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是最好的时光2》 第1章 (本故事纯属虚构,涉及医学细节皆为情节需要虚拟,并不完全符合医学常识。) 最后摔门的声音一震,谈静眼睛里的泪水被震得溢出来,悄无声息地摔落在地毯上,没有任何痕迹。她嘴角上扬,竟然笑了笑。是啊,还笑得出来,多么不要脸。 其实洗澡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想,只想快快躺到床上睡觉。但洗完澡出来,看到聂宇晟的时候,她突然就做出了决定。 瘾君子为什么难以戒掉毒瘾,因为他尝试过吸毒的快感。那么真心爱过的人呢?因为知道真爱的滋味,所以那个人永远有一种毒品似的魔力。她已经买不起这种毒品,又没有别的办法得到,只好彻底地拒绝,强制自己戒毒。 聂宇晟就是毒品,她再也碰不起。 只要他对她温柔一点点,只要他对她关心一点点,她就觉得,七年前的一切卷土重来,只是,她再也要不起了。 要让他绝望,方式有很多种,要让自己绝望,方式只有一种。 伤害他,这样他不会再正眼看你,他拒绝再与你有任何往来,他和你的世界,原本就是两个。从此之后,再不相干。 只是他最后掉头而去的时候,她又想起在他家里,窗台上的那碟豆芽。曾经有无数次,他满怀希望的,将豆子放进碟子里,搁上清水,因为她说过,豆子发芽的时候,自己会回来。这么多年,他还在窗台上放一碟豆子,慢慢地等着它发芽,是盼着她回去吗? 七年前离开的时候,她已经打算把自己的一生都埋葬了。 看到窗台上那碟发芽的豆子,她却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她不是傻瓜,知道他为什么动手打孙志军;她不是傻瓜,知道他尖酸刻薄之后那近乎虚弱的挣扎;她不是傻瓜,知道他为什么在停车场里开着车狂奔而去。他仍旧爱她,直到此时此刻,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像条暴龙似的,摔门而去。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聂宇晟竟然又回来了。有人按门铃,她还以为是酒店的人,从猫眼看到竟然是他,她几乎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最后她还是打开门,他站在门口,没有任何进来的意思,只是简短地问:“你会去找别人吗?” “什么?” “为了十万块钱——为了你儿子的手术费,你还会去找别人吗?” 她愣了一下,说:“没什么别人……没人会帮我的。” 他咄咄逼人地问了一句:“那么盛方庭呢?” 谈静没想到他会提到盛方庭,她说:“你管不着。”说完就打算关上房门,他一伸手就挡住了:“我给你。” 她又愣了一下。 “我给你十万,让你儿子动手术,但我有条件,你必须跟你丈夫离婚。” 她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说:“要我跟他离婚也可以,多加十万,我要二十万。你也知道,离婚也是需要钱的。”她说得流畅而自然,仿佛早就跟人经历过这样的讨价还价。她已经麻木了,他最讨厌她要钱,那她就要钱好了。 他突然扬手就给了她一耳光,他挥手的起初很用力,但落到她脸颊上的时候,其实已经很轻了。那一耳光把她打怔住了,而他却像真正挨打的那个人,他身子摇晃得似乎站不住,极力地在压抑着什么,胸膛剧烈起伏。她脸上湿乎乎的,伸手摸了摸,才发现有血,但不是她的血,她这才看到他右手在滴血,一滴滴正落在走廊的地毯上。 她听到他说:“我给你二十万。” 然后他转身就走了,步子很快,他的右手似乎受伤了,血滴了一路,一直滴进了电梯。 聂宇晟在凌晨四点左右回到了急诊中心,外科的值班大夫替他做的创口清理,刚见着他掌心的伤口时,值班的医生吓了一跳,问:“这是怎么弄的?” “体温计断了。”他只这样简单地说了五个字。 值班医生还是挺紧张,因为伤口深,里头有玻璃碎片,而且还担心有残留水银,所以花了好长时间清洗伤口,反复确认水银都已经被清理干净,因为汞是剧毒。 “小聂你真是太不小心了。”值班医生埋怨说,“怎么戳得这么深?疼吧?再深一点可要戳断肌腱了,又是右手,你可是心外科未来的新星,你要是不能拿手术刀了,你们方主任非跟我拼命不可……” 聂宇晟神色恍惚,完全没有听到同事在说什么,好像在问自己疼不疼,当然疼,可是再疼也不会有心口那个地方疼,在离开酒店的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心绞痛。几乎临床上描述的症状都有:胸口剧痛,透不过来气,还有,呼吸困难。 他还能平安把车开到医院,还能记得到急诊外科清理手上的伤口,真是一个奇迹。 同事已经给他包扎好伤口,再三叮嘱他准时来换药,然后说:“你打车回去吧,这样子没法开车,你一捏方向盘肯定就疼。对了,你怎么来的?” “开车来的。” 同事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今天晚上的聂宇晟有点异样,他平常也很少说话,但平常的那种寡言少语,跟今晚的惜字如金并不是一回事,今天晚上他的脸色苍白,神色疲倦,像害过一场大病似的。问他什么,他也答,但是精神恍惚,完全心不在焉。 要不是心不在焉,怎么会弄断体温计?还不小心把体温计戳得这么深? “要不你去你们值班室睡一觉吧,都快天亮了。对了你明天……不,你今天上什么班?” “白班。” “那就别回去了,去值班室打个盹,回头该交接班了。” 聂宇晟很顺从地点点头,乖得像个孩子一样,梦游似的走出急诊中心,然后去心外科的病房。值班室的门开着,高低床上都没有人,他筋疲力尽,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似乎睡了没多大一会儿,就有人怒气冲冲狠狠拍了他一巴掌,用劲很大,打得他很疼,他揉着眼睛坐起来,一看,竟然是方主任。 天早已经大亮,他吓得一身冷汗,交接班结束了?自己误了接班?查房也结束了?方主任一脸怒气:“昨天不是叫你滚回去休息,你怎么又睡在这儿了?” 方主任身后有人小声解释说昨天晚上十点急诊那边临时有个病人,叫聂宇晟来医院,所以他才会睡在这儿。 方主任却仍旧怒气冲冲:“急诊的人都死绝了?值班的人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叫聂宇晟急诊?” 说话的人很尴尬,科室的几位主任都不年轻了,虽然权威,急诊在半夜的时候还是尽量不去打扰他们。所以一般碰见棘手的病人,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打电话叫聂宇晟,有他在,医疗方案处置得当,即使是难度高的手术,他主刀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聂宇晟知道这时候不能解释,越解释方主任会越生气,可是偏偏不凑巧,方主任看到了他手上的纱布,问:“手怎么回事?” 聂宇晟知道要糟,只好硬着头皮答:“不小心弄伤了,没什么大碍,同事硬要替我包上,说包上好得快……” “怎么弄伤的?什么叫不小心?难道自己拿手术刀割的?”方主任一脸的挖苦,“能耐啊,左手拿刀割自己右手?昨晚外科谁值大夜班?谁替聂宇晟做的包扎?叫他上来见我!” 大外科是一家,急诊的值班医生正打算下班回家,听说心外的方主任叫他,一猜就知道怎么回事。战战兢兢地上来,见方主任沉着脸,更加觉得不妙,先恭恭敬敬叫了声主任,方主任“哼”了一声,指了指聂宇晟:“他的手怎么回事?” “体温计断了,戳在手心里,好在不深,没缝针,就清创消毒,包上是怕感染。” “戳得不深你会包上吗?”方主任咆哮,“你以为我第一天在外科?这种季节这种气温,若是戳得不深,为了防止捂出感染,最好的办法是不包扎。聂宇晟糊弄我,连你也糊弄我!你们倒是齐了心是不是?” 最后方主任气咻咻地叫聂宇晟滚回家睡觉去,说看着他就生气,科室手术那么多,排期排得满满当当,他还弄伤右手,真是活腻了。 这个时候老董才大着胆子插了句话:“老师,三十九床原本是定的今天手术……”因为原定方案里他是二助,现在主刀打发一助回家,他当然要提醒一下主刀,不然这手术没法做了。 “三十九床的家属不是来闹事被派出所带走了吗?”方主任不耐烦地说,“还做什么手术,万一手术台上再出点什么意外,那个无赖还不把责任全推到医院身上?不做了,无限期推迟。cm公司的项目另外选人!”他又指了指聂宇晟,“你这两天做不了手术,正好,就干这事,好好重新挑个合适的病人,要是再出什么妖蛾子,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聂宇晟再次被赶回了家,他是打车回去的,因为手疼开不了车,也因为实在是精神疲劳。他回家就睡觉,睡得昏天黑地才被门铃声吵醒,一看显示屏,竟然是舒琴。 他把门打开,问:“你怎么过来了?” 今天周二,舒琴应该是在上班。她说:“我陪上司去医院看同事,就是那位盛经理,顺便去看了看伯父,说你两天都没有过去了,伯父怕你出什么事,我就打了个电话去你们病房,结果人家告诉我说,你被人打了。”她仔细看了看聂宇晟的脸,“真被人打了?下巴还青着呢!现在的病人家属怎么都这个德性,动不动就打医护人员?” 聂宇晟撇开话题,问:“我爸怎么样?” “放心吧,没把你光荣负伤的事告诉他。他状态不错,就是担心你。说下礼拜要去香港开会,希望你一起过去。” “我走不开,医院事情多。” “肿瘤的曹主任说,伯父这种情况,最好在飞机上有医护人员随行,说就叫你去得了,肿瘤那边也忙,抽不出人手来。” “那叫他跟我主任说。” 舒琴又气又好笑:“跟谁赌气呢?大少爷,那是你亲爹!” 聂宇晟叹了口气,舒琴这才看到他手上的纱布,问:“这也是病人家属打的?拿什么东西打的?” “没什么,自己不小心弄伤的。” 舒琴看了看他无精打采的样子,问:“都快两点了,你吃饭了没有?” 吃饭?好像他连昨天都没有吃饭……怪不得什么精神都没有,但是真的没有胃口。昨天谈静走后,他枯坐了半晌,又正好遇上黄昏时分雷阵雨,他懒得出去,连晚饭都没有吃。后来半夜去医院,又遇上谈静,折腾了大半夜,今天早上从医院回来,倒头就睡,吃饭,他真的忘记了。 “没吃过?怪不得你脸色这么难看。”舒琴站起来走到开放式厨房,“我给你弄点吃的,冰箱里有什么?” 冰箱里还有鸡蛋和牛奶,舒琴看了看牛奶已经过期,随手扔进垃圾桶,说:“给你煮碗面得了,对了,你窗台上那碟豆芽呢?” “干什么?” “跟鸡蛋炒炒,当哨子,哨子面。” 聂宇晟一动不动,脸色阴沉:“那豆芽不是吃的。” “那你天天在窗台上放一碟豆子生芽,净化空气?” “反正不是吃的。” 舒琴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诧异地问:“你今天怎么这么冲啊?被人打了心情不好?你们医院不是见惯了大阵仗,收拾医闹很有一套么?再说有你们那方主任在,他比医闹还狠呢,谁敢给你气受?” 第2章 聂宇晟却没有做声,舒琴看他皱着眉头坐在那里,似乎很发愁的样子,于是问:“你到底怎么了?” 聂宇晟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看了她一眼,突然问:“能借我点钱吗?” “哟,我是说你今天怎么吞吞吐吐的,好像有什么为难事似的,原来是问我借钱。”舒琴开了个玩笑,“又跟你爹赌气呢,一分钱都不愿意拿他的?找我借钱可以啊,我也要收利息的。你要多少?” “十二万。”聂宇晟算了算手头的活期,前阵子取了三万给谈静,现在就只有八万了,要给谈静二十万,还差十二万。他说:“等过阵子我股票套现就还给你。” “怎么突然急着用钱?” 聂宇晟垂下眼睛,他不愿意对舒琴说谎,但是事情没解决之前,他也不愿意向舒琴说出实情,舒琴肯定要骂他疯了。他也确实是疯了,才会答应给谈静二十万。那天晚上他本来就应该驾车离去,可是想到她绝望空洞的眼神,一个病重的孩子给了她太多负担,他已经见识到她的丈夫是怎么样一个人,完全指望不上。也许她会在绝望之中另外找人去筹手术费,比如盛方庭。 想到这里,嫉妒就像毒蛇一样盘踞了他的心,他马上上楼,跟她说,他愿意给她钱。 那一句话太难堪,他不愿意她再对别的男人说出来。 舒琴见他不肯说,也没追问,自顾自给他做面条。聂宇晟说:“我去洗个澡。”他的手不能沾水,舒琴帮他先用保鲜膜裹上,所以洗澡的时候特别不便,也特别慢,洗到一半,舒琴在外面叫他:“你手机在响。” “谁打电话?” “不知道,来电显示没名字,就一个号码。我报给你听?” 医院同事、重要的朋友他都有把号码存在通讯录,估计是哪个病人家属,他才没存号码,报给他听他也不知道,于是说:“不用,帮我接一下,若是有急事,就告诉他我十五分钟后回给他。” “好。” 他洗完澡出来,先把手上的保鲜膜撕了,来不及吹头发,随便拿毛巾擦一擦。看面条已经煮好,舒琴还在里面卧了两个荷包蛋,他左手拿筷子挑起面条,右手拿起手机,问舒琴:“刚才谁打电话?” “一个病人家属,说有急事找你,我就说你在洗澡,十五分钟后回给她。” 聂宇晟调出通讯记录,最后一个通话果然显示是号码而不是人名,那个号码曾经给他打过电话,他不愿意也并没有存到通讯录,却已经记得——因为是谈静。 “怎么啦?”舒琴看他脸色煞白,于是又问,“很重要的病人?那女人在电话里都快哭了,你赶紧给人家回过去吧。” 聂宇晟搁下筷子,走到阳台上去回电话。谈静的手机没有用彩铃,是单调的“嘟嘟”声,让他觉得漫长而焦虑……他不安地踱着步子,阳台宽大,是开发商送的所谓空中花园。很多人家都将阳台封起来做阳光房,他因为一个人住,不需要那么大的地方,所以索性没有封,任由设计公司放手做成了空中花园。靠近栏杆的一侧种了竹子,不时的在风中摇曳,让他更加觉得心烦意乱。 谈静终于接电话了,她的声音很平静,但舒琴刚刚还说她在哭。他问:“什么事?” “我到医院看平平,他们说手术无限期推迟……” “手术取消了。” “可是……” “我不是答应给你钱了吗?你拿钱做常规手术好了!风险更小保险系数更大,你还要怎么样?” 听筒那端是长久的沉默,静得几乎连她的呼吸都听不到,过了好久,他终于听到她说:“对不起,聂医生,打扰您了。” 她没有说再见,就把电话挂断了。 聂宇晟合上手机,伏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蓝天白云,突然又想抽一支烟。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心浮气躁。刚刚舒琴接电话,谈静肯定会误会什么。但为什么他不愿意她误会?明明更没有资格谈到感情的是她。她还没有离婚,她还带着一个孩子,她还想怎么样?难道她真的指望他跟她破镜重圆? 聂宇晟一直没有想过给谈静二十万之后怎么办,他给她钱,也只是不愿意她问别的男人去要。她已经一无所有,也许把她逼急了,她真会出卖她自己。那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他给她钱,还让她离婚。她的丈夫简直就是个火坑,他不愿意她再在火坑里待着。 但是把她从火坑里捞出来之后呢? 他真的没有想过。 舒琴隔着落地窗看着聂宇晟,他已经讲完电话了,但是伏在栏杆上没有动,从背影看,明明一个大男人,却孤独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似的。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她,这一刻,他肯定是又想起他那个前女友了,因为她知道,只有想到那个人的时候,他才会连背影都显得如此萧索,如此寂寥。 谈静拿着手机回到病房,王雨玲问她:“聂医生怎么说?” “他说手术取消,让我们做常规手术。” “哎呀。”王雨玲紧紧皱着眉头,“肯定是昨天孙志军来闹事,所以医院生气了,不肯给平平做手术了。” “不是的。”谈静只说了这三个字,就闭上嘴,因为孙平已经醒了,昨天晚上谈静没有陪床,孙平却彻底地苏醒过来,今天早上她来探视,真是莫大的惊喜。孙平的精神已经好多了,还嚷嚷要吃鸡蛋羹。王雨玲就去食堂买了鸡蛋羹给他吃,查房的时候,护士长也说孙平恢复得不错,看来术前情况稳定,叫他们抓紧时间做手术。 谈静感冒了,戴着口罩,只逗留到探视时间结束。王雨玲留下来陪孙平,孙平虽然舍不得谈静,但也没有哭闹。到了下午的时候,孙平终于忍不住了,问:“王阿姨,我想回家,我想回家跟妈妈一起。” 到底是孩子,在病床上躺了几天,憋屈坏了。王雨玲安慰他:“乖,医生说,咱们现在还不能回家,还要住院观察一下。” “可是我想妈妈了……” 孙平的脑袋耷拉下去,这时候隔壁床的老人插了句嘴,说:“孩子看着怪可怜的,要不带他去儿童活动室玩玩,那里都是小朋友,说不定他喜欢。” 王雨玲一听,觉得这主意不错,马上就去问护士长,护士长说:“那你带他下去玩玩吧,不过就让他在一旁坐着,看看动画片什么的,千万别做任何运动,更不能跑不能跳。” “好。” 王雨玲抱了孙平搭电梯去儿科,那里有医院最大的儿童活动室,儿科的小病人情况不严重的,都会在下午的时候去那里玩。还有一些骨折的小朋友在那里做复健,所以有十几个孩子,也很热闹。 孙平坐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动画片,就认识了好几个年龄相仿的小朋友。一个小男孩孟小圆是住在儿科的,他是玩轮滑把胳膊给摔断了,现在还打着石膏。一个小女孩琦琦是住在血液科的,家长很紧张,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还有一个小男孩叫峰峰,大家都喜欢他,他前不久刚从icu转到儿科普通病房,每次都是被轮椅推来的,医生说他还不能走路。 “峰峰的爷爷可好了,每天都来看他,还给他带很多玩具。” “这里的小朋友,他爷爷都会送玩具,我们都喜欢他爷爷。” “那个不是他爷爷啦!是他的干爷爷!他自己的爷爷早就不在了,这个爷爷是救他命的爷爷。”琦琦毕竟是小姑娘,说起话来口齿伶俐,头头是道,跟绕口令似的。 “看!峰峰的爷爷来了。” 王雨玲压根就不认识聂东远,聂东远每天都会过来儿童活动室。今天照例带了好些玩具,很高兴地让自己的护工发给每个小朋友:“来,每人一个,最新的变形金刚。” 小姑娘们都撅嘴:“爷爷偏心!我们不喜欢变形金刚!” 聂东远笑眯眯的:“知道你们不喜欢,那是给小伙子们的,来,给你们小兔子。”雪白的毛绒玩具让女孩子们一阵欢呼,每人抱了一个,奔过去玩过家家了。 聂东远坐下来,看男孩子们都拥过去拿变形金刚,每个人都兴高采烈,他跟峰峰说了会儿话,峰峰很高兴,要把自己吃的病号饭分给他一半。聂东远笑呵呵地拒绝了,说:“爷爷有病,医生不让我吃这个呢。”他一回头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孙平,于是说,“哟,今天又来新的小伙子啦?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孙平本来就不爱说话,瞪着乌黑的大眼睛看了聂东远一眼,又看了看王雨玲。王雨玲觉得聂东远这个人还挺和气的,一来就送孩子们玩具,看峰峰又叫他爷爷,估计他是这个小病人的家长,于是说:“平平,要有礼貌,爷爷问你话呢。” 孙平这才怯怯地看了聂东远一眼,小声说:“我叫孙平,今年六岁。” 聂东远听他细声细气的,斯文得跟个女孩子似的,于是笑着说:“去拿个玩具吧,大黄蜂,喜不喜欢?” 孙平却没有动,摇了摇头,轻声说:“妈妈说,不能要别人给的玩具。” “哟,还挺有骨气的。没事,这里小朋友都有,爷爷专门多买了几个,送给大家的。” 孙平又看了王雨玲一眼,王雨玲点点头,他这才慢慢走过去,从护工手里接了一个玩具,说了“谢谢”,走回来又对聂东远说“谢谢”。 “这孩子真乖。”聂东远伸手想摸一摸孙平的脑袋,没想到他却一偏头让过去了,让聂东远摸了一个空。他愣了一下,笑着缩回手,问王雨玲:“你是他妈妈?” “不是,我是他阿姨。他妈妈感冒了,怕传染,没在医院陪护。” “这孩子真跟我儿子小时候一样,连摸都不喜欢别人摸他。”聂东远很感伤似的,“那时候我儿子也才像他这么大,一副倔脾气,一转眼,二十多年都过去了。真是快……”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孙平,笑着说,“这孩子还长得真跟我儿子小时候挺像的,大眼睛,长睫毛。小时候我就说,处处都像我,唯独眼睛眉毛是像他妈妈,跟女孩子似的,睫毛长得能放下铅笔。我一说他长得像我,他就指着自己的睫毛反问我:‘你有这么长的睫毛吗?’我逗他说睫毛长有什么用,他就说,‘好看啊!能挡灰啊!’” 王雨玲听着他絮絮地讲,心想这也是一个寂寞的老人。孙平却听得抿嘴笑起来,尤其讲到睫毛能挡灰的时候,他笑得眼睛都弯起来,越发显得稚气可爱。聂东远心里一阵温柔,想起聂宇晟这么大的时候,正是最依赖自己的时候。每天一回家,他就能扑到自己怀里来,搂着自己的脖子,软言软语地问:“爸爸,你能不能不上班啊?” 那样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赖,父子之间那般亲密无间,也差不多快像上辈子的事情了吧。他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又看了看天真无邪的孙平,问王雨玲:“我能抱抱他吗?” “可以啊。” 聂东远抱起孙平,孙平瘦,所以也没费什么劲。孙平一手拿着那个大黄蜂玩具车,一手搂着他的脖子,当孙平软软嫩嫩的手指搂过来时,聂东远只觉得就像多年前的黄昏,幼年聂宇晟扑进自己怀里的那一刹那,简直让自己一颗心都快要融了。他看着孙平乌黑的大眼睛,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心疼,问王雨玲:“这孩子什么病?” 第3章 “先天性心脏病。” “哦?心脏?我儿子在心外科,让他给看看,他是他们心外科年轻医生里头技术最好的。这孩子主治大夫是谁?” “聂医生,聂宇晟聂医生。” “哎哟,那就是我儿子,你放心吧,他可能干了。”聂东远挺得意地说,“他会把这孩子的病治好的。” 正说着话,峰峰却不高兴了:“爷爷,我也要你抱。” “好好,都抱。”聂东远十分开心,恰巧这个时候聂宇晟来了。舒琴走后,他想还是应该来医院看看聂东远,谁知道到病房扑了个空,说是到儿科跟小朋友玩去了,于是他又找到这边儿童活动室来。 远远他就看到聂东远被孩子们围在中间,笑得很开心似的,他心里明白,其实聂东远还是挺期望自己结婚,能让他看到孙子。不过这种事情,一年半载之间,他真没办法让老父实现这个愿望。他走过去,叫了声:“爸。” “哟,你来了。” 聂宇晟也看到了孙平,他像是小小的无尾熊,胆怯地趴在聂东远的肩上,于是他就说:“医生让您不能劳累,您还抱孩子。” “这孩子我刚抱起来,轻着呢。”聂东远很不高兴,“你小时候就喜欢我抱,现在又不生孩子给我抱,我只好抱别人家孩子。” 聂宇晟不太喜欢孙平,很少正眼看他。孙平似乎也隐约知道什么似的,一见了他,就吓得紧紧搂住聂东远的脖子,把小脸都藏到聂东远耳朵后边去了。 聂东远安抚似的拍了拍孙平的背:“不打针,你没看他连白大褂都没穿,他今天不上班,不是医生,他是叔叔,咱们不打针。” 聂宇晟无动于衷:“您该回病房量血压了。” “好,就走。”聂东远却没舍得把孙平放下来,哄着他说,“你看这位叔叔,他小时候啊,就像你这样,怕打针,一见了医生就能哭得背过气去。嘿嘿,现在可出息了,自己当医生了。咱们长大了,也当医生好不好?拿针扎别人。” 孙平这才怯生生地探出头来,笑了一笑。聂宇晟沉着脸,聂东远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看到你啊,爷爷就想起叔叔小时候……”他又看了看脸色难看的儿子,再看看孙平,说,“还真有点像……聂宇晟,回头我把你小时候的照片找出来给你瞧瞧,你小时候差不多就这模样。不过这孩子比你瘦,你小时候白胖白胖的,我一直担心你长成个大胖子……” 聂宇晟看着聂东远抱着孙平,聂东远自从病后,格外喜欢孩子,还特意给那个摔在工地上的孩子捐了所有医药费。大约是人上了年纪,又病了,格外珍惜生命,喜欢活泼可爱的孩子,所以才会天天到儿童活动室来,陪孩子们玩,当圣诞老人大派礼物,以慰寂寥。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聂宇晟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好像隐隐约约的,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可是是什么事情呢?他又想不出来。只是有种预感,就像是划船的时候驶进了桥下,阴影像铺天盖地似的,黑沉沉地压过来。 他送聂东远回到病房,看护士量完体温血压,就到了吃饭时间。聂东远留他吃饭,他说:“我去病房看看。” “你今天不是休息吗?”聂东远忍了半天,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你的脸怎么了?还有手,怎么扎着纱布呢?跟人打架了?” “没有。” “那你下巴怎么青了?” “资料柜的柜门没关好,不小心磕的。” “手呢?” “拿温度计的时候不小心,弄断了,戳伤了。” “多大人了,怎么跟孩子似的,不省心。”聂东远似乎相信了,批评他,“毛毛躁躁的,还成天治病救人,再这样下去,你们主任敢让你上手术台吗?” “所以主任叫我休息两天。” “那你还去病房干什么?” “病房里住着我的十几个病人,就算不值班,我也得过去看看。” “去吧去吧。”聂东远换了话题,“下星期陪我去香港。” “这需要我领导同意。” “我已经跟你们业务副院长打过招呼了,他说没什么问题,会跟你们主任说的。” 聂宇晟还想说什么,但聂东远已经挥手示意,聂宇晟把话忍了回去。舒琴说得对,这是他父亲,而且需要医护人员在飞机上,他就陪他走一趟好了,是儿子应尽的义务和责任。 聂宇晟回到病房,两天两夜没有值班,昨天半夜又收了个急诊,积下大堆病程要写,还有病人明天早上要办出院。他正琢磨是不是加个班,护士长正好路过值班室,看到他:“小聂,怎么又来了?方主任看到,又该生气了。” 聂宇晟说:“还有好多事没做。” “工作哪是做得完的。对了,老董的老婆生了,今天中午生的,全科室的人差不多都去妇产科看过了,你也去一趟吧。” “好啊,董师兄一定高兴坏了。” “可不是,七斤六两的大胖小子,老董笑得嘴都合不拢。连方主任下午都去看过了,还抱了小宝宝呢!” 聂宇晟想到这位师兄平常对自己照顾颇多,现在添丁,自己当然应该去看看。于是收拾了一下,去门口小店买了个红包,装了贺金,再到妇产科去看老董夫妇。 老董正手忙脚乱给孩子喂奶,刚出生的小婴儿,袖珍得还没有普通热水瓶大,包在襁褓里,小脸只有食堂的包子那么大。聂宇晟把红包交给老董,又跟老董的太太说了会儿话。老董太太就埋怨老董:“你看他老把孩子给抱着,好像怕别人抢了去似的。护士都说了,孩子刚出生第一天,睡着是正常的,他愣是要四小时喂十五毫升的牛奶,孩子不醒,他就念叨个没完……” “我那不是希望他早点把胎便排完。”老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聂,你坐呀!你看,我儿子长得像我吧?” 聂宇晟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幸福的样子,难得地笑了笑,看了看那小小的熟睡中的婴儿,说:“是挺像你的。” “哼!我老婆还说不像我。这孩子刚被助产士抱出来,我妈就说:‘嘿,这肯定是咱们家的孩子,一准没抱错,就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你看看这眼皮,你看看这睫毛……’” 仿佛是电光石火,聂宇晟突然想起聂东远抱着孙平的时候,自己到底是哪里觉得不对了,某个可怕的念头突如其来地浮现在他的脑海,就像月亮从重重的乌云中露出一缕清冷的光芒,刺破夜幕的沉重。他被那个可怕的猜测击倒了,他从来没有往那个方向想过,可是今天,就在刚刚那一刹那,他突然就想到了。他浑身发抖,慢慢地站起来,老董看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似乎整个人都在发抖,不由得错愕:“小聂,你怎么啦?” 聂宇晟迷惘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浑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老董又问了一遍:“你怎么啦?”他这才定了定神,说:“突然想起来,有个病人,我下错处方了。” 老董一听,也急了:“哎哟,那赶紧去改啊!快!快!” 聂宇晟顾不上再说什么,急匆匆离开了妇产科病房。他一路狂奔到电梯,焦虑地按着上行键,电梯终于来了,在电梯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煎熬似的。好不容易到了心外病房,他急匆匆走到病房外头,却又迟疑了。 谈静不在,王雨玲在哄孙平吃饭,孙平很听话,自己拿勺子舀着汤泡饭。从病房门口,只能看到他大半张侧脸,还是像谈静。聂宇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来谈静的丈夫长得什么样,这孩子到底像谁多一点儿。他突然觉得自己没有一点勇气走近那个孩子。他折返到护士站,值班护士看到他,也非常意外:“聂医生,你不舒服呀?你脸色好难看,是不是伤口感染发烧?” 聂宇晟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三十九床的血样,还有吗?” “有一份在化验处吧,不知道他们毁了没。” 值班护士话音没落,聂宇晟拔腿就走。值班护士惊诧极了,平常聂医生不爱说话,可是为人特别有礼貌,问一点小事,都会向人道谢,今天他竟然连一个字都没说就走了,而且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像家里失了火似的。 任何时候聂医生都沉得住气,手术室的护士们动不动就说,你们心外的聂宇晟真是太沉得住气了,什么阵仗他都应付得下来,哪怕天塌了,他似乎都能把镊子一竖,先把天撑在那儿,然后继续淡定地做完手术。可是今天,聂医生这是怎么啦? 聂宇晟去化验中心找到个熟人,托她进去找血样,血样找到之后,他又去体检中心,只说有点低烧,查个血象看看,抽完血他说自己送到化验中心去。体检中心当然没意见,他拿着两份血样,却打车去了医学院,找到自己留美时的一位同学,那同学跟他研究方向不一样,所以回来后就在医学院主攻遗传学。 “我父亲的朋友托我做一份dna鉴定,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那位同学知道他父亲的朋友皆是非富则贵,富贵人家最重视隐私,这种事也屡见不鲜,所以还跟他开了个玩笑:“哟,别人搞出人命,你脸色咋这么难看?” 聂宇晟完全没心情跟老同学开玩笑,只说:“结果一出来马上打电话给我,不论是什么时候,对方很急。” “没问题,我给你加个班,顶多四个小时,十六个位点,怎么样?够对得起你这份人情了吧!” 聂宇晟不吃不喝不睡地等着,他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如此的煎熬,如此的漫长。在日常工作中,他常常在手术台上一站就是四个小时,只觉得时光飞逝,从打开胸腔到最后的缝合,似乎都只是一眨眼的事情。但是这四个小时,比四天甚至四个月还要漫长,他数次想要冲动地给谈静打电话,或者直接去找她,可是找她有什么用呢?她是不会对他说实话的,如果她真做出这样的事来。他涔涔地流着冷汗,焦虑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医院看到孙平,他说了什么?他说了极度刻薄的话,他说这就是报应。而谈静,只是用含着泪光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不敢想像,如果自己的猜测是对的,那么谈静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她一定连心都碎掉了。他坐不住了,他觉得应该马上去见谈静,可是见面了跟她说什么呢?万一他猜错了呢?那份该死的dna检测结果为什么还不出来! 就在他濒临崩溃的时候,电话终于打来了,那位同学在电话里幸灾乐祸:“你那位伯父惨了,rcp 值大于99.99%。你也知道,rcp 值大于99.73%就已经可以确认父子血缘关系,也就是说,这两份血样,标准的生物父子关系。” 聂宇晟只觉得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作响,几乎有几分钟失去了一切知觉。就像整个人都陷进冰窖里,千针万针似的寒冷扎上来,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自己却能清晰地听到耳后静脉流动的声音,汩汩的。在这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任何力气移动一根手指。他不知道那个同学还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他只是本能地,艰难地,把电话挂断了。 第4章 心外科的夜班护士小蔡觉得很奇怪,都快晚上十一点了,聂医生突然来了。今天没有他的夜班,也许又是急诊那边有事临时找他吧,不过今天早上的时候方主任刚发过脾气,值班医生都打定主意,万一有搞不定的病人,宁可给主任们打电话,也绝不再打电话给聂宇晟。所以小蔡觉得挺惊讶的,当他匆匆路过护士站的时候,她跟他打招呼,叫了他一声“聂医生”,聂宇晟抬头看了她一眼,朝她点了点头。小蔡只觉得他脸色苍白得异样,精神也十分恍惚似的,他低头走到值班室去了。没过一会儿,又从值班室出来了,去了病房。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夜班护士小李推着器材回来了,问她:“今天晚上是聂医生值班?” “不知道啊。”小蔡看了看贴在柜子上的值班表,“今天没他的夜班。” “他在走廊里都走了七八个来回了,我从七号病房一直到十六号病房,出来一看,他还在那儿转圈呢。” “哪个病人情况不好吧?” “就俩在icu的有点问题,其他好像都挺稳定的。” 护士们窃窃私语了一会儿,值班的李医生从急诊手术室那边回来了,还有刚做完手术的病人,病房全满了,只能临时安放在走廊。李医生安排着氧气什么的,一抬头看见了聂宇晟,也十分意外,问:“咦,你怎么来了?” 聂宇晟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目光却穿透了他似的,落在墙上,但还是低声回答了他的提问,说:“来看个病人。” “回家睡觉去吧,明天主任要是再在值班室的床上发现你,还不知道怎么发落呢。” 聂宇晟答应了一声,低着头慢慢朝外走,走到一半了,突然又折回来,推开一间病房的门,进去了大约几分钟,不知道做了什么,才走出来,轻轻带上了门。他脸色那样沉重,低头一言不发就走了。 李医生都快要被他搞糊涂了,等他走了,才问护士:“十一号病房住着谁?” 小蔡不假思索地答:“两个心梗术后,一个先心,一个动脉血管瘤。” “都是聂医生的病人?” “先心那个是,就是那个原本打算做cm公司的项目手术,后来取消了的。他们家属到医院来闹事,还把聂医生给打了。”小蔡撇一撇嘴,很不以为然的表情,小护士们都喜欢聂宇晟,那天走廊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聂宇晟打了孙志军一拳,却异口同声说是孙志军打了聂宇晟。一来是因为孙志军闹事确实可恶,二来是因为医院遇上这种事都是上下一心,三来当然是聂宇晟的个人魅力了。 李医生这才知道她说的是孙平,那个病人原本是他收治的,后来转给了聂宇晟。他老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似的,于是到十一号病房看了看,病人们都睡得正沉,家属们也都睡着了,三十九号床的孙平也睡着了,被子盖得好好的,整整齐齐,似乎刚刚被人细心地掖过。陪护他的王雨玲也睡着了,幽暗的灯光下,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李医生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处理好病人,他就径直回值班室睡觉了。 聂宇晟站在停车场里,被夜晚的凉风一吹,才想起自己压根就没有开车来。在知道结果之后,他去了同学那里,拿了dna的位点对比报告。居然还能够不忘向同学道谢,让他觉得自己其实也没有彻底的失态。可是刚刚在病房的时候,当他伸手摸到孙平的脸的时候,当他看到孙平因为紫绀而泛青的嘴唇时,他是真的崩溃了。 在那一刻,他几乎想要歇斯底里地大喊或者大叫,或者掉头狂奔而去。 原来,是他的报应。 他在停车场站了将近两个钟头,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白天的燥热到了凌晨时分,已经有了秋凉的气息。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到了最后,他终于想起来应该去找谈静。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他还能怎么办呢? 谈静的手机关机,她早就睡了吧?他打车到了谈静住的小区外面,铁门已经关了,他想起就是昨天,自己还在这里拦下了要爬门的谈静。那时候她的样子有多么狼狈多么难堪,那时候他说了什么?他仍旧还在愚蠢地伤害她。 他在那里坐了整整一个通宵,看着天空渐渐泛白,一点点明亮起来,晨曦透过薄薄的云层,给所有的建筑涂上淡淡的金色。铁门的小门终于“咣当”一声开了,早起买菜的人,早起锻炼的老人,还有早起上班的人,开始进进出出。也有人好奇地打量他,但他不知道,他只是目光呆滞,坐在马路牙子上,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是被冻住了一样,没办法思考,也不愿意思考。 谈静早起觉得感冒好多了,拎着购物袋想去菜场买菜,顺便吃早饭,跨出铁门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聂宇晟。他就坐在马路边,脸色惨白,就像在那里坐了一百年似的。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心慌意乱,但是定了定神,还是朝着他迎上去,问:“聂医生?” 他慢慢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问:“为什么?” 谈静还抱着一丝侥幸,迟疑地问:“什么……为什么?” 聂宇晟突然站起来,将两张纸推向她,因为用力过猛,他几乎要一下子扑出去摔倒,谈静被吓了一大跳,抓着那两张纸,根本就看不懂上面画的是什么。 “我和孙平的dna位点对比,最准确鉴定亲缘关系的方式。”聂宇晟的声音喑哑嘶竭,“为什么?” 谈静彻底地明白过来,她的脸色也变得煞白。聂宇晟抓着她的胳膊,就像回到那个台风夜,他伤心欲绝地一遍遍问:“为什么?”他的目光里只有绝望似的伤心,谈静自欺欺人地别过脸不愿意看他,她早就准备过有这一刻,不是吗? “不为什么。”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想要监护权吗?” “什么?”他完全没想到她会问这句话,所以神色呆滞。 “一百万。我给你孩子的监护权,从此之后,我再也不会烦你了。我保证消失在你和孩子面前。” 他用了足足半分钟,去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可是最后仍旧没有能够理解,他只能追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七年前我这么说,你不肯信,现在我说,你肯信了吧?一百万,孩子是你的了。” 他像是整个人都垮了下去,如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死死不肯放开她的胳膊,喃喃地又问了遍:“为什么?” “你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回去问问你父亲,我妈妈是怎么死的。你们姓聂的,欠我的!没错,孩子是你的,当年我没打掉,你想要监护权吗?一百万,其他的都不用再说了。” 她用力掰开他的手指:“现在你都知道了,医院的费用我不管了,你愿意做手术也好,不愿意做手术也好,看你怎么决定。我要在三天内收到钱,不然的话,我会起诉你遗弃。” 聂宇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医院,他只记得谈静绝情地掰开他的手指,然后转身离去,她的背影那样决绝,就像是七年前那个台风夜。他觉得自己又重新陷入那个噩梦,他独自奔跑在雨中,头上是一道一道的闪电,可是比那闪电更狰狞的,是谈静的话。她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刀子,每一刀都捅进他的心里,他只想大喊大叫,可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暴雨哗哗的被风挟裹着,水像高压枪一样,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伸手拦了出租车,回医院去。 聂东远刚起床不久,就听到护士在外面说:“聂医生,您来了?” 聂东远一回头就看到儿子,他肯定没有换过衣服,因为衬衣皱了,也没有系领带。他头发凌乱,胡子也没有刮,看上去就像通宵未眠,整个人失魂落魄,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聂东远猛然吃了一惊,说:“怎么啦?” “谈静的妈妈是怎么死的?” 聂东远沉声问:“怎么突然问这个?你又遇上谈静了?你怎么就中了这个女人的魔呢?” “你昨天抱过一个小孩儿,孙平。” “怎么啦?”聂东远莫名其妙,聂宇晟把手里的两张纸递给他,聂东远看了看,没看懂,“什么?” “dna对比,那是我的儿子。” 聂东远终于变了脸色,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儿子的神色,觉得不似作伪。可是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也太奇怪了,他问:“怎么回事?” “她要一百万,我没有。”聂宇晟颓然地将脸埋进掌心,话语凌乱,没有条理,“她问我要不要监护权,要的话,给她一百万,否则她要告我遗弃……” “不像话!”聂东远动怒了,“我的孙子只值一百万吗?” 他看了看儿子煞白的脸色,已经猜到了八成:“谈静?” 聂宇晟用尽了力气,才点了点头。 聂东远走过去打电话,聂宇晟只听到他在电话里说叫法律顾问马上过来,然后通知理财顾问,需要一百万的现金。 聂东远做事情非常有条理,打完电话他才重新坐下来,看着精神恍惚的儿子,说:“你说你,你突然弄出这么一档子事来,我真不知道是生气好,还是高兴好?你竟然不声不响给我弄出这么大一孙子,你说这叫什么事……孩子在哪儿呢?我们过去,接他过来,在监护权拿到手之前,不能让谈静把他藏起来,否则麻烦了。” “她不会的……”聂宇晟嘴唇都在颤抖,“她根本就不想要监护权……我还没有把事情问清楚,她就问我要不要监护权,要的话就给她钱……” “给她钱就给她钱,这女人倒也爽快。这有什么为难的,拿钱都办不成的事儿,才叫为难的事。” 聂宇晟没有说话,他已经精疲力竭,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就像惊涛骇浪中的小舟,已经被命运的湍流摔打得粉身碎骨,他简直没有力气说话了。聂东远压根就不生气,他甚至挺高兴的,自己这儿子太循规蹈矩了,而且是个死心眼儿,拖拖拉拉简直是一副要打一辈子光棍的样子。现在好了,有现成的孙子,除了孙子的妈妈是谈静这点让他有点不喜欢,不过孙子就是孙子,多好的小孩儿啊,怪不得他昨天抱住那孩子的时候,觉得心都快要融掉了。 第5章 “走!走!去接孩子。律师马上到,钱也马上到,我们得跟她签一个协议,永远放弃孩子的监护权和探视权……”他看了看儿子的脸色,没好气地说,“瞧你那点出息,当年我就说这女人不适合你,你还偏不相信。现在相信了吧,她就是为了钱。” “她妈妈到底怎么死的?” 聂东远不耐烦了:“她妈妈怎么死的我怎么知道?不是说是心脏病吗?” “她不会那样对我,一定有原因。” “执迷不悟啊,你真是!”聂东远直摇头,“她都只管找你要钱了,你怎么还相信她说的话?” “她不会那样对我……” 聂东远生气了:“一点出息都没有,回头你别见这个女人了,一切让律师去谈。” 谈静到医院的时候刚查完房,她让王雨玲回去睡觉,王雨玲问:“你感冒好了?” “嗯。” 王雨玲在病房也没怎么睡好,打着哈欠就同意回家补眠。临走之前,她问:“谈静,中午吃什么啊?我来给你买饭。” “不用了,中午我去食堂买点得了,晚上你也别来了,你都熬出黑眼圈了。不是说店子装修得差不多了吗?你回去看看梁元安那里,要不要帮忙。早点开业,不然真的是坐吃山空了。” “好。” 谈静想了想,说:“这两天我想给平平转院,你别来医院了。有事的话,我会打电话找你。” “转院?为什么啊?” “手术也不让做了,我想做常规手术,转到小点的医院,便宜些。” “那……你有钱吗?” 谈静难得笑了笑,说:“很快就有了。” “你问谁借的钱?” “公司同事,说了你也不认识。” 王雨玲说:“是那个盛经理吧?一看就是个好人。谈静,你跟孙志军离了吧,他真不适合你。” “你别管了,离婚的事我会考虑的,你快回家睡觉吧。” 王雨玲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得今天的谈静格外平静,平静得就像是一切都胸有成竹似的。大约是因为筹到了手术费,以前的谈静成天愁眉不展的,不就是因为没钱给孙平治病吗? 王雨玲走了之后,谈静一边给孙平擦脸,一边跟他说:“待会儿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好。”孙平很高兴,“妈妈,你要跟我玩什么游戏?” “要是待会儿妈妈藏起来,你不能哭,聂医生你认识吗?” 孙平怯怯地点点头。 “待会儿聂医生会来接你,他会给你换个病房,把你藏起来,让妈妈去找。” 孙平很担心:“那妈妈你会找到我吗?” “妈妈当然能找到你。你是妈妈的宝贝,妈妈怎么会找不到你呢?” 孙平笑着搂住谈静的脖子:“那妈妈你要快点找到我。” “好。” 谈静搂住孙平,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那你要乖乖的,听医生的话。” “嗯。”孙平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听话……”可是他疑惑地问,“妈妈,你怎么哭了?” 谈静把眼泪擦掉,笑着说:“妈妈怕找不着你。” “没关系,妈妈你要是找不到我,我会自己跑出来,让你找到的。” 门上有人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谈静回头一看,是两个陌生人,他们径直问:“哪位是谈小姐?” “我是。” “我是聂先生的律师,麻烦谈小姐跟我们谈谈细节。” 聂宇晟没有来,谈静很意外,可是也没有多问,跟着这两个人到了停车场,他们在车上给她看大叠的法律文书,条款多如牛毛,主要是要她放弃对这个孩子的一切权利。 她心乱如麻,说:“我需要时间考虑。” “一百万的现金我们已经带来了。”律师指了指脚下沉重的皮箱,“您现在签字,就可以拿钱走。” “我需要跟人商量,我的丈夫……他必须得同意。” “谈小姐,据我们所知,早些时候您对聂先生不是这样说的。” “我改主意了,你们条款太复杂,我要跟我的丈夫商量。” 律师有些失望,不过他不动声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问:“那您需要多长时间?” “告诉聂家的人,把我的丈夫从派出所弄出来,否则的话,这个协议我不会签。” “好吧。”律师说,“我会转告聂先生您的要求。” 谈静下车之后,律师立刻联络聂东远,把谈静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问:“您看怎么办?” 聂东远看了眼聂宇晟,问:“她没说别的?” “没有,就说需要时间考虑。” “没有提出来要见聂宇晟?” “没有。” 聂东远说:“那就把她丈夫弄出来,不过她要是再提任何要求,都不要再松口答应她。”他挂上电话,对聂宇晟说,“你去病房,把孩子接过来,谈静变卦了。” “我不去。” 聂东远生气地站起来:“你不去我去。” “心外科不会让您带走他的,除非谈静办出院。” 聂东远大怒:“我是他爷爷。” “您是想把这件事闹得整个医院都知道吗?” “知道又怎么样?现在是她勒索我们,要一百万。” 聂宇晟只觉得自己额头滚烫,而且头痛欲裂,他通宵没睡,现在已经困顿到了极点。他说:“一定有别的原因,她不会这样对我。” 聂东远狠狠瞪了一眼儿子,说:“鬼迷心窍。” 谈静没有回到心外科病房,她直接去找盛方庭。他正在办出院手续,看到她觉得挺意外,说:“你怎么来了?” “盛经理,有件事情我想问问您。”她本能地信任盛方庭,因为他办事情都是那样有条不紊,给人沉着冷静的印象,他那么有本事,一定能帮到她。 盛方庭看出事情不同寻常,他特意把病房门关上,才问谈静:“是什么事?” “我的儿子孙平,也许您见过。” 盛方庭点点头,看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于是鼓励似的问:“是要做手术吗?你觉得手术风险太大?” “不是,现在他的亲生父亲想要求他的监护权……” 盛方庭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她真是个谜一样的女人,亲生父亲跟她的丈夫不是同一个人?他问:“是我理解的那样?” 谈静艰难地点点头:“孩子的亲生爷爷非常的有钱,他们答应给我一百万,但要我放弃一切权利,连探视权都要放弃。” 富贵人家做事情,大多求干净利落,不留一切后患,盛方庭已经猜出大半真相。他近乎自嘲般的笑了笑,问:“那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谈静整个人已经快要崩溃了,“我原来以为我做得到,但现在发现根本不行……我不愿意……” “那你想要怎么样?” “我想给孩子治病……但孩子仍旧要跟着我……” “你刚刚说过对方非常有钱……” “是,他们派了律师来。” 盛方庭犹豫片刻,说:“你愿意告诉我,对方是什么人吗?” “东远集团,聂东远,孩子的爷爷。” 在那么一刹那,谈静觉得盛方庭的脸在阳光里明灭不定,百叶窗的阴影让她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她只是充满希冀地看着他:“盛经理,我不认识其他人,像您这样有本事……” “东远集团的聂东远……”盛方庭却慢慢地问出一句话来,“你想争取到孩子的监护权?” “是,我没办法失去这个孩子。” “那么孩子的亲生父亲是什么态度?” 谈静早已经心乱如麻,她不能去想聂宇晟,一想到他她就会崩溃,她喃喃地说:“我不知道……”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盛方庭突然笑了笑,“这是谈判的最基本规则,你想要监护权,那么就绝对不能告诉对方,你只要监护权。” 谈静迷惘地看着他,盛方庭说:“东远集团在香港上市,市值超过一百二十亿港币,聂东远名下还有无数私产,目前聂宇晟是他唯一的法定继承人。这场官司你一定要打,而且要好好地打。要求对方支付孩子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抚养费,还有,将来治病的手术费用,以及被遗弃多年的精神损失费。除此之外,要求对方给予一定的财产比例给孩子,聂东远有东远集团30%的股份,你就要求析出一定比例的股权给孩子。我替你联络律师,让律师来跟你谈。” 谈静已经不知所措了,问:“这样行吗?” “谈判的第一步,就是绝对不能让对方觉得你想要什么。狮子大开口也无妨,因为对方会讨价还价。” 谈静十分担忧:“他们会不会把平平带走?” “带走就更不怕了,带走你就对外宣布他们抢走了孩子,所有舆论都会同情弱者。” “我不想把这件事情公开……” “聂家也不会想的,毕竟是非婚生子,这种情况他们不会愿意公开。即使是离婚官司打析产,他们也会想低调行事,何况现在情况这么尴尬。” 