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天空下了雨》 第1章 楔子 影影绰绰的光线将黑暗劈开,眼前出现一个窟窿,时明时暗,又很快隐掉了。 医生拆纱布时动作很轻,在她耳畔语气温柔地说:“别急,别急。” 颜玖玥的心,却抖得厉害,紧紧地抓住椅子扶手,手心沁满了汗。 怎么能不急呢?她多么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睽违已久的光明,光明中有曾经的蓝天、白云,有草长莺飞的二月天、香味铺满黄昏的油菜花;光明中的红砖墙头上,出现一个脑袋,冲她腼腆而胆怯地打招呼:“你好。” 粉白的桃花映着他被早春的风吹得红扑扑的脸,橙色的晚霞为他镶上一层金边。那些色彩珍存在记忆里,永久不变,因她的失明而显得那样诗意、情意绵绵。那些色彩仿佛永不退色,因为世界过早地对她关闭窗户拉下帷幕而显得那样亮丽丰沛,那些底色铺展在她的生命里,让她以后的人生,才不至于苍白暗淡。 她那样着急,那样迫切地想看到那些色彩,和那些色彩中的他。 他来了吗?他说过会在她拆线的这天赶回来。她该给他一张怎样的笑脸才能让他们的相见足够隆重?她好紧张,心在打鼓,手在出汗。 层层纱布终于拆除完毕。 “好了,别着急,慢慢睁开眼睛。”医生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好了吗?她的心和身体像皮筋一样紧绷起来,有人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别怕!”是林霆钧的声音。 她闭着眼睛,屏住呼吸,眼睫毛迟疑地颤动了一下,又静默地覆在眼睑下,如睡着一般。 “他来了吗?”她问。 林霆钧苦笑。无论他为她做过多少事,她复明后第一个想看到的人,却是那个他。 “应该快到了吧。”他心虚地回答。 她依然闭着眼睛,手却在衣兜里摸索,终于摸到手机。 这是卓然送给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最新款的盲人手机。他为它换了粉色的外壳,镶了漂亮的水钻,尽管她看不到,可他愿意像宠爱一个健康的女孩那样宠爱她。 她颤抖着拨通了他的号码。 电话里,没有那段熟悉的彩铃音乐,只传来冷冰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怎么会是空号?怎么会! 两天前,她还和他通过话,他让她好好休息,等他回来,他还在电话里说爱她。他的情话,总是那样情意绵绵,充满“永远”、“至死不渝”、“一生一世”这样的字眼,她从未怀疑那些字眼是空话。她那样相信他,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当真。可是,在她即将复明的重要日子,他没有如约而至,他的电话无法接通。 玖玥心里一急,手一抖,电话掉在了地上,她慌忙起身去捡,本能地睁开了双眼。 铺天盖地的光亮哗啦啦地冲进眼帘,让她猝不及防,光亮来得太猛烈,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捡到了手机,一边继续拨打,一边抬起头在人群中搜索。黑暗被驱逐,影影绰绰的人影渐渐清晰,那些对她微笑的人中,没有他。 “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冰冷的女声在手机里循环。 她忽然俯下身,埋头呜呜地哭起来。 她闭上眼睛,重新回到早已熟悉的黑暗中。她看不到人群,看不到自己,只看到他的笑脸,在黑暗中,一点点,悄然浮现。 第2章 青梅竹马(1)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1 一定是颜玖玥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那个最先出现在红砖墙头上的脑袋,其实是她。那时候她叫严九月。 在1997年云涤镇的三月里,她颤巍巍地站在墙根的一堆废弃砖块上,向隔墙送过来的一枝粉白桃花伸出手去。 住在云涤镇的严老汉,是镇上唯一的木匠。常常早出晚归,出门做工的时候,就会万般无奈地将只有六岁的孙女严九月锁在家里。年幼的小九月和一只小土狗吉吉为伴,有时穿着小雨鞋在院子里的小水洼边踩水玩,水溅了她满身满脸;有时蹲在老槐树下数蚂蚁直到天黑。那时候,快乐是简单的事情,小小的人儿,总能找到让单调的生活不再单调的理由。 那年的春天好像来得特别早,春光铺天盖地,春雨如门前妇人絮叨冗长的故事,琐碎细密。邻居家的一树桃花开得满满当当,一根枝干朝严老汉家隔墙压来,粉白的花朵每天热闹地开,寂寞地落,看得小九月眼馋不已,动了心思。她想折一枝花,放到爷爷房里,让他闻闻香不香。 那枝开得最繁盛的花,离她有点远,她身子前倾,伸长了手臂。手指碰到花枝,花瓣扑簌簌往下掉,她却怎么也够不到。 “不许动!” 凌空蹿出一个脑袋,凑到了小九月的眼前。早春的风吹红了他的脸蛋,他鼻翼翕动,胸脯起伏,对着她厉声制止。九月一扭脸,看到那长睫毛下的眼眸里掩藏的虚张声势,眼神亮闪,藏着胆怯。 她不甘示弱地一瞪眼:“偏要动。”说着再次探了探身,用力折下了那枝花,然后挑衅一般冲男孩做了一个鬼脸。 男孩鼓起勇气宣告主权,风吹颤了他的声音:“这是我家的。” 她拿着战利品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嘴叭叭地反驳:“开到了我家院子里,就是我家的。” 男孩被她的谬论噎得语结,目光一黯,咬了咬嘴唇,不说话了。 九月雄赳赳地下了墙,一回头,发现男孩还趴在墙头,仰着头看看天,又回头看看墙这边的她。她循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那天的天非常蓝,云跑得飞快,一架银色的飞机飞得很低。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特别。 很多年后颜玖玥想起他那天趴在墙头看天的样子,才惊觉,那就是大人们说的寂寞吧。 可那天的她才不懂什么叫寂寞,只是觉得这个男孩好奇怪,于是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带着自己的战利品进了屋子。 爷爷晚上回来,看到了她插在瓶子里的桃花,直夸好看,又夸花朵再好看也不如小九月的脸蛋好看,九月小脸红扑扑地对着爷爷得意地傻笑。 爷爷忽然疑惑:“这花是哪来的?你白天跑出去了?” 她很骄傲地将自己爬到墙头折花的壮举说了一遍,等待爷爷的表扬。 严老汉的眉头皱起来,声音陡然严厉:“别人家的东西,不许拿。” 她又得意扬扬地将白天的谬论搬了出来:“开到了咱家院子里,就是咱家的。” “胡说!”爷爷轻斥了一句,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别人家的东西,不许拿。” 九月嘟着嘴,不服气地“哦”了一声,心里微微不快。不过那丝不快很快被随之而来的快乐冲散了,因为爷爷给她带回来了一大包“金箍棒”。 “金箍棒”其实是一种用玉米和糖精做成的食物,淡黄色,每根长足一米,空心的,小孩子们都喜欢套在手指上,一咬嘎吱脆,有人叫“泡泡筒”,有人叫“金箍棒”,是那个年代孩子们粗鄙的零食。小九月很爱吃。 她拿了一根“咯吱咯吱”咬着,碎屑在灯下乱飞,玉米的淡香和糖精的齁甜留在嘴巴里,将那晚的梦也浸甜了。 第二天她再次出现在小院里,依然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天真女童。这一天,她为自己安排的节目是玩沙子。她准备用墙角那堆沙子,为自己和爷爷砌一座童话里的城堡。 沙子太松软,垒到一半塌了下来,她气呼呼地又聚起一堆重新砌,不一会儿又塌了。九月气馁,坐在沙堆旁对着吉吉扔沙子生闷气。 这时,隔墙传来一阵朗朗的读书声:“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那声音响亮清澈,仿佛长了脚,从墙那边呼啦啦跑过来,撞入她的耳膜。 她静下心,发现这首诗好熟悉。对!爷爷带她出去玩时,经过云涤镇小学校,她听学校里的孩子们读过。但邻居男孩的声音比学校里的孩子们都好听,像是春天里的杨柳风,混着雨丝,柔柔软软地落在皮肤上。 她听不懂诗里的意思,却着了迷。 忽然,隔墙的读书声戛然而止。她在墙这边竖着耳朵听了很久,再没有下文。 玩了太久,觉得有些饿了,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从屋里拿了一根“金箍棒”,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咔嚓咔嚓”地咬起来。 “你好!”耳边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她抬起头,发现那个脑袋又出现在墙头,他趴在那里,眼神亮亮地盯着她看。 “看什么看?”想起昨天他小气包一样阻止她折花,九月就没好气。 男孩咽了咽口水,咬了咬嘴唇,说:“我在听那个棒棒咬着脆不脆。” 九月一听偷偷乐了,原来是个馋猫啊,想吃就明说啊,还装!她跑到墙根下,仰着脸,用力咬了几口,很认真地说:“你听,很脆哦!”却一点儿没有要给他吃的意思。 男孩脸红了,嚅嗫了半天,有点愠怒:“你昨天都摘了我家的花,给我尝一下你的东西不行啊?小气鬼!” 九月脖子一梗:“哼!我都说了,花开到了我家院子,就是我家的。不过,你要是真的想吃我的玉米棒棒,也可以,你拿什么来换呢?” “你想要什么?”男孩兴奋地伸长了脖子。 “你刚才背的那首诗,教我念,这个,就给你吃。” “没问题,一言为定。”交易成功,男孩刺溜一下从墙头跳了下来,站在了九月的面前。 她第一次看清楚了这个比她高不到一头的小邻居。小邻居穿得很清秀,干净的小夹克,胸口绣了一只小猫,和街上那些整天滚得脏兮兮的男孩截然不同,被风吹硬的红脸蛋褪去,他的脸色是不自然的苍白,眼睛又圆又亮,眼神像她和爷爷在山里时见过的小鹿一般无辜。 她转身噔噔噔地跑回屋里,又拿了一根“金箍棒”给他,大方地说:“吃吧!” 他接过来,腼腆一笑,像女孩子一样小口小口斯文地咬着,后来就学着九月的样子大口地嚼起来,不知是被噎住还是呛住,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九月很贴心地想上前为他拍拍后背。爷爷每次咳嗽的时候,她都这样做。谁知男孩却不领情地后退了一步,在离她一丈之外的地方,独自俯身拍胸,面色通红地咳嗽了许久,才终于平静下来。 他的面色又恢复了之前的苍白,然后,像做错事一样小声解释道:“我感冒了,会传染的。” 九月不以为然道:“没关系,爷爷说我身体倍儿棒,我才不怕呢。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卓然,卓然不凡的卓然。你呢?” “我叫九月,严九月。” “九月,好特别的名字。” “爷爷说,九月是一年之中最美的月份,是丰收的季节,而且,每年都有一个九月,永远不会消失,他希望我像九月一样,永远陪着他。” “你爷爷是那个整天板着脸的怪老头吗?” 九月生气了:“爷爷才不是怪老头,爷爷是最好的爷爷。” 在镇上人眼中,一个孤寡老头,一个失怙幼女,是一种令人同情的家庭组合。但严老头却从不与邻里亲近,总是黑着一张脸,叼着老烟袋,沉默地上工、回家,不与人多言。小女孩被送来之初,大家都对她今后的生活和命运担心,担心冷漠的严老头不会照顾好她。然而在小九月的心目中,那个将她送到爷爷家的女人的身影已渐渐淡去,每天早上醒来,是早晨的阳光和爷爷的目光落在她糊满口涎的小脸上。她常常觉得,在她醒来之前,阳光已经在她枕上照了很久,爷的目光爷在她脸上也凝视了很久。后来她才明白,只有真正的疼爱,才会用一段长长的时间,凝望那本来平庸至极但在他眼中却笑靥如花的脸。 亲情如此,爱情也如此。 所以,九月不许任何人说爷爷的坏话,她一项一项地开始列举爷爷的好:“爷爷每天都给我讲故事,爷爷还给我做了一个漂亮的木凳子,爷爷给我买好多好吃的,你妈妈都不买‘金箍棒’给你吃。” 在九月心里,“金箍棒”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买好吃的东西给她的人,肯定是最爱她的人。 卓然被她不断开合的小嘴打败了,露出一副艳羡的表情说道:“你爷爷真好。” 听到他的肯定,她才自豪地扬扬眉毛笑了。 那是严九月童年的那段留守时光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两个寂寞的小人儿,每天一起看小人书、玩泥巴、帮吉吉打扮,他教她背古诗,她教他玩弹珠。有时候,两个人一起协作,从严老汉家的一段矮墙里翻出去,偷偷跑到离镇子不远的后山脚下玩。 明山秀水,阡陌相连,满眼苍翠的绿滚上天边。他带着她,在溪水边捉螃蟹、抓蝌蚪,有时和田里的孩子一起玩捉迷藏,赶在各自家长回家前再各自归位。那段时间,她常常“咯咯咯”地从梦中笑醒。 直到有一天,卓然的妈妈忽然提前下班归来,卓然听到门锁响动,连忙手忙脚乱地从严家的院子里翻回去,情急之下,半截还没吃完的“金箍棒”掉在了地上。 卓妈妈姓沈,是镇医院的护士长,因为职业的缘故和性格使然,有一种让人反感的洁癖,家里的每样家具都要各自归位,儿子永远不能像其他小孩那样吃街上的食物,当然包括这半根来路不明的“金箍棒”。 她看到那个玉米棒棒,立刻有点儿夸张地叫起来:“哪里来的?谁给你的?家里那么多零食,谁让你吃这种垃圾食品的?谁给你的?” 卓然紧张地后退了几步,将那半根棒子迅速捡起来藏在身后,眼神里却第一次流露出抗拒和不服。 九月扯着脖子,竖着耳朵,像小侦查员一样趴在墙这边,担忧着卓然的命运,谁知,爷爷这天恰巧也回家早,看到她蹑手蹑脚的样子,笑呵呵地问:“九月,藏在那里干啥呢?” 她使劲地对爷爷挤眉弄眼摆手暗示,爷爷还是不明白,自顾自地说着:“快来看,爷爷又给你买‘金箍棒’了。” 隔墙有耳。墙那边很快引发了一轮爆炸,卓然妈妈看着儿子满头大汗呼吸急促的样子,再看看自家墙根下放的那个椅子,明白了一切。她怒不可遏地伸手打掉了儿子手上的东西,责骂声不绝于耳。 “谁让你吃别人的东西,没出息的玩意儿。” “走,跟我回去。” “我告诉你啊!以后不许跟老头家的孩子玩。听到没有?” 卓然依旧咬着嘴唇沉默着。 “听到没有啊!以后不许和杀人犯家的孩子玩。” 责骂声渐渐消失,连同卓然的委屈一起关在了门内。墙这边的小九月,听得心惊胆战。许久,她才仰起脸扑闪着眼睛认真地问爷爷:“爷爷,杀人犯是谁?杀人犯家的孩子是谁?是说我吗?” 爷爷刚才还笑意纵横的脸,忽然怒气肃杀,他没有回答,自顾拉起了九月的手,闷声说:“走,回家吃饭。” 虽然没有得到答案,敏感而聪慧的孩子却隐隐感到,杀人犯家的孩子,说的就是她。这是什么意思啊? 晚上吃饭的时候,一直沉默的爷爷忽然开口:“卓家的孩子有肺病,会传染,以后不要和他玩了。” 爷爷的语调虽然不紧不慢,却一脸严肃,不容置疑。九月困惑地点了点头。 不久,爷爷在雇主家的木工活结束,开始每天留在家里陪伴九月,而卓然也不再一个人独守家中,卓妈妈向医院请了假在家陪伴他。九月常常在墙这边听到她的唠叨声,卓然的咳嗽声、读书声,却再也没有看到他的脑袋出现在墙头。 有一天,她趁着爷爷在屋里做活没注意,又手持一根“金箍棒”颤颤巍巍地爬上了墙头。卓然正在院里的小桌上吃饭,仰着脸看着她,嚅嗫了半天没有说话。卓妈妈恰好从屋里出来,瞥了她一眼,拉起卓然,摔摔打打地进了屋。 仿佛有一堵墙高高地砌起,将他们隔开了。 那一年,他九岁,她六岁。她刚刚学会了他教给她的一首古诗:“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他读诗的时候,摇头晃脑,活像一个小先生。她背诗的时候,五月的第一朵木棉正悄悄开放,他们都不懂诗里的含义,但她知道,这是一首很美的诗。 2 隔墙压枝的桃树春色落尽,长出新叶。夏天到来的时候,爷爷有了新的活计,要去镇东头为人做家具,又留下九月一个人在家。每次出门前,爷爷总会嘱咐她,乖乖待在家里,到了九月就送我的小九月去上学,爷爷要去给九月挣学费。说得像一段绕口令,逗得她咯咯直笑。 爷爷一走,九月马上不安分起来,一会儿趴到墙边听听,一会儿爬上墙头悄悄瞅瞅。隔壁一整天都静悄悄的,也没有看到卓然的身影。她隐隐有些失望,只能和吉吉玩。 中午时分,隔壁有了响动。九月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到院中。 她看到了他。 他正颤颤巍巍地猫着腰匍匐在墙头,朝他们从前经常翻越的那段矮矮的断墙爬去,但墙已经被严老汉不久前修补好了,此路不通。他四处看看,最后在自家后墙外的沙堆找到落脚点。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和她说话,但在他跳下去回望的刹那,两人的眼神,完成了一场简单的问答。 卓然在跳下墙后发出一声“哎哟”,再无动静。九月依样爬上了墙,发现他已不见了踪影。她连忙跳下,四处张望,不一会儿,发现他正站在后巷的一棵槐树下。两个人的目光撞上,他又连忙佯装无事地移开,然后扭头朝前走去。 九月跟在他的身后,一前一后,保持着大约十米的距离。她跟着他,走过午后人少的街巷,路过小吃店、米店,经过镇上的奶粉厂,又走过一片一片刚刚收割完毕的麦田、一个散发香气的果园……两人一直走,一直走,朝着大山,更远的地方,仿佛永无止境,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回头。 那天的天空好像特别蓝,云朵在头顶移动,仿佛在和地上的他们赛跑。九月走得大汗淋漓,午后的热风在皮肤上四处游走,她的心里充满冒险的激情和快乐。 可是卓然仿佛不知道她跟在身后,他走走停停,时快时慢,悠然自在,就像是一个人出来游玩。 两个身影一长一短、一前一后地移动着。他们路过一户山里人家,野牵牛花爬满篱笆,老母鸡躲在豆角架下,一切都寂寂无声,偶尔传来几声知了的叫声,更显得林静山空,世界仿佛都沉睡了,永远不会醒来,仿佛就剩下他们两人。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山间的云彩变换着色彩,最开始是金橙红,后来是玫瑰紫,他走在前面,仿佛要融进那滚滚暮色中。 她忽然有些害怕,在后面站定,大喊了一声:“喂!大坏蛋!” 他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这一次她几乎是声带哭腔地喊起来:“大坏蛋,等等我啊!” 卓然忽然回过头来,恶声恶气道:“跟屁虫,干吗老跟着我啊?回去!” 她咧开嘴得意扬扬地笑了。哼!大坏蛋,让你和我装不熟。 说完他又马上转身朝前走。九月倔强地紧跟了几步,在后面继续叫嚷:“大坏蛋。” 他忽然又回头,厌恶地看着她,喊道:“别跟着我。你爷爷没有告诉你吗?我有病,会传染,会死人的。” 她愣在那里,一时语结,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好想告诉他,我不怕,我不嫌,可是,看着他恶狠狠的样子,她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却将沉默当做了默认,于是从鼻孔里发出一个自嘲的“哼”,轻蔑地说:“反正我也不想和杀人犯家的小孩玩,别跟着我。” 她一听气坏了,像小疯牛一样冲他急赤白脸地叫喊起来:“你胡说,爷爷不是杀人犯,爷爷是好人,爷爷是好人。” 他不说话了。两个人都气鼓鼓地站在原地。 第3章 青梅竹马(2) 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吧!那么想走近对方的两个人,却被某种束缚带上了镣铐,止步不前。 她气红了脸,随手捡起一块土块,向他扔去:“谁要和你玩,走开!” 她义无反顾地朝着反方向跑开,一口气跑出了很远,她确定,他没有喊她,没有追她。她一屁股坐在一块草地上,把头埋在双臂里,抱着自己,“呜呜呜”地哭起来。 当她从哭泣中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迷路了。天色渐渐暗了,山里的气温骤然降低,她不哭了,心里开始考虑怎样回去的问题,考虑如果有人路过好问问路。她将手紧紧地攥成小拳头,仿佛攥着唯恐丢失的勇气。可是,蜿蜒的山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卓然,卓然,大坏蛋,大坏蛋,你在哪儿?”她开始喊他,又不敢太大声,怕惊动传说中的大灰狼、虎大王、熊瞎子,怕惊动那些不知名的危险。 “九月,严九月,你这个笨蛋。”山路拐弯处传来了他的呼应。 她大喜过望,飞快地跑过去,看到他,一时间又哭又笑,又是跺脚又是捶打他:“我再也不和你玩儿了。” 可他依然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让你乱跑,小心被熊瞎子吃掉。” “谁让你说我爷爷的坏话。”她不甘示弱地和他理论。当他再次出现在眼前,她刚才还打着小鼓的心马上放回到了原处,一点儿也不害怕了,又恢复了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我没说。” “你说了。” 他们认真地吵着,却丝毫没有意识到,真正的危险,正一步步降临。几只胡蜂,绕着九月飞来飞去。 两人吵得精疲力竭,卓然最先妥协,忽然温和了语气,温柔又安静地说:“我们不要吵了,还像从前一样做好朋友,好不好?” “好!”她干脆地回答。 “我有肺病,会传染,你怕不怕?” “不怕!” “那我再也不说你爷爷坏话了。” “嗯,再说就不和你玩了。”她认真地恐吓他。 “走,我带你去捉萤火虫,我今天本来就是想趁着妈妈不在,叫你一起出来玩的。”他拉起她的手,欢快地朝前跑去。 九月忽然在他身后尖叫起来。几只胡蜂嗡鸣着向他们飞来,最开始是零星的几只,后来是一群,呼呼啦啦地朝他们劈头飞撞。 胡蜂俗称人头蜂,就生长在云涤镇山区一带,体内有剧毒,能蛰死人。卓然只听父母闲谈时提起过,却不知道如何应对,慌乱中,他迅速脱下自己的衬衫套在九月的头上,拉着她奋力奔跑起来。 山中的夜晚仿佛是瞬间降临,天边流云西逝,没入一片珍珠紫的天幕中。不知道跑了多久,蜂群随着黑暗来临也渐渐消失无踪,他们停下来,相互依偎着坐在路旁的一棵树下休息,安静下来,卓然这才感到脖子和手臂上被胡蜂蛰过的地方剧烈地灼痛起来,摸上去是大片的水疱和红肿。他却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怕九月会担心,怕她会害怕。 “卓然,你冷吗?”她问。 “不冷。”他咬着牙关回答。 “那你为什么在发抖?” “我没有。” “你有。” 山里的夜晚,是密不透风的黑,天地仿佛破了一个大洞,一丝光亮也无。她还披着他的衬衫,寒冷和恐惧让她不由自主地朝他身边依偎,男孩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臂,轻轻地环抱住她小小的身体。他强忍着剧痛,希望用说话来转移痛感。 “九月,你害怕吗?” “不怕,有你在我就不怕了。” “我也不怕。爸爸说,我是小小男子汉。九月,我会保护你的。” “嗯!有你陪我我就不怕。我们休息一下,爷爷马上就会来找我们的。” “我们背古诗吧!”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 后来,她在那个轻如羽毛的怀抱中睡着了,她梦到了从未见过的妈妈,后来,天亮了。 3 九月来临,严九月成为云涤镇小学的一名小学生。卓然的肺结核痊愈,也重新回到了学校。 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虽然差点要了他们的小命,却成为彼此记忆中最华丽的一场冒险。严老汉在山上发现他们的时候,卓然因中蜂毒已昏迷,九月也发起了高烧,他肩扛手抱将两个孩子送到了镇医院,将他们从死神手边救了回来。 那段时间,卓然妈妈总是沉默不语,眼神里有自责、愧疚、心疼,各种情绪纠结。九月没什么大碍早早出了院,但病愈后仍天天到医院去,陪卓然聊天、玩变形金刚,卓然妈妈虽然仍是满肚怨气,却宽容了许多。就像丈夫卓天成劝她说的那样,小孩子的感情,比起大人,简单得多。为了儿子的病快点儿好,她将自己心里念念不忘的仇恨暂时搁置脑后。 初到学校的九月像一只刚刚出笼飞到天地间的小鸟,看一切都觉得新奇。上课时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听讲,写生字一笔一画,从不马虎,她大方地把自己的大白兔奶糖分给同桌的女孩,对班里的其他同学都笑眯眯的,下课后也跃跃欲试地想加入她们的游戏中。 女生们都玩跳皮筋,一大群人分为两组轮流跳,可是,哪一组也不要她,偶尔有好心的同学帮她说话让她加入,那个同学也很快会被其他人孤立。 九月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有一个课间,同桌的女孩将她送的大白兔恶狠狠地摔过来,说:“给你的臭糖,杀人犯家的糖,吃了会被毒死的。” 严九月茫然无措地愣在那里。她撇撇嘴,百无聊赖地朝操场走去。那么多蹦蹦跳跳的身影,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和她一起玩游戏的人。她的校园生活,又陷入另一种孤独。 操场的一角,并排放置了几张乒乓球桌,其中有一张,用一块年代久远的青石碑代替。一到下课时间,好的乒乓球桌都被高年级的男生占据了,这张简易的青石碑乒乓球桌,就留给了低年级的小男生。石碑上刻着字,坑坑洼洼,乒乓球撞上去常常会被崩出老远,即便如此,孩子们仍是乐此不疲,一个个挤在石碑旁边排起长队。 这天,九月在这群拥挤着排队的男孩里,看到了卓然。他排进队里,被人挤出,再排,再被推出。一圈下来,每个人都打了一会儿球,却始终没有轮到他。 有一个男生很厌恶地告诉他:“你有病,会传染,离我远点。” 他急切地辩解:“我的病早都好了。”可是,那细如蚊嗡的声音很快被大家欢呼的声浪淹没。后来,他终于放弃了,一个人恹恹地走到大槐树下生闷气。 九月从来没有想到,那个清秀如王子一般的他,有一对在医院救死扶伤备受尊重的父母的他,背书算题如小神童一般的他,竟然也会遭人排挤。 她走过去默默地坐到他的身边,歪着脑袋看着他。她知道他很难过,就像他知道她也很难过一样。他们依旧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我们一起玩吧!”她拽了拽他的衣袖。 “好!”他站起来,欢快地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拉着九月去玩跳房子。 不久,九月央求能工巧匠的爷爷用废弃的木料为自己做了一副类似乒乓球拍的东西,每天放学后,乒乓球桌旁没人的时候,她会踮着脚,用那副简易球拍,和卓然玩一会儿。她好笨,接住的球少,捡球的次数多。 而卓然也在修自行车的老头那里说尽了好话,得到了一条用废弃的轮胎内带做成的皮筋。下课时,他就带着那条皮筋来找九月玩,橡皮筋一头抻在树上,一头绷在他腿上,小九月开心极了,像只花蝴蝶一样在他身边翩然跃动。男生们都笑话他,可他一点儿也不在乎。 一年级的语文课上,老师让大家用“好像”造句,九月的手举得高高的,抢着回答:“卓然的眼睛好像星星一样闪亮。”同学们都笑她,可老师奖她了一朵小红花,和一个深深的赞许的微笑。 四年级的美术课上,卓然最喜欢画蜡笔画。洁白的画纸上,童花头的小姑娘,有红红的脸蛋,大眼睛,长睫毛。他画的每一张笑脸都像是她。 期末考试,卓然考了全班第一。从小学习好的孩子都会备受老师和同学关注,大家渐渐忘记了他曾经患肺病的事情,对他的信任危机,随着好成绩的到来,终于解除。 而九月的成绩,却不那么理想。虽然在课堂上,当别的小朋友造拟人句时会说“小鸟在树上叫着:‘我是人,我是人。’”而引起哄堂大笑时,她却已经会造出“春雨像小雀一样啄我的脸”这样的奇思妙句,并且会背很多古诗,但因为没有上过幼儿园,也没有系统地学过拼音,一个学期结束,她还是“b d f t”不分,依然常常遭同学耻笑。 家长会上,大家看到了九月那传说中的杀人犯爷爷—高个子、络腮胡的怪老头,都躲得远远的。在同学们眼里,九月就是一个没有父母,只有一个杀人犯爷爷,学习成绩不怎么好,每天没心没肺傻乐的怪孩子。 九月也曾在受了欺负后满心委屈地回家问爷爷:“他们为什么总说你是杀人犯?” 爷爷阴着脸蹙着眉,有时会愤然说道:“别理他们。”有时会艰难地张张嘴,不知如何开口。 每每这时,九月会自己先咧嘴笑起来,调皮地将手插到爷爷的胡子里,说:“我知道,他们胡说八道,他们是嫉妒我有一个这么好的爷爷。” 偶尔她也会问自己为什么没有爸爸妈妈,爷爷有时说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等九月长大了就回来,有时说他们死了,每次的答案都不一样。懵懂的九月意识到这也是无法回答的难题,于是便不再问了,她爬上爷爷的腿,拢住他的脖子一笑:“我有爷爷就好了!” 懂事得令人心疼。 又一个春天来临,小九月终于有了一次崭露头角的机会。一直喜爱她的语文老师,推荐她参加了县里的小学生古诗朗诵比赛。九月朗诵了一首卓然新教她的《满江红》,配合着悲怆浑厚的背景音乐,以压倒性的优势,夺得了第一名,领回一张红红的奖状。那天,带队的语文老师用公款请九月美美地吃了一次县城有名的时辰包子。九月吃饱后,偷偷藏起了两个包子,给卓然和爷爷带了回来。 回到家里,包子已经有些凉了,卓然也不嫌,趴在墙头大口咬着,吃得满口余香。爷爷捧着留给自己的那个包子呵呵笑着舍不得吃,包子虽然凉了,但老人的心却渐渐热了。那天的小院里飘荡着葱花猪肉包子的油腻香味,幸福像那个包子一样,瓷实又饱满。 然而九月小小的荣耀,却刺伤了某些人。和九月一同参加比赛的,还有同班的一个女孩赵晓华,她成绩优异,聪明漂亮,是家里的公主、老师的宠儿。从幼儿园起,表演话剧,她是七个小矮人簇拥下的公主;排练舞蹈,她是百花丛中的花仙子。从小被荣誉包围的小人儿,怎么也不允许自己败给严九月这个野丫头。 刚刚被同学的友好和善意包围的九月再次陷入各种捉弄和讥诮中。她的文具盒里,会忽然出现一种叫吊死鬼的小虫,吓得她在课堂上哇哇大叫引得老师不满;她的头发上,会莫名其妙地沾上口香糖;放学路上,赵晓华和一群小女生成群结队地横行,身边还有她上五年级的堂哥保驾护航,一群人生生将一个人走路的九月挤进水沟,九月早上刚刚换上的新衬衫,被污水脏污了一大片。 她咬着嘴唇,使劲忍住没有哭,大声喊着:“赵晓华,我文具盒里的小虫子,是不是你放的?你再欺负我,我就告诉老师去。” “去啊去啊!老师才不会相信你的鬼话。” “我告诉我爷爷去。”九月不甘示弱。 赵晓华的哥哥一听怪叫起来:“噢噢!你爷爷是杀人犯,好怕怕啊!叫他来打我啊!那虫子是我放的,叫他来打我啊!” 一群孩子没有走开的意思,反而在一边起哄,在男孩的带领下,一起用穿着雨鞋的脚在严九月身边大力踩水。四溅的水花混杂着奚落和谩骂,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冰凉渗骨。 水花和泪水迷糊了眼睛,视线迷蒙中,她远远看到,卓然手持一根粗树枝朝这边跑来,他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一边冲着围在她身边的人用力挥动扫荡,一边喊道:“不许欺负她,走开,走开!” 他张牙舞爪的样子,吓坏了所有人。孩子们纷纷退后,四散逃去。 她瞠目结舌地愣在一边。虽然文弱的卓然经常替她出头,可这样威震四方凛然无畏还是第一次。那一刻,他就像从天而降的王子、横刀立马的大侠。 他喘着粗气,扔下棒子,脸色涨红,朝她伸出手。 九月一抬头,发现赵晓华的哥哥并没有走远,他又召集了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气势汹汹地聚拢过来。 卓然拉起她的手,两个人迎着春天的风奔跑起来。 “敌人”越追越近,九月却丝毫没有觉得害怕。 眼看拐入一条死胡同再无退路,身旁出现一扇黑漆斑驳的铁栅栏门,原来,这里是奶粉厂家属院后面的一块荒废花园。 两个人都是瘦小型,稍稍侧身偏头,就从栅栏的宽大缝隙里钻进了门内。 从墙缝看过去,那几个人在外面搜寻无果后,终于骂骂咧咧地离开。 卓然长长地舒了口气,和九月对视一眼,两人前俯后仰地笑起来。 四周异样安静,两人不约而同地猛然一回头,啊! 花! 几株月季稀稀落落地开着,地上的荒草已没过脚背,开满了蒲公英。九月第一次见到这么大面积的蒲公英,轻轻柔柔,像散落人间的梦。她捧起一朵,风轻轻一吹,白色的花绒球便四散了。 她穿着那身已经沾了一身泥水的衣服,在开满蒲公英的草地上,欢快地打了个滚。一回头,发现卓然正歪着脑袋眼神明亮地看着她。 “想什么呢?”她问。 “不告诉你。” 他没有告诉她,那一刻,他许下了一个小小的心愿,希望风儿慢下脚步,不会带走花朵,希望时间就此停止,不会带走快乐。他又怎会料到,那小小的心愿,在命运的巨大魔力面前,那样不堪一击。 4 九月对“爸爸”“妈妈”这两个词没有概念,每当被同学讥诮为没有爸爸妈妈的野孩子,她就回家问爷爷。爷爷有时会编瞎话骗她,说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有时会冷漠而直接地说他们死了,大多数时候,爷爷总是沉默不语,在角落里抽一根烟,然后,带九月到镇上通往省城的那条大公路边,边走边说:“走,去等爸爸!” 暑假,卓然被送往省城的奶奶家度假,而九月和爷爷到公路上等爸爸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爷爷会坐在那条笔直的公路旁,看着来来去去的车辆发呆。九月最初以为,真的会有一个她想象中高高瘦瘦的男子从某辆车里走下来,然后高高地将她抱起,亲她的脸蛋,给她带来大城市才能买到的糖果。 可是,一次也没有。 爷爷说,这条路将儿子带到了外面的世界,却一直没有带回他。 九月读不懂爷爷眼神里的悲伤,她忙着在路边采野花,在爷爷的背上爬上爬下。其实她没有告诉爷爷,更多的时候,她是在这里等卓然。 这一天,从公路上回家时,忽然下了一阵急雨,爷爷用自己的外套包住了九月的头,将她驾在肩膀上,一路小跑回家。 九月一回家就感冒了。 爷爷只当是小感冒,吃几粒药就好了,没想到后来九月咳嗽不止,高烧不退,竟引发了肺炎。 每天吃药打针好难过啊!九月好期盼卓然能早点回来,为她吹一吹扎针的手背,以前一起玩时她不小心被树枝擦破了手背,他总会认真地在伤口上吹一吹,他说,吹一吹,就不疼了,好像,真的就不疼了。 暑假的最后一天,卓然终于回来了。他仿佛又长高了一些,站在她的床头,给她看自己在美术培训班画的画,给她讲在游泳班认识的新朋友,给她捧出自己从城里带回来的巧克力……总之,这个暑假他过得很充实,他讲得眉飞色舞,让九月觉得,他充实得完全将她忘记了。她生气地嘟起了嘴,手背上的针眼,也跟着疼起来。 她眉头一皱,卓然就俯下身来,轻轻地在她手背上吹一吹,说:“不疼,不疼。”说完自己先羞涩地笑了。九月从来没见过这么爱脸红的男孩,她瞬间就原谅了他。 “你快点好起来吧!等你好了,咱们去那个地方捉蒲公英。” 九月点点头。 第4章 青梅竹马(3) 可这场病缠缠绵绵,一点儿没有好转的迹象。开学一周,吃了几口冷风,九月的咳嗽更严重了。爷爷又将九月带到镇医院看病,开了许多药回家。 咳嗽最后终于有了好转,可不知为何,九月的视力,越来越差。个子中等的她,坐在教室最中间的座位,看黑板却成了白花花一片。爷爷来央求了老师几次,老师将九月的座位,调到了最前排,可还是无济于事。 “大铁门里的蒲公英,都飞走了吧!”九月对卓然叹息道。 “没有呢!我带你去看吧!” “可是我眼睛好疼,看不清了。” “不会的,你学习太用功了吧?还是做眼保健操偷懒了?回家睡一觉就好了。”卓然安慰她。 可是,就在某个夜里九月睡了一觉起来后,她发现,眼前的世界,依然一片漆黑。爷爷在她耳边呼唤:“天亮了,小懒虫,赶快起床上学了。” 九月“哇”的一声哭起来。 她看不到了,黑暗如一面镜子,她被嵌入其中,走不出来了。全世界停了电,全宇宙熄了灯。 爷爷打开了灯,一脸惊惶,迟疑地抱住她,以为她做了噩梦,轻轻地拍抚她。 九月的抽泣声依然不止,嘴里念叨着:“爷爷开灯啊,开灯啊!” 严老汉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天就带九月去了省城的大医院。诊断的结果让他大吃一惊,在九月治疗感冒期间,服用了一种叫异烟肼的药物,导致九月失明了。 爷爷万念俱灰地带着孙女走出医院,在街角,给她买了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汽车在九月耳边嘀嘀作响,街边的商场里飘荡着令人欢快的音乐。这是九月自记事起第一次到省城,可卓然给她讲过的宽宽的柏油路、高耸入云的大楼,她都看不到了。她怕爷爷担心,所以不哭也不问,只是沉默地咂巴着冰糖葫芦。 回到镇上,爷爷就到镇医院找了院长理论。院长耐心地听严老汉讲完,答应会认真核实,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可两天后,院长给他的答复,并不能让他满意。院长说,当时给九月诊治的大夫并没有过错,也没有开过含异烟肼成分的药,那种药物是给癌症患者吃的,大夫不会犯那样低级的错误,所以院方没有任何责任。 严老汉大怒,和院长吵起来,差点砸了他的办公室,多亏来汇报工作的卓医生劝架,才暂时平息了纷争。 卓天成医生为人忠厚,天性善良。毕业于名校,曾是省城某医院的主任医师,两年前因为一起医疗纠纷,家属纠缠不休,他才无奈请调来到这座偏远小镇的医院,带着妻儿来云涤镇生活。 医者父母心,他从来没有忘记这点,况且事主是住在他家隔壁的邻居,小九月还和儿子是好朋友,他答应再帮严老汉查一查。 那个年代,没有监控器,存留的处方和病历档案里,医生的处方准确无误,查不出任何纰漏。卓天成给严老汉的答复也只能如此。 九月的失明,成为一宗无头谜案。爷爷去医院大闹了几次,都无果而返,无人承担责任,最终所有的苦楚,仍需爷孙俩担当和面对。 听卓大夫说要复明必须要换眼角膜,但大医院里的眼角膜也非常紧缺,听说即使有钱也要排很久的队,并且不一定能排上。严老汉心疼又自责地望着九月,愁得皱纹又加深了几重。 学校里掀起了一阵轰轰烈烈的为失明女童严九月献爱心捐款的热潮,大家对从前那个受了欺负也总是不流眼泪不服输的倔脾气女孩严九月产生了强烈的同情,纷纷拿出为数不多的零花钱,大多是分分角角的毛票,由老师和两名学生代表送来。 学生代表赵晓华拉着严九月的手,从前的敌对情绪早已不见踪影,她说:“严九月,希望你早日康复,回到课堂。你好好看病,到时我帮你补习落下的功课。” 九月点点头,她相信这是真诚的祝福。小孩子间,哪有那么多是非对错,即使是谁错了,吵闹转身就会和好,冷漠下一秒就变成拥抱。 卓医生也带来了善款,是他在医院内部组织的一次募捐所得,起初爷爷对医院心有芥蒂,不肯收,后来在卓医生百般劝说下,为了九月,他终于接受了。 唯独不见卓然来看九月。世界对她关上了那扇看风景的窗,难道他,也要对她大门落锁? 那天,她坐在门口,带着一腔质问,等待他。远远的,他回来了。即使在一群孩子的簇拥下,即使是在喧嚣的街上,他的脚步声,也显得格外大声,清晰可辨。就在他鬼鬼祟祟、躲躲闪闪即将进门的那刻,她大声地呵住他:“站住!” 他在即将跨进门那刻,站定了。 “卓然,你带我去大铁门那里采蒲公英吧。” “我、我、我一会儿还要写作业,没、没时间。”他的声音,在发抖。 “你不是说给我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吗?九月早都过了,现在都十月了,礼物呢?” 卓然目光躲闪,声音发虚:“忙着月考测试,我忘了。”说完,他惊慌失措地进了屋子。 她倔强地撇了撇嘴,抽了抽鼻子,忍住没流下眼泪。卓然一定是嫌弃她这个带出去会绊手绊脚的小瞎子吧! 不久后,爷爷怀揣着大家捐助的那笔巨款,带着九月,踏上去往省城医院的长途车。 九月趴在窗户边,听着车子飞速驶过时的唰唰声,兴奋极了。她一点儿也没有患病者的忧虑和忐忑,她天真地以为,车子的尽头,就是光明,明天一觉醒来,她又可以看见蓝天白云,红花绿草,她又可以背着书包上学去,放学后卓然会带她去采蒲公英,不会再嫌她是个小麻烦。 车子在山间公路摇摇晃晃地开着。寂寞的旅途,有人很快昏昏欲睡,有情侣在窃窃私语,有年轻的母亲和孩子咿呀逗趣。九月再次眨巴着清亮但却空茫的眼睛向爷爷求证:“爷爷,去城里看了医生,做了手术,我就能看到了对吗?” 爷爷忧虑重重地“嗯”了一声。 “手术疼不疼?有没有打针疼?” 爷爷笑着摇头:“不疼,一点儿都不疼。” 九月心满意足地朝爷爷怀里依偎,车子摇摇晃晃,她很快进入梦乡。 她是被一阵嘈杂的吵闹和打斗声惊醒的。耳边有惊慌失措的尖叫,小声压抑的哭泣,并伴随几声凶神恶煞般地恐吓和怒吼:“闭嘴!都把钱拿出来。” 九月惊恐地抓住了爷爷的袖子叫道:“爷爷!爷爷!” “别怕,别怕!” 严老汉心头一紧,遇到劫匪了!他下意识地抓紧了装着钱的布包,心里暗忖对策。 歹徒有五六人,司机被人用刀抵在座位上,不敢反抗,坐在前座的乘客瑟瑟缩缩地拿出了身上的钱物。为首的歹徒手持一把匕首,怒目横眉地朝严老汉走来,一把拽过他的包。老人本能地站起身去夺,厉声呵斥:“干什么?还给我!”后来,呵斥变成了哀求,“求求你,还给我,这是给孩子的看病钱。” 严老汉年轻的时候,也曾血气方刚,与人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因此出了人命惹下几年牢狱之灾,然而岁月催人老,早已将一把铮铮铁骨挫得没了脾气,他低声下气,只求能保住为孙女看病的钱。 “去你的!老东西。”严老汉被重重地推倒在座位上。 九月的心一惊,叫道:“爷爷!我怕!” “别怕!”爷爷转头轻声说。那股混杂着烟草味道的老浊的鼻息,让她安心。 可她身边的座位,很快又空了。严老汉红了眼,几乎是用了全部的力气向那个抢了钱的人扑去,和那人扭打在一起,因为愤怒,他的怒吼变成一种可怖的奇怪的叫声。几个歹徒齐齐上阵,对严老汉拳打脚踢。整个车厢陷入一阵混乱和恐慌,但人们只是惊恐地躲闪和尖叫,一个年轻男子出声呵斥,很快被歹徒一脚踹回座位,再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制止。 “爷爷,爷爷!”九月第一次感到害怕,声带哭腔无助地喊着。 可是,爷爷始终没有应答。 终于,车厢内平静下来。 有重物如山倒般陷落在旁边的座位上,几个歹徒卷了钱财,仓皇逃窜。 九月迟疑地呼唤着:“爷爷!”她伸出手摸索过去,一股温热、黏稠的液体,正从他的身体中汩汩淌出。 血! 5 爷爷死了,死于和劫匪的打斗中。匕首割破动脉,失血过多,120赶到时爷爷已停止了呼吸。虽然随后赶到的警方很快抓获了行凶后逃窜的歹徒,但爷爷那双老浊而慈爱的双眼却永远闭上了。 几个和爷爷沾亲带故的街坊四邻,为他办了简单的葬礼。 九月还不太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从前在家门口见长长的丧葬队伍走过时,一队人马哭哭啼啼,唢哪吹得呜呜咽咽,白幡随风翻飞。小孩子只觉得好玩,跟在队伍后面捡纸钱玩。 现在,爷爷躺在冰冷的棺材里,不动弹也不和她说话,她再也听不到爷爷抽烟袋的“吧嗒”声。九月哭哭停停,身边那些街坊里的姨姨婶婶时不时会过来抱抱她,然后在不远处的角落咬耳朵:“剩下这孩子一个人,可怎么办?真可怜!” 临近黄昏,人渐渐少了,人们仿佛遗忘了屋里还有个孩子。她觉得有点冷,摸索着,往灵堂后放棺材的地方靠了靠,恍惚中,她感觉有个模糊的人影向她走来,淡淡的柚子味香皂的气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卓然!是你吗?”她惊喜又迟疑地问。 他走过来,在她身边蹲下:“是我,九月,我带你去我家吧!” “不,我要在这里陪爷爷。”她倔强地回答。 “可是,这里好黑。你不害怕吗?” 她摇摇头:“不怕!你来了就不怕了。” 他笑了,靠着她坐下来,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他的手心很暖。 “卓然,爷爷不在了,你会一直陪着我吗?”她在黑暗中仰起脸,朝着他的方向,轻声地问。 “会!”卓然回答,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原因,声音有些发颤。 九月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她把头靠过去,她太累了,又哭哭停停地流了一会儿眼泪后,很快睡着了。 卓医生在天黑后才在灵堂后找到两个孩子。他将他们带回家,亲自下面条给他们吃,并安排九月到卓然的房间休息。 因为卓然妈妈的冷眼,九月从来没有来过卓然的房间。以前听他讲过,他的房间里有一个红色的手掌型小沙发,卓然说,坐上去就好像被一只大手摸屁股,九月一直想坐上去试一试。 打开门,房间里有一股苏打水和栀子花混合的味道,九月暂时忘记了爷爷死亡带给她的悲伤,急不可待地想试试那个手掌沙发,抬脚迈进房间时,却踢到了一个瓶子类的东西,那玩意“咕噜噜”滚出老远,玻璃碰撞着水泥地,发出清脆的声音,吓得她吐了吐舌头。 卓然连忙去捡。 第5章 青梅竹马(4) 爸爸问:“这不是你装蒲公英的瓶子,说送给九月的礼物吗?怎么还在这里?” “还没做好呢!”卓然急赤白脸地辩解。 九月一听礼物,连忙惊喜地伸手索要:“快给我!” 卓然抱着瓶子的手往回缩了缩,小声道:“还没做好。” “我就要,现在就要。”她伸手一摸,触到瓶子,就抢了过来,喜滋滋地抱在了怀里,“装满了蒲公英是吗?一定很好看!怪不得你准备了这么久!肯定花了不少时间吧?卓然,你真好!” 卓然脸色微微一窘,干涩地笑了笑。 卓医生被两个孩子逗笑了:“还是做小孩子好啊!”说完,又叮嘱卓然好好照顾九月,然后闭门出去了。 这一晚,九月终于坐到了传说中的手掌沙发,吃到了卓然特意为她留的酒心巧克力,累了,就爬上卓然的小床,而他坐在旁边给她读一本格林童话,童话里的公主,最后都嫁给了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暂时忘记了爷爷离去的悲伤,在曲折美妙的故事里,抱着那个迟到的礼物,睡得好香甜。 卓医生望着儿子小屋里的灯光,听着孩子们的呢喃絮语,却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他抿了一口茶,叹道:“这孩子真命苦,这么小,以后可怎么办啊?” 卓然妈妈走过来,冷冷地瞥他一眼,说:“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自然有政府管了,大不了送孤儿院嘛!” 他无奈地摇摇头。 第二天,在众人的操持下,严老汉草草下葬。九月懵懵懂懂地跟着下跪,磕头,流眼泪。卓然一直拉着她的手陪着她。 下午的时候卓然说回家帮她拿吃的,她就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等他。 黄昏悄悄地笼罩了这个热闹而苍凉的小镇。 云涤镇的黄昏里,一辆锃亮崭新的黑色轿车里,走下来一个穿着烟灰色羊绒大衣的女人。她烫着波浪卷发,皮肤白皙,一看就是城里的女人。孩子们跟在她身后,纷纷猜测,这是谁家的亲戚。 九月深潜的记忆里,也有这样一个女人。她笑容甜美,怀抱香甜,有一双弯弯的爱笑的眼睛。从九月记事起,她就一直陪在她身边,她让九月管她叫小姨。九月记得,五岁那年,她就是被小姨送到爷爷家的,小姨说她要去很远的地方工作,没时间照顾她,要九月乖乖听爷爷的话。小姨走的时候,九月哭闹了一会儿,后来,时间长了,就渐渐忘了小姨长什么样子。 那阵熟悉的香味向她飘来,那个漂亮的女人走向坐在门墩上的九月,在她眼前站定,蹲下来,迟疑地伸出手,又缩回,反复几次,忽然失控地将九月揽在怀中。女人声音哽咽:“月月,我的小九月,是你吗?都怪小姨不好,走,小姨带你回家。” 九月抗拒地从那个怀抱中挣脱,站起来往屋内跑,她一边跑一边喊道:“你是谁啊?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爷爷。”因为看不见,又跑得太急,她摔倒了。 女人焦急又心痛地上前扶起她:“我是小姨啊!九月,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小姨!小时候,是小姨给你冲奶,给你买棒棒糖,带你坐摇摇车,你都忘了?” 九月安静下来,深潜的记忆如同雪层下的种子渐渐复苏,她想起来了,却依然有些不可置信地求证:“你真的是小姨?我小姨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 女人眼里噙着泪水,又哭又笑:“是,我是小姨,小姨去很远的地方工作,现在回来了。你看看我,还认不认识我?” 女人拢住九月,将自己的脸庞凑到九月的眼前,九月朝前方眨巴了一下眼睛,怯怯地说:“我看不见。” “怎么会看不见?”女人惊讶地将手在九月眼前摆了摆。 身旁有看热闹的小孩插嘴道:“九月瞎了,看病吃错药,变瞎子了。” 女人不可置信地听着孩子们的起哄,回头死死地盯着九月的眼睛,那双眼睛,依然澄澈如初,却少了灵动,多了空茫。她再次将九月狠狠揽入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九月任由女人将她搂在怀中,小姨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渐渐开启了她紧锁的记忆引擎,她在脑海中努力搜索着,终于,将自己的小手拢上小姨的脖子,也嘤嘤地哭起来,小声而畏怯地叫着:“小姨,你真的是小姨?” 小姨的身后,还跟着两位处理严老汉案件以及九月监护权的工作人员,他们例行公事般安慰了这对久别重逢的亲人,然后,带她们回所里办相关手续。 九月被小姨抱上了那辆车,一路上小姨都将她搂在怀里,仿佛怕一松手就会丢掉。 离开的时候,九月什么也没带,只带走了手中一直抱着的瓶子。她沉浸在和小姨重逢的喜悦和悲恸中,整个人脑袋有些发懵。她以为只是锁上门出去散心,很快就会回来的。就像每个人年少的时候,离开某个地方时漫不经心,总以为还会回来,却不知,有些地方,离开了就回不去了。所以,每一次离开,我们都应该认真告别。 车子离开镇子的时候,卓然正在街角的理发店被妈妈押着理他那总是长得太快的头发。他坐在椅子上,心里惦记着坐在门墩上的九月,所以头总是转来转去不老实,害得理发师不停地喊:“别动,别动!” 就在他将头转向门外那一刹那,他忽然看到了缓缓驶过的车子,看到了半开的车窗里的九月。他就那样围着理发店的白色围帘跑了出来,跟在车子后面,大声地喊着:“九月,九月。” 车子已驶离了闹市,速度忽然加快,很快远远地将他抛下,他陷入一阵尾气和尘土中,无助地叫了一声:“九月,你要去哪儿?你还会回来吗?” 车子驶上了平坦的公路,路况越来越好,四周除了风声和呼啸而过的车声,少有喧嚣,九月这才意识到,他们离开云涤镇已经很远了,她才想起来问了小姨一句:“小姨,我们去哪里?” “去小姨的家啊,小姨的家以后就是九月的家。” “可是我都没带爷爷给我买的糖人,还有那个布老虎。” “傻孩子,小姨家门口有个玩具店,以后给你买更多更好的玩具。” “那我还能回来吗?”她傻乎乎地问。 小姨迟疑了一下,无声地笑了,模棱两可地回答:“嗯,能吧!”然后,心疼地将下颌抵在孩子的头上,用力地抱紧了她,陷入沉思。 是的,对于九月,这个叫作景兰的女人是心怀内疚的。 那一年,景兰刚刚大学毕业,也刚刚谋得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在那个叫暄城的北方城市,和姐姐相依为命。大学四年,是她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的姐姐景梅每月省吃俭用资助的,姐妹俩感情甚笃。姐姐在工厂里,认识了一个来自云涤镇的年轻人严励,两人情投意合,结了婚,很快有了孩子。那天,景兰在姐姐租住的民房帮她照顾刚刚满月的孩子,孩子睡着了,她洗洗切切,炖上了排骨,等待姐姐、姐夫收工回来一起吃一顿周末家庭聚餐。 姐姐和姐夫从工厂辞职后做起了水果批发生意,这天,他们出车去拉货,说好早点回来,可天快黑了,炖排骨的汤锅已扑腾了好几次,孩子也睡醒了,他们还是没有回来。 直到夜间,警方和医院的人才联系上景兰。景梅和丈夫开车经过市区的一栋大楼时,一家餐馆的液化罐忽然爆炸,强大的气流伤及路边的行人和车辆,那场突如其来的事故,造成了包括景梅夫妇在内的六死七伤。他们开开心心地出门给孩子挣奶粉钱,却没想到就这样阴阳两隔。 那时候,姐夫的父亲严老汉尚在狱中,联系不上姐夫的亲人,景兰在南方老家的父母和哥哥闻讯赶来,老母亲捧着女儿的骨灰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然后和视财如命的儿子领了抚恤赔偿金,最后,面对这个襁褓中无父无母的孤儿,他们犹豫了。谁也不愿承担这个累赘,决定抱回老家就送人。景兰紧紧地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据理力争,说这是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脉,有这么多直系亲属,怎么能弃之不顾?姐姐九泉之下怎能安息? 老太太和景兰吵翻了脸,撒手离去,留下狠话:“要养你自己养吧!等着后悔吧!” 景兰也撂下狠话:“养就养!” 一个未婚的单身女人,养一个襁褓中的孩子何其不易,但景兰做到了。从此,这孩子成为她甜蜜的负担,那个尚在襁褓中粉嫩嫩香喷喷的小人儿,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带给了她多少甜蜜和快乐啊!可是,作为一个未婚的妙龄女子,这个小人儿也是她莫大的负担,她不仅付出了精力、时间、金钱来照顾她,也忍耐了无数的诋毁和白眼—“不知道和哪个野汉子生的小野种!呸!”“真可怜,被男人抛弃了,一个人带个孩子!”—她总是默默听了流言蜚语,回家亲亲孩子的脸,浅笑一下,不作一声。 后来,她认识了他——她现在的丈夫颜一鸣。两人一见钟情,他勤奋上进,谦逊有礼,经营一家公司,做建材生意,颇有经济基础,最重要的是,他爱她。他向她求婚,她满心欢悦地答应了,回家来接送到托儿所的孩子,听着九月脆生生地叫着“小姨”,不禁忧从心来—他,能接受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吗?他的家庭,能接受一个带着孩子嫁进门的儿媳吗?果然,当她对他和盘托出,当他知道孩子的存在,一向儒雅绅士的他,沉默了,他迂回而坚决地要她选择,给她隐于无形的压力,又深情地说爱她,面对唾手可得的幸福,面对在身边天真撒欢的小人儿,她选择了前者。 后来她多方打听,终于找到姐夫严励的老家,将孩子送到严老汉身边,告诉他这是他儿子严励留下的血脉。临别的时候,她对孩子撒了一个美丽的谎言:“小姨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了。” 想起这些,景兰就悔不当初,如果早知道孩子会遭此劫难,她怎么也不会将她当做烫手山芋扔给严老汉,她怎么也不会让孩子离开她的身边。 她瘫痪在心酸的往事里,泪水滴在九月的头发上。九月从一个短暂的打盹中醒来,想起或许已离开云涤镇十万八千里,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恐慌,她抬起头,傻乎乎地问:“小姨,我还能见到卓然哥哥吗?” 小姨擦擦泪水,怜爱地问:“卓然是谁?” “是我在爷爷家最最最最要好的朋友。”她一连用了好几个最。 小姨笑了。 “我还能回去吗?”九月又追问。 小姨迟疑了一下,模棱两可地回答:“嗯!能吧!” 车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歌声:“蒲公英开满山坡,蝴蝶飞过小河,校园树下秋千上,是谁在唱着歌……” 这是卓然教给她的第一首歌,她才刚刚学会。 歌声随着车子的走远而渐渐消弭,就像那段旧时光从此离她远去。 后来的颜玖玥,常常后悔那一天,没能在门口等一等卓然。她终于知道,每一次离开,都应该认真告别,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第6章 别后重逢(1) 你离开后,日月失踪,宇宙停电,全世界都熄了灯,我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1 透明的玻璃橱柜里,草莓慕斯、乳酪樱桃蛋糕、葡式蛋挞、抹茶提拉米苏、蓝莓芝士蛋糕、可可松饼,各式糕点一字排开,小小的蛋糕房里,氤氲着醉人的果香和奶油香。 有客人来,轻轻地敲了敲橱窗:“玖玥,给我一杯抹茶星冰乐。” 是熟客,熟悉的声音,温和,低沉,不急不躁。 从收银台后探出一个小小的美人,她微笑地走向柜台,动作熟练地融化糖水,往杯子里加冰块、牛奶,搅拌,加抹茶粉,打奶油,很快,一杯抹茶星冰乐做好了。 如果不仔细观察,眼前的少女,与常人无二,并且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鹅蛋圆脸上,眉目楚楚。可细心的客人会从她略显迟缓的动作发现,她是个盲人。人们常常买了面包或蛋糕后,出门摇摇头叹叹气:“可惜了。” “你的星冰乐,请慢用。”玖玥微笑地捧出星冰乐。 柜台前的少年接过杯子,赞道:“玖玥,你的星冰乐,比星巴克的还好!” 玖玥甜甜地笑了,回头问身边正在忙碌的女人:“是吗妈妈?星巴克很牛是不是?我做得比他们的还好?” 妈妈回过头,笑容嵌在隐隐约约的皱纹里:“是啊!我们玖玥的手艺最棒了。”妈妈说着,绑好手中的蛋糕盒,“我去送货了,你看店哦!” “放心吧!”她愉快地应道。 她现在叫颜玖玥,随小姨父颜一鸣姓,管景兰小姨叫妈妈,他们收养了她。 蛋糕店里没几个客人,静悄悄地,少年端着杯子回到座位,玖玥知道,他正在一边喝着星冰乐,一边翻看妈妈为客人准备的报纸。 她两手交叉指着下巴,仿佛是在和空气聊天:“喂!小风,你为什么喜欢抹茶味的星冰乐、抹茶味的蛋糕啊?我好讨厌抹茶的味道啊,苦苦的。”那个喝星冰乐的少年,她只知道他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名叫小风。 小风抬起头道:“抹茶啊,我就喜欢那股苦苦的涩涩的味道,但又后味无穷啊!” 玖玥撇撇嘴:“好奇怪,还有人专门喜欢苦味。真是个怪人。” “抹茶可是好东西,连古代的诗人也写诗赞美过,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哇哦!”玖玥发出一个惊喜的赞叹后,又很快恹恹地噘起嘴,“听不懂。” 小风笑了。 旋即,玖玥又不示弱地夸口:“不过,我小时候认识一个哥哥,很会背诗,卓然哥哥他肯定听得懂。” “哦!”小风没有温度地“哦”了一声,又继续翻杂志。 “哦”是什么意思嘛!哼!被唬住了,不敢显摆了吧!玖玥得意地笑笑。 