺可期待。 这黑,是见不到尽头的黑。 沈遇心头还有个最大的疑惑,司马寒江的第十三剑为何是在这灵隐寺惊现,而不是别的地方? 弘远和尚的解释是,当时君如意和司马寒江在此借宿,而他并不知晓二人身份,皇甫高阳等是次日才赶到这里的。 弘远和尚并未提到南宫无恨。 而且,君如意和司马寒江何以要到此借宿呢? 难道仅仅是为了躲避皇甫高阳? 沈遇心底疑虑重重理不出个头绪。 弘远和尚已缓缓起身,面上仍是大佛似的微笑。 沈遇知道自己该告辞了,也跟着起身。 他终究是无法想象,司马寒江击败皇甫高阳的那一剑,到底是怎样的一剑,弘远和尚邀他留宿,他婉拒了。 堂内烛火通明,那一根根粗如碗口的烛火,似乎夜夜燃不尽。 沈遇转后正要出门,弘远和尚突然道:“敢问施主尊姓是?” 沈遇回头道:“我姓沈,叫沈遇。” 弘远和尚既然如此坦诚相待于他,他也不好隐瞒自己身份。 弘远和尚面上掠过了惊异的神色,道:“沈遇?你就是曾在洛阳击败过司马寒江的沈遇?” 他掌间聚起的真气暗自生生地收住了,心底暗道好险,还好没有贸然出手。 就算是偷袭,他也绝不是沈遇的对手。而他之所以告诉沈遇那么多,原来不过是为骗取沈遇的信任,好在沈遇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骤然暗施杀手。 只是,他为何要对沈遇起杀心呢? 沈遇道:“我是曾经击败过司马寒江,但他那时并未使出第十三剑。” 弘远和尚道:“如此说来,倘若当时司马寒江使出第十三剑,你也未必有胜他的把握?” 沈遇点头。 因为他并没有见过第十三剑。 弘远和尚道:“你的刀呢?” 他紧盯着沈遇背上的包袱。 沈遇颇为尴尬地道:“收起来了。” 弘远和尚也很想看看沈遇的刀。 沈遇的刀,恐怕全天下武林中人,没有一个不想看的。 就算那是会要命的刀,这世间,也总有亡命之徒。 但弘远和尚不是亡命之徒。也或许,他只是并不知道,沈遇背上的刀,就是残月刀。 弘远和尚道:“真希望再看见你的刀对上司马寒江的剑,一定还会轰动整个武林的。” 沈遇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神色间果然是神往,踏出门外,逆着风雨,连夜往城里赶。 这一路上,他都在想南宫翎,在担心她,他不知道她身在何处,是不是落在君如意手里的,是不是有什么危险? 回到城中,天色已有些微亮,而他自己,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落汤鸡似的狼狈。他这样独自在长长寂寥的街上穿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内心一时很是彷徨。 转过街角之后,走上了一座石桥时,这时他似乎感觉到身后跟着鬼鬼祟祟的身影,回头看,又什么没见着。 但凭直觉,他知道跟在自己身后的,是杀手。 杀手都是影子一样的存在。他出现的时候,就是要你命的时候。 这一点,沈遇心底很清楚。 他不清楚的是,这些杀手何以突然间盯上了他? 难道他的身份已经暴露?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往后的路,就每走一步,都会是无尽无穷的麻烦。 那些影子似的杀手,为十万悬赏银,肯定会前仆后继追杀他,如蛆附骨,如影随形。 他亡命天涯的日子,就从此开始了。 如果真是这样,他永远都要活在噩梦之中。 沈遇的脚步变得很沉重很沉重了。 如果身后跟着的,个个都是顶尖杀手,他目下的境况可不妙,因为他的刀,藏在了包袱之中。 而杀手出手,都是生死相搏,绝不留余地的。 但沈遇走过石桥,也还不见杀手动手,于是索性在桥头立住了。 雨始终没有停。 远近不见一个人影。 对于一个人来说,无望地等死,是非常痛苦的。同样的,一个人若是等着别人来杀自己,这样的等待,也是非常煎熬的。 于是沈遇索性站住了。 他要藏在暗处的杀手清楚,他知道他们的存在。 当然,沈遇也并不是无所畏惧。 如果他的刀在手里,他可以无所畏惧。 但是此刻,他的刀,却是深藏于包袱之中。 而这一点,杀手肯定也注意到了。 他们的眼睛向来比刀子还要亮的。 这是长年累月刀口上讨生活练就的本事,没有这样的本事,是吃不了杀手这碗饭的。 沈遇审慎地观察着周遭环境。 桥下河水声很大,翻滚的河浪极其浑浊,两岸是苍翠欲滴的垂杨柳,桥的那一头,是青瓦白墙的房屋,再远就是迷蒙的烟雨。 当然还有他所看不见的影子一样的冷酷杀手,他们就藏在暗处,随时都可能出手,危机四伏。 他们也和沈遇一样,相信他们也在等,在等最好的时机,在等一击必杀。 天已越来越亮了,一切似乎都淹没在雨中,淹没在河水暴涨的声浪里。 沈遇抖落斗笠上的积水,又重新戴上,桥上还是只有他的身影,远远地看,是一幅清简的水墨,背景很深,但看不出藏着危险和杀意。 沈遇已等得有些不耐烦,朝着空茫的雨雾沉声道:“出来吧,别再藏头露尾。” 但是没有回应。 沈遇忘记了,影子是不会说话的,影子只有藏匿于黑暗中,它才最是神鬼难测,一旦暴露,它就成了可被攻击的目标。 而真正一流的杀手是绝不会把自己变成目标的,他们每一次刺杀,都会与死亡擦身而过,但死的,却不是自己。 沈遇继续往前走了。 他知道街道上更危险,却也不能这样一直立在桥头等下去。他也没去解背上的包袱,因为杀手绝不会给他机会取刀。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 就沈遇一个人在街上走,显得很突兀,可也没有人特意去注意他,临街铺面里的人们,都只望着这漫天的雨发愁。 经过一家包子店时,一个孩子哭喊着朝沈遇冲撞过来,蓬头垢面,手里还捏着半个馒头,包子店老板横着眉眼在后面恶狠狠追来,手里提一根粗大的擀面干。 敢情这孩子是偷了包子店老板的馒头,老板才在后面那般凶狠地追赶。 这孩子跑到沈遇跟前,噗通一声跪下,哀求道:“大哥哥,救救我。” 沈遇心底一酸,不能视而不见。 眼前这孩子的,那哀求的,惶恐的,绝望的眼神,那孱弱瘦小的身子,让他见了心底难受,砸向孩子背上的擀面干,让他给拦下了。 老板满面煞气地盯着沈遇,敢怒不敢言。 这孩子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一双眼睛还在惊惶地望着沈遇。 沈遇朝包子店老板和气地道:“这位大哥,这孩子的馒头钱,我替他给。” 老板凶煞的面色总算缓和下来一点,但仍是厌恶。 沈遇摸出一把散碎银子递过去,老板接过去,无比憎恶地盯着地上的孩子骂道:“算你运气好。”然后转身大踏步回铺子,仿佛多看一眼沈遇,就会觉得恶心。 方才他那一棍子手下得也真是狠。但他若不这样子狠,他这包子店,恐怕也难维持下去,因为街头流浪的孩子很多,他每天都会遇上类似的情况。 沈遇蹲下身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惊魂未定,怯生生地道:“狗儿,我叫狗儿。”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了。 沈遇又道:“你爸爸妈妈呢?” 狗儿怔了怔,眼里又汪了泪水,伤心地道:“他们都死了。” 说到“死了”两个字时,他眼底忽然充满诡异、邪恶和残酷的神情,比刀子还冷还锋利。沈遇不觉脊骨一阵发冷,心底意识到不妙,可已经晚了。 他眼前瘦小的身影已豹子似的猛扑向他。 他根本来不及躲,只觉心口一凉,锋利的匕首已插入他心口,那速度,快到他目瞪口呆,快到他甚至还来不及感到疼痛。 那匕首,像是突然从狗儿手上长出来的,一击得手之后,狗儿迅速暴退,转眼就消失得没了踪影,唯有空荡阴森的笑声在雨中的长街久久回荡。 笑声刚落下,沈遇痛苦得冷汗涔涔,那种痛,是钻心彻骨的痛,还没站起身,他又被十几道身影包围了。刀剑钩戟十几样兵器直往他身上招呼。他很快倒下了,在暴雨中沉重地倒下,倒在血污的泥地,昏厥过去。 沈遇没想到这一次倒下去自己还能够活着。 但是他还真的就活了下来,不知该说是他运气好,还是命大,就在他倒下去的瞬间,要他命的十几个影子,也跟着倒下。 惨呼声连连迭起,冲破雨雾,传出长街那一头。地上血雨一片,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单薄身影当街而立,冷眼望着一地尸首。 包子店老板吓得手脚冰凉,赶紧把铺子也关了。 第75章 人究竟是否可以活成刀剑一样 沈遇自昏迷中醒来,发觉自己是躺在床上,再然后,他看到了对窗而立的清丽身影,是沈星。 沈遇道:“是你救了我?” 他全身上下还散架似的疼。 沈星头也不回,冷冷道:“是你自己命大。” 外面雨已经停了。 沈星说的也没错,沈遇是命大,他已中了萧萧风雨之毒,要不是恰好遇上沈星,要不是沈星手里恰好有一株七梦草,此时他早已经化作一滩血水了。 潇潇风雨之毒,七梦草是唯一的解药。 沈遇试图坐起身,却无力得直冒虚汗,满眼昏黑,天旋地转。 沈星道:“你还是好好躺着。” 她仍然是没有回头。 沈遇道:“我昏迷多久了?” 沈星道:“两个多时辰。” 这次,她终于转过头来,望了沈遇一眼,眼神冷冷的。 沈遇不用问也知道,沈星之所以会出现在这杭州城里,多半是因为南宫翎的缘故。 沈遇的刀不在身边。 但他并不惦记自己的刀,尽管那是天下无双的刀,他此刻满心想的都是南宫翎。 也不知道南宫翎现在怎么样了。 沈遇失神的样子看起来颇有些消沉。 沈遇道:“翎儿她……” 沈星道:“还没有消息。” 沈遇道:“这可都已经是第四天了,怎么会还没有消息!” 他心底真是恨,在南宫翎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居然不在她身边,而且居然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他甚至连去西湖也去不了了,不知道那里此时是什么情况,他只希望,大嗔和尚和皇甫高阳两个人联手,能够对付得了司马寒江。 沈星又转过去,望窗外的天色。 她的神情,看起来像是在等人。 她在等谁呢? 沈遇望着沈星的背影,问道:“你在等谁?” 沈星道:“一只鸽子。” 鸽子的思思,就是消息,这个沈遇知道,他只是不知道沈星在等的是什么消息。不过从她的神情看来,这一个消息,一定极重要的。 沈星道:“你怎么会被黑暗之极的人盯上的?” 沈遇茫然道:“黑暗之极?” 他没听说过黑暗之极。 沈星道:“一个最可怕的隐形杀手组织,你不知道?” 沈遇道:“我不知道。” 沈星道:“这个组织里的人都是死过一次的人。” 什么叫做已经死过一次,这话沈遇更是不懂。 难道一个人还能够不止死一次? 沈星道:“他们要么是死刑犯,要么是武林公敌,总之,是鬼门关上走过一遭的,他们的心比谁都狠,下手比谁都毒。对了,你如今也是朝廷侵犯,哪一天要是也觉得无有路可走了,也可以去黑暗之极。” 她望着沈遇。 沈遇苦笑。 原来死过一次的意思是绝处逢生。 但这生,恐怕是生不如死,所以才叫黑暗之极的吧。 沈遇道:“这黑暗之极的背后,又是什么人?” 沈星道:“是皇上,或者说,是朝廷。” 沈遇吃惊地道:“朝廷竟然会用这种卑劣手段?” 他简直不敢相信。 而且,他是如何被这些人盯上的呢? 沈星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她像是觉得这一切再稀松平常不过。 沈遇对她的这种态度也未觉得很吃惊。 大概她是做惯了杀手,血已经冷却。 又或者,她是见过太多生死,所以如此冷漠。 所谓世道人心,不就是说,人心是世道的产物吗? 沈星道:“任何能够达到目的的手段,都是有效的。统治就更其如此。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像有白天,就自然有黑夜。朝廷的统治也无外乎是如此。有极阳的一面,就有极阴的一面。阳面对应着是光明,希望,仁爱,阴面对应着是黑暗,鲜血,罪恶和杀伐。唯有阴阳相济,动力才会生生不息,永无穷竭。” 她这番话,直让沈遇心底发冷。 沈遇道:“但人是道德的动物。” 沈星冷笑道:“道德是消极的,它只会让人变得软弱,能够让一个人变得真正勇敢的,是鲜血,只能够是鲜血。” 照她这样的说法,人不就应该活成一把刀,一柄剑? 沈遇没法认同。 刀剑固然锋利,然而刀剑无情。 人尊贵的地方,就在于人的血是热的,人有一颗热血激荡的心。 沈遇无论如何不会把自己活成刀剑。 在他心底,这个信念无比地坚定。 他到底还年轻,还不能够深刻体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不做刀剑,别人也一定有办法把你当做刀剑使,这就是江湖。 沈遇又问起西门春水的情况,沈星冷冷地回道:“回昆仑去了。”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很轻微的敲门声,很小心翼翼的。 沈星道:“请进。”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青衣少女,神色恭敬地朝沈星道:“沈护法,已经确认过了,消息绝对可靠。” 沈星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青衣女子转身出去,沈遇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是不是翎儿有消息了?” 沈星道:“你躺着好好休息,晚上我会带翎妹妹回来见你的。” 沈星说罢,也出去了。沈遇怔怔地望着门关上,沈星的身影见不着了,只听她对门外的侍女道:“看顾好沈公子。” 沈星既然说晚上一定会带南宫翎回来的,沈遇心底煎熬,也稍稍缓和了些,他信得过她。 唯一觉得奇怪的是,沈星这一次竟然没向他问起残月刀的秘密,也不知他的刀现在是在哪里。 而沈星等到的消息,其实也并不是关于南宫翎的,而是司马寒江。不知是何事,司马寒江连日来,收到好几封家书,要催迫他回亚平陵城。 弘远和尚告诉沈遇的所谓西湖一战,只不过是个谎言,这个谎言里唯一真实的部分就是,皇甫高阳等确实准备向司马寒江下手。 司马寒江今日就会出城,只不知道,君如意是否会亲自给他送行。 沈遇下了楼,穿过两条街,到客栈同皇甫高阳等会合,一道往城外去...... 第76章 筹码 古道长亭,这是司马寒江南去的必经之途。 夕阳已将半边天染成血红。古道宽阔,一直延伸成苍茫暮色。道旁芳草葳蕤,一棵枯死的杨树直刺刺立在斜阳里,像时间的旗帜。 此处距城中不到二十里路,沈星等扮作风尘劳顿的旅人在长亭下歇息。 不时有远道而来的商旅打这里经过,他们疲倦的神色里透着兴奋,因为马上就能够到城里了。 对于常年在外漂泊的商旅而言,任何旅途中停靠的站点,都是值得期待的。再苦再累,好好洗个澡,睡个觉,次日醒来,又是全新的一天,又能够精神饱满地上路。 更何况是杭州这样的名城。 这里有最好的酒西湖醉,有最漂亮最懂风情的女人。只要有钱,就可以洗最舒服的澡,喝最好的酒,要最漂亮的女人。 就算是次日还得启程,这一夜的风流,至少也是长长寂寞旅途上最闪亮最甘美的回忆。 最后的一拨旅人也远了。晚风很凉,远天边血红热烈的晚霞逐渐变淡,夕阳是已经落山一段时间了。 但是司马寒江还没有到来。 沈星也还没有最终决定谁当诱饵。无论决定谁当诱饵,都是生死未卜,这个,大家其实心知肚明。 司马寒江的第十三剑皇甫高阳是领教过的,那简直是可怕到没法形容,就是沈星的大摘星手说不定也未必快不过他的剑。 暮色越来越浓,浓得就快渗出了黑夜。 司马寒江可能随时会到来。 沈星眉头皱的很紧,她自己,自然是不能够做诱饵的,因为关键时刻,能够对付得了司马寒江的,只有她的大摘星手。而且无论她或者皇甫高阳做诱饵,都难保司马寒江不起疑心,尽管他们易了容,但那种境况下,大概还是骗不过司马寒江的。 他们也不能同时伏击,那样只会把一个人的极限逼出来,极限之下的第十三剑,更难对付,到底只能够以诱饵分了司马寒江的注意力,这才有机会。 只要司马寒江的第一剑不是第十三剑,沈星她们就能够让他的第十三剑没机会使出来。 对付这种幻化迅捷到极致的剑,也只有这种法子了,要是你并不能够比他更快的话。 但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这诱饵能够消除司马寒江的戒心,这才会有机可乘。而这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点,往往也最困难,当然只有大嗔和尚最适合了。 但是,直到现在,还不见大嗔和尚的踪影。 沈星望望这苍茫暮色,又往往姬云霞,几乎像是不再对大嗔和尚抱有什么希望了。 但姬云霞眼底是闪烁不定的神色。 谁都清楚得很,现在的司马寒江,他的剑,就算不是第十三剑,那也一定是非比寻常的。 暮色更加的苍茫,远远听得见车马声。这时候出城,准是司马寒江错不了。而就在这时,大嗔和尚的身影,也出现在了沈星的视线里。 沈星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大嗔和尚手里拿着酒葫芦,歪歪倒倒地到了长亭外,装作是跟沈星等不相识。 转眼马车已尽在咫尺,他就那样立在路中央,生生将一路尘土飞扬奔驰而来的马车拦下了。 赶车的是赵无忌,满脸目空一切的神色,他手中的长鞭已卷起一阵疾风,毒蛇般击向大嗔和尚。 大嗔和尚随手一抬,握住了抽过来的鞭梢,再猛然一扯,赵无忌顺势随着鞭梢那一头直飞了出去,险些重重摔于地上。 司马寒江这才从车厢里慢慢走出来。他一身白衣,面目清秀,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当然手里有剑。 他的剑看起来和他的人一样稳重,一样令人捉摸不透。他走到大嗔和尚跟前,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风流和尚。” 他的笑一样的令人捉摸不透。他又扫了长亭下歇着的几个人。 大嗔和尚与他怒目而视,沉声道:“没错,是我。” 赵无忌直到这时候还灰头土脸,面色阵青阵白。 司马寒江道:“和尚你这是喝醉了?却也不该当我的路。” 他并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架势。 大嗔和尚醉醺醺地道:“你把我喜欢的女人交出来,我就不挡你的道。” 司马寒江饶有兴致地道:“你喜欢的女人?是谁?” 大嗔和尚道:“君如意。” 司马寒江面色一寒冷声道:“放肆。” 他的手已握上剑柄。 他发过重誓的,无论谁冒犯了她,就是他的死敌。 他的目光直使得大嗔和尚心底发寒酒意顿时减了几分。大嗔和尚只得在仓促间出掌,全力一掌,势如江河。 司马寒江跟着拔剑,剑如月光寒。 平平无奇的一剑刺出,就穿过了重重掌影。也几乎在同一瞬间,沈星、皇甫高阳和姬云霞也暴然出手,击向司马寒江。 司马寒江的第十三剑没能够使出来,而大嗔和尚,他一条手臂,也是废了,他练了一辈子的化骨绵掌,今后也是彻底废了。 沈星大摘星手快如闪电已出其不意地夺下了司马寒江手里的长剑,然后皇甫高阳和姬云霞同时攻到,重创并控制了司马寒江。 司马寒江神色傲然,盯着沈星道:“原来是沈护法,却怎地与风流和尚混在一块了?” 大嗔和尚面色惨然,臂上鲜血直流。 沈星没理会司马寒江,只朝赵无忌冷声道:“你还不快滚,告诉君如意,司马寒江在我手里。” 赵无忌望着司马寒江,眼神惶惶的,叫了声“少主”,是去是留,却自己拿不定主意。 司马寒江朝沈星道:“别难为他。” 沈星道:“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当然不会难为他的。” 司马寒江转向赵无忌道:“你走吧,回亚平陵城去。” 赵无忌犹豫道:“可是少主你……” 司马寒江道:“让你走你就走,别啰啰嗦嗦。” 于是赵无忌低垂着头转身走了,他了解他的少主的脾性,不敢再啰嗦。 沈星让皇甫高阳掉转车,把司马寒江押进车里去,这才朝大嗔和尚道:“大嗔师父,请上车吧。” 大嗔和尚望着自己那一条废了的手臂,苦笑道:“我就不同去了,这一次,我欠南宫城主的情义也算是还清了。” 大嗔和尚所说的情义,沈星知道的。大嗔和尚年轻时风流成性,一次到雪城,南宫定奉他为上宾,结果他却在短短几日里跟南宫定一个小妾相好上了,南宫定得知以后,并没有难为他,反把自己的小妾送给他了。 沈星道:“大嗔师父这是要去哪里?” 大嗔和尚苍凉一笑,道:“也没想过,走到哪里是哪里。” 其实大嗔和尚是心底有一直想要去的地方的。一直以来,去东海蓬莱,是他梦寐以求的愿望。这回他可无牵无挂地走了。红尘他已爱过,也厌倦了。 大嗔和尚捡朝东一条小道默然走去,没几步又回过头来,像是想起什么及重要的事情,此时沈星也已上车了。 大嗔和尚停步喊道:“沈护法且等一下。” 沈星掀起扯帘道:“什么事?” 大嗔和尚道:“想请沈护法你帮个忙。” 沈星道:“什么忙?” 大嗔和尚道:“往后我那个不争气的师弟,要是他还继续为恶,烦请沈护法帮我废了他。” 大嗔和尚说的当然就是弘远和尚。沈星慷概地答应他了。于是他转身很快走进了夜色之中。皇甫高阳挥起长鞭,沈星他们也在夜色中赶往城里去了。 现在司马寒江已在他们手中,可如何才能够跟君如意联系得上,这还是一个问题。虽说君如意迟早会找上来的,但是南宫翎已那么久下落不明,他们不能再等了。 司马寒江是始终守口如瓶,什么也不愿意说。到得天上人间在杭州城的秘密据点以后,沈星发出了护法令,动用一切可能的力量,联络君如意和让她知道司马寒江已落入她们手中。 可这一切,却如大海捞针。 直到丑时三刻,才终于有个黄衫女找到姬云霞,说她是君如意派来的,要见沈星。黄衫女子长得很媚,眼睛是迷死人的好看,随时都是烟雨迷蒙的样子,一张脸蛋,连一向目中无人的姬云霞,也暗自自愧不如。 姬云霞用黑纱巾将黄衫女子眼睛蒙上,这才一道乘坐轿子前往秘密据点。黄衫女子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清香,总使人觉得胸中辽阔。 见到沈星,黄衫女子自称是君如意的婢女,她此行的目的,是要沈遇知道,南宫翎和南宫无恨二人,她只能救一个。 皇甫高阳一直在盯着黄衫女子看,黄衫女子却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似的。 黄衫女子道:“我家主人要我问沈护法,这两个人,你到底救谁?” 沈星道:“南宫翎。” 黄衫女子道:“我会将沈护法的意思如实转告我家主人的。” 她说着就要自己蒙上眼睛。 沈星道:“且慢。” 黄衫女子没有停下来,蒙上眼睛了,才神情散漫地道:“沈护法还有何事?” 沈星道:“何时何地交换人质你还未说。” 黄衫女子道:“这个我也不知道,请沈护法耐心等候,到时候我家主人会通知你的。我此行的目的,只是想要知道沈护法想救的人是谁,告辞了。” 姬云霞送黄衫女子走了,皇甫高阳这才沉吟道:“这个女子,我像是曾在哪里见到过的。” 沈星道:“哦?” 皇甫高阳道:“但是究竟在哪里见过,我一直想不起来,但是看到熟悉。” 他还在极力回想。 沈星叹道:“要是大嗔和尚在,他或许认识。” 提起大嗔和尚,皇甫高阳眼底忽地闪过一丝光亮,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这个黄衫女子的了。 皇甫高阳不无激动地道:“我想起来了,她就是欢乐谷谷主。” 沈星不无诧异地道:“你说她是曼殊菲儿?” 皇甫高阳十分肯定地点头。 沈星道:“你当真见过她?” 皇甫高阳摇头道:“我只是见过她的画像,数年前,大嗔和尚身上带着一幅极为珍视的画像,虽然衣饰不一样,但那个神情,我至今仍是记得清楚,简直是一模一样。” 沈星皱眉道:“如此说来,这君如意,当真是大有来头,竟然连欢乐谷谷主曼殊菲儿那样的人也肯为她做事!” 第77章 交换人质 西湖之畔,天未破晓,姬云霞远远望着湖心豪华大船,有些沉不住气了,愤然道:“这君如意怎地还不见动静?” 她们已照约定时间,在此等候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了。 君如意应该就在那艘大船上面。 沈星道:“司马寒江在我们手里,料她君如意也不敢耍什么花样的。” 沈星倒像是很有耐心,姬云霞扫视一眼司马寒江,不再作声。又过一阵,终于得见隐约灯影下,几道人影自船舱走出,纵身跃上大船旁一艘小船,急急朝这边驶来。近了,沈星她们发现,船上立着的,除了南宫翎,只有两个女子,头上戴着黑色面纱,押着南宫翎的那一位,是沈星她们之前见过的曼殊菲儿。 小船停靠在离岸好几丈远时忽地不再向前了。皇甫高阳尽量将持着的火把高举,但只看得见南宫翎披散的长发盖住了她的面孔。 沈星朝曼殊菲儿道:“曼殊谷主何不上岸一叙?” 曼殊菲儿身子微微一震,未料及自己身份竟给沈星识破了,但也随即笑道:“岸上风寒露重,沈护法若真有心,不妨随我到船上,我家主人早就想一睹沈护法风采,不知沈护法可否愿意赏光?” 沈星笑道:“曼殊谷主盛情,沈某心领了。你家主人既在船上,却是为何不出来一见?” 沈星把话音提高了,君如意真要在船上的话,肯定是听见了。但船上却根本什么回应都没有。沈星于是目光转到了司马寒江身上,扫了一眼,缓缓道:“司马公子,看来你肯为别人拼命,别人却未必将你看得很重。” 司马寒江默不作声,眼神却冷,并不在意沈星说的话。 曼殊菲儿道:“沈护法真要想拜见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倒是随时欢迎的,我家主人说了,很想结交像沈护法这样的朋友。” 沈星道:“如此避而不见,难道就是你家主人的待客之道?” 曼殊菲儿笑道:“沈护法误会了,我家主人倒不是傲慢和冷漠,实在因为前几日偶感风寒,如此夜深露重的,实不宜出来相见。再说,沈护法今夜此来,也不是拜朋访友的。” 沈星道:“曼殊谷主说的倒也是。” 曼殊菲儿道:“那么,咱们就做该做的事,我数一二三,然后同时放人,沈护法你看怎么样?” 沈星道:“我没意见,但是这之前,我先要跟我妹子讲几句话。” 曼殊菲儿犹豫一下,却还是解开了南宫翎的穴道,沈星急切问道:“翎妹妹,你可还好?” 南宫翎有气无力地道:“星姐姐……”后面的话再没力气讲了。 曼殊菲儿道:“沈护法你话也问过了,可还有什么事?” 沈星寒声道:“我妹子若是有个什么长短,我绝不会饶过你们的。” 曼殊菲儿道:“南宫姑娘她除了身上没力气,不会有事的,沈护法没别的事,我开始数数了。”