谈静彻底地乱了方寸,她用手掩住脸:“我该怎么办?” “不要接触聂家的人,所有事情让律师去谈,对方的律师阵容一定很厉害,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只是想把孩子留下来……” “所以你要表态争财产,因为股权给孩子,你又是监护人的话,在孩子十八岁之前,你会代他投票。聂东远肯定不愿意在股东大会上看到你,他会想办法不给孩子股权,那么你就有机会争到监护权。” “一定要这样吗?” “也不一定。”盛方庭说,“要不你和聂宇晟好好谈谈,大家心平气和地解决这个问题。” “我没办法跟他谈。”谈静喃喃地说,“我不想看到他。” “其实你只需要姿态强硬一些,也许聂家会知难而退。”盛方庭说,“聂东远那个人,不会允许自己吃亏,如果发现要动摇到根本,他也许就放弃对这个孩子的渴望了。”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说,“要不要跟律师谈,也看你自己。你如果愿意,我就给相熟的律师打电话。” “盛经理,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盛方庭想了想,说:“也可以告诉你实话,我看不惯聂东远这个人很久了。你或许也知道,他是做快消行业起家的,在业内他的口碑实在不怎么样。如果能让他失去点什么,我会觉得很高兴。” 谈静迷惑地看着他,他的神色从容,好像刚刚说的话,只是开个玩笑罢了。谈静觉得脊背上有些微凉的感觉,或许是因为病房里空调太冷,她自以为是地揣测:“你也是老三厂的孩子吗?” “什么老三厂?” “没什么。”谈静垂下眼帘,说,“是我自己傻气罢了。” 盛方庭沉默了片刻,问:“你愿意跟我讲一讲,你和聂宇晟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过去吗?” 谈静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问:“你只是单纯地好奇吗?” “不,我希望了解对手,如果你需要我继续帮助你,如果你真的想跟聂家打这场官司,我们就必须足够了解对手。” 谈静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该如何去讲述呢?那段早已经被她深藏在心底的往事,那段她早已经刻意不去回想的一切。 第6章 在谈静幼年的印象里,父亲只是一个模糊的名词。在她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天家里没有人来接她,幼儿园的老师陪她在教室里坐了很久,邻居孙婷婷的妈妈才慌慌张张地来了。谈静只看到婷婷妈妈小声跟幼儿园老师说了些什么,幼儿园老师就把她交给了婷婷妈妈,那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教室里开着灯,老师摸摸她的头发,非常温和地对她说:“乖,跟齐阿姨回去,你妈妈有事不能来接你。” 那天婷婷妈妈用自行车把她驮回了家,谈静还记得一路上风很大,婷婷妈妈用自己的纱巾围在她的脖子里,一边吃力地蹬自行车,一边还问她晚上吃蛤蜊炖蛋可不可以。婷婷比她大两岁,已经上小学了,趴在灯下写作业。婷婷妈妈进门就忙着做饭,找给谈静一本小人书,让她打发时间。谈静喜欢看小人书,所以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吃饭的时候,婷婷妈妈把一碗炖蛋都舀进了她的碗里,都没有分给婷婷。吃完饭后是婷婷妈妈给她洗澡,那天她就在婷婷家里睡。第二天上午的时候妈妈才来接她,她看到妈妈红肿的双眼和散乱的头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爸爸走了,不是走了,是死掉了。 从此老师们看她的眼神,永远带着一丝怜悯。同学们倒没有人欺负她,也没有电影电视中常见的狗血情节,她和其他学生也没有太多不同。那个时代,大家经济条件都差不多,她家里或许比普通的双职工家庭困难一点儿,但左邻右舍都肯帮忙,日子过得并不算举步维艰。 她妈妈是音乐老师,还能挣些外快,到聂宇晟家里教钢琴,也是为了挣外快。在遇上聂宇晟的起初,谈静从来没有想过,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在她的想像里,自己应该和班上所有的女生一样,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然后,过着平凡而普通的生活。那时候的喜欢与依恋,是一种很纯粹的事情。直到她妈妈表示反对,她才觉得遇上了人生的第一个困难。 妈妈反对她的理由很简单:她年纪太小。谈静也觉得妈妈说的有道理,起初妈妈是很鼓励她跟聂宇晟通信的,因为他们谈的全是学习,或许妈妈觉得聂宇晟只是一个兄长,一个值得学习的楷模。等她进了大学一年级,鼓起勇气向母亲坦陈自己与聂宇晟不是普通的同学往来时,妈妈表示了最激烈的反对。 “你年纪太小了,还不懂谈恋爱是怎么回事。再说,聂家跟咱们家不是一回事,像他们那样的有钱人,太复杂了。” 谈静没有为这事烦恼很久,母亲不让她与聂宇晟往来,那就偷偷地写信打电话好了。在她年轻单纯的心里,只觉得妈妈是杞人忧天。不过她和聂宇晟确实都太年轻,那么等一等吧,等到毕业或许就足够年龄,让大人们正视他们的恋情了。 聂东远太忙了,压根不知道儿子在谈恋爱。有一次他出国去了,聂宇晟趁机让谈静去他们家玩,谈静不肯去。 “为什么不来啊?”聂宇晟在电话里十分不满,热恋中的人,总是希望时时刻刻都能看到恋人。 “我妈妈知道会不高兴的。” “你妈妈不是挺喜欢我吗?” “她喜欢教你弹钢琴,她觉得你学习好……她又不喜欢你跟我谈恋爱。”谈静小声说,“反正我到你家去,不太好。” 聂宇晟也没有生气,反正两个人可以去的地方很多。在河边散步,放风筝,看划小船的人偷偷用电网打鱼。遇上贩卖莲蓬的小贩,聂宇晟就买一束莲蓬给她吃。通常小贩会送一张荷叶,他们坐在河边榕树阴下,看远处鹭鸶蹚水寻觅着小鱼,然后剥开莲子,边吃边聊。谈静会把莲子壳放在荷叶上,聂宇晟偶尔拿起莲子壳,套在手指头上,用笔给莲子壳画上弯弯的眼睛和嘴巴,装成木偶戏的样子,用几根手指扮演好几个角色,逗她玩。夕阳透过榕树的枝叶洒下来,晚风里有蜻蜓三三两两地飞过,时光清澈如同水晶。 后来呢?后来? 谈静茫然地想,后来应该就是不久之后的事吧,那时候两个人都从不曾想过,命运的阴影早已经悄悄接近。 直到母亲去世,谈静也没有想过,事情会变得有什么不同。谢知云的心脏衰弱,各种治疗也只是延缓而已,在医院进进出出了几次,最后一次病发的时候,是在课堂上。上音乐课的时候她突然昏迷,学生们惊惶失措,找到班主任把她送进医院,然后,她再也没有醒来。 谈静当时还在外地的大学校园里,接到电话后连夜赶回去,连哭都忘了,只急着四处筹集医药费。那时候学校还没有改制,教育经费最困难的时候,老师们连工资都不能按时发放,何况她母亲又不是什么主课的老师,更不受重视。谈静借遍了亲友,才交上第一笔住院押金。后来聂宇晟知道了,又给她汇了两万块钱救急,可是最后还是没能挽留住母亲的生命,在医院拖了十几天,还是走了。学校派了两个老师来帮谈静处理后事,因为谢知云是在课堂上发病,被认为是殉职,教育局一层层复杂的手续办下来,艰难地补偿了一笔钱,金额正好让谈静把亲戚借债都还清了。谈静那时候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备受打击造成免疫力低下,得了带状疱疹高烧不退,疼得没有办法,还是聂宇晟翘课赶回来,把她也送进了医院,出院已经是半个多月后了,谈静这才鼓起勇气回到家里,收拾母亲的遗物。 母亲留下的财产不多,这么多年来,母女相依为命,谈静也知道母亲独力供养自己上大学,殊为不易,不可能攒下什么钱来。她把寥寥几张存折整理好,拿着母亲的死亡证明,一家家银行去跑,把钱转存出来。每办一笔,几乎都要掉一遍眼泪。余下的钱不够她继续上大学的费用,聂宇晟说:“以后我养你。” 那样自信满满,她情绪低迷,只说:“你自己还是学生,拿什么养我?” “太小看我了!” 聂宇晟被她这么一激,放暑假的时候就跑去做饮料促销。那时候饮料竞争还不十分激烈,街头促销这种方式并不多见,他搞了一个街头展点,雇了些同学打工,忙了一个夏天,除去物料人工成本等种种开销,竟然挣了将近一万块钱。除了给她买了枚胸针,还把余下的钱存进她的户头,给她当下学期的生活费。 “为什么买胸针送给我?” “因为我希望最靠近你心脏位置的那样东西,是我送的。” 情人间的甜言蜜语,再多再浓也不嫌腻吧? 就是因为这次的暑期打工,聂东远才发现儿子在谈恋爱。推广经理觉得这种街头促销方式效果很好,当成经典案例一层层报上去,负责快消业务营销的副总,终于认出了照片里的促销负责人是老板的宝贝儿子。聂东远这才知道儿子顶着酷暑卖了一夏天的饮料,成绩斐然。 聂宇晟在大学期间,除了每个月有五千块的固定零花钱,其他购物如电脑衣服这种东西,都可以刷聂东远的附卡。聂东远就诧异了,为什么儿子要去顶着烈日晒两个月,站在街头做促销?他缺钱吗?他当然不应该缺钱。那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呢?这个儿子从小娇生惯养,保姆叫他早早起床上学都得费九牛二虎之力,什么事能够让他肯放下架子去吃苦?一定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很重要,一定要查出来。 等知道谈静其人之后,聂东远没有见谈静,他觉得犯不着。他直接叫人送了张十万块的支票去给谈静,那人客客气气地说:“谈小姐是聪明人,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谈静虽然内向,却也有自尊,更兼年轻气盛,反问了一句:“那么在聂先生眼里,我和聂宇晟的交往是一种灾难吗?” 倒把来人问得怔住,回去告诉聂东远。他哈哈大笑,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姑娘伶牙俐齿的,不用和她一般见识。” 聂东远确实没把谈静放在眼里,一个刚念大学的小姑娘,除了长得漂亮,能有多大的杀伤力?这种事情越是打压越是反弹,聂宇晟的性格他十分清楚,他不打算再尝试棒打鸳鸯,省得真把儿子跟这小姑娘逼成了一对鸳鸯。在他看来,这种年纪的恋情都是一时痴迷,聂宇晟正在迷恋这姑娘的劲头上,自己做什么都只会适得其反,不如静观其变。 聂东远第一次真正觉得谈静是一种威胁,是聂宇晟坚持要换专业的时候。当初聂宇晟高考选择第一志愿生物工程的时候,聂东远已经非常失望了,但多少还算跟自己的公司产业沾边,所以他隐忍着没说什么。没想到聂宇晟竟然申请换到临床医学,因为跨学院换专业需要校长签字,所以最后惊动了聂东远,他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他飞到儿子的学校所在地,跟聂宇晟一席长谈,聂宇晟还是那样子,不愿意跟他说的话,就半个字也不肯说。但他通过各种渠道收集信息,终于明白了儿子为什么鬼迷心窍要学医,当初他反对聂宇晟跟谈静在一起有一个理由:谈静的妈妈有心脏病,不知道会不会遗传,对下一代风险太高。当时他拿这个理由反对的时候,聂宇晟也没有说什么,可是竟然为了这个理由去学医,聂东远终于不再轻视那个姓谈的小姑娘,在儿子心目中的地位了。 “她不适合你。”他苦口婆心地劝儿子,“你跟她不是一个环境长大的,现在是没有什么问题,将来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你学医就能保证什么吗?医生能救人,可是也不是万能。你这么聪明一个人,怎么想不明白呢?” 聂宇晟完全无动于衷:“您已经这么有钱了,还需要我娶一位有钱的大小姐,以便增加您的财富吗?” 聂东远的公司那时候刚刚在香港上市,顺风顺水,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哪里容得下儿子这样忤逆。不过他没动声色,从儿子这边着手,不会有太大效果,那么就从谈静那边着手吧。 聂东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谈静,谈静仍旧能够清楚地记得。聂东远为了这次谈话,特意约在一间五星级酒店的咖啡厅里。咖啡厅里人很少,空调的冷气很足,他也没多说什么,见到谈静就说:“你不能和聂宇晟在一起,你和他在一起不会幸福的。你妈妈活着的话,也会坚决反对的。” 那时候谈静很单纯,于是傻乎乎地问:“这跟我妈妈有什么关系?” 聂东远没说话,只将一张照片轻轻推到她面前。谈静看到照片里的人是自己的妈妈和聂东远,背景是香港山顶,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无数摩天高楼似琼楼玉宇,美得像个梦。谈静没去过香港,但看过很多的tvb电视剧,这样浪漫的地方,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谈静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去过香港,有一段时间妈妈倒是去过外地培训,那时候谈静已经住校了,妈妈真实的行踪她一无所知。 谈静简单的思维一下子没法接受这么复杂的事情,她要想一想才能明白,为什么妈妈会跟聂东远在香港拍这张照片。 “你妈妈很喜欢维港,说这世上她能想像最美好的事情,大约就是在香港的半山有一套房子,可以天天看见蔚蓝的海。晚上的时候有许多灯,像是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掉下来。”聂东远不紧不慢地说,“你妈妈去世之后,我很抱歉,不曾帮助过你什么。不管你怎么想,我打算把香港半山那套房子过户给你,只要你答应不和聂宇晟来往。你们不合适,在一起会有很多很多的问题。” 谈静没了分寸,只说:“我要想一想。” “你妈妈是个好女人,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花过我什么钱,她跟别人不一样,她不是为了钱跟我在一起。她常常提到你,希望你可以快快乐乐地长大,幸福安宁地生活。聂宇晟的脾气或许你不知道,很多年前我想过再婚,但他以死相逼,就从家里阳台上跳下去,幸好摔在草坪上,只是把胳膊摔折了,把我吓坏了。他不让我结婚,我就不结婚了。这孩子从小没有母亲,特别敏感,他不希望有任何外人来打扰我们父子。我跟你妈妈的交往,都是瞒住他的。他不知道,我也不打算让他知道。如果你要让他知道,你自己选择吧。” 第7章 谈静的心里乱糟糟的,一个人搭公交回校园,包里还有一个纸袋,是聂东远给的香港那套房子的房契。他说:“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妈妈的。”谈静想到母亲最后躺在医院的情形,就忍不住想要流眼泪。父亲去世十几年,她对爸爸的印象已经淡化得若有若无,只是家里墙上挂的一张全家福,还是她周岁的时候拍的。照片里的父亲是个眉目清俊的年轻人,她对父亲的全部印象,也就永远定格在照片的那个影像上。十几年过去了,妈妈没有再嫁,她习惯了和母亲一起生活,从来没有想过,母亲会不会有再结婚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她的自私,所以母亲从来没有跟她谈过这方面的问题。母亲就像个真正的未亡人,孤零零独自拉扯着她长大。 那几年社会风气已经渐渐开化,离婚与再婚都不再是被人指指点点的事情。可是妈妈从来没有提过,她也就习惯了。她从来没想到聂东远会以那样的口气提起她的母亲,妈妈确实是个好女人,安静,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左邻右舍可怜她们母女俩,什么事都惦记着帮她们一把,还在烧蜂窝煤的时候,邻居不论谁家买煤,都会帮她们买一百个,码得整整齐齐在楼道里。妈妈很少求人帮忙,而且很努力地回报邻居们的各种关照。 如果不是为了考虑她的感受,或许妈妈会再嫁。谈静非常内疚地回到校园里,她需要冷静地想一想,她与聂宇晟的问题。她把聂东远的话想了又想,想起去年的时候,聂宇晟失魂落魄地来找她,当时他什么都不肯说,发了一场高烧,吓得她提心吊胆,最后聂宇晟才告诉她,自己的父亲曾经有过一个情人,还有一个孩子。这件事给聂宇晟的打击很大,他几乎觉得父亲背叛了,要离开自己,重新再建立一个家。 谈静想到这件事情,就知道聂东远没有说谎,聂宇晟不愿意父亲再婚,聂家的事情太复杂了,就像妈妈说的那样。这样的有钱人家,她不应该掺和进去。可是她爱聂宇晟,聂宇晟也爱她,这种爱恋单纯而简单,她从来没觉得,聂宇晟的家庭环境,会给这段恋情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得知自己妈妈与聂东远的交往之后,她真的觉得不安了,妈妈生前的激烈反对,似乎正印证了聂东远的话。如果她和聂宇晟交往,妈妈是不会赞成的。 谈静说到这里,不知不觉就沉默了,盛方庭也沉默了,寂静的病房里,甚至听得见远处走廊上护士推动小车的声音。咯咯吱吱的,是橡胶轮划过地面的声音。过了不知多久,盛方庭才问:“你就是因为这件事,离开聂宇晟?” “不是。”谈静的目光似乎更迷茫了,“这件事情让我犹豫不决,可是真正让我觉得,不可以跟聂宇晟在一起,是因为另一件事。” “是什么样的事情?” 谈静又沉默了片刻,似乎并不愿意提起,可是最后她还是说了:“聂东远当初白手起家,是把一家集体所有制的饮料厂,变成自己的私营工厂。” 盛方庭点了点头:“业内人士都知道,这家饮料厂有近百年的历史,原来是一位老华侨办的,解放后公私合营,文革后又改成集体所有制的工厂,最后被聂东远以很便宜的价格盘下来。从这一家工厂,他开始做保健饮料和矿泉水,四年内迅速扩张,做到市场占有率第一。一直到现在,东远的保健饮料、纯净水、果汁、软饮料……仍旧在市场中占有很大的优势,尤其是保健饮料,市场份额一直特别稳定,即使像可口可乐那样的公司,也都拿东远没有办法。” “东远起家的时候,就是靠这款保健饮料,据说是六十年老配方,是那位老华侨在公私合营之后,交给国家的。那家工厂,也就是靠这张配方才在计划经济时代存活了那么多年。我爸爸是技术科的,之前一直负责保管那张配方。他不是意外出车祸,是有人杀人灭口。” 谈静说到这里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仿佛第一次看到母亲的那本日记。谢知云心细,虽然写日记,却把日记放在一个特别的地方,谈静都不知道妈妈有写日记,母亲去世很久之后,她在收拾家里的卫生的时候,意外地从虾酱坛子里,发现了这本日记。 说是日记,其实隔好几天才记一次,似乎更像是一本周记。在这本日记里,谢知云详细地描述了丈夫的死亡,那样突然,那样仓促,让她不敢相信,丈夫会因为一场车祸,就那样猝然地离开自己和女儿。车祸之后的几天,她的记载很零乱,但是后来的日记渐渐地有条理。肇事者一直没能找到,因为是在下班的路上,工厂按工伤计算了抚恤金,数额不多,因为谈少华的工龄不长。而且那个时候工厂已经濒临破产,正在打算拍卖,据说有港商想要买下工厂。八十年代末,招商引资还是特别稀罕的事情,所以当地的政府还有主管部门,都大力地推进此事。工厂里人心惶惶,没有太多人关心一个技术人员的意外身亡。谢知云总觉得车祸有蹊跷,因为现场种种证据显示,是一辆大卡车,而且有数次撞击的痕迹,这不像是意外事故。但交警说,可能是因为司机发现撞伤人之后,索性就再次肇事,把人撞死。因为那个年代,赔偿车祸对车主来说,亦是一个天文数字,撞残了的话,后续的赔偿更是没完没了,有些司机会选择铤而走险。谢知云当时心都碎了,一心想把肇事者找出来,可是凭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够去追查?跑了几趟交警大队之后,谢知云绝望了。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的日记,都是记载生活琐事,字里行间,都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怜爱。谈静当时翻过这些文字,只觉得母亲不易,独自抚养一个孩子,家里的水龙头坏了,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四处喷水,等到邻居回来,才有人帮忙用铁丝拧上。老式的家属楼,有诸多的不便,好几家人合用厨房,液化气没了,谢知云也扛不动气坛子,都是请人帮忙送到液化气站去换气。明明是很辛酸的生活,母亲却努力把她打扮得干干净净,周日也带她去公园玩,从来没让她觉得,自己比同龄人缺少什么欢乐。 袁家福的名字出现在日记的后半本里,那篇日记很长,谈静第一眼看到袁家福这个陌生的名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不祥感。谢知云花了很大的篇幅来写袁家福这个人,他连续跟踪自己上下班,谢知云还以为是遇上了坏人——独自带女儿生活,她比常人警惕,家里的门窗永远锁得好好的,怕小偷,怕门前是非多。上下班的路上,她发现自己被陌生人跟踪,于是悄悄告诉同一个办公室的男同事,几个男老师试图截住袁家福,他却仓皇地逃跑了。 谢知云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了,第二天她从酒店大堂弹琴回家的路上,又遇上了袁家福。她不由得觉得害怕,袁家福却主动说:“谢老师,您别害怕……我没什么恶意,我就是来看看您和您的女儿。” 袁家福吞吞吐吐,谢知云已经几步冲到了路灯下,那里有个凉茶摊,有好几个人在喝凉茶下棋,她这才觉得稍微安心了些。袁家福看她这样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过了好几天,谢知云在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正是袁家福用公用电话打来的,他说自己要到南洋闯世界去了,所以才在临走前来看看“谈师傅”的爱人和女儿。谢知云敏感地觉察到了什么,再三追问,这个袁家福才承认,他就是当年的肇事司机。 谢知云没有哭,也没有大骂,只是很冷静地说:“我和我的女儿,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你别想求个心安就跑得远远的,你就算跑到南洋去,我也会报警把你引渡回来。” 袁家福说:“谢老师,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才做这样的事情。我老婆白血病,上海的医院说可以做手术,但我没有钱。人家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开车去撞谈师傅。我这辈子也不会心安啊……现在我老婆也死了,都是因为我拿了这昧良心的钱……我真不该做这种事……我老婆治病的钱没有花完,我已经从邮局汇给您了,我不求您原谅我,反正我是个罪人。” 谢知云一再追问是谁让他开车故意去撞谈少华,袁家福说:“谢老师您别问了,我是不会说的,人家把钱也给我了,我也全都花在医院里了,我老婆病没治好,是我不该拿这钱。总之谈师傅是个好人,他就是被他管的那个配方给害死了。人家就想要那个配方,嫌他碍事呢!” 没等谢知云再说什么,袁家福就把电话挂了。谢知云在当天的日记里写:“我一定要追查,少华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谢知云想过报警,但那个时候她连袁家福的名字都不知道,她走到派出所门口,又回来了。过了几天,果然收到了一笔汇款,汇款人是袁家福,汇款的地点是泉州的一个邮政所。谢知云去了交警大队,把这事都告诉了交警。几年前的交通肇事案,一直没找到肇事司机,交警也很重视,查了好久,还派人去了泉州,最后仍旧没找到袁家福这个人。警察告诉谢知云说,可能汇款的人用的是个假名字。 那个年代,户籍管理很松散,在邮局汇款也不需要身份证,更没有摄像头之类的监控。这件案子于是又没了头绪,被搁置了下来。谢知云自己却没有放弃,她开始打听丈夫生前工作的饮料三厂的情况,现在这个饮料厂已经变成了时髦的饮料有限公司,据说在港商打算收购的前期,突然老三厂一个分管销售的副厂长筹集了所有的回笼资金,还发动一些工人集资,用集体集资买下了饮料三厂。 港商已经花巨资拿到了老三厂的保密配方,收购工厂受阻后,港商索性另觅地方建了新的饮料厂,按配方开始生产保健饮料。领头集资买下老三厂的那个副厂长,利用老三厂的厂房和工人,也开始了新饮品的生产。双方的竞争很激烈,还为了饮料的注册商标打了好几场官司。 那个带着人集资的副厂长,就叫聂东远。 真正引起谢知云对聂东远怀疑的,就是聂东远跟港商的几场官司。港商觉得聂东远重新生产的保健饮料,无论从口味和功能上,都非常像他们花巨资买下的保密配方饮料,所以他们怀疑聂东远利用职权,获得了保密配方。但是原来的保密配方管理是非常严格的,只有厂长、书记、技术科的配方管理员三个人知道。书记已经退休,而且脑溢血中风,时日无多,在医院挨日子而已。原来老三厂的厂长早就被港商挖角,到港商公司任职,拿着当时很高的薪水,也不太可能泄密。配方管理员就是谈少华,他在收购前就车祸身亡,那之后保险柜的钥匙就只有书记和厂长有。 港商还一度怀疑是病重的老书记泄密,但因为没有证据,此事就不了了之。聂东远的饮料公司继续使用华侨留下的商标,同时开始生产当年非常时髦的矿泉水,并逐步在迅速萌芽的饮料快消市场中占据越来越多的市场份额。 聂东远真正迈入富豪之路,是从他完成对所有集资工人的股权回购开始的。当时他要集资救厂,大部分人都以为是个笑谈,厂里有本事的人早就另谋出路,调到更好的单位去了,没本事的人也都纷纷出去打工,只有极少部分人参与了集资,每家凑了几千块钱。在当时,几千块对一个家庭来说,也是一笔巨款了。能拿出这笔钱的家庭不多,但厂里的效益越来越好,这些集资的人分红也越来越多,都不愿意退股,据说当时聂东远的手段非常不入流,动用了黑白两道的势力,终于只付给那些集资者很少的利息,就退掉了所有集资,把饮料公司正式更名为“东远饮料责任有限公司”。原来参与过集资的工人差不多全被辞退,因为聂东远大刀阔斧,换了更高级的生产线,更换了大批的操作工人,退休工人也被他当包袱甩掉,只给了很少的钱买断工龄。所以原来老三厂的工人,只要一提到聂东远,就要狠狠往地上啐一口唾沫,说他花了很少的钱就买了集体的厂,心狠手辣,把所有老厂的人都赶尽杀绝。 这是聂东远的第一家公司,也是他挣得的第一桶金。后来的聂东远一发不可收拾,在快消尤其是饮品行业大杀四方,成为著名的民营企业家。 第8章 谢知云打听到聂东远想给儿子找个钢琴老师,就托人介绍,前去面试。聂东远对钢琴是一窍不通,而且他生意正是风生水起的时候,忙得很少顾到家里。只看到谢知云温柔敦厚,对儿子挺好的,儿子也似乎挺喜欢这个钢琴老师,所以就长期聘用了她。 谢知云到聂家教钢琴,动机并不纯粹,在那以后的每一篇日记里,她几乎都要提到聂东远。她想尽办法想探知聂东远是否就是当年买凶杀人的背后主谋,但是聂东远很忙,她很少有机会接触到他。 在有限的几次接触中,谢知云用了一个词来形容聂东远:深不可测。谢知云在聂家处处小心,唯恐露出什么破绽来,好在跟她接触最多的聂宇晟挺喜欢她的。聂东远又特别宝贝这个儿子,所以连带着对她也格外客气,逢年过节的就会额外给个红包什么的,唯恐她不尽心尽力教儿子学琴。 时间长了,谢知云对追查这件事也失去了信心。她对聂东远提出来,聂宇晟的钢琴已经学得不错,若要再进步,就需要名师指点,最好是请省城的音乐系教授来教他,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谢知云第一次打了退堂鼓,是因为聂宇晟善良可爱,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自私地耽搁这孩子学琴。 聂东远正好在德国谈判,引进新的设备,正忙得焦头烂额,听到儿子打来国际长途说谢老师不想干了,对于聂东远而言,有个靠谱的做饭保姆让儿子乖乖吃饭,和有个靠谱的钢琴老师让儿子乖乖学琴,是保持家庭稳定最重要的事情。他连忙从德国飞回来,连时差都没来得及倒,就约了谢知云一席长谈。 谢知云在日记里对这天的谈话内容记录寥寥,只写道聂东远谈到一半,就困得睡着了。 谢知云继续教聂宇晟钢琴,每周三节课。这个时候学校已经改成双休了,她每周五晚上会陪聂宇晟去一趟省城,她帮忙联络到音乐学院的一位教授,教授每个双休都一对一地给聂宇晟辅导讲课,然后她负责复习和巩固。聂东远除了费用不操心别的,为了感谢她,聂东远送了她第一样礼物。 谢知云没有提到这件礼物是什么,但她把礼物退掉了,聂东远重新给她封了一个红包,她收下了。 过了大约三个月,聂东远第一次单独约她出去吃饭,谢知云犹豫不决,最后还是赴约了。 两个人的交往并不密切,谢知云对聂东远抱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态。聂东远无疑是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事业的成功让他有一种自信,他觉得对万事万物都应该手到擒来。谢知云的犹豫和拒绝似乎激起了他的挑战欲,他频频制造一些独处的机会,让谢知云觉得很难堪。一方面,谢知云想保持这种交往,丈夫的死仍旧是个难解的谜团,或许答案就在聂东远心里;另一方面,谢知云觉得聂东远非常危险,她用了“危险”这个词形容聂东远,而不是别的。 谢知云继续在矛盾中拖延,聂东远突然换了一种策略,他交往了一位新的女朋友,谢知云在矛盾中松了口气。她本能地觉得聂东远的追求是种危险的行径,现在这种致命的危险已经远离了。不过聂宇晟知道了聂东远新女朋友的事情,他整整一个星期板着脸,没给父亲好脸色看。 在周五的时候,谢知云到聂家,聂宇晟却不见了。他告诉保姆要去同学家拿作业,司机送他去的,在同学家楼下等了半天,却不见聂宇晟下来。司机急了,上楼一看,才知道聂宇晟根本没上去,这个单元楼还有个后门,他可能径直就从后门走了。 保姆跟司机都急疯了,打电话给聂东远,他正在台湾谈新的合作项目,那时两岸还没有直航,都是要从香港转机,他即使赶回来也得第二天了。报案给警察,因为失踪还没超过二十四小时,所以也没办法立案。家里的保姆给聂宇晟所有的同学打电话,谢知云却突然心里一动,拿着手电筒就去了公墓。 最后果然是在聂宇晟妈妈的墓碑前找到的聂宇晟,谢知云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墓地里,既害怕又惶恐,找到聂宇晟的时候她就觉得心口发疼,一口气缓不上来,差点晕过去。聂宇晟窝在墓碑前睡着了,被她唤醒的时候,还睡得迷迷糊糊的,说:“妈妈,你怎么才来啊……” 一句话让谢知云心酸得快要掉眼泪了,孩子孤零零地睡在母亲的墓碑前,这一幕谁看了都会觉得心疼。何况她自己一个人拉扯女儿,为人父母的心,总是一样的。不管大人们有什么恩怨,孩子总是无辜的。她带着聂宇晟回家,也没有责备他,让他好好洗澡,让保姆给他温了牛奶,看着他喝了睡下,才打电话给音乐学院的教授,取消第二天的课程。 第二天才赶回来的聂东远非常感激谢知云,但是谢知云却坚决辞职不干了。她觉得哪怕聂东远真是杀害自己丈夫的背后主谋,自己一直利用聂宇晟的信任,也太不应当,所以她坚持要离开聂家。两个人彻底谈崩了,谢知云一个人走下山,聂东远开着车追上来。 他说:“知云,我错了,不是我儿子离不开你,是我离不开你。” 谢知云在日记里写:“我愣了好几分钟,说:‘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吗?’他说:‘我以为你会觉得嫉妒,会对我好一点儿,结果你反而要离开我。’我又愣了半天,最后没有理他,掉头就继续往山下走,他把车停在那里,跟在我后面,一直跟着我走到山下的公汽站。我上了公交车,还看到他站在公交站牌那里,绝望一样看着我。”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谢知云在日记里没有再提到聂东远,她记载着日常的柴米油盐,还有女儿的成长……谈静看到这里的时候,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当时的谢知云,可能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过了很久之后,聂东远央求谢知云回去教儿子学琴,因为聂宇晟难得信任一个人,而他信任谢知云。聂宇晟正好是叛逆期,家里的保姆都管不住他,只有谢知云的意见,他一向肯听。起初谢知云拒绝了,但是聂东远知道谈静很有希望考上重点中学十四中,那所学校是全寄宿制,费用特别高,而那时候谢知云工作的学校连工资都没法正常发放。他知道谢知云需要攒钱供女儿读书,所以一边开出了高价,一边向谢知云保证,自己绝对不再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请她回去教聂宇晟。 在聂东远的保证和游说之下,谢知云开始继续去聂家给聂宇晟上课。聂东远遵守诺言,跟谢知云保持距离,他工作很忙,刻意避开谢知云的话,谢知云就完全见不到他。聂宇晟生日的时候,两个人才重新见面。聂宇晟坚持要请谢老师吃大餐,所以他们三个人一起去当时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的旋转餐厅吃饭,聂东远喝的是红酒,谢知云跟聂宇晟喝的则是东远饮料公司出的那款知名保健饮料。 谢知云喝这款饮料的时候,心情当然很复杂。聂东远兴致很高,儿子乖乖听话,谢知云又在身边,所以他喝了不少红酒。他开始讲述自己白手起家的过程,包括当年怎么样跟港商斗智斗勇,因为一开始当地政府和主管部门,是非常支持港商收购老三厂的。他突然站出来领着人集资救厂的时候,据说主管部门的领导是用“瞎胡闹”三个字来评价的。 “可是你看,我把厂子办得红红火火的,饮料一天比一天好卖。新引进的生产线生产矿泉水,我们花了大价钱在电视台最好的时间做广告,最开始的时候,全厂的人都反对,说我拿那么多钱去电视台做广告,简直是疯了。连管生产的副厂长老徐也跟我唱反调,说我这样搞法,一个月内资金链就会断掉的。可是广告播出之后,男女老幼都能哼哼几句我们的广告歌……哇,那一年矿泉水卖得,大街小巷,全都是我们的产品。提货的大货车排队排得足足三条街,所有生产线全部开动,库存也永远是零,到处都是订单,根本就生产不过来。这时候就有太多人眼红了,厂子成了他们眼里的肥肉,谁都想要来咬一口……” 聂宇晟不满意了,拿刀子一边切着牛排,一边嘀咕:“你就会说你的饮料……” “没饮料有你今天的好日子吗?”聂东远喝了酒,眼睛却亮得惊人,揉了揉儿子的短发,溺爱地说,“爸爸挣钱,都是为了你。” “你看谢老师都听烦了,谁耐烦听你的饮料……” 聂东远觉得谢知云确实有点心不在焉,尤其是在喝饮料的时候,他怕儿子看出什么来,所以很客气地问谢知云:“谢老师喜欢喝这种饮料吗?” 谢知云掩饰地说:“味道挺好的,有点像原来老三厂的那种。” 聂东远很得意,他小声说:“告诉你个秘密,这个饮料的配方,就是原来老三厂的那种。” 这句话对谢知云而言,不啻晴天霹雳,她当时完全愣住了,觉得所有的血都往头上涌,心跳得特别厉害,连手也发抖。 因为谢知云突然的不舒服,这顿饭就只吃了一半。聂东远打电话让司机来把聂宇晟接回去,他自己开车送谢知云去医院。急诊的医生没诊断出什么异常,认为谢知云只是有些贫血,而谢知云自己担心聂东远发现什么,所以坚持不肯做全套检查,也坚持不肯留在观察室里。聂东远于是开车送她回家。 回家的路上,经过海滩旁新修的一段公路,那里非常偏远冷僻,很少有经过的行人和车辆。聂东远或许是心血来潮,或许是蓄谋已久,他把车开下了公路,冲到了海滩上。 谢知云在日记里关于海滩上发生的事情的记载是空白,过了一周后她才轻描淡写地写道聂东远为了向她道歉,在香港买了一套房子,据说是想要送给她,被她拒绝了。 此后谢知云的日记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复仇。她想过很多方式,觉得都不太痛快。聂东远很喜欢她,她却拿不准这种喜欢是真心,还是觉得一时的征服欲得到了满足。所以她对聂东远永远是若即若离,她对聂东远的憎恶里夹杂着对自己奇怪的怨恨,这个人八成是杀害自己丈夫的真凶,她却跟他周旋,对一个思想传统的女性而言,这种负担太沉重了。 她第一次心脏病发,是在聂家。聂宇晟把她送进了医院,那时候,也是谈静第一次见到聂宇晟。 她有很多事情瞒着女儿,对于谈静跟聂宇晟的接近,她没有太过于阻止。聂东远生性狡诈多疑,而且谈静还小,谢知云觉得女儿与聂宇晟的相识是偶然,她压根都不曾想过,女儿会跟聂宇晟有什么特别的交往。再加上,她是真心喜欢聂宇晟这孩子,她觉得他聪明又懂事,而且幼年丧母,非常可怜。 在矛盾中,聂东远带她去了一次香港,就在香港,他很坦白地对她说,他不太可能跟她结婚,但是物质上,他会尽量满足她。从香港回来后,谢知云就不接聂东远的电话,而且辞掉了聂家的那份兼职。 很长一段时间里,聂东远都表现得不以为然,他认为谢知云这种做法可能是逼婚。他于是告诉谢知云,以前也有女人干过这种蠢事,下场就是他当机立断结束这段关系。谢知云没有理会他,甚至将他的所有联络视为骚扰,这才令聂东远困惑起来,或许是那习惯了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自尊心作祟,他频频地要求跟谢知云再谈一次,都被谢知云拒绝。有一次半夜,他甚至冒险到了谢家的楼下才给谢知云打电话,那天正好是周日,谈静没住校在家里,谢知云怕惊动女儿,找了个缘故下楼去,聂东远这才得到了一次跟谢知云谈话的机会。 这次谈话仍旧是在空无一人的海滩上,谢知云不堪聂东远的纠缠,向他坦白。自己的丈夫是保管老三厂饮料配方的技术员,她之所以到聂家教钢琴,起初也没安什么好心,不管他是不是当年主使袁家福肇事的那个人,她都不打算再跟他有任何瓜葛了。 谢知云关于这次谈话的记录非常详细,连对聂东远的神态描写都栩栩如生。聂东远当时冷笑了一声,说:“是啊,我就是当年为了配方杀掉你丈夫的人。你没安什么好心,我就更没安什么好心了,你以为我真的喜欢你吗?我就是玩玩你罢了。就你这么蠢的女人,丈夫被人害死,你自己还被我白玩这么久,你能奈我何?” 说完这些话,聂东远就驾着车扬长而去,把谢知云一个人留在了深夜的海滩上。 谢知云那天晚上是一个人走回去的,谁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公路上走了有多久。在最后一篇日记里,她写道:“我确实是一个愚蠢的女人,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我真的没有颜面再活在这个世上。” 没过几个月,她就因为心脏病死在了课堂上。 谈静后来发现,母亲没有按医嘱服用任何治疗的药物,也没有按医嘱随身携带任何急救药物,她几乎可以算是自杀。 第9章 在讲述完母亲的死亡之后,谈静有长久的沉默。过了很久之后,她才说:“如果早一点知道这些事情,我希望自己从来都不认识聂宇晟。” 盛方庭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劝慰她,他只是说:“因为这些事,离开聂宇晟,其实对他并不公平。” “我那个时候很年轻,才二十岁,遇上这种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聂东远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要求我离开聂宇晟。我想,我也不愿意跟聂宇晟再在一起,不然的话,我妈妈的亡灵在地下也不会安宁的。” 谈静眼神凄苦:“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我已经到了医院,打算不要那个孩子,可是躺到手术台上,我又逃跑了。聂宇晟什么都不知道,我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他身上,多么不公平。可是父母双亲的死,都跟聂东远脱离不了关系,若不是他,我妈妈不会死的。” 盛方庭沉默良久,才问:“那么现在呢?现在你真的打算,跟聂家争监护权吗?” “我一定要争,我不能失去平平。孩子是我的命,在最开始的时候,在最难的那几年,我常常都想一死了之。死了就不用受这么多的苦了。可是我舍不得平平,我死了,世上再没有人像我一样疼他,他还有病,我要给他治病,让他好好活着,他还小……” “你能面对聂宇晟吗?”盛方庭问,“或许他会希望庭外和解,也可能他会撇开律师,跟你私下交涉。” “我不会再见他。”谈静很快说,“如果你能帮我请律师,一切都交给律师去谈。” “ok。”盛方庭说,“那么我介绍律师给你,只要你态度坚决,这场官司,有得打。” 东远集团的法律顾问,办事情当然特别的干净利落,没费什么周折,只交了一笔治安罚款,就很快把孙志军从派出所里保出来了。依着聂东远的意思,谈静开的条件他们已经办到了,余下的一切都交给律师去办,但聂宇晟坚持要见一见孙志军。在聂东远眼里,这当然是多此一举。但他向来拗不过儿子的意思,况且现在聂宇晟心神大乱,身心交瘁,他也不忍心再给儿子施加压力了。他只是坚持在见面的时候,要让律师同时在场。 “你心肠软,人家要是漫天要价,没准你心一软就答应了。律师跟着你,省得我不放心。” 聂宇晟也没心思计较这些,事情发生之后,他的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就像是在梦游一样。谈静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几乎都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当时非常伤心,也非常绝望。事隔多年,她仍旧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已经可以粉碎他的一颗心。聂宇晟压根就不愿意去回想,现在父亲坚持,那么就让律师陪着吧。 那天在医院走廊里,聂宇晟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孙志军,今天见到孙志军,他不由得很认真地注视着他。大约刚从派出所里放出来,孙志军身上的衣服不怎么洁净,好几天没刮胡子,显得蓬头垢面的,乍一看,跟街头的流浪汉差不多。 见到聂宇晟,孙志军也没什么意外似的,就问:“有烟么?” 聂宇晟摸了摸口袋,他虽然偶尔会躲起来抽两支,但是身上从来不带烟。还是律师递了盒烟给他,他给孙志军,孙志军老实不客气,拿了支出来,又问:“有打火机么?” 律师看了聂宇晟一眼,直接把打火机给了孙志军。孙志军点上香烟,狠狠抽了好几口,这才说:“瞧这阵仗,你是什么都知道了?” 聂宇晟不愿意多说话,他只是默默打量着孙志军。孙志军掸了掸烟灰,突然“哧”地一笑,说:“看什么呢?难道从我脸上能看出来,谈静当初为什么肯嫁给我?” 聂宇晟不愿意问的也就是这样一句话,他仍旧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注视着孙志军。孙志军又抽了几口烟,把烟屁股就着桌子按熄了,也不管那烟头在桌上烫出个白印。他说:“要不是你丫的刚把我从牢房里捞出来,我这会儿就想再给你一拳。有什么好装的?要问就问!谈静为什么会嫁我?她不愿意孩子生下来是个黑户!她打听到孩子出生后,要有出生证明才能上户口,但是出生证明要有准生证医院才给开。你知道么?当时我看她一个人挺个大肚子挺难的,我就跟她说,在我们乡下,找熟人就能开到准生证,还可以把准生证的日子往前挪,不过得先领结婚证。谈静起初是不愿意的,可是没准生证,孩子上不了户口,以后幼儿园、小学,哪样不要户口?就算是交借读费,也得有个户口证明他不是黑户。谈静想了好几天,她这个人,最心软了,唯恐将来孩子受半点委屈,于是就跟我回乡下拿了结婚证。” 聂宇晟仍旧没说话,只是放在桌子下面的手,慢慢又捏紧了拳头。 “那会儿她怀着平平都七八个月了吧,记得回乡下的车上,路不好走,一路颠来颠去,我还真担心她把孩子生在长途汽车上了。回乡里领了证,还办了几桌酒席,都是她出的钱,她说她已经欠了我人情了,可不愿意再欠我钱。你说矫情不矫情?” 孙志军还在满不在乎地笑,聂宇晟只觉得心如刀割。他仿佛能看到谈静,那种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的样子。他曾经恨过谈静,甚至就在刚刚的一瞬间,他也是恨谈静的,但是孙志军越是这样满不在乎地讲述,他越是觉得难受。谈静曾经吃过什么样的苦,他想都想得到。那时候她还非常年轻,刚刚失去唯一的亲人后不久,又舍弃了她原有的一切,她到底是怎么熬下来的呢? “后来你都知道了,孩子生下来就有病,谈静把钱全花在孩子身上了,到现在也没治好。”孙志军突然咧嘴笑了笑,“不过现在你不都知道了?好了,这下子她可不用愁了,有你这样有钱的亲爹,还愁什么?” 聂宇晟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说:“是她要求把你保出来的。” 孙志军又是咧嘴一笑,话语里尽是挑衅:“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老婆对我,没话说。” 聂宇晟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遏制住自己想要一拳打上孙志军那张脸的冲动。他不愿意再多说,只说:“那你劝一劝谈静,她提的要求我们都满足了,她不愿意要孩子,我也答应给她一百万,请她放弃监护权吧。” “什么?一百万?”孙志军似乎没想明白,过了好半晌,才冷笑了一声,“姓聂的,你也忒小气了吧,才一百万就想把孩子买走?我们费了多少心血才把这孩子养大,一百万?谁稀罕!” “是谈小姐要求的一百万。”律师及时地插了句话,“再说聂先生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他有权要求监护权。” “我跟你说话了吗?”孙志军恶狠狠的,“姓聂的,我不管你那有钱的爹怎么有钱有势,可是有一条,谈静不愿意的事,我也不愿意。你是平平的亲爹没错,可是谈静是平平的亲妈!她一把屎一把尿把这孩子拉扯到这么大,她费了多少心血你知道吗?她为了这孩子,连头发都愁白了。现在你突然就冒出来,给钱?给钱就能把孩子给买了去?行,你有权有势,打官司就打官司好了,看到了法庭上,问一问孩子,他到底愿意跟着谁?” 他这样胡搅蛮缠,律师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是刚要说话,就被聂宇晟阻止了,他说:“是谈静亲口告诉我,她不要孩子了,她问我要一百万。” “我才不相信呢!这孩子她看得比她自己的命还重,把孩子交给你,除非她自己不想活了!” 说完这句话,孙志军突然脸色大变,站起来就往外走。律师想要拦阻,也被他推了一趔趄。聂宇晟缓了两秒钟才想明白,他也变了脸色,快步走出去。没想到刚一出门,就被孙志军一把拽住:“谈静在哪儿?” “我不知道。” 孙志军挥手就给了他一拳,打得聂宇晟一个踉跄。律师冲过来推开他,大声道:“住手!”一边说一边就掏手机报警。孙志军满不在乎,说:“行啊,再把我关起来啊!姓聂的,我早就想揍你了,你再把我关起来啊!你他妈这时候冒出来逞能,跟谈静说要监护权!谈静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差点就没命了,那时候你在哪里?孩子一落地就是先天性心脏病,谈静哭晕过去好几次,央求我借钱给孩子治病,她生平都不肯求人的,何况是开口求我,她连命都不要了,没出月子就想出去打工挣钱,那时候你在哪里?这么多年来,她跟亲戚朋友都断了往来,就因为借了他们的钱还不上,她觉得没脸见人。她那么要强的一个人,那时候你在哪里?姓聂的,今天你冒出来说要监护权,行啊你!有能耐你就再把我关起来,你看谈静会不会把孩子给你!一百万?你不就仗着有钱吗?你不就欺负谈静没钱给孩子治病吗?要是谈静有钱,能给孩子治病,你看她理不理你!你把她往死里逼是不是?她欠了你的是不是?把她给逼死了,你就高兴了是不是?”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的了。聂宇晟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尽皆失去了,连指尖都发凉。谈静吃过的苦,遭过的罪,从别人的嘴里听到,是他觉得最不堪忍受的一件事情。他其实没有办法想像,谈静是怎么过了这些年。连孙志军都知道她的辛苦,而在她的心里,自己竟然不堪到了如此的地步,她宁可忍受一切世俗的苦难,也不愿意向他开口求救。 不,在真的绝望的时候,她其实也开过口,比如那次问他要五万块钱,他却只给了三万,还把所有的钞票砸到了她的脸上。当时她蹲在地上,一张张拾着钞票的时候,他就那样走了,连头都没有回。谈静早已经心碎了吧,在命运步步逼迫的时候。最后她在酒店里,问他要十万块钱的时候,她眼里其实都已经空了,连眼泪都没有了。 第10章 在谈静心里,到底要如何恨他,才会在问他要钱的时候,都如此地不甘不愿?她甚至同意让孩子冒着生命的危险,去做那样一台手术,也不愿意对他说出实情。 她到底有多恨,才不愿意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每次他都不愿意去想,只要一想到,心里就觉得痛不可抑。但是孙志军的话就像子弹一样,一颗颗打在他的身上,打碎他的五脏六腑。孙志军这一拳头揍在他脸上,可是心里却更痛,痛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聂宇晟把律师的胳膊拉住了,示意律师不要报警,他什么也没说,眼睁睁看着孙志军怒气冲冲地走了。谈静在哪里呢?他其实也不知道。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谈静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谈静恨他,这种认知让他彻底地灰心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自己是恨谈静的。恨她无情地离开自己,恨她可以若无其事地嫁人生子。在知道真相的刹那,他恨的却是自己。现在,谈静成了一道伤口,按一按会痛,不按也会痛。她为什么把孩子生下来呢?就为了今天问他要一百万吗? 他已经不再对谈静抱有任何希冀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想,如果谈静回来,告诉他,她是骗他的,她从来不想离开他,他都会相信,然后马上抱住她,告诉她,自己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刻,告诉她,自己一生一世再也不要她离开自己。 如今谈静真的回来了,而他和她之间,却似乎再也回不去了。 年少无知的时候,似乎总觉得一切都是唾手可得。喜欢的人正好也喜欢自己,两情相悦他也没觉得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他喜欢谈静,爱谈静,似乎只是本能的一件事情。而谈静对他呢?她在伤透了他的心之后,就离开了他。直到回来,她仍旧是个谜一样。在得知孩子跟自己血缘关系的那一刹那,他心底曾经掠过最后一丝希望。而如今,这丝希望也破灭掉了。 谈静说过,她从来没有爱过他。 不管他如何不肯承认,到了今时今日,他也不能不面对这个现实。 她是真的,从来没有爱过他。 孙志军虽然怒气冲冲的,但也没有失去理智。他想了一想就跑到心外科的病房去了,护士站的护士认出他就是那天打架闹事的家属,怎么都不愿意理他。孙志军忘了孙平住哪间病房,最后一间间去找,还是找着了。果然也在这里,看到了谈静。 看到谈静的一刹那,孙志军松了口气。在聂宇晟说谈静要放弃监护权的时候,孙志军真的认为谈静可能会想不开。这个孩子她从来看得比自己命还重,她怎么会舍得给别人呢? 谈静坐在病床边,静静地看着孩子熟睡的脸,直到他走近,她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什么诧异的表情,就是像往常一样心平气和,说:“我们出去说吧。” 是怕吵到病房里的病人,谈静素来知道孙志军的性子,害怕他又一言不合,跟自己大吵起来,幸好这次没有。孙志军跟她一直走到安全楼梯那里,才瓮声瓮气地问了问:“平平怎么样了?” “还好。”谈静不怎么愿意跟他说孙平,大约是从前忌惮他惯了,只是问,“他们没为难你吧?” “为难什么?”孙志军满不在乎地说,“我揍了姓聂的一拳!