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二少的小鲛妻》 第一章 传闻中的鲛人 民国初期,各海域相继传出鲛人事件。其中,闹得最凶的,当属南海珍珠湾。最骇人惊悚的,便是“红色月夜”事件。相传,在月圆之夜,鲛人会攻击过往船只,屠戮船上的人员进行血祭,以此获得月亮女神赐予的神力。于是,每到月圆之夜,所有海关下令禁止通行。 直到这一年夏天,累计失踪人口已达千人之多,老百姓闻之色变,惶恐不安。内忧外患下,北洋政府开始大力整治珍珠湾,一面安抚百姓不要听信谣传,一面借军事演习秘密剿杀鲛人一族。军事演习期间,珍珠湾所有渔民被勒令禁止出海,如有人因违反禁令而丧生,有关机构将有权利不予处理。 那是一个子夜,一轮皎月高高挂起。月色笼罩下的海面,静谧而安详。 伴随着沉闷的汽笛声,一艘游轮自大洋彼岸缓缓驶来。 轮船已经在海上漂泊了两个月,船上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无比期待上岸的那一刻。 开船的小伙子努力撑着双眼,为了全船人的安全,他不得有半点马虎。一旁的同伴正睡得香甜,刺耳的鼾声反而让他能提起精神。 突然,一个黑影在灯光的探照下飞速游过,吓得他赶紧转舵,拉下手刹。他咽了咽口水,定睛一看,什么也没有。于是,他喘了口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前进,希望能在天亮前抵达故乡。 打牌的人才刚刚散场,过道中鼾声四起,绝大多数的人在房间内睡得正沉。甲板上三三两两的人影,有船上的工作人员,有偷偷约会的年轻男女。 开船的小伙子看了眼时间,还有不到一刻钟就该换他休息了。一想起马上就能休息,他立即打起了精神,干劲十足。 就在这时,头顶隐约传来女人和男人的尖叫声,小伙子害怕,急忙伸手拍醒同伴,问道:“别睡了别睡了,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同伴被吵醒,用力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回答道:“什么......什么声音?没有啊……”说着,同伴伸着懒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哈欠还没打完,眼见一个黑影直冲而至,不知用了什么武器,两下就把玻璃砸出了一个大窟窿,海水不要命地猛灌进来。一个丑陋的男人,拖着黑青鳞片的鱼尾,钻进来一把捉住了来不及合上嘴巴的同伴。 “啊——”同伴惨叫一声,被拽到了舱外。 怪物张开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口,一口咬在同伴的脖颈上,血色在水中弥漫开来。 紧接着,轮到了小伙子。小伙子慌乱中抓起一把军刀,用力挥舞过去,砍掉了那怪物的一条手臂。 怪物吃痛暂离,小伙子慌忙离开掌舵室,去找船长。推开门却发现船长已经变成了一具焦黑的尸体。 被吃了?小伙子心想,顿觉恐怖席卷全身。他害怕得想哭。短暂的难过之后,他转身离去,叫上存活的工作人员,挨个去拍客人的房门,进行紧急逃生。 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甲板上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怪物进入船舱行凶,哭号声四起,形势渐渐失控…… 小伙子醒来的时候,正趴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双眼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伤,裹上了厚厚的纱布,背部包扎起来的部分是一道很长的伤口,此刻正一抽一抽地发疼。 所有记者被堵在房门外,一个个举着镁光灯,拿着纸笔,都想在第一时间采访这名唯一的幸存者。 “怪物长什么样子?” 警察署来了几名警察,专门调查这次事故。 小伙子不愿回想那恐怖的经历,他简单地回答道:“上半身像人,下半身……像鱼……会咬人……会行走……异常凶狠……老人和孩子……都不放过……” “它们是如何行凶的?用什么武器?” 警察坐在病床前,一字一句详细备案。 “刀……牙齿……我记不清了……我受伤之后,就昏迷了……” 小伙子努力回想着,他隐约记得,除了刀,它们手里还拿着很大的玻璃瓶子。但是瓶子里装的液体,不知是什么东西,倒在人身上,人瞬间被灼得焦黑。船被烧毁之前,他侥幸抱着一只木桶跳下了船,那一刻,他从来没想过要说谎。 “好,等会记者问起,你就说是意外,我的意思,明白吗?” 警察出来之后,记者们蜂拥而入。 “这位先生,您好,请您具体讲一下这次事故的详细经过好吗?” “全船的人都死了,为什么就你一个人活着呢?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按照警察的要求,小伙子摸着枕头下的一根金条,只能选择回答:“没什么好讲的,就是意外撞上了礁石,船毁人亡......” 此生,他忘不了那些怪物走路的样子,忘不了船舱内的一幕幕惨状,忘不了犹如来自地狱的血腥味...... 那一晚,恰逢十五月圆…… 第二章 人鲛之战 的买卖,一切看上去与往常无两。 远处的海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上方的天空渐渐变了颜色,海天之间的闪电依稀可见。传说万里晴空之际,海上出现异象的方位,便是鲛人出没的地方。 相距甚远,无人注意到海上的异常,除却伫立在“胜利号”上的全部海兵。 风起,停留在甲板上的海鸥,受到了惊吓,四散飞离。 围栏前,那个端着望远镜仔细凝视远方的男人,着一身笔直的海军军官服装,他便是沈大帅的弟弟沈馥笙。他于去年调任南海海军总长,至今已一年之久。他为人冷酷,不喜说笑,但心思缜密,对身边每一个都上心,默默地帮助对方。渐渐地,老百姓纷纷清楚他的为人,见面都会毕恭毕敬地唤他一声“沈总长”。 沈馥笙的披风被风拽起,在身后疯狂摇摆。他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焦躁地松了松脖子底下的披风带子,蹙成一团的剑眉与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被望远镜挡了个严实。直挺的鼻梁下,两片风干的唇瓣由于充血而微微泛着血肿,看起来似乎较平常更为饱满。 沈馥笙调来南海已近一个周年,屡屡出海却无功而返,能捕捉到的,仅仅远远地一抹影子。他回想起出任前,毛遂自荐在兄长面前夸下的海口,更加坚定了取胜的决心。 脚步声响起,一杯香浓的咖啡,被一名属下单手端在托盘中呈上。每回开战前来杯咖啡壮壮胆,这是他的习惯。沈馥笙似乎在望远镜中看到了什么,焦躁地把手一扬,属下知趣地把端上来地咖啡又端了回去。 远处,漩涡与乌云之间惊现出一道道闪电。皇天不负有心人,一连守候多日,终于又等到了这激动人心地时刻。 “来了!” 沈馥笙手下不由一紧,仿佛生怕一个分神,望远镜中的景象便会不翼而飞。一颗心也跟着被提到了嗓子眼里,干裂的嘴唇被牵扯出一丝血红。 “准备,射击!” 一声令下,黑色的弹药掠过长空,准确无误地投往那片阴暗的海域。短暂的静默之后,远处传来炸雷一样刺耳的响声,打响了剿杀行动的第一枪。 鲛人习惯群居,这一击,必是重创。 想着鲛人被袭击后的惨状,沈馥笙心头升起一丝雀跃,下令道:“继续射击!” 炸雷一样的响声接二连三响起。防守线外,老百姓议论纷纷,猜测着这次军事演习究竟何时告终。在他们以为,这真的就只是军事演习而已。 射击完毕,所有人进入备战状态。舰队陆续进发,“胜利号”走在最前方打头阵。 眼看距离鲛人出没的位置愈来愈近,异象却渐渐消失,海面上平静得近乎诡异。所有人心中都暗暗隐藏着一丝不安,但使命加身,只能迎头而上。 漩涡彻底消失,闪电也跟着乌云一并消散,海面上依然不见鲛人的踪影,沈馥笙心里顿时没了底。 “潜水员!第一小队,出动!” “是!” 沈馥笙早做了精密的部署。今天,他势必要把鲛人首领的尸首带到兄长面前邀功。 第一小队六名潜水员入水探测,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有三具潜水员的尸首浮了上来。沈馥笙满脸的期待顿时烟消云散,眼睁睁看着剩余三人争相挣出水面,发出杀猪般的惨叫,随后又陆续被拖拽到海水下,挣扎几下之后,没了动静。 海面上一大片的猩红,触目惊心。 海风吹来血腥的味道,所有海兵惊出一身冷汗。有人在悄悄嘀咕,早知就不当这海军,这种情况,想跑都没地方跑。 “躲在下面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给老子上来!”沈馥笙乱了阵脚,端起枪杆子,凭借自我感觉,对着海面一通乱打。子弹冲入水面,被水折射后,穿透力倍减,如同一个个小石子,归于洪流。 短暂的平静之后,忽然有人大叫了一声。众人循着声音看向船尾,排在最末尾的一名海兵忽然不见了。紧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只浑身赤红的鲛人,自船尾一跃而起,凶猛地掠走了排在倒数第二的海兵。 沈馥笙带领几名得力干将,一面射击一面疾冲前来。未等几人冲到船尾,倒数第二那名海兵已在水下迅速徇亡。沈馥笙把枪杆子一扔,带子一拽,甩掉披风,抓起一把长长的鱼叉就要往下跳。 “总长!万万不可啊!大帅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们千万要护好您!群龙不能无首,总长莫冲动!” 身旁较年长的一名属下于叔死死将沈馥笙拽住,沈馥笙一想到兄长那张阴沉的脸,立即制止了下水的冲动。 沈馥笙愤愤然握紧手中的鱼叉,将叉尖朝上而立,轻扬一侧唇角,自鼻孔哼出一口冷气,抬起一只手,晃了晃中指,属下立即意会,吹起哨子。不一会儿,三支武装严密的潜水小队,分别从后方三支军舰的船舱内冲出。拿着武器,一个接一个,像下饺子一样,跃入水中。 他们原以为底下的鲛人,不过是寥寥几只。谁知当他们下水后,放眼望去,底下黑压压的一大群青鳞鲛人,形如地狱使者,正在等待他们的到来。难以估计的数量,让他们感到胆寒。但马上,他们就不怕了,因为他们身上穿着特制的铠甲,坚不可摧。鲛人自制的武器以及锋利的牙齿根本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很快,就有几只鲛人被反杀。死亡后的鲛人渐渐化作一大片的珊瑚虫,漂向大海深处。见所未见,他们惊得睁大了眼睛。 此时,舰队已遭突袭。 大量的青鳞鲛人爬上甲板,与船上的海军展开殊死搏斗。离开水的鲛人行动受限,稍微躲闪不及,便会命丧枪口。死在海水之外的鲛人,瞬间化为大量透明的泡影,眨眼间被风吹散,只在甲板上留下一大片的鳞片。 那只赤鳞鲛人与人身鱼尾的青鳞鲛不同,它的耳朵更尖更长,从头到脚遍布赤红的鳞片,看不清的它的五官如何。就连头发也是一样的红色。它的体型很大,力气也很大。它单手即可举起一人,直直丢入海中。一拳即可打破人的五脏六腑,令人当场毙命。它身上的鳞片,很好地保护着他,使得他不会轻易丧命。它的尾部宽大且韧性很足,足够支撑它在甲板上跳来蹦去,它的爪子可以变得无限长,直取人的心脏,即使被砍断了,被子弹打烂了,也能迅速长出新的来。大部分的火力集中在他身上,但它十分敏捷,总是能轻易躲开射击。它一路冲着沈馥笙而来,赤红的眼眸中燃着复仇的火焰。 沈馥笙毫不畏惧,握紧鱼叉,在几名属下的掩护下,逐渐靠近赤鳞鲛人。 “畜牲!” 沈馥笙握紧鱼叉,指向赤鳞鲛人,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 “你们这群畜牲,害人无数,今天我就替天行道,铲除你们这帮恶魔!” 面对强敌,沈馥笙没有丝毫恐惧。 赤鳞鲛人小看了沈馥笙,几招下来,沈馥笙虽负伤,但他用军刀断了赤鳞鲛人的爪子,鲜红的液体喷溅而出。 赤鳞鲛人盯着自己缓缓生长的爪子,开口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鲛人竟会开口说话,沈馥笙愣了一下,回道:“狡辩!” 