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嫁未晚》 第1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路过忘川的人唤我为三生石。从那之后,有的人唾弃我,有的人携手在我身上刻下他们前世的缘,有的人在我面前失声嚎哭。 而我只是忘川边上的一颗石头,无悲喜,无苦乐。我漠然守了忘川千年,终是化成了灵。 万物生灵,自然都是要历劫的。而我却安安稳稳的过了百来年,直到…… 情劫。 路过忘川的白胡子老道替我看了相。摇头晃脑的预测了我的劫数。 我只当他是在放屁。我乃三生石化的灵,石头的灵魂,石头的心。忘川河边常年不散的阴气更是熏得我心冷肠硬。无情无殇,不会动情,又哪来的情劫。 那时我是这样想的。 可是,万事总有一个意外。 在冥界某个阴森的下午,我如往常一样,自千年不曾变过的忘川河边散步归来,于不经意间,于阴气氤氲的黑暗之中,我抬头一看,仿佛是人界的阳光破开了层层雾霭,明媚了黄泉路上遍布的彼岸花。 那个男子翩然而来。 我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一个人类的女子路过我身边是喃喃的一句话: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千把年来,我这颗石头的心难得微妙的动了一动。我想,这或许就是人间话本子里提到的一见钟情吧。 他慢慢走近,当然不是来找我的,只因为我的身后是入冥界内部时必过的奈何桥。我觉得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个美妙的人儿,理当和他有一个美妙的遇见。 我上前,细声唤道:“公子。”我想如同话本子里的有教养的小姐那样对他行个礼。但是人间的话本子只是轻轻说了句行礼,并没有告诉我具体的动作和姿势。 我寻思了一下,便照着素日那些幽魂们向阎王哭诉时的模样,双膝“扑通”一跪,冲他硬生生的磕了三个响头,“公子,敢问你叫什么芳名?” 周围的小鬼们嘶嘶的抽了两口冷气,他呆呆的站在那里,眼中的神色有些讶异,一时也没答我的话。 做人做事得有诚意,黑白无常经常把这话挂在嘴边:“有诚意才好办事。”所以他们每次都能将三魂七魄乖乖的勾回来。 我见他不答我的话,琢磨了一下,觉得兴许是自己这头磕得不太响,没显出诚意来,于是我便跪着向前行了三步,没再吝惜着力气,又狠狠磕了三个响头。似乎将地都磕得震了三震。 周遭的小鬼呼呼的抽气。似乎吓得不清。 我抬起头来,一脸鲜血淋漓的将他望着:“公子芳名?” 或许是这一脸血的凄然将他骇住了,他还是没说话。我心急的抹了把脸,整张手都湿润了!我不知自己竟留了这么多血,顿时也有些理解他为何做这副呆滞的表情了。 我心惊,一阵手忙脚乱的擦,到头来弄得自己全身都血糊糊的。 我抬头,颇为无奈的望他。 他漂亮的眸中印着我的影子,随即眼角弯出一道明亮的笑意。 我虽不知他在欣喜些什么,但见他欣喜我也表示友好的展现出自己白森森的牙。却不想我这番做作更衬得这笑血淋淋的渗人。 旁边的小鬼甲显得莫名的焦急,他凑近我身边拉我,我不起。甲气急道:“我的三生姑奶奶!你摆出这副厉鬼的形容作甚!你可知道他是谁?” 我在冥界的灵物里面法力算不得高深的,但是因为辈分到那里了,小鬼们对我都是毕恭毕敬的,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的时候还是少之又少,我皱眉,奇怪道:“我当然不知道他是谁,我这不是正在问么?” 小鬼乙一副恨不得血溅当场的模样:“姑奶奶!这是天上的……”他话还没说完,一个温润的声音打断了他。 “我名唤陌溪。” 他伸手,我自然的将手放在他手上,他反手扣住我的手腕。 手腕是我的命门,现在他只需稍一用力,我便会死得非常难看。 小鬼甲乙本就苍白难看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甲忙求道:“大人!大人!三生姑娘此生皆守与忘川河边,冥府乃是粗鄙之地,姑娘不懂此间礼数,还望大人见谅。” “三生?这名字倒奇怪得有些味道。” 我仍是将他望着,心中并不害怕,因为他眼中没有杀气。 他将我细细打量了一阵,放开我的手腕转而扶住我的手臂将我拉起:“冥界的石头竟能化灵,确实是奇事一桩,难得。可你既不知我是谁,却为何要对我行这大礼?” 大礼? 我了悟。原来方才并非是我诚意不够,而是我诚意太过多了。我老实道:“你长得漂亮,我想……”我不适时的词穷了一番,情急之下便随手抓了一个不知什么时候遗落在脑海里的词,“我想勾搭你。” 小鬼甲用无可救药的眼神看着我。 他笑了:“倒是真是个爽直的灵物。” 私以为这是个很好的赞美,我顿时心喜不已,忙问道:“那我可以勾搭你么?” 他默了默道:“此番我是为了历劫而来,不会在冥府逗留。” 言下之意便是不可以吧。我垂了眼眸,有些失望。 “你一直都守在忘川河边?”他突然问。 我点头。 “可想去外面看看?” 眼一亮,我狠狠点头。 他浅浅一笑,拍了拍我的头顶:“此番我受了你这破头流血的几拜,也不能让你白白的拜了。既然你想出这冥府走走,我就许你三生的自由好了。我历劫的三生便是你自由的三生,我历劫归来之后,你还是乖乖的回到忘川河边来守着,如此可好?” 不是个亏本买卖,我点头说好。 他在我的手腕边施了个金印:“做灵物还是机灵些好,以后将自己的命门护好一些。”他道,“不是每个强者都如我这般善良的。” 他在小鬼甲乙一脸抽搐的护送中离开。我摸了摸手腕上的金印。 “陌溪。”我高声唤道。 奈何桥前他端着孟婆汤转头看我。 “我可以去人界勾搭你么?”我问得很认真,惹得舀汤的孟婆一阵桀桀怪笑。 他也勾了勾唇:“若是能找到,便勾搭吧。”言罢,一口饮尽了孟婆汤,他头也不回的走进冥府的更深处,我一直目送他离开,直到再也看不到了也没舍得转过视线。 小鬼乙自奈何桥头走回来,一双青黑枯槁的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三生姑娘!” “唔。” “你莫不是对他动上情了吧?” 我这才转头看乙认真问道:“怎么才算得上动情?” 乙扭头想了想:“便是你素日里看的那些话本子中男男女女的形容便叫动情。” 我寻思了一下,我素日看的那些话本子里,公子遇见小姐,小姐行了个礼,两人对话三两翻,然后便开始了一番不能自禁的嗯嗯啊啊的运动。我没对陌溪生出想嗯嗯啊啊运动的想法,应当算不得动情吧。 我坚定摇了摇头:“没有动情。” 乙长叹口气,自言自语喃喃着:“也是,这石头怎么会动情呢,倒是我多想了。”随即又盯着我道,“没动情便好!这世间啊,最折腾人的莫过于情之一字。倒不是说三生姑娘你一定不能去喜欢上谁。只因为这陌溪神君当真是天地间女子最不能去喜欢的人。” “为何?他是我见过模样身形气质都最好的人。”我顿了顿,“还有说话的声音是最好听的。” “正因为他样样都如此完美,才万万不能对他动真情啊!陌溪神君身司九天战神一职,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可是他却只心系天下。胸中有苍生的人,哪还装得下儿女私情呢。” 我觉得陌溪心中装不装得下儿女私情与我没多大关系,倒是乙的前半句话让我愣了愣:“战神这种杀气腾腾的职位怎么会是他在做呢?他分明如此善良。” 乙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善良?三生你莫不是真信了?” 见我点头,乙摇了摇头无力道,“当初魔族犯上,十万魔兵攻上天界,陌溪神君率三万天兵将其全部斩杀,以少胜多不说后又挥军直下九幽魔都,杀得整个魔域血流成河,十年不闻魔音,但凡三岁以上的魔族全部杀绝。” 这事我倒是有些印象,那段时间冥府变得极为拥挤,哭号声几乎要掀掉了阎王殿。奈何桥都快被踩塌了。但这些魔族的人虽说都是陌溪杀的,可是战争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陌溪身为战神,以武力镇压反叛者本就是他的职责,他忠于自己的族类,在战斗中狠厉决绝也是当然的。 我拍了拍乙的肩:“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我回石头里收拾收拾。” 乙呆了呆:“姑娘要去哪里?” 我笑:“自然是要去人界勾搭他。” 我在冥府将各项事宜都办妥之后,阎王亲自给我在脖子后面印了三个印,一个印便是在人间的一生。待三个印都消失之后,我又必须回到冥府,守着忘川。 在各种灵物羡艳的目光中我终于穿着一身白棉布的长裙来到了人界。 只在话本子里出现过的人间比我想象中还要热闹,还要有趣,还要……危险。 来到人间的第三日,我在寻找陌溪的路途中路过一个寺庙,晃眼间暼见庙里供奉着地藏菩萨,我便虔诚的进去拜了拜,跪下头还未磕完,一个年老而精干的光头和尚突然拿了把剃刀走了出来。他和蔼的对我笑了笑:“阿弥陀佛,施主能迷途知返,皈依我佛,实乃善事一件。” 我没明白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想着阎王在我临走前祝福我定要与人为善,这老和尚长得是磕碜了点,但不妨碍我对他伪装出和善的面容,于是我也对他笑了笑,点头套近乎道:“你供的地藏菩萨是个好菩萨。” 光头老和尚笑得愈发慈祥:“这是自然,这是自然。”言罢,他一声招呼也没打,拿着剃刀便直接往我的头发上招呼。 我忙往后一躲,大喝:“呵!作甚!”我是石头,三生石,全身上下最不容易长的就是头发,眼瞅着它长了这么千把年,终于有点起色,这老秃驴居然想拿剃刀剃我! 见我躲开了第一击,老和尚手一舞,又欲来剃我头!我当下一怒,反身一脚把他踹开,不料这和尚居然是个练家子,我这一脚被他轻而易举的躲开。他脸上和善的笑变脸一般立马收敛起来:“施主这是何意?” 我奇怪:“秃驴你是何意?” 他一声冷哼:“我还道你这妖物是想要来皈依我佛,以赎罪孽的,原来你竟是来挑衅的!” “妖?”我摆手,欲解释,“你认错了,我不是……” “哼,你身上的阴气早在三里之外我便闻到了,休要狡辩!” 我左右嗅嗅,实在不觉得自己身上的阴气有多重,忘川河中那些鱼儿的阴气比我重了何止百倍。那和尚却不听我解释,又是一记剃刀向我招呼而来,我杀心一动却又恍然记起来人界之前,阎王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可害人性命。 我收招,一扭头,拔腿就跑。 和尚追着我整整翻了一匹大山。我跑得筋疲力尽只想给那秃驴一拳,叫他一睡不醒。 忽然,鼻尖飘过一阵异香,在冥府我从未闻过如此美妙的香味,当下心神便被引了过去。越跑越近,一片疑似红云的花海在我眼前出现。 而今这个季节被人们叫做冬,那些覆盖在红色花瓣上的晶莹物体被人们叫做雪。而我却不知这些红花叫什么名字,穿过这一片奇香的花海,我像是快要醉在其中了似的,晃晃荡荡闯进花海深处,一座小院安静的坐落在其中。 我带这一丝好奇,推开院门。才一踏进小院,陌溪在我手腕留下的金印忽然一闪,我心中一动,走进小院里的主屋,忽闻一个女子温婉的声音:“摇啊摇,摇啊摇。” 我轻轻的将门推开一个缝隙,悄悄往里看去,一个少妇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个婴孩。细细一打量,我笑了,这眉眼,这鼻唇,可不是陌溪的肉团版么! 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但陌溪现在只是个肉团,忘却了前生,又尚不能识人,我该如何勾搭他呢?我思量了半晌,决定,干脆我就一直陪在他身边,护着他长大好了,如此我既能从小将他的便宜占个干净,还能预防别的女子或是男子在他未明事理的时候将他给强取豪夺了。 是个极好的买卖。 我正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妖孽哪里逃!” 我骇了一跳,忙往前一扑,“嘭”的撞开屋门,跌进屋里。闪亮亮的剃刀自我额前划过,我只见眼前一撮青丝悠然落下,半点也不给我挽留的机会。 颓然卧地,我目光空洞的望着那撮已挺尸于地的黑发,神情呆滞。 “啊!”女子的惊声尖叫在我听来都如此的遥远,而阎王的千叮万嘱更是飘渺得像浮云。就像这剃刀断我头发一样,我心里那根名唤理智的弦“啵”的一声,断了。 我一跃而起,掌间灵力凝聚,带着忘川千年的阴气直向老和尚拍去,眼见着这一掌要将他拍得脑浆迸裂,一道婴孩的嚎哭突然唤醒了我的理智。 掌势往旁一偏,击在门梁之上,整个木屋都为之震了三震。我一个空翻跃出屋外。那秃驴似乎被我这一掌吓得不清,缓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他望了望我,又望了望肉团版的陌溪,突然对着那个一脸惊恐的女子道:“眉心朱砂,你的孩子乃是不祥之人,生而招来此等妖孽,此后必定克尽亲近之人!” 此话一出,骇得那妇人面无人色,抱着孩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大怒:“秃驴休要胡言!”人界的人都信得这些和尚道士的预言,他如此一说,便真是毁了陌溪这一生。 “哼!妖孽,方才你趁我不备偷袭于我,这次老衲定要将你收了!” 和尚手间的剃刀金光一闪,化作了一只禅杖,直向我杀来,这和尚的道行不高,倒是那禅杖上的佛光逼得我不敢直视。幽冥地府,最怕的便是那西方佛祖的圣光。我招架不住连连败退。 我怕与秃驴斗法伤了陌溪,引着和尚便往远处去了。 我本以为,我与这和尚的一架打不了多久,我是石头,定性是最好的,待这和尚与我缠斗得累了,自会退去,到时候我再回来陪着陌溪长大就好。不想这人界的和尚那铮光拔亮的榆木脑袋却比我更硬上三分!他将斩妖除魔视为毕生使命,兴许我又是他此生遇到的最厉害的“妖怪”,所以他将我当做了他除魔卫道的生命中的终极任务! 我与他这一斗,在人界整整斗了九年。 九年! 最后却不是他放弃了杀我,而是我服了软,不再与他斗硬,终于寻到了一具石头妖的尸体…… 彼时我躲在深山之中,藏得一身狼狈,一个吃鸡被骨头噎住的石头女妖骨碌碌的从山坡上滚了下来,一头撞在我眼前的树桩上,头破血流,当场毙命。 我看着老朋友黑白无常来勾石头女妖的魂魄,已变成一团白气的石头女鬼哭得那个凄惨无比,指着山坡上痛骂:“老娘好不容易修成了妖啊!我那天杀的双生石蠢哥哥哟!一巴掌把老娘拍下山坡了!你这哪儿是给老娘顺气啊!你这是要命啊!我死得冤!我死得冤啊!” 但任由她怎么哭号,那具身体已经活不过来了,黑白无常吊着长舌头给我打了个招呼,接着便履行公务的将她魂魄勾走了。 我目送他们离开后,抱着那具尸体是当场喜极而泣啊! 这可不是老天给我奏响的福音么!石头化妖本就不容易,千百年难碰上一个,除了这冤死的女妖,我还能上哪儿去捡这么一具完美的尸体啊! 我当即便将她衣服扒了,换成我的,然后将一身阴气顺着她的口鼻,渡到她身体里去。 眼看着一个“三生的尸体”便要被我做出来了,身后忽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好似连滚带爬的冲下来似的,我头也没回,想着,反正不是那秃驴怎么都好办。 “妹妹!” 一声浑厚而悲痛的呼唤自我身后传来:“妹妹!”一个壮硕的男子从一旁扑上前来,其状之痛犹如蛋碎,“你这是怎么了呀!”他急切的要抱起女妖的尸身,我瞪他,大声一喝:“作甚!”渡阴气的最后关头,可容不得别人捣乱。 雄壮的汉子被我吼得一愣,鼻涕眼泪满脸糊着望我:“我……想摇一摇我妹妹……” “摇什么!气都绝了。” “死……死了?”汉子一脸空茫,魁梧的身体往地上一坐,仿似震得这片山都抖了几下似的,“不……不就吃了只鸡吗……不能啊。” 我实在无力告诉他,他妹妹是死于壮汉怪力,被他拍下山撞死于树上,只拉着女妖的手,不停的灌入阴气。 汉子独自伤感了一会儿,但好在石头这种东西生而情冷,性子寡淡,像我遇到陌溪这种情况实在少见。是以他沉痛了一会儿后,抬起头来望我:“你又是谁?你在作甚?” 我看出这汉子是个本分的人,于是沉吟半晌,也十分厚道的说:“我是鬼差,来渡你妹妹入轮回的。现在做法事,紧要关头,不可吵闹。” 他听得一愣一愣的,立马捂住了嘴,一双眼珠子不停的在我与他妹妹之间转动。 一身阴气尽数过渡给了女妖尸体,我抹了一把额上冷汗,揉了揉她的脸,以法术将她脸捏成与我一样的形状。汉子怔怔的看我:“这又是在作甚?” 我仍旧很厚道:“我和冥府的人熟,给你妹妹捏一张我的脸,让她路上好走些。” “你……”壮汉虎目含泪,“你当真是个敬职敬业心地善良的好鬼差!” 我面不改色的受了这声夸奖,忽觉空中传来一股熟悉的气息,我心头一紧,站起身来左右看了看,在十丈开外的地方有块巨石,石下有个大缝,我估摸了一下,自己应该能挤得进去,当下便奔了过去,把自己塞进缝隙里藏好。不动了。 壮汉奇怪的看我:“你又在作甚?” “有厉害道士要来了,你若是不想被收,就快学我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一惊,显然是害怕厉害道士的,左顾右盼找了许久,也没瞅见哪个地方可以躲,最后他仿似也感到了头上越来越近的气息,急狠了,抱头一缩,化了原形,蜷成一块石头,骨碌碌的滚到我这边儿来,恰好堵住我这石头缝。 他一身妖气未敛,那秃驴不发现他才怪!我伸手想将他推开,可是外面清风一起,眨眼间那个与我相杀多年的宿敌秃驴已经落在了女石妖尸体旁边。 登时,我屏息敛气,没了一点声响。 从壮汉石头露出来的缝隙里,我看见那老和尚在女妖尸体边站了一会儿,倏尔一声冷笑:“上苍有眼,终是杀了你这祸害人间的妖怪!” 天地良心!我到人界统共九年的时间,这九年里一直在被老秃驴你祸害,我上哪儿去祸害人间啊! 奈何形势压人,为了以后能不被他继续祸害,这被冤枉的气,我好脾气的忍了。 秃驴说完那话也没急着走,还在女妖尸体旁立着,忽然拿出他的禅杖,禅杖上佛光刺目,眼瞅着他一杖便要打下,将那尸体化成烟云!我身前的壮汉石头忽然暴起,化了人形,气势汹汹的向老和尚扑杀而去,大喝:“休伤她尸身!” 这勇猛的气势将我骇了一跳,生怕老和尚看见躲在缝隙里的我。 秃驴挡了壮汉石头一击,一声大喊:“哼!我道是哪来的妖气逼人!竟是这女妖的奸夫!” 壮汉大怒:“休得辱人!” 我亦是大怒,这秃驴竟如此贬低我的欣赏水准!千百年来,我在忘川河边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唯独只瞅见陌溪这一个和我心意的,然而眼前这壮汉与陌溪相比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我怎会让他成为自己的奸夫! 这老秃驴实在辱人太甚! 我下了决心,回头到了地府,我托人找关系花上几钱银子也得让人把这秃驴下一世转到畜生道去! 然而此时我怒虽怒,形势却还是认得清楚,如今我好不容易让这老秃驴以为我死了,以后不用再受他骚扰,断不能因为这怒火而坏了大计。 于是我又好脾气的忍了。 而那方石头妖怪却是没忍住的,适时,他已与老和尚战成一团,拼着一股蛮力,倒没让老和尚占到便宜去。 两人打打退退,且行且远,渐渐了消失了踪影。 我在石头缝里躲着继续观察了一阵,确实察觉不到两人的气息了,这才呼哧呼哧的从石头缝里爬出来,跑到女尸旁边,将自己那一身阴气收了回来,又在旁边的地上扒了个坑将她埋进去,劈了棵树,立上一块牌子,书了“女石妖之墓”五字,然后将自己九年未整理过的妆容好生整理的一番。 我要去找陌溪,一别九年,不知当年的婴儿如今已长成了什么模样,不知他有没有被别人占了便宜,不知他愿不愿意被我勾搭…… 第2章 我翻过了千丛山水才又找到了当初遇见陌溪的那个小院。经过人世九年的熏陶,我已知道那奇香的红花叫做梅。但是我却不知,九年的时间竟能让当初那般美丽得梅林变做一片枯萎的模样。 我缓步靠近那个小院,手腕间的金印又闪了闪。还未跨进院门,便见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拿着一支比他高出很多的扫走在打扫荒芜的院子。“沙沙”的声音听起来甚是凄凉。 察觉到有人走进,小孩蓦地回头。 我看见一双澄澈的眸子和眉心一点艳红的朱砂,心中一紧,手抖了抖,给陌溪买的糖掉落在地上。 “你是谁?”他走到我面前,清澈的眼眸里映着我的身影。 我蹲下与他平视:“我叫三生,是来勾搭你的。” 他的看我,眉毛轻轻的皱了起来,一张稚气的脸上有七分不解三分怯懦:“勾搭?”他显然是不懂这两字的意思。这很正常,这般大小的人类孩子不该懂这些。但是他眼中隐隐藏着的害怕却让我有几分难受。 怕什么呢,我在人界躲了九年,这么辛苦的寻到你,我怎舍得伤害你。 我心里想着,带着些许酸涩的心情,抬起手,想用衣袖替他擦擦脸上的灰。但是陌溪却有点惊慌的往后退了两步。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紧紧的盯着我,像是怕我伤害他。 这样的表情无疑刺痛了我。 我放下手,委屈的看他:“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帮你擦擦脸上的灰。” 他自己抬手抹了下脸,见确实有灰,有些怔然的抬起头来望我,眼里多了些许无措:“我……唔,不好意思……” 我蹲着向前凑了两步,再次靠近他身前,抬手,拿衣袖将他脸上还没擦干净的尘埃抹去,这次陌溪没有躲了,一双大眼睛扑扇扑扇的望着我。待我放下手,他有些不敢置信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脸颊上慢慢晕染起两团红扑扑的温度: “谢……谢谢。”他说得很小声,“你很温柔……” 见他这么软的模样,又听见他这么软的声音,我心里的那点委屈像是瞬间蒸发了一样,全部变成了满满的暖意,堆上了我的嘴角,可还不等我将笑意拉开,眼神不经意间却瞥见了陌溪脖子上一条青紫的痕迹,我喉头一哽,这才仔细将他一打量,看见了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脖子青紫的伤痕,我拉开他的袖子,看见他手臂上也有青一块红一块的痕迹,我嘴角动了动: “怎么……会这样?” 陌溪窘迫的想将袖子拉下来,他不说话。 我回忆起九年前他的母亲,她看起来并不像是个穷困潦倒的人,怎的会将陌溪养成这样?怎的会让陌溪受这么多伤! “你娘呢?”我问。 “死了。” 他这直接坦然的回答倒弄得我怔了一怔。然而这心里一怔之后,却恍然了悟,陌溪没了娘,孤苦无依,这些伤定是被别的小孩欺负来的吧,所以刚才才那么惶然,所以才躲我,他是被……欺负怕了。 我心里登时酸涩得不成样子。 我抓了他两只小小的手放在掌心里,握住:“你方才问我勾搭是什么意思,别人怎么定义的我不知道,但就我来解释的话,勾搭便是对人好的意思,我来勾搭你,便是我来对你好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对我好?” 我把那包掉在地上的糖捡起来,拍了拍灰,递给他:“这是第一次对你好,以后三生还会很多次的对你好,你可愿让我来勾搭你?” 陌溪愣愣的看着我手里的糖,然后抬眼望我:“不是。”他道,“这不是第一次。”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几分害羞的告诉我,“刚才那是第一次。” 我心中霎时软成了一片,有些感叹,陌溪啊陌溪,你怎生这么小一点便如此会勾人了。 我握住他的手,把糖放在他的掌心:“好,方才那是第一次,这便是第二次,陌溪可还想要第三次第四次?” 他红着脸,点了点头。 我眯眼笑,想了想,觉得这样还不够妥当,于是又道:“既然你娘已经过世,那你的事便全由自己做主了,你且记着从今天开始我便算是勾搭上你了。” 他又乖巧的点头。 我更是笑得心花怒放,这小陌溪当真比大陌溪要好占便宜许多,摸一把给包糖就乖乖的跟我走了,着实让我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我继续忽悠他:“那从今天开始就是你的娘子了,依着你们的规矩,我算是做了你的童养媳。今后你便是我的人了,可不许与别人跑了啊,不然我可就不对你好了。” 听得这句威胁,陌溪有点慌,忙拉住我的手,赌咒发誓一样说:“不跑,我不跑。” 我心里笑得开心,面上却肃了下来:“其实身份这些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有我在,没谁能欺负你。你记住,三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他眼眸微微一亮,我摸了摸他的头:“那,现在你且叫声娘子我听听。” 默了一会儿:“三生。”他如是唤道。 “是娘子。” “三生。” “娘子!” “三生。” “……好吧。”我败下阵来,“那就叫三生吧。” “三生。” “嗯。”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他无数遍的唤着我的名字,每次非要得到我的回答才罢休。而到后来,我才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是曾经有一天,他也这样无数次的唤着他娘亲的名字,而再没得到过任何回答。 从那天起,我便开始养小陌溪,占小便宜,日子过得极是快乐平淡又充实,但多养了几日,我便觉得有点不妥当。 我琢磨着陌溪原是天上的战神,他现下虽下凡历劫,做了一个凡人,但也应当做个温文儒雅举止有礼的凡人,哪能这样成天放着玩呢,回头大了,大字不识一个,不是给战神的身份抹黑么,于是我便寻思着送他去书院念书。 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处有个小镇,镇上只有一座书院,书院中的夫子们知晓陌溪小时候曾被一个老和尚预言过,他会克尽亲近之人,所以都不大愿意收他。 我让陌溪抱着一锭金元宝围著书院转了一圈,最终夫子还是将他收了。 送他进书院那天,我替他挽了发髻,他从铜镜中望我,眸中带着几许忐忑。我温言道:“你要在这人世活上数十载,这时间本算不得长久,我自可护你一生平安,但我更希望你做一个有担当的人,将这数十载过得风风光光的。读书是必须的。进了书院听夫子的话,他们虽算不得什么圣人,但在学生面前好歹也装得一副人模狗样的骄傲姿态。好好学。” 陌溪点头。 然而那天晚上我做好了饭菜,等了许久也未见陌溪回来,我心里担忧便沿着他上学堂的路一路寻去,知道走到书院才在院墙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陌溪。 他抱着膝盖坐着,脸上带着伤,红一条青一条的。我问他:“被欺负了?” 他点头。 “欺负回来没?” 他摇头。 我替他将伤口收拾了一番,背对着他蹲在地上:“上来吧,咱们先回家。” 陌溪半天没动静,我转头去看他,他这才恍然会神似的,小心翼翼爬到我背上,将我的脖子紧紧搂住,脑袋放在我的肩膀上,沉默不言。沿着小路一直往家里走,夕阳把我和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从影子上看起来我就像一个驮着背的老太太。 “三生。” “嗯。” “谢……谢谢你来接我回家。” “陌溪,三生对你好,是不用言谢的。” 他在我背上静静趴着,没再说话。 吃完晚饭,我拿药酒给陌溪抹了伤口,然后问道:“欺负你的人住哪儿?” 王小胖子是小镇一个土地主的儿子,他家底殷实,后院也大。我瞧着十分欢喜,一把鬼火点着他家柴房之后,正巧吹了一阵南风,将让这火烧得十分的旺。整个小镇半边天都烧红了。 我觉得甚为壮观,便领着陌溪去了一个好观景的地方,指着王小胖家冲天的火光道:“使劲儿笑。” 陌溪默了默,他望我:“三生,夫子说要以德报怨。” “陌溪,你要学会辨别。夫子这话明显是在放屁诓你。听听就行了,当不得真。” 陌溪听了我的话,讷然的发出了“哈哈哈”的声音。 人世的时间过得极快,转眼又过了七年,陌溪满了十六,个头已经长起来了一样,蹿得比我还高,五官也渐渐长出当年在地府看见他时的气质了。 他长大了,我既是欢喜又是忧愁。 喜的是离陌溪正经把我娶进门的日子又近了些,他的自身设备也更完善了些。而愁的是不止我一人盯着“日渐完善”的陌溪。 是日,雪后晴天。 有人叩响了门扉,我开门一看,是镇上的孙媒婆,她一见我便笑得和花儿似的:“三生姑娘好啊。哎呦,你可真是越活越年轻呀,与上次见真是半点没变。” 我不喜与镇上的人打交道,因为害怕他们看出我多年不变的容颜,说我是妖怪,连累陌溪。是以孙媒婆今日便是笑得如牡丹一样,我也面不改色的甩门要关上。 她像是知道我会这样做一般,伸手撑住大门,也不寒暄了,直奔主题:“上次我给你的那几张女子画像,你可有给陌溪公子看呀?” 上次那几张画像她给我,我没接,她便从院墙外给我扔进来了,我悄悄打开看了看,便一把鬼火烧了这些画像,自是没机会给陌溪看。 我开口便道:“王家的姑娘个子太高陌溪瞅着不喜欢,李家的丫头脾气太爆陌溪觉着不喜欢,张家的闺女心眼太多陌溪看着不喜欢,你回吧。” 脸上有痦子还长毛的媒婆被我这一番嫌弃弄傻了眼,见我又要关门这才回过神来,忙探了半个身子过来挡,她赔笑:“三生姑娘,三生姑娘!王家的姑娘那是苗条,显得身长,李家的丫头那是活泼不算凶悍,张家的闺女那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啊!怎么能叫心眼儿太多呢!您看您家陌溪都这么大了,虽说这男子不像姑娘,但早点说门亲事早点定个好姑娘,也是好的,回头等别人都将好姑娘要走了,陌溪公子可就得光棍啦!” 陌溪早就不是光棍了……这话我还没说出口,陌溪已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站在我身后对着媒婆礼貌的一行礼。 媒婆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陌溪公子今日没上学堂啊,正好正好,你瞅瞅你三生姐姐舍不得你,不肯给你指亲呢,你来给婶子说说,你喜欢什么模样的姑娘,婶子给你找去。” 陌溪一怔,客气笑道:“婶子好意,陌溪心领了,只是陌溪如今一心沉于圣贤书,无暇他顾,还是不劳婶子费心了。” 孙媒婆还待说话,陌溪客客气气的扯了一堆大道理出来,只堵得孙媒婆面色怏怏的走了。 我亦是面色怏怏的望着他。 陌溪关上了门,回头看我,他一怔:“三生,怎么了?” 我忧伤道:“你如今一心只有圣贤书么?” 他微愣,尚还稚气的脸上蓦地染上两团红晕:“那……那只是推诿的话,三生当不得真,我心里自是……” 他嘴角动了许久,愣是没吐出我想听的话,我眼睛亮着,急着的接过:“自是还有我的?对吗?” 陌溪脸上红晕更明显,他转过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清咳的两声。 这些年越跟着镇上的夫子念书,陌溪在言辞上便越是含蓄隐晦,鲜少如小时候那般说出惹得我心花怒放的话了,不过他如今羞涩的模样倒是越发秀色可餐,同样惹得我心花怒放,是以我也便懒得去寻他们夫子的麻烦了。 “你心里既是有我的,那下次再有这般人来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你可不许用这些大道理糊弄过去。” 陌溪不解的看我,我抬起手,捧住他的脸,让他明亮的眼眸里映满了我的身影:“下次你记得这般答。”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的教他,“我喜欢三生这模样的姑娘。” 他看着我,脸颊又慢慢红了起来,他想别过头去,却被我掰着脑袋没法躲避,他只好转开眼珠,看着一旁的石桌子。 我也往旁边瞅了瞅石桌子,觉得这桌子委实没有我长得动人好看,于是便凑脑袋到他视线触及的地方,陌溪避无可避,终是把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 “我方才说的话,你快来学着念一遍,语调语气不对了,我现在便帮你纠正过来。” 他脸红得不成样子,听了我这话,却也没再继续躲了,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慢慢道:“我喜欢三生这模样的姑娘。” 一样的字句,从由陌溪嘴说出来,带着让我自己也惊讶的力量,温暖了我的心肠,我觉得实在是受用极了,只知道眯着眼睛笑。 陌溪见我如此,那一脸的羞涩背后也慢慢晕染出了几分笑意。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替陌溪打发了不少找上门来的媒人,这就像打发小鬼,偶尔来几个没事,我当闲着没事玩一样逗逗还能当个消遣,但次数一多我便有些心烦起来。 可还没烦几次,突然间便没人找来了! 我觉着稀奇,问了陌溪几句,他左顾而言他的糊弄过去,我心里便知道了定是陌溪做了什么事,但陌溪不说,我也懒得去问,只道这一世的陌溪终于是长大了,能担起保护我的责任了。 我心中暗喜,越发期待在他弱冠之后的成亲礼,更是万分期待礼后的洞房花烛夜,有了肌肤之亲后,那才能算是真真勾搭上了他,圆了我的梦。 我日日在家里盘算,回头我要给他多少嫁妆,他又要给我多少聘礼,一门心思飞到了四年后,陌溪拉了一牛车的话本子给我,说:“三生,我念了书了,能写字了,你爱看话本子,我便写给你看,日日都给你写……” 我嘴角拉出了明媚的弧度,陌溪啊,你可知,你便是上天写给我的最好看的话本,把我的人生都变得像出戏…… “嘭!”一声巨响,震得我卧榻一抖,矮几上的茶杯猛的掉在地上,清脆碎裂的声音惊了我一晌美梦。 盖在脸上的书落在一边,我睁开眼,望着房梁眨巴眨巴眼睛,倏尔鼻尖嗅到一丝婉转而来的妖气。 妖怪? 我翻身坐起,披了衣裳迈出门去。 院里一片狼藉,地上被砸出了一个大坑,尘土飞扬之间,我听见有个浑厚的男声在里面不停咳嗽。 我左右看了看,捡了块石头对着那人砸了一下:“你是何人?” 被石头砸中,那人却哼也没哼一声,只是慢慢转过头来,尘埃落定,四目相接。 “啊……”他发出一声惊叹:“是你!” 我上下打量着他,高大精壮的男子穿着一身破布条一般的衣服,脸颊和手臂皆挂了彩,看这血流不止的模样,应当不是寻常兵器所伤,我摸着下巴思量了许久,忽而一抚掌:“哦!”他面色一喜:“你还记得我!” “你在和我套近乎。”我摆手,“没用没用,老实交代!何方妖孽?” 他的大长腿一顿,有些无措的站在原地:“你不记得我了?”他着急,“你怎能不记得我了!”他挠头搔耳的想了半天,“我是石大壮啊!那个……七年前啊!咱们见过的,在……在那荒郊野岭……你帮我妹妹去地府,还施法让她好走点啊!” 我仔细一琢磨,恍然了悟,原来是他,拍死了那个石头女妖的蠢哥哥! 见我点头,他脸上急色渐褪,笑了起来:“那时候我本打算谢恩人你的,但还没来得及,我被寂生老和尚追走了,我后来回那个地方看了,你还给我妹妹挖了坟,你当真是好人。” “我自是个好人。”我道,“但你砸坏了我的院子,也还是要赔的。” 他回头一看,见我满园狼藉,挠头道:“我会赔你的,只是我今日确实半点法力也没了,可否等到明日,我恢复了力气变把院子给你打理好?” 他说得可怜,我一时好奇,问道:“你怎的会变成这样?” 提到这话,他好的表情霎时变得一片黯淡:“寂生那和尚……” 一听这老秃驴的名字,过去九年被追杀的日子便如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显现,我眉头一皱:“他还活着?” 石大壮一叹:“一直都活着,从来未死去。”他万分痛苦,“他对我误会颇深,笃定我是个无恶不作的妖怪。将我生生追了七年!”他说得哀伤,我听得感同身受,暗暗窃喜,还好啊,这人世还有一个人吃了和我一样的苦,真是令我甚是欣慰,倍感舒爽啊。 “前几日,寂生和尚身体好似有点不好了,但不知这老头是出了什么毛病,拖着一个残破的身子来与我拼命,我与他斗了三天三夜!最后他体力不支,我趁机跑了,急行一天一夜,跑到你这里,如今实在没力气再跑了,才从上面摔了下来。” 听他这话,老秃驴应当是快要寿尽了,否则以他对除妖的执念,哪还容得这石头跑了。这走了一天一夜,那和尚还没追来,当是追不上来了。 石大壮耷拉着脑袋,一身狼狈,人不人鬼不鬼的,看来这几年过得实在凄惨。今日我见了他,便如见过去的自己一般,让我多少起了几分同情。而且若计较起来,这石大壮也是因我才遭此大难。想到此处,我道:“你随我来,我给你上点药,然后找身衣服给你换上。” 他一愣,登时虎目含泪:“恩人!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淡定的扶他:“我这人就是太容易心善。” 屋里。 大壮褪了上衣坐在凳子上,光着膀子拿了药膏自己擦药,我在旁边看着他,他逃了七年,倒是把这身肌肉练得更加结实起来,条理分明,精壮有力,若能将他留下来不失为一个去镇里跑腿买菜的好帮手…… “那个……”我正打着小算盘,大壮忽然微红着脸把药膏递给我,“背上有一块地方我够不到。” 他肌肉肩背肌肉太多,手臂够不到后面,我挑眉:“要我帮忙?” 他点头:“本不敢劳烦恩人,但那伤口痒得厉害……” 我沉默了一瞬:“好吧,我帮你。”我挖了块药膏抹在他的背上,斟酌了一下语句,道:“大壮,你看,几年前我帮了你妹妹,现在又帮了你,你说你是不是要拿点什么来回报我?” 大壮一愣:“我……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你。” 抹匀了药,我拍了拍他厚实的背:“有啊,你卖身给我吧。” 大壮惊愕回头望我,渐渐的,他脸上望出了一抹可疑的红晕:“你是说……你是说以身相许么?” 我自是不知他脸红什么,点头道:“约莫是这么个意思吧。” 大壮挠头笑,他害羞极了的瞟了我一眼,然后又转过头去,抓着脑袋继续嘿嘿傻笑:“也……也可以……” 一个壮汉笑得跟花姑娘似的,我心里寒得抖了抖,转过神正想找张纸来让他立下字据,忽听屋门“吱呀”一声推开,我回头一看,见陌溪只身站在门口,逆光让他身影显得有些单薄,他鼻腔里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缭绕出混乱的形状: “不可以。” 他这话说得突兀又极其冷硬。 “嗯?”我奇怪,走过去迎他,“你怎么回来了?今日夫子学堂下得这么早?” 他默了许久,闷声解释:“我见有什么东西落在我们家,动静挺大,便回来看看。” 他头发都乱了,该是一路跑回来的,知他担心我,我摸了摸他脑袋:“三生没事,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我指了指愣愣坐着的石头妖,“他叫石大壮,以后是我们家的……唔……”长工?奴役?护院?我正在纠结他的称呼,陌溪却倏地将我手一抓。 “不要!”他说得坚决,“不要他。” 我瞥了石大壮一眼,他见自己被陌溪嫌弃,倒也没生气,挠了挠头,显得有几分尴尬。 我将陌溪拉出屋子,关上屋门之前嘱咐石大壮道:“背后的药都给你上好了,你自己把别的地方抹了。”拽着陌溪到了院子,我还没开口他便皱着眉头道:“三生,你不该为他擦药,不该和他呆在一个屋子里,不该……看着没穿衣服的他……” 陌溪这表现依着话本子里的解释应当是醋了,我想了想,“吧”的一口落在他的脸颊上,本还气鼓鼓要继续说话的陌溪霎时便呆住了。 他捂着脸,愕然看我。 “陌溪,你还醋吗?” 他脸红得跟煮了一样。 同样是害羞,但陌溪的害羞看在我眼里便过分的秀色可餐。可在这样害羞的同时,他还是拉着我的手不放开:“别把他留下。” “陌溪。”我决定先与他说说留个长工的好处,“你看,我留下他,多一个人帮咱们跑腿买菜拎东西修房补瓦做苦力的,这样不划算吗?” “这些我也可以做。” “现在你大了,又在书院里读书,那些人皆笃信君子不入庖厨的道理,虽然我觉得这规矩是在无理得莫名其妙,但你却是要融入其中的,每日让你拎着菜回来……” “这些我没关系!”陌溪忙表态。 “可三生怕你受委屈。”我道,“而且你看他那么大块头,一身死肉大力气不用多亏啊!” 陌溪沉默了半晌,“三生……看中的是他的肉?” “当然是呀!” “这个……”他极是失落的嘀咕,“我确实没有……” 我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慰。 于是,在陌溪的妥协下,石大壮留下来的事便暂时这么定了。 可也就是从那天开始,陌溪的生活习惯开始悄然改变。 以前,他是卯时起床,洗漱完毕与我一起用了早饭才去学堂,相比于别的学生,他算是去得晚的,可陌溪聪明,样样都领先与别人,所以夫子便也不大管他。 可这些天陌溪日日寅时就起了,等我卯时做好了早饭,他从外面跑了一大圈回来,我问他这是做什么,他只说早上去外面跑一圈上学堂的时候精神一些。 我一听,觉得是这么个道理,第二天便也把石大壮早早的推了起来,让他跟着陌溪出去跑步。石大壮没睡醒一脸的不愿意,陌溪也黑着脸,声色冰冷:“我不跟他一起。” 我小声告诉陌溪:“他跑精神了回来好挑水做饭。”我拍了拍大壮的肩,“去吧,和陌溪一起。” 陌溪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似的,看了石大壮一眼,咬咬牙,倒也没再说什么。 这天陌溪跑了步回来破天荒的没有要去学堂的意思,他说天冷不想动,这么多年头一次听陌溪找借口不上学,这倒是难得,不去便不去吧,左右是他的人生,除了讨媳妇,别的事还是得他自己做主才是。 我如往常一般窝在屋子里看话本,石大壮把院子的地给补好了,进屋来告诉我时附带小声嘀咕了一句:“你弟弟好像不喜欢我。” 此时我话本子里的公子和小姐正是误会陡升护扇巴掌的激情阶段,我也没把石大壮的话听进耳朵里,只“嗯嗯”了两声,当做应付。 他自讪讪的出了门去。 等到肚子咕咕叫起来,我一本话本也将将看完,公子小姐互相哭着捅死了对方,相爱相杀圆满得很,我畅快的舒了口气,起身想去做点东西喂饱自己,门刚拉开一个缝,外面略微寒凉的风带着石大壮一句悠悠然的话吹进了我耳朵里: “我挺喜欢你姐姐的。” 我开门的手一顿,从门缝里看见了外面的场景,石大壮在井里打水,像是闲话家常一般背对陌溪说着,陌溪把书本放在一旁的石桌上,神色薄凉的望着石大壮的背影。 唔,人生处处是出戏呀,话本子诚不欺我。 “她为人直爽又善良,先前她让我以身相许,可真高兴坏我了。”大壮拎了桶水,转头对陌溪憨厚一笑,“你也别老不和我说话了,迟早都是一家人,你就试试先开口叫我一声姐夫吧。” 陌溪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难看,放在书本上的拳头攥得死紧,他似在用力忍耐着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忍住,他一拍桌子站起来。 我心道陌溪如今可打不过石头妖怪,对上了定是要吃亏的,我忙将门一推,走了出去:“哎呀天气真好!” 一阵妖风劈头盖脸甩过来,乱了我三千青丝,黑云层层,一看便是要下雪的天气。 我呵呵干笑两声,胡乱扒了两爪自己的头发,却越抓越乱,绕成一团,把手也缠住了,我心疼这一头来之不易的毛,不敢使劲儿拽,正着急之际,身前光线一暗,是陌溪站在了我身前。 他现在比我高了,我微微仰头望他,他却没看我,专注而轻柔的将我的头发解开,他身上传来的气息有点阴郁,我刚要说话,他声色微凉道:“我进屋去念书。” 无声的逃避,沉默的抗议。陌溪头一次用这种半冷不热的语气和我说话,显然是不想再与我和石大壮三人呆在一起了。他这是…… 醋得怒了。 我暗自琢磨了一下,觉着如今他怕是不太好哄了,于是在陌溪进屋之后,我转了目光,看向有些呆怔的石大壮,石大壮回神:“他怎么……你们怎么……感觉有点……” 我指着他,打断他的话:“你,跟我来。” 我领着石大壮走出屋子,直到离小院有好些距离才停下,我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道:“我喜欢陌溪,我是他的童养媳,我不喜欢你,咱们没戏,你放弃吧。” 我说一句顿一下,我顿一下他退一步,等我说完,石大壮好似已千疮百孔了一般望着我。 “你……你……可是你是阴间的鬼差啊!” 七年前原来我是这么骗他的么…… 我点头,没解释其他的:“那又怎样?” “你们人鬼殊途!” 我不解:“可我现在能陪在他身边啊,殊途同归了。” “这个成语不是这么用的!”石头妖好像有点接受不了,“我……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你心善领养的人类孩子,他……他还比你小那么多!你怎么可以!” 我更是不解:“他这不是在长大吗!”想了想,我又补充道,“我又不会老!”顿了顿又继续补充,“这事又与你何干?”越说越气愤,我手随便往一个方向一指,“无法继续沟通了,你还是走吧!” 我话音刚落,天上的黑云转得更快,梅林之间风声愈厉,我眉头一皱,这风里的气息…… “妖孽哪里走!” 但闻这熟悉的苍老声音,我“呵”的倒抽一口冷气,旁边石头妖也与我一起“呵”的哽住了喉。我手指的那个方向,在重重黑云之后一道佛光破空而来。 这种场面我实在不能再熟悉。 “秃驴你命大!”我大骂,抱了脑袋便往旁边蹿。 他追了我九年,追了石大壮七年!陌溪都十六了,这老和尚还这么精悍!简直不应该! 阎王你个混蛋又偷肉吃倦怠公务了吧! 第3章 佛光袭来,打在雪地上,照得我眼睛生疼。 多年不见,这老和尚竟然功力见长?我愕然回头望他,只见老和尚从天而降放了这第一击之后,就撑着膝盖弓着腰一个劲儿的喘大气,声嘶力竭的,像下一瞬间就要被拿过去一样。 好嘛,原来是拼着老命杀来的…… 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这老秃驴怎生一辈子就没开窍呢…… 石大壮在四五丈外喊我:“三生!你愣着作甚!快跑啊!” 多年未过逃命的日子,我的反应却是比石大壮要慢了许多,我忙点头,转身要跑,却觉背后一股巨大的吸力擒来,秃驴在后面嘶哑的喊着:“你们谁都跑不掉!小妖竟诈死骗我如许多年,和尚我定要在归西之前,将你们这对作恶多端的妖物拿下!” 已来不及去埋怨这老和尚的固执与偏见,我回头只见秃驴手里的金钵散发着刺目金光,光芒中好似有一股极大的力量拽着我往金钵里面去,西天佛光天生便是冥府灵物的克星,越是靠近我背上越是像烧起来一般灼痛。 疼得我简直想满地打滚。 开玩笑,我那么不容易才勾搭上了这一世的陌溪,明明前途一片大好,岂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踏黄泉路而去啊!若是我现在死了,还在家里吃醋生气的陌溪岂不是要认为我和那熊一样的石头妖私奔了吗!这对我来说可是天大的冤枉! 一想到他会红着眼睛委屈难受的看我,我登时忍不了了:“秃驴当真欺人太甚!”我一声大喝,掌中凝了一记凌厉的阴气,反手对他挥去,阴冷的气息暂时阻断了佛光照耀。 我姿势不雅的爬到一边,心里正在琢磨和尚的法力不咋滴,可他手里的法器委实厉害得很,仅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斗不过他的,只有和石大壮赌上命联手一搏…… 我这方还未想完,那边秃驴陡然大抽三口凉气:“小妖……呼……呼……”他这三口气抽得极为怪异,我侧头看他,只见秃驴捂住自己的心口,往地上一倒,“呼呼”的又抽了几口气,接着双腿一蹬,两眼翻白,偏过脑袋去便没了声息。 我惊疑不定的看着他,石大壮更是趴在一边没敢动。 场面默了许久。 “什么情况?”石大壮问我。 “大概是……杀着杀着,命绝了吧?”我这话说得不确定,就怕老和尚诈死唬我,毕竟这种招数在那斗智斗勇的九年当中,他也不是没对我用过…… 半空中突然飘来一股我极是熟悉的阴气,我抬头一望,黑白无常两位大哥吊着长舌头晃晃悠悠的从黄泉路那头走了过来。 一见他俩,我跟见了亲人似的,喜极而泣的扑上前去,将他俩的长舌头一抱,狠狠泣道:“你们终于来了!这些年你们都去哪儿了啊!你们可知三生等了你们多久啊!你们这两个死鬼啊!” 黑无常闻言,如被我塞了牛粪一样,把他的舌头卷起来不让我抱:“你又看什么话本子了,不要乱学乱用……” 白无常面无表情的撕开我:“起开,妨碍公务。” 石大壮在背后怯怯的问我:“三生……你看见什么了?” 阳间的人和妖是看不见阴间鬼的,我抹了把泪,欣慰道:“这秃驴终于是死透了。”我话音一落,秃驴的魂魄便被黑白无常从他的尸身里勾了出来,秃驴的魂魄回头看我,还像生前那样对我张牙舞爪的叫着:“我要收了你!我要收了你!” 我抹干净泪,正经的告诉他:“就算你这样赌咒发誓的要收了我,我也是不屑于去做你的姨太太的。”见秃驴被我气得面色铁青,这十数年的怨气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了,我告诉黑白无常:“一定要告诉孟婆多给他舀点汤啊!让他下辈子痴傻呆愣,一生凄苦!回头三生下去定重谢孟婆。” 送走了黑白无常,我看着地上这秃驴的尸体,想着这毕竟是我与陌溪住的地方,周遭偶尔也有人路过,要被别人看见老和尚挺尸荒野也不大雅观,于是便着石大壮在一旁刨了个坑,将这十来年的恩怨一并埋了。 石大壮将坟头堆起来,在上面拿破木棍一插,算是立了个简陋的碑,他回头看我,倏地一怔:“三生,你脸色怎生如此惨白?” “啊?”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吗……可能是刚才背上被佛光照到了吧。”我努力把脖子往后拧,但还是看不见自己的背部,“约莫没什么大碍,虽然脑袋有点晕,但我身子没觉着疼。”说着,我伸手往后背一摸,触手一片粘腻,“这是什么?”我看见自己一手的血肉模糊有点不理解。 石大壮饶到我身后来一看,却是看白了脸:“你……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还说没事啊!你别动啊,我背你去找大夫!” 我被自己一手鲜血淋漓的阵势吓呆了,脑袋里的眩晕感更甚,但听石大壮这话,我伸手将他拽住:“不找大夫。” 凡人的大夫哪能治疗我的伤啊,我隐约缓过神来,估摸着是刚才老和尚的佛光太厉害,将我皮肉灼伤了,我感觉不到痛,估计是先前那会儿痛过了……麻木了,这下脑袋晕应当是血流多了。 “这伤应当是没伤到内里,带我回去抹点止血的药便好。” 人界的大夫一个赛一个的金贵,我这一颗石头心千儿八百年跳也不跳一下的,大夫见我睁眼喘气却摸不到脉,还不得给生生吓得背过气去。我还想下一世继续勾搭陌溪呢,可不能第一世就出岔子造了杀孽。 “背我回家。” 约莫是我背后的伤太吓人了点,石大壮也没了主见,我说什么他就点头应什么,连忙将我背起来往小院跑。 石大壮一脚踹开了小院的门,我努力撑着眼皮不让自己睡着,看见陌溪从屋里走了出来,我对他咧嘴一笑,但估计是笑得太渗人了,陌溪浑身一颤,怔了一瞬,接着将手上的书随手一扔,疾步迈了过来:“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他眼睛急得通红,似怒似痛:“这才出去多久,怎么会这样……” 石大壮一边把我背进屋,一边道:“被一个和尚给害了!” “和尚怎么会害三生!”陌溪急得声调都变了,一路跟着行至屋中,石大壮将我放下,陌溪便立即蹲了下来凑到我脑袋边看我,见我还在眨巴眼睛,他这才敢挪了目光往我后背看,这一看脸上血色便“唰”的褪了下去: “三生、三生……”陌溪颤着声音问我,“你痛不痛?你痛不痛?” 我努力抬起手在他脸上摸了摸:“我不痛的。”我戳他眉心那颗朱砂痣,努力想把他皱紧的眉头抹平,“你别露出这幅表情……” 这一摸一戳在他脸上处处留下了血迹,我捏了袖子帮他擦,却反而糊得他满脸的鲜血。看到陌溪这样,我陡然记起了冥府之中,我对陌溪神君那鲜血淋漓的三叩头,唔……换个角度看看,我才知道当初的自己这原来竟惨绝人寰得如此吓人。 当真是难为那时的陌溪还能笑出来…… “我先给你找伤药。”陌溪拼命按捺住所有情绪,挂着一张像和我一样白的脸在屋里的柜子里一阵稀里哗啦的乱翻,待他找到了药,石大壮恰好从外面端了盆水进来,他大嗓子道:“伤口要先洗洗,不然待会儿都和衣服烂在一起了,你先和她说会儿话吧,这么重的伤也不知道救不救得了,别待会儿你们连遗言也没交代上几句……” 我恨得咬牙切齿,这石头妖嘴太臭…… 陌溪猛的瞪他:“你闭嘴!”他几乎是将石大壮打出门去的,“我会照顾她,你给我滚!” 我从没见陌溪跟谁急红过眼,即便是偶尔在书院与人有所争执也是翩翩君子行止有礼的,像今天这样……大概是心里全然乱了吧。 陌溪甩上门,回到床榻边,他拧了棉布轻轻擦我背上的伤,我不觉得疼,但他好似疼极了,颤着手,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陌溪。”他一点点揭开与我背上与皮肉连在一起的衣服,清洗,然后往伤口上洒上药粉。我只觉睡意层层袭来,闭上眼,我轻声道:“陌溪,三生不会有事的。”我感觉到了他的惶然,“你别害怕也别慌张,你相信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拽住他的衣摆,让他感觉到我的存在,“三生会一直陪着你……” 在黑暗彻底袭来之前,我感觉有一滴滴温热的水珠落在我的脸颊之上,携带着苦涩,心疼和依恋,浇得我这颗坚硬的石头心,寸寸化为了绕指柔。 此刻,我方认命的觉着,路过地府的那个白胡子老头诚然没有欺我,这便是—— 情劫啊。 我再醒来时,陌溪正坐在床榻边看书,冬日的窗户紧闭,外面投进来的光经过纸窗的过滤变得有些昏暗,但这并不妨碍我欣赏陌溪的侧脸,五官渐开,他是一日比一日更有气势了,不过想来也是,陌溪神君身为战神,下界历劫,岂能默默无名的过一生呢,只是不知他这一生劫数如何,也不知我能不能帮他挡了过去…… 我想得入神,陌溪看书也看得入神,当他翻书时,眼神不经意的一转与我目光相接,我们俩都措手不及的打了个照面,那一瞬间他眼中特有的清冷让我一怔,待他瞳孔深入印进了我的身影,陌溪才忙放下书,俯下身子来看我:“三生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我轻轻摇了摇脑袋,还不等我说话,他又忙去倒了杯水过来放在我旁边:“先喝点水?” “你别紧张。”我道,“三生皮厚,比你想的结实多了。” 哪想我这安慰的话一出,陌溪眼眶又是一红,他沉默的转身放下水杯,忍了许久,才道:“你背上没一块地方是好的……”他道,“这算什么皮厚?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吗?你便是这样将息自己的?”他一顿,喉头一哽,“你可知我有多怕……” “陌溪别怕。”我忙摸着他的手背安抚他,“这当真只是皮外伤,只需得四五天我便能好了。”待见他还要说话,我忙将包袱丢给别人,我佯怒,恨恨道: “都怪老秃驴太顽固,下了狠手来害我,你瞅瞅,我当时已经抱头蹿了,却还是被他伤成这样!” 陌溪一默,声色陡然一冷:“这些自诩为方外之士的和尚与道士皆是满嘴混话欺人害命的家伙。” 陌溪自小被老秃驴定了“克尽亲近之人”的命数,为此受了不少苦楚,他对僧侣及修道之人的厌恶平日虽未曾言表,但在此时却毫不掩饰的暴露在我眼前。 我琢磨了一下,觉着万事得有个度,特别是陌溪现在在成长的重要阶段,有的事若是入了偏执以后怕是害他一生。是以,虽不情愿,我还是轻声道:“这秃驴是可恶至极,但却不是所有的秃驴都这般可恶的,真正得大成者,确实值得人尊敬。” 也不知陌溪有没有将我这话听进耳里,他只问道:“如今这老和尚在哪儿?” “死了。” 他没再应声,素来清澈的眸子里有了几许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不喜欢太严肃的他,于是招了招手,让陌溪矮下身子与我平视,我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他有些愣神,我道:“陌溪,你的眼睛里天生带有寒光。” 他微怔,不明白我为何突然说这话。 “不管对谁你都能对人家温和的笑,但眼里却是疏离的。”我道,“可你对我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若是有一天,你再像对外人一样对我,我只怕自己会接受不了。” 陌溪愣了一瞬,却倏尔笑了,他捉住我的手,放在他唇边,像孩子一样依赖,又像大人一样郑重的许诺:“不会的,我会一直对三生好。” 他嘴里的热气呼在我手上,我心底一暖,正想说两句贴心的话回赠他,忽听“叩叩”两声门响,石大壮在外面弱弱道:“院子我扫完了,柴也劈完了……” 陌溪放下我的手,轻声对我道:“三生先安心躺一会儿,我待会儿来拿话本子给你看。” 言罢他走了出去,我隐约听见屋外陌溪在与石大壮说些什么,却一句听不真切,索性懒得管了。 不一会儿陌溪拿着我的话本子进来,我挥了挥手中的书,是他方才留在我床榻上的,我道:“陌溪何时对兵法感兴趣?” 他轻笑,把兵法拿过去,将话本子递给了我:“一直有所涉猎,最近打算仔细研究一下。” 我一边翻话本子一边闲闲的问他:“为何?想去打仗?” “不。”他声音很轻,“只是学学,制敌致胜之法。” 我的注意力皆转进了话本子了,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他的话,便没开口问什么。 