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妇吟》 旭日 我的故事从冬天开始,由春天结束。 我叫萧清涟,家里人都唤我涟儿。我姑母是当今皇后,除了太后之外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但,即使她是最尊贵的皇后娘娘,也会有害怕的东西—— 权利,每个人都想拥有,拥有后还要分为三六九等。每个人都费尽心思往上爬,梦想站在最高位置,生怕别人超过自己。为了权利,牺牲一个小小女子的婚姻又算得了什么。 为了家族的荣耀,我生来就是要作出贡献的。 这位皇后姑母,求皇帝给我和她的手帕交——最受宠的贵妃娘娘的孩子指了婚,待我及笄便要和那位皇帝的宠儿成婚。奶娘抱着刚出生几天什么都不懂的我叩谢皇恩,于他人而言,那是福气,是荣宠,却不知这一道圣旨将酿成我的一生。 …… 那是一年的冬天…… “喂!欢儿!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今天可是嫡小姐满月的日子,你我可是小姐的侍女,怎么能在这么重要的时候出差错!欸?门口怎么杵了个算命的?” 一五六岁孩童身着粉衣,头钗粉花,手搅帕子,虽容貌平庸,却眉眼含笑,天生一副笑相,冲着站在右丞相萧府门前的青衣孩童嚷道。 欢儿反应过来,结束和门前人的交谈,回应道:“什?什么?阿静,他说是想讨碗水喝。” 门前那人无奈,边笑边作了个揖:“姑娘……那什么,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个云游道士。” 那道士身着单薄浅色道袍,头发高高束成了个髻,眉眼柔和,嘴角微勾,手拿拂尘。 静儿:“啊,道士啊,说起来我还从来没见过呢。”说罢,递出一碗清水。 那白道袍道士接过水,“多谢姑娘了,我也没什么可以报答你们的,听闻今日丞相嫡女满月,便给你们小姐卜一卦罢。” 阿静的好奇心一下就上来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好啊好啊,快!快!” 欢儿赔笑道:“道士哥哥,阿静她生性活泼,还请不要和她计较。” 只见那道士拂尘一甩,掐了几个手势,起了一卦:“无妨,我倒觉得可爱。你们家小姐五行盛水,这辈子虽不会一帆风顺,但绝对是个极富贵的命。” 欢儿听完道:“的确,和竹篁观住持算得一般无二。” 竹篁观位于皇城郊外山上的林子里,这名字是皇上亲自赐名的,听名字就知那山上的是竹林。虽是在郊外,但香火不断,以往皇帝的祭天活动也是在此举行的。不少皇亲国戚挤破了头都想请住持算上一卦。 阿静道“富不富贵还要你说?你怕不是个骗子?全天下人都知道,我们家小姐可是和六皇子殿下有婚约的。六皇子殿下上面只有一个不成器,只想着游山玩水的二皇子,还有一个呆瓜三皇子,六皇子殿下迟早要变成皇帝,我们小姐迟早要变成皇……” “……唔!” 欢儿捂住阿静的嘴,微微皱眉,道:“赶紧闭嘴吧你,这种事情是我们可以议论的吗!” 阿静有些气恼,道:“为什么不能,咱们悄悄说还能给人听见不成!而且这本来就是事实,别人听见了羡慕还来不及!” 欢儿语塞,也不想与她争论,转头,那白衣道士早已消失,唯留下白茫茫的一片雪,也只有府门上系的红丝带还没有被雪吞没。 …… “欸!不是!他人呢!我的碗他还没有还给我!” 家院寒人心 逃离 我以后是要当皇后的,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至少,从小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只有一人除外。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和母亲只将我拘在房里,要求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礼仪体态更不许出岔子。行走坐卧要和宫里来的礼仪嬷嬷(姑母派来监视我的,哭唧唧)一模一样,连微笑的角度都要练习。