对面半天没有声音,她以为小风已经走了,于是摸索着走过去,准备收拾空杯子擦擦桌子,忽然,“哐啷”一声响,一个白色的裱花转盘被她胳膊撞倒,掉在了地上,一碎两半。 她蹲下去,手足无措,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双手伸过来捡拾碎片,和她的手碰到了一起。她知道,是小风的手。原来他没走呢! “是那个白色裱花转盘吗?唉,我真笨,怎么办啊,妈妈明天早上有一个蛋糕订单,上次就被我撞坏了一个转盘,这个也坏掉了,怎么办啊?”她自责。 “再买一个就好了。”小风说。 “我只知道城东批发市场有一家店有卖,不知道现在有没有?” “走啊,我陪你去。” 玖玥仰起脸,绽开一个信任的微笑,然后起身,从吧台里摸出钥匙,背起随身的包包,在小风的帮忙下,关了店门。他骑着自己的单车,载着她朝城东批发市场驶去。 批发市场很远,骑单车几乎要穿越大半个城市,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玖玥先打破沉默,问些诸如“小风,大学里好不好玩啊?”“你成绩好不好啊?”“老师凶不凶啊?”此类的闲话。 小风回答了,也会反问她:“你们学校呢?你成绩好不好?喜欢什么课?” 到达批发市场里的那家小店,老板有事要离开正在锁店门,卷闸门差一秒就关上了,玖玥和小风好言相求了半天,老板才不情愿地重又打开门,从灰扑扑的货架上取出玖玥要的东西。 回去的路上,因为解决了问题,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玖玥的话多起来:“好险啊!还好我们刚好赶到,要是晚到一秒,老板就走了。” 小风笑:“可别小看这一秒钟,一秒钟能干的事多着呢!” “是吗?说说看!” “一秒钟?一秒钟,一只蜜蜂可以挥动两百次翅膀,一秒钟,宇宙将陨落七十九颗星星,一秒钟,一朵飘落的樱花下坠五厘米。” 玖玥笑起来:“还真是呢!那,如果你生命中多出来一秒钟,你会用来做什么?” 小风被问得愣住,不知怎样回答,又狡黠地反问:“呃,这个,没想过。你呢?你生命中多出来一秒,你会用来做什么?” 玖玥亮晶晶的双眼,忽然黯淡了光彩,她说:“我希望十年前那个下午,能多出来一秒,我们的车子,在经过卓然哥哥的时候停一停,我会用那一秒,认真地,对他笑一笑,认真地,说一声再见。每一次离开,都应该认真告别,因为我们不知道,离开之后,会不会再见。” 小风的单车不知为何,忽然颠簸了一下,玖玥慌忙抓住了他的外套,他紧张地握紧了车把,故作轻松:“没事,没事,磕了一颗小石子。” 她轻轻地松开了抓着他后襟的手。她的话,让彼此陷入一种莫名感伤的气氛,两人之间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小风感到,那只柔软的小手,又犹豫不决地触碰到他的腰,像一只藤蔓植物的触角,试探着,触摸着。他的耳根灼烧起来,身体像一张弓一样紧绷起来。怎么办?这暧昧的示好,暗地的相邀,要不要接受? 他只犹豫了几秒钟,就决定腾出一只手,勇敢地握住身后那只停留在他腰部的少女的手,谁知握到的却是一只毛茸茸的带着暗器的物体。一阵猝不及防的锐痛忽然划过掌心,小风吃痛地叫了一声,注意力分散,还没反应过来,车子就失去平衡,一车两人翻倒在马路一侧的草坪里。 玖玥紧紧抱着装有裱花盘的纸盒子,确定东西没事,才想起揉揉自己摔痛的胳膊。一只狸花小猫探头探脑地从她随身的斜跨书包里跳出来,惊魂未定地瑟缩在玖玥身边,喵呜猫呜地叫着,表达着车祸后死里逃生的心情。 小风去扶玖玥,才看到了那只猫,想起刚才身后的那只手,忽然恍然大悟,他又气又好笑:“这只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玖玥一伸手,小猫就跳入她怀中,被她又轻轻放入书包:“乖乖哦!”然后回答,“是从这里冒出来的。它叫吉吉,很乖的。是我在学校偷偷养的,可是妈妈说把宠物带到店里不卫生,我就把它偷偷藏在包里。它很乖,对吧?” 小风尴尬地笑了,太糗了,刚才被一只调皮的猫爪调戏,他竟当成她的手,到底心里都在想什么啊? 他拉玖玥站起来,然后扶正自行车,女孩摸摸小猫的小脑袋,自顾说着:“小时候我还养过一只小土狗,也叫吉吉,后来离开家的时候忘记带走它,唉!不知道卓然哥哥有没有帮我照顾它,不知道它现在还好不好?所以啊,我给小猫也取名叫吉吉。说起来,它已经很老了,我想吉吉,特别想。” 小风怔住了,他看到一张让他无所适从的脸,一抹橙红的夕阳落在那张脸上,那眉毛、双眼、嘴唇,都写满了思念。他们之间那种淡然的舒适的关系,因为这张表情,而瞬间崩溃了。 他木木地答了一声:“哦!我们走吧!” 玖玥在他的帮助下跳上后座,他却迟迟未动。 走不了了,小风抬腿的刹那才发现,刚才摔倒混乱之际,裤子不知被什么锐物挂到,从后裆一直到臀部,扯开了一条大口子,灰色的底裤露出来,看上去像一个龇牙咧嘴的笑,非常滑稽。 “走啊!怎么了?”玖玥小声问。 小风窘迫极了,脸红脑胀,不知该怎样向九月解释,心里暗自侥幸多亏她看不到。他将玖玥又扶下来,谎称车子链条坏了。 情急之间,小风只好将外套脱下来系在腰上,问题解决了,两人又上了车。 扯破裤子的小风骑在车座上,如坐针毡般难受,车子也蹬得歪歪扭扭。回到蛋糕店刚刚落地,小风长嘘口气,谁知绑在腰上的外套忽然滑落,而玖玥妈妈也刚刚送蛋糕回来,撞见他们,惊诧地叫道:“你们去哪里了啊?咦!小风,你的裤子怎么了?扯掉那么大一块。” 那一刻小风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马上变成一溜烟逃离现场,他红着脸支吾道:“没怎么,没事,我、我陪玖玥买了个裱花盘,我走了啊!” 玖玥想到小风尴尬的样子,于是促狭地笑起来,那只猫咪也从书包里探出脑袋,惊奇地看着,发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叫声。 “我走了啊!”一阵车链哐啷声,小风羞赧地红着脸,迅速逃离了现场。 玖玥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让妈妈帮你缝缝啊!别走啊!哈哈哈,嘻嘻嘻!” 2 那天之后,小风再没有来过蛋糕店。 玖玥每个周末,总要先到蛋糕店给妈妈帮忙。她落寞地撑着下巴愣愣地冲着门外发呆,希望这时有人推门进来,然后轻轻地敲一敲玻璃橱柜,说:“玖玥,来一杯抹茶星冰乐。” 可那人始终没来。 她一边抚摸着小猫,一边幽幽地问妈妈:“妈,你说小风是不是生气了?气我那天笑他裤子扯破了。” “不会吧!男孩子不会那么小气,也许是学校功课太忙了吧!”妈妈答道。 “就是很好笑嘛!是吧妈妈?哈哈哈!”说着玖玥又自顾笑起来。 妈妈望着没心没肺的玖玥,既觉欣慰,又觉心酸。这孩子从来不为自己的失明流露出一丝悲观绝望的情绪,永远都像其他那些健全的孩子一样,开开心心地傻乐,没心没肺地生活,这样,反而让做母亲的她更加愧疚。 隔了一会儿,玖玥又问:“那个小风,长什么样子?我猜他是高高瘦瘦的,眼睛很亮,手臂很长,对不对?” 妈妈笑着说:“对!高高瘦瘦,是个帅小伙哦!我们玖玥是不是喜欢他啊?” “是啊!”话音刚落玖玥又连忙捂嘴,“才没有呢!” 但妈妈看到,有两团晕红,跳上了女儿的脸颊。她忽然惊觉,不知不觉间,孩子长大了,接她来暄城,却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他会不会毕业了?还是搬家了啊?像我从前一样,走了就总也没空回去。可是,他在店里定做了一块超大的巧克力,什么时候才来拿啊?” 玖玥把那块装着巧克力的盒子拿出来,放在面前,一直摸着盒子发呆。蛋糕店生意一直不是很好,妈妈就推出了一项巧克力diy的项目,玖玥献计献策,别出心裁,把巧克力的尺寸都用x和xl这些尺码来标注,小风订作的那块,是xxxl号的,最大号。当时玖玥问他送给谁,他只说保密。玖玥不无羡慕道:“一定是送给女朋友的吧!好幸福啊!超大号的爱!” 妈妈喟然地叹口气:“他会来拿的。”她走过来,抚摸玖玥的额发,“玖玥,等忙完这阵子,妈妈带你回云涤镇看看,给爷爷上坟,看看你的卓然哥哥,看看你的吉吉!” 玖玥释然一笑,很懂事地想要帮妈妈减轻些愧疚,每每这时,她总是假装无所谓地说:“好啊!等忙完这阵子再说。”她从来不追问“忙完这阵子”到底是哪一天。 下雨了,店里没有客人,黄昏如夜晚一般暗昧,看样子也不会再来客人。妈妈盘点了货物,收拾了货架,然后,揽着玖玥的肩,神秘地说:“走!今天早点关门,回家,我有一样东西给你看。” 玖玥的情绪马上被调动起来,连忙起身穿外套,背书包,不小心又撞到桌椅,一边调皮地吐舌头一边吃痛地喊“哎哟”。 玖玥家仍住在十几年前的老旧小区,但绿化很好,母女俩都很喜欢这里,但爸爸颜一鸣却不满足。这套二居室的房子是他和景兰结婚时买的,那时他刚刚发迹,颇有些钱,并计划将来有了孩子再换一套更大的,婚后两人迟迟未孕,后来查出是他的问题,当时恰逢景兰得知玖玥的爷爷去世,她和颜一鸣商量后,将玖玥接了回来。 对玖玥,颜一鸣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玖玥很乖巧,景兰让她改口叫爸妈,她不问为什么,改口叫了,颜一鸣很高兴,带她到街上买雪糕吃。他满怀心酸又略有期待地接受了这种没有血缘的父女关系,他很爱景兰,他们还商量着为玖玥做眼角膜手术。 然而那时,他的生意因为投资失利,正在以不动声色的速度败退,玖玥到家里的第二年,他的厂子倒闭,股票被套血本无归,一家人的生活迅速朝着深不可测的低谷跌落。曾经意气风发的颜一鸣在遭遇不育的隐疾和生意的落败后,颓废了很久。在家做了几年全职太太的景兰,倒练就了一身烘焙的好手艺,于是东拼西凑,在小区附近开了一家小小的蛋糕店度日。 颜一鸣一直相信自己会东山再起,这几年,他常常东奔西走,寻找商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做些生意,但幸运之神不再光顾他,大多数时间,他窝在家里油光满面地对着一台旧电脑炒股,有时赚,有时赔,他的肚腩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坏,从前那个儒雅体贴的好男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打开门,爸爸果然如一堆泄气的面袋子似的坐在电脑前,面前烟雾缭绕,他正在抽烟。看到妻子和女儿回来,他只是翻翻眼皮,没有说话。 玖玥依然很大声地喊了一声:“爸!我们回来了。” 爸爸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眼神依然没有离开屏幕,像孩子一样问自己的妻子:“晚上吃什么啊?” 妈妈疲倦而宽容地笑笑:“等下,马上就好。”然后悄悄地拉玖玥的手,进了小屋。 小屋是玖玥的卧室,摆了一架很像钢琴却又不是钢琴的琴,妈妈插上电源,打开按钮,拉着玖玥的手,轻轻地按上去,键盘发出一声清脆的“咚”。 玖玥又惊又喜,捂住嘴巴:“是电子琴?” “傻瓜!是电钢琴,比电子琴高级多了。” 玖玥摸索着琴凳坐下来,双手覆上琴键,弹了一曲卡农,曲调婉转低回,虽然有瑕疵,但不懂钢琴的妈妈根本听不出来,反而被真真切切地感动了。如果不是失明,如果从小能像别的小孩一样,送去钢琴培训班,有自己的钢琴,有专业的钢琴老师指导,玖玥会不会也可以像小区王奶奶的孙女那样,穿着漂亮的红裙子,扎起高高的马尾,坐在市音乐厅的舞台上,为台下的评委、老师、同学们演奏呢?一定可以吧! 妈妈心疼地摸摸玖玥的头发,说:“等妈妈挣了钱,给玖玥买真正的钢琴。” “不用了,这已经很好啦!真的啊!和钢琴的声音一模一样,我以后就不用麻烦林雪初,总跑到她们学校的琴房练琴了。” “叫你那个好朋友有空来家里玩啊!妈妈做红豆卷给你们吃。总听你提起她。” “好啊!” “景兰,晚上吃什么啊?饿死了。”爸爸在另外一间屋里大声发出抗议。 妈妈无奈地摇摇头,拍拍玖玥:“你弹吧!妈妈去做饭。” 玖玥却收回了手不弹了,站起身:“我给您帮忙。” 晚上吃饭的时候,爸爸也提起那架电钢琴,他鄙夷地瞥一眼,说:“猪鼻子插葱,装象,买个那破玩意儿糊弄孩子。玖玥,别着急,等爸爸挣钱了,给你买一架真正的钢琴。” “嗯!好。”玖玥抬起头,给爸爸一个信任的满含期待的笑。 妈妈在蛋糕店忙碌了一天,又在厨房里烟熏火燎,心里颇有微词,口气很不友善:“那你买啊!” 只是这简单的几个字,却像一记重锤、一把利刃,那呼之欲出的嘲讽、昭然若揭的鄙夷,他怎么听不出?颜一鸣瞬时被激怒了,撂下碗筷,忽地站起来,脸色红涨:“买就买,你以为我买不起啊,不就一两万块钱的事吗?” “那你买啊!”妈妈依然是淡淡的几个字,吞吐着积久的怨气。 “你什么意思啊?你瞧不起我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后悔了还来得及……” “无理取闹!” “谁无理取闹?” 两个人就这样唇枪舌剑起来。玖玥紧张局促地站起来,企图缓和气氛:“你们不要吵了,我不要钢琴,什么都不要,你们别吵了。” 爸爸也无心恋战,气咻咻地一摔门将自己关在房里,又开始投入到股市走势图里。 玖玥挨过去,轻轻地抱住妈妈的肩,她知道她此刻正在流泪,她知道他们明早就会和好,但此刻,妈妈需要女儿这样轻轻的充满千言万语的拥抱。 3 第7章 别后重逢(2) 不出玖玥所料,第二天早晨她离家准备去学校的时候,爸爸妈妈已经和好了。她听到他们小声地讨论着早餐的味道、鸡蛋的软硬,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玖玥放心地出了门,她早已适应了视觉障碍者的生活,能够轻车熟路地按照既定路线,独自安全往返学校。 玖玥初来暄城入学的时候,按照她的情况,很多人劝妈妈送玖玥到盲人特校,可妈妈却坚持送女儿入普通学校。 玖玥并非全盲,左眼视力在0.3到光感之间,妈妈求爷爷告奶奶,请求那个和善的校长给玖玥一个和其他孩子一样平等的受教育机会,她坚信自己很快就可以为女儿做手术,她不愿玖玥进入特校,最终成为一名盲人按摩师,她要让女儿像正常孩子一样升学、毕业、恋爱,世界在她眼前打开不同的大门,她有机会自由地选择人生。 校长大约也看过《阿甘正传》,终于被这位执拗的家长感动,同意玖玥入学。然而上普通学校对于一个“盲人”来说,面对的是更多的艰难,同学的嘲讽和孤立尚且不论,既是平等的教育机会,那么同样的教材,同样的讲课方式,最开始对玖玥而言,如同天书,妈妈只好托人从外地某医学试点学校买来适合低视力患者使用的同步教材,为玖玥验配了助视器,每天晚上帮玖玥复习,才使她的成绩不至于太落后他人,终于正常考入了大学。 在学校里,乐观开朗的玖玥其实人缘很好,一进校门,总有同学友好地打招呼。 这时,有人轻轻拍了拍玖玥的肩。 “玖玥,早啊!”是刘梦熊的声音。 刘梦熊是玖玥的同班同学,听同学议论说,刘梦熊幼年患小儿麻痹致左小腿残疾。从同学们的讥诮和自己的感知想象中,她形塑出刘梦熊的样子是胖胖墩墩的,有点内向,走路时有微微的幅度,像他说话时总紧张得不平整的喘息。 “嗯!你早!”玖玥清脆地应道。 “我带了小笼包,要不要吃?”刘梦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随意又热情。 玖玥拒绝了:“我吃过早餐了,你吃吧!” 刘梦熊跟在玖玥身后,越走越慢,走到一棵银杏树下,忽然停下来,喊道:“玖玥,等等!” “怎么了?”她停下脚步。 “那个,那个,下午放学,能不能,去一下学校后面的银杏林,我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现在不能给啊?好吃的,还是好玩的?” “就知道吃!”刘梦熊涨红着脸,亲昵地调侃了一句。 “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反正你去了就知道了。” “好吧好吧!”玖玥爽快地答应了。 或许是共同从最初的那种集体讥讽排斥中走过来的,刘梦熊对玖玥常常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玖玥也同他走得很近。事实上,和玖玥想象得完全不同,其实刘梦熊是少有的俊秀少年,令女生嫉妒的唇红齿白,眼神如黑曜石一般闪亮,但看人时却寒凛如冰。他长得很漂亮,却并不讨喜,自尊心很强,在受到同学耻笑或轻慢的时候,常常会像竖起坚硬防御壁垒的刺猬,和同学针锋相对恶语相向地吵架,大家都不喜欢他,他没有朋友,在学校里,玖玥是他唯一的朋友,只有面对玖玥时,他的脸上才挂着玫瑰花一般的羞涩甜蜜的笑容。 一整天,陷入初恋的少年都心神不安,上课的时候,望着隔了两排座位之远的那背影发呆。此刻,他和玖玥的距离是二点五米,有一次下课的时候,他悄悄量过这个距离。 可粗心的玖玥很快忘记了他们在早晨的约定。下午院系领导召集各班班干部开会,作为宣传委员的玖玥也在其列。会议的内容是上星期早已安排好的活动—放学后,包括玖玥在内的几位学生代表和两位团委老师要奔赴一家医院,带着爱心卡片和鲜花,还有上星期募捐的爱心善款,去看望慰问一个在车祸中父母双双丧生自己也失去右腿的七岁女童。 玖玥还记得要给刘梦熊打个招呼说声抱歉,但他早已不见了踪影,于是她只好拜托同学告诉刘梦熊,她临时有事不能赴约了。 刘梦熊在五月的银杏林里,从黄昏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要等的人。 到达病房的时候,那个女童正在伤心地大哭,吵着不要打针,吵着要妈妈。 “不要,不要打针,妈妈!妈妈来接走楠楠啊!” 凄厉的哭声回荡在病房里,冲撞着每一个人的耳膜,让人闻之心酸。 年轻的小护士缺乏耐心,有些烦躁但又极力压低嗓音作温柔姿态:“小朋友,别乱动,不会痛的。” “骗人!我要妈妈,妈妈!” 玖玥心里黯然,沉默地走上前,摸索到床边,轻轻地抓住了女童的手说:“楠楠!不哭。” 那双手,仿佛有魔力似的,那个叫作楠楠的女童瞬间安静下来,她回过头,睫毛上还挂着亮晶晶的眼泪,怔怔地看着玖玥,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犹疑地有些试探地小声哀求:“姐姐,你知道我妈妈在哪里吗?帮我叫她来,叫她接我回家好吗?我不想住这里了,好吗?” 玖玥努力吸吸鼻子没让眼泪掉下来,依旧挂着淡淡的甜美微笑,说:“好啊!可是你先帮我一个忙好吗?” “你说?”到底是孩子,楠楠很快天真地和玖玥做起了交易。 “你帮我看看,外面是不是有蔷薇花开了啊,都是什么颜色啊?” 楠楠有些诧异,用一种不以为然的口气说道:“姐姐离窗户边更近呢!不会自己看啊?” “可是,姐姐看不到啊!”玖玥平静地说。 女孩愣住了,她盯着玖玥那双清澈空灵的眼睛,努力寻找着什么。她猜,是眼前这个姐姐在和她开玩笑吧?这么漂亮的姐姐,这么明亮的眼睛,怎么会看不见呢?她抽出被玖玥握住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玖玥的脸上,一丝表情起伏也没有,依旧是淡淡地微笑:“姐姐在很小的时候,就像楠楠这么大的时候,生了一场病,眼睛就看不到了。” “你难过吗?”孩子天真地问。 “难过啊!” “姐姐会哭吗?” “会啊!像楠楠一样,哇哇大哭,可伤心了,脸都被抹成小花猫了。” 孩子“咯咯”地轻笑了一下。 说话间,护士的针头轻轻地推入楠楠手背上细幼的血管,楠楠皱着眉头,龇牙咧嘴又扯出要哭的表情,可最终还是咧开一个很难看的笑容,因为玖玥在她耳边说:“想哭就哭咯!可是哭完别忘记笑就好。” 小女孩看到窗外的蔷薇真的开了,深红、浅红的,仿佛幼儿园里那群伙伴的笑脸,全都挤到她的眼睛里。她轻声地告诉玖玥:“姐姐,蔷薇花真的开了,有深红的、浅红的,你看不到,那我说给你听哦!” 病房里静悄悄的,谁也不忍打扰这对同病相怜促膝相谈的姐妹。 团委老师之前安排部署好的慰问活动的程序环节全部用不上了,临别的时候,小楠楠依然不忘叮嘱玖玥,帮她找妈妈来,玖玥轻轻地握握她的手,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万分不安,谎言最终还是会在楠楠面前被拆穿,她的承诺,只能是善意的敷衍。 走出病房的时候,楠楠的遭遇让玖玥心神不宁,她又对道路不熟,迎面撞上一个人,脚下一个趔趄,重心不稳,差点就要摔倒。 跌倒之际,一双有力的手将她稳稳扶住。 自从失明以来,撞人或摔倒玖玥已习以为常。 一旁同来的同学陆漫漫连忙从那人手中扶过玖玥,玖玥站稳了,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有一个粗暴的声音叫嚣道:“走路看着点啊,瞎了啊?” 玖玥一窘,泼辣的陆漫漫马上反驳:“怎么说话呢?” 旋即一个清朗而不失沉稳的男声略显愠怒地斥责道:“小王,住嘴。”随之很快又换上一副谦卑有礼的腔调转向玖玥,“同学,对不起!怪我不小心。” “是我不小心,对不起,对不起!”玖玥知道,自己撞到的这个人,只是为掩饰她失明的尴尬,故意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咳,还真是个绅士呢! 粗声粗气被称作小王的男子脸上讪讪的,不服气地撇撇嘴,而被撞的男子彬彬有礼地侧身给两位同学让开路,年轻的脸上挂着谦和的微笑。 陆漫漫却白了那两个人一眼,拉起玖玥就走,一边走一边嘟囔:“别理他们,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玖玥不明就里:“干吗那样说人家啊?” “呵!听说是一个大集团公司的老板,哼!也来给小楠楠献爱心了,假惺惺。” “那不是挺好的吗?”单纯的玖玥总是把问题想得很简单。 “献就献吧!还要带上一大帮记者,你刚才是没看到那些摄影机和话筒。唉!”陆漫漫世故地说道。 玖玥若有所思地想了想,不置可否,随着同学和老师走出门诊大厅。 忽然,嘈杂的门诊大厅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爸,什么时候下班啊?妈叫我来等你,说一会儿一起去外面吃饭。” “还早呢,你们去吧,别等我了。” 玖玥停住了脚步。 是小风,是小风的声音啊!他这么久没去蛋糕店,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她惊喜地回头喊了句:“小风?小风?” 却无人应答。 陆漫漫问道:“你叫谁啊?碰到熟人了?” “嗯!我听到小风的声音。” “小风是谁?看你这脸红心跳、着急忙慌的样子,你这家伙,也恋爱了吧?” 玖玥仿佛被看穿心事,红了红脸,嘴里却辩驳道:“哪有?小风是常常去我家蛋糕房的一个客人,人家有女朋友的,他给女朋友定做了一款超大号的巧克力,好久了,也没去取,刚才听到一个声音,我以为是他。” “没去取,那就是和女朋友分手了啊!现在的人,谈恋爱就像过家家。”陆漫漫不以为然地调侃道。两人相搀着走出了医院,身后的拐角处,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道凝重而心事重重的目光,一直目送她们远去。 4 第二天一大早,刘梦熊怒气冲冲地冲进教室。教室里,只有玖玥一人。 “为什么?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他冲着玖玥大声质问,那张俊美的脸扭曲成一团,表情狰狞,额头的青筋突起,就像平时和同学吵架时那样剑拔弩张。 玖玥一脸无辜:“怎么了?我怎么说话不算数了?”下一秒,还不待回答,她恍然大悟,连呼,“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昨天答应你的事,我忘记了。” 刘梦熊依然不依不饶:“你根本是瞧不起我,你和那些人一样,都瞧不起我,亏我还把你当最好的朋友。” “哪有啊?”玖玥大呼冤枉,脸上却挂起娇俏的笑缓解气氛,问道,“你昨天不是说有东西送我吗?快,快拿出来,什么好东西?” “不给你了。”他的气还没有消。 “小气包,我都道歉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在玖玥的道歉声中,刘梦熊终于平息了怒意,恢复了平日面对玖玥时羞涩的表情,犹犹豫豫地拿出他要送玖玥的东西,嚅嗫着说:“是这个,我准备了很久的。” 放到玖玥手中的,是一个鞋盒,鞋盒四面扎了小孔,他在里面放着一枝粉色的月季花,花朵上,犹带着清晨的露珠,一只漂亮的蝴蝶,正在轻轻翕动着翅膀。 玖玥轻轻地凑近,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她惊奇地问道:“什么啊?好香!” 刘梦熊轻轻地牵起她的手,示意她打开盒盖。 蝴蝶双翅金色,翅膀边缘是黑白相间的锯齿状花纹,色彩艳丽,鞋盒打开那一刻,这花间的精灵仿佛苏醒一般,扇动双翅飞起来,轻轻地停落在玖玥白皙的手背上,眼盲的人对外界有敏锐的感知,她惊喜地叫起来:“蝴蝶,是蝴蝶啊!你从哪里弄来的?” 刘梦熊怔怔地凝望着那张纯真的笑脸,他的脸上露出羞涩和痴迷,声音微微颤抖道:“玖玥,你能感受到吗?春天的色彩,蓝色的天空,绿色的草地,红色的花,金色的风,要是下雨,风就是青色的,卷着雨丝溜来溜去,你能感受到吗?你能看到吗?” “能,我能。”清晨的一缕阳光灌注进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欢悦、憧憬、沉醉,她的思绪仿佛回到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无数次,她跟在卓然哥哥的身后,偷偷溜出家门,在春天的小河边、田野里,捉蝌蚪、扑蝴蝶、采蒲公英。她想起一个春天的黄昏,她和卓然在草深齐腰的田野里捉迷藏,后来,天黑了,他们谁也没找到谁,她慌张地哭了。 蝴蝶在她的手上短暂停留,然后轻轻地飞走。 刘梦熊颤抖着双唇,幽幽地说道:“这些蝴蝶,都是我养的,可惜,因为昨天你没来,我好生气,就全部放走了,就剩下这一只。玖玥,只要你愿意,以后,每一个季节,我都带你去看这些颜色,我做你的眼睛,看春天的花、夏天的麦浪、秋天的落叶、冬天的白雪,好吗?” “好啊!当然好啊!”玖玥从一个短暂的神游中回过神来,爽快地回答。 “我是说,我是说,哎呀,不是你理解的意思,我是说……”刘梦熊有些语无伦次,急得满脸通红,还不待他说完,教室忽然闯入了一个女同学,是陆漫漫。 陆漫漫气喘吁吁,弯着腰喘了一口气说道:“颜玖玥,你家、你家出事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玖玥惊得站起来。 “你家邻居托人捎话到传达室,让告诉你,说你妈滑了一跤,腿好像受伤了,好像还挺严重的,你赶紧去医院看看吧!” “爸爸呢?” “不知道。走吧,老师让我送你去。” 玖玥放下手中的东西就往外走,刘梦熊紧追几步说:“我陪你去啊!” “不用了,有漫漫送我就行了。” “哦!”刘梦熊被晾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恹恹地叹了口气。 五月的早晨已经燥热无比,正值上班高峰,出租车夹在车流里,走得很慢。玖玥急得出了一身的汗,心里不住地暗暗祈祷,妈妈不要有事啊,不要有事! 自从她离开云涤镇来到小姨的家,早已将小姨当做自己最亲的人,在她心里,小姨就是她的亲生母亲,在这个家里,妈妈是半边天、顶梁柱,是她在外面受到伤害时的避风港。妈妈若是倒下,天就塌下来了。 “师傅!麻烦你快点儿好吗?”陆漫漫看着玖玥着急的样子,忍不住催促道。 “悟空,师傅也没办法啊!”年轻的司机不合时宜地跟两个女生开起了玩笑。 可她们谁也没笑。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玖玥的表情,动了恻隐之心,最后七拐八拐,突出重围,抄了一条近道。 车子在市医院的门口停下来,是玖玥他们昨天刚刚来过的那家医院。 按照邻居阿姨在电话里告知的地址,她们来到三楼骨科的护士站询问详情。 一个穿白大褂的四十多岁中年男子正在蹙眉查看手中的病例,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护士走过来,陆漫漫拉住小护士就问:“护士姐姐,请问骨科在哪边?” 小护士懒懒地抬抬眼皮,示意道:“左转。” 玖玥忙不迭地道谢,然后朝左手方向小跑,一着急,差点儿又撞上一位病人,陆漫漫忙扶住她,叮嘱着:“哎呀玖玥,别着急,别跑,这就到了。” 身后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瞬间回过头,站在了玖玥面前,目光里犹疑、辨认、惊喜参杂,语气微微颤抖,问道:“九月?你是九月?” 玖玥朝问话的声音转头,一脸迷茫:“我是玖玥,颜玖玥,您是?” “是云涤镇的那个小九月?”男人再次辨认。 “是,我小时候在云涤镇生活过。”玖玥努力地回想,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声音,会是谁呢? “真的是你啊!那时候你才这么高,现在都长成大姑娘了。”男人爽朗地笑着走向九月,自顾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轻轻地拍了拍玖玥的肩膀。 “可是,您是?”玖玥还是没有想起来。 “我是卓叔叔,还记得吗?卓然的爸爸啊!” 玖玥的目光中霎时流露出陆漫漫从未见过的惊喜,她抓住了来人的手,连珠炮一样发问:“您真的是卓叔叔?您现在是在这里上班啊?卓然哥哥呢?他在哪里上学?他还好吗?他还,他、他还,还记得我吗?”她的声音,从惊喜中回落在最后一个问题,然后声音低下去。 “卓然啊,现在读大学,建筑科技大学设计系。他常常提起你,一直很惦记你啊!对了,你的眼睛?”卓叔叔目露忧色,口气担忧起来,“你来医院,是来看眼睛的?还没治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玖玥恍然从重逢的惊喜中回过神来,想起妈妈还躺在医院里,于是忙向卓叔叔道别:“叔叔,回头再聊。我要去看妈妈,妈妈受伤了还不知道怎样了。” 说完,玖玥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在骨科的候诊区茫然地呼唤着:“妈妈,王阿姨,你们在吗?” 第8章 别后重逢(3) 候诊区的蓝色座椅上,妈妈表情痛苦地坐在那里唉声叹气,看到玖玥,又是愧疚又是埋怨:“王姐也真是的,让她找你爸爸来,怎么把你叫来了。还有课吧?快回去吧!我没事,就是摔了一下。” “医生看过了吗?怎么说的?”玖玥焦灼地问。 妈妈低了声音,叹气道:“医院就会吓唬人,说要做手术,还要等床位。不就是摔了一跤吗?我休息一下咱们就回去,回头找小区那个老中医捏捏说不定就好了。” “不行,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还是听医生的吧。漫漫,帮我看看我妈的病例怎么说的,我可不想有个瘸腿的妈妈。” 陆漫漫拿过病例看了看,念道:“肌肉拉伤,半月板撕裂。半月板是什么东西?唔,听起来好严重的样子。” “我来看看。”一个高大的白色身影在女孩们身边站定,一双修长的大手伸过来从陆漫漫手中拿走病例,是卓医生不放心玖玥,又跟了过来。他蹙眉凝目,看完病例和片子,神色凝重道:“这个一定要做手术的。” “严重吗?” “放心吧,只是小手术。”卓医生口气轻松地安慰玖玥,又转头向玖玥妈妈说,“还没有安排手术吧?我去找骨科的同事协调一下,尽快做手术。” 妈妈目光犹疑:“这位是?” “我是卓天成。” 不待卓医生说完,玖玥连忙神秘兮兮地凑近妈妈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妈妈恍然大悟:“卓医生,你好!” “那我去安排。” “谢谢啦!卓叔叔。” 卓医生刚走出两步,又被玖玥妈妈支支吾吾地叫住:“那个,卓医生,做这个手术,要花多少钱啊?” 生活的压力,让这个女人在突如其来的意外面前显出力不从心的疲倦来。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应该不会太多吧!其实只是一个小手术。”卓医生模棱两可地回答。 玖玥嗔怪地批评妈妈:“不管多少钱,也要治啊!” 卓医生很快帮她们办好了住院手续,安排好了第二天的手术。 “我回科室还有工作要忙。九月,照顾好你妈妈。”他叮嘱道。 妈妈忙不迭地道谢,而玖玥也不忘再三提醒卓叔叔:“这些天我每天都会来医院陪妈妈,卓然哥哥会来找我的吧?我的电话您记下了吧?您会告诉他吧?” “当然了。”卓叔叔爽朗地答着,又向值班的护士叮嘱了一番离开了。玖玥的心情却再也不能平静了,她一边为妈妈明天的手术担忧,一边又迅速在心里计算和卓然哥哥相见的时间,她想起童年的彼此,那时候大家还年幼,站在阳光下稚气未脱,恨不得一夜长大,也未曾感受过太多分别,开心了会笑,难过了会哭,而现在的他,长高了吗?变样了吗?是不是也学会了隐藏心事?是不是也有了不愿告诉妈妈的小秘密?是不是还记得,那个站在云涤镇三月春光里的,小小的她? 5 妈妈的手术很顺利,爸爸来陪护,坐在床边,一边手法粗鲁地削一颗苹果,一边抱怨着:“添乱啊,医院喝人血,抢钱了。”妈妈只是沉默地听着,不好意思地朝临床病友笑笑。 而玖玥自从知道妈妈手术成功那一刻起,就开始一上午都坐立不安,一听到门外有人声或响动,就紧张地站起来朝声源处露出茫然而奇怪的表情,她不断地主动去扔垃圾,接水倒水,甚至助人为乐地帮临床那个孤独的女人跑腿,一上午在病房和走廊之间来来回回,像一只坐不住的小母鸡。 妈妈催促她:“玖玥,你回学校去上课吧!都耽误两天了。这儿有爸爸,不需要你了。” “可是……”玖玥面露难色。 “可是什么啊?你要是想留下来,那我可走了,我还忙着呢!”爸爸说。 玖玥犹豫着。 妈妈不满地瞪了爸爸一眼,催促女儿:“听话,赶快回学校上学,这里用不着你了。” 玖玥只好背起随身的书包,摸出导盲杖,噘了噘嘴,悻悻地准备离开,刚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可是,如果……” 还不待她说完,妈妈便心领神会地接言道:“知道知道,如果有人来找我们家玖玥,我会马上告诉你的,放心吧!” 她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星期,玖玥每天下午都来医院陪妈妈,可她等待的那个人始终没有来。倒是刘梦熊,得知玖玥的妈妈手术住院,于是每天陪玖玥来医院。在妈妈眼中,这个年龄段难得有刘梦熊这样安静乖巧的男孩,是的,就应该用乖巧来形容他,因为腿脚的关系,他不爱走动,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坐着,听玖玥在一旁讲笑话嘻嘻哈哈,对玖玥说的任何话,都报以真诚的笑;天晚了,彬彬有礼地和大人们告别,然后送玖玥回家。 爸爸望着刘梦熊一瘸一拐的背影,退回到门内,提醒妈妈:“可别说我不关心女儿哦!她别是恋爱了吧?” 妈妈自信地笑笑:“放心吧!咱们女儿才没有喜欢那个刘梦熊。” “何以见得?” “在不喜欢的人面前,她才能那么轻松自如、心无旁骛,你不懂了吧!” “好好好,你懂。” 妈妈的伤口愈合得不错,拆线后本还应该留院观察做复健,可一周后,她却坚持要出院回家。然而玖玥,却始终没有等到卓然,他是学习太忙学校管理太严?还是卓医生根本没告诉他?玖玥不甘心,临走的时候,还巴巴地到护士站去询问卓医生在哪个科室想问个究竟。 小护士头也没抬:“卓医生去上海参加一个学术交流,过几天才回来呢。” 玖玥失望地说了声“谢谢“,随父母回了家。 夜里,她听着隔壁屋里爸爸开着电脑的轻微嗡鸣声,妈妈练习抬腿累得脸红脖子粗的“哼哧”声,她在黑暗里闭上眼睛,委屈地哭起来。她为卓然找了无数个理由,无数个理由又被她一一推翻,她终于悲伤地承认,卓然真的早已忘记她,不在乎她了。 一个人嘤嘤地抽泣了很久,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而隔壁屋里,妈妈的抬腿练习也停下来,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喘了口气,担忧地对电脑前的爸爸说:“唉!你说得没错,玖玥好像真的恋爱了。” 爸爸头也没回,有些扬扬得意:“就是和那小子吧?我说得没错吧!” “不,不是他。”妈妈忧虑地蹙起了眉头,嘴角又微微浮起一丝笑。是呀!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小玖玥都已经到了谈恋爱的年纪了。 6 刘梦熊每天默默地陪伴玖玥左右,内心却早已是百爪挠心锣鼓喧天。 学校里的绯闻可以掀翻楼顶。说什么的都有。 “听说他们早就好了……” “刘梦熊每天送玖玥回家……” “有人看到他们在小区门口kiss,咿!” “他们俩很登对嘛哈哈哈!” 更有一些嘴坏又歪才的男生,编了顺口溜念唱:“小瘸子,阿炳妹,天造地设是一对。” 他们将玖玥称为“阿炳妹”,已经口下留情了。 刘梦熊开始很气愤,后来渐渐不计较了,甚至当别人将他和玖玥的名字编排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里,会浮起一种奇妙的甜蜜的感觉。 可是,玖玥不开心了。他远远地望着她,她蹙着眉,不再像以前那样开朗爱笑了。 她不开心了,这让他很不开心。可他觉得这不是自己的错,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呢? 于是,放学后,他一如往常地送玖玥回家。虽然玖玥一再婉言拒绝;“不用送我回家了,我自己真的可以。” “没事,反正我也顺路。” “我想一个人,我想静静。”玖玥只好简单直白地拒绝。 “静静,静静是谁?我认识吗?”刘梦熊不合时宜地开起了玩笑。 玖玥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只好沉默地往前走,任由他跟在身边。善良的玖玥第一次萌发了一个不厚道的念头—怎样将刘梦熊甩开? 这时,一辆红色的mini cooper在路边缓缓停下来,一个长直发的漂亮女孩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很热情地朝玖玥喊:“嗨!玖玥,我正想去你家找你呢!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 女孩下了车。不得不承认,那种苍蝇腿一样的假睫毛贴在她的眼皮上很好看,让她的一双眼睛看上去又大又迷人,她的穿着简单又大方,仔裤,白t恤,但聪明人一眼就能看穿衣上的logo,暗暗揣测她的身份、家世、背景。林雪初,音乐学院钢琴系大三学生,万钧集团总裁林霆钧的妹妹,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女,和玖玥在一家琴行偶然认识。 她上前亲热地拢住了玖玥,口气熟稔:“我好久没见你了,你在忙什么啊?怪想你的,走,跟我去玩吧!” “雪初姐姐,是你啊!”玖玥一整天阴郁的脸色终于露出喜色,“前些天还和妈妈说起你,她还邀请你来我家,说做红豆卷给你吃。” “红豆卷改天吧!我今天好烦,陪我去逛逛吧!走走走!”说着,林雪初不由分说地拉着玖玥往车里塞,玖玥面露难色地推脱:“我还没告诉妈妈啊!” “打个电话就行了嘛!走吧!” 车子发动,留下落寞的男孩站在原地,他的口袋里,一直捏着一封信,那是他花了整整两个星期打出的一封盲文情书。 专注开车的林雪初,此刻有着一种欲说还休的忧愁,那种忧愁就像一种带着凉意的雨滴,和玖玥的忧愁碰在一起,沁得玖玥皮肤发凉。 林雪初掩饰着自己的忧愁,扯闲篇道:“那小子是谁啊?刚从面袋子里捞出来的一样,比姑娘还白,真娘炮!” “你怎么这么说人家啊?妈妈说他长得很漂亮呢!” “说男孩漂亮那是夸人吗?反正啊!不是我的菜,也不是你的菜。”说着,她转过头问玖玥,“对了,你喜欢什么菜?” “不知道啊!妈妈说,以后要找温柔体贴、高大英俊的男生做男朋友,像王力宏那样吧!王力宏很帅吗?” 林雪初咯咯咯地笑起来:“你个小花痴,我已经换频道了,我是真的问你,现在我们去吃饭,我们是去吃印度菜,还是去吃法国大餐?你喜欢哪种?” 玖玥红着脸笑了,轻轻地嗔怪林雪初。车子最后在一家泰国菜馆前停了下来。 林雪初这晚话很多。女孩之间只要愿意交谈,永远不会缺少话题。她讲同学之间谁谈恋爱谁劈腿谁又分手的八卦,讲离异的女声乐老师和刚刚步入工作岗位的男舞蹈老师的绯闻,讲自己最近很喜欢的一款“哎哟喂”的包包,她也给玖玥讲笑话,然后两个人“哎哟喂,哈哈哈”地笑个不停。 可玖玥知道她只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她在回避什么,掩饰什么,又像是等待着什么。古诗里说“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等待会让一个女人变得苍老。现在,林雪初坐在她的对面,只是一团芳香的迷雾,她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她的忧愁、焦虑、无助、迷茫,她都感觉到了。 “玖玥,你有没有谈过恋爱?”她忽然问。 恋爱?恋爱在玖玥这里,还只是一个美好的名词,就像雾气斑驳的镜中花、夜风吹皱的水中月、掌心融化的一捧雪,美得惊心动魄,却摸不着抓不到。 玖玥摇了摇头。 “你的男朋友,如果超过两个星期没有主动联系你,总说他很忙,在一起时沉默寡言,约会时心不在焉,那肯定是不爱你的吧?”林雪初认真的问题,像一个轻飘飘的气球被扔在地上,掷地无声,又很快轻飘飘地飞走了,因为她得到玖玥一个笑眯眯的真诚的摇头:“我不知道啊!” 这就是传说中的对牛弹琴吧!林雪初叹了口气,不说话了。忽然,她也听到玖玥的一声叹气。这两声叹气如出一辙,那是只属于少女的林黛玉式的临风洒泪,对月长吁。于是她知道,她问的问题,玖玥都懂的。 惺惺相惜,引为知己。于是林雪初吃着酸辣的泰国菜,絮絮叨叨地给玖玥讲她和男朋友的故事,她总是亲昵地将他称为“我的木头”,因为他在她面前,总是沉默寡言,不解风情,像一块木头。 据说她和男朋友相识在一个下雨的清晨,她在站牌下等车,他骑单车而过,激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裙子,她惊叫,他停下来道歉,她依然记得他那天的样子,一只脚踩在湿漉漉的路面上,令单车止步,一只脚还踩在脚踏板上,顶着湿淋淋的短发,向她说对不起。她依然很生气,明目张胆地要求他请吃一个冰激凌才肯罢休。于是他带她去附近的店里吃了一杯叫“心里软”的冰激凌,她的心也跟着软了。 初识的画面,就像一段清新的绿箭口香糖广告片。 玖玥还是像一个忠实的听众那样,知道在何时发问,何时赞叹,何时鼓掌,何时唏嘘,她听得入迷,对林雪初所说的冰激凌也大感兴趣:“心里软?是什么口味的?用什么做的?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等夏天到了我和妈妈也在店里也试试。” 事实上这些都是林雪初的杜撰和想象,聪明人稍稍一琢磨就知道不是真的。她在下雨的清晨去站牌下等车?她长这么大还没坐过公交车呢! 其实她和她的木头的相识很是老套。她的老父亲和木头的爸爸是莫逆之交,他的爸爸又曾为她的父亲做过一次完美的手术,从死神手里将他拽了回来,于是,他们一家,受到郑重的邀请,得以出现在她父亲的生日宴上。落寞的少年和觥筹交错的宴会格格不入,她被妈妈指派陪他去花园走走。这样的安排一开始就是一个善意的阴谋,一对郎才女貌的年轻人就在老人善意的阴谋里将计就计,亦真亦假地谈起了恋爱。 “可是,我总觉得缺少点什么?爱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林雪初幽幽地说。 可是,爱情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是方的,还是圆的,谁又知道呢? 玖玥假装像知心大姐一样安慰她:“说不定他最近很忙,或者,是家里有什么事,等忙完了,就会来找你了。你别想太多了。” 是的,卓然哥哥迟迟没来看望玖玥,她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盘里的食物已经空了,林雪初道尽了心里的苦闷,轻松了许多,于是假装没事一样拉起玖玥:“走!我带你去我们琴房弹琴。” 音乐学院多的是货真价实的钢琴,自从和林雪初相识之后,每个周末,玖玥会拿着林雪初的练琴卡,到林雪初的琴房里练习两个小时。小时候,云涤镇小学里,只有一台破旧的脚踏风琴,她做梦都想有自己的钢琴。 林雪初将玖玥带到琴房,两个人很默契地合作了一曲四手联弹。有音乐就要有啤酒,林雪初忽然想喝酒,于是留下玖玥一人,嚷嚷着出去买酒。 玖玥将记忆里的钢琴曲弹了个遍,林雪初大概去美国买啤酒了,半天没回来。后来,她百无聊赖,弹起了童年记忆里那首歌曲《九月的蒲公英》。并轻轻地哼唱起来: 九月的蒲公英开满山坡 校园的读书声趟过小河 我们曾在小河边唱过的歌 是否已随秋风吹落 …… 忽然,她听到耳边有人跟着她的歌声轻轻地和,非常年轻干净的声音,不知是因为唱歌者紧张还是别的原因,声音有些发紧发颤,但依然好听。可那首歌,是专属她和卓然的记忆,专属她和卓然的歌。 玖玥心里一紧,琴声戛然而止,蒙眬的视线里,她隐约看到一团模糊的灰影正向她慢慢靠近,她迟疑地转过头,试探地问道:“雪初姐,是你吗?怎么这么久?” “雪初”并没有说话。她闻到一股不同于雪初身上香水的陌生气味,是淡淡的青柚味,那是深潜在记忆里的味道。 “玖玥!”来人轻轻地唤道,声音在颤抖。 她惊喜地站起来,沉默地四目相对中,熟悉的气味,似曾相识的声音,她辨认出他:“小风,是你吗?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也在这里上学吗?” 他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由衷地赞美:“没想到,你的琴弹得这么好,没想到,你还记得这首歌。” 玖玥依然进行着一套和小风完全不搭调的对话,自顾问道:“怎么好久不见你去妈妈的蛋糕店啊?你定做的特大号巧克力也不来拿。” “我……”小风支吾起来。 林雪初在这时忽然闯进来,看到眼前的少年,惊喜地叫道:“卓然!你怎么来了?也没打个电话。” 被叫作“小风”又被叫作“卓然”的少年,脸色忽然变得非常难看,他窘迫、不安,额头冒着汗,欲言又止,面对“小风”和“卓然”的双重身份,他无所适从。 是的,他是卓然,很久之前,在这座城市的一间小小的蛋糕店里,他已重逢了玖玥,他没有与她相认,所以,他也是小风。 此刻,比卓然更无所适从的,是玖玥。她沉默地站在他的面前,哀恸和欣喜齐齐涌进心底。 第9章 别后重逢(4) 泪无声无息地滑下来,她只觉身体一阵虚软,手掌重重地按压在琴键上,发出一阵杂乱的哀鸣。 多少个夜里,她曾无数次想象过她和卓然的重逢—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她与他擦肩而过,他在身后喊她的名字;阳光明媚的图书馆里,她撞翻他怀抱里厚厚的一摞书;深夜的街头,他帮她赶走一群欲行不轨的歹徒,回头恍见故人就在身边……她看过许多盲文爱情小说,而他和她,就是所有故事的主角。 可她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相逢。他早已见过她,却装作初次相识的陌生人;他或许也从父亲那儿得知了她的讯息,却迟迟不来相见。 她觉得受到了戏弄,天大的戏弄。在失明的这些年里,她受到过不少小伙伴的戏弄,因为看不见,他们将她笔袋里的笔换成树枝,写作业时她才发现,急得直哭;他们趁她站起来时偷偷抽掉她的凳子,摔她个屁股蹲儿。那些戏弄,她后来都一笑了之,有什么关系呢!那些都是无知孩童欺负弱者的无知伎俩罢了。只有卓然的戏弄,让她如此心痛。他,是她最信任的人啊! 林雪初全然没有注意到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变化,她亲密地挽起卓然,小鸟依人地撒娇:“是不是想我了啊!这么久都不来找我。” 卓然尴尬地挣脱了她的手,结巴道:“我妈说,好久没见你了,叫你明天去家里吃饭,我路过你学校,就来说一声。” “好啊!明天一定去!”说着,她伸手去拉玖玥,“亲爱的,这就是我的木头,走!咱们去操场的凉亭喝酒赏月。” “不!我、我不去了。天太晚了,我要回家了。” 玖玥疏离而抗拒地抽出了手。她慌不择路、仓皇离开的时候,脚踝撞到琴凳,额头撞上门,转身离开的刹那,泪水决堤。 夜色中的学院大街行人寥寥。卓然追出来的时候,她已不见了踪影。 这条路她很熟,从家里来音乐学院找林雪初,她走过很多次。她走得很快,想把所有的羞耻和委屈都远远地甩开。天空挂着一轮樟脑白的月亮,和玖玥的影子形影相吊,耳边是夏夜燥热的风,泪留下来,很快被风吹干了,可她觉得好冷。 一阵急促的单车刹车声在靠近她数米之外的地方戛然而止,卓然下了车子,跟在她身后,他拉住她的一只胳膊,低声下气地叫道:“玖玥,你慢点!我送你。” 她轻轻地甩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说:“我不认识你。” 他感到她一触即发的愤怒,于是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不再强求。 她越走越快,一边走一边流泪,几乎是一路小跑,仿佛是为了摆脱夜路上欲行不轨的歹徒。一个小区外的盲道,被无良的司机停了私家车,她走得太快,一下子撞上去,穿着凉鞋的脚趾和裸露的膝盖磕得生疼,她蜷着身体,蹲了下去。 他扔掉车子过去扶她,发现她正在瑟瑟地抽泣。触碰到她肩膀的手被用力甩开,她一拳重重擂在他的肩头,他没有躲闪,心痛和愧疚齐齐涌上心头。 “对不起!对不起!玖玥,对不起!”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他只能机械地重复这一句话。 后来,她伏上他的肩头无声地抽泣起来。想起和“小风”相处的日子,她的笨拙在他面前暴露无遗,现在,在卓然面前,失明的自己,想要藏拙,也无计可施,在这种时候,对命运不公的怨怼、对自己身体的缺陷、内心深处的自卑,像石头缝里的草籽,哗啦冒出来。 她失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装作一个叫小风的陌生人来捉弄我?看到我蒙在鼓里,浑然不知,很好玩吗?” “我、我没有,我没有捉弄你,我装作小风,只是、只是不确定,你是否还记得我。”他找了个拙劣的借口,可她的心,却撕扯般疼痛起来,她怎么会,怎么会忘记他呢? “可是,卓叔叔在医院见过我了,没有告诉你吗?你为什么还是躲着不见我?为什么?明明就是你早已忘记我了。” “没,没有,我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你,只是,只是……”卓然挖空心思,想找一个听起来更可信的理由。 “只是,你的妈妈还是像我们小时候一样,不许你和杀人犯的孙女一起玩,对吗?”她幽幽地问了句。这些天,她绞尽脑汁,只想出这么一条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尽管它那样苍白,无力。 “是,不,也不是,我是……”卓然急得脸色涨红,不知如何应答,只能像小时候那样,每当玖玥哭鼻子或生气了,他都这样哄她,“都是我的错,你罚我青蛙跳好了。” 他松开她,在夜色中寂静的小道上像青蛙一样笨拙地蹲跳起来。她看不到他,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起伏的黑影在眼前晃动,她想象着记忆中那个学青蛙跳的卓然,破涕为笑,轻轻地走向他,伸出手:“让我摸摸你。你真的,是我的卓然哥哥吗?” 一个久违的青蛙跳,像一剂软化剂,让她的心瞬间饧化在一丝淡淡的甜蜜中,又像一个记忆密码,将彼此心里那个贴了封条的记忆箱轻轻开启。他真的是她的卓然,没错,刚才在琴房他轻轻和唱的歌曲,现在他笨拙的青蛙跳,都在告诉她,他就是卓然。 他站起来,顺从地站在她面前。 她伸出手去,如同抚摸最精美的瓷器。他个子很高,他的头发柔软浓密,他的眉毛,粗浓如剑,他的鼻子,俊美挺拔,他的手掌,宽大干燥,牵手的时候,一定很温暖。她的卓然哥哥,长成一个帅帅的大男生,这令她觉得骄傲,又微微不安。 “雪初,是你的女朋友?”她问这句话的时候,口气里微微含酸,连自己也浑然未觉,是女生的拈酸吃醋,还是小妹妹对哥哥被抢走的恐慌和不满,自己也不知道。 “算是吧!嗯!是。”他如同被审问的犯人,不自觉地心虚。 “你喜欢她吗?” “嗯!”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就是,不见的时候,会想念,想和她在一起。” “哦!”玖玥低下头,脚在地上摩搓着,半晌,又抬头问,“不见的时候,也想念过玖玥吗?” 他笑了,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轻描淡写地说:“当然,不过,这是不一样的。” 她微微噘起了嘴,心里暗想,有什么不一样嘛!她没有再追问,想念这件事,她是懂的。 “你知道吗?想你的时候,你就会来梦里与我相见。只是每次醒来都很沮丧。” “嗯?” “因为又要有一整个白天,都看不到你。”月光落在她的目光里,那目光里的洁白,让他心底的那一丝阴暗,无处遁形。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拥住她,在她耳边叹道:“以后想见就可以见到,我们会像以前一样,经常在一起玩,我会带你到你想去的地方,保护你,不让别人欺负你,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她在那个轻如羽毛的怀抱中笑了,犹疑地拢住他,好暖!不是做梦呢! 7 伤筋动骨一百天。 玖玥家的蛋糕店,因为妈妈的腿伤长时间无人照料而关闭了。妈妈每天愁眉不展,汗流浃背地在卧室里拼命做复健练习,希望快点好起来。天气越来越热,爸爸的脾气越发暴躁,而玖玥却懂事得让人心疼,她现在会每天早早回家,帮妈妈收拾屋子、按摩,聊天解闷。 可渐渐地,妈妈发现玖玥有些异样。从前双休日都陪在妈妈身边的玖玥,现在一到周六,大清早就出门,直到晚上才回来。问她去了哪里,她总是坦坦荡荡地说,去林雪初的学校练琴了。妈妈相信玖玥,她从来不会说谎。 爸爸又夹着皮包煞有介事地出去了,外面总是有百万千万的生意等着他。 妈妈看着存折上那个消瘦的数字,愁得心里慌。 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妈妈拄着拐杖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位苗条秀丽的少女,礼貌地冲她叫道:“阿姨您好!” 女孩化着妆,长发披肩,看起来不像玖玥的同学。 “你是?” “阿姨,请问这是玖玥的家吗?我是玖玥的好朋友林雪初,她在家吗?” 妈妈恍然大悟。这就是玖玥常说的那位富家少女啊!可是,她不是正好去她的学校练琴了吗? “是你啊!你们是不是路上走岔了啊!她去你们学校找你了啊?说是去练琴,谢谢你一直这么照顾我们玖玥。” 林雪初乖巧地笑笑:“我们是好朋友嘛!”脸上笑着,心里却一阵哀伤。卓然和玖玥上次在琴房匆匆一见,虽然卓然那时候轻描淡写地解释说玖玥是他失散多年的很重要的朋友,可她知道,她和卓然之间,有些东西渐渐不一样了。而天真单纯的玖玥,现在竟然也学会了说谎。 她已经很久没见到卓然了,也很久没见到玖玥了。 “进来坐坐吧!”妈妈热情地邀请。 “不了!我想可能真的是我和玖玥走岔了,我还是赶快回去吧!”林雪初匆匆告别,心神恍惚地下了楼。她的心情糟透了。卓然一定和玖玥在一起,对,一定是,她猜得肯定没错。 她随着人流,走进了地铁站,她没有开车,因为卓然不喜欢她那副富家女的张扬派头。大街上穿着雪纺衫的姑娘骑着电动车汗流浃背,地铁口有一对小情侣正在你侬我侬,地铁里人们被挤得脸都变了形。每每这时,林雪初就会想,他们都快乐吗?反正,她拥有那么多,她也不快乐。 地铁到站,她盲目地挤了进去,也不知道要坐到哪一站。天气预报已经发布了高温橙色预警,她刚站了一站就已大汗淋漓,这么热的天,卓然和玖玥会去哪里呢?公园?图书馆?餐厅? 地铁里的奇怪气味来路不明,林雪初开始有些胸闷气短头晕,这时,一个坐在座位上的漂亮男孩小声地招呼她:“你坐这儿吧!” 她以为他要到站下车,于是说了句“谢谢”后不客气地坐下了。 男孩起身,却一直站在她身边,没有走开,时不时地,偷偷瞟她一眼。林雪初有些不适,尴尬地笑笑:“你不下车?要不你坐吧?” 男孩答非所问,忽然来一句:“我知道你男朋友在哪里。” 林雪初惊讶地抬头打量着眼前的男孩,看上去年龄很小,皮肤比女孩还白皙,脸色却灰暗得像水泥,她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她本来对他让座还心存感激,现在却没来由地厌恶起来,虽然她很想知道现在卓然在哪里。她正色道:“对不起!你认错人了吧?” 男孩笑笑,抿抿嘴,没再说话,却也没移动一步。 林雪初觉得车厢的气氛陡然紧张和怪异起来,下一站,门一开,她就逃也似地出了车厢。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刚才的那个男孩也下了车,跟在她身后,一瘸一拐,也不说话。 如此出了地铁站,他仍跟在她身后,林雪初终于按耐不住,回头问道:“你干吗总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 “你需要我的帮助。”男孩胸有成竹地说。 “不需要。”林雪初没好气地喊了一句,“再跟着我,我就报警了啊!” “你不是去找颜玖玥,你是在找你男朋友。我知道他在哪里?” 林雪初停下了脚步,收敛了怒气和厌恶,因为她从他口中听到了玖玥的名字,证明这奇怪的少年不是随便搭讪的猥琐路人,她想起来了,不久前,她见过他和玖玥一起放学回家,就是那个被她评价为“娘炮”的男同学。她感到后背一阵发凉,难道,她被这小子跟踪了? 男孩见林雪初不再质疑和抗拒,于是自我介绍道:“我叫刘梦熊,是玖玥的同学。我知道他们在哪里,我带你去。” 林雪初鬼使神差、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跟着这个叫刘梦熊的男生朝前走去。两人一路上都不说话,她跟着他在炎热的大街上七拐八拐,来到一家超市门口。林雪初虽然整天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她知道,这是她家“万钧企业”旗下的超市。 他怎么会带她来这里?林雪初暗忖。 “林家铺子”超级市场虽然名字起得小气,但在暄城却是数一数二的大型连锁店,当初林父就是靠小超市发家,后来生意做大,慢慢涉及房产、家居等各个领域,成为商界巨子。后来爸爸去世,企业由哥哥林霆钧接手管理,虽然旗下的子公司都由职业经理人打理,但对于超市,林霆钧谨遵父命,从来不敢怠慢。 正值周末,超市人流量很大,刘梦熊在前面晃晃悠悠地走着,仿佛知道林雪初一定会紧紧跟着他。林雪初忽然有些害怕,他在玩什么把戏? 最后,他终于在食品区不远处的一个角落停下来,一声不吭,用目光示意林雪初朝左边看。 