她虽像是在征询沈星的意见,却不等沈星回答,就开始数了,“一,二,三——。” 最后一个尾音拖得很长。曼殊菲儿和沈星几乎是同时出掌,将人质推向对方。司马寒江受沈星全力一掌,只觉五脏六腑仿佛都给震碎了,南宫翎倒是昏迷着没感觉到痛苦。沈星在接下南宫翎的瞬间,虽化解了曼殊菲儿的掌力,却还是立不住向后倒了退两步,曼殊菲儿的小船也是剧烈一沉,险些翻了。 沈星伸手一探,南宫翎还有一息尚存,赶忙给她服下一颗冰魄凝魂丹,由天上人间杀手断后,她跟皇甫高阳等带上南宫翎即刻撤离而去。曼殊菲儿也急急调转船头,往湖心去了。 夜还很黑,黑得几欲破晓。沈星几乎已试过一切办法施救,南宫翎凌乱虚弱的脉象渐趋稳定,但还是始终没有意识,始终昏迷不醒。 冰魄凝魂丹虽能续命,却在服下之后十二个时辰之内,如不能被唤醒,就可能永远昏迷醒不过来了。望着南宫翎苍白的面容,沈星有些呆呆的,又疲倦又无力。 第78章 兰心的心事 而沈遇,这一整夜,他都是睁着眼睛一直熬到天亮的,听说沈星回来了,听说南宫翎昏迷不醒,他心底惶急得不行,想要立刻见到她,但是照看他的侍女不答应让他去,还将他的穴道点了,他动惮不得。 沈遇先是苦苦央求:“好姐姐,兰心姐姐,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心地善良,你就解开我的穴道,让我去看看翎妹妹吧。” “不是我不让你去见,是星护法交代过了,在她给南宫姑娘施救时,谁都不许去打扰。” 但兰心却充耳不闻,就是不理他,实在不耐烦了,索性将他哑穴也一并制住,又仿佛有些同情地扫一眼他,然后抛下一句话。 沈遇这下是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久了,兰心倒觉得有些百无聊赖起来,于是朝着沈遇苦笑:“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子点你的穴道,但你实在太吵了,也真是奇怪,你不吵了,我这心里又空落落的。” 兰心姑娘语气有些惆怅,其实她不只是此时心底有些空落落,她的心,不知何时起,就这样的了,就这样的无端烦恼。 “不过沈公子你放心,有星护法在,南宫姑娘一定不会有事。”沈遇的眼睛始终紧闭着的,似乎并没在听兰心说些什么,兰心的目光怅然地转向窗外,窗外是亮得刺眼的阳光,兰心心底暗道:“沈公子自己伤成这个样子,还心心念念只惦着南宫姑娘,真是情深可感,我要是也能够遇上这般对我好的一个人,便是为他去死,我这一辈子,也是无憾了。” 兰心一时有些痴痴的起来,胸中那种若有所失的不满足,几乎无法承受得住,但女孩子往往也是因此而更加妩媚动人。兰心虽算不上是绝色的女子,但她自失的样子,也不失几分迷人。但凡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在怀春伤春之时,恐怕都会增添几分忧郁的美丽。 兰心这是害了相思,只是并没有明确的相思的对象,而且她也并不自觉,只一直为胸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若有所失苦恼着。兰心在这恼恨里守不住心思,不知怎地又惘惘然地想到自己身世上面去了。 她的身世,从未对谁说起过的,就是她自己,也极少会去想。其实她的身世,她自己也记不太清了,就像是远远看一幅退了色的画,模模糊糊,烟雨迷茫,恍若隔世。每当她想在回忆里抓住些什么,又都是什么也抓不住的,像是水里捞月亮。 兰心自己也不知失神想了多久,忽觉后背一凉,惊醒过来,自己穴道已被制住,她没料到,沈遇竟然暗自运气将身上受制的穴道冲开了。 “告诉我,翎儿她在哪里?” 沈遇面色惨白,穴道是冲开了,他身上的气力,却也大河水似的泄去,额头上汗珠滚滚而落,整个人几乎就要站立不稳跌倒。 兰心吃惊地道:“你,你不要命了?” 方才沈遇强行冲破穴道,无疑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他太想去见南宫翎了。 沈遇道:“命是我自己的,用不着姑娘操心。” 兰心气愤地道:“若不是星护法救了你,你能活到现在?” 沈遇不跟她争辩,只道:“翎儿现在在哪里?” 兰心执拗地撅起嘴道:“偏不告诉你。” 沈遇道:“你当真不肯说?” 兰心圆睁着眼睛,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就是不说,你能把我怎么样?” 沈遇不能将她怎么样,心底叹口气,转过身,趔趔趄趄,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地自己往门外走了。 兰心朝他身后喊道:“喂,沈公子,你不能这样子扔下我不管啊!”语气上是软了下来,但沈遇没理会,沈遇走出门去,她急得哭了起来,沈遇这下又不明所以地瘸拐着转身来。 这世上有一类人,他们刀枪不惧,但却害怕女人的泪水。沈遇就是这样的人。望着兰心泪眼汪汪,他呐呐地道:“你这是怎么了?” 兰心满心委屈地道:“我怎么了?你怎么能够如此忘恩负义!” 沈遇接不上话来。 兰心接着数落:“星护法救了你,我又这样子照顾你,你却这样子对我……”面颊上的泪水一颗一颗地滚落,她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弄假成真竟然哭得很伤心了,心底并没有什么伤心的事。 沈遇还是怔怔地立着。 兰心道:“你还愣着干什么,不给我解开穴道?” 沈遇道:“我可以给你解,但是你不许再拦着我。” 兰心满口答应:“我答应你,不再拦着你。” 沈遇竟然真信了,刚一解开兰心背上的穴道,兰心反手就又将他的穴道封住了。 沈遇茫然望着兰心,道:“你…你……” 兰心道:“我我我什么啊?” 沈遇绷红了脸道:“你怎么可以如此言而无信?” 兰心理直气壮地道:“言而有信,那都是要求君子的,可我是小女子,我凭什么一定要言而有信?” 沈遇简直无言以对。 他只后悔自己太轻信于人了。 兰心见他闭口不言语,倒觉得有些奇怪,一仔细,发现他又在暗自云劲,想自己再自己冲开穴道,真是个亡命徒。 “这样子你会没命的,你快停下来,我给你解开穴道就是。”这下子兰心是实实在在吓得着急了起来。 兰心这一次没有失信,穴道解开以后,沈遇无限感激地望着她,连声道谢。 兰心望着沈遇一脸憨厚的表情,忽地有些惭愧地低声道:“你不用谢我,是我对不起你。” 沈星是交代过,在她给南宫翎施救之时,不许人打扰,说的是施救的时候,可是现在,施救早已结束,她无力回天。这一段时间里,也无人问起沈遇,是兰心将他强行留住,不让他出门。 沈遇不晓得这一层原委,自然就不明白兰心姑娘何以突然要向他道歉,只一脸不知所以然的神情,兰心望着他,笑了,也不解释。 沈遇道:“你不必向我道歉的。” 兰心道:“你不会怪我的,是吧?” 沈遇道:“我当然不会怪你。” 兰心喜道:“只要你不怪我,那我可以带你去见南宫姑娘。” 沈遇道:“你真的肯带我去?翎儿她现在那哪里?” 兰心道:“你跟我走,到了你就知道了。” 第79章 皇甫高阳的决定 沈遇也不存戒备,跟在兰心身后,下了楼,穿过庭院,沿着对面长长的回廊走一段,绕到后院一面石壁前,也没看清她是如何触动机关的,石壁上缓缓打开一道暗门,沈遇跟着进去,暗门又自行合上了。 长长的甬道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子森森的寒气,如鬼魅贴面。 沈遇忍不住低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兰心噗嗤笑道:“这里是地道啊!” 沈遇不禁哑然失笑,兰心的话等于是什么也没说,是地道不用她说的,沈遇也知道。接着又拐了好几道弯,眼前景象一变,地道的尽头,是座地下宫殿,只觉满眼金光璀璨。 只是仍是四处寒气森森。这样的地方,人是不能久待的,阴气太重。 沈遇心底此时也不禁暗下疑惑,兰心莫不是又在骗他?沉思之际,兰心已领着他穿过好几道门,进了一间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石屋。石屋里寒气,比之外面,又更为凝重,沈遇感觉自己是掉进了冰窟里面似的。 “是沈公子啊,倒把你给忘了。”黑暗中是沈星的声音,似是略带着几分歉意。 逐渐适应过来以后,沈遇发觉,石屋中并不是完全的黑暗,他循声望去,见到身影清冷的侧影,和她身前巨大的寒玉床上躺着的,则是南宫翎。 沈遇激动得扑过去,伏在寒玉床边,抓起南宫翎的手,急切地叫道:“翎儿——……”但他话才出口,心底就凉得可怕,南宫翎面色惨白,她的手,比冰还要冷,任他叫唤,也无回应。 沈星叹息道:“你就省省吧,她是听不见的。” 沈遇目光痴痴的,问道:“翎儿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沈星没有回答他。 兰心无声地立在沈星身后,沈遇那个眼神,让她心底无来由地疼了一下。 沈星道:“翎妹妹不过一时昏迷,无有大碍的,你重伤在身,不宜动情绪。” 大概是这暗室里待太久了,沈星的话,听起来冷冰冰的。 兰心也一旁劝道:“是呀,沈公子,你要注意自己身上的伤,等薛神医到了,一定会想法子救治好南宫姑娘的。” 沈遇喜出望外地道:“薛神医?是那个与歌书残齐名的薛隐?” 兰心朝沈遇点了点头,道:“星护法已经让皇甫高阳去请他了。” 但是薛隐近十年来一直绝迹江湖,无人知他行踪,皇甫高阳又到哪里去找? 沈星看出沈遇心底疑惑,接着道:“你放心,薛隐就在这杭州城,照时间算,皇甫高阳他们应该快到了。” 沈遇沉着的心,略微宽缓了一下,又痴痴凝视着南宫翎,盼着皇甫高阳和薛隐早一点到来。 但是最终,皇甫高阳却是只身一人回来的,沈遇的心,又沉了下去。沈星没见着薛隐,面色也沉了下去。不应该这样子的啊,皇甫高阳是拿着她的护法令前去的,薛隐怎么没跟着黄甫高阳一道前来呢? 沈遇盯着皇甫高阳,急切问道:“薛神医呢?” 沈星也正望着皇甫高阳,眼底也正是一样的疑问。 皇甫高阳颓丧地道:“我到的时候,薛神医已经被人杀害了。” 这消息在沈遇,如同是晴天霹雳,他浑身一震,全力支撑着没有倒下。现在薛隐已死,难道救得了南宫翎的,就只有歌书残了? 沈星也是面色一惊,问道:“是谁?是谁下的手?”皇甫高阳摇头,他怎么会知道是谁下的手呢?他的目光子南宫翎身上移到沈遇身上时,像是带着刺的。沈星接着自语道,“难道又是君如意?可她又怎会识得破薛隐的身份?” 要知道,十年来,江湖中无人知晓薛隐藏身杭州城中的,难道是天上人间出了内鬼?沈星深色忧虑重重。 皇甫高阳朝沈星低声询问道:“郡主她……” 沈星不答话。 她为什么不找歌书残呢? 歌书残为了她,一定是什么事情都愿意做的。 她跟歌书残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恩怨纠葛,以至于,她是如此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每当谁人在她跟前提起这个名字,她就仿佛是痛苦得厌恶得要命。 只要她一句话,她就可以救南宫翎的啊! 但是沈星始终什么话也没说。沈遇和皇甫高阳心底,暗下都感到一阵失望。沈遇欲图将南宫翎自寒玉床上抱起,却被沈星厉声喝止了:“你想干什么?” 沈遇道:“你们既然不顾她的死活,我带她去药王谷。” 沈星道:“她服过冰魄凝魂丹,在未醒来之前,你让她离开寒玉床,她就会死。” 沈遇怔住了。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料想到情况竟是如此的糟糕。 沈遇道:“不能离开这寒玉床,那到底能怎么办呢?难道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 沈星道:“办法倒是还有一个。” 沈遇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道:“什么办法?” 沈星道:“只可惜,你现在重伤未愈,不然,只需将你全部内力输送给她,她或许就能够醒来的。” 沈遇道:“只要救得翎儿,我的伤不要紧。” 他想立刻就给南宫翎输送真气,沈星却道:“以你现在的功力,就算搭上了性命,也是冲不破她体内生死玄关的。” 沈遇又怔住,只恨自己何以偏偏在这时候重伤在身!不过就算搭上性命那又如何呢?能有一点希望是一点,总要试试的。但是沈星又再一次制止了他。 沈星道:“如此只会更加增添南宫翎处境的凶险。” 沈遇心底绝望了,无助彷徨之时,却听皇甫高阳道:“那么,还是让我来吧。” 沈星愕然,望着皇甫高阳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将真气都输送给了她,你就从此是个废人了。” 皇甫高阳道:“我已经想得很清楚。” 他的语气很平静。 沈星道:‘你真的不后悔?’ 皇甫高阳决然点头。 沈遇目光热切地望向他,诚声道:“谢谢你。” 第80章 疗伤 皇甫高阳面无表情,犹如根本没听到沈遇的话,沈遇显得是自作多情。谢什么呢?哪里用得着他来谢?皇甫高阳又不是因为他沈遇,才愿意这样子做的。 沈星道:“那好,既然你决意如此,那现在就开始吧。” 皇甫高阳犹豫一下,道:“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沈星道:“什么请求?” 皇甫高阳道:“郡主醒来以后,不要让她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呢?兰心心底也有些纳闷。 沈星道:“你打算永远都不让她知道?” 皇甫高阳默然点头,神色冷毅。 沈星道:“好,我答应你,不让她知道就是。” 皇甫高阳转向沈遇,神色凝重,问道:“沈公子你能够做到吗?” 沈遇沉默了。 皇甫高阳的用心,他能够理解,但是倘若真的有一天南宫翎问起,他该如何去面对? 兰心一旁都替沈遇着急了,沈遇还是痛苦地沉默着。 兰心道:“沈公子,你就答应了嘛,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皇甫高阳道:“现在是救郡主要紧,我知道,郡主心底深爱的人,是你,我不想她以后,都要带着愧疚,那样会很辛苦,如果你也一样爱她,这份辛苦,就由你来承受吧。” 沈星也道:“是啊,这是爱,不是欺骗。” 兰心直到此时,才似乎有些明白,沈遇何以那么矛盾和痛苦,这两个男人,沈遇和皇甫高阳,他们都愿意为南宫翎牺牲一切,皇甫高阳现在决意牺牲自己要救的,可不只是郡主啊! 沈遇未再犹豫答应了,心底倒有些自责自己何以在这时候还如此拘泥!沈星将南宫翎在寒玉床上扶起身来,皇甫高阳在她身后盘腿坐下,掌间凝聚足真气,轻轻按上南宫翎后背将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她体内。 输送完体内最后一丝真气,皇甫高阳身上残剩的最后一丝黑发也变白了,仿佛他的青春与生命的活力,短短的时间里,就被头上发丝抽走了。 沈遇望着他,心底是说不出的滋味。 而南宫翎,却还是没有醒转过来。皇甫高阳起身走下寒玉床,神情望一眼她,也不问什么,不说话,转身就独自朝外面走去,身子摇摇晃晃的,如风中残烛。但他的神色,并无遗憾或悲哀,而是一种波澜不惊,只是他心底,不知是否正暗涛汹涌。 暗门开启又合上,自外面照进来的光瞬间即被黑暗吞没了,沈遇默然望着皇甫高阳消失的背影,目光又回转到南宫翎苍白的面容上面,她怎么还不醒呢? 沈星神情很淡定,似乎是一点也不着急,只朝兰心吩咐道:“兰心,你带几个人,护送皇甫高阳回雪城。” 兰心应声望一眼沈遇,跟着出了暗室,走出去的一瞬间,心底无由地涌起一阵怅然哀愁,空落落的。兰心走了以后,暗室里就只剩下沈遇和沈星了。南宫翎虽然还昏迷不醒,但脉搏间已有微弱的起伏,这是生命的迹象,沈遇内心的激动,无法言说。 沈星道:“你就放心吧,翎妹妹生命已无大碍,两个时辰之后,她自会醒来。” 沈遇甚至都不再觉得这暗室里寒冷了,目光热切而爱怜,深情望着南宫翎,心底满满是她一个人,许多许多的话等着要跟她讲,等这两个时辰快快过去。 沈星见他这样一副样子,也为南宫翎感到欣慰。一个女孩子,能够遇上一个一心一意对自己好的人,不容易的,遇上了,就是幸运。 沈遇劝沈星去休息,这里他留下来就好。沈星没走,她放心不下,再说了,就算南宫翎醒来,也不过是暂时度过险关。沈星心底在犹豫,矛盾着到底要不要把事情告诉沈遇。 如果沈遇知道了,他会怎样呢? 要彻底治好南宫翎,恐怕唯有无缺公子了。沈星不能亲自送她前往藏地,要是沈遇没有重伤在身就好了,把南宫翎交给他,他一定会倾尽全力护送南宫翎的。除了沈遇,现在无论把南宫翎交给谁,她都放心不下。 二人在这暗室里默然待了好一阵,沈星才忽然问道:“你感觉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沈遇道:“我的伤,不要紧的。” 沈星道:“我是问你,是不是比先前好了,你运气试试。” 沈遇依言,提起真气,浑身周转一圈,顿觉气血通畅,不像先前一般阻塞,不禁惊疑地道:“咦,果然是比先前好很多,这是怎么回事?” 沈星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道:“这就对了。” 沈遇不解,问道:“什么对了错了的?” 沈星道:“你会不会逆转真气?” 沈遇道:“我以前练过逆转乾坤心法的,我可以。” 沈星道:“这就好办了,那你就躺在这寒玉床上去吧。” 沈遇道:“做什么?” 沈星道:“疗伤。” 沈遇以为,沈星是要他给南宫翎疗伤,挨着南宫翎在寒玉床上躺下,顿觉寒玉床上散发的寒意从骨髓里渗透全身,眉毛都寒冷得竖起了似的。 沈星道:“你此刻开始,摈除杂念,逆转真气。” 沈遇这时才恍然悟道,原来沈星并不是要他给南宫翎疗伤,而是他自己疗伤,他之所以感觉气血通畅,说不定也正是因为这寒玉床的缘故。 但是为什么一定要逆转真气呢? 沈星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听宫白云说过,不管身中何毒,只要躺在这寒玉床上逆转真气,毒性就会很快被寒气化解。沈遇虽然服过七梦草,但他身上潇潇风雨之毒,想要尽数去除,尚需一段时间的,不能等了,不管宫白云所言是否属实,沈星只能够让他冒险一试。 沈星提醒道:“不可心存杂念,否则,你会走火入魔的。” 但是如何才能够真正做得到心无杂念呢? 沈遇竭力宁心静气,开始照着乾坤逆转心法。先是觉得自己在冰天雪地里艰难跋涉,阴云密布,狂风呼啸,每走一步都心惊肉跳,像是踩在生死边缘,随时会跌落万丈深渊。 约莫片刻之后,杂念渐除,终是入了忘我境界,只觉天地空阔,就是一池清澈的湖水,把蓝天白云尽收在里面,又最终白云都被净化成水一样的蓝,天空和池水融到了一起,流水慢慢倒流向天空,到底是池水都不存在了,只有无边无际的蓝,甚至是这无边际的蓝也不存在了…… 第81章 北上藏地 沈遇恢复意识过来,便觉浑身神清气爽,有如登顶高峰,胸中风云涌动。他猛然坐起身,发觉南宫翎还在昏迷不醒。沈星见他气色完全恢复正常,欣慰地笑了。 沈遇跃下寒玉床,朝沈星问道:“翎儿怎地还没醒?” 沈星道:“她已经醒过来,不过因为太虚弱,我让她又睡过去了。” 沈遇仔细一看,发觉南宫翎苍白的面色已有血色。心想这下好了,等她再醒来,她将乾坤逆转心法传授给她,叫她也在这寒玉床上逆转一回真气。 沈遇道:“她还要多久才会醒来?” 沈星道:“解开昏睡穴,她就醒了。” 原来是昏睡穴给沈星封住了,沈遇正要踢她解穴,却听沈星脱口阻止道:“且慢。” 沈遇的指力僵住。 沈星道:“我有事跟你说。” 沈遇在听着。 沈星道:“翎妹妹虽然现在已经醒来,但她的处境,却还十分凶险……” 沈遇打断沈星,问道:“怎么会这样?” 沈星道:“翎妹妹体内有着一种很奇怪的蛊毒,虽然现在被冰魄凝魂丹压制住,处在沉睡中,但随时都有可能会苏醒过来。” 沈遇道:“你是说,只要这种蛊毒一旦苏醒过来,翎儿就会有生命危险?” 沈星点头道:“没错。” 沈遇道:“可有什么办法,能够杀得死这蛊毒?” 沈星道:“只有两种办法,第一种是让中蛊之人在雷雨天接受电击,但是以翎妹妹现在的境况看,根本承受不了。” 沈遇道:“另一种办法是?” 沈星道:“这第二种办法,我也只是猜想,我在想,或许翎妹妹师父的大无缺手,能够将她体内的蛊物逼出来。” 沈遇凝视着南宫翎,沉默了。 虽说是两个办法,但第一个已不可行,而第二个,又只是沈星的猜想……许久,沈遇才道:“如果现在翎儿醒来,我授她乾坤逆转心法……” 沈遇还未说完,就被沈星打断了。 沈星道:“真气逆转,冲散冰魄凝魂丹,只会必然导致蛊物提前苏醒。” 沈遇怔怔了想了想,想着应该还有第三种法子的。 沈星道:“现在你体内之毒已清除,内伤也好了,我想请你护送翎妹妹去藏地。” 沈遇道:“难道歌书残也对付不了这蛊毒?” 沈星目光一寒,冷冷道:“你请不动他的。” 她的语气是斩钉截铁的语气。 沈遇道:“那么你呢?” 沈星道:“我早已经跟这个人无任何瓜葛。” 沈遇道:“即使眼睁睁看着翎儿受着这般折磨。” 沈星望着南宫翎,目光里的冰渐渐融化,终于叹息道:“如果歌书残会帮你,你就带她去药王谷吧。” 沈遇道:“我知道我请不动他,但是你可以。” 沈星寒声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我已跟这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沈遇道:“我可以告诉你残月刀的秘密。” 沈星身子似乎一下子僵住了。 沈遇在等着她回答。 沈星凄然道:“你以为我求他救翎妹妹,他就真的会救吗?你想的太天真了。” 沈遇道:“为什么不会,他那么爱你?” 听沈遇说到“爱”字,沈星的神情不自觉地扭曲了一下,仿佛是被毒蛇咬了似的。 她跟歌书残之间,到底曾发生过什么呢? 沈遇心底隐隐觉得,她跟歌书残之间的关系,非但并不是江湖传言的那般,甚至就是南宫翎,恐怕也未必清楚。 沈星道:“你知道歌书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沈遇摇头。 他并不了解歌书残这个人。 沈星道:“他就不是人。” 虽然是极力在克制,可还是有些歇斯底里,只见她整个身子都微微抽搐了一下,许多不愿回想的痛苦记忆涌上心头。 沈遇沉默着。 沈星道:“如果我求他救翎妹妹,只会把翎妹妹给害了。” 沈遇愣住了。这又到底是为什么呢?在他看来,歌书残可是愿意为沈星做任何事的,哪怕是为了她去死。 是的,诚然,如果沈星要歌书残的命,歌书残指不定真会把自己的头颅奉上。但如果沈星是求他救人,这就不一样了。 沈星并不是危言耸听,她不想受制于人,更不想南宫翎成了歌书残的旗子。歌书残是怎样的人,沈星清楚得很,他绝不会真心救南宫翎的,而以南宫翎的性情,也绝不会甘愿受到挟制。 再说,药王谷现在也是一心想要沈遇的命,他如果带着南宫翎去药王谷,只怕是进得去,再也出不来了。 不过此刻,沈遇所担心的是,如果唐无缺的大无缺手,并不能够救治南宫翎,护送南宫翎回藏地,就是千难万险,九死一生,他也不惧怕,但是他担心这个。 沈遇的心,又沉到无边的黑暗里。 沈星道:“你如果不想害了翎妹妹,就送她回藏地,即便大无缺手救不了她,唐无缺也一定还会有别的办法的。” 沈遇默然,思之再三,想也只好如此,至于去药王谷,那只能够是最后万不得已了,才走的一步棋。 沈遇驾着一辆马车缓缓驶出杭州城外,此时暮色苍茫,风把堆在天上的晚霞也卷走了。这是一辆看起来是平平常常的马车,但内中却宽敞,却豪华,却无限舒适。 南宫翎此刻正躺在这辆马车上,沈遇一旁全心全意照看着她。 马车在宽阔的大道上不徐不缓形势,赶车的,是一个粗壮汉子,四十来岁,一双浓眉大眼,炯炯有神,仿佛能够把这暮色看穿似的。 沈遇直到此时,才替南宫翎把穴道解开,南宫翎缓缓睁开眼睛,发现沈遇就在自己身旁,有些恍然的不敢相信,但心底是激动的,万语千言,都化作一腔柔情,望着沈遇,眼里泪水盈盈,此刻重逢的惊喜和这些日子那些不堪的痛苦充满了心底。 南宫翎轻声道:“沈大哥,我们这是在哪里?” 沈遇道:“在车上。” 南宫翎皱眉道:“车上?星姐姐呢?她怎么不在?” 沈遇道:“她还留在杭州城。” 第82章 那些不堪回首的 南宫翎眼底的神色黯然下去,沉思道:“这么说,我哥他还在君如意手里了。” 沈遇安慰道:“翎儿你不要担心,沈星说,她会全力营救无恨公子的。” 南宫翎不能不担心的,不过,担心也是无益,只道:“我们是要去哪里?” 沈遇道:“藏地。” 南宫翎幽幽地道:“怎么又要回那里啊!” 她像是极不情愿。 沈遇解释道:“翎儿,你身中蛊毒,只有回藏地,你师父才有办法替你驱除蛊毒。” 南宫翎对自己中了蛊毒,并不显得吃惊,只道:“可是我不想回去。” 回想起在藏地的日子,太寂寞了,许多的心思,只有对着蓝天白云说,她怎么会想回那里呢? 沈遇道:“这个,不想,也要去的,治好了病,我们又回来。” 南宫翎叹息一声,不在提这件事,转了话题问道:“沈大哥,现在,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我一直隐瞒着你,你不会怪我吧?” 沈遇道:“不会。” 他不怪她,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要一直隐瞒着自己的身份。但是他没问,大概是有些害怕吧,到底害怕什么呢?连他自己心底,也不太确定和清楚。 南宫翎道:“其实,我也不是有意想要瞒你的,我只是,只是不想跟那个地方和那个人扯上关系,我恨我自己有着这样的血统和姓氏。” 沈遇轻轻握紧南宫翎的手,她的话,令他惊讶,他也能够感受到她说话时,内心的激动和痛苦。 到底得经过过什么样的事情,才会使一个人对自己的出生和姓氏,有着如此的深恶痛绝? 南宫翎道:“我知道,知道我的身份以后,沈大哥你一定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抢七叶雪莲,对吧?” 沈遇道:“我……” 他终究是连撒谎也不会的。 南宫翎道:“我是在藏地长大的,很小的时候,我就离开了雪城……” 沈遇打断南宫翎,望着她道:“翎儿,你身子虚弱,该多休息,少说话。” 南宫翎道:“沈大哥,你就让我说吧,不说清楚了,我这心底,总觉得有个疙瘩,无论是现在,或将来,我都不希望我们之间有隔阂和误解。” 