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秋水》 涂国卷 一回 乱世吃人 蜡烛燃烧得细细簌簌声在寂静的木屋内格外刺耳,炽热的烛火将整个木屋照得透亮,几只小飞虫饶有兴致地环绕着,窗外寒风怒号,卷着大雪在空中肆虐,夹杂起万千枯叶,衬得一方木屋内的温馨更平和。 案几上摆着一盆吊篮,郁郁葱葱的,在这冬夜颇具生命力,清幽的檀香从旁边的香炉间溢出,泛起几缕薄烟,轻拂挂在斑驳墙上的字帖书画,不失几分迷离高雅。 一块做工精细的铜镜被放置在陈旧泛黄的镜架上,镜身作莲花状,边身刻三条栩栩如生的铜鱼,镜身被照亮,阴郁的铜绿色在烛光下柔和不少。 年轻女子跪在镜前,双眼微闭,少许低头,双手合十地虔诚祈祷,一袭深粉色长袍覆身,掩盖起来稍显瘦弱的身躯,浓厚乌黑的长发披在稍微驼起的后背,好似瀑布,在灯光下的光泽很细腻。 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最近每日都要在此静跪祈祷许久。 两个女仆毕恭毕敬地站在门边等候,时不时瞅一眼里面,许久后才按捺不住,好奇地问:“夫人,您是在为老爷祈祷么?” 女子没睁眼,也不看她,只是呢喃:“不是。” 这户人家的老爷病了许久,期间他的脸色一直很憔悴,嘴唇也苍白,随时都有可能咽下最后一口气。尽管他只有三十五岁的年纪,却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大多数时候只能用一双蜡球般的双眼呆滞地看人。 他们原先是做布匹生意的,虽没到家财万贯的地步,但小日子过得其实还算富足,自打老爷病倒后,热闹非常的店面变得门可罗雀。同行的对手也不会因此可怜他们,竞争手段变本加厉。 女子一直忙于照顾丈夫,无暇顾及其他,短短半年时间,蒸蒸日上的日子一落千丈。就连家中的仆人也只剩下身后的两人。 她当然尝试过找朋友帮忙,但往往不是被扫地出门,就是闭门不见,次数多了,也就倦了,不再自讨没趣。 “那夫人是在祈祷生意兴隆?”另一个女仆轻声问。 女子伸手遮掩冷笑自嘲的嘴角:“也不是。” 她缓缓转过身来,露出斜插在腰腹间的折扇,这是成婚时丈夫送的,以细细金丝成坠,青色玉纱洒面,上好的檀香做扇骨,十分贵重。 折扇被小心翼翼地取下,以扇头轻点微微隆起的腹部,女子含情脉脉地看着,笑得心满意足:“我的愿望,很自私。希望这个孩子在这艰险的世道中,平稳过活就好。” “原来夫人有孩子了啊!”女仆们笑着迎上前,表示祝贺,对于现在家中的情况来说,能有个孩子,的确是件难得的喜事。 在半年前的时候,女子怀了他,但遇上丈夫病重,就一直没透露。这段时间里,她就是拖着这个繁重的身体,在尽力勉强地操持着几近崩坏的家。 寒风沿着窗缝爬了进来,柔弱的烛火摇摇欲坠,女子看着一方明镜再度双手合十。 这一次她没有闭上眼,十分真挚地看着镜中那张年纪轻轻却已愁容满面的疲惫脸颊,双眼噙满了泪:“孩子,原谅这个将你带到乱世中的母亲,真心希望你能超脱风波诡谲的红尘世俗……” 话音未落,女子的嘴角突然笑了起来,在镜中,她恍惚间看到还未出世的孩子的未来,那是一阵光,一阵耀眼的光。 乱世之中,皇室早已是风中残烛,摇摇欲坠,对时局只叹心有余而力不足。南北分治的局面虽被解决,但整个皇朝已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个无秩序、无等级、无法律的混乱。 什么情义,什么道德,什么情爱,在如此残酷的乱世面前,只不过都是小孩子才会相信的说辞罢了。 今天情深意重所结下的盟约,可能第二天就和别人联合来攻打你;前一秒还和你畅聊理想,有说有笑的下属,可能在你转身的一瞬间,就把冰冷的刀架在了你的脖颈上;良辰吉日娶了你的妹妹,可能元宵节的花灯还没来得及看,就带兵把你一家老小给绑了,要是看得起你的话,说不定会将你的人头悬在城门之上,供来往百姓观赏…… 这个时代的下限,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在这个至暗时代,每一个人都胸怀鸿鹄之志。 可乱世中,最苦的始终是百姓。 女人的丈夫最终没有挨过去,她将所剩的家产变卖了,布行仅剩的辉煌被消磨殆尽,换来的钱用来还了债、分给被她赶走的两个女仆。扣去杂七杂八的费用,到最后,也没剩下多少。 初秋某日,她牵着孩子粗糙如枯木般的手走在海边的泥路上,身上的钱所剩无几。 寒冬的雨逼得他们止不住地颤抖,阴云遮天,冷风拼命地刮,如刀刻斧凿般刺着脸颊,母子二人头戴一大一小两个斗笠,穿着单薄,艰难地行走,路的方向是山中的一座庙宇。 至于是去拜佛祈祷,抑或是求收留,就不得而知了。 海边正有一艘木舟在停泊,两个中年男人匆忙收着渔网。 看到落魄的娘俩是见怪不怪了,相同的场景时常重复,乱世中不愿岌岌无名的男人都去投了军,想要出人头地。 可能够回来的,少之又少,大多数最后只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运气好些捡条命回来的,很可能下半辈子也是个废人,给本就贫困的家庭徒增负担罢了。 身材干瘦的渔民停下手,看着渐行渐远的母子二人,面露为难之色:“乱世……吃人呐……也就烧香拜佛的时候能有些慰藉。” “烧香拜佛有何用?就算心再诚也改变不了什么。”另一人伸了个懒腰,漠不关心,专心地做事情。 倒真不是他无情,只是身处乱世,这种事情见得多了,便习惯了,也就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尽管冷酷,可这就是乱世。 几日后,天空难得放晴,万里无云,稀稀疏疏的飞鸟翱翔天际,山林间飞鸟走兽的声音在回响,一切感觉上去都十分舒心。 瘦小的身影正跪在沙滩边嶙峋的怪石堆里,不知在做些什么。 干瘦的中年男人收了些菜,正在回家的路上,碰巧路过此处,一眼就认出了瘦小的身影:“唔?是那天的孩子啊!他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出于好奇,男人走上前,发现他在不停扒拉着石头,脏脏的小脚边摆着一块破布,上面放着不少找到的小蛤蜊。 “原来你在找蛤蜊啊!”男人豁然开朗,迈开步子靠近。 小男孩被吓了一跳,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面露惧色,没有片刻迟疑,他赶忙把双手覆在蛤蜊上。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误会了,以为男人要将他好不容易找到的蛤蜊给抢了去。 男人一脸尴尬地连忙摆手否认:“放心好了!我不是强盗!” 小男孩不回答,怒视他的眼神充斥着凶意,直把男人看得心惊胆颤,想来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小孩给吓到。 既然人家讨厌自己,男人也不想自讨没趣,尬笑两声便要离开。 转身之际,却见小男孩的双膝泛红,在不停地渗血,沙粒和石子夹在髌骨处的皮肉里,看得他实在不忍心,长叹一声后会心一笑:“唉,算了。就当做一件好事吧!” 他把背篓放下,从里面拿出一块陈旧的布,里面包着三块油饼。 小男孩为难而犹豫,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尝过油水的味道了,放光的双眼紧盯着不放,虽然这饼看上去时间有些久,已经闻不出什么味道,但,有总比没有好。 他没有立刻接过,而是突然俯下身子,用粗糙的手把仅有的蛤蜊打包好,同样递给了男人。 男人顿了一下,迟疑的表情转为欣慰的笑容:“原来你是想跟我交换啊。” 说罢,他正接过,紧接着,小男孩捧起油饼,二话不说朝着山林间跑去。 他的速度很快,动作慌乱得像在逃命,但始终把油饼揣在怀里,抱得很紧,生怕出意外。 一处偏僻的山洞外,小男孩停下匆忙的步伐,满怀欣喜地看着洞里,双手把油饼递上:“娘!我们有油饼吃了!娘!你快看!” 女人没说话,低着脑袋沉默,双眼失神地紧盯地面,她两边脸颊已经深深凹陷下去,头发散乱得像个疯婆子,脸色泛着骇人的灰色,整个人看上去形同枯槁,不见丝毫生命力。 “娘!吃一口吧!”小男孩激动地把油饼送到她嘴边,几只蝇虫迫不及待地飞来,却不见女人反应丝毫。 小男孩的情绪突然激动,眼睛不听使唤地开始掉眼泪,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不愿承认。 他小心地打开母亲的嘴巴,颤抖着把油饼塞进去,嘴里面念念有词:“娘!快吃!再不吃就要坏了!很好吃的!” 越说,情绪越发崩溃。 女人嘴里塞满碎饼,破旧的衣服上被迫落满了饼屑。 “你娘不会吃了,她……已经死了……”男人低沉的嗓音传到小男孩的耳朵里,他也低着脑袋,于心不忍,并不愿意看女人一眼。 山洞里空荡荡的,偶尔只有两三老鼠来回逃窜,一张破了大半旧席子摆在角落,上面放着两个一大一小,破了洞的斗笠。 面对熟悉的女人,小男孩的脑子里空白一片,迟疑着转过头,委屈地看着男人,泪水噙满了双眼。 尽管男人并不情愿,但面对残酷的现实,除了说实话,他改变不了什么:“她真的……已经死了……” 小男孩眼中的泪水抢先一步滑落,他五官扭曲在一块,快速抽动得喉咙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哽咽声,让人着实难受。 询问之后才知道,母子两人还未接近庙宇,就先遇上了盗匪,小男孩在母亲的掩护下跑掉了,找到母亲的时候,她还活着,钱一分不剩,身上的衣服被撕烂了大半,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很差,裸露的皮肤上都是淤青,双眼甚至已经哭不出泪水。 男人没想过事情会是这样,最开始的想法,只是单纯地可怜一下小男孩,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了生死别离,而且失去至亲的痛对他来说并不是第一回。 可面对这个仅有五六岁的孩子,他还是没能把持住。一个想法突然在心中冒出,他没能救这个母亲,但他想救这个孩子。 涂国卷 二回 孤单野种 男人站在家门口,脸上挂着尴尬地笑,左手犹豫地不停摸索后脑勺,看上去一脸不好意思的模样。 “事情就是这样了。额,娘子,可以吗?”男人小心地试探,神情有些担心,生怕娘子拒绝他。 女人忙碌的身影突然停住,端着汤盆的双手在半空僵持,双脚像是被钉住,呆滞地看着腼腆的小男孩。 倒不是不同意,只是事情发生得太快,男人不过出门收个菜的功夫,就带了个孩子回来,突然要加入夫妻二人平静的生活中,这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男人的右手被拉扯着放在身后,小男孩尽量把瘦小的身躯隐藏在男人的身后,但始终站在门外边,唯唯诺诺地探出脑袋,不谙世事地瞥了几眼屋内。 屋子不大,设施也很简陋,墙壁上挂着几张陈旧的神仙画像,房顶上落满了灰,数道阳光透过漏洞穿进屋内,左侧的厨房里除了一口生锈的锅子外,木柜上只有几个带裂口的盆子叠放在一起,不少还未劈好的木柴堆在犄角旮瘩里,就连偷食的老鼠也不愿来此光顾。 客厅正中央放着一张陈旧的方木桌,桌面上仅摆了两个菜盆就已经有些拥挤,卧室在右侧,床和仅有的一个衣柜紧挨在一起。 三处之间甚至连房门都没有,只用破旧的麻布作为帘幕隔开。整体看上去,这家人的情况并不尽如人意。 三人都不言语,一时间,好似时间凝固,气氛颇为尴尬。 小男孩似乎察觉到诡异的气氛,面露内疚之色,更加贴近男人粗糙的手臂,表情逐渐委屈,少许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女人和他只一个短暂的眼神对视,便心软了:“怎么会不行呢!”。她的眉角带笑,有些凹陷的双眼成了两条弯弯的细缝,欣然接受小男孩的出现。 不等男人反应,妻子已上前招呼着小男孩入门。 自此之后,小男孩顺理成章地待在了男人家中,成为了一份子。 这个家并不富裕,男人平日里会去镇上务工,闲下来就和朋友出海捕捕鱼,或是去自家田里收收菜什么的,现在家里多了个孩子,他自然要比以前更加卖力才行。 女人大多数时候就在村子里活动,常和朋友一块织织布,赚点外快,没事也会下地,若家中有什么需要,也不麻烦丈夫,自己会去镇上买。 至于小男孩自己,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母亲的坟墓,男人将她就近葬在了山林间,应小男孩的请求,面向大海。因为家中没有足够的物质条件,所以小男孩没有去念书,闲下来的时间都陪在夫妻二人的身边。 尽管生活清贫,但自给自足倒也没什么太大问题,随着小男孩的成长,日子也一定会蒸蒸日上。 某日,男人和朋友捕完鱼,正泛舟回去。 摇浆的朋友看着他,一脸无奈和不解:“你还真是奇怪,虽然你儿子死在了海难里,但也不至于收养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孩吧!” 三年前,男人带着独子出海,说是捕鱼,其实是游玩。出海是一件危险的事,本来他是拒绝的,毕竟孩子只有八岁,他可不想有什么意外发生。 但最终父亲没能拗得过孩子的纠缠,想着那日天气晴朗,没什么风,偶尔一回应该不会怎么样,便带了去。 可天有不测风云,回家的路上突遇风暴,天色大变,狂风席卷天地,掀起剧烈的海浪疯狂地拍打礁石,溅起数米高的水花,脆弱的木舟没能坚持太久,几个大浪将其拍得粉碎。 最后男人在岸边醒过来,而他的孩子,葬身江海。 妻子在事后并未对他多加苛责,只是偶尔发发牢骚罢了,毕竟意外是谁都不想发生的。但此事在男人心中,却是一道始终无法逾越的鸿沟。 三年来,不知有多少个深夜,他从噩梦中惊醒,脑海中孩子的面容浮现了一遍又一遍。 对他来说,他从来没原谅过自己。收养小男孩,他觉着是上天给他的救赎,他要将自己无处安放而积攒多年的溺爱都给他。 至于他人怎么想,他不在意。 想到这,男人的情绪越发激动,看着远处家的方向,两眼放光的神情更加坚定:“不管怎样,林逸就是我的孩子!” 林逸是亡母给小男孩取的姓名,夫妻二人不打算让他更改,毕竟小男孩的出现算是一种奢望。 但自己的出身,却是林逸时常自卑的缘故,所以他很听话,无时无刻不想把事情做到最好,以此来回报夫妻二人。 这天,是林逸第一次被教训。 他头一回打了人,而且下手不轻,对方父母还上门简单地闹了一下。 被打的那个,年龄和身材都要比林逸大不少,算是半个大人了,那孩子的风评很差,惹上偷东西,打架这类,是经常的事。村子里不少孩子都被他欺负过,但大多数都怕被记仇而不敢告诉长辈。 今日是林逸唯一的朋友被欺负,他气不过便动了手。 严格来说,其实算不上朋友,只是有好感罢了。因为在这个同龄人都大玩疯玩,作天作地的年纪,林逸非常安分守己,也因此和其他人接触少,时间一久便独来独往惯了。 大多数同龄人都说他看不起别人,不愿跟他们一块玩,只有那唯一的朋友对他的态度较为友好,至少没有说他的闲言碎语。 或许是因为平日里年幼的林逸听话懂事惯了,现在突然把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如此的反差,让女人着实气不过。 她虽一言不发,但两个眼睛睁得圆瞪瞪的,额角的青筋随着呼出的粗气一鼓一胀,而男人却默不作声地坐在桌边,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对于打架他似乎没有太过在意。 “那么,你打赢了吗?”男人嚼着饭,一脸轻松淡然,好像对结果颇为期待的模样。 女人顿时一惊,眉头紧皱,涨得通红的脸上充斥着生气:“老……公!你说什么呢!” 眼看气氛不对,林逸不好意思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扭捏地尴尬着上前,干笑几声:“唔……爹,我赢了!” 平静被打破,男人立刻喜上心头,眉眼弯起,乐得把两排牙齿露了出来,自豪地笑得合不拢嘴,拿着筷子招呼两人:“那就好!不用担心,快吃饭吧!” 林逸稍显尴尬地陪笑,迫不及待地跑上前。 “真是拗不过你们爷俩……”女人盘负起双手,表情逐渐放缓,虽有无奈,但已不见方才那般生气。 经过女人的时候,林逸停顿了一下,迟疑地转头看向她:“额……对不起……把衣服给弄破了……” 女人没说话,眼神闪过一丝落寞,她轻抚林逸的后脑勺,欣慰地笑着,长叹一声。尽管他打架,但他会因为弄坏了衣服而向自己道歉,这一点,已足够让她舒心。 不知是不是打架累了,林逸今日是狼吞虎咽,不似平常,他的身上大大小小有不少脚印,头发里面甚至还有不少小石子,好几处皮肤也擦破了。 男人吃饭的动作放缓,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吃过饭,咱爷俩正好一起洗个澡。” “啊?这……”林逸脑袋迅速低下,那一脸的不好意思着实把夫妻两人给看懵了。 男人调皮地用筷子打了一下他脑袋,忍俊不禁起来:“傻孩子,咱们都是男的,你害羞个啥!” 木屋内响起其乐融融的笑声,颇为温馨。 夜深了,一轮孤月高挂黑夜,村子里早早褪去白天的喧闹,静得出奇,路边的田间泛起阵阵蛙鸣,大多数人熄了灯入睡,零散的几户人家点着油灯在夜话,路上时不时有几只野猫野狗在喊叫着流窜。 林逸在床上躺得不成人样,呼呼大睡着,四肢大开作一个“大”字把被子踢开,呼噜声此起彼伏,睡得那叫一个沉。 男人和妻子分别在两侧,女人宠溺地看着熟睡的林逸,把他四肢收好,又盖好被子,动作小心又轻声,生怕吵醒他。 男人用右手撑着脑袋侧躺,看着面露愁容的妻子:“想什么呢?” “都好些年了,这孩子都没叫过我一声“娘”。反倒是你这个“爹”每日都会喊上两声。”女人表情委屈和无奈,嘴巴少许嘟起,似是赌气模样。 倒也不是对一个称谓真的那么在意,只是自打亲生孩子死后,就没人这么叫过她了。每每听到一声声清脆响亮的“爹”,虽然表面上不说,但在她心里,或多或少有些羡慕。 男人听罢,也无奈:“他叫我,是因为他对生父没有丝毫印象,可他却是眼睁睁地看着生母死在自己的面前。而且,今日他打架,不光是因为朋友。还因为那些坏孩子总叫他“野种”” “野种”是林逸在村子里的外号,他自己当然是拒绝的,但过往他都尽量不会去在意,今日若非碰上了朋友被欺负,恐怕又是忍气吞声的一天。 一方面,他并不想给夫妻俩人惹麻烦;另一方面,如果他这个别人口中的“野种”叫了女人一声“娘”,那女人在村子里,就少不了闲言碎语。 人性本就复杂,外人可以用“野种”来欺负林逸,同样可以用诸如“荡妇”、“贱货”等诸多词汇来侮辱女人。 女人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才也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尽管后者只是推测,但女人更愿相信懂事的林逸是想到这一层的。 她的心田似拂过一阵春风般的暖意,鼻子有些发酸,眼泪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然后摇了摇头,把眼泪又憋了回去。 林逸不安分地摆弄身子,蠕动着钻进女人怀里,像一只可爱的小狗在寻求温暖。 “傻孩子,你是我的孩子啊!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是娘亲的好孩子啊!”这是此刻女人心中最为真切的想法,虽不说出口,但她已然明了。 男人沉默地看着有爱的两人,欣慰一笑。 涂国卷 三回 知恩图报 山林间郁郁葱葱得好似翡翠,沟谷错综横跨,万千林树枝丫交错,使阳光很难洒进来,繁盛地伸展开茂叶,就像层层厚重的绿云,破败的庙宇坐落其中,藤蔓覆遍,杂草丛生。 庙宇不算大,殿内尘封土积,蛛网错落,塑像残缺不全,壁画受风雪侵袭,原先斑斓的色彩已模糊不清。 唯独院中几棵菩提树,虽长时间无人打理,却也长得枝繁叶茂,挺拔苍翠。 当年这时是香烟缭绕,络绎不绝的朝拜者在此聚集,他们双手合十,举过胸、额、头,然后平扑于地。 天天如此,以致使石板许多地方都凹陷下去。 而现在早已人去楼空,全然不见当年人声鼎沸的痕迹,但古老的寺庙匿在密林之间,像画中地处深山的神迹一般,有种出世的清幽与神秘,远远看去显得分外沉寂肃穆,令人不禁望而生畏。 五年前,生母心心念念的就是这里,尽管没能如愿,但林逸每次打理完生母的坟墓后,都会来此驻足停留一会儿,看一看。即便不进入,依然会在庙外行个礼,以示尊敬。 生母的坟墓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小土堆,无人守护,林逸常常会来除一下草,放上几朵花。完事后他不会立刻离开,而是盘腿坐在地上,沉默地陪她一会。 他会把目光投向远处的江河,让强劲的海风带起长发,昂起头,目不斜视,从容地尽显几分潇洒。 偶尔一两只小鸟打闹着落在坟上,林逸也不赶走他们,让它们相伴着自己,全当是生母的化身。 来到这个家,有五年的时间了,林逸已经完全融入,尽管对亡母的事情依然耿耿于怀,但他很清楚,现在所拥有的,才是最重要的。 这天,林逸正坐在坟边,出神地想着事情,没注意到身后的密林间传出一阵脚步声,正在靠近。 “小朋友!”低沉而略显沙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林逸被吓了一跳,身上的汗毛瞬间竖起,定睛一看,是个带着少许腼腆笑容的中年男人。 那人的身高中等,体态精瘦,脸上蓄着不少胡渣,皮肤是蜡黄的,鬓角处的头发秃进去不少,眉毛整齐却稍微泛白,眼神十分凌厉。 他说话微笑间,额头会挤出数道深刻的抬头纹,一口暗黄的牙齿从嘴巴露出。整体看上去,年纪大约三十五六。 “你……你是谁!?”林逸对此人表现得非常警惕,对于村民,他早就熟记于心,面前的这个男人从来没在村子里出现过。 小心起身,提防的同时,他还不忘顺势从地上偷偷捡起几块石头,以备不时之需。毕竟他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也就能和大孩子争一争,要想真的对付一个成年人,是非常愚蠢行为。 林逸大惊小怪得如此紧张而警惕,使中年男人着实无奈,只能笑得尴尬:“额,我不过是一个路过此地的普通人罢了。” 男人的解释有些牵强,因为他身上穿的衣服很贵重,至少像村民这些真的普通人,可没人穿得起,在林逸仅有的印象中,还是偶尔跟着娘去镇上买东西时,才有可能见到几个身着华服的人。 林逸正打算抛开,紧接着就听见了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男人尴尬地看着肚子,咽了好几下口水,一脸难为情的模样:“那个,我已经三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林逸顿了一下,大致反应了过来,没有什么犹豫地大步上前,从腰间取出一块包着油饼的方布:“如果你肚子饿,这个给你!这是我的午饭。” “哈?”男人捂着肚子,表情稍显呆滞。在他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找了几十个人里面,林逸是第一个愿意将自己的午饭让给他这个陌生人的人。 这个年纪尚小的孩子,让他颇为惊讶,其他小孩看到中年男人第一眼,都不用等他接近,就已经逃掉了。 这怪不得别人,突然在山林间遇上一个明明穿着华服,却说自己好几天没吃东西的人,如此反差,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之所以愿意帮助他,倒不是林逸完全放松警惕相信了他,只是突然想起五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晴朗的白天,父亲将自己的午饭给了他,所以他才能一直过活到现在。 “我爹说,烧香拜佛不管用,无论多诚信也是枉然,只有人……只有人的正直和侠义心肠……才能够真正解决问题。”林逸双手捧着油饼,举高递给中年男人,笑得很友善地抬头看他。 中年男人的表情迟疑片刻转而微笑起来,看他样子颇为舒心:“是吗……看来你爹懂得还真不少啊!” “那是!”一听夸赞的话,林逸立马来了兴致,喜上眉梢地连连点头,就差把自豪两字写在脸上,还不忘补充一句:“这些油饼……是我娘,我娘做的!特别好吃!” 大多数时候,林逸不会称呼女人为“娘”,尤其是在村民的面前,他会更加谨慎,不过在面对眼前这个村外人的时候,自然用不着如此拘谨。 打从心底里来讲,在很早的时候,林逸就完全接受了女人,把她当作“母亲”,只是很少用语言来表明罢了。 中年男人在接过油饼时,露出的手臂上有好几道明显的刀伤,而且还未结痂,依稀看得出还在渗血,应该是不久前留下的。 他看着林逸稍显害怕的眼神,并未解释,而是反问一句:“这是和流寇厮杀时留下的,你信么?” 林逸瞥了他一眼,嘟起嘴巴,将信将疑地摇头:“不信,打流寇的是威武的将军,他们都领兵的,你明明就只有一个人。” 中年男人被林逸的回答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见他不说话,林逸也没打算追问,抬头看了眼太阳,推算一下时辰,就要离开:“好了!你吃吧!我要去镇上干活了!” “干活?”中年男人不解,倒不是疑惑十岁的孩子去干活而不念书,这种事本就平常,更何况还是乱世,不是所有人都有念书的条件的。 他只是不明白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毛都没长齐呢,能干什么活? 林逸也干脆,当着中年男人的面就开始蹲起马步,舒展身体,炫耀了两下纤细的胳膊,一脸高傲自豪:“别看我年纪轻轻,我的力气可大着呢!” 最后只留下一句:“再见了。”,便急匆匆地跑走了,看样子十分着急。 林逸干的活是去镇上搬砖砌墙,这活本来是他爹的,但因为生病了,所以林逸就自告奋勇前去替他。 刚开始母亲不同意,毕竟年纪还小,虽然以前有跟父亲一同去过工地,但大多数时候他也就在旁边看着,不做其他。 只不过她的否决最后没能拗得过林逸的死缠烂打。 这要砌的墙可不是一般人家庭院里的那种,而是用来抵御流寇的墙,乱世之中,烧杀抢掠是常有的事情,每天有不计其数的城墙、建筑被破坏,因此事后的修复工作仓促而繁重,所以这活还是挺有赚头的。 另外,在林逸印象中,从他来到这个家之后,除了听话以外,他好像没做过什么对这个家有益的事情,所以赚了钱之后,他想第一时间找些人,把破了的屋顶给全部翻新一下。 而今天,就是最为重要的发工钱的日子。 林逸左手拎泥框,右手紧握批灰刀,左几下右几下,干得那叫一个卖力,举高的右手就没停下来过,纤细的手臂涨粗不少,没一会儿就大汗淋漓,整个人像刚游完泳似的。 和他父亲熟悉的几个大人看得不免有些担心。这些人平日里对林逸不错,时常会照顾他,就连翻新屋顶这件费力的事情,他们也自告奋勇参加。 “你爹要是看到你样子,一定开心得睡不着觉啊!”几人打着趣,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对林逸的父亲有着十足的羡慕,妻子体贴,孩子又懂事,不管是谁,都想如此。 再看林逸,是越听越有劲,越听越激动,整个人从上到下的每一寸都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来来来!放饭了!大家快来啊!”监工扯着嗓门喊,劳工们纷纷放下手中的事聚集过去。 林逸坐在一边,把三个肉包揣在怀里,自己只留一个素包吃,他的想法很简单,父亲生病了,虽然不严重,但吃饱一点是肯定要的。 现在林逸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几个大人心照不宣地每人分了半个包子给他,怕他不够吃,反正他们这些在战乱中习惯了饥饿的大人,偶尔饿一回也不是什么大事情。 “小逸啊!给你!”监工丢了一袋工钱到林逸怀里。 不用看,林逸只是用手称一称就感觉不对,明显是给多了,正想开口询问,监工却笑着率先解释:“看你这么懂事,奖励你的!而且你不是还要找人翻新你家的屋顶嘛!这些钱肯定够的!” 虽然这个他平日里对劳工颇为严苛,斥责林逸父亲也是常有的事,但林逸毕竟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稍微照顾一下也是监工最真切的想法。 既如此,林逸也不好意思拒绝,心满意足地把工钱小心地揣在怀里,笑得夸张的表情让外人还以为他在吃什么山珍海味。 家中,男人刚从深睡苏醒,他病得不严重,操劳过度需要休息罢了,女人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她特地熬了些鲜美的肉汤,想给丈夫好好补一补。 尽管肉不多,都是些渣滓,但沁人心脾的香味的确是实打实的,鲜美得很,分外诱人。稍微抿一口,那味道简直妙不可言,直把人给谗倒,胃口大开。 这人呐,吃得好了,心情自然也好,妻子正面带笑容,喋喋不休地夸赞林逸的懂事,丈夫看得心情大好,倚在床上,面露笑色。 自从亲生儿子离世后,他可从来没敢遐想过,会迎来三口之家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 两人都倍感欣慰之际,村子里却突然躁动起来,一门之隔外的路上,行人匆忙,无数人影穿行于窗户外,呼叫哀鸣之声不绝于耳。 夫妻二人顿觉奇怪,妻子替丈夫盖好被子,刚迈开步子,想出门看看是发生了何事。 紧接着,一个村民猛地撞开脆弱的屋门,一个踉跄重摔在地上,把中央的方木桌撞了个粉碎,仔细一瞧,竟是之前被林逸打的那孩子的父亲。 他的眼睛看着门外,惊恐得瞪得很大,眉毛高翘,双手死命向身后扒拉着,嘴巴也不受控制得无法闭合,不停念叨着:“救命”二字,他急乱地起身,慌不择路地撒腿就跑,一个翻越冲出后窗逃了去。 门外混乱的嘈杂声中,刀剑碰撞的声音异常刺耳,期间还时不时有箭雨穿行于人群间。 夫妻二人相视一眼,顿时慌了神,男人也顾不了许多,二话不说强行从床上翻下。 涂国卷 四回 旦夕祸福 村子门口,林逸正领着几人朝家的方向走,他们的双手虽拎满修复屋顶的工具,但都笑容挂脸,脚步轻盈,尽是拿了工钱后发自内心的喜悦,气氛轻松得很。 一人凑近步伐稍快的林逸,打起趣来:“诶,小逸,事情办成后,可得让你爹带我们吃顿好的啊!” “是啊是啊!俺好长时间没吃烧鸡了!早就馋得不行了!”另一人迫不及待地附和。 众人的话匣子一下子就被打开,对于自己想吃的好东西,纷纷七嘴八舌地讨论,话说得沸沸扬扬间,不远处的村落却不知发生了何事,引起一阵骚动。 “怎么了?”林逸的眉头下意识地皱起,原本平缓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速度,咚咚直跳,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工人匆匆上前,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人群拥挤在村子里不算大的街道上,乍一看,人数还不少,而且叽叽喳喳地在叫喊着,那阵势颇为唬人。 再看另一处,村民们四散而逃,像受惊的黄蜂一般慌不择路,他们将手里的东西纷纷扔掉,甚至还有人把孩子遗弃在路边,任由哭泣,狠心得连头也不回一下。 工人转头看向林逸几人,汗水不受控制地从皮肤之下迅速渗出,就差把慌张两个字写明在脸上:“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我敢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正说着,一支长箭以极为惊人的速度袭来,林逸的耳边刚听见一声凌厉的呼啸,不等他反应,鲜红而腥臭的血已经溅洒在他的脸颊上,心脏一瞬间暴涨,呼吸犹如窒息一般急促。 上一秒还在说话的工人,现在已跪在地上,双眼空洞地盯着林逸,脑门被长箭直接贯穿,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暗下去,不断地有鲜血从脑门溢出,尖锐的箭头在林逸的面前不过几个拳头大的距离。 一阵突然的力量将林逸抱起,朝远处抛开,等他匆匆反应,已经被抱着逃出数十米的距离。 “流寇!一定是那些流寇!”众人脑海里不约而同地冒出相同的念头,立刻做出反应。 他们本就是最底层的普通百姓,谨小慎微地循规蹈矩了几十年,现在面对那些来势汹汹的流寇,当然是保命更加重要。 但,并非所有人都这么想。 如果真的是流寇,这个时候林逸的爹娘尚且在家中,他没办法放心,所以更加不能只顾自己逃命。 按常理来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林逸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他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和别人一块逃走。 但在五年前,他已经跑了一回,而那一跑,就是与生母天人永隔。 这一次,他不想再跑,就算真的会失去生命,他希望至少和爹娘待在一起。 林逸被控制的瘦小身躯突然开始挣扎,疯狂挥动酸痛的双手捶打着大人束缚着自己的手臂,见他不肯放手,二话不说就是上嘴,直将那人咬得连连喊疼。 刚一落地,还没站住双脚,林逸就奋不顾身地向着家的方向狂奔,身后呼唤的声音短短几秒内就消失不再。 数百个流寇齐聚村子里,一个个的样子看上去凶神恶煞,对于劫掠村子这件事,他们表现出来的大多是相同的激动和喜悦,那令人作呕的模样就像从地狱来的魔鬼一般。 “快!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全给我抢过来!”流寇头子在最前面嚣张地嚎叫,带血的长刀高举着挥舞,那发疯的模样几近癫狂。 村子其实并不富有,流寇一般都看不上眼,以往他们都是去镇上抢。今日来此,很可能是因为镇上刚重修了防御设施,所以他们把矛头调转向村子。 但所有的村民里,却没有一个人想过要防御,要反击。面对这猝不及防的祸事,大多数人,选择了逃跑, 他们以往没有对付过流寇,又都是底层的普通民众,因此根本没办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或是反击。逃跑,对他们来说是损失最小,也最直接的法子。 可纵使跑得再快,甚至是脚下生风,却也快不过锋利的长箭;有些人会选择躲在家里,希望能逃过一劫,但其中的大多数被找到,也只是时间问题;还有些人不逃也不躲,反倒是选择主动求饶,可对于那些杀人放火惯了的流寇来说,纵使村民哭天喊地,也只是浪费时间在苟延残喘罢了。 村子里的大街小巷各处都有流寇的身影正穿梭不停,接连不断嚎叫的声音此起彼伏,响彻山林。 “哇……呜啊……额……”诸如此类的声音充斥着林逸的双耳,他完全没办法静下心,与村民背道而驰的脚步越发加快。 密集的长箭一阵接一阵,像不停的雨势一般,倾泻在村民身上,运气好一点的,中个一两箭,失去行动能力;运气差一些的,便是被射成了筛子,一命呜呼。 能逃出箭雨的人,少之又少,那必须是上天眷顾,可等待他们的,还有流寇手中的长枪短剑。 流寇分兵多路,像江河入鸿沟一般,非常快速地席卷整个村子,没有贵重的东西,他们就抢米、酱之类,衣物、工具、蔬菜、被褥等物一个不落,像良家妇女、家畜更是重中之重。 “老人跟男的,都给我杀了!女人小孩全带走!然后把整个村子给烧了!”流寇头子的话指令传到手下的耳朵里,就像一道圣旨,他们要不遗余力地去践行,抑或者,这些流寇本就是罪孽深重之人,烧杀抢掠是他们家常便饭的乐事。 能够清楚地听到在混乱之中夹杂着令人鄙夷的坏笑,那一张张丑陋的笑脸也显而易见。 火势在村子里的某处燃起,一个个匆忙逃窜的身影穿行其中,房屋很快就被覆盖在冲天火势之下,四起的黑烟席卷天地,噼噼啪啪的火爆声逼得人心绪不宁。 林逸的去路被火势拦住,他可管不了这些,双手抱住脑袋,紧闭双眼,心一横直接冲过去,即便衣服被烧了,也只是匆匆拍灭,疾驰的双脚不曾放缓速度,口中更是不停念叨着:“爹娘!”二字。 在家门口停下脚步,眼神才刚落定,林逸整个人的魂就一下子丢了,完全呆滞在原地,麻木得说不出话,四肢使不出一点力气。 他的大脑空空荡荡,已经失去指挥的能力,整个人像一根木头,愣着两只眼睛发痴地看着屋内。 一个流寇装扮的男人站在里面,大喘着粗气,正恶狠狠地看着地上的两人,眼神中充斥着凶意。 林逸的父亲趴在地上,周围尽是血泊,他的眼睛没闭上,只是看着家门的方向,后背被流寇重踩着,失去了意识,只有右手死死握着从流寇身上扯下的衣角。 母亲倚靠着墙壁坐在地上,流寇的长刀深入左肩,鲜血不断地从她嘴巴里冒出,她的状态很差,面容没有一丝血色,眼皮空洞,好像随时都要闭合,血管干涸得已经凹陷下去,只有胸膛在微弱地起伏。 生母离世的场面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中,林逸下意识地轻唤一声“爹……娘……”,却引起了流寇注意。 流寇眉头紧皱,五官扭曲得极为凶狠,就像要把林逸给吃了似的,他把别人溅洒在自己脸上的血用手抚去,露出一阵奸笑和猩红的牙齿,看上去格外恐怖, “你也得死……”话音未落,母亲体内的长刀被奋力一拔,又引得她狂吐血不止。 可刚一迈开步伐,流寇却被撞倒在地上,爬起一看,竟是林逸母亲,她吃力地趴在墙壁上,死咬牙关,脸上的决绝如刀刻斧凿一般深深烙印在林逸脑海。 母亲自始至终没有看二字一眼,直接将他横推出去,她自己则手里拿起板凳,直奔流寇。 只听一声长刀劈砍,鲜血四溅屋内,母亲的脑袋飞落,一路滚到正坐在地上的林逸的脚跟前。 林逸惊恐的双眼睁大到骇人的程度,紧盯母亲头颅,与她包含血泪的双眼对视,只一瞬,他眉宇间的痛苦骤现,平日里深邃的双眼此刻被愤怒完全占据,泪水早就奔涌地夺眶而出。 他再也无法忍受,抄起一旁的锄头就冲了上去。 一个仅有十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打得过一个杀人放火的流寇,如此自不量力的莽撞行为只引得流寇一阵讥笑。 他不反击,全程一直在躲避,偶尔抵抗一下,却始终不了结林逸的性命,很明显,他只是把林逸当作一个玩弄的消遣罢了。 林逸清楚自己在被羞辱,他并不想就此放弃,尽管看起来这种行为很傻。他被打倒了,就起身,再冲上去;又被打倒了,就再起身,继续冲上去…… 如此的动作不停重复,林逸心中的怒火更甚之前。 随着时间流逝,他变得迟缓,疲倦的感觉渗入皮肉、骨髓。他的肢体、骨骼,感觉软绵绵的,他甚至没有力气再站起来,看着疯狂发颤而不能举起的双手,林逸的情绪几近崩溃。 反观流寇的脸上始终挂着得意的奸笑,动作轻松,眼神中也只有不屑,只要他想,随时可以了结林逸的性命。 兴许是玩够了,流寇站在林逸的身前,叹口气摇摇头,一脸可怜他的模样,把泛着猩红的血光的长刀高举。 鲜血从刀尖滑落林逸脸上,他甚至都已经感觉到袭来的刀风,闭上了双眼等待。 下一秒,却听“哐啷”一声,一支长箭袭来,仅一瞬,流寇应声倒地,躺在地上痛苦地捂住手臂,颤抖的手拿不住刀。 门外,中年男人持弓立马,模糊的视线中,林逸认出是早上那个男人,只见他缓步而入,把刀侧放在流寇的脸上:“为什么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 “多管闲事!乱世中不就是杀来杀去的嘛!今日我不杀他,日后等他长大了,死的就是我!”流寇怒斥,从地上猛的一个翻身,随即换手举刀,奋力砍来。 男人将林逸揽到身后,沉着地做出迎战态势:“这个孩子比你……更适合在这个乱世生存下去!” 流寇好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脑门上的青筋暴涨,大声吼叫的嘴巴开合到骇人的程度,像是要吃人似的。 男人只侧步,紧接着一个竖劈,便将刀打掉在地,又一个直冲脑门的膝击,将他踢退数米,撞开柜子,重摔在墙壁上。 数声沉闷地呜咽在屋内很明显,流寇面露苦色,半凹下去的嘴巴喷出大口鲜血,许多牙齿掉落于地,整个人也暂时失去意识倒地。 屋内的大动静,又引来另外三个流寇,匆匆一看,立刻勃然大怒大怒,他们咬牙切齿的凶狠模样恨不得立刻将两人斩杀。 涂国卷 五回 万念俱灰 以一敌三的局面,谁胜谁败?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结果似乎非常明显,更别说还有一个十岁的林逸需要男人照看,他的对手则是三个穷凶极恶的流寇,杀人放火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 流寇们怒目圆睁地盯着两人,暴涨的青筋在几人的脑门上显而易见,隐约听得到他们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手也紧握长枪尖刀,摆好作战姿势:“哪来的不自量力的傻子!” 咄咄逼人的流寇,却无法引起男人足够的重视,他缓闭双眼,无奈地轻叹一声:“一个孩子而已,何必赶尽杀绝?” “废话少说!纳命来!”其中一流寇持枪置于前身,直冲上来。 男人不睁眼,将刀藏于身后,尽量放平呼吸,稍微侧耳静听动静。 不知是太想复仇还是急于立功,流寇的速度虽快,但步伐明显慌乱,漏洞百出。仅一瞬,一阵尖锐的强风刺起男人额角的散发,锋利的枪尖已近眼前,逼得他脸上的毛发瞬间竖起。 男人只将头一侧,正堪堪避过,左手随即一把紧紧抓住枪身,双脚几个箭步同时跟上。 流寇面色大惊,不敢相信双眼所看到的,他平常遇到的百姓都是磕头求饶的主,哪里敢像这个男人一样反抗。 晴天霹雳一般的惊慌出现在流寇的心中,一时间他竟迟疑了数秒,脑子里面空白一片,不知做些什么,等反应过来想收枪,却发现枪身完全在男人的控制之下,自己根本撼动不了分毫。 直到这个时候,流寇才想着撤手,可双手才刚刚松开,又顿感身体一阵痛楚,低头看去,才发现男人的刀已从自己的后腰直穿而过,引得他数阵浓血狂呕不止,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倒下,已然无力做其他动作。 另外两个流寇见状,立马没了方才那般嚣张气焰,神情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呆滞数秒后,惊恐地看着地上那具还未断气的废人。 整个过程发生得奇快,他们甚至没看清男人的动作,只几次眨眼,战斗已经结束。 但下一秒男人的操作,却让俩流寇看到了机会,他并不乘胜追击,慢慢悠悠地俯下身子拔刀,轻松的动作悠哉得很。 这些流寇平日里烧伤抢掠惯了,大多数人对他们只有害怕和重视,只有他们嘲讽别人的份,别人哪里敢和男人一样,满脸不屑和轻蔑,根本看不上他们的模样。 怒火中烧的俩流寇一个对视,立刻达成了共识,一同上前袭击。 这一次,他们变聪明了,充分发挥人数优势,站在完全相反方向,对男人形成两面包夹之势。 面前的流寇持枪,和男人保持少许距离,两人的眼神全程在对视,步伐也都非常慎重,只要男人一有动作,他立刻刺出长枪,丝毫不敢分心。 至于拿刀的另一人,男人当然不会掉以轻心,只是如此的局面下,他也不敢分心,所以倒不如静观其变。 突然,持枪流寇的眼神停滞了一瞬间,虽然时间非常短暂,但男人却清楚地看到,他朝着自己身后瞅了一眼。 下一秒,凌厉的剑风从男人顶上袭来,他眼角的余光迅速投向一旁的墙壁上,警惕来势汹汹的影子。他迅速后撤一步,落下的剑身也只是挨着他的侧脸,不过几根手指的距离而已。 伴随着沉闷的骨裂声,持刀流寇的腹部被男人的手肘打得凹陷下去大半,站直的身子一下子扭曲,痛苦万分,慌乱地跳退数步。 这个过程,男人始终没转身,正眼都没看持刀流寇,始终提防面前的持枪流寇,不给他丝毫的机会。 既然正面没法杀了男人,那就兵行险招,剑走偏锋,只见持枪流寇迅速调转枪头,冲着不远处的林逸而去。 这下,男人才是慌了,毕竟他本来就是来救林逸的。于是他没多想,赶忙追上,但也漏了破绽。 正当他火急火燎地上前,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林逸的身上时,流寇突然猛地一个转身,杀了个猝不及防得回马枪,枪尖之近,甚至已轻抵男人的脑门,他若不立刻采取行动,便要成了枪下亡魂。 好在男人是个练家子,连忙止住前进之势,面对快速袭来的枪尖接连撤腿后撤。 流寇原先惊恐的神情迅速转变,幸灾乐祸的得意笑容浮于脸上,心情无比激动。他们这些人,若是杀的普通百姓,不会怎样,可杀的若是敌人,而且还是给自己人报仇,那性质就是天差地别。 金银珠宝的嘉奖就不用说了,头领若是心情好,说不定还能给他个副手做做,最次也能混个小队长。 但如此美好的幻想,仅仅持续了短短两三秒。 男人虽不能与长枪拉开距离,但他随机应变,二话不说向下就是劈叉,以额头上划出一道轻微的枪痕为代价,成功避开,又举刀柄置地,竖起刀身应对流寇。 流寇始终只是流寇,也就会些半路出家的三脚猫功夫,如此短的距离,他没办法做出反应,奔跑加上长枪的惯性,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直接迎面撞上刀身,腹部以下被劈了个两半,当场一命呜呼。 至于还捂着腹部的流寇,他没能从窜遍全身的痛苦中脱身,等他听到长刀的呼啸声时,近距离的刀风已经逼得他睁不开眼,一声重响,男人扔出的长刀以极为惊人的速度直插心肺,带着他的身体嵌入墙壁之内。 此番打斗并未持续太长时间,结束得非常干脆,就连林逸也看得出神,不自主地轻叹:“好厉害……” “逸……儿……逸儿……”父亲声音突然传来,虚弱到颤抖的语气中,听不出丝毫生命力。 林逸立刻来了精气神,忍着异常折磨人的痛楚,紧咬牙关着起身,一下子跪倒在父亲身旁:“父亲!” 父亲的面色惨白,血色早已消失,看上去像被吸干了精血,双眼深陷,空洞无神,完全是将死之人,他颤抖着拉起林逸的手:“孩子……活……下去……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好好好!爹!我一定……一定会的。”林逸脑子空荡荡的,痴痴地连连点头答应,眼眶中的泪水突然掉下,潮湿着划过脸上的伤口,泛起一阵酸痛苦楚,他的感官好像被无限放大,能够清楚听到自己内心深处心碎的声音。 强烈的情绪如泰山压顶,压得林逸喘不过气,他的手脚早已麻木,炽热的血液如江河奔涌,心脏里像有一把尖锐的刀,直刺进去,五脏六腑更被搅得混乱,一阵阵干呕的痛意涌上心头。 男人在一旁冷静地看着父子二人,沉默不语,并不打算打扰,与林逸父亲对视的一瞬间,他被认了出来。 只见父亲的情绪突然激动,两个眼睛睁大得骇人,死盯着男人,口中念念有词:“明……是……明将军……” 林逸听不明白,根本不知道所谓的明将军是何人。 父亲却全然不顾油尽灯枯的身体,拼死扒拉着地面,一点一点地爬行过去,伤口处甚至已经流不出多少血了,短短几米的距离对此刻的父亲来说,却好似几十米一般长。 “明……你……你是明将军……求……求你,这个孩子……拜托……你……”父亲强行抬起少许的脑袋磕在地上,只有手指轻触到男人的鞋头,再无反应。 “爹!”林逸的声音响彻整个村落,转头看向一旁的母亲的尸体:“娘……”,仅两个字,他的情绪在愤恨之中几近崩溃。 林逸的声音戛然而止,只有不断的哽咽,鼻涕、口水、泪水全都混杂在一起,鼻子被堵得很满,透不过任何空气,他张大嘴巴尽力呼吸,可越是如此,心脏就跳得越快,感觉像要爆炸一样。 他万念俱灰地想不顾一切逃离,但他此刻就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跪在原地,双手死死抓住地面,指甲碎了的同时指尖皮开肉绽,可他好像全然感觉不到:“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的生母,将我抚养成人的爹娘都……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 “这就是乱世……”男人终于发话,仅仅五个字,却让林逸陷入了呆滞,表情瞬间凝固。 男人环视一眼屋内惨烈的情况,颇为感慨模样:“乱世就是我杀他,他杀他,杀来杀去,如此反复,弱者,只会是强者的垫脚石。” 地上的长枪被男人踢到林逸面前,他不明白什么意思,直到男人将眼神投向角落:“就是他杀了你爹娘。” 最先陷入昏睡的流寇此刻已逐渐有了意识,他蜷缩在角落,无法行动,闭着眼睛,自顾自地念念有词。 林逸迟疑了一下,看着那人,他心中愤恨像一道洪流直冲脑门,澎湃的心潮似江海翻腾,微妙的神情变化在呆滞的脸上迅速发生,他摇晃着站起,痴痴地看着那人。 长枪的枪身对于只有十岁的林逸来说太大,没办法握住,于是他就用胳肢窝死死夹住,托行着走过去,长枪尾部托在地上,发出“咯咯……”的声音,听得人汗毛倒竖。 可十年来,林逸最夸张的也就打过一回架,现在突然要他杀人,或许太过苛刻,他整个人都在发抖,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莫名恐惧。 “混蛋!混蛋!混蛋!”林逸一遍又一遍地咒骂流寇,咬牙切齿地不停下定决心,枪尖接连多次对准流寇的脑袋,始终不敢刺下去。 流寇只是意识模糊地在摇头,好像在拒绝死亡,坏掉的嘴巴哽咽着:“娘……子……儿子……爹会回来,会带着钱回来给你们治病的……” 听上去,这个流寇还是有家室的,或许他成为流寇也事出有因,杀了他便是毁了一个家,甚至他口中的妻子和孩子会病重不治。 可林逸的父母也没有任何错,一辈子谨小慎微,现在却真真实实地死在了流寇的刀下。各种矛盾的情绪,痛苦地绞缢着他,像一条毒蛇,在咬啮着他所有的感官。 一阵狂风袭入,母亲的头颅滚了进来,她充斥着血泪的眼睛没有闭上,正看着林逸。 那一刻,他想起了五年前的女人,那个因为被流寇抢劫和强暴而精神失常,最后饿死在山洞里的生母。他想到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他油饼,收养了他,给了他一个家的父亲。他想到给他做好吃的,做衣服,陪他玩耍,哄她睡觉的母亲。 脑海中美好的回忆,一遍又一遍重复,眼前残酷的现实又在冲击他的视线,深深烙印在脑海。 他已经收不住想法,表情时而幸福,时而痛苦。他管不了其他人,他也根本不想管,杀人偿命,是现在他唯一的诉求。 尖锐的枪尖从流寇的脑门正中央径直地缓慢滑入,他故意放慢速度,就是要让流寇能够充分感受到死亡的痛苦。 这种折磨虽然并不人道,但顺着枪身流下的鲜血越多,林逸的身体就越发有劲,他的情绪越畅快。 他开始抱着流寇的头颅,一点一点地把长枪塞进去,甚至侧耳倾听枪身穿过头颅的细腻的声音。直至整个枪身完全穿过脑门,还把他身后倚靠的柜子给捅穿。 直到此时,林逸好像心中沉重的负担好像突然落地,连腰板也挺直起来,双眼又一次湿润,只是这一回,泪水不再清澈,而是一道让人胆寒的鲜红。 涂国卷 六回 跟我走吧 摇曳的火光间,瘦小的身躯缓缓站起,林逸眼角鲜红的泪正顺势滑落,青筋涨开的脖颈不受控制地抽搐,已经毙命的流寇在他冷漠的眼神下受着最后一丝凌辱。 “想活下去的话,跟我走吧!”男人宽厚的手掌轻按林逸肩膀,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体的狂颤。 林逸低着头,双拳紧握,只是哽咽呢喃:“去……哪里?” “一个有趣的地方,来不来?”男人整理好行囊,有条不紊地调整状态,步伐轻快地向屋外走去。 看着男人的背影,林逸的眼神中并没有警惕,尽管不知道去哪,但能让父亲在将死之时托付的人,至少不是坏人。 火势烧得快而猛,温度也在迅速升高,湿黏的汗水加上腥臭的鲜血,令人作呕,林逸强忍着恶心,缓步去到爹娘身旁,小心翼翼地把他们的尸体整理好,紧挨着摆放。 他朝着门外走去的脚步突然停下,转身,于大火之中双膝跪地,重重地把脑袋磕砸在地上。 一个、两个、三个、如此反复,额头上泛起了红,能清楚地看到浓血和尘土夹杂在皮肉间,可他却好似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一阵阵“咚、咚、咚……”的声音在噼噼啪啪的火爆声中是截然不同的沉重,却像一声声清铃的敲钟声在林逸心间叩响。 缓缓抬头,迷糊的视线中,是爹娘的尸体,还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一切仿佛昨日。 