二人展开新一轮的殊死搏斗,沈馥笙渐渐开始体力不支。 沈馥笙的任务是剿灭鲛人,而其他人的任务,则是保护他的安全。 寡不敌众,赤鳞鲛人纵然厉害,也没能在众人的掩护下取到沈馥笙的性命。一番较量之后,众人齐心协力,用钢丝渔网重叠起来,将赤鳞鲛人层叠困住。沈馥笙朝着他的脖颈掷下鱼叉,但也只是限制住它的行动,并未取其性命。 “别挣扎了。等我押你回上海,剁了你的鱼头,给我大哥炖汤喝!” 沈馥笙脑海中闪过在大哥面前邀功的场景,眼底闪过一丝愉悦的神情。 “总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快撤吧!” 眼见沈馥笙重伤,又一批青鳞鲛人源源不断地爬上甲板,一众属下开始打起退堂鼓。 沈馥笙死死握住鱼叉,下令道:“所有人!撤退!” 撤退的哨子吹响,潜水员没有一个上来的,多半是凶多吉少。 舵手陆续调转方向,双方的较量仍未结束。 就在这时,海面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船身开始摇晃起来,舵手加紧速度逃离漩涡。 水下的鲛人跟随漩涡的轨迹自由游行,剩余的两名潜水员被晃得呕吐出来,手脚使不上力气,只能丢掉武器。由于不能及时浮出水面换气,两人陆续溺水而亡。 狂风大作,沈馥笙抬起头,发现头顶的天空不知何时变了颜色。 顷刻间,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漩涡中央凝起一股巨大的水柱,水柱顶端托起一只白鳞鲛人。只见它凭空抓起一把冰做的巨孥,以冰为箭,一连四发,一击击弊四人。水柱渐散,白鳞鲛人弹跃到甲板上,疾冲而来,再发四箭,其中一支正对沈馥笙的胸膛。 “总长小心!” 一路护卫沈馥笙的于叔,一个箭步上前,用自己的身体挡在沈馥笙面前,冰箭穿透他的胸膛,留下一个血窟窿,而后扎在沈馥笙胸前。两人一齐倒在甲板上,沈馥笙抬手抚上受伤的地方,一阵阵冰凉刺穿心房。 白鳞鲛人拔起钳制赤鳞鲛人的鱼叉,试图将赤鳞鲛人从渔网中解救出来。 “……于叔……引雷……给我……” 沈馥笙眼看着于叔无奈地摇了下头,合上了双眼。 船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一颗引雷从于叔身上滚落下来。 沈馥笙侧着身子,抓住那颗引雷。这颗引雷,引的便是船尾拖拽的那串谁雷。这是鱼死网破的一招,本不须走这一步。 白鳞鲛人的鱼尾在沈馥笙眼前扭来扭去,沈馥笙趴上去狠狠一口咬了上去。白鳞鲛人吃痛,转过一头银丝看向沈馥笙,蓝色的瞳孔放大,抬爪狠狠将沈馥笙扇出,撞到围栏上跌落至甲板上。 赤鳞鲛人终于摆脱了束缚,一把夺过白鳞鲛人手中的鱼叉,高高扬起,咬牙欲掷向沈馥笙。白鳞鲛人看到沈馥笙挣扎着爬起来,手中握着一个冒着烟雾的黑球。它似乎知道那东西有多厉害,立即拽住赤鳞鲛人,以最快的速度跃入海中。 沈馥笙紧随其后,拼死将引雷掷出。看着引雷跟着两鲛人落入海中,沈馥笙抓着围栏,捂着伤口,咬牙就势坐下。 一瞬间,沈馥笙脑中如过电影般闪过三个穿旗袍女人的身影,一个黑色腊梅坐在戏园,一个红色玫瑰流连在舞厅,一个洁白法式在花园里弹奏着钢琴...... 一秒钟之后,一声巨响,引雷在前方做出引爆。白鳞鲛人和赤鳞鲛人分别被炸出水面,沈馥笙所在的位置与三个女人的影子,一起被炸个粉碎…… 第三章 南海姑娘 海浪扑打在沙滩上,留下贪婪的吻痕。 讨海人(生活在海边没有固定住所,以船为家的人)吴货领着女儿吴小花在外赶海。溜达了半晌,也没见多少收获。 适才远处最后的一声响,地动山摇,吓得吴小花手一抖,刚捡起的小螃蟹又掉了下去。听着那声响,她莫名联想到沈馥笙负伤的样子,顿觉心口突突乱跳,隐约感觉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一些人往海边跑去,踮着脚尖向远处眺望。吴小花丢下小螃蟹,跟上去凑热闹。 “怎么这么响?怎么回事?” “只有大雷子才有这么大的威力!” “这演习演习的,该不会要打仗了吧?” “别看了别看了,走吧......” 把守的海军就在脸前。队长忽而转身扛枪相向,人群渐渐散去。 “看什么看啊……”吴货站在不远处,咬着牙不耐烦地说,“赶紧捡啦!” 吴小花揉了揉饿扁的肚子,扭头看了眼背篓里仅有的一只小蟹和一些蛤蜊,回过身来,低声问父亲:“阿爹啊,军事演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海啊?我都好多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吴货瞪圆了眼,呵斥道:“啰嗦啦!赶紧捡啊!” 吴小花叹了口气,撅嘴道:“捡捡捡,都退潮一天一夜了,哪还有东西捡啊?”说完,吴小花继续懒懒散散地往前迈着步子,不时地向着海边眺望。 吴货冷哼一声,埋汰吴小花道:“看看看,劝你早断了这个念想!人家可是总长,海军总长!人家阿爹是上海前督军,阿大是赫赫有名的沈大帅!你是个什么东西!?人家会看得上你!?” “督军怎么了?大帅怎么了?我是没这么厉害的阿爹跟阿大!我怎么了?我又不缺胳膊少腿的,怎么就不会看得上我……” 吴小花听了心里难受,嘟囔了一句,大步朝着反方向走去。 不远处,坐在椅子上喝茶的,正是当地最富有的山顶人(住在海边有住宅的人)温君的儿子温朗。温朗平日里闲来无趣,时常到海滩走动。如不是为了钱财,那便是为了哪家的姑娘。温朗今年三十不到,年少时因风流倜傥出名,许是放纵过度,面容略显槁枯,看上去竟不像正值壮年。他家中俨然已妻妾成群,却依然挡不住他在外忘返。他一面出入各处明楼暗所,一面又大肆对外宣称看不上烟花柳巷的艳俗女子,偏爱小花这样清清白白的纯情少女。 瞧见小花甩着汗湿的胸脯气喘吁吁经过,温朗不由看得出神,发起呆来。忽觉脚边有东西蠕动,低头一看,好肥的一只螃蟹!下意识抬脚,把那只蟹踢到了吴小花面前。 吴小花扭头一看,好肥的蟹!抬眼一瞧,猜测是温朗捣的鬼,想去捡来,又怕他会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 温朗坐在椅子上,享受着仆人扇来的凉风,盯着吴小花被风吹得贴在皮上的粗布衣裳,浮想联翩。 吴小花暗叹口气,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要走,谁知吴货一路小跑过来,兴冲冲地弯下腰,抢先一把夹走那只蟹,熟练地扔进了身后的背篓,笑呵呵地说:“这么大一只,肯定卖个好价钱!” “喂!老头儿!站住站住......”温朗朝吴货嚷嚷着,把刚拿到手里的一只滚烫的茶壶随手扔给仆人,茶水四溅,仆人被烫得叫出声,也没敢把那茶壶扔掉。 吴货转脸看向温朗,不敢言语。 温朗起身走来,怒道:“看什么看!乡巴佬,那只蟹是小爷我的!” “原来是温少爷的,对不住了……对不住……” 吴货耐不住对方人多势众,松开紧握的拳头,陪着笑脸附和着。说完,放下背篓,把那只蟹取出来,双手奉还。 “爹!别给他!”吴小花上前阻拦道,“姓温的!你凭什么说这是你的?!这海是大家的,谁先捡到就是谁的!” 温朗故作疑惑状,回道:“没错啊!的确是我先捡到的啊!可是我刚才一松手,它就跑了!我的奴才们,都可以给我作证!” 温朗耍无赖的嘴脸,令吴小花感到作呕。 说完,温朗把蟹从吴货手里一把夺过来,在吴小花面前晃了一晃。 少女身上独有的香气,让他有些无法自控地想要靠近。他凑近吴小花,鄙视地对吴小花说道:“吴小花……你瞧瞧你,穿的这是什么呀?啊?啧啧,就这种破抹布,给我家里那群姨太太擦脚她们都嫌糙得慌!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不在家好好待着,还要出来赶海......多危险啊!万一被海蛇咬了怎么办?被浪卷走了怎么办?不过呢,想要摆脱这种生活,也不是没有机会……唉!我知道,你喜欢那个上海男人,可是人家喜欢你吗?人家可是有娃娃亲的人……哪像我,知根知底的......怎么说,我们也算一起长大的不是?好吧!就算他看得上你,也保不齐日后不会始乱终弃……” “呸!闭上你的臭嘴!你不配提他!我被咬了,被卷走了,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还跟我一起长大的......我几岁?你几岁?不嫌臊得慌!”螃蟹腿蹬着吴小花额前凌乱的头发,吴小花嫌恶地躲闪到一边,仿佛被温朗碰过的螃蟹,也变得肮脏起来。 吴小花往后退一步,转身对吴货说道:“阿爹,这不是还有这么多蛤蜊吗?阿爹,我们走!捡的少,我们就少卖一点!” 父女二人来到海鱼集市,一番辗转之后,竟无人肯收他们的货。 “回去吧姑娘!这年头,多少人饿死、病死的?能进富贵人家不容易啊......你呀,合该珍惜!还是别为难我们了!” 在一个好心的小贩透露下,吴小花才知道,这些前来收购海鱼的商贩早就被温朗打点过,根本没有人敢收她的货。 “求求你们了!我家里孩子还等着抓药治病呢!” 这么些年,吴货一身的硬气,早就被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消磨得干干净净。即便是给陌生人下跪,他也不觉得有半点丢人。 “阿爹,你干什么呀!你不要跪!不要跪他们!我们不求他们!他们不收就算了,大不了我们拿回家,自己吃......” 吴小花话音未落,吴货猛地站起来,甩手便是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吴小花脸上,打得吴小花一个趔趄,眼冒金星,脑袋“嗡嗡”作响。 “阿爹……” 吴小花大庭广众之下,挨了父亲的打,痛且难过,一时语塞,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吴货瞟了眼得意洋洋乘马车前来的温朗,指着吴小花的鼻子,大声吼道:“你这个死丫头!你的心怎么就那么狠!你就是想看着你阿细去死!你这个没良心的,跟你那不要脸的阿娘一样,一样的狠心!一样的冷血!一样的无情!” “阿爹……我没有……我怎么舍得让阿细死……阿爹......我没有……” 难过与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肆意在面颊上流淌。她从记事起就没见过阿娘,她阿爹告诉所有人,她阿娘嫌贫爱富,跟着一个上海的商人跑了。 “没有?没有你为什么不跟着温少爷?温少爷对你那么好!你一个讨海人的女儿,凭什么能让温少爷看得上你!你要是早跟了他,你阿细的病,说不定早就治好了!我看你,分明就是不想让你阿细活着!” 吴货的这些话,不过是说给温朗听罢了。温朗暗笑,跳下马车,佯装看向别处。 “阿爹......”吴小花把眼泪一抹,咽下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好……好……”她走到温朗身边,眼含泪水,哑着嗓子说:“温少爷,求求你......帮我阿细治病,我愿意做牛做马报答你。” 温朗回过头,叹了口气,说道:“求我呢?早这样不就好了?不就是治病吗......哎呀,做什么牛?做什么马啊?安心做我的小姨太太,享受荣华富贵,为我温家开枝散叶,就算报答我了!好了好了,别哭了……你阿爹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养这么大,教训教训你,还不是理所应当的?” 靠着一次又一次的威逼利诱,温朗终于达成目的。他笑嘻嘻地搂着吴小花,一只手暗地里胡乱动作,另一只手用不知道哪个女人送的绣了他名字的手帕为吴小花拭去眼泪。最后,他把手帕送给吴小花,故作深情地说:“这条帕子呢,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定情信物!回去好好收拾收拾,今天晚上,我亲自来接你!” “我要八抬大轿,要走正门进!”吴小花提完要求,接过手帕,往旁边站了站,躲开他那只不安分的手。 “好说!我家里一切我说了算!”温朗冲一旁的仆人点头示意,随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两袋银元,递到温朗手中,温朗把钱袋塞到吴货手中,笑着说道:“彩礼!拿去给小舅子看病!再会!岳父大人!” “再……再会!再会!温少爷慢走!” 