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林》 序章 化道 .. 夜深时,万籁寂静。 这句话似乎只针对于拥有太阳的世界。 而幽都却是永夜的。 然而这一刻,一道光亮照破了黑色穹顶,犹如大日一般,去往彼岸的最深处。 ...... ...... 尽头深处雾气缭绕的寒潭上,远看有道光影,如烛火一般摇曳,近看却是一个朴实无华的年轻僧人盘坐在此,双手担在腿间,托着一株散发微弱红芒的血花。 僧人睁开双眼,微微仰面,目光迎向空中那道白光,又低头看向手中的血花,清澈的眸中露出思索之色。 “我该走了。” 僧人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温和。 “好。” 过了不知多久,血花周围的红芒有所跳动,一个听不出包含任何情绪在内的字吐出。 僧人起身,小心翼翼的将血花放在寒潭之上,四周无风,血花安稳的落在水面,惊不起一丝波澜。 僧人没动,静静的凝视着血花,心想世间怎会有这般美到令佛陀也生嫉妒的花呢?真是看不够啊...... “你不随我去吗?” “......” “下次吧。” 僧人闻言欣然一笑,脚下生出万朵金莲,随天上的白光而去。 那道白光也不是太阳,驱散不了幽都的黑暗。 血花无风自摇,渐渐暗淡,枯萎,化作一团灰烬融入了寒潭郁积的浓雾中,而它最后的美却停留在了僧人的眼中。 永恒。 不绝。 ...... ...... 《道林》序章 化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章 开山在即 道林……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 ...... 山河界东方,一片山脉终年被云雾缭绕,每当清晨整片山脉便会落上一层莹白闪闪的寒霜,故而得名寒山,东域六圣之一的剑阁便坐落于此。 山脚下有座小镇,是这方圆二百里内唯一的镇子,小镇中的百姓极少,满打满算不过二百来户,千人有余,个别大户祖上甚至出现过超脱俗根拜入剑阁之人,因此剑阁特赐其名为寒山,永世受剑阁庇护。 镇中居民依靠剑阁这座庞然大物日子过得相当宽裕,不同于寻常的泥路竹瓦,寒山镇入眼可见尽是清一色的青砖石瓦,仅酒楼客栈加在一起便有十指之数,富裕程度可见一斑。 正值深秋,万物毕成。 微风掠过,枯黄的柳叶顿时如落雨般从树上抖落下来,一时间整个镇子赫然被铺的金黄。 拥挤的人流将酒楼客栈,乃至街头巷尾都挤满,有郡城的商贾,也有权贵望族,更多的则是一些抱着侥幸想法,幻想能够入道修炼之人。 至于那所谓的修士,则各自隐没在镇外群山之间。 他们共同汇聚于此只因一件事。 封山二十年的剑阁即将开山! ...... ...... 小镇西面的里巷,一座青石小院极为显眼,因为整趟巷子只有这一户人家深藏在此,平日里鲜有外人身影。 不过五丈大小的院子中,一个长得奶胖的娃子抱着足有近他一半大小的陶罐,眯着眼懒散的靠在墙根处的老柳下,肥嫩的小手不断的出入陶罐,一颗颗红彤彤的蜜饯也随之送入嘴中。 略有刺耳的声音响起,陈旧的木门被推开,小书来抬头一看,正巧与来人撞了个四目相对,一丝尴尬之色浮上了那张被塞的鼓囊的小脸。 老人什么也没说,将木门关好后,默默走至一旁放下背上的木柴,顺手从中抽出一根稍细的,转身看向呆坐在树下的小书来,嘴角一咧,露出一排整齐的黄牙。 片刻后,凄厉的哀嚎声响彻整趟小巷,并伴随着时不时的笑骂声。 “小王八蛋,藏哪你都能翻出来!” “忘了你那两颗牙是咋掉了吧?” “......” 只是,却无人在此间听到。 ...... ...... 时间流逝的很快,转眼间,寒山镇便在喧嚣声中度过了两个月。 深秋之后便是凛冬,虽不见初雪,但山巅之上那股日渐凌厉的剑气,却是让山下众人心底生寒,下意识紧了紧衣领。 小巷极为安静,丝毫没有受到外面的影响,一如既往。 狭小的房间中,视线所及之处,除了一张木床,一套案椅,剩下的就是一摞摞各类书籍,俨然一副小书阁的派头。 小书来端坐在椅子上,手中掐着一本青色封皮的书,上面写着《山居子集》四个大字。 盯着手中明显没翻过几页的书,小书来乌亮的眼中露出一抹区别于同龄人的无奈。 他曾问过老人为何让他读如此多的书,老人耐心解释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小子若是现在把这万卷书读遍了,等日后那万里之路走来便可轻松一趟而过,不然可免不了吃上一顿苦。” “况且......” 老人说到这目光有些复杂,怔怔地低声呢喃道:“就算无缘入道,哪怕入仕为官呢……” “我说豁牙子,在那窝着想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一句,打断了小书来回忆。 循声看去,门口处一个看上去年长他几岁,长得虎头虎脑的少年正抱手倚门的看着他。 少年名叫王唐,但人们都习惯称他二虎子,是隔壁巷口李婶儿家的孩子,年长小书来几岁,今年一十有三。 小书来并不喜欢这个绰号,只是向来话少的他懒得去和去争罢了。 半年前吃蜜饯时自己掉了两颗门牙,谁都清楚这只是正常的乳牙脱落而已,但老人还是果断地禁止他再吃蜜饯,而王唐见他那咧嘴露出的黑洞,更是笑的直不起腰,从此他便有了豁牙子这个外号。 小书来瞅了他一眼,又将视线收回书上,说道:“看书。” 二虎子颇为不屑的啐了一口,说道:“我呸!看书有个屁用,难不成你长大了想做官?” 小书来又想起了老人的话,没有做声。 这时,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在王唐身后响起。 “怎么着二虎子,我家来娃子看书你有意见?” 二虎子闻声顿时一个激灵,而后身子有些僵硬的转过身去,堆起笑脸说道:“没有没有,豁......阿来要看书谁敢有意见我第一个不答应,您说是吧,书伯?” 书钱刚从外面回来,满头鹤发有些凌乱,布满褶皱的老脸经北风吹过后,显得更加粗糙。 他似是有些惧怕老人,说的很是阿谀。 书钱幽幽的盯了几息后忽地一笑,再次显露出那排黄牙,上前摸了摸王唐有些扎手的短发,满意的笑道:“呵呵,还是你小子说话受听。” 二虎子见状也跟着咧嘴傻笑,说道:“您这是上香才回来?” 书钱微微颔首。 整个寒山镇的人都知道,每逢月初书钱都会准时的前去寒山脚下那个破败的山神庙奉上一柱清香,从未间断,至于是从何时开始的,镇中有人闲来想了想,似乎剑阁封山之后就有了吧。 小书来盯着脸上又多了许多褶皱的老人不禁微微皱眉,只有他知道,老人每次去都是为了将前一夜写好的书信,放在山神像的座下。 巧的是,自己正是书钱八年前去山神庙送信时捡到的,一直被他抚养至今,这对于寒山镇的百姓来说不是什么秘密。 ...... 书钱说道:“你小子跑这来又在打什么鬼点子?” 二虎子连忙笑道:“看您说的,咱就是对阿来甚是想念,趁着今日光景正好,寻思带他上街玩玩。” 书钱狐疑的目光打量在他那张憨厚的脸上,过了一会才说道:“别带他乱跑。” 二虎子连连点头,随后不等小书来反应,一把拉起他向外跑去,很快便跑出小巷,消失在了街道上。 书钱望着二人消失的身影,准确地说只是小书来,眼底流露出一抹复杂的情绪...... 二人来出了巷口,足足跑出半条街之远,才渐渐停下脚步,小书来拖着一身肉下来,累的呼哧带喘。 二虎子看了眼身后,见没有熟悉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瞅了瞅还在粗喘的小书来,说道:“你爹天天这般神出鬼没的,真不知你是怎么受得来的。” 小书来尚在襁褓时便被书钱捡回来抚养,八年来在寒山镇的居民看来,二者说为父子不为过。 提到他,二虎子似乎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我听老一辈人说,你爹是山上下来的仙师,这事你听没听过?” 小书来这会也缓过气了,听他说起似乎并不意外,眸底极平静,但还是摇了摇头。 二虎子咧嘴一笑,将手勾在只有他胸高的小书来的肩上,边走边说起关于书钱的传言...... ...... ...... 书钱的出现对于寒山镇的老一辈人来说很是突然,就如小书来一般。 三十余年前,那时的剑阁正值鼎盛,寒山镇更是格外的安逸,镇中居民虽是凡人却过着犹如神仙的日子。 某天,就在众人的注视下,一个身蓝色的身影从山雾中缓缓走出,待他走进小镇众人这才看清是个一袭蓝袍长的很是干净的年轻人,只是他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像个久卧在床的病秧子。 书钱望着一众呆若木鸡的居民,还纳闷的摸了摸自己那张苍白的脸,心想难不成是自己长得太好看了? “孩儿他娘,我没看错吧,他好像是从上面下来的?” “嘘......别乱称呼,从上面下来的可都是仙师!” “......” 居民们虽将声音刻意降低,可到底是传入了书钱的耳中,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到来的方式太突兀了。 “仙师......” 书钱有些黯淡的眼中闪过一丝自嘲,而后缓缓向小镇深处行去。 书钱在身上摸索一番,拿着身上仅有的一枚金饼子,买下了巷深处这座最便宜的院落,自此便在这安家落脚。 可随之出现的问题让他感到一阵头大,自己身上竟一个大子都没有,唯一的金饼子也买了这处院子,这样一来能否温饱都是个麻烦,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一为山上,一为山下。 可自己能做什么呢,数十年来自己除了挥剑便只剩下...... 他眸子忽然一亮,久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幕幕浮现出来,宁静的山村,袅袅的烟火,以及崖壁上的采药郎...... 就这样,从第二天起,寒山镇的街头多了一处摆着零散药材的摊位,摊主是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 起初,镇中的百姓对于这个从他们奉为圣地禁区下来的年轻人还敬而远之,可久而久之,加上他也能诊断一些轻微杂症,他们就慢慢接受了,至于他的来历也鲜有人敢过问。 就如一个衣着华丽的富商突然住进贫民窟,穿上褴褛之衣,吃起残羹冷饭,过上与他们一般无二的日子,时间一长也不会再有人当他是那个富商了。 ...... ...... 随着山巅的剑势愈发强横,此时停留在寒山镇之人数量可谓是历年来的顶峰,绝大部分只是单纯为了凑个热闹,而剩余那些,尤其是以各大势力为首的一众修士,他们的目的便很明确了,只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 街道上,行人纷纷,着装各异,然而这其中却有一个小家伙格外引人注目,除了小书来还能是谁。 至于他身边的二虎子早已被人忽略,就他那约莫六尺的身高,且长得又黑又傻,两条如毛虫般的眉毛更是叫人难以言喻,若对外称他只有十三岁,估计任谁也不会轻易相信。 