破了洞的一方屋顶,终究还是没能修缮,被火烧毁了大半。墙砖瓦砾纷纷掉落,掀起阵阵尘土,再这么拖下去,脆弱的屋子便要坍塌,门外的男人却始终沉默,没有干涉。 倒不是不担心林逸的安危,只是,并不想打扰罢了。毕竟这一去,很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现在不怀念,以后怕是没多少机会了。 林逸止住抽泣的身子站起,紧接着决绝地回头。他很清楚,迈出这一步,就不再是单纯地活着,他脆弱的肩膀上深深背负着爹娘的期望。 他炯炯有神的眼神中悲喜交杂,却有令人惊叹的坚毅,眼眶里的泪,不再有血色的浑浊,而是似星光一般熠熠生辉。 男人只看了几眼,却清楚地感受到一阵不寻常的气势,他情不自禁地点头,眼神中尽是对这个十岁孩子的期待。 不远处的街角,涌现出大批流寇,和先前那几个并无差别,依旧是怒目圆睁地盯着他们,手里的武器蓄势待发,迫不及待地想要冲上来致两人于死地。 他们的身影张牙舞爪得像一个个疯子,对于他们,林逸的感觉只有愤恨,指甲陷入双拳紧握的皮肉中,又是数道血痕流下。 男人并未说话,将林逸揽到身旁,他脸上是镇定与从容,稍微泛起的嘴角竟还有少许自豪的感觉。 林逸不明白,面对这种危险局势,男人为何如此。但看着他,却总有一种令人莫名的安心。 突然,流寇纷纷脸色大变,惊恐地看着两人,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嘴巴大张,简直可以塞个拳头进去。紧接着又面面相觑地接连后退,就连长枪短剑这种吃饭家伙也随意丢弃,所有人的状态就像见到了魔鬼。 有几个流寇率先转身想逃,可还不等后面的人跟上脚步,先跑的那几个又是一脸惊恐,于是几百个流寇强行挤在同一个角落,慌张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如此强烈的反差,实在是令人忍俊不禁。 密密麻麻的持刀士兵穿过林逸二人,引起阵阵劲风,厚重的盔甲发出令人背脊发凉的摩擦声,明晃晃的刀光更让人胆寒。 这时林逸才明白过来,男人为何会如此地镇定从容,以及那一抹浅笑的意义。 尽管他对于这个男人的认知,仅仅只有“明将军”这三个字,但发自心底的安心却是实打实的。 两人转头看向远处的村子,冲天一般的火舌在村子里肆无忌惮,轻轻扫过便是一片废墟,迅速扩张的爪牙企图把整个村子都覆盖,好似要吞噬一切的气势。原先接连不断的嘈杂哀嚎声趋于减小,黑烟蔽日,窒息的感觉被无限放大。 他们并未走大道,而是避开人群,选择了一路崎岖的山路,深入其中。 山路本就颠簸,对一般成年人来说,都算不小的困难,若是没有完全的准备就走入,恐怕没一会就要迷了路,最后丧命在深山之中。 更别说现在只有十岁的林逸,不论是从心态还是身体来说,他的状态都很差。 在山林间穿行的时候,他身上单薄的衣服就已经被各种杂草荆棘刮破不少,现在仅有几块破布孤零零地挂着,露出精瘦的躯干。脚下那一双草鞋也早就踩穿了,就算刻意选择较为平稳的路,依旧有无数的小石子在刺痛他的脚心。 一他拿了一根细长的朽木支撑着疲惫的步伐,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手掌的鲜血也将木身浸红,整个人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脚底板完全像在被火烧的同时被尖针刺挠。 “走不动了就和我说啊!”男人站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转头看他,眼神异常冷静,没有怜悯。 可哪怕到了这种时候,林逸的嘴巴也没有说出过要休息。不管过问几遍,得到的回应始终相同。越是如此,男人越欣慰,心满意足的情绪也越明显,对这个孩子也越发肯定。 林逸似乎把这场未知的行程当做了一次考验,男人虽并未刻意要求,但顺势而为,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乱世之中,精神和肉体上的困难始终不会少的。 汗水在不停地落下,麻木的林逸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四肢也只是在机械地重复动作,之所以还能坚持下去,完全是靠着一个念头罢了。 男人不免无奈一笑,到了这个份上,只要林逸说一句休息,他肯定同意,可偏偏这小孩犟得很。 眼看即将坚持不下去,他的双眼好像随时要闭合起来,男人拿出了水壶,放在耳边摇晃几下,听着里面的清水声:“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打点水!” 说罢,他就匆匆跑下山坡,如此的理由才让林逸能好好喘口气,拖着身子去到一旁,表情痛苦的紧咬牙关,背靠树桩狂颤着双腿一点点坐下,骨头里发出一阵“枯枯索索”的声音,放松的同时,酸楚的感觉一瞬间转变为阵痛,蹿变全身上下的每一处。 林逸头一回觉得,休息会如此痛苦。 其实打水这件事快得很,男人只是躲了起来,想让林逸多休息一会罢了。 不过林逸本人似乎并不认同,相比起休息,他选择把插在脚底皮肉里的石子一个个挑出,随时准备启程。 只不过他没想到,这个过程更痛苦,一阵又一阵的抽搐令他力不从心,一度差点晕厥过去。 密林间突然传来动静,林逸警惕地定睛一看,明显有两个人影在穿行,并且速度很快地朝他冲去。 林间的动静又突然消失,他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查看,撑起身,但动作异常迟缓,就连一次完整的呼吸都要耗费诸多时间和精力。 “喂!”清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林逸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不小心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再难起身。 一胖一瘦的两个小孩站在树干上,双手盘负胸前,带有些许轻蔑的眼神隐藏在两人的鬼面具下。 “你爹说的是他么?”胖子仔细打量,看样子对林逸十分感兴趣。 瘦子则嘟起嘴想了一会:“应该是,一般人也找不到这里啊。” 两个人想看一眼,煞有介事地点头,达成了某种共识。这一幕是把林逸给看了个莫名其妙,完全搞不懂两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有道是输人不能输气势,刚才被突然吓了一跳,他还挺生气地:“喂!大家都是小孩子,干嘛突然吓我?” “小孩?我们跟你可不一样!”胖子的回应漫不经心,语气中的瞧不上更让林逸烦躁。 看着两人,他突然灵光闪现,随即话锋一转“切!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两条腿,两只手,一个脑袋啊!还是说,你的重量一个人抵十个我啊!” 面对侮辱性拉满的这一波嘲讽,胖子不顾阻拦,直接从高树上一跃而下:“不信?那就来比试比试!” 他大开大合的动作震落万千落叶,树干狂颤,瘦子都差点没站稳掉下来。 只听“砰!”的一声,胖子轰然落地,尘土四起,直接把林逸给看傻了,倒不是惊讶于他的重量,而是如此的高度,这胖子竟然能从容落地,实在是不简单。 当时林逸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坏了,惹到不好惹的人了。” 下一秒,胖子沉重的脚步声迅速传来,他的速度极快,林逸甚至没办法看清楚,只觉全身上下的汗毛瞬间竖起:“哇!这胖子竟然这么快!” 林逸本来就已经累到不行了,而且现在整个人都是躺在地上的,根本没办法做出相应的抵抗,迟疑间厚重的身体已近身前。 胖子的步伐戛然而止,神色凶恶,只听一声“接招!”,林逸身前便掀起一阵劲风,异常粗壮的大腿如雷霆一般袭来。 林逸下意识地双手抵挡,顿感一阵骨裂般的痛感,逼得他整个人的身体飞出去数米。 多重打击下的他,早已力不从心,只能蜷缩着身体躺在地上。 涂国卷 七回 信中之人 “呜……呜呜……”干涸热燥的喉咙里艰难传来哽咽声,林逸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细小的齿缝间溢出淡血,紧紧抱在头前的双臂连颤不止,小臂上的皮肤红了许多,破了不少皮,清楚感受到痛意如游丝般钻绕进臂骨里。 胖子宽厚的身影停在林逸面前,他并未继续进攻,只是眼神中的轻蔑转变为少许的怜悯:“原来只是个会呈口舌之利的家伙……”话音未落,他的目光突然锁定在林逸怀间的方布上,轻而易举地将其取走:“这是什么?” 林逸全程只能恶狠狠地死盯,却无法反抗,并非他不想,他恨不得一拳直将这个胖子给打个狗吃屎,可现在的身体状况对于一个仅有十岁的孩子来说,要让他绝地反击,实在是太过强人所难。 小小的方布里放着的,不是其他,是母亲拿手的油饼,也是林逸最爱吃的东西,这几块还是今天刚做好,新鲜得很,本来是要在林逸下工后好好犒劳他一番的。 天有不测风云,现在,也没那个心情吃了,倒不如就带在身边,当个念想。 “额……额……那是……我的……还给我!”林逸的声音颤颤巍巍,仅是说一句完整的话,都要耗费许多心力。 胖子却未有任何愧疚之心,把油饼举高远离林逸颤抖的手,还冲着他做鬼脸:“不服气的话尽管来拿!” 伴随一阵令人恶心的笑声,两个小孩消失在密林之间,看着他们,林逸连打自己好几个巴掌:“岂有此理!可恶!” 油饼是爹娘二人留给林逸的念想,也是他现在的慰藉之物,断然不可能拱手让人。 他起身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匆忙调准状态,火急火燎地追了上去,根本顾不上前去打水而许久未归的男人。 男人故意没有露面,从始至终躲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看着林逸追上去的背影,他欣慰地笑出了声:“好了好了,接下来就看你自己了。” 他按原路返回到村子里,士兵们早就等候多时,流寇也尽数被俘虏,众人不约而同地冲着男人行礼:“参见将军。” “带回去,好好审问。”男人慎重地打量着流寇,翻身上马,径直而去。 与此同时,林逸正一路紧追着两个小孩。他自己也很奇怪,从先前的打斗中就看得出来,这两个人一定不简单,他们明明率先离开许久,按常理来说自己根本不可能追上,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林逸不光追上了,期间还和那个胖子有来有回地骂了数遍。 难不成是有意为之?如此的念头浮现,即便林逸有不少的疑虑,但脱离了男人,眼下他似乎也只有紧跟他们,这一条路可以选。 他跑到一处石阶前停下,两个人的踪迹也在此处消失,尽管非常疲惫,但现在也只能沿阶而上:“呼……呼……呼……那两个混蛋!到底……跑哪去了?” 一路战战兢兢地走完最后一阶,才猛然发现,此处是一座庙宇,牌匾上赫然写着“郡山寺”。 林逸傻傻地站在原地,在偌大的寺门里显得渺小而呆滞,正疑惑间,猛然发现那两个小孩正十分悠哉地坐在不远处的木阶上。 还不等林逸质问,瘦子率先抢过话语权:“你终于来了!” “你也太慢了,我们都等了好久了。”胖子立刻附和,语气中的嘲讽意味仍旧十分明显。 看他们这架势,果然从一开始就在故意引诱林逸,他自己并不清楚,这两个陌生人为什么要如此针对他。 林逸脑子里思来想去,这些年他独来独往惯了,没有什么朋友,若非要说得罪过谁,也就把村子里的坏小孩给打了一顿,但他这个行为应该算是见义勇为才对,为什么会被别人针对呢。 “喂!接着!”胖子随手丢了个东西过来,正是从林逸那抢走的油饼,没有动过分毫,那胖子的模样看上去也没有方才那般令人讨厌,反倒是在鬼面具之下是少许的笑容。 “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明白自己休息得好好的,这两人为什么要来打扰自己?为什么要抢走他最重视的东西?为什么现在又是一脸和蔼可亲的模样? 瘦子突然起身摘下了鬼面具,露出了一个光头,一本正经地看着林逸:“什么你们我们的,我俩可是你师兄!” “没错!”胖子采取了相同的行为,露出来的,同样是个光头。 “师兄!?”林逸是完完全全被搞懵了,刚才的疑惑还没解开,现在这两人又扬言是自己的师兄?若不是他已经几乎没有力气了,要不然他肯定像发了疯般地讥讽着自己。 他们两人一脸正经模样,双手盘负胸前,满口义正词严:“不错!你的情况我爹已经写信跟我们说了!以后你可要好好跟着我们啊!” 嘹亮的嗓音回荡在庙宇内,他们身后的大殿里突然飞出两个木头勺子,“哐啷”两声正中他们光溜溜的后脑勺,清脆得很。 两人委屈地匆匆蹲下身子,来回摸索后脑勺,不停叫唤着:“好痛”。 殿内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僧侣,拎着个挖饭勺,怒气冲冲地看着两人;“你们有完没完!比他早来不过半年而已,摆什么谱子啊!” 僧侣看向他的表情突然亲切起来,走进林逸笑脸相迎,见到他身上的伤痕,更显怜悯之色,说要带他去包扎。 只是,林逸已经没有什么疑惑了,整个人看上去呆呆傻傻的,在他的认知里,现在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情有可原,反正也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扑通”一声晕倒在地。 等他醒来,自己正睡在床上,环视四周,非常的陌生,小房间里空空荡荡的,没有装饰物,只有正中央摆着一个大香炉,缓缓泛着烟火气。 僧侣端着汤药走进房间,开始耐心地跟他解释来龙去脉。 此处虽是寺庙,但这里的僧侣在学习佛法的同时,也会念书和练功夫,尽量做到能文能武,在增加学识的同时练得一两个保命之法,没什么不好,毕竟乱世之中,万般不由人。 只是一般情况下这些并不外露,那瘦子名叫明邝,他的父亲是涂国的将军明安,他和主持的关系不错,加上他常年征战,照顾起来不方便,索性就把他送了过来,锻炼锻炼。 胖子名叫翟陇,他的情况也差不多,父亲翟散同样是在涂国当官的,而且和明安的关系那可是几十年的交情,关系可不是一般的好,想着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能一同为伴,相互照应,就把他给送过来了。 僧侣自己名叫泽彦,是主持唯一的弟子,可以算作他们的大师兄。他人长得挺高大且正义凛然,说话的语气也是中气十足,一张标准的国字脸,五官颇为粗犷,一双眉毛浓得很,总体看上去有点憨厚老实。 至于这涂国,是地处豫州南边,拥陈郡、西华、谯县三城以及一座江边要塞夏口。算是豫州的老牌势力,实力不俗,虽大有扩张之势,但近些年四面树敌,情况不容乐观。 林逸因为没念过书,对这些东西并不了解,唯一清楚的,就是他们住的村子在陈郡城的东边,以及自己算是涂国的国民,仅此而已。 夜晚庙里众人先吃了饭,尽管林逸还有些不习惯,但毕竟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更何况今天都已经这么苦了,享受享受也不是什么坏事,其他还有不了解的,以后有的是时间了解。 而且庙里的人知道林逸要来,一大清早特地做了几个好菜,一盆冬瓜汤,果肉肥肥胖胖,一口下去,溢出满口鲜香的汤水,细细品味,香甜又可口,还有黑白相间的香菇、艳红的西红柿、清淡的白菜…… 尽管都是素菜,但好在香得很,光是闻着就很有胃口。 胖子和瘦子坐在他的对面,一脸的委屈,听泽彦师兄说是已经好好训诫了一番,只不过看着他们的脸,想起方才的事情,林逸可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你们看看!师弟刚来就去欺负他!快给他道歉!”泽彦师兄声音洪亮的训斥,引得林逸双耳连连刺痛。 两个人从板凳上跳下,扭捏着走到林逸面前,搓着手,一脸不好意思,直到被泽彦师兄狠狠瞪了一眼,他们便立刻九十度大鞠躬:“对不起!我们不应该欺负你。” 对此,林逸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这种事后弥补的行为,反倒是让他有些反感,可伸手不打笑脸人,自己作为一个新来的,就算真的不原谅他们,多少也要给泽彦师兄一点面子。 “没关系。”林逸冷冷一句,说罢便转过身去,迟疑了一小会:“啧,我跟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 “因为我们想试试你,想看看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小孩能俘获我爹的心。”瘦子冷静地给出了理由,而林逸只是一阵苦涩的笑容,再无其他。 胖子的情绪却突然激动:“不过在那种情况下你还能坚持下去,我是打心眼里真的佩服你!” 听着这话,林逸万分憋屈的内心才多少得到了些安慰。 涂国,回到陈郡城的明安并未回府,径直去了城南的另一处府邸,放着光明正大的正门不走,偏偏要偷偷摸摸地从后门进入。 庭院中,名为翟散的男人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两人见面自是笑容挂面,上来就是一个深深地拥抱,当着家仆的面互相拍着对方好几下后背,久久不松开,感情那叫一个好。 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小皮球滚到翟散的脚跟前。 “爹爹!”清脆的声音传到翟散的耳朵里,他的脸上更是喜上眉梢,转身一把抱起正迈着轻快步伐向自己跑来的小女孩。 她是翟散的独女,也是最小的一个孩子,只有八岁,那红扑扑的小脸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透着聪明伶俐的神色,乌黑的头发下,两条弯弯的眉毛像月牙儿,一排雪白的牙齿正中央还缺了颗门牙,一笑起来倒也逗人喜欢。 明安把小皮球捡起,还给她,引得小女孩一阵嬉笑:“谢谢明叔!” “怎么突然过来了啊?”翟散问得很耐心,脸上的笑容常挂着,粗糙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轻点女儿鼻尖。 小女孩有些腼腆模样,摆弄着小皮球:“爹爹,过几天我想去山里看大哥了!” 此话一出,翟散的喜悦程度肉眼可见地减少,眼神带有冰冷的气息。对于他的大儿子,翟散并没有常人看上去那么喜欢,他尽量让自己的语调轻快,但依旧能察觉到少许无奈:“怎么又要去看他了啊?” “那人家想大哥了吗!哎呀,爹爹……”女儿的撒娇终究是父亲的软肋,翟散还是没能拗得过她,连连点头答应。 涂国卷 八回 庙内生活 翟散往小潭里抛洒些许鱼饵,小鱼顺势跳起,激起片片雪白的水珠,如珍珠脱线般,滴在徊旋的水面上,小圆晕一圈儿一圈儿地荡漾开去。 “诶,流寇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翟散专心地喂鱼,并不看明安,多撒一些饵,潭中鱼儿抢得更是激烈,一时间竟有那春日中百花齐放的气势,艳得很,引得他舒心一笑。 单论翟散的笑容,和他的长相并不相符,他的脸很长而瘦,脸上的肉却耷拉着,正常的表情下也有深深的皱纹,在这基础上,还蓄着长须,配上那一对稀疏的细眉和凌厉的眼神,只让人觉着不寒而栗。 旁边的小亭子里,明安正悠闲地坐着,随手拿起桌上的点心品尝,又自觉地倒上一碗上好的茶水。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十分要好,这种自来熟的行为一旁的家仆早就习以为常,不光是明安,还有翟散的另一个好友也是如此,只不过那个人并不爱出门罢了。 细细品味那茶水,明安顿觉稍微干涩的喉间顺起一阵青涩的甘甜,沁人心脾:“差不多了,如你所想,那些流寇的背后的确是有国主的手笔。”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上一任国主涂怔,性格懦弱,在位多年却屡屡失政,致使朝堂上党派纷争的情况异常激烈,国内豪族及百姓多有怨言。 其中,以翟散为首的派系实力根基最为深厚。 在涂怔的两个儿子间,翟散选择了二公子,并在他手下经营多年,深得信赖,从实力上来说,两位公子之间,长公子往往都是劣势的一方。 但涂怔死后,对实力雄厚的二公子视而不见,出人意料地选择势单力薄的长公子即位。 对于最具实力的翟散,长公子自然不敢强硬,遂以怀柔为主,不仅给他升了官,甚至还将自己喜爱的一个妃子送给了他。 对于这些恩惠,翟散本人并不是很在意,他的根基在二公子这里,现在仅凭一些蝇头小利就要他全盘放弃而倒戈,断然是不可能的。 他其实一直有一颗心,一颗比所谓的“官位”要更大的心。 既然软的不行,就只能来硬的,只不过碍于翟散的权势,也只局限于偷偷摸摸动些小手脚罢了,如果真的把翟散给逼急了,说不定直接造反,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怎么想的,要不咱掌握主动权,先下手为强?”明安端着茶碗仔细打量,眉头微微皱起,眼神之中尽是深思熟虑。 翟散站在原地盯着小潭出神,颔首低额,不停摸索着长须,深思熟虑一番后长叹一声:“唉……算了,别轻举妄动。人家好歹是我们的主子,静观其变吧。” 郡山寺坐落在郡山的很深处,一般情况下的正常人,若非提前知道线路是找不到的。得益于这一点,寺里的日子大多数时候要比外面平静悠哉许多,算得上一处学习练功的绝佳地方。 寺里的主持一直在辟谷,所以这里平常也就四个人,三个小孩加上泽彦师兄,几个人每天就是在重复相同的事情,其实要比外面无聊不少。 “臭小子!起床了!”泽彦师兄高吼一声,中气十足得振聋发聩,常伴他身的挖饭勺紧握在手,重重地敲打在三人的床头。 尚在深睡中的几人地被吓了一大跳,一个激灵从香甜的睡梦中惊醒。 以往林逸面对的都是母亲轻声细语的喊声,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他的嘴张得像箱子口那么大,一下子就愣住,连忙咽了两三口唾沫,脑子里面泽彦师兄的喊叫声还在嗡嗡作响。 不等几人慢慢悠悠地起身,几个水桶就被泽彦师兄丢了过来,气冲冲地看着他们:“听好!快去打水!动作快!” “知……知道了!”林逸糊里糊涂地连连点头答应,手忙脚乱地拿起水桶。他两个眼睛尽力克制着疲惫,强行瞪大,眉毛则不受控制地来回跳动,他不是故意这样,是真的太累了。 反观身后的胖子翟陇和瘦子明邝两个人,虽然人站着把水桶拎在手里,可状态却迷迷糊糊,眼皮子耷拉在一块,神色困顿,看上去憨得很。 他们早来半年,已经习以为常,对泽彦师兄的行为也被迫免疫了,如果这个时候推他们一下,两个人一定倒头就睡。 林逸肩挑两个打得满满的水桶走在最前面,嘴巴里一直轻声念叨,暗暗使劲:“嘿咻!嘿咻!嘿咻!” 整个过程来回往返数遍,用专心二字来形容林逸都有些不贴切,应该是全心全意才对,他就像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一样,脑子里面只想着,尽力把一个简单的打水要做到最好。 以至于现在他身上虽然仍旧缠绕着不少纱布,但一举一动却根本不像一个受伤的人。 胖子翟陇和瘦子明邝全程跟在他的后面,他们干活要从容不少,得益于半年时间的偷懒,他们已经成为了划水的老油条。 不过对于小孩子来说,时不时地摸摸鱼划划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很正常。 最后一趟的时候,林逸正兴致勃勃地往回赶,却忽然寻不见两人的踪影,环视四周之下听见不远处的河边传来呼喊声:“喂!小逸!” “嗯?”林逸呆呆地循声望去,发现两个人正光着脚站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摘野山楂。 对于他们,林逸总是生气而又无奈。 一方面生气。是因为刚见面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两人也道歉了,但林逸偶尔没事的时候还是会常常想起来,不想不要紧,一想就容易郁闷,毕竟谁不是热血上头的年轻人呢。 另一方面无奈,则是因为他们的出生和自己有着天差地别。这两个人家中都是权贵,林逸只是一个底层的小老百姓,他们轻而易举拥有的,可能是林逸一辈子都无法触摸到的。 现在三人能在一块,付出的代价可是林逸的一切都被迫推倒重来,现在的境遇说难听些,是寄人篱下也不为过。因此他时常想不明白,为何两人要如此的散漫。 至于自己尽心尽力的理由很简单,突遇变故的他,在现在所拥有的,说不定哪一天又会被突然夺走,他只是想好好抓住这些稍纵即逝东西罢了。 思虑间,瘦子明邝带着一脸笑容,慢悠悠地走来。 “呐!吃吃看!”他的手里是一捧野山楂,平易近人的笑容挂在脸上,想着他从没针对国自己,林逸就没拒绝,接了来送往了嘴里。 刚一入口,他就接连打了几个冷颤,五官扭曲在一起,迅速分泌的口水根本止不住:“呜!这也太酸了吧!” “就是酸的啊,吃了就不会想睡觉了!精神得很!”当着他的面,明邝也往嘴里塞了一把,不过他的反应更夸张,精瘦的身躯非常尴尬地扭了好几下,挤在一块的表情甚至已经僵住。 如此的表情在他稍显瘦削的脸上倒也出奇得好玩。 翟陇跑了过来,眼看他拖着他胖胖的身子,轻盈地避开脚下的嶙峋乱石,那蠕动着一跳一跳的模样的确让人忍俊不禁:“再试试这个看!” 有了前车之鉴,林逸本能地拒绝,可还未说话,野山楂已经被强行塞到了嘴巴里。 又是如出一辙的反应,口腔里面夹杂着酸和苦两种味道,不停侵袭着林逸的味蕾,连连泛起恶心,干呕数下:“哇!好苦……这个也有什么功效吗?” “嘻嘻,没什么,只是苦而已!”翟陇一脸奸计得逞的自豪表情,转身离去时还不忘发出几声得意洋洋的坏笑。 林逸当然是气得不行,只不过也只局限于此而已,人家的身份摆在那里,再念及明邝父亲对自己的恩惠,便不好意思再与他计较了。 因为庙里人手不多,所以回去后,他们要先帮忙干活。 一般呢,都是先去厨房把当天的菜肴整理好,劈劈柴,烧烧火。简单地吃过早饭后,把不算大的庙宇再好好清扫清扫,一番操作下来差不多就要到中午了。 吃过午饭,才是正式的学习时间,他们需要先练功,以保证晚上学习的时候能够有一个较为亢奋的状态。 烈日之下,三人后背紧贴墙壁,双手抱头,蹲扎马步,没一会三人的脚下的泥土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不少。 这个动作看似简单,站一小会当然是轻轻松松,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在练功这种一本正经的事情上,泽彦师兄的要求很高,而且他全程站在旁边监督,手里的挖饭勺故意在三人的面前晃悠来晃悠去,时时刻刻地在提醒他们需要全神贯注,不然一个不专心,挖饭勺就要打到头上。 这挖饭勺的威力三人都见识过,被敲一下就要疼个大半天,晚上睡觉都不踏实,只要是有点脑子的,都不想如此。 翟陇这个胖子最轻松,不知道是不是平日里吃得多的原因,在这种时候精力格外充沛,他全神贯注地目视前方,就算汗水溢进了眼角,也无所谓,嘴巴张开少许,节奏平稳地吸吐气,看来对于练功,他本人很感兴趣 明邝这个瘦子呢,夹在两个人中间,他的状态就没有那么舒服了,两排牙齿是咬得咯咯作响,就像是死死咬住猎物的猛兽,绝不松口。 他的五官甚至全都挤在一块,两只脚发颤的频率十分惊人,身子晃晃悠悠,只要一阵轻风,他便要摔倒下去。总而言之,他整体看上去实打实的痛苦。 至于林逸,不好不坏,打小他农活做得多,加上现在心态的转变,问题不大。虽然前几日的伤势还未痊愈,但尽力忍一忍,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 兴许是一个姿势保持得太久,林逸的思绪逐渐开始偏离,想到这几日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机遇。只觉得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就好像一股脑地全部涌向自己,令人难受的同时却又令人感慨。 神游间,硕大黑影突然以惊人的速度袭向了林逸,只听到清脆的一声“哐啷!”,泽彦师兄的挖饭勺好好地光顾了他的脑袋。 痛是挺痛的,林逸眼眶一下子就泛起了红,眼角的余光瞥见两个师兄正偷摸坏笑着,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晚饭过后,是学习时间。 林逸因为没念过书,所以泽彦师兄打算先从认字开始,单独给他辅导。准备的时候却发现,另外两位师兄的状态和下午的时候,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明邝看书看得那叫一个专心致志,两个放光的眼睛紧盯着书本不放,右手端着毛笔,十分细心地做着笔记和摘录,光秃秃的脑袋上常常会站着几只苍蝇,但他就好像完全感觉不到一般,从来没在意过。 他的身形颇瘦削,皮肤清冷,由内而外有点病怏怏的态势,不过长得很标致,浓而密的眉毛,眉宇间透露着冷静,鼻梁高跷,眼神很是深邃。 反观翟陇是烦躁不堪,这里挠挠,那里抓抓,两只手就没停下来过,时不时再打上几个哈欠,书本对他来说最大的用处,应该是打苍蝇,完全看不出他有想要学习的心思。 他本身皮肤就略黑,嘴唇又厚实,一双小眼睛笃定地盯着林逸,看上去人畜无害,现在如此的行径,更让人觉得他整个人憨憨的。 一直学到深夜,经过一天的劳累,大家都深深睡了下去,唯独林逸此时没有在床上。 漆黑的天穹里布满了点点生辉的星星,格外耀眼。一轮明月高高地悬挂在空中,淡淡的光像轻薄的纱,飘飘洒洒,透过稀疏的树叶,洒在林逸身上,凉风徐徐吹来,格外舒爽。 林逸四肢动作不停,闭着眼睛,脑袋里面正仔仔细细地对下午练过的攻势翻来覆去地复盘研究。 这是他第一天这样做,前几日觉着两个师兄是不学无术,浪费优势的家伙,可今日观察到他们的状态后,才知道,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都说笨鸟先飞,林逸很清楚,在这乱世中他已经晚了,落后了很多,而且还没有别人与生俱来的优势,若不想窝窝囊囊地过活一辈子,若不想再体会一次失去自己所珍视的东西的痛苦,若不想再在面对绝境的时候无能为力,额外的努力对他来说,必不可少。 涂国卷 九回 如果当年 庙内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晃过去,林逸、明邝、翟陇三人已朝夕相处了五年之久,关系虽不说亲密无间,但也好过普通朋友,交心谈话是常有的事。 尽管另外两人依旧时不时会开林逸的玩笑,但人无完人,得人恩果千年记,他自己也就随他去了。 冬日某天,和往常一样,林逸和明邝在河边洗衣裳。 此时的翟陇正裹在被子里睡懒觉,据他自己所说“冬天睡懒觉,是对冬天最起码的尊重”。本来这事是他和明邝两个人一同做的,但林逸来了,这差事就落在了他头上。 石头边,明邝穿着厚实的衣服坐着,一只手翻洗着衣裳,另一只已经泛红的手端着本书,用心得有些过头了。 他们两个一个上游一个下游,每次明邝看书看得出神不小心把衣裳给撒开,林逸就在下游接住。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些年了,默契也因此形成。 以前年纪小,大家都贪玩,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每个人似乎都已经清楚他们想要什么,明邝爱读书,就利用一切时间看遍天下群书;翟陇爱习武,每每练功都是超出常人的专心和细致。 唯独林逸,练功学习这么些年,好像还没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 山林间静悄悄的,“哗啦……哗啦……”翻洗衣裳的声音在河边此起彼伏。片片雪花漫天卷地落下,如鹅毛一般,纷纷扬扬,轻盈地落满山间。仅一会儿,大地一片雪白,好像整个世界都是银白色的,闪闪发光。 林逸突然顿住,伸出手将雪花接过,看着手心晶莹而纯洁的雪,久久出神。 “好久没下这么大的雪了啊!”稍显干涩的嗓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回首望去,明安静静站着,脸上挂着少许笑容,明邝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把当下的一整页书看完才不紧不慢地合上。 林逸放下手中之事,面露喜色地上前,看到明邝走过身旁的时候顿了一下,步伐缩小,有些佝偻着身子地站在他身后。 这对父子相处起来的拘谨动作,让人觉着有些太过正经。他告诉两人翟陇的妹妹今天要来看他们。 明邝肉眼可见的开心,沉了许久的脸难得表现出喜悦。 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展现在林逸的脸上,往年这种时候他都会借口外出干活,说他怕生有些太过,只是想起自己过往的经历,除了和两个母亲有过交流,他还从未和任何一个女孩子一本正经地打过一个照面,再加上和庙里的几个男的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要面对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女孩,对他来说有些不适应罢了。 更何况以他的身份再多认识一个权贵似乎算是太过奢望。 正想着今日找什么借口外出,明安已走进身前,他的手里捧着一件棉大衣,看成色是崭新的,轻轻摸一把,感觉厚实得很,穿在身上必定暖和得很。 这就是给林逸的,自打明安收了他,每年过冬都会送他件新的棉大衣,平时虽然没有像对儿子那般亲近对待他,但也算是照顾有加,吃穿什么的一般也不会亏待他。 对于这种恩情,林逸自当感恩戴德,站直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将大衣接过,十分郑重地行礼。 “爹,我怎么没有啊!”明邝故意摆出一副生气模样,平日里冷静的他此刻神情却像是一个赌气的小孩子。 明安一听,倒也配合,故作深沉:“平日里给你买的衣服还不够啊,况且再过不久你们就要回家了,还在意那么一两件衣服啊。” 明邝玩闹一般地笑着,看着面前两人装模作样地打趣,林逸更显唏嘘和惆怅,捧着棉大衣久久注视,下意识地轻声道出一句:“回家么?可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此话一出,三人都显尴尬,林逸意识到之后匆忙道歉。 短暂的一番寒暄,明安还有重要的事情便先行离开,迈出步子时,林逸一本正经地作揖行礼:“明叔,一路顺风。” 林逸久久没有动作,甚至远去的脚步已经消失,他依然不愿起身,还是被明邝轻拍了一下脑袋才缓过神来。 两人匆匆忙忙地把衣裳洗完,稍做准备后就启程。他们沿着河边小道一路回去,明邝难得心情大好,又是大雪纷飞的冬日,二人不由感叹风景极好,身心畅快,便打闹起来,嬉笑的声音在山间倒也清脆。 恍惚间突然听到某处密林间响起女子凌厉的惨叫声,二人也没多想,疑心骤起,匆匆赶赴。 纷飞的大雪虽迷糊两人视线,但好在厚雪之上的脚印十分明显,很快他们就见到不远处正有十分急躁的几人。 他们大喘着粗气,动作粗野得很,脸上却是兴奋模样,似是迫不及待。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被他们扛在肩膀上,嘴巴里被强塞着破布,她发了疯似的扭动,粗糙的麻绳把她脏脏的皮肤勒得血红,沉闷的惨叫不绝于耳,渐而转变为哭泣,浑浊的泪滴落满了脸颊。 林逸顿觉怒由心起,血冲脑门,多年前生母的经历如刀刻斧凿一般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 虽未亲眼见到,但生母那狼狈的模样却让他一辈子都无法释怀,他一下子无法压抑住由心底燃烧起来的怒火,抄起一件潮湿的衣服后直冲过去。 明邝本想着对面人多,两人应该智取,可还未开口,林逸已经站在了几人的面前。 土匪模样的三人是喝得酩酊大醉,把女子丢在树下,他们俯视着,神情猥琐地交换着露骨的言语,两只手不安分地在腰腹处匆忙动作。 听到身后动静一看,几人也不知道林逸究竟是何身份。其中一胡须男子,迷迷糊糊地上前:“兄弟,先来后到啊!排队!” 女子似乎已撑不下去,两眼泪眼婆娑得趋于成一条细线,林逸顿了一下,突然冲向几人,手中潮湿的衣服扫向胡须男子。 潮湿的衣服结结实实抽在那人脸上,如同一根棍子抽打,抽得胡须男子跳了起来,直喊疼:“你做什么!”他左手抚着脸,右手迅速抽刀出来,半边脸颊被深红色的印子占据。 另外两人紧张地分散,虽是白天,但纷飞的大雪令他们看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人捣乱,几人本来就是在干坏事,现在被这么一弄,自然十分紧张,本能地胡乱挥刀。 “井水不犯河水,你究竟是谁?为何坏我们好事?”胡须男子明显慌了,手里的刀锋衬着白光,闪烁的光芒错乱得异常晃眼。 林逸只是恶狠狠地死盯着几人,情不自禁地撕扯着嗓音:“放了她……” “大哥,这……”另外两人面面相觑,显得犹豫。 “他娘的,小屁孩懂什么!给老子滚!”胡须男子怒斥二人,紧接着便拿刀威风凛凛地走过来,一脸要狠狠教训林逸的鄙夷。 几人很快纠缠在一起,林逸凭借多年的功夫以及自身年轻的优势,与他们周旋许久,面对来势汹汹的刀锋都能迅速避开,虽然双拳落在几人身上不少回,但力量明显不够,最多也就让他们的表情狰狞些,并不能克敌制胜。 眼看时间耗得越来越久,林逸已经明显落于下风,几个土匪似乎也不想再浪费时间,打算直接三人一起上。 剑拔弩张之际,却听周围突然传来大喊声:“大家快来啊!他们在这里啊!快来啊!”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的密林间突起骚动,窸窸窣窣地好像正有不少人在同时往这里赶。 土匪们本来干的就是见不得人的事,暴露在大众视线下他们自然不愿意,而且看这阵势人还不少,若是其中有几个壮汉刺头,那他们今天就不值当了。 这么一想,几人一下子便慌了手脚。 同一时间,林逸又十分配合地高喊一声:“喂!我在这!” 话音未落,几个流寇二话不说转身就跑了出去,一溜烟匆匆消失不见。明邝紧接着现身,手里面拿着不少石头,看来那些唬人的骚动就是这玩意儿引起的。 树下奄奄一息的女子很狼狈,披头散发,脏了的身上只挂着几块破布遮挡住重要部位,体型瘦得骇人,身上还发着恶臭,后背上更有一大滩血渍,小心地揭开粘腻的破布,露出来的,是几乎满背的血疤,看样子是烧伤,翘起的血肉里夹杂着沙粒尘土和杂草,仔细一看还在渗着黑血。 林逸蹲下来轻声地呼唤:“醒醒?醒醒?” 女子没有任何回应,始终紧闭着双眼,仔细查看有着细微呼吸。虽然泽彦师兄会些医术,但毕竟不是专业的,看女子如此严重的伤势,两人没有什么犹豫,将她背上背,带去了陈郡城中的医馆。 二人在门口处着急地来回踱步,十分担心,大夫则在里面施救。 林逸抬头望了眼天,快要傍晚了:“要不然你先回去吧,免得让师兄担心。更何况,你不是还有要见的人么。” 翟陇的妹妹也来了不少回了,每次明邝都出奇得开心,就连平日里爱不释手的书籍在那一天也不长碰,明眼人也都能看得出七八来。 更何况,他自己本来还在烦恼怎么借口外出,现在好了,机会自己送上了门,当然不能放过。 明邝干脆地点头,轻拍林逸的肩膀,把象征着自己父亲的印信交给了他:“遇上什么事把它拿出来,会对你有帮助的。” 对于碰上事就搬出明安这件事情,林逸其实并不太乐意,不管怎么说,这么些年,吃人家用人家的,怎么好意思再给别人添麻烦呢。 但面对明邝的好意,他也只能小心地将印信接过,冲明邝点点头,示意放心就好。 那一晚,林逸没回去,独自坐在医馆的大堂直到天亮。他做了个噩梦,睡得很不好。 梦里面,生母衣衫褴褛地躺在地上,头发散乱着,万分的狼狈,她的周围,是一个个不怀好意,面露色气的流寇。 而林逸自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如何被一点一点地折磨,虐待,直到疯癫。可他自己,却始终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 虽然没有任何的意义,但醒过来后,他在想,当年如果像今天一样的话,所有的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 涂国卷 十回 同病相怜 林逸被冷风冻醒,在椅子上睡得他腰酸背痛,迷迷糊糊地起身,打个哈欠,揉着眼睛想去看看女子的情况。 还未靠近,却听房间里传来打闹声,大夫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不小心摔了个屁股蹲。 打闹砸东西的声音越发夸张,林逸赶忙将大夫搀起,急忙跑进去,正和女子撞个满怀,他的左肩被女子手里的花品碎片戳伤,血一下子就溢了出来,不等他反应,又是一下,得亏这回眼疾手快,一把夺过碎片。 女子脸色大变,蜷缩在角落里,显露出怯弱求饶的神情,颤抖的双手抱着脑袋,整个人像是被恐惧占据。 “嘿,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我和我朋友救了你。”林逸低俯身子,小心翼翼地靠近。 女子没有回答,迟疑地抬头,眼眶里充斥着泪水,好似下一秒就要止不住落下。 林逸把碎片放在地上,指尖轻触女子肩膀,就好像在面对一个小孩子似的,他的语气温柔:“你还记得我吗?” 女子又孱弱地惊叫一声,想要挣脱逃走。林逸二话不说一把抱住:“你不用怕,刚才那些坏人已经被打跑了!放心吧!”女子惊魂未定,凝视着林逸,一脸的恐惧。 “不信你看,我不是刚才那群人吧!”林逸把脸凑近让她看,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平易近人些。 女子的神情缓缓放松,重重地叹口气,一副死里逃生的放松模样,稍微点了点头又昏了过去,林逸便把她抱回了床上。 刚要转身离开,女子的手却突然死死拉住他的衣袖,似乎并不情愿,他没多说什么,轻拍了两下女子的手背,小心地放回原位。 医馆掌柜的手笔匆忙地在账本上写着,表情心疼地记录着损失情况,嘴巴一张一闭也是念叨个不停,这里几两,那里几两。 林逸拿出早些时候明邝给他的印信,打量了许久。如果这种时候把这玩意儿拿出来,别说赔钱了,掌柜的说不定立刻笑脸相迎,自认倒霉,毕竟谁想没事惹上有权有势的人呢? 看着掌柜严肃的神情,林逸把印信收了回去,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崭新的钱袋,清点一下后全部赔了过去。 这些钱是明安来看他们时给的一些生活费,相比起明邝全用来买书,林逸几乎没怎么用过,他其实并不知道买些什么东西,平日里都攒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只不过,没想到今日是一朝回到解放前。 林逸只是摇着头叹气,无奈又有些心疼的模样:“这些钱赔偿你绰绰有余。剩下的,就算让她在这里住下休养的费用,我时不时会来看她,等她伤好了,让她自己决定是去是留。听明白了么?” 果然,拿了钱的掌柜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笑容在脸上不能再明显,匆匆应了下来。 至此,林逸也算放心了,便打算回去好好睡一觉。 离了医馆不过几十米的距离,身后却传来喧闹,而且离自己越发接近,循声望去,拥乱的人群中,女子竟挣脱旁人束缚,正吃力地向自己跑来。 她紧咬着牙关,汗水落满了额头,厚重的纱布缠绕在身上,血在不停渗着,她什么话也不说,停在林逸面前干站着,胸口迅速而又剧烈的起伏,让人怜悯的祈求显露在眼神中。 林逸大概是明白她的意思,眉头不免皱起,有些为难。本来他只想着助人为乐一回,顺便找个借口在外面待一会,现在突然要把一个女子带回庙里,更何况还全是男人,这算怎么回事儿? “回去吧,好好休养。”两人僵持了片刻,林逸选择转身,女子却紧接着踏出步伐紧跟。 林逸动身,她也动身;林逸停下,她也停下;就这么走走停停一段距离。 对视之间,两人并不说话,看着她央求一般的眼神,林逸于心不忍,伸手招呼了两下,示意她跟在身旁。 庙宇内,翟陇的妹妹还没走,林逸便趁着这个间隙,从放杂物的屋子里腾出一间房,将女子安顿好,有十分周到地想到她一天没吃东西了,特地从后厨拿了些吃食。 回房间的时候,他整个人呆住,房门打开,女子正握着筷子在狼吞虎咽,面前是一道又一道精美菜肴,明邝则坐在旁边,平静地看着她,转而又对林逸投来了稍显生气的眼神。 女子手口不停地鼓着嘴,像是一辈子没吃过这些东西似的。 门口的林逸是尴尬得很,赶忙将明邝拉到一旁:“你怎么来了?” 明邝当然不想来,他更想和翟陇的妹妹多待一会,只是泽彦师兄在得知两人的遭遇后,担心回来晚了的林逸饿着肚子,所以特地留了些饭菜给他。 对于收留女子一事,明邝表示中立,一方面女子的遭遇和身世确实让人怜悯,另一方面,泽彦师兄那边也的确是个未知数。 但这年来,林逸还是头一回拜托他,明邝确实有些遭不住,只是催着林逸尽快将事情告知泽彦师兄,不然在这小小的庙宇内东躲西藏下去也不是个事。 正当他要离开的时候,林逸又一次喊住了他,因为女子身上的纱布已经被血浸透了大半,需要更换。整个庙宇之内,只有翟陇的妹妹同样也是女子,刚好合适。 妹妹名叫翟清浓,今日穿一身深色长袍,袖口处用银线绣着淡蓝色的花,一旁的几片祥云用细致的金线勾勒出来,下裙摆则是一排海水云图,整体看上去,精致得很。 她扎着长发,鼻子高挺,嫩唇微微闭起,眼睛稍显冷淡,眼皮子像没有睡醒似的一直耷拉着,有意无意间都流露出冷峻的严肃,这份冷漠使得她眉宇间涔涔的细汗,以及乌黑浓密的丝发所彰显的冷艳很合时宜。 不去在意那份冷漠,细察她这冷艳无暇的脸,倒也是位绝世佳人。 她的行为处事和容貌相差无二,林逸本想着自己总是避她而不见,现在突然见面说实话还挺尴尬的,便想着主动打个招呼。 可没想到,翟清浓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径直略过了他,就连正眼都没瞥他一眼,搞得好像他完全不存在。 看着林逸打招呼的手僵硬在半空中还有他脸上呆滞的神情,一旁的明邝也忍不住接连发笑。 等到片刻之后翟清浓出来,又故作嘲讽:“原来我哥他们说的师弟就是你啊!这么些年,想见你一面还是难上加难。” 深知自己理亏,林逸全程只能尬笑着点头,欲开口道歉,翟清浓已匆匆离去。 尽管明邝说了,翟浓清只是在开玩笑罢了,她平时不这样,但林逸的心里依旧是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深夜,林逸坐在外边走廊上,正冥思苦想着如何让泽彦师兄同意这件事,女子却脚步轻辗地站在了身旁。 她沉默地把一小瓶东西递给林逸,定睛一看,是金疮药。 林逸正不解,女子指着他的肩膀:“我问医馆的掌柜拿的,治你的肩伤。” 如此,林逸才突然想起,早上的时候左肩被女子划了一下,虽然不深,不是什么大毛病,但自己却忘了个一干二净。 看着女子,林逸暗自庆幸她是个正常人:“谢了啊。” “谢谢……”女子支支吾吾的,看着林逸不解的眼神稍显羞涩地避开。 林逸打开金疮药,小心地撒在伤口处:“别人说了谢谢,一般都是回不客气。”他的脸并没有因为涂药有什么疼痛的表情,这种痛对他来说是小打小闹,早已习惯。 “我是说,谢谢你救了我。”女子的脸上充满愧疚模样,似是不好意思。 林逸呆呆地看着她:“确实。嗯,就算你欠我一条命啊。” 本想着,先让女子在庙里先住几天,等到瞒不住了在告诉泽彦师兄的,可谁知在第二天午饭的时候,这事就被明邝催促了起来。 林逸很犹豫,虽然他和泽彦师兄的关系很好,平时都是无话不谈,但他平时办起事来那是真的一本正经,没有丝毫的马虎,在大是大非面前很少会掺杂私人的感情。 泽彦师兄瞥了一眼对面的林逸,似乎看出他有心事,将一盆点心递到了林逸面前,此举一出,在场众人皆呆住,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平日里吃得可都是素菜,不是冬瓜就是白菜,现在突然多了一道点心那可真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一脸迷糊的翟陇正要伸手去拿,却被泽彦师兄一筷子给打得缩回了手。 “不是给你们的,这盘点心,给你院子里的那个小女孩吃吧,毕竟是年纪小,喜欢吃甜食。”泽彦师兄嘴里嚼着饭菜,稍微起身,又将点心往前推了推。 林逸的表情一下子僵住,紧张地连咽几下口水:“师兄,你都知道啊?” “哼!我在庙里这么多年,蛛丝马迹我都记得明明白白,有什么事情我能不知道?”泽彦师兄冷哼一声,语气里还带有着一点小骄傲。 泽彦师兄愿意收留她,不光是因为女子的遭遇,更多原因是林逸。 他和林逸的关系最为要好,他也清楚,三个人的关系虽然不错,但地位始终是天差地别,就算明邝和翟陇不怎么在意这种虚的东西,但林逸的心里,时刻都会注意到他们身份的不同。 现在有个和他类似遭遇的人出现,两个人应该会成为真正交心的朋友,更何况,三个人年龄大了,除了练功学习,生活中早就开始侧重各自的事情,现在能多一个帮忙干活的人,也不是什么坏事。 涂国卷 十一回 意气用事 得到了泽彦师兄的同意,林逸自当是大喜过望,二话不说拿起桌上的点心就跑了出去。 做点心算是泽彦师兄的一个小爱好,以前明邝和翟陇两人还没来的时候,他空下来就会做一做点心,他倒不是爱吃,只是觉着专心做事情的时候,内心会平静不少,久而久之,这手艺就逐渐练了起来。 寺庙外突然涌现出密密麻麻的人影在靠近,铁制的重甲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与平常幽静的山间显得格格不入。 林逸只以为是什么大人物来了,并未太过在意,急匆匆地跑到女孩身边。 看着一盆点心,喜悦一下子涌进了女孩心中,好似春风拂面,放松的面容笑得合不拢嘴。 点心的做工很精致,颜色如皓月,香甜爽口。形似饱满的麦穗,皮薄馅嫩,鲜美不腻。浅尝一口令人忍不住喜悦,更别说在知道能留下来之后,她更是开心得好似一朵花,心里面别提有多高兴了。 她被林逸迫不及待地拉着手出去,想在众人面前介绍自己,但他们兴致勃勃地脚步却在大殿的不远处逐渐放缓,脸上喜悦的神情也迅速沉下来。 数百位持刀的重甲士兵严肃地站在大殿之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左手叉腰,右手紧握刀柄,一脸庄严肃穆,一般人见到可不敢上前搭话,纷纷敬而远之。 严丝合缝的人群里,明安也站在其中,他的眉头紧皱,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泽彦师兄和其他两人疑惑地看着他们,并不清楚其中的缘由。 一个中年男人迈着沉重又急促的步伐穿过人群,他的脸耷拉着,就像涂了一层糨糊,没有什么表情。 看着男人有些匆忙的步伐,泽彦师兄和明邝有些小心的眼神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翟散身上。 只见他微微低着头,虽然看上去有些唯唯诺诺,但嘴角却显露出少许的开心,对于男人的出现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之外的惊喜:“爹?你怎么……” “我问你,你妹妹呢?”翟散冰冷的语气突然打断翟陇的话,弄得他一脸疑惑:“她昨天晚上不是回去……” 话还未说完,硕大的阴影已将翟陇呆滞的面容覆盖,只听“啪!”的一声,翟散扬起的右手重重打在儿子脸上。 翟陇顿觉脸上火辣辣疼,仿佛被灼烧过,可他却没有任何的动作和解释,甚至对父亲投去疑惑的神情也没有分毫。 在场众人都被这一幕给吓到,这两人可是父子关系,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能够在众多的外人面前做到这种程度,实在是罕见,说明发生的事情肯定是不小。 