沈遇不再劝阻,只心底一阵惭愧,他真是没有南宫翎的单纯和勇敢,在他,爱恨都是万般曲折的,永远不及南宫翎的敢爱敢恨,敢于直面。 南宫翎道:“那一年,雪城下好大的雪,我母亲罹患重疾,我是眼睁睁望着她吐血身亡的,那个场景,我至今不敢回想,本来,那个人,他是可以救我娘的,但他就是不肯拿出七叶雪莲来,他就是那样无情,我现在要抢那七叶雪莲,就是想将它毁弃……” 是啊,这些年,她心底总有种无可如何的恨意,有如天地不仁,叫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到底是不愿意叫南宫定一声“爹”的,她今生今世,恐怕都不会再认这个爹了。 沈遇道:“你娘,她得的什么病?你爹他这样子做,说不定也有不得已。” 南宫翎神情变得很悲哀,漠然道:“你也这样想?”她像是很失望,接着道,“每个人都认为,他是城主,有些事情,就得无情。他们说,动了七叶雪莲,就会给雪城带来灾难。就是因为这些话,那个人,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眼睁睁看着我娘惨死而不管不顾……” 她说到此处,忽地顿住了,眼睛直直的,像是全身都冷起来。有些事情,就不会随着时间过去而被冲淡,她活着一天,就要受一天的折磨。 沈遇道:“翎儿,你不要太激动。” 南宫翎歇了歇,竭力平复一下情绪,才又接着道:“所有人都以为,他的无情,是出于公心,是以我娘死后,他反倒受人敬仰,没有人知道,这一切,都是骗局。可怜我娘,她就是死了,也还要被这样子利用。后来我才知道,我娘不是生病,是被那个人气死的,是悲伤死的。我娘知道那个人喜欢上另外一个女人,悲伤郁结而死,那个人不肯拿七叶雪莲救我娘,他是巴不得我娘早早死去,我娘死了以后,那个人把七叶雪莲拿去救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本来患有绝症,该死的,本来是她,是那个女人……” 她语气无限悲烈,整个身子,都微微颤抖着,仿佛就要承受不住,就要奔溃了。 当然,这其间的曲折复杂,沈遇是不知道的。 此时,马车早已驶入黑夜,天上没有星月,但因大道宽阔,接着一个灯笼的微弱光亮,浓眉大眼的汉子还在赶车。 四野空寂寂的,不见人家,还需赶二十里地的黑夜路,才有一个小镇可以落脚。 马车行驶得很平稳,但车厢内的灯笼,还是会时不时地摇晃一下。沈遇深情怜惜地望着南宫翎,真想如果可以,宁要他将她心底的苦难全部承受了。 然而,有些事情,除了自己,他人是无能为力的。所以,沈遇此刻只是深情而又怜惜地望着南宫翎,紧紧握着她的手。 这时候,连安慰的话,也是多余的。沈遇并没有试图找话来安慰她。他对一个人内心的绝望和苦难深有体会,深知言语在某些情况下的轻浮和苍白无力。 南宫翎却叹息一声道:“沈大哥,你不用可怜我的。” 她不需要人怜悯的,哪怕,哪怕的最亲近的人。沈遇目光避开她,低垂了下去,也觉得自己的怜悯,实在是一种冒犯。 南宫翎道:“沈大哥,你扶我坐起来,我想坐会儿。” 沈遇扶着南宫翎坐了起来。她面色仍旧苍白,初初坐起的刹那,无力到眼底冒金星,浑身使不上气力,但稍稍适应一阵,也就好了。 望着沈遇担心的神色,南宫翎略有歉意地笑了,道:“沈大哥,你也坐,我没事的,这样坐着,感觉舒适些。” 沈遇挨着南宫翎坐下了。但还是担心着。南宫翎望了一眼他背上的刀,问道:“对了,上次在葵城,星姐姐没怎么为难你吧?” 第83章 要命的峡谷 她知道沈星觊觎沈遇背上的刀。 沈遇道:“没有的,只是那时,明知道是你救了我,却见不到你,当时心底空落落的,很难受。” 南宫翎柔声道:“也不是我不肯见你,是星姐姐,她当时不让我见你。” 沈遇道:“她为什么不让?” 南宫翎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大概,她是不想我知道,她觊觎你的残月刀吧。她那个人,可高傲了,不想人家瞧不起她。” 沈遇想想,也觉得南宫翎的解释,颇合情理,又若有所思地道:“那次我们在林子里失散以后,是不是你师父救了你?” 南宫翎道:“不是,其实,我也没见着那个人的真面目,虽然他救了我。” 沈遇道:“就是说,到现在,你也还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 南宫翎道:“这倒不是,听星姐姐说,那个人就是天上人间的主人宫白云。” 沈遇沉吟道:“难怪武功那么深不可测。” 南宫翎道:“你跟他交过手?” 沈遇道:“嗯,虽然只是交手一招,但那个人的功夫,却远在我之上。” 他回想起当时的一幕,心底也还暗自惊佩。 南宫翎道:“当时那人救了我以后,转身就走了,我赶回那片树林,你已经不见了,我就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到处都找了,就是找不到,那一阵子,真的好担心,什么样子坏的想法,我心底都有过。等我找到你了,星姐姐又不让我见你,非要我回雪城去,她才肯放你。打是打不过她,我就只好答应她了。” 沈遇道:“但是,沈星她当时是跟我说,你是回藏地去了。对了,她又为什么一定要让你回雪城呢?宫白云跟雪城……” 南宫翎道:“宫白云跟雪城有什么关系,我不清楚,但是我到那里以后,才知道,是那个人想要我回去。我才不想待在那个鬼地方呢,我祭拜过我娘以后,就离开了。很小我就随师父离开了那里,那是第二次回去,往后这辈子,我都不想再回去那里了。” 她永远都不想再见到那个同她有血缘关系的人。 二人正说着话,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掀起了车帘,沈遇和南宫翎都注意到了,风中有血腥味,极其浓烈的血腥味。 南宫翎轻声道:“这是到哪里了?” 沈遇也不知道。 车帘外的夜很黑,不过应该是穿过接下来的这一个峡谷,再走一段山路,就是平原了。 驾车汉子接话道:“一线天峡谷。” 他替沈遇做了回答。 南宫翎话音虽轻,但他听得清清楚楚。 马车就要驶入一线天峡谷,路就悬在绝壁之上,血腥味就是自峡谷中飘过来的。 驾车汉子长吁一声,马车速度慢了下来。 前面的路段,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搏杀。 不用想,沈遇也清楚,一定是沈星的人在前面替他们清道。埋伏此间想要伏击他们的人,现在一定都已经成了死人。现在想来已然可以安然通过,但是驾车汉子何以突然要减慢速度呢?难道是,他也和沈遇一样,想要弄清楚,之前埋伏在此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沈遇心底有种隐隐的不安,他担心黑暗之极的杀手,已经追到了这里。如若真被黑暗之极的杀手盯上了,那此去藏地,必定步步凶险! 沈遇希望是自己想错了。之前在此埋伏的,现在已成为死人的这些人,也有可能,是君如意派来的。要真是君如意派来的,那还好对付些。 峡谷已近在眼前,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沈遇朝南宫翎轻声道:“翎儿,你该躺下休息了。” 南宫翎摇头。 但是沈遇已点了她的昏睡穴,瞬间她就陷入昏沉的黑暗里。沈遇扶她躺下,躺好了,这才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夜很黑,风很大,风中弥散着浓烈的血腥,没有杀气。 大风掀起了沈遇的衣角,驾车汉子手中擎着的灯笼,却一动不动,稳如磐石。 沈遇望望风下的深渊,问道:“能否借你手中灯笼一用?” 驾车汉子道:“你想做什么?” 很显然,他并没有要下车来的意思。 沈遇道:“我想看看这些死人的来路。” 驾车汉子道:“不用看了,我可以告诉你。” 沈遇道:“哦?” 驾车汉子道:“你知道这世间最可怕的杀手组织吗?” 沈遇道:“据说并不是天上人间。” 驾车汉子道:“你说对了。” 对沈遇的回答,他似乎很满意。 沈遇道:“你的意思,这些人,是黑暗之极的杀手?” 驾车汉子纠正道:“是这些死人!” 沈遇道:“何以如此肯定?” 驾车汉子冷冷道:“若非是黑暗之极,沈星会同时派出顾横和孟雪暗中护送?” 果然是黑暗之极所派来的杀手!这个理由够了。沈遇不再怀疑。到目前为止,他虽然只跟黑暗之极的杀手交锋过一次,但只一次,就够他刻骨铭心。 第一次交锋,他就败得很惨!他不是输在武功上,而是,败给了人心!黑暗之极的杀手,足够他防不胜防。 驾车汉子望着前面的路,缓缓道:“你可知道数百年前,拜月教是如何覆灭的?” 沈遇未搭话,此刻他所关心的,只有南宫翎,他一点也不想知道拜月教是如何覆灭的。 驾车汉子道:“拜月教的最后一位教主,就是死在这里的。在这一线天峡谷,最可怕的,不是武功,而是,地势。” 沈遇虽不曾走过这一段路,但他对驾车汉子所说的话,却绝无丝毫怀疑。不过,这里是北上藏地必经之途,如果不走这里,就得南下,这样子的话,路程至少得多出一个半月的时间。而多耽搁一日,南宫翎就多一分生命危险。所以,无论如何凶险,也得从这里走过去。 驾车汉子道:“你把郡主抱下来,我先驾车过去。” 他是要把自己变成箭靶,再一次替南宫翎扫除路途的凶险。据传言,这绝壁之上,暗藏着二十四道机括,每触动一道,都会有巨石如暴雨而下,就是飞鸟,也无法从这里飞过去。 这一个峡谷真的是一个能够要人命的峡谷。 第84章 唐三十六剑 唐无缺看起来很是和颜悦色,而且面容上并无分毫江湖人士所特有的那种风尘,他过的,都是养尊处优的日子。多少江湖人士穷尽一生,抛头颅洒热血,刀剑上步步惊心,到头来也未必能够享受得到的权力所带来的尊荣与富贵,在他,是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不费吹灰之力。 他属于那种天生就是命好的人。 人天生就是不平等的,有的人生来就是帝王,有的人生来就是乞丐,更多人注定一生庸庸碌碌,无所作为。 唐无缺虽然没有生在帝王之家,但上天还是给了他足够的天赋和眷顾,如今,他俨然已是一代宗师,放眼整个武林,能够与之匹敌者,寥寥无几。 有时,他也偶尔会感到没有对手的寂寞。 而这种寂寞,又还是一种非常奢侈的享受。 这世间有资格享受得起这种寂寞的人,也实在不多。 在唐无缺眼里,当今江湖,真正配得上享受这种寂寞的,除了雪城南宫定而外,再无一人。 唐无缺的目光最终落到了沈遇背上的残月刀上面。他的神情表明,他对这柄刀,充满了好奇。但其实,他更好奇的,是这柄刀昔日的主人。 沈遇道:“前辈,南宫翎受伤了,只有你能够救她。” 唐无缺道:“我知道。” 他仿佛一点不着急,一点不在意南宫翎的伤势。但其实在沈遇抱着南宫翎刚一踏进这大光明宫,他目光接触到南宫翎面容的瞬间,就已大致了解了南宫翎的伤势。 沈遇急道:“恳请前辈救救她。” 唐无缺道:“她是我徒弟,我自会救她,但不需要你求我。” 他的语气里并无丝毫的傲慢。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但这样的语气,在别人听起来,肯定不会舒服的。 当然,沈遇不是别人。 沈遇只是沈遇。 沈遇没有傲气,但他也有一副傲骨。 是以他能够欣赏唐无缺这种就事论事的磊落风度。 他心底此刻只有感激,最真诚的感激。 唐无缺吩咐人先将南宫翎安顿下了,这才又问沈遇:“你背上的刀,哪里来的?” 沈遇道:“我师父给我的。” 他觉得在唐无缺面前,没有必要隐瞒,而且也未必能够隐瞒得了。 唐无缺若有所思地道:“难怪!”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想起了什么。 沈遇道:“南宫翎她......?” 唐无缺道:“你放心,到了藏地,她就没有危险。” 但沈遇不明白他何以不立刻施救。 唐无缺解释道:“要等到她体内的冰魄凝魂丹药效过了,我才好给她把蛊毒逼出来。她不会有事的。” 沈遇道:“要等多久?” 唐无缺不假思索地道:“至少七天。” 七天,这七天的时间里,发生了许多的事情。这七天里,镇南大将军因为七叶雪莲一事,被迫举兵反叛。叛军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地方军节节败退,无力阻挡。朝廷连发十二道紧急军令,要求雪城出兵平乱。南宫定却始终不发一兵一卒。 与此同时,康王割据藏地独立,宣告脱离长安朝,建立地方政权。而逃离夕照城落入君如意手中的无恨公子被杀,其首级一个月后被送到雪城,南宫定以此为藉口,决然兴兵讨伐朝廷。一时间战乱四起,天下大乱,长安朝摇摇欲坠。 这七天的时间里,沈遇还知道了柳无情何以要骂唐无缺是唐瞎子、骂他师父童吹吹是大骗子。 原来,多年以前,童吹吹曾先后找过柳无情和唐无缺,许以绝世好剑,索要天价财富。从柳无情唐无缺处得到的钱,童吹吹请能工巧匠在激流岛上修建了藏剑阁。只是他曾经许下的绝世好剑,柳唐二人却始终未曾得见。童吹吹常年隐居岛上,柳唐二人找他不着。 唐无缺得知童吹吹已不在人世了,只是一声长叹。 这世上能够骗得了唐无缺的人不多,除了女人之外,童吹吹是绝无仅有的一个。所以,他对童吹吹,多少还是有几分钦佩。童吹吹剑铸得好,还是一个博学多识舌灿莲花的人。当然,唐无缺很讨厌他身上那种小聪明。 童吹吹销声匿迹江湖多年之后,再突然重现江湖时,就四处声言其绝世好剑已经铸成。 这绝世好剑就是明月剑,但他带回江湖的,却只是一纸残图,关乎明月剑所在的藏剑图。 童吹吹声言绝世好剑他已藏诸名山,谁能够找得到,剑就归谁所有。而这残缺的藏剑图,他既没给柳无情,也没给唐无缺,而是送给了天山的申屠凌云。江湖上一时为了这残图争端不断,数年后,申屠凌云因这残图,命丧司马翎之手。 柳无情最初知道自己被童吹吹所骗之时,暴怒到吐血。后来得知唐无缺也同自己一样被童吹吹骗了的时候,大笑了三日。再后来,每逢有人跟他提起唐无缺,他就骂唐无缺是唐瞎子。 当然这些,不过是此时唐无缺的一面之词。童吹吹在世的时候,从未跟沈遇提起过这些事。但如果这些事情都是真的,那西门春水大概就是申屠凌云之子了。而这些过往的恩恩怨怨,沈遇不想去追究,只是唐无缺既然叫唐三十六剑,沈遇就很想看看他的剑...... 这,或许是他到藏地的另外一个目的。 其实他早就想一睹唐无缺的唐三十六剑。 这七天里,沈遇还同唐无缺杀了几场惊心动魄的棋局。 唐无缺嗜棋如命,却在近十年里,几无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沈遇的到来,让他过足了一把棋瘾。 他很欣赏沈遇在棋艺上所表现出来的才华。 棋局如人生,就讲个落子无悔。庸者每走一步,只看得到眼前,而真正的高手,虽只一步,却已看到全局。所谓成竹在胸,就是要具备掌控全局的气魄。棋艺可以学,但气魄,是学不来的。所以无有大气魄,便无以抵达大境界。而下棋的真正乐趣,不再输赢,只在眼光、识见、胸襟与气魄的较量。 沈遇藉以同唐无缺对弈的,便是一种气魄。他虽尚不能够在一步棋看透全局,但确已超出眼前很远。唐无缺所故意设下的诱惑和迷障,他均能够从容地层层穿透。 有时出其不意,甚至能够迫得唐无缺措手不及。唐无缺最后是意犹未尽地说,倘能假以时日,专心此道,不出三五年,沈遇定能够大有所成,为一代宗师。 但是沈遇,他的心思,却不在此。 他生性自由,不愿为物所累。即便是在激流岛的时候跟师父对弈,还是此时对弈唐无缺,他都没有陷于殚精竭虑步步为营的泥淖,而凭的,是随心所欲,是自在挥洒。 第七天,南宫翎体内冰魄凝魂丹药效解除,唐无缺用大无缺手为她驱蛊除毒。第九天,南宫翎自昏睡中苏醒,面色苍白,命象虚弱,但意识清醒。第十四天,月圆之夜,沈遇终于得见唐无缺的唐三十六剑,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剑法。但跟杀害其师童吹吹的剑法,路数迥异。 交手三十招不到,沈遇落败,败得心服口服。 次日清晨,沈遇辞别藏地,策马南下,南宫翎继续留在大光明宫养伤。沈遇之所以之所以如此急于南下,乃因江湖传言说是诸葛十三就在司马翎军中。 沈遇想见诸葛十三,不仅因为师父的惨死,还因为,在当年护送七叶雪莲的人当中,诸葛十三是唯一如今还活着的人。或许只有他,才能够最终解得开沈遇心中的重重谜团。 沈遇希望这一次,自己能够见得着诸葛十三。 第85章 南下 沈遇心底是矛盾的,他既急着要赶往亚平陵城会诸葛十三,心底又对南宫翎实在很是放心不下。 所以这一路上,他心神并不宁静,总在挂念着南宫翎。南宫翎此时已是他心底最重要的人,不过回想起来从前相识到现在,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而总是在分离之中。 如果不是身负血仇,他当然只想留在藏地,留在南宫翎身边,陪她养伤。甚至如果可以,他想跟她一道。离开这血雨腥风的江湖。 虽然到中原的时间并不长,但他已经历得太多。他已感觉到有些厌倦。那些杀戮和鲜血,都只让他感觉到痛苦...... 只可惜从踏上中原的那一刻起,这一切,就都是他必须去承受的,必须去担负的命运.....甚至,甚至远在这以前..... 有些命运,是从出生开始,就已注定了的。沈遇一边策马向南,一边想着许许多多的事情。这江湖,他想着终有一日,自己终究是要离开的...... 回到激流岛去,或是找一个没有纷争的地方,跟南宫翎两个人一起,过平静的生活。他只希望着,能够早一点做完该做的那些事,这江湖,终究是他所不喜欢的...... 在激流岛的时候,江湖还是一个遥远又遥远的梦,因为遥远,因为是梦,所以会生出许多的想象,但是真正的江湖,跟所有那些想象,是不一样的。 这时的沈遇,他早已经受过了梦的幻灭。对这江湖,他实在已不存有什么幻想。要说这江湖,还有什么是他所牵挂和难舍的,那就是南宫翎了。 虽说最初的时候,他对她,也有着那样的误解和隔阂。但这世上,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微妙与复杂的。 有些人一旦遇上了,就是一辈子的事。 沈遇最初遇上南宫翎的时候,可不曾想,这一世跟她,会有着怎样的纠葛。沈遇现在是那么急切地盼望着南宫翎能够早一点好起来,她少受一点折磨,他可以早一点见到她。 这偌大的一个江湖,他其实难免有时候会感觉到挺孤独的。他很怀念跟南宫翎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些晴天朗日似的明朗的日子。不过尽管这一路上,虽然他心底都放不下南宫翎,可他的意志却告诉他,他只能够一路南下,有些事情,往往是身不由己的...... 这一路上倒也清净,不像初入藏地之时,步步惊险,处处杀机四伏。当时那些鬼魂一样缠着他的杀手的踪影,倒也都不见了。对此,他心底倒是有些纳闷,这些杀手,当初可是不惜一切代价地要置他于死地的,在大光明宫的时候,这些杀手是忌惮康王和唐无缺的威慑...... 照理说,此时沈遇独自南下,不正又是这些杀手再度刺杀他的最好时机了吗,却怎么突然间都消失得无踪无影了,连一个影子都见不着? 沈遇到了蜀藏交界地带,隔三差五地,就会遇上一拨又一拨的,因战乱流离失所,而举家逃亡的难民。自康王宣布脱离朝廷割据以来,这一带就经常发生战争。原先一些人口密集的村落,此时都已破败的荒无人烟了。 这些逃难的难民,有些是往藏地去,有些是往内地走,但从他们的神情看来,他们都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方向。逃亡似乎是他们于绝境中最后的不得已的选择了,但是这选择最终会通往什么样的去处,他们已不抱什么希望。 所以他们大多数人的神情,看起来是相当地麻木和冷漠的。或者说他们就算是还抱有什么希望,那也仅仅不过是希望而已。 沈遇望着这些逃亡的难民,心底很难受,但是他什么也不能做。这样的局势下,藏地也不比内地更好。这些,他们完全地就像是彷徨于无地的人。那些高高在上,手握权杖的人,绝少会有真正在乎他们的生死的。而他们自己,永远是卑贱的跟蝼蚁一样,一盘散沙,即使在绝境之中,也很难形成一股洪流冲撞四周那些巍峨的高墙和黑暗...... 有那么一刻,沈遇有了这样的一种冲动,想要汇入他们之中,与他们承担一种共同的命运。然而很快他就清醒地意识到,这样做,他对他们所正在遭受的种种的苦难和不幸,并不能够做出丝毫的改变。他感觉到一种深刻的无力,心头掠过一丝近乎颓丧的悲哀的情绪。曾经某些时刻,他曾对自己手中的刀的力量,满怀着信念,此刻,他开始怀疑了! 一柄刀的力量,无论怎样,始终是有限的。这世间,总有一些比刀更可怕,更强大的力量。他由此而跟着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刀法不应拘泥在一招一式上去求精进,求突破,而应去追求那种近乎理想一样的光辉,刀意也应该是一种心境! 心境有多大,刀意便可以有多磅礴! 沈遇的心境似乎在这短短的时刻,经历了极其微妙的变化,那种近乎颓丧的悲哀情绪,仿佛被拂面而来的一阵晚风,给彻底地吹散了。 一柄刀的力量诚然是有限的,但只要一个人的心境够阔大,或也能够发挥出日月般的光辉来。沈遇忽地有些希望能够将自己的心境,一点一点地打开。此刻他正勒马伫立在一条大河之旁,遥望着苍茫中将坠未坠的落日。这时,距他离开大光明宫,已经是一个月了。 他的继续南下的路,被这条大河给阻断了。 这一片河域比较宽广,但河流已然比较湍急。这里原是一个渡口,原先从这里经过的客商也比较多,最近这些时日因为战乱的缘故,显得很凋敝了。 据这里摆渡的老汉讲,十天半月的,也不一定有客商经过,倒是逃难的多。以前客商多是时候,他还在这旁的这一个茶亭里摆了个茶摊,免费提供茶水给过往或在这里落脚的客商们喝。 老汉是一个性情淳朴且很能说会道的人。他一望见沈遇伫立在大河旁的暮色里神色踟蹰,便远远地跟他打招呼:“少侠应该也是江湖中人吧?” 沈遇纵身下马,走过来问道:“算是吧,老伯,最近这渡口,是不是也有些江湖人经过?” 老汉道:“前日里我遇见过好几个,说是去藏地那边投考状元郎的,少侠莫非也是在那边投考状元回来?” 沈遇想起来康王在藏地设擂台招揽江湖中人之事,恐怕就是眼下这老汉所说的,投考状元一事,心底不免觉得有些滑稽,望着茶亭旁立着的老汉笑道:“我去藏地是看望一位朋友。” 老汉道“原来是这样。那边怎么样,内地简直乱得不成样子了,日子没发过,我老家的那个村庄,据说现在一户人家也没有了,都逃难去了,快到茶亭里坐。” 老汉在那个村子里,也没什么亲人了,大半辈子的,也就这么一个人过。据他讲,他到这渡口来摆渡,已将近二十年了。这二十年的时间里,他没有再回去过原来的那个村庄。 沈遇把马拴到茶亭附近一棵枯树上,折身回来茶亭里坐下,喝了一口老汉端上来的热茶,这才说道:“其实藏地也跟内地差不过。” 老汉叹息道:“那这些还往那边去做什么呢!” 他的神情在这夕阳已经坠落的暮色里看起来有几分悲凉和迷惘。沈遇心底其实也是迷茫的。老汉这一声很无奈的叹息,也正像是他心底的某种回响。 老汉接着感叹道:“这宇文家的天下,怕是真要亡咯!据说,九皇子为了自己能够坐龙椅,把自己的亲爹和兄长都给杀了,不过照目下的情形看,他这龙椅,也是坐不稳的吧!” 沈遇吃惊地问道:“你是说,九皇子已经做了皇帝?” 老汉道:“我也是听人说的。” 沈遇默然寻思道:“难怪......” 他这时才恍然明白过来,大概之前一路苦苦追杀他的那些杀手,是被九皇子宇文烈召回夕照城参加宫廷政变了。 暮色逐渐地暗下来,暗得远处的山影都是黑铁似的。沈遇目光越过茶亭前这一片草地,略微有些出神地望了望渡口泊着的那一艘小船。 老汉瞧他神色,似是已料到此时他心中所想,于是问道:“少侠这是还想着要渡河呐,可是这远近都荒无人烟的,天也黑了,不便赶路,不如将就着,在寒舍宿上一晚,要赶路,也等到天亮以后吧!” 沈遇又望望那匹还在低头吃草的马,收回目光,望着老汉道:“我是在想,拿那匹马,换这条船,不知老伯是否愿意?” 老汉想了想,憨厚地笑道:“这你不是要吃亏?” 沈遇道:“横竖我这马,也不能把它渡到河对岸去的。” 老汉道:“也是,那好,你要换,我就愿意,反正这渡船,大不了我再买一艘就是。只是这水路,往下也只能走十几二十里,再往后,船就行不了了。” 沈遇站起身来,道:“这倒没事,我到时候再想办法就是。” 老汉问道:“你还是这就要走?” 沈遇道:“这就走。” 老汉道:“这么急着赶路,是家里有事?” 沈遇道:“这倒不是,只是我,不想在途中过久停留。” 老汉见沈遇是去意已决,不再挽留了,他跟在沈遇身后,走到泊船的渡口,把缆绳解了地给沈遇,默然地望着他乘着小船,很快地向着夜色中的河流的下游行去。和风凉凉的,远处的山头上,已经升起了钩子似的淡月。 等到沈遇的身影已在黑夜里消失不见了,老汉才折身回去低矮的茅草屋子里做完饭。说是晚饭,但其实很简单的,也就是架上锅煮两个红薯吃而已。 红薯煮熟了,他一边慢慢地吃,一边回想起来一些年轻时候的事。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在一家镖局里,给人家赶过车的。那时候,他也曾对江湖充满过向往的。现在老了,他依然还是会很羡慕走江湖的人...... 所以他第一眼见到沈遇,就自然地觉得很亲切......吃完红薯,他接着又喝了几口酒,他的这一份回忆,使得他在这样一个清寂的夜里,感觉到了几分分外的寂寞。 夜色朦朦胧胧的,河面时宽时窄,岸上不时出现一些嶙峋的怪石,看起来像是蛰伏着的怪兽。 沈遇这样驾着小船顺流而下,河风又一阵没一阵的,岸上的虫声此刻都已由繁密而逐渐地变得稀疏了。河面的月影有时静静的,有时散作碎白的浮光。 沈遇的心绪,有时似这水声湍急,有时似这月影恍惚,许许多多的浮浮沉沉的记忆,有些很近,有些很远。 他就这样的一路放任着那些散漫的记忆,月影西沉之时,他终于感觉到有些困倦了,就把小船泊在一处前滩,于船上和衣而卧,不时便睡了过去,而且做了很沉很沉的梦。 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对岸的一块小山似的巨石上,蹲着一匹孤独的狼,一双眼睛冷幽幽的。这时他才意识到,梦里听到的狼嚎,不只是梦。 他在船上坐起身来,那一匹孤独的狼还是一动不动,一双眼睛仍还是冷幽幽的,却并不是在盯着他看。天空很湛蓝,那些薄薄的云影,都已昨夜里被风吹散了。 沈遇从随身的包袱里,摸出一块牦牛肉干,远远地抛了过去,那一双冷幽幽的目光,仍只是怀疑地朝他这边斜睨了一下,却并不去叼那块肉,仍是那样冷傲地蹲伏着,一动不动。 