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人X的献身》 第1章 上午七点三十五分,石神像平常一样走出公寓。虽已进入三月,风还是颇冷,他把下巴埋在围巾里。走上马路前,他先瞥了一眼放自行车的地方。那里停着几辆车,不过没有他在意的绿色自行车。 往南走大约二十米,就见到大马路,是新大桥路。往左,也就是往东,是去往江户川区的方向。往西走,则能到日本桥。日本桥前就是隅田川,河面上的桥就是新大桥。要去上班的地方,就这样一直往南走最近,只要走几百米,就来到清澄庭园公园。公园前的私立高中便是石神上班的地点,他是个老师,教数学。 见信号灯变成红色,石神遂向右转,朝新大桥方向走去。迎面的风掀起他的外套。他将双手插进兜里,微弓着身子前行。 厚重的云层覆盖天空,隅田川倒映下的暗沉苍穹,一片污浊,有小船正朝上游划去。石神边望着这幅景象,边走过新大桥。 过了桥,他顺着阶梯走下,沿着隅田川漫走。全家出游或情侣散步,多半会走前面的清洲桥,所以即便是节假日,也很少有人走新大桥。来到此处,你立刻就会明白原因何在——这里由近及远,是一整排游民的住处,全部以蓝色塑料布覆盖。上方就是高速公路,用来遮风蔽雨倒最理想不过。河对岸却是一间小屋也没有,这大概是因为,对他们来说,挤在一起更方便。 石神毫不在意地走过蓝色小屋。小屋的高度,顶多只及背部,有些甚至仅仅及腰。与其说是屋子,恐怕称为箱子更贴切。不过要是只用来睡觉,也就够了。小屋或箱子附近,不约而同地挂着晾衣架,显示出这里乃是生活空间。 一个男子正倚着堤防边架设的扶手刷牙。他有六十多岁,花白的头发绑在脑后。估计他今天不想工作了,如果打算做些粗活,不会磨蹭到这个时候。他大概也不打算去职业介绍所,就算给他介绍了工作,以他那头从不修剪的长发,也根本不可能参加面试。而且,他这把年纪,替他介绍工作的可能性也几近于零。 另一名男子正在蜗居的棚子旁将大量空罐踩扁。石神之前见识过这光景多次,私下给此男子取了个绰号——“罐男”。“罐男”五十上下,日常用品一应俱全,连自行车都有,想必在搜集罐头盒时方便不少。他的棚子位于“部落”最尾端隐蔽的位置,算是这当中的头等席。石神猜测,“罐男”八成是只老鸟。 整排蓝色塑料布棚子到此为止。再往前走,石神看见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原本米色的大衣,已变得肮脏不堪,几近灰色。大衣里面是夹克,夹克底下露出白衬衫。石神给这男子取名“技师”,几天前,他看到过“技师”阅读机械杂志。“技师”一直留着短发,胡子也刮过,应该还没放弃重新就业,说不定一会儿要去职业介绍所。不过,他怕是不容易找到工作。要想找到工作,首先得抛开面子。大约十天前,石神第一次看到“技师”时,他还没习惯游民的生活,想和蓝色塑料棚子划清界线,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在犹疑。 石神沿着隅田川继续走。清洲桥前,一个老妇正牵着三只狗散步。狗是迷你德国腊肠,分别戴着红、蓝、粉红的项圈。走近后,老妇也注意到了石神,露出微笑,微微欠身施礼。石神回以一礼。 “您早。”石神先打招呼。 “您早,天很冷啊。” “是。”他皱起眉头。 经过老妇人身旁时,她出声说:“慢走,路上小心。” 石神点头说好。 石神见过她拎着便利商店的袋子。袋子里装着三明治,应该是早餐。石神猜测,她一个人独居,住处应该离这儿不远。他还见过她穿着拖鞋——穿拖鞋根本无法开车。估计是丧偶后,在这附近的公寓和三只狗相依为命。住处想必也相当宽敞,才能一口气养三只狗。但也因为这三只狗,她无法搬到别处更小的房子。房屋贷款或许已经还清,但物业费仍是个不小的开销,她不得不节俭。整个冬天,她始终没上美容院,也未染发。 石神在清洲桥前走上台阶。要去学校,必须从这里过桥。但石神却朝学校的反方向走去。 面向马路,有个挂着“弁天亭”招牌的店面,是家小小的便当店。石神推开玻璃门。 “欢迎光临,您早。”柜台后面,传来石神听惯的、却总能为他带来新鲜感的声音。戴着白帽的花冈靖子笑靥如花。 店内没有其他客人,这让石神更加欣慰。 “嗯……招牌便当。” “好,招牌一份。谢谢您每次惠顾。” 她用开朗的声音说道。石神不知道她脸上是什么表情,他不敢正视她,只一直低头盯着皮夹。有缘住在隔壁,除了买便当应该聊点什么,但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话题。 付钱的时候,他总算挤出一句“天气真冷”,但他含糊吞吐的咕哝声,被随后进来的客人拉玻璃门的声音盖下去了。靖子的注意力也已转移到那边。 石神拿着便当走出店门,走向清洲桥。他特地绕远路,就是为了来弁天亭。 过了早上的上班时间,弁天亭就闲下来了,但只是暂时没有客人上门,店里此时正要准备午餐。有几家公司在店里长期订餐,必须在十二点之前送到。没客人时,靖子也得去厨房帮忙。 包括靖子在内,弁天亭共有四名员工。掌厨的是老板米泽和老板娘小代子。金子负责送外卖,店内其他活几乎全由靖子应付。 做这份工作前,靖子在锦系町的酒廊上班,米泽是常去喝酒的客人。直到酒廊领班小代子离职前,靖子才知道,原来她是米泽的妻子。 “酒廊女居然变成了便当店老板娘。人哪,还真是说不准。”客人们纷纷议论。不过据小代子说,开便当店是他们夫妻多年的梦想,她就是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才去酒廊做事。 弁天亭开张后,靖子不时来探望,店里经营得似乎也挺顺利。就在开张整整一年时,夫妻俩问靖子愿不愿意来店里帮忙。光靠他们夫妻两人打点一切,有些吃不消。 “你也不能永远干陪酒那行啊,美里也大了,她面子上怕也抹不开。” “就当是我多嘴。”小代子又补上这么一句。 美里是靖子的独生女。靖子和丈夫早在五年前就离了婚。用不着小代子说,靖子也想过,这样不是长久之计。美里的事自不用说,考虑到自己的年龄,酒廊还肯雇用她多久也是个问题。 于是,她只考虑了一天,就作出决定。酒廊也没挽留她,只和她说了声“哦”。她这才发现,东家早在暗自担心,人老珠黄的酒女该何去何从? 去年春天,美里升上初中,她们搬到现在这栋公寓,之前的住处离弁天亭太远了。和过去不同,现在靖子一大清早就得开始工作。她总是六点起床,六点半骑一辆绿色的自行车离开公寓。 “那个高中老师,今天早上来过了?”休息时小代子问。 “来了,他每天都来。” 靖子这么一答,小代子和米泽对望一眼,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干吗?装神弄鬼的。” “没有,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我们昨天还说,那个老师搞不好在暗恋你。” “什么?”靖子茶杯都没放下,惊讶地向后一倒。 “昨天你休假,那个老师也没来。他天天都来,只有你不在的时候不来,你不觉得奇怪?” “只是巧合。” “不是巧合吧?”小代子寻求老公的声援。 米泽笑着点点头。“听小代子说,一直这样。每逢你休假,那个老师就不来。她之前一直这么怀疑,直到昨天才确定。” “除了公休日以外,我休息的时间很分散,也没有固定在星期几……” “所以才更可疑。那个老师就住你隔壁,他肯定是看你有没有出门,确定你有没有休假。” “可是我出门的时候从来没碰见过他。” “可能是从别处看着你,比如窗口。” “从窗口看不见。” “如果他真对你有意思,迟早会有所表示。以我们看,你帮我们拉到了这么固定的客人,高兴都来不及。不愧在锦系町混过。”米泽这么下了结论。 靖子苦笑,将茶一饮而尽。她回想着那个被他们当成话题讨论的高中老师。 她记得他姓石神。搬来那晚她去打过招呼,就是那时知道他是高中老师的。他身材敦实,脸很圆、很大,可是眼睛却细得像条缝。他头发短而稀薄,看上去将近五十岁,可能比实际大些。他不太在意穿着打扮,总是穿着同样的衣服。这个冬天,他多半穿着咖啡色毛衣,外面罩上大衣,就是他来买便当时的装束。他似乎勤于洗衣,小阳台上常常晾着衣物。目前好像是单身,靖子猜他八成没结过婚。 纵然听说了那个老师对自己有意思,靖子也毫无触动。对她来说,这事就像墙上的裂纹,即便知道它存在,也不会特别留意。打从一开始,她就认为,不必去留意。 遇见了当然会打招呼,也曾和他讨论过公寓管理的问题,但靖子对他仍旧一无所知。最近,才知道他是数学老师。因为看到他门口有一堆旧数学参考书,用绳子捆好放着。 但愿他别来约我,靖子想,不过随即苦笑起来。他若正经八百地约我,不晓得会是什么表情。 店里一如往常,在近午时分再次忙碌起来,正午过后到达巅峰。过了午后一点,忙碌告一段落。这也是一如往常的模式。 就在靖子给收款机换纸的时候,玻璃门开了,有人进来。她一边招呼“欢迎光临”,一边朝客人望去。霎时间,她如遭冻结,瞪大了眼,再也发不出声。 “你气色不错嘛。”来人对她一笑,眼神晦暗污浊。 “是你……你怎么知道这里?” “你犯不着这么惊讶。只要我想,查出前妻的下落还不是什么难事。”男人双手插进深蓝色外套的口袋,环视店内,仿佛在物色什么。 “事到如今,你找我干吗?”靖子恼恨地说,不过声音压得很低。她不想让后面的米泽夫妻听到。 “你别这样横眉竖眼。好久不见,装也该装出个笑脸。”男人脸上依旧挂着讨人嫌的笑容。 “没事的话就出去。” “当然有事。我有要紧事和你谈,你能不能抽个空?” “开什么玩笑!你没看见我正在上班?”靖子话刚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他一定会理解成:只要不是上班时间就可以谈。 男人舔舔嘴唇:“你几点下班?” “我根本不想和你谈。请你出去,永远不要再来!” “你真无情。” “当然。” 靖子望向门口,真希望这时来个客人,可惜谁也没进来。 “既然你对我这么无情,罢了罢了,我只好去那边试试喽。”男人搓着后颈。 “哪边?”靖子有种不好的预感。 “既然老婆不肯听我说,我只好去找女儿了。她学校就在这附近吧?”男人说出靖子最害怕听到的话。 “不行,你不能去找孩子。” “那你就想想办法,反正我找谁都无所谓。” 靖子叹了口气,现在要赶快把他赶走。 “我六点下班。” “从清早干到傍晚六点,老板也太会压榨人了吧?” “不关你的事!” “那我六点再过来。” “别来这里。顺着前面的马路往右走,有个十字路口,边上有家餐厅,你六点半去那里。” “你可一定要来,如果你不来……” “我会去。你快走。” “真无情。”男人又环顾了一下店内才离去。临走时,用力摔上玻璃门。 靖子以手撑着额头。她的头开始隐隐作痛,她甚至想吐。绝望感在她心头缓缓弥漫。 八年前,靖子和富樫慎二结婚。当时,她在赤坂陪酒,他是常去捧场的客人。 销售进口车的富樫出手阔绰,不但送她昂贵礼物,还带她上高级餐厅。当他开口求婚时,靖子觉得自己简直就像《麻雀变凤凰》中的茱莉亚·罗伯茨。那时,靖子第一次婚姻刚失败,对于一边工作一边抚养女儿的生活,她感到疲惫至极。 刚结婚时很幸福。富樫收入稳定,靖子不用再去陪酒。他疼爱美里,美里也把他当父亲看待。 但好景不长,富樫常年挪用公款东窗事发,被公司开除。之所以没控告他,是因为那些上司怕上面追究管理责任,遂巧妙地掩盖了内情。说穿了很简单,富樫在赤坂挥霍的,全是公款。 从此,富樫性情大变,不,应该是露出了本性。不是游手好闲饱食终日,就是出去赌博。要是抱怨两句,他还会动粗打人。他酒也越喝越多,总是醉得颠三倒四,目露凶光。 靖子不得不再次陪酒,但她辛苦赚来的钱,都被富樫抢去了。后来,她把钱藏起来,但他竟在发薪日抢先一步到酒廊,擅自领走她的薪水。 美里也开始害怕这个继父,不敢与他独处,宁愿去靖子上班的酒廊待着。 靖子向富樫提出离婚,但他不理不睬。她说多了,他就再次动粗。苦恼多日后,她只好找客人介绍的律师商量。在律师的奔走下,富樫勉强在离婚协议书上盖了章。那时他似乎终于明白,打起官司,他不仅毫无胜算,还得付一笔赡养费。 但问题并未就此解决。离婚后,富樫仍不时出现在靖子母女面前。每次的说辞都一样:保证今后洗心革面,求靖子复婚。如果靖子躲着他,他就去找美里,还在学校外面蹲点等候。 看到他不惜下跪,明知是演戏,靖子还是不免心生同情。毕竟做过夫妻,多少还留有一点儿情分,靖子总忍不住给他一些钱。这是最大的错误,食髓知味的富樫,从此出现得更加频繁。每次都卑躬屈膝,脸皮愈来愈厚。 靖子换了酒廊,也搬了家,尽管觉得美里可怜,还是给她办了转学。自从到锦系町的酒廊上班后,富樫销声匿迹了。后来靖子再次搬家,在弁天亭工作了将近一年,她以为再也不会和那个瘟神牵扯不清了。 不能给米泽夫妻添麻烦,也不能让美里发觉。无论如何,都得靠自己去解决。靖子睨视着墙上的时钟,下定决心。 到了约定时间,靖子前往餐厅。富樫正坐在靠近窗户的位子吸着烟,桌上放着咖啡杯。靖子走过去,坐下,向女服务员点了杯可可。其他饮料可以免费续杯,但她不打算久留。 “到底什么事?”她睨视着富樫说道。 他倏然咧嘴一笑,“别这么性急。” “我忙得很,有事快说!” “靖子。”富樫伸出手,想碰她放在桌上的手。靖子连忙缩回手。他嘴角一撇,“你心情不太好啊?” “当然。你到底有什么事,非要追着我不放?” “你干吗这么凶巴巴的。我现在是落魄,可我是认真的。” “你这算哪门子认真?” 女服务员送来可可。靖子立刻伸手接住,她想赶紧喝完,赶紧离开。 “你现在还自己过?”富樫讨好地望着她。 “这个不重要。” “一个女人家要把女儿拉扯大可不容易。今后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就算在便当店工作,也毫无保障。你能不能重新考虑考虑?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你现在有正当工作了?” “我会去工作,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这说明你现在还是没有工作。” “我不是说我找到工作了吗?下个月上班。虽然是新工作,但只要走上了正轨,就可以让你们母女过好日子了。” “免了。既然那么好,你另找对象去吧。算我求你,别再纠缠我们。” “靖子,我真的需要你。” 富樫再次伸出手,想握住靖子的手。 “别碰我!”她说着,甩开那只手。杯中的饮料顺势泼出一些,溅到富樫手上。 “烫!”他嚷着缩回手,凝视她,脸上随即露出一股恨意。 “你不用说得这么好听。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我已经说过了,我绝对不想和你复婚。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靖子站起来,富樫恨恨地盯着她。她对那道目光置之不理,把可可钱往桌上一放,径自走向门口。 出了餐厅,她跨上自行车,骑得飞快。她怕再耗下去富樫会追上来。她沿着清洲桥直行,过了清洲桥立即左转。 她自认为该说的都说了,但富樫显然并未死心,估计他很快又会出现在店里。他会缠着她,直到惹出乱子,给店里带来麻烦。他甚至会在美里的学校出现。那浑蛋在等靖子投降,他算准靖子迟早会投降给钱。 回到公寓,靖子开始准备晚饭,也就是把从店里带回来的剩菜热一热。她有些心不在焉。可怕的想象不断膨胀,令她不由得失魂落魄。 美里差不多该到家了。参加羽毛球队的她,练习结束后,总和其他队员七嘴八舌地聊上一阵子,才离开学校。回到家时,通常都会过了七点。 门铃响了。靖子惊恐地走向玄关。美里应该带了钥匙。 “来了,”靖子从门内问,“哪位?” 隔了一会儿,回答声才响起:“是我。” 靖子感到眼前发黑。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富樫连这里都找到了。之前他肯定从弁天亭一路跟踪过来过。 靖子不回答,富樫开始敲门。“喂!” 靖子摇着头打开锁,但依旧挂着门链。 门一打开十厘米左右的缝隙,立刻现出富樫那张脸。他嘻嘻笑着,牙齿很黄。 “你回去!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的话还没说完,你怎么还这么性急?” “你别再纠缠我!” “听我说几句又不会怎么样,你先让我进来。” “不!你走!” “你不让我进来,我就在这里等。美里差不多该回来了,不能和你谈,我就和她谈。” “这不关她的事。” “那你让我进来。” “小心我报警。” “你报,随便。我来见前妻有哪点犯法?警察又能怎么的?人家八成会说:太太,让前夫进去坐一坐有什么关系?” 靖子恨恨地咬着嘴唇。富樫说得并不离谱,之前她也曾找过警察,但他们从来不帮她。 她也不想在住处引起是非。好不容易才在没有保证人的情况下住进来,要是惹出一丁点谣传,她们母女就可能被扫地出门。 “说完就走。” “我知道。”富樫面露胜利的表情。 卸下门链,富樫进来,一边仔细打量室内,一边脱鞋。房子两室一厅。左边是六叠大的和室,右边有个小厨房。后面是四叠半的房间,对面是阳台。 “虽然又小又旧,但还不错。”富樫大摇大摆地把腿伸进和室中央的暖桌底下。“怎么没开电。”说着,他径自打开电源。 “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靖子站着,俯视富樫,“说来说去,你就是要钱,对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富樫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盒“七星”,点燃后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没有烟灰缸。他伸长身体,从垃圾袋里找出一个空罐,把烟灰弹在里面。 “你只想要钱。说穿了还不是这样?” “你这样想,也无所谓。” “要钱?我一分也没有。” “噢?是吗?” “你走,不要再来!” 正当靖子这么放话,门猛然打开,穿着校服的美里跑进来。她察觉到家里来了客人,顿时愣在原地,但发现客人的身份后,脸上立时浮现出混杂着畏惧与失望的神情,羽毛球拍也随即从手中颓然掉落。 “美里,好久不见,你好像又长高了。”富樫优哉说道。 美里瞥了靖子一眼,脱下运动鞋,默默进屋,直接走向里间,啪地用力关上纸门。 富樫慢条斯理地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不过是想和你复婚罢了。这样求你,真有那么罪大恶极吗?” “我说过了,我没这个打算!你怎么听不懂我的意思?你不过是想借这理由来纠缠我。” 富樫并未说话,径自抓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动画节目开始了。 靖子吐出一口气,走向厨房。钱包放在流理台旁边的抽屉里,她从里面抽出两张万元大钞。 “收下这个,走吧。”她把钱往暖桌上一放。 “你这是干吗?你不是说决不给钱吗?” “这是最后一次。” “我可不稀罕这种东西。” “我知道你想要更多,但我手头也不宽裕。” 富樫盯着两万块钱,再次望向靖子。 “真拿你没办法,那我先回去了。不过我可要声明,我不要钱,是你硬塞给我的。” 他把钞票往外套口袋里胡乱一塞,将烟蒂扔进空罐中,抽身站起。但他并未走向玄关,而是走近后面的房间,然后,一把拉开纸门。美里的惊叫声响起。 “你干什么!”靖子尖声大喊。 “和继女打个招呼怎么了?” “她现在已经不是你女儿了,和你毫无瓜葛!” “没那么严重。我走了,美里,改天见。”富樫对着里面说道。 富樫终于走向玄关:“她将来肯定是个美女,真令人期待。” “你少胡说八道。” “这怎么是胡说?再过三年她就能赚钱了,到时候哪家酒廊都乐意雇她。” “去去!滚!” “我会走的,至少……今天会。” “你休要再来。” “这我就不能保证了。” “你……” “我可要提醒你,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该死心的是你。”富樫低声笑了笑,弯下腰穿鞋。 就在这时,靖子背后有动静。靖子扭头,只见一身校服的美里已站在一旁,正挥起某个东西。 靖子来不及阻止,也来不及出声。美里已朝富樫的后脑勺砸了下去。闷声响起,富樫当场倒下。 第2章 有东西从美里手中滑落,是铜制花瓶,那是弁天亭开幕致贺时的回礼。 “美里,你……”靖子瞪着女儿。 美里面无表情,失魂似的一动也不动。 但猛地,她双眼圆睁,瞪着靖子身后。 靖子转身一看,富樫正摇摇晃晃地站起。他皱着眉,按着后脑勺。 “你们……”他呻吟着露出满脸恨意,直盯着美里。一阵东摇西晃,他朝她跨出一大步。 靖子连忙挡在富樫面前。“不!” “让开!”富樫抓住靖子的手臂,用力往旁边一摔。 靖子被掼到墙边,腰狠狠撞了一下。 美里想逃,却被富樫一把拽住肩膀。富樫身子一歪,把她压倒在地。美里缩成一团,快被压扁了。富樫整个人骑在她身上,左手拽着她的头发,右手甩她耳光。 “臭丫头,老子宰了你!”富樫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怎么办?靖子恐惧万分,再这样下去,美里会被打死。 靖子环视四周,暖桌的电线映入眼帘。她从插座上拔起电线,电线另一端还连着暖桌。她就这么拽着电线起身冲上去。 她绕到还压在美里身上狂吼的富樫身后,把电线往他脖子上一套,使出全身力气,拉紧。 富樫呜地闷哼一声,往后一倒,双手拼命拉扯电线。靖子死命地拉。如果现在松手,就是死路一条。这个浑蛋肯定会像瘟神一样,阴魂不散,永远缠着她们。 可是论力气,靖子终究不是富樫的对手,电线渐渐从她手中松脱。 就在这时,美里翻身起来,去掰富樫扯电线的手。她骑在他身上,不让他挣扎。 “妈,快点!快!”美里大叫。 没时间再犹豫了。靖子紧闭双眼,将浑身力气灌注到双臂。她的心脏扑通狂跳。她一边听着血液汩汩流淌的声音,一边使劲拽紧电线。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拉扯究竟僵持了多久。直到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频频喊着“妈”,她才回过神来。 靖子缓缓睁开双眼,依旧紧握着电线。 富樫的脑袋近在眼前。暴睁的双眼一片死灰,仿佛正睨视着屋顶。脸由于淤血变成紫黑。勒进脖子的电线,在皮肤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富樫再也不动,口水淌下唇角,鼻子里也溢出鼻涕。 “啊!”靖子大叫一声,扔开电线。咚的一声,富樫的脑袋撞在地板上,再也不动。 美里战战兢兢地从他身上起来,校服变得皱皱巴巴。她跌坐在地,倚着墙壁,看着富樫。 母女俩沉默良久,两人的视线都落在不再动的人身上,唯有荧光灯嗤嗤作响。 “怎么办……”靖子喃喃自语,脑海里一片空白,“我杀了他?” “妈……” 靖子的目光转向女儿。美里脸颊惨白,双眼充血,眼睑下犹有泪痕。靖子不知她何时哭了。 靖子再次看着富樫,既希望他起死回生,又希望他永不复生——复杂的心情占据她的心头。但,他已在地上纹丝不动。 “是这浑蛋……是他自己……”美里屈起腿,抱着双膝。她把头往两膝间一埋,开始嘤嘤啜泣。 怎么办……就在靖子再次呢喃时,门铃响了。她大惊失色,全身禁不住痉挛颤抖。 美里也仰起脸,泪水湿遍双颊。母女俩面面相觑,都在问:这时候会是谁? 响起敲门声,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花冈小姐。” 这个声音很熟悉。可靖子一时想不起是谁。她像中了邪一般动弹不得,继续和女儿对视。 敲门声再次响起。“花冈小姐,花冈小姐。” 门外的人似乎知道靖子在家。她没道理不去应门,可是这种状况下怎能开门? “你去里面待着。把门关上,绝对不许出来。”靖子小声命令美里,理智总算一点点回来。 敲门声再次响起。靖子深吸一口气。 “来了。”她发出刻意保持的平静声音,这已是她竭尽所能的演技。“哪一位?” “我是隔壁的石神。” 靖子吓了一跳。刚才她们弄出的声响,想必非比寻常。邻居不可能不起疑心,石神才过来看看。 “来了,请稍等。”靖子自认声音约略恢复了正常。 美里已进了里屋,关上纸门。靖子看着富樫的尸体。必须处理这个。 暖桌还歪着,是刚才拉扯电线所致。她把暖桌推到一边,牵过被子盖住尸体。虽然有些不自然,但已别无他法。 靖子确认自己身上毫无异样后,方走到门口脱鞋处。富樫肮脏的鞋赫然在目,她连忙将其塞到鞋柜下面。 她悄然无声地偷偷挂上门链。刚才没有锁门,她暗自庆幸,幸好石神没有直接推门进来。 一开门,现出石神那张大圆脸,细缝般的小眼睛对着靖子。他面无表情,让人毛骨悚然。 “请问……有事吗?”靖子对他挤出微笑,她知道自己脸颊僵硬。 “我听到很大的响动。”石神脸上依旧一副难以辨读情绪的表情。“出了什么事?” “不,什么事也没有,”靖子用力摇头,“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就好。” 靖子发现石神的小眼睛正朝屋里望去,顿时全身一热。 “是蟑螂……”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蟑螂?” “对。有蟑螂……我和我女儿想打蟑螂……才闹出些动静。” “杀死了吗?” “啊?”石神的措辞,令靖子的脸倏然绷紧。 “蟑螂。” “啊……当然。已经没事了。”靖子频频点头。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说,别客气。” “谢谢。吵到您,很不好意思。”靖子鞠个躬,关上门,顺便挂上门链。听到石神回到住处,关门,她方长出一口气,忍不住当场蹲了下来。 背后传来纸门拉开的声音,美里走出来。 靖子慢吞吞起身,看着用暖桌被子盖住尸体的地方,再次感到绝望。 “没办法……怎么办?”她喃喃道。 “怎么办?”美里抬眼凝视着母亲。 “还能怎么办?只能打电话……报警。” “要自首?” “没有别的办法,人都死了,不能活过来。” “若去自首,会怎么样?” “不知道……”靖子撩起头发,这才发现头发乱作一团。隔壁的数学老师肯定会觉得奇怪,但她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会坐牢吗?”女儿又问。 “那还用说?”靖子张开嘴,绝望一笑,“我杀了人。” 美里用力摇头:“妈妈又没有错,全是这浑蛋的错。我们都已经和他毫无瓜葛了,他却老来纠缠我们……怎么能因为这种人坐牢?” “说这些有什么用,杀了人就是杀了人。” 说话间,靖子逐渐平静下来,渐渐能够冷静地思考了。她更加觉得她已别无选择。绝不能让美里变成杀人犯的女儿,虽然这个罪责无法逃避。 靖子瞥向滚落一隅的无线电话,伸手去拿话机。 “不行!”美里迅速冲上来,要夺走电话。 “放手!” “不!”美里抓住靖子的手腕,可能是因为平常打羽毛球,她力气不小。 “你放开。” “不!不能让您——我去自首!” “你说什么傻话!” “最先打他的人是我。您只是想救我。中途我还帮了您,我也是杀人凶手。” 美里的话令靖子悚然一惊,霎时间,她握着电话的手没了力气。美里立刻夺走电话,一把抱进怀里,退到角落里,背对着靖子。 警察会……靖子思索起来。 警察会相信我吗?不会对我独自杀人的供述提出质疑?他们会完全相信吗? 他们一定会彻底调查。靖子记得看电视连续剧时,曾听过“查证”这个词。他们会使用各种方法,确认嫌疑人的说辞是真是假。 靖子感到眼前一暗。就算警察再怎么威吓,她也有把握不说出美里。但若是调查出了什么,怎么办?纵使她苦苦哀求,他们也不可能放过美里。 能不能伪装成一个人杀人?靖子又立刻放弃了这个念头。外行人动这种拙劣的手脚,肯定会被轻易识破。 话虽如此,但我必须保护美里,靖子心想,女儿从小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可怜的女儿,我就算拼了命也要保护你! 该怎么办?有什么活路? 就在这时,美里怀里的电话响了。她瞪大眼睛,紧盯着靖子。 靖子默默伸出手。美里一脸犹豫,最后还是缓缓递出电话。 靖子调整好呼吸,按下通话键。 “喂?您好,我是花冈。” “我是隔壁的石神。” “啊……”又是那个数学老师,这次又想干什么?“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你们商量得怎样了。” 她完全听不懂他在问什么。“你说什么?” “我是说,”石神停了一下才继续说,“如果报警,我毫无意见。要是没这个打算,我或许……帮得上忙。” 靖子陷入混乱,他到底想说什么? “总之,”石神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现在可以过去一趟吗?” “不,这……不太方便。”靖子全身冷汗直淌。 “花冈小姐,”石神提高了声音,“你们无法处理尸体。” 靖子愕然失声,他怎么会知道? 他一定听见了。刚才她和美里的争执,他一定都听见了。不,说不定,打从和富樫打斗时,他就听见了。 唉!她认命一叹,已经无路可逃了,唯有向警方自首。至于美里涉案,无论如何都要隐瞒到底。 “花冈小姐,你在听吗?” “啊……我在听。” “我可以过去吗?” “可是……”话筒依旧贴在耳上的靖子望望女儿,女儿满脸畏惧与惊恐。她哪里明白,母亲到底和谁谈些什么。 倘若石神真在隔壁竖起耳朵偷听,他也必然知道美里涉及命案。一旦他报告警方,再怎么否认,也很难使美里从案中抽身而出。 靖子下定决心。 “好。我也正有事找您,请您来一趟好吗?” “好,我马上过去。”石神说。 靖子挂断电话的同时,美里立刻问:“谁打来的?” “隔壁的老师,石神先生。” “他怎么会……” “这个待会儿再解释,你先去屋里待着,关上门。快去。” 美里一脸莫名其妙。几乎在她拉上纸门的同时,传来石神走出房间的动静。 门铃响了,靖子走到门口,打开门锁,卸下门链。 门一开,石神肃然而立。他已是一身深蓝色运动服,但刚才并非这般打扮。 “请进。” “打扰了。”石神微鞠一躬,进来。 靖子锁门的时候,他已进了房间,毫不迟疑地掀开暖桌被子。看他的动作,他似早已知道那里有问题。 他单膝跪地,看着尸体,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靖子这才发觉,他手上戴着粗线手套。 靖子战战兢兢地将目光移向死尸。富樫的脸已了无生气,嘴唇下方凝结着既非口水又非呕吐物的干涸痕迹。 “请问……您听见了?”靖子试着问。 “听见什么?” “我们的对话,听到以后您才打电话来的?” 石神听了,面无表情地转向靖子。“不,我完全没听见。这栋公寓的优点就在于隔音效果极佳。我当初就是看中这一点,才住这里。” “那您为什么……” “你问我怎么察觉出事了?” “是。”靖子点头。 石神指着房间角落——空罐倒了,罐口洒出烟灰。 “刚才我来的时候,府上有烟味,我本来以为有客人在,却没看到客人的鞋。暖桌底下好像有人,暖桌的电线也没插上。要躲,应该躲进里屋。因此,暖桌下的人不是躲起来了,而是被藏起来了。再加上之前的动静,你又罕见地蓬头散发,当然能够想象出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一点,这栋公寓里没有蟑螂,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可以保证。” 靖子茫然凝视着石神从容不迫的双唇。她突然萌起一种没由来的想法:他在学校一定也是以这种从容口吻给学生上课。 察觉出石神一直盯着自己,靖子这才移开视线。 真是个冷静到可怕的聪明人,她想。否则单凭门缝间的随意一瞥,怎能推导出如此准确的结论?同时,靖子也松了一口气——他并不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 “是我前夫,”她说,“已经离婚多年,却还缠着我不放,不给钱就不走……今天也是这样。我实在受不了了,一气之下才……”说到这里,她垂头不语。她不能说出杀死富樫的情形,一定要让美里完全置身事外。 “你打算自首?” “只能这样了,我唯一心疼的就是美里。” 她说到这里时,纸门猛然拉开,美里出现在门口。 “不行,绝对不行!” “美里,你闭嘴!” “不!我死也不!叔叔,你听我说,杀死这浑蛋的其实是——” “美里!”靖子尖声呵斥。 美里吓得下巴一缩,她恨恨地睨视着母亲,双眼通红。 “花冈小姐,”石神从容平静地说道,“你用不着瞒我。” “我瞒什么……” “我知道不是你一个人干的,美里帮忙了。” 靖子慌忙摇头。 “是我一个人干的。这孩子刚回来……我杀人后她才回来,和她毫无关系。” 石神叹口气,转而望向美里。“说这种谎,恐怕只会让美里痛苦。” “我没说谎,请相信我。”靖子将手放在石神膝上。 他凝视着那只手,而后瞥向尸体,微微侧起头。“问题在于警方怎么想,你这个谎恐怕行不通。” “为什么?”说完靖子才发觉,自己这样问,等于已承认说谎。 石神指着尸体的右手。 “手腕和手背都有内出血的痕迹。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痕迹呈现手指的形状。这是抓住他的手不让他挣扎留下的痕迹,一目了然。” “我说过了,那是我干的。” “花冈小姐,那不可能。” “为什么?” “你从后面勒住他脖子,绝对不可能再去抓住他的手。这需要四只手。” 石神的解释,令靖子哑口无言,她感到自己仿佛钻进了没有出口的隧道。 她颓然垂首。石神只一眼就能察觉到如此地步,警方一定能查出真相。 “我只是不想让美里卷进来,我只想救救孩子……” “我也不想让妈妈坐牢……”美里哭着说道。 靖子双手捂住脸:“到底该怎么办……” 空气似乎骤然凝重起来,重担几乎要压垮靖子。 “叔叔……”美里开口了,“叔叔,你是来劝我妈自首的吗?” 石神顿了一下才回答:“我只是想帮你们。要自首,我不反对,如果另有打算,光靠你们恐怕有些困难。” 他这番话,令靖子垂下双手。现在想想,这人打电话来时,也说过如此奇怪的话:你们无法处理尸体…… “不用自首也能解决?”美里又问。 靖子抬起头。石神微微歪着脖子,脸上毫无表情。 “或者隐瞒这起命案,或者切断命案与你们的关系,两者择一。不过不管怎样,首先都得先把尸体处理掉。” “叔叔您觉得做得到吗?” “美里!”靖子喝止她,“你胡说什么!” “妈,您别说话。叔叔,做得到吗?” “很困难,不过并非绝无可能。” 石神的语气还是毫无抑扬顿挫,但在靖子看来,这正显示出他有某种理论上的根据。 “妈,”美里说,“就让叔叔帮忙吧,没别的选择了。” “可是……”靖子望着石神。 他的小眼睛一直看着斜下方,好像在静待母女俩作出决定。 靖子想起小代子说过的话:那个数学老师搞不好在暗恋你,每次都确定你在店里才来买便当。 如果没听说这件事,她肯定觉得石神神经不正常。天底下有谁会对不相熟的邻居拔刀相助到如此地步?弄不好把自己也搭进去。 “就算把尸体藏起来,迟早也会被发现吧?”靖子问道。她发觉这句话极有可能是改变她们命运的第一步。 “要不要藏尸体,现在还不能确定。”石神回答。“有时候不藏反而更好。要如何处置尸体,等相关信息收集齐了之后再说。目前能确定的只有一点:尸体不能这么放着。” “什么相关信息?” “就是这人的相关资料。”石神俯视尸体。“住址,姓名,年龄,职业。来这里干什么,接下来准备去哪里,有无家人。把你知道的统统告诉我。” “他……” “还是先移走尸体。这间屋子要尽快打扫,因为一定留有堆积如山的犯罪痕迹。”话音方落,石神已抬起尸体的上半身。 “可是……要移到哪里?” “我家。” 石神理所当然地回答后,就把尸体扛到肩上。他力气很大,靖子看到深蓝色运动服的衣角上,缝着写有“柔道”的布条。 石神踢开屋里散落一地的数学书籍,总算腾出一块看得见榻榻米的地方,这才放下尸体。尸体仍然双眼暴睁。 他转向呆立门口的母女俩。 “美里,马上回去彻底打扫你们家,要用吸尘器吸,越仔细越好。花冈小姐请留下。” 美里一脸苍白地点点头,瞥了一眼母亲后,立即回家。 “请关上门。”石神对靖子说。 “啊……好。” 她听命行事后,依旧杵在门口脱鞋处。 “请先进来,不过我家没府上那么整齐。” 石神取下椅子上的小坐垫,往尸体旁边一放。靖子进了屋,但压根儿不想用坐垫,径自别过脸避着尸体在屋内一角坐下。石神这才明白她是害怕尸体。 “不好意思,”他拿起坐垫,递给靖子,“请用,别客气。” “不,不用了。”她一径垂着脸,微微摇头。 石神把坐垫放回椅子上,自己坐到尸体旁边。 尸体的脖子上留有暗红色的环状淤痕。 “是电线?” “啊?” “我是说勒他的东西。是电线?” “是……暖桌的电线。” “暖桌?”石神回想着罩着尸体的暖桌被子的花色。“赶紧处理掉,晚点儿我再想办法解决。”说到这里,石神的视线回到尸体上,“今天,你和他约好了见面?” 靖子摇头。 “没有,白天他突然跑到我工作的店里,我无奈只好傍晚和他在附近的餐厅碰面。后来他竟又跑来我家。” “餐厅……” 这样就不可能无人目击,石神想。他把手伸进尸体的外套口袋,取出揉成一团的万元大钞,有两张。 “那是我……” “你给他的?” 见她点头,石神把钱递给她,但她不肯接。 石神起身,从挂在墙上的自己西服内袋里取出钱夹,抽出两张万元大钞,把本属于富樫的钞票放进自己的钱夹。 “这样你就不会觉得恶心了。”他把钱递给靖子。 她略显踌躇,小声地道了谢,接过钞票。 石神再次翻尸体的衣服口袋,他从长裤兜儿里掏出富樫的钱夹。里面有些零钱,以及驾照、发票等物。 “富樫慎二……住址是新宿区西新宿。他现在还住在那里吗?”他看完驾照问。 靖子皱着眉,歪着头。 “我不知道,应该不在了。以前听他提过,好像因为付不出房租被赶了出来。” “驾照是去年换的,这么说来是没改户籍,另外找了住处。” “他到处搬来搬去,没有固定工作,租不到什么好房子。” “哦。”石神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张发票上。 发票上印着“出租旅馆扇屋”,金额是两晚五千八百八十元,事先付清。石神略做心算,等于每晚两千八百元[ 除去百分之五的税金。]。他把发票递给靖子。 “看来他住在这里。如果没办退房,旅馆的人迟早会强行进入房间。发现房客失踪后,他们或许会报警,也有可能怕麻烦而不了了之。估计常出这种事,旅馆才要房客事先付清房钱。凡事想得太乐观会很危险。” 石神继续翻口袋,找出了钥匙。上面挂着圆牌,刻有“305”几个数字。 靖子眼神茫然地凝望着钥匙。对于今后该怎么办,她还毫无头绪。 隔壁隐约传来吸尘器的声音。美里正在拼命打扫,她一定处在对前途茫茫的不安之中。 我要保护她们,石神深深吸一口气。我这样的人,今后很难有机会和她们如此近距离接触。现在,我必须运用所有智慧与力量,阻止悲剧降临在她们身上。 石神看着死亡男子的脸,他的表情已凝固僵硬,给人一种扁平的感觉。不过还是可以看出,他年轻时长得不赖。虽然中年发福,仍是女性喜欢的那一型。 石神想到靖子喜欢的竟是这种男人,一丝嫉妒顿时如小小的气泡发酵般涨满心头。他甩甩头,心感愧疚。 “他有没有定期联系的亲友?”石神再次发问。 “不知道,我们隔了很久才见面。” “有没有听他说起明天要干什么?比方说,要和谁见面。” “没有……真对不起,什么都不知道。”靖子一脸愧疚地垂下头。 “我只是随口问问。你不知道是应该的,请别放在心上。” 石神戴着手套的手摸着尸体的脸颊,再凑近些,可以看到富樫的臼齿上套着金冠。 “他整过牙?” “和我结婚时,他去看过牙医。” “那是几年前?” “我们五年前离婚的。” “五年?” 那就不能指望病历已遭销毁了,石神想。 “他有前科吗?” “应该没有。和我离婚后我不敢肯定。” “这么说来也许有。” “这……” 就算没有前科,也可能因违反交通法规而被采过指纹。石神不知道警方办案时是否会考虑到比对交通违规者的指纹。 不管怎么处理尸体,都得有死者身份遭曝光的心理准备。不过还是要争取时间,不能留下指纹和齿模。 靖子叹了一口气,石神听在耳中,感觉格外好听,不禁心中一荡,再次下定决心,决不让她绝望。 这的确是个难题。一旦查明死者身份,警方肯定会来找靖子。她们母女俩能扛得住警方执拗的连番审问吗?如果只准备一套脆弱的否认之辞,只要被警方抓到矛盾之处,便会立刻现出破绽,到时她们肯定会受不了,将真相和盘托出。 一定要准备最完美的逻辑和最佳的防御,而且必须现在就架构。 别急,他告诫自己。急躁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这个方程式一定有完美的答案。 石神闭上眼。面对数学难题时,他总这么做。一旦隔开来自外界的干扰,数学方程式就会在脑中不断变形。然而现在,他脑中出现的并非数学方程式。 最后,他睁开眼,看了看桌上的闹钟,已过了八点半。