翌日,石大壮却拼死冲进了我屋里,一脸鼻涕眼泪的乱甩:“三生!我不卖身给你了!我要走,你放我走好不好!” 我一愣,转头看了看在一旁好似什么也没听到的陌溪。 “为何?” 石大壮声泪俱下:“我不敢喜欢你了,喜欢你要为你付出好多啊!我不想在这个天跳进湖里去抓鱼给你熬汤喝!也不想天天扫完院子劈完柴还要给你缝被子,我缝不来被子!十根指头都扎得漏水了!我也没法念话本子讨你开心,我不识字啊!我不敢喜欢你了!你放我走吧!你爱和陌溪怎样就怎样吧,求求你放过我!” 我侧目,眼神微妙的打量陌溪。 他别过头去看书,拒绝与我目光相接。 我一撇嘴:“好吧,你走吧。我素来都是大度的人。” 石大壮抬头看我,用力在地上磕了个头:“你当真是个好人!回头我一定找机会来报答你!但别再让我以身相许了!”言罢,他连滚带爬的跑了。 一室沉默。 我扣了话本子,语调微扬,轻问陌溪:“制敌致胜之法?” 陌溪清咳:“我承认,现今这计使得有些拙劣。不过我只是为了证明……”他凑过来,正色看我,“三生,很多时候,脑子比身子好用。” 我对陌溪勾了勾手,他听话的俯下身子,我“吧”的一口亲在了他脸上,陌溪一呆,脸颊烧一般红了起来。我正色教他:“可陌溪,这种时候往往都是身子比较管用的。” 他捂着脸,咬牙想了一会儿:“明日……我还是早起去跑步吧。” 我眯眼笑:“好啊,可是你今日得念话本子讨我开心。”我道,“这个天跳湖里去抓鱼我舍不得,让你缝被子扎得满手的洞我也舍不得,所以你便来给我念话本子吧,石大壮不识字,你可是识得不少的。” 我将话本拿给陌溪:“唔,你瞅,我正巧看到这儿了——她对他说:‘讨厌,不要老是欺负人家嘛!’他邪魅一笑,拥她入怀:‘你这磨人的小妖精,我偏要欺负你一辈子’‘啊、啊嗯、哈哈哈’。” 我正直的将话本子地给陌溪,陌溪一脸通红不忍接过。他这羞答答的模样我看得心花怒放心情愉悦,于是我学着话本子里的模样笑了: “陌溪,你怎么还不习惯我欺负你呢,我可是要如此欺负你一辈子的哦。” 他脸红得要滴血,但偏偏就是在这极度的羞涩当中,陌溪轻声道:“若三生愿意,陌溪便让你欺负。” 那么小声,那么认真。 我笑得比吃了蜜还甜。 陌溪啊陌溪,你可知我真想永远都这么和你走下去。不只是你许我的这三生,还有更多的三生,都这样,一直走下去, 四年后。 在我精心的教养下,陌溪不出意料的长成了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 他的容貌身型与我在冥府见到他时半分不差,这样的天人之姿在人世极是少见,加之陌溪又聪慧非常,在小镇一带竟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人。 然而,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俗话能流传得这么久,自是有他的道理。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正斜卧在榻上看着新出的话本子,那是一出才子佳人历尽磨难之后的爱情动作戏。我正看到动情处,陌溪自门外走进,他替我将随手扔在地上的披风和袄子捡起来放好,又给我倒了杯茶说: “老在屋里躺着也不行,三生还是得出去晒晒太阳的。” 我接过杯子,眼睛却没离开话本子,敷衍道:“太阳对我来说更象是是毒药,对我的身体没甚好处。” 他却不信的我的话:“今早下过雪了,院子外的梅花开得正好,且去看看吧。” 我望他,见他眸中点点闪亮的期冀,我放下正嗯啊得开心的话本子:“好吧,陪你走走。” 他浅浅一笑,很是欣喜。 我牵住他的手出了小院,一步一步在红梅林里闲逛着,他倒没诓我,今日这梅花开得当真好。香气袭人,我嗅得心情大好。忽而转过一个小道,道边空地上有个石桌,我兴致一起,对陌溪道:“咱们像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那般来晴雪对弈一番如何?” 陌溪自是点头答应,他回屋拿来了棋盘棋子,我在一方端坐好,我执黑子,他持白子,一颗一颗的下了起来。 我的棋艺不好,今日不过是兴致来了与陌溪摆摆样式过过隐,哪能是他的对手,没有半柱香的时间,我便苦恼的在桌子边挠头搔耳的沉吟。我放下手中棋子,愁道:“不成,这不是才子佳人的对弈,这是才子对佳人的屠杀,你看佳人已输得衣冠不整了。” 陌溪轻笑:“怎么能让三生衣冠不整呢。”他从棋盘另一端探过手来,将我的手腕握住,引着我将黑子落在右方一角,棋盘上的形势奇迹般的扭转。 “我来教三生怎么重新整装待发。” 我惊叹的眨了眨眼睛:“陌溪你的棋艺当真好,这得赢了三生多少条街了。”不等陌溪答话,我又自顾自的得意道,“不过没关系,陌溪棋艺是赢了,可人心输了,你看,你自己都不帮自己下棋了,可见在心里,是三生赢了你。” 陌溪眉眼一弯,浅笑看我,“这是自然,在心里,陌溪是怎么也赢不了三生的。”他道,“不过这命我认,输给三生,陌溪心甘情愿。” 我笑得眯起了眼:“下了一会儿棋,这都坐冷了,咱们继续走走吧。” 陌溪应了,放下一盘未完的棋盘不管,继续往梅林深处走。 “陌溪,你素来知道我最喜欢这红梅暗香,晴雪晶莹的景色,但你可知为何?” 他想了想:“大概是因为三生你的脾气与这梅很是相似吧。”我顿住脚步,盯着他的眼,摇了摇头,但笑不语。 他虽不明所以,也任我看着,渐渐的眉眼也弯了起来:“三生喜欢看我?” “喜欢。”我用手比了比他的头顶与我的距离,他已比我高出了整整一个头,我偏头想了想:“陌溪,叫声娘子来听听。” 他耳根蓦地红了。 我道:“你也快弱冠了,我寻思着我这童养媳做了这么多年,也该扶正了。干脆你瞅个时日将我娶了吧。” 他耳根的红蔓延到脸颊,喉结动了动,半晌后眼中又浮现出几许懊恼:“三生,你,你总是……” 这话还未说完,我忽闻梅林之外有人声响动。 自陌溪小有名气之后时常有人会来找他,素日我并不会说些什么,但是今日他们打断了我期盼已久的谈婚论嫁之事,我脸色垮了垮,极是不高兴。 来者说话的声音越发大了,陌溪也听到了些许:“三生,好似有人来了,咱们先回屋吧。” 我嗯了一声,转身回了自己的屋,接着看话本儿。 陌溪自去大厅接待客人。 快到午时,陌溪终是送走了客人,又到了我屋里。他坐着不说话,我便也斜倚着不说话。我的耐性素来不差,他终是没能磨得过我。 “三生。” “嗯。” “今日来的是巡抚大人。” “嗯。” “他……他说让我去京城做官。” “嗯。” 许是我的冷淡让陌溪有些无所适从,他小心的打量了一番我的神色,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我想去。” 我静静的将书最后一页翻完了,才转头看向陌溪,只见他一双透亮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我叹了口气道:“男儿志在四方,你要去做官,又不是要去打劫……唔,虽然这两者的性质是差不了多少。但是朝堂之上也是一个施展抱负的地方,我一直望你能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今你有这才干和机会了。大胆去做就是,望着我作甚?” 陌溪摇了摇头:“我做官却并不是为了什么抱负……”他脸颊微红,“而且如你所说我已经快弱冠了,我,我也一直在寻思个日子给你提成亲这回事儿……” 我捧着茶杯呆住。 他颇为无奈的笑:“可是,三生,你却总是快我那么一步。”他说,“我想与你成一个家,但是我一个男子,却断然不能一生都这样让你养着。我想凭自己的能力许你一世美满幸福。而且我一直记着,幼时你曾与我说过,要我做个有担当的人,要我这一生过得风风光光的。”他轻笑,“我总不能让你失望。” “三生,你愿意等我两年吗?待我功成之日,便回来娶你。” 我说不出不行。 那一刻,我真甘愿做一个平凡的女子,甘愿独自守着空房等他回来,盼着他在门口浅浅唤我一声“三生”。 我让陌溪走了,让他去追逐他的前程与风光。我以为我是想得开的,我以为我是耐性极好的,毕竟一个死气沉沉的忘川河,我都能守上千年……但我未曾想,原来等待也能如此磨人,陌溪走后的每一个日夜,时间都像是停止流动那般过得缓慢。 而这样的缓慢还要过两年…… 我这耐性极好的石头此次却如何也等不住了。 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我蓦地自床上坐起:“陌溪。”我心知他不在,却还是想唤唤他的名字,仿佛这样唤唤,他便会出现在我面前一般。 “陌溪。” 我如是唤了他三声,除了屋外的簌簌风声我什么也没听见。我再无法睡着,索性翻身下床,什么东西也没收拾,穿着一身白色的里衣便出了门,直接上京寻我的夫婿。 京城我并不陌生。我曾被老和尚追着绕城跑了三个多月,该去的地方大都去过了,也没甚稀奇的。 我着急着寻陌溪,又不想让他知道我这般舍不得他,便一直不敢搞出大动作来正大光明的寻。 他才被举荐上来做官,一开始定是辛苦非常且不大出名的,就算我上街询问,人家也不会知道。我几次想去皇宫里面寻,可是皇家周围弥漫的浩然龙气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只得作罢。 左右寻思了一番,我决定白天在街上撞大运,晚上便去各个朝堂高官家中探寻陌溪的踪迹。顺道做做劫富济贫的好事。 我本以为亲自努力去找会比撞大运寻到陌溪的几率要大些,而不料我这运气还真是一等一的好。 那日京城阳光明媚,我正一边拿着大葱抽打嗯啊话本儿,一边闲散的逛街。忽闻前方一阵骚乱,有群众陆陆续续的围了过去。我一时好奇,将话本一揣,大葱一扔便也凑过去看热闹了。 这一看倒看得精彩,竟是一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薄情戏码。 这无情的流水恰恰是我的夫婿陌溪,而那有意的落花,若是我认得没错,那应当是当朝大将军最宠爱的小女儿,施倩倩。 我为什么会知道?唔,大致是因为她闺房中的首饰相当不错,我这几天卖了那么多首饰,就数她的卖了最多的钱。 那施倩倩正萎顿在地,似乎崴了脚,一双含泪桃花目戚戚然的望着陌溪。陌溪无动于衷的扫了她一眼,转身便走。 施倩倩往前一扑欲抓住陌溪的衣摆,不料陌溪闪得快,让她扑了满面的灰。 围观的人群一阵唏嘘,施倩倩一脸狼狈的趴着,却倔强的咬着唇,眼眶赤红,娇弱不已,当真是我见犹怜。 而陌溪却冷着脸,连眼角都没斜一下,快步走远。 唔,我摸了摸下巴想:自我收养陌溪后,在我记忆里几乎从未对我摆出过这般神色,我素来知道他在外面见谁都温温和和的,但触碰到底线的时候却很有些脾气,而没想到他对貌美的姑娘竟也这般有脾气。 我咧着嘴傻笑,觉着他这个脾气倒是个好脾气。 小姑娘倔得很,陌溪走了,旁人来扶她,她也不让,偏要自己站起来。我想,看中陌溪的女子定然是个心地美好知人善辨的女子,于是便略施小法,治了她脚上的伤。也不管她惊异的表情,转身跟着我的陌溪去了。 陌溪走得太快而周边行人太多,我有几分跟不上他,转了几个街角,陌溪的身影找不见了。在人群中寻觅他之时,我这双看话本子看尖了的眼睛不经意间又捕捉到了一场落花与流水的戏。 恰好,演这出戏的男主角我又正巧认得,而这女主角嘛,我咋舌摇头:“这红线到底要怎么乱牵才能把这么两个人搅合在一起啊,月老可真是个为老不尊的坏蛋。” “你别跟着我了,我说了我不喜欢你这样的女子。” 我摸着下巴想,一别经年,石大壮说话的声音倒是威风了许多,可这语气背后的憨直还是一点也没变。 “大道是你扫出来的吗!我有说我在跟着你吗,这条街就许你走不许我走呀,我就在你后面走,你怎么着!而且你喜不喜欢我关我什么事,我有要你喜欢我吗,我喜欢你不就成了。” 这朵比施倩倩要犀利许多的落花正是当今天朝上国尊上大国师的妹妹——夏衣。 要说我又如何识得她,这便不得不说说夏衣的哥哥——夏辰。 夏辰当初仅弱冠之年便当上了一国国师,当算个修道的天才,若有有机缘得到仙人点拨,他日飞升上仙也未可知。当年我被老和尚穷追至京城的时候,老秃驴与国师夏辰联起手来,没少折腾过我。 彼时国师妹妹夏衣仅有六七岁大小,在与老和尚和她哥哥斗智斗勇的过程中,我也见过她几次,是个流了鼻涕直接吸进嘴里吃掉的爽朗姑娘。 这么多年未见,这姑娘的爽朗真是不减当年哪! 她的话呛得石大壮一脸难堪,石大壮嘴唇抖了半天,只会干巴巴的反驳:“你……怎会有你这样的,不知羞!” “我在大街上走路怎么就不知羞了?你霸着道不让我走才不知羞呢!” 两句话,石大壮败下阵来,他转身欲走,一扭头却正好与我打了个照面,他一怔,我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石大壮,多年不见,近来可还安好?” 他回过神,倏地左右一望,像是害怕我身边有什么人一样,待确认完后,他几大步跨过来,张开粗壮有力的手臂猛的将我一抱:“三生!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他抱得有点突然,我没躲得开,待他说完这话,我一脚踩在他脚趾头上,冷声道:“你不撒手我就把你脚趾头碾碎。” 他吃痛却不叫,放我出了他的怀抱,却还有一只手揽在我肩上,粗声粗气的对那边怔愣的夏衣说:“这才是我一只倾慕喜欢的姑娘,你快离我远点。” 夏衣眯着眼打量了我一番,而后道:“你胡说!之前从没听过你有什么喜欢的姑娘。” 石大壮是老实人,他无助又着急的看了我一眼,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编下去。 我看着夏衣,心里觉着,碰见别人这种事,照理说我应站在中间人的角度如实以告,不去参合,但石大壮也算是在老秃驴手上救过我两次,一个是算半个恩人,另一个则是半个仇人的妹妹,我向来恩怨分明得很,当下拍开石大壮的手,正色告诉夏衣:“他着实是喜欢过我的,不过被我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我转头看石大壮,“不想当年一别,你竟伤情如此深,连提及我的名字都如此避讳,是我的罪过,但这也没办法,我始终是不喜欢你的。” 石大壮愣着眨了眨眼睛,不过这几年他倒还是有点长进,没有一头傻到底,当即应了我道:“哦哦!对,你……你不喜欢我,那也没办法……”他顿了顿,继续道,“喜欢这种东西不能建立在强迫上,别人没意愿就得撤手,不能造成别人的困扰!” 夏衣目光凉了下来,在我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在石大壮身上:“我造成了你的困扰吗?”她问着这话,声音后藏着颤抖,像是石大壮若答了是,她就会哭出来一般。 我有几分不忍心,正欲开口说两句,石大壮倏地一拍掌,大声道:“哎呀!你难道一直都没意识到你给我带来多大的困扰吗!如今你可算知道了,可喜可贺!” 夏衣脸色一白。 我用打量奇葩的眼神打量石大壮,觉着他不愧为我石头家族一员,这铁石心肠得真让人觉得有趣…… 夏衣兀自在那方孤立了一阵,却始终没有哭出来:“你不喜欢我,所以你困扰,等你喜欢我了,你就不困扰了。问题出来你身上,你得改!” 她把这番理论说得理直气壮,我听着竟觉得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于是便也一同望着石大壮。 石大壮同样也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改不了,我就喜欢她,谁也不喜欢。” 夏衣咬牙:“她哪里比我好!”她说着,狠瞪了我一眼,我张嘴想替自己辩解说我觉得我哪里都比她好,但话未出口,鼻尖忽然嗅到一丝略熟悉的气息,我神色一凛,拽了石大壮的手就往旁边看热闹的人群里面跑。 夏衣在后面气得大叫:“你把他带去哪儿!站住!” 我也不管,只头也不回的往人群里面钻,耳朵听见追了几步的夏衣停住脚步,有个男人的声音略带沙哑的唤了声她的名字:“夏衣,过来。” “哥哥……” 后面的话我听不大真切了,只在人群中跑出一些距离后回头一看,那方地势稍高,正巧能看见夏衣和她哥哥夏辰的脑袋。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气息,夏辰漆黑的眼淡淡一转,落向我这方。四目相接,他眉头微皱,我拽了石大壮转过一个小巷,赶快跑离他的视线。 第4章 行至一个小酒巷中,我往后探了探,没见国师夏辰追上来,方才舒了一口气。转头看石大壮,他显然比我更怕一些,一口气叹得老长。 我好奇:“多年不见,你如今是还过着被人追杀的生活呢?” “可不是吗。”石大壮愁眉苦脸,“本以为老秃驴死了我就能过上安生日子了,想着京城热闹便来看看,可这才逍遥几天啊,就被那夏辰盯上了。”他说着,不由悲从中来,“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啊。” “你被夏辰追杀,可他妹妹怎么会喜欢你?她可知道你是妖怪?” “自是知道的。”说到这个,石大壮好似有叹不完的气,“我来京城的那天,路过城郊,看见有小妖怪在欺负一个女孩,便好心将她救下了,那小女孩正是夏衣,我不知她可是被那些妖怪欺负坏了脑子,就那样缠上了我,连带着让她哥也缠上了我。” 我撇嘴:“京城顶多就比别的地方繁华些,我觉着江州那地儿也不错,论繁华不比京城差,如今既出了这种岔子,你何不索性离开京城,到别处玩去。反正那夏辰职位在身,是不能离京的。” 石大壮苦闷的看我,然后撸上袖子,把他胳膊里的一个黑色的印记拿给我看:“你瞅,她哥给我种的。” 我挑眉:“情蛊?” 他嘴角一抽:“你正经一点!”他拉下袖子,“这是地缚咒。第一次与她哥过招时便被他给种上了,那次夏辰要杀我,被夏衣打断,夏辰情急之下只给我种了这个咒,把我束缚在京城地界,哪儿也去不了。让我等着以后被他杀……” “好歹毒的手段!”我感慨,这便是不动手,也能活活将妖给憋屈死…… 石大壮无可奈何的一叹,末了抬头看我:“话说,三生你怎么到京城来了?若无他事赶快跑吧,你看我这下场,我可不想连累你。” “你已经连累我了。”不过以前石大壮被老秃驴追杀也是被我连累的,算是礼尚往来吧,我便没与他计较,只撇嘴道,“我才刚来京城,暂时还不打算离开,我得在这里陪着陌溪。” 石大壮神经瞬间绷紧了似的绷直了身体,左右一望:“陌、陌溪也随你来京城了?” “并非他随我,而是我随他来的,他如今已在京城做了好几月的官了,我来陪陪他。刚才在街上看见他来着,正跟着寻过来,不料陌溪没找到,倒将你碰见了。” 石大壮咽了口口水:“他在这附近?” “约莫在吧。”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三生走好,我先告辞了!”言罢,他竟路也不走,就地施了个遁地术,一股烟一冒,瞬间消失的踪影。 陌溪……当年到底是怎么欺负石大壮了……怎么让这老实人怕成这样。 我嘀咕着从飘着酒香的小巷子里走到了另外一条大街上,路过外面一个小酒馆时,我不经意的抬头一望,恰巧在二楼的斜栏上看见了端坐这的我家陌溪。 翩翩公子如美玉。 我在酒馆楼下的一棵柳树边站着,静静的看着他,看他举手投足间自成几分气势。 我本想进门上楼去找他,但此刻的酒馆我却不能靠近一分。因为这小酒馆今日变成了一个不太普通的酒馆。它正散发着与皇宫一样的浩然之气。二楼,与陌溪同坐的还有一个身着青衣的男子,他正斜倚栏杆,微酌小酒,比起陌溪的端坐之姿,他显然要放松许多。 皇帝。 如今这个人间的皇帝相当英明。而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是个不错的时代。只可惜大将军重权在握,让年轻的皇帝寝食难安,而今正想着要如何架空将军的兵权吧。 陌溪才来京城不久便能与皇帝私会,想来,定是他想了个极好的法子能帮皇帝除了这个心头大患。我正在道陌溪聪明,我刚才经过的酒馆旁的小巷突然走出来一个身穿道袍的人。 大国师夏辰。 竟然……给追上来了…… 看他这表情,这是要收我的节奏啊……我不由感叹此生命苦,心道,我得赶快选个地儿跑了再说,免得与他打起来惊动了陌溪和皇帝,彼时陌溪肯定是要来帮我的,让皇帝看见,这可对他仕途不利。 哪想我还没动,那夏辰冷冷的看了我两眼,竟转身走了。我正不明所以,忽听酒馆二楼传来一声低呼:“三生!” 是陌溪看见了我。躲不过,我仰头对他招了招手,笑着大声道:“陌溪!我在家里时时盼着见你,耐不住长夜寂寞,便来寻你了。咱们还是早些将亲事办了的好。” 此话一出,大街上寂静了许久。陌溪便在这长久的寂静中烧红了脸。 “哈哈哈。”他旁边传来皇帝爽朗的笑声,“真是个胆大的佳人。陌溪,你艳福不浅啊!好了,今日事也谈得差不多,我便回去了。”皇帝指了指我,“且将你娘子快些领回去,这么在街上站着让人看,你可是吃了大亏。”言罢皇帝起身离去,陌溪在他身后跟上。 下了楼,皇帝对我摆了摆手当做别过。 我直勾勾的盯着他身后的陌溪,他疾步走来,我笑眯眯的看着他。见他上上下下的将我打量一番,才极力压抑着喜悦,弯着眉眼问我:“怎么这么快就寻来了?我本以为三生你再怎么也得等上半年才是。你可是独自一人来的?路上辛苦么?有没有遇到过什么麻烦?现在饿不饿?想休息不?” 我只是望着他笑。 他见我如此,心绪稍稍平静下来,也展颜笑道:“是我多虑了,三生向来都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你怎么找到我的?” “方才走在街上的时候恰好碰见一大堆人在看热闹,我一时好去便也凑了上去,然后瞅见了你。” 陌溪笑容微微一僵,忙向我解释道:“三生,那是……” “嗯,喜欢你的姑娘。” 他小心的观察我的表情。我道:“模样挺不错,就是个子矮了些,脾气也委实窝囊了点,不如我这般配你。” “这是自然。”陌溪听了我这话又笑开了,“除了三生,谁都与我不配。” 我拍了拍他的肩甚为欣慰:“明白就好。” “你来京城多久了?可有找到住宿的地方?” “也没来几天,我全然不知道你的消息,所以白日就在大街上晃荡,没想到还真这样将你找到了。”我牵住陌溪的手,“所以我与你是铁打的缘分,怎么都拉不断的。” 陌溪浅笑,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我这便接你回去休息。” “嗯。” 原来陌溪没有住在皇宫中,也没有寄住在哪个大臣的家中,而是自己买了间清幽的小屋。这屋子的大小布局,与我和他一起住的那个梅苑差不多。 吃过晚饭。我拉着陌溪在小院子里溜达。 “京城与我们住的小镇大不相同,你之前一个人在这儿可有不习惯?” “倒没什么不习惯,只是早起不见你为我摆的碗筷,晚归不见你为我留盏烛灯。思及你一人在家,不知你将自己照顾得如何,略有些怅然。” 我心中一阵欣喜的暗笑。牵着他的手,看着头顶的星光,一步一摇慢悠悠的晃荡:“陌溪。” “嗯。” “陌溪。” “嗯?” “陌溪。” “何事?” “就是想叫叫而已。”我道,“每一次唤你的名字,都能听到你的回答。我突然觉得,这是一件难得的幸福之事。” 陌溪也浅笑。我继续道:“到京城来做官可还辛苦?” 陌溪沉默了一会儿道:“能用自己的权力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能靠自己的双手来成全我的怜悯之心,有人因我的作为而变得快乐,朝堂之上虽然勾心斗角不甚心烦,但是我获得的这些权力若都能为百姓所用……三生,你明白这样的满足么?” 我心头不由一颤,抬头望他,他的眸中是我这些年从未见过的璀璨。 而这一瞬间,我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冥府之中踏着光华而来的九天战神。 这样的陌溪,才是真正的陌溪,是完整的他。我突然想起小鬼甲多年前对我说过的一句话:“陌溪神君身司九天战神一职,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可是他却只心系天下。胸中有苍生的人,哪还装得下儿女私情呢!” 当初我并没怎么把这话放在心上,而今日见着了陌溪眼中的神色。我才知道,小鬼甲,当真是一个观人入微的预言帝。 陌溪果真是心系苍生的,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模样…… “我其实不大明白你的满足。不过你想做的事,我都会支持。”我摸了摸他的头,“陌溪的愿望是造福苍生,三生的愿望是造福陌溪。” 陌溪垂下头,眸中的温柔像是要溢出来一样:“陌溪也是愿意造福三生的。” 他这话太温柔甜蜜,让我不得不动了心:“陌溪。”我拽了他的衣裳,一本正经道,“我们今晚洞房了吧。” 陌溪浑身一震,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而后,红色从他的颈项一路涨到脑门。 我接着道:“都说小别胜新婚,我们如今虽没有新婚,但以后迟早是会新婚的,而今又正是小别之后,你不知三生有多想你。左右这事以后都是要办的,赶早不赶晚,咱们洞房了吧。” “三……三生你……这样不合规矩。”陌溪脸红得不成样子,他拿手微微挡着脸,清咳一声,扭过头去,无奈极了,“你又看什么话本子了……” “这样不好吗?”我道,“很多话本子里都说洞房之后才有真爱。” 陌溪一声叹息:“这……得在成亲之后才行。”他轻声道,“三生,你且等等。不会有多久的。待我能给你更好的生活后……” 我有点委屈:“那在这之前,三生都不是你的真爱……” 他脸上还隐隐透着红晕,透亮的眼眸却那么清晰的映着我的影子,他一字一句的说着:“三生,你是陌溪的相依为命。”他说得那么郑重,如同立誓,让我觉得,再如何厚重的真爱,都重不过陌溪如此四字。 相依为命…… 我才发现,原来有一个人可以这么轻易的让我妥协。 翌日,陌溪去了宫里。我在屋里看了一会儿话本子,觉着闲得无聊便揣了话本游荡去了茶馆听戏。 台上的戏子依依呀呀的唱着,我坐在二楼吃着茶果跟着呜呜呜的哼,忽然,一把长剑拍在了桌子上,震得我茶碗一抖,我嚼着花生仰头一看,夏衣一脸不友好的在我桌子对面坐下。我左右打量了一番,却听夏衣道:“别看了,我哥没来。” 我放下了心,便也不管她了。 夏衣自己给自己倒了茶,嘀咕道:“和石大壮见了我是一个德行,就怕我哥把他抓了走。”她说完,喝了口茶斜眼看我,“你是又是哪里的妖怪?” 我哼着戏,抽空答了一句:“我不是妖怪。” “胡说!你若不是妖怪,昨日我哥为何要追着你走?” “你哥爱慕我美貌,仰慕我气质,倾慕我举手投足间绝代的风华,他要跟着我走我也没办法。”我随口道,“下次你再见着他追我,尽力将他拦着点,没办法回报他的爱意我其实挺愧疚的。” 夏衣听得张口结舌,末了又喝了口茶压下惊诧,喘了口气道:“嘴皮子可真利索。” 我不理她了,由得她在旁边坐了一会儿,她琢磨良久终是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口问道:“石大壮……你是什么时候和石大壮认识的?” “十二三四年前。” 夏衣一惊,随即低头喃喃自语:“竟然……都已认识这么久了……”她自顾自的得出结论,“他竟然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他竟能将一个人藏在心里这么久……”她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好像伤心极了。 我侧目瞥了她一眼,见小姑娘将脑袋搭着,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我心一软,安慰道:“你放心,我如何也不会喜欢他的,我心里自有一人,谁也替代不了。” “你这样……他却还那般将你放在心上。” 我的安慰让她更为失落,见她这副伤情的模样,我心里不由犯嘀咕,这小姑娘模样生得俊俏,性子也活泼,要找个别的什么样子的男子没有,她到底是怎么看上那憨直的石大壮的。我一失神,没注意便将这话念叨了出来。夏衣闻言,将桌子上的剑握得紧了些。 她沉默了很久,才静静道:“他救了我。”她说,“我不记得他那天是如何将那些妖怪赶走的,但是我记得很清楚,他拉我起来,把我掉得老远的剑帮我捡回来,然后笨拙的安慰我让我不要哭。他像一个英雄……”末了她情不自禁的吐出了句,“虽然他笨了点。但我知道,如果他要对一个人好,那就会一直对她好,因为他笨。不会三心二意,不会沾花惹草,只会对我一个人好。” 我挑眉,没想到这姑娘还是个有远见的姑娘,我赞道:“没错,如果在这世间找不到一个正常人一心一意的对自己好,那就找个傻子一心一意对自己好,如此,着实是个不错的法子。” 夏衣一愣:“不是,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喜欢他的……” 我了然的点了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说了我不是!” “我懂的我懂的。” “你!”夏衣一踢凳子便站了起来,手中的剑出鞘半分,可没等她将剑完全拔出来,斜里一只手忽然伸出来将她手腕擒住:“你不能伤三生!” 石大壮竟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他怒气冲冲的对夏衣道:“就知道你是个不好相与的!你缠着我便也罢了,如今却还想欺负三生么!你要做什么冲我来便罢,她是我的恩人,我断不能让你伤了她去!” 石大壮委实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妖,只是他这嗓门太大,吼得一茶馆的人包括那台上唱戏的戏子都停住了动作,全部转头望向我们这方。我实在觉得演戏给人家看丢人得很,遂将石大壮的衣袖轻轻一拉:“稍安勿躁,此地人多,咱们都出去说罢。” 我这话音未落,夏衣忽然眼泪就啪啪的落了下来。 我看得愣神,石大壮也是一愣。 他火气像是霎时被浇熄了似的,有些手忙脚乱起来:“我……呃……我又没打你。你莫要哭了。” 夏衣哭得像个孩子似的:“你那么着紧她……你那么着紧……”她抽噎着,“你可知,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你为什么就那么喜欢她呢,呜呜。”我了悟,原来她在这种情况下,竟还是在为石大壮心疼,为他“喜欢了一个不喜欢他的人”而心疼。 这姑娘心地是如此的好。我感概,一颗石头心也跟着她的哭泣酸了酸,一如看见话本中的佳人被负心才子抛弃了一般酸涩。 “我为什么,就那么喜欢你呢,我怎么就那么喜欢你呢……”她抱头痛哭,嚎着便转身走了。 石大壮呆若木鸡的杵在我跟前。我使劲儿戳了一下他的脊梁骨:“你这下心底可是有点疼了!还不去将佳人抓回来抱在怀里好好蹂躏,明日早上掀开纱帐,你们还是极好的一对。” “三生你在说什么呀……”石大壮挠了挠头,“我只是被她七窍流水的模样吓住了,还第一次看见有人在我面前哭成这样……” 我嘴角一抽,顿时觉得此人榆木脑袋,当真没救。 “我送你回去吧,省得待会儿她又来找你麻烦。” “那姑娘今日倒是没给我找什么麻烦。”戏看不下去了,我卷了话本走人,一边走一边道,“不过倒是你,怎生会在这里出现?” 石大壮一叹:“这可不是为了躲她吗?” “躲她?” “对啊,左右我出不了京城,夏衣日日都在满城的找我,我藏在哪儿都觉得好像下一刻便会被她找出来一样,所以与其提心吊胆的躲着,我想不如反过来跟着夏衣,这样我就能一直知道她在哪儿,也能一直不让她找到我了。” 我其实挺嫌弃他这种做法的,但又觉得一个脑子不大好的人能想出这种办法已是极为不错,于是赞扬道:“这法子与你人一样憨直朴实。” 石大壮挠头羞涩的笑。 一路说说聊聊走回了家。适时已是黄昏,到了小院门口,没等我说话石大壮便主动告辞要走,模样急切,像是生怕我将他留下来似的。 我也不为难他,正要摆手与他道别,忽听大门里传出一声怒叱: “你一个新晋文官,不要太给脸不要脸!” 听这声音是个极为霸道蛮横的主。而这句话一听便是骂陌溪的,我当即脸一沉,推门进去。 院子里站着四人,一方是陌溪,还有一方是一个主子和两个侍从,两个侍从看起来倒是威风,只是这主子腌臜得紧,我淡淡瞥了他一眼,然后选择性的将他们无视掉,只对陌溪道:“在门外便听见有狗吠了,又是哪家的畜生没拴好链子?” 其实我是认得这一只的,早几天在去将军府里拿首饰卖的时候无意间见过此人,他正是大将军的第三个脓包儿子,是施倩倩嫡亲的哥哥,施荣。凭着他老爹的关系在朝廷里混了个空闲武职当着,是个不折不扣的脓包。 我虽不知他来找陌溪做什么,但我的陌溪却不是来让人欺负的,即便是言语上的也不行。 陌溪听闻我这话,神色间有些无奈,他向我走了两步,将我的手握住,轻声说着:“三生先回屋,这里我来处理便可。” 可他话音未落,那脓包荣忽而难听的笑了起来:“我倒是有什么原因不肯受咱们将军府这门亲事呢,原来竟是已经藏了娇啊。” 他的声音像是一只被人捏住脖子的鸭子,听得我耳朵难受极了,只想施个法,让他三天三夜说不了话。 “哼,不过你这女人模样看着行,脾气未免太臭,哪及得上我妹妹温柔贤淑,且将你这刁妇休离了,受了我将军府的亲事,他日保你荣华富贵不断。至于你这下堂妻,小爷便勉为其难的帮你收了驯服驯服。” 来这人间十数年,我虽然遇见过不少奇葩的事听过奇葩的话,但如此奇葩的人我倒还是第一次瞅见。这荒唐的语言已经将我撩拨到“愤怒”之外的境界去了,我决定好好打量一下这朵完整的奇葩,别等以后的日子想见到这种人都不行,只能空余遗憾了。 然而便是在我观赏奇葩物种的过程中,陌溪倏地开口了: “少将军,你将贵府千金说得再如何好,在卑职看来也是比不上内子的,贵府千金性子淑静,卑职偏喜爱刁横的,贵府千金能予我荣华富贵,卑职却偏爱与内子共食粗茶淡饭。在卑职眼里,内子举手投足,无论是做什么都比贵千金来得动人。望将军休要再与我提这门亲事,以免卑职说出更多有辱贵府千金身份的话来。” 他这一席话说得脓包荣瞠目结舌,也听得我心里跟开花似的,瞧他这一声声“内子”唤得,多自然哪! 陌溪话音不停,继续道,“至于将军对内子抱有的非分之想,卑职只能说遗憾,朝堂内外谁人不知将军你脓包无用,如今这身份也是大将军想尽办法将你推上去的,你在其位却不思其职,依旧是一派脓包的作风。即便是前有大将军为你铺路,后有一干的大臣替你护航,但你却还是三年未升一职。今上圣明,洞察细微,能善用人,但凡稍有成绩之人皆可得到善用,可见将军着实没什么本事值得让今上提拔。内子聪慧敏智,卑职相信她心中自有判断。” 施荣像被陌溪的唇枪舌剑扎得千疮百孔了似的,怔怔的立在那方,全然忘了反驳。他身后两名侍卫各自转头看向别的地方,瞅着模样似乎在忍着笑。看来平时他们心里也没少骂过脓包荣。 “你……你……你胆敢辱我!” “卑职只是心直口快向将军谏言而已,良药总是苦口,将军若听得不舒爽了,卑职也没办法。或者将军觉得卑职说得不对,大可至圣上面前参我一本。彼时卑职自会在朝堂上向圣上以及各大臣转述今日对将军的谏言,正好也可让百官与今上一同评评,卑职这话说得到底是有理无理。” “你……你……” 脓包荣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笑眯眯的招来门边愣愣看戏的石大壮,大壮走了进来,一身壮实的肉看得施荣身后的侍卫都有些发虚。 我道:“我觉着事情应该谈得差不多了,大壮,帮咱们送一下客吧。” 石大壮一点头,倒是十分通我心意的将我的意思直白的表达出来:“哎,赶你们走了。” 脓包荣闻言,怒上心头,长得好似鞋拔子脸瞬间涨成了一个快要烂掉的猪腰子,他怒喝:“大胆!放肆!一个不知名的奴才竟敢如此与本将军说话!” 石大壮无奈的看我:“他们不走。” 我做了个手势:“拎出去。” 于是,这三人毫无反抗力的被拎了出去…… 我转头拍了拍陌溪的肩,正想夸他两句,却见陌溪皱着眉还盯着大门的方向。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石大壮将那三人拎走了又回来,正在关门。 大壮一转身,目光与陌溪相接。石大壮倏地往后一退,“啪”的贴在刚阖上的大门上。 陌溪眉头散开,但眼神却没从石大壮身上挪开,刚才战脓包的斗气又一点一滴的在小院里蔓延开来:“石兄一别经年,可别来无恙啊?”语至末尾,声调微扬,连我都听出其中几分危险的意味。 石大壮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的弧度我隔了老远都看清楚了。 他没说话。 陌溪上前一步还待言语,我将他拽住,我心里觉着,石大壮如今心里是切切记着我的“恩惠”当真对我好呢,这么个老实人,我也总不能由着陌溪欺负他。于是便对陌溪道:“今日我在路上遇见点麻烦,他帮了我,这便与我一道回来了。” 陌溪转头看他,石大壮忙不迭的点头:“是偶遇是偶遇的!我对三生当真没想法了!” 陌溪没搭理他,转头看我:“何人找三生麻烦?” 我一张嘴,本想老实回答,但又觉不对,如果老实答了,那不是就说明我刚才说谎了么,我眼珠子转了一圈,笑道:“没什么,只是看戏时与人起了点口角。”我抢在陌溪问下一句话之前将他手掌一抓,笑眯了眼看他,“陌溪这可是醋了?” 陌溪一怔,扭头清咳一声。 “我不会跟人跑了的。”我道,“我只喜欢陌溪。” 一千多年,我只遇到了一个陌溪,只倾心陌溪。 不管我这话说再多次,陌溪的脸颊也都还是会红,他神色柔和下来,眉宇间的斗气与杀气尽数消散。 天色已晚,肚子已饿,我牵着陌溪道:“咱们吃饭吧。”我一转头看石大壮,“要一起来吗?” 石大壮鼻子动了动,盯着我的眼睛几乎都要发光了,但在最后决定的那一瞬他却看了陌溪一眼,于是他脑袋一搭,连忙拒绝:“不不不不不!绝不!”他拉开门夹着尾巴就灰溜溜的跑了。 我转头看了陌溪一眼:“陌溪,你这样赶走一个饿肚子的人,好狠心啊。” 陌溪沉默了一会儿:“可如果让他留下来,便是陌溪对自己狠心。三生希望,陌溪对谁狠一点。” 我果断牵了陌溪的手:“让他自己哭一会儿吧。”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将陌溪好好夸了一通:“陌溪说话一直都能暖我心窝子,可近来说话由其暖我心窝子。”我往他碗里夹了条鸡腿作为奖励,“特别是今日对脓包荣说的那番话,是我近来最喜欢听的话。” 陌溪一边将鸡腿上的肉剃下来给我,一边道:“我尚记得幼时,但凡我受了欺负,三生总会为我出气,如今三生被欺负了,我自然也得为你出气。若以后还有这种事,我也定会好好的保护你。”他一顿,“只是我愿三生永远不会受欺负。” 我因他的话而微微愣神,倏尔笑道:“陌溪,我本来想说,我今日喜欢的不是你骂了脓包荣,而是喜欢你称我内子。”他闻言一怔,我笑道,“我本来便是你内子,打小定好了的,可却一直不曾听你对外人提起过,如今你这样提起我很高兴。”抢在陌溪解释之前,我又道,“可方才你说的话,却比称呼我为内子更让我高兴。” 我埋头吃肉:“你会保护我,我也会保护你的。” 翌日,陌溪如此前一样,早早的便去上朝了。 我窝在房间里烧着炭看话本,我前日走在大街上都撞见了夏辰,昨天去个茶楼也能被夏衣撞上,我琢磨这几日当是不宜出行的日子,今日便打算在屋里躲懒,老老实实等陌溪归家。 我这方看画本看得正起劲儿,忽听院子外面一阵嘈杂,我眨巴了两下眼,思绪慢悠悠的从故事里脱出来,只道京城当真是个不祥之地,不出门也能有事找上门来。我一叹,阖上书,理了理衣裳打算主动出去“找麻烦”。但耳朵仔细一听,那些嘈杂声音渐近,却是极为规整轻细的脚步声。 官兵? 自打我有灵识以来便是一个守规矩的灵。我被鬼抓过,被阎王爷骂过,被和尚追过,被道士打过。却还从来没被官家的饭桶围攻过。 此乃人生第一次经历,让我有些许激动。 我出了房门,立在院子里,一直盼着他们破门而入一拥而上将我团团围住,让我瞅瞅官家到底有什么阵势。不料等了半天却等到一阵规规矩矩的敲门声,我不甚失望。便也只好规矩的去开了门。 官兵大概是藏了起来。门口只站着一个清秀的小姑娘。我瞅了她半天才认出,这可不是前日被陌溪扔在大街上的施倩倩么! 她见我开门,顿时一阵被雷劈了的形容,喃喃自语着:“当真有个女人,哥哥竟没骗我……他当真带了个女人回家。” 联想到昨日脓包荣上门强求陌溪娶施倩倩一事,我心里隐隐有了个谱,她这是打算来亲自探探陌溪的底呢。 我心道,喜欢是一回事,让旁人上门当说客是一回事,自己亲自上门纠缠又是一回事,我如今日日盼着陌溪娶我,可不能到这当头了让这姑娘纠缠得陌溪娶不了我。是以我将双手在胸前一抱,斜倚在门边,挑眉道:“不错,我当真是他的女人,自小便与他睡做一堆。你何指教?” 小姑娘始终见识少了些,被我这话轰得外焦里嫩,往后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在地上。看着她惨白惨白的脸,我心道这姑娘实在太软了些,莫说比上我,便是比夏衣也落了几个档次,适时一个中年妇人突然从旁边蹦了出来,扶住施倩倩,指着我喝骂道:“休得欺负我家小姐!别让你这些污言秽语损了我们小姐的耳朵!” 我十分无辜:“她问,我答,句句属实,哪里污秽了?” 施倩倩的脸色更白了一分。妇女骂道:“大胆妖妇!竟敢对小姐无礼!来人呀,拿下!” 我无奈的揉了揉额头,分明是这妇人无理取闹才是。我还想与她讲讲理,旁边眨眼间便窜出一群青衣官兵。 终于给我等到了!这群饭桶围了过来! 我眼睛一亮,兴奋的“噢!”了一声。那妇人却是一阵大喝:“她要耍暗器!保护小姐!” 刹那铮铮的拔剑出鞘之声听得我寒毛微立。 我张了张嘴,“和为贵”三字还没起头,一把大刀便向我头上砍来。经过人世的磨砺,我的脾气已比初来之时要收敛许多,但也不带这么让人欺负的,顿时我眼眸一厉,狠狠瞪向第一个向我冲过来的士兵。 没修过法术的凡人被我这阴煞煞的一瞪,登时腿软,扑通一声跪下给我行了个大礼。 后面的人却没有学乖,一窝蜂的向我扑来。 我捻了一个决,手臂轻轻一挥,围攻过来的士兵们全部被拍飞。我叹气道:“做人应当注意观察,审时度势。” 施倩倩与那位妇人都被阴气扫到,跌坐在地上,怔愣的望着我。我上前,伸手欲将那妇人拉起来,她大叫一声妖怪,连滚带爬的跑了。我只有转而去扶施倩倩。 她倒是乖乖的任我拉了起来,我替她擦了擦脸上的灰道:“再是喜欢一个人,也应当有自己的尊严。这样上门找茬的事以后别做了。失了身份不说,还费力不讨好。唔,还有,陌溪的这三辈子都已经被我定了的。你若是真心想勾搭他,三辈子以后再来吧。” 我这话说的是事实,却没想过听在她耳朵里却是另外一番味道。她眼眶一红,泫然欲泣的扭头跑了。 我将门口好好清扫了一番,便又淡定的回去翻我的话本子去了。我犹记得方才刚看到才子佳人初见面,佳人强吻了才子那一出。应当是出不俗的戏才是。 傍晚,陌溪急匆匆的回来。 我倚在榻上,斜睨了他一眼又继续看我的话本。他在门口站了一阵,目光似在我身上来来回回的打量了许久,他默默走进屋,在榻边坐下,斟酌了几番才道:“我听闻,今日有官兵来过。” “嗯。” “可有受伤?” “没。” 两句话答完,陌溪沉默下来。我将话本子扔到一边,起身坐好,直直望着他:“你想问什么?” 他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话。我道:“官兵是我打跑的,施倩倩也是我赶走的。” 他看了我一会儿,竟颇为无奈的笑了出来。 我挑眉道:“怎么?原来你是想娶那个将军女儿的,唔,倒是我不对,毁了你这桩姻缘。你既如此不舍,我去把那姑娘找回来就是,我看她对你用情还是挺深的。”说着我便往外面走去。 他拉住我,脸颊有些泛红:“三生,你明知我并非此意。你……你能为我吃这番醋,我心里其实是开心的。只是……” “只是?” “那些士兵说你是妖怪……” 我摇头:“我不是妖怪。” 陌溪盯着我,眼神深处藏着些许无奈。 见他这表情,我恍然了悟:“陌溪,你也觉得我是妖怪?”我话音微顿,“还是,你一直便把我当做妖怪?” 陌溪蹙眉。 我自顾自的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没错,我与你一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容貌没有半分改善。想生火的时候便能生火,想吹风的时候便能起风,你认为我是妖怪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喉头一哽,心里觉得有几分委屈和心寒,我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如今可是怕了我?可是嫌弃我?” 话音一落,陌溪脸色变了几变,对我素来温和的面容难得显出几分怒色:“我为何要怕你!为何要嫌弃你!你是妖怪又如何,我只知道我的三生并不曾害过我,陌溪并不是一个无心的人,这世间谁怎样对我我都有所感!且不说三生你并不是一个作恶多端的妖怪,即便你是那样妖怪,我此生还就喜欢上了你这样的妖怪!” “喜欢”二字让我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那些委屈霎时便化作了飞烟。我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我知陌溪的脾气一直很好,对我更是温和得没话说,难得见他发这么大的火,我觉得很是稀奇:“那你在怕什么?” 他脸色一僵,被我一语道破心境让他微微有些难堪,他沉默了会儿,一声轻叹道:“三生,我怕你被欺负。” 我听了觉得好笑:“你可还记得王小胖子家的后院?” 他斜了我一眼:“一根草也不剩。” 我满意的点了点头:“被欺负没事,只要欺负回来就好了。你娘子我什么都能吃,就是吃不得亏的。你倒还替我担心起这个来了。” 陌溪被我逗笑了。没再说什么。 晚间洗漱的时候,我看见他衣袖上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奇怪道:“这是怎么了?” 陌溪将衣袖藏了藏:“无妨,不过是今日与几个士兵发生了口角,挂到了他们的甲胄了而已。” 我伸手:“把袍子给我,我帮你缝缝。” 点着蜡烛,我将那口子一针一线的撩住,陌溪坐在旁边偏着脑袋看我帮他缝衣服,唇角的笑意就没散过,似乎这就是一件令人满足的事。 “好了。”我将衣服递给他,见他脸上满满的温暖笑意,我突然问道,“这当朝的皇帝可是个好皇帝?” 陌溪将衣服收起来,答道:“当是圣君。” 我点了点头:“那个兵权在握的大将军,可是个好将军?” 陌溪皱眉:“若论带兵打仗,确实是个人才,但安稳天下,治守国家却不需要他那份沙场血气。” 我又点了点头:“除掉他,民生可会更好?” “少了大将军的制约,皇上能放手改革,民生自然会更好。”陌溪奇怪的看我一眼,“三生何时对这些事感兴趣了?” 我没回答他,继续问道:“你若帮百姓除了大将军,你可会开心?” 陌溪的眼睛亮了一番,随即又垂眸掩住那丝光芒:“自是开心的。” 我还是点头:“夜深了,你明日还要忙,快去睡吧。” 当陌溪房间的烛火熄灭后,我依旧坐在床沿,睁着眼望着窗外的月色。 陌溪怎么会无故与别人发生口角。我将今天的事情连着想了想,心中明白了,定是他听见了有人说我是妖怪,一时没忍住脾气与人起了争执。陌溪向来是个隐忍的人,而今他又才做官不久,虽得皇帝宠信,但是皇帝却连座宅子也没赐他一座,可见他如今的位置在朝中当是个十分难堪的位置。 而今天早上,我与将军府的那一堆人动手,更是将陌溪推上了一个风口浪尖上。 我也确实与旁人不一样,国师夏辰已发现我在京城,以他那能与当年的老秃驴成忘年交的脾性来说,他定是不会放任我不管的,回头待他听说了我与将军府的人动手一事,不定得用什么法子来折腾我,更不定他会在皇帝面前说些什么去折腾陌溪。陌溪本就根基不稳,再被国师一指责,朝中那些愚蠢的人类不知得怎么挤兑他。 我想起陌溪提到他理想时那璀璨的眼神。随手捻了一个隐身决,穿入陌溪的屋子中。我轻轻摸了摸他熟睡的脸颊,一如从前无数次做的那样,我看着他眉心下意识的蹙起,不知他是在梦中梦见了什么为难的事,我有些心疼,忍不住俯下身去在他眉心轻轻一吻:“陌溪。”我轻轻贴着他的脸颊: “三生不会做你的拖累的。” 我本以为事情会变得糟糕起来,已经做好了一个该做好的准备,但没想到那日之后,所有的人和事好像突然间都消停下来了似的。施倩倩和施荣没再来过,夏衣夏辰两兄妹也没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连石大壮也不见了。 陌溪每日早起上朝傍晚归家,一切仿似又回到了我与他住在小镇郊外的模样,安静而祥和。 可我知道,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暴风雨前的平静。 是日,连着下了几天雪的天终于放晴了,我这冥界的灵物虽不大适宜照太阳,可还是将摇椅搬到了院子里打算晒晒这一身懒筋,可太阳还没晒多久,忽然有人翻墙而入。 我懒懒的抬眼一看,是多日未见的夏衣。 她怎生找到这里来了? “我已几日没见到石大壮了,他不在我这儿。”我摆了摆手,打发她离开。 夏衣却看着我没动,隔了许久才道:“大将军已至请帖与我哥哥手中,邀他明日去将军府一叙,这一叙若叙出点线索,你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 她这一番话说的莫名其妙,我听得一头雾水,转头看她:“你哥哥这是……”我猜测,“是与大将军生出了点什么不该有的情愫?” 夏衣闻言,本沉重至极的面容忽然一抽:“你正经点!” 我自是相当正经的:“那是你哥哥与大将军的事情,与我有何干系?我不喜欢大将军也不喜欢你哥,没必要跑。” 夏衣眉头一皱:“你还不打算承认?” 我愈发困惑了:“承认什么?” “大将军府近来闹鬼,将军府上三公子与小小姐都患了邪病,说是见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夏衣沉着脸看我,“近来他们都见过你,且侍卫都佐证你着实会妖法,不是你,难道是别人搞的鬼?” 我恍悟,竟是脓包荣与施倩倩不好了,我解释道:“这几日我只在小院里走动,没有去欺负他们,你还是先去别处看看吧。” 夏衣沉默的看了我一会儿:“不管是不是你,他们现在认定了你,只要你在京城活着,他们便心里不会舒坦,我哥的性子你想来是听过的,但凡是妖,他绝不会手下留情,你只有今日可以逃。”夏衣默了一瞬:“我可以帮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心里虽厌烦被人追杀这事,可却不是当真怕了那夏辰的,若动真格,只有区区十数年法力的凡人怎斗得过忘川千年累极起来的阴气,是以夏衣表情虽严肃,语调虽沉重,我却并未觉得事件多大的事。 左右,不过是又被追杀一场罢了。 我对她的要求更感兴趣,便示意她说下去。 夏衣垂眸道:“我要你和石大壮一起走,要和他好好的在一起……” 这话倒是让我更为惊讶:“你不是喜欢他吗?” “我是喜欢他。”夏衣磊落的承认,可眸光却有几分暗淡,“但他那么喜欢你……一直被我缠着让他很不开心,我想让他开心,算是我……最后对他做点好事。” 姑娘,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若向石大壮提出要与他私奔,不知他得被吓成什么样。我摆了摆手:“你走吧,我不用你帮,这事儿我自己搞定。” 夏衣蹙眉:“你不怕我哥哥收了你。” 我摇头说不怕,夏衣沉不住气道:“好,就算你不在乎自己,那你便舍得让你喜欢的人在朝堂中因你而受尽排挤与委屈?” 我手指不由僵住。 “我知道,新晋文官陌溪。他如今日日在朝堂上被人指摘窝藏妖姬,为祸京城。若不是圣上一力保他,他在朝中哪还有立锥之地。三生姑娘,你便不心疼他么?” 心疼啊。 我伸手摸了摸陌溪留在我手腕上的金印,夏衣姑娘,你不知道,我有多心疼。 第5章 下午,我上街买菜,几日不出门,一出门却发现大街小巷皆在热议大将军府上闹鬼的事,还有京城藏了一个女妖怪的事。十步一个版本,讲得比茶楼的说书先生更精彩。我闲得仔细听了两三个,眼见天色渐晚,我算好了时间,拎了菜回家。 傍晚时分,陌溪归家。 如往常一般洗了手便来吃饭,我给他夹了菜,端着碗细细的打量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没有挣扎,没有焦急,没有生气,陌溪几乎从不把他的负面情绪在我面前展现,我心尖像被什么东西撩拨了一下似的,又酸又软,我忙埋头扒了口饭。 “陌溪。”我道,“大将军府的事我知道了。” 陌溪身型有一瞬的僵硬,他抬起头来,却是对我微微一笑:“在街上有无聊者嘴碎么?三生不用忧心,陌溪一定好好护着你。” 我眨眼看他:“你相信不是我做的?” “自然不是三生做的。” “若是我做的呢?”我轻声问他。 陌溪微微一怔,他抬起头,清澈的黑眸里清晰的映着我的影子: “那我更要护着你。” 活了这么千年,我头一次因一句轻飘飘的话而恍觉眼眶微热:“陌溪。”我道,“不是我做的。” “嗯。” “若当真恨他们,我会烧了他家后院。” 陌溪失笑:“是啊。”他说,“不管喜欢还是报复,三生都最是直接的。” 这日夜里,我在屋里坐了大半夜,但闻陌溪房里的声音渐渐静下来,他的呼吸变得匀长之后,我捻了个决,瞬息行至大将军府。 在寻陌溪的时候我到施倩倩屋里拿过一些首饰卖钱,对路还是比较熟的,转过几个小院走到了施倩倩院前,她这儿院门紧闭,大门上贴着两个门神,门缝中间贴了一溜儿桃符,我揭了一张下来看了看,这朱砂画得比阎王的字还丑,上面那点微末的法力怕是连小鬼都打发不了。 我将它贴回去,手指顺着朱砂印记画了个符,鲜红的朱砂一亮,好似一道红光激射而出,将小院罩了起来。 将军府的人毫无察觉,大家都仍在睡梦当中。 我耳朵一动,听见两个极小的喳喳声,对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是早夭小孩的魂魄贪玩不肯投胎,逗留人界而化的小鬼,特别是在这种达官显贵的家里,极容易生小鬼。每年鬼差甲乙都会捉好几百个小鬼回去投胎,他们喳喳的在黄泉路上吵一路,有时特别调皮的还会在我的真身前尿上一尿,是一群不折不扣的熊孩子。 想来施倩倩与脓包荣便是被这几个熊孩子的恶作剧给吓坏了。 我穿墙而入,一眼便瞅见了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的两只小鬼,我在门口的道符上加了法力,将小院圈了起来,他们出去不,本就慌了阵脚,这下一见我更是吓得不行,两个瘦得跟皮包骨头似的孩子抱成一堆,瑟瑟发抖。 “我本不喜欢管这种事的。”我道,“可你们俩这次恶作剧可坑苦了我。” 俩小鬼腿一软,一起摔坐在地上。 我眯眼看他们,一如看着在我真身上尿尿的小鬼,当时我是那样唬他们的:“你们是打算自己拿水来洗干净,还是想以后再也撒不出尿?”当时唬小鬼的效果极好,于是我便又用上了同样的句式:“你们是打算自己去投胎,还是要我让你们再也投不了胎?” 两小鬼连忙爬起来,凭着鬼自身的直觉,在空中寻了个冥府入口连滚带爬的跳了进去。 我一挥手,扯掉了设在小院周围的结界,正打算在门上刻上“妖已除”三字,忽然院门猛的被推开。我忙像后一跃,退出三丈远,只见穿着国师道袍的夏辰手执桃木剑跨进门来。 他面色冷漠的盯我:“果然是你。你胆子倒大,杀了空尘大师之后竟还入京城来为非作歹。” 大国师见我第一句话便是这个,我呆怔了好半晌才想起,他口中的这个空尘大师便是那个追了我整整九年的和尚:“不对,是他来杀我的时候,自己杀着杀着累死了的,与我半分干系也没有。我不是妖怪,更杀不了人。” “哼!胡言乱语!”夏辰长袖一振,桃木剑上的符文隐隐发亮,“你身上阴气逼人,与此处气息一模一样,还想狡辩不是你害了此间主人?” 小鬼法力微末,身上没多少气息,有也只有点阴气,而我身上恰恰全是阴气,也难怪夏辰将我和小鬼的气息混为一谈。 我解释道:“你若得空,去黄泉路上看看,那里处处皆是这样的气息。” “放肆!”夏辰眉头紧蹙厉声呵斥,“区区小妖胆敢口出狂言!” 我左右琢磨实在不知自己哪句是狂言。 那夏辰却在这时一启唇,竟开始念起了咒语。 我心道这道士果真和那老秃驴一样,臭味都投到一堆去了,皆是不听人说话的主,心思也不单纯,我说的句句话他们都能给我想出点歧义来。 若以往碰见这种场面,我一般都是一走了之,跑了算了。但我如今却是不能跑了的,若一跑,岂不是显得我做贼心虚? 我心中念头刚落,打算再与夏辰好好说理,忽觉脚下一紧。 我心中一惊,垂头一看,竟见石大壮的脑袋从土里伸出来,我下意识的拿另一只脚对着他的脸狠狠一踩:“作甚!” 他也没喊痛,拽着我的脚踝,一声大喝:“走!” “妖孽休走!” “不不!”我拒绝的话尚未说完,他一个遁地术,拉着我便到了地下,不过转瞬的时间,再一睁眼,看见的便是重重枯木树影,四周尚有白雪沉积。 石大壮在我身边坐下,捂着胸口喘气:“可算逃开了。” 我气得恨不能把他脸踩进雪里:“你将我拖出来作甚!” 他不解的看我:“三生,那是夏辰啊!是大国师!他刚才是动了真格了,我怎能不救你!” “他动了真格未必我就斗不过他,你不该救我。我还得找他说理去。” 石大壮忙将我拦住:“不成不成,你现在回去,将军府的人肯定都醒了,他们定会将你围住的。你要与他们说理更是说不清楚了。” 石大壮这话倒是点醒了我,夏辰来的时候我布的结界已经撤了,石大壮来了闹出的这点动静定是惊醒了将军府的人,这下再回去他们定是严阵以待,若我凭空出现,岂不得将我“妖女”的名号坐实了。 我一时有些苦恼的坐了下来,不由轻声一叹,我一叹,石大壮也在旁边一叹。 我转头看他:“你又愁什么?” “夏辰看见了是我救你,心里定是又将我记恨了一笔,回头不知又要怎么折腾我。” 