旁边还有律师在呢,还不是连屁都不敢放!”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着意打量谈静的神色,果然她微微皱起眉头,但她也没有提到聂宇晟,她只是说:“你这样的脾气,迟早会吃亏的。” 孙志军不由得也皱起眉头:“你也别兜圈子了。姓聂的什么都知道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离婚?” “我不想跟你离婚。”谈静顿了一下,说,“我打算跟聂家打监护权的官司,律师说,如果我们离婚,对争取监护权是非常不利的。” 孙志军冷笑了一声,说:“你脑子坏掉了?姓聂的要儿子,你就把儿子给他好了。你自己把儿子攥在手里,有钱给他治病吗?” “有没有钱给他治病,那是我的事。”谈静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见他阴阳怪气地挖苦,也不当回事,只是说,“我欠你的人情很多,这最后一桩,你当帮帮我。你要离婚的话,过阵子也行,等我把孩子的监护权拿到。我一有钱,就会给你一笔补偿,你想要多少,我会去想办法。” 孙志军仍旧冷笑了一声,说:“等你有钱了,再来说这种大话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他素来是这种脾气,谈静也没有放在心上,何况她满腔愁苦,都在别的地方。她回到病房,护士正给孙平换药水,见她进来,于是告诉她:“三十九床,你续交的钱收到了啊,护士长让我告诉你一声,一共二十万。这几天的费用明细你要是想打印,到楼下的收费处那里,刷卡就可以自动打印了。对了,护士长还让我问问你,你还打算给孩子做手术吗?要做手术的话就得排期,回头我再跟主治医生说,手术方案什么的,主治医生会来跟你谈。”她瞄了一眼床头的牌子,看了看主治医生的名字,嘀咕了一句,说,“聂医生今天没上班,明天吧。” 谈静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坐下来,疲倦而困顿地看着孩子。孙平已经醒了,见到她很高兴,眯起眼睛冲她笑了一笑。 “妈妈!” 谈静轻轻握住孩子的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孩子听:“乖……手术费有了,咱们很快就可以做手术了……等做完手术,你的病就好了……” “妈妈……你怎么不高兴?” 谈静却怔怔地流下眼泪:“妈妈高兴……” “妈妈,你不是说要跟我玩游戏?我要藏起来……我都还没有藏起来呢,你怎么就来了?” “我们不玩游戏了,妈妈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好!我也不想玩游戏。我要是藏起来,妈妈你找不着我,该多着急啊!” 电话响起来,病房里手机都调到了震动,是聂宇晟的号码,她怕打扰到其他病人,走到走廊里,终究是没有勇气接电话。看着电话显示屏上,那个号码不停地震动,最后她还是挂断了。 一转身,就看到了聂宇晟。他没有穿医生袍,神色非常憔悴,事实上就像早晨刚刚见到她的样子,她又有点想要临阵退缩,不过聂宇晟却正好挡住了去路。他说:“跟我谈一谈。” “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 “我刚把手术费转过来了。” “护士告诉我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的律师马上就到,有什么话,你直接对律师说吧。” 谈静说完就走了,似乎怕多耽搁一秒。聂宇晟眼睁睁看着她走到病房门口,不过短短几步的距离,却像隔着千山万水,中间万重艰难险阻,他竟然没有办法逾越。他说:“谈静……” 她在门前停了一停,却并没有回头,只是等着他说话。 “这台手术,我自己没办法做,即使是传统方案,我也没办法拿起刀。从前实习的时候,老师说,医人者不能自医,当时我并不以为然。现在我才知道,我根本没办法进手术室做这台手术……” 谈静仍旧没有回头,只是问:“你是想换主治医生吗?” “不是……我想请我们主任来做这台手术。” 谈静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你不介意流言的话,我也不会介意的。因为这是你工作的医院。” “我不会因为介意会有流言,就让孩子……让病人……冒任何风险。” “那好吧。”谈静打开病房的门,说道,“聂医生,麻烦你帮忙排期手术。” 她走进病房,随手关上了门。聂宇晟站在那里,谈静的最后一句话就像是颗又苦又涩的苦药,他却只能咽下去。他走到值班室去,问值班的小闵:“主任下班了吗?” “被院长办公室叫去了,说是有点什么事。”小闵猛地吃了一惊似的,上下打量他,“师兄,你怎么啦?就一晚上没见,你脸色怎么这样差?” “家里有点事。”聂宇晟小声说,“昨天没睡好。” 小闵还以为他挂心他父亲的病,于是安慰了他几句,聂宇晟精神恍惚,听在耳里,压根就像是没听到一样,但同事一片好心,他于是点点头,表示感激。他在办公室里坐了没多大会儿,就听到走廊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还有护士打招呼的声音:“方主任!” 他知道是主任回来了,于是去了主任办公室。果然方主任一看到是他,就说:“院长那边跟我说了,算是肝胆科室借你一星期,让你陪你爸爸去香港。对了,香港有个著名的肝胆外科医生,叫孟许时,自己开诊所的。这个人是我当初在德国留学时候的同学,到时候我跟他打个招呼,你带你爸去他那儿看看,瞧瞧他有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案。”他瞥了一眼聂宇晟的神色,说,“怎么啦,脸色差成这样?昨天不是叫你回家休息去了,你到底怎么休息的?今天你不是夜班吗?你这样子,怎么上夜班?” “三十九床的钱到账了,想做传统手术。” “那就给他们排期呗。”方主任又瞥了他一眼,“你想在去香港前把这手术做了?也好,我跟手术室那边打个招呼,插个队。” “主任,这手术我没法做……我想……请您主刀。” 方主任这下子完全糊涂了,他说:“法洛四联症而已,你都做过多少台了?新生儿你都能做,这么大的病人了,你怎么没法做了?你手还没好?把纱布拆了我看看,你说你怎么就把手伤成那样了?” 第11章 聂宇晟没吭声,方主任比较了解他,聂宇晟从来不吞吞吐吐,除非真遇上什么为难的事。方主任打量他半晌,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一遇上三十九床你就晕头转向似的,你说说,自打这三十九床的病人住进我们医院,你都出了多少事了?先是往我那特级手术室里打电话,然后又把人家家属给打了,再然后把自己右手给割了,现在倒好,干脆跑我这儿来,告诉我你连法洛四联症都没法下刀子了。这三十九床的病人难道是你亲生儿子还是怎么的……”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方主任其实也没想太多,直到说出了口,反倒有点顿悟似的,愣神似的看着聂宇晟,只见他垂头丧气站在那里,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既不分辩,也不解释。方主任倒有点傻了,试探地叫了声:“聂宇晟?” 聂宇晟抬头看了这位素来爱护自己的长辈一眼,方主任只见他眼圈都红了,跟着自己这么久,还没见过这位心爱的弟子这副模样,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只是咕哝了一句:“活见鬼!”又说,“你一向老实本分的,怎么弄出这样的事来?” 聂宇晟不吭声,方主任倒真的心疼了:“你说说这叫什么事!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糊涂!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也给那孩子安排个好点的病房什么的。你说说,法洛四联症都耽搁成这样了,你到底是怎么在……孩子妈不懂,难道你也不懂?” 聂宇晟直到这时,才说了第一句话:“我一直不知道……” “你说你这事办的,怎么就跟拍电视剧似的。”方主任又气又好笑,“你还杵这儿干吗呢?贵宾病房不是还有两间空着吗?转进去啊!现在一个病房四五个人,孩子还睡加床呢,吃不好睡不好的,到时候怎么做手术?这手术我替他做,聂宇晟,你别愁了,我技术你信不过?” “不是的。” “那还站这儿干吗?给孩子换病房去!回头我去看看病历和检查报告,我给手术室打电话,明天让我们插个队,尽快把手术做了。家属谈话谁去?我去吧,跟你谈还是跟孩子妈谈?你们俩都在场比较好。” 聂宇晟没想到主任会这样处理,他满怀感激,可是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只说:“谢谢您。” “谢什么!”方主任倒瞪了他一眼,“小兔崽子,我还以为全科室就你最老实,平常看到女人眼皮都不撩一下,结果倒好,你最丢人现眼!我几十年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万一医院要知道这事,扣全科室的计划生育奖金,护士长一准跟你没完!” 聂宇晟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心里觉得轻松了一些,可是并没有轻松太多。他知道为什么主任希望家属谈话的时候,他也在场,因为有些术语他可以向谈静解释。但是这个谈话,他要怎么样的勇气,才能够坚持到场。他并不是不相信方主任的技术,他只是恐惧。在父亲生病的时候,他觉得恐惧,但是父亲毕竟是个成年人,而且一直以来,是他倚靠父亲更多。治疗方案虽然他都仔细研究过,最后真正拍板的,却是父亲本人。 现在让他去决定孩子的手术方案,他实在恐惧,觉得没有办法,连想一想这件事情,都觉得头皮发麻。那些手术同意书上的条款,就像密密匝匝的蚁群一样,已经在脑海中此起彼伏。手术意外,麻醉意外……任何一个小小的细节,或许都会让孩子下不了手术台。每次他跟家属谈话的时候,其实都是非常冷静的,逐一向家属分析手术的利弊,向他们解释那些拗口的专用名词,手术就是手术,只是治疗手段的一种。在病人具备手术指征的时候,哪怕是冒着一定的风险,也得进行手术才是理智的选择。 真正轮到自己,才明白根本没有理智可言。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哪怕是万全的准备,也可能在手术台上发生各种意外情况。他越是懂得这些,就越是觉得恐惧。 医人者不能自医,他觉得自己连今天的医嘱都没办法写了,更别提明天的手术谈话。从来他都觉得自己很冷静,尤其是在面对病人的时候,这种冷静不仅是职业的需要,而且让他可以完成更高难度的挑战。别人不敢做的手术,他敢做;别人放弃的抢救,他仍旧会坚持。这让他无数次,把濒临生命危险的病人救过来,从死神的手里,抢夺回来。 可是今天,他才明白,什么叫关心则乱。 晚上的时候舒琴来看聂东远,聂宇晟送她回家。经历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精神恍惚,到了晚间的时候,聂宇晟终于平静了一些,只是他觉得自己没办法值夜班,于是跟主任请假。方主任二话没说,很痛快地答应了。聂东远虽然对谈静突然表态将由律师来谈非常不满,但是事已至此,他倒沉得住气了。毕竟是沙场宿将,习惯了随时应付意外发生。他也没给聂宇晟施加压力,舒琴来病房探病的时候,他还笑呵呵地跟舒琴开玩笑,问:“那天你包的饺子真不错,下次包点馄饨吧,其实我就惦着老家的扁食,不过这里可真没得吃。” 舒琴是北方人,不怎么会做南方菜,尤其聂东远说的家乡菜,她笑吟吟地说:“扁食我不会做,不过馄饨我倒是可以试一试。” 聂东远就说:“叫小聂送你回家吧,正好,司机也在,让司机开车送你们。” 他不太放心儿子开车,下午就把司机叫到医院来了,一直没让下班。舒琴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因为聂宇晟手受伤了,还包着纱布。在车上的时候,聂宇晟才低声说了句:“谢谢。” “噢?”舒琴想了想才明白他谢什么,有司机在,她也不好说什么,只笑着开玩笑,“记得还给我就行了。” 下午她把十二万打给了聂宇晟,聂宇晟添上自己手头的款子,一共二十万,一股脑儿存进医院交了三十九床孙平的费用。舒琴还不知道他借钱是为什么,她只觉得聂宇晟有心事,尤其今天,似乎格外心事重重。 司机把他们送到了舒琴住的小区,聂宇晟说:“我们出去喝杯咖啡吧。”然后就打发司机先下班。 舒琴看出来聂宇晟是有话对自己说,她说:“行,附近有家咖啡馆还不错,我们正好散步走过去。” 舒琴住的小区不错,地段很好,只是户型偏小。买这房子的时候,舒琴手头还没多少钱,于是就买了套小户型,等后来手头宽裕,又懒得换大房子了。一个人住,太大的房子总显得孤零零的。舒琴经常到聂宇晟那里去,聂宇晟倒是很少过来她这里。两个人沿着国槐夹道的马路往外走,没走多久就看到一间咖啡馆,灯光明亮。刚下过雨,地上还洼着水,露天的位置撑着巨大的遮阳伞,只坐了一对情侣在喁喁私语。 舒琴喜欢露天的位置,尤其有一台桌椅后面就是花坛,里面种满了月季和玫瑰。借着咖啡馆里落地窗透出来的灯光,只显得花影幢幢,一团一团袭人而来,是雨后特有的淡淡芬芳。 舒琴跟聂宇晟坐下来,一人点了一杯咖啡,舒琴才问:“怎么啦?遇上什么为难事了?” 聂宇晟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们分手吧。” 舒琴觉得挺好笑似的,拿勺子搅着咖啡,说:“你到底是怎么啦?就你这死心眼儿,也不会一夜之间就突然看上别人的,难道你那个前女友竟然回来了?” 聂宇晟说:“没有,可是有件事情,我觉得对你非常不公平。” “公不公平你先说说看,你都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对我公不公平呢?” 聂宇晟又犹豫了一会儿,可是他觉得不应该瞒着舒琴。他们是好朋友,舒琴照顾他很多年,也是他主动提出试着交往的,作为一个知己和女朋友,舒琴都是非常合格的。他只觉得对不起她。 聂宇晟原原本本将事情告诉了舒琴,他的叙述凌乱而没有条理,可是大致的情况也断断续续说清楚了。舒琴听得几次瞪大了眼睛,一直到他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全都说完了,舒琴才惊叹似的说了句:“我的天啊!” 聂宇晟低头,呷了一口咖啡,只觉得又苦又涩。 “这孩子都七岁了,你从来不知道?”舒琴挺同情似的,“你这前女友,到底为什么要跟你分手,她一个人把孩子拉扯这么大,就问你要一百万?” “现在她说不要钱了,她要监护权。下午的时候变卦,说明天会有律师来跟我们谈。” “作为一个女人,我觉得她不舍得孩子是正常的。”舒琴说,“换了我我才不会向你要一百万呢,太便宜你们这些男人了,七年啊,七年的心血啊,这孩子还有心脏病,当妈的得操多少心?着多少急?受多少累?换成是我的话,我早就哭死了。一百万,太便宜了,要是我的话,我开口就问你要一半家产……不过你没钱,但是你那董事长爸爸有钱……” 聂宇晟苦笑了一声,说:“我都快愁死了,你还是给点有用的建议吧。” “这种建议我可给不出来。”舒琴一脸幸灾乐祸,“人家现在把心肝宝贝攥在手里,人为刀俎,你为鱼肉,你就等着她漫天要价吧。” “她不是那样的人。” 舒琴瞥了聂宇晟一眼:“你都为这事要跟我分手了,干吗还找我给建议?你真当我是好欺负的!这感情损失怎么算?你才要求我当你女朋友,还没半个月呢!” “这事是我对不起你……” “算了算了。”舒琴说,“你借钱也是为这事吧?那我可要收高息的,你借了十二万,不管你什么时候还,都得还我十五万。” “还你二十都可以。”聂宇晟完全心不在焉,“有个基金是t+2的,明天我就可以赎出来还给你。” “别价啊,既然你都欠我这么大个人情了,当然要欠得我久一点,我才比较划算。”舒琴说,“你那董事长爸爸呢,他是什么打算?” “他说一切交给律师去办,何况现在对方也打算请律师。” “这办法才是最冷静、最理智的处理。”舒琴说,“你别愁了,有你那董事长爸爸在,天都塌不下来。” “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舒琴同情地看着他,说:“这个我给不了你答案,你只能去问她。不过你也别纠结了,这种事也不是人人都遇得上。你遇上了,你认栽得了。不过我同意跟你分手了,你这前女友,一辈子算是扎在你心里了,我自问没那个本事把她从你心里拔出来,何况现在还加上一个孩子。” “舒琴,你也是女人,你说女人遇上这种事,到底是怎么想的?” 舒琴斩钉截铁地说:“别问我,我不是那样的女人。” 第12章 喝完咖啡后,聂宇晟仍旧挺有风度地护送舒琴回到小区楼下,这才出小区打车回家。舒琴本来已经进了楼里的大厅,想了想还是往外走了,趁着夜里风凉,她沿小区走了一会儿,打了个电话给盛方庭,然后就举手拦了辆车去酒吧。 盛方庭比她到的早,她走过去打了个招呼:“盛经理!” 盛方庭一抬头看见是她,装作挺意外似的,笑着说:“舒经理一个人?” “你不也一个人?” 舒琴想起来他是今天刚出院,自己真不应该约他到酒吧里来,她心里懊恼,嘴上却像是在开着玩笑:“盛经理,刚出院就来泡吧,也不怕胃受不了啊?” “一个人在家里待着没事,就出来走走。”盛方庭弹了弹搁在桌上的杯子,“喝的是果汁。不过若是有粥,真想喝一碗好粥啊。” 这么一说,舒琴倒也觉得饿了。去医院的时候她没吃晚饭,偏偏遇上聂家出了那件事,聂宇晟也没吃饭,两个人在咖啡馆喝了杯咖啡就分手了,舒琴出来的本意,也是想吃饭的,结果却习惯性约在了酒吧。 “正巧,我没吃晚饭,这附近有家不错的粥馆子。盛经理要不要一起?” “好啊,太好了。” 那家潮州粥铺藏在一片老式的居民小区里,若不是舒琴这样的老饕带路,盛方庭可能做梦也不会想到,在这样的居民楼里,还藏着这么地道的一家粥铺。 两个人叫了一品海鲜粥,极大的砂锅端上来,热气腾腾。初秋的天气,又是夜半时分,这种粥煲得地道,越吃越鲜。舒琴终于放松下来,说道:“你们上海人说,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是不是?” 盛方庭说:“我妈妈才是上海人,不过我是生在国外的,算是半个上海人吧。” 舒琴叹了口气,老板跟老板娘用潮汕话在说什么,他们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夜深人静。除了他们这一桌之外,还有一桌来喝粥的,却是几个潮州人,一边跟老板和老板娘搭腔,一边在笑,讲得很开心似的。店里热闹,店外却只有秋风吹过树梢的声音,还有窗外秋虫唧唧,更让人平添了几分愁绪似的。 “怎么啦?”盛方庭对察言观色,几乎有一种本能,“约我出来,难道不是有话要说?” “失恋。刚跟男朋友分手。”舒琴做了个鬼脸,“不提了,吃粥。你说我怎么就这么惨呢,当初跟你分手的时候,我也没觉得有这么惨淡。可能是年纪大了,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盛方庭没有说话,在美国的事情,他不提,舒琴也不提,过去就是过去。回国后,他特意跳槽到她工作的公司。两个人就像是陌路人,实质上也几乎是陌路人。 有时候爱情本身,不是想坚持就可以坚持的。他终于回到中国,她却提出分手。她家庭反对最激烈的时候,她都没有提过分手,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她说:“你不懂吗?我不想等下去了。你这个人,太爱自己,我即使为你牺牲一辈子,你也不见得会把我放在心上。我早就想明白了,你为什么让我和聂宇晟做朋友,因为你想通过我,更加了解你所在意的一些东西。你连我都能利用,你怎么可能真心爱我?” 她心中一清二楚,所以不肯走近,亦不肯远离。而他呢,只是旁观,所以看得更加清楚。他说分不分手没有关系,但是希望她可以帮助自己做一些事情。 她终究是爱他的,所以才肯答应吧。 现在夜半时分,对着一砂锅的鲜粥,两个人都懒得掉花枪,说来说去,也是几件闲事而已。倒是舒琴主动提起来几桩公事,盛方庭说:“大半夜的,能不谈工作吧?” 谈别的,亦没有什么可谈。舒琴不想对他提到太多聂宇晟,盛方庭也不提。 舒琴突然问:“为什么?” 盛方庭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问:“什么为什么?” “当初为什么非得让我跟他做朋友?” “你们本来就是朋友,不是吗?” “你为什么对东远那么有兴趣,时时刻刻都在收集东远的信息?” “我有野心,你也知道。我需要机会,而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 舒琴凝视着他,质问:“你不能对我说实话吗?” “我本来就对你说的是实话。”盛方庭说,“我想在快消行业中,做到核心的职位。但快消业很多是家族企业,如果不是知己知彼,我是绝对没办法做到高位的。我对东远有兴趣,是因为东远的情况很特殊。聂宇晟不愿意接手东远,聂东远就会找职业经理人来分担大部分工作,我希望进入东远的核心,在东远会比在其他任何一家公司,都有更大的发挥空间。” 舒琴说:“这很难说服我。” “你要是不愿意相信,也就算了。”盛方庭说,“我是对东远有点心结,所以激起了征服欲。” 舒琴见他目光一闪,正是自己最最熟悉的样子。他对任何事物志在必得,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样子,她倒是半信半疑了。 “你对东远有什么心结?” “你也知道,我很讨厌聂东远那个人,他的为人行事,我都讨厌。可是不能不承认,在这个行业,他做得非常成功。人人都说东远是不可复制的奇迹,天时地利人和,造就了现在的东远。”他唇边有一丝冷笑,“奇迹……我倒想挑战一下,看看奇迹能不能再造!” 舒琴知道他野心勃勃,但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再说。这个男人就是这样,表面温文儒雅,骨子里却是肆意掠夺,对于他渴望的东西,从来都是不择手段。 舒琴相信他看不惯聂东远,因为聂东远的行事风格跟他非常的类似,而太过于霸道的人,是不太可能共存的。 她说:“你进入东远工作,不合适。聂东远容不下你这样的下属。” 盛方庭弯起嘴角笑了笑:“是啊,所以我要等待机会。” 一砂锅海鲜粥吃完,差不多已经是凌晨时分,他们离开粥铺的时候,还有几个老饕寻来吃粥,生意倒是挺好的。盛方庭觉得意犹未尽,随口说:“这个粥馆离我家这么近,我竟然从来都不知道。” 舒琴打起精神来,告诉他:“这一片好吃的馆子可多了,除了这家粥铺,还有一间湖南菜馆子,不过你不能吃辣。”舒琴说,“回头我画一张地图给你,你家方圆几里,很有几家馆子值得一吃。” “谢谢!”盛方庭笑了笑,他们已经走到了马路边,他就伸手替她拦车。舒琴本来有过敏性鼻炎,被凉风一吹,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盛方庭不假思索,就脱下西服外套披在她肩上,舒琴一边道谢,一边就觉得不好意思:“我没事,你刚出院,别凉着。” 盛方庭半开玩笑半认真:“我虽然刚出院,你却是刚失恋,还是应该我照顾你。” 舒琴无端端觉得这话有点刺耳,盛方庭又笑了笑,说:“对不起,我不应该说这种话。但你也知道,有时候我忍不住会觉得嫉妒。” 这时候车来了,他替舒琴打开后座的车门,舒琴上车就想把西服还给他,谁知他拉开前边车门,上了副驾的位置,问她:“先到你家吧?” 舒琴说:“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了,你今天刚出院,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妈妈说,如果跟女孩子在一起,已经超过晚上十点,那么男士有责任和义务送她回家,不然就是非常没有风度的表现,你不会害我没风度吧?” 舒琴只得笑笑,把地址告诉司机,幸好并不远,到了之后盛方庭叮嘱她上楼之后发条短信给自己,然后才让司机开车。舒琴走进电梯里了,才想起来自己还披着他的西服,到底是忘了将外套还给他了。 他习惯了这样照顾她,当初在美国,她也是首先被他这样的照顾打动的。这么多年来,虽然聂宇晟也挺有风度的,但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她照顾聂宇晟更多。而且职场上一路拼杀,导致她的个性越来越强势,很多时候,她压根不觉得自己需要照顾,甚至在很多场合,她比男人还要强,但是今天晚上,似乎又回到从前在美国的时候,总是有人细心体贴地照顾她。舒琴不知道这种感觉,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她只是觉得自己心里很乱。至于盛方庭的这件外套,她决定送到干洗店洗完再还给他。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她就顺便把衣服带到干洗店去。小区的干洗店八点就开门营业了,拿去的时候干洗店的员工照例把衣服的口袋都掏了掏,却不想掏出个钱包来:“哟,您先生的钱包吧?都忘了拿出来了。” 舒琴也没想到口袋里有钱包,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除了钱和信用卡,还夹着一枚钥匙。钥匙的形状很熟悉,她的心里一酸,几乎就要掉眼泪了。那是从前家门的钥匙,说是家,其实也是租来的房子。只是在无忧无虑的年轻恋人心目中,那里自然是最温暖纯粹,也是最甜蜜记忆的地方。没想到他一直留到现在。 舒琴拿着那枚钥匙,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干洗店店员都诧异地望着她了,她才觉察。连忙合上钱包,装进自己包包里,想着拿去公司还给盛方庭。 上午虽然老板都不在,不过正好公司在做培训,她也挺忙的,到了中午才有空去找盛方庭,把钱包还给他。舒琴若无其事地说:“不好意思,衣服我送到干洗店了,钱包是在干洗店才发现的,要不昨天晚上就应该还给你。” 盛方庭笑着说:“没事没事,昨天太晚了,没好意思给你打电话,到家了才发现钱包在外套口袋里,没办法,让出租车司机等在楼下,我上楼给他拿的零钱。我这记性真是要命了,幸好没把手机和钥匙一并给忘了,不然哪怕是凌晨,也得打电话骚扰你了。” 这样客气,总见得生分。 “是我不好意思才对。”舒琴说,“我请你吃午饭吧。” 有些话,她有些迟疑,到底该不该问呢? 他已经答应:“好啊。” 两个人一块儿去公司附近吃饭,仍旧是上次吃饭的那间台湾小馆,舒琴点了卤肉饭,百吃不腻。 盛方庭告诉她:“我会做这个。” “啊?”舒琴很意外,以前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她做饭。她没法想像衣冠楚楚的盛方庭会下厨,她一直都觉得他不会做饭,常年在外面吃,而且饮食不规律,才会胃出血的。 “是真的,我妈妈教我的。她不怎么会做饭,但是这种卤肉饭很简单,她就教会我了。我一个人回国来,她一直很担心我没有东西吃……” “卤肉饭看上去很简单,要做得好吃,也是有难度的。” 盛方庭说:“我有私家秘方,可以把卤肉饭做得好吃,下次有机会,请你品尝我的手艺。” 舒琴看了他一眼,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正说着话,盛方庭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对舒琴说:“对不起,我接个电话。”说完起身就走到餐厅外面去了。 谈静在电话里很紧张,说:“徐律师刚跟他们谈完,对方态度非常强硬,说我们开这样的条件,是没有诚意……我很担心……” “不用担心。”盛方庭轻言细语地安慰她,“把电话给徐律师,我有话跟他说。” 第13章 徐律师接过电话,盛方庭问了几句话,跟律师讨论了下一步的计划,徐律师说:“对了,今天医院通知说可以提前手术,主刀是心外科的主任方咏,聂宇晟不参与手术。过会儿方主任就来跟病人家属谈话了,或许聂宇晟会出现。” “他们不答应条件,这手术就先搁置。”盛方庭说,“你把电话给谈静,我来劝她。” 谈静听到盛方庭要她拒绝签字手术,顿时一口回绝:“不,手术拖了这么久了,绝不能再拖下去了,我不能拿孩子的命来冒这种险。” “谈静,谈判的时候,谁沉不住气,谁就会输。你心里着急,但聂宇晟比你更着急。他是医生,他比你更加清楚延误手术的后果,所以他会沉不住气。只要聂家松口,你就能拿到监护权,你不是想要孩子留在你身边吗?如果这个时候做手术,做完之后聂家把孩子藏起来,你怎么办?跟他们打官司?打一年半载,未必知道输赢。就算是法院判你赢了,他们不把孩子给你,你能怎么办?聂家有钱有势,在全国各地都有房产,他们随便找个地方把孩子藏起来,你就一辈子也找不着。” “我不能让孩子冒这种风险……” “你冷静地想一想,这是目前唯一有效制衡聂家的方法,早一天手术,或许会少些风险,但现在孩子住在医院里,晚一天手术,也并不见得就有生命危险。可是现在手术时间对你而言很关键,你不同意手术,他们就没有办法,他们就只能答应你的条件。” “我做不到……” “你是一个母亲,为了孩子,你应该做到。”盛方庭的声音冷静得近乎严肃,“你想失去孩子,这时候就签字同意手术。你想孩子留在你身边,就对聂宇晟说,除非聂家答应你的条件,否则你绝不会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我做不到……” “那么想一想聂东远,你打算就这么放过他吗?他是害死你父亲的人,他是害死你母亲的人,现在你要让他称心如意,就这样把你的孩子抢走,不付出任何代价?” “这跟孩子做不做手术是两码事……” “聂家如果不忌惮这个孩子,你现在同意手术,将来即使你争到了监护权,他们也不会痛快地给赡养费。聂家如果真的重视这个孩子,视他为骨肉血脉,你这时候提出任何经济上的条件,他们都应该很快地答应你,力争尽快让你同意手术。很多东西是钱买不到的,这道理你懂,聂东远也懂。” 谈静小声地啜泣起来,她说:“平平受了那么多的苦……” “所以你以后再也不能让他受苦了,你要为他争取最好的一切。你别哭,也别乱了阵脚。这样,你给对方二十四小时,如果他们答应你的条件,你就签字手术;如果他们不答应,你就给孩子办转院。我答应你,到时候一定帮你找一家最好的医院,给孩子做手术。” 谈静半信半疑,说:“这样能行吗?” “你当然不能告诉聂家,如果他们不答应你就转院,到其他医院给孩子做手术。算了,你还是把电话给律师,我让律师去跟他们说。” 谈静顺从地将电话给了律师,律师跟盛方庭讨论了一会儿,最后挂上电话,对谈静说:“孙太太,这件事还是我出面去办,你什么都不要说,如果聂家人或者聂家的律师找你,你一句话都不要说就可以了。请你放心,我们不会延误孩子的病情,我们只是在想办法替你和孩子争取利益最大化。” 谈静说:“我不需要什么利益……” “监护权是最核心的利益。”徐律师安慰她,“我们现在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能让孩子留在你身边。我懂得你不在意经济上的补偿,但我们需要聂家认识到代价沉重,这样他们才会放弃监护权。” 聂宇晟完全没料到谈静会通过律师告知,她不同意现在手术,除非聂家放弃监护权,并补偿巨额的抚养费和股权。 聂宇晟听到这个消息完全蒙了,聂东远则是暴怒,很多年没有人敢太岁头上动土了。聂东远只是冷笑:“当年以为她是个黄毛丫头,没想到今天竟然敢来狮子大开口。” “这不是谈静的意思。”聂宇晟说,“她不是这种人。” “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认清楚这个女人的真面目?起初她就开口问你要一百万,我还想,行,一百万,这钱我付了,谁叫她含辛茹苦把孩子生下来,还带这么大。可是你看看她,出尔反尔,漫天要价,贪得无厌。孩子在她眼里是什么?完全就是勒索我们的工具!” 聂宇晟只觉得身心俱疲,他说:“爸爸,算了吧,也许谈静就是想让我们放弃监护权。我去跟她谈,监护权我不要了,尽快给孩子做手术。” “扯淡!她自以为攥了个宝贝在手里,会舍得不跟我们讨价还价?你不要监护权,我孙子怎么办?你不是说,她当时就告诉你,她不要监护权,只要我们给钱吗?我孙子落在这种女人手里,有什么好日子过?跟着她遭了这么多年的罪,到现在还被他亲妈当成是摇钱树。她不同意手术,我跟她没完!” “爸……” “叫律师去,我给五百万,她爱要不要。实在不行的话,我签字做手术好了!” “爸爸,这不符合医院规定……您或者是我签字,都没有用的……” “那就转院!转到香港去做手术好了!飞机呢?你打电话给张秘书,叫商务机待命。” “孩子目前的情况,根本没办法承受长途飞行。”聂宇晟觉得要崩溃了,“让我去跟谈静谈一谈好不好?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孩子她看得比命还要重,为了孩子她什么都肯做,我不相信她会为了钱,不同意给孩子做手术。” “你愿意去碰钉子,就去碰钉子好了。”聂东远下了定论,“谈静不会见你的。” 聂宇晟根本不相信父亲的话,他去病房,结果真的被律师挡了驾。律师轻言细语:“聂先生,不好意思,我的当事人不愿意见你,也请你不要骚扰她。” 聂宇晟压根没想到事实真如聂东远所言,他给谈静打电话,谈静的手机也关掉了。 他一筹莫展。倒是方主任听说病人家属不同意手术,派人来把他找了去,方主任心细,关上办公室的门,才问他:“怎么回事?突然孩子的妈就不同意手术了?” “她在跟我父亲谈判……要求我父亲答应她的一些经济条件……” 方主任一听,气得只差没有破口大骂:“有这样当妈的吗?拖着不手术对孩子有什么好处?这手术我不做了!她爱拖拖着去!自己都不把孩子当亲生骨肉,真是没有人性!” 聂宇晟觉得痛苦万分,他不愿意相信谈静的所作所为,他说:“她不是那种人,这次不知道是谁在替她出主意,她自己的话,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而且她也不会找律师……” “人心隔肚皮……聂宇晟啊聂宇晟,你说你是什么眼光,跟这种女人生什么孩子……” 方主任看着他痛苦的样子,不忍心再往他伤口上撒盐了,于是叹了口气:“她如果只是要钱,只要不过分,给她就得了,给孩子治病要紧。这种女人,真不配当妈。” “她不只要钱,她要我父亲公司的股票——赠与部分到孩子名下。这样在孩子成年之前,如果她是监护人……” “哎哟,听得我真是糟心,这都什么女人,这种条件都想得出来。你赶紧的,想办法。唉,你都是惹的些什么事,我听着都觉得……你跟你父亲商量下,这种女人,太贪得无厌了,真是……”方主任虽然生气,可是当着聂宇晟,又不好把谈静说得太难听。聂宇晟也明白,所以心里越发难过。他相信这一切都不是谈静的主意,可是她步步紧逼,他简直没有喘息的余地。谈静只给了二十四小时的期限,对他来说,这简直是一颗二十四小时倒计时的定时炸弹,每一分每一秒地逝去,都让他觉得,心惊。 他返回聂东远的病房,律师正在向聂东远汇报最新的情况,谈静那边开始联络车辆,看样子是打算转院了。 “谈得成就做手术,谈不成她就把孩子藏起来。”聂东远一瞬间,似乎老态尽露,他疲惫地说,“背后给她出主意的人,可高明得很啊!知道我们的七寸在哪里,所以教她招招打在七寸上。这事谈静一个人是想不出来的,加上那个律师,你去打听一下,这律师是怎么认识谈静的?还有,谈静怎么突然之间,就有费用请律师了?” 东远的法律顾问乔律师笑了笑,说道:“您不知道吧?遇上大的析产官司,律师可以免收前期费用的。只要打赢官司,或者庭外和解成功,律师马上按当事人分得的财产,提取很高比例的律师费,差不多要到30%甚至50%。对方现在要求的补偿金额和股票市值,已经是个很高的数字,对律师而言,只要这场官司打赢或者庭外和解,就可以拿几千万的律师费,前期的这点投入,又算什么?” 聂东远笑了一声:“原来你们这行,花头这么多。” 乔律师担任了东远集团多年的法律顾问,跟聂东远私交甚笃,当下也只是笑了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是我们这行花头多,是您的名声太响亮了。东远是上市公司,您又是有名的企业家,律师只要听说,要跟您打财产官司,那钱必然不是小钱,当然乐意试一试。” 聂东远又笑了一声,说:“那你看,咱们应该怎么接招呢?” “上中下三策,看您用哪一策了。” “哦,说来听听。” “上策是,壮士断腕。对方倚仗的也就是个孩子,您表示对孩子没兴趣了,对方自然就没了倚仗。没了倚仗,财产什么的都没得谈。您表态,不要这孩子的监护权了,对方所有的如意算盘,都落了空。” “那中策呢?” “中策就是软硬兼施。先答应对方的部分条件,用一条缓兵之计,底线是不给股权,先给钱,多一点也无妨,让对方同意把孩子的手术做了。这个中策就是个讨价还价,她漫天要价,我们落地还钱,时间可能会拖两天,对方也有可能出花样。” “那下策呢?” “一边跟对方谈判,一边想办法把手术做了。医院的体制也是人性化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聂东远回头看了聂宇晟一眼,问:“怎么样,乔律师说的上中下三策,你想用哪个?” 聂宇晟没吭声,聂东远对乔律师说:“没办法,我这儿子,就是心软。指望他,一辈子都被别人吃得死死的。你说将来我们东远怎么办咯……我这一身的病,到时候眼睛一闭,他挑得起这副担子吗?” 乔律师安慰道:“您也想得太远了,那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小聂年轻,缺少历练,经历得多了,见过的风浪多了,自然办事就稳妥了。” “一个女人都搞不定,还指望他能接手东远?算了吧。” 聂宇晟不能不吭声了:“爸爸,我对东远没有兴趣。您也说过,不会强迫我去接您的班。” “那我把东远交给谁?你说!我能把东远交给谁?” “爸爸,生气对身体没好处,而且我不想惹您生气。”聂宇晟说,“您愿意把东远交给谁,就交给谁。” 第14章 父子一时僵持住,乔律师连忙解围:“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我女儿今年才读高中,早早就告诉我,不愿意大学学法律。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想法,小聂在医院也是挺好的呀,我都听人夸心外的聂医生是最有前途的,可见小聂名声在外。”又说,“小聂还是好好想想,咱们这件案子该怎么办吧。现在对方给了二十四小时,摆明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现在孩子在她手里,提出的条件这么苛刻,绝对不能答应。” “上中下三策都不用。”聂东远冷笑了一声,说,“跟她说,她的条件我都答应,马上签协议赠与股权,但是监护权等孩子做完手术再说。她打的如意算盘,我偏偏让她落空。以为股权到了孩子名下,她就是监护人了?监护权官司,她未必能赢。股票在我孙子名下,跟在我名下,不会有任何区别。” “好的。”乔律师走出去给对方的律师打电话。聂东远对聂宇晟说:“这件事你别管了,不过你要保证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个孩子必须得在你们医院做手术。” “您想干什么?” “你们医院的心外是国内最好的心外科,你们主任是国内最好的心外权威之一,我希望还是由他来给孩子做手术。你以为我要干什么?你就把你爸爸想得这么不堪?我就是怕谈静又一次出尔反尔,她要带着孩子转院,走得无影无踪,到时候你上哪儿找她去?” 聂宇晟没做声,他刚刚确实以为聂东远会暗地里采取什么别的行动。白手起家的人,多少会有些自负,觉得游走在法律边缘是一种能力,而不是一种违规。 谈静在律师接到电话后不由得松了口气,她虽然按照盛方庭的意思去做了,但内心深处其实是万般不愿意的。得知聂家同意答应一切补偿条件的时候,她的心情很复杂。用手术来要挟聂家,这已经超过她的道德底线,可是最后得到的结果,却是出人意料的。聂东远竟然宁可答应这样苛刻的条件,也不愿意放弃监护权。 律师跟律师打交道,双方都寸步不让,草拟的协议简直是一个条款一个条款地争执,尤其关于手术后再谈监护权这件事,徐律师坚持不肯让步,一定要聂家放弃监护权。孙平这时候已经转到了贵宾病房,律师们就在病房外的会客室里针锋相对,谈静在里间,隐隐约约听到外面的声音,只觉得心乱如麻。徐律师最后又再三地跟盛方庭沟通,眼看着时间越来越晚,谈静忍不住打了个电话给盛方庭:“要不先让孩子做手术吧,聂家已经答应了所有的补偿……” “他们答应所有的补偿,只是因为他们知道可以打赢监护权。如果监护权他们赢了,股票在孩子名下还是在聂东远名下,都没有任何区别。”盛方庭说,“聂东远老奸巨猾,他肯这么痛快地答应,就是他知道你会心软的,你不会不让孩子做手术。” “盛经理,我并不想要钱。我不想让孩子再吃苦了……”谈静说,“盛经理,我非常感谢您,您帮了我的大忙,可是您大约也不能理解,无论如何,我不愿意以伤害孩子为代价。也许您听过一个很老的故事,有两个女人都说孩子是自己的,县官于是让两个女人一人拉住孩子的一只手,说谁把孩子拉过去了,孩子就归谁。结果两个女人一使劲,孩子痛得哭起来,先哭着放手的那个女人,是孩子的亲生母亲。只有亲生母亲,才会这样舍不得孩子痛。” 盛方庭沉默了片刻,说:“好吧,你先把协议签了,让孩子做手术。至于监护权,我们也未必输。” 他挂上了电话,沉思良久,若有所思。 第一个回合,表面上看起来是谈静暂时获得了胜利,但谈静高兴不起来,她只是在律师的协助下,签署了一份补偿协议。然后很快就告诉医院,愿意签手术同意书。 已经快要下班了,方主任闹了点脾气,不想做这台手术了。最后还是聂宇晟过来主任办公室,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眼巴巴看着方主任。方主任看到他那副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说:“都是我把你给惯的!”他虽然拿这个私淑弟子没办法,但也没好气,“你自己跟病人家属谈话去,签好了手术同意书拿来,反正我是不见了。” 聂宇晟也不敢再跟主任唱任何反调,只好硬着头皮去找谈静术前谈话。好在这次谈静没拒绝见他,只是律师仍旧在场。 他已经差不多两天没有见到孙平了,进了病房,孙平一看到他,难得腼腆地笑了笑,然后就把脸藏到谈静身后去了。聂宇晟觉得自己失魂落魄的,以前每天都要跟家属谈话,都谈出了技巧和经验,可是今天这术前谈话,他弄得一团糟似的。就干巴巴地念手术同意书和麻醉同意书给谈静听,本来滚瓜烂熟的条款,也被他念得一点语气的起伏都没有。 好在谈静什么都没有问,她甚至连任何一个专业术语都没有追问,跟上次关于cm项目的谈话完全相反,上次她问得那样多那样仔细,恨不得不遗漏任何细节。这次她却只问了一句话:“聂医生,这个手术由你做吗?” “不,我做不了。”聂宇晟语气艰涩,“我的老师做,就是方主任。你放心吧,他是心外的一把刀,国内最著名的心外权威,没有比他更好的主刀人选了。” 谈静轻轻地点了点头,说:“谢谢。” 这两个字像刀子一样,割在聂宇晟的胸口。他觉得很难过,只能扭过头去,孙平从谈静的背后探出头来,抿着嘴,又对他笑了一笑。这一笑让聂宇晟觉得鼻子都酸了,嗓子眼儿里像堵着什么似的,难受极了。 “我能跟平平说两句话吗?” 谈静没有做声,抬头看了律师一眼。律师很知趣:“我出去抽支烟。” 谈静起身走到窗边去了,聂宇晟走到床边。大约是因为营养不良,孙平的头发稀疏,换了的一颗牙齿久久没有长出来,笑的时候,一口糯米细牙就缺了一个洞。只是眼睛的瞳仁乌黑,清澈得能映出人影。聂宇晟看着他,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下意识抓住了病床的护栏,紧紧攥着。孙平本来很怕他,可是这次见他却很高兴似的,把一个玩具拿起来给他看:“大黄蜂!可好玩了。这是峰峰爷爷送给我的。”他从小到大,很少拥有玩具,更别提像变形金刚这么时髦的玩具了。那天在儿童活动室,聂东远送给他这个玩具之后,毕竟是孩子,立刻就觉得峰峰爷爷是世上最好最大方的人,而且在儿童活动室,他听到聂宇晟叫聂东远爸爸,知道这是峰峰爷爷的儿子,所以连带对聂宇晟的印象也好起来。今天看到聂宇晟,他就挺高兴,兴高采烈地跟聂宇晟套近乎:“叔叔,你是峰峰爷爷的儿子,那你就是峰峰的爸爸,对不对?峰峰真幸福,爸爸是医生,而且他爷爷买了这么多玩具,不仅给他玩,还送给小朋友……峰峰真幸福,我就没有爷爷……” 他停了一停,困惑地,低声低气地问:“叔叔,你怎么流眼泪了?” 谈静没有回头,天已经黑了,对面的楼里渐次亮起了灯,远处的马路上,车流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像是一条灯光的河。病房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映出玻璃窗上她自己的影子,眼泪早就爬了一脸。很多时候她都觉得熬不下去了,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坚强,只是被生活的苦磨得几乎麻木。每到绝望的时候,因为孩子的眼睛,因为孩子的声音,因为孩子叫她“妈妈”,最后她一次次从绝望中挣扎出来。她已经很少哭,流泪有什么用?能挣到钱吗?可以给孩子治病吗? 只是今天她很放任自己,因为不愿意回头,看到聂宇晟。她从玻璃的倒影里看到他,看到他抱着孩子,哭得就像个孩子一样。在她面前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流过眼泪。即使当年她离开他的时候,他也只是红着眼眶,一遍遍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命运会这样捉弄?为什么从前的事就像是一场梦魇?为什么她爱着的人,偏偏不被允许? 就是这么残忍。 这么不公平。 聂宇晟把脸埋在孩子的衣服里,病号服散发着他最熟悉的消毒药水的味道,眼泪浸润了衣服,刺得他眼角发痛,泪水无声无息地渗进布料里。孙平一声也不吭,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用小手紧紧抱着聂宇晟的胳膊。他知道自己吓着孩子了,可是只是忍不住。孙平不知所措了一会儿,终于学着大人的样子,轻轻拍了拍聂宇晟的背,小声说:“叔叔,你别哭……” 聂宇晟的全身都在发抖,他用尽了力气,才让自己抬起头来,隔着模糊的泪光,看着孩子担忧的眼神,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把孩子搂在怀里,可是又担心搂得太紧,让他喘不过来气,因为他心脏不好。过了一会儿,聂宇晟松开手,低头看看孩子的脸,就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一低头,眼泪就又流出来了。孙平怯生生的,伸手摸了摸他湿漉漉的脸。聂宇晟用尽力气,才能勉强牵动嘴角,挤出一个微笑,问:“平平明天做手术,怕不怕?” “不怕!做完手术我就有颗好心了,妈妈就可以带我去公园玩滑滑梯了!” “叔叔也带你去玩,好不好?” 孙平想了想,问:“叔叔也带峰峰去吗?” “叔叔不带峰峰去,峰峰出院了,他回家了,有人会带他去的。叔叔就带你去。” 孙平却出乎意料摇了摇头:“叔叔还是带峰峰去吧……峰峰一定想跟你一起玩。我爸爸从来不带我出去玩……我就最想他带我去公园。” 聂宇晟眼睛一热,他再次抱紧了孩子,把脸埋在他的头顶,孩子茸茸的短发刺在眼角,让他觉得又痛又痒,眼泪不断地流出来,他像是回到小时候,知道妈妈走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可是小时候可以号啕大哭,现在,他却只能静静地流着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谈静回过头来,走到病床边,把孩子从他怀里抱起来:“平平乖,我们该睡觉了。” 聂宇晟抓着她的胳膊,谈静挣了一下没挣开,他突然伸手,连同孩子一起,都揽住了。 “对不起……” 谈静别过脸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说:“你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不用道歉。” “你不愿意告诉我原因,我自己只能胡思乱想……” “当着孩子的面不要说这些了。”谈静抱着孩子,“松开!” 他终于是放了手,只是眼眶还红红的,就像平常孙平受了委屈的时候,那样无辜地看着她。谈静心里很难受,所以借着抱孩子,转过身去,不愿意再看他。 聂宇晟稳定了一下情绪,才对她说:“我明天上白班,明天我会进手术室,陪着平平。顺利的话四个小时就出来了,你在外面……如果有任何事情,可以给我打电话。” “明天我丈夫会来,我通知他了。”谈静说,“聂医生,等手术结束后,我会感谢你为平平做的一切,但我不会把监护权给你的。” 聂宇晟又沉默了,过了片刻,他才听到自己又苦又涩的声音:“我知道。” 第15章 手术室的护士长觉得,今天心外科的这台手术,气氛真正诡异。方主任那脾气,全院上上下下都知道,技术好,要求严,每逢他亲自主刀的时候,手术室上下就如临大敌,唯恐哪个细节出点纰漏,被主任逮着错处骂一顿,即使院长也回护不了。所以今天她亲自盯着那帮护士们做术前准备,等病人进了手术室,无影灯一打开,麻醉师开始准备麻醉,她就觉得气氛更诡异了。 方主任的手术差不多都是固定的班子搭配,麻醉师是老搭档了,聂宇晟是跟病人一块儿进来的,通常方主任的手术他都是一助,但今天他站在一边,看麻醉师工作。护士长首先觉得不对的,就是从聂宇晟开始,聂医生今天很焦虑,因为他进来之后,一直没有坐下过。这倒也罢了,方主任一直站着,除了麻醉师,谁敢坐着啊?但方主任今天也没带别的学生当助手,他用了自己科室两个技术最熟练的医生,护士长觉得,相对法洛四联症而言,这阵仗,有点太兴师动众了。 虽然兴师动众,不过方主任发挥得很好,从第一刀分离组织开始,到修补心室,到最后的血管缝合,准确精湛,一系列动作熟练完美得简直可以录下来当公开课教材,这是在手术台上站了几十年练出来的,没有任何投机取巧可言。护士长原以为方主任是示范,因为他最偏爱的小聂医生在一边观摩,可惜今天聂医生状态不好,打开病人胸腔后,他就再不忍心看病人一眼似的,跑到麻醉师那边去数呼吸机的频率去了。 小护士跟护士长窃窃私语:“聂医生这是怎么啦?没吃早饭血压低?” “多嘴!”护士长呵斥,心里却在犯嘀咕,要是搁在平时,方主任带学生,看到学生这么不务正业,早就该回头大骂了,可是今天方主任专心做手术,连头都没抬,似乎手术室里压根就没有聂宇晟这个人。主任不骂人,这手术就诡异了,一般只有手术非常不顺利,病人情况十分危急的时候,方主任没空说话,才不会骂人。不然的话,骂助手,骂护士,骂器材,骂弯针不顺手,总得逮着什么骂两句,才是正常的手术。 手术中途病人的血压骤降,麻醉师遇上这种意外很冷静,刚刚把血压报给主任听,聂宇晟已经回到了手术台边。方主任瞥了他一眼,也没睬他,直接跟麻醉师商量了两句,看着摇摇欲坠的聂宇晟,方主任终于忍不住了:“一边儿去!晃来晃去,晃得我心烦!再不然,你给我滚出去!” 主任终于骂人了,而且是骂他平常最偏心的聂宇晟,这说明手术没什么大问题。一助跟二助都松了口气似的,整个手术室都如释重负。聂医生挨了骂,垂头丧气到一边儿去了,倒也没敢真的滚出去。过了一会儿,连病人的血压都往回升了,接下来的手术很顺利,方主任今天事必躬亲,甚至连最后的缝合都是他自己亲自缝的,没让助手染指。缝完了他挺满意似的,端详了半晌,现在的缝合线都是不用拆的,所以他那个结打得格外漂亮,他自己也挺得意似的,抬头叫聂宇晟:“行了!我洗手去了。” 方主任洗完了手,又把老花眼镜摘了,洗了个脸,这才出手术室。手术室外头,病人家属仍旧在焦虑地等待着,一听到手术室的门响,病人家属看到是方主任出来,连忙站起来。 方主任对谈静的印象极差,觉得她就是传说中的红颜祸水,聂宇晟多老实听话的一个孩子,被她弄得寝食难安,到现在还在恢复室里陪着那个无辜的宝宝。所以他板着脸,也没有看谈静,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倒丢下一句话:“这回你可如意了。” 谈静神色大变,根本不知道主刀医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本来精神高度紧张,聂宇晟进手术室后,一直没有出来过,现在主刀的方主任一出来,就冷着脸说了这么一句话,她身子一软,差点没晕过去,还好孙志军把她给接住了,搀住她在椅子上坐下。她耳鸣眼虚,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定一定神,说:“给聂宇晟打电话,问问手术到底怎么样了?” 