沈遇有些奇怪,自己昨夜做的那些梦,是不是也正是这一匹孤狼的梦,梦到的那匹狼,是不是也正是这石头似的,一动不动的有着冷幽幽的目光的孤狼?又或者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昨夜梦中的残影! 第86章 青石山上 沈遇临船沿俯下身去,撩一把清冷的河水洗了洗了脸,弃船踏上河滩,沿着一条荒草荆棘里的蜿蜒小路,继续南行。一路上,也满眼都是要么荒凉,要么疮痍的残秋的景象,头顶的太阳却是暴烈而毒辣。 接近正午的时候,沈遇在路上遇到了一位商贩,一匹黑瘦的老马驮着两袋盐,他的同样黑瘦的面上,横布着一道触目的刀痕,从左额头横跨过鼻梁正中,他的面目并不丑陋,却因为这一道刀疤,而显得狰狞。 据他讲,他是在开春的时候,就离开藏地的,快一年了,还没赶回去,而且当初和他一道的十几个兄弟,都已殒命,他对自己能不能最终活着回到家里,也并没有十足的信心。他还告诉沈遇,前面不远处又一个集镇,沈遇心底打算是到那个集镇上买一匹,结果到了才发现,那地方几天前刚刚遭遇过兵灾,连一匹马也买不到。 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也只供住宿,不供饭食。据掌柜的讲,这镇上吃的东西,都被搜刮干净了。大家都是在靠着吃野菜、草根和树皮度日,甚至还有吃人的传闻,掌柜的一副身子骨,瘦得只剩下皮包裹着骨头了。 沈遇现在是这客栈里唯一的一位客人,而且,他并不打算住店的,这镇上,也很少见到什么来往的人,临街的门铺,几乎都是关闭着的,只有一家棺材铺开着,却没有棺材卖,只有一个瞎眼的老头坐在墙角晒太阳,手里捻着一窜佛珠。 沈遇又要了一壶茶,掌柜的上了茶以后,还坐在一旁,闲聊着那个棺材铺的老瞎子一家的事,他那副神情,似是很乐意于这样从他人的悲惨的生活里,寻找一些可供咀嚼的趣味来咀嚼。沈遇有些憎恶眼前这个人的唠叨了。他倒了一碗茶,望向那边墙角坐着的棺材铺的老瞎子,不知道他是怎样活下来的。 沈遇摸出两文碎银放到桌上,他打算喝完这一壶茶就走了。 掌柜的把注意力从闲话里收回来,走过来拾起桌上的碎银,神情略微有些失望地朝沈遇问道:“官爷这是不打算不住店了?” 沈遇道:“不住了,对了,那个老人,他家里还有人吗?” 掌柜的摇头叹息道:“没有了。他儿子其实在镇子外的山脚下被杀死了,他不知道,他还在等,一天一天地等,也挺可怜的。” 沈遇问道:“是被官兵杀死的?” 掌柜的道:“不是,是山上的土匪,他媳妇被山上的土匪掳去了,他去想去山上要人,结果死在了山脚下。已经是两三个月以前的事了,那时候虽然闹土匪,但还算太平,不像现在,又是土匪又是兵的,日子简直过不成了!” 沈遇道:“老人的儿媳,应该还活着吧?” 掌柜的道:“这就难说了,就算还活着,进了土匪窝,那也跟没了是一样的了。” 沈遇想了想,掌柜的说的,也不是不合情理,事实上,对于乱世里的普通老百姓来说,军匪都无疑是洪水猛兽,他们自己招惹不起的。念及此,沈遇心底已做了一个决定,他决定要为这个孤苦无依的老人,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沈遇接着问道:“这帮匪徒,是否还在这附近?” 掌柜的道:“还在,就是北面的青石山上,出了镇子,往北那条小路两炷香的时间,大概就能走到,官爷问这个干什么?” 沈遇道:“我想去那里看看。” 掌柜的望了望沈遇背上的刀,问道:“官爷莫非是想去那土匪窝里救人?据说那个叫岳鹏的匪首,可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官爷您可千万要小心。” 沈遇点了点头,喝完碗里的茶,起身辞行。 掌柜的道:“官爷要是还住店的话,回头再来啊。” 沈遇走出镇子,找到那条两旁荒草丛生的小路,一路朝北行去。到了山脚下,发现山上的路,十分的险峻和陡峭。而且,设了重重的关卡,只不过这些关卡,根本拦不住沈遇的。沈遇才往山上没过几个关卡,就已震动了山上的匪首岳鹏,自他率众到山上安营扎寨以来,还没遇到过敢于如此明目张胆地公然闯山挑衅的人! 岳鹏坐在议事大厅的座椅上,睁大眼睛,怒视着前来报信的小头目,冷声道:“一群废物!来的是什么人,可查清楚了?” 小头目道:“来人身份还不清楚,不像这一带的人。” 岳鹏道:“连来人什么身份都没搞清楚,你来这里做什么!” 小头目道:“大哥,对方武功实在太高了,我们根本没法抵挡!那人很快就会杀到这里,大哥你还是赶紧走吧,离开这里,到其他山头暂且避一避!” 岳鹏忽地拍案而起,狂怒地笑道:“躲避,笑话,老子怕过谁,老子连天王老子都不怕,你让老子躲起来!” 他这话才说完,大厅里忽地已多了一道身影,沈遇已来到厅中,已近在岳鹏眼前,岳鹏自己顿时也有些怔住了,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沈遇凝视着岳鹏道:“你就是岳鹏?” 岳鹏提高声音道:“老子就是,有何指教?” 沈遇道:“镇子上棺材铺老瞎子的儿媳,是你掳上山来的?” 岳鹏狂傲地道:“这又关你何事?” 沈遇道:“人在哪里?我要你放她下山!” 这时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个妇人,约莫三十来岁,圆脸盘,扎一块青色头巾。 岳鹏望着这妇人道:“三凤,你来做什么?” “我听说贼人闯上山来了......”这个叫三凤的妇人冷冷地盯着沈遇,看沈遇这样年轻和斯文,似乎觉得有些难以置信,问道:“我们当家的,哪条路上得罪你了?” 岳鹏喝道:“三凤!”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先前那个小头目朝妇人低声道:“凤嫂,这厮说要让大哥放你下山。” 沈遇听得这话,心底不免觉得很是诧异,从这个小头目对这妇人的称呼看来,这妇人就是棺材铺老瞎子的儿媳无疑的了,可是照目下情形看,她跟这匪首岳鹏的关系,很是非同一般,绝对不像是被绑上山来的。从她的神情看来,她对岳鹏,是那样的关切...... 三凤死盯着沈遇问道:“你要我下山?你是我什么人?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岳鹏也跟着冷声道:“你到底是何人?” 沈遇道:“我只是一个路人。” 那妇人的问题,他没有回答。此时他已隐隐感觉到,这整个的事情,似乎并不是镇子上客栈掌柜所讲的那样。 三凤道:“路人,路人你为什么要管我们的事?” 沈遇道:“你不是被绑上山来的?” 三凤气势汹汹地道:“谁跟你说我是被绑上山来的?再说,我是不是被绑上山来的,又跟你有什么瓜葛?” 沈遇没料到,自己本是一片好意,没想到,此刻却是有些被逼得无言以对。 岳鹏紧跟着逼问道:“你擅闯我青石联盟,究竟欲意何为?” 沈遇坦言道:“我只是觉得镇子上棺材铺的那个老人可怜,所以我想帮他,不过这事情,好像是一个误会......” 三凤冷声下了逐客令,道:“既然是误会,那我们这青石山也不留你了!” 岳鹏道:“且慢,这青石山,岂能说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要走,也是跟老子比过以后再走!” 沈遇道:“也罢,正好我也还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 岳鹏道:“打完再说!亮兵器吧!” 沈遇道:“我不用。” 三凤担心地道:“鹏哥......” 岳鹏道:“你先退下!这小子,也太狂妄了,看刀!” 沈遇避开迎面劈到的刀锋,斜出一指,悠忽间便制住了岳鹏的穴道,谁也没料到,沈遇竟然一招就将他制住,岳鹏更是面目涨得通红,怒道:“老子认了,要杀要剐,随便就是!” 三凤见此情形,急道:“你不要伤害他!” 沈遇也没有要伤害岳鹏的意思,制住岳鹏的穴道,他便收手了。 岳鹏道:“你求他做什么!” 沈遇道:“我也并没有想要伤害岳兄的意思,只是有一件事情请教。” 三凤紧张的神情略微放松了一些,问道:“什么事情?” 沈遇道:“棺材铺那个老人的儿子,是怎么死的?” 三凤道:“在山脚下,给毒蛇咬死了的。” 沈遇道:“当真是这样,我在镇子上的时候,客栈掌柜的跟我说,他是在山脚下被杀死了的,而你,则是被掳上山来的。” 三凤道:“我说的,可都是句句属实。我们都是因为这乱世,活不下去了,才一起上山的,结果,我们在山脚下,遇见一种很可怕毒蛇,他是为了救我。” 沈遇替岳鹏解开了穴道,致歉道:“那我还真是太冒犯了,在此向各位道歉!” 岳鹏见沈遇态度诚恳,心底也便不计较,只道:“既然只是一个误会,那咱们,这也算得是不打不相识!不知道兄弟如何称呼? 沈遇道:“我叫沈遇。” 岳鹏朗声笑道:“哈哈,原来是一刀名动江湖的沈兄弟啊,我岳鹏败在你手上,那也是我的荣光!只是不知沈兄弟这是因为何事路过此地?” 沈遇道:“我是到藏地,看望朋友回来。” 岳鹏道:“沈兄弟这么好的一身本事,要是不介意的话,不如就留在我们青石联盟,兄弟你要是愿意的话,这青石联盟的第一把交椅,我岳鹏愿意让出来给兄弟坐,兄弟你带领我们大家,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情!” 沈遇推辞道:“这可万万不行的。” 岳鹏道:“怎么,兄弟你这是,瞧不起我们这一帮人?” 沈遇道:“这倒不是,只是......” 岳鹏打断了沈遇的话,道:“既然不是,那还推辞什么,兄弟你是不知道,我岳鹏对你这一身本事,我是打心底里又羡慕又嫉妒,我们青石联盟,正需要有像你这样有着大本事的人来领导!” 沈遇道:“这真的不行啊!” 岳鹏道:“兄弟你就别再推辞了,大丈夫生在天地间,最怕就是无用武之地,你可不能辜负了自己一身本事!” 三凤望着岳鹏道:“鹏哥,你怎么只顾着说话,都不赶快请沈兄弟坐。” 岳鹏道:“你看,我这一高兴,就只顾着说话了,来,沈兄弟坐。三凤,你问问弟兄们,那几只叫花鸡烤熟了没,熟了拿来下酒,我得和沈兄弟好好同饮一番!” 岳鹏热情地拉起沈遇在自己身旁的座位坐下了,接着道:“沈兄弟,我刚刚跟你说的事情,你再想想。” 其余人也都各自找地方坐下了。岳鹏和三凤心底都已把沈遇当做了亲兄弟一般。 沈遇道:“岳兄这番盛情,小弟实在感激不尽,只是一来小弟年纪尚幼,才轻学浅,不足以担当重任,再者,小弟还有许多的事情缠身。” 岳鹏道:“这有什么,只要你留下来,你的事情,就是我们大伙的事情。至于说到本事,你的本事,可是大伙有目共睹的!” 三凤这时也回到厅中,劝道:“沈兄弟,你就留下来吧,我看鹏大哥他是真的很喜欢你,从来见他这么高兴过。” 沈遇道:“能够认识三凤嫂子和岳大哥,我也很高兴,只是你们这番好意和盛情,小弟我实在是只能心领。” 岳鹏颇为遗憾地道:“也罢,这事暂且不论,沈兄弟风尘劳顿,先给沈兄弟接风洗尘!”于是起身将沈遇沿引至另外一间已经摆上酒席的屋子,依次入了座,才道:“上酒,沈兄弟,改日我再给引荐另外几个山头的兄弟。” 沈遇端起酒碗,起身道:“岳兄,这一碗酒,小弟敬你和三凤嫂子!” 喝完碗里的酒,三凤忽然朝沈遇问道:“不知沈兄弟成家了没有?” 沈遇道:“还不曾。” 三凤笑道:“欧阳山主有个女儿,人长得标致,要不是怕乱了辈分,真相引荐沈兄弟你们认识认识,那丫头,这些山头,没一个她看得入眼的,我一见到沈兄弟你,倒觉得模样儿挺般配的,你们俩。沈兄弟你觉得怎么样,明儿个我把欧阳侄女叫过来?” 沈遇赶忙拒绝道:“三凤嫂子,这可使不得!” 岳鹏笑道:“沈兄弟你怕什么!” 沈遇道:“真的使不得。” 岳鹏道:“好,既然沈兄弟说使不得,那三凤你也别强人所难,沈兄弟吃菜,尝尝这叫花鸡,这可是我在丐帮的时候,学会的手艺。只可惜山上这帮弟兄,笨手笨脚的,怎么教也学不好!今日就将就着吃,改日我再为沈兄弟亲自露一手。” 沈遇问道:“岳兄原来是丐帮的弟子?” 岳鹏道:“这倒不是,我以前是少林寺的砍僧,离开少林以后,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干过,就是没干成过一件像样的事情,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经商赔了本欠下债到处躲债,实在没办法了,就扮过一阵叫花子,烤叫花鸡的手艺,就是那时学会的。只可惜丐帮的功夫,那时一招半式也没学到。” 沈遇吃了一只鸡腿,又喝下去两碗酒,想了想,才道:“三凤嫂子,小弟心中还有一个疑惑,不知当不当讲?” 岳鹏道:“咱们是好兄弟,有什么话,但讲便是。” 沈遇道:“三凤嫂子既然没事,为何不回家一趟?” 岳鹏道:“这事,我也劝过她的,她不愿回去,有她的不得已。” 三凤跟着解释道:“回去也只不过是徒使老人家伤心,倒不如就让他那样等着,也没什么不好。更何况,现在我既然已经跟鹏大哥在一起了,那就更不能回去了。” 岳鹏道:“老人家一个人孤苦无依的,是很可怜,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这乱世里,更多的是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人,山上的弟兄,隔不久就会给老人家送去衣食用度的,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沈遇道:“还是岳兄和三凤嫂子想得周全,小弟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 沈遇又喝了一碗酒,就已稍稍感觉有些不胜酒力了。这时,屋子里奔进来一个扎青色头巾的少年,年纪看起来不比沈遇大多少,他因为见到沈遇在,所以拜见了岳鹏之后,一时显得欲言又止。 岳鹏吩咐道:“沈兄弟是自己人,那边什么消息,但说无妨。” 少年道:“南方军被阻挡在娄山关以南了。这次朝廷派去南方坐镇的,据说是司徒尧,所以,在那里对峙已有好些时日了。司马将军亲自指挥,攻打了好几次,据说非但没能够突破那一道防线,而且还损失不小。” 岳鹏沉吟道:“难怪,我说呢,怎么一直没有南方军的消息!你先下去吧。” 少年退下以后,沈遇才问道:“岳兄打听司马翎军队的消息这是......?” 岳鹏笑道:“我是想,单凭我们这三两千个人,做不成什么事情的,听说南方军一路北上势如破竹,气势可不小,我就想带着弟兄们去投奔,可是已经好些时日了,不见南方军打过来,这才派人去打探的。” 沈遇道:“原来是这样,其实我这一行,原本也是要去司马翎军中的。” 岳鹏喜道:“原来沈兄弟也是要去投奔南方军,难怪我们青石联盟留不住你,不过,沈兄弟要是愿意的话,不如就留在这里等吧,等南方军来了,带上青石联盟的弟兄一起去投奔,你看如何?” 沈遇道:“我不是去投奔司马翎,我只是去那里见一个人。” 岳鹏道:“沈兄弟这是要去见世面人,当今之世,难道还有比司马翎更有威望的人物?” 沈遇道:“我要去见的,是诸葛十三。” 岳鹏道:“诸葛十三,莫非,沈兄弟是为了传说中的七叶雪莲?” 沈遇道:“这倒不是,我只是有些事情,想向这个人当面讨教。不知可否向岳兄讨一匹马?” 岳鹏道:“这么说来,沈兄弟还是急着要走?” 沈遇道:“我怕我去晚了,见不着诸葛十三。” 岳鹏道:“沈兄弟既然执意要走,别说是一匹马,只要是这山上有的,你想要什么,只管拿去便是。” 沈遇道:“多谢岳兄,一匹马就够了。” 岳鹏道:“明日再走可行?” 沈遇道:“不了,今晚月色好,正适合赶路。” 岳鹏见沈遇去意坚决,也不再挽留,大声朝底下人吩咐:“去,给沈兄弟把我那匹汗血宝马牵来。” 沈遇道:“岳兄,只要一匹普通马匹就好。” 岳鹏道:“你我是兄弟,还客气什么,既然是赶路,那坐骑当然得是越神骏越好!我是觉得跟沈兄弟有缘,沈兄弟要是愿意的话,你我就当着这屋外的朗月星空,结为异性兄弟,如何?” 沈遇道:“既是有缘与大哥相识,小弟又岂会有什么不愿意的?” 岳鹏道:“那好,咱们这就到外面行结拜之礼。” 说罢,拉起沈遇的手,便往外大踏步走了出去。 第87章 途中遇故人 岳鹏从后山深林里一条道路一直将沈遇送到山脚下,两人这才告别,而后岳鹏顺道去了临近的一个山头拜访欧阳山主,沈遇则继续策马南下,这一路四下远近的秋虫的起伏绵延的草丛深林中的嘶鸣不断,因为寂静而显得很是响亮。 山间的夜风清清朗朗的,沈遇的酒意都被吹散了。繁星满天的清寂的夜空里,那一弯如钩的残月被衬托得很黯淡了,有一阵没一阵地还被深色的云团遮挡,不过并不影响沈遇赶路。后半夜里,月光明显有了霜冷的寒意,沈遇仍还没有走出绵延的群山,他没有特别地赶,困了也只在马背上闭目养神一阵。 天将破晓时,周围的山势终于小了,缓了,虽则仍还绵延着,却逐渐地平坦了。沈遇也不清楚自己到了什么地界,只认准了一个方向往南。他打算边走边打听,岳鹏昨夜跟他讲,青石山往娄山关的途程,也不是太远,最迟半月之内,就能够赶到的,天亮以后,他加快了行程。在翻越最后一座山峰,即将进入开阔地带的时候,他听到了山林里刀兵交鸣的声响,于是急速循着那打斗声传来的地方赶了过去。 沈遇赶到时,发现十几个黑衣蒙面人正在围攻一个身形瘦削的断臂之人,细辨之下,心底不免赫然,那断臂之人不是别人,而是曾经被沈星锁在葵城地牢深处的西门春水,至于那是几个黑衣人,从身法和功夫路数看来,却像是昆仑山的人。 沈遇心底不免有些不解,昆仑山怎么会追杀西门春水呢,沈遇去往昆仑的时候,柳青不是说过,他会竭尽全力营救西门春水的?沈遇见西门春水浑身带着伤,在十几个人的围攻之下,已是险象环生,疲于应付,是以他也来不及细想,即刻便拔刀相助,将一众黑衣人击退了。 西门春水对于能够在此遇见沈遇,似乎也很是感到意外,但他的神情,依旧是冷傲的,沈遇救了他,他也只是十分冷淡地道了一句谢,而且似乎说得很是勉强,大概是他骨子里并不愿意沈遇见到他此时这般狼狈的处境吧。 沈遇扶起西门春水靠着一棵缠绕着枯藤的巨大古树坐下,这才问道:“西门兄,你的伤?” 西门春水道:“皮外伤,不要紧。”他的面上毫无表情。 沈遇道:“我到昆仑山为西门兄送剑的时候,柳掌门说过,会全力营救西门兄的......这些人看起来,像是昆仑山的人啊,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 西门春水道:“这些是我自己的事情。” 沈遇道:“不会是因为慕容姑娘吧?” 西门春水的神情忽然间变得很痛苦,沉默了许久,他才问道:“你见到她了?” 沈遇道:“见到了。” 西门春水道:“她可还好?” 沈遇道:“她好像一直在等着你回去。” 西门春水痛苦地道:“她明明知道,我是回不去的。” 沈遇道:“西门兄也不必如此悲观,任何事情,也都会有转机的吧。对了,西门兄是如何得以离开那地牢的?” 西门春水道:“司马翎攻破葵城时,有人打开了地牢的铁门,我是混迹在人群里得以离开的。我没想到的是,我都已经把剑送回去了,柳青他还是不肯放过我。” 沈遇道:“这么说来,这些人,确实是柳掌门派来的了!” 西门春水默然不置可否。晨光里林间空气清新而略带几分寒肃,枯藤缠绕着的古树大概得三五个人才能够合抱,古树的已经断裂的枯死的枝丫,还缠在枯藤上面,树冠上坐落着一个巨大的鸟巢,沈遇也猜不出那会是什么鸟,那样大的一个巢! 西门春水的神情看起来疲惫极了,他一定是一路被追杀到这里的,一定很久没有得到休息了。沈遇看他这样,也不变即刻与他告别,他担心自己要是此刻走了的话,那帮杀手再杀回来,西门春水不一定能够应付得了。西门春水却似乎很不想再看见他,默然地问道:“你还不走?” 沈遇直言道:“我如果走了,那帮黑衣人再回来,你怎么办?” 西门春水冷冷地道:“这是我跟他们之间的事情。” 沈遇道:“可是,我既然遇见你了,我就不能不管了!” 西门春水道:“你知道我并不会领你的这份情,而且,这样做,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沈遇道:“我知道。” 西门春水道:“知道了,你还不走?” 沈遇道:“如果我就这样走了,我会在心底瞧不起我自己。” 西门春水叹息道:“你会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的。” 沈遇问道:“西门兄何以如此确定?” 西门春水道:“因为先前这些人,只不过是刺探消息的,他们很快会叫上帮手,再杀回来。我西门春水并不是不近情理的人,我是不想看见你死在这树林里。” 沈遇坦然道:“即使如此,我就更不能走了。只是不知这次柳青派来的是什么人,竟连西门兄也如此忌惮?” 西门春水道:“重阳剑阵,你听说过吧?” 沈遇道:“岂止是听说过,我在昆仑山下就已经领教过了。” 这回西门春水露出了十分吃惊的神色,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你已经领教过了?” 沈遇回想着那日在昆仑山下的情景,感叹道:“不错,重阳剑阵,不愧是世间无匹的阵法和剑法!说起来,那日还是你那一柄剑救了我,那日要不是柳青见了那柄剑以后,不再为难于我,我定然已经伤在了重阳剑阵之下。” 西门春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重阳剑阵的厉害,现在走,还来得及!” 沈遇道:“我已说过,我是不会走的。” 沈遇话音未落,忽地听到一声冷喝:“想走,就是想走你也走不了了,除非是往鬼门关去!”继而一阵阵的衣袂带风之声自四下同时逼近,随着话音甫一落定,便有十几二十个人将沈遇和西门春水围住了!除了为首的一个,其余人的装束,均是黑衣劲装蒙面。 西门春水提着手里的竹剑缓缓站起身来,死死地盯住那个白面书生似的为首的少年,寒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也要听他摆布?” 沈遇心下暗想,西门春水所说的这个他,应该就是昆仑掌门柳青无疑了。只是这个少年,究竟是谁,他却不知道,不过从西门春水此时的神情看来,这却是一个连西门春水都不免心生敬畏的人! 书生少年道:“因为你该死!既然你不让慕容姑娘好活,你就该死,只有你死了,慕容姑娘才会死心!” 西门春水叹息道:“我是真的实在没想到,现在的你,竟然连说话的口气,都那么像柳青了!” 书生少年道:“少啰嗦,你是自己了断,还是要我来帮你?自己了断的话,我可以考虑,给你留一个全尸!这样,我也算是对得起慕容姑娘了。你选择吧。” 他的语气是那样的咄咄逼人,仿佛根本没把西门春水和沈遇放在眼里! 西门春水望一眼沈遇,道:“让他走,我了断!” 书生少年狂笑一声,缓缓道:“就凭你手中那炳破烂竹剑,你真的以为,自己有资格跟我谈条件?不过,你西门春水为了个不相干的人,竟可以连自己命都不要,这我倒还是头一次见,有意思,有意思!说真的,我倒是想要成全你一次,只不过,要是我放这姓沈的走了,他日要是这姓沈的在江湖上放出话来,说是我欧阳竟无杀了你,那我不是要使得慕容姑娘伤心了。你知道的,我欧阳竟无这一辈子,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慕容姑娘伤心!” 西门春水握紧了手中的竹剑,冷声道:“欧阳竟无,你怎地废话这么多!” 沈遇也道:“西门兄,别再跟他废话了。” 欧阳竟无道:“也罢,既然你们这么等不及了,那我这就送你们上路,结阵!” 他说罢,自己倒纵身后退,立在丈余外的空地,悠闲地望着沈遇和西门春水被围困在重重的剑网,网中处处是杀机,刚猛凌厉,密不透风。 欧阳竟无很自信,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出手。 第88章 破阵 沈遇和西门春水一刀一剑,随心而走,沉着应对,试图找机会,于此密不透风的剑网里,撕出一道裂口来。他们都是久经战阵的,也洞晓这重阳剑阵的厉害,所以不愿意有任何一丝徒劳的气力的浪费! 此刻他们都还是只守不攻,都在极力寻找剑阵的破绽,西门春水虽是昆仑山的,但他却也一样无法确定这剑阵的破绽在哪里!要是知道了破绽在哪里,他二人合力一击,定当是能够破得了这天下无匹的剑阵的。不过要是他们不能在短时间里找到破绽,这样子一直耗下去,只会对他二人越来越不利。 这一点,当然他二人心底,都是心知肚明的!他们的这种想法,一旁站着观望的欧阳竟无当然也能够看破,是以他即刻下令,首先锁定西门春水为主要攻击目标,这样一来因为西门春水重伤在身,好对付,再者沈遇也会因为要不断地分神照顾西门春水,于是他二人便都不能再从容专注地细细辨察剑阵的变化规律与破绽所在。 欧阳竟无这一声令下之后,沈遇和西门春水都感觉到了压力骤然增大。二人再度合力迎下一记重击之后,西门春水忽地发话道:“沈兄弟,我有个想法,或许能够破得了这鸟阵!” 沈遇问道:“什么法子?”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全神应付着这旋转如风暴雷电的剑阵。 西门春水道:“你我二人同时向极阴极阳之位攻击,你觉得如何?” 沈遇道:“好,你攻击极阴之位!” 说罢,二人在整个剑阵尚未化虚为实再一次发动攻击的间隙,向着极阴极阳之位发出全力的一击。这一击发出,却是乍然间仿佛是击向了虚空,继而又遭到了强烈反噬,比之前合力击向太极之位时所遭遇的,还更为强烈得多,西门春水更是感觉自己一只残臂几乎险些当即被震碎了! 看来他们还是没能够精确地判断催生这剑阵不断变化的力量的源头究竟在哪里。或者,这剑阵根本就没有一个固定的力量的源头,这力量来源于整个的变化,变化本身就是无穷竭的可怕力量! 如果真是这样,那将如何才能够遏制住这变化呢,或者至少滞缓一下这虚实相生的变化,说不定也能够把破绽找得出来? 沈遇正自这般寻思着,心底忽地闪过一个念头,这一念,有一点像黑暗中的一道亮光,让他不禁为之一喜。他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虽然笨拙一点,却说不定比先前已试过的种种法子,会有更有用一点,他决定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西门春水,于是问道:“西门兄,你身上的伤现在如何?” 西门春水道:“不打紧。” 西门春水说话间,忽地又被剑网中闪出的一道剑光击中,连连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撞到沈遇身上。