听闻这话,我又想起别的事:“你是怎么在施倩倩的院子里的?” “今日我还是向之前那样一直跟着夏衣的,我见她进了你的院子,本以为她又去找你麻烦了,但在院外却听见了她与你说的那番话。”石大壮眉目微沉,有点与平时不同的沉着,“后来她出门的时候看见了我,说一直知道我在后面跟着她,但是她说她也知道,若是将她已察觉我气息的事告诉我,我定会又跑掉,所以她便一直装作不知,让我跟着。” 石大壮说得没有感情,但是我能想象到每日夏衣走在前面,石大壮跟在后面,一个窃窃自喜以为自己骗过了前面的人,一人却宁愿纵容他的逃避而也想离他更近一点。 我叹息,多痴心的姑娘,多伤情的举动。 “她说觉着你那模样像是要干什么事,所以让我看着你一点,顺道还把我手上夏辰下的印给取了,让我看情况不对就带着你跑。所以我下午到现在便一直看着你来着。” 我听得愣神。 没想到夏衣竟当真舍得让石大壮走。 我转头看他:“大壮,所谓患难见真情,你瞅夏衣都为你把自己牺牲到如此地步了,多好一姑娘,你怎生就不喜欢她呢?” 大壮默默道:“我被他哥追杀着呢……” 我默了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肩:“你不用说了,我明白。”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这是京城郊外吧,咱们现在往回走吧,再过不久,陌溪就该去上早朝了,我得赶快回去。” 我转身要走,石大壮却坐在雪地上一时没起身。 我回头看他,他盯着雪地,表情困惑极了:“三生,你说,你会用生命去喜欢一个人吗?” 他是在问他和夏衣,但是我却不得不想到了我和陌溪,我点头答道:“自是会的。” 因为我的生命和他们有点不一样。就像作弊似的。 回到自家小院,我悄悄推开自己的房门,忽听陌溪屋里传来一声轻唤:“三生?”他推开房门,披了一件单衣便走出来了。他将我细细打量了一番,“你外出了?” 我眼珠子一转,心里在编排理由,院里的雪将他眼底映得一片透亮,陌溪熟知我每一个动作,若是今日我骗他,他便是知道也不会说什么,但是一想到这一点,我便再也无法骗他。 我道:“我去大将军府捉鬼了。”他一怔。我接着说,“鬼是捉了,可后来遇见了大国师。” 陌溪忙走上前来将我手臂捏住上上下下的打量,声色微急:“他可有伤你?你可有哪里不适?” “这倒是无妨,只是后来石大壮将我带走了。我没能将冤屈洗刷干净,怕是还让他们加深了误会。”我一叹,“陌溪,看来,我今晚是给你找麻烦了。” 陌溪沉默的看了我许久,沉声道:“于陌溪而言,唯有三生出事了,才是真麻烦。” 我仰头看他,他学着我小时候对他那样安抚似的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把我轻轻抱进怀里:“我知三生一直都这样,为了我愿涉足危险之中,愿裹身泥沼险潭,其实三生不知,有暗香白雪,还有三生,陌溪此生便已无憾了。” 我想告诉他,此生无憾的,是我。但是我却说不出这话。 在和陌溪相处的岁月中,我素来是主动的一个,像今日这般换他主动着实难得。他的胸膛已经变得足够宽阔,肩膀也足够有力,手掌也足够温暖。他已经长得足够大了,足以娶我,足以保护我。 但是…… 我轻轻拥住他:“陌溪,如果你可以一直抱着我多好。” “如果三生愿意,陌溪以后便常常抱着你,可好?” “嗯。” 陌溪早朝前,来了个宦官,传来一道急旨将陌溪召进宫,随宦官离开前他在我额上轻轻烙下一个吻:“三生,今日你莫要外出,在家里看看话本子罢,你床头我给你放了几本新的,晚上随便吃点就行,不用每天都费神做那么多菜。” 我眯眼笑:“那今晚我就只给你熬米粥。” “三生熬什么我都吃。” 我挥手送他离开,看他随着宦官拎着的灯笼一步步走远,我心里竟是那般不舍。 但是…… 陌溪,我看见过提及苍生家国时你眼底的光彩,我知道你心中的抱负有多大,我喜欢你,想来勾搭你,是因为我喜欢的就是那样的一个陌溪。 我不该成为你的拖累。 陌溪走得很远了,可不知为何,他却又倏地转过身来,见我还站在院门口的灯笼之下,他冲回我挥挥手,示意让我进屋去。 我笑着对他挥了挥手,如同小时送他去学堂一般。关门进屋。 我背抵住门,一声轻叹,看口中吐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缭绕出苍白的弧度。 说到底,这三生终究也是你许我的。我想,用一生来替你挡劫也没什么大不了。更何况今生我还是你娘子呢,相公要做什么事,我自然得全力支持着才是。 快至晌午之时,我给陌溪煲的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灭了火,舀了一碗来尝尝,刚喝了一口,忽听院门“碰”的一声被推开。穿得颇有仙人姿态的大国师夏辰迈步进屋。他身后跟了两个侍童,显得有些紧张。 我端着粥走出去,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然后舔了舔嘴唇,问道:“入门皆是客,要来一碗吗?” 似没想到我会以如此日常的态度迎接他们,一个大人两个小孩都有些怔神。场景静默了一会儿,夏辰一甩手中拂尘,指着我道:“妖孽!昨晚让你逃了,今日我绝不会再放过你。” 我一叹:“你们这些道士和尚当真比石头还顽固,我不是妖怪说得老天爷都信了,你们却打死不信。你们这么固执,你们三清和佛祖知道吗?” 夏辰一声冷哼:“满身阴气,若不是妖,你可说说你是何物?” 我若说我是忘川河边石头化的灵,他只怕又得说我是鬼怪。我琢磨了一会儿道:“你又怎么确定我是妖怪?” “是与不是,我的三昧真火验过便知。” 我想了想,点头同意:“可以,但是你必须在人多的地方,将我架在台子上烧。让民众都看见,最后若是烧出来,证明我不是妖怪,你必须用你大国师的身份向天下宣告,你杀错了人。” 他被我这番话震得呆住,愣了半晌才道:“休要耍阴谋诡计!” “哎,你一个修道之人,心思怎的如此不纯。罢了罢了,我也正赶时间呢,就现在吧,你速速将我拖去烧了。”我随手把碗放在他身边一个侍童手上,“帮我洗一下,谢谢。” 我快步走出门外,反倒是他与侍童们怔在屋中,我奇怪的皱了皱眉,又回去将他胳膊一拉:“怎的跟个娘们似的,上次你陪着那老和尚杀我的时候下手可没这么犹豫。” 待走到菜市口,已有军士将架子搭好,我瞧着有几个士兵很是面熟,好似是那日陪着施倩倩来找麻烦的人。这里应当都是将军府的人,看来大将军是很想置我于死地啊。 军士们见到我毫发不伤的拖着国师来到这里,一时间都傻了。我翻身一跃跳到台子上,身形飘逸轻灵看得围观群众共一阵赞叹。 我用绳子将自己草草绑了绑,冲下方的国师招手唤道:“哎,好了好了!” 大国师此时却没有动手,他紧蹙着眉头望着我。我也将他干望着。 突然,旁边冲出一个妇人,是那日陪着施倩倩上门来挑衅的女人。 她看见我大吼大叫起来:“就是她!她是妖怪!她魅惑了尚书郎的神志,又对我家小姐与少将军施以毒手,以至于我家小姐与少将军至今不醒。国师,大国师,你一定得帮我们将此妖除了,以绝后患啊!”她拉住国师的袖袍一阵哭号,这哭得当是听者流泪,闻者伤心。若她指着鼻子骂的人不是我,我怕是也会与她一起同仇敌忾一番。 国师眸色冷了冷,挥袖拂开她,冷声问我:“可有何辩解?” 我叹气:“我真不是妖怪。” 一个鸡蛋砸在我的衣裙之上,穿着富贵的小孩自人群中钻了出来,举手又砸了我一个:“你欺负阿姐!你是坏人!你抢了我阿姐喜欢的人!陌溪哥哥明明是喜欢我阿姐的,都是你!” 看着衣裙上的两个鸡蛋我眉头不由皱了皱,而更撩拨我心弦的则是他那两句话。我一声冷笑,指尖一动,那小子便被我隔空举了起来:“小子,你姐喜欢他,可是他喜欢的是我。” 他在空中左右挣扎着。那中年妇人哭号声越发大了一直叫着:“妖女休要伤害我家小少爷!”周围的群众也是一阵吵吵。 “休得伤人!”国师一声冷喝,我只觉身上捆绑的绳索一紧,指尖无力,小子自空中落下,被妇人接住。 紧接着浑身一灼,一把火自我的脚底燃起。 三昧真火。 这凡人还真的修得了三昧真火,着实不易啊。 其实我是怕火的,冥界的灵物没有几个不怕火。只是若要验出妖怪与灵物的区别,用火炼一炼确实是个好办法。因为妖怪被火烧过,会留下内丹,而灵物或是人类被火烧了之后则什么都不会留下。 我并不怕死,因为从每种角度来说,我从来都没活过。黄泉路,忘川河,是我的故乡。 我本就生在已殇之地。 火灼烧得我浑身剧痛,恍惚之中,我又见到了好似看见了人群之中着急挠头的石大壮,他斗不过夏辰,更是没办法浇熄这三昧真火,他急得直转,而他的动作却引起了夏辰的注意。 夏辰手一挥,石大壮的脚边立时闪出一道火焰。石大壮骇得不轻,他周遭的人也立时跑了个干净,待得夏辰还要再出手时,夏衣不知从哪里挤出来将夏辰的手抱住:“哥!哥!你放了他们吧!你放了他们!小衣以后都听你的话,你让我嫁谁都行!我都听你的!” 夏辰挥手甩开她:“荒唐!还不回去!” 夏衣又扑上去将夏辰拽住,手中不知捻了个什么决制住了夏辰一瞬,夏衣大喊:“还不跑!” 石大壮一咬牙,施遁地术不见了踪影。 当真是一出苦情极了的戏码…… 而便是在这出戏当中,我的五感渐渐飘离,下面的人脸开始变得朦胧,嘈杂的声音变成了我耳边的嗡鸣。 我仰头,看见了我的老熟人。他们正在半空中看着我被火焰包裹灼烧。我想与他们打招呼,却痛得什么都做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身上的灼痛渐渐轻了,黑白无常手一转,我便到了他们身边。身子是久违的轻盈。 “哈哈!”黑无常大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见过这么多死法,三生,你这浴火的模样看得我哥俩都被震撼了几番啊。” 他脸上的表情是如此欣慰,让我不知该说什么的好,唯有拱手与他们客套了几句,转头往下一望。周围的群众和那个妇人都欣喜不已,欢呼着大国师的名字。唯有夏衣一脸苍白的颓然坐于地。 而那国师却独自走上高台之上,双眼在一堆灰烬中寻了一番,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黑无常唤我:“走吧,回头和哥俩说说,你这一生过得如何。” “等等,你们且在这里等我一等,我……我还有点事未完。” 他俩对视一眼,白无常道:“战神?” 我点头。 “速回。” 皇家龙气依旧浩然,好在我现在已成了灵体,进去要容易多了。 我看见陌溪时,他正站在皇帝的书案对面。 他躬身道:“愿皇上能保我妻平安。” 皇帝品了口茶道:“女子终归只是女子。” “皇上,三生乃是臣命魂所系。” 我心中一荡,温暖满满的溢出,落在他身边,我从他身后圈住了他:“陌溪,遇见你,三生有幸。” 陌溪身子微微一僵,他轻轻向后转了过头。他自是看不见我的,却不知怎的好似有点愣神。 书案后的皇帝放下手中的茶杯,重新开口,“昨夜里大国师上急书求见,他与我说大将军府近来的动静当真是你那妻子的动作,国师总是不会看错的,你才华横溢,日后定为朕所重用,若再惹百官非议怕是不妥,那些妖物还是别再接触了……” “三生并非妖物。”陌溪抬头看皇帝,皇帝身边的太监立即高喝:“大胆!” 皇帝摆了摆手:“昨夜我已下令,着大国师今日亲自捉妖并将其除于菜市口……” 陌溪像被什么力道推了一把似的,他蓦地退了一步,没等皇帝将话说完,陌溪倏地转身,不顾皇帝的厉声呵斥,他穿过我的身体,疾步走出大殿,而后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径直在庄严宫廷的道路上疾奔起来。 他跑得那么快,好似恨不得能飞一样。 我一路跟着他。 他奔向菜市口,然而走得越近看见周围的人越多,他脸色越是苍白,脚步越是踉跄。就像快走不了路,喘不了气似的。 终是到了夏辰将我烧死的地方,彼时夏辰正站在高台之上,手握一把白灰,神情凝肃而晦暗道:“我以大国师之名,为此女三生澄清,她并非妖怪。” 人群猛的寂静。 此时,所有关于人间的嘈杂都在我耳边隐去,我只见陌溪眸中一空,往后退了两步。 我想上前扶住他,而手却穿过他的身体。 我一声叹息。 “三生……”他轻呼我的姓名,带着无法诉说的悲怆。 我答:“嗯。”却恍然想起,他现在已听不到我的声音,看不见我的身影。 “三生。” “我在。” 而在他眼中,我已不在。 陌溪的此生,三生已不在了。 他遥遥的望着那高台之上在大国师手中飞扬的白灰,追着灰烬飘散的方向失神的挪了两步,伸出的空荡荡的手掌去承接随风落下来的白灰,我忍不住走到他跟前,轻轻将他的手握住。飞灰落下,穿过我透明的手落在他的掌心,灰烬好似还带着火焰的温度死的将他灼痛。陌溪指尖一颤,身形变得那么僵硬。 白灰纷纷扰扰如雪散下,披洒在陌溪肩头身上。他攥紧拳头,置于胸口,俯首轻问:“这便是你说的一辈子?”声色藏着我数不清的隐痛,“这便是你说的一辈子?” 他身体微微晃动,像是站不稳了一样:“你骗我,三生……你骗我……” 好似被剥夺了所有力量似的,陌溪像稻草人一样直挺挺的倒下,地上尘土腾起,旋转,落下,合着漫天的飞灰,像要把他掩埋了一样。 我蹲下身去想扶他,但白无常却在我身后冷声道:“该走了。” 我看着陌溪,在心里默默的把他这一世我能看到的最后的模样刻下。 “走吧。”我转身,踏上黄泉路,“我们走慢点吧。” 让我再多贪婪的呼吸一口与他同在的这世间的空气。哪怕只多一瞬。 再踏入冥府的那一瞬间,我脖子后微微热了一下。是阎王给我留的三个印消失了一个,这表示陌溪许我的三生已完结了一个轮回。 回冥府后我不再喜欢沿着忘川河独自散步了。因为再如何走也只是一人。我日日倚在石头边等着陌溪再入轮回,然后我就和他一同去人间历劫。 在冥界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其间我遇见了夏衣,她好似在人界过得不太好,只对我笑了笑便去投胎了,我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一句她和石大壮后来怎样。 当我又等了许久,又看见一个算是熟人的身影之时,我方知人界已经过了数十载。 我笑吟吟的将他望着,他也看见了我,怔愣了一瞬:“你?” “夏辰,好久不见。你的容貌倒是没多大变化。” 他并不理会我的打趣,眉头微皱:“为何还不入轮回?” “我等人。” 我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倒让他又是一愣。默半晌,他叹道:“是我害得你们天人永隔……” 我摆了摆手,正要说这一切都是天命劫数,他又道:“你在地府等了他一生,他在人间为你守了一世,断了你们今生的缘,是我过错。”他顿了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坚定道,“因果轮回,此生我欠你们的,下一世定会将它还回来。” “不用不用。”我忙道,“这是我与陌溪之间的事,犯不着将你这外人扯进来。” 他摆了摆衣袖,摇头叹气翩然而去。 我想这在人世间活得过久,总是免不了有用自己的观点去揣度并且确定别人的心思这个毛病。 他今世再是个道法高深的国师,一碗孟婆汤下肚,一座奈何桥跨过,一口轮回井跃下,前尘往事皆忘得干干净净。 下一生永远弥补不了上一世的过错, 夏辰投胎之后,我琢磨着陌溪也该到冥府来了,便每日照着忘川河梳洗打扮,将自己弄得整洁得几乎与阴森的地府有点不搭调。无事的时候便在石头下学着凡人的模样,捡跟棍子,画着圈圈,嘴里喃喃着:“陌溪快下来陌溪快下来。” 许是我的诚意终于感动了上天,那日我正将自己装扮好,刚在石头上摆了个姿势,陌溪践踏着黄泉路的彼岸花,怒气冲冲而来。 是的,他怒气冲冲。 我还在怔然,一团明晃晃的火焰夹杂着灼热砸到我脚边,我骇了一跳连忙躲开。 周围看热闹的灵物和小鬼们一见到火立即便消失了身影。 我不明所以的望向陌溪,此时他的相貌一如我第一次见到他一般--天人之姿。 只是这天人发起火来着实让人莫名其妙。 我心中有点委屈,等了这么久将他盼来了。一见面话都未说一句,他便直接对我动手,真是甚伤我心,甚伤我心! 他欺身过来,动手便要扣我的手腕,我护着命门往旁边一躲,险险避开他的爪子。 他冷哼一声:“这倒是知道躲,这倒是知道害怕了,你怎的不由着我抓,由着我烧了?知道自己这条命得来不易,舍不得丢了?” 我琢磨了一下他这话的意思:“陌溪,你是在气我?” “气?”他一声冷哼,“我何气之有。你护我一生,又以身做盾,替我挡劫,我谢你都来不及,哪敢有气。”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确实不知你有什么好气的,然后想戳破他这个言行不搭的表现。但是看见他眉间丛丛的怒火,我还是闭嘴忍了下来。心中的委屈更甚。 见我一脸委屈,泪眼朦胧的将他望着,他的面色僵了僵,生硬道:“不许哭。” 我依旧波光潋滟的将他望着。 他额头青筋跳了几下,扶额忍了许久,终是长叹一口气:“罢了。”他眼神一软,伸手拍了拍我的头顶,无奈笑道:“说到底,其实是我的过错……”紧接着他面色狠狠一沉,“你身上的阴气怎么如此重?” 我娇羞的掩面:“因为想着你快来了,所以我日日用河水梳洗,你瞧我如今这模样,可喜欢?” 陌溪沉默了半晌。 我道:“我日日都将东西好好收拾着,就盼着你下来。陌溪,你什么时候去投胎,我同你一起去。” 他紧蹙眉头:“一起?” “当然。” 他手腕翻转,一道金印打在我身上:“五十年内,你不得出冥府。” 我大惊:“为何!你说过许我在人世活三生的。” “没错,不过是让你五十年后再去罢了。” “可是你也答应过让我勾搭的。” “五十年后你自可去勾搭。” “可那时你应当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了,我找到你后与你一起的时间会变得很少!” “如此,便别找了。” 言罢他迈步跨向奈何桥。我气得抓了一把泥直接砸到他的后脑勺上。 他背着我,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表情,只见孟婆突然跪了下去,俯首磕头,恭敬道:“神君恕罪。” 我这才想起,冥界黄泉路上的泥土被万鬼践踏,当是这三界中极肮脏之物,我将这泥砸到了他头上,对于天上的神君来说,是天大的侮辱。 他侧过脸来,嗓音微冷:“我不想让你成为我的劫数。”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我一时理解不了,只见他头也不回的喝了孟婆汤入轮回去了。 他定是嫌我多管闲事不想与我在一起了。这么一想我顿时觉得无比心酸,一头撞进石头中,好生的泣了一番。 别人若是欺负我,我定会十倍的还回来,可是陌溪欺负我……他欺负我,我便只能让他欺负着,既打不赢,又放弃不了。 不知哭了多久,石头外传来呼唤声:“三生姑娘,哎哟,我的三生姑奶奶,别哭了别哭了。” 我自石头中探了个脑袋出去,眼红肿的将来人望着:“甲,何事?” 小鬼甲摸着额头摇头叹道:“这几日从你石头里淌出来的水都能让忘川河升上几米了。一块石头泣成这样实在不像话,过奈何桥的魂魄们都被吓得魂都快没了,阎王特让我来传你,想给你疏通疏通心理。” 我点了点头,颓废不堪的随着甲去了阎王殿。 这任的阎王长得精瘦却是个吃货。见到阎王的时候他正在吃肉,握着一块猪蹄啃得好不欢乐。 我对他点了点头:“阎王。” “唔,三生来了。”他一挥手,旁边的小鬼给我送上了一个猪腿,油腻得让我反胃便摆了摆手让小鬼退了。 阎王瞅了我一眼道:“听闻你这几日正为陌溪神君伤情。” 听到陌溪的名字,我鼻头一酸,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别,别,别!”他连声阻止我,“今日我找你来便是要替你解这心结的,你若是再哭下去,忘川水只怕真得泛滥一次了。” 阎王抹了把嘴道:“三生你可知陌溪神君此次下界是要历哪三劫?” 我摇头说不知。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此三劫乃是佛家八苦中的三苦。神君上一世历的是爱别离这一劫。司命星君的命格本上写的是,陌溪神君与大将军之女施倩倩相互喜欢,却碍于阵营不对,一生生离,是爱别离之苦。但是他的命格却被你的出现打破了,他本是孤苦一生,却因为遇见了你,与你相守多年,暗生情愫。你想替他挡劫,以死替他铺平了前方的路。他一生与你死别也是爱别离之苦。你阴差阳错的也算成就了他的劫数。” 阎王顿了一顿,叹气道,“你未在前世镜中看过陌溪神君在人间的模样,啧啧,本是那么寡淡随和的一个人,却为你了,狠下手逼得皇帝斩了大将军的九族。他应当是对你用情至深,一生未娶。回到冥界之后,前尘往事皆忆起,照理说他是天上神君,清心寡欲之人,本不该执着与过往。但是他却依旧对你那番表现,唔……可见余情未了啊。如今神君将你锁在地府五十年,无非是想将你去人世的时间与他错开。他不想让你再变做他的劫数。” 阎王道:“他是在护你啊。” 我听得怔住。 “天上的神仙们大都瞧不起咱们冥界的人,三生你好好干,把这陌溪神君勾搭住咯,咱们冥府……啊哈哈哈哈,你懂的!” 阎王猖狂的笑声在我耳边变得遥远,我脑海中只有一句话飘过去飘过来的晃荡。 “他是在护你啊!” 第6章 我从不知道有一个五十年叫做“如此难熬”。 终于满了这刑期之后,我向阎王打了个招呼便投了胎了。 我寻思着,这一生不去找陌溪,他下一次轮回回地府之后若是再给我下个五十年的印该如何是好。索性我便依着他所想的,就在他垂垂老矣的时候去勾搭他,听说这种年岁的男人才是最容易出轨的,事业有了家庭有了,该享受的享受过了,生命就缺少一点刺激。 我便去轻轻刺激他一刺激,勾搭什么的自然不在话下了。 我想得美好,但万事总是有些意外的。 在冥界合计呆了百年的时间,我身上的阴气比我第一次来人世时轻不了多少,而且我刚出来,阴气还很新鲜,不一会儿便如腐肉引来苍蝇一般,我引起了一群小道士的围攻。 这当真是一个太喜欢除魔卫道,道术过昌的年代,这群小道士的年龄加起来乘以十只怕都比我小上几岁。他们的表情皆凝素沉稳,我最不擅长应付这样严肃的孩子,便学着阎王的腔调威胁他们: “兔崽子们滚开,否则我就炖了你们吃掉!” “大胆妖孽竟敢口出狂言!”为首的一个孩子用剑比着我道,“我今日非让你灰飞烟灭不可!” 我挑眉看着这小子,年纪轻轻杀气却这么重,这品行着实没教好。我摇头叹气的将他师父埋怨了一番,正想使个诈脱身逃掉,远方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清喝: “长武速速退开。”那人身着白衣,丝带翻飞翩然而来,宛若天女降临。 我看得一阵赞叹,没想到这俗世中竟还能养出这么轻灵的人儿来。可我还未赞完,她手中突然祭出一条白丝带,顺风射来,将我死死裹住。 我挣扎了一会儿,发现这货的材质好得让人诧异。 周围的孩子们齐齐向那女子跪下道:“师祖。” 师祖…… 女子轻轻点头,叫他们起了,上前来将我好生打量了一阵:“倒是个水灵的妖物。” 我笑:“你也是个水灵的道姑。” 她冷冷扯了扯唇角:“我虽看不出你的来历,但是被我的缚魂丝锁住,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了。” 我暗自与这什么丝较了较劲儿,觉得,我没有天大的本事,这东西也确实是个绑人的好东西,但是若要搏一搏的话,这货还是绑不住我的,这姑娘说的话着实太没见识了些。 “将她送回流波山,交由门派长老处置。”她对小童们如是吩咐,“我听人说,此处西边百里处尚有一妖,我且去将其除之,便不陪你们回去了。这妖物虽已被我绑住,但她的妖力我无法预估,需得谨慎对待。万不可让她寻到什么可趁之机。” 众童子恭敬答了声是。 我琢磨着,现今我才来这世间,要寻陌溪也没什么头绪,不如与他们同路,少了其他道士的骚扰不说,还能顺道探探陌溪的消息。 不是个亏本买卖。 严肃的小老头们将我“押解”上路。看到他们这个样子我总是无比想念上一世的陌溪。这群孩子之间,只有一个还尚有点人味。他道号叫长安,是个文文静静爱害羞不爱说话的孩子。 他的模样与上一世的小陌溪有点相似。 我喜欢看他,但每每我盯着他看的时候,他总是吓得面色青白,我不明所以,左右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这孩子是怕我哪天挣脱了束缚将他抓了去采阳补阴。 我顿时汗颜,且不说我是个灵物不用做这些害羞的干活,也不说这么个孩子有什么阳可以采,我即便是要采……我便是要采,也得先采了陌溪不是。 自那之后,我便克制着自己不用那么赤果果的眼光去看他了。 在路上,我听小道士们说,而今这天朝皇帝喜欢与道士论法讲道,连带着民间的道术也兴盛不少,许多达官贵人也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去修道。而我们如今要去的这个流波山比起普通道观还要高级上许多。 它是修仙的。 小孩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骄傲,好似做了流波的弟子是几百年修来的福分。可我却凉凉的想,凡人飞升这事不是没有,只是千百年来就只有那么一两个人成功,上一世遇见的大国师夏辰当算是个道术天才了,可最后还是没能修成仙人,可见这概率着实小得可怜。 我将这话与他们一说,小道士们不满了,嘟嘟嚷嚷的说他们家仙尊便已经快到飞升的时候了,说那重华尊者是这世间最厉害的道士,我听得不以为然,也懒得与他们争,便没再谈论这个话题。而心里却是将这个重华尊者记下了,只道此道士别像上一世的老秃驴与夏辰一样榆木脑袋才好。 小道士们看着面疙瘩那么大点,但是脚程却很快,不出几日便到了流波山了。 一路上没怎么探到陌溪的消息,我不甚沮丧,正想趁着他们还没入山前找个机会撕了这什么丝逃掉,不料我手腕上的金印却有了反应。 他就这么微微一热,我“咦”了一声,尾音都还没落,只觉一股强大的气息自头顶扫过,卷得我满头的毛飞舞得好不欢乐。 待我拨开了覆了满脸的毛,却见周围的小道士们对着一个方向齐齐跪下,齐声喊道:“仙尊!” 嚯,这货竟是流波的老大。 我定睛一看,瞬间便乐傻了。当真是踏破那什么鞋,得来全不费什么啊! 这可不是陌溪么! 但他如今看起来,不过二三十来岁的模样,半点没有年老衰败的样子,哪像一个在人世活了五十年的人! 我转念一想,也对,他今生做了个修仙的,修的是仙家道法,虽然谈不上长生不老飞升为神,但是驻颜应当是不在话下的。我不由在心中偷笑,陌溪啊陌溪,你想了法子躲我,却不料上天比你安排得更巧妙,这下,我看你要如何躲我。 我嘴角刚咧出了一个笑容,三柄长剑“唰”的射到我身边,剑上凌厉的杀气骇得我虎躯一震,敛了笑,傻傻的将陌溪望着。 这三柄剑却不是他发的,而是尾随他来的另外三位白眉长胡子的仙人扔过来的。那三人皆皱眉凝神,无比严肃的将我盯着。 陌溪冷冷道:“何物如此重的阴气。” 我只是将他看傻了去,他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眼神……上一世,他看施倩倩便是这样的眼神。 不知为何,我心中竟有些怕。我从不喜欢解释,但此刻却不由自主的解释:“我身上的阴气虽重,可的确不是妖怪。我是石头化的灵,我叫三生。” 三位白胡子道士相互看了看,显然是不大明白我说的话。陌溪眉目一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杀。” 他这话说得绝决,我伤心之余又起了一撮怒火,不明白陌溪这一生怎么投做了这么一个榆木脑袋。我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立在我周身的剑光猛的暴涨,缠住我的白丝带也倏地缩紧,勒得我生疼。 我心中怒火更甚,我活了千余年,除了有时自己抽风找虐,还没有谁敢这么对我的。当下便运起灵力动了真格与他较量。 他若是战神陌溪,此刻我便只有乖乖等死的分,但现在他只是修仙的陌溪,身体里了不起有四十来年的法力,即便他道术再是高深,天赋再如何的好,与我硬碰硬也是讨不了好处去的。 我们对峙了不过半刻钟的时间,陌溪脸色便有些泛白。我琢磨着是不是不该仗着活了千多年的岁数来欺负一个历劫的上神,正想撤手,陌溪嘴里猛的喷出一口黑血来。 我吓了一大跳。忙抽回灵力。 这……这,难不成我的灵力已经强到我无法控制的地步了? 我深感诧异。 那三位白胡子老道惊呼一声“重华尊者!”便立即将陌溪扶住,替他诊脉。周围一圈流波弟子也呼啦啦的围了上去。 我倒不担心他死掉,即便他死掉,我或许也是不大担心的。他“怨憎会”的一劫怕是还没有过。没有历过劫,他是不能再入轮回的。 那边的孩子们担忧的围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突然站了起来。我识得他,他便是那个杀气很重的长武。果不其然,他立时拔剑出鞘,指着我,恶狠狠道:“妖女竟趁着我仙尊重伤在身对他下毒手!实在该诛!” 他这一吼,顿时群情激愤,小道士们纷纷拔剑出鞘,怒气冲冲的指着我,连素来怯懦的长安也是一脸怒红,同声吼着要斩了我除魔卫道。 我最受不了的便是小孩子围着我唧唧咋咋的要糖,而今这状况虽与要糖差了许多,但在我看来却也是差不多的。 我立即投降:“好好好!随你们处置,随你们处置!” 话一出口,那群孩子们左看看右看看,没谁敢出来拿主意。 最后还是一位老道士抽空吼了一句:“将她关入灵湖千锁塔!” 流波山中有一深潭,面积不大,下面却深得可怕。此湖中灵气四溢,流波弟子将其称为灵湖,道士们花费好几百年的时间在湖底建了一座千锁塔,专用来关为害世人的大妖怪。 我站在湖边看着,下面的塔在水波荡漾中若隐若现。我摸着下巴想,这货确实是个关妖怪的好地方,一则灵力四溢,可以抑制和净化妖怪的妖气。二来,这货是在水下啊!不能呼吸,再是强大的妖怪憋个百八十年照样得翻着白眼浮尸其中。 但是对于我等灵物却不一样,天地纯正的灵气正好有利于我的身心,是个方便我修行的好地方。当下我也没挣扎什么,由着童子们给我戴了百斤沉的铁石脚链,又施了闭水术将我带去了湖底。 湖中风光很不错,我凉凉的想。 被关进千锁塔后,童子隔着铁门对我吼什么塔中有符,强行闯出会死得很难看之类的话,我不甚在意的将柱子上的符纸随手撕下一张把玩。 这是关妖怪的地方,什么布置都是对付妖怪的,都说了好几千遍我不是妖怪了,这些人类怎生得如此迂腐蠢笨! 连陌溪也如此…… 想到这个我气得有些委屈,鼻头酸了一阵还是压了下去。 闲闲在塔底逛了一圈,我找到了一个楼梯的入口。那里闪着夜明珠的光往上延伸而去,直至塔顶。塔顶上似乎有个东西,隔得太远,光线又不好,我看不真切。好奇一起,我想反正现在也无事,便顺着楼梯慢慢向上爬去。 待看清塔顶的东西时……唔,应当说是那个东西中关着的人时,我突然很想笑,司命天君当真是个喜欢狗血缘分的天君,这人可不是上一世的大国师夏辰么! 虽然他现在眼睛是绿的,发着幽幽的寒光。虽然他现在头发是白的,妖异诡谲。虽然他这模样怎么瞅怎么是个危险的妖。他被铁索缠住手脚,拉扯在半空中挂着,外面还罩着一个密实的铁笼处处贴着符纸,捆得结结实实。 想来当初他被抓来时应当是个叱咤风云的大妖怪。 我心里想着,前世的陌溪恨极了道貌岸然的道士和尚,这一世自己却成了个老秃驴一样恨妖至极的修仙者,而前世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大国师,此生却成了一个被关在流波仙山湖底的大妖怪。这倒是个成全因果的安排。 “哟!好久不见!”我摆手冲他打招呼。 “你是谁?”他声音沙哑,吐词僵硬,想来是在这里被关了许久了。 我笑:“我是三生。” 他皱眉:“我们认识?” 我摸着脑门想了想:“不算认识吧。” 接下来便没了话。沉默得无趣,我左右打量了一眼这千锁塔的顶层,上方比下面要亮堂许多,因为在塔顶上开了一个洞。 我奇怪,把这妖怪绑得这么结实,却把这个洞开在他的眼前,就不怕他找到机会跑了么?又或者是流波的道士们都自信的以为这个千锁塔真的能将所有妖怪都锁死在里面,给他开个洞,让他眼羡一番外面的世界,日日沉郁,郁闷至死。 我咋舌,这些道士当真毒辣,毒辣至斯! 我这方还未幻想完,他轻轻开口道:“你让开。” 我一时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图,但也顺着他的心意乖乖退到了黑暗处。 不一会儿,只见塔外的湖水几许美轮美奂的变化,一抹阳光透过塔顶的洞射了进来。恰巧打在他的脸上。光线太强衬出他的面色苍白得可怕。 那双绿幽幽的眸子几许变化,慢慢浮现出一缕痛色。 我惊骇的看见他的皮肤如被灼烧一般慢慢红肿起来,阳光越来越盛,他皮肤上的红肿起了水泡,有的甚至破开流出了脓水。 他的表情却只在开始的那一瞬出现了疼痛外,越发沉寂下来。 在冥府中看过那么多刑法,可是这一幕依旧让我胃中翻腾。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将外裳一脱,扔过去覆住塔顶的那个洞,阳光被衣服这么一挡,顿时弱了不少。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太阳才慢慢从塔顶上挪开。 我恍然想起,方才是正午时分,如此说来,这人每天都会被阳光如此灼烧一遍? “多管闲事。” 他给我的行为作出如此评价。 我大度的不与他计较:“你在这里被关了多久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冷冷笑道:“兴许是十年,又或是二十年,谁知道呢。” 我叹了口气,觉得他很可怜,但是心中却对他此生的命运甚是好奇:“为什么会被关进来?谁把你关进来的?” 他沉默着没再理我,我想,每个生物的心中难免都有一些小破事不愿与人道出的。于是便没有再问他,而是转了话题道:“你想出去吗?” “想又如何。不过是妄想。” 我得意一笑:“如果我有办法救你出去呢?” 他抬头看我,绿幽幽的眼眸闪得好不光亮。 “唔,我见你不是一个很坏的家伙,毕竟方才那太阳射进来的时候你还好心的叫我躲开了。我虽不知你是为何被困在这里,但是被困了那么久,什么惩罚都够了。说起来你我算是有点渊源的熟人,我便好心救你一救,但我这也不是白救的。你今日承我一恩,他日一定要报答回来。” “你想要什么报答?” “最近有几个小屁孩甚是招我讨厌,奈何我是个心善的姑娘,对他们下不去手,你出去之后便好好替我打打他们的屁股,不要多了,一月下不了床就是。”我想了想,“对了,其中一个要特别照顾一下,让他三月下不了床才好。我来细细与你说一下……” 大国师夏辰此生的名字唤作呼遗,是个狼妖。 我上蹿下跳的替他将把贴了一身的符撕了个干净。呼遗望向我的眼神越发的惊异,最后竟隐隐透出些许畏惧来。 “你到底是何人?”他如是问。 我抓了抓头发,随手一挥,断了数千条粗铁链,有点苦恼道:“我也真心不是人。” 铁条断做数节,沉在了千锁塔的底下。呼遗临空浮着,白发飘散,绿幽幽的眼眸泛着一丝冷光,我对他心中到底是有多么欣喜并不感兴趣,打了个响指道:“帮我做完这事,你就完全自由了,走吧!” 呼遗却默了半晌,道:“流波千锁塔,只能进不能出。” “不能出?”我好笑的看了他一眼,“我在人世上混的时间不算太久,但好歹也知道个不能强买强卖的道理。只让进不让出,就像商品有问题却不让退货一样横蛮。流波的道士着实没理了些。” “他们便是横蛮又如何,这世道本就是强者说了算。” “这话倒是和我心意。”我笑道,“那么,现在咱们便毁了这塔吧。” 他讶异的望我。 我眯眼笑得开心:“强者说了算嘛。” 很久很久之后,当阎王与我说起现今这桩事的时候,依旧是一副感慨的表情“当真是个石头的脾气,这灵湖灵塔,你说毁就毁了,搅得一湖水跟个忘川河一样阴气沉沉的。你可知陌溪神君暗自里替你背了多少责罚,也就是因为如此,所以他下一世的劫才会那么难渡啊。” 而现在的我却不知以后会有怎样的后果,全凭着自己的情绪,手一挥,乱了一池春水。 当天晚上,整座流波都为之一震,所有流波弟子皆从睡梦中被惊醒,而后……流波山孩子们被打得哭嚎了一夜。 那是一个此起彼伏的哭声啊。 呼遗在前面动手,我就在后面捂着嘴偷笑。当找到长武之时,我拍了拍他的呼遗的肩膀:“三个月!三个月!” 呼遗会意,身形一闪,行至长武身边,当众扒了他的裤子“啪啪”两巴掌落实了,长武的臀也狠狠的肿了起来。小孩平时再如何狠戾,此时见也被吓傻了,等感觉到疼痛时,眼泪已哗哗的流了下来,嚎啕大哭。 我看着不甚欢喜,心里面也觉得有些不忍,便上去跺了他红肿的屁股两脚,挥手叫呼遗把他放了。 呼遗皱眉。 我问:“怎么?” “如此他便有半年也不能下床了。” “哎呀!”我惊讶的捂嘴,“我下脚很重吗?” 他转头看我:“你说呢?” 我摸头,傻笑不语。 呼遗看着缩在院子角落的最后一个没被打哭的孩子,转身便要去抓他。我忙将呼遗拉住:“这小孩就……”别收拾了。 话还没说完,空中突然劈下一道惊雷。我与呼遗跃身躲开,齐齐望向空中。 其实仅凭着手腕上微热的印记,我便感知出来了来者。 陌溪,这世的重华尊者。 他见了趴在地上抱着屁股哭了一院子的孩子们,眉头一皱。目光流转,在我身上绕了个圈,最后落在了呼遗身上。两人目光交接,一时让我莫名的觉得有些寒凉。 陌溪身后急急闪过来数十道人影,是流波的长老和师父们赶到了。 长辈心疼小辈得很,听闻一屋子的孩子们嚎哭,个个都气得脸色铁青发黑。转眼看见了我和呼遗,面色又是一变,场面一时杂乱起来。 他们嘈嘈杂杂的闹做一堆,我不甚心烦的掏了掏耳朵,对呼遗道:“唔,我说到做到,你帮我出了气,我助你找回自由。我看你这表情就知道你不喜欢呆在这里,爱去哪儿去哪儿吧。” 呼遗还没答话,那方一个白胡子老头站了出来,指着我们喝骂道:“流波岂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妖物呼遗!我尊者念在往日情分饶你不死,而今你做出此等辱我流波之事,是何用意?” 我细细品味了这番话,倒会出个一二来,其一,呼遗从前与此生的陌溪是认识的。其二,呼遗或许正是被陌溪封印在千锁塔中的。其三……依着现今陌溪如此讨厌妖物的性子来看,他竟没有杀了呼遗。有内情啊! 我抱起胳膊,在一旁闲闲看起戏来,只可惜现下没地方可坐,也没有喂嘴的零食让我磕一磕,少了些风趣。 呼遗扯着嘴角冷冷一笑,道:“我并未求你们尊者放过我,永世囚禁,倒不如让我去地府重新投胎,省得活受罪。” 我颇为赞同的点头。 “不知感恩的妖物!”说着,他拔剑出鞘,闪身过来,作势要杀呼遗。 我将呼遗往身后一拉,反手接了那老头的招数。拎住呼遗的衣领,也不等他再说什么,将他往空中一扔:“走!” 阴气打在他后背,瞬间将他推了出去,去到那不知何方的地方…… 有几个模样看起来很厉害的人转身便要追,我凝气低喝,一波狠戾的阴气荡了出去,压得那几人捂头呻吟。我道:“你们要抓他就改日吧,今天我既然和他做了买卖,就应当是笔诚信的买卖。要保他全身而退才是。” “妖女休要口出狂言!” 我盯着这多话的老头露出嘚瑟的笑:“是不是狂言,你来试试呀。”我的表情将这个死板又较真的老头气得一抽一抽的,握着剑便要向我劈来。 此时,远方突然传来一声仓惶的呼唤:“师父!师父!”一个流波弟子急急的御风而来。那弟子落地脚一软,一个没站稳,扑腾了一番,连着滚了好几个跟头终于栽到了这老头面前。 “仙尊!师父!千、千锁塔……千锁塔毁了!” 众人惊得一怔。 我淡定的挑了挑眉,目光只这群道士们变幻得几近诡异的面容中扫了一圈,但见他们最后都将惊骇的眼神挪到了我的身上。我眨巴眨巴眼睛,耸肩道:“唔,我不曾想那什么塔这么不经收拾,轻轻的鼓捣了几下……”他们越发诧然的眼神看得我心慌,最后只得摸着头傻笑,“哈哈,它就变成一团团粉在湖中飘散开了,啊哈哈哈哈……” 他们一个气得比一个厉害。但却不见我动,连要逃跑的意思也没有,流波的这群老头不由犯了难,他们不知该如何处置我,关也关不住,打也打不过,愁得直跺脚。 其实我一直没有逃离流波的打算,即使是放了狼妖,毁了千锁塔,连带揍哭了他们这一群小道士,我也没打算逃的。 我想,即便这一世的陌溪不那么讨我的喜欢,但我也断不能让他落到了别人的手里。至少要让我守着他的清白,守完这一生。或者是让我在这一生里毁了他的清白,演一出聪慧痴情女强取豪夺禁欲清修男的虐恋故事。 我这边正在脑里把故事补得绘声绘色,那方的我家陌溪终是在一番斟酌之后,非常有魄力的说了一句:“关至我寝殿之后。由我亲自看管。” 在众人犹疑不定时我第一个点头说好,惹得陌溪剑眉一蹙,目带怀疑的又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我一想到此后能与他住进同一间院子里,便大度的不想与他计较他此时的态度了。 流波是当今修道界的圣地,而重华尊者又是流波的头,他的寝殿自然是不会差到哪里去了的。 但是当我被带到他的寝殿之时,将他寝殿后的这一方小院一打量,登时眼眶一红,感动得险些落下泪来。 他雄伟的寝殿之后竟然是一块与整个流波有些格格不入的清幽梅园。此时人界正值初夏,是万物茂盛生长的时节,但是在陌溪这梅园之中却仍旧覆满了白雪,红梅开得正艳,香气溢了十里,一看便是被人施了术的。 “这……这花……”我声音微微颤抖。 重华的寝殿是不允许闲杂人等进来的,所以此时便只剩我与他两人。他见了满园的梅,神色比早前柔软了许多。心情颇好的回答我:“为数不多的喜爱之物罢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散掉眼中的水汽。 陌溪,陌溪,你即便是喝过了孟婆汤,也没忘了晴雪暗香,也还记得幽静梅苑吗…… 你心里是……记得我的啊。 此梅苑被重华施圈禁之术,圈禁了此方地界的时间空间,保得梅花永远都停留在冬日里最美的那一刻,也让踏入的人无法再出去。这是一个牢笼,一步踏入,便是他的笼中之物。 但是被陌溪圈禁,三生心甘情愿。 见我踏入他的法术中,重华没再多言,淡漠的转身离开。我望着他的背影,伸手轻轻触碰着红梅之上的白雪,冰凉的雪却灼热了我的心房,让我不得不再一次确定了这当真是情劫。 三生石,石头的情劫…… 被圈禁了几日,我的日子过得不甚无聊,再美丽的一片景色,看个两三天也足够我腻味的了。我琢磨着央重华给我送点话本子进来,供我消遣消遣,但是连着在结界边徘徊了几天也没见到陌溪的影子,我心失望至极,至极失望。 每天便趴在结界边,画着圈圈,要死不活的唤着陌溪的名字,自然,我此时唤的是这个叫做重华的名字。 但是,任由我锲而不舍的声声呼唤,他仍是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 倒是在我放弃呼唤他后,没有几日,他却出现了。 彼时我正在学着古人融雪泡茶。自然,我这里是没什么茶的,所以我砍了一树梅花,用树枝当柴,将梅花给煮了,看看这么多梅花能不能熬出锅粥来。 我这方正在琢磨着要不要再砍一株梅花时,重华一脸青黑的出现了。 我灿烂一笑,对他挥了挥手。 他疾步跨至我身边,扫了眼被我连根拔掉的那株梅树道:“煮梅?” 我眨巴着眼,欢乐一笑:“尊者可觉得这是雅事一桩?” 他冷哼:“焚琴煮鹤在你眼中也是雅事?” 我正色道:“这得看那琴用的是什么木,好的木头烤出来的肉自然是香的。这鹤也不能太老。老了杀起来也不大雅观。” 他嘴角一动,冷漠的脸有一角似已崩塌,他稳住情绪,声色比先前更冷三分:“不许再动我的梅。” 我摇头,理直气壮道:“不行。”见他脸色难看得要发怒,我解释道,“若不是我闲,实在闲得无聊透顶了,我怎会来砍你的梅?所以杀死你梅花的最终凶手是我的无聊,若是我不无聊了,自然不会理会你的梅花,而且先前我在那结界边嚎了如此多日,你都不曾理会我,逼我做出今日之举的是你。你若不想我动你的梅……” “你待如何?” “你得给我话本。最新的话本,还有瓜子和清茶。” “流波从不伺候人。”撂下话,他转身就走。 我凉凉道:“这梅花不肯长,能成这副规模得长了不少年吧,得来不易啊,我会尽量提你节约一点的,一天砍一棵,保证棵棵都物尽其用,绝不浪费。” 那边离开的身影微微一顿。 翌日,我一觉醒来,地上便扔了不少话本。 我翻着这些故事,捂着嘴偷笑。陌溪啊陌溪,今生你就是个傲娇! 有了话本的陪伴,我的日子要好过多了,左右在地府也是过这样颓废糜烂的日子。我还不如在这里一边守着陌溪,一边伴着晴雪暗香,乐得自在逍遥。 可这逍遥的日子总是难免混进一点奇怪的东西来。 是日,天气不大好,我在小院里溜了一圈,扰了重华几声,如往常一样没人搭理,我正打算回房躺着,忽见结界外西边的天上飞过来一个人,我细细一打量,这可不正是前些日子遇到的漂亮道姑青灵么,她这可是除妖回来了? 我这方尚为猜完,便见那道姑去势一改,径直向我这处梅林撞来。 陌溪这圈禁之术可没有分别妖魔鬼怪的功能,但凡不经主人允许私自闯来的,除非是法力强大得能将这结界撞毁,否则必定被挡在结界外面,以道姑这速度摔下来,无异于一头栽到青石板路上,必定当场摔成肉酱。我忙拍着结界大喊:“哎!你流波的道姑要摔死了!哎!陌溪!” 我这后两字刚一出口,忽见主殿内一道白光箭似的直直冲向天际,将那道姑一接,身姿潇洒的落了下来。 看样子是落在结界里的,目测应当离我那小屋挺近,我小步跑了过去,还没靠近便听见那道姑呕血的声音。我探近了一看,只见道姑紧紧拽着重华的袖子,而重华一边替道姑把脉一边冷声问:“青灵,何人伤你?” 青灵道姑只艰难的吐出“灵玉山”三字,而后便一口血涌出来,堵住了她的嘴,她没喘上气,被自己的血呛晕了过去。 重华忙扣住她的手腕,将体内仙气源源不断的往道姑身体里送。然而越送他的脸色便越是苍白,那道姑呕的血也越多。 我闲闲道:“你再不撒手便当真要害死她了。” 重华也察觉到了异样,我话音刚落,他的气息便收了回去。 他前段时间才受了伤,估计不大能经得住折腾,这一会儿功夫以让他额上生了冷汗,我贴心的将青灵道姑身上尚还算干净的衣服撕下来一块递给他:“擦擦汗。” 重华调整了一番内息,睁眼瞥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将道姑打横抱起便要往外走。我也不追,只坐在雪地上道:“她受的伤,你们道士治不了的。” 重华脚步一顿,回头看我:“你如何知道?” “看你方才为她治伤便知道啦。”我招了招手,“你将她放下,我能治她的伤,唔,或者说,我能解她的毒和咒。” 重华蹙眉,仍旧放不下心中对我这“其心必异”的家伙的戒备,对于他这样的态度我虽不大高兴,但因着是陌溪,这些不高兴我便也通通忍了下去: “我之前见过这道姑一次,肤白貌美,气色红润,身体极佳,这三点她虽及不上我,但在这人世间也算个佼佼者了。可她如今印堂发黑,双颊凹陷,肤色暗黄泛乌,这一看便是体内有毒的征兆。再者,你助她调理内息时,自身亦是受到影响,可见她这伤是会过渡到他人身上的。而法力这种东西一旦伤了谁,是断不会从一人身上过渡去伤害第二人的,所以唯一的可能便是毒了。最后,我瞧她呼吸紊乱,吐出白气寒且阴冷,呕出的血略带黑点,以我所见,这当是阴瘴之毒。” 重华眸中的戒备稍稍隐去了些许,想来是信了几分我的话。 我拍了拍身前的雪地,让重华将道姑放下:“你说,这来自幽冥地府的毒,你们流波道士能解吗?” 其实这阴瘴之毒满地府都是,空气里飘着,忘川河里淌着。只不过到地府的,不是鬼魂便是神仙,这些瘴毒对他们都没什么影响。而常年生活其中的灵物鬼差更是练就了一副在阴气瘴气中提高修为的本事,对我来说,这实在是在熟悉不过的气息了。 是以,这道姑一落下来我便看出其中倪端了,说这么大一堆话给重华听,不过是想显摆显摆自己的学识渊博,以让他对我刮目相看继而倾心以待罢了。 “另外你瞅瞅她的额头,那看起来像被蚊子叮了个包的红点里,可是有咒印呀?若我没看错,这应当是让人记忆混乱的咒术,这个妖怪,看来不想让别人知道道姑经历的事呢。” 重华将青灵的额头细细一看:“你还识得咒术?” “前些天你抱给我的那堆话本子里面恰巧有一本关于咒术的书。我闲来无事,便翻来一同看了,奈何领悟力是一等一的好,将那里面的东西学了个大半了。” 这后半句自然也是自夸的话。我先前在冥府便学过了一点咒术基础,只是没常用,该忘的都忘得差不多了,前些天在重华抱来的那堆话本子里翻出了一本关于咒术的书通篇看了看,只能算是温习了一遍旧知识。若真要论“学了个大半”只怕还差那么一点…… 不过好在这个道姑现在中的只是较低级的咒术,以我之能,大概还是能解的……吧? 重华皱眉问我:“你知晓如何替她解咒驱毒?” “自是知晓的。”我奇怪,“你身为流波仙尊,却未学咒术?” 他皱眉:“我修习的是仙家心法剑术。” 言下之意却是有点看不起咒术的样子,我撇嘴,不以为然,没再接他的话。 场景一时静默。 青灵道姑在我俩之间抽搐着四肢不停的呕着黑血。 重华约莫是在等着我自觉自愿的去治疗青灵道姑。但我为何要自觉自愿的去救她呢,我希望这一世的陌溪能放下他的姿态来拜托我。 终于,在刺鼻的血腥味下,重华眉头皱得死紧的主动开口与我谈条件了:“你要如何才肯治她?” 这句话当真问得太好了。 “我要你成为我的人呀。” 重华眉头一蹙,厉声喝道:“荒唐!” 唔,果然这个要求还是太激进了么,我沉思了一会儿,忍痛退了一步:“那你就亲亲我吧。” 重华唇角一动,我见他脸色越来越黑,一副要撕破和平谈判的模样,于是我又忙退了一步:“好吧好吧,那这事今日便缓缓,你且记着你欠我一件事变成,我先帮她将毒解了,这样吐下去,怕是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我将掌心贴在道姑额头,她身上那点阴瘴之气还不够我拿来玩的,一转手便将她身体里的毒气全吸了出来自己消化掉了:“好了。” 重华略诧异的望我:“这便好了?” 我点头:“好了,毒好解,可这咒现在解不了。” “为何?” 我解释道:“解咒讲究,得需要施术者身上一物,作为引子方可进行,咱们还得一起去她方才说的那什么灵玉山找到施术者才行。” 重华眉头一皱:“一起?”这语调与他当初地府时给我下‘五十年不得出冥府’的禁令时一样嫌弃,“我去便是。”言罢,他将青灵道姑打横抱起,抬脚便往结界外走。 我连忙跟上:“为何不让我去!”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只冷冷道:“圈禁之术不会因我不在而减弱,流波弟子也并非无能之辈,你若想趁此逃……” “我不逃,我与你一同去收妖。”我径直打断他的话,卖力推荐自己,“你瞅,这道姑又中毒又中咒的,可见伤她那人极是厉害,你带上我,我能解毒又会解咒,简直是收妖小能手,你带上我事半功倍。” “除妖乃是我流波应尽之责,不用假借其他妖物之手。”他脚步未停,我心急的一把将他腰带拽住。 说实话,我委实忧心陌溪现在的身手斗不过那妖怪,会施咒不奇怪,奇怪的是在人世间能驱使阴瘴之气,想想便知那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我虽不怕陌溪死,可我却怕他受伤,怕他疼,怕他被欺负。 可我拽住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重华脚步猛的一顿,他回过头,目光极为冷冽,一道仙气狠戾的拍在我的手上,“放肆!” 他这道仙气打得用力,径直让我手背红了一大块,极是疼痛,但他眼中的寒光就像剑,扎得我心窝子更疼。一时间,我心里想好的那些话皆在喉间消散,全然不知自己的手该放哪儿,甚至惶恐得连做什么表情都不知道。 这一世的陌溪,他是这么讨厌我啊。 他是…… 对我一点怜惜也没有的。 第7章 我望着他,却不像在冥府望着生气的陌溪那样波光潋滟,因为我知道,现在的陌溪不会因我疼而疼,不会因我哀伤而哀伤,他是重华尊者,他嫉恶如仇,在他眼中,妖即是恶,我即是妖。 他厌恶我。 见我被他拍傻成这样,重华一时也有些怔然,可他却没说一句道歉的话,又转身离去。 想来也是,打了一个妖怪,对他来说,有什么好道歉的呢。 但即便他打疼了我,我也舍不得让他被别人打疼。 于是我随手捡了块石头,狠狠往他后脑勺砸去,决定自己把他打疼了再说。 重华像是有预感似的脑袋一偏,轻而易举的躲过我扔过去的石头,他侧过脸看我,却没想我刚才扔过去的那块石头撞上了他身后的一棵梅树,因着力道够大,又反弹到他身边的梅树上,树干颤动,两棵梅树枝桠上的积雪哗啦啦的落了重华一身。也让他打横抱着的青灵道姑兜了一身的雪。雪让道姑的身体蓦地变重,重华一时不查,竟让青灵直接掉在雪里。 他的脸在白雪的洗礼过后有点难看。冷冷的瞥了我一眼,弯腰要去将青灵扶起来。 我撅嘴道:“虽然你对我动手让我很伤心生气,但我还是要和你一起去除妖的,只是这次我要换个说法。”我清了清嗓子: “你这个圈禁之术会不会因你的离开而变弱,流波的弟子有没有能力看住我这些都不重要,就像那湖底的千锁塔一样,它在你们看来厉不厉害都无所谓。很重要的,有所谓的,只在于我想不想出去。” 我这话半是挑衅半是轻蔑,重华心里似动了怒气,也不扶青灵道姑了,只站直了身子沉着脸看我。 “你现在可以在‘去杀妖怪前先与我打一架’还有‘和我一起去杀妖怪’,这两件事里面做个选择,你姑且选选吧。” 重华声色极冷:“我没时间陪你折腾。” “我自是不要你与我折腾。”我道,“我只是想去看看那妖怪长什么模样,顺带帮帮你。”我将心里的两件的顺序倒了一下说给他听。然后保证道,“若是你怕我在途中跑了,你可以个我施个咒啊,像是不论何时何地都能察觉到我在哪儿的咒,或者是一呼唤我就必须出现在你身边的咒。” 我走近他,将袖子撸起来,翻过手腕露出命门给他:“但凡有能让你安心的咒,你给我下就是。” 重华沉默,没动。 我恍而记起他方才才说过他不会咒术。正想说让他把手给我,我自己来,却见他目光垂下,愣愣的看着我手腕命门处,神情在一刹那间有些恍惚。 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原来他瞅的是陌溪在我的手腕上烙下的金印,是咱们初见时,陌溪许了我三生自由的金印,那时他让我日后好好护着命门,可今日我这举动,委实有负他当日嘱咐。 不过都是陌溪,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他今日想要我的命…… 他也要不了啊! 左右他现在打不赢我的。 重华伸手扣住我的手腕,食指与中指恰好搭在我命门的金印之上。 他看了一会儿:“这印记……” 我仰头看他,以为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但他却也只说了那三个字便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好似寻回理智,刚想抽回手,我却一把将他捉住,速度奇快的在他掌心画了个印,拽着他的手,一脑袋磕在他掌心里,重华慌忙将手抽回去,可我脑门已经在他掌心触碰过了。 符印已在我眉心印下,待那灼热的感觉在肤下消散后,我道:“这个咒术能让你时时探知我的所在,还能看见我看见的世界,所以……”我咧嘴一笑,“只要你想,我就在你目光所触及的任何地方。” 他握紧掌心,略有些失神。 我道:“我不会逃跑,也不会离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上一世没做到,这一世我便尽力去做到吧,我在他幽深的黑眸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像是在立誓一般说着,“我会一直护着你。”我说得那么缓慢,情真意切,几乎把自己都感动了。 重华却在回过神来冷冷问我:“凭你?”语调微扬,略带轻蔑。 “凭我。” 我郑重的回答倒一时震住了重华,他默了一会儿:“你到底意欲何为?” 我眨巴着眼不敢置信的看他:“还用问!”我道,“我就差给你献身了,这做得这么明白,你怎么还不懂!我除了意欲勾搭你,还能意欲什么!” 重华的脸色又慢慢变青。转身扛了地上的青灵道姑便走。 我追在他身后喊:“你还是冥顽不灵的不想让我去吗?方才你没见着我给她解毒吗?翻手一下就好了,我那么好用,你不再用用?你将我留在这里是屈才!” 追到结界边缘,重华扛着青灵道姑进了前殿,我只好倚这结界壁坐下,心里想想,觉得气不过,拿雪堆了个雪人,在雪人脸上写了重华二字,然后开始拿手指在雪人肚子上戳洞,待戳都雪人快烂掉时,身后突然有个声音凉凉道:“这也是咒术?” 我一巴掌拍烂了雪人的头,站起身来,转头一看却见重华已换了一身衣裳,与素日在寝殿里的闲适打扮不同,这身衣服显得更为干练,立领束袖,一副外出远行的打扮,他背后一把三尺长剑寒光袭人,阵阵清气激得我浑身鸡皮疙瘩冒个不停,看起来是个宝贝。 我隔着结界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一张嘴正要说话,重华却一挥手,结界上蓦地开出了一道门,他看着我,神色还是冷冷的:“待助我了结此间事端,你会被囚禁在此。” 他终于还是决定用我了,如此看来,他还不算是迂腐到极点嘛。 我咧嘴笑了:“我说了,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与陌溪一同去除妖啊,我很期待。 去灵玉山的路我越走越觉得熟悉,但却又想不起来为什么会这么熟悉,便只当自己在第一世的时候误打误撞来过。 但闻灵玉山上产灵玉,可却是近几十年才被人们开发出来,山下小镇也是新兴的,因着是靠这些石头发家,所以小镇里家家都是一个玉石坊,户户都有心灵手巧的玉石工匠。 我随重华一路走去,但见街边尽是一些粗糙的汉子拿着工具在打磨石头“刺啦刺啦”的,听得我一颗石头心缩成了一团。 “陌溪,咱们快些走吧。”我看着旁边一屋里的俩大汉拿锯子你推我拉的切割一块圆石头,一门心思念叨着这不是石头该来的地方,下意识的想去抓陌溪的衣袖,但身边的人却蓦地让了一步,退到一边。 没抓到人,我这才回神往旁边一看,但见重华蹙着眉头,极是不悦的瞪了我一眼。 “休要再动手动脚!”他说完,迈脚就往前走。 我站在原地略无辜的看他。 重华走了一会儿,隐忍着情绪回头看杵着未动的我:“又有何事!” 我无辜道:“是你说让我不要再动手动脚了。我不动,你又生气。” 重华语塞。 便在我调戏他的此时,忽然有一丝我极为熟悉的气味打斜里飘进我的鼻子里。我用力嗅了嗅,这着实是幽冥地府的阴气没错,只是这丝气味当中还隐隐混杂这一股腐朽的味道。 我目光在街边小屋里寻找着,但见那拉石头的两兄弟背后漆黑的屋子里有一团白花花的影子倏地一闪,我眉头一皱,五指成爪,挥手间,一记阴气便要脱手而出,电光火石之间,重华身形却倏地移至我身前,将我的手架住,挡下了这还未出手的一击。 那黑屋子里的白影便在这时化作一股白烟,自屋中飘散。 “哎呀,跑了。你拦着我作甚。”我对重华的阻碍很是不满,但看了看他身后,我了然了,“你以为我要毁了人家铺子吗?我很温柔,怎会做那般暴力之事。” 重华一默,随即神色略凝重起来:“你见了何物?” “妖怪啊。”我指着那方正奇怪打量我与重华的两兄弟道,“就在他们背后的屋子里面,若我想的没错的话,便是咱们这次来要除的妖怪。”我奇怪看他,“你未曾察觉?” 重华面色更为凝重。 这可是稀奇事,照说重华现在这个境界对凡人来说却是是个高境界了,但他却连对方的气息都未曾察觉到…… 我登时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你这下除妖可得靠我做眼睛了!”我拍了拍腿,“快来抱我大腿呀。” 重华嘴角一动,斜眼瞥了我一眼。他抬脚就往前走,一副打死也不求我的刚硬模样。 我也不强求,跟在他后面道:“不抱便不抱吧,虽然你对我不好,但我还是得尽责的告诉你,你走的方向错了,我隐约感觉到他的气息是往灵玉山里走的。” 重华这点倒是不矫情,脚步一转道:“带路。” 灵玉山里果然处处是灵玉,我看着它们便如同看见了石头一族壮大的未来,但一想到山下刺啦刺啦锯石头的那些人,登时又觉得前景堪忧,我正感慨家族命运之际,我身后跟着的重华忽然道:“你当真有在寻妖物气息?” “当真有。”我道,“只是现在已寻不到了。”我摸着下巴琢磨道,“这妖怪气息隐藏得好,幻术也使得好,看来有些难应付。不过有个奇怪的点是,青灵道姑身上的咒术,不大像是这妖怪下的,因为气息不对……” 我这话音未落,脊梁骨倏地一寒,背后阴气森森的向我袭来,一如当初我用忘川河水洗脸时的那般感觉,清新极了。 我畅快的一个深呼吸,正想转身与那妖怪打个招呼,却觉阴气之中蓦地插入了一股恶狠狠的杀意。 好吧,不打招呼,打架也是可以的。 我一转身,手掌一挥,扑杀而来的滚滚阴瘴之气尽数被我纳进掌中。 便在我动手之时,重华也反应极快的抽出了背后的三尺长剑,剑刃上若隐若现的“清虚”二字闪出透心寒光,他长剑一挥,一股迫人的仙气混着剑自身的凛然杀气砍向那团黑乎乎的阴气团中。 翻滚的阴气霎时被清扫了个干净。 此剑果然厉害! 但见那阴气消散之后,一个白衣的女子静静立在那方,她捂着肩头仿似已被重华砍伤。一头生得极好的白发垂下来盖住了她的脸,让人看不清她的长相。 “滚……”女子嘴里轻轻发出了一道极含糊的声响,像是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似的说不清话。 重华亦摸不清她的来头,没有贸然出手。 我轻轻弯下腰想去看她的模样。 忽然,重华手中清虚剑倏地震颤嗡鸣,四周倏地阴气大盛:“滚!”尖利的声音像是忽然从空气中撕出来的一样,那女子身影瞬息不见,待我再察觉到时,她竟已转到了我身后! 此妖手法竟比我预想当中的还要快上三分,她锋利的爪子一把挠了过来,我下意识的抬手一挡,她指甲刀一样割破了我的手背,我一反手欲直接将她手腕擒住,却不料清虚剑自旁边插来,将女妖怪挑开。 重华瞥了一眼我的手背,袖中滑出一瓶极小的白玉瓶扔给我,简短道:“止血。”话音未落,他便又与那妖怪战成了一团。 我接着尚还带着他体温的玉瓶,倒出里面的伤药洒在伤口上。 其实这伤根本没什么大问题,她的阴瘴之毒伤不了我,这顶多算被狗挠了一爪子,我用不着重华这上好的伤药,但因为是陌溪,所以对我来说,这就不是药了,是关心,他只用这么一点点关心,就奇迹般的把我这些日子以来的难受委屈,像烟似的吹散了。 我除了在心里唾弃自己没出息以外,还能真正怪他什么呢…… 我发呆之时,忽闻女妖怪一声闷哼,我抬头看去,竟是重华那把清虚剑穿透了妖怪的腹部,而那妖怪却在此时倏地抬头,一张可怖的脸骇得在冥府长大的我也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没有眼睛鼻子,没有耳朵,想来那嘴里的舌头也…… 重华亦是骇然,却在他怔愕的一瞬,女妖怪手中阴气凝注,一掌拍在重华胸口,将他生生拍飞出去。清虚剑自重华手中脱落,插在一旁的土地里。 我急急唤着陌溪的名字跑了过去,但见他脸色乌青,唇边带血,一张脸上尽是痛色,我心疼极了,只想将伤了他的人骨头踩碎,但我回头一看,那方哪还有人,连气息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重华一声呻吟:“休要管我……”他一边说一边喘,“此妖已被我重伤,先将她捉住……” “你也重伤了,别动。” 我将他摁住,动手要扒他衣襟给他看伤,重华却不知犯了什么毛病,拼死将自己衣襟攥住:“不……不要碰我!” “不碰怎么治伤!”我强行将他手掰开,撕开襟口,看见他平坦的胸膛上一掌黑色的印记正在慢慢消失,我知道这些阴瘴之气是要渗入他的体内了,彼时若五脏六腑均被侵蚀,我可是吸不干净的,到时候死了倒还好,最怕重华身体棒,挺个三五个月死不了,那阴煞煞的扎肉的痛可就折腾人了。 我心里一着急,也懒得与他打招呼了,埋头趴在他胸前,嘴唇轻贴他温热的胸膛,重华身体莫名的僵硬,他拼着最后的力气来推我的脑袋:“胡!胡闹!” 我懒得搭理他,那方一手擒了他的手压住,一手抓上了他的脸将他口鼻死死捂住,这方贴着他胸膛深深一吸气,那些没入他胸腔里的阴气慢慢的都被我吸到了嘴里,但免不了还是有一些气息残留在他的血液及内脏中,我得找个地方给他多灌点水才行。 “重华,我扶你去找水喝,你这两天得保证多吃多拉。”我说了这话,他却没甚反应,我愣愣的抬起头来,松开捂住他口鼻的手,拍了拍他的脸,“喂……重华?陌溪?”我狠狠拍了他两下,他没醒。 竟是……被我捂得晕死了过去 好嘛,这下活该我驮着他去找水喝了。 我将重华扛了起来,先去捡插在地里的清虚剑,可我手刚碰到剑柄,只听“刺啦”一声,我的手被猛的弹开,并伴随着被雷劈了似的麻痛感,我甩了甩手:“还认人,倒是个难得的宝贝。” 我不客气的撕了重华的衣摆,打算那他的衣服绑上清虚剑拖着走,但哪想我这布条刚挨上清虚剑剑柄一道比方才更厉害的仙气噼里啪啦的顺着布条打在了我手上,登时将我两只手灼了个通红。 扔了布条,我盯了这把剑一会儿:“好吧,那你就在这儿待着,” 清虚剑像是在气愤的嗡鸣。 我觉着这剑与它主子重华是同一路冷艳高贵的傲娇货色。因为重华是陌溪,所以我愿意担待着他的脾气,但这剑在我心里可不值几个银子,我没必要担待着它。 于是我果断扛着重华走了,让它插在那儿嗡鸣到天荒地老。 行至小溪边,我却为拿什么东西给他汲水犯了难,小片的叶子汲不了水,大片的叶子这里没有,用手捧吧,还没走到他身边便漏完了。 我一怒之下,将重华拖到溪边,打算把他脑袋放进水里让他自己喝,结果刚把他脑袋一放进水里,清澈的溪水便径直灌进了他鼻腔中,呛得重华咳嗽个不停,我忙将他脑袋托了起来,研究了一番,终是找对了姿势。 我一只脚跪在溪水里,让他脑袋枕着我的膝盖,捏开他的下颌,把水浇进了他嘴里。 日头将溪水晒得暖和,我手背上的药很快便被溪水冲干净了,在方才那一番动作下伤口又裂了开,手背上的血混进水里一起被我浇进重华口中。 血腥味兴许重了些,让他有点不适,他眼睛微微眯开了一条缝,大概是没有力气嫌弃我,所以他只是半梦半醒的将我望着。安静得一如上一世的陌溪,在面对我的时候半点不反抗,半点不戒备。 看着这样的他,我心里软成一片,像以前那样摸了摸他的头:“还难受吗?” 他没答话,阳光在他睁开的眼睛里面投下细碎的光:“湿……” 湿? 我将他落在水里的头发捞起来拧了拧:“待会儿帮你擦干就是。” 他的衣襟刚才便被我扒开了,此时我拿手指轻轻一拨便看见了他光滑的胸膛。黑色的阴瘴毒气已被我吸出了一大部分,但还是有少量残留在他的皮肤里,“那妖怪的阴气挺厉害的,不过你放心,有三生在,绝对不会让你出什么事的。” 他的眼皮动了动,竟是又闭上了眼睡去,也不知他方才有没有听见我的话。 我觉着水喂得差不多了,便打算就近寻个地方将他安置好,可刚驼了他起身,还没走出一步,忽觉一股妖气飘来,我顺着味儿望去。 但见一个十来岁大小的小妖怪躲在溪流另一边的树后面看我:“你背后驼的是修仙的人吗?”这小妖怪可爱得紧,身上妖力也没多少,我也没戒备他,点了点头道:“没错。” “方才,和那个狐仙姐姐打架的是你们么?” 方才那个五官皆无的女子竟是个狐仙?传闻中狐仙不都该衣袂飘飘风姿卓越的么,怎的会生成那样。见我困惑,小妖怪挠头道:“就是那个,白色头发的,白色衣裳的,脸被坏人害了的姐姐。与她打架的是你们么?” 听他这般说,我心中方了悟了,我点头:“约莫是我们没错,怎么了?” 小妖怪点了点头,往后面招了招手:“就是他们!” 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这念头还没落实,便见小溪对岸的树林里忽然站出了许多人形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但他们的气息在我嗅来都一样,全是石头化的妖怪。 一堆自家人啊! 只是现在这堆自家人的面色都有点不大好:“又是打着除妖名号来的臭道士?” “多管闲事的修仙者。” “这副道貌岸然的嘴脸真让人恶心。”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他们的声音小,但全都清晰的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这些妖怪道行都不高,若论一对一他们决计是斗不过我的,但如今他们人多,而我又得护着昏迷了的重华,法术施展不开,若斗起来场面估计不大好看。 于是我面容一肃,道:“诸位误会了,我与这修仙者不是一伙的,我是受他胁迫,被逼无奈才到此助他除妖,其实我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你们看,他如今昏睡不醒,便是在方才与那女子斗法之时我在他后面使了暗招,将他害了。我这不是正打算将他拖走埋了么。”对岸的妖怪们冷眼看着我,倒也没真动手,我默默的退了一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各位江湖再见。” 我手中捻了个决刚想跑,胳膊却蓦地被一人拽住。我下意识的挥了一记阴气出去想将来人逼退,那人却躲过我这招,用极其欢实的声音喊道: “三生!” 我一愣,这才定睛将来人一打量:“唉哟,石大壮?” “你还活着呀!”他很惊喜。 “你还没死啊?”我略带惊讶。 他不像以前那样挠头憨笑了,只勾了勾唇,一双眼睛泛着潋滟的光,语调微扬,打趣道:“呵,有谁见面像咱们这样问好的。” 呵,他这变化可委实让我惊了一惊。 这从容的气度,这自我调侃的风趣,这一双比之前不知会勾人多少倍的招子。我惊奇的将他上下打量了又打量,从头到脚,除了他的脸是石大壮,我着实找不出还有别的地方与以前的石大壮相像的了,我奇怪:“一别经年,大壮你可是有遭逢人生大变?” 石大壮闻言,神色微敛了一瞬,复而又眯眼笑起来:“瞧你说得,三生啊,咱们这一别已近百年,人世早已沧桑,还有谁能不变。” 不对不对不对,这也实在太不像石大壮说的话了,我扶着额头稳了一会儿。 上一世我死后陌溪还在人界活了数十载,他第一世完了之后到冥府给我下了个封印,我一等五十年,算来,我与石大壮是分别了差不多百年的时间。可时间未免也太不留情面了一点,这怎么都把当年憨厚老实的石头变成这一副明媚忧伤的模样了。 “不过细细一看,你倒是未怎么变,还同以前一般机灵,这……”石大壮看了眼我驮着的人,微微怔然,“陌溪?” “他现在名字叫重华……” 我这话还没说完,溪对岸有妖怪奇怪道:“岩岫大人,您认识他们?” 岩岫?连名字也变得文雅了…… “这二位是我的故人,此事怕是有所误会。”石大壮转身对他们道,“我自会向他们询问清楚前因后果,各位今日且先散了吧。”他仿似在这些人里极有威信,不过两三句话便将其他妖怪打发走了。他转头笑眯眯的看我:“三生,你们若没有落脚的地方,便先到我的住处去吧。”他神情有些高深莫测,“不过若真要研究起来,那还是你的住处。” 上一世在陌溪去做官之后我曾想过,若命运仁慈,让陌溪渡劫成功,我定陪他到白发苍苍,随他告老还乡,还住在他小时候住的院子里,过着和他小时候一样的生活。 但后来我却没来得及陪他走完一生,上一世的那个愿望我便任它随着忘川河水向着冥府深渊流淌而去。我未曾想过还有在回到红梅小院的一天,所以在看见重华的后院时,会那般惊奇和感动。 但当日的惊奇与感动却仍不及现在。 看见眼前的这座小院,我险些将重华扔在了地上。 它一点没变,还是当初的模样。 难怪我会觉得来灵玉山的路那么熟悉,原来那是一条回家的路啊。每一步靠近这小屋,便好似有无数的回忆铺面而来,像是陌溪昨天还在我身边念书,我方才还躺在院中的摇椅上看话本子。 然而回首已百年。 我侧过头看了看我背上的重华,他脑袋正搭在我的肩头上,睡得不省人事,我心酸的呼了呼鼻子,泫然欲泣的感慨:“没良心的负心汉。” 走在前面两步的石大壮蓦地脚步一顿,略有些敏感的回头看我:“说我?” 我抹了把泪:“我说他呢。”我一边跟上石大壮的脚步一边道,“你如今为何住在这儿?方才那些妖怪又是怎么回事?” “相国陌溪死后……”他看了重华一眼。 我解释道:“这是陌溪的转世,如今是流波的掌门人重华,已经不是你以前认识的陌溪了。” 石大壮一怔,变得漂亮的眼睛露出奇怪的神色:“那你……” “我也投过胎了,不过我是关系户,不用喝孟婆汤。” 石大壮默了许久:“是了,你以前便说你是鬼差来着。而今想来,鬼差身份虽是骗人的,但你着实与冥界有些渊源把。” 当然,这渊源还是极深的。 石大壮顿了顿,问,“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不早些回来看看陌溪,他为你……”石大壮仿似有些说不下去,而陌溪为我伤情,这些我是知道的,也懒得追问他了。 “也罢,这都是过去的事,再与你说也没用。”他继续道,“当初你去世之后,我还在京城待了几年,后来我离开京城便在这里住下了,算来已有好几十年了。方才那些妖怪是这山上的玉石所化,都在这几十年间凝成形的,兴许是受了我身上妖气的影响吧。它们因此称我为大人,其实我也没做别的什么事。” 我其实打心眼里不信他的话,没做什么事,一个好好的老实人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推开院门,一阵香气迎面扑来,浓得有些呛人。 “阿岫。”一道娇柔的声音随着香气传来,钻进耳朵里,仿似要将人的骨头都喊得酥掉。 我打了一个寒颤,但见一粉衣女子身若无骨似的粘上了石大壮的身体。 我眨巴着眼打量二人,越打量越觉得这女子的五官看起来有点眼熟。 石大壮习以为常似的将女子的腰一揽:“槿儿,你又调皮了。不是说好下月初八我去看你的么?”他这幅德行简直与话本子里形容的风流浪子没什么两样。 我看得啧啧称奇。 女子用手指在他胸口画圈,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人家想你了嘛。” “今日有故人拜访,待初八我再去寻你。”言罢,石大壮竟是将粉衣女子往门外一扔,把我拉进门里,“嘭”的一声便阖上了大门。 我看得目瞪口呆:“如此……也行?” “自是行的。” 好嘛,拒绝姑娘的招数是越发见长啊,如此干净利落实乃世间少有之果决。 他头也没回的就往屋里走,“先前你的房间如今我在用,我这便将另外两间房给你们收拾出来。” 我侧耳一听,屋外竟没有佳人怒斥负心汉的声音,看样子,竟是已经习惯被这么对待了? “壮士!”我连忙驮着重华跟了上去,“壮士,此等收服人心的技能你到底是怎么练满的,你教教我啊,正好我最近在驯化一人来着。” 石大壮一边给我铺被子一边笑道:“很简单的,没心没肺就可以了。” 看他说这话的表情,我登时觉得,他这几十年过得定有隐情。我仔细一琢磨,终于想起为何方才那女子的五官我看起来眼熟了。 我将重华往他铺好的床上一放,正色看他:“夏衣……”这两字一出,石大壮的眼神蓦地一暗,我问,“你可还记得她?” “记得啊。”他笑着看我,“她是因我而死的。”他说得好似夏衣的死对他全然没什么影响,但说完这话,他却仓皇丢下一句“我去整理另外一间屋子”便逃似的走了。 我摸了摸下巴,回忆起在地府的时候看见夏衣来投胎时的表情,登时想知道极了他们之间的故事,肚里想看热闹的馋虫被勾了出来,我正想出门去将石大壮逮住好好问问他们的过往,忽闻身后一声呻吟,是重华醒了过来。 暂时饶过石大壮,我走到重华身边,见他挣扎着坐起身来,我便想好心伸手扶一扶,但却被他下意识的躲开,他神情防备的将屋子打量了一圈:“这是哪儿?” “你家”这两个字我终是咽进肚里,没说出来,正在斟酌时,却见扫了一圈屋内装潢的重华有些失神道:“这屋子……” 这屋子是以前陌溪住的屋子,摆设基本没变过,只是屋里的桌椅比之前陈旧了许多。 见他这副神情,我心里是极为感触的,可却也没想违背天条将他上一世的事情告诉他。沉默了会儿,我道:“是我一个故人的屋子。你这不是伤了么,便借人家的地方歇一会儿。”话音刚落,石大壮抱着从另外一间屋子里搜出来的废旧物什从屋门前经过。 重华一见他,周身杀气一涨,动手便想要除妖。 “唉,你伤……”我阻拦的话还没说完,便见重华探到身后拿剑的动作倏地僵硬的停住了。 自是得停住的,因为他那把清虚剑,被我扔在了树林子里。 重华的表情一时变得极为难看,额上蹦跶着的青筋暗示着他极力隐忍的情绪:“清虚剑何在?” “被我丢下了。” 他抬头看我,目带杀意:“丢在哪儿?” “树林子里。”见他周身杀气愈重,我解释道,“这委实不能怪我,你那把剑认主,我碰不得便算了,连我裹着你的衣裳去拿它,它也不肯,我无奈之下,只好将它扔在林子里了。” 重华暂时压下怒火,算是将我这个解释听进去了。 “带我去找它。” “你现在不宜乱动。”我拦他。 “带我去找。” “可你现在……不能动。” 他抬头看我:“清虚剑乃流波至宝,不可遗失。” “可你……好吧,其实你可以稍稍动一下,但……”我将实话交代了出来,“但那片树林子我已经找不到了。”重华脸色发青,我挠头看房梁,“刚才偶遇故人,一路走一路聊哈哈哈……我居然没有记路哎哈哈……” 他的呼吸又压抑又沉重:“方才那石妖可是你故人,让他带路。” “他约莫也是找不到的。”我道,“丢下剑的地方离他遇见我的地方也有挺远的距离呢……” 重华显然是不想再与我说话了,也不管胸口里的阴瘴之气怎么样了,推开我便往院子里走,可没走两步他便捂着胸口跪了下去,应当是身体里残留的阴气散开了。 “好好好,我去找我去找。”我架不住这苦肉计忙道,“待找到了我就在剑旁边守着,先前你不是给我施了个咒么,彼时你伤好了一些,追着我的方位来便是。” “你们这是……”我正与重华说着,石大壮端着茶进了屋。 重华抬头,目光冰冷的盯着石大壮,想来又是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思想在作祟了,我将他重新拖到床上,给他盖了被子:“他那把剑被我丢在林子里了,我现在去找,你看好他,别让他把你杀了。” 石大壮闻言失笑:“我可不是以前那傻妖怪了,如今要杀我,却是要点本事的。”他不慌不忙的把茶放在桌上,“至于那把剑,我托人帮你们找便是。” 我一想也成,这山里的妖怪怎么说也是天天在这山上跑着的,他们人又多,找起来定是比我快一些,可我这边还没点头,那方躺床上的重华便道:“清虚剑,不用尔等妖物去寻……” 我万分感动的坐到他床边,紧紧的拽住了被子:“你是说,你准我去寻,便没拿我当妖物看了是么。” 重华沉默。 他半天没答话,我心里有点失落,一声叹息对石大壮道:“他脑袋又不好使的犯别扭了他刚才说的话你当真,就让山上的妖怪去寻吧,且让他们快些,咱们重华仙尊还有一恶妖欲除。” “我便是来与你们说说你口中那恶妖之事的。”石大壮没急着走,倒在一旁自顾自的搬了凳子坐下,“据我所知,那狐妖本性不坏,如今变成这样着实是被恶人害的。若是可以,你们能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了她过去,毕竟也是个可怜人……” “妖岂有可怜一说……”我将被子一角揉成一团塞进重华嘴里,死死捂住,他如今体弱,虽是怒极却也反抗不得。 我问大壮:“你且说说她为何可怜。” 石大壮将端来的茶自己喝了,说书先生一般声情并茂道:“说来也是一出戏,三年前这狐妖看上了山下镇上的一个穷书生,使计便嫁给了他,后来书生高中,被朝廷指派来做了知县,上面知府大人很是看好这个书生,便想将自己女儿指给他,书生并未告诉知府他已娶妻,他一边娶了新人,一边派道士到山里来要杀狐妖,可那道士道行不深,没杀得了狐妖,倒是在山林间拾得你那上一……咳,就是以前那寂生和尚的金钵,得金钵护佑,他逃出了此山。” 是了,上一世那老秃驴死在树林里的时候,他手中那厉害的法器可是不知道滚去哪儿了,没想到如今却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在我的生命里听闻到。 “书生虽负心薄情,可狐妖却并未想去报复他,觉着左右当初是自己决定嫁给他的,如今有这样的结果她也认。” 她这心情便好似我一样,是我自己决定勾搭陌溪的,所以这一世他再怎么折腾,我也认。我同情的一声叹,点了点头,十分理解狐妖的心情。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算了了,可未曾料那书生竟然找上门来,痛诉自己如何被知府逼迫而娶其女儿,央求狐妖去帮他的忙,狐妖终是喜欢书生的,便一时心软随他去了。却不想那书生已在家中着道士摆好了阵法,困住狐妖,剜其目,割其舌,削其耳鼻,取其内丹放置金钵之中,他本还想就此打散狐妖魂魄,另其永世不得超生,但最后却被狐妖逃掉,唯有一魂一魄与她内丹一起被困在金钵里。” 这……前半段若还能说是话本子里的桥段,后半段这书生的狠毒便是连话本子里的负心汉也不能及了。 “前些日子,那书生又请了一极厉害的道姑前来杀狐妖。结果那道姑在狐妖手里也未讨得好,受了重伤,也不知逃去了哪里。” 那道姑现今正在重华的殿里好生躺着呢。 我咋舌:“是有多大的仇,直接杀了她还不行么,为何还要这么折磨于她?” “先前我不是说了么,当时好似是那狐妖使计,让书生娶的她,书生心高气傲,或许一直心有怨怼把。而具体如何我也未曾细细了解过。再话说这之后,这狐妖当时虽逃脱书生毒手,却不知为何,始终无法转世投胎,扛着自己那具已经死了的身体日日在这山林间游荡,半妖半鬼,她想去找那书生复仇,可书生手中的金钵太厉害,让她无法靠近,她便只有空留人世,每每看见,便令人不甚唏嘘……” 我转头看重华,他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石大壮劝道:“左右她如今也没做什么坏事,何不放她一马?” “不行。”我语气坚定得不容置喙。 石大壮吃惊的看我,连重华也面带异色。 我挠头:“本来,她若只是个寻常妖怪,放她一马也不是不行,但就你这说法来看,她如今已不是寻常妖怪了。她不算活着,因为身体已经死了,所以她身上阴气浓厚。可她也不算死了,因为她少了一魂一魄,魂魄不完整,入不了地府。”我看着重华道,“现下想来,你感觉不到她的气息也正常,因为她已经成了一个违背五行轮回的存在。再加之她心中积怨极深,这样下去指不定哪日便起了什么无法预料的变化。需得在她起这个变化之前,送她去投胎才行。” “可她一魂一魄尚被囚在那金钵之中。”石大壮叹息,“说来惭愧,我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要帮她,只是……你应当知道那金钵的厉害,书生为防狐妖报复,整日贴身将金钵带着,我试了许多次也近不了他身。” 那钵的厉害我自是知道的,上一世它只照了我一照,我便被它灼伤了背,还惹出了陌溪好一通担心。 我在忘川修了千年的阴气尚斗不过里面的佛光,更别说这些了不起只有几百年法力的妖怪了。我沉思了一番:“我这里有法子将狐妖的魂魄从她身体里提出来,至于她另外的一魂一魄……”我转头看重华,“仙尊,上吧。” 重华将我的手推开,吐出被塞进嘴里的被角:“我流波从不助妖物……” “如此,清虚剑便你自己去寻吧。”我道,“那狐妖你也自己找就是,左右你现在察觉不到她的气息。而且,依现在这个情景看来,伤了青灵道姑的应当是狐妖没错,但只怕给她下咒的还另有其人,毕竟她那种状态,要给人施咒基本是不可能的。这施咒者你也慢慢自己找去吧,只怕道姑等不到你找到人而已。” 重华又是一度语塞。 我在心里给自己撒花。将他这一世傲娇的脾性掐住了,戳痛处还真是一戳一个准啊。 石大壮在一旁摇捂嘴笑:“如此,我便去着人找剑,顺道探探那狐妖的下落,以便你动手取她魂魄。” “嗯,这点时间正好让重华仙尊他梳理梳理他体内气息。” 石大壮的离开让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重华闭上眼不看我。我本想扒开他衣服看看他胸膛上的黑印,但见他蹙着眉头不是很高兴,便没轻易动手,只道:“你方才心绪激动让残留在身体里的阴气扩散了,不过那点阴气你自己应该也能条理,我就不插手了。你要喝水给我说便是。” 他阖着眼没说话,在我以为他已经开始认真调理气息的时候,他却倏尔开口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是个来勾搭你的好女人。” “你不愿说实话便罢了。”他闭着眼道,“不用找这些庸俗言语来糊弄我。” 原来,我对他表白,他一直都以为我是在说玩笑话逗他玩呢…… 我不由感慨,上一世,我说什么陌溪信什么,不论是谎言还是事实,而这一世,不论我说什么陌溪都不信了。这或许,就是我骗了以前那么相信我的陌溪后,应得的报应吧。 我不再解释,重华的气息也渐渐变得细长均匀。 我搬了个椅子坐在旁边,像守着以前生病的他一样,静静看着他的面容,只是看着再顺心的面容毕竟也不是精彩多变高潮迭起的话本子,我看着看着便慢慢睡着了。 第8章 这几日我委实过得心累,这一觉睡醒竟到了第二天早上,晨曦的光是柔和的,透过纸窗户照进屋子里,让一切看起来还和梦中似的。 我揉了揉眼,下意识的往床上看了一眼,却正好对上了一双清亮的眸子:“陌溪醒啦。”我探手便去摸他脑门,“好点了么?”触手,额头是正常的体温,显然,他身体很好。 直到手被推开,我才陡然惊醒,这哪还是生病的陌溪。 我抽回手,略有些不自然的揉了揉手腕,做好准备迎接重华的训斥,自然也准备好了如何将他的恶言恶语顶回去噎死。可没想他只是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淡淡扫了我一眼:“陌溪是何人?” 这句话来得太陡,问得我有些措手不及,我愣愣的看他。 见我如此眼神,重华也好似突然惊醒,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罢了……算我没问便是……” “陌溪是我以前的相公。” 重华微怔,不知是惊讶我坚持回答的态度,还是在惊讶我回答的内容。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我想了想,忍不住添了一句话,“你与他相比,容貌不相上下,但脾气性子却差远了。” 重华一怔,好似有点不服气的想与我争论什么,但最后却只是凉了眉目,略嫌弃的瞥我一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今日要去寻那狐妖,你手上的伤可有大碍?” 我抬手给他看,手背上只剩下一条淡淡的伤痕:“那妖怪给我弄不出多大伤口,已经好了。” 话音刚落,房门被猛地推开,石大壮神色急促的扑了进来:“快随我来,狐妖现在便在院外林间。” 重华一掀被子下了床便往外走,我连忙拽住他袖子:“你那清什么剑还没找着,不能和她硬碰硬,说实话,你现在也没那个能力,所以回头见了狐妖你别妄动,放着我来。之后还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我将他往身后一拖,抢先跟着石大壮便跑了出去,也懒得顾及重华此时的脸色和心情了。 刚出了小院,我便察觉有浓浓的阴瘴之气在林间弥漫,只是今日这股阴气比起之前来要少了几分怨恨与杀意,更接近于冥府的气息了。 石大壮一边跑一边催:“快些,我让几个小石妖缠着她玩,回头别等她发了狂,几个小石妖就要倒霉了。” 我惊讶:“她还会和小石妖玩?” “听说她之前很喜欢小孩子,即便是变成这样了也喜欢。若有孩子缠着她玩捉迷藏,她通常不会拒绝,即便现在变成了这样,也还是和几个小石妖的关系好。她生前虽然我不认识,但这么喜欢孩子的人,想来应该也是很好的人,所以我才说她可怜。” 离那方阴气越来越近,我放缓脚步,拽住石大壮,悄声道:“你待会儿记得拦一下重华。” 石大壮往我身后看了看,随即点头。 我缓缓深呼吸,将林间飘散的阴气慢慢吸入腹中。 白衣白发的女子背对着我,和普通人玩捉迷藏一样,捂着眼,面对大树数数,只是她舌头被割了,只能发出这种意味不明的“啊啊”声,全然听不清她数的是几。 我往后看了看,见石大壮赶走了几个小石妖,又将重华拦着躲在了一棵大树背后,我才放心走上前,拍了拍狐妖的肩。 她浑身抖了一抖,却没有回过头来,只是身上的气息倏地变化,杀气陡增。 寻常人在这样的阴瘴之气的侵蚀下怕是已动弹不得。我也不说话,待将她周身阴气都吸得差不多了,我又戳了戳她的脊梁骨:“姑娘。”她脊背僵了僵,似对我平缓的语气与毫发无伤的身体感到有点不知所我,我道,“我听了你的事情,觉着我大概能帮你的忙,咱们谈谈呗。” 她缓缓转过头来,白发将她整张脸都覆盖了,但我从发丝间还能隐约看见她被毁坏的五官。她喉咙里发出像野兽一样警告的呼噜声。身体里的阴气又澎湃的涌出。 我不客气的接受了她的馈赠,许是觉得我是个不大对劲的人,她慢慢收敛了周身气势。 “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我一字一句的说着,声音放大,语调缓慢,尽量不刺激到她。 她这才慢慢的点了点头。 我就地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来,别客气,先坐下说。” 她抱着膝盖蹲了下来,耷拉着脑袋,看起来一副呆呆的样子,全然不似昨日初见时那般张牙舞爪,杀气凛凛。看来情绪对她的影响挺大的嘛。又或者说,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毕竟少了一魂一魄,反应有些呆怔迟缓也是正常的。 “你上次那么凶,是被我和另外一人吓到了吗?还是你以为我们是来害你的?” 她没有反应。我道:“你现在半死半活,身体里的魂魄也是残缺的,我约莫知道你的不好受。我现在有法子可以帮你把你的魂魄取出来,然后送你去投胎,你可愿意?” 她默了许久,摇头。动作虽慢,但却坚定。 我琢磨了一下,开导道:“我知你是放不开过去,可这人世间哪有什么是放不开的,你的身体已经死了,这就意味这你这辈子都结束了,恨也好,爱也好,不甘心也好,所有的情绪都该随着你身体的死去而消亡了。回头去了地府,喝一碗孟婆汤,翻过这一篇已经写满了字的书页,你睁开眼又是一段慢慢人生路。实在不必为了已经过去的事陷入执着。” 她不为所动。 我柔声道:“以前我见过很多人,在喝孟婆汤前嚎啕大哭痛不欲生,但一碗汤水下肚,什么奇葩都会安详的跨入轮回井,那当真是一个和谐的场面,那般祥和的心态,怕是只有在喝汤的那一瞬间才能感觉到,其味有点苦,砸吧砸吧嘴就变甜了,没传说中那么难喝,熬汤的老太婆还是用了点心思的,虽然那些对我不大管用……” “咳!”石大壮藏在远处的树后清咳。 我抓回了话题:“俗话说早死早投胎,你赶在花样年华时上路,这是好事啊!该庆幸的,快别耽搁了,去吧。你会在天地大道的运作中,长出新的五官,有新的身体,像你喜欢的那些孩子一样没心没肺的闹腾,撒丫子漫山遍野的乱跑,你也会爱上别的人,那书生什么的,根本就不能算事儿。” 她脑袋微微一动,慢慢转向我。一张被割得乱七八糟的脸再次清晰的展现在我眼前,即便是第二次看见了,我还是有些愣神。 她周身的气息开始变化,很显然,刚才提到的“书生”这二字刺激到她了。 我不动声色的将她释放的阴瘴之气吸走,一边道:“不管你今日同不同意我取走你的魂魄,最终我还是会把它取走的。姑娘,你得明白,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搭上以后的生生世世是一件多么亏本的事。” “滚……” 有含混的声音从她喉咙里面发出来,然而细细一研究,才发现她说的竟然是腹语。 “姑娘再听我一句……” “不好!快跑!” 远处的石大壮一声大喝,狐妖身上的阴气登时暴涨,我全神贯注的一吸,却没想我正吸着的时候她忽然一爪子挠来,抓在我脖子上,登时挠破了我的喉咙,血狂喷而出,冲出来的弧度都把我自己都给惊呆了。 我捂住伤口一抬头,狐妖又是一爪对我抓来,我慌忙间抬手一挡,将她手臂抓住,拼命的抽取她身体中的阴气。 狐妖怒极,一张嘴,没有舌头的嘴里显出上下两排动物一样的尖牙,凑了脑袋过来便咬我。 在我伸手挡之前,忽觉有人一下揽住了我的腰,将我抱着往后拖了几步。 我心中一喜,只道不管陌溪怎样轮回转世,始终都还是会在乎我的,我心中的自得骄傲一时直直冲上天灵盖,然而待我怀揣着满眼骐骥回头一看,却见抱住我的人却是石大壮! 前一瞬有多高兴这一瞬便有多失落,我怒而推开石大壮,指着他斥责道:“话本子上不是这么写的!重来!” 石大壮被我斥得愣住,憋了好一会儿道:“好啊,把他俩叫来重新来过……” 我立时转头去寻重华的身影,却见他已与狐妖赤手空拳对起了招。 狐妖身体少了一魂一魄本该迟钝,可凭着怒极时以阴气驱动身体行动,方才能快如箭矢,但刚才她阴气被我吸了不少,这下动作便缓了下来,隐隐有斗不过重华的趋势。 见势不对,狐妖也不缠斗,转身就跑。重华更是毫不犹豫的追了上去,根本就没分心来看我一眼。 一眼也没有…… 我这边脖子还在不停的喷血,喷得石大壮一头一身都是,他急急忙忙撕了自己的衣服给我裹上:“别动啊,你别动啊,我还没包好,你越动血喷得越凶啊!” 我血喷得连石大壮这么迟钝的一个妖怪看着都慌了,而重华他居然……他居然就这么抛下我走了? 没错……现在是捉住狐妖的最好时机,我理解重华的举动,我甚至一转念就可以给他找出无数给理由来,但他走得那么干脆,那么果断…… “我、我胸口甚痛……”我拽着石大壮的手喊,“甚痛!” “你伤的不是脖子么?”石大壮不解,“胸口也被挠了?” “心痛!心痛!万箭穿心!万马奔腾!” “关万马奔腾何事……”石大壮无奈:“先包伤口成不成?” “不成!”我怒道,“把血留着,让他追了妖怪回来自己看,现在喷得越多越好,越狰狞越好!让他看看,自己都干了什么!” 石大壮一叹:“三生……他委实什么都没干。你这么伤害自己又是何必,既然你方才自己都说了孟婆汤那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你明知……他已不是以前的陌溪,你这样做,也不一定能换来他一个疼惜的眼神,你到底为何这般执着?” 为何执着? 这个问题将我问得愣住。 执着让重华对我好,执着的拿现在的重华和以前的陌溪相比,执着的希望,现在的重华能还像上一世的他那样和我相处。 我不是不知道孟婆汤的厉害,我只是期待着陌溪能成为喝过孟婆汤后最特别的一个,而我能成为让陌溪变得特别的理由。特别到能让他有摆脱掉孟婆汤的力量,能让他将我刻在灵魂深处,像烙印一样,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过多少时间,都无法抹去。 熟悉冥府往生力量如我,也会在心里期盼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 原来,何必执着与冥顽不灵不过是因为,一个是旁观者清,一个是当局者迷。 一时间,我竟恍而明白了狐妖的心情,不甘心,放不下,舍不得。就算心里对所有的事情都想得清楚明白,但做出的行为,在旁人眼里却总是逃不过一个痴傻二字。 我傻了许久,直到石大壮在我身边松了口气:“终是止住血了。” 话音刚落,便见逃走的狐妖忽然从天而降,径直被丢在了我身前。 重华自林间走回,看了我一眼,微微皱眉。 我脖子上的血虽然被石大壮止住了,但刚喷出来的血液已染红了我大半个身子,连着将石大壮也被喷得一身狼狈,场面好不触目惊心。 我凄凄哀哀的将他巴望着,等他能说几句关心的话给我暖暖心肠。可是到最后,他却只说:“你可还有力气取出她身体中魂魄?” 我心里的委屈都从五脏六腑一起涌到舌尖上了,但最后,却只能咋吧了一下嘴,自己尝了尝这苦味道,动了动脖子道:“没问题。” 他不会是喝过孟婆汤后的例外。 我在心里给自己提醒,慢慢来,慢慢来,勾搭陌溪的这一世还才开始呢,还早。 我撸了被血染得湿哒哒的袖子,“小伤,溅出点血而已,不碍事。”我说完这话,场面静默了很久,只有狐妖一人在地上蠕动着想要逃跑。 小风刮过,石大壮小声哼道:“那……你是不是该把她魂魄取出来了呢?” 我还在直勾勾的望着重华,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你不拦着我吗?”我问,见他皱眉,又道,“我在逞强呢,你都不拦着我吗?” 石大壮在一旁扶额,重华嘴角动了动:“你有能耐逞强,便该有能耐憋着别说出来。” “我不说你怎么知道我在逞强呢。”我教训他,“重华,我在给你机会心疼我。你要珍惜。” 他无奈得有些怒了:“你先前不是说这妖伤不了你么!” “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呀,先前我说我不是妖怪怎不见得你信?” 重华额上青筋跳了跳。 打赢了嘴仗,我心里总算舒坦多了,这才转头看躺在地上的狐妖。 她或是觉得我们都没注意她,拼命的往旁边滚,意图逃跑,只是伤得太重,挪得还没乌龟快。我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禁锢住:“我理解你的不甘,也明白你现在不管怎样,都想不通这事儿的心情。所以知道靠别人劝是将你劝不出来的。”我道,“我动手咯。” 我拇指在狐妖额头上一点,她拼尽最后的力气挣扎,重华与石大壮都被她身体里涌出来的阴气逼退两步。我口中念着收魂的真言,拇指上金光闪过,转手之间,一团白乎乎的气体便被我捏在掌心里。 一魂一魄的残缺让魂魄的形态极不稳定,随时都有可能灰飞烟灭。 我一张嘴,将她的灵魂吞入口中,以己身为宿体,暂时承载她这残缺的魂魄。 这样做有风险,一旦不甚,被她的灵魂夺去了肉身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我自信的认为,以我的魂魄与精神力量的坚韧程度,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概率实在太小。 重华眯着眼微妙的问我:“你方才吃了何物?” “天地精华。”我大方道,“味道苦中带甘,你想吃吗?我可以吐出来让你尝尝。” 于是重华又不搭理我了。 我看了看地上已瞬间僵硬且开始慢慢发黑的狐妖躯体,吩咐石大壮:“让别的小妖将她躯体埋了吧。我们趁现在便去找那负心书生,争取今天之内便将另外的魂魄找回来,然后送她去投胎。” 石大壮点头:“知县府邸我能找到,遁地而去不过瞬息之事,找到书生也简单,唯一棘手的,是那书生随身带着的金钵。” 我默默的转头看重华,石大壮也与我一同转头去看他。 重华默了一瞬,淡淡的瞥了我一眼:“你颈上伤口尚有血渗出,。” 我以为他还在纠结帮不帮妖怪这回事,所以在找借口推脱,忙赌咒发誓的保证:“我这当真只是皮肉小伤,看着吓人,决不妨碍我除暴安良。” 他皱眉默了一会儿:“去便是。” 石大壮挥手一施法,缩地成寸,不过眨眼时间四周景色便已变了,这是砖墙围成个小院,院中幽静无人,看这花草树木,当是一个县衙府内花园里。 我左右看了看,问石大壮:“那书生如今既然做了县太爷,青天白日的,自是该在公堂上办公,再不济也该在书房呆着,你将我们带来这花园作甚。” 石大壮高深莫测的一笑:“我带你来自有带你来的道理。”话音未落,却听假山遮挡住的小路那头有脚步声缓缓踏来,石大壮得意的扬了扬眉毛,轻声道:“之前想帮狐妖时,我还是来踩过点的。” 那边脚步声越近,渐渐传来了一个男子极轻的声音:“还是回去歇着吧,昨日吐了一晚,今早也没吃什么东西……” “整日躺着也乏力,小家伙呆在肚子里也无聊。我得走走,他才不闹腾。” 这番对话听得我三人一呆,竟是这书生与那知府家的官小姐,有了孩子。 这想法才在我脑海里闪现,我忽觉体内一阵气息涌动,其凶猛程度几乎让我站不稳身子,往斜里偏了一下,拽住重华的袖子,方才稳住了神。重华皱眉看我,倒也难得有良心的没将我甩开:“怎么了?” 我拍着胸口顺气:“狐妖她醋得怒了……” 重华眼眸微沉,我还没来得及体会出其中意味,那书生已领着他娘子走过了石头假山,与我们打了个照面。 书生将官小姐往身后一护,肃容问道:“你们是何人?” 我将旁边两人一打量,同肃容回道,“严格来说,我们都不是人。” 书生闻言面色一冷,护着官小姐道:“你先离开。”官小姐白着脸看了我们几眼,终是一咬牙,捂着肚子跑远了。 我望着官小姐的背影,思索着摸了摸下巴,这官小姐身上的气息……略奇怪啊。 书生在宽大的袖笼里摸了摸什么东西:“不自量力的妖孽,定又是受那妖妇所托前来送死的。上次让那妖妇跑了,今次决计不会再让你们活着走出县衙。” 重华张了张嘴欲说话,那书生抽出金钵,不由分说的便对着重华一照,重华一挥手,以仙气为屏障,将金色佛光尽数挡住。我躲在他身后戳了戳他的脊梁骨:“这下你可知,被人误以为是妖怪,还被不由分说的一通乱打是什么滋味了吧。” 重华冷哼一声:“你便不是妖也非人,岂可与我对比。”他袖一挥,仙气拍散书生照来的佛光。 那金钵虽厉害,但书生却是个没法力的。若是我与石大壮,天生该被佛光克死,而重华却不同,他一身清凛正气与佛家本属同根,加之几十年修为在身,欺负书生,那是像翻手掌一般容易。 见佛光被击碎,书生大惊失色。 重华迈步上前,正色道:“我乃流波山掌门,今日并非受狐妖所托而来找你麻烦,只需你归还狐妖魂魄及内丹,我自会离去。” 书生抱着金钵戒备的后退两步:“你以为我会上你们这些妖怪的当么!” “那便恕我得罪了。” 书生惊慌失措,知佛光似乎对重华造成不了伤害,他竟一转手冲我照来,我本以为藏在重华身后便无碍,哪想此时重华向前走了几步,书生向后退了几步,在一个斜角的位置“唰”的便照来耀眼的光芒。 我被照得措手不及,当场愣住,回想起上一世那被灼伤的后背,我大叫糟糕,心道这次定是毁容了! 但奇怪的是这佛光照了我许久,我却没觉得身上有哪里疼痛,仔细一看,竟是在我身前两寸的地方,有一道仙气凝成的屏障将佛光挡住了,它像布一样,将我包裹住,严严实实的将我保护得那么好。 气息温润,一如以前那个男子,有着世界上最温暖的怀抱。 在我失神之际,重华已在一两招间抢过了书生手中的金钵。 佛光消失,围在我周身的屏障也一同不见。我心里尚有点惋惜,毕竟,在现在能体会他给的温暖的机会,是那么少……这书生委实太过软蛋,有如此厉害的法器,竟连重华放水的两招都过不了。 重华拿着金钵犯了难,我奇怪:“怎生不将里面的魂魄和内丹放出来。” “佛家法器我不会用。” 我拽了书生的衣襟,将他提起来晃了晃:“把魂魄和内丹放出来。” 书生恨恨的盯着我:“我便是死也要她魂飞魄散。” “你这是有多大的仇?她人已经死了,不管过去怎样,这场戏都该结束了,放她去投胎,饶了她也饶了自己,为自己积德,也给后辈积点福吧。” “她死了?”书生冷笑,“我只恨她死得太轻松,当初她为逼迫我娶她,先后害死了我妹妹与娘亲,她为何就不想想要为自己积德!”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家族血案在里面藏着……我心里泛着嘀咕。 狐妖的魂魄却在我体内躁动起来。照这架势折腾下去,我估计也是扛不住的。抱着速战速决的心,我将书生拎着与我面对面道:“那狐妖已死,你不放过她,也行,我不杀你,你方才也看见这道长的厉害了,待会儿我就让他杀你妻儿,屠你县衙,推了你的房子,填了你的池塘,连院里的花花草草也一棵不剩的全给你连根拔起。你自己琢磨一下,还放是不放。” 重华脸色不大好看,书生更是铁青了整张脸。 “你不信?” 我转头一望,正巧院外赶来了一队县衙的侍卫,我拿手肘拐了一下重华的手臂:“放倒他们。”用的是以前使唤陌溪去打酱油的语气。 重华一抬手,挥袖之间,那队侍卫一片哀叫,个个仰倒于地,不再动弹。出手打了人,重华才反应过来,愣愣的看着自己掌心,好似对自己这般听话的举动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没管他,只拽着书生抖了抖:“瞅见没,你要是不照办,下一个打的就是你至亲。” 书生牙关紧咬,最后终是恨道:“好……我放。” 我松了手,让重华把金钵递给他,书生拿着钵,半天没有动作。 重华微微戒备的挡在我身前,我从他背后探出脑袋去对书生道:“早晚都是要放的,这么好的钵早点空出来去盛斋饭多好,何必天天拿它打打杀杀。” 重华回头,皱眉瞥了我一眼:“休得对佛家法器不敬。” 我瞥嘴,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那书生犹豫了许久,终是对着金钵念了个咒,将它反手一倒,里面掉出一颗金闪闪的珠子与一团白乎乎的气体。 重华将金珠捡起来,我则抓住了空中的白气吞进了肚子里,让狐妖魂魄在我的体内慢慢融合。 此间事了,我果断挥手:“好,这事算了了,还有一事……” 我话未说完,忽觉自己体内阴气陡然大盛,那狐妖完整的魂魄拼命的在我身体里胡乱折腾,我只感到体内一阵剧痛,紧接着便眼前一花,待再回过神来时,我已经飘在了空中,看着自己的身体在狐妖魂魄的操控下慢慢动了起来。 这混账妖怪…… 我就一个没留神,她竟然把我的身体给……抢了! 我体内魂魄的转换身边的石大壮与重华却没有及时察觉出来。石大壮拽了“我”的胳膊刚想施展遁地术,却被狐妖猛的甩开。 石大壮微愣:“怎么了?” 狐妖并未理会他,只漠然转身,定定的望着书生。我飘在空中,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的异常却已让重华察觉。只见重华探手便去扣“我”的手腕,意图制住命门。 狐妖一反手,挣脱开去,周身阴气“嘭”的散开,径直将重华推得猛地退了两步,捂住胸口,仿似已被打乱了内息,极是难受。 这是自然的,先前与重华动手我都留了几分力气,而狐妖这货却是个不知道吝惜力气的主,借着我的身体,每一招都使的全力,重华他区区四十来年的法力,哪能对付得了她。 我看得心里焦急,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她从我身体里挤出去。 不过幸好她推开了重华便没再对他动手,只死死的盯着书生,冷冷开口道:“我几时杀了你母亲与妹妹?”她声调冰凉。 书生闻言怔然。 狐妖却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倏地甩出一股阴气打在书生的手上,拍掉了他手中的金钵。疼痛让书生回过神来,他定定的看了狐妖许久,随即面露憎恶:“你这妖妇!” 狐妖步步迫近书生:“我何曾对她们动手!”她道,“你我的婚礼是婆婆主持的,你我的合苞酒是你妹妹看着我与你喝下的!你进京赶考时,我与她二人送你至镇外界碑!她们又怎么会是在你我成亲之前,被我害死!” 狐妖愈厉,仿似字字泣血。 但闻这番话,不仅是书生,连我愣住了。 这事儿还有反转。 魂魄极轻,我在空中选了个舒服的姿势飘着。忽觉背后有人拍了我两下,我转头一看,是小鬼乙来收魂了。我向他问好,顺带问道:“黑白无常呢?” “有两国正打仗,两位大人在那边忙着呢。”小鬼乙答完,看了看下方的人,又看了看我:“三生,你这情况,到底是死没死啊。” “我还没死呢,死的那个抢了我的身体在下面唱戏。你我先看着,回头等她唱完了估计就该把身体还给我了。你勾她去地府去。” 小鬼乙咋舌:“我事儿还很多呢,哪有时间看她唱戏。”他随手一画,凭空转出了一个本子,不耐烦的翻了几页,道:“这么俗气的一出故事,有什么好看的。” 我被他这话勾起了兴趣,忙飘到他旁边,凑过脑袋去看命格本:“着实俗。”我道,“司命星君最近可是气血不顺,怎的写出这种故事来了?” 话本子上道是这书生原是当真喜欢狐妖的,但后来官小姐在书生回来当知县的时候看上了他,想招他为婿,而书生又念着家中爱妻不肯答应,所以官小姐嫉妒成狂,竟生了篡改书生记忆的念头!而且还当真让她改成功了! “但闻最近天上的司命星君又情伤了来着,可见不得人好了,写出这种故事也理所当然的。” 我撇嘴,继续转头往下看,伸手向小鬼乙道:“有零嘴没。” 小鬼乙没搭理我,与我一同看着下方。 适时,书生方从刚才的愣然中走了出来,喝道:“胡言乱语!” “哈!若我今日胡言!便叫我天打雷劈魂飞魄散!”狐妖厉声道:“相识之初,我着实使了小手段诱惑于你,但这世间何人不曾用手段迷惑情人。而后成亲之时,你知晓我是妖怪,却仍旧执意娶我……” 许是回忆起当初令她开心的事,狐妖声色稍缓:“我感念你情深意重,愿将一生许你,你赶考之时,婆婆与小姑先后染病离世,独留我一人空候于家,你博得功名回乡,却是已迎娶他人……”她声色微顿,像是在压抑着情绪,“此一生缘灭我也未曾怪你,可你怎能狠心害我至厮!你竟忍心害我至厮!” 狐妖怨愤难平,周身怨气化为寸寸杀意,她一抬手,狠狠掐住书生的颈项,用力极猛直接将书生摁倒于地。但她却只颤抖着手,将他困住,未曾真正使力捏碎他的脖子。 书生却未顾及脖子上的手,他眼神涣散,嘴里不敢置信的呢喃自语着:“不可能,你是害了我至亲,你是使手段强逼我娶你,我杀你天经地义!你现今还想说谎诓我!” 狐妖已怒至极致,全然失了理智,她不再说话,虎口收紧,但见书生面色登时涨得青紫。小鬼甲在一旁凉凉道:“哎呀不好了,她用你的身体杀人,命债也是得算在你头上的。” 我大惊:“这怎么行!破了戒,我下一世还怎么去勾搭陌溪!” 我心里一慌,忙扑了下去,使了所有力气一头撞进我的身体里,却也只将我身体控制了一瞬,松开了掐住书生脖子的手,紧接着我又被推了出来。我大急,喊道:“你还不觉得事情有蹊跷吗!” 重华与石大壮此时都听不见我说话,他们欲上前拦狐妖,却被狐妖周身的散出的阴气推开。 我道:“他的记忆与你的记忆根本就不对盘!不是你俩有一人疯了,就是有人使坏!你快自己掂量掂量!” 狐妖周身阴气大减,动作蓦地顿住。 书生呛咳不止,狐妖失神呢喃:“记忆不对……怎么会不对?”她拉开书生的衣袖,但见他小臂上有一块被咬出来的伤疤,道,“这是成亲之后我与你吵架时气急咬的,当时你还笑骂我只会动口,我赌气不给你上药,还是你妹妹给你擦的药。我记得那么清楚,怎会是我记忆错了?” 书生听她说一句脸色白一分,直至最后,一张脸竟是惨无人色:“不可能……不是……”他脑子好似已乱成了一片,“这不是事实!” 场面静默了会儿,石大壮忽而摸着下巴道:“前些日子我曾听人提过,现今有修道者其心不轨,得一邪咒之术能篡改人记忆。他莫不是中了此类咒术?” “篡改记忆?哈!”狐妖苍然一笑,“篡改记忆……” “你没有逼我?不……不对……是你害我亲人……”书生的记忆仿似全然乱了。 狐妖声色愈发苍凉:“你竟是被篡改记忆……” 书生根本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他痛苦极了,不停的拿手捶打着脑袋:“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我要你嫁我,我与你吵架,我心瞩于你……我爱慕你……” 狐妖听闻这番断断续续夹带着痛苦呻吟的话,倏尔落下两行清泪:“你心瞩于我?你爱慕于我?” “我爱慕你……” 狐妖长笑落泪:“原只是命运弄人,你未曾负我,你未曾负我……” 一身怨气在这一句句“未负”的话语中慢慢消散,她也不再去追究是谁害他,也不再去琢磨要如何报复,更没觉得自己现今有多凄惨,好像这书生一句“爱慕”便打消了她所有的不甘与憎恨。 好像知道他没有辜负她的心意,此生便再没有遗憾了一样。 这狐妖原是个痴儿…… 饶是这故事再是俗套,在眼前活生生的演一出也不由让人心中感慨。我在心里一叹,可这声叹息却在看见她接下来的举动之时,陡然升了个调:“住嘴!别用我亲陌溪的嘴去亲这软蛋书生啊!” 我急急的往我自己身体中一撞。这次倒是轻而易举的将狐妖从我的身体里撞了出去。 重新掌握自己身体的控制权,我一巴掌将书生的脸拍开,刚要从他身上站起来,便觉后领被人提住,那人将我猛的提起,像拎猫一样把我从书生身上拎开,放到一边,我脚一落地,转头一看,却发现是重华抓的我。 我在他幽深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怔然的模样。四目静静对了那么一会儿,重华才将我放开:“你方才……” 不等他说完,我飞身一扑,将他的腰紧紧抱住:“陌溪啊,我险些就被人毁了清白了!” 重华身体有一瞬的僵硬,随即才陡然想起似的将我撕开:“男女有别!休要在再胡乱拉扯于我!而且……”他眉头紧皱,“我并不识得什么陌溪,更不是他。” “这是自然。”我眨巴着眼看他,“你若是识得,那才是活见鬼了。方才是口误,小细节就不要在意了嘛。” 重华似没想到我答得这般坦然,张着嘴像是被什么情绪噎住了喉。 “相公!”正适时,忽闻院外女子一声惊呼。 我抬头一望,却是这书生怀孕的妻子找来了。她身后还跟着一名青袍道人,那道人贼眉鼠眼,一看便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见这方动静,道人脚底一抹油就想开溜。石大壮纵身一跃,屈指为爪,扣住道士的肩头,道士回身挣脱,但不过三两招后,石大壮便擒住了那他,迫使他跪于地面。 见挣脱不了,道士忙抱头大喊:“大仙饶命,大仙饶命!所有事都是夫人让小的做的!” 道士被擒,女子轻轻咬牙,面色有些难看,却也还是忍着害怕行至书生身边,将已神志不清的书生抱起,一遍一遍的唤着“相公”。 我忍不住仰头一望,但见空中的鬼小鬼乙已经将链子套在了狐妖手上,唱着引魂曲,牵着她,一摇一晃的慢慢走向幽冥地府的入口。 我以为狐妖或多或少会有点不舍,但没想到她只是跟着鬼差的脚步,一步一步慢慢远去,不曾回头,也没有留恋。 本来对于她而言,这一生已结束了,执念也已放下了,这事情的经过不重要,结果更是不值一提。 我心中有几分怅然,回头看见将书生紧紧抱住的官小姐,她挺着个大肚子,听着书生嘴里迷迷糊糊的不停念叨这狐妖的名字,官小姐紧咬着下唇,晦暗的神色中隐藏着不甘。 “你把咒给他解了吧。”我道,“这样下去,他约莫会疯了。” 女子抬头恨恨盯了我一眼,神色间的怨怼令我心惊。她将书生抱得更紧:“不解。”她说,“解了他就走了,我不给他解。” 我看着她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心道,她身为一个官小姐,自是不会这些江湖邪术的,于是我转头去看被石大壮抓住的道士。 道士会意,立即道:“咒是我下的,是我下的,我解我解。”他连滚带爬的跪行至书生身边。 我碰了碰重华的手臂:“你还瞧不起妖怪呢,你瞅瞅你的同行。” 重华冷冷瞥了我一眼,保持沉默。 我扬声道:“你先前可是还对一个道姑下过咒啊?” 道士愣了愣,眨眼睛回想了一番,道:“是,是有一个道姑,呃,其实小人学艺不精,要篡改一点记忆还成,像这样改了知县大人很大一部分记忆却是不太娴熟的,所以日日都要对知县大人巩固咒术,那日正在做此事时,恰好被仙姑撞破,仙姑说她可除妖,但让我别再这般害人,我本想住手的!”道士忙表清白,“但都是她!”他指着官小姐道,“都是她逼我的呀!她让我趁仙姑不慎,对仙姑施以咒术,改了仙姑的记忆,让仙姑去除妖了……” 重华皱眉问:“咒术只是改了记忆?可会害人性命?” “不会不会!”道士忙道,“我怎敢害仙姑性命,只是小的……当真学艺不精,那咒术若长久不解,怕是对脑子……不大好……” 我点头:“那你自己割块肉下来,我们拿回去救人。” 道士吓得脸都白了:“使不得使不得,姑娘既通咒术,小的给你一缕头发便可解仙姑的咒。” 我点头同意,石大壮在一旁毫不客气的揪了他一缕头发径直拔了下来,道士疼得直揉脑袋,却半句话也不敢抱怨。 石大壮踹了他一脚:“这书生的咒还不快解!” “这就解这就解!”道士伸手去抓书生的手,那官小姐却像疯了一样猛地将他推开:“不准碰他!”她喝道,“他是我的!只是我的!他的记忆没有错!我让他知道的就是他的人生!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你们不能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我皱起了眉头。 