聂宇晟安顿好了孙平,刚刚走到手术室门口,隔着玻璃,已经看到谈静几乎倒在孙志军怀里。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心里还是酸涩的,他和谈静的缘分,真的到此为止了。事已至此,哪怕再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少年时那样单纯的爱恋,已经恍然如梦,余下的只有惆怅罢了。 他推开门走出去,谈静还在低头找电话,他知道是打给自己的,于是说:“不用打了,我出来了。” 谈静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满是希冀,他说:“手术结束了,很成功。” 谈静愣了好几秒钟,才突兀地站起来,可是她没办法进手术室,只能祈求似的看着聂宇晟,聂宇晟觉得她的目光就像滚烫的蜡油一般,烫得他心口生疼生疼的,他下意识回避她的目光,说:“现在平平还在恢复室,需要观察一段时间,没意外就可以送回病房了。” “我能进去看看吗?” “还不行。”聂宇晟说,他忍不住还是用了一种安慰的语气,“我马上进去陪他,你放心吧。” 谈静低下头,聂宇晟虽然没有看她,也知道她是哭了。孙志军给她递了包纸巾,他心情复杂,转身就又进恢复室去了。 麻醉师还没有走,看他进来就跟他打了个招呼,问他:“这病人是谁家的孩子?” 聂宇晟愣了一下,问:“怎么了?” “好家伙,我跟方主任搭档十几年了,就没见过他像今天一样,跟自家孩子躺手术台上似的。” 聂宇晟心里酸酸的,说:“这是我……我家亲戚……” “怪不得呢!你们主任真是拿你当亲生儿子看待,我说你今天怎么在手术室待着,又不动手。哎,对了,cm那项目,到底在怎么弄啊?你们主任顶着院长的压力拿下来的,力排众议,怎么到今天还没有启动呢?” 聂宇晟心想,这事就是被自己给耽搁了。他心里惭愧,说:“主任交代我了,一找着合适的病人,马上做第一例。” “做好了是造福于民啊。”麻醉师跟他开了个玩笑,“多少病人眼巴巴等着呢,你说这政府对先心的补贴,农村户口可以补贴,城市低保可以补贴,这既不是农村户口,又没有城市低保的,突然摊上一个大病,治也治不起,咬咬牙也得筹十来万块钱,还不知道有没有亲戚朋友肯借,真是作孽……”他看了眼推床上的孙平,“行了,看样子状态不错,八成不用送icu,你在这儿守着吧,我先换衣服去了。” 孙平醒过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谈静。虽然为了防止感染,谈静穿着宽宽大大的消毒外袍,还戴着口罩帽子,但他看到熟悉的眼睛,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妈妈。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妈妈,你怎么又哭了?” 谈静本来已经没有哭了,听到孩子这么一句话,差点又要掉眼泪了。临近下班时分,方主任又亲自来看过一遍,这次倒带着学生们,所有人穿着白大褂,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站在病房里,讲了一通术后注意事项。几个博士埋头记笔记,小闵调皮,冲聂宇晟扮了个鬼脸。等方主任走出去了,才勾着聂宇晟的肩膀,跟他开玩笑:“师兄,听说今天老妖在手术室里骂你了。” “没有的事,你听谁说的。” “哎呀,聂师兄,老妖哪天不把我们骂几遍,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为什么不肯承认呢?不过明天的夜班老妖让我替你值,说你家里有事,你说,你该怎么谢我呢?” 聂宇晟很感激主任的体贴,他是想晚上过来陪床,多照顾照顾孙平,没想到方主任连这样的细节都考虑周到了。 他说:“那我请你吃饭吧。” 小闵摇头晃脑:“哦‘漏’,‘漏’!吃饭这种事情太便宜你了,你请我吃饭也可以,我要带上女朋友!” 小闵的女朋友也是医学院的,不过学的是牙科,今年才刚硕士二年级,也在他们医院实习。聂宇晟说:“行啊,你把小琪叫上,我请你们俩吃饭。” 小闵狡黠地一笑:“师兄,你请我们俩吃饭,你自己一个人,好意思吗?客人是两个,主人当然也应该是两个!把你女朋友叫出来,让我跟小琪参见参见,行不行?” 聂宇晟愣了一下,才说:“我跟女朋友分手了。” 小闵大吃一惊:“啊?为什么啊?” 聂宇晟没有说话,小闵这才想起来这是在病房里,还有病人在,自己多嘴问这些,真是不应该。于是他连忙闭上嘴,看着聂宇晟抄医嘱。聂宇晟写完医嘱就跟小闵出去了,谈静虽然在里间病房里,可是病房门是开着的,他们说话的时候,她听得清清楚楚。 起先她也只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直到聂宇晟说跟女朋友分手了,她才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聂宇晟的个性她非常清楚,他不会随便跟一个女人交往,决定交往之后,更不会随便分手。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孙平的事? 任何女人,大约都容忍不了自己的男友,突然多出来一个私生子吧?谈静内疚了。 天黑之后本来已经禁止探视了,但贵宾病房还是相对宽松一些。王雨玲和梁元安听说孙平今天做手术,一早就打电话来问,到了晚上的时候,王雨玲又特意来看孙平,她怕医院过了探视时间不让进,到了楼下打电话给谈静,谈静就让孙志军下去接她。 好几天没见,王雨玲见了谈静,自然是亲热得不得了。拿了一大盒的各种蛋糕,说:“这两天店子刚开业,生意可好了,都说我们的蛋糕好吃。我专门挑了些刚出炉的,放凉了拿过来,给你和平平吃。” “平平还不能吃东西。”谈静接过蛋糕,很是感激,“谢谢啦。” “嗨,我们之间,还用得着说谢。本来我想早上就来医院的,梁元安说,叫我别来给你们添乱了,还说医院的手术室也不让人进去,又不让太多人等在那儿。我心里急啊,所以下午就给你打电话,听你说手术做完了,平平醒了,我说我得赶紧来看看。” 孙平已经睡着了,谈静打开里间病房的门,让王雨玲看了看。其实还隔了一道玻璃门,病床旁边都是监护仪器什么的,因为病房大,所以显得病床上的孙平越发小小的,可怜见儿的。 王雨玲怕吵着孙平睡觉,所以只望了这么一眼,就让谈静把门关上了。 孙志军去安全楼梯那里抽烟了,偌大的套房除了睡着的孙平,就只剩了谈静和王雨玲。王雨玲打量着这病房,问:“这病房得花不少钱吧?” 谈静说:“我也不知道,是别人帮忙转的病房。” 王雨玲忍不住问:“谈静,我正要问你呢,你上哪儿来的钱给平平做的手术?” 谈静犹豫了一会儿,说:“我跟人借的。” “你跟谁借的啊?”王雨玲急了,“谈静,你一向是个老实人,可别上了人家的当。人家借你这么多钱,你到时候怎么还啊?” 谈静非常感激好友的关心,她说:“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你不会是跟那个盛经理借的吧?”王雨玲说,“他凭什么借这么多钱给你啊?” “没有,我不是跟他借的,我是跟一个亲戚借的。” 第16章 王雨玲半信半疑:“你还有这么有钱的亲戚?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谈静勉强笑了笑,说:“也不是我的亲戚,是平平的亲戚。为了平平,他肯借钱给我。” 王雨玲理解成孙志军那边的亲戚了,因为谈静这边本来就没有几个亲戚,后来又都断了往来。她说:“孙志军也是的,以前怎么不说有这么能干的亲戚,你为了手术费,都急了多少年了。” 谈静岔开话题,问:“生意怎么样?梁元安怎么没来?” “他可想来了,但是这两天刚开张,天天从早到晚,几乎都有人排队。谈静你放心吧,我们的店一定挣钱,绝对不会让你亏本的。梁元安还说,得赶紧请个人呢,再不请人,就我们俩,简直忙不过来。他得管着烤箱,做蛋糕裱花,我一个人又收银又打包又取货,实在是不行。” 谈静这才笑了笑,说:“等平平出院了,我来帮你们吧。” “别逗了,好好的办公室不坐,干吗要再去卖蛋糕啊?” “我喜欢卖蛋糕。”谈静说,“再说,我刚去公司上班不久,就请了这么长时间的假,想想就不好意思。公司不辞退我,我也不好意思继续待下去。我辞职来给你们帮忙吧,卖蛋糕其实挺好的,我还想向梁元安学着做蛋糕裱花呢。” 王雨玲说:“你那个工作丢了挺可惜的,在那么高档的办公楼上班,多体面啊!不过你是蛋糕店的股东,假若你真的想来店里,我跟梁元安肯定欢迎你。你要学做蛋糕,那还不简单,下班了到店里来,让梁元安教你不就行了?”她说到这里,倒挺感慨似的,“这下可好了,平平的病治好了,你也不用一下班就心急火燎去守着他了。咱们也可以经常带平平出去玩了。谈静,你可算是熬出头了。” 谈静听了王雨玲这样说,只是笑了笑,可是那笑意只浮在脸上,并不曾真正地从心里笑出来。是的,平平的病终于做了手术,这让她心里沉甸甸的一块大石去掉了,可是其实还有另一块大石压了上来。她并没有觉得自己熬出头了,相反,多年生活的苦难让她觉得,满心酸涩。她知道前方或许会有更多的磨难等着她,比如聂家不肯放弃监护权。律师的话言犹在耳,她心里也清楚地知道,聂家那边异常痛快地答应了那些补偿条款,数额之大金额之巨,她签字的时候都被吓着了,更别提还有那些香港上市的股票。几个律师拟了半天的协议,最后才拿来给她签字。那不是一万两万块钱,也不是十万二十万块钱,那是她难以想像的天文数字。 聂东远不会善罢甘休的,盛方庭说,他之所以肯这么痛快地赠与股权,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能拿到监护权。谈静的心里有一层阴翳,聂宇晟如果知道当年她离开的原因,会怎么想呢?就算他不知道,将来聂东远会有什么行动呢?如果自己真的输掉监护权,如果自己真的一辈子也见不着平平了,她觉得,还不如死了好。 她绝不会让孩子再离开自己,绝不。 王雨玲很晚才走,谈静要送她下楼,可是护士正好来量体温血压,于是王雨玲劝阻了她。护士检查完毕,记录了仪器上的数字,告诉她一切正常。孩子睡得挺好,大约是被子太暖,额头上有一点点细汗。谈静拿毛巾替孩子擦了擦汗,孙志军就回来了。 他说:“你去睡一会儿吧,我守在这儿得了。” “没事,你回家睡觉去吧,我在这儿陪平平。你今天也累了一天了。”谈静很平静,“谢谢你,今天能来。” 她很少这样客气地跟他说话,孙志军倒觉得挺不习惯的,他说:“要不你回家睡觉去,明天早上来换我。” “不用了,我陪着他,我心里也觉得好过一点儿。医生说,今天凌晨的时候麻药可能就过了,伤口会疼。还是我守在这儿吧,你回去休息吧。” 孙志军知道她拿定了主意是不会再改了,于是也没说什么,在病房里站了一会儿,转身就出去了。谈静昨天晚上几乎没有睡着,今天一早又守在手术室外头,实在是有点累了。病房角落里放了张行军床,是专门给护工预备的,谈静没有请护工,于是自己躺在那张床上,只说养养神,可是太累了,而且手术做完,精神彻底地松懈下来,不知不觉竟然就昏沉沉睡过去了。 聂宇晟其实在值班室没有走,今天他并没有夜班,这几天的夜班,方主任都做主替他调换掉了。下班后他去看了聂东远,顺便告诉他孩子的手术情况。聂东远早就知道了,他其实中午的时候就派人过来心外科打听过了,但没有惊动聂宇晟。他看了看一脸疲色的儿子,说:“手术没问题就好,你也累了几天了,吃不下睡不好的,今天晚上回家休息休息吧。” 聂宇晟嘴上答应了,但是从肝胆出来,还是径直回了心外的值班室。今天晚上是手术后的第一个晚上,虽然目前看来术后情况一切良好,但这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晚上,而且凌晨过后,所有的麻醉将会彻底失效,孩子也许会伤口疼,也许会疼得睡不着,也许会哭。想到孩子的眼泪,他就觉得心都揪起来了,于是留下来没走。 值班护士对他留下来过夜并没有大惊小怪,以前有重要的病人术后第一夜,聂宇晟也会主动要求值夜班,顺便观察术后情况。这种细心和认真,都是跟方主任学的。这两天他接连请假,也积下了许多事情,正好趁着这个时间,该补的补,该查的查。他起初没有去病房,因为知道有人来看孙平,也知道孙志军还在病房里,他觉得自己去的话,会给谈静带来困扰,所以留在值班室。但坐了一会儿,就开始心不在焉,等看到孙志军走后,他翻了翻护士刚做的检查记录,决定还是自己去病房看看,才能放心。 病房里静悄悄的,外间的灯没有关,桌子上放着两杯茶,还有一盒蛋糕,也许是谈静招待过客人。里间病房的门是虚掩着的,聂宇晟一推开,就看到孩子睡得很沉,而谈静也伏在行军床上睡着了。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先看了看监护仪器上的各项数据,然后摸了摸孩子的手。点滴药水还没有滴完,他估计了一下换药水的时间,看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了。病房里一扇窗子半开着,虽然因为角度的关系,吹不到病床上,但是谈静那张行军床正好放在窗下,大约是冷,她睡得整个人半蜷缩起来,额上几绺散乱的短发,也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聂宇晟知道柜子里有毯子,他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悄悄拉开了柜门,找着那床毯子,替谈静搭上。弯腰的时候,因为隔得太近,她呼吸间淡淡的气息,似乎都能感受得到。在聂宇晟的印象里,谈静似乎一直是个小姑娘,大约因为认识得太早,她又比他小几岁的缘故。少年时代,并不懂得珍惜,还常常嘲笑她的幼稚无知,天真得像一张白纸一样。不管他说什么,她都相信。有时候他骗她,就是为了逗她玩。在大学里,他写信说自己交了个女朋友,谈静也相信了。从那之后,他再也收不到谈静的信了,这才着了急。 同寝室的室友看他成天趴在桌子上写信,都嘲笑他找了个小女朋友,每天鸿雁传书。那次谈静真的相信了他的话,两个月都没有给他回一封信,他写了好几封信解释,都是石沉大海,他打电话去谈静的寝室,谈静也不接。最后聂宇晟急了,逃了几节课,买了张机票回家去,但谈静的学校是寄宿制,封闭管理,不管他怎么对门卫软磨硬泡,门卫就是不让他进去。最后他没辙了,一直等到周日的时候学生放假,他在大门外头等了几个小时,才把谈静给堵着了。 谈静一看到他,扭头就走,他追了半天才在公交站前头拦下她,这个时候才知道她的性子太认真,这种轻浮的玩笑,自己真是不应该开。千错万错,总是自己一念之错。他央求了半天,谈静才肯跟他走到一个僻静的小巷子里说话。聂宇晟对着谈静赌咒发誓,她仍旧半信半疑。原来他后来写的那些信,谈静一封也没有拆,全都撕成碎片撒在学校的人工湖里了。聂宇晟又气又好笑:“我说什么你就真信啊?” “你自己说的,难道我还不信吗?” 聂宇晟至今还记得谈静那微红的双眼,十四中的校服跟面口袋似的,可是穿在谈静身上,一点也不显得难看。因为委屈,她的嘴嘟起来了,嘴角弯弯的向下,好像忍着眼泪似的。他看了看周围并没有任何人,突然就抓着谈静的胳膊,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谈静都被那一下给亲蒙了,过了好半天,才“哇”一声哭出声来。 其实聂宇晟也非常紧张,他还从来没有亲过任何一个女孩子,更何况是谈静。他觉得自己跟闯了祸似的,因为谈静哭了半天他也哄不好,最后只差没有负荆请罪,一直到他回学校去之前,谈静仍旧没有理他。他回学校之后,又写了好多封信,每封信的内容都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我错了,你原谅我吧……” 不过谈静上大学之后,才知道这点事在其他女生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有很多女生在大一的时候就跟男友出去同居了,只有她和聂宇晟才把这点事看成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年少无知,恋情像水晶般清澈透明,真是不带任何杂质。 聂宇晟只觉得时光是一只太过残忍的手,拨弄命运,改变一切。只是几年时间,到了现在,即使离谈静这么近,他却连亲一亲她脸颊的资格和勇气都没有了。 他替谈静盖好毛毯,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孩子。凌晨三点的时候他打算再过来一趟,或许那时候麻药就已经过去,孩子就该醒了,谈静也会醒来。像眼前这种温馨宁静的时光,是他想挽留也挽留不住的。 年轻的时候,容易自信满满,容易以为自己拥有的,就会是一生一世。只有失去之后,才知道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是或许用尽一生,也再追寻不回来的幸福。 聂宇晟轻轻地带上房门,医院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白炽灯寂寥地亮着。无数个夜班的晚上,他曾经走过这条走廊,每个晚上也只有这些灯陪伴着他,照亮他脚下的路,但今天他走过去的时候,心里只有一片茫然。谈静喜静不喜动,暑假的时候常常独自闷在家里看书,有一次他去找她,看到她正在看的书,叫《惆怅旧欢如梦》。 今天晚上,这本书的名字突然就从脑海里冒出来,惆怅旧欢如梦,这六个字,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是怎么样一种滋味。 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 孙平醒的时候,谈静一惊就醒了,因为孙平叫了声“妈妈”。谈静坐起来第一个念头是后怕,自己怎么就睡着了?万一孩子出点事,自己睡着了该怎么办?她心急如焚地掀开毯子,走到了床边:“平平,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孩子细声细气的:“我要尿尿……” 手术后一直插着导尿管,其实是不用上厕所的,但是孙平习惯了半夜去一趟厕所,谈静只能安慰他:“不用了,已经尿完了。” “啊?尿床上了吗?” 第17章 “没有没有,做手术前医生就替你插了根管子,尿在袋子里了。”谈静安抚他,“乖,再睡一会儿。” 母子两个说着话,突然门一响,聂宇晟就进来了,他本来在值班室里睡,过了一会儿值夜班的一个医生也来睡觉了,聂宇晟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怕吵着同事休息,干脆拿了床毯子,就来睡在孙平的病房外头了。幸好外头会客室里有沙发,只是他个子高,沙发太短,腿都伸不直。不过他也只是打算凑合凑合,没想到真睡着了,朦胧间听到病房里有说话的声音,他一骨碌就爬起来了,还以为孙平出了什么意外,门都没敲就闯进来了。 谈静有点愣神,看着聂宇晟,他明显还没太醒明白,头发也睡乱了,睡眼惺忪的样子,其实有点像孙平。他揉着眼睛,俯身去看监护仪器,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伤口疼?” 他没穿医生袍,孙平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来他是聂医生,怯怯地看了母亲一眼,谈静说:“没事,他习惯了半夜上厕所,还以为在家里。” 聂宇晟已经看清楚仪器上的数字一切正常,他松了口气:“哦……再睡会儿吧。”他随手替孩子掖了掖被子,谈静轻声说:“别掖太紧了,这被子有点厚,回头热了他会掀的。” 聂宇晟觉得有点手足无措,停了一会儿,才对她说:“你去睡会儿吧,这儿我守着。” “不用了,你还是去睡吧,你明天还要上班。” “没事,这两天我都没手术。” 两个人都沉默了,孙平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重新睡着了。聂宇晟一瞬间觉得非常尴尬,他说:“那你再睡会儿吧,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说完他就带上门走了,谈静望着儿子的睡颜,心中五味陈杂。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孙平果然开始嚷疼,聂宇晟被谈静叫进来,犹豫了半天才说:“不要用镇痛药,对伤口愈合不好。” “别的病人会用吗?” “如果家属要求……我们也会给开……”聂宇晟觉得这件事真是进退维谷,“有时候父母狠狠心,也会让孩子忍过去……” 谈静于是安慰着孙平,让他忍一忍就过去了。孙平嘤嘤地哭了一会儿,谈静哄了他两句,还没有哄好,聂宇晟已经忍不住了,跑到护士站去拿了镇痛栓。 拆药的时候,谈静看到他手都在抖,于是说:“我来吧。” 用上镇痛栓,孙平果然不吵闹了,渐渐睡着了。聂宇晟觉得很沮丧,双手掩住脸,坐在一边。 谈静什么都没说,出去倒了杯热茶给他,聂宇晟接过茶杯,看了她一眼。谈静说:“你几点上班?要不再去躺一会儿,到时候我叫你?” “不睡了。”聂宇晟摇了摇头,“医人者不能自医,以前老师说这句话,我还不以为然,现在才知道是至理名言。从前有小病人哭闹伤口疼,我都劝家长不要用镇痛药,忍忍就好了。今天平平一哭,我心里就乱糟糟的。” 谈静什么都没有说,聂宇晟攥着那杯茶,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问她:“当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是不是我爸爸给了你什么压力?” “没有。” “你到今天还不肯告诉我吗?”他眼里满是诚恳的哀求,“是我爸爸给你钱,你迫不得已才离开我,对不对?” “没有。”谈静说,“过去的事,还提了做什么。” “那你为什么骗我说,把孩子做掉了?” 谈静沉默了,聂宇晟说:“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还一直不打算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什么?谈静,就算你真的从来没有爱过我……” 谈静打断了他的话:“聂医生,不管你信不信,当年我没拿过你爸爸的钱。他曾经想要送一套房子给我,但我没去办过户。” “那是为什么?你口口声声说不爱我,然后又自己把孩子生下来……” 谈静狠了狠心,说:“聂宇晟,你非得逼着我说爱你,你才觉得心里好过是不是?不爱就是不爱,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生这孩子是我的事情,生这孩子我也没什么不划算的,你看现在我拿到的钱,是我一辈子都挣不到的。” 聂宇晟抬起眼睛,又看了她一眼,谈静觉得孙平平常受了委屈的时候,就是这种眼神,但她没办法心软,事情已经够糟的了,她要再说出实情,只会雪上加霜。 聂宇晟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说:“好的,是我自作多情。” 说完这句话他就起身走了,留下谈静一个人站在那里,风吹得洗手间里的百叶帘“啪啪”地响着,谈静只觉得懒得动弹,懒得去把窗子关上。那声音很熟悉,谈静想起来,上次在聂宇晟的家里,洗手间的帘子磕在那碟豆芽上,就是这种声音。 自从转到这间病房后,她还没有怎么进过洗手间,昨天晚上倒是去过一次,但也没开灯,她是借着病房的光,反正洗手间里也看得清楚大致的方位。她站在洗手间门口,打开灯一看,窗台上果然放着一只碟子,里面盛着清水,那些胖鼓鼓的豆芽,已经胀破了豆子的表皮,像是好奇的小白胖脑袋,钻出了水面。 她愣在那里很久,才把百叶窗帘往上卷起来一些,因为风很大,吹得百叶窗帘下的那根横杆,一直磕在碟子上,她怕风再大些,就要把碟子给磕得摔在地上了。 白色的骨瓷细碟,一看就知道不是医院的东西,或许是聂宇晟从家里带来的。她大约记得,他家里装豆芽的那个碟子,颜色大小都和这个差不多,或许是一套。 她想起自己那次哄着他的话:“等豆芽长出来,我就回来了。” 他一等再等,或许一直等了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他或许会淡忘一些,她也一直以为,或许他会更恨她一点。可是现在看到这碟豆芽,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即使他或许真的有恨过她,可是他仍旧固执地维持了那个等待的姿势。就用一碟清水,养一些豆芽,继续等在原处。就像千年前绝崖上的那块石头,哪怕明明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可是仍旧会站在悬崖之上,哪怕霜刀雪剑,哪怕风雨侵蚀,只是固执地一千年、一万年似的等下去。 晨曦的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天已经亮了,远处的楼群衬着青白色的天空,城市即将苏醒,开始一天的喧嚣热闹。谈静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孤独过,这样无助过,她看着那碟豆芽,有些东西她以为早就已经失去,有些东西她以为早就已经死亡。她把自己的青春葬送,她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她强迫自己忘记,曾经拥有过的一切。 可是总有些东西是掩饰不住的,就像这些豆子,只要浸在水里,有了充足的水分和合适的温度,就会蠢蠢欲动,就会生根发芽。只是这些豆芽是长在水里的,注定了不会扎根泥土,更不会开花结果。 现在豆芽已经长出来了,可是他们之间,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妈妈……” 身后是平平的声音,孩子已经醒了。谈静连忙擦一擦眼泪,走回去问:“怎么了?” “我想喝水……” “乖,医生说暂时还不能喝水。” “是聂医生说的吗?” 谈静顿了一下,说:“不是,是方医生说的。还记得方医生吗?就是那个头发花白的爷爷。” “记得。”平平说,“在手术室里,他跟麻醉叔叔教我数数……我数到三,就睡着了。” “嗯。” “妈妈我嘴巴好干……” “那妈妈用棉签给你擦擦,好吗?” “好……” 谈静没有心思再想别的了,她忙着照顾孙平。几年前她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人生最大的困难,不过是恋情受阻。现在她是个母亲,重病初愈的孩子是她全部的重心,哪怕有些东西她明明知道,哪怕有些东西令她再次鼻酸,哪怕真的有什么生根发芽,她也只能忽视掉。 更何况,聂家或许真的不会甘心,监护权还是场艰苦卓绝的战争,谈静只要想到自己可能要跟聂东远为难,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在她的心里,聂东远是世上最可怕的人。 孙平的恢复情况良好,依着聂东远的意思,是想请个专业的护工来照顾,因为他眼睁睁看着聂宇晟在短短几天内,迅速消瘦。聂东远一边心疼儿子,一边心疼孙子。但聂宇晟不让他去看孙平,他说:“谈静在病房里,您去了,会给她很大的压力。” “没良心。”聂东远忍不住挖苦他,“我还是你亲爹吗?就你知道心疼儿子?你心疼你儿子,我怎么不心疼我儿子的儿子?” “爸……术后恢复期,我们一般不建议太多人探视。医院里人来人往的,病毒细菌也多。再说平平还是个小孩子,长期患病,抵抗力弱……” 几句话打消了聂东远的念头,他说:“那你把笔记本拿去,我从摄像头看看。” 聂宇晟没办法,只好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里里外外擦了几遍酒精消毒,才拿进病房。孙平这两天已经可以进流质食物,精神也好起来,通过摄像头看人,这对孙平来说,是件特别新鲜特别好玩的事情。尤其他从电脑里看到“峰峰爷爷”,那就更开心了。连忙把枕头边的大黄蜂玩具举起来给他看:“峰峰爷爷,你送我的玩具!” “叫爷爷!” 孙平犹豫了一会儿,看了看床边的谈静,谈静正忙着给他吹凉一小碗细粥,压根没太注意孙平跟聂东远在说什么。孙平问:“妈妈,峰峰爷爷让我叫他爷爷……你不是说我没有爷爷吗?” 谈静愣了一下,含糊说:“小朋友要有礼貌……” 孙平把这句话当是默认了,于是冲着屏幕上的聂东远叫了声:“爷爷!” 这一声清脆的童音,让网络那端的聂东远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既开心又伤感,同时也下了一个决心。这是自己的宝贝孙子,无论如何,自己一定不会让他继续跟着谈静受苦。他要拿到监护权,要让这孩子,自己天天都能看见。 他跟孙平聊了会儿天,孙平絮絮叨叨地告诉他,玩具是怎么可以拆下来,怎么再可以装上去,大黄蜂手臂是可以活动的,双脚要分成一定的角度才可以站稳……而聂东远则一句一句地问他,能吃粥了吗?谁给做的粥?妈妈做的粥好吃吗?聂叔叔送来的汤喝了吗?打针疼不疼…… 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竟然说了半天,孙平平常不太喜欢跟人说话,尤其在陌生人面前,更是沉默寡言,谈静一直担心他内向得有点过分。没想到孙平跟聂东远竟然絮絮叨叨说了半晌。谈静只觉得孙平可能挺喜欢聂东远的,却没想过聂东远是何等精明能干的一个人,几十年的老江湖了,哄领导哄合伙人哄客户哄下属,那都是得心应手,何况是哄个小孩儿。他跟孙平聊得高兴,一直到最后护士进来,要他准备今天的化疗,才被迫把这视频对话给中断了。 到下午的时候,聂东远的私人秘书带着司机送了两大箱东西到病房外,说都是经过消毒的,让谈静放心给孙平玩。谈静打开箱子一看,竟然是整整两大箱的变形金刚玩具。各式各样,大大小小,有的甚至还有限量标记。估计聂东远是让人把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种类的变形金刚全都搜刮来了。孙平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玩具,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谈静也没想过聂东远会这么有耐心,哄着孩子说了半天的话,还买了这么一堆玩具,越是这样,越是让她觉得忧虑。 第18章 对于聂东远而言,监护权是场迫在眉睫的战争。 在签署股权赠与协议之前,他跟董事会的几位董事监事还有公司大股东都打了一声招呼。公司的另一大股东是著名的上市公司庆生集团,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明确表示了反对。因为东远集团正在计划跟庆生集团合作,收购一个连锁的零售超市企业。这时候有任何股权上的变更,都会给外界带来敏感的反应。 为此聂东远专程在电话里解释:“家务事,我这一病,多少指望儿子能接班,所以我先得把儿子给哄回来。大伙儿都几十年老交情了,也不怕大家见笑,请大家相信我,绝不会让事情超过控制范围。” 目前孙平的监护人还是谈静,聂东远的想法是,绝对不能让孙平的名字,出现在公司的年报里。否则的话,股东们问起来,这算怎么一回事呢?孙平?怎么能不姓聂?对付谈静,聂东远有的是信心。 他给了乔律师一周时间,说:“眼看着要开股东大会商量收购的事,我可以借病拖一拖,但是也不能拖太久。五个工作日,你把监护权的事情给办妥了。不论用什么手段都行。” 乔律师答应得很爽快,说:“我会尽量不让这事闹到法庭上去,省得遥遥无期。不过谈静到处都是空门,要拿她的把柄,其实容易得很。” 聂东远笑了一声,说:“不过老话说得好,别为打老鼠,伤了玉瓶。你怎么办事我不管,不过我那儿子是个死心眼儿,别让他知道什么,省得他觉得我们在仗势欺人,还有,千万别吓着我的宝贝孙子。” 盛方庭给谈静打电话的时候,谈静什么都还不知道,盛方庭告诉她:“聂东远开始出手了。” 孙平刚刚睡着,谈静走到外间来接电话,还觉得莫名其妙:“什么?” “刚刚人力资源的舒经理给我打电话,说管人事的副总突然问起你,因为你的招聘其实是有点问题的。你的学历不够资格,当时是我请舒经理帮了个忙。现在上头追究起来,要立刻辞退你。你看明天是不是抽空过来一趟,把个人物品清理一下。” 谈静十分内疚:“对不起,没想到我连累了您和舒经理……” “没什么连累不连累,我答应帮你,就会帮到底。可是你自己要特别小心,聂东远最近有大的收购计划,他不会让监护权落在你手里。” 谈静问:“那我该怎么办?” “尽量跟他谈判,如果他答应放弃监护权,就把股权还给他。不过他不会答应的,当时他如果坚持不肯签赠与协议,那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他既然签了赠与协议,就摆明了是股权也要,孩子也要。你也知道聂东远这个人,如果他要什么,就一定会不择手段得到。” 谈静问:“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不过你不会愿意的。”盛方庭说,“真正要打监护权官司的话,是你和聂宇晟之间的事,你有办法让聂宇晟放弃监护权吗?” 谈静迟疑了片刻,说:“我不愿意。” 盛方庭笑了一声,他似乎早就猜到谈静会这么回答。他说:“你要有心理准备,聂东远办事情,不会按理出牌的。好在你从前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你如果顾忌聂宇晟的感受,少跟他联络比较好。” 谈静有强烈不安的感觉,公司通知她回去办手续,但她不敢把孙平独自留在医院里,虽然聂宇晟每天都会过来,但这件事情她不打算告诉他。她打电话请王雨玲过来帮忙照顾一下孙平,自己抽空回去了趟公司。公司里的同事当然会指指点点,谈静埋头清理好个人物品,交出笔记本电脑,技术部的同事来格式化硬盘。让她没想到的是,盛方庭也正在清理个人物品。这让谈静非常吃惊,部门同事都低着头做事,只有gigi装作路过,飞快地小声告诉她:“盛经理也辞职了。” 谈静没想到连累到盛方庭辞职,心里非常愧疚,盛方庭跟她差不多时间交出胸卡离开公司,在电梯里,她就忍不住想说什么,被盛方庭以目光阻止了。等出了电梯,盛方庭就说:“来吧,我送你回医院。” “盛经理……” “有话车上说。” 谈静上了车子才说:“对不起……” “没关系,我主动辞职的。”盛方庭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撇开话题,叮嘱她,“系上安全带。” 谈静坐车不太习惯系安全带,因为她很少坐私家车,也很少坐出租车。她把安全带系好,盛方庭一边将车开出地下停车场,一边问:“你来办手续,医院那边谁在?” “我的一个朋友。” 盛方庭道:“那就好。”他瞥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问,“能给我两个小时吗?” “嗯?” “我想飙车,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有你在车上,我或许会开得慢一点,开太快我真担心出事,国内的路并不怎么好。” 谈静没表示反对,她觉得自己连累盛方庭辞职,这时候他肯定心情糟透了。他这么冷静理智的人,说到飙车两个字的时候也风清云淡,像是说去超市买点什么东西似的。谈静想他肯定就是说说罢了。 没想到盛方庭看上去那么内敛那么斯文的一个人,竟然说飙车就真的飙车。他只用四十分钟就出了城,一上高速,那速度快得谈静连仪表盘都不敢看。只听到轮胎摩擦地面沙沙的声音,还有呼呼的风声从车窗外掠过,明明车窗关得严严实实,竟然还听得到风声,可见速度有多快。 她下意识紧紧抓着拉手,有些紧张地看着盛方庭。他的侧脸线条刚毅,嘴角微抿,似乎全神贯注盯着前方的道路,目光阴沉,谈静觉得此时此刻的盛方庭简直像个陌生人,再也不是她刚认识他时那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幸好看见第二个服务区的时候,盛方庭就减速进了服务区,他下车买了两瓶果汁,一瓶递给谈静,一瓶自己打开,一口气就喝掉不少。放下瓶子,只见谈静很忧虑地看着她,于是笑了笑:“把你吓着了吧?对不起,我也是偶尔才这样。美国的路比这个好,不过也有限速,我学生时代,常常会接到罚单。所以每次开车的时候,我妈妈总是会主动坐在副驾的位置上,她说:‘你可以不爱惜你自己的生命,但你不能不爱惜我的生命,你必须对其他人负责,他们是无辜的,不应该因为你的任性而被迫跟你一起冒险。’” 谈静静静地听着,并不答话,她知道盛方庭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可是在说了这几句话之后,盛方庭并没有再说什么,他拿着那瓶饮料,茫然地看着不远处的高速公路。城市郊区的秋季,风中有树木植物的气息,天高云淡,真有点秋高气爽的意思。不远处全封闭的高速车道上车声不断,一阵阵由远及近,更像是雷声。 “走吧。”盛方庭说着,将没喝完的半瓶饮料扔进了垃圾桶里。 开车回城的时候,盛方庭已经是中规中矩的速度了,而且表情平静,似乎又恢复了那种彬彬有礼。让谈静觉得刚刚飙车的盛方庭,只是自己的幻觉。盛方庭把她送到了医院附近,说:“我就不上去了,好好照顾孩子。” “谢谢您,盛经理。”谈静还是觉得过意不去,“这次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盛方庭只是微笑着示意,然后就驾车离开了。 盛方庭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因为调到了震动模式,所以有个未接来电没听见,正是舒琴。他用蓝牙拨回去:“怎么了,有事吗?” “mark。”离开美国之后,舒琴还是第一次这样叫他,“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晚饭?” “好啊,你有什么推荐?” “你家小区附近有家上海菜,还挺地道的。” 舒琴把位置告诉了他,盛方庭路不熟,一路找过去,结果还比舒琴晚到。这家馆子并不大,是一对上海老夫妻开的,老板亲自下厨,所有的菜色浓汤赤酱,十分地道。 舒琴问盛方庭:“这么小一件事,何必要坚持辞职?董事长都对你说,公司可以破例留下谈静,只要你愿意留下来。” 盛方庭不由得一笑:“因为我找到了更好的下家,你信不信?” 舒琴也不是没有想过,他或许是找个借口辞职以便跳槽,不过直觉却告诉她,并不是这样。她说:“以你的能力,找到薪水更高的职位,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想不出来,业内有什么公司,比我们更好。” 盛方庭却是很放松的样子,甚至跟她开起了玩笑:“喂,舒经理,你也太自信了吧?” “台资企业里面我们是no.1,内地的企业……你跟那种文化不合拍的。” “人家给高薪。” “你很有希望年底升副总,我不觉得高薪会吸引你。” “人家给期权。” “原本你就有期权啊。” 盛方庭不由得笑了,问她:“特意约我吃晚饭,就是为了谈这个?” “不是。”舒琴说,“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高层会知道谈静的事,我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mark,你到底瞒着我在做什么?跟聂宇晟有关系吗?” “台资企业里面我们是no.1,内地企业谁是no.1?” “富泉啊,不过它是以软饮料和纯净水为主,不像我们还有其他快消食品。” “那么业务跟我们很像,规模上仅次于富泉的呢?” 她蓦然明白过来:“东远。不过它算港资?在联交所上市。” “东远前天收盘之后,有一个股权变更的公告,你有没有注意?” “不清楚,我这两天没有留意联交所的股票,你也知道我看纽约股市多一些。”舒琴渐渐明白过来,还是因为东远。 “聂东远从自己名下,赠与一个名叫孙平的未成年人5%的股权,一共十七万六千四百五十二股,目前孙平的监护人,是谈静。” 舒琴愣住了,她已经隐约猜到一些,过了半晌,才问:“你想做什么?或者,你想说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好不容易布好的局,现在终于快收网了,舒琴,我需要你帮助我。但是我有点担心,你不会真的把聂宇晟当成好朋友吧?” 聂宇晟三个字入耳,舒琴突然觉得有点刺耳似的,她说:“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别想太多了,我辞职这事其实跟聂宇晟没太大关系。”盛方庭笑了笑,“我只是不想让高层觉得,我把谈静招进来,是有其他意图。你也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我确实有违规,我应该承担责任。而且现在东远集团似乎有意向收购加利超市,瓜田李下,我还是辞职避嫌。” 舒琴无语,说:“那么你有什么打算?你一直对东远抱有一种心结,为此你甚至有意让我跟聂宇晟保持一种交往。东远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对它如此念念不忘?一直以来,你做的事情,跟东远有关系吗?你真的只是想进入东远工作?” 第19章 盛方庭笑了笑:“舒琴,我做事情,你从来很少问为什么。而且我早就说过,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也许当初让你跟聂宇晟当朋友,是我失策。不过当初是你们偶然相识之后,我才说聂宇晟这个人,可以交往。是,我有些事是存心不良,但也没逼你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再说,你挺喜欢聂宇晟那个朋友,不是吗?” 舒琴凝视着他,他却若无其事:“舒琴,我说过,东远对我而言,其实更多的是挑战欲,因为聂东远这个人,让我觉得有挑战性。他的管理模式,他的行事风格,很有意思,我一直想要一次机会,试试自己能不能。不管你信还是不信,仅此而已。而且我让你跟聂宇晟走得近一点,可我至今也没害过他,是不是?” 舒琴欲语又止,只是闷闷地端起杯来,喝了一口酒。 盛方庭说:“我想进入东远工作,舒琴,我希望你帮助我。” 舒琴反问:“只是这样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盛方庭说,“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起誓,绝不伤害东远集团的任何利益。我甚至可以用我最珍视的一切起誓。” 舒琴冷笑:“你最珍视的是什么?” “你。” 舒琴却淡淡地笑了笑:“你如果真的珍视我,绝不会劝说我去当聂宇晟的女朋友。” “可是最后你们还是分手了,不是吗?”盛方庭说,“你我都心知肚明,聂宇晟不会爱上你,他心里一直有一个人,那个人,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将其从他心里抹去的。这世上哪怕有千千万万的人可以当聂宇晟的女朋友,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他的话说得太尖锐,舒琴忍不住又倒了一杯酒。 两个人各自有各自的心思,菜顺口,酒也喝得快,最后两小坛黄酒竟然都喝完了。舒琴酒量很一般,盛方庭似乎更有心事,喝得更多。舒琴觉得气氛很僵,只得找些话来说:“这毛蟹吃起来太不过瘾了,等过阵子咱们找个地方吃蟹,那个就酒才好。”盛方庭也喜欢吃螃蟹,于是点点头算是答应了。黄酒后劲大,喝的时候不觉得,等出来让凉风一吹,两个人都觉得今天的酒喝多了。依着盛方庭的意思,要找代驾,舒琴说:“找什么代驾,打半天电话,代驾公司不定几个小时后才派人来。这么好的月亮,走回去得了,你家离这儿不是挺近的吗?” 盛方庭一想也是,于是说:“行,我走回去,不过先帮你拦个出租车。” 拦到了出租车,盛方庭照例替舒琴打开车门,然后自己拉开了副驾的位置。舒琴酒意上涌,说:“你不要送我了,越送越远。” 盛方庭指了指手表:“都十点多了,这不是远近的问题,这是风度的问题。” 一句话说得舒琴笑起来:“行,你的风度!” 还没到舒琴家,盛方庭就觉得胃里难受起来,于是拿手压着胃部,舒琴也看出来了,说:“真要命,我忘了你前不久刚做完微创手术,还跟你喝酒,你不要紧吧?” “有点胃疼……也没大碍……” “我家里有药,上去吃点药吧。我电炖盅里煲了有汤,喝点热汤解解酒,或许就好了。” 舒琴觉得自己挺大意的,明明盛方庭前阵子刚从医院出来,她还没有阻止他喝酒。 “行,麻烦你了。” 舒琴的房子不大,她招呼盛方庭进门,然后找到胃药给他,递上杯温水,说:“你稍微坐会儿,我去端汤。” 舒琴买的是自动电炖盅,小火一直煲着,不盈不沸,早上出门时定好时间,晚上回来就是一盅好汤,非常方便。她刚把炖盅的插头拔掉,突然看到橱柜台面上竟然有一只蟑螂。舒琴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蟑螂,当下尖叫一声,几乎就要夺路而逃。 盛方庭本来刚把药丸吞下去,突然听到她尖叫,本能反应就几步冲到了厨房门口,舒琴吓得语无伦次,一头扎进他怀里:“蟑螂!” 盛方庭眼明手快,操起橱柜上搁着的竹制锅垫,使劲一拍,那蟑螂猛然跳起老高,这下子没有打着,舒琴吓得抓紧了他的衣襟,盛方庭连拍两下,终于将蟑螂拍死了。他说:“行了行了,已经打死了。” 舒琴一抬头,正好撞在他下巴上,撞得他下巴生疼生疼的。舒琴说:“对不起。”连忙伸手替他揉下巴,“没事吧?我真是吓糊涂了,你也知道的,我最怕蟑螂……”她的声音渐渐低微,因为盛方庭的脸离得太近了,近得她能闻见那带着淡淡酒香的呼吸,她手指下是他的皮肤,这时候已经冒出了胡茬,微微有些扎手,她想自己太莽撞了,应该把手缩回来……可是她手指一动,就触到了盛方庭的嘴唇,柔软的感觉让她差点又跳起来,她觉得盛方庭的脸越来越近,他的眼睛真亮,仿佛有一种蛊惑似的。他的手还搁在她的腰上,这时候她觉得他掌心都发烫了。 到底是谁先吻的谁,舒琴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个吻带着酒的芳香,还有他身上特有的气息,缠绵而激烈,让人欲罢不能。 早晨醒来的时候,舒琴发现盛方庭站在窗前抽烟,以前她没有见过他抽烟,只觉得他站在晨曦中,身形模糊而朦胧,清晨的阳光勾勒出他的身影,看上去十分遥远和陌生。她拿不准该用什么语气来跟他打招呼,自从离开美国后,两个人都对这段感情有一种距离感,很多时候,他们更像是拍档,而不是情侣。她习惯了满足盛方庭的一些要求,甚至包括去尽量接近和照顾聂宇晟。有时候她常常觉得恍惚,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呢?仅仅是因为盛方庭是她的前男友吗?爱情难道也有一种惯性,让她刹不住车? 盛方庭听到动静,一回头,倒似很平静:“早啊。” “早。” “我们重新开始吧。” “为什么?” “你最近常常问我为什么,以前你并不是这样。” “以前我习惯了你做事情对任何人都没有交代,甚至对我,你也不会说太多,但现在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觉得我们在一起,还是更合适。舒琴,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么多年,我觉得,没有人比你更好,或者说,这么多年,我习惯了你在那个地方,哪怕你说我们应该分手,我也答应了你。可是现在我仍旧觉得,我是爱你的。我希望,再有这么一次机会。”盛方庭说,“公司规定,同事之间不准谈恋爱,不管你信不信,这也是我辞职的原因之一。” 舒琴笑了笑,若有所思的样子,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问他:“你早上想吃什么?” “出去吃吧,你不是还要上班?” 舒琴习惯了早上洗澡,于是起床去洗澡。盛方庭的手机没电了,拿了备用电池出来,换上电池才看到有一个谈静的电话未接。 他看了看紧闭的浴室门,隔着门隐约能听见一点水声,不过他还是走到阳台上去,才打给谈静:“怎么了?” “不好意思,盛经理,这么早打扰您。我的朋友昨天替我照看了半天孩子,昨天快下班的时候,卫生防疫部门的人突然去了,说她的店卫生不合格,勒令她整改,还要交罚款。” 盛方庭看了看手表,才刚刚八点钟,他问:“你朋友开的是什么店?” “蛋糕店,卖西点的,所有的手续就是齐的,突然就说不合格,要整改,还要罚两万块钱。是不是……是不是我的事连累她了?” “聂东远的律师团一定把你所有的社会关系全清查了一遍,即使你的朋友不去医院帮忙,她也会被带出来的。西点店卫生不合格太容易了,随便发现有个地方没有打扫干净,就可以说不合格。这个没办法跟对方斗,这方面的标准太灵活了,有关部门要说是不合格,那就真是不合格。” “那我应该怎么办?” “这只是第一步,你要不屈服的话,还有更厉害的招数等着你。要么忍,要么认输,就这么简单。” “我朋友开那个店子很不容易的,他们两个人把全部的积蓄都拿出来了……如果真的不让他们开门营业,没几天损失就会扛不住……” “谈静,要么忍,要么认输,没有第二条路。你手里没有牌,唯一的王牌是孩子,你能让孩子对他爷爷说,爷爷你不要伤害妈妈的朋友吗?” 谈静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愿意教平平这样做,大人的事,跟他没有关系。” “ok。”盛方庭说,“那你能去告诉聂宇晟,说他的父亲做了这些事情吗?” 谈静再次沉默。 “你只有两张牌,一张是你的孩子,聂东远想要这个孩子,而且真心爱他。但你不愿意让小朋友掺和进来,是,大人的世界很险恶,真没必要让他知道这些。那么另一张牌就是聂宇晟,你也不愿意用。于是余下两条路,要么忍,要么认输。” “聂宇晟为了我,跟他父亲闹翻过一次。我不愿意再有第二次。”谈静说,“我不是聂东远,我不愿意利用人的感情,去达到一些目的。” 盛方庭笑了笑:“谈静,不管你如何不肯承认,你仍旧是爱聂宇晟的。只有爱,才会不愿意去利用。” 谈静沉默了片刻,说:“盛经理,或许您说的是对的。但我现在,是没有资格奢谈什么爱不爱的。” 谈静把电话挂掉了,她觉得很无助,但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连盛方庭也帮不到她。她一直在病房里陪着孙平,孙志军几天没来了,也没有打过电话来。谈静第一次觉得担心,孙志军不会出什么事吧?如果真如盛方庭所说,聂东远会让人彻查自己的社会关系,那么像孙志军,在派出所几进几出,聂家要找他的麻烦,也是很容易的事吧? 谈静打了孙志军的手机,没打通,关机。她也累了,想不到其他的办法,她把亲朋好友都想了一遍。好在亲戚们都长久不来往,音讯皆无,想必聂家也不会把那些亲戚怎么样。而朋友,她只有王雨玲跟梁元安这两个朋友了。 聂宇晟早上查房的时候,陪着方主任来过一趟。上午的时候他非常忙,cm项目再次启动,这次是一位先天性动脉畸形的病人,相对法洛四联症,手术难度降低,但病人的状态更适合cm项目。为了保险起见,聂宇晟根据病人的心血管造影,把手术方案又一改再改,力求细节调整更加完善。 第20章 孙平的术后恢复情况良好,这让聂宇晟放心不少。他因为手伤和孙平手术的缘故,差不多耽搁了一周左右的工作,老董因为妻子刚生了孩子,也休了几天产假没有上班。方主任最得力的两个弟子都一连好几天没进手术室,等于去了左膀右臂,顿时忙得连轴转,连血压都高了。聂宇晟心里内疚,于是主动请缨,这两天见缝插针地做排期手术,想给主任减轻负担。他一天忙到晚,夜里还要来陪床,谈静虽然跟他不怎么打照面,但是经常在半夜听到护士轻轻地来敲门叫“聂医生”,然后就听到聂宇晟从沙发上爬起来,窸窸窣窣的,蹑手蹑脚出去做急诊手术。有时候天快亮了才回来,躺一会儿又爬起来去交班,有时候天亮了还没有回来。谈静觉得聂宇晟太累了,这几天瘦得连脸上的颧骨都出来了。 医院里护士们渐渐都知道孙平是聂宇晟的亲戚,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谈静是聂宇晟的远房表妹,所以有时候小护士们也喜欢跟谈静说话,因为聂医生的人缘好。谈静这才知道聂宇晟在忙些什么,她对聂宇晟说,让他晚上回家休息,不要再来陪床了,因为孙平的情况已经很稳定了。 聂宇晟什么都没说,但是晚上的时候还是静悄悄地来,睡在沙发上。谈静半夜的时候起来去洗手间,看他拿着笔记本电脑,还在看病人的心血管造影。他看造影的时候习惯性皱着眉头,灯光的阴影笼罩在他的额头上,谈静赫然发现自己印象里,光洁饱满的额头,已经有了淡淡的细纹。他不再是记忆里那个翩翩的白衣少年,而是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了。