暴涨的青筋遍布翟散正抽搐的脸上,目光中尽是愤恨,燃烧着无限怒火一般,胸口也十分配合地在夸张地剧烈喘息:“你妹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拿你是问!” 翟散伸出的食指直指慌乱的翟陇,对于面前这个长子,此刻他的情绪并不像是一个父亲,更像是在面对着自己的仇人一般。 几人询问过明安后方才得知,昨日清浓小姐来了寺庙后就一直没有回去,询问城门守将也只说看到清浓小姐出城,却始终没有见她回来。 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莫名从翟陇的心中泛起,只是双眼失神地盯着地面,完全不清楚该作何解释。 以往每次翟清浓来看过他们后,为了安全起见,翟陇身为哥哥都会亲自把她给送出山,之后在做分别。 昨晚是个例外,在庙里这么些年,父亲从未来看过他一眼,也没有托人送过任何东西或是嘱托,更别说父亲本身就溺爱妹妹,对他这个长子好像从来都没怎么放在心上过。 他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身为自己的亲生父亲,翟散对他始终都如此无所谓。 尤其是在得知明安又和往年一样,再一次来看望明邝和林逸二人后,在面对来探望自己的妹妹时,他反而心中有种反差和酸楚,妹妹离开,他也是头一回没有护送,而是独自一人坐在阁楼上闷闷不乐。 来了这么多回,他本以为妹妹应该清楚怎么安全回去,况且随身本身就有不少护卫,一般不会出什么问题。 只是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自己一次简单的意气用事,却不想闯下了大祸。 翟散火急火燎地召集所有士兵以寺庙为中心,迅速搜寻开去。翟陇则领着庙内的人顺着往年翟清浓回去的山道,一路搜寻过去。 索性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果然找到了踪迹,山道边躺着几具尸体和不少散乱的长刀。 尸体上都挂着涂国印信,身上衣物的口子也是十分规整的刀痕,刀身上也有着明显的打斗痕迹,眼下的种种现象都说明,昨晚的翟清浓一行人一定遇上了厮杀。 能胜过诸多护卫想必也不是一般人,所以众人的第一反应觉着会不会是哪方敌对势力,将清浓小姐给掳走了。 明邝则认为,郡山距离陈郡城不远,地理位置也是涂国重要的腹部位置,按理来说应该安全得很才对,敌对势力的手不大可能会伸得这么长。 如此,几人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流寇”。 更何况,昨日早些时候,林逸和明邝两人也正是从不知哪来的流寇手中救回了女子。 得亏女子是念着翟清浓昨晚帮自己换纱布,所以也一同跟上来寻找,想到流寇她脑中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昨天那几个流寇的山洞我记得!” 几人一听立刻两眼放光,尽管,他们并不能百分之一百确定翟清浓的去处,但现在女子记忆中的“山洞”,是唯一有可能的希望。 但当众人急匆匆地到了山洞后,却发现此处又是一幅令人惊愕的场景。 狭小的山洞里乱糟糟的,几处零散的篝火冒着黑烟,看样子刚熄灭不久。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身份不仅有护卫也有流寇,手臂、大腿、头颅等各种断肢凌乱地散在地上,大半墙壁上溅洒着深红的鲜血,有几具尸体还在冒热气。 唯独寻不见翟清浓的身影。信息又断了,如此的场景更让众人一头雾水,着实摸不着头脑。 一筹莫展际,山洞深处隐约有几声呜咽,深沉的阴影里走出一个瘦小身影。 定睛一看,是一头还未长大的小狼,它的眼神中尽是害怕,小心地动作唯唯诺诺地略过几人。 几人本没有将此太当回事情,最多也就想着这小狼是那些流寇豢养的罢了。 明邝最先察觉到了不对劲,一般的情况下狼不会单独行动,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蹲在那些尸体的旁边,小心而又十分仔细地观察,发现所有的尸体,不管是护卫还是流寇都有一个共同点。 害怕的表情都展现在他们的脸上,甚至很多人的五官已经十分扭曲,两个眼睛瞪大得就像铃铛,像是随时都会掉下来一般,他们的嘴巴张大得更加夸张,把拳头塞进去是轻而易举。 按理来说,正常的打斗是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这些人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万分不得了的东西,才会如此的害怕恐惧,以至于当下的反应超乎常人。 再一查看尸体的伤势,明邝的神情更加确定,不少人的腹部都有一道非常大而深的伤口,肠子都流了出来,有些人的脖颈被撕掉了大半,普通的刀根本达不到这种程度。 而现在又有只小狼在这,他所认为最有可能的是,翟清浓一行人被流寇绑了来,但遇上了巨狼,而且那狼很有可能是凶残至极的恶狼,甚至一众人类都不是它的对手,在极端恐惧下全军覆没。 现在此处寻不见翟清浓,又不见恶狼,有可能是翟清浓趁着混乱逃了,而狼则跟了上去。 思虑间,小狼已跑走,众人虽然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但在明邝的坚持下众人立刻追上。 此时的翟清浓和仅剩的几个护卫被逼到一处小山崖,已经是无路可退的境地。 他们此刻所面对的,正是一只非常罕见的巨狼, 那狼的体型健硕,要比一般的狼大上两个个头,好几个人一起能不能抱得动,估计都是个问题。它的嘴型也宽大,牙齿如剑身一般锋利,黝黑的毛发下是无数道暗红的肉疤,看样子是身经百战,凶狠的眼神充斥在血眼中,嘴巴周围尽是鲜血,牙缝周围能够清楚看到残留的人类皮肉。 几人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已经跑出了很远的距离,现在是筋疲力尽而且被逼到了山壁的尽头,巨狼怒目相视的模样,着实把几人给看得浑身发毛,不敢轻举妄动。 眼看危险步步逼近,几个护卫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与其等死,不如搏一线生机。他们立刻拔刀上前,严阵以待,但狂颤不止的双手却将心中的恐惧无限放大。 巨狼见状是凶意非常,被激怒得扯着嗓子发出:“呜呜呜……”的低沉吼叫,一阵接一阵,就像阎王在不间断地倒数,听得人汗毛倒竖。 “喝!”有个护卫大喝一声,突然提刀冲上,想要先发制人。 巨狼的四肢爆发出惊人的力度,一声呼啸,以极为惊人的速度冲上,非常轻松地避开迅速落下的刀锋,凌空一跃,一口尖锐的牙直接咬住护卫的脖颈。 伴随一声痛彻心扉的“啊!”的喊叫声,长刀落地,护卫半个脖颈被一下子咬掉,鲜血四溅,迅速溢出的鲜血之下漏出森森白骨。 另一人趁着狼落地未稳,匆匆袭去,可下一秒,却见另一团黑影从密林间冒出,只一瞬,护卫持刀的右手已经被撕扯掉,腹部更觉一阵阵痛窜遍全身,低头一看,稚嫩的皮肉上是数道深厚的抓痕,他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突然间力不从心。 想不到从头到尾竟还有一只狼隐藏在密林间,随时准备出其不意的杀出,如此,生还的概率更加渺茫。 还剩两个护卫,他们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慌张地对视了一眼,就晕了过去,短短几秒就剩下翟清浓一人。 现在,她已经无处可去,她把食盒小心地放下,一边紧盯着两头狼,一边俯下身子,捡起长刀,双手持刀置于身前,连做数个深呼吸,似乎是打算坚决抵抗。 沾满血迹的食盒被放置在脚边,里面放着的,是泽彦师兄亲自做的饭菜,虽然清淡,但翟浓清觉着好吃,每次走时都会让泽彦师兄多做一些,好带回去给父亲尝尝。 林逸等人一路紧跟小狼,远处的哀嚎声正巧传到几人的耳朵里,火急火燎地赶赴,遂见小山崖下方正与两狼对峙的翟清浓。 当时翟陇二话不说直接跳下,从山崖上一路滑冲,泽彦师兄和林逸两人紧随其后,唯独明邝一人没有动作,而是全神贯注地紧盯着不远处的两头狼仔细观察,似乎认为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涂国卷 十二回 山中凶兽 并不算高跷的山崖陡坡上突起一溜烟尘土,抬头一望,翟陇带头,泽彦师兄、林逸紧跟的三人正一路冲滑下来。能以这种登场方式来英雄救美的,还真是不多见。 翟清浓自己也没反应过来,呆滞的神情显得疑惑。 两狼并不明白人类间的关系,但看着几人的一番架势,就觉来者不善,扭曲的五官更加狰狞,尖锐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搭配一阵阵低沉的嘶吼,直叫人后继发凉,似乎想要将此处的所有人全部撕碎。 他们纵身一跃,伴随着几声沉闷的重响,如巨石一般落地,洋洋洒洒的尘土散去,严阵以待的三人露出了面容。 翟陇将妹妹揽在自己身后,微微侧头,只是一个浅笑着微微点头,示意她“放心就好”。 泽彦师兄没多余的心思管其他,双眼紧盯来势汹汹的凶狼,全身上下每一处的肌肉都已绷紧,随时准备厮杀战斗。 唯独林逸一个人要显得犹豫,他的确在害怕,这些年自己还从未面对过如此情况,尽管之前有杀过一个流寇,但那只是在情绪极度激烈的情况下。 更多时候他就是一个年纪轻轻的普通人,看着凶狼恶煞一般的模样,再一联想到山洞中骇人的场景,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犹豫间,泽彦师兄突然用手肘戳了他两下:“待会我从正面吸引它们的注意力,你从侧面突袭,明白么。” 看着师兄一脸的大义凛然,林逸尽力克制不安的情绪,连做数个深呼吸,打算默默祈祷的同时,脑海响起了父亲经常对他说的那句话:“烧香拜佛没有多大用处,不论多诚的心都是徒然,只有人,才能真正的解决事情。” 这话并不能让林逸得到什么力量,只是想起那段日子,激动的心总会平和些许。 或许是察觉到林逸几人不好对付,凶狼不打算坐以待毙,超乎预料地主动杀上前来。 这一回,甚至都不发出嘶吼涨一下气势,直接以超强的爆发力径直冲来,速度极快,像一阵席卷的狂风,惊起一声凌厉呼啸。 凶狼的动作虽骇人,可眼神却截然不同的平静与镇定,微微张开的兽眼中充斥着的,是异常的冷漠,看着他们就像在看几具尸体一样。 泽彦师兄要慎重很多,眉毛皱起着紧挨双眼,细小的汗水迅速从皮肉下渗出,他以往跟别人对战过不少回,算是身经百战了,但他可不敢懈怠,毕竟和狼打架还是头一回,而且自己若是不敌,身后这几个小年轻恐怕也要送了性命。 “准备啊……”泽彦师兄提醒两人,他并不避开凶狼攻势,反而一个箭步挺上前,来了一个面对面,置于身子侧后方的右手早已蓄势待发,暴涨的肌肉看得人骇然。 凶狼不甘示弱,死盯着泽彦师兄的眼神突然犀利,五官一下子就剧烈扭曲,尖锐的牙齿如同取人性命的长刀,闪着明晃晃的微光。 林逸正打起百分之一百的精神等待着,突听师兄高呼一声:“动手!”,他不敢怠慢丝毫,脑子里想的各种乱七八糟一下子全然不见,只剩一片空白。 凶狼纤长的身体跃于半空,如拉满怀的长弓,极度舒展,面对泽彦师兄气势斐然的拳头,它匆忙避开,正欲发动攻势,林逸迅速蹲下,只一个侧步遂疾闪到狼的右侧,他以深深的一口屏息换全身的爆发力,左手紧抱右拳,以尖锐的右手肘奋力一击,直中凶狼侧腹。 厚实的皮肉下响起一阵明显的骨裂声,凶狼舒展的动作戛然而止,突然抽搐数下,只一声痛苦的呜咽,横飞出去。 “很好!”泽彦师兄忍不住夸赞,喜悦和惊喜同时浮于脸上。自打林逸在庙宇,还真没见他正式出过手,本来还挺担心他到底行不行的,不过现在看来也是想得太多了。 可就在凶狼落地的下一秒,一旁的密林间又跳出黑影,直奔泽彦师兄身后而去。 看来两头凶狼把先前的声东击西又玩了一遍,当时几人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第一只上面,竟忽略了第二只的存在。 泽彦师兄当时背对着它,尚且还沉浸在短暂的惊喜之中,全然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待他匆忙转身,另一头凶狼已扬起猛爪袭来,它也长了记性,不再高高跃起,选择直奔人的腹部而去,目的自然十分明显。 二话不说就是一个下蹲马步,这是泽彦师兄的第一选择,紧跟着他以马步为底,纹丝不动,上半身就像能各自工作而互不影响一般,迅速往后一仰,双手撑地,做了个人桥的姿势,来势汹汹的猛爪径直从他的腹部上方略过。 翟陇见状迅速出手,多年的锻炼使他身上的肌肉超乎常人,更别说平日里他吃得还比别人多,练功的时候那么用功,现在长得尤为壮实,远远看他的背影,像是一块圆润的巨石,一般情况下,常人根本无法撼动。 即便是凶狼,在他面前也显得有些渺小,只见翟陇一个凶猛的虎扑,直接将落地未稳的凶狼给一把抱住,死死卡住它的脖子,令其在呼吸困难的同时,无法立即作出相对的反应。 紧接着,又顺着虎扑的惯性,顺势朝地上一躺,一人一狼在空中打了个大圈,狼身直接坠地,脆弱的皮肉上挤压着的是翟陇那靠近两百斤的身体。 凶狼脸上的惊愕还来不及表现,顿觉一阵剧痛蹿变全身,皮肉下的内脏更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强劲力量,震得它肝胆俱裂,一口鲜血立刻从口中喷出。 “哥!”沉默许久的翟清浓突然发声,冲着翟陇丢过去了一把长刀。 下一秒,长刀入身,凶狼接连呜咽数声,健硕的身子在地上扭动得十分痛苦,鲜血从口中和伤口处不断溢出,不一会便没了动静。 迅速确认周围没有多余的危险后,几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这一回,主要是有人数优势,而且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在里面。 倘若只有一个人,或是在先前那个狭小的洞穴中,凶狼一下子就能冲到面前,根本舒展不开,也来不及做出反应。 放松之际,密林间又是一阵骚动,引得几人下意识地匆忙应对,眼神不约而同地锁定过去。 但在骚动之下,走出来的,却是那头一路将众人引至此处的幼狼。 幼狼很小,体型恐怕只有林逸的大腿一般大,虽是狼,但年幼的长相却让人提不起警惕,它的脸上此刻也浮现着迟疑,嘴巴微微张闭发出:“呜呜……”的低吟声,听上去似乎颇为难受与委屈。 至此,众人才突然反应过来,这两头凶狼是幼狼的父母。 “怎么样,有没有受伤?”翟陇心急如焚地上下仔细打量翟清浓,生怕她出了点意外,不过清浓自己倒没有那么紧张,死里逃生让她心态放松,几个熟人在这里也让她难得安心,轻松地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还不忘在哥哥面前转两下身子,显得有那么一点的调皮在其中。 地上的母狼发出“呜……嗷……”的低吟,听上去已经是没了气力,站起来的身子晃晃悠悠,四肢狂颤不止,随时都要再度倒下去的样子。 它向着众人走来,并没有表露出要决一死战的气势,而是选择略过他们,侧头停在食盒旁。犹豫地看着食盒,呼吸急促,无力的眼皮子一直在往下耷拉。 小心地嗅了两下食盒的味道后,它吃力地用鼻子将盖子推开,时不时还有鲜血在溢出。与此同时,幼狼迟疑着缓步上前,它还搞不明白现在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母亲会是这般模样。 母狼从食盒里叼了一口肉,有气无力地送到幼狼面前,它“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彻底没了动静。 此时,幼狼才顿觉大事不妙,急不可耐地一直围绕在母狼身边打转,十分委屈地盯着,轻声地呼唤不停止。 或许,母狼的目标自始至终就只是那个食盒,攻击他们只是出于自保而并非本意。这场面虽然令人唏嘘,但并不能令众人产生什么愧疚心理,不管怎么说,这么多护卫都死在了它的手里,它一点也不无辜。 林逸心中有些难受,倒不是圣母或是同情心泛滥,只是想起了当年,父亲也曾施舍给自己吃食罢了,仅此而已。 整个的过程都被山崖上的明邝尽收眼底,他匆匆跑下去,尽快观察了两头狼的状态后神情更加确信,催促着众人赶快离开。 理由非常简单,在方才的观察中,他发现两头凶狼的四肢都完好,爪子也没有什么问题,可山洞里尸体的伤口却是巨大又异常深厚,并不符合凶狼的数道爪痕,说明两者并非同一种动物。 如果说山中真的有比凶狼还要可怕的生物,那众人在此处肯定不能多待。 众人听罢,也知事情的严重性,他们此行只是为了找到翟清浓,匆忙离开之际,才一转身,却猛然发现另一侧的密林间已有一双凶狠的双眼在观察着他们。 “吼吼……!”震天动地一般的吼叫声响彻山林之间,引得众人一阵胆战心惊。 林间深处,一头粗壮肥大的黑熊站立着等待,身高快要接近高树,一排牙齿健壮得如同长刀,四肢粗得出奇,跟树桩有得一拼,它的身上有不少狼爪模样的抓痕引人注目,而且右手掌处,原本的五只猛爪现在仅剩一爪,甚至还在不停溢着鲜血,应该是不久前留下的。 如此,护卫和流寇那如同入了地狱般的恐惧,以及巨大而深厚的伤口等诸多疑点,便连了起来。 黑熊发出阵阵低声吼叫,但细细听去,却不像是厮杀前的长鸣,它那硕大无比的双眼紧盯已经死去的两头凶狼,加上咧起的嘴角,更像是在嘲笑。 黑熊身上的狼爪痕,受新伤的右手掌,以及它现在的反应,让众人明白一件事情,这两头狼不久前重伤过它,现在,它的死对头死在林逸等人手中,黑熊自然喜出望外。 昏迷许久的两个护卫迷糊地起身,黑熊的身影刚出现在两人模糊的视线中,便引得他们方寸大乱,慌不择路地狂逃跑开。 却不料黑熊的速度更加惊人,上去就是一爪,两个活生生的人直接被巨大的熊掌拍倒,身体被抓烂,残缺了大半,五脏六腑横飞,只几秒,就断送了性命。 正当黑熊要迈着惊天动地一般的步伐,朝着几人狂奔而来时,一声:“放箭!”的怒斥声引得其大吃一惊。 话音未落,遮天蔽日般的箭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把黑熊射成了筛子。 短短片刻,山林中哀嚎声一直重复着,就没停过,听得人十分难受,再一看黑熊,已经见不到面容,被成千上百支箭全然覆盖。它仅是转身逃走一两步,就躺倒了下去,痛苦地喘息着。 女子从人群之中匆匆跑来,明邝在发现不对劲之后,就让她立刻回去通知翟散等人。她也不负所托,尽管身上还带着伤,后背上的纱布又渗了不少血,但一番忍耐后,还是将事情给办成了。 翟散也火急火燎地赶到,几人本以为他会对翟陇说些什么,毕竟他可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不说立功,将功折罪也是好的,稍微安慰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可出人意料的是,两人间没有任何的交流,翟散连正眼也没看他一下,只是和翟清浓聊了几句,确认她无碍后,便带走了。 整个过程,完全忽视了翟陇。 众人回了寺庙后,尽管事情圆满解决,翟陇也总说早就习惯了父亲对他的态度,这一回也不会太过纠结,但众人也都看得出来,他的心中多少有些芥蒂。 此事之后,一切照常,只是翟清浓来看望的次数少了,每次来带的护卫也要多上数倍。 涂国卷 十三回 事出突然 女子叫凄临溪,除此以外,关于其他一概记不得了。 在庙里,她主要是帮忙打下手,像洗衣服、打扫、做饭这些杂活,大多数时候就由泽彦师兄和临溪来做。 如此一来,林逸几人能够有更多时间来学习练武,尽管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可能会有些累,但能让两拨人专心致志地做自己的事情,临溪本人也乐于看到这样的局面。 几个糙男人待在一起这么些年,平常大手大脚惯了,很多事情差不多就行,临溪来了之后是锦上添花,使枯燥的日子里多了些有趣的地方。 她不光眼里有活,对几个师兄也算是照顾有加,十分细心,洗衣服常常会放一些特别的香皂,很好闻;打扫房间的时候也会时不时摆上一些小装饰物,增加一些乐趣。 林逸几人的年龄上来了,做事要比以前更加卖力,疲惫程度也随之增加。所以,每天晚上,临溪都会替他们用艾草针灸,来缓解皮肉上的酸痛。 本来这活是泽彦师兄负责的,只不过,他一个大老爷们,经常会把握不住下手的轻重,可能上一秒还挺享受的,下一秒就要开始在床上打滚,连连喊疼,泽彦师兄见状也不松手,就在一旁坏笑。 现在有了一个心思细腻的人,他们当然不想再受折磨。 临溪也不负众望,花了好几个通宵和泽彦师兄学习,针灸的时候手法虽然不太老练,但心思极为细腻,舒服得想让人睡下。 几人之中,翟陇是最夸张,一天不针灸一回就浑身难受,每天都要定点定时躺在床上兴致勃勃地等待,跟个等母亲喂奶的孩子一样。 被抢了活的泽彦师兄对此也常常无法自拔,享受的模样实在是陶醉得很。 明邝倒是还好,针灸这事情偶尔来一下,尝尝鲜就好。临溪知道他爱看书,特地用艾草和一些中药制成香薰摆在书桌旁,不说有什么神奇无比的功效,但身心疲惫时提神醒脑还是能够办到的。 唯独林逸,是几人之中从来没有做过针灸的。倒不是他不喜欢,看到临溪给其他人针灸,他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第一回打架的时候,母亲尚在,事后也给他针灸过一次,用的同样是用艾草。 虽然那天她下手也没有轻重,但安慰的话总萦绕耳边,好似母亲从未离开。林逸只是担心,一旦习惯了临溪的针灸,自己会不会对母亲仅有的一些印象都给忘记了。 相处的时间里,和临溪的关系发展得最迅速也最为要好的人,要数林逸。他读书认字的时候,她有时也会在一旁跟着学一些;至于她的吃穿用品,大多也都是林逸用攒下来的钱买的…… 久而久之,两个人遂以“兄妹”相称。 或许真如泽彦师兄所想,林逸、临溪两人同病相怜,所以相互体谅;又或许他们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时光飞逝,临溪来到明府已有小半年,几个年轻人间的关系日益深厚,逐渐发展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 临溪对庙里的活也上手熟络不少,和泽彦师兄干活时的默契也很好。本来应该又是一个冬日的平常日子,两人正在厨房里忙碌,伴随几声炒锅声,炊烟漫起,明邝坐在走廊边,裹着棉衣,脸颊被清晨的寒气冻得些许发红,呼出白蒙蒙的气,几本书籍静摆在身旁,膝盖上枕着一盆点心,右手端着书籍细细阅览。身前的庭院中,翟陇与林逸二人相对而立地打拳过招,两人净胜抖擞,目光如炬,看样子昨晚睡得很饱。 饭烧好了,四人便围坐在稍显拥挤的桌上,一边吃饭,一边有说有笑。乍一看去,一切都如此轻松平常。 有个身着重甲的士兵出现在门外,他将泽彦师兄叫出去说了些话,虽然并不知交谈的内容,可泽彦师兄回到位子上之后却是显而易见的兴致不高,脸一直耷拉着,当旁人问起时,又好像受到惊吓一般,突然转变神情,有些勉强。 饭后,泽彦师兄和临溪二人正在厨房里洗碗,他却突然询问临溪要不要也学习、练功,本来她还挺乐意的,听到这话差点失手把碗给摔了,只是在得知这一学就要耗费好几年的时间,她便很快放弃了念头,好像一下子就提不起了兴趣。 相比起学东西,她似乎更加倾向于和林逸几个人待在一块。泽彦师兄的反应和她差不多,空洞的双眼中有着失落。 第二日的清晨,几个人和往常一样从睡梦中被临溪轻声唤醒,这个时候他们都要聚集在庙殿里等待泽彦师兄吩咐各自的活。 泽彦师兄平时都会早到很久,一旦几个人迟了还会说上两句,可今天却反常得很,等待许久始终不见泽彦师兄露面。 疑惑间,他们便要去房间寻师兄,才走出庙殿,发现庙门处的明安已经等候多时。 询问之下,方知他今日前来是要带几人回去的。 这个时间点比预计得要早几个月,不光是有事情将要发生,同时也是国主亲自下的命令。而且昨日就已经派人来通知过了,明安自己也挺疑惑的,为何几人是什么都没准备。 几人对于昨日泽彦师兄的不对劲一下子就恍然大悟过来,一路小跑到他的房间,却见房门紧闭,传出一阵鼾声,就差当面告诉几人他在“睡懒觉”。 这睡当然是他装的,这么多年起早贪黑从未耽误过,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地睡过头。他虽然年纪不算特别大,但面对朝夕相处的人突然分别,对他来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的。昨天询问临溪,也不过是想看看能不能留一个人在身边,陪着自己罢了。 虽然有些自私,但这也是人之常情。 翟陇想好好告别,正欲敲门,被明邝给拦了下来,他清楚泽彦师兄是怎么想的,如此反常的行为,既然不愿见,那还是不见好了。 离开之前,他们久违地又入了一回厨房,挨个做了自己拿手的菜,送到了泽彦师兄的房门口。 生活在庙里的几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期间,翟散、明安等人的派系积极壮大,风头无两,和身为国主的长公子之间虽表面和平,但背后暗流涌动,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直围绕在两派间,时常会有摩擦。 此番回去,是长公子以国主的身份召集群臣,打算开展冬狩,而且特别点名了要翟散、明安等人带上自己的孩子。理由十分荒唐,说是想要看看国中重臣的孩子们那少年英豪般的潇洒英姿。 如此地针对,正常人用脑子想想就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更何况好几年前国主在背地里就和流寇有说不清的联系。 翟府,大堂打扫得非常干净,座椅上都铺着厚实保暖的熊皮垫子,熊熊燃烧着的许多炭火放置在正中央的火盆里。 翟散与明安两人坐在厚软毛长的垫子上,膝上枕着丝垫,双手覆着靠近火盆,翻来覆去地烤着异常干燥的手,双手摩擦起卡沙卡沙的干燥声夹杂在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中。 案几上放着泛热气的简单餐饭,一碗米饭、汤、几条烧鱼还有特制的酱菜。但翟散与明安两人迟迟不动筷,眉头紧锁的神情似乎让他们没什么好胃口。 府中的老猫闻着味道,悄然走了进来,突然伸长脖颈,跳上案几,把鼻子给凑近了鱼肉。 “无力的奴才!”翟散突斥一声,夹起两条沙丁鱼丢到走廊上,老猫动作迟缓地走去,把鱼衔回翟散身边,却不动嘴,等到主人点头之后,老猫才迅速歪头吃起来,光泽漂亮的熊皮垫上洒落了不少鱼屑。 “真是强盗习性!”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终究没再骂它,转而摸着下巴,颇为怀疑模样,看向了角落的阴影中:“冬狩一事,你们怎么看?” 角落的阴影中,坐着个人。他佝偻着身子,有些矮小模样,鬓发皆白,充满皱纹而枯朽的手把玩着冗长的胡须,深凹的双眼闭起,年纪虽然很大,但依稀看得出少许的英俊和冷静。 这位名叫竺源,也是翟散的多年好友,只是他身有顽疾,所以不常出门露面,但与明安一样,是唯二能够和翟散相处的时候不用顾忌身份的人。 另两人神情凝重地相看一眼,都有所顾虑,明安起身,长吸一口气:“我觉着有问题。冬狩之事本来平常。但自打长公子即位这些年来,还是头一回。这段时间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如此突然,还点了咱俩的名,恐怕不简单。” 静坐在角落阴影里的竺源许久没说话,暗自思量。翟散、明安二人便不打扰,默默等待。 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翟散与明安二人负责争斗之事,竺源则负责出谋划策,这勾心斗角的事想得多了,时常就喜欢独自一人陷入沉思:“咳咳……我同意。现在我们的势力日益壮大,长公子不可能视而不见。冬狩可能只是个幌子,还是要小心为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第二天的冬狩之日,翟散与明安二人早早到场,翟陇、明邝也随父辈出面,林逸也被带着。 除此以外,就是一些贴身护卫,虽然不多,但都是特地从自家护卫里挑选的好手,不说有多厉害,正常厮杀起来,以一敌二还是行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冬狩除了国主的护卫军以外,其他人不能带过多的随从。 寒冷冬季,大雪封山,一片白皑之色,凉风一阵,带起万千枯叶和白雪狂舞在天地之间,见之无不感叹一声“好看!” 二公子涂益在营地等候多时,他从小生得清秀,体形清瘦,酷爱诗词歌赋,为人也算温和,若生在和平年代,想必也是一个无心权势的文人雅士。而这也是翟散一伙人选择扶持他的原因。 今日的涂益,一袭素色长袍,手腕处松松挽起,简洁非常。淡白寒冷的风雪里,稍稍佝偻的背影显得单薄和瘦削,细长的发丝迎着冷风舞动着。 他捧着一碗热茶在手心,缓喝一口,脸上引出难以察觉的些许笑容。见到翟散、明安却独缺竺源一人时,这笑容显而易见的消失,很快变得严肃。 两人匆匆起身行礼,涂益的注意力并不在几人身上,看着一旁的空位,有少许惊讶模样,迟疑着盖上茶盖:“这,你们好友竺源怎么没来啊?” “今日天气寒冷,他身子弱,前几日又受了风寒,来不了了。”翟散深深鞠躬解释,几人间陷入了沉寂。 站在最后的林逸不安分地稍稍抬头,见涂益似神游天外,在眼神的余光里他模糊的身影微侧过去,似乎心不在焉看向某处,甚至连杯中的茶水倒了出来都没注意,若非一旁仆从提醒,可是要狼狈了。 涂国卷 十四回 冬狩之日 冬狩队伍行至一处空地,一番斥候探查,此处十分适合狩猎,西有溪河流过,东有群山围绕,东西长半里、南北宽一里的平原,队伍就地安营扎寨。 奇怪的是,平日里这涂益本就不喜骑射,更别说狩猎了,今日却突然来了兴趣,展现了难得的兴致,不等一众武将率先显露一手,他已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高呼着提弓上前。 人群簇拥中的国主也被弟弟带起了情绪,兴奋地招呼仆从给自己穿衣戴甲,一副定要胜过其弟的高傲模样。 “这两兄弟争起来,有得好看咯!”明安暗暗嘲讽,一旁的翟散并未显露狩猎的兴趣,他们全程等在原地,小心地观察着周围情况,生怕有什么意外发生。 翟陇站在父亲身旁,也是同样状态,他并不清楚任何事,只是在照着父亲做而已。毕竟这个男人对他的控制欲可不是一般的高,半年前那半个巴掌的感觉还记忆犹新,现在离了寺庙,每日和父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可不想再惹父亲不开心。 看着面色颇为慎重的几人,林逸显得有些迟疑。他虽与明安和翟散在庙内关系交好,但这大庭广众下,身份的差距让他不敢和两人有过多交集。 他的性命是明安所救,托他的福自己能够在庙里生活,现在他顺理成章地入了明府,成了明邝贴身护卫,至于想跟在自己身边的临溪,明安也做了个顺水人情,将她收下。 身为儿子的明邝和翟陇两人待在父亲身边,随时能够大展拳脚,似乎明亮的未来已经在等待着他们。 可对于自打吃苦的林逸来说,他的未来似乎有些飘忽不定,甚至是虚幻。而且自打与明安相识以来,林逸就一直在接受他的好,还从未回报过。 林逸的无所适从被明邝所察觉,他没有什么犹豫,便将案桌上自己的点心推到林逸面前,淡然一笑。 “多谢公子!”林逸毕恭毕敬地行礼,松开全程紧握在剑柄上粗糙的手将点心接过,并未送入口中,转而小心翼翼地保存好,他想带给那位没有跟来的妹妹吃。 不远处突然传来喧哗,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一行人还以为真有什么坏事发生,急忙招呼众人聚集过来,严阵以待。却见远处多人手忙脚乱地簇拥着涂益回到营地。 原来是他为了追一头匆忙逃窜的鹿却不小心摔下了马背,伤势虽然不致命,可整个左手摔得不轻,红了大半,根本使不上力气,有可能伤到了臂骨,不能轻视。 身为哥哥的国主立刻招来贴身医官查看,表现出一副担心至极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自己摔下了马。 明安是直脾气,看得不屑一顾,一脸轻蔑:“这演的,不去唱戏真可惜了。” 虽然这些年两兄弟没有太过激烈的正面冲突,但如果明安是国主,在面对一个拥有着比自己实力强劲不少的兄弟时,他肯定希望摔得越严重越好,若是一命呜呼,倒也是他乐于见到的。 可能是真情流露,也可能是人言可畏,又或者有着自己的想法,国主的护军中大半被他抽调出来,护送涂益回陈郡城治疗,剩下的人则继续进行冬狩。 国主被此事闹得没了兴致,接下来他没有任何行动,坐在高台上,手里不知从何处突然多了一封书信,屏退众人后眉头紧锁地来回看了许久,看样子对书信上的内容十分上心。 很快到了饭点,翟散等人正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餐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就算是再小心,也不能饿着自己,要不然真出了事情,别说抵抗了,若是饿得连力气都使不上来,那岂不是亏得很。 可他刚把食盒打开,一支飞箭直穿过寒风,箭锋闪烁着寒光卡在盒盖上,清脆的呼啸声戛然而止,距离翟散的脑门不过几厘米。 “敌袭!敌袭!敌袭!”明安奋力地一把将翟散推搡在地,冲四周高喊。 营地立刻陷入混乱,护军簇拥到国主周围,呈防御态势。密林间的冷箭一直射个不停,如同羽虫狂拥,一时间哀嚎声不绝于耳,翟散众人只能暂借案几抵御。 箭雨刚呈弱势,就有数百刺客一哄而出,直杀入营地,横冲直撞,来势汹汹。 明安不由大怒:“娘的,果真没这么简单!现在怎么办?” “先活下去再说!”翟散迅速拔刀,待箭雨一停,立刻冲出与刺客厮杀,翟陇见状自然身先士卒,紧跟父亲身后。 明安是武将,自保没什么问题,儿子明邝虽武功不太好,但毕竟有底子,没那么容易送命,更何况林逸也在一直贴身保护,他心中还暗自庆幸,幸好临溪没跟过来,不然她这个全然不懂武功的女子怕是要太过危险。 人数众多的此刻将营地撕裂开来,翟散等人在国主护军的对面弱弱抵抗,并不能坚持太久,和护军合兵一处是现在最方便的法子。不管怎么样国主身份在那里,护军肯定集中在他身边。 奈何刺客人数众多,一时间他们根本脱不了身,双拳难敌四手,带着的护卫纵是好手也抵不住蜂拥而上的人数优势,很快就死伤大半。 翟散与明安二人虽年纪颇大,好在平日勤于锻炼,注重养生,而且本身就是武将出身,身子可谓是相当硬朗。 眼下的局势异常混乱,视线中的所有人都杀作一团,有一点非常的奇怪,翟散等人面对的攻势短时间内越发激烈,就好像所有的此刻就瞅准他们这一点拼命打击。 虽说柿子要挑软的捏,但放在今日的刺杀中难免太过违和。 明邝不善武功,可要比脑子,可不输谁,他很清楚如果这么一直打下去,就是等死,只有突围出去才有转机。 “小逸!”被林逸揽在身后的明邝高喝一声,指着不远处的马厩:“带我过去!” 林逸二话不说,一把拉起明邝,他单手持剑在刺客间来去自如,剑花异常锋利,两人间多年的默契使他们的步伐能够非常灵活,令此刻猝不及防。所到之处皆是血染素雪,浸起少许白烟。 “邝儿?!邝儿?!”明安自顾不暇地喊了声,突然一惊,匆匆环视四周,竟寻不见两人。 本身他面对多人厮杀还能与其他人一同勉强应对,现在突然寻不见孩子身影,心态一下子就慌了,即便尽力控制,依旧被影响。他只是一个不注意的分心,剧烈浮动的腹部便被刺中,紧接着整个人顿时失力,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无尽的兵器碰撞的噪音声中,密集而沉闷的马蹄声迅速逼近,林逸策马扬鞭赶来,明邝坐其身后,拉着数十匹马缰绳。 明安正痛苦地捂着腹部,一手撑着向后爬去,一手慌乱地挥刀,却逼不退身前的刺客,眼看有一个人已近他眼前,明邝不由火从心起,高呵一声:“小逸!”,他又夹紧马腹,火速上前。 林逸的注意力立刻集中,一咬牙,奋力将手中唯一武器掷出,长刀直把刺客胸膛洞穿,紧接“砰!”的一声,刺客全身筋骨尽碎地被马蹄撞飞出去。 明安还未反应过来,熟悉的高呵声传入双耳:“父亲上马!”抬头一看,便是明安。翟散几人集中在一起,一同策马飞奔向前,迅速抽身。 长舒一口气间,林逸无意间的一个抬头,猛然发现高台之上的国主一脸镇定地观察着他们,对于突如其来的行刺没有表现出慌张,好像发生的事情根本没办法掀起他的情绪波动。 至于护军,一批又一批的轮番防御,在国主身前支撑,可那边的攻势却是显而易见的减弱。 翟散等人前脚刚脱身出去,身后的人群中又一人高声大喝:“追!” 数以百计的刺客如黑云压境一般追上,紧跟翟散等人,而国主一行人却得以脱战。 林逸策马看着白雪茫茫的一切,凛冽的寒风刺痛脸颊,他将明邝抱着的双手拉紧,眼神异常坚定。 脱身的众人凑在一起,身后追兵遮天,如末日阴云蜂拥而来,令人胆寒的吼叫声络绎不绝,好似追捕猎物的凶兽,嘶鸣着摧残猎物的心态。不过这些马也颇有灵性,不知是不是被如此的动静给吓到,还是知道他们在逃跑,长鸣数声,跑得更加卖力。 无数冷箭以惊人的速度略过,不停折磨着众人,哀嚎声此起彼伏,上一秒还跟在一旁的人下一秒已重摔在地,很快淹没于人潮中。 如此的局面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可翟散等人做不了任何事,就连怜悯的眼神都不能在他们身上驻足停留一秒。 马匹在深厚的白雪间疾驰极为消耗体力,眼看追兵与众人间越发接近,却发现西边远处的大道上有只规模不小的军队在逃离。 看那阵势应该是国主的护军才对,而且队伍身后也有追兵,但刺客的人数少之又少,还保持着相当一段的距离,和翟散等人的身后是截然不同的天差地别。 翟散本想带着众人前去会合,毕竟和大部队在一起至少能让人安心些。 可还未靠近,护军身后的刺客竟突然停下脚步,放弃追击,而是直接把矛头转向了逃窜的翟散几人,迅速从侧面包抄过来。 众人来不及惊讶,现在身后和左侧都有追兵,如果拼一拼,说不定能逃到大道上脱身,但对于筋疲力尽的马匹来说,撑不住的几率更大,到时候就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虽然在冬狩前,翟散等三人已经做好的应对之策,但那也只是最坏的情况,若非逼不得已,他可不想冒险。 翟散看着不远处的密林,狠心的一声高呼,立刻调转马头:“进树林!” 他们人数少,凭借这一个弱点,很快就借着大雪和树林隐藏起来。 追击的刺客则充分发挥人数优势,迅速铺开,在树林间搜寻,看样子并不打算就此放弃。 涂国卷 十五回 出其不意 陈郡城里气氛凝重,竺源在府邸大堂前踱步,两手不受控制地来回搓揉,紧张的他不敢看府门外,全神贯注地盯着地面,嘴巴念念有词地重复:“千万别来人,千万别来人,千万别来人……” 竺源身高偏小,骨瘦如柴,白皙的长脸看起来有几分纤弱,全然一副典型的文官模样。他蓄着长髯,鬓髪皆白,多年长时间的出谋划策让他的神思饱经风霜,整个人看上去要比现在的年龄大不少。 今日还是他头一回身着甲胄,披着蓝底织锦战袍。这是冬狩之前几个好友商量好的,若没有人前来禀告,冬狩的队伍成功回城,说明翟散等人是安全;一旦来人禀告,翟散等人肯定是遇上了解决不了的麻烦,那时,竺源会立刻起兵夺城,将一整座城作为筹码。 庭院里站了一批大臣,都是与翟散交好的同僚,二公子的派系里除了一同去冬狩的,剩下的人几乎全都在这。这些人,说是属于翟散自己的派系也一点不为过。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竺府的大门口,或犹豫、或激动、或担忧.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紧张,竺源只觉全身上下的感官被放大,好似能察觉到周围一切的动静。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他慌乱的动作戛然而止,眼神的余光立刻锁定府门:“来了……” 一个仆从装扮的人狂奔进来,手忙脚乱地摔倒在地,一脸惊恐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身后有极度恐怖的东西正紧追不舍:“报!翟散将军等人在冬狩的队伍中遇袭!” 不大的庭院里如同沸水一般瞬间哗然,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顿时慌了阵脚,反观紧张到踱步的竺源此时却一反常态的镇定,只是双眼闭起,大脑飞快思考。 “砰!”的一声,喘着粗气的仆从重重磕头在地上:“翟散将军特命在下前来求援!请大人立刻带人前往!” “是啊!晚了可就来不及了……”,“还在犹豫什么!翟散可不是一般人,没了他我们这么多年可就徒劳了!”诸如此类的话不绝于耳,对于拯救翟散一事,众人还未商量便已达成了高度的一致。 “爹!你还在等什么?我们等得起,翟叔他们可等不起啊!”说话的,是竺源的儿子,名竺冰。尽管他在一旁着急地提醒,竺源依旧不为所动。 “现在可耽搁不起!诸位!随我来!”人群有一将领高呼,说罢便提刀而走,众人等掸去身上的厚雪,稍做准备,浩浩荡荡地出发救援。 对他们来说,就算除去个人的情感,光是他们与翟散经营这么多年,就不能让他如此轻易死掉。 “慢着!”沉默许久的竺源突喊一声,止住众人离开的步伐。 疑惑间,竺源并不解释,走到还在磕头的仆从面前,稍稍打量,不禁皱起了眉头:“你说翟散让你来的?” “没错!正是翟散将军。”仆从正了正身体,把嗓音提高,眼神坚定得很。 竺源十分肯定地点头,轻拍他落有少许雪花的肩膀:“他们什么时候遇袭的?” “大概正午时分,正好是吃饭时候。”仆人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给出了答案,语气中的焦急很明显。 “嘶,那翟散有没有给他儿子夹肉?”竺源突然话锋一转,下人不禁顿住,脑子里面一片空白,脸上也犹豫,有些紧张模样,他想着既然是父子关系,那老子给儿子夹块肉实属正常,便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夹……了。” 话音未落,竺源的神情突变,拔剑而出,二话不说便是一刺,直将那人胸膛刺穿,冷眼看他:“我不知道你是谁派来的。但你应该做好万全的准备。” 翟散虽然不喜欢他的长子,但在对外的情况下很少会表露出来,除非是像上一次翟清浓被掳走的危急情况。所以大多数时候,在外人面前,翟散都会装成一个好父亲。 鲜血溅射四处,给素白的庭院添加了一些突然的鲜红点缀。 不等疑惑的众人发问,竺源给出了解释:“今日之前,我们几人就预测冬狩不简单。所以我才装病缺席,如若有什么意外,能够随时举兵夺城,占据主动权。这是我们三人一致达成的观点,现在来了一个人突然要把我调出城去,那之前的计划又有何意义?翟散,不是这种人。” 众人陷入沉默,虽然相救翟散的心依旧激动,但此刻慎重不少。 “诸位请看此人身上,他穿着厚实,若是马不停蹄地回来报告,这么远的距离,他的身上早就应该大汗淋漓。更何况,翟散和他儿子关系,你们不清楚,我清楚。”竺源又到儿子身旁,俯耳过去:“别那么冲动,没事多想想,纵使无用,至少犯错会少些。明白么?” “明白了。”竺冰郑重行礼,将父亲的提醒深深烙印心中。 城中街上人声鼎沸,喧闹非常,出去一看,冬狩的大部队已回,人数少了大半,旗帜、盔甲、战马等诸多装备竟都毁坏了不少,狼狈得很。 竺源见状长叹一声,稍稍缓和的神情再度紧张:“人是假的,但事可能是真的。既然有人想把我调走,那我就更不能动,你带些人去郡山,探查清楚。不要走大道,绕远些。”尽管三人之前就商量好了,但要让他这个多年的好友作壁上观,还真是有些为难。 “儿子遵命。”竺冰立刻匆忙着手准备。 但最令竺源奇怪的,是这人群中他并未见到国主的身影:“冰儿,看来你要抓紧时间了。” 城墙上,一批军士簇拥在一块,看着迅速离城的竺冰等人。他们群情激动,似已迫不及待:“主子,要不要动手?” 男子神情凝重,颇为无奈:“啧,果然不是那么好骗的。算了,派人告诉他,竺源还在城中,调虎离山的计划失败了,就不要撕破脸了。”他伸了懒腰,摆出如释重负的轻松模样,转身离开。 山中的一处山洞,好不容易脱身的翟散等人得以暂时休整,不少护卫如刺猬般全身插满箭支,深入身体,血流不止。他们很想自杀,不愿拖累,但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有任何的动作。 翟散毕竟上了年纪,呼吸异常急促,视线朦胧,握刀单膝跪在地上,意识模糊。 这时,山洞外传来脚步声,听动静人还不少。 那几人刚一踏入,翟散迅速抽刀转身,颤抖地刀锋直指靠近之人,翟陇呆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盯着距离自己额头只有一拳头的带血刀尖,父亲血红的双眼看得他后脊发凉。 明邝和林逸把明安拖进山洞,翟散立即脸色大变,迅速上前帮忙安顿。 现在仅剩七个护卫,有一半还身受重伤,明安也只是简单地包扎,翟散则坐在地上生着闷气,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情绪波动较为激烈。 还能够自由活动的,也就只剩下明邝、翟陇、林逸三人。 “公子,怎么办?”林逸看着狼狈的众人,有些为难与不忍心。 明邝摸着脑袋,只有少许心急,转身快速查看洞穴外的情况:“这里位置偏僻,短时间内应该还找不到。现在我们动身都是问题,先找些东西吃吧,省得到时候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林逸没什么问题,反正有什么事情跟着明邝就好了,这是他身为一个贴身护卫的行为准则,两人的眼神都集中在了翟陇的身上。 “父亲……”翟陇的声音很轻,试探模样,像生怕做错事情的小孩子。 翟散并不看他:“去吧……” 很快,三人提弓离开,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回来。 翟散等人只能苦苦支撑,饿了或者渴了便吃下一口厚雪,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现在伤的伤,残的残,所有的希望都在明邝三人的身上。 山洞的不远处出现几个模糊的黑影,本以为是翟陇等人,可稍稍凑近一看,竟是五个刺客模样的人。得亏翟散自己坐在外面生闷气,要不然就算刺客到了洞口,恐怕他们都不会察觉到。 刺客们进入洞穴的时候,里面已寻不见人影,就像从来没有人来过,离开之际,几人却在洞口处看见了少许血迹以及马粪,低下身子尝一口,便知是新鲜的。 他们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迅速拔刀,朝洞穴深处走去。 深处的拐角边,翟散正紧握长刀等待着,他反正是受够了窝囊气,一股复仇之念燃烧在心,看着洞壁上的黑影越发高大,一咬牙,看准时机跳出,手起刀落,直接砍下一人脑袋。 另一刺客上前,翟散双手持刀,或砍或劈,刀法之势又猛又准,打得那人接连不敌而退。有人偷袭,遭他一记横砍,拦腰截断,没有人能接到三招以上。 仅剩的三个刺客被完全激怒:“奶奶的,一起上!拿了他人头回去领赏钱!”三人一拥而上,手中长刀或捅或刺,攻势凶猛。 翟散如战鬼般癫狂,猛将血液被唤醒,一种久违的畅快涌上心头,长发于寒风中狂舞,横眉倒竖,挥舞着双刀,齐战三人。 三人退意明显,被翟散惊人的气势吓得魂不附体,随意糊弄了几下便要逃走,这不走不要紧,一跑便让翟散追上连砍两人。 至于跑在最前面的那人,前脚刚踏出洞穴,下一秒迎接他的是突如其来的刀锋,只一瞬,落于脑门上,随即一命呜呼。 明安以刀撑地,靠在洞壁上,一手捂住还在渗血的腹部,虚弱的脸颊强行挤出笑容地看着翟散:“怎么样?有年轻时候的风范吧。” 话音未落,两人不约而同地一笑。 其实从一开始,翟散就没打算完全躲起来,他清楚来不及收拾血迹和马粪,迟早要被发现,倒不如转守为攻,做个陷阱,来个出其不意。 好在,刺客来得不多,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至于明邝几人,他们很早就打到了猎物,本身狩猎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就非常简单,虽然在庙里都是用木头这种死物练习,但稍微适应一下,就没有什么问题。 之所以很长时间没回去,是因为几人发现了刺客聚集的地方。 当时一群刺客站在雪中,严阵以待,翟陇本不想打草惊蛇,想尽快离开,但明邝觉着,这些刺客莫名其妙地在此处聚集,如此一本正经地排列,又时不时看向远处的山路,很有可能是在等什么人,便想留下来看看,说不定能发现意想不到的事情。 果不其然,一段时间后,远处的山路就出现了几个头戴斗笠的身影。待那些人一走近,隐藏在斗笠之下的,是国主模样的人脸。 涂国卷 十六回 逼上梁山 翟陇心中怒意骤现:“竟然是他!”,言罢一拳重捶地面,身上覆着的厚雪颤落许多。 有只小鹿若无其事地从旁经过,并未注意到三人,它自顾自地散着步,为了避免惊动,三人只得尽量隐蔽起来,将身子蜷缩在厚雪下。 “参见国主。”刺客们一本正经地齐刷刷行礼,凶意明显的眼神令人后脊发凉。 刺客头子胸有成竹,嘴角嬉笑,一脸谄媚模样:“国主放心,这山就这么大。用不了太久便能抓到。” 国主慎重点头,轻拍刺客头子肩膀,看上去颇为上心与满意:“抓紧时间。” 一众刺客立刻着手准备出发搜寻,稍显匆乱间,国主来的方向有一人一马火急火燎地突然跃现。将一封书信递交国主手中,上书:“竺源未出,计划失败了,还需从长计议。” 国主原先放松的表情立刻转变得凝重:“回来!”他怒斥一声,止住众人去势,不耐烦地把刺客头子喊道身边,紧闭双眼,长叹一声:“啧,撤退吧。” 不等头子询问,国主腮帮子鼓着,两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手控制不住地握拳狂颤,暗自生气较劲,一把夺过头子腰间的短弓,朝着林逸几人的方向瞄准数秒,奋力拉弓满怀,直放一箭。 隐匿的三人心中大惊,还以为暴露了踪迹,正要逃离,却听凌厉的一声“咻!”,小鹿被吓跑,短箭轻擦过翟散冻僵的脸颊,深入雪中,周围溢出热气。 “哐啷!”一声,他又将短弓摔碎,怒气冲冲地匆匆离去,等他们前脚离开,后脚明邝几人匆忙回到山洞。路上顺便找了些干燥的木头,以便在洞里升起柴火,打算把几只打到的兔子给烤了。 明邝在专心地搭火架,明安休息了许久,想要帮帮忙,只是带伤之身,做起事情来颇为吃力,单是拿起一两块柴火,腰腹稍一发力,就疼得连连发出几声沉闷的呜咽。 “唉……受伤了就好好休息呗”明邝顿了一下,语气无奈地把柴火接过。 明安还在逞强着打趣:“小问题小问题,你爹我年轻时候受了伤照样上阵杀敌!” “是是是!您多厉害啊!”明邝无奈地笑着,小心地搀扶他坐下。 翟陇专心摆弄着柴火,兴许是脸颊冻得感觉有些迟钝,并未注意还在渗血,看着儿子的伤口,或许是出于感动,又或许是愧疚,平时对他没好脸色的翟散在此刻显得犹豫,他迟疑地伸手过去,想要提醒一下。 “嘶……”指尖刚一触碰,翟陇身体下意识地抽回躲避,皱着眉盯着父亲,眼神间尽是警惕和小心,数秒后才猛然反应过来,匆匆转头,并不看父亲,又往旁边移过几步,刻意避开,继续摆弄柴火。 十多年的不闻不问,现在突然来这么一下,着实让翟陇不知所措。 再看翟散的动作僵持在半空中,他的惊讶倒不是接受不了儿子的反应,本身平日里两人的关系不算好,但不管怎么说是父子,可刚才一瞬间的眼神让他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夜晚,外面寒风凛冽,洞内微弱的火光虽摇摇欲坠,但依然能产生些许的温暖,慰藉一下在座的众人。 翟陇以在外面站岗为由,并未和其他人一起吃饭。他靠在洞壁上,看着地面发呆,时不时瞅一眼父亲的背影,稍显落寞。 