那道士见我如此表情,登时一慌,比女子更大声道:“你这疯婆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要男人呢!他都快被你害疯了!我先前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来帮你的忙,你再不让开,不要怪我对你不客气!”道士转头看着我笑:“嘿嘿,姑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没说话。 女子疯了一般,死死抱住书生,赤红着眼道:“不行!不能带走他!我好不容易才让他和我在一起!好不容易才有了现在的生活……”她怒瞪着我,“你们为什么要来!你们凭什么打乱我的生活!” 我直视她的眼睛:“姑娘,你可知,你先前便是这样打乱那狐仙姑娘的生活的。” 她一愣,咬牙道:“她本就是妖,人妖殊途……” 我沉默,往旁边看了看重华,他察觉到我的目光,侧过头来,四目相接,我在他清澈的眼眸里那么清楚的看见自己的身影。我撇嘴道:“是啊,妖即是恶。”重华眸色微深,却没有说话。我转过头去,继续道:“可你不是恨妖,你也不是嫉恶如仇,你没你想象中那么善良和正义,你只是嫉妒。” 我本预想着这句话说出能换的女子震惊之后幡然醒悟的神情,却没想到在我余光之中的重华目光比那女子更为震惊。他惊得都让我不得不转头去询问:“我的话砸到你哪里了吗?” 重华慢慢收敛了惊讶,神色变了几番之后却变得比之前更为冷漠:“与你无关。” 那你惊个甚?我撇了撇嘴,学着他的模样,嫌弃的渺了他一眼,继续对女子道:“生前作孽太多,死后是会下地狱的,那里风光不大好,你可掂量清楚了?” “生前何必管死后事。” 凡人总是这般目光短浅,不过这也是他们的天性。我招了招手:“石大壮,咱们走吧。” 大壮微怔,却也没再说什么,只厉声警告那道士:“若下次再叫我知道你以此手段为非作歹,我定亲手废了你。” 那道士忙不迭的点头。 我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却见重华立着没动,于是转头唤他:“重华,走了,你不是还要回去找剑么。” 他在几步之外定定的看了我一会儿,终是抬脚跟上。 还没走出小院,便听见那女子吩咐道:“把他的咒术加深……” “哎……可……” “最后帮我一次吧,道长,就当做做好事,看在孩子……” 后面的话听不见了,石大壮施了一个遁地术,不过眨眼间我们便落在了梅林小院里。 “总算是了了一出事。”我伸了个懒腰,“大壮,你让小石妖们去找的剑可有下落了?” “你们先歇着。”石大壮道,“且待我去问问。” 重华道:“我随你去,若是他们未曾找到,我便亲自去找。” 我在他身后猛地捶了一下他后背,重华一时没忍住便咳了出来,他怒视我,但却被咳得连一句指责也说不出来,我道:“前些日子你便受了伤还没养好吧,今天又被打乱了内息,内息乱了岂是这会儿功夫能好得了的,你便别逞强了吧,回头找到了剑还得御风会流波,还是省省力气,先歇着吧。” 石大壮见状失笑,自顾自的出了小院。 我也没搭理重华,回了自己住的那间屋子。 石大壮回来时正是红霞满天百鸟归巢的时候。 我在我以前的屋里翻出了几本已作古的话本子,正重温得精神,忽听院外有女子娇嗔。听声音与之前缠住石大壮的那个女子还不是同一个。我阖上话本,大叹如今人心不古,开了门便贴到大门那方听热闹去了。 外面的女子好似在哭哭啼啼的说些什么,石大壮只有一声:“你且回吧。”当真是薄情至极啊! 我听得专注,却不想大门忽然被推开,门扉“啪”的打在我脸上,我连连后退,正要站不稳时,却退倒在一个怀抱里。 不是重华,还有谁。 他一如既往的皱着眉,我笑道:“你坏哦,也跟我一起听墙角。” 重华额上青筋凸了凸,放开我便往门口走,将进门来的石大壮上下一打量,沉声道:“还未找到清虚剑?” 门外的女子已经走了,石大壮轻轻阖上门道:“我已着他们今夜加紧找了,约莫明日便能找到。倒是除了这个,我还有一事想与你们商量。”石大壮道,“今日去询问石妖们清虚剑的下落之时,有一小石妖提到那狐妖好似还有个妹妹,不过她妹妹天生与其他妖怪不同,她姐妹两一同修行,姐姐都已经化成人形许久了,妹妹还是变不成人形,只能保持狐狸的形状,石妖们与我商量,看能不能将今日拿回来的这狐妖内丹送于她妹妹,若能助得她妹妹化为人形,也算是尽了一份心意,不辜负狐妖这么多年的修炼。” 这倒是个好想法,我转头看重华。他垂眸想了一会儿:“照流波惯例,妖物内丹我需带回流波封印。” 石大壮一愣:“这……” 我随地捡了块石头起来,在手中一变,石头便变得与狐妖内丹一模一样了,我道:“这才是狐妖内丹,你拿回去封印吧,你兜里那个是假的。” 重华眼角抽了抽,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我撇嘴扔掉手中石头,石大壮笑问:“你这下惹怒了他,内丹可更不好要了。” 我轻叹:“到底是怎么长大的,长出个这么没人性的脾气。”他这一世的父母,教得可没有我好。 “不给也罢,左右也不过是个心意吧。”石大壮将手里的一个油纸包举起来晃了晃,“你也别气,今晚就先吃吃烤肉睡个好觉。” 我大喜:“好好!不叫重华!他扫兴!” 石大壮勾唇笑:“你说这么大声谁都听见了……不过正好烤肉少,我们俩分刚刚好。” 我一边接过油纸包,一边问:“我埋在院里梅树下的酒你给我挖出来喝了没?” “你在那里埋了酒?” 我与石大壮对视一眼,于是愉快的将那两大坛子百年陈酿挖了出来。 搬着酒,提着肉,到梅林深处对月共饮。 第9章 酒过三巡,天上的月亮变得有些朦胧了。我啃着烤肉,听耳边石大壮道:“我还以为,以你的脾气,今天定是会让那道士解咒的。没想到你竟甘心这么走了。” “解了咒有什么好处吗?”我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看里面的月光被我摇碎,“狐妖已死,解了咒书生也不能跟她回到从前那样的生活,书生说不定会埋怨自己,然后从此丧失意志。而那个官小姐也已经有了孩子,大人的错总不能让小孩担着。且不论解咒之后,这书生会怎样看待那个孩子,便说没了书生,官小姐能不能生出孩子来都还是个问题呢。解了咒,看起来咱们好像守护了什么公平啊,正义啊,但是,完全没有意义嘛,一举毁了三个人,我可不干这种缺德事。” 石大壮轻笑:“三生想得通透。” “你呢?”我转头问石大壮,“其实我一直都想问问,你和夏衣之前到底是怎么结局的?” 石大壮浅浅酌了一口酒:“她哥哥给她订了婚,但是她逃婚了,她一路被人追着,她也一路追着我,后来,她替我死了。”很短的故事,却在讲完之后让月色更凉了几分。 “所以……你现在……”我比划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形容之前的那两个女子,“是已经放开了过去过上了新的生活?” 石大壮一笑:“没有。”他声音有些哑,“三生,你是知道我以前很蠢笨的。夏衣死在我怀里,我甚至都形容不出当时自己的感觉。只是恨自己,却又连为何要恨自己都不知道。以前我曾问你,会不会用命去喜欢谁,夏衣会,她做到了……她也开始让我痛恨自己,我看见了自己以前的胆小和卑鄙,我开始知道她那么不容易……” 他好似说不出话了似的停顿下来。 我惆怅的灌了一大口酒:“可不是不容易么,以前不理解她,这一世自己终于是体会到了,自己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还要去死皮赖脸的追求……做这种蠢事需要那么多的勇气,哎……我的存货都快用完了,不知道回头能上哪儿去借点。” “呵,夏衣,可是从没向谁借过,她就像夏夜的萤火虫,把自己所有的光烧完了,便毫不犹豫的赴死,决绝的令人措手不及……”石大壮道,“葬了夏衣之后,我要帮她报复我自己,我想过很多法子来惩罚自己,可我觉得都不够,后来,我开始努力让自己去爱上谁,我想把她受过的苦都受一遍……” “大壮……”我不忍心道,“我实在是不得不说,当初的你,真是太……憨直……这是人干的事吗?” 石大壮也笑了:“所以啊,不出意料的,我谁也爱不上,一直到现在,没有帮她报复到自己,反而与女人相处越来越游刃有余了。我想,我大概是天生不会喜欢人的罢。” 我咬了块肉一边嚼一边问:“你想念夏衣么?” 石大壮看酒杯看了许久:“想。” “那你大概也受到了惩罚了吧。”我咽下肉,与愣神的大壮碰了下杯,“现今谈如此这般的伤感的话也没用,喝,不醉不归!” 我一仰头,又灌下一杯酒,不知饮了多久,天上的月亮开始从一个变成两三个。夏夜凉风吹上脑门,我觉得人生真是惬意极了。 石大壮已经在我身边抱着酒坛呼呼睡了过去,我觉得小风吹得正好,打算在林子里散会儿步,说不定……说不定我又能遇见一个小陌溪,可怜巴巴的拿着扫帚在扫地,然后我又可以拿着包糖将他勾搭勾搭,那可真是,手到擒来。 不知晃荡了多久,我忽见前面梅树边立着一个人影,白衣蓝纹,是流波仙门的打扮。我揉了揉眼凑上前去,还没将他的脸看清楚,便听他道:“想假借醉酒逃跑?你可还记得,你自己给你下了一个印?” 我努力的想将他看清楚,可是他却一直左右不停的来回晃,我心急的想一把将他抓住,可却没想他竟然躲开了。 “别动!”我喝道,“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迈了一步,可却不知怎地,忽觉脑子一晕,接着便觉天旋地转,一仰头便往地上倒,但新奇的是我后脑勺却没感到什么疼痛,我伸手胡乱的揉了揉,却奇怪的揉到另一个人的手。我顺着他的手背摸到了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肥瘦合适,可以烤了:“这蹄子长得甚好。” 那人好似被调戏得怒了,手猛的抽回,我却更快的将他手掌拽住。 这下我躺在地上,脑子虽然还有点晕,但好歹他人不晃了,我终是将他的五官慢慢看了清楚,他的眼睛带着月色清冷的辉光,看得我心底莫名一动,不知怎地,鼻头一酸,眼眶一红,泪水跟不要钱似的喷涌出来:“陌溪啊……” 我喊道:“陌溪啊,我好想你。” 我一只手将他紧紧拽住,一只手要去揽他脖子,但是却被他空闲的另一只手无情的拍开。 他的拒绝让我心里登时委屈得受不了:“为什么不让我碰你!” 他的眉头狠狠的皱了起来:“你喝多了。” “你说了要一直对我好的!你说过你会给我念话本子听的,你说了要一直让我欺负的,你说你永远赢不了我,你说了那么多,却没一句话是真的了,你是骗子,你说话不算话。”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你是!” “不是。” “那你证明你不是!” “……” “你就是。”我把脸贴在他的掌心,轻轻蹭着,“你是陌溪啊,我最喜欢的陌溪。” 陌溪没有再狡辩挣扎,任由我拉着他的手磨蹭,然后在他掌心落下轻轻一吻:“不过没关系。”我在他掌中轻声道,“是我决定来勾搭你的,这些……都没关系。” 世界沉寂下来,我耳朵里除了虫鸣,别的声音都慢慢退去…… 翌日。 我在“笃笃笃”的急促敲门声中醒来。窗外阳光正好,我打了个哈欠,想去院子里开门,但哈欠打完,闭上嘴,却回味出嘴里有股奇怪的血腥味,眼睛也涩得紧,我抹了抹嘴,揉了揉眼,奇怪的拍了拍脑袋,怎么有什么地方不对的感觉。 我套上鞋子披上衣裳,慢吞吞的摸下床,拉开房门,从缝隙里看见重华已经去开了院门了。但见那院门口似乎是一个小石妖。看见重华,石妖有一瞬的怔然,随即怯怯的问:“岩岫大人不在吗?” “不知道。”我看不见重华的表情,但隐约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高兴。一大清早如此不悦,他肝火未免也太旺了些。 小石妖有些发憷:“那……那我待会儿来好了。”他转过身,迈了两步,在重华关门之前又退了回来,拿手抵住门,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重华,眼神里的害怕与坚强一起闪闪发亮:“那个……”他声音极小,重华却出人意料的没有像平日那样毫不客气的对待妖怪,而是耐心的等着小石妖的下文。 “我岩岫大人说,小狐狸姐姐的内丹在你……你这儿是吗?” “嗯。” 他鼓起了所有勇气一般,道:“可以给小狐狸吗……” 重华没答话。小石妖怕被打走似的,伸出手可怜巴巴的捏住了重华衣摆:“求求你……” 我被这小妖怪的模样萌出了一脸血,正想扑上去将重华的衣服扒了抢了内丹递给小石妖的时候,却听重华道: “好。” 小石妖浑身发着抖,不敢置信的抬头看重华。 重华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物什,金光闪闪,正是那狐妖的内丹。我惊讶的眨了眨眼,却不是诧异于他将内丹给小石妖,昨日我看他的眼神便已猜到他会把内丹拿出来,所以我对他这举动并不感到意外。让我诧异的是重华的手上竟缠了白色的纱布,还有血色从纱布里隐隐透出来,看来是流了不少血。 他这是在什么时候受的伤? “这便是那狐妖的内丹。”在我琢磨他受伤之时,重华对小石妖淡淡道,“此后若有人问起如何得来此物,你便说在地上捡的,不许提我。否则,我现在便将它捏碎。” 小石妖被唬得一抖,但见重华没有别的动作,这才战战兢兢的接过内丹,细细打量起来:“当真是狐仙姐姐的内丹!”他眨巴着大眼睛看重华,“你不收我,还愿意把内丹给小狐狸,你这个道士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坏……” 重华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冷冷道:“且回吧。”他一转身,堪堪看见了拉开门缝的我。四目相接,他见被我撞破这件事表情有一瞬的尴尬 “你诚心待我们,我也得做个诚心待你的好石头。”门口的小石妖还没走,抱着内丹坚定的说着,“我和你说吧,与你一同来的那个姑娘不是个好姑娘。” 我瞪眼,喂喂!血口喷人啊!我何时做了不是好姑娘该做的事了! 小石妖垂着头没看我,自顾自道,“先前那次,你与狐仙姐姐动手被打晕了,那姑娘亲口对大伙儿承认的,她说她是被你胁迫的,被逼无奈才助你来此除妖。” 我喉头一哽,想起了那天随便乱绉的一通话。这下被人当面点破,只好咬着嘴巴摸鼻子。 重华却眯起了眼神色微妙的打量我。 “她还说你被打晕,是因为她在你和狐仙姐姐斗法的时候,在你背后使了暗招,然后还打算将你埋了来着。” 这小石头疙瘩大的脑袋,将我的话记得还清楚!但见重华看我的神色越发微妙,我恼羞成怒,撸了袖子一声大喝:“呔!可耻告状小儿!看我今日不抽你!” 小石妖大惊,惊恐的看了我一眼,拔腿就跑,却还没忘大声喊道:“你是好道士我才救你的!以后别胡乱杀妖了!” 我也没当真去追他,看了看重华的脸色,他倒是没生气,脸上也不见素日的嫌弃与嘲讽,正常得让我有些不习惯了。 我斯文的放下了袖子:“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重华迈腿要回屋,我忙扒开屋门,扑上前去拦他,“你听我解释啊。”他没理我,于是他向左我便向左,他向右我也向右,始终挡在他身前,“当时着实是为情形所逼,我才不得已说出那番话,你想也知道,我怎么可能害你……” “我没说你害我。”似被我缠得不耐烦了,他终是扭过头轻声道,“你不需要解释。” 我愣住。 许是我将他盯得太久,他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了一样,清咳一声,绕过我,快步回了房间。 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相信我不会害他?还是已经厌烦得话也不想同我说了?从他刚才的表情来看,却还是前一种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我眨巴了一下眼睛,他信我不会害他,没有再用“妖即是恶,绝对不会做好事”的态度来看我了。经过这次“除妖”重华竟是得到了精神的升华!这是简直就是生命的进步啊! 我又转而一想,在小石妖说得那么笃定的情况下,重华还选择了相信我,可见这些时日,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已是蹭蹭蹭的往上涨啊,更说不准他已经…… “哎,我还没使多大力气,你就被我勾搭上了,看来我也生了个狐媚子的容貌。” “呵!” 忽闻背后一声轻笑,我转过头去,但见石大壮迈步进来,笑道:“我这可是扰了姑娘的孤芳自赏?” “我原谅你了。”我大度的一摆手,随后问,“你这大清早的,是去了哪儿?” “自是去将昨日咱们喝的那一摊给收拾了呀。”石大壮笑道,“你倒是闹腾舒服了,一晚上上蹿下跳的叫陌溪,将园子里倒腾得一片混乱,末了还逮着人家重华尊者死命咬了一口,他手上的肉都快被你咬掉了,你是有多恨他啊……” 我张着嘴静默了一会儿:“你说我昨晚干了啥?” “拔了几棵树,咬了一个人,顺带抱着石凳子哭了个多时辰……” “别说了……”我抬手制止他。 石大壮笑道:“怎么,这会儿可是悔不当初了?” 我暗自兴奋的握了握拳头:“没,我只是觉得……”我抬眼望向重华紧闭的房门,眼睛里仿似有光要将那门上的纸灼穿,“我这样闹腾,今早重华还没与我生气,除了他倾慕极了我,我实在找不出别的理由可以解释了。” 石大壮适时默了一会儿:“还好以前陌溪让我迷途知返了。”言罢,换了话题,“方才我回来时碰见小石妖了,他说已经找到了清虚剑,你待会儿问问重华,是打算歇会儿再去拿还是……”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重华身形如风,“带路,现在便去。” 看起来他着实是着紧那把傲娇的剑的,不然,怎么会急得连听墙角这种事情都暴露了呢…… 清虚剑果然还插在我丢下它的地方,它有气无力的嗡鸣着,我扫一眼四周:“对了对了,正是此处。” 重华将剑握住,心疼的以袖拭剑,这模样好变像上一世的陌溪,害怕我被人欺负时露出的表情,让我没由来的对这把剑有些吃味。 收剑回鞘,重华对石大壮礼节性的一抱拳:“多谢,这便告辞了。” 我愕然:“这便要走?” “还留着作甚?” 其实,我还想陪重华多去除几个“妖”,做一对行侠仗义的神仙眷侣,但也没关系,眷侣做不了,换成圈禁虐恋的怨偶也成。阅览了天下话本的我,口味也算是极广的。 我点头:“如此便走吧。”我对石大壮道别,“其实你可以不把心思花在别的女人身上,你大可去找找夏衣,说不定,你们缘分未了,一转头,又瞅见了,这一次,只要你不作死,约莫就没有人会死了。” 石大壮失笑:“好。” 重华施了御剑术,清虚剑在他脚下,托着他与我飞了起来,升到半空中,我向下一望,只见先前来的那个小石妖正在溪边蹲在一只小狐狸面前,将那狐妖的内丹喂给小狐狸吃了。 小狐狸咽下内丹,身上隐隐闪出了些许金光,模样开始变幻,渐渐成了一个人的样子,那五官…… 清虚剑陡然升起,四周登时化为层层白云。 “哎……”我轻呼。 重华微微侧头:“何事?” “没……”我向下看了看,已经看不见灵玉山的影子了。还真让我给说准了,缘分未了,剩下的,且看你二人是否自己作死了…… 御剑回到流波,路过灵湖时,我看见湖面上还有人在清理化为齑粉的千锁塔的尘埃,我不由感慨:“我千锁塔的时候,没觉着它又多大啊,怎生得你们流波弟子打扫了这么久还没将它打扫干净?” 重华没回答我的问题,但却直接将我丢进了他后院的结界之中。连青灵道姑都是抬到结界里我住的那间小屋里来让我给她解咒。 我的咒术习得也不是太好,还得一日一日慢慢给青灵道姑解。且我解咒解得慢的最重要的原因是,我这里扣这一个他的师妹,也算是流波的“老辈子”他每天好歹也得抽时间过来看看的,我若一下就把青灵的咒解了,那重华日后怎么来看我呢。 在给道姑解咒的过程中,我极力为自己争取自由,赌咒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再毁他流波一草一木,但重华始终无动于衷。 他把青灵道姑丢在我这儿,自己便投入了忙碌的门派事宜当中。我则整日治一治道姑又在院子里闲得逛一逛,重华来看青灵了,我便将他调戏调戏,日子过得还算惬意。 是日,刚给青灵的咒解了几分,我见天色晴好,便突然来了兴致,捏着话本,嗅着梅香,漫步在花影之中。 恍然间觉得又回到了上一世的模样。我整日懒在屋里,陌溪自学堂回来之后,伴着明媚的阳光,推门进来,轻轻唤我一声:“三生。” 我享受着这难得的记忆中的余韵。闭着眼想象着上一世的陌溪陪伴在我身边,我向前一步,他也向前一步,不多不少,刚好能在我向后一倚便能倚靠得到的地方。 我走走停停似乎每一步都有陌溪的跟随。睁开眼,眼前依旧是红梅傲雪。我回头一看,却吓了一跳。陌溪竟真的负手站在梅边,定定的望着我,不知看了多久。 我欣喜的笑起来,“陌溪”这两个字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变成了“重华”唤出声去。 他不知在想着什么,还怔愣着没回过神来。 我欢快的蹦跶了过去,张开双臂,动手便要抱他。这么些日子不见,让我甚是想念。 他不出意外的闪身一躲,我本以为这一抱会扑个空,却没想到抱住了一个剧烈颤抖着的小小的身影。我将怀里这小东西提出来一看,颇为惊异:“长安啊!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货就是先前那个以为我要将他采了阳的小道士,他与上一世的小陌溪长得相像,我见着了他总是不由自主的心疼喜欢。 他却只顾着抖,没有答我的话。 我奇怪的瞅了瞅站在一旁的重华。他神情这才变得如往常一般冷漠,他斜了长安一眼,淡淡道:“好好反省。”言罢甩了衣袖,转身便要走。 长安见他要离开,拼命的挣开我,奔过去,趴在地上,抱住重华的大腿,一脸鼻涕眼泪淌得好不欢实:“仙尊!仙尊!别把长安一人留在这儿!长安不想死!长安不想死!” 我抹了抹汗,我尚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做过怎么样天怒人怨的事,竟然让这孩子怕成这样。上次打了一山的小道士,不也独独放过他了吗?这孩子怎的不知感恩,还如此怕我?我不平的戳了戳他的小腿肚子,换来长安更为惊恐的眼神,活像我当场就会扒了他裤子为非作歹一般…… 重华一甩衣袖,拂开长安,浅浅的瞥了我一眼,道:“与同门相争,至其伤重,罚你独省一月已是极大的宽容,休要在此嚎哭,丢人现眼。” 我眨巴眨巴眼睛,心里面算是明白了他的意图。 想来我与他共患难那段时间的表现已让他觉得我着实是个安全的好人,所以才放心的把自己犯过错的弟子扔到这里来,想借我的“恶名”吓他一吓。 我唯有在心里为自己叫屈。 陌溪拍拍袍子兀自洒脱的走了。留长安一人趴在地上,哭得浑身抽搐,满面凄凉。 我戳了戳他的头,长安肿着一双眼,抬头望我。我和蔼一笑:“咱们聊聊?” 费劲的与这小孩聊了半天,连哄带坑终于将他为何被罚来这里的事情问了个清楚。 这话要从上次我毁了千锁塔放了那只狼妖说起。我本以为我放了那狼妖,他自知跑得远远的,忘记此间恩怨,重新做个好妖。却不想那狼妖竟是个执着的货。他不但没就此隐没,反而集结了一些对流波有怨恨的妖怪,欲一举摧毁流波。 既然得知狼妖有了这阴险的动作,流波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所以决定宴请各大修道门派的掌门们,共商御敌大计。 长安的故事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展开的。 话说当流波的小道士们都在为明日的宴席准备的时候,上次被我狠打了一通的长武,在床上养伤养得无聊,吵着要吃明日宴席上给嘉宾们吃的果子。正巧看见了长安端着果子路过,便想讨一个来尝尝。而长安又是个老实孩子,不肯给他,俩小孩几番言语的冲突下来,长安忍不住推了长武一把。 由于长武正伤着,一时不查,竟被长安直接从床榻上推了下去。脸着地,摔了个头破血流。这一幕恰恰被路过的某长老看见了。长武哭闹不断,长安百口难辩…… 于是乎,他就在这里了。 他这张与上一世的陌溪太过相似的脸涕泗横流让我看着觉得无比闹心。我好言安慰了他几番,赌咒发誓的要为他报仇,他终是慢慢歇了嚎哭。抽噎了半晌问我: “你、你对我这么好,是想把我洗吧干净,然后,然后采、采了我么?” 我嘴角抽了抽,真想知道他师父素日都给他灌输了些什么思想。 我捏着他胖嘟嘟的脸颊,淫邪一笑:“采,当然要采。不过我只想采了你们仙尊,把他采得干干净净,采得精尽而亡!” “仙,仙尊……” 我捂着心口深情道:“是啊,本来你这皮囊也生得不错,奈何小了一点。而我心里也早住进了你们仙尊,满心他的身影,满脑他的风姿,入睡前想的是他的嗓音,清醒时想的是他的面容。不见他时思念成狂,而见他时我又心跳如鼓。在我不能察觉的时候,我已为君倾心,倾得神魂颠倒,不可自拔,情难自禁的想将自己交代出去……” “仙尊。”长安伸出一个小小的指头,往我身后指了指。 我回头一望,只见青白道袍划过梅边,抚落一枝红梅上的白雪。他走得太快,我甚至连他的身影也没认出。 居然,跑了…… “当真是你们仙尊?重华尊者?” 长安点了点头,又想了一会儿,道:“仙尊走时,脸是红的。” 我怔愣了一下,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道:“重华啊重华,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个怯场没用的模样,我不就和你表个白吗……” 结界里的夜虽然冷,却并不阴寒,我常年生活在忘川河边,不畏惧这点寒冷。但是长安却不一样,再是天资好的孩子,也总归是个人类。我让他睡在青灵道姑身边,帮他铺好了被子,也点燃了素日都不点的柴火。自己关门往梅林里面走,打算找个平点的地方在雪地里将就了一夜。 为什么去梅林里睡?自然是那孩子见我在旁死活睡不着觉! 我选好了地方,抱着胳膊躺下,心道自己终归是个善良的灵物。 第二日清晨,我醒来时却见长安拿着一张被子,轻手轻脚的给我裹上。见我睁开眼,他下了一大跳,哆嗦了两下,连连往后退去。脚下一个踉跄,狼狈的摔倒。我起身欲要扶他。他却连滚带爬的跑了。 我伸着手额头青筋凸了凸,想忍却没有忍下来,张口正要骂人。那小屁孩却躲在一株梅树后面,探头探脑道:“那个……那个,今晚,你还是可以进屋睡的。外面……冷。” 我将他静静的盯了一会儿,叹气道:“我叫三生。” 他眨巴着眼,过了好久才怯懦的叫了我一声:“三……三生。” 我欣慰的点了点头,自屋里搜出前些天重华给我送来的话本子,倚在梅树下面惬意的看起来。这是一出才子佳人久别重逢,破镜重圆的故事,非常符合我现下的心境,自是看得十分投入。 又是一日晴好,青灵道姑的咒我便是解得再慢也解完了,可我却还不想让她醒来,我与重华,尚未有点实质性的进展,将饵放跑了,我拿什么钓鱼啊。 是以今日解完咒,我便点了点她的睡穴,让她保持闭眼。 午时,重华似是从繁忙中抽空出来,到了我这小院中,他开口便问我:“青灵的咒还未解?” 我眼珠子一转:“当初说给她解毒解咒的时候你可还记得,我跟你提过要求?” 重华眉头一皱。 “我当时让你做我的人你不肯,让你亲亲我你也不肯,我大度,这些都不与你争了,但你好歹还是得答应我一件事啊,不然我可不是白帮你这么多忙了,这买卖不划算。” “你待如何?” 我一笑:“我待要你,给姑娘我笑一个。” 重华额上青筋一跳。还没说话,忽听旁边“哗啦啦”一阵乱响。 我俩转头一看,见小小的长安惊呆了的望着我与他家仙尊。他手里抱着的,是我先前看完了便乱扔在林子里的话本子,长安这孩子老实,总爱帮我收拾东西,这下一吓,手里的书全掉在了地上:“你……”他小小的脸蛋涨得通红,“你这是在像师父说的那种逛花楼的男子一般……调戏仙尊么!” 我眼睛一亮:“长安,你师父当真是个妙人儿!” 瞧这形容,多贴切! 重华却恼羞成怒,厉声喝道:“胡言乱语!”他打嘴仗打不过我,便转头找长安的不痛快:“休要以为在此地关禁闭便不用修行,还不回去看书勤修心法!” 长安还是极怵重华的,被他一喝,立马捡了地上的书,慌忙跑了。 我斜眼看他:“拿小孩子出气可真不是个英雄。” 重华隐忍的捏了捏眉心:“青灵何时能醒?流波不久之后有一大会要召开,她身为掌教之一,需得在场。” “你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便让她醒。” 我这话说得直白,本还以为重华还得气上一气,但他好似已经习惯了被我折腾似的,只无奈一叹道:“只要不违背常伦,不符礼数……” 不想听他在说空话,我一挥衣袖,一个石桌两个石凳凭空出现,桌上摆了一盘棋,我道,“你与我来下盘棋吧。” 他一怔。 我主动选了一方坐下,“咱们还是像以前那样,我持黑子,你执白子可好?”我一将白子推向他那一方,重华却仍旧站着没动。 “我何曾与你对弈?” 我继而笑道:“我以前与人下棋时都这样。”我抬头看他,“你不会连与我下棋都觉得是违背常伦,不符礼数的事吧?”他终是坐在了我对面。 我将棋子递给他,“你便当是消遣就是。” 重华接过棋子。 然而一局棋没下到半柱香的时间,棋盘上胜负立判,重华敲着棋盘难得在我面前心情好的勾起了唇角:“消遣?”这两个字问得略带讥讽。 我也没恼:“我知道我赢不了你。”我将手里的黑子递给他,“所以,你来教教我吧,怎么赢你。” 他望着我,盯着我手中的黑子沉默了许久,眼眸中沉凝这几分我看不懂的情绪,最后他还是没动,只淡淡道:“帮你赢还有这种道理?” “你与我下棋,就是这种道理。” “你输了便是输了,我断不会帮你来赢我。” 他这态度和言语与我记忆中的相差太远,让我一时没反映过来。 我终是将黑子放了下来,想了想,道:“好吧,这盘棋算我输了。”我将棋子随手一扔,道,“不过我迟早能赢回来,青灵道姑也该醒了,去看看她吧。” 言罢,我起身离开。 进了小屋,我手一挥便解了先前给她下的昏睡咒,没一会儿便见道姑皱着眉头呻吟了几声,然后慢慢睁开了眼。 重华自我身后跨入屋内,行至青灵身边,道姑一睁眼见是他,略有几分惊异:“师兄?”她抬手揉了揉额角:“我这是……怎么了?” 重华道:“先前你去西方灵玉除妖,重伤而归。” “是吗……”她阖上眼,摇头,“我知晓我去灵玉除妖,可怎么受的伤,我却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重华回头看我,我撇嘴摊手,能解了咒都算不错的了,还指望我能解得多好吗。 重华倒也没怪我:“记不起便罢了,身体可还有大碍?” “只是累得紧,应当是没什么事。”道姑默了一瞬,小声道:“此次多谢师兄搭救。” 重华刚欲开口,我便抢过话头道:“着实得好好谢谢你师兄,他自己伤尚未好便急着帮你找治伤的方式了。” 重华闻言,略感诧然。 青灵道姑这才挪来一个眼神看我:“是你?” 我点头:“是我,你吩咐的那群小道士将我带回流波后,我现正被关在你师兄寝殿后面的红梅小院里呢。” 青灵还待说话,重华便道:“此事稍后再说也不迟,我先着人来此带你出去调养。”他走出小屋。我不想与青灵道姑两人呆在一个屋子里大眼瞪小眼,于是便跟在他身后一同出了去。 重华沉默的走了一路,待快出结界之时,他忽而道:“方才你为何不说是自己救了她?” “我不喜欢她,也不需要拉拢她,所以没必要让她记着我救她。但你是流波掌门,你需要,帮陌……帮你招揽人心,这自是我该做的事。” 我尚记得,上一世最后一眼见陌溪,他是那么的无助,上至文武百官,下至贩夫走卒,没有谁肯为他说一句话。所以这一世,我希望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有人能帮帮我的陌溪,至少不要让他,孤身一人。 陌溪侧过头,目光静静的停在我脸上,我看不懂他眼里的神色,只觉那幽深的眼眸像要将我拉进去似的。默了许久后,他扭过头,声色薄凉:“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陌溪,我的事与你无关。”他走出结界,声音小得有点朦胧,“你不该把对另一人的好,理所当然的转嫁到我身上。” “为何不该?”我扬声道,“我不仅会把对他的好转嫁到你身上,我还想把自己转嫁到你身上的。” 前面重华脚步一顿,握拳走了。 他这步伐踏得比方才生气了许多,我轻叹,不管怎么轮回转世,陌溪好似都很喜欢莫名其妙的生气呢。 我转身往回走,路过方才与重华下棋的地方,见长安趴在桌子上看棋盘,我一笑,走过去拍了拍他撅起来的屁股:“小不点还懂棋?” 长安立时捂了屁股一脸惊慌的看我,但见我没有别的动作,才嘟嘴道:“师父常夸我聪明,教过长安下棋。” 我一笑:“哦?那你说说,这局棋是谁赢了啊?” 长安数了数棋子:“黑棋赢了。” 我嘲笑他:“还显摆自个儿聪明呢,这分明是……”我转头一看棋盘,愣了,“这确实是,黑棋赢了……” 是重华他……在我走了之后,帮我落了子啊…… 我望向梅林外的重华寝殿,失神道:“长安啊。”我伸爪子捧住他的脸狠狠搓了搓,“痛吗?” 他的脸在我双手间死命挣扎,我点头:“看来是痛的。” 长安挣脱了我,立即跑到桌子另一边去躲着:“当然痛!又不是在做梦!” 是啊,又不是在做梦。 我一捂脸,在长安惊骇的目光下就地打了个滚,扑腾了许久也平复不了胸腔里欢实蹦跶的心跳。 转嫁重华……这说不定也不是一个梦啊。 第10章 今夜是流波宴请各大掌门的日子。 天色晚下来的时候我正巧将这本话本看完。一抬眼发现今晚的流波山灯火通明,照得天空也亮上三分。 我感叹这重华的圈禁之术修得太好,让我着实找不到空子钻出去。凑热闹可是我除了勾搭陌溪之外最大的爱好。我闲得无聊,绕着梅林四周逛了一圈,没见着什么漏洞,便也死了念头,准备回去洗洗睡了。正在这时,我晃眼瞧见两道白色的身影闪过大殿后门。 好奇心一起,我定睛一看,呦!这不正是重华尊者和青灵妹道姑么…… 此时我只见那青灵道姑拽着重华的广袖,一脸的急切,但是重华的脸却藏在阴影之中让我看不真切。他们摆出这么令人遐想无限的动作…… 我暗自咬牙握拳——你们,到底想干嘛! 我借着夜色的遮掩,藏好自己的身影,蹲在梅树后听着他们的对话。 “师兄!”青灵道姑急切道,“如今狼妖进犯,你怎可还将那来路不明的妖物留在这里。应当尽早除掉才是!” 我叹气,都说了几千次了,我是来路不明,但真心不是妖物啊! 重华的身影晃了晃,道:“此事改日再议。”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无力,象是被人灌了不少的酒—— 醉了。 那道姑却不依不饶:“师兄莫不是见那妖物外表柔弱心生怜意了?” 胡说!我哪里外表哪有娇柔弱气! “胡说什么!”重华想法看来也与我一样,怒声呵斥道姑,猛地甩开她的手。 “是我胡说就好。”青灵冷声道,“妖怪个个狡猾阴险,青灵只望师兄莫要被她几句花言巧语骗了。” 重华揉了揉眉心:“妖……也不尽然个个如此。” 重华这话说得虽小声,但吐字却清楚。青灵道姑闻言大惊,我也是微感惊诧。 我知晓前段时间,与我一同去除妖的那一路上让重华对妖怪改观不少,但从没想过,这么一点时间,竟能让如斯固执的一个人说出这种认识深刻的话来。 “师兄?”青灵不敢置信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怎么……” 重华只按着眉心,静默不言。 青灵惊而后怒:“你怎能说出如此荒唐言语!”她气得连师兄也不喊了,“你莫不是忘了,二十年前正是因为师父心软,收留了狼妖呼遗,被他巧言令色迷惑了心思,才导致了二十年前的流波之难!那些师兄师姐们留的血,你已经记不得了吗!”她声色愈厉,但见重华只是垂眸不言,她忍了忍道,“青灵只望这只是师兄一时醉酒胡言,还请师兄清醒之后,千万固守本心,莫要……”青灵咬牙,“莫要步师父的后尘。” 重华沉默了半晌,才累极似的挥了挥手:“你且回吧。” 我撅着嘴琢磨,依着着青灵道姑所说,那个狼妖呼遗应当是个恩将仇报,不仁不义之徒,但是凭我忘川河边阅鬼无数的经历来看,那个狼妖又不该是这样的家伙。 二十年前的事不简单啊。 青灵道姑走后,重华独自在那处黑暗的角落中站了一会儿,才扶着墙慢慢步入他的寝殿。 看着他孤单的背影,我叹了一声气。 上一世,但凡陌溪磕着碰着了,我都是心肝疼的宝贝着呵护着,而现在的他,虽说做了一个至高无上的重华尊者,但是醉了酒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这样想来,他兴许还没有正在我屋里睡得人事不醒的长安来得舒坦。 “谁?”他猛的回头。 我眨巴眨巴眼睛,觉得他平日活得甚苦,醉酒之后,别说像我上次那样撒酒疯了,便是周围有我这么小声的叹息,都足以引起他的注意,可见平时的戒心定是堆了一层又一层。 见没人答应他。重华撑住身子,缓步向这边走过来。我心知躲不过,便大大方方的走了出去,笑着冲他打招呼:“呦!晚上好啊。” 见是我,他眉头狠狠一皱,转身便走。像是见到了什么令人万分厌恶的东西一样。大步迈开,半点没有醉酒后脚下的虚浮, 我怔愣了一瞬,心中顿时火冒三丈。我是丑得有多么离谱,让你恨不得退避三舍? “站住!”我高声喝道。 他脚下步子更快,两下便不见了身影。 我邪火更盛。躲?我倒看你要如何躲我! 我冲回破茅屋里,把睡得正香的长安从被子中拽了出来。他睡眼惺忪的眨巴眨巴眼,没搞清楚状况。我龇牙咧嘴的对他一笑:“长安啊,帮我一个忙可好?” 他这才转过头来看我,愣了好一会儿,两声惊惶的大叫,手脚慌乱的企图将自己身子包裹住不让我看见。 我提着他的衣领一脸肃穆的往外走。待将他捉到了里重华寝殿最近的地方,我拍了拍他肉嘟嘟的脸道:“哭吧,大声哭。” 他怔然的望我。 我一勾唇角,荡漾出个明媚而淫荡的笑:“我琢磨着,你这阳虽小,但聊胜于无,我虽心属你师尊,可是面对你这样的秀色,奈何怎么都掩盖不住欲那啥望。今天你便从了我吧。” 长安一副如遭雷劈的模样,彻底吓傻了。 想来也是,半夜三更的,一个来路不明的雌性生物闯入他的房间,将他捉了出来说要强了他。任是谁也当有些震撼。所以我宽容的许他呆怔了一小刻。接着便满意的听见长安发出一声惊天嚎叫: “不!”他腿软的爬到圈禁之术最边上的位置,拍着结界尖声哭嚎着,“仙尊救命!仙尊啊!长安还小!长安不想死!” 约莫哭了半盏茶的时间,他家仙尊终是捂着额头,一脸铁青的出来了。他紧皱眉头,盯着长安低喝:“出息!” 我认为,你这看见我就跑的仙尊也没有比他出息到哪里去。 我冷冷一笑,踹了脚趴在地上的长安撅得老高的屁股:“行了,既然有你家仙尊代替你,今晚我就先饶了你,自己回去睡吧。” 长安望了望重华,又回头望了望我,见我两人皆是默许,忙连滚带爬,头也不回的跑了。 我看着重华,得意的笑。他揉了揉额头,闭着眼不看我:“何事?” “无事。” 他手背上的青筋凸了凸。不再多说一句话,转身就走。 在他走出结界之前,我忙拽住他的广袖。许是因为醉了酒,他的反应迟钝了许多,倒还真的让我抓住了。我道:“你这几日躲着我作甚?” “我未曾躲你。”他声音夹带着醉意,手臂用力一甩,想挣开我的禁锢,我只将他抓得更紧:“那你见了我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想起在灵玉山的时候,石大壮说我咬他的那一口,我道,“好吧,我确实也吃过,但也不至于让你这么躲着我呀……”我脑中精光一闪,忽然想到,难道是小肚鸡肠的重华尊者自上次被我咬得鲜血淋淋之后,心藏怀恨,但又碍于面子不好与一个喝醉的女子计较,所以他这几日对我的冷淡其实是…… 生气了? 我一咬牙,将袖子撸了起来:“好,你今日也喝醉了,我也给你吃一口,这样你心里就平衡了吧!” 他有些头痛的揉了揉眉角:“放手!” “你以后不躲着我,我就放手。” “没躲。”他道,“你本是流波阶下之囚……” “对啊,我是被囚的那个,要躲也是我躲你,你现在捂着脸埋着头恨不得马上撕了袖子开跑又算是个什么意思?我是生了大脓疮,还是长了满脸黑毛痦子?你看我一眼眼睛会溃烂生蛆么?会上吐下泻,七窍流血么?会……” 我没说完,他深吸一口气,转过来看我。这本是一个带着些许不服输和想要证明自己的非常正直又单纯的眼神,可是我却不如他这般单纯。 我看见,他的清澈的眼睛里面撒进了漫天的星光,映入了白糯糯的雪和暗香的梅,还有我的影子。 深深的烙在了他的眼里。 我已经有许久没见过他这样专注的看我了,我不由向前一步,贴近他的身子,拽住他袖子的手也顺势握住了他的掌心。 他眼中的我唇角悄然勾勒出一抹浅笑。他眼神柔了柔,并没有挣开我。我的笑容拉扯得越发大了。 “暗香白雪,还有你,三生无憾了。” 暗香白雪,还有三生,陌溪无憾了。这话本是陌溪对我说的。 是上一世的陌溪最后一次见我时说的。 他听闻这话,微微怔了一瞬,皱了皱眉头,仿似突然回过神来,他蓦地推开我,自己却一个没站稳,摔在雪地上。他的表情显得有些仓惶无措。 我上前欲要扶他,他伸手止住我的脚步。独自捂着头,坐在雪地中一言不发。 “陌……重华,你……” “你我,当真……曾经相识?” 他这样问我叫我如何回答?是的,我们相识过。在哪儿?一百年前的前世或者幽冥地府,忘川河边……只怕我这样说了,他也只会当我是在开玩笑。 我挠了挠头道:“唔,我也觉得你似曾相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缘分吧,缘分!” “缘分?”他勾唇笑了笑,似是非常嘲讽,“这世间何来那么多的缘分……” 听了他这么颇为看尽世态炎凉的一句话,我挑眉道:“怎么没有?我和你相遇便是一种缘分,能在这里聊天也是一种缘分。”我一块石头能来人界勾搭你更是一种天大的缘分。当然这话我好好的憋住了,没说给他听。 他卧在雪地上,借着月色好好打量了我一番,半晌后薄唇轻吐两字—— “孽缘。” 我暗自点了点头,孽缘也是缘。且比平常的缘分更加难缠更加长久。我这方正欣喜,但转念一想,不对啊。听他口气应当是非常不屑的思想感情才是。我断然不能笑一笑让他的期待落了空去。而且……我斜眼瞟了瞟他这卧在雪地上的姿势。 这当真是一个方便吃嫩豆腐的好姿势啊! 我眼睛一亮,嘟嘴哼道:“你真是气煞我也!” 他眼睛微微一眯,表情变得很微妙。 我故作势恼怒而去,待走到他身边时,猛的惊呼道:“哎呀!好滑!”摆了个自认为美妙的姿势倏地往他身上倒去。这本是个计算精确的动作,照理说我这一倒应当倒在他的胸口上,是一个柔弱美人羞卧英雄怀的故事。 可殊不知我也如重华一般脚下一滑,以一个绝对不美感的姿势摔在了他的身上,脑袋撞上脑袋。可惜的是唇并未撞上唇,反而磕上了他的脑门。 我只听身下的男子一声闷哼,登时没了反应。 等我捂着脑袋爬起来,重华躺在地上闭紧了双眼,脑门上被我石头一样的门牙生生磕出了两个血洞来。 “呃……”我迟疑的伸手碰了碰他:“喂……”又拍了拍他的脸颊,他依旧没有反应。我有些慌了,这货莫不是被我直接磕去见阎王了吧,但是他今生的劫还没有渡,这样要出事的。 “重华!重华!不至于吧!”我挠了挠头,你好歹也是个仙尊啊,居然被我一个女子生生磕死了,这这……这传出去得是多大个笑话。我慌忙的掐他人中一边喃喃道,“陌溪啊陌溪,你千万别让我捅这种篓子啊,砸死应劫的天神真的是会遭天谴的,陌溪啊……” 我声泪俱下的把他名字唤了一阵,他似颇为理解我的为难,没过多久,嘤咛一声,慢慢睁开了眼。我欣喜的双手合十连连谢了阎王好几十声。 “湿……” 这一个字唤起了先前在灵玉山时,我在溪边灌他喝水的记忆,我摸了摸他身边的地:“雪还没化呢,不湿啊。” “师父……”他望着我轻声唤着。 他嘴里的酒气闻得我都醉了一般,大脑怔然了好一瞬,才愣道:“师父?” “师父。”他又道,“为何……” “什么?”他后面的声音太小,我听不大清楚,便埋首在他唇边,仔细的聆听,然而他这话,却将我雷得意识也模糊了一瞬,他道:“为何与呼遗生了那样的情愫?” 我一呆,心里顿时风起云涌,太多问题想问,反而愣住了。 我们姑且不论重华的师父是与呼遗生了什么样的情愫,又是怎么生的情愫。我更好奇的是重华的师父,究竟是男是女? 八卦之心一起再难熄灭。 我含蓄的问:“你师父,是男是女?她爱上了呼遗了吗?他们俩到什么程度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呼遗又为什么会被锁在塔里?现在你师父呢?” 我眨巴着眼,静待重华的回答。 他却脑袋一歪,呼哧呼哧的睡了过去。 我捏了捏拳头。 这种好奇心不被满足的感觉让我恨不得摁住他脑门上的两个血洞狠狠戳进去。但是看着他安静的睡颜,我默了默,最后只有长叹一口气,认命的将自己的衣裙撕做条条烂布,替他将伤口好好包扎了。 我琢磨着长安在屋里睡觉,这样把他家师尊拖进去不大雅观,而且也不方便我吃他豆腐。 所以左右权衡了一下,我将他拖到一棵梅树之下,让他枕在我的膝上,而我自己则倚在梅树边,摸着他的额头,捏着他的手,最后吧唧一口亲在了他嘴上,睡了很久以来,最畅快的一觉。 晨光轻柔的唤醒了我,我揉了揉眼,却见自己腿上一双清澈的眼眸将我盯着。我笑着和他打招呼:“仙尊,早上好啊!你还在啊。” 他闭眼深呼吸,似乎在很努力的缓解自己的情绪,半晌后才压抑道:“把绳子解开。” 我干笑了两声,动手解开了将他的脖子和我的腿绑在一起的绳子,无辜道:“这不是怕你跑了么?” 没等我完全解开绳子,他便挣扎着站了起来,皱眉瞪我。 我摊了摊手,表示很无奈:“我知道你醒了之后铁定会跑,然后否认我们已经睡了一夜的事实。所以我特地在绳子上加了十七八个咒。只有这样做才能证明昨晚你确确实实是把我睡了的。依着你们人类的规矩,对我负责吧,重华。” 我每吐出一个字,他的脸色便青黑一分,而到最后竟然呈现出一抹难得黑红色来:“不……不……不知……” 他抖了半天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我叹息的帮他接过话来:“不知羞耻。”说来能将冷面仙尊气成现在这幅德行,当真是一件自豪的事。我道,“不知羞耻也好,知羞耻也好,重华你都得娶了我。”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似是镇定了下来。表情逐渐冷冽:“我虽醉酒,可是自己做过什么仍记得清清楚楚。你我并非同一族类,我又如何会对你做出那种事。” 我好奇:“不是同一族就不能做吗?那你师父和呼遗呢?” 重华的表情倏地冷了下来。眼中的神色似要将我千刀万剐。 他拂袖离去,我这石头脾气倔,这事不弄个清楚我估计今晚是睡不着觉了。连忙追了上去,在他身边高声呼喝着:“哎!呼遗和你师父呢?他们是怎么回事?你师父喜欢呼遗吗……” 一记凌厉的杀气擦过我的耳边,砸在身后的雪地上,腾起了一片雪雾。 我呆住,任由身后的雪雾落下,白了我的头。 “闭嘴。”他冷冷丢下这两个字。转身走了。 陌溪对我从不曾有这样的神色。即便是上次他在地府对我抛下那几记火球时也不是这样令人心底发寒的神色。 他这样的神色我只见过一次。是上一世石大壮当着他的面说喜欢我时,他便是摆出了这副脸。 看来他很忌讳人家提到他师父和呼遗的事。看来他对呼遗的厌恶除了生理差别上的歧视,更有感情思想上的仇恨。看来,他很在乎他的师父…… 甚至对他师父有些……不那么一般。 于是乎,我更加好奇他师父究竟是男是女了。 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重华,他似乎生了我的气,或者说他这一世从来就没喜欢过我。 长安还小,嘴里抠不出什么东西。但是他还是能解决我心中最大的一个困惑--重华他师父,是女的。 女的。 知道这些个消息后,我瞬间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明明说好只能让我勾搭的,我一直锲而不舍的勾搭他,而他却…… 我觉得很委屈也觉得不甘心,可还是耐着性子从长安嘴里打听他所知不多的重华与他师父的故事,那些往事长安多半是不知道的,可是他唯一知道的一点,便是那把重华如此看重的清虚剑,是重华他师父送给他的。 原来,这才是他看重那把剑的原因,原来,当时我与那官小姐说“你不是恨妖怪,你是嫉妒”的时候,他那么震惊,当真是因为,我的话砸到他了…… 他嫉妒,嫉妒被他师父喜欢的呼遗。 他对他师父…… 我握紧拳头,恨恨的炸了重华院里的几棵梅树。长安吓得此后一直躲我,我也没心思搭理他了。 我心里堵了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有事没事跑到结界边上去把他的名字吼上两嗓子了。 我在气他,也在期待他来找我,即便不来道歉,好歹也该来问问“你这些日子怎生的不嚎了?” 我觉着,我先前嚎了那么多天,突然有天不嚎了,他好歹也得有点不习惯,像话本子里的才子一样被勾出了好奇,好奇得心里痒痒,而这痒,只有看见佳人,听闻佳音,方才能有所消解。 我计划得很好,想等他心痒来找我之时,我一定得好好的将他将折腾折腾!看我不折腾完了再…… 再继续勾搭他…… 我在心里狠狠唾弃了一番自己的没出息,可我着实也是这样想的。 这些时日里,只要重华对我的异常安静表现出有一点点的不习惯,我心里还是会找到安慰的,还是会觉得,看,我虽然来晚了,让他师父抢了先机,但我还是能后发制人的,还是可以在他心里挤出了点位置的,说不定以后时间长,我还能挤出更多位置来。 但我好像太高估自己了。 我不是重华的心头痒。也没变成他的“习惯”。 他自始至终没来找过我。 我拽着长安说我气得胸口痛,长安怯怯的安慰我:“其实……我觉得仙尊对你挺好的,任你在院子里随便走随便躺,你炸了仙尊心疼的梅树,他也没与你计较。”他小心的打量了一眼我的神色,继续道,“先前,仙尊还着我师兄给过你找话本子来看,师兄当时听到仙尊布置的任务时,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大家都说,从没见仙尊对哪个妖怪这么好过。” 我心头微微一动,最后却叹了一声,捏捏长安的脸,道:“那是你不知,我对他有多好。” 或者说,他不知,从前陌溪对我有多好。 我与重华如此僵持了几天,终是等到一日,流波的天空阴沉沉的,漫天的妖气熏得我都睡不着了。 知道是呼遗攻了上来,长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嚷嚷着要与流波共存亡。我嫌他吵,两巴掌将他拍晕了锁在屋里。独自在林中逛了一会儿,不久便听见外面的厮杀声。 我叹气,人类就是奇怪。杀人就杀人嘛,何苦叫得那么撕心裂肺?活像吼一吼就能让对方猝死一样。 “嘭”!一声巨响。我见半空中的结界突然亮了亮,然后瞬间化为灰烬。空中立着一人,黑衣长发,正是呼遗。他眼神在梅林中一扫,看见我便落了下来,道:“我素来不喜欢欠着别人,你放我一次,我放你一次,从今往后再无相欠。” 我又是一声叹息,这货不愧是大国师的转世。这种自作主张施恩于人的毛病真是一模一样。 我正要开口说我不走。 只听身后一声冷哼:“你们谁都别想离开流波。” 我转身,多日不见重华他竟是消瘦了一些。他拿着剑指着呼遗:“先前让你侥幸逃离,如今你却敢再犯流波,既不知死活至此,我便将你挫骨扬灰以慰我流波之名。” 我看着他这表情,只觉心中郁积更甚。我拍了拍呼遗的肩膀道:“上次我既能放了你,这次也能助你逃跑,你别怕。” 呼遗侧目看我。重华神色冷冽,沉声喝道:“休得胡闹!” 我索性退了两步,躲在呼遗身后,扭头不看他,来个眼不见为净。 重华那方传来的气息莫名的更压抑了一些。 呼遗凉凉一笑,盯着重华道:“重华仙尊,我知你杀我容易。可你流波的弟子能否抵挡得住外面妖怪的攻击?你流波的修仙者们,是否人人都如你一般道术高深?” 重华眉目间杀气更重。 呼遗又道:“重华,你若愿答应我一事,我定有办法让你流波不伤一条性命便击退众妖,而且事后呼遗这条命交由你处置。” 听了这话,不说重华,连我也不甚诧异。他费了这么多功夫打上流波来,只为了给自己增加与重华谈判的一个筹码?一时,我对他的那个要求好奇不已。 重华默了会儿:“你待如何?” “放她去投胎。”呼遗声音紧绷,隐忍着疼痛与悲哀,“她早该安息。放了她!” 听闻这话,重华眉目又冷了三分:“我流波行事,不需外人指使。” 呼遗情绪激动起来:“她好歹也曾是你师父,教养你长大!你们已经生生将她囚困了二十年,再拖下去,她只会消散于世间!重华,你当真修得一副铁石心肠?” 我挑了挑眉,斜眼瞟向重华。 见他默了一瞬,而后面无表情道:“她当初背叛流波,致使流波历千年大劫,元气大伤,门人死伤无数,依门派规矩,对她处以锁魂之刑是理所当然之事。” 锁魂。便是锁住魂魄令鬼差无法勾走,让灵魂逗留世间直至生气耗尽枯竭而亡。对于留在人间的魂魄来说是个极其残忍的法子,因为魂魄一旦消失,便永远无法入轮回了。然而这个术法对于冥界来说却是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法术,因为能到地府的都是魂魄。每个生前做过恶事的魂魄会被鬼差施以此术带去阎罗殿接受审判。 我本以为这凡间应当没人会这样的法术了,没想到流波竟还有流传下来。 二十年,足以使一个魂魄灰飞烟灭了…… 我琢磨了一下,锁生魂是大忌,是犯天条的举动。而今这重华恨呼遗,呼遗恨重华,应当是怨憎会这劫数应了。此时若是没让呼遗将那魂魄放出来,不久那魂魄消散了,重华定是会被天雷劈上整整三十六道,以他现在这血肉之躯,怕是一记都接不下来吧。 想到这里,我拍了拍呼遗的肩:“那个什么魂魄,你可知被他们困在哪里?” 呼遗转头看我,重华眼神也落在我身上,紧皱的眉头仿似恨不得将我夹死:“休要胡乱搀和。” 休要如此,休要那般,他就像个迂腐的老头子在教养调皮捣蛋的小孩一样,我撅了撅嘴,心道他这世的性子真是不讨喜。 但我却不能因为这一世的陌溪不好而让他没法渡完劫数。他若是在这一世被天雷劈了,那我下一世去勾搭谁才好? 我好脾气的忽视了他,只盯着呼遗又问了一遍:“她在哪儿?” 呼遗眼神一亮,他见识过我挥一挥衣袖便毁掉了千锁塔的能力,心里还是信我的。他指着不远处一座雄伟的九重高楼道:“万隔楼顶。不过她当年被施了术,破术之后还得有引路者……” 千锁塔,万隔楼,若不是我误打误撞闯进这出戏中,他们一个永锁千锁塔一个永困万隔楼,这是要他们永世不得相见啊…… 我想,这未免也太过残忍了一些。我拍了拍他的肩:“你不怕,我帮你。”话音刚落,一道杀气直愣愣的扎在我手背上,重华眼中戾气深沉:“休要插手我流波内事。”这么些天,他终于拿正眼看我了,却带着那么多冷漠与警告。 我撇嘴,不以为然:“我插手了,你咬我呀。”我使唤呼遗,“拖住他。” “站住!”重华的怒喝被我甩在身后,我直奔万隔楼而去。背后呼遗与他过招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我生在冥界,虽不司鬼差一职,但是勾魂引路的活确实天生就会做的。虽然不能做得那么专业…… 登上万隔楼顶,入目一片空旷,在正中的香案上供了一个牌位,上面什么字都没有。但是却很干净,看得出来常常有人来打扫。 我左右找了一下,实在没看见重华师父的魂被锁在哪儿,正挠头之际,忽觉一点微光自头顶照下。我寻着光看去,见一只烛火被架在房梁之上,烛火之上有一张画,仿似画的是个人。 我跳上房梁,仔细端详着那画。 一个白衣女子的背影,形容打扮和如今的重华修仙者们没什么差别。只是她手中握着一枝红梅,身子微微往前倾,似乎正在嗅梅。 我心头微微一跳。 若不是看见下方落款:正武十年,流波十里亭作。我还真以为是上一世的陌溪为我画的画流传到这里来了。 联系着前面事情一想,不难猜到,这画中之人就是重华的师父。 原来他师父与我如此像么? 重华他倾慕的人,原来是这样的啊…… 我失神的想伸手欲触碰那画,但指尖离画三寸处,却被一道金光一挡,生生将我弹了回来。 结界。 那女子的魂魄一定是被锁在这里面的。我凝气于掌心,一掌拍在结界之上。金光晃了两晃消失了。我欣喜的把画摘下。不出所料,里面果然有一团白花花的东西。 魂魄我见过不少,却从来没见过虚弱成这样的。想来我要是再晚来几天,这货应该就消失得干净了吧。 捻了一个决,我轻而易举的解掉了锁魂之术,将她捧在手心里,我轻轻呵了一口阴气将这虚弱的魂魄护着,让她不至于在去黄泉的路上散掉。 我捧着她跃上九重高楼之颠。将她往天上一抛。她却不走,在空中沉沉浮浮,似想把流波守到最后一刻。 我道:“且去吧,今生之事已成了过往云烟,再是眷恋也回不去了。”想了想又道,“冥府的鬼都是极好的。你说你认识三生,他们兴许会给你开开后门。” 魂魄犹豫了一番,慢慢向下飘去,我盯着她,只见她晃晃悠悠飘去了重华的寝殿。 此处视野极好,我远远眺望下去,还能看见重华与呼遗打斗的身影。呼遗明显处于弱势,但是仗着一股拼命的狠劲儿,一时没让重华脱身。两人之间招式越斗越快,便在此时,那团云一样的魂魄恰好飘至呼遗身前。 许是此时的阳光角度太刁钻,但见呼遗身形猛的一颤,失神得望向那魂魄的方向,躲也不躲重华的攻击,任由清虚剑直直刺入他的心窝,穿胸而出。 血溅了一地,好似红梅盛开。 呼遗本该是看不见魂魄的,但或许,这就是天意吧。我想他挨重华这一剑定是挨得心甘情愿。 我挥了挥手,将这两个魂魄一同送去轮回的路。他们能一起看见开了遍野的彼岸花,或许他们还会在我的真身上刻上两人的名字。 我立于万隔楼上,目送他们离开。转过眼,却只觉一股强烈的寒气扑面而来。 远远看去,梅林间的重华正盯着我。 封印之术被打破,林间的雪融成了小溪,红梅花一瓣一瓣纷纷零落,重华立于其间,眉目肃然,目光冷冽。 我突然想起这一世的他看见我说的第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想来,此生我对于他,确实是“异”了一点。先是毁了他流波千锁塔,放了狼妖呼遗,引得群妖攻上流波,现在又放了他师父,让他爱慕的师父与呼遗同入轮回。 