他的目光移向靖子。她连大气都不敢出,缩在一隅惊慌失措。 “请帮我脱衣服。” “啊?” “脱掉他的衣服。不只是外套,毛衣和长裤也要脱。再不快点儿,尸体就变硬了。”石神说着,已动手去扯外套。 “好。” 靖子开始帮忙,不过由于不想触碰尸体,她的指尖在颤抖。 “不用了,这边我来处理,你去帮美里。” “对不起……”靖子垂下头,缓缓站起。 “花冈小姐,”石神朝她的背影喊一声,对缓缓转过身的她说,“你们需要不在场证明,先想想这个。” “不在场证明?可是……我们根本没有。” “要制造。”石神披上从尸体上剥下的外套。“相信我,把一切交给我的逻辑思考。” 第3章 “我还真想弄明白,你的逻辑思考究竟是怎么回事。” 汤川百无聊赖地托腮说完后,故意打了个大哈欠。小小的金属框眼镜被取下放在一旁,这显然是在表明:你已经没必要挣扎了。 事实正是如此。草薙对眼前的棋盘瞪了二十分钟,还是想不出破解之策。王无路可逃,虽想狗急跳墙,但连胡乱攻击的功力也没了。倒是有不少走法,但那些招数几步后就会失去效用。 “国际象棋不合我的胃口。”草薙咕哝。 “又来了。” “本来就是,从敌人那里夺来的象凭什么不能用?象是战利品,拿来用有什么不对。” “你挑游戏规则的毛病干什么?况且象并非战利品,只是士兵,被对方夺去就等于丧了命。死掉的士兵当然不能用。” “将棋就可以用。” “我要对将棋发明者的创意致敬。我想那大概意味着:俘虏对方,并非是杀死敌方,而是降服对方,因此才能够再次利用。” “国际象棋也这样不就行了?” “阵前倒戈的行为违反骑士精神。你老是强词夺理可不行,要富有逻辑地密切注意战况。你只能走一次象,而且你可动的象很少,无论动哪个,都无法阻挡我。只要我一动象,你就输了。” “不玩了,国际象棋真无聊。”草薙重重缩进椅子。 汤川戴上眼镜,抬眼瞅墙上的钟。 “花了四十二分钟,都是你在浪费时间。对了,你在这里混没关系?不会被正经的上司臭骂一顿?” “跟踪狂命案好不容易才结案,好歹让我喘口气休息一下。”草薙伸手去拿不太干净的杯子,汤川替他泡的速溶咖啡早已凉透。 帝都大学物理系第十三研究室内,除了汤川和草薙别无他人,学生们都去上课了。草薙就是因为这点,才在这个时间过来。 草薙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汤川一边披上白袍,一边露出苦笑。 “看吧,刚说完就找你。” 草薙苦着脸,看着来电显示。被汤川说中了。打电话来的是隶属同一小组的刑警学弟。 站在旧江户川的堤防旁,可以看到污水处理场。河对岸就是千叶县,草薙一边竖起大衣领子一边暗想:既然要死,为什么不死在对面? 尸体弃置于堤防旁,盖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蓝色塑料布。 发现者是一个顺着堤防慢跑的老人。他看到塑料布一端露出似人脚的东西,遂战战兢兢地掀起塑料布一探究竟。 “听说那位老爷子都七十五了,这么冷的天,亏他还跑得动。这把岁数看到这么倒霉的东西,我打从心底里同情他。” 先一步抵达的刑警学弟岸谷把基本情况报告草薙后,草薙不禁大皱眉头,大衣下摆在风中翻飞。 “岸谷,你看过尸体了?” “看了,”岸谷嘟囔着撇撇嘴,“组长叫我看仔细。” “他每次都这样,自己从来不看。” “草薙先生,您不看吗?” “我可不看那种东西,看了也没用。” 岸谷表示,尸体是在惨不忍睹的状态下遭人弃置。尸身全裸,鞋袜也被脱掉,惨遭毁容。岸谷将其形容为“打破的西瓜”。光是听到这些,草薙就觉得恶心。此外,死者的手指被烧过,指纹完全被破坏。 死者系男性,脖子上有勒痕,没有明显外伤。 “但愿鉴定小组能找到点儿什么。”草薙一边在四周草丛漫步,一边说。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好假装寻找凶手的遗留物品。说真心话,他已完全把希望寄托在鉴定专家身上,不太相信自己能找到什么重大线索。 “旁边扔了一辆自行车,已经带回江户川分局了。” “自行车?是谁当垃圾扔掉的吧。” “那辆自行车实在太新了,但两个车胎都放了气,像是用钉子之类的东西戳的。” “嗯……是被害人的车?” “目前还不确定,车上有登记编号,能查出车主。” “但愿是被害人的,”草薙说,“要不然事情就麻烦了,简直是天堂与地狱之分。” “啊?” “岸谷,你第一次处理身份不明的尸体?” “对。” “你想,脸和指纹都被毁,表示凶手想隐瞒被害人的身份。这正表明,一旦查明被害人的身份,就能轻易找出凶手。因此,能不能立刻查明身份,这就是命运的分水岭——当然,我们的命运。” 说到这里,岸谷的手机响了。他接完电话,对草薙说道:“叫我们去江户川分局。” “谢天谢地,得救了。”草薙直起身子,拍打了两下腰际。 一到分局,间宫正在刑事科办公室对着电暖炉取暖。间宫是草薙的组长。几个在他四周急急走动的男子,是江户川分局的警察,大概正在准备成立专案组。 “你今天是自己开车来的?”间宫一看到草薙就问。 “对,这一带坐电车不方便。” “你熟悉这一带的环境?” “谈不上熟悉,但还算有点儿了解。” “那就不用找人带路了。你带岸谷去这里一趟。”说着,间宫递出一张便条,上面潦草写着江户川区筱崎某处的地址和“山边曜子”这个名字。 “这人是谁?” “你告诉他自行车的事了?”间宫问岸谷。 “说了。” “尸体旁边那辆自行车?”草薙看着组长严肃的面孔。 “没错。调出资料后,发现这辆车已报失窃,登记编号完全符合。那位女士就是车主,我和她联系过了,你们去问问。” “自行车上留下指纹了吗?” “这种事用不着你操心,快去。” 遭到间宫粗厚嗓音的驱赶,草薙和岸谷迅速冲出分局。 “伤脑筋,原来是失窃的自行车,不过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草薙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忿忿抱怨。他的车是黑色skyline,用到现在快八年了。 “是凶手用过之后扔掉的?” “也许。真是这样,询问自行车车主有什么用?她根本不可能知道是谁偷了车子。不过要是能问出车子是在何处失窃的,至少可以锁定凶手的行动路线。” 草薙靠着便条和地图,在筱崎二丁目附近转了几圈,终于找到那户人家。门牌上写着“山边”,是栋白墙的西式住宅。 山边曜子是主妇,看起来四十五岁上下。由于事先知道警察要来,妆化得一丝不苟。 “是我的自行车,没错。” 看了草薙递上的照片,山边曜子斩钉截铁地说。照片是草薙向鉴定科借来的。 “如果您能到警局来一趟,确认一下实物,我们不胜感激。” “当然可以,你们会把自行车还我吧?” “当然。不过还有些事需要调查,等调查结束后才能归还。” “不赶快还给我,会很麻烦,少了自行车,我买菜很不方便。”山边曜子不满地皱起眉头。从她抱怨的语气来看,好像是警方失职害她车子失窃。看来,她还不知道那辆自行车涉及杀人命案,一旦知道,她还敢骑?等她发现轮胎被人戳破,该不会叫我们赔偿吧?草薙想。 据山边曜子说,自行车是昨天失窃的,即三月十日上午十一时至晚上十时之间。昨天,她和朋友在银座碰面,逛街购物吃东西,回到筱崎车站时,已过晚上十点,无奈之下,只好从车站搭公交车回家。 “您的车放在停车场?” “不,就放在路边。” “上锁了吗?” “锁了,我用链子锁锁在人行道的栏杆上。” 草薙并未听说命案现场有锁链。 随后,草薙载着山边曜子前往筱崎车站。他想看一下自行车失窃的准确地点。 “就是这附近。”山边指着距离站前超市二十米的马路边,现在,那里依然放着成排的自行车。 草薙环视四周——这一带有银行和书店,白天和傍晚往来的行人不少。虽说只要手法巧妙,迅速剪断链子,径自骑走绝非难事,但他还是直觉,凶手是趁人迹稀少时行窃的。 接着,他请山边曜子和他一起回江户川分局,亲眼确认自行车。 “真倒霉。我上个月才买的车,发现被偷,简直气死了,搭公交车回家前,先去站前派出所报了案。”她在后座说。 “亏您还记得登记编号。” “那当然,刚买的车,家里还留着票据。我专门打电话回家问的我女儿。” “哦。” “到底是什么案子?打电话来的人不肯说明白,刚才我就好奇。” “现在还不确定,我们并不清楚详细情况。” “你们做警察的口风还真紧。” 岸谷在副驾驶座拼命忍住,草薙则暗自抚胸庆幸,幸好今天找了这位女士,要是案情公开后再去,肯定会反过来遭到连番追问。 山边曜子在分局见到自行车后,十分肯定那就是自己的。此外,她还问车胎爆了、车上有刮痕,该向谁要求赔偿云云。 自行车从车把、车身到脚踏板,分别采到不同的指纹。 另外,警方在距离现场一百米处,发现了疑似被害人的衣物。衣物塞在一斗深的桶里,遭到部分焚烧,包括外套、毛衣、长裤、袜子和内衣。应是凶手点火后立即离去,没想到衣物并未继续燃烧,火很快就熄灭了。 专案组并未提议针对这些衣物清查制造厂商,这些衣物显然属于批量生产的成衣。画像技术人员根据衣物和死者的体格,画出了被害者生前的模样。一些调查人员拿着这张图,以筱崎车站为中心四处收集相关信息。可能是这样的服装实在不够惹眼,几圈下来并未打听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新闻节目中也发布了这张肖像图,不久倒是收到了一大堆线索,但是没有一个能和尸体扯上关系。 另外,警方针对报失人口进行了认真的比对,但没找到任何线索。 接着,警方以江户川区为中心,彻底清查附近是否有近期失踪的独居男子,或是突然失踪的旅馆房客。最后,终于得到一条线索。 位于龟户的出租旅馆扇屋,有一名房客失踪了。旅馆是在三月十一日发现房客失踪的,也就是尸体被人发现那天。由于已过了退房时间,旅馆员工只好去房间查看,却只看到少许行李,人不见踪影。由于经营者事先收了房钱,因而并未报警。 警方立刻从房间和行李上采集到毛发与指纹,竟与尸体的完全一致!此外,从自行车上采到的指纹之一,也与房间行李上留下的指纹完全相同! 失踪客人在旅馆登记簿上留下的姓名为“富樫慎二”,住址是新宿区西新宿。 第4章 从森下地铁站往新大桥走,经桥前的小路右转,民宅鳞次栉比,不时还可见小型商店。这些店,几乎都发出一种自古以来就营业不息的气息。如果是其他地方,可能早就被超市淘汰了,但小商行仍然能顽强存活下来,或许就是老街的特点吧。草薙边走边想。 已过晚上八点。不知哪里有公共澡堂,只见抱着脸盆的老妇不时走过。 “交通便利,买东西也方便,是个宜居的好地方。”岸谷在草薙身旁咕哝。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纵使只有母女俩相依为命,这里也很容易生活。” “哦。”草薙明白。 理由有二。其一,待会儿要见的就是和女儿相依为命的母亲,其二,岸谷在单亲家庭长大。 草薙边走边比对便条上的地址与电线杆上的路牌,照理说也该到了。便条上还写着“花冈靖子”几个字。 遇害的富樫慎二在旅馆登记的住址并非捏造,他的户籍的确还留在新宿区西新宿,不过他并不住在那里。 查明死者身份的消息,电视和报纸都报道了,同时还不忘加上一句“如果认识此人请立即和附近警局联系”,然而,几乎完全没有接到算得上线索的消息。 根据租房子给富樫的房屋中介的记录,查出了他以前的工作地点,位于荻漥的二手车行。他在那里没做多久,不到一年就离职了。 以这一线索为起点,调查人员逐一查明了富樫的经历。令人惊讶的是,他过去竟是销售高级进口轿车的业务员,因为挪用公款被发现,遭到开除,不过并未被起诉。挪用公款之事,是一名调查人员偶然打听到的。那家公司还在,不过据他们所说,已经没有员工知道详情了。 富樫当时已经结了婚,据与他熟识的人表示,离婚后他对前妻纠缠不放。 前妻带了个孩子,要查出两人的居住地点不是难事,警方很快就查出那对母女——花冈靖子和花冈美里的住处。地点是江东区森下,也就是草薙现在正要找的地方。 “真不想接这个差事,太倒霉了。”岸谷抱怨不已。 “怎么,和我去打听案情就这么倒霉?” “不是。人家母女俩好端端地过安静日子,我可不想去打扰她们。” “只要与案子无关,就不会打扰到她们。” “不见得。听说富樫是个相当可恶的恶夫恶父,她们肯定连想都不愿想起他。” “那她们更应该欢迎我们,我们带来了恶棍死掉的好消息。你别苦着脸了,否则连我都跟着泄气。噢——就是这里。”草薙在老旧的公寓前驻足。 建筑本身呈现脏脏的灰色,墙壁上有几处修补过的痕迹。共有两层,上下各四个房间,现在亮着灯的房间占了半数。 “二○四号,在二楼。”草薙走上楼梯,岸谷尾随其后。 二○四号距离楼梯最远,门旁的窗口透出灯光。草薙松了口气,若不在家,就得改天再跑一趟了。他并未提前通告对方今晚来访。 他按了门铃,室内立刻传来脚步声。门打开一条缝,门上依然挂着链子。既然是母女相依为命,这种程度的谨慎理所当然。 门缝彼端,一个女子惊讶地仰望着草薙二人,大大的黑眼珠令人印象深刻。是个脸蛋小巧的女人,看起来年纪轻轻,似还不到三十岁。但草薙立刻发觉,那是因为灯光昏暗,握着门把的手分明属于家庭主妇。 “打扰了,请问是花冈靖子女士吗?”草薙尽量让表情语气柔和一些。 “我就是。”她露出不安的眼神。 “我们是警视厅的人,有个消息通知您。”草薙取出警察证给她看,一旁的岸谷也如此。 “警察……”靖子瞪大眼睛,大大的黑眼珠游移不定。 “可以进来吗?” “啊,好。”花冈靖子先把门关上,卸下门链后,又重新打开,“请问,是什么事?” 草薙向前一步,脚跨进门内,岸谷紧随其后。 “您认识富樫慎二先生吗?” 靖子微微一僵的表情并未逃过草薙的眼睛,但那可以解释为:突然听到警察提起前夫而吃惊。 “是我前夫……他怎么了?” 她似乎不知道他已遇害,大概没看电视和报纸。新闻媒体没有大篇幅报道这事,她没注意到也不足为奇。 “事实上……”草薙刚开口,眼睛就瞄到里面的纸门,纸门正啪地关上。 “里面有人?”他问。 “我女儿。” “哦。”门口脱鞋处放着一双运动鞋。草薙压低声音:“富樫先生去世了。” 靖子的嘴唇惊愕地张开,除此之外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 “怎么回事……”她问。 “有人在旧江户川的堤防边上发现他的尸体,目前还无法作任何断定,可能是他杀。”草薙坦白表示,他认为这样更能开门见山地询问对方。 靖子脸上这才浮现出恍惚的神色,一脸茫然地微微摇摇头。“他……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们目前正在调查。富樫先生没有家人,只好来请教与他有过婚姻关系的您。这么晚来打扰,实在冒昧。”草薙鞠躬致歉。 “啊,这样……”靖子捂着嘴,垂下双眼。 草薙对里面一直关着的纸门耿耿于怀,女儿是否正在竖耳倾听母亲与来客的对话?她对曾经的继父横死有何感想? “不好意思,我们事先作了一点调查。您和富樫先生是在五年前离婚的吧?后来您见过他吗?” 靖子摇头。“离婚后几乎没见过面。” 几乎?这表示,并非全然没有见过。 “最近一次见面都已经过了很久。好像是去年,还是前年……” “你们没联系过吗?比如打电话,或者写信。” “没有。”靖子再次用力摇头。 草薙一边点头,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室内。六叠大的和室,虽然老旧,但拾掇得很干净,东西摆放也井然有序,暖桌上还放着橘子。看到墙边立着羽毛球拍,草薙的怀旧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以前读大学时,他也参加过羽毛球队。 “富樫先生去世,是三月十日晚上的事,”草薙说,“听到这个日期和旧江户川堤防这个地点,您有没有想到什么?再琐碎的小事也可以。” “对我们来说,那天并非特别的日子,我也完全不知道他最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哦。” 靖子看起来很是茫然。不想被人问起前夫的事,可以说是人之常情。但草薙目前还难以断言,她和本案究竟有无关系。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姑且打道回府,不过,有一点必须确认。 “三月十日您在家吗?”草薙一边把记事本放回口袋,一边问,自认已摆出姿态强调:这纯粹是顺便问一声。 不过他的努力没什么效果,靖子蹙起眉头,明显表现出不悦。 “我应该一五一十交代那天的事情才好,对吗?” 草薙对她一笑。 “别看得这么严重。如果能弄清楚,对我们来说大有帮助。” “请稍等。” 靖子盯着位于草薙二人视线死角的墙面,那上面应该挂着日历。草薙心想,要是上面写了预定行程,还真想看一眼。不过他终是忍住了。 “十号我一早就去工作,晚上下班回来后和我女儿一起出门。”靖子回答。 “你们去了哪里?” “去看电影,在锦系町的乐天地。” “几点出的门?说个大概时间就可以。另外,如果能把影片名告诉我,最好不过。” “我们六点半左右出门,影片是……” 那部片子草薙也听过。是好莱坞的卖座系列,现在正在热映第三部。 “看完电影,你们立刻就回家了?” “我们在同一栋大楼里的拉面店吃了晚饭,然后去唱歌。” “唱歌?ktv?” “是,我女儿一直吵着要去。” “哦……你们经常一起去吗?” “一两个月去一次。” “大约唱了多久?” “每次都是一个半小时左右,否则回来就太晚了。” “看电影,吃饭,唱ktv……你们回到家时……” “应该过了十一点,我也不太确定。” 草薙点点头,但他总觉得对某些细节无法释然。至于原因,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问明ktv的店名后,他们道个谢就离开了。 “看来和案子无关。”岸谷一边走出二○四号,一边小声说。 “目前还很难说。” “母女俩一起唱歌,真不错,有种共享天伦之乐的味道。”岸谷极不愿去怀疑花冈靖子。 此时,一个人走上楼梯,是个体格敦实的中年男子。他们停下脚步,让男子先过。男子打开二○三号房门,进入屋内。 草薙和岸谷对看一眼,转身往回走。 二○三号挂着“石神”这个门牌。一按门铃,刚才那男子来开了门。他刚脱下大衣,穿着毛衣和便裤。 他面无表情地来回看着草薙与岸谷。照理说,这时应该一脸惊讶,或是流露出戒备心,但此人的脸上根本读不到这些表情,这令草薙很是意外。 “抱歉这么晚打扰您,能否请您帮个忙?”草薙堆出殷勤笑容,将证件亮出来。 即便如此,男子脸上依然纹丝不动。 草薙上前一步。“几分钟就行,我想请教您几句话。” 他以为对方没看到证件,遂再次递到男子面前。 “什么事?”男人瞧也不瞧证件,径自问道,看来他已知道草薙两人的身份。 草薙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是富樫在二手车行上班时的照片。 “这张照片有点儿旧,不过您最近见过照片上的人吗?” 男子定定凝望照片后,抬起脸看着草薙。 “不认识。” “我想也是,那么您是否见过与他相像的人?” “在哪里?” “打个比方,这附近。” 男子皱起眉头,再次垂眼看照片。 看来是没希望了,草薙想。 “不知道,”男子说,“如果只是在路上擦肩而过,我不会去记人的长相。” “哦。”看来根本不该向此人打听,草薙很懊悔。“请问,您通常都是这时候回来?” “不,看日子而定,有时社团活动会拖到很晚。” “社团活动?” “我是柔道队的教练,关好道场门窗是我的分内工作。” “哦,您是学校老师?” “对,高中老师。”男人报上校名。 “累了一天还被打扰,不好意思。”草薙低头致歉。 这时草薙看到玄关旁摆了一堆数学参考书。原来是数学老师,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儿倒胃口,这是他最头痛的科目。 “请问,您是石神先生吧?我看过门牌。” “对,敝姓石神。” “石神先生,三月十日那晚您几点回来的?” “三月十日?那天怎么了?” “与您毫无关系,我们只是想搜集一些那天的信息。” “三月十日……”石神望着远方,然后立刻将视线转到草薙身上,“那天一放学我立刻就回来了,七点左右。” “那时隔壁有什么动静吗?” “隔壁?” “就是花冈小姐家。”草薙压低声音。 “花冈小姐出什么事了?” “现在还不知道,要收集一些信息。” 石神脸上浮现出揣测的表情,应该正在针对隔壁母女东猜西想。草薙根据室内的样子,判定出石神还是单身。 “我记不清了,应该没什么特别的动静。”石神回答。 “听到什么杂音或是说话的声音了吗?” “记不清了,”石神侧着头,“没印象。” “您与花冈小姐熟吗?” “我们是邻居,见面会打招呼,就这个程度。” “哦。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 “不客气。”石神鞠个躬,顺势朝门内侧的信箱伸出手。草薙不经意往他手边一看,霎时瞪大了眼,他看到邮件上写有“帝都大学”几个字。 “请问……”草薙略带迟疑地问,“您是帝都大学毕业的?” “对。”石神的小眼睛睁大了些,立刻意识到手上的邮件。“噢,你是说这个吧,这是学院校友会的会刊。有什么不对吗?” “不,我朋友也是帝都毕业的。” “哦,这样。” “不好意思打扰了。”草薙又施了一礼,走出屋子。 “帝都不就是前辈毕业的学校吗?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离开公寓后,岸谷问。 “那家伙的反应让我不爽,他八成是理工科的。” “学长也对理工科有自卑情结?”岸谷鬼头鬼脑地笑了。 “因为我身边就有个家伙老让我不爽。”草薙想起汤川学的面孔。 石神等警察走后十分钟,才离开屋子。他朝隔壁房间投以一瞥,确认二○四号亮着灯,这才下楼。 要找个不惹人注意的公用电话,还得再走将近十分钟。他有手机,家里也有电话,但他认为最好都不要用。 他边走边回想与警察的对话。他确信,自己没有提供任何足以让警方察觉他和本案有关的线索。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警方应该会想到,处理尸体需要男人帮忙,他们必然会注意花冈母女身边,有哪个男人可能为了她们不惜犯罪。他这个数学教师,到时候也有可能因为住在隔壁被盯上。 今后去她家找她很危险,甚至得避免在公寓楼道碰面。之所以不从家里打电话,也是基于同样的缘由。警方有可能通过通话记录发现他频繁打电话给花冈靖子。 弁天亭呢…… 对此,他至今仍未作出决断。按照常理,最好暂时不去。不过警察迟早会去那里打听,到时应该会从店里其他人处听说,住在花冈靖子隔壁的数学老师天天都来买便当。如果在案发后突然不去,反而显得可疑。还是像之前一样天天报到,才不惹人怀疑。 自己是否提出了最合逻辑的解答,石神没有把握。他心知肚明,自己渴望像以往一样去弁天亭,唯有弁天亭是她和他的交点。不去那里,他就见不到她。 抵达公用电话亭后,他插进电话卡,卡片上印着学校同事的小宝宝。 他拨的是花冈靖子的手机。家里的座机也许已被监听。虽然警方表示,不会窃听普通百姓的通话,但他不信。 “喂?”传来靖子的声音。石神之前和她说过,联系时会打公用电话。 “我是石神。” “啊,是。” “警察刚来过我这里,应该也去过你那里。” “是,刚刚来过。” “他们问了些什么?” 石神在脑中整理、分析、记忆靖子所说。现阶段看来,警方并未特别怀疑靖子,盘问她的不在场证明,应该只是例行公事。有人闲着,才被派来确认真假,如此而已。 不过,一旦查明富樫的行踪,发现他来找过靖子,他们必会紧锣密鼓地朝她展开攻势,追问她最近没见过富樫的供述。幸好他早已指点过她,该如何防御。 “令爱也见了警察?” “不,美里待在房间里。” “他们迟早会找她问话。到时该怎么应付,我已经说过了。” “是,您嘱咐得很仔细,她自己也说没问题。” “我再啰唆强调一次:没必要演戏,只要准确地回答对方的提问就行了。” “这个我也告诉过她了。” “还有,你给警察看过电影票存根了吗?” “没有。您说过,他们没要求之前不必拿出来。” “这就对了,你把存根放在哪里?” “抽屉里。” “请夹在电影简介中,没有人会小心保管电影票存根,放在抽屉里反而显得可疑。” “我明白。” “再有,”石神咽下一口口水,用力握着话筒,“弁天亭的人知道我常去买便当的事情吗?” “……”靖子觉得这个问题很唐突,一时语塞。 “我想请教你,店里的人怎么看待住在你隔壁的男子常去买便当,这点很重要,请务必坦白告诉我。” “这个……老板说您肯常去光顾,他高兴都来不及。” “他知道我是你邻居?” “对……请问这有什么不妥吗?” “这点我自有考虑。总之请你照我们事先商量好的做,明白吗?” “明白。” “那就这样。”石神把话筒拿离耳旁。 “啊,石神先生,请等一下!”靖子叫住他。 “还有事?” “谢谢您处处费心,您的恩情我和美里永远也忘不了。” “哪里……那就这样。”石神挂断电话。 她最后那句话,令他全身热血沸腾,连腋下都出汗了。滚烫的双颊被冷风一吹,格外舒服。 石神带着满心幸福踏上归途,不过好心情并未持续太久,因为他疏忽了弁天亭。 他发觉自己在警察面前犯了个错,警方问起他和花冈靖子的关系时,他说只是偶尔打个招呼,当时,他应该把去她工作的店里买便当一事一并说出才对。 “你们查证过花冈靖子的不在场证明了?”间宫把草薙和岸谷叫到桌边,一边剪指甲一边问。 “已经查过ktv那边了,”草薙回答,“她们是老主顾,店员记得她们,也留有记录,从九点四十分开始,唱了一个半小时。” “之前呢?” “母女俩看了电影,就时间来考虑,是七点整那一场。散场是九点十分,之后她们去了拉面店,没有出入。”草薙看着记事本报告。 “我没问你矛不矛盾,我问你查证了没有。” 草薙合上记事本,耸耸肩说道:“没有。” “你觉得这样合适吗?”间宫冷然抬眼看他。 “组长您也很清楚,电影院和拉面店,是最难查证的场所。” 间宫听完草薙抱怨,把一张名片扔到桌上,上面印着“玛莉安酒廊”,地点在锦系町。 “这是什么?” “靖子以前上班的地方,三月五日那天,富樫去过。” “遇害五天前?” “听说他打听完靖子的事才离开,说到这里,就连你这个二愣子,也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间宫喝道,“快去查证!查不出来就去找靖子!” 第5章 四方形的盒子上竖着长约三十厘米的棍子,棍子上套着直径为几厘米的圆圈,形状很像套圈玩具,不同之处是:盒子连了电线,附带开关。 “这是什么玩意儿?”草薙仔细打量。 “你最好别碰。”岸谷在一旁提醒。 “没关系,要是碰了有危险,那家伙不可能这么随便搁着。”草薙啪地打开开关,套在棍子上的圆圈顿时飘然浮起。 “噢!”草薙霎时愣住。圆圈浮在空中,缓缓摇晃。 “你把圆圈往下压压看。”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草薙回头一看,汤川正抱着书和资料进来。 “回来了,去上课了?”草薙边问边照汤川说的,用指尖压下圆圈,但还不到一秒,就把手缩回了。“哇!烫死了!怎么这么烫?” “我当然不会把碰了有危险的东西随便乱搁,不过先决条件是,碰的人要懂得最基本的理科常识。”汤川走到草薙身边,关掉电源。 “这可是高中物理的实验道具。” “我读高中时又没选修物理。”草薙猛朝指尖吹气,岸谷在一旁哧哧猛笑。 “这位是……好像没见过。”汤川看着岸谷问。 岸谷收起笑容站起来,欠身鞠躬。“敝姓岸谷,有幸和草薙先生共事。仰慕汤川教授大名多时,听说您曾多次协助警方破案,‘伽利略大师’的名号在我们科可是响当当。” 汤川皱起眉头,拼命摆手,“求你了,千万别那样损我。何况我又不是喜欢帮忙,只不过对此人毫无逻辑的思考方式实在看不下去,才总忍不住插几句嘴。你和这种人一起办案,小心传染血管硬化。” 岸谷忍不住扑哧一笑,挨了草薙一个大白眼。 “岸谷你笑得真过分。说是这样说,汤川你自己还不是解谜解得挺爽。” “有什么好爽的,托你的福,我的论文毫无进展。你今天该不会又带了什么麻烦事来烦我吧?” “你不用担心,我今天没这个意思,只是正好经过,顺便来看看。” “那就放心了。” 汤川走近流理台,将水壶灌满,放在煤气灶上。 “旧江户川边尸体的案子结了吗?”汤川一边往杯中放咖啡,一边问。 “你怎么知道我们负责办那个案子?” “你被叫走那天晚上,电视新闻就报了。看你闷闷不乐,调查工作肯定没什么进展。” 草薙皱起眉头,抓抓鼻翼。“唉,也不算完全没进展,已经锁定了几个嫌疑人,会渐入佳境。” “哦,嫌疑人。”汤川似乎没什么兴趣,随口一说。 岸谷从旁插嘴:“我认为现在的侦查方向并不正确。” “噢?”汤川瞥向他,“那你对侦查方向有异议了?” “也谈不上异议……” “别多嘴。”草薙皱起眉头。 “对不起。” “你没必要道歉。在听从命令的同时,保留个人意见纯属正常。如果没有这种人,调查就很难合理进行下去。” “这小子批评调查方针可不是基于你说的理由,”草薙无奈道,“他只是想包庇我们现在盯上的人。” “不、不是这样。”岸谷结结巴巴地说。 “行了,不必掩饰了。你同情那对母女,对吧?说真心话,我也不愿意去怀疑她们。” “听起来还挺复杂。”汤川笑嘻嘻地来回审视这对搭档。 “没什么复杂的,遇害的男子有个早就离婚的老婆,案发前他正在打听前妻的下落。我们正是按照惯例,要确认一下她的不在场证明。” “哦。那她有吗?” “问题就在这里。”草薙抓抓头。 “嘿,怎么像是有难言之隐?”汤川笑着站起来,水壶已喷出水汽。“两位都喝咖啡吧?” “多谢。” “我就不用了。那个不在场证明怎么看都可疑。” “我倒不觉得她们说谎。” “别说这种无凭无据的话,现在还没查明真假。” “可是说电影院和拉面店无法查证的,不就是您吗?” “我没说无法查,只是说很难查。” “我懂了,那个有嫌疑的女人,声称她在案发时待在电影院,对吧?”汤川拿着两只咖啡杯回来,递给岸谷一个。 “谢谢您。”岸谷说着,瞪大的双眼似乎愣了一下。八成是因为杯子太脏。草薙忍住笑。 “说在看电影,这的确很难证实。”汤川坐回椅子。 “可她们后来还去了ktv,这里有店员证明。”岸谷用力说道。 “那也不能不管电影院部分,也可能犯案后才去唱歌。”草薙回应。 “花冈母女看电影是晚上七八点,就算地点再怎么偏僻,也不是杀人的理想时段,况且还得替死者脱衣服。” “这我明白,但不排除所有可能,就不能断定她们是清白的。”尤其不可能说服那个顽固的间宫,草薙心想。 “听了两位的话,好像已经确定犯罪时间了?”汤川插嘴质疑。 “解剖尸体后,判定死亡时间是在十日傍晚六点以后。” “对一般老百姓,用不着滔滔不绝透露这么多。”草薙提醒岸谷。 “可是……汤川教授以前不也帮我们破过案子?” “那只是在案子涉及鬼怪谜团的时候,此案和外行人讨论没用。” “我的确是外行人。不过你最好别忘了,你们现在的闲谈场地可是我提供的。”汤川悠然啜饮着速溶咖啡。 “知道了,我走就是了。”草薙从椅子上起身。 “当事人怎么说?她们无法证明去过电影院?”汤川拿着咖啡杯问。 “她们还记得电影情节,谁知道是什么时候看的。” “存根呢?” 听到这个问题,草薙不由得看了汤川一眼,两人四目相接。 “还在。” “嗯……从哪里拿出来的?”汤川的眼镜倏然一闪。 草薙轻笑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通常没有人会小心保存那种东西,如果花冈靖子从柜子里拿出来,我也会起疑心。” “这么说,她不是从柜子里拿出来的?” “刚开始,她说存根应该扔掉了,后来,她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打开电影简介,发现存根夹在里面。” “从电影简介里找到的?这确实没什么不自然。”汤川双臂交抱,“存根上的日期是案发当天吗?” “当然。不过就算这样,依然不能证明她们看了电影。说不定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也可能买了票,却没进电影院。” “不管怎么样,这都表示,嫌疑人的确去了电影院或者附近。” “我们今天一大早就四处打听,看能不能找到目击者。结果,那天负责检票的女工读生休假,我们还专程跑去她家。回来时正好经过你这里,顺便坐坐。” “看你的表情,显然没从女工读生那里得到有利线索。”汤川扬起嘴角,笑了。 “毕竟事隔多日,她不可能一一记住客人的长相。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抱什么指望,倒也不觉得失望。好了,我们打扰到副教授了,该告辞了。”草薙说着,拍拍还在喝咖啡的岸谷。 “好好干啊,警察大人。如果嫌疑人就是真凶,你可有苦头吃了。” 汤川的话,令草薙转身,“什么意思?” “要是一般人,不会连用来当作不在场证明的存根该收在哪儿都特别注意。要是算准了警察会来问,事先夹在电影简介中,她显然是个极其棘手的强敌。”说这话时,汤川的眼中已毫无笑意。 草薙对朋友的话回味一番,点点头:“我会留心。”说着,就要走出房间,“那我走了。”开门前,草薙似又想起什么,再次转身,“嗨,嫌疑人的隔壁住着你学长。” “学长?”汤川惊讶地侧首。 “是个高中数学老师,姓什么……石神。也是帝都毕业的,应该是理学院的。” “石神……”汤川喃喃复诵一遍,镜片后的眼睛倏然睁大,“是达摩石神?” “达摩?” “你等一下。”汤川说着就进去了,草薙和岸谷不禁面面相觑。 汤川立刻又回来,手上拿着黑色封皮的档案夹,在草薙面前打开:“是不是这个人?” 那一页排列着许多照片,都是学生模样的年轻人。页面上方,印着“第三十八届硕士课程毕业生”。 汤川指向一张圆脸的照片。照片上的人面无表情,细如横线的眼睛直视前方。名字是“石神哲哉”。 “就是他!”岸谷说,“虽然照片上年轻很多,但绝不会错。” 草薙用手遮住照片中的额头,颔首同意。 “没错,现在头发少了许多,我一时没认出来。就是那个老师。是你学长?” “石神不是学长,他与我同届。理科生从大三开始才分专业,我选择了物理,他选了数学。”汤川说着合上档案夹。 “这么说,那个老头儿也和我同届?” “他只是长得老。”汤川咧嘴一笑,旋即露出意外的表情,“老师?你刚才说他是高中老师?” “对,他说在高中教数学,还兼任柔道队的教练。” “我听他说过,他从小就学柔道,爷爷好像开了间道馆。先撇开那个不谈,石神居然当了高中老师……你没弄错吧?” “怎么可能?” “既然你这样说,应该属实。始终没有他的消息,我还以为他在哪个私立大学作研究,没想到,他竟当起了高中老师。石神竟然会……”汤川的眼神有点虚无。 “他以前很优秀?”岸谷问。 汤川呼地吐出一口气。“我不想随便用‘天才’这种字眼,但这个字眼确实适合他。甚至有教授表示,他是五十年甚至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虽然系所不同,但他的优秀程度连我们物理系都有所耳闻。他向来对借助计算机求解不感兴趣,总是半夜窝在研究室,单凭纸笔挑战难题。他的背影留给大家的印象太深,不知不觉间就赢得了‘达摩’这个绰号,这当然是表达敬意。” 听了汤川的叙述,草薙感叹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始终认为,眼前这个朋友已经够天才了。 “既然那么厉害,怎么没当大学教授?”岸谷又问。 “大学这种地方……有很多无奈。”汤川难得说话吞吞吐吐。 想必他自己也常对无聊的人际关系感到有压力,草薙暗自寻思。 “他还好吧?”汤川看着草薙。 “我也说不上来,外表看不像有病,可和他交谈之后,让人觉得捉摸不定,好像不通人情……” “令人看不透?”汤川苦笑。 “没错。一般人对于警察来访,多少都有点儿惊讶或是狼狈,一定会有什么反应,唯他却毫无表情。好像对身外之事漠不关心。” “除了数学,他什么都不关心,不过那样也自有一种魅力。能不能告诉我他的地址?改天有空我去看他。” “没想到你居然说出这种话,真稀奇。” 草薙掏出记事本,把花冈靖子的地址告诉汤川。物理学教授抄下地址后,就对杀人命案失去了兴趣。 晚上六点二十八分,花冈靖子骑自行车回到家,石神透过窗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面前的桌上放着写有大量数学公式的纸,与这些数学公式格斗是他每天回家后的功课。难得柔道队今天不练习,但功课却毫无进展。不只今天,这几天一直如此。他逐渐养成在家里静静窥探隔壁动静的习惯,他在确认警察有无来访。 昨晚警察又来了,是那两个来找过他的刑警,他还记得证件上印着“草薙”这个姓氏。 据靖子表示,他们果然如预期的那样,来确认电影院的不在场证明。两人问靖子在电影院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印象深刻的事,进电影院前、出来后、在电影院里,有没有遇见谁,存根还在不在,如果在里面买过东西,是否还留着发票,电影讲什么,演员是谁…… 至于ktv的事,则完全没问起,可见已经查证过那部分。他们当然查得到,石神乃是故意挑选那里。 按照石神的指示,靖子将存根和买电影简介的票据都给警察看了,除了电影情节,其他问题一概声称想不起来,完全按照石神事先的叮嘱行事。 靖子表示,警察后来就这么走了。但石神相信他们不会轻易放弃,会来查证电影院的不在场证明,或许可以解释为:警方发现了足以怀疑花冈靖子的线索。那是什么样的线索…… 石神起身,拿起外套,带上电话卡、钱夹和钥匙,走出门。 正要下楼,下面传来脚步声。他放慢步子,微微低头。 上来的是靖子,她并没一下子看出站在眼前的是石神,直到快要错身而过时,才赫然停下脚步。一直低着头的石神感到,她想说什么。 她还没出声,石神就开了口:“晚上好。”他尽量保持和面对别人时一样的口吻与低沉声音,而且绝没让两人的视线对上,步伐也丝毫未变,默默走下楼梯。 说不定警察正在某处监视,就算碰到了,请务必表现得只是邻里关系——这也是石神给靖子的叮嘱之一。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小声问好,上楼。 一走到惯用的公用电话前,石神立刻拿起话筒,插入电话卡。三十米开外有家杂货店,老板模样的男人正忙着关门。除此之外,周遭杳无人迹。 “喂?是我。”电话一通,立刻传来靖子的声音。听她的口气,早就料到是石神,这令他莫名欣喜。 “我是石神。有没有什么异样?” “警察来过,到店里。” “弁天亭?” “对,还是那两个警察。” “这次问了些什么?” “他们问富樫有没有来过弁天亭。”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没来过。结果警察说也许他来时我正好不在,然后就去了厨房。事后我听老板说,警察让他们看了富樫的照片,还问他们这个人有没有来过。他们在怀疑我。” “你被怀疑是意料中的,没什么好怕的。警察只问了这件事?” “他们还问起我以前上班的店,就是锦系町的酒廊。问我现在还去不去那里,是否与那里的人有联系。我照石神先生交代的,一概予以否认。然后我反问他们,为什么要打听我以前上班的地方。他们说富樫最近去过那里。” “哦,”石神耳朵贴着话筒频频点头,“富樫是在那里打听到你的下落。” “好像是这样,弁天亭的事就是从那里打听出来的。警察说,富樫正在找我,他一定来过弁天亭。我告诉他们,没来过就是没来过,和我说这种话也没用。” 石神回想起那个姓草薙的刑警,他给人的感觉挺随和,说话方式也很亲近,不会耀武扬威。不过他既然隶属搜查一科,表明还是有一定办案能力,应该不是那种靠恐吓逼对方吐露实情的人,而是不动声色套出实情的类型。从一堆信件中发现帝都大学信封的观察能力就值得注意。 “还问其他什么了?” “只问了我这些,不过美里……” 石神猛然握紧话筒:“警察去找她了?” “是。我刚才听美里说,她一出学校他们就找上她了。我想应该还是那两个警察。” “美里在你旁边吗?” “在,我叫她来听。” 美里似乎就在靖子身旁,立刻听到她“喂”了一声。 “警察问你什么?” “给我看那个浑蛋的照片,问他有没有来过家里……” “你回答没来过?” “是。” “他们还问了什么?” “电影。问我真的是十号那天看的电影吗,会不会记错了?我说绝对是十号,没错。” “他们怎么说?” “问我是否告诉过别人看电影的事,有没有发短信给朋友之类的。” “你怎么回答?” “我说没发信息,不过和朋友提过,后来他们就问我朋友的名字。” “你告诉他们了?” “只说了实香。” “实香就是十二号那天和你聊电影的朋友?” “对。” “好。你做得很好。警察还有没有问别的?” “没问什么了。问我上学开不开心,练羽毛球累不累。不知他们怎么知道我参加羽毛球队,当时我明明没拿球拍。” 石神推测,他们看到了放在家里的羽毛球拍。那个警察的眼力果然不可小觑。 “怎么样?”话筒那边传来的声音变成了靖子的。 “没问题。”石神为了让她安心,用力说道,“一切都在照计划进行。