翟散在闭目养神,整体的状态看上去要比先前好上不少。只是摆放在一旁的兔肉没怎么动过,不知是不是在为翟陇先前的反应而生闷气。 “我们两个吃不下。”明邝和林逸二人突然出现,把手中的兔肉各分一半递给他。 他们两个清楚得很,平日里翟陇吃得比任何人都多,怎么会没有胃口呢,不吃东西也不过是在怄气罢了。 山林间突然出现几人身影,并以极快的速度靠近此处,三人警惕着弓身迅速跑进山洞:“有人来了,快躲起来……” 来的人并不多,众人迅速动身,藏于山洞深处,打算再来一回出其不意。 这一次,翟陇站在最前面,长刀紧握在手,双眼紧盯洞壁上逐渐清晰的黑影,看准时机,遂拔刀跳出。 “哐啷!”一声,刀身碰撞在一块,凌厉的声音和火光骤现,引得旁人下意识捂住双耳。 此后再无动静,翟陇把刀丢在一旁,面露喜色地上前:“竺冰!你怎么来了?” 形势明朗,众人纷纷现身。 “你父亲呢?”翟散跑出人群,对竺源是否还在城中这个问题非常关心。 竺冰同样喜上眉梢,匆匆收刀:“翟叔,放心好了。就是我爹派我来的,有人想把我们调出来,我爹没上当。” 简单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翟散的着急模样迅速放松,长舒一口气,得亏竺源是多了个心眼,知道城中有人防着他,所以在没有彻底确认翟散等人的安全前,他并没有轻易起兵夺城。 而翟散之所以一开始不派人通知竺源,是因为夺城之事乃是以他自己的名义,身处险境,他人皆敌,甚至连二公子也不一定能够完全相信,起兵乃是最后的法子。不到万不得已,他可不想背上一个奸臣的骂名。毕竟人言可畏,后书还指不定怎么写他呢。 深夜,陈郡城的大多数人家都睡了,唯独明府和国宫两处地方灯火通明,亮得晃眼。 翟散几人齐聚大堂,每个人神情凝重使得气氛也十分压抑,没有人说话,听得清所有人急促的呼吸声,像暴风雨前难得的宁静。 之所以选择明府,是翟散身处高位,现在时局紧张,府邸人多眼杂。 “说说吧,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翟散率先打破僵局,一行人就今天冬狩所发生的事情,要把龙去脉讨论了清楚。 现在最需要确定的,到底是何人指使的刺杀。 这个问题,明邝三人最有发言权,他便将打猎时的所见阐述出来,对此,最先持反对意见的人,是父亲明安:“国主虽然不安分,但一直都是在背地里偷偷摸摸做手脚,今日为何要突然如此?更何况为何又要撤掉刺客?这一前一后岂不是自相矛盾?” “可我们几人是亲眼看见的。”明邝立刻反驳,林逸和翟陇立刻起身示意赞同,林逸还将先前察觉到国主的种种奇怪反应全数告知。 坐在角落里沉思良久的竺源,给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也认为是国主可能性更大一些。大部队回来时,他并不在队伍里,正好和小邝的时间差不多对上。” 而且竺冰也说,他们上山找人的时候刺客都已撤走,并未遇上任何一个。 明安依旧不认同,这些年来,国主在朝堂上几乎没有几个心腹,跟随他的也都是一些小官,也从来没听说这些人里有什么厉害的人物。今日如此以卵击石的行为,恐怕是个正常人都办不出来。 林逸虽然身份不比他人高贵,但今日之事全程参与,明安也给了他发言权。他的观点并不像他人那般坚定,事出反常必有妖,而且整件事情可疑的点不少。 他倾向于整件事情国主肯定有份,但调虎离山一事让他觉着事情的背后,不止国主一人,他甚至觉着有没有可能国主都只是听人命令才会如此。 一时间,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出个结果。 吵得累了,他们目光便锁定在深思着的翟散身上,毕竟他是最大的,要怎么做还是以他为准。 只是相比其他人的各执一词与唇枪舌剑,他自己其实根本没想那么多。 现在最清楚的一件事情是,有人把刀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逼他们死。只有当自己手里面握有更大的权力时,这种事情才不会再发生,所以他现在能选择的路,只有一条。 他缓缓起身,脸上慎重模样:“是时候起兵了。”反正这回人在城中,他们可以再去游说二公子,帮他打倒一个无能的国主,不能说完全是正义,但有了二公子的名义,算是名正言顺。 既如此,众人不再多言,迅速分工,开始着手准备。明安和翟散在军中有较深的根基,所以军营就由两人的儿子,明邝和翟陇负责,至于用来安抚民心,作用非常重要的城中一批富商则由竺冰负责,身为事情关键的二公子,由翟散和竺源亲自前往。 街上,翟散与竺源二人的脚步颇为匆忙,对于劝诫二公子夺权一事,这些年里重复了没有几千也有几百遍。 只怪那涂益一直没松口,身为二公子,在别人面前所表现出来的状态是他好像从未在意过能不能坐上国主位子,很多时候只想自己好好写幅字,画两幅画,仅此而已。 尽管身为兄长的国主常会打压他,翟散等人也会见缝插针,添油加醋,但涂益每次好像都没那么上心。 不过,今日可不一样,说严重点,人家已经摆明动刀子了,更何况今天涂益若非出了意外,他说不定现在已是刀下亡魂。如果这还能若无其事,继续无所谓,那这日子过得是真窝囊。 两人进入二公子涂益的府邸,殊不知他已经等候多时,大汗淋漓的两人见到他的第一反应有些迟钝,发现涂益同样大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水甚至在反光,应该刚做了剧烈运动。 他给出的答案是“治疗坠马的伤势的过程太过痛苦。”,对于这个解释,两人并没有太过在意。 整件事情的经过被两人尽量用精简的语言一一阐述,正如来之前所想,得知前因后果的涂益果然眉头紧锁,一脸的慎重,完全不像以往那般无所谓。 一看到他这个样子,两人就已确定,今天肯定有希望,只是这强烈的喜悦只能用死里逃生的后怕和气愤来隐藏起来。 对涂益而言,翟散并非完全的忠臣,这些年他在自己手下独揽大权,说是权臣一点也不为过的。虽然自己不喜政事,但这家业不管怎么说是他祖上的,有外人来指手画脚,难免产生憎恶。 可今日冬狩引起如此大的骚动,他也很清楚代表了什么,自己仅仅是运气使然罢了。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拔刀相向的地步,即便他不愿,也必须要被迫做出回应:“我知道你们怎么想的,还是想让我起兵,对吧?” 翟散、竺源相看一眼,双双重重磕头于地,久久不起身,展现了二人坚定的决心。 “我明白了。”涂益答得很慎重,神情也不似开玩笑。 涂国卷 十七回 战前准备 回去的路上,翟散肉眼可见地放松,一旦起兵成功,距离野心便更进一步,他的步伐走着走着情不自禁得加快,将竺源落在了后面。 一脸沉浸般的模样是他在遐想着以后,正要和竺源畅聊,连唤几声却不得回应,转头一看,竺源已躺倒在地,匆匆奔赴后将其搀起,却见他咯血不止,呼吸急促,颇为的痛苦。 咯血,对于竺源来说是常态,几十年前跟着翟散、明安两人出来打拼时他就因为身患顽疾,不能做体力活,也正是因此他才一直负责动脑子的事情。 年纪上来后,身体状态随之下降,他本身又是个容易钻牛角尖的人,想事情一定要弄清楚个所以然来才罢休,用脑过度是家常便饭,时间一长,他的病更加严重。 尽管翟散和明安时常劝他去看病,每次去他府邸都会带不少上好的补品或是领个医术不错的大夫,只不过一直没有什么太好的成效,再后来,竺源自己也没那么在意了。 翟散无奈地看着又犯了老毛病的挚友,用衣袖将他脸上的血擦去,小心地把他背上,朝着医馆走去。 “我觉得调虎离山这事里,有猫腻……”竺源有气无力地说着,并不因身体状况而有所收敛。 翟散眉宇间微微皱起,似乎生气又有无奈:“行了你,都这个时候了,就别想这些了。起兵已经是板上钉钉,战场上的事交给我和明安,你就别操心了。” 激烈起伏的胸膛趋于平静,竺源慎重的神情也缓和:“不想不行啊,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得很。我担心,如果问题不趁早解决,以后说不定就没多少机会了……” “别给我乌鸦嘴啊!”翟散语气明显有些生气,还侧头瞪了他一眼。 竺源只是一笑:“答应我,以后我如果有什么事情拜托你,一定要帮我完成……” 翟散许久没有回应,默默背着他到医馆,直到将他小心安置在床上后,才略显气不过地冲他指指点点:“我跟你说啊!起兵之后我忙着呢,有什么事自己去做,别老烦我。” 稍显决绝的话音还未散去,竺源有气无力地一笑,眼神中尽是温柔,他心里明白,翟散只是在指责自己的悲观,开开玩笑罢了。 军营在城南,大多数将领和士兵是二公子一派,仅几个营门守将除外,其中有一人是最麻烦,名为赵铭,其人是出了名的忠心,不屑于趋炎附势,整天挂在嘴边最多的就是要为国好,要为国主好。 因此,他在军中常常受到其他人的忌惮,现在还能安然无恙,也仅仅是因为他的身后是国主,给点面子这种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翟散给他抛去过橄榄枝不下数十次的机会,加官进爵、奇珍异宝,能送的都送了,一点也不吝啬,毕竟距离他完全掌控军营就差那么几步了。 只是这一小小营门守将却从始至终没搭理过,送的东西要么是被拒之门外,要么是被丢了,可不给翟散一点面子,类似于当着众人的面抨击嘲讽翟散一派,这种事情他可没少干。 现在他对于没有任何正常理由而突然前来的翟陇、明邝、林逸三人,必然严词拒绝。该如何避开他,偷偷潜入成了三人最麻烦的事。 陈郡城的军营周围数百米内除了宽阔的平地,没有任何其他建筑,环绕四周还挖了一道很深的沟壑,用水填充来加强防御,潜过去容易,爬上去难。 就算破天荒地爬上去了,还有一道用岩石堆砌的高耸坚硬的石墙衔接着,俨然就是一座小城塞,而且本身营门还有不少护军,周围也有小队巡视。只有一座石桥横跨沟壑,是进入的必经之路。 这种情况,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如果不会飞,恐怕是难于登天。 其实这些东西本来是没有的,此处也只是一座再简单正常不过的军营,偏偏是那赵铭总放心不下,日复一日地加固,就变成了今日的模样。尤其是在翟散开始给他送礼之后,他的行为是变本加厉,分明就是在针对明显地提防。 尽管很多人对他私自扩建军营的行为严加指责,多次弹劾,可面对这个少有的忠心之人,国主从来都是欣然应允,甚至还给他这个营门守将许多不合身份的权利,有时就连军营总将都不敢跟他过多的计较。 翟陇三人看中一支正巡逻回来的小队,摆明身份后迅速替换下三个小兵的服装,隐匿其中。 他们走在队伍的最后,逐渐靠近石桥,不远处的石墙上站着密密麻麻的士兵,一个个长刀在手、张弓搭箭,虽然这里面绝大多数都是自己人,但还有难免有些不寒而栗。 毕竟混乱之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不知道是翟陇三人的情况下,赵铭作为此处权力最大的营门守将,只要一声令下,万千箭雨便是一瞬袭来。一想到这,几人不禁有些紧张,生怕漏出了马脚。 赵铭并不言语,眼神仔细地打量队伍,甚至还会偶尔交谈几个问题,万分警惕,三人心中顿惊,他们可从来没想过这赵铭竟要严谨到这种地步。他刮过胡须的下巴泛着青青白色,犀利的眼神让人心绪骤乱。 马上要到几人的身旁,眼神一旦落定,三人肯定一下子就被认出来。 明邝在林逸身后隐藏起半边脸颊,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翟陇和林逸的右手轻按腰间的刀柄,随时准备拔刀而出,最坏的局面大不了鱼死网破。 紧张之际,却听身后的明邝轻声道出一句:“帮我个忙。” “公子请说。”林逸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挺拔的身子稍微后仰过去。 队伍里突然惊叫一声“哎哟!”,紧接着又听“噗通!”一声,林逸已经在沟壑里奋力挣扎起来,看上去情况十分危急,周围众人遂慌乱起来。 林逸自己也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帮忙是这个样子,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自己的职责是吸引赵铭的注意力,所以他在水里面挣扎得很夸张,扯着嗓子狂喊,一点都不像会水的人。 赵铭二话不说一跃而下,只是救援并没他想得这么容易,他在努力救,林逸就在拼了命地挣扎,只要能多耽误一会儿就绝不放松,周围其他士兵见状也纷纷下水上去帮忙。 明邝匆忙收回踢出的脚,拉起稍显惊讶的翟陇:“想什么呢?走啊!”,赵铭的副手无意间瞥见两人的侧脸,颇为疑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匆忙跑进军营后,两人以最快的速度召集军中安插的眼线,将集合的命令快速散布出去。 另一边的酒馆里,竺冰花了大价钱把所有人清空,包下了此处。 刚开始掌柜当然不情愿,毕竟是个生意人,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办不到只是钱不到位,钱只要足够多别说包下来,直接送出去也不是不可以。 聚集在此处的商人并非是各行各业的头把交椅,大多都是排行老二或是实力中等的粮商、布商、油商等各家掌柜,不说是实力雄厚,但多少有些话语权。 对于这些商人来讲,他们其实并不在意到底是谁坐上国主的位置,他们也不会发自真心地去拥护和爱戴。作为商人的他们,宗旨就是,只要不影响到自己吃饱穿暖赚钱就行,要是还能扩展扩展家业,当然是何乐而不为。 这些人和翟散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多年来,费了不少心思讨好他们,像资助、拉拢、合作都是最基础的,为的就是像今天这样的日子,让他们能够成为自己的助力。 不过该给的好处还是要给的,不能说因为关系好,就无偿帮忙。毕竟生意人,虽然表面上和和气气,但心里面计算的利弊得失可一点也不少。 对于这个,翟散等人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想好,竺冰取出一封褶皱斑驳的书信,置于桌上:“你们关心的,就在这上面。”他缓喝一口茶水,背过身去,留给他们自行商量。 众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二话不说一拥而上,迫不及待地纷抢想要一睹为快。 信上资助的内容只是基础,要说最引人在意的,就是那“国商”二字。这可就相当于以涂国的名号做生意,他们大多数都是各自行业的二把手,多年以来翻不了身,既然现在有机会能做第一,谁又甘愿一直当老二呢。 虽然朝堂会对他们多有掣肘,但这利润可是要翻上数倍不止。 安安分分地做老二,图一个收支平衡;还是拼一拼当头把交椅,来个家财万贯,似乎是个是两难的选择,毕竟人生在世,有得必有失,谁也说不准。 可当竺冰异常冷静地说出那句:“不论是参与还是退出,翟散都会念及情分,对在场的各位多加照顾。”,再加上他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答案似乎就非常明显了。 军营里的一处房间,翟陇双手来回搓着,紧闭双眼,嘴巴迅速张闭念念有词,对于待会的动员,他显而易见的紧张。以前这种场面都是父亲主持,他最多就在一旁露个脸,附和两下而已。 “咚咚咚……”有人轻声叩门。 明邝起身过去,忍俊不禁地看着翟陇:“不至于吧你。就说明一下起兵的情况,有这么紧张吗?” 可当下一秒打开门,却轮到他紧张起来了,脸上轻松的神情一下子紧绷凝重,整个人像被惊雷瞬间打了一下,微颤不止。他僵硬地接连后退,面前冰冷的刀锋逐渐清晰,露出持刀的手,是赵铭。 “两位公子好兴致,大半夜不睡觉,跑我这来做什么?”全身湿漉漉的赵铭步步紧逼,嘴里嘲讽不断,身后的一众兵士纷纷上前。 至于被救上岸之后的林逸为了不暴露身份并进入军营寻找明邝两人,遂佯装昏迷,赵铭派副手将其送去了营中的医帐。 他之所以出现在此,是因为他又快速清点了一遍人数,尽管此前他已经确认了好几遍,但还是小心为上,除去林逸和副手,发现少了两个人的时候他就知道事情不对。 而且他也清楚,军营中不少将领和士兵都忠心于翟散,为了不打草惊蛇进而引发混乱的局面,所以他带过来的人不多,但全是自己的亲信。 翟陇惊愕地怒斥:“赵铭!你做什么!他可是明将军的儿子,伤了他,你可担待不起!” “我方才听得可清楚,你们是要起兵!这种罪,立即斩杀你们都没问题!还要我担待?!”赵铭不以为然,脸上的鄙夷甚是明显。 “将军,这人也是跟他们一伙的!”副手匆匆跑来,他手里也抓了一个人。 赵铭稍一打量,发现正是被救的林逸。如此事情就全都连起来了,他更显从容,一脸的轻松与淡定,就差直接笑出声来 好家伙,现在三个人里面有两个被完全挟持,只要赵铭和副手稍微动动手腕,林逸和明邝便是没了性命,别说救人了,光是翟陇一个人能不能脱身都是个问题,局面一下子就危急了起来。 涂国卷 十八回 兵至宫外 “现在我看你们还怎么狡辩,来人,给我绑了!立刻送交国主!”持刀的赵铭更近一步,面带凶色与厌恶,看他的气势,今日誓要将三人绳之以法才肯罢休。 面对杀气逼人的刀锋,明邝却突然不见方才的慌张,双眼中反倒是带有奇怪的怜悯眼神在看着赵铭。 “相信我,你不愿意这么做的。”明邝无奈地说着,抿着嘴还颇为可惜地摇头。这样莫名其妙的行为在赵铭看来是自取其辱,他冷哼一声,十分不屑。 正当他要开口再嘲讽几句,却顿感一阵钻心般的痛感蹿遍全身,想要喊叫出来,口鼻却已被死死捂住,窒息的痛苦让他整个身子不听使唤的挣扎,脑袋上的青筋暴涨。 副手两排牙齿死死要紧,将赵铭的脑袋抱在怀中,面容狰狞地看着地面:“头儿,对不住了。” 赵铭的双眼睁得出奇大,血丝布满眼球,脑袋涨得通红,对死亡的恐惧从心底冒出。 在场士兵见状无不哗然,明邝似有些触动,背过身去,翟陇则冷漠地盯着全过程,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他的副手早在多年前已经被翟散给收买,就是用来制衡赵铭的。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忠心,也不是所有人对那些奇珍异宝没有任何感觉。你不收,总有人收。 乱世嘛,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他,杀来杀去,如此反复,永不停歇。 怀中的赵铭逐渐平静,副手的心在那一瞬间硬如铁石,静如止水。副手的神情却不似方才那般有些无奈与决绝,而是平静,眼神里溢着贪婪。 赵铭死了,手下的那些兵士当然要找个可靠的靠山,现在他们也没有多余的选择,军营里翟散的人都已经收到风声,聚集在了此处。 酒馆内,一众商人迅速站定了队伍,没有什么异议。 竺冰心满意足,众人散去后觉着饿了,他特地让后厨做了两块素饼,填填肚子。 之所以吃素的,是因为他遗传了父亲的体弱,从小身体状态并不是很好,但年纪轻所以没那么夸张,不过平日里还是需要注意少吃油水多的东西。 回去的路上,行人稀少,月亮高挂城外山峰,照亮着半截宫墙,颇有一丝静谧。 “好美的月色啊!”竺冰靠在街角吃着素饼,身后的小巷子里突然传来争吵声。 听声音还有些熟悉,出于好奇,便想着靠近看看清楚。巷子深处,一男子正和一身材娇小的女子在争论。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姐姐休了?”女子的情绪很激动,语气带着哭腔,颇为委屈。 反观男子一脸犹豫,十分为难:“你也知道布行的生意很多都是她在打理,我若把她休了,布行怎么办?多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可我已经给了你好多年了!”话音未落,“啪!”的一声,一巴掌重打在男子脸上,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格不入。 男子没说话,一脸烦躁地低着头,无意间瞥见不远处的竺冰,便赶忙上前,女子也迅速转过身,并不愿露面。 月光下逐渐清晰的面庞,正是布行的王老板,他像是做了亏心事,一副心虚模样地掏出几锭银两:“竺公子,这个事情……” “你放心,这是你的私事,我无权过问,只要不影响到我们的正事就好。”竺冰立刻摆出一副避嫌的模样,分了一块素饼给他,转身要走,摇着头颇为老成地一叹:“人呐……” 军营里的情况很顺利,赵铭之后没有再发生意外,一众将领在翟陇的语言攻势下一时间群情激愤,尤其是“现在国主已经把刀,架在我父亲的脖子上了,不知何时就是在场的诸位,到那时就来不及了。” 虽然翟陇说的时候有些支支吾吾,不过并不影响众人的情绪被点燃,再加上明邝在一旁的煽风点火,更让众人对起兵一事迫不及待,恨不得立刻带兵杀进国宫之中,改换新天。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暗流涌动了一整晚的陈郡城此刻难得的安静,街道上以往早早出门务工的百姓纷纷家门紧闭,最多也就是墙角的窗户偶尔探出几个好奇的脑袋,像是嗅到了不一般的氛围。 二公子涂益从黑压压的兵士中策马缓出,慎重地看着他们,并未多说只是等待。 太阳在郡山顶峰露头,翟散在刺眼的霞光与万众瞩目中拍马穿行于军队间。密密麻麻的重甲沐浴在阳光下,反射令人惊讶的耀眼的光。 大量的兵士齐立于拥挤的街道上,他们凝重的脸衬着阳光,像赴死的死士,决绝的同时又充满着希望。 大军由一万名身着重甲的老练士兵组成,剩下的年轻将士将城中各处要道和四周城墙严加守卫,确保没有人能够潜逃出去通风报信。毕竟翟散现在只能掌控陈郡一城,另外几城若知晓了风声前来救援,到那时恐怕就有些麻烦了。 现在的陈郡城中,除国宫外,其余皆在翟散的掌控之下,这是一众派系多人努力数年的成果,至于国主则处于一个孤立无援的状态。 军队沿着错综复杂的街道缓慢涌向国宫,鳞次栉比得犹如黑云压境,威压之下不免觉着紧张与呼吸困难。 今日之事属于内乱,若伤亡太大,于涂国来说没有好处。所以此次的军令是所有人速战速决,不得恋战,擒贼先擒王,入了国宫就直奔大殿,不要徒增伤亡。 太阳十分刺眼,翟散策马走在队伍中,抬起头盔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心情颇为轻松,又心底暗自发笑:“好天气就是适合干大事啊!” 此刻的他,久违的意气风发,国主此时此刻大概率正在宽大的床上呼呼大睡,全然不知外面的情况。一想到此,翟散又讥讽地一笑:“想必那也是一副平和的场景。” 这也是他选择大清早起兵的原因,晚上,护军还会巡逻。往往凌晨太阳初升,护军轮替的时候最松懈,尽管国宫里面估计最多也就两三千的护军而已,和手底下一万多人相比有些太过严苛,但事关人命,保险些没什么不好。 最舒服要数二公子涂益,今日他只是名义上的主角,其实不用做太多,干等着结果就好,唯一要做的,就是在军队前露个脸,除了证明翟散起兵的合法性之外,也只是单纯激励一下众人而已。 路上,涂益独唤翟散到身边确认:“翟将军,靠你了。” 他这个文人面对即将到来的战斗,并没有表现得紧张,反倒是从容地让翟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公子不必担心。做好迁入国宫的准备就行。” 沉默许久的翟陇看着平静的涂益,兴许他是对起兵一事太过兴奋,又或许只是单纯地想缓解下气氛:“公子还信不过我父亲吗?如若公子不愿手足相残,可回府吃些东西或画上几幅您喜爱的画。不用太久,您便是一国之主了!” 对于擅自插话的儿子,翟散十分不满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他赶忙撇回脑袋,不再多嘴。 “将军,你对你的儿子,一直都这样么?”涂益的语气有些莫名其妙的不爽快,神情也有些生气模样,看着翟散的眼神是少见的对峙:“好歹是你的长子,这么多人面前,你难道不应该……” 翟散瞪着的眼神立刻转向涂益,充斥着凶意,立刻打断他的话:“这是臣的家事,公子还是不要多操心了。” 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奇怪的微妙,似剑拔弩张一般,感觉上去是二公子看不惯翟散的做法所以替翟陇出头。 如此的场面看得翟陇一头雾水,印象中,父亲在众人面前如此与二公子对话,好像还是头一回。 明安因为伤势没来参战,所以明邝替他前来,他跟在后面不远处,缓缓策马的动作很放松,并未察觉三人间的古怪氛围。他虽然从未上过战场,但镇定得就像是身经百战一般。 林逸则跟在身后,紧绷着的神情很明显,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冒着热气。 今日算是他的初阵,紧张得出奇,尽管在庙里的时候书籍上各种战事已经看了不下数百遍,甚至数千遍。但现在真的置身其中,感觉还是有着天差地别般的不同。 他可不敢有明邝那种随意的放松,妹妹凄临溪在他出门前的叮嘱还萦绕在耳边,更加重了他心中的负担。 此刻军队距离国宫不过数百米,“父亲,前面已经快到了……”翟陇激动地指向前方,翟散正眼不看他一下,拍马而走,留下他一人在原地,看着背影逐渐模糊,翟陇十分尴尬和无奈。 失落之际,他突然感觉肩膀处一阵轻拍,转头一看,是涂益,他温柔的眼神中有少许怜悯,似乎在对翟陇的遭遇表示同情。 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关心,翟陇有些手足无措,更何况两个人根本不熟,他下意识地躲开,匆匆行礼,冷冷道一声:“告退。”,便去追赶父亲。 他厚实的背影微微佝偻,好像背负着异常沉重的东西,涂益看着他,眉头皱起,显得懊恼,似有难言之隐。 明邝见状,上前打圆场解释:“二公子别见怪,他打小就这样。可能是他父亲给他的压力太重了,所以对于别人的善意,他可能一时间会有些不知所措。” “不那么熟么?”涂益讥笑一下,轻声自嘲,有些失落地点头,眼神迷离地离开。 现在这个场面,轮到明邝一脸不解,他不明白这三个人怎么会突然聊到一块又不欢而散,尤其是二公子当面所表现出来的状态,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说难听点,和起兵一事相比起来,涂益似乎更加在乎翟陇,可他们并不怎么相识,别说交流了,就连见面恐怕一年都不会有一次,这些年间说的话,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如此的反应,实在让人费解。 万人簇拥之下,翟散立马国宫外,看着高耸的宫墙,露出了满足的神情。这个场景他每天反反复复地在脑袋里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甚至有时连做梦都会突然笑醒。他虽激动,但并没有立刻下令攻击,看样子在等待着时机。 “陇儿!”翟散紧盯着紧闭的宫门,突然开口。 翟陇翟陇立马于一旁,刻意保持一段距离,他的神情看上去孱弱,并不想再触怒父亲。他突然打个冷颤,赶忙上前:“父亲。” “你当第一骑吧。”翟散慎重地打量起儿子,脸上实属难得地浮现出少许期待。 能够成为冲入国宫的第一骑,无异于是一种肯定,也是一个证明自己的大好机会,翟陇没有多想立刻喜上眉梢:“儿子明白。” 可翟散身为父亲的同时也是将军,他想得很简单,自己的儿子作为第一骑英勇杀敌,定会大大激励手下的将士们,营造出一种“老大的儿子都不顾自身危险,如此卖力,他们这些做手下的当然不能屈居人后”的氛围。 涂国卷 十九回 起兵夺城 此时此刻,国主才刚从昏睡中醒来,一脸的迷糊。 “酒!”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倚靠床栏沉着脑袋叫喊两声。 这是他这些年养成的爱好,政事上他能插手的不多,久而久之便散漫惯了,起床后先来一口酒让自己爽一爽,麻醉麻醉。反正他坐在国主这个位置上也做不了什么。 女仆立刻端上陈年酒酿,面对迷糊的国主始终低沉着脑袋,不敢抬头看一眼,羞涩得很。 国主见状会心一笑,拿起酒瓶小饮两口,两指轻捻女仆下巴,就像在欣赏一件玩物一般打量着。女仆嫣然一笑地欲拒还迎,趁着少许醉意,两人迷离地相互挑弄起来。 这种场面对其他宫仆来说是习以为常,很快匆匆离去。 酒瓶打散在一旁,里面的酒水溢了一地,时不待人,今日的国主似乎很着急,跳过了以往许多繁琐而令人燥热的过程,就像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将发生,总之他的动作匆匆忙忙,并不想耽搁太久。 他迫不及待地把女仆揽将过来,一下子抱起扔到床上,女仆的裙裾飘飘,引得烛台的灯光摇曳不定。 乱世之中,他空座一个国主之位,多年郁郁不得志,索性只有女色能让他热血沸腾。对女仆来说,能够和国主睡一觉是做梦都想笑醒,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情在国宫里也不少见。大多数人,无关情爱只有利益,毕竟乱世之中,人人都难自保。 只是国主今日除了匆忙,倒也不像平日里那般心潮澎湃。这是值得庆幸,就两个人,要是他兴致起来了,夸张些三四个,五六个也不是没有过。 以往,一阵翻云覆雨后,女仆大多要吃上几副药,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都要好生休养。因为他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暴戾无常,像一个疯子,被打伤的女仆时常有,甚至还曾闹出过人命。即便如此,国主的身份依然具有诱惑力,始终挡不住那些想要改命的人。 不过男人取乐,女人得势,双方心知肚明而又各取所需,倒也没有什么羞耻不羞耻的。 国主名叫涂昊,他脸上有淡淡的麻子,长得不太好看,整体胖胖的,满脸的横肉显得表情有些迟钝。 他和亲弟弟涂益长相有着较大出入,两人从性格到爱好也无一相同,身为哥哥的涂昊在外人看来平日里除了吃就是睡,大多数时候都无所事事。 至于弟弟涂益,好歹还酷爱诗词歌赋,算个吟诗作画的文才,难得有些文人气息。 高耸的宫墙边小心地探出几个脑袋,翟散冲着他们点头,仅片刻,宫门顿开,叛军闯进了国宫。 翟陇威风凛凛地一马当先,清脆的铁蹄声响彻国宫,朗声喊道:“逆天命者亡。国主涂昊不思进取,不察邻国侵犯之忧,不勤朝政,滥杀无辜。我等奉二公子涂益殿下之命前来讨伐。自今日起涂益殿下即为国主。有心效忠殿下之人立即缴械跪拜,过后论功行赏,各位大可拭目以待。” 其实涂昊倒也不是真这般荒淫无道,虽然在某些事情上的确是禽兽不如,可大多数时候还属于正常人的范畴。只是如果不添油加醋,总觉着出师无名,理亏了,给叛军安上一个替天行道的好名声,不光说出去好听,心里也好受些。 正准备轮替的护军们尚且刚刚入睡不久,对此刻发生的事情反应不及,黑压压的叛军已挤满了国宫,只有少部分的将士立刻取了兵器集结起来应对。 “反抗者必斩!”翟陇的喊叫声响彻国中中,他一马当先领军直奔国宫深处杀入。 女仆的脸上泛着少许潮红,嘴角机械的笑突然阴沉下去:“什么声音?!”她慌乱地收拾起衣物,满脸惊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涂昊从枕头上抬起满是横肉的脸,只一声轻叹:“来了么……”似乎早有预料。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惊叫,一旁的窗户上溅满鲜血,血腥的味道令人作呕。 自己会被莫名其妙地卷入这场叛乱中,女仆哪里还敢畅想乌鸡变凤凰的美梦,保命要紧,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可刚一开门,一众身染厚血的护军士兵撞门而入:“国主!” 涂昊在众人面前展现了前所未有的淡定,他光着身子下床,若无其事一般地穿好衣裳。 “国主!二公子造反了。敌军已冲破了城门,禁军正在殊死抵抗!”将领神情紧张,呼吸异常的急促,对于此刻漫不经心地国主,好似恨铁不成钢的父亲。 涂昊刚刚才翻云覆雨过,身上还有着汗湿味,他就像是没听见,慢慢悠悠地擦拭面容:“慌什么?这不是还没打进来么?” “您在说什么啊!请立即逃离此地!”这种火急火燎的时候,涂昊竟然还神经兮兮的正经,实在是让将领气不打一处来。将领气得好似猛兽,瞥见缩在床角衣不蔽体的女仆,怒目圆睁:“贱妇,以前从未见过你。定是你将叛贼们引进来的!” 不等解释,白光一闪,长枪已出手,伴随着凄惨的叫声,房里血光四溅,女仆的尸体悬挂床帏之上,涂昊只是冷漠地看着,没有什么触动。 翟陇在国宫里杀得痛快,疾驰的身影始终模糊,手中长枪不断提起下落,提起下落,杀得敌人纷纷不敢擅近。 对于那些负隅顽抗的,懒得多费口舌,他的想法非常简单,便是不能辱了这“第一骑”的机会,更要让世人看看自己英勇作战的模样,或许此战过后,父亲对自己那冰冷的态度会有所转变也说不定。 反观明邝的策略要柔和很多,动武只局限于宁死不从的,剩下不少神情犹豫或是抵抗得有心无力的则采取“还年轻,路还很长、家里人的期望、心中的抱负”等诸如此类的言语攻势,最不济以赏赐、官位为诱饵。 不管怎么说,再怎么杀来杀去,死的都是自家人,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策。 当然,这劝说的过程也不是那么简单,四面八方的暗箭和涌来的敌人也不少,不过好在有林逸,他只一拔剑,便统统挡了回去,纵使袭击接二连三,也能一一化解。 有一将领叫做赵胜,与那赵铭是兄弟,同样是出了名的忠心。正因如此,才能受到涂昊的提拔,成了护军的一名将领。 早些时候,他轮替下去不久,脑袋刚一沾到枕头便听到动静,顿觉大事不妙,身上披着件单薄的内衬,握一柄大刀就赶了过来,头发散乱着,脸上也带着睡意。 明邝知道此人,也深知他的习性,便没想着劝降。 林逸二话不说疾步上前,虽然战斗开始的时候有些紧张和担心,不过几番打斗倒是让自己逐渐得心应手,面对赵胜的来势汹汹,他以枪尾撑地,只一个简单的下腰,枪尖十分灵巧地一抖,刺入赵胜胸膛,又迅速握住枪柄前端,猛地一提,硕长的枪身直接将赵胜贯穿,来了个透心凉。 明邝的劝人良言加上林逸的厮杀,双管齐下,收效倒还真不错,不少护军纷纷丢掉武器,放弃抵抗而投降。 护军人数本就不占优势,战斗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败势明显。明邝自觉没必要去向世人证明,便无意和翟陇抢那些所谓荣耀的头等功,他看战斗大差不差了,就开始安抚降兵并清点人数。 专心之间,有人略过他摔倒在身后,明邝没想什么,下意识地将他搀起,此人虽然身穿甲胄,可双手露出的皮肤上有着明显的拷打痕迹,而且状态唯唯诺诺的,好像很害怕样子。 疑惑间,二公子突然出现将此人揽到了身后,解释说是他的护卫,因为犯了错,所以才会拷打惩戒。 相比于无足轻重的护卫,明邝更加好奇为何涂益会突然来此,他本身就不喜欢战斗,而且早些时候就漏了个脸,好像并未随军进入国宫,当时明邝还以为是回府画最爱的画去了,现在突然带人出现着实让他有些不解:“诶,二公子。怎么突然这个时候来了?” “额,我想去看看,他毕竟是我兄长。”涂益神情稍显无所适从,眼神迅速地瞥向国宫深处,看样子十分着急。 其实在明邝印象中,除了这次的冬狩,国主和二公子之间好像真的很少有面对面针锋相对,更别说你死我活的局面。虽然现在两个人拔刀相向,但或许小时候的感情也确实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更何况涂益马上就是国主了,是涂国最有权力的人,这个时候拦他有些不太合适。所以明邝没有过多怀疑,催促众兵士让开一条宽阔的道路。 涂益对明邝稍微表扬寒暄了一两句后,就着急地穿过人群,至于他的护卫,明邝瞥了两眼,除了有些唯唯诺诺地避开眼神之外,并没有什么问题。 密集的兵士乌泱泱地穿过走廊,身上的重甲碰撞在一起发出令人胆寒的沉闷声音,翟陇来到大殿的深处,发现不少人挤在一处屋外,房门怎么撞都撞不开。 身穿盔甲的翟陇放下长枪,右手抽刀,猛吸一口气,屏息凝神,他的双眼突然暴睁,血液如江河一般狂涌,瞬时发力,只听“砰!”的一声,屋门被迎面劈去半截。 众人一拥而入,不算大的屋内数十个敌军冷眼端着枪,一具被开膛破肚的女尸挂在床帏上,涂昊正站在一旁。 “国主,是时候认清局势了!”翟陇轻松迈进一步,逼得涂昊等人连连后退,不敢轻举妄动。 这些年来,翟陇在父亲面前唯唯诺诺都已养成了习惯,面对权贵他总会下意识地表现出低姿态,可今日,他脸上那高傲的表情别提有多畅快,有点农奴翻身做主人的感觉:“这座城我父亲要了。哦!不,不对。是请国主您,让位给您的弟弟涂益殿下。”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不忘稍稍鞠躬,显得一丝尊敬,脸上带着笑容,只是让人看得背脊发凉。 “你这个逆贼!”护军将领怒斥众人,气得浑身抽搐:“身为臣子却怀不轨之心,怂恿二公子犯上叛乱,实乃大逆不道。” “此言差矣。若非国主举刀相向,我们也不会如此啊……”他又做出一副被逼无奈的模样,五官扭曲得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白兔被世人冤枉。他的声音极有穿透力,可这番道貌岸然的话也确实让他有些不好意思,摇了摇头笑出声来,并不打算再说下去。 “逆贼!逆贼!”护军将领咬牙切齿,脑门上的青筋暴涨得骇人,就连嘴唇都被咬出了血,恨不得现在就将翟陇给吃了。 翟陇满脸威严地缓缓迈步向前,目光如炬,没有任何退让的意思:“行了,国主。是时候上路了。” 护军将领这才回过神来,一个箭步就挥枪上前,翟陇迅速用枪柄一挡,乘着对方使不出力气的空当,抬起一脚将枪身踩断,将领又把手迅速伸向腰间佩刀,翟陇一个快速的后撤步,等到将领追上劈砍的时候,他将藏于身后的长枪从下往上刺去,捅穿了将领的下巴,枪尖直冲头颅顶。 看着剩下几个面容惊恐的护军,翟陇不屑一顾,做了个手势,身后众人一拥而上,直杀向涂昊。 表面镇定许久的涂昊突然开始动作,转身从偏门逃出,一路撞上不少士兵,他们也迅速加入追赶的队伍里。 涂昊一路逃至偏殿,刚一推门,里面正有一群兵士。 “动手!”为首的将领神情慎重,手下的兵士立刻将涂昊围绕起来,而他自己则抽刀而出,缓步上前。 翟陇等人在屋外不远处,忽见殿内大火四起,疯狂的火舌夹杂着四处飘散的黑尘在屋顶乱窜,肆意妄为地吞噬周遭一切,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呛鼻的味道,远远看去像是一股妖气在盘旋。 众人无法靠近,只能在不远处观望,国主披头散发,在熊熊火海中狂吠、哀叫,似末日地狱的呻吟,听得人汗毛倒竖,他狂奔着张牙舞爪的身影被火折磨得如同疯癫,竟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始撕扯烧烂的皮肉,僵硬的动作像是朽木枯树,几近扭曲,糊烂成一团的脸颊上漏出森森白骨,把人看得眉头紧皱。 涂国卷 二十回 人生无常 当天中午,战斗完全平息,竺源父子二人立刻发动大批商人,在城中大肆宣传,送钱、送粮、送布匹、各种折扣等类似手法齐出,身为底层的百姓自当十分乐意,作为既得利益者,他们并没有什么坏处。 下午,都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众多百姓在竺源父子二人的召集下齐聚街道之上,所有人手舞足蹈着欢呼雀跃,一副欢喜沸腾的场面,万人拥戴中,翟散领衔的叛军摇身一变成为替天行道的正义之军,涂益也在千军万马的护卫下迁入国宫。 傍晚,另外几城纷纷送来效忠书信,涂益顺理成章地接任国主之位。 深夜,涂益宴请群臣以示犒劳,众人嬉嬉笑笑,欢欣和谐得很,涂益当着众人的面紧握住翟散的手,神情感动,早已红了眼眶,情不自禁地哽咽起来:“多亏了将军啊!” 一时间,所有人的动作僵缓,目光全部集中在二人身上,偌大的大殿中回荡着连绵不绝的抽泣声,情至深处,涕泗横流。翟散也是老演员了,迅速顺势而为,一脸触及心房的感动:“这都是为了实现国主您的抱负啊!” 话至此处,热酒入喉,两人都情难自抑,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双双哭成泪人。 仅半天的时间,一场叛变顺利结束,一切,尘埃落定。 至于前国主涂邱,早在大火中烧死,找到尸体的时候已经不成人样,脸颊糊烂发溃,焦黑腐烂皮肉包裹下的他像一块漆黑的碳木,身上只零散地挂着几块高贵服饰的破布。 这场政变,翟散的野心有了实质性的突破,他作为贡献最大之人,受封涂国的大将军职位,权势在涂国无人可及。虽然现在的朝堂之上虽然都是一个派系的人,但其中也有不少忠心于涂益。 倘若他真的只想做个傀儡国主,整天沉醉于诗词歌赋倒还好说,两人间也就相安无事,如果并非如此,那这权势背后的不稳局面便是暗流涌动。 刚上任国主给翟散赏赐了很多,土地、布匹绸缎、金银财宝、字帖名画、家仆烈马等应有尽有,但大多数都被一一回绝,并要求赏赐给群臣。 这一手收买人心也是妙,赏赐的人是国主,可好名声都让翟散得了去。对他这个位置来说,东西的得失没有那么重要,他很清楚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只是恐怕说出来了,涂益是舍不得给才对。 当然回绝也要讲究个度,不能让国主丢了面子,他只是要了不少涂益的亲笔画作,挂在府中最显眼的地方,每时每刻炫耀,生怕来人看不见。 至于部分的金银财宝则按照先前的承诺分发给诸多商家,剩下的以及布匹绸缎则送给百姓,换个好名声。 如此一来,收效甚好,城中甚至有不少人都不知涂益已为国主,却已知晓翟散之名。 两个跟了翟散几十年的好兄弟都得到了晋升,担任起不同的重要官职。 竺源心思缜密,擅谋划,升任户部尚书,掌管一国之财政,明安武将出身,办事凌厉,对敌干脆凶狠,升任刑部尚书。 户部和刑部虽然都属六部,但以三人之间的关系,他们二人无疑是在翟散之下权力最大的两个。翟散也十分依赖他们,给足了信任,毕竟是几十年好关系,提供了诸多帮助。 可以说,如果没有他们,绝对不会有今日的翟散。 政变后的一年时间里,三人一个管财政,一个管刑罚,一个管军事,他们可谓是尽心尽力,使原先一颓不止的涂国开始有了好转的迹象。 但人生无常,天有不测风云,竺源一整年里日夜谋划,用脑程度有增无减,长时间的殚精竭虑使身体每况愈下。 尽管翟散立刻让他在家休养,却是于事无补。近几个月来一直卧床不起,早先他口中的时日无多有了应验的征兆。 某日,明邝和翟散二人一同抽空去看望竺源,毕竟可能还不知道能有几次机会了,说不定哪天人就没了。 明安早早就到了竺府大门口,一番等待,迟迟不见翟散现身,索性就自己先进了去。 其实翟散今日为了来看望竺源,特地吩咐人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后了,只是在正要出门之际,家仆突然禀报有一人正在府门口等候。 他本想见了那人后随便应付一下就催促其离开,可当来人脱下头上的斗笠时,那一张熟悉的脸庞彻底改变了他的想法。 来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呈上了一封有些褶皱的书信,从眼神刚刚落定开始,翟散的脸色就沉了下去,全程好像失音,又好像麻木了,既说不出话,也没有任何力量。 明安看着躺在床上的竺源,人如枯槁,疲弱而显得更加纤瘦的脸上毫无血色,像终年不见阳光照拂的花草,跟脸色同样惨白的嘴唇微微张开,能稍微看到蜡黄的牙齿。他的鼻子耸立着,却显得脸颊瘦削。 他僵硬在床上似乎不能动又没有呼吸,明安有些慌张,凑近过去,才感觉到轻微的呼吸声。 一路行来,并不见竺冰的身影,说是出门办事去了。没有他人在旁,明安倒也觉着能聊得舒服些。 两个人寒暄了很多,从往年讲至今日,从年轻述到年老,大多数都是明安一个人在说着,竺源就默默听起,就像在听一段长达数十年的冒险故事。 讲得累了,明安喝上几口凉了的茶,抱怨几句翟散为何迟迟不现身。 竺源的神情一下子变得落寞,有些触动的模样:“他现在……应该……在忙着吧……” 语气间,难免失落,明安感觉气氛不对,又立刻开口畅聊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那激动的模样恨不得把一辈子要说的话今日全部脱口而出。 很长的一段时间后,两人聊得都有些枯燥了,竺府内突然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引得明安眉头紧皱,颇为奇怪,急匆匆地跑出去一探究竟,反观床上的竺源却是嘴角淡然一笑,十分地镇定。 刚一出门,明安便被一众步伐急促的重甲士兵给推搡开,直冲入竺源的房间中。 不等他进去阻止,士兵们已将竺源连人带床给搬了出来。对于这种没头没尾的莽撞行径,明安自然暴怒,更何况还是多年的老朋友,他二话不说冲上前,一把拦下领头的几人,接连质问。 “大人,别难为我们,在下也只是奉命行事。”士兵神色凝重,手按佩刀,一本正经的样子看起来可不像是开玩笑。 明安显而易见的生气和疑惑:“奉命?奉谁的命?整个涂国谁敢动他?!”说罢,便要推开众人。 还未上手,士兵取出了一封冰冷的军令,明安没心情看写的是什么内容,可右下角的印信却如此的醒目和熟悉。 他不敢相信双眼所看到的,的确,整个涂国真就没人敢动竺源,是因为明安忽略了一个人,一个他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人……翟散。 他的大脑已经失去指挥自己行动的能力,木头一般地站在那里不动,愣着两只眼睛发痴地看着印信,脑袋里面空空的,唯独心中有着无限无处可发泄的怒火:“他娘的,竟然敢伪造印信,我看你们是找死!” 说罢,明安神情骤变,迅速上前扭打起来,士兵碍于他的身份,也不敢动刀子,只能平白无故地挨打,却丝毫减少不了他心中的怒火。 竺府外的某处街角,翟散正立马而停,面色阴沉地抬头看向远处的郡山山顶,身前一士兵急急忙忙地上前禀报状况,却听他无奈地叹气一声:“算了吧,把他也给带走。” 片刻后,竺源和明安两位重臣在诸多士兵的押解下出了府门,街道上拥挤了诸多百姓来看热闹,一时间,闲言碎语四散而起,沸腾了整城。 第二日,城中发布通告:户部尚书竺源收受贿赂,贪污巨款而被下狱,就在当天因病重而离世。 竺源和翟散之间的关系,世人皆知,现在这么做,却也落得一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 一起被关押的明安,在同一时间被释放出来,此后一切照常,就像所有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 至于竺冰,数日后才从城外回来,听闻家中巨变,遣散了所有家仆,一连数天不出门,即便接连不断的有人上门求见,无一个不是吃了闭门羹。 自那以后,竺家和翟、明两家就断了关系,翟散和明安这两个和竺源关系最要好的朋友也从未去看望过竺冰,也因此,两家人时常被世人诟病。 “恐怕他又是不见我们啊!”明邝、林逸、翟陇三人并肩而立,为难地看着紧闭的府门。门前人迹罕至,落满一地的枯叶,偶尔几只野猫野狗狼狈穿过,三两只乌鸦时不时地落在府内的枯树上叫上两声,尽显落寞。 已经数不清这是他们第几次背着父辈偷偷来此处,此前每当表现出想要探望竺冰的时候,不是被严词拒绝就是被骂得狗血淋头。 他们当然也当面和父辈从各种方面解释过诸如:“竺源不可能做这种事。”抑或是:“此事必有阴谋。”等诸如此类的话,甚至也尝试过将整件事情给查个一清二楚,以还竺家父子清白。可结果,都是无功而返。 翟陇一脸愧疚,来之前他很坚定,但站在门前却显得犹豫:“啧,你说我爹也真是的,这事办得不地道啊!” “谁说不是呢。父亲被抓下狱,下命令的还是过命交情的好友,另一个最好的朋友也不闻不问,换作是我,也受不了。”明邝也无奈,一向冷静无比的他此刻也拿不准主意。 林逸没说话,只是表情稍微复杂,虽然并不能完全体会竺冰的情绪,但亲人以这种方式去世,实在是让人唏嘘不已。 只是想得再多,又什么都不做,着实让人心急,相比起碍于面子而犹犹豫豫的两人,林逸作为一个和竺冰关系没那么熟悉的人,他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轻松的几个踏步爬上墙沿,下一秒却又突然跳下,神情着急:“公子,里面有人!” 两人顿惊,遂不再犹豫,一同小心地翻上墙沿,探出脑袋看去,在那杂草丛生的庭院里果真看到几个正欲离开的陌生人,蓬头垢面的竺冰就跟在身后。 定睛一看,那几人身上的装着打扮,分明是国宫里的宫仆,此番前来应该是国主的命令。 国主的人为何突然来此?一想到这,翟陇大惊失色:“不好!”他一跃而下,匆匆回去。 他担心的,正是竺冰因为父辈之间的事情而记恨,转而投向国主。 这也不无道理,竺冰自小受尽父亲关心,对足智多谋的父亲是非常崇拜,而自打父亲去世后,竺冰从未见客也不出门,现在却破天荒地接见国主的人,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 回到翟府后,明安正好在此,为了不让翟陇再度触怒父亲,他们的所见所闻都由明邝和林逸两人表述。 本以为这两人在知晓后首先会劈头盖脸地骂他们一顿,再对竺冰的去留有所为难,可谁都没想到,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他们就像完全不在意一样,根本无所谓竺冰的去留。 我父亲因你而死,现在还要我死心塌地地给你卖命?这种事情不论换做任何一个人,应该都办不到。可对于国主来说,这是一个增强实力的大好机会。 涂益明面上虽是傀儡,但朝中依然有不少大臣为他做事,无非是想为了前程搏一搏,拼一个青史留名,所以对翟散等人是恨得牙痒痒。 而竺源本身不少手下在翟散的派系里担任要职,关系也深厚,一旦竺冰转投,必会引起骚动,国主的手下肯定也会手段频出,尽力削减翟散等人的实力。 一子落定而满盘皆活的事情可不少见,更何况竺冰本来就不是一般人。 即便如此,两位父亲却视而不见,依旧没有反应。 就在几日后,竺冰受国主之命,升任户部尚书,开始频繁来往于户部与国宫两处。 涂国卷 二十一回 两只烧鸡 三十余年前的陈郡城内,风喧嚣得很,空气夹杂夏末的粘稠与初秋的清爽,竺源站在街角,在树荫下隐藏起无所适从的神情,眼神直勾勾地观察过往行人,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贼。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一帮混日子的乞丐呆久了,坑蒙拐骗便也成了家常。不过他多少算有些底线,金银钱财从不沾手,而且他身子骨弱,最多也就弄些吃食,图个温饱。 竺源虽年轻,但脑子和脾气都挺好,人缘也不错,只是最基本的生活都成问题,所以这好脑子也就没用在正道上。 他打小没见过爹妈,只记得是个风雨交加的日子,被抱在一个老头子怀里,风一吹,为了让身体暖和些,老头子不由得抱地紧些,他枯朽的脸上,一双眼睛凹得很深。 老头子倒不是想收养他,每天都抱他上街磕头,张口闭口地满嘴都是“帮个忙、救下孩子……”这种话,纵然乱世,但路过行人总有几个会停下来,往衣不蔽体的孩子身上丢下几张破烂钱币。 老头子没了后,他就混在乞丐里一同讨生活。 说是讨生活,确实有些恭维他了,毕竟年纪轻轻坑蒙拐骗的事也没少干,日子是过一天算一天。 破烂的麻布挂在身上,露出黑黝黝的皮肤,不是天生这样,只是洗澡这事对他这个竺源来说太过奢侈,最好的情况也就去个不知名的野湖,像煮肉一样,随便涮两下得了。 更何况本身没有换洗衣物,要真赤裸了,说不定就要给哪家小妮子报官,不过话说回来,被逮进去也没啥不好,至少不用愁吃穿,运气好些说不定还能帮忙做做工,充实一下生活啥的。 想来已经好几天没开张,竺源拍拍干瘪的肚子,止住嚎叫的声势:“行啦行啦,别嚎了。今天一定让你开张!” 虽然野菜、树根也囤了不少,但终究不得劲,要想管饱,那还得是要大鱼大肉才能行。 一大清早他就盯上了一家烧鸡铺子,外面排起的长队那叫一个热闹,还以为吃了这鸡能有什么神奇功效。 