事隔多年,许多事情都已经有了改变,只是当他认真工作的时候,谈静会想起从前,从前他给她讲题的时候,就是这样专注。那时候的时光真好,最大的烦恼,也只是恐惧老师或同学发现他们的交往。 谈静本来想跟他谈一谈王雨玲那间店子的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跟聂宇晟说有什么用?让他再次跟他的父亲翻脸?他已经很累很累,而且聂东远还有病,工作压力,家庭压力,所有的事全在聂宇晟一个人肩上扛着。 她决定自己解决这个问题。她对律师说,自己可以请聂东远把股权收回去,只是希望他不要再打扰到自己身边的人。 聂家的律师压根就不理睬这个提议,乔律师亲自给她打了个电话,说:“谈小姐,识时务者为俊杰。孩子跟着你,你不能提供最好的条件给他,何必呢?聂先生是真心疼这个孩子,才会一心想要监护权。你对聂先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会给孩子最好的一切。你哪怕不相信聂先生,总得相信小聂先生,他是孩子的父亲,难道他会对孩子不好?聂家要的只是监护权,你还可以随时去看孩子,为什么非得固执己见,惹聂先生生气,有什么好处?” 谈静只动摇了短短一瞬,她说:“聂先生喜欢这个孩子,我很感激。可是我也只是要监护权,聂先生也可以随时看孩子,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达成一致呢?” 这句话传到聂东远耳中,他也只是笑了声:“真是我儿子看中的女人,简直跟他一样幼稚天真!” 乔律师看他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于是问:“那么再逼一逼?” “打蛇要打七寸,不要关注鸡毛蒜皮的事。时间这么紧,动作一定要快,找着对方真正的要害。”聂东远说,“这周四我就得去香港开会,我向各大股东保证过,绝不会让事情失控。收购当前,这事不能出乱子。最迟我从香港回来的时候,我要拿到谈静放弃监护权的协议。老乔,你看着办吧。” 乔律师是深知聂东远脾气性格的,听他这么说,只觉得肩上又重了几分似的。他收拾东西就打算跟事务所的下属再讨论讨论,聂东远则开始准备飞往香港。 原本聂宇晟会跟聂东远一起去香港,但是现在cm项目重新启动,病人的情况不良,需要尽快手术,聂宇晟走不开。而聂东远则觉得,与其带他去香港,不如让他留在这里照顾孙平,谈静虽然玩不出什么花招来,但聂东远也担心她趁着聂宇晟不在,办出院一走了之,到时候茫茫人海,更加麻烦。所以聂宇晟提出来由其他医生陪聂东远去香港的时候,他很爽快就答应了。 聂宇晟只以为父亲是不放心孙平,倒没有多想。好在孙平的恢复非常顺利,聂宇晟可以抽出全部精力去攻关cm的项目。最近光动物实验就做了不下十余次,又跟科室几位骨干反复开会讨论,最后才由方主任拍板,第二天就做cm的第一例手术。 因为第二天有大手术,聂宇晟第一次回家睡觉。临下班之前,他照例去看了看孙平。孙平已经可以下床了,聂东远给他买礼物买上了瘾,除了各种玩具源源不断地送来,临去香港前,还特意送了宝贝孙子一个平板电脑,方便他跟自己视频聊天。聂宇晟进病房的时候,谈静正在哄孙平:“别玩游戏了,你已经玩了一个小时了,怎么答应妈妈的?” 孙平有点不甘不愿,但还是把平板电脑还给了谈静。谈静刚把电脑搁到一边儿,一抬头就看见了聂宇晟。因为病房门没有关,所以他就站在门外,也不知站了有多久了。 孙平看到聂宇晟还挺高兴:“聂叔叔!” 最近聂宇晟每天都来很多次,孙平跟他混得熟了,不像从前那样怕他,反倒有点异样的亲近。因为聂叔叔是真的喜欢他,孩子对真心有一种敏感,谁真的对他好,谁真的疼他,他感觉得到。聂宇晟一来,他就从床上爬起来,伸长了胳膊让他抱。 “我看看。”聂宇晟检查了一下他身上背着的监护仪器,然后搂住他。孙平腻在他怀里,问:“聂叔叔,你下午怎么没来看我?” “下午聂叔叔开会去了。”聂宇晟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妈妈做饭了。” 贵宾病房还带着一个小厨房,也有微波炉之类的,汤汤水水很方便。自从孙平能进食了,聂家保姆就天天送饭过来,谈静也常常下厨,给孙平做些他爱吃的。 “噢。”聂宇晟抬头看了谈静一眼,说,“我晚上就不过来了,明天有大手术。” “聂叔叔跟我们一起吃饭吧!”孙平开始撒娇,“妈妈做了红烧牛肉,可好吃了。” “妈妈做的饭不够……”聂宇晟随口哄孙平,“叔叔吃食堂,食堂有饭……” 谈静这时候才说了一句话:“饭够。” 聂宇晟又抬头看了她一眼,谈静已经去打水替孙平洗手了。 谈静就做了两个菜,还都是孙平喜欢吃的,好在中午的时候聂家保姆送了一紫砂煲的排骨汤,中午的时候孙平就喝了一碗,晚上谈静又重新热过,一锅的排骨,怎么吃也吃不完。只是这里只有两只碗,谈静拿一只碗盛了饭给孙平,另一碗饭就盛给了聂宇晟,她自己用碟子吃饭。 聂宇晟认出那只碟子,没有吭声。这么多年,再次吃到谈静做的饭,夹起第一口菜放进嘴里的时候,他觉得味蕾似乎出了问题,酸甜苦辣,样样俱全。孙平吃得津津有味,他拿筷子的样子像个小大人,喝汤的时候不发出任何声音,谈静教得很好,并没有因为家境困难,就忘了这样的细节之处。 三个人沉默地吃着饭,谈静用碟子,很不方便,筷子老夹不起散乱的饭粒。吃到一半她起身去了厨房,想拿把勺子来,刚找到勺子,聂宇晟已经进来了,他说:“我吃好了,我把碗洗出来你用。”他打开水龙头洗碗,谈静不想跟他争,站在那里看着他。袖子捋到老高,还是标准的医生洗手的姿势,连洗个碗也怕有病毒似的,反反复复用洗涤剂洗了好几遍,清水又冲了好几遍,才转过身来,把那只光洁锃亮的碗递给她。 谈静没有接,只说:“我也吃饱了。” “那么你吃完把碟子还给我。”他说,“家里的碟子差一只。” “聂宇晟。”谈静狠了狠心,对他说,“你不要犯傻了好不好?我说过了,这孩子的事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划算的,你不必觉得内疚。你成天泡一碟豆子,这很幼稚。你能不能不摆出那副样子,等下去没什么必要,也没什么可能。我们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了,你跟你女朋友的事,我很抱歉。也许你曾经爱过我,但是我希望……” “我知道你希望什么。”聂宇晟打断她的话,语气平静,“等不等是我自己的事,爱不爱,也是我自己的事。你不再爱我,你当年为什么离开我,或者你真的从来没有爱过我,没有关系,这不影响我。只是你说错了,我不是曾经爱过你,我是一直爱着你,从过去,到现在,甚至,还有将来。” 谈静彻底地傻掉了,她怔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聂宇晟说完这句话,再也没有看她一眼,转身就走出去了。谈静站在那里,听到他在外边哄孙平喝汤,然后拿纸巾给孙平擦手,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一阵阵传过来,忽远忽近。谈静觉得自己想要大哭一场,或者想要打开门,狂奔而去。可是她只是虚弱地抵在门上,像是不愿意面对这一切。 聂宇晟开车回家的时候,心里是一片平静的。他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对谈静说了那番话,自己反倒如释重负。以前骄傲地觉得,死也不能在一个抛弃自己的女人面前这样丢人现眼,可现在却觉得,何必呢?爱就是爱,自己既然不能改变仍旧爱她的这个事实,那么就坦然承认吧。 他回家洗澡,好好睡了一觉,从来没有睡得这样沉过,连梦都没有做一个,或许是最近真的太累了。第二天生物钟自然而醒,爬起来一看,六点半,正好洗漱完毕去上班。 方主任今天也到得很早,一看到他,上下打量:“咦,今天倒挺精神的。” 病人已经送到手术室去上麻醉了。聂宇晟先到的手术室,没一会儿方主任也来了。今天的手术虽然是第一例,但是做得特别顺利,做到一半的时候,方主任接了个电话,于是叫过聂宇晟:“你来。”自己出去了。 聂宇晟倒没觉得慌神,所有的动物实验全是他做的,手术方案也是他一遍遍磨出来,一遍遍改细节,闭上眼睛他也知道后面的步骤是什么。在手术室里的时候,他专心致志,倒没顾得上想别的,一直把手术做完,他才想起来问护士:“主任呢?” “说是院办那边找他有事,还没回来呢。” “噢。” 病人送进了恢复室,聂宇晟没走,跟麻醉师一起等着病人苏醒过来,才按事先的方案,送到icu护理去。忙完了这边的一切,他才去洗澡换衣服。刚刚把医生袍穿上,就听到小闵在外头敲门:“聂师兄,老妖找你,你手机没开!” “来了!” 有手术的时候聂宇晟从来都是把手机关掉,否则方主任听到要骂人的。今天太忙了,出了手术室他也忘了开机。他匆匆忙忙把扣子扣好,一边开机一边就去主任办公室。 方主任在办公室等他,他还以为问手术的事,于是简单地汇报了一下后面的手术过程,还有病人的术后情况。方主任点点头,对他说:“过会儿我去看看病人。小聂,有件事,你要有心理准备。” 聂宇晟的心猛然一沉,他下意识觉得是自己父亲的病情有了什么变化,然后又马上想到孙平,但孙平的恢复情况一直不错,他担心地问方主任:“怎么了?” “你爸爸的律师刚刚打电话来,你手机关机,院办就打给我了。说是你爸爸被证监会调查,暂时不能离开香港。” 聂宇晟愣了好几秒钟,问:“证监会?” “香港证监会,具体情况你赶紧打电话问问吧。” 第21章 聂宇晟心中焦急,看手机上果然有运营商的未接电话短信提醒。其中有三个都是父亲在香港的律师,姓姜。他连忙打过去,姜律师一听到是他的声音,顿时松了口气:“小聂先生,可找到你了。” “我爸爸现在怎么样?” “被带走调查,而且限制出境,所以暂时不能离开香港返回大陆。这次有点麻烦,有人举报他内幕交易。” 聂宇晟也不太清楚内幕交易是怎么样的行为,于是问:“严重吗?” “非常严重。”律师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广东腔,说起来吃力,干脆换了英文,“香港证监会对内幕交易的查处非常严格,如果被证实有这样的行为,聂先生会入狱的。” 聂宇晟从律师这里了解到的信息有限,于是也换了英文,问:“我爸爸的秘书呢?我需要跟他通话。” “他也被带走了,警方要求他配合调查。” “那么现在公司有谁在?” “董事们跟监事们都在香港,集团的总经理朴玉成先生也在香港。你知道聂先生来香港,是来主持高层会议的。” 聂宇晟想了想,说:“我明白了,我会了解情况,并争取尽快赶过去。” “不,不!”姜律师阻止他,“目前情况不明朗,你最好留在内地。我建议你马上去见公司的管理层,我会让聂先生签一份授权书给你。” “好的。”聂宇晟说,“我去跟公司的管理层见面,朴总什么时间回来?” “他正尽快赶回去。” 聂宇晟并没有太慌乱,虽然他心里很焦虑,但外科医生特有的冷静,让他开始有条理地理清思路。他打了个电话去父亲的公司总部,这边的管理层还不知道香港那边出事了,几位副总仍旧在如常上班,聂宇晟说下午的时候他会过去一趟,有重要的事情想和大家交流。留在公司的韩秘书很惊讶,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去协调了所有副总的时间,通知他们小聂先生要来。 下午的时候集团的总经理朴玉成从香港赶回来,他搭的是聂东远的商务机。韩秘书到机场接他,第一句话告诉他:“小聂先生说,下午他要到公司去。” “知道。”朴玉成心情很复杂,作为总经理,他也有公司的股权,但不多,聂东远被带走调查的时候,交代他所有的事跟聂宇晟商量着办。他是职业经理人,跟着聂东远差不多已经有十二年,聂宇晟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后来聂宇晟跟聂东远闹别扭,去了国外留学,一待就是好几年,每次他去美国出差的时候,总要抽时间去看看聂宇晟,试图调解一下这对倔强父子的关系,但一次也没成功。在他印象里,聂宇晟还是那个娇生惯养只会跟父亲赌气的大少爷,现在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聂东远的意思,却把他当成托孤的顾命大臣了。 自古以来,顾命大臣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朴玉成心情阴郁地想。 聂宇晟很少出现在父亲公司里,可是聂东远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他博士学位的大头照,副总们也全认识这位小聂先生,也都知道他在医院工作,是心外科的新星。他们按照聂东远开会的习惯,提前五分钟就都到了会议室,等待的时候,大部分人是沉默的。朴玉成从香港赶回来,简单地向整个管理层通气并解释了香港那边的事,没人会想到发生这种事,而且问题这样严重。 聂宇晟是请假过来的,他的本意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没想到整个管理层严阵以待,他走进会议室的时候,甚至大部分人都站了起来。这是聂东远的习惯,亦是他的积威,聂东远白手起家,到现在最大的优点和缺点,都是说一不二。 “大家请坐。”聂宇晟看了看,只有会议桌最端头的那张椅子空着,他很客气,“朴叔叔坐吧,我坐下边听着就行了。” “不,小聂你坐这里,你是你父亲的代表。”一位副总说着,就又站起来。他叫涂高华,是聂东远从老饮料三厂带出来的,一直分管财务,跟着聂东远超过二十年,聂东远非常信任他,他对聂家父子的感情当然也不一样。聂宇晟想了想,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于是坐下来,说:“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爸爸那边出了事。到底出了什么事,还请朴总给我们大家解释一下。” 朴玉成其实已经说过一遍了,他咳嗽了一声,又把在香港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为了照顾聂宇晟,他讲得特别仔细,有些名词也特意多加解释。 “也就是证监会认为,我爸爸虚拟收购项目,试图从股市圈钱?” 朴玉成点点头。 聂宇晟问:“那么我们有没有这样的行为呢?” 整个会议室的人本来对聂宇晟的态度是很摇摆不定的,董事长出了事,董事长的儿子又是个完全的外行,到底公司会怎么样,所有人心里全没底。聂宇晟问出第一句话,别人倒没什么,涂副总却只差没有喝一声彩,小聂不愧是老聂的儿子,这句话不仅抓住了所有事情的核心,而且用词也老辣。“我们”这两个字一说,就是把整个管理层一起陪绑,谁敢置身事外? 他哪儿想到聂宇晟是外科大夫,习惯看问题看关键,打开组织最首先就是找到标本,在千丝万络的神经和血管中动刀,不一下子抓住核心能行吗?而且手术室里讲究搭档,主刀跟助手搭配默契最关键,聂宇晟习惯了说“我们”,也是因为习惯了手术台上那种团队气氛。 朴玉成也觉得自己低估了这位大少爷,但他身份不一样,沉默了两三秒,才说:“有。” 聂宇晟觉得难以置信。可是一屋子都是父亲最信任的下属,没道理在这种时候骗自己。他追问:“为什么?” 朴玉成开始解释,原来因为快消行业的特性,他们可以延迟给供应商付款,一般是三个月左右,这个周期被聂东远巧妙地利用,打了个时间差,拿这些资金去做了房地产开发。东远的房地产这几年小有名气,也颇做了几个有口碑的项目。跟快消比起来,房地产挣钱可容易多了。 “我们卖几万杯奶茶,利润也比不上卖一套房子。”朴玉成说,“所以聂先生决定,集团业务尽量向东远地产倾斜。去年下半年和今年上半年,东远地产在全国拿了不少地,招投标一共花掉四十个亿。这四十个亿中,超过一半是集团的主营业务,比如东远饮料食品有限公司、东远零售超市……给付的。 “今年年初国家调控开始趋紧,先是一再上调准备金利率,然后是全面限购。东远地产从银行贷款已经非常难,可是因为限购,房子不好卖,资金回笼开始有问题,地产那边摊子铺得太大,这个时候东远饮料食品,还有东远零售超市,都要陆续给付供应商货款。集团的资金流有了问题,而且缺口很大。” 朴玉成说完,就沉默了。聂宇晟很少过问聂东远的公事,他觉得不理解:“既然资金流有问题,那么为什么还要收购超市?” “收购完成的话,我们就是国内最大的民营零售商,所以股票会暴涨,会有很多钱进来,我们可以拿这些钱,去堵住缺口。只要股票涨几天时间,就足够我们把难关渡过。下一次付款已经是三个月后,到时候其他款项出来,我们已经有钱付款了。” 聂宇晟听不出有任何问题,他问:“既然收购是真的,那么为什么证监会认为是虚拟收购项目?” “因为实质上我们没有钱完成收购。我们是想利用收购项目,让股票上涨。” 聂宇晟沉默了片刻,他说:“律师有什么意见?” “既然已经把人带走调查,那么说明证监会已经掌握了比较确切的证据。香港在这方面的法律很严格,律师能做的事相当有限。” “下一步他们会怎么做?” 朴玉成说:“根据以往的例子,会冻结聂先生名下所有的股权,等法庭审理宣判后再说。” 聂宇晟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管理层也集体沉默着。聂东远是上市公司的最大股东,拥有超过三成的股票,但前不久刚刚赠与孙平一部分。即使如此,聂东远仍旧是公司的第一大股东。但现在聂东远被限制人身自由,整个东远集团何去何从,还真是未知。 聂宇晟又问了一些情况,他虽然没有东远集团的职位,但是因为他是聂东远的法定继承人,管理层也没办法把他当成外人。聂宇晟问的都是经营情况,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资金。聂东远在香港被调查回不来,东远还有一部分不上市的子公司和资产,但远水救不了近火,银行也未必肯在这种时候贷款救急。而且缺口太大,杯水车薪。 “最迫在眉睫的问题是几天后我们要给供货商付款,尤其是零售超市的供货商。”朴玉成说,“钱不多,只需要两到三个亿,但就这两到三个亿,集团目前拿不出来。如果我们不能按时付款,所有供货商会停止给我们供货,外头再有风言风语,那就糟了。这就像大堤上出现一个洞口,起初很小,但江水一旦涌进来,整个大堤都会溃塌。” 聂宇晟心情很沉重,一时之间,他想不出任何办法。管理层所有人都看着他,直到最后还是涂副总给他解围:“小聂先去见见律师吧,听听律师怎么说,再来商量关于钱的事。” 乔律师已经放下手头所有的事,赶过来东远集团的总部。涂副总心细,安排他在聂东远的办公室外头等待。聂宇晟心事重重,跟着涂副总出了会议室,走到门前了,一抬头才看到自己是站在父亲的办公室门前。 张秘书跟去了香港,另一位韩秘书留在外间办公室里,见他们进来,连忙站起来,说:“聂先生,乔律师在等您。” 乔律师也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小聂。” 聂宇晟跟他点头打招呼,他心情沉重,也没多想。韩秘书替他打开门,于是他就说:“乔叔叔进来坐吧。” 第22章 聂东远的办公室他很少来,这里既宽敞又明亮,打扫得纤尘不染。地下铺了厚厚的地毯,偌大的一张桌子搁在窗子前,所有家具都没有棱角,线条全部是弧形,这是聂东远的习惯。换了一茬又一茬的秘书们都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聂宇晟觉得鼻酸。他自幼丧母,小小的他乏人照料,很多时候都是待在聂东远的办公室跟着他加班。有一次他在聂东远的办公室玩耍,结果在桌角上把头撞了一个大包,疼得他哇哇大哭。从此之后,聂东远办公室所有的家具,都没了棱角,而且地下常年铺着最厚的地毯,再热的时候都不让掀掉,怕他摔倒跌痛。 现在他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只觉得心酸,自己早已经成人,可是父亲还是保持了这种习惯,似乎在他内心深处,仍旧视自己为那个扶桌学走路的稚子。 他招待乔律师坐下,秘书关上门,留他们两个人密谈。乔律师已经跟姜律师通过电话。香港法律和内地法律有细微的不同,东远在香港上市,所以聂东远用好几个律师,姜律师是专门负责香港事务的。 乔律师告诉他情况不是很乐观,香港那边肯定是证据确凿,现在就看怎么样尽量减轻罪名了。他告诉聂宇晟:“姜律师会尽快发一份授权协议过来,聂先生会授权你全权代表他,处理公司事务。” “爸爸身体不好。” “所以姜律师会尽量办保外就医。”乔律师安慰他,“等保外就医之后,你可以过去看看他。” 聂宇晟着急的是眼下的难关,他问:“有没有办法,套现两三亿?就在这两天。” 乔律师迅速地将聂东远的私产情况回想了一遍,最后他摇了摇头:“金额太大,时间太紧。” 聂宇晟站起来跟他握手:“谢谢您,有任何问题,我再咨询您。” 聂宇晟在聂东远的办公室里待到天黑,一个个见公司的高层。到了晚上七点多,朴玉成出来,看见董事长办公室还亮着灯。韩秘书看到他连忙站起来:“朴总。” “小聂还在里面?” “嗯。”韩秘书告诉他,“刚刚说让福建广东那边所有生产基地的负责人明天赶过来见他。” 公司最根本的业务是饮料和快消食品,几大生产基地都在福建和广东。 朴玉成想这个小聂说是外行,倒真不像外行。韩秘书看他有进去的意思,连忙替他敲门。 “请进。” 隔着门听,小聂的声音跟老聂,还真有点像。朴玉成走进去才发现聂宇晟在抽烟,所以嗓音喑哑了不少。他还没见过聂宇晟抽烟,聂宇晟一见到他进来,也马上把烟给掐掉了。香港那边已经传真了授权书过来,聂东远授权聂宇晟全权代表他处理公司业务,并且授权他全权处理自己的私产。想必老聂也知道马上就是付款日,聂宇晟需要立刻筹钱。 现在这份授权书就搁在聂东远那张锃亮锃亮的海南黄花梨大案上,聂东远的签名龙飞凤舞,那熟悉的三个字让朴玉成移也移不开目光。 聂宇晟把烟掐了之后,就起身打开窗子通风,招呼朴玉成:“朴叔叔,请坐。” 他知道朴玉成不抽烟,所以把两扇窗子都打开了,又把房间里的新风系统开到最大,一时间只听到风声呼呼,吹得那张黄花梨大案上,一叠信笺纸刷拉拉响。聂宇晟随手拿起镇纸,把那叠信笺纸压住了,然后问:“朴总,钱的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朴玉成说:“没有好办法,但如果公司需要,我可以把自己个人名下持有的公司股份,抵押给银行。” 聂宇晟摇了摇头,说:“这种关节上,银行未必肯贷。” 朴玉成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我已经约了银行的支行长明天见面,公司跟他们合作多年,于情于理他们都应该拉我们一把。” “爸爸跟我说过,银行其实是嫌贫爱富的,你有钱的时候,他才会贷款给你,你没有钱的时候,他是不会贷款给你的。” 朴玉成又看了聂宇晟一眼,他说:“聂先生说的是。” 聂宇晟的思绪倒飘到了别处,聂东远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还小,那时候聂东远的工厂正是如日中天,很多银行都排着队来拉他贷款,不久之后就是经济衰退。很多乡镇企业倒闭,银根紧缩,聂东远正好扩大生产线,急需要付给外商采购设备的钱,但银行贷款却久久批不下来。最后是聂东远抵押了工厂厂房和他们自己住的房子,才筹到那几十万设备款。 那时候他还小,只看到父亲如同困兽一般,在家里走来走去。也就是那时候,他看到了父亲的第一根白发。东远集团从一间工厂做到这么大,闯过多少难关,经历过多少风浪,父亲操过多少心,着过多少急,他其实是不清楚的。今天坐在父亲的办公室里,他才知道,所有巅峰上的风光无限,背后必然是浩浩的血泪。 东远是父亲的心血,现在父亲身陷囹圄,自己却应对无措。 他主动问朴玉成:“明天见银行行长,需要我一起吗?” 在这样关键的时候,朴玉成说任何话都非常谨慎,他说:“您如果有时间,我当然愿意陪您见见行长。” 聂宇晟觉得朴玉成对自己客气得甚至有点见外了,他虽然外行,却也不傻。他说:“明天我想请广东和福建基地的几个负责人过来,朴叔叔要不要一起见见?” 朴玉成点头答应了,又劝聂宇晟早点回去休息。聂宇晟于是跟他一起下楼,按照朴玉成的意思,是想自己亲自送送聂宇晟的,被聂宇晟拒绝了。 “也不顺路。”聂宇晟说,“朴叔叔也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他们从电梯下来的时候,秘书已经通知聂东远的司机,于是司机早就把车从地下车库开出来,停在公司大门外的台阶前,一看聂宇晟出来,立刻下车替他拉开后座的车门。 朴玉成看了看那部熟悉的黑色汽车,点头跟聂宇晟道别。 司机把车开上了主干道,才问:“您回哪边去?” 聂宇晟愣了一下,才想明白司机是问自己到底是回聂家大宅,还是回他自己买的那公寓去。他说:“都不回,我约了人吃饭。”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打电话,于是给舒琴打了个电话,单刀直入的说:“下班没有?我过来接你。” “怎么啦?”舒琴觉得莫名其妙。 “有点事跟你谈。” 舒琴也没太当回事,她于是告诉他:“我还在公司,不过晚上我约了人吃饭呢。” “方便推掉吗?” 舒琴迟疑了一下,她约了盛方庭。这两天盛方庭当成休假,每天睡到自然醒,白天去打网球游泳,晚上等她下班,就一起去吃饭。不过聂宇晟的口气似乎十分紧急,他的性子她知道,普通的事他不会这样着急的。她想了想说:“我推掉。” “好,我马上过来接你。” 舒琴打了个电话给盛方庭,说自己有急事不能回去跟他一起吃饭了,然后慢吞吞收拾东西。她本来是加班,把手头的事理一理,看了看手表,已经八点多了。 路上有轻微的堵车,聂东远挑选的司机从来可靠,技术好,沉默寡言,见聂宇晟坐在后座发呆,更是一声不吭。聂宇晟其实脑子里是一片乱的,下午的时候他看上去很镇定,起码在整个管理层眼中,小聂先生似乎胸有成竹,临危不乱。其实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局势比自己想像的要复杂得多。他习惯在安静下来之后理清思路,就像习惯在手术结束后回想每一个步骤,有没有出错,有没有纰漏,如果有,如何补救。 涂高华管集团财务,聂宇晟跟他聊的时间最长也最深,涂高华把几本账都简略地算给他听了听,聂宇晟才彻底明白父亲的手法。这年头实业都不挣钱,挣钱的都是资本。而聂东远的那些资本运作,说白了都是游走在法律的边缘。 涂高华提醒他注意大股东庆生集团,因为庆生集团差不多有13%的持股,而管理层加起来有4%左右。这两股力量万一凑到了一处,就是17%。 聂宇晟不知道庆生集团会不会在此时落井下石,而涂高华反倒更担心管理层。 “上次股东大会,以朴总为首的管理层曾经提出过增持,但聂先生没有同意。” 聂东远像所有传统的创业者一样,虽然聘用职业经理人,但也保持距离,更保持自己的绝对权力和权威。 聂宇晟没想到事情越来越复杂,他想着想着,太阳穴上的血管就突突直跳。今天朴玉成的态度很客气,但这客气正说明有问题。这种危急关头,管理层表面上接受了他代理聂东远,但他是个真正的外行,聂东远如果长期滞留香港,甚至被判有罪,那样的话,即使保外就医,也是无法离开香港的。管理层会不会有别的想法,就难说了。 父亲不在,他不知道自己能扛多久,而且马上就得付供货商的款子,还一点着落也没有。 舒琴接到聂宇晟的电话下楼,到处找他那部车,却没有找到。倒是有一部陌生的黑色奔驰,无声地闪了闪大灯。舒琴回头一看,司机早已经下车来,替她打开车门。 舒琴一见后座上是聂宇晟,就跟他开玩笑:“哟,大少爷,今天怎么这种做派?” 马上聂宇晟的脸色就让她反应过来,是出事了。司机关上门,启动车子,她才问:“怎么了?” “我爸公司有点事。”聂宇晟说,“能帮我想办法筹一笔款子吗?” 舒琴立刻知道是出了大问题,她问:“要多少?” “两亿六……三亿更好。” 舒琴没辙了:“这么大的数字,即使我回家跟父母商量,他们也不见得一时间能筹到。你要是要的少一点,我倒是能厚着脸皮回家跟我爹开口。” 舒琴跟家里闹翻了很久,肯说这句话明显是两肋插刀,所以聂宇晟很感激,他说:“我知道你也多半没办法,不过总归是不死心想要问问,谢谢你。” 舒琴颇有些担忧,问:“伯父怎么了?” “接受调查,在香港,没办法回来。” 舒琴想了想,问:“这钱你急着要吗?” 聂宇晟说:“很急。” “银行呢?” “明天约了银行谈,但是情况不怎么乐观。” 舒琴愣了半天,聂宇晟倒说:“晚上吃什么呢?中午在手术台上,就吃了两片饼干,现在饿得胃都疼了。” 第23章 舒琴随便选了家馆子,聂宇晟把地址告诉司机,然后又问舒琴:“有没有相熟的猎头?” 舒琴是做人力资源的,一点就透,她说:“相熟的猎头倒是有,就是不知道,现在市面上有没有你想找的人。” 聂宇晟苦笑了一下,如果要被迫换掉整个管理层,那才叫真的不可收拾。即使是聂东远,如果面对管理层的总辞职,也得乱上好一阵子吧。 吃饭的时候舒琴就给猎头们打了一圈电话,聂宇晟倒吃了不少。在重大事件重大压力之下,他通常会强迫自己进食,这样才有体力应对。所以医院食堂的饭菜,哪怕再难吃他也能吃进去。今天晚上舒琴找的是间潮州菜馆子,味道当然是不错的,可是聂宇晟这时候吃什么都是味同嚼蜡,即使这样,他也吃了两碗米饭。 舒琴衷心地夸他:“不错,吃饱了好战斗。” “别幸灾乐祸了。”聂宇晟对她说话向来很随意,沮丧也不瞒着她,“明天的新闻还不知道怎么写,今天下午管市场和公关的副总,建议我们开记者招待会,我还没想好开不开。” “明天的新闻还没出来呢。”舒琴永远是乐天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超市里还在卖你们东远的纯净水,你怕什么?” 一句话把聂宇晟说得神经质起来,送舒琴回家之后,他跑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去,看到东远的各种软饮料和纯净水仍旧占据了冷柜的半壁江山,这才觉得松了口气似的。便利店的收银员倒看了他好几眼,他有点尴尬,买了几瓶水才脱身。 司机已经被他打发下班回家了,他想起自己的车还停在医院里,于是打了个车去医院。他没有觉得特别累,就觉得心里特别烦躁。走进医院的外科大楼,闻到熟悉的消毒药水气味,才仿佛心里渐渐安静下来。他先去了icu,看了今天手术的那个病人。icu的主任正好也在,见到他挺意外:“小聂,这么晚还过来?” “看看今天那台手术的病人。” “噢,你们方主任下班前还来看过,状况还行,比较稳定。” 聂宇晟从icu出来,又去了心外的病房。今天除了早上查房,他差不多一天没去看过孙平,心里着实惦记。病房已经熄灯了,贵宾病房虽然不熄灯,但外间的灯也关掉了,明显谈静已经睡了。 他怕吵醒谈静和孩子,所以蹑手蹑脚进去,病房里的睡灯永远是开着的,孙平睡得很沉,他轻轻拿起一旁的单板夹,看了看护士记下的各项数据。角落里的谈静却没睡熟,听到动静惊醒过来,见到是他,于是披着衣服坐起来:“你又加班?” 她睡眼惺忪,而且说话有浓浓的鼻音。聂宇晟突然想要抱一抱她,在自己最脆弱压力最大最无助的时候,如果能抱一抱她,该多么好。 可是现在即使是一个拥抱,也成了奢望。 他站在那里没动,过了片刻,才告诉她:“这两天我得请假,怕是不能过来看平平了。” 自从知道孙平真正的身世后,没有一天他曾经让这个孩子离开过自己的视线,他用自己的方式爱孩子,谈静虽然不愿意面对,可是却非常清楚。所以她愣了一下,问:“出什么事了?” 聂宇晟还是告诉她了,不过语气轻描淡写:“我爸公司有点事,现在他在香港回不来,我得替他处理一下,估计有几天忙。” 提到聂东远,谈静就沉默了,她对聂东远没有好印象,从一开始到现在。 聂宇晟只在病房里又站了会儿,嘱咐谈静,若是孙平的情况有任何变化,就立刻联络方主任,然后他就走了。 谈静能看出来聂宇晟心里有事,但她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大的事。第二天报纸登出来,早间新闻也播了。聂东远虽然对普通人来说,是个很遥远陌生的人,可是东远的饮料和纯净水却是遍地开花,人人都喝过。东远集团的董事长出了事,当然是轰动的新闻。 医院里各种说法就更多了,尤其心外科,谁让聂东远是聂医生的爸爸呢。小护士们都芳心大乱,医生们之间也窃窃私语,还是方主任震得住场面,查房之前一顿大骂,所有人立刻噤若寒蝉,再没人敢议论了。不过没查完房,方主任就被icu那边叫走了。昨天做完cm项目手术的病人,突然心脏衰竭,icu一边抢救,一边立刻请方主任过去会诊。 这些事聂宇晟都不知道,他正和朴玉成一起,去拜会银行的行长。行长倒是非常给面子,很直率地告诉他们:“老朴,我们是打了多年交道了。小聂,你也不是外人,你爸爸是我老朋友了,今天你们来的意思,我都明白。但现在真没办法,我们今年的贷款计划,早就在上半年全部用完了。一两千万,我或许还能想办法,向上面申请一个临时的额度,但是你们差的不是这一星半点儿……” 中午的时候聂宇晟是跟几大基地负责人吃的饭,他们都跟聂宇晟不熟,管生产的人是公司的另一派,大部分都是技术出身,跟管理层相反,聂宇晟倒觉得这些人心很定,大约因为跟做工厂有关系。工厂只要生产上了轨道,销售不出问题,基本就是一个很封闭的循环。 不过他们也没有给聂宇晟带来什么好的办法,聂宇晟跟他们碰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想让他们安心。只要公司的主业还在,东远就有站稳的基石。 只有广东的第二基地负责人有点不满情绪,说:“当初就不应该搞什么房地产,连我们打算建新厂房的钱,都没有批下来,给了地产公司。” 聂宇晟不知道说什么好,朴玉成连忙说:“集团是从全局考虑,而且东远地产情况良好的时候,都是反过来给基地扩张输血的。” 这顿饭聂宇晟也吃得不知其味,但基地生产不出问题,他心里总是觉得安定一些。下午的时候姜律师又给他打电话,说香港方面已经正式决定起诉,所以聂宇晟名下的东远股份被冻结,保外就医正在办理,所有医院方面的资料和诊断证明,需要传真件。 聂宇晟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小事了,他把律师需要的东西都交给韩秘书去办,自己跟朴玉成去见供应商。 今天早上的新闻一出来,供应商的情绪最不稳定,因为他们都有很多货款压在东远的手里。上午的时候,纷纷给东远主管市场和销售的副总打电话,那位副总问过了朴玉成和聂宇晟的意思,让他们推选两位代表,下午的时候详谈。 聂宇晟还能苦中作乐,对朴玉成开玩笑:“早上见银行,中午见基地负责人,下午见债主,这下好了,齐全了。” 供应商的情绪还是很激动,尤其看到聂宇晟,又年轻又斯文,最要命还是个外行。本来聂东远一病,供应商们就有点犯嘀咕,好在聂东远虽然病了,但仍旧坚持带病工作。外界都说,聂董事长病得没那么严重。供应商的胆子都小,因为一直处于弱势,所以越发谨慎。今天一看这位小聂先生,想到聂东远要是在香港坐牢回不来,就是他接手东远,供应商立刻就觉得问题大了。 聂宇晟也能看出供应商的担忧,所以在倾听完他们的诉说后,他没有多说别的话,只是说:“请各位放心,东远从来没有拖欠过供应商的货款。我爸爸常常说,做生意最重要是讲究信誉,现在他虽然人不在这里,东远的宗旨和态度却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我们会按时付款,我以我父亲的名誉担保。” 他说话的语气真诚,目光认真,尤其说到最后一句,任谁也听出了他话里的动情。供应商的人走了,朴玉成问他:“这只有几天时间了,您打算用什么来付款?” 聂宇晟叹了口气,说:“我是被逼上梁山的,但愿今晚或明天我爸能保外就医出来,我好问问他,看他是不是早有办法。” 朴玉成没做声,其实聂宇晟也知道,若是聂东远有办法应对资金缺口,又何必虚构收购项目,从股市里弄钱。水深火热的时候聂宇晟电话响了,他一看是医院,于是马上接了。 打电话来的是小闵,他告诉聂宇晟另一个坏消息:“昨天做cm手术的那个病人,突然出现心跳骤停,上午的时候心脏复苏成功,心胸外科会诊,认为是植入的心脏修补材料出现排斥反应,紧急手术取出心脏修补材料。下午的时候病人情况恶化,出现心衰。方主任坚持抢救了一个多小时,仍旧没有复苏成功。刚才已经宣布,抢救无效死亡。” 聂宇晟挂上电话之后,朴玉成见他脸色苍白,于是关切地问:“怎么了?” “医院一个病人……抢救无效……” 朴玉成听说是这事,倒没太放心上,安慰了聂宇晟几句,心想他在医院工作,应该是看惯了这种事的,为什么一个病人死了,却神色这样凝重。 聂宇晟恨不能有分身术,立刻冲回医院去。死了病人是大事,尤其是这样的手术病人,cm项目当时是他提议引进的,这又是第一台手术。于情于理于法,他都有责任。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更不能走开。他召集了全国各大区的销售主管们开会,希望能够尽快回流一些资金。缺口虽大,明知道这两天就算拼命也不行,但能补上一些,就尽量补上一些。 他能做的,只是在会议开始之前,抽空给方主任打了个电话。 方主任一听是他的声音,立刻对他说:“你忙你的,医院这边有我。” “可是……” “可是什么?”方主任说,“我是科室主任,出了事也是我处理,你回来能干什么?一点忙都帮不上,说不定还添乱。” 方主任没等他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聂宇晟知道这时候方主任很忙,善后是一件千头万绪的事情,主任说的都有道理,他第一次觉得身不由己。韩秘书已经来找他:“聂先生,几个大区的销售总监都到了。” 销售总监们是另一派风格,他们更油滑更江湖气,听完聂宇晟的讲话,个个都拍胸表态,一定尽量在这几天想办法,催回款。 聂宇晟明知是杯水车薪,在散会之后,他独自一个人趴在会议室的桌子上,一动也不动。到最后才猛然用头撞了一下桌子,撞得脑门生疼生疼的,他才起身去洗手间。 洗手间里有热水,他却打开冷水好好洗了个脸,对着镜子里满头满脸都是水珠的自己,他说:“聂宇晟,不管怎么样,你不能先垮了。” 第24章 他拿毛巾把濡湿的头发擦干,才走出去。韩秘书在等着他,他问:“涂副总呢?请他来一趟。” 聂东远的办公室仍旧被收拾得纤尘不染,只有聂宇晟动过的东西还在被动过的地方。聂东远的规矩是,不让秘书们乱动自己的东西,所以他把东西搁在哪里,那样东西就像长了根似的,固定在了那里。昨天聂宇晟抽烟的时候,顺手将烟灰缸搁在了窗台上,现在烟灰缸被秘书洗得干干净净晶莹剔透,却仍旧搁在窗台上。聂宇晟看到了,叹了口气,把烟灰缸拿下来,搁回桌子上。 聂东远不在这里,可是聂宇晟觉得,父亲一直在这里,办公室里处处都是他的影子和痕迹,让他心里稍微安定了些。 涂高华来了之后,聂宇晟问他:“我还应该见见谁?” 涂高华想了想,说了几个名字,那都是今天不太可能见到的人,因为需要预约。聂宇晟说:“那就跟他们的秘书约一约。” 涂高华又指出来两个人,说:“这两位平常跟聂先生关系最好,今天打电话给秘书,说不定就能见到。” “那可不一定,人情冷暖。”聂宇晟早上受了银行的气,到这会儿还觉得心寒,“现在是我们落难,他们未必还会跟从前似的。” 涂高华倒挺有把握,说:“不见得,十几年的交情,聂先生出事,他们肯定也着急,当然想了解最新的情况。”他补充了一句,“而且,聂先生不会乱说话的。” 聂宇晟说:“那就约吧。” 涂高华说对了,两位的秘书都答应今天可以见面,不过时间都不长,一个说只能安排半个钟头,另一个更短,二十分钟左右。 涂高华很高兴,他说:“时间不是问题,问题是肯见。”他教了聂宇晟一堆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聂宇晟一条条地记住,又复述一遍给涂高华听。涂高华很安慰的样子,说:“不怕,你这样子很好,对方若要问什么,你照实回答就是。他们都是长辈,你哪怕说得不周到,也不会见怪的,意思到了就好。” 司机送聂宇晟去约好见面的地方,在车上聂宇晟接到谈静的电话,她破天荒地没有叫他聂医生,可是也没别的称谓,短暂而尴尬的沉默之后,她问:“挺忙的吧?” “还好。” “我也没别的事,就告诉你平平还好……你不用担心……”她稍微停顿了一下,“你自己注意身体。再见。” 手机里是“嘟嘟”的忙音了,聂宇晟才挂上电话。这几天他觉得自己像值连班,每天事情多到压根没时间思考,只是一件接一件地做下去,做完好久之后才能考虑对不对,有没有纰漏。就像是一台接一台地上手术,而且全是他没有做过的手术,每一台都难度非常高,他筋疲力尽,整个人已经差不多被掏空了,可是却一点转机也没有。 晚上十点后他才回到家,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常年用司机,不是耍派头,而是人累到极点,压根没力气自己开车。律师给他电话,说保外就医有点麻烦,香港方面以涉案金额重大为由,拒绝他们保外就医的申请。聂宇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跟两位重量级的人物婉转提出保外就医的事,对方都答应了想办法。涂高华告诉过他,这种人物要么不答应,答应的事情都是有能力做到的,他这才稍微觉得安心。 到自己家楼下,他都没力气走上去似的。坐在花坛边,摸出一盒烟。这两天他抽了不少烟,起先是他自己买了一包,后来公司秘书发现他抽烟,于是常常在桌上放一包,司机的车里也备了有,他下车的时候,顺手就拿了一包。 抽烟是件很苦闷的事,小时候不太喜欢父亲抽烟,因为那烟味他总觉得臭。长大后学医,更觉得抽烟危害健康,有百害而无一利。不过现在他发现抽烟的益处了,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专心吞云吐雾。抽完了,如果天要塌下来,那么他就硬扛住好了。 一支烟还没抽两口,倒看到了熟人。舒琴把车一停下,就冲他嚷嚷:“你怎么不接电话呢?” “手机没电了。”其实是当时在跟人谈话,不方便接,他就按掉了。 “吓死人了!”舒琴瞪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能出的事早就出完了。” 舒琴说:“猎头暂时没找着你要找的人,不过我把我男朋友领来了,他以前是做快消的,要不你凑合着用一下?” 聂宇晟很诧异:“你男朋友?你哪儿来的男朋友?” “我们不是分手了吗?分手了还不许我找男朋友啊!”她又瞪了他一眼,向他介绍从自己车上下来的人:“盛方庭。你见过,他胃出血,还是你帮忙办的入院。” “聂医生,你好!” 盛方庭还是那副样子,衣冠楚楚,宠辱不惊。聂宇晟连忙站起来,一边跟他握手,一边说:“对不起,盛经理,医院太忙了,后来你出院都没有送你。” “没关系。” 舒琴提议:“别站在这儿了,找个地儿喝咖啡吧。” 聂宇晟说:“就上我家吧,家里有不错的咖啡豆。” 三个人一起上楼,进门舒琴就熟门熟路,找了双拖鞋换上,又给盛方庭一双一次性拖鞋:“聂宇晟有洁癖,你委屈一下。” 聂宇晟连话都懒得说,只是搬出咖啡机,开始烘焙。不一会儿咖啡的香味就开始飘散,一人一杯。聂宇晟渴坏了,喝了两口咖啡,又去倒了冰水,一口气灌下。喝完了,他才拿着杯子,若有所思地问:“盛经理以前是做企划的?” “企划部总监。”盛方庭说,“不过我只在两家企业工作过,一家是跨国的快消公司,他们是美国公司,另一家则是台资,跟国内的快消公司,管理方式都不太一样。” 聂宇晟说:“我临时接手,千头万绪,一点儿也不懂,我需要在管理层有个自己的人,这样对方会有所忌惮。” 盛方庭点点头,问他:“财务总监呢?” “应该靠得住。” “市场总监呢?” “看不出来是哪派,也许立场不定。” “人力资源?” “是我爸的老下属,不至于落井下石,但时间长了,也难说。” 聂宇晟真正觉得沮丧的,就是四面楚歌,不知道哪个人可靠可用。在这种关键时候,他不敢信错人。管理层对他有提防之心,他对管理层也有提防之心。双方都还没有开始试探,敌不动我不动。他如果安排一个人进去,管理层肯定会觉得,这是第一步的试探。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老实说,很难讲。 盛方庭倒不计较名利,他说:“我可以给你当个特别助理,等聂总保外就医再说。” 聂宇晟觉得发愁的是,即使保外就医,在案件审理之前和期间,聂东远也不可能离开香港。真正审理之后,结果更难料。好在如果保外就医,自己就可以飞过去见他了。许多话许多事,都可以让父亲拿主意了。 三个人捧着咖啡杯,都有短暂的沉默。最后还是舒琴问:“伯父身体怎么样?” “不知道。”聂宇晟很忧虑,“事发后只有律师能见他,时间还很短,一共才两次。据姜律师说,警方有专业的医生,但是我爸需要定期的化疗……” 盛方庭转动着咖啡杯,问:“要不要做一个……没有民事行为能力?” “不用了。”聂宇晟已经跟律师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说,“我爸爸名下的所有东远股票已经被冻结,余下的私产他已经授权给我,全权处理。在这方面我们不需要再动别的脑筋了,他能处置的财产,目前我都能处置。” 盛方庭提醒聂宇晟:“如果聂先生股票被冻结,这样的话很危险。董事会会不会有别的想法?” “我知道。”聂宇晟说,“大股东庆生集团的老板,我今天已经见过了,他若有别的想法,我也拦不住。庆生有13%,管理层有4%,其他一些小股东零零碎碎加起来有10%多一点儿。即使他们全部联合起来,也只有27%……”说到这里他意识到什么,聂东远将股票赠与孙平之后,聂东远的持股也不过25%了。但他旋即想,孙平的5%没什么区别,那仍旧是聂家的持股。而且聂东远名下的股票全部被冻结,孙平的却没有,这倒是不幸中的万幸。 三个人又聊了一会儿,舒琴看聂宇晟两只眼圈都是黑的,好像一只熊猫,于是问他:“睡不好?” “睡不着。”聂宇晟苦笑,作为一个临床外科医生,即使医院上班是晨昏颠倒,即使他常常六天一个班或者八天一个班地轮转,即使生物钟改来改去,但失眠这种情况,还是很罕见的。 “治失眠我有绝招。”盛方庭说,“开车去高速公路上飙一阵,回来就睡得着了。” “你别乱撺掇人。”舒琴连忙说,“在中国飙车是违法的。” 盛方庭笑了笑,倒没说别的。后来回去的路上,盛方庭像是随口问问的样子:“你跟聂宇晟,虽然已经分手了,可是关系还是挺好的啊!” “怎么,你吃醋啊?” “没有,我就觉得,你们俩跟兄妹似的……不对,姐弟,好像总是你照顾他多一点。” “不是你叫我跟他走得近些吗?而且你也知道,我跟他在美国的时候就认识了,就是我父母逼我跟你分手那会儿。那时候他潦倒着呢,连饭都没得吃,身体又不好,我可怜他啊,留学生在外头都不容易,尤其是穷学生,所以接济他多一些。后来才知道他竟然是聂东远的儿子,跟自己有钱的爹赌气,不要他爹一个子儿。这会儿好了,他爸一出事,他倒忙得……父子总归是父子,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 盛方庭又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你觉得东远这事情,会怎么样?” 舒琴以为他只是问问自己的看法,于是照实说了:“当着聂宇晟的面,我当然安慰他,不过我觉得情况不太好。聂东远要是在香港回不来,家里这班人都不知道会动什么歪脑筋。聂东远虽然是最大股东,但架不住天高地远,自己没办法回来。聂宇晟又是个外行,管理层想要糊弄他,可比糊弄聂东远容易多了。永江的例子不就在那儿摆着吗?” 永江原来是食品快消行业著名的公司,也是业内率先聘用职业经理人管理的公司。没想到后来发展成总经理夺权,跟董事长分庭抗礼,竟然总经理召开董事会,试图架空董事长。一时间业内人人侧目,后来永江的董事长终于重新夺回了公司的控制权,还起诉总经理违法出卖公司利益,打了轰轰烈烈的一场官司。最后的结果是元气大伤,永江食品一蹶不振,这么多年都没缓过劲来。 舒琴自言自语,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在跟盛方庭说:“不过我觉得东远不会这样,聂东远是最大股东,即使股权被冻结,投票权还在。聂宇晟在关键的时候,一票就能否决掉。” 她看了盛方庭一眼,说:“你不是一直对东远有心结吗,为什么现在很替它担忧似的?” 盛方庭没有再说话。车窗外是城市的夜色,夜半时分,路灯似一串串明珠,高架桥上仍旧有很多车辆,车灯闪烁,像是一条流光溢彩的河流。他随手打开音响,cd里是舒琴放的一张唱片,盛方庭没有听过这首歌,只听一个男声磁性而低回地唱: 我从来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虽然你从来不曾对我着迷 我总是微笑地看着你 我的情意总是轻易就洋溢眼底 我曾经想过在寂寞的夜里 你终于在意在我的房间里 你闭上眼睛亲吻了我 不说一句紧紧抱我在你的怀里 我是爱你的 我爱你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 你是爱我的 你爱我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去爱你 深深去爱你 …… 聂宇晟在舒琴跟盛方庭走后,冲了个澡。他在床上躺了半晌,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乱糟糟的人和事。他觉得这样子不行,昨天自己已经差不多一通宵没有合眼,今天要是再睡不着,明天肯定没法办事。他爬起来,抓着车钥匙出门。 虽然盛方庭说的是飙车,但是他也没开多快,就是驾着车在城市的环路上,漫无目的地转着圈。不知不觉他竟然又把车开到了医院,看着灯火辉煌的急诊中心大楼,他叹了口气,没有进去,掉转车头又重新进了环线。 第25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太累了,就把车停下来,那是一条窄路,聂宇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车开进这里来。他找了个空地把车停下,这时候差不多已经是凌晨时分,前后左右只有路灯清冷的光影,连过路的人都没有。天气凉起来,树木开始落叶,夜静得只有风吹过树梢沙沙的声音。他觉得困意一阵阵袭来,于是把座椅放倒,外套往身上一搭,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却做了很多梦,大部分都是小时候,自己在父亲的膝下玩耍,后来模糊又觉得不是自己小时候,梦里的那个孩子其实是孙平,他依偎着自己,软声软气地叫自己聂叔叔,又问爷爷为什么不跟自己视频了,他是不是很忙。 聂宇晟觉得心酸,还没有跟孙平解释清楚,他就已经醒了。 天已经朦胧亮了,他睡得全身骨头疼,到底是三十岁的人了,在车上蜷一夜,脊椎骨都发酸。他掀开外套坐起来,突然发现这是哪里。这是谈静家小区外头,那个破破旧旧的老公房小区,周围一片都是这样的房子,所以路很窄。他曾经在这里等她等到天亮,就是在知道孙平真正身世的那个晚上。 没想到自己会把车开到这里来。 年少无知的时候,也说过甜腻的话。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后来渐渐知道,这是一种已经无法企及的幸福。谈静早就走了,自己已经失去她,再多的痛不欲生,也不过是心底的伤,一触就不可收拾,只好努力地回避和忽视。 可是在真正觉得累了、倦了、困了的时候,却下意识想要寻找,有她在的那个地方。 聂宇晟把外套重新穿好,启动车子回家去。他在车内睡得一身汗,所以到家就洗澡,洗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到搁在外边的手机在响。这种时候他不敢漏接一个电话,立刻抓起浴巾跑出来,随手拿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泡沫,看到号码显示是香港姜律师的电话,这么早律师就打电话来,八成是好消息,他于是很高兴地接了,问:“是爸爸保释的事有眉目了?” 姜律师说:“聂先生,请您要镇定。” 听到这句话,聂宇晟的心就猛然往下一沉。他不敢往最坏的地方想,只是紧紧捏着毛巾,说:“什么事你说吧,我听着。” “聂董事长今天凌晨时分突然昏迷,因为是深夜,所以早晨才发现,医生在羁押所进行了简单的救治,但没有明显效果,于是用急救车将他送到医院……” 聂宇晟听到有什么声音在格格响,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牙齿,他把那条毛巾都快要攥成结了,他是一个外科医生,知道聂东远的病情,这时候昏迷代表什么,不言而喻。从凌晨到现在,他无法想像父亲的状况,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一直到天亮才被医生发现。姜律师在电话里的声音变得极其遥远,模糊得他几乎听不清楚,直到姜律师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听见:“急诊医生认为是肿瘤溃破,所以需要立刻手术。聂先生,手术需要签字,您是否授权给我签字?” 一瞬间聂宇晟只想把电话给摔了,又或者想要把眼前所有的一切东西,统统都掀翻在地。他像是回到小时候,小小孩童面对整个世界,只有一种悲愤到极点的无力。为什么?