两排货架前的空地上,一家品牌饼干商家设了小小的卖场柜台,几名身穿闪亮广告服的少女,正在吆喝着自编的广告词,向顾客推销叫卖。 等等!这是?这不是玖玥吗?林雪初眨眨眼睛,定睛一看,她没有眼花,确实是玖玥。玖玥正笑容甜美地吆喝着自编的顺口溜:“走一走,看一看,小熊饼干有点甜,一包只要十块钱。”听得林雪初想发笑,可她没有笑,因为她又看到了玖玥身边的男孩,那个个子高高的,既不像顾客,也不像员工的男孩,不正是卓然吗? 他们,果然,在一起。 林雪初回头看了看刘梦熊,用一种挑衅的嘲讽的眼神打量着他,问:“你喜欢玖玥?” 刘梦熊仿佛被她那凛冽的眼神咬了一口似的,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不以为然地回答:“关你什么事?” 林雪初也不生气,故作轻松地甩甩头,拉了拉刘梦熊:“走!跟她打个招呼,一会儿我们一起去吃饭。” “不,不了!你去找他好了,我、我就不去了。”刘梦熊连连后退,那张漂亮的脸瞬间白里透红。 她笑了,松开了他,自顾朝前走去,再回头时,刘梦熊已不见了踪影。 卓然看到林雪初,没有一丝尴尬和不安,破天荒地露出一个初次见面时那样灿烂的笑,亲热地叫她:“小雪,真巧啊!你也来逛超市,快过来,买两包饼干才许走。” 玖玥一听林雪初来了,嗔怪地拍打卓然:“不许这样,我们是靠品质说话,不能强买强卖哦!”说着,她将手中的托盘伸到正前方林雪初的方向,躬身道,“欢迎品尝!” 林雪初没有品尝,而是故作平静地问她:“是在这里打工吗?真不够姐们儿!也不告诉我。卓然你也真是的,知道玖玥在这里打工,也不告诉我,玖玥眼睛不方便,这里人来人往,撞到了怎么办?要打工,我让哥哥给酒店的经理说一声,去餐厅那里弹弹琴就好了嘛!又轻松环境又好。” 几句话噎得卓然不知如何辩解,磕巴道:“我、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也是上星期才知道的,她一定要在这里,我也拗不过她。” 林雪初真诚地拥住玖玥:“玖玥,为什么忽然要出来打工,是家里有什么状况吗?要用钱告诉我啊,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我和卓然都会帮你的。” 玖玥依然笑得那样坦坦荡荡,纯洁无邪:“怎么可以总是依赖别人呢!依赖父母,父母有一天会老去,依赖朋友,朋友也不可能时刻陪在身边,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的,像我这样,更应该多多锻炼自己了。放心吧!家里没有什么事!就是我想出来锻炼锻炼。” “什么时候下班,我请你们吃饭?”林雪初大方邀请。 “我请你们,今天发了工资!”玖玥说。 已是午饭时间,玖玥和身边的女孩叮嘱了几句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卓然已从仓库后的员工茶水间拿来了玖玥的水杯,里面是淡黄的蜂蜜水,他口气里满是怜爱:“喊了一早上了,多喝水。” 站在一旁的林雪初,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微微酸楚。和卓然在一起的日子,每每自己头疼脑热撒娇渴望他关心,他也会在电话里真诚地叮嘱“感冒了,多喝热水。”“上火了,多喝热水!”“肚子痛,多喝热水!”每次她都在心里告诉自己,下一次他再说“多喝热水”,她马上和他分手,可下一次听到他温柔的话语,她冰冷的心,就瞬间饧化了。现在,听着他跟玖玥说着同样的话语,她才知道,同样的一句话,倾注了关切,饱含着爱怜,酝酿着柔情说出来,对另一个人说,有多大不同。 从超市出来,卓然走在玖玥左侧,一路关怀备至。 “前面停了一辆自行车,小心!左转,有台阶!” “小心,有一位妈妈推着婴儿车走过来,你慢点!” “前面五十米处有一家肯德基,隔两家是一家麦当劳,你想吃什么?” 玖玥顺从地听从卓然的指挥,无条件信任,紧张无助的时候,就不自觉地攀住他的手臂。林雪初跟在身后,像一位无关紧要的路人。 因为玖玥执意要请客,午饭最终选在一家小小的牛肉面馆。 第10章 别后重逢(5) 三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很快上桌,卓然将一碗推到玖玥的面前:“你的正前方。”然后,他掀开桌上的辣椒罐,舀一勺红红的辣椒油放进她的碗里,玖玥浑然不觉,他再舀一勺辣椒油放进她碗里,看得林雪初瞠目,玖玥却忽然“咯咯咯”笑起来:“你帮我放辣椒了?多放点哦!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爱吃辣椒。” “那当然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经常吃那种叫金箍棒的玉米棒棒,馋得我啊!妈妈不给我买。现在也不见街上有卖了。” 两人又陷入童年的回忆中,林雪初被晾在一边,暗暗郁闷,于是努力想参与进来:“玖玥这么能吃辣椒,皮肤还这么好啊!都不长痘痘,用什么护肤品啊?” “还好啦!用大宝哦!还有妈妈在窗台上种了芦荟,没事弄一点儿擦脸,很滋润呢!给你也挖一棵?” “好啊好啊!” 卓然这才觉得冷落了林雪初,她脸上笑着与玖玥说话,眼神却冰冷地咬住卓然不放,她面前的面纹丝未动,裹在包装袋里的筷子也没有拆开。他有些愧疚地帮她把筷子拿出来,又学着她每次和他到小店吃饭时的样子,皱着眉,一副薛宝琴一样的“怪脏的”的神情,将筷子放在那杯她根本不喝的热茶里烫一烫,然后讨好般地递给她:“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林雪初接过筷子,落寞的心情稍稍寻到一些安慰。她记得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给爱人自由,就是将爱人拱手相让。”她自知他有一段她无法参与的过去,但她决不让自己在他未来的日子里有一刻缺席。虽然不知道这样三人行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但她知道,自己绝不能放弃。 三个人热热闹闹气氛融洽地吃着面,都没有注意到门外不远处,怨怼的目光。 8 现在,玖玥是一名被喜悦充涨的少女。从前,她也是快乐的,但快乐和喜悦是不一样的,有时她觉得,快乐是可以伪装的,像面具,像壁垒,像一种强烈的暗示,久而久之,便以为自己是真的快乐了,可喜悦是由内而外散发的一种气味,远远地就能闻到。 她坐在七月早晨的校园里,淡淡的柠檬黄的阳光里,洇着她喜悦如莲的笑,回荡着她的读书声。刘梦熊悄悄地挨过来,坐在她的身边。 “上周五下午到学校门口等你的男生,是你朋友?”他问。 “嗯!是,很好的朋友。” “不是男朋友就好。”刘梦熊鼓起勇气,有些故作霸气,又有点儿羞怯地说,“因为,我才适合做你的男朋友。玖玥,可以吗?” 说完,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心跳如鼓擂。终于说出来了啊! 玖玥一怔,一下子慌了。男朋友,是她字典里最陌生的名词。她迅速在心里准备接下来的对白。发他一张好人牌?听陆漫漫说这是拒绝男生的万能良药;还是转移话题赶快走掉;或者假装没有听到。怎么办怎么办? “可以吗?”刘梦熊不死心地追问。 玖玥急中生智,哼哧了半天,忽然脱口而出:“可是,其实他就是我的男朋友,男朋友。” 她不是不喜欢刘梦熊,和他在一起也很快乐,可是,喜欢也没那么喜欢,快乐也没那么快乐。 刘梦熊的脸倏地红了,他生气了,他觉得受到了伤害,“噌”地站起来,气呼呼地说:“你会后悔的。” 玖玥想叫住他将那张刚刚在心里准备好的“好人牌”发给他以示安慰,可他很快就走远了。 陆漫漫远远地跑过来,盯着刘梦熊气呼呼的背影,鄙夷地撇嘴道:“跟屁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玖玥,别理他。”牢骚发完,才想起来找玖玥的正事来,“上星期让交的英语资料费,你还没交吧?” “哦!忙得都忘记了。现在给你。”玖玥从衣兜里,掏出钱包,大方地让陆漫漫自己拿,那里面,是她前一天在超市刚刚发的工资。 陆漫漫一边数钱,一边唠叨:“你最近忙什么啊!小楠出院了,前两天我们去看望,她还问起你了呢!毛主席说了,一个人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你可别伤了小朋友的心哦!” “啊!对不起,我真是……”玖玥愧疚不安地对着空气道歉,对陆漫漫保证道,“最近是有点儿忙啊!过两天,过两天我一定去看望她。” 陆漫漫收好了钱,站起身,俏皮而戏谑地笑笑:“忙什么啊!谈恋爱了吧!我那天在学校门口可都看见了,大帅哥哦!” 玖玥绯红了脸,拿英语书朝陆漫漫的方向拍打:“瞎说,哪有啊?” 陆漫漫不听她辩解,已经走开了,背对着玖玥,一边走,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放心吧,姐们儿,我支持你。” 可是,真的没有啊!玖玥委屈地想。 晚上回家,妈妈也有一番追问等着她。 玖玥床头的书桌上,放了一叠钱。妈妈坐在床头,打量着玖玥稚嫩的脸庞,她又长高了一些,五官并不十分出众,但组合在一起,就有了一种稚嫩的天真、澄澈的洁净,她长得像自己的亲生母亲,死去的琴姐姐。想起姐姐,妈妈就会遁入深深的愧疚之中,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玖玥。 “你上周要交的英语资料费,还没交吧?怎么不告诉我。”妈妈拿起那叠钱,放到玖玥手上,却又被玖玥推回了:“妈!我交了。” “你哪来的钱?” “我有钱。过年爷爷奶奶给我的压岁钱,还有你平时给我的零花钱,我都攒着呢!”她随口扯谎。 妈妈的脸色忽然一黯,挂下来,声色俱厉:“玖玥,你从来不说谎,告诉我,你的钱哪来的?你最近都在外面做什么?” “没,没做什么啊?就是周末找雪初玩玩,去她学校弹弹琴。” “还不说实话,那个林雪初来家里找过你,我知道,你根本没去她学校,你去哪儿了?” “我,我……”玖玥不会说谎,现在又被妈妈戳破,更不知道如何圆谎。 她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拍桌声,整个人吓得一抖。 妈妈随手将一本书重重地摔在了桌上,怒不可遏:“让我告诉你。你和那个男孩在一起,那天他送你回家,我看到了。他就是你以前常常说的卓然哥哥,对吗?你谈恋爱了,是吗?你的钱是他给的,对吗?” “没有,没有!”玖玥矢口否认。 “没有什么?没谈恋爱,还是没用他的钱?” “都没有,都没有。不是这样。”玖玥声带哭腔地辩解着。 可妈妈根本不听她的解释。 “玖玥,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更应该独立,学着一切依靠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没有。” “那你到底每个双休日去了哪里?在做什么?你说啊!” “我,我真的只是去雪初姐姐的学校练琴了,不信下次你问她。”玖玥说这句话有了底气,她已经和林雪初统一了口径,若下次再遇见妈妈问起,就替她遮掩打工的事情。 妈妈半信半疑,却仍然忧虑重重,叹口气说:“玖玥,妈妈并不是反对你谈恋爱,可是,你和别人不一样,现在不是谈恋爱的好时候,等……” 还不等妈妈说完,玖玥忽然失控一般叫嚷起来:“我怎么和别人不一样?我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我是怪物吗?为什么总要提醒我,我和别人不一样?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为什么总要提醒我,我和别人不一样?” 一向温顺的玖玥,第一次冲妈妈发了火,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房间里的空气,如冻住一般。妈妈吃惊地望着玖玥,面对她的质问,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这才明白,自己无数次这样苦口婆心的教诲,无意中,触碰了玖玥心底最敏感最隐秘的自卑,她这才明白,玖玥长久以来的开朗、乐观、快乐,全是伪装,全是假象。她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玖玥的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她倔强地转过身,跌跌撞撞趔趔趄趄地走回自己房间。那声剧烈的关门声,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妈妈的心上。 爸爸听到母女俩的吵闹声,忙从电脑前跑过来,有些幸灾乐祸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 “这闺女越大越不让人省心,别生气,别生气了!”一直以来,玖玥母女俩的感情好得让他嫉妒,他这个父亲,如同外人,如今逮着机会,正好“挑拨”一下,以示自己和妻子站在同一条战线。 谁知妻子并不领情,不耐烦地冲他喊道:“没你的事,一边待着去。” 爸爸呛了一鼻子灰,没好气地嘟囔了几句,又回到自己的电脑前对着蜿蜒的股市曲线图分析研究去了。 妈妈望着女儿那扇紧闭的门,知道她正在里面无声地哭泣,她想去安慰安慰她,像小时候那样,把在外面受了欺负的小玖玥抱在怀里,亲亲她的脸蛋,告诉她,不用怕,有妈妈在,什么都不用怕,可现在,她才知道,这样的安慰,是多么虚无,她本该给她铸一座金字塔,为她营造一个避风港,给她一个光明的天地,可她什么都没有做到。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9 母女俩陷入一种微妙的冷战中。早晨出门,玖玥像没事人一样,平静地和妈妈告别:“妈,我去学校了。” 她们谁也没有提昨晚的争吵,证明那道坎并没有过去。 大一的最后一个学期接近尾声了,各门考试让每个学生焦头烂额,教室就像一个兵荒马乱的战场。而玖玥,既要像一个正常的学生那样应付各门学科,周末又忙着打工,比起常人更加辛苦。 刘梦熊沉寂了两天,又在早读的小树林里找到玖玥。 “玖玥,我认真想过了,那天你说他是你男朋友,不过是托词。虽然你很好,可是,他那种男生,肯定最终会选择林雪初那样的女孩,而我们,才是最合适的。” “林雪初?你怎么知道林雪初?你跟踪我们?刘梦熊,你太过分了。”玖玥一阵后脊发凉。 “我只是喜欢你,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真的,玖玥,你理智一点,我们才是最合适的。” 玖玥忽然“噌”地站起来,大声喊道:“对,我是瞎子,你是瘸子,我们才最合适,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是这意思吧?我是个瞎子,和那些健康正常的女孩不一样,不配得到健康正常的男生的喜欢,对吗?你愿意自轻自贱是你自己的事,可不要轻贱我。” 刘梦熊被玖玥忽然爆发的愤怒吓呆了,同时那句“瘸子”让他也深深地受到了伤害,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仿佛白花瓣被人用手揉搓过一般。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生这么大的气,他说得没错啊!于是他也气呼呼地站起来,说:“我真的,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玖玥不置可否。 刘梦熊这次果然很有志气,消停了好几天,再没有主动理过玖玥,九月觉得有些失落,又有些释然。 周五放学,她收拾好书包准备离开时,才发现,导盲杖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没有了导盲杖,她没有办法自己一个人安全走回家,何况,周五的晚上她还有超市的推销要做,迟到了可不好。 找遍了抽屉,又央求陆漫漫找遍了教室的每个角落,还是没有找到,玖玥快要急哭了。 最后,陆漫漫陪她出了学校,望着校门口拥挤的路况,陆漫漫不无担忧:“我送你回家吧!现在正是下班的高峰期,你一个人走,我怎么放心?” 玖玥没有反驳,只是幽幽地说了句:“他们都说的对,我和正常人不一样,我是个盲人,和你们不一样。” 刘梦熊唯唯诺诺地走过来:“陆漫漫,你们社团开会,你忘了吗?” 陆漫漫猛然想起,周五社团的例会,作为部长的她怎么忘了呢!可是看看无助的九月,她又放心不下。 刘梦熊自告奋勇:“你去吧!我送她回家。” 玖玥却并不领情,恢复了往日的笑颜,向两人道了谢:“不用麻烦了,你们放心吧!我打辆车就可以了,我一个人可以的。漫漫,你去忙吧!刘梦熊,谢谢你了。” 她的倔强和独立,有时让人又心疼又气愤。刘梦熊一听,一赌气走开了。陆漫漫给玖玥挡了辆出租车,看她坐上去,才放心地回了学校。 紧赶慢赶,到达超市时,玖玥还是迟到了。刚刚换好推销的广告服,妈妈的电话来了:“玖玥,妈妈出门办点儿事,现在还没回家,你要是先到家了,就先吃点儿饼干,等我回家做饭,别在厨房乱动哦!” “知道了。你腿还没好,怎么跑出去了,自己小心哦!”玖玥说。 那天的争吵和不快,在母女俩彼此无声无息的关心里,渐渐消弭,谁都没有再提过。 换好衣服,玖玥很快进入角色。刚才在路上,虽然耽搁了时间,但她编了一套顺口溜来卖饼干正好派上用场。 “低脂低糖味道赞,营养美味作早餐,买一赠一很划算……” 押韵的顺口溜很快吸引了几个小朋友,这时,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也被吸引,在柜台前站定,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位可爱的盲姑娘,笑了。 “嗨!这顺口溜,是你编的吗?”他问。 玖玥听到有顾客询问,忙热情地捧上试吃的样品:“是啊!你尝尝看,广告可不是吹的。低糖低脂,口味很好哦!你家有小朋友了吗?给小朋友买一些吧!” “大朋友不可以吃吗?”男子开起了玩笑,一旁有人小声催促:“林董,超市的王经理还在等着呢!” “让他等着吧!”男子小声呵斥了身边的人,又回头温和地对玖玥说,“如果买得多,有什么赠品吗?” “有啊!我们现在在搞买赠活动,买一包正装赠一小包,一小包有一百四十克,很划算的。”玖玥业务娴熟地介绍。 “还有其他赠品吗?” “如果先生买的多,可以赠送一个限量版的小熊水杯的。” “这些都没意思,有没有力度大点儿的赠品,比如买够多少钱,获赠美女推销员的电话号码,买够多少钱,获赠与美人共进晚餐的机会?”男子彬彬有礼,一本正经地调侃道。 玖玥在这冒犯性的语言面前,沉默了。她以为超市这样的工作环境,比起酒吧之类的地方,已足够安全,足够干净了,没想到,竟会碰到电视里才会出现的“恶少”。她转过身去,继续吆喝自己的顺口溜,不再理睬他。 男子自讨没趣,旋即自嘲道:“开玩笑,别生气。我是给家里小朋友买饼干的,拿两箱吧!” 玖玥面无表情,叮嘱旁边的理货员拿两箱给他,又把两个小熊水杯恶狠狠地摆上箱子。男子怀抱着两个小熊水杯,哭笑不得地瘪瘪嘴,走开了。 第11章 别后重逢(6) “小熊饼干有点甜,低脂低糖味道赞……”玖玥又开始了欢快的吆喝,似乎丝毫没有被刚才的不快影响情绪。 一个身影,在她眼前站定。她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水的味道,熟悉的味道。那是妈妈常用的一种十几块钱的劣质香水。她听到一个微微哽咽的声音叫道:“玖玥!” 10 “我刚才说那番话,是不是不太合适?”林霆钧问司机小王。 小王一边开车,一边答道:“何止是不合适,简直是有失身份啊!” “你!”他愠怒。 “这种调戏良家的事,我这种人做还说得过去,您是谁啊!您是堂堂万钧集团的董事长,再说,好好的,逗人家盲人小姑娘干吗?这不是欺负残疾人嘛!”小王油嘴滑舌。 “我可不是逗她。” 说话间,车子已行驶到这座城市南岭脚下的一个别墅群。青砖黛瓦的中式建筑,掩映在绿树之间,车子在一个高大的红漆木门前停了下来。林霆钧下了车,和小王叮嘱几句,小王驾车缓缓离开。 客厅里,报纸、杂志、抱枕乱扔了一地,保姆阿姨正在收拾,林母正坐在餐桌前,对着一桌饭菜唉声叹气。 “妈,这是怎么了?小雪呢?”林霆钧看着一屋狼藉,狐疑地问。 林母瞥瞥楼上。 妹妹的房间里,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林霆钧是个大孝子,笑笑,为母亲宽心:“小雪又发小姐脾气了?准是和卓然吵架了。没事,我去看看。” 林雪初的房间在二楼第一间,印花墙纸,蕾丝帐幔,很公主风的装饰,开间外面,是一个大的起居室,放着她的钢琴、大提琴、小提琴,书橱上摆满音乐书籍、cd、毛绒玩具,和各色的漂亮饼干盒。父亲在妹妹十四岁那年突发脑淤血去世,那年林霆钧也只是二十出头,刚刚大学毕业初出茅庐,就扛起了父亲留下的上亿资产和企业重担,寡母幼妹,都指望着他这家中的唯一男丁顶门立户。他怜妹妹年幼,对她极尽呵护和宠爱。 推门进去的时候,林雪初正在冷气十足房间里蒙头大睡。他关掉音响,将两箱饼干放到床边,拉开被子,宠溺地捏捏妹妹的脸蛋:“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看我给你买什么好吃的了?” 林雪初的眼角湿湿的,还挂着一滴泪,但她没睁开眼,只是不耐烦地推开哥哥的手:“走开啦!别烦我。” “小熊饼干味道赞,十块一包很划算哦!又赌气不吃饭啊,来,吃块饼干才有力气继续生气嘛!”林霆钧耐心地逗妹妹,像小时候那样,林雪初因为挑食赌气不吃饭,他就会背着父母,拿她爱吃的薯片、虾条、巧克力逗她开心。 听到那句熟悉的广告词,林雪初扑棱一下睁开了眼,忽地坐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哥哥手里的饼干,狐疑地问道:“小熊饼干?” “哈!没想到这个饼干这么有名,你都知道了。怎么样,老哥买的和你口味吧?” “你去人民路那家超市了?” “嗯,怎么了?”林霆钧已经打开了一包,捏了一块品尝。 林雪初忽然发了飙,一把夺过哥哥手里的饼干,扔到地板上:“好好做你的房地产开你的煤矿经营你的酒店吧少爷,你跑超市去做什么?” 林霆钧被妹妹的无理取闹气得火大,强压着怒火解释道:“那是爸爸的心血,我不能不管的。” “那你干吗买这个便宜的破东西回来?” “这饼干怎么了,我刚才尝了,挺好吃的啊!”到现在他也不明白,妹妹的无名火到底从哪来的。 林雪初披头散发从床上赤脚溜下来,狠狠地踩在那包饼干上,一边踩,一边流泪,最后,无力地蹲下来,抱着双膝哭起来,口中喃喃:“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喜欢她,为什么?” 他一头雾水,不知道妹妹在说什么,只是猜出,一定是和卓然有关。他走过去,轻轻地抱住她,柔声问:“不哭。告诉哥哥,是不是卓然那小子欺负你了,我去替你出气。” 林雪初靠着哥哥的肩膀,哭得更大声了。 11 因为太着急,卓然骑自行车抄了一条近道去超市接玖玥。上礼拜就听说她和小同事换了班,她打工瞒着家里,他不能让她一个人走夜路。 就在刚才,他再次拒绝了林雪初请他去家里吃晚餐的约会,他说下次,他已经说了n个下次,林雪初不信,连他自己也不信。他不知道为什么抗拒去林家吃饭,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对他和林雪初的关系,产生了怀疑。 “玖玥是你什么人?她对你就那么重要吗?你当我是什么啊?咱俩有多久没有单独约会过了?你什么意思啊?”林雪初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他哑口无言。后来,她摔了电话。 可他还是要去接玖玥。 超市门口灯火通明,他放好自行车,一眼就看到了玖玥。她正站在路灯下,和一位中年妇女说着什么。 走近时,才发现,两个人都在流泪。 “玖玥,跟妈妈回去吧!走,家里不需要你打工挣钱,你缺什么东西,想买什么,告诉我,妈妈买给你。妈妈找到工作了,你别担心。”说话的这位清丽的中年妇女,正是玖玥的妈妈,就是小时候接走玖玥的那个小姨,也是他之前光顾的那家蛋糕店的女店主,他认识她。 “不,我不回去,这里的事情很轻松,你不用替我担心。” “轻松什么?刚才不是就有个混蛋调戏你吗?你当我没听见吗?走,跟我回去,马上回去。”女人发起火,抓住玖玥的手。 玖玥挣脱着,却一脸倔强:“不。不是您告诉我的吗?我和别人不一样,我要独立,我一切要靠自己,我要在这个社会上立足,就要更加努力。我不能永远像温室的花朵一样,被您呵护着,那点挫折,即使是一个正常的女孩,出外也会遇到的。从小因为失明被小朋友嘲讽、欺负,我早已习惯了,我知道怎么应对。妈妈,你放心吧!” 女人无力地在路灯下的休息椅上坐下来,女儿的话,没有让她宽慰,反而更令她伤心起来。她拦腰抱住女儿瘦削的身体,无助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自责:“玖玥,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如果早早治好你的眼睛就好了,都怪我,都怪我。” 玖玥懂事地抚着妈妈的头发,小声说:“不怪你,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她最终没有听妈妈的话,安慰了几句,替妈妈擦了泪水,像一个大人一样嘱咐她早点回家,自己又折身回了超市。 女人没有离开,她一直坐在路灯下的休息椅上,等女儿下班,耷拉着脑袋,看上去很憔悴。 卓然走过去,主动介绍自己:“景阿姨,我是卓然。”旋即又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我也是,小风。” 景阿姨转过头,看到眼前这个高瘦俊朗的少年,逆光的他,看不清表情,但语气中,有一种怯弱的温柔、一种故作的老成,他的目光,犹疑地看看她,还不待得到回应,又迅速移开。他,在隐藏什么,躲避什么? “你就是卓然?”她站起来,一束明亮的光线打在了少年的脸上,她看清了,这不是之前经常光顾蛋糕店的小风吗? 卓然点点头,又紧张地低下头。 “你不是小风吗?” 卓然没有说话。 超市旁有一家小小的冷饮店,景阿姨站起来,说:“去那里坐坐吧!我们谈谈。” 卓然顺从地跟景阿姨走进冷饮店,心里一阵发虚。她会对他说什么呢?她看上去好严肃,心事重重,很凶的样子。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落座。谁知,景阿姨并没有追问他之前为什么假扮小风的事,而是语带哀伤地恳求道:“给我讲讲玖玥在云涤镇的事吧!她的眼睛到底是怎样坏掉的?”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卓然觉得嗓子发干,如坐针毡,强作镇定道:“我、我知道的,和你了解到的,差不多吧?” “那么,给我讲讲她小时候的趣事也行。”景阿姨并没有纠结之前的问题,又可怜巴巴地请求。 往事在这一刻破空而来,哗啦啦全跑到卓然的眼前。自分别后,他努力克制,不让自己去想过去的事,可童年的记忆,就像埋在土层最深处的种子,会顶破最坚硬的冰层,冲开最牢固的壁垒,破土而出,在夜里,用柔软的触须,撩拨着他的心。 他坐在景阿姨的对面,应她的要求,讲玖玥童年的事。 有一次,他带玖玥去爬树,那棵树结满了红红的枣子,酸酸甜甜,两个人像小猴子,“噌噌噌”地就攀了上去,坐在树杈上,把红红的枣子装满了衣兜,下树的时候,卓然先下去,在下面护着玖玥,可她一脚滑脱的那一瞬间,他还是没接住她。玖玥的后脑勺磕在一个小石子上,流了好多血,后来留下一道硬硬的疤痕。前几天,玖玥偶然想起来,还嗔怪地埋怨:“都怪你当时没接住我啊!准是那时候被摔傻了,现在读书笨笨的。” “不信您摸摸,她后脑勺现在还有一道疤痕。”卓然讲得有些兴奋,那些记忆,即使是不愉快的,也带着丝丝甜蜜。 还有一次,他们去镇子后面那条小河去捉蝌蚪。玖玥趁他不注意,将自己的鞋子扔在河边,自己跑到树后面藏起来。卓然一个人玩得兴起,等他将那个装满蝌蚪的瓶子兴冲冲地拿给玖玥看时,才发现,她早已不见了踪影。他看到了留在河边的鞋子,以为她失足被河水冲走了,顿时慌了,冲着静静的河水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吓得哭起来。事后虽然知道只是玖玥的一个恶作剧,他却一点儿也没有生她的气,反而深深自责,如果不是自己疏忽大意,玖玥的恶作剧,又怎会得逞?小小的人儿,已经知道用那种方式,表达她对他疏忽的不满了。 景阿姨笑起来:“小时候就是调皮的孩子。” 他又想起有一次,他带玖玥去牛奶厂家属幼儿园的秋千架玩耍。玖玥想让秋千飞得更高一些,再高一些,那样就刚好可以看到隔墙那边爷爷做木工的那家院子了,爷爷一定做活儿累了在抽烟袋,她要飞上去,跟他打一个与众不同的招呼。于是卓然在后面推她,她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起来,越飞越高,最后,从秋千上摔下来,还好只是落在秋千前的沙坑里。她没有看到爷爷,却在膝盖上留下一块难看的瘢痕。 卓然忆及此,喟然道:“我总是想保护她,我总是想让她快乐,可是我总是让她受到伤害。” 景阿姨笑了,少年的自责,让她对他的印象加分,她似是安慰一般说道:“所以,我也能理解为什么你之前假扮小风,你不敢靠近她,怕她再受到伤害,对吗?有时候人的感情就是这样,爱里藏着刀,恨里裹着蜜。” 卓然仿佛被看透了心事一般,默默地低下了头,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就像一面镜子,让他无处遁形。 作为交换一般,景阿姨也讲起玖玥这些年的事。 玖玥被接到她身边的第一年,她送她到全日制的普通小学上学,转户口时,玖玥随了养父颜一鸣姓,他嫌玖玥之前的名字“九月”起得太随便,于是顺便改了名字,两个字都加了斜玉旁,取如珠似宝珍贵之意。 上学第三天,玖玥却死活不肯再去了。她认为玖玥怕吃苦,怕困难,跟不上课程进度,不努力,她觉得玖玥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于是声色俱厉地斥责了她。她至今记得那天自己说的话:“你跟别人不一样,要想在这个社会中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必须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小玖玥一脸泪滴和委屈地被她送到教室门口,临进门时又怯怯地回过头来寻她,她却狠心走掉了。后来从邻居小孩口中才得知,原来从玖玥入学的第一天,她就受到班里大部分孩子的嘲讽和排挤,他们骂她小瞎子,把她铅笔盒里的铅笔换成树枝,给她的桌子上涂抹墨汁,用各种恶作剧捉弄她。 景阿姨愧疚地说:“那时候,我多粗心啊,我没生过孩子,不懂得怎样做一个母亲,总是用自以为是的那套理论教育她,要是那时我能像其他妈妈那样,找那些熊孩子理论理论,为玖玥撑撑腰,壮壮胆,出出气,她在学校最初的那段日子,会不会好过许多?” 卓然听着景阿姨的自责,无言以对。 玖玥十岁那年,医院打来电话,有了配型合格的角膜,可以为玖玥安排手术了,可当时颜一鸣的生意兵败如山倒,家中一贫如洗,还欠了很多外债,连几万元的医疗费用也拿不出来,那次宝贵的角膜移植机会,最后安排给了其他的病人。她至今仍记得,玖玥听到自己可以重见光明时眼里流露的惊喜,和错失良机后她落寞的表情。 女儿十五岁那年,景兰在玖玥的书包里,翻到一封男生写给玖玥的情书,那大概是玖玥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她还没有感受到展信阅读的那份忐忑,还没有体验到初次被异性爱慕的那份羞喜,就被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番。在景兰眼里,对失明的女孩,那些男孩不会是真心的,他带给玖玥的,不会是同龄人初恋的甜美,更多的会是伤害。 “她在努力做一个正常人,而我却从来没有将她当做正常人对待。就像你说的,我也想保护她,想让她更快乐,却在无意中伤害了她。直到前两天我们争吵,我才明白,我给她的爱,并不是她想要的。所以,从今天开始,她想要打工,想要做什么,我都支持她。你呢?”景阿姨期待地看着他,眼里有期待,又有疑问。 “阿姨,放心吧,从今以后,我会尽我的能力保护她,爱、爱护她。”他犹豫了一下,将“爱”说成了“爱护”,声音不大,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是说给对面的这位母亲,也是说给自己听。 说话间,超市外人声鼎沸,要打烊了,玖玥也该下班了。她出现在顾客和员工的人流中,看上去目光笃定,脚步稳健。景兰和卓然一同走向她,她听到他们叫她的名字,惊喜地朝他们的方向笑了。 “妈,卓然,你们都在等我啊?” “累不累?”妈妈心疼地为女儿拂拂头发。 “累。”玖玥实话实说。 这让妈妈有些诧异,她本以为她会倔强地说:“不累,一点儿也不累。” “可是我今天很开心哦!”玖玥又补充道。 “为什么?” “不告诉你们。” 三个人并排走入夏夜的风里。妈妈自然地微曲右臂,等待女儿来挽,低头看时,才发现玖玥的手挽上了卓然。那一刻,她惊觉,玖玥真的长大了,她再不是那个拉着她的衣襟不肯去上学的无助的小女孩了。 第12章 相依相偎(1) 黑暗中有了你,黑暗就是光明。 光明中没有你,光明也是黑暗。 1 玖玥丢失的手杖找到了,在学校垃圾台后面的草丛里。 盗窃导盲杖的元凶也找到了,是刘梦雄。 有人看到刘梦雄在垃圾台后面鬼鬼祟祟,他的手里,正拿着那根手杖,见有人来,惊得扔下东西就走。 人赃俱获,可刘梦雄却矢口否认,他声称,自己也只是偶然路过那里,发现了玖玥丢失的手杖。 “胡说,谁没事从垃圾台后面偶然路过啊!”这个抓住嫌疑犯的同学,正是当年给玖玥写第一封情书的勇敢男生,对情敌刘梦熊,自然不肯手软。 可刘梦熊的理由,似乎也说得过去。 “再说,我怎么会偷拿玖玥的手杖,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他急赤白脸地补充道。 辅导员梁老师是个没有结婚的老姑娘,对男女学生之间的纠葛甚是反感,也难断这桩公案,就叫来了玖玥。 玖玥听完双方供词,倒是大方得很,并不计较:“老师,东西都找到了,就不要追究了吧?哪会有同学偷这个,大概是谁好奇拿去玩双节棍,掉到草丛里了也说不定。不过还是谢谢李浩宇同学帮我找回手杖,哦,还有刘梦熊同学,谢谢你们!” 一天早晨,刘梦熊鼓起勇气,向玖玥坦白。 他坦白的事情玖玥虽然早已猜到,从他口中证实后却依然令她伤心。他说:“对不起!那根手杖,是我偷偷藏起来的,但是……” 还不等他的“但是”说完,玖玥打断了他,她依然微笑着:“我知道是你,别说了好吗?让我们的友谊还保持最初的那份美好不行吗?” “不,你一定要听我解释。我说过的,我可以做你的导盲杖,可以做你的双脚,可以做你的眼睛,送你回家,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藏你的手杖,只是希望你需要我、依赖我,你为什么不明白?你为什么宁可相信一个刚刚认识的男生,为什么宁愿去抢别人的男朋友,也不愿和我在一起?” “请你不要贬低我,也不要揣测我的想法。到今天我才明白,你是最不可依赖的人,刘梦熊,你让我觉得陌生,觉得害怕。”玖玥冷静地说着,轻轻地转过脸,继续读英语。 从这件事后,玖玥再也没有主动理过刘梦熊,她对他的主动搭讪总是淡淡一笑,那种淡淡一笑,不是礼貌,而是疏离,将自己和刘梦熊隔开了。 本来就没有几个朋友的刘梦熊,失去了玖玥这个唯一的朋友,更孤独了。他常常悄悄地尾随着玖玥,看着她和卓然一路同行,看着她信任地将手伸向卓然,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一个笑柄。 城市的夏天来得很早,被污染的大气层遮蔽了星空,暑气蒸腾,人心烦躁,没有人停下脚步来仰望星空,也没有人关心一个少年郁结难平的心事。 2 小熊饼干的推销工作在暑期来临前结束,好心的经理给玖玥介绍了另一份工作,在一家商场卖毛绒玩具。在新岗位上任之前,她决定约陆漫漫一同去看望楠楠。 那个在车祸中父母双亡的女孩,现在和年迈的奶奶生活在一起。祖孙俩住在一栋上世纪的厂区公房里,一楼的小套间,光线阴暗,气味难闻。 因为爱心人士的捐助,小楠楠已安上了假肢,坐上了轮椅,奶奶在乌漆墨黑的小厨房做饭,有一个衣衫洁净的少年坐在楠楠的对面给她讲笑话,但是她不笑。 玖玥和陆漫漫走进去,楠楠对面的少年局促不安地站起来道:“玖玥,你们也来了。” 竟然是刘梦雄的声音。 对刘梦熊的出现,玖玥和陆漫漫都感到诧异。楠楠见到她们,开心地介绍:“姐姐,这是大熊哥哥,他说他是哆啦a梦,他每天都来看我哦!” 陆漫漫阴阳怪气地赞了一句:“哦?那大熊哥哥可是当代的活雷锋了。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刘梦熊,再接再励哦!” 刘梦雄被陆漫漫揶瑜的有些脸红,在小朋友面前非常尴尬。玖玥善解人意地拉拉陆漫漫的胳膊,小声说:“别这样嘛!” 楠楠挺直身子凑到玖玥面前,拉她附耳来听,悄悄说:“不过姐姐我告诉你哦,这个哆啦a梦讲的故事不好听,我喜欢听你和漫漫姐姐讲故事。” 玖玥笑了:“好啊!等下我讲一个故事给你。这个哆啦a梦送你。” 她手里的那只毛绒哆啦a梦,是她前一天在玩具专柜面试时买下的,那是被小朋友损坏无法卖出的残品,哆啦a梦断了一只手。玖玥已经央求妈妈缝好了,可眼尖的楠楠一眼就看出了。她看着那条缝得很细密的胳膊,敏感地看看自己装着假肢的腿,噘噘嘴,低下了头,将哆啦a梦轻轻地推开了。 陆漫漫有些尴尬和嗔怪地看了看玖玥,在来的路上,她已经提醒过玖玥了,楠楠自从失去右腿后,非常敏感和自卑,她怕这只残缺的哆啦a梦被楠楠看出来,刺痛她的心。 玖玥也感觉到楠楠微妙的情绪变化,她接过娃娃,在她身边坐下来,说:“楠楠刚才还说想听我讲故事呢!我要讲的就是这只哆啦a梦的故事哦!” 到底是小女孩心性,一听有好故事,立刻欢喜地抱过玩偶,睁大眼睛作聆听状。 “哆啦a梦有一座美丽的大花园,里面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种满了各种漂亮的树,树上有一只美丽的小鸟,叫小啾,和哆啦a梦是好朋友。有一天,暴风雨来了,折断了树枝,摧毁了鸟巢,小啾无家可归了,于是哆啦a梦爬上树,想将掉在地上的鸟巢放回去,就在它修好鸟巢准备下来的时候,不幸发生了,它脚下踩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那只胳膊就被摔坏了。” 楠楠静静地听着,说:“真可怜,它一定很疼吧?它哭了吗?后来呢?” “后来,医生治好了哆啦a梦的胳膊,可是,那里永远留下了一道难看的伤疤。可是,哆啦a梦依然每天开开心心地照顾着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小啾问它:‘亲爱的,对不起,你的伤口还疼吗?如果难过,就哭出来吧!’” 玖玥讲到这里,故意卖关子停了下来,楠楠果然着急地追问:“它怎么说的?” “想知道它怎么回答的,等楠楠做完今天的复健练习,下次来我再告诉你。” 玖玥听陆漫慢讲过,楠楠因为难以克服的自卑和软弱,讨厌那条没有知觉的右腿,一直拒绝做复健,无论奶奶和陆漫漫这些人怎样劝都不管用。可她偏偏在玖玥留着悬念的故事面前屈服了。于是,小女孩在陆漫漫和刘梦雄的帮助下,站起来,一步一步艰难地朝前移动。每走一步,会抬起双颊通红的小脸,自豪地吿诉玖玥:“看,我又走了一步,很厉害吧!姐姐要说话算数哦!” 玖玥那一刻笑着,心里却无比哀伤,她想起那个年纪的自己,也是这般,独自克服着自卑和软弱,一步步走到人群中去。 奶奶从厨房出来,端了香甜的豆沙包让大家品尝,楠楠一口气吃了三个。老人看到楠楠吃得那么开心,不停地对大家说感谢,因为楠楠已经很久没好好吃东西了。 吃完包子大家用一根毛线圈玩翻绞绞,有人输,有人赢,一个快乐的下午就在玩耍中度过。离开的时候,楠楠还巴巴地送到门口,提醒玖玥下次早点儿来,别忘了告诉她故事的结局。 回去的路上,刘梦雄诚心诚意地赞美玖玥:“你的故事讲得真好。楠楠就喜欢听故事,可我总讲不好。你真有一套。”玖玥一整个下午都没有主动跟他说过话,即使在玩的时候不得不说的对话,都是对楠楠说的“大雄哥哥好笨,又输了”“让大雄扶着楠楠”。 刘梦雄一整天郁闷坏了。 陆漫漫对刘梦雄接近楠楠的这种行为嗤之以鼻,玖玥却开口了:“小时候,每天晚上回到家,妈妈帮我把课文译成盲文,让我学习,又手把手教我练习课堂上学的生字,眼睛看不到,又要同时学两种课程,我觉得好辛苦,急得直哭,妈妈就拿她做的红豆卷给我吃,红豆卷好甜,那样的夜晚,也就不觉得辛苦了。所有的苦难,如果最终会得到奖赏,那样的人生,才会活得很有力气呀!” 刘梦雄对玖玥这段推心置腹的倾诉觉得受宠若惊,却发现她说话时挽着陆漫漫的手,美丽的头颅微微右倾,她跟本没看他,这让他又瞬间沮丧起来。 走到路口,陆漫漫不客气地问他:“我俩走这边坐九路车,你呢?” 刘梦雄是聪明人,知道陆漫漫对他下逐客令了,于是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有陆漫漫陪你,我就不送你了,玖玥,路上小心!” 刘梦雄一走,陆漫漫终于绷不住笑了,朝那个远去的背影鄙夷地“切”了一声:“好像谁需要你送一样。” “别这样嘛漫漫!他能来坚持看望楠楠,你应该对他友好一点儿!干吗总是针对他?” “哟!你还替他说话,还不是替你抱不平我才这么对他,你忘记他偷你手杖的事了?” “他现在不是做好事了嘛!将功补过。”玖玥依然好心地替刘梦熊辩解。 “谁知道是做好事,还是别有用心,要不是知道你会来,他才不会这么好心呢。” 说话间,一个身影急速从陆漫漫身边闪过,还不待反应过来,陆漫漫就被人一把拽走了随身的包。她被那股强大的力道带倒在地上,这才意识到,遇到抢劫了。 “抢劫啊!抓小偷啊!”她爬起来,无助地朝四周往来的行人喊道。没人理她。 包包里没装多少钱,但是有十七岁生日时爸爸送她的苹果手机,如果丢了,妈妈又要好一番唠叨了。 这时她又看到一个白色身影从她身边跑了过去。 陆漫漫后怕之余,还不忘安慰一头雾水的玖玥:“别怕别怕,没事,小毛贼而已。” “你有没有被伤到啊?丢什么了?”玖玥紧张地婆娑着漫漫的手臂。 “没事了,破财免灾嘛!” 两个人正在互相安慰的时候,刚才飞跑过去的那个白色身影又回来了。少年不急不喘,一手勾着陆漫漫的包:“给你!” 见义勇为?英雄救美?陆漫漫的圆眼睛眨起星星眼也很好看,她盯着少年那被晒得如古天乐一般的皮肤,还有那双从未被“少管闲事,老人跌倒不要扶”这种言论污染过的眼睛,她开始心跳如鼓擂。她惊诧于他为何以刘翔百米冲刺归来还能不哼不喘,她被三伏天的热风吹得有些发懵,忘记了接过失而复得的包。 “喂!同学,你没事吧?被吓傻了?”陆漫漫的傻样更激起少年的同情和关切。 是啊,不可一世雷厉风行的陆漫漫同学,你是怎么了?陆漫漫也问自己。 她接过包包,这才想起说“谢谢”。 少年不以为意地用一个淡漠的笑接受了她的感谢,然后转身走了。 直觉告诉她不能放他走。 她第一次重色轻友地撇下玖玥,追了上去:“我可以请你吃冷饮表示感谢吗?” 出乎意料地,少年很爽快地答好。 “你叫什么名字?”还没请教恩人大名。 “陆修远。” “什么?” “陆修远!” 如果有人恰好熟读离骚,记得那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就会多情地将“漫漫”和“修远”这两个名字联系起来。 又或许这是陆漫漫牵强附会的解释,总之她觉得“漫漫”和“修远”是一对珠联璧合的名字,叫“漫漫”和“修远”的两个人也是有缘的人。 陆漫漫慷慨地将陆修远和玖玥拉到了附近的冷饮店。她觉得心里有小蝴蝶在振翅飞过,有金鱼在吐小泡泡。 3 卓家的客厅里。 卓然和妈妈沉默不语。气氛冷得像冰窟。家里总是被有洁癖的妈妈收拾得像宾馆,一尘不染,有棱有角,于是更冷了。 平时妈妈总喜欢亲热地管卓然叫“儿子”,当连名带姓地叫“卓然”时,准没好事。 他等待她开口。 “你又和那个杀人犯的孙女搅在一起了?” 妈妈的话,总是有让卓然奓毛的力量。他嘴角微微一抽,英挺的眉毛皱成一团,慢慢怒了。 “什么杀人犯的孙女?什么叫搅在一起了?妈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不想让我说难听的话,那就离她远点。你跟我瞪什么眼?” 妈妈这么一说,卓然反而不瞪了,他克制了怒气,准备心平气和地和妈妈谈谈。 “为什么从小到大,你都那么讨厌玖玥?那时候,她是一个多么懂事可爱的小女孩啊!现在,她依然那么纯洁善良,人人都喜欢她,可你都没见过她,却用这么恶毒的语言说她。妈,你到底为什么这么讨厌玖玥?” 妈妈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的怒火僵在那里,形成一种奇怪的表情。 “我、我哪有讨厌她,只是不喜欢她。” 卓然无奈地哑然失笑。 “我只是担心,你和别的女孩在一起,小雪会不高兴的。小雪多好的女孩啊,可不要辜负她。” “妈,这是两回事,我和玖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卓然有些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又是林雪初乱嚼舌根吧?我去找她。” 妈妈一听儿子要去找林雪初,有点儿窃喜,又有些担心地在后面喊:“好好说话,可别吵架哦!出门约会,带没带钱啊?” 妈妈的唠叨被扔在身后。卓然出了家门,没有去找林雪初,也没有去找玖玥,他是去打工。 作为一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他完全有能力找到更好的兼职去做,可他选择了在一家知名的连锁西餐厅打工,因为,这家西餐厅就在大厦的顶楼,与玖玥暑期打工的地方,只有一梯之隔。 餐厅早上客人廖廖,只有几个服务生在懒洋洋地打扫。卓然因为刚才在家被妈妈审问,来得晚了,一边歉意地跟大家点头打招呼,一边朝后厨里间走,一不小心,踩到一个人的脚,被踩到的同事是一个暴躁的家伙,还不等卓然道歉,就气急败坏地喊起来:“走路不长眼啊!” 卓然忙不迭地道歉,看到一张漂亮的、愤怒的,又略显稚气的男生的脸,那张脸很快收剑了怒气,笑容慢慢扯开了,甚至带一点儿谄媚的讨好说:“没关系没关系,没事没事,” 卓然狐疑地错身过去,将随身物品放进员工的储物柜,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店长对餐厅的这群暑期兼职学生党有明确的分工,阳光大男孩卓然适合给那些点个三十八块钱披萨还要附带帅哥一枚的花痴宅女送外卖,韩式花美男一样精致脸庞的刘同学就留在柜台做饮料装点门面,店长觉得,这个暑期,餐厅的生意会很火。 为卓然配第一份外卖套餐的饮品时,刘同学主动自我介绍道:“我叫刘梦雄。” “卓然。”他回报他一个友好的笑。 刘梦雄应聘到这家餐厅和卓然成为同事,这完全是一个巧合,但这种巧合,让他感到一股暗流涌动,一种隐秘的暗示,于是,在没有客人的空闲时候,他趴在吧台上,胸中沟壑万千,运酬着他的大计。 一个月前,他曾气呼呼地找到林雪初理论,说她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女人,他为她提供了情报,她却转眼将他丢到一边,和敌人姐妹情深地打成一片,刘梦熊气急败坏地告诉她:“你应该和我达成统一战线。” 可那个高傲的富家小姐,听到“统一战线”这个词后嗤之以鼻地笑了,说:“爱情这种东西,不能依靠别人,要靠自己去争取。” 他没想到养尊处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林雪初,能说出这么有见地的话来,将他心里那点小怯弱激荡的无影无踪,他大彻大悟,开始了自己伟大的战略部署。他时不时地去看望楠楠,和应聘到离玖玥很近的这家餐厅打工,都是他的战略之一,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卓然从暑气蒸腾的大太阳底下送外卖回来了,刘梦熊假公济私地给他递上一杯柠檬冰水:“外面很热吧!快喝口水。”普通员工哪有资格喝柠檬冰水,柠檬好贵呢! 卓然一饮而尽。一杯柠檬水的好意,瞬间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刚认识时,刘梦熊的恶声恶气,卓然很快忘记了,他很快发现这位小刘同学的腿脚有问题,于是,一些爬高上梯拿东西的事,卓然都欣然代劳。快下班的时候,两人俨然已相处得同寝室的好兄弟一般了。 下班了,等卓然换好衣服,才发现小刘同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提前走了。 卓然出门,乘扶梯,到下一层,一拐弯,就看到那家玩具柜台。玖玥穿着统一的员工制服—一件桃红色的带花边的围裙,站在一堆毛茸茸的娃娃中间,自己就像一个大布娃娃。 第13章 相依相偎(2) 他走近,在离她一丈之外叫道:“玖玥。” 这时,他忽然发现,他的新同事小刘同学正站在玖玥身边,用一种很小很微弱的声音问道:“玖玥,快下班了吧!我们一起回家吧!” 4 同时有两个护花使者护送回家,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玖玥一点儿也不觉得。 小街巷,梧桐影,三人行。 卓然走得很慢,是体贴、配合的速度,玖玥挽着他的胳膊,脚步缓缓,小刘同学腿脚不方便,也走不快。 但这晚的卓然话很多。他刚刚才惊喜地得知,刘梦熊竟然是玖玥初中到高中的同学,他知道那么多他不知道的和玖玥有关的事情,他拥有一段他没有参与的玖玥的成长时光,卓然像上一次和景阿姨聊天一样,只希望刘梦熊多讲一点儿,再多讲一点儿。 刘梦熊很配合,讲起了上初中时玖玥第一次上台在全校师生面前演讲,她明明好紧张,脸都憋红了,却像一只骄傲的小鹦鹉昂着头。 玖玥对他这个比喻很不满,于是娇嗔地埋怨:“刘梦雄,你好讨厌,不许瞎说。” 刘梦雄觉得很满足,她对他说话了。 卓然也很满足,他的手贱贱地抓住她头顶一撮翘起的头发,戏谑道:“小鹦鹉哦!” 但是当刘梦雄说起那篇演讲稿的题目,卓然却忽然安静下来,凝起了眉。那篇演讲稿叫《蒲公英的梦想》,是玖玥写的,她说蒲公英的梦想,从来不是飞翔去远方,它只想停留下来,停在最开始的那个地方。 玖玥和卓然忽然都沉默了,让刘梦雄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于是东拉西扯活跃气氛。他讲起最近一部很火的穿越剧,说女主角很像玖玥。 卓然想起来好像瞅过几眼,附合道:“是有点像!” 说话间,到了刘梦雄家小区外的路口。他只好依依惜别,先回家了。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说了工作中的趣事,玖玥家也很快到了。 她在一丛高大的锦葵旁站定,踟蹰着不再朝前走。她忽然又提起了刘梦雄刚才说过的电视剧,于是问道:“如果可以穿越,你想穿到未来,还是过去?” 卓然想也没想就回答:“当然是未来了。你呢?” “过去。”她认真地回答。 他笑了:“你们这些小女生啊,整天就想穿越到古代,过一过做小姐、格格穿古装的瘾,是不是?” “我是说,我的过去。” 他仿佛明白她的意思,叹口气说:“难道你不想穿越到未来看一看,看看你是什么样子,看看我是什么样子?玖玥,你要有信心,你的眼睛会治好的,等我打工攒够了钱,我就带你去治眼睛。” 她有些凄苦地笑了,眼睛望向她看不到的夜的深处,说:“未来不管是好是坏,总会自己到来,可是,过去,是再也回不去的,所以,如果有机会穿越,当然要回到过去看一看。” 5 如餐厅店长预料的那样,这个暑期餐厅生意特别好。外卖帅哥被城市各个角落的花痴宅女们召唤得团团转,终于,第n次之后,他终于忍不住了,毫无职业道德地对其中一个女顾客说:“天天吃这种西式快餐,对身体不好的。我告诉你,我们后厨有老鼠和小强的。” 年轻漂亮的女顾客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小强?老鼠?你怎么不早说。” “现在外面的饭菜有什么是可以放心的啊?当然是自己做比较干净了。” 女顾客起身,妖娆地拢住了卓然的脖子,撒娇道:“可是我不会做啊?” “回家去啊。” “不想在家天天听妈妈唠叨,人家想每天看到你嘛!哪怕只是送个外卖这一小会儿时间。”她深情地注视着他。 没错,这多情的女顾客是林雪初,那些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女顾客们,也大多是她的同学、朋友、死党、闺密,她每次都在场,以保证每天可以见到卓然五分钟,大家知道卓然是林雪初的男朋友,于是每次签收后都会怂恿挽留他坐下来一起吃,即使卓然总是义正词严地拒绝了,林雪初依然很享受每次签收付款时,在他手心调皮地挠一下,然后贴心地叮嘱一句:“路上小心。 ” 整个暑期,她借口要排练和演出,都住在这套离自己学校不远的房子里。房子是哥哥在她刚上大学时特意为她买的,她每天窝在房子里,睡觉、弹琴,和闺密们约会、聊天、订外卖,调戏这位外卖帅哥,同他相见五分钟。 现在,再次单独面对她,他无法再铁面无私义正词严了。他了解她,虽然生在富庶之家,但本质非常简单单纯,她想要的,不过是恋人的陪伴和关爱罢了。他不忍一次次伤害她。 于是他宠溺地揉揉她的长发,说:“好啊!下次轮休,我来给你做饭吃。” 林雪初乖巧地在他额头亲了亲,然后听话地退回到门内,靠着门框,依依不舍:“要记得哦!不许忘记了。路上小心!” 从窗口望下去,他骑着小电动车的影子是一个黑点,从小区的白色地面骑过去,越滑越远。 林雪初心里忽然无比哀伤。卓然的家境虽不及自己,但也是小康之家,到底是一股什么力量推动着他,每天穿梭在艳阳毒日下,做这么辛苦的一份暑期工? 送完最后一份外卖,天刚擦黑。玖玥已经下班,在大厦门口的大柱子旁安静地站着,刘梦雄陪伴在旁。 卓然知道玖玥在等他,他停好电动车上楼换了衣服就可以下班了。忽然,远远听到玖玥“哎哟”的惊叫,回头一看,玖玥已摔倒在地,一个急匆匆的气急败坏的中年男子撞了她,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怎么不看路啊?” 卓然瞬间奓毛,正要上前理论,却听到玖玥略带委屈和埋怨地叫了声:“爸爸!” 被叫“爸爸”的男人,穿得整洁得体,手里拿着公文包,看起来是刚刚从旁边的咖啡厅和人谈完事,听到玖玥叫“爸”,马上和颜悦色,和刘梦雄一起扶起了她。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打工啊!我在一家玩具柜台卖玩具。” 男人嗤之以鼻地笑笑:“打工,你妈妈知道吗?” “知道。” 男人脸上的不屑更深了,不以为然地讽刺道:“你们娘俩,整天瞎忙,好像能挣什么大钱一样。” “不想让爸爸太辛苦嘛!”玖玥乖巧地说。 听着女儿的这句贴心话,男人不自然地笑了笑,抬眼扫了扫玖玥身边的男孩,回头对她说:“我还有点事,你自已能回家吧?” “放心吧,没问题。” 于是男人果然很放心地走开了。 这男人就是景阿姨的丈夫颜一鸣?玖玥的小姨父?她的养父?卓然一腔疑惑,准备上前问个究竟,这时,肩膀忽然被人轻轻地拍了下。 他一回头,马上热络地和来人打招呼:“钧哥,好巧,来这边谈事?” 来人是林雪初的哥哥,卓然见过几次,两人都对对方印象不错,卓然觉得林霆钧稳重踏实,没有一般富二代的奢侈铺张,没有财阀二世的张扬跋扈,又乐善好施,所以他很尊重他。 林霆钧也对这位未来的妹婿青眼有加,常夸妹妹有眼光。 “是,来谈点儿事。你呢?”说着,林霆钧看到了卓然那辆小电动车上某餐厅的店名标志,恍然大悟,“你这是,勤工俭学?” “是啊!打工。”卓然不遮不掩,回答得很坦然。 林霆钧也并没有表现出不屑,反而很赞许:“真好!年轻真好,想当年我上大学的时候也和同学一起批发萤光棒卖,最后给自己挣了一张张学友演唱会门票的钱。那是第一次花自己挣的钱,感觉真不错。” 林霆钧的这番话,让卓然再次对他刮目相看,由衷地赞道:“呵呵,钧哥你是天生就有商业头脑,我就是做点儿没有技术含量的事,体验体验生活。” 林霆钧意味深长地笑了,很哥们儿地搭上卓然的肩,目光凝视前方,说:“真的就体验生活这么简单?” 这一笑一问,让卓然一头雾水,只见林霆钧将目光凝向前方,那里,站着有些着急的玖玥。 “那个小姑娘,你认识吧?” “哦!”卓然恍然大悟,坦然回答,“认识,一个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 他的口气让卓然有些不舒服,他目光一沉,认真地说:“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林霆钧收回了搭在卓然肩上的手,又恢复了成人的彬彬有礼和疏离,用熟稔客气的语气说:“好久没见你去家里玩了,怎么,和小雪吵架了?” “没。”卓然如实回答。面对娘家人关切地询问,他觉得有必要多说几句以慰人心,于是补充道,“我们挺好的,就是我最近比较忙,等空闲了我去家里看望阿姨和您。” “那就好。小雪被我和我妈惯坏了,很任性,你是男孩子,多让着她点儿。”说着,林霆钧又朝玖玥的方向望了望,轻轻地拍了拍卓然的肩膀,告辞离开了。 等卓然放好车子换好衣服出来,刘梦雄正在玖玥耳边循循善诱:“走吧!我送你回家吧!卓然大概送完外卖直接回家了。” 玖玥不急不躁,平静地说:“不会的。” 这无条件信任的语言让卓然一阵暖心,他从玖玥身后冒出来,亲昵地揪揪她的马尾:“是啊!我不会丢下你不管,不会不打招呼就走掉的。” 玖玥举起小拳头晃晃,假装恶狠狠地说:“要是敢丢下我,我可饶不了你。” 6 这套位于巿中心高档楼盘二十八层的二居室公寓,装潢清新,干净明亮。以前林雪初上学期间,只是偶尔和朋友外出玩乐晚归、或是心情不好时会来住。脏了会叫钟点工来打扫,宽敞的厨房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崭新锃亮,她只煮过几次速冻饺子和方便面,厨房干净得没有一丝烟火气息。 卓然推开厨房的门,皱皱眉:“你这是厨房吗?比我的卧室还干净,我真是不忍荼毒啊!” “你是个邋遢鬼呗!别废话了,今天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手艺。”林雪初笑得比蜜糖还甜,将卓然推进了厨房。 她知道卓然今天休息半天,于是将他从餐厅里劫了回来,又押着他一起买了菜,要他履行那天说为她做饭的承诺。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其实,忙人的孩子也早当家。卓然的父母都在医院工作,一个是举足轻重的主任医师,一个是忙得脚不沾地的护士长,爷爷奶奶又远在邻城和大伯生活,都无暇顾及卓然,小时候,卓然的胸前,永远挂着家门的钥匙,自己回家,自己开门,慢慢地开始学着自己做饭,从最简单的蛋炒饭,到色香味美的四菜一汤,最后竟练就一身厨艺。