沈遇侧身骤然斜挥出一刀,这才将紧追而来的剑势化解了去,不然,西门快多半是要被这一击击倒了。 只因这一道剑,看似没什么特别,却是很致命的一击,西门春水竟然没被击倒,这回连欧阳竟无都感觉有些意外了,神色忽地阴沉起来。 沈遇化去那一道剑势,望了下西门春水嘴角渗出的一缕鲜血,问道:“西门兄,你的伤?” 西门春水强压住五脏六腑内翻江倒海的痛苦,道:“不打紧。” 他还是那么简短的三个字,面上全无表情。 沈遇道:“你的剑,还能不能像从前那样快?” 西门春水不知道沈遇何以突然这么问,不过也未去细想,便答道:“没问题。” 沈遇道:“这剑阵,实在邪得很,仿佛虚空里处处都是杀招,不过我刚想了个法子,咱们或可在这剑网上,撕出一道口子来!” 西门春水问道:“什么法子?” 沈遇道:“咱们这般只守不攻,实在不是法子。” 西门春水道:“是倒是,只不过,就算是要主动攻击,也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西门春水很清楚,无论怎样快,无论从什么地方攻击,这剑阵所幻化出的剑势,都能够运势而生,先一步杀到,且杀伤力极大!要是盲目地发动攻击,只会很快地,便被反噬之力吞没。 沈遇道:“只要你的剑够快,从任何地方下手都可以。” 西门春水心存疑虑地道:“哦?” 沈遇道:“只要你用你的快剑,现将虚无中的剑势破除,我紧随你之后,用相同的招式发起攻击,我们或能杀得出去。” 西门春水一想,也觉得沈遇说的这法子,或许还真能克制住重阳剑阵。只因沈遇想出的这法子,可以攻击到阵法虚实相生的间隙,可以攻击的变化穷竭的瞬间!只要击中那个瞬间,说不定这阵法,就真能够破得了。就算破不了,这法子也很值得一试。 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低,只有彼此能够听见,欧阳竟无虽然看得见他们在说话,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好像也不关心这个,他心底此刻在盘算着,再过一阵,要是还不能将沈遇和西门春水拿下的话,他打算要亲自出手了。他已在一旁等得快要失去了耐性。 西门春水道:“只是这样一来,你不是将自己的后方,完全暴露在了攻击之下。” 沈遇道:“西门兄,其实,你的处境,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凶险,咱们这都是以身饲虎,输赢就在此一搏!” 确实,这个法子,实在是莫可奈何逼不得已了,希冀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西门春水要发动攻击,就意味着,他几乎要将把重阳剑阵潜在的杀招,都引到自己身上。虽然说这样,不及沈遇的处境凶险,但毕竟,他是重伤在身。 说话间,两个人又合力挡下了七次重击,西门春水的伤,似乎更重了,只是他的神色,却未有丝毫的改变。这时,他们已经被困在这剑阵之中,差不多有三两盏热茶的功夫了。他们彼此都觉得,再不能这样消耗下去了。两个人交换一下眼神,便心底已是很决然的决定。 他们这一把要是赌输了,恐怕就再没有翻本的机会,然而,他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沈遇这时忽地问道:“欧阳竟是不是也很可怕?” 西门春水道:“我只知道,他的剑,实不在柳青之下!” 沈遇道:“你我二人若能够侥幸杀出这剑阵,就趁其不备,攻他个措手不及,西门兄,你看如何?” 西门春水凝视着手里的竹剑,毅然地道:“好,就这样决定。” 他话还未说完,就猛然间刺出十几剑。他紧贴着剑网游走,凭着那一柄迅疾如雷的竹剑,划出一个巨大的圆,而将剑网里忽地生成的杀招,均引入这一个巨大的圆圈内,将自己彻底地暴露在攻击力量的中心。 而沈遇的刀,就在这最凶险的一刻,忽地逸出了西门春水所划出的圆圈,游走在剑网的虚隙里,并以全部的力量,一刀一刀地刺向那一个又一个虚无的瞬间。欧阳竟无还未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就连连听到好几声惨呼之声,然后,密不透风的剑网,已然被沈遇和西门春水生生地撕破了。 好几个剑客的手臂已被沈遇瞬间斩断。这天下无匹,从未有人破得了的昆仑剑阵,竟然被破了!欧阳竟无还正自震骇的瞬间,西门春水剑,和沈遇的刀,又已杀了了他的眼前!他仓促间出剑,迎接下沈遇和西门春水这全力的一击,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阴冷的面色显得极其难看。 欧阳竟无的左臂已经伤在了沈遇的刀下,他没想到,沈遇和西门春水被困剑阵之中如许之久了,还能够骤然间向他发出这样厉害的杀招。他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太轻敌了,但后悔已然来不及。 沈遇的背上,也有二十几处剑伤,其中一处,几乎差一点就自他前胸洞穿而出,他的后背的衣服,已全然被自己的鲜血染透了,所以在出其不意地将欧阳竟无唬住了的一瞬,便已无心恋战,而是抓起西门春水的手臂,连连急退,纵身上马,挥刀斩断拴在树上的缰绳,策马沿着密林深处的那一条小道疾驰而去。 欧阳竟无在后面穷追不舍,但到底,还是被他们甩在了身后。出了山林,沿着往南的大道奔驰一阵,沈遇勒马折上了一条小路,放缓了速度。小路两旁都是没膝的荒草和荆棘,低矮的天空压着乌黑的浓云。又行了一阵,到得一道灰黑的山崖下,沈遇勒住了马,将西门春水搀扶下马,靠着深深凹陷进去的,颇有些寒潮的崖壁坐下。 这一路上,西门春水牙关紧咬,始终一言不发,是因为他全部的气力,都用在支撑自己残存的一点清醒的意志,稍稍一有放松,他可能就昏沉过去,陷入黑暗里了。沈遇拴好马,观察了一阵周围的地势,也不知是到了什么地界,只见四野荒无人烟,崖岸上长着几棵枯寂的枣树,叶子几乎要掉光了,狂风猛烈地刮着,这崖壁底下天空看起来更低沉了,眼看暴雨就要到来。 沈遇又打量了一回这崖壁,就是下暴雨,也还躲得住,而且料想欧阳竟无一时也找不到这里来,于是决定和西门春水暂且在这里避上一避。他身上的伤,一刻不缓地,剧烈地疼痛着,不过并没有西门春水所受的内伤那么严重。沈遇取出酒囊,递给西门春水,道:“西门兄,喝口酒吧。” 西门春水接过去酒囊,喝下一大口,再将酒囊递回给沈遇,没说一句话,然后闭目开始运功疗伤,他似乎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沈遇将剩下的酒,自己清洗了身上的伤口,包扎起来,这才起身于附近搜寻了一些枯枝柴草,在崖壁下面生起了火。这时,暴雨已经下到了不远处的山头。 西门春水运功周转了好几遍,这才缓缓睁开来紧闭的双目,看一眼崖壁外面的暴雨,再看看一样立在崖壁底下眺望着外面的沈遇,说了声谢谢,他的面色看起来,比先前要好很多了。沈遇回转身来,看到幽暗的火光下,西门春水稍稍恢复了一点血色的面颊,说道:“西门兄不必客气。” 西门春水道:“咱们这也算是患难之交了,我这并不是客气。” 不知怎的,看到西门春水,沈遇不自觉地回想起来,那日在河岸巨石上面看到的那一匹孤傲的狼,一时陷入了沉默,西门春水也不再说话,望着眼前如注的暴雨,似是想起了心事。沈遇又往火里添了一些薪柴,行囊里还有一些干粮,拿出来分与西门春水吃了。他原想到山崖后面的林子里寻些野味的,只是眼看着这雨,一时也停不了。 西门春水吃过东西以后,继续枯坐着闭目运功疗伤,雨一直下到傍晚,才终于停住了,沉闷的天空跟着变得疏阔起来。在这一场雨里,沈遇把自己踏足中原以来经历的许多事情,仔细地回想了一遍,不免觉得,自己这一路走来,都像是没头的苍蝇似的,不但血仇未报,甚至连仇家的踪迹都没能够查得出来,想着心底很是有些消沉。直到此刻走出崖壁底下,望着这疏阔的天空,心底积郁的消沉意绪,似才跟着减轻了一些。 西门春水这时也缓缓站起身来,神色又比先前好了很多,看起来耗损的内力是恢复了大概六七成了。他能够恢复得这么快,沈遇心底也替他感到有些欣慰,以他的修为,沈遇觉得,不出三五日,他所受的内伤,便也基本可望恢复的了。 崖壁底下,因为方才的这一场雨,显得更潮湿了。此时火已经小了下去,沈遇捡拾来的柴薪,都已经烧完了。西门春水也缓缓走出了崖壁之下。 沈遇望着他,问道:“西门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西门春水叹息道:“亡命之人,走到哪里是哪里,哪里还能有什么打算,沈兄弟你呢?” 沈遇道:“我打算去见诸葛十三。” 西门春水道:“江湖传言,你也相信?或许,诸葛十三并不在司马翎军中。” 沈遇道:“在与不在,总要走一趟的。” 西门春水不再劝说了,他心底其实很清楚,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要做的事。 沈遇接着道:“西门兄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在青石山倒有个拜把大哥,他们那里有许多山头,我可以写封信,你往那里,寻个隐蔽的山头疗伤。” 西门春水想了想,叹息道:“也好。” 虽然沈遇现在跟他,已是患难之情,但要接受这样的照顾,他心底还是并不痛快的,他向来在江湖中,都是独来独往,情意在他,是一种牵绊,是以他一直不愿意欠下人家的情。 沈遇当下即写好书信,交给西门春水,并给他细讲了青石山大致的位置,然后起身告辞,打算继续赶路去南方。他原本打算把坐骑也留给西门春水,被西门春水执意退却了。 沈遇走后,西门春水继续在崖壁底下宿了一晚,第二日才动身前去青石联盟。 第89章 白云城 沈遇在天黑以前,赶到了白云城。 白云城距娄山关已经不远了,据说,司徒尧的大营就设在这白云城,是以这里进出都管控得十分严格,沈遇是混在一个商队才得以进城的,司徒尧才到白云城扎下大营,即刻便下了死命令,决不允许流民进入城中。 所以如今天下虽乱,唯这白云城中,却是一切都井井有条。进得城中以后,沈遇随着商队,投了一家临街的客栈,先换洗了一下,改了身行装,这才出来同商队的头领寒暄。 这头领姓朱,单名一个越字,高鼻深目,细长的脸,据说是颇有些来头的,他自己讲,他有个外甥女,先前在京城的时候,嫁与了司徒尧身边的一个侍从,这一次司徒尧南征平乱,他那外甥女婿一道随了来,他才讨得这运送一部分军粮的差事做。 不过,这次朱越来白云城,却并不是为着送军粮来的,只是为了替外甥女给司徒尧身边的那位侍从带个话,说是下个月就要临盆了,他外甥女希望自己丈夫能够回去一趟,顺道,他自己也从白云城带些药材回夕照城去。 这朱越以前也颇读过些诗书,四十几岁上了,还没考上功名,这才流落在夕照城,靠给人家看相算命测字,胡乱赚一点营生,经商也是最近一年的事。他于途中第一眼见到沈遇,觉得沈遇相貌不凡,将来或可能是闯大事的人,就邀约他与自己一道了。 这一路上,沈遇向他打听到了夕照城里不少的事情,也证实了,之前渡口那个老汉所说的宫廷政变的事,确是真的,那个还不满十九岁的九皇子,确实是坐了龙椅。据说,司徒尧的小女儿,很快也将被加冕为皇后了。 朱越摆了一桌子丰盛的酒菜款待沈遇,沈遇心底很是感激。朱越的酒量是海量,喝酒都不用酌在碗里,提起酒坛就喝,两口就喝下去一坛。沈遇却是没有他那样的海量,只得慢酌慢饮。吃完了,朱越就叫上客栈里平素相熟的一位歌女,陪他到布庄定做衣裳,说不能就这样去子去见外甥女婿。 沈遇却是回房歇息了,打算等夜色深些,再去药铺抓些药敷背上的伤。他才回房没多久,却听见了敲门声,起身开了门,神情顿时变得很惊诧,站在门外的,竟然是独孤郁芳,沈遇愣了一阵,这才把她请进屋里来坐,到了茶端上,问道:“独孤姑娘怎么也在这里?”心底却是想着,说不定,姬云霞也在这白云城中。 独孤郁芳也不喝沈遇端来的茶,只望着沈遇道:“我是路过这里,你当真相信那个姓朱的所说的话?” 沈遇道:“你怎会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 独孤郁芳解释道:“你们喝酒的时候,我就在楼上,那姓朱的,他可并不真是去做什么衣裳,而是去找人来杀你。还好,欧阳竟无昨日已离开了这白云城,不然你麻烦大了。” 沈遇道:“你是说,这朱越,他是去找欧阳竟无了。可他,怎么会知道欧阳竟无在找我?” 独孤郁芳道:“因为他本来就是昆仑山的人。” 沈遇道:“可是,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独孤郁芳道:“这江湖上,没有我们天上人间不知道的事。” 沈遇还是不太愿意相信,朱越真的是去通风报信去了。 独孤郁芳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于是告诫道:“我知道,你是君子之心,不愿以恶意揣测他人,可这并不能够保证,你所遇见的,不是别有用心的人。等朱越再回来,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自己小心一些。” 沈遇道:“我会小心的,谢谢姑娘相告。” 独孤郁芳淡然一笑,道:“你不用谢我,我也不过就是顺道给你带个消息,如此而已。” 说罢,起身欲要告辞,回自己房里。沈遇也不留她,送她出门,又问了句:“春风楼主是不是也在这白云城?” 独孤郁芳道:“不在。” 沈遇这回房中,关了门,还在想方才独孤郁芳讲的那些话,顺手推开了窗望出去,街上还很热闹,来往的人群中,看见了朱越的颇有些肥胖的身影,步子走的有些急。一会儿,便又听到了敲门声,沈遇转身开了门,朱越满脸含笑地走进来,坐下了,手里拎着的一个包袱放在桌上,缓缓道:“这白云城的不料,比起夕照城的来,还是次得很,选了好半天。我看沈兄弟身上有伤,回来顺道在药铺抓了些药,就这个。” 沈遇道:“有劳朱兄了。” 朱越道:“举手之劳,自家兄弟,你跟我客气做甚,你看,要不,我老朱现在替你敷上,如何?” 沈遇道:“这倒不必劳烦朱兄了,对了,先前跟你出去的那位姑娘,怎地不见和你一起回来?” 朱越道:“还在布庄,我让布庄老板把衣服赶制好了,再让她帮着拿回来。” 沈遇替朱越到了一杯茶。朱越喝了茶,起身告辞,说是酒喝多了,要回去休息。沈遇送走了朱越,回头仔细检视桌上那一包药,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不过因为独孤郁芳的告诫,心底还是存了一份谨慎和小心,并没有贸然用来敷伤口。直到夜很深了,才独自悄然离开客栈,自己去药店买了些药回来,敷了伤口,然后才睡下。 这一夜,却也没受到惊扰。 次日醒来,顿觉浑身上下,一时清爽了不少,才洗漱过,朱越即来敲门,叫他一道吃早点。朱越穿一身新做的绸缎衣裳,吃过早点,又坐着跟沈遇扯了一通闲话,这才起身说要去司徒尧的大营,去见他那个外甥女婿。走之前,还特意问了一下沈遇,问他何时离开这白云城,说如果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急着走的话,等他回来,再请沈遇喝酒。 朱越离去后,沈遇下楼,到几条街以外一处地下赌坊,找了岳鹏安插在这一带了线报,大致了解了一些娄山关那边的情况后,返身回客栈,备了些干粮,下楼结了账牵上马,往城南门缓缓行去,出了城,即往娄山关方向赶去,五日后,抵达两军对垒的娄山关。 第90章 约战 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天险的娄山关,连日来,秋雨绵延不绝,群山脚下,散布着密集的军帐。据说,司徒尧在这里集结了二十万重兵,这才将司马翎封锁在了南面,两军对峙,到如今,快三个月了,司马翎始终没能够冲破这一道封锁线。 当初要不是司徒尧十万火急地赶来这娄山关,说不定此时,司马翎已经快要打到夕照城去了。因这一道铜墙铁壁般的封锁线横亘在在这里,三个月下来,司马翎军中的士气,已被消磨得不像先前那般鼓舞和激扬了,甚至出现了一些极其消沉和怠惰的迹象,有些甚至因为想家而潜逃,这一类潜逃的,一律都被严厉地处决了。 司马翎的军队,如今已不再是虎狼之师,他现在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在这娄山关强行撕开一道口子,要么绕到北上。而且这样的僵持的越久,只会对他越为不利,司徒尧大概就是想要活活地把他耗死。 虽然说这些年来,司马翎靠经营漕运和私盐,赚下不少,可是要养二三十万的军队,也是很艰难的。所以这一段时日以来,司马翎应该必定也在为这事,有些焦头烂额的了。起兵之日,他原想是以战养战,没想到,会在这娄山关,遭遇如此强烈的抵抗,并陷入如此长时段的对峙。 沈遇抵达之时,已是暮晚时分,士兵正在三五成群地生火造饭,是以炊烟四起,重山锁在烟雾浓重的凄迷的暮晚的烟雨里。等到山脚下星罗棋布的军帐中次第生起来灯火,更是夜色里颇为壮观的景象。 沈遇连夜乔装混过娄山关,在司马翎军中抓了个将领,一番审问之后,才知道司马翎并不在这娄山关,他的大营设立在距这里十几里外上山,而且据说,他最近也不在大营,而是回了亚平陵城,至于因为什么事情赶回去的,就问不出眉目来了。再问起诸葛十三,那位将领就更加不知道,至于现在这里坐镇的,则是司马寒江。 沈遇问清楚了司马寒江所在的营帐,点了那一位将领的昏睡穴,借着夜色掩映,躲过一对对巡逻的哨兵,潜伏着靠近了那一个跟其他营帐看起来并没有多大区别的营帐。帐外也没有侍从把守,一开始沈遇甚至有些怀疑,自己莫不是受了骗,这里怎么说,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一军之帅的营帐。不过,既然都来了,沈遇还是决定,无论如何,先混入帐中查探一番。 沈遇终于潜入帐中时,帐内的景象,却让他感到诧异。司马寒江果然在这一个营帐,只是这营帐里,除了地上铺展开的那一副巨大的地图而外,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沈遇潜伏进来的时候,司马寒江赤着脚,蹲伏在那一副铺展开来的巨大的地图上面,手里持着一座烛台,正在全神贯彻地在研究那地图上面的地形地势,一面大概也在想着排兵布阵的事,沈遇进到帐中来了,他站起身来,望着沈遇,冷冷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沈遇的到来,他似乎既不感到惊讶,也不感到意外,只是那样冷冷地问了一句,然后等着沈遇回答。他的神色,还是沈遇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的冷傲,只是面容,却似乎要更黑瘦了许多,那一双冷厉的眼神,也更深一些。 沈遇直言道:“我来找诸葛十三。” 司马寒江道:“我师父他不在这里,你可以走了。” 沈遇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继续问道:“不在这里,那他在何处?” 司马寒江持着烛台,与沈遇面对面僵持着,却似乎不打算再开口,一个字都不想说,而是望着沈遇的刀,刀还在他背上的刀鞘里。一阵寒凉的夜风从沈遇身后扑进来,司马寒江手里的烛影摇晃了起来。沈遇侧了侧身,身后的幕帘落去,把夜风挡住了,烛影定了下来。司马寒江沉默的一阵,还是开口了,他问道:“你还是一定要见第十三剑?” 沈遇十分肯定地道:“是的,我一定要见。” 司马寒江道:“为什么?” 他对自己问出来这样一个问题,似乎有些厌恶,对于自己不关心的事情,他从来不想在上面浪费一点心思的。但是此刻,他居然问了沈遇这样一个他根本不在乎的问题。 沈遇道:“无可奉告。” 司马寒江道:“这样说,只能够在刀剑上见生死了?” 沈遇道:“也不至于,我只是想要看看第十三剑,如此而已,何必定要见生死?” 司马寒江道:“到时恐怕可由不得你了!” 沈遇道:“哦?” 司马寒江道:“我现在还有事情要做,不能跟你决斗,时间得另约,等我打下这娄山关以后,你看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沈遇道:“如果我现在就想看呢?” 司马寒江道:“你看不到的!” 沈遇道:“无论如何都看不到?” 司马寒江道:“无论如何都看不到的!” 沈遇道:“你的剑呢?” 他不相信,他的刀,不能够逼司马寒江出剑。司马寒江当然也能够看得出他此刻的心思,是以缓缓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已经说过了,你见不到的。我司马寒江做事情,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心一念,不做他想。你的想法,我知道,但是我这大营之中,不是没有人制得住你的刀,一个制不住,三个五个,总制得住。总之,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出剑的。此一战结束以后,我才能接受你的挑战,公平公正地决斗。” 沈遇想了想自己眼下的处境,真要强行逼迫司马寒江应战,将其激怒的话,只怕自己未必能够安然离开这大营,再说自己身上的伤尚未痊愈,也不便于现在就跟司马寒江交手。司马寒江所言,并没有威胁沈遇的意思,他只不过是实话实说,摆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一点,沈遇心底,当然也是再清楚不过的。司马寒江并不是那种会以言语威胁于人的人,他太高傲,不屑于那样做的。 沈遇忖度了一下形势,道:“也好,咱们一言为定,我等你的消息。” 司马寒江道:“这一回,地点你来定。” 上一回,在洛阳,决斗地点是他选的,这一次,他觉得应该让沈遇来决定。 沈遇想了想,道:“地点的话,到时候见面了,再说。” 司马寒江冷声道:“既是如此,那你还不走?” 沈遇道:“还有个事情,想要请教?” 司马寒江道:“何事?” 沈遇道:“你这第十三剑,何时学成的?” 司马寒江道:“第十三剑,不是靠学,而是靠悟的。” 沈遇道:“那你,何时悟到的?” 司马寒江道:“洛阳之后。” 沈遇道:“当时为什么,你要否认第十三剑的存在?” 司马寒江道:“无可奉告。” 其实,司马寒江当时,也并没有说谎,江湖上人人以为的第十三剑,确实并不存在,诸葛十三传的第十三剑,无有定法,不能学,只能悟,那时沈遇尚未悟得,所以那时他说第十三剑根本就不存在,说的,也是实情。第十三剑,只是一种可能性,破除成规、定法的限制的可能性,接近心魂的自在的可能性。 说到底,这第十三剑,其实就是无剑无我,得一丝锐利的杀意。 沈遇见司马寒江不愿意说,也就不再往下追问,而是转身告辞,离开了营帐。司马寒江目送沈遇离去以后,这才穿上靴子,手持烛火,往另一个营帐内就寝。 那一个营帐,比藏地图的这一个,要大很多。 此时,大多数营帐内的灯火,都已熄灭,而交替巡逻的一队队士兵,仍手持火把,来回地巡视。 雨是早已经停了,但山间的雾,越来越重。 第91章 僵局 葵城,陆家庄。这一次,陆行云除了和司马翎争夺贩卖私盐而外,更是有想要独霸南方漕运的架势。司马翎回亚平陵城来,即是为了处理这件事,在他率军北上的这一段日子,陆行云迅速联络各方势力,鲸吞了他在南方的诸多利益。 要不是娄山关受阻,司马翎原也不在乎这些。娄山关遭遇打击之后,司马翎开始觉得,无论军队开到哪里,后方不能丢,他打算在亚平陵城和葵城一带,建立自己的大后方,那些被陆家庄侵占的一切,他决定重新再抢回来,甚至想将陆行云也笼络过去,为己所用。 陆行云在管理经营方面的本事,是司马翎手低下的人所不能及的,这一段是日里,南方漕运在陆行云苦心经营之下,比以前要繁荣不止一倍。像陆行云这样的人物,司马翎觉得,正是自己目下最需要的。所以三日前,他特地派人到陆家庄递帖子,今日屈尊登门拜访,主要的目的,即是为了笼络陆行云。 沈遇是接到沈星的邀请后,才从娄山关赶来葵城的,沈星在信里说,请他到葵城一会,有个事情想请他帮忙,但具体是什么事情,信里却只字未提。 沈遇没料到,陆家庄在遭了那一番劫毁之后,陆行云居然非但没事,而且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重建了陆家庄,建的比以前还更要森严和气派。沈遇抵达葵城后,沈星便是约他在这陆家庄相会。他到陆家庄的时候,正逢着司马翎一行也造访陆家庄,是以沈星将他也一道请入了会客厅。 会客厅里,主客两方,均是按照身份地位一次入座。陆家庄这一边,依次坐的是陆行云,顾长风,和沈星,司马翎一方,依次坐的是司马翎,柳青,欧阳竟无,和另一个沈遇并不相识的剑客。沈遇在见到这些人时,心底都很是吃惊。他暗下揣测着,欧阳竟无身旁,那一个他不相识的剑客,或可能就是鬼影剑霍闯。 柳青见到沈遇,起身寒暄道:“沈兄弟别来无恙,他日要有时间,欢迎再到我昆仑山做客。” 沈遇回道:“没想到,柳掌门也在这里,他日有缘,定当还会再拜访的。” 陆行云这时也起身,朝柳青和沈遇道:“柳掌门,沈兄弟,两位请坐下说话。” 柳青坐下了,他身旁的欧阳竟无冷冷地桥梁一眼沈遇,没有说话,沈星让沈遇在自己身旁的座位入了座以后,陆行云这才寒暄道:“今日能够见到诸位,陆某深感荣幸之至,尤其的司马大将军,日理万机,还要浪费时间,莅临弊庄,陆某实在是惶恐!陆家庄筚路蓝缕,如今劫后苟延,事事都还得仰仗江湖上的朋友照顾,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陆行云说罢,一众青衣少鱼贯而入,端来点心和茶盏,奉在各人面前几上,而后有序地退了出去。 司马翎品了一口茶,朗声笑道:“陆庄主这说的什么话,如今你这陆家庄,可比从前还要风光,这哪里是什么劫后苟延,分明就是浴火重生,凤凰涅槃嘛,我等今日到此,可都是为着借你陆庄主的光而来的。” 陆行云道:“司马大将军这话,陆某可担当不起,我这小小的陆家庄,有什么光可借?” 司马翎道:“陆家庄诚然是小,可陆家庄有你陆庄主在,这可就不小了。” 陆行云坐下后,缓缓道:“司马大将军快不要再这样说,不然,陆某实在是无地自容了。” 司马翎道:“我这可说的不是奉承的话。试问当今之天下,经略盐铁财帛之事,有几个能及得上陆庄主的,只是,这南方偏狭之一隅,终究太小,陆庄主何不与我司马翎一道,放眼天下,逐鹿中原?