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样?聂东远临走之前,还是好端端的。每次做完化疗,再难受他也不会表现出来。很多时候他都觉得父亲的病没有自己想像的严重,肿瘤和肝胆的主任也都一再跟他保证,聂东远的情况不错,相对乐观,保持治疗,最近几年都应该没什么问题。 “聂先生?”姜律师放缓了声音,问,“您需要马上赶过来吗?还是您先授权让医生动手术?” 聂宇晟觉得嗓子眼儿里像噎住似的,呼吸困难,说话更是吃力,他说:“先做手术,我会尽快赶过去……”说完这句话,他才发现自己哭了。他用毛巾擦了一把脸,他不能哭,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他放下电话就去收邮件,姜律师发了授权书给他,他签字再传真回去。来不及去办港澳通行证的签证了,他抓起自己的护照,打给秘书:“最近一班去香港的飞机,你给我买票。我没有通行证签注,你还要买张香港中转的国际机票,让我出入境。我的护照号码你有吗?” 韩秘书接到电话都蒙了,问:“您有急事赶过去?” “是。” “公司的飞机可以飞,不过要申请……” “比普通航班快吗?” 韩秘书飞快地查找航班信息,然后肯定地告诉他说:“比普通航班快。” “立刻去办。” 韩秘书还没有听过聂宇晟用这种语气说话,不由自主答了个“是”,然后立刻去办航线的申请手续。 聂宇晟什么行李都没带,就直接奔机场,在路上他给盛方庭和朴玉成分别打了一个电话。打给朴玉成的电话是告诉他,自己临时有急事去香港,将派一位特别助理到公司,协助管理层处理公司业务。打给盛方庭的电话是告诉他,自己不得不离开几天时间,请他务必去东远,替自己坐镇。 盛方庭什么都没问,马上就答应下来。 在登机之前,聂宇晟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涂高华,告诉他父亲真实的病情。涂高华什么都没说,只说会帮他看好东远。 做好这些事情,飞机舱门已经开始关闭。东远集团这架飞机是商务机,舱内空间不大,但装饰得很舒服。这是聂宇晟到美国后聂东远买的,所以聂宇晟从来没有搭过这架飞机。他心急如焚,上了飞机后知道有卫星电话可以用,立刻就用卫星电话打给姜律师。姜律师告诉他聂东远已经进了手术室,现在医生还没有出来。聂宇晟这时候想起来,方主任曾经提到在香港有一个同学,是肝胆方面的权威。于是他又打给方主任,问到了那位孟许时医生的联络方式。他立刻让姜律师去联络这位孟医生,那位孟医生早就自立门户开了规模颇大的私人医院,幸好方主任早就跟他打过招呼,一听说是姓聂的病人,便知道是方主任最心爱的一个弟子的父亲,二话没说,立刻到医院去了。 聂宇晟赶到香港的时候,聂东远的手术已经做完了。主刀医生和孟许时都在,孟许时告诉他:“你也是外科医生,知道病人术后醒来的几率已经比较小,病人情况到这一步,你要有心理准备。” 聂宇晟的声音中满是苦涩:“谢谢孟伯伯。” “没关系,你老师刚才又打过电话来,再三请我务必要照顾你。”孟许时拍了拍他的肩,“病人还在icu,你可以进去看看。” 隔着很远,聂宇晟已经看见父亲的脸,因为手术所以浮肿,看上去倒比平时胖了一点儿似的。聂东远躺在那里,静静的一动不动,四周全是监护仪器。聂宇晟在医院工作,无数次他出入icu抢救病人,可是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医院,陌生的病房,周围全都是熟悉的仪器,还有他熟悉的消毒药水的味道,他却觉得自己就像在梦里一样。 是一场噩梦。 聂东远还上着呼吸机,聂宇晟知道这种情况下的病人有多难受,好在聂东远没有苏醒,有那么两秒钟他似乎觉得父亲已经走了,余下他是个孤儿,把他独自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让他恨不能跪地大哭。但他只是一恍神就站稳了,他小声叫了声:“爸爸……”聂东远毫无意识地躺在那里,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聂宇晟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聂东远刚刚带头集资把饮料厂买下来,常常在外头东跑西跑地出差,那时候出差都是坐火车,而且卧铺票特别难买。聂东远在家的时候少,即使在家,也总是累得连话也懒得说。有一天出差回来,聂东远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那时候他还小,也调皮,吵闹着想要摇醒聂东远,让他起来陪自己玩,聂东远愣是睡着没醒。于是他就拿着圆珠笔,在父亲的手腕上画了一块手表,然后在父亲的胳膊上写了一行大字:“爸爸是个大懒虫!” 后来他自顾自玩去了,聂东远被电话吵醒,稀里糊涂急着出门请客户吃饭,一路上也没发现自己胳膊上那块表,到了饭店才被客户看到,几个客户笑得东倒西歪,让聂东远大大地丢人现眼了一次。从此后聂东远哪怕喝醉了,只要聂宇晟揪着他的耳朵嚷嚷:“爸爸是个大懒虫。”他马上就一骨碌爬起来,生怕儿子又给自己画一块手表。 聂宇晟摸了摸父亲的手,聂东远的手微凉,因为昏迷又挂水,右手静脉上还绑着输液滴管。聂宇晟听到自己喃喃地声音:“爸爸是个大懒虫。”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爸爸,你要再不醒,我就真的再往你手腕上画表了……” 聂东远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聂宇晟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聂宇晟在香港只逗留了一天,第二天他就又赶回去了,因为付款日迫在眉睫。聂东远病情恶化,昏迷入院的消息,登在香港的各种小报上。国内的消息虽然慢半拍,但是圈子里基本已经传开了。聂宇晟放下病重的父亲,回去筹款。他不能拖延,这种关键时候,只要东远付不出来第一笔货款,等待着他们的,就将是万丈深渊。 下飞机后他就回到公司,管理层都在等他,聂宇晟艰难而清楚地向管理层解说了聂东远目前的病情。聂东远清醒过来的可能性已经非常小了,现在还住在icu里,没有度过最危险的术后四十八小时。即使能熬过这四十八小时,或许也只是靠仪器维持生命。 会议室里所有人面面相觑,在证监会刚刚开始调查的时候,大家都只觉得形势严峻,却没想到突然会坏到这种地步。聂东远失去人身自由,跟他失去意识是两回事,后者太严重了。偌大的东远集团有精密复杂的人员构成,即使聂东远暂短离开,也不会影响公司的日常业务。但如果聂东远永远离开呢? 散会后每个人都是心事重重,聂宇晟还是分头谈话,但这次跟每个人交谈的时间都很短。他把这两天积下的事处理了一下,然后让所有的高管分头想办法,只保证一件事:能如期付给供应商货款。 “我以爸爸的名誉保证过,所以不能延期,少一分钱都不可以。” 没人觉得他是孩子气,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外界对东远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越是这样,越不能在资金上表现出任何的困难。 最后还是盛方庭给他出了个主意:“跟银行再谈一次,用管理层的股权抵押。东远的主营业务情况良好,银行心里也清楚,地产抵押他们可能不愿意,但股权抵押,或许有得谈。” “谈过了,银行不愿意。现在准备金利率那么高,我们金额太大要得太急,银行也确实没办法。” 盛方庭问:“那么其他大股东呢?公司其他大股东能不能想想办法?” 一句话提醒了聂宇晟,他说:“公司的另一大股东是庆生集团。或许可以跟他们谈谈。” 聂宇晟亲自去见庆生集团的董事长,前一次去只是为了让对方放心,这一次去是借钱,更难开口。好在聂宇晟年轻,初生之犊不畏虎,而且眼下已经火烧眉毛了,再难的关,他也打算硬着头皮去闯了。他特意带着盛方庭,而没有跟朴玉成一起去,也是怕对方有顾忌。 幸好庆生集团的态度还算友好,立刻答应开会讨论。出来的时候聂宇晟问盛方庭:“你觉得怎么样?” 盛方庭提醒他:“刚刚你说要以管理层的股权为抵押,这个事先跟管理层讨论过吗?” 聂宇晟说:“当时爸爸一出事,朴总就表态,愿意以管理层的股权为抵押向银行贷款。” 盛方庭沉默了片刻,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聂宇晟有点发愣,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几天来,他想当然地认为,管理层应该和他一样,愿意牺牲一切以解东远的燃眉之急。但盛方庭的话他听进去了,当时朴玉成愿意抵押股权,那时候聂东远只是被控诉内幕交易,而现在聂东远躺在icu病房里,意识全无,醒过来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他心事重重,上了车手机响了两遍,也没有听见。还是司机提醒他:“聂先生,您的手机在响。” 聂宇晟看了看,是医院的号码,他已经忙得几天顾不上医院了,想必不是急事不会找他,于是心急火燎地接了。结果是老董,没头没脑地问他:“小聂,你看新闻了没有?” 第26章 “什么?”聂宇晟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还以为这位大师兄打电话来表示慰问,于是说,“看了,每天的财经新闻我都看了。放心吧,我没事。” “不是!四十一床的那个病人,cm项目的手术,你还记得吗?现在人死了,病人家属大闹,说是我们医院处置不当,是医疗事故,还找人捅给记者了。昨天电视台都播了,今天网上到处都在说这事。” 聂宇晟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说:“谈话记录、手术同意书,当时他们都是签了字的,我们完全符合操作流程。当时我还建议他们采用常规手术,他们觉得这个可以省几万块钱,说愿意用这个方案。这些都有病人家属的签字……” “现在人家不讲这些,就硬说我们治死了人。这家子,就是地痞无赖,仗着一个什么远亲在电视台工作,把节目录得完全就是颠倒黑白,好像我们医院为了新手术,就拿病人做实验似的。今天早上还跑到医院来威胁方主任,一群人骂骂咧咧的,硬说是被你诱导哄骗做这个手术的。方主任跟他们理论,他们还把方主任推得摔了一跤,扬言要一命还一命,院办保卫科都急了。听说病人的一个哥哥坐过牢,还跟黑社会有点什么瓜葛,今天就是这个混混领头闹事,总之来者不善。对了,你是病人的主治医生,你千万要当心。” 聂宇晟都蒙了,问:“方主任摔了一跤?要紧吗?” “把脚给崴了,还有软组织挫伤。”老董说,“刚才我们硬拉着他做了全身检查,应该没什么大的问题。” 聂宇晟还是不放心,自己给方主任打了个电话。方主任说:“谁又那么嘴快告诉你了?几个医闹,医院里哪年不闹腾这么两次?” 聂宇晟说:“要不要我回去医院一趟?” “你千万别回来!”方主任说,“也好,我正打算找你呢。马上让人给孙平办出院,那些医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孙平是你的亲戚,今天差点冲到病房去了,说要血债血偿。你赶紧的,把孩子领回家去。这几天你自己出入也要小心些,这些人都是流氓,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聂宇晟被吓了一跳,问:“孙平能出院了吗?” “差不多了,你要不放心,就让他再带几天的心脏监护。余下的几天时间,每天也就是抗生素,你自己给他输液就行了……哦,你忙不过来,你叫个护士帮忙,在家输液也行,让孩子妈每天送他去其他医院输液也行。你快点把孩子接走吧,越快越好!” 聂宇晟是真的着急了,这几年医患矛盾激化,病人家属动不动就打人。在他们医院,曾经有医生被病人家属踢断肋骨,还有怀孕的护士被病人家属打得流产。就是老董,去年的时候因为一位病人没抢救过来,结果被病人的儿子一巴掌打得耳膜穿孔。那时候方主任曾经勃然大怒,说我们哪里是医生,比奴隶还不如呢!聂宇晟运气好,平常也是主任护着、师兄护着的时候居多,还没被病人家属这样纠缠过。今天他一想到医闹干的那些野蛮事,就越担心孙平。所以他一边给谈静打电话,一边就指挥司机,直接去医院。盛方庭见他着急,于是主动要求半道下车搭出租回公司。 谈静接到聂宇晟的电话,听说马上要出院,也吓了一跳。早上的时候一堆人在心外科病房吵闹,她也听见了。模糊听说是哪个病人家属来闹事,后来走廊里挤满了人,她素来不爱多事,所以没打听也没出去看。再加上这两天因为盛方庭帮忙找人去了防疫部门交涉,王雨玲的店重新开张了,聂宇晟又没上班,她一个人在医院里照顾孙平,所以更少离开病房。 聂宇晟怕吓着她,也没跟她多说,只说医院最近闹哄哄的不太平,所以给平平办出院,司机马上就到,让他们也别收拾什么东西了,等司机一到,直接下楼就是了。连出院手续,他都打算事后再补办,反正已经跟科室主任护士长都打过招呼了。 谈静听他催得急,于是马上给孙平换了衣服,聂宇晟让她别收拾,但孙平住了这么久的医院,多少还是有些零碎东西,她不能不收拾一下,孙平抱着平板电脑,好奇地看着她忙来忙去。没一会儿就听见门响,司机站在门口,还特意敲了敲门。 谈静认识这是聂东远的司机,从前老跟张秘书送玩具来,她愣了一下,司机后头又闪出一个人来,穿着一身医生袍,帽子口罩遮得严严实实,倒像是刚从手术室里出来。谈静却一眼认出是聂宇晟,方主任叫他千万别回医院,但他担心谈静母子,还是忍不住到外科拿了衣服口罩,遮严实了跟着司机上楼来。 孙平也认出了他,刚叫了声“聂叔叔”,聂宇晟就在唇边竖了根手指,孙平以为是要跟他玩游戏,笑嘻嘻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聂宇晟抱了孙平,司机替谈静拿了包,几个人从手术电梯下去,进了停车场上了车,聂宇晟才松了口气。司机更不待他说什么,马上就启动车子驶出医院。 聂宇晟把口罩摘了,把医生袍也脱了,孙平笑得眉眼弯弯,问他:“聂叔叔,我们是从医院偷跑出来的吗?” “是啊。”聂宇晟已经几天没见着他,搂着他只觉得看不够,端详了半天,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才问他:“这几天乖不乖?” “我听话!不信你问妈妈。聂叔叔,你这几天到哪儿去了?天天都不来看我。每天查房的时候,好多医生叔叔,就是没有你。” “我在忙别的事……”聂宇晟安慰他,“你看,今天我不就来了?” 孙平问:“那爷爷呢?爷爷跟我拉钩,说天天都要跟我视频的,可是他有好多天都没有上网了……也有好多天没有给我打电话了……” 聂宇晟顿了顿,才说:“爷爷病了。” “那爷爷也要做手术吗?”孙平忧虑起来,“爷爷的妈妈,有钱给他做手术吗?以前的时候,我妈妈因为没钱给我做手术,天天哭,都是偷偷地哭,哭得可伤心了。要是爷爷的妈妈没钱给他做手术,你叫她千万不要哭,我把我的玩具都卖了,给爷爷做手术。” 聂宇晟听到这些话,只觉得心如刀绞。他简直不敢看谈静,只是把孩子搂紧了,说:“爷爷已经做完手术了,爷爷有钱做手术。” 孙平像个小大人似的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的头发是住院前剪的,茸茸的抵在聂宇晟的脖子里,聂宇晟抱着他,觉得他全身的骨头都硌人。孩子本来营养就不好,做完手术后忌口多,一直都是这么瘦,他抱在怀里,都觉得心疼。谈静看聂宇晟眼睛红红的,几天不见,他憔悴得像是害过一场大病似的,也不知道他这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她看孙平跟小猴子似的攀着聂宇晟,于是说:“平平跟妈妈坐吧。” 孙平腻在聂宇晟身上不肯下来:“不,我要聂叔叔抱。”双手紧紧搂着聂宇晟的脖子,好像怕谈静硬把他拉开似的。 聂宇晟倒想起一件事,让司机把车开到商场去,说:“给孩子买个安全座椅,小孩子坐车,不应该这样坐。” 谈静完全不懂还有这么多讲究,到了商场,原本谈静打算跟孙平在车上等,但孙平一定吵闹着要跟聂叔叔一起去买。在医院闷了这么多天,大约也实在闷坏了。聂宇晟只觉得孩子两只小手紧紧搂着自己的脖子,一刻也不肯放开似的,就像个小树袋熊。他也不忍心扫孩子兴,想到匆匆忙忙出院,家里什么都没有,只怕还得给孩子买些衣物,于是就说:“好,跟叔叔一起去。不过不准要零食。” 孙平高高兴兴地宣布:“我不要零食!” 这下子就变成司机在车上等,谈静、聂宇晟还有孙平三个人进商场了。买完儿童安全座椅,聂宇晟就给孩子买了些衣服被子之类,他不懂选这些,谈静看不过去了,做主替他挑了,心想他总归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出院得匆忙,孙平很多衣物都没带上,他给孩子买点衣服,自己若是拦着,也太不近情理了,于是没说什么。大包小包地拎着走出来,聂宇晟看到化妆品柜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径直走了过去。 他抱着孩子,一手还拎着那个安全座椅,谈静拿着购物袋。化妆品柜台的sa眼睛最利,一眼就看到聂宇晟脚下穿的鞋,还有他手腕上戴的表,立刻笑靥如花,问:“先生想替太太买点什么?” 谈静觉得很尴尬,孙平看着那些瓶瓶罐罐,倒觉得新奇得不得了。扭过来扭过去,等看到柜台上放着化妆镜,更觉得好玩,对着放大的那一面,扮了个鬼脸,连鼻子都皱到一起。聂宇晟看他玩得高兴,就把他暂时放在化妆镜前的高脚椅上,对sa说:“有没有成套的护肤品?” “有的有的。”sa打量了一下谈静,说,“您太太的肤质很好,不过有些局部的问题,我们有今年新推出的抗氧化系列……”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产品特征,并拉着谈静的手,拿出试用装在她手背上打圈。 聂宇晟还没说话,谈静已经看了他一眼,问:“买这个干什么?” “我那儿没女人用的东西。”聂宇晟头也没回,对sa说,“就这套,开票吧。” 商场里人多,谈静忍住了没问,上车之后才问他:“还要去哪儿?” “这几天你跟孩子住我家。”聂宇晟说,“医院出了点事,不太安全,所以给平平办出院。孩子还得术后观察,虽然提前出院了,不过这两天还要输液,我看是找人回家去给孩子挂水,还是去社区医院,不过社区医院感冒病人多,怕交叉感染……” 谈静说:“我可以回家去……” 聂宇晟这几天累得肝火都上来了,忍不住反唇相讥:“你带孩子回家?你那家里都是什么环境?说不定连空调都没有,你也不怕把孩子热出毛病来!” 谈静不做声了,孙平怯怯地看了谈静一眼,又怯怯地看了聂宇晟一眼,说:“聂叔叔,你别生气……我不热……” “我没有生气。”聂宇晟迅速地收敛起自己的脾气,哄着孙平,“平平去聂叔叔家住几天好不好?聂叔叔最近忙,都不在家,平平跟妈妈帮我去看着房子,别让小偷进去好不好?” “好。”孙平一口就答应了,回头又看谈静,“妈妈,好不好?” 谈静还没说话,聂宇晟就说:“你放心,我最近忙着呢,天天睡办公室。你带孩子住吧,保姆可以买菜做饭。不然你一个人带孩子,难道带着他去菜场?” 谈静听他第一句话,倒想解释一下自己并不是那个意思,听了后面两句话,却默然了。聂宇晟本来是想把她和孙平安顿在自己公寓的,但是一想自己那房子不大,再加个保姆每天进进出出,越发显得转不开身来,于是一转念就让司机把车开到聂家大宅去了。 谈静没来过这里,孙平倒是很高兴,一下车就欢呼了一声:“爷爷家!这是爷爷家!爷爷在家吗?” 聂宇晟不由得问:“你怎么知道?” “爷爷给我看过照片!还问我住哪个房间!爷爷说楼上有四个房间,我可以挑一个!” 聂宇晟没想到父亲还做过这样的事情,想必在他的安排里,是想把这孩子接回家来的。只是现在父亲孤零零躺在香港医院的icu,而自己则在这里,焦头烂额应付公司的那一摊事儿,想到这里他就觉得难过起来。谈静听到是聂东远的房子,还有点芥蒂,不过聂宇晟已经抱了孙平走进去,司机拎着一堆东西站在她后面,她迟疑了一下,觉得就是暂时住几天,而且司机一直站在那里,一派等她先走的样子,她也不好意思,于是也赶紧进门。 第27章 聂宇晟顾不上安顿他们母子,进家门后就把保姆叫过来,吩咐了几句,然后就匆匆忙忙赶回公司去了。好在专管做饭的秦阿姨起先就被聂东远差遣,天天往医院送饭,早就跟孙平混得熟了,知道这孩子的脾气性格,先带着他去洗手,然后切水果给他吃,又抱他去后院水池边喂锦鲤,一会儿工夫就哄得孙平很高兴。另一个保姆李阿姨,则帮着谈静在楼上给孙平收拾房间,聂宇晟心细,刚才在商场里,专门给孙平买了床小小的鸭绒被和被套。李阿姨说:“这个要洗洗才好给孩子用的啊,虽然是崭新的,可是拆开来不洗,也怕不干净的。小晟是男人,虽然周到,就是想不到这些。”她把小被套拿去洗了,说烘干了晚上就可以用。这房间的窗子正对着后院,听着孩子跟秦阿姨在树下咕咕哝哝地说话,不知道遇见什么好玩的事,孙平格格地笑起来,声音清脆,花木掩映,也能想像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脸。李阿姨止不住感叹:“家里多个孩子,才真是像个家了。从前聂先生独个儿进进出出,小晟也很少回来,真是冷冷清清。” 谈静这才问:“聂先生……怎么样了?” 李阿姨早就把她当成未来的女主人看待,倒不敢在她面前乱说话,说:“报纸上说得可厉害了,不过小晟倒没说过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就听说聂先生住院了,病得挺厉害的样子。” 谈静也不欲多问,事到如今,她已经觉得完全背弃了自己的初衷。可是平平是无辜的,每当看到孩子的眼睛,她都觉得内疚。一直以来,平平跟着她受过太多苦了,她能给孩子的太少太少了,而聂宇晟——到底是她欠他,还是他欠她……她已经没办法去想了。 聂宇晟回到公司后,并没有跟朴玉成提股权抵押的事,只是告诉他,自己去了庆生集团,对方答应考虑借款。倒是朴玉成主动问起:“这不是个小数目,庆生希望我们用什么抵押?” 聂宇晟索性将话挑开:“庆生只答应考虑,所以我当时答应他们,以股权抵押。” 朴玉成有短暂的沉默,过了片刻才说:“聂先生,您应该事先跟我们商量。” 聂宇晟忍了忍,倒也能牵动嘴角,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那么管理层是什么意见呢?” 朴玉成打了个太极:“现在庆生还没有答应,只是说考虑,等他们决定再说吧。” 等朴玉成从办公室出去,聂宇晟就忍不住把盛方庭叫进来,对着他大倒苦水:“竟然被你猜中了……我爸当年以高薪期权把他从国企挖过来,敬他是人才,让他当总经理,那么信任他,现在他竟然落井下石!” 盛方庭淡淡地纠正他:“这不叫落井下石,这叫明哲保身。” “忘恩负义!”聂宇晟气得又用了另一个词,“我爸还没死呢,只不过躺在医院里,他们就想把东远给卖了!” “这不叫卖东远,只是在保存实力和公司利益之间,他们打算选择保存实力。” “你为什么替别人说话?” “小聂先生,聂先生如果处在你这个位置上,才不会对任何人抱有幻想。他从来都是靠自己,因为他知道只有自己才能靠得住。管理层职业经理人,都是给创业者帮助,减轻他的工作压力,而不是能够取代创业者本人。再说句实话,要是我处在朴总那个位置上,我也会选择保存实力。现在董事长被控内幕交易,案子一年半载也不见得能审完,即使能审完,董事长现在又昏迷不醒,哪怕案子就此完结,局面也已经彻底失控。没错董事长还有儿子,可是这个儿子是个外行,手里还什么都没有——你父亲的股权全部被冻结,你不能拿来交易,也不能转让,没办法套现。你是能投票,可是你能投票干什么?你要救东远,你上哪儿筹集货款?谁肯给你贷款?谁肯借给你钱?” 聂宇晟被他这种讥讽的语气给震了一震,但他马上明白盛方庭说的是实话。过了好半晌,聂宇晟才说:“主业是挣钱的。” “不错,主业是挣钱的,东远食品饮料有限公司还是一只金母鸡,谁都想染指。你看着吧,庆生集团八成会答应借给你三亿元周转,但他们的条件,多半是增持。” “增持?” “对,你不是说过庆生集团有13%的股权么?你父亲25%,管理层4%,其他股东10%,如果庆生集团要求增持到20%呢?甚至,他们要求增持到25%呢?他们流动资金充裕,完全有这种可能性,到时候你怎么办?你打算反收购吗?”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怀璧其罪啊,大少爷。”盛方庭又瞄了他一眼,“你刚刚也说过了,主业是挣钱的,东远食品饮料有限公司,这么多年来在纯净水和奶茶两样上,都是市场占有率第一。更别提王牌产品保健饮料,仅仅品牌含金量就是多少?庆生集团垂涎多少年了吧?” “他们的主营是庆生药业,跟我们完全不是一类……” 盛方庭给他打了个比方:“如果现在你手里有钱,很多钱。庆生集团周转出了问题,于是他们向你借钱,而你发现自己通过增持股权,就可以控股庆生集团最挣钱的庆生药业,你会不会毫不犹豫增持控股?哪怕它是卖药的,跟你的纯净水没有任何关系。商人逐利,这是天性。” 聂宇晟说:“如果我不答应呢?” “眼下这种情况,你找谁借钱,人家都会提类似的要求。东远现在是怀璧其罪,趁着你股价低,趁着你关键时候就差这么一口气,谁不想咬你一口?否则等你翻过身来,谁还能跟你争?” 韩秘书转告聂宇晟,庆生集团有电话打进来,这样方式的来电,通常像外交部的通电,多少有点公事公办的意思。聂宇晟于是接了,跟对方交谈了几句之后,聂宇晟倒说了句:“我们需要开会讨论。” 挂上电话,他对盛方庭说:“你又猜对了,庆生集团要求增持,希望我把父亲赠与孙平名下的5%转让给他们。” 盛方庭难得笑了笑,说:“做手术,你内行,我外行。做生意,我内行,你外行。” 聂宇晟嘴角微沉,少年时的锋芒与桀骜似乎在刹那间又回到他身上,他说:“我外行,我可以学。我绝不坐视东远被宰割。我的父亲是聂东远,东远集团是以他名字命名的,也是他白手起家,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创立下来的。在美国的时候,我的导师说过一句话:只要你愿意尝试,全力抢救病人,哪怕失败一万次,但总会有一次奇迹等着你。”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愿意试。” 盛方庭看了他许久,才说了四个字:“书生意气。” 聂宇晟知道他这是客气的说法,实质上是在骂自己天真幼稚。这两天他看尽世态炎凉,对着毫不掩饰对他轻蔑的盛方庭,他倒有种感激和亲近,起码这人不哄着自己。他问:“你有什么办法没有?我真不甘心就让庆生集团这么称心如意。” 盛方庭说:“那就看你愿不愿意做个坏人,干点缺德事了。” 聂宇晟苦笑了一声,从前他做梦也不曾想过,自己某一天会在父亲的办公室里,跟这样的一个人讨论这方面的问题。他问:“什么缺德事?会不会违法?” 盛方庭说:“违法么倒也算不上……不过跟从前令尊手法差不多,总之是损人利己。” 聂宇晟听他挖苦自己父亲,说:“你是我助理呢,别太过分啊!” “行,代理董事长,我想的这招呢叫瞒天过海,釜底抽薪。” “哦?” 盛方庭随手拿过一张纸,开始详细地向聂宇晟解释,怎么样瞒天过海,釜底抽薪。 聂宇晟晚上很晚才回家,一忙就到了半夜。他本来就打算睡在办公室的,后来想起来今天孙平匆忙出院,不知道状况怎么样,自己得回去看看。而且明天的抗生素要打什么针,谈静完全不知道,所以一想就还是让司机把自己送回聂家大宅了。 李阿姨替他开的门,一见了他,就告诉他说:“平平已经睡了,在楼上最右边那间卧室。” “噢。”他答应了一声,做惯了外科医生,所以稍微有些洁癖,在外头奔波了一整天,唯恐自己身上带着病毒细菌什么的,让孩子感染。所以进门之后,先回自己房间洗澡,换了衣服之后才去看孩子。他的房间也在二楼,跟孩子房间只隔条走廊,倒是很方便。房门只是虚掩,他从门开的间隙里看到睡灯亮着,倒也没多想,推门就进去了。 进去之后一眼就看到了谈静,因为她睡在床的侧边。大约怕挤着孩子,所以她面朝外侧身睡着,实际上床很宽,根本不必要担心。屋子里窗子开着,夜晚的凉风一阵阵吹进来,所以连空调都没有开。孙平盖着床薄被睡得正香,谈静只搭了被子的一角,她穿了件旧t恤当睡衣,睡着的时候,眉眼依稀还有少女般的明丽和纯净。 聂宇晟俯下身,替她把被子重新盖好。她的头发散乱地披在枕上,衬出脸颊的莹白,孙平手术后,她的愁容渐少,睡着的时候也不见从前那种孤苦凄清的神态。聂宇晟觉得,这么多年的离别似乎从来不曾有过,从前的一切都仿佛只是昨天,而他的谈静,就在咫尺之间,触手可得。 他用尽自制力,才没有吻一吻她的头发。 他拿了温度计,替孩子量了体温,然后又检查了一下那个二十四小时的心脏监护仪器。他动作虽轻,但谈静因为惦着孩子,晚上没敢睡得太沉,迷糊醒过来,还以为在病房里。看到聂宇晟,她就想:今天晚上他又值夜班?怎么没穿医生袍呢? 她只迷糊了几秒钟,就彻底清醒过来,马上掀开被子下床,问:“怎么了?平平不舒服?” “没有。”聂宇晟说,“数据都正常,我只是看一看。” 谈静松了口气,她这才发现聂宇晟穿着睡衣拖鞋,连头发都还是半湿的,他低头替孩子重新盖好被子,低头的时候,那根褪了色的红绳就从他睡衣领口露出来,聂宇晟皮肤白,越发显得那根绳的敝旧与黯淡。他这两天也瘦了很多,眼睛底下一圈都是青的,那种不经意的矜持和从容,早就被焦虑取代。谈静想起那天他在病房里说的话,只觉得心里发软,于是问他:“你吃了饭没有?” “晚上吃过了,跟人谈事。” 她看了一些新闻,知道他日子过得一定像油锅里似的,煎熬得水深火热,聂宇晟有多挑嘴她是知道的,跟人谈事,那更是食不知味了。她问:“你饿不饿?厨房里还炖着粥,预备给平平明天早上吃的,有多余的,我盛一碗给你。” 怕吵醒孩子,他下楼去吃粥,李阿姨已经睡了。谈静到厨房忙活了一阵子,给他端出一碗粥,另外切了一碟卤水作拼盘。聂宇晟夹了一片卤牛肉,只咬了一口就知道,这牛肉是谈静卤的。谈静看他的样子有点发愣,知道他吃出来了,她担心他以为保姆偷懒,连忙向他解释:“本来是秦阿姨要做卤菜,我就说我来卤。因为平平不吃别人做的卤菜……”她说话的声音低下去,因为记起来,聂宇晟也不吃别人做的卤菜。在外头餐馆他从来不点卤水拼盘,除非她在家做卤菜。 她觉得尴尬,只好找些别的话来讲:“这两天忙吗?” “还好。”聂宇晟低头吃粥,粥没吃到两口,卤水拼盘倒被他吃掉一半了,谈静刀工好,切得特别薄,看上去是一盘,其实也没有多少分量。她知道他是真的饿了,于是说:“冰箱里还有,我再去切一点儿。” 她站起身来,他却叫住她:“谈静。” 她转过脸来看他,餐厅里的灯很亮,照着他乌黑的头发,还有乌黑的眼睛。他专注看人的时候,似乎连目光都带着灼热的温度一样,令她几乎觉得招架不住。 他说:“离婚吧,我娶你。” 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他觉得也没有想像中的那么难。倒是谈静的样子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愁容似乎慢慢地又重新爬上她的眼角,过了很久,她才说:“我不配。” 他把筷子扔了,一把抓着了她的胳膊,她像小鸟一样挣扎起来,但他箍着她不肯放,他说:“什么配不配?我要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我要跟我爱的人在一起,我爱你,我就觉得我们两个相配。” “聂宇晟……” “这两天我已经快疯了你知不知道……每次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每次我想认输的时候,每次别人给我冷眼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平平,想起你。我不会放弃,我不会输,我一定要赢,因为我有我自己想保护的人,我希望爸爸醒过来,哪怕我知道他可能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我希望平平留在我身边,我不想错过孩子的成长,但我最希望的是,你留在我身边。” “我们之间不太可能了……” “那么如果我一无所有,你还会不会觉得你跟我不配?” 谈静绝望似的看了他一眼,说:“你不要这样逼我。” “我没有逼你,谈静,是你一直在逼我。”他连眼圈都红了,“你逼着我离开你,你逼着我不爱你,我很难受……过了七年了我仍旧难受。谈静,要是你真的不爱我,你为什么这样逼我?” “我要上去看平平……” 他把她拽了回来,狠狠地吻她,谈静咬了他一口,他疼得抽了口气,却也没放。谈静觉得他是喝醉了,可是明明身上一点酒气都没有,他完全像失去理智似的,最后她急得都快哭了,他慢慢松开手,真的像喝醉了似的,终于摇摇晃晃地放开她。 他终于安静下来,看了她好几分钟,才说:“谈静,我已经用尽了自己的所有来爱你,如果你不要,那就算了吧。” 谈静或许终其一生也不会忘记,他说这句话时,那种平淡到近乎绝望的语气。 第28章 东远集团按时付清了所有供应商的货款。在盛方庭的提议下,东远食品饮料公司跟最大的跨国快消零售超市bqc公司签订了为期一年的最低价供货合同,东远几乎以成本价向bqc供应纯净水和奶茶两种产品,还得承担各种促销活动,bqc同意即日支付下一季的巨额货款给东远。然后东远食品饮料公司又答应给所有原料供应商多加1%的原料进货价,希望他们在关键时期不要拆台。 除了得罪了整个行业的零售商,除了对bqc损失利润,其他也没什么了,毕竟东远在最后关头,拿到bqc的货款,支付了东远超市所有供应商的货款,还让东远食品饮料公司的供应商们都高高兴兴。 最不高兴的大约是其他零售商了,东远此举除了损失自己的巨额利润,还让他们跟bqc的竞争不在一条起跑线上。很多零售商纷纷给东远分管市场的副总打来电话诉苦,还有一些规模大的零售商,干脆把电话直接打给了聂宇晟,说:“聂总,你们这样搞法,我们还要不要卖东远的水了?bqc所有的门店,马上降价到一块四一瓶,你们给我们的进货价都是一块四!” 威胁者有之,诉苦者有之,后来各种各样的电话多半在韩秘书那里就被拦下来了,据说还有人扬言要让“小聂总”好看。聂宇晟最近有了个外号叫“小聂总”,也不知道谁这么缺德叫起来的。江湖竟然给出这样的绰号,可见这次他们把零售商得罪得太狠了。 “得罪就得罪吧。”盛方庭递了一支烟给聂宇晟,说,“逼不得已,我们只好流氓派头,就欺负他们不能不卖东远的纯净水和奶茶好了……谁让东远的市场占有率这么高呢?谁有市场,谁话事。” 聂宇晟跟他两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吞云吐雾,都觉得偶尔做做流氓耍耍无赖,其实感觉还挺那什么的。 聂宇晟说:“给舒琴打个电话,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出来吃饭。” 盛方庭瞥了他一眼:“你约我女朋友吃饭,竟然还叫我打电话,你虽然是老板,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吧?” 聂宇晟经此一役,早将盛方庭视作自己人——共患难的人才可相信。他说:“我打算把管理层换血,约舒琴出来,挖她来做我们的人力资源总监。” 盛方庭怔了一下,说:“不太好吧,我跟她都在东远的话。” “你们还没结婚呢,再说我相信舒琴,她不会公私不分的。”聂宇晟拿起手机,“你不打我打了啊?” 果然晚上吃饭的时候,舒琴一听聂宇晟的意思,就直摇头:“聂总,谢谢您了,这职位很诱人,不过我跟盛方庭都在东远,不合适。”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朋友不多,能信赖的人也不多。货款的事一办完,我就打算安排自己人进管理层。人力资源是很重要的部门,你要么自己来,要么介绍信得过的人来,反正我只信得过你,你看着办吧,你要不来,我就使反间计。你的老板现在可认得我了,我就说你是我女朋友,你看他能忍得了东远‘聂总的女朋友’继续留在他那儿,管他公司的人力资源吗?” 舒琴听他这么说,不由得瞪了他一眼,说:“聂宇晟,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谁把你教得这么无赖了?” 聂宇晟说:“为了最快达到目的,只好偶尔做流氓耍无赖了。” 另一次做流氓耍无赖是对管理层,盛方庭给他出的主意,在付完货款暂时渡过难关之后,就立刻召开了一次特别股东大会。在股东大会上,聂宇晟提出两件事:第一件是修改期权奖励计划,本来这个计划是聂东远制定,专门针对高层管理人员的,一提到修改,管理层自然特别不乐意;第二件事更直接了,聂宇晟提出改选董事会成员。 虽然聂东远名下的股权被冻结,但投票权仍旧没有改变。那也是谈静第一次到东远来开会,因为孙平名下有5%的股权,而她则是监护人。 谈静已经好几天没见过聂宇晟了,自从那天晚上他说了那句话之后,他似乎已经对她彻底死心。他安排医生护士天天上门给孙平打针,检查伤口愈合情况,他自己却再也不曾回去。 东远的人都对她特别客气,连韩秘书都以为她是聂宇晟的太太。聂宇晟从来很低调,东远的人都不太清楚他结没结婚。上次股权变更公告的时候,高层才隐约猜到一点什么,还有流言说孙平是聂东远的老来得子——毕竟不姓聂。但事出匆忙,聂东远讳莫如深,谁也没敢细究深问,而韩秘书最近天天都在董事长办公室进进出出,知道聂宇晟每天都要往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小朋友,韩秘书甚至还看到过小朋友的视频,聂宇晟正在电脑前回邮件,手机却开着视频电话,里面很可爱一个小朋友在玩橡皮泥,小朋友一边捏着橡皮泥,一边问:“你看,这个像不像妈妈?” 聂宇晟在百忙中抽空看了眼那小橡皮泥的大头娃娃,韩秘书觉得他从心眼里笑出来,她从来没见聂宇晟笑过,尤其聂东远出事之后。她进来是送文件,也没敢多逗留,放下就马上走了,临出门还听见聂宇晟问电话里的小朋友:“你妈妈睡午觉了吗?牛奶你喝了吗?那妈妈的那杯牛奶呢?你让她也喝了吗?” 那种温存的语气,大约只有提到最爱的人的时候,才会有的吧。 谈静开会的时候,才发现聂宇晟完全陌生的一面,他做事风格和在医院完全不同,在这里,他似乎更冷酷不近人情,讲起话来,更是句句锋芒,暗藏玄机似的。他咄咄逼人,谁的面子也不给,专横独断,就在这次会议中,他干脆利落地把朴玉成逐出了董事会,增选了另外两位新的董事。 这一次的特别股东大会,也让所有人对聂宇晟刮目相看,从前聂东远行事老辣,后来聂宇晟接手的时候,人人都觉得小聂比起老聂还是和气多了。到今天看来,从前的和气也不过是假象,骨子里他还是跟聂东远一样,习惯了大权在握的霸道。 这一次会议是聂宇晟跟现有的管理层正式翻脸,朴玉成明白他想逼自己辞职,在会议中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任由聂宇晟痛批:“个别股东罔顾公司利益,在公司最困难的时候,袖手旁观。这个时候袖手旁观,就是落井下石!对于落井下石的人,既然你都不以公司利益为重,那么公司为什么还要照顾你的利益?” 谈静又见到了盛方庭和舒琴,她觉得既意外又惊喜,舒琴被聂宇晟挖角过来主管人力资源,盛方庭则被增补为董事,他很认真在听聂宇晟发脾气,并没有阻止他——聂宇晟这团火憋得太久了,就让他痛快发泄出来吧。 开完会后聂宇晟还要加班,他也没有跟谈静说话,只是让司机送谈静回家。在路上的时候,谈静忍不住给盛方庭打了个电话,她还是习惯叫他盛经理,问:“您怎么到东远来工作了?” “正好这边缺人手,我就过来帮忙聂先生。” “噢……”谈静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之前盛方庭帮了她不少忙,但事情变化得太快,短短几周时间,盛方庭竟然已经在替聂宇晟工作了。 盛方庭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我这边还有事……” “好的,再见。” “再见。” 舒琴见到谈静之后,却也不平静,加完班聂宇晟请吃饭,三个人就在楼下餐厅吃饭,舒琴问聂宇晟:“你跟谈静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别装傻了,你守身如玉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等她么?现在孩子也有了,你们还老拖着,像什么话啊?” 聂宇晟似乎挺不在意的:“到时候再说吧,现在哪顾得上这些。” 舒琴却知道,他其实挺在意的。这么一说,肯定是跟谈静之间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不过最近确实忙得焦头烂额,管理层已经有两位副总被迫辞职,舒琴急着找猎头物色合适的人选。而聂宇晟因为跟bqc签订了那个不平等条约,导致东远食品饮料公司的利润大幅下滑,而东远地产的资金链本来就有问题,现在房子也卖不掉,地也全囤在那里,银行又不给贷款,聂宇晟急得上火,天天琢磨怎么把东远地产的问题给解决了。 周末的时候聂宇晟稍微有些空闲,临时决定飞去香港看聂东远,却在机场被拦下来了,边检没收了他的护照,说:“聂先生,您的护照有点问题,麻烦您跟我来。” 他被带到一间屋子里,没过多久,来了两个警察,其中一个告诉他,他被限制出境。 聂宇晟错愕:“什么?为什么?” “有人举报您收受贿赂,这个案子正在调查,而且案情重大,所以您暂时不能离境。” 聂宇晟愣了足足半分钟,才问:“我可以给律师打电话吗?” “当然可以。” 聂宇晟被带回公安局经济科配合调查,这才知道原来有人举报他收受cm公司的好处,才选择这个项目进医院,而且第一例手术,就造成了病人的死亡。 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聂宇晟就忍不住了,他说:“我没收回扣,而且cm公司的项目,是经过专家组反复认证,医院才决定引进的。我是病人的主治医生,我首先建议过传统手术方案,是病人家属选择cm公司方案,这些都有谈话记录和手术同意书。” 警察却不理会这些,说:“你说这些都没有用。医生哪有不收回扣的?” 聂宇晟一字一顿地说:“我做临床医生这几年,从来没有收过药代的回扣,从来没有收过病人的红包,不管你信不信。” “呵,够狂的啊!那医疗事故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医疗事故,需要上一级卫生部门派出专业的鉴定组来鉴定。你是警察,你不能乱说话,更不能乱下结论。” 等乔律师赶来,警察也问得差不多了。出了公安局,聂宇晟就脸色阴沉,上车之后他打给方主任,方主任非常诧异,说:“病人家属这几天没来医院闹腾了,我还以为他们罢手了呢,没想到竟然来这一招。小聂,你不用担心,我们都知道你是清白的,你没拿过回扣,而且这台手术,肯定不是医疗事故。” 方主任是国内一流的心外科权威,他说不是医疗事故,并不是偏袒自己的弟子,更不是因为这台手术是他做的前半台。在方主任眼里,技术就是技术,如果是自己或聂宇晟在技术上处置不当,导致病人死亡,那才是医疗事故。如果自己和聂宇晟在技术上没有任何错误,医院在治疗中也没有任何处置不当,病人死亡,那只是抢救无效。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说肯定不是医疗事故。问心无愧,哪怕卫生部派一百个专家鉴定组下来,只要把整个治疗及手术情况问清楚,就知道无法构成医疗事故。 第29章 聂宇晟跟方主任都没有想到另外一件事,病人家属花钱找到了炒作公司,从网上开始热炒这件事。因为医患矛盾突出,上次电视节目播出后,在网上就引发了不少议论,很多人都觉得医院肯定收黑钱了,不然怎么怂恿病人做高风险手术?这就是草菅人命,这就是拿病人做实验。至于病人家属,人家的亲人就这么被治死了,难道还不许人家去医院闹一闹吗? 而现在炒作公司更渐渐把线索引到聂宇晟身上,他们在网上到处发聂宇晟的照片和资料,声称这就是哄骗病人做手术的黑心主治医生。一时间满城风雨,网上说什么的都有。 事态渐渐走向失控,有人人肉出聂宇晟的家世,说他不太可能收黑钱,因为他是东远集团董事长的独生子。但另一派人反驳,说有钱人的公子哥难道就不收黑钱了吗?正吵嚷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人抛出了重磅炸弹:“东远集团跟cm公司有利益瓜葛,正因为聂宇晟是东远集团的太子,所以他替cm公司引进项目才有最充分的理由!cm的心脏修补材料及心脏起搏器都是由国内著名的医药公司庆生药业代理的,庆生药业属于上市公司庆生集团,而庆生集团则是香港上市的东远公司的第二大股东!” 这条爆料特别专业,后面还有附图,详细画出了cm公司、庆生药业、庆生集团、东远公司四者之间的关联,更截图了香港东远公司在联交所报备的公开资料,股东信息一栏中,庆生集团赫然在列。 这条爆料一出来,网上顿时像炸了锅似的,一连好几天都是各大门户网站的焦点。传统媒体也开始介入,连续报道,巨大的舆论压力让上级主管部门都坐不住了,派了工作组进医院,立刻开始医疗事故鉴定调查。饶是如此,网上还对此说三道四,因为公布专家组成员,带头的专家是心外科学术研究会的副会长,而方主任也是这个研究会的副会长。在网民眼里,这就是事先埋下的伏笔,这个调查不可能公平,舆论在别有用心的煽动下,又开始更愤怒地质疑。 聂宇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返回医院,工作组要求他说明情况,网上吵嚷得不可开交,不论医院方面说什么,就是没有人肯相信,连病历上因为写错一个字所以刮过重写,也被视作为了掩饰真相所以涂改病历。方主任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大发雷霆:“老汪是副会长,所以他就会袒护我?这是什么狗屁逻辑?他们口口声声说应该派最好的专家来,现在派来了,又说肯定会徇私枉法。国内数得上号的心外专家全是我们研究会的成员,以他们的混账逻辑,不论派谁来都是徇私枉法!” 聂宇晟没办法安慰主任,只能说:“您别生气,大部分人肯定还是懂道理的。问心无愧,总有人会相信我们。” “相信什么?”方主任怒气冲冲,“昨天还有一堆人跑到医院外头来拉横幅,说我们医院跟上市公司勾结,谋财害命。连文革的那一套都出来了,只差没贴大字报。我可忍不了这些人往我们医院、往我们心外科头上这样泼脏水。” 为了平息众怒,以示清白,在方主任的坚持下,院方毅然采取了前所未有的公开听证。不仅有专家组成员、病人家属,甚至还有大批媒体记者一起出席。普仁医院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院办甚至专门腾出了最大的一个会议室,能容纳三百多人,但仍旧被挤得满满当当。因为很多今天不上班的医生也来了,大家都很关心此事,连走廊里站的都是人。 聂宇晟这两天在网上被妖魔化得厉害,病人家属一看到他就似乎眼中喷火,恨不得能冲上来打人。其他媒体对聂宇晟都有个先入为主的印象,觉得这位公子哥肯定技术不好,家里又有钱,所以在医院混混日子,但聂宇晟一走出来,人人都觉得有点意外。他今天穿着便装,没有穿医生袍,但看上去也跟普通医生没什么两样,而且自述履历的时候,学历、临床经验、从业经历,都相当的优秀和出众。 专家组开始询问,聂宇晟态度诚恳,技术精湛,他对病人病情和手术情况描述准确,对病情的分析,术前的小结,术中的各种细节,都对答如流,连外行的记者们听到这里,也都知道,这个手术八成没有问题,更遑论主席台上的那些专家。方主任是第二个被询问的,专家只问了他一些补充细节的问题,心外科出示了跟病人家属的两次谈话记录和手术同意书,两次谈话记录上面都清楚地记录,聂宇晟推荐病人采用常规手术方案,但病人家属表示,他们听说有cm公司的贴补项目,希望选择新的手术方案。而聂宇晟向他们详细解说了新方案的各种风险和意外可能。 基本上整个过程无可挑剔,方主任说:“病人出现排异反应的可能性相当低,在引进cm公司这个项目的时候,美国和加拿大地区已经进行过一千多台的临床手术,排异反应出现的比率不到千分之一,在香港和日本,也进行过类似的临床手术,几乎没有出现过排异。我们在引进的时候,考虑过这方面的风险,并且在手术之前,详细告知过病人及其家属……这些都写在谈话记录上,各位专家、记者、家属可以核查。” 他摘下老花眼镜,说:“这台手术,我,问心无愧;心外科,问心无愧;医院,问心无愧。” 一时间场子里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主持会议的冯主任咳嗽了一声,说:“各位专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专家们到医院来之后,把基本情况一问,相关材料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一台医疗事故,只是舆论压力之下,不得不郑重其事。现在所有情况都问完了,他们各自交换了意见,为首的孙主任就摇摇头,表示没什么问题要再问的了。冯主任于是又问:“病人家属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病人家属席位上有个人站起来,聂宇晟不认识那个人,会场却响起一片轻微的嗡嗡声,这个人据说是病人的表哥,姓谭,因为是律师,所以颇厉害。病人家属也隐隐以他为首,现在也是由他来提问。他神色阴郁,站起来之后一直盯着聂宇晟,聂宇晟倒坦然地任由他看着,毫不闪避他的目光。 “聂医生,你是病人的主治医生?” “是。” “所有谈话记录,都是你跟病人家属谈完,并要求他们签字的?” “是。” “cm公司项目引进之后,一直是你负责前期准备工作?” “是。” “据我所知,这个项目原计划的第一台手术的病人,并不是我的表弟,而是另有其人。那个病人是谁?” 聂宇晟愣了一下,他说:“对不起,涉及到其他病人的情况,我不能告诉你。” “是么?我替你说了吧,原定cm项目第一台手术的病人,名叫孙平,今年六岁,患有法洛四联症,也就是一种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这个叫孙平的病人,原来住在你们心外科十一号病房、第三十九床。可是他没有做cm项目的这台手术,而是做了传统手术,现在已经康复出院。聂医生,你为什么不替孙平做cm项目,反倒替他做了传统手术?” “每个病人情况不同,孙平的家属要求进行传统手术。” 谭律师反问:“也就是孙平这个病人的家属也知道,cm项目的风险,远远高于传统手术?” 聂宇晟沉默了半晌,才说:“是。” “聂医生,那么你为什么当时建议我的表弟做cm项目手术?” “我建议过传统方案……” 谭律师打断他的话,突然质问:“孙平跟你是什么关系?” 聂宇晟的心突然一沉,但他还很镇定,说:“这与此事无关。” “当然有关!医者父母心,是什么意思?当医生的,应该以父母对待孩子的心情,来对待病人。你为什么不替孙平做cm项目的手术?因为孙平是你的亲生儿子!” 全场大哗,后排的记者们“刷”一下子站起来好几个人,闪光灯此起彼伏,聂宇晟的全身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攥紧了拳头,紧紧盯着谭律师的眼睛,再次一字一顿地重复:“这与此事无关。” “行。你不愿意让自己儿子做手术的实验品,于是拿别人的儿子来做手术的实验品。”谭律师措辞严厉,指了指家属席上的人,“看到没有!这就是病人的父亲,你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敢看他吗?你敢摸着胸口说医者父母心吗?你父亲的东远公司跟庆生集团利益勾结,你就在医院里推广cm项目,我们不懂你那些专业术语,但我们相信你为了利益,丧失一个医生的良心!” 场子里一些病人家属和闲人竟然喝起彩来,纷纷叫“骂得好”,医生们都没想到突然会闹出这么一件事,都是面面相觑。谭律师连连冷笑,说:“聂医生,你的履历听上去风光得很啊!美国名牌大学,双博士学位,回到国内,又被最好的医院视作年轻人才引进,进了心外科。其实你根本没有资格做一个临床医生,因为你有严重的心理疾病!”他举着一叠报告摔在桌子上,“聂医生,在美国期间,短短三年内,你一共看了四十七次心理医生!你到底有怎么样严重的问题,才需要每周都去心理医生那里报到?而堂堂普仁医院,竟然在招聘的时候,引进了你这样一位人才!在座的各位专家,我想请教一下,一个有严重心理疾病的人,可以成为临床医生吗?你们允许这样的人在医院第一线工作吗?如果他心理疾病发作,突然变身杀人狂怎么办?普仁医院都只看学历,根本不管自己是不是招了位神经病吗?” 聂宇晟脸色煞白,还没有说话,方主任已经忍不住拍案而起:“你说话注意一点!不要血口喷人!什么叫神经病?你这是人身攻击!” 谭律师反倒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问:“聂医生,美国相关法律有规定,心理医生不能泄露病人的情况。所以我没办法知道你的心理疾病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也没办法拿到你的心理医生对你的诊断报告。