反观小书来就不同了,利落的发髻下生着一双灵动、明亮的眼眸,再加上那张肥嫩的小脸和溜圆的肚皮,即便身着一袭麻衣,也遮掩不住他那干净的气质,反倒是让人一眼看来更显可爱,引得街上一众少女在那低声私语。 忽然,小书来停下脚步,目光被一旁所吸引,二虎子见状心中咯噔一声。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远处几个衣着鲜艳的少女围在一起,透过她们的间隙,数排挂着晶莹糖衣,颜色各异的糖葫芦静静地摆在摊桌上。 二虎子看得出他眼中的火热,心想这厮的胖还真不是虚的。 小书来扭头盯着他,意思很明确。 二虎子眼角微不可察的跳了跳,想到这个月自己仅有的二两月钱,不禁感到肉疼。 像他这种成色不纯的碎银,照以往来说到还能买上个十余串糖葫芦,可如今这些商贩趁着汇聚寒山镇的人越来越多,价格也是一涨再涨,反正这些外来人也不缺钱,就他这二两碎银说不得只能买上一串。 可被小书来这么眼巴巴的看着,他也有些于心不忍,咬咬牙走上前去问道:“那啥刘叔,给我来一串。” 摊贩是个脸色黑黄的中年,也是这附近的邻居,可此人是出了名的会算计,简单来说就是吝啬。 刘叔抬眼一看,调笑道:“呦呵,是二虎子啊,稀客呀!看在都是邻里的份上,别人五两,卖你就三两,自己选一个吧。” “多少?” 王唐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正要伸入腰间的手也随之停下动作。 刘叔笑眯眯的重复道:“三两一串。” 听完,王唐脸一黑,本就不白的肤色显得更显难看。 “这是谁家的孩子呀,长得这般可人!” “呵呵呵,看他胖的跟个球似的。” “来,这个给你。” “......” 忽然响起数道少女的嬉笑声,二虎子扭头一看,三名亭亭少女此刻将小书来围住,或是捏一捏脸蛋,或是握一握小手,脸上别提多喜爱了,正是刚才聚在摊桌前的那几个姑娘。 而小书来此刻也全然不顾站在远处的二虎子,直勾勾的盯着手里其中一个少女给的糖葫芦,上去就是一口,蹭的满嘴糖渣,引来的又是一番银铃般的笑声。 见此一幕,二虎子牙根有些痒痒,但也颇为无奈,不觉搓了搓自己那张黑脸。 “我说二虎子,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别在这挡我做生意。” 刘叔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二虎子瞟了他一眼,阴阳怪气的说道:“这三两一串的糖葫芦,我可没这个口福,您呐,留着给你儿子吃吧!” 说完便不再理会他,转身向小书来等人走去,听他这口气刘叔也反应过来了,气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 “哎呀阿来,你怎地跑这来了,当真让为兄一顿好找啊!” 几个少女闻声,见说话的是个黑不溜秋的男人,不禁齐齐皱了皱娥眉。 其中一个披着兰花纹纱袍,容貌清丽的少女柔声问道:“这是你弟弟?” 二虎子冷不听听见少女的柔美声音,心神一阵荡漾,当即用自认为最温和的语气说道:“见过几位姑娘,在下书唐,他是我胞弟书来。” 说完还有模有样的行了一礼。 啪嗒。 半串糖葫芦掉落在地,小书来低头凝视若有所思,心想自己身边怎会有这等厚颜无耻之辈...... 这副表情落在几个少女眼中,却是格外委屈,以为他在心疼糖葫芦,两名少女心中母爱顿涌,赶紧将自己的糖葫芦放在小书来的手中。 二虎子见状脸不红心不跳,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看着二人鲜明的肤色,面前的少女虽持有怀疑,但还是不好说些什么,只得尴尬的笑了笑。 “完了,师叔她们来了!” 一个绿裙少女指向远处,突然说道。 几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的人群中一蓝一白两个中年女子正朝这边走来,后者显然也看到了她们,随后身形一动,瞬息穿过密集的人群来到了面前。 二虎子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那两名女子便闪到了众人之间,吓得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再也不如先前那般作态,瞪大眼睛浑身战栗的说道:“你...你们都是仙...仙师啊!” 反倒是小书来一点反应也没有,依旧一口一口的吃着刚拿到手的糖葫芦。 感受到异样,蓝袍女子扫了一眼坐在地上惊慌失措的王唐,月眉轻挑,说道:“你们三个在这做什么?莫非不知剑阁开山前,修士不准随意在凡人面前现身?” 此话一出,三个少女面色顿时一紧,一个个低着头支支吾吾的不知该如何解释。 “咦!” 一旁的白衣女子这时注意到了小书来,一脸惊奇的打量着。 “月怜,这孩子......” 叫月怜的蓝袍女子闻言也看向小书来,打量几息后又放出神识细细探察,不一会,只见她瞳孔紧缩,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月怜惊疑的说道:“怎会有如此的纯净的神魂,且相比寻常人浑厚的不止一星半点。” 白衣女子闻言想到了什么,传音道:“会不会是个夺舍的老怪?” 月怜微微摇头,说道:“我观他骨龄尚小,肉身气息也与神魂相符,并非夺舍之人。” 白衣女子欣喜的说道:“既然如此,那岂不是捡到宝了,若带回宗内重点培养,咱们白虹阙百年后说不得又会添上一位圣人。” 后者含笑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正有此意。” 想到这,二人再看小书来的眼神变得格外炙热,恨不得立刻将小书来带回去。 月怜蹲下身子,看着小书来含笑说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师叔,他叫书来,这位是他的兄长,书唐。” 小书来并未回答,说话的是那个身着兰花纱袍的少女,说着又指了指还没缓过神的二虎子。 月怜起身再次看向二虎子,接着手掌轻抬,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身体被一股力量撑起,站了起来,使得周围看热闹的路人一阵惊呼。 她收起笑容,语气不容置疑的说道:“回去告诉你爹娘,这孩子我要了,这几日他便跟着我,听清楚了?” 二虎子这才反应过来,对于仙师的话他哪敢说不,当即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月怜见状满意的颔首笑了笑。 正当她要带走小书来之时,却见他突然向后方跑去,来到一个佝偻老人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 众人见状一愣。 老人正是书钱,二虎子看清之后顿感如释重负,紧随其后的也向他跑去。 书钱对他没好气的冷哼一声,不顾愣在那边的月怜等人,拉着小书来转身就走,当然还有跟在身后的二虎子。 月怜等人见状,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白衣女子凝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不确信的说道:“你有没有觉得那人似曾相识......” 第二章 二十年后的重逢 道林。 ...... ...... 又过了五日。 自那日回来后小书来便再没踏出过家门,王唐也似乎受到了刺激,这几日一直未曾见过他的身影,至于月怜等人更是没有找上门,不知在盘算着什么,这小巷一如往常,空寂冷清。 书钱这天出奇的没有去街上卖药材。 一大早,熬了半锅白粥,炒了一碟咸豆,寻思一番又酱了一碗剔骨肉,看上去心情很好。 做完这些便拎着椅子来到院中坐下,抬起头来遥遥望向被云雾半掩的寒山。 小书来坐在屋里,边秃噜热粥边看着书钱枯瘦的背影,眼睛黑白分明一眨一眨的灵气十足。 半晌,将碗中最后一块剔骨肉送入嘴中后,他晃晃悠悠的走到书钱面前将手伸出。 书钱正满是欣慰的沉浸在久违的剑气中,忽然视野被小书来的胖脸占据,仔细一看嘴上还残留着些许肉汁,看着甚是油腻。 书钱瞅了瞅他的手便明白了,说道:“水缸后面,自己拿去。” 小书来眼睛一亮,屁颠屁颠的跑向灶房,等出来时,怀中赫然抱着那个装有蜜饯的陶罐,随后又回到书钱面前,示意想让他抱着。 书钱无奈的白了他一眼,废了一番劲,方才将他抱在自己腿上,爷俩就这么共同仰望着面前这座身处云雾的“巨兽”。 前者眼中带着欣喜、带着激动,后者面如平湖,平静的很。 ...... ...... 半个时辰后,寒山脚下惊现诡异的一幕。 原本的喧嚣骤然消失,无论是镇内的凡人百姓,还是隐没在群山间的宗门修士,皆是齐齐的仰面观天,这一刻仿佛时间静止,空间凝固。 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四方天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抹彩云。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众人这才看清,这哪里是云,分明就是四座剑海,完全由剑汇聚而成的斑斓之海! 剑海带着遮天蔽日之势飞至寒山上空,顷刻间黑暗笼罩。 望着此景,山脚下的众人,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 剑宗之魁临世,天下万剑共朝! 这一刻,寒山之巅积聚了数月的剑气陡然爆发,数千把形态各异的宝剑随之一飞冲天融入那剑海,随后化作一条千丈游龙,寒光摄人威压四方! 剑龙仰天咆哮,天地有圣音回荡。 刹时,刺眼的白芒暴起直破青天,方圆数千里的白云尽被这磅礴的剑气驱散。 片刻后,剑龙忽地溃散,无数把宝剑飞射四方,不知去往何处,想来是回到他们主人的手中,而那片深埋在氤氲中的峰林也于此刻重现世人眼中。 有老一辈修士感慨,此一幕或是许久未曾见过了。 剑阁开山就这样在一场斑斓剑雨中落下帷幕,这把尘封的利剑终是吹去了积尘,再执天下剑道牛耳! 山下于此刻沸腾,寒山百姓在高呼,各方修士或御宝而起,或徒步拜山向着寒山之巅齐齐进发。 剑阁的山门为此打开,迎接他们到来。 深巷中,书钱望着此幕,眼底有些湿润,激动的差点站起来,好在有小书来这坨肉压着。 良久,不知怎地,书钱没由来的长叹一声,他轻轻摸着小书来的头,说道:“下去玩吧,我累了。” 小书来很是听话,抱着陶罐一个蹬腿下来站在了地上,默默看着书钱佝偻着身子回到房间。 望着紧闭的房门,小书来抽了抽鼻子,像是嗅到了什么,眼神也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 ...... 寒山之上蚪峰林立刺破云烟,犹如无数柄巨剑直指苍天,若是深入望去,就会看见有六座更为巨大的剑峰排列开来,那即是剑阁六峰! 不过六峰中用来传承剑道的只有其中五座,余下那一峰则是阁主居所,象征着剑阁内无上的地位。 