温朗乘着那辆洋气十足带有遮阳棚的马车 吴货送别了温朗,打开沉甸甸的钱袋子,双眼放光,难以置信。这绝对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多的钱。 “阿爹!太好了!阿细有救了!” 吴小花盯着破涕为笑,暂且把即将要给温朗做偏房的事抛之脑后。 吴货卸下背篓,将其中一袋银元递给吴小花,吩咐道:“我去请大夫,你去给阿细买点好吃的!哦,对了,给自己买身新衣服!买点胭脂水粉,好好梳洗打扮一下!” “嗯!阿爹,你路上要小心啊!” 吴小花用力点头,心口还在突突个不停。 父女二人分道扬镳,一个去请当地最有名的大夫,一个赶往闹市,置办嫁妆。 只是谁也想不到,这一别便是永远。 第四章 噩耗 吴小花纵使心有不甘,也只能选择认命。她马上要为人妇了,她无比期盼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终于来了,她自称心甘情愿,尽管她极其厌恶那个人。 吴小花兜兜转转了一圈,花掉了所有的钱,换了一件大红嫁衣,一双红色绣花鞋,一对耳坠,一面铜镜,一把木梳,一支凤头钗,一副金项圈,一条红纱盖头。另有一堆胭脂水粉,一把剪刀,一个精致的木质首饰盒。 她在胭脂店里开脸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一双杏眼微微上扬,小巧的鼻子像极了画报上的女明星,唇角厚重却伶俐,皮肤微黄,发质居中,美中不足的是过分的瘦骨嶙峋。不过,相较水中的倒影要好看许多。 剩下的几个银元,她全部买成了吃的,连体己钱都没留下一星半点。所有想吃而没吃过的食物塞满了两个背篓。 回去的时候已过晌午,她以为阿爹已经回来,轻唤一声“阿爹”,无人回应。 “阿大……你回来了?阿爹还没回来……咳咳……” 看见吴小花进来,吴小丁放下手里残破不堪的报纸,起来得猛了,忍不住咳嗽起来。十二三岁的少年,被病痛折磨得赢弱不堪,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模样。 “你快躺下!”吴小花呵斥一声,连忙放下背篓,把背篓里的食物全部倒出来。一大堆的食物,堆在吴小丁面前,几乎堆满了整张小床。 吴小花打开其中一个纸包裹,香气扑鼻,溢满整个船舱,甚至飘向别人家的船头。 “烤鸭!快吃!” 吴小花拧了一个鸭腿,递给吴小丁,吴小丁接到手中,使劲啃了一口,赶紧递到吴小花面前,说道:“阿大,你也吃!” 吴小花微笑着推辞道:“你吃吧!以后,阿大有的是机会吃……” 听到这话,吴小丁塞了一嘴的鸭肉如鲠在喉,无法下咽。 “怎么了小丁?是不是噎到了?阿大给你倒水!” 吴小花赶忙起身给他倒了碗水,水刚端到他面前,被他用力打翻在地上。 “你怎么了?阿大要嫁人了,要嫁给有钱人了,从今往后,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你不高兴吗?”吴小花强忍住满腹的委屈,弯腰捡起那只破口接连不断的碗,重新去倒水。 水快没有了,吴小花拿起水壶晃了几晃,只倒出来一小口来,不由的暗暗叹气。 吴小丁实在噎得慌,他没有再拒绝吴小花递来的水,乖乖喝了,对吴小花说道:“我不喜欢他!他老是欺负我们,他不是个好人!你不是说过,死也不会嫁给他?” 吴小花勉强笑了笑,说道:“他人不坏的,他只是因为喜欢阿大,所以才故意为难我们......阿大年纪不小了,总归是要嫁人的。跟着他,总比跟着隔壁的大龙强吧?” “大龙哥哪里不好了?大龙哥长得又高又大,能干活人又好......”吴小丁想,如果换成他,他一定会选择隔壁门当户对的大龙。温朗家里的人,个个横行霸道,吴小花进了门不知道能有几天好日子过。想着想着,忽然掉起金豆子来。 “好了好了,我没说大龙不好......”吴小花飞快地剥了一只橘塞到他手里,起身道,“你自己乖乖的。阿爹去给你请大夫了,我去看看,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说完,外面传来轮船的汽笛声。 吴小花急忙钻出船舱,探着身子,大老远就看到残破的“胜利号”冒着浓浓的黑烟从远方驶来,无力地停泊在海边。 天空被浓烟笼罩,甲板上不见任何海兵的影子,硝烟和血腥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 远滩外,一群穿着医护人员从军用汽车上跳下来,抬着担架冲向“胜利号”。伤员被陆陆续续抬下来,有人在捂着伤口呻吟,有人在抱着战友痛哭,有人在说着胡话看上去像精神失常。 吴小花从船上下来,一路朝着“胜利号”走去。 把守的海兵迅速聚拢,建起了一道防线,把所有想要看热闹的老百姓阻挡起来。 众说纷纭,吴小花听了个大概,听到最多的便是“鲛人”二字。 不一会儿,一架军用直升飞机呼啸着从天而降,沈煜霆沈大帅闻讯风风火火从外地赶来。 “废物!全他娘的是废物!给老子全毙了!” 夕阳的余晖下,海兵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枪响,血溅当场。 吴小花躲在岩石后,循着脚边的影子窥去,亲眼看到沈煜霆当场处决了几名海兵。如此残暴之举,吓得她赶紧捂上嘴巴,瞪着惊恐的眼睛,呆坐在岩石后一动也不敢动。 吴小花恍恍惚惚地回到家,坐在床边抽噎起来,枪声仍不绝于耳。 岩石后听到的谈话,如一把利刃,将她的心房一点一点剜开来。 “总长呢?” “回大帅,总长……总长牺牲了……没……没找到尸体……” “总长牺牲了……你们回来了?你们干什么?尸体都没找到,你们回来干什么!?没找到就给老子接着去找!一群贪生怕死的东西!” “大帅,您还是杀了我们吧!那帮鲛人……那帮鲛人实在太厉害了!属下,属下们不敢……” “废物!全他娘的是废物!给老子全毙了!” “大帅,饶命啊大帅……大……” “嘭!嘭!嘭......” 吴小丁凑过来,问道:“阿大,你怎么了?我知道,其实你根本不想嫁给温朗那个混蛋……你能嫁给大龙哥最好......” 吴小花顾不得哭相是否难看,摇着头,哽咽着说道:“沈总长……沈总长牺牲了……他死了……死不见尸……可是……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什么都做不了……” “阿大……阿大你别哭了……沈总长......沈总长他那么厉害,他怎么会死呢?” 吴小丁跟着红了眼眶,他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才能安慰她,只好默默起身,到舱外的绳子上取下那条洗了又洗的旧手帕,拿给吴小花擦眼泪。 吴小花抹掉眼泪,握紧拳头,指甲嵌入肉中,恨恨地咬着牙说:“为什么老天爷如此不公!为什么好人不长命,恶人万年长?!” 吴小花起身到床底下拿出一口破锅,抓了几张草纸,放在锅里烧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地说道:“沈总长,有那么多兄弟陪你,黄泉路上不会太孤单的......我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跟你说,现在......我就要嫁人了,嫁了人,我就再也没有资格跟你说这些话了……沈总长,你知道吗?打从你来的第一天,我就发誓此生非你不嫁……可是,他们都说我配不上你……慢慢的,我就觉得,我确实配不上你......你的未婚妻呢,她肯定比我漂亮千倍、百倍……不知道她会不会像我这么难过……以后每年的今天,我都会给你烧纸……沈总长......沈总长你能听到吗?沈总长......” “阿大,你这是做什么?咳咳......阿大,你别难过了,沈总长是为了大家才会……咳咳......他要是知道你这么难过,他肯定会骂你的……阿大……咳咳……别烧了......阿大!说不定,沈总长他没死呢......” 吴小丁的话,刺激了吴小花,吴小花说了一声:“对啊!”慌忙冲出去,舀起一瓢海水回来,浇灭了未烧完的纸,夺门而出。 “阿大,你去哪?” 吴小花一路奔走,丝毫不理会吴小丁在身后的呼唤。 吴小花借了一条小船,趁着海兵们换岗吃晚饭的空档,悄悄划船出了海。她越划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小船的速度很慢,不知道要划上多久才能找到沈馥笙。茫茫大海,也许,根本不可能找得到罢! 天色越来越暗,吴小花想到“鲛人”二字,不由得一阵心惊胆战。头顶滴滴答答落起雨来,下雨了,她不能再做过多的停留。她咬咬牙,想想阿爹和阿弟,理智驱使她立即掉头返航。 第五章 白梵 吴小花奋力划着小船,离海岸愈来愈近时,她看到岸边驻守的海兵正虎视眈眈地看向这里。“什么人?” 吴小花急忙转向,在礁石的隐蔽下,划去了无人把守的礁石涯。那是自从出海禁令颁布以来,一些胆大的人发现的一个出海口。那里是几丈高的礁石壁,上下都须借助绳索攀爬。就在礁石壁的底下,吴小花看到一个白花花的人影,脸朝上漂在海面上,在浪流的冲击下,不断地撞向礁石壁。 吴小花赶紧划过去,仔细一看,竟是一只白鳞鲛人。白鳞鲛人受了很重的伤,浑身遍布大大小小的灼伤痕迹,一侧胳膊和鱼尾各缺了大半,不知是死是活。 “死了最好!” 吴小花咒骂一句,扭头看到它奄奄一息的样子,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死了便宜你了......白捡一条大鱼,够我们吃好几天了!再不济,交给那些当兵的,说不定,还能换点赏钱......” 吴小花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把它带回家。她用绳子把它与自己捆在一起,拽着绳子一点一点攀上了礁石壁。两个人的重量叠加在一起,颇有些沉重。几次,吴小花都险些掉下去。上去之后,她趴在礁石上大口喘着气,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己血肉模糊。 歇了一阵,吴小花咬咬牙,一路忍痛把它背回家,藏在柴火堆的后面。 吴小丁问道:“阿大,你带了谁回来?” 吴小花回道:“没谁,你看花眼了……” 听说鲛人非常凶狠,吴小花害怕,便拿绳子把它捆了起来。转身去灶台底下抓灰,想给它敷伤口。 不过是半个钟头的时间,白鳞鲛人的胳膊和鱼尾呈现逐渐生长的趋势。它猛地睁眼那一刻,蓝色的眸子透着瘆人的寒光,吓坏了吴小花,吴小花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捧的灰抖落了一地。 “我不是害你的,我不是害你的......我是想给你治伤,我不是害你的......” 它的伤正在一丝一丝地愈合,鱼尾中间渐现一条裂缝,缝隙越来越大,仿佛要裂成两半。它身上的鳞片正在一点一点地软化变色,直到与皮肉融为一体。它的头发也从白色变成了棕黑色。它看上去非常痛苦,汗如雨下,大喘粗气,颤栗不止。 吴小花坐在原地,不敢动弹。生怕一个不小心,它便会张开血盆大口,扑上来一口咬断自己的脖子。 这时,外面传来吴小丁的声音:“阿大,天都黑了,阿爹怎么还不回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阿大,你在里面干什么?” “小丁!你别进来!” 吴小花慌慌张张爬起来,夺门而出,把灶房的小门一关,插上门栓,拦住了吴小丁。 吴小丁生性敏感,吴货迟迟未归,他心中生起不详的预感。 吴小花看了眼窗外,说道:“他能出什么事?说不定在路上了。听说那位大夫住得很远......反正阿爹身上有钱,如果实在回不来,可以住在旅馆……哎呀,糟了!忘了正事!” 吴小花一拍脑门,想起人生大事来,匆匆忙忙换上新衣新鞋,涂脂抹粉,画眉挽髻,穿戴整齐,拿剪刀修剪出一个齐刘海来。 外面早已黑透。船身摇晃,外面响起一个人的脚步声。 “阿爹,你怎么才回来啊?” 吴小花正坐在镜前凝思,听到脚步声,慌忙放下剪刀,出门相迎,原来是温朗那个家伙。 吴小花探出头来一瞧,无人跟随,似乎只有他一人前来。没有八抬大轿,没有随从相伴,吴小花暗觉得不对劲,却又好像没什么不对劲,便把他拦在门外,说道:“温少爷,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不是说来接我吗?轿子呢?总不能让我跟着你走回去吧?” 