不过我想请教下你,当着这么多医生的面,当着这么多专家的面,当着病人家属的面,你能不能,敢不敢,以你病重父亲的名誉起誓,说我是血口喷人,而你,从来没有在美国看过心理医生?” 底下的记者们早就开始纷纷往回打电话,还有人掏出手机飞快地写简讯。原本以为这场听证会最后就是个发通稿的事,但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且病人家属的指责似乎句句切中要害,每一件都令人觉得瞠目结舌,至于这些指责到底是对准医疗事故,还是对准聂宇晟本人,早就没人顾得上了。 第30章 聂宇晟知道自己是落到一个陷阱里,对方是有备而来,而且这种准备不像是一般人可以办到的,对方甚至还调查到自己在美国期间的一些情况。初到美国他经常做噩梦,学临床的他也知道这是心理上有问题,所以他积极地跟心理医生沟通,最后虽然没有痊愈,可是症状再也不发作。但现在对方咄咄逼人,甚至搬出了他病重的父亲,他简直没办法招架这种攻势,见他沉默良久,谭律师轻松地笑了笑:“聂医生,看来你是不敢发誓啊。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们家属都是外行,挑不出你的毛病,也挑不出你们医院的什么毛病,可你也别欺人太甚。要是cm手术没什么问题,你为什么不给你亲生儿子做?这本身已经说明了很大的问题!而且你为什么不敢发誓?你在美国看了那么久的心理医生,我们也不追究你到底有什么心理疾病了,可是你这样一个人,你配做临床医生吗?你配吗?” 谭律师趾高气扬地说:“我们没有什么别的要求!我们就要求派心理学的专家来,鉴定这位聂宇晟医生,他的心理状态到底适不适合做一位临床医生,他有没有资格拿执业医生执照?我的表弟莫名其妙,被这样一位有着严重心理问题的医生撺掇和误导,成了cm项目的实验品!我们会保持追究一切法律责任的权利!我们会起诉普仁医院,玩忽职守,收受利益,最终导致病人死亡,给我们家属带来极大的伤痛!我们绝不会轻易放过此事,我们要求追查到底!” 聂宇晟不知自己是怎么样离开的会场。所有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曾经面对过很多困难,尤其是最近这一段时期。但是即使面对再多的困难,他也从来没有真正绝望过,只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绝望了。 在中国,谈到心理疾病,似乎人人都有一个误区,包括很多医生都不甚了了。何况他要怎么解释呢?纵然他有一万个问心无愧,而现在,他百口莫辩。记者们在震惊之后都渐渐反应过来,七嘴八舌地要求提问,场面彻底失控,最后是冯主任匆匆宣布听证会结束,然后指引专家首先退场。 聂宇晟最后稍微清醒一些,已经被人拖进了隔壁的小会议室,还有人递给他一杯热茶。他像个无助的孩子似的,捧着那只茶杯,全身发冷,真正深切的寒意正从心底涌起。了解他在美国时期具体情况的人不多,知道他看过很多次心理医生的人,就更不多了。病人家属今天这一场大闹,几乎完全是针对他本人,这不像普通的医闹,这是蓄谋已久,计划周密。 他抬头看了看,方主任就站在他身边,还有老董和小闵,几位同事都关切地盯着他,似乎怕他突然会失控干出什么傻事似的。见他似乎渐渐地醒悟过来,方主任说:“小聂,到底怎么回事?病人家属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不知道……” 老董插了句话:“小聂,我们都相信你。可是外头那些记者一定会乱写的,你要当心啊……” 小闵说:“师兄,你到底得罪什么人了?还是结了什么仇家?怎么会有人跟病人家属串通好了,这么整你啊!” 不管同事们说什么,聂宇晟心头都是一片茫然,今天的事就像一个接一个的晴天霹雳,而且几乎每一个惊雷,都在自己头顶响起。记者们会怎么写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的执业生涯怕是完了。医院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之下,一定会做出最保守的反应。纵然他没有错,纵然他问心无愧,医院也不能保他了。 他曾经为之努力十年,并打算为之骄傲一生的事业。 学医的动机说起来是很天真可笑的,可是真正踏入医学院的大门,他却是真心愿意为之奉献一生。在临床工作,再苦他也没觉得苦过,手术台上一站好几个小时,病人转危为安的那一瞬间,他觉得是天下所有财富都难以换来的快乐与成就感。所以即使聂东远一再想要他回去东远公司工作,即使医院的工资在父亲眼里实在是不值得一提,但他仍旧近乎顽固地坚持了这么多年。 他是个心眼耿直的人,爱一个人,就可以爱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都不会变。同样,喜欢从事一份职业,也会喜欢十年,二十年,甚至作为一生的追求。 父亲病重之后他被迫临时接手东远的工作,但他一直只视作临时,他想他终究还是有一天会回来的,回到医院,因为他喜欢做临床医生。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执业生涯,就要这么快画上一个句号。 方主任比他更痛苦,他知道聂宇晟的天分,将他视作最好的心外科接班人,手把手地教他,连他自己带的博士生们都知道,老师最偏爱的人是聂宇晟。但博士生们也都服气,聂宇晟的技术没话说,同样是做手术,他的动作永远最准确,他的判断永远最灵敏。再高的难度似乎都难不倒他,他敢从最刁钻的角度获取标本,他能冒风险只为了抢救病人。 “小聂,我去跟院长说,这事你别急。” 聂宇晟幽幽地回过神来,他要想一想,才明白方主任在说什么。他几乎是本能地知道方主任想要干什么了,他拉住了方主任的衣服,像小孩子般祈求:“您别去,别再搭上您了!心外科少了我可以,少了您不行。” 方主任说:“胡说!我们心外科是一个集体,集体你知道吗?集体就是少了谁也不行!你以为你是一个人吗?你是心外的一分子!” 聂宇晟对老董说:“师兄,你看着主任,我去见院长。” 老董叫起来:“聂宇晟,你别犯傻!那些人青口白牙的,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总还得有个调查取证的过程……” 聂宇晟苦笑了一下,说:“今天不就已经调查取证了吗?” 他转身就往外走,方主任大急,说:“聂宇晟,你给我回来!你见院长干什么?要见院长也是我去!臭小子!” 老董见方主任发了急,心一横就真把门拦上了,说:“老师,您别去了,小聂他能处理!” “他处理个屁!”方主任说,“他就是心一横,豁出去这辈子不干医生了,也要保我们心外科,也要把我们普仁的牌子保住……” 聂宇晟在院长办公室交出了自己的胸牌,主管业务的副院长再三挽留,因为这位副院长也是外科出身,是个老派的技术派,所以说话格外硬气:“我们医院没有错!就是没有错!大不了再申请卫生部派专家组来!普仁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如果我们犯了错,那我们被骂好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现在我们毫无错处,小聂你的辞职我不能答应!坚决不答应!他们爱怎么闹怎么闹!大不了起诉到法院,我们应诉!” 聂宇晟等院长发完了脾气,才静静地说:“院长,算了吧,您教过我们,以大局为重。再让他们闹下去,医院就没办法正常工作了。上次处理医疗事故的时候刘院长说过,知道我们不服气,他也不服气。可是我们是医院,我们必须尽快地处理这些事,以便救治更多的病人。” “可是十年学医,你今天就这样放弃……” 聂宇晟突然笑了笑:“院长,记得刚刚到医院来上班的时候,方主任问过我,十年学医,学到医生生涯什么为最重了吗?当时我蒙了,说技术最重。方主任一字一顿地告诉我,病人最重。” 听到他这样说,副院长什么话也没说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长叹了一口气。 从院办出来,聂宇晟回到心外科,还有一些事情要交接。方主任被新生儿科叫走了,哪怕今天心外科是公开听证会,但妇产科一个产妇刚刚剖腹产一个全身紫绀的新生儿,妇产科会同新生儿科全力抢救之后,发现新生儿有特别复杂的心血管畸形,新生儿科的主任一看不行,马上又打电话给方主任,立刻就决定会诊手术了。 医院就是这样,哪怕天塌下来了,该抢救病人的时候,就得先抢救病人。 聂宇晟请了一段时间的事假,他收治进来的病人基本上都出院了,所以事情并不多,交接办得很快。 老董也进了手术室,替方主任当助手。只有小闵眼圈都红了,尤其聂宇晟交出所有的病人病历,收拾了个人物品,最后说“我走了”的时候,小闵简直要哭了,说:“师兄,你等老师回来再走,老师要是回来看不到你怎么办……” 聂宇晟倒笑了笑,说:“傻话,我是辞职不干了,又不是出走到天涯海角去,你们几时想见我,几时给我打电话,师兄请你们吃饭。” 聂宇晟辞职的事因为太突然,所以并没有传开。今天医院的听证会,很多人都听到了消息,他走过心外科的走廊,很多医生护士,都特意停下来跟他打招呼,安慰他两句。从电梯下来,遇见的每一位同事,都以为他只是听证会结束临时离开,所以都只笑着跟他点头打招呼,聂宇晟也笑着点点头,好像平常下班的样子。一直到了停车场之后,回头看一看外科大楼,聂宇晟才觉得心底那股酸涩,挥之不去。 有无数次半夜急诊电话把他叫醒,他开车停在这里,走向灯火辉煌的外科大楼。有无数次他结束加班,拖着手术台上站麻木了的双腿,走到停车场找寻自己的车子,只是哪一次都没有这次让他觉得留恋。他站在停车场里,久久回望三十八层的外科大楼,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打开车门上车。 停车场出口处的保安一看是他,习惯性地等着他拿出停车卡,但是聂宇晟的停车卡已经连同胸牌等工作证件一起交出去了,他大约记得院外车辆的停车费用是按小时收的,一小时多少钱他倒记不住了,于是打开钱包找出一张一百块给保安。保安愣了一下,笑着问:“聂医生,今天忘记带卡啦?算了算了,您走吧,下次再算到卡上得了。”一边说一边就把升降杆打开了。 聂宇晟说:“没有下次了,这次就算吧。” 保安满腔疑惑,犹犹豫豫地接过钱,又找了零钱给他。聂宇晟接过零钱,向保安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保安只觉得他今天神情有些特别,倒也没有多想。 聂宇晟把车开出了医院,心下还是一片茫然的。今天的事情来得太快,发生得太突然,一直到现在,他才渐渐地反应过来。父亲病重,东远危机,他一直处于一种高度紧绷和忙碌的状态,虽然很累,但他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将来会做什么。他只是在短暂地应付突然出现的危机,他知道危机总有结束的一天,他有回到临床的一天。现在这种状态突然一下子改变了,就像是一生的目标戛然而止,他不再是个医生了。 就像一脚踏了空,就像大手术结束之后的疲惫,困意渐渐来袭,余下的只有一种空落落的难受。他觉得自己像是迷失了方向,在再熟悉不过的城市里,在几乎如同血管一般错综复杂的街巷里。他茫然地握着方向盘,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去。 第31章 谈静接到王雨玲的电话,说孙志军找到她了,问谈静的手机号码。原来孙志军到医院看孙平,结果扑了个空,护士告诉他孙平已经出院了,他回家去也没见着孙平母子,最后还是找到王雨玲和谈静从前工作过的蛋糕店,才问到王雨玲新店的地址。 王雨玲不给他谈静的电话,还特意打电话来问谈静,谈静心想自己也不应该避着孙志军,于是说:“没事,把我电话号码给他吧。” 孙志军打电话给谈静,倒也没说别的,也没问她和孙平现在到底在哪儿,就说有事,让谈静回家一趟。 谈静还以为他是要钱,但她手头也没钱,虽然那天签署补偿协议的时候,按盛方庭替她开出的条件,聂东远除了赠与孙平股权,还另外补偿了一大笔现金给她。虽然用她的名字存在银行里,但她觉得那不是她的钱,那是平平将来的生活费和学费。 她辞职之后一直在医院陪护孙平,虽然也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但是她本来就没什么积蓄。这次孙志军找她,她咬咬牙,跑到银行去,把以前攒的所有钱都取出来了,又回家拿一个大纸袋装起来,这才出门去见孙志军。 李阿姨看她要出门,连忙问:“要不要让司机送一下?” “不用,我去替平平买点东西。搭地铁挺快的。” 李阿姨听她这样说,又追出来给她一个信封:“小晟交代过的,说给平平买东西的时候不要省着,用他的卡。” 那天出院后,聂宇晟心细,想着虽然母子俩都住在了家里,但谈静花钱的地方还很多,她很多个人用品都没有,于是想给谈静一张附卡,又怕她不要,所以就交给李阿姨了,让她看机会给谈静。李阿姨是个机灵人,怕谈静真的不要,于是追出来把信封塞在她手里,又强调一句:“一分钱一分货,给孩子买东西,价钱贵的总是质量好些。” 谈静知道这是聂宇晟的意思,但她当着李阿姨,也不好说什么,接过卡就装在包里,反正也不打算用。她跟李阿姨说:“要是平平醒了问我,就说我上街去给他买衣服了,一会儿就回来。” “唉,好。” 谈静带着几万块钱,倒怕挤地铁给挤丢了,上次她在公交车上被偷过一次,实在是心有余悸,所以拦了个出租车。孙志军倒没在家,而是在小区门外那条窄街上的小馆子里吃饭。这条窄街两边的小馆子,门脸都不大,从落地玻璃窗子里,就可以看到外头的情形。窄街两边又临时摆了些小摊在卖杂货,出租车开不进去。谈静就在街头下了车,孙志军一抬头就看见她从出租车上下来,于是把筷子一搁,就从馆子里走出来,说:“哟,改打车了,真是阔了啊!” 谈静没理会他,见他满面通红,知道他又喝酒了,于是说:“你不是说找我有要紧事?到底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 孙志军站在小馆子门口,里面的老板早就追出来了,一看到谈静,忙不迭说:“平平妈回来了?平平妈回来就好,志军这几天都在我们这儿吃,一共记账是三百六十七块……” 谈静忍住一口气,把钱给了老板,老板连声道谢,说:“平平呢?这两天怎么没看见他?” 谈静还没说话,孙志军倒说:“送人了!” 老板一脸错愕,孙志军倒满不在乎:“我的儿子,我想送人就送人!” 谈静见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连忙对那老板说:“他喝醉了,您别理他。平平刚做完手术,这两天在亲戚家里。谢谢您,孩子恢复得不错,挺好的。” “噢,做手术了啊?这下子可好了!”老板衷心地说,“可好了。” “是啊,谢谢您。”谈静笑了笑,又对孙志军说,“走吧,有事回家说。” 孙志军一声不吭,跟着她走回家。谈静好多天没有回来,见家里乱糟糟的,脏衣服臭袜子扔得到处都是,桌上还放着一堆用脏的锅碗,瞧这情形,孙志军是回家住了好几天了,不然也不能乱成这样。她也顾不上收拾了,先把钱拿出来,给孙志军:“我只有这么多了……” 孙志军看她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倒愣了一下,旋即冷笑:“这么点钱就想打发我?” 谈静不愿意再跟他吵架,于是心平气和地说:“我只有这么多。你也知道这几年我工资才多少,平平平常要花多少钱,还要替你还赌债,这些钱全是这几年我从牙缝里攒下来的,你要嫌少,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孙志军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沙发上全堆着他换下的脏衣服袜子,他也不在乎,把那些衣服往旁边一推,腾出点地方来,破旧的沙发“咯吱”一声,谈静真怕沙发就这样塌了。孙志军倒显得挺惬意,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皱皱巴巴的香烟,拿出一支来捋捋,又找到打火机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对谈静说:“你自己不愿意发财,可不要拦着我发财。” 谈静见他这种做派,早就抱着几分警惕,只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从前那个经理,就是那个姓盛的,昨天找过我了,说愿意买咱们手里的股权。” “什么股权?” “别装傻了,我都知道了,原来聂家老头子给了平平一大笔股权,据说值好多钱!” 谈静又惊又怒,她惊的是盛方庭怎么会跟孙志军打交道?怒的是孙志军这种讹诈的口气。她说:“那是平平的,不是我的,更不是你的,你别想打主意。” 孙志军叼着烟,瞥了她一眼:“姓盛的告诉我了,现在我和你都是孙平的监护人,只要我们俩愿意,他可以出高价买。现在东远的股票跌得一文钱不值,市面上只有他会开那个价,要是我们不卖,拿在手里迟早是一张废纸。而且姓聂的翻不了身了,聂东远快死了,聂宇晟也要完蛋了。” 谈静说:“盛经理不会这样说的,少在这里骗人了。” 孙志军轻蔑地瞥了她一眼:“不信你去问那个姓盛的,你才是天字第一号傻瓜,你知道姓盛的是什么来头?他开出来的价码,吓死你!” 谈静半信半疑,但她还是相信盛方庭,而不愿意相信孙志军。她说:“我是绝不会卖掉这个股票的,你死心吧!” 孙志军一听她这种口气就火了,“腾”地站起来,大声说:“你他妈的能不能死心?聂宇晟完蛋了!姓盛的告诉我,他的法子一万个顶用,他有本事让聂宇晟连医生都干不了了!聂宇晟,聂宇晟!你以为他能有多厉害,多有本事?他就是个仗势欺人的公子哥,没了他老子,没了钱,他什么也不是!你还是听我的,卖了股权,拿了钱,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别掺和聂家的那些破事了!你以为聂家还能跟从前一样风光?你忙不迭带着孩子住到聂家去,难道还想着跟姓聂的那小白脸破镜重圆?谈静,我告诉你,你别在这里做他娘的春梦了!” “啪!”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谈静气得浑身发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看着自己的手,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出手打孙志军一耳光。孙志军也没想到,他只是咧了咧嘴,反倒笑了笑:“行啊,谈静!你倒是跟姓聂的一样,学会出手打人了!” 谈静定了定神,说:“我不想再跟你谈这件事了,股权是平平的,他长大了由他做主,卖不卖,都是平平自己的事。聂家的事我不会去掺和,但你也别想卖掉平平的股权。我不会把这股票卖给任何人,你也别妄想把这股票卖给谁!哪怕是一张废纸,那也是平平的废纸,不是我的,更不是你的。” 孙志军只是扔掉了手中的烟头,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说:“傻!” 谈静也知道自己有些傻,但她从家里出来,首先打了个电话给聂宇晟,他的手机关机,谈静想起来今天他是有什么听证会,于是马上又打电话给盛方庭。盛方庭倒是非常痛快地答应见面,而且就在东远公司他的办公室。 谈静听他这样说,心里稍微觉得平静了些。既然盛方庭答应见面,而且就约在东远,那么孙志军说的话,或许全是谎言。如果盛方庭真想对聂宇晟不利,行事肯定会有所隐瞒,起码不会约她在东远公司见面。 她没料到另一个可能,那就是盛方庭已经掌控全局,所以肆无忌惮。 谈静到东远盛方庭的办公室外,正好遇见舒琴,她气冲冲从盛方庭的办公室走出来,谈静跟她打招呼,她都没有听见似的。谈静满腹疑惑,但舒琴已经像一阵旋风似的,进了电梯。 在盛方庭的办公室,面对谈静的一堆疑问,盛方庭只是笑了笑,说:“是的,我跟孙志军谈过,也建议他和你沟通一下,不过看起来他和你沟通的效果并不好。” 谈静错愕:“盛经理……” “坦白来讲,你一定很困惑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是想取得东远的控制权。我其实是东远另一大股东庆生集团的代理人,管理层的大部分人都支持我,而且我还是新增选的董事。所以现在我希望拿到孙平名下的那5%的股权,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卖,对我或庆生集团而言,也只是更费周折一些。我们可以在特别股东大会上提议增发,稀释聂东远名下也就是聂宇晟可以掌控的持股,到时候你不论是什么态度,对我们而言,都不重要。” 谈静完全愣住了,她做梦也没想过盛方庭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盛方庭说:“你曾经讲过很多年前的一个故事给我听,那么今天我也讲述一个很多年前的故事给你听吧。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比你母亲的故事要早很多。”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你也知道,饮料三厂的前身,是华侨创办的‘乐生记’康乐汽水公司,当年‘乐生记’的康乐汽水行销东南亚,是鼎鼎大名的百年名牌。当初聂东远白手起家,也是靠生产这款保健饮料,而且还为了‘乐生记’这个注册商标,跟一家港商打过好几场官司。最后在政府的偏颇下,法庭将这个商标判给了聂东远的饮料厂。 “‘乐生记’当初之所以以这三个字为商标,实质是因为那个创建汽水厂的老华侨,名字里有个‘生’字,所以给饮料取名为‘乐生记’。虽然到今天为止,东远集团仍旧是全球‘乐生记’商标的持有人,但这个商标在数十年前,事实上却是属于那个创立‘乐生记’的华侨家族。公私合营之后不久,这个华侨家族选择退股,并且举族搬迁去了香港,而后大部分家族成员,都辗转到了美国。家族第二代就在美国落地生根,重新创业。 这次他们仍旧选择了父辈名字中的那个‘生’字,用作自己公司的名称,华侨家族第二代创立的是医药公司,经过数十年的努力,规模逐渐扩张,第二代的家族领袖非常有远见,早在九十年代初期就回国投资,成立中外合资的医药公司,这家医药公司,名称里也有个‘生’字,就是今天著名的上市公司庆生集团。所以现在你明白了吗?为什么庆生集团是东远的第二大股东,为什么庆生集团想要谋求东远的控股权。‘乐生记’本来就是属于他们的,他们只是想要来讨回,几十年前被迫放弃的东西。”他最后笑了笑,“谈静,其实你和聂东远之间,是有着血海深仇的,你忘记你母亲的死了吗?你父亲的死,说不定聂东远也是幕后主谋。你难道这么轻易就原谅杀死自己父母的真凶?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肯和庆生集团合作,我们给出的价格,绝对合理。东远的资金链已经紧绷到了极点,他们没有实力来打这一场反击战。聂宇晟也没有那个本事,他是个外行。” 谈静思索了片刻,才说:“盛先生,我不知道你说的话是真是假,虽然你的话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我觉得事情不是这样的逻辑。没错,聂东远跟我之间,是有着不可逾越的恩怨,这也是当年我为什么离开聂宇晟的原因。但如果没有聂东远,饮料厂被港商收购,或许‘乐生记’会比今天还要红火,但也或许厂子早在好多年前就倒闭了。我记得妈妈说过,当初港商的那个饮料厂,竞争不过聂东远,后来就倒闭了。东远虽然是靠生产这款保健饮料起家,但后来它真正出名,是因为矿泉水和奶茶。我虽然是个外行,但也知道一点儿。如果东远的饮料不是卖得这么好,庆生集团会起心想要收购东远吗?你的话虽然听上去很打动人心,但是盛先生,我是不会选择跟你合作的。” “我早就猜到你会拒绝跟我们合作,但这不影响大局。人生就像是一盘棋,所有的伏笔都已经埋好,你这颗棋子并不能起到什么关键作用,我劝你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东远这么乱,股价一跌再跌,你拿着股权,也没有多少益处。不如顺水推舟,你即时套现走人,带着孩子拿着现金安稳度日。” 谈静定定地看了盛方庭一眼,才慢慢地说:“盛经理,我很感谢你从前帮助过我。” 盛方庭非常坦率:“不用谢,那时候我也不见得安什么好心。不过不论你说什么,我或庆生集团都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第32章 “盛经理,我不是想要你改变主意,而是让你知道,我也是不会改变主意的。”谈静深深吸了一口气,“聂宇晟做任何决定,我都会支持他,因为做生意的事情,我不懂,但股权是孩子爷爷留给孩子的,我不会卖。虽然这股权是你替我争取得来,但是我绝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跟你或者庆生集团进行所谓的合作。” 盛方庭点点头,说:“真可惜,我真不愿意做你的敌人。” 谈静困惑地看着他,他说:“有一种女人看上去孱弱,但在两种情况下她会变得格外坚强。一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二是为了保护自己爱着的人。很不幸,你正好是这种女人,我真心不愿意与你为敌,亦是因为此。” 谈静说:“您太抬举我了。您也知道,我其实一无所知,也没什么本事。” 盛方庭只是笑笑,他说:“话不投机半句多,谈女士,作为孙平的监护人,东远的大股东,我正式地通知您,由第二大股东庆生集团提议的特别股东大会,将在下周召开,我们的主要提案是增发,以便有效解决东远的资金缺口。预计增发是两千万股,按照公司章程,股东都有优先配股权,您或是聂宇晟先生,同样也享有优先配股权,只是预计调动的金额会超过数亿,庆生对此,志在必得。如果您有任何疑问,可以联络董事会的董事秘书,他会详细向您解释。” 谈静此时倒镇定下来,问:“我也可以代表孙平,否决这个提案?” “当然。您有投票权,不过以目前的力量对比来看,你和聂宇晟加起来,也否决不了这个提案。所有的股东基本上都同意增发,因为这是对公司有好处的。现金流缺口这么大,聂宇晟拆了东墙补西墙,也只是权益之计,而且分销商已经超级不满他的做法,大家都不介意,换个人当代理董事长。”他放重了语气,甚至还笑了一笑,“最重要的是,孙平的另一个监护人,是孙志军。他收了我的钱,已经答应在投票的时候,不同意你的意见。孙平的监护人,可不是你一个人。如果两个监护人意见不同,你们的投票,基本上在股东大会上就是废票。” 谈静又定定地看了盛方庭片刻,她问:“当初你坚持要我向聂东远提出股权赠与,是不是早就算到了今天?” 盛方庭语气平淡:“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早就应该知道,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帮你,自有我的目的。” 谈静点点头,说:“职场之中,您教给我的东西最多,今天我又学了一招,谢谢您。” 盛方庭很客气地问:“需要让司机送你吗?” “不用,谢谢。” 谈静站在电梯里的时候还很镇定,她迅速地思考了一遍对策,从前的律师是盛方庭介绍给她的,她也不敢咨询,左思右想,竟然想到了刚才怒气冲冲的舒琴。她从前上班的时候,公司通讯录里有舒琴的手机号码。试着一拨过去,没想到舒琴正在着急,一接电话听出是她的声音,就问她:“谈小姐,有没有见到聂宇晟?”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聂宇晟就再也没有跟谈静说过话,谈静听到有关他的事,都是李阿姨提到一句半句,只知道今天他有个听证会,却不知道这个听证会的具体内容和重要程度,因为聂宇晟很少跟家里人提起工作的事,李阿姨都是旁敲侧击,才知道一星半点儿。舒琴见她还蒙在鼓里,哪里还忍得住,于是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给她听,当然还忍不住再添上两句:“谈静,事情都到这分上了,我不管你跟聂宇晟是什么关系,在闹什么别扭,刚才我打他的电话一直关机,他的主任从手术室出来,也找不到他,急得血压都高了,医院把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聂宇晟是个死心眼儿,不让他当医生,比杀了他还难过。当初为了学临床,他跟他爸爸怄了多少气。谈静,你知道他为什么学临床吗?你知道他为什么学心外科吗?” 谈静沉默了片刻,说:“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就好!那算我求你了行不行,公司这边也一摊事,秘书也找不着他的人,马上庆生集团要开特别股东大会,讨论增发的事,这件事非同小可,关系到东远的控股权。盛方庭是我介绍到东远去工作的,我当初……我没想到他会下这样的狠手……可是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谈静,你好好想想,聂宇晟到哪儿去了?” 谈静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舒琴说:“算了,我自己去找!”“啪”一声就将电话挂了。 谈静愣了两秒钟,拔腿就往外走,找到聂东远的司机。聂东远的司机也在四处打电话,一看见她,跟见着救星似的,问她:“您今天见过小聂先生没有?早上我说开车送他,他不让,非得自己开车去医院。现在他手机关了,公司的秘书都在找他。” 谈静问:“听说聂太太的墓地后来挪过了,你知道地方吗?” 司机愣了一下,说:“知道。” “开车送我去,快!” 黄昏时分的墓园,太阳下山,满山的松柏郁郁沉沉,看着挺瘆人的,司机挺担心地要陪着谈静,却被她坚决拒绝了。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墓园里,努力分辨着方位,最后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一直爬到山上去,等终于看到司机说的编号和墓碑之后,她已经是一身的汗。 聂宇晟果然在这里,他沉默地坐在墓碑旁,像是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了。谈静很小心地走过去,蹲在他面前,问:“你怎么在这儿?” 聂宇晟茫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不认得她似的。谈静说:“家里人都担心坏了,公司的人也有事找你,说你手机没有开。” 他的神色非常疲惫,将额头抵在墓碑的边缘,并不理睬她。谈静说:“盛方庭说,庆生集团要求增发,舒琴说这个事很紧急,你把手机打开吧,好多人都急坏了,你们医院也在找你。” 聂宇晟仍旧没有理睬她,谈静看他外套就搁在旁边的草地上,于是大着胆子拿起来,果然在外套口袋里找到了电话,打开一看,原来没电了。 “走吧,司机在底下等。回家吃晚饭好不好?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出来的时候平平在睡午觉,现在他该醒了,再不回去,他该闹着找我了。” 提到孩子,聂宇晟这才站起来,很顺从地跟着她下山。谈静却非常担忧,她觉得聂宇晟的这种状况不太对,简直像梦游似的。她让他上车他就上车,她让他穿外套他就穿外套。谈静在车上给舒琴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已经找到聂宇晟了,问她要不要过来跟聂宇晟谈一下。舒琴迟疑了片刻,说:“你们现在在哪儿?” “回聂家大宅那边去。” “我过会儿过去。” 回到家里,孙平果然早就醒了,一见聂宇晟跟谈静一块儿回来了,说不出的高兴,立刻就奔到玄关处,说:“聂叔叔抱!”聂宇晟把他抱起来,李阿姨说:“刚刚在花园里玩,看这一身沙子。” 孙平却急着告诉聂宇晟:“花园里有蝴蝶,还有螳螂!” “你认得螳螂?” “当然认识,它是绿色的,还有两只长着锯齿的爪子!” “跟叔叔洗澡去好不好?” “好。” 谈静看到聂宇晟开口跟孩子说话,这才觉得稍微放心了些,她问:“能洗澡吗?”出院之后怕伤口感染,都是拿热毛巾给孙平擦一擦,但聂宇晟没回答她,抱着孙平上楼去了。李阿姨忙着去找浴巾,谈静拿了孙平的衣服,搁在浴室外头,隔着门听见水声哗哗,聂宇晟跟孩子一句句在说话。说的都是些没要紧的事,孩子絮絮地告诉他,花园里有多少种昆虫,都有些什么花,哪朵花是早上开,哪朵花只有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开……聂宇晟对孩子总是挺耐心,不论孩子问什么,他都肯答。 谈静在外边听了一会儿,蹑手蹑脚走出来,打了个电话咨询了一下乔律师,然后告诉李阿姨自己要出去一趟,待会儿舒琴会来,多做几个菜,留舒小姐吃晚饭。 李阿姨都被闹糊涂了,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谈静却已经急着出门去了。 她着急的是找孙志军,回家却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虽然还是一样的乱,但孙志军不在家。她又找到小馆子里去,老板说今天孙志军没有来。谈静急了一身汗,就想不出来上哪儿去找孙志军,最后还是小馆子的老板告诉她,街后的一条巷子里有个棋牌室,孙志军经常在那儿打扑克,让她去那里看一看。 谈静找到棋牌室去,没见到孙志军,却见到了上次被孙志军打断鼻梁的那个冯竞辉。一见了是她,棋牌室里几个打牌的人似乎个个都认识,就有人起哄:“冯竞辉,快看!那不是孙志军的老婆!” “果然漂亮啊!” “嘿!你小子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初竟然五千块钱就想睡别人老婆!怪不得孙志军把你鼻子都打歪了……” “你们胡说什么!”冯竞辉恼羞成怒,“别胡说!”一边说一边就往外走,但棋牌室只有一个门,他侧着身子从谈静旁边溜走了,似乎唯恐她叫住自己盘问。 谈静没有理会他,只是问那些人:“孙志军在吗?” 那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有个人告诉她:“孙志军早就不在这儿玩了,他天天在蓝梦网吧里玩游戏!” “谢谢!” 谈静从乌烟瘴气的棋牌室出来,又在路边问人,才找到蓝梦网吧。网吧里同样乌烟瘴气,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抽烟,那气味也挺难闻的,谈静找了一遍,终于在角落里看到孙志军,他正在玩游戏,骂骂咧咧,桌子上还放着一盒吃了一半的盒饭。谈静在他旁边站了好一会儿,他才一回头看到她。 孙志军大约很吃惊她会找到这里来,但他也没太在意,拿着盒饭就站起来:“老板,我老婆来了,让她给钱。” 谈静不欲多事,掏出钱来算了上网的钱。孙志军一边走一边拨拉着吃盒饭,走出网吧把空饭盒往垃圾桶里一扔,才问:“说吧,你又有什么事找我?” “你答应盛方庭什么了?” “哟,来兴师问罪啊!我答应他什么,关你屁事。” “你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我就喜欢看着姓聂的倒霉!” 谈静没有办法,从包里拿出一张纸:“你把这个签了,我给你十万。” 孙志军接过去一看,是离婚协议,他阴沉沉地笑了一声,说:“谈静,十万块钱你就想打发我?” “那你要多少?” “五百万,少一分钱都不行。” 谈静连眉毛都没动,很干脆地答应了:“行。支票我带来了,马上开给你,你把这签了。” 孙志军愣了一下,谈静已经取出支票和私章,说:“钱存在银行里,你自己去取。现金支票,即付即兑。这是平平的钱,我原本是不愿意动的,但现在不动不行了。”她找到路灯下更亮一些的地方,认真地把包包垫在膝盖上,一笔一画把支票填好,然后站起来,伸手递给孙志军,“一手交钱,一手签协议。你说过的话,总会算数吧?” 孙志军被她这么一挤对,愣了半天才说:“我不离婚。” “你不愿意签?行,我找律师来,你现在不愿意签字离婚也可以,我还是给你五百万,你放弃对平平的监护权。” 孙志军这才明白她真正的目的,他冷笑一声:“谈静,你就这么想帮姓聂的?” 谈静没有吭声,孙志军知道她的脾气,又挖苦了一句:“行啊,过河就拆桥,现在阔了,拿钱打发我!学得跟姓聂的一样了,你们除了有几个臭钱还有什么?你想一脚蹬开我,没那么容易!” 谈静却丝毫没有被激怒,她说:“孙志军,我们当初是有过协议的,我不愿意把协议拿出来,就是觉得你帮过我的大忙。在协议里,我们约定从结婚即日就分居,今天我问过律师了,分居满三年就可以离婚,这是婚姻法有规定的。只要上了法庭,我把那份协议拿出来,自然会判我们离婚。正因为当初你帮过我,帮过平平,所以后来我一直替你还赌债,现在你要这么多钱,我也愿意给你。你为什么非要逼着我去找律师,把事情闹到法庭上去?” 孙志军狠狠一脚踢在垃圾箱上,说:“臭娘们儿!你想就这样甩了老子,老子跟你没完!” 听到他骂人,谈静反倒笑了笑,她说:“孙大哥,当初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并不是这个样子。从前你通情达理,又古道热肠,遇上谁有事,你都愿意帮一把。那天晚上我晕在街边上,也是你送我进的医院,帮我垫的医药费,还买了糖水煮鸡蛋给我吃。从前老乡们都说你是个好人,谁有事都愿意找你,因为你肯帮忙,你连上街买菜,都会替隔壁腿脚不便的大娘带一把葱回来……为什么你这几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为什么你非要把当初给我的那种印象,全都破坏掉?” 孙志军愣了一下,谈静说:“你考虑一下吧,东远马上就要开股东大会,我希望在此之前解决问题,不要再找律师跟你打官司离婚。” 她转身就走,走了很远忍不住回头一看,孙志军还站在路灯下,望着那个垃圾箱发愣。 第33章 谈静这件事情虽然没有完全办成,但她知道孙志军没别的办法,她手头的协议拿出来,婚姻关系几乎可以自然解除,孙志军对孙平的监护权,当然也就不存在了。 她回到家里,舒琴已经来了,而且明显已经跟聂宇晟谈过话,两个人面色沉重地坐在客厅沙发里,连孙平也不闹腾了,乖乖坐在一边玩平板电脑。看到她进门,孙平很高兴地叫了声“妈妈”,客厅里的两个人都回头看了她一眼,舒琴站起来跟她打了个招呼,聂宇晟却坐在那里没有动。 谈静说:“我去找过孙志军了,也打电话问过乔律师了。我可以跟孙志军离婚,当初我们签有分居协议,即使上法庭,也会判决我们离婚的。” 舒琴这才松了口气:“好,我们用投票权否掉庆生的提案。” 聂宇晟一直没有做声,舒琴说:“我没想到盛方庭会做得这么绝,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对东远集团有些想法,我也一直挺注意,但总觉得他会在适当的时候收手。之前我犹豫过,但最后选择相信他不会做过分的事。他进入东远工作之后,也确实挺替你和东远考虑的。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把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反正这事算我对不起你,毕竟是我介绍盛方庭到东远工作的。” 聂宇晟这才说:“不怪你。” “可我怪我自己。”舒琴说,“我先走了,你跟谈静也好好谈谈吧。之前我说的话,你好好考虑一下。” 谈静不知道舒琴说过什么,但是聂宇晟并没有吭声,谈静送舒琴出门,舒琴突然转过身来,握住谈静的手,说:“等一个人一年,很容易,甚至等一个人十年,我也曾经试过。但聂宇晟跟我不一样,他一等,就是一生一世。我自问我自己做不到。谈静,你很幸运,所以请不要再辜负,有些人错过一次,就是错过一辈子,不要一错再错,更不要等没有退路的时候,才想到后悔。” 谈静或许永远也不会忘记,舒琴说这番话时,眼中粼粼的泪光。她的手指微凉,在放开谈静的手时,谈静突然有种顿悟,她说:“你……” 舒琴什么都没有说,她已经走下台阶,驾着她那部红色的汽车,飞快地驶离。 谈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满天的星斗,在城市的灯光下显得黯淡而平凡,没有月亮的晚上,风里已经有了些微凉意。这十年她从天真无邪的少女,到满面沧桑,站在风中,她甚至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像是梦境中一般,门廊旁的扶郎花开了,在晚风中摇曳,她听到孩子在唤她:“妈妈,你怎么还不进来?” 那天晚上聂宇晟仍旧什么话都没跟她说,一连几天他都异常忙碌,谈静从新闻里知道,医疗事故那件事越闹越大,卫生部甚至成立了一个小组,派下来重新进行调查。聂宇晟把所有责任都扛下来,虽然他已经辞职,但舆论对他非常不利,被煽动的网民甚至叫嚣要判他重罪,说他辞职是烟雾弹,妄想逃避惩处。公安局开始立案调查,但没有证据显示聂宇晟收受贿赂。就在这个时候,庆生集团一个医药代表突然主动承认曾经向普仁医院的心外科有关人员行贿,这下子网上更是火上浇油,网上说什么的都有,整个医院都面临了更大的压力。 方主任摔了一次眼镜,他说:“这是诬陷!听证会是我主持的,参加会议的专家全是国内一流的心外科教授,每个人都是学术权威,我们这些人,是区区几十万可以收买的?我们这些人几乎都是科室主任,每天经手的医药费都是百万甚至千万!一个医药代表,行贿几十万,就能收买我们这些人,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可是公安局却不能不引为证据,因为那位医药代表说送的全是现金,所以没有收据,只有他自己能作为人证。 方主任在配合公安局调查的时候,都气得笑了:“他说送我们心外科几十万,你们就相信他真送了几十万?那他要是说送我们心外科几千万,甚至几个亿的现金呢?你们当警察的,就任他这么空口无凭,血口喷人?” 聂宇晟的律师则更是厉害:“只有人证这不形成证据链,我的当事人非常优秀,不仅在专业领域有非常高的造诣,而且家境优越,再说听证会当天他在做手术,没有出席,你们觉得,一位上市公司的继承人,连对继承自己父亲价值百亿的公司都没太大兴趣,按照证人的供词,行贿总金额才几十万,我的当事人事后顶多能分到几万块,他会被区区几万块收买?警察同志,我倒建议你们侦察一下这位证人,看看他为什么做伪证诬陷我的当事人。对了,庆生药业虽然是东远的第二大股东,但庆生集团一直试图控股东远,而我的当事人并不愿意将东远拱手相让,他和庆生药业有利益冲突,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庆生这是栽赃!” 但对方引导舆论的能力非常厉害,每天都在各大论坛发帖,避重就轻,煽动网民的情绪。因为看病难确实是不少人遇到过的,所以人人都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论官方说什么,都被认为是推卸责任,甚至还有人往医院寄带血的针管做威胁。 聂宇晟十分沉着,他一边处理公司的日常事务,一边还抽出时间,去见了方主任。方主任那脾气自然又大骂一通网上颠倒黑白,外行乱说话。但是又无可奈何,医院尤其心外科的正常工作几乎都无法开展,许多安装心脏起搏器的病人,都拒绝手术。 “他们这不是害病人吗?心脏起搏器是绝对安全的,是可以挽救很多病人的,现在这些人都不肯做手术了,到时候延误病情,病人死了算谁的?” 从医院回来,聂宇晟下了一个决心,他自己上网注册,就在最大的网络论坛里,公开自己在美国心理诊所的全部病历。他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说,只说了一句:“请国内权威的精神科专家鉴定,我是否精神状态正常,是否有资格从事临床工作。” 方主任知道这事之后,打了个电话来大骂他:“网上那些人都是疯子,你还招惹他们干什么?” 果然,帖子发出去不久,起初还是很正常的回复,甚至也有精神科方面的医生出来,说看病历,他只是轻微的抑郁症。但不久就被水军给彻底地刷掉,无数回复都只是漫骂,说他就是神经病,发这个病历就是想逃避刑事处罚,因为医疗事故和受贿如果被证实是真的,他就应该被判刑。 一连数日,聂宇晟的心情都是很沉郁的,没有人相信他,哪怕他说的是实话,哪怕网上也有一部分人相信他说的是事实。但理智的声音总是少数,更多的是所谓的网络暴民,除了漫骂,除了人肉搜索,什么也不相信。 舒琴打来电话,劝他删帖,说:“你没有任何回应,反倒好些。你有回应,这些人该更起劲了。他们都是拿钱发帖的,何必跟他们较劲?你这样公开自己的病历,除了将自己的隐私曝光,没有任何用处。” 聂宇晟说:“我一直以为公众有基本的道德观和底线,可是这几天我很失望。” “网络是匿名的,人人都有潜在的暴力因子,因为在网上,每个人说话都可以不负责任。而且很多上网的人,在现实社会处于弱势,所以他们才在网上肆无忌惮地发泄,获得一种心理满足。你是富二代,又是医生,仅此两点,足够让很多人对你戴有色眼镜了。” “我已经不是医生了,他们还想怎么样?” “身败名裂,还有人说最好中国恢复凌迟,可怕吧,这些人自以为是道德的法官,动不动审判别人,却不肯低头稍微审视一下自己。不过这些都是网络公关公司的煽动,我相信大部分人还是善良和理智的。” 闹得满城风雨的时候,方主任终于忍无可忍,接受采访的时候对记者说:“我在手术室里站了三十年,从起初的月工资十几块,到现在月工资也不过几千块。这些年救活的心脏病人,没有几千人也不止几百人,我没有拿过病人的红包,没有收过药代的钱。临了到了今天,却因为一个病人的意外死亡,对我,对整个心外科,喊打喊杀。网上那些人这么能干,让他们来救人,让他们来拿刀子给病人做手术好了。” 结果晚上的时候,这段采访被一个网民一句话噎回去了:“我批评一台冰箱不好,难道还要我自己学会制冷?” 很多人都在底下拍手叫好,说这个回复精彩。方主任却心灰意懒,对聂宇晟说:“我学医十几年,国家委派我到西德,当时其实有机会留在国外不回来,却觉得自己不能没有良心,所以一拿到学位立刻就回国,想着把最先进的技术带回来,治病救人。我从普通的心外科医生,一直干到今天,原来在他们眼里,几十年勤勤恳恳,只以为我是一台冰箱。冰箱有血有肉有思维吗?我是个人,人就应该有自己的尊严,不能被视作没有尊严的机械。” “老师……” “我老了。”方主任说,“原本还打算干几年再退休,现在觉得,还是早早退了吧。实在忍不住,想要做手术过过瘾,就去私立医院,给有钱人治病好了。公立医院,挣得少,加班多,出点事还成天被人威胁,算了吧。” “老师,当年您教过我一句话,学医十年,病人最重。”聂宇晟说,“我离开医院,是迫于压力,我喜欢在临床工作,我觉得最高兴就是抢救病人成功。老师,您教过我,抢救没有其他捷径,就是坚持,坚持,再坚持!您现在这样放弃,跟放弃抢救有什么区别?我不会放弃,如果有机会,我会回到临床!老师,也请您别放弃!您救活过的病人,人人都感激您,这些病人的家属,也永远感激您。您做过的事情都是有意义的,请您千万别放弃!您是我的老师,我希望终有一天,可以回到医院,回到心外科,我希望终有一天,可以再替您做助手上手术台,抢救更多的病人!” 方主任沉默片刻,终于笑了一声:“臭小子,没有看错你!老师答应你,在心外等着你,你得回来,其他的一助跟我搭档,都没你顺手。” 聂宇晟也难得笑了笑:“别提了,当年第一次替您做三助,我把拉钩递错了,被您骂得啊,背心里全是冷汗,下了手术台好久,腿肚子还在抖。” 方主任已经完全忘记了:“还有这回事?不可能吧,我就记得你上完第一台手术之后,我跟别人说,聂宇晟真不错,手稳,心细,真是个好苗子。对了,明天平平复诊,你千万别忘了。你带孩子来,我给孩子看,伤口情况怎么样?” “挺好的,恢复得很好,每天洗完澡,我给他搽碘酒的时候都观察过,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方主任嘀咕了一句,“还有,护士长叫你请吃饭,全科室的计划生育奖金,医院真给扣了。” 听主任说了这句话,聂宇晟终于知道,方主任的心情算是缓过来了。他跟方主任又聊了一会儿,才去看孩子。孙平已经睡着了,这几天都是他带孩子睡,谈静虽然反对过几次,怕孩子闹得他睡不着,但孩子跟他亲热得很,就要跟他睡,谈静也只好由他去了。 第二天下午,谈静本来是要跟聂宇晟一起带孩子去复诊的,但恰巧这时候孙志军打电话来,说:“你把离婚协议拿来吧,我签了。” 谈静没想到他突然做出决定,于是问:“那你要多少钱?” “见面再说。” 谈静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又担心他反悔,于是去跟聂宇晟说自己要去跟孙志军签离婚协议,只能他一个人带孩子去复诊了。 聂宇晟一直不跟她说话,听到她这样说,也就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就哄着孩子换衣服,因为孙平一听说要去医院,就不乐意。最后聂宇晟向他千保证万保证,只是去给方爷爷看看他伤口长得好不好,绝对不打针,孙平才高高兴兴,爬上汽车的后座,坐到自己那个儿童安全坐椅里面。 谈静想想还是带了现金和支票去见孙志军,她担心孙志军再次狮子大开口,说一个自己没法接受的数字,又担心孙志军出尔反尔。一路上都担心,等回到从前租的房子里一看,房子里竟然收拾得整整齐齐,孙志军甚至还做了三菜一汤,见她回来,还跟她打了个招呼:“坐,电饭煲坏了,我用高压锅焖的饭,结果焖夹生了,刚才又重新弄,估计再有十几分钟就好了。” 谈静看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怀疑,说:“不用了,我吃过了。” “咱们的分手饭,你也不吃一点?” 谈静想了想,到底还是坐下来,却没有拿筷子。孙志军拿起筷子尝了一下炒鸡蛋,差点就吐出来:“呸呸!真咸!几年没炒菜,连盐多盐少都不知道了。” 第34章 谈静把筷子放下,说:“要不我重新炒一盘去。” “好吧,你炒吧。” 谈静炒了盘鸡蛋出来,看厨房的地下还搁着两个土豆,于是洗洗切成丝,又炒了个酸辣土豆丝,这才一起端出来。孙志军尝了一口,说:“还是你做饭好吃。”谈静静静地等着他吃完,今天孙志军也没喝酒,盛饭的时候还问她:“你真的不吃一点儿?” 谈静摇摇头,孙志军稀里呼噜吃完了饭,尤其谈静炒的那两个菜,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倒在碗里,拌饭吃掉了。把筷子一搁,拿手擦了擦嘴上的油,对谈静说:“拿来吧,我签。” 谈静问:“你要多少钱?” “不要钱。” 孙志军很爽快地说:“当初我帮你,又不是图钱。再说了,这几年你伺候我吃,伺候我喝,还帮我还了不少债,我再问你要钱,也太不爷们了。” 谈静愣了一下,孙志军看了看那个离婚协议,问:“有笔没有?” 谈静掏出笔来给他,他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又说:“今天日子不错,我们去街道,把离婚证也给办了吧。” 谈静没想到他这么爽快,于是跟着他到了民政部门,领结婚证的人很多,拿离婚证的人一个也没有。谈静没想到离婚这么容易,就是问了几个问题,双方把字一签,交手续费,就给他们一人一个离婚证。 走出民政局,谈静还有点恍惚。大太阳底下,街上的人和车都挺多,孙志军说:“幸好你把户口给迁到本地来了,不然咱们还离不成。” 谈静没有说话,她的户籍从大学退学之后,一直搁在学校里,是最近聂宇晟替她落户本市的,为了方便将来孩子上学。孙平做完手术之后,马上就得报名上小学了。聂宇晟在这种细节的地方,总是格外周到,怕孩子在户籍上跟着自己她觉得不乐意,于是就找人帮忙,替她办了落户。没想到今天到民政一问,如果不是本地户口,还得回原户籍所在地办理,所以孙志军有这么一说。 谈静下决心,把包里的几万块钱掏出来了,对孙志军说:“这钱还是你拿着吧,孙大哥,谢谢你这么多年照顾我们。还有,谢谢你给了平平一个家。” 孙志军说:“我不要!” 谈静硬塞到他手里,说:“当时我刚生完平平,你替孩子借了不少钱治病,我也一直没还给你,这钱你拿着吧。”她顿了顿,说,“你以后少喝点酒,总归是伤身体。还有,找份好工作,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你那份叉车的工作,工资其实挺不错,又给交保险养老金,丢得太可惜了。这几年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为什么跟冯竞辉打架了,其实你挺照顾我的……”她说到这里,突然就语无伦次了,孙志军挠了挠头,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嗨,过去的事,都别提了。其实要找工作也不是找不到,你也知道我其实挺能干的。” 