警察应该还会来,只要照我的嘱咐做就行。” “谢谢,我们只能仰仗石神先生您了。” “不用担心,请再忍一下。明天见。” 石神挂上电话,一边抽回电话卡,一边对最后那句话略感后悔。“请再忍一下”,这种说法太不负责了,再忍一下,具体是多久?不该说含糊不清的话。 不管怎样,目前的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他早就料到,警方会查出富樫打听靖子下落一事,而那个不在场证明令警方起疑,也是意料中事。 他也猜到警察会去找美里。他们以为,要拆穿不在场证明,从女儿下手容易些。虽然早就作了各种防范,但还是要处处小心…… 石神抱着这样的念头走回公寓,发现房门前站着一个人,是个穿黑色薄外套的高个男子。听到脚步声,来人转过脸。眼镜的镜片冷光一闪。 警察?这是他的第一念头,但立刻否认。男子的鞋像是新的,打理得干干净净。 正当他怀着戒心走近时,来人先开口:“是石神吗?” 石神仰望对方,那张脸上浮现出笑容,而且是熟悉的笑容。 石神吸一口气,瞪大了眼:“你是汤川?” 二十多年前的记忆,缓缓复苏。 第6章 那天,教室还是一样空空荡荡,虽然足以容纳百人,在座的顶多二十人。而且几乎所有学生都坐在后排,以便一点完名立刻开溜,或是在底下干自己的事。 这堂课讲来讲去都是应用物理学的历史背景,学生很不捧场。石神虽也没什么兴趣,但还是按照惯例,坐在第一排从左数第二的位置。无论什么课他都坐在那里。之所以不坐正中间,是因为他有意以客观的态度看待讲课。他明白,再怎么优秀的教授,讲课也不见得永远正确。 他很孤独。那天,难得有人坐在他后面,只是他并未在意。老师进教室前,他还有事情要做。他取出笔记本,开始解答某个题目。 “你也是厄多斯的信徒吗?” 起先,石神没觉得那个声音在和自己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之所以抬起头,是因为好奇居然有人提起“厄多斯”。他转头向后看。一个长发披肩、敞着衬衫的男生正托着腮,脖子上还挂着金色项链。他常见到这张脸,之前就知道,此人是打算专攻物理的学生。 说话的不会是他——石神刚闪过这一念头,长发男生以不变的姿势继续说道:“纸笔有限,或许尝试本身才更有意义。” 是同一个声音,石神有些惊讶。 “你知道我在干什么?” “我偷看了一眼,不是故意的。”长发男生指着石神的桌子。 石神的视线回到自己的笔记本上。上面虽然写着数学公式,但才写了一半,只是其中一部分。只看一眼,就能知道在做什么题目,可见此人也曾演算过这个题目。 “你也做过?”石神问。 长发男生终于放下托腮的手,脸上浮现出苦笑。 “我向来不主张做不必要的事。毕竟我将来要专攻物理,只要运用数学家提出的定理就行了,证明的工作交给你们。” “但你对这玩意儿有兴趣吧?”石神拿起笔记本。 “既然已经证明过了,不知道怎么证明也没什么损失。”他盯着石神的眼睛继续说,“四色问题已被证明,所有的地图都能被涂成四色。” “不是所有。” “没错。先决条件是,必须在平面或球面上。” 这是数学界最有名的问题之一 ——平面或球面上的任何地图,是否都能以四色区分,由a.凯莱在一八七九年提出。只要能证明的确是以着色区分,或是想出一个例外即可,却花了近百年的时间。完成证明的是伊利诺大学的凯尼斯·阿佩尔和渥尔夫甘古·哈肯,两人利用计算机,确定所有地图可归为一百五十种基本类型,最终证明都是以四色区分。那是一九七六年的事。 “我不认为那是完备的证明。”石神说。 “我想也是。所以,你才试着用纸笔解题?” “如果靠人工来操作,规模太过庞大,他们选择了计算机,但正因如此,才无法完美判断论证是否正确。如果连确认都使用计算机,那就不是真正的数学。” “你果然是厄多斯的信徒。”长发男生莞尔一笑。 保罗·厄多斯是生于匈牙利的数学家。他一边浪迹世界各地,一边和各地的数学家共同作研究。他始终抱着这样一个信念:完美的定理必然有完美自然且简洁明了的证明过程。对于四色问题,他承认阿佩尔与哈肯的证明并无过错,但不够完美。 长发男生看透了石神,他的确是“厄多斯的信徒”。 “前天,我去问教授一个数值解析问题,”长发男生换了话题,“题目本身并无错误,但解答不够优雅,果然是印刷出了一点儿差错。令我惊讶的是,还有其他学生提出同样的质疑。老实说,我很恼火,我还自恋地以为,只有我才能看出那个问题。” “那点小问题……”石神说到这儿,把下半截话吞了回去。 “以石神的本领,发现疑点乃是理所当然——连教授都这么说。果然是人外有人,这样一来,我就知道自己不是研究数学的料了。” “你刚才说,你想专攻物理?” “敝姓汤川,请多指教。”他朝石神伸出手。 石神虽觉此人是个怪胎,还是和他握了手。突然,他觉得有点儿好笑,他一直以为,被人当成怪胎的永远只有自己。 此后,石神和汤川虽然并无特别的交情,但碰到时必会聊上几句。汤川博学多闻,除了数学和物理,其他领域也多有涉猎,连石神暗自鄙视的文学与艺术都了如指掌。不过,石神并不确定他的知识究竟有多渊博,因为石神缺乏判断的基础。汤川也明白石神只对数学感兴趣,很快就不再提起其他话题。 即便如此,对石神来说,汤川仍是他进大学以来第一个聊得来的同伴,也是第一个获得他肯定的人。 后来,他们各自选择了数学系和物理系,碰面机会渐少。两学科之间的转系,只要成绩达到一定标准就会获准,但两人都不想转系。石神认为,这对彼此来说都是正确的选择,两人都选了最适合自己的道路。虽然两人有同样的野心——企图以理论建构世上的一切,但采取的方式正好相反。石神试图借由数学公式的推演达成这一目标,汤川却从观察着手,发现问题,加以解决。石神喜欢模拟推理,汤川则注重实验。 虽然难得碰面,但石神仍旧不时听到汤川的消息。研二那年秋天,听说汤川发明的“磁界齿轮”被某家美国企业买下,石神感到相当佩服。 汤川结束硕士课程后的情况,石神毫无所知,因为他自己离开了大学。就这样一别经年,任由二十多载的岁月一晃而逝…… “你还是老样子。”汤川一进屋,就仰望着书架说道。 “怎么讲?” “我就知道你对数学情有独钟。我们学校的数学系,恐怕找不出有这么多资料的人。” 石神什么也没说。书架上不仅有相关书籍,还排列着各国召开研讨会的相关资料。虽然都是利用网络搜来的,但对当前的数学界,他绝对比半吊子学者精通甚多。 “你先坐,我去泡咖啡。” “喝咖啡也不错,不过我带了这玩意儿。”汤川从拎来的纸袋中取出盒子,是上好的清酒。 “你不必这么客气。” “久别重逢,怎么好空手而来?” “我叫点儿寿司好了,你还没吃晚饭吧?” “还没,你别这么客气。” “我也还没吃。”石神拿起电话,翻开叫外卖的单子。看着寿司店的菜单,他不禁有几分犹豫,他总是点普通的寿司套餐。 他拨通号码,点了特级寿司套餐和生鱼片,寿司店的店员应答时似乎很意外。这个房间不晓得有多少年没出现过像样的客人了,石神想。 “我还真吓了一跳,没想到你居然会来。”石神一边坐下一边说。 “我凑巧从朋友那里听说了你。” “朋友?有这样的人?” “这件事说来很巧。”汤川难以启齿地抓抓鼻翼,“警视厅的警察来找过你吧?就是那个姓草薙的。” “警察?” 石神心头一跳,但他小心地不形于色,重新看着老同学。汤川该不会知道什么吧…… “那人和我们同届。” 汤川口中的话,令石神颇感意外。“同届?” “他和我都是羽毛球队的,别看他那样,也是帝都毕业的。不过他学的社会学。” 石神心头那团正要扩散的不安阴霾霎时消失。“我想起来了,他当时盯着我收到的信件看,难怪他当时那么在意‘帝都’几个字。既然如此,他当时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 “对那家伙来说,理学院的毕业生可不是什么同学,是另外一个人种。” 石神点头表示同意。一想到和自己在同一时间读同一所大学的人成了刑警,心头就升腾起某种奇妙的感受。 “我听草薙说,你现在在高中教数学。”汤川直视着石神。 “就是这附近的高中。你留在大学?” “对,我现在在第十三研究室。”汤川回答得很干脆。这应该不是装的,而是真心觉得没什么可骄傲的,石神想。 “做教授?” “不,还在一步之外打转,上面的位子都挤满了。”汤川毫不在意地说。 “你有‘磁界齿轮’的丰功伟绩,我还以为你已经当上教授了。” 听石神这么说,汤川笑着揉搓着脸颊。 “也就你还记得。无法付诸实践,根本就是纸上谈兵。”说着,汤川打开带来的酒。 石神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两个杯子。 “我还以为你在哪个大学当教授,正在向黎曼假说挑战呢。”汤川说道,“达摩石神到底是怎么了?为了效忠厄多斯,也打算做个流浪数学家?” “不是。”石神轻轻叹了口气。 “来,不管怎样,先干一杯。”汤川没有过多追问,径自往杯中倒酒。 石神以前也打算一辈子献身数学研究。他曾下定决心,硕士毕业后,像汤川一样留在大学读博士。 之所以没能如愿,是因为他必须照顾双亲。父母都已年迈,又有病在身,纵使能够半工半读地念完书,也筹不出父母的生活费用。 这时,教授告诉他,一所新成立的大学正在招聘助教。那所大学离他家不算远,他想,只要能继续研究数学就行,便接受了那份工作。结果,这个决定打乱了他的人生。 他在那所大学根本无法从事任何研究。教授们只顾着争权夺利明哲保身,既没有栽培优秀学者的念头,也没有完成划时代研究的雄心。石神辛苦写成的研究报告,长时间沉睡在教授的抽屉里。学生的水平也很差,照顾这些连高中数学都搞不清楚的学生,严重剥夺了石神的研究时间。他忍了又忍,得到的薪水却少得可怜。 他曾想过换一所大学,几番下来毫无希望。设置数学系的大学本来就不多,就算有,预算也少得可怜。哪有多余的钱请助教?数学系不像工学院,没有企业愿意赞助。 他被迫转换人生方向,选择了以学生时代就考取的教师资格谋生,放弃了成为数学家的梦想。 石神觉得,就算告诉汤川这些也无济于事。不得不放弃研究的人,多半都有类似的苦衷,他明白自己的际遇并不稀奇。 寿司和生鱼片送来了,他们边吃边聊。汤川带来的酒喝完后,石神拿出威士忌。他很少喝酒,只喜欢在解开数学难题后,浅酌几口以消除疲惫。 两人聊得并不热络,不过一边遥想学生时代,一边谈论数学,甚是愉快。石神忽觉,这么多年来,自己失去了怎样的时光。这是离开大学后第一次畅快的对饮。除了此人,再无人能理解自己,也无人能获得自己的肯定,石神看着汤川,所想甚丰。 “嘿,差点忘了要紧事。”汤川突然说,从纸袋里取出一个褐色大信封,放在石神面前。 “这是什么?” “你先打开看看。”汤川笑嘻嘻地说。 信封里装着报告用纸,纸上写满数学公式。石神快速扫过第一页,顿时明白过来。 “是反证黎曼假说?” “一眼就被你看穿了。” 黎曼假说乃是当今数学界最有名的难题,绵延至今,依然无人能提出完美的证明。 汤川拿出来的研究报告,就是想证明这个假说不正确。世界各地的学者都在作这项努力,但同样无人能成功举出反证。 “这是我请数学系的教授复印给我的,他还没公开发表。虽然没有完全反证成功,不过找对了方向。”汤川说。 “你说假说是错的?” “我只是说他找对了方向。如果假说是正确的,那么就是这篇论文哪里出错了。” 汤川的眼神好像恶作剧的小孩,想确认计谋是否成功。石神立刻察觉出他的企图。他在挑衅,同时也想确认,“达摩石神”的功力退化到了何种地步。 “可以借我看看吗?” “就是带给你的。” 石神开始看论文。最后,他起身坐到桌前,摊开一旁没用过的演算纸,拿起圆珠笔。 “你知道p≠np这个题目吧?”汤川在他背后出声道。 石神转身。“对于数学问题,自己想出答案和确认别人的答案是否正确,哪一个更简单,或者困难到何种程度——这是克雷数学研究所悬赏征求解答的一个问题。” “果然厉害。”汤川笑着举杯。 石神重新面对演算纸。数学很像寻宝,他想。必须先看清该从哪里出发,思索通往答案的通道,然后再按照计划逐步拟定公式,求得解答。如果什么都没挖掘到,就要及时更改路线。只要埋头苦干,心无旁骛地勇往直前,就能找到从未被人发掘的宝藏——正确解答。 验证别人的解法,就好像沿着别人开掘的道路前行,看上去简单,但实际并非如此。如果沿着错误路线前行,找到假宝藏,那么要证明那个宝藏是赝品,比寻找真宝藏还难。因此,才会有人提出p≠np这种让人束手无策的问题。 石神忘了时间,斗争心、探求心以及自尊心,均令他亢奋不已。他的眼睛一刻也离不开数学公式,全部心思都用在那里。 石神突然起身,拿着论文转过身。汤川披着大衣,缩着身子睡着了。石神摇晃他的肩膀:“快醒醒,我弄懂了。” 汤川睡眼惺忪地缓缓直起身子,搓搓脸,仰望石神:“你说什么?” “我弄懂了。很遗憾,这个反证是错误的。虽是有趣的尝试,但在质数分布上有根本错误——” “等一下,你先等等。”汤川把手伸到石神面前,“我刚睡醒,就算听了你的复杂解释,也弄不懂。不,就算我清醒了也弄不懂。老实说,我对黎曼假说完全没辙,只是觉得你可能感兴趣,才带给你看看。” “你不是说方向是对的吗?” “那是从数学教授那里听来的,其实他知道反证有误,才没发表。” “那我发现错误也是应该的?”石神很失望。 “不,你很厉害。那个教授说,就算小有名气的数学家,恐怕也无法立刻发现错误。”汤川看看表,“你只用了六个小时就找出来了,确实厉害。” “六个小时?”石神望向窗外,天空已开始泛白。一看闹钟,原来快五点了。 “你一点儿也没变,这下我放心了,”汤川说,“达摩石神依然挺立,这就是我看着你背影时的感想。” “抱歉,我忘了你还在。” “没关系。倒是你该稍微睡一会儿,今天还要上课吧?” “是,不过太兴奋了,毫无睡意。好久没这么聚精会神了,谢谢。”石神伸出手。 “看来我来对了。”汤川说着握紧石神的手。 石神小睡到七点。不知是因为太累了,还是心里太过满足,时间虽短,却睡得香甜,醒来时头脑比平时清醒。 石神准备出门时,汤川说:“你的邻居起得真早。” “邻居?” “我刚才听到出门的声音,那会儿才刚过六点半。” 汤川后来一直没睡。 石神正在考虑是否该说些什么,汤川接着往下说:“之前提到的那个刑警草薙说,你的邻居有嫌疑,他才来找你问话。” 石神故作平静,套上外套:“他会告诉你案情?” “有时候,去我那里打发时间,顺便发发牢骚再走。” “到底是什么案子?草薙……是这人吧?他没告诉我详细情况。” “听说有人被杀了。是你邻居的前夫。” “哦。”石神保持面无表情。 “你和隔壁有来往吗?”汤川问。 石神霎时动起脑筋。单从语气推测,汤川并非基于什么特别意图才问起,他也可随便敷衍一下。然而他很在意汤川和草薙熟识,说不定会把这次来访告诉草薙。顾忌这点,眼下的回答非小心不可。 “没什么往来,不过花冈小姐——花冈小姐就是隔壁邻居,我倒是常去她工作的便当店,我忘了告诉警察了。” “哦,便当店。”汤川点点头。 “不是因为她在那里上班才去,而是她凑巧在我去惯了的店里上班,那家店就在学校附近。” “哦。就算只是点头之交,听了她是嫌疑人,还是觉得不舒服吧?” “那倒不会,反正和我无关。” “也是。” 汤川似乎并未起疑。 两人在七点半出门。汤川没走向最近的森下车站,而是陪石神一起走到学校附近,这样可以少换一趟电车。 汤川已不再提命案和花冈靖子。石神本来还怀疑汤川乃是受草薙之托来刺探消息,看来是自己多心了。草薙没有任何理由使用这种手段。 “这条路还挺有意思。”汤川说这话时,他们已穿过新大桥,沿着隅田川走。他会这样说,是看到一整排游民的住处。 把花白头发绑在脑后的男子正在晾衣服。前方,石神称为“罐男”的人则如平常一般踩扁空罐。 “这幅景象一成不变,”石神说,“一个月来,什么都没变,他们活得就像时钟一样准确。” “人一旦摆脱了时钟的束缚,反而会变成这样。” “是啊。” 他们在清洲桥前走上台阶。一幢办公大楼紧贴台阶而建,石神看着两人映在一楼玻璃门上的身影,微微摇头。 “你看起来还是这么年轻,和我大相径庭,你的头发也很稠密。” “哪里,我也老了。撇开头发不说,脑袋都变钝了。” “你太贪心了。” 石神虽然嘴上说笑,心里却有些紧张,再这样走下去,恐怕汤川会一路跟到弁天亭。对于花冈靖子和自己的关系,这个洞察力过人的天才物理学家该不会察觉出什么端倪?他开始生出些许不安。另外,看到石神和陌生男子一起进来,难保靖子不露出狼狈神情。 就在可以看到便当店招牌时,石神开口:“那就是刚才提到的便当店。” “哦,弁天亭,店名挺有趣。” “我现在过去买便当。” “那我就在这里和你分手了。”汤川停下脚步。 石神虽感意外,但还是暗自庆幸。 “没能好好招待你,不好意思。” “我已经受到最好的招待了。”汤川眯起眼,“你不想回大学进行研究了?” 石神摇摇头。“在大学能做的事,我一个人也能做。况且,我都这把年纪了,也没大学肯要我了。” “那倒不见得。不过,我不勉强你。今后继续努力。” “你也是。” “真高兴见到你。” 握手后,石神目送汤川远去,他并非依依不舍,而是不想让汤川看到他走进弁天亭。 汤川的身影完全消失后,石神转身,快步跨进店门。 第7章 看到石神泰然自若,靖子有种莫名的安心。昨晚,他家难得来了访客,直到很晚,还听得见说话声。她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访客是警察。 “招牌便当。”他像以往一样,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点餐,同时也一如往常地不看靖子。 “好,招牌一份,谢谢惠顾。”她回答后低声问道,“昨天府上有客人?” “啊……对。”石神抬起脸,惊讶地眨眼。环顾四周后他低声说道:“最好别和我说话,说不定警察在哪里盯着。” “对不起。”靖子脖子一缩。 在便当装好前,两人都沉默无言,刻意不让视线相对。靖子瞥向马路,感觉不出有谁在监视。但是,即便真在监视,也不会让他们有所察觉。 便当装好,她递给他。 “是老同学。”他边付钱边咕哝。 “哦。” “大学同学来找我,不好意思,吵到你了。”石神极力不动嘴唇。 “哪里,没有。”靖子不禁浮现出笑容。为了不让外人看到她的表情,她低着头。“我还想有客人找您,真是稀奇。” “这是第一次,我也吓了一跳。” “您很高兴?” “是啊……”石神拎起便当,“那么,今晚见。” 是电话联系的意思。 “好。”靖子回答。 目送石神浑圆的背影走向马路,她暗想,像他这种与世隔绝的人,竟然也有友人来访。 过了早上的高峰时间,靖子像往常一样,去后面厨房和小代子他们聊天。小代子爱吃甜食,递给靖子一块年糕。爱吃咸食的米泽喝着茶,金子出去送外卖了。 “昨天,他们没再来找你麻烦?”小代子喝了一口茶后问。 “你说谁?” “那些人呀,警察。”小代子皱起眉头,“他们跑来一直追问你前夫的事,我们还在想,说不定昨晚又去找你了。对吧?”她转头征求米泽的附和。沉默寡言的米泽微微颔首。 “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 虽然美里一出校门就被叫去问话,但靖子判断,不必说出来。 “那就好。这些当警察的,就会这么死缠烂打。” “他们只是例行公事,问问而已,”米泽说,“又不是在怀疑靖子,他们也有很多该走的程序。” “也是。毕竟是公务人员。幸好富樫没来我们店里,要是他遇害前来过这里,靖子说什么也洗不清了。” “怎么可能那么夸张。”米泽露出苦笑。 “那可难说。警察不是说,富樫去玛莉安打听过靖子,不可能不来这里吗?分明是在怀疑她。” 玛莉安,就是靖子和小代子在锦系町待过的酒廊。 “他真没来过,我们也没办法。” “所以我才说幸好他没来。要是真来过,警察肯定会死缠着靖子不放。” “不会吧。”米泽歪着头,丝毫看不出重视这件事的样子。 如果告诉他们富樫来过,不知他们会有何反应?靖子念头一起,不禁坐立不安。 “虽然不快,你还是忍耐一下吧,”小代子乐观地说,“谁叫你前夫死于非命?过几天,他们就完事了,你也就轻松了。” “也是。”靖子勉强挤出笑容回应。 “我呀,老实说,觉得富樫被杀真是太好了。” “喂!”米泽冲小代子喊道。 “实话实说。你根本不知道靖子为那浑蛋受了多少罪。” “你知道?”米泽没好气地反问。 “我听靖子说过不少。当初,她就是为了躲他才去玛莉安上班的。结果他还是找到靖子,想想都让人发毛。我真想谢谢那个凶手。” 米泽目瞪口呆地起身离座。小代子不悦地看着丈夫的背影,脸凑近靖子:“不晓得富樫到底出了什么事,该不会被债主追杀吧?” “谁知道。”靖子侧首。 “只要不连累你就行,我就担心这个。”小代子说完,把剩下的年糕塞进嘴里。 回到柜台,靖子依然心情沉重。米泽夫妻对她深信不疑,还担心她因这起命案受到连累。想到欺骗了这样的好心人,不禁心有愧疚。不过我要是被抓了,定会给他们夫妻带来非同小可的麻烦,弁天亭的生意也会受影响。想到这里,她觉得除了彻底隐瞒事实之外,别无选择。 她就这么边想着,边工作,差点儿发起呆来。幸好她立刻醒悟,现在应该好好工作,什么都别想,遂强迫自己专心致志。 好一阵子空闲,快六点时,店门开了。 “欢迎光临。”她机械地出声招呼,瞥向客人,霎时瞪大了眼,“哎呀……” “你好。”男人笑了,眼角两端现出皱纹。 “工藤先生,”靖子捂着张开的嘴,“您怎么会来?” “这还用问?当然是来买便当。种类还蛮丰富呀。”工藤仰望着便当照片。 “您从玛莉安听说的?” “是啊,”他咧嘴一笑,“好久没去了,昨天又去了。” 靖子朝厨房喊:“小代子,你快过来!” “怎么了?”小代子应道。 靖子笑着说:“是工藤先生,工藤先生来了。” “你说的工藤先生是……”小代子一边解围裙一边跑出来,抬头朝眼前满脸笑容的男人一看,顿时嘴巴张得老大,“哇,工藤先生!” “你们两个看起来气色不错。和老公过得还好吗?看店里的样子应该很不错。” “还过得去。您怎么会突然来这里?” “是啊,我突然很想看看你们。”工藤边抓鼻子边望向靖子。他这个害羞时的习惯动作,完全没变。 靖子还在赤坂上班时,他就是老主顾了。他总是叫她陪酒,还在她出门上班前找她一起吃饭。酒廊打烊后,两人也常去喝酒。靖子为了躲避富樫跳槽到锦系町的玛莉安时,只告诉了工藤一人,他马上又成了那里的常客。离开玛莉安时,她也是第一个告诉他。那时他露出有些落寞的神情祝福她:“要好好加油,过幸福日子。” 一别至今。 米泽也从后面出来,和工藤聊起往事。米泽也是玛莉安的常客,和工藤也算认识。 聊了一阵子,小代子说:“你们去喝杯茶吧。”大概是想撮合二人,米泽也点头。 靖子刚一抬头,工藤便问道:“你有时间吗?”也许他一开始就是这种打算,才在这种时间上门。 “那就去坐一下。”她笑着回答。 出了门,他们朝新大桥路走去。 “其实很想和你好好吃顿饭,不过今天算了,估计你女儿在等你。”工藤说。靖子在赤坂时,他就知道她有个女儿。 “工藤先生,您的孩子还好吗?” “还好。今年已经高三了,一想到他要升学考试我就头疼。”他皱起眉头。 工藤经营着一家小型印刷公司。靖子以前听他说过,他家在大崎,和妻子儿子一起住。 他们走进新大桥旁的小咖啡屋。虽然十字路口旁有可以喝茶的地方,但靖子刻意避开那里,那里是她和富樫碰面的地方。 “我去玛莉安,就是为了打听你的消息。你离开时,我虽然知道你要在小代子的便当店工作,但不知道地址。” “您怎么突然想起我了?” “是呀,就是这样。”工藤点燃一支香烟,“老实说,我看新闻得知那起命案,有些不放心。你的前夫,真是不幸。” “亏您一眼就认出是他。” 工藤边吐烟圈边苦笑。 “我当然知道,新闻里提到了他的名字,而且,我也忘不了他那张脸。” “对不起。” “你用不着道歉。”工藤笑着摆手。 工藤对靖子有意思,她当然知道,她对他也抱有好感。可是,他们从未发生过所谓的男女关系。他曾多次邀她去宾馆,她每次都委婉地拒绝了。她没有勇气和一个有妇之夫出轨,况且她也有丈夫——虽然当时她没告诉他。 工藤见到富樫,是在送靖子回家时。她总是在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下车,那天也是如此,但她把烟忘在车上了。工藤随后追来,想把烟给她,正巧看到她走进某间公寓。他于是直接走到门口敲门。没想到开门的不是靖子,而是个陌生男人——富樫慎二。 当时富樫已经喝醉了。看到工藤,他断定是纠缠靖子的客人。工藤还没来得及解释,他就勃然大怒,出手打人。要不是正准备洗澡的靖子出来阻止,说不定他连菜刀都拿出来了。 几天后,靖子带着富樫去向工藤道歉。当时富樫一脸惶恐,安分得很,大概是怕工藤报警。 工藤并没有生气,只是提醒富樫,让自己的妻子卖笑陪酒不太好。富樫显然很不高兴,不过还是默默点头。 后来工藤还是照常去店里捧场,对靖子的态度也丝毫未变,只是不再单独见面了。 四下无人时,他偶尔会问起富樫的事。多半是问富樫找到工作没有,她总是摇头。 最先发现富樫动粗的也是工藤,虽然靖子以妆容巧妙地掩饰了脸上的淤青,但怎能瞒过他的眼睛? “你最好找律师谈谈,费用我出。”工藤这么告诉她。 “怎么样?你的生活有什么变化吗?” “变化倒谈不上……就是警方不时会来找我。” “果然如我所想。”工藤露出懊恼的表情。 “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靖子对他一笑。 “来找你麻烦的只有警察?那些新闻媒体呢?” “倒是没有。” “那就好。这不是什么媒体穷追不舍的大新闻,要是遇到麻烦,我可以帮忙。” “谢谢,您还是这么体贴。” 工藤似乎有点儿害臊,低下头伸手拿咖啡杯。“那件事和你没什么关系吧?” “当然没有,您以为……” “看到报道时,我立刻想起你,突然有些不安,毕竟是杀人命案。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遇害,但我就怕你受到连累。” “小代子也说过同样的话,看来大家的想法一样。” “看到你好端端的,我就放心了,况且你和他好几年前就离婚了。你们最近没见过面吧?” “您说和他?” “对,富樫。” “没有。”回答时,靖子感到脸颊有些僵硬。 后来,工藤说起他自己的近况。虽然不景气,公司的业绩还算过得去。至于家庭,除了独生子,他并未多谈。他从前就是这样。靖子虽然完全不知道他和妻子的感情好坏,但在她看来,还不至于夫妻失和。她在陪酒时就已领悟到,在外面还能关心别人的男人,通常都有个幸福的家庭。 推开咖啡屋的门,外面正在下雨。 “都是我害的,你刚才直接回家就不会碰上这场雨了。”工藤一脸歉疚地转头看着靖子。 “您别这么说。” “你家离这里远吗?” “骑车大概十分钟。” “自行车?”工藤咬着唇,仰望雨幕。 “没事。我带了雨伞,自行车可以放在店里。明天早上我早点出门就是。”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 但工藤已走上人行道,朝出租车招手。 “改天我们再好好吃顿饭,”出租车刚开动,工藤便说,“把你女儿也带来。” “倒是不必担心那孩子,您没问题吗?” “我随时都有时间,现在已经不那么忙了。” “哦。” 靖子问的其实是他妻子,但她没再多问。她觉得他很清楚言外之意,只是故意装作不解其意。 他问起手机号码,靖子说了,她没有理由拒绝。 工藤让出租车直接开到公寓门口。由于靖子坐在里侧,他先下了车。 “这样会淋湿,您快上车吧。”一下车她就说。 “再见。” “再见。”靖子微微点头。 钻进出租车的工藤,看着靖子身后。靖子顺着他的目光转头一望,发现公寓门口有人撑伞而立。黑幽幽的看不清长相,不过她从体型判断,是石神。 石神缓缓走开了。靖子暗想,工藤会看着他,八成是因为他刚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俩。 “我回头打电话给你。”工藤说完这句话,出租车开走了。 靖子目送远去的车尾灯,自觉好久没这么亢奋过了。这种和男人在一起并为之陶醉的感觉,不知已久违了多少年。 回到家,美里正在看电视。 “今天有什么状况吗?”靖子问。 当然不是指上学,美里很清楚。 “没有。实香什么也没说,估计警察还没去找她。” “哦。” 没一会儿,靖子的手机响了,屏幕显示是公用电话。 “喂?是我。” “我是石神。”预期中的低沉声音传来,“今天有什么状况吗?” “没什么。美里也说她那边毫无异样。” “请别大意,警方应该还没排除对你的怀疑。我想,他们现在正在彻底排查周边情况。” “我明白。” “还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啊……”靖子很困惑,“没什么特别情况。” “不好意思……明天见。”石神挂了电话。 靖子惊讶地放下手机,石神难得如此狼狈。 该不会是因为看到了工藤吧,靖子想。石神或许在奇怪,那个和她亲密交谈的人究竟是什么人。他最后问出的那个奇怪问题,也许是想打听工藤的底细。 靖子很清楚石神为什么帮助她们母女,正如小代子所说,是对她有意思。 如果她和其他男人走得很近,会如何?他还会像之前那样,尽力帮助她们吗?还会为她们母女绞尽脑汁吗? 还是少见工藤为好,就算要见面,也尽量不让石神发觉。 旋即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焦躁蓦地涌上心头。要到什么时候为止?得这样背着石神偷偷摸摸到什么时候?难道说,只要命案没过追诉期限,就永远无法和其他男人在一起? 第8章 鞋底滑过,发出咻咻的声音,几乎在同时,传来细小的破裂声。对草薙来说,这声音令人怀念。 他站在体育馆入口处往里看,汤川正在靠近入口的球场上握拍奋战。他大腿的肌肉,比起年轻时有点儿松弛了,但架势倒是没变。 对手是个学生,球技相当不错,连汤川刁钻的攻势都没能把他耍得团团转。 学生的杀球得分了,汤川当场跌坐在地,满脸苦笑地对着学生说着什么。 他回头瞥见草薙,对学生打个招呼,拿着球拍走过来。“今天又有何贵干?” 草薙故意做出跌倒的姿势。“你还好意思这么说。明明是你打电话给我,我以为你找我有事,才特地赶来。” 草薙手机上,留有汤川打来的记录。 “哦,没什么大事,我就没留言,怕打扰你。看你连手机都关了,一定很忙。” “你打来时我正在看电影。” “看电影?上班时间?您可真悠闲啊。” “才不是。为了确认不在场证明,我想还是该看看是什么电影,要不然,怎么确定嫌疑人说的是真是假。” “反正不管怎么说,都是桩好差事。” “为了工作看电影,一点儿乐趣也没有。早知道没什么大事,就不特地跑来了。我打电话去你的研究室,他们说你在体育馆。” “既然来了,就一起吃个饭吧,而且我确实有事找你。”汤川在入口处换上随地乱脱的鞋。 “什么事?” “那件事。”汤川边迈步边说。 “哪件事?” 汤川停下,把球拍往草薙身上一戳。“电影院的事。” 他们走进大学旁的小酒馆,读书时还没这家店。两人在最里面的桌子落座。 “嫌疑人说她们去看电影,是在案发的十日,嫌疑人的女儿则在十二日告诉同学这件事,”草薙一边给汤川倒啤酒一边说,“刚才我已经确认过了。我去看电影,就是为了作事前准备。” “从她同学那里听来的结果如何?” “还很难说。根据那女孩的话,没什么不自然。” 上野实香就是那个女孩。她表示,在十二日那天,的确听花冈美里提起和母亲去看电影的事。实香也看过那部电影,两人聊得很起劲。 “案发两天后才说起,有点儿可疑。”汤川说。 “没错。看过电影之后,如果想和同学讨论,照理说隔天就会说。我的想法是,或许是十一日那天看的。” “有这种可能?”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嫌疑人工作到六点,女儿一结束羽毛球练习就立刻回家,应该赶得上七点那场。她们坚称十号那天就是这样去电影院的。” “羽毛球?她女儿是羽毛球队的?” “我第一次去她家时,看到屋里放着球拍,立刻就猜到了。对,打羽毛球这点也有可疑之处。你也知道,那是一种相当剧烈的运动,就算是初中生,练习结束后也会筋疲力尽。” “要是像你这么会混,那就另当别论了。”汤川一边在关东煮的蒟蒻上抹芥末,一边说。 “你别打断我的话,总而言之,我想说的是——” “一个结束社团练习已经筋疲力尽的初中女生,去看看电影也就算了,竟然还跑去ktv唱到深夜,未免太不自然——这就是你想说的?” 草薙惊讶地看着汤川,的确被他说中了。 “不过也不能如此武断地断定有多不自然,毕竟有些孩子就是体力好。” “可是她很瘦,看起来没什么体力。” “也许那天的练习比较轻松。更何况,你不是已经确认过,她十日晚上的确去了ktv?” “对。” “她是几点进去的?” “九点四十分。” “她妈妈便当店的工作六点结束,命案现场在筱崎,除去来回的时间,还有两小时可以用来作案……也不是毫无可能。”汤川连筷子都没放下,双臂交抱。 草薙看着汤川那副样子,心中暗想,我提过嫌疑人在便当店工作吗?“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案子感兴趣了?居然主动问起进度来,这倒是挺稀奇。” “谈不上兴趣,只是有点儿好奇。我不讨厌这种铜墙铁壁式的不在场证明。” “与其说是铜墙铁壁,毋宁说是难以查证,伤脑筋。” “那个嫌疑人,照你们的说法,不是清白的吗?” “或许吧。问题是目前没有其他可疑的人浮上台面。况且,案发那晚正巧去看电影唱ktv,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还是需要理性的判断。也许你该着眼于不在场证明之外的部分。” “用不着你提醒,该做的我们都做了。”草薙从搭在椅子上的大衣里取出一张复印纸,在桌上摊开,纸上画着一名男子。 “这是什么?” “我们试着画出遇害者生前的穿着打扮,现在正有好些兄弟拿着这个,在筱崎车站周围四处打听。” “我想起来了,你说衣服没烧光,对吧?深蓝色运动外套和灰毛衣,以及深色长裤……听起来是随处可见的打扮。” “没错。自认为见过遇害者的人多得数不清,负责打听的人都举手投降了。” “这么说来,目前还没有有价值的线索?” “对,除了一个。有个粉领族声称,曾在车站附近看过同样打扮的可疑男子,无所事事地到处闲逛。车站里张贴了这张肖像画,她看了主动来报告。” “还真有人这么配合,你干吗不找那个粉领族问清楚?” “用不着你说,我已经问过了。可惜她看到的并非遇害者。” “你怎么知道?” “她说的车站并非筱崎,而是前一站瑞江站。长相也不尽相同。我拿遇害者的照片给她看,她说脸更圆。” “哦……圆脸?” “干我们这行的就得不断品尝挥棒落空的滋味。和你们这种只要道理讲得通,就能获得肯定的学者世界可大不相同。”草薙一边捞起煮烂了的马铃薯,一边说。汤川毫无反应。草薙抬头一看,只见汤川双手轻握,瞪着空中。 草薙明白,这位物理学家已陷入沉思。 汤川的眼睛逐渐聚焦,视线射向草薙。 “听说尸体被毁容了。” “是,连指纹都被烧毁了,一看就知道不想让我们查出身份。” “用什么工具毁容的?” 草薙先确认周遭无人偷听,才探出上半身,说:“还没找到工具。八成是用锤子之类的东西多次敲击面部,击碎了骨头。牙齿和下颚也支离破碎,根本无法比对牙科的病历数据。” “锤子……”汤川一边用筷子戳白萝卜,一边咕哝。 “有什么不妥吗?”草薙问。 汤川放下筷子,双肘撑在桌上。“如果那位便当店的女士是凶手——你应该想象过她那天采取了什么行动,你一定认为她去电影院是在撒谎。” “我可还没下定论。” “不管这个,你先说说你的推理。”汤川说着对店员招招手,另一只手举起空杯晃了一下。 草薙皱起眉头,舔舔嘴唇。“谈不上什么推理,不过我是这么想的:便当店的……为了省事就姑且称她为a,a下班走出便当店时已过六点,她从那里到滨町车站约需十分钟,搭乘地铁抵达筱崎站约需二十分钟,从车站搭公交车或出租车去案发现场,七点就能抵达。” “被害人在这期间的行动呢?” “被害人正赶往命案现场,八成和a事先约好了。只不过被害人是从筱崎站骑自行车过去的。” “自行车?” “对。尸体旁边扔了一辆自行车,上面的指纹和被害人的吻合。” “指纹?不是被烧毁了吗?” 草薙点点头。“这是在查明死者身份后才得以确认的。我的意思是,和我们从被害人赁居的旅馆房间采集到的指纹完全吻合。等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你想说,就算能证明出租旅馆的房客用过自行车,也不见得就是死者本人。或许出租旅馆的房客才是凶手,是那家伙用的自行车!问题是……我们也比对过房间里掉落的毛发,和尸体完全吻合。顺便告诉你,dna鉴定也做了。” 草薙这连珠炮般的说辞令汤川露出苦笑。 “这年头,没人以为警方会在确认身份上出错。撇开这个不说,使用自行车倒是耐人寻味,被害人把自行车放在筱崎车站?” “不,说到这个——”草薙把自行车的失窃经过告诉汤川。 汤川睁大了金框眼镜后面的双眼。“这么说来,被害人为了前往命案现场,不坐公交车和出租车,特地从车站偷了一辆自行车?” “应该是这样。死者目前失业,身上没什么钱,可能连车钱都舍不得花。” 汤川无法释然地双臂交抱,呼出一口大气。“算了,姑且认为a和死者这样在现场碰面。你继续往下说。” “虽说约好要碰面,但a躲在某处,一看死者现身,就从后面悄悄走近,把绳子往死者脖子上一套,用力勒紧。” “停!”汤川张开一只手。“死者身高?” “一米七出头。”草薙按捺着想冷笑的冲动回答,他知道汤川想说什么。 “a呢?” “一米六左右。” “差了十厘米。”汤川托着腮,咧嘴一笑。“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 “要勒死一个比自己高的人的确很困难。根据脖子上的勒痕角度也看得出,死者是被人往上拉扯勒死的。不过,死者可能是坐着的,说不定他当时正跨坐在自行车上。” “原来还可以这样强词夺理。” “这不是强词夺理。”草薙一拳敲在桌上。 “然后呢?剥下衣服,用带来的锤子砸烂脸,拿打火机烧毁指纹,再烧掉衣服,从现场逃走?这样?” “要在九点抵达锦系町应该可以。” “就时间来说,的确可能,不过这个推理未免太牵强了。专案组的人该不会和你想得一样吧?” 草薙嘴一歪,一口喝干啤酒。他向店员又叫了一杯,把脸转回汤川这边。“大部分探员都觉得女人无法作案。” “就算再怎么出其不意,男人只要抵抗,根本不可能被勒死。而且,对女人来说,事后处理尸体实在困难。很遗憾,我无法赞同草薙大刑警的推论。” “算了,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其实,我自己也不相信这个推理,只是把它当成众多可能性之一。” “听你的口气,好像还有其他想法。说都说了,你就别小气,把其他假设也说来让我审一审。” “现在的说法,是假设尸体发现地点就是作案现场,但,也有可能是在别处杀人后再弃尸该处,姑且不论a是不是凶手。专案组的成员更支持这一说法。” “按照常理的确会这么判断,可你不认为此说法最有可能,这是为什么?” “很简单。如果a是凶手,这个说法就不成立,因为她没有汽车。而且她根本不会开车,她无法搬运尸体。” “这点倒不容忽视。” “还有留在现场的自行车。当然也可以推断是凶手故布疑阵,好让人以为该处就是作案现场,可是那样的话,在车上留下指纹就毫无意义了,因为尸体的指纹已遭烧毁。” “那辆自行车的确是个谜——从各种角度来看。”汤川像弹钢琴似的舞动着五指,停下后,他说:“不管怎样,还是男人作案更为合理。” “这正是专案组的主流意见,不过这并不表示,案件和a毫无关系。” “你的意思是,a有男性共犯?” “目前我们正在排查她的周边关系。她以前做过酒女,不可能和男人毫无瓜葛。” “你这种话要是让全国的陪酒小姐听到,只怕她们会大发雷霆。”汤川嬉皮笑脸地喝着啤酒,然后,一脸正经地说,“可以给我看看刚才那张画吗?” “你说这个?”草薙把速写递给汤川。 汤川边看边咕哝:“凶手为什么要剥下死者的衣服……” “当然是为了隐瞒死者身份,就和毁掉面目和指纹一样。” “如果是那样,带走不就行了?就是因为他没事找事想烧掉,结果烧到一半火熄了,才让你们有机会画出这个肖像图。” “大概是太慌张了。” “如果是钱夹或驾照之类的东西,还有可能确定死者身份,从衣服和鞋子能查出身份吗?剥除尸体衣物冒的风险太大了。站在凶手的处境看,应该只是想尽快逃走。” “你到底想说什么?难道脱下衣服还有其他理由?” “我无法断言。如果真有其他理由,在未弄清那个理由之前,你们恐怕绝对找不出凶手。”汤川说着,用手指在肖像图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二年三班期末考试的数学成绩惨不忍睹。不只是三班,整个二年级都考得很糟。石神觉得,学生一年比一年懒得动脑子了。 发还考卷后,石神宣布补考日期。所有的科目都定有分数底线,按照校规,不及格的学生无法升级。不过补考可以一补再补,因而很少有留级生。 一听到要补考,顿时响起一片抱怨声。石神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并不当一回事。不过这时,有人朝他发话。 “老师,有些人要报考的大学又不考数学,这样就不必苛求数学成绩了吧?” 石神看着问话的人。这个叫森冈的学生一边抓后颈,一边征求周遭的附和。