温朗看着吴小花明艳动人的样子双眼放光,笑着答道:“他们走得太慢,随后就到!我先来看看你,准备得如何?” 说着,温朗抬脚就要进门。 “我都准备好了!你在外面等着吧!” 吴小花伸手扒着门,死死拦着温朗不许他进门。 吴小花不蠢,一眼就看穿了温朗的心思,她佯装镇定地说道:“我阿爹还没回来呢,我得等我阿爹请回了大夫,给我阿细瞧了病。之后才能跟你走!” “你阿爹啊?他不会回来了。” 温朗冷冷一笑,趁她发愣的功夫,一猫腰溜了进去。 “我阿爹怎么了?你怎么知道我阿爹不会回来了?”吴小花转过身,指着门口对温朗说,“既然这样,温少爷,您就先请回吧!什么时候我阿爹回来了,我才能跟你走。” “你想知道啊?过来,我就告诉你。”温朗在床边坐下,很享受似的闭了下眼睛,斜眼对吴小丁说道:“你,去,给我倒点水去。” 吴小丁拿起桌上的剪刀,装狠说道:“混蛋!快点滚出去!再不滚出去,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温朗起身,一把夺下剪刀,撂在床上,戳着吴小丁的胸口说:“小兔崽子,没教养!跟未来姐夫就是这么说话的?!” 吴小丁大声叫道:“我不会让阿大嫁给你的!你别想欺负我阿大!” 温朗怒上心头,上去就是一记耳光,打得吴小丁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反了你了!老子的钱白花了是吧!小兔崽子,知道你阿爹收了我多少钱吗?你给我过来!” 说着,温朗一把把吴小丁从地上拽起来,硬拖到灶房门口,拉开门栓,把吴小丁丢进门去,又重新把门拴上,转身步步紧逼吴小花。 “你干什么?!温朗!你如果这样的话,我宁死不嫁!” 吴小花拾起床上的剪刀,对着温朗,说:“不过你放心,我就是死,也要拉上你!” 吴小丁在灶房里不停地撞门,温朗不耐烦了,上前去抓吴小花,扑了个空,胳膊被剪刀刺了道口子。温朗勃然大怒,抬脚踢在吴小花腹部,吴小花惊呼一声,摔倒在床,腹部传来一阵阵剧痛,剪刀也摔脱了手。 温朗趁机上前,压制住吴小花,一手钳制她的双手,一手掀起裙子,胡乱拉扯里面印了碎花的一截布。吴小花身单力薄,又占下风,哭天喊地,无力反抗。印了碎花的一截布很快被丢在地上。 灶房里,吴小丁撞门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听到柴火堆后传来奇怪的声音,转过头来,竟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 “吴小花,老子告诉你,老子根本就没打算让你进我温家的门!!一个讨海人的女儿,还想进我温家的门?我呸!你做梦!你阿爹说了,只要给钱,随便我怎么办!你阿爹为什么不回来?我告诉你,他拿了老子的钱,这会子不知道到哪儿逍遥快活去了!” 温朗一席话,让吴小花暂停了反抗,她感到一股冰凉从心底升起,渐渐扩散。 趁着温朗解裤腰带的功夫,吴小花一只手悄悄挣脱开来,悄悄把剪刀死死抓在手中,似笑非笑地说:“讨海人的女儿怎么了?讨海人的女儿……今天就要你的狗命!” 温朗只顾着手下动作,刚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一个尖锐物体迎面而来,正中左眼。没等他反应过来,右侧胳膊莫名其妙被什么物体截断,掉落在地。吴小花扭头看了眼床上的一截断肢和一支冰箭,吓得急忙把剪刀薅了下来。 血水四溅,温朗失了心智一般尖叫,痛得倒在床上杀猪般大叫起来。 吴小花退到门口,灶房的门不知何时已被打开。吴小丁光着膀子,从灶房里冲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皮肤雪白披头散发的女人。她的眼睛大且亮,眉如远黛,鼻梁直挺,唇瓣饱满,如画中走出的仙女一般。她手握一支冰弩,只一眨眼,便如同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身上穿着吴小丁的青布衫,宽大的衣衫下露出一双白皙纤长的腿,纤细的足部还挂着些许水珠。 吴小丁自己只有一条裤子穿在身上,只好拾起板凳上吴小花方才换下的裤子,转身丢给那个女人。 女人看了一眼吴小丁身上的裤子,抻开裤腰,麻利地跳进去,刚一松手,裤子又掉了下来。吴小丁忍不住咬唇偷笑,害羞地拿了裤腰带递给她。她接过裤腰带,竟然微微撅了撅嘴,把裤子提上来,熟练地系上了裤腰带。 吴小花冲到灶房门口瞧了一眼,地上一滩水,白鳞鲛人不见了踪迹。她瞬间明白了些什么,转身对那女人说道:“你快走吧!我伤了这个混蛋,被他们家的人抓到,会被打死的!你快走,带上我阿细,我谢谢你!” 女人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头。 外面隐约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女人听力极好,探头出门,果然看到远滩外一行人正朝这边走来。于是,折回来拉了吴小花和吴小丁就要出去。 “来不及了!你们快走!安顿好我阿细,随便你到哪里去!快走!不要管我!” 走到门口,吴小花也看到了那群人,那是温家的下人。 吴小花挣脱开来,眼泪汪汪地说道:“你们走!快点走......我要在这里……等我阿爹回来……问个清楚……” “可是阿大,那个人说,阿爹不会回来了。阿大,要走我们一起走!”吴小丁紧紧抓住吴小花的手。 “等一下!” 刚走出两步远,吴小花又折返回去,一定要取了那个首饰盒才肯离开。 温家的人上船时,三人前脚刚离开,躲到了岩石后面。 吴小丁不明白,为何此刻不抓紧时间逃跑,而是躲在此处偷窥对方? 听到船舱内的惨叫,温家人一股脑涌进吴小花的家,就在这时,那个女人冲到温家马车停顿之处,牵走了马车。 马车渐渐逼近,女人坐在马车上,把缰绳放在口中咬住,张开双臂,准备好迎接姐弟俩。不等马车停稳,女人一边抓起一个,用力一拽,把他们拽上了马车。女人回头看了一眼,抓紧缰绳,扬鞭而去。 温家人追出来的时候,马车已经跑远。 温朗趴在下人的背上,脸色苍白,大汗淋漓,有气无力地说:“吴小花......天涯海角,我也要扒了她的皮……” 颠簸的马车上,吴小花心内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温家的马车不止一辆,很快,就有大批人马从后方追赶而至。 女人憋出了一身的汗,紧要关头,她不能有半点放松。 “火车?” 不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吴小花灵光一闪,仿佛看到了希望,立刻精神抖擞起来。 月台上灯光昏黄,人群熙熙攘攘。三人丢弃马车,隐匿于人群中,成功躲避了温家人的追赶。 南海通往上海的火车,将在半刻钟后发车。 吴小花后悔把钱用光,好说歹说了半天,用耳朵上那对金耳坠换了两张车票,方免于被列车员驱赶下车。 三人挤在两人位上,吴小丁看着列车员拿走了那对金坠子,察觉到吴小花的感伤,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以后会有的。”吴小花佯装笑意,与吴小丁对视一下,转脸又难过得不行。 火车启动的那一刻,吴小花不知心头是何种滋味,有对这个地方的不舍,又有对前方未知的恐惧。她那一身大红喜服格外显眼,凌乱的发丝,满脸的血迹,一看就是刚刚逃跑出来。守旧者对其指指点点,而思想先进者皆为其投来钦佩的目光。 “你有名字吗?” “你会说话吗?” 坐在座位上,吴小花整理着发髻,向女人发问。 “白梵。” 女人转过脸来,简答道。 “白梵?原来你会说话啊?还以为是个哑巴呢......那你记不记得,你是怎么受伤的?你......你在那里,可有见过一个叫做沈馥笙的人?” 白梵摇了摇头,她怎会知道沈馥笙的名字? 吴小花接着说道:“我姓吴,叫小花,这是我阿细叫小丁。你阿爹阿娘呢?你日后要去找他们吗?” 白梵摇头,不知究竟表达何意。 毕竟是海里的东西,大概不怎么会说人话。吴小花暗暗叹气,想丢下这个累赘,此时此刻亦不想再与她多做交流。 日出夜明,新的一天,新的人生,在滚滚车轮下谱写开来…… 第六章 逃亡大上海 火车到站时,天还有点灰蒙蒙的。初来乍到,必先寻一处落脚之地。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没有海水,没有海风,没有海鸥迎着朝阳的叫声。 昏暗的光线中,暗巷里窜出的男人,半梦半醒一样,走路摇摇晃晃,身上掩盖不住一股浓浓的脂粉味。瞧见白梵俊俏的模样,无一例外,个个伸长了脖子,瞪直了双眼,如遇天人一般猛然清醒过来。 吴小花领着阿细和白梵走在大街上,生煎包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弥散在晨雾之中。随处可见的乞讨者,有一些尚在熟睡之中,少数抢在清道夫前头翻遍了每条街道的垃圾桶,希望能找到哪怕一丁点能够裹腹的食物。走到底,转进一条弄堂,摇着铃铛的垃圾车从另一头缓缓而来。垃圾车停在一个垃圾桶前,桶前放着一个包裹。清道夫拾起包裹,掀开来看了一眼,摇着脑袋叹气,把包裹随手扔进了垃圾堆中。 “阿大,那里面,包的是什么?” 吴小丁压低声音,好奇地问。 “不知道。”吴小花没看清楚,摇摇头,拉着二人往边上靠,给垃圾车让道。 垃圾车“叮叮当当”地走远了,白梵还在想着那包裹里的东西。清道夫掀开那层布时,她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半张铁青的小脸和一只属于人类的小手。后来她才知道,那叫“弃婴”。 大街上,不远就能看见房东张贴的出租信息,吴小花不认识几个字,只知道看价格,转悠了一大圈,也没找到一个如意的。吴小丁时不时地咳嗽一声,令她更加着急上火。她必须要尽快找到落脚的地方,然后找一份工作谋生。 “小姐,租房子吧?” 三人正坐在路边休息,一个大口吃生煎包子的秃头男人走过来,说话一股上海人的腔调。他嘴角斜上方长了一颗大痦子,痦子上一根长毛,开口言语时,那根毛跟着痦子一齐甩来甩去,活像沾了只苍蝇一样令人作呕。 吴小花站起身来,努力直起长年背背篓而无法完全直立的腰,理着耳边的乱发,故作高姿态地说:“你们这个地方环境这么差!房租竟然这么贵!” 秃头男人边吃边笑道:“我们这里环境差?我们这里可是上海哦!小姑娘,那你是哪里人啊?” 吴小花淡然一笑,简答:“南方人。” “南方哪里啊?我们这里也属于南方呀!” 秃头男人手里的生煎包太香了,害得吴小丁的肚子咕咕叫个不停。然而接下来,白梵的举动,才真正吓到了吴小花。她竟然上手一把抢走了秃顶男人的生煎包子,张大嘴巴,一口气把半袋包子全塞进了嘴巴,津津有味地吃完还舔了舔手上的油。 吴小花尴尬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对秃头男人说道:“不好意思,这是我妹妹,她这儿……有点不太正常……你刚才问我租房子是吧?这么说,你家里是有房子要往外租喽?” “智障啊?不过,这小姑娘长得是顶漂亮的呀……要是放到春江花月夜,那……唉!可惜了了……”秃头男人上下打量着白梵,然后转头对吴小花说道:“我是有房子租,不过,不是我家里的房子,是我一个朋友的房子。爹娘去得早,留下一栋洋房给他,他呢,早年出国留洋去了还没回来。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嘛,所以写信给我,叫我租出去赚点租金。” 吴小花立即打起退堂鼓,说道:“洋房?那得多少钱啊?我们是出来寻亲的,身上可没带多少钱!”说完,吴小花招呼上白梵和吴小丁就要走回原来站立的地方。 秃头男人慌忙跟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在吴小花面前晃了晃,说道:“我自己家里也有好几套洋房的!我可不是图赚钱的,就是懒得洒扫,找个人帮忙打理房子,你晓得吧?所以说,租金的问题嘛,我们可以再商量一下……况且我本来要得就不贵!你先不要管租金多少,先看看房子再说,好不啦?” 边聊边走,不一会儿就到了一条叫作“丁香街”的街道。 丁香街果真如其名,道路两旁栽满四季丁香。时值花期,开得正茂。 “喏,就是这个地方……” 秃头所说的房子,在丁香街三十三号,是个不大吉利的排数,因此价格便宜。 推开大门,宅院内荒草丛生,仿佛藏着毒蛇猛兽一般。