卓然曾不止一次对林雪初吹嘘过自己的厨艺。 其实他很愿意为林雪初做一顿饭,作为一种补偿、一种安慰,或是一种感谢。可不知为何,他总静不下心来,不是差点儿切到手,就是把鸡蛋磕碎在地上。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忘记了。 这时窗外开始下雨,夏天的雨像个肆虐的暴君,牛绳粗的雨抽打着地面,很快将灰濛濛的城市刷白了。林雪初去关窗,卓然去帮忙,远处乌泱泱的天边传来滚滚夏雷,卓然心里一惊,解下那件不合身的花哨围裙,匆匆扔下一句:“你先吃吧,我还有点事。”旋即打开门,下楼,冲入茫茫雨中。 桌上的菜还在冒着热气,糖醋里脊,清蒸鱼,茭白炒肉,都是林雪初爱吃的菜。 茶几上,有一杯金银花茶,叶脉正在水中舒展,最近天热,她特意为他泡的。只是,茶未凉,人却已走了。 她退回到窗帘后,那扇刚才合力关的窗户依然没有关上,风灌进来,雨飘进来砸在脸上,她蹲下来哭了。 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衣服,匆匆而过的车辆辗过水洼,污水泥点溅了一身,他懊恼地骂了句脏话。 他站在风雨飘摇的大街上,后悔极了,他竟忘记今天和玖玥一起看望那个残疾小姑娘的约定。刚才打电话过去,玖玥的手机关机了。她一定是生气了。 赶到百货大厦玩具专柜的时候,恰好陆漫漫也来了。她也同玖玥约了下午去看楠楠,可玖玥爽约了,她在楠楠家左等右等不见玖玥,楠楠不停地追问:“玖玥姐姐怎么还不来,她的故事还没讲完呢!”陆漫漫决定过来一探究竟。 “玖玥几点下班的?”卓然问玩具店的一个女孩。 “今天她只上半天,早走了啊!哦,对了!是你们店里那个脚有点跛的男孩带她走的,还说你送完外卖就不回店里了,在什么地方等他们。”女孩很热心地回答。因为卓然常来接玖玥,女孩认识他。 卓然疑惑:“我没说我在哪儿等他们啊!”不过他又暗暗松了一口气,回头安慰陆漫漫,“不过刘梦熊和她在一起,我就放心了。” 陆漫漫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叫起来:“哈!他?放心他?有没有搞错?有他才不放心呢?快找吧!” 从大厦出来,陆漫漫三言两语对卓然讲了刘梦雄对玖玥的追求和种种恶行,卓然从最初的不可置信,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可是,天已经黑了,偌大的城市,上哪里去找啊! 两人决定分头行动,卓然去玖玥家,陆漫漫去刘梦雄家。 一路上,卓然一直默默祈祷,希望玖玥已安全到家。可事与愿违,他赶到玖玥家时,景阿姨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遍一遍地拨打玖玥无法接通的电话,一个一个拔打她认识的玖玥同学家的电话,可没有人见过玖玥,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打开门看到卓然的一瞬间喜出望外,惊喜地朝卓然身后张望:“玖玥回来了?” 失望旋即笼上她的脸庞,她忧虑地望着卓然,问:“玖玥没和你在一起?” 卓然不知道如何回答,陆漫漫的电话适时打进来,她告诉卓然,刘梦雄也没有回家,家人也在焦灼地等他。 “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会去哪儿了?电话也打不通。”景阿姨慌乱起来。 卓然只好空洞无力地安慰她:“阿姨您别担心,她可能只是和同学去玩,手机没电了吧!您放心不会有事的,我一定把她找回来。” 他再次冲入夜色中。路上尽是行色匆匆归家心切的人,雨停了,一小片惨白的月亮挂在天上。 在路口,他见到了神色匆匆赶来与他汇合的陆漫漫,她带来了最新的消息:“刚才在刘梦熊家小区里,碰到我们一个同学,他告诉我,他今天去绣山玩了,在山口,看到了玖玥和刘梦熊。” “怎么办?她不会有事吧!”卓然没了主意。 “报警吧!” “报警?怎么说?或许,他只是带她去山里玩,没有恶意。” “你让我说你天真还是说你傻?去玩为什么两个人都手机关机?我告诉你,那个刘梦熊,就是个变态。算了,你别管了,去通知一下景阿姨,我去找我舅舅,看能不能让他私下找几个局里的警察帮忙找一找。” 卓然像被陆漫漫扇了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看着她急匆匆上了一辆出租车,他站在那里久久没回过神来。 7 绣山距暄城不足四十公里,被称为暄城的后花园,东西绵延,南北叠嶂,是个天然的大氧吧,也是暄城这座北方城市的避暑胜地。 进山的环山公交车晚间已停发,气象台发布了暴雨预警,提醒市民防范地质灾害不要进山游玩。卓然心急如焚,在路边拦了很久,司机一听去绣山,都不愿去,卓然将本来一百元的车费抬到五百元,终于有个爱财不怕死的司机同意进山。 司机对这个深夜进山的男生很好奇:“这么晚了,天还要下雨,去山里做什么?” “找人。”卓然面色焦灼。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卓然阴郁的脸,不再问了。 城市的灯火渐渐远去,车子渐渐驶入一片稀薄清冷的黑暗中,山里人家几点零星的灯光昏黄黯淡,车子在盘山公路上绕来绕去,前挡风玻璃上又开始稀稀落落地砸下雨滴,司机再不肯朝前走了。 “这该死的雨!”卓然暗暗骂了一句。 司机最终很好心地将车子停在一处寺庙景点的入口处,卓然付钱下了车,司机又好心地将车里的一把伞给了他,并留了自己的电话:“这天黑路滑的,你自己多加小心,咱们说好的这是单程的路费,我就不能等你了,你要回的时候可以给我打电话。” 卓然道了谢,撑起了司机送他的那把黑伞,站在越来越大的雨中,一片茫然。来的匆忙冲动,他什么都没带。景区入口只有一盏路灯照明,不知是短路,还是故意和卓然作对,忽明忽暗了几下,终于熄了。 第14章 相依相偎(3) 耳边只有哗啦的雨声和鬼号一般的风声,世界陷入一片可怕的死寂中。他感到无边的寒冷黑暗,无助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如失明一般站在那里,没有目标地点,没有搜寻经验,像一只无头的苍蝇,面对这茫茫黑暗,复杂地形,无处下爪。他想起长久以来失明的玖玥,那样漫长的时光,她是怎样一个人孤独的面对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孤独,走不出黑暗的樊笼,逃不开命运的桎梏。 “玖玥,玖玥,你在哪儿啊!你到底在哪儿啊?”他无助地冲着苍茫的山野大喊起来。 回声夹杂在雨声里,像一种野兽的哀鸣。 一阵肆虐的大风翻卷过来,将他手中的伞掀起来,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将他向后拖去,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险些跌倒。后脑勺忽然骤起一股凉气,他踩到一个湿湿的软软的东西。 他颤抖地掏出仅剩下一格电的手机,鼓起勇气打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一束白银样的细小光亮刺破黑暗和雨幕,投射向地面。 一个红色的阿狸布偶,吸饱了雨水躺在地面上,它完全失去往日的可爱,像一坨变形的尸体,鲜红的颜色显得刺目而可怖。可卓然忽然想起来,玩具店的那个女孩不是说,玖玥临走的时候,自己掏钱买了店里一只阿狸,难道就是这只? 这时,他看到一条隐秘的小路。山上的雨水将枯枝和腐叶冲刷下来,遮蔽了本就窄小的山路,形成一条沟壑,但仍依稀可辨,这是一条“走得人多了,就成了路”的那种野路。他仿佛听到神秘的暗示,那一刻,他几乎确信,玖玥来过这里。 卓然将那柄老式的黑伞合起来,以伞为杖,踩着这条隐秘的山路,朝山上徒步行走,一边走,一边大喊玖玥的名字。他全然没有想到,没有任何救援和防护措施的自己,在雨中的山上行走,会面临怎样的危险。 “玖玥,玖玥,你在哪里?” “刘梦熊,你这个混蛋,你给我滚出来。” “玖玥!你听到了吗?” 他的声音很大,可很快被一波一波的风雨声淹没了,但他分明听到,一句句微弱的回应,自不知名的暗处传来:“卓然!卓然!” 他停止呼喊,那种微弱的回应也随即消失了。雨越下越大,他的t恤紧紧贴在身上,他沮丧地蹲下来,抱头掩面,他怀疑自己幻听。 “卓然,卓然!” 那种微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8 一阵急促的雨点,将她从一个短暂的浅眠中砸醒,雨水混着一股山林间特有的腥味,从小腿上爬过,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她动了动,想站起来,却发现右脚如灌了铅一般,根本无法移动。 她想起刚才的梦,梦里,她迷路了,卓然一直在远处喊她的名字,那个声音由远及近,声声焦灼:“玖玥,玖玥!” 又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个寒战,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在梦中,她现在身处一个陌生的她无法辨识的荒郊野外,而那个声音,是真实存在的。是卓然,是卓然的声音。 她惊喜地叫起来:“卓然,卓然,是你吗?我在这儿,卓然!” 那个声音,忽然又消失了。 雨好像停了,世界安静得可怕。 她甩甩脑袋,努力地回想,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刘梦熊,刘梦熊呢?她隐约想起来,白天,他来接她下班,说卓然送完外卖直接去楠楠家等她。是的,他们几人约好了要去看望楠楠的,为了让楠楠开心,她还特意在柜台挑选了一个可爱的阿狸布偶。 刘梦熊带她来到街上,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她依然不能原谅刘梦熊,一路上没怎么跟他说话。两个人一路都沉默不语。 去楠楠家的路为什么忽然变得那么长,怎么还没到? “还有多久才到啊?”她忍不住问他。 “快了,快了。”他说。 世界忽然变得好安静,那些嘈杂的车马喧嚣,都到哪里去了?风声变得凛冽坚硬起来,她竟恍惚听到路边有农妇叫卖“x县葡萄”的声音。玖玥想,x县的葡萄很甜,一会儿下车应该给楠楠买一些。 “是到楠楠家门口那条安静的小巷子了吗?”她问刘梦熊。 “嗯!是、是啊!”他支吾着,声音变得好奇怪。 “咦!下雨了呢!”几滴雨从车窗外飘进来,滚在玖玥的胳膊上,她想拿出手机,给卓然打个电话,问他到了没。鼓弄了半天,手机却怎么也打不出去了。 刘梦熊告诉她,手机没电了。 车子终于停下来,司机告诉他们:“绣山口到了。” 她一惊,绣山?是离城里四十公里的那座绣山吗?不是去楠楠家吗?怎么会到这里来?她正要找司机理论,却已经被刘梦熊连拖带拽地拉下了车。 雨又停了,空气沁凉清新,耳边偶尔有小贩在叫卖绣山野生木耳、农家土鸡蛋。她终于相信,他们是真的被送到了绣山。 “怎么回事啊!走错路了?快找辆车我们回去吧!”她依然天真地求助刘梦熊。 刘梦熊终于说了实话:“对不起!是我让司机带我们来这里的。” “来这里做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今天去看楠楠吗?她还在家等着呢!我们快回去吧!” “不!求求你,玖玥,就给我一点儿时间,不要再躲着我,不要再不理我,心平气和地听我讲讲心里话好吗?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每年春天,我都会和妈妈来植树,我为咱俩种了一棵爱情树,上面刻着我们俩的名字,那是一棵非常美丽的枫树,我一直想带你来看看,亲手摸一摸,我们的名字。”他抓住玖玥的手,呼吸急促起来。 她的身体忽然一凛,厌恶地甩开,后退了几步,嚷道:“你有病啊!不要再对我说这种话了,我要回去。”她转过身,慌不择路地朝前走。 他并没有追她,他气急败坏,冷笑一声,凶巴巴地喊道:“是啊!我就是有病,我从小就有病,我残疾,我是个跛子,可是你呢?你没病吗?你不是瞎子吗?你有什么可骄傲的,我哪里配不上你,我为什么不能对你说这种话,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玖玥充耳不闻,自顾朝前走,雨后的山间公路坑洼不平,她一急,脚下一滑,身子朝前倾去,摔倒了。 “没事吧!玖玥,对不起!”刘梦熊追上来扶她,口气哀伤地恳求,“求求你,就去看一眼好不好!它一定又长高了,可我们的名字一定还在,你就去摸一摸好不好?” 她再一次甩开他的手。 她脸上凛然和厌恶的表情又一次激怒了他,他抓住她的胳膊,朝反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叫嚷:“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山里零星的游客和小贩们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这对年轻人,在大家的眼里,这只是一对进山游玩但意见分歧发生争吵的情侣罢了。 在推搡和拉扯间,她手上的阿狸掉在了地上,刘梦熊不仅没有帮她捡,反而用力拉扯她朝山上一条小路走去。 玖玥害怕了,她妥协了:“那,就去看看,然后马上回去,楠楠和卓然一定都等急了。” 刘梦雄不说话,只是拉着她往山上走。 天很快黑了,路很滑,又是上坡路,很不好走,她只好依赖地抓着他的胳膊,刘梦雄也渐渐平息了怒火,脸上竟呈现出小学生春游一般的兴奋和快乐,不停地给她打气:“快到了,就快到了。” 一个惊雷在远处轰隆炸响,她被吓得一抖,脚下忽然一滑,惊悚地尖叫了一声,忽然从湿滑的草皮上滚了下去。 这里是寺庙后山的一处洼地,平时鲜少有人涉足。一丝光亮也没有,玖玥掉下去后很快没有了声响。 刘梦雄吓坏了,声带哭腔地朝下面喊起来:“玖玥,玖玥?你没事吧!你说句话,别吓我啊!” 许久,下面才传来微弱的回应:“嗯,嗯!我、我在这儿。” 他伸出脚向下探了探,身子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连忙又收回了脚,哆哆嗦嗦地向下面喊:“你、你别怕,我去、我去前面的庙里叫人。” 下面再次没有了声响。 去庙里的路他熟,从小到大,妈妈带他来过无数次。他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拖着残腿,一瘸一拐地朝前面有灯光的地方挪去。 一个闪电,在头顶炸开。 9 被雨浇透的城市苏醒过来,雨后的阳光从半开的窗帘漏进来,泼在少女的脸上。那张脸上,有树枝的划痕、泪水的轨迹,和还未退去的恐慌。 她终于从那个漫长而幽暗的梦中苏醒过来,眼前一团团白色的光团吿诉她天已经亮了,一切都已结束了。 “玖玥。”有人在耳边轻轻唤她的名字,然后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 她笑了,睫毛轻轻地颤了颤,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卓然却愧疚万分,喟然道:“不,都怪我,都怪我,那样的天气,那样的地方,那么冷,那么黑,你一定吓坏了吧? 第15章 相依相偎(4) 她笑了,喃喃道:“黑暗中有了你,黑暗就是光明。光明中没有你,光明也是黑暗。你来了,我就不怕了。” 妈妈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女儿醒了,舒心地笑了。 一位眼神冷峻的护士推门进来,粗暴地掀开被角看了看玖玥脚上的伤,又抬眼看看吊瓶里滴答的药,生硬地说:“她的伤没什么大碍,脚裸脱臼已经接好,挂完水就办出院手续回去吧!” 妈妈连忙站起来,不停地道谢:“谢谢医生,谢谢医生。” 护士眼皮抬了抬,没有搭理,将目光移向床边的卓然,口气是命令式的不容置疑:“你,跟我出来!” 卓然竟顺从地站起来随她出去了。 这位严肃冰冷的护士长,是卓然的妈妈。 一到走廊口,她早已按捺不住一把揪掉了口罩,压低了声音朝卓然嚷道:“你果然和杀人犯的孙女又揽在一起。大晚上跑山里去做什么?下那么大雨,你不要命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没事嘛!” “以前晚上不回家,还知道给家里打个电话,现在好啊!跟那个女孩子在一起,就忘记自己是谁了。” “妈,我不是忘了嘛!下次不会了。” 卓妈妈眉毛一竖:“下次,你还想有下次?我告诉你,你赶紧给我回家去,以后不许你和她来往,听到没有?” “为什么?你为什么对她有那么大成见啊?她到底怎么你了?” “少废话,你到底回不回去?” “不回!”卓然是个牛脾气,吃软不吃硬,脖子一梗,气冲冲地回病房去了。 卓妈妈被晾在原地,望着儿子的背影,心乱如麻。 病房里静悄悄的,妈妈去办出院手续了,陆漫漫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楠楠一起来了,玖玥已经睡着了。 卓然正要张嘴问些什么,陆漫漫轻轻“嘘”了一声,拉他出了病房。 “我在山上没见到刘梦雄。”他说。 “他手机开通了,我联系上他了。他也受伤了。” “活该!” “他在电话里一直哭,说是玖玥摔了,他去找人帮忙,然后被山上滚下来石头砸了,骨折,挺严重的。庙里的和尚救了他。他还不知道玖玥被救回来了,电话里一直求我赶紧想办法带人去找玖玥。” “假惺惺。”卓然想起昨晚他找到玖玥时她瑟瑟发抖单薄无助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愤恨地说,“别让我看见他,非好好收拾他一顿。” 陆漫漫叹了口气:“唉!忽然觉得他也挺可怜的。” 说话间,一位中年妇女推着一个坐轮椅的少年从他们面前经过。少年右腿打着石膏,眼神落寞。 “刘梦雄,你这个混蛋。”卓然一眼认出了他,一个箭歩冲上去,抓住了刘梦熊的衣领,将他从轮椅上拖倒在地,周围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卓然的拳头,已经没轻没重地落在了刘梦熊的身上。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推轮椅的女人俯身护住刘梦雄,陆漫漫也来劝架,没想到卓然的力气惊人,两人都被推到一边。他像愤怒的狮子,恨不能将猎物撕咬成碎片。 刘梦雄心里有愧,一开始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还紧张地追问玖玥找到没有。 “你还会关心她?你知不知道把她一个人扔在山里有多危险,你知道她有多害怕。”他一边怒骂,一边恶狠狠地质问。 刘梦雄被打急了,开始还手回嘴:“她怎样了关你屁事?她是你什么人啊?你喜欢她啊?” “我就是喜欢她。”卓然忽然脱口而出。 “她是个瞎子你也喜欢吗?喜欢她怎么不追她,冲我吼什么?” 那句瞎子,彻底激怒了卓然,他手臂高高抡起,刘梦雄的妈妈扑在儿子身上,而那记重拳被阻挡在半空中,并没有落下来。 卓然妈妈适时经过,死死地拉住卓然,双目喷火,厉声道:“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马上给我回家去。” 忽然,她看到围观的人群中一对幽怨的眸子一闪,目光怨怼委屈。 是林雪初,她吸了吸泪水,转身朝楼下跑去。 卓然妈妈心里一黯,松开儿子的手,追了过去。 林雪初坐在护士休息室,默默地垂泪,小声抽泣,肩膀一耸一耸,楚楚可怜。 卓然妈妈体贴地递上纸巾,又倒上一杯水,想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和玖玥很早就认识了,是很好的朋友,没想到,她和卓然,竟然……呜呜呜,阿姨,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哪里不好,卓然要这样对我,他这么快就喜欢别的女孩了。” 卓然妈妈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喜欢她,阿姨还不答应呢!你这么好的女孩,上哪儿找去。这个玖玥,是我们以前的邻居,你知道,那时候他们都是小孩子,都懂什么啊,他说喜欢她,那不是话赶话嘛!随口一说,不用当真。” 林雪初停止了哭泣,心情渐渐平复,犹疑地想了想:“他真的,只是随口说一说?” “他只是当她是小妹妹,没事的。你这么漂亮、大方,又乖巧,哪个男孩不喜欢啊!” 林雪初如吃了定心丸一般,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护士站有护士进进出出,她也不便久留,于是起身告辞:“阿姨,您还在工作,那我不打扰了,我先走了。” 卓然被闻讯赶来的医院保安拖开了,有小护士对保安耳语说这是沈护士长的儿子,保安便假模假式地劝了卓然几句,刘梦熊的妈妈知道自己的儿子理亏,也没追究,和护士扶起儿子,匆匆忙忙推回了病房。 卓然回到病房里,玖玥已经醒了,楠楠一边用手婆娑着玖玥手臂上的伤痕,一边安慰她:“小时候,楠楠调皮摔倒划破了,奶奶就会给楠楠吹一吹,说吹一吹就不痛了哦!姐姐,你还痛吗?” 玖玥故作惊奇,抬了抬手臂:“咦!不痛了,楠楠是小仙女,吹的是仙气,好厉害啊!” “是啊是啊,我是小魔仙。”楠楠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本正经地说,“姐姐不痛了,那可以把上次哆啦a梦的故事讲完了吧?”说着,双手托着下巴,一副期待的样子。 卓然和陆漫漫都被逗笑了,玖玥却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在床边摸索着:“对了,我还在店里帮楠楠挑了一只阿狸,你们看到了吗?” 卓然心疼地走上前,握住她那只手:“别找了,那只阿狸已经丢在山口了。等你身体好点儿了,我们一起去帮楠楠买一只新的阿狸。”回头又转向楠楠说,“我可以作证,昨天玖玥姐姐真的带了一只阿狸哦!多亏那只阿狸,我才找到玖玥姐姐。” 楠楠惦记的倒并不是阿狸,她心心念念的是那天故事的结尾,于是懂事地说:“我不要阿狸,我要听哆啦a梦的故事,它最后到底说了什么啊?” 一屋的人都笑了,玖玥说:“哆啦a梦说,这个伤口一点儿都不痛了,因为这是幸福的伤口。我们并不是上帝咬坏的苹果,我们是上帝偏爱的孩子,上帝会对我们委以重任,可是怕我们来到人间了认不出我们,所以给我们留下了记号。 “哦!我明白了。”楠楠恍然大悟,“我和玖玥姐姐都是被上帝留下记号的孩子,漫漫姐姐和卓然哥哥都没有啊!” 说话间,妈妈已办好了出院手续来接玖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埋怨着:“你爸爸整天不知道忙什么,出这么大的事,也联系不到他。” 玖玥依然只是懂事地笑笑,说:“爸爸忙工作嘛!” 卓然在一旁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越是这样对万事云淡风轻、宽容不在意,越是让他心疼,越是让他想多爱护她一点儿。 从医院出来,看着玖玥母女俩上了车,卓然才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一推开家门,林雪初正巧笑倩兮地坐在客厅,妈妈正从厨房里端出刚炒好的菜来,林雪初像没事人一样招呼卓然:“你回来了,快来吃饭。”一边乖巧地接过阿姨手中的菜摆在桌上。 “你怎么来了?”卓然愣头愣脑地问了句。 林雪初脸上一窘,妈妈马上瞪卓然一眼:“怎么说话呢?小雪好久没来了,我让小雪来的。你前两天不是也说要约小雪来家里吃饭嘛!” 妈妈顺口为儿子做了个人情,林雪初听到卓然时常也惦记她,很高兴,卓然也木木地“哦”了一声。 饭桌上,卓然一直沉默不语,倒是林雪初不停地给他夹菜,看得妈妈真着急,只好不停地打圆场:“小雪,别客气,像在自己家一样,多吃点儿。”一边回头又教训儿子,“你这个木头,别愣着啊,给小雪夹菜啊!” “阿姨,没事,我自己来。” 卓然回过神来,夹了根青菜放到林雪初的碗里,像完成任务似的:“你多吃点儿。” 一顿饭,看上去其乐融融,其实多数是林雪初和阿姨在活跃气氛。 吃完饭,卓然送她回家。天空挂着一轮霜白的月亮。两个人都沉默着,欲言又止。 到了林雪初住处的楼下,她故作轻松地惦起脚吻了他的脸颊,挥了挥手:“你回去吧!我自己上楼。” 随着电梯起落,她的心却如跌入谷底,她知道,再不能这样被动了。 第16章 感情危机(1) 我爱的人不快乐,只因我在他身边。 1 客厅的灯啪的一声亮了,景兰黑着脸,在客厅正襟危坐。颜一鸣踉踉跄跄地跌进门里,扶着门框站定,看到妻子的样子,酒醒了一半。这个怀才不遇的男人,已经不年轻了,肚腩堆积,鬓角有了白发,喝过酒的脸红通通的,像一颗熟透的番茄。 他跌跌撞撞地走近景兰,一屁股坐下来,手轻佻地搭上她的肩。 景兰一耸肩,甩开他的手,依然板着脸。 “老婆老婆,别生气了。” “你看看现在几点了,你还当这里是家啊?” 颜一鸣依然一脸谄媚,不恼不火:“这你就不懂了,男人要有应酬,才有事业,我喝这么晚,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家?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女儿都被人拐跑绑架了?你关心过吗?你问过吗?”说着说着,她压低了声音,“就算不是亲生的,你也不能漠不关心啊。” 颜一鸣卷着舌头,直瞪眼:“谁说我不关心女儿?你说什么?她被绑架了?谁干的?现在人呢?”说着站起来,朝玖玥房间伸着脖子看。 景兰一把拉住了他:“看什么看,都睡了。”她忽然嘤嘤地哭起来,小声埋怨道,“要是我们玖玥是个正常的孩子,哪会受别人这样的欺负?” 颜一鸣涨红的脸忽然呈现一种久违的柔情。他紧紧地搂住景兰,酒气喷薄在她的脖子上,温柔地说:“放心吧!不会了。我们的幸福生活就要开始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来,潇洒地放在桌上,“拿去,给玖玥治眼睛,也去银泰逛逛,想买什么就买点儿什么。咱有钱了,不差钱。” 他大喇喇地摊开身体仰面而坐,心情舒坦地唱起了二人转,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景兰迟疑地拿起卡:“你哪来的钱?这多少……多少钱?” “自己明天去看看就知道了嘛!” “我问你到底做什么了拿回来这么多钱?” 颜一鸣再次扬扬得意地笑了:“接了一个大活儿,万钧集团新楼盘二期的精装房,交给我做装修,这是预付款。” “你那名存实亡的皮包公司,临时拉几个民工,也敢接那么大的活儿,他们那么大的公司,也不考虑一下你们的资质,扯吧!”景兰半信半疑。 颜一鸣不以为然:“这你就别管了,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做生意有门道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准备迎接咱们的新生活吧!你,不要再去上你的破班了,对了,你现在是在哪个园林公司上班?辞职,别去了。明天,带上玖玥,咱们去吃大餐。”他又将双手拢上了景兰的肩,她还想问他些什么,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扯起了鼾。 第二天,景兰一如既往地去上班。她被生活欺骗太多次了,不会再轻易相信谁了。那张卡,她中午到街上偷偷查过,确实多了一笔让她咂舌的数目。 自从关闭了蛋糕店,景兰又重拾上大学时的园林专业,在一家园林景观公司找了工作。这天,她早早请了假回家照顾玖玥。玖玥因为出了事,被景兰勒令从玩具店辞职了,一个人在家休息。 刚进小区,就见到颜一鸣从一辆大众车里探出脑袋喊:“景兰,嘿!正要打电话给你,你就回来了。正好,上去叫女儿,走,请你们吃大餐。“ 景兰晃晃手中的菜:“想吃什么我给你们做啊,都买了菜了。” “大热的天,做什么饭?走走走!” 景兰无奈,只好上楼将玖玥带出来。 一家人难得一起外出吃饭,玖玥格外高兴,特意穿了件紫色的碎花裙,一路上叽叽喳喳,仿佛早已忘了前天晚上不愉快的事。倒是妈妈忧心忡忡:”这车哪儿来的?” “你呀,就安心坐着吧!就是操心的命。” 爸爸带母女俩进了一家日本料理店。刚刚坐定,他忽然有些紧张地站起来,满脸堆起笑,朝对面走来的男人谄媚地堆起了笑:“林董,这么巧,带家人来吃饭?” 这个被称作林董的年轻男人,正是林霆钧,不过他好像并不认识颜一鸣,促着眉辨认了半天,看到玖玥,才恍然想起来:“哦!你是那个装修公司的颜老板。” 爸爸热情地握住了林霆钧的手,一眼瞥见他身边的漂亮女孩,连声恭维道:“您女朋友啊!真漂亮。” 被赞的女孩并不领情,眉毛一挑:“谁是他女朋友,我才看不上他。” “雪初?”玖玥听出了她的声音,林雪初。 林雪初看到了坐在里面的玖玥。想起卓然那天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喜欢玖玥,再见到玖玥,总有种异样的感觉,再也恢复不了往日那种姐妹情深了,虽然她那种姐妹情深,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但她看到了哥哥看玖玥的眼神,那种眼神,她只在哥哥和初恋女友在一起时见过。于是,她又亲如姐妹般揽住了玖玥:“玖玥,好久不见,听卓然说,你前两天受伤住院了?没事了吧!改天我们一起出来吃个饭吧!” “小雪,玖玥是你同学啊?”林霆钧的目光,又惊又喜。 “朋友,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林雪初语气笃定地说。 玖玥隐约听出来林霆钧的声音,似乎是那个在超市语言轻薄的男人,他竟然是林雪初的哥哥。她涨红了脸,窘迫不安。 爸爸正小声对妈妈解释:“他就是万钧的董事长,咱的财神。”妈妈看到林霆钧干净干练、稳重谦和的样子,也没多想。 林雪初已挽了哥哥准备离开,并和玖玥定下了下一次的约会:“改天一起出去玩哦!” 还不等玖玥回答,爸爸连声附和:“对呀对呀!年轻人嘛!多出去玩玩,多交交朋友。” 一坐下来,爸爸就小声埋怨:“咱们玖玥认识这样的富家小姐,怎么不早说?” 从不顶嘴的玖玥对父亲的谄媚颇有微词,撇嘴道:“认识富家小姐怎样?早说又怎样?我们只是单纯的朋友,没您想得那么复杂啦!” “傻孩子,在这个社会上混,最重要的是什么?人脉啊!” 妈妈对这一套陈词滥调听得不耐烦了,打断了他,喊着服务员来点菜。 隔天,林雪初果然打来了电话约玖玥出去吃饭,妈妈有些中暑,玖玥本想留在家里照顾她,所以在电话里有些犹豫,爸爸却在一旁极力怂恿:“去吧去吧!你妈妈有我照顾,去吧!” “卓然也来哦!”林雪初在电话里补充道。 玖玥犹犹豫豫地出了门,到了约好的地方,林雪初早早出门迎接。一进门落座,才知道林霆钧也在场,他一边殷勤地拉椅子,一边招呼服务员上菜。 玖玥浑身不自在,问:“卓然呢?” 卓然姗姗来迟。自从从医院回去,卓然就被妈妈盯上了,她恰好休假在家,每天寸步不离地守着儿子,一会儿说自己头痛,一会儿要卓然陪她去公园散步,不动声色地实施了软禁。听到林雪初打电话,妈妈才放行,卓然的监禁才暂时解除了。 一张长方桌,林雪初不动声色地安排了四个人的座次。她本来和玖玥坐一排,上了一趟洗手间后,她自然地坐在了玖玥的对面,林霆钧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自然地坐在了玖玥的身边,卓然一来,就被林雪初拉到身边坐下。 林霆钧正在为玖玥倒饮料。 卓然很快咂摸出一股鸿门宴的味道。 服务员送来了一瓶酒,打开,林霆钧便热情地劝酒:“咱们哥俩好久没见了,今天多喝两杯。” 这种大舅哥一样的方式,让卓然有些不适应,却又无法拒绝,只好端起酒杯,强颜欢笑,沉默对饮。 对面的玖玥显得很局促,吃得很少。和一个几乎陌生的人坐在一起吃饭,还要享受他的殷勤照顾,那感觉终究是不自在。 “玖玥,恕我冒昧,你的眼睛,是什么时候,怎样失明的?我认识一个美国的眼科专家,他近期会来中国,有个学术交流,我可以带你去见见他。” 林霆钧的关切,和之前在超市的轻佻,判若两人,让玖玥有些无所适从,但关于失明,她最不愿提及,那是她最痛苦的一段记忆,就像一块漆黑的渊洞,走进去,就陷入一段无边的寒冷和恐惧,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永远看不到那耀眼的光明。 她抱歉地笑笑:“算了,我已经习惯了,不用麻烦了。其实,你们并不能理解,我们这样的人,看人看得更清楚。” 卓然的手忽然一抖,手中的杯子掉在桌上,一杯红酒全部泼在了林雪初的白裙子上,他手忙脚乱拿餐巾纸去擦,林雪初也不恼,兜着裙子跑去了洗手间。 气氛有些微妙。卓然和林霆钧几乎同时夹菜给玖玥,一块清蒸苏眉鱼,一块鸡肉,筷子触碰到一起,两个人又尴尬地缩回手。 “尝尝这里的清蒸苏眉鱼,味道很不错,女孩子应该多吃鱼。”林霆钧说。 还不等玖玥回答,卓然已将那块鱼夹到自己盘里。一边小心地剔除鱼刺,一边说:“玖玥小时候被鱼刺卡过,所以不爱吃鱼,每次都要人帮她把鱼刺挑干净了才肯吃。” “你还记得啊?”玖玥笑得像一个被宠溺的孩子。 林霆钧放下筷子,没有说话,意味深长地看了卓然一眼,那眼神充满挑衅和训戒,翻译过来就是在说:“你小子搞清楚谁是正牌女友了吗?” “小雪这么久还没回来,卓然你去看看吧!”他说。 洗手间在一楼走廊尽头,还没到洗手间,卓然就看到了林雪初。可眼前的一幕,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头顶一撮黄毛穿着铆钉裤的小子,一手夹烟,一手搂着林雪初的肩,轻佻地说着情话:“最近干吗呢宝贝?想死我了。”说着,吐着烟圈的嘴巴朝她脸颊凑过去,林雪初躲开了,嫌恶地扇扇手道:“说多少次了,你再抽烟我不理你了。” 小黄毛掐灭了烟,笑得很阴柔:“不抽了不抽了,走,跟我过去和朋友打个招呼,让他们也见见我的漂亮媳妇。” 林雪初尴尬地挣扎了一下,笑得很牵强:“改天吧!我和我哥在那边吃饭,他们还等着呢!” “那好啊!我过去和未来的大舅哥打个招呼,你们坐哪儿?走。”小黄毛自以为是地揽了林雪初的腰,抬脚就要走。 卓然一脸阴郁地挡住了去路,声音不怒而威:“他是谁?” 林雪初惊跳一般挣脱了黄毛,一脸慌张,说话也结巴了:“他、他是,卓然,你听我解释。” “我是他男朋友,怎么了?你是谁啊?”小黄毛很张狂地戳了戳卓然的肩。 架是怎样打起来的,林雪初事后也记不清了。后来小黄毛的朋友们闻讯赶来,也加入了战斗,卓然寡不敌众,渐渐处于劣势。林雪初完全懵了。 林霆钧和玖玥赶过来的时候,双方已经被餐厅保安拉开了。卓然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双目喷火地看了看一边一脸抓狂不知所措的林雪初。她怯怯地伸手去扶他:“卓然,我们走吧!你听我解释。” 他沉默地推开了她。 “哥!”林雪初声带哭腔地求助地叫了一声。 “怎么回事?”林霆钧望着眼前的场面,一头雾水。 小黄毛听到林雪初喊哥,马上换上一张笑脸,上前握住林霆钧的手,嘻皮笑脸地喊:“哥,我是刘武,小雪的男朋友。一直想去拜访您的。”小黄毛一眼又瞥见玖玥,惊喜地叫道,“小玖玥,小美女,还记得我吗?我是作曲系的小武啊,我们在小雪的琴房见过。” 玖玥一心担忧着卓然,根本没有理会。 林霆钧抽出了被握着的手,咂摸出点味道来,还不待他表态,林雪初忽然推了小黄毛一把,眼泪横飞地朝餐厅外跑了出去。 一小坨血凝固在卓然的额头,他的t恤被扯得乱七八糟,林霆钧扶了他一把:“走,我先送你去医院看看。” 卓然无声地笑笑,摆摆手向外走,玖玥听到卓然受伤要送医院,心里很紧张,可她只看到一个黑黑的影子从身边闪过,伸手去扶,他愤然地看她一眼,轻轻地错开了身。 她抬脚去追,被林霆钧一把抓住:“别追了,他们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我送你回家。”回头又恶狠狠地指了指小黄毛,“我不管你是谁,离我妹妹远点儿。” 林霆钧的车子就停在马路边。他打开车门,扶玖玥上车,玖玥触电一般缩回了手,自己坐了上去。林霆钧笑笑,上了车。 “那个叫刘武的小子,你也认识,小雪和他?”林霆钧问。 “我和小雪认识的时候,还不知道卓然是她男朋友。那时我经常去她学校的琴房弹琴,那个刘武来找小雪,他们很亲密的。”玖玥实话实说。 “这个小雪,在搞什么?越来越不像话了。”林霆钧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回头又饶有兴趣地问:“不过,你是怎么认识卓然的?” “关你什么事?”玖玥又恢复了冷若冰霜的态度。 林霆钧宽容地笑笑,沉默开车,回头看看玖玥那张倔强的脸,霓虹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目光里,呈现一种奇异的静美,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玖玥忽然开口说话:“看前面,认真开车!” 他大吃一惊,伸出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能看到?” “我刚才就说过了,我们这样的人,看人看得更清楚,因为我们的眼睛,长在心里。”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在用心感受我仰慕的凝视。” 一晚上都文质彬彬的林霆钧又语出轻佻,玖玥生气地将头转向一边,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又主动回过头,低缓了语气,柔和了音色,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卓然的伤,严重吗?他不会有事吧?” 他答非所问:“我不叫那个,我有名字的。” 她也答非所问,依然重复自己的问题:“卓然的伤,严重吗?” 林霆钧哑然失笑:“被你打败了。他没事,怒发冲冠为红颜,打起架来,有的是力气。” 这一次,玖玥被他的描述打败了,她抿了抿嘴,脸上表情怪怪的。 林霆钧将玖玥安全送到家。霸气的车子开进敝旧的小区楼下,颜一鸣在窗后乐得直发颠,悄悄地对妻子说:“没想到咱们玖玥挺机灵,竟钓上这样的金龟婿。” 景兰白了他一眼:“说这么难听,什么金龟婿啊?” 楼下路灯坏了,林霆钧坚持要送玖玥上楼,被她婉言谢绝:“对于我来说,有路灯和没路灯有什么区别吗?” 真是个倔强的姑娘。 林霆钧只好作罢,礼貌地道别,看着她缓慢地走进门洞。 她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仿佛冲着空气说道:“你去找找小雪吧!她一个女孩子,心情不好跑出去,我很担心她。” 对面一阵寂静。林霆钧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许久,才说:“你又看到了?你知道我还没走?” 玖玥笑笑,转身离开。 家里的门在玖玥准备抬手敲门那一刻适时打开,爸爸殷勤地将女儿迎进了门,又拿拖鞋又倒水:“是林董送你回来的吧?怎么样?玩得开心吗?你们在楼下聊什么啊?” “爸!”她不满地叫了一声,“我累了。”她自顾走进房间里,坐在黑暗中,给卓然打了个电话,无法接通。 2 第二天一大早,林霆钧就给玖玥打来电话,他送完玖玥后,找了林雪初一晚上,也没有找到。 “我也许知道她在哪儿。” “我来接你。” “不用了,找到她我会联系你。” 玖玥从抽届里,摸出一个精美的盒子,装进包里出了门。 音乐学院教学楼通往天台的小门虚掩着,林雪初席地而坐,头发披散着,眼袋乌青,脚边咕噜着几个空的易拉罐,地上散落着无数烟头。她曾经贿赂过后勤处的楼管偷偷配过一把楼顶小门的钥匙,心情不好的时候,一个人来这里发发呆,吹吹风。这个秘密基地,玖玥也和她来过。 “你怎么来了?来看我笑话?”她的脸上,还带着隔夜的泪痕。 玖玥走过去,循着声音,挨着她坐下来。楼顶吹来一阵大风,易拉罐咕噜噜乱跑。 “他是不会原谅我了。你不要劝我了。” 她抬起微醺的眼神,口气悲凉,夹杂着一股隔夜的酒气。 “我以为,你和那个刘武早就分手了。没关系啦,找他解释清楚就好了。”玖玥轻描淡写地说。 “不,你不懂。”她摇摇头,凄凉一笑,忽然转过头,死死盯住玖玥那张无辜的脸,悚然地笑起来,那笑声让玖玥一阵头皮发麻,她不知所措地抓住了林雪初的手,担忧地问:“你、你怎么了?” 笑声渐渐小了,那胸腔里哼哧的气流,渐渐变成小声抽泣,林雪初软软地靠上玖玥的肩,幽幽地说:“有一种痛苦,你不会理解的。我爱的人不快乐,只因我在他身旁。” “瞎说。” “我不是傻瓜,不是木头,我能感觉到。我为什么会和小武那样的人在一起,因为和他在一起,我会觉得自己是公主,是女王,我被重视,被呵护,被宠爱,我不喜欢他,我只是喜欢他喜欢我的感觉,可是,和卓然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就像卑微的女仆,我甚至,什么都不是,他对我视而不见,心不在焉,那种滋味,你懂吗?” “不是这样的,你想多了。” “你别安慰我了。” 第17章 感情危机(2) “我不是来劝你什么的,我是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玖玥从包包里拿出那个盒子递过去。 是一个心型的蓝色纸盒,上面系着浅蓝的丝带。林雪初迟疑地打开,里面躺着一块硕大的巧克力,巧克力的中间,刻着一行英文字母:love。 “给我的?谢谢你,可是,我现在吃什么都没胃口。” “这可不是普通的巧克力,它可是有来历的,吃了它,保管你胃口大开,吃嘛嘛香。”玖玥故意卖关子。 林雪初拿着巧克力左右看看:“大有来历?国外带回来的?外星球的?姐们儿我什么没吃过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妈妈开蛋糕店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生意不太好,店里就搞了一个活动,教客人diy巧克力,我们给不同大小的巧克力定了尺寸,有l,xl,xxl,有一个客人,定做了一个最大型号的巧克力,说是送给他女朋友的,特大型号哟,最大号的心,好感人啊!” 林雪初迟疑地抬起头,重新打量着手中的巧克力。 “那位深情的客人啊,就是卓然哥哥,他的女朋友,不知道是哪个幸福的女孩?” “真的吗?他做给我的?”林雪初不可置信地望着玖玥。玖玥的出现,一直被她视为她和卓然之间的绊脚石或电灯泡,她为了让卓然心有忌惮知难而退,昨天还特意安排了那场哥哥对玖玥大献殷勤的饭局,现在,玖玥拿给她的这盒巧克力,仿佛是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她开始重新审视她和卓然的感情,也重新审视玖玥对卓然的情感。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清晨的太阳攀过城市的钢筋水泥,高高地升起来,涂红了林雪初的脸庞,有细细的光重新在她眼里聚集,她抱着巧克力,起身,拍拍脏兮兮的裙子,伸手拉玖玥,真诚地说:“谢谢你。” 玖玥刚刚站起来,林雪初忽然身体一软,朝她倒过来。 林雪初被哥哥送到了医院。 吹了一晚上的夜风,喝了一晚上的闷酒,发起了高烧。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睡得昏昏沉沉,满脸通红,一手扎着吊针,一手还死死抱着那盒巧克力。 卓然的电话终于打通了,声音听起来低沉沙哑,没精打釆。 “小雪生病了。”玖玥说。 半个小时后,卓然赶到了医院。 林霆钧像没事人一样拍了拍卓然的肩膀:“公司还有事,我要回去一趟,你照顾一下小雪。”经过玖玥身边的时候,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说,“玖玥,你也照顾好自己。” 病房里静悄悄的,只剩下卓然和玖玥沉默的呼吸,林雪初还没有醒来。 他深深地叹口气,伸手摸摸小雪的额头,烧已经退了,但她太累了,梦中微微地蹙了下眉,嘴角微微上扬,是做了一个美梦吗? 这时,他也看到了她手中紧握的巧克力。他的目光凝起来,巧克力的幽香丝丝缕缕袭来,记忆又回到不久前在蛋糕店和玖玥相见不相认的日子,她手把手教他做巧克力,褐色的巧克力液沾在她的鼻尖上,她看上去像一只呆萌的花猫,那段日子,就像夜色中一段无声又内心激烈的舞蹈,随着巧克力的味道,在记忆中迅速复苏了。 “这巧克力?” “是你以前在蛋糕店定做的特大号巧克力啊!后来蛋糕店关了,你一直没来拿,我帮你保存着。现在,终于物归原主了。” 玖玥还惦记着卓然的伤,伸出手去摸他。卓然额头的小伤口,已贴了一个创可贴,他怕她担心,轻轻地躲开了。 “以后不要这么冲动,那只是个误会。” “误会?”卓然无声地苦笑了一下,将玖玥拉到窗边,口气微含愠怒,“那个小子,你早就认识?为什么不告诉我?” “傻瓜!你们俩的问题,并不是他的问题,反而,我觉得刘武的出现,是件好事。” “好事?” “你爱看电影吗?有一部电影叫《天使爱美丽》,我也‘看’过。”玖玥一只手放在耳边,做了一个听过的动作。 “看过啊,怎么了?” “里面有一句经典台词,说,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多喜欢一个人,除非,你看到她和别的人在一起。” 卓然深深地看了玖玥一眼,又看看病床上的林雪初,这才发现,她已经醒了。阳光照在她憔悴的脸上,高烧的潮红已经退去,脸上呈现出一种亮晶晶的白。他纠结地望着她,走了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原谅她,但他愿意试一试。 “卓然!”林雪初愧疚地叫了一声。 他走过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3 刘梦雄五天后在妈妈的陪同下,来玖玥家登门道歉。他的腿摔骨折了,还打着石膏,拄着拐杖,妈妈一手扶着他,一手还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 玖玥妈妈只开了里面一道木门,隔着一道老式的防道门,态度冷冰:“你们来做什么?” 刘梦雄的妈妈笑得很谦卑:“玖玥妈妈,咱有话开门好好说行不行?” “我和你们没话说。”妈妈从来没有这样对人不客气过。 “阿姨,能不能让我见一见玖玥,我想当面向她道歉。”刘梦雄鼓起勇气小声哀求。 玖玥被妈妈关在屋里。爸爸听到门外有响动,探出头来,一看门外的架势,马上明白了,指着刘梦雄嚷道:“就是你小子吧?公安局怎么还没把你抓进去呢?你这个小绑架犯,说,你把我们玖玥骗到山里想干什么?” “玖玥爸爸,你怎么这样说话?谁是绑架犯?小孩子只是闹着玩。”刘梦雄的妈妈护子心切,小声反驳。 “不是绑架犯是什么?你儿子那种行为,不是绑架是什么?黑灯瞎火的,挟持到野山上,还游山玩水啊?” “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是小雄不对,可你家孩子不也没什么事吗?” “没事?孩子受了惊吓,胳膊也受了伤,现在都不愿意出门。” “我们今天是特意来赔礼道歉的。” “道歉?是怕进局子留案底,才不得不来吧?对不起,我们不接受道歉,您请回吧!” 刘梦雄的妈妈一听这话急了,反唇相讥:“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了,医药费我们全付,要多少赔偿你们提啊!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玖玥妈妈被这话气得语结,爸爸打开门冲了出去,指着门外女人的鼻子大骂:“滚!马上滚!” 嘈乱的楼道很快吸引了一些好事的邻居看热闹,不明真相的人们指指点点。 “什么黑灯瞎火,荒郊野外的?怎么了?” “玖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被绑架了。” 刘梦雄和妈妈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只好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爸爸骂骂咧咧地回到屋里,妈妈小声埋怨:“和他们吵什么啊!以前也不见你这么关心女儿。” “我怎么不关心女儿?那种人,不该好好教训一下吗?” “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吓唬吓唬他们就算了,毕竟也只是个孩子,还能真让他进派出所?” 卧室的门打开了,玖玥走出来,平静地说:“你们别吵了。那件事,也怪我太单纯,太容易相信别人。爸爸,你还是到公安局撤销案子吧!妈妈说得对,他也只是个孩子。” “你啊,和你妈一样,善良得让人生气。撤案可以,但必须让他们赔偿精神损失费。”爸爸愤愤不平。 “算了吧!我也没怎么样。”那晚的事,玖玥不愿再想,自然不想刘梦雄一家人再出现在门口。她无法接受,一段在她看来美好的友情,为何最后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一个善良友好的朋友,竟会变成陌路。她的世界,在不断塌陷和败坏,这让她很难过。 “好好好,我倒成了恶人了,你们说怎样就怎样!”爸爸夹起公文包,气呼呼地出门了。 4 不能出去打工了,玖玥就一个人在家弹琴。德彪西的《练习曲》,她早已熟稔在心的旋律,可这一天却总是弹错。 她心烦意乱。 那日卓然和林雪初在病房里和好如初的场景,不断脑补,她既觉得欣慰,又觉得心里酸酸的难过。 可是,她不正是希望卓然幸福快乐吗?为什么他和林雪初和好如初,她会难过? 她站起来,走向窗口的阳光里,她羞愧极了,觉得自己是一个心理阴暗的坏女孩,要在太阳底下好好晒一晒。 电话响起来。是陆漫漫。 “玖玥,快收拾收拾,我马上到你家楼下了,不好了,刘梦雄在省医院的楼顶要跳楼自杀。” 不一会儿,陆修远陪陆漫漫一起来接玖玥。三个人来不及叙闲话,急匆匆赶到医院住院部的大楼下。 省医院的住院部大楼,有十八层,从地面往上看去,楼顶上的刘梦雄,只是一个黑点。 救援的消防车和警察都已经赶到了,地面和各楼层的窗口也挤满了看热闹的病人和医护人员。救援队已在楼下铺起了防护垫,刘梦雄的妈妈已摊倒在地,哭得声嘶力竭。 警察正对着楼顶喊话,刘梦雄坐在顶楼的护栏上,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听不清楚。 陆漫漫吞吞吐吐:“要不,你上去劝劝,他或许会听。这家伙,真是疯了,尽给人添乱。” 玖玥紧张地抓住漫漫的手:“好。” 两人刚刚走到警戒线边,玖玥的手忽然被人紧紧地抓住。 是刘梦雄的妈妈。 那个女人已完全疯癫,哭得像一个被水泡肿的胡萝卜,她抓着玖玥,半跪半坐:“你就是玖玥吧?我认识你,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求求你,孩子,劝劝我们家小雄,告诉他你原谅他了,不要不理他,和他说说话,求你了。” “好,阿姨你起来,我去劝他,我去。”玖玥不知所措,跌跌撞撞地朝前走,人群忽然一阵尖叫和骚乱,只听到一声重重的闷响,刘梦雄的妈妈忽然发出一声可怖的尖叫,扑了过去。 刘梦雄从十多层高的楼顶义无反顾地跳了下来。 她看不到身体坠落时被扭曲的样子,她只感到一股被身体拖曳的强大气流,夹杂着一丝血腥,扑面而来。 早已待命的医护人员快速地冲了上去,警察开始驱散围观的人。 四周仿佛安静下来。 玖玥呆立在原地,摸到陆漫漫的手,两个人的手心都沁了一层汗。 “他,死了吗?”她吓得嘴唇发抖。 “没有,没事,恰好跌在垫子上,没什么大碍。”陆漫漫心有余悸。 “其实,他不需要我的原谅,我并没有怪他。”她喃喃地说。 “我知道。” “我也知道,他啊!伤害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是自己无法原谅自己。”陆修远像一个情感专家一样感叹道。 “你呢?会做伤害我的事吗?”陆漫漫大庭广众下,和陆修远打情骂俏起来,两人相识时间虽不长,但恋情却像坐着火箭飞速发展,被同学称为“灭绝师太”的陆漫漫,现在每天春风满面。 “玖玥,你怎么了?”陆漫漫一回头才注意到,玖玥的身体在大太阳底下瑟瑟发抖,双手冰凉,嘴唇颤抖着,像一个面袋子一样软软地倒过来。 5 一夜乱梦。 她梦到了刘梦雄。他变成一只黑色的大鸟,从十八层的高楼上俯冲下来,落在了她的脚下,变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汩汩的鲜血,将整个梦境都染红了。 她又梦到了卓然。他拉着她的手,在一条幽长的巷子里奔跑,那是十年前云涤镇冬天的早晨,牛奶般的浓雾一团一团在身边滚跑,卓然走进一团浓雾里,忽然不见了。 “卓然,卓然哥哥!”她一步一步向前走,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爷爷说,黎明前的天会越来越亮的。 于是,天真的越来越亮了,一道阳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她睁开眼睛,却并没有看到卓然。 一股皮蛋瘦肉粥的香味扑鼻而来,妈妈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小懒虫,起床吃早饭喽!” “妈!我刚才做了一个恶梦。”玖玥像小时候一样,娇气地找到妈妈的怀抱,靠了过去。 妈妈轻轻地擦去玖玥额头的汗水,柔声安慰:“没事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刘梦雄怎么样了?” “他没事,放心吧!我已经让你爸爸到公安局撤案了。” “哦!那就好。”她木木地点点头。 “可是,你以后也要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了。”玖玥答应着,忽然有些羞涩地问道,“昨天我在医院晕倒,卓然知道吗?他有没有打过电话?有没有、有没有来看过我?” 半响沉默,妈妈犹豫了一下,说:“没有。他不知道吧?” 这时爸爸开门从外面回来了,手里大包小包,满脸兴奋,将那些精美的袋子献宝似的堆上客厅的餐桌,喊妻子和女儿出来看。 时装,手包,鞋子,首饰,将小小的餐桌挤得满满当当。 “你疯了?把商场搬家里来了?” 爸爸得意地笑笑,随手打开一个衣袋捞出一件裙子递给妈妈:“去试试。” 毕竟是女人,妈妈眼睛亮了亮,展开裙子左右打量着,又看了看衣服上的标签,惊叫:“这个牌子我知道,很贵吧!再说,这样的款式,怎么穿得出去啊!” “妈,穿上嘛!虽然我看不到,可是我听爸爸说过哦!妈妈是个大美人,您穿上一定很好看!”玖玥从屋里走出来,兴冲冲地抚摸着那件华美的裙子。 妈妈像小女孩一般羞涩地笑了,眼角促起细小的纹路,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瞎说,你爸哪会说这种话?” 爸爸朗声笑起来,“哈哈!我老婆和女儿,都是美人。来,玖玥,这是你的。” “啊!还有我的?”玖玥惊喜地接过裙子,如获至宝地抚摸着。 薰衣草色的小礼服裙,胸前是一串橄榄色的宝石装饰,下摆的花边下软纱层层叠叠,如雾如烟。穿上它的女孩,会是最美的公主。 可惜玖玥看不到。 妈妈由衷地发出惊叹:“好美啊!我们玖玥穿了,一定是最美的公主。可是,会不会太扎眼了?什么场合能穿啊?” “告诉你们啊,都给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下周末,万钧集团要举办一个投资酒会,我也收到邀请函了。” 说话间,玖玥已换好裙子出来了,一听到是去参加什么酒会,转身就准备回屋换掉,不满地嘟囔着:“我可不去,要去你们自己去。” 不一会儿,她又换好自己平时的衣服出来了,拿着那件裙子,恋恋不舍地抚摸了一下又放下:“我不要了。” 夫妻俩面面相觑,妈妈也叹了口气,将袋子都收起来,说:“我也不喜欢那种场合,不去。以后,别乱花钱买这些东西了,你知道女儿最需要的是什么。” 说完,妈妈去厨房做饭了,爸爸被晾在那里,有些尴尬,又有些愤怒:“别这么鼠目寸光好不好,能去那里的,都是些商界名流,多认识些人没什么坏处,再说,林董的妹妹和她那个男朋友说不定也会去玩,他们不是玖玥的朋友吗?年轻人多在一起玩玩,心情也好。” 玖玥隔着虚掩的卧室门,听到爸爸的那番话,若有所思。 酒会那天,玖玥终于还是被爸爸说动了。一家三口收拾得光鲜漂亮,倾巢出动。 皇宫酒店坐落于巿中心,是暄城最著名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酒会安排在这里,足见万钧集团的实力。 大厅里飘荡着一股幽香,装修典雅大气,玖玥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有些局促不安,但一想到一会儿会见到卓然,就放下一颗心来。 爸爸在入口签到处出示了请柬签了名,带着妻女进了酒会大厅,但他很快撇下她们,端着酒杯四处结交去了。 让玖玥失望的是,卓然并没有来,林雪初也没有来。她和妈妈坐在角落,一个人也不认识,百无聊赖。 她有点儿后悔来这种地方,说:“妈,不如咱们回去吧!” 妈妈也正有此意,但顾及丈夫的面子,知道此刻离开不太合适,便说:“我们去走廊透透气。” 两个人刚起身,耳边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玖玥,怎么刚来就要走啊!” 是林霆钧。他微笑着向玖玥妈妈点头致意,又转向玖玥说:“我知道,这种场合很沉闷的,不过,也有一些有趣的事可做的。” 他彬彬有礼地引玖玥母女俩走到大厅中央的一架钢琴前,说:“听小雪说,你很喜欢弹琴,试试看。” 玖玥犹犹豫豫地坐下,手指轻轻地抚上去。 这是一架德产的贝茨斯坦钢琴,音色纯正,玖玥坐在琴前,长发及肩,着紫裙的背影窈窕婀娜,一曲《卡农》从指尖倾泄而出。 一曲末了,耳边响起一阵掌声。 掌声过后,酒会又陷入一阵声浪喧嚣。人人都忙着结交权贵,左右逢源,优美的乐曲只是背景音乐而已。林霆钧安顿好玖玥也悄悄离开了。 这时,一位身穿灰色及膝裙的中年女子被琴声吸引过来。她端着红酒,戴一副眼镜,显得优雅又亲切,但已不年轻了,鬓角隐隐有了白发,看上去比玖玥妈妈还大几岁。 “这个小姑娘弹得真不错。”女人向玖玥妈妈赞叹道。 听到有人夸赞女儿,妈妈自然开心,连声附和:“是啊是啊!她从小就喜欢音乐,喜欢弹琴。可惜……” 第18章 感情危机(3) 妈妈本想说可惜女儿什么都看不见,那女人却适时接话道:“可惜啊!没受过系统的专业辅导。” 玖玥的琴声停下来,她知道遇到了内行,便不好意思班门弄斧了,虚心请教道:“是啊!小雪也说过,我是野路子。您一定是位老师吧?请问,我刚才弹的曲子,有哪些地方有问题需要注意的?” 女人轻轻笑起来,半开玩笑道:“向我请教问题,可要拜师才行的。我姓苏,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玖玥拘谨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我叫颜玖玥。