“大家说对吗?”不是班主任的石神也知道,森冈个头虽小,却是班上的老大。他偷偷骑摩托车上学,已经被校方警告过好几次。 “森冈,你要报考哪样的大学?”石神问。 “要报考的话,我一定选那种大学。不过,目前我还不想读大学。等我上了三年级,说什么都不选修数学,我可不在乎数学成绩。老师要应付我们这种笨蛋也挺辛苦,我们不如彼此……怎么说呢,像成年人那样来处理这件事。” “像成年人”这种说法很滑稽,立刻引起哄堂大笑,石神也为之苦笑。 “如果觉得我辛苦,这次补考就努力及格。考试内容只有微积分,简单得很。” 森冈夸张地愤愤然,跷起二郎腿,“微积分到底有什么用处?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石神本来已面向黑板,打算讲解期末考题,听到森冈这句话,立时转身,这是不容错过的发言时机:“听说你喜欢骑摩托车,你看过摩托车赛吧?” 这唐突一问,使森冈满脸困惑地点点头。 “赛车手不能以固定的速度驾驶。不仅要配合地形和风向,还得根据战术,不断变换速度。该在哪里减速,该在哪里加速,胜负全看这一瞬间的判断。” “这和数学有什么关系?” “这种加速度的变化,就是那一刻的速度微分,行走距离就是把不停变化的速度加以积分。比赛时每辆摩托车跑的都是同等距离,为了获胜,该如何调配速度的微分就成了至关重要的因素。你还认为微积分毫无用处吗?” 也许是无法理解石神所言,森冈露出困惑的表情。“赛车手才不会想这种事,管你什么微分积分,他们靠经验和直觉取胜。” “但是从旁协助比赛的专家并非如此。在哪里加速才会赢,他们需要反复模拟,推演战术,这就要用到微积分。不可否认,他们使用的计算机软件的确应用了微积分。” “既然这样,只要发明那种软件的人懂数学不就行了?” “但谁也不能保证你将来不会成为这种人。” 森冈夸张地向后仰身,“我怎么可能变成那种人?” “也可能是在座的某位同学。数学这门课就是为了这样的人而设的。在此我要声明,我现在教你们的,只不过够你们站在数学这个世界的小小入口。如果不知道哪里是入口,自然无法进入。当然,讨厌数学的人可以不进去。我之所以要考试,只是想确认,你们是否知道入口在哪里。” 石神说到一半时,环顾全班。为什么要学数学?每年都有学生问这个问题,每次他都说同样的话。这次是因为学生爱骑摩托车,所以拿赛车举例。去年,面对立志成为音乐家的学生,他谈的是音响工学用到的数学知识,这些例子对石神来说可信手拈来。 下了课,一回到办公室,只见桌上放着一张便条,上面潦草写着一组手机号码以及“汤川先生来电”,是另一位数学老师的笔迹。 汤川会有什么事?石神心头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骚动。 他拿起手机,走到走廊上。一拨便条上的号码,才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不好意思,你这么忙还打扰你。”汤川急急说。 “有什么急事?” “说急也算很急。待会儿能见个面吗?” “待会儿……我还有点工作得处理,五点以后可以。”刚才上的是第六节课,现在各班已开始开班会。石神没有当班主任,柔道场的钥匙,也可以委托其他老师保管。 “那我五点在正门口等你,怎么样?” “可以……你现在在哪里?” “在你学校旁边。待会儿见。” “好。” 电话挂断后,石神仍紧握手机。汤川特意来访,究竟是为何事? 石神改完考卷,收拾好东西,正好五点。他走出办公室,穿过操场走向正门。 正门前那条斑马线旁边,站着身着黑色大衣的汤川。看到石神,汤川慢条斯理地冲他挥手。 “让你特地抽空,不好意思。”汤川笑容满面地打招呼。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跑来?”石神微笑着问。 “别急,我们边走边说。” 汤川迈步朝清洲桥路走去。 “不对,是这边。”石神指着旁边那条路,“沿着这条路直走,去我家更近些。” “我想去那里——那家便当店。”汤川爽快地说。 “便当店……怎么了?”石神脸颊一阵紧绷。 “当然是去买便当,这还用说吗?一会儿我还得去别处,恐怕没时间吃饭了,我想趁现在搞定晚餐。那家便当不错吧?要不你怎么每天早上都去买。” “哦……那我们走吧。”石神也朝那个方向迈步。 二人朝着清洲桥并肩走去,一辆大卡车驶过他们身旁。 “前几天我见过草薙。我之前提过,就是找过你的那个警察。” 汤川的话令石神心头一紧,不祥的感觉愈甚。“他怎么了?” “没什么。他一碰到工作上的瓶颈,就来找我发牢骚。而且,每次都带来棘手的问题,麻烦得很。有一次,他还让我帮他破解灵异现象。快把我烦死了。” 汤川谈起那桩灵异事件,的确是个耐人寻味的案子。不过,他不会为了讲这种故事才特地来找石神。 石神正想问他真正的目的,一抬头已看到弁天亭的招牌遥遥在望。 和汤川一起走进店里,石神有点儿不安,他无法预料靖子看到他们两人会作何反应。自己在这种时间出现就已经够异常了,还有个同伴,不知她会怎么胡思乱想。但愿她不会显得不自然,他祈祷。 汤川可不管他的想法,径自推开玻璃门,走进店内。石神也只好跟着进去。靖子正在招呼其他客人。 “欢迎光临。”靖子对汤川堆出殷勤笑容,接着瞥向石神。霎时,她的脸上浮现出惊讶与困惑,笑容也僵住了。 “他有什么不对吗?”汤川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问道。 “啊……没有。”靖子脸上挂着不自在的笑容,连忙摇头,“他是我的邻居,常来捧场……” “自从听他提起贵店后,我就一直想来吃吃看。” “谢谢惠顾。”靖子鞠躬致谢。 “我们是大学同学,”汤川转头看着石神,“前几天,我还去他家打扰过。” “我知道。”靖子点头。 “听他提过?” “对,听说了一点儿。” “哦。对了,哪种便当好吃?他向来都买哪种?” “石神先生大多点招牌便当,不过今天卖光了……” “真可惜。我买什么好呢?每种看起来都很好吃。” 汤川挑选便当期间,石神隔着玻璃门探看店外。他怀疑警察正在哪里监视,绝不能让他们看到他和靖子相熟的样子。 不,更重要的是——石神瞥向汤川。可以信任眼前这个人吗?用不着戒备吗?既然他和草薙是好友,此时此刻的情形,说不定会告诉那个刑警。 汤川终于选好便当,靖子转身走进厨房。 就在这时,玻璃门开了,一名男子走进来。石神不经意间转眼一看,不由得抿紧嘴角。 这个身穿深棕色夹克的男人,正是石神前几天在公寓前撞见的人。送靖子回来时,两人亲密说话的情景,他全看在眼里。 男子似乎没察觉石神,他等着靖子从厨房出来。 靖子出来。她一看到来人,立刻浮出惊讶的表情。 男子不发一语,只是含笑对靖子点头,也许是想等碍事的客人离开再和她说话。 此人究竟是谁?石神寻思,他从哪里冒出来的?什么时候和靖子认识的? 靖子走出出租车时的表情,石神至今仍印象深刻,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娇艳面容。既非母亲也非店员的表情,才是她的本来面目。那时她展现的,是身为女人的一面。在这个人面前,她展现了绝不让我看见的另一面…… 石神来回凝视着神秘男子和靖子,几近焦灼的情绪在胸中扩散,他感到两人之间的空气隐含着某种暖昧。 汤川点的便当做好了。他接过便当,付了钱,对石神说:“让你久等了。” 两人出了弁天亭,从清洲桥旁走过,沿着河边前行。 “那个人有什么问题?”汤川问。 “什么?” “我是说后来进来的那个人,我看你很在意他。” 石神心头一紧。同时,暗暗为老友的慧眼惊心。“不,我不认识那人。”石神故作镇定。 “哦。”汤川脸上丝毫没有怀疑的表情。 “对了,你说的急事到底是什么事?你该不会只为了买便当吧?” “差点儿忘了。要紧事还没说。”汤川皱起眉头,“正如我刚才所说,草薙那家伙,动不动就来找我商量他的麻烦事儿。这次也是,他知道你住在便当店女店员隔壁后,立刻跑来找我。拜托我一件极不体面的差事。” “什么?” “警方还是怀疑她,可又找不到证据。他们想监视她,但跟踪监视毕竟有限,他们于是想到了你。” “叫我监视她?” 汤川抓抓脑袋:“是。也不是二十四小时都得盯着,只是请你稍微注意一下隔壁的动静,有什么异样就通报一声。他是这么说的。总而言之,就是让你盯一下。真不知该说这些人厚脸皮还是没礼貌。” “你就是来告诉我这件事?” “对,警方会来正式委托你,我只是来问问你的意愿。我觉得你拒绝也无妨,甚至觉得你拒绝更好。不过在社会上混,毕竟还是有所谓的人情债。”汤川似乎打心底里感到为难。 警方真会委托普通居民干这种事?石神想。 “你特地跑去弁天亭,和这件事有关?” “老实说的确有关,我想亲眼看看那个传说中的女嫌疑人。我觉得她不像凶手。” 我也这么想——石神本想这么说,又把话吞回肚里。“谁知道,人不可貌相。”他故意说。 “也是。对了,你觉得怎么样?警方要是来找你,你会答应吗?” 石神摇摇头:“老实说,我想拒绝。窥探别人的生活不适合我,我也没时间。别看我好像事不多,其实很忙。” “那我就替你回绝,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果惹你不高兴了,我愿意道歉。” “没那么严重。” 他们已来到新大桥附近,游民栖身小屋映入眼帘。 “听说命案是在三月十日发生的,”汤川说,“照草薙说,那天你回家特别早。” “没别的地方可去。我记得曾告诉他们,七点左右就到家了。” “然后就按照惯例,待在家里和超级数学难题作战?” “对。” 石神边回答边想,汤川是在确认我的不在场证明吗?若是如此,就表示他对我产生了怀疑。 “对了,我还没问你的嗜好。除了数学你还喜欢什么?” 石神微微一笑:“没什么像样的嗜好,数学是我唯一的寄托。” “你不干点儿别的事情调剂心情?比如开车兜风。”汤川做出手握方向盘的动作。 “想做也做不到,我没车。” “你有驾照吧?” “意外吗?” “那倒不。就算再忙,也应该抽时间去驾校。” “放弃留在大学作研究后,我立刻考了驾照,还以为对找工作有帮助,实际上毫无作用。”说完,石神看着汤川的侧脸:“你是想确认我会不会开车?” 汤川一脸意外地眨着眼:“没有啊,为什么这么说?” “我有这种感觉。”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猜想你会去兜兜风。偶尔也想和你聊聊数学以外的话题。” “应该说,是数学和杀人命案以外的话题。” 他本想讽刺汤川,不料汤川却哈哈大笑:“你说对了。” 走到新大桥下,正好看到白发男子把锅放在煤气炉上,男子身旁放着一升装的酒瓶。还有几个游民站在外头。 “我就在这里告辞了,和你说些让你不快的事,还请见谅。”走上新大桥旁的阶梯后,汤川说道。 “替我给草薙先生道个歉,帮不上忙。” “不必道歉。我还可以再来找你吗?” “当然……” “改天再一边喝酒,一边聊数学。” “不是数学和杀人命案?” 汤川耸耸肩,皱起鼻子。 “对了,我想到一个新的数学问题,有空的时候你先想想怎么样?” “什么题目?” “拟一个别人无法解答的问题和解开那个问题,何者更困难?答案绝对存在。怎么样,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的确是个耐人寻味的题目,”石神凝视着汤川,“我会好好想想。” 汤川点个头,旋即转身,迈步走向马路。 第9章 吃完草虾时,酒瓶正好也空了。靖子喝完自己杯中的葡萄酒,轻轻吐出一口气,不知已有多久没吃过地道的意大利菜了。 “要不要再喝点儿?”工藤问。他的脸微微泛红。 “不了。工藤先生,您再喝一点儿吧。” “不,我也不喝了,我等着吃甜点。”他眯起眼,拿餐巾擦拭嘴角。 以前靖子常和工藤一起吃饭。无论是法国菜意大利菜,他从来不会只喝一瓶葡萄酒就喊停。 “您现在不太喝了?” 听她这么问,工藤想了一下,才点头。“是啊,比以前喝得少了,大概是上了年纪。” “这样挺好,您可要保重身体。” “谢谢。”工藤笑了。 今晚这顿饭,是工藤白天打电话和靖子约好的。她虽犹豫,还是答应了。之所以犹豫,当然是因为对命案耿耿于怀。这种紧要关头,不是兴冲冲去吃饭的时候,她如此提醒自己。对于警方的调查,美里比靖子更害怕,她对女儿多少有点愧疚。全心全意帮助她隐瞒真相的石神也令她难以释怀。 这种非常时期,更该保持正常举止。陪酒时代的老主顾请吃饭,除非有特殊理由,否则欣然赴约才更“正常”。要是拒绝,反而显得不自然。传到小代子耳中,还会让人起疑。 靖子自己当然明白,这样的理由无非是勉强找来的借口。她会答应共进晚餐的最大也是唯一一个理由,就是她想见工藤——如此而已。 话说回来,她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对工藤有意思。重逢之前,她都已忘了他。虽有好感,但也仅止于此。 她答应赴约后,顿时心花怒放——这也是事实。这种喜滋滋的心情,已经很接近与情人约会时的感受了,她甚至觉得身体都有些发热。在这股冲动下,她向小代子请了假,提早回家换衣服。 她渴望逃出现在令人窒息的状态——纵使只能暂时让她忘记所有痛苦。封印已久、渴求被当成女人看待的本能苏醒了。 总之,靖子并不后悔赴约。虽然脑海一隅的罪恶感挥之不去,但她依然享受着久违的快乐。 “今晚,你女儿怎么吃饭?”工藤端着咖啡杯问。 “我留了话,叫她自己买东西吃。她大概会买比萨,那孩子,最爱吃比萨。” “听起来怪可怜的,我们自己吃得这么丰盛。” “与其来这种地方吃饭,她宁愿坐在电视机前吃比萨。她讨厌正襟危坐的场合。” 工藤皱起眉,点点头,抓抓鼻翼。“而且还是和不认识的老头子一起吃,就更不能好好品尝味道了。下次我多动动脑筋,也许回转寿司之类的更合适。” “谢谢,您不必这么客气。” “这不是客气。我想见她,想见见你女儿。”工藤一边喝咖啡,一边意有所指地望着靖子。 他邀她吃饭时,表示欢迎美里一起来。靖子感觉得到,他这话是出自真心。他的诚意令她很是感动。 问题是,她不能带美里一起出来。美里不喜欢这种场合,更重要的是,非属必要,她不想让美里接触外人。万一话题触及命案,她不知道美里能否保持平静。另外,她也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在工藤面前恢复女人本色。 “工藤先生您呢?不和家人一起用餐没事吗?” “我?”工藤放下咖啡杯,双肘撑在桌上,“我就是想和你谈这事,才约你出来吃饭。” 靖子不解,侧首,凝视工藤。 “老实说,我现在是孤家寡人。” “啊?”靖子不禁诧异,双眼瞪得老大。 “我太太得了癌症,胰脏癌。虽然开了刀,还是晚了。癌细胞扩散得很快,一转眼就恶化了。去年夏天,她去世了。” 工藤语气平淡,也许正因为这样,这番话在靖子听来毫无真实感。足足有好几秒,她就这么茫然地瞪着他。 “这是真的?”她费尽力气,才挤出这句话。 “这怎能开玩笑?”他笑了。 “该怎么说……”她低下头,舔舔嘴唇,又抬起头来。“那真是……请节哀顺变。您一定很苦。” “一言难尽。不过正如我刚才说的,真的是一转眼就过去了。她嚷着腰痛,去医院挂号,医生把我叫去,告诉我病情。住院,开刀,照顾病人——简直像放在自动传输带上一样。时间就这么迷迷糊糊过去了,最后,她去世了。她自己知不知道病因,现在已成了永远不可知的谜题。”说着,工藤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什么时候发现的?” 工藤歪着头。“前年……年底吧?” “我那时还在玛莉安。工藤先生,您那时不是还来店里捧场?” 工藤苦笑着,耸耸肩膀。 “唉!太太性命垂危,老公的确不该上酒廊喝酒。” 靖子浑身僵硬,一时之间想不出应对之辞。工藤彼时的开朗笑容在脑海里浮现。 “不过,请容许我辩解,正因为发生了这种让人身心俱疲的事,我才会去见你,想稍稍得到一丝慰藉。”他挠头,皱起鼻子。 靖子默然。她回想起自己离职时的情景,在酒廊最后一天,工藤还带来一束花给她。 “你要加油,过幸福生活……” 他抱着什么心情说出那样的话?他分明背负着更大的痛苦,却对她只字未提,反而祝贺她重新出发。 “越说越沉闷了。”工藤取出香烟,“经过这件事后,我的家庭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令郎呢?是不是快要考大学了?” “儿子现在住在我父母那里。那里离他学校近,况且我连替他煮顿消夜也不会。我妈天天照顾孙子,还挺快乐。” “你现在一个人生活?” “说是生活,其实回家只是睡个觉。” “上次你怎么没提这事?” “我觉得没必要说,我是担心你才去见你。今天约你出来吃饭,你一定会顾忌我的家庭,现在说清楚合适些。” “哦……”靖子垂下眼。她早就明白工藤的真意。他在暗示,希望正式和她交往,而且是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他想见美里,也定是出于这个原因。 出了餐厅,工藤像上次一样,叫了出租车送她回家。 “今天谢谢你。”靖子下车前,向他郑重道谢。 “改天可以再约你吗?” 靖子沉默了一下,微笑说好。 “那么晚安,代我向你女儿问好。” “晚安。”靖子嘴上回答着,心里却在愧疚。她在录音机里留言说,要和小代子去吃饭。 目送工藤乘坐的出租车远去后,靖子回到家里。美里正窝在暖桌里看电视,桌上果然放着装比萨的空纸盒。 “您回来了?”美里仰脸看着靖子。 “回来了,今天真对不起。” 靖子怎么也无法正视女儿的眼睛。对于和男人出去吃饭一事,她有点儿心虚。 “电话打来过了?”美里问。 “电话?” “我是说隔壁……石神先生。”美里越说越小声,意指每天的按时联系。 “我把手机关了。” “哦……”美里一脸闷闷不乐。 “出什么事了?” “那倒没有,”美里瞥一眼墙上的时钟,“石神先生今晚从家里进进出出好几次了。我从窗口看到他往马路上走,应该是去给你打电话。” “哦。”也许吧,靖子想。其实和工藤吃饭的时候,她也一直惦记着石神。电话固然是原因之一,更令她耿耿于怀的,是石神在弁天亭和工藤碰个正着。幸好工藤只把石神当成普通的客人。 什么时候不行,怎么偏偏那个时间去店里?还和朋友一起,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 石神一定记得工藤。看到上次送她回来的男子,又在弁天亭现身,他或许会觉得意义非同小可。几个念头一转,靖子格外忧郁。 正在这么一边想着一边挂大衣,玄关的门铃响了。靖子吓了一跳,和美里面面相觑。一瞬间,她以为是石神来了,他怎么会…… “来了。”她朝门回答。 “对不起,这么晚来打扰。可以和您说句话吗?” 是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很是陌生。 靖子没卸下门链,只将门打开一条缝。外面站着一名男子,有点眼熟。他从外套里取出证件。 “我是警视厅的岸谷,之前来打扰过。” “哦……”靖子想起来了,那个叫草薙的警察没来。 她先关上门,对美里使个眼色。美里起身,默默走进里屋。靖子看到纸门拉上,这才卸下门链,打开门。 “什么事?” 靖子一问,岸谷鞠了个躬。 “对不起,还是为了电影的事……” 靖子不由得蹙眉。石神早就交代过,警方会对她们去电影院一事死缠烂打,没想到真是如此。 “该说的我已经统统说了。” “您的意思我很清楚,我今天是想和您借存根。” “存根?电影票的存根?” “对。记得上次拜访时对您说过,请您好好保管。” “请等一下。” 靖子拉开柜子抽屉。上次给警察看时,夹在电影简介中,不过后来就改放在抽屉里了。 她把两张存根递给岸谷。 “谢谢。”岸谷接过票。他戴着白手套。 “你们还是觉得我有嫌疑?”靖子鼓起勇气问。 “没有,”岸谷举起手猛摇,“我们目前无法锁定嫌疑人,只好试着把没有嫌疑的人逐一排除。和您借存根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从存根能查出什么?” “这个我无法断言,或许能作为参考,证明两位那天的确去了电影院……您后来又想起什么了吗?” “没有,能想起来的我都说了。” “哦。”岸谷瞥向室内,“天气还是这么冷,府上每年都使用电暖桌?” “暖桌?对……”靖子转头向后看,努力不让岸谷察觉出她的惊异,他提起暖桌似乎并非偶然。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个暖桌?” “应该有四五年了吧……有什么不对吗?” “不,没什么。”岸谷摇头。“对了,您今天下班后,去了什么地方?您好像很晚才回来。” 这个出其不意的问题,令靖子大为狼狈,她察觉出,警察一直在公寓前守着。如此说来,应该也看到了她下车的一幕。 不能扯拙劣的谎话,她想。 “我和朋友去吃饭了。” 她想用三言两语简短交代,但那样的答复显然无法说服警察。 “是那位送您回来的男士?是什么样的朋友?方便的话我想请教一下。”岸谷一脸抱歉。 “连这种事都非说不可?” “如果您方便。我知道这样很失礼,可是我不问就走,一定会被上司骂。我们绝不会骚扰对方,能否请您透露一下。” 靖子叹了一大口气。“那位是工藤先生。他以前常去我工作的店里捧场,发生命案之后,他怕我受打击,来看我。” “请问他是做什么的?” “经营印刷公司,不过我不清楚详情。” “怎么联系他?” 岸谷的问题,令靖子再次蹙眉。 “除非迫不得已,我们绝不会和他联系,就算真有必要,也会尽量不冒犯他。” 靖子毫不掩饰内心的不悦,默然取出手机,连珠炮似的报出工藤的号码。岸谷连忙记下来。 岸谷虽然满脸歉愧,还是对工藤的事盘根究底地问了半天。靖子只好连工藤第一次在弁天亭现身时的事也和盘托出。 岸谷走后,靖子锁上门,一屁股跌坐在地。她只觉得元气大伤,精疲力竭。 纸门拉开,美里从里屋出来。 “看电影的事,他们好像还在怀疑,”她说,“果然和石神先生说的一模一样。那个老师,实在太厉害了。” “是啊。”靖子站起来,撩起刘海走回客厅。 “妈,你不是和弁天亭的人去吃饭吗?” 被美里这么一问,靖子赫然抬起头。她看到女儿疑虑的表情。 “你听见了?” “当然。” “唉……”靖子低着头,把双腿伸进暖桌底下,她想起警察刚才提到暖桌。 “这种节骨眼,你还和那人去吃饭?” “我推辞不掉,人家以前那么照顾我。不放心我们,还特地来看我。我知道不该瞒你。” “我无所谓……” 这时,隔壁传来开关房门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朝楼梯方向而去。靖子和女儿面面相觑。 “你要开机。”美里说。 “已经开了。”靖子回答。 过了几分钟,手机响了。 石神还是用那部公用电话,这是他今晚第三次打电话了。前两次,靖子的手机打不通。之前从未发生过这种事,他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不过从靖子的声音听来,没什么事。 夜深之后,石神曾听到花冈家的门铃响起,果然是警察。听靖子说,是来借电影票的存根。石神清楚他们的目的。想必是要和电影院保存的另一半存根比对。找到和她给的存根撕口吻合的另一半存根,再检验上面的指纹。如果上面确有靖子母女的指纹,至少能证明,她们进了电影院。如果没有指纹,警方将会更加关注她们。 警察还对暖桌东问西问,石神也料到了这点。 “估计他们已经锁定凶器了。”石神对着话筒说。 “您指的凶器是……” “电暖桌的电线,你们用的那个吧?” 电话彼端的靖子陷入沉默,也许是想起了勒死富樫时的情景。 “勒杀一定会在脖子上留下痕迹。”石神继续说,现在没有时间注意措辞了,“办案方式日益先进,用什么东西当凶器,看痕迹就可以确定。” “所以那个警察才问起暖桌……” “我想是这样。你不用担心,我早已作好安排了。” 他早料到警方能够锁定凶器,所以已把花冈家的电暖桌和自己屋里的对调了,她们的电暖桌现在正躺在他的壁橱里。而且,他那电暖桌的电线,和她们的不同。警察既然注意到电线,一眼就能看出。 “警察还问了些什么?” “另外……”说到这里,她噤口不语。 “喂?花冈小姐?” “在。” “你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我正在回想警方还问了什么。没什么特别的了。他暗示,如果能证明我们去过电影院,就可以洗清嫌疑。” “估计他们会咬住电影院不放。我就是算准他们这样,才拟出相应对策,没什么好怕的。” “听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靖子的话,令石神内心深处亮起一盏明灯,持续了一整天的紧张,一瞬间骤然消逝。他突然很想打听那个人。就是他和汤川去弁天亭时,半路冒出来的男客人。石神知道,她今晚就是让那人送回来的,他从窗户都看见了。 “只有这些,您那边还有什么状况吗?”靖子主动问道。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请你像以前一样正常地生活。警方或许还会来,你绝不能慌。” “好,我知道。” “替我向令爱问好。晚安。” “晚安。” 石神这才放下话筒。电话卡从公用电话中退出。 听了草薙的报告,间宫掩饰不住满脸的失望。他一边揉着肩膀,一边在椅子上前摇后晃。“这么说来,那个工藤和花冈靖子重逢是在案发之后。这一点你确定无疑?” “照便当店老板夫妻的说辞是这样,他们应该没有说谎。据说工藤第一次去店里时,靖子和他们一样惊讶。当然,也可能是在演戏。” “毕竟她以前做过陪酒小姐,应该很会演戏。”间宫仰望草薙,“你再好好调查一下那个工藤。他在案发之后突然出现,未免太巧合了。” “据花冈靖子说,工藤是因为听说那起命案,才来找她。我想也不算巧合。”草薙身旁的岸谷略带顾忌地插嘴说道,“如果两人真是共犯,应该不会公然见面。” “也许是大胆的障眼法。” 草薙的意见令岸谷皱起眉头:“可是……” “要不问问工藤本人?”草薙问间宫。 “也好。如果他真有涉案,必会露出马脚。你去试探试探。” 草薙应声,就和岸谷一起离开了。 “你不能凭着主观臆断发表意见,别人会利用你这一点。”草薙对刑警学弟说道。 “什么意思?” “说不定工藤和花冈靖子以前就交情匪浅,只是一直掩人耳目私下来往罢了,或许他们现在正在利用这一点。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不正是最佳共犯人选吗?” “如果是这样,他们应该继续隐瞒关系才对。” “那倒不见得。男女之间的关系,迟早会被拆穿。或许他们觉得,趁此机会假装久别重逢岂不更好?” 岸谷带着无法释然的表情点点头。 出了江户川分局,草薙和岸谷钻进车里。 “根据鉴定,凶手极可能是以电线为凶器,正式名称是空心麻花线。”岸谷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 “哦。电热器常用的那种电线,比方说电暖桌之类的?” “电线外面包了一层针织棉线,就是那个织痕留下的勒印。” “怎么样?” “我看了花冈小姐家的暖桌,不是空心麻花线,是圆结绳,表面是橡胶皮。” “继续。” “没了,就这样。” “说到电热器,除了暖桌还有很多其他的,而且可用来当作凶器的,不一定是身边的日用品,说不定是从什么地方随手捡来的电线。” “是。”岸谷闷声回答。 昨天草薙和岸谷一直盯着花冈靖子,当然是为了确认她身边有无可能成为共犯的人。 当她下班后和一名男子坐上出租车时,草薙抱着某种预感开始跟踪。看到两人走进汐留的餐厅,草薙依旧很有耐心地等待他们出来。 两人吃完饭,再次坐上出租车,回到靖子的公寓。男子没有下车。草薙让岸谷去询问靖子,自己则紧追出租车。对方并未发觉已被跟踪。 那人住在大崎的某套公寓,工藤邦明这个名字也已确认无误。 草薙也想过,单凭一个女子干不了这案子。如果花冈靖子真已涉案,必有男人从旁协助——也许那人才是主谋—— 一定有这号人物存在。 工藤是共犯吗? 草薙虽然斥责岸谷不可臆断,但自己也不太相信这个推论。他似乎觉得,他们正朝着完全错误的方向迈进。 草薙的脑中,此时完全被另一个念头占据。昨天,他在弁天亭附近监视时,看到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汤川,竟然和住在花冈靖子隔壁的数学教师一同出现。 第10章 傍晚六点刚过,公寓大楼的地下停车场驶进一辆绿色奔驰,那是工藤邦明的车,草薙白天去他公司时已确认过。一直坐在公寓对面咖啡店监视的草薙,立刻掏出两杯咖啡的钱起身离席。第二杯咖啡,他只喝了一口。 草薙快步穿过马路,冲进地下停车场。公寓在一楼和地下一层都有入口,而且两边都是自动上锁。使用停车场的人,肯定会走地下一层那个入口。草薙要在工藤进入公寓前拦住他。若通过对讲机报上姓名再登门拜访,工藤便有充裕的时间思考对策。 幸好草薙先抵达。正当他手扶墙壁调整呼吸之际,身穿西服的工藤夹着公文包出现了。 工藤掏出钥匙,正欲插进自动锁的钥匙孔,草薙从背后叫住他:“您是工藤先生吧?” 工藤腰杆一挺,似乎吓了一跳,顺手抽回正要插进去的钥匙。他转过身,看着草薙,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 “我就是……” 视线迅速扫遍草薙全身。 草薙将外套里面的证件露出一角给他看。“突然来访很抱歉,能否请您配合一下?” “警察?”工藤压低声音,满脸狐疑。 草薙点点头:“对。想请教您关于花冈靖子小姐的事。” 草薙盯着工藤,看他听到靖子的名字有何反应。如果他面带惊讶或一脸意外,反而可疑。他应该已经听说这起命案了。 工藤皱起眉头,旋即领悟到什么似的缩紧下巴。 “哦。是去我家里,还是去咖啡店之类的地方?” “方便的话最好去府上。” “可以,不过我家很乱。”工藤说着,重新把钥匙插进钥匙孔。 工藤家与其说是凌乱,毋宁说是冷清。房间做了隐藏式储物柜,几乎没有多余的物件,就连沙发也只有一张双人的和一张单人的。工藤请草薙坐那张双人沙发。 “喝点茶还是别的?”工藤连西服也没脱就问。 “您别客气。我问完就走。” “哦。”虽然嘴上这么说,工藤还是走进厨房,拿着两个杯子和瓶装乌龙茶回来。 “恕我冒昧,请问您家人呢?”草薙问。 “内人去年过世了。儿子现在因故住在我父母家里。”工藤用平淡的语气回答。 “您现在一个人生活?” “是。”工藤紧绷的脸色缓和下来,把乌龙茶倒进两个杯中,一杯放在草薙面前,“您今天来是为了……富樫的案子?” 草薙刚伸手去拿杯子,顿时缩了回来。既然对方主动挑明,那就不用浪费时间了。 “对,是关于花冈靖子小姐前夫遇害的案子。” “她是清白的。” “是吗?” “是啊,他们已经离婚了,毫无往来。她有什么理由杀他?” “当然,我们基本上也这么想。” “什么意思?” “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夫妻,很多事不是只靠某种形式就能解决的。如果说从离婚次日起就能断绝关系,彼此互不干涉,从此形同陌路,那就不会有变态跟踪狂了,可现实并非如此。一方想断绝关系,另一方却迟迟不肯放手,这种情形多得数不清,就算办妥了离婚手续也一样。” “她说和富樫先生已经很久没见了。”工藤的眼中酝酿着敌意。 “您和花冈小姐谈起过这起命案吗?” “谈过,我就是担心这事才去找她。” 这点和花冈靖子的供述吻合,草薙想。 “换言之,您相当关心花冈小姐,而且打从案发前就很关心。” 草薙的话令工藤不悦地皱起眉头。 “关心?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既然来找我,就表明你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我以前是她上班那家酒廊的常客,和她前夫也见过面——出于偶然。我就是在那时知道了富樫这个姓氏。新闻里报道了这起命案,连富樫先生的照片都登了出来,我才会在担心之下去探望她。” “虽说您是常客,可一般人不会做到这种地步吧?工藤先生您是公司老板,照理说是个大忙人。”草薙故意语带讽刺。基于职业所需,他常这样讲话,不过他并不喜欢这种说话方式。 草薙这招见效了,工藤顿时怒形于色。“你不是问花冈靖子的事吗?怎么一直问我私人的事,难道你在怀疑我?” 草薙堆起满脸笑容,抬手猛摇。“怎么会?如果惹您不快,我道歉。我只是看花冈小姐和您走得特别近,顺便问您几句。” 草薙这番话说得四平八稳,但工藤依旧狠狠瞪着他。工藤用力深呼吸后,点头说道:“被这样迂回刺探很不痛快,我干脆直说吧,我的确对她有意思,是男女之间的爱意。我一听说发生命案,便觉得这是接近她的好机会,立刻去找她。怎么样?这个说法你满意吗?” 草薙报以苦笑,那既非演戏也非职业技巧。 “唉,您别这么激动。” “你不就想听这个吗?” “我只是想理清花冈小姐的人际关系。” “这我就不懂了,你为什么要怀疑她……”工藤侧首不解。 “富樫先生遇害前夕,正在打听她的下落,死前很可能见过她。”草薙判断,告诉工藤这件事并无大碍。 “因此你认为她杀了富樫先生?警察的想法总是这么一厢情愿。”工藤对草薙的话嗤之以鼻,耸耸肩膀。 “当然,我们并非只怀疑花冈小姐,但现阶段还不能完全排除她的嫌疑。就算她本人是清白的,但她身边可能有关键人物。” “她身边?”工藤皱起眉头,然后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我懂了,我懂了。” “什么?” “你认为是她委托某人,去杀了前夫?我等于是嫌疑名单上的头号人物。” “我没这样断定……”草薙说到最后,故意语带含糊。他倒要听听工藤怎么回答。 “如果是这样,除了我之外,应该还有很多人被询问。迷恋她的客人很多,毕竟她那么漂亮。我听米泽夫妇说,就连现在,正有客人为了看她才去买便当。这种人你是不是也该见见?” “要是知道姓名和联系方式,我当然会去拜访。您认识这样的人吗?” “不,我不认识。很遗憾,我向来不喜欢干这种无聊的事。”工藤比了个拒绝的手势,“就算你一个一个跑去问也是白费力气,她不是会干出这种事的人,她既没那么狠毒,也没那么笨。附带声明,我也没笨到因为喜欢的人央求,就替她杀人。您说您是草薙先生,对吧?让您白跑一趟,看来没什么斩获。”他一口气说完,站起身,已在暗示:你就快滚吧。 草薙弓腰起身,但记录的手仍保持原来的姿势。 “三月十日那天,您像平常一样离开公司吗?” 工藤霎时意外地瞪大眼睛,旋即目带怒意。“这次又想问不在场证明?” “可以这样说。” 草薙觉得没必要掩饰,反正工藤已经生气了。 “请等一下。”工藤从公文包里取出厚厚的记事本,啪啦啪啦翻了一阵子,然后吐出一口气,“日程表上什么也没写,应该和平常一样,六点左右离开公司。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去向我公司的职员查证。” “离开公司后呢?” “我说过了,日程表上什么也没写,大概和平常一样,回到这里,随便吃点东西就睡觉。就我一个人,没人替我证明。” “您能不能再仔细回想一下?我其实也希望嫌疑人越少越好。” 工藤露骨地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再次垂眼看记事本。“十号……对了,就是那天……”他自言自语地嘀咕。 “怎么了?” “是我拜访客户的日子。我是傍晚去的……客户还请我吃烧烤。” “您记得时间吗?” “准确时间没印象了,大概吃到九点左右,后来我就直接回来了。对方是这人。”工藤取出夹在记事本里的名片,是设计公司的人。 “谢谢您。”草薙鞠了个躬,走向玄关。 他正穿鞋时,工藤突然喊住他:“警察先生,你打算监视她到什么时候?” 草薙默然回看着工藤。工藤带着满脸敌意,继续说:“就是因为监视她,才发现我和她在一起吧?八成还接着跟踪我。” 草薙抓抓脑袋:“您真是目光敏锐。” “请告诉我,你打算对她穷追不舍到什么时候?” 草薙叹口气,索性不再强作笑脸。他凝视着工藤:“等到没那个必要为止。” 工藤还想说什么,但草薙已转身背对他说声“不打扰了”,旋即打开大门。 出了公寓,草薙拦下一辆出租车,“去帝都大学。” 司机应声启动车子,草薙翻开记事本。他边看自己草草做的笔记,边回想和工藤的对话。有必要查证工藤的不在场证明。但他心里其实早已得出结论。 那人是清白的,他说的是真话。 而且,他真心爱着花冈靖子。正如他所说,愿意协助花冈靖子的,很可能另有其人。 帝都大学的正门已经关了。四处可见的点点灯光,闪耀在黑暗的夜空中。夜里的大学,似乎笼罩在诡谲的气氛里。草薙走小门进去,和警卫通报来访目的:“我和物理系第十三研究室的汤川副教授约好了。”他这么解释,其实并无此事。 校舍内的走廊悄然无声。不过从一些门缝间漏出的光线可以看出,这里并非空无一人。想必正有些研究者或学生,正默默埋首于研究之中。草薙想起曾听说汤川也常留在实验室过夜。 来找汤川,是还没去工藤家之前就已决定的。一方面因为顺路,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想问清一件事。 汤川为何会在弁天亭出现?和当数学老师的大学同学一同现身,是否和那人有关?如果他察觉了什么破案线索,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他纯粹只是想和那个数学老师叙旧,并无特殊含意? 对草薙来说,他不相信汤川会毫无目的、专程去嫌疑人工作的店里。汤川向来坚持,除非迫不得已,否则绝不涉入草薙负责侦办的案件。并非怕卷入麻烦,他是尊重草薙。 第十三研究室的门上挂着交代每个人去向的牌子,上面列着选修讲座的本科生和研究生的名字,也有汤川这等教师的名字。照牌子所示,汤川目前外出。草薙遗憾地咋舌——汤川在外面办完事后八成会直接回家。 不过他还是想敲门碰碰运气。照牌子所示,应该有两名研究生在。 “请进。”听到一个粗厚的声音回答,草薙推开门。从他熟悉的研究室里,现出一个身穿运动t恤、戴眼镜的年轻人,是一个他见过多次的研究生。 “汤川已经回去了?” 听到草薙这么问,研究生一脸抱歉。“是,刚走,我知道老师的手机号码。” “我也知道,没关系。我找他没什么事,只是经过附近,顺道过来看看。” “哦。”研究生说着放松下来。他一定听汤川说起过,草薙这个警察常来偷懒打混。 “以他的个性,我还以为他会在这里窝到很晚。” “原来是这样,不过这两三天走得特别早。今天,老师说他要去什么地方转转。” “去哪里?”草薙问。该不会又跑去找那个数学老师…… 研究生说出来的,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地方。 “详情我也不清楚,是去筱崎那边了。” “筱崎?” “是,老师问我去筱崎车站怎么走最快。” “他没说去干什么?” “我问他去筱崎有什么事,他只说有点儿小事……” “哦……” 草薙谢过研究生,走出房间,难以释怀的心情在心头蔓延。汤川去筱崎车站干什么?无需多说,那是距离命案现场最近的车站。 草薙出了校门后,掏出手机,可刚从通讯录调出汤川的号码后,旋即取消,他直觉现在追问并非上策。既然不和我商量就介入此案,那就表示,他一定有想法。 不过……我自己去调查我在意的事,应该无妨。 补考的考卷批改到一半,石神不禁叹气,考得实在太糟了。这次补考的用意就是让学生及格,他自认比期末考试简单多了,可仍是几乎看不到一个像样的解答。学生八成算准了,就算考得再烂,校方还是会让他们升级,因而并未认真准备。的确如此,即使考不及格,校方还是会掰出什么理由,让大家统统升级。 既然这样,就不该把数学成绩当成升级的条件,石神想。真正能理解数学的只有一小群人,就算让全部学生掌握高中数学这种低层次的知识,也毫无意义。只要让他们知道,世上有数学这门难解的学问就够了。 改完考卷,一看时钟,已经晚上八点。 检查完柔道场的门窗,他走向正门。出了大门,正在斑马线等绿灯时,一名男子过来。 “您现在才回家?”男子堆起殷勤的笑容,“我看您不在公寓,就想您可能还在学校。” 这张脸很眼熟,是警视厅的刑警。 “你是……” “您可能忘记我了。” 石神制止对方去掏外套里的证件,点点头说道:“是草薙先生?我还记得。” 绿灯亮了,石神迈开步子,草薙紧跟其后。 警察怎么会出现?石神移动着脚步,脑中开始思忖。难道和两天前汤川来访有关?汤川当时说,警方想委托他协助办案,但他分明已经拒绝了。 “您认识汤川学吧?”草薙开口。 “认识,他说是听你提起我,才去找我的。” “好像是。我发现您也是帝都大学理学院毕业的,忍不住顺口告诉他,但愿您不会怪我多事。” “哪里,我也很想见他。” “您都和他谈了些什么?” “主要是聊以前的事。第一次几乎只谈了往事。” “第一次?”草薙惊讶地反问,“你们见了好几次面?” “只有两次。第二次,他说是受你委托才来的。” “受我之托?”草薙目光游移,“他是怎么和您说的?” “他说你叫他来问我,愿不愿意协助警方调查……” “哦,协助调查……”草薙边走边摸额头。 石神直觉,事情有点不对劲。