有弟子驭剑结灵禽而飞,时而穿过云雾显露在众人视野内,叫人不禁拊掌惊叹:“剑仙风姿若想窥知一二,唯剑阁之中方可得其真容!” 这话不知是何人所说,言语间拍马屁的意味十足,整个东域也不单只有剑阁这一家剑修势力,若说驭剑而飞这等手段便有剑仙之姿,那想来整个东域比比皆是。 剑阁深处,有座通体雪白的剑峰,白色自然非源于冰雪,而是源自此峰之上特有的一种草,名曰寒茶草。 “你要拦我?” 身穿血色长袍的女子,盯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老妪,眼底的寒意似要凝霜。 老妪见她已是到了发飙的边缘,语重心长说道:“你已是堂堂寒尺峰的首座......” “代首座!” 女子忽然打断道。 老妪神色微怔,随即无奈劝道:“即便这样,你身居高位又闭关多年,就算不去迎接各大宗门,起码也得需向阁主请个安吧。” 一番话下来,女子明显不耐烦了,不再多说,登时身形微动化作一阵冽风将老妪震开。 “告诉他,我去接寒尺峰真正的首座归山。” 毫无情感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女子便径直夺门而出,很快消失在了云雾中。 细细回味着她的话,这一刻,老妪脸上透着说不出的苦涩,眼中满是怅然之味。 ...... ...... 二十年的闭门苦修使得剑阁弟子如冲破牢笼的禽鸟,一个个争先驭剑出山,不过下山也非单纯的游玩,为剑阁招收新鲜血液是此行的主要目的。 青山,古镇,剑仙飞。 玄冬,热酒,良景至。 山下人潮如故,如此良辰美景,便是冷冽冬风也遮不住人们对此欣赏之意。 没人注意到一个火红的身影悄然而至。 镇外的清溪边,沈琴兰站在山神庙前,与二十余年前那副破败之色相比,如今大不相同,青砖,石瓦,余香不绝,如此变化令她的眼底有些湿润,嘴上翘起庆幸的笑容。 步入其中,庙内空间虽小但极为干净,看得出时常有人会来打扫,再往深处望去,唯有一蒲团,一供案,一香炉,一泥像。 说到这山神像可有些古怪,长着虎头、狗身、龙尾,全身覆盖着锋利的鳞甲,再加上瞪着一双凶恶铜铃眼,这哪里是山神分明是个凶神恶煞的大妖,难怪多年来除了书钱便从未有人来上过香,寻常人若是看到这泥像早就吓跑了,至于这座庙是何人何时所建,无人知晓。 沈琴兰对这怪异之处并不意外,只见她来到泥像前神色肃然,端正的行了一礼,而后从案边抽出一注清香,指尖窜出真火将其点燃,立在了香炉之上。 做完这些,她走到泥像的一旁,盯着底座上的一面青砖似乎在辨认着。 数息过后,伸出玉指从上取出一块青砖,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间呈现在眼前,里面赫然放着几叠信笺。 沈琴兰双手有些颤抖的全部取出,神识掠过,整整二百三十九封信。 数百封信笺唯有十余封不见明显变化,其余皆因年久而变得枯黄,最明显的区别就是信笺上的字迹从最初的力透纸背犹若剑锋,直至最后的滞顿歪曲,仿佛见证了信笺主人从朝气年青到暮气年老的变化...... 当读完最后一封信时,已是两个时辰后。 再看沈琴兰,早已是泪眼愁眉,手中的信也被打湿,墨迹渲染开来。 得知内容,她内心早已按捺不住,手中的蓝铁镯子闪动,数百封信便瞬间消失,而后转身离开。 ...... ...... “阿来。” 书钱站在门口,满脸笑意的望着小书来。 小书来定睛看去,书钱已是换上了一间崭新的鹅黄绒袍,满头鹤发披肩而散犹如积雪压顶,再往下看,手中拿着一件较小的黑色大氅,不知是用何种鸟兽皮毛所制,看上去格外金贵,显然是为小书来所量身定做的。 见状,小书来起身放下手中的画集,书钱笑呵呵的来到他身前将手中的大氅给他披上,接着上下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笑道:“不错,尺寸正好,喜欢吗?” 披上大氅,凉意顿然全无,柔软的绒毛覆在身上极为暖和。 他重重的点了点头,用他那稚嫩的声音说道:“你要走了?” 书钱手中动作一滞,他转念想了想,应该只是认为自己要出远门吧。 “嗯,或许很长时间都回不来,日后你须照顾好自己。”书钱顿了片刻语重心长的说道。 说完,爷俩相对无言,屋内陷入了沉默。 “阿爹......” 过了一会,小书来突然称呼道。 “嗯?” 书钱下意识的回应,但随即老脸一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几息过后这才反应过来,表情很意外的说道:“你叫我什么?” “阿爹” 小书来重复道。 听完,书钱的老脸顿时如花绽放,褶子都挤在了一起。 八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在外人眼中他们早已是父子无疑,就连书钱自己都这么认为,可小书来本就话少,类似父亲的称呼更是从未提过,明面上他们是父子,实际上倒更有些主与客的意思,如今一朝听闻,书钱既欣慰又意外。 他伸手来回抚在小书来的脸蛋上,眼里蕴含着宠溺,接着从怀中掏出一个赤金手镯,说道:“我为你备了些礼物就在这镯子里,过些时日自会有人教你怎么用它。” 说罢,抓起小书来的左手为他戴上,惊奇的一幕出现,原本松大的手镯,当套在小书来的手腕上时竟瞬息收缩,眨眼间便契合在了手腕处。 对此,小书来好奇般的转了转手腕,其光晕映在眼中如血如火。 咚,咚...... 门外响起一阵细微的敲门声,声音虽小却听得清楚。 闻声,书钱不由得一阵心颤,脸上笑容在此刻凝固,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他知道门外之人是谁,虽早有准备,可真到了这时,也不免有些慌张,一时间竟愣在了原地,不敢去开门。 咚,咚...... 敲门声再度响起,书钱依旧不为所动,小书来见状眼珠晃了晃,心中便猜出了个大概,接着便很“识趣”的走向木门。 木门打开,书钱周身一震更加不知所措,当他看到铜镜之时,却又平静了。 镜中的自己,换上了新衣,理了三千白发,看上去精神了不少,可映入眼帘的终究还是那个鹤发鸡皮难逃岁月打杀的老人。 时间是把刀,无情无爱,只知一味的落刀、起刀,众生脸上的沟壑即是他存在的证明。 他释然了。 见门后竟然是个胖娃子,沈琴兰微愣,当他扫过小书来的手腕时,目光在此定格。 她蹲下身,摆出温和的笑容,说道:“你手上的镯子是谁给你的呀?” 小书来想都没想,张口说道:“我阿爹。” 沈琴兰说道:“那他人呢?” 小书来歪了歪头,侧身指向自己的房间。 沈琴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下一刻瞳孔紧缩,一个鹤发老者不知何时站在那,含笑凝望着她。 沈琴兰缓缓起身,一个箭步窜至书钱面前,或许是难以置信,身子有些颤动,柔声试问道:“师兄?” 书钱笑容更盛,颔首说道:“师妹,别来无恙。” 沈琴兰见他承认,袖袍中的双拳紧握,眼底的泪花顿涌而出,一把便扑到了书钱的怀中失声耸肩凝噎。 书钱看上去颇为犹豫,感受着怀里的温度,双手不知该放在何处,如此僵硬的举动沈琴兰怎会无所察觉,她埋头闷声说道:“抱住我。” 闻言,书钱欣然一笑,二人紧紧相拥。 第三章 夜至山神庙 道林。 夜色渐浓,繁星隐现。 三人围坐在书钱屋内,桌上摆着书钱精心烧煮的菜肴,一旁的热壶中尚还烫着坛老酒,明亮的烛光打在三人的脸上显得分外温馨。 小书来直勾勾的盯着那盘扒肘子,心中早已蠢蠢欲动,一旁的沈琴兰见此抿嘴一笑,拾起筷子夹了一大块带皮肉放在他碗中,眸底尽是喜爱。 如此温柔的一面,让书钱不由得感慨不知多少年都未曾见到了,别说是他,就连剑阁众人上到阁主太上,下到弟子执事也许久未见沈琴兰露过笑脸了。 小书来忍不住夹了夹筷子像是很急迫,接着就将这一大块肉送入嘴中,蹭得一嘴油汤,瞬间便将他那张小嘴撑起,逗得沈琴兰咯咯直笑。 书钱提起酒坛,为沈琴兰和自己酙满,二人端起酒杯皆未言语,多年的思念尽在这杯酒中。 ...... ...... 夜已深,小书来毕竟年幼,吃了半个肘子便早早就离开了房间,而书钱二人则还在你一杯我一杯,就着酒诉说起多年来的衷肠。 沈琴兰没有刻意用真元驱散醉意,她双颊泛红,眼含愧意的说道:“师兄,这些年......” 书钱淡然一笑,清楚她的意思,说道:“能吃饱穿暖尚且富余,加之还有那臭小子陪着我,知足了。” 提起小书来,沈琴兰立马起了兴致,面带敌意的问道:“那个小家伙是你亲儿子?” 书钱解释道:“阿来是我八年前去上香在所捡到的,那时他还尚在襁褓,我将他带回抚养便随了我的姓,叫书来” “为有书来与我期,便从兰杜惹相思的书来。” ...... 八年前的一个清晨,书钱依去山神庙奉香送信。 当他来到庙中才发现,蒲团上竟有个光溜溜的婴儿安静的躺在那,不知被何人抛至于此,他连忙上前将其抱起,见他双目紧闭,呼吸匀畅,想来是睡着了,这才放下心来。 等候了许久也不见人来寻,想起自己儿时的遭遇与之倒极为相似,不禁动了恻隐之心,索性便将他抱回家中。 ...... ...... 书钱思索着与小书来的相遇之景,而沈琴兰则是品味着方才那句诗。 一番思索,她眼中愧意更浓,说道:“师兄,你可知二十年前剑阁为何突然封山。” 书钱沉默少许,开口说道:“当年自山巅冲出一道剑影,我认得那是谷师叔的气息,之后......” 话没说完他再次沉默,以他对谷师叔的了解断然不会无故做出如传言那般行为。 沈琴兰接话说道:“之后便传出帝胄四脉之一的宣王一门被谷师叔屠尽,随后谷师叔因走火入魔自绝而亡,剑阁由此封山。” 书钱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这些便是我后来所听说的。” “那......真相呢?” 沈琴兰幽幽长叹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姜师姑逝了!” 书钱神色骤凝,两条稀疏的眉毛紧紧蹙到一起,显得浓密了许多。 ...... ...... 另一边,小书来吃完并没有回到自己房间,而是悄然的离开小院向镇外走去,直至来到清溪边方才驻足,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庙,接着平静的走入其中。 凄冷的月光只够照到门口,深处漆黑一片,小书来认准一个方向走过去,正巧站在了那张破旧蒲团前,也不知是他眼力好,还是歪打正着。 “他要死了。” 空气十分寂静,只听得到庙外传来的北风吹动枯叶的脆响。 不知过了多久,泥像之下响起一阵低沉的嗡鸣声,一道略显沧桑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我知道,可这世间每天都在死人,多一个少一个又会如何?” 小书来微微颔首,对他说的话似是很赞同,可随即又说道:“可你毕竟受了他二十年的香火,这些年来可有他人曾来上香?” 小书来言语间完全不像一个孩童之言,而那道声音的主人也不知是谁,但他们应该是认识。 见他默然,小书来说道:“有个小和尚曾说过,因果相报,身自当之,你既受他愿力,莫非不想了却这段因缘?” 那声音说道:“他也是剑阁之徒,为我奉香不应该吗?” “何况......” 小书来打断道:“你是他祖师?” 