穿过院子进入大厅,放眼望去,一片富丽堂皇,如同置身宫殿一般。家具摆件均已落灰,墙角的蛛网交织错落。但比起吴小花家的那条小破船,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吴小花和吴小丁初次置身如此高门大院,心中顿生神圣之意,惊讶的表情,按捺不住心内的惊喜之情。 “什么?五块大洋?你怎么不去抢啊!?”吴小花一听价钱就火了,一口气冲出去,站在大门口骂道:“就这破房子,还不如我家里一个角大!五块大洋,你也有脸开口?!还说便宜,我问你,你一个月能挣到几个大洋?!想要钱干脆去做强盗,做土匪,去偷,去抢,来钱更快!” 秃头抬手抹了抹脸上的吐沫星子,火道:“小姑娘,五个大洋,你想在丁香街租一套洋房?想都不要想的啦!想住便宜的是哇?大街上,桥底下,通通不要钱的啦!你去住好了呀!好笑!” 说完,秃头把三人往外一撵,大门一锁,摇了下头,埋汰道:“没钱住什么洋房……乡巴佬一个,充什么有钱人……真好笑诶……” “喂!嘀咕什么呢你!有本事大点声!”吴小花心有不甘,追上前去,解下脖子上的金项圈,丢到秃头怀里,胳膊在胸前一绕,豪橫地说道:“拿好!瞧不起谁呢?!我说我不租了吗?我不是没钱,我只是家里出了事情,出来得急,没带钱而已!” 秃头把项圈放到口中一咬,险些把半颗门牙硌掉,连忙一改先前的凶恶态度,笑呵呵地递上钥匙,把项圈藏进怀里,笑呵呵地说:“小姐息怒!息怒!是我不好,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狗嘴不吐象牙!你们住,你们住!放心住!随便住!回头我把契书拿来,我们再签字画押!你们先住,先住啊……” 说完,秃头转身欢天喜地跑开,像是迫不及待要把那项圈拿去当掉似的。 秃头离开之后,吴小花丢了最值钱的东西,有点后悔这一时半会儿的冲动。 既来之,则安之。 三人折回院中,关起大门,决定在此安心住下。 吴小丁兴奋地说道:“阿大!太好了!我们有家了!好大的家啊!快看!这是棵什么树?怎么这么香?这桌子凉凉的,是用什么石头做的?这还有池塘!还有鱼!好大的鱼啊!” 吴小花微笑点头,宠溺地摸摸他的头,眼睛不忘时刻盯着桌子上那空荡荡的首饰盒。她想:它不会永远空着,总有一天,我要把它填满金银珠宝。 “好了!小丁,你带白梵去屋子里打扫,院子里交给我!” 吴小花转身找来了洒扫工具,分配好各自的任务。说干就干,三人齐心协力,很快就将里里外外收拾了个干净。 日头西移,白梵晾完抹布,饥肠辘辘地坐在门口的躺椅上,头顶白白的云朵似乎变了形状,看上去形似一条条肥硕的大鱼,扭动着身躯呼唤着她。 吴小花还在清理着池塘,白梵闻到腥味,起身跑去,里面熙熙攘攘的鱼足够她吃上好几顿。她实在是太饿了,直接捞起一条,坐在池边大口啃了起来。 “白梵姐姐!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吴小丁知道白梵很饿,在屋子里翻箱倒柜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肉罐头和一瓶红酒。兴高采烈地拿出来给白梵看,却被白梵满脸的血水吓了一大跳,手下一松,红酒掉在地上,摔了个七零八落。 听到动静,吴小花慌忙从池子里跳出来,把渔网扔到一边,快步走来,看到白梵的样子,吓得捂上了嘴巴。 红酒的味道,吸引了白梵的注意,她扔掉鱼,赤脚踩在玻璃渣上,蹲下身来,伸出手指,蘸了蘸地上的酒渍,放进嘴巴品尝,甜中带酸,酸中带苦,妙不可言的味道,令她无法表达。疼痛渐渐袭来,白梵微微蹙眉,低头一看,有血迹从脚底蔓延开来。她竟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把那只受伤的脚抱起来,用牙把那片扎在肉中的玻璃碎片咬了下来。 瞬间,疼痛解除。白梵站起身来,看向吴小花,嘴巴里还衔着玻璃碎片。 吴小花无奈地叹了口气,拉着白梵和吴小丁走进屋里。她在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她还没有给白梵找鞋子穿。 坐在沙发上,吴小花用温朗送给自己的那条手帕悉心为白梵擦脸,像个长辈似的教育白梵说:“白梵,你现在是个人了,就要有个人样。你必须要习惯人类的生活。你看你刚才,怎么能生吃鱼呢?这种鱼是不可以生吃的。还有,掉到地上的食物,很脏,是不能吃的。还有,受伤了,可以借用一些工具来疗伤,来,我给你包一下吧!” 一瞬间,白梵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昔日母亲的种种教诲。 吴小花找了块破布想给白梵包扎伤口,谁知伤口已经愈合,根本不需要包扎。吴小花惊叹不已,打开衣柜,翻出一双男人的旧皮鞋。皮鞋由于太久没穿而布满了蜘蛛网,鞋面也有些开裂脱皮,穿在白梵脚上像船一样宽大。 白梵站起来走两步,鞋底一走一掉,撞击着木质的地板,发出很大的声响。白梵却觉得很有意思,咧嘴笑了。吴小花和吴小丁也跟着会心一笑。 收拾完了鱼池,已是黄昏。 吴小丁把肉罐头切成薄片,分成三份,装在精致的印花碟子里,准备了三副刀叉,一壶开水,预备在大理石台面的餐桌上共进晚餐。 吴小花把自己的一大半都分给了吴小丁。白梵吃得太快,眨眼盘子里仅剩下两片。看到吴小花的举动,她把自己剩下的两片分别给了吴小花和吴小丁。 姐弟二人相视一笑,白梵也跟着笑。 饭毕,三人轮流沐浴,随后分别走进白天选好的卧室。吴小花毫无疑问占据主卧,吴小丁在席梦思床垫上开心地跳来跳去。唯有白梵,不惊不喜,略带好奇,坐在自己柔软的小床上,打量着室内室外的一切。 只可惜好景不长,愉快的时光总是那样的短暂。 第七章 来者不善 深夜,白梵听到外面大门打开的声响,悄悄起身下床,开门查看。 黑暗中,白梵看到楼下的堂门被推开,一男一女又搂又抱地一同走进大厅。一靠近沙发,男人就迫不及待地放下手上的东西――一瓶红酒、一束玫瑰花、一袋食物。一放下东西,男人就甩掉西装和衬衣、领带,朝女人扑了过去。 女人嘴里说着“讨厌”,手下已自觉丢掉毛茸茸的披肩,解开旗袍的扣子,一颗挨一颗,直到最后一颗。她一面抬起头迎合着男人,一面将自己彻底从旗袍中解脱出来。紧接着,伸手把男人的皮带拉开,男人熟练地抬腿甩掉裤子。干柴烈火,愈燃愈烈。 女人正陶醉地躺在沙发上,瞥眼忽然发现楼上的栏杆边似乎有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女人愈发惊恐,再去看时,人影又不见了。 “快去开灯!” 女人一把推开男人,一面胡乱地穿衣服,一面催促着男人去开灯。 “怎么了……” 男人扫兴地提起裤子,走去墙边摸到灯的开关,“吧嗒”一声,大厅里一片通明。 “怎么了嘛宝贝儿……啊!鬼啊!” 男人一个转身,险些撞在白梵身上。白梵披头散发、龇着牙咧着嘴,抬起手猛扇过去,男人被打得措手不及,在地上滚了一圈,脑袋嗡嗡作响,鲜血顺着鼻孔直流。男人挣扎着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到女人那里,躲在女人身后。 “救命啊!救命啊!” 男人只顾躲在女人身后鬼叫,女人神色慌张,还在手忙脚乱地扣扣子。 “你是谁啊?你是怎么进来的?” 相较之下,女人比男人要镇静几分。 白梵也颇有疑惑,以一种宣告土地领权的口气说道:“我是白梵,此处,是我的家!” 女人扣好了扣子,转头看向男人,狐疑地问道:“她的家?什么意思?” 男人摆手,拼命摇头,回答道:“不不不,别误会!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这时,吴小花也听到动静,起身飞快地下楼。看到男人和女人还在整理的衣衫,立马就明白了适才都发生了什么。 “两姐妹?你个小西厮!不想活了你!我也敢糊弄!?” 女人拾起披肩,伸出食指指向吴小花和白梵,最后指向男人,抬手就是一记耳光狠狠甩了上去。 男人再次被打,倍感委屈,捂着脸,哭道:“干嘛打我啊?亲爱的,你相信我,我是真的不认识她们啊……” 吴小花挡在白梵面前,昂首挺胸地说道:“这房子是我们花了五个大洋租来的!今天才住进来,就碰见这么龌龊的事……这位太太,要办事回自己家办去,实在不行,外头随便找个地方解决,别脏了我的住处!” “你租的?是老娘先租的好不啦!”女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白梵站出来,对女人说道:“后来者居上,现在租给我们,就是我们的,请你们即刻出去!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女人畏惧白梵动手时的力道,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愤愤然飙起上海方言道:“秃头这个小赤佬,租给别人五块,问我要八块?才租来几天啊,就给我搞双头租!看我明天不叫人打断他的狗腿!弄不拎清!晦气死啦!” 原来这房子先前就已租给了这一男一女。想来秃头也是早料定了两人关系不正当,加之女人的丈夫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即便搞出双头租,这女人必然也不敢声张。几日后,女人与秃头当面对质,果然被秃头以“偷摸”之罪压了下来。 说完,女人拎起镶满珍珠的手提包,扭着水蛇样的细腰,踩着高跟鞋气呼呼离去。男人抱着衣物紧随其后,顾不上那两道鼻血,不知在说些什么企图哄那女人开心。但今晚这般,也只能不欢而散。 吴小花跟着出去,将大门二门全部反锁起来。回来看到白梵正跪在桌前,用手指蘸了一块白花花的东西,放进嘴巴里品尝。 吴小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食物,她走上前去,蹲在白梵身旁,跃跃欲试。伸手,入口,一股酸甜如云的软绵,这绝对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糕点。 两人就这样,下手吃了大半,给吴小丁留了小半。 袋子里还有肉罐头、鱼罐头、两幅刀叉。白梵拿刀撬开一盒鱼罐头,几乎一口解决。 吴小花无奈一笑,她颇想尝尝红酒的味道。没有用过开瓶器的两人琢磨了半天,最后还是白梵打开了。二人不晓得要先倒在杯中醒酒,就着瓶口,一替一口喝光了一整瓶。 吴小花不胜酒力,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白梵喝得更多,却没有一丁点喝醉的样子。 白梵静静趴在吴小花身旁,看着她熟睡的样子,无比的思念母亲、族人和大海的摇篮…… 隐隐约约中,白梵听到了深海的声音,却无法嗅到海水的气息。 睁眼,已在深海中,摆动尾部,却发现身在网中,无法动弹。白梵愤怒不已,咬断了渔网,挣脱束缚。 “它跑了!” “快!别让它跑了!” 船上的人,说着她另外一种语言。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她奋力往前游,一张隐形的巨网再次将她困住。当她触碰到那张网时,一股电流样的东西使她的身体又痛又麻。 这时,海底卷起巨大的漩涡,掀翻了那艘船。船上的人落水,顽强地抓着渔网,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长刀,冲着她的心脏挥舞过来。 “母亲......” 母亲的周身散发着皎洁的白光而来,她一面同那些人搏斗,一面将白梵从网中解救出来。 “母亲......” 母亲受了很重的伤,气若游丝之际,她一掌击碎自己的心脏,成千上万白色的游丝,自她心口迸发而出,钻进白梵的胸膛...... “母亲......” 睁眼,已是日上三竿。白梵抹掉眼泪,从地上爬了起来。 顶着饥饿,吴小花撕掉一条床单,简单给自己缝制了衣服,穿上吴小丁的鞋子,领着白梵,把那身喜服和红鞋拿去当掉,换来了一大袋子米。 终于失掉了所有物品,吴小花脸上藏不住的忧伤。 白梵拉起她的手,认真地说:“会有的,都会有的。” 吴小花用力点头,把头仰起来,努力不让眼泪往下掉。 白梵转过身,一把把米提起来,扛在肩上,一路扛到了家门口。 