重华仙尊大概心里是厌恶我极了吧…… 原来,想转嫁给他,终究还是我自己做的一个梦呢。 我心里忽然闪过了一个想法,会不会这一世与他怨憎会的,不是呼遗,而是…… 我? 我又变成了他的劫数?若是如此,他现在恨我帮了他的敌人,我现在心里有几分怨他不明我心意,此刻才算是应了劫他怨憎会的一劫吧!他的劫还没有渡过? 可我变成了他的劫,那我又要怎么让他渡过呢? 而且……就算我祝他渡了劫,待回到地府,陌溪又得冲我扔火团团了吧…… 我一声叹息,有些苦恼的揉了揉额头,然而不等我这方心中念头落地,我眼角的余光忽的瞥见不远处的梅林,有个穿黄衫的妖怪打开了木屋的门。 我心中一凌凛。长安在里面! 无暇他顾,我纵身一跃,急奔至木屋前,刚一进门便看见黄衫妖怪正掐这长安的脖子,长安双腿不停的蹬踹。 我手中凝聚阴气,一掌便拍上去,黄衫妖怪侧身一躲,回头来慌张的挡了我两招,可他哪是我的对手,当下,我屈指为爪,直取他的心房,眼见着便要取了他的心肺,他周身却猛地腾出一簇白烟,碍了我的视线。只见一件黄衣蓦地只白烟里飞出。 我冷哼一声:“这种把戏也想骗我?” 不看黄衣落下,也未等白烟飘散,我一步迈上前去,摁住长安的脖子。此时长安的嘴里还露出一截小黄蛇的尾巴在诡异的摇晃。 这种蛇妖最喜食小孩内脏,会化作真身钻进他们嘴里直至将五脏内腑食尽为止。我擒住蛇尾之时,蛇妖先前抛起来的那件宽大的衣袍正好落下罩在了我的背上。 我此时哪有心思管他的衣裳,径直往蛇妖的身体里灌了一股阴气,将它生生震死在长安腹中,然后缓缓将其从长安嘴里拉出。 便在此时,我我忽觉后脊一凉,只听一声血肉刺穿的声音。 我低头看去,清气盎然的清虚剑穿过我的腹部。彼时痛觉还没有传入大脑,我只得带着三分茫然七分不敢置信的转头一看。 隔着弥漫了整间屋子的白烟,我看见了重华清冷的双眼渐渐投出几分愕然,然后任由愕然与惊骇侵占了他所有的表情。 腹部痛觉袭来,我腿一软,摔坐在地。 重华像是被我拽了一把似的,单膝跪了下来。 我的手无力的松开那条已死的黄蛇妖,任由它像绳子一样落在地上。重华看了它一眼,又抬眼看我,唇角莫名的有些颤抖。 屋中一片死寂,只余长安翻身呕吐的声音,没吐多久,他便晕死了过去。 “我没有害长安。”我怕他误会,哑着声音解释,“他与你以前长得那么像,我舍不得的。”说着我的身子不由往一边滑去,喉头登时腥甜一片,“我当真不是坏妖怪。你别这么恨我……” “怎会是你……”他颤抖着抓住我的肩,揪起了蛇妖的黄衫衣,“怎会是你……” 我恍然了悟,心下略有几分欣慰,原来,他只是杀错人了啊…… 身体中的力气慢慢流失,我拽住他的衣裳,咧嘴一笑:“我一直想对你说……这一生你真不讨人喜欢……可是那天……你枕在我的膝头叫师父,我还是……很心疼。”痛觉传来,除了伤口的疼痛,还有剑上的阳气与我身体中的阴气相互噬咬的烧灼感。我死死握紧他的袖子,“可你这个混账东西,却一点都不知道珍惜我的心疼……” 他似猛的惊醒,一把搂住我拔腿就往外走:“殿中有药。你别装模作样诓我,上次你被狐妖挠了脖子尚且无事,这点伤……”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已有点模糊,他这些解释也不知道是他说给自己听还是我听的,我只隐约感觉抱着我这个人脚步踉跄得一点也不似他往日冷稳重的模样。 若是凡世的剑自是再插上几把我也不会有什么多的感觉。可是重华这剑是历代流波掌门传下来的,正气凌然。对于我这阴冥灵物可谓是天敌。 我心中尚有残念,死死的拽住他的衣服,挣扎道:“我不怨你错杀了我,你也别恨我放了你师父,别厌恶我……好吗?” 他只顾着往前走。 你倒是吱一声啊! 我心中慌了,我死了他的劫数怎么办。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晃他:“你应一声,你应一声……你就应一声……” “……” 手握不住他的衣服了,耳朵里也有些嗡鸣声,在眼前景色越发模糊的时候,好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句:“我不恨你,也不厌恶你……” 我咧嘴笑了,瞬间放下心来,拽着他衣襟的手也松开了:“那你喜欢我吗……” 重华沉默。 他我抱着我穿过结界破除之后的梅林,白雪融化,红梅凋落。院子里凄然一片。 我眯着眼看着他的侧脸,乐呵呵的笑:“我喜欢你……”我这话说得小声,“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暗香晴雪么?”连我自己也没听见他却猛的顿住脚步,低头看我,漆黑的眸中情绪翻涌。 那一瞬我几乎以为他冲破了孟婆汤的禁锢,记起了前尘往事。 眼前一黑,恍惚间我又看见了我的老熟人。耳边,只听到了自己最后的声音:“你能唤唤我的名字么?” 他静默无言。 我这才发现,原来,这一世,他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啊…… 第11章 被黑白无常接回冥府之后,脖子上又灼痛了一番。我这才意识到,我和陌溪,就只剩下一生的时间了。 我这次不打算在地府中等陌溪一起走。省得他见到我之后又给我下个百年千年的禁忌。可是我也不能投胎太早,回头别等陌溪那边才将我埋了,我这边又轮回转世的跑到他面前,定会吓得流波一众人风中凌乱。 我去了阎王殿,打算问问阎王陌溪什么时候会下来,我好估算着时间离开。 结果见了阎王,我还没开口说话,他便围着我转了两圈:“啧啧,咱们三生了不得啦。”因为太矮,他只有一脸欣慰的拍了拍我的大腿:“两次助神君渡劫,且每一次都与他勾搭得那么成功,咱们冥界出头之日近在眼前啦!啊哈哈哈哈!” 我拍开他那只慢慢摸到我屁股后面的手,道:“陌溪什么时候会下来?这次我不能再和他撞上了。” “好,我帮你看看。”阎王跳上他的桌案,翻了翻乱作一团的书本:“啊,有了有了,就是这个。”阎王眯着眼看了一会儿道,“司命星君的命格上写着,狼妖呼遗携众妖作乱流波之后,流波实力大减,不到两年,重华便被人杀害,死在寝殿之中。” 我一怔:“谁杀了他?” “他的师妹青灵。” “那个道姑?”我摸着下巴道,“那个道姑一双水灵的贼眼里写满了‘我爱你你却不知道’的悲情怨妇样,她怎舍得杀了陌溪?” “兴许是由爱生恨,得不到便想毁掉吧。你看看,这里写着,自师父魂魄被呼遗放走后,重华日日酗酒买醉,失魂落魄。青灵向其表白心意,被拒,恨而杀之,随即自刎。” 我琢磨了一会儿,正色道:“阎王,这莫不是你编排的狗血吧?” 阎王肃容道:“陌溪神君的命格都是司命星君亲自提笔写的。” 于是乎,我越发好奇那司命星君究竟是长了颗怎样惊世骇俗的脑袋。 “阎王,我一直想问,第一世我不小心顶替了那施倩倩的位置,做了陌溪的劫,那这一世,我是不是也如上一世一般,变成了陌溪的劫,最后又护他渡过了劫呢?” 阎王将命格翻了翻:“你是护他渡过了劫没错,可你这一世却没有变成神君的劫。这一生重华敬重仰慕的师父与狼妖呼遗做出令门派蒙羞之事,重华为之鄙夷,不耻其师行为,自流波大难后便将妖怪看为极恶的存在,重华与呼遗也勉强算上他师父吧,是应了怨憎会一劫,而后他若是放不下此怨恨憎恶,将他师父锁魂至魂散,那便是渡劫不成。” 原来我先前猜的才是对的,后来那些关于恨不恨我的话竟是我自己在自作多情! 我怔愣,随即又想到重华与我之间,根本就没有怨憎会,他根本就……不恨我?即便是我放跑了他那么看重的师父的魂魄,他也没有厌恶我?那他最后与我说的话,根本就不是原谅我,而是他的……本来便那般想的。 阎王喝了点水,润了润嗓子道:“你此一次掺合到神君的命格里面去,从结果上来看,你直接放了他师父,让这劫数在事实上算是渡过了。但依我看呐,在这事实之上,你可是已经将神君感化得差不多了。” “我感化重华?”我不敢置信道,“我一直以为自己一脑门磕在金刚石上了,到最后重华可都还冥顽不灵的不想放了他师父的魂魄,我可哪有感化他!” “怎的没有。”阎王扳着短肥的手指细细数来,“他最开始是恨极了所有妖怪的是吧,但是后来他却肯违背流波的规矩,把那狐狸内丹给小狐狸是吧,然后还在醉酒之后说出妖也不尽然坏这种话的是吧。我认为啊,就算最后你没有放了那魂魄,重华最后也是会心软的。” 我听得眯起了眼:“司命星君应当没有把我的出现写在命格里吧,阎王你这些细节,是从哪儿偷窥的?” 阎王义正言辞的告诉我:“三生,你要搞明白你现在的立场,你现在,是代表我大冥府去勾搭陌溪神君的,攸关我大冥府上上下下数不清的鬼的幸福,身为上级领导,我自是得细细观看你勾搭里的每个细节,从而……” 我摆了摆手,不想听他继续废话,只道:“罢了,第二世都已过了,便不去探讨他了。”我道,“那从你的观察来看,这次陌溪来冥府时,应当不会像上次那般对我发火了吧?” 阎王摸下巴:“我估摸着应当不会,你这世做的很好,没有乱了他的命格,还帮了他,神君这下可算欠你人情了呀!” 我一直认为陌溪上一世便欠我人情,但好像他的理解与我总是有所偏差,所以我还是决定小心为上,不要冒险,得赶在他下来前,先开溜再说。 我回到忘川河边做石头,这两年过得甚快。小鬼甲乙去人界勾魂的时候我托他们帮我看看陌溪的现状。他们回来后告诉我流波实力大减不错,重华尊者日日买醉不错,青灵道姑爱而生恨不错。而命格上没有写的小细节是,他日日醉倒在晴雪梅林之中,他将那把费尽心思寻回的清虚剑如废品一般插在一座无名的坟上。 封剑隐退。 听罢这些,我在小鬼甲乙骇然的目光中仰天长笑。 甲说:“三生,此时你该做一副,怎累得你人世受苦,我自心万分疼痛的哀伤模样。” 我拍了拍甲的肩:“不管怎么轮回,历什么样的劫,陌溪还是被我勾搭得动了心。我骄傲得很,哀伤的有陌溪一人足矣,我只需笑眯眯的等着去勾搭他下一世便好。” 乙转身合十:“阿弥陀佛,神君珍重。” 我乐呵呵的回石头里蹲了几天,估摸着日子也差不多了,便拍拍屁股潇洒入人世去也。 到人间后,我好几次忍不住想跑去流波看看他,可都勉强忍耐了下来。直到那日,我倚在茶楼二楼看话本,忽听楼下一人惊呼:“怎么可能!” 我探头望去,是一个老道,他握著书信的手像得了癫病一般抖个不停。 “尊者亡矣!流波亡矣!我辈道法之术亡矣!”其声凄厉,嚎得人发憷,若不是我认识重华,还真以为他俩在陈年往事中曾有过那么一场刻骨铭心的断袖情。 重华总算是去了。我欣慰的阖上话本子,琢磨着,他这一世我一定要亲眼看着他长大,不叫他有不幸的童年,不叫他有爱慕上别的女人的机会。我阴测测一笑,这次定将他死死拽在我的手心里! 转念一想,他此生的劫数是“求不得”。 求不得? 可有我在,陌溪会有什么是求不得的。 当天晚上,我的老熟人找上了我。黑无常看见我先打了个寒颤:“三生,下次回冥府的时候你怕是得小心点了。” “为何?” 黑无常又打了个寒颤:“你是没瞧见战神发火的模样。知道你先一步跑了,他神色阴鸷得仿若阎王抢了他女人一样。骇得阎王现在都还在尿裤子。” “他很生气?”我奇怪,这不应该啊,阎王不是说他上一世算是欠下我恩情了吗,怎么还生气?不过算了……陌溪从来都是在生我不明白的气。 黑无常抱着手打寒战不答我的话,我把目光投向白无常,常年冷声冷色的白无常此时也动了动眸光,带着几分叹服道:“阎王殿的丰镇黑石砖被神君一脚踏为齑粉。” 我浑身僵了僵。丰镇黑那种石头可是比我这石头坚硬了个数百倍…… 我怎的忘了,在他历劫的这三生中,我是强于他数倍。但是终归我还是得回到冥府,他终归也会历完劫数,彼时他是战神,我是个小小三生石灵…… 我拽住白无常的手臂,双眼泪一包:“白大哥,到时候你一定要救我!” 白无常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道:“三生,卖萌可耻。” 我淡然的将泪花一抹:“这招对陌溪管用。” 黑无常拽着白无常道:“不和你多说,我哥俩先走了。你自求多福。对了,此生他投在次阳山下的一户农户家中,你若要勾搭,趁早。” 还用他们提醒。我连夜赶到次阳山下,竖着耳朵在山下村庄中转来又转去,等着哪家响起婴儿的哭声。 可是除了有几家灯火亮了整夜,我等到天边星辰都快隐没,也没听见哪家有产子后的嘈杂。 我立在一家农户的房顶上苦恼,黑白无常定是送陌溪投胎来的,他们给我说的消息绝不会错。陌溪到底投去哪里了呢?正想着,忽然余光瞥见一男子鬼鬼祟祟的自茅草屋中跑出,他怀中似抱了个什么东西。 腕间的印记一热,我心中暗道不妙,连忙跟了上去。男子行至村外河边停下,左右张望了一会儿,突然将怀里的东西扔入了河中。襁褓散开,一张婴儿的脸蓦地映入我的眼中。 我大怒。纵身上前,挥手一掌将男子拍得晕死过去。掠过水面,将陌溪捞起。 待站稳一看,一张乌青的小脸,嘴巴张张合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怔愣得呆住。 陌溪……此生竟是哑的! 哑子,谓之不祥。 所以生产后才没有一点声音,所以他父亲才将他抱出来扔掉,所以……即便是有三生,陌溪此生也注定有样东西求不得了…… 将陌溪救回之后,我犯了难。 我琢磨着陌溪此生有缺陷,应当避世而居,这样才能省得俗世闲言碎语的烦扰。但转念一想,要过怎样的生活应当由他自己决定才是。而且他此生还有劫数要渡,我若一味的护着他,致使他最后应不了劫……天规应当不会饶了我。 于是我握了陌溪小小的拳头,在他还没完全打开的拳心中塞了一枚铜钱道:“陌溪,正面,我们就隐于市,反面我们就隐于野。抛抛看。” 他转手便把硬币砸在我脸上,皱着眉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我心下觉得,其实现在的陌溪喝的那碗孟婆汤或许还没起效果,否则他怎会舍得对貌美如花的三生动手。 我瞅了瞅弹落在地上的铜钱道:“你说的,隐于市。”陌溪衔着拳头,津津有味的舔着,口水糊了满下巴都是,哪有空理我。 九重天上风华绝代的战神,投了胎下来竟是这么一副丑得惨绝人寰的模样…… 我寻思着,现在若是将他这形容画下来再拿给以后的他看,彼时他的表情定是妙不可言的。 既然陌溪说要大隐隐于市。我便琢磨着怎么也得隐个大点的市才不至于逆了他的意思。想来想去觉得京城最符合要求了,于是当天晚上腾云驾雾了一番,隔日便到了京城。 我想我现在是要带着陌溪长大的,断不能因为我的原因让他的童年过得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我收敛了浑身的阴气,决定不到必要时绝不使用法术。 我租了一间小屋,将窝安置好了。然后望着陌溪深深思考着不用法术后,我们的生计问题。 我戳着他的鼻子:“你会干啥?” 许是这语气过于鄙视,他表示不满的吐了我一手的口水。我默默的反手将口水擦在了他的头发上。 他张着嘴叫不出声,两个小拳头拽得紧紧的推我。 “我就现在能欺负欺负你了,回头你做了战神,还不知要怎么收拾我呢,我可不能亏了本去。”于是越发厉害的将一手的口水都糊了上去。 第二天,我仍旧在思考生计问题。 用法术变出钱来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怎么让邻居不奇怪,你坐在家里便能生出钱来。我抱着陌溪坐在门口,正愁眉不展之时,一个醉汉摇摇晃晃的路过我家门口。我望着他的背影盯了好一会儿,又转过头来问陌溪:“你喜欢喝酒不?” 他咬着手指睡得正香。 七年后,京城城东,有间酒馆。 我敲了敲柜台的桌子,柜台里的正在算账的掌柜抬头看见是我,笑道:“三生小姐,今日怎么有空来酒馆看看?” “我在家没找见陌溪,想着他可能跑到这里来了,便过来看看。”我左右看了看没寻见陌溪的影子,顺口问道,“最近生意如何?” “最近生意还不错,小姐要不要查查账?”刘掌柜是个温厚老实的老头,我素来信得过他。而且开个酒馆不过就是打个幌子罢了,真正要用钱的时候,我反手一转便有了。 我摆了摆手说不用,余光扫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楼上晃了一下,抬眼看去,正是陌溪。我笑着冲他招了招手:“陌溪!回家吃饭了。” 陌溪见是我,欣喜一笑,迈着腿便急急扑了过来。 来喝酒的客人有的不由发出了奇怪的咋舌声。刘掌柜见状不由摇了摇头:“小姐还年轻,老是带着小少爷免不了引人误会,长此以往,怕是会耽误终身啊!” 我告诉他们陌溪是我捡来的孩子,当弟弟一样养。熟悉我的人,对我这一“善良”之举总是报以叹息的神情。 陌溪奔到我身边,恰恰听到这话,不解的望着刘掌柜,又转头看着我。我蹲下身替陌溪擦了擦脸上糊到的灰,不甚在意道:“误会就误会,难道我还会对他们有什么想法不成?我这终身,有陌溪就够了。” 陌溪像个小大人一样,笑着替我理了理额前微乱的发, 刘掌柜又叹道:“三生小姐终归是年纪轻了些。” 我牵起陌溪的手,对刘掌柜正色道:“我不是年纪轻,我只是长不出皱纹和白发。”因为石头生毛已是相当困难,更遑论要长褶子…… 刘掌柜只当我在说笑,我也不想解释什么,牵着陌溪,慢慢走回家去。 吃饭的时候,陌溪突然很着急的给我比划着什么,我看了好一会儿才知道他在问我,我会不会和别人走了。 我不动声色的给他夹了个鸡腿:“你希望我和别人走么?” 他抱着碗,摇了摇头,有点丧气的模样。又比划了大半天,大致意思是,隔壁小丁的姐姐跟别人走了,以后都不会回去看小丁。他担心我也向小丁他姐姐一样。 我从来没有向他掩饰他的身世。之前他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好。但是自从前年上学堂之后,他越发知道自己和别人有的地方不一样。或许是有人在他面前说了什么,又或许是怕连我也不要他了。他越发乖巧,什么事都自己做得好好的,半点没有其他小孩的闹心。 懂事得让我心疼。 早知如此,当初我还是应当带他到山野去隐着,让他过得任性一点,恣意妄为一点,我养着也觉得舒心一点。 我摸了摸他的头,温言道:“三生不走,陌溪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本来就是来勾搭你的,怎么会舍得离开。 听了这话,他眼睛一亮,任由我折腾他细软的头发,把碗里的饭吃得干干净净。 晚上,我刚把陌溪送上床,忽听一细小的声音落在院子里。 我挑了挑眉,心想,不知是哪个蠢贼挑到了我这院子。推开屋门,却吓了一跳。那不是一个贼,竟是一个穿着夜行衣的高大男子,此时他正捂着腰上的伤口,倚着墙,借着夜色掩住自己的身影。 他定是不知我这双眼睛即便蒙上布也能看清东西。 我撇了撇嘴,装作没看见他,到院子另一角提了一桶水便进屋去了。 当天晚上,京城戒严了一夜,外面的火把照得整个天空都是亮的。 我搂着陌溪睡得安然,只是睡着之前隐隐想到,这是陌溪的劫数要开始了呢?还是只是一段小小的意外呢?总之不管是什么,这都是一个麻烦。若是他明天还在的话…… 就打晕了扔街上去吧。 第二天,他果然还在。 然而我却不能照着昨夜想的那般将他扔了出去。因为…… 陌溪拽着那个昏迷不醒的黑衣人的衣袖,一脸无措的望着我,焦急的想让我过去帮他。 我叹了口气,心道,若是现在将这个男人扔出去了,是不是显得我太残忍了些。而且我最是受不了陌溪用这样的眼神将我望着,只有赶紧点了头,将那男子拖进屋里去,扒了衣服给他清洗腰间的伤口,又上药包扎。 看见那个男子的呼吸慢慢缓和下来,陌溪被吓得惨白惨白的小脸终于才恢复了一点血色。我想,这种伤,若是换做战神的陌溪只怕是连个眼神都不会施舍,而这个只有七岁的陌溪,生嫩许多啊! 我洗了手,盯着陌溪认真道:“救了他或许会有很大的麻烦,但既然是你让我救的,以后可别跟我说后悔。” 陌溪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看着他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脸上还有尚未退去的些许惊慌,我心中酥麻了一下,忍不住心痒,“叭”的一口狠狠亲在他白嫩嫩的脸蛋上。 他眼睛瞪得更大了。 “舒服不?”我像流氓一样挑着他下巴问。 陌溪摸着脸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又认真的点头。 我笑得万分得意:“舒服归舒服,可是这是对自己最着紧的人才可以做的事。可不许随便这样做。” 陌溪在自己脸上摩挲了两下,小手又摸到我的脸上,清澈的眼眸清清楚楚的印着我的影子。他踮起脚尖,学着我的模样“叭”的亲在我脸颊上。 又摸着自己亲过的位置,一直看着我,就像在说“我只会这样对三生”一样。 我一时又忍不住连着在他脸上“叭”了好几口,亲得他一脸的口水,他又无奈的不敢推开我,唯有无声浅笑。 “陌溪、陌溪,你要三生怎么不喜欢你!”我蹂躏着他额前细软的发,恨不能将他揉进自己身体里来护着。 我与陌溪的日子还是照常的过。只是屋里多了一个老是昏迷不醒的男人,而京城中多了很多来来回回走个不停的官兵。酒馆已经被人查过好多次,所幸都没有查到我家来。 三日后,陌溪去上了学堂,我闲来没事拿着话本,坐在院中的摇椅上,瞅一眼天空,看一眼话本,一晃一晃的数着日子,盼着院中梅花开。忽然,屋内响起了虚浮的脚步。我闭上眼,听着他慢慢走出里屋,到大厅里转了一圈,又在柴房门口绕了一圈,最后走到了院子中,脚步顿住。 “姑娘何人?”他问,声色冷淡,“为何救我?” “猿粪啊!”我不由感慨,“我心里面最柔软的那东西让我救你,我也无可奈何。” 身后那人沉默了些许,声音带了点羞不好意思:“错蒙姑娘厚爱。在下目前实在无心风月之事。” 我心里觉得好笑。我说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乃是指的陌溪,然而这位自作聪明又自作多情的男子显然将我误会了个彻彻底底。我是个不喜欢解释的人,这左右不是件多大的事,我便随他想去。 他见我不再搭话,又道:“这几日,可否是姑娘为在下……呃,包扎换药。” “嗯。”我不甚在意道,“拉屎拉尿,脱裤子放屁,洗头擦身揩屁股,全是我伺候的你。”在陌溪睡了之后,我一个法术便搞定。我琢磨了一下补充道,“为你好,我提醒你一句。你排泄物的味道着实重了一些,有病,得治。” 后面没了声音。 这一没声,便安静到了傍晚。 陌溪回来,推开门一看,愣了愣。他跑到我身边,拉了拉我的手,又指着那个男子,脸上的笑很是惊喜。彼时我正端着一盘炒好的蔬菜,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点头:“嗯嗯,我知道我知道。” 那人看见陌溪,表情奇怪了一瞬:“这是……” 我斜了他一眼:“我弟弟。” 陌溪对着他笑了笑,似想到了什么,又对着他做了个揖,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那人似乎对陌溪生了兴趣,上前围着陌溪转了几圈道:“根骨奇佳,是块练武的好料子。只是,他不会说话?” “嗯,天生如此。”这话他问得小心翼翼,倒是我答得大大咧咧,陌溪也笑得不甚在意,引得他连连奇怪的看了我们好几眼。 “姑娘豁达。” 饭桌上,我替陌溪夹菜,他如往常一样给我比划着学堂里的一些趣事。那人看不下去了,道:“他如今尚不会写一字?” 陌溪脸上的笑一顿,埋头吃饭。我将筷子一放:“你有意见?” “我……” “有意见我也会无视。” 他默了默,微微叹息道:“姑娘误会,我的意思是学堂的夫子兴许是看见孩子这个样子,对他生了偏见,没有好好教他。而今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唯有教他一些实用的东西,让他未来有安生立命之本。” “这话你问陌溪便是,望着我作甚?”在我看来,陌溪从来就与我是平等的,他自己的事不自己拿主意,我又怎么替他拿。 那人又是一阵叹息,好似觉得与我交流不甚困难。待又要说话时,陌溪突然拽住他的手,认真盯着他,一个劲儿的点头。他愣了愣。笑道:“既然如此,我已是你师父,明日你便不用去学堂了。跟着我学会吃许多苦头,你可得做好准备。” 陌溪仍是一个劲儿的点头。我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老是喂喂的叫你。” 他想了一会儿:“在下名唤白九。” 我一声嗤笑,这假名字取得真没创意:“很好,我叫黄酒。这孩子叫雄黄酒。” 白九脸上一抽搐:“姑娘风趣……” 我淡淡道:“过奖。” 自此,陌溪便开始了他的拜师生涯。 师父,不仅是对于陌溪,连对于我来说都是一个陌生的生物。白九师父教陌溪识字画画,教他习武强身,偶尔还教他弹奏两首风雅的琴曲。 他教得多,陌溪也学得快,仿似上天剥夺了他说话的能力,便在天资方面对补充了他一样。 特别是在弹琴这方面他最是有天赋,学了没多久,便能隐隐弹出一首曲子来了。我最爱趴在他的琴案旁边,撑着脑袋看着他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稚嫩的指尖在琴弦上挑动,旋转。有些音都还没掌握准确,但是胸有成竹的模样真是可爱得让人不爱也不行。 陌溪学习非常认真,即便没有白九的督促,他每日都会超额完成白九布置的任务。但毕竟人还小,长期下来,还是有些撑不住。 今年初雪之日,我替陌溪缝了一件新袄子,他拿着左看看右看看,既舍不得穿又舍不得放下。红扑扑的一张脸看得我心暖:“你自己收拾一下,我去做饭。” 但是等我端着饭菜回来的时候,陌溪竟然抱着袄子趴在桌上睡着了。 我将他抱回床上去,给他盖好被子,看着他瘦了不少的小脸很是心疼。微微叹了口气,我见他睡得这么香甜,不由也生了一丝睡意。也不想管一桌子慢慢冷掉的菜,趴在床边,守着他也慢慢睡着了。 我是被脸上的瘙痒感弄醒的。 睁开眼,陌溪正笑眯眯的望着我,手上还捏着我的发,发梢扫过我的脸颊,又是一阵难耐的痒痒。 我素来不喜别人碰我这一头金贵的毛,但是陌溪无所谓。即便是有所谓,见他一脸快乐的模样我也什么气都聚不起来了。唯有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道:“陌溪,你是在调戏三生么?” 他学着我的模样眨巴眨巴了眼,疑惑的望着我,不懂调戏为何物。我对着他邪邪一笑,玩笑般一口咬在他耳朵上:“此乃调戏。” 他愣了愣,捂着耳朵,小脸一阵绯红。 我正叹息这孩子此生脸皮怎的如此薄,不想他嘟了嘟嘴巴,“叭”的一口,毫不示弱的亲在我脸上。 这次换我愣了。 他抓过我的手,在我掌心中用食指一笔一笔的画着,他写:“三生,最喜欢。” 我只觉心底顿时融成了一滩水,温温热热,摇摇晃晃,荡漾着温暖了四肢百骸。 等回过神来,我老实不客气的同样在他脸上叭了一口,立马脱了鞋掀了被子爬上床,将他紧紧搂在怀里:“今天咱们啥都不干,好好休息。” 可是哪有那么好的事,我们躺下还没多久被子便被掀开了。 白九额头上青筋乱跳,看了看陌溪,又狠狠盯着我,最后闭上眼忍了好久才稳住声音道:“今日为何不做功课?” 陌溪猛的自我怀中跳出来,急急忙忙的下床穿鞋。 被人打扰了这么温馨的时刻,我心里火冒三丈,一手抓住陌溪,望着白九道:“跑什么?又不是捉奸在床。” 陌溪显然不知这词是什么意思,倒是将白九气得脸色铁青,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没说出句话来。动手要将陌溪拖过去,我不动声色的揽过陌溪,一只手拦在了他与陌溪之间。 他没抓到人,脸色更是难看。 我得意一笑,骄傲道:“哼!陌溪是我的!” “他如今已算是长大,怎能再与异性同卧于床榻之上!即便你是他姐姐也不能做出如此失矩之事,快些将他放下来!” 我不再理会气急败坏的白九,回头摸了摸陌溪的脑袋,问:“这么个糟老头子,满脑子的迂腐规矩,一门心思的奔着龌龊角度去钻研,你还要跟着他学?”其实白九不过二三十来岁的年纪,离糟老头子的境界还差了很远。但现在在我看来,他的思想迂腐得与那些书院的糟老头子没甚区别。 此话一出,白九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仿似想一口黑狗血喷在我的脸上再将我拖出去暴打一顿。 陌溪急急捂住我的嘴,对我的话很不赞同。我拉开他的手问:“你还想和他学?” 陌溪看了看白九,点了点头。我眼角瞥见白九脸上拉出了个诡异的笑,或许他的笑只是对陌溪的听话表示赞许,但现在在我看来,他这个笑便像是个占了便宜的小孩,又像个喜形于色的小人。 一时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唯有淡淡道:“好,那就继续学吧。”然后推开陌溪,连鞋都没穿,径直走出了房门,陌溪在后面急急的追我,然而但闻白九一声唤,他便停住了脚步。 我心里气得呕血,出了门,站了站,见陌溪当真没再追来,我捂着胸口,咬着牙一路跑去了小酒馆。 当晚,我在酒馆中将就了一夜。 这是我第一次夜不归宿,也是我第一次对陌溪置气,又或者说,这样的情绪更象是在吃醋。明明是我救的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这和他才相处几天啊!那死孩子的胳膊肘就往外拐了!真是…… 你大爷的! 在酒馆留宿的那一个晚上,我支走了刘掌柜和所有的伙计,然后将店里所有的白酒全都倒进了茅厕。 第二天才起,刘掌柜便来找我了,将我拉到那堆空酒坛前,摆出一副欲哭无泪的形容。 我一摊手,凉凉道:“看来这白酒着实太不招人喜欢,咱们不卖它就是,今日卖黄酒吧。” 刘掌柜见我这个当家的都不甚在意,自然也无话可说。 我赌着气并未回家,在酒馆坐了一天。见还没人来找我,心里窝火得越发厉害,石头倔脾气上了来,又在酒馆将就了一夜。 第三天,我在店门口黑着脸阴森森的站了一上午,骇得没一个人敢进来喝酒。刘掌柜好说歹说,半是拉半是拽的把我拖回了店里。我找了个角落,死命的喝酒,心里面一会儿是生气一会儿是难过,喝了一点酒开始胡乱想着陌溪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多生出了担心的情绪。而这心一悬,我便再也没法坐下去了,站起身正想往回走,一个小小的人影猛地扑进我的怀里,将我的腰死死抱住。 我低头一看,这可不正是陌溪么!他抱着我,脸紧紧贴在我的腹部,呼吸急促而混乱,过了好久也没平息下来。 “陌溪?” 他不搭理我,我只好又连着唤了几声,他才贴着我的腹部点了点头,以示他听见了,“怎么了?” 他这才从我怀里抬起头来,一双眼竟是通红的,他打着手势告诉我,他以为我走了,不要他了。 我眉头一皱,忍不住控诉:“分明是你不要我了!” 被我这么一说,他眼眶又是一红,似要落下泪来,慌忙的给我比划着,大意是昨天白九带着他去了郊外练武,他也一天没回,今早回来才发现我不在了,连忙找了过来。又让我不要怪他,不要生气,后来想了想在我掌心写下“三生不喜欢师父,陌溪不学了。” 见他慌成了这样,我心里便是有再大的气也瞬间烟消云散了。 唯有长叹口气,蹲下身去,摸了摸他的头发,道:“陌溪为什么那么喜欢白九?他比三生长得漂亮么?” 他坚定的摇了摇头,我十分欣慰的笑了:“那我们另找个师父好不好?” 他默了一会儿,在我手心里写下:“陌溪想习武。” 我深表诧异的挑了挑眉。没想到陌溪是存的这样的想法。正想问他为什么,忽听一个粗犷的男声在店门口嚷嚷:“没白酒?你个开酒馆的居然说没酒?老子今天偏偏要喝!” 第12章 刘掌柜老实,最是好欺负,遇到横蛮的顾客不管自己是对是错,总是一个劲儿的给对方赔不是。 我眉头一皱,对陌溪道:“你先呆在这儿。等我处理完了一起回去。” 陌溪不安的想拉住我,我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头,走了过去。 看见来人,我挑了挑眉,这横行京城的关三少今日竟然挑中了我这小酒馆撒泼,当真是奇事一件。关三少他爹乃是朝廷一品大员,姐姐又入宫当了皇妃,一家人皇宠正盛,平日里谁见了他们都得礼让三分。 这关家三少的品性更是出了名的烂得掉渣,每日正事不做,最爱出现在各种声色场所,爱女色,爱金银,爱喝酒,一个十足的纨绔子弟。 这么一个传说中的人突然出现在我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店,着实让我惊了一惊。 刘掌柜还在给他道歉,我扶住刘掌柜,对关三少道:“本店今日没有白酒,公子非要喝,前面大街转角处有好几家大酒楼。” 关三少见了我,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猥琐的眼神看得我只想将他眼睛挖掉。他摸了摸下巴,笑道:“刚才来的路上,听闻这酒馆的老板娘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带着个儿子,但是一点不显老,还长得十分漂亮,少爷我本还不信……原来这传言还真的不错,确实是个美妙的人儿。” 我淡淡道:“算是对了一半。” 他见我不气不恼一时也忘了怎么接话,等回过神来,他脸上的笑越发淫荡起来,一边向我走来,一边动手要抓我:“哈哈!他们还忘了说,这家小娘子还是个寂寞极了的小荡妇!今日就让爷来疼爱疼爱你可好?” 我看着他越靠越近,心里正在琢磨是先割了他的舌头还是先挖了他的眼,又或者直接阉了他,将他的小弟弟挂到城楼上,既为天下女性做了贡献,又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突然,一个小小的人影猛的冲了过来,将他狠狠的推倒在地。 我还在愣神,又是一个酒壶砸在了关三少的身上,泼了他一身的黄酒。 场面一时寂静。 陌溪似乎还不解气,到柜台后面,找了张纸写了个大大的“滚”字,又扔在了他身上。 除了上次在地府中他对着我砸火球,我还没见过他什么时候发过这么大的火。可能他也曾发过这样大的火,不过是因为那时他是个成人,心智成熟,懂得忍耐,而现在只是个孩子,有火就直接爆发了出来。 我瞥见周围看热闹的人迅速散去,刘掌柜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店里的伙计们也都白了脸,我想大家都是知道这霸王的报复手段的。 可是他们怕,我却不怕。 我刚想夸陌溪两句,陌溪却拉下我的身子,抱住我,一遍一遍轻轻拍着我的背,似乎在安慰我,让我不要害怕,似乎在说“没关系,三生,没关系,陌溪会保护你。” 我哭笑不得之余,又生出了许多的感动。正搂着他激动地一颤一颤的,忽然看见被他推倒的关三少爬了起来,手中捏着酒壶的碎片就往陌溪头上拍去。 一时,我脑中一片空白,只想无论如何谁都不能伤了我的陌溪,当下将他的头往怀中一摁,自己顶了上去。只觉一股尖锐的刺痛拍在我头顶之上。即便我是石头化的灵,也被这猛的一下拍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了好一阵。 陌溪在我怀里吓呆了,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摸着我额头上慢慢滑下的温热而粘腻的血液,满眼的惊诧惶恐。 我道:“陌溪别怕。” 他脸色白成一片。 关三少在旁边嚷嚷着头痛,说要杀了我与陌溪,将我们的头割下来,给他补偿。 我心中怒火炽热,动了杀意。 千多年来,我还没被如此对待过,这关家三少着实是开了个先河。我现在只想将三少的小弟弟给剪下来,爆炒一顿,让他自己吃掉,看看他自己是能不能再长一个出来,补偿补偿! 阎王不让我在人间杀人,可是让人生不如死的办法实在太多。 我眼中怒意凝结,指尖阴气攒动,他若再向前走一步,我便可直接废掉他的命根。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猛地拽住关三少的胳膊,将他拖得一个踉跄,狼狈摔倒在地。那人似又不解气的上前狠狠踢了他一脚,骂道:“光天化日,竟然有如此败类横行霸道!” 我听着这声音觉得熟悉,抹了一把血,将那人看清楚了—— 白九。 我撇了撇嘴角,转头看陌溪,却见他欣喜不已的模样。我心中醋意更胜,将头一捂,佯装虚弱的往陌溪身上一倒,有气无力道:“陌溪,三生好痛……” 陌溪一时慌了,紧紧的抱住我,眼眶红了一圈又一圈,还没敢哭出来。 我倚在陌溪身上,挑衅的看了眼白九。而这时他还哪有心情来与我斗气。 那关三少着实是个没用的废物,被白九踢了一脚竟直接晕了过去!与这霸王发生口角是一回事,小孩子对他动手是一回事,与他打架是一回事,把他打晕又是一回事。 白九眼神往远处犀利的一扫,对刘掌柜道:“今日别做生意了。”又上前来问我,“可还能走?” 我心道关三少今日被打成这样,他爹决计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得罪了朝廷大员,对陌溪此生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现下唯有赶快逃走,在官兵找到我们之前,逃离京城,换个身份再做打算。 我不再装柔弱,将头上的血一擦:“皮外伤,不碍事。” 白九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回到家之后,我本想快快收拾了东西跑了再说,陌溪却坚持要先帮我包扎伤口,死活不肯走。 这一世我从未在陌溪面前用过法术,此时自然是不敢漏了馅儿,唯有乖乖等着陌溪颤抖着手慢慢给我清理包扎伤口。 我想,关家三少再如何厉害也不过只是个世家子弟,官兵了不起明天才找得过来。 但没想到的是,当夜官兵便寻了来。我听到他们沉重的脚步声,心知这绝不是普通官兵的排场。为了捉一个打了关三少的女子和小孩,这阵仗实在是大了些,我转头望向院子里的白九,他背着我,身形却显得萧索。 所以当听到院子外传来大喝:“叛将白齐!休要做无用的抵抗!”这话时,我一点惊讶的情绪也没有,救他的时候便知道这个人不简单。 白齐,叛国的大将军王,传说他是不满当朝皇帝任用贪官,施行暴政的做法,在与东蛮作战的时候主动降了东蛮,反过来攻打朝廷,意欲推翻暴政,自己做皇帝。 这么一个人物居然让我们给撞上了,难怪京城戒严多日,更难怪官兵这么快便寻了过来。 陌溪拽住我衣袖的手抖得厉害,我摸了摸他的头道温言道:“别怕。三生在。” 他却摇了摇头,在我手心里写下:“陌溪保护三生。”一双眼在黑夜中亮得耀人。 白九拉开院门,外面皆身着黑甲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刀刃映着火光,刺得我眼生疼,随着火光扑面而来的还有一股令我浑身不自在的凛然之气。 我透过大门向远方遥遥望去。一抬明黄色的轿子落在层层包围的士兵之外。 我颇为意外的挑了挑眉。没想到这传说中的暴君竟然如此重视白齐,捉拿犯人的时候竟然亲自来了。我不由暗自叹息,这次只怕我是想帮他也帮不了了。 冥界的灵物对皇帝身上所带着的天生龙气有种天生的惧怕,再是昏庸的皇帝,身上的龙气也足以将冥界的小灵物们压得抬不了头。我虽不至于被压得抬不起头,但是身上的力量却是被压得丢了十之八九。 “叛将白齐!你背叛圣上,投降敌国,残杀我天朝黎民百姓!现今还胆敢如今刺杀皇上!犯下滔天大罪……” 太监细着嗓子数落着他的罪行,白齐一声冷喝:“废话什么!要抓我,来便是。” 陌溪一听这话,身形一颤,想要出去,我静静的拦下他,对他摇了摇头。 三生从来是个自私的灵物,朋友的远近亲疏划分的清清楚楚,与白九的这点交情,还犯不着我搭上陌溪搭上自己的去救他。得罪了皇帝对陌溪此生,绝无好处。 太监一声冷哼:“来呀!还不将贼人拿下!”有士兵立即冲上前去。 白九面色一凛,冷笑着直接拧断了来者的胳膊,抢过他的长矛,转手便刺穿了后来者的胸膛,笑道:“你们想抓我,怕是还差了点本事。” 看来,大将军王骁勇善战,武功盖世,想来并不是虚传。 太监不由变了脸色,往那明黄的轿子看去。只听那方传来两下轻轻的击掌声。 我眉目一皱,感觉院子里杀气猛地重了起来,抬眼看去,不知何时,院墙之上皆是引弓欲发的射手们。若是平时,他们还没爬上墙头我便能将他们一一拍下去,但今日皇帝的出现严重阻碍了我的感知。 我将陌溪往怀里一揽,手中的阴气暗自凝聚。 白九眉目冷凝,扫了一眼包围了整个小院的士兵,对远处的轿子高声道:“不关他们的事,我与你走,放了他们。” 太监凑耳到轿子旁边,静静聆听了一会儿,一挥手,四周的弓箭手立即收了箭。 白九将手中的利矛一扔,立即有士兵拿着铁链上前来将他紧紧锁住。我望着他的背影,只有叹息,白九啊白九,亏你还是个大将军王,人心险恶,你怎的如此轻信他人。 即便那是皇帝。 没等白九走出多远,太监又是一声高喝:“杀!” 被五六位士兵架走的白九骇然回头,怒喝:“暴君……”他话音未落,弓箭手们已听令发箭。无数利箭破空而来,我搂着陌溪站在院子中央,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 死,还是显露自己的灵力。 我笑,还用选吗?陌溪在,他还没历劫,我断断不会让他出半点纰漏。 早就凝于掌心的阴气收回丹田,我闭目凝神,一声短促有力的低喝,浑身阴气震荡开来,所有的利箭比来时更快的迅速反弹了回去。将墙头上的官兵射得措手不及。 一时耳边的惨叫哀鸣不断,士兵们一一跌落墙头,即便是没有受伤的,此时都吓得呆住,傻傻的望着我。 场面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我身上,我颇为不好意思的掩面叹息:“容貌倾城,当真是我的过错。” “啊!妖术!”不知是谁恍然惊醒似的大吼一声,人马顿时嘈杂起来。 我转头,但见陌溪也瞪大了双眼,震惊的望着我,我握了握陌溪微凉的小手,对着他苍白的小脸弯唇一笑,一如往常叫他回家吃饭那般:“陌溪别怕,三生在。” “妖怪!她是妖怪!”太监尖细的声音磨得人耳根疼。 陌溪呆呆的看着我,我不由心尖发涩,想到前两世惨淡的收尾,忍不住道:“陌溪别听他们胡说,三生不是妖怪。” 而现在哪有时间给我耽搁。太监大叫着“杀了她”,四周的官兵们蠢蠢欲动。 趁他们动手前,我掐了个空隙,提起丹田之内为数不多的力量,纵身跃至白九身边,趁众人都未反应过来之际,一掌劈晕了抓住白九的几个壮硕士兵,将白九的胳膊一提,又飞身跃回陌溪身边。 不看他们惊诧的眼神,我指尖一动,白九手腕上两指粗的铁链应声而断,我一把将陌溪塞到白九怀里,推了他一把:“带陌溪走,我断后。” 我想,白九再厉害也只是个凡人,这里这么多士兵,还有弓箭手,要他断后不太保险,也不大厚道。 然而即便是只余了一两层灵力,我也有满满的自信可以挡住在场的凡人,他们没有法力,大不了能让我受点皮外伤。我催着白九抱着陌溪走,他俩在,我才是真的施展不开。 白九见我方才那声低喝便有如此威力,当下也不再问我什么,道了声:“保重。”抱住陌溪的腰便要逃。 陌溪却在他怀里猛地挣扎起来,一手拽住我的衣袖说什么也不放开,大有死同穴的意味。我摸了摸陌溪细软的头发道:“陌溪别怕,三生很厉害,你们先走一会儿,我马上就跟上来。” 他仍是倔得不放手,满眼的惊惶与害怕。 那方已有士兵欲攻上前来,我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阴气澎湃而出,径直吓得那士兵腿一软,跪倒在地,然而伤了一人以后,周遭的士兵更是躁动起来。 我急得没法,只好一狠心,一根一根的掰开他拽住我衣袖的手指。 陌溪望着我,满眼的惊惶与不敢置信。 我不忍心看。甩开他的手,背过身子往前走了两步,冷声道:“走!” 陌溪不能说话,他到底是怎么走的,我不知道。只是我手背之上他滴落的泪水滚烫得无比灼人。没事,我想,这又不是生离死别。我与陌溪定会很快见面的。 士兵们见白九逃走,一时有些慌了,几个胆大的冲上前来,意欲跃过我直接去追白九。 我笑了笑:“留步。” 这是温言的劝诫。说话的同时,我指尖阴气凝聚,手臂一挥,一条长而细,深而窄的痕迹划过小院子,径直将小院连着左右隔壁好几家的小院都切割成了两半。 线的那边是士兵们,线的这边是我。 我笑着,声音中却带有忘川千年凝成出的煞气:“过线者,切掉小弟弟哦。” 我以为只剩我一人,收拾了士兵再自己脱身是件非常容易的事,只用一个遁地术,马上便可追上陌溪他们。 但,世事总是不如我意。 我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然会亲自动手,更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昏君竟然是个狠角色。凭着内力充足的一掌,还有随后而来的铁网,我毫无意外的被擒住。 被拖进监牢之前,我还在想,等皇帝离远了,我灵力一恢复便遁地逃走。 但是被拖进监牢之后我只有无力叹息。看来对于这皇帝来说,白九实在是个很重要的人,否则为何会将我关在皇宫的地牢之中。 我猜皇帝约莫是觉得,白齐的势力不可小估,将我关在皇宫里,这一来能最大限度的杜绝白齐来救我,二来,能最大限度的防止我逃跑,毕竟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比皇宫的守卫更加森严,三来,则是更方便对我施以刑罚,逼我供出陌溪他们的去向。只是他们不知道,这样也阴差阳错的将我的灵力压制到最低。 跑不了,我便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过自己的生活。 凡人的刑具对我造不成实质的威胁,每日一顿的鞭打于我而言不过是定时挠挠痒。 只是我被这每日一挠挠得委实委屈。 他们每日都问我白齐的去向,他日后的计划,我哪里知道他们的去向和计划!老老实实的答了,他们还偏偏说我不老实。 我想,以后等这些人去了冥府,我定叫小鬼们问问他们长没长脑子,如果他们说长了,那就往死了抽。如果说没长,就直接割了脑袋推进畜生道里。 他们不信我,我也懒得答他们话,久而久之,他们每日也只是例行公事的来将我抽两鞭子。再以后,就没人来抽我了,也没人来给我送饭了,我被关在牢笼之中,没日没夜的活着。他们想将我饿死,殊不知我这个石头化的灵只要能接地气便可以不吃不喝继续活上好几百年。 我在这寂寞的地牢里闲得无事,便将自己荒废已久的打坐调息的心法回忆了起来。 那是初初化灵的时候,我日日都要修炼的功课,乃是灵物必修基础。这些基础课早在百多年前我便没有做过了,而今体内灵力被压制得极少,别的事也没法做,只能将基础心法拿出来修炼梳理。 地牢极是安静,正好让方便我入定。 我日复一日的修炼下来,体内气息倒还真比之前顺畅了不少。若是像现在这样潜心修炼下去,说不定再等个几百年,我当真可以直接飞升成仙了也未可知。 然而,这却是不行的,我不知人世天日几何,更不知陌溪在外面过怎么样了。越是在地牢呆得久了,我越是担心他。怕他过得不好,怕他被人欺负,更怕他渡不了劫。 不知在这片黑暗之中浑浑噩噩的呆了多久,终于有一日,我忽而听到了有嘈杂的声音由远及近,由小及大,慢慢向地牢这方而来。 我睁开眼睛,感到许久未变过的地牢气息倏地一动,紧接着一道在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无比突兀的开门声传来,外面的寒风钻入像是与世隔绝的地牢里,卷来了我已许久未曾嗅到过的花香,是梅花香。 我贪恋的多吸了几口,在地牢里练得比之前敏锐许多的听觉察觉出了门口的动静。 大约有四五人走了进来,火把的光亮映得转角处的石砖微微发亮,光极暗,但对于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的我来说已经是很亮的光了。 我愣愣的盯着那光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这地牢已有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先前还有人鞭打我的时候,我还能勉强算算日子,一顿鞭子是一天,后来没人打我了,我也能凭着自己的感觉记录一下时日,后来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感觉,时间也没法再记录下去。可即便不记录,凭着气温的转换,我也知道,这人世应当已经过了好些年了。 这么些年,在这牢里没有人来送过饭,没有人来开过门,没吃没喝没法呼吸,却还好端端的活着一个睁眼的大姑娘…… 我想,看见我的人,他们的反应大概会很精彩,而我现在的状态估计也会被很精彩的打破…… 我现在被关在皇宫里,身体里的法力虽恢复了一些,但还不足以让我逃出牢房,回头他们找了道士来杀我,我便只好乖乖等死了。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如今这一生我勾搭陌溪的最后一生了,若就这样冤枉的没了,我可不甘心。 是以,为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我识趣的往墙角缩了缩,抱着那堆已经枯得快化成粉的干草把自己挡住。所幸我这些年修炼还算勤快,闭个个把时辰的气,隐藏一下自己气息,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这方正想着,外面的人已经走过转角,行至我牢门前。 “等等……” 他们穿着禁军的衣裳,有一人拿着火把往四周照了照,略显紧张的问:“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火光拉扯着他们的影子跳跃,牢房里静了一瞬。走在最前端的那人探了探四周道:“这地牢已经近十年未曾开过,除鼠蚁外,还能有什么声音。”他嫌弃道,“你别太紧张,咱们把这人关了就出去,点着火呢,还怕什么!” “可是……听说……十年前,先皇还在的时候这里曾关过一个女妖……” 十年?原来我被关进来已有十年之久!那陌溪现在岂不是已经长大了,再过两年便要行冠礼娶媳妇儿了。我大惊,我可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 可现在我也没法出去啊。 我咬牙,暗自纠结,那几名禁军比我更为纠结。 “你别瞎说!”为首之人虽呵斥他,但自己的声音却也有点颤抖,“鬼神之说岂可信?”他自顾自的举着火把到前方去,拿钥匙打开了我隔壁牢房的门:“快来快来,快把那家伙给我拖进来!关好了就没咱们的事了。” 他话音一落,后面另有两个军士踏了进来,他们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四周,两人还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黑衣人。 忽然,我手腕一热,这熟悉的感觉让我身形不由一僵。 被禁军军士架进来的那人几乎是被拖着走的,黑发覆了满脸,淌了一地的血腥味。然而便是在这样昏暗的环境当中,便是连脸也没看清的情况之下,我就已认出了那个人! 我倏地抽了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来。 胆小的军士一直注视着地牢里的情况,但闻我这方动静,立时抽出了比我更大的吸气声,一声大喊:“鬼……鬼鬼啊!” 我许久没梳过头发,此时乱发与干草胡乱扎了一头,我也懒得理一理,只伸出手,向着那方直挺挺的走了过去:“把他给我!” 太久没说话,让我声音又哑又粗,像是被刀磨过一样。活动得太少让我脚步有些飘忽,待我走到牢门边伸出手去抓他们时,几个军士已吓得面色苍白,手忙脚乱,连滚带爬的奔了出去。黑衣人被扔在冰冷的地上,生死难辨。 “陌溪……”我唤他,艰难的从手臂粗的牢房栏杆缝隙里伸出手去抓他,触碰到了他散落于地的发丝,“陌溪,陌溪!” 他的名字和发端像有温度一样,让我唇畔、心尖和掌心都灼热起来。 将他的头发抓了好一阵,我才确定这不是自己闲来无事发的梦。努力的把手往前伸,我费力的摸到了陌溪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应当是发起烧了。然而额头已是我能触碰到的极限,牢房的铁栅栏将我挡住,让我没法摸到他的脉搏,探不出他究竟伤得如何。 我心里很是焦急。 外面的牢门没关,冷风呼呼的往牢里吹,今生的陌溪没有修仙,身体终究是个凡人的身体,如此任他躺在地上,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我调动内息,将这些年在牢里修炼而得的法力慢慢渡给他。 我是冥界的灵物,身体里的阴气其实不大适合救人,但总好过让他躺在这里等死。这也算是两害相较取其轻了吧。 外面的风带来逃出去的士兵们惊魂未定的声音:“你们可看见了?着实是鬼没错吧!” “那人还没关进牢里呢,回头跑了怎么办!” “里面有鬼呢,我可不敢再进去,先把大门关上吧,反正他伤成那样,怎么也跑不了了……” “那可是白齐的徒弟哎!你能保证他跑不了?” “……那你说,这下该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不然咱们先把门关了,再去找大人商议……”外面的门轰然关上,阻绝了气息流动,也隔断了外面的声音,地牢里再次变得死寂。 他们定是还会回来的。 我心里更是着急,带他们回来时,我是绝不能再像方才那样失策现身,若是我先被收拾了,陌溪一个人在牢里定会更难受,现在我两人虽都出不去,但我好歹还是能帮他调理调理身体的。 我只好趁现在尽量助他疗伤,忽觉他脑袋动了动,额头在我掌心轻轻一蹭,一如他小时候与我撒娇一样,我心尖一暖,随即又是一阵抽疼,我那么宝贝的陌溪,这是被哪个混账东西打成这样的啊…… 他好似是冷了,又好似是做了什么恶梦,身体不停的颤抖着,我轻轻拍了拍他的额头:“陌溪别怕,陌溪别怕,三生在这儿。” 我一声声的安慰,连带着把累积不多的法力都渡到了他身上,显然这样让他好受了许多,他身体不再颤抖,呼吸也慢慢变得绵长起来。 我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忽闻牢门“咔”的一声,外面的寒气再次灌了进来。 这一次埋进地牢的人至少比先前多了两倍,且脚步坚定,踏步之声铿锵,听起来比方才那几人难对付多了。 我往墙角一缩,拿干草将自己裹了裹,心里还是觉得不保险,我这下再怎么隐藏自己的气息,怕是都逃不过人家点着火把仔仔细细的找吧,当下心中一急,脑中却猛地闪出了个主意。 我就地一缩脑袋,化了真身,变作一块石头匍匐于地。 其实遇见困境化真身这种事对一个已修了千年的灵物来说不大光彩,就像小孩学会了用两条腿走路之后便不会再爬着走路一样,这是一种生命的退化,但凡有点节气的灵物,大抵是不会变化得像我这么干脆的。 但在现实面前,节气什么的,自可适当的弯弯腰。 我没变成石头多久,一行人踏了过来,他们点着火把,照亮了整个地牢,为首一人不过十几岁年纪,一脸神色却极为老练沉凝,他穿着轻甲衣,稍稍一动,身上的铁皮甲片便哗哗作响,他目光冷冽的在牢中一转,最后落在趴于地面的陌溪身上,冷声问道:“方才,是何人说此地有恶鬼?” 没人答话。 站在队伍后面的那四人抖成了筛子。 “只将人架来关住也做不好。我禁卫军要你们何用。”男子声音冰冷,“给我斩了。” 此话一出,几人腿软跪下,大喊饶命,但却被其他士兵毫不留情的拖了出去。 这人小小年纪戾气竟如此的重,只为这种事便要杀人?不看重生死如我也觉得他没有把人命当人命看。 轻甲军士下令处理了那几人,却没急着走,反而往地牢里踏了几步,站在一个没有设立栅栏的空旷地。我心里微微慌张起来,我知道那里是用来干什么的,在刚被抓进牢里来的那段时间,我便是在那里挨的每日一顿鞭笞之刑。 军士冷声道:“把他拖过来,打醒。” 有两人抱拳领命,一人一边,拽着陌溪的手臂,将昏迷的他拖到了那方,紧接着后面便有人端来一盆冷水泼在他头上。 我看着便觉得寒冷刺骨。 陌溪还病着呢,他还病着…… 另有两人摸出了长鞭。待陌溪手指微微一动,慢慢睁开眼,轻甲军士毫不客气的便下令:“打。” “啪啪”两鞭,像是抽在我脸上似的,打得我眼睛火辣辣的疼。 这一生的陌溪说不出话,他很安静,但身体却下意识的蜷了起来。 我那么宝贵的陌溪,怎么能如此卑微的蜷在地上任由你们抽打! 我几乎快忍不住自己的怒气。恨不能直接冲出牢笼,将那几人碎尸万段,恨不能拿鞭子一下下抽在他们身上,让他们皮开肉绽 可我不行。 我出不了牢笼,我打不到他们。 我那么清晰的看见自己的愤怒,也那么清晰的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我头一次这么怨恨自己是冥界的灵物,若我不用受这皇家龙气的影响,若我有足够强大的力量…… 轻甲军士见陌溪痛得清醒了,这才冷冷问道:“你若愿将白齐的动向告知于我,便可免受皮肉之苦。”他招了招手,旁边立即有人呈上笔墨,放置于地,“我知晓你乃是哑子,这便给你备了笔墨,你若肯写,我定会禀明圣上,求圣上将你从轻发落。” 陌溪从胸腔里发出咳嗽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伤了肺腑。 我在心里祈求,让陌溪不要跟自己的身体过意不去,拿了笔,你随便编几个像样的话糊弄他们,今日也可免了苦痛。改天等他们发现你骗了他们,再告诉一点他们三分真消息七分假消息便是,若再发现,就五分真五分假,只是千万不要和他们硬碰硬…… 陌溪却不动。 轻甲军士见状,表情微带轻蔑:“骨头硬,我便看你能硬多久。今日打五十鞭,休要将他打死了,明日再问。”言罢,他抬脚离去。 我此时却没心思管这个混账东西要去哪里,只顾着看那些留下的士兵一鞭一鞭的抽在陌溪身上。 我素来是个自私的灵物,我从来不知,原来这些鞭子打在别人身上,会比自己挨了更疼。我一直也奉行求天求地不如求己的行事准则,然而我现在开始乞求,只求他们能下手轻一些,再轻一些。乞求司命星君那本命格写得简单点,再简单点。别让陌溪,再吃那么多苦了。 