这个警察看起来一脸困惑,难道他根本不知道汤川所言? 草薙露出苦笑。“我和他谈过的很多,到底说了哪些事,都有点儿记不清了。他说请您怎么协助调查?” 石神思索着草薙的问题,他不知是否该说出花冈靖子的名字。但现在装傻也没用,草薙肯定会去找汤川确认。 “叫我监视花冈靖子。”石神说。 草薙闻言,瞪大了眼。“哦。我的确和他说过。我说如果能得到您的协助就好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跑来告诉您。” 石神听出,草薙这番话分明就是信口圆谎的。如此说来,是汤川编造了那些瞎话——他究竟有何目的? 石神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草薙。“你今天特地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不。刚才只是开场白,我另有要事。”草薙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您见过这个人吗?是我偷拍的,拍得不太清楚。” 石神一看照片,霎时屏息。 上面正是他现在最在意的人,他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唯一知道的,就是此人和靖子很熟。 “怎么样?”草薙又问了一次。 该怎么回答?石神想。说句不知道就没事了,可是这样无法套出关于此人的信息。 “好像见过,”石神慎重回答,“他是谁?” “您在哪里见过,能不能仔细想想?” “你这么说可难住我了,我每天见的人很多。如果知道名字或职业,或许容易些。” “这个人姓工藤,经营印刷公司。” “工藤?” “对。工厂的工,藤蔓的藤。” 他姓工藤——石神凝视着照片。警察为何要调查此人?想当然耳,一定和花冈靖子有关。这个警察认为花冈靖子和工藤之间有特殊关系? “怎么样?想起什么了吗?” “好像在哪儿见过……”石神歪着头,“对不起,实在想不起来,说不定我把他当成别人了。” “哦。”草薙一脸遗憾地将照片收进口袋,旋又掏出名片,“如果想起什么,麻烦和我联系。” “好。请问,这人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目前还不确定,我们正在调查。” “这人和花冈小姐有关系?” “基本上可以说有。”草薙含糊其辞,摆出不想泄露情报的姿态,“对了,您和汤川一起去过弁天亭吧?” 石神回视草薙,由于话题转向意外的方向,他一时哑口无言。 “前天,我凑巧撞见你们。当时我正在执勤,不方便喊你们。” 他一定在弁天亭附近监视靖子,石神想。 “汤川说想买便当,我就带他去了。” “为什么要去弁天亭?附近的便利商店不就有卖?” “谁知道……这个你问他,我只是受托带路。” “汤川对于花冈小姐和本案,没说什么?” “我说过了,他问我愿不愿意协助调查……” 草薙连忙摇头。“我是说除了那个之外。您或许听说了,他常常对我的工作给予有效建议。他在物理方面有天赋,侦探能力也不赖。我一直抱着一丝期待,希望他像以前一样提出什么推论。” 草薙的问题,令石神陷入轻微的混乱。既然常见面,汤川和这个刑警肯定会交换信息。那么,他为何还要问我? “他没特别提过什么。” 现在的石神,只能这么说。 “哦。您辛苦了一天还来打扰,真是对不起。” 草薙鞠个躬,循着原路返回。石神看着他的背影,内心笼罩在一种莫名的不安中。那种感觉,就像他坚信绝对完美的解答,被出乎预期的未知数渐渐打乱。 第11章 出了都营新宿线筱崎站,草薙取出手机。调出汤川的号码,按下通话键。他把手机贴在耳边,环顾四周。下午三点,这个不早不晚的时段人倒挺多,超市前依然摆放着成排的自行车。 很快就通了,草薙等待汤川接电话。 还没等接起,他就挂了电话——他已经捕捉到了要找的人。 汤川坐在书店前的护栏上,吃着冰激凌。他一身黑衣白裤,戴着镜片略小的太阳镜。 草薙穿过马路,走到汤川背后,汤川的眼睛一直盯着超市周遭。 “伽利略大师。” 本想出声吓他一跳,但汤川的反应出乎意料地迟钝。他一边舔着冰激凌,一边如慢镜头般缓缓转过脖子。 “你的鼻子果然灵,难怪大家揶揄警察是狗。”汤川表情丝毫不变地说道。 “你在这种地方干吗?我可不想听到‘在吃冰激凌’这种答案。” 汤川报以苦笑。 “我还想问你在这里干什么,答案显而易见:你来找我。应该说,你是来打探我在做什么。” “既然你这么清楚,那就老实回答,你在干什么?” “我在等你。” “等我?开什么玩笑。” “我可认真得很。刚才我打电话回研究室,学生说你去过。听说你昨晚也找过我,我想,只要在这里等,你肯定会来。你应该从学生那里听说我会来筱崎。” 汤川说对了。 “你为什么来这种地方?”草薙提高了一点音量。他自认已经习惯这个物理学家迂回曲折的说话方式,却还是按捺不住烦躁。 “唉,你先别急,要不要喝杯咖啡?虽然是自动售货机的咖啡,不过应该比我们研究室的速溶咖啡好喝。”汤川起身,把冰激凌的蛋卷壳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去超市前面的自动售货机买了罐装咖啡,汤川跨上一辆停在旁边的自行车,径自喝了起来。 草薙站着,打开罐装咖啡,四下打量。 “你别乱坐别人的车。” “不要紧,这辆车的车主暂时不会出现。” “你怎么知道?” “车主把车放这里,就进了地铁站。就算只坐一站,来回起码也得用三十分钟。” 草薙喝一口咖啡,一脸厌烦地说:“你就待在这种地方,边吃冰激凌边看人来人往?” “观察人性是我的嗜好,很有趣。” “少替自己吹嘘,快说,在这里干吗?别扯乱七八糟的理由。” 汤川听了,转过身,看着胯下自行车的后轮挡泥板。 “现在在自行车上写名字的人不多了,大概是怕别人摸清底细。可以前人人都在自行车上写上名字,时代一变,习惯也跟着变了。” “你很在意自行车。之前也说过这话。” 看汤川的言行举止,草薙开始渐渐明白,他在意什么了。 汤川点点头。 “对于现场弃置的自行车,你曾说那不太可能是故布疑阵。” “我是说,做这种伪装毫无意义。如果是故意将被害者的指纹留在车上,犯不着烧毁尸体指纹。我们可是根据自行车上遗留的指纹查明死者身份的。” “问题就在这里,如果自行车上没有指纹怎么办?你们就查不出死者身份了吧?” 汤川的质疑,令草薙沉默了十秒钟,他压根儿没想过这个问题。 “不,”他说,“虽是因指纹和从旅馆采集的失踪男子的指纹吻合,才查明身份,不过,没有指纹也不成问题。我们还做了dna鉴定。我以前应该也说过吧?” “我知道。这么说,烧毁尸体指纹其实毫无意义,可是,如果凶手连这点都已事先计算好,怎么办?” “你是说,凶手明知多此一举,还故意烧掉指纹?” “凶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不过不是为了隐瞒死者身份。你想过没有,那或许正是要让你们以为,弃置一旁的自行车并非故布疑阵。” 这出人意料的猜想,令草薙霎时瞠目结舌。 “你的意思是,那正是故布疑阵。” “不过,我想不透故布疑阵的目的何在。”汤川从跨坐的自行车上下来,“凶手想让你们以为,死者是自己骑自行车去的现场,这点毫无疑问。问题在于,这样故弄玄虚有何意义。” “难道死者并非自行前往,而凶手正想隐瞒这点?”草薙说,“就是说,死者早已遇害,尔后凶手把尸体搬到了那里。我们组长就持这种看法。” “但你反对这个说法,我记得你说过,嫌疑最大的花冈靖子没有驾照。” “如果有共犯则另当别论。”草薙回答。 “这个姑且不提。我现在在意的,是自行车失窃的时间。你们已确定是在上午十一点至晚上十点之间,但我觉得很奇怪。你们怎么把时间锁定得这么精确?” “是车主自己说的。这不是什么复杂问题。” “你说到重点了。”汤川拿着咖啡罐朝草薙一指,“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找到车主?” “这不难理解。车主报了案,核对一下报案资料就行了。” 听草薙这么回答,汤川低声沉吟。虽然隔着太阳镜,也能看出他目光的严肃。 “你又想到什么?” 汤川凝视着草薙:“你知道自行车的失窃地点?” “当然知道,正是由我负责询问车主。” “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应该就在这附近。” 草薙回看汤川。他很想问他,为何要深究到如此地步?但他还是忍住。汤川的眼中,正散发出每次专心推理时的敏锐光芒。 “走这边。”草薙已迈开步。 自行车失窃地点距离他们喝咖啡之处不到五十米,草薙站在一整排自行车前。“车主说她用锁链把车锁在这里的栏杆上。” “凶手剪断了锁链?” “应该是。” “那表示,凶手事先准备了链条剪……”汤川说着,盯住整排自行车,“不挂锁链的自行车好像比较多,为何自找麻烦?” “也许凶手看中的自行车正好挂了锁链。” “看中的……”汤川自言自语地嘀咕,“到底看中何处?” “你到底想说什么?”草薙有点不耐烦了。 汤川转身面对草薙:“我昨天也来过这里,就像今天一样,观察周遭环境。这里一整天都停放着自行车,数量多得惊人。有的车锁得好好的,有的胡乱放着——凶手为何选中那辆?” “并不能确定就是凶手偷的。” “假设是被害者自己偷的。为什么偏偏选中那辆?” 草薙摇头。“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被偷的是一辆毫无特别之处的普通自行车。只是随手选一辆,如此而已。” “不,不对。”汤川竖起食指,在草薙面前摇晃,“告诉你我的推论。那辆自行车是新车,没错吧?” 草薙宛如遭到意外突袭,他回想起和车主的对话。“没错,”他回答,“我想起来了,车主说上个月刚买的。” 汤川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正因如此,才会特地锁上链条,才会一失窃立刻报警。反过来说,凶手就是想偷这样的车。明知没挂锁链的自行车多的是,还是特地准备了链条剪。” “你是说,凶手故意找新车下手?” “是。” “为什么?” “问题就在这里。若如此推想,凶手的目的显然只有一个,就是希望自行车车主报警。这样一来,就会对自己产生某种好处——起到误导警方侦查方向的效果。” “你的意思是,目前虽已确定自行车是在上午十一点至晚上十点之间失窃,但这可能是错的?可是,凶手怎么可能预料到车主怎么说?” “就时间来说应该是。车主绝对会指出一件事,就是失窃地点在筱崎车站。” 草薙倒抽一口凉气,瞪着物理学家。 “难道这是故布疑阵,好把警方的注意力引向筱崎车站?” “是。” “我们的确在筱崎车站花了不少人力和时间,如果你的推断正确,那一切都是白费功夫了?” “也不至于白费,毕竟自行车在此失窃是事实。这个案子可没单纯到仅凭此就能找出什么线索。凶手的设计远比你们想的更巧妙、更精致。”汤川说着转过身,迈开步子。 草薙连忙追上:“你去哪里?” “回家呀,这还用说。” “等一下。”草薙抓住汤川肩膀,“我还没问你最重要的事: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个案子?” “我不能关心?” “你回答我。” 汤川甩开草薙的手,“我是嫌疑人?” “嫌疑人?怎么可能。” “既然不是,要干什么是我的自由。我无意妨碍你们办案。” “那我就不客气地直说了:你以我的名义,对那个住在花冈靖子隔壁的数学老师撒什么谎了吧?你还告诉他,我想请他协助调查——我有权问问你的目的。” 汤川定定看着草薙,流露出难得一见的冷峻表情。 “你去找过他?” “去了,谁让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说什么?” “慢着,现在问话的是我。你认为那个数学老师和命案有关?” 汤川并未回答,避开草薙的视线,再次迈步走向车站。 “等一下!”草薙在他背后喊。 汤川伫足转身:“我事先声明,唯有这次,我不能全力协助你。我是基于个人理由在追查此案,你最好不要指望我。” “那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提供线索给你了。” 汤川听了垂下眼帘,然后对草薙点点头:“你要这样也没办法,这次,我们各自行动吧。”说着迈步走出。他的背影带着果决的意志,草薙不再喊他。 草薙抽完一根烟才走向车站。这样消磨时间,是因为他直觉最好不要和汤川坐同一班电车。虽说不清楚原因,但这次的案子显然和汤川的私人问题有关,而且汤川正企图自行解决。他不想妨碍汤川思考。 草薙在地铁里边晃边想,汤川究竟在苦恼什么…… 是因为那个数学老师?那人姓石神。可是根据目前的调查结果,石神没有半点涉案迹象,他只不过是花冈靖子的邻居。汤川为何如此在意他? 草薙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在便当店看到的情景。傍晚,汤川和石神一起出现。据石神说,是汤川提议去弁天亭。 汤川不是那种做无谓行动的人。他和石神一起去那家店,一定有其用意。究竟是为了什么? 草薙这时才想起,工藤邦明紧接着出现了,不过汤川不像早已料到这点。草薙不禁想起从工藤邦明那里听来的种种说辞,但他不曾提到石神。应该说,他没提到任何人。工藤当时说得很明白:我不喜欢干这种无聊的事。 霎时间,草薙脑中闪过某个念头:不喜欢干这种无聊的事……这句话,是在说什么的时候冒出来的? “就连现在,正有客人为了看她才去买便当。”他想起工藤当时按捺着不快说出这句话的表情。 草薙深吸一口气,猛然挺直腰杆。坐在对面的年轻女子,像看到变态狂似的瞪着他。 草薙抬头看地铁路线图。在滨町下车,他想。 很久没握方向盘了,但开个三十分钟后,也就习惯了。只是在找空位停车时费了一点儿时间。石神觉得,无论停在哪里,都会挡到其他车。幸好有辆小货车胡乱停下,他决定紧贴其后停车。 这是他第二次租车。在大学当助教期间,有一次带学生去发电厂参观,非开车不可,只好去租车。当时租的是七人座的客货两用车,今天则是国产的小型车,开起来轻松多了。 石神瞥向右斜方的大楼,上面挂着“光辉印刷有限公司”的招牌,是工藤邦明的公司。 要找到这家公司,并不困难。从草薙那里,他知道工藤这一姓氏以及经营印刷公司这个线索。利用网络,他又找到了汇集印刷公司的网站,还逐一查找位于东京的公司。经营者姓工藤的,只有这里。 今天一放学,石神立刻前往租车公司,租下事先预订好的车,到达此地。 租车当然伴有危险,就各种角度而言,都会留下证据。不过,他已经过深思熟虑。 车上电子钟显示,此时是下午五点五十分。几名男女从大楼正门鱼贯走出。确认其中有工藤邦明的身影后,石神不禁身体一僵。 他去拿副驾驶座上的数码相机,眼睛贴近镜头,焦点对准工藤,拉近焦距。 工藤还是一样,穿着时髦洗练。对石神而言,连该去哪里才能买到这种衣服都不知道。靖子原来喜欢这种男人,石神再次暗想。不只是靖子,世上大部分女人,如果让她们在我和工藤之间选择,必然都会选择工藤。 在妒意的驱使下,石神按下快门。闪光灯关着,天色尚早,四周仍很明亮,液晶画面上鲜明地映出工藤的身影。 工藤绕到大楼后面去了,石神早已确认过,那里是停车场,他等工藤把车开出来。 一辆奔驰开出,是绿色的。看到工藤在驾驶座上,石神连忙发动引擎。 石神驾车尾随。他不习惯开车,要跟踪当然更非易事,立刻就有别的车切进来,几乎跟丢了。红绿灯转换时更难。幸好工藤开车注重安全,并没有开得太快,碰到黄灯信号也规矩停车。 石神反而担心,靠得太近会被对方发现,但又不能放弃。他已作好被人察觉的最坏打算。 因为对路况不熟,石神不时瞥向卫星导航系统,看样子,工藤要开往品川。 车流量增大了,跟踪渐渐变得困难起来,一个不留神,一辆大卡车插了进来,一下子完全看不到奔驰了。石神正在犹豫是否该变换车道,前方亮起了红灯,大卡车排在路口第一个——奔驰已绝尘而去。 到此为止了?石神失望地咋舌。 然而绿灯亮起后没多久,就看到一辆奔驰在前面的红绿灯处准备右转,是工藤! 道路右边有饭店,工藤似乎准备开进去。 石神毫不迟疑,跟在奔驰后面。对方或许会起疑心,但既然跟到这里,已经不能回头了。 右转灯亮起,奔驰转弯,石神跟着走。进了饭店大门,左侧有一通往地下的坡道,大概是停车场入口,石神跟着将车滑进去。 工藤拿停车券时,略微回了一下头。石神连忙缩起脖子,不知道工藤是否察觉到什么。 停车场空荡荡的,奔驰就停在入口附近。石神则把车停在离那里很远的地方。他熄掉引擎,立刻抓起相机。 石神先按快门拍下工藤下车那一瞬,工藤正在留意石神这边。看来他起了疑心,石神头垂得更低。 工藤直接走向饭店入口。确定他的身影消失后,石神才发动汽车。 有这两张就够了…… 由于在停车场待的时间很短,通过出口栅栏时没有被要求交费。石神慎重地打着方向盘,开上细窄的坡道。 他正在思考搭配这两张照片的文字。脑中拟出的文字,大致如下: 我已查明与你频频见面的人是何来历。我特地拍下照片,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想问你:和这个男人是何关系?如果是恋爱关系,那你严重背叛了我。你也不想想,我为你做了什么?我有权命令你,立刻和这个男人分手。否则,我的怒火将烧向他。让此人经历与富樫相同的命运,对我而言易如反掌。我已有此心理准备,也有办法做到。再重复一次:如果你和此人有男女关系,我决不允许这种背叛。我一定会报复。 石神喃喃复诵着拟好的文字,他吟味着,是否具有威吓效果。 信号灯变了,石神正想离开饭店,突然看到花冈靖子从人行道款款而来。 石神不禁双目圆睁。 第12章 靖子一进咖啡座,就有人从后面的座位举手招呼,正是穿着深绿色夹克的工藤。店内坐了三成人,也有情侣,不过谈生意的占了多数。她略低着头,走向工藤。 “突然叫你出来不好意思,”工藤笑着说,“先点喝的吧。” 女服务员走过来,靖子点了奶茶。 “出什么事了?”她问。 “也不是什么大事。”工藤端起咖啡杯,咖啡还没沾嘴唇就说,“昨天,警察来找过我。” 靖子睁大双眼:“果然……” “是你告诉他们我的事情的?” “对不起。上次和你吃完饭,他们就找上门来,非要追根究底,问我和谁去了哪里,我想瞒着不说反而会令他们生疑……” 工藤抬手制止。 “你不用道歉,我不是责怪你。为了今后堂堂正正地见面,让他们知道我们的交往,反而更好。” “真的吗?”靖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对。不过现在我们还是会被警察投以异样的眼光。刚才我来这里的路上,也遭到跟踪。” “跟踪?” “起先我没注意,开了一阵子才发现,有辆车一直跟在我后面。应该不是我多心,他甚至跟进了饭店的停车场。” 靖子凝视着工藤坦然叙述的面孔。 “结果呢?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他耸耸肩,“隔得很远,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后来就不见了。你没来之前,我一直环顾四周,也没看到跟踪的人。或许对方在我没注意到的地方监视。” 靖子环顾左右,窥视周遭的人后,并没看到可疑之人。 “看来警方在怀疑你。” “按照他们的剧本,你是命案的主谋,我是共犯。昨天来找我的警察,还直白地问了我的不在场证明。” 奶茶送来了,女服务员离开前,靖子再次注视周遭。 “如果真有人监视,看到你和我这样见面,又会怀疑了。” “无所谓。我刚才说过了,我想正大光明地和你交往,偷偷摸摸地见面反而更可疑。何况,我们本来就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工藤似乎想表现他的大胆,慢条斯理地往沙发上一靠,端起咖啡啜饮。 靖子也端起茶杯。“听你这样说我很高兴,不过如果给你惹了麻烦,真的很抱歉。也许,我们暂时不见面好些。” “依你的个性,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工藤放下杯子,倾身向前,“正因为这样,我才特地约你来。你迟早会知道警察找过我,还不如先告诉你,免得他们去问你时你太过惊讶。你完全不用顾忌什么。他们问了我的不在场证明,但有人替我作证,他们迟早会对我失去兴趣。” “这就好。” “我更担心你,”工藤说,“他们迟早会查明我不是共犯,但他们对你紧追不放,好像认定了你就是主犯。一想到今后他们会一直缠着你,我就很郁闷。” “那也没办法,富樫死前的确在找我。” “那个男人也是,人都死了,还这样折磨你。”工藤皱起眉头,郑重地注视着靖子,“你跟那起命案毫无关系吧?我问这话不是怀疑你,只是希望,你和富樫之间有什么,能坦白告诉我。” 靖子看着工藤端正的面孔,她觉得这才是突然约她见面的真正用意——他对她并非全然信之不疑。 靖子挤出微笑:“你放心,与我毫不相干。” “我相信,但未听你亲口说出,就是不放心。”工藤点点头,看看手表,“既然出来了,一起吃个饭?我知道一家烧烤店,很好。” “对不起,今晚我没和美里打招呼。” “哦?那就不好硬邀你了。”工藤拿着账单,站起身,“走吧。” 趁他付账时,靖子再次扫视四周,没看到可疑之人。 虽然觉得对不起工藤,但在他没洗清嫌疑前应该没事。这也表示,警方还在距离真相很远的地方调查。 话说回来,该不该继续发展和工藤的关系,靖子很犹豫。她希望两人更亲密些,可一旦希望成真,她又怕招来更大的麻烦。她想起石神毫无表情的面孔。 “我送你回去。”工藤付完账说道。 “不了,我自己坐电车回去。” “没关系,我送你。” “真的不用了,我想顺路买点东西。” “嗯……”尽管难以释怀,工藤还是对她一笑,“那今天就这样,我再打电话给你。” “让你破费了。”靖子说完,转身离去。 越过通往品川车站的斑马线时,手机响起,她边走边拉开皮包。一看来电显示,是小代子。 “喂?” “靖子,我是小代子,你现在说话方便吗?”她的声音里带着奇特的紧张。 “方便,你说,怎么了?” “刚才你走以后,警察又来了。问了我很奇怪的问题,我想还是和你说一声好。” 靖子握着手机,闭上眼睛。又是警察,他们就像蜘蛛网一样,从四面八方把她缠得动弹不得! “奇怪的问题?问了什么?”她满心不安地问。 “警察问的居然是那个高中老师,他姓石神?” 听小代子这么一说,电话差点儿从手中掉落。 “那个人怎么了?”她的声音在哆嗦。 “警察听说,有客人为了见你才来买便当,这次就是来打听是哪个客人。他们好像是从工藤先生那里听来的。” “工藤先生?” 怎么会扯上他?难以理解! “我仔细想了想,以前的确和工藤先生说过,有客人为了见你,每天早上都来光顾。他好像把这事告诉警察了。” 靖子恍然大悟。警察询问完工藤后,为了确认他的话,又去了弁天亭。 “你怎么回答?” “我想否认也挺奇怪,就老实说了,我说就是住在你隔壁的老师。不过我特别说了,那个老师专程来看你,只是我们夫妻私下的猜测。” 靖子感到口中干渴。警方终于盯上石神了。只是因为工藤的一句话,还是有其他理由? “喂?靖子?”小代子在电话那头喊。 “啊,在。” “我这样说没关系吧?不会给你造成麻烦吧?” 是很麻烦——这话她死也不能说。 “无所谓,反正我和那个老师也没关系。” “也是,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我知道了,谢谢你特地打电话来。” 靖子挂断电话,感到胃沉甸甸地纠成一团,有点想吐。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进家门。半路,她去超市买菜,可是买了些什么,竟不太记得。 听到隔壁开门关门的声音时,石神正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映出三张照片,工藤的两张,靖子走入饭店的一张。本想拍下两人在一起的情景,他怕被工藤发现,让靖子发觉也很麻烦,只好作罢。 石神已作好最坏打算,到时这几张照片应该会派上用场,只是他还是想极力避免到那种地步。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钟,然后起身,快八点了。看来靖子和工藤见面的时间不长,这令他大为安心。 他把电话卡放进口袋,走出房间,像以往一样步上夜路,小心确认有没有人跟踪。 石神想起草薙,他的来意着实奇妙。虽然他嘴上问着花冈靖子的事,但石神觉得,他是想打听汤川。他们到底是怎么说的?石神无法判断自己是否遭到怀疑,令他难以作出下一个决定。 他在惯用的公用电话前打电话给靖子。响到第三声时,手机接通。 “是我,”石神说,“现在,方便说话吗?” “方便。” “今天有什么情况?” 他很想问她和工藤见面谈了些什么,却找不出合适的说辞。知道他们两人见面,本来就是件极不自然的事。 “事实上……”说到这里,她陷入了沉默。 “什么事?出了什么问题?”该不会从工藤那里听到什么惊人的消息吧,石神想。 “店里……警察今天去过弁天亭,而且……是去打听您。” “打听我?怎么个打听法?”石神咽下口水。 “有点儿不太好解释,老实说,我们店里的人,老早就在谈论您……您听了也许会不高兴……” 真啰唆,石神不耐烦地想,她的数学一定不好。 “我不会生气,请你开门见山地直说。店里的人谈论我什么?”一定是嘲笑我的外表,石神思忖。 “我说绝对没这回事,可是店里的人……他们说,您是为了见我才来买便当……” “啊……”石神的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对不起。他们只是在说笑,没别的意思,当然也没把这件事当真……”靖子拼命解释,可是石神连一半都没听进去。 原来除了她以外的人,是这样看待他…… 并非误解,他的确是为了见靖子,每天早上才去买便当。若说他从不期待她感受到自己这片痴心,那是骗人的;然而一想到连旁人也这么看他,他不禁全身发热。他这个模样喜欢上她那种女人,别人怎会不嘲笑他? “您生气了?”靖子问。 石神连忙干咳。“没有……那么,警察问了些什么?” “警察听到这个说法,便来店里,问是什么样的客人。他们就说出了您。” “哦。”石神依然感到体温上升,“警察是从哪里听来的?”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 “他们问的只有这个?” “好像是。” 石神握着话筒,点点头。现在不是狼狈的时候,虽然不清楚来龙去脉,但警方逐渐把焦点对准他却是不争的事实。必须想出应对之策。 “令爱在旁边吗?”他问。 “您说美里?她在。” “能不能请她听电话?” “好。” 石神闭上眼。草薙他们有何企图、行动,接下来会怎么出招?他集中精神思量这些。头脑中忽然浮现出汤川的面孔,石神不禁有点动摇,这个物理学家究竟在想什么? “喂?”女孩稚嫩的声音传入耳中,电话到了美里手上。 “我是石神,”石神表明身份后继续说道,“十二日和你聊电影的人是实香?” “对,这个我已经告诉警察了。” “我听你说过。另一个朋友是叫遥?” “她叫玉绪遥。” “后来你和她聊过电影吗?” “没有,应该就只有那一次。但说不定也还聊过一点。” “你没把她告诉警察?” “没有,只提到实香。您告诉我最好暂时不要说。” “没错,但现在可以说了。” 石神一边留意四周,一边详细指点。 网球场旁边的空地,冒起一阵灰烟。走近一看,穿白衣的汤川正卷着袖子,拿棍子往一斗深的罐子里面戳。烟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听到脚步声,汤川倏然回头。 “你简直就是对我一往情深的跟踪狂。” “对于可疑人物,警察当然要跟踪。” “你是说我很可疑?”汤川饶富兴味地眯起眼,“难得你冒出这么大胆的创意。有了这种灵活的头脑,你会升迁得更快。” “你不问我为什么觉得你可疑?” “没必要。无论哪个时代,科学家总是被人当成异类。”说着,汤川继续往罐子里戳。 “你在烧什么?” “没什么,只是不要的报告和资料,我不信任碎纸机。”汤川拿起一旁的水桶,把水倒进罐子里。咻的一声,冒出更浓的白烟。 “我有话和你说,是以警察的身份询问。” “你今天兴致挺高。”确定罐中的火已经熄灭,汤川方拎着水桶迈步走开。 草薙紧跟着追上他。 “昨天我去了弁天亭,在那里听到一个颇为有趣的消息。不想听吗?” “不想。” “那我就主动告诉你:你的好朋友石神在暗恋花冈靖子。” 汤川大步跨出的脚停住,他转头回视的目光变得锐利无比。 “是便当店的人说的?” “对。和你聊着聊着,我突然灵光一闪,就去了弁天亭。逻辑或许重要,但对我们来说,直觉也是一大利器。” “所以呢?”汤川转身面对草薙,“就算他暗恋花冈靖子,这点对你们的搜查有什么帮助?” “到了这个节骨眼,你就别装糊涂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在什么契机下察觉的,但你不就是因为怀疑石神是花冈靖子的共犯,才背着我偷偷摸摸到处打转吗?” “我可不觉得是偷偷摸摸。” “总之,我怀疑石神,今后会死死盯着他。所以重点来了,昨天虽然决定和你分道扬镳,但我们能不能订个和平条约?我提供情报给你,你也把你掌握的线索告诉我。这个提议可以吗?” “你太高估我了,我没掌握任何线索,都是自己的想象。” “那么,就把你的想象说给我听听。”草薙直直盯入好友眼中。 汤川转开头,迈步走开,“先去我研究室吧。” 草薙在第十三研究室留有奇妙焦痕的桌前坐下,汤川把两个杯子放在上面。老样子,两个杯子都不干净。 “如果石神是共犯,他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汤川立刻提出质疑。 “我先说?” “和平条约可是你提的。”汤川往椅子上一坐,悠然啜饮咖啡。 “好。我还没把怀疑石神的想法告诉我们老大,毕竟这只是推理。如果命案现场在别处,那么搬运尸体的就是石神。” “你不是反对‘尸体搬运说’吗?” “我说过了,如果有共犯另当别论。不过主犯——也就是实际下手的人—— 一定是花冈靖子,说不定石神也帮了忙。总之,我确定她一定在场,参与了杀人。” “你这么肯定?” “如果下手和处理尸体的都是石神,他就不是共犯,而是主犯甚至单独犯案。再怎么痴情,也不可能傻到这种地步。因为靖子一旦背叛,他就完了——她必也背负了某种风险。” “难道不可能是石神单独杀人,两人联手弃尸?” “我不敢说可能性为零,不过相当低。花冈靖子在电影院的不在场证明很牵强,但那之后的不在场证明确定无疑。应该是决定好时间才行动,这么一来,她不可能参与不知要花多长时间的弃尸。” “花冈靖子的不在场证明目前不确定的是……” “是在看电影的七点到九点十分之间,后来去拉面店和ktv都已确认属实。我想她应该进过电影院,我们已从电影院保存的存根中,找到留有花冈母女指纹的存根。” “这么说来,靖子和石神利用这两小时十分钟杀的人?” “或许还包括弃尸。不过就时间来计算,靖子极有可能先石神一步离开现场。” “杀人现场在哪里?” “我不知道。不管在哪儿,都是靖子约富樫出来。” 汤川默默举起杯子啜饮,眉间刻着皱痕,一脸难以信服。 “你想说什么?” “不,没有。” “有什么你就直说。我已经说出我的想法了,接下来轮到你了。” 听草薙这么说,汤川叹了一口气:“他没有使用汽车。” “什么?” “我是说石神没开车,搬运尸体需要汽车,但他没有车,一定要上哪儿弄来才行。但我认为他没有那么大本领,可以不着痕迹地弄到一辆车。一般说来,谁也没有这种本领。” “我打算挨家挨户清查租车公司。” “辛苦你了,我保证你绝对查不到。” 这个浑蛋!草薙瞪着汤川。但汤川一脸若无其事。 “我的意思是,如果另有杀人现场,负责搬尸体的应该是石神。发现尸体的地方也极有可能就是犯罪现场,毕竟两人联手,什么都好办。” “两人联手杀死富樫,将尸体毁容,烧掉指纹,再脱下衣服焚毁,最后徒步离开现场?” “或许两人之间有时间差,因为靖子必须在电影结束前赶回去。” “照这个推理,留在现场的自行车,是被害者自己骑去的?” “对。” “这就表示,石神忘了擦掉上面的指纹,他会犯这种最基本的错误?他可是达摩石神。” “不管多厉害的天才,都有可能犯错。” 汤川缓缓摇头:“他不会。” “那为什么没擦掉指纹?” “我一直在想这个,”汤川双臂交抱,“不过还没得出结论。” “你想太多了。那家伙的确是数学天才,但杀人是外行。” “都一样,”汤川坦然自若地说,“杀人对他来说更容易。” 草薙缓缓摇头,拿起脏脏的杯子。“总之我会盯住他。如果存在男性共犯的假设成立,调查范围也会扩大。” “照你的说法,犯案手法未免太粗糙了。忘了擦自行车上的指纹,没把死者的衣服完全焚毁,简直是漏洞百出。我倒想问一问:这桩命案是事先计划好的,还是在某种原因下突发性的?” “这……”草薙像要观察什么似的死死盯着汤川,“也许是突发性犯罪。靖子为了谈判把富樫约出来,石神以保镖的身份陪同。没想到双方一言不合,两人失手把富樫杀了——就是这样。” “这样的话,就和看电影产生矛盾了,”汤川说,“如果只是谈判,用不着事先准备不在场证明——即使是牵强的不在场证明。” “你认为这是有计划的犯罪?靖子和石神打从一开始就打算杀死富樫,才事先埋伏……” “这也不大可能。” “你到底什么意思?”草薙一脸厌烦。 “如果是石神拟的计划,绝不会这么不堪一击,他不可能拟出这种漏洞百出的计划。”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说到这里,草薙的手机响起。“抱歉。”说着,他接起。 是岸谷打来的,他报告了一个重要消息。草薙边问边做笔记。 “冒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情报。”挂断电话后,草薙对汤川说:“靖子有个女儿叫美里,据说那女孩的同学做出了耐人寻味的证词。” “怎么说?” “案发当日白天,那个同学说,曾听美里提起,晚上要和母亲去看电影。” “真的?” “岸谷确认过了,应该没错。也就是说,靖子母女早已决定去电影院。”草薙对着物理学家点头,“看来是有计划的犯案,不会错。” 然而汤川却认真地摇摇头。“不可能。”他神色凝重地说道。 第13章 从锦系町车站出来,走五分钟就能到玛莉安,店址位于酒廊众多的大厦五层。建筑陈旧,电梯也是老式的。 草薙看看表,才刚过晚上七点。他算准这时候没什么客人。为了方便打听,他特意避开忙碌时段。不过,真怀疑这种破地方的生意能好到什么地步,他看着生锈的电梯墙壁寻思。 但一走进玛莉安,他就被吓住了:总数逾二十张的桌子已坐满三分之一。看着装多半是上班族,有少许看不出是做哪一行的。 “之前,我去银座的酒廊打听消息时,”岸谷在草薙耳边低语,“那里的领班还说,泡沫经济时期每晚报到的人,真不晓得现在都在哪里喝酒。原来是流落到这种地方了。” “那可不见得,”草薙说,“人一旦尝过奢华的滋味,就很难再降低水准。在这里喝酒的人,肯定和银座一族不同。” 草薙喊来服务生,说想和负责人谈谈。年轻服务生的殷勤笑容顿时消散,遁入店后方。 另一名服务生出现,将草薙二人带往吧台。 “请问喝点儿什么?”服务生问。 “就来杯啤酒吧。”草薙回答。 “这样没关系?”服务生一转身,岸谷问道,“我们可正在执行任务。” “我们不喝点什么,其他客人会起疑心。” “喝乌龙茶不就行了。” “两个大男人,会为喝乌龙茶跑来这里?” 正当两人斗嘴之际,一名身穿银灰色套装、年约四十的女子出现了。她浓妆艳抹,头发高高挽起。很瘦,不失为美女。 “欢迎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女子压低声音,唇角流露出笑意。 “我们是警视厅的。”草薙低声回答。 一旁的岸谷把手伸进西装内袋,草薙制止他,再次看着女子。“拿出证件证明身份更好吗?” “不,不用了。”她在草薙身旁坐下,放下名片,上面印着“杉村园子”。 “你是这里的领班?” “名义上算是。”杉村园子微笑点头,看来她无意掩饰自己受雇于人的实情。 “生意挺不错。”草薙环视店内说。 “那只是外表,这家店是老板用来节税的。就连来捧场的客人,也和老板有交情。” “哦。” “这种店,不晓得明天会变成什么样。或许小代子选择开便当店是正确的。” 虽然说得很低调,但爽快提到前任名字的态度,令草薙感到她还是自有她的尊严。 “之前,我们的同事已经来打扰好几次了。” 园子颔首。“为了富樫的事,来过好多次了,多半都是我出面。今天还是为了那件事?” “再三叨扰,不好意思。” “我已经和之前来的警察先生说过了,你们如果怀疑靖子,肯定搞错了,她根本没有杀人动机。” “不,谈不上怀疑,”草薙堆出笑容,摆摆手,“调查工作目前迟迟没有进展,我们只好换个角度重新开始,才会来拜访你。” “重新开始。”杉村园子轻轻吐出一口气。 “听说富樫慎二在三月五号那天来过。” “对。没想到事到如今他还来这里,我吓了一大跳。” “你以前见过他?” “见过两次。我以前也在赤坂,和靖子在一家店,那时见过他。当时他手头阔绰得很,穿着打扮也很气派……” 她的语气透露出许久未见的富樫已经了无昔日风采。 “富樫慎二先生想知道花冈小姐的下落,对吧?” “应该是想复婚,不过我没告诉他,我很清楚他让靖子受了多少罪。没想到,他又去问店里的其他女孩。我以为店里已经没人知道靖子的事了,可偏偏还有一个女孩去过小代子的便当店。那个女孩就把靖子在那边工作的事告诉了富樫。” “原来如此。”草薙点点头。要是靠人脉混饭吃,别想完全隐藏行踪。“工藤邦明这个人,常来这里?”草薙换个问题。 “工藤先生?开印刷公司的那个?” “对。” “他常来。不过最近很少来了。”杉村园子侧首不解,“工藤先生怎么了?” “听说花冈靖子以前陪酒时,他很捧她的场。” 杉村园子放松地点点头。 “是呀,工藤先生很照顾她。” “他们俩交往过?” 草薙这么一问,她歪着头,沉思良久。 “是有人这么怀疑过,不过我看没有。” “怎么说?” “靖子以前在赤坂时,是他们俩走得最近的时候。那段时间,靖子正因富樫的事苦恼,不知怎的,工藤先生知道了,他常常开导靖子,但两人并没有发展成男女关系。” “可是后来花冈小姐离婚了,应该可以交往了吧?” 杉村园子摇摇头。 “工藤先生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建议靖子和老公离婚,等人家离婚了,自己却去和人家交往,会让人觉得他开始就是抱着这种目的的。所以,她离婚后,他们继续维持着朋友关系。更何况,工藤先生也有太太。” 杉村园子还不知道,工藤邦明的妻子已经过世了。草薙觉得没必要告诉她,于是保持沉默。 她猜得很准,草薙想。在男女关系这方面,酒廊女的直觉远比警察敏锐得多。 草薙确信,工藤是清白的。如此一来,就应把重心放到另一件事上。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杉村园子。“这人你见过吗?” 那是石神哲哉的照片,是岸谷趁他走出学校时偷拍的,由于从侧面拍摄,石神视线正投向远方某处。 杉村园子露出不解的神情。 “这人是谁?” “你不认识他?” “不认识。至少不是我们店里的客人。” “这个人姓石神。” “石神……” “你没听花冈小姐提起过?” “对不起,我没印象。” “这个人是高中老师,花冈小姐没提起过和他有关的话题?” “这个……”杉村园子歪着头,“虽然到现在我还常和她打电话聊天,可是从来没听说过。” “靖子小姐对目前的男性交友关系说过什么吗?有没有找你商量或是告诉过你最近的经历?” 杉村园子不禁露出苦笑。“对此,我和上次来的人说过了:我从来没听她提起过。说不定她有交往对象,只是没告诉我,但我想这不可能。靖子顾美里都顾不过来,哪有空谈什么恋爱?上次小代子也是这么说。” 草薙默然点头。对于石神和靖子的关系,他本来就没指望从这家店得到多大斩获,倒也不失望。不过,听到对方如此肯定靖子毫无与男人交往的迹象,对于石神协助靖子犯案这个推论,草薙还是多少丧失了些自信。 又有客人进来了,杉村园子做出在意那边动静的动作。 “你和花冈小姐打电话聊天,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是富樫出事上新闻那天,我吓了一跳,急忙打电话给她。这点我也和之前来的警察先生说过。” “花冈小姐当时什么反应?” “没什么特别的,她说警察已经找过她了。” 草薙没告诉她,就是他们俩找的靖子。 “富樫先生来这里打听花冈小姐的下落,你没告诉她?” “我没提,说不出口,我不想让她紧张。” 这么说来,花冈靖子并不知道富樫正在找她。换言之,她根本不知道他会去找自己,自然也不可能事先拟定杀人计划。 “我本来想告诉她,可那时她正开心地东拉西扯,我也就失去了开口的兴致。” “那时?”杉村园子的话,草薙忽觉有点儿不对劲,“你指的那时,是什么时候?不是最近一次通电话?” “更早之前,富樫先生来我店里三四天后。靖子在我答录机里留言,我听到后回拨给她。” “是几号的事?” “那是几号来着……”杉村园子从套装口袋里取出手机。