门口站着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粉嫩的脸蛋上架着一只墨镜,上穿白色衬衣灰马甲,下着白色西装裤和白皮鞋,左胳膊上搭着一件白色西装外套,手上拿着一顶黑色带子的白色礼帽,旁边地上放着两只漆黑的绿皮行李箱,右手握着一串钥匙,此刻,正弯腰趴在锁上来来回回地试钥匙。 第八章 于小先生 “喂!你干什么!”吴小花叫着冲过来,男人却掠过她,将视线落在白梵身上。 “我帮你拿吧!”男人把手上的东西一股脑搁在行李箱上,大步上前,去接白梵肩上的米,却被白梵躲开,还遭到龇牙咧嘴的示威恐吓。 男人咧嘴干巴巴地笑了笑,吴小花转脸对白梵说道:“白梵,不可以这样,他只是想帮你。” 白梵收敛了恶意,但并没有把米放下。 吴小花转头向男人问道:“你不会也被秃头骗了吧?他收你一个月多少租金?” “什么?秃头把房子租给了你们?”男人一脸的疑惑,随后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这家的少爷,这是我家,我的房子。房契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怕吴小花不信,男人打开一只行李箱,取出一张房契,吴小花目不识丁,却又怕说出来丢人。 “那,丁香街三十三号,于顾飞……”过目完毕,于顾飞将房契收好,继续去试钥匙。 恰好下一个就试到了大门的钥匙,门锁打开,大门洞开,于顾飞问道:“你刚才为什么说,我也被秃头骗了?” 吴小花回答说:“因为……昨天夜里……有两个人过来,说他们早就租了这房子……把我们吓了一跳......那个秃头心太黑了,一个月问我要五个大洋呢!”夜里撞见的龌龊事,对着一个年轻英俊的陌生男子,吴小花实在是羞于启齿。 于顾飞一听,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说:“才五块?也太便宜了吧!” 吴小花翻了个白眼,红着眼圈,说道:“五块钱对你们这些有钱人来说,不算什么。可是我们这些穷苦人,一年到头也挣不到这么多钱。我可是拿我最贵的嫁妆换的……你放心,我们会尽快搬走的......” “我没有别的意思。”于顾飞想了想,说道:“好吧好吧,既然你已经交了租金,那就先住着吧!反正我一个人也挺寂寞的。你们有手有脚的,可以出去找份工作。秃头也真是,我不是给他写过信,告诉他我这个月回国吗……”说着,于顾飞拎起一只箱子自顾自进门。 吴小花没想到,于顾飞是这样一个随和的人,心头顿觉暖暖的,连忙跟上去,拿起另外一只行李箱,说道:“于少爷!我帮你拿吧!” 阳光挣脱乌云的束缚,努力把光芒洒向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于顾飞的背影穿梭于树荫下,那场景,美好得像一副油画。 吴小花一扫从前的阴霾,打定了主意,往后余生都要围着眼前这个男人转。 毕竟于顾飞是出国留过学的人,对衣食住行都有讲究。比如说昨天才打扫过的院子,他要求把鱼池子里的水换新,把树枝修剪出优美的形态,地面上不允许有太多杂草。再比如昨天才整理过的屋子,他要求自己的卧室铺盖全部换新,锅碗瓢盆全部用开水烫过,酒精擦过,方能使用。床底下,沙发、柜子底下,任何肉眼可及之处通通不允许有太多灰尘。进屋前要换拖鞋,睡觉前要换睡衣…… 吴小花跟在于顾飞屁股后头认真聆听,像极了于顾飞的一个小女仆。 于顾飞踱步下楼,皮鞋踩在台阶上“噔噔”作响,他往楼下瞥了一眼,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吴小花赶紧回答道:“我……我叫小花,吴小花。” 说着,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楼下大厅。 吴小丁正赤脚坐在沙发上,见于顾飞过来,急忙从沙发上跳下来,两只手捏着衣角,显得有些忸怩。 吴小花忙向于顾飞介绍道:“这是我阿细,吴小丁。小丁,他是这家的主人,于少爷,快给于少爷磕头行礼!” “不用不用!坐着好了!” 于顾飞慌忙摆手,一瞧吴小丁,连双鞋子都没有,心中暗叹可怜。 白梵仍坐在沙发上,脚上还穿着那双船一样大的皮鞋。 吴小花接着介绍道:“这是白梵。” “白梵,你姐姐?” 于顾飞看到白梵端坐于沙发上的样子,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态。 “不,我是姐姐……她……她脑子不太好,如果做错什么事,希望于少爷不要见怪。”吴小花懊恼回答得太快来不及再改口。还没想好如何甩掉这个累赘,眼下又成了她的妹妹,于情于理,她都不可弃之不顾。 听完吴小花的介绍,于顾飞正式做了个自我介绍:“我叫于顾飞,我父亲原是本地有名的乡绅,生前救济穷人,兴办学堂,最爱做善事……大家都尊敬地称呼他为‘于老先生’,称呼我‘于小先生’。所以,你们不必叫我少爷,可以跟他们一样,叫我‘于小先生’就好。” “我饿了。” 白梵忽然站起来,看向吴小花,这是吴小花听到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刚好,我也饿了。”于顾飞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子,取出一张纸币,递给吴小花说:“难得今天家里人多,小花姐姐,麻烦你到街上买几样熟食,我们一起吃个便饭,就当是为我接风洗尘了!” 吴小花接过钱,点头答道:“好的,于……于小先生,我这就去!” 支走了吴小花,于顾飞开始盘问白梵:“你们从哪里来?” 白梵答道:“海里。” 吴小丁忙补充道:“南海!我们从南海来的,南海珍珠湾。” “珍珠湾?南海珍珠湾......我的一位好兄弟就在那里当差!”于顾飞一拍巴掌,咧嘴笑起来,接着问道,“你今年几岁?有没有订婚?” “我至今已有八十周岁。”白梵略微思考了下第二个问题,接着答道,“我族从不奉行订婚制度,相互爱慕,即可互相表白心意,共同繁衍后代。择一配偶,终其一生。” 吴小丁听个半懂,干巴巴地笑了笑,解释道:“她说反了,她十八,我十二,我姐……我大姐,十九……”吴小丁牢记吴小花的叮嘱:“如果被别人知道她是鲛人变的,那些当兵的很快就会来把她抓走,杀掉!” 于顾飞心中不免起疑,白梵言谈举止有度,并不像是个脑子有毛病的人。 于顾飞接着问道:“你们的父母呢?没有和你们一起吗?” 白梵闭口不言,因为吴小花多次叮嘱:“珍珠湾的一切都不要再提。”她很聪明,关于吴小花的事情,她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吴小丁灵机一动,按照吴小花的叮嘱,谎称世代贩卖海鱼,家道中落为躲避仇人而来,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于顾飞不再多问什么,他打开一只行李箱,取出一些瓶瓶罐罐,里面装着黑色的粉末和黑色的糖果。于顾飞分别拿了一罐,放在桌上,对白梵说道:“巧克力,直接吃就行。咖啡,开水冲一下,加块糖,加点牛奶,很香!” 于顾飞又从另一只箱子里拿出一些网纱做成的裤子,俗称“丝袜”。黑白两色,各有两包,于顾飞每个颜色抽出两条,放在了沙发上。一堆衣服之间,藏着一条网纱做的衣服,白色粉色相间,颜色很是好看。于顾飞的手掠过那件衣服,翻出一个纸袋,里面是一些发箍、发带、耳环等小饰品。于顾飞为白梵挑选了一根米色蕾丝珍珠发箍,又挑了一对水晶流苏耳环,可惜白梵没有耳洞戴不了。 于顾飞把发箍和耳环放到桌上,对白梵说:“百货大楼二楼卖小饰品那里可以钻耳洞,明天我带你去!” “这个给小花吧!”最后,于顾飞随手拿出一根深蓝色发带,放在吴小丁面前的桌上,随后把箱子合上,拿去了楼上。 白梵默默把耳环放进口袋,这是她收到来自人类的第一份礼物,因此格外珍惜。 饭毕,吴小花替于顾飞铺床叠被,打水沐浴。随后把仅有的家当――首饰盒,拿到了白梵的房里,准备与白梵同住。 吴小花觉得白梵的发箍很漂亮,戴在头上对着镜子照来照去,不舍得摘下来,白梵微笑道:“你喜欢,给你戴。” 吴小花叹了口气,把发箍摘下来放到白梵手上,噘嘴不快地说道:“这是于小先生送给你的。我的,只是一根光秃秃的发带……” 白梵像是明白了什么,忙给她重新戴上,从她手上夺过那条发带,微笑道:“你戴。我们相互交换。” 吴小花笑了,心底蓦地升起一股暖意。她打开首饰盒,给白梵涂脂抹粉。把那根深蓝色的发带辫进白梵的头发里,又学着路边理发店师傅那样,用烧红的煤火夹子,把旁边的碎发烫出卷。大概是白梵天生丽质,简单打扮一下,立即如珍珠一样光彩照人。在白梵的映衬下,吴小花越发显得黯淡无光。 短暂的失意过后,吴小花让自己开心起来,拉着白梵一道沐浴,教她如何清洁身体。 “于小先生真帅气啊!” 躺在床上,吴小花满心的喜悦。 “你也很漂亮。你们两个,很般配。” “哎呀你瞎说什么呢?!” 白梵直言快语,吴小花只觉心花怒放。 第九章 寻找工作 夜里下起暴雨,吴小丁的病又犯了,又咳又喘,面如死灰,吴小花吓个半死。 于顾飞见状,上楼取来一个玻璃小瓶,拔掉木塞子,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喂吴小丁服下,不久,吴小丁便安静了下来。 于顾飞把药放在吴小丁床头,对吴小花说道:“他这是呼吸系统的疾病,应该是小时候染上的。这种病很难根治,我这个药只能起到缓解作用,最好还是到医院去输液,才能彻底治疗。” 吴小花面露难色,问道:“去医院……那……那看这个病,需要多少钱?” 于顾飞答道:“目前上海医院的收费标准我也不是很清楚。哪天空了,你领他过去问问。” “哦……谢谢你了,于少爷,你人真好!” 吴小花忽然有一丝后悔,假使一早应了温朗,也许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眼下,她只能硬着头皮,像个汉子一样出门奔波,为吴小丁筹集医药费。 吴小花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扮成男人,拉黄包车。第一个客人就是位两百斤的妇女。吴小花体力有限,还不如旁边的牛车走得快。走到一半,妇女就就气呼呼地甩钱走了。 吴小花拾起那几个铜钱,开心得不得了。 第二个客人是个急性子的商人,一直催促吴小花:“快点!再快点!” 吴小花使出浑身力气,奔赴目的地,汗流浃背地瘫坐在地上,那人一头扎进茶馆,吴小花没能及时喊住他付车费,只得坐在门口等他出来。 不一会儿,那人出来了,吴小花管他要车费,他却凶巴巴地说:“你跑得这样慢,害我迟到,客人都已经走了!我连面都没见着!还有脸管我要车费!滚开!” 吴小花死死拽住他不放,叫道:“你坐了车,就必须给钱!” 那人打定了主意要赖账,恼羞成怒,一脚踹在吴小花肚子上,把吴小花踹出老远。 “小赤佬!打死你!呸!” 吴小花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痛得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天那人的那副丑恶嘴脸。 吴小花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黄包车队伍中,听了她的遭遇,领头的大叔好心劝说她:“小姑娘,别逞能了!去找点姑娘家能做的事吧!” 吴小花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道:“没关系的大叔,我可以的。” 天黑之后,守在“春江花月夜”大门口,吴小花看着领头大叔与另外几个车队抢生意几次险些打起来,心里忽然觉得害怕。再看看那些花枝招展、香气扑鼻的舞女,陪个笑脸就能挣到大把的钱,心里不禁暗暗敲起了退堂鼓。 回到家时,吴小丁已经睡着,身边放着一双崭新的皮鞋和一本书。 “阿姐……你回来了,阿姐……”吴小丁睡觉很浅,看到吴小花,急忙坐起来,把鞋子和书拿给吴小花看,“阿姐你看,这都是于小先生给我的。他教我认字,还说要让我去上学堂!” “上学堂也是要钱的……”吴小花叹气,无力地摸了摸吴小丁的头,说道:“于小先生人可真好……小丁,以后有出息了,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吴小花起身出去,肚子比白天更痛了,她不得不捂着肚子,艰难地弯腰而行。 