像是熬了比这十年还久的时间。他们终是停了手,收了东西,将陌溪扔在我隔壁的牢房里,只留下一碗浊水放在牢门前,走了。 地牢重归寂静。隔了许久,我才化成人形,战抖着慢慢走了过去。 我这间牢与隔壁牢房间只插了几根手臂粗的精钢柱子,可却足够阻拦现在的我了。我伸出手努力往前摸,却始终抓不到他,我急得快哭了:“陌溪,陌溪。”我唤着他的名字,再说不出别的语言。 可没想到我叫魂似的唤了许多声后,趴在地上的人影竟当真动了动,他本仰躺于地,脑袋偏向另一方,此时却吃力的转头看向了我。 那些军士走之前还在过道里留了一个火把,借着那方传来的微弱的光,我看见了他因为伤重而变得赤红浑浊的眼睛。 他看见了我,像愣住了一般,连眼睛也忘了眨,他吃力的挪动手臂,食指往艰难的将我指了指,像是在确认什么一样。 我忙道:“是我是我,是三生,你没看错,你别动,别乱动。” 听清我的话,他惊得愣了好一会儿,嘴唇忽而有些颤抖,他吃力的向我伸出手,我以为他动不了了,但他却用下巴撑着地,不知是从哪里借了力气,费尽功夫的爬到我这边。 我伸出的手,正好能摸到他的脸颊。 我几乎快要哭出来。 他指尖碰到了我的手,想要触碰我的掌心。我忙抹干模糊了双眼的泪花,把手心摊开递给他。他的微凉的指尖在我掌心一笔一划专注而吃力的写着:“三生。” 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他原来,只是想唤唤我的名字。 “是我。” 他写:“你还活着。” “我一直活着,我说好了会去找你的,还没找到你,我不敢死。” 他笑了笑,已经长得比小时候大多了的手,还是向小时候那样,拽住了我一个手指头,紧紧的攥着,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他看起来……很累了。 他还记得我的。我们分别时他才八岁,只是一个小孩,现在已过了十年,在凡人那么容易遗忘的记忆里,他还记着我,这已经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而他还依赖我,这更让我欣喜不已。 只可惜,他还记得我,还依赖我,我却没法像之前那样将他保护得好好的。 我用另一只手去探查他的脉搏。 虚弱,但好在先前渡了点法力给他,让他能得以保命,暂时应该没有大碍,我稍稍放下心来,只是想起那轻甲军士最后留下的那句话,我不由得为陌溪的明天担忧起来,明天若是再有一次这样的鞭打…… 我看着陌溪的睡颜,暗暗咬牙:“区区几个凡人,我岂能玩不过他们。” 陌溪醒来之时我刚握着他的手指在我手背上画完了一个符。 兴许是自己的手被被人使唤让他感觉极不适应,他下意识的往回抽了一下。我顺势松开他的手,却不想不过下一瞬,他惊醒似的猛地将我的手腕擒住,但握住的下一瞬间,又似突然害怕起来了一样,倏地将我放开。这一握一松,弄的我有几分怔然。 “陌溪?”我眨巴着眼看他,“做恶梦了?” 他躺在地上愣愣的看我,看了好一会儿才打开我的掌心写道:“我以为……”他顿了顿,“看见三生只是一个美梦。” 所以想抓住我,所以又怕打碎我吗…… 我心头一软,握住他已变得粗糙的大手,捏了捏,轻轻道:“你看,你眼前这个三生是热的,能动的,不是梦,也不是鬼。你不用小心翼翼,也不用怕我。” 他摇了摇头,像是在说不会怕。 我欣慰一笑,拽着他的手,开始在他掌心画符,一边画一边道:“虽然现在咱两都被关着,但是你莫怕,三生定不会让你再吃一点苦……”我话音微顿,停下了手,望着陌溪被牢里微弱的火光映亮的眼睛道,“你如今,可有在外面讨了妾室和小老婆?” 他被我问得愣住,不点头也不摇头。 见他没回答,我心头忽的一凉:“打小我便与你说,不能乱接触图谋不轨的女子,你约莫是忘了吧,你若是讨了别的女子,那我还是要让你吃点苦头的。” 陌溪略显惊慌的张了张嘴,像是着急着要为自己辩解什么,食指一直在地上写着字,我斜眼一看,大致明白他在一遍又一遍的写着“没有”。像个被冤枉的无辜孩子一样急于为自己证明清白。 见他如此着急,我心头半是甜半是酸,继续拽了他的手在手背上给他画符:“没有便行。”画完了符,我正色道,“那些坏人再隔不久又该来了,那迂腐的白九把你教得不好,让你把气节这些虚的东西看得太重。不过他已将你教成这样,我横竖是扭不回来了,可若要我眼睁睁的看你受伤,我却是做不到的。” 画完符,我将他掌心翻过来,盯着他眼睛道:“三生现在有法子助你在挨抽的过程中护住自己,让他们打不痛也打不伤你,所以接下来我教你的东西,你得好好记住,知道吗?” 他点头。 我在他手掌心里写下了六个字:“你记着这六字,在他们打你的时候,你只要念念咒,疼痛立时去无踪。”他皱眉,眼中尽是疑惑。我伸手揉散了他紧皱的眉头,“你相信三生吗?” 他郑重的点头。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未见,我要他相信我的时候,他还是选择了毫不犹豫的相信我。大概这就是俗话说的…… 亲自养大的鸡崽就是与别人养大的不一样……吧。 第13章 我身上为数不多的法力都渡给陌溪了,我是没力气使用法术的。 好在陌溪虽然投胎转世,但他的灵魂还是战神的灵魂,战神陌溪最初在我命门上留下的金印始终是他的东西。通过这金印来使唤我,再加上我画上的符咒与先前渡给陌溪的灵力,陌溪只用一默念咒文,将他受的伤挪到我身上来这种小转移法术,是不会不成功的。 看他挨打我心痛,看他吃痛我更痛,索性把这些打这些痛都转到我身上来吧,左右我一块石头,皮糙肉厚,这些凡人的鞭子要伤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正想着,忽听“咔”的一声,是外面的牢门打开,我心头微惊,安抚的拍了陌溪两下,对他做口型道:“记得默念。”然后便缩到了角落,化为一块石头不动。 陌溪惊异的睁大眼看我。却在听见来人的脚步声时,默不作声的闭上眼,全当还在昏迷。 又是那个轻甲军士。 他身后的随从上前打开陌溪那边的牢门,将陌溪拖了出去,一切皆如昨天,走流程一样,泼水,打醒,问话,然后今日是一百鞭。 然而让我失望的是凡人的鞭子再怎么抽也抽不痛一块石头的肉身,我已做好被打到吐血的准备,但这样打挠痒,实在有负我先前的期望。我趴在地上百无聊赖的数着他们抽下来的鞭子。但见陌溪也趴在地上,全然不像昨日那般被打得下意识抽搐了。 这委实是个双赢的策略,我又为自己的才情折服了一番。 数到五十六时,挥鞭子的人忽然停了下来,他顶着轻甲军士冷如刀的眼神蹲下去看了看陌溪,然后挠头禀报:“大人,这人好似……” 轻甲军士眉头一皱:“死了?” “……睡着了。” “……” “真奇了怪,这打了好似没什么用处啊……”没等那人将话说完,轻甲军士劈手躲过他手中的长鞭,“啪啪”两声,一下落在陌溪背上,一下打在他脖子上,我只觉这两处地方灼痛了一下,当即心头一喜。 没错!就是这样!这才符合我心中悲壮场面!我正激动着,那轻甲军士却住了手。 “大人?”旁边的人困惑。 我也无比困惑,打呀,你倒是打呀!我还没进入角色呢! 轻甲军士盯着已经睡熟了的陌溪默了良久,声色虽冷,但却由衷钦佩道:“不愧为白齐最得意的弟子。”他略一沉凝,挥手道,“不打了。”他指了指陌溪牢房前的浊水,“从此刻开始,不许给他送水与食物来,给他张纸,纸上何时有字,便何时给他吃食,他若要当真死也不肯写,那便让他在这里留具全尸吧。” “得令。” 陌溪又被拖回牢房里关着。先前放水的地方放上了一张白纸,他们连笔墨也不给陌溪备着,是打算让他写血书吧…… 待军士们走后不久,“睡着”的陌溪醒了来,他转头看向我这方。 我细细听了听,察觉外面的声音都消失之后,这才化了人形,又走回牢笼栅栏边,我笑眯眯的道:“信三生,可有错?是不是当真不痛?” 陌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我只当他奇怪我刚才变成了石头,我摸了摸鼻子道:“我不是妖怪,那只是……只是我会的法术,你看,我的法术不是让你也挨打不痛了吗。” 陌溪还是只盯着我。 不过只是十八岁的年纪,他目光里已有些东西是我看不懂的了。 他用手撑起身子,这次挨的鞭子虽不疼,但他先前的伤却还没好,他慢慢的挪到栏杆这边,坐着倚在栏杆上,抬起手,伸过栅栏的缝隙,轻轻的摸到了我的脖子上。 他的眼神变得更深,像是星光在里面被绞碎了一样,染上了他如羽的长睫毛,他的拇指在我脖子上轻轻摩挲,那是方才被轻甲军士打到的地方。 能看到他这样的眼神,我此刻,只恨那军士没有打得再狠一点。却又心疼的觉得,我还是不要受伤好了,陌溪还是不要心疼好了…… 这一系列动作好似已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陌溪的脸色白成一片,但他却还不肯将手从我脖子上拿开。我只好抓了他的手握住,放下:“陌溪,三生不疼的。” 他垂下眼眸,打开我的手掌,在我掌心一笔一划的写着:“疼。” 他不是我,他怎么会知道我疼不疼,但是,我想,我是理解他这种心情的。 心尖想被人用狗尾巴草挠了一样,痒痒的。我多想抱抱陌溪,趁此场景,好好温存一番,可精钢的栅栏比阎王办公的时候还不讲情面。不过就算抱不了,能像这样隔着一道栅栏牵手坐着,对我来说已是极幸福的事了。 像这样的幸福,都要追溯到百余年前,我与陌溪的第一世去了。 掌心痒痒的,是陌溪又在写字:“三生在这里被关了十年?” 我点头:“嗯,约莫是这样。”对比忘川千年岁月,这点时间,着实不够看的。 陌溪拽着我的手微微一紧。我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脑袋:“没事,其实并不太久,感觉一晃眼就过了。只是被关在这里,我觉得最难熬的不是时间,而是想念陌溪的时间。”我轻声道,“一想到你,流水飞逝的时间都像不走了一样,慢得可怕。我这里暗无天日,连人世过了几载也不知晓。更不知道你过得如何,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不知道你又看过了什么样的世界,体验过了怎样的感情,想到我在你生命里的缺失,我便觉得……” 我轻叹,“好生遗憾啊……” 这是你我,最后一场缘分了啊,我却把时间都浪费去哪儿了…… 陌溪听罢这番话,很久都没动过,待他动了,却又像停不下来似的,在我掌心写着:“我记得三生,十载岁月,一朝也不敢忘怀。此次劫难若能逃出,陌溪此后,定守在三生身边,不离不弃,不叫三生再有遗憾。” 这番承诺听得我心花怒放,我激动的勾住了他的小拇指,像他小时候那样给他拉了个勾:“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以后你得守在我身边,我不叫你走,你便不许走,更不许去守着别的人。” 先前陌溪还小,我便没有与他特别强调“所属性”这个问题,如今他也大了,命运又正好让他重遇了我,此时不将他的“归属”问题落实清楚,更待何时呀, “你要是食言……那就食言而肥,肥出三层肉,肉多得往地上掉。” 陌溪勾起唇角,轻轻笑了。 士兵一天来一次,这次已是第三次来了,他们行至牢门前敷衍了事的看了看地上的纸,什么也没说,默默出了门,当天陌溪的唇已干裂出皮了,他现在伤重,吃可以不用多少,但没水却是不行的。 这些天,我不止一次劝陌溪将拿纸哪来胡乱写了,陌溪只摇头。我想偷了那张纸来随便画几个字上去,但是却始终够不到,让陌溪给我拿,他却固执得不干。 我气得削他脑袋,陌溪默不作声的挨打。 见他如此,我心里更是将白九恨出了血来,想想以前陌溪才出生时多机灵的一小孩,偏偏让他给教得比以前的石大壮还榆木! 他躺在地上,闭着眼,呼吸微弱,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咬破手指,挤出鲜血,伸手到他那方去,将血喂进了他嘴里。 我的血与法力一样,对他身体都不太好,但这点不好总好过眼睁睁的看他死掉。 鲜血滋润了他干裂的嘴唇,他下意识的舔了舔,然后含住我的手指,几乎是在本能的在饥渴吮吸。 “你以后身子畏寒,可别怪我。”我有些心疼的拿拇指摩擦了一下他的脸颊,那么凉,几乎快没有活人该有的温度了。 陌溪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目光与我相接,又疲惫的阖上,他喉结艰难的滚动,把吮吸到的血咽进肚子里,隔了会儿他又猛地睁开双眼,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喝的是什么东西一样,倏地蹭起身子,扭头躲开我的手指。 只是这点动作已让他累得直喘。 他挪开了几分距离,躺在地上看我,唇上染着我的鲜血和他苍白灰败的脸色极为不搭。 我道:“我知道我的血不大好喝,但为了命着想,你还是将就吞了吧。”我将手指上的伤口往外撕开更大的口子,鲜血流出,我把手递到他面前,陌溪没动,鲜血落在他衣襟上,一点一滴像巧妇绣出的红梅花。 在微弱的光线下,我看见陌溪唇角动了动,他扭过头,不看我的手。 我放下手,声色渐冷:“让你写字你不写,让你喝血你不喝,你这是……在一心求死?” 他的喘息渐渐平缓下来。他别过头没看我,但侧颜上显现出的挣扎几乎让我都开始纠结了。最终,他一咬牙,转身往放着的白纸那方爬去。拿了白纸,又回到我这方来,他作势要咬自己的手指,我拦住他:“我这儿有,我来写。” 他想拦我,可现在的陌溪动作哪有我快,我抢了白纸,想了想,写道:“白齐欲攻京城。”陌溪瞪大了眼,我扬眉,“怎么,这难道被我猜对了?” 陌溪摇头,在我地上写道:“现在……不太可能。” 我道:“乱写的事,你何必管他可不可能,把饭先骗到嘴再说。”我把纸放到牢房外。等着士兵下一次来看。 然而,等了很久士兵却没有再来。 他们放弃陌溪了,他们想将他……活活饿死。或者是他们认为,陌溪已经被饿死了吧,毕竟照常理来说重伤之下,谁能熬过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没等到士兵,陌溪便只能食我的血,他情况不大好,先前喂的那点东西连给小孩子解渴都不够,怎能救得了陌溪,我将手指上的伤口撕裂得更大,喂给陌溪。 他咬紧了嘴不肯张开,像是在说:“我不喝你的血。”像是在表决心,“我情愿死,也不喝你的血。” 我知道他的心思,于是没有和他废话,本着该动手就动手的原则,我从栏杆的缝隙间伸过手去,捏住他的下颚,强迫他张开了嘴,他此时自是没力气来与我对抗的。我将手指上的血挤到他的嘴里。使巧力轻按他的喉结,强迫他把血咽下去。 然而指尖上的血能有多少,没多久,我的手指便苍白一片,有些无力了。我一琢磨,索性咬了手腕,鲜血涌出,我将陌溪的下颚禁锢住,迫使他饮下腕上鲜血。 陌溪的脑袋被我禁锢着,半分也动弹不得,但是他的眼睛却慢慢红了起来。 “三生不痛的。”我道,“陌溪别难过了。” 他眼眶红得更厉害,最后不得不闭上眼极力隐忍着情绪,活像我刚才说的话不是在安慰他,而是在伤害他一样。 陌溪从来都是坚强的人,不止这一世,第一世的他,第二世的重华,即便心在某些角落有所软弱,但外表永远披着坚强的铠甲,此时,他却有了这般表现…… “陌溪,别难过。”除了这话,我想不到别的安慰他的言语了,我一声声的说着,他便在这一声声安慰中,无声的哽咽。 我不敢把自己的血喂他太多,估摸着合适便收了手,我拿衣袖替他擦了擦唇边留下的血,:“陌溪这是被我感动了吗?”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背上,动作轻极了。我转手攥住他的手指:“陌溪可是觉得欠我良多?” 他没有表示,但抿紧的唇角却泄露了他的心绪。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陌溪若觉得欠我,那待以后出去时,你定要好好待我。把这些,都还回来吧。” 把上一世,上上一世的都还回来,战神陌溪不承认他欠了我的,便由这最后一世的陌溪还给我吧。我想,我好歹也得在他这最后一世捞点什么,比如以身相许之类的,不然等这三生完结,我得有多亏啊。 陌溪将我的手摁在他的脸颊上,他蹭着我的掌心,无声却又坚定的点头。就像是在立誓一样。 见他如此乖巧,眼角还尚未褪去红晕,我倏尔又觉得,还是不要他还了吧,就这样一直欠着我也没关系,谁让这些事,我自己做的那么心甘情愿呢。 长期被关在黑牢里,让我对时间的概念有点模糊,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给陌溪喂点血喝,然而我愁还没来得及发,事情便在突然之间有了转机。 适时,陌溪正阖眼睡着,我趴在牢房栏杆间伸手去摸他的脸,正调戏得高兴时,忽听外面牢门“咔”的一声打开。 陌溪已经,猛地睁开了眼,我亦是一惊,难道是那些士兵又想起来了准备来看看? 可仔细一听,却觉不对,今日来的这几人脚步急迫却不慌乱,轻盈得仿似动物。 我连忙将前些时候写的那张白纸从牢房外抢了回来,藏在干稻草里。还没来得及化真身,已有黑衣人点着火把走到了我这方牢笼之前。 四人均是一袭黑衣蒙面,待见到我时,他们均有几分吃惊:“从未曾闻地牢中还关着一人!” 对方身份不明,我决定暂时沉默。 “师弟!”有人忽然惊呼出声,四人登时往旁边跑去。 看见他们,陌溪眼中蓦地一亮。有人拽了拽扣在牢门上的锁,道,“是精钢九曲锁。”一人蹲下,自袖里摸出一根极细的针开始解锁。另有两人自觉的走到外面去看守。 仅余一人留在牢门边,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陌溪,又看了看我:“你是何人?”他问我。 我还没答,却见陌溪费力的招了招手让那人过去,在地上写道:“带她一起走。” 那人皱了皱眉,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外面放哨的两人催道:“快些。”陌溪又在地上写了些什么,写得太快,离得远的我看不清,只听那人道:“你这是疯了!我只是奉师父之命,来救你的。” 陌溪拽住那人不放手。 外面催促声更急。 “好了。”便在这时,忽听“哗啦”一声,铁锁掉在地上,解锁的黑衣人行至陌溪身边,径直将他扛了起来。被拖到我的牢门前时,陌溪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倏地死死抓住牢门栅栏,怎么都不松手。 黑衣人骂道:“现在已没时间再救一个!你这是在找死!” 陌溪不听,仍旧死死抓住栏杆。他望着我,眸中的神色让我心头酸涩得不成样子。 “走吧陌溪。”我道,“三生以后会自己能想办法出去的。” 黑衣人看了我一眼,拖陌溪:“走。” 陌溪还是不肯。 我走到牢门前,轻轻摸了摸他用力拽着栅栏的手,比起十年前那双小手,他已经长得那么大了。我望着他微微一笑:“陌溪,你相信三生吗?”我道,“我会出去,我会去寻你,你只需好好的活着,比现在更好的活着,我就一定能寻到你,到时候,你且记得要报答我。” 他瞪大眼看我,我一根一根的掰开他的手指。 他倏地开始拼命挣扎,外面两人催促之声越发急了。我厉声道:“把他打晕拖走。” 陌溪不敢置信的看我。另外两名黑衣人仿似被我声音一惊,解锁那人却反应更快一些,他回过神来,一记手刀砍在陌溪后颈之上,陌溪的身子一软,被他背了起来。 我立于牢门前,看他将陌溪扛了出去。 我那么不容易等到的陌溪,那么不容易救回的陌溪……却要又一次这样无可奈何的看着他离开。 但又什么办法呢,没有什么比陌溪的生命重要。 另一黑衣人跟着走了两步,离去前,脚步微微一顿,侧头对我道:“……抱歉。” “没事。”我大度的摆了摆手,“只要你们师兄几个不要觊觎陌溪美色,不要偷偷占他便宜。好好护着他逃出去,我便不会嫌弃你们没本事救不了我的。” 黑衣人嘴角一动,什么也没再说,快步出了牢门。 我退了几步,像陌溪没来之前那样,倚这冷硬的石墙坐下。 他们走时未将牢房的大门关上,外面的寒风和着梅花香呼呼的往里灌。吹熄了仅有的那根插在墙上的火把。 我闭上眼,用尽全力的去听外面的动静,人声,脚步声,刀剑声,都渐行渐远了。大门不知被谁关上,沉重的一声响,将所有动静都斩断。终于,这里又只独留我一人。 不过,庆幸的是,虽然不知多久才能出去,多久才能再遇见陌溪,但好歹,他的生命中,又有一段经历,是与我一起度过的了,虽不至于刻骨铭心,但好歹也算…… 难以忘却。 这便够了。 我闭上眼,努力静下心来,让自己的思绪沉浸在黑暗之中,然后慢慢回想起了自己的修炼的心法。 只有等了,等到出去的那天…… 不知在黑暗中等了多久,我终是再次听见了牢门打开的声音,一个人的脚步声不徐不疾的自远方踏来。 我抬起头,看见一簇火光经过地牢的转角处,慢慢走到了我牢门前。 我眯着眼打量来人——一个二三十岁的青年,白袍纯洁如雪,与这牢狱半点也不搭。他的脸在火光之下显得有点莫名的熟悉。 “三生。”他神色没有半分惊慌,淡然的唤出了我的名字。 我仔仔细细的打量他,努力的在记忆中搜索他的面貌,他看见我的神情,微微叹息后又轻轻一笑:“三生,我是长安。” 我皱着眉头想了想,发现记忆中这个名字遥远得有些模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啊,胆小如鼠的流波小道士。”太久没说话,我的声音变得沙哑难听。 他轻轻一叹:“你遭了不少罪,我虽不算来的早,但现在也总算是能将你救出去了。” 我清了清嗓子,笑道:“你现在这模样生得怎好,性子也比以前沉稳了不少啊,怎的不像小时候那样怕我采了你?” 他苦笑道:“别后已有三十年,三生倒还是记得清楚。” 三十年。我怔然。 上一世,重华杀了我,我去地府等了他两年,然后又重回人间,找到陌溪,一起生活了八年,前面统共十年的时间,后来陌溪被捉到地牢里,又过了十年,而现在长安说已别了三十年。 原来,我又在这地方呆了十年的时间。 十年……陌溪今年应当二十八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光是猜想他现在的模样,我便有些迫不及待了。 出皇宫比我想象的容易太多。 长安不知从哪里给我拿来了一套小厮的衣裳,换上之后,他便带着我正大光明的出了皇宫。一路上,我看见不断有人对他下跪,对他叩拜,唤着:“国师大人。” 出皇宫之后,站在久违的日光下,我深深吸了一口自由而新鲜的空气。随即捻了一个净身决,恢复成以前的模样,能自由的使用法力,这事当真太畅快了! 待重回自由的心绪稍稍平复,我这才转头看长安,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这就是有个官家熟人的好处啊!不过,国师?”我问他,“流波不是素来瞧不起这些东西么?” 他笑望我一眼:“说来话长。我且带你去见一人,这些往事咱们边走边说。” 长安对我道,流波之难后,流波不断衰落,再不复从前辉煌,其弟子也需剥下仙门的清高重入俗世。他知我救了他一命,最后却被重华误杀,心中从此对我有了愧疚,一直在寻我的转世想报答我。 他问:“三生为何还有前生的记忆?” 我不知该如何与他说其间的前因后果,琢磨了一会儿道:“约莫是放不下你师尊吧。” 他点了点头,也不再深究,道:“二十年前,传言京城出了一个妖女,被皇帝亲自捉拿。我本还没想到是你,但是十年前,有人找上我,让我去皇宫中救一个人。我方知原来被抓住的是你。知道是你,我自然会救,所以便以国师的身份深入皇宫,这些年来一直在探查你的消息,这些天,在那人协助安排下,也总算是将你救了出来。” “叫你来救我的人可是叫做陌溪?” “是,也不是。”他淡淡笑了笑,“三生可知你口中的这个陌溪现在成了怎样的一个人物?” 我摇头,他小声道:“京城现今虽然尚还安全,但是前方战场之上朝廷军连连败退,不出三月,此江山便要易主。”我一怔,听他接着道:“在那阵前杀敌,诛朝廷十数万人的,为叛军立下赫赫战功的正是陌溪。他与他四位师兄被誉为五虎将,然则,战事至今,他几位师兄皆已去世。” 我闻言一怔,当时来救陌溪的那四个男子,竟然都已经去世了…… “现今唯有陌溪仍旧在战场上对阵朝廷,其英勇,已遍闻天下,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了。” 我心尖一暖。 “而让我救你的……”长安一边说着,他带我走进一个深巷小院,推开院门,我看见了坐在院中的男子。 我挑了挑眉:“唔,果然是你。” 白九。二十年的时间对于人世来说已足够久了,他身姿依旧挺拔,但是已生华发。脸上也有了皱纹。 他见了我,很是诧异了一番:“你……半点未变。” 我皱了皱眉下意识道:“我不是妖。” 他略带嘲讽的勾了勾唇角:“是与不是又有何重要?妖食人,人亦食人。都一样罢。”他顿了顿道,“人老了,越发怀念起从前来,而今总算把你救了出来也算是了结了前半生的一个遗憾。” 我最烦这些个人类在我面前感叹自己老,截断他的话问:“陌溪呢?” “他在荣山。”白九语带叹息与无奈,“那孩子很想你,日思夜想。” 我奇怪了看了眼白九,心里面沉寂已久的醋意莫名动了动,道:“我喜欢陌溪,陌溪也喜欢我。我不在,他想念我不是理所当然的么?难不成他该想你?与你来一段禁忌之恋?” 旁边的长安忍俊不禁。 白九也没生气,啼笑皆非的望了我一眼:“被关了这么多年,你这性子怎么半点也没变?” 我不理他们:“我救你一次,你救我一次,我们算是扯平了。那么就此别过,我要去找陌溪了。”刚想施一个遁地术,却听白九道:“且慢!” 我回头看他,他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荣山如今已成战场,你才出狱,身体想来还没过来,不适宜去凶险之地,我知晓荣山上有一处佛陀崖,那方能揽看荣山全局,你若想去找陌溪,便先去那方吧,了解好了情况,再见陌溪,方才比较妥当。” 他这番话说得有点道理,我在在心里记下。念头一转,倏地想起当初陌溪拜他为师的事,又连着想到他现在让陌溪在战场上杀敌的事,我撇嘴道:“你让陌溪帮你上阵杀敌,替你夺下这江山,可以。但是在那以后,你就放了陌溪吧。狡兔死走狗烹,我不想看见这样的事出现在陌溪身上。那孩子心善,会伤心。” 白九眉目微沉。 不想再多言,我捻了个诀直接去了白九所说的荣山。 荣山之下有一座城池名为荣城,依山而建,四面皆是陡峭的山崖。易守难攻,但是一旦突破荣城,要攻入京城那就相当容易了。此处时朝廷守住皇城的最后一道防线,陌溪此战必定不会轻松。我现在到了,兴许还能帮帮陌溪。比如说在荣城的水里投投毒,在粮仓里放放火什么的。 但是,当我到荣山的时候,已不需要我做这些事了。 两军已经正面交战。 我站在一处巉岩之上,此处正是白九所说的佛陀崖。自此处眺望,能一拦荣城,着实是个观望战场的好地方。 我在纷乱的战场上寻找陌溪的身影。心里疑惑,陌溪不会说话,在这战场之上他要如何发号施令? 我正忧心之际,一个声音由小慢慢扩大,先或许只有几人在说,后来是十几人、几百人、几千人,最后所有的叛军士兵都高呼起来:“荣城主已斩!” “荣城主已斩!” 喧嚣的战场一时肃穆下来,众人的目光慢慢聚于一点之上,我自然也向那方看去。 山风忽起,荣山上的飞花飘过我的耳边慢慢向战场而去。飘飘洒洒荡漾到那人身边。 他提着一个头颅高高的坐在马背之上。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见他手中的寒剑仿似一面镜子反射的当头的阳光,闪耀得我眼睛微酸。 陌溪。 没想到这一别会又有十年之久。你已是一个傲然于万人之上的骁勇将军。 这么久未曾来寻你,你可会怨我? 忽然,我只觉眼角微光一闪,一支利箭破空而去,直直逼近马背上的陌溪。我大惊,一记阴气尾随而至,照往常来说,我这记阴气足足可以赶在箭靠近陌溪之前将它拦下,可今日却不知为何,直到箭头几乎快插进陌溪胸膛之时,阴气才跟上利箭,将它拦腰截断箭杆。 箭头却仍是收势不及继续向前,然而还是被阴气打偏了原本的轨道,只堪堪擦过陌溪的脸,埋入他身后的土地。 这一切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我来不及思考自己今日为何会失手,只焦急的望着陌溪,不知道他有没有伤到哪里。 他却倏地抬起了头,怔怔的盯着我这方。 我知道,如此远的距离,他是看不清楚我的。但是我偏生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就是将我看清楚了,就是知道我是三生。 众将士反应过来,立马将陌溪围成一团。 这下我更看不清陌溪了,心里正着急,忽然围着陌溪的人马都散开了去。他将手中的人头扔给旁边一个将士,在马背上轻轻一踏,施展轻功急速向我这方奔来。 他看见我了。 我转身离开这处外露的巉岩。我想,与陌溪的重逢应该在一个落英缤纷的美妙地方,他拥着我,我拥着他,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然后生出一点嗯嗯啊啊的莫名冲动,最后找个地方好好解决解决这冲动。 演一出才子佳人的好戏码。 然而当陌溪找到我的时候,我们却难以生出嗯嗯啊啊运动的性质来了。原因无他,当他看见我的前一刻,我踩着了猎人遗留在山间捕猎的夹子。 “扣”的一下将我的脚踝死死钳住。不能伤到实处,但却很痛。 我还在欲哭无泪的感叹苍天无眼,一个夹带这战场血腥之气的身影便疾步走了过来。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容貌,他已埋下头去小心翼翼的替我将捕兽夹取了下来。挽起我的裤脚查看是否伤到筋骨。 握着我脚踝的温热大掌在微微颤抖,似紧张似激动还带着几许无措。 “陌溪。” 他浑身僵了僵。我不客气的替他摘了头盔,捧住他的脸颊慢慢抬了起来。 看着他沾了几点鲜血的脸,没想到经历战场厮杀尔虞我诈之后,他的眼睛还是透亮如初。我叹:“你长大了,这样做或许会不好意思,但是三生我确实憋不住了。该如何是好?” 他没能理解我的意思。 当我的唇靠上去的那一刻,他的眼蓦地睁大。我在心底暗暗叹息,最后还是把唇吻在了他的唇角。 “陌溪,陌溪……”我搂住他的脖子,用脸颊摩擦着他的耳鬓,细细呢喃,“我很想你,三生想你。” 他身体僵硬如铁,脖子更是僵得不肯往我这边靠近半分。我往他身上蹭得费力,索性放了他,直直盯着他笑道:“三生来找你了,你怎么还是这副表情?” 听了这话他才有点回过神来。我投在他眼眸中的影子慢慢清晰。他的手缓缓抬起,似不敢置信的碰了碰我的脸颊。我笑盈盈的将他望着,任他粗糙的手指在我脸上慢慢游走,眉眼、鼻梁、唇瓣,一遍一遍,仿佛在检验眼前这个人的真假。 最后,他颤抖着手将我搂住,一声长叹在耳边飘散。一声喟叹,诉不尽的离愁尽散,化不开的哀伤皆去。我想,即便是他能说话,此时也只会在我耳边叹上一声。 因为分别太久,要说的太多,不如抓紧时间拥抱。 可没抱多久,陌溪却将我推开了,他皱着眉头指了指我脚踝上的伤。这已不是在那黑暗压抑的牢狱里,我脚上的伤施一个法术便能好,我还待要与他说明,却没想陌溪径直搂住了我,将我打横抱起。 贴着他胸前坚硬的铠甲,虽然硌得慌,但我的心却好似掉进了一团棉花里,软软的,暖暖的,让我唇边不由自主的绽开了一朵明媚的笑意。 便当我还像在皇宫地牢里那般没出息吧。当时用尽全力都想使出来的法力,现在却觉得,有没有它,都无所谓了。 有陌溪心疼我,便是最好。 陌溪抱着我走下佛陀崖,路过一段悬崖壁上凿出的路,我耳朵动了动,还没出声让陌溪停下,他便警惕的顿住了脚步。 “簌簌”两声,峭壁之上蓦地射来两只弩箭,我一挥手,欲以阴气挡开弩箭,可却没想那箭只在空中稍稍一滞,便又急射而来,所幸陌溪身手矫捷,即便抱着我,也没妨碍到他躲避迅速的躲开弩箭。 两只精钢弩箭扎入地里,末尾上刻着的“齐”字赫然入目。 是……白齐的人? 我心中一惊,是白齐要杀陌溪! 我霎时明了了为何白齐会赶在这时急着将我救出来,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好意”的将这佛陀崖指给我,他早已在此地布下埋伏……而我居然还当真听了他的话屁颠屁颠的奔过来了! 我不由扼腕,原来岁月过了二十载,世人的心思,竟变得更恶毒一些了。 我这方还在想着,前面的小道忽的行来数名持重盾的军士,看这打扮,还是从军队里直接过来的。他们拿盾牌在小道上一挡,也不攻击,只阻绝了下山的路。 陌溪眉头一皱。仰头往上一看,但见峭壁上已出现了四五名弩箭手。 我拍了拍陌溪的肩,让他将我放下来。可他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只瞥了我一眼,然后默默的将我肩膀扣得更紧。 我暗自琢磨了一下,大概明了了他的心思,前两次皆是在危难之中我掰开了他的手指让他走掉,他这次,约莫是不大可能放了我的吧。我一叹,道:“陌溪,此前三生法力受阻,不得法能同时救你我二人逃出升天,但今日却又是不同,我脚挨着地,一个遁地术,他们就追不到咱们了。” 陌溪不动,我道:“不信,你看,我挥手间便让他们下来试试。”我凝起手中阴气对崖壁上的弩箭手艺揽,劲风刮过,他们却仍旧好端端的挂在崖壁上。 我一怔。恍而记起了刚才为战场上的陌溪拦剑以及挡不住弩箭的事情,难道这处山崖对我也有所影响?我正欲打算不信邪的再试一次,崖壁上的弩箭手却没再给我这个机会。 短箭簌簌而下陌溪头上像长了眼睛似的,抱着我,看也没看箭来的方向,几个闪身便全部躲过。 即便心里不愿意,但我也不得不承认,白齐确实将陌溪的功夫教得极好,但是……他把陌溪教得这么好,却还要杀他,当真是一个能狠得下心的糟老头子。 我正想着,头顶上箭势愈急,陌溪躲避得越发吃力,终是将我放下来,单手禁锢在胸前,另一只手拔剑出鞘,“叮叮咚咚”的将弩箭挡开,像是在周身画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圆,将我与他自己护得极好。 正适时,我眼角余光倏地瞥见前面阻道的遁甲之后又探出了几柄弓弩,只听“咻咻”两声,短箭飞驰而来,我猛的将陌溪肩膀一推,弩箭自我俩中间险险穿过。 我舒了一口气,却见陌溪看着我,双眸猛地睁大。 失重感蓦地传来,我回头一望,自己正慢慢像山谷下面的深渊倒去,竟是方才推陌溪推得太用力了些,把自己给推出悬崖的小道了…… “无……” 无妨……二字没有出口,陌溪竟然飞身一扑,抱住了我。 陌溪一身铠甲极沉,本来只有我一人,我拼了老命使点阴气应当还是能让自己飞起来的,可是陌溪这扑来将我一抱,我便被他铁一样的身躯拖拽着直直往掉去。 这……熊孩子…… 不过,在呼啸而过的强风里,被他这样紧紧的抱住,我却怎么也没法责怪他。就算他当真拖着我如此摔死了,我也没法责怪他啊。在他心里,或许他想的只是…… 不能再让三生一个人了。 他大概只是,希望陪着我。 第14章 从水草堆里坐起来,我撑起身子,喘着粗气向上望了望,比起十八层地狱,这里的落差根本就不算高嘛,怎么会让我用使这么多力气来保命…… 肚子上的脑袋动了动,是陌溪醒了过来。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摔着哪儿没?” 他微微一惊,蹭起身来。见他动作流畅,应当是没有摔着哪儿,我道:“此处乃是荣山下面的山谷里,他们找下来应该要段时间,咱们先找条路出去再说。” 我作势要站起来,却觉脚踝一痛,是先前被捕兽夹夹伤的地方在这番折腾下又渗出了血来。我弯下腰去,刚想施个法让它好起来,可是陌溪却赶在我之前按住了我的脚。 “陌溪,我没事。”他抬头看我,我道,“你瞅,我这样一挥手……”我默了一瞬,看着半点没有好转的伤势,我揉了揉额头,“今天……状态不对……” 陌溪什么也没说,只默不作声的将我的裤腿拉开,然后撕了他自己的衣服为我裹上。 看着他沉默专注的脸庞,我忽然开口:“陌溪,你怎么看起来……有点难过?” 他指尖一顿。 直到将伤口包好之后,才拉了我的手,在掌心写道:“我还是没护好你。” 我轻轻摸他脑袋,“你已经将我护得很好了。” 他指尖在我掌心停顿了很久:“我本以为若有一日能再见三生,定能护你无虞,可如今还是连累你与我一同受罪,真是……”我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写下去。 “陌溪。”我道:“对三生而言,唯与你分开,才是受罪。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是享受,都值得让我比之前更加珍惜。” 陌溪这一世最多百余十年,我要是再耽搁,可就再也没法出现在他生命里了。所以不管白齐是算计也好,阴谋也罢,他让我早点见到了陌溪,这就是好事一桩。 陌溪任由我将他握了一会儿,直到我看得他脸颊微微发烫,他才别过了头,蹲下身子背对着我。我顺从的爬上了他的背,让他背着我向前走。 “这还是第一次呢。”听我这句呢喃,陌溪微微转过头来看我,我笑道,“我背过陌溪很多次,陌溪还记得吗?” 他点头。 可他想的范围大概与我不一样,我想到的是第一世的小陌溪才上学堂时,被人欺负后我将他从书院背回来的场景,还有第二世时,我将中了阴瘴之毒的重华从溪边驼回小屋的场景,自然,也有这一世小时候背着陌溪去玩的场景。可是好像记忆里,当真还没有一次是陌溪背着我慢慢走的。 我一声叹息:“原来,咱俩的性别,一直弄反了啊。有哪个话本子从头写道尾,是佳人一直背着才子走的啊!” 陌溪失笑,他弯腰驮着我,让我伸出手去,在掌心写道:“以后我一直背着三生走就是。” 我喜欢听陌溪给我承诺以后,因为这样就好像我们会一直这样相处下去一样,就算知道他说的“一直”和我的“一直”不太一样,我也愿意去相信。 我抱紧陌溪的脖子,在他脑袋边蹭了蹭:“陌溪啊,三生沉吗?” 他摇头。 “你说我沉吧。” 他奇怪的转头看我。 我也眨巴着眼看他:“你说来试试。”他失笑,最后还是摇头。我有些失落,“你若说沉,我便有安慰的礼物给你。” 他仍旧坚定的摇头,最后所幸转过头去不看我了。我忍住把他脑袋拧过来的冲动,想了想,又道:“即便不沉,你背着我也是要使力气的,三生给你打打气吧。” 陌溪点头。 我欣喜的一嘴巴凑了上去,在他脸颊上亲出了“叭”的一口。 陌溪浑身一僵,终是又转头看我,我抹了抹嘴:“没错,方才我就是在找借口占你便宜呢,你生气了吗?”我在他还愣神之际,道,“你若生气,便把这便宜占回来吧,来,给你占。”我把脸凑过去。 陌溪却半晌没有动静。 在我失望的以为陌溪当真正直得变得和木头一样打算转头用眼神去指责他的时候,一个温软的唇畔带着小心翼翼与忐忑不安的情绪慢慢贴上了我的脸颊。 有点温热,有点湿润,让我心间霎时软成一片。四肢百骸像是被火烧了一阵儿似的暖了起来。 我竟没出息的在这种大概连“亲”也算不上的触碰下,默默烧红了耳朵…… “陌溪你真讨厌!”我把脑袋埋在他肩头使劲儿蹭了蹭,“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么勾引人了!” 陌溪顿了一会儿,我大概能想到他呆怔的眼神,隔了会儿,没见我抬头,我听他略有些无奈的一声叹息。然后继续背着我向前走,他的背很宽阔,像是能承载我所有的任性和无理取闹,又像一个蜜罐子,把我这些情绪,都转换成了甜蜜。 不知沿着山谷里的水流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个山洞。又黑又深,水流都往山洞里面流去,四周都是悬崖峭壁,到这里,竟是走成了一条绝路。 我往山洞里望了望:“往回走吧。” 陌溪没动,细细听了听山洞里的声音。他与我比划说山洞里或许有出路。这我倒是看不出来,不过陌溪既然如此说了,那我便随他进去就是。 洞穴里又潮又黑,陌溪几乎是摸着墙壁在走,行得极缓。 我憋了憋,一咬牙点了一簇鬼火在掌心里燃着,陌溪对我这些举动显然已经习惯了,只在初时惊了一瞬,便借着鬼火的光在洞穴里行径起来,动作显然比方才快了许多。 这洞穴里有的地方有路,有的地方没路,陌溪便脱了铠甲,背着我,一会儿在水里游,一会儿在湿滑的石头上走,有的地方还是靠手攀着洞穴岩壁艰难爬过去的。 走了这一遭,待得看见了洞穴另一头的微光,陌溪侧过脸来对我笑,我只把手伸到他胸腔摸了一把他的结实的胸膛,感慨:“好身段!” 陌溪笑容僵了一瞬,却也没生气,只默默红了脸,转头继续走。 洞外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参天大树遮天蔽日几乎让人看不见阳光。陌溪背着我没走多久便看见一条小溪蜿蜒着的向森林里的延伸,我回头一看,才发现我们出来的那个洞口竟是这条溪流的源头,而荣山已被我们从下面横穿而过。 “沿着溪流走应当能看见人家。咱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吧。”我顿了顿,问道:“陌溪你之后是怎么打算的?” 陌溪沉默。 我斟酌着语言道:“你自幼便重情,这次白齐要杀你定是让你伤心不已,不过他一直都不是什么好人,你也算趁此机会将他的面目看清了。以后你便别在管那些战争之类的事情了,就当今天是个新的开始,你与我一同寻个世外桃源隐居,可好?” 他顿下脚步,转头看我,我还没从他的眼睛里读出回答,鼻尖忽然嗅到一股微弱的妖气,带着点我略熟悉的气味。 我脑袋一转,猛地看向右侧,只见一道白影倏地闪过,我怔神:“喂。”寂静的森林里没有回答我的话,连陌溪也有些莫名的看着我,我拉着陌溪的衣襟使唤陌溪将我背着往右边走,“姑娘,别躲了,我知道你在这儿。” 林间又静了许久,方才有一身着白衣的女子自树后走出。 不出我所料,果然是夏衣,转世为狐妖的夏衣。不过…… “你怎会在此?”我问道,“石大壮呢?” 上一世一别已有三十年,我以为当时的小狐妖用了她姐姐的内丹化为人形之后,石大壮定会将她禁锢在自己身边好好照顾,演一出强取豪夺的戏码,哪能想到这一世还有机会会在这荒山野岭里碰见她。 难不成,石大壮当真移情别恋了? 夏衣一皱眉,神色蓦地冷了冷:“你如何识得我师父?” 师父?我摸着下巴琢磨,石大壮当真是变聪明了,这层身份往小姑娘头上一扣,他不管说什么小姑娘都得乖乖听着了,要她往东就往东,要她向西便向西,想牵牵小手摸摸脸蛋什么的,那可是一等一的方便啊。 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当时若让陌溪拜了我做师父,如今也不会这般受白齐欺负了。 “我与你师父乃是老友。” 夏衣的眼神霎时变得有几分奇怪,嘀咕道:“师父他……朋友还真多。”这话乍一听竟有几分酸醋气在里面。 陌溪敏感的察觉到了她语气里的奇怪,转头看我。我却是一头雾水,这一世我与石大壮根本就没打过照面,她这一番醋吃得委实莫名其妙了些,我道:“我与你师父当真只是故交,不信你自可回去问问你师父。” 她显然没有信我,我也不打算再与她解释多了,只道,“你可知离此处最近的人家在哪儿?” 夏衣一扭头,无视的的存在,自顾自的往另一方走:“我不知道,你与我师父那么好,你自去问我师父吧!” 我又……几时说过我与她师父好了,这熊孩子的醋劲儿当真是不比第一世时来得差啊! 陌溪却有几分不愉,眉头一皱,鼻子里发出一声不满的轻哼,两步迈上前去,作势要擒了夏衣来问话。 先前陌溪与我呆在一起,见他脾气好会脸红,我便还当他与小时候一样软软的好捏。没想这么多年的行军征战,倒是养出了他几分暴脾气与不喜被人挑战权威的性格来。 可夏衣好歹也是个妖怪,即便陌溪上过再多战场武功有多厉害,他也不是以前那个重华尊者了,没有法术防身,光凭武功好身体棒可斗不过。 陌溪还未走到夏衣身边,我刚想开口让他回来,夏衣却猛地一顿,回头猛地瞪了我与陌溪一眼:“还敢跟来找死!”她一转身,劈手便像陌溪打来。 “住手!”我大喝,在此同时却有另一个男声与我喊出了同样的话:“住手!” 夏衣半空中的手腕被擒住,来人将她猛的拽开,厉声呵斥:“夏衣!我教你术法,可是让你用来欺负人的!” 来人是多年未见的石大壮。我举了手刚要与他打个招呼,那边的夏衣倏地怒声道:“是!没错!我便是个心思恶毒之人!师父你若厌恶这般恶毒的我,便在此将我就地拍死,连埋也不用了!自让我被野猫野狗叼去吃了罢!左右你有那么多故交旧识红颜知己,我在不在,师父都无所谓吧!” “荒唐!” “可是我荒唐?师父你自己转头看看,这位姑娘,可又是你在哪段风花雪月里辜负的女子?” “你休要胡闹!此处哪……”石大壮转头看我,愣住。 我略尴尬的抹了一把汗。拍了拍陌溪的肩,示意陌溪将我放下。陌溪的目光在我与石大壮之间来回转了几遍,才慢慢将我放了下来,可是手却还是紧紧的搂着我的腰,活像我没有他的支撑就会摔倒在地一样,又像……害怕我与别人跑了一样。 “大壮,真是人生处处都相逢啊,又见面了。” 石大壮怔愣的看了我一会儿:“三生?” 我点头。石大壮看着我,神情慢慢冷静下来,目光在我与陌溪之间逡巡,随即不敢置信的笑了:“第三次?你着实是个执着的人。” 我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在他与夏衣之前转了转:“你也是个执着的石头。” 此话一出,我心里竟起了几分感慨,多快啊,我与陌溪明明什么都还没开始,但却怎么就在一眨眼间,走到最后一世了呢。 可我心里还没感慨完,腰间的手掌一紧,用力得都让我觉得有几分疼痛了,我抬眼一看,陌溪神色不明的盯着石大壮,漆黑的眼里隐隐透出的气息如冰似箭,我这才想到,陌溪他是听不懂我与石大壮这话背后的含义的,而他方才又听过夏衣那番观点,难免会觉得吃味。 他能为我吃味,我心底自是高兴的,我拍了拍他的手,想让他安下心来:“陌溪,我……” “哦,看来师父对三生姑娘还是余情未了嘛。”夏衣在石大壮身后冷冷道,“徒儿不扰师父与故人叙旧了,这便走。” 我一挑眉,这姑娘的醋劲儿倒是比陌溪更浓三分。言罢,她转身便要离去,石大壮手一探便将她拽住,他极为头痛道:“三生当真与今日找来的那女子不同!” 我心里暗自揣摩了一下他口中的这个“今日找来的女子”,登时便想到了许久之前石大壮在灵玉山那小院里招惹的美丽女妖怪们,一时,我半点也不同情他被夏衣如此折腾了,所谓天道好轮回,善恶终有报,石大壮终是要为自己先前的放浪,付出点代价的。 “不同?”夏衣冷冷道,“那些女子都是逢场做戏,只有三生姑娘才是真爱吗?” 陌溪看我,我着急的连忙摆手:“与我无关与我无关。” 石大壮头痛的揉了揉眉心:“你先与我回去,休要在此胡闹。” “又是我胡闹!”夏衣怒声质问,“师父你可敢摸着良心说自己与三生姑娘没有往事?” 我与石大壮愣住,我们之间的往事不仅有,而且还多着呢。 石大壮叹息:“确实有,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 “好,我再问你,你可曾对这个姑娘动过心!” 我与石大壮再次愣住。 这……在历史里好像也是发生过的,不过我与石大壮在这么长时间的关系中,就只有那一小段出了偏差,可当时还是在石大壮傻的时候呀!最后还被陌溪给无情掐灭得连灰都不剩,但若只问有没有…… 我沉默。石大壮越发用力的揉额角:“有是有,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个回答让夏衣的脸色白了几分:“你竟当真对她动过心?” “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夏衣不再说话,红着眼看了石大壮许久,最终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石大壮一声长叹在她身后一路追着解释。 没想到他们这一世师徒竟然处成了这副模式,我拍了拍陌溪的胸膛:“快,跟着他们走一定能找到人家的。且听他们那意思好似现在也是在这方住下的。你现在身份不方便,这两人的身份底细我清楚,与他们住在一起,总好过随便找一户人家居住。” 陌溪半天没动。 “陌溪?”我奇怪,“是三生太沉,你背累了吗?” 沉默了半晌,他将我的手捉起来,打开我的掌心,写:“我们另找户人家,不与他们住。” “为何?”我一抬头看见他的眼神,登时便明了了,我轻叹:“陌溪,我与那石大壮当真不是刚才那姑娘口头所述的模样。” 陌溪又顿了一会儿,才在我掌心写道:“那人先前……对你动过心。”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今日若没人提起,我都快忘了。”陌溪仍是不动,我叹息,“陌溪,你相信三生吗?” 他点头:“可我信不过他。”他的指尖在我掌心顿了顿,“怎会有人,在喜欢上三生之后,又不喜欢了。” 我一愣,随即心口蓦地一暖,被他这话搅动得乱了方寸。 原来在陌溪眼里,三生是这么好的人啊,喜欢上了就再也没办法不喜欢了。我抱住他的脖子蹭了蹭:“因为三生有陌溪了啊,谁也做不到,像陌溪这样对我好,所以都没人敢来接替你的位置了。” 陌溪一怔写到:“我还没来得及对你好。”他那么认真的写着,“不过,以后我一定会补上的。” 我心头暖暖的摸了摸他的脸颊:“好,这可是你说的,三生记下了。” 陌溪轻轻一笑,这才迈腿跟上石大壮他们。 石大壮与夏衣居住的院子落在树林子外,我与陌溪走到的时候,夏衣已回了自己房间,闭紧了房门,石大壮在外面敲了半天也不见开。一转身见陌溪已背着我跟来了。随即无奈一笑:“先坐吧。” 我道:“你这是报应。” 石大壮苦笑。 陌溪看也没看他一眼,只蹲下将我的裤腿拉看,看了看我腿上的伤,然后在桌上写道:“草药。” 石大壮愣愣的看了陌溪一会儿,才道:“我素日里不用草药,家中没有。” 陌溪一皱眉,又写:“我见沿路上应当有些药草能用,我去找,你在这里等我。” 我点头,目送陌溪出了门。石大壮在我旁边坐下,我问,“怎地不在灵玉山住着了?” “本是在那处住着的……你可还记得以前那书生与狐妖的事?”我点头,是被官家小姐使狗血法子害了的一对,与话本子里的情节一样,我记得。 石大壮叹息:“后来那书生还是疯了,或许是被两种不同的记忆折磨太过痛苦吧。夏衣用了她那狐妖姐姐的内丹之后化为人形,我收了她做徒弟,但是她的模样与那狐妖有几分相似,一次到山下玩乐之时被那书生瞅见,惹了些麻烦,我不欲她整日被俗事所扰,索性便带她出来四处游历,见见世面,也有利她修行。此处,只是暂时歇息的地方罢了。却不想今日竟有从前的……找来,更没想又恰巧碰见了你,这才有了你们方才看见的那一幕……”石大壮说着一声叹息,复而又问我,“说来,你们又是如何到此处来的?” 这话说来就有点长远了,我琢磨了一下,心道这反正都是最后一世了,便将我与陌溪的三生约定简单概括了一下,讲给石大壮听了。 一番话听罢,石大壮愣了许久:“竟有这般渊源。” “我打算将他这一世护到底,最后他回他的南天门,我过我的奈何桥,有这些记忆,我就挺满足了。”我道:“只是我现在法力好似不太行了,老是使不出来。之后,不知还要怎么护陌溪这一世安全。” “这又是为何?” “先前在这匹山背后的那处山崖上,我的法力不知为何是不大出来。” 石大壮沉凝了一会儿道:“你说的是佛陀崖?” “是叫这个名字。” 石大壮轻笑:“那应当不是你的问题,荣山佛陀崖上曾传闻有高僧曾在那处成佛,整个山崖上清气四溢,但凡妖气邪气皆受压制,也正因为如此,荣山之中极少有妖怪出没,这也是我选择在此处居住的原因,一来夏衣不会被其他妖怪扰乱心绪,二来以前那些妖怪也不易找到此处……咳……依我看来,你定是受了佛陀崖的影响才会使不出法力。” “原来如此!”我恍悟,“所以我才在上面频频失手!白齐那老东西果然够阴险!”幸而我被关在皇宫里关了二十年,在里面潜心修炼,习惯了这种被压抑的状态,所以才能在掉下深渊之时救自己与陌溪一命,“如此说来,我现在便可以用法术了?”我手一挥,脚上的伤果然立马好了,我跺了跺脚,转念一想,又挥了挥手,让那道伤又重新出现。顶着石大壮困惑的眼神,我道,“方才陌溪不是说他给我去采药了吗,我怎能让他白忙活。” 石大壮失笑:“那……现在三生是打算与陌溪一同隐居?” “如果可以,这自是最好的打算,但如果陌溪不愿意……” “若他不愿,三生可有想过自己逍遥度日去?”石大壮道,“依着你方才那般说,你这三生都为陌溪折腾去了,自己还未曾真正自由逍遥的在人世间生活过,他若不愿随你隐居,你便潇洒一点,自己过完剩下的日子也总好过陪他经历最后一次磨难。” 我摇头:“你说得在理,但是我潇洒不起来,知道陌溪在经历磨难,我哪还能活出真正的自在逍遥。这三生我注定没太大出息,索性便一直陪着他,守着他,也算是个有始有终吧。” 石大壮一笑:“你能想得开便好。各自有各自的选择。你且坐在这里歇歇吧。我看看她气消了没。”石大壮起身,又去敲夏衣的门,只是这一次,他一敲,夏衣便把门打开了,想来方才是或多或少听到了我与石大壮的话了吧。 两人不知在屋子里说些什么一直未曾出来。我在院子里闲坐着等陌溪。 傍晚时分,陌溪手里握着一大把草药回了来。 他在我身前蹲下,挽起我的裤脚,露出伤口,他将草药在手里揉碎,然后盖在我的伤口上面。这些事情他做得那么认真,让我都不好意思唤他的名字,好像会惊扰了他一样。可是看着他额头上的汗珠,我还是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为他擦干。 “陌溪。”我忍不住道,“你若能一直都像现在这样对三生的事情上心,就好了。” 他抬头望我,被夕阳余晖映亮的眼睛里面有几丝疑惑,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说。我笑着摸了摸他的眼睛,换了话题:“你饿不饿?” 吃饭的时候夏衣总算被石大壮从屋子里哄出来了,夏衣看了我几眼,瞥了瞥嘴,略带着点不情愿道:“那个……先前是我的不对,误会你了。” “没事。反正我都被你误会习惯了。”我顿了顿,道,“你着实误会了我,可别的人却没误会,该怎么办你还得怎么办。” 石大壮夹了块肉到我碗里:“你吃饭就好。” 我不客气的吃了他孝敬的这块肉,陌溪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看着,却在石大壮为了堵我嘴,准备第二次夹菜给我时,陌溪抢了他筷子下的东西,夹到自己碗里,又换了别的东西夹给了我。 这一番动作看得我与石大壮都有些愣然,陌溪毫不介意我俩的目光,只不动声色的吃饭。 石大壮失笑,转头看夏衣:“你看……现在我若留他们住几晚,你可还有意见?” 夏衣瞥嘴,转而问我:“就三间房,师父一间,我一间,你们两人可愿睡一间?” 陌溪夹菜的手一僵,没等他答话,我便自顾自道:“无妨,我与他连同一张被子都盖过。”在这一世陌溪还小的时候,可是日日都缠着与我一起睡的。我转头看陌溪,“你现在还爱踢被子不?还踢被子,咱们就分开盖。” 陌溪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般。 我望着他等他回复,夏衣与石大壮也神色微妙的望着他。 在长久的沉默后,陌溪脸颊染着绯红,默默的缩回夹菜的手,扒了一口饭,搭着脑袋摇头。 我拍案决定:“那就盖一床。” 陌溪又着急的摆手,在桌上写:“我睡地上便可。” “你害羞?”我善解人意的道,“好吧,那就盖两床被子。” 陌溪手指动了动,我给他夹了一块肉放进他碗里:“来,吃饱了好睡觉。”他看着碗里的肉,又看了看我,黑色的眼珠里映出了我的笑脸,他默了一会儿,只乖乖的将肉吃掉了。 入夜,洗漱完后,我爬上床躺着,见陌溪站在一旁不动,我拍了拍身边的被褥:“陌溪还不想睡?”他磨蹭了很久,才慢慢挪了过来,像英勇就义似的褪了外衣,钻进他自己的被子里盖好。然后像木头一样,摆好姿势不动了。 “陌溪。”我唤他,他直挺挺的躺着。只是眼珠子往我这边转了转,“你忘了吹灯……”没听我将话说完,他像是得了什么赦令一般,一掀被子就要往床下跑,我将他的手拽住,“我是想说,没吹便算了。”他转头看我,我道,“别吹了,我已在黑暗里待得足够久。今晚就点着灯睡吧,亮堂点儿好,我也可以好好看看你。” 这话触碰到了陌溪过去的记忆,一时让他忘了现在的场景,他稍稍弯了背脊,放松下身子,在我掌心轻轻写,“以后不会让三生一个人待在黑暗里了,我会一直都在。” 我眯眼笑,重新给他盖好了被子,然后把自己凉凉的脚伸到他的被窝里面去,借着他的体温温暖自己。 掌心有点痒,是陌溪在被窝里抓住了我的手慢慢写着:“你脚上裹了药,别蹭掉了。” 陌溪写的东西我没有听进心里,倒是他指尖在我掌心摩擦出的痒痒的感觉一直痒到了心尖上,我抓了他的手,倏尔道:“陌溪,咱们今天洞房吧。” 陌溪浑身一硬,像是被什么东西轰了脑袋一般,连呼吸声都没了。 我在被窝里抓着他的手,掰着他的手指给他一个一个的数:“你瞅,第一,我喜欢你,第二,你喜欢我,第三,现在夜深人静,咱们躺在一张床上,依着话本子的规矩,都这样了还不洞房,那简直是天理不容的事。” 陌溪瞪大着眼看我。我凑过脸去便要亲他,但见他蓦地回过神来似的蓦地抬起手,将我的嘴捂住,稍一用力推开我的脸。红得像被蒸过一样的脑袋轻轻摇了摇。无声的说着不行。 我蹙眉:“为什么不行?” 他捂住我嘴的手指往上爬到我的脑门上,像是画咒符一样在我脑门上写着:“我们还不可以。” 心里边暖暖的感情被他这几个字吹冷,我琢磨了一会儿:“你是觉得咱俩的身份不被世人所融,所以与我洞房?” 陌溪红着脸摇头,他牵了我的手,在掌心写道:“应该有个婚礼。”他顿了顿,解释“我现今身份不允,所以暂时无法给三生什么名分,我怕委屈了你,也怕辜负了你,所以待得有朝一日,时机允许,我定娶三生为妻,令天下皆知。” 他这番话,让我想起了第一世的陌溪。 原来,这便是陌溪的本性啊,对谁好,就全心全意的对她好,生怕给不了她保障,生怕对不住她。多么庆幸我能成为陌溪的那个她。但是…… 我轻叹:“陌溪,你辜负的是大好春光。” 他红着脸只顾埋头在我掌中写:“我还是睡地上……” 我缩回自己的被子里盖好:“三生不会强了你的,陌溪别怕。” 翌日一大早陌溪便穿上衣服出门了,说是我脚上的伤口还没好,今天该换药了,他去摘点药回来。