草薙以为她要查阅来电和拨打记录,她却调出了日历,看了看抬起脸:“是三月十号。” “十号?”草薙不禁提高嗓门,和岸谷面面相觑,“没错?” “对,不会错。” 十号,就是推定富樫慎二遇害的日子。 “大约几点?” “这个……我是回家之后才打的电话,应该是凌晨一点左右。她十二点之前打来的,那时店里还没打烊,我没接到。” “你们聊了多久?” “差不多三十分钟,我们每次都聊这么久。” “是你主动打她的手机?” “不,不是手机,是她家里的电话。” “不是我故意挑语病,应该不是十号,是十一号凌晨一点。” “哦,没错,说得更准确的话。” “你说花冈小姐在你的答录机里留言,她说了些什么?” “当然是说找我有事,叫我下班之后回她电话。” “她找你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跟我打听我以前治腰痛的那家推拿按摩院……” “推拿按摩……之前她也会为这种小事,主动打电话给你吗?” “其实每次都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找对方聊聊天。无论是我还是她。” “每次也都是这样,在半夜聊天?” “这没什么稀奇的,干我们这行,总是忙到深夜才有空。不过我会尽量选假日和她聊天,那次是因为她先打来。” 草薙点点头,难以释怀的疑虑并未消除。 出了酒廊,草薙走向锦系町车站,一路左思右想。杉村园子最后那段话令他耿耿于怀。三月十日深夜,花冈靖子和她通过电话,而且用的是家里的电话。这表示,那个时间靖子在家。 专案组内部也有人认为,作案时间应该是在三月十日晚上十一点之后。这当然是以花冈靖子为凶手拟出的推论。就算去ktv唱歌的不在场证明是真的,难道不可能唱完歌再杀人吗? 可支持这一推论的并不多。纵使一出ktv就立刻赶往现场,抵达时也快十二点了。之后再动手行凶,也没有可乘坐的交通工具回家。通常凶手不会搭乘留下犯罪线索的出租车。况且现场附近,也罕有出租车经过。 这还牵扯到自行车的失窃时间。车子是在晚上十点之前被盗的。如果是故布疑阵,靖子在那之前必须去一趟筱崎车站。若不是故布疑阵,而是富樫自己偷的,那他偷车之后,直到十二点和靖子碰面之前这段时间,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一大疑问。 基于以上考虑,草薙等人之前并未调查靖子的深夜不在场证明。不过这下就算着手调查,她也有了不在场证明。这点令他耿耿于怀。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见花冈靖子的情形吗?”草薙一边走一边问岸谷。 “记得,怎么了?” “当时,我是怎么问她不在场证明的?三月十日在哪里——我应该是这么问的。” “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大致是这样。” “她回答:一早就去工作,晚上和女儿出门,去看电影,然后吃拉面,唱ktv。回到家已经过了十一点——她是这样说的?” “没错。” “据刚才领班的说法,随后靖子就打电话给她。明明没什么大事,却特地留言叫她回电。杉村园子打过去时已过了凌晨一点,两人聊了约三十分钟。” “有什么不对?” “那时,我问她不在场证明时,她为什么没提到这件事?” “为什么……怕是觉得没必要。” “怎么会?”草薙伫足,转身面对学弟,“用自家电话和第三者通过话,这可以证明她在家。” 岸谷也停住脚,嘟起嘴说道:“没错,可从花冈靖子的角度来看,只要说出外出地点,已经足够了。如果被进一步追问回家后的事,我想她会说出打电话这件事。” “只是这样?” “还能有什么理由?要是隐瞒自己缺少不在场证明,那倒是可疑,追究充足且确定的不在场证明未免太奇怪了。” 草薙将目光从一脸不满的岸谷身上移开,径自迈开步。这个刑警学弟打从一开始就同情花冈母女,向他征求客观意见简直就是错误。 今天白天和汤川的那番对话,又在草薙的脑海中浮现。物理学家坚称,如果命案和石神有关,那绝不可能是有计划杀人。 “如果是他策划的,他不会用电影院当不在场证明。”汤川首先宣称,“正如你们所疑,去看电影这种供述太没说服力了。石神不可能没想到这一点。此外,还有更大的疑问:石神没理由协助花冈靖子杀害富樫。就算她被富樫苦苦折磨,以他的个性,肯定会另谋解决之道,绝不会选择杀人这种办法。” “你的意思是,石神不是那么残酷的人?”草薙问。 汤川当时满眼冷静的目光,摇摇头。“不是感情上的问题,而是企图用杀人脱离痛苦的方法不够合理。杀人之后,又会产生新的痛苦。石神不会干这种蠢事。反过来说,只要合乎逻辑,再怎么残酷的事,他也做得出来。” 那么,石神到底是以何种方式涉案?对此,汤川分析如下:“如果他果真涉案,唯一的可能,就是处于无法参与杀人行动的前提之下。换言之,当他掌控事态时,人已经杀了。这时他能做什么?能隐瞒,当然好。如果瞒不住,他会拟出各种对策来躲避警方的追查。而且,还会指示花冈靖子母女,该怎么回答警方的质问,在哪个时间点提出什么样的证据。” 简而言之,到目前为止,花冈母女对草薙等人供述的一切,都不是出于她们个人的意志,而是石神在背后操控。 不过这位物理学家在如此断言之后,又冷静地补充道:“这纯粹是我的推断,是在石神涉案的前提下作出的猜测。这个前提本身可能是错的,不,应该说我希望是错的。我打从心底里期盼,是我想得太多。”他说这番话时的表情,罕见地苦涩,还带着寂寥。好不容易和老友重逢,可又要再次失去——他害怕事情的真相如他所料。 汤川为什么会对石神起疑,他始终没告诉草薙。似乎是他看出石神对靖子怀有好感。至于他凭什么看出的,草薙始终不知。 草薙绝对相信汤川的观察能力和推理能力,他甚至觉得,既然汤川抱着这种想法,那绝对不可能出错。这么一想,草薙也就明白在玛莉安打听来的消息背后的意义了。 靖子为何没告诉草薙三月十日深夜的不在场证明?如果她是凶手,既然事先已准备好不在场证明来应付警方,照理说会立刻说出来。她之所以没这样做,八成是因为石神的指示。石神的指示,一言以蔽之,就是“只做最低限度的交代”。 草薙想起汤川之前并不关心本案时,随口说出的一句话。那时他们谈到花冈靖子从电影简介中取出电影票的存根,汤川听了是这么说的:“如果是一般人,不会连用来当作不在场证明的存根该保存在哪儿都精心设计。但若考虑到警察会来询问,才事先把存根夹在简介中,那对方可是棘手的强敌。” 六点已过。靖子正想解下围裙,一个客人推门进来。 “欢迎光临。”她条件反射地堆出殷勤笑脸,但一看对方,不禁愣住。她见过此人,不过与他并不熟,只知道他是石神的老友。 “您还记得我吗?”客人问,“之前石神带我来过。” “哦,记得。”她重新找回笑容。 “我正好经过附近,想起了这里的便当。上次那个便当,味道非常好。” “多谢。” “今天……我想想,就来招牌便当吧。听说石神每次都买这种,上次不巧卖光了,今天还有吧?” “好的。”靖子去后面厨房转达后,重新解下围裙。 “咦?您要下班了?” “对,我上到六点。” “哦。您现在准备回家?” “对。” “我可以陪您走一段吗?我有几句话想对您说。” “对我?” “不,应该说是商量,是为了石神的事。”汤川对她露出别有意味的笑容。 靖子感到莫名的不安。“可是,我对石神先生几乎一无所知。” “不会耽误您多少时间,边走边说也没关系。”这语气虽然柔和,却霸道得不容拒绝。 “那么只有几分钟。”她无奈地说。 便当做好了,两人一起离去。 汤川报出姓名和目前在石神毕业的大学担任副教授。 靖子像平常一样,是骑自行车来的。她推着车正要迈步,汤川说声“让我来吧”,就替她推起车子。 “您没和石神好好聊过?”汤川问。 “对,只有他来店里时打个招呼。” “哦。”他说,随即陷入沉默。 “请问……您要找我商量什么?”她终于忍不住。 但汤川还是不发一语,直到不安布满靖子心头,他才开口说:“他是个单纯的男人。” “啊?” “我是说,石神这个人很单纯。他寻求的解答,向来很简单。他绝不会同时追求好几样东西,而他达成目的的手段也很简单。他从不会迟疑,也不会为一点小事轻易动摇。不过,这也意味着他不擅长生存之道,不是赢得全部就是满盘皆输,他的人生随时伴随着这种危险。” “汤川先生……” “抱歉。您一定听不明白我想说什么。”汤川苦笑,“您第一次见到石神,是在刚搬进这栋公寓时吗?” “对,我过去打招呼。” “当时,您把在这家便当店工作的事告诉他了吧?” “是。” “他开始光顾弁天亭,就是从那时起?” “也许是吧……” “那时,在和他寥寥可数的对话中,有没有什么令您印象深刻的事?什么小事都可以。” 靖子很困惑,她做梦也没想过这个。“您为什么这么问……” “这个……”汤川边走边凝视着她,“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很重要的朋友,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和我的接触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他来说很重要,”汤川说,“非常重要,这点您应该明白。” 看到他真挚的眼神,靖子莫名地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她终于醒悟,此人知道石神对她怀有好感,他想弄清楚是什么让石神喜欢上她。 直到这时,她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并非美得足以令人一见钟情。 她摇头,“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和石神先生没说过几句话。” “哦。说不定,还真的就是这样。”汤川的语气变得柔和起来,“您觉得他怎么样?” “啊……” “您不至于没察觉他的心意吧?对于这点,您有什么想法?” 唐突的问题令靖子困惑,当下的气氛也不容她笑着敷衍了事。 “我对他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觉得他是个好人,非常聪明。” “您是说,您知道他头脑聪明,是个好人?”汤川停下脚步。 “我只是隐约这样觉得而已……” “我明白了,耽误您的时间,不好意思。”汤川说着让出自行车的握把,“代我向石神问好。” “可是,我不一定会碰到石神先生……” 汤川只是含笑点个头,转身离开。靖子看着他迈步远去的背影,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第14章 不悦的面孔比比皆是,有些人的表情已超过不悦,算是痛苦了。至于比痛苦更严重的,则是一脸自暴自弃的模样。森冈打从考试开始就看也不看考卷,径自托腮望着窗外。今天是个大晴天,连城镇的遥远彼方都是蔚蓝晴空。也许他正在懊恼,要不是被这种无聊的考试剥夺时间,早就可以尽情地四处飙车了。 学校已放春假,但部分学生还得面对令人丧气的考验。由于期末考后的补考仍有太多人不及格,不得不临时增加补习。石神教的班级必须接受补习的,正好三十人,这个数字和其他科目比起来,多得异常。补习结束后,还得再考一次。今天就是二次补考的日子。 设计考卷时,教务主任特地叮嘱石神,千万别出太难的题目。“我也不想这样说,不过补考只是个形式,只是为了不让学生带着红字升级。大家早就在抱怨你的考题太难,二次补考时请让所有人都能及格。” 石神觉得自己出的考题并不难,甚至有些简单了,题目并没有超出课堂上教授的范围,只要了解基本原则,就能解答。只不过,要稍微换个角度。这种变化方式,和常见的题目不太一样,学生若是死记硬背,自然无所适从。 这次他遵照教务主任的指示,从现成的考题集锦中,选出最具代表性的题目照抄不误,只要做了练习,都答得出来。 森冈打了一个大哈欠,看着时钟。石神朝他一望,四目相对。本以为森冈会觉得尴尬,没想到他竟夸张地皱起眉头,双手比出一个大叉,好像在说:我实在不会做。 石神看他这样,咧嘴一笑。森冈看了,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同样回以一笑,又扭头望着窗外。 微积分这玩意儿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石神想起森冈以前问的问题。当时他拿摩托车赛来举例,解释学习数学的必要性,不过森冈能听懂几分呢? 石神并不排斥森冈这种质疑的态度,对于为何要学习某种东西抱有疑问,本是理所当然。唯有疑问解除了,才会产生求知的欲望,才能走上理解数学本质之路。 可惜太多老师不愿回答这种单纯的疑问。不,是答不出,石神知道,他们也没真正理解数学,只是按照既定的教材照本宣科,只想着让学生拿到好分数。对森冈提出的这种质疑,恐怕只会觉得不耐烦。 自己究竟在这里做什么?石神自嘲,他正在让学生接受与数学本质无关、纯粹只为了拿分数的考试。无论是打分,还是借此决定及格与否,都毫无意义。这种做法根本与数学无关,当然也与教育无关。 石神站起来,做了个深呼吸。 “大家都不用再写了,”他环视着教室说,“剩下的时间,请你们在考卷背面,写上自己现在的想法。” 学生们的脸上浮现出困惑,教室里一片窃窃私语。石神听到有人在嘀咕:“什么叫自己的想法?” “就是自己对数学的感受。只要和数学有关,写什么都行。”他又补上一句,“这个内容计分。” 学生们眼前一亮。 “这个也算分数?多少分?”一个男生问。 “那要看你写得如何,如果不会解题,就好好写感想。”说着,石神坐回椅子。 所有人都把考卷翻过来,有人已经开始动笔,森冈也是其中之一。 这下子都能及格了,石神想。如果交白卷,当然无法给分,只要写些东西,就能看情况给分了。教务主任或许会有意见,但也应理解。 铃声响起,考试时间结束。还有几个人嚷着“再等一下”,石神又延长了五分钟。 收回考卷,走出教室,刚关上门,就听到学生们大声鼓噪,有人说“得救了”。 回到办公室,石神发现事务员正在等他。 “石神老师,有人找你。” “找我?” 事务员走过来,贴在石神耳边说:“警察。” “哦……” “你看怎么办?”事务员露出窥探的表情。 “什么怎么办?来人不是正在等我吗?” “没错,不过我可以帮你找个理由,请他先回去。” 石神脸上浮现出苦笑。“不必了,在哪个房间?” “我请他在会客室等。” “我马上过去。”他把考卷往包里一塞,抱着包走出办公室,准备回家再批改。 事务员想跟进去,石神说声“我一个人就行了”。他清楚事务员在打什么主意,无非是想知道警察的来意。他之所以主动表示,可以帮忙赶走警察,也是为了从石神口中套出内幕。 一进会客室,石神预期中的对象正独自坐着。是草薙。 “不好意思,跑到学校来打扰。”草薙站起身,鞠躬致意。 “你知道我在学校?都已经放春假了。” “其实我去过府上,看您不在家,才打电话到学校,结果听说有什么补考。当老师真是辛苦啊。” “没学生那么累,而且今天不是补考,是二次补考。” “哦,想必您出的考题很难。” “为什么?”石神直视着草薙的脸问。 “就是有这种感觉。” “一点也不难,我只是针对一般人的盲点出题。” “盲点?” “比方说,看起来像是几何问题,其实是函数问题。”石神在草薙对面坐下,“但这个应该不重要。对了,今天有何贵干?” “也不是什么大事。”草薙也坐下,取出记事本,“我想再详细了解一下那晚的事。” “你是指哪晚?” “三月十日,”草薙说,“就是案发当晚。” “你是指在荒川发现尸体那个案子?” “不是荒川,是旧江户川。”草薙立刻加以纠正,“之前我曾问过您,花冈小姐那晚有什么异样。” “我记得我当时回答你,没什么特别的。” “您说得没错,不过能否再仔细回想一下。” “什么意思?我的确一无所知,要我仔细回想也无从想起。”石神的嘴角微露笑意。 “不,我的意思是,您没有特别意识到的事,说不定具有重大意义。如果您能尽可能详细地描述那晚的情形,我感激不尽。不用考虑和案子有无关联。” “哦……这样。”石神摸摸脖子。 “事发至今已有一段日子,我知道不容易。为了帮助您回想,我特地借来了这个。” 草薙拿出来的,是石神的出勤表和任教班级的课程表,还有学校的日程表。应该是向事务员借的。 “看了这个,也许容易回想……”草薙堆出殷勤的笑容。 一看到出勤表,石神立即察觉出草薙的目的。草薙虽然言辞含糊,但他想知道的,显然不是花冈靖子的不在场证明,而是石神的不在场证明。警方的矛头为何会指向自己?他实在想不出根据。还有一点令他耿耿于怀,那就是汤川的行动。 既然警方的目的是调查不在场证明,他就必须好生应付。石神换个姿势坐好,挺直腰杆。 “那晚柔道队练习结束后我就回家了,应该是七点左右到家,我记得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没错。后来您一直待在屋里?” “应该是。”石神故意含糊其辞,想试探草薙的反应。 “有没有谁去家里拜访过?或是打电话来?” 草薙的问题,令石神微微歪起头。 “去谁家拜访?你是说花冈小姐家?” “不,我是说您家。” “我家?” “您会奇怪这和案子有何相干是理所当然的。重点不在于您做了什么,站在我们的处境,纯粹只是想尽量理清,那晚花冈小姐身边发生了什么。” 这未免太牵强了,石神想。草薙说这话时,想必也明白,石神会发现他的借口太过牵强附会。 “那晚我谁也没见过。电话……也没人打给我,我本来就很少接到电话。” “这样。” “不好意思,你特地跑来,没什么线索提供给你。” “哪里,您用不着这么客气。对了,”草薙拿起出勤表,“这上面显示,十一日上午,您请了假,下午才到学校来,那天有事吗?” “没什么,只是身体不舒服,才请假休息。第三学期的课基本上结束了,我想应该影响不大。” “您是去医院看病了?” “没有,没那么严重,因而我下午才到学校继续上课。” “刚才我问过事务员,他说您几乎不请假,只在每个月某一天,上午请假休息。” “的确是这样。” “听说您一直致力于数学研究,常为此彻夜不眠。像这样耗费脑力的时候,您次日上午会请假。” “我的确和事务员这么说过。” “频率大约是一个月一次,”草薙再次垂眼看出勤表,“十一号前一天,也就是十号,您上午请了假,次日又请了假。您连着两天请假,好像前所未有。” “前所未有……”石神撑着额头,这个局面非慎重回答不可,“其实也没什么。正如你所说,十号那天是因为前一晚熬夜,下午才去学校。十号晚上,我又有点儿发烧,次日上午只好也请假。” “所以下午才到学校?” “对。”石神颔首。 “哦。”草薙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有什么不对?” “不,我只是在想,下午就能来学校,表明您的病不严重。如果是小病,通常会强打起精神照常上班。对此我有点儿好奇,毕竟您前一天已经请过半天假了。”草薙露骨地说出他对石神的怀疑。大概是豁出去了,就算惹恼石神,他也不在乎。 你以为我会中你的激将法吗?石神露出苦笑。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那时我很不舒服,实在爬不起来。快中午的时候突然好多了,于是强打起精神去了学校。当然,正如你所说,也是因为前一天请了假,不好意思再请假。” 石神说话时,草薙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以那种尖锐执拗、坚信嫌疑人说谎时一定会狼狈的视线盯着他。 “说的也是,既然您平常练习柔道,想必一点儿小毛病休息个半天也就没事了。事务员说,从来没听说过石神先生您生病。” “我当然也会感冒。” “您的意思是,凑巧是那天?” “凑巧是什么意思?对我来说,那天没什么特别的。” “哦。”草薙合上记事本,起身说道,“您这么忙还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是我不好意思,没帮上忙。” “哪里,这样就足够了。” 两人一起走出会客室,石神送草薙到玄关处。 “您和汤川,后来又见面了吗?”草薙边走边问。 “没有,后来一次也没见过,”石神回答,“你们常碰面吧?” “我也很忙,最近没找过他。怎么样,改天三个人一起聚聚?我听汤川说,石神先生也是海量。”草薙做出举杯喝酒的动作。 “那倒无所谓,不过等案子破了再说吧。” “那也行。我们当警察的,也不是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改天我再邀您。” “静候佳音。” “一定。”草薙说着,从正面玄关走出。 石神回到走廊后,从窗口望着草薙的背影。草薙正拿着手机打电话,表情看不清楚。 他在思考草薙前来调查不在场证明的用意。应该有什么根据才会把矛头指向他。到底是什么?之前和草薙见面时,他看起来不像有这种想法。 不过,就今天的询问来看,草薙尚未察觉出实情,石神感到他还在距离真相很远的地方徘徊。草薙肯定以为,我缺乏不在场证明,被他逮到了小辫子。这样也好,到此为止都还在我的计算之内。问题是…… 汤川的面孔倏然闪过。他到底察觉到了什么地步?又打算把真相揭露到什么程度? 前几天,靖子在电话中提到一件怪事。她说汤川去找她,问她对石神有什么看法。没想到,他连我暗恋靖子的心事都看穿了。 石神回想和汤川的几次对话,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曾迂回地流露出对她的情愫。怎么会被汤川看出? 他转身朝办公室走去。半路上,和事务员在走廊不期而遇。 “咦?警察呢?” “没事了,刚走。” “您还不回去?” “对,我想起一桩事还没办。” 撇下很想知道问话内容的事务员,石神快步走回办公室。 在位子上坐下,石神探头看着桌下,取出放在那里的几个档案夹。里面的东西和授课内容完全无关,是他针对某个数学难题,这几年研究出来的部分成果。 把档案塞进包里,石神走出办公室。 “之前我不是说过吗?所谓考察,就是思考之后仔细省察得到的结论。如果因为实验得到了预期的结果就感到庆幸,那就太浅薄了。更何况,本来就不可能完全如你预期的那样。希望你能从实验中发现一些道理,好好想一想,重写。” 汤川难得发脾气。他把报告塞给悄然肃立的学生,摇摇头。学生鞠躬,走出研究室。 “没想到你也会生气。”草薙说。 “我没有生气。只是看学生的做法太过草率,指导一下。”汤川起身,去拿杯子冲泡速溶咖啡,“后来查出什么了?” “我查了石神的不在场证明。应该说,我直接问了他本人。” “正面攻击?”汤川拿着大大的杯子,背对着流理台,“他有何反应?” “他说那晚一直在家。” 汤川皱起眉,摇摇头。 “我是在问你他有何反应,不是问你他怎么回答。” “反应……看起来倒也不慌张。大概是事先听说警察来了,在某种程度上作好了心理准备。” “你询问他的不在场证明,他看起来像是有所疑问吗?” “不,他没问我理由,况且我也不是开门见山地直接追问。” “以他的头脑,应该早就料到你们会问他的不在场证明了。”汤川自言自语地说着,啜了一口咖啡,“他说那晚一直在家?” “还说什么发了烧,次日上午才请了假。”草薙把从学校事务室借来的石神的出勤表往桌上一放。 汤川走过来,坐下,拿起出勤表。 “第二天上午……” “犯案后,想必需要善后,才无法去学校上课。” “便当店那边呢?” “也仔细查过了。十一号,花冈靖子像平时一样上班。顺便说出来供你参考,她女儿也照常上学,没迟到。” 汤川把出勤表放回桌上,双臂交抱。 “善后处理……到底需要做些什么?” “当然是扔掉凶器之类的。” “做那些需要耗费十个小时以上?” “十个小时以上?” “犯案是在十号晚上,如果翌日上午请假,那就表示,善后处理需要十个小时的时间。” “说不定是需要时间睡觉。” “没有人会在犯案后善后处理前睡觉,也绝不会因为没时间睡觉而请假。就算硬撑也会去上班。” “那就是有非请假不可的理由。” “我就是在想那个理由。”汤川拿起杯子。 草薙把桌上的出勤表仔细折好。“今天,我有件事非问不可,你是怎么开始怀疑石神的?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好办事。” “这话太奇怪了。你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查出他对花冈靖子有好感了吗?你应该不用再问我的意见了。” “事情没这么简单,我也有我的难处。我向上司报告时,总不能说我只是随便碰运气才盯上石神吧?” “就说你清查花冈靖子的周边关系后,石神这个数学老师浮上台面,这样不就行了?” “可惜到目前为止,完全找不出任何证据,足以证明两人之间有密切关系。” 汤川听了连杯子也没放下,笑得前仰后合。“哈哈,也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想必他们之间毫无瓜葛。我敢断言,你们再怎么查,也查不出任何东西。” “你别说这种事不关己的风凉话。我们头儿已经快对石神失去兴趣了。再这样下去,我就算想查证都困难。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盯上石神?” 看草薙语带恳求,汤川恢复正经的表情,放下手中的杯子。“说了也毫无意义,对你来说,帮不上任何忙。” “为什么?” “促使我怀疑他涉案的因素,就像你刚才反复提及的,我从某个小地方,察觉出他对花冈靖子怀有好感,才去调查他涉案的可能性。你一定会问,单凭他暗怀好感就这么推论?但这就是所谓的直觉。除非对他有某种程度的了解,否则很难明白。你不也常提到警察的直觉吗?和那个一样。” “真不像你说的话,居然说出直觉这种字眼。” “偶尔说说也无妨。” “那么至少告诉我,你是怎么察觉出石神对靖子有好感的。” “不行。”汤川立刻回答。 “喂……” “这涉及他的自尊,我不想告诉别人。” 正当草薙叹息之际,敲门声响起,一名学生走进来。 “你来了。”汤川招呼那个学生,“突然找你来不好意思,我想和你谈谈前几天那份报告。” “有问题?”戴眼镜的学生站得直挺挺的。 “你的报告写得相当不错。不过有件事我想向你确认一下,你用物性学来讨论那个问题,为什么?” 学生露出困惑的目光。“那是物性学的考试……” 汤川苦笑,摇摇头。“那个题目实际上是基本粒子的问题,我希望你也能从那个角度探讨,不要只因为是物性学的考试,就武断地认定其他理论没有用,这样成不了一个好学者。自以为是永远都是大敌,本可看到的东西也会因此视而不见。” “我知道了。”学生老实地点点头。 “我是看你很优秀才提出建议。辛苦了,你可以走了。” “谢谢老师。”学生说着就离开了。 草薙凝视着汤川。 “怎么,我脸上沾了什么?”汤川问。 “不是,我在想,学者说话果然都一样。” “怎么讲?” “石神也和我说过类似的话。”草薙把石神对考题的看法告诉汤川。 “嗯……找出自以为是的盲点……的确是他的作风。”汤川笑嘻嘻地说。可下一瞬间,这个物理学家脸色骤然大变。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手扶着头,走到窗边,抬起头,像是仰望天空。 “喂,汤川……” 汤川手掌朝草薙一伸,叫他别干扰自己思考。无奈之下,草薙只好无声地望着好友。 “不可能,”汤川低语,“他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你怎么了?”草薙忍不住问。 “刚才那张纸给我看看,就是石神的出勤表。” 汤川这么一说,草薙连忙将折起的纸从怀中取出。汤川一接过去,就直瞪着纸面,低声沉吟。 “怎么会……不可能……” “喂,汤川,你在想什么?和我说说。” 汤川把出勤表递给草薙。 “抱歉,今天请你先回去。” “你太过分了吧。”草薙提出抗议,但一看汤川的表情,他就不再说什么了。 物理学家的那张面孔,似乎正因悲伤和痛苦而扭曲。草薙认识他这么久,从未见过这种表情。 “你走吧,抱歉。”汤川又说了一遍,听起来仿佛在呻吟。 草薙起身离座,他的疑问堆积如山。可是他不得不说服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好友面前消失。 第15章 时钟指向上午七点三十分。石神抱着公文包走出家门,公文包里,放着他在这世上最在乎的东西——他目前正在研究的某个数学理论的相关资料。与其说目前,不如说是多年来持续研究更为准确。毕竟连大学的毕业论文,他都是以那一理论为研究对象,而且至今尚未完成。 要完成这个课题,恐怕还得再耗二十年。他暗自估算,弄不好,还得更久。正因为如此艰难,他才坚信,这是最适合数学家投注一生的课题。而且,他也自负地认为,除了自己之外,无人能够完成。 如果能够完全不考虑其他,也不被杂务打扰,专心研究,不知该有多好——石神常常驰骋在这样的妄想中。每次一想到不知有生之年是否能完成这个研究,他就惴惴不安地觉得,把时间耗在其他不相干的事情上,实在可惜。 他决心不管去哪里,都带着这些资料。他得珍惜分分秒秒,哪怕让研究再进一小步也好。只要有纸笔,这就可能。只要能继续这个课题,他别无所求。 他机械地走着固定的路线。过了新大桥,沿着隅田川边前行,右边是蓝色塑料布搭成的成排小屋。花白长发绑在脑后的男子,正把锅放到煤气灶上,不知锅里是什么。他身边的柱子上拴着浅咖啡色的杂种狗,狗把屁股对着主人,懒洋洋地坐着。 “罐男”还是老样子,忙着踩扁罐子,独自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他身边,放了两个早已塞满空罐的塑料袋。 经过“罐男”继续走一阵子,就看到长椅,椅子上空无一人。石神朝那里瞥了一眼,又恢复低头的姿势。他的步调毫无变化。 前方有人走过来,就时间来说应该是牵着三只狗的老妇,但似不是。石神不经意地抬起脸。“啊!”他不禁脱口喊出,停下脚步。 对方并未伫足。不仅如此,还一脸微笑地朝他走近,直到到了石神面前,才停下脚步。 “早。”汤川学说。 石神霎时张口结舌,舔舔嘴唇才开口。“你在等我?” “当然,”汤川表情愉悦地回答,“不过这么说也不准确。我从清洲桥那边一路闲晃过来,心想或许能遇见你。” “有急事?” “急事……不知道。或许是。”汤川歪着头。 “急着现在谈?”石神看看手表,“我没多少时间。” “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就好。” “边走边谈好吗?” “那倒无所谓,”汤川环视四周,“不过我想在这儿先说几句。两三分钟就行,坐那张长椅吧。”不等石神回话,汤川径自走向空空的长椅。 石神吐出一口气,跟在朋友后面。 “之前,我们也从这儿走过一次。”汤川说。 “对。” “那时你说过,这些游民的日子过得像时钟一样准确。还记得吗?” “记得。人一旦摆脱了时钟反而会那样——这是你说的。” 汤川满意地点点头。 “你我都不可能摆脱时钟的束缚,彼此都已沦为社会这个时钟的齿轮。一旦少了齿轮,时钟就会出乱子。纵然自己渴望率性而为,周遭也不容许。我们虽然得到了安定,但失去自由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在游民当中,应该有不少人并不想回到原来的生活。” “扯这些闲话,两三分钟可是一下子就过去了,”石神看看表,“你看,已经过了一分钟了。” “这个世上没有无用的齿轮,只有齿轮自身才能决定自己的用途,这就是我想说的。”汤川定定凝视着石神,“你打算辞去工作吗?” 石神惊愕地瞪大双眼:“你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你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职责就是扮演数学老师这个齿轮吧。”汤川从长椅上起身,“走吧。” 两人并肩朝隅田川边的堤防走,石神等着身旁的老友先开口。 “听说草薙去找过你,为了确认不在场证明。” “嗯,就是上周。” “他在怀疑你。” “好像是。他为什么会怀疑我,我一头雾水。” 汤川听了,倏然放松嘴角,露出笑容。 “他其实也是半信半疑。他是看我对你有兴趣,才开始注意你。我好像不该透露这种事——警方没有任何足以怀疑你的依据。” 石神伫足:“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汤川也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石神。 “因为我们是朋友,除此之外,别无理由。” “是朋友就有必要告诉我这些?我和这案子毫不相干。不管警方怀疑与否,我都不在乎。” 汤川深深叹出一口气,又微微摇摇头。看到他的脸上隐约带着悲哀,石神不禁心生焦虑。 “和不在场证明无关。”汤川静静地说。 “什么?” “草薙他们满脑子只想着要推翻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他们坚信,只要花冈靖子是真凶,找出她不在场证明的漏洞,就可以查出真相。若你是共犯,只要顺便调查你的不在场证明,就能瓦解你们的防御。” “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说这些。”石神继续说,“站在警察的位置,那样做是理所当然。但,正如你所说,前提是她是真凶。” 汤川听了再次微笑。 “草薙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是关于你出考题的方式,针对自以为是的盲点。比方说看起来是几何问题,其实是函数问题,我听了恍然大悟。对那种不懂数学的本质、早已习惯根据思维定式解答的学生来说,这种题目想必很有效。乍看之下是几何问题,学生拼命朝那个方向想,却解不出来,唯有时间分秒流逝。要说是坏心眼,确实有点儿过分,但用来测试真正的实力,诚然有效。” “你到底想说什么?” “草薙他们,”汤川恢复严肃的表情,“自以为这次题目是瓦解不在场证明,因为最可疑的人坚称有不在场证明。也难怪他们会这样想,那个不在场证明看起来又摇摇欲坠。发现了这个线索,当然会想从这里攻入,这是人之常情。我们作研究时也是这样,不过在研究的世界里,往往会发现,那个所谓的线索,其实完全搞错了方向。草薙也一样,掉入了陷阱。不,应该说是被人牵着往陷阱里跳。” “如果你对侦办方针有疑问,那不该找我,该向草薙提出建议。” “当然。我迟早必须那么做,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和你谈谈。至于理由,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因为我们是朋友?” “说得更进一步,是不想失去你的才华。我希望这种麻烦事赶紧结束,这样你才好专心做你该做的事,我不希望你的聪明才智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 “用不着你提醒,我不会白白浪费时间。”石神说着再次迈开步。不是因为上班快迟到了,而是他已无法忍受停留在原地。 汤川跟了上来。 “要解决这次的案子,不能把它视为瓦解不在场证明的问题,应该转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其间的差异,远比几何与函数之间的差异大。” “你认为那是什么问题?”石神一边往前走一边说。 “很难用一句话概括,硬要说,应该是障眼法,故布疑阵。专案组被伪装骗过了。他们以为是线索的东西,其实统统不是。当他们以为掌握了关键的那一瞬间,已经上了人家的当。” “听起来很复杂。” “是很复杂。不过,只要换个角度,问题就会变得异常简单。凡人想以复杂的手法掩饰某件事时,往往因复杂而自掘坟墓,可是天才不会这样做。他们会选用极为单纯、但常人想象不到也绝不会选择的方法,将问题一口气复杂化。” “物理学者不是很讨厌抽象的叙述?” “那我就谈一下具体的,你来得及吗?” “不急。” “还有时间去便当店?” 石神瞥了汤川一眼,视线立刻转回正前方。 “我又不是天天去那里。” “就我所知,你几乎是天天报到。” “这就是你把我和命案扯在一起的根据?”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就算你天天在同一个店里买便当,我也不觉得奇怪,不过若是天天去看某位女士,那就不能忽视了。” 石神伫足,睨视汤川。 “你以为身为老朋友,就可以口无遮拦?” 汤川没避开,他迎着石神视线的双眼蕴含力量。 “你生气了?我知道你心慌了。” “太可笑了。”石神迈开脚步,走近清洲桥,走上眼前的台阶。 “距离陈尸现场不远的地方,有一堆疑似被害者的衣物遭人焚烧,”汤川一边跟上来一边说,“警方在一斗高的罐中找到未烧完的衣服,推断是凶手所为。我刚听说时就想,凶手为何不等衣服完全烧毁再走?草薙他们认为,凶手是想尽快离开。但如果是那样,先带走衣服,事后再慢慢处理不就好了?难道凶手错估情势,以为很快就可以烧光?这么一思索,我越想越不安心,于是决定实际烧烧看。” 石神再次伫足。“你烧了衣服?” “在一斗高的罐中烧的。外套、毛衣、长裤、袜子……还有内衣。我在旧衣店买的这些,还是花了不少钱。我们和数学家不同,不做个实验就不死心。” “结果呢?” “衣服冒出有毒气体,熊熊燃烧,”汤川说,“全部都烧光了。一眨眼就结束了,或许还不到五分钟。” “所以呢?” “凶手为何连短短五分钟都不肯等?” “谁知道。”石神走上最后几阶台阶,在清洲桥路左转,和弁天亭正相反。 “你不去买便当?”汤川问道。 “你真烦人,我不是说了吗?我又不是天天去。”石神皱起眉头。 “好吧,只要你不愁没午餐吃。”汤川赶上他和他并肩前行,“尸体旁边,还发现了一辆自行车。根据调查,车子停放在筱崎车站时遭人偷窃,车上还留有被害者指纹。” “那又怎么样?” “连死者的面容都毁了,却忘了擦掉自行车上的指纹,这个凶手也太糊涂了。如果是故意留下就另当别论了,他的目的是什么?” “你认为是什么?” “为了把自行车和被害者连在一起……要是警方认定自行车和命案无关,就对凶手不利。” “为什么?” “因为他希望警方找到证据,判定被害者是自己骑车从筱崎车站前往案发现场的。普通的自行车不行。” “不是普通自行车?” “的确是随处可见的女式自行车,不过有一点不普通,是新车。” 石神感到全身的毛孔蓦地张开,费了好大劲才抑制住喘息。 “老师早。”听到这声招呼,石神倏然一惊。一个骑自行车的高中女生正超过他,朝他点头行礼。 “啊,你早。”他慌忙回应。 “真不简单。我还以为,这年头已经没有学生和老师打招呼了。”汤川说。 “的确快绝种了。对了,你刚才说自行车是新车,这有什么特殊含意?” “警方以为,小偷觉得要偷就偷新的,其实理由并非这般单纯。凶手在意的是,那辆自行车是什么时候放在筱崎车站的。” “你的意思是……” “对凶手来说,那种在车站一放就是好几天的破自行车没有用。他希望车主出面报案,所以车子一定要是新的,被偷了,报案的可能性才高。不过,这些不是掩饰罪行的绝对条件。凶手只是抱着侥幸心态,选择了一个可以提高成功几率的方法。” “嗯……” 石神对汤川的推断不予置评,一径往前走。终于快到学校了,人行道上开始出现学生的身影。 “这个话题很有趣,我实在想多听一点。”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汤川,“不过请你不要再往前走了,我不想让学生听见。” “的确这样更好。反正,我也把想说的大致都说了。” “很有意思,”石神说,“之前你问过我一个问题:设计别人解不开的问题和解开那个问题,何者更难——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的答案是,设计问题更难。我向来认为,解答者应该对出题者心怀敬意。” “哦。那p≠np呢?自己想出答案和确认别人的答案是否正确,何者较容易?” 汤川一脸惊讶,不明白石神的意图。 “你一定会先自己解答,再听别人的答案。”石神说着,指向汤川胸口。 “石神……” “就在此说再见了。”石神转身背对汤川,迈步走开,抱着公文包的手臂隐隐用力。 到此为止了吗?他想。那个物理学家,已经看穿了一切…… 吃着杏仁豆腐这道饭后甜点,美里依旧保持沉默。果然不该带她来,靖子一想到这里就心感不安。 “你吃好了吗?美里。”工藤问道。今晚,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 美里看也不看他,一边将汤匙送到嘴里,一边点头。 他们来的是银座的高级中餐厅。工藤坚持请美里同席,靖子只好硬把美里拉来。到了初中生的年纪,“可以吃好吃的”这种说辞已经毫无诱惑力。靖子最后只好说“如果举止不自然,会被警方怀疑”,才说服美里。 