要我看,陆庄主于此葵城弹丸之地困守,实在是屈才得很,以陆庄主的能力才干,当是大鹏展翅乘风的人物,如今天下无道,不正是我辈中人当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于危困艰厄?” 陆行云道:“陆某能够侥幸在司马大将军手底下讨得一口饭吃,已是十分感激不尽!” 他这话,一语双关,却又并未明说,自己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跟司马翎合作,游刃有余。 司马翎道:“我司马翎此次竭诚而来,希望陆庄主也能够拿出诚意来,不要只在言语上打幌子,愿意不愿意合作,陆庄主最好还是给个明确的态度,我司马翎出生行伍,是个粗人,喜欢直来直去,曲里拐弯的心思,我司马翎向来最是厌恶!” 陆行云道:“既然司马大将军喜欢直来直去,那陆某也就不拐弯子了,陆某是生意人,说到合作,生意场上,也是常有的事,只是亏本的买卖,向来是要极力规避的。没有赚头的事情,那谈合作,根本是不太可能的。而司马大将军说了半天,我还是没看见有什么赚头在,说到底,司马大将军所说的合作,以陆某愚见,妄自猜测的话,司马大将军的意思,不外乎就是想把手,伸到我陆庄主的钱袋子里来,是这样吧?实话说,陆某可不是一个大度之人,我们这种小本生意起家的,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自己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本钱,流水一样的淌掉,那可比要了自己的命,还要难受的!” 司马翎朗声道:“陆庄主倒也是个明眼爽快之人,只是看事情,也不能只看着眼前这一点嘛!你我合作,怎会没有赚头,他日待打下这江山,那时全天下的财物,还不都是归你管?” 陆行云道:“不看眼前,陆某看不到路。陆某不像司马大将军是胸怀大志之人,可以看很远。陆某只能看眼前,只看得到眼前。” 司马翎道:“这么说来,无论如何,陆庄主都是不肯合作的了?” 陆行云道:“这倒不是,陆某是生意人,只讲盈亏。” 司马翎道:“那好,今日我便同陆庄主讲讲江湖上,和生意场上的规矩,借贷尚且还有个利息,如今,陆庄主你是强行侵占了我司马翎这许多地盘和利益,这要是连本算利的合起来,陆庄主觉得,这又当如何作陪,才算得是合情合理?” 眼看这司马翎对陆家庄是,步步为营,步步紧逼,沈遇心下不免暗暗觉得,司马翎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粗人,却不想,心思如此缜密,滴水不漏。这次他前来陆家庄,一定是心底早有了万全之策,是以一着行不通,又一着紧逼着跟进。像陆行云他们这样的人物,一定是走一步,已千思百虑想好了好几步的。 所谓深谋远虑,讲的,正是他们这样的人物。 陆行云也是不卑不亢地道:“这得看怎么算,商场如战场,说句不客气的话,司马大将军既然输了,就应该服输才是。陆某这些年来所做的,都是正经营生,光明正大,一不偷盗抢劫,二不杀人越货,自觉得,并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大将军的。” 司马翎道:“陆庄主当真是精明得很,什么事情在你说来,都能够光明正大。” 陆行云道:“司马大将军实在是过奖了。” 司马翎道:“只是,这笔账,要是照我的算法,陆庄主一定会赔得血本无归。” 陆行云道:“司马大将军大权在握,这话,陆某也是相信的。只不过,如今,大将军是胸怀天下的人,想必也不至于强权凌弱,不讲道理。陆某相信,像大将军这样的人,走哪里,都是以德服人的。” 他这般不识趣,似是不打算给司马翎台阶下了。 第92章 赌局 司马翎道:“也罢,这笔账,暂且搁着,不如这样,我跟陆庄主做个赌局,要是我司马翎输了,这笔账,一笔勾销,要是侥幸赢了,陆庄主就助我,完成这逐鹿中原的大任,陆庄主,你看如何?” 听司马翎这么一说,沈遇心底暗想,莫非,沈星是早知晓了司马翎的这一计划,所以请他来葵城,是为了给陆行云助阵不成?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并不是这么回事,他今日到这陆家庄,遇上司马翎等,实在不过是一种偶然而已,沈星怎么可能算得准他到来的时间?一定我为着另外的事情,沈星才特意邀请他来的。 只见陆行云想了想,神色颇有些无奈地道:“司马大将军这是有备而来,陆某如不承接,看来那可是不行的了。只是,究竟怎么个赌法,还望大将军明示。” 司马翎道:“陆庄主既是江湖中人,那就照江湖规矩来,你我各派出三个人,擂台上见输赢,点到即指。” 陆行云道:“如此甚好。” 这时,客厅忽地闯进来一位黄衫少女,拜见过沈星,将一封密函交与了沈星,沈星接过信函,遣走黄衫少女,这才将信函打开,仔细地看过了,然后收起来。 顾长风朝沈星问道:“神护法这是,又接到了什么生意,还是,这江湖上,又有什么人在兴风作浪了?” 沈星道:“这个,不必顾堂主操心。” 沈遇这时证实了自己心底先前的猜想,陆行云身边这些人,确实各怀各的目的,不是一条心的。只是,堂堂江南神刀堂的堂主,究竟为什么缘由,愿意屈尊在这陆家庄,愿意屈尊在陆行云之下,这倒是沈遇仍然感觉到有些困惑不解。 陆行云起身道:“诸位,陆某叫下人备了些薄酒粗饭,这坐的时间也久,请各位随我过去,吃点东西,喝点酒。” 司马翎道:“这倒不必了,我可没时间在这里吃酒,要吃酒,往后有的是时间,不如这样,现在就借陆家庄的演武场,把擂台先打了。”跟着也站起身来。 陆行云道:“也罢,既然司马大将军的时间这等金贵,请跟我来。”于是引领众人到了演武场。 这演武场,并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是一片空阔的场地,地上铺就碎石。这场地北面院子进去,是一个园子,园子里栽种着许多深秋时节的花木,微风里夹杂着一些沈遇辨识不出来的花的香味,虽然淡,却是很能够沁人心脾。平日里,陆行云在闲暇时,大概就是在那个园子里侍弄花草的。 司马翎选一个地点站定了,这才朝陆行云道:“陆庄主请。” 陆行云望着顾长风道:“顾堂主,这第一场,就有劳你了。” 顾长风应声走到场中,握着刀,等待司马翎一方的人。司马翎望向鬼影剑,询问道:“霍鬼影,你看这一场你来,还是谁来比较合适?” 柳青插话道:“大将军,这一场,让柳某来吧,早就听闻,江南神刀堂顾堂主,神刀威震一方,柳某正想领教领教。”说罢,走向场中。 司马翎道:“那就看柳掌门的了!”面上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心底,对柳青这种擅作主张的行为,有着很深的成见,觉得今后,自己手低下的人,必定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得想一个好的办法,好好管教,不能惯坏了,没个体统。 柳青走到顾长风跟前,拱手道:“顾堂主有请。” 顾长风道:“承让。” 两个人几乎同时两处了兵器,且神情冷肃,然而,并没有纠缠着打斗,而是缓缓地,慢慢地,一招一招地走,每一着,看似平静,却是极其凶险的。先是顾长风走招,在刀风、刀意、刀劲上都走了一回,才又轮到柳青,柳青依着在剑势、剑心、剑道上走了一回,二人势均力敌,战成平手。 顾长风刀风诡谲,柳青剑势暴烈,这一轮比下来,各人都对彼此,心怀着七分的敬畏。他们这种比法,是要彻底地见出彼此的真底细,实战经验,应变能力,心机等等,一概都是用不上的,比拼的,都是绝对绝的实力,一丝苟且不得。势均力敌者,就是在那一丝一毫的差池上面,见输赢,或是生死。 而这一次,两个人,竟都做到了滴水不漏。要抵达这种境地,须得是在心思,和定性上面,都万般从容又稳重如泰山。在场诸人,对两个人心思和定性上的功力,没有不钦佩的。 这一场比完退下,陆行云朝司马翎道:“司马大将军,这一场,你先请。” 司马翎想了想,道:“霍鬼影,该你了。” 鬼影剑的底细,一直以来,几乎没有人能够摸得透的,只知道他的剑快,快如鬼影,但是鬼影,又有谁真正见过? 所以说到底,鬼影剑的剑,究竟快到如何不可思议的地步,几乎没有人说得清楚。沈遇本想挺身而出,主动会会他,却被沈星拦下了。 沈星走入场中,朗声道:“我来领教霍七爷的鬼影剑。” 斜斜向霍闯拍出一掌,夹带着一阵锐利刚猛的阴风,袭向霍闯左肩。霍闯侧身错过掌风,手中长剑寒光一闪,刺向沈星腰际。他的剑,果然太快,逼得沈星只得猛然间收住掌力,斜身滑向一旁。霍闯在抢得先机之后,攻势上,更不相让了。 沈星却迟迟不肯使出大摘星手,也不知道为什么,沈遇看她就这样,徒手与鬼影剑周旋,心底不免为她那一把冷汗。有好几次,她若不是凭借着轻功了得,身法轻灵,险些就伤在霍闯那莫测如鬼影的剑下。沈遇一面暗地里替沈星着急,一面全神注意着霍闯的剑法。 霍闯的剑法虽然诡谲莫测,但跟他身上所受的剑伤,却不是一路的。这中原许多名剑客的剑,他都见过了,却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够找得到杀害他师父的凶手。他真很自己无能,除了这样大海捞针一般地寻找,竟想不出来别的办法来。沈遇正自失神之际,霍闯和沈星已分出了胜负,霍闯胜了。 而沈星,始终没有使出她自己的大摘星手来。沈星虽然败了,却不见她神色有丝毫的沮丧,只是从容地退了下来。剩下最后的一场,就算是陆行云一方侥幸赢得了,也只不过是个平局。第三场司马翎派出的是欧阳竟无,而此情形看来,陆庄主并不占优势。 沈遇又一次站了出来,沈星将他拉了回去。 司马翎望着他,问道:“沈遇,你就是曾在洛阳击败犬子司马寒江的那个少年,只是不知,你是何时投在陆家庄了的?” 沈遇道:“我并不是陆家庄的人。” 司马翎道:“既然不是陆家庄的人,那这里,就没你的事,今日这赌局,是我和陆庄主在赌。你若是想跟欧阳过招,等这事了了,再说。不过,似你这等有胆识和本事的少年俊杰,在这样的乱世,不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实在是可惜得很。你若是愿意的话,可以来我军中,帮我带兵打仗,将来,一定亏待不了你的。” 沈遇道:“我不过一介江湖草莽,带兵打仗的事,实在是做不来。” 司马翎道:“也罢,什么时候沈少侠要是突然感兴趣了,我司马翎随时欢迎你到我军中来。”继而转向陆行云,,接着道:“陆庄主,怎地还迟迟不肯派人?” 陆行云沉默了一阵,才道:“输赢既已是定局,这最后一场,不比也罢。今日,陆某认了。” 欧阳竟无自场中退了下去。 司马翎道:“要我说,陆庄主这不是输了,而是赢得了更广阔的天地。自今日起,我暂且先封你为着葵城府尹,你可得好好为这一方百姓操劳啊。对了,那个插花的丫头,叫什么来着,晴雨,嗯想起来了,是叫晴雨的,对吧,改日,改日我让人给陆爱卿送回来。” 陆行云道:“谢大将军!” 霍闯冷声道:“陆庄主,你以后,就不要再大将军大将军地叫了,大将军兴天下仁义之师,讨伐不义,平定天下,是以要叫兴平王。” 陆行云道:“是!谢兴平王!” 这陆庄主,怎么说,也算得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忽然之间,竟能够能屈能伸到这般境地,沈遇都感到很是有些诧异。 司马翎朗声道:“我走了,陆爱卿,你多费些心,月底前,筹个三五十万两银子,送到亚平陵城。这事,你可得上心点,万不能耽搁的!” 陆行云虽是万般不愿意,却还是应承了下来,之后,司马翎摔着一众人离去了。 走出陆家庄,霍闯便有些不解地问道:“这陆行云,背景这般复杂,大王却真要用他?” 司马翎道:“只要我让他办的事,他办得好,这又有何不可?你霍鬼影,就是心胸太狭窄,目光太短浅,往后,得多学着点。” 霍闯道:“霍闯今后,谨遵大王教诲。” 霍闯等一路跟在司马翎身后,出得城外,往江边乘了船,往亚平陵城回去了。 第93章 改进阵法 司马翎返回亚平陵城的当晚,他派去雪城的副将李延,已风尘劳顿地赶回来,正等着向他报告此行的结果。 议事大厅里,李延在见到霍闯时,神色里泛起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不悦,他始终觉得,霍闯不过一介草莽,司马翎实在无需这般倚重的。 可是现在司马翎无论行到哪里,却都将霍闯带在身边,这就使得李延对霍闯,除了心底瞧不起而外,更多的是妒忌和不平,他霍闯,凭什么! 李延在拜见过司马翎之后,司马翎即给他赐了座,等他坐定了,司马翎才缓缓道:“李延,你且说说,此行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可有见到那南宫定?” 李延道:“回大王,那南宫定,下官不曾见得......” 司马翎道:“哦?那南宫定,居然这般傲慢,举旗之后,他就一直龟缩在雪城,不见有什么动静,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延道:“这个,南宫定所以迟迟滞留于雪城,据说是因为,雪城受到了拜月教的威胁。” 司马翎道:“拜月教,拜月教不是早就覆灭了,你听谁说的,这消息,可确凿?” 李延道:“一个叫霍云飞的人说的,霍云飞的天上人间的人,我与此人,年轻时,曾有过一些交情,现在这霍云飞,就在南宫定身边,他这消息,十之八九,应该是靠得住的。” 司马翎转向身后立着的霍闯道:“霍鬼影,你且说说,这霍云飞,究竟什么来头?” 霍闯道:“这霍云飞,身份底细,我也不清楚,我只听说,大概在十年前,他跟神刀堂顾长风曾结下过很深的梁子,就是因为这件事,被顾长风逼得投向了天上人间的。” 司马翎寻思道:“这霍云飞,能够藏得这么深,可见也绝不简单的。只是,天上人间,竟然能够把细作安插到南宫定身边去,这倒是有些不可思议,那南宫定是何等样的人物!霍鬼影,这些年来,你也替我招揽了不少的江湖人士,这些人的身份,你都再给我一个一个的,仔细查,要查得彻底,查得一清二楚,容不得丝毫含糊。凡来历不明,或稍有可疑的,一缕清洗干净了,我可不想像南宫定那样!” 霍闯应道:“是!” 霍闯嘴上虽是应承了,心底对此,却有些不以为然,像陆行云那样的人,司马翎都要招揽,却对他霍闯招揽的那些人,却心存怀疑,这不是对他霍鬼影的不信任么!不过话说回来,心底怎样不满,司马翎要他做的事,他还得照着做。 司马翎道:“这件事,你即刻便着手去做,凡在军营里担任百夫长以上职务的,个人身份,社会关系,都得彻底再调查一遍,一人一份详细简历,十日内拿出来给我。” 霍闯应声而去,离开了议事大厅,司马翎这才又向李延询问道:“既然未曾得见南宫定,那你雪城此行,是不是,就是无功而返了?” 李延道:“下官见的是黄甫高阳,结盟的事,虽未能够讲成,不过,也并不是白跑一趟。” 司马翎道:“哦?” 李延道:“雪城愿意在大王再次大举进攻娄山关时,出五千铁骑,从北面袭击司徒尧后方大营。” 司马翎冷哼道:“五千,才肯出五千,这南宫定,也太不识抬举了,当我司马翎是乞讨的不是!等我打下娄山关,打下夕照城以后,回头再收拾他。对了,南宫定可有明确,这次他派谁领兵?” 李延道:“就是皇甫高阳。” 司马翎道:“皇甫高阳,这人江湖上倒是有些名头,不过,他不是已经废了吗?” 李延道:“皇甫高阳的武功,是废了,不过,南宫定依然很器重他,领兵打仗的才能,也是有的。” 司马翎道:“看来,突袭白云城这事,不能仅仅指望着南宫定了,还得靠我们自己,这些日子我请了昆仑掌门柳青帮着训练那一支队伍,也颇有进展,到时训练成了,你领着绕到北方,把白云城吃掉,司徒尧后方大营失守,军心必定动摇,我们正好乘势南北夹击。” 李延道:“什么时刻开始总攻?” 司马翎道:“下个月十五,今天都已经十四了,正好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这些天,你也跟着柳青一道,监督着训练,柳青毕竟是江湖中人,行军打仗的阵仗,他不一定懂,你跟着他好好研究研究,有什么好的想法和建议,尽管提出来,在训练的过程中,跟着改进。记住,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不管你们二人用什么方法,得给我训练出一支无坚不摧的虎狼之师来。” 李延道:“下官这就去找柳掌门。” 李延出了议事大厅,径直走去了演武场。演武场上,一个一个的小队,正在柳青的指挥下,专注而投入地演练着。李延初看那些队形,很不以为然,直到细细地看了好一阵,才慢慢地,从那些阵法的配合和变化里,略略瞧出了一些门道,只是那些变化太复杂,要将之琢磨个透,他感觉自己,怕也是一时做不到的。 而在李延看起来极其复杂的这阵势,比之昆仑重阳剑阵,已是很简单很简单的了。这是柳青花费的很多心思和时间,才弄出来的一个阵法。他见到李延到来了,也不去招呼,直等到眼下这一**练结束了,才走过来,向李延行礼道:“是李将军来了。” 李延道:“大王叫我来,与你一道训练这些人。” 柳青道:“有李将军亲自训练,这一支队伍,定能够日日猛进,如虎添翼。” 李延道:“客气话就不说了,我听说,你们昆仑的那个什么重阳剑阵,十分厉害,这阵法,也是你从那里化出来的,可确凿是这样?” 柳青道:“这阵法,确实是我从重阳剑阵里化出的。” 李延道:“那你,能不能给我说说重阳剑阵?” 柳青为难地道:“这个,恐怕不能,我们江湖门派,有江湖门派的规矩。各门各派的武功,除了本门弟子,概不外传的。再说,这阵法,其实跟重阳剑阵,已是大为不同了。” 李延道:“既然,你们江湖人,规矩那么多,我也不难为你了。只是,大王让我来,是要我把这阵法,在改进改进,这队伍,不是乌合之众,而是军队,军队最主要的,就是要适于作战,不像你们江湖门派,能够打打杀杀就行了。既然你不肯说你昆仑那什么剑阵,眼下这阵法,你再演上几遍,我先看一看,学一学,心底好有个大数。” 柳青照着李延的吩咐,即刻排开阵势,演练起来。李延聚精会神地观看者,想把每一个变化,每一个细节,都尽量收在眼底心底。但是,这阵法的变化,在他,还是太快了些,太复杂了些。李延看了一阵,忽然叫停了,说道:“太复杂了,太复杂了。” 柳青道:“这已经是最简单的了。” 李延道:“这些变化,我虽然看不透,不过,我敢十分肯定的说,这在战场上,不适用的,所以,得改,得继续大改。” 柳青道:“可是,如何一个改法,还得请李将军赐教!” 李延道:“这阵法,变化里还有变化,我看不透,但是,军队作战,无外乎四个字,杀伐攻守,这杀伐决断,要讲智谋,眼下先在攻守两个字上面,来说这阵法,你这阵法,攻守兼备,只是灵活性上,还欠缺一些。这战场上的攻守,跟江湖上是,毕竟不一样,战场上的攻守,都是大势大局上的定夺。在我看来,你这阵势,守的一面,过于累赘和多余,把这一部分力量,发挥到攻的方面,才适合战争。士兵上了战场,就该一往无前,生死置之度外,哪里需要这样处处都守着。你记住一点,大王需要的,是一柄利剑,这阵法,你只需把攻击的力量发挥到极致即可。” 柳青道:“好,我这就照着这意思,再改上一回,然后再请李将军指教。” 李延道:“还得烦请柳掌门,时间上抓紧一点,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明日再来。” 柳青道:“李将军慢走。” 李延走了以后,柳青吩咐下去,让一众人继续操练着,自己回房,喝了一坛就,屋子里来回地踱着步子,极力地在想,要如何改进那个阵法。他一直是这样,要喝酒的时候,脑子才灵光,才会生出来很多意想不到的想法。 倘若没有酒,让他想这些事情,那是想不出什么来的。这一夜,他喝了七坛酒,殚精竭虑地,想到了天亮。 第94章 在陆家庄 沈遇并没有打算在陆家庄作长久的逗留,但是沈星,她估计是希望沈遇能够多逗留些时候的,她安排沈遇住到自己的隔壁,也并没有急着讲明,她自己要沈遇帮的,究竟是个什么忙。 沈遇的房间,临窗是一棵高大的银杏,早上起身来,推开窗,地上是落了一地的金黄,而略显着枯瘦的叶子。沈星到屋里来找他的时候,他正有些失神地立在窗边,望着一地金黄的,枯瘦的落叶,不晓得想着些什么。 他听到敲门声,开了门,沈星走进来,朝他问道:“可住得还习惯?” 沈遇道:“还好,只是不知道,沈护法要我做的,是什么个事情?请坐。” 沈星坐下了,道:“这个在你,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你且不要再一声一个护法地叫我,你我同姓,我也不过虚长着你几岁而已,往后,你就随着翎儿,叫我一声姐姐吧。” 沈遇道:“好,往后,小弟也跟着翎儿一道,叫你星姐姐就是。星姐姐可有翎儿的消息,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沈星道:“翎儿的伤,虽然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不过你放心,她在藏地,已无大碍,慢慢修养一阵,就没事了。我听说,在和西门春水,把那昆仑山的重阳剑阵,都给破了,可有这事?” 沈遇心底暗道,这天上人间,眼线遍布天下,果然不假,这事,竟也让他们给知晓了,嘴里应道:“只不过是险胜而已。” 沈星道:“我请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沈遇却是并不明白她这话里的意思。 沈星解释道:“近来,柳青在亚平陵城,帮着司马翎,在秘密训练一支队伍,据说是根据重阳剑阵,变化出来的一个阵法,这陆庄主,也想训练一支队伍来,到时候对付司马翎,陆家庄和司马翎的冲突,怕将来有一日,总归是免不了的。这陆庄主托我的请,我特意请你来,就是要你,帮我这一个帮。” 沈遇也坐了下来,想了想,道:“帮忙倒是可以,只是,排阵练兵之事,小弟并不擅长的。” 他这也并不是推辞,而是说的实情,毕竟这样的事,不曾有过经验的。 沈星道:“不是要你亲自去训练,你只需将破解之法讲与我,我自会安排人去训练就是。” 沈遇当即便如此这般,一五一十地,仔细地把破解之法,一一讲与了沈星,讲完了,然后问道:“小弟心底有个疑惑,不知星姐姐何以要在这陆家庄,帮着这陆行云?” 沈星叹息一声,缓缓道:“你既愿意帮我,我也不妨对你据实已告,维护天上人间这么一个庞大的组织,需要耗费的开销,当然很大,我帮陆行云,就是为了钱。近来,天上人间,除了些问题,账房和库银掌管,以及库房里的库银,和账簿等等,都突然间不知所踪了。为了天上人间不至于就此在江湖上消陨,我这才到陆家庄来,请求陆庄主出手援助的。陆行云虽然答应了,不过,这陆家庄的银子,却是利息很高,我请你帮这个忙,正是为着还他陆家庄的利息的。” 沈遇道:“原来如此!可是,这昆仑山的柳青,又怎地,竟会投在司马翎麾下,而任其差遣的?” 沈星道:“据说,是因为司马长风留下来的半幅藏剑图,司马翎是拿这个作为交换,柳青才答应帮他的。” 沈遇心下暗道,原来,西门春水所说的,果然是事情,那江湖上,人人觊觎的藏剑图,图果然是在司马翎手里的。他想不明白的是,有关藏剑图的事,师父何以从来未曾向他提起过一字半句的,师父是来不及告诉他,还是本来就不曾打算,要告诉他这些事的...... 沈遇道:“柳青想要的是神兵利器,而司马翎想要的,是整个天下,看来这两个人,还真是一拍即合!” 沈星道:“要我说,这两个人,恐怕是貌合神离,才更贴切。司马翎到现在,都还未曾将藏剑图交在柳青手里,可见,柳青也未必会实心实意帮助他。” 沈遇感叹道:“这些人的心思,总是这般曲里拐弯的,不知道累不累!” 沈星道:“刀光剑影里,人心哪有不复杂的。” 她那一副神情,倒像是看得很透,也很以为再平常不过。 沈遇又道:“那神刀堂的顾长风呢,他又是什么样的缘故,愿意屈尊在这陆家庄,听凭陆行云使唤?” 沈星道:“你的问题太多了。” 沈遇明显感觉的出来,沈星不愿意再多说什么的了,于是也不再追问。沈星站起身来,接着说道:“好了,我得忙其他的事情去了,谢谢你帮我这个忙。” 沈遇道:“举手之劳而已,星姐姐不必挂怀。” 沈遇将沈星送走,顺手带上门,也下了楼,在回廊里遇着了正自有些愁眉不展的顾长风,从对面走来,近了,沈遇将他叫住,寒暄道:“顾堂主,早啊,这般匆忙,是有什么急事?” 顾长风搪塞道:“不是,沈兄弟也很早啊!” 沈遇道:“顾堂主要是没什么急事的话,不防一道走走,我听说,陆庄主这庄假山园林,可有着许多的奇花异石。” 顾长风道:“沈兄弟是初来乍到,才想要到处逛逛,其实看过了,也没什么新奇。顾某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忙,恕不能够奉陪了。” 沈遇试探道:“顾堂主这般着急,莫非,是要赶着去见什么人?” 听他这话,顾长风的神情,霎时变了,见他那副神情,沈遇暗自觉得,自己的猜想,十之八九,是确凿的了。顾长风之所以愿意留在这陆家庄,多半是因为姬云霞,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的缘故。只是,沈遇心底不明白的是,陆行云既是这般武功平平,姬云霞又怎会受到他的挟制,成了他的棋子? 顾长风放下脚步,阴沉着,低声道:“沈少侠,你这是想要怎地?” 沈遇道:“顾堂主莫要误会,我实在并无什么恶意的,我只是好奇,堂堂神刀堂的堂主,何以竟会愿意屈尊留在这陆家庄?” 顾长风冷声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沈少侠莫要管得太宽了。” 沈遇解释道:“我已说了,我只是好奇,才有这么一问的,顾堂主切莫误会。” 顾长风道:“如此就好!” 错过身去,匆匆走了,留下沈遇在空空的回廊里,寒风吹来,夹带着微微刺骨的凉意。顾长风的身影在拐角处消失了,沈遇这才慢慢地走过回廊,走过后院,再沿着青石铺就的一条林荫小路走去。把这陆家庄的地形都看过一遍,第二日,沈遇便辞别了沈星,往亚平陵城去了。 第95章 造访兴平王府 这一日,司马翎正在书房内,背着手凝神观望壁上悬挂着的巨幅《万里河川图》时,忽然侍从来报,说是有个姓沈的少年求见,司马翎道:“请他到书房里来。” 近来,司马翎这里,慕名前来拜访的人很多,但有真本事,叫司马翎真正瞧得入眼的少。沈遇被侍从引入书房来的时候,司马翎略略感到有些意外。沈遇甫一进入放在,也是先注意到了壁上那一副雄奇壮丽的河山图。 司马翎从巨幅山河图底下转过身来,望着沈遇,热情地道:“没想到,竟会是沈兄弟!”他那一副威猛豪迈的神情,也是辽阔的,广大的,睥睨着一切的不羁。 