人群里有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乍一看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竺源的眼神迅速锁定后快步走上去,看准距离,猛地往前一拱。 “几个意思啊!不会排队啊!”壮汉怒斥一声,带着刀疤的肥脸凑近竺源。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模样。 竺源反倒淡定,抬头挺胸清清嗓子:“我就撞了咋了!大老爷们儿撞一下咋了!跟个娘们似的唧唧歪歪!” 话音未落,壮汉一把拉起缠在竺源身上的破布,直把他拎离地面。竺源也不退缩,一头猛磕过去。 “好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壮汉连退数步,一模额头竟是被撞出个大包来。 竺源抬手便要打,却不想那壮汉却显了颓势,不知是不是被他几近扭曲的五官吓到,嘴里骂骂咧咧地离开:“他娘的,没爹妈的狗东西,一天天的好吃懒做,啥正事都不敢,就躺在路边混吃等死!死一边去吧!今天算老子倒霉……” 这哪成啊!今天能不能开张可就指望壮汉了,竺源二话不说地追上去,冲着那人屁股上就是一脚,直把他踹了个狗吃屎,烧鸡铺子的柜台也撞破了一个大洞。 不等壮汉起身,又一个鱼跃扑上去,强行扭打起来。 事情很快闹大,不少百姓纷纷上前围观助威,眼看这生意今日刚开张就要做不成了,掌柜自然不答应,更何况这光天化日在他店门口打架,要出了人命,他这生意恐怕以后便要黄了,遂马不停蹄地冲上去想把两人拉开。 要说这竺源身子骨虽然弱,可打起架来也挺狠,跟不要命似的,挥舞的拳头怎么乱怎么来,毫无章法,噼噼啪啪跟下大雨一样,根本不给壮汉一点还手机会,只能双手抱头一直做防御态势,不知道的还以为竺源是哪门哪派的高手。 看见上来劝架的掌柜,竺源趁着混乱顺手就是一拳,只听“哎哟!”一声,他痛苦地捂着眼睛,摔了个屁股蹲。 铺子里的工人一看,这哪行啊,怎能让自家老板被外人给揍了,不蒸馒头争口气,说不定出头了还能被老板表扬两句,落得一个忠心护主的名声。随即,一大帮子人便冲了上去。 局面混乱,根本看不清楚到底是谁在打架谁在劝架,竺源也干脆,来一个揍一个,一点也不含糊,巴不得人越来越多。 乱世之中,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哪能就这么白挨一拳。 于是,接连不断地有人加入战斗,原本两个人的争斗立刻成了大型混战现场,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这架是为啥打的,就是被叫过来帮忙,路过的人还以为是不是哪几个帮派的械斗。 竺源反正无所谓,局面越混乱对他越有好处,打从一开始他的计划就是如此。 身子骨弱是他最致命的缺点,自然不能用讹人的常规手法,和壮汉互殴,若是运气差一点,他这弱身子说不准就会被打没了性命。更何况本身也是他先挑事,再怎么样也理亏,真要做这种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事,也是白瞎了他的好脑子。 此时他已经站在人群里观战,还不忘时不时叫好两声带下节奏,尽管自己也鼻青脸肿,不过,目的已经达到。他隐匿在拥挤的人群,迅速地一抽手,头也不回地匆忙出了城。 山林间的过道上,竺源欣喜满足,怀里揣着两只热腾腾的烧鸡,拎在手里来回打量,不知咽了多少口水。 烧鸡美的呀!外酥里嫩,透着耀眼的金黄,边边流下晶莹油水,让人为之倾倒,奋力一嗅,恨不得把烧鸡溢出的每一丝香气都给吸进胃里,它就好像一个娇嫩美艳的美人,让人垂涎欲滴。 只不过此刻流出嘴角的并非是口水,而是接连不断的鲜血,没办法,人生嘛,有得就有失,不付出点代价怎么吃得着烧鸡呢。 他脑子里早就打好算盘,回去先吃半只,剩下的留着,煎炸煮焖,想着想着便笑出了声,全然没注意到去路早已被拦住。 不远处站着几人,衣衫破破烂烂的,和他的装扮差不多,一个对视,竺源猛地一激灵打了个寒颤。 再一看,他们的眼神正盯着自己手中的烧鸡不放。如此,便明白了,果然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早上偷别人的鸡,现在就有人来抢自己的鸡。 看着缓步上前的几人,竺源脑袋空了数秒,紧接着两眼放光,一脸充满希望的喜悦,向着远处奋力挥手:“诶!大哥!我在这呢!” 几人一惊,迅速回头,却空无一人,再一看,竺源已不见踪迹,只在一旁山坡处看见匆匆蹿过个黑影。 那黑影一路狂奔至山脚才放慢下来,逃跑经验丰富的他还不忘跑跑停停,时刻关注身后的情况,以便随机应变地改变策略:“切!垃圾。跟我比脚力?我被人追着满世界跑的时候你们几个还在吃妈妈呢!” 这话可不是自大,他这脚力可是多年被人围追堵截练就而成的,一般人若是没点武功底子还真就不一定追得上。只是,不跑不要紧,一跑,这后遗症就出来了。 竺源双手撑膝,大喘粗气,喉咙间烧得火辣辣地疼,顿感一阵恶心,先前虽然没怎么被打,但接二连三的体力透支已经让他的身体吃不消了,数口鲜血狂咳不止。 正短暂休息间,“哐啷!”一声,面前的树上突然跳下两人,重摔在地上,竺源着实被吓了一跳,正准备接着跑,冰冷的剑锋已轻抵他的肩膀。 “啥玩意儿啊!一只鸡而已!没完了嘛这是!”他全身紧绷着,脸颊却是非常灵活的万般无奈和烦躁。 两个男子穿的是邋里邋遢,看来是也是同道中人,他们步步紧逼,弄得竺源双眼紧闭不敢看,强装镇定求饶。 “饶命!饶命!不就一只鸡嘛。对吧,多大点事啊!还给你还给你。”他给得不情愿,短暂的相聚和瞬间的离别让他的情绪十分复杂。 烧鸡刚一脱手,脖颈处冰冷瞬间消失,长剑掉在地上。两男子就像饿疯了的野兽,拼命地把烧鸡往嘴里面送。 当乞丐这些年,这种吃相还真没见过几回,这两人多半是个饿死鬼投胎。 烧鸡肉质略有嚼头,麻而不木、辣而不烧,一口咬下浓郁的油香让人欲罢不能,舌尖隐隐泛甜,最后慢慢变辣,变麻,越吃越有味,越吃越想吃,就连骨头里都香飘四溢,直至肉光骨嚼,方能依依作罢。 反正两男子吃的时候嘴角的笑就没下去过,各种销魂的表情和呻吟声音把竺源整得根本按捺不住。 眼看一整只烧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消灭,竺源心里在滴血,他已经好几天没开张了,好不容易挨了好几拳才得到的珍宝,现在却拱手让人,自己只有干看着的份。不行!一定要吃,哪怕是半个鸡屁股:“额……这个,兄弟……” “呃!”两男子都凶恶地瞥了一眼,低沉的嗓音令竺源有些后怕,迅速抽回颤巍试探的手。 “这……这个……这个鸡是我的,能不能……给小弟稍微尝一下,哪怕是半个鸡屁股。都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嘛,对不对。”笑容尴尬地挂在竺源脸上,欲进欲退的动作十分纠结。 两男子顿了一下,想来似乎也有些道理,随手撕了小半鸡屁股丢给他。 “多谢!多谢!多谢!”鸡屁股被竺源捧在手心,视若珍宝,迟迟不下嘴。 这特殊时刻就要特殊对待。 他先把鸡屁股放在鼻尖奋力一嗅,久久回味,一脸享受模样,用舌尖轻触表皮,感受每一寸肌肤的粘腻与油水。最后才上嘴,前面的操作只能叫品鉴。 而且这吃啊,也不能像两男子那般,一口下去,那只是短暂的快感,紧接着就是无尽的空虚与懊悔。这种时候就应该张大嘴巴,用前齿小心翼翼地撕下些许嫩肉,在口中咀嚼再三,就好像在吃山珍海味一般,要充分感受。 把鸡屁股捧在手心,缓缓闭上眼睛,心里面默念着“这是完整的鸡屁股、这是完整的鸡屁股、这是完整的鸡屁股……” 脑子里幻想着完整鸡屁股模样,竺源正欲往嘴边送,匆忙的步伐却传了过来,不等反应,鸡屁股已经不见了,两男子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竺源呆呆地蹲在原地,享受的表情转为委屈,眼眶甚至湿润,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正欲发难,却被他们一个瞪眼,敢怒不敢言,只能调转矛头,抬头望天:“老天爷!你咋这么操蛋呢!啊!几天没让我开张不说,现在好不容易开张了,还让我碰上这两个疯子!我日你娘!” 竺源骂得气喘吁吁,倍感无奈地转过身,两男子站在身后,把剩下的鸡骨头塞在了他怀里。 他随即喜上眉梢,没有鸡屁股,鸡骨头也是可以的,至少上面还有些肉和油水,二话不说吮吸了起来,全然忘记了方才的咒骂,心中暗自庆幸:“还算是有点人性。” 两男子没有离开,蹲在一旁看着竺源,让他有些不适应,转过去背对着,紧接着就听见身后传来肚子的哀嚎。 他本不想理会,但看着两人如狼似虎般的眼神,实在是难受,只得又分出去少许骨头。两人的脸上尽是泥泞,看不清模样,身上破破烂烂的,吃相要比竺源狼狈太多。 这两人早些时候也盯上了那家烧鸡铺子,本想着趁着竺源引发的混乱,他们也去摸两只鸡的,不曾想打架打得上头了,耽搁了时间,刚准备下手偷鸡,官差就来了,他们只能悻悻离开。 竺源正将鸡骨头来回细嘬数遍,却见其中一男子站到了他身前:“你放心好了,得人恩果千年记,我们不会白吃你的鸡的!” 此话一出,竺源立刻有了想法,正欲开口,先前几个堵路的乞丐气喘吁吁地露面。 “帮个忙,帮个忙,搞定他们!”竺源跑到二人身后躲藏起来,油腻的嘴巴里塞满了鸡骨头,话也说不顺畅。 两男子二话不说便拔剑,一个箭步冲上前,山间突起凌厉的呼啸声,惊起数阵飞鸟。山风呼啸下的身影,显得十分鬼魅,阴凉的空气中弥漫着肃杀。 他们还是练家子,三拳两脚就将几个乞丐击退,为了保险起见,竺源特地让两人多在自己身边待几天。 期间他冒出了个想法,这两人的身手不错,他自己脑子可以,但身体不行,为何不能互帮互助?他负责动脑子计划,两男子负责体力活,那岂不是两全其美。 的确,两男子虽然也干坑蒙拐骗的事,但时常会因为计划不周全而失败,有时被逼急了只能强行动手,因此他们还有一段时间是在牢里过活的。 几人很快达成一致,三个乞丐组成的小团体,就此成立。 涂国卷 二十二回 年及弱冠 陈郡城,地处豫州,乃涂国封地,地势占据平原高山,颇为险要,占据交通咽喉之地,兵家必争。 自打涂益成为国主至今,已过数年,当日起兵后,在翟散、明安、竺源等人的努力下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百姓都道乱世又多了位前路光明的少年英豪,若发愤图强,将涂国打造成一方霸主也说不准。 每当人们谈起这些,国中大臣多是笑而不语,对于年轻的涂益和老练的翟散之间,他们这些游走官场数十载的老东西,绝大多数人都不会选择前者。 涂益身为国主并非一言既出,无敢不从,他所颁布的任何一条政策和法令,皆由大将军翟散代为转达。 只不过,这转述的,到底是国主本意还是大将军的想法,就不好说了。 他唯一能够完完全全掌控的事情,就在于今天吃什么,又或者决定明天吃什么。 一来二去,这奸臣的名号便被一些大臣给翟散戴了上去,作为当事人,他自己倒从来没有在意,好像还挺享受的。 晖易五年,十一月一,大清早天阴沉着下雨,街上比往日萧寂不少。唯独城南的大道上人头攒动,绵延着数百米的队伍,热闹得很,就算是大雨滂沱,这些人躲都不带躲,生怕被人给抢了位置。 就连位高权重的翟散都亲自到场,静静地站在门檐下等待,偌大又稍显陈旧的牌匾上写着“明府”二字,正是刑部尚书明安的府邸。 今日这般阵仗,正是因为这明安的独子明邝要弱冠了。自打他出了庙宇之后,就一直在帮父亲做事情,加上他平日里沉着冷静的性格,可谓风评甚好。 他能以短短数月的时间通读常人需要三四年的书籍;一手好书法也拿得出手,逢年过节求字画的人不在少数,拿去卖钱也不会比字画大家便宜多少。 本身就出生权贵,人长得也俊俏,说媒这种事在近几年也没断过,要不是他不喜这种事,父亲也不怎么插手,恐怕这个年纪他已经开始抱胖娃娃了。 刚开始,他还挺感兴趣的,毕竟来者是客嘛,更何况一直吃父亲的,用父亲的,怎么着也不能让他丢了面子。 可这次数多了,就倦了,以至于近几年城中都开始传明府门厅高阔,一般人是跨不得。虽是流言蜚语,但身为父亲的明安倒也没太过在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由些没什么不好的。 府门前,人潮拥挤,喧闹声盖过大半个城,明安火急火燎地跑出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门处,眉开眼笑,像见情人一般迫不及待地迎上去。 “怎么来之前也不派人告诉我一声啊。”明安见到翟散还未行礼,就先抱怨了起来。 翟散一阵嬉笑:“你这把老骨头还是少动动吧!” 两人相视一笑,挽着手有说有笑地进了府,一同有说有笑地迎接宾客。促使他们能够如此亲密相处的是几十年的交情,数年前竺源病逝的事情尽管刚开始的时候让两人有所嫌隙,但那种刻意疏远的状态并未持续太长时间,而后就一切照常。 来客送的东西是各式各样,应有尽有,金银珠宝、名贵字画、奇珍异品、甚至还有送活物的,珍不珍贵先不说,光是这目不暇接的一份份大礼,足够让明安喜笑颜开。 他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这时候就应该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但祖祖辈辈都是底层人物,到了他这一代依旧如此,要不是当年跟对了翟散,现在恐怕还在农田里耕地。 所以今日这阵仗这么多年还真是头一回见,脸上两个深深的酒窝就没恢复过,笑得整个人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期间还时不时密切关注干活的家仆,这里东西放弯了,那里东西放错了,上心程度堪比自己成婚。 前院忙碌得很,来来往往的家仆各司其职,乱中有序,反观仅一墙之隔的后院里面此刻却早已炸开了锅。 家仆们南来北往,每个人都板着脸,丢了魂似的。 究其原因,便是今日的主角明邝,不见了踪影,急得家仆们火烧眉毛,恨不得将整个府邸给翻个底朝天。 凄临溪神色慌张地跑来,急得气喘吁吁:“怎么样了?人找到没有啊?” 自从她入了明府,不光照顾公子明邝的起居,明安见她聪明伶俐又吃苦耐劳,便让她做了府中的管家,虽然年纪轻轻,但管起后勤来可是井井有条,一点也不含糊,除了老爷和公子外,就属她在府中的话最具分量。 “我们就差把茅厕都翻过来看了,就是寻不见公子啊!”家仆们着急万分,一边说着,寻找的身影不敢怠慢丝毫。。 好好的一场明府宴席,在当时却要翟散这个大将军自降身份,独自一人亲自替他们迎宾,好在有翟散和明安那一层不一般的关系在,要不然在这么多权贵面前闹了笑话,那可不是什么小事。 “这小兔崽子,关键时候给我掉链子,等他回来看我不好好收拾他!”明安气得凶神恶煞的模样看得旁人根本不敢靠近,也不敢开口替公子开脱。 纠结了好一会,明安才冷静下来,一连好几个深呼吸,复杂的神情中又夹杂无奈,力不从心得与临溪迅速商量起对策。 临溪深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样,老爷,咱们把家里部分仆人派出去,你先去迎宾,实在不行的话就对外称公子抱病,不宜见客。” 这法子虽然简单得很,但也只能如此了,总不能一不做二不休不办宴席了吧,说公子明邝不在府中,请各位宾客放下礼物后各回各家。 外面多少人等着,多少达官显贵,明安可不想被戳脊梁骨。 本身年轻的时候,他就因为低贱的出身被嘲讽了不知道多少遍,现在好不容易到了这个位置,还要被人嘲讽,这是万万要不得的。 很快,明安稍稍准备后便开开心心地迎客,不见丝毫的慌张,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翟散陪在他的身旁,神情颇为享受,眼神流溢着嬉笑模样:“年轻人嘛,贪玩,能理解。” “血性?这明明是鲁莽,是愚蠢。像你儿子陇儿就好了,你说什么他做什么,多听话。”明安冷哼一声,发泄着不易察觉的抱怨表情。 翟散没有什么反应,表情略显单板僵硬,对于这个熟悉的名字,他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城外的河堤边,明邝躺在躺椅上,双手向后盘负抱着脑袋,晒晒冬日的暖阳,盖一本书在脸上闭目养神,脚边放一根粗糙的鱼竿,别提多悠闲。 “公子倒是坦然,恐怕这个时候府里面都要炸开锅了吧。”林逸坐在树枝上,小心地将购买的甜食包装好,饶有兴致地看着河中正有一个年轻人在裸泳。 明邝不为所动,淡定地打个哈欠:“你还不了解我么,最讨厌这种场合了。” “你就不怕老爷怪罪啊!”林逸从树上跃下,不怀好意地笑着。 沉默片刻,明邝才将书拿掉,摆出一副故作深思的模样:“啧,怕啥,到时候陪他唱一出戏呗。” 此话一出,两人心有灵犀地笑出了声,似乎脑海中已经有了他们回去后将要发生的场景。 多年前的兵变之后,林逸在明邝的手下是混得如鱼得水,而且林逸自身的能力也挺不错,文能帮明安制定策略,武能贴身保护明邝。 而且明氏父子对林逸都有恩,随着年龄增长,他对这种使命感更是前所未有的认同,所以两人常年都是朝夕相处,关系非常要好,说是形影不离也不为过。 恍惚间,鱼钩跳动,明邝惊喜地起身:“有动静了!”,同一时间,二人身前不远处的密林间传来几声拔刀声,听上去,并非冲着他们二人而来。 话音未落,林逸放松的眼神骤变,只一瞬拔剑而出,一阵惊风拂过,仅几个踏步,他模糊的身影已入了身后的树林中。 “别伤及性命啊!”明邝提醒了一声,看着钓上的大鱼,喜笑颜开。 林间几个黑影攒动,一声哀嚎,惊起飞鸟,轻柔的剑身连刺两处手腕,逼得刺客连退数十步,强行倚在厚实的树桩上,无法持剑;另一人挨了林逸一掌,喷出数口鲜血,林逸只微微一侧,堪堪避开,衔接一个凌厉的剑花,轻松地取下他的几根手指。 仅剩的一人见状不妙,武器一丢,撒腿就跑,面容狰狞得好似被猛兽追赶的猎物,哪里管得了其他,保命要紧。头都懒得回,生怕看一眼便没了性命。 林逸不慌不忙,不做多余动作,捡起一块石头稍稍瞄准,冲着刺客逃走的方向奋力一弹,攒动的背影应声倒地,捂着膝盖处抽搐不止。 “今日也就碰上了公子你,换做别人还不一定救那个人呢。”林逸闲散地回到树上,小心地取出包好的甜食,再三确认没有问题。 明邝小心地取下鱼钩,把鱼又扔回了河里:“我跟我爹都是刑部的人,在涂国的地界,又在我的面前杀人,太不厚道了,而且不也留他们性命了嘛。” 河中的年轻人正盯着河面发呆,察觉到此处的争斗后,迟疑着站起身,随意地披上几件单薄的衬衣就走了过来。 他刚停下脚步,距离明邝两人还有点距离,那人身后又是一阵骚动,不等明邝指示,林逸已先行冲去。 可下一秒,他却吃了鳖,异常凌厉的刀剑碰撞声在林间炸响,林逸滑退数米的距离,还差点栽了跟头,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他昂首挺胸地挡在明邝身前,神情凝重,呼吸稍显急促,他并没有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只知道幽深的密林之间杀机四伏,如此的反应让明邝顿觉紧张,倒吸一口凉气。 年轻人当着他们的面,缓步走向身后,只一个挥手,一阵狂风略过,速度极快,惊落万千树叶。 “你是何人?”明邝十分好奇地打量起这个神秘的年轻人,示意林逸不必如此警惕。 年轻人并不回应,只是从脏兮兮的布袋子里挑了个柿子丢过来,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泥土,便转身走了。 临走前只丢下了“多谢。”两个字,他似乎清楚,方才那三个刺客是冲他去的,但却并不见他有足够的重视。 涂国卷 二十三回 名动全城 明邝算不上交际花,但在国中有不少名气,府中宾客三天两头也不曾间断,虽本人不喜社交,可时常跟着明邝前去应付饭局,国中那些有头有脸的公子小姐,他多少都有耳闻。 可突然冒出这么一号年轻人模样的神秘公子,是完全不曾听说的。 那人身上穿得破破烂烂,头发也乱糟糟的,胡子拉碴,黄土覆面,他身上披着的衣物都是贵重,但整体看上去却不修边幅,他并没有多做停留,转身就走。 明邝转身蹲在河边,打量着手中的柿子,荡了几下水送入口中:“嗯,还挺好吃的。” 林逸靠近过来,盯着他的手有些好奇模样:“真的吗?” “嗯。”明邝点点头,把柿子递过去,轻拍几下他的肩膀,离了去。 林逸一副轻松模样,吃着柿子,轻快地一路小跑跟着。 远处,年轻人立于林间,看着两人渐远的身影,双手负后,脸上冷漠带着不羁的笑:“快到陈郡城了,让这些人在城外等着吧。” 转头一看,数百位持刀侍卫隐匿其中,他们黑布遮面,露出的上半截脸颊粗糙得很,凶煞的眼神流溢于眼眶中,光这面相,就知道不是什么善茬。 “这……不好吧。公子,方才还有杀手来寻你呢。”一侍卫弓着身子,不好意思地轻声提醒,唯唯诺诺,时不时抬眼偷窥一下年轻人。 年轻人只是一声冷笑,迈开步子径直走出:“放心好了,入了城,他可不敢动手。他要我这个位子罢了。若是我暴死敌国,明日便是大军压境,两国交战,谁胜谁败,尚且不知。他可不敢冒这个险。” “还是保险起见吧。毕竟身处敌国,不得不防啊!”侍卫再度劝说,神情比方才还要难看许多,对接下来的回应似乎有所猜想,弓着的身体俯下更多,不敢看他。 年轻人的面容一下子阴沉,并不说话,简单地瞥了一眼侍卫,令他整个人后脊发凉,迅速俯身:“属下明白。” 只一个手势,林间一阵呼啸,千万棵树间沙沙作响,似狂风拂过,引下落叶万千,数百黑影霎时穿行,迅速消失。 陈郡城此刻明面上一切照常,百姓们行色匆匆,忙碌于各自的事情,但各条小巷拐角都充斥着明府的家仆,他们着急地穿行于城中的各处犄角旮旯,寻找着那个让人不省心的公子。 这事儿对城中百姓来说都见怪不怪,一见到这么多明府的家仆他们便明白,即便那些人稍作了乔装打扮,但这事次数多了,陌生人也就成了熟脸孔,只要他们出现,定是那明家公子又偷跑了出来。 许多外人也纷纷停下手中的事,一同加入寻找的队伍,绝大多数人都有所图,目的并非是单纯地找人。 有些人手里抱着纸张,为了能直接面对面请得一副笔墨丹青。虽然成功概率不大,但世事谁又说得准呢。若真拿到了,转手一卖,几年过日子的花销就不用愁了。 还有一类人,是城中的各家女性,有姑娘也有小姐,明邝长得俊美,又有才华,一声明公子的名声在外,她们早就想见一面,有些富家千金拜托父辈带自己去拜访,想发生些颇具情愫的故事,可这明邝往往不是身体抱恙,便是不在府中。 都说越得不到越是渴望,今日可是一次制造浪漫邂逅的完美机会,对某些人来说可不能放过。 人群中甚至还有不少光着脚奔跑的乞丐,他们觉得找到人,说不定能讨得些赏钱,过上几天好日子,毕竟对方是大户人家,施舍些赏钱也不会在意。 不过好在事情还没有闹得这么大,毕竟谁也不想跟别人分享,单独找到和一起找到,绝大多数人当然是选择前者。 城门处,进了一行商队,明邝匆匆给些银两,和林逸一同跳下。 两人用衣角遮着半张脸,偷偷摸摸地去到一处墙后,探出脑袋,小心观察街上的情况。全然一副两个毛头小贼的模样。 都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场景,明邝早已习惯,娴熟地穿行街道弄堂间躲避,心中早已将回去的最佳路线默背清楚,能够完美地避开人群。 只是他并未注意身后,有一人正盯着他,远远地跟着。 年轻人还是那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街上的行人看到也不愿将眼神多在他身上停留一秒,毕竟那个装扮已经和乞丐差不多了。 兴许是跟得累了,他便寻了一处街边的酒家。 刚靠近,店家五官扭曲的一脸嫌弃,右手不停地挥去年轻人身上似有似无的恶臭:“走走走!哪来的乞丐!别打扰我做生意!快滚快滚!”他手拿扫帚赶人,打断年轻人还未说完的辩解。 年轻人并不动作,立于原地,镇定地瞥一眼店家,唯一不同的,二十出头的他眼神中溢着英气与冷酷,再配上他不屑的表情,让人不禁正经,看得店家赶人的动作一下子僵住。 “哐啷”几声,一些银两撒在桌上。 店家立刻两眼放光,作势要打的扫帚自然而然地落在地上,无缝衔接地清扫起地面,他笑脸相迎,说话的声音温柔不少:“大爷,想要吃点啥呀!方才是小的冒犯了,还望大爷海涵。” 年轻人并不在意,指着远处街上面色着急的众人:“店家,这城里是出了什么事情,怎么这么乱?” “大爷是外乡人吧。这是城里人在找明邝公子呢。这人寻常日子不见也罢,可这弱冠之日,岂能任由他性子胡来?您说对吧?”店家把年轻人迎到桌边,细心地反复擦拭桌面数遍。 年轻人稍显迟疑,眯起眼眸,灵光一闪地不禁一笑,好似想到了什么,环视着周围众人又摸摸下巴深思熟虑:“看他这么鬼鬼祟祟,难道他就是明邝?” 话音未落,几十双贪婪的眼睛已经锁定在他身上,被众人围绕着。 “在哪?” “敢问……公子是在何处见到的?” “公……子可否透露一下?” …… 这一刻,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任何阶级壁垒,年轻人像是一个掌握真理的神,只是坐在位子上说了一句话,便引众人拥戴,俯视着那些人贪婪又充满希望的眼神,他不屑一笑,指着远处的街角:“就那咯!” 众人撒开腿就跑了出去,店家也不管结账的事情,丢下两盘小菜便跑了。 “找到了!找到了!”接二连三的呼声传出,无数人朝着同一个地方疯狂拥挤过去,年轻人倒是镇定,自顾自地尝着小菜,一脸奸计得逞的模样。 年轻人倒也不是真的要害两人,只是想起先前面对刺客时,他们如此从容不迫又得心应手的样子,现在只不过是想看看面对如狼似虎的百姓,那两人会作何反应罢了。 当然,年轻人的本意中,或多或少的确是有作弄二人的想法存在。 一时间,明邝从弱冠之日偷跑的重磅消息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好似平地一声惊雷般炸响在整个陈郡城,数以千计的人迅速展开一场寻找明邝的行动,声势浩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明邝犯了什么天大的事情,要被整座城的人搜寻。 明安本不想事情闹大,可现在仅因年轻人简单的一句话,而事与愿违。 得亏林逸是个练家子,明邝也有些功夫的底子在,见到所有人都疯狂涌向他们二人,也不言语,心有灵犀地拉起手,直奔房顶上去,迅速脱身。 刑部尚书府邸外,依旧人头攒动,喧闹非常,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身后远处的街上,明邝二人拔腿就跑,林逸在前面拉扯着他,两人没有一点架子,还脱了几件身上的华服,就为了能跑得稍微快一些。 明邝本不喜受人追捧的场面的原因,就是总觉着不自在,也不知今日出了什么变故,一下子便被寻到。 两人的身后是一阵尘土,惊天动地一般的震动声响彻城中,无数百姓如蝗虫一般,令人见之色变,原先在明府大门口排列队伍的宾客都被人群冲散,各种礼品散落一地,吼叫哀嚎声不绝于耳。 明安和翟散两人听闻外面的动静早早出门等候,明安本就爱面子,见此场景不禁涨红了脸,脖颈处青筋粗壮得太过夸张,神情好似暴风雨将至。翟散则截然不同,看着明安那难受而复杂的神情,不小心笑出了声。 明邝一路狂奔至父亲面前,气喘吁吁地尴尬一笑:“爹!我……回来了!”听他的语气以及强行挤出的少许笑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他准备的惊喜。 明安阴着脸转身而走,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翟散把两人迎入,迅速招呼府卫,将不相干的人阻挡在外。 明府中不光达官显贵多得很,各式各样的礼品也让人目不暇接,沿着过道井然有序地摆放,上面贴心地贴写着标签是哪户人家送的。上到金银器具,下到山水字画,大到书桌铜鼎,小到笔墨纸砚,俨然是一个大型的器物展览会。 整个陈郡城能如此排面的,恐怕除了翟散这个大将军外,也就刑部尚书明安一人了。 身为大将军翟散出手更是阔绰,一出手便让在场所有的礼品都黯然失色,送的可是一对金狮,一个的体量足足半个府门这么大,需要三四个人同时发力才能抱得动,阳光绕洒,更是熠熠生辉,耀眼非常。 明邝脚步匆忙,一边行走还要一边躬身给宾客们行礼赔笑,时不时还大声夸赞礼品的精美,尽量缓解尴尬的气氛,反观身为一家之主的明安此刻对宾客们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向前走着。 他瞅见一旁正在扫地的家仆,便立刻停下脚步,上前一步,一把将扫帚给夺过,二话不说恶狠狠地冲着明邝身上打去。 “好你个逆子,这般年纪顽劣!看我不好好教训你!”明安情绪激动地破口大骂,哪里还像一个权贵应有的模样,俨然就是个撒泼的老大爷。 明邝见状撒腿就跑,父亲便扬着扫帚紧追不舍,林逸自己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只当明安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两父子在外人面前如此行为还真是头一回,恍惚间却听快速略过自己的明安冲他点了点头:“拦着我!”。 不管再怎么生气,说来说去都是自己的儿子,而且还是一个这么有才的儿子,将来说不定可以成为一方大才,虽然有时候会像今天一样,拎不清,但要真打下去,还真下不去手。 他的样子虽然凶狠,但挥舞的扫帚很少打在儿子身上,就算打到了,看样子就知道没有使什么力。 接二连三的训诫从他口中骂出,身为儿子的明邝也配合,一边跑一边求饶:“不敢啦!再也不敢啦!父亲就饶了儿子这一回吧!” 这明安的身体素质也是可以,两人追跑了大半个府邸,他倒硬是没落下,林逸跟在一旁,又是劝说又是阻止,全程手口不停,凄临溪听见动静也加入行列之中。 于是,堂堂刑部尚书的府邸,老爷、公子、管家、侍卫以及一众家仆,当着众宾客面唱了一场情节激烈的好戏,骂的人情绪崩溃、劝的人掏心掏肺、悔的人痛彻心扉,明氏父子二人情至深处,竟潸然泪下,直把林逸和凄临溪两人看得一愣一愣的,其他宾客也都神情惊愕,毕竟这种场面,还真不一定能见到几回。 这闹剧虽然乱,但多少也能堵住一些人的嘴巴,毕竟明安都做到了这个份上,其他宾客也不好再当面说什么,就算要说,也就是背地里闲言碎语上几句,总比面对面和明安谈明邝的顽劣要好。 涂国卷 二十四回 竹马青梅 平日里刑部尚书明安是出了名的溺爱儿子,有时孩子在外面惹了事,他总是第一个出面摆平,现在又怎么真的忍心打呢。最多也就是当着别人的面做个样子罢了。看似严厉的惩戒,不过只是一番嬉笑打闹,自家人看得心知肚明,翟散也是全程靠在墙边吃着点心看着,就像看戏似的。 一番嬉闹过后,明安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表现得十分无奈:“行了行了!来人呐,把公子关在祠堂里思过!” 如此,喧闹的明府才安静下来,不等家仆上手,明邝已迈开步子进去,倒是自觉得很。 祠堂的正堂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复杂的装饰,最深处密密麻麻地摆着不少牌位。 明安往上数几辈都是农民,大概率是没有什么文化,记得住的祖上姓名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只是他自己爱面子,反正真正的亲人都觉着他已经死了,那不如花些心力多想几个虚假姓名,小心地编写一本厚重的族谱,在外人面前显一个家大业大,面子十足。 当然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行为除了他自己,翟散和竺源两人外,无人再知。 明邝跪在牌位前,一改先前的嬉笑顽劣,面色凝重,毕恭毕敬地磕几个头,在这种正经事情上他还是不掉链子的。只是全程跪着思过,有些难为他了,自己也是这儿的常客,又无人监视,倒不如自由些。 他靠在深色的墙边,细心整理起凌乱的衣裳,照着角落里的水桶摆弄缠绕一起的长发,虽是简单收拾几下,却也不难看出是个十分俊俏的少年公子。 二十岁的明邝,身材不是太高,七尺出头,不过比例倒很匀称,体型中等,眉毛稍粗斜,颇为凌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鼻梁高挺,薄唇紧闭,黑亮的长发披散在两肩,藏青色的长袍随风飘拂,整体看上去充满着年轻人的朝气,但遇到事情思考的时候又是一种超越年限的冷静。 尽管不喜露面在大众前,可这一点不妨碍他受到欢迎,坐落在陈郡城中的诸多青楼有哪个是他不曾去过的?只不过他是一本正经地喝酒听曲,打发打发时间罢了,不会有奇怪的要求,出手不能说阔绰,但至少不会锱铢必较,所以青楼的年轻少女也喜同他在一块儿待着,并非对他多痴心,就是觉着轻松和自由。 有时兴致起来了,偶尔他会赋上几首诗词,那这说出去便是青楼的招牌了,因此在欢迎明邝这件事上,几个老妈妈常常争得不可开交,明里暗里手段齐出,精彩得很,今天来了个西域姑娘,明天再有个精于字画的姑娘,后天又能给明邝多少优惠……这种手段都是最基本的。 时间久了,城中甚至开始传起这刑部尚书的明公子是龙阳之癖,毕竟大多数人还真没见过去青楼就单纯喝酒听曲,打发时间的人,更何况他身后的贴身侍卫林逸总是形影不离,两人好像还从未在外人面前单独露过面。 对此,明邝自己从来没辩解过。 祠堂的角落里的放着一块无名牌位,颇为奇怪。 这牌位上的不知是何人,没有任何记载,府中的人也从来没有解释过,是几年前某日突然出现的,而且是避开其他牌位,单独陈列出来,牌位上很干净,经常清理打扫,尽管明邝有问过,但从未得到过正面回应。时间久了,便也不再纠结了,只是每年祭拜的时候会顺便磕几个头,表示一下尊敬。 祠堂门打开,林逸缓慢走入,也被关了进来,他抿着嘴巴,一脸的气馁,看他这个模样就知道一定是挨明安批了,毕竟今日的事情他作为贴身侍卫非但没有阻止,还是全程陪同,虽然他是个下人,没办法不听吩咐。但明安作为老爷,该说还是要说的,而且多年的感情在那里,批评的时候说得也不严重。 身后的窗户处传来几声轻柔的猫叫,林逸的神情立刻恢复,已知是谁的他宠溺一笑:“进来吧,里面没外人。” “哥,外面人太多了,我不敢多拿。”瘦小的身影从窗缝滑入,凄临溪有些粗糙的手里握着一个鸡屁股。 “有总比没有好。”林逸将其一分为二,递给在无名牌位前发呆的明邝,他接过小嘬了一口,细细品味,一举一动无不彰显权贵的礼仪,反观林逸没有这份负担,先前的追逐让他体力透支,他像一个几天没吃东西的乞丐饿极了,一嘴的油渣看得凄临溪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祠堂外外传来脚步声,听声音人还不少,凄临溪立刻藏到一旁,几个家仆在外面等着,翟散亲自拎着食盒走进,一本正经地盯着明邝,表情无奈带有怨气:“你父亲在家里手忙脚乱,你倒好,还要跑出去。” 摸着脑袋,明邝鼓起嘴巴尴尬一笑:“翟叔,你也知道,我爹就好个排场,可偏偏我最不喜欢这样,人一多事情也多,多麻烦……咳咳咳……”话说一半,数声咳嗽,泛着油光的嘴巴咳出油腻的肉渣。 看着他,翟散小心地打开食盒,各式各样的菜肴静放其中,阳光之下闪着耀眼的光,令人垂涎欲滴,奋力一嗅,诱人的香味沁人心脾。 “多谢翟叔!”明邝笑着接过,招呼着林逸和临溪两人一同加入。 翟散无奈地摇摇头,嘴角泛起无奈的笑:“你可别谢我啊,你爹让我送来的。” 三人在大快朵颐间,翟散转而走到无名牌位之前,双手负后,紧盯着不放,慎重的眼神中溢着少许湿润,似有不一样的情愫在其中泛滥。 片刻后,他留下一句“慢慢吃吧!”,转身离开,可前脚刚踏出门,一人却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人全身突然打了个冷颤,一惊得来,连退几步行礼:“父亲。”但翟陇只得到了一个冷漠的眼神,以及平淡无奇的一声:“嗯。”,仅此而已。 他也习惯了父亲这样,自己倒也看得开,等到翟散走远后,迅速调整好状态:“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明公子吗,怎么这么重要的日子被关在这啊!” 祠堂里安静得很,明邝并不动作,闭目养神:“你迟到了啊!” “哪有,我一大清早就来了好吧,都等了你大半天了!倒是你,出去也不和我说一声!”翟陇抱怨着走进,熟练地拜了拜祠堂里的前人,以示尊敬。 现在的翟陇,二十二岁,身高近九尺,相貌甚伟,一双眼睛精力超前,凌厉的双眉不怒自威,再加上多年习武所练就的一身腱子肉,光是那轮廓就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平日里他和父亲待在一块时,会很沉默,但面对明邝等人时还是小时候那般活泼顽皮的模样。 翟陇一屁股坐在明邝身旁,先用手抓起一块肉送往嘴里,有把油水擦在衣角,小心翼翼地从怀间取出一块玉佩,递给他:“给你的。” 玉佩通灵剔透,莹润光泽,半个巴掌的大小,上有双龙盘旋争大日之雕刻,些许凸起,上点红漆,轻轻地抚摸上去,顿感舒适,远远看去,剔透晶莹,很是漂亮。 明邝没有太大的反应,一番仔细地把玩后,将其放在一边,平静地说了声:“谢了啊!”,就继续专心致志地吃饭,他不是不喜欢这玩意儿,只是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罢了。 “这可要比你当初送我的扳指贵上许多啊!”翟陇指着右手大拇指,嬉笑着故作鄙夷。和往常一样,他今天又戴了,除了极少的特殊时候,这扳指可从没离开过他的大拇指,他可是十分的喜爱。 明邝被调侃得冷笑一声,特地提高了些嗓音:“礼轻情意重,好吧!” 其实也对,当初为了送这扳指,明邝可是几天几夜都没合眼,一笔一刀亲自刻的花纹,亲自打磨,费了不少心力才完成的。 案桌上,明邝一边吃饭一边在和翟陇互相调侃,林逸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块玉佩上,他的神情犹豫,是显而易见的羡慕。至于妹妹凄临溪,她的注意力则锁定在林逸的身上,眼神中的怜悯带着迟疑。 一阵淡幽的花香溢来,明邝顿了一下,抬头看向门口处,只听一声“大哥!”门外迎面走来一女子。 数年过去,翟清浓长成了一个冷艳的女子,她修长的身子丰盈窈窕,步伐轻盈,衣衫环佩作响,里面穿一件洁白的低胸长裙,外罩丝质深色轻纱,腰系一根白色腰带,长发荡起,轻抚如玉一般的洁白肌肤,五官甚是精致,深邃的双眸间放着让人不敢轻举妄动的冷酷。 “嚯,两兄妹非要一前一后来。”明邝打趣道,匆匆起身,特地整理了下衣裳,笑着上前迎接。 翟清浓不怀好意地瞥了眼一旁的翟陇,故作讥讽模样:“没有,明明是大哥等不及要见你,天还没亮就出发了,我才不像他这般痴情呢!” 明邝稍微一顿,眼神闪过些许失落,翟陇一副生气模样,和妹妹互相做着鬼脸。 作为翟陇唯一的妹妹以及大将军翟散的独女,翟清浓这地位在整个涂国的富家千金中可是无人能出其右,因此也受尽万千宠爱在。 国主涂益曾派人前来提亲,想要娶了她,她只说了“不去!”二字。 提亲的宫仆就在府门外等了整整一天,要不是最后受不了烈日浇头晕了过去,恐怕这大将军府的大门是要这么一直关了下去。一边是涂国名义上权力最大的人,另一边是涂国实际上权力最大的人,而他只是小小的一个宫仆,两边可都不敢得罪。 她年方十八,与凄临溪年龄相同,也是他们几人从小到大的玩伴,除了和林逸的初次相遇有些不愉快外,也算是竹马青梅。别看她表面冷艳无情,但相处起来之后可不一定有那么太平了。 这满城青楼便是她带着明邝临幸的,虽然平日里被大将军独女这个身份束缚,可褪去这个光环,她从骨子里就是个不喜规矩又爱玩闹的女子罢了,其实更多时候,她更像男子多一些,胆子大,不惧世俗,也不在意旁人说什么。 她看上去有些疲惫,当面打了个大哈欠,没有丝毫的架子。 明邝一看,眉头不免皱起:“你不会刚从青楼回来吧?” “城南新开了一家,价格虽贵,但里面的女子可是个顶个的好看,有空一起去。”翟清浓说得一本正经,还冲明邝挑了个眉。 对此,几人早就习以为常,只是稍显无奈地一笑罢了。 涂国卷 二十五回 自欺欺人 夜晚,宾客开始逐一散去,府中家仆纷纷着手打扫。翟陇听得父亲的嘱托带着妹妹先行回去,留下一句:“这玉佩你可得一直带着啊!”后便离开。 玉佩握在手中,明邝站在窗户边,看着黑色的暮夜,稀落的繁星闪着微弱的光,月亮静静地挂在一旁,阴沉而微薄的云萦绕着将其包围,月光轻浅,照在院落里栽的一棵银杏上,凉风四起,一树黄叶凋落。 不知为何,这个年纪的明邝看得眼眶稍稍湿润,有些感慨模样,林逸不知去了何处,凄临溪则在忙着收拾东西。 “年纪轻轻,心事还不少啊!”翟散从拐角处现身,一手提酒坛,一手拎着大把吃食,稍微调侃了一下明邝后径直走入了祠堂中。站在那块无名牌位前,好一顿忙碌,也不行礼,一屁股坐了下去,倒上三杯酒水,自己率先饮尽一杯。 “准备准备,去见国主吧。”明安停在明邝身前,眼神中带有少许慎重。 他已经换好一身觐见的服饰后,遂派人去寻林逸这个贴身护卫,无意间却发现他正端着几盘菜碟穿行于房间之中,看样子还颇为仓促,身旁的家仆正欲上前唤他一声,被明邝给拦了下来,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记忆一下子想起早些时候他对那块玉佩的反应:“算了吧……” 国宫之外,护卫散落各处,三五成群地坐在宫门边睡着、聊着、玩着,明安一行人行至跟前,咳嗽了两声,护卫们才如临大敌一般,神情紧张地赶忙起身。明安只有被人轻视的愤怒,对于他们的玩忽职守并没有太过在意,这些年早就见怪不怪。 国宫里面黑漆漆的,只有几处零散的灯光摇晃着,偶尔几只野猫野狗穿过空荡荡的宫道增加少许生气。 禁军的人数,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来来回回就那几个熟悉的老面孔,宫仆们也各自抱团,或嬉笑打闹,或闲聊家常。以往没有任何交集的两拨人在此刻难得围在一块,嗑几两瓜子,喝几斤老酒,在这庄严肃穆的国宫之中,那叫一个逍遥自在。 要给别人说这是一国的禁军守卫力量,恐怕是万万不可信的,毕竟能做到这种份上,那也是相当不容易。 大殿处的守卫倒多了不少,每人间隔不过两三米,精气神看上去也比先前那帮人好了不止一个档次,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只是,此处守卫腰间所佩戴的印信上,刻着的却是一个“翟”字,并非是一个“陈”。 显而易见,他们都是大将军的人。 守卫中迎面走出一将领,将众人给拦住,见来人是谁,火速正了正头盔,毕恭毕敬地行礼下去。 明安挺直身子,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今日犬子弱冠,故带他来此,晋见国主。” 既有正当理由,将领理应放行,可此人却面露犹豫模样,明安虽有少许生气,但也没多说什么,并不打算为难他,便掏出一封翟散的亲笔书信:“此事我已与大将军通报过。” 将领匆匆浏览,脸上的迟疑烟消云散,低下的脑袋又多低了几许,迅速命人打开殿门。随即,一股浓重酒气扑面而来,众人眉头紧皱,颇为反感。 明邝此前从未踏足朝堂,印象大多来自于父亲的描述和书中内容。 按他所想,出现在面前的应是气势恢宏、庄严肃穆的大殿,但此刻,酒味弥漫的大殿却是数百条巨大的白布高挂其中,那布上连殿梁,下至地面,迎风而荡。乍一看,虽觉气势恢宏,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灵堂 硕大的白布之上,遍布字画,细细看去是笔锋不俗,风一吹,字脚如同钢刀一般,气势凌人,明邝身为同好,深知没多年功力的人,可写不出这样的字。 殿坐方向,传来几声嚎叫,周围散乱地躺着几十个空酒坛,压着密密麻麻的字帖书画。 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横躺在殿座上,他只穿着单薄而陈旧的内衬,长发凌乱,胡子拉碴,细小的大腿根和排骨般的胸膛袒露着,身形是皮包骨一般的人干。 他紧抱一个酒坛在怀里,眯着眼时不时就要往嘴里面送酒,喝得那叫一个生猛,像是生怕有人夺了去。总而言之,整个人的精神状态看上去很差。 这场面,明邝曾听人提起过,说是国主涂益嗜酒成性,很多时候醉了就直接睡在地上,床边几十个酒坛将他围绕,偶尔遇上几个胆小的宫仆才会上前询问两声,确认还活着。睡醒之后,他就拖着迷糊的身子拿起笔,写上几字,画上两笔,再开始新一轮的宿醉,如此往复,乐此不疲。 倒也还别说,这宿醉之下的字画挺有韵味,在涂国颇受欢迎,能换不少钱财。他时常会托几个信得过的宫仆,让他们把字画带出去换些酒钱。至于三天两头的晨议就更别提了,停了很久很久,反正他也做不了主,索性便将处置之权都交给大将军翟散。 国主能当到这个份上真的没谁了,取代了大哥,自己却成了被架空的傀儡,整天只能无所事事地沉溺于酒水和字画中。旁人都只道他是生错了人家,要不然凭他多年的造诣,说不定也是个远近闻名的书画大才。 涂益听见殿门出的声响,迷迷糊糊地侧过头,打量几人许久,刚起身就来了一个踉跄,“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殿阶下的明安几人大惊,赶忙跪下行礼:“臣刑部尚书明安拜见国主!今日犬子,明邝弱冠!特前来觐见!” 话音落下许久,不见回应,明邝稍稍抬头,见涂益久跪不起,双手不停地送酒是唯一的动作,他似乎没有听到似的,自顾自颤颤巍巍地伸手,拿起地上的笔,不知又在写画些什么。 跪得久了,年纪上来的翟散明显招架不住,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滴落,大腿狂颤不止,他只得特地提高嗓音,又重复一遍。 得到的回应却是涂益的一声冷哼,他醉意明显的脸上充斥不屑和轻蔑:“别自欺欺人了,我见不见重要么?这种表面功夫有意思么?滚吧……” “哐啷”一声,陈旧的笔被扔到明安几人面前,一股非常刺激的气味袭入两人鼻腔,颇为令人作呕,他们有些手忙脚乱地起身,催促下人将贡品留下后再度行礼:“臣告退。” 明邝再一回头,见涂益已经回到了那小小的殿坐上,蜷缩起身子,又睡了下去。 另一边,林逸在房间里自己留了几盆小菜,房间内的烛光幽暗,他坐在桌边,脸上却是温馨深情,好似颇为感动的模样,嘴角挤出少许淡笑。 今日并非是他生日,他自己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是生日,就算是和父母待在一块的时候也没有过过,更别提和生母在一起的时候了。 之所以如此,完全只是因为早些时候见到翟陇送给明邝的那一块玉佩,引得他羡慕罢了。与明邝年龄相仿的他,十几年来好像也没有谁特地给自己送过些什么特别的礼物,不免让人唏嘘,一想到这,他的眼眶中已噙满了泪水。 这第一次独自一人的生日,场面虽说天差地别,但对林逸来说是心满意足。 他闭上眼睛,看那阵仗,似乎是在许愿。诚心之间,窗户不知被和何人推开,林逸心中大惊,一睁眼,却见妹妹凄临溪正趴在那。 “哥!我就知道你今天不对劲,这种事怎么能不叫我呢?”临溪两个水汪汪的大眼睛灵巧地盯着林逸,紧接着直接翻了进来。 林逸一时间不知作何回答,刚把妹妹搀扶下来,她就递了个盒子到林逸的面前,虽然不知是何物,但看到妹妹那喜上眉梢的表情,林逸也不免激动了起来。 他挺直身板站在镜子前,一言不发,双手张开,镜中自己有点陌生感觉。 临溪缓步上前,替他细心的整理领口,看过去,林逸要比她高半个脑袋。无意间的一个抬头,她的眼神不小心沦陷在林逸的双眼里,像掉入一口清澈又深邃而不见底的井水,透露着一种神秘感。 尽管整理衣裳这事在两人之间是常态,但像今天这般一本正经的好像还是头一回,引得临溪明显的手足无措,不小心还拉错了领口位置。 “我来吧……”林逸声音很温柔,嘴角也泛起少许的弧度,平日里的他以打打杀杀居多,现在只让人觉着温润如玉。 临溪神情呆滞地迟疑,好一会才匆匆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收手,向后撤步,将房中的烛台又多点燃几盏。 一瞬间,灯火通明,明亮之下,林逸一袭深色长衫,纯白内衬,一深一素的搭配得很适合。新腰带和新玉佩都戴在了身上,除此以外,没有其他的高贵饰品,头发只是简单梳洗,虽是素雅的衣物,在他身上却显一种难得的华贵。 这衣服虽是今日买的,可她是攒了好长时间的钱,毕竟老哥林逸对她的点点滴滴,她可是都记在心里面,不曾忘记过。而且从小到大,自己好像也没送过他什么东西,今日是一次机会,虽然来得有些迟,但总比没有好。 “哥,我还有个礼物要送给你。”临溪一副打趣模样,引得欣喜的林逸颇为好奇。 临溪嫣然一笑,抿着嘴,稍显害羞模样:“嗯……时间……” “时间?”林逸并不是很明白,双手盘负胸前,靠近过去,想听听清楚的解释。 这个动作却让临溪更加手足无措,顿感心中一阵暖意,红了脸颊,心跳加快,轻咬一下嘴唇:“对,时间。以后我会一直陪着老哥,一直帮助老哥的!” 房间内寂静非常,“滋啦滋啦”蜡烛燃烧的声音尤为明显,就像两人的心一般,火热而赤诚,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稍显尴尬之间,却听屋外一人一脸的娇羞:“你俩也太娇羞了吧!”,一看,竟然回府的明邝在趴墙根,虽然也是多年来的头一回,不过他的动作和方才的临溪如出一辙,老练得很。 “公……公子,你怎么来了?”林逸迅速调整状态上前相迎,但很显然,他的调整并没有什么用,只引来明邝一阵非常做作的笑容。 明邝掏出一块玉佩出来,虽然比不上翟陇送的,但也是万里挑一的一块,样式和成色颇为罕有:“呐,送你的。” 此后,明邝又特地名人烧了几个菜送来,三人遂于这小房间内其乐融融地吃起宵夜来,借着如此难得的机会,畅聊人生理想,大谈心中所想。 府中的祠堂中其实也是常差不多的情况,主人公则是明安、翟散二人,两人喝得那叫一个醉意明显,直接席地而坐,一手揽着对方的肩膀,另一手高拎酒坛,时不时还高歌两声,翟清浓早早就睡下了,大哥翟陇独自一人在房间中端坐着发呆,神色凝重,一旁摆着不少打开的书籍,而许久未露面的竺冰此刻正于国宫之中,情绪激动地在与国主据理力争。 深夜,府中已没有早先那般热闹喧哗,几只日益肥美的猫狗在院落里打闹,林逸三人的局散了,明邝在回去的时候发现祠堂中依旧亮着灯光,犹豫之际却见两个家仆吃力地搬着一个大箱子走在过道上,神情十分不爽,嘴巴里也在碎碎念。 “怎么还有这种人,就送一箱这玩意儿?” “就是,这东西怎么拿得出手的啊!只怪咱们公子遇人不淑啊!” 明邝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不解地上前打量着箱子:“你们在说什么?这什么东西啊?” 木箱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整大箱的新鲜柿子,他的思绪立刻联想到早些时候遇到的那个奇怪乞丐。 “送东西的人呢?”明邝情绪并没有太激动,只是有那么一点的心急。 两个家仆表情呆滞得有些惊讶,迟疑地指着府外的方向:“刚……刚走……” 可街道上除了秋风瑟瑟,却不见行人的踪迹,明邝心中疑虑骤起,那年轻人的身份又一次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涂国卷 二十六回 是夜大火 稍感失望,明邝并未太过纠结,正欲转身离开,墙沿上却听林逸唤了一声:“公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街角处正见一鬼鬼祟祟的人。 明邝并未多说,只是肯定地点头,林逸随即双腿发力,追赶过去,他显得有些放松,就连脚步亦是颇为轻盈,心跳虽因剧烈动作而加快与急促,但他的内心却是久违的平静,明显是方才的事情让他身心愉悦。 也怪他一心二用,遐想之间他竟是跟丢了那人,踌躇地匆忙寻找间,一股非常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那味道刚一袭入鼻腔,他整个人的面容刹那间骤变。 陈郡城寂静无声的黑暗中,某一处角落此刻火光冲天,带起阵阵黑烟,刺鼻的味道正是从那传来。 