后半夜,吴小花开始肚子痛,痛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白梵不知道如何帮助她,只好跑进于顾飞房里,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晃醒,着急地说道:“小花,她肚子很痛,你快救她!” 于顾飞赶紧起来穿衣服,连夜送吴小花去了医院。 检查结果出来了,急性胆囊炎。 于顾飞追问,吴小花才道出白天的经历。 于顾飞哀叹一声,说道:“怎么不问问我呢?你一个女孩子家,能找到什么好工作?这样吧,你先安心养病,我这两天去朋友那里走动走动,看看有什么工作适合你。” 吴小花红着眼圈说:“我只是想早点挣到钱,早点给小丁治病……于少爷,我真是的,又给你添麻烦了。” “不要紧……” 白梵立在一旁,她还不太明白“工作”两个字的含义,但她明白了,工作,就能带来金钱,就能给小丁治病。 次日一早,白梵穿上于顾飞送给她的布鞋,走在街上,开始寻找“工作”。 大街上人来人往,白梵看得眼花缭乱。她往前一直走,一直走,走出很远,直到她嗅到了一大片水的气息。她认得很多字,她在一个写有“码头”的地方,看到了一片汪洋,看到了很多人排着长队在扛东西。一旁的柱子上,贴着“招工”两个大字。 白梵指着那两个大字,对着大字下一个戴墨镜的监工说:“我要工作。” 闻声,监工睁开墨镜下的睡眼,摘下墨镜,打量白梵的容貌,险些惊掉下巴。他把墨镜随手扔给身后的手下,笑着靠近白梵,说道:“小妹妹,走错地方了吧?长这么好看,去春江花月夜啊!往那一躺,比你在这干一年都多!再说了,这么大的包,你也扛不动啊!” “扛得动就能得到工作?” 白梵把袖子一挽,一只手抓起一个大包,直接撂在背上,比那些壮汉轻松百倍。 见者纷纷砸舌,监工无话可说。 白梵见有人一次扛了两包,于是干脆一次扛了四五包,连跑了许多趟,竟也不见气喘吁吁,众人纷纷惊掉下巴。 结束之后,别人最多的拿到一吊钱,只有白梵拿到了两吊钱。 白梵问道:“为何我得到两吊钱?而别人却只有一吊钱?” 监工大笑道:“扛得多,自然赚得多!你这小姑娘,脑子是不是瓦塌啦?” “不明之财不可取,我只是问个缘由。多谢这位大哥!” 白梵将钱放进口袋,右手放在胸前,颔首行礼道谢,礼貌的行为,惹得一些人或反感白眼,或叹气摇头。白眼者以为她行为做作,摇头者以为她过分天真。 回到家,在餐桌上,白梵把钱交到吴小花手上,吴小花惊讶不已,问道:“你在哪里拿的?”她以为这钱是白梵偷来的。 白梵回答道:“工作。” 于顾飞放下筷子,笑着问道:“你找到工作了?在哪里工作?竟然拿到这么高的酬劳?” 白梵微笑答道:“今天我在码头扛包,我一次能扛四五包,所以,比别人多得一吊钱。” 于顾飞立即敛住了笑容,虽然她力气很大,但那可不是小姑娘能做的工作。 次日一早,白梵起来喝了两大碗稀粥,就匆匆跑去了码头工作。 看着白梵走来走去,监工心里痒痒的,他偷偷给了白梵两吊钱,对白梵说:“看你这么卖力的份上,我今天提前给你算工钱!不过呢,你得辛苦一点,你得把仓库里那些给搬出来,放在仓库门口,等车子来拉。” “没问题!多谢!” 白梵收下工钱,不忘行礼。 监工领白梵去了仓库,白梵走到那堆货物前,撸起袖管,开始搬货。 监工悄悄把大门杠上,放下手里的鞭子,从门后拿来一根大粗木棍,走在白梵身后,趁其扛包之时,狠狠敲在背后…… 白梵出门太早,于顾飞醒来已近午时。他知晓白梵又去码头工作,实在放心不下,只好亲自跑一趟。一打听都说白梵被监工叫去仓库搬货,他就知道大事不妙。 “王八蛋!仓库在哪?!” “那边!” 于顾飞火急火燎地奔向仓库,未到跟前,仓库的铁门被人一脚踢开,只见白梵手里拿着血淋淋的鞭子走出仓库,包工头浑身遍布血迹和鞭痕,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他大概死也没有想到的是,为何那么重的一击,却没能将白梵打晕。更没有想到的是每日鞭打在工人身上的鞭子,终有一天,会打在他自己身上。 “好!” “打得好!” 工人们见状,纷纷鼓掌叫好。监工的手下躲在一旁,吓得不敢吱声。 于顾飞松了一口气,看来,他的担心多余了。 于顾飞带白梵在街上吃了很多东西,她简直是他见过饭量最大的女孩子。奇怪的是,每样东西她都只吃一半,剩下一半,她就会说:“我要带回去,给小花和小丁吃。” 于顾飞暗叹白梵重情义,一时心血来潮,又带白梵买了一件当下流行的洋装旗袍和一双刺绣高跟鞋,另外还有一只珠光闪闪的手提包,甚至买贴身穿的文胸和短裤。他说,外国女人都喜欢穿这个。他还说,人靠衣服马靠鞍,面子功夫要做足,这样才能找一份像样的工作。 白梵把口袋里的两吊钱拿出来,递给于顾飞,于顾飞摇头笑道:“说好了我送你的!这点钱我还是花得起的。这两吊钱呢,你还是拿回去给你姐姐吧!” 白梵浅笑点头,把钱装进手提包中,把扣子扣牢,生怕会掉出来似的。 回到家,看到白梵的装扮,吴小花先是吃惊,而后便是莫名的失落。她想:看来于顾飞很喜欢白梵,要不然怎么会对她这般好呢? 饭桌上,于顾飞笑着说道:“明天我带白梵去百货大楼一家旗袍店上班,百货大楼那种地方,穿得可不能太寒酸……白梵,到时候领了薪水,可要请我们吃顿大餐哦!” “好!我会好好工作!” 白梵答应下来,举杯与于顾飞干了一杯。 于顾飞笑得很开心,吴小花和吴小丁也很开心。过了一会儿,吴小花忽然低下了头,用筷子扒拉着米饭,似乎没什么胃口。 “小花,你身体好点了吗?等你身体好了,我帮你也找份工作。”于顾飞感觉到吴小花的异常,道出了吴小花的心思。 “我好了!”吴小花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地说:“我现在就可以去工作,我做什么工作都可以……只要……只要能赚到钱……” 于顾飞介绍吴小花到朋友的饭店里工作,吴小花的工作不难,只要站在门口做好迎宾及买单工作,其余时间到各处帮把手即可。 试了一天,吴小花很满意,很享受这种受人瞩目,欢欢喜喜迎客来开开心心送客去的感觉。只是除去用餐时间,从上午一直忙到半夜,她感觉腿已经不是自己的。 白梵在百货大楼的工作,较为简单。旗袍店的老板娘一见白梵,立即惊为天人,立马把店里的新样品拿出来套在白梵身上,这件样品,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只要白梵站在门口,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客人光顾,白梵成了店里的活招牌。 总算安顿好了两姐妹,于顾飞势必要把这个好人做到底。 回来已有好几日,于顾飞觉得是时候前去探望故人了。 第十章 归人来矣 梦中的爆破声在四面八方响起,无论逃往何处,也无法躲避。 一阵混沌之后,肉眼所及之处只有茫茫迷雾和无边大海。 传说葬身大海之人,灵魂会去往归墟之国,这莫不是通往归墟之路? 沈馥笙暗叹,颇为努力的想要睁开双眼,却感觉眼皮像被胶水沾住了一般。 “沈狗,老子救你一命,根本不是可怜你!”沙哑的嗓音,似乎在哪里听过。那声音喘口气,接着说道:“留你一条狗命,就是为了证明,我们鲛人一族,从来没有害过人……我要你余生都在忏悔中度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海水涌动的声音愈来愈弱,仿佛近在咫尺却又似乎已经远离。那个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沈狗,今天,我让你也尝尝过街喊打的滋味……” 凌晨的黄浦江畔,不像白日里那般人来人往。看似平静的江水,暗藏着汹涌波涛。 “鬼啊!” 第一个来到码头的工人,一面大声喊叫,一面连滚带爬地跑向码头的集合点。 “怎么回事?” 监工已经换了人,就是上个监工的那名手下。先前的那人被白梵打到重伤,加之惊吓过度,竟在医院不治而亡。这人倒是比先前那人爱笑,动起手来,却是一样的心狠手辣。 “那里……有个死人……不……不是人……他不是人……他是个……是个怪物!” 受到惊吓的工人指着江边瑟瑟发抖地说,眼中满是惊恐之色。 监工一咬牙,说道:“走!看看去!” 众人结伴至江边,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江边确实横着一人,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因为他的脸上覆满了青色的鱼鳞。他半裸着上身,下身竟是一条青色的鱼尾形态。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周身遍布水迹,假如此时翻个身,十有八九会掉到江里去。 “是鲛人!”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众人纷纷后退,唯恐避之不及。 监工额头手心早已布满细密的汗珠,当下抽出鞭子,呵斥众人道:“怕什么!来个人,去警察报警!其他人,去拿家伙!” 话音一落,众人撒丫子散去,监工扭头一看,后悔莫及。好在这群工人都非贪生怕死之辈,各自挟了刀枪棍棒,虎视眈眈守在监工身后。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鲛人”醒了,直直地坐起来,看向众人,吓得几个胆小的人扔掉武器,落荒而逃。 “鲛人”四下里张望一圈,竟然试图从地上站起来。但鱼尾又湿又滑,想站起来没那么容易。 “鲛人会杀死我们的!打死它!” “打死它!兄弟们,上啊!” 几个耐不住性子的,率先冲上去,举起手上的棍棒挥舞过去,却被“鲛人”巧妙闪过。 “我不是鲛人……别打了……”一番追打,“鲛人”行动不便,在地上滚来爬去,“鱼尾”竟然脱落下来,露出的下半身,属于男性人类。他下身穿着残破裤子和一只军靴,他抬手摸了摸腰间被胶沾痛的痕迹,那里一片火辣辣的痛。他伸手一摸脸,使劲一撮,脸上的鳞片也纷纷脱落下来。 一根棍子迎头而来,他翻身而起,一脚踢飞。 “鲛人变身了!兄弟们!快上啊!” 工人们呐喊着,蜂拥而上…… 旭日东升,江水被朝霞染红。一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地上七零八落的躺着受伤的工人,打斗声仍断断续续。这么多工人都不是“鲛人”的对手,看来,这“鲛人”果然是厉害。 “住手!” 警察队长大喝一声,走上前看了眼被称作“鲛人”的男人,立即吓得双腿不听使唤,抖个不停…… 为了这次拜访,于顾飞提前一天去理发店理了发,购置了新衣服,备好了大包小包的礼物,迎着晨光,开着新买的汽车,风风火火地停在沈家大门口。 一下车,于顾飞抬头就见“沈宅”的牌匾上,挂着刺眼的白布,守门的警卫和下人,皆穿着孝衣孝鞋,浓浓的火燎气传递着不好的气息。于顾飞摘下墨镜,手里的礼物恐怕不能够给沈家人带来任何的惊喜。 “徐少爷……许久不见了……” 老管家一眼就认出了于顾飞,话梗在喉,说不出口,唯有以泪相对。 于顾飞跟着老管家一路走进灵堂,灵柩前摆着一张黑白照,照片上穿着军装的男人,正是他要拜访的老友――沈馥笙。于顾飞顿觉心如刀绞,扔掉手上的东西,奔到灵柩前。 “徐少爷!请你冷静!今日头七,是出殡的日子,徐少爷若真有心,今晚就跟着守夜吧!” 沈馥笙的兄长不在,家中一切,由嫂子许芬兰做主。许芬兰戏班出身,幼时成名,家喻户晓,十六岁那年嫁给沈煜霆,先后产两子夭折,悲伤过度,元气大伤,此后再无孕事。至今,许芬兰已近三十,风华不再,锐气犹存。一群姨太太甘愿臣服,看这妥妥的当家女主模样,便知其必有令人折服的手段。 许芬兰上前劝阻,于顾飞不予理会,执意推开盖子,悲伤至极,却见灵柩中只有沈馥笙穿过的衣物整齐摆放。 “小白没死?” 于顾飞顿住了,忍不住的窃喜。但接下来许芬兰的话,令他陷入了更深的悲痛之中。 许芬兰上前一步,说道:“我们家墨白好样的,为国捐躯,死而后已!即便是死不见尸……也是最英勇的烈士……”许芬兰不愧是戏子出身,眼泪说来就来,从早晨到现在,逢人便哭,已哭湿了一堆手帕。 “死不见尸?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大嫂,你告诉我!告诉我!” 于顾飞情绪激动,抓着许芬兰的胳膊,泪如泉涌。 “是鲛人……为了剿灭鲛人,他最后引爆了船上的shuilei装置,跟那些鲛人,同归于尽了……大帅已经疯了,一直在南海打捞,可茫茫大海,去哪里找一具被炸成灰的尸首……大帅留了话,七日之内找不到,就安排下葬……” 许芬兰极力压低声音,一阵悲从中来,忍不住哽咽出声。