苏老师,您真的愿意收我做学生吗?” “玖玥,还不快拜师,苏阿姨可是维也纳音乐学院的钢琴老师,刚刚回国,好多学生想拜师还找不到庙门呢!”林霆钧又回来了,举着酒,和被称为苏阿姨的女人熟络地碰了下杯。 “要不是你赵叔叔要回国做生意,我还真离不开那帮学生。老了,权当退休享享清福吧!” “这眼前不是也有学生了吗?您可闲不下来。” “是啊!这孩子很有天赋。” 玖玥却忽然神情不安地抓住妈妈的手,小声说:“咱们回去吧!” 妈妈不明就里,不知玖玥这孩子怎么了,一时左右为难,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玖玥见状,自顾走了。妈妈满脸歉意尴尬地笑:“这孩子!苏老师,林先生,对不起,我去看看。” 苏老师宽容地笑笑,递给玖玥妈妈一张名片:“这是我的电话,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妈妈抱歉地道了谢,匆匆追了出去,玖玥已走到了电梯口,一脸倔强的样子。 妈妈忍不住埋怨:“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人家好心好意,你不领情就罢了,怎么这么没礼貌就走掉了。” 电梯来了,玖玥径直走了进去,妈妈无奈,紧跟了进去。 “我向妈妈保证过,以后要学会保护自己。”玖玥忽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你是说,林霆钧?”妈妈后知后觉,若有所思,“难道,你爸爸的工程,也是他故意给的恩惠?” 玖玥点点头,又摇摇头:“唉!我也只是猜的。反正,离他远一点儿就是了。” 这一次,妈妈没有再指责玖玥,她慈爱地抚抚女儿的头发,舒心地笑了笑:“我们的玖玥,真的长大了。” 一回到家,玖玥就脱掉了那件漂亮的裙子,就像是十二点的灰姑娘被打回原型,没有水晶鞋,没有南瓜马车,她的王子,也没有来。她早已清楚了这一点。 爸爸又喝到酩酊大醉,深夜时分才回来,一进门就骂骂咧咧,怨妻女早早离场,给他丢了脸,妈妈刚睡下,被扰了睡眠,又见不惯他那副趋炎附势的嘴脸,忍不住奚落了几句,谁知挑起爸爸更大的怒火,他借着酒劲,一把掀掉了茶几上的杯子。 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晣,玖玥听到父母的争吵,出门来看。 妈妈气得抹眼泪,玖玥心疼地抱住她,冲爸爸喊道:“爸,你好过分,怎么可以这样对妈妈?” 爸爸气急败坏:“你闭嘴。哭哭哭,老子的财运都是让你们给哭没的,老子的霉运,都是你这个小扫把星给带来的。” 玖玥愣住了,她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长久以来,父女俩的感情虽不及亲生,但爸爸从来没有说过如此恶毒的话。 委屈憋在心里,她告诉自己,没关系,不要哭。 “啪!”妈妈气得脸色发白,摔了一个杯子。 这时,玖玥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她定定神,清清嗓子,换了轻松的语气:“小雪,这么晚了,还没睡?” 爸爸摊倒在沙发上的身体忽然直起来。 林雪初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有一种强颜欢笑的无力感:“玖玥,下周三我过生日,你会来吗?”以前和林雪初刚认识的时候,谈起过各自的姓名、生日和星座。玖玥就生在九月,便想当然以为雪初的寓意是生在初雪落时,林雪初笑了她。其实林雪初生在大夏天,但一出生便肌肤胜雪,便取了雪初这个名字。 “我?”因为不想见到林霆钧,玖玥犹豫了。 爸爸一听是林家的千金小姐,马上一改刚才的戾气,一副奴颜媚骨的样子,冲女儿无声地挤眉弄眼,想起玖玥看不到,又转而向妻子求饶,求她劝玖玥一定要去。妈妈白了他一眼,狠狠地甩掉他的手。 “去啊!我当然会去。”玖玥思虑许久,轻轻地说。 “谢了,那到时等你哦!早点来。” 快要挂断的时候,玖玥又忍不住问:“他,也会去吧?”这个他,当然是指卓然。 林雪初有些得意地笑了:“当然了,我生日,他敢不来!” 一挂电话,爸爸就悔不当初地向女儿和妻子道歉:“月月,景兰,千万别生气,我刚才是喝多了,口不择言胡说八道,别生气啊!” 玖玥站起来,冷静地说:“爸,你的霉运,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带来的,但我知道,你的财运,肯定不是我带来的。我去不去她的生日宴,只和我们的友情有关,只看我有没有时间,和你,没有一点儿关系。” 6 那个瓶子被收藏在小衣柜最底层的一个木质饼干盒里,搬过好几次家,她始终没有丢掉,因为这是卓然送给她的第一份生日礼物。闲暇的时候,她会悄悄拿出来抚摸一番,想象瓶子里的蒲公英变成了什么样子,然后,再悄悄放回去。她不允许自己沉溺在往事里太久。 林雪初的生日宴,她终于决定不去了。虽然去了也许会见到卓然,可见了又能怎样?况且去了肯定会遇到林霆钧,她不想跟那样的人有任何瓜葛。 每个生日都需要礼物。玖玥亲手做了一串风铃,寄了同城快递,又打电话告诉林雪初因为妈妈身体不舒服,自己去不了了,林雪初在电话里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爸爸一大早就起床督促玖玥梳洗出发,为免爸爸一整天在耳边聒噪,她还是收拾得清清爽爽出了门。 她决定去看看楠楠。 七拐八拐,三问两问,玖玥一个人也找到了楠楠家那条逼仄的小巷,走到巷口的时候,还被一辆堵在巷口的车绊了脚。 楠楠家的门开着,里面笑声阵阵,仿佛来了客人。玖玥敲了敲门,走了进去。楠楠一见玖玥,马上欢呼起来:“今天林大叔和玖玥姐姐都来看我,好开心啊!” “我很老吗?叫我大叔?” “也不是很老,一点点老,韩剧里都是这样叫的。”楠楠是个小韩剧迷。 “玖玥,来,坐这边。”一双大手轻轻地扶住她。 玖玥抗拒地往后缩了缩,她早已听出来了,楠楠口中的林大叔,竟是林霆钧,真是冤家路窄。她小声问:“今天小雪生日,你不是应该在场吗?” “你呢?她没邀请你吗?你不是也应该在场吗?”他反问。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们九零后过生日,还会喜欢家长在场吗?连我妈都躲去朋友家打牌了。”林霆钧自嘲,又追问,“那你呢?为什么不去?” “我不喜欢太吵闹的场合。”玖玥胡乱诌了一个理由。 林霆钧忽然俯身靠近她耳边悄声说:“其实,你是怕看到他,看到他们秀恩爱。” 一阵鼻息拂在她脸颊上,她身子躲闪了一下,将手中装着红豆卷的盒子放在桌上,站起来:“楠楠,这个是姐姐给你做的红豆卷。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不要走嘛!林大叔的故事讲得可好听了呢!看,他还送我了一本王尔德的童话,林大叔还说一会儿带我去湖边看鸟,一起去嘛!”孩子可怜巴巴地挽留她。 楠楠的奶奶也从厨房探出头来:“玖玥怎么刚来就要走啊!楠楠整天念叨你呢!” 玖玥心软了,也觉得刚来就走不太妥,又坐了下来。 林霆钧和楠楠如胜利般在玖玥面前无声地击了下掌,默契地一笑。 肯出钱做慈善做好事的有钱人很多,可是肯花时间做好事的有钱人并不多。玖玥在刚才的一刹那,忽然觉得,也许林霆钧并没有那么坏。况且,自己今天来看望楠楠,是临时决定的,他不会是像刘梦熊那样别有用心地出现在这里。 这个下午的时间过去得很快。林霆钧的故事确实讲得好,绘声绘色,让人如临其境,好几次,连玖玥也听得入了迷,忍不住赞叹:“没想到,你这样的人,还会讲故事。” “我这样的人?哈哈!”林霆钧很受用地笑了笑,“其实啊,我以前考大学的时候,想学表演专业的,爸爸不同意,没办法,才学了管理。有时候,对生活的妥协,对命运的顺从,不是屈服,而是对自己的一种解脱和成全,对感情也是这样,无谓的挣扎没有用。” 他的话大有深意,似有所指,玖玥静静地听着,若有所思。楠楠却抗议了:“不许说拖鞋(妥协)的事了。大叔,好可惜啊,你没有学表演,要是你成了大明星,我一定做你的粉丝,嗯,我想想,你的粉丝叫什么,叫冻肉?果冻?” “怎么都是冻?”林霆钧疑惑。 楠楠煞有介事地解释:“我听别人都叫你林董嘛,董和冻,老师讲过,这叫谐音,李宇春的粉丝叫玉米,粉丝名都这么取的嘛!” 听完她的解释,玖玥乐不可支地笑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嘴角翘起的弧度,眉心蹙起的纹路,身体起伏的节奏,美好得就像夏日清晨的一缕风。林霆钧僵在那阵风里,想起那年的校园,想起很多事。 吃过了红豆卷和奶奶煮的南瓜粥,林霆钧遵守承诺,载楠楠去了城郊的一片湖泊湿地公园,楠楠自然拉了玖玥一起。 和燥热的城市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一个清凉的人间天堂。绿荫如盖,湖边水草丛生,鸟儿在芦苇上忽悠地掠脚,又飞起,能听到翅膀掠过水面的声音,一阵风来,沁凉从皮肤和心头滚过。 玖玥舒展着筋骨,朝楠楠大喊道:“快来啊!楠楠,这里好凉快啊!” 林霆钧已将楠楠的轮椅搬下车,然后将楠楠抱下来放在轮椅上,又从车上拿了一条薄毛巾被盖在她腿上,然后才向玖玥推过来。 短短半天相处下来,玖玥对林霆钧的印象已大大改观。这是一个非常细心的男人,随身总装着餐巾纸,干净手帕,钱包里有巨额信用卡,也有小额零钞,车上备着小饼干,下车的时候,还递给玖玥一把遮阳伞。现在,更神奇的是,他竟然从后备箱里拿出了一杆鱼竿、一个小型的烤肉炉。 “今天,我为两位美女准备一顿美味的烤肉大餐。” 楠楠开心地直欢呼:“有肉肉吃了。”很快,她又被一只彩色尖嘴巴的花鸟吸引,要过林霆钧的手机,对着鸟儿拍个不停。 林霆钧撑好鱼竿,引玖玥到湖边的石头上坐了,一边吹着湖风,一边垂钓闲谈。 “那天在酒会上,为什么忽然走掉了?难道你不想有苏珊那样的老师好好指导你吗?”他问。 “想,可是……”玖玥犹豫着。 “可是什么?因为我?你怕这是什么阴谋?你怕这是我的安排?” “难道不是吗?我爸爸的工程,是你给的吧?他的公司根本没有那样的资质来承接那样的大工程,别以为我不懂。难道不是你的蓄意安排?”玖玥反问。 “我承认,他的确不够资质,是因为你,我才将那个工程给了他,我本以为,小公司接到这样的大工程,又有我们预付款的财力支持,一定会尽心尽力地完成,这对我,对集团的利益都没有影响,是一件三全其美的事。你放心,我不是公私不分的人,现在他的工程出现了严重的质量问题,已经被勒令停工了。虽然我想以给他工程这样的方式间接地照顾到你,像帮助楠楠一样帮助你、爱护你,但牵扯到工作的事,我不会姑息的。” “难怪。”想起那晚爸爸酒醉后的胡言乱语和近日的暴躁,她恍然大悟,笑笑,说,“谢谢你开诚布公地对我说这些话。” “那么,苏珊老师那里,你还想去学琴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 “相信我,在你遇到苏阿姨的时候,我也是在她回国后第一次见她,这件事绝对不是我安排的,你走后,苏阿姨还夸你了。” “她,说什么?” “她说,真正的艺术,不是看投入了多少技巧,而是看放置了多少情感,而你的琴声,正是这样。” “真的吗?”玖玥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觉得这样的话不像是他瞎编的。 “玖玥,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什么啊?” “是缺少自信。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是你的琴声打动了她,而宁愿相信,这是我的阴谋?你不是说过了吗,你虽然失明了,但你看这个世界比谁都看得清楚,那么,你看清楚了吗?” 玖玥被问得哑口无言,这时,林霆钧忽然开心地大叫起来:“来了来了,有鱼吃了。”有鱼儿咬钩了,他连忙收线,一条银白色的鱼儿正活蹦乱跳地挣扎着。 楠楠不拍鸟了,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嚷着:“我来烤,我要吃鱼。” 烤肉架子支起来,炭点起来,林霆钧很熟练地将鱼洗剥干净,不一会儿,飘来一股扑鼻的清香。 刚才的一番话,令玖玥豁然开朗,她心情大好,忍不住戏谑道:“我猜,你没有带盐?” 林霆钧胸有成竹地笑笑,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忽然变出一小袋盐,冲楠楠和玖玥晃了晃,摆了个酷酷的poss,说了句当下正流行的网络语:“我是林霆钧,我为自己带盐。快,楠楠,来一张。” “林霆钧是谁?谁是林霆钧?”楠楠举着手机,呆呆地问。 玖玥和林霆钧为楠楠的呆萌笑成了一团。 她忽然转头,对着笑声传来的地方说:“我会联系苏老师,为那天的不辞而别向她道歉。” 7 车子停在小区外,玖玥先下了车。她听爸爸说过,林霆钧开的是很高档的车,她不想车子开进小区太扎眼引人误会。林霆钧也不强求,为她开了车门,看她脚步轻便地进了小区,然后自己驱车离去。 刚刚走到门洞前,她忽然听到一声咳嗽,一阵熟悉的香水味幽幽地传来,她听到一个压抑的冰冷的叫声:“颜玖玥,你站住。” 是林雪初的声音,可是,她从来不这么冷冰冰地连名带姓地称呼玖玥。 这么晚了,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玖玥暗忖着,疑惑地应了声:“小雪,你怎么来了?今天的生日很开心吧!对不起,我没能去。” 林雪初冷笑一声:“我为什么会来?问你自己啊?” “我,我怎么了?” “你什么意思?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这样做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有我哥这样的钻石王老五的傻子追你,你应该做梦都笑醒了吧?还有刘梦熊那个娘炮为你自杀为你发疯,你为什么还不满足?为什么还来我和卓然之间横插一脚?贱货!”林雪初越说越气,语速很快,仿佛有一双手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 玖玥在那句恶毒的脏话前愣住了,她仿佛被雷电击中了,浑身发颤,眼泪很快汪起来:“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吗?” “我是疯了,你呢?把你的眼泪收起来,别给我装可怜,对我没用。还有你这些破玩意,都还给你。”林雪初将玖玥曾经送她的礼物——卡片、风铃,还有那块巧克力,一股脑地扔过来,砸在玖玥的身上。 玖玥浑身一凛,无声地流着泪,蹲下去,摸索着捡起地上的东西,她摸到了那块被摔碎的巧克力。 恶毒的话语,疯癫的举动,像一把小刀,在玖玥的心上来回割。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声音颤抖着:“我送你的礼物,你可以不喜欢,可是你怎么可以将他送的东西就这样扔掉?你太过分了!” 林雪初忽然扑过来一把抓住玖玥的肩膀,像一块橡皮泥一样粘住她:“你还有脸说,你把这样的东西拿给我,是什么意思?那上面明明写着是送给你的,你装什么好人拿来给我?向我示威?向我炫耀?好啊!那种三心二意的男人,我还不要了。”说完,恶狠狠地将玖玥推开。 “够了!”卓然适时赶来,扶住了险些跌倒的玖玥,冲林雪初恶声恶气地喊道,“你闹够了没有?” “没有,没有!你们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林雪初披散着头发,大喊大叫,然后蹲下去,嘤嘤地哭起来。这样骄纵的大小姐脾气,卓然和玖玥还是第一次见到。 卓然的到来让玖玥心安了许多,心情渐渐平和了一些,她也隐约听明白了,悄悄地摸了摸已碎成两半的巧克力,在背面,摸到了一行篆刻的小字“赠九月”,她瞬间明白了林雪初如此失控的原因,一定是“小风”当时做巧克力时悄悄刻上去的,她还记得当时问“小风”这份大号的心意送给谁,小风深情地说“送给最心爱最想珍惜的女孩”时那份柔情,玖玥的心里,顿时又欣喜,又委屈。她隐忍着,并不追问,也不说破,只是淡淡地对他说:“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你劝劝她,我要回家了。” 卓然也心生不忍,压低了声音:“小雪,别哭了,我送你回去吧!” 第19章 感情危机(4) 林雪初忽然噌地站起来,用力抹了一把泪,不甘示弱:“别假惺惺了,我不用你送,还是好好安慰你的小白兔吧!你匆匆赶过来,不就是为了保护你心爱的人吗?你喜欢她,我成全你们。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到老。”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朝小区门外走去。 小区花坛里的一株深红的三角梅正在夜色中静静摇香,玖玥和卓然坐在花坛边,相顾无言。 “她不会有事吧?”她问。 “不会的,她很要强的。” 又陷入一阵沉默。 事情的起因,是林雪初在生日宴上拿出那块巧克力时,一个眼尖的同学发现了背面的一行小字“赠九月。”虽然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把尖刀一样直插心脏。林雪初在生日宴上顿时脸色大变,和卓然大吵了一架,扔下一屋的同学朋友跑了出来,一个好好的生日宴会,搞得不欢而散。 “那三个字?”她欲言又止。 “是我写的。”卓然急切地回答,仿佛憋了一肚子话不吐不快。 她却不想再追问下去了,她还没做好面对那个答案的准备。这时,她的电话响起来,语音提示是妈妈来电,她没有接,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慌张地站起来:“妈妈催我了,我要回去了。” 他没有说话,坐在原地没动,她刚刚走出几步,他忽然又声音悲切地叫道:“玖玥,别走!再陪陪我。” 她在那个漆黑的门洞里站定,不知该回头,还是继续向前走。 那个拥抱从背后拢住她的时候,她的身体是僵的,是硬的,有闪电和惊雷在心头劈过,她却无法动弹,她像一个木偶一样,没有回应,不懂拒绝。 “玖玥,我好累,我不想再这样了,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喜欢你,让我照顾你。”他的心头,仿佛压着千斤重石,每一个字,都无比沉重、哀伤,那些情绪转换成那些深情的告白,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电话又响起来。玖玥如梦初醒,用力挣脱了他,神情慌张脚步凌乱:“妈妈又催了,我真的要回去了。” 短短的两层楼台阶,仿佛黎明前的黑暗一样漫长,没有尽头。她走得很慢,走得很吃力,一进家门,妈妈就心疼地埋怨:“怎么这么晚啊?打电话也不接?吃过饭了吗?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没,没事。”她木木地胡乱答应敷衍着,“我就是累了。” “我今天给那个苏老师打电话了,约了时间,她想见见你。” “知道了。” 她走进自己房间,轻轻地掩上门,慢慢地滑坐在地上。双手拢住自己,仿佛是想挽留住刚才那个没有珍惜的拥抱,她的皮肤,还留着他的体温,暖暖的,痒痒的,就像柳枝轻拂着心尖,她想起不久前在音乐学院楼顶上林雪初说过的话:“如果你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你,那感觉就像是春风拂着柳丝;如果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就好像,你在敲一扇永远也不会打开的门。” 现在,属于玖玥的那道门打开了,她却不敢迈进去。 8 这个多事之夏很快过去了。 开学了。玖玥升入大二。 入秋多雨,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梧桐树叶上,听得人心烦。 刘梦雄没有来上学,听陆漫漫说,那次跳楼事件后,医生诊断他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叫什么躁狂型精神病,母亲为他办理了退学手续,将他送到离城很远的山上的一座疗养院。 玖玥心里堵堵的,不知说什么好。 林雪初彻底与玖玥决裂了,玖玥想打电话去解释,她话也不说地按掉。 卓然自从那晚之后,也没有再联系过她。玖玥有时觉得,那晚的那个拥抱,仿佛一个梦。 唯一让她觉得开心的是,她开始去苏老师那里学琴了。 苏珊老师的家住在郊区一栋二层的老式别墅里,她的丈夫每天早出晚归常常不在家,苏老师就在家养花品茶,甚是悠闲。玖玥每个周末上一节课,两个小时,因为太远,妈妈会亲自接送她。苏珊老师说,玖玥很聪明,进步很大。 更让玖玥开心的是,她有了一架真正的钢琴。因为苏珊老师要换新钢琴,出国前她一直留在这座房子里的旧钢琴要处理掉,就低价卖给了玖玥。旧钢琴的音色音准都不差,玖玥曾怀疑这是不是又是林霆钧的安排,于是搬回来之前悄悄让妈妈看过,钢琴确实不新,有些年头了,琴身上也有些许划痕,确实是一架不起眼的旧琴,她也就放下心来。而林霆钧也很君子,并没有因为苏老师而来打扰过玖玥。 她每天晚上回家后,叮叮咚咚地弹一个小时,一天地疲倦尽消,妈妈一边在旁边干家务,一边听女儿弹琴,心里觉得又欣慰又愧疚,倒是爸爸常常嫌聒噪,却又敢怒不敢言,因为他的工程已被终止合同,虽然对方没有索要赔偿,但他也没落到什么好处,所以常常还要腆着脸问女儿:“最近怎么不见你和那个小雪去玩啊?她哥哥最近在做什么?” 玖玥冷冷地撇下一句:“我怎么知道?” 爸爸被噎得语结,却也无可奈何。 渐渐地,玖玥发现,同学们待她的态度,有些异样。她人缘一直很好,性格又开朗热情,在班里朋友很多,女同学们也都乐于与她聊天。现在,她发现,那些从前关系不错的朋友,常常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玖玥一靠近她们又马上散开不言语了。 有一天下晚自习,一个平日关系不错的胖女孩跟上她,亲密地挽住了她的胳膊,压低了声音悄悄说:“玖玥,不是我说你,你和你家人也太好说话了,像那种畜生,就应该告死他,把他送进监狱去,怎么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了?法律真成了摆设,赔点儿钱就没事了?” 说话的女孩叫白婷,平日是个热心的爱打抱不平的主儿。 玖玥听得一头雾水:“你说什么啊?” “别装了,其实我们都知道了。我告诉你,强奸可是重罪,虽然现在社会很开放,可贞洁对一个女孩来说也很重要,不能因为他们在医院开个精神病的证明,这事就不了了之啊!你可千万不要为了面子,这事就这么算了。要不要帮忙?我叔叔是有名的律师,要是你需要,我帮你联系他。”白婷很热心地说。 谣言真可怕。玖玥恍然大悟,又羞又气:“乱讲什么啊?没有的事。” 白婷见玖玥这副态度,以为她还是因为面子羞于提及,便一副“我懂得”的表情,拍拍玖玥的肩膀,讳莫如深地笑笑,走了。 玖玥站在昏暗的路灯下,不寒而栗。她从来没有料到,谣言的力量会如此巨大,它就像一个巨大的蛛网,而现在,她闯入这个蛛网,还浑然不觉。 不一会儿,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旁边擦身而过,见玖玥一个人走着,车子又停下来。是曾给玖玥写情书的李浩宇。他单脚撑地,有些幸灾乐祸地笑笑:“玖玥,一个人?这么晚,我送你啊!” “不用了。” “要是再遇到刘梦雄那样的变态,你怎么办?” “真的不用了。”玖玥听出他怪里怪气的口气,没搭理,自顾朝前走。 那家伙从鼻孔里鄙夷地“切”了一声,流里流气地说:“你都被那啥了,哥也不嫌弃你,你还清高啥啊!” 玖玥充耳不闻,依然若无其事地朝前走。这些天,这种阴阳怪气的声气,她已听了不少,那些夹枪带棒的谣言,像热油一样在心头滚过,浇得她刺痛,现在,她还要装作耳聋,佯装无事从人群中走过。 谣言愈演愈烈,更让玖玥出乎意料的是,这天下课后,她被辅导员叫到办公室谈话。 梁老师是个四十岁的剩女,没结过婚,整天穿得窝窝囊囊,板着一张平板电脑一样的脸。梁老师低下头,挼一挼头发,说:“颜玖玥,一入秋天黑得越来越早了,你一个女孩子走读走夜路不方便,暑假发生了那样的恶劣事件,虽然是在校外,但对我们学校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也对你造成很大的伤害。所以,校领导和我商量了,建议你以后不用在学校上晚自习了。” “老师,我可以的。” “其实,何必这样为难自己呢?你这样子,也不能像普通的学生那样毕业找工作,我个人的建议是,你应该早做打算,减轻父母的负担,将来也不会成为社会的累赘。” 一语未了,梁老师一抬头忽然发现,泪水正在玖玥的眼眶里聚集。这个坚强快乐的女孩,即使在受到同学排挤和奚落的时候,她也从未见过她流眼泪,可是,现在,她死死地咬着嘴唇,胸口微微起伏着,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使劲忍着,睁大眼睛,微微仰头,不让它们落下来。 梁老师有点儿慌乱,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解释道:“你哭什么啊?我是为你好啊!” 许久,玖玥忽然狠狠用手背擦了一把眼泪,倔强地说:“老师,我知道了。谢谢您的忠告,可是,我不会成为父母的负担,也不会成为社会的累赘。” 这个下午,玖玥一个人跑到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大哭了一场。她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和心酸都哭出来,卸掉面具,扔掉束缚,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有那么一瞬间,她非常恨梁老师,她在心里像其他同学平日一样,暗骂着丑八怪,可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心直口快的女人,说了大实话,在所有人的眼中,她是负担,她是累赘,健全的男孩觉得喜欢她是抬举她,瘸腿的刘梦熊觉得和她在一起天造地设,她努力做到最好,可是怎么也打不破这命运的桎梏、与生俱来的诅咒。 她的哭声,引来了从附近经过的白婷。 这位热心的姐们儿跑过来安慰她,像知心姐姐一样拢着她的肩,柔声安慰:“别绷着了,想哭就哭出来吧!”说着说着,tvb电视剧看多了的她连台词也一句一句冒出来,“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的,这种事,谁也不想的,想开点儿,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饿不饿?一会儿我请你吃牛排。” 玖玥止住了哭声,冷静地回了她一句:“我想静一静。” 白婷却一点儿没有想让她静一静的意思,依然煽情着:“不要说我没提醒你啊,对刘梦熊那种人,不能姑息养奸。” “我想静一静。” “有没有搞错,我是在关心你啊?”白婷不满地嘟囔地一句,埋怨玖玥不把她当朋友。 “你给我闭嘴,走开啊!”一向文静的玖玥忽然发了飙,一把推开了白婷。 白婷吓了一跳,气得脸色涨红,终于卸下伪装,小声怒骂:“我看你不光是个瞎子,还是个疯子,不识好歹!” 陆漫漫恰好经过,马上挡在玖玥身前,恶狠狠地推了白婷一把:“闭上你的臭嘴,滚!” “陆漫漫,你个男人婆,你敢推我?我和她说话,关你屁事啊?”白婷不甘示弱,也上前推了陆漫漫一把。 刚刚坠入爱河的陆漫漫被骂“男人婆”,自尊心大大受损,一把扯住了对方的头发,两个人很快厮打到一起。 “你骂谁男人婆?嘴贱的长舌妇。” “骂的就是你,别以为当个芝麻官我就怕你,男人婆,男人婆!” “啪!”一个又狠又准的巴掌落在白婷的脸上,她向后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陆漫漫早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忘记了自己还是个严于律己的学生干部,她破口大骂:“长舌妇,我告诉你,回家用两面针刷刷牙,没事儿多嚼嚼绿箭,好好管管你这张臭嘴,下次再让我听见你乱嚼玖玥的舌根,传那些没影儿的事,我把你舌头给你拔出来。” “疯子,都是疯子。”白婷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两个人,一个平日温和善良,一个处事严谨,现在都转了性变成了母老虎,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又委屈又气愤,撒泼一般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而那两只“母老虎”,已走远了。 那天的晚自习,白婷没有来。第二天,学院团委的老师宣布了陆漫漫的一个警告处分。玖玥觉得很愧疚,倒是陆漫漫,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嘻嘻笑着:“没关系啦,不就是一个警告处分嘛!偶尔做一下坏学生,感觉很爽哦!” 玖玥最终听了辅导员老师的话,不去上晚自习了也将老师的话告诉了妈妈。妈妈知道后先是唉声叹气,旋即又很轻松地安慰玖玥,也仿佛是安慰自己:“没关系,放十一假咱们就去医院,好好看看眼睛,把手术做了。放心吧,总会有办法的。” 爸爸在一边听到,很快泼了她一盆冷水:“做手术?做手术!你给医院笑笑,人家就给你做手术了?钱呢?” “你不是最近接了大单子,钱呢?”上次他给妈妈的那张银行卡,前些天说有急用,又要了回去。妈妈忍不住埋怨。 “你问我,我问谁?大集团的钱难挣,屎难吃。”爸爸愤愤不平地唠叨着,仿佛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然后又将目光转向玖玥,“说是我们的质量有问题,让停工了,预付款也冻结了。八成,是玖玥得罪了林家的大小姐和少爷了吧?玖玥,到底怎么回事啊?” “你的工程,和我没关系。”她冷冷地答了一句,走进自己屋里,在钢琴前坐下来,努力让心情平复下来。刚刚弹了一小段,外面响起敲门声,有客人来了。 妈妈来敲玖玥的门,告诉她是小区里的李老师。 李老师不是什么学校的老师,是琴行的一位调琴师,恰好住一个小区,妈妈早上买菜时和李老师的老母亲遇见顺嘴说起来,请李老师帮玖玥来调调琴,他果然就来了。 “好琴,好琴啊!”李老师一边打开琴盖调音,一边由衷地赞叹,当他看到琴身上那个模糊的标志时,又忍不住转头向玖玥爸爸啧啧赞叹道,“老颜,你发大财了?舍得给女儿买这么好的琴了?可真是鸟枪换炮啊!” 妈妈谦逊地笑笑:“哪里啊!不过是她钢琴老师退下来的旧琴,不算什么好琴,就是让她凑合练练。” 李老师不以为然地笑了:“这还不算好琴?这你就外行了。别看琴旧,这可是古董啊,这种钢琴当时可是独家定制,全世界也没有几台,不瞒你说,我也是第一次摸到。” “古董?”玖玥轻轻地重复道。 爸爸的眼睛马上亮了一亮:“古董?那值不少钱了?” “嗯!少说也价值十万。” 妈妈瞠目结舌,慢慢转过头去看玖玥,玖玥的脸僵在一种奇怪的表情里,喃喃地问道:“您说的是真的吗?” “怎么,你们买的,都不知道价值多少啊?” 妈妈连忙满脸堆笑掩饰道:“知道,当然知道啊!” 调完琴,李老师还有事,匆匆告辞离开了。玖玥坐在床边,若有所思,爸爸端着茶杯凑过来,煞有介事地分析推理:“这琴,是那个钢琴老师低价转让的?那个苏珊老师,是你们在那次酒会上认识的?林霆钧认识苏珊老师?这里面大有文章啊!”他喜滋滋地眯着眼睛,不知想些什么。 母女俩都没说话,愁眉紧锁,各怀心事,仿佛是受了什么打击,遇到无法解决的难题。 “景兰,这个林霆钧,好像对我们玖玥有意思啊!有钱人,出手真大方。哎!玖玥,帮爸爸把林董约出来。” “爸,我累了,想休息了。” 爸爸还想说什么,被妈妈站起来往外推搡:“走吧走吧!废话真多。” 出去的时候,妈妈轻轻地带上了门,可门外的争吵,还是源源不断地传进来。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你那些破事,别和女儿说了。孩子还要高考,要复习。” “真是榆木脑袋,一对榆木脑袋。真不知道你们整天在想些什么?钓到这样的金龟婿,还高什么考啊?” “什么金龟婿?少在这胡说八道,玖玥才几岁?” “砰”玖玥用力关上了门。眼前好黑,好冷,比失明更彻底的黑,比严冬更彻骨的冷。她闭上眼睛,仿佛看到爷爷从黎明的黑暗里走来,她惊喜地跑过去,大声地喊着:“爷爷,爷爷!”爷爷沉默地从她身边走过,越走越远,消失在晨雾之中不见了,头顶的天空中,亮起一颗星,隐没在汹涌的朝霞中。 9 周末,玖玥一如既往地到苏珊老师家里上课。苏珊老师已经换了新的钢琴,玖玥坐在琴前上课的时候,弹错了好几个音,她心乱如麻,好几次想停下来问问苏珊老师关于那架旧钢琴的事,又怕真的牵扯到林霆钧,问明了真相,会让她陷入一种尴尬。她忍住了。 课间休息,保姆端来了切好的水果,苏珊老师去隔壁屋里接了一个电话。 那个优雅的女人,说话声音总是低沉优美的,但她不知道,盲人的耳朵,比常人更灵敏。 “钧你太客气了,实在不用买这么好的琴。呵呵呵,补偿什么啊!太见外了。嗯!她很聪明,一点就通。放心吧!你这是要做好事不留名,我不会告诉她的。嗯!好好,再见!” 第20章 感情危机(5) 接完电话的苏珊老师笑吟吟地回到琴室。玖玥假装在吃水果,对刚才听到的话,只字未提。 她已经滤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林霆钧为了帮她,让苏珊老师假称要低价转让自己的旧琴,林霆钧又买了一台更好的琴补偿给苏珊老师,如此,玖玥的自尊心丝毫未损,苏珊老师也没有什么损失。林霆钧可谓用心良苦,他没有大张旗鼓地豪掷千金,他如此热忱地帮助她,又这样隐秘地保护她的自尊心,玖玥不是没有感动,可更多的焦虑和烦恼,淹没了那一丝感动。 那么,第一次遇到苏珊老师,她对玖玥表现出的欣赏,也是林霆钧安排的?也是假的?那么,苏珊老师说愿意免费教玖玥,最后在玖玥妈妈的坚持下,只象征性地收取很少的课时费,也是林霆钧的授意?如此的恩惠,她要用什么去偿还?她又能给得起什么?青春?美貌?爱情?林霆钧的用心已昭然若揭,他喜欢她,虽然她不知道是哪一种喜欢,但她知道,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她想要的。涉世未深的玖玥,觉得自己像一只羔羊,渐渐被逼到一条逼仄的绝境上。 怎么办?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还是找他谈一谈?谈一谈又能说些什么?将钢琴再还回去?从此不来苏珊老师这里上课? 玖玥一想到这些问题,就觉得脑仁疼,心里一慌,手指打战,又弹错了。 “玖玥,你怎么了?脸色很不好?今天上课状态也不太好。”苏珊老师关切地问。 “嗯,有点儿,有点儿不舒服。”她觉得胸闷气短,想快点儿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接二连三的事情,像一座座大山压过来,她觉得自己的承受力到达极限。此刻,她多想有个人能带她逃离这个纷扰的世界,逃到一个无人岛上,什么也不用想。 卓然出现在学校门口的时候,是周五。正在下雨,空气清新,玖玥却并没有感到轻松,她刚刚从教室里那座谣言织成的大网里逃脱。 她没有带伞,从教室到校门口短短几十米距离,已被淋得湿透。刚刚走出校门,头顶的雨忽然停了,耳边却依然雨声不绝,她愣怔,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叫道:“玖玥。” 是卓然。 天地都安静了,只有雨水滴答在伞布上的声音,和彼此剧烈的心跳声。 他们站在雨中,长久地静默无言。 已经整整一个月未见了,那晚他说过的话,他拥抱的余温,仍在她脑海中盘桓。那晚离去后,他经历了怎样的内心煎熬,她不得而知,她以为,他已和林雪初和好如初,她以为,他已经将她忘了。 现在,他又忽然站在她的眼前,她又惊又喜,又怨又恨,可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忽然说:“玖玥,我们私奔吧!”语气低沉。 一个惊雷在她的心头滚过,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个无德的司机开着车从路边水洼疾驰而过,溅起一片水花,她一阵寒战,下一秒,她被他轻轻一拉,就撞入他的怀中。 她再次拥有他的拥抱,一个轻如羽毛、暖如春阳的拥抱。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再次说:“我们私奔吧!” 这口吻,不是商量,不是通知,不是命令,不是暗示,仿佛是一场早早定好的约会被再次提及,又仿佛是一场注定的旅程必须践行,而他只是在提醒:“嗨!到时间了,我们走吧!”不能早,不能晚,就是这个时候。 她更惊诧于自己的回答,就像答应和朋友到校门口喝一杯冷饮一样随便,她说:“好啊!” 10 “还要走多远啊?” “快了,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 “好像永远也到不了啊!” “你累了?我来背你。” “不,我就要你这样牵着我的手。” “如果一直这样和我走下去,你愿意吗?” “愿意啊!” 夕阳坠下了海平线,男孩和女孩的身形,幻化成一个糜蓝的影子,一条深灰的公路,在他们脚下缩短,空气夹杂着椰子的香味和海水的潮气,最后,他们在海边一座天蓝色的旅馆前停了下来。他们已经离那座让他们窒息让他们讨厌的城市很远了。 因为走得急,玖玥的书包里,除了文具,和早餐剩下的半包饼干,连一件换洗的衣服也没带。她那只印着一只机器人的钱包里,只有一张一百块,和几张十块二十块的零票。第一次离开妈妈的庇护,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即使是和卓然在一起,她还是感到隐约的恐慌。在火车上,她决定给妈妈打个电话,可是刚刚拿出手机,就被卓然按住了:“你要做什么?” “给妈妈打个电话,要不然她会着急的。” 卓然无奈而苦涩地笑了:“小姐,我们是去私奔。”就在刚才,她不知道,卓然已经将他自己的手机卡取出来扔掉了。 “私奔”这个词再次提起,玖玥的脸忽然刷地红了—是相爱而不被成全的恋人才要私奔的! 她沉默了。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单纯的她,看到了人性的复杂和丑恶,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怀疑,和她一起浪迹天涯的这个男生,真的是小时候的卓然哥哥吗?最近陪在她身边经历风雨的这个男生,真的是卓然吗?那种念头一闪而过,旋即让她感到深深的羞愧,她怎么可以怀疑卓然呢?怎么可以? 现在,她忐忑不安地坐在小旅馆前台的沙发上,等待卓然办理住宿手续。他时不时宠溺而满足地回头看她一眼。 胖胖的老板娘一边登记,一边打趣道:“暑假有好多学生情侣来旅行,都住我们这里,你们要是那时候来,还不一定有房间呢!不过现在还好。你是开两间还是一间?” 卓然想了想钱包里钞票的数量,想想接下来漫长的日子,说:“开一间。” 老板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旁边的老板也打趣道:“就你话多,还用问吗?” 玖玥如坐针毡,虽然看不到,但她能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像针一样齐刷刷落在她的身上,她感到浑身燥热,口感舌燥,于是从书包里摸出一颗小橘子,剥开来吃。橘子是同学早上给的,忘记吃了。 橘子很酸,她皱皱眉毛,被酸得一哆嗦。回头的卓然看在眼里,忍不住笑了。他已经办好了住宿,走过来,轻轻地拉住她的手说:“别怕!”就像小时候那样,在她被别人欺负的时候,在她委屈的时候,他总会这样走过来,轻轻地拉起她的手,吹一吹,说:“别怕!” “我不怕。”她故作轻松地说。 房间在一楼走廊的尽头,他领她走进去。很精致干净的木质结构的房子,两张单人床,此时天已全黑,一股海水的潮气从小小的窗口涌进来,一只小螃蟹窸窸窣窣地沿着墙根爬进来。卓然照顾玖玥已十分老练,在熟悉了房间环境后,告诉她:“你的右手边是浴室,进门后水龙头在正前面,朝左开是热水,浴巾在朝左边仰望四十五度的地方伸手就可以拿到,拖鞋我给你放在浴室门口正中央。” “讨厌,还仰望四十五度!”玖玥笑着进了浴室,很快,里面响起了哗啦的水声,并且伴随着一阵愉悦的哼歌声。 可是,她洗了很久,也不见出来,卓然有些着急了,在外面喊道:“你们女生怎么这么麻烦啊!洗这么长时间?快点啊!我还要洗的。” 水声停了,又过了许久,她出来了,裹着大浴巾,头发湿漉漉地还在滴水,脸色不知是因为浴室太热,还是因为别的,一片潮红。卓然怕地上滑,伸手将她引到了床边。她一坐下来,好像因为太冷似的一哆嗦,卓然连忙找空调遥控器,问:“太冷了吗?我忘了开空调。” “不,不是。”她又哆嗦了一下,咬了咬嘴唇,想了很久,才说,“以前,妈妈告诉我,没有结婚前,女生不可以和男生睡在一起。” 卓然失声笑了,伸手捏捏她的鼻子:“你啊!小傻瓜。”他没有回答玖玥的话,说完就进了浴室,胡乱冲洗了一下,很快又出来了,发现她还呆愣地坐在床边。 他走过去,扶她躺下,拉开被子为她盖上,然后,自己坐到了另一张床上。窗外有一轮鸽蛋似的月亮正在海面上升起,空气带来清香。他走到窗边,点了一根烟。什么时候和宿舍的那帮哥们儿学会了抽烟,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第一次抽烟,他被呛得满口辛辣,渐渐地,才觉出烟的妙处来,心烦的时候,总想抽一根。 “你怎么也抽烟?”玖玥打破沉默。 他知道玖玥有许多疑问,却一直缄默不提,选择无条件信任他,跟他走。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自顾说道:“玖玥,这么久没去找你,是因为……” “我知道。”为了不让彼此尴尬,不待他说完,她就打断了他。 他想说的话,只好统统咽下。妈妈身体不好,从单位办了病退回家了,他和林雪初分手的事情,让妈妈大为恼火,她不许卓然和玖玥见面,反对他们来往,暑假那段时间,他几乎被软禁在家里,开学后妈妈依然不依不饶,每天像侦探一样二十四小时电话监控,卓然不堪其扰,几乎要疯魔了。他终于在那个落雨的下午,从学校逃了出来。 “他们都说,我和刘梦熊……”玖玥犹犹豫豫地开口。 “我知道。”这一次,轮到他打断了她,他也不愿她尴尬。从他在校门口见到她的那一刻起,看到她愁容满面的脸,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猜出了几分。 两个人又陷入沉默。 “睡吧!明天我带你去看海豚。”许久,他又开口。 “哦!” 他捻灭了烟,走过来,在她额头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拧暗了床头灯。她安之若素地接受了那个吻,闭上了眼睛。灯影和气温齐齐低暗下来,汹涌的海潮声也渐渐远去,她陷入一个浅淡的睡眠。 第二天,他带她来到海边。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海。她带着一点兴奋,和一点冒险的激情,心像一张被海风涨满的帆,等待那只他说过的海豚。离开云涤镇后,他和父母每年暑假都出外旅行,曾来过这里。那一年,他在海边,见到一只受伤的海豚,那只海豚的嘴巴,像一个天生的奇异的微笑,让他深深震惊,那时他就暗暗发誓,以后再见到玖玥,一定要带她来看。 他们等了整整一天,天暗下来的时候,那只红色的海豚依然没有出现。月亮升起来了,撞在水面上,他们走累了,在一只废弃的渔船舢板上坐下来。 这时他唱起了歌:“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简单的儿歌,也能唱到跑调,她绷不住,终于笑了。 “你笑了,真好!玖玥,你不知道,你的笑让人觉得这个世界那么美好,多希望,你永远能这样笑。” 她暂时忘记了不快,起身活动坐麻了的筋骨。 潮水退后,沙滩上留下一团团小水洼,她就在这些小水洼之间,一跳一跨地溅水玩,像一个顽皮的孩子。 玩累了,她轻轻地靠坐在他身边。那一刻月满天心,星光隐去,天地是黑丝绒般的沉默。月光下的她苍白、哀恸,脸上如长了薄薄苔藓的湿地,布满凝重的水气,多日来的委屈,随着泪水倾泻而下,她终于哭了。 她一哭,他就慌乱起来,很自然地伸出手臂,轻轻地拍抚她,却不知用怎样的语言安慰她。那个温柔的拍抚,最后变成一个完整的拥抱。她在他的怀中,最后安静下来。 后来星光全熄,海上强风忽然卷起巨浪,月亮不见了,他们却都不愿离去。他回头问她:“玖玥,你怕不怕?” 她大声回答:“我不怕。” 那一刻,她心底响起一阵熟悉的歌声,风浪声仿佛是那个声音空灵的天后级女歌手在唱:“就算这世界即将转暗,至少这刻是曾经吸引。”她再也不要这样畏首畏尾,思前顾后,再也不要这样! 后来,风熄了,浪退了,夜冷了。 “喂!玖玥,你相信爱情吗?” “相信。我一直相信,平安夜的圣诞老人,森林里的精灵,有魔法的仙女,都是真的,就像我一直相信,有爱情这么回事。” “那么,请你相信我。” 11 这是人生中一段难得的开心的时光,他白天带她去海边吹风、捡贝壳,晚上在椰子树之间的吊床上晃悠悠地摇着,听旅馆老板和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背包客们聊天,有时候,他会带她到附近的集市上,买新鲜的海鲜,然后借了老板的小厨房,做给她吃。看着玖玥满足地大嚼大咽,他会很臭屁地问道:“味道赞不赞?” 她吮吮手指,口里含着一块虾肉,含混不清地回答:“赞!五颗星!” 然后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第四天玖玥醒来,发现卓然已经不见了。旅馆的老板娘来喊玖玥吃早餐,说卓然临走时嘱咐过她,让她帮忙照顾她。 “他去哪儿了?” “没说,只说晚上就回来了。”老板娘端来玖玥的早餐,又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她在旅馆门前,和老板娘养的一只叫小白的猫,度过百无聊赖的一天。直到天已全黑,卓然才拖着疲倦的脚步回来。他一身咸腥两腿潮湿地走向一直在门口等待的她。 玖玥放开小白,站起来,紧张地问:“你去哪儿了?” 他并没有打算瞒她,口气轻松坦然地说:“我和大叔出海去打鱼了,我准备做一个渔夫,来养活我的渔婆。” 玖玥马上想到《红楼梦》里宝玉穿斗笠和蓑衣时和黛玉开的那个渔翁渔婆的玩笑,脸悄悄地红了。 和卓然一同归来的旅馆老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说:“小伙子,累吧!我早就说了,这活儿你干不了。” “你和大叔去出海捕鱼?”她以为,这是他图一时新鲜出去体验玩乐去了,于是故意愠怒埋怨,“出去玩,也不带我。” 卓然在她身边坐下来:“我不是去玩,我是说真的,我们要安顿下来,我要养活你。现在我大学没有毕业,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先试试看做做别的。相信我,我们会很幸福的。玖玥,你不憧憬这样的日子吗?” “你是不是没钱了,我这里还有。”她连忙掏自己的钱包。他按住她的手,正色道:“我是说真的。你那天不是答应我,你愿意一直那样牵着手和我走下去吗?你做好准备了吗?” 一阵对未来的迷茫瞬间填满她的心,她在这一刻,仿佛才意识到,这不是一场即兴的私奔,而是他深思熟虑过的一场私奔,私奔不是游山玩水,是一种无声的对抗,直到妥协。那么,她真的要长久地离开妈妈,很久都不能见到她,彻底和从前的生活割裂,投入到这个陌生的环境中来,一切从头开始,她做好准备了吗?她也问自己。 小白又跳回到玖玥怀里,她摸摸小猫,幽幽地说:“可是,我有点儿想吉吉了。” “黑暗中有你,黑暗就是光明,光明中无你,光明也是黑暗。”他在她耳边轻轻地呢喃起她说过的话。 她仿佛下决心一般,用力点了点头。 卓然竟然将这份渔夫的工作坚持了下来。他每天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旅馆,有时候连澡都不冲就闷头大睡。玖玥走过去,悄悄地抚摸着他散发着腥味和汗味的发梢,默默地垂泪。有一次,刮起台风,他和大叔直到半夜还没有回来,窗外的黑色光影里,传来树枝被劈断折裂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阴森骇人的味道。她一个人坐在窗内,彻夜未眠,后半夜风停雨息,门外才传来嘈杂而隐约的人声和脚步声,他推开门,她跌跌撞撞地冲上去,一头撞入他湿漉漉的怀中,失声痛哭。 最近她泪水特别多,被桌角磕疼的时候落泪,“看”电视的时候落泪,心疼他的时候落泪,想念妈妈的时候也落泪,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躲到这个陌生的小镇来,与全世界对抗,她第一次对命运呲出了锋利的獠牙,却觉得如此虚弱无力。这样的爱情,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古代的爱情故事里,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私奔,相如涤物文君当垆,两人夫唱妇随,传为佳话。玖玥想,自己也该做些什么。和老板娘聊天时拜托帮她找工作,老板娘停下手中正在串的珠子,看了看玖玥,叹口气:“唉!像这个手工的贝壳珍珠做的首饰,很受游客欢迎的,我们这许多女孩子都做这个,要不是你的眼睛这样子,你也可以。” 玖玥心里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又被扑灭了。她终于承认,自己是一个有残缺的人,长久以来,是身边那么多人的帮助,才让她产生那些错觉,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自如地面对这个世界,现在,置身到这个陌生的环境中,她才知道,没有别人的帮助,她寸步难行。她想家,想妈妈,想自己温暖的床,也想那个脾气很坏但心眼不错的爸爸,想念心直口快风风火火的陆漫漫。 第21章 感情危机(6) 离家第十天,她终于忍不住借用老板娘的座机打了一个电话—她自己的手机早都没电了。但她不敢直接打给妈妈,害怕听到电话里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于是,她将电话打给了陆漫漫。 电话一接通,一听出玖玥的声音,陆漫漫马上气急败坏地怒骂:“你个傻叉,你死哪去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快急死了,你妈都急出病了。你是和卓然在一起吗?有钱花吗?你赶紧给我滚回来,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还不待陆漫漫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完,玖玥的泪又刷地下来了,她匆匆说了一句:“告诉我妈妈,我很好,让她不要挂念,过一段时间我会去来的。”然后迅速挂断了电话。 电话里的对话,老板娘一字不漏地听在耳里,她望着玖玥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又继续穿手中的珠子。 这一天,卓然回来得很早。他的手中,捧着一枚稀有的紫色贝壳,献宝似的拿给玖玥“看”。淡紫和乳白相间,温润又绚丽。这是他从海里打捞上来的,刚才进门的时候,已经请老板娘为贝壳穿了孔,配了相宜的红色挂绳。 他将贝壳在玖玥的脖子上比了比,说:“大叔告诉我,紫色贝壳很稀有,代表着幸福,得到它的人,就拥有了幸福。我们会很幸福的,对不对?” 一抬眼才发现她的脸上有两道隐隐的泪痕,她刚刚哭过。她为什么哭?她不开心了?他慌乱地俯身,蹲在她面前,轻轻地抚去那泪痕,问:“你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好感动。你送我的礼物,总是这么美好,这么特别。只可惜,那块巧克力,被小雪摔碎了,还有那个装着蒲公英的瓶子,我一直都无缘亲眼看看它漂亮的样子,好可惜,出来时也没带着它。”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仿佛一记重锤,无声地落在他的心上,他脸色一黯,疲倦地坐在了地上,失神地问:“那个瓶子,你还留着?” “是啊!那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我一直小心地收藏着。”她一边抚摸着胸口的贝壳,一边幸福地回忆着。 他盘坐在地上,打开了电视,淡淡地说:“我以后会挣很多钱,帮你治好眼睛,给你买漂亮衣服,买更多更好的礼物,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瓶子,扔掉吧!” “才不呢!”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段社会新闻,记者的镜头里,容颜憔悴的妇人举着女儿的照片,对着行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水地哭诉,男人搀扶着妇人,看上去也红了眼。女人拿着厚厚一沓寻人启事,一边朝路人手中塞单子,一边恳求:“求求你仔细看看,要是看到了那个女孩请马上和我们联系,有重谢,一定会重谢。”最后,情绪失控的女人跪在了记者面前不停地恳求:“求求你们,帮帮我,找找我的女儿,无论花多少钱,只要能找到她。”哭声凄厉,令人闻之心酸。 正在摆弄贝壳项链的玖玥忽然直起了身子,因为,她听到了妈妈的哭声。她没有说话,摸索着走进了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哗哗啦啦地洗了一把脸,她害怕忽然涌出的泪水被卓然看到。 等她再回到房内,听到电视机的声音已经停止了,可她听到另一种声音,粗重的鼻息剧烈地喘着粗气,像一种压抑的哭声—是卓然的哭声。她走过去,犹疑地叫了声:“卓然!”然后,轻轻地抱住他的头。 两个人抱头痛哭,像小时候畅怀欢笑一样孤独。他们的哭声和笑声里,只有彼此,从来都无人承担,无人分享。 “我想妈妈。”玖玥抽搭着说。 “我好累。”他说。 夜深后,两人各自上床睡去。谁都没有说话,但谁也没有睡着。 就在玖玥刚才去卫生间的那段时间,他在新闻的画面里也看到了父亲卓天成的身影。或许两家家长为了顾及影响,寻人启事里并没有将卓然的信息播出,但他们知道两个孩子在一起。父亲出现在现场,感同身受地望着玖玥的妈妈,眼圈红着,神色忧虑,镜头给了他一个特写,卓然忽然看到了他鬓角的白发—爸爸什么时候有了白发?他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或许,是在不知不觉的苍茫岁月里,或许,就是在他离开后的某个瞬间。 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和离家一样深思熟虑的决定——回家。 警车在第二天中午到达。记者、警察、围观的旅客,将旅店围得水泄不通。卓然妈妈从警车里下来,一看到一脸愧疚但又倔强的儿子,一把抓住,举手欲打,又停在空中,半晌,又一把揽住他,仪态尽失地哭起来。一抬眼看到惊慌无助的玖玥,嫌恶地瞪了一眼,但看到儿子的手仍紧紧拉着玖玥的手,她只好叹口气,说:“回家吧!” 这时,玖玥妈妈才被爸爸搀扶着,虚弱无力地下了车,妈妈一见到玖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抱住她,无声地痛哭。玖玥也流着泪,不停地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这是人生中一个极为尴尬的时刻,猎奇的各路记者纷纷围上来采访,问出许多刁钻的问题,两只牵着的手,一次次被人群冲散。玖玥面对那些问题,不知道如何应对,卓然突破重围,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在警察的护驾下,两家人才得以脱身。 是玖玥打给陆漫漫的那个电话,让大家知道了他们的下落,不过,时至今日,怎样归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拥有了一段旅程。书上说,考验一个男人是否可以托付,那就和他一起去旅行,一段旅程,就像漫长的人生,你们一起经历了道阻且长,雨雪风霜,在最艰难的路途,他没有甩开你的手,那么,你可以爱他。 警车载着他们离开旅馆,缓缓前行,透过半开的车窗,卓然忽然看到不远处的海面上,一只海豚骤然跃出水面,那天生的上扬的嘴角,像在微笑。卓然握紧了玖玥的手,惊喜地叫道:“快看,海豚,那只微笑的海豚。” 玖玥微笑地转过头。海豚发出一声悠扬响亮的鸣叫,一个漂亮的摆尾,没入水中。 在归去的火车上,卓然仍紧紧拉着玖玥的手,仿佛怕她走丢了。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内心煎熬,让她身体里那根弦忽然松了下来,她撑不住了,在火车上剧烈地晕眩,呕吐起来。卓然心疼地拍抚着她的背,为她拿水,关怀备至。一回头,妈妈正略带难堪地望着她,手里递过来一个白色的小药瓶,面无表情地说:“晕车药,给她吃了就没事了。” 他深深地回望妈妈一眼,他知道,有些事,在他的坚持和对抗中,已经悄悄地改变了。 12 回校后的第一个周末,林霆钧出现在学校门口。为免扎眼,他没有开车,特意搭公交来,穿得也很低调,一身休闲的装扮,头发打理得清爽干净,看上去就像附近大学的学生。来之前他特意给玖玥打过一个电话,说他在校外等她,想找她谈谈。没想到玖玥很快回复了一个“好”字。 但他显然来得太早了。离开了校园的他早已不知道学校的作息时间。他没有进街边的咖啡馆、西餐厅,而是坐在街对面的一棵大榕树下的石椅上等她,这样方便她一出门他就能看到她。 周五下午,出校门的学生很少,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朝校门外左边的行人道上走了一段,然后停下来,站在那里。她在等他。 他走过去,叫了声“玖玥”。 她微微一笑,算作回应。 “饿不饿?去吃点东西?” 她摇了摇头,他便没有强求。两人就顺着那条长满榕树的林荫道默默朝前走。在商场上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他,竟不知如何开口。 “你和卓然的事,我听说了。”最终还是他先开口。 “我不想伤害小雪的。”她脱口而出,仿佛他是来兴师问罪一般。 “我不是来为她抱不平,感情的事,无法勉强的。我是真诚地祝福你和卓然。” 