上到管家算账,下到厨艺女红,这些我通通要学。母亲势必要把我打造成一个完美的女子,成为一个完美的皇后。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可,父命,是可以违背的吗? …… “快跟上!小姐要跑远了!”欢儿在后边背着沉沉的行李边喘边道。 “我说,咱这样真的好吗,小姐马上就要到嫁人的年纪了,怎么能到处乱跑?”阿静急道。 当年那两个幼稚孩童早已长成。一个活泼跳脱,眉眼总是弯弯,没有她接不上的话题。一个成熟内敛,举止得体,聪明的脑子里总冒出些奇怪的点子来。 举止得体小姐领着裙摆,喘着粗气,跟着前面人的背影狂奔,回头道:“给夫人留字条了,咱再不走就要被发现了。小姐还从来都没出过远门,在嫁给那什么劳什子皇子前出去走走也好。” 阿静挑眉,道“什么劳什子?你和六殿下有过什么过节?” 欢儿面露不屑,嘟囔道:“我一个小小的丞相府侍女,怎么敢跟那位有过节。” 三人翻过后院池塘边的墙,不,确切来说,她们应该算是钻过去的,因为她们是从墙边杂草后的狗洞里出去的。 说起来,这个狗洞还是阿静发现的。那狗洞和池塘挨得特别近,没事的话,连专门打理花草的下人都不会想靠近那儿。 要是被有心人看见相府大小姐钻狗洞,传出去必然要掀起轩然大波,毕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未来皇后的位子,恨不得一口把萧清涟给咬下来。可奈何这门亲事是皇上指得,没有人敢舛逆皇上的意思。 钻过狗洞,墙外是欢儿早已安排好来接应的车夫。 萧清涟见到那人,立刻又摆出优雅端庄的姿势站定,控制微微急促的呼吸,仿佛刚刚的放肆奔跑从未发生。 “有劳了。”萧清涟红唇轻勾,似是垂眸,眼睛里带的是谦逊,却不失灵光。头发在脑后挽起,坠上几枚恰到好处的银饰点缀。身披深色大褂,手腕挎莲花银镯,腰间配浅绿翡翠玉禁步,随着举手投足叮铛响动,显得不沉闷,也不跳脱。 那车夫长了副谄媚相,点头哈腰,道“小姐,没事没事,应该的。” 阿静与欢儿也站定,在萧清涟身后各立一边。 萧清涟回眼看向欢儿,欢儿立刻会意,掏出一块碎银子,看重量,足有二两。 这车夫看见银子,眼睛直冒精光,笑得更殷勤了。 车夫接过银子,揣进袖里,摆出欢迎姿势,道“三位小姐,这边车上请。” 三人提裙上车,坐在柔软舒适的软榻上,看着窗外的风景一点一点地倒退。 萧清涟支住车窗,看拘了自己十四年的围墙一点一点地缩小,消失。 她感受着以前从不敢奢求的自由,呼吸着围墙外的空气,看着围墙外的景色,久违的抿嘴笑了起来。 那是最真实的笑容,不需要用扇子掩饰的笑容。 她出来了,离开了那个生她养她,对她恩重如山,却充满利用算计的地方。 路遇 马车已驶出好一会了,萧清涟将头倚在欢儿肩上,微微垂眸,似是疲倦。 “诶,小姐,咱们这是要去哪啊?”阿静的视线终于舍得从窗外移开了,回头发问道。 阿静这一出声把萧清涟原本的睡意赶走了,她的头从欢儿肩上抬起,恢复正襟危坐的姿势,道:“江南,听闻那儿的莲花开的正好。” 欢儿看着自己空了的肩膀,似是嗔阿静多嘴,有些恼怒,面露愠色,但语气却保持温和,道:“是啊,江南可采莲。现在的时节看莲花正好。” 阿静欢笑出声,道:“江南好啊,我早就想去了。” 欢儿白了她一眼,转首对萧清涟道:“小姐接着睡吧,到江南还要几天呢,养足了精神才好玩乐。” 萧清涟道:“不睡了,把昨夜没看完的那本册子给我罢。” 阿静睁大眼睛,惊道:“哈?小姐,咱们难道不是出去玩的吗?什么册子那么重要,等我们回去再看不行吗?” 萧清涟接过册子,随意翻了几页,道:“江南当地的聊斋志异罢了,随意看看,多了解了解总不会错。” 阿静听后,身体前凑,忙道:“那小姐,你也随意讲个故事呗。” 萧清涟无奈,笑着摇了摇头,却还是叹息道:“你啊。”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俊俏郎君,姓梁,姑且称他作梁郎罢。 说来这位梁郎也是位奇人,在少时遁入道门,几年之后便飞升成仙。但他却做了一个让众人都想不到的举动,他居然向帝君自请贬为凡人。要知道,飞升可不是什么容易事,正常人都求之不得,他却要自己往下蹦。” 