沈大帅下了死命令,除了于顾飞,她不敢对任何一个人道出过真相。 “嘉慕哥哥……” 身后传来甜甜的呼唤声,于顾飞察觉行为不妥,立即松开许芬兰,转身看向来人。 其实,除了沈馥笙,还有一个令于顾飞万分想念的人,便是眼前两眼无光,脸蛋如陶瓷娃娃一样精致的,沈馥笙的妹妹――沈馥婷。沈馥婷芳龄二十,早已到了婚配的年龄,却由于眼盲无人愿娶。说是无人愿娶,实则是沈大帅要求苛刻,既要家世显赫,又要文武双全,且要德行良好,因此无人觉得配得起罢了。沈馥婷长相甜美,看上去柔弱温和,实则外柔内刚。她幼时十分活泼可爱,眼盲之后便性格大转,阴晴不定。她的丧服下是一件纯白色的大摆洋装旗袍,是沈馥笙亲手为她设计而成,样式别致,手工繁重,与她大家闺秀的气质十分贴合。 于顾飞上前一步,伸出手来,握了握沈馥婷的手,随后便放开。这一握,沈馥婷如同触电一般,胳膊抖了几抖,呼吸稍显急促,脸红而不自知。 “嘉慕哥哥,我二哥……”沈馥婷大概是林黛玉投生来的,总有流不完的眼泪。说到沈馥笙,更是声泪俱下:“我二哥……他真的很勇敢……他真的很厉害……他是为了救更多的人才牺牲的……我觉得……很骄傲……” 沈馥婷几句话,惹得于顾飞再次模糊了视线,泪如泉涌,胸前的西装湿了一片。 出殡的时候,沈煜霆的姨太太们带头哭得很恸,一群丫鬟婆子也不甘示弱。哭声停了就开始奏乐,乐声停了大家就放声奇哭。 大街上不乏看热闹的人,只是大家都不知道,沈家二少爷身故的真正原因。 “鬼啊!鬼啊!” 走着走着,前头开路的人丢下手里的家伙什,慌慌张张跑回来,嘴里叫喊着,纷纷指向转弯的地方。 “什么鬼?慌什么!” 哭声太响,许芬兰呵斥一声,摆手示意众人安静。转脸看见沈馥笙一副狼狈相,凌乱地立在被风刮起的纸钱纸灰中,许芬兰不禁一个激灵,差点叫出声来。 “小白!” 于顾飞第一个冲上去,将沈馥笙紧紧搂在怀里。沈馥笙的身体极冰,如同没有了温度。 “小白……你没事吧?怎么这么冰?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于顾飞赶忙松开他,上下打量,关切地询问。 沈馥笙微微开口,刚想说些什么,忽然感觉头脑一阵麻木,眼前的一切瞬间被黑暗吞噬,渐渐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小白!你怎么了小白!?” 于顾飞拖拽不住这个大个子,立即招呼众人帮忙,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把沈馥笙抬回了沈家,白事变成了喜事。 第十一章 沈家赴宴 夜晚,凉风习习。 白梵与吴小丁坐在台灯下一起看书写字,不到一刻钟,白梵就学会了吴小丁今日在学堂所学。 吴小丁不禁拍手叫好,夸赞道:“白梵,你好聪明!” 白梵微笑道:“从前我娘教的……” 提起父母,白梵不禁悲从中来,眼中渐渐没了欢喜之色。 吴小丁慌忙安慰她说:“白梵姐姐,别难过了,你还有我们呢!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吴小花迟迟不归,看来今日饭店吃饭的客人很多。 于顾飞坐在书桌前,一面翻看海洋书籍,一面偷听楼下传上来的谈话声。他想:难道白梵的母亲和吴小丁的母亲,不是同一个人?罢了,究竟是不是亲姐妹,无关紧要。 回过神来再去看书,书上提到鲛人一词,不禁令他浮想联翩。 回想白日里的一波三折,宛如惊梦一场。 出殡时如从地狱回归的沈馥笙,吓坏了所有人。如此戏剧性的一幕,明日,定会成为各大报社争相报道的头条新闻。沈煜霆接到电话,乘机归来,调用军医登门为沈馥笙诊治,结果却是――没病。 没病却像个病人,着实令人抓狂。沈煜霆本打算开宴庆贺,也只好作罢。 “我回来了。” 楼下传来叫门的声音,白梵读书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吴小花下工回来了,吴小丁急忙跑去开门,关切地问:“阿大,今天怎么这么晚?都十一点了……” “今天人多……” 吴小花搪塞了一句,将门反锁。自顾自进得厅堂,换上拖鞋,上楼沐浴。 木桶里放好了热水,不用问,就知道是白梵提前准备好的。 吴小花褪去一身臭哄哄的衣物,坐在木桶里,回想着白日里与客人的争执。说来也巧,那人新买的一盏茶壶,恰好搁在桌角。吴小花许是比较倒霉,路走得太急,把茶壶碰到了地上。这一只茶壶,可是她半个月的工钱。吴小花拿不出钱,老板看在于顾飞的面子上才肯出手相助,但也仅仅是从她的工钱里扣除赔偿费。吴小花满腹委屈,却又怕被家里人知道。 看着白梵悠闲地坐在床边,吴小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想:凭什么她这么早就可以下班休息?而我却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凭什么她的工作那么简单轻松?而我却要打遍各种杂还要不断的挨骂? 吴小花暗哼一声,张口便说:“白梵,水凉了,去给我打点热水!” 白梵起身,笑着说道:“马上来。” 白梵一股脑跑下楼,从炉子上拎起水壶,直冲上楼,小心地给吴小花添热水。 吴小花长叹一口气,白梵看她不太开心,便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热水加多了?” 吴小花看了看她,答道:“没怎么,你快去帮我把衣服洗了!要不然,明天早上干不了。” “好!”白梵应声搁下水壶,麻利地拾起吴小花脱下来的衣物,一溜烟跑下了楼。 于顾飞正看得入迷,听到楼下水流动的声响,起身来到窗前,看到白梵正在洗衣服。她洗完衣服晾好,脸上还挂着满意的笑容。于顾飞顿觉不爽,那是吴小花的衣服,难道她自己不会洗吗?自从吴小花开始工作,所有的家务都是白梵一个人在做。试问一个脑子不正常的人,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会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呢? 第二天,于顾飞一早起来准备前往沈家。想着顺道送送白梵和吴小丁,便早早去街上买来了生煎包和牛乳。刚进门,却见白梵只穿着那件旧衫,正在帮吴小花取昨晚洗的衣服。 于顾飞默念非礼勿视,转身看向别处,说道:“待会儿我们都出去了,她可以自己下来取。” 白梵笑道:“这件旧衫,她不愿意穿……她不穿衣服,可怎么下来?我给她拿上去。她那么晚才回来,让她多睡一会儿!” 于顾飞暗暗叹气,明明白梵睡得更晚,如此,越发感觉吴小花不可爱。 吴小花就在楼上,悄悄看着他们在门口分食生煎包和牛乳,随后一同开车离去,而自己却要在一个钟头后步行半个多钟头去工作。她觉得不公平。她下楼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白梵把自己的早点留了一半给她,拿竹碟罩着,就放在大厅的桌子上。 下午,吴小花正在门口迎客,忽然看见于顾飞和白梵从对面并肩走过。白梵又换了新行头,宝蓝色的绒布旗袍,黑纱洋帽一戴,再换上蕾丝黑手套和高跟鞋,气派得宛如画报上的电影明星。吴小花忍不住跟上去,看到两人有说有笑,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转个弯,走进了电影院。 吴小花看到两人腻歪的样子,气得直跺脚。转身回到饭店里,刚走了几桌客人,老板开口就骂,一大堆的活等着她去做。吴小花暗叹一口气,赶紧系上围裙,忙活起来。这边还没忙完,又有客人进门,老板招呼吴小花先行待客,吴小花一溜小跑过来,笑脸相迎。 马上就到晚饭时间,吴小花就这样一直要忙到下工为止。 于顾飞和白梵从电影院里出来后天已经黑了,两人驾车一同去了沈家。 于顾飞上午探望沈馥笙时,他已经醒了,只是状况仍然不好。答应了沈馥婷晚上一起吃饭,于顾飞想带上白梵一同赴宴。 “我的好朋友,从南海回来了……你也是南海来的,说不定,你们还认识呢!” 于顾飞握着方向盘,满脸笑意地扭头看了白梵一眼。 “是吗……” 白梵陷入沉思当中,认识她是不大可能,万一认识吴小花,她姓吴的谎言就会被拆穿。别的不说,撒谎总归是不好的。 汽车很快就到了沈家大门口,一看是于顾飞,卫兵队长赶紧上前迎接,帮着把礼物拿进院中。 “于少爷,总算来了!大帅可要等急了!” 卫兵队长好心提醒道。 于顾飞话题一转,问道:“阿笙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卫兵队长答道:“能吃能喝,看上去没什么大毛病……” 说着,三人一路进了客厅。 沈家的院子特别大,花园特别大,客厅特别大,餐桌也特别大。加上姨太太们,统共坐了一半的位子。总之,就是什么都大,好凸现他沈大帅的位高权重。 白梵置身富丽堂皇的沈家客厅,仿佛置身书中的宫殿一般。 于顾飞携白梵入座,先行自罚三杯,给沈煜霆赔罪并祝贺沈馥笙平安归来。 沈煜霆笑道:“好!你小子,打小就有眼力见!” 结果第一杯刚下肚,沈馥婷就急了,起身说道:“大哥!不许你欺负顾飞哥哥!顾飞哥哥酒量不好,不能喝这么多!” 沈煜霆翻了个白眼,打趣沈馥婷,拧着眉头道:“你个小蹄子,还没姓于呢!” 沈馥婷刷地红了脸,一屁股坐下来,满脸娇羞地说:“哎呀大哥!你讨厌!” 许芬兰夫唱妇随,接着道:“哎呀,妹妹莫不是等不及了?” 沈馥婷把叉子往牛排上一按,将头转向许芬兰的位置,撅嘴道:“大嫂!你不学好,你跟着大哥都学坏了你!” 满桌子的欢声笑语,于顾飞算明白了,这分明就是出“鸿门宴”。眼瞅了一圈,独不见沈馥笙的身影,于是,问道:“阿笙呢?怎么不过来吃饭?” 沈馥婷抢答道:“他还睡着呢!中午吃了饭,就又睡了。跟他说不了两句话,总说困得不行……” 于顾飞有点后悔赴宴,许芬兰笑着问道:“诶,小于,你身边这位女伴,是哪家小姐啊?” “女伴?嘉慕哥你还带了女伴?”沈馥婷欲言又止,十分难过的样子。 一旁的三姨太不知趣地插嘴道:“是啊!顶漂亮的姑娘!比电影明星还要漂亮!” 于顾飞急忙起身,白梵也跟着起身。 于顾飞笑着向众人介绍道:“忘了给大家介绍,这位是吴白梵小姐,实不相瞒,我正在追求她……” 话音未落,沈馥婷起身,抓了拐杖愤然离席。小丫鬟急忙上前搀扶,却被她狠狠甩开。 客厅里鸦雀无声,于顾飞的一句话,扫了所有人的性。 于顾飞给白梵倒了一杯酒,对白梵说:“白梵,敬大帅一杯!” 白梵端起酒杯,对沈煜霆说道:“这位大帅,我敬你一杯。” “这位大帅?难不成还有另外一位?” 不知是哪位姨太太小声嘀咕了一句,别人否没听见,唯独白梵听得一清二楚。 沈煜霆拉长着脸瞧了白梵一眼,确实是国色天香,让人挪不开视线。 见沈煜霆满脸的不悦,白梵脑筋一转,搁下酒杯,拿起面前的酒瓶,对沈煜霆说道:“如果你觉得一杯太少,那我敬你一瓶!” 说完,白梵举起酒瓶子,一口气干完,傻笑着坐下来。 一桌人瞠目结舌,沈煜霆开怀大笑,指着白梵说道:“这丫头,有意思!” 许芬兰察觉沈煜霆看白梵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慌忙对沈煜霆说道:“这股子猛劲,跟咱家阿笙如出一辙!我看这位白梵小姐,跟小于可不怎么般配,是吧大帅?” 沈煜霆微微点头,发话道:“吃饭!” 门外,沈馥婷并未走远,听到屋内的谈话声,咬牙恨恨地说道:“会喝酒有什么了不起!跟谁不会喝似的!” 白梵的耳朵接收到了沈馥婷的话语。接下来的一幕,让沈馥婷心服口服。 姨太太们联手替沈馥婷出气,轮番给白梵敬酒,结果一个钟头后,一桌子人都喝得站不起来,白梵却如同没喝过一样,悠闲地拿着盘子,围着餐桌,打着赤脚,边走边吃。 于顾飞捏了把汗,担心沈煜霆不是真的喝醉,对白梵说道:“白梵,你还是坐下来吃吧!要守规矩!” 白梵随口说道:“这么长个桌子,我够不着啊!这么多菜,不吃浪费啊!对吧大帅?” 沈煜霆憨憨一笑,醉醺醺地回道:“对……吃……吃……” 白梵笑道:“你看,大帅让我吃呢!”白梵确定是大帅“让”她吃,并不觉得自己逾距。 于顾飞起身道:“那行,你在这吃,我去看看阿笙。我马上回来,你可不许乱跑!” 白梵嘴里塞满了食物,来不及回应,见他离席,胡乱塞了几口,放下盘子,拾起高跟鞋,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