沈遇道:“听闻司马大将军手里有藏剑图,是以特来拜会。” 司马翎笑道:“难道,似沈兄弟这等稍少年俊杰,心底也只装得下半张残图不是,不应该呀!” 沈遇道:“让大将军见笑了,我可比不得大将军,大将军是胸怀天下的大豪杰,半张残图,自是入不了眼,可在我们这些江湖草莽眼底,那半张残图,却甚是珍贵。” 司马翎道:“那残图,却是在我手里,也没什么用,可惜,沈兄弟来晚了,那图,我已许诺给昆仑山柳青,不然,沈兄弟既是喜欢,老夫倒也有心相赠。” 沈遇道:“不晚,像司马大将军这样胸中装得下整个天下的豪杰,区区半张残图,自是早已装在心底了。见了大将军,还不是跟见到了那藏剑图一样!” 司马翎道:“沈兄弟这话,倒使老夫有些惭愧,诚然,如今的天下,在老夫眼底,实如探囊取物,只是你们江湖上那些个秘籍什么的,老夫一来是不感兴趣,再者也实在是参不透。正如那半张残图,老夫前些年,确实想找一样趁手的兵器,是以在那上面,也花费了不少的心思,却是一无所获。像你们这些江湖中人,有这等心思,要是用在建功立业上面,那肯定做得出一番成绩来的,可惜了,用错地方,居然那么多人,把心血和心力,偏偏耗费在一张残图上面去!沈兄弟,你过来,看这天下河山,多好啊,可惜到如今,却是大厦将倾,烽烟四期,飘零散碎,不成体统了,这等局势,正等着全天下仁人志士,挺身而出,收拾残局。沈兄弟与其在江湖上虚掷光阴,倒不如跟老夫一道,驰骋沙场,收拾河山,你看如何?” 沈遇道:“司马大将军这番盛情,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只是,要使大将军失望了。前番已向大将军表明过心意,我一介江湖草莽,散性惯了,建功立业的事,做不来的。再者,大将军这般求贤若渴,礼贤下士,身边人才济济,像我这等草野莽夫,即是有心愿听差遣,实在也帮不上什么忙的。” 司马翎道:“沈兄弟这是过于妄自菲薄了,也罢,人各有志,既然沈兄弟志不在此,那老夫也不强求。不过,沈兄弟既然来到我这里,不妨多住些时日。” 沈遇道:“这倒不必了,我此次前来,是有些问题,想要向大将军请教,还望大将军能够不吝赐教,之后,我便不再叨扰。” 司马翎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示意沈遇一旁就坐,沈遇坐下了了,才道:“老夫第一次见沈兄弟,便觉得亲切有缘,沈兄弟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老夫知道的,都可以告知于你。” 沈遇道:“大将军既是这般慷慨,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想要向大将军打听,一些有关参见图的事情。据说,大将军此图,是从昆仑申屠凌云前辈手中得来,此事是否确凿?” 司马翎微微惊讶地道:“这事,江湖中绝少有人知道的,沈兄弟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沈遇道:“我也是碰巧从一位朋友处得知的。” 司马翎道:“沈兄弟这位朋友,又是何人?” 沈遇道:“我这位朋友,向来隐姓埋名,不愿人家知晓他的行踪,所以,还望大将军宽恕不能如实相告之罪。” 司马翎道:“沈兄弟不愿说,这也是朋友之义,无妨。” 沈遇道:“谢大将军理解。还有一事,想向大将军相询。” 这时,侍女奉了上茶来,是上好的铁观音,清冽的淡香随着水汽飘散开来。 司马翎道:“沈兄弟请用茶。” 沈遇端起面前案上茶盏,喝了一口,这才说道:“不知大将军可知,这半张残图,和司马长风老前辈之间的一些渊源?” 司马翎放下手中茶盏,缓缓道:“这司马长风,虽与我是本家,却又并没有往来,不过,他的事,我倒是略略知晓一些的,沈兄弟突然问起这个,莫非,沈兄弟跟司马长风,有些什么渊源?” 沈遇道:“这倒没有,我只是自小仰慕司马长风老前辈,故而,想知道他的事情。” 司马翎道:“这司马长风,已很多年不在江湖中走动了,说是隐居到了一个什么地方。那张残图,据当年申屠凌云讲,是司马长风赠送与他的,但是,另一半图,究竟在谁的手中,却没有人知道。申屠凌云拿着半张残图,耗费了几年的心血,也没能够找到那柄剑。我猜,当年司马长风之所以会将那残图赠与申屠凌云,也是因为他自己参不透其中的奥秘的缘故。申屠凌云这个人,既渊博,又多智谋,人赠外号诸葛神君,司马长风赠与他那半幅残图,估计就是想要试试他,看他能否从头参透出些什么。” 沈遇道:“江湖上不是都说,那长风剑,是司马老前辈亲手所铸,而后这剑被他藏了起来,他之所以将那残图故意流落江湖,就是为了跟世人玩捉迷藏的游戏,据说,司马长风老前辈生平最爱跟人猜谜了。可是,大将军为什么却说,那残图里的奥秘,司马长风老前辈自己都猜不透,这又是怎么回事?” 司马翎道:“你说的这些,不过是江湖传闻,而已。司马长风的话,十句有九句,都是信不得的。那残图,我猜想,应该是事关某一柄早已失落的古剑的。司马长风最爱虚名,是以在江湖上散布消息说,是他自己铸的剑。这江湖上人也是昏聩的多,理智的少,所以竟然一直以来,受了他的骗。关于那残图与剑的说法,就越传越多,越多就越走了样。于是,江湖上,人人都把司马长风的话当了真!” 沈遇道:“这些事,大将军何以如此肯定?” 司马翎道:“我也是自己猜的,我自己也曾在那半张残图上耗费过一些心思。” 沈遇暗自揣想着司马翎所说的这些话,再联想到自己背上的刀,为什么像柳无情这些人,都不相信说,残月刀是他师父所铸造的,这残月刀和长风剑之间,又有着些什么样的渊源...... 沈遇这般想着,站起身向司马翎告辞,离开了兴平王府。司马翎送他出了书房,便去议事厅,召集李延等人商议事情。 第96章 昆仑重影 从司马翎的兴平王府出来,沈遇找了一家客栈,要了一斤熟牛肉,半斤烧刀子,酒菜还没有上来,便听见身后向起一句熟悉的话音,回转身看时,柳青已走到了身旁,他身后,跟着的是欧阳竟无,面上毫无表情的欧阳竟无。 沈遇道:“我到是谁,原来是柳掌门,幸会,请坐。” 柳青在沈遇对面坐下了,笑道:“我来,可不是找沈少侠话旧谊的。” 欧阳竟无却是冷冷地凝视着沈遇背上的刀。 沈遇道:“我也实在想不出,跟柳掌门你,有什么旧谊可叙。小二,再给我那些酒肉上来。”又望望僵直地立着在柳青身后的欧阳竟无道:“欧阳公子,请坐。” 欧阳竟无道:“我可不是来找你喝酒的,而是,来要你命的。” 沈遇道:“好说,先吃肉喝酒,吃饱了再说。” 欧阳竟无竟也坐了下来,柳青替他酌了一碗酒,然后道:“欧阳师侄,切莫心急,沈少侠既然想吃饱了,再上路,让他慢慢地吃,也无妨。免得他到了阎王爷那边,还做个饿死鬼,还怨念你我,做的不够厚道。”然后端起酒碗,朝沈遇道:“来,沈少侠,我先敬你一碗。” 欧阳竟无面上仍是没有丝毫表情,却也不再说话。 沈遇再替柳青把酒酌满了,然后问道:“柳掌门就这么有信心,一定要得了我的命。” 柳青道:“我一个人,或许没有,但是两个人,那就是一定的了。” “我沈遇这条命,虽然贱,可也并不是谁想要,就要得了的。”沈遇夹了一块牛肉,塞进嘴里,吃了,缓缓回味道:“味道不错,柳掌门,欧阳公子,吃肉。” 欧阳竟无似是已失去了耐性,柳青却一脸的从容淡定,笑道:“沈少侠自己吃,多吃点!” 沈遇又吃下几块肉,抹干净嘴,缓缓站起身来,说道:“好了,动手吧!” 欧阳竟无也是不说话,手中长剑悠忽间刺到,直挑沈遇身上十三处要穴。沈遇侧身一闪,手里卷起一阵刀风,正欲要去化解欧阳竟无的剑意之际,柳青的剑也突然杀到。 那是如惊雷版劈面而来的一剑。有那么一刹那,剑锋似有着遮天蔽日的凌厉,沈遇都觉得眼下一黑。一般剑锋,都带着剑光,偏偏柳青这一剑,却是仿佛能够把光也吞没掉了。 沈遇心底,也是暗暗地,吃了一惊。柳青的武功,比起在昆仑山下的时候,精进了不只是一星半点,而是,突飞猛进。就在眼底一黑的瞬际,欧阳竟无的剑意,险些击中了沈遇的左臂。还好,他避让得快,否则,一条臂膀,说不定已经保不住。 柳青道:“沈少侠好快的身法!” 沈遇道:“柳掌门谬赞。我听说,昆仑剑法,最难的,有断崖、重影、九霄三境界,想来,柳掌门是已经练成了重影,距登峰造极的九霄之境,怕也不远了。” 柳青道:“沈少侠年纪轻轻,却倒也算得是见多识广,真是可惜了。” 说话间,柳青和欧阳竟无两个人又向沈遇连连刺出了好几剑,沈遇被逼得连连后退,残月刀的光辉,竟一时被压制住了。让沈遇颇感吃惊的是,欧阳竟无这般年纪轻轻,他在剑法上的造诣,却似是比之柳青,还更深厚。柳青的重影,毕竟稍稍显得滞涩,他的却是从容和自在得多,难怪西门春水对他,也要有几分刮目相看。 沈遇原本只是想要看看欧阳竟无的剑,现在他有些后悔了,重影之下,恐怕独立支撑不了多久,而想要抽身,也实在不容易,因为柳青和欧阳竟无的剑,逼得太紧了,毒蛇缠绕猎物般地狠命。 看来,对方是不将他置于死地,不会善罢甘休的了。他原本也料想到的,他和西门春水既然将重阳剑阵破解了,昆仑山又哪里还会放过他,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地,要将他置于死地!只有他二人从这世界上消失了,破解重阳剑阵的秘密,才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眼下怪只怪沈遇没有料想到,柳青的剑法,居然已经到了重影境界! 沈遇已经被从客栈逼到街上,从街上逼到一个狭窄的小巷,却还是未曾找到抽身溜走的机会,他身上已经受了好几处剑伤,幸好,握剑的右臂还不曾受伤,幸好,他手中的残月,还不至于被彻底封死。 柳青面带得色地道:“沈少侠,横竖是个死局了,你还挣扎个啥?” 他嘴上说着话,手里的剑,却并未放缓一丝一毫,沈遇已经被逼到了一个死角里,欧阳竟无的重影,再一次如黑色雷电击到,沈遇逃无可逃,更无处躲闪,只得全力一刀,迎接上去,刀剑相交的刹那,顿觉五脏六腑,都给震碎了一般,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欧阳竟无嘴角浮起一丝狞笑。 这时,却又听见柳青道:“再吃我一剑。” 剑比话音还快,这自半空里刺下来的一剑,虽显得滞重,却有着穿空裂石之势,就在那一暗一明的瞬息,沈遇的左肩,被深深地刺中了。 柳青的这一剑,沈遇不敢举刀相迎,倘若他举刀相迎,那样欧阳竟无的剑再杀到,他就真的恐怕要陷入绝境了,是以,方才他只能凭借左掌,尽可能地将那剑势化解,不想,柳青的剑,不可思议地穿过了他结下的掌影,径直刺中了他的肩头。 沈遇几乎是已再无力招架了,然而,他的意志,仍还坚定,坚定如铁。不管陷入怎样孤绝的境地,他的心志,也绝不会被击溃的。凭借着这心志,他又再一次聚集起了力量,他不能这样就倒下去的,绝对不能。 而此刻,欧阳竟无和柳青,又再一次联手发起重击,沈遇倾尽全力,接下这一重击之后,整个人,摇摇欲坠,如大厦将倾,他强聚心力,想要强力支撑,却终究还是为能够支撑住,骤然间单膝着地,以刀支撑着,才没有彻底地倒下去。 欧阳竟无紧接着又刺出一剑,不再给沈遇以丝毫喘息的机会,沈遇顿时也是心下惨然,觉得自己,怕是真就要命丧于此了,却就在这时,忽地听到一声冷笑:“都是名门正派,却这般好不要脸!” 沈遇恍惚地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却无心力去细想了。 第97章 劫中遇故人 一道青影悠忽而至,挡在了沈遇身前,欧阳竟无的神色,突然变了,他手中的剑,凝滞在了空中,好一阵了,才极不甘愿地撤回了去。 这要命的一剑,竟然有人替沈遇挡下了。这人不是别人,而是上官婉儿,那个说是自己一直会在这里等着沈遇的上官婉儿,如今,已做了兴平王府的王妃。以她的身份,柳青和欧阳竟无,亦不得不有所忌惮的,可是,她为什么要帮沈遇呢? 这一点,不但柳青和欧阳竟无不明白,就是沈遇,也一样地不明白的。上官婉儿见欧阳竟无和柳青都收了剑,这才回头问沈遇道:“沈兄弟,你伤势如何,怎么会惹上这两个人的?” 沈遇道:“前不久,我曾和西门春水一道,无意间破解了重阳剑阵,他们这般纠缠,恐怕是想杀我灭口!上官姑娘,谢谢你方才的援手,但是,这事,你还是不要掺和的好,这两个人都不好惹,你还是赶紧离开吧。” 上官婉儿道:“既然让我遇见了你,我又怎么能够不管你!”继而转向柳青道,“柳掌门,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你们这些江湖豪侠的行径,真是佩服得很。沈兄弟既然破解了你昆仑山的剑阵,那是你昆仑的剑阵不济,怎好意思怪得别人,要我说,你还是带着欧阳,赶紧回你的昆仑山,面壁省醒如何改进你那破剑阵的好!” 柳青被她这一阵指陈,铁青着面色道:“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兴平王请来的,王妃你这般为难,却是为何?” 听得柳青这般称呼上官婉儿,沈遇心底,亦是微微地错愕,为情所困的上官婉儿,怎么会做了司马翎的王妃了呢? 上官婉儿道:“却是为何?我方才不是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沈兄弟是我朋友,你们这般欺凌我朋友,我能不管?我告诉你们,这里是亚平陵城,不是昆仑山,就算是昆仑山,这事,我也管定了。怎么,你们还不走,是不把我这个王妃放在眼底吗,还是,想要连我也一道,好杀了灭口?” 柳青道:“王妃言重了。”又转向沈遇道,“沈少侠,这次算你走运,但是下次,怕你不会再有这么好的运气了。竟无,我们走,这笔账,往后再算!”欧阳竟无跟在柳青身后,愤然地离去,却并没有走远。不过没多久,就被李延派来的人叫走了,说是有要事相商。 上官婉儿蹲下身,细细查看过了沈遇的伤,禁不住叹道:“他们竟将你伤成了这个样子!我才听说,你来找司马翎,急着想要见你,你却已经离开了。要是你在那里多留些时候,也不至于遇上这些事情了。” 原来,上官婉儿是在听说沈遇已经离开了以后,派人出来打探,这才得知,沈遇已被柳青和欧阳竟无缠上了,她这才匆匆地赶了来,却还是来晚了一步,沈遇已伤在了这两个人的剑下。 沈遇苦笑道:“我不要紧的......” 上官婉儿寻思道:“这两个人,看来绝不会轻易就这么罢手的,要不,你还是跟我一道,回司马翎的府里去养伤,可好?在那里,想来,他们多少会有些顾忌。” 沈遇道:“上官姑娘救命之恩,沈某已是无以为报,哪里还敢再给你添麻烦!没事的,你不用为我担心,我自己尚可应付的。” 上官婉儿急道:“如今这样子,你还如何应付得了!也罢,既然你不肯跟我一道回去,那我先送你到一个去处,那里,想来一时半会的,这两个人也未必能够找得到。” 当下吩咐随从抬了空轿子回府,另叫了一辆马车,趁着夜色掩映,和沈遇一道搭乘了。这一劫,要不是上官婉儿,沈遇觉得,自己怕是渡不过的了。沈遇跟她,不过是萍水相逢,她却这般慷慨援助,这恩情,沈遇不知如何才能够回报。他最怕就是欠下别人的恩情。 上官婉儿见沈遇面色苍白,要他赶紧不要分神,就在车上运劲疗伤,沈遇于是收敛心神,聚起丹田真气,催发着,缓慢地游走全身。 马车驶出窄巷,上官婉儿这才向车夫吩咐去处。 马车驶了一阵,夜色渐渐深了。沈遇已彻底周转了一回真气,上官婉儿见他神色好转了一些,心底的担忧,跟着减少了几分,沈遇又道了一番感激的话。 上官婉儿却道:“沈兄弟,跟我,你不必这般客气,我帮你,也是为了报答司马长风老前辈的恩情。” 沈遇诧异又惊喜地问道:“你认识我师父?” 上官婉儿道:“司马长风老前辈对我,有过救命之恩。我以前做过许多错事,结了很多仇家,要不是司马长风老前辈帮过我,我早已命丧仇家之手。对老前辈的大恩,我虽一直心存感激,却无缘报答,只因他老人家向来行踪飘忽。今日遇见你,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沈遇道:“我师父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师父很少向我说起过,上官姑娘,你既然跟我师父相识,那你,给我讲讲他的事情吧。对了,还有,我的身份,你又是如何知晓的,我可绝少跟人说起过的。” 确实,除了南宫翎,柳无情和唐无缺为数极少的几个人而外,江湖上并没有人知晓他的身份的。 上官婉儿道:“因为你的刀和刀法,当年我被仇家追杀,遇上司马长风老前辈的时候,他就带着这柄刀的。你在洛阳击败司马寒江的一战,我虽然不在场,但也听人说了。那时候,我就大致猜到了,你跟是老前辈之间,必然是渊源极深的。至于老前辈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他是一个极有侠义心肠的人,和天下闻名的铸剑大师。不知他老人家,现下可好,仙踪何处?” 沈遇悲痛地道:“我师父他老人家,一年前,已被人给害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到处追查仇家的下落,却一点线索,一点音讯都没有。” 上官婉儿诧异地道:“想不到,司马老前辈竟然已不在人世,是什么样的仇家,莫非,是柳无情和唐无缺,别的人,谁会有这等能耐?我听说,许多年前,老前辈曾和这两个人结过很深的怨,至于因什么事情结的怨,好像江湖上也没个定说。” 沈遇道:“这两个人,我都已经见过,应该不是他们下的毒手。我查验过师父身上的伤,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剑法,和跟生死相依很相像的一种剧毒。如今,我见过的剑客,也不少了,可是,能够使出那般诡异到不可思议的剑法之人,还没有一个。至于那叫生死相依的剧毒,倒是药王谷才有的。我去拜访过歌书残,他说,诸葛十三曾经到药王谷,向他找过这种毒药。我想,这些事情,等见到诸葛十三,或许就能够查探清楚,可是,自从七叶雪莲失劫之后,诸葛十三也跟着不知所踪。” 正说着,马车已驶到了一片幽寂的海滩上停住。上官婉儿将沈遇送到了一艘船上,安顿好了,又守在沈遇身旁,照看了一夜,说了很多话,次日天色破晓前,才悄然地回到府里去。 第98章 北上 沈遇在船上,衣食住行,皆有人照料,他每日除了早晚各一个时辰运功疗伤,其他时候,都是闲着,就用来思索自己的刀意,自踏足中原以来,他就没了在激流岛上的那般心境,已不能够那般一心一念地练刀,和琢磨刀意。所以,这段日子以来,他的刀意,并没有取得令自己满意的进境。 他曾经悟到的,心境与刀意不隔之境,也不知如何才能够做到。偶尔,他在甲板上,望着茫无际涯的大海,恍然觉得,刀意与心境之间,该如波浪之于大海,那种劫动与力量,都应该是无穷竭的。现在他的心境,还太过于狭窄和滞泥,做不到大海那样的磅礴宽广,所以他的刀意,至多也只是在丈余范围之内,而他想要的,实际是天地之间,刀意横绝,有如万念慈悲。 这丈余的范围,毕竟还是小了。司马翎那些枭雄,以铁血征伐,欲将天下纳入自己的股掌间,他却想要以一己之力,凭借着手中的刀,破除那种铁血征伐,击碎那些无处不在的暴力和牢笼,还世间以清风细雨润物的和煦。他的刀,亦是心怀天下的,但不要眼泪和鲜血来滋养。 这船上,有个叫牡丹的姑娘,是以前上官婉儿的随从,她跟沈遇讲了许多上官婉儿的事,这个命运悲惨的女子,原来,她并不像江湖上传闻的那样,是那般可怕的恶魔,她的凄惨的经历,令人同情和怜悯。这些年里,在这亚平陵城,她倾尽全力,在帮助那些沦落红尘中的女子,让她们少遭受多少欺凌和伤害。 时光荏苒,悠忽间,已过去半月,沈遇的伤,愈合的差不多了,又听闻司马翎已率军北上,就想着跟司马寒江的一战,已近在眉睫,于是下了船,打算择日北上,去会司马寒江。他先到兴平王府,打算辞别上官婉儿以后,再北上的,却听说上官婉儿也跟司马翎一道去了大娄山。于是沈遇买了马,备上干粮,第二日,便上路了,经过葵城的时候,又逗留了两日。 沈遇抵达娄山关时,遍地狼藉,尸骸堆积。柳青和李延训练的那一只敢死队,果然猛如虎狼无坚不摧,据说这一次,司徒尧再也不能够抵挡得住。娄山关一破,司徒尧退守到了白云城,现下白云城已被司马翎包围了,围得铁桶似的,已是一座死城。两日后,白云城也被拿下了,司徒尧战死,俘虏尽数被坑杀。司马翎攻下白云城后,暂时在此扎下大营,准备修整数日后,再开拔北上。 夕照城听闻娄山关失守,司徒尧战死,乱作一团,欧阳楚歌联合羽林军副统领,深夜闯入宫中,控制了宇文烈,将康王迎入夕照城,坐了龙椅,改国号永宁,一帮旧臣,杀的杀,降的降,流放的流放,宇文烈则在被幽禁后,不日便服毒自尽了。 永宁帝入主夕照城后,一面下诏,诏各地藩王入京,一面派欧阳楚歌率军南下。在军事上和财力上,他都极力需要各地藩王的支持,倘若得不到各地藩王的支持,他这龙椅,也是做不长久的,这一点,他心底十分清楚。眼下,司马翎的叛军声势浩大,雪城南宫定在虎视眈眈,各地藩王,亦是各各心怀鬼胎。他眼下的处境,一点不容乐观。先前,他是在一旁观看,现在,是自己处在了动荡变局的中心了。 远在雪城的南宫定得知欧阳楚歌竟背叛了自己,投了康王,不禁大为震怒,盛怒之下,即刻飞鸽传书皇甫高阳,要趁着欧阳楚歌率军南下之际,不论如何,定要将其截杀。凡是背叛了自己的人,南宫定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不会让对方好活的。南宫定的性情和为人,欧阳楚歌十分清楚,是以在率军南下之际,特意奏请唐无缺作为副将,同他一道南征。他以为,这样一来,南宫定便奈何不得他了。 沈遇到了白云城,还没见着司马寒江,倒是先撞上了柳青,柳青寒着神情寒暄:“沈少侠,咱们可真是有缘啊,又见面了。” 沈遇道:“柳掌门别来无恙!” 柳青道:“沈少侠的伤?” 沈遇道:“那一点伤,还要不了我的命。” 欧阳竟无和司马寒江,据说连夜北上,中途击杀欧阳楚歌去了,柳青一个人,也奈何不得沈遇,是以寒暄一阵之后,便去了城外他自己的营地。沈遇是在见到上官婉儿以后,知晓了司马寒江已经不在白云城,便辞别了上官婉儿,出了白云城,北上找司马寒江去了。 这一路,都是湿冷的阴雨天气,那绵延的阴雨,斗笠蓑衣也挡不住,沈遇每夜歇宿,都得先将衣物烘干,次日才有干暖的衣物穿。这般走走停停,十数日后,在路旁一个茶棚里,意外地遇见了沈星,沈星正坐着吃一碗青菜素面。这茶棚里的老夫妇,除了茶,还供一些简单的吃食。沈星见到沈遇,面上神色,顿时也很惊喜,将沈遇叫过去,跟自己坐在一桌,问道:“沈兄弟怎会出此地出现?” 沈遇直言相告道:“我是去会司马寒江的。” 沈星道:“司马寒江,他不是去刺杀欧阳楚歌了吗,你这么急着会他,是什么事情?对了,你吃些什么?小二,再来一壶热茶!” 茶棚里另外一行商客,吃完茶,付了钱,起身看看天色,走出茶棚,赶着马队,缓缓地上路了,绵延的阴雨,仍是下个不停。 沈遇望望茶棚外面的天色,回道:“前些时候,我跟司马寒江,约了一场决斗,他说等他攻下娄山关,我就可以来找他。我到白云城,听说他已北上了。这天,可真叫人难受。我也要一碗青菜面吧。” 热茶奉上来了,沈遇喝了一碗,暖冷暖身子,这才接着问道:“星姐姐你呢,你北上,又是为着什么事情?” 沈星道:“我也是去行刺欧阳楚歌的,我收了皇甫高阳一笔钱。夕照城的事,你也听说过了吧?” 沈遇讶然地道:“听说了,这世道一旦乱了,还真是应了那一句话,兴亡皆是百姓苦,从藏地回来的路上,遇见太多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百姓,真是命贱如草,叫人见了,心底实在不好受!” 沈星叹道:“世道从来如此,都是弱肉强食。” 沈遇道:“从来如此,难道,就不可以改变了么!还有,这欧阳楚歌,怎地忽然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第99章 人世与人心 沈星道:“大概,这就是长安朝的命数吧,康王把几乎是一半的赌注,都押在欧阳楚歌身上了。据说,康王坐上龙椅后,将国号改定为永宁,想要永世太平的意思,可这天下,哪是改个号,就能够平定得了的。我看他这龙椅,未必能够比宇文烈,坐得更长久些。” 沈遇叹道:“这么说来,欧阳楚歌这一次南征,可真是四面楚歌了,想要,想要要他命的,远不止司马翎和南宫定了,还有那些个蠢蠢欲动的藩王,估计也有不少,是想趁乱自立为王,称霸一方的。” 沈星道:“那些藩王,他们派出的秘密杀手,根本接近不了欧阳楚歌的。你可知道,这次跟欧阳楚歌一道南征的,是谁?是唐无缺!” 沈遇讶然道:“竟然是躺老前辈,那翎儿......” 沈星道:“翎妹妹留在夕照城了,她的伤,已无大碍,只是,功力尚未恢复。” 沈遇道:“唐老前辈的功力和剑法,都已是登峰造极,深不可测,星姐姐你有把握,对付的了他?” 沈星道:“没有把握!” 沈遇道:“那你还去?” 沈星道:“你可知道,天上人间能在江湖上有今日的声名,靠的是什么?” 沈遇道:“靠的是信诺,我听说,天上人间,从来不失信的。” 沈星道:“然而,事实上,并不全是这样子的。我们也会遇到完不成的事情的。比如说,数百年前,天上人间曾接过刺杀拜月教教主的任务,那时候,中原武林的元气,几乎已被拜月教消耗殆尽了,天上人间这才挺身而出。那一次行动,天上人间倾尽全力,还是未能够挽救武林于浩劫,甚至差一点就从江湖上彻底消失了。所以,天上人间并不是从来没有败绩,天上人间能有今天的声名,靠的是每一个人,在接到任务之时,都能够一往无前,将生死置之度外。天上人间能够在武林中起立不到,实则靠的,就是那样一种气魄,和信念,每一个人,都随时准备着赴汤蹈火,随时准备着牺牲。” 沈遇感慨道:“这么说来,那么天上人间的每一个人,都近乎只是杀人的工具了。” 沈星道:“这个,看你怎么去理解了。人活在这世上,总要有个什么信念的东西,这心底,才会有个着落,心底有着落了,人才活得踏实。天上人间每一个人,随时都在面临危险,但是又每一个人,从来都无所畏惧。这也都是因为天上人间给每一个人,提供了一种信念,一种荣耀,有了这信念,和荣耀,才能够做到无所畏惧的。” 茶棚外的细雨,已渐渐地小了,停了。 沈遇道:“你们这天上人间,到底还是只讲信念,不问是非了。可是,我看,星姐姐你,并不是这样的人,你的心肠是热的,你不是那么冷血的。” 沈星淡然一笑,道:“你对我,又知道多少呢!是非,你看当今天下,谁是谁非,司马翎,南宫定,还是宇文烈还是康王,谁是,谁非!我们不是菩萨,只做我们自己的事情。再说,菩萨,其实是最虚弱无力的,你看那些命贱如草的小老百姓,一遇上什么事情,就往庙里跑,烧香拜佛,可是又能够求得什么庇佑的,就说这乱世,菩萨能做什么?” 