这样做也许只是让工藤不快,靖子后悔地想。用餐期间,工藤不断找各种话题,但是美里直到最后,也没好好答过一句。 杏仁豆腐吃完后,美里转头对靖子说:“我要上洗手间。” “啊,好。” 美里一离开,靖子立刻对工藤合掌道歉。 “对不起,工藤先生。” “怎么了?”他一脸意外。显然,这是装的。 “那孩子向来怕生。而且,特别怕成年男人。” 工藤笑了。 “我也没奢望立刻就能混熟,我自己中学时也那样。我本来就抱着能见面就好的打算。” “谢谢。” 工藤点点头,从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口袋里取出香烟和打火机。用餐时他一直忍着,毕竟美里在。 “后来有什么变化吗?”工藤抽了一口烟后问。 “你指什么?” “那个案子。” “哦。”靖子垂下眼帘,又抬起头正视工藤,“没什么特别的,每天都过得很平凡。” “那就好。警察没再来?” “最近没有,也没去店里。你那里呢?” “也没再来找我,看来嫌疑已经洗清了。”工藤把烟灰弹落烟灰缸,“不过,有件事有点儿怪。” “怎么了?” “嗯……”工藤露出迟疑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最近我常接到无声电话,都是打到家里。” “怎么回事?好恐怖。”靖子蹙眉。 “另外,”他略带踌躇地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张便条,“信箱里还放了这种东西。” 靖子一看纸上的内容,心头不禁一震,上面正写着她的名字。内容如下: 不准接近花冈靖子,能让她幸福的人不是你这种人。 是用文字处理机或打印机打出来的,当然没有落款。 “是邮差送来的?” “不,直接放在我信箱。” “你猜得出是谁吗?” “毫无头绪,才想问问你。” “我也想不出是谁……”靖子把皮包拉过来,取出手帕,她的掌心已开始冒汗。 “放进你信箱的,只有这封信?” “不,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 “是上次我和你在品川碰面时的照片。应该是在饭店停车场的时候被偷拍了,当时我完全没察觉。”工藤侧首不解。 靖子不由得环视周围,然而对方不可能在这家餐厅内监视。 美里回来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一出餐厅,靖子母女就坐上出租车,和工藤告别。 “今晚的菜好吃吧?”靖子对女儿说。 美里板着脸一语不发。 “你一直板着脸,很没礼貌。” “不带我来不就好了?我本来就不想来。” “人家可是一番好意。” “你自己来不就行了?下次我再也不来了。” 靖子叹了口气。工藤深信,只要时间久了,美里自然会打开心房接纳他,但靖子觉得毫无希望。 “妈,你要和那个人结婚?”美里突然问。 靖子从靠背上直起身子:“你胡说什么!” “我是认真的,你们要结婚?” “不。” “真的?” “当然,我们只是偶尔见见面。” “那就好。”美里的目光转向车窗外。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美里说完,缓缓转过身子面向靖子,“我只是觉得,如果背叛那个叔叔,不太好。” “哪个叔叔……” 美里凝视着母亲,默默低下头,似乎想说:就是隔壁的叔叔。之所以没说出口,是怕出租车司机听见。 “你用不着在意。”靖子再次靠回座位。 美里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看起来并不相信母亲。 靖子思索着石神的事。用不着美里提醒,她本来就在担心他,工藤提到的怪事令她心惊不已。 对靖子来说,她能想到的可疑人选只有一个。上次工藤送靖子回公寓时,石神在旁凝望的晦暗双眼,至今仍烙印在她的脑海深处。 靖子和工藤见面,令石神燃起嫉妒之火——这绝对大有可能。他之所以帮着消灭犯罪证据,保护花冈母女和警方对抗至今,显然是因为他对靖子的情愫非比寻常。 骚扰工藤的人,难道是石神?真是这样,他打算怎么摆布我?想到这里,靖子大为不安。今后,他打算仗着这面盾牌控制我的一生?别说和其他男人结婚了,就连交往都不能吗? 托石神的福,靖子已逐渐摆脱警方的追查。她对此满怀感激。不过若因此终生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故布疑阵又有何意义?和富樫在世时又有什么两样?只不过从富樫变成了石神。而且这次,她绝对摆脱不了,也绝对不敢背叛。 出租车在公寓前停下,她们下车,走进公寓。石神的屋子亮着灯。 一进屋,靖子就开始换衣服,紧接着听见隔壁的房门开了又关的声音。 “看吧,”美里说,“叔叔今晚等了很久。” “我知道!”靖子的语气变得有点儿不耐烦。 几分钟后,手机响起。 “喂?”靖子接起。 “我是石神,”预料中的声音传来,“现在,方便吗?” “对,没问题。” “今天也没什么特殊状况?” “对,完全没有。” “那就好。” 她感觉出石神大舒一口气。 “有几件事非告诉你不可。第一,我在你家门上的信箱中放了三封信,请你待会儿去看一下。” “您是说……有信?”靖子看着门。 “那些信今后会派上用场,千万小心保管。” “啊……是。” “信的用途,我写在便条上一并放在里面了。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那张便条一定要销毁。” “知道,要我现在就去看吗?” “待会儿再看也不迟。另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说到这里,石神沉默了一下。 靖子感到,他似乎在犹豫什么。 “什么事?”她问。 “这种联系方式,”他缓缓说,“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和你联系。当然,你也不能与我联系。不管我今后发生什么事,你和令爱都要继续扮演旁观者,这是拯救你们的唯一方法。” 他才说到一半,靖子就开始心跳加速。 “您这话……什么意思?” “你迟早会明白,现在不说为好。我以上所说,请千万不能忘记。” “请等一下,您能不能再解释清楚点儿?” 靖子的话不同往常,美里也凑过来。 “不必解释,就这样。” “可是——”她说到这里时,电话已经挂断了。 手机响起时,草薙正和岸谷在路上。坐在副驾驶座的草薙,还没把放平的活动椅背竖起就接起电话。 “喂?我是草薙。” “是我,间宫。”组长沙哑的声音传来,“你立刻到江户川分局来。” “发现什么了?” “不是,有客人,一位先生说要见你。” “客人?”难道是汤川?霎时他想。 “是石神,那个住在花冈靖子隔壁的高中老师。” “石神?他说要见我?有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吗?” “不能!”间宫用强烈的语气说道,“他是为大事而来!” “您已经听他说过了?” “他说详细情形只能告诉你,你快过来。” “我尽快赶过去。”草薙捂住话筒,拍拍岸谷的肩,“组长叫我们去江户川分局。” “他说人是他杀的。”间宫的声音传来。 “什么?” “他说富樫是他杀的——石神是来自首。” “怎么会?!”草薙猛然直起上半身。 第16章 石神毫无表情地盯着草薙。或者说,只是视线对着他,根本没有看他。他正用心灵之眼凝望远方某处,草薙只是碰巧坐在他面前。石神那完全抹杀感情的面孔,让人不得不这么想。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三月十日。”他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开始叙述,“我从学校回到公寓,看到他在公寓里徘徊。好像在找花冈小姐,还伸手在她家门上的信箱里掏来掏去。” “抱歉,您指的那个人是……” “富樫慎二,那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石神微微放松嘴角。 审讯室内只有草薙和岸谷,岸谷在邻桌负责记录。石神拒绝其他警员在场。他的理由是:太多人争相发问,无法理顺思路。 “我觉得奇怪,于是叫住他。他表现得慌里慌张,说要找花冈靖子,还说他是她分居的丈夫。我立刻识破他在说谎。不过为了让他放松警戒,我假装相信他。” “您怎么知道他在说谎?”草薙质疑。 石神轻轻吸了口气。“我对花冈靖子了如指掌。她已离婚,正在四处躲避前夫,这些事情我统统知道。” “您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虽然住在隔壁,但我听说你们几乎并不来往,您不过是常光顾她工作的便当店罢了。” “那是表面现象。” “表面现象?” 石神挺直腰杆,微微挺起胸膛。“我是花冈靖子的贴身保镖。替她挡那些心术不正企图接近她的男人,是我的职责。不过没人知道这件事,毕竟我还是个高中老师。” “所以我第一次去拜访时,您告诉我,你们几乎毫无来往?” 听草薙这么一问,石神轻吐出一口气。 “你来找我,是为了打听那起命案,我怎么可能告诉你实话,否则不就遭到怀疑了?” “嗯。”草薙点点头,“您刚才说,因为是贴身保镖,才对花冈靖子了如指掌?” “对。” “换句话说,您之前就和她有密切接触?” “是,我再次强调,这是瞒着所有人的秘密来往。我们连她女儿都瞒着,一直小心、巧妙地保持联系。” “能否说得具体一点?” “我们有很多种方法……先说这个好吗?”石神露出试探的眼神。 草薙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对劲。石神声称和花冈靖子有秘密接触的说法太过唐突,背景关系也暧昧不清。不过对草薙来说,他现在只想尽快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我晚些时候再请教,请再详细地叙述一下您和富樫先生的对话。刚才您说到,假装相信他是花冈靖子的丈夫……” “他问我知不知道花冈靖子到哪儿去了。我就说:她现在不住这里,因为工作的关系,不久之前搬走了。他听了很惊讶,问我知不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我说知道。” “您告诉他住哪里?” 听草薙这么问,石神冷然一笑。 “筱崎,我告诉他搬去旧江户川边的公寓了。” 筱崎原来是在这里出现的,草薙想。 “可是光这样说,他还是找不到呀?” “富樫当时急着知道详细住址。我让他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屋,一边看地图一边把地址抄在便条上。那个地点,位于污水处理场那边。把便条一给他,那个白痴高兴得要命,还说我帮了大忙。” “为什么要捏造那个住址?” “当然是为了把他骗到杳无人迹的地方,我对污水处理场附近的地理环境很熟悉。” “这么说来,从见到富樫的那一刻起,您就决定要杀他?”草薙边问边凝视石神,这段内容太惊人了。 “当然,”石神稳如泰山地回答,“我刚才说过了,我必须保护花冈靖子。一旦有折磨她的男人出现,就得尽快铲除,这是我的职责。” “您确定富樫在折磨花冈小姐?” “不是确定,是知道。花冈靖子一直受到那恶棍的折磨,为了避开他,才搬到我隔壁。” “这是花冈小姐亲口告诉您的?” “我是通过特殊的方式得知的。” 石神的语气毫无滞碍。 既然会来自首,想必脑中已充分整理过了。但他的叙述有太多不自然之处,和草薙对他的印象差了十万八千里。 “您把便条给他,然后怎样了?”草薙决定还是先听完下文。 “他问我知不知道花冈靖子上班的地点。我说具体地点我不清楚,只知道是个餐饮店。我还告诉他,她通常十一点下班,女儿也会去店里等她,下班一起回家。这全都是我瞎掰的。” “瞎掰的理由是……” “为了限制他的行动。就算那地方再怎么僻静,也不能让他抵达太早。我想他只要听说花冈靖子十一点才下班,而且在那之前女儿也不会回家,就不会提早去公寓找她们。” “抱歉。”草薙伸出手,打断石神的话,“这些想法,全是您一瞬间想出来的?” “是的。有问题吗?” “不……我只是很佩服,竟然能立即想出如此缜密的计谋。” “这不算什么。”石神恢复严肃的表情,“他一心只想见到花冈靖子。对我来说,只要利用他这种心态就行了,并不难。” “对您来说或许是,”草薙舔舔嘴唇,“后来呢?” “我把我的手机号码留给他,告诉他如果找不到公寓就和我联系。要是有人好心到这种地步,一般人多少会有几分怀疑,可他丝毫没生疑,一定是愚蠢至极。” “那是因为谁也料想不到,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竟会二话不说就对自己萌生杀意。” “正因为初次见面,才更该觉得奇怪。那人把写有假住址的便条小心翼翼地往口袋里一塞,就踏着轻快的步伐走了。我确定他走远后,就进屋开始准备。”说到这里,石神慢条斯理地伸手去拿茶杯。茶已经凉了,但他喝得津津有味。 “作什么准备?”草薙催他往下说。 “也没什么,只是换一套便于行动的衣服,等待时间来临。这段时间里,我开始思考怎样杀他。经过思考后,我选择了绞杀。我认为这个方法万无一失。如果是刺杀或扑杀,谁知道到时会不会喷得满身是血?况且我也没把握一招毙命。绞杀的话,凶器也简单。不过,还是得选坚固一点的,最后我选择了暖桌电线。” “为什么用电线?坚固的绳子有很多。” “我也想过领带或打包用的塑料绳,可是两者握起来容易滑手,也容易被扯松,暖桌电线最顺手。” “于是您带着电线去了现场?” 石神点点头。 “十点左右,我走出家门。除了凶器,还准备了美工刀和一次性打火机。在前往车站的途中,我发现有人扔了一块蓝色塑料布在垃圾场,就把那块布捡起来一起带了去。我乘电车到瑞江车站,从那里坐出租车,前往旧江户川边。” “瑞江车站?不是筱崎?” “如果在筱崎下车,和那家伙碰个正着就糟了。”石神坦然回答,“我下出租车的地方,离我告诉他的地点还很远。总之一定要小心,在达成目的之前,绝不能让他发现。” “下了出租车之后呢?” “我一边提防着有没有人,一边朝他即将现身的地点走去。其实也不用特别小心,路上根本没半个人影。”石神说着又喝了一口茶,“我刚到堤防没多久,手机就响了,是他打来的。他说已经到了纸上所写的地点,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那栋公寓。我问他现在在哪里,他回答得很仔细。我一边和他通电话,一边小心地不让他察觉,逐渐接近他。我说我要再确认一下住址,就把电话挂了。其实那时我已经确定他的位置了。他正懒洋洋地坐在堤防边的草丛里。我蹑手蹑脚地走近他,他竟毫无察觉。等他发现时,我已经站在他背后了。我立即把电线套在他脖子上。他虽然拼命抵抗,但我用力一勒,他就没气了,很简单。”石神垂眼看着茶杯,杯子空了,“可以再给我一杯吗?” 岸谷站起来,拿茶壶替石神倒茶。“谢谢。”他点头致谢。 “被害人身材魁梧,才四十几岁。他若拼命抵抗,我觉得没那么容易被勒死吧?”草薙试探地问。 石神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眼睛眯了起来。 “我是柔道队的教练。如果从后面偷袭,就算对方身材高大,也能轻易制服。” 草薙点点头,眼睛瞥向石神的耳朵,他的耳廓呈现出堪称柔道家勋章的花椰菜形状。警察之中,有不少人也拥有这样的耳朵。 “杀人之后呢?”草薙问。 “当务之急就是隐瞒死者的身份。死者身份一旦曝光,花冈靖子必然会遭到怀疑。我首先剥下他的衣服,用带去的美工刀边割边剥下。然后,再弄烂他的脸。”石神语气自若地说,“我捡来一块大石头,用塑料布蒙住他的脸,砸了又砸。我不记得砸了几下,应该是十下左右。最后,再用打火机烧毁他的指纹。做完这些后,我带着剥下的衣服,准备离开现场。没想到正好发现一斗装的罐子,于是决定把衣服放进去烧。可是火势比我预期的大,我怕这样会引来什么人,没等烧完,就匆忙离去。我一直走到公交车经过的大马路才拦出租车,先去东京车站,再改搭另一辆出租车回家。抵达公寓时已经过了十二点。”说到这里,石神呼地吐出一大口气,“以上就是我所做的。我用的电线、美工刀、打火机,全都放在家里。” 草薙斜视着岸谷记录要点,叼起一支烟。点燃之后,他吐着烟凝视石神,石神的眼睛令人无法联想到任何情绪。 他的叙述没有太大的疑点,尸体、现场情况和警方掌握的内容完全吻合。这些事多半未经媒体披露,若说是编造的不太可能。 “您杀富樫这件事,可曾告诉花冈靖子小姐?”草薙问。 “我怎么可能告诉她?”石神回答,“万一她告诉别人,就会坏事。女人这种生物,天生就难以保守秘密。” “也没和她讨论过命案?” “当然。我和她的关系,被你们发现就完了,我们一直避免直接接触。” “您刚才说,和花冈靖子小姐,是用谁也没察觉的方法取得联系。到底是什么方法?” “有好几种。其一是,她说给我听。” “你们通常约在哪里?” “不。那不就让人发现了?她在她家说,我在我家通过机器听。” “机器?” “我家墙上,对着她家装了一个收音器。” 岸谷停手仰起脸,草薙知道他想说什么。 “窃听?” 石神不以为然地皱着眉,大摇其头。 “不是窃听,是她对我倾诉。” “花冈小姐知道那个机器吗?” “也许不知道,不过她肯定是对着我家的墙壁说。” “也就是说,她在对您倾诉?” “是的。她还有女儿,不能明目张胆地对我说,总是假装在和女儿说话,其实是在向我倾诉。” 草薙手中的烟,已有一半燃成灰烬。他把烟灰弹进烟灰缸,和岸谷四目相对,刑警学弟满脸困惑地歪着头。 “是花冈靖子这么告诉您的?她说她假装和女儿说话,其实是在对您倾诉?” “用不着说我也知道,她的事我都清楚。”石神点点头。 “换言之,她并没有这么说过。这只是您的一厢情愿。” “怎么可能。”一直面无表情的石神,脸色终于出现些许变化,“她被前夫折磨的事,我是听她诉苦才知道的。就算她和女儿说这种事,也没有任何意义。她是想让我听见才故意这么说,她还拜托我替她想想办法呢。” 草薙抬手安抚他,另一手摁灭香烟。 “你们还用什么方法联系?” “电话,我每晚都打电话。” “打到她家?” “打她手机,不过我们不会在电话里交谈。我只是让铃声响起,她有事才接电话,没事就不接。我听到响五声之后,就会挂断。我们之间,就这样交往。” “你们俩之间?这么说,她同意这么做?” “是的,我们以前说好的。” “我会向花冈小姐确认的。” “那最好。”石神用充满自信的口吻说完,猛然收紧下颚。 “刚才的叙述今后还会请您说上很多次,也会制成正式的口供。” “可以,叫我说几遍都行,这是事实。” “最后,我想再请教一个问题。”草薙的手指在桌上交握,“您为何要来自首?” 石神用力吸了一口气。 “不自首好吗?” “我没有这样说。既然来自首,总有个理由吧?我想知道。” 石神听了,嗤之以鼻地说道:“那和你的工作无关吧?凶手在自责之下主动投案,这不就行了?还需要什么理由?” “看您这样,不像是自责之下才来投案。” “问我是否有罪恶感,我不得不说,那和罪恶感的确不同,不过我很后悔。早知道就不干那种事了,早知道会被背叛,我才不会杀人。” “背叛?” “她……花冈靖子,”石神略抬下颚继续说,“背叛了我。她想和别的男人交往,亏我还帮她收拾了前夫。要不是她向我诉苦,我不会杀人。她之前说过:真想杀死那种烂男人,我才替她下手。说起来,她也是共犯,你们应该也逮捕她。” 为了确认石神的叙述是否属实,警方搜查了他的家。趁这段时间,草薙和岸谷找花冈靖子问话。她早已到家,美里本也在,但被另一名警察带了出去。不是不想让她听到这种惊悚的对话,而是她也要接受审讯。 得知石神自首,靖子瞪大了眼,愕然屏息,发不出声音。 “很意外吗?”草薙观察着她的表情。 靖子摇摇头,沉默良久之后,终于开口:“我做梦也没想到。他怎会对富樫……” “您对他的动机毫无察觉?” 被草薙这么一问,靖子露出既迷惘又踌躇的复杂表情,像是有什么话不愿说出口。 “石神说他是为了您才这么做的,为了您才杀人。” 靖子痛苦地皱起眉,长叹一声。 “看来您心里有数。” 她微微点头:“我早就知道他对我有好感。不过我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做出那种事……” “他说,一直和您保持联系。” “和我?”靖子顿时脸色一沉,“没那回事。” “他给您打过电话吧?而且每晚都打。” 草薙把石神的供述告诉靖子,她的面孔变得扭曲起来。 “打那些电话的,果然是他。” “您不知道?” “我猜想是他,但并不确定。毕竟他没报上名字。” 据靖子表示,第一通电话是在三个月前打来的。对方没报上名字,一开口就干涉起她的私生活。至于内容,全是些唯有平常观察她才知道的琐事。是变态跟踪狂——她赫然惊觉,吓坏了。她毫无头绪。后来对方又打来很多次,她不再接起。不过有一次,她不小心接起,对方这么说:“我知道你忙得没空接电话。我看就这样吧,我每晚打一次,你有事就接电话。我会让电话响五声,你只要在那之前接起就行。” 靖子答应了。从此,电话真的每晚响起。对方似乎是从公用电话打来的。她尽量不接。 “听不出来是石神?” “我们之前几乎没交谈过,在电话里也只讲过一次话,那声音我现在都记不清楚了。况且,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做出这种事,他可是个高中老师!” “这年头什么人都有。”岸谷在草薙身旁说道。说完后立时垂下头,像是在为插嘴道歉。 草薙想起,这个学弟打从命案发生就一直护着花冈靖子。石神的自首,想必令他安心。 “除了电话,还有别的吗?”草薙问。 “请等一下。”靖子说着站起,从柜子抽屉里取出几封信。一共三封,没写寄信人,信封上只写着花冈靖子收,也没写地址。 “这是……” “就放在我门上的信箱里。本来有很多,都被我扔了。我看电视上说,万一出了什么事,留着这种证物比较有利,虽然觉得恶心,还是留下了三封。” “我看一下。”草薙说着打开信封。 每个信封里都装着一张便笺,是打印出来的,都不长。 最近,你的妆化得很浓,衣服也很花哨。这样不像你,素雅一点的装扮才适合你。另,你的晚归也很令人在意。下班之后,就该立刻回家。 你是否有什么烦恼?如果有,希望你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每晚打电话。我可以给你提供很多建议,别人都不能相信,也不可相信,你只要听我的话就好。 我有不祥的预感,我担心你会背叛我。虽然我相信这绝不可能,但如果真有这种事,我绝不会原谅你。只有我才是你的战友,只有我能保护你。 草薙看完,把便笺装回信封。 “可以暂时由我保管吗?” “请便。” “还有没有类似的怪事?” “我是没遇过……”靖子有些吞吞吐吐。 “令爱遇到什么麻烦了?” “不、不是,是工藤先生……” “工藤邦明先生,对吧,他怎么了?” “上次见面时,他说他收到奇怪的信,没写寄信人。信中警告他不准接近我,还附了偷拍他的照片。” “找上他……” 根据目前的情况,寄信人除了石神不可能有别人。草薙想起汤川学,他很尊敬身为学者的石神。如果知道这个朋友竟然干出跟踪狂的勾当,不知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敲门声响起。“请进。”靖子一回答,年轻警员立时推开门探进头来,是负责搜查石神家的那组成员之一。 “草薙先生,请你来一下。” “好。”草薙点头站起。 走进隔壁,间宫正坐在椅子上等他,桌上放着打开的电脑。年轻警员们正忙着把各种东西装进纸箱。 间宫指着书架旁的墙:“你看这个。” “啊!”草薙不由得叫出声。 壁纸被撕掉二十厘米见方,连壁板也被锯下。从那里还延伸出细细的电线,电线末端连着耳机。 “你戴上耳机试试。” 草薙照间宫所示,把耳机塞进耳朵,顿时听到说话声。 只要证明了石神的供述是真的,接下来进展就快了,今后不会再给府上添麻烦了。 是岸谷的声音。虽然略有杂音,但清晰得简直不像隔着一层墙壁。 石神先生会被判什么罪? 这要看审判结果。他犯的是杀人罪,就算不判死刑,也绝不可能轻易获释。以后不会再缠着您了。 这小子身为警察竟然这么长舌,草薙一边想一边取下耳机。 “待会儿你让花冈靖子看看这个。照石神的说法,她应该知道有这玩意儿。不过我总觉得还有什么疑点。”间宫说。 “您是说,花冈靖子完全不知道石神做了什么?” “你和她的对话我都听见了。”间宫看着墙上的收音器,咧嘴一笑,“石神是个典型的跟踪狂。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和靖子情投意合,想把接近她的男人通通铲除。前任老公不就是最可憎的人吗?” “是……” “怎么?你干吗苦着脸?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倒不是,我自认还算了解石神这个人的个性,他的供述和我对他的印象差太多了,所以我很困惑。” “人哪,本来就有很多种不同的面貌。跟踪狂的真实身份,通常都令人跌破眼镜。” “这我当然知道……除了收音器还找到什么?” 间宫重重点头。 “找到了暖桌的电线,和暖桌一起收在箱子里,空心麻花线,和绞杀富樫的凶器一模一样。只要上面沾了一丁点儿被害者的皮肤,就可定案。” “还有什么?” “你看看这玩意儿。”间宫移动电脑的鼠标,他的动作生涩,应该是谁刚才当场教他的,“就是这个。” 画面显示着写好的文章。草薙凑近细看。 我已查明和你频频见面的人是何来历。我特地拍下照片,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想问你:和这个男人是何关系?如果是恋爱关系,那你严重背叛了我。你也不想想,我为你做了什么?我有权命令你,立刻和这个男人分手。否则,我的怒火将烧向他。让此人经历与富樫相同的命运,对我而言易如反掌。我已有此心理准备,也有办法做到。再重复一次:如果你和此人有男女关系,我决不允许这种背叛。我一定会报复。 第17章 站在窗边的汤川,定定凝视窗外。他的背影散发出一抹遗憾与孤独的气息。在草薙看来,既可以解释为因得知久别重逢的老友犯案而大受打击,又好似是被另一种情绪笼罩。 “所以,”汤川低声说,“你就信了那个说法?我是说石神的供述。” “身为警察,没有理由怀疑。”草薙说,“我们已从各种角度证实过了。今天,我去了距离石神住处不远的公用电话亭打听。他说每晚从那里给靖子打电话。公用电话亭旁边有家杂货店,老板说见过石神。毕竟很少有人用公用电话了,对他印象特别深刻。” 汤川缓缓转身,面对草薙。 “请你不要用身为警察这种说法,我是在问你:你相信吗?我才不管什么调查方针!” 草薙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老实说,我也觉得奇怪。他的说法毫无矛盾,合情合理,可我还是无法信服。我不相信石神会干那种事,这就是我的感受。不过即便和上司这么说,他也不会搭理。” “想必警方高层以为已经抓到了凶手,可以天下太平了。” “哪怕只有一个清楚的疑点也好,事态马上就会截然不同,可惜什么也没有,无懈可击。自行车的指纹没擦掉,他说原本就不知道被害者会骑自行车来。毫无可怀疑之处,所有事实都指出:石神的供述是正确的。在这种情况下,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让调查重新回到原点。” “简言之,你虽然不信,却人云亦云地得出结论,石神就是命案真凶。” “你不要话里带刺。事实重于感情不是你一贯的原则吗?既然在逻辑上合情合理,就算心理上无法接受也得接受,这就是科学家的基本原则。这可是你向来强调的。” 汤川轻轻摇头,和草薙相对而坐。 “最后一次见到石神时,他问了我一个问题——p≠np。自己想出答案和判断别人的答案是否正确,何者较容易——这是著名的数学难题。” 草薙皱起眉头。 “那是数学?听起来像哲学。” “你明白吗?石神给你们提出了一个答案,也就是这次的自首、供述内容。这一自白怎么看都像正确无误的解答,是他充分发挥智慧想出来的。如果就这么乖乖相信,那就表示你们输了。你们正受到来自他的挑战和考验!接下来,该轮到你们全力以赴,判断他提供的答案是否正确。” “我们已经作了各种证实。” “你们做的,只是按照他的证明方法走。你们该做的,是探寻有没有别的答案。除了他提供的答案之外别无可能——唯有证明到这个地步,才能断言,那个答案是唯一的答案!” 草薙从汤川强硬的口吻中,感受到他的烦躁。这个向来沉着冷静的物理学家,难得流露此种情绪。 “你是说石神在撒谎?你认为凶手不是石神?” 草薙这么一说,汤川立刻皱起眉头,黯然垂首。草薙盯着汤川,继续说道:“你敢如此断言,根据是什么?既然你有你的推论,那就告诉我。难道只是因为无法接受昔日老友杀人这一事实?” 汤川起身,背对草薙。 “汤川!”草薙喊他。 “我的确不愿相信,”汤川说,“之前我也说过,他重视的是逻辑,感情次之。只要他断定,某个方法对解决问题有效,他什么都干得出来。可就算这样,也不至于杀人……而且,杀的还是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这简直超乎想象!” “你果然只有这个根据。” 汤川一听,倏然转身,狠狠瞪着草薙,眼睛里除了愤怒,更流露出浓浓的悲伤与痛苦。 “我虽不愿相信,但还是得接受这一所谓事实,世事就是如此,这点我很清楚。” “你还是认为石神清白无罪?” 草薙的质问令汤川脸一歪,微微摇头。 “不,我不会那样表达。” “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你认为杀死富樫的是花冈靖子,石神只是在袒护她。可是,越深入追查,这个可能性就越低。石神的跟踪狂行为,已有许多物证证明。为了袒护她不可能伪装到那种地步。更何况,这世上有哪个人,会心甘情愿替人顶下杀人之罪?靖子对石神来说,既非家人也非妻子,甚至连情人都算不上。纵使有意袒护或真的曾协助抹去罪证,但到了掩护不了的时候自然会死心,人性本来就是这样。” 汤川像突然察觉什么似的瞪大了眼。 “掩护不了的时候自然会死心——这是正常人的反应,要坚持到底、继续袒护是至高难题。”汤川凝视着远方低语,“石神也是如此,这点他自己很清楚,才……” “才怎样?” “没事,”汤川摇头,“没什么……” “站在警察的位置,我不得不承认石神就是真凶。除非出现新的证据,否则,调查方针不会改变。” 汤川不语,摩挲着脸,长吐一口气,方说:“他……选择在监狱度过一生?” “既然杀了人,那是理所当然的。” “是啊……”汤川垂下头,一动不动,最后,他保持着那个姿势说道,“对不起,请你先回去,我有点儿累了。” 汤川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对劲。草薙想问清楚,却还是默默从椅子上起身。汤川看起来的确精疲力竭。 草薙离开第十三研究室,正在昏暗的走廊上走着,一个年轻人走上楼来。草薙认识这个身材有点单薄、长相略带神经质的年轻人,是跟着汤川作研究的常盘。草薙在汤川外出时来访,就是这个年轻人告诉他,汤川去了筱崎。 常盘注意到草薙,略一点头,继续往前走。 “等一下!”草薙喊住他。看到他面带困惑地转身,草薙对他露出笑脸,“我有事想问你,有时间吗?” 常盘看看表,答应给他几分钟。 他们走出物理系研究室所在的大楼,进入以理科学生为主的学校餐厅。从自动售货机买了咖啡,隔着桌子相对而坐。 “比起在你们研究室喝的速溶咖啡,这个好喝多了。”草薙啜了一口纸杯中的咖啡,这么说是为了让常盘放松下来。 常盘笑了,但脸颊还是僵着。 本想先闲话家常,但草薙判断,在这种情况下这么做是白费力气,于是直接切入正题:“我想问的,是汤川副教授的事,”草薙说,“他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常盘一脸困惑。是我问的方式不对吗?草薙想。 “他有没有因为与工作无关的事,正在作什么调查,或是出门上哪儿去?” 常盘歪着头,认真思考。 草薙对他一笑。 “这并不表示他和什么案件有关,解释起来有点儿困难……我觉得汤川在顾忌我,有事瞒着我。你也知道,那家伙向来个性偏执。” 虽然不确定这样的解释对方能理解多少,但常盘总算略微放松下来,点点头。也许是在同意个性偏执这一点。 “我不知道老师有没有调查什么,不过几天前,他曾打电话去图书馆。”常盘说。 “图书馆?大学的?” 常盘点头。“好像问馆里有没有报纸。” “报纸?既然是图书馆,肯定有报纸。” “没错,不过汤川老师想知道的,是旧报纸保存到什么时候。” “旧报纸……” “并不是非常久之前的报纸。我记得老师问,能不能看到这个月的所有报纸。” “这个月……结果呢?图书馆有吗?” “应该有,因为老师立刻就去了。” 草薙点点头,对常盘道谢,拿着还剩一半咖啡的纸杯站起来。 帝都大学的图书馆为一栋三层楼的小型建筑,草薙读书时,总共来过两三次,连图书馆是否整修过都不确定。在他看来,图书馆还很新。 一进去就是问询台,里面坐着一个女馆员。草薙向她问起汤川查阅报纸的事。女馆员露出狐疑的表情。 草薙只好拿出证件。 “不关汤川老师什么事。我只是想知道,他那时看了什么报道。”他知道这样说不自然,却想不出其他托辞。 “在我印象中,他想看三月份的报纸。”女馆员慎重地回答。 “三月份的?什么报道?”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说完,她又想起什么,微微张口,“我记得他当时说,只要社会版就行。” “社会版?报纸在哪里?” “这边请。”说着,她带草薙到摆放成排平台架子的地方。那些架子上叠放着报纸。“每十天放一摞。”她说。 “这里只有过去一个月的报纸,更旧的报纸已经处理掉了。以前还留着,现在不用了,只要上网搜索就能读到以前的报道。” “汤川他说……汤川老师说一个月的就够了?” “对,三月十日以后的就行。” “三月十日?” “对,他是这样说的。” “可以让我看看这些报纸吗?” “请便。看完后叫我一声。” 女馆员转身的同时,草薙已把整叠报纸抽出,放在旁边桌上。他决定从三月十日的社会版看起。 三月十日,毋庸赘言,就是富樫慎二遇害的日子。汤川果然是为了调查那个案子才来图书馆,但他想从报上确认什么? 草薙搜寻和案子有关的报道,最早的刊登在三月十一日的晚报上。随着尸体身份被查明,十三日的早报也作了报道,从此之后,再没后续新闻。不过石神自首后,又刊登出一些。 汤川在意这些报道的哪一点? 草薙把为数不多的几篇报道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都不是什么重要内容,汤川通过草薙得到的信息比这些报道多多了,照理说没必要回头看这些。 草薙看着面前的报纸,双臂交抱。 他不认为像汤川这么厉害的人,需要借助报道来调查案情。在这个天天都有杀人命案发生的时代,除非有什么重大进展,否则报纸不会对一个案子穷追不舍。富樫这起命案,在世人看来毫不稀奇,汤川不可能不明白这点。 但那家伙向来不做无意义的事…… 虽刚对汤川说了那番话,草薙心中仍留有无法断定石神就是凶手的疑问。他无法抹去心中那份误入歧途的不安,他总觉得汤川知道警方错在哪里。过去,这个物理学家曾多次帮助他们这些警察。这次,应该也有有效的建议,可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草薙把报纸收好,招呼刚才那名馆员。 “对您有用吗?”她不安地问。 “还好。”草薙含糊以对。 正当他打算离去时,女馆员说:“汤川教授好像还查了地方报纸。” “什么?”草薙转身,“地方报纸?” “对。他问我馆里有没有千叶和埼玉的地方报纸,我告诉他没有。” “他还问了些什么?” “没了,只问了这些。” “千叶和埼玉……” 草薙带着疑问走出图书馆,他无法理解汤川的举动。为什么要看地方报纸?难道说他做的和这起案子毫不相干? 草薙左思右想,走回停车场。今天他是开车来的。 钻进驾驶座,正要发动引擎之际,汤川学竟从眼前的校舍走了出来,他没穿做实验时穿的白袍,只是罩了一件深蓝色外套,一脸凝重的表情,完全没注意周遭,笔直朝小门走去。 草薙看着汤川出了门左转,这才发动车子。缓缓驶出校门时,正看到汤川拦下一辆出租车。那辆出租车启动的同时,草薙也上了马路。 单身的汤川,大半时间都在大学里度过。他的解释是:反正回家也无事可干,看书或是运动还是在学校更方便。他还说,吃饭也省事。 一看时钟,还不到五点,他不会这么早回家。 草薙一边跟踪,一边暗暗记下出租车的所属公司和车牌号。就算中途跟丢了,事后也能查出汤川在哪里下车。 出租车一路向东,路上有点堵。两车之间不时有几辆车切入钻出,不过幸好没被红绿灯拉开距离。 出租车过了日本桥,在快要过隅田川的地方停下,正是新大桥前。前方就是石神的住处。 草薙把车子暂时停到路边,伺机而动。汤川走下新大桥的台阶,好像并不打算前往公寓。 草薙迅速环视四周,寻找可以停车的地方。幸好一座停车计费器前空着。他把车往那里一停,急忙去追汤川。 汤川正朝隅田川下游慢步走去,看起来不像有事的样子,倒像是在悠闲地散步。他还不时把目光投向那些游民,但并未伫足。 一直走到游民小屋绝迹之处,他才止步。他把手肘架在河边的栏杆上,然后出其不意地转向草薙。 草薙有点狼狈,汤川倒是毫不惊讶,露出浅笑。看来他早就发觉草薙在跟踪。 草薙大步走近他。“你早就发现了?” “你的车太醒目了,”汤川说,“那么旧的skyline,现在很难找到。” “你知道被我跟踪,才在这里下车?还是一开始就打算来这里?” “两种说法都算对,也都不对,本来的目的地是这里往前一点。发现你跟踪后,我就稍微改了一下下车地点,我想带你来这里。” “想带我来这里,什么意思?”草薙迅速扫视周遭一圈。 “我最后一次和石神见面,就是在这里。当时我是这么对他说的:这世上没有无用的齿轮,只有齿轮自身能决定自己的用途。” “齿轮?” “然后,我提了几个和命案有关的疑问。当时他摆出不予置评的态度,但与我分开后,他作出了答复,就是去自首。” “他是听了你的话,才放弃挣扎去自首?” “放弃挣扎……也对,从某种角度看的确如此。不过对他来说,应该是打出了最后一张王牌。那张最后的王牌,实在准备得非常周到。” “你和石神说了些什么?” “我说过了,有关齿轮的话题。” “后来你不是提出了一些疑问?我是问那个。” 汤川听了,露出些许落寞的笑容,轻飘飘地摇头晃脑起来。 “那个根本不重要。” “不重要?” “重要的是齿轮,他就是听了那个才下决心自首的。” 草薙大大叹了一口气。 “你去大学图书馆查过报纸,你的目的是什么?” “是常盘告诉你的?看来你连我都开始调查了。” “我也不想这样,谁叫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没生气,那毕竟是你的工作。随便你,要调查我还是做别的什么,我都无所谓。” 草薙盯着汤川,随即低头求饶。 “你就别再吊我胃口了,你一定知道什么,请你告诉我。石神不是真凶吧?既然如此,让他顶罪太没天理了,你总不希望昔日老友沦为杀人犯吧?” “你把头抬起来。” 草薙一听,抬眼看他,心中不禁赫然一惊。眼前这张物理学家的面孔,正痛苦地扭曲着。他抬手按住额头,紧紧闭着双眼。 “我当然不希望他变成杀人犯,可是已经毫无办法了。连我都不知道,怎会变成这样……” “你怎么这么痛苦?为什么不坦白告诉我?我们是朋友。” 汤川一听,倏然睁眼,一脸严肃地说:“你是我的朋友,同时,也是警察。” 草薙哑口无言。他第一次觉得和这位多年好友之间有一道隔阂。正因为身为警察,眼看好友面对前所未有的苦恼,却连原因都问不出来。 “我现在要去找花冈靖子,”汤川说,“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可以去?” “无所谓,不过请你别插嘴。” “明白。” 汤川转身迈步,草薙紧随其后。汤川最初的目的地是弁天亭,他打算去找花冈靖子说什么?虽然草薙很想立刻问个究竟,但终忍住,只默默向前走。 汤川在清洲桥前走上台阶,驻足停步。 “那栋办公大楼,”汤川指着旁边的建筑,“入口处有玻璃门,看到了吧?” 草薙将目光转向那里,玻璃门上赫然映出两人的身影。 “看到了,那又怎样?” “命案刚发生时我来见石神,当时我们俩也这样望着映在玻璃上的身影。但当时我完全没注意,是听石神说才看到的。在那之前,我压根儿没想过他可能和命案有关。能和久违的劲敌重逢,我甚至有点乐昏了头。” “你是说,你看到映在玻璃上的影子以后,才开始怀疑他?” “当时他这么说:你看起来还是这么年轻,和我大相径庭,你的头发也很稠密——说着,还做出在意自己头发的小动作。这点让我大吃一惊,石神这个人,是个绝对不在意外貌的人。他一直坚持,一个人的价值不该靠这种东西衡量。他也绝不会选择受外貌左右的人生,现在,居然对外貌耿耿于怀。