熊熊燃烧的烈火,如同恶魔一般的狞笑,接连不断的发出”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周围的房屋全部都在烈火的包围之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之力,仅一阵微风吹过,大火似发疯一般,四处乱窜,毫无章法而又肆无忌惮地吞噬一切。 林逸惊恐地看着,整个人的脸孔被映得滚烫,双眼之中亦是爆发着无尽的橙红。火海漫天横流,肆虐的火势一个接一个,张牙舞爪得仿佛想要将整个天空也吞下去,下方烟雾弥漫,仿佛浸透了乌烟的浓云笼罩着地面。 火海中似乎有人的声音,再一看,一个身材中等的身影正朝着火海深处走去。 “喂!等一下!”林逸高喊着想要劝住那人,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傻子不顾性命去送死,林逸没有想太多,一路紧跟上去。 可奇怪的是,当他冲进火海想要拦住那人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身影,而且四周还隐约响起了人的声音,细细听去,竟是一阵阵的高呼叫好声,似乎是在为这一场冲天的大火而高兴与欢呼。 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则是百姓的哀嚎与呜咽声,千百民众拥挤在各处,慌不择路地疯狂逃窜,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充斥着万分惊恐,互相踩踏的事情时而发生。 林逸身为一个会功夫的人,这个时候应该积极帮助他人才对,但此刻他的心中却一下子回想起了多年前,也是一场大火,烧光了他的所有,如地狱一般的景象在眼神和脑海中重复,令他整个人呆滞在了原地。 “小逸!小逸!小逸!”远处传来呼唤声,明邝和翟陇正带着士兵朝他快速聚集。 看着明邝担惊受怕的神情,林逸的思绪才一下子被拉回到了现在,身前不远处,一个明亮的火把从角落的黑暗中缓缓出现,一旁照亮着一张略显熟悉的脸。 正是先前在河边的那个年轻人。 这人的年纪应该和林逸差不多,二十岁左右的样子。 “你到底是谁!”林逸明显生气了,从最开始的湖边,到方才的一筐新鲜柿子,再到现在的这一场大火,此人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好像他整个人的脑回路和常人很不同。 年轻人并没有想要回答的意思,与林逸四目相对,只是淡然一笑,遂将手中的火把丢掉,又加了一把火。只见他把黑溜溜的手放在嘴边,呼出一阵十分嘹亮的口哨。 紧接着就有一阵密集而又快速的铁蹄声在周围响起,从声音判断是在身后,林逸一个转身迅速避过,一匹疾驰的骏马迅速而沉重地掠过身旁,带动的狂风差点让他没站稳身子。 再一看,那人已坐于马背上,正一脸得意地看着林逸,那模样就好像是在炫耀着自己的杰作一般,如此的高傲与自豪。 林逸是看得咬牙切齿,恨得心痒痒,二话不说就拔刀冲上,年轻人见状竟是出奇地兴奋,嘴角甚至笑了起来,手中马鞭重甩,策马直面而上。 眼看两人即将碰撞在一块,林逸的长刀已做好架势,年轻人的双腿突然用力夹紧,两手将紧握的缰绳奋力一提,胯下马匹迎风长嘶,双蹄高举,一个惊人的跳步直接跃过林逸头顶。 待他止住态势,林逸的视线中,年轻人的长发迎风狂摆,在火光的映衬下迸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英气,虽然装扮还是那般邋遢,可他们仅一个对视,林逸就接连打了好几个激灵。 那是一种畏惧,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畏惧,甚至于让林逸整个人站在原地竟做不出动作,完全被那股莫名的霸气给震慑住。直到年轻人心满意足地离开,林逸都站在原地目送。 不过有一件事很值得庆幸。 年轻人前脚刚离开的之后,后脚就变了天。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掩去先前满眼猩红,沉沉得仿佛要坠下来一般,淡漠的风凌厉地穿梭在街头巷尾间,紧接着便是一阵密集的狂雨降落,一下子就将势头凶猛的大火给完全压制。 林逸站在雨中,早已湿透了全身,可他不为所动,固执地看着远处年轻人离开的方向,神情凝重地若有所思。 不多久,他将所见所闻全部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前来救援的两人,但他们二人对于此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些问题也是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头脑。 翌日清晨,明府早早开始喧闹起来,今日难得空闲,明邝两耳不闻窗外事,静静地在房内看书,林逸外面的小院练剑,从庙里开始,两人如此重复多年,倒也不觉百无聊赖。 凄临溪每隔一会便要来看一看,问两声有没有什么需要,或是亲自送送餐饭什么的,对两人是无微不至的关照,反正是绝对不会亏待他们。 明府上下热闹得很,倒不是来了宾客,或有什么喜事,家仆正忙忙碌碌地收拾着昨日的礼品,时不时发出几声由衷的赞叹,目光之中满是羡慕,光是书贴字画就将小半个走道挤满,其他各种奇珍异宝堆在院落里,不知道的以为是要搬家。 过往,身为刑部尚书的明安接见携带重礼的访客不在少数,大多数人为的无非“名利”二字,只是接见期间大多也都端着架子,总打官腔,整个过程严肃而凝重,让人根本不想多待一秒。 只有在面对翟散或竺源这种多年的挚友,明安才会觉着氛围轻松不少,像昨日那般热闹而荒诞的闹剧,说实话,还真是第一回。 明邝并非来者不拒,府中有客人的时候,他要么出门,要么不露面,理由很简单,不想去应付这种冠冕堂皇的人情世故罢了,更何况还总要待在明安身边,听他啰里吧嗦地挨个介绍,然后再嬉皮笑脸地再唤一声“叔伯”,那更是不情愿的。 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隐隐有淡淡的桂花香气溢入窗沿,明邝合上书籍,笑意骤现,已知来人是谁。翟清浓昨日说要带明邝去城中新开的青楼见识见识,今日正好得空便来了。 她特地穿了一身轻便的男人装扮,深黑色长发垂在两肩,泛着幽幽光,巧妙地烘托出贵公子的非凡身影。咧起嘴角的笑容颇有风流少年的轻佻,象牙做成的折扇缠在腰间,拖着素色的流苏,乍一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 唯一不搭调的就是两撇尴尬的假胡子,实在让人有些忍俊不禁。 练剑的林逸轻顿一下,看着熟悉的瘦小身影轻跳着进入房内,僵住的动作犹豫着放缓。尽管林逸和明邝常常形影不离,但在逛青楼这件事情上,林逸明显要为难不少。 他是真的不喜欢那种地方,虽然也没发生什么令人讨厌的事情,但总觉着身处其中,就是难受得浑身不自在,一见翟清浓来了,他就明白了。 有一个人和他一样,也不去青楼,翟陇倒不是觉着不自在,过往还去了挺多回的,可现在年龄大了,做事情反而畏首畏尾起来,尤其是还有那个什么都要管一手的父亲在。 房间内的两人正在迅速准备,林逸反倒抿着嘴显得有些不情愿,看着翟清浓豪爽地朝自己招手,林逸也只能将不情愿化作勉强地开心,收好剑之后准备动身。 至于逛青楼为什么还持剑,主要是保险起见。林逸不说身经百战,但出手的次数还挺多的,毕竟生逢乱世,遇上的危险可不算少。而且明邝虽是权贵,但他遇上了事却并不喜欢用身份来压人,那时就需要林逸出手了。 新开的青楼名为“入云阁”,开张不久就招揽了一大批年轻貌美的姑娘,主打情致高雅,不少达官贵人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算是异军突起,风头直压城中的几个老牌青楼。 据说开张之日,是万人空巷,还未做生意,就先不计其数地打赏起来,数以百千的红灯笼齐挂,直将城中染红了大半,如此的大手笔,想必青楼的身后必是哪户富甲一方的商贾。 如果只是单纯的青楼还不至于如此火爆,主要是它和其他青楼不同,可不是花钱就能进的,反而是由那些姑娘挑客人进入,在那之后,再由客人自行选择,所以啊,这能去的人都是非富即贵,或是有过人之处,这一般人可是去不得的。 如此便引发了一个有趣现象,无数的人趋之若鹜,有些人倒也真不是想去青楼享乐,只是想去满足一下万众瞩目,胜过别人的优越感罢了,顺便去楼中逍遥逍遥。 涂国卷 二十七回 入云之阁 大清早青楼门前拥挤得很,大多数人穿的是华服,一眼看去最次的都是城中稍有身份的人,他们个个两眼放光,扯着嗓子叫唤,头脑青筋暴起,手里甩着一叠又一叠的银票,稍微有些格调的,一脸迷之自信地等着,随从在一旁弓着身子给撑伞。 有些等不及又胆子大的,也不在此跟别人一块浪费时间,急匆匆地爬上窗沿,只是说不准今日运气不好的话,便是要摔下楼来,在家中躺上十天半个月的。 明邝自当不愿如此狼狈,可翟清浓却说自己有别的门道,跟着她绕道后巷,银两都不用给,只拿出印信给门里的人看了下,几人便进了去。据她说这是那些达官贵人的门道,一般人就只能像前门下饺子那般。 要说这身份有时还就是好使,别看这些姑娘在前门对那些手里拿钱的公子爱答不理,挑挑拣拣的。可看到从这后门走进的人,虽不露钱财,可不管走到哪里,姑娘们都是毕恭毕敬,面带喜色,不少人那谄媚的眼神恨不得立刻把长得还有些姿色的明邝给一口吃掉。 林逸颇为难受,浓重的胭脂味让他眉头久久放松不下,看着那些投来贪婪眼神的姑娘,实在让他手忙脚乱,像被野兽盯上的猎物,总觉着浑身不自在。 翟清浓是从容许多,早已见怪不怪,换上男装的她更显放纵,刻意粗犷的嗓音要比平时高上不少,一路和青楼姑娘勾勾搭搭,有说有笑,时不时还要互相推搡几下,明显是个花丛中的老手了。 只见大厅内云顶檀木作梁,玉蜡为灯,颗颗珍珠作帘幕,厅内各处放置万千花丛,柔光一照,熠熠生辉,似花海一般,令人心生神往。阵阵引人深醉的青烟弥漫其中,颇有一丝仙境的意味,再听听轻柔的琵琶古筝声,那更是一大乐事,愁绪万千的心都不自主地放松下来。 大厅中央,一面容姣好的女子黛眉轻扫,隐约的轻纱下一线红唇轻启,流露出的风情让人忘记一切,红色的外袍包裹着洁白细腻的肌肤,每走一步,都露出细白水嫩的小腿,脚掌上的银铃丝勒出引人垂涎的线条,随着轻盈的步伐发出零零碎碎的声音,忽将水袖甩开,衣袖舞动,似有无数花瓣凌空而下,飘摇曳曳,一瓣瓣,牵着一缕缕的沉香。 如此场景,令人不免沉醉,一个眼波送去,惊起台下一阵吆喝叫好,她的嘴角勾起笑,带着丝丝嘲讽,对于眼前这些臭男人她似乎不怎么看得上。越是这样,台下越是掌声如潮,无数的宾客为之着迷,熙熙攘攘地向台上涌去,想要近身一睹芳容。 就连一向提不起兴趣的林逸都不免为之心动,紧跟的步伐显得有些犹豫,明邝见状倒也没催他,转而注意力集中地跟上翟清浓的步伐。她知道明邝习惯坐在远处,饮酒听曲的时候想事情,便和老鸨要来几个擅音律跳舞的姑娘。 既然尊贵的客人有要求,老鸨自然尽心竭力地挑了几个,口若悬河地讲起她们擅长的曲子和舞蹈,形容得是天花乱坠,好像这辈子不看一眼就亏了似的。 听得有些烦了,明邝就加快步伐走在前面,停在一处雅间外,正欲开门,老鸨面带笑色地匆忙上前阻止:“欸欸欸,公子。错了,错了,你们的雅间在隔壁。” “这不是空的么?”明邝看着老鸨十分的不解。 老鸨并不显得为难,用身体挡在明邝的身前把门关上:“这间有贵人先订了,所以烦请诸位去隔壁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纵然明邝心中稍有不快,但也没多纠结什么。可明邝几人前脚刚离开,林逸遂听得所谓“没人”的雅间中发出一声常人极不易发现的叹气声,稍微一注意,便察觉其中有几人正蹑手蹑脚的动静。 美女、酒水、佳肴、音律,一切都准备妥当,音律骤起,曼妙的姑娘们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怀中小扇合拢握起,似笔走游龙,玉袖生风,配上笛声轻盈而悠扬,好似春风拂面一般,令人心生悦意,好不沉醉。 翟清浓早就按捺不住爱玩闹的性子,端着一碗酒水晃晃悠悠地去到姑娘中,一同跳起舞来。 她的舞姿悠扬,全身的关节灵活得像一条蛇,可以自由扭动,完全没有刻意做作,每一个动作都是自然而流畅,即便是个小白脸的装扮,可淡然一笑,好似出水白莲,明邝见之也是连连拍手叫好,丝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林逸可没闲情逸致欣赏这些,他的心思全都集中在隔壁的雅间,疑心骤起。隔壁突然传来密集的步伐,林逸是听得一清二楚,下意识地朝那瞥了一眼,窗外凉风一带,将隔着两处雅间的厚重屏纱掀起。 只见一个女子穿戴华贵,一身重紫色的长衫,长发覆面,腰缠一条羊脂美玉腰带,白皙柔嫩的手指捻着一把细扇,她的身段丰满,背影婀娜,风情摇曳,十分诱惑的轮廓让人无限遐想。 “真是个美人啊!”明邝脑子里面随即映现这么一句话,无心听曲,举杯的手僵持在半空,也不说话,似心中已魂牵梦绕。 林逸眉目皱起,他没太过在意女人的样貌,而是全神贯注地紧盯着女人身旁的一个大箱子,不知里面是何物。 正当明邝还在为女人的容貌发呆之际,女人的手下只是将木箱打开,是布匹,并没有什么异常,可掀开布匹的一角,紧接着就泛起一阵刺眼的金光,耀眼得引得二人立刻撇开双眼,颇为痛苦的模样。 此时此刻,明邝的脸色才迅速转变为慎重,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你看见了么?” 林逸点头,神情同样慎重:“好像是黄金。” 这黄金可不是什么寻常物件,整个涂国能拿得出来的是屈指可数,就连大将军翟散恐怕也需要一些时间才行,现在眼前的这个女人一出手可就是一整箱的黄金,而且这两拨人明显是在做什么交易,已经足够引起明邝等人的重视了。 不用明邝细说,林逸已知如何做,一个轻跃的动作跳去,紧贴屏纱之侧,仔细听去。 “半年的量都在这里了,我希望你主子能遵守承诺,嘴严一点。” “夫人尽管放心,我们都合作这么长时间了,一直都是你出钱,我主子既帮你赚钱又帮你保守秘密,互惠互利不挺好的么。” …… 明邝本来酒量就不太行,兴许是方才看翟清浓跳舞有些上头,就多喝了几口,导致他的意识有些迷迷糊糊地,他也想上前听听,却是一个踉跄把酒碗给摔了。 “什么人!”隔壁众人的目光随即锁定此处,林逸大惊,二话不说轻巧地翻上房梁,听着脚步声正缓慢接近,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右手已轻按剑柄之上。 厚重的屏纱被揭开,冰冷的剑锋率先映入眼帘,林逸正欲动作,却听一声“哎呀!”的哀嚎,紧接着就是一阵痛彻心扉般的痛哭声。 在场众人,没有一个知道这是闹哪出戏。 明邝趴在女人身上,鼾声如雷,双手不安分地胡乱摸索,嘴巴里也是张张闭闭,不停地胡言乱语:“你怎么就抛下我走了啊!我好不容易才赚了些钱,你就跟别人跑了!哇哇哇哇……” 他哭得那叫一个痛彻心扉,完全就是一个情场失意后来买醉的可怜人,女人神情冷漠,持剑的手被他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稍稍留意房内,远处的姑娘和翟清浓还沉醉在舞蹈中,她把明邝重摔在地上,正欲进房看个清楚,身后却听一声:“不要打草惊蛇。” 女人稍显犹豫,另一伙的男人要警惕许多,提剑逼近明邝,似乎想要看看他的容貌,得亏明邝的脑子够快,趁着自己摔在地上的间隙,用手指对着喉咙深处扣了又扣,“呕”的一声,把周围给吐了一地酒水,早些时候的早餐也在其中。 众人顿感一阵恶心,男人也止住步伐,面色惊恐地瞪了一眼地上的明邝便转身而走。 确定那些人离开后,林逸立刻将明邝搀扶起来,他的五官扭曲,搓揉着左脸,看来是摔得不轻,也来不及清理身上,二人迫不及待地直奔进去。 房内的装饰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除了地上散着几块做工十分精致的布匹外,并没有什么奇怪,看样子是方才清点离开的时候太过匆忙了。翟清浓知晓事情后立刻屏退众人,三人围在一块,对着一块布琢磨许久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打算回去之后再从长计议。毕竟可不是一笔小钱,那是实打实的一整箱黄金。 几人正要推门离开,迎面却撞上了故友,竺冰。 他们相对而视,是非常明显的无所适从,其实今日算是两人第一次正式地在外面面对面遇见,自打竺冰投靠了国主,两人便没有交流,更别说见面了,大多数时候直接绕道而走,根本不会有任何的交集。就算是难得的见面也都是在官场,打个照面而已,然后虚情假意地行礼,双方也都刻意保持着距离。 明邝的表情较为复杂,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可竺冰从容淡定,似乎什么想法都没有。 今日不巧,却在这种地方给碰上了。 竺冰的表情明显是在嘲讽,语气听上去也颇为轻蔑:“想不到你也好这一口啊!”当他看到明邝手中的那块布匹时,不屑的神情立刻转变,眉头微微皱起,看上去十分地在意。 “哟,这还是万氏布行的布,好布啊!明公子真是好品味,不光爱逛青楼,对女装也情有独钟啊!”竺冰现在是摆明了嘲讽,这还不过瘾,非要招呼着其他人一同加入。 随即,众人迅速发出阵阵讥笑,明邝只是赶忙将东西收起,面色有些难看,并没有回应的打算。 林逸只觉愤怒,身子阻挡在明邝与竺冰这对老友之间,只要他再多开口说一句,他便立刻拔剑相向。 剑拔弩张之际,还是翟清浓站了出来,双手叉腰,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丝毫不将竺冰给放在眼里:“这女装是我买的,你有意见?” 她是大将军的独女,身份自当比竺冰高贵,他当然没必要自讨没趣,虽是吃瘪,可他却没有任何羞愧模样,只是恭敬地低下身子行礼:“小姐误会了,在下不敢。” 话音未落,翟清浓一把拉起明邝的手走出去,林逸也随之跟上。 三人直接去了大将军府,加上翟陇,四人围绕着那块布条又发了许久的呆,尽管竺冰扬言此物是万氏布行的东西,但翟陇却深表怀疑,他并不估计过去与竺冰的情谊,觉着他现在是国主的人,说的话可信度不高,说严重些,帮国主算计翟陇几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反观明邝其实并没有这么抵触,神情颇为犹豫:“你真觉着竺冰是背叛我们么?” “不然呢?他父亲可是被我爹亲手送进牢里的,你爹事后也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换做是你,你能心平气和地和我们打交道么?”翟陇的情绪明显要激动不少,对于当年的事情依旧耿耿于怀。 明邝一下子哑口无言,如果真的换作是他,他甚至可能会不择手段的报复才对。林逸对此,也是相同的态度,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时捅死的那个流寇。 相比起竺冰口中那个扑朔迷离的万氏布行,翟陇似乎更加倾向于调查收黄金的那个人。 涂国卷 二十八回 好色之徒 想要知道收黄金的人是谁,这个问题并不困难,在装成醉汉的时候,明邝可是偷偷观察得一清二楚。 那人名为齐浪,和竺冰一样,同为户部的人。至于他的父亲,则是户部侍郎齐铭。齐家一族人数众多,在涂国可是屈指可数的大族,就连他的两个兄弟都分别在工、兵二部担任要职,三兄弟在涂国的朝堂上可谓十分重要。 只不过与其他两兄弟不同的是,齐铭身为大哥却是大将军翟散的坚实拥护者,他本人向来素有洁身自好之名,在朝中也不主动拉帮结派,和两个兄弟分立不同阵营,便主动拉开距离,算是不遗余力支持翟散的早期追随者之一,当年的政变他也出了很多力,尤其是在竺冰投靠国主之后,翟散对他是更加上心。 可现在他儿子却突然收了这么一大箱子的黄金,实在是让人怀疑,尤其是林逸听到的那段云里雾里的对话,让整件事情更加的扑朔迷离。 和齐铭这个父亲相比,身为独子的齐浪是相当不争气,他今年二十五岁,身躯庞大,魁梧如金刚力士,但谈吐却颇为粗俗,丝毫没有一个世家公子的模样。 而且他很不守规矩,总喜欢有事没事惹点麻烦,好像不搞点事情就证明不了他的存在一般,他身上长满了粗糙的体毛,全身大大小小有二十几个伤疤,倒不是英勇杀敌的证明,全是和别人互殴打架留下来的,不过倒也没听说他惹过什么天大的事情,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气不过然后寻衅滋事罢了,再加上因为父亲的溺爱,上面的人也常常睁一只眼闭一睁眼。 就乱世臣子而言,他可不是个理想的儿子或手下,不光如此,他还非常好色,对美丽的女人几乎无法自持。家中的几个妻妾就不用说了,就连底层的乞丐,只要生得有些姿色,一旦被他给看到,多半是逃不了他的魔掌。 对于父亲的劝诫,他从来都置若罔闻,总是回答说:“如果就这么点乐趣都满足不了,那人生就太过无趣了。”,对于敢说闲话的妻子,他从来不会心慈手软,轻的时候,少吃几顿饭,重的时候,就是拳打脚踢。再往后,也没有人劝他了。 就因为他色欲奇旺,被他宠爱的女人快则两月、慢则半年,必定都给折腾得病倒在床。这时他就派人把她们送到城外,聘医治疗,给一笔钱就打发了,至于家中的妻子那也是父亲强行留下的,不然在他的眼中那只是妨碍自己的累赘罢了。 对于这种人,明邝几人的想法非常简单,只要放出诱饵,对症下药就行,至于这诱饵是何人,那还需要费一番心思才行。 翟陇稍稍想想,对这人情不自禁地调侃两声:“若真能抓住他的把柄,或是对他加以惩戒,咱们几个也算是积德行善了啊!” 他不是喜爱女色么,那就让他在自己最得意的事情上栽个跟头,以女色将其诱至房内,对他上下一通猛灌酒水,就算是再怎么魁梧的人恐怕也招架不住一杯又一杯的烈酒,到时候只要稍微注意一下词句,小心翼翼地套话便可。 众人一阵嬉笑,嚣张跋扈的齐浪在世人面前羞愧的无地自容的模样似乎已经浮现在他们的脑海之中。 要说这美色哪里最行,那自然是早些时候去的“入云阁”了,那里面的姑娘可是数不胜数,姿色更是一个赛一个绝。 不过在此计划的第一步,几人就吃瘪了。 尽管他们找了一个十分正当的理由,明邝扬言自己过生日,要好好款待齐浪这个朋友,可几人花了大半天的时间,一番耐心地询问,上百个姑娘里竟然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单独伺候齐浪的,给出的理由那也是相当的统一。 害怕。 这齐浪的暴脾气可是出了名的,在入云阁惹也惹了不少事情,最严重的一回就是将两个姑娘给打伤了,休养了整整半年的时间才重新露面,每逢接客都是心有余悸,小心小心再小心。 本来此事之后,整个青楼的姑娘都向老鸨子抗议不让齐浪来了,可碍于齐家势大,而且齐浪为了能目睹姑娘们的芳容也是再三保证不会再犯,再加上自那之后他的出手十分的阔绰,这才将打人事件的余波平息下去。 虽然能让他再出入青楼,可非要一个姑娘去单独伺候他,那恐怕多半是想不开,觉得生活没希望了才会如此。 明邝几人本以为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再将陪客的价码拔高,可来回三四遍竟还是无一人敢站出来接下这活。 “公子,怎么办。要不然先回去从长计议吧,一直在这干耗着也不是办法。”林逸明显气馁了,他的想法很简单,要抓住齐浪的把柄也不是只有这一种办法,武力逼迫也不是不行,毕竟谁也没说齐浪是个嘴巴异常严实又不惧死亡的人。 明邝并不这么认为,如果真要动起手来,齐浪一旦出了什么问题,那就不光是他们几个人的事情了,就连他们的父辈也要被牵扯进来,那些人可是一举一动都能牵动整个涂国的人,他所秉持的原则是能动用脑子的事情绝不动手:“愿意接这活的,事成之后,我直接把她给赎出去!”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皆是哗然,面面相觑着窃窃私语。 要知道,如果将一个姑娘彻底给赎出青楼那可不是几十两银子的事,打底都要上百两,如果要诱惑齐浪,那这个姑娘的长相可需要打败其他人才行,这价格可能就直奔几千两去了,万一,这姑娘的卖身契签的时间够长,破万两也不是没有可能。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能够把话说到如此决绝的地步,恐怕明邝自己也是赌上了自己的家底。 终于,面对自由的诱惑,有一只孤零零纤细的手举了起来,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年轻女子正急促喘息着,看样子是颇为紧张,犹豫的神情似乎还有些犹豫。 姑娘名叫小柔,年纪轻轻,细致乌黑的长发垂于双肩之上,显得柔美,穿着和装扮虽然成熟,但五官却是一种别样的风采,少许的成熟装扮之下满是可爱,洁白的皮肤犹如刚剥壳的鸡蛋,双眼灵动得一闪一闪仿佛会说话,一对小酒窝均匀分布,浅浅一笑,在脸颊若隐若现,看上去整个人是懵懵懂懂地不谙世事,让人倍感喜爱怜惜之情。 小柔是整件事情里的最核心人物,当明邝拉着林逸一同给出一大笔的订金后,她也算有清头,反反复复地在房间里面排练招呼齐浪的场景,有所准备总比临时发挥好,更何况还是齐浪那种人,被吼两声还是轻的,运气差点说不准就要挨上几拳,在床上躺上半年了。 明邝对她的叮嘱仅有四个字:“小心行事。”小柔现在属明邝这边,两人花了很长时间去探讨面对齐浪时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生怕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便不好办了。 只是她既无忠诚之心,对明邝也不是完全信服,只不过是因为一次赎身的机会,能换取自由,她才会答应一同冒险。 第二日的傍晚时分,青楼和往常一样热闹了一整天,齐浪从偏门现身,虽引得楼中姑娘们纷纷下意识地远离,不敢擅近,但表面工作还是要做做好的,纷纷笑面相对着行礼。 “欢迎,欢迎!齐公子您还是这么健壮,真是可喜啊!”老鸨嬉笑着,老套的寒暄词句是一句接一句,还不忘捏两下齐浪的肌肉。 齐浪听得不耐烦,径直去了雅间坐下,十分豪爽地要了几坛酒水,又要了几个姑娘给自己捶腿按摩,闭上眼睛,享受的表情是异常的沉醉。 一闻到沁人心脾的酒香味,他就受不了了,立即迫不及地起身,却把正在倒酒的姑娘给不小心撞到了。酒水洒了一地,齐浪的衣服上也湿了大片。本来他在青楼已经受到了约束,现在衣服还被弄脏了,他当然是气不过,其他姑娘也不敢轻举妄动,纷纷向后退去。 正当他凶狠的眼神正要瞪向跪在地上不停道歉的姑娘时,他的表情一下子顿住了,原先怒气冲冲的双眼,现在放着贪婪的光,嘴角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弧度。 “公子?公子!我们姑娘在跟你道歉呢!”老鸨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似乎看出了端倪,用扇子轻拍齐浪的肩膀。 “噢!噢!噢!好!”齐浪迅速答应,连忙咽下口水,慌慌张张地把姑娘搀扶起来,嘴巴里还一直重复着“无妨无妨。”,表示自己对一件衣服看得很轻。 小柔的相貌随即映入齐浪的双眼,尤其是那一双灵动的双眼,带有少许的泪水,只一个对视就把齐浪给看了一个激灵,刚起身,一个踉跄又摔在了齐浪怀中,诱人的体香迅速侵入他的鼻腔,令其欲心难耐。纤细的指尖借机在齐浪的胸膛上缓慢游走,能够非常清楚地感受到剧烈起伏的心脏。她缓缓行礼,轻柔的薄纱之下,曼妙的线条让人顿觉口干舌燥。 身为一个好色之徒以及青楼老手,齐浪已经脑袋空空,顾不了这么多。 涂国卷 二十九回 意料之外 刚开始,齐浪的脸微红,对小柔的敬酒总是欣然接受:“来来来,满上,满上!”颇为好色的笑容时常挂在脸上,小柔的身影在他充满欲望的眼神中显得格外不搭。 小柔倒酒的动作频率很快,期间还不忘冲齐浪抛去媚眼,温热间时不时就要点一下他炽热的身子。 她若是一不小心将酒水打翻湿漉漉的一片,齐浪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是心满意足地舔着桌面,丝毫不愿浪费,口中一直重复:“无妨!无妨!” “啊!好酒啊!”齐浪放怀大笑,一手揽住小柔,一手直接高举酒坛一饮而尽。此刻的她烈酒入喉,强烈地刺激着他的感官,脑袋感觉十分臃肿,意识也好似游离身体之外。 两根筷子凌乱在桌上,齐浪想要夹起菜来已经比较困难,干脆直接上手,嘴里不停地埋怨这筷子怎么不见了,其他说的话都是语无伦次,一般人都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小柔不愧是常年混迹青楼的女子,酒量不是一般好,直把齐浪给喝得酩酊大醉,自己只是脸颊微微泛红而已。她付出的代价当然不仅于此,她身上的每一寸都不知道已经被齐浪两只不安分的手给游走了多少遍了,衣服也被扯坏了不少,漏出白嫩的皮肉,颇为狼狈模样。 眼看齐浪是趴在了桌上,小柔尝试着唤了几声:“齐公子。” 那齐浪却是立马会举起空酒杯一饮而尽,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叫嚣:“满上满上……” 此番模样,小柔不免一笑:“齐公子,这昨日怎么没见你来啊,让人家白白期待了一整天……晚上一个人独守空房是真让人难耐呢。” 话音未落,齐浪就作出了回应,迷糊睡着的身子像虫子似的扭动数下,嘟起嘴淫笑着开始支支吾吾:“昨日啊……昨日我有正事要办……你放心,今晚我定要……好好满足你一番!” “这……是什么正事啊?竟然要比鱼水之欢还要重要,平日里你不是最看重这个了么?”小柔刻意地拉近距离,细密的长发轻抚过齐浪鼻尖,再一靠近,她浓密的睫毛、魅惑的眼神、性感丰厚的双唇都近在咫尺,能够非常清楚地嗅到她的体香,每分每秒都在疯狂刺激着齐浪的感官。 齐浪这个人像失了神智一般,呆若木鸡地盯着正紧贴自己的雪白的胸脯,十分用力地咽下一口口水:“昨日我可是去收钱的!” 说罢,他的手作势就要深入诱人的胸脯,小柔突然撤手,准备重新满上酒水:“收钱?那个女人长得这么好看,难不成是公子养在外面的小情人?” 小柔刚要把酒水送到齐浪的嘴边,才一转身,她整个人下意识地一颤,手中酒杯应声落地。 紧张到接连抽搐的脖颈处,正有一把匕首轻抵住,齐浪一瞬间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的神情已没有方才那般的迷离,而是平静得出奇,目露凶光的双眼则让人不寒而栗。 小柔连忙举起双手,瘦小的身子后仰:“齐公子……你……你这是做什么呀?”尽管嘴角还强行挤出淡定的笑容,但依旧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敢有多余的动作,剧烈跳动的心跳声以及近在咫尺的刀光,不停刺激着她的大脑,令其无法冷静下来。 齐浪蹲起身子,突然地不屑一笑,摇摇头:“你怎么知道是个女人?到底谁让你来问这件事的。” 颇为阴险的笑容始终挂在他的脸上,一边步步逼近,一边谆谆教诲似地说着类似于:“你不该问这些、为什么要自讨没趣、安安分分地陪酒睡觉不好么……”的这些说辞。 其实对于小柔的企图,齐浪已经略知一二,他只是没想到,想要调查此事的人竟会对症下药,专攻自己好色的特点,恰恰说明,那些人必然是有备而来。 一阵沉默后,小柔已经退无可退,死死贴住墙壁:“齐公子,你真的是误会了,我就是瞎猜的,那你来青楼见的人,大概率是女人嘛,对吧。”她尽力克制着语调平静不变,并不想青楼透露其中缘由,毕竟自由对她来说,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 “可你刚开始明明问我昨日为什么没来青楼啊!”齐浪又是一阵讥笑,心里暗暗盘算着。 小柔的回答太过无力的同时又前后矛盾,实在是让齐浪难以相信。 老实说,他也没想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得到答案,本来只是想吓吓她,到时候带回去一番审问也就差不多了。 但转念一想,其实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小柔只是区区一个青楼女子,能帮别人办事无非是收了些钱财罢了,若真的将她强行掳走,那岂不是闹得尽人皆知,自己以后更没可能来这入云阁了,对他来说是亏大了。 他使劲地点点头,再三确定自己的想法无误,突然凑近身子过去:“我不清楚是谁收买的你,但我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他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此话一出,小柔的状态明显一下子犹豫了,一直是拧着眉头抿嘴,口水一连咽下好几口。 齐浪的手段不仅于此,不光语言上要进攻,行动也要随时跟上。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短刀已经抵住了她的琵琶骨的位置,并且在一点一点地稍稍发力。 看着刀尖异常缓慢地刺入皮肉,鲜血已经顺着尖锐的刀锋溢出,小柔的心越发急躁,越跳越快,像起伏不定又节奏不一的鼓点,完全扰乱了她的心绪。 她浑身在颤抖,泪水一溜而下,怎么都止不住,双手死死抓住衣角,甚至都不敢哭出声,生怕惹恼了齐浪:“我说!我说!我说!” 一瞬间,齐浪的身后突来一阵惊风,转身一看,林逸正持剑而立。 齐浪的第一反应是不屑一顾的笑容,他是想看看林逸有什么反应,正要将短刀刺向过去,遂见林逸激动地想要立刻上前,他一看,讥讽的笑容更甚之前:“哎呀,值得吗。为了一个青楼女子暴露自己的身份,啊?” 话音未落,明邝从屏风后缓步而出,神情稍显复杂。 打从一开始,他们两人就躲在屏风之后观察着整个过程,见到齐浪突然拔刀,二人便知事情败露。 当时林逸二话不说便要拔剑而出,正要现身之际却被明邝给拦了下来。 明邝的意思是,光天化日之下,这齐浪定不敢杀人,现在拿刀也只是吓唬吓唬小柔罢了,现在他突然出现,相当于是不打自招,只会打草惊蛇。 林逸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真的出了什么问题,轻一点,她可能被挟持起来,严刑拷打,重一点,便是要平白无故地丢掉性命。可面对主子的说辞,他这个下人似乎没有反驳的理由, 而林逸之所以突然现身,是因为他看到了血,如果再不出手,最坏的情况很可能就要发生了。尽管明邝依旧是那套说辞,想要拦下他,只是这一回,林逸对他的情感并非是主子和随从,而是朋友。 “哟!这不是刑部尚书的公子嘛。嘶,原来这么喜欢偷窥别人的房事啊!”齐浪突然提高嗓音,扯来一旁的椅子,干脆利落地坐下,用着十分鄙夷的眼神打量着他们二人,又突然转头看向角落里的小柔:“怎么,派人来查我啊!” 小柔是害怕得不行,方才的一幕幕回荡在脑海中仍然心有余悸,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不敢有任何的眼神交流。 “我爹是刑部尚书,凭什么查不得你?”明邝神色平静,眼神是一本正经,挑衅的意味十足。 一时间,房间之内寂静如常,剑拔弩张的气氛非常明显,齐浪原先鄙夷的表情阴沉了下来,仅用眼神和明邝不断交锋。 齐浪手中的短刀逐渐握紧,突然一个起身,把刀给丢了过来,林逸见状一惊,下意识地一个箭步冲至明邝身前,挡开来势汹汹的匕首。 几人回过神来,那齐浪已从窗户跳走跑开,迅速隐匿于街道上的人群中。林逸本想追,明邝则以“暂时不宜将事情闹大”拦住了他。 事情至此,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告一段落。 房间内还隐约有着小柔哭泣的声音,林逸去到她身旁,蹲下身子替她包扎伤口,整个过程沉默不厌,但一举一动却是非常的细致和耐心。 至于明邝是长时间地站在方才齐浪坐过的椅子前,盯着发呆,神情颇为凝重。他本以为齐浪就和他们所熟知的那样,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想从他的嘴里知道些什么是轻而易举,可方才的事情却是狠狠打了他们的脸。 现在不光事情没问清楚,还暴露了身份,小柔的问题有没解决,如此的局面实在是让明邝焦心不已。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正忙碌的林逸,这么多年来,对于林逸他都是当做朋友,就算是做了自己的随从,两人交谈的时候他也不会太过地以身份强压。可方才的事情,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中第一次对林逸产生了不满。 而且说实话,在事情败露之后,他心中其实是期望齐浪杀了小柔的,这是一个多赢的结果,不仅不用出赎身的钱,而且能将齐浪羁押,还能作为筹码换取更多的情报,说得再好听些,还能够给涂国减少一个作恶多端的恶人。 就算小柔死了,明邝也没有多少的负罪感,他心中最多的还是平静对待,死了就死了,反正两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只是区区一个青楼女子而已,对自己的生活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而林逸的挺身而出,却让这些在一瞬间就烟消云散。 涂国卷 三十回 一杯酒水 既然吃了瘪,明邝打算先回去再从长计议,将要走出房门时,溢着复杂情绪的眼神落定在楚楚可怜的小柔身上,她在角落缩起着身子,哭得梨花带雨,再看看颇为担心的林逸,他心中突然顿了一下,将声音尽量放低,显得温柔:“给你赎身的钱,我会尽快让人送来的。” “多谢公子。”小柔煞白的脸颊挤出勉强的微笑,跪在地上颤抖着身子行礼,又一副感激的模样地看向林逸:“谢谢”,一时间弄得他倒有些不知所措。 片刻之后,明、林两人回至府中。一路上,他们之间没有对话,甚至连一个简单的眼神交流都不曾发生,一回去,明邝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作为贴身随从,林逸明白主子为何如此消极,自打明邝跟在他父亲身边做事,面对一些悬案或是嘴硬的犯人,他都能积极运用智慧和别人打配合,以便解决问题,多年来不说不说面面俱到,至少也是得心应手,处理问题的时候总是信心满满。 此事开始的时候,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充满信心,毕竟是有备而来,还搭上了一笔不小的数目。现在虽然钱花了,可任何实质性的情报都没得到,实在令人唏嘘和失落。 只是,此时的林逸并未将所谓的“过失”归咎于自己身上,单纯地以为明邝是有些太过钻牛角尖了。 另一处,齐浪匆匆跑回府中,火急火燎地面见父亲齐铭,并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悉数告知。对于这个不学无术的儿子,齐铭作为父亲早已习惯,只是短暂的生气,立即开始着手思考应对。 “爹,他可是刑部的人,会不会将陈年旧事给翻出来?”话一说到这,齐浪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好似吊桶打水,对于可能败露的事情颇为恐惧,原先轻松的脚步也不禁加快,于大堂踱步转悠了半天。 此话一出,更弄得齐铭心烦意乱,急冲到儿子面前,五官皱起冲着他指指点点:“你还好意思说,当年要不是你惹的事情,我们齐家怎么落得如此的境地!” 齐铭作为户部侍郎,本来在国中就流传着清廉、为人好的漂亮名声,跟着翟散那也是有着大好的前程,现在却因为齐浪当年之事而处处受制于人。 眼看父亲的怒意明显,对于他的指责,做儿子的不好意思辩驳,无奈话锋一转:“爹,为了保险起见,那些东西要不要转移?” “虽然不知道刑部查到了哪里,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转移的话一定要做足准备。”齐铭的神色突然沉下去,眉头缓缓放松,坦然自若得好似已经有了计划,他的面容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十分阴险:“他不是要查么,那就让他分身乏术。” 就在当晚,齐浪把自己压箱底的钱财都取出,着急忙慌地连夜出了府邸。 翌日,没有风,是个天气平稳的日子,前几天的阴雨已经消失,可以看到庭院的泥地上青绿的嫩芽。院中的一方花海缓缓起伏,伴着微凉的秋风,就在几日前,百花还为凉雨所敲打,在席卷的惊风及漫天的秋雨下,一角庭院好似一片末日之景。 林逸抱着剑,坐在走廊的栏杆上,欣赏百花的同时不停地朝明邝的房间投去期待的目光。 凄临溪把早饭端了过来,放在他身旁:“哥,公子没胃口,难不成你也没胃口啊?”她夹了些菜在白粥里,递到林逸面前。 稍微挺身,细细看向房间,可以看见明邝坐在书桌前的背影,边上的油灯还燃烧着最后的一点烛芯。看着他,林逸不知为何,有种莫名的为难,他也没多说什么,接过筷子吃起早饭。 作为林逸最为亲近之人,临溪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动静,轻拍他的后背安抚:“别担心了,公子可能就是自己过意不去罢了……” 话虽这么说,但她其实对明邝会怎么样并不是特别在意,因为说到底她和公子之间本身就没有那么熟,当初自己能留下,也是因为林逸。 不过也好,没有亲密的关系及疑虑反倒能让临溪很多时候专心做事情,把一个管家的职责给尽到位,很负责任地讲,如果换做是林逸来做这个管家,一定没有临溪这般好。 不论如何,在府中,她最在意的人始终只有林逸。 虽然二人以“兄妹”相称,但她时常思量,自己好像对兄长有着不一般的情愫,只是从未表露出来而已,这种情愫不知是从何时起的,但多年来好像已生根。正因对这份关系的重视,临溪在兄长的面前是进是退,她总能张弛有度。 她担心的是以后,自己的贪欲一旦越了线,不符两人的“兄妹”之名,虽说只是名义上,但是林逸又不受她的控制,如果他接受不了或是顾忌太多,习惯了以亲人相处又或者有了心爱之人,到那时,岂不是都为徒劳。 好在两个人都还年轻,林逸只有二十岁,自己也仅仅十八。他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能够走下去,面对未知的以后,临溪此刻的心性上只愿陪着他就好,行为上更是如此,能跟着他就绝不分开。 老实说,她并不清楚以后会怎么样。但又是那么的希望两人不分开,因此她始终以一个良好的心态看待二人间的关系。 也许,这就是情愫最为让人着迷的地方。 “公子!公子!外面有个人要见你,他自称是小柔姑娘派来的,说有要事相商。”府门口的一个府卫疾步略过林逸二人,直奔明邝的房间而去。 这动静虽大,但明、林都没太大的反应,只是倍感疑惑,林逸在放下白粥,凑近过去,明邝则不为所动。 在印象中,一大清早的时候明邝就已经拜托父亲把所需的钱财都送去了青楼,现在他们和小柔之间应该是没有任何的关系才对。而且这所谓的“要事”早不说晚不说,现在突然冒出来,让人不得不警惕。 府卫手里捧着一张书信,林逸将它递了过去,纸上道:“明公子,昨日事发突然,今日小女想起有关齐浪过去的至关重要之事,还请来楼中相商。” 一看到“齐浪”这两个字眼,明邝就有些不淡定,心中的火气不免燃烧起来,一把将书信给揉搓在手中,颇为坚决地就要起身出发,林逸正想跟上,却破天荒地被他给拦了下来。 当时林逸一下子脑袋空了,甚至不敢相信那冷漠地的“你留下”三个字是从明邝嘴里说出来的,他甚至连正眼都没看自己,一时间一股寒意顿上心头,不等开口,明邝已经走远。 明邝并非刻意疏远林逸,看小柔信中的字眼,此事应该颇为重要,对于昨日的事情他还有些顾忌,一旦林逸不听自己的话,擅自行事,不知道又会衍生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索性就他独自一人去罢了。 话虽如此,可林逸是一点都不清楚啊,接下来的一举一动都为此事所牵动,这事就像个系在心上的死结,迫使他不停思考,不禁觉得有些无奈和反感,毕竟这么几年的关系在那,现在只有一句冷冰冰的“你留下”。 “哥,你放心,我帮你去。”临溪突然开口,作为府中的管家,出门自然是轻而易举,随便找个理由便可。不过林逸似乎没多少心情回应她,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 “姑娘,明公子到了!” 房间中的小柔突然心中一惊,起身后匆匆忙忙地调整状态,内心颇为激动,又连长舒几口气,似一本正经,又似在缓解紧张的心情。她将房门缓缓打开,在明邝面前立刻展现出事态严重的模样,一把抓住他拉进房间中:“明公子!快快快!这事可是至关重要,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不然你我性命不保啊!” 听到颇为严重的字眼,明邝并未有过多的情绪波动,身体下意识地抗拒,眉头则紧锁在一起,看着面前这个穿着华贵又显有一丝诱惑的女人,他保持着十足的警惕。 房间里的装饰和昨日大不相同,很多东西都已经收拾好,几个大箱子就摆在角落,床单被褥也都整理得井然有序,看来小柔一早收到钱就立马赎身,随时准备走了。正中央的桌上摆了许多新烧的好菜以及酒水,小柔也并未开门见山,而是笑脸相迎推着明邝坐下,看她这样子,似乎是要与明邝长谈一番。 “你信中所说的,究竟是何事?”明邝倒是干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明公子,此事说来话长,咱们边吃边聊。”小柔顺势就倒上一杯酒水,对于明邝的问题避而不谈。 看着一杯酒水,明邝更显烦躁,但也只是长叹一声后将其接过,正要喝下却瞥见小柔身前的酒杯里是空空荡荡,而这女人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他的身上,尽管她尽力隐藏,可双眼中的期望却被明邝尽收眼底,似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让他喝下酒水。 明邝没有直接拒绝,试探性地小抿了一口就放下,与此同时,小柔短暂呆滞的表情和眼神中一瞬间的失落,被明邝迅速察觉到。 “这……明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啊。喝酒哪有就抿这么一小口的啊?”小柔的神情很尴尬,手足无措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哼,要不然你喝一个我看看?”明邝只是一声冷笑,把酒杯给递了回去。 只见小柔连忙撤回贴近的身子,摆手拒绝:“这不好吧,毕竟是您的酒杯。” 对于这无力的回答,明邝讥讽得更加明显,把酒杯放在一旁:“从我坐下开始,你的注意力就在于我喝不喝这杯酒上。” 说到这里,小柔脸上的尴尬越发明显,身子也逐渐地向后撤去,眼神更是不停转换,闭口不言。 明邝换成冷冷的表情,把信展开又重新仔细看将起来:“你信中跟我说有至关重要的事,难不成重要得连一杯酒都抵不过?”言罢又起身,环顾一下房内的东西:“一个收拾好了所有东西又急于离开的人,怎会像你这般穿得如此不方便?是不是齐浪让你把我找来的?” 此话一出,小柔整个人明显的一震,表情更是惊慌。明邝刚开始并不确定,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所以试着诈她一下罢了,见她这番,他便心知肚明,自己的猜想没错。 至于为何是齐浪,那就需要好好深究一番了。 正当他要继续开口质问,却见小柔突然起身,一副紧张正经的模样,冲着明邝的身后突然行礼,口中还念念有词:“见过齐公子” 明邝一听,惊得下意识转过头,却见空无一人,刚回过身来,只听“砰!”的一声,他应声倒地,陷入了昏迷。 涂国卷 三十一回 生活所迫 房间的门缓缓闭上,过了大半个时辰,明邝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刚一睁眼,便发现小柔正趴在他身上,而且全身上下是衣不蔽体,吹弹可破的皮肤大面积暴露,衣物也都被撕扯坏了,头发乱糟糟的,俨然一副受了磨难的样子。 与此同时,凄临溪此刻已经急匆匆地赶回府邸,并催促着林逸迅速赶赴入云阁。 她之前跟着明邝,因为身份的关系所以并不能进青楼,当她稍显着急地等着明邝出来时,却无意间在进入的人群中看到了齐浪的身影,而且他的模样是一本正经,和以往外人所见的那般放荡模样大不相同。 尽管并不确定,但从那一刻开始,临溪的心中就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不论如何,先让林逸过来做好准备再说。 “喂!醒醒!醒醒啊!”刚刚苏醒的明邝还未反应过来,对于早些时候的事情好似没有太多的概念,脑袋里面只觉阵阵剧痛又嗡嗡作响。 仅仅数秒后,房内传来一阵惊叫,响彻整个青楼,那声音听上去颇为凄厉,还隐约带着少许的哭泣声,一下子便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明邝匆匆起身,迅速拉开距离,看着小柔连连抽泣和惊叫的模样,他完全没搞懂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情况,自己更是一脸的惊恐:“你这是做什么?!” 对此,小柔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坐在地上,十分决绝地看着明邝,一把抄起酒壶打碎,又将身上昨日的伤疤给揭开。 一系列莫名其妙的行为把明邝看得云里雾里,他的大脑飞速旋转,迅速想起昏迷前的事情,整个人突然间灵光一闪,有了头绪,神情立即紧张。 当他正要火急火燎地冲上去夺过小柔手中的碎片时,她却支支吾吾起来:“明公子,对不起了。小女也是生活所迫,并非有意如此。反正你父亲是刑部尚书,应该不会怎么样的。” 言罢,只见小柔原先委屈非常的神情突然沉下来,牙关紧咬,直接把酒壶的碎片用力刺入伤口中,随即一阵撕心裂肺般的惊叫哀嚎声再度响彻整个青楼,不止于此,她紧接着又冲着一旁的桌脚连连用脑袋撞击数下,一点都不在乎疼痛。 不光要摧残自己的身体,房内的情况也不能放过,各种花盆、装饰、床单被褥、帘幕等等都被她摔得摔,撕得撕,扔得扔,不论如何,总之是怎么惨怎么来。 明邝整个人呆住,脑袋空空,有些不可思议。虽然在来之前他就有预想过各种情况,但见到如此自残的行为,一时间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迟疑间,紧闭的房门被撞开,好几个青楼的楼卫冲进来。房间内如同被盗匪洗劫过的场景立刻展现在他们眼前,角落小柔的脸上还抹着血,露出的皮肉上淤青、伤痕不下数十处,再配上她的眼泪和哭嚎声,可谓是极尽凄惨 方才的动静将众多客人也都吸引了过来,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世人异常丰富的想象力在此刻自我发挥到了极致。 明邝就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离众人仅是一门之隔,但他们指指点点的动作,让他无可奈何,纵有千般委屈,面对众人一刻也不停地碎嘴却也根本没机会解释清楚。 老鸨火急火燎地赶来,直奔小柔过去询问情况。等她好不容易止住哭势,却举起带血的手,指向了呆滞的明邝:“是他……要强暴我……” 众人的怒火瞬间被点燃,无关真相,只为所谓的“出一口恶气”,他们虽是客人,但好歹大多数都是受过教育,有身份的人,礼义廉耻他们是很看重的,尽管这里是青楼,但你如果非要硬来,还将一个弱女子给打成了这般惨样,那就是犯罪,就是要引起众怒的,承受指责无可厚非。 几个楼卫拦不住群情激奋的众人一窝蜂地冲入房间,将他包围,各式各样的指责顿时铺天盖地般地涌向孤立无援的明邝。 杂七杂八的声音混杂在一块,指责、咒骂、侮辱等等不绝于耳,上至祖宗,下至后代,能被问候的几乎都被问候了一遍。