他说出这样的话,让玖玥有些吃惊。一直以来,她将他看作那种以为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的富二代,甚至更早的时候,他在她心目中,就是一个调戏良家的恶少,钢琴事件后,他在她心目中刚刚建立的良好形象迅速坍塌,她以为,他就是一个对她心怀不轨的纨绔少爷。现在,他如此坦然地祝福她,难道,又是什么欲擒故纵的手段和策略?她迷惑了。 “有时候,真羡慕你们啊!看着你们,好想回到我的学生时代。”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篮球场,男生们正在汗流浃背地打球,已是深秋,林霆钧望着眼前的一切,心生感慨。 “你们有钱人的学生时代,一定更加多姿多彩吧!”玖玥忍不住刻薄地揶揄。 林霆钧苦笑一下,眼神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伤,说:“没有哪段青春不遗憾。”这样文艺的调调,从他这样叱咤商场的商业精英嘴里说出来,她觉得很不习惯。 他忽然转过头,认真地盯着玖玥的脸,说:“你知道吗?你很像一个人。” 玖玥真怕他说出很像他前女友这样的话来,于是故意打岔:“我当然像人,难道会像猫像狗。” 没想到,他果真说出玖玥预料的话:“我是说,你长得特别像我大学时的初恋女友。” 一定又是一个开头浪漫结局唏嘘的感人爱情故事吧!然后感动身边的无知少女,博取同情。好土的套路啊!玖玥心里鄙夷地想。 林霆钧仿佛听到了玖玥心里鄙夷的“切”声,说:“你别误会,你先听我讲完。” 第22章 感情危机(7) 篮球场上有人进了球,传来一阵欢呼,午后余温未散的阳光将眼前的一幕虚化成一个剪影,他的目光迷离起来,仿佛陷入一个记忆的渊洞之中。他叹口气,像一个不需要听众的演员,自说自话。 高中毕业后,像大部分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样,被父亲送到国外上学,斯坦福大学,世界著名高校。富二代的毛病,他都有,骄奢淫逸,挥霍无度,泡夜店,滥交女友,和这些恶习一同滋生的,还有多疑。他游戏感情,不再相信真心,那些女生前仆后继地贴上来,戴着美瞳的眼睛里闪着光,他看到的只是“我爱钱,我爱你的钱”。 后来,他在图书馆认识了一位同样来自中国的湖北女孩,他乡偶遇,彼此对对方都一无所知,都以为对方是普通的穷留学生。女孩中国名叫萍,衣着朴素,却显出别样的静美,他一见倾心,为收获一份纯粹的爱,他像韩剧的世家子弟一样,收敛了锋芒,扮起了贫寒学子。 那是他留学生涯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和萍在斯坦福市街头摆摊,卖中国留学生喜欢的小玩意儿;他们出入平价的中国餐馆,一份鱼香肉丝吃得津津有味;雨天,他骑着单车,载着她徜徉在黄砖红瓦的校园里。他也想宠她,从名品店里买来的小裙子,小心翼翼地剪去吊牌,装在普通的袋子里送给她,她便坦然地接受,笑得像斯坦福农场里最灿烂的花。两人感情的变故,发生在那年冬天。他回国陪父母度过一个热闹的春节后,匆匆赶回美国,亟不可待地去见心爱的姑娘。推开那扇冷清的留学生公寓门,他看到蜷缩在被子中的单薄如纸的她,她脸色苍白,眼神哀伤,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呢喃地说着情话:“jack,不要离开我。”他的英文名叫jack。 他以为她感冒发烧,便软语安慰了几句,扶她躺下,贴心地掖了掖被角,温柔地告诉她:“我不会离开你,我一直都在。” 那句随意说出的承诺,很快变成一句轻飘飘的玩笑。他看到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份来自斯坦福某医院的诊断证明,病历资料显示,她患了罕见的地中海综合症。 “jack,请帮帮我。”她气若游丝地抓住他的手。 他却轻轻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脸色凝重起来,冷静地问:“我应该怎么帮助你?” “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放弃。jack,能不能,借我一笔钱,医生说,需要十万美金。”十万美金,在林霆钧眼里,只是一个小数目,只是他一年的生活费而已,他只需要随便编个借口,心疼儿子在异乡的妈妈就会准时将钱打入他的卡中。可是,那一刻,他想到的,不是如何筹到这笔钱,那颗富人的玻璃心,很快纠结地紧缩起来,他第一时间怀疑这份诊断的真实性,他第一反应是,她在演戏,她在骗他,她苍白的脸色,是戏子脸上的油彩,她痛苦的表情,是精心编排的情节之一。 他微微直起了身,和她保持起一种疏离的距离,态度诚恳地说:“可是,萍,你知道的,我和你一样,都是穷学生,还要靠打工来勤工俭学的,父母在国内只是普通工人,我没有钱,但是,我会尽自己能力帮你的。”说这话的他很汗颜,那一刻,连自己也搞不清了,到底是谁在演戏啊? 公寓里的气温忽然骤然下降,冷得渗人,萍不说话了,怨怼地盯着他,范思哲的冬装外套,百斐丽达的新款腕表,产自澳大利亚的羊绒围巾,高级定制的手工皮鞋,虽然被他刻意地剪去logo或小心掩盖,但有那些对奢侈品如数家珍的女伴们耳濡目染,她多少能分辨一二,他浑身上下,闪着光,仿佛是缀满宝石的华丽而低调的王子,可是,面对他的灰姑娘,他却一脸无奈地告诉你,对不起,我是个灰小子,我没钱,我不能帮你,即使你身患恶疾病入膏肓。 林霆钧被她盯得发毛,萍却忽然微微笑了,伸出手来轻轻地如母亲般抚抚他冰凉的脸,说:“别紧张啦!我没事,和你开玩笑的啦!”说着,她打起精神,起了身,从简易的衣柜里拿出不久前林霆钧买给她的那件小裙子,一边在镜子前比划着,一边说,“今晚有一个中国留学生舞会,你陪我一起去参加吧!你说,我穿这件好不好看。” “好、好看。”他不知为何,竟有些结巴了。 那晚,他没有陪她去参加什么舞会,而是找了个理由回到自己的公寓。他是个完美主义者,这个小小的插曲,无论是她对他的考验。还是他识破了她的谎言,都让他难过,他们都没有经受住考验,他曾期待的那种真诚的、纯粹的、深刻的、炙热的爱情,就像一面明晃晃的镜子,现在落了灰,蒙了尘,他连再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异乡的灯红酒绿里,重新出现一个被音乐和酒精麻醉的萎靡的身影,斯坦福的寒风吹硬了亚洲人柔软的脸庞,也吹硬了人的心肠。 整整两个月,他没有去找她,最后一次得知她的消息,是在中国留学生的一个论坛。 那晚他被思念折磨得辗转难眠,打开了电脑。那是一个为华裔留学生女孩发起爱心捐款的帖子,帖子称,女孩莫怡萍,就读斯坦福医学院,患了地中海贫血症,希望广大留学生同胞和各界爱心人士踊跃捐款挽救她如花的生命,帖子的一楼,附有患病女孩的照片,他的萍,梳着高高的马尾,巧笑倩兮。 他的泪,在那个无人的深夜,像洪水开闸一样肆意地在脸上流淌,因为他在那个帖子中,看到了患病女生的最新消息,她已经于一个星期前,不治而亡,跟帖里,点燃了根根蜡烛,为那个美丽的女孩送行。 在他久未打开的邮箱里,他看到她去世前一天发给他的一封简短的邮件,只有一句话:“你可以把靠近当做企图,将拥抱当做占有,将微笑当做匕首,可是,能不能,将爱,仅仅当做是爱?” 原来,她早已知道他富足优渥的家世背景,可是,在她生命的最后关头,她再未向他开口求助。 女孩恬淡的笑容,如梦魇般夜夜在脑海中浮现,又如罂粟花一样让他欲罢不能。 这件事对林霆钧的打击很大,他整个人像一只风干的马哈鱼,迅速地消瘦和憔悴起来,青色的胡楂从脸上拱起来,看上去老了十岁。那个暑假,他和几个哥们儿背包旅行散心,几乎走遍了大半个地球,行至柬埔寨的时候,在一个敝旧的车站,他们遇到一位衣着脏污的妇人和一个瘦弱的小女孩,看上去像一对母女。妇人走上前,胆怯地扯扯林霆钧的衣衫,用柬埔寨语夹杂生疏的英语向他们询问:“xx医院坐什么车?” 同学中有一个家伙,父祖上是柬埔寨人,恰好会几句柬埔寨语,于是热心地告诉她,她要去的地方,这里没有直达车。 妇人的眼里闪动着泪光,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又拉住那个同学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表情谦卑而无助,最后,那个好心的同学,从钱包里掏出所有的钱递到她的手中,她才领着小女孩,千恩万谢但又飞快地离开了。 林霆钧一眼就看穿了,他们遇到了骗子。 “她对你说了什么?”他问。 “她说孩子生了很严重的病,需要钱。”同学说。 “难道你看不出来,她是骗子吗?”他很鄙夷地嘲讽。同学却耸耸肩笑了:“那又怎样,如果真的有人病了,那我尽了绵薄之力,如果是骗子,那至少证明,没有人生病,这不是最好吗?” 原来,这家伙是明知故犯。 林霆钧瞬间被这种简单的处世哲学感动了。不久,他的父亲病重去世,他被召回,接管了家族企业,他很快收拾了心情,将父亲留下的摊子重整河山,显示出他的商业才华来,他很会赚钱,也很会花钱,热衷做慈善,有人说他是沽名钓誉,也有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散财童子”,他听到这些非议,只是淡淡笑笑,不置一词。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颗曾污秽的心,怎样在火和冰的淬炼中,尘尽光生。 篮球场上,又响起一阵愉悦的欢呼,有人进球了。这时,一个篮球忽然从天而降,飞出了场外,朝玖玥撞来,她被那股巨大的冲击力击中胳膊,瞬间站立不稳,扶住了林霆钧胳膊,那种陌生的触感,让她又迅速松开。 “没事吧?” “没事,没事。”她又缓慢地走了两步,和他保持了那种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将篮球捡起扔回了围墙内,心里却一阵懊恼,玖玥刻意保持的那种距离,让他觉得,像万丈鸿沟一眼无法逾越。 他拿出钱包里珍藏的萍的照片,想给玖玥看,想起玖玥看不到,又暗笑了下自己,自己哀伤地凝视了半天,又悄悄地收回了。 “其实,我并不清楚自己对你的情感,是对萍怀念的一种寄托,还是一种纯粹的怜悯。可是,玖玥,你可以把靠近当做企图,将拥抱当做占有,将微笑当做匕首,可是,能不能将关爱仅仅当做是关爱?” 不得不承认,林霆钧真是讲故事的高手,是天生的演说家,玖玥被这个故事打动了,它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浪漫、凄美,它甚至充满了讽刺的铜臭味、庸俗的世俗味,它将爱情华丽的外衣扒去,露出腐朽的内里,可正是因为真实,她相信了。 “那架钢琴,我很喜欢。”她顿了顿又说,“可是,帮助,仅仅是帮助。总有一天,我会还你的。” 他知道玖玥已经知道了钢琴的事,便不多做解释,让他开心的是,她坦然接受了。 “那么,现在,可以去吃点东西了吗?我都有点儿饿了。” “好吧!可是……”还不待玖玥说完,他仿佛已猜到她要说的话,于是,两人异口同声,“吃饭,仅仅是吃饭。” 第23章 终获光明(1) 残忍中深情,哭泣着微笑,心酸里浪漫。 1 她的瞳孔漆黑、润湿,像深不见底的渊洞,无欲无染,医生的医用小手电筒直直地照上去,一种微微的不适感让她轻轻皱了皱眉,闭上了眼睛。 医生不置一词。 随即,她又被送入另一间检查室,一个庞大的机器打开,耳边传来阵阵轻微的嗡鸣声。检查室的门口写着“脑部ct检查室”的字样。 许久,她才被护士扶出来,为她检查的亨利医生也一脸凝重地走出来。玖玥的父母、卓然、林霆钧一干人焦灼地迎了上去。 “医生,怎么样?”林霆钧用娴熟的英语问道。 亨利医生是美国著名的眼科专家,林霆钧在美国时就相识,此次,恰逢亨利医生来中国参加一次学术交流,玖玥才有了这次难得的检查和治疗的机会。 可情况似乎并不容乐观。亨利医生摇了摇头,叽里咕噜地对林霆钧说了一大堆英文,玖玥的父母一句也没听懂。 “他说什么?说什么?”妈妈急慌慌地问。 林霆钧神色凝重地摆了摆手,继续听医生说下去,终于,露出一个轻松的表情。 卓然的英文水平虽不及有留学经历的林霆钧,但也大概听懂了。他的脸色,在不安、凝滞、释然、喟然之间转换着,奇怪而复杂。景阿姨忍不住又回头问他:“医生到底怎么说的啊?” “没事儿,能治。”卓然简单地说。 医生又叽里咕噜地和林霆钧交待了些什么,两人又握了握手。医生亲切地拍了拍玖玥的肩,用略显生涩的中文对大家说道:“好好治疗。” 大家心里那颗悬着的石头总算放下了。林霆钧向大家转述了医生的话。玖玥的盲,并不是无药可救,只是情况比较复杂,小时候误服了药是一个原因,当时耽误治疗,贻误了病情,才导致失明的。 “情况比较复杂,是什么意思啊?”玖玥妈妈问。 林霆钧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答非所问:“玖玥小时候摔伤过头部吗?” 这一问,让景兰愧疚万分。那是玖玥九岁那年,她被接到暄城的第一年。 那时候,玖玥还没有完全习惯失明后的生活,而景兰自己,也没有做母亲的经验,更没有照顾盲童的经验,有一天,她带玖玥出门,回头锁门的时候,一眼没注意,玖玥从楼梯口一脚踩空,摔下十几级的台阶,右侧头部着地,当时就昏迷不醒,送到医院二十分钟后醒过来,但意识丧失,开始出现四肢抽搐、口吐白沬的症状。医院当时诊断为颅内出血,医生建议保守治疗,两个月后,玖玥痊愈。 景兰讲了当时的情况,心有余悸地问:“那个,对玖玥的眼睛有影响吗?” “有一些影响,可能还要做一个小手术,放心吧!只要配合治疗,没事的。”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景兰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放下心来。 一行人朝医院外走去。颜一鸣寸步不离地跟在林霆钧身后,希望借此机会重新获得林霆钧的信任。 “林董,您看,那个装修工程?” “颜先生,咱们在商言商,这个问题,您去问王秘书。” 景兰不满地瞪了丈夫一眼。颜一鸣脸上讪讪地,打起了亲情牌,尴尬地笑着:“我这,也都是为了孩子嘛!” “手术的费用完全不用担心。我们集团有一套完善的慈善系统,玖玥的手术费用,基金会全部承担。我会联系医院,尽快为她安排手术的。” 一家人除了忙不迭地道谢,不知再说什么好。 只有卓然,一直忧心忡忡,沉默不语。这时,电话响起来,他侧身到一旁接了个电话,回来时脸上又挂上了和煦的笑。 “叔叔阿姨,今天天气很好,我想带玖玥出去玩,下午会送她回来,可以吗?” 自从那次私奔事件后,两家家长对卓然和玖玥的关系都采取了默许的态度。玖玥妈妈满口答应:“好啊,去吧!”爸爸看看林霆钧,再看看卓然,心里很自然地做了一番比较,于是不满地嘟囔道:“天快下雨了,外面车多人多的,还是回家吧!” “爸!”玖玥拖长声音娇嗔地喊了一声,爸爸无奈地摇摇头,只好作罢。 一行人在医院门口告别。 林霆钧从车库开车出来时,卓然和玖玥还在街边等车,一副你侬我侬的样子。 “刚才其实是我妈打电话,让我带你去家里吃饭,她做了拿手的油焖大虾。”卓然靠近玖玥耳边悄悄地说,“丑媳妇要见公婆了!” “讨厌!”玖玥听到“媳妇”“公婆”这样的字眼,瞬间绯红了脸,伸手轻轻捶打了他一下。林霆钧缓缓地停了车子,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你们去哪里?送你们一程?” “不用了,谢谢你,钧哥!”卓然婉言谢绝,俯下身来,像个大人似的很老成地寒暄,“钧哥,玖玥的事,让您费心了。大恩不言谢,日后小弟愿效犬马之劳。” 林霆钧朗声笑起来:“你小子,还给我唱起来了。唱得再好听也没用。”他压低了声音,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辜负了小雪,要是再辜负玖玥,哼!”他做出一个恶狠狠的抹脖的动作,发动车子缓缓离去。 话题又回到“丑媳妇见公婆”上,玖玥局促不安,连珠炮一样问道:“我穿这个可以吗?会不会很丑?要不要买点儿水果什么的?阿姨会不会见到我还是像以前一样不高兴?我知道我笨手笨脚的,她肯定会烦我的。” 所有的担忧,源自内心深深的自卑。卓然心疼地拉住她的手:“不会的。有我在你身边,什么都不用怕。” 玖玥一路忐忑不安地跟着卓然来到他家门前,就像小时候那样,躲着卓然妈妈的白眼,站在他家门口,等他从那道红漆门里出来,一起手拉手去上学,那手心里的温暖,能抵御所有白眼和冷漠带来的严寒。可现在,她再没有那份倔强和坦然了,她怕。 卓然忘了带钥匙,像客人似的敲了敲门。里面有人欢快地应声,门打开的那刻,她感觉到卓然握着她的那只手不自觉地紧了一紧,随即她听到他略显吃惊和无奈的声音:“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分手了还可以做朋友嘛!玖玥,你说对不对?”是林雪初的声音。她仿佛已经从这段感情的伤痛中走了出来,和那次巧克力事件中疯癫失态的她判若两人,这让玖玥感到尴尬的同时,又觉得些许安慰。 “是啊!大家还是朋友。”玖玥说。 “快进来吧!”林雪初像主人一样热情地将门外的“客人”让进了家门。 卓然妈妈正从厨房里端了烧好的菜出来。玖玥刚刚坐下,又忙局促地起身,叫了声:“阿姨好!” 女人倒没有太冷淡,笑容可掬地应了一声:“玖玥来了啊!快坐快坐。卓然,给客人倒水拿水果啊!”吩咐完卓然,又转头坦然地招呼林雪初,“小雪,来,帮阿姨洗洗那个青菜。” “好嘞!”林雪初像个勤快的小媳妇一样跑进了厨房。 一股鸿门宴的火药味悄悄地在客厅里蔓延开来。卓然忽然意识到,他上当了,妈妈的默许和邀约,原来是个假象,她只是想用另一种温和婉转的方式,逼退玖玥。 玖玥坐在沙发上,如坐针毡,卓然打开了电视机,来掩饰两人的慌乱不安。 最后一道汤上桌,鸿门宴正式开席。四个人刚刚落座,卓然妈妈热情地为玖玥盛汤:“没想到,小雪这样家庭出身的孩子,竟然也会做饭,这道汤是小雪做的,玖玥,快尝尝!” “阿姨,你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其实,这道汤,是我跟卓然学的。”林雪初亲手盛了一碗给卓然,毕恭毕敬地端给卓然,笑意盈盈,“师傅,请尝一尝,你给徒儿打个分?” 这样肆无忌惮的玩笑,即使玖玥没有反应,卓然自己也觉得微微不适,他皱了皱眉,疏离地说:“我哪有教过你啊?” “就是那次啊,你给我做饭,我偷师学的。”说完,她还挑衅似地眨了眨眼睛。卓然感到了那股来势汹汹的报复—林雪初就是来搞破坏的。 适时响起的电话声为卓然解了围,他去阳台接了半晌电话,嘀嘀咕咕说了半天,时不时还朝饭桌这边张望着,回来时脸色凝重,神情慌乱。 “你怎么了?”林雪初关心地问,顺手拿起纸巾,帮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卓然心烦意乱地接过纸巾,自己胡乱擦了几下,瓮声瓮气地答道:“没事,快下雨了,好闷。” 窗外已是阴云滚滚,忽然一个惊雷,仿佛在大地深处炸开,屋里的人都惊得浑身一凛,卓然的手一抖,刚刚端起的汤碗一滑,整碗汤泼在了裤腿上,汤碗也掉在地上摔碎了。 玖玥慌乱地站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声响只知道摔了碗,自己却帮不上一点儿忙。他有没有划伤?有没有被烫到?她都无计可施,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地问:“你没事吧?烫到了吗?” 而林雪初已熟门熟路地从洗手间拿来一条干净的毛巾,一边主动替卓然擦拭,一边关切地说:“别动,小心碎片扎到你。” 卓然脸红地推脱着,接过毛巾自己擦拭,耳边听着妈妈的数落:“你啊!这么大了还毛手毛脚,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还怎么照顾玖玥?难道以后还要玖玥照顾你。” 话中有话,当事的两个人都听出来了,卓然只好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摔你一个碗嘛,心疼了?” 倔强的玖玥,正在努力地剥一只虾,以示她可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虽然照顾不了别人,但至少可以不用别人照顾。可惜事与愿违,她只恨自己不争气,虾壳和虾肉分离的那刻,双手因那股奇妙的惯性微微弹出去,左手打翻了手边的饮料,虽然有卓然眼疾手快及时挽救,可她的胸前,还是溅上了一片黏黏的果汁水渍。她又窘又气,懊恼极了。 他带她到洗手间处理水渍,林雪初自告奋勇跟进来,将他推了出去:“我来吧!”卓然一想女生在一起更方便照顾一些,就顺从地退了出去。 洗手间的水龙头被开到最大。玖玥摸索着,请求道:“小雪,帮我拿一下卓然的毛巾好吗?” 林雪初望着镜中的自己和玖玥,忽然从背后拢住她,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半晌无声。两张并蒂花一般的脸庞挤挨在一起,玖玥却感到不寒而栗,林雪初的身上,依然散发着她熟悉的玫瑰香水味,但这个人,真的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女孩吗? 林雪初忽然沉重地叹了口气,莫名其妙地说了句:“为什么呢?” “小雪,帮我拿一下卓然的毛巾好吗?”她再次小声恳求道。她将她抱得太紧,她几乎要窒息。 林雪初终于松开了她,瞥了一眼,目光从一串花花绿绿整洁的毛巾上掠过,最后,从洗手池下面的挂钩上,扯下一块抹布,扔在了玖玥的手边。 玖玥将毛巾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拧干,小心翼翼地在胸前擦拭着,隐隐地,闻到一股腥臭,她皱了皱眉,问道:“他的毛巾,怎么有股臭味?” “这你要问他了。男生嘛!为什么骂他们臭男人?无论外表多么干净光鲜,他们本质都是脏的臭的。”林雪初不以为然地说。 擦完了污渍,玖玥准备出去,林雪初的结论,她没有反驳,她想快点儿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林雪初却伸出一只胳膊挡住了玖玥的去路。她凑近她,盯着她空茫的双目,鼻息打在她的脸上。 玖玥感到莫名的紧张,外面,仍是嘈杂热闹的电视声和卓然与妈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却仿佛离她很远,她想喊,可她知道林雪初并没有做什么,她喊来人之后只会让自己更丢脸。 “我们、我们出去吧?”玖玥说。 林雪初依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忽然侧头到玖玥的耳边,呵气如兰,如梦呓般说:“我告诉你一个关于卓然的秘密,想不想知道?” “不,不想。”玖玥推了推她,但手腕很快被钳住了。林雪初的力道大得惊人,她依然不依不饶,有些泄气和沮丧地问:“为什么不想知道?这肯定是个很劲爆的秘密。” 玖玥知道,林雪初对分手的事耿耿于怀,她并没有原谅她,她想说的,无非是一些挑拨离间的话罢了。玖玥根本不想听,于是正色道:“他从小到大,所有的秘密,我都知道。” 玖玥再次想夺门而出,又被林雪初反手拉住,她怒不可遏,却极力压低了声音:“你就那么相信他?” “玖玥,你们在做什么?还没收拾好?”卓然适时在外面敲起了门,林雪初的手一松,玖玥忙打开门,掩饰道:“没事,没事!”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不欢而散。卓然借口天快下雨了要早点儿送玖玥回家,和玖玥逃出了这次气氛尴尬的聚餐。 雨并没有下,只是卓然的心情低落到极点。两人没有坐车,他牵着她的手,慢慢悠悠地走,过了很久,才说:“要是我妈说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还没有说完,玖玥打断了他:“没有啊!阿姨的虾做得很好吃,小雪的汤也不错,足见你这个师傅的水准。” 卓然尴尬地抽抽嘴角,听出了一点儿醋意,连忙解释道:“玖玥,我和小雪真的已经分手了,她那样说,你明白的。” “我明白什么啊?” “啊,我忽然闻到一股酸味,有人在吃醋。”卓然望着玖玥娇嗔的表情,戏谑道。离开了家里那个让人压抑局促的环境,两个人又恢复了往日的轻松愉悦。 玖玥却忽然一本正经起来,在他身旁站定,认真地问道:“说真的,卓然,你有没有什么藏在心底的秘密,一直瞒着我的?” 不料卓然竟然回答:“有啊!” 玖玥瞬间脸色就变了,他竟然真的有不为人知却只告诉了林雪初的秘密,刚才在洗手间,她只当是林雪初故意挑衅,现在看来,林雪初说的都是真的。 这一次,玖玥真的吃醋了,像个孩子一样撒起泼来:“什么秘密?赶快告诉我,要不然我一辈子都不理你了。” “我那个秘密我从小一直藏在心底,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好吧,今天就告诉你吧!”卓然顿了顿,故意卖关子,在玖玥再次转身欲走的时候,才脱口而出,“那个秘密就是,我长大了,要娶小玖玥做老婆。” 这个答案,让玖玥的心,仿佛忽然荡起了秋千,飘飘悠悠久久不能平静。“老婆”多么俚俗的词语啊,多么令人脸红的字眼啊!它不是花前月下,是锅边灶台;它不是诗歌散文,是厚重的长篇小说,要用一辈子的时光来读。她听到这个词,脸红耳热,久久没有回过身。 卓然轻轻地扳过她的身子,柔和的目光沉淀了忧郁,掩饰了彷徨,他认真地说:“我除了那个,哪有什么秘密啊,我在你面前,透明得就像一块水晶。” 她笑了,伸出手,摸着他的脸庞,故意唏嘘感叹道:“我摸摸看,是不是一块大水晶。这么大一块水晶,都是我的,要发财了!” “小财迷。” “说真的,我做手术那天,你一定要来哦!等我重获光明的那一天,我第一个看到的人,一定要是你。你会来吗?” “当然!我一定要捯饬得帅帅的,出现在你的眼前,吓你一跳。” “我一定会说,呀!这是谁啊!隔壁那个流着哈喇子的小‘锅’怎么长这么帅了?” 两人在寂静的街道上肆意地大笑起来,刚才在家里的不快,一扫而光。她却看不到,一丝忧色,浮上他的眉间。 2 入冬后落了初雪,在窗外絮絮地下着,地上很快落了白白一层。陆漫漫心情大好,一定要拉玖玥去玩雪。 操场有一处水洼,积水在夜里冻结成冰,天亮又落了雪,是滑冰的好地方。两个人就在冰层上你推我,我拉你,冬天穿得厚,嘻嘻哈哈一番,摔倒也不觉得疼。 冰凉的雪花落在红扑扑的脸上很快融化成一片水渍,陆漫漫伸出双手轻轻地接过,愉悦地哼起了歌:“雪花雪花漫天飞,你有几个小花瓣……” 玖玥忽然嘲讽地笑起来—陆漫漫虽然是学霸,又是威风八面的学生会干部,可完全没有音乐细胞,她几乎从来不在人前唱歌,一唱歌就跑调。如此无所顾忌地哼歌,证明她真的,真的很快乐。 果然,她忽然凑近玖玥,在她耳边悄声而神秘地问道:“玖玥,你有被吻过吗?” 玖玥忽然不笑了,心里动容,下意识地摸了摸被雪花刚刚吻过的脸,羞涩地说:“额头和脸,算不算?” “那个,也算吧!我是说,那种,那种法国式的深吻?” “没,没有吧!”玖玥被这个问题完全搞蒙了,随即又反问道,“你呢?你的陆修远,和你,那个啦?” 陆漫漫嗤笑道:“你的卓然哥哥也太纯洁了,你们私奔那么久,我以为早就鸳鸯成双了。” 玖玥也不理会陆漫漫的调笑,像小麻雀一样朝陆漫漫凑了凑,猴急地问:“什么感觉?讲讲呗!” 第24章 终获光明(2) 陆漫漫也害羞了:“哪有啊?我们没有啦!电视里看到,我只是好奇问问。”说着,她仰起脸,眼望天空,脸上闪着期冀的光,说,“听说,那种感觉,最开始,就像是雪花落在了你的唇上,雪是凉的,你的唇却一点点发烫了,好奇妙,后来,就好像含了一口甜甜的果冻,果冻在你的嘴里慢慢地融化,你整个人,仿佛也跟着慢慢融化了,最后,自己也消失了,你睁开眼睛,只看到他,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了他。” 玖玥听呆了,脸也渐渐发烫起来。 陆漫漫的文笔非常好,但玖玥觉得,这才是她写过的最美的文章,那甜蜜的果冻,让玖玥很想尝一尝哪! 就在两个女生的闺房私语过后的第一个周末,那个果冻般的吻,和玖玥不期而遇。 这天天寒地冻,卓然来接玖玥回家。为了不影响学业,林霆钧特意请求院方将玖玥的手术安排在寒假。做手术对玖玥而言,是人生中的一个大日子,在这个日子来临以前,她也有兴奋、忐忑、担忧、期待,各种情绪夹杂,那种复杂的情绪,需要有个人倾听,那个人,必须是卓然。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薄款羽绒服,眼睛布满血丝,眼袋严重,望着玖玥的眼神是哀凉无奈的。天并不算太冷,玖玥却撒娇似的搓着脸蛋,直嚷着:“好冷啊!” 他不声不响,将自己已经被体温暖热的大手套脱下来,戴在她的手上。手套戴在她手上大了好多,但很暖,她举起来调皮地晃了晃:“看,像不像鸭掌?” 可不是吗?天冷了,玖玥穿了一件嫩黄的羽绒服,映在淡青的雪地上明艳艳的,不正是一只笨笨的小鸭子吗? 卓然却笑不出来。 玖玥的笑也渐渐僵下来,低下头问道:“后天,我就要做手术了,听说,那个复杂的情况就是,我脑袋里有淤血,压迫了视神经,要做开颅手术,然后才可以做移植眼角膜的手术。” “你,都知道了。”他吃惊于玖玥的冷静。 林霆钧已经清楚明白地告诉过卓然,大夫说,玖玥幼年摔伤脑部留下的淤血,已经钙化,非常罕见,如果不做手术,不仅会危机生命,也会影响眼角膜手术。 “你说,我会不会死啊?卓然,我好害怕,怕我还没能复明看你一眼,就这样死掉了,我好害怕。” “别怕,钧哥说了,你的开颅手术,会由亨利医生的另一个同事亲自主刀,他也是美国资深的脑科专家,不会出任何差错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这些在亨利医生这样的专家眼里,只是小手术而已。”卓然安慰她。 她仰起脸,眼里忽然蓄满泪水,声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忧伤:“卓然哥哥,你说,我美吗?记住我今天的样子,或许,后天过后,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她的话,触动了卓然心底那根最敏感纤弱的神经。他捧起她被泪水和雪天潮气打湿的脸庞,心头忽然一阵绝望的酸痛,他忽然俯下身,吻了她。 她拥有了一个深吻,一个果冻般的吻,一个传说中让人窒息让人融化的吻。他吻得那样用力,那样疯狂,仿佛要将她揉碎了吞进肚里。喘息的瞬间,她想起陆漫漫的描述,她说得对,又不全对。卓然的吻,像那天她和陆漫漫在路上走着,突然从树顶兜头砸下的雪块,让人晕眩,又像那时在天涯镇迎面而来的海潮,仿佛随时将万物淹没。 他终于松开了她,声音是颤抖的,似乎是在为自己这个疯狂的吻做的注解:“不,我们永远不会分开的,病痛不能,死亡也不能。无论你在哪里,你都在我的视线之内,就像无论我在哪里,你都能看到我,对吗?” 被晕眩、窒息、羞涩包围的玖玥,渐渐回过神来,眼里渐渐泛起泪光,卓然的话,让她安心了许多,可不知为何,这诗一般模棱两可的话,仍让她感到莫名的恐慌,于是她再次确定道:“那天,你会来吧?” “嗯!”他没有说“当然”或者“一定”,而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闷闷的“嗯”字。 果然,手术那天,卓然爽约了,他没有来。 相熟的亲友都来了,爸爸妈妈,林霆钧,陆漫漫,甚至,连楠楠也来为玖玥加油打气,病房的门口,还围满了媒体的记者,玖玥脑部的罕见手术和万钧企业的善举让媒体敏感的镜头再次聚焦在这里。玖玥穿着医院宽大的蓝色病号服,手捧着那个装着蒲公英的瓶子,焦灼地等待着。 “不要怕。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手术,医生经验丰富,不会有问题的。”林霆钧柔声安慰她。 “我不怕。你帮我看看,卓然怎么还没到?” 林霆钧朝门外看了看,无奈地说:“还没到。也许是路上堵车耽误了吧?” 玖玥又向妈妈求助:“妈,帮我给卓然打个电话吧!” 妈妈顺从地拿出玖玥的手机拨打了上面的电话,提示音显示对方已关机,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劝道:“不等他了,也许手机没电了。咱们别耽误了,医生每天的日程安排得很满的。” 失望浮上玖玥的脸,她小声而虚弱地说:“还是再等等吧!他会来的。” 楠楠见状,凑到床前,把她怀中一直抱着的哆啦a梦送到玖玥怀中:“玖玥姐姐,这是你送给我的机器猫,我今天把它借给你,它会给你力量哦!”这时,玖玥手上的瓶子引起了小女孩的无限好奇,她伸手摸了摸,问,“姐姐,这是什么啊?” “这是姐姐最心爱的宝贝。”玖玥甜蜜地说。 楠楠不屑地瞅了瞅:“宝贝?很普通嘛!里面只有……” 还不等楠楠说完,玖玥连忙打断了她:“不要说,不要说!我要等眼睛能看到了,自己亲眼看一看。” 有两个记者趁着护士进门的空当挤了进来,围着玖玥连珠炮一样发问:“颜玖玥同学,请问这个瓶子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 “对林先生提供的帮助,你有什么想说的?” “在手术之前,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 此情此景,和离开天涯镇那天如出一辙,蜂拥而上的记者,七嘴八舌地提问,让玖玥头皮发麻,不知所措。可那时,有一双宽厚的大手给她力量和温暖,所有的发难,所有的谴责,都有他挡在前面,现在,她却要独自面对。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所幸有适时赶来的医生和护士劝退了记者,玖玥轻舒了口气,手心里攥了一把汗。 值班的医生和护士来安排玖玥去手术室,她却忽然失控一般抓住妈妈的手,紧张地叫嚷起来:“妈!我不做手术了,我不想做手术了。” 妈妈耐心地安慰她:“别怕,不会有问题的。” “不,现在这样就挺好,我已经适应了黑暗,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我不要手术,我不想剃掉头发打开头骨,我会死的。我不要复明了,我不要了。”她口不择言地喊着,一头撞进妈妈的怀里,颤抖地哭起来。 妈妈抱着她,不知如何鼓励她,只能空洞地说:“不会有事的。不要任性,走吧!医生一定等着急了。” “玖玥!你听我说,这真的是一个小手术,等手术过后,你会像你身边所有正常的女生一样,学习,恋爱,工作,做你任何想做的事。走!我扶着你。”林霆钧耐心地伸出手。 恐惧和无助已淹没了她,她无法再像平时一样平和地思考,她恐惧地朝妈妈怀里缩了缩,失控地叫道:“我不管,我不管,我不做手术,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妈妈,再也回不去云涤镇,再也见不到卓然了。卓然,你这个大骗子。” 最后一句话,才是问题的根源吧!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爸爸不满地嘟囔:“这个卓然,真不靠谱,平时上蹿下跳甜言蜜语的,关键时刻,连人影也不见。” “少说一句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玖玥的任性和哭闹中流逝,卓然始终没有来,谁也拿玖玥没有办法,主刀医生的手术排得很满,这次珍贵的手术机会,最终错过了。 第二天,亨利医生和那位脑科同事的学术交流期满,也将飞回美国,林霆钧连称可惜,却无可奈何。 回去的路上,玖玥在林霆钧的车上疲倦地睡着了。妈妈很无奈,像是寻求安慰,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样的手术,咱们这边的医生也可以做的吧!等我回家好好劝劝她,过两天再安排一次手术吧!” 林霆钧认真地开车,神情凝重,半天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对方是和自己说话,木木地答了声:“嗯!可以。” 车外的霓虹,像照进心底的一道道探照灯,每个人的表情,在光线中展露无遗,每个人的心事,也无处遁形。 3 又下雪了,这是一个令人沮丧到想哭的新年。街上的爆竹声此起彼伏,脚下红屑满地,凤凰传奇的歌在街道上飘扬,雪花里濡着食物的甜香,玖玥戴着卓然的那副大手套,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陆漫漫毫无怨言地陪在她的身边。 手套里,那个人的气味犹在,可那个人,却像从这个世界上忽然消失了一般。整整一个星期了,卓然的电话一直处于无法接听或关机状态,这令玖玥陷入一种抓狂的担忧和猜想中,她有一瞬间以为卓然在来医院的路上出了状况——是丢了手机,还是遇到可怕的车祸?她简直不敢想,从医院回家后,整晚睡不着,一遍一遍地拨打他的电话,眼泪像开锅的热水,汩汩地往外冒。 第二天,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她去了卓然家,是沈阿姨开的门,她依然语气热情地邀请玖玥进屋坐,玖玥站在门口,开口就问:“阿姨,卓然在家吗?他生病了吗?他还好吗?” 沈阿姨坦然平静地回答:“不在啊,可能去找同学玩了吧?我还以为和你在一起呢。男孩大了,可不听我这妈妈的话,昨晚就和同学喝酒到很晚才回来。” 这么说,他没有出车祸,没有生大病,他好端端的,只是躲着她,不想见她而已。玖玥木然地“哦”了一声,也忘了说再见,转身跌跌撞撞摸摸索索地往回走。一出电梯,她的泪就汹涌而至。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漫漫,你说,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不再爱我了?” “呃!这!那也太快了点儿吧!食物变质,也是有个过程的,何况感情?” 玖玥听到这话,心里稍稍安慰了一些,自言自语道:“也是。”是啊!怎么可以上一秒说爱,下一秒就say goodbye,怎么可以昨天还牵手,今天就分开。 “不过,有时候,这男人心,也像海底针啊!真让人摸不着头脑。”陆漫漫忽然话锋一转,落寞地说了句,“实话告诉你吧!我的陆修远,也人间蒸发了,已经好些天不和我联系了,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算判我一个死刑,至少也给个理由吧!食物变质,有个过程,人心变冷,你却不知道是在哪个瞬间。” 正在这时,玖玥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来了短信。是那个熟悉的号码,是他。短信只有短短一行:“愿你已放下,常驻光明中”。 她来不及细想,连忙拨过去,可他的手机,却依然是无法接通。 陆漫漫看着手机上那行字,眯着眼想了想:“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什么意思啊?” “我想起来了,这是张国荣死后,王菲在他的追悼会上说过的一句话。”陆漫漫虽然不喜欢音乐,不追星,不爱聊明星八卦,但陆妈妈却是一位港台流行音乐的爱好者,说起明星八卦如数家珍,更是张国荣的疯狂粉丝,当年张国荣自杀身亡的消息传来,陆妈妈还很少女地落了几滴泪。耳濡目染,陆漫漫对这句话倒是有耳闻。 玖玥若有所思地暗忖着这句话的含义,嘴上却掩饰着心里那份沮丧和绝望,淡淡地岔开话题:“王菲说的呀!听起来好有文化的样子。” 陆漫漫却依然没眼色地煞有介事地分析道:“卓然也蛮有水平嘛!套用人家的话,一语双关,前面一句好像是暗示要和你分手,希望你放下这段感情,后面这句,不就是祝福你重获光明嘛!他以为你都做完眼角膜手术了吧?” 一语刚毕,陆漫漫心里已懊悔不迭,她看到,玖玥的脸色,像头顶的天,渐渐变了颜色。 又要下雪了。 她不甘心,不甘心一段感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无疾而终,她不相信,不相信卓然在这样的关头放弃了她。 年底了,每个人、每个单位都更加忙碌起来,父母似乎都无暇顾及到玖玥,爸爸已经去上班了,万钧集团虽然终止了他的装修合同,但又受董事长林霆钧特殊照顾,为他在企业某子公司安排了一个部门经理的职位,这一次,爸爸仿佛真的有了改变,认清了现实,年轻时被失败折损的雄心终于恢复了平静,愤愤不平怀才不遇的浊气褪去,他终于又变回妻子年轻时初识的那个眉目清朗脾性温柔的男人,他现在每天兢兢业业地上班,回家顺道帮妻子捎一把菜,吃完饭帮忙洗洗碗,坐在沙发上陪她看冗长的韩剧。玖玥对这些细微的改变,并不是浑然不觉,她甚至有些羡慕父母,他们走过了人生的风风雨雨、吵吵闹闹,仿佛已经到了电视机中的镜头一转的二十年后,可她和卓然呢?还没开始,就已结束。 现在,她除了在家练琴,就是每天到卓然家小区门口的街心花园里等,她要寻找一个答案。 大雪压枝,夹竹桃簌簌地抖落着碎雪,她孤独地坐在木制长椅上,眼神空茫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来来往往的人也偶尔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女孩,雪片濡湿了她的额发,寒风吹红了脸颊—她每天清晨出现,黄昏离开,不知她在等待着什么,也不知有什么值得她这样等待。 妈妈每天看着玖玥早晨打起精神出门,黄昏再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一言不发,饭也吃得很少,想劝劝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天,她终于等到了他。他拖着疲倦的步子,顶着两个黑眼圈,身上带着隔夜的酸臭,从她身边走过。 他看到了她,在离她五米之外的地方停了下来,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才几天工夫,她就瘦成了这副模样,她还戴着他的那副大手套,可她在发抖,他能感觉到她的嘴唇在微微痉挛,牙齿在微微打战,她很冷吗?她难道看不到今天的太阳?那红彤彤的的大太阳,拨开云雾,一扫近日的阴霾,就像一枚热烘烘、滋滋响的煎蛋,她看不到吗?她感觉不到吗?他看到她的眼睛,黑漆漆的瞳仁,像两口笼了迷雾的深井,里面储了几世纪的严寒、迷茫、无助,她伸手去摸放在身边的奶茶,不小心打翻了它。她看不到,她依然什么都看不到。 他站在她身边,眼神中渐渐燃起了怒火,可他并没有停下来上前抱一抱她,哪怕是打个招呼,说一个字。他转过身,朝反方向跑去。 4 天快黑的时候,陆漫漫赶来,从长椅上拖走了玖玥。 “阿姨给我打电话,让我劝劝你。你脑子被门夹了啊?等了多少天了?别傻了,他这分明是躲着你,不想见你,你就是等到世界末日也没有用的。走!姐们儿心情不好,陪我happy去。” 她的一番话,说得玖玥心灰意冷。 “去哪啊?”玖玥问。 没想到,五音不全的陆漫漫,竟拉她去ktv唱歌。 “我爸那有两张优惠券,不用就作废了,去吧去吧!” 帝豪是市内一家有名的ktv。玖玥和陆漫漫到时,白婷、李浩宇等一帮同学早已到了,看来陆漫漫是有备而来,准备尽兴而归。白婷是个直肠子,陆漫漫没心没肺,两人之前那点儿小矛盾,早已握手言欢。 刚刚坐定,服务生送来了陆漫漫点的啤酒。 “还要喝酒啊?”玖玥吃惊。这种场合,她是第一次来,喝酒更是从未有过。 白婷爽朗地大喊着:“喝吧!怕啥!今天不醉不归。”说着就给玖玥倒了一杯递到手里。 陆漫漫已经跳过人群去点歌,音乐声很快淹没了喧嚣的吵闹声。她点的都是一些悲伤的老歌,beyond的《冷雨夜》,张学友的《一千个伤心的理由》,刘德华的《冰雨》,女声反串那些老男人的歌,沙哑的嗓音被音乐润饰后,听起来颇有感觉。“冷雨夜我在你身边,盼望你会知,可知道我的心,比当初已改变……”她的粤语歌词唱起来更接近国语,有些滑稽,但让人闻之心酸。 第25章 终获光明(3) 包厢里有一个白婷带来的小眼睛男生,是她的表弟,在邻城上高三,过年来走亲戚,被白婷带了出来。小眼睛从陆漫漫一进门就对她照顾有加,点歌切歌,端茶倒水,摇旗哪喊,待她一唱完,又殷勤老道地劝酒,陆漫漫也不示弱,和他玩色子,总输,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完了还嚷着:“再来再来!” 玖玥有些担忧:“她这样喝,会不会醉啊?” 白婷满不在乎地说:“放心吧!她对我表弟没兴趣。女生在自己不喜欢的男生面前,是不会喝醉的。” 音乐又响起来了。是白婷点的曾轶可的《狮子座》,她连忙拿起话筒,热情地邀玖玥:“会不会?一起唱啊!”玖玥推脱,她就一人咿咿呀呀地跟着唱起来。 陆漫漫一边乐此不疲地和小眼睛表弟拼酒,一边不忘自己东道主的职责,大声喊着:“婷婷,记得给玖玥点歌啊!” “人山人海别错过那一个等待,试一试去爱,伤害也比悲哀来得爽快……”白婷终于颤颤地唱完,凑过来问玖玥想唱什么歌。 最近有一首《你是我的眼》好像很流行,听说是一位盲人歌手唱的,玖玥听第一遍,就喜欢上了。她迟疑地问:“男生的歌,我可以唱吗?” “可以啊!陆漫漫刚才唱的不全是男人歌嘛!” “我想唱《你是我的眼》。” 白婷愣了愣,很快搜出了那首歌。音乐流淌,玖玥一开口,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仿佛这世界的一个声道忽然关闭了。那有些怯弱、有些天真,又饱含悲伤无奈的嗓音,像一个巨大的蓝色气泡,将所有人都裹在了其中。 人们都惯于托物寓志借歌传情,唱到最后,玖玥无声地哭了,白婷再次体贴地递来一杯酒,她一饮而尽,冰凉苦涩的液体一入喉,仿佛浑身被冷雨浇透,再喝,渐渐觉出了妙处,毛孔渐渐舒张,身体渐渐发热,脚下仿佛踩了云朵。她抹了抹泪,笑着说:“这酒也没那么难喝嘛!” 旁边的陆漫漫已被酒精麻痹得头重脚轻,听到玖玥这样说,于是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要和她干杯:“说得没错。” 小眼睛表弟体贴地拉住她:“漫漫,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吧!” 陆漫漫烦躁地一甩手,不客气地嚷道:“你才喝多了,离我远点儿。” 表弟和白婷几个人面面相觑,非常尴尬。 陆漫漫忽然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呜呜地哭起来,手中的酒瓶子咕噜噜地滚到了脚底下。 这时,包厢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男生风风火火焦急不安地闯进来,扫视一圈后,看到了角落的陆漫漫。他径直走过来,一把拖起她,厉声斥责:“陆漫漫,你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你在做什么?” 是陆修远的声音。玖玥“见”过他几次。这个让陆漫漫迷失、迷恋的男生,这个像卓然一样莫名消失的男生,终于再次出现在陆漫漫的面前。玖玥知道,这些日子,陆漫漫心心念念地都是他,这个唱情歌流眼泪的夜晚,她等待的也是他。 陆漫漫仰起脸,语气娇憨,眼神无辜,说:“我在等你啊!我喝醉了,等你送我回家。” 白婷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老气横秋地对玖玥说:“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女生遇到喜欢的男生,喝两杯就说她醉了,需要被送回家。哈哈哈!” 然而陆修远接下来的话,让所有在场的人大跌眼镜。他拖起陆漫漫,气急败坏地说:“你知不知道这个样子,让爸有多担心。” 他没有说“你爸”,没有说“伯父”或“叔叔”,而是暧昧地说“爸”。 音乐停止了,在场的人都沉默了,咂摸着这句话的寓意。 陆漫漫没有反驳,哀伤地笑了,顺从地靠在他的肩头,小鸟依人地喃喃自语:“修远,送我回家。” 临出门那刻,她忽然又折返回来,跌跌撞撞地凑到玖玥耳边:“告诉你个秘密,陆修远,是我哥,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是我爸年轻时在外面的私生子,哈哈哈!”玖玥心内凛然一惊,陆漫漫忽然提高了分贝,一边亲密地挽住陆修远,一边像个小疯子一样喊道,“哥,我们回家吧!我有哥哥哦!欧巴!” 东道主已离席,大家再待下去也无趣,准备散了。白婷自告奋勇送玖玥回家,临走时又拉玖玥一起去洗手间。 玖玥被陆漫漫那个惊天的秘密和酒精搞得晕头转向,她没有想到,还有更大的秘密,在洗手间等着自己。 白婷内急,将玖玥安顿在洗手间门口后就一头闯了进去。玖玥站在门口,耳边犹在响着刚才陆漫漫的话,自己也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林雪初那次说她知道的关于卓然的秘密是什么?会不会和卓然这次无故消失有关?难道卓然有什么难言之隐?会不会,他也有什么身世之谜?这些可能,像电视剧情节一样狗血,但确实在现实生活真实地发生着。她越想越觉得可怕,越想越头疼。 这时,一阵隐约的争吵像渐渐拧大了音量的广播一样,源源不断地灌入她的耳朵。 “林霆钧,你还好意思跑这里来花天酒地,你这个小人,伪君子。” “别拉拉扯扯,有话好好说。放手!” “我问你,玖玥呢?你答应我的事情做到了吗?” “我、我也没想到,她是个这么任性执拗的女孩。因为你没有到场,她不肯手术,所以……” “你当初是怎样说的?只要我放弃她,放弃这段感情,你会尽你所能全力以赴治好她的眼睛,现在呢?” “卓然,要不这样吧,我们之前的协议作废,你去见她吧!你去劝劝她,让她接受手术,然后,你们再分手?” “你放屁!你以为感情是过家家吗?你以为她的感情就可以随意这样戏弄吗?你以为她还会原谅我吗?让我再伤害她一次,休想!” 林霆钧冷笑一声:“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你的感情不是过家家,你没有戏弄她的感情,可你之前为什么要答应我的条件?小子,这个世界是有游戏规则的,胜者为王,金钱决定了一个男人对感情的掌控力。对!我要那个全新的健康的玖玥重获光明的那一瞬间,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我,我要她将你这个人彻底遗忘,我愿等我的洛丽塔纯洁地长大,我有权力拥有这些。记住你答应我的事,我们之前的协议,继续生效,不要去骚扰她,其他的事,我有办法解决。” “你休想!我不会再相信你这种小人,伪慈善家。我会去向玖玥解释清楚,我会请求她的原谅,从此她的事与你无关,我会和她一起去面对。你离她远点儿。” 玖玥听到一声重物被推倒的闷重的响声,随即一阵踢里哐啷的打斗声。她只觉得一阵雪崩一样的塌陷感劈面砸来,她来不及细想,也不再关心谁是否会受伤,这些都与她无关了,她转身朝反方向跑,想赶快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 是的,这里来往聚集着那些衣着光鲜的人,这里的厕所装修豪华大气,但,下水道藏污纳垢,人心比下水道更肮脏。 跑开的时候,不小心撞翻了一个垃圾桶,自己也摔倒在地。 那一刻,林霆钧正吃痛地从洗手台直起身子,邪魅阴郁地笑笑,胸有成竹地对卓然说:“你确定你还要去找她?你确定你要这么做?听小雪说,你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如果,这个秘密她知道了,她还会原谅你吗?” 就在话音刚落的下一秒,他们几乎同时听到一个女孩焦灼的喊声:“玖玥,你没事吧?叫你在这里等我,你乱跑什么啊?” “我、我忽然不舒服,想先回去了。”她站起来,失神落魄地回答。 卓然松开了林霆钧,追了出来,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想追上去,脚下却如灌了铅一样不能动弹。他没有力气,他没有勇气。他不知道林霆钧最后那句话,她有没有听了去。 5 雪地里的少年,像一个雕塑,雪来不躲,风来不怕。他来祈求她的原谅。 这一次,玖玥没有哭,那颗被痛苦和屈辱磨砺淬炼的心早已千疮百孔,反而失去了痛觉。 短短一夜,她仿佛成熟了许多。她冷静地指挥几名工人将钢琴搬回苏老师郊外的别墅时,苏老师大吃一惊:“这钢琴你不喜欢了吗?” “不!我很喜欢。可我知道,老师您更喜欢,相比那架百万钢琴,您更钟爱的、更需要的,是它。” 苏老师叹了口气:“玖玥,我们这个社会,如此缺乏信任和理解,我想,有时,接受别人的善意,也是一种美德,你觉得呢?” “老师,我……”玖玥欲言又止。真实的理由,让她难以启齿。 “好了,孩子,我理解你。不管你知道些什么,误会了什么,不过,对我而言,你真的是一个非常有灵气和天赋的学生,我依然很愿意教你。” 玖玥听着苏老师如此真诚的话,又犹豫为难了。她知道,苏老师这样级别的钢琴教师,一节课的课时费何止数百,而她却只是象征性地收取玖玥百八十块,难道不是和林霆钧沆瀣一气?一想到沆瀣一气这个词,玖玥愧疚地红了脸,她怎么可以对苏老师用这样的词?孰假孰真?谁是谁非?玖玥真的糊涂了。 她疲倦地笑笑:“老师,最近我很累,想休息一段时间。” 苏老师也不做勉强,叹口气:“那好吧!” 晚上回到家里,玖玥极力恳求爸爸辞了那份部门经理的工作,爸爸百般不肯,惊叫道:“为什么呀!我刚刚上手,这份工作很适合我啊!再说我付出劳动,他付我报酬,你别歪七歪八地想多了。人家是正规公司,有劳动合同的。” 玖玥说不动,说不清,只好作罢。 只有做母亲的理解女儿。妈妈走过来抚抚玖玥的头发,温柔地说:“你无论做什么,妈都支持你,可是,妈妈也希望你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妈!你放心,我知道,我只是想靠自己的努力,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等过完年,你陪我去北京参加艺考,我一定会好好表现,让大家刮目相看。妈,现在开始要陪我排练朗诵和演小品哦!”玖玥故作轻松地说。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天地笼罩在一片蓝幽幽的光晕之中。妈妈望着楼下的身影,叹口气:“虽然我不知道你和卓然之间发生了什么,虽然妈妈也并不支持你这么早恋爱,但是,他至少也是你很珍视的一个朋友对不对?他那样站在雪地里,你不心疼吗?有时候,当你觉得别人带给你伤害的同时,想一想,你是不是也无意中伤害了别人。” 玖玥心中一黯,深深地吸了口气,笑笑:“没事啦!我们没事啊!没吵架,妈你眼花了,那个不是卓然,我怎么会认不出他。” 说完,她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再没有出来。不久,妈妈听到,从屋内隐隐传来压抑的饮泣声。 是的,比起林霆钧,玖玥更无法原谅的,是卓然。他怎么可以置彼此的感情不顾,和林霆钧私下达成那样的协议,即使他是为了玖玥能够早点儿重获光明。她万万没有想到,这种以感情作为交换的狗血情节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当她在洗手间门口听到那一番争吵时,她心里第一时间涌出的不是屈辱,而是一种深深的失望,对卓然的失望,她觉得彼此的心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就好像,她想要一颗糖,而他从口袋里,掏出的,是一颗冰冷的钻石,并告诉你,瞧!这就是我对你的爱。 陪伴才是最深沉的爱,牺牲和放弃,是懦弱,是对爱的误读。就像他自己曾说过的,他总是想保护她,爱护她,却总是带给她伤害。 所以,她不能原谅他。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她整夜未眠,夜里听到大雪压折细小枝桠的轻微声响,心里阵阵感伤。 清晨起床,头痛欲裂,她知道,是失眠所致,也是颅内那团淤血形成的奇怪物质在作怪。 吃早饭的时候,妈妈挑开窗帘看了看,主动告诉玖玥:“放心吧!他已经不在了。” 玖玥喝了一口稀饭,淡然地笑笑:“我哪有不放心。” “还嘴硬,看那眼圈又红又肿的。” 吃完早饭,玖玥竟意外接到了陆修远的电话,他告诉她,漫漫昨晚回去后就生病了,心情又很低落,希望玖玥去看看她。玖玥本想问问昨晚漫漫忽然冒出的那句“兄妹”是怎么回事,觉得电话里说不清楚,又咽下了。 作为最好的朋友,玖玥当然要去看看漫漫。妈妈看着门外厚厚的雪层,却担忧了:“算了,改天再去吧!这么大的雪,盲道都被盖住了,路又滑。你不去,她不会怪你的。” “没关系的,漫漫的家,我随随便便用小脚趾都能走到啦!”她还有心情和妈妈开起了玩笑,以示“我真的很好,我真的没问题”。 爸爸收拾完碗筷,从厨房探出头来问:“对了,昨天林董的秘书又打电话问了,问玖玥心情好点儿没,好早点儿安排手术。” 玖玥低下头,咬着嘴唇想了想,对父母说:“爸爸妈妈,对不起,手术我会做,但是,我不想依靠别人。” “你这孩子,整天瞎琢磨什么啊!咱家现在哪有那么多钱。”爸爸嘟囔了一句。 妈妈还要去上班,只好送她到门口,回头瞪了颜一鸣一眼,转身小声安慰玖玥:“妈妈听你的。放心吧!妈妈存了一些钱,凑一凑,差不多了,只要你肯去做手术,这些事不要操心。” 大雪未化,踩上去厚软踏实,玖玥自如地走到了小区外的街道上,准备在前面坐公交,有一辆五路车,直达陆漫漫家的小区。 视觉障碍者的第六感都特别准。尽管大街上人来人往,可玖玥感觉到,有一个人,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迟疑了一下,停下了脚步,用心听了听,对方也停下了脚步,她再往前走,对方也跟着她往前走。 来不及细想,五路车很快到了,玖玥一直等那些候车的人都挤上去了,才准备上车,刚刚抬脚,司机一见她是个手持导盲杖的盲人,忽然“呼啦”一下关了车门,一脚油门将车开走了。玖玥的脚险些被夹到,趔趄地后退了一步,跌倒在雪地上,后面又忽然飞奔来一辆小电动车,眼看就要撞上她,忽然,有人用力抱住她,一股强大的力道将她拖曳到两步之外,她和那个沉重的身体齐齐跌倒在路边,她的耳边响起一声吃痛的呻吟,是卓然。 小电动车的主人也摔倒了,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又怕惹祸上身,匆匆忙忙推起车走掉了。 “你没事吧!很痛吗?伤到哪里了?”玖玥脱口而出,焦灼地询问着卓然的伤情,那一刻,她忘记了对卓然的怨恨,只是担心他有没有受到伤害。 还好没有撞到,只是摔了一下,冬天穿得厚,又恰好落在雪堆里,并无大碍。卓然扶起她,说:“没事,没事!你呢?” 玖玥听到他说没事,马上又恢复了一副冷冰冰的神色,甩开他的手自顾往前走,又成了一副仇人模样。卓然真是懊悔不已,早知道他就再装一会儿受伤好了,他在大雪里等到深夜,给她发了无数个短信,她都不理不睬,夜深只好无奈到小区门口的网吧窝了一夜,只为第二天能早点儿见到她解释清楚,见到她时,却只觉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只好跟着她默默地随行左右。 