他头发的确稀疏,但竟然为了这种早已无可奈何的事哀叹,我因而才察觉,他正处于不得不在意外表与容貌的时候——就是恋爱之中。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他贸然说出这种话?是突然在意起外表了?” 草薙察觉出汤川的言外之意,遂接口说:“因为他马上就要见到心上人了,是吗?” 汤川点点头:“我也这么想。我怀疑那个在便当店上班的女子、公寓邻居、前夫遇害的女人,就是他的意中人。不过这样就会出现一个很大的疑问,那就是他对待命案的态度。照理说,他应该很在意,但他表现得就像个旁观者。或许怀疑他在恋爱是我想多了,于是,我又去找他,和他一起去便当店。我想从他的态度中看出什么端倪,结果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花冈靖子的一个男性朋友。” “工藤邦明,”草薙说,“他正和花冈靖子交往。” “好像是。石神看到工藤和花冈靖子交谈时的表情……”汤川皱起眉,摇摇头,“看到那个表情,我不得不承认,石神爱上的就是花冈靖子,他的脸上分明浮现出嫉妒。” “可是这样推断,同一个疑问又出现了。” “对,足以解释矛盾的理由只有一个。” “石神和命案有关,你对他的怀疑,就是这样开始的?”草薙再次眺望大楼的玻璃门,“你这个人太可怕了。对石神来说,小小的疏忽竟成了他的命门。” “他那强烈的个性,即使事隔多年,仍烙印在我的记忆中,否则我也不会察觉到。” “只能说石神运气不好。”草薙说着朝马路走去,他发觉汤川没跟来,立刻停下脚步,“不是去弁天亭?” 汤川低着头,走近草薙。“我想提一个对你来说很苛刻的要求,可以吗?” 草薙苦笑:“那得看是什么。” “你愿意抛弃警察的身份,以朋友的身份听我说吗?” “什么意思?” “我有话对你说。不过,是要对身为朋友的你说,不是对警察。你从我这里听到的,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无论是你的上司、同事甚至家人。你能答应我吗?”汤川眼中不住溢出迫切感。他显然是有什么苦衷,逼着他不得不这么做。 草薙本想再说一遍——那得看是什么,但他把这句话咽回肚里。他怕一旦说出口,眼前的人今后再也不把自己当朋友了。 “好,”草薙说,“我答应。” 第18章 目送买炸鸡便当的客人走出店门,靖子看看钟,再过几分钟就六点了。她叹口气,摘下白帽。 工藤白天打电话给她,邀她下班后见个面。 “算是庆祝。”他说,语气很兴奋。 她问庆祝什么。“这还用说吗?”他回答,“当然是庆祝凶手落网,你终于摆脱那个案子,我也不必再小心翼翼地和你保持距离。不用再担心被警察缠着不放,当然应该举杯庆祝一下。” 工藤的声音听起来兴奋自然。他不知道实情,当然会如此,可是靖子怎能有兴致? “我没心情。”她说。 “为什么?”工藤问。发现靖子默然不语,他才像突然醒悟似的说:“我懂了。虽说你们离了婚,但被害人毕竟曾与你关系匪浅。说什么庆祝,是我太不谨慎了,对不起。” 他完全误会了,但靖子依旧沉默。他继续说:“不过,我有要事和你说。请你今晚务必和我见个面。” 她想拒绝,她实在没那个心情。对于代自己自首的石神,她有太多的歉疚。但她说不出拒绝的话。工藤说的要事会是什么呢? 两人约好六点半,他来接她。虽然工藤很希望美里同行,但靖子委婉地拒绝了,现在不能让美里和工藤见面。 靖子打电话回家,留言说要晚些回家。一想到美里听后不知会作何感想,靖子就心情沉重。 六点一到,她解下围裙,向后面厨房的小代子打声招呼。 “哎呀,这么晚了。”提早吃晚餐的小代子看看钟,“辛苦了,剩下的我来就行。” “我先走了。”靖子折好围裙。 “去和工藤先生见面?”小代子小声问。 “啊?” “白天,他不是打电话来,约你见面?” 看到靖子困惑地陷入沉默,小代子顿了一下,用感慨万千的语气说:“太好了!麻烦的案子也解决了,又能和工藤先生这么好的人交往,你终于走好运了。” “不……” “是,一定。你受了这么多苦,今后一定会幸福,为了美里也要幸福。” 小代子的话令靖子心中隐隐作痛。小代子打从心底期盼朋友得到幸福,但她哪里知道底细? “明天见。”靖子说着,出了厨房,她无法正视小代子。 出了弁天亭,靖子朝着平日回家的反方向走去,拐角的餐厅就是她和工藤约好的地方。她本不想约在那里,当初和富樫即是约在那里。可工藤说那里最好找,她实在开不了口请他换地方。 头上就是首都高速公路。穿过下面时,有人从后面喊了一声“花冈小姐”,是男人的声音。 转身一看,两个眼熟的男子正朝她走近。一个是汤川——石神的老友,另一个是草薙。这两人怎会凑到一起?靖子一头雾水。 “您还记得我吗?”汤川问。 靖子来回审视两人,点点头。 “您有约会吗?” “是……”她做出看表的动作,心里其实慌得很,根本没看时间,“我和人约好了见面。” “只要三十分钟就好,我想和您谈一下,很重要的事。” “不,恐怕……”她摇头。 “不然十五分钟,十分钟也行,就在那边的长椅坐一下。”汤川说着,指指身旁的小公园,就在高速公路下方。 汤川语气沉稳,散发出一种不容抗拒的严肃感。靖子直觉到他打算谈什么。这个大学副教授,之前见面时也曾以轻松的口吻,对她造成了莫大的压力。 她想逃,这是她的真心话,然而她又很好奇:他要谈什么?一定和石神有关。 “那就十分钟。” “太好了。”汤川一笑,率先走进公园。 “请。”看到靖子犹豫不前,草薙说着伸出手催她。她点点头,跟在汤川身后。这个警察闷不吭声的样子显得有些怪异。 汤川在双人座坐下,给靖子空出一个位子。“你去那边待着,”汤川对草薙说,“我要和她单独谈。” 草薙虽然略显不满,但只是撅了一下嘴,就回到公园入口附近,掏出香烟。 靖子有些顾忌,但还是坐了下来。 “那位先生是警察吧?这样没关系吗?” “没事,我原本打算一个人来,更何况,对我来说,他的身份是朋友而不是警察。” “朋友?” “我们是大学时的好友。”汤川说着露出一口白牙,“他和石神也是校友。不过他们两个在此事发生之前,从未见过。” 靖子恍然大悟。之前她一直想不通,这个副教授为何会因这桩命案来找石神。石神什么也没透露,但靖子之前就在怀疑,整个计划之所以出现破绽,八成和汤川插手有关。和警察是校友,还拥有共同的友人,这点想必在石神的预料之外。 此人究竟打算说什么? “我对石神自首感到很遗憾。”汤川一开口就直捣核心,“一想到他那么有才华的人,今后只能在监狱里度过余生,身为研究者的我实在不甘心,太遗憾了。” 靖子不发一语,放在膝上的双手用力交握。 “不过,我还是无法相信,他会做出那种事。” 靖子感到汤川侧身面对她,顿时浑身僵硬。 “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会对你做出那种卑劣勾当。不,无法想象这个说法不够贴切,应该说我压根儿就不相信。他……在说谎。他为何要说谎?已经背上了杀人污名,照理说再撒谎也毫无意义了,他却说了谎。理由只有一个:就是这个谎,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某人隐瞒真相。” 靖子咽下口水,拼命调整呼吸。 此人已经隐约察觉真相了。他知道石神是在包庇某人,真凶另有其人,他想救石神。该怎么救?最直接的方法,自然是让真凶自首,招认一切。 靖子提心吊胆地瞄了汤川一眼,他竟在微笑。 “你以为我是来说服你的?” “不,我没有……”靖子慌忙摇头,“说到说服,我有什么可让您说服的?” “说的也是。我说错话了,我道歉。”汤川低头鞠躬,“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才来找你。” “什么事?” 汤川停顿了一下才开口:“你真的对真相一无所知。” 靖子惊讶地瞪大了眼,汤川已经不笑了。 “我想,你的不在场证明大概是真的,”他继续说,“你应该真去过电影院,令爱也去过。要不然在大批警察执著的追查下,你和读中学的令爱绝对招架不住,你们母女俩都没有说谎。” “对,我们根本没说谎,那又怎样?” “你心里应该也在奇怪,为什么用不着说谎,为什么警方的追查这么松懈?因为他……石神,早已安排好让你们面对警方的询问时,只要实话实说就行。无论警方怎么步步紧逼,他都已安排好,确保你们安然无事。至于他到底是怎么安排的,我想你大概一无所知。你只知道石神用了巧妙的障眼法,却不清楚具体内容。我说得对吗?” “您在说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靖子对汤川一笑。但她知道,自己的脸颊在抽搐。 “他为了保护你们母女,作了极大的牺牲,那是你我这种普通人连想都想不到的壮烈牺牲。打从命案一发生,他就已作好最坏的打算,决定到时替你们顶罪,因为他的所有计划都是以此为前提设计出来的。因此,这个前提绝对不能瓦解。然而,这个前提实在太残酷,任谁都会退缩,石神自己也知道。为了让自己在紧要关头义无反顾,他事先断了自己的退路。那正是最惊人的障眼法。” 汤川的话令靖子脑中一片混乱,她完全蒙了。然而,她能觉出,此人说得没错,她完全不知道石神设计了什么障眼法。同时,她也的确奇怪,警方的侦查为何没有想象中那般激烈。她甚至觉得,警察的再三盘问,根本找错了方向。但汤川知道那个秘密…… 汤川在看表。 “告诉你这件事,我实在很为难。”汤川的表情的确很痛苦,“石神绝对不希望我这样做。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一定希望,至少不让你发现真相。这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你。如果你知道了真相,将会终生背负起比现在更大的痛苦。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因为我觉得如果不让你明白他有多爱你、是怎么把全部人生都赌了下去,他未免牺牲得太不值了。这不是他的本意,但看到你这样一无所知,我实在无法忍受。” 靖子感到心跳剧烈,喘不过气,好像随时都会昏倒。汤川想说什么,她毫无头绪,但从他的语气,她已察觉那个答案必然超乎想象。 “到底是怎么回事?请快点说。”她的措辞虽然强悍,声音却虚弱得发颤。 “那起命案……旧江户川命案的真凶,”汤川做个深呼吸,“就是他——石神。不是你,也不是令爱,是石神。他并非冒名顶罪,他就是真凶。” 见靖子听不懂这话,只呆坐当场,汤川又加上一句:“不过那具尸体并非你的前夫富樫慎二,而是另外一人。” 靖子蹙眉,她不明白汤川的意思,但当她凝视他那双眼镜后面悲伤眨动的眼睛时,她蓦然明白了。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双手捂嘴。心中猛地一撞,她差点儿失声尖叫。她全身血液沸腾,紧接着又全身冰凉。 “你终于懂我的意思了。”汤川说,“石神为了保护你,做下另一起杀人命案,那是在三月十日,富樫慎二遇害的第二天。” 靖子手脚发冷,全身起满鸡皮疙瘩,几乎晕厥。 看花冈靖子的模样,草薙推测,八成是从汤川那里听到了真相。远远地都看得出,她脸色惨白。这也难怪,听到那样的真相,没有人会不震惊,更何况她还是当事人。 就连草薙,至今都难以完全相信。刚才听汤川说明时,他觉得根本像做梦。可是在这种状况下,汤川显然不会开玩笑,但他的分析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不可能,”草薙当时说,“为掩饰花冈靖子杀人,去杀另一个人,天底下哪有这么夸张的事?真是这样,被杀的又是什么人?” 汤川露出异常悲伤的表情,摇头说道:“我不知道那人的姓名,但我知道他是哪里的人。” “什么意思?”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算突然失踪,也没人找他,没人担心他,更不会有人报案。因为那个人过着和家人断绝关系的生活。”汤川说着,指向刚才一路走来的堤防沿岸小径,“你刚才不也看到那样的人了吗?” 草薙一时之间没能明白汤川的意思,但看着他指的方向,猛然恍然大悟,不禁屏息:“你是说那里的游民?” 汤川没点头,只说:“有个收集空罐的人,对住在那一带的游民了如指掌。我找他问过,一个月前,有个新伙伴加入。说是伙伴,其实不过是共享同一个场所。那人还没搭盖小屋,也不愿用纸箱当床。收集空罐的大叔告诉我,起先谁都这样——生而为人,难以抛开自尊。大叔说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可那人有一天突然消失了,毫无征兆。大家虽然有点儿犯嘀咕,但也仅止于此。在他们的世界里,早已对某人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习以为常。” “附带提一下,”汤川继续说,“那人是在三月十日前后消失的,五十岁上下,中年发福,中等身材。” 旧江户川的尸体是在三月十一日被发现的。 “我不清楚来龙去脉,大概是石神发现了花冈靖子的罪行,决定帮助她消灭证据。他认为光处理掉尸体不够,一旦查明尸体身份,警方必然会找上花冈靖子。到时她和她女儿,不见得能扛到底。于是,他拟定了这个计划,另准备一具他杀尸体,让警方认定那就是富樫慎二。警方肯定会逐步查明被害人是在何时何地如何遇害,警方调查得越深入,花冈靖子的嫌疑就越轻。这是当然,因为那个人本来就不是她杀的,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富樫慎二。你们调查的,其实是另一起杀人命案。” 汤川淡然道出的内容简直匪夷所思,草薙一边听,一边不住摇头。 “石神会想出这么异想天开的计划,多半因为他平常总走那个堤防。每天望着那些游民,他或许会想:他们到底为何而活?难道只是这样默默等死吗?就算他们死了,也不会有人察觉,更不会有人感到难过……但这只是我的推测。” “所以他就认为,杀了那样的人毫无关系?”草薙向汤川确认。 “这倒不至于。不过他思考对策时将他们考虑在内,这点不可否认。我之前和你说过,只要符合逻辑,再冷酷的事他也做得出来。” “杀人符合逻辑?” “他想要的,是他杀尸体这片拼图。要完成整幅拼图,就不能少那一片。” 草薙终究还是无法明白。连像在讲课似的淡淡叙述此事的汤川,草薙都觉得有些不正常。 “花冈靖子杀富樫慎二翌日早晨,石神和一名游民进行接触。我不知道对话内容,但他肯定是找对方做什么事。他让游民先去富樫慎二租住的旅馆,在那里待到晚上。想必石神在前一天夜里,已将富樫慎二的所有痕迹彻底清除。留在房间里的,只是那个游民的指纹和毛发。到了晚上,游民穿上石神给他的衣服,前往指定场所。” “筱崎车站?”草薙急问。 汤川摇摇头:“不,是前一站,瑞江车站。” “为什么?” “石神先在筱崎车站偷自行车,再去瑞江车站和那个人会合。他很可能另外预备了一辆自行车,两人抵达旧江户川的堤防后,他就杀了那个人。他把对方的脸砸烂,自然是怕人发现那不是富樫慎二。按理说,没必要烧毁指纹。旅馆已经留有此人的指纹,就算不烧,警方也会误认为死者就是富樫慎二。但是已毁了容,不连指纹一起毁掉,凶手的行动就会欠缺一贯性——他不得不烧毁指纹。可这么一来,警方要查明身份就会大费周章。因此,他才在自行车上留下指纹,衣服没烧完也是基于同样的缘故。” “但自行车没必要是新的。” “偷新的自行车,也是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 “对石神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让警方查出犯案的准确时间。解剖虽较可靠,但他怕尸体发现得晚,会拉长犯案时间的推定范围。弄不好会拉长到前一天晚上——也就是九日晚上。对他来说那将极为不利,因为那是花冈母女杀死富樫的日子,她们没有不在场证明。为了预防这点,需要准备自行车是在十日之后失窃的证据。不能选放了一整天都无人问津的自行车,而是要选一旦被偷、车主会立刻报案的自行车。因此,目标就指向新买的自行车。” “原来隐含了这么重要的意义。”草薙举拳往额上一敲。 “自行车被发现时,两个轮胎都被戳破了,这也只有石神才能想到,是为了防止车子被其他人骑走。可以说,他为了替花冈母女制造不在场证明,真是费尽心思。” “可她们的不在场证明并没有那么明确。到现在,都没找到决定性的证据,足以证明她们当晚的确在电影院。” “但是,你们也找不到不在电影院的证据。”汤川指着草薙,“看似脆弱却又无法推翻的不在场证明,这就是石神设计的陷阱。如果是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警方反而会怀疑是不是动过什么手脚,说不定还会疑心死者不是富樫慎二。石神怕的就是这点。被杀的是富樫慎二,可疑的是花冈靖子,他故意制造出这个陷阱,让警方无法跳出这一定势。” 草薙沉吟。汤川说得没错,误以为死者是富樫慎二后,他们立刻将怀疑的矛头直指花冈靖子。而她坚持的不在场证明,令人半信半疑。警方怀疑她,就等于深信死者必是富樫。 “真是可怕的人。”草薙低语。 “是啊。”汤川说,“我之所以看穿这个可怕的障眼法,还是你给我的灵感。” “我?” “你提过石神出数学考题时的出发点,就是针对自以为是的盲点。看似几何问题,其实是函数问题。” “什么意思?” “同样的模式。看似是不在场证明,核心其实在于隐瞒死者身份。” 草薙不禁“啊”了一声。 “后来,你给我看石神的出勤表,那上面显示,他在三月十日上午,请假没去学校。你以为和命案无关,没怎么重视,但我一看到那个时间点就明白,石神想隐瞒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必发生于前一晚。” 想隐瞒的最重要的一件事——花冈靖子杀富樫慎二。 汤川的推理从头到尾都说得通。仔细想想,之前在意的自行车失窃和衣服没烧完这两个疑点,果然和案子大有关联。草薙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些警察的确跳进了石神设计的迷宫。 然而,他还是无法摆脱“匪夷所思”这种感觉,为了掩饰一桩杀人案,不惜再犯下另一桩命案——天底下真会有这样的人? “这个障眼法还有另一个重要意义,”汤川似乎看穿了草薙的疑惑,“那就是可以让他的决心——万一被识破真相,自己就去顶罪——无法动摇。他也怕到了紧要关头会退缩,受不了警察的刨根问底,不慎吐露真相。可是现在,他没有这种不安了。不管被如何追问,他都不会动摇,他只能继续坚称人是他杀的。旧江户川发现的被害人,的确是他杀的。作为杀人凶手,坐牢理所当然。但是,他也完美地坚守到底,保住了心爱的人。” “石神知道他的障眼法被识破了吗?” “我告诉他,我已识破障眼法,但我用的是只有他才能听懂的说法。就是我刚才和你说过的话:这个世上没有无用的齿轮,也只有齿轮自己才能决定自己的用途。齿轮是什么,现在你明白了吧?” “就是那个被石神当成拼图一部分的无名流浪汉……” “他的行为不可原谅,自首是应该的。我之所以谈到齿轮,也是为了劝他这么做,但我没想到,他会用那种方式自首。他竟然不惜把自己贬低成变态跟踪狂去保护她……我在得知这个消息时,才发现障眼法的另一个深意。” “富樫慎二的尸体在哪里?” “我不知道,应该被石神处理掉了。或许已被别的地方的警察发现,或许尚未找到。” “别的地方的警察?你是说不在我们辖区?” “他会避开警视厅辖区,他不希望警察发现尸体后立刻联想到富樫慎二。” “因此你才去图书馆查报纸,你是去确认有没有身份不详的尸体被发现。” “就我所知,还没找到类似尸体,不过迟早会发现。他应该没费太大功夫藏匿尸体。因为就算被发现了,尸体也不会被判定为富樫慎二。” “我立刻去查。”草薙说。 汤川听了摇摇头:“不行,这样违反我们的约定。一开始我就说了,我是告诉身为朋友的你,不是告诉警察。如果你根据我的说法展开搜查,我们就绝交。” 汤川的眼神充满决绝,令人无法反驳。 “我想赌在她身上。”汤川说着指向弁天亭,“她不知道真相,不知道石神作了多大的牺牲。我准备告诉她真相,希望她能作出正确抉择。石神肯定希望她能毫不知情地幸福生活下去,但我实在看不下去,我认为她应该知道。” “你是说,她知道真相后会去自首?” “不知道,我也并非坚持她应自首。一想到石神,我觉得至少让她得救也好。” “如果过了很久花冈靖子还是不肯自首,我只好展开调查,就算坏了和你的友情,也在所不惜。” “好吧。”汤川颔首。 望着正和花冈靖子说话的友人,草薙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靖子始终垂着头,始终没换过姿势。汤川的嘴唇一直在动,表情毫无变化。然而连草薙都感觉得到,两人身上笼罩着紧张的空气。 汤川站起身,向靖子鞠一躬,朝草薙这边走来。靖子还是同样的姿势,似已动弹不得。 “让你久等了。”汤川说。 “谈完了?” “嗯,谈完了。” “她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我只是告诉她事实,没问她打算怎么办,也没建议她该怎么办,一切全看她自己。” “我刚才说过了,如果她不去自首——” “我知道。”汤川抬手制止草薙,跨步迈出,“你不要再说了。我有事想求你。” “你想见石神?” 汤川略微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也不想想,我们多少年的交情。” “心有灵犀?好吧,毕竟我们目前仍是朋友。”汤川说着,寂寥地笑了。 第19章 靖子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汤川的话朝她当头压下。那些内容实在惊人,实在沉重,几乎压碎了她的心。 他竟然作出如此牺牲? 富樫的尸体是怎么处理的?他什么也没说,他只说她用不着操心。她还记得他在电话彼端,淡淡地说都已妥善处理妥当,什么都不用担心。 她的确感到奇怪,警方问的为何是案发翌日的不在场证明。之前石神已吩咐过,三月十日晚上要做些什么。电影院、拉面店、ktv,以及深夜的电话,样样都是照他的指示做的,只是她并不明白这么做的用意。警察询问时,她虽然一一据实回答,但心里还是很疑惑:为什么是三月十日…… 现在她全明白了。警方令人费解的调查,原来全都是石神设计好的,但他设计得未免太过惊悚。从汤川那里听到时,虽然心知除此之外的确别无可能,但她还是无法相信。不,是不愿相信。她不愿相信石神竟能牺牲到如此地步,不愿相信石神为了自己这么一个毫无长处、平凡无奇、没什么魅力的中年女人,竟然毁了自己的一生!她觉得,自己的心还未坚强到足以承受这一切的地步。 她双手捂住脸,什么都不愿想。汤川说他不会告诉警方,他说一切都只是推论,毫无证据,她可以自由选择今后该走的路。她不由得恨恨地想,他逼她做的是何等残酷的抉择!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无法站起。她僵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拍她的肩,她吓得猛然抬头。 工藤正忧心忡忡地俯视着她。 “你怎么了?” 一时之间她没有醒过神来,工藤怎会在这里出现?看清他的面容,这才渐渐想起约好要见面。 “对不起。我有点……太累了。”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别的借口,况且她的确很累。不是身体,而是心中疲惫至极。 “你不舒服?”工藤柔声问道。 那温柔的声音,此刻靖子听来,显得异常空洞。她这才明白,不知真相原来也是一种罪恶,自己已然身陷罪恶。 “不要紧。”靖子说着,试图起身。 看她一个踉跄,工藤连忙伸手搀扶。她说了声谢谢。 “出什么事了?你脸色不太好。” 靖子摇头。他不是可以解释的对象,这世上找不到那样的人。 “没什么,只是有点不舒服,刚才在这里休息了一下,已经没事了。”她想发出开朗的声音,但怎么能够? “我的车就停在旁边,休息一下,我们走吧。” 靖子不由得回视他的眼睛,“去哪里?” “我订了餐厅,说好七点到。不过晚三十分钟也无妨。” “哦……” 餐厅,听起来仿佛来自不同的时空。难道我要去那种地方吃饭?要怀着这种心情,堆出假笑,以高雅的动作拿刀举叉?然而,这不是工藤的错。 “对不起。”靖子低声说,“我实在没心思。等好一些再说吧。今天实在……怎么说……” “我知道了,”工藤伸出手制止她,“好吧。发生这么多事,难怪你会累。今天好好休息。仔细想想,这阵子你一直不得安宁,我该让你喘口气,是我太不替你着想了。对不起。” 工藤坦诚道歉,靖子再次觉得,他真是个好人,他打心底替我着想。这么多人如此爱我,我为什么还是无法幸福? 她几乎被他推着才迈开步。工藤的车就停在几十米外的路上,他说送她回家。靖子知道该拒绝,却仍是接受了——这条回家的路,已变得格外漫长。 “你真的不要紧?要是有什么事,我希望你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上车后,工藤又问了一次。靖子的样子着实令人担心。 “嗯,不要紧。对不起。”靖子朝他一笑,这已是她竭尽所能的演技。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她都是满心歉疚。这歉意,令她突然想起工藤今天要求见面的原因。 “工藤先生,你不是说有重要的事?” “是,本来是这样。”他垂下眼,“但今天算了吧。” “哦。” 他发动了引擎。 坐在车上,靖子茫然望着窗外。天色早已暗下来,街景正逐渐换上夜晚的风貌。要是一切都能化为黑暗,世界就此结束,不知该有多轻松。 他在公寓前停车。“你好好休息,我再和你联系。” “好。”靖子点头,伸手去拉门把。这时工藤说:“等一下。” 靖子一转头,他舔舔嘴唇,砰砰拍了两下方向盘,手才伸进西服内袋。“还是现在告诉你吧。” “什么?” 工藤掏出一只小盒子,一看就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电视里常出现这种画面,我本来不太想这样做,但这也算是一种形式。”说着,他当着靖子的面打开盒子。是戒指,大大的钻石绽放出灿烂的光辉。 “工藤先生……”靖子愕然。 “不必立刻答复。”他说,“我知道还得考虑美里的感受。但我希望你明白,我这样绝非儿戏。现在的我,有信心让你们母女幸福。”他拉起靖子的手,把盒子放在她掌心,“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这只是一份礼物。不过……如果你决心和我共度下半生,这枚戒指就另有意义了。你愿意考虑吗?” 掌心感受着小盒子的分量,靖子不禁仓皇失措。她震惊不已,以致他的表白连一半都没听进去。她懂得他的意图,正因为懂,心里才更是一团乱麻。 “抱歉,这样太唐突了。”工藤脸上浮现出腼腆的笑,“你不必急着回答。和美里商量一下。”说着,把靖子手上的盒子盖起,“拜托你了。” 靖子想不出该说什么,千头万绪在脑中来回穿梭,包括石神——不,那占了大半。 “我会……好好考虑。”她费尽力气才挤出这句话。 工藤欣然点头,靖子这才下车。 目送汽车远去,她才回家。打开房门,她瞥向隔壁那扇门。门口塞满了邮件,没有报纸,怕是石神去投案前就把报纸停了。 美里还没回来。靖子瘫坐在地,长长吐出一口气。她突然念头一转,打开身旁的抽屉,取出塞在最里面的点心盒。那是用来装邮件的盒子,她从最底下抽出一个信封。信封上什么也没写,里面有一张纸,爬满密密麻麻的字迹。 那是石神打最后一通电话前,放进靖子家信箱的。除了这张纸,还有三封信。每封信都足以证明,他在疯狂纠缠靖子。现在,那三封信在警方手里。 这张纸上,对三封信的用法、警察来找她时该怎么应答,都作了详细说明。不只是对靖子,还有写给美里的。在那详细的说明中,有他预估的各种状况,好让花冈母女无论受到怎样的询问,都不会动摇。因为这信,靖子和美里才能毫不慌乱、理直气壮地与警察对峙。当时靖子觉得,如果应付得不好,让人看穿,定会害石神的一片苦心化为泡影,想必美里也有同感。 指示之后,还有这么一段。 工藤邦明先生是个诚实可靠的人。和他结婚,你和美里获得幸福的几率较高。把我完全忘记,不要有任何负罪感。如果你过得不幸福,我所做的一切才是徒劳。 她看了又看,再次落泪。 她从未遇到过这么深的爱情,不,她连这世上有这种深情都一无所知。石神面无表情的背后,竟藏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爱。 得知他去自首时,她以为他只是替她们母女顶罪。听了汤川的叙述,蕴藏在这段文字中的深情,才真正强烈地朝她心头涌来。 她想向警方说明一切,然而就算这样,也救不了石神——他已杀了人。 她的目光停驻在工藤送的盒子上。打开盒盖,戒指发出夺目的光芒。 已到如此地步,或许该照石神的意思,只考虑母女俩的幸福。诚如他写的,这时如果退缩,他的苦心将付诸流水。 隐瞒真相何其痛苦。就算抓住了幸福,也不会有幸福的真正感受。只会终生抱着自责,终生得不到片刻安宁。但此时靖子觉得,忍受这种煎熬,也算一种赎罪。 她试着将戒指戴上无名指。钻石真美,若能心中毫无阴霾地投入工藤的怀抱,不知该多幸福。但那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因为自己心中永无放晴之日。心如明镜不带丝毫阴霾的,世上只有石神。 靖子把戒指放回盒中时,手机响了。她盯着屏幕,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她接起电话。 “请问是花冈美里的母亲吗?”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对,我就是。”她有不祥的预感。 “我是森下南中学的坂野,冒昧打电话来,不好意思。” 是美里学校的老师。 “请问,美里出什么事了吗?” “刚才在体育馆后面,发现美里倒卧在地不省人事。嗯……像是割了腕。” “啊?”靖子心脏突突乱跳,几乎要窒息。 “因为出血严重,我们立刻把她送往医院。还好没有生命危险,请您稍稍放心……” 话的后半截,完全没传入靖子耳中。 眼前的墙上有无数污渍。石神从其中选出几个适当的斑点,在脑中以直线连接。画出来的图形,是三角形、四边形、六边形的组合。接着再涂上四种颜色加以区分,相邻的区块不能同色。 石神在一分钟之内就完成了这个题目,破解之后,他又选择其他斑点,重复同样的步骤。虽然单纯,但做了又做丝毫不觉厌倦。玩腻了四色问题,只要接着利用墙上的斑点,做解析题目就是。光是计算墙上所有斑点的坐标,就得耗去不少时间。 身体受到束缚不算什么,只要有纸和笔,就能解数学题。手脚被绑了,思维还能活动。纵使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也无人能把手伸到他脑子里。对他来说,那里就是无垠乐园,永远沉睡着数学这座矿脉。要把那些矿藏统统挖出来,一生的时间未免太短。 他再次感到,自己并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他也有发表论文、受人重视的欲望,但那非关数学本质。让别人知道是谁第一个爬上山顶固然重要,但只要当事人自己明白其中的真味,也就足够了。 石神费了不少时间,才达到这一境界。不久前,他差点迷失活着的意义。当时他觉得,只擅长数学的自己,若不能在此领域有所发展,便没有了存在的价值。每天,他的脑子里只有死这个念头。反正自己死了也不会有人伤心、烦恼。不仅如此,他甚至寻思,有谁会注意到他的死亡? 那是一年前的事。 石神拿着根绳子,找合适的地方拴。公寓的房子出乎意料地缺乏这种适合上吊的地方。最后,他只好在柱子上钉个大钉子,把系成圆圈的绳子挂在上面,确认加上体重后是否撑得住。柱子发出吱呀的声音,钉子没弯,绳子也没断。 他已毫无留恋。没有理由寻死,也没有理由活着,如此而已。 他站上台子,正要把脖子套进绳索时,门铃响了。 是扭转命运方向的门铃。 他没有置之不理,他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门外的某人,说不定有急事。 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两个女子,是一对母女。 母亲自我介绍说她们刚搬来隔壁,女儿在一旁鞠躬。看到两人时,石神的身体仿佛猛然被某种东西贯穿。 怎么会有眼睛如此美丽的母女?在那之前,他从未被任何东西的美丽吸引、感动过,也不了解艺术的意义。然而这一瞬间,他全都懂了,他发觉这和求解数学的美感在本质上乃是殊途同归。 石神早已忘记她们是怎么打招呼的,但两人凝视他的明眸如何流转,至今仍清晰烙印在记忆深处。 邂逅花冈母女后,石神的生活从此改变了。自杀的念头烟消云散,他重获生命的喜悦,单是想象母女俩的生活就令人开心。在世界这个坐标上,竟有靖子和美里这两个点,那是罕见的奇迹。 星期天最幸福,只要打开窗子,就能听到她们说话。虽然听不清楚内容,但随风传来的隐约话语,对石神来说也是至高仙乐。 他压根儿没有要和她们发生关联的欲望,她们不是他该碰触的对象。对于崇高的东西,能沾到边就已足够幸福,数学也是如此。妄想博得名声,只会有损尊严。 帮助母女俩,对石神来说乃是理所当然。没有她们,就没有现在的他。他不是顶罪,而是报恩。想必她们毫无所觉。这样最好。有时候,一个人只要好好活着,就足以拯救某人。 看到富樫的尸体时,石神的脑中已拟好一个计划。 要完美地弃尸实在困难,就算再怎么巧妙,也无法永远隐匿身份。就算侥幸一时瞒住,花冈母女也无法安心,她们将永远活在不知何时东窗事发的恐惧中。他怎能忍心让她们受那种苦? 让靖子母女安心的方法只有一个——把案子和她们完全切割开来。只要移到乍看好像相连、其实绝不相交的直线上即可。 他决心利用“技师”。 “技师”,那个刚在新大桥旁过起游民生活的男子。 三月十日清晨,“技师”像平时一样,坐在离其他游民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石神告诉他,要委托他一桩差事—— 一个河川工程需要人监工几天。他已看出,“技师”以前做过建筑方面的工作。 “技师”很惊讶,问为何会找上他。石神说,原来受托担任这工作的人,发生意外不能去了,如果无人监工,就拿不到施工许可。 先期交付五万元后,“技师”一口答应。石神带着他,前往富樫租住的旅馆。他让“技师”换上富樫的衣服,令他安分地待到晚上。 当晚,石神把“技师”叫去瑞江车站。石神事先从筱崎车站偷了自行车。尽量选新车,车主能报案最好。 事实上他还准备了另一辆自行车,那是从瑞江车站前一站—— 一之江车站偷来的。是辆旧车,并未好好上锁。 他让“技师”骑新车,两人一同前往现场——旧江户川边的案发现场。 至于后来的事,他每次想起,心情总会为之一沉。“技师”直到断气,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身死。 石神没让任何人知道第二起杀人命案,尤其是花冈母女。因此他选用同样的凶器,施以同样的手法。 富樫的尸体被他在浴室里分割成六块,分别绑上石块后,扔进了隅田川。他分了三个地点弃尸,都在半夜扔弃,费了三晚。即便被发现,也已无所谓,警方绝对查不出死者的身份。在他们的记录中,富樫已经死了——同一个人不可能死两次。 可惜汤川看穿了此偷梁换柱之法,石神因而向警方自首。反正他从一开始就已作好这一准备,也安排好了各项事宜。 汤川也许会告诉草薙,草薙会报告上司,但警方无法采取任何行动。他们无法证明被害者身份有误。石神料想自己很快就会被起诉。事到如今已不能回头,又怎能回头?就算天才物理学家的推论再怎么神准,在凶手的自白面前也异常苍白。 我赢了,石神想。 警铃响起,是有人进出拘留所的铃声,看守离席站起。 一阵短暂交谈后,有人进来。站在石神监室前的,是草薙。 在看守的命令下,石神走出监室。检查完身体后,他被移交给草薙。此间,草薙一句话也没说。 一出房门,草薙就转向石神:“您身体怎么样?” 这警察,到现在还这么客气。石神不知他是另有他意,还是纯属个人习惯。 “累了。可以的话,我希望法律尽快作出裁决。” “就当这是最后一次审讯吧,我想请您见一个人。” 石神蹙眉:会是谁?难道是靖子? 来到审讯室前,草薙打开门。里面坐着汤川学,他沉着脸,定定凝视石神。 看来这是此生最后一道难关,石神打起精神。 两个天才,隔着桌子沉默良久。草薙倚墙而立,不语旁观。 “你好像清瘦了些。”汤川先开口。 “哦?三餐都很正常。” “那就好。唉,”汤川舔舔嘴唇,“你不怕被贴上变态跟踪狂的标签?” “我不是跟踪狂,”石神回答,“我在暗中保护花冈靖子,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我知道,你至今仍在保护她,我也知道。” 石神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他转头看草薙,“这种对话对调查有什么帮助吗?” 看草薙不发一语,汤川说:“我把我的推论都告诉他了,包括你真正做了什么,杀了谁。” “你要吹嘘你的推论,完全是你的自由。” “我也告诉了她——花冈靖子。” 这句话令石神的脸颊猛然抽动,但抽动立刻转为浅笑。 “她略表悔悟了?感谢我了?枉费我替她除掉眼中钉,听说她居然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不关她的事!” 石神冷笑,故意扮出恶棍的姿态。草薙心头一阵激荡,不禁感叹万千:原来一个人竟能爱人到如此地步! “你好像坚信,只要你不说,就永远无法揭开真相。但怕是你错了。”汤川说,“三月十日,一个男子下落不明。他完全是个无辜的人。只要查明他的身份,找到他的家人,就可以做dna鉴定。再和警方认定是富樫慎二的遗体进行比对,其真实身份自然水落石出。” “你说的,我听不懂。”石神露出笑容,“他没家人,就算还有别的方法,要查明身份也得花上庞大的人力和时间。到那时,早已结案。不管法官作出什么判决,我都不会上诉。只要结案,就是盖棺定论,富樫慎二命案就此了结。难道说……”他看着草薙,“警方听了汤川的话,会改变态度?若是那样,就得先放了我。理由呢?因为我不是凶手?但我明明已经自首,这份供词怎么办?” 草薙垂下头。石神说得没错,除非能证明他的供词是假的,否则不能半路喊停,规矩就是这样。 “我只有一件事告诉你。”汤川说。 石神看着汤川,等待下文。 “你的头脑……你那聪颖过人的头脑,却用在这种事情上,我感到万分难过。我永远失去了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对手。” 石神的嘴抿成一线,垂下双眼,似乎在忍耐什么。最后,他再次望向草薙。“他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草薙看着汤川,汤川默然点头。 “走吧。”草薙打开门。先让石神出去,汤川紧随其后。 就在草薙要撇下汤川、把石神带回拘留室之际,岸谷从走廊的拐角现身,身后跟着一个女人。 花冈靖子。 “怎么了?”草薙问岸谷。 “她……她主动来,说有话要说……就在刚才……听到了惊人的……真相……” “就你一个人听到?” “不,组长也在。” 草薙看着石神。石神脸色灰败如土,一双眼睛紧盯着靖子,充满血丝。 “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他低叹。 靖子如遭冻结的面容眨眼间几近崩溃,两眼清泪长流。她走到石神面前,突然伏身跪倒。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让您为了我们……为我这种女人……”她的背部激烈晃动。 “你胡说什么!你在说什么……愚蠢……你胡说……”石神口中发出呓语般的呢喃。 “不能只有我们得到幸福……不!我该赎罪,我要接受惩罚,我要和石神先生一起接受惩罚。我能做的只有这个,我能为您做的只有这个。对不起!对不起!”她两手撑地,头抵地板。 石神一边摇头一边后退,脸上痛苦地扭曲着。 他猛然一个转身,双手抱头。 “啊——”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咆哮里夹杂了绝望与混乱的哀号。那咆哮,听者无不为之动容。 警察跑来,要制止他。 “别碰他!”汤川挡在他们面前,“至少,让他哭个够……” 汤川从石神身后将手放在他双肩上。 石神继续嘶吼,草薙觉得他仿佛正呕出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