听到这里,阿静打岔道:“小姐,这个梁郎怕不是个傻子吧,这这这……好不容易飞升了,怎么着急着回去。” 欢儿道:“阿静你不要打岔,让小姐继续说下去。” 阿静立即住了嘴,又看向萧清涟。 萧清涟团扇掩面,只漏出一双眼睛,轻笑道:“那我继续讲下去。 据说,那梁郎是个痴情种,想重返人间的缘由是一个女子,凡人是不能上天的,被发现了可是要遭天谴的。他担心那女子离了自己,没法儿好好照顾自己。 可这帝君啊,也算是个惜才的,再三劝阻梁郎无果,只得由着他去了。 那梁郎已经飞升成仙,神仙的寿命自是不会再减少,可那女子是凡胎肉体,所以这梁郎只能一遍一遍地看着那女子死去,一遍一遍地等着那女子轮回。” 阿静看萧清涟停了下来,道:“然后呢?小姐怎么不讲了?” 萧清涟盯着册子,单眉挑起,似是疑惑,道:“后面没有了,有几页让人给撕了。但我猜,这个故事应当快要到结尾了。” 话音未落,突然传来一男子的叫喊,和马匹嘶叫,马车突然刹车,车内几人的身体也向前带去。 欢儿眼疾手快,抓住车内扶手,率先稳住身体,将萧清涟带入怀中。阿静就没这么好运了,脸险些撞在门上,幸好一双手及时扶住了她。 阿静抬头,那双手竟是门外那谄媚样儿车夫的。 阿静一时间还没有从刚刚突然的变故中适应过来,只知道紧紧抓住那双手。 “小姐没事吧?有没有吓到?”欢儿关切地看着怀里的萧清涟问道。 萧清涟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儿,鼻尖嗅到眼前人身上若有若无的清香。 萧清涟答道:“我没事。倒是你,反应真够快的。” 欢儿眯眼笑了笑,似乎对萧清涟的夸奖很受用,道:“我从小学习武功不就是为了保护小姐的么?” “求求贵人给我们点吃食吧!”车外是一妇女的声音。这声音有些沙哑,似是很久没有喝过水了。 闻声,阿静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向车夫道谢,撤回了手。萧清涟也从欢儿怀中起来,掀开车帘,只见一对衣着稍显破烂的夫妇跪在车前,看他们身上的衣着,不是什么普通料子。妇人手中抱着个襁褓婴儿,对着车连连磕头。身旁男子也是如此,方才那声叫喊是他发出来的。 阿静有些气恼,怒道:“不是!你们就这样带着孩子拦车,危不危险啊?不要命了?害得本姑娘差点摔了!” “对不起,我们实在是太久没有吃东西了,被逼无奈。”那乞儿打扮的妇人眼神飘忽,显然是有些心虚,低头解释道。 阿静听后神情缓和了点,又道,:“那你们也不能在大马路上拦车啊,吓到我们家小姐了怎么办?” 萧清涟观察了一会终于开口了:“我没事。这位夫人,你刚才说你们很久没有吃东西了是怎么回事?也没有听说最近有地方闹饥荒啊。” 那妇人回答道:“我们从京城来,要到江南去。只是……” 妇人还没说完,阿静抢道:“我们也是,我们也是,我们也要去江南。” 欢儿扯了扯阿静的衣袖,小声在她耳边耳语道:“阿静,你少说点,别暴露小姐的行踪。” 萧清涟道:“夫人,您继续说。” 那妇人点点头,道:“我们运气不好,遇上了个贼人车夫。那车夫顺走了我们所有的行囊,把我们丢下自己跑了。” 阿静惊道:“竟然还有这种事?”遂偷偷瞄了几眼车夫,不想,那车夫也看着她。 “你看着我做什么?” “你又看我做什么?” 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那车夫连忙摆手解释:“喂,别这样看着我,我老正直了,不会干那种事的。” 阿静面带狐疑,但没有多说,转头问道:“小姐,那我们打算怎么办啊?” 萧清涟道:“给他们些银两吧,前面不远应该有城镇,让他们再租一辆车。” 欢儿点头附和道:“我觉得也是,我们的车虽然够位置,但不熟的人还是要提防为妙。”说着,欢儿从布包里拿出几块碎银子,递给了那妇人,察觉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的布包。 欢儿抬眼瞥了那车夫一眼,收回目光,回到车上。 几人又继续沿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