明邝本身虽是个冷静之人,但面对如此恶毒的话语,他的心有些控制不住。 他不喜欢以身份来压人,但此刻,他有一种异常强烈的情感,就是想将“我是刑部尚书之子”这句话给脱口而出。 “刑部尚书之子”这六个字,在说出口的一瞬间或许能强压住愤怒的众人,可是流言蜚语必定会一下子传遍整个涂国,到时候不光是明邝自己和他的父亲,就连整个明家,甚至是大将军翟散都会受到前所未有的抨击。 这种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事情,不值得。 他愤怒的脸趋于扭曲,冷静惯了的面庞此刻却像燃起火一般,格外可怖,双拳也不受控制地握紧,全身上下每一处的青筋都在此刻暴涨,好似随时要爆发一般:“凭什么这么说我!你们有证据吗!你们有看到我强暴她吗!” 那句关于身份的话,始终局限于想想罢了,他虽然久违的生气,可最后的一点理智还是有得。 但其他的解释,在众人眼中只是无力的辩解,他们已经愤怒得上头,都说挨打就要立正,而明邝你这个人不光不承认,还要不遗余力地狡辩,甚至回击,真相是什么在此刻并不重要,众人只是在肆意地宣泄着情绪罢了,甚至被人围绕的明邝开始感觉到不停有手在推搡他,一而再再而三,暗地里还有几个阴拳在伺机等待。 斥责的人越来越多,声势也一浪高过一浪。 一道劲风从窗外袭来,伴随一声沉闷的巨响,地板上深深插入一把长刀,众人大惊,立刻止住声势向外面退去,不算大的窗户迅速翻入一个身影将明邝揽在了身后。 明邝只是短暂的惊讶了一下,又稍显无力地长舒口气,打趣起来:“你再来晚一点,估计就见不到我了……” 林逸只是冲他点了点头,拔起地上的剑,直指众人:“怎么不继续了?” 话音落下许久,始终未有一人敢有任何其他的动作,最多也就是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们,或是私下里窃窃私语罢了。 几个士兵匆匆赶赴至此,他们并非大理寺的人,所以也不认识明邝,这几人刚来也不多问问周围人情况,二话不说便要将明邝给带走,他们那一本正经的表情好似真的是疾恶如仇的正义之士一般,明显就是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 “我看谁敢动他!”林逸持刀怒斥一声,止住众人,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眼看两拨人之间剑拔弩张了起来,却没想到是明邝突然伸手,拦下了林逸:“让他们带我走。” “可是……”林逸肉眼可见的不甘心,他来只是因为临溪告诉他明邝可能有危险,他所知道的仅此而已,所以也搞不明白今日之事的其中缘由。 明邝坦然自若,情绪也没有太过激动,好似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只有我被带走,这事才能暂时平息。”他又贴近过去:“今日之事恐怕是齐浪所为,你立刻去齐府探查一番,我感觉此事并没这么简单。” 话已至此,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模样,林逸陷入了沉默,对于他一系列莫名其妙的行为似乎有少许的理解。 此起彼伏的骂声中,事情以明邝被带走而暂时告一段落,小柔并未遵照常规前去官府对质,转而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去到青楼的后巷里,看着角落正在斗蛐蛐玩的一个人行礼:“可以了。” 话音既落,齐浪稍显魁梧的身躯缓步出来,给了她五百两的银票,一脸坏笑地看着小柔:“一千两能给你这个弱女子带去什么好日子啊?嘶,你要是跟了我的话,保证你有花不完的一千两……” 小柔并未多做停留,齐浪的话还未说完,她便坚决地转身离开,不想再多做停留。 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离开青楼,自己生活,是需要本钱的。 明邝仅仅只是帮她赎身,而齐浪的一千两能让她离开后过上好一些的日子,至于吃完上家吃下家的这种行为究竟有多不道德,小柔本人其实并不在意。更何况,还是齐浪主动找她合作的。 就在明邝昏迷的时候,齐浪蹲在明邝身旁,不怀好意地盯着,轻手抬起他的脸庞,鄙夷的模样相比昨日的轻浮和傲慢还要严重不少,突然又连连摇头,尽作感叹之样:“啧啧啧,你说说你,手伸这么长做什么呢?”言罢,又轻蔑地打了几下明邝的脸。 “齐公子,那……我的酬劳。”小柔唯唯诺诺地,语气也温柔。 齐浪只是一声冷笑,把怀里的钱丢给了过去:“先给你五百两,事成之后再拿五百两。” 本来昨晚两人说得好好的,小柔收了齐浪的钱来诬陷明邝。正如齐浪父亲所说,既然明邝想查,那就让他分身乏术,无从下手,这一千两银子也是他父亲的命令,只不过齐浪多了个心眼,把钱分为了事成之前与事成之后。 面对齐浪的临时变卦,小柔也不能多说什么,不情不愿地支吾着应了一声。临走的时候,齐浪还不忘轻拍小柔的肩膀,刻意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来:“把事办好,不然后果你知道的。” 小柔并未多说什么,心想:“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她已经没有退路。如果事情办砸了,别说是钱了,恐怕明邝和齐浪两个人都要盯上自己了!”于是,她立刻脱下雍容华贵的衣裳,将白嫩的肩膀给露了出来,眉宇微锁地看着昏迷中明邝。 而关于林逸的出现,明邝有些意外,打从一开始的“你留下”这三个字就是他故意为之,其实是在收到信来前,他就觉着这事可能有问题。要是两个人一块来了,说不定他们就一起栽在这了,秉持着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想法,林逸便被他给留下。 之所以不说清楚想法或是让林逸提前在外面等着,是因为明邝的确是担心林逸会坏了事情。比如在小柔自残的时候就一股脑地冲进来,那明邝的算盘可就彻底乱了,毕竟昨日的事情历历在目。如果今日真是个陷阱,那他只有以身试法能让事情顺利发展下去,才能继续去调查清楚。 说到底他此番其实就是在赌,以自己作诱饵,赌小柔和齐浪勾结,赌此事不会这么简单,虽然有些冒险,但好在,他赌对了。至于林逸到底出不出现,其实并没有这么重要,不过他至少可以起到安慰作用,让昨日两人间产生的少许芥蒂烟消云散。 涂国卷 三十二回 欲加之罪 林逸很快脱离青楼,率先回府,催着凄临溪赶快去寻明安老爷,让他想办法把明邝给带出来,随后又马不停蹄地匆匆赶赴齐铭的府邸。 对于“兄长”的拜托,临溪心想着明邝也是林逸十分重视之人,她这个做妹妹的可不敢耽搁,于是立刻停下手中之事,直奔大将军翟散的府邸。 天气有些阴沉,已有小雨开始落下,地上泥泞不堪,雨势渐大,临溪比平常心急不少,显得急躁,拉起拖在地上已经污秽不堪的长袍末尾,直接露出了膝盖疾跑着。可惜,她不会骑马,所以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法。 她刚到门口就被府卫给一把拦了下来,当时明安和翟散二人正在府中大堂商量事情,一般这种情况下,府内所有的家仆和府卫都会远离,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我……我是明府的管家,实在是有要紧之事要见我家大人!”临溪捂着胸口在气喘吁吁,整个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短短的一句话已经足够让她费心费力。她身上的衣物都被泥水给染脏,脸上、头发上沾着不少污渍,那披头散发的模样实在是让人下意识地想要远离。 如此的样子说是狼狈都有些不贴切,可能要用疯癫形容才更适合,她哪里像是个府邸管家,分明就是个失了智的疯婆子,既如此,府卫哪里还敢将她给放进去,不拔刀赶走已经算仁至义尽。 她本想高声喊叫,只是才一张嘴,还未发声,府卫就冲着她怒目圆睁了一下,直把她给看得后怕。 见府卫无动于衷,狂奔了一路的临溪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那人就怒斥起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嘛!这事若是耽搁了,你掉脑袋你也担当不起!” 这话要是换作一个正常人,府卫说不定还会有些许动摇,可从一个癫狂的疯婆子口里说出来,那感觉可就是天差地别了。 府卫脸色骤变,不耐烦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肃杀,拔刀直指临溪:“我告诉你,大将军府不是你想来就能来的!赶快滚!不然将军怪罪下来,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经不住砍!” 临溪为之一震,稍显呆滞,她匆忙地将身上凌乱的情况给迅速整理一下,打算转换策略,想着:“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这想法刚一出现,她肉眼可见的开心,表情也放松得充满了希望,可下一秒又想:“怎么样才能算软的呢?” 偷偷瞥了眼凶神恶煞依旧怒视着的府卫,她稍一低头,眼神停在正整理仪容仪表的双手上,她的动作突然僵住,好似有了头绪。 府卫正生气,只见临溪一改方才的盛气凌人,作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大哥,我不进去可以。那麻烦你有空帮我转告,可好?” 面对这个疯女人,府卫本不想搭理,正要提刀上前,她又是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你如果不答应我,你信不信我现在立刻躺在地上撒泼打滚。” 此话一出,当时的府卫一下子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搞不懂临溪又是要搞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看他疑惑烦躁的神情,临溪话锋一转:“这年头流言传得很快的,这可是大将军府,我在这撒泼这事要是传出去,你让大将军的面子往哪搁?” 府卫的疑惑立刻烟消云散,万般无奈地看着她,嘴巴张张闭闭却不出声,面对如此撒泼耍无赖的行径,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抨击,但又迟迟说不出口。 一见到有搞头,临溪乘胜追击,再上前一步:“你不为我这个陌生人想想,也要为你自己想想的,对吧。你还这么年轻。” 这话一下子说到府卫的心坎里去了,正常人只要稍微一想,都知道话得不无道理。如果临溪真在这撒泼,一旦发生,流言就会立马传开,影响也随之而来,到时候不管真相是什么,必须要有人来担责。 至于这个担责的人,是籍籍无名的小小府卫还是权大势大的翟散,恐怕不用过多考虑了。 “行吧行吧,你告诉我,我到时候帮你转达。”府卫眉头紧皱地抿着嘴,明显不耐烦的样子。 临溪没立刻脱口而出是什么事情,却是重复此事至关重要,不能太过伸张,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府卫离自己近一些,方便偷偷告诉他。 两人刚一靠近,临溪一把抓着府卫的脑袋往自己的胸口一抱,随即又冲着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高喊:“来人啊!非礼啊!快来人啊!”。 她并未将此事做得太绝,毕竟府卫也是无辜之人,所以她并未将事做得太绝,不像小柔那般,又是扯衣服,又是自残,又是摔东西的,可谓是手段齐出,临溪所做的,仅仅只是抱了一下,然后喊了两嗓子,让府卫方寸大乱即可。 短短数秒,整条街道瞬间引起轩然大波。等到府卫反应过来之际,临溪已经一路狂奔进了府。 府中其他护卫见状,二话不说便拔刀上前阻拦,他们的宗旨很简单,能拦就拦,拦不下就杀,眼看府卫要将临溪给迅速包围,明安和翟散两人是听到了动静跑出来,立即将众人呵退。 兴许是太过急躁,临溪一不小心在两人面前摔了个狗吃屎,稍微一看,她脸上被石砖划出了数道伤口,鲜血掺杂着泥水一同流下。 明安一脸疑惑地匆匆将其搀起,看她扭曲的表情都觉痛得很:“这是怎么了?要搞成这副模样?” “老爷!是……是公子,他被抓走了!”临溪痛苦地捂着腹部,晃晃悠悠地起身,神智有些慌乱。 “什么!?怎么会被抓走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安听了,立刻瞪起眼,脸上暴起了一道道青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愤怒地盯着临溪,抓着她的双肩下意识地发力,把她给弄得挺疼,差点叫唤出来。 明安这么多年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对他可谓是宠爱有加,同时也寄托了无限希望,在如此平常的一天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实在是让他控制不住。这好像也是头一回,临溪见到老爷如此暴躁。 一旁的翟散要显得冷静许多,耐心地询问一番,两人这才弄清楚事情原委,他们都是朝堂上的老手,当然不相信明邝光天化日之下会做此等之事,对于突如其来的变故两人皆深感怀疑,明安深知恼怒可办不成事情,所以他很快将激动的情绪压制,与翟散一同着手思考。 按临溪的说法,那些士兵是光明正大地当着百姓的面,以抓罪犯为由,将明邝带走,以此为前提,城中只有三处地方可以审讯,分别是城墙守军、军营、大理寺。 大理寺是归属明安管的,所以能够排除,故而剩下前两者,明安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发,但被翟散给拦下来,他的想法很简单,现在明邝身陷囹圄,明安身为刑部尚书亲自下场,恐怕不妥。 倒不是一定不能去,只是去了怕会落人口实,届时流言蜚语一定不少,所以,要去可得要换一个人才行。 此前,几个士兵押着明邝一路行进,引来不少百姓的围观。毕竟这流言蜚语传得快,况且还是个身着华服的少年公子,外人也都觉着是个有身份的人,这么一号人物被士兵给抓起来,那这事可还真不多见。 就算很多人并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但也并不妨碍他们不断地发挥想象力。 这几个人士兵是真的一点都不清楚明邝的身份,全程用着一种嫉恶如仇又鄙夷的眼神盯着他,看他走得慢了,还要推搡上两把,嘴巴里面还不忘叫上两句不干不净的话,明邝无意和他们过多纠缠,他心里早做好了打算,等人少一些的时候就亮出身份,不说一定能洗脱嫌疑,至少这些士兵会忌惮他三分。 看得人越来越多,太过引人注意,弄得押解的几个士兵都觉着挺不舒服,就拿了个罪犯的面罩子将明邝罩起。 明邝顿觉一片漆黑,泛着恶臭的面罩里还有清晰可见的猩红血迹,零零散散的光线透过细缝,只能看到身前有人影闪过,察觉不到其他。 印象中一行人走了很久很久,从最喧闹的繁华地段一直走到行人声迹甚少的不知何处,听到最多的声音是密集而整齐的步伐以及重甲碰撞在一块的声音,并且这声音非常频繁,每隔一小会就会有一阵从自己身边走过。 时不时有人会来过问几个士兵抓到罪犯一事,但也只局限于稍微寒暄两句而已,非常容易地就被他们搪塞了过去。 就在临溪进入翟府的同时,押解士兵的脚步突然停下,明邝应对不及,不小心还撞上了前面的士兵,正当他匆匆反应过来站稳住脚跟,腹部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引得他下意识地俯下身子,脑门上迅速地充血,口中不说控制地从牙间溢出,整个人颇为痛苦。 “再碰我一下,就不是一拳这么简单了!”再一看,面前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正死盯着自己,虽看不到全貌,但光眼神之中,就感觉到了十分的凶险。 他被几人架到一处房间,顿时一阵刺骨般的冰冷扑面而来,他直打了好几个冷颤。 面罩掀开,并未如想象中一般迎来温暖的阳光,面前是一处昏暗无光的窄间,密不透风,地方非常很小,四处角落散着蜘蛛网和几只老鼠,只有在木门打开的时候能透过少许的光,整体看上去非常的阴暗和压抑。 房间的正中央放着一张孤零零的木椅,椅脚连地,做得非常敦实,两边还连着两根很粗的麻绳,看来是防止人坐在上面的时候乱动,椅子上有不少的血迹已经变得暗红,这种模样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时间太久了,血已经深入椅子里面;要么就是血太多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浸染着椅子。 换作一般人看到这种场景或许会被吓到又或者太过紧张。 可这些东西对明邝来说都太过简单,都是基础级别的,他在大理寺的牢狱里见过的任何一个刑具都要比这恐怖上数十倍甚至百倍,这玩意儿别说是坐在上面了,他审都审了不下一百来号人,而且以前还亲自做过一把。 看着面无表情的明邝,几个士兵以为他被吓傻了,连连讥笑:“看着穿得挺好,想必家里应该有点小钱,恐怕你还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吧。”,那人的语气听上去也恶心,欠揍的模样就像巴不得别人会打他一般。 明邝只是一声冷笑:“你知道我是谁么?” “你还笑得出来啊!哎呀,怎么办啊,这里就一张椅子,这殊荣恐怕只能让给你了。”士兵的笑令人作呕,他一边说一边脱下身上的重甲,将里面的衬衣又束紧了好几遍。 不用几个士兵推动,明邝非常自觉地坐了上去,双脚被麻绳死死绑住,还不忘正一正身子,稍微整理一下仪容仪表:“是齐浪让你们抓我的吧。” 几个士兵没讲话,原先讥笑的脸突然沉下去,他站在明邝身前,手里的粗鞭连连晃悠好几十下:“我们不知道你说的齐公子是谁。我们只是在巡街的时候听到了动静而已。” 这玩笑一般的解释,引得明邝嘲笑连连:“太可笑了。既然不认识,你们又怎么知道他是公子啊!而且说什么听到动静就抓我,有任何的证据吗?” “你以为有了缝才能钉钉子么,明明是钉了钉子才有的缝隙,这里就是钉钉子的地方,就算没证据,我们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制造出来!”士兵明显被明邝说得生气,一鞭子怒抽在他脚边,掀起一阵尘土,尖锐的声音吵得明邝不得不皱起眉头。 “可笑……。”明邝又是摇着头冷笑,可下一秒,粗如手臂般的长鞭活生生地抽打在了他半边脸颊上。 待他回正脑袋,嘴巴已经被抽歪,嘴角还溢着血,嘟囔几口甚至吐出了两颗牙,一道深刻的血印占了大半边脸颊。 这种程度,仅仅是被抽了这么一下而已。 按照原先的想法,明邝其实都已经打算说出真实身份了,可现在这个场景,他一点也不想说。他只想看看这个人胆子到底是有多大,一共会抽多少下,到时候抽得越多,他一定死得越惨。 涂国卷 三十三回 壁虎尾巴 一众府卫专心地站在齐府大门口,目视前方,绝不斜视,周围看上去一切照常,人迹罕至的偏门也没什么动静,时不时有流浪猫、流浪狗围在一块打闹。 这齐府内明显要喧闹不少,诸多府卫匆忙地穿行聚集在庭院,看那阵势似有什么重要事情宣布。只是这些人的穿着颇为奇怪,所有人都脱去属于府卫的轻甲,换上了各自的便服。 只见到齐浪抬头挺胸地就站在众人面前,神情颇为凝重,嘴巴张张闭闭在说着什么,两只手上下动作,也颇为不安分。因为距离的关系,林逸并不能听见,他不免心生疑虑,这齐府的动静也不小,怎么不见齐铭的身影呢? 正怀疑间,齐府众人突然又有了动静,在齐浪的指示下他们快速走府,或单独、或三两成群,就不一道行动,次序也没有任何规律。出府后的众人迅速分散开,一下子就隐入街道上的人群,分明就是在刻意地减小动静,尽量不声张。 齐浪走在最后,他只领了两个贴身护卫就朝城门口出发过去。 林逸没有犹豫地紧跟上去,只是途经齐府时,对齐铭的下落依旧心存疑虑,下意识地朝里面瞥了一眼。这一看,就见到在半开的木门里,几个家仆正穿行其中给齐铭穿戴着衣物。同时,有两驾马车悄无声息地等在偏门处。 看一眼齐浪等人,发现他们速度并不快,林逸就多长了个心眼,靠近齐府想要看看清楚,又见庭院中不少家仆行色匆匆,十分忙碌地准备着各种东西。 仔细一瞅,不免让他是疑心大起,棉单被褥、枕头窗套等物井然有序地摆在地上,除此以外,还有崭新的锅碗瓢盆什么的,总之是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边上还放着几个空箱子。 数秒后,齐铭走出,身为户部侍郎的他,身上穿的都是粗糙的麻布衣服,完全是一副百姓模样的装扮,他迅速地扫了一眼准备的东西:“出发。” “是!”众多家仆立刻上手,把东西非常迅速地装箱,确认完毕后匆忙搬到偏门处的马车上。 这两父子一系列的操作把林逸给看得云里雾里,完全搞不明白他们的葫芦里面是卖的什么药。不过现在的形势已经很明朗,齐氏父子看这架势应该是去不同的地方,林逸孤身一人,又不会分身之术,只能选择一个紧跟着。 只是两架马车和齐浪相比,应该要慢上不少。想到这,林逸把当时身上的所有钱都匆匆交给到路边的一个乞丐手里,并承诺,只要他跟上,事成之后还有报酬。 乞丐本来就挺缺钱的,现在动动腿就能拿钱,何乐而不为呢。而且更不用担心他的脚力,以前偷东西逃跑,有时候快得甚至连骑马也追不上。 林逸点着头,迅速把钱塞给他:“别浪费时间,快出发!” “好嘞好嘞,都听大爷您的!”乞丐从地上跳起,一边数着银两一边迅速跟上马车。 解决了齐铭的问题,林逸立刻朝朝城门的方向追上去。 另一边,明邝从进入小黑屋到现在为止虽然只被抽了五鞭,除了脸上的一鞭,剩下的都在身上。可衣裳已经被抽破了,露出皮肤上鲜红的血印,每一鞭都是彻骨的疼痛。 又一鞭下去,凌厉的声音在小屋里回荡数遍,即便明邝紧咬着牙关,尽量不喊出声音,可脸上扭曲的表情以及紧绷着的脖颈处暴涨的青筋,无不说明一鞭之用力。 明邝也是痛苦,行刑的士兵反而是越来劲,讥笑的声音连绵不断:“唉,你说说你,做什么不好,非要去惹不该惹的人,可惜啦。” 一口鲜血从明邝猩红的口腔中吐出:“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们。” “还嘴硬!”士兵怒斥一声,又是奋力地一鞭。 要说这几个士兵从带走明邝的那一刻开始,就没开口问过“非礼”的事情,一直都在行刑,这哪里是在审问,分明就是在泄愤,或者说,单纯是在折磨明邝罢了。 如此蛮不讲理的行为,就连他们自己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一士兵眉头紧锁地将持鞭的那人拉到一旁:“差不多行了吧。那个人只让我们下轻手而已。你这样不怕把他打死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因为房间不大,哪怕交流的声音再小,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士兵间劝说的话刚传入明邝的耳朵里,便引他一阵发笑。持鞭士兵本身还觉着说得有些道理,打算先停一下,自己也好休息休息,可明邝的笑又一次把他弄得恼火,紧握着长鞭就要上前。 “真当他会护着你们么?从一开始,你们几个就已经是弃子了。”明邝靠在椅子上,稍显疲惫地看着士兵们,不规律的呼吸颇为吃力。 几个人被明邝的话稍微有些唬住,方才劝说的士兵立刻凑近过来:“你什么意思?” “真要护你们的话,为何不告诉你们我的真实身份?不就是担心说了之后,你们不敢对我怎么样嘛。事情一旦败露,不管你们怎么狡辩,他只要咬死不承认和自己有关就好了。到时候,惩罚我的目的不仅达到了,他自己也能安然无事,两全其美。而你们,只能像壁虎尾巴一样,被当成弃子抛弃。”明邝刻意地将嗓音拉低,眼睛也睁得大,语气和神情都表现得有些骇人。 虽然身上依旧很疼,但看着这些人迟疑的神情,他有一种莫名的快感,一种光用语言就将别人击溃的快感,他神情逐渐放松下来:“现在再后悔,晚了。” 他的话停下许久,房间里面安静得很,他的眼睛像鹰一样敏锐地凝视着士兵。他们的表情几近凝固,面面相觑,打明邝对他们来说只是听命行事,本以为明邝只是个家中有些小钱的人罢了。 可现在,被他这么一说,再看看他那令人瘆得慌的表情,几人心里不免慌张起来。门外突然传来非常密集的脚步声,屋内的士兵心中突然一惊,再一看明邝,他正闭起着眼睛,镇定自若的神情看得人后脊发凉。 “翟公子,这里就是我们平常审讯的房间。”城门守将谄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巨响,脆弱的木门直接被踹开,几十个身影直接冲入进来。 烟尘散去,翟陇正站在门口。 此前凄临溪将此事告知明安和翟散的时候,他正好也听到动静跑了出来,为了避免太过声张,身为父亲的明安和翟散都不能现身,此事自然而然就落在了翟陇的身上。 两人来了个对视,明邝吃力地一笑,翟陇对他只报以凝重而无奈的表情,他二话不说径直走入,迅速抽刀,屋内闪过一抹寒光砍断麻绳,将明邝搀起。 城墙守将只是扫了一眼狼狈的明邝便将他认了出来,顿时大惊,根本不敢多有一分一秒的对视:“怎么回事?!你们tm知道他是谁吗!” “啪”的一声,守将用力地一掌,打在手下士兵的脸上,又冲上去把持鞭的那人踹到角落里紧接着就是一阵猛烈的拳打脚踢。其他几个士兵跪在地上始终低着脑袋,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翟陇眉头紧锁地仔细打量明邝的伤口,久久无言,又看了几眼将他带来的几个士兵:“这几个人怎么说?” 小屋内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几个士兵跪着冲到明邝的面前捧着他的双脚,不停地磕头、求饶,磕头、求饶……如此反复。 “咚咚咚……”磕头撞地的声音接连不断,几人脑门甚至磕出了血,也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其中最激动的当然要属方才抽鞭子的那个士兵。他的上司也不敢吱声,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 “要不然留一个,说不定以后有用。”翟陇一脸厌恶地看着几人,用拇指捋一捋刀锋,凑到鼻尖嗅着。 在万分紧张,气氛也几近凝固的时候,明邝倒显得放松,去到角落的水桶洗了一把脸:“留着有什么用啊,小柔都已经不知道跑哪去了。他们就算指认,那齐浪肯定不承认啊,直接把责任都推给他们,要是再反咬一口,你怎么办?” 翟陇右手握着刀柄,眼睛敏锐地扫视,把刀锋轻轻架在几人脖颈上:“那要不然……都杀了。” “啊!”跪着的士兵里有一人突然惊叫出来,直接晕了过去。 明邝并未答应,走到一人面前蹲下身子:“刚才说不要下重手的,是你吧。” “是是是!正是在下!还请公子饶命啊!”他双手死死抓住明邝的鞋,不停发出啜泣的声音,缩着的身子一直在发颤,他的脸已经是涕泗横流,又是一记重磕在地上,地板都被磕出了裂痕 “留他一命吧。”明邝轻拍士兵的肩膀,虽然表情冷漠,但并未太过追究。 另外几个全程没动手的人,明邝并未过问,只是让城墙守将看着办。 毕竟这几个人的确是奉命行事,做还是不做很多时候也由不得他们,罪魁祸首是齐浪才对。但这并不意味着,方才的事情就当无事发生过一般,明邝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审案子的时候很少会掺杂私人感情。伤害到他的人,他肯定十倍百倍地奉还。没伤害到的话,他也不会小心眼地死抓住不放。 至于动手的那个士兵,明邝对他就没什么好脸色了:“就在这里,我说过你会后悔的。我记得你是打了我一拳,踹了我一脚,抽了我几鞭,对吧。” 士兵五体投地的身子疯狂发颤,急促的呼吸声非常明显,嘴巴里面不停重复着自己有多无奈、多倒霉;策划这事的人,齐浪,也被他一五一十地尽数脱口而出。只不过,现在这个时候,这个名字对明邝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他又说他上有父母要赡养,下有孩子要照顾……总之是各种能开脱自己罪责的话,都从他的口中连绵不绝。 听着滔滔不绝的话术,明邝的神情放松,也是轻拍他的肩膀,突然摆出一副十分欣慰的模样:“你可一定不能死啊!” 士兵不明白这话其中的用意,但至少字面意思上他不用付出生命的代价。看着明邝稍微笑起的神情,他自己也喜出望外,连连道谢,磕头跪拜的频率和程度比之前还要夸张不少。 看他这个样子,明邝冷笑了着招呼守将过来:“把他的双手双脚都给我卸掉,然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他,千万不能让他死了。明白么?” 明邝没有多余的表情,单纯的笑,很阴森,眼神让人不敢直视,深邃得好似无尽的洞,加上屋内潮湿以及急促的呼吸声直让人倒吸一口凉气,守将强行吞咽一口口水,颤抖着声音应了下来。 关于这个士兵的家人,冤有头债有主,明邝并未牵连过多把事情做绝,派人送了些钱去,补偿了补偿。 涂国卷 三十四回 奇怪行为 当天晚些时候,在陈郡城外的一处山脚下,齐浪立马而停。就在面前不远处,先前离府的所有府卫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姿态相当谦恭,颇为严肃。 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他的鼻子特别大,眼睛细小,还有乌鸦般的大嘴,笑容在他脸上看上去十分得意,眼神则颇为奸诈的感觉。翻身下马,他迅速地扫了一遍众人:“动手吧” 为了不声张,众人紧闭起嘴巴,不约而同地点头,朝身后不远处的一间木屋前进,动作非常迅速。 “记住!千万要小心!不要大意!”齐浪的笑脸瞬间收敛,表情阴沉下去。 一处山坡上,林逸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距离木屋较近,只有短短一二十米的样子,整个身子都被他深埋在草地里,甚至还往身上丢了不少泥土,仅露出一双眼睛和用来呼吸的鼻子,目的就是不引人注目,尽管周围四下无人,可就连呼吸他也下意识地控制着减缓。 这种情形,他早就已经习惯,他是明邝最信赖的人之一,自打跟着明邝去了大理寺,这事就没少干过。 常常明邝审问到关键时候,他都会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让犯人独处,林逸就躲在一旁观察犯人的一举一动,以此让明邝做出推断。有时查一些较为困难的案子时,正面找不到突破口,也需要林逸进行长时间甚至几天的细微观察。 最夸张的一回,明邝让他去调查一个有嫌疑的乞丐,可那人自打头天就一直待在一处破庙里,几乎一直都在睡觉,大多数时候就像一具冰冷的死尸,饿了就嚼两口囤积的野菜。 林逸当时也是和今日一样,躲在庙旁的山坡上,将自己完全深入土泥之中,距离那个乞丐仅有十米不到的距离。刮风下雨是雷打不动,一连数天都是如此,竟真的一点都没被乞丐察觉。 明邝当时问他观察的过程,林逸只是笑笑没有回答。不过,明邝因此对他的信赖更甚从前,有什么事情大多时候第一时间都找他。这回,林逸也不想让明邝和青楼那天一样,再一次的失落。 “准备好了没?”齐浪声音低而急促,小心翼翼地招呼着府卫,他弯着身子率先出来,四下张望贼眉鼠眼得像个小偷。 他比任何人都要警惕小心,因此尽可能地提防起周围任何一个小动静。这事情办成了,上面的人绝不吝惜赏赐,尽管平时他也会收到一些奖赏,即便他什么也没做。当然,换做其他的大多数人恐怕都不会对诱人的赏赐表示拒绝,他也明白这一切无非是为了收揽其心。 自打他开始办这事也有好几年了,如果事情败露,他自己怎么样倒是无所谓,可整个齐家却会受到相当大的冲击,甚至是整个涂国的疾风怒火都将倾注在脆弱的齐家。 所以在办这事的时候,他是不得不万分上心,为了万无一失,保险起见他还从怀中里拿出银票,挨个分发给每一个府卫,就是让他们能够专心再专心,小心再小心。 都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面对主子突如其来的示好,一众手下敬领以后,纷纷整了整衣物,整体状态要比先前更加上心。 “走!”齐浪把木门完全拉开,匆忙地招呼着众人出来。紧接着几十个府卫聚集在一块一同出屋,脚步沉稳而缓慢。 可接下来看到的,却让林逸彻头彻尾的搞不懂了。视线中,府卫的正中央保护着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木箱子,可那箱子,却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左看右看也察觉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一个普通的箱子竟然要这么多人进行严密的保护?估计也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这群人吃饱了撑的。林逸清楚这群人当然不可能这么无聊。要么,这箱子里面肯定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又联想到先前在青楼所见,他因此更加确认了箱子里的物件就是黄金。 只是,他还有一点感到奇怪,既然是黄金,那转移起来应该十分匆忙才对,可看这群人不仅是脚步实在是太慢,而且这一趟就不慌不忙地运送一箱,是不是太少了。 可能是因为黄金太过重要,如果一下子转移太多不光容易分心,也容易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万一出了意外,亏损可不就是简单的一个箱子了。这是他能够想通的唯一解释。 因为木屋周围留了几个士兵来回巡视,靠近不得。林逸便小心起身,迅速跟上转移的队伍过去,虽然队伍的移速缓慢,可他依然全程紧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生怕就是一个不注意寻不见了人影。 “来来来!喝些汤药。”明安匆忙疾步走入房间,眼神全然锁定在双手捧着的药碗上,还不忘吹上两口,生怕儿子入不了嘴被烫到,凄临溪紧绷着脸跟在身后,这药本来是她来送的,只是在厨房熬药的时候老爷就率先抢了过去。 明邝此刻正端坐在大堂的椅子上,翟陇在他身旁查看着伤势的具体情况。 明安着急地刚把药放下,紧接着对儿子上下其手,这看看那摸摸:“伤怎么样了,可不可以走路啊?” “哎呀,爹。我腿没受伤,你放心好了,我没事。”明安抿着嘴,对于心急如焚的父亲有些无奈。 “你还好意思说!我不在就惹上这些事!你还背着我做了什么!”明安情绪激动地抱怨,口水也喷出不少, “我告诉你!以后不准擅自行事,听明白了么?就算不和我商量,也一定要提前告知我!知道嘛!”他的虽然情绪激动,但话音刚落,皱着的表情又变得温柔起来, “知道啦!爹,时间也不早了,你先回房休息吧”明邝听着只是连连点头。 “不不不,我不走,我要在这看着你!”明安连连摆手拒绝,嘟囔着嘴赌气坐在一旁,像一个赌气的小孩子一样。 看着稍显孩子气的父亲,明邝欣慰而无奈地笑了笑,他想伸手端药碗喝,却是无力,手臂被包得臃肿。翟陇倒也是放得开,顺手接过药碗喂给他喝,有些烫了,翟陇稍显老气的脸上还会露出小心翼翼地抱歉,再悉心地嘟起嘴小吹一下,两人都不免宽心一笑。 别说,乍一看倒还真是有些亲密的感觉。 一个府卫脚步匆匆地跑进来:“公子,方才有个乞丐送来了这个。说是林逸交代他这么做的。” 虽然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一听到林逸这个名字,明邝不免心中一惊,催着翟陇赶快把东西拿给自己。 那是一张破纸,皱皱巴巴的十分陈旧,上面什么字都没有,七歪八拐地用碳石画了条河,旁边零散坐落几个小房子,其中一处屋子还用力地点了好几下。 对这莫名其妙的玩意儿,除了明白这是个地方以外,几个人都看得一头雾水,来来回回捣鼓数遍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正当几人围在一块仔细钻研时,林逸从外面匆忙赶了回来。 回来的第一件事,众人就询问他这破纸的意思。 老实说,虽然这件事情是他交代那个乞丐办的,可他自己也没想到那人竟会用这种方法记录下来,面对破纸他也看得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一时间解决不了,那就暂且放下,因为林逸可是有实打实的消息要告诉他们。只是顾忌到一旁的明安老爷,他阐述得扭扭捏捏,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迟迟说不清楚。还是明安再三表示不必在意自己之后,他才是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 此前,林逸紧跟齐浪的队伍行进,许久之后才回到城中,发现那些人将箱子送到了城东的一处仓库里,奇怪的是,面对这至关重要的黄金,齐浪并未派太多人严加看管,仅仅留下两人而已,其他人则先回府稍作休息,然后又火急火燎地出城去护送第二个箱子。 当时的明邝几人觉着,可能是齐浪为了避免引人注目,所以没有留太多人。 听完整件事情的过程,再想想齐浪一行人对箱子奇怪的所作所为,在场的众人都觉着箱子里面放的就是黄金。虽然对于回府休息这件事几人还想不通透,但这么一直干想下去也不是办法,主动出击,方能洞悉全局。更何况,自以为是的齐浪估计还以为明邝此刻依旧在小黑屋里受审呢,拖得越久,这事越麻烦。 看着明邝跃跃欲试的样子,强行动作的身体好似已经忘了才刚受过伤,明安这个做父亲的当然不能任由他们胡闹,一旦有所疏忽,说不准又是带着一身伤回来,说难听些,回不回得来还不一定呢。 看着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十分决绝的父亲,明邝并不多解释,冲着翟陇偷偷使了个眼色,他就心领神会,跑到明安面前:“明叔,我爹有话让我转告你。” “什么话?你说。”一听是翟散,明安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马上来了精神,可不敢怠慢。 翟陇则将他拉到一旁:“这事得悄悄和你说才行……” 眼看时机成熟,明邝一掌拍在林逸后背上:“走!” 话音未落,林逸一把将他背在身上冲了出去,明安刚反应过来正要追,一旁的翟陇也匆匆忙忙地跑出。 大堂里一下子只剩下凄临溪在小心地收拾着药碗,明安抿着嘴无奈地瞅了她一眼,颇为尴尬。当他转过身去,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略显无奈地摇摇头,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唉……长大了啊!” 涂国卷 三十五回 恭候多时 距离明邝等人离开已有一段时间,凄临溪倒是颇为担心的模样,站在府门口看着几人离开的方向是看了又看。明邝方才带回来的伤可不轻,即便“兄长”会武功,但她还是不能完全放下心。 再看明安这个做父亲的,担心得要更加夸张,毕竟明邝是家中是稀世少有的才人,虽然有着过人的脑子,但年纪尚轻也不善武功。于是几人前脚刚走,他后脚于庭院中振臂一挥,府卫迅速集结等待,一旦发生任何动静,数以百计的人便立刻带刀出发,一般官员的府中最多也就几十个的府卫,能有这人数完全是好友翟散给他开的绿灯。 城东再深二里地,寻常百姓的住所越来越少,更多的是和朝堂有关的设施,大多数时候一般百姓也不会擅自来此处,林逸受明邝之命来调查,心中当然是想将此事给他办好,也算是给明家的一个回报。 当然,他也清楚,多年的恩情仅仅是查一个案子当做回报是不够的,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此前翟陇顾忌他那个控制欲极强,什么事都要插一手的父亲,并未同明邝两人前来,他们也都知晓翟陇的情况,所以除了安慰两声,并没有说太多。 “是不是快到了?”明邝稍显兴奋,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将齐浪和黄金给抓个人赃并获。 看到主子开心,林逸也情不自禁地心满意足,加快脚步背着他前往,但光这么跑着感觉没什么意思,时不时还要腾出一只手来,指向远处的某仓库:“就那!就那!” 虽然还未亲临,但见到林逸如此肯定,明邝大为放心,觉着现在只待两人潜入即可。 行至仓库外的街角,只瞥了一眼,他又喜上眉梢,果真如林逸所说,仅留下两个守卫在此看护,要想潜入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的确,他只在街角稍作等候,林逸则偷摸着去到另一处街角随意搞出些莫名其妙的声响。 两护卫的注意力果然一下子被吸引过去,即便只有一人上前查看情况,不过问题不大,反正飞檐走壁对林逸这个练家子来说是稀松平常,加上对付两个注意力分散的护卫也只是多浪费一些时间罢了。 短短数秒,仓门处传来一声轻哨,明邝拖着有些痛楚的身子蹑手蹑脚地走出,在林逸的掩护下两人很快就溜了进去。 这仓库里面乍一看,里面堆放着几十个木箱子,和一般的商贸仓库并无什么差别,整体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实在不是一个放置黄金的好归处。当时的他们还将这些都归咎于齐浪不想太过引人注意。 看着成堆的箱子,两人越显激动和兴奋,明邝最夸张,放在箱盖上的双手颤抖不止,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是装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宝物一般,情绪竟要如此夸张。 但正当他要发力开箱,远处的角落的阴影里竟传来几声脚步,从容的身影随即浮现出来。本来他们两人都差点要激动得晕过去,毕竟要是查到了这批黄金不仅能威胁颇具势力的齐家,又有益于大将军等人,实在是没有任何的坏处。 可突然出现的那几人,似一盆冰凉的水将他们从头到脚淋了个遍。 那些人身着便服,二人皆不认识,就在疑惑的下一秒,一张令人眉头迅速皱起的脸就出现在了二人的视线中。 “齐浪!”林逸有些不敢相信,当时的他整个人一下子呆住,偌大的脑袋里面一下子空空荡荡,一下子又瞬间拥挤着万千思绪。他的身体僵在原地,迟缓着较为担心地看向身旁的明邝。 明邝原先激动的脸阴沉下去的速度比他还快,在短暂的一瞬间突然转变,他立刻知道,两人定是又被设计了。这齐浪恐怕在此处已经恭候多时。 尽管如此,他丝毫没有埋怨林逸的意思,而是第一时间自责了起来,怪自己在经历过青楼的两件事后,非但没有重新审视齐浪,反而依旧以一种高傲的姿态俯视他,知识分子的傲气促使他认为,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仅凭借他的脑子,是不可能让自己摔倒两次。 也就是这份再正常不过的傲慢,将两人引来了此处,迎来了现在这个对峙的局面。 不过,好在明邝调整状态有一手,这些年审问犯人时常都是审完一个接一个,有的还十分牙尖嘴利不好对付,所以快速调整状态对他来时至关重要,整个刑部因为状态问题而生了各种乱七八糟毛病的人,可不在少数,所以父亲明安也因此事常常训练他。 就在见到齐浪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后的短短几秒时间,明邝已压制低落的情绪,脑子在尽速思虑安全脱身之策。这齐浪可不是什么善茬,不久前那好一顿长鞭让他记忆犹新,现在这局面说有性命之忧应该不至于,但拳脚相向还是非常有可能的,可能性还不低。 他手下那些府卫此刻按理来说应该拔刀上前才对,可对峙的局面持续颇久,他们一个个都无动于衷,齐浪也不例外,就好像故意消遣着明邝二人,就差给他们直接送上一把香瓜子,边吃边看了。 齐浪突然动作,引得二人猝不及防的心中一惊,林逸二话不说以身体一把挡在主子前,长剑已抽大半,坚决的眼神随时准备献出生命,迅速的动作以及凌厉的拔剑声甚至将齐浪给吓了一跳。 较为尴尬地缓过来后,只见他优哉游哉地坐在一个木箱子上,又摆出讥讽脸,双手一摊:“明公子要来,说一声就好了,何必偷偷摸摸打晕我的手下呢。这可不像你们刑部的作风啊!” 的确,刑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证据确凿,所以抓人的时候非常直接干脆,冲进去直接亮出拘捕证,二话不说就将人先给绑了。几乎没有哪天会和先前一样蹑手蹑脚。 听着令人不适的嘲讽,明邝并不想和他多费口舌,倒不是说不过他,只是明邝的言语攻势都建立在逻辑之上,说的都是有理有据,并非是像齐浪这般胡搅蛮缠的嘲讽。更何况都已经栽在他手上两次了,这要是再来第三回那明邝可能真的要钻进牛角尖走不出来了。 见明邝不上钩,齐浪也不打算再自讨没趣,故作无奈地长叹一声,扭扭捏捏地起身:“来!公子不是要看么。那就好好看看!”话音未落,他将箱盖给一把推开。 明邝和林逸二人的双眼顿时放光,迅速锁定箱中,可那个里面,只是静静摆放着一层普通的布匹罢了,仅此而已。就这么一下,一句话都没有,却使他们的心像被拴了块石头似的直沉下去。 林逸迟疑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这不可能……”在他看来,这当然是不可能,一路行来,他几乎全程紧跟,途中是不敢出一点小差,就连解手都是一路憋回城中才伺机解决,生怕就是完不成明邝交代他的事情。 “这不可能……怎么回事这样呢……”林逸连连摇头,不可置信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短短片刻,两拨人的气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齐浪硬气得很,一脚就把箱子踢到林逸面前:“不信?你自己好好看看吧!” 嘲讽声不绝于耳地冲击着林逸,他发疯似的掀动箱子,把里面的布匹扒了一遍又一遍,可除了布匹以外,能够发现的只有零零散散的几粒老鼠屎而已。 “怎么会这个样子呢?如果这箱子里面不是黄金,那他们那些奇怪行为又该如何解释……”远处传来的讥笑声使得林逸的语调不受控制地降低,全身已经麻木地看向明邝,委屈得像是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其实就连明邝也没想到,一向坚强的林逸在这一刻情绪会肉眼可见地崩溃。 明邝虽然并未亲眼见到那些林逸口中所谓的“奇怪行为”,但看着齐浪从容得意的模样,他心里也差不多有了数:“只有一个解释,那些行为,都是他故意表演给我们看的……” 对于这个答案,齐浪没有继续嘲讽或是反驳,给二人送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笑容后就转身离去。 这不走不要紧,一走,把精神高度警惕的两人弄得是一头雾水。 明邝双眼圆圆地瞪着,不免心想:“就这么走了?把他们两个活生生的人当做完全看不见一般,直接十分干脆地就走了?除了嘲讽几句话之外,几乎什么事都没做,这是做什么?吃饱了撑的么?” 林逸当时都已紧握长剑,随时准备厮杀战斗,却不想齐浪直接以离开来拒绝。 两人都是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懂这个齐浪是在莫名其妙地搞些什么东西。 在他走后,林逸并不打算轻易放弃,把大半个仓库的箱子都开了个遍,翻找许久,以至于木墙、地砖等地他都仔细勘察了一番,依旧没发现黄金。 印象中,林逸好像今日这还是头一回替明邝把事给办砸了。虽然明邝和他说明白了数遍,自己不会就此而责备他,但这头一回的冲击力可不小,林逸的内心还是在深深自责的。 而明邝则更多的是在思考,他觉着非常奇怪。 如果说齐浪让小柔栽赃自己是为了报复,那转移箱子这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仅仅是想要再好好羞辱明邝一番么?耗费这么大的人力物力陪他演了一场戏就为了这个? 还有,如果齐浪真的是故意表演给他们看的话,为什么不直接留下许多府卫在此看守,让旁人靠近不得,虽然可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但却能够让明邝和林逸一直天真地以为黄金就是在此处,到时候一旦查起来,两人必然扑个空,这样不是更好么?为何要主动把黄金不在此处的消息透露给两人呢? 一时间,阴谋诡术如同厚重的阴云一般扑面而来。至少明邝是不愿意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 看着明邝在原地踱步深思的模样,林逸清楚他的习惯,所以也不打扰,就在一旁默默等待着。 “走,我们去城外他们藏箱子的地方!”明邝的情绪一下子又正经起来,好似完全恢复了精气神,他觉着此前两人都是被动,这几日的调查,他们好像一直都在跟着齐浪等人而行动,现在阴云密布,思绪混乱,他干脆想要换一种思路。 光说今日这事,先暂且假设齐浪等人是真的在运黄金,只不过是用了某种手段让他人不易察觉,现在他们身处的仓库没有任何问题,黄金的确不在此。中途林逸一直跟着,也没有发现任何奇怪的地方。 那整件事情中就只剩下了原先放置黄金的仓库。 林逸一下子被明邝的想法给点醒,原先脑海中杂乱无章的脉络,开始有了少许清晰的雏形。 他开始顺着明邝的思路,一路想下去,提出有可能的想法,比如齐浪等人只运了箱子,但黄金其实并未移动,依旧安然无恙地放在木屋里面,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如果说,他们在运送箱子的同时,将黄金移动到了另外一处应该是不大可能的,一共就那些人,林逸全程都跟着,并未发现人数有太大的变化,除非他们能隔空取物。 而这些,正与明邝的想法不谋而合,两人一时间精神大振,暂且先将气馁与颓废全然抛诸脑后,匆匆去街上的马厩买了匹马,带着林逸直奔城外木屋。 熟悉的两人又同坐一匹马,再一次共同行动,为了安全起见,明邝的双手不顾世俗眼光地抱在林逸腰间,如此两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意气风发地令人羡慕。 路上,他还担心林逸会自责过了头,不忘安慰几下:“放心好了,此事应该还有转机的。只要我们把木屋给弄清楚,问题说不定就都迎刃而解了,到时候再碰上齐浪,不管他后面站着的是什么人,咱们都可以非常有底气地给予他甚至整个齐家致命一击。因此,光靠我一个人可不行,你可是至关重要的啊。” 时近夜晚,两人直冲出城。夜空中云层淡淡,星光朦胧。 涂国卷 三十六回 月黑风高 城外木屋在一处较为高耸的山坡上,倚山而筑,一出城,步行需走十里地左右,周围尽是大片的树林,不提前知道路的话,别说找到木屋了,恐怕整个人都要在密密麻麻的树林给迷路上十天半个月的。 保险起见,明邝与林逸两人起先是站在较远的一处小山坡上,打算暂且稍微探查一下周围的情况,以防此处有齐浪留下来巡逻的人,不过很明显是他们想多了,漆黑的夜晚中没有一处火把的光。 林逸行在最前面,小心提防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心些总不是什么坏事。天上的阴绵细雨不断,他们特地绕了一小段远路迂回。 不远处就是木屋,乌漆嘛黑的,除了泥地上凌乱而密集的脚印外,看不出有人活动的迹象,他们下意识地蹑手蹑脚起来,为了避免方才城中仓库里的情况,林逸着重仔细地探查了一番,确认无误后,两人才靠近过去。 现在到天明时还有一段时间,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好好调查。 