沈遇道:“那也是一种信念吧,就如星姐姐你方才所说的。” 沈星道:“没有用的信念,拿来做什么!” 沈遇道:“不说菩萨,但我总觉得,每一个人心底,都有良知的,有了良知,就不能全不问是非的。” 沈星道:“你还太年轻,这世上的事,十之八九,跟你所说的良知,全无关系的。世上事,不是关乎生死,就是关乎利益。良知,良知就跟那些庙里的菩萨一样,能有什么用!” 沈遇又喝了半碗茶,接着道:“即便是世道如此,星姐姐你也承认了,这利益和生死,只关乎十之八九,这十之八九而外,还有个十之一二,不全是只关乎利益生死的。这世人心底的良知,就算只是那十之一二的根苗,源泉,也是能够有望有朝一日茁壮起来,源远流长下去的。” 沈星道:“你这是痴人说梦,从来这世上,只有刀剑和权杖是硬道理,你可知,什么叫做身不由己,身就是世,己就是心,人生世上,世与心,又何止隔着十万八千里?你说的那一点良知,做不了什么药引子的,人世就是这么个样子。要生存,你就得遵循它的规则,否则,活活被碾死。好了,不跟你争了,赶紧吃面吧。” 这时,沈遇要的青菜素面已经端上来了,热腾腾的。沈遇囫囵地把一碗面吃下去,又倒上一碗茶,喝了下去。暮色中的远山隐隐约约,渺茫如画中的远景,卖茶的老夫妇两个,不时地朝他们投过来好奇的目光,大概是在他们这偏僻的茶棚里,还从未听到人这样子说话的,有些他们模模糊糊地似乎听得明白,有些则理解不了。都觉得是自己老了,昏聩了,很羡慕年轻,羡慕沈遇和沈星这样的年纪。 沈遇又问道:“这次任务,就只是星姐姐你也个人吗?”还是担心着沈星。 沈星道:“还有孟雪顾横他们几个。” 沈遇听说四大护法都来了,心底的担忧,倒是减少了几分,这时胡须花白稀疏的老头子走过来,问道:“二位客官,可还要加茶的?” 沈星道:“不用了。” 老头子转身走开了,沈星起身道:“前面十多里外,才有个小镇,你要不要,也去那里歇宿?要走的话,趁天还没黑,走了。” 沈遇道:“也好,咱们结伴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跟在沈星身后,走出茶棚,骑了马,沿着泥泞却宽敞的大路,缓缓走去。老夫妇两个,歇一阵,不见有人来,收拾摊子,也回家去了。 山间的雾,更浓了,沈遇和沈星走了没好一阵,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 第100章 受到一种力量的驱使 司马寒江和欧阳竟无刺杀唐无缺失败的消息,已传到了小镇,这消息之所以传的这么快,便是因为沈星出现在了这里。这镇上,目前知道这消息的,除了天上人间的传音者,就只有沈星和沈遇两个人了。 沈遇刚一得知此一消息的时候,心底也有些疑惑,司马寒江既然已经练成了江湖传言中的第十三剑,又怎么会轻易就被唐无缺击败呢,更何况,还是跟欧阳竟无联手的?难道,欧阳楚歌身边,除了唐无缺,还另外的人? 沈遇想着这些问题,向沈星问道:“第十三剑,难道真的如此不堪一击?” 沈星道:“第十三剑确实是很可怕,但是,司马寒江并未彻底学成,所以,他的剑,总是时灵时不灵的,会有失守的时候,并不是不可能。更何况,欧阳楚歌南征,他身边的力量,可不止唐无缺一个。而且,这一次,唐无缺根本就未曾出手。” 沈遇惊讶地问道:“除了唐无缺,还有谁,能够击败司马寒江和欧阳竟无这两个人?” 沈星道:“的确,若是全凭借着单打独斗,就是唐无缺,想要对付这两个人,恐怕也并不容易。不过,这一次击败司马寒江和欧阳竟无的,并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一群人。” 沈遇道:“一群人?” 沈星十分肯定地道:“黑暗之极,你是见识过的。” 听到沈星这么一说,沈遇算是豁然明白了,只是,黑暗之极的力量,不是说在宇文烈发动朝变的时候,已几乎消耗殆尽了吗,想不到,这残剩的力量,竟是被欧阳楚歌收编到自己手底下了。 沈星接着道:“这次替欧阳楚歌挡下一劫的,正是这一支残剩的力量。” 沈遇道:“如此看来,欧阳楚歌跟躺老前辈之间的关系,并不妙,否则,他无论如何,不至于动用这黑暗之极的残剩力量,把自己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去。” 永宁帝登基之后,已下了诏令,明令禁止宫中和朝中大臣私自豢养杀手,违令者诛九族,这事,要是让永宁帝知晓了,欧阳楚歌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究竟是事发突然,他才动用这一力量的,还是唐无缺不肯施以援手了,他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沈星道:“这倒也不一定,谁能够证明,那些人,是原来的黑暗之极的杀手?唐无缺恐怕也未必能够证明得了。欧阳楚歌竟然敢把这些人留下来,就是说,他已消除了后患。不然,这诛九族的事,晾他如何愚蠢,也不至于贸然去冒险的。欧阳楚歌可是一个心思十分缜密的人,他这次南征,力奏要唐无缺随行,恐怕也未必真正是想要唐无缺帮他什么,而是,为了防止唐无缺留在夕照城,跟永宁帝走得太近。” 欧阳楚歌这个人,沈遇曾在雪城见过一面的,这次雪城何以要雇请天上人间刺杀欧阳楚歌,沈遇有些不清楚,也不便于向沈星问起,问了,沈星也不会说。天上人间的规矩,从不透露任何与生意相关的消息。 沈遇道:“惭愧,听星姐姐你这么一说,我才茅塞顿开,这一层,我倒是没想到,是我把事情想的简单了。” 沈星谦和地道:“我也不过比你多知道些信息而已。司马寒江的第十三剑既然如此不济,还还要去找他决斗吗?” 沈遇道:“他的剑,我始终还是想要看看的。” 沈星道:“我看你,不想那些一心想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少年,你一个用刀的人,看他的剑做什么?不为名,不为利,是跟这第十三剑,有什么渊源不成?” 沈遇几不好隐瞒,又不好都跟沈星如实说出个中原委,想来想,道:“我一位朋友,为一种极其诡异的剑法所害,我就是想要查访一下,究竟是何人所为......” 沈星道:“这么说,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了。这剑法,怎样一个诡异,可否说来听听?” 沈遇回想起师父伤重的惨状,心底暗自痛苦,神情却没有变化,只淡淡地道:“我那位朋友,身上有七十二处剑伤,却都是一剑所为......” 沈星道:“一剑七十二式,这江湖上,究竟何人能够使出这等可怕的剑法,我可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就是号称唐三十六剑的唐无缺,他那三十六剑,也不是一剑所生。昆仑重影,虽然厉害,却是在化繁为简,那变化,在一不在多,至于诸葛十三,虽然名声大,可怕也是做不到的。昆仑的重阳,你既然也已见过,那就是说,昆仑已经完全排除的了。天音阁的罗孽已经失踪,如今的江湖,用剑的人里面,难道,竟然还有比这两个人更可怕的?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剑伤,是你朋友遇害后,再刺上去的?” 司马长风是在受伤后回到激流岛的,他身上的剑伤,怎么可能是在死后,再被刺上去的呢! 沈遇敷衍道:“我自小学过一些医理,我朋友的伤,我仔细查验过,那绝对不是后来再刺上去的。” 沈遇跟在沈星身后,一早自昨晚歇宿的那一个小镇离开,一路说着话,不觉已走出十几里路,途中遇到过几个凋敝的村庄。 沈星道:“这倒奇怪了,你朋友可有什么仇家?或许,你不一定要紧紧只盯着剑伤这一条线索。” 沈遇道:“据我了解,应该是没有什么生死仇家的。” 其实沈遇又何尝不是一样,所有的一星半点的可能的线索,他都在追查,仍是大海捞针一般,毫无半点进展,现在他只有朝着那一道道诡异的剑伤,追查下去。当然,其他的任何的蛛丝马迹,他亦是不会放过的。只是,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 沈星道:“恐怕就是见了司马寒江,见了第十三剑,你也还是要失望的。” 沈遇道:“就是是失望,我也还是只能够这样子走下去,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好像一直是这样子,受到一种力量的驱使,停不下来。” 第101章 第十三剑 司马寒江的第十三剑,沈遇终于见识到了。 那一剑太辉煌,辉煌至摄人心魂,沈遇败得很惨。 沈遇感受到的,是从所谓有过的压迫,与恐惧,是的,那太过于辉煌的,惊艳的,惊心动魄的一剑,竟使得他的心底,升起了恐惧。 那太过于辉煌的,惊艳的,惊心动魄的一剑,让他看到了死亡,那时他的残月刀无可抵挡的力量。 司马寒江收了剑,冷傲地望着沈遇,那是比他的剑,还要更冷的冷的神情。 沈遇神色黯然,他的心志,几乎已被那一剑击溃了。 要不是沈星从中施以援手,他是不是已命丧于司马寒江的剑下了? 司马寒江说过的,是刀剑上决生死,所以,他一点也没有容情,那一剑,是全力以赴的一剑,他自己都有那么一瞬间,被惊艳到了。 那种力量,是连司马寒江自己,都不曾预料到的。那种力量,是偶然成就的,不像一般剑法招式,可以通过一次又一次不断的练习就可以掌握可以驾驭的,绝对不是。 下一次再出手的时候,还能不能成就这样的辉煌,他自己亦是心底毫无把握,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要有强大的敌人,手中的剑,才能够发挥到极致。 只有面对最强大的敌人时,自己的心志和力量,才能够得到最彻底的锤炼,也才能够最一往孤绝地激发出来。 洛阳一战,他已将沈遇当做是自己最强劲的敌人。 这第十三剑,跟师父的死,是不是有关系,沈遇也不能够确定了。因这一剑太辉煌,那种摄人心魂,他看不透。 这是远比昆仑的重影还更可怕的剑!欧阳竟无心底也不仅为之黯然,那是令他禁不住心生嫉妒的一剑。 就算杀害他师父的,确是诸葛十三,他要报仇,那又谈何容易!一种只有自己独自默默承受着的苦涩,和颓然和沮丧弥漫在他的心底。 司马寒江缓缓开口,冷声道:“我的剑,你已看过了!” 沈遇怔怔地道:“看过了,却是看不透!” 司马寒江道:“看透?连我自己都看不透!” 沈星插话道:“司马公子身怀如此绝技,照理说,莫说是刺杀欧阳楚歌,即便是刺杀永宁帝,那都是轻而易举不过的事,却不知为何......” 司马寒江道:“欧阳楚歌还不配我用第十三剑!” 沈星想了想,笑道:“我懂了,司马公子的意思,是只有在面对唐无缺那样的人的时候,你那第十三剑惊天地泣鬼神的威力,才能够被激发出来,是不是?既然,我们的目标,都是要欧阳楚歌死,何不联手,你来对付唐无缺,我天上人间负责对付黑暗之极那一帮杀手,并且去取那欧阳楚歌的头颅,你看如何?” 沈遇垂手立在沈星身旁,脑海里还在闪耀着方才那一剑的光影。 司马寒江道:“沈护法是觉得,我司马寒江的剑,取不了欧阳楚歌的人头么?” 沈星道:“这倒不是,只是,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做起事来容易。” 司马寒江道:“可是,皇甫高阳的银票,都被你天上人间收了,我司马寒江又能够从中赚到什么?” 沈星道:“这个好说,事情做成了,银票可与司马公子五五分成。” 司马寒江道:“既然沈护法这般慷慨,这事我不答应,也像是说不过去了。” 沈星道:“司马公子倒也是爽快之人,那好,咱们这就一言为定。”继而望向山脚下那一间茅草屋,接着道,“司马公子,请到屋里坐,欧阳楚歌那边,你已去过,那边的情形,还要请你先说说。” 司马寒江等跟在沈星身后,相继进了屋子,屋内简洁清净,除了一张茶几,几把椅子,再没有其他什物。众人入了坐,侍女便端上茶来,屋内顿时弥漫开来一阵清冽的香味。 司马寒江喝了一口,放下茶盏,缓缓道:“依我看,咱们的行动,越快越好,沈护法意下如何?” 沈星道:“你们刺杀未遂,想来欧阳楚歌此时已加紧了防备,这事,我觉得,还是从长计议的好。黑暗之极残余的人,大概有多少?” 司马寒江道:“三百多人吧,不过上一次,已被欧阳兄我俩斩杀的五十多个。” 沈星沉吟道:“这么说来,欧阳竟无身边那一帮亡命之徒,再加上其他一些江湖人士,还是不好对付的。” 司马寒江道:“既然沈护法觉得现在还不是时机,你何时动手为宜?” 沈星道:“这个,还是且看情况,伺机而动吧。” 司马寒江道:“伺机而动,这得是什么时候?” 沈星道:“我没想到,欧阳楚歌手底下,黑暗之极的残余力量还这般强大,所以,带的人手还是少了。我已向附近几个分舵发出秘令,等人员集结齐了,再动手,也不迟,司马公子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司马寒江道:“沈护法是打算在此处,等着同其他人汇合?” 沈星道:“正是。想来,最多也就只需一两天的时间,一两天的时间里,料想欧阳楚歌也走不远。” 司马寒江起身道:“欧阳楚歌今日清早即已开拔南下,我和欧阳兄这便告辞,前去打探情况,等沈护法集结好人手,再来与我们汇合。” 沈星道:“这样也好。” 司马寒江和欧阳竟无告辞离去后,沈星才向沈遇问道:“沈兄弟接下来是打算何去何从?” 沈遇苦笑道:“我好像突然间没了方向。” 沈星道:“你也不必灰心丧志,我看凭你的资质,和你手中的刀,有朝一日,残月刀的威势,定不在那司马寒江之下的。何况,他那地十三剑,时灵时不灵的......” 沈遇道:“我是在想,那第十三剑,司马寒江使出来,已是这般可怕,那诸葛十三,不知道得可怕到什么程度。” 沈星道:“这么说来,你现在是已经确定,你朋友的死,多半是跟诸葛十三,或者说是第十三剑必有关系的了。” 沈遇道:“我虽然还看不透这第十三剑,但总隐隐觉得这世间,恐怕也唯有剑神诸葛十三,方能使出来那样可怕的剑法......除了他,我想象不出,还有谁的剑,能够那般可怕......” 沈星道:“我本来是想请你帮忙,一起对付欧阳楚歌的,不过看你现在的情形,这一战,对你打击太大,你还是去夕照城,看看翎儿吧。我怕要是唐无缺也跟着出了事情,你在她身边,也好有个照应。” 沈遇望着沈星,心底充满了感激之情,沈星倒是替他和南宫翎,都设想得很是周到。接下来的这一战,必然也是凶险万分,他替沈星和唐无缺,都感到担心。 “星姐姐你自己,也是要万万小心才是。” 沈星道:“你放心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第102章 沈星的决定 春山下。 欧阳楚歌军帐内的灯火仍还在亮着。 夜已经很深很深很深了。 欧阳楚歌眉头深锁如铁,已经很困倦了,但是,他连一点睡意也没有,他也很想倒头就睡啊,睡到天昏地暗。 此次南征,成败难料。倘若是败了,就算不是战死,侥幸活下来,也逃不过南宫定的毒手,南宫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最清楚不过的。就算是胜了班师回朝,估计还是处处免不了要受到排挤,处处受到猜忌,永宁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也最清楚不过的。 高出不胜寒啊。 然而,更高的地方,对于他,依然是更大的诱惑。 此次南征,他要唐无缺随行,并不是真要倚重于他,而是,为了把他从永宁帝身边调走。 在离开夕照城之时,他便已经做了决定。 他要往最高的地方去。 成败与否,他都是全力以赴,拿命去搏。 只要这一战胜了,他便要将唐无缺,和永宁帝,皆置于死地。 他不想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了。 倘若是再回夕照城,他要把天下最高贵的权杖,握在自己手中。 他要君临天下。 他原本只想做一个平凡人的,过平常日子,是这乱世,叫他的野心,逐日地滋长,有时候,他也会很怀念以前的那种日子,但只是那么一刹那。 回不去的了,再也回不去的了。 而然前途艰险,却是比这春山下的夜,还更漆黑,更黯淡。 但是,他告诉自己,只能够在这漆黑,和黯淡里,走下去,并在这漆黑和黯淡之中,走出豁然的光明来。 他有足够的信心,和耐性。 他的信心和耐性,比这春山,还要坚固。 雨,还在下,这淅淅沥沥的冷雨。 欧阳楚歌终于提起账内的灯,走入深深的地道,从那里,走到山脚下一个出口,再到春山上另外一个账内,和衣躺下,直到在这淅淅沥沥的冷雨声里睡去,直到被突如其来的,惨烈的喊杀声惊醒。 直到天明,沈星仍是没能够近得了欧阳楚歌的军帐。 他们,还是低估了欧阳楚歌。 血雨的夜里,沈星手下的人,死伤惨重。欧阳楚歌这一次,是给他们,设了个死局。 他们被包围了。 被包围在了箭雨之中。 欧阳楚歌竟然从他自己的军帐内消失了。 当他们发现地道的时候,地道已经被炸毁。 不但欧阳楚歌的军帐是空的,原来,这春山之下,所有的军帐,都是空的。 欧阳楚歌将大部分的军队,都撤到了春山之上,除了守在他那空了的军帐外的二十名死士,和大概还不到两千的军队。 他仿佛提前就已知晓了沈星和司马寒江夜袭的计划。 只有后山脚下,唐无缺和他的部属,是确确实实地安营扎寨在了那里。 天虽然已明,而春山茫茫,沈星究竟不知欧阳楚歌藏身何处。 春山之下,尸横遍野。 这是近二十年来,天上人间所遭遇的,最惨烈的一战。 欧阳楚歌像是横下心,无论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一次,沈星几乎是聚齐了整个北方各分舵的人手。 而此时,她手底下的这些人,死伤已过半。 欧阳楚歌手底下的人,死伤更多,但是,他不在乎。历朝历代,哪有江山,不是尸骨堆积出来的。他知道,前面的路,是更多的尸骨。 他要踏着那些尸骨,一步一步,往高处走。无论流多少血,死多少人,他根本不在乎的。 箭雨仍还在一阵猛似一阵地激射而来。 沈星等已被逼到春山下一块巨石后面,这些箭当然挡不住她,任这箭雨再厉害十倍,她也能够在这箭雨中自如来去,但是,她手底下的这些,就不好说了。 她不能将一众人丢下不管,要不是一心想着要将一众人带离这死地,她也不会这般处处掣肘,难于应付。 她本是天空里翱翔的鹰,想不到现在却要困陷于如此境地。她本是来取欧阳楚歌的头颅的,想不到却沦落成了猎物。 欧阳楚歌手底下那一帮黑暗之极的残余势力,他们像死神一样,藏匿在黑暗里,仿佛混同于黑暗,他们手中的箭,却是要命的箭。这些人远比她之前设想的要多,从眼下大致的情形来看,至少不下于五百。 要不是对这一势力的预判失误,她也不至于采取如此冒险的行动,是她自己太大意了。眼下,就算她率领着众人冲杀出得了这五百人的围困,后面还有源源不绝的军队,真要逃出生天,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况且,夜里突围尚且未能成功,现在天明了,对于他们,只是更为不利,因为除了眼前这一块巨石,他们再也不能够借助夜色藏身。只要他们一走出那块巨石背后,就会再一次成为活靶子,那要命的箭还会再一次激射而来。 沈星望一眼眼前的春山,踌躇了,这样耗下去,显然也不是办法。 春山之上,又响起了要他们器械投降的喊话声。 有那么一刻,沈星也动摇了,她不愿,也不想,那么多人,因为她的一个决定,而尽皆命丧于此,毕竟,他们每一个,都有妻儿老小,是一家的顶梁柱。 她并不是冷血无情的人。这些人,虽说各自都是在执行自己的任务,但从内心来讲,她不可能觉得自己对他们,不负有责任。 要想在这春山之下,取欧阳楚歌的头颅,已属不可能,此刻,她只想想办法,带领众人安全离开这里。 雨已经小了,停了。 春山还隐在雾霭之中。 沈星让众人就地小憩,她心底还在犹疑,这最后的一步,到底要不要走出去。 走出去之后,天上人间,还容不容得下她。 再最后一滴血尚未流尽之前,天上人间的任何任务,都是不可以宣告失败的,完成任务的使命,高于一切。 沈星现在首先考虑的,是人,大概是因为,确实,在这里,血流的太多了。 她终于还是走出了最后的一步。 这最艰难的一步。 于她而言,背叛了天上人间,无异于同背叛了自己无异。毕竟这些年来,她全部的心血,都是献给了天上人间。 然而,她终究还是走出了这最后的,最艰难的一步。 她跃上晨风凛冽的巨石之上,朝着春山之上朗声道:“要我器械投降可以,不过,我得先见一个人。” “你要见谁?”春山之上传来的话音声若洪钟。 沈星道:“唐无缺。” “这个......”对方似乎一时也无法给她回复。 沈星道:“见不到唐无缺,就算拼杀到只剩最后一个人,我也绝不会投降的。” 春山之上却一时没了回音。 第103章 春山之下 春山寂寂。 良久,良久之后,唐无缺出现了。 唐无缺竟会亲自前来,这是许多人不曾料想到的。 巨石像一座小山。 唐无缺飘然而至,立在沈星对面,望着她,神色沉静,如水。 仿佛因为这个人的到来,春山更静了。 肃杀和紧张,仿佛也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而缓和了。 沈星的神色亦是平静的。 唐无缺望着她,缓缓道:“你还在为人拼命?” 沈星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唐无缺道:“你明明知道,我跟欧阳楚歌,本来就不对付的。” 沈星道:“可是在这里,我信得过的人,只有你一个。” 唐无缺道:“你想过以后没有?” 沈星道:“我想不了那么多。”她的神色忽地黯然了,“放过他们,我投降。” 唐无缺叹息道:“你这样做,值得么?” 沈星道:“这些人,是我将他们带到这里的,我不能够眼睁睁看他们全都葬身于此。” 唐无缺道:“你救得了他们这一次,可是,你并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作为杀手,这就是他们的命啊。” 沈星道:“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唐无缺道:“既是如此,你又何苦还要来?” 沈星道:“诚如方才你所言,这是杀手的命。” 唐无缺道:“你本还有别的选择的,可是为什么?” 沈星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这一辈子,我很少做过什么选择。” 唐无缺道:“如此看来,那我也是,不得不答应你了。” 沈星道:“谢谢!” 唐无缺道:“你不用谢我,这本是我欠你的情。” 沈星回首望了一眼孟雪顾横等人。 她的眼神是复杂的,那种复杂,她自己都理不清的。 孟雪开口道:“沈护法.....” 沈星打断了她的话,道:“什么也不要说了。” 唐无缺望一眼身后的春山,清了清嗓子,朝着围困着沈星等人的杀手和军队喊道:“让出道来,让他们走,谁也不许阻拦,否则,杀无赦。” 话音低沉,却稳如山岳。 他的命令,没有人敢不遵从的。 就算是欧阳楚歌对他,也不能不无所忌惮。 所以,他话音刚落,路,便让了出来。 沈星朝顾横孟雪等道:“你们走吧。” 孟雪望着沈星,急道:“可是你......” 沈星道:“不要再说了,这是命令。” 顾横道:“沈护法,你自己保重。” 沈星道:“各位保重。” 孟雪顾横率众离去以后,沈星也跟着唐无缺去了他的军帐,且在那里,遇到了司马寒江。 司马寒江的第十三剑,还是败给了唐无缺。 那一战,肯定是惊心动魄的,可是除了欧阳竟无,当时并没有另外的人在场了。 欧阳竟无此时已回去向司马翎复命了。 司马寒江战败以后,唐无缺只将他扣押下了,并没有为难欧阳竟无。他只让欧阳竟无回去给司马翎带一个口信,要司马翎拿明月剑藏剑图,来换司马寒江。 在军营里,沈星被当做上宾服侍,而不是阶下囚。 唐无缺命人替她安排了单独的军帐。 将她扣做人质,原本只是做戏,做给欧阳楚歌看的。 甚至司马寒江也有他自己单独的营帐,唐无缺只是以一种奇特的手法,将他的穴道制住,让他施展不出来内里。 在限定的范围里,他有人身自由。 总之,唐无缺给了他足够的尊重。 唐无缺是有一种特别的气度的,宽广,包容,他不狭隘。 站在他这样位置的人,能够有他这样气度的,并不多。 在对待人事上面,他真正地,能够做到不迁怒,无论遇见何等样的事,皆能处之泰然。 他总能够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舒适感觉。 当然,他能够有此境界,亦是经过无数人事的磨砺的。那些人事,他极少去回想,因为想起来,总是很痛苦。这些年来,孤独和寂寞,他都受得了,但是那些痛苦的记忆,总是难于承受的。 所以,他几乎从来不去回想往事。 他都在用理性控制着自己,除非在偶尔喝醉了的时候,他才会痛苦地沉溺于往事之中。 春山之下,已是四处炊烟,一片喧闹的沸腾。 欧阳楚歌下令于此修整一日,次日开拔。 夜里,春山之下又起骚乱,欧阳楚歌误以为,又是此刻前来行刺,却不料,原来是青石联盟的人。 岳鹏在青石山下久久等不到司马翎北上的军队,就率众南下,日前遇到一股不明势力的阻击,又往北撤回来,却在这春山之下,与欧阳楚歌的军队遭遇上了。 结果,岳鹏夫妇被杀,朱越率众投降。 西门春水也随着隐于降军之中。 欧阳楚歌原本欲将青石联盟的人全部坑杀,唐无缺从中极力斡旋,才得幸免,这些投降了的人,被编在唐无缺麾下,次日便跟着一道继续南下了。 天仍还是阴阴的,时不时地,又有淅淅沥沥的冷雨。 欧阳楚歌行军的速度并不快。 这一路上,还时不时地会遭遇一些地方叛军的袭击。五日后,在大平原上,与司马翎交锋了,两军从凌晨直厮杀到次日暮晚,才同时鸣金收兵。 原野上流血遍地,尸积如山,却未分胜负。 不知为何,司马翎并未动用柳青替他训练的那一批杀手。大概那是他的一副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不轻易翻出来。就像欧阳楚歌手底下黑暗之极的残余势力,平时皆是隐身于暗处,紧急情况下才突然现身的,隐身的时候,就只是他的眼睛,替他盯死了每一个将领的一举一动。 两军鏖战对垒,将近一月,仍是旗鼓相当。 最终,是因为皇甫高阳率领的雪城兵马神秘出现,欧阳楚歌腹背受敌,这才被击败了。 司马翎本欲联合雪城,乘胜猛追,一口将欧阳楚歌彻底吃了。但是皇甫高阳借口粮草空虚,人马劳顿,不愿再继续作战,而是就地驻军修整。 司马翎不愿错失良机,独自率军北上追击。而欧阳楚歌退到春山之下,就在那里扎下了营,司马寒江仍还在唐无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