闻言,那声音的主人又陷入了沉默,剑阁祖师?他当然不是...... “纵然你如今置之不理,来日也必有其报。” 那声音的主人似是被他说的有些意动,地底再次传出嗡鸣声。 “罢了,你做如何?” 小书来眼神一凝,幽幽说道:“化妖。” 几息过后,那泥像嘴中涌出一团黄色氤氲,待其散去,一个剔透无暇的玉瓶便呈现在小书来面前。 那声音说道:“一滴心头血,想来是够用了。” 小书来一把拿过玉瓶放在鼻下嗅了嗅,一丝略感刺鼻的气味散发开来令他意外,本以为最多只能要来一滴精血,没想到这这厮倒是大方。 小书来眉毛舒展开来,说不再多言扭头离去。 当他走后,一个黝黑的小脑袋从他方才所站的位置探出头来,金黄硕大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 ...... ...... 酒正酣,兴未尽,屋内二人自然不会注意到小书来。 他朝那屋瞥了一眼后,便打着哈欠回了自己房间。 屋内,书钱听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陷入了沉思。 宣王世子勾结邪道巨擘哭魂山,姜师姑被杀,谷师叔疯魔,宣王一脉被诛绝...... 这事巧到会让寻常人下意识认为,无论剑阁或是皇族,相关人物既已身死,那么也该以这样的结局定案,没什么好深追究的。 杀人偿命,欠账还钱,真理正应如此。 可惜山上和宫里那两位并非寻常人。 剑阁两位大人物先后身死,前者为长老,后者更为一峰之首座,此事其中涉及的人或事太多了,若真追究起来,无非又是一次血染青锋之景。 迫不得已,剑阁阁主只得下令封山闭阁,肃清诸峰内外。 ...... “咳、咳!” 天凉,书钱有些心乱,忍不住剧咳。 沈琴兰连忙向其体内渡了一道真元,结果脸色骤变。 其一身筋脉近乎枯绝不说,玄胎之处更是破败不堪,显然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若非他神魂尚且未熄,怕早已是具枯骨了。 凡人寿命在修士眼中很短,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若无意外,普遍只能活到百岁上下,而一旦入了道途,寿元便会远远超过凡人,但似书钱这类从修士落凡者,寿命倒还不如前者。 好比一块凡铁经过锤炼,逐渐蜕变为一把剑胚,然稍微不慎几锤下去又成了一堆废铁渣,连块凡铁都不如,书钱如今正是应了此下场。 沈琴兰不免有些绝望,绝望中又繁生出无尽的杀意。 忽有寒气生出,烛火顿熄,一缕微光透过窗纸映在屋内,却是晨光熹微天边泛白。 幽暗中回荡着沈琴兰浓浓的喘息声,那是她怒到了极致。 书钱长叹一声,伸手落在沈琴兰的头上摸了摸,安抚道:“奉香二十载得能见你,此生可无憾矣。” ...... ...... 沈琴兰本想带书钱回到剑阁,寻求为他续命的方法,但他也清楚自己时日不多便拒绝了,余下的日子他只想在此安稳度过。 第一日,小书来独自在家,书钱则带着沈琴兰于镇中游玩穿行在街头巷尾,年轻的娃子们对着一幕很好奇,唯有那些年过半百的老人隐约记起,好像剑阁封山前的几年,也有个少女时不时的出入书钱家中,只不过那时的少女穿的是一袭绿罗裙。 第二日,书钱只是仰面看了眼那些驭剑飞天的剑阁弟子,沈琴兰便二话不说直接唤出自己的飞剑,携他直冲云霄遨游四方,天上温度极寒,凡人根本承受不住,好在有沈琴兰用浑厚的真元将其护住,而小书来依然独自在家。 并非是二人不愿带他游玩,而是他不想出门罢了。 至于为何不愿出门,自然是有他自己的目的。 走出房间来到院子的角落处,凝视着眼前这颗粗壮的老柳树,不知活了多少年,一百?或是二百? 赤金手镯闪动间,手中便出现一个玉瓶,正是那滴心头血,随着一丝妖气的溢出,这几日昼夜出现的鸣叫声顷刻间止住,却是老树上的寒鸦闭了嘴。 这令小书来很满意,这几只老鸦聒噪的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在叫魂。 他深吸一口气合上双目,一炷香后方才悠悠睁开,这时他眸中的灵气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极其妖艳的猩红之花在之中若隐若显。 此花长相奇特,有花无叶,花瓣更是细长繁多尽显娇美。 血花在闪动,不一会手中的玉瓶同样如此,准确地说是那滴妖血,二者像是在呼应。 小书来翻起手心向前探去,妖血顺势浮出玉瓶,一股更为浓郁的妖气顿时迸发。 另一只空手屈指一握,刹时,妖血四周的空气泛起波动,一个血红的光晕出现将其包裹在内,院子中的妖气也因此渐渐消失,接着他伸出食指,点在浮在眼前的妖血,妖血就这般附着在了手指上。 妖血为墨,手指为毫。 一个个鲜红而古怪的纹路便在他挥动的手指间被凭空画出。 百余息后,一个如钵盂倒扣的血印赫然形成,内外附着密密麻麻的符号,隐隐还透露着血气。 “去!” 伴随着低喝,血印听到命令缩回血珠大小,钻入老柳树中渲染开来,使得树干瞬息间遍布上了密集的诡异符文,玄妙之气顿生。 然,至此并未结束,小书来不知打哪生出的胆气,竟将自己的五根手指逐一咬破,登时鲜血横流泛着明亮的光泽,很快便将整只小手染红。 然后迅速探出,五根手指紧紧贴在树干上缓缓转动,鲜血跟随着手指很快画出了一个圈,这时他眼中的血光已盛到极致,若是仔细观察便会看到其中的花瓣正在微微摇曳,仿佛妖艳的女子在翩翩起舞。 血光闪过,圈内出现一道醒目的花印,亦如他眼瞳中的那朵。 待他收回手掌的之时,双眸也恢复了往日的样子,而老柳上的符文和那朵无名花也在他的注视下渐渐消失,内敛于树中。 一切如往常,并无异样,只是那遍布血斑的手,以及那张看上去略有苍白的肉脸,多少有些显眼。 事了,小书来轻吐了一口浊气,清洗过满手血渍后,便回了屋内倒头大睡。 日暮,沈琴兰方才带着书钱归来。 看得出重温驭剑令书钱兴致大涨,一扫往日的颓气,可他身上那份原本微不可察的死气照前几日却又明显了几分,沈琴兰如今不用神识也能感觉的到,不过她并未说出来,在她想来余下的日子只管让他高兴便好。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直到半月后.。 自从那天驭剑归来至今,小院的那道木门便再没打开过。 书钱的气息日趋见弱,如今连行走都尚且勉强,若无人搀扶只怕是要动弹不得了。 沈琴兰知道他喜好观寒山,便弄来一把宽大的摇椅铺上一层厚实的毯子,面料看上去极为讲究,平日便放在院中,方便书钱晒着太阳凝望寒山,这一坐往往就是半天。 清冬的初雪终于降临,虽不是很大,但也让人们清楚春天怕是不远了。 小院中央,书钱和沈琴兰相偎而坐,二人出奇的换上了一袭大红袍服,这是沈琴兰多年前便备好的。 高堂不在却有天地,宴客全无则落雪为鉴,至于花烛美酒......修士不拘此节也罢。 枯手与柔荑交织,墙角处的干柴落上皑雪,随后很快消散。 小书来依旧抱着陶罐懒洋洋地靠在属于他的宝地上,风吹不动雷打不倒。 经风那么一吹,鼻子和那张肉乎乎的小脸开始泛红,令他忍不住张了张嘴,活动一番脸上的肉。 他抬头看了会阴郁的天空,而后又瞅了眼对面的二人,接着起身走了过去。 书钱靠在摇椅上,眼皮耷拉着只留出一条缝,听见脚步声后,余光向一旁瞥去,见小书抱着陶罐顶着一头薄雪走来,勉强勾起了一丝笑容。 来到他身前,小书来主动将头伸在了缓缓抬起的手掌下,轻轻抚摸过后,头上的白雪便一扫而尽。 其后他也照样将手放在书钱的头上摸了摸,虽然这样做来并没有区别,手心下依旧是一片白,不过他那踮起脚抱着陶罐的样子倒是惹得沈琴兰掩面轻笑。 摸完便将手伸入陶罐中,掏出一颗蜜饯放在书钱嘴边,示意他吃下去。 方才那一瞬间,一丝诡异的血线顺着小书来的指尖融入蜜饯,便是沈琴兰也未曾发觉。 书钱含笑开口,蜜饯顺势落入其中,接着象征性的嚼了两下就被蜜饯混合着口水呛的一阵咳嗽。 沈琴兰见状连忙渡了一道真元又在他胸前拍抚了片刻,这才缓过来。 类似的状况这几日时常发生,且越来越频繁,如此也就证明书钱的吞咽之力已经趋近丧失。 “兰儿” 书钱轻声唤了一句。 沈琴兰未做声,她隐隐猜到什么了。 书钱接着说道:“我还能回去吧。” “嗯!” 书钱咧嘴一笑仰面看向已披上一层白纱的寒山,眼中透露着期待。 ...... ...... 第四章 我山巅君山麓 再见与君别 .. 鼻息渐弱,书钱睡了。 睡梦中,那片久违多年,碧翠满林的山谷重现眼前。 回首间,见一众同村邻里以及早已逝去的爹娘正含笑打着招呼。 重新拾起那几样老旧的家伙式儿,再次攀上那一座座峻峭的崖壁,小心的将一个又一个珍贵药材挖入背篓。 他望着脚下冉冉升起的炊烟不由得放声大笑,心想这回应该不必再吃那百家饭了。 可不知怎地,流水似的画面陡然在脑海中闪过,很长、很长……乱了他的眼。 画面最后定格之处令他顷刻间泪如泉涌。 那是一座不知被岁月摧残多久的古庙,纵屹立不倒,却是无人问津。 那是一个如美玉雕琢而成的孩子,神似九天谪仙,不染俗世尘劳。 那是一双叫人如痴如醉的清眸,看过一眼便难以忘却。 他终是想起来了,直至此刻最放心不下的依然是那个伴他八个冬夏,慰藉他枯朽凡心的孩子。 “天地无常,白衣苍狗,这一世……” “不过水月镜花尔。” 这是他心中最后一个念头。 ...... ...... 时间来到傍晚,薄暮冥冥。 隐没了半个身子的残阳染红了天边,如那洞房花烛中的姑娘,美艳、娇羞。 沈琴兰轻轻拂去书钱眼梢的冰晶,感受残留的一丝余温,她嫣然一笑,随后轻轻吻在冰凉的额头上,眸底仅剩柔情。 一笑惊了天边红霞,一吻了却此份情深。 小书来在一边默然的看着此幕,目光有些怪异。 在他眼中,一粒光珠被红氲裹挟着自书钱的额头飞出,正好穿透沈琴兰的脸颊,徐徐飘向墙角处的老树与之融合。 小书来皱了皱秀鼻,轻松之色在他脸上一闪而逝。 “臭小子。” 沈琴兰忽然说道。 小书来闻言一怔。 沈琴兰含笑如花,自信的说道:“叫娘,日后老娘罩着你。” 小书来:“……” “娘。” ...... ...... 要带走的东西不多,唯有几摞杂书,沈琴兰运用神念,将这些书收入他腕间的手镯中。 做完她还耐心向小书来解释起这对手镯是她和书钱的定情信物,分为一红一蓝,等上了山便也能像她一般轻松使用这手镯。 最后看过一眼那颗老树,木门被彻底锁上,这座本就鲜有人问访的小院算是彻底无人了,再打开也不知该是何年月。 半个月的时间,剑阁的庆礼已是接近尾声,抬头可见各式各样的法宝陆续穿行于寒山镇的上空,即便如此寒山镇的热闹依旧不减。 天色昏暗,街道上,有貌美女子怀抱一老者,看后者僵硬的程度应该死去多时,惊奇的是二者竟穿着一身新婚装束,身旁还跟着一个身披大氅的娃子,八成是哪个家族的小少爷。 如此古怪的一幕自然吸引了众多视线,唯有两侧的贩夫走卒揉眼凝神过后,方才看清他们是谁。 “这......这不是书家爷俩吗?那娘子是何人,好生美艳!” “你看书老头那样是不是死了?” “瞧那脸都青了,没死难道还在睡觉?” “......” 街道上议论四起,路人都在小声嘀咕着。 酒肆中,两个相貌平平的男人正烫着老酒,桌上摆寒山镇盛名已久的的鲜羊锅,其中一人不经意间向楼下瞥了一眼,瞳孔骤缩,看得怔怔出神。 