不算大的木屋中空空荡荡,仅有几只老鼠躲在角落里略作休息。环境昏暗无比,伸手不见五指,吹起火舌子,好一番寻找才发现箱子的印迹,光从这印子去推断,箱子数量要比仓库里面少了许多,可能是因为两处地方大小不同,所以箱子放在木屋里的时候是高堆垒起来的。 仔细看看印子,发现其实不是很明显,光是一阵轻风透过门缝吹进,印迹就要消散薄弱不少,再多吹几下,如果不用心,可能就完全看不出来了。按理来说,如果真把箱子都高高的堆垒起来的话,印迹不应该会这么清浅才对。更别说里面还放着黄金,那印迹更加不应如此。 林逸对那些箱子有着莫名的执著,跪着面颊紧贴地面,一点一点非常缓慢地移动眼神,恨不得将印迹处的每一颗泥土都观察得仔仔细细。 反观明邝的注意力,则放在了木屋的整体结构上,稍稍靠近,指尖轻抚过斑驳的木墙,耳朵随之紧贴,稍微用力地摁一下,颇为耐心地感受木头质地,听听木头声响,稍显疑虑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把少许木屑送到嘴里,细细嚼咽,如此细致入微的观察,使他推断这木屋的年份,估计打底有个三年左右。 如果这木屋的建造一开始就是为了藏黄金的话,那事情可就比较严重了。因此,两人不免更加上心,生怕会遗漏掉什么重要的细节。 但碍于木屋的大小,再加上里面空无一物的情况,其实并没有太多东西能够细究,仅半个时辰不到,两人不光把木屋给弄得一清二楚,周围各处的情况也摸索得差不多,却并未找到什么实质性的线索。 一时间,两人先前才激起的情绪,又不受控制地开始失落下去。 林逸从腰上掏出两个包子,是在他跟完齐浪的队伍,回明府的时候顺路买的,已经冷得有些硬了。不过对于没吃晚饭的两人来说,充饥是非常有必要,明邝还把自己的包子特地分了一半给他。 一开始林逸是拒绝的,可谁让明邝是主子呢。不用多说,只一个瞪眼,一下子就让他没了脾气。 尽管受了伤,明邝的状态不太好,但眼光依旧锐利,充满着精气。他的眉毛和头发漆黑如墨,又穿着深黑色的长袍,上面隐约溢透着少许暗红的血印,加上这夜晚阴雨的加持,有一种颇为神秘的感觉,任凭雨水将他的衣物完全打湿,他也无动于衷,显现截然不同的威严。 淋雨,算是他有一个奇怪的癖好,从小到大都如此,他总说淋雨会有畅爽的感觉,心情也会随之舒缓。当然,他也不是那种只要下雨就什么事情都不管,傻里傻气地跑出去淋雨的人。 他只是有时喜欢顺势而为,并不想去争着改变什么,比方说今天下雨了,但是没带伞,那也不去强求什么,反正不管走还是跑都会被淋湿,倒不如自在地在雨中漫步。 那作为他的贴身护卫,林逸是万万不敢让主子一个人淋雨自己却打着伞的,所以平常也会陪同他一块,次数多了之后,自己也开始逐渐喜欢上那种感觉。 明邝的嘴唇撇成一字形,凝神悉心地把较为凌乱的思绪给整理好,林逸没有打扰,只是起身想再去木屋里面看看。 他一屁股坐在箱子印迹前,双手盘负在胸口,眼神好似赌气地锁定着印迹。倒也不是真的想要再细扒出什么细节,他只是心中有一种莫名奇怪的感觉,使得它心神不宁的,但思来想去始终都没搞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山坡的远方传来惊叫声,在山谷间非常明显,当时专心致志地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林逸火速持剑跑出,两人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串成线的绵雨落在密集的林间,隐隐约约好像看见有几处零散而微弱的火光正朝着同一个方向迅速集结。 再用心听听惊慌失措的女人惊叫声,很高的概率是在逃亡。也不知那女人是不是看到了山坡上的木屋还是碰巧,看那几个火把的移动轨迹来看,女人似乎是朝着明邝和林逸二人来的。 两人当下还在为黄金的事情烦恼,但看着追兵的火把越发接近,又是在这么一个月黑风高的阴雨天,对方还难得是个女人。 一时间,两人的荷尔蒙英雄气概随之暴涨,明邝催着林逸出手,反正他们现在暂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这么干坐着,那倒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主子都发话了,林逸当然没问题,立刻动身,一个箭步深入林中。 眼看他迅速消失眼前,明邝选择先躲起来。没办法,他不会武功,庙里的那些时日对他来说,只是让他的身体素质比常人好一些,要真打起架来,别说是自保恐怕还会对林逸造成拖累,好好地躲起来可能是他比较好的选择。 至于什么是最好的选择,当然是他开动脑筋,帮助林逸取胜。只是这脑筋光开动也不一定有用,有时需要一些必要条件,眼下除了一个空荡荡的木屋外,明邝几乎没有什么能利用的东西。 若真是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候,他是打算刻意发出一种非常奇怪的嗓音,把自己伪装成山神或是妖怪什么的,听上去虽然可笑,可是在这么一个诡异的天气下,如此的行为对某些人的确是能造成不小的心理冲击。 因为绵雨,女人视线模糊,只凭借本能下意识地发了疯一般狂奔不止,她身上穿的是便服,逃跑起来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唯一需要面对的是自己的体力。身前的远处是明邝和林逸所在的山坡,右边则是一条小江。 按理来说,她的体力肯定是耗不过那些杀手,如果在体力耗尽前能够跳到江里,借着江流逃走,那是万事大吉。只不过这个方法的危险性太高,更别说现在阴雨连绵,水势汹涌,女人现在如此狂奔就是惜命,要让她以命相搏,不到绝境她应该不会行此极端。 好在大片的树林中,群山环绕,整个地形也算是给她提供一些屏障,只要运气好一些,说不准能借着晃眼的树木隐藏起自己。 事实也的确如此,她蜷缩在一棵宽厚的树桩后,趴在地上,害怕得不敢探出头去看情况,沾满黑泥烂叶的双手拼了命地捂住口鼻,不发出一点声音,两个眼睛也睁得出奇大,血丝充斥其中,心跳声越发加快,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 三个杀手围在一块窃窃私语,听不清说了什么,不过看他们来回扭头又东指西指的模样,应该是不知女人身在何处,所以他们显得犹豫。毕竟密林如此之大,若是漫无目的的寻找,分明就是在给女人逃走的机会。 可对女人来说,眼下就是为数不多能够脱身的机会,如果坐以待毙,寄希望于杀手因为粗心而没发现自己实在是太过可笑,或许是因为太过紧张而手足无措,又或许是对活下去的机会太过渴望而心急,她正要起身悄悄爬走,却因地面湿滑,一个踉跄摔倒,连打数个滚圈。 最让人难受的,是摔倒的时候她的脚撞在了石块上,骨裂的疼痛让她在一瞬间忘却了危险,竟然下意识地叫出了声。尽管她非常迅速地反应过来并尽力去克制,可人家杀手也不是吃素的,耳朵也不聋,一下子就察觉到了,蹑手蹑脚地靠近树桩过去。 女人想要起身,但每一次动作所带来的彻骨疼痛除了让她的表情更加扭曲和难受之外,并不能给她带去什么。她双手死死握拳,一拳重锤于地,牙齿更是咬得“咯咯”作响,痛恨不已。 可短暂的悔恨过后,她的情绪瞬间降落到绝望的低谷,她无力地抬头看着天,湿漉漉的脸上已分不清哪些是泪水,哪些是雨水,只是看着黑暗得无边无际的天空,无力的平静浮现在他的脸上,似乎在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微弱的火光逐渐靠近,三个杀手距离女人仅有一树之隔,就在他们的步伐踏过树桩之际,周围的众多树木突起一阵声响,引得杀手大惊,匆匆看去,黑暗中并不能寻见什么,却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有一阵劲风正在将他们包围,引得几人有不好的预感。 几人下意识地拔刀,随时准备应对。但那阵劲风又突然顿停,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也心生疑虑,拔刀的手又缓缓松开,就在刀柄即将贴合刀鞘之际,三人身后突起一阵骇人呼啸。 待他们匆匆转头,眼角的余光里一个黑影近至眼前。 只一刹那,一颗人头飞落,滚烫的鲜血混合在冰冷的绵雨中,如此惊人的身手,让另外两人大吃一惊后倒吸一口凉气,迅速弹将后撤。再一看,除了同伴的尸体外,此处并无任何异常。 雨势突猛,清脆的绵雨声越发响鸣,犹如无数声惊雷在接连不断地炸响。 两个杀手打个照面,立刻聚集在一块背靠背打着转,万分警惕地防备着三百六十度的危险。 漫漫黑夜,他们并不知道,就在两人头顶上,林逸像幽灵一般潜伏着。他孤高地站在树干上,完美地和高树融为一体,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在外面,雨水轻滑地拂去剑身上的血迹,他是那样的专注,就像等待猎物般潜伏者,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出奇怪。 此时,黑夜中接连闪烁白光,数道惊雷震天响起, 危险的感觉疾涌上两人心头,才一抬头,却被道道惊雷的白光给闪得睁不开眼睛,一时间竟失了分寸。 只听背后同伴一声呜咽,长剑倒插从上方灌顶而入,又取一人性命。林逸整个人倒悬于空,他的头发和衣物非常凌乱,再加上眼神模糊的原因,剩下一人的视线中,他的模样如同取人性命的恶鬼一般,在白光照射下竟是如此骇人。 唯一的杀手可是怕了,慌不择路地纵身一跃,和女人一样借着树桩隐藏起来。他还算稍微有些脑子,把手中仅剩的一个火把给迅速熄灭,森林间彻底陷入黑暗之中,根本看不清楚人到底身在何处。 可是如此的行为,对隔着门都能将他人的呼吸声听得一清二楚的林逸来说,就是个笑话。 更别说那个杀手此刻方寸大乱,藏起来简单,但要将激动的情绪给完全压制,还不被林逸给发现,这是颇为困难的。 对于杀手来说,此刻的身后,没有呼吸声、没有脚步声,除了落雨和虫鸣之外,他察觉不到任何其他的动静。 好一会过去,依旧是如此。他不敢放松警惕,只是稍微扭头想要小心地探查一下,眼神中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正要松一口气,一道白光闪烁,就在他紧贴着的树后,露出了半只男人的手,惊雷瞬间炸响。 仅仅数秒间,又无任何动静,等到下一个白光闪出,林逸的长剑已深入树桩之中,仅剩的一个杀手还保持着方才偷窥的姿势,唯一不同的,是他的侧脑已经被剑锋给贯穿。 涂国卷 三十七回 一地脚印 短暂的战斗很快落下帷幕,山谷间一下子重新归于寂静。 女人坐在地上,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凌乱的地方,她的长发湿黏地粘在污秽不堪的皮肉上,混杂着冰凉的雨水使得她精疲力竭的模样非常狼狈。对于刚发生在一片黑暗之中的事情,她甚至都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看着面前的黑影,女人像是受到突然惊吓,立刻转头,四肢奋力地扒拉着粘稠的泥地朝着远处爬去。这行为着实把林逸给看得迷糊,自己明明是救了她,又不是要害她,为何要做出如此反常的回应。 不远处的一棵树后,女人正小心地探出脑袋来,冷眼静静观察几下,看清林逸的脸,她反应得更加强烈。感觉上去,相比起方才那些杀手她此刻似乎是更加害怕林逸,估计是觉得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细小的绵雨声夹杂着隐约的虫鸣,深秋的凉意在此刻颇为渗人。 女人朝外面瞅了两眼,又寻林逸不见,她便先试探性地起身,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来,模样像是做贼心虚一般,确认除了几具尸体以外,周围是四下无人,死里逃生的她紧绷的神情一下子就放松,紧接着长舒一口气。 下一秒,有阵阴风吹向她的身后,把她全身上下每一处的汗毛都逼得直立起来。这一回,女人并未采取什么夸张行为,只是脑袋迟疑着转过去,当林逸的面容出现在她眼角余光里时,伴随着她的一声惊叫,便陷入了晕厥中。 本来林逸还奇怪,会不会是先前自己厮杀的模样把她给吓到了,所以这一回他特地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是人畜无害,只不过从女人的反应可以看出来,效果并不太好。 因为女人的晕厥,所以林逸在原地傻站了那么一小会,抿着嘴只能无奈地把女人背起,直到女人脸上粘着的头发被他拨开时,他才明白,女人如此激动反常的反应从何而起。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林逸对于这个狼狈的女人,他不再抱有丝毫同情心,相反的,剩下的情绪只有怨恨。 木屋外传来脚步声,略显仓促,听着林逸唤了一声,明邝随即现身。 女人被放置在木屋中央,静静躺着。林逸歪着头,双手盘负胸前,正咬牙切齿,尽管女人尚在昏迷中,可他犀利如刀的眼神没有丝毫钝意,反观明邝情绪倒没有那般激动,只是眉头紧锁着细细打量,右手来回摸索着下巴,颇为疑惑地看着,搞不明白女人和他们分开也没有太久,为何现在落到了这般田地? 过了好一会,女人迷迷糊糊地苏醒,不过方才的事情好像在脑海中记得非常清楚,刚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跑。才一转身,一阵锋锐的劲风直从她耳边刮过,隐约感觉到疼痛,紧接着“砰!”的一声,长剑直插入女人面前的木墙,锋利的剑光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突如其来的攻势,令她大受动摇,本来慌张向外爬的动作戛然而止,又因恐惧难抑,很难再定力顽抗下去,即便久久不愿转过头来,看样子她是打算继续坚持忍耐,但迅速崩坏的内心已无法遏止。 对于女人的样貌,明邝两人颇为熟悉,毕竟不久前才刚刚见过,而且还合作了一把。只是没想到,本应拿钱跑路的小柔,现在却阴差阳错地落到了他们的手里。小柔是一介弱女子,面对询问,她很快将整件事情和盘托出。 正如明邝先前所想,当初让小柔写信给明邝的幕后之人,正是齐浪。接下来的诬陷、报官等事同样由他一手操作,虽然对于后面被虐待的事情她一无所知,但看眼下这事情的趋势,估计同样是齐浪没跑了。 至于愿意听从别人安排的原因,非常简单,说好听些,总结起来就三个字:讨生活。 尽管明邝信守承诺将她赎出了“入云阁”这个是非之地,但若要身无分文地在这乱世中本存活下去,实在是太过困难,面对这种紧要关头招上自己的齐浪,以及重金之下的诱惑,再加上小柔对未来生活的欲望,她并没有什么犹豫,顺势就应了下来。 至于先前的几个杀手,很巧的是,同样是齐浪的手下。为的,只不过是她手里面的一千两而已。 如果说只为那一千两银票,就有些太过看不起齐浪了。 钱只是次要的,可有可无,只是多一张嘴多一分危险,如果以后小柔拿这件事情来威胁他,那可就是个无底洞了。说得严重些,相当于齐浪是有个把柄在她手上,这可不能让人放心。 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也只有死人才能永久地保守住秘密。 事情的一部分现在已然清晰,木屋中的气氛一度剑拔弩张起来,林逸的模样分明就是要好好地揍她一顿,明邝则依旧那般沉着冷静地思考着。 不过主子没发话,林逸这个做下人的也不好擅自行动,只是建言:“公子,她说不定还知道些什么现在没吐出来。要不然先将她给带回去,好好审问一番。” 小柔一听,自是大惊失色,明邝可是大理寺的人。这大理寺是什么地方,那可是用来关押重罪之人的,苛责刑罚的程度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了的,小柔只怕是有命进去,没命出来。 虽然这是最坏的情况,但最好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死也得要扒层皮。 眼看明邝迟迟不发话好像是有些犹豫,小柔当然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求饶的机会,立刻双膝跪到明邝身前:“明公子,我也是没有办法啊!那齐浪的为人处世事想必你也清楚,我如果不答应,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求求你,饶小女子一命吧!” 对于小柔,明邝的的确确有恨,但整件事情的症结始终都是齐浪才对。她的话虽是无力的辩解,但其实也并非全错,更何况明邝本就是个冤有头债有主的人,如果真要和那些虐待自己的士兵一样,将小柔给做成简单的人彘,倒也不至于。他只是迟疑了一下:“你的一千两银子呢?” “啊?”小柔突然的一顿,估计是猜想到他想做什么,神情扭扭捏捏地不愿多说。 林逸倒是心有灵犀地配合起来,他并不说话,只是把剑收回,在走向小柔的时候刻意地用手指挑了几下剑锋,故意摆出一副要动手的模样。 原本还算平和的情势因这一个动作而丕变,小柔二话不说立刻将银票从内衬中取出,双手奉上。明邝也并未把事情做绝,对于这个谋害过自己的女人,他只是抽走了八百两,仅此而已。 在当下这个乱世,人命如草芥,用八百两换一条命,已经是一件很值得的事情。即便小柔心有不甘,呜呜咽咽地想要哭出声来,但也不能说什么,更不能做什么,只能默默承受,全当是她自作自受。 不多久,明邝两人行出木屋,他看着手中尚有余温而褶皱的银票,顿时心生恶意,攒在手中,一把将其扔了一地。 “啧,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啊!好歹也是八百两银票啊!”林逸是肉眼可见地忍不住心疼,出身穷苦的他对这种糟践银票的行为是万般无奈,稍微抱怨一两句的同时立刻俯身弯腰将钱捡起。 明邝独自一人行出了少许距离,见林逸迟迟不跟上,便颇为生气地转头,遂见林逸正在原地俯身弯腰,却没有任何动作,对于地上的钱也不捡,而是全神贯注地打量着地面,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疑惑而匆忙地跑来,疑惑不解的明邝推了僵住的林逸两下:“干什么呢你?这么入神?” “公子,你看这些脚印……”林逸是一脸奇怪,眼神久久不愿从脚印上移开。 明邝搞不明白普普通通的脚印有什么好研究的,有些焦躁的无奈:“这脚印有什么好看的?”话音刚落,当他的眼神落在脚印上时,自己也突然顿住,打了个激灵,立刻凑近过去:“这印子怎么会这么深……” “对啊,这深得太夸张了,常人就算再怎么重,也不会留下如此之深的脚印啊?”林逸语气慎重,右手在泥地的脚印上来回摸索。 两人迟疑地起身看向四周,直到此刻他们才猛然发现,木屋周围几乎所有的脚印都是深厚得惊人,根本不像是常人所能踩出来的。更何况还一直在下着雨,方才明邝和林逸几人这么长时间踩的脚印都已经被雨水给冲刷得寻不见了,哪怕是方才林逸背着小柔,两个人体重之下的脚印也被冲刷得差不多,可偏偏先前齐浪那些人所遗留下来的脚印依旧是保存完好。 林逸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刻伸脚进去对比,发现那些脚印竟足足能没过他的脚掌,还多出不少。 明邝的神情已然出神,双眼迅速睁闭,大脑更是前所未有地飞速转动,他一脸担心模样地看向尚在思虑中的林逸,又紧盯着脚印不放许久:“除非……”他的情绪突然激动,几个箭步便冲到林逸身前:“除非他们一开始就不是用箱子运送的黄金!” “不用箱子?”林逸明显还在思虑中,虽然有了部分头绪,但短时间内还未能将整件事情的所有症结都串联起来。 “对!不用箱子!”明邝的情绪突然激动,像受到了刺激,他突然凑近林逸,神情也逐渐沉重下去:“因为他们用的……是人!从一开始那些箱子里装的就是布匹,所以木屋中箱子的印迹才会这么浅,更别说,我们查看的时候,箱子里有老鼠和许多小虫的子的尸体以及蜘蛛网。至于他们护送箱子的时候,行速为何会这么慢!那些府卫为何要脱去重甲换上便服!以及现在这些如此深厚的脚印都说明一件事,他们一定是将黄金藏在自己身上然后带出去。而为什么明明有这么多的府卫护送,每一趟却始终只护送一个箱子,就是因为他们要瞒天过海。因为只跑一趟根本运不完那些黄金,如果这么多人在街上万分警惕而又小心非常地行走,而且还来来回回数遍,一定会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但有了一个箱子就能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箱子上面。至于里面装的是什么根本不重要,哪怕是个空的。” 尽管原先的推断一下子都被明邝的一番话推翻,但林逸混乱的思绪也立即被点拨开。 就在这一瞬间,不论是木屋中箱子的浅印、黄金的去处、运送黄金队伍的行速缓慢、护送的队伍全部都换上便服,整件事情里面原先许多合乎常理的种种因素,此刻都有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解释。 甚至是那些护送的府卫为何要舍近求远回去齐府休息,而非最简单的原地休整这一个最大的疑点,此刻也迎刃而解。 明邝的神情突然沉下去,犹豫了片刻才支支吾吾起来:“因为……他们……转移黄金的目的地……就在……齐府!” 话音刚落,一道白光闪烁,惊雷紧随其后地炸响。 涂国卷 三十九回 换个方向 这时的明邝,尚且在沉思之中,表情还是那般平静,深邃非常的眼神却已不似方才,有神的希望充斥其中,他的身体突然震动,打了个激灵,先前一筹莫展的沉默迅速消失不见,情绪则被形势牵动,完全发自内心。 正所谓,一思齐而万绪开。不过,虽然将杂乱无序的想法给理了个通顺,但这现实若真不讲理起来,那也是不留余地。尽管这么说有些夸张,但事至乱处,人为很多时候都只是无用之功,甚至可能会乱上加乱。所以在这种紧要事情上,定是要小心小心再小心才可。 林逸很干脆,觉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应当事不宜迟,迅速派人前去探查,不然拖得久了,说不准那些黄金又要转移到别处去,这到嘴的鸭子可就飞了,或者说明邝可就是白白被抽了一顿。 作为当事人的明邝,持相反意见。他认为尽管黄金一事现在有了较为清楚的头绪,但并没有能够完全佐证的绝对性证据,自己只不过是给出了一个符合整件事情的较为合理的解释罢了。这个解释仅仅只是单方面的推测。 如果他是个身无长物而无所牵挂的人,兴许还有作势猛冲的勇气,偏偏他的身份就已经注定了他这个人不可能在乱世中独善其身,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更别说自己的亲朋好友能够完全置身事外。 毕竟对方好歹是户部侍郎,更何况还是齐家这个大家,齐铭另外两个兄弟可都是分别在工部以及军部担任要职的任务。说得严重些,此事如果处理得不够谨慎,甚至可能将整件事情的影响扩散到整个朝堂以及涂国。因此,即便林逸说得也有道理,但明邝没有冒险的资本,不得不警惕起来。 这种事情短时间内是没办法争出个对错的,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至于该怎么做,最后还是要看明邝自己的选择。他想得也很简单,既然黄金一事已经很难再查下去,那就暂放一边,换个新的调查方向。 他从怀中取出早些时候乞丐给的那张褶皱的纸,两个人冲着看了又看,反正也看不明白,索性就不在这上面太过浪费时间了。两人互瞅一眼便明白对方此刻想的是什么。 视线中,两人脸上的黑眼圈显而易见,黑得跟块焦炭似的,身体疲惫自不必多说,林逸从出府开始,除了回去的时候买了几个包子充充饥外,就没停下来过;明邝在受伤后也没有好好休整一下,新煎的汤药也仅只是敷衍地尝了一口。他们唯一的休息时间,只有方才边想事情边吃包子的时候。 即便如此,但二人的心中却斗志昂然,坚决的眼神摆明了就是要乘胜追击。 时间过去许久,雨势渐停,月光更加阴柔地照在林间。刚才厮杀之处,大片的草丛被践踏凌乱,三具尸体浑然天成地躺在其中,看上去竟一点也不违和。其他地方仍是一片幽密林景,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太阳初升,百姓们纷纷接二连三地出来做事,平静了一晚上的陈郡城逐渐熙攘起来。喧闹的街边有处酒家正要歇业,店内却吵闹喧哗得很,细细听去还有打砸的声音,看来是有人故意在闹事。不少百姓秉持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纷纷聚集,定睛一看,几个店小二将一个年过中旬的乞丐给强行架了出来。 那乞丐不甘示弱,兴许是酒精将他的潜能给激发了出来,他醉着挣扎的力道竟是要三个店小二才能完全将其给制服,即便人被架住,嘴里面还不忘骂骂咧咧。 要说不愧是混迹于闹市的乞丐,张口闭口的粗鄙之语犹如滔滔江水一般脱口而出得连绵不绝,几乎每一句都不用过脑子思考,就像本能反应一般,尽管听得人是不禁眉头皱起,但看看他的狼狈模样,众人又忍不住冲他指指点点地嘲讽起来。 终归是双拳难敌四手,几个店小二盯上街角的垃圾堆,其奋力一扔:“老东西,你下次再喝酒不给钱,直接把你丢进粪坑里!” 只听“哎哟!”一声,乞丐的四肢已倒插在泛着恶臭的垃圾堆里,几十只苍蝇绕着他的脑袋,好似完美地栖息地一般,待他晃晃悠悠地起身,众人惊恐万分地四散逃去。 乞丐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平静地抹掉眼角的污泥后转身离开,对于如此境况他好像早就习以为常,以至于身处垃圾之中,他全程都能够处变不惊。就在他打算若无其事地走回到夜以继日用来睡觉的一席草垫处时,见到了一张他期待万分的面容。 林逸早早地将明邝给领到此处,到太阳初升为止,两人在此处等待足足有数个时辰,被温暖的阳光一照,都顿觉睡意昏昏,明邝是打算无论如何必须撑到乞丐回来。 此刻时间虽然充裕,却不能让其彻底放松下来。虽然他并不认同林逸所说的迅速对黄金采取行动的观点,但至少有一点,他觉着说得很对。那就是要快,一定要快。拖得越久,拖得时间久了,可能齐铭就察觉到了。所以今日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或许明邝这个贵公子的吃住便是要在此处了。 明邝的为人便是如此,一旦他认定什么事情,绝大多时候便不会轻易动摇,相比起别人怎么说,他更加在意的是自己怎么想的。 所以林逸也并未说什么劝阻的话,只是跟在一旁陪他一同在这个乞丐的地界等待下去。他还贴心地顺路买了些早点,于是这两人就站在街角处,一手端着热汤,一手握着油饼,一边吃的时候,脑袋还来回旋转寻找,两个眼睛瞪得有神,如此的模样在林逸身上倒还算贴切,但在明邝就是实实在在的违和,看上去倒还是有些搞笑。 乞丐在老远就注意到了他们,只瞅了一眼,便认出了林逸,二话不说冲上去,双眼有神得好像看到了希望,只是他身上恶臭的味道和脏乱的模样实在是引起周围百姓数阵不小的骚动。 弓着身子去到两人面前,乞丐的脸上露出不合时宜的笑容。但因为他自身的原因,林逸刚开始并没有将他认出来,只当是个狼狈至极的乞丐,厌恶之情非常明显,为了把他给打发,林逸摸摸身上却察觉此刻身无分文,能给的东西就只有手里面的油饼。不过现在他自己都饿得不行,再分出一部分去,就有些强人所难,一旁的明邝那就更别说了。 乞丐也一脸疑惑,被林逸为难的模样给看呆了,还以为是在装傻充愣,等迟缓地反应过来后,乞丐二话不说立刻冲到一旁的臭水沟,一把将脑袋给塞了进去。这一操作直接把林逸两人给看傻,汗毛一下子倒竖起来,嚼饼的嘴下意识地僵住,不明所以地互瞅一下。 那沟里的水虽然腥臭无比,但相比起垃圾堆可要好上不少,至少是水,若要强行清洗一下面部倒也不是不可以,乞丐的脑袋在污水中连连咳嗽数声,双手连连搓揉数下,猛一抬头,垂起泛着腥臭的脑袋,还不忘捋一捋湿黏的长发:“大爷!是我啊!不记得我了吗!”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啊!我昨天不是给了你一笔钱了吗?”恍然大悟的林逸没有惊喜,眉头紧皱地靠近过去,全程用手臂拼了命地捂住口鼻,绝不想让丝毫臭味袭入鼻腔。 乞丐只是笑着不语,相比起林逸的无奈,明邝对其更多的是厌恶。 看他脸上泛着深红的模样,就知道定是喝了不少酒。既然是通宵买醉,那肯定也需要一个理由,估摸着昨日林逸给他的那些钱已经被挥霍掉了,至于怎么挥霍的,稍微打量他的样子,青楼、花酒是不可能了;如此的脏乱也不像是花在自己身上;那估计是个烂赌鬼吧。 正如明邝所想,他的钱就是全都赌输掉了,最后剩下的一点小钱他也不想着如何翻盘了,选择屁颠屁颠地跑到酒家喝起闷酒来,只是想不到他抱怨起老天的不公一时间竟上了头,情至深处完全忘记自己身上的余钱根本喝不起,如此才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两人很快道明来意,为的就是那张纸上的意思。 身为作画之人,乞丐自当是最为清楚不过,只是凡事有得有失,想要得到答案,还是要付出些代价的。他装模作样地并不明说,转过身去,右手放在左手的下边,大拇指和食指来回搓揉,两眼若无其事地看着远处,搞得自己好像无辜得很。 只是这事办得实在是不厚道,哪有这么做生意的,林逸一听气不打一处来,顾不得什么脏不脏、臭不臭,二话不说就冲上前,一把将乞丐给拎了起来,重抵在土墙上,尤其是看着他有恃无恐的脸,恨不得一拳就这么干脆地揍上去。当然他也不是完全生气,只是借题发挥罢了,说不准威逼之下,那些钱就省了。 明邝的反应并没有这么激动,他把林逸给拦住,没有任何说辞,非常爽快地就给了钱。 他心里清楚这乞丐的分量,最好不要把他给惹恼,要是真把他逼急了,都说不蒸馒头争口气,这人说不准转头就跑进齐铭的府邸里去通风报信了。毕竟人家在你这做生意,自然也可以去别人家做生意,决定权在乞丐自己。 至于为何不采取杀人灭口的手段。明邝并非办不到,只是不情愿罢了,在他这虽说人命不一定比天大,但也不至于轻如鸿毛,而且都说师出有名,冤有头债有主,倘若这乞丐真去了齐铭府邸,并的确对明邝产生了伤害,那他这条性命可就需要好好掂量掂量了。 中午时分,两人马不停蹄地再度转移,赶赴乞丐口中的河流边,他将正巡视周围的林逸喊来身边,两人粗略地对比了一下,地点的虽然细节上有所出入,但大体并没有什么错误,应该正是此处。 得益于明邝给的那笔钱,乞丐不仅说明地点,还将整体的情况给做了一个较为简短的阐释。这也让两人一度觉着,这乞丐说不定有点脑子,一开始的时候就打算吊着两人,一件事赚两份钱,不过都已经是过去之事,再多纠结也没用。 按照乞丐的说法,齐铭乔装打扮去的地方是一户寻常的百姓家,男主人年过半百,膝下无子,他们都不是什么奇怪之人,普普通通的,没有什么惊人身世,同样的,女主人也是如此。 齐铭这个户部侍郎多少也算是个人物,智勇双全,在任期间立下了不少功劳,在国中有着不俗的地位,齐家也是家大业大,可以说是羽翼颇丰的一族。 身世如此显赫的他,在面对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寻常百姓人家时,为何要特地乔装打扮并带着一大堆生活用品拜访,即便明邝的脑子不错,可他暂时也搞明白。 就在他思考的关键时候,他却“扑通”一声,当着林逸面前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迅速晕厥了过去。 事情是发生得如此之快,就这么一瞬间,林逸迅速查看情况,直到双手触碰到他的衣物时才明显有湿漉漉的感觉,林逸心中一惊,迟疑抬手,发现那竟是阵阵鲜血,再一看,明邝大半的身体都已经被血浸红。 他的伤势在早些时候或许只是皮肉之苦,静下心来休养几天便可好,但他却长时间地承受着用脑过度、不休息、甚至是饥饿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他虽然倔强地一声不吭,但身体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 涂国卷 三十九回 合适人选 山脚下的村子很小,零零散散得只有七八户人家,因为坐落山脚下又处于密林间,所以非常不起眼,很少有行人会觉察到。村子整体的模样非常普通,就是底层百姓居住的建筑模样,可唯独有一处民屋是鹤立鸡群,房不光是又高又大,就连前面也显得富足,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看那模样都是颇新的,应该是刚买不久,甚至还特地辟出了一块地专门种种花、种种菜什么的。 里面有个年纪稍大的男人在打水,妻子坐在屋子门口择菜,两人虽没有什么交流,但默契十足,累了的时候,女人会贴心地端上一碗茶水给他解解渴,男人则对她回以欣慰地笑,看这相处的模样应该成婚很长时间了。 木门外突然有阵不小的动静,听着像什么东西摔了下去,引得夫妻二人一个惊吓,还未上前查看情况,就听见有人喊:“救命啊!救命啊!来人帮帮忙啊!”,匆匆看去,便见一个百姓装扮的年轻女子跪倒在地上,膝盖上枕着同样年轻的一名男子。 两人身上穿得极为朴素,都是最粗糙的麻布衣裳,还破了不少洞,脸上极近狼狈,泛着恶臭的污泥甚至已经泛黄结块。男子的情况更加不容乐观,胸口的麻布已经被鲜血浸透,隐约能够看到皮肉上有着较深的剑伤,呼吸异常微弱,如果不细细听,还以为是断了气。 这对夫妻的第一反应是慌张,面面相觑得没有什么办法,显得十分为难与犹豫。女子二话不说便一把跪倒在他们面前,拉着二人的衣裳连连求饶,情到深处,泪水夺眶而出。 虽然不知道这对夫妻是在犹豫或是害怕什么,但好在他们并没有见死不救。兴许是被女子感动,兴许是他们心地善良,妻子只看了丈夫一眼,就明白他是怎么想的,也没有多盘算其他,包容地点头。随即,赶忙起身帮着丈夫将男子给背了起来,匆忙送到屋内的床上。 几个时辰前,明邝静静地躺在床上,眉头紧锁,即使是在这种陷入昏迷的时刻,他好像依旧在进行着思考。凄临溪悉心地在一旁照料,至于林逸,在把明邝给背回来的时候,就被明安给叫了过去。 明安今年快要五十岁了,满脸的皱纹,但是发眉犹黑。他的身材精壮瘦高,行动仍很健康,眼窝深陷的同时眼睛总是眯着,就像一直保持着几分困意。近几年,已经很少有人看到他一本正经盯着人的模样,待在他身旁,绝大多数时候的气氛还算轻松。 “老爷,是有什么事情么?”林逸并不知道是有何事,只是有些担心而又迷迷糊糊地站着。 只是不经意的一瞥,明安眼中闪现的一丝锐光就迎面撞了上来,然后又迅速恢复原先的无神目光。 多年来,还是头一回,他能清楚地从明安眼神中觉察到阴险的感觉。逼得他全身上下的汗毛一下子竖起,就那一瞬间,就像是面对着一个陌生的人。 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想太多,只以为是自己太长时间没和明安好好交流导致自己太过激了。 众家仆被明安摒退,他缓步到林逸的近身前:“小逸,这么些年以来,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对你始终只有一个要求……保护好明邝。” “是。我明白。”林逸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行礼回应。但这件事就算不明说,他的心里也一清二楚,这么多年的情感积累下,他绝对不会对陷入危险的明邝视而不见。 接下来,明安并未就此多说其他,只是就涂国现在暗潮汹涌的局势做了一个简单分析,又把手放在林逸的肩膀上,颇为用力地按了两下:“切记,保护好他!”,他的脸上充斥着复杂的神情,眉头从开始就一直紧皱着,乍一看上去像是在诀别似的。 以往明安对他较为关心和照顾,所以两人间相处起来并不像外人那般紧张,可明安的神情以及如此突兀的动作突然让林逸心生疑虑,疑惑地应了两声后告退。 他走后,明安表情复杂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双手合十,专心地低头祈祷:“你不要怪我……” “我可以,让我出去……”明邝吃力地撑起身子在床上,两只手臂狂颤不止,双眼里充斥着不甘心的坚决,但他面色煞白得很,就连最起码的呼吸听上去也十分急促。 就这种状态,别说出门了,恐怕连下床都是个不小的问题。 他和临溪两个人发生了内讧,面对固执己见的明邝,身为下人的临溪束手无策,只能无奈地上前将他搀起。林逸老早就站在了门外,他被方才的喧闹声止住了步势。换做平常,只要主子一句话,他二话不说就领着主子走了。 可今日,方才明安的话还音犹在耳,林逸也不想拿明邝的生命去冒险,所以只能将心中的情绪压制,连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心一狠才走进去。 毫无血色的明邝脸上突然浮现出勉强的笑容,招呼起来:“来来来……快来扶我……” 如此的神情和话语,林逸早在外面等待的时候就预料到,不然也不会做了一段时间的心理准备才进来,只见他的动作一下子迟缓,稍微扭身,脸上的五官在幅度细微地扭曲,不好意思地看向充满希望的明邝:“公子,你就先好好休息吧。” “好……”明邝立刻应了一声,然后整个人如预料一般僵住,他下意识地以为林逸会上前搀扶自己起来,犹豫了几秒后,他咳嗽两声,重新躺回床背:“好。” 他比较吃惊,现在的波澜不惊只是情绪被压制后的结果。以往多年,林逸从未阻止过他。这突如其来的第一回,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也清楚应该是宠溺自己的父亲和他说了什么,能够让他在转瞬之间一改常态,所以倒不是责怪或者埋怨,只是对于好不容易把事情摸清了一点,现在却不能继续调查下去,有一点点的失落罢了。 一时间,房内三人的气氛低沉得让人倍感窒息。好在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进入的两人立刻打破僵局,来者正是翟陇和妹妹翟浓清,他们一出现,原先明邝阴沉的脸一下子就表情温馨了起来。 翟陇得知明邝回来,第一时间就马不停蹄地往这里赶,浓清则是单纯地想来探望一下被囚禁的明邝。两个人来的时候带了不少上好名贵的大补之物,都是浓清要求的,说是自己没有第一时间来探望,来得晚了,想要找补一下。 眉目紧锁地看着虚弱的好友,翟陇长叹口气:“我就不该帮你从你爹那脱身,现在还搞成这个样子,我看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为了点金子把身体弄垮……”浓清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脑袋看他,满脸都是嫌弃,像是在说明邝是自作自受。 倒不是她人格分裂,先送礼再批评,而是她平日里直言直语惯了,和他人相处都是如此,更别说好朋友,那更是有赞美就赞美,有抱怨就抱怨,说话很是敞亮,从不拐弯抹角。 和她相处起来,虽然有些无奈,但至少不用像某些文人,讲话跟猜谜似的,几句话讲下来就已经云里雾里的了。 明邝侧头看回过去,触有些触动而委屈地瞄着浓清,又苦笑一下:“我要是也能像你这么直接就好了……” 此话一出,四人听得不明不白,他又略显慌张地解释:“我是说,“现在黄金一事好不容易有些头目,我要是能直接出去接着查清楚就好了……” 这反应虽然奇怪,但几人也并未深究,明邝则迅速话锋一转,将自己的想法说清道明后,几人的情绪和注意力才逐渐被调动起来。 他觉着,既然齐铭乔装打扮去的是个寻常百姓家,而且乞丐也能轻松地问清楚情况,那这户人家应该不会很难攻克。关键点在于怎么去套近乎,问出想问的东西。总结起来一句话:“既然齐铭喜欢乔装打扮,那我们也乔装打扮,以百姓的身份去接触。” 四人之中,对此反应最激烈的是浓清。从小到大,她还从没这么玩过,尽管小时候和府中里的女家仆有过家家过,但是身份毕竟摆在那,所有人都只敢唯唯诺诺地演戏配合两下。 可今日这回,可算是实操,不是过家家这种小孩子把戏能比的。 她立刻问临溪要了件粗糙的麻衣套在身上,并站在几人面前让他们评价。这麻衣已经是旧得不能再旧,是临溪从庙里带过来的,但穿在年轻的浓清身上,却违和感满满,她今年十八岁,身材傲人高挑,足足和明邝差不多高,皮肤白皙透明,眉毛虽然有些淡,眼睛却是清澄如水,远远看去就像个冷艳的冰雕美人。 总之,她不光长相不合适,行为动作也和寻常百姓差得太多,尤其是那种骨子里透出来艳美,实在是寻常百姓间难寻得之物。如果硬要说这么一号人物是个普通的老百姓,实在是让人难以信服。而且只要她一看别人,那种感觉就不一样,乱世中,百姓求生都是个问题,眼神大多也都偏可怜和软弱,可偏偏,这是浓清最不具备的。 更别说她从小住在大将军府中,接触的都是些名贵东西,就算是在别人面前她刻意放荡,但举手投足间权贵气势依然是展露无遗,光凭一件简简单单的粗糙麻布衣裳可遮不住。 看着她如此违和,明邝也连连打趣:“你这模样要真是百姓的话,那可真是暴殄天物。”,几人不禁都笑出了声。 再看看翟陇,他也不合适,不说其他,光是他父亲就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如此一来,能够将计划实行好的,只剩下了两个。一个,是站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林逸,另一个则是他的“妹妹”凄临溪。 明邝冷冷看了他一眼,慎重地轻叹一声:“你怎么说?” 眼神中虽然平静,但林逸却看出了些许的期待,他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也根本不想拒绝,而且方才明明还给干劲十足的明邝泼了一盆冷水,现在更没理由犹豫,他迅速答应下来,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好!我去!”然后非常慎重地转头看向临溪:“愿意么?” 临溪被“兄长”突然一本正经的眼神吓了一跳,脸颊倏地变红,抿着嘴稍微有些不好意思。 虽然她平日里都负责明府的管理,也不怎么参加几人间的行动,但能和兄长一起,没什么不好的。尽管心里没底,可只要看着林逸如此认真的模样,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表情迅速变为慎重模样:“当然。” 涂国卷 四十回 乱世夫妻 “我们路上遇上了匪寇,他们不光抢去了我们身上仅有的钱财,还要杀害我们。我们是费了好大的劲,好不容易才从他们的魔爪中逃脱出来的……”凄临溪的演技还算不错,可谓是声泪俱下,全程摆着一副死里逃生的表情,说话的声音颤颤巍巍。 一旁的男人并未有什么太明显的反应,在厨房里烧着火,表情好似平淡的湖水,毕竟在乱世中,烧伤抢掠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寻常了。说不准,就在帮助临溪二人的同时,在其他的各种地方就有成百上千的人被盗贼杀害。 妇人倒是听得一脸担心,她从柜中寻来一件崭新衣物,小心地披在临溪不停发抖的身上:“来,穿上吧。我给你们热些吃的去。” 对于这对夫妇热忱的关心,临溪一下子没完全反应过来,心有感激的同时,更多的是惊讶。在烧杀抢掠,杀人越货是平常事的现在,面对需要帮助的陌生人还能及时伸以援手的人,实在是不多。 她被迎到屋内的木椅上,回过神,林逸静静地躺着,几人已经帮他敷好了膏药,并悉心地绑好了纱布,但临溪眼神中的担心可一点都不减少。来之前,这伤口可是她亲自下的手,本身是觉着,只不过是在外人面前演一场戏罢了,只要做做样子,佯装被打晕或者是累晕的就够了。 可林逸一根筋起来,脾气也犟得很,说是:“做戏就要做全套,一定要力求逼真。”,临溪也明白,如果换做是关系一般的人,林逸可绝不会如此,可即便那人是明邝,在知道林逸要为他做到伤害自己的程度时,她还是没办法立刻接受的。 但即使她的心中有千百个不愿意,却也架不住林逸的纠缠,犹豫再三之下只能勉强答应了下来。好在她没练过功夫,本身也没什么内力,别看流的血不少,但实际上并未伤及林逸要害。 他看上去就这么睡着,偷瞄一眼发现房内仅剩两人,便睁开眼来,迫不及待地询问情况。起身时,胸膛一阵猛得发力,便觉痛楚,就像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肉都被击打一般,酸痛不已,发力极为困难。临溪无奈地只是心想:“你也太看重这件事了。至于这样么……” 男人和妇人稍显慌忙地准备着东西,打算好好招待二人一番,拿出一大块新鲜骨头却仍有犹豫,似乎还是觉得招待不周。 “你先跟他们套套近乎,等差不多了,就按计划行事!”林逸轻声地嘟囔提醒,对自己的伤势倒是一点也不在意。 屋内因为烧了柴火所以有些热乎和温暖,烛光耀眼。临溪凝神观察不远处的夫妻,一只猫穿过正厅,垂着松弛的尾巴,大腹便便鼓着波浪慢吞吞走过去,虽样貌丑陋,但它那肥硕的身子可说明它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临溪的表情一如止水,细细一看,并不难发现它的品种是属于那种较为高贵的一种。 妇人片刻后缓步走进来:“孩子,来吃些东西吧,都是刚烧的,别嫌弃啊。”,她非常耐心,并不催促,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精致的碗筷静放在方桌上,菜肴也闪着十分诱人的色泽,临溪并未拒绝。 夜深渐深,林逸听着正厅的动静越发减小,匆匆做出一副小偷模样,防范完备。他连鞋子也没穿,只披着单薄非常的衬衣,这些操作都是为了方便和警惕,生怕弄出不必要的动静来。 屋内整个的布局,与寻常百姓家大不相同,林逸才刚看清楚完整的一眼,整个人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被褥、床单、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各式各样崭新的生活用品堆放得琳琅满目,其中还不乏一些权贵才能用的名贵物件,如此的情况哪里是寻常百姓家,分明就是个应有尽有的店铺才对。 厨房里面正有动静,瞅一眼,发现临溪正和妇人在里面洗碗,两个人手不停,嘴巴也不停,张张闭闭,时不时还要笑上两声,看上去相处得很不错。林逸并未打扰他们,一言不发地悄悄地走进一扇半掩的屋门。 好奇地探头进去,发现里面和外面虽是一墙之隔,却是截然不同,里屋中所有的一切都很陈旧,有不少都是几年前的老物件,但上面并没有落灰,而是泛着一种年岁的光泽,应该是妇人会经常性的打扫才会如此。 男人当时端着个小板凳坐在外面的院子里抬头看天,饶有兴致的表情似乎是颇有些感慨。 “你的伤才刚弄好,怎么突然起来了!?”见到林逸,男人的第一反应是担心,有些心急地想要将他推回床上。 林逸笑着推诿:“无妨!无妨!我没什么大事。” 见他坚持,男人才作罢,又端了个凳子出来,上面铺好了软垫,刚一落座,林逸就向男人表示起感谢:“今日若无你们夫妻二人,恐怕我们还不知道会再遇上什么样的文献,实在是感激不尽。” 男人挺直腰骨,正了正有些佝偻的身子,望着漆黑的外面:“佛祖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而且今天救你时,我想起了一个熟人。” 他的身旁发出轻微的双手摩擦声,转头看过去,见得林逸正揣摩着双手,看表情是有些为难的样子。轻轻凑近,林逸是一脸的担心和慎重:“可是,你就没想过那些盗匪会来找你们麻烦么?” 话音未落,男人却是非常反常的一声冷笑,轻蔑十足,看样子是完全无所谓的态度:“反正我们两个老夫老妻也活够了。” 他的身上穿着粗糙的便服,看上去年数已经久远,稀疏的头发立在脑袋上,白眉如雪,扁唇干燥如泥地一般,身材也不高大,尽管整体看上去颇为狼狈,但他的身后可是有着深厚十足的家底,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胜过了一大批平民老百姓。常人也都只有嫌弃命短的,这嫌命长的,林逸还真是头一回见。 很长的时间里,惊讶和迟疑充斥在林逸脑海中,面对如此不同寻常的回答,他一时间竟是手足无措,只是看着男人苍老泛白的侧脸,不禁有些感慨:“诶,何必如此消沉呢。你的孩子可不希望你们离开啊。” 男人笑着点头,眼神中充斥着释怀,他双手盘负胸前,靠在椅背上,用着十分讥讽的语气连连笑起同时又不停摇头:“你想多了……”,紧接着,情绪又急转直下,失神一般地看着地面,语气立刻沉下去,微驼的脊背更显佝偻:“我们唯一的孩子……前几年就死了。” 就从那一瞬间开始,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在林逸的脑海中,想到方才在屋内看到的那个房间,他的直觉一下子就认准这件事情背后一定是有隐情。因此,便想要深挖一下。 他同样后仰靠在椅背上,凝重地看向近在咫尺的黑暗:“那个放着各种陈旧物件的房间就是你孩子的吧。” “嗯!”男人深沉地应了下,长叹口气,挤出显得勉强的释怀笑容:“那年她也和你差不多的年纪,说想去城里见见世面。可离家只不过半月,却被贼人奸污,再见已是天人永隔。”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物件,是他女儿生前最喜欢的手绢,小心翼翼地放在手里再三打量后塞入怀中。 说者有心,但此刻是听者无意。林逸蠕动着嘴巴、犯着嘀咕:“难不成奸污的人,就是齐浪?” 这只是一个合乎常理的推测,毕竟齐浪的好色可谓是尽人皆知,他的暴力倾向只要有和他相处过都能察觉到。如果真是他的话,当初被斩之人定是个替死鬼。如此的话,齐铭偷偷默默地乔装打扮来此,每次还要送这么多的东西这一奇怪现象也就很好理解了。 或许是他心怀愧疚,想要替儿子赎罪。但不论情况如何,此事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浮出了水面。 综合所有种种方面的原因,男人的话听上去并不像假的。兴许也正是如此,林逸表现得明显有些过于激动,尤其是当他开始询问个中细节的时。并未完全考虑到男人的状态。 此时的他,已独自深陷回忆的伤感中而无法自拔,他晃晃悠悠地起身,停在门边,压低声音:“从那时候开始,我和她娘的下半辈子就已经失去了希望。” 和林逸相比起来,另一边主攻妇人的临溪并没有这么强的功利心,她只从侧面追问关于家中这些生活用品的来源,说是完全出于一个普通人的好奇心也不奇怪,而且她本身做的就是管家,很擅长和别人打交道,在普通人面前来回拉扯得游刃有余。 虽然两人聊的都是些家常,但或多或少从谈话间探询得知,这不寻常的民楼以及满屋子的东西都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那人也是个百姓,现在的年纪和男主人差不多大。当年也是和今日差不多的一天,这对老夫妻在家门外发现了昏迷的那人,出于好心,顺手便将他救了下来。此后,那人就会时常过来看望二人,刚开始他一直想要给钱来回报。但都被他们拒绝,所以往后每次来就改成带来很多崭新昂贵的生活用品,甚至还建了这么一座不寻常的民楼给他们。 妇人阐述这些的时候,讲得非常普通平淡,并未有什么奇特的地方,临溪恍然大悟般地欣欣笑着:“原来他还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啊!” “是。”妇人也笑着,虽有些无奈的样子,但眼神中的欣慰却也明显。 她口中的那人,也正是先前男人在帮助林逸时,想起的那位故人。 但要说能有这等手笔的人是个寻常百姓,别人是万万不相信的,临溪自然也尝试着询问:“你们就没想过那人的身份不一般么?” 妇人顿了一下,洗碗的手停住,想了好一会才继续:“自打我们孩子走了以后,只有他平时会来看望我们,和我们聊天讲话,陪我们做事情。”,她的语气低沉,虽不明说,但光光这一句话,足以说明他们三人间的关系十分深重。 突然间,一种突然的愧疚感爬上了临溪的心头,令其有些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