又一辆五路车停靠,这一次,好心的司机没有歧视,特意多停留了一会儿,等玖玥上了车坐稳了才发动。卓然每每想伸手扶她,总被她面无表情地推开。 到达陆漫漫家的小区门口,有小贩正在卖章鱼小丸子,一阵浓郁的香味直窜鼻腔。这是陆漫漫最喜欢的小零食,玖玥停下来,准备买几盒给她带上去。 刚刚站定,就听到卓然大声问道:“你要番茄味、香辣味,还是原味?” “香辣味两份。”她脱口而出,一开言又后悔,马上拉下脸道,“要你管,我自己会买。老板,要两份香辣味的。” 一阵冷风吹过,她打了个寒战,卓然伸手为她掖了掖围巾,她也很自然地享受着他这番照顾,竟然又忘记了拒绝。原来,有一些感情,叫作习惯,爱情或许是荷尔蒙激增的产物,是瞬间的一见钟情,可习惯已经深入生活的每一个细枝末节,成为骨血的流痕,生命的每一个角落,那些习惯性的一问一答、习惯性的小小举动,让玖玥惊觉,他们竟认识这么久了,怎么可以说分开就分开呢?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微微一动。 小贩是个胖乎乎的年轻人,一边将玖玥要的小丸子整整齐齐装在长条形的纸盒里,一边笑道:“吵架很伤感情的,吃完我的团团圆圆小丸子,一起过一个团团圆圆的除夕夜。” 玖玥这才想起,原来今天就是除夕了,举国团圆的欢庆日子,可她还在和卓然冷战,生闷气。想到这里,她的气又消了一些。 第26章 终获光明(4) 接过小丸子,朝小区里走去。 陆漫漫的家在a座的一楼,是一套附赠花园的三居室。大雪覆盖了花园里的植物,没什么好景致,一道古朴的景观篱笆门,更显出几分寂寥来。 玖玥打了电话,响了很久,陆漫漫才裹着居家的大棉袄睡衣来开门,她眼泡浮肿,头发凌乱,刚刚睡醒起来的样子,可一见到玖玥身后的卓然,马上柳眉倒竖:“咦!这个负心的混蛋怎么也跟来了,你不要这么眼皮子浅耳根子软就这么饶了他!” 闺密在这种时候是一致对外的。玖玥冷冷答道:“不要管他,我又没让他来。” 卓然非常尴尬,可怜巴巴地为自己找台阶:“我、我就不进去了,我在外面等她就好了。” 两个女孩并没有客气,转身就关上了门。 一进屋,玖玥吓了一跳。虽然看不到,但脚下随时将她绊倒的杂物、碎片、桌腿,让她隐隐感到,这里昨夜经历过一场鏖战,家里的大人都不在,鏖战的双方都撤退了,只留下陆漫漫这个无辜的受害者也无心打扫战场,就任凭家里这么乱着。 陆漫漫领着玖玥,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那些破桌子烂椅子,自嘲地笑笑:“没想到吧!一个文质彬彬的教育局局长,一个为人师表的教师,打起仗来像日本鬼子。” “因为陆修远?” “昨晚他送我回来,不知道怎么的,妈妈也知道了他,知道了爸爸在外面有这么个私生子,就和爸爸吵起来了。” “他们现在呢?你的手好烫,在发烧吗?他们都不管你吗?”玖玥捏捏陆漫漫的手,烫得像个小火炉。 陆漫漫牵动嘴角,苦笑了一下:“他们啊,砸了一晚上,一大早就说去民政局离婚了,哪里还顾得上我啊!” 她领着玖玥到自己的房间坐下,自己又一溜烟钻进了被窝,虚弱地长吁了口气:“啊,好饿啊!” 玖玥这才想起自己手里的章鱼小丸子,连忙递给她:“快吃吧!还热着呢!” 一见到小丸子,陆漫漫两眼放光,马上来了精神,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吃完才觉得喉咙火燎一般灼痛。昨晚灌了冷酒,被陆修远接走后又在雪地里撒酒疯,受了风寒,此刻正是高烧不退,病得不轻。 “亲爱的,向前五步是一个五斗柜,右手第一个抽屉里,有一盒白加黑,帮我拿一下吧!”她有气无力地说。 玖玥依言拿来药,陆漫漫就着床头的冷水喝下,又缩回了被子里,仿佛身体马上松快了许多,问道:“你怎么今天想起来找我?” 玖玥如实回答:“是陆修远打电话让我来的,他怕你出事。” 听到这话,陆漫漫的眼里马上蓄满了泪水,却努力不让它落下,喃喃地说:“还算他有点儿良心。” “他真的,是你的哥哥?”玖玥还是想不通,陆修远怎么忽然变成了漫漫的哥哥。 陆漫漫也想不通啊!可世事就是如此难料。她喝了一口水,强撑着,向玖玥说起爸爸的风流史。 老陆那时候还是小陆,小陆早年师范毕业,只是一个小小的教书匠,家里无钱无势,被“发配”到偏远农村小学,正是在那时,他认识了陆修远的妈妈。 那是一个淳朴漂亮的农村姑娘,高考落榜后在学校做民办教师,识于微时的感情最为可贵,两个年轻人很快坠入爱河,小陆老师几乎已经放弃了回城的念头,以为自己一辈子会和这位叫凤香的姑娘老死在这里,将青春和生命献给党的教育事业。两人你侬我侬如胶似漆之际,也曾甜蜜地畅想过将来生几个孩子,取什么名字,小陆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叹息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以后有女孩,就叫漫漫,男孩就叫修远吧!” 年终的时候,教学能力出众的小陆老师被评为优秀教师,并得以在市里举办的表彰大会上领奖,在那次表彰大会上,他认识了市某小学的教师王艳,也就是陆漫漫的妈妈。 表彰大会后,有一个小型的教师才艺作品的展览,小陆老师的一幅书法作品让众人侧目。更令人咂舌的是,一个月后,小陆接到了一纸调令,飞出了土沟沟,直接被调到王艳老师所属的那所市重点小学。后来他才得知,他能调回城里,全是王艳那在教育局任重要职位的老父亲帮的忙。 小陆老师欢喜地走马上任。此后凤香每个月写信来,刚开始两人鸿雁传书互诉思念,后来小陆渐渐回信少了。他没有变心,可是身边的一切都在改变,他和凤香的事,向父母提过,遭到了强烈反对,在那个将铁饭碗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年代,小陆经历的内心挣扎,只有自己知道。王艳老师又追得紧,人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对儿,仿佛是水到渠成的事,他最终痛下心来,和凤香断了来往。凤香在半年后生下男婴,家里待不下去,来城里找他。这时的他,妻子也正怀着身孕,自己已被调入教育局,一切都顺风顺水。 望着眼前这个褪去了青涩而一身臃肿满脸憔悴的女人,那段漆黑无边的时光如潮水一般扑来,她就是漆黑无边里,唯一的光和暖,他愧疚极了。他无法给她和孩子一个名分和家,却将这一切承担下来,为她在一个求他办事的人的工厂里安排了工作,他每月付孩子生活费,孩子的户口、入托、上学,他都一手操办,母子俩在城里安顿下来。从此她再未嫁人,心甘情愿地做起了他的秘密情人,孩子的名字,依然如他们当初设想的那样,叫修远。 老陆并不常去情人和儿子的那个家,去时也只是一位普通的陆叔叔,陆修远并不知道他就是自己的父亲。陆漫漫也是偶然在陆修远的家里,发现了一张爸爸年轻时的照片,才渐渐发现端倪,直至某次在街上和凤香阿姨与爸爸撞见,真相才剥丝抽茧浮出水面。于是有了后来的事。 陆修远又羞又愤,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自己险些和亲妹妹乱伦,于是他像卓然一样失踪了,对陆漫漫避而不见。爸爸考虑的,仍是自己的声誉、地位、面子,他在无人的深夜,祈求女儿的原谅,祈求她不要告诉妈妈,他根本没有想到,女儿的心,在经受着怎样凌迟般的绞痛,她没有心情管上一代的破事,她也从来不看好父母貌合神离的婚姻,她难过的是,她的爱情,开了花,为何最终结了这样一颗苦涩的果子。 事实上,妈妈多年来从来没有减少过对丈夫的怀疑,她掌握的蛛丝马迹,终于在那晚见到陆修远送女儿回家的那一刻,彻底爆发。 “为什么?玖玥,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呢!我知道,同学们都叫我灭绝师太、男人婆,其实,我也有少女心啊!”陆漫漫吃了药,又讲了那么多话,渐渐累了,絮絮叨叨虚弱无力地呓语起来,“他是我的初恋啊!初恋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哥哥,即使是移情别恋,或是毕业分手都好啊,到我老了,还能有一丝甜蜜的回忆,我还可以指着那张发黄的照片,对儿孙回忆,骄傲地说,看,谁年轻的时候,没爱过一个混蛋,可现在呢,难道我能说,看,奶奶年轻的时候,爱过自己的哥哥。多可笑,多可笑的人生啊!” 陆漫漫描述的那幅晚景,让玖玥既觉得温馨,又一阵酸楚,不知那个时候,她们会在什么人身旁,度过怎样的一生,年少时爱过的那个人,会在何方? “别难过了,每个人的出现,都有他的意义。就好像大家在美好的下午相遇,他说你好,你对他微笑,然后彼此又往前走,知道从此再无交集,但是,你至少知道了,这世上,有你喜欢的人,这是上天的眷顾和恩宠,这是上帝的暗示。” 一定是玖玥的安慰太深奥而显得无聊,陆漫漫渐渐睡着了,玖玥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也觉得一阵困意袭来,于是靠在床边,也陷入一个深深的梦里。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陆漫漫的父母仍然没有回来,玖玥这才恍然想起,刚才将卓然关在了门外。 她推醒了陆漫漫。 陆漫漫吃了药,捂着被子睡了一觉,病已好了大半,觉得神清气爽,肚子也咕噜叫起来。 “漫漫,我该回家了。” “等等。”陆漫漫狡黠地按住了玖玥,下床拉开窗帘推开窗,一股清新的雪融化后的气味扑面而来,远处,一个惆怅的身影仍在徘徊。陆漫漫扯着嗓子喊了声:“喂!那小子,说你呢,过来。” 卓然很快屁颠屁颠地跑过来。 “我们饿了,买个肯德基全家桶回来。”她没有开门让他进来,依然隔着窗户大喊。 “问玖玥要不要吃紫薯蛋挞?”他像个小太监一样谄媚地问,心里早已欣喜若狂。 “费什么话,全买来就对了。”她依然恶声恶气。 玖玥在屋里小声怨道:“别理他,咱们自己打电话叫外卖就好了。” “你不懂,我们家附近这个肯德基送外卖的小哥,太丑了。”陆漫漫嘻嘻地开着玩笑。 这种时候,闺密一句好话,胜造七级浮屠。卓然很快买来了全家桶。这一次,被允许进了门,一看到客厅里满屋狼藉,也不敢多话,只是殷勤地打开袋子,小心伺候着。 玖玥扭捏着不肯吃卓然买来的东西,不过确实饿了,在陆漫漫百般劝说下,才肯吃了一块蛋挞。陆漫漫恶作剧般笑了:“好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卓然,等下吃完你就带你家玖玥回家吧!学妹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了事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卓然不好意思地笑笑,玖玥却依然板着脸,不置可否。 临走的时候,玖玥又忍不住担忧地附到陆漫漫耳边悄悄地问:“他们真的会离婚吗?离婚了你怎么办啊?” 陆漫漫不以为然地笑笑:“放心吧!在他们眼里,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再说,今天民政局都放假了,离什么婚啊!还不是做样子。” 看到陆漫漫能吃能睡没心没肺,玖玥放心了许多。 从小区出来,又坐上了返程的五路车。卓然一出门就恳求玖玥坐出租,她对他依然不理不睬,只好作罢。公交车上很拥挤,但仍然有位好心的中学生给玖玥让座,卓然护驾左右,高大的身体挡住来回拥挤的人。 车子行驶到一个交叉路口,忽然一个剧烈的大幅度急刹车,车头发出一声刺耳的重物撞击的声音。整车人几乎都被从座位上颠出来,过道中站着的人都向前倾去,跌倒在地,车内响起一阵糟乱的尖叫声,玖玥也从座位上甩出来,撞入了卓然的怀中。 她惊恐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车内的尖叫哭喊声更甚了,女人们惊慌失措地往车下跑,口中叫道:“血,血啊!” “撞人了!死人了啊!” 卓然紧紧地拥住玖玥,看着车头玻璃上那块鲜明的血迹,冷静地说:“车子发生了一点儿小的交通事故,别怕!我们下车吧!” 何止是小的交通事故。公交车转弯时,一辆小电动车飞奔而来,两车瞬间相撞,电动车连车带人被撞得飞起,甩到十米之外的地方,电动车四分五裂,轮子还在忽悠悠地转着,人躺在一片血泊里,惨不忍睹。 耳边很快响起了警笛和120急救车的警报声,公交车内也有人因惯性被擦伤和摔伤,正在痛苦地呻吟。卓然挡了一辆车,带着瑟瑟发抖的玖玥,迅速离开了现场。 这是个举家团圆的日子,天空中的烟花此起彼伏,每一扇窗户里都飘荡出甜香,妈妈也打了电话,等待玖玥回家吃饺子。 一路上,她不断地想到那个刚刚因为车祸死去的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某个母亲的儿子?某个孩子的父亲?某个女人的丈夫?他急匆匆地骑着车赶路,归心似箭,家里一定也有一桌佳肴和一碗热腾腾的饺子等着他,可那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瞬间消失了。她想起了爷爷,她现在依然记得,十年前那个早上出门的时候,爷爷还特意给她煮鸡蛋,准备坐长途车的时候让她在路上吃。在车上,爷爷被歹徒杀害,她被警察送回云涤镇的时候,摸到口袋里的鸡蛋,鸡蛋还温温的,爷爷的身体却已经冰冷了。她又想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听景兰妈妈说过,她的亲生父母也死于一场意外,早上出门前,还吻过玖玥红红的脸蛋,出门后却再没能回来。 生命如此脆弱,可她还在为尊严、面子这些虚无缥缈的事和亲爱的人生气。 走到了她家楼下,天已全黑了,路灯亮起来,烟火此起彼伏,将黑夜照得比白天更加璀璨绮丽。卓然停下脚步,轻轻地松开了她,双手搭上她的肩膀,认真地盯着她的脸说:“玖玥,我郑重地请求你的原谅,我错了,以后,无论你是失明,还是健康,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你看不到,我做你的眼,你走不动,我就是你的十一路。刚才的事,让我想了很多。我第一次意识到,生命是如此脆弱,所以我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都是独一无二的,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 玖玥被这番话搅得心内酸楚,心底那道堤坝早已溃不成军,嘴上却不肯服输,轻轻地抽出身体,转身小声道:“谁信你的鬼话。你不是说,愿我早放下,常驻光明中吗?我已经放下了。” 谁知刚走出一步,脚下被雪地里掩埋的一块砖头一绊,险些摔倒。卓然连忙伸手去扶,她趔趄着,身子向前倒去,脖子里戴的那个淡紫色的贝壳从领口掉了出来,在雪光和灯影里晃晃悠悠。 卓然的心微微一暖。 她被扶稳站定了,却并不老实,依然倔强地挣脱着:“放开我。” 怕她再摔倒,他箍紧她死死不放手。两个人在雪地里无声地对峙着,撕扯着,纠缠着,像在跳一曲曼妙的探戈。 冷漠的态度,冷漠的言语,像冰刀一样刺痛着卓然,他渐渐怒了,忽然用力握住她的肩,另一手抓起她胸前的那枚贝壳,质问道:“你说你已经放下了,你说你心里已经没有我,为什么还戴着这个东西?为什么?” 玖玥也被他的态度激怒,生气地解开搭扣,塞到他的手中:“还给你,还给你好了!”说完转身欲走。 卓然见状,态度和口气马上又软了,连忙紧追几步拉住她,口气哀伤:“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我……”真是说不清,理还乱,他只能无声地将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玖玥挣扎了一下,用手捶着他的肩,呜呜地哭起来:“给出去的东西,怎么可以要回去,怎么可以?” 心头一阵钝重的痛感,他更紧地拥住她,喃喃道:“不要回来,我给出去的东西、给出去的心,都不会要回来,不要。” 她像渐渐融化的雪花,静静地栖靠在他的肩头,不动了。 “那么,你原谅我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没有!”玖玥噘嘴道,“我要罚你。” “好啊!你罚我做什么都可以。”他认真地说。 “罚你,罚你什么好呢!”玖玥卖起关子,想了一会儿,才说,“我要罚你,整整一个星期都见不到我。” “这么久啊?为什么?” “不告诉你。” 6 卓然面临毕业,过完年就要去实习单位上班了,对自己和玖玥的未来,他信心满满。 他在大学学的是设计专业,实习单位是一家很有实力的广告公司,他到单位接手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为一个视障公益基金组织设计一个会标,这个公益基金刚刚启动,他也因此,为玖玥争取到了第一份基金救助。 听完这个好消息,妈妈暗暗高兴,玖玥要做的,是两个手术,她存的那点儿钱,实在是杯水车薪,这笔基金,真是及时雨。 还不等玖玥回答,卓然又有些后怕地解释:“你别误会,别多想,即使你不做手术,即使你永远是个视障者,我也愿意照顾你的。你放心,这个基金,很正规的。” 玖玥笑了:“我才没有多想,很好啊,我很开心啊!小莲告诉我,愉快地接受别人的帮助,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美德。”她在艺考考场认识的那个女生,叫小莲。 卓然松了口气。 玖玥顽皮地伸出手去,摆出尊贵的娘娘的架势,慢条斯理地说:“好了,本宫累了,小卓子,来,扶着本宫回去吧!” 卓然见状,立刻很入戏很狗腿地点头哈腰:“嗻!” 很快就开学了。回到学校,她第一件事就是要将在北京的所见所闻和陆漫漫分享。 第27章 终获光明(5) 她发现陆漫漫并没有来学校。问过知情的同学才得知,开学后只有陆漫漫的妈妈来了一趟,神色忧伤地为她办理了休学手续,陆漫漫并没有来。休学的原因,众说纷纭,最后,在梁老师那里,得到了证实。梁老师意味深长地对玖玥说:“你们是好朋友,去看看她吧!” 陆漫漫此刻正躺在医院里,手背上输着液,浑身发烫,她本来就瘦,躺在医院的被子里,仿佛消失了一般。玖玥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刚刚从一场昏厥中苏醒过来。 听梁老师说,陆漫漫在家中忽然晕倒被送到医院,查出患了血癌,也就是白血病。玖玥还是半信半疑,在路上时还天真地想:这不是韩剧中的美丽女主角才患的病吗?陆漫漫这么粗枝大叶,老天爷不会想起她的。 果然,陆漫漫一见到玖玥,就容光焕发精神百倍,招呼她到床边坐。病房里只有漫漫妈妈在陪床,和玖玥打了个招呼就被护士叫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气氛有些尴尬,玖玥不知道此刻问起她的病情是否合适,倒是陆漫漫先开了口:“别听他们瞎说,就是有点儿贫血吧!医院就会吓唬人。” 医院就会吓唬人。那么,证明医院确诊了,是她自认为的吓唬人。玖玥暗忖着,但没有再追问,转移了话题:“叔叔和阿姨和好了吧?” “他俩啊!就那样。老陆答应和那个女的断了,婚也就不离了,修远和他妈妈回老家去了。不过妈还是不理他,两个人分居了,现在因为我生病了,他们才把那件事暂时搁下了。” 玖玥想问问陆修远,又怕戳到她的伤心处,只好把冒到嘴边的话咽下了。有人说,美好的友情,就是舒适而不尴尬的沉默,从前,和陆漫漫在一起,即使什么话也不说,也觉得很舒服,可现在,陆漫漫的病情,她同父异母的哥哥,都成了她的敏感源、被和谐字眼,玖玥不敢提,于是,只好拿出自己在北京照的照片给她看。 手机屏幕里的玖玥,站在八达岭上,笑得像一朵迎风绽开的莲花,那种喜悦,仿佛会发光,是会感染人的。还有一张,是她在考钢琴时妈妈隔着玻璃门偷拍的,她弹得那样投入,那样陶醉,仿佛世间只剩她一人。 陆漫漫被感染了,病中的人总容易感伤,她不禁悲从心来,玖玥总是这样努力地认真地活着,她的生命在一点点发光、发彩,而自己呢,却在一步步走向衰败、死亡。 妈妈和护士回来了。严谨的小护士委婉地下了逐客令:“病人要多休息。” 玖玥只好告辞准备离开。就在她起身的那刻,陆漫漫忽然抓住了玖玥的手,她的眼里忽然蓄满泪水,小声而哽咽地像个孩子似地恳求:“玖玥,你要常常来看我啊!” “我会的。” 她的声音更低了一些,仿佛是自言自语般:“医院没有吓唬人,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要死了。” 7 从医院出来,玖玥难过极了。谁知刚刚抹掉眼泪,她的手就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握住,将她拉到路边,对方声音冷峻:“玖玥,我想找你谈谈。”是林霆钧。 玖玥一把甩掉了他的手,正色道:“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 “我向你道歉,请你相信我,无论我做过什么,都是出于对你的、对你的爱。”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说出了那个字眼。 玖玥嘲讽般笑了:“不,不要再伪装了。对不起,我无法不将你的靠近当做企图、将拥抱当做占有、将微笑当做匕首,也无法将你的关爱,仅仅当做关爱。你,不是亨伯特,我,也不会是洛丽塔。” 林霆钧仿佛被这不留情面的拒绝激怒了,提高了声音:“好,你可以将我的靠近当做企图,可是为什么不可以呢?一个人做好事,为什么不可以期望回报。孔子那个故事你知道吧,他也认为做好事应该取得回报,才会有更多的人做好事,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圣人。我为什么不可以呢?” “别再给我讲故事了,我知道你的故事讲得好。可是,你想要的回报,我给不起,求求你,我只是一个有缺陷的残疾人,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不,你给得起。”林霆钧横身挡住了她的去路,解释道,“不管你那天听到了什么,请你现在相信我,我要的不多,我不求别的,只要友谊可以吗?像以前那样,至少可以一起去看望楠楠,可以一起去湖边钓鱼、烧烤、吹吹风,这些,可以吗?” 他已如此低声下气,她却依然不为所动,冷冷道:“不可以。你这种生意人,眼中只有利益、回报,即使是友谊,也不是拿来交换的。” 林霆钧泄了气,低下声音:“好,既然如此,既然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唯利是图的生意人,那么,咱俩也做一个交易。” 听到这话,玖玥更觉一阵厌恶,抬脚就走。林霆钧又追了上来,说:“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女孩,你刚刚从医院出来,你的朋友陆漫漫生病了,血癌,你知道吧?” “那又怎样?” “我可以帮她。” “不用了,不要以为你的钱在哪里都能派上用场。漫漫家境很好,她的医疗费用,不用你费心。” “这个我知道。可是你知道吗,这种病,并不是有钱就能治好,只有移植骨髓,才能彻底治愈。可是,国内人们观念还非常落后,捐献骨髓的人和等待骨髓配型移植的病人根本不成比例,能够等到和自己配型成功的骨髓,机会十分渺茫,即便是配型成功了,也常常有捐献者又临时反悔的事发生。你忍心看着你的朋友就这样在绝望中眼睁睁地死掉吗? “你想说什么?”玖玥迟疑了,林霆钧分析得不无道理。 “可是,我有办法,凭借我的人际关系和路子,我可以帮她找到合适的骨髓,国内不行去国外,我向你保证。”林霆钧见玖玥的目光柔和下来,热切地表白道,“我要的不多,只要你像从前那样,我们做个简简单单的普通朋友就好,别无其他企图。” “这又是你的计策之一?林董事长,你从来没有过朋友吗?做朋友,也是慢慢交心的。”她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自顾朝前走去。 林霆钧站在春风料峭的街口,有些气急败坏,在她身后大声喊道:“你以为卓然就对你交心了吗?他有多少事瞒着你,你知道吗?” 风把这句话灌入玖玥的耳朵,她的脚步慢了一下,心里紧了一下,旋即笑了笑,暗想:怎么可以被这种人扰乱心绪、挑拨离间呢? 回到家里,妈妈已经烧好了饭,一边帮玖玥盛饭,一边询问陆漫漫的病情,当听玖玥说确诊是白血病时,妈妈沉重地叹了口气:“可惜了啊!漫漫这么好的孩子。” 爸爸也忍不住感慨:“生了这个病,就等于宣判了死刑了,唉!” 玖玥想起刚才林霆钧分析的情形,陷入了深深的担忧。她不想失去漫漫这个朋友。 8 玖玥每每想到陆漫漫心里就一阵感伤;刘梦熊也一直没能再回到学校。这种缺席,让人无时无刻感觉到一种曲终人散的凄凉。 这一天,林雪初来到学校找玖玥,她们在学校操场后的小树林停下来。 一路上,林雪初一直不说话,玖玥感到一阵隐隐的压抑,于是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小雪,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有什么奇怪的,我们还从好朋友变成了情敌呢!”林雪初冷冷地回答。 来者不善。玖玥听出了她口气中的敌意,知道她心里的那股怨气还没消,知道她还为分手的事耿耿于怀,于是解释道:“小雪,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不是我想的,感情的事,没有谁对谁错,没有是非曲直,我也并不觉得卓然或者我自己做错了什么。” 林雪初打断了她:“停!我今天不是来听你给我上心理课的,作为曾经的好姐妹,我是来好意提醒你,不要被卓然蒙骗了,他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深情、体贴、一往情深,他才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伪君子。” “小雪我知道你和卓然分手这件事深深地伤害了你,可是,你们毕竟有过感情,希望你不要这样中伤他,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事实摆在眼前,你不要再逃避了。你知道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吗?你知道他为什么如此不顾一切拼尽所有都要治好你的眼睛吗?” “你,什么意思?”玖玥在这一刻忽然觉得,林雪初的行为,并不像嫉妒和挑拨离间那么简单,她那么笃定,好像真的知道什么。 “你是不是有个视为珍宝的瓶子,卓然小时候送你的?” “是,那又怎样?那是卓然送我的生日礼物。” “对,那是他的一番心意,他花了心思送你的礼物,可是,往往好心办坏事,那个漂亮的瓶子,是他当年在小镇的医院里,他妈妈工作的配药室里拿来的。那个瓶子,本来装着一种治癌症的药,他不懂,为了得到那个瓶子,将里面剩下的药全部倒进了旁边一个小的塑料药瓶里。你感冒发烧了,医生为你开了那个小药瓶的药,它们外形几乎一模一样,医生也没发现。你吃过那个药后不久,眼睛就渐渐看不到了。谁也找不到原因,后来,你们在省里的大医院查出了原因,他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无意之举,导致了你的失明。这么多年,他不敢面对这个事实,无数次在梦里惊醒,被痛苦和内疚折磨着,你离开云涤镇后不久,他们一家也回到了暄城,如果想要找到你,想联系你,是轻而易举的事,可他选择了逃避,在景阿姨的蛋糕店,他早就认出了你,可他却不敢和你相认,不敢面对你。现在,他上蹿下跳,东奔西走,为你争取基金的资助,要为你治疗眼睛,你以为是爱你、关心你吗?他只是为自己赎罪,你以为你们的爱情多么伟大、纯洁、不掺杂质,你错了,你的卓然哥哥,并不像你想得那么完美。”林雪初一口气说完,狠狠地舒了口气,仿佛出了口恶气,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望着玖玥。 一种巨大的嗡鸣声在玖玥耳畔回响着,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林雪初邪魅的笑声。玖玥觉得身体一阵虚软,轻轻地后退了一步,靠到了一棵榕树,才不致跌倒,她喘着粗气,心里各种滋味翻滚着,脸上却佯装着平静,倔强地说:“你胡说,你嫉妒我们,你挑拨离间,你不怀好意。你胡说。”她不断地重复着这几句话,步履沉重地走出了林雪初的视线。 学校后面有个小门,是专为每天早晨给学生食堂送蔬菜的车子和每天下午进出的垃圾车而开的,偶尔有学生可以趁开门的时候浑水摸鱼从那里溜出去。这天,玖玥没走学校正门,她从后门出来了。因为她知道,卓然会在学校大门口接她放学,此时此刻,她不知道怎样面对他。 学校后面是一条安静的街巷,有两排整齐高大的毛白杨正在风中抽枝发芽,一对不知名的鸟儿在玖玥耳边鸣啾,一棵苦楝树开花了,头顶上的天空云蒸霞蔚。路上少行人,玖玥畅通无阻地慢悠悠地走着,心里五味杂陈。她清楚地知道,林雪初的话,不是挑拨离间,不是凭空捏造,那么多细节,她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玖玥选择了相信。这么多年,她失明的原因一直是心头一个解不开的谜团,现在,真相摆在眼前,她不知是该怨恨,还是难过。卓然是罪魁祸首,可这一切阴差阳错的行为,却是想为她制作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她就像吃了一块从未吃过的食物,说不清是苦涩,还是酸甜,但她知道,这块点心,只能自己慢慢咀嚼了,慢慢消化这个沉重而心酸的真相,她只有抛开了,才能坚定地面对卓然。可是,她能抛下吗?玖玥自己也茫然了。 鱼贯而出的人流中,卓然没有等到玖玥,却意外看到了林雪初。她径直向他走来,脸上带着似是而非的笑,主动打招呼:“哟!护花使者,来接玖玥啊?” 而她出现在这里,也让他十分吃惊。他有些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啊!只有你一个人照顾玖玥,是不够的,我来帮你照顾照顾玖玥。”她这副憋着一股怨气而调侃的语气,让卓然很不适,他低声恳求:“小雪,不要这样子,玖玥是个很单纯的女孩,她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不要伤害她。” 卓然的话,适得其反,激起了林雪初的愤怒,似乎在他心目中,自己是恶毒的巫婆似的。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愤恨地说:“对,我是巫婆,赶紧接你的白雪公主吧!别走丢了。” 等了很久他仍没有看到玖玥,正要打电话,白婷不知从哪冒出来。卓然来接玖玥,白婷见过几次,对这个深沉大帅哥印象深刻,于是热情十分:“大帅哥,等玖玥啊!我刚才看到她从学校后门出去了,她没告诉你吗?” 他谢过了白婷,马上朝学校后街跑去。果然,在公交站牌下,他看到了神情落寞的她。他有些生气:“不是说了我会来接你吗?为什么一个人走后街?告诉你多少遍了,女孩子一个人,不要走背街小巷,很不安全你懂不懂?” 他的焦灼和担心,这么真切,不是装出来的吧!玖玥暗想。 她云淡风轻地笑笑:“对不起嘛!我忘记告诉你了,漫漫打电话来让我去医院看她,从这边坐车去比较近。不要生气了嘛!” 卓然的气消了大半,柔声道:“傻瓜,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担心你啊!我不是说过吗,你要去哪里,我都陪着你,我做你的眼睛。” 这一刻,恶魔在她心中一闪,她怨怼地想:他现在所有的好,都是为自己赎罪吗? 卓然觉察出玖玥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疑惑地问:“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生病了吗?” “没有,没有。我们走吧!” 平静,平静!她在心里一再告诉自己。 玖玥说的那路车果然离陆漫漫住的医院很近。他们到达的时候,陆漫漫刚刚结束一次化疗回到血液科病房。 “嘿!玖玥,快过来。” 听说白血病人常常会低烧不退,头晕目眩,听说化疗也很痛苦,可听陆漫漫声音中气十足,一点儿不像有病的样子,玖玥也不禁会有一种和漫漫一样的错觉,医院也许搞错了。这种错觉,让她一整天郁闷的心情稍稍有些安慰。 陆叔叔和阿姨都在,见有同学来看女儿,就都躲出去了。听他们交谈的口吻,和和气气,有商有量,一点儿不像漫漫口中的那种貌合神离的夫妻,玖玥真是觉得搞不懂了。 父母一出去,漫漫就开始吐槽医院的饭菜不对胃口,医生不合眼缘,病床没有家里的床舒服,邻床的病友晚上鼾声太大,依然一副乐天派的样子。看来她已经从陆修远的那段孽缘中走出来了。 卓然告诉她玖玥很快就可以做手术了,陆漫漫自然为玖玥高兴,但忽然又收敛了笑容,口气忧伤起来,说:“希望你重见光明那天,还能看到我。” 玖玥一时没转过弯,脱口回答:“我当然会第一时间看看我的漫漫长得什么样。” “如果那时我还在的话。”陆漫漫又补充了一句。 三个人都沉默了。玖玥想起林霆钧那天的话,若有所思。 让气氛忽然这么沉重,陆漫漫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转移了话题,从枕头底下拿出几本书,面露难色地对卓然说:“有件事,我想要玖玥帮忙,希望你会理解,不要反对。” “什么事?这么郑重其事,我哪有那么小气。” 得到卓然的首肯,陆漫漫才对玖玥说:“去看看刘梦熊吧!顺便把这几本书捎给他。” 玖玥一愣,迟疑地接过那几本书。 原来,自从刘梦熊住进疗养院后,陆漫漫经常去看望他。 第28章 终获光明(6) “其实,你知道的,最开始我很讨厌他的,甚至非常不理解你怎么会和他成为朋友,那么乖张怪癖、性格古怪的人。后来他生病后,出于校方的关怀,院领导和我们几个学生会干部去看过他一次,听他妈妈和老师在旁边悄悄谈话,我才知道,他其实很可怜的。他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抛弃了他们母子,连一毛钱的抚养费也不给,他妈妈带着残疾的他,母子俩相依为命。他从小就被家附近的小孩子欺负,才会养成那样的性格,他的剑拔弩张、乖张怪癖,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就像刺猬,用厚硬的刺将自己包裹起来,内心却有一团柔软。那天,我们去看望他,他心情很好,异常平静,很热情很认真地为我们削苹果,他将苹果递到我手中时,将那圈完整的苹果皮小心翼翼地放回到盘子里,说,苹果皮是给妈妈做面膜用的,妈妈为了供他上学,给他治病,从来不舍得买高档化妆品,后来他听班里女生说苹果皮含维生素c可以美容,以后他每次吃苹果都把皮留下来让妈妈用。我承认那一刻我真的被感动了。” 陆漫漫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家里书很多。后来陆漫漫就常常自己主动去看他,给他带一些心理方面的书或有趣的小说。 玖玥想起那个在她面前总是温文尔雅关怀备至的男孩,虽然他无意中伤害了她,但她知道那不是他的初衷,而他今日的疾病,也可以说是因她而起。比起陆漫漫,玖玥觉得一阵脸红,她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一个无情的人,竟从来没有去看望过他一次—是心里的恐惧在作祟。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也像刘梦熊一样,竖起了硬硬的刺,围起了坚硬的壁垒,将自己保护起来了。 “他现在怎样?”她轻轻地问。 陆漫漫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去看看他吧!你去看看他,他或许可以早些离开那个地方,回到学校里。” 想起在绣山度过的那个阴森可怖的夜晚,玖玥依然会一次次从梦中惊醒。她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卓然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别怕!我陪你去。” 9 疗养院在绣山脚下。这里说好听些叫疗养院、康复中心,其实就是精神病院。刘梦熊那日带玖玥来绣山时,恐怕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段漫长的时间,在这里度过。 绣山的景色很美,可这里的环境,却不容乐观。一段坑坑洼洼的失修的公路尽头,出现一段石子和破砖铺成的便道,一直通向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门房的角落,栓了一只大狼狗,见有生人来,恶狠狠地鬼叫,有个病人穿着拖鞋,饶有兴趣地模仿狗叫,一位脸色苍白身子单薄的少年,孤单地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石凳上,和周围那群疯疯癫癫的人格格不入。石凳很凉,紫藤花因为鲜少修剪,都长疯了,他就百无聊赖地揪紫藤花的叶子玩。 卓然和玖玥说明了来意,得到允许进入探望。一个凶巴巴的小护士将他们领到刘梦熊的眼前,冷冰冰地丢下一句:“刘梦熊,有人来看你了。” 刘梦熊置若罔闻,依然认真地揪着叶子玩。 “大熊,我和玖玥来看你了。”卓然自报家门又补充了一句,刘梦熊依然一声不吭。 玖玥有些紧张,握着卓然的手开始微微冒汗。 卓然显然并没有面对这种病患者的经验,他又耐心地解释道:“大熊,我是卓然,我们一起在嘻哈餐厅打过工,你还记得我吗?”并且又伸出手在刘梦熊直愣愣的眼神前晃了晃。 刘梦熊忽然开口说话,很不耐烦的样子:“喂!他们只说我是狂躁症,不是失忆症,也不是瞎子,别拿手在我眼前晃。”说到瞎子的时候,他抬眼看到了玖玥,于是忽然局促不安地站起来,像从前那样,在她面前,他总是紧张、自卑、不安,总觉得自己表现得不够完美。 “玖玥,你、你、你来了,你别生气,我不是说你啊,我只是打个比方,你不知道,他很讨厌,伸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感到从前那个熟悉的刘梦熊又回来了。他说话的语气、逻辑,和正常人无异,玖玥欣慰极了,连忙答道:“没有没有,我哪有那么小气,我没有生气。” 听到玖玥这样和气温婉的回答,刘梦熊一改刚才的冷漠态度,像个主人一样请他们坐,又有些悲伤地说:“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再也不理我了呢!” “怎么会呢?早就想来看你的,一直都、都挺忙的,你知道,挺忙的。”她找了个最庸俗的托词。 “哦!这样啊!”刘梦熊闷声自言自语一句,又热情地问,“上山来口渴了吧,要不要吃苹果?我给你削个苹果。”他从口袋里摸出水果刀,忽然又想起来,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苹果在房间里。” 玖玥连忙回答:“不吃了不吃了,我不渴,我们坐这里说说话就好。” 可是,说些什么好呢?时隔这么久,两个曾经熟悉的同学,没有了共同的生活圈子,竟找不出合适的话题,是问问他的病情,还是说说班里的情况?会不会引起他的伤心?玖玥没有了主意,于是想起手中的书,向前递了递说:“对了,漫漫让我帮你带的书,看看喜不喜欢?” 刘梦熊没有接书,忽然阴下了脸,冷眼瞧了瞧,问:“陆漫漫让你送书给我?是她让你来的吧?” “我,我。”玖玥语结了,“是,哦不是,是我想来看看你,她让我帮忙带来的。”玖玥撒了谎。 卓然接过了那包书,放到了石桌上,没好气地说:“好心好意送书来给你,你还拽上了,不要拉倒,我拿回去看。” 刘梦熊的手忽然开始发抖,他被这句简单的话激怒了,他的脸纸一般苍白,愤怒地盯着卓然,好像刚刚看到他,转头激动地对玖玥喊道:“你为什么和他一起来?你怎么还和他在一起?我告诉你,他不是真心喜欢你,他是个骗子,肯定是个骗子,玖玥,只有我才是真正喜欢你的。” 刘梦熊的情绪转变得太突然,他的目光里仿佛聚集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苍白漂亮的脸瞬间扭曲了。玖玥心头一紧,他诱骗挟持她到绣山的那日和他在医院跳楼的混乱情形在脑海中迅速浮现,她迅速陷入一种深深的恐惧之中。 卓然迅速站了起来,挡在玖玥面前,从身后拉住她的手,咬牙切齿地骂了句:“真是个疯子。玖玥,我们走。” 一句“疯子”,本是无心之词,听者却在意。自患病以来,他太多次听到这个字眼了,刘梦熊瞬间跌入一种愤怒的疯癫状态里,阴森地冷笑着,大声地自嘲道:“对,我是疯子,我是疯子啊,你说的没错,我是疯子,我是疯子。”他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一低头忽然看到卓然和玖玥紧紧拉在一起的手。 “放开她,放开她。玖玥,别怕,我会保护你的。”刘梦熊口中狂躁地胡言乱语着,忽然从口袋里又掏出了那把水果刀,目露凶光地朝卓然刺来。 卓然躲闪不及,水果刀从眉头擦过,鲜血从一道狭长的伤口渗出来,顺着眉骨滴答下来。卓然皱皱眉,随手抹了一下,暗想还好玖玥看不到。他拉着她躲开了依然张牙舞爪的刘梦熊。 有医护人员及时赶来制止了刘梦熊,他杀猪般号叫着,被几个男医生拖回了病房。 有一位戴眼镜的大夫好心地叫来护士为卓然简单地处理了伤口,并嘱咐他回城后最好到医院再处理一下,以免感染。 回头看时,卓然才发现玖玥抓着他的手筛糠似地瑟瑟发抖,她吓坏了,嘴唇和牙齿打着哆嗦:“卓然,你要不要紧?是不是流了好多血?你不会有事吧?”就在这一刻,她发现,她依然如此依赖他,信任他,需要他,关于那个猝不及防跳到她眼前的真相,也不能使她对他怨恨半分,初听到时那种矛盾的心情,已经慢慢被她消化掉了。 “没事,我们回去吧!”卓然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陆漫漫托带的书他们还是请医生代为转交,他们匆匆下山回城了。 10 学校里发起了一次为陆漫漫同学捐献骨髓的活动,但响应者寥寥。 “咿!听说抽骨髓很疼的。” “疼一次要是真能救她也好,可是还要看什么配不配,几率十分渺茫的。” “傻了吧?现在医学已经很发达了,不需要抽骨髓了,和献血一样一样的,就是捐献血液里的造血干细胞。没那么恐怖的,眼睛一闭一睁就好了。” “那你去捐啊!” “捐就捐。” 玖玥听到同学们议论纷纷,自己也心有所动。自己虽然拯救不了刘梦熊,但自己的骨髓,也许就恰好和陆漫漫配型成功,能够挽救她的生命呢? 她的想法,得到了卓然的赞同,并且相约和她一起去为陆漫漫配型,他的提议,却遭到玖玥的反对。 “你前两天流了那么多血,伤口还没长好,不能抽血。” “年轻人血旺,抽那点儿血算什么啊!多一个人多一份希望嘛!你难道不希望陆漫漫早点康复?” 卓然说服了玖玥,两人去医院献血时,恰好看到漫漫妈妈神色落寞地迎面走来。这个可怜的女人,短短数月,经历了丈夫出轨和女儿身患绝症的双重打击,看上去形如老媪。她一见到玖玥,眼泪就刷地淌下来。玖玥一问才得知,漫漫父母血液的都和漫漫配型失败。阿姨忽然绝望而无助地抓住玖玥的手,涕泪两行地恳求:“你是漫漫最好的朋友,你也去抽点儿血样化验一下吧,说不定就行呢!” “阿姨,你放心,我们就是来抽血化验的,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都会去做。” 去抽血室的路上,玖玥忽然冒出来一句:“林霆钧说,他可以托关系通过国外的骨髓库为漫漫寻找相配的骨髓。” “不许找他,他又搞什么阴谋?他又提了什么条件?”卓然忽然暴跳如雷。 玖玥心虚地低声回答:“他也没提什么条件,就是随口说说。” 卓然很快自责地软下口气,转头深深地看着玖玥:“无论他承诺什么,无论他提什么样的条件,我们都不要求他。上次的事,我已经羞愧得想死,我们不要再重蹈覆辙。相信我,所有的问题都会解决的。” 抽完血回到漫漫的病房,一进门就感到一股压抑哀伤的气氛。陆漫漫和母亲正在默默垂泪,陆叔叔也在一旁唉声叹气。卓然一看到雪白的床单上那一大把头发,心里很快明白了。 “怎么了?漫漫,你哭了?开心点儿,我刚才留了血样,说不定咱俩的配型就成功了呢。” 陆漫漫没有说话,眼神飘忽地望向窗外。 卓然对玖玥悄悄耳语了一句:“她不开心,脱发,化疗副作用。” 玖玥愣怔了一下,不说话了。以前陆漫漫常说自己相貌平平,但那一头柔顺浓密的长发,一直是陆漫漫最引以为傲的外表资本。难怪她会这么伤心,女孩对美的追求,更甚于对生的留恋。 玖玥坐在床边,像个谐星一样给漫漫讲笑话,她却反应淡漠,一直不笑,玖玥又像心理师一样说起了励志名句:“只要生命还握在手中,人生就不会绝望。” 陆漫漫笑笑,用求助的望向卓然。卓然劝玖玥:“我们回去吧!漫漫累了,让她早点儿休息吧!说不定我们一觉睡起来,就有好事发生。” 玖玥对陆漫漫的坏心情无计可施,她知道,当务之急,只有治好她的病,才能解决根本。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原来,不需要睡一觉,只是一眨眼之间,就会有好事发生。 “卓然,周末,陪我去一趟五清村。”她以前听陆漫漫提起过,那个人,老家就在一个叫五清村的地方。 “做什么?周末你要做手术,明天就要住院观察了,你忘了吗?” “不,手术可以推迟吗?我必须先去一趟五清村。” 五清村是陆叔叔年轻时任教的那个小村子,也是陆修远的故乡。玖玥和卓然乘坐长途汽车,辗转数百里,来寻找陆修远。她想为陆漫漫争取一次机会,一次几率远远大于陌生人的配型机会。 打听了许多人,终于找到坐落于村东头的一个红砖墙的小院落。早开的蔷薇花正在墙头摇香,一位白发老媪坐在门口眯着眼睛晒太阳。卓然礼貌地俯身问道:“奶奶,请问,陆修远家是住这里吗?” 老人耳背,伸着脖子打着岔:“路不好走?去哪儿啊?” 卓然无奈地笑笑,又提高了分贝,大声喊道:“您是陆修远的外婆吧?陆修远在家吗?” “你找远远啊?”老太太这次听懂了。卓然松了口气。 这时,一位衣衫朴素神情淡漠的中年妇女从大铁门里端着一盆刚刚洗好的衣服走出来,抬眼瞧瞧他们,戒备地问:“你们找陆修远做什么?” 玖玥正要傻头傻脑地如实说明来意,被卓然暗暗捏了捏手,于是要说的话又咽下了。 “阿姨,您是修远的妈妈吧?我是陆修远大学的同学,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最近我马上要出国了,要办一个同学聚会,想邀请修远也参加,想见他一面,他以前的电话打不通了。”卓然演得有鼻子有眼,连自己都暗暗佩服自己,简直可以做影帝了,他压根没见过陆修远,更别提陆修远的妈妈了。 女人的表情柔和了一些,解释道:“他以前的号码不用了,回来后还没换新号码。” “没关系,反正我已经来了,我亲自告诉他。” 女人话锋一转:“可是他今天不在家,刚出去。” 一阵失望顿时涌上玖玥心头,她焦灼地问:“他今天会回来吗?去县里怎么走?怎样能找到他?” 女人狐疑地看了玖玥一眼,顿时又警惕起来:“你们到底找他做什么啊?这么急。不就是同学聚会吗?留个联系方式,他回来我告诉他。” 主人已经下了逐客令,他们二人也不好在这里傻等,卓然只好留下了自己和玖玥的电话号码,千叮咛万嘱咐,希望陆修远回来后一定打给他。女人瞄一眼纸条,顺手装进了裤子口袋,淡淡地说:“知道了,放心吧!”说完转身晾衣服,不再搭理他们。 揣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玖玥和卓然又坐上了回市里的长途车。一路上,玖玥一直忐忑不安地自责:“我刚才是不是让陆修远妈妈怀疑到什么了?她会不会猜到我们和陆家有关,不把我们来过的的事告诉陆修远?如果陆修远不联系我们怎么办?下星期再来?” “傻妞,光顾着别人,都忘记自己是个病人了,下星期你一定要做手术。放心吧!那个阿姨看起来很面善,再说我演技高超,她没有怀疑什么,陆修远会很快知道消息的。” 玖玥这才放下心来。奔走了一天,倦意袭来,她轻轻地靠上了卓然的肩。车子一路向前开,车身微微颠簸,将她摇入一个短暂的浅眠中。梦里她仍坐着长途车,和卓然回到了暌违已久的云涤镇,看到了熟悉的街道、店铺,见到了爷爷,还有那条小土狗吉吉,爷爷开心地进屋拿“金箍棒”给她吃,吉吉咬着她的裤腿撒欢,在梦里她和卓然又变成了小小的女童和少年,她爬上高高的墙头,理直气壮地折取他家院里的桃花,天是蓝的,花是红的,他的笑容从眼睛里流出来,闪着纯净洁白的光,那时,世界在她眼里,是崭新的。忽然,脚下一滑,她从墙头摔了下去。 “玖玥,醒醒,我们到了。” 她从梦中醒来,才意识到车子已经停下了,她没有回到云涤镇,她也不是那个眼神明亮的小女童,她又回到了暄城,又回到她没有光亮的四季之中。身边的人都在下车,她却坐在座位上久久未动。 “怎么了?睡迷糊了?” 睫毛在她的眼睑下轻轻地翕动了下,她依然没有睁开眼睛,口中喃喃,如呓语般,又像小时候那样,甜腻地叫了声:“卓然哥哥?” “嗯!”他诧异地应了一声,心里一动—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 “什么时候,你带我回云涤镇?什么时候,再带我去爬云涤镇的山,抓小溪里的鱼儿?什么时候再带我去看牛奶厂后面的蒲公英?”她幽幽地问道。 “快了,很快了。”一丝浓重的忧伤笼上他的眉眼,他握紧她的手,轻轻地说。 11 据说人生的五大幻觉是分别是:手机响了、他(她)也喜欢我、有人敲门、忙完这阵就可以休息了、今晚可以早点儿睡。玖玥这几天则常常陷入“手机响了”的幻觉之中,每当她惊喜地抓起手机之后,就会陷入一种深深的沮丧和失望之中。陆修远一直没联系她,也没联系过卓然。 第29章 终获光明(7) 下课了,走在甬道上,她心神不安,时不时将手机拿出来握在手中,生怕自己耳朵也不灵敏错过那个重要电话。林雪初忽然出现,紧跟了几步,和她一起出了校门,带着些许醋意问道:“怎么?等卓然的电话?” “不是。” “他今天来接你吗?” “不,他今天会加班,” “那坐我的车吧!我送你回家。”林雪初说不清是善意还是别有用心地邀请。 尽管玖玥客气地拒绝了,林雪初还是不由分说地将她塞进了自己停在路边的车子。 “谢谢你啊小雪。” “谢我什么?谢我把那个秘密告诉了你让你知道了真相?”林雪初反问。 “那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你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是,我想过了,他是无心之举,他不愿亲口告诉我,证明这依然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是他无法面对的事,在他心里,这也是一块伤疤,既然他不愿揭开,我为什么要去质问求证,让他难堪让他痛苦呢?” “所以你就宁愿自己痛苦?傻叉。”林雪初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 “我没有痛苦,只是为他难过,他背负了这么多年的心理负担,比起我的失明,内心的折磨才是更为痛苦的事。” “你就不能不共戴天地仇恨他吗?就不能怒火中烧地咒骂他吗?你就不能不装出这副天真善良纯洁无邪善解人意的纯洁小白兔圣母玛利亚的形象吗?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你知不知道,你的出现、你的存在,让我感觉好挫败,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可笑的小丑、邪恶的毒妇。”林雪初凝视前方的双目,渐渐地露出凶光,她“啪啪啪”地用力地按着车喇叭,忽然愤怒地一转方向盘,将车子开向一条僻静的路。路上车辆稀少,她将车子开到最大码,像失控一般,横冲直撞。 玖玥吓坏了,紧紧地抓住了把手,身体紧绷起来,惊悚地叫道:“小雪,你、你开慢点儿啊!你疯了吗?这样很危险的。” “我是疯了,你害怕吗?哈哈哈!你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吗?看你恐惧的样子还真好玩啊!”林雪初放肆地大笑着,笑出了眼泪。 玖玥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林雪初的电话忽然响起来,玖玥牙齿打着战提醒她:“你、你电话。” 林雪初置若罔闻,依然加大马力往前开。 紧接着,玖玥的电话也响起来,她连忙掏出来,谁知,车子速度太快,手一抖,电话滑了出去,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依然执着地响着。 玖玥急得快哭出来,手机的语音报号显示是卓然打来的,不知道他有什么事,他是不是联系到了陆修远?还是要通知她手术的事?玖玥最不想错过的,是关于陆修远的消息。 车子渐渐驶出了市区,到了郊外一片正在抽穗的麦田前停了下来。电话响了很久,终于平静下来。车子停稳,玖玥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俯下身,摸摸索索,在座位的夹缝里找到了手机,想要回拨过去,却发现又没电了。她懊恼极了,忍不住对林雪初大发雷霆,哭喊道:“林雪初,你太过分了,你知道吗?这个电话对我很重要。” 林雪初没有反驳,一番疯狂飙车之后,刚才的戾气也消失殆尽,她的口气忽然无比柔和:“玖玥,对不起,我们和解吧?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玖玥一愣:“离开?你要去哪里?” “加拿大。哥哥已经为我办好了留学,下个月就走。”她感伤地说,“只有在要离别的时候,才知道哪些是自己最珍视、最不愿舍弃的。你和卓然都是。如果,我曾经无意伤害到你,请你原谅我。” “不,是我无意伤害到了你。” “别说这些了。听说你下星期要做手术了?” “卓然告诉你的?” 林雪初自嘲地苦笑一下:“他才不会告诉我这些。是我哥告诉我的,你的事,他都很关注。你别误会,我哥其实没有恶意,只是有时候做事的方式有问题,这大概是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的通病吧!以为只要自己想要什么,这个世界就可以任自己予取予求。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无论你多美貌多富有,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不爱你;无论你走多远吃过多少苦,这世上总有一些地方,你无法到达。卓然的心,就是我到达不了的地方。” 这份推心置腹的剖析,和云淡风轻的释然,让玖玥有些心酸,又有些感动。 “赶快做手术吧!等下次我回国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看日出看夕阳了。”林雪初望着眼前夕阳醉金的美景,像从前那样,亲密地拢住了玖玥的肩。 “谢谢你对我说这些,让我知道,我没有失去你这个朋友。” “是朋友,也是老师哦!叫我林老师!”林雪初心情大好地开起了玩笑,并拿出了自己的手机递给她,“快给他回个电话吧!不然大情圣一会儿担心死了。” 玖玥刚刚接过电话,车门忽然打开,她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拉了出去。林雪初随即也下了车。 是卓然。他紧张兮兮地左右打量玖玥,目光里满含心疼:“你没事吧!”回头又转向林雪初怒不可遏地喊道,“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这样开车很危险?你不要命了不要拉上别人做垫背。我警告你,离她远点儿。” 话音未落,林雪初的眼泪就下来了。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样吼过她,从来没有人这样粗暴地对待她,刚刚平息的火气,又被卓然点燃了,她失控地喊道:“对,我是疯了,被你逼疯的。我明明知道已经分手了,明明知道你不喜欢我,还恬不知耻地跑到你家里,在阿姨面前讨巧卖乖、装疯卖傻,你对我不冷不热,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可我还是自欺欺人地装糊涂,告诉自己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偶尔见见面聊聊天也是好的。一个人连自尊都不要了,不就是疯子吗?如果不是刚才我接走了玖玥,你才不会拨我的电话对吗?你只关心玖玥的安危,你关心过我吗?哪怕只是一个普通朋友,你关心过我吗?从来只有敷衍,只有指责。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个在别人面前被称为“白富美高冷艳”的女孩,一次次在卓然面前如泼妇般仪态尽失,如果不是伤透了心,还能如何解释。卓然有些愧疚,口气柔和下来:“不管怎样,你也不该拿自己和别人的生命开玩笑。” 玖玥怯怯地拉拉卓然的衣袖:“你误会她了,小雪没有做什么伤害我的事,她只是带我来兜兜风,她没有恶意,还……” 话还没说完,就被林雪初打断了。她倔强地擦擦泪水,没好气地喊道:“你闭嘴。卓然,赶紧带你的小白兔走吧!别让我再看到你,我永远也不想再看到你。” 卓然叹口气,带着玖玥,走出了林雪初泪眼婆娑的视线。他临时去校门口接玖玥,本来是想告诉她周末手术的一些安排,谁知在路口看到林雪初将玖玥强拉上了车,并疯子一样在路上狂飙,他心急如焚,挡了一辆车追了上来。回去的路上,玖玥才告诉他:“你真的误会她了。她带我出来是告诉我,她要走了。” “走?去哪里?” “出国留学,离开这里。” 卓然心里顿时愧疚丛生,悔不该刚才那样对林雪初恶声恶气。 天色暗下来,他们坐上了郊外回城的末班车,灯火在眼前渐渐亮起来,落在玖玥的脸上,她忽然吟起了席慕容的一首诗:“在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个人,请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者多短,若你们能始终温柔地相待,那么,所有的时间,都将是一种无瑕的美丽,若不得不分离,也要好好地说再见,也要在心里存着感谢,感谢他给了你一份记忆,长大了以后,你才会知道,在蓦然回首的刹那,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如山岗上那轮静静的满月。” 这首诗卓然也读过,他知道玖玥是为林雪初抱不平,他自己心里也觉得愧疚,于是感慨道:“是啊,时光那么长,而我们在人世间的相聚却只是短短一瞬,是应该好好珍惜。” “对了!你今天不是加班吗?突然又来找我,什么事啊?” 这普通的一问,让卓然的目光在车厢的暗影里瞬间黯淡下来,他突然跌入一种无法控制的绝望和痛苦之中,半晌也没说话。 “怎么不说话啊?” 卓然从那个短暂的神游中回过神来,说:“哦!我去医院办点儿事,恰好碰到陆漫漫的妈妈,她告诉我,漫漫有救了,上周有一个留下血样的人和陆漫漫配型成功,她很快就可以做骨髓移植手术了,我是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太好了。”