谈静轻轻地点点头,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她突然鼓起勇气,踮起脚来,在孙志军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说:“大哥,再找个好姑娘过日子吧,你是个好人。” 孙志军被她这一下子都亲蒙了,直愣愣地看着她。谈静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转身就打算走,孙志军突然叫住她:“谈静!” 谈静回头看他,他几步追上来,说:“你得提防那个姓盛的,他不知道在搞什么花头。是他给了我钱,让我今天跟你离婚……”他说不下去了,把手里的钱往谈静手里一塞,“其实我喜欢你,喜欢你却对你不好,我真是个浑球!你以后跟聂医生好好过,我走了!” 没等谈静再说什么,他已经逃也似的跑掉了。谈静拿着钱直发愣,想为什么盛方庭非要让孙志军今天跟自己办离婚,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离股东大会还有两天,今天办离婚其实对盛方庭和他背后的庆生集团是没有明显好处的,那么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今天到底有什么事,盛方庭宁可收买孙志军,也得让他们离婚? 谈静突然想起今天有什么特别——今天聂宇晟带孩子回医院做复诊去了! 复诊必须得到医院去,因为有些大型设备只有医院才有,而且检查结果得让方主任过目。谈静拔脚就走,在街边拦了个出租车,心急火燎地告诉司机:“普仁医院!快!” 谈静赶到普仁的时候,远远就看到外科楼下停着无数警车,蓝白色的光闪成一片,还有警察穿着防弹背心,医院大楼外都拉上了警戒线。好些人远远围观,谈静下车的时候腿都软了,出租车司机找的钱她也忘了拿,却在外科楼外头就被警察拦下来:“不能进去!” “里面出什么事了?我孩子在里面!” 警察以为她是病人家属,语气柔和了不少,安慰她说:“有歹徒劫持人质,放心吧,所有病人都已经紧急疏散,不能移动的病人也都有医护人员守候,每个楼道口都有警察,不会有事的。” 那一天对谈静而言,是最漫长的一天。谈静拼命打聂宇晟的电话,但一直无人接听。也不知过了多久,狙击手开了数枪,现场顿时一片大乱,围观的人都不知道在说什么,谈静终于看到了孙平,他是被一个警察抱出来的。谈静一看到孩子身上的血就急了,叫着孩子的名字跌跌撞撞冲上去,孙平看到她才“哇”一声哭起来:“妈妈!妈妈!”四周的警察看她是孩子的母亲,连忙拉着他们母子:“医生在这边!快来!” “怎么了?哪里疼?”谈静已经快要急疯了,两三个急诊医生围上来,迅速地将孩子放在担架上,拿着酒精棉一边擦拭血迹,一边飞快地剪开孩子的衣服,仔细检查四肢和躯干,几分钟后医生松了口气:“没事,没有外伤,没有骨折。”问孙平,“头疼吗?有没有撞到头?晕不晕?想不想吐?” 孙平明显是被吓着了,紧紧攥着谈静的衣服,医生拿小手电照了照孙平的眼睛,告诉谈静:“应该没有脑震荡,如果不放心,赶紧到门诊再做个ct。” 谈静却着急另一件事,她问孙平:“你爸爸呢?爸爸为什么不接电话?不是他带着你来复诊,他在哪儿?” 孙平瞪着眼睛看着她,谈静这才明白过来,她吞了口口水,哄着孩子:“乖,不怕,妈妈是问聂叔叔呢?聂叔叔怎么样了?” 孙平“哇”一声又哭了,用手指着那幢外科楼。很多警察都正往楼内冲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事后谈静才知道,聂宇晟除了头部被砸,还被捅了十四刀,孩子身上全是他的血,在歹徒举起小推车猛砸向他的头部之后,他艰难转身用脊背对着歹徒,护着孩子,所以孙平一点也没有受伤。其中有一刀从背后穿过,一直伤到了心脏。狙击手击毙了歹徒,整个外科的精英倾巢而出,每个科室的主任几乎都来了,集中在手术室。 护士长亲自送聂宇晟进的手术室,看着麻醉师做了全麻才离开,护士长出来之后哭着说,她看到负责做心胸的方主任拿着电刀,手都在抖,做了三十多年的手术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方主任手抖。心外科很多护士和医生都哭了,谈静这才知道最后被警方击毙的那个人,就是cm项目那个病人的哥哥。 心外科的走廊里到处是血,警察还在勘察现场。谈静抱着孙平,被几个医生半搀半扶,进了医生值班室里。谈静整个人都已经木了,孙平也吓坏了,母子俩都像是灵魂出窍,只余了躯壳,所以旁人叫他们坐,谈静就抱着孩子坐下。有人给她茶,她就木木地接过去,放在桌子上。孙平紧紧搂着她的脖子,隔一会儿就问:“妈妈,聂叔叔呢?” 谈静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平平乖,爸爸在做手术。” 问了十几遍之后,孙平隔一会儿就问:“妈妈,聂爸爸呢?” 谈静的眼泪簌簌地落在孩子的头发顶上,却说不出话来。听证会之后,医院都知道这个孩子是聂宇晟的儿子,心外科的人看着他们母子俩这情形,更觉得心酸。护士长过了一会儿,拿了瓶牛奶来:“平平乖,你中午饭都没吃,饿不饿?喝牛奶好吗?” 孙平紧紧搂着母亲的脖子,摇头:“我不要牛奶,我要聂爸爸。” 一句话差点又让护士长掉了眼泪,她去张罗了一套干净衣服来给孙平,因为刚刚急诊大夫急着做检查,把孙平的衣袖裤管全剪开了。谈静很安静,护士长和几个护士接过孩子,她就松手,等她们帮孩子换好了衣服,孩子重新依偎进她怀里,她就抱紧。 手术做了七个小时,她就在值班室里坐了七个小时,警察问她话,她也很顺从地回答。跟聂宇晟是什么关系?认识歹徒吗?警察极力地安慰孙平,但孙平吓坏了,只是搂着谈静的脖子,隔一会儿就说:“我要聂爸爸。” 方主任出来之后,看到谈静抱着孩子还坐在那里,就像一尊雕像似的。他终于心软了,走过去跟谈静说:“你别着急,手术基本上做完了,心肺伤得不严重,我做的手术,我心里有数。就是脑外伤……脑外的黎主任做的开颅……天坛的陈清明主任是黎主任的师兄,他刚刚也赶过来会诊,这已经是国内最好的脑外科权威……”方主任摘下眼镜,对谈静说,“你别哭,你也别急,医院的同事们会尽最大的努力,小聂是我的学生……” 谈静没有哭,方主任倒忍不住掉了眼泪,他跟无数病患谈过话,安慰过无数焦虑的病人,在心外科,经历过无数次抢救,见过无数生离死别,可是今天谈静没有哭,他自己倒老泪纵横了。他擦了擦眼角,伸手摸摸孙平的头发,说:“孩子,乖,天都黑了,跟爷爷去吃饭,好不好?” “我不去,我跟妈妈在这里等聂爸爸。” 方主任又摸了摸他的头发,转身出去,没一会儿进来,拿着一块巧克力,哄着孙平:“乖,把这个吃了,等会儿饿得血压低,对身体不好。” 孙平听话地开始剥巧克力的锡纸,方主任又叫护士去食堂给谈静买饭,说:“人是铁,饭是钢,你自己不吃饭,怎么等得到他出来?” 谈静还是吃不下,她咽了两口白饭,就觉得饱了。时间过得太慢了,值班室里的钟似乎一动也不动,谈静都怀疑它是不是坏掉了。可是医护人员交接班,一遍遍地查房。疏散后的病人又重新回到病房,所有的工作又渐渐恢复正常,时间像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飞快地逝去,可是她能看见的地方,却似乎永远就此凝固。 方主任没有走,他一直等到聂宇晟手术结束,被送进icu。谈静终于不再木讷,抱着孩子央求着他也要进icu,icu的主任为难地看着方主任,方主任叹了口气,让谈静去消毒换衣服,跟着自己进去。 才短短大半天工夫,聂宇晟已经成了躺在病床上,毫无知觉的病人。开颅手术剃光了他的头发,他全身都插着各种管子和仪器,伤得太重,黎主任私下告诉方主任:“不太乐观。” 方主任知道,他说不太乐观,就是指聂宇晟永远也醒不过来了。他背着谈静又掉了一次眼泪,这次他擦完眼泪,告诉了谈静实情:“脑外的主任说,聂宇晟不太乐观,也就是说,颅脑创伤太严重,其他外伤都是次要,如果颅脑重伤,他也许就醒不过来了。也许醒过来,智力也会受影响。” 谈静的反应很让方主任意外,她甚至很平静,只是“哦”了一声。方主任知道病人家属这种反应才是最可怕的,如果痛哭或者其他什么激烈反应,倒还能把情绪发泄出来。他起初对谈静印象并不好,但这个时候倒觉得谈静是真的对聂宇晟有感情,因为她整个眼神都空掉了,她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就说了三个字:“那我等。” 方主任觉得这姑娘也挺傻的,他说:“谈静,你哭一哭吧,憋在心里要憋出毛病的,姑娘……你不哭……身体和精神都会承受不住的……聂宇晟还年轻,也许他会恢复过来,也许他明天就能醒……” 谈静仍旧没有掉一滴眼泪,她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我会等。”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似乎是毫不在乎地,说,“他一辈子不醒,我等一辈子。这辈子等不到,我就连下辈子也等他。他等了我这么多年,我就等他一辈子。” 谈静其实非常非常难过,在此之前,她竟然还在跟聂宇晟闹别扭,他们甚至好长时间都没有再说过话,聂宇晟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谈静,我已经用尽了自己的所有来爱你,如果你不要,那就算了吧。” 谈静或许终其一生也不会忘记,他说这句话时,那种平淡到近乎绝望的语气。 她都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她也是用尽了自己的所有来爱他,她不是不要他的爱,只是她觉得自己背负着母亲的死亡,太沉重,重得她被迫放弃,自己的感情。 第35章 谈静在医院里守了一夜,脑外科的主任告诉她,如果术后二十四小时内聂宇晟不醒过来,那么以后清醒的几率,就非常少了。她守在他身边,看护士工作,她试探着反复地叫他的名字,跟他说一些从前的事情。她只短暂地走开了一会儿,因为司机来接孙平,孩子吓坏了,她也不想让孩子陪自己在医院。孩子对心外科的那条溅满鲜血的走廊,已经有一种毕生的恐惧。 她把孙平的声音录在手机里,反复地放给聂宇晟听,孩子的声音有点腼腆:“聂叔叔,快醒醒,陪我玩。”稍微停顿了一会儿,说,“妈妈说你是爸爸,聂爸爸,你别睡了,快醒醒吧。” 但是不管她和医生怎么努力,聂宇晟在二十四小时后,仍旧昏迷,而且有颅内感染的情况出现。外科再次会诊,谈静看到方主任拿着颅脑ct的片子,手一直在发抖,而且不时地摘下眼镜来,擦着眼镜。她终于认知了一个事实,或许聂宇晟,是真的醒不过来了。 舒琴来医院看过聂宇晟好几次,最后一次的时候,她是来劝谈静的,因为谈静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舒琴说:“谈静,你振作一点,现在还有一件事。盛方庭和庆生集团明天召开股东大会,要求增发。现在聂东远昏迷,聂宇晟也这样子,都可以认定没有民事行为能力,平平是最大股东了,你是监护人,你一定要阻止他们。” 她看谈静没有什么反应,于是又加上一句话:“你一定要做到,因为这是东远,这是聂宇晟的心愿,他的父亲昏迷之后,他一直希望可以平安过渡,等到伯父醒来。” 舒琴非常担心谈静的状态,担心她去不了股东大会,所以第二天一早,舒琴就到了公司。在走廊里,她遇见了盛方庭,自从上次的争执之后,她已经不再跟盛方庭说话,两个人似乎是陌路人一般。但是今天,她主动走过去,对盛方庭说:“你这样做,是乘人之危,聂宇晟躺在医院里,你们断然拒绝推迟会议,坚持要如期召开。你这样欺负人家孤儿寡母,觉得光彩吗?” 盛方庭仍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你也说了,聂宇晟还躺在医院里,那么孙平和谈静,算什么孤儿寡母?聂宇晟又没死。” 舒琴气得浑身发抖,盛方庭说:“我知道你早已经变心了,你对聂宇晟有另一种感情,所以你才在最后关头,不惜跟我翻脸。不过我挺佩服你的,你到底是怎么做到,就眼看着他跟他的前女友,马上破镜重圆?到现在还一心一意地维护他的利益,你这么做,傻不傻?值得么?” 舒琴气得极了,反倒平静下来,她说:“有种人爱着一个人的话,如果对方不爱自己,是不择手段,哪怕伤害对方,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对方。有种人爱着一个人的话,如果对方不爱自己,就希望对方平静幸福,不愿意自己妨碍或打扰到对方。很不幸,我是后一种,你可以说我傻。但我觉得自己也挺幸运,我遇上一个我真心爱着的人,愿意为他付出所有,甘苦酸辣,我都可以承受。我倒是觉得你挺可怜的,你或许这辈子也不知道,真正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盛方庭沉默片刻,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 舒琴冷笑:“算了吧,你这种人,利益摆在最前面,哪怕是真爱呢,你的真爱肯定也要给利益让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曾经为谁心动过,或许你现在还爱她,但你会不会因为她,就放弃对东远的利益?” 盛方庭叹了一口气:“我爱你。” “谢谢!”舒琴头也没回,径直走掉了。 直到会议即将开始,长桌那端的位置一直空着,在公司的传统习惯里,那一直是最大股东的位置。庆生集团的代表胸有成竹,盛方庭若有所思,其他股东则窃窃私语。聂宇晟在医院的血案成了这几天最轰动的社会新闻,医患纠纷以此收场,似乎人人都有点唏嘘,还有人大声替歹徒说话,说警方不应该连开数枪击毙他,这样的黑心医生杀一个少一个。更多人到底有正义感,反驳说当时聂宇晟还抱着一个孩子,歹徒先袭击他,又试图攻击孩子,聂宇晟为保护孩子被刺十四刀,无论如何这是残忍的犯罪。 但对于东远集团而言,这次血案使整个公司再次处于惊涛骇浪,大家都觉得聂家已经岌岌可危,聂家父子都躺在医院里,看来这次的股东大会,已经毫无悬念了。 在会议开始的最后一刻,谈静到了,她还带着律师。她神色憔悴,眼睛里全是血丝,但是毫不迟疑,坐到长桌那端,环顾了一遍会议室里的所有人,本来大家都觉得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但被她这么一看,倒觉得这女人起码很镇定。 谈静声音沙哑,说:“对不起,我来晚了。谢谢大家等我。大家不介意律师在场吧?因为我对公司事务不熟悉,所以我需要律师的帮助。” 话说到这分上,全体股东也觉得真要欺负这么一个弱质女流的话,似乎太流氓了,于是同意律师在场。主持会议的涂高华首先说:“向大家介绍一下,谈女士是股东孙平的监护人,聂东远先生在昏迷之前,已经授权给聂宇晟先生全权处理公司事务和自己的私产,现在聂宇晟先生被歹徒刺伤,陷入昏迷状态,没有民事行为能力……孙平作为他的唯一继承人……也就是公司的最大股东……” “我反对。”盛方庭说,“律师也在这里,我想请教一下,国内的继承权法。” 乔律师主动地说:“国内的继承权法是很简单的,无遗嘱的话,是自动继承的,聂东远先生已经授权给聂宇晟先生……” 盛方庭说:“聂东远先生目前已经没有民事行为能力。” “对。” 盛方庭又说:“婚生子和非婚生子,在国内的继承法中,享有同等权利。” “对。” 盛方庭问:“谈女士,想必你的律师已经准备了亲子鉴定的文件,以证明孙平是你和聂宇晟的非婚生子,但他一样享有继承权。” “对。”律师说,“只要是有司法效力的鉴定证明,就可以让孙平代表聂宇晟先生行使财产权利……” “很好。”盛方庭扬起手中的文件,“我这里也有一份有司法效力的鉴定证明,证明我是聂东远先生的非婚生子,我和聂宇晟同样享有对聂东远先生财产的继承权。聂东远先生名下的股份和各种私产,我理应有一半。在聂东远先生丧失民事行为能力的期间,我要求聂宇晟不得独占继承权。” 他把亲子鉴定证明放在桌上:“各位,律师在这里,有什么问题尽管请教。” 在场所有人包括谈静,都已经震惊,连地上掉根针也听得见。盛方庭笑了笑,说:“我要东远,名正言顺,因为它本来就该属于我。”他对谈静说,“谈女士,继承权是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如果大股东的继承权有问题,我觉得董事会可以暂时不考虑大股东的投票。” 会议被迫中断,律师开始打电话,试图找到司法解释。在他的执业生涯里,还没有遇见过这样复杂的继承权案例。盛方庭做出了这样的惊人之举,却仍旧淡定从容,在离开会议室之前,他甚至问谈静:“要不要来我的办公室,喝杯茶?” 谈静不卑不亢,说:“好啊,不过我请你喝茶,我们去董事长办公室。” “ok。” 谈静还是第一次到聂东远的办公室,看到桌子上放着聂宇晟的照片,戴着博士帽,拿着毕业证书,背景是风景怡人的美国校园,可是他的脸上并没有一丝笑容,眉宇间反倒有种少年老成的怅然。她从来没有见过这张照片,想到现在聂宇晟全身插着管子,毫无意识地躺在床上,她的鼻子不由一酸,但她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盛方庭说:“请坐。” 盛方庭坐在办公桌的对面,看她从容地坐在那张法式皮椅上,倒生了一种激赏之心,说:“你真是个聪明人,谈判要占据有利地形,没想到你无师自通。” “我不是和盛先生谈判。”谈静找到电话,告诉秘书,“麻烦倒两杯茶。” “我说过,这世上有种女人,看上去孱弱,但是为了孩子和爱人,她会迅速坚强,可以把自己变成一颗钻石,连玻璃都划得动。” 谈静终于笑了笑,她说:“盛先生说话,真有意思。” 秘书倒了茶进来,退出去时随手带上门,还是很遵守聂东远立下的规矩。谈静说:“盛先生,我不知道这件事是出于你或者庆生集团的策划,但它已经触到了我的底线。所以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真正的凶手,得到惩处。” 盛方庭耸耸肩,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病人家属当初只为了省几万块钱,就坚持要做cm项目的手术,为什么却在病人死亡之后,舍得花大价钱找网络公关公司炒作?” “我怎么知道。也许他们想要更高的赔偿金额,所以希望施加舆论压力。” 谈静点点头,说:“这样也说得通。可是公开听证会上,病人家属对聂宇晟的私事知道得很详细,甚至连他在美国看心理医生的事情都知道,这不是一般的人可以打听到的。” 盛方庭又笑了一声:“或许他们在美国有亲戚。华人圈子这么小,很容易就打听到。” 谈静说:“孙志军跟我去办离婚手续的那天,他说是你给他钱,让他那天跟我离婚的。你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谈女士,你跟孙志军离婚,对我或庆生集团,一点好处也没有,我为什么要给孙志军钱,这不符合逻辑。” “是啊,这不符合逻辑,但就在那一天,聂宇晟带着孩子去医院复诊,被病人的哥哥袭击,连刺了十四刀。你让孙志军那天跟我办理离婚,是因为你知道孩子应该在那天去医院复诊,你担心我带孩子去复诊,所以你利用孙志军,调虎离山把我支开,这样无论如何,只有聂宇晟带孩子去复诊,正好方便凶手下手!” “谈女士,你这样说,我会告你诽谤的。我不认识袭击聂宇晟的凶手,我也没理由让人去袭击聂宇晟。他被病人家属刺伤,我也觉得很遗憾。谈女士,你的心情我很能理解,但你不能认为是我主使人去袭击聂宇晟,这是刑事重罪,你这样胡乱说话,是很不应当的。” 谈静微微吸了口气,她沉默了。过了良久,她才说:“好吧,我不应该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你,可是你和聂宇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你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不帮助他,反倒帮助庆生集团?” 盛方庭欠欠身,说:“我姓盛,跟我母亲姓盛,这个姓氏很罕见,你不知道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你对快消行业和医疗行业都不熟。不过当初聂宇晟没有联想到,我倒真觉得挺意外。盛氏是庆生药业的幕后最大股东,庆生集团由多个公司控股,这些公司都注册在开曼群岛,背后是多个私募基金掌控,而这些基金都属于一个家族,那就是盛氏。盛氏的先人创立了‘乐生记’品牌,盛氏第二代则进入医药行业,庆生集团就是我外祖父回国投资建立的中外合资公司,不瞒你说,我一直被视作家族的逆子,所以我一定要做出一点事情来,让家族看看。” 谈静说:“我一直不知道你原来是这个身份,有一件事情我可以告诉你,虽然聂宇晟不知道你是谁,但当年他得知有一位手足存在的时候,起初反应很激烈,甚至不能接受这件事情。后来他自己想明白了,他曾经对我说过,有兄弟姐妹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样的话,活在世间就不显得那么孤独,只是不知道,这个人会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盛方庭仍旧是那副彬彬有礼的腔调,他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虽然我从前爱过你。” 谈静非常错愕,盛方庭的语气仍旧平稳,就像是在谈论天气:“当初你到公司来上班的时候,我觉得你很特别,但我没想到你是聂宇晟的前女友,当你向我讲述一切的时候,我已经明白我们之间并无可能。我这一生追求的东西,似乎一直得不到,不论我多么努力。我自幼父不详,旁人都有完满正常的家庭,我没有,甚至不能向母亲追问,因为她会难受。我的母亲出身非常有名望的华侨家族,当年她一意孤行生下我,背负了很大的压力。虽然没有被整个家族唾弃,但也有很多亲戚对她这种行为不以为然,包括我的外公。我外公除了经商,还是著名的国画家,为此我自幼努力学画,你或许不知道,我竟然执意学了十年国画,画秃的笔堆满了美国家中整个地下室,有整整几大箱。 虽然我是家族这一代中,最有国画天分的人,但外公却执意不肯教我,他说我欲念太炽,与国画的意境不符。很可笑的借口吧,小时候我最羡慕的人是表兄,因为外公允许表兄进入画室,看他泼墨挥毫。而我不论怎么样努力,哪怕比表兄画得更好,外公从来不许我进画室。长大后我更加努力,考入世界名校,进入知名的跨国公司工作,我选择快消公司,因为东远是快消起家。我要证明我比任何人都要优秀,尤其,我要证明,我比聂宇晟更适合继承东远。为此我付出比常人多百倍的努力,可是聂宇晟拥有的一切,总是来得那么轻易。这个世界其实是没有公平可言的,拼搏或许会有收获,但真正站在巅峰的人,除了努力,似乎永远比常人更多一点运气。”他最后笑了笑,“谈静,我不相信我的运气这么坏,事到如今,我觉得聂宇晟的好运气,已经用完了。” 谈静思索了片刻,说:“盛先生,我是一个母亲,所以请恕我直言,我觉得你不是想证明别的,就是想证明,你比聂宇晟更有资格做聂东远的儿子。” 盛方庭耸耸肩:“好吧,也可以这么说。” 谈静正视他的眼睛:“但这不是你伤害聂宇晟的理由,你是他的兄弟,你根本就不应该伤害他。” “我没有伤害过他。” 第36章 “真正的审判,不需要法官,只需要良心。是的,我没有证据,虽然一连串的巧合,都让我觉得事情太巧了。你和庆生集团做得很巧妙,凶手已经被警方击毙,即使不被击毙,他也不会觉得自己是被谁煽动,或者是从哪个意外渠道得知聂宇晟那天正好要去医院。是的,也许这辈子也不会有证据显露出来,你或庆生集团跟此事有什么联系。但是盛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盛方庭说:“你问吧。” “盛先生,你十六岁的时候,曾经得过一次急性白血病?” 盛方庭终于眉头稍动,谈静说:“你住进医院,很快配型成功,进行骨髓移植,你康复得很好,至今为止,看上去没有任何后遗症状。” 盛方庭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皱眉头,似乎在困惑谈静为什么知道此事。他是在美国动的手术,而且那时候他还在念书,在国内,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病史。即使是在美国,因为病人隐私受到严格保护,也只是家里人知道他曾经得过这样一场重病。 “你知道当初聂宇晟为什么知道他有一位手足存在吗?因为当时你得了白血病,你的母亲通知聂东远飞到美国给你配型,却没有成功。找不到配型,你的病情随时可能恶化,聂东远回国之后,向聂宇晟隐瞒了此事,只是让他去医院检查身体。趁机让医院替他验血,结果与你配型成功。本来聂东远打算,如果聂宇晟的骨髓与你不匹配的话,就继续向他隐瞒自己还有一个孩子。可是聂宇晟的骨髓与你非常匹配,聂东远不能不向他坦白,让他救你一命。起初聂宇晟很受刺激,他觉得这件事太突然了,让他接受不了,他甚至为这事离家出走,但后来他对我说,无论如何,这是他的兄弟,是他的血亲,从道义,从良知,他都必须去。他飞到美国,捐骨髓给你,往返四万公里,冒着并发症的危险,捐出自己的骨髓。他主动要求医院保密,他自己也不愿意见你,他甚至不知道你是男是女,他只知道你是他父亲的另一个孩子。他说就这样吧,如果将来有缘,自会相见。可是我想他没有想过,后来的相见是今天这种局面。所谓的审判,不需要法官,只需要良心。你要是觉得你自己对得起聂宇晟,你要是觉得你自己从来没有伤害过聂宇晟,我相信你下半辈子,良心会安宁,否则的话,你会被自己审判一生。” 盛方庭面如死灰,他头一次觉得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初接受骨髓移植的时候,医院只告诉他捐助者是个陌生人,所以需要身份保密。在美国,这也是一种常规做法。当时他也觉得自己挺幸运,因为美国的华人人数毕竟有限,而且很多人不愿意成为骨髓库的志愿者,能找到配型,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他做梦也不曾想过,原来这个捐骨髓给自己的人,竟然是聂宇晟。 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当时母亲希望自己的表兄表弟都去验血,有人支持,有人却拒绝,但最终母亲家族中没有任何人和他配型成功。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的隐痛,他甚至因此认为,自己是被家族抛弃的。如果有父亲,那么一切都不一样吧。只是他没有想到,聂东远也曾经前往美国,他以一个父亲的力量挽救过他,甚至不惜告诉另一个孩子,自己最大的秘密。至于聂宇晟,他更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去想像,想像他那张与自己并无多少肖似的脸孔。 “现在聂宇晟躺在医院里,医生说他很可能醒不过来了,即使醒过来,或许失忆,或许智力上有影响。你对东远做什么,你是否要求平分财产,你是否要求控股东远,对我来说,其实并没有意义,甚至对聂宇晟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如果他可以醒过来,我可以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给你,包括平平名下的股票,只要你能让他醒过来,我愿意拿一切交换。”谈静眼底有盈盈的泪光,“爱是给予,不是掠夺。” 盛方庭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东远公司的,他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最后把车钥匙插进锁孔里。车子在街上飞驰,一个又一个红灯被他抛在身后,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但他最后清醒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早就已经到了医院楼下。 他鼓起勇气,搭电梯上楼,到心外科,他径直询问聂宇晟的病房。值班护士听到聂宇晟的名字,眼圈都红了,问:“你是来看聂医生的?”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点一点头。 小护士说:“他在icu,不能探视,但可以隔着玻璃看一会儿,需要登记我才能带您去。”她拿过一个册子,问,“您是聂医生的什么人?” 盛方庭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毁在了这两个字上,他嗓音沙哑,觉得自己浑身发抖,但他终究还是说出来:“弟弟。” 护士又看了他一眼,以为他是表弟或者堂弟,因为医院都知道聂宇晟是独子。听说是聂医生的弟弟,小护士不由又多了几分同情之心,领着他去icu,一路走一路跟他说:“聂医生真是个好人,谁知道好人没有好报。科室里都说,他救过那么多病人,谁知道最后被一个病人家属伤成这样,实在是……唉……”小护士擦了擦眼角,说,“您别难过了,我们都相信聂医生能醒过来的。” 最后那句安慰,其实比不安慰还要糟,隔着玻璃看到聂宇晟,盛方庭几乎失控,他倒退着踉跄了几步,背靠着墙,似乎再也没有力气站稳。小护士见他伤心成这样,连忙跑到护士站去拿了把椅子来,说:“您坐着,您别急啊,其实病人可能还是有意识的,只是现在没有苏醒。”她颠三倒四地安慰着盛方庭,“脑外科的主任每天都来好几趟,icu的护士都是护理技术最好最熟练的同事,我们方主任说,聂宇晟不醒,就是老天不长眼……” 盛方庭用手捂着脸,他倒宁愿躺在icu里的人是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絮絮叨叨的小护士也走了,偶尔有过路的脚步声,他都不在意,他想起谈静说的话:“所谓的审判,不需要法官,只需要良心。你要是觉得你自己对得起聂宇晟,你要是觉得你自己从来没有伤害过聂宇晟,我相信你下半辈子,良心会安宁,否则的话,你会被自己审判一生。” 盛方庭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竟然会后悔。 他在医院里坐了几乎整整一个通宵,直到天亮时分才离去。 临时延期的股东大会再次召开,盛方庭如愿以偿,成为代理董事长。大部分股东都支持他,何况他有庆生集团作为倚仗。谈静的反对票没有多大作用,在宣布结果之后,她只是站起来,说:“我已经尽力,谢谢各位。” 盛方庭接手公司管理,当然是十分忙乱的,在形势稍微稳定之后,他专程去了一趟香港。 聂东远已经没有痊愈的希望了,一直只是靠仪器维生。姜律师得知他到了香港,特意约他见面,交给他一个袋子,说:“聂先生早就立有遗嘱,这样东西是留给你的。现在他已经没有民事行为能力,所以我将这个交给你处置。” 盛方庭很诧异,他没想到聂东远还有东西留给自己,打开袋子一看,是一把钥匙。姜律师主动告诉他说:“这是汇丰银行保险柜的钥匙,或许,聂先生留了一些东西给你。” 盛方庭心里其实是非常反感的,二十多年形同陌路,即使留下一笔钱给自己,又有什么意思。他随手把袋子搁在一旁,直到最后接到母亲盛美的电话。 盛美的声音还是那么优雅,她问:“听说你在香港?” “有一些公事过来处理。” “有没有去医院看他?” “他是谁?” “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不去他病床前示威,这不太像你的个性。” “在一个毫无知觉的人面前示威,有什么快感可言?” 盛美轻轻笑起来:“其实你跟你父亲真的很像,为什么你们就不肯承认,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对你们而言,其实非常重要?” “妈妈,他不是我的父亲!” “不管你承不承认,那是给予你一半生命的人。当年你病了,我打电话给他,他毫不犹豫,第一时间赶过来,希望可以救你。你做完手术之后,我很感激他,因为他让他另一个儿子捐出骨髓,救了你的性命。但他说,他欠你更多,所以他只希望有生之年,你得知一切之后,不要恨他。” “我没有恨他。” “他曾经提到过,给你留了一些东西在银行保险柜,说如果他有意外,律师会转交给你。” “我不会去看那些东西。” 盛美慢慢地说:“你难道胆怯到这种程度,连去银行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她毕竟了解盛方庭,被她这句话一激,盛方庭说:“妈妈,您不用激将我,哪怕他在银行留了几百个亿的家产给我,我也不会后悔!” 一怒之下,他就径直去了银行,vip客服主管接待了他,仔细核对完身份和钥匙之后,就领着他去了金库开保险柜。 保险柜里就是一只木盒子,他在手里惦了惦,盒子里似乎装了一些文件,摇起来沙沙作响。他取了盒子回到酒店房间,先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这才打开盒子。 第37章 哪怕盒子里真的是价值几百亿的有价证券,他也不会觉得惊诧。可是盒子里并没有任何有价证券,搁在最上面的,是一张很大的照片——他自己满月的照片。他是早产儿,生下来孱弱,小脸显得很瘦,可是眼睛很大,这张照片曾经被母亲放大镶在镜框里,但他没想到聂东远这里也有一张。 底下全是他的照片,每年一张,都是生日那天拍的,母亲习惯了在他生日的时候,请摄影师到家中来,替他拍照。原来她每一张,都曾经寄给聂东远。 除了照片,还有些琐碎旧物。他看到自己小时候玩过的一只塑料小鸭子,还有一只半旧的棒球,最底下是一叠成绩单。他一路读的是名校,每所学校都要求严格,成绩单的原件都应该是母亲签名后寄还给了学校,留在这里的,只是每一年成绩单的复印件,可是每一份成绩单右下方,家长签名的地方,聂东远总是端端正正,签上了他自己的名字。 他看到自己申请大学的材料,当时有两位非常知名的华裔社会人士担保推荐他进入常青藤名校,他一直以为是母亲家族的力量,但是他看到推荐材料后面聂东远的附言,他嘱咐律师动用一切关系,替自己寻找推荐人。 最后他翻到了一封信,在看惯了聂东远的笔迹之后,这个笔迹非常陌生,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封信竟然是聂宇晟写的。 亲爱的弟弟或妹妹: 请原谅我这样称呼你,因为我没有追问父亲,你到底是一个男孩,还是一个女孩。其实在我心里,希望你可以是一个小妹妹,这样的话,我这个哥哥可以非常非常宠你,然后等将来你长大了,成了漂亮的大姑娘,有很多很多小伙子追求你,那些臭小子,我会把他们一个个打倒,直到我看到我认为可以放心的人,再把你交到他的手上。在我们家乡,有风俗是妹妹出嫁的时候,一定要哥哥背出门,这样婚姻才会幸福美满。小妹妹,如果你真的是个妹妹,请你一定原谅哥哥,或许在你嫁给心爱的人时,哥哥没办法出席你的婚礼,也没办法背你出门。可是哥哥希望你幸福的心,是绝不会有假的。如果有缘分,你在结婚之前看到这封信,请给我打电话,我一定会赶去,参加你的婚礼,背着你出门,将哥哥全部的祝福都给你。如果你爱的那个人敢对你有一丁点儿不好,哥哥替你揍他! 如果你是一个男孩子,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从小我就是一个人,不怕你笑话,有一段时间,我很惶恐,我害怕爸爸会结婚,害怕他离开我,或者,他再也不爱我了。但我听说你的存在之后,我反倒觉得安心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对吧?我们两个都是爸爸的孩子,是血亲,是手足。如果你是一个弟弟,我会带你去爬山,去打球,去见我漂亮的女朋友,也就是你未来的嫂子。这是一个秘密,连咱爸都不知道,可是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你应该是我最亲密的人。咱爸就不提了,他跟我们有代沟。 亲爱的弟弟,我希望你可以幸福,像我一样幸运,遇上自己喜欢的女孩。等你长大了,遇上一个漂亮姑娘,哥哥愿意帮你出主意,一定把她追到手。放心吧,男人总是帮男人的,如果你有任何困难,如果你看到这封信,可以马上联络我。不论面对什么样的高山大海,我都会第一时间赶到你身边,帮你出主意。就像我知道,如果我遇上任何困难,你如果一旦知情,肯定也会赶到我身边,支持我,安慰我,陪着我度过。 亲爱的弟弟或者是妹妹,不管我以前有多少傻念头,现在我终于明白过来,血亲就是血亲,手足就是手足,我们血缘里有一半的血是一模一样的,这次可以帮到你,是我觉得今生最幸运的事情。因为有你,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我不再觉得孤独,希望你也同我一样,永远不再觉得孤独。我希望你知道,我会永远像一个真正的哥哥那样爱你。 祝早日康复! 永远祝福你的哥哥 盛方庭拿着信纸的手,终于开始发抖,他把信纸放下,那叠照片的最后一张是他在美国大学时拍的,那时候他早已经康复,可以参加一切他愿意参加的活动。在那张照片里,他正在参加橄榄球赛,一堆队友将他压在最底下,他差不多整张脸都被面具挡住了,但仍旧看得出开心的笑颜。他都几乎忘了,自己什么时候拍过这张照片,是同学替自己拍的吗? 他把照片翻过来,试图辨认胶卷或冲洗的印记,照片背后用签字笔写着两句话:“2004年5月19日,摄于斯坦福。小昮,今天偷偷拍你,差点被你看到,你如果发现的话一定会生气吧?但是,爸爸永远爱你。” 他认出聂东远的笔迹,小昮是他的乳名,除了母亲从来没有人这样叫他,他摸索着这行字迹,尤其是最后六个字,就像那是一句咒语。过了很久之后,终于有一滴眼泪落在那行字上。 他想起前几天在病房里,看到聂东远的样子,他毫无知觉,全身插满管子,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聂宇晟一样。在这世上,他曾经最讨厌的两个人,都已经濒临死亡。而此时此刻,他的心境是什么样的,复杂得根本说不出来。孜孜以求这么多年的东西,原来争到手里,却是早就不必再去争的。 他离开香港,回到东远集团自己的办公室。他走之后积下了大堆的公事,秘书一见了他就紧随其后,逐一汇报。他听了听,觉得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就说:“都先放放,今天下午,我有点私事,想先处理一下。” 秘书看他脸色平静而严肃,不敢多问,于是说:“那您需要司机吗?” “不需要,谢谢。让司机下班吧,我自己开车。” 他开车去了一个新小区的附近,那里有一家面包店,傍晚时分正好是营业高峰,店里的两个人收银取货,忙得团团转。 一见了他,王雨玲就把脸板起来:“姓盛的,你又想干什么?我说了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你离我们远点!” 梁元安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见她发脾气,怕她得罪人,连忙拉着她:“有话好好说!” “跟他有什么好说的!”王雨玲气得把手里的蛋糕盒往柜台上一顿,“这个混蛋,上次拿了十万块钱来找我,让我把谈静的儿子骗出来,还说事后再给我十万!我告诉你!这年头总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别说十万块钱,你就是拿一百万、一千万来,我也是不会害谈静的!” 梁元安一听这话就怒了,操起烤蛋糕的大铁盘,对着盛方庭就嚷嚷:“你丫滚不滚?不滚我拿铁盘砸死你!” 盛方庭什么话都没再说,指了指柜台里的蛋糕,说:“这些蛋糕,我全买了。” “我们不卖给你!” 盛方庭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你们别误会,其实我今天真的是来谢谢你们的。你们教会我一件事,原来这世上,真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王雨玲半信半疑看了他一眼,说:“反正我这蛋糕不卖给你!我们也不需要你谢谢!你快走!” “我买块蛋糕。”旁边终于有人插话,盛方庭回头一看,竟然是舒琴,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远远站在那里。王雨玲对舒琴就客气多了,连忙招呼:“舒小姐,今天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来来,想吃什么,今天我请您!” 舒琴笑了笑,说:“给我块提拉米苏。”掏出十块钱搁在柜台上,说,“你们小本生意,不能每次都请我,我天天来,照价付款才是长久之策。” 她接过蛋糕,对盛方庭说:“走吧,送我去医院,我要去看你哥哥。” 盛方庭一直到上车,才问她:“你为什么天天都来这家蛋糕店?” “谈静的朋友很少,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罢手。所以想来劝阻你。” “如果我要做什么,早就已经做了。”盛方庭说,“真是奇怪,我曾经想让孙志军把那孩子弄出来,也曾经想让王雨玲把孩子带出来,但他们都不肯。谈静有什么好,值得人家这样为她?” 舒琴“啪”一声就将提拉米苏砸在他脸上,砸得他一头一脸的巧克力粉。盛方庭本能地踩下刹车,车子“嘎”一声几乎打横在路中心,后头的车辆纷纷闪避,还有人按着喇叭,闪着大灯,一些司机纷纷摇下车窗:“活腻了嘿!” 盛方庭擦着脸上的巧克力粉,舒琴已经指着他大骂:“你爸爸躺在医院里!你亲哥哥躺在医院里!董事长的位置你已经争到了,一个小孩子你还不想放过!你还想干什么?谈静哪一点对不起你,聂宇晟哪一点对不起你?一个人像你这样,已经是丧心病狂,没有人性!我真是后悔,我后悔自己当初真是瞎了眼,竟然爱上你!” 盛方庭拿着纸巾,慢条斯理擦着脸上的巧克力粉,说:“骂够了没有?我对小孩子又没做什么。” “你是要做没有做成!你今天还来骚扰王雨玲干什么?” “我没有骚扰她,我只是很奇怪,根据律师替我收集到的各种报告,梁元安当初明明是喜欢谈静的,为什么王雨玲还心甘情愿,一直跟着他。甚至当我提出可以给她一大笔钱,只需要她小小地伤害一下谈静,可是她竟然断然拒绝。” 第38章 舒琴瞪着他,过了半晌,才说:“那又怎么样,人家王雨玲愿意!我早就对你说过,有种人爱着一个人的话,如果对方不爱自己,是不择手段,哪怕伤害对方,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对方,据我所知,你就是这种人。有种人爱着一个人的话,如果对方不爱自己,就希望对方平静幸福。她愿意守在梁元安身边,直到他最后全心全意,爱上自己。你要她去伤害谈静,虽然那是她的潜在情敌,但是,那更是她的朋友。我要是王雨玲,我也会拿大耳刮子抽你。” 盛方庭沉默良久,才重新启动了车子,驶向医院。舒琴下车之前,对他说:“你自己上去看你哥哥吧!我不愿意跟你一起。跟你一起站在他病床前,我的良心都会觉得不安!” 盛方庭并没有阻止她离去,他独自上楼,做了登记,然后去看聂宇晟。现在探视已经可以进入icu,只是聂宇晟仍旧同他离开的那个早晨一样,躺在病床上,毫无知觉。周围的医护人员来来去去,忙忙碌碌,他只是躺在那里,无声无息。 盛方庭突然想到他那封信,十余年前,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写下那封信的呢?在他捐出自己的骨髓之后。他记得信中最后一句话:“我会像一个真正的哥哥那样爱你。” 他近乎自嘲地笑笑,原来所有的一切,他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地得到之后,竟然自己早就已经拥有,却是,不自知。 他在聂宇晟的病床前站了很久很久,直到脚步声渐近,他从玻璃的反光之中,看到谈静。 谈静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会在这里,自从股东大会之后,她就一直这么平静。她说:“你回去吧,你来看他,我就当你是后悔了,你别站在这儿了。” 盛方庭说:“谈静,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现在说,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谈静仍旧很平静,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你说过,你一直怀疑你父亲的死,是因为聂东远想要那张保密配方。连你母亲,也是抱着这种怀疑去世的。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其实聂东远的保密配方,不是从你父亲那里得到的,你父亲的死,应该跟他没有关系。因为我妈妈当年跟外公回国,是她把保密配方告诉了聂东远。因为这件事,外公一直不肯原谅我的母亲,觉得她为爱昏了头。你不要因为父母的事,就对聂宇晟有芥蒂,这个负担太沉重了,其实他是真的爱你,你也是真的爱他,我不应该自私地瞒了你这么久,让你一直觉得,你的爱是对父母的背叛。” 谈静震动地看着他,良久之后,她吸了口气,忍着泪光,说:“谢谢你!即使你不告诉我这件事,我也打算不再介意,因为我想我父母最大的心愿,是希望我幸福快乐地活着,而不是活在他们死亡的阴影里。而我现在才知道,我所有的幸福,只有关三个字,那就是聂宇晟。只要他能醒过来,我愿意放弃一切。” 盛方庭又看了一眼病床上毫无知觉的聂宇晟,他突然扬起眉头,就像敲门一样,重重地叩了两下床栏:“聂宇晟!你快点给我醒过来!现在公司在我手里,我知道你不服气!你快点醒过来,我们公平竞争,重新一决高下!爸爸没有留遗嘱,哥哥!你醒过来!不然,我就真的当我赢了!我告诉你,你再不醒过来,嫂子侄儿我都送到美国去,让你再也看不到他们!” 他说完这番话,再也不看谈静,就扬长而去。 谈静看着病床上的聂宇晟,含泪而笑。她冲着盛方庭的背影大喊:“他一定会醒的!” 虽然谈静语气这样笃定,虽然她坚信这是事实,虽然她每天执著地在聂宇晟耳边呼唤,甚至她每天都带平平来医院。平平已经习惯了叫聂宇晟爸爸,孩子获得医院特许,每天都可以在病房里陪爸爸半个小时,因为他很乖,也不乱动,会自己穿着消毒的防护衣,乖乖地站在那里,背唐诗给爸爸听。虽然护理人员特别精心,虽然脑外科的专家们一再会诊。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聂宇晟苏醒的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了。 最后连舒琴都绝望了,她在icu的病房外大哭一场,最后反倒是谈静安慰她:“你别哭呀,他会醒的,我知道,聂宇晟的脾气我最知道了,他是无论如何,直到最后一秒也不肯放弃的,他不放弃抢救任何一个病人,他怎么可能放弃他自己?他还没有看着平平长大呢,他最后一次向我求婚,我还拒绝了他,他有这么多心愿没了,他怎么可能放弃他自己!” 这番话,倒招得舒琴又号啕大哭了一场。聂宇晟的情况渐渐稳定,但是他仍旧毫无知觉,脑外科的专家告诉谈静:“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靠仪器维持生命,也就是……植物人状态。” 方主任很担心谈静,特意安慰了她半天,谈静到最后才说了一句话,她说:“主任,我说过,我会等。他一天不醒,我等一天;他一个月不醒,我等一个月;他一年不醒,我等一年;他十年不醒,我等十年;他一辈子不醒,我等他一辈子。”她甚至还笑了笑,“守着爱人过一辈子,很多人还求不到呢。” 方主任觉得她都伤心傻了,再多的安慰都没有用处。但他自己也没有放弃,每天都到病房来看聂宇晟,有时候还跟聂宇晟讲,自己又做了一个新的课题,最后他总要加上一句话:“聂宇晟,你不醒,谁替我当一助,我都觉得好别扭。再过两年我都要退休了,这么多新课题,你不替我看着,我怎么安心啊。” 谈静也觉得方主任伤心傻了,但他天天跟孙平混得极熟,爷俩特别亲热,方主任自作主张,给孙平改名叫“聂平”了。一听见他叫“聂平”,平平就高兴得颠颠儿地跑过去,因为方爷爷肯定给他带了好吃的,或者好玩的。 谈静习惯地每天到医院,东远的很多事务由她处理,最开始她完全没有头绪,股东们对此也无可奈何。但第二大股东庆生集团出乎意料,力挺谈静,连盛方庭都主动替谈静当参谋,谈静这个董事,做得有模有样,只是她常常累得打盹。这天在病房里,替聂宇晟洗澡,她就开始念叨:“豆芽都种了二十多碟了,你还不醒,再这样下去,我可不等了,我也嫁人去……聂平太难听了,跟棋圣的名字也太相近了,改名叫什么平呢?要看我嫁什么人吧……不过我现在真的好难嫁,你说让我上哪儿去找像你这样的人呢?你弟弟说了,我要敢改嫁,他就跟我争平平的监护权,现在他可维护你们聂家的利益了,就是嘴硬。有你弟弟这么狠的人看着,我要改嫁可真难啊。对了,方主任昨天又在手术台上骂人了……老董说他忍不住了,一定要冲进来把你摇醒,他说这么下去,他们这届博士们,永远毕不了业了。你真是耽搁他们一辈子……” 平平早就习惯了母亲对着床上的聂宇晟这样自言自语。他把碟子里换上清水,然后小心地放上几颗豆子,充满希望地问谈静:“妈妈,这碟豆芽长出来,爸爸会醒吗?” “这碟豆芽长出来,他要是还不醒,余下的豆子我们不泡了,我们打豆浆喝掉。” 平平的小嘴撅起来了:“你还说要等爸爸一辈子,结果一袋豆子没泡完,你就不肯等了。” “乖乖,一袋豆子可是五公斤,五公斤是多少呀?五公斤的豆子要泡多少碟……等五公斤的豆子都长出豆芽来,平平都该娶媳妇了……” 平平已经有点懂事了,听到“娶媳妇”三个字,都知道不好意思了,小脸都红了,把脸埋在病床上的被子里,谈静赶紧说:“别碰到你爸爸的静脉滴管。” 平平却说:“爸爸的手指在动。” 谈静很平静,偶尔聂宇晟的手指也会动一动,医生告诉她,这是神经反射,不是他的自主意识。谈静已经习惯了失望,所以说:“乖,爸爸的手指一直会动……他就是睡着了没醒……” 平平却叫起来:“爸爸的睫毛也在动!” 谈静觉得自己的呼吸都顿住了,她用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因为聂宇晟的睫毛真的在动,那两排长睫微微抖动着,似乎他努力想要睁开眼睛。 平平已经握着聂宇晟的手,直叫:“爸爸!爸爸!” 谈静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做梦,有无数次她曾经幻想聂宇晟醒过来,可是无数次地梦醒,让她回到残酷的现实。她扑过去,紧紧攥着聂宇晟的另一只手,低声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icu的护士听到异样,走进来一看,突然就尖叫了一声,马上掩着嘴,狂奔出去找医生。聂宇晟无比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谈静此生再也没有觉得,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美妙。看着他的睫毛微微抖动着,渐渐睁开,只是短短半秒钟的时间,她似乎已经等待了一生一世…… 聂宇晟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她想起医生的话,说他即使醒过来,也可能失忆,更可能智力受损。她觉得自己的嘴唇在颤抖,她喃喃地唤着他的名字,似乎他的名字就是这世上唯一的魔咒。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突然抓住平平的手,举着孩子的手问聂宇晟:“你能说话吗?这是谁?” 聂宇晟的眼珠微微转动,似乎没听懂她的话,谈静觉得一颗心又开始渐渐往下落。但她马上振作起来,她含着泪光,笑着说:“不要紧,你醒了就好,你要是不记得我了,我就重新让你认识我,重新让你爱上我。你要是真的智力受损,那也没什么,我照顾你一辈子……” “儿子……” 谈静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艰难地,发出最微弱的声音。她几乎不敢肯定,她抓着孩子的手,又问了一遍:“他是谁?” “儿子……”这次他的声音仍旧微弱,但她终于听清了,她掩住自己的嘴,没有办法阻止眼泪的决堤。平平却对这个游戏有了兴趣,他兴高采烈地说:“爸爸,爸爸,我是你儿子!你答对了!加十分!”孩子指着谈静,十分兴奋地问,“妈妈是谁?” 聂宇晟的目光移到她脸上,他清楚地发出了两个字:“老婆……” 谈静今生今世,再也没有听过比这更美妙更幸福的音节,她放任自己,让眼泪滂沱。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