另一人见状惊疑的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反应也是与其一般无二。 数息过后,二人回过神来心中大惊,都看出了对方脸色的不对劲。 顾不了刚呈上来的鲜羊锅,随手掏出一枚金饼子丢在桌上便匆匆离去。 …… “拜见沈师叔!” 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二人,沈琴兰目光如电,一眼便瞧出了对方的身份,柳眉微蹙着说道:“三垣峰的?” 闻她的语气,二人心头一紧,面前这位可不是好惹的主,其中一个素衣中年赶忙说道:“回师叔的话,我二人正是三垣峰一代弟子。” 沈琴兰低头看向怀中书钱的尸身,说道:“既然如此,还不快拜见寒尺峰首座。” 二人闻言一愣,素衣中年小心的问道:“师叔,寒尺峰首座...不是您吗?” 话音刚落,沈琴兰声调骤起,说道:“还要我说几遍,是代首座!” “他,书钱,才是寒尺峰的真正首座!” 二人吓得顿时屏息,气都不敢喘,看着她怀中的老者,回忆起书钱的名字。 “难不成是元师叔祖的那个弟子?” 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久远而生疏,已经有年头没听到了,好在还是想起了。 二人相视,都能看清对方眼中的骇然。 哪怕心怀疑问也不敢说出,只得再度俯身一拜,毕恭毕敬的称了一句首座,这句自然是对书钱所说,虽然他听不到了。 这一幕落在路人眼中,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只能用一个字形容他们此刻的内心。 惊! 前者惊在沈琴兰,有资格称首座的只有这寒山上的那几位,如此一来,这女子的身份也就显而易见。 后者惊在书钱,镇中百姓虽隐隐猜测他是山上下来的修士,但多年过去早就将这茬忘得一干二净,而今提起不禁有些恍惚,自己竟和修士同乡这么多年。 忽然一道惊嚎声在不远处响起,一个黢黑精壮的少年闯入了所有人的眼帘。 这副模样的除了二虎子不会是别人。 沈琴兰见状眉头蹙的更深,也不知是打哪来的野小子这么聒噪。 小书来略感意外,心想我都没哭你这厮哭个屁。 二虎子这会儿完全不见当日面对月怜等人那个怂样,哪怕明知眼前这三人都是仙师。 抹了把鼻涕眼泪泪,二虎子看向小书来颤声说道:“阿来,书伯他真的......” 小书来眉毛稍挑,平淡的嗯了一声。 二虎子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坐在地,好在另一个灰衣弟子手快一把将他扶住。 沈琴兰观其言语姿态心中了然,神情缓和许多。 二虎子怔怔看着书钱的尸身,表情绝对可以用失魂落魄来形容。 放眼整个寒山镇真心对他好的人,除了他娘便只有书家爷俩,少年心浅,如今书钱突然逝去,哀恸之情跃于脸上。 二虎子生硬的薅着自己的那头寸发,失神喃喃道:“怎么会呢,前些日子他还摸我头来着......” 沈琴兰扭头看向小书来,问道:“你与他相熟?” 小书来顿了数息,认真的说道:“算是亲如兄弟吧。” 沈琴兰闻言微微颔首,那两名中年弟子颇为惊疑,猜测这个娃子是谁,能得这位主儿的重视。 要知道沈琴兰在剑阁可是出了名的强势,从不会过问任何人的意见,连剑主对其都奈何不得,谁让是自己亲闺女呢。 回过头来,沈琴兰对二虎子说道:“你可愿随本座上山修行?” 话一出口,别说是一众看热闹的路人,就连那两位剑阁弟子都羡慕了,不说机会来的如此容易,且还是受一位顶尖圣宗中的大人物亲自邀请。 二虎子听到话音回过神来,看向沈琴兰,大众都肯定他会毫不犹豫的应下来,没料到他却是一口拒绝了。 “多谢仙师好意,这机会还是留给阿来吧。” 二虎子恭敬的婉拒了。 小书来闻言心中泛起异样的感觉,眯起眼睛像是在审视二虎子。 修士的地位在世间超然物外,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只有一个字,少! 有天赋者少,有机缘着更少。而这份让人眼红的机缘摆在眼前,二虎子却想着要给书来,只此一点别说沈琴兰,就连那两个寒尺峰的弟子也为之高看了他一眼。 沈琴兰和声说道:“你无需推让,阿来会修行的,你也是。倘若愿意,三日后会有人来接你上山。” “少年,莫要再犹豫了,还不快拜谢我家师叔赐你改命之恩!” 一旁的中年弟子看着都着急,生怕惹得沈琴兰发飙。 只不过二虎子还是拒绝了,他说道:“这样甚好,但是我注定要从军,我爹他在战场拼杀多年,身为人子应该承父业不是吗?” 此言让沈琴兰很是诧异,可转念一想万般缘分自有其归处,强求不来,何况身在行伍也未可不能修行,不然朝廷早就被修行界掀翻了。 沈琴兰说道:“不愿也罢,但......” 话音未完,沈琴兰忽然将左手自书钱的尸身下探出,一道寒芒从指尖迸出,钻入二虎子的眉心。 其后二虎子骤然失神,目光逐渐迷茫。 灌顶! 两名三垣峰弟子并未吱声,剑阁传承私授外人是要被打入镇狱峰受九千极道剑意斩魂之刑的,可面前的这位谁敢动她? “你们两个等他苏醒后送他回家,听清楚了?。” “是,师叔。” 沈琴兰对两名弟子道了一句后便不再理会他们,顶着大众的目光转身向镇外走去。 ...... ...... 寒山是这方圆数千里内群山总称,作为剑阁立派之地,面前这座山头自然是最高,也是最险的。 沈琴兰没有驭剑,而是选择沿着林间小路徒步走上去,这样一来就能与书钱多待一些时辰。 原本弥漫在林间的浓雾冻结化作冰霜,故而山路颇为难走。 她担心小书来会因此发生意外,便燃起真元化作真火沿路而烧,将路上的积雪和冰晶融化。 就这样,沈琴兰抱着书钱的尸身,脚下燃着真火走在前面,小书来则默默跟在身后。 杳杳寒山路,萧瑟漫林间。 一道无言。 到了第二天拂晓之际,一座古朴的青石巨门赫然出现在二人的视野内,门牌上写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细看之下倒不难认出正是‘剑阁’二字。 据传剑阁第二代祖师书法极差,这字便是他当年所提。 山门前有三位容貌不凡的女子神色疲惫的盘坐在岩石上,有一搭没一搭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时沈琴兰忽然驻足,转身跟小书来说道:“阿来,从此刻起只管跟在娘身边,莫要乱跑。” “嗯。” 小书来重重点了点头。 短暂的交谈间,那三人注意到了沈琴兰。 由于沈琴兰背对着她们,且怀中还抱着书钱,三人愣是没认出来,只当是其他宗门前来祝贺之辈。 “这位道友可是遇到麻烦了?” 为首的女子看着沈琴兰的背影,顿觉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又瞄了一眼她怀中明显的尸体细声细气儿的问道。 听见动静,沈琴兰缓缓转过身子,一双冷眸直指那女子。 当看清容貌后,那人身体明显有短暂的巨颤,寒毛直竖,她身旁的两名女子也是如此反应。 “弟子拜...拜见沈师叔!” “拜见沈师叔!” 三人先后称道。 沈琴兰直接说道:“剑主现在何处。” 为首那女弟子硬着头皮说道:“回师叔,剑主应该还在剑峰之上与诸圣论道。” 沈琴兰没有再问下去,听她说完便带着小书来直奔山门而去。 等她走远后,那三名女弟子如释重负,暗暗松了口气。 “好险,刚才可吓死我了。” “谁不是呢。” “要我说,这几位首座中当属沈师叔最吓人,就连寂灭峰的那位也不过如此。” “......” 过了山门便是剑阁真正范围,区别于外界受冬季影响之下的萧瑟,剑阁内部可谓是山清水秀绿草如茵,楼阁洞府数之不尽,或依山势而建,或嵌在峰林之中,称一句如临仙境也不为过。 到了这,已经可以陆续看到人影了,沈琴兰二话不说唤出飞剑。 此剑美感十足,通体剔透像极了寒冰雕琢而成,落地瞬间放大了几倍。 她先一步踏上,接着让小书来扶着自己的柳腰站稳。 “闭眼。” 小书来听话的将眼睛闭上。 随后剑起。 ...... ...... 剑主殿所在的剑峰位于最后方,面朝剑阁峰林,背向万里青山,有镇压身后无尽妖兽之势。 剑峰之上除了一座白玉大殿外,还有一座约莫十丈大小栩栩欲活的雕像似是在仰面嘲天。 剑目直指苍玄天, 三分轻蔑挂嘴边。 左手秋霜蝉翼铁, 右手日月揽胸间。 百余年前,青州声名赫赫的文士圣地无涯书院的院长,一代大儒吴子轩拜访剑阁时,见这雕像竟有笑傲苍天,包揽天地之势,当即豪气顿涌,作下了这首七言绝诗流传后世。 你道这雕像为何人,确是剑阁开山之祖,幽恒圣人! 据说此像是依照幽恒祖师渡圣人三灾时,笑讽天劫的傲霜之姿所刻 ...... 大殿内,十数道身影坐于其中,上首位中的是个消瘦中年,此人一袭皂色长衫,体态消瘦两腮无肉,薄唇微抿时像是两把刀子般凌厉,狭长的眼中不时掠过一丝深沉的疲色,从外表看倒像个白面书生。 另有四人于他两侧平坐,剩下的人端坐于下方,不敢轻易乱动,毕竟坐在上面的可是圣人,而且还是五位! “八年前我曾推演天象,你们可知我看到什么?” 说话的是个身着纳衣的矮小妇人,让人疑惑的是此人面容始终被一团浓雾遮挡,双目位置的幽幽青光使其更为神秘。 沈丞思量片刻后,正欲回应却忽然一顿,神色立马变得复杂,而后发出一声短叹。 那四位皆是自家宗门之长,对于这位剑阁之主的反应都感到奇怪,唯有那矮胖妇人眼部青光跳动,有所感应。 沈丞起身负手而立,说道:“有家事叨扰,这次先到这吧。” 说罢,脚下一动消失在了原地。 四位圣人相视一眼心意微动,然后也是赫然消失。 坐在下方的那些人见状面面相觑,只得起身向殿外走去。 ...... 剑峰之上清风浮动,吹得红袍翩翩起舞,像是幽怨的蝴蝶生出无尽的哀恸。 面对这个多年不见自己的女儿,沈丞心中五味杂陈,当看到那具尸身后就隐隐猜到她今日来这的目的。 沈琴兰板着脸直视面前的男人。 书钱死了,死在了自己怀中。 她恨这个男人,如果当年他不放任书钱下山,如果他当年不决定封山,书钱可能就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得这么早,自己也就不会与他分隔二十年。 双方无言,气氛一度降到了冰点。 “不愧疚吗?” 片刻之后,沈琴兰率先开口,平静的很。 沈丞凝视着那张乍看陌生,细看又能感到熟悉的面孔,微抿着薄唇不知如何作答,又是良久过后,他终于说道:“说吧,我都依你。” “假若没有当年之劫,今日的寒尺峰首座便是他了。我要他以首座之名灵息藏峰。” 沈丞轻吸一口气,吐道:“好!” “那是兰丫头吧?” 大殿门前,纳衣妇人望着那道红色倩影,开口说道。 她的两侧有一蓝一白两个女子相随,正是那日想要带走小书来的月怜二人。 白裙女子闻言,说道:“能让风萧剑主都束手无策的人也只有他那个宝贝闺女了,不过这妮子怀中为何要抱着一具尸体,貌似还有点眼熟。” “师姐,我之前跟你提到过的那个疑似天生无垢魂体的孩子,你可还记得?” 月怜的视线从沈家父女身上移动到小书来身上,顿时一怔有些不相信,然后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对着身旁的纳衣妇人忽然传音道。 “嗯,是那个孩子?” 圣人之魂何等强大,瞬息间的思量便明白了月怜话中所指的是谁。 “呀,是那个小娃娃!”白裙女子这时也注意到了书来,只因在这一片素净的剑峰之巅,那身黑色大氅分外惹眼。 