他语气里藏着浓浓的担忧,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没多想,只摆了摆手让他走了。待我睡醒,已是日上三竿,起了床,我一穿鞋才看见,自己脚上的伤还在哗啦啦的流血。 我一愣,这才想起,这伤是我自己用法术弄的,草药哪能止住血。这伤口看得我自己都发憷,更别说陌溪了。 我看了看外面的天日,心里估摸了一下时间,陌溪出门的时候约莫是两个时辰前,他去找药应该是急着往回赶的,但是现在还未回……我心里莫名的起了几分担心,推门到院子里,但见石大壮领着夏衣从外面提着野菜回来,我道:“你们可有看见陌溪?” 石大壮奇怪:“他不是一大早就出去了么。” 我心里担忧,此处离他们先前的战场不过一匹山的距离,若是绕路走过来今天也能走到这里,白齐的人如果遇见了陌溪…… 我正想着,忽听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从院门看出去,树林间奔来一匹快马,马背上坐的正是陌溪,而他身后跟随的,是一群轻甲将士。原来他不是遇见白齐的人,而是遇见自己的人了。一时,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石大壮见我如此,道:“这已经是最后一世了,三生何不任性一些,直接将陌溪敲晕了带走了事,你若下不了手,今日我可以代劳。” 我转头看石大壮,他说的这事我不是做不出来,而且就算我这样对陌溪做了,他醒来之后估计也是不会怎么怪我的,但我却不想这么对他,只因……他是陌溪啊,战神陌溪,不该为任何感情屈居一隅,当然,他自己愿意是一回事,而被我强迫则是另外一回事。 “我自己知道。” 陌溪在院门前翻身下马,疾步走进来,他脸上没有笑容,但神情却比昨日冷静了许多,看来,这些将士让他感到很安心呢。 他先看了看我腿上的伤,见还在淌血,他欲将我打横抱起。我小使了一个千斤坠的法术,让他一时没抱得动我,陌溪奇怪,我帮他理了理衣襟道:“陌溪,先前我问你,你还没答我呢。”我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愿意就此与我一同隐居吗,把这些战事国事都躲开,可好?” 陌溪脸上的笑意慢慢隐去,他看着我,在我的掌心里写道:“三生,有的事无法避开。” 我知道,所有的事都可以避开,避不开的,唯有自己那颗心。 我抬高了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陌溪想要皇位?” 他眼中的亮光让我心头一颤。他是想要皇位的。但陌溪你可知,你今生的劫数,是求不得啊…… 可是看着他的眼睛,这句滚到嘴边的话又被我咽了下去,只拉扯出了一个笑容对他道:“好。三生帮你。” 陌溪将我抱上马背,离行前,石大壮在院子里轻声唤我:“三生。”我转头,他挥了挥手,“保重。” 我看着他与夏衣并排站着的模样,忍不住回忆起了前几世那些过往,他们这一对,过程虽曲折了些,如今也算是得了善果吧,而我与陌溪…… 我略有些感慨:“你也是。” 下午,我们随着那行军人一同回了营地。 但见陌溪归来,年轻的将士皆有几分高兴,但老将们显然显得略有些沉默。陌溪什么也没说,骑着马,把我带到了他的军帐之前,他率先下马,而后才将我从马背上抱下来。 小心得仿似是我的腿断了。 周围的将领们惊得仿似要吓没了下巴,他们的眼神不是看着一个男人背着一个女人,而是看见了一个仙人抱着老妖婆,恨不能把眼珠子给凸出来。 我本该是是万分享受这重被人着紧关心的感觉的。但碍于先前陌溪做的离开与留下的选择,我虽然我表示大度的接受了,但是心里始终觉得有所缺失,我不想让他上战场,不想让他受伤,更不想看到他此生“求不得”的悲凉。 我此时只觉得心里苦极了,可陌溪哪懂我的心思,而他越是不懂,我便越是想让他跟我一起苦一苦,于是我小施了个法术,让脚上的伤看起来更为可怕。 陌溪见时间过了这么久,我的伤还在滴血,眉头皱得死紧。 他径直跨入主帐之内,我蜷在他胸前,眼角余光忽然撇到一个与军营的硬朗全然不符的色调,我定睛一看竟看见在这帐中,早早的便坐了一个粉衣女人。 女人? 我一时有点傻了。 见陌溪进帐,那女子欣喜的站了起来:“陌溪!谢天谢地,你终于平安回来了。”话音未落,女子的眼光立时落在了他怀里的我身上,看见我,她一怔,迟疑道:“这……这位姑娘是……” 我双手一抬,搂住陌溪的脖子:“我叫三生。” “三生……”她细细呢喃着我的名字,忽然脸色变得晦暗,“三生,你就是三生。”她似乎不信,又询问似的望向陌溪。 我见她望得这般专注凄然也忍不住与她一同将陌溪望着。陌溪却没理会我们俩,大步跨到床边,放下我,替我脱了鞋袜,又起身急急写了“传军医”三字递给那女子看。 女子怔愣了一番,最后哀哀一笑,脚步微微踉跄着出了帐去。 登时,我先前的所有情绪都化作了飞烟,我沉凝这打量了陌溪许久,心里只有一个问题在不停的盘旋,最后冲口而出:“这是……你……小妾?” 他本在替我擦拭伤口,忽听我这话,抬头望我,眼睛里面渐渐生出星星点点的笑意,然后浅浅摇头。 我点头,强硬道:“不准有。” 他依旧温和的笑着,拉过我的手在我掌心轻轻写下:“除了三生,我从来就没有过。” 看他写得那么认真,我不禁有点赫然。挠了挠头,最后轻咳一声装出一副成熟的模样,摸着他的头发道:“你这模样长得这么招人,我离开你那么久,也不知俘虏了多少少女的芳心。偏生又是个这么淡漠迟钝的性子……那些女子又得怎么伤心。你这样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陌溪听罢这话,定定盯着我,眉眼间隐隐生出几许怒意来。 他生气的大多数时候我是不知道理由的,这次我同样也不知道理由。不想费心思去猜,接着道:“可是三生始终是个自私的三生,你对其他姑娘不着紧,这样的淡漠……我瞧着却是喜欢得紧。” 我叹道:“陌溪,你可是给我下了什么药?让三生这么喜欢你。舍不得让别人碰一点。” 他直勾勾的盯着我,眼眸亮得耀人。 此时军医进了来,陌溪挪开了目光,将位置让给军医。 我的伤本就是自己的法术弄的,军医自然看不出什么,只道是皮外伤。包扎了几下便走了。 再没外人,我捉了他的衣袖,打算好好与他温存一番,说会儿贴心话。哪知我还没将他的衣袖捂热乎,帐外便传来军士的急报。 陌溪脸色一沉,立即起身走了出去。我怔怔的看着他的衣袖从我手中抽走,帐外军士的急报传入我的耳朵。我一声叹息。相别这十年,陌溪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忙人了,除非再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否则,要和他安静的相处一阵,应当是困难的。 在他做出选择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现在的三生对陌溪来说或许依旧重要的,只是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战争不会因为将军在路上捡了个女人或者是将军走丢了半天而停止。 我与陌溪重逢之后见到他的时间实在是少之又少。最后一战即将来临,军队之中有一种奇怪的氛围在流动,似躁动,似不安,更似兴奋。陌溪忙得每日连小憩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 战争的结果如何我不大在意,我唯一在意的只有陌溪。 关于战事的东西陌溪什么也不与我讲,我知道他是怕我忧心。但是在偶尔的流言风语中,我还是听到了一些消息,比如说,老将们与陌溪的冲突越来与明显了。比如说,前一次敌方伏击,又有哪个年少的将军战死。再比如说,先前战死的,与陌溪一起被称为五虎将的那四个师兄,其实是被陌溪设计陷害而死。 听了这个消息,我只觉荒唐,陌溪是什么样的人,我会不知道?他断不会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做出这种事。 但我相信陌溪,并不是所有人多我这般相信陌溪,这些言语传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广,我知道是有人在暗中操控,而那人是谁,实在是再明白不过。 虽然我对情况没有更多的了解,但是我知道,如今的形势对陌溪很不利,尽管现在他军权在握,可真正属于他的势力太少。毕竟比起白齐,他在这些人里的根,始终扎得不深。 但这有什么办法呢,这些事……或许早都在司命星君的本子上定好了的吧。 是夜,我找不见陌溪,左右问了好几个守夜的士兵最后才知道陌溪出了军营——和阿柔姑娘。 这个阿柔,正是那日我看见的女子。据说她是白齐的养女,自幼与陌溪走得极近,几乎是公认的将军夫人。当初听了这话我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今日,这深更半夜…… 我心中不由酸了酸。加紧了步子绕着军营找了好久,最后终于在一处树林当中发现了两人的身影。 阿柔正在低声啜泣:“陌溪,为何要这样……”我脚步一顿,身形一转,躲到了一棵树后。阿柔凄然道,“他终归是养你长大的师父,你为何非要将他逼入绝境,皇位,你就如此想要么?” 我从树后微微探出头去,只见陌溪淡漠的抽出被阿柔握在手中的衣袖,在她手心不知道写了些什么。阿柔惊讶的瞪大了眼:“陌溪,你疯了?” 陌溪只是静静的盯着她。 阿柔诧然:“你们虽不是至亲,但是,她如你姐,如你娘亲,你竟真的想……你真的想……”阿柔恍然大悟,“所以,你想要皇位,陌溪,你想登上最高的位置便没人可以阻拦你了,你想娶她。” 陌溪冷了眉目,没再看她,独自走了。 阿柔在原地立了一会儿,象是浑身脱力一般,扶着一棵树,慢慢滑到在地。我在心底微微一琢磨,最后还是走上前去。伸手,等着她拉住我站起来。 她抬头看我,似乎惊吓得不轻:“三、三生……姑姑。” 我没去搭理她对我的称呼,道:“方才我都听见了。” 阿柔眼睛里马上聚集起了眼泪,当真是柔柔弱弱我见勘怜。她哭道:“姑姑,现在也只有你能劝得住陌溪了,你劝劝他吧,劝劝他吧!” “为何要劝?” 我想让陌溪归隐山林是我的想法,但他既然不想,那我也尊重他的想法,而不是将自己的心思加诸于陌溪身上。而且我心知,陌溪若是想要皇位,心中的理由定不是如阿柔说的那般只是为我。他是战神,心怀苍生天下,不管如何轮回,他的骨子里始终有这样的职责与骄傲。 他想要皇位定有他的理由。但不管是什么样的理由,我都没有权力去劝他放弃追逐目标。 尽管,我知道他会失败,但我还是的尊重他。 阿柔听了我的问句,反而呆住了:“因为、因为……义父,他定会对义父赶尽杀绝,他……现今已经有人猜测当初四位师兄是陌溪……” 我叹气,原来这女子竟是一个不看不懂事的主:“陌溪心善,绝不会做出那种事,更断然不会对你义父赶尽杀绝,但是若是你义父白齐,那便说不定了。”我不想再对她解释太多,将她拉了起来,转身离开,道,“这些年留陌溪在你们身边是我的过错,你们这般不懂他,他生活定是不开心的。” 第15章 回到军营,远远的便听见一阵琴声自陌溪帐中传出。我心中惊喜,连忙加快了脚步,撩开帘子,刚跨入帐中便嗅到了寒梅幽香。琴声一顿,陌溪抬眼看我。虽然眉眼皆是笑的形状,但是笑意却没有达到眼底。 我看得心里酸涩一痛,但却没有表现出来。我笑着装傻,走到陌溪身后,从背后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搂住他的脖子,紧紧的不放手。 他身子微僵。我贴着他的耳朵没有说话。只能听到彼此温热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陌溪似终于回过神来了,轻轻拍了拍我环住他脖子的手,示意我坐到他旁边。他自琴案旁拿出一枝梅花,在纸上写道:“我记得你最喜欢梅,今日恰巧看见这一枝开得极好,便给你带回来了。” 我接过,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嗅了又嗅。 “可还喜欢?” 看着白纸上略带小心的四个字,我心弦犹如被他柔软的一拨,顿时荡漾开去。 “喜欢。”我拉住他的手,摩挲着他掌心的硬茧,“拿全世界的花给我换,我也不换你摘给我的这一株。” 他手指一弯,将我的手握在掌心。紧得让我有些疼痛。 “陌溪,给我弹一曲琴吧,小时候我就喜欢听你弹琴。”我笑,“我要听首激昂一点的。” 陌溪点了点头,他的指尖扫过琴弦,一首激扬的琴曲编织而成,带着横扫沙场的杀气,一统天下的霸气,还有些许英雄落寞的感怀,铿锵而奏。 曲至最后,调子越发雄浑,几近沧桑。又象是发泄,音急促又迅速。当最后一个音尚在耳边回旋之时,我突然道:“陌溪,你当真想要皇位吗?无论如何,都想要?” 他的手落在琴弦上,未完的余音戛然而止。 他没有看我,盯着琴弦点了点头。 我笑道:“那就去夺吧。我陪你。”我将梅花放在琴弦之上,双手捧住他的右手,轻声道,“这次,我一定不离开你。” 他握住我的手紧了又紧,终是归于沉默。 那夜之后,陌溪越发繁忙起来。 攻皇城那日,临上战场之前,大军整装待发,陌溪穿着铠甲突然翻身下马,在众人面前突然给了我一个用力的拥抱。坚硬的甲胄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但我并没有推开他,任由他似是撒娇似是诀别的在我身上赖了一会儿。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去。” 然而我又怎会让他独自上战场,若是我猜得没错,陌溪“求不得”这一劫大概是要应了。如果天命让他夺不了皇位,那么至少我可以让他在失败之后继续坚强的活下去。然后找一个幽静的地方,就我和他两人安安稳稳的过完这一生。 最后他三世劫历完,许我的三生也已结束,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天神,我继续做冥界老不死的灵物。 着实是个完美的安排。 待陌溪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时,我捻了一个诀,隐了身形,尾随军队而去。 最后的战斗打得没有什么悬念,皇帝大势已去,现下守城的兵不过是在负隅顽抗,攻城进行得十分顺利,午时刚过,陌溪便带着军队攻入了城中,直取宫城而去。 我却觉得事情顺利得蹊跷。 象是印证了我的想法,在陌溪到达宫城之外时一个白色的人影独自立在宫城墙头,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陌溪与他的军队。 白齐。 想来他现在已经有四、五十岁了,对于一个凡人来说还有精力这么蹦跶,着实不易。 他一甩衣袖,宫墙之上蓦地出现了许多弓箭手,引弓直指陌溪。 士兵们一片哗然。当然得哗然,白齐是叛军的领导者,而陌溪是带领军队攻过无数城池的将军,虽然在此前军中已有两人不和的留言,但在此刻,在即将攻入宫城之时这两人闹上了矛盾,又是怎么回事? 白齐自身后拿出一颗男子的头颅高声道:“暴君已斩!众将士,我们的天下夺下来了!” 一阵静默之后,数十万将士爆发出阵阵欢欣的高呼。 我的目光落在那个马背之上的背影,白齐先他一步斩了皇帝,便是让众人在心里先入为主的将白齐奉为新朝代的帝王。我现在也终于想通,为何陌溪还在前线作战之时他却来到京城,想来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刻吧。 白齐等士兵们渐渐安静下来,又道:“江山多娇,想要这皇位之人多如牛毛,但是我从没料到,你竟然也会为了皇位做出这些大逆不道的事来!” 白齐的内力浑厚,声音不大却能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这声呵斥让众人们静了下来。 “吾徒陌溪,你八岁时我收你为徒,至今二十载,毕生所学皆传授与你,然而你却为了这皇位多次派人暗杀于我。更是使计在战场上先后害了你四位师兄!其所作所为,实令为师心寒心冷。今日暴君已除,当以清天下不忠不义无德无孝之徒!” 看着所有人惊诧的表情,我唯有叹息。虽然周围还有这么多人,但是那一人一马的背影却令我感觉无比孤寂。 他不会说话,即便有冤屈也无法为自己洗刷。 此时,不知是那宫墙之上的哪个士兵,手中的箭突然射出,直向陌溪而去。我心中一惊,正要出手,却见陌溪不避不躲挽弓引箭,在众人都尚未反应过来之时陌溪的箭已径直劈开了对方的箭,只闻城墙之上一声惨叫,一个弓箭手已跌下城来。 众人骇然。 连我也小小惊讶了一番,没想到陌溪的箭法竟然如此精准。 “不要!”一道尖利的女声突然从军队后方传来,粉衣女子踉踉跄跄奔至陌溪身边:“不要!陌溪不要!他好歹是养育你的师父!陌溪……” 阿柔的突然出现惊了陌溪的战马,这马脾气不小,前蹄立起,眼瞅着便要将阿柔踏于蹄下。陌溪拉住缰绳,但是这马却像发了狂,怎么也拉不住。 而我看得清清楚楚,有人给陌溪的马使了暗器,他们想让众人看见他踩死了阿柔,将他无德的恶名坐实。我心中怒火直烧,我的陌溪求不得皇位便罢了,可却不能让你们这么欺负的! 一挥衣袖,阴气飞散而去直直打在阿柔的身上,将她拍开几丈远。 我现了身,落在陌溪的马前,掌心凝气,将马身上的暗器吸出,反手便仍了回去。那军士闷哼一声被打晕过去。 我的突然出现使得众人一阵惊惶,大叫着妖怪,连连退出去好远。将我与陌溪围成一个圈。 陌溪翻身下马,紧紧拽住我的手,眉眼间皆是震怒,急急在我手心写下“回去”两字。 “你身边就是我该呆的地方,你让我回哪里去?” 我反问,陌溪一时无言。 我看不懂他眼里的流转的神色,突然想到,我想与他厮守一生,但是他想不想呢?他会不会在以后的生活当中仍然惦念着皇位,怪我……我心里拿不准,转身问道:“陌溪,你说你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皇位,如果……如果我可以帮你夺皇位,但是从此以后你再也看不见三生。用三生换个皇位,你换不换?” 他盯着我,眼眸里的神色在慢慢沉淀发酵,像是有什么情绪等待爆发。 正在此时白齐突然道:“三生姑娘,你养育陌溪长大,如姐,如母,而他却对你生了龌龊的心思,现在你还想救他?” 四周皆是窃窃私语的声音,陌溪握住我的手一紧,怒极反而冷静下来,望着白齐,眼中的杀气骇得我也不由打了个寒颤。我安抚似的拍了拍陌溪的手,笑了,也知道为何白齐要帮着陌溪救我了。他想让我成为制衡陌溪的一颗棋子。想让陌溪身败名裂个彻底! “白九,最近我时常在想,若是当初我没由着陌溪心善的救了你,我们现在的日子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白齐脸色微微一变。陌溪垂眸。 我道,“可是时间不能倒退了,我和陌溪终是救了你,也终是走到这一天。我素来不喜欢你,想来是对未来有几分预感吧。你说陌溪恩将仇报,但是在我看来你才是真正的不仁不义之徒!你带陌溪走后教他武功,却让他帮你上战场,你担着一个首领的名义,让这个孩子为你卖命,当他帮你攻下了城池,你却只道他想要你的皇位而将他诛杀。陌溪那四个师兄,当真是被陌溪所杀?我想你心中应当比谁都清楚!” 我目光一转在周遭将士的脸上轻蔑一扫:“你们于他共杀敌共浴血,最后却连他的本性如何,心里都不清楚吗?我身边的这个男人,可是那家伙口中的不仁不义不孝不忠的小人?妄信他人言语,你们这些人,实在蠢得无可救药。不配与他站在同一个地方。”陌溪那么用力的握着我的手掌,几乎用力得颤抖,我没看他,转了目光冷冷盯着白齐,“白九,你是欺我的陌溪不会说话,正好任你对事实瞎编乱造?” “哼!妖女休得含血喷人!”他衣袖一挥,箭矢飞射而来,陌溪伸手将我护在身后。 我一声冷哼:“我喷人总是比你喷粪的来得好。”掌心阴气在虚空中一推,飞射而来的箭皆被吹飞。 我还想骂人,忽觉身后有什么东西急速袭了过来,我心中不以为然,随手一拍,没想到那东西竟然猛的炸裂开来。 眼前一花,我心道糟糕,下意识的转过身抱住陌溪欲将他护在怀中,然而,慌乱之际,我竟一时没拉得动陌溪。紧接着,我眼前一黑,只觉有个沉沉的身体重重的压在了我身上。 爆裂声不觉与耳。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我舔了舔嘴角尝到一股厚重的血腥味。 意识到这是什么,我不由浑身发寒微微颤抖起来。 “陌溪。” 没人应我。这一世他从来就没有应过我。 等那些声音渐渐消失,压着我的身体依旧没有动静。我抖着手,从那身体之下爬出,等看清眼前这一幕时,我脑海瞬间变得空白。 “陌溪。” 护住他身体的铠甲已经裂开,他背上被扎入了数不清的铁针,我一时不知该从哪里去触碰他。 他的脸颊贴在地上,沾染的泥土,阖上的眼不再睁开,更不会温柔的看我。他的手还拽着我的衣袖,就像小时候跟在我的身后,就怕我走快了一点将他丢下。 我目光定定的落在我的衣袖之上,血迹晕染的两个字—— “不换。” 我傻傻一笑,突然觉得之前问的那话是多么愚蠢。 陌溪死了。 他历完劫了,皇位不再是他梦寐以求而不得的东西,他最终还是放下了,为了我放下了…… 我颤抖着染尽血污的手将他抱进怀里,我知道,我知道他只是历完了劫数,他只是去了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但是我仍然抑制不住心里的悲伤澎湃而出,将我淹没。他的劫数历完了,我与他唯一的交集也就没了。 再不可能厮守,也没有下一生。他说的护我,娶我,陪我,都不可能再有实现的一天了。 我埋下头,贴着他已变得冰冷的脸颊,在浓郁的血腥味中鼻尖忽然嗅到一阵芬芳,梅花香。 看着从他衣襟中掉落出来的红色梅花,我不由浅浅笑了,陌溪没想到我回来,所以,这朵红色梅花,是他特意揣在身上的信念么。我心头暖暖的感动,然而在暖意之后,心中却涌出了怎么都掩盖不住的寂然。 “陌溪,你可知我为何喜欢梅?”我轻声道:“那是我与你缘分开始时的第一抹暗香,我喜欢的,只是因为遇见了你。” 此时我方才明白,为何陌溪每次到地府转世时都会那样生气。他气的只是我不懂爱惜自己。让他如此疼痛。 “叛将已死,速速捉拿妖女!” 不知是谁如此吼了一声。 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暴虐的嗜杀之意。陌溪已死,我与他也不会再有交集,这人间没了陌溪我又有什么好留恋的?阎王让我不得杀人,但是这些人确实欺人太甚,我便是将他们都杀了又如何! 这些凡人,愚昧而无知,通通杀了才能还天地一个清静。 我抬起头来,遥遥望着城楼之上的白齐,哈哈一笑,将忘川千年的阴煞之气皆集于声音之中,凄厉犹如厉鬼哭啸。凡人如何受得住。一时间惨叫哀鸣声不绝于耳。 我听着只觉无比舒爽,笑得越发愉悦。 数十万士兵皆被此声震得七窍流血。我心中不管不顾,只想大开杀戒,让这宫城之外血流成河,污了那皇宫的浩然之气。 “三生!” 遍地哀嚎之中,忽有一道镇定的声音清明的传入了我的耳朵。 我止住笑,转眼一看,却是长安。 他身着流波的衣裳,晃眼间,几乎让我以为看见了重华。眼眶一热,有液体自我眼中滚落而出,我随手一抹,却是一手的血。 三生石的血泪。 长安神色不忍道:“三生,勿入执念,勿生魔心。” 我冷哼一声:“我入了又如何,我生了又怎样,这人世,已没有我值得留恋之物。” 长安叹道:“三生,你可想清楚,大开杀戒乱了天地运行之规便要受魂飞魄散之刑,这不过一场劫数,你助陌溪渡了劫,而自己却毁了千年道行……” “那又如何?”我笑道,“我本就是颗石头,魂飞魄散了还是颗石头,还省得为世间之事操心,有甚不好?这些人杀了陌溪,不管陌溪是不是渡劫,他们杀了陌溪便是真的杀了。我要他们偿命,没什么不对的。” “三生。”长安神色悲悯,“你失了陌溪心痛不已,而这数十万人皆是生灵,他们与你一样有所爱之人,你杀了他们,又让他们的爱人如何是好?” 我一怔,回头一看。这些凡人有的还在痛苦挣扎,哭号着至亲至爱的名字,一如我。而有的已经气绝,静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如陌溪。 他们不该杀了陌溪,但是我也不该杀了他们,同样都是活着,我没权力杀了他们。 浑身凝聚起来的阴气慢慢消散,隐没与天地之间,四周的哀嚎声渐渐减弱,只剩一些细小的呻吟在撕碎人的心肠。 我突然想到,这三生不过是陌溪许我的一场美梦,而不管梦再美,迟早也是得醒的。如今陌溪走了,不过是让我醒得更早一点罢了。 大梦初醒。 “长安,你已能窥得天机,好好修炼,他日必成气候。” 长安还似想说些什么,可我已经没心思听了。我坐回陌溪身边。握住他的手,摸了摸他已僵冷的脸颊。 没有陌溪,这三生,完就完了吧。 我缓缓闭上眼,断了心脉。 魂魄飘出,这次来接我的却不是黑白无常,而是阎王身边的冷面判官。他手中的毛笔一挥,我只觉腕间一沉,一副铁链已经套了上去。他冷声道:“三生,你破了杀戒,我接你回去受罚。” 我只有点头,再无多的言语。 第16章 剜心。 阎王神色肃穆的写下两字。 我跪在阎王殿上,头一次向阎王磕了头。 我在人间少说杀了数千人,已是大大的扰乱了轮回秩序。处以剜心之刑委实轻了些,想来,阎王在暗处定为我背了不少压力。 我到地狱行刑之前,黑无常拉着我好叹息了一番,道:“本来就是个石头,好不容易生出了点心思来便要将心给剜了……虽说还是个灵物,但没了心,与块会动的石头又有什么区别?” 我道:“这不是还有脑子么。” 黑无常继续摇头晃脑的叹息。小鬼甲、乙也是一副哀戚的模样。唯有白无常还是素日的冷脸:“可悔?” 我知道他在问什么。我回了冥界,陌溪定是知道的,他现在已历完了劫。作为一个神君,替我求求情,说不定我还可以免了这次责罚。而且我这次受罚,在别人眼里看来大多还是因为陌溪。 但是他什么都没做。连来冥界看我一眼也不曾。 我想了想,摇头道:“不悔。” “为何?” 我回头望了一眼看不见尽头的黄泉路,那里有鬼魂不断的走下来,而在我眼中却只剩下了那些路边妖艳而孤寂的彼岸花,一如初见陌溪的那一日,被人界倾泻日光扑洒了一地。 我恍然记起在很久之前,还是憨傻石头妖的石大壮曾问我,会不会用生命去喜欢陌溪,当时我觉得我的生命与他们是不大一样的,所以我说我愿意,然而此刻透彻的一想,我方察觉,原来,即便我的命与他们一样,只有一次,我也是愿意用所有去喜欢陌溪的。 因为,他也曾这般对我过,所以他值得。 而我,没有怨恨,更谈不上后悔。 “偏生就有那么巧,被我撞见了陌溪。我也无可奈何。”我叹了口气,自嘲道,“兴许没了这颗心,就会后悔了罢。” 白无常没再说话,一直送我到行刑的地方才转身离开。 剜心的过程很顺利,给我施刑的鬼下手很快。我才感觉刀尖刺入胸口,那一直在我胸腔中温热跳动的心脏便被取了出去。直至伤口被缝合,我才感觉到了疼痛。 原来,石头没了心也是会痛的。 痛得恨不能自己根本就没有长过心。 冥界有规定,被处以刑罚的灵物或是鬼怪不能得到帮助。所以那天我是独自爬回三生石中的。血淌过胸口,渗透衣服,落了一地。 后来,我在石头里养伤时,小鬼甲偷偷跟我说,我落在地上的血迹上长出了一朵朵散发着芬芳的花,有人唤作梅。很是好看。 我初听还不相信。 冥界是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地府,忘川是已殇之地。只有死物,从来不进活物。除了天上那些个无聊的神明偶尔回来光顾一下,这地府哪会自己长出花来。 直到后来,我在石头里也闻到了梅的芳香。 小鬼甲和我说:“三生,你的真身长在漂亮的红花里,又香又美。都快不象是我们冥界的东西了。” 我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也懒得去想。心剜掉之后,我象是轻松很多,曾经的一些好奇,不舍的感觉都渐渐淡了去。只是偶尔在脑海中还能飘过陌溪的影子。 但是我想,随着时间慢慢流逝,这个美丽的身影总有一天也会消失在我的脑海中的吧! 就像胸口这个慢慢愈合的伤口,总有一天会连疤痕也不剩下。 伤口长好,我能离开石头小走几步时,那传说中开在我身边的梅花早已谢了。 半点没有遗憾的感觉,我越发深刻的认为,这些东西不管是人界的阳光,还是暗香袭人的红梅,亦或是温润如玉的陌溪都应该成为过往云烟。挥一挥就吹走了。 在冥界的日子与从前没多大的不同,我依旧每日散步于忘川河边,也每日倚着石头看些人间带来的话本。 只是曾经藏在心底的那种向往憧憬,现在都变成了一种脑海里单纯的追忆。那些美好的情节再也不能让我产生悸动的心绪。 一日,我自忘川河边散步归来,抬头一望,又是在一个不经意间瞥见了正站在我真身旁边的那个人影。 他一手抚在石头之上,垂着深邃的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忘川河水氤氲的雾气在他身边缠绕,他在那一方俨然静立成了一幅唯美的画。 “陌溪……”我微微张唇,轻吐这两个许久不曾唤过的名字。 那人便在我的呼唤中缓缓抬起了头。 看见这张许久不见的面容,我不由伸手抚着自己的心口,那空荡一片的地方再也没有怦然跳动的感觉了。但是为何,我却忍不住想湿了眼眶。 我这才明白,原来我并不是不思念,而是强迫自己不再想念。害怕回忆疯长无法收拾。 他在我越发模糊的视线中笑得温暖。 “你不是说要勾搭我么?” 我站着不动。 他笑了笑,向我伸出手:“三生,过来我看看。” 我没动,生怕自己一动,他就像梦里的烟,还不等人去吹,就消散了。他在那方等了一会儿,见我如此,竟挪动了脚步,缓缓向我走来,他摸了摸我的头发,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三生不是最讨厌别人碰你的头发么?” 我老实点了点头:“因为石头长毛不容易。” “我这样碰,你可生气?” 我摇头:“因为是陌溪。” 他眯眼笑得无比愉悦。我道:“你现在是战神,我打不过你了。”他的手顿了顿,愈发用力的按压我的发。我又道,“就是打得过,我也下不去手。” “舍不得?” “舍不得。” 他默了默,突然伸手牵住我的手,十指紧紧相扣:“三生,与我一起去天上。你那么喜欢梅,做个梅花仙可好?” 我抬头望他,见他神色认真,知他不是玩笑,我不由吓得往后退了退:“不不。”我想挣开他的手。他却扣得死紧。我微微有些慌乱,“我只是冥府的灵物,满身阴气的三生石,本就不该去天上,而且现在又失了心……” 陌溪一声叹息:“三生,你花了三生时间勾搭我,现今终于勾搭上了,却要转身走掉么?这样可不行。我放不了手了。” “你……说什么?” “三生,你勾搭上我了。” 我怔然。 陌溪从怀中掏出一颗泛着荧光的圆形物什来:“本来还想晚些时候给你的。”他捻了个诀,我只见他掌中的东西光华一闪,霎时便不见了踪影,紧接着我胸口猛地一暖,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暖的感觉又一次自心口溢了出来。 我的心。 陌溪将我被剜掉的心还给了我! 心中的感情澎湃而出,挤压着血液让温暖的疼痛溢满全身:“陌溪……我,我……”眼泪夺眶而出,“我生在忘川,从不曾真正活过,在这已殇之地待了这么久,我怕我不会活。” 他的指腹轻轻抹过我的脸颊,温和道:“这里养出了三生,而我的三生是我见过活得恣意大胆的灵物,你怎么不会活。” 他道:“三生,忘川无殇。”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与我上界,做战神的妻子可好?” “你被我勾搭上了么?” 他叹息:“早勾搭上了。” 我低头,走进他的怀里,伸手轻轻揽住他的腰,脸颊静静贴在他胸膛之上。 “嫁不嫁?” “嫁。” 第17章 番外一:爱别离 京城又是一夜沉寂。 敲过三更的更夫打了个哈欠,绕到相国府后的小巷子中接着有气无力的重复打更。 相国府不高的院墙里面透出来几许烛光。更夫踮起脚往院子里看了看,才过了冬,梅花已落,冒出的叶子也未长得冒密。风一吹只有枝丫干涩的摇晃。梅林往里有一间朴素的屋子,此时正透着柔和的烛光。民间皆传闻相国大人不喜奢华,日日宿于简朴的房内。 更夫撇了撇嘴角,什么“宿”于房内,明明这个相国大人几乎是不睡觉的。他夜夜打更,夜夜都见相国的房间灯火通明。 他想不透这个相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明明权倾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喜欢住在这种房子里。不担心有人谋害他吗?还是这么确信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歪?他每天都不用睡觉吗?不过上位者的事情他怎么琢磨得清楚,更夫打着哈欠,一摇一晃的走远了。 在他走远之后,那简朴的木屋门“碰”的被推开。那个男子似是追着什么东西急急忙忙跑了出来,待跑到空荡荡的院子中时,他忽然顿住了脚步。 举目四望,一片空寂。 男子身型瘦削,面色呈现出不健康的青白,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的年纪却生了半头华发。夜风凉凉的一吹,便能把他弄伤似的。 谁知道这个看起来如此不堪一击的男子正是朝堂之上运筹帷幄翻手云覆手雨的权相呢。 一声轻浅的叹息后,陌溪自嘲一笑:“又是梦呵!” 春夜寒凉,他披着一件单衣却不急着进屋。站在院中静静的将残月望了一会儿,忽然细声道:“为何连梦也不让我做完呢?” 他迈开步子,缓缓走进屋后的梅林。在一棵梅树下,立着一个小石碑,上面深深的刻着“吾妻三生”四字。他一撩衣袍,坐在石碑旁边。望着已落完红梅的枝丫,轻声道:“为何都不曾回来看看我?你不想念我吗?日日夜夜我可都是念着你的。”他看着自己枯瘦的手掌,“像疯了一样……” “我已上书皇上,令大将军九族皆诛,你不必再傻傻的吃施倩倩的醋了,也不会被他们欺负了。” “小时候你便老说我心软。你从来不懂,我只会对你心软,只会拿你没辙。” “三生,应我一声好吗?” 风喑哑着划过他的脸颊,凉入骨髓。 “三生。”他道,“别和陌溪玩捉迷藏,你知道我最怕的就是找不见你。” “我最怕找不见你……你怎么可以让离开我这么久?” 哪还会有人回答他,哪还会有人从梅树后面突然蹿出来,哪还会有人眼也不眨的盯着他,理直气壮的要他将他们俩的婚事办了。 “明天吧,他们在菜市口被诛杀之后,你消了气就回来。我等着你。”他自顾自说着,也不在乎有没有人答应他。 这一夜,陌溪穿着一身单薄的长衣,贴着三生的墓碑静坐了一宿。 第二日他上完早朝走出朝堂的那一刻忽觉一阵眩晕。身边的官员连忙扶住了陌溪,道:“相国大人可是身体有何不适?下官见您脸色不是太好。” 陌溪轻咳两声,摆了摆手道了句没事。可刚走出去两步,咳嗽声愈发大了,一时竟不能直起腰来。围上来的官员道:“可需禀明皇上今日午时的监斩……” “不必。”陌溪冷冷打断那官员的话,睇了他一眼,捂着唇闷声咳着独自走远。 身后的大臣们竟没一个再敢上前去装模作样的关心。 被呵斥的大臣颇为尴尬的笑着,与他交好的另一位大臣小声凑到他耳边道:“谁不知相国这么些年等的就是今日。你这话可闯祸了。” 那人面色青了青,望着相国瘦削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只有一声大悔的叹息。 出得宫门,已有人备好了轿。陌溪掀开帘子刚欲入轿,忽觉眼角站了个熟悉的人影,他抬眼一看,竟是大国师夏辰。 心绪微动,他不由又咳了两声。 这两个骨子里都是极高傲的人,素日里谁见了谁也不行礼招呼,但是今日夏辰却主动找了陌溪。让旁边服侍的人都不不由得好奇的多转了几圈眼睛。 夏辰先开了口:“与那九族之人又有何相关?不过几人之间的恩怨,何苦牵连无辜?” 陌溪一阵猛咳,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淡淡笑道:“您这话说迟了。” 大国师沉默了许久,叹道:“当年都是我的过错罢。我做下的孽该由我来偿才是……” “夏大人。”陌溪咳了两声,道,“对付不同的人本相有不同的办法。” 陌溪不再理他,俯身坐入轿中。一抬软轿渐渐隐没入京城的茫茫人影之中。陌溪知道,有的人“死”对他来说是最大的惩罚,而有的人让他“活”才是真正的痛苦。 比如说他自己,又比如说以后的夏辰,他要他时时刻刻都活在愧疚自悔之中。 他隐忍多年,从不图一时之快,他只攻心。 可是这么多年,他惩罚了所有人,包括自己,而他的三生还是不愿意回来,哪怕只是来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陌溪心绪微动,一声呛咳竟生生呕出了血来。 菜市口。 陌溪端坐于监斩台上,他定定的望着那刑场中央。在那个地方曾经架了一座高台,焚烧了他的三生。 他此生唯一的三生。 心口蓦地一痛,陌溪垂眸掩盖住所有神色。 午时将近,他一挥手,带上了第一批犯人。大将军已在狱中咬舌自尽,这一批押上来的只有他的几房夫人、他的三个儿子,还有他唯一的女儿——施倩倩。 陌溪掩唇咳了一阵,身边的侍卫看了看日头问他是否行刑。他点头。侍卫举起了手一个“斩”字尚未起音,那个披头散发满脸狼狈的女子突然尖声嘶叫道:“陌溪!下一生!下一生我定不再喜欢上你!我也诅咒你定不能与你所爱的人在一起!你永远都不得与她在一起。” 回答她的只有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施倩倩身后的彪型大汉要去捂住她的嘴,施倩倩拼命的挣扎,叫喊着:“今生你诛我九族!若有来生我定叫你亲手杀了你最爱的人!你和她永生永世都不得善果!” 陌溪忽听这话,暴怒而起,眼中的阴鸷瞧得他身边的侍卫也不由胆寒。 陌溪按压住胸腔的颤抖,拔下桌上的令牌,狠狠执在地上:“大闹刑场,罪上加罪,腰斩!” 众人听得胆寒。 施倩倩仰天大笑,似已疯癫:“你们不得善果!你以为她还会回来?她死了!她死了!” 陌溪的拳头握得死紧,素日温和有礼的声音此时比寒冰还刺人:“腰斩,本官要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九族是如何被诛杀干净的。” 当天,菜市口的鲜血淌了一地,那个被腰斩的女子的哭喊与尖叫直到整个行刑结束仍然盘旋在半空。宛如厉鬼在鸣冤,刺人耳膜。而最后她的尸首还是向其他人一样被草草裹了,不知扔到了哪里去。 自此以后,相国温润君子的美名不复存在。 不过什么美名,什么温润,他都不在乎,他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因为他的善良,早就被烧毁了。 当天夜里,陌溪便病了,卧床不起。皇帝命太医去看了,诊断回来的结果竟然是痨病。一时朝堂皆惊。 倒是当事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靠着药物撑过了犯病的那几日便来上朝了,一切照常处理。他不说也没人知道他病到什么程度了,看起来与个常人无异。也没见他咳过多少。 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忘了他是个得了痨病的病人。 又是一年隆冬。 院子里的梅开得极好。陌溪披着一件外衣在木屋前将那片梅林望了许久。直至天渐渐黑得已无法视物了,他才慢慢回了屋,点亮烛火。烛火这样一照才显得他的脸苍白得吓人,双颊已经凹了进去,眼下青影沉沉。 他坐在书桌前,铺展开一张宣纸,慢慢勾勒出一枝傲梅的模样。放下笔,他静静看了一阵,鬼使神差般又提起了笔,勾勒了三两下,一个若隐若现的女子背影出现在寒梅之后,她似乎在嗅着梅上的幽香,沉醉其中。 陌溪望着画中人,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手探出去,指尖却触碰了宣纸上未干的墨迹。凉意至指尖寒至心头,他闭了闭眼,却没压住咳嗽。他身子蓦地一躬,一团血呕在了宣纸之上。艳得仿似真的是那枝丫上的梅花。 “陌溪。” 恍然间听闻有人唤他,他倏地睁开眼。那个女子坐在榻上,手中还拿着他的衣服,为他细细缝补:“陌溪你的衣服是怎么破的?被欺负了?可有欺负回来?” 陌溪不敢眨眼,痴痴的看呆了去。 “三生……” 院外打更声传来,那个身影晃了一晃,风一般消失了。 陌溪起身欲追,可是身体已不听他使唤,他身子往前一扑,衣袖扫倒了桌上的烛火。 烛火滚落,陌溪也不管,他心中的哀恸再无法压抑,盯着三生消失的地方细细呢喃着:“谁复挑灯夜补衣……三生,谁愿为我挑灯夜补衣?” 火苗点着了窗帘。陌溪看见灼热的火光,只是淡淡的勾了勾唇角。 更夫走过相国府的院子,穿过了两条街,正敲着:“小心火烛……”转过街角,余光一瞥。 相国府那方已经烧红了一片天。 第18章 番外二:三生永生 当陌溪神魂飘离那具凡体时,武曲星君已早早侯在半空中。 “恭迎神君归位。天帝已设好宴席为神君接风。” 前尘往事皆忆起,九天战神历劫归来却没感到半分的喜悦。他耳边尽是三生茫然的声音“我喜欢的,只是因为遇见了你。” 心底按捺不住的酸涩温暖。他转头看向下界那个抱着“陌溪”一身是血的坐在战场之上空洞失神的女子。沉思了许久才道:“武曲,司命呢?” 听闻陌溪言语中的寒意,武曲不由打了个寒颤:“司命……司命……” “罢了,我自会去寻她。” 武曲还没来得及求求情,忽闻下界一声穿人心肠的尖笑破空而来。声声戾气听得武曲星君都不由胆寒,他望着三生叹息道:“可惜了,冥界难得出这么个机敏的灵物,经此一劫怕是会入了执念,堕了魔去。” 陌溪眉头微皱,身形未动,武曲忙劝道:“神君不可!不可啊!这是下界的事,不能插手的!” 陌溪淡淡扫了武曲一眼,道:“本君可说过要插手了?”武曲汗颜。陌溪又道:“本君不过是看见了一个颇有仙缘的凡人,想提点他一下罢了。” 武曲抹了把冷汗。看着陌溪“提点”了那名叫长安的凡人,武曲不由在心底叹息,这哪里还是那石头的情劫,这情劫分明已把九天战神给劫了进去。 寡情战神与无情石头动了情,天地浩劫啊! 当那名唤三生的灵物灵体脱出的时候,武曲瞧得清清楚楚,陌溪拦住远来的判官,将一副手铐给了他。武曲远远的便感觉到了那手铐之上散发的神气。陌溪与判官又说了些话,判官了然一笑。 武曲垂眸,本想当什么都没瞅见。但是看见判官将那副手铐锁在三生腕间,武曲忍不住道: “神君……那副手铐神气凛然,石灵三生乃是集聚忘川河边的阴气成的灵。这给她带上去了,怕是大大不妥啊。” 陌溪未答话,定定的望着判官将三生带走,黑眸中闪着深邃的光,最后他目光落在自己的手心,突然道:“武曲,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可厉害?” 武曲不知陌溪问这话是何意,只下意识答道:“一记天雷便有撼天动地之力,四十九道天雷自然是极厉害的。” “你可会为了何事心甘情愿的去受了那天雷?” 武曲连忙摇头:“那可是魂飞魄散之刑!” 陌溪淡淡一笑,握紧了拳头,声音轻得近乎呢喃:“若是能换得了三生,受便受了吧。”武曲没听得清楚,待要再问,陌溪又道,“武曲,天帝的宴本君不去了,若他真想替我摆宴,下次替我摆个婚宴吧。”音落,也不等武曲是否反应过来陌溪身影一闪,消失了。 武曲欲哭无泪的在半空中独自立了半晌。 冥界。 陌溪先三生一步面见了阎王,彼时阎王正为要如何处置三生而头痛不已,轻了于法不合,重了于心不忍。陌溪迈步入殿淡淡说了两个字: “剜心。” 阎王被陌溪的突然出现骇了一跳,一头蹿入桌子下面,抖着嗓音嘀咕道:“这大殿、大殿的砖才铺好!怎的又来了?” 陌溪冷声道:“出来。” 精瘦的阎王从桌子下小心探出了眼睛,可怜兮兮的望着陌溪道:“神君呐!小王也不想处罚三生的,奈何她这次做得委实过分了些,小王……小王着实兜不住啊!” “自是要罚的。”陌溪道,“处以剜心之刑。” 阎王怔了怔,望了陌溪好久,才迟疑道:“这、这是不是太轻了些,毕竟三生此次可是扰乱了天地秩序……” “如此便可。上面若是有什么责罚我自会替你担着。三生的心剜下来之后立刻交给我。” 阎王殿外传来轻细的脚步声,应当是判官押着三生过来了。陌溪闪身躲入殿后的大柱,不忘轻声交代阎王,“找个动作快的鬼差行刑,别让她受苦。” 三生随着判官走了进来,面容平静仿似如平常一般来与阎王闲唠嗑。当阎王说出“剜心”二字时,三生望着阎王淡淡一笑,随即跪拜磕头,没有一句感谢或是不满,平静的领了责罚。 走出殿后,白无常问她“可悔?” 陌溪隐在他们身后,听得这个问句不由顿了脚步。 “不悔。” 指尖动了动,又握成拳,陌溪眼中流光转动,终是忍下上前拉住她的冲动。陌溪想:此时的不悔答得如此坚定,那么以后便不能再悔了。 陌溪自鬼差手中接过三生的心,小心捧住,覆以神明之气护着。 远远一望,见三生捂住心口缓慢而艰难的爬会三生石中。千万年来,这颗早已平静无波的心难得翻涌而起几重风波,揪在一起隐隐作痛,他想着,忍忍就好,忍忍就好。也不知是让三生忍一忍,还是让自己忍一忍。 回到天界,陌溪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漱魂阁。 漱魂阁上有一天家宝物名曰漱魄,能洗天下魂魄,不管是那方妖魔鬼怪,在这宝物面前一过,浊气尽散,立即变得于凡人无异。 陌溪捧出三生的心,置于漱魄之前,一阵轻微的颤动之后,本还鲜活的心立即变得如普通石子无异。陌溪却笑了笑,欣喜的捂着石头回了自己的宫殿长胜天。 天界传言,战神陌溪历劫归来后过得越发越发隐秘了。推了天帝的接风宴不说,整日闭关不出,连往日交好的神君上门拜访都拒之门外。 在大家都对这位神君议论纷纷之时,却突然有天雷落到长胜天之上。 天雷动静不小,七七四十九道霹雳径直落在战神殿中,震得半个天界都抖了三抖,惊得天帝连夜赶来,只见长胜天烧得正红,一身是血的战神浴火其中,手中不知捧着什么,满脸狼狈的血迹,却噙着最温和的笑。 何时见过战神这般神情,众神望着他,一时竟没人敢上前去帮他一把。 最后却是司命星君最先反应了过来,拉着武曲,合力将陌溪自灼人的火海中救了出来。待看见陌溪手中捧着的东西时,司命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你……你……你竟将她改了命。” 众神听了司命这声惊呼,才齐齐望向陌溪捧着的那东西,正是三生的心,此时已变成了闪着微光的一团晶莹物体,上面的阴气不再,煞气皆消,唯留一股凛然的神气傲然其中,便如那绽放在寒冬傲于冰雪之中的红梅。 天帝眸色一沉,低声喝道:“胡闹!逆天改命乃是扰乱天地次序的大罪!你真以为已是上神之身便不用畏惧这天谴了吗?” 武曲这才恍然大悟。难怪神君要给三生戴上那样的手铐,难怪他要剜了三生的心,难怪他要问及四十九道天雷。原来他早在归位的那一刻便计划好了未来。 替三生戴上手铐,让神气驱散她身体里的阴气。剜了她的心带上天界是为了更彻底的替她改命,私改天命的惩罚便是落下四十九道天雷的天谴,他早就计划好了一切,却没让任何人知道,独自背负了所有的代价。 陌溪默不作声的将那颗心放入怀中,向天帝道:“隔几日,我便要去一趟冥界。上次你为我摆的接风宴我没去,这次便替我摆个婚宴吧。陌溪定不失约。” 天帝将他瞪了半晌:“为了块三生石,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可值?” “即便知道要受魂飞魄散的责罚,她仍为我入魔而开了杀戒。我为何不能为她受这区区四十九道天雷。” “你铁了心要娶那个冥界的灵物?” 陌溪摇头:“她现在已经算是个神仙了。” 天帝叹息:“这九重天上,比她好的女子多的是,你为何偏偏钟情于这么块石头?” 陌溪突然想到上次三生对白无常说过的话,突然笑了:“遇见了,我也没办法。” 众神皆是静默。天帝将长胜天的火光望了半晌,最后拂袖而去,只留了一句话:“你想娶,她愿嫁,我还能挡人姻缘不成?” 陌溪垂下眼睑,即便血迹狼狈了一身,但是众神皆看出了他唇边掩盖不住欣喜的笑,像个拿到糖的孩子一样愉悦。 三生,三生…… 此次,我总算是能许你个永生了。 第19章 番外三:司命星君之死 司命死了。 其实也算不得死。她只是一个不小心坠下了宿仙台——睡着了。 这宿仙台下乃是琼池,装了一池万把年的陈酒,芬芳非常,但却醉人得很。即便是上神喝多了也得生生睡个千百年才能醒。 司命星君是整个人都掉了进去。而全天界的人都知道司命是个出了名的旱鸭子,下了水不喝饱了、不撑得翻出了白眼,自己是永远无法飘上来的。所以,当守池的仙婢发现司命“溺酒”,再七手八脚的将她抬上岸后,司命已被酒泡得不省人事了。 老医仙替司命把了脉,估摸着司命星君醒来最少也是六七千年之后的事。 六七千年对于无寿的神仙来说本不是一个太长的时间,但是司命司三界命理,主三界命格,还负责批写所有历劫者的劫数遭遇。乃是一个重中之重的位置。这三界,哪一日缺了司命星君都是不行的。更遑论要缺个六七千年。 众神不由慌了手脚。责怪司命怎的如此不稳重,正焦头烂额不知所措之时,有仙娥小声指出,在司命掉入宿仙台之前似乎看见她与陌溪神君新迎娶的妻子三生在一起,她们俩似乎起了什么争执,闹得不大愉快。 这话一出,大家都静默了一瞬,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却没人敢站出来将话点明了说一句。 战神本是一个赏罚分明的上神,但是对他妻子三生却极是护短,谁说一句不好都不行。场面僵了好久,最后终是被天帝派来的鹤仙打破了。 “这都是怎么了?你们就这样让司命仙君躺在地上?还不快快将仙君扶回去!一群不长眼的家伙。”鹤仙对琼池旁的仙婢一阵喝骂,又道,“司命这是怎么醉的呀?哪有仙君会失足掉落琼池的?” 众人踌躇了半晌,小仙娥才又说了一遍刚才的话。 鹤仙听罢,沉默了一会儿:“即是如此为何还不去找那三生对质?” 没人动。 鹤仙冷哼一声:“你们都还怕了她不成?”他一拂衣袖,薄怒而去。 战神的宫殿方圆十里皆种上了梅树,术法造的寒冬,红梅在晴雪中傲然而立,十里红梅,暗香又飘十里,让战神殿少了几分肃穆,添了几丝风雅。 鹤仙穿过这一片梅海步入战神殿内,有婢女告知神君与夫人正在后殿赏梅。鹤仙皱了皱眉,让婢女领着路寻去。 还未步入后殿,忽听一女子说话的声音:“陌溪别动,马上就画完,最后让我在你唇上点上一抹朱砂。” 一声叹息传来,低沉的男声说:“三生,你画是我的背影。” “当然。” “为何能瞧见唇?” “是瞧不见。”女子答得理所当然,“但那又如何,我想看到你的脸。” 鹤仙暗自琢磨了一下,确实想象不出画背影却能瞧见脸会是怎样惊悚的场面。他由婢女进去通报了,随后迈步进入大殿。 眼前的场景让鹤仙怔了一怔,素日严肃冷漠的陌溪神君此时扶着梅树站在红梅之下,手中捻着一朵红梅像是在细细品味暗香。沉静而温和的神情是鹤仙从不曾见过的。不远处,他的发妻三生抹了一脸惨不忍睹的墨汁,拿着笔正在画纸上作画。 见他进来草草抹了两把脸,将那张脸抹得惨绝人寰般的悲烈。她放下笔道:“陌溪,接客。” 鹤仙额上青筋难得活跃的跳了两跳。 偏生那个本该严肃的男主人还依着这女子话,缓步而来,面不改色道:“鹤仙使怎的有空来了?” 鹤仙对陌溪行了个礼道:“神君或许有所不知,今日司命星君不小心失足滑入琼池中,饮了过多的琼池酒,此时正昏睡不醒。医官说司命星君至少也得睡上六七千年。” 陌溪点了点头:“司命委实是太不小心了点。” “可是之前有仙娥曾见过三生……仙子,曾与司命星君在一起,并且好似还闹得不大愉快。” 陌溪行至三生身边,一边用衣袖细细的帮她擦着脸上的墨迹,一边淡淡道:“许是那仙娥看错了罢,今日三生一直与我在一起的。”三生揪住陌溪的衣袖,将脸埋在他肩头,一阵乱蹭。陌溪自是不会制止她这般亲昵的行为,乐得脏了一身衣服的让她蹭。 鹤仙将两人之间含情脉脉的互动干望了一会儿,扯了扯嘴角笑道:“既然神君如是说了,那定是那小仙娥看错了。鹤仙在这里像三生仙子道个歉,告辞。” “等等。”陌溪突然唤住鹤仙,“司命要睡上六七千年,这司命一职又有何人来做?” “天帝自会另行安排。” “嗯,鹤仙使可否替我像天帝带句话,我妻三生素日里便爱看话本,脑子里装了不少东西,编排起命格来不会比司命差多少。” 鹤仙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又将三生望了一会儿,才道:“小仙记住了,神君的话一定会带到的。” 等鹤仙走远了三生才自陌溪怀里抬起头来,满眼皆是明媚的笑意:“没想到啊没想到,陌溪竟能如此严肃的睁着眼睛说瞎话的?” 陌溪揉了揉三生额前的细发,似笑非笑道:“你倒好意思揶揄起我来了。若不是见你与她争执得太厉害了,我会绊她那一下么?” 三生叹气道:“是有些对不住司命星君。不过一场小小的争执累得她要睡上六七千年。” 陌溪一声轻笑:“三生,你当真以为哪个仙君会那么蠢笨?以司命的能力还不至于被我暗算了一下就摔入琼池的。” 三生眨巴着眼:“她自己想掉进去?为何?” 陌溪望了望天帝寝殿的方向道:“听闻前些日子司命又去向天帝表白了。” 三生惊了惊:“司命喜欢天帝?” 陌溪勾唇笑了笑:“这些天界的轶闻等你待的时间久了自然就会知道了。司命此次表白似乎被天帝拒得狠了点,很是伤情……她素日与我走得近,我便稍微知道一点她的心思。” “什么心思?” “司命本是个散漫随性的女子,对所在职位早已厌烦,她之所以一直留在天界只因为心里存了对天帝的念想,如今这念想被打破了,她自是要想方设法的拜托这个职位。醉上几千年,人世早已变幻,这职位也定会有人顶替,她自然就解脱了。” 三生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琢磨了一会儿又抬头望陌溪:“司命如此不待见这位置,可见这着实不是个什么好位置,你为何还要将我往坑里带?” 陌溪沉默了半晌:“你与司命为何起的冲突?” 提起这事,三生来了劲儿,一下便将自己的问题抛在脑后:“陌溪可还记得长安?”陌溪点头,三生兴冲冲道,“我今日见司命在替将要上界的仙人写劫数,凑过去一看恰巧看见了长安。他已经修炼有成要历劫飞升了。” “嗯。”陌溪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转头去看三生做的画,不大愿意听见她如此殷勤的对他说另一个男子的事情。 三生却没将陌溪的表情看得仔细,接着道:“这本是一件好事,我原也很是开心,但司命却告诉我她给长安批的是情劫,要让长安爱上已是近暮年的白九!经历一段永远无法说出口的苦恋。” 陌溪习以为常的点了点头,这确实是司命能做出来的事。 三生拍案怒道:“白九可是咱们俩的仇人!怎能让长安喜欢上那样的货色!” 咱们俩这三个字说得顺溜,陌溪听得高兴,目光又落在三生身上,温言问:“你待如何?” “肯定是不能让白九得了好果子吃的!长安如此秀色可餐的孩子,要吃也得让我先尝……” 陌溪的眼危险的一眯,三生眼珠一转道:“要吃也得问问我是否同意!后来我想到长安不是有个师兄么,便给司命提议,让长安与那个什么长武好上不就行了。可是司命偏说如此算不得历劫。所以我与她便争执起来了。”三生摇头感叹,“没想到司命的脑子转得如此快,与我争执之余还能想到如此计谋。” 陌溪琢磨了一会儿事件经过,突然点出了一个被遗忘的点:“最后长安的劫数到底是如何定的?” 三生默了一会儿:“好似那纸被司命拽着泡进了琼池中……” 陌溪叹了口气,揉着眉角道:“飞升成仙不过是一个小劫,你们却生生将人家弄成了天劫,天意安排的劫数,渡了便为神,不渡便成魔。三生,玩笑开大了。” 怔愣了一瞬,三生双眼泪水一含,可怜兮兮道:“陌溪,我会挨罚么?” 再多的无奈此时都被这一眼望得烟消云散,陌溪淡淡笑着拍了拍三生的头:“不会,有我。” 三生的目的便是要陌溪说出这话,但是当陌溪真的以她所期望的方式说出这话时,三生倒傻了。她抹了一把泪,戳着陌溪的胸膛细声指责:“陌溪,你这样宠着我,我会变得很骄纵的。” 陌溪指尖温柔摩挲着三生的脸颊:“我的三生可以骄纵。” 三生只是将陌溪看得痴了。 红梅暗香划过鼻尖,三生突然煞风景的问: “为什么要我做司命一职?” 陌溪眨了眨眼,忽而笑道:“竟还是不忘此事。不过也确实是这石头脾气才入了我的眼。”陌溪喃喃自语后才轻声问三生,“三生认为我以后能不能做到把你当做所有?” 三生摇头。 她一直都知道,陌溪有自己的抱负与理想。没有什么能成为他全部。但是这才是三生所爱上的陌溪。她最初所喜欢的,本来就只是一个踏着黄泉路而来的高傲身姿。 陌溪道:“在这九重天上,我有战神一职,有无数牵挂,但是三生你为我抛却了幽冥地府,丢了过去,上了天界,除了我就什么都没了。” 三生一怔,这才想起自己嫁给陌溪原来牺牲了这么多,她顿时觉得自己伟大了起来,拍着陌溪的肩道:“你要好好待我啊!” 陌溪啼笑皆非的把三生的手握住,接着刚才的话道:“可是我却舍不得。你这副性子,不该只是依附我而存在。我为你寻司命这一职,一来让你得以快些融入众神的圈子,并且在天界找到一个立足之地,二来……即便有一天我不在了,我要三生也能在天界活得好好的。” 三生将陌溪的话好生琢磨了一番道:“你说的对,我确实应该找个活来做。但是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我肯定也陪着你回娘家去走走。” 陌溪揉了揉三生的头发,笑得温柔:“头发又长了些。” “咦?真的么?天界的水真养毛啊!再过不了多久我头发就能长得比司命还长了。” “嗯。” “陌溪,我们去看看司命吧。” “先让我看看你给我画的画。” “呃……咱们还是先去看司命吧。” “看画。” “陌溪,我在给你卖萌哦。” “……” “走吧,去看司命。” 微风浮过,红梅枝头暗香攒动。衬得院中的男女脸上的笑犹如一幅唯美恬淡的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