玖玥喜形于色,绽开一抹开心的笑,“这几天我一直等陆修远的电话,他没有联系我们,我本来已经绝望了,没想到啊,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漫漫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她又想起卓然的前一句话,于是随口问了句,“你去医院办事?办什么事啊?” “啊!唔!那个!”卓然忽然支吾起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没什么,这家,是为你出资的这家基金会的定点医院,让我去办一些手续,后天,你就该住进医院准备手术了。” “哦!” “别怕!” “我不怕,有你在,我不怕。你不会像上次一样,突然消失吧?” “不会,我会一直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12 陆漫漫的手术,和玖玥的手术,恰好安排在同一天。从病房转入手术室的时候,她们在走廊相逢。两个人都从白色的床单下伸出手来,紧紧地握在一起,为对方加油打气,祝福祈祷。陆漫漫要做的是骨髓移植,玖玥先做的是开颅手术,都不算小。每一台手术,在期待新生的同时,都伴随着风险。她们没有任何时刻比此时更加清楚,意识到生命面临着一个暗藏沼泽和一个布满鲜花的路口,迷雾重重,除了科学和医术,唯一可依靠的,便是上帝的选择。 两个如花的生命,被推入不同的手术间。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门外等候的人,都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表情各异。 这一次,卓然没有食言,从玖玥入院,一直到她进入手术室,他都一直相伴左右。临进手术室那一刻,他还像哄小孩一样向一直拉着他的手依依不舍的玖玥承诺,等她醒过来,他会为她买一只草莓味的大号棒棒糖。 主刀大夫从玖玥的颅内取出了一块蝴蝶形状大小般的钙化物,让在场的人大为震惊。但这也意味着,手术很成功,为下一步眼角膜移植扫清了障碍,等她苏醒过来休养几天,很快就可以进行眼角膜移植手术。 “那她什么时候可以苏醒呢?”卓然和景阿姨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这个不好说,每个人的身体都有差异,看个人的恢复情况。”大夫留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将众人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陆漫漫的骨髓移植也很成功,但因为身体免疫力极差,被安排到无菌病房。当天晚上,她就从病房里给卓然打了电话,询问玖玥的手术情况。 “还没醒过来。”卓然的情绪很低落。 “还不到一天时间,不要着急。”陆漫漫无力地安慰了一句。 从手术室出来,玖玥被安排到重症监护室,从病房的玻璃窗看进去,她一头乌黑的长发已荡然无存,头部被帽状绷带裹着,浑身插满了管子,让人心疼。卓然和景阿姨不眠不休地陪在病房外,谁也不肯离去。 走廊里红色的时间指示灯刺目地闪烁着,每一分钟都是煎熬。卓然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慢。 两天后,护士告诉他们,玖玥的手指有了轻微的知觉。四天后,她被转入普通病房,可依然双目紧闭,没有苏醒的迹象。 “卓然,你回去休息吧!看你,眼睛都敖红了。”景阿姨劝道。 “不,我答应过她,要一直守在她身边的,如果她醒来我不在身边,她会难过的。” 这时,陆漫漫竟推门走进来,卓然大吃一惊,她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医生不让我乱跑。”她也已转入普通病房,脸色和精神看上去好了许多。 “漫漫,你应该听医生的话,万一感染了就不好了。”景阿姨也忧心忡忡地劝道。 “没关系啦!我来看一眼就走。”陆漫漫回头,看着玖玥恬静如水的脸,忧伤地说,“赶快醒来嘛!你答应我还要和我一起去上学,不可以说话不算数啊!” 景阿姨听闻此言,更加沉重地叹了口气。 “阿姨,别心灰意冷嘛!咱们都来和玖玥说说话,讲点儿她喜欢的感兴趣的东西,她记忆里最深刻的事物,说不定很快就醒了。电视里都这样演的,医生不是也这样说的吗?” 景阿姨觉得漫漫说得有道理,连忙凑到床前,流着泪声音哽咽着:“玖玥,乖,快醒来跟妈妈回家去,妈妈做红豆卷给你吃,你不是最喜欢妈妈做的红豆卷了吗?还有啊,你的吉吉想你了哦!再不回家,它就要闹脾气了。” 陆漫漫赞许地给阿姨暗暗竖了个大拇指。 可卓然,依然愁眉紧蹙,不发一言。他忽然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歌,一首陆漫漫从来没听过的歌:“蒲公英开满山坡,蝴蝶飞过小河,校园树下秋千上,是谁在唱着歌。她唱云飞雨落,花开寂寞,蒲公英飞走再没回来过。 花儿落了结出果,教室里坐着你和我,檐下铃声敲响了,老师也上完最后一课。你还有什么话没有说,说吧说吧快告诉我。明朝万水千山隔,再见已无多。” 原来真会有奇迹发生,在她眼睑上的睫毛如黑色的蝴蝶落在上面,忽然微微地颤动了一下,又颤动一下。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是云涤镇的小小女童,她和卓然从家里偷偷溜出去,坐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他教她朗读古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从山坡那边很远的地方,小学校的铃声响了,学校里的孩子们唱起了歌,那清新优美的歌词清晰地传入玖玥的耳朵:“蒲公英开满山坡,蝴蝶飞过小河……” 她终于醒了过来,叫了声:“卓然。” 他抓住了她的手,激动地呼唤:“玖玥,玖玥,我在这里。” 妈妈喜极而泣,陆漫漫也惊喜地凑到床前喊道:“还有我还有我,我还活着,我们都活着。” “是啊,我们还活着,活着真好。” 玖玥和陆漫漫的手术,都进入了稳定的恢复期,陆漫漫常常偷偷溜出病房,来找玖玥聊天。卓然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好好休息了,况且还在实习期,耽误了许多工作,终于被景阿姨严厉地斥责回家。 回到家里,他匆匆地洗了个澡,小小地眯了一会儿,又准备朝单位赶。妈妈心疼地埋怨道:“看看,你不要命了,身体都熬成什么样了,为了她,把自己作践成什么样了。” 说归说,语气却柔软了许多。这一次,卓然竟没有面红耳赤地反驳,反而忽然沉默地上前忽然抱住妈妈,莫名其妙地说:“妈,我爱你。” 这没来由的一句西方式的“我爱你”,将这个平日口冷心热的女人搞得瞬间热泪盈眶,她也紧紧地抱住儿子,哽咽着:“妈妈也爱你啊!”有再多的埋怨,也在这一刻悄悄地饧化,消失无踪。她拍拍儿子的肩,“要去医院看她就去吧!自己也注意身体,记得吃饭。” 从家里出来,卓然却并没有去医院。他先去了实习单位,交代了一些工作,续请病假,然后,又去找林雪初。 正值下午放学,人群里,他看到了身材高挑永远醒目的林雪初。 他主动上前打招呼:“小雪。” 林雪初见到他,颇显意外,酸溜溜地调侃:“玖玥不是在医院吗?你没陪着她?” “不,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林雪初一愣,若有所思地晃了晃手中的车钥匙,心里依然难抑那股莫名的悸动,有些慌乱地说:“那,走吧!” 她载着他,将车子再次开到郊外。一路上,卓然的脸色青黑,不发一言,嘴唇紧抿着,胸口却时不时提起一口气,仿佛有许多话要说的样子。 正好,林雪初也有话要对他说。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个人几乎同时说出这三个字,旋即又对视自嘲地苦笑了。 “听玖玥说,你很快就要出国留学,离开暄城了。小雪,对不起,我那天态度恶劣,不该对你那样大吼大叫,让你伤心。” “就因为我要走了,所以才来对我说这番话,让我和你都心里好过一点儿吗?如果是因为这个,大可不必。” 第30章 终获光明(8) “不,并不是因为你要走了我才说这些。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人生真的很短暂,匆匆几十年,而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更是短短一瞬,所以,即使是打一个照面的缘分,也应该珍惜,也应该微笑着说再见。玖玥和你,在我心中,是不同的情感体验,她是青梅竹马的初恋,你是怦然心动的喜欢,是的,小雪,我喜欢过你,请不要怀疑,即使我们伤害过对方,这一刻,希望我们将不愉快都淡忘吧!让我们以后回忆起对方,会带着微笑,心存美好,了无遗憾。”他说得那样真诚、恳切,眼中没有一丝游离、一丝敷衍,纯净美好得如同五月麦田。 林雪初的眼眶,如同被夜雾濡湿的湖泽,有光波在慢慢地骀荡,她哭了。这是卓然第一次认真地对她说爱,却也是最后一次,如此甜蜜,又如此绝望。还未离开,就开始怀念,她忍不住哀伤地恳求:“卓然,能再抱抱我吗?” 他没有犹豫,没有拒绝。 她拥有了一个拥抱,一个夜海一般沉默但胜过千言万语的拥抱。此时无声胜有声,她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这番迟到的温柔相待,许久,她终于轻轻地松开了他。 此刻她心里五味杂陈,刚才他这番真诚的表白,令她陷入一种心酸和愧疚的情绪之中,她不得不继续她开头的那句对不起说下去:“卓然,对不起!我必须要告诉你,那件事,我告诉了玖玥。” “哪件事?”他疑惑。显然,对于某晚喝醉了将玖玥失明真相和盘托出这件事,他完全没有印象。 “你有一次心情不好喝醉酒告诉我的,关于玖玥小时候失明的事。对,我心怀不轨,挑拨离间,想造成你俩的误会,我想让她恨你,故意说给了她。对不起!卓然,我知道这是你心里最隐秘的一块伤疤,应该由你来揭开,或者你想永远隐瞒,无论你想怎样做,都应由你来决定。我不该这么做。” 卓然有一瞬间地晃神,然后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他没有怪她,反而安慰她:“你没错,你做得对,你这样做,更加给了我勇气。有些代价是一定要承担的,我不可以回避、推卸、忘却、视而不见,这种承担,是一种人性的考验,也是一种情感的历练,我忽然觉得,我得到一种力量和勇气。我相信,在合适的时间,我会亲口告诉她的。” “玖玥是个好女孩,是个让我嫉妒得几乎发狂的好女孩,你一定不要辜负她。就像有一首歌唱得那样,‘请你一定要幸福,才不枉我今日退出’。”说着,林雪初哼起了歌。 两人沿着乡间麦田沉默地并肩行走,流霞正满天,夕阳映红美人脸,心爱的少年在身边,人生难得如此温馨美好的时刻,可惜,这样美好的时刻,已不多。 13 转眼已是六月。暄城的这个夏天步履不急不缓,时晴时雨,像一个悠闲的行路人走走停停。 陆漫漫望着病房窗外晴蓝和暖的天,听到附近学校下课的音乐铃声,心里一阵感伤。今天,是她出院的日子,一场大病有惊无险,医生说她恢复得不错,可休学近半年,她毫无悬念地将留级,与相处一年多的同学们分离。未来在哪里?爱情在哪里?不得而知。 这天也是玖玥眼角膜移植手术的日子。她戴着一顶漂亮的渔夫帽,坐在床边,手里依然抱着那个透明的玻璃瓶,轻轻地婆娑着,认真地聆听着窗外两只鸟儿吵架,不知是听到趣处,还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忽然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 陆漫漫悄悄地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我在想,学校门口那家牛肉面,漫漫什么时候再陪我去吃?” “放心吧!等你眼睛好了,姐们儿陪你吃遍学校一条街。可惜,今天就不能陪你并肩作战了。” “傻瓜,做手术这种事,要什么并肩作战,一辈子不来医院才好。吃牛肉面有你陪就好了。” “对了,卓然怎么还没来?” “他说今天不能来,公司在上海的总公司做新员工培训,他不能来了。” 玖玥说得轻描淡写,口气中虽然微微有一丝失望,却安之若素。陆漫漫却瞬间惶恐,担忧地问:“你、你不会像上次一样,他不来,你又闹脾气,就不做手术?这可是非常难得的机会,可别再婆婆妈妈儿女情长,有什么比重获光明更重要呢?” “不会啦!不会再那么任性了,那次主要是因为恐惧,这次不同了,他虽然不在身边,但也会一直鼓励支持我的。” 说着,玖玥的电话短信响起来,卓然在短信里体贴地嘘寒问暖:“玖玥,我已经到上海了。你要听医生的话,乖乖做手术,回来带栗子糕给你吃哦!” 她甜蜜地笑着,回复了一条语音短信:“等我做完手术一睁开眼睛,你一定要回来哦!” 陆漫漫不满地调侃了一句:“讨厌,在我这孤家寡人面前秀恩爱。” 挂了电话,玖玥若有所思,说:“听说,一个人的眼角膜,可以供四个盲人使用,让他们重获光明,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不知道我用的眼角膜,是什么人的?他生前,是个怎样的人?他的眼睛,一定看到过许多美好的事物,他将眼角膜捐出来,是希望接受了眼角膜的这个人能够继续替他看这个美好的世界吧?我真的很感激这个人,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漫漫,我们都很幸运。” 说起眼角膜的来源,陆漫漫目光一黯,她也想到给自己捐献骨髓的那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和她有血缘关系的陆修远。这个消息,她也是刚刚知道的。按照惯例,捐献骨髓的供者和患者,双方不可以见面和得到对方的个人信息的。但漫漫的妈妈看着女儿的病一天天好转,内心感激,通过医院的熟人多方打听,终于得知,救她女儿的恩人,正是丈夫的私生子陆修远,她内心深深震撼,为自己之前到对方住处极尽羞辱将母子俩逼得离开暄城的行为感到无比羞愧。两天前,她特意带了礼物,找到陆修远在乡下的家,向刘凤香谢罪,她愿意让老陆父子俩相认,甚至表示,自己愿意和老陆离婚,希望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刘凤香拒绝了,陆修远也说,他做这些事,不图别的,只是希望漫漫能够健康快乐地度过一生,他自己饱尝家庭残缺的苦,不愿漫漫再受到任何伤害。 “是的,我也很幸运,我也很感激那个为我捐造血干细胞的人,可我知道那个人是谁,却不能亲口对他说一句感谢。” “是谁?” “陆修远。” 玖玥暗想,自己和卓然那日不辞辛苦地去寻找陆修远,终究还是有了结果,原来他偷偷来过了。她不想邀功,但这样的结果,让她觉得欣慰。陆漫漫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有些吃惊。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一个人,以前,对林霆钧印象很不好,觉得他就是一个沽名钓誉的张扬的伪慈善家,没想到,这次,其实是他悄悄将陆修远找来,事后也一直没有主动来说过,还是我妈从陆修远家临走时问起,陆修远告诉她的。” 玖玥并不知道,自己和卓然留在陆修远妈妈那里的电话,很快就被她洗衣服弄碎了,她也并不想儿子再和从前的人事有什么纠葛,就没有告诉他。而林霆钧在更早的时候,就找到陆修远,告诉了他关于陆漫漫的病情。那天,陆妈妈说儿子出去了,其实就是他骗过妈妈又偷偷回了暄城来医院留样验血的。 说曹操曹操到。多日不见的林霆钧,穿得简单干净,像一个邻家大哥哥一般,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楠楠,进了病房。 楠楠伸手去拿放在腿边的拐杖,陆漫漫连忙起身扶她,开心地告诉玖玥:“你猜谁来了。” 楠楠却轻轻地推开了陆漫漫,倔强又认真地说:“漫漫姐姐,我自己可以的。玖玥姐姐,我和林大叔来看你了。” 她拄着拐杖,行动已非常自如,表演似的走了两步,又轻轻地松开拐杖,放到了床边,一步一步,稳稳地朝玖玥的床边走来,说:“姐姐,虽然你看不到,可是,楠楠要让你知道,楠楠可以不依靠别人,不依靠拐杖,自己走路了,以前楠楠是个懦弱的孩子,站起来的勇气,是林大叔、漫漫姐姐,还有你给我的,哦,对了,还有大熊哥哥,虽然他的故事讲得好难听。哦好久没见那只大笨熊了。”说着说着,楠楠有些跑题了,急得林霆钧在一旁给她不停地挥手暗示,楠楠吐吐舌头,拿出奶奶在地摊上给她买的小魔仙的魔棒,煞有介事地说:“好吧,言归正传,我知道玖玥姐姐其实和我一样,都是有些胆小的小孩,怕打针怕吃药怕疼,对不对?今天,小魔仙我就把自己的能量分一些给你吧!巴拉拉能量,乌特拉,魔仙力量提升。” 楠楠郑重其事地将那根塑料制品的魔棒在空中认真地挥舞了一番,又在玖玥头上点了点。玖玥一直饶有兴趣地笑着,等楠楠做完这些,她很配合地深吸一口气,做出一个加油的动作,表示自己力量提升,信心百倍。 林霆钧走过来,声音略带愧疚和不安:“楠楠听说你做眼角膜手术,一定要我带她来。希望我这个不速之客,没有打扰到你。” 出乎意料地,玖玥没有像之前那样恶声恶气,也没有对他冷若冰霜,她像卓然平时称呼林霆钧那样叫了声:“钧哥,谢谢你!” 林霆钧对玖玥的态度转变倍感意外,一头雾水,竟像个小孩子似的搓手搓脚羞涩而尴尬地笑起来。 “陆修远给我捐献骨髓的事,我都知道了。陆修远,是你找来的。林先生,真的谢谢你!” “之前,我误会了你,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说你是伪君子、伪慈善家,真的很不应该。你为漫漫做的这些事,让我为自己之前的言行觉得脸红。” “咳!”林霆钧听完原委,很臭屁地摆起了架子,将了玖玥一军,好为自己拾回些面子,“我做这些,你可别误会,可没有什么企图哦!跟你可没关系哦!咱们几个人因楠楠而结识,我和陆漫漫,也算是朋友嘛!为朋友做些事情,是理所当然的。” 这一番说辞,果然让玖玥讪讪的,有一种自作多情的尴尬感,林霆钧有一种扳回一局收复了精神失地的感觉,但他很快又转了话锋,正色道:“玖玥,你说得对,朋友是应该以诚相待,以心交心的,不是商场里的买卖,不是货架的交易。我现在明白,还不算太迟吧?” 他向玖玥伸出手,却忘记了玖玥看不到。楠楠灵机一动将陆漫漫和玖玥的手都抓过来,四只手摞在一起,调皮地说:“不迟不迟,林大叔是个知错就改的好孩子。我们要一直做林大叔的冻肉呢!是不是啊,玖玥姐姐?” “是,我们是冻肉。” “我也要做冻肉。”陆漫漫附和道。 四个人笑成一团。这时,小护士推门进来,怀抱了一束漂亮的百合。离得老远,玖玥就闻到那股清雅悠远的芳香。 “玖玥,有人送花给你哦?” 玖玥猜这又是林霆钧所作所为,于是小声学着楠楠的口气埋怨:“林大叔又乱花钱。” 林霆钧满脸无辜:“这真不是我干的。我今天真的是无备而来。” 那又会是谁呢?一定是卓然吧?玖玥愉快地接过了花,凑到鼻前深深地嗅着。 细心的陆漫漫在花丛里,找到了一张潜伏很深的小卡片,抽出来,轻轻地念道:“愿你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光明。”字写得歪歪扭扭,幼稚拙朴的小学生体,小卡片的右下方,画了一个可爱的机器猫的头像。 楠楠恍然大悟,惊喜地叫道:“这是大熊啊,大熊哥哥送来的。这只大笨熊,讲故事虽然很烂,可是画画却一级棒呢!” 陆漫漫也认出了,说:“是啊,以前我常常嘲笑他的字像狗爬的一样,这一看就是他写的。” 玖玥轻轻地抚摸着那些洁白脆弱的花朵,它们簇拥在一起,像刘梦熊曾经纯洁脆弱的笑脸,只有在她的面前,才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她仿佛看到,他坐在午后无人的花藤下,心怀美好真挚的祝福,写下这语淡情深的句子。其实她很想告诉他,她从来没有怨恨过他,讨厌过他,她始终明白,他就像一棵孤独而倔强的树,想要和她比肩而立,想要为她遮风挡雨,自己却无意在成长中折堕,迷失。 “愿你也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光明。”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又对陆漫漫说,“等我眼睛好了,我们一起去看他。”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悠扬婉转的小提琴声,曲调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歌《闪亮的日子》,伴随着那阵琴声,有参差不齐的歌声来和,那歌声,虽然不那么整齐,甚至有人跑调,可在这平日沉闷压抑的病房里,却像一股山涧的甘泉,清清亮亮地流到每个人的心窝上。 “我来唱一首歌,古老的一首歌,我轻轻地唱,你慢慢地和,是否你还记得,过去的梦想,那充满希望灿烂的岁月。你我为了理想,历尽了艰苦,我们曾经哭泣,也曾共同欢笑。但愿你会记得,永远地记得,我们共同拥有,闪亮的日子。” 陆漫漫的目光,被眼前的一幕惊艳了,也被这歌声,深深地打动了。林雪初穿着一袭白裙,不染尘埃,姿态优雅地演奏着小提琴,而漫漫往日的这些同班同学们,比元旦五一的任何大合唱都要认真地唱着这首古老的歌。 那个从前和陆漫漫水火不相容的班长告诉她,是林雪初找来班里的同学,迎漫漫出院,为玖玥加油,办了今天这场“大合唱演唱会”,因为,她们永远是班级的一份子。 陆漫漫豪爽地拍了拍男班长的肩,玩笑道:“我不在的日子里,你终于做了一个英明的决定,孺子可教也。” 班长忽然俯身靠近陆漫漫,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说真的,我一直暗恋你。听说班长团支书,天生是一对,咱们也别担着虚名了。话说这次你生病,我也有献血的,只是配型不成功罢了。你复读一年,我在大学里等你。” 陆漫漫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惊叫:“真的假的?”脸上虽然挂出一副不可侵犯的表情,心里却荡开了一圈圈幸福的小涟漪。 “当然是真的。”班长信誓旦旦。 “切,我还是比较中意学习委员。”陆漫漫戏谑地玩笑,将话题岔开。学习委员是个戴眼镜的胖女生。 “靠!陆漫漫你是个拉拉。” “你以前骂我是男人婆啊,喜欢我?哼!那你岂不是个gay?” 两人又开始没正行,将那点儿春风不动、碧水无波的小心思不动声色地遮掩过去。有人开始窃窃私语:“看,班长和团支书又掐起来了。” 这段短短的小插曲过后,在场的人都哼唱起来,将“大合唱”掀入一个高潮。所有的人,都被感动了。 一曲终了,玖玥的眼睛前所未有地明亮,然后慢慢地流出泪水。多少年来,她流过无数次泪水,有恐惧压抑的释放,有无助失望的宣泄,有委屈难过的表达,而这一次的泪水,不同往日的任何形式,那是一种纯粹的感动和饱满的幸福感发酵后,像微笑一样甜美的东西。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她第一次知道,她拥有的东西,远远比失去的要多。 “谢谢大家,谢谢!” 护士小姐走进来,悄悄提醒她,该进手术室了。 歌声再次响起,她被推出病房,手术室的门,无声地打开,就像这世界,有一扇门,也正在悄悄为她打开。 尾 声 黎明前的天,越走越亮。 1 影影绰绰的光线将黑暗劈开,眼前出现一个窟窿,时明时暗,又很快隐掉了。 医生拆纱布时动作很轻,在她耳畔语气温柔地说:“别急,别急!” 颜玖玥的心,却抖得厉害,手紧紧地抓住椅子扶手,汗沁满了手心。 怎么能不急呢?她多么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睽违已久的光明,光明中的蓝天、白云,草长莺飞二月天,油菜花的香味将黄昏铺满,光明中的红砖墙头上,出现一个脑袋,冲她腼腆而胆怯地打招呼:“你好!”粉白的桃花映着他被早春风吹过的红扑扑的脸,橙色的晚霞为他镶上一层金边。那些色彩珍存在记忆里,亘古不变,因她的失明而显得那样诗意、情意绵绵,那些色彩仿佛永不退色,因为世界过早地对她关闭窗户拉下帷幕而显得那样亮丽丰沛,那些底色铺展在她的生命里,让她以后的人生,才不至于苍白暗淡。 她那样着急,那样迫切地想看到那些色彩,和那些色彩中的他。 第31章 终获光明(9) 他来了吗?他说过会在她拆线的这天赶回来。她该给他怎样一个笑脸才能让他们的相见足够隆重。她好紧张,心在打鼓,手在出汗。 一层层纱布终于拆除完毕。 “好了,别着急,慢慢睁开眼睛!”医生在耳边轻轻地说。 好了吗?她的心和身体像皮筋一样紧绷起来,有人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别怕!”是林霆钧的声音。 她闭着眼睛,屏住呼吸,眼睫毛迟疑地颤动了一下,又静默地覆在眼睑下,如睡着了一般。 “他来了吗?”她问。 林霆钧苦笑一下。无论他为她做过多少事,她复明后第一个想看到的人,却是他。 “他应该快到了吧!”他心虚地回答。 她依然闭着眼睛,手却在衣兜里摸索,终于摸到手机。 这是卓然送给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最新款的盲人手机。他为它换了粉色的外壳,镶了漂亮的水钻,尽管她看不到,可他愿意像宠爱一个健康的女友那样宠爱她。 她颤抖着拨通了他的号码。 电话里,没有那段熟悉的彩铃音乐,而是传来冷冰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怎么会是空号?怎么会?两天前,她还和他通过话,他让她好好休息,等他回来,他还在电话里说爱她,他的情话,总是那样情意绵绵,信誓旦旦,充满“永远”“至死不渝”“一生一世”这样的字眼,她从未怀疑那些字眼是空话大话,她那样相信他,他说的每句话她都当真,可是,在她即将复明的重要日子,他没有如约而至,他的电话也无法接通。 她心里一着急,手一抖,电话掉在了地上,她慌忙起身去捡,本能地睁开了双眼。 铺天盖地的光亮哗啦啦地灌入眼帘,让她猝不及防,忽然破门而入的光亮来得太猛烈,和她期待与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捡到了手机,一边继续拨打,一边抬起头在人群中搜索,黑暗被驱除出境,影影绰绰的人影渐渐清晰,那些对她微笑的人中,没有一个是他。 “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冰冷的女声一遍遍循环。 她忽然俯下身,埋下头,呜呜地哭起来。 她闭上眼睛,重新隐遁入早已熟悉的黑暗中,她看不到人群,看不到自己,只看到他的笑脸。 “刚刚做完手术,流泪会引起细菌感染的。”是医生的声音。 “无法接通的电话,就不要再打了。”陆漫漫咬牙切齿打抱不平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 玖玥止住了泪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眼前出现一张张微笑的、和蔼的、俊朗的、青春的—虽表情各异但都友善温暖的脸庞。那张清丽但倍显憔悴的脸,眼睛布满血丝,眼眶满溢泪光,一定是妈妈,她为玖玥操碎了心,在这个母女终于“相见”的时刻,怎能不喜极而泣;胖胖的眯眼笑的中年先生,微挺着肚腩,腋下夹着永不离身的公文包,和玖玥想象中的爸爸颜一鸣丝毫不差,他正冲着玖玥眯眼笑:“玖玥,我是爸爸!”那么,眼前这个又高又黑但眉眼狡黠的女生,一定是漫漫了!原来她眉角还有一颗俏皮又漂亮的痣,哪里是男人婆,瞎说;这位器宇轩昂衣着考究的年轻男子,当然是林霆钧了;他旁边那位白裙惊霜雪的高挑美女,自然是林雪初了,果然人如其名;还有这位戴着眼镜像小时候课本里博士爷爷的主治医师;还有多日来一直对玖玥无微不至照顾有加的护士姐姐。他们每个人,和她想象中的样子都一样,又有点儿不太一样。他们也对她笑,这是她重获光明后这个世界对她的善意,她要双手接住,不至落空,不让他们失望,于是她也对着他们笑。 她又看到了放在床头的玻璃瓶,那是卓然送给她的八岁生日礼物,伴随了她整个成长的十数年。但这个礼物,却和她想象中大相径庭,它太普通了,只是一个宽口的柱形玻璃瓶,有软木塞封口,木塞已有些腐朽,瓶口系着的蓝色丝带也已颜色暧昧,瓶子里装的这些灰褐色的粉末、碎渣、木屑,是什么东西?实在已难分辨,就像有些感情,经年累月,风雨侵蚀,早已变了容颜。 她抱着这只丑丑的瓶子,仿佛抱着满怀的失望,又仿佛攥着一丝仅有的希望,对眼前泪流满面的女人说:“妈妈,我们回家吧!” 2 家里被妈妈重新打扫装饰过,窗明几净,沙发上铺着妈妈亲手做的白底蓝花的沙发罩,窗帘也换成了淡淡的蓝色,清凉优雅,茶几上一盆青翠的绿萝静静舒展,房间虽不大,但每个角落都有绿意点缀,整个房间显得温馨舒适,春意盎然。小猫吉吉一见到玖玥,马上蹿扑到她的怀里。玖玥抱着小猫,惊喜地望着这个她生活了十年的家,它的每个角落、每件家具、每种气味,她都熟稔在心,现在真实地展现在眼前,又好像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她和这个世界隔阂太久了,像两位有了嫌隙的朋友,需要慢慢了解、体谅、宽容、接纳。 “走,玖玥,看看你的房间。”妈妈望着玖玥惊喜的目光,想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杰作展示给她看—玖玥的房间,她也重新装饰过了,柔柔的粉色系,美美的公主风,她想像宠爱公主般宠爱她,将这十年的缺失和亏欠都补偿给她。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声音一开始是礼貌的三重一轻,后来变成急躁粗暴的乱拍,并伴随着妇女尖利刺耳的嚷叫:“颜玖玥,开门,你给我出来。” 爸爸嘟嘟囔囔地打开了门,怒气冲冲地冲门外人喊道:“谁啊,不会按门铃啊!土匪啊!找玖玥什么事,跟我说。” 玖玥从爸爸身后犹疑地探出身,门外的一对男女,五十岁左右,男的一脸焦灼和歉意,女人则怒不可遏。这两人的样子,在玖玥的记忆和目光中迅速复苏和还原,他们是她在云涤镇时的邻居,是卓然的父母。玖玥喜出望外,正要开口向他们询问卓然的行踪,卓叔叔却一脸歉意地说道:“玖玥啊,我是卓叔叔,眼睛已经好了吧?好了就好。卓然呢?卓然已经好些天没回家了,我们想着,你们会不会像上次一样,又一起离家出走了。你知道的,卓叔叔一直很喜欢你的,你和卓然的事,我也不反对,现在你健健康康,你沈阿姨又有什么理由反对你们在一起呢对不对,你们就大大方方交往,我们不会插手的。让他早点回家吧!” “和她说这些废话做什么。小小年纪,就三番五次勾引男生私奔,卓然呢!让这个臭小子出来,我有话对他说。” “沈芳,别喊,有话好好说。” “哎!卓然妈妈是吧?你不反对他们交往,我们还反对呢!看你这样,将来也不是什么好婆婆,我们玖玥和卓然在一起,有什么好果子吃?”爸爸很护犊地反唇相讥。 卓然妈妈忽然情绪失控,一边朝屋内横冲直撞,一边泪流满面地哭喊:“卓然,你给我出来,你给我回家。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这么做,还让不让妈妈活了。” 玖玥爸爸阻挡不住,而玖玥妈妈因对卓医生一直心存感激,只好将两人让进屋里,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卓然不在这里啊。” “叔叔阿姨,卓然真的没有和我在一起,我也在找他,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和我联系了。”玖玥认真地说。 卓然妈妈止住了哭声,愣住了,看玖玥和她妈妈的样子,不像说谎。 卓医生拿出手机,打开一条短信给大家看。那条短信,显示是卓然的号码发来的,他只是简单而冰冷地留下了一句话:“爸爸妈妈,感谢你们的养育之恩,原谅儿子的不孝,我走了。”在此之前,他已两周没有回家,借口说公司派往外地参加新员工培训,期间偶尔还会打电话发信息给父母报平安,两天前,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发了这样一条短信,打电话过去他的号码已显示无法接通。 “没去公司问问吗?”玖玥妈妈出主意。 “问了啊!公司说根本没有去总公司做新员工培训这回事,而且,他三个星期前就已经办理了辞职手续,再没有去过公司。”卓医生忧心忡忡地回答。 卓然妈妈慌了,她看上去好像情绪平复了许多,又仿佛拼命压抑着内心的煎熬,不再怒火中烧,不再大喊大叫,只是絮絮叨叨地补充道:“学校也去问过了,前两天他们毕业典礼,他也没有回去,他的毕业证、学位证还都还在学校里,他既然也没和玖玥在一起,到底是去了哪里?到底怎么了?” 大家暂时形成了统一战线,都献计献策,讨论卓然可能去的地方、可能发生的状况。 “会不会和同学去旅行了?”玖玥妈妈说。 “卓然妈妈,别着急啊!卓然会不会加入什么传销组织,被人洗脑被人控制了?听说传销组织很恐怖的。”爸爸说。 妈妈暗暗戳了戳爸爸的胳膊,小声道:“别瞎说。” 一听玖玥爸爸这样说,卓然妈妈更焦虑了:“要不要报警啊?如果真是那样,会不会有危险啊?” 玖玥立刻反驳:“卓然才不会那么傻。”说完这话,她自己又暗暗感到汗颜,好像自己多么了解卓然似的。时至今日,卓然的所言所行,她也搞不懂了,她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他,他的话,她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的心,也如笼迷雾,她勘破世间万物,也看不透他的心—她有什么资格对他妄下结论啊? 卓然妈妈终于控制不住,放声哭号起来。卓医生一筹莫展,安慰道:“哭有什么用啊?那就报警吧!” 楼下忽然一声刺耳的汽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几秒钟后,门外响起了比卓然妈妈刚才有过之无不及的剧烈敲门声,爸爸不耐烦地打开了门,这一次,门外站着的,竟是一向稳重有礼的林霆钧。 一进门,看到卓然父母也在,他先是一愣,随即释然道:“叔叔阿姨恰好都在,也好,我就不用再跑一趟了。玖玥,告诉我,你平常和卓然常去的地方,或者他有可能会去的地方?叔叔阿姨,你们也想想,卓然平常喜欢去哪些地方?我们必须马上找到他。” 卓妈妈泪眼婆娑,一把拉住林霆钧:“告诉我,卓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你一定知道。 “我,卓然他……”林霆钧欲言又止,更令人疑窦丛生。 这时,玖玥的目光,却无意落在茶几上一沓信件上,最上面的一封,赫然写着“玖玥亲启”的字样,字体大气粗犷,却隐隐透着一丝无力。 爸爸见状,解释道:“这是我早上取报纸,从信箱里拿回来的,都是些广告啊,信用卡账单什么的,我急着去医院,就没管。” 玖玥拿着信的手颤抖着,有一种直觉告诉她,这是卓然写给她的,一定是。 她轻轻地放下吉吉,在六月清凉有风的午后,展读这封没有邮戳没有地址的来信。 只看到第一句,她的泪水就不能自已地落下来。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愉悦,不堪持赠君。” 还不等她往下看,卓然妈妈忽然一把抢了过去,拿着信纸的手筛糠似地颤抖着,眼睛却目不转睛,生怕漏过一个字眼。 虽然能理解一个母亲担心儿子的心情,玖玥还是忍不住小声埋怨了一句:“这是他写给我的。” 这封救命稻草般的信,就这样在你争我抢、断断续续中读完。 “玖玥,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一定已经可以用你那双美丽明亮的双眼,阅读它。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是这个世界欠你的,是我欠你的。时至今日,我必须承认,必须告诉你,这是我欠你的。林雪初说的对,我是个懦夫,是个伪君子。长久以来,我一直不敢面对你,你虽然失明了,却像一面明亮的镜子,让那么不堪的我,在你面前无处遁形,无论是你在蛋糕店认识的那个小风,还是重逢后的卓然,或是现在的我,都不知应该以怎样的样子面对你。是的,你变成那个在黑暗中独自泅渡的盲女,都是我害的。我自作聪明,为一份生日礼物,为获得一个漂亮的玻璃瓶,将里面的药片倾数倒出装入了旁边的小药瓶,害医生为你开错了药,导致你从此失明。懦弱的我,选择了装作浑然不知,数年来,不闻不问。命运阴差阳错,真心弄巧成拙,小雪获悉了这个秘密,早已对你和盘托出,你却对我无一句指责。道歉太轻,赎不了罪孽深重,深情无用,换不回十年光明,我不知该怎样做,才能减轻我内心的自责。现在,上天终于给了我这个机会,我身患沉疴痼疾,在上天收回我的这份光明之前,我将它还给你。我记得我曾经说过,我是你的眼,带你领略四季的变幻,现在,你是我的眼,代我继续看这美丽的人间,离开你,从此告别天堂,流浪远方。你我快乐过,无需怀念我。” 这封语焉不详模棱两可的信,令卓妈妈和玖玥陷入更深的迷茫之中。 女人擦擦泪眼,一脸惶然地问大家:“他说沉疴痼疾,是什么意思?上天收回他的这份光明,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了?” 卓医生忽然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神色惘然地叹着气。 他隐约读懂了信中的意思。 第32章 终获光明(10) 玖玥也读懂了。她忽然感到深深的恐慌,她丢掉了信,双手掩住眼窝,仿佛要将一双眼睛捧在掌心,又仿佛要将它们牢牢按住,让它们植根入体内,融入骨血。妈妈连忙抓下她的手,担忧地劝道:“不敢揉眼睛,刚刚做完手术,小心感染。” “我还要眼睛做什么?我为什么要做手术?为什么?”玖玥忽然情绪失控地哭喊起来。 于此同时,卓然妈妈仿佛受到感染似的,声嘶力竭地哭号起来:“儿子!都是妈妈害了你,都是妈妈害了你啊!” 卓医生忽然一把抓住林霆钧:“霆钧,告诉叔叔,卓然到底怎么了?他病了?什么病?我是医生,生死病痛我已司空见惯,无论他患了什么病,我都有权知道,我们找到他,哪怕只有一丝希望,都不要放弃。告诉我。” 林霆钧叹口气,眉毛蹙成一团,仿佛下决心一般提起一口气说道:“好吧,时至今日,我也不能再隐瞒大家了。一个月前,我在医院办一点儿事,偶然遇到卓然,他当时拿了一份诊断报告,被查出右眼患了眶内恶性肿瘤,因为当时卓然对我有些误会,所以并没有和我多说什么就离开了。后来我在认识的一位眼科大夫那里打听到,这种恶性肿瘤,世界罕见,全国也仅有两三例,而卓然的肿瘤位置正好位于视神经和下直肌之间,手术切除难度很大,稍有不慎就可能损坏视觉神经,可如果不切除肿瘤,癌细胞很快会扩散。可让我吃惊的是,医生告诉我,卓然知道他的病情后,想到的并不是怎样的治疗方案最有效,他问医生:‘我的眼睛保不住了,眼角膜还能用吗?我想把眼角膜捐了。’活体捐赠眼角膜在我国没有法律可依循,医生当时就拒绝了他,让他积极治疗。没想到,时隔不久,卓然主动找了我,又表明了他的想法,他说反正他的眼睛甚至性命都难保,他想将眼角膜捐给玖玥,希望我通过我在医院认识的熟人关系,说服院方,接受他的眼角膜,为玖玥移植。” 听闻此言,卓然妈妈的脸,从苍白到蜡黄,瞬间变了几个颜色,她刚刚已经从信里模棱两可的语句中猜到了,可得到证实后的猜测,像一个破坏力极强的炸弹,她被这个猝不及防的真相击倒了,仍强撑起身子,抱着一丝模糊的希望,抓住了林霆钧的手:“你,没有答应他吧?” “没有,当然没有。我告诉他,医院的眼角膜并不紧缺,玖玥的手术自有安排,而他的肿瘤,只要选择了合适的治疗方案,并不是毫无生机,他不应该放弃。他当时没有反驳,只是很沮丧地说,这是他欠玖玥的。后来我出国了几天,回来后去看望玖玥,听她说联系不到卓然,我才隐约感觉,卓然出了状况。我悄悄问过玖玥的医生了,卓然的肿瘤恶化得很快,但眼角膜还是健康完好的,在玖玥手术当天,他和医院签订了角膜捐献协议,做了眼球摘除和角膜摘取手术,并指定将角膜移植给玖玥,可他自己,在清醒后的第二天,就悄悄离开了医院。他本应该留院观察,继续化疗才能彻底控制病情,现在这样子在外面,很危险。叔叔阿姨,对不起,我没有及时通知你们,没想到他会这样自作主张,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其实我已经和小雪悄悄找了他两天,他平时关系好的同学朋友都问遍了,现在,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们大家一起赶快想想办法,找到卓然再说吧!” 卓医生的脸一直阴郁沉重,心中慢慢地燃起了怒火,他抬起沉重的眼皮,像举起一块压在心头的重石,怒不可遏地掷向林霆钧:“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们,为什么?谁让他签订的捐赠协议,我去找他,为什么不和我们家长商量,就可以这样草率决定。” “叔叔,你知道,他已经二十多岁了,是有行为能力的成年人。”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我一直也想不通,后来小雪告诉我,说卓然有一次喝醉酒告诉她,玖玥小时候失明,是他导致的,所以,他一直觉得亏欠她,想要用这种方式补偿她。叔叔,我们现在不要讨论这些了,还是先找到他再说吧!” 卓医生仰天长啸,疲倦的双眼里,终于淌出两行心酸的老泪,凄然叫道:“我的傻儿子啊,这是造了什么孽?” “是我,是我造的孽啊!都是我不好。” 一声隐忍的哭泣,忽然如拉长的警报一般,打破了屋里压抑的沉默。卓然妈妈终于控制不住,放声哭号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拉住了玖玥的手,忽然跪倒在地,像是对玖玥说话,又像向老天祈祷,有些语无伦次,“老天爷,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吧!这一切都是我作的孽啊!不关我儿子的事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什么都没有做,一切都错在我。玖玥,原谅我,这一切都怪我,怪我啊!你的眼睛失明,和卓然毫无关系啊!他不该受这样的惩罚,应该受惩罚的是我,是我啊!把他的眼角膜还给他,把我的眼角膜拿去,拿去,给你。” 她如疯魔了一般,伸手去抠挖自己的眼睛,被众人拦住了。 玖玥懵了,任凭卓然妈妈拉着手,一句话也说不出,她觉得自己走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光明再次消失,她急速地下坠,没有声音,没有意识。 众人合力拉起了卓然妈妈,扶她在沙发上坐下来。 “阿姨,有话慢慢说。”林霆钧说。 要从何说起呢?卓然妈妈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思维有些混乱。 一切悲剧的起源,源自于另一场悲剧。二十多年前,她的父亲,也就是卓然从未见过面的外公,在街上与人碰撞发生口角,双方都是犟脾气,谁也不肯相让,进而战事升级,从推搡到大打出手,混乱中,卓然外公被对方的水果刀刺中,失血过多,送到医院时已不治身亡,而对方却最终被判定为防卫过当只坐了几年牢。失去了父亲,卓然妈妈与寡母幼弟相依为命,度过了人生中最为艰辛的一段时光。婚后,她随丈夫在云涤镇工作时才发现,他们的邻居严老汉,竟是她当年的杀父仇人。她对严老汉视如仇敌,对他的孙女也横眉冷对,两个孩子的友谊,也横加阻拦,一切只因心里的仇恨在作祟。那一日,严老汉来配药室取药,当时在配药室工作的她,一时报复心起换了药,她万万没有想到,生病的是严老头那个小孙女,她的复仇,酿成了小玖玥的失明,却阴差阳错地让自己的儿子背负了半生愧疚,并最终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赎罪,偿还。 “玖玥,你原谅我吧!一切都是我的错,不关卓然的事。你们那么好,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吧?带我们去找他,带他回来治病,他还那么年轻,他应该活着,应该活着。”卓然妈妈依然愧疚万分地恳求着。 卓医生气急败坏地叹口气,他被这个埋藏了十多年的真相惊呆了,想起小玖玥多年来因失明所受的不公和痛苦,他也心生愧疚和怜悯,忍不住指责妻子:“唉!沈芳,你糊涂啊!” “玖玥,不哭,我们不哭。”妈妈怕玖玥情绪激动,怕玖玥伤心流泪,一直惶恐不安地安慰她。 她从那个无边无际的黑洞中醒转,望着眼前这个痛哭流涕的女人—她很老了,比妈妈大不了几岁,鬓边的白发却已经那么明显,泪水卡在脸上的褶皱里,很快就干了。听到这样的真相,玖玥不是没有仇恨,她想起了陪她治病却枉死在歹徒刀下的爷爷,想起了现在身患绝症仍下落不明的卓然,想起十数年来夜一般的黑暗时光,她恨她,恨她的狭隘,恨她的疯狂,恨她的狠毒,她是一切悲剧的根源,如果不是她,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她更恨的却是,她竟是卓然的母亲,因为她是卓然的母亲,她又不能恨她。 玖玥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内里有狂澜掀起,可她却不知说什么好。 妈妈却是怒形于色,但碍于卓医生的面子不好发作,只好冷冷地说:“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玖玥刚出院,要休息,你们请回吧!” 主人下了逐客令,林霆钧也做起了和事佬:“是啊是啊!既然玖玥也不知道卓然在哪里,我们回去吧!卓然的事就交给我,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卓然父母失魂落魄地走出了颜家的门,玖玥爸爸敬林霆钧是他现在的上司,送到门口,妈妈则一脸冷漠,心疼地拥抱着玖玥,依然重复道:“乖!我们不哭,流泪对眼睛不好。” 众人在房门关闭的那刻,听到玖玥清晰而平静地回答:“妈,我不哭,我没有哭呀!以后我会好好保护眼睛,这是我的眼睛,也是卓然的眼睛。” 3 “妈妈,你知道我这个瓶子里装的什么吗?” “知道啊!刚接你来暄城时,你一路都抱着,睡着了也不松开。里面装满了蒲公英,毛茸茸的,好漂亮,后来它们渐渐枯萎、氧化、风干,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妈妈,那你知道蒲公英的花语是什么吗?” “考我啊!妈妈当年可是园林植物专业的高材生哦!蒲公英的花语是无法停留的爱。” 夜深了,母女俩躺在玖玥的床上,窃窃私语。风涌帘动,月照人白,猫咪静卧美人怀,如果没有忧虑挂心头,便是良辰美景好时节。 妈妈的忧虑,当然还是卓然,那个俊朗如春阳,却又忧郁如秋水的男孩,遭遇那样的病痛和变故,身患绝症,流落在外,她也很担忧他,她不相信,玖玥心里会不起一点波澜、一丝牵挂。可是,整晚,玖玥都没有提起过他,好几次,她想问问,却不知如何开口。卓然成了母女之间的禁忌,不能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 “可是,这个花语是谁定的啊!好悲观好绝望的感觉啊!”玖玥依然乐此不疲地继续花语这个话题。 “是啊!不过,花语的定义,有些是根据它们的外形特征生活习性,有些是根据神话传说,都已经流传几千年了呢!”妈妈从专业的角度解释玖玥的疑惑。 “可是我觉得,蒲公英的花语,如果是寻寻觅觅的爱更贴切呢!它不是无法停留,它只是在寻觅一块落脚生根的土壤,就像寻找失散的爱人一样。”她幽幽地说。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落在她水滴般湛亮的双瞳里,恍若天使。 “对!我们玖玥说得也很有道理。”妈妈宠溺地为女儿掖了掖薄薄的空调被,说,“很晚了,早点睡吧!”她起身。 玖玥忽然撒娇地拉住了妈妈的手,眼神定定地看住她,说:“妈妈,谢谢你!” 妈妈俯下身,温柔地吻了她的额头。 卧室门轻轻地掩上了。她闭上眼睛,却再也睡不着了,她的耳畔,响动着各种声音,她听到隔壁房间爸爸山响的鼾声、妈妈回房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楼下花园里的夜猫声、夜市上啤酒瓶碰撞的声响,她也听到自己心里有一个声音锣鼓喧天。窗外的天色开始是靛蓝,后来渐渐转淡,凌晨四点,街上早餐店出摊,楼下婴儿忽然从梦中哭醒,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她起身,找到书包,装入两件衣服,塞入存了好久的压岁钱,然后,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写道:“蒲公英的花语是寻寻觅觅的爱。妈妈,我要去找他。” 她再次离家出走了。 天还没有亮,小区门口还有几盏路灯坏了,世界在她眼中,依然是有些雾蒙蒙的样子,暗处偶尔会传来几声悚然的猫叫,天桥下熟睡的流浪汉忽然在梦中笑出声来,跌倒街头的醉鬼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可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爷爷说过呀,黎明前的天,是越走越亮的。 凌晨六点半,汽车站已挤满了手提肩扛大包小包的乘客。玖玥成功地坐上了开往某郊县的首班车。 晨光给整个世界涂上一层金黄的光晕,风在吹,天很蓝,汽车驶在灰青的公路上,路过金色的麦田,路过苍翠的远山,她看到一栋栋白墙黛瓦的农家小楼,戴红领巾的小姑娘背着书包上学去。世界浓墨重彩,大地光彩重生。 两个小时后,车子在一个叫云涤镇的地方停靠,她下了车。 她怀疑坐错了车,下错了站。那条一下雨就坑洼不平污水四溅的马路,拓宽两倍,沥青铺就,宽阔平坦,还种上了整齐的行道树。曾经的奶粉厂,已变成一片规模宏伟的工业园区,奶粉厂后门里那片蒲公英,还在吗?曾经的理发店,变成了热闹的超级市场。馄饨店竟然还在,门头装潢一新,新的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的小学校也在,原址上,两座漂亮的二层小楼拔地而起,国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古老的下课铃声被一阵悠扬的音乐铃代替,小朋友像雀儿一般扑棱棱地从教室涌出。 她走在云涤镇的街上,没有人认识她,就像她也不认识任何人。但她知道,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她。 四季更迭,岁月流转,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看,云涤镇的山依然秀丽如昔,绿色滚向天边;听,学校的铃声又响了,是谁又唱起那首古老的歌:“蒲公英开满山坡,蝴蝶飞过小河,校园树下秋千上,是谁在唱着歌。她唱云飞雨落,花开寂寞,蒲公英飞走再没回来过。花儿落了结出果,教室里坐着你和我,檐下铃声敲响了,老师也上完最后一课。你还有什么话没有说,说吧说吧快告诉我。明朝万水千山隔,再见已无多。” 一股初夏的山岚,带着隔世的温度,扑面而至,她的鼻腔,她的心底,忽然蹿起一阵滚烫的热浪,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睁开眼,步履轻快地朝前方走去。 第33章 番外 卓然篇 古老的多瑙河缓缓流过维也纳市区,站在卡伦山上远远望去,淡淡的薄雾为这座城市蒙上一层神秘的轻纱,耳边回响着优美的华尔兹舞曲。这座城市如此陌生,我恍然惊觉,已远离自己的祖国山水迢迢;这座城市又是如此亲切,因为,我心爱的女孩生活在这里。 玖玥,你还好吗?玖玥,我来了。 一年多以前,我见过她,在我们梦里梦外心心念念的云涤镇。在我得知自己身患沉疴之后,我为玖玥捐出了自己的眼角膜,悄悄地离开了暄城,孤身一人来到了云涤镇。云涤镇的天依然湛蓝,山依然青翠,而我们却悄悄地改变了。我走在云涤镇宽敞的大街上,步履沉重,神情疲惫,还戴了一副墨镜,看上去一定像一个怪物。我不愿玖玥看到我的样子,她会难过、流泪、自责、内疚,像我曾经那样,这些都是我不愿看到的。 我路过记忆中那家奶粉厂的家属楼后院的街巷,铁栅栏门和那片废弃的花园早已荡然无存,曾几何时,挖掘机开进这里,成片的蒲公英和月季花被连根拔起,这里被夷为平地,重新崛起一座座新楼。我站在那里,久久地凝望着,我知道,那些花花草草和一砖一瓦即使都消失了,但我们的记忆早已植根在这里,花开不败。 我去了我们小时候经常去抓蝌蚪的那条小溪,小溪窄了许多,脚放进去,溪水却依然冰凉舒适,只是身边,再没有那个跟屁虫一样的小女孩促狭地在一旁用白胖的脚丫一边扑腾水花一边傻兮兮地笑了。 小时候我们常常光临的那家馄饨店竟然还在,只是扩大了店面,门头装潢一新。时至中午,小店里食客盈门,我走了进去。服务员热情地上前问我吃点儿什么,我点了一碗馄饨,随口说道:“不要葱花,多放辣椒。”话音刚落,我却忽然一阵莫名的神伤,我无法不想起玖玥,她是不吃葱花党、无辣不欢党,什么时候,连我的饮食习惯,也在潜移默化下,悄悄地改变了? 没想到在那样食客爆满的饭点,我点的馄饨竟然很快上了桌,服务员自顾解释道:“刚才有个小姑娘也点了一碗不要葱花多放辣椒的馄饨,可是刚下好她却忽然跑掉了,就是这碗,和您的要求一样,您就先吃吧! ” 我狐疑地看着那碗馄饨,点了点头,忽然也鬼使神差地站起来,朝店外跑去,沿着熙熙攘攘的街道一路茫然地张望寻找,果然,在街道拐角处的一根电线杆下,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正蹲在地上,无助地哭泣,朝着远处一个已经模糊的身影喃喃地喊道:“卓然,等等我。”那不过是一个和我有些相似的背影,穿了一件和我身上衣服类似的白t恤而已。 我们彼此如对方的影子一般,在云涤镇度过了几日,走过同一条小路,逗过同一条长得像吉吉的流浪狗,听着同样的学校铃声,怀揣着同样的思念……但,我始终没有走近她,她也始终没有看到我。我是在那短短的几日才明白,谁也没有看到过爱情到底长什么样子,有的爱,是争取,有的爱,是放弃,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不牵绊你,向更多光明的地方飞去。这是我这样身患绝症的病人,能给她的,最好的爱。 几日后,玖玥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云涤镇。一个月后,父母和林霆钧在云涤镇找到了我。看到父母面容憔悴的样子,我为自己的不辞而别感到深深的惭愧,我的离开,并没有带给他们解脱,留下的反而是更深的痛苦。眼球摘除后,因为没有继续配合治疗,眶内残留组织物开始感染,病情随时会恶化。望着年迈的父母,望着云涤镇的蓝天绿水,我发现,自己对父母还有一份责任,自己对生命,还有一份深深的眷恋。 在父母亲的恳求和林霆钧的帮助下,我被送到香港一家知名医院接受治疗,安装了义眼,癌细胞也没有再扩散,几个月后,我又像从前那样,神清气爽地出现在人们面前。但我没有去见玖玥,她像我曾经设想的那样,已经开始了自己的美好人生。她在苏珊老师和林霆钧的帮助下,飞往了美丽的维也纳,开始了留学生涯。从云涤镇回到暄城后,她也曾到我家找过我,我依然佯装失踪,对她避而不见,她终于接受了这样的现实,放弃了寻找,去了维也纳。临别的时候,她来告别,对我父亲说:“卓然要我代他欣赏观望这个美丽的世界,我会好好的。” 现在,我像万千来到维也纳旅行的游客那样,站在陌生的街头,一阵茫然。这一年来,林雪初偶尔会像老朋友一样与我联系,她也在这里读书,和玖玥同在维也纳音乐学院,玖玥的近况和住址,我都知道,可是,“近乡情更怯”,我不知该以怎样的状态出现在玖玥面前,该以怎样的对白开始我们的重逢。 我在街头徘徊着。 维也纳的街头,到处流淌着动听的音乐声,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曲调,它不是优雅的圆舞曲,不是动听的华尔兹,它是来自中国乡村的一首清新童谣,经由小提琴的弓弦奏出,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那是我们的歌,那是只属于我们的歌曲《九月的蒲公英》。 我惊喜而迟疑地转过身去,轻轻地哼唱着,走向眼前的女孩。她和几个留学生一起组建了一个小小的乐团,在维也纳街头卖艺勤工俭学。看得出,他们的演奏很受欢迎,脚下的零钱箱里,装满了花花绿绿的欧元纸币。她瘦了,但脸色看上去更加红润健康,依然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简单的衣裙,像我记忆中那个清清爽爽的高中女生。 她的目光里,有迟疑、辨认、惊喜。 一阵流泪的冲动,让我的喉头一阵发紧发痛,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卓然,是你吗?”她先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又是我认错了人?” 她伸出手想摸摸我,又迟疑地放下了。 “是我。” “你怎么会在维也纳?” “我来看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她?”玖玥惊喜的目光,忽然暗淡了一下,喃喃地说,“是啊!她也在这里,她很好,比以前更漂亮了,我带你去找她。” 这个小傻瓜,脑袋里在想什么啊! “别臭美了,谁说你比以前漂亮了,明明变丑了。”在这种本应深情相拥喜极而泣的相逢时刻,我无厘头地学着网上的段子,和玖玥开起了玩笑。 她的泪,忽然夺眶而出,脸上扯出一个又哭又笑的表情,一把擂在我的肩头,口气愠怒:“你好讨厌。” 我重重地将她拉向怀中,这一世,我拥有的温暖,想在这一刻,全部给她。我们拥有了一个拥抱,一个在梦中想象了无数次的旁若无人深情而泣的拥抱。 玖玥伏在我的肩头,喃喃地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因为你有东西留在我这里。” 我知道,她说的是眼睛,但我却拉起了她的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胸口:“是啊!我这里空了,我把它留在了你那里,还给我。” “不还。” “还我。” “不还。” 我们的身后,维也纳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来,多瑙河静静流淌,同伴们奏起一阵欢快的舞曲,与我们的心跳一起,奏成这个音乐之都里,最美的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