纳衣妇人说道:“你有几分把握。” 月怜说道:“九成!?元祖师也是天生无垢魂体,留下的笔记我皆钻研过,特征上基本无二。” “但...看样子剑阁抢先了一步。” 纳衣妇人说道:“别急,且先一观形势如何,到时候我自会和沈丞商议,那丫头也等不了太久了。” 青光微跳,时大时小,不知这位圣人在盘算什么。 ———— 小书来正将身上的大氅解下,剑阁很热,倒不似暑伏那般,只是在一个如春的环境中穿着皮大氅,不热才怪呢, 小书来将大氅解下叠成一团抱在手中,还顺手擦了把额头的汗,这番动作吸引了沈丞的视线。 “他是......” 沈丞审视着眼前这个奶娃子,语气略有迟疑。 “我儿子。” 回应他的是沈琴兰毫无波澜的三个字,但击在他的心头上却产生了刹那间的动摇。 沈丞随即转念一想,就猜到了此子定是书钱的儿子,以女儿对书钱的情之深切才会这么说。 “快些吧,他等这一刻很久了。” 沈琴兰俯面凝视着书钱已经铁青的苍颜,只有无尽的柔情和凄凉。 只见沈丞一言不发的向后退了三步,转身向面前的祖师雕像俯身一拜。 袖袍迎风而起,霎时九道乳白色的剑气破空而去,化作云丝与天上的晨雾融为一体。 ...... ...... 第五章 藏锋 道林。 剑阁有一峰,名为藏峰。 此峰存在的意义非凡,被剑阁群修视为最后的归处,也是无上的荣耀。 其崖边有一口青钟,在此坐落了不知凡几岁月,每当鸣钟就意味着一位剑阁英灵将要长眠于此。 值此之际,无论是谁,除非是正在闭关破境不可打扰,否则必要御剑送其最后一程以示尊重。 鸣钟和御剑则统称为藏锋之礼。 ...... ...... 咚! 咚! ...... 铜钟敲响,声音绵长悠扬,回荡四野。 剑阁诸峰瞬间炸窝。 任谁也没料到,恰逢剑阁开山这等喜庆日子,会突然响起钟声。 剑阁后山,有一胖一瘦二人正坐在湖边生火烤鱼。 胖子表情贪婪的嗅了嗅四溢的香气,不禁食指大动。 瘦子则不为所动,端坐在一旁闭目休神,只是那时不时吞咽的喉咙却出卖了他。 就在胖子伸手翻转烤鱼之时,钟声忽然袭来,惊得他手一哆嗦,烤鱼掉落在下方篝火中。 “我你娘!” 胖子顿时破口大骂。 瘦子猛地睁眼,抬头看向藏峰的方向,眉头微皱的说道:“刚开山就死人了?” 胖子有些心疼的看着沾满灰烬的烤鱼,之后看向他说道:“要不去看看?” 瘦子应道:“不急,听听会响几声。” 咚! 咚! 咚...... 瘦子问;“几声了?” 胖子答:“三声了。” 十余息过后又是三声。 瘦子问:“几声了?” 胖子答:“六声了。” “莫不是哪位长老寿尽坐化了?” 钟响六声,是长老坐化之礼。 二人对视了一眼,颇为惊愕。 不过既有长老坐化,按照规矩,他们须得亲临相送。 就在他们准备起身之际。 咚! 钟声再起,二人瞬间定格。 鸣钟三响、六响、九响、十响,分别对应着弟子、长老、首座、阁主及太上。 他们可不记得藏锋之礼中有第七响,也就是说...... 出大事了! 二人如脱兔般直接唤出飞剑离去,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沓。 ...... ...... 看热闹不嫌事大是人的本性,在这一点上修士与凡人并无区别。 这会儿尚还停留在剑阁内的诸多势力不约而同的走出居所,驻足观望。 “啧啧啧,这等奇事也能梅开二度,你说剑阁的祖坟是不是让谁掘了。” “嗤,我看没准。” “哈哈哈!” “......” 忽然,笑声戛然而止。 一处凉亭中,几个不知是哪方小势力的修士见此出言嘲讽剑阁,招来的便是一道冰冷的白芒,以及他们最后听见的那个字——死! 剑芒划过,人头落地。 石板很快被染得赤红,触目惊心的一幕看的附近之人脸色煞白,连忙避开天上那二人的视线,生怕受牵连。 收回目光,胖子冷哼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瘦子面色平静,面对他的举动似乎早就习以为常。 在他们看来,像这种无名蝼蚁便是杀了,他们身后的势力也不见得敢说一句怨言。 ...... 剑峰之上已聚集了众多修士,绝大部分是各峰位高之人,剩余那些则是随同那几位圣人而来的高阶修士,其中就有那日欲要带走小书来的月怜等人。 由于小书来所处的位置非常显眼,被沈丞父女护在身旁,因此月怜刚踏上剑峰就注意到了他。 月怜见此心中难免起了忧虑,看向身旁的纳衣妇人传音道:“宗主,我之前提到过的那个孩子您可还记得?” 这纳衣妇人便是东域六圣之一的白虹阙宗主,世称樊圣。 圣人心思何等缜密,神念转动间就明白了她说的是谁,心想那孩子若真如月怜所说那般魂力堪比当年的?元圣人,即便是在剑阁手中也值得争上一争。 月怜没得到回应,心中开始焦急,后悔那日没强行带走小书来。 忽然脑海中响起樊圣的声音:“此子急不得,先看看剑阁是何反应。” 月怜闻言暗暗松了口气,之后耐心观望着。 剑阁众人惊疑的目光在阁主和沈琴兰以及她怀中的尸体间徘徊。 胖子眯了眯眼,望着书钱的尸体,自顾自的说道:“此人......好生眼熟,莫非是在为他鸣钟?” 不仅是他,旁人也有这种感觉,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此刻,沈丞双手藏于袖中负在身后,双目微阖不知在想什么。 不多时,有人耐不住性子了,开口问道:“阁主,不知那青钟到底为谁所鸣?” “自然是为我寒尺峰首座......书钱而鸣。” 不等沈丞回应,沈琴兰便率先说道。 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寂然,就连远处看热闹的其他宗门修士也是神色变动。 要说百年来,剑阁最出名的人物非书钱莫属,原因在于其天赋过于骇人,以而立之年便踏足法阶初境之辟魂,而那时其同龄之辈,基本还在元阶攀爬,就连沈琴兰那时也不过元阶高境而已。 剑阁太上长老玄钧曾断言,若无意外,书钱百年内必能证道成圣,力压东域各大圣宗。当时他就已是公认的寒尺峰继任首座,甚至连沈丞也有心于未来将阁主之位传给他。 可惜,锋刃易卷,木秀摧之,剑阁千防万防到头来书钱还是落得个遭人坑害,根基被废的下场。 在场众人无不是门内高层,修为与阅历皆是不俗,看着沈琴兰怀中的尸体,再联想她一直拒认寒尺峰首座之位,便明白了一切。 众人心中有百般想法要说,可当瞟过一直沉默的沈丞后,便又咽了回去。 “阁主,此事不妥!” 忽有一宽眉阔脸之人站出来正色说道。 旁人循声侧目望去,待看清其面貌后顿时了然,心想也就是他敢在这种场合反对吧。 此人是剑阁掌管狱峰的二位护法之一,境界修为不次于各峰首座,为人刻板是门内上下对他的一致看法。 沈琴兰闻言杏目一横,冷然说道:“你有意见?” 荀护法倒也不惧她,泰然说道:“不错,根据本门清规,当年书钱私自离去,长达三十余年,早已视为叛出剑阁,没将其抓回来打入狱峰已是开恩,如此还何谈首座之位?” 沈琴兰冷笑着说道:“规矩是死的,况且阁主从未严明他不再是剑阁弟子,我记得清规中也有任何人不得干涉阁主之愿这一条吧。” “这......” 荀护法一时语噎,再看向沈丞的目光含着犹豫。 沈丞长叹一声,说道:“开始吧。” 短短一句话便表明了这位阁主的态度,众人见状再也不好反对,包括荀护法。 “去你外公身边待着。” 沈琴兰这么对小书来说道,随后抱着书钱缓缓步向崖边。 此话一出,所有人呆怔,连沈丞也不禁跳了跳眼角。 “剑阁之人听令!” “御剑!” 各峰弟子早已蓄势待发,沈琴兰一声令下,随之是无数飞剑陆续升至上空,在阳光映照下,像极了暗夜中的群星。 到了这时,诸位剑阁高层也不得不唤出自己的飞剑,与之会合。 “送寒尺峰首座,书钱!” “灵息藏峰!” 说罢,透明飞剑从她体内飞出瞬间变大浮在身前,而后轻柔的将书钱尸身放在剑身上。 “仇疾未报,便先由冰阑剑替我陪你,莫要怪我。” 她附在书钱耳边低声说道。 说完之后,冰阑剑便带着书钱掠向群剑之中。 只见无数把飞剑颤动,剑鸣回响于群峰之间,接着以冰阑剑为基,化作一只擎天巨手,托着书钱飘至藏峰。 当接近藏峰之巅时,群剑忽然散去包围峰巅,只留下冰阑剑。 此刻剑鸣再度响起,只不过这次听来有些哀。 剑随人寂,是飞剑的最终宿命,也是葬入藏峰的必要环节,书钱的飞剑多年前便随着他的修为一同破碎,因此沈琴兰才舍弃自己的战兵替之。 群剑似是也知一把宝剑即将沉寂在这孤冷的山峰上,声音如诉如泣。 十息后,冰阑剑开始扭曲,那是剑身燃起的火焰灼烧着周围空间,书钱的尸身也与此同时卒然化作一片白灰。 随后冰阑剑缓缓缩回正常尺寸,携着骨灰径直坠落,插在了一处位置恰好的青石之上。 至此,藏锋结束,群剑随之散去,天地归于平静。 冥冥中似有天意,二十年前剑阁以鸣钟九响封山落幕,时至今日,熟悉的声音却又再度响起,这让所有人不禁一番唏嘘。 ...... ...... 死人毫无作用,唯有活着的人才有价值,这个理念是被多数人心中所认可的。 相比纠结于书钱一事,众多高层更倾向于关注眼前这个孩子来与沈家父女之间的关系,原因就在于沈琴兰之前说的那句话。 众人心中虽有猜测,可也不易明说,怀着各异的心思纷纷道了一声告退后就回了诸峰,至于那个孩子,来日方长,想必阁主自会做出解释。 而那些圣宗之人,也都随着自家宗主离开了剑峰,毕竟看也看过了,以他们的身份再留在这那就是找不自在了。 第六章 夜谈 .. 藏锋之礼结束,剑阁高层纷纷自行离去。 大殿前的几家圣宗也是同样,观看人家的葬礼也就罢了,再留下来看热闹那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人群中的妇人临走前多看了沈琴兰和牵着她的小书来一眼,她发现沈琴兰也在看着自己,只是停留了短暂的半息,沈琴兰便冷着脸移开了视线。 妇人见此带着三分苦涩,七分自嘲消失在了峰林间。 “累了吗?”沈琴兰低头对着小书来问道。 小书来不说话轻轻点头。 沈琴兰莞尔一笑,说道:“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小书来仰着脸静静的看着她,依旧不说话。 “要我抱着你么?” “嗯。” 沈琴兰将他抱起,托在藕臂上,捏了捏他粉嫩而平静的小脸,心想可真软和,难怪师兄总是喜欢揉捏。 小书来搂着她的玉颈遥遥望着藏峰怔怔,他突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以至于现在变得有些棘手。 沈琴兰以为他是想书钱了。 一个八岁的稚童忽然间失去了陪伴自己长大的父亲,何其可悲。即便怀中的这个孩子从不喜形于表,但沈琴兰能感同身受。 想到这,她心生怜悯,一只手抱着小书来,另一只手轻轻拍抚他的后背,像是在哄小孩儿睡觉般,只是动作有些生涩。 初为人母的她,毫无经验可言,这招还是小时候她娘用在她身上的,此刻被她照葫芦画瓢儿。 这一幕看得沈丞十分触动,他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倩影,抱着儿时的沈琴兰,一声一声的哄着。 “风来啦,雨来啦,老和尚背着鼓来啦。” “哪里藏,庙里藏,一藏藏了个小妞妞” “妞妞妞妞你看家,娘上南洼去偷瓜。” “庙门儿......” 沈丞随着耳边这阵虚幻的歌谣轻声低吟着、低吟着。 直到她们的身影慢慢消散。 ...... ...... 夜半三更天。 沈丞坐在剑主殿中闭目休神,忽然大殿内刮起一缕无名风,他徐徐睁眼,看着面前的纳衣妇人,说道:“为何不走?” 樊圣应道:“自然有事相求。” “嗯?” 沈丞颇为诧异的看了她一眼,说道:“何事令你也解决不了?” 樊圣在一处靠近他的位置坐下,说道:“此事只有你能帮我。” “说。” “我想带走那个孩子。” “理由。” 樊圣接着说道:“你可听过天生无垢魂体?” 沈丞闻说起身,缓步走到樊圣面前,背负双手微眯着眼睛,说道:“你的意思是......” 樊圣点了点头,说道:“你应该明白,这种千古一绝的体质当来白虹阙修炼最为合适。” 沈丞不顾樊圣疑惑的眼神轻轻摇头,说道:“没这个可能,你找我来并无任何用处。那孩子如今还不是剑阁弟子,我无权决定他的未来,况且......我相信小兰宁死也不会让你带走他的。” 樊圣闻言陷入了沉默,剑阁与白虹阙世代交好,沈丞这个女儿的性子她倒是也了解,心知沈丞所言不虚。若是用强的,先不说能否成功带走书来,两宗之间的累世通家之情却是定然会动摇。 过了良久,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眼部的青光随着她的情绪一度暴胀,又像要说秘密似的,并没有直接说出口,而是传音给沈丞。 ...... 片刻之后,沈丞听完,眼中露出一丝犹豫,说道:“可行吗?” 樊圣笑道:“试试又何妨。” 沈丞沉吟一会,然后说道:“那,姑且先这么定吧。” 樊圣愉悦的嗯了一声,接着又说道:“对了,白天我向你提过十年前我曾推演天象,看到了一些东西,你应该也觉察到了吧。” 沈丞转过身去,看向墙壁上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元玉,说道:“御慈灯曾用望运术看到了魏、祁国运之变,我想宫中对此也心知肚明。” 樊圣沉声说道:“不止如此,十年前我推演天象,见四御帝星齐现欲要降临苍元,我便知天要生变。果不其然,八年前的十月朝那天,笼罩帝丘、汴京之上的龙气竟然散了,半年后方才堪堪恢复。” 沈丞蓦然回身,直视那两簇青光,说道:“你的意思是指天降帝者,东域要易主?” 樊圣顿了一会,说道:“也说不准,那天象万古未见,或许是我想多了,就算是前朝开国武皇帝,据说降生之时也不过才一颗帝星现身。四御帝星齐现莫非表示会有四位帝者同世而出?亦或是......” “苍元会被一统!” 听她道来,沈丞不语,樊圣微微摇头后,也再度沉默,大殿顿时沉入死寂。 ...... ...... “北阴...北阴。” “来不及了......” “千万别来...会......” “别来。” 寒尺峰的山腰处,一间木屋中突然传出嘭的一声,随后又恢复了寂静。 书来坐在地上,瞪着眼睛看着四周的黑暗,沉重的喘息声令他回过神来。 那声声如魔音似的呓语将他猛然惊醒,一个不慎滚落到了地上。 书来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稳定心神后神色又恢复了以往的平淡。 他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借着一角光亮摸到了门口,然后推门而出。 眼前赫然一亮,皎洁的银盘毫不吝啬的将自己的光辉分享给这片天地,铺天的月光洒落在峰林上,为她们披上了一层单薄的素衣,多了些许凄美,褪了几分凌厉。 书来向着一处石崖走去,站在崖边轻吐了一口寒气,遥望九天之上孤单的寒月,他那双如平湖般的眸子掀起了一层只停留了瞬息的波澜。 他在凝望寒月,寒月亦在注视着他。 清潭中的银盘渐渐淡去,诡异的血色悄然出现,两行“血泪”顺着眼角滑落,以一种肉眼堪堪可见的速度在他脸上游动。 一条条玄妙奇异的纹路逐渐被勾勒出来,像座血塔一层一层由下而上,最终将要交汇在他的眉心。 这时,书来忽然奶声奶气的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纹路,眼中的血芒顷刻间消失,不见一丝痕迹留下。 “不睡觉在这做什么?” 元娣刚自洞府中走出不久,便注意到这么一副奶娃独立崖边仰天赏月,别有意境的画面,心生好奇便来到他身后出言问道。 书来知道来人是谁,白天沈琴兰将他带到寒尺峰时曾与他说过,这老妇人就是寒尺峰的前任首座,也是她和书钱的师父,退位之后成了长老。 “睡醒了,出来透气。” 稚童觉浅必是有心事。 元娣看着书来平静的样子,很难想象一个年仅八岁的娃娃乍逢丧亲之变,是如何做到将情绪不显露于表的,看着看着就令她想起书钱初来剑阁时的情景,那会儿书钱的年龄与他相仿,性格也是如此老成,或者说是吃过太多苦不得已的伪装? “自己睡不习惯吗?” 元娣上前两步蹲下,拉起小书来的手轻柔的问道。 小书来摇了摇头,说道:“山下也是我自己睡,只是......” 只见小书来话说一半,秀眉微拢看样子有些踌躇,元娣见他这个表情,疑惑道:“只是什么?” 书来心里想着那声声呓语,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绝望,绝望到令他也生出了一丝恐惧。 “只是做噩梦了。” 书来随口说道,但在元娣听来却是让她多想了。 元娣和蔼的脸上闪过一丝心疼,轻轻的将小书来搂在怀中,抚摸着他的后脑勺,说道:“别怕...别怕,有婆婆和你娘在呢,以后剑阁就是你的家了。” 书来任由她这么搂着,心想这就是成年人类对幼崽的关爱? ...... 过了良久,元娣放开小书来缓缓起身,但依然拉着他的小手,望着前方前方那片不知看了多少年的峰林,轻声问道:“你爹当年是婆婆我手把手领上修行之路的,成为了一个强大的修士。不久后的将来,你也会如此,成为像你爹那样的人。” 书来说道:“那样会很累,并且很枯燥。” 闻言,元娣诧异的看了小书来一眼,心想这个孩子还真是与众不同,还没真正修炼呢,为什么会有这种体会。 元娣微微一笑,正要安抚他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阿来,过来。” 祖孙俩循声扭头,却见沈琴兰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 小书来看着沈琴兰,又回过头看了看元娣,后者见此,微笑着说道:“去吧。” 言罢便松开了小书来的手,拍了拍他的后肩示意他过去。 沈琴兰揽过小书来,冷漠的对着元娣说道:“将来他一定会成为书钱那样的人,而且会远远超越他。但,绝不会在你的教导下。” 说完,不等元娣开口便径自领着小书来向小木屋走去。 元娣站在崖边,默默的目送这对母子的离去,强颜欢笑着长叹了一声。 ...... ...... 第七章 惊喧 .. 寒夜凄凄空悲切, 半盏薄酒断肝肠。 君做泉下埋骨魂, 我自人间独离恨。 ...... ...... 沈琴兰领着小书来回到木屋后,似乎对于元娣接近小书来这一举动非常抵触而气愤。 一声不吭的坐在桌前,拎起茶壶自顾自的倒了杯清冽的泉水,像是灌酒般一口气喝完。 清水索然无味,千愁不可解又何解一腔相思苦? 沈琴兰摸着腕上的蓝金手镯,灿亮的银酒壶被她取出,夜色也遮盖不住它的明亮。 酣烈的酒香顺着壶嘴四溢,没一会整个房间都醉在其中。 沈琴兰拎着银壶颇为豪放的对着壶嘴仰面畅饮,一时间安静的木屋内只有阵阵清脆的声响。 小书来看着此幕有些头疼,心想要是她喝醉了耍酒疯该如何是好? 两粒晶莹在黑暗中闪过,清泪打湿了香腮边的一绺鬓发,与其紧紧贴合。 ———— 片刻之后,清响渐细渐弱,最后戛然而止。 房间内迎来短暂的安静,然后...... ——哭声乍响! 沈琴兰趴在桌上,带着些许醉意毫不遮掩的放声痛哭,完全不见平日里一峰首座的威严,反倒像是凡俗的伶人所唱哀曲中,那等被人抛弃的悲怜女子。 木屋当然隔绝不了这哭声,所以,半个寒尺峰都听见了。 不过所幸剑阁的洞府皆布下过隔音阵法,只有少数人听到了这阵哀恸。 “唉......” “唉!” “果然。” 三人心中分别响了一声。 沈丞不忍再看,一声长叹后收回了神念。 元娣隐匿在暗处同样如此,摇着头消失在了夜空下。 小书来听得两张眼皮直跳,倒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沈琴兰哭着哭着殊不知,一缕执念悄然化作魔种扎根在了她的道心上,蒙上了一层阴霾,同时一个想法也随之浮现。 过了很久,久到她的泪已流尽,声势方才见弱,只是还在抽抽搭搭。 片刻之后,沈琴兰止住了哭声抹了把脸上的泪痕,随后抬手,屋内的蜡烛便亮了。 缓缓扭过头去,只见小书来正在一旁摇头晃脑皱着眉,像是很无奈。 噗嗤一笑,沈琴兰顶着略红的眼睛白了他一眼,佯作生气道:“臭小子也不知道安慰安慰老娘,剑阁的姑娘可不喜欢你这种傻小子。” 小书来不动声色的杵在那,似乎在用沉默来反驳她。 沈琴兰忽然反应过来,一个孩子哪里知道这么多,自己怕是哭傻了才会如此。 然后她又想到了自己的失态,便又说道:“吓到你了么?” 说罢,只见小书来的神情忽然有些认真,好似还带点嫌弃,接着便听他道了一句“有点。” 盯了他少倾,沈琴兰心中暗叹,她不知自己能否将这个孩子安然的抚养成人,纵然自己贵为首座一介脱凡境大修士,可修行界与凡俗界间却有着天地之别。书钱将他安稳抚养了八年便撒手人寰,她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做得更多。 想到这,她理了理衣襟,起身走到小书来面前,说道:“阿来,你在寒山镇应该听说过剑阁的传闻吧?” 小书来点了点头,他当然听过,书钱倒是从未提过,可二虎子这些年却没少嘚啵嘚,话里话外满是对修士的羡慕。也正是这样,当他听到二虎子拒绝沈琴兰时才会稍稍意外。 沈琴兰略显担忧的说道:“咱们剑阁并非寻常修行势力,而是号称能够主宰东域修行界的六大顶尖圣宗之一,这无与伦比的荣耀也同时伴随着形形色色的危机,世俗常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可放在修行界来说宗门又何尝不是,娘怕你......” ...... “总之,娘只问你一句话,你愿意修道吗?” 沈琴兰有句话没说出来,她怕书来有一天会遭遇和书钱相似的劫难。 修行界除了邪魔外道,只是正派各个势力间,尽管没有泼天之仇,但零七八碎的小恩小怨加在一起之力也是不俗,所谓明争暗斗不过如此。剑阁前任重均峰首座谷断城之死,或许便在此之下的牺牲品。略微思量之下,她终归没说出口。 谁知小书来竟是语出惊人的嘣了句:“我会死吗?” 话一脱口,沈琴兰心神为之一震,“死”这个字眼总是难以言说的,尤其是对修行者。谁也不知自己能活多久,距离生命终结还有多远,也许明天自己的脑袋就会被仇家提在手中,也许下一次闭关自己就会走火入魔自绝而亡。在死亡面前,自诩脱离世俗的修士与凡人却是平等的。 沈琴兰的醉意散了些,思来想去,严肃而认真的应道:“阿来,你只需记住娘的这句话,无论你修道与否,娘只要还活着便会保你一世平安!” 小书来看似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会心一笑道:“好,何时开始。” 沈琴兰闻说终于放下心了,摸了摸小书来的脑袋,说道:“先不急,这几日你就安心住在这里,等过些日子再说。” 小书来嗯了一声。 “时候不早了,折腾一气想来你也累了,快些睡吧。” 说完,沈琴兰转身就要离开木屋,刚到门口便想到了什么,驻足说道:“要我搂着你睡么?” 只听小书来淡淡吐了一句:“不用。” “臭小子。” 笑罢,木门打开又关上,小小的木屋中便剩书来一人。 ...... ...... 清晨,寒山如睡,峰林如笑。 一大早,几阵破空声于木屋上空惊起,随后便是木门敲响将小书来唤醒。 小书来闻声下床,不慌不忙的先倒了杯清水饮下,润泽过干燥的嗓子这才走向门口。 一开门便看见四个容貌秀丽的女子立于门前,新奇的目光瞬间汇聚在他的身上,开始肆无忌惮的打量着。 “瞧瞧,我说的没错吧,昨天确实来了个娃儿。” “嗯,不过年纪还真小,看样子比小如儿还差些。” “别废话,赶紧掏钱,一人三块元玉。” “不给,你俩这是耍赖,昨天我们都不在,就你俩看见了难怪敢打赌。” “就是!” 昔日冷清,无人过问的小木屋前,此刻呈现出一副“莺歌燕语”的画面。 小书来看着唧唧喳喳的四人,眉峰轻拱有些不喜,只听啪的一声,木门赫然关上, “呃......” 四女见状一愣,欢悦的心情顿时凉了一半。 不怪她们如此,剑阁封山二十年,所有人已经许久没看到新面孔了,特别是像书来这等年纪的娃娃,山上仅有的几个小孩儿也都是一些上了岁数的弟子或是长老诞下的子嗣,因此她们对小书来格外好奇。 木门再度被敲响,小书来这次置之不理,只顾坐在桌前手指沾了沾杯中清水,在桌面上画着什么。 “这孩子气性不小呢。” 敲门无果,其中一个穿着雪青纱袍的女子撇了撇嘴有些无奈。 “你们几个在此作甚?” 循声望去,只见斜对面的山坡上正站着一男一女,男人正面带不悦的盯着她们。 “回林师叔,我们......” 二人一露面,四女明显紧张起来,说起话来吞吞吐吐,总不能说放着修炼不管,到这来只是为了看个孩子吧。 “没事就该干嘛干嘛去,莫要在此生事!” 男人喝斥后,四女顿时如鸟兽散般,匆忙驭剑离去,眨眼便消失在了峰林间。 待她们离去,那女人凝望着小木屋,素雅的脸庞流露出难以形容的失落,轻叹道:“那就是他的孩子,也不知会不会成为第二个他。” 只见男人却突然冷笑一声,不屑道:“一个废人养大的竖子罢了,你还当真敢指望来日他会有什么出息?” 女人瞥了他一眼,问道:“这么多年了,你还在耿耿于怀?” 男人表情微变,冷若陈冰,说道:“你不也是,一个死人还放不下。” 女人闻言不想再与他多废话,转身便要离去,边走边说道:“牙尖嘴利,难怪她看不上你,劝你日后在她面前说话小心点,免得自惹难堪。” 男人不语,只是默默看着小木屋,一双三角眼中寒意骤起。 ...... ...... 剑阁的西南方,有一座遍布黑岩宛若凶兽的巨峰,整体散发着森寒之气,这便是在剑阁内“臭名昭著”上可关长老弟子,下可关外道邪魔的镇狱峰。 镇狱峰之巅有座漆黑的山洞,几阵阴风时时自其中喷涌而出,里面确是阴寒彻骨。 干净的石室中,青年单膝而跪,目视地面,不敢去看面前的老翁。 老人随意坐在蒲团上背部微微佝偻,耷拉着眼皮像是眯着了。 活气对于他而言极为不沾边,就算他那一身鲜亮的竹青色道袍也不能改变这点。 “回来了。” 老人的眼皮勉强掀开一条缝,像是对久未归家的孩子般温和亲切的道了一句。 青年闻声跪在地上的单膝轻颤了两下,连忙应道:“是,师父。” “如何。”老人依然温和的说道。 青年恭敬说道:“师父恕罪,弟子所查甚浅,只知那孩子是八年前突然出现在庙中,恰逢书首...那人每逢月初都要去庙中奉香,想来是恰巧捡到的,不过......” 青年话音一转,有些迟疑。 闻声,老人眼皮又掀开了些,寒芒在其中转瞬即逝。 青年身子巨颤,紧忙说道:“不过那人将他抱回来时,应该尚不足月,而前一月天水城恰是生了一桩血案,供奉咱们剑阁凡俗世家之一的闻人家,竟被......” 说到这青年顿了一息,待深吸了一口气候才接着说道:“被人一夜间悄无声息的灭了满门,无一活口。但这只是官府的托词,具体有无活口还需细查,因而弟子有些怀疑,这二者时间如此相近,会不会有何关系?” 老人听后无声无息,若不是青年抬眼见到前者眼珠微晃,便会真以为这位当场坐化了。 半晌,老人终于动了动嘴角,“闻人?” 青年说道:“就是三垣峰那位闻人远长老,十四年前寿终仙逝,已经归列藏峰了。” 老人说道:“嗯…想起来了。” “我记得他还有个小孙儿,当年被他带上山来,如今何在?” 青年闻说眼中起了一丝难色,说道:“开山后他便直接去了天水城,而后下落不明。不过他在失踪前曾趁那郡守不在私闯其府,打伤府兵二十七人…斩杀四人,目的定是想要通过当年的案宗搜寻线索报此血仇。” 听完,老人默然了片刻。 随后,只见他动了动手指,哐啷一声,一块黑色物体掉落在青年身前。 “去吧,生死毋论。” 老人的话语还是那么平缓亲切,只是这杀机却像是巨锤般,随着黑色物体落地的声响重重击在了青年的神魂上。 待他定睛一看,这才看清眼前的是块木牌,其上有字。 木是阴玄木,字是斩头血,大凶! 青年拾起木牌捧在手心,上面硕大猩红的“游”字极为刺眼。 青年的眼中明显出现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身为执法长老心中早已明了那个叫闻人洛羽的小子失手杀了数个无辜之人已是犯了门规,就算回来也是注定在寒狱中了却余生的命,可他万万没想到师父居然会将这东西给了他。 青年合上双手高捧着木牌一字一句的说道:“弟子定不负师命!” 说罢起身后退,便要离去。 忽然老人的声音再度响起:“还是称首座吧。” 青年身子骤僵,“是,弟子告退。” 过了很长时间,老人像是又睡着了,耷拉着脑袋不断“点头”,要是细看不难发现,老翁的嘴角不知何时流出一滴晶莹,然后滑落、拉丝,落在道袍上就是个深色的水点子。 几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老翁眯起一条缝看了他一眼便又合上了。 “这么快就给了他,你也不怕他被反噬。”那人浑厚的声音说道。 ...... 那人没有得到回应,老人依旧闭着眼,只是不再“点头”。 那人等了一会,确定自己不会得到答复了便摇着头转身出了石室。 当他走后,寂静的石室中响起一声呢喃。 “孩子大了,也该有个撑脸面的物件儿了。” ———— 第八章 雷压千里 .. 寒尺峰,木屋中。 小书来沾着清水来回在桌面上画着,两炷香的功夫,三十八根纵横交错的线便呈现了桌面上,竟是一张棋盘。 接着他起身,伸出右手中指放在嘴边咬破,一滴鲜红的血珠涌出凝而不散。 小书来对着棋盘屈指一弹,血珠飞起在空中一分为八,精准的分别落在八个星位上,随后就见那八滴微小的血珠像是有了自主意识,由当下星位而走沿着线段,途经各个交错点来到下一个星位汇聚成两条血线。 ...... 血珠走的很慢,直到停下为止早已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两条血线这时交错在了天元位,形成了一个硕大奇异的符文——卍。 小书来凝视着天元位,一动不动,片刻之后,一抹更为鲜亮的血色自天元上陡生。 与此同时,一眼望不到头的黑云凭空而出,须臾间将寒山方圆千里之土地尽数笼罩,犹如四更之夜黑不见五指。 一时间,山上山下,就连距此地四百里之外的天水城,甚至更远之处的人们,同一时间纷纷仰面观天对这般景象众说纷纭,随后哄然而散,各回各家点灯烧烛。 剑峰上,沈丞忽然出现在幽恒祖师的雕像前,看着漫天黑云,眉头皱的极深。 “雷劫?” 各峰长老、首座也在此时走出洞府,脸色甚是凝重。 他们心中都有着共同的问题:“何人在破境成圣!” 小木屋中血光自天元位上闪烁,好在周围无人,若是透窗而看就会发现屋内竟有微弱的红光在诡异的闪动。 血光仅闪动几下便戛然停止,一株有着似龙爪般花伞的血花生出、长大,眨眼便长到了拇指大小。 这时,轰的一声乍响,撼动着所有人的心神,一些体格较为脆弱的凡人被这雷鸣灌耳,出现了短暂的失聪。 天上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漩涡盖压剑阁头顶,能看清蛟龙似的雷电在其中游荡,随后融合在一起,逐渐壮大。 血花还在生长,雷电也同样在壮大。 小书来不为外面之变所动,依然聚精会神的盯着血花,当他长到拳头大小时终于停止了生长。 三两息后,在他的注视下,血花渐渐黯淡、失去光泽,这个过程在他眼中很慢...很慢。 几个各峰首脑人物,一齐出现在剑峰,看着面前神色也同样凝重的沈丞,心中暗叫不好。 “我说师兄,哪个老不死的在渡劫啊,也不知会我们一声。”玄竹腆着肚子,一脸不满的抱怨道。 “休得放肆,他们哪个不比你辈儿大?安敢出言不逊!”御慈灯在一旁出言训斥道。 玄竹倒是不敢反驳他,缩了缩脑袋讪讪笑着。 御慈灯回过头对着沈丞说道:“师兄,到底是哪位师叔破境了?” 闻说,其余几人也眼巴巴的等着沈丞回应,沈丞摇了摇头,轻说道:“我亦不知。” 几人神色微怔,元娣说道:“会不会没来得及通知?” “你们是不是傻,睁大眼睛细细瞧瞧,这哪儿是圣人三灾的雷劫?”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突然冒出,打断了众人思绪。 众人望向对面,只见对面素净气派的剑主殿前很是突兀地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正龇着满口黄中带黑的牙乐着,说完便端起面前的酒坛子猛灌了两口口。 沈丞诧异道:“我还以为你早就随他们走了。” “嗝!不花钱的酒没喝够,漂亮的小娘们儿也没看够,老子岂能说走就走?”老乞丐摆了摆手,随意说道。 众人听这话都有些无奈,常人也就罢了,堂堂一介圣人言语如此鄙俚浅陋,活像个泼才无赖,也不知这厮是如何成圣的。 老乞丐见他们脸色有些尴尬,便回到正题指天说道:“成圣者,遭雷劫加身,可分三等。” “一等者,天展雷云、降圣雷,可覆九百里之境。” “次等者,天展雷云,降玄雷,可覆六百里之境。” “末等者,天展雷云,降元雷,覆方圆三百里之境。” “咕......” 老乞丐说得口干,饮下一口酒后才接着说道:“你们瞧瞧,这千里雷劫,是哪门子的圣人劫?” 沈丞这时附和道:“的确,古往今来从未有过千里天劫的记载,就连幽恒祖师成圣时,据说也才九百里九十九里,止步于千里门前,可这雷劫......” 众人心中凛然,慌了神,玄竹仰天自言道:“那这究竟是什么......” 沈丞见众人的脸色不好,遂出言安慰道:“你们也不必过于担心,这雷劫不对劲,势头不小,但降的却是元雷,就是普通的雷电,护山阵法足以挡住。” “嗯!不错不错,你们家剑主说的对,这就叫雷声大雨点小。再说,就算你们这个劳什子的护山阵法挡不住,不还有我俩呢,对不小丞子?” 老乞丐笑嘻嘻的调笑起沈丞,众人汗颜,心想也就这位大爷敢跟自家剑主这般说话吧 沈丞却是没有反应,也没接对方的话茬。 ...... ...... 另一边,小书来的身前,血花越来越暗淡,已经趋近于灰色,只剩尖端尚还有一丝若不起眼的红。 漩涡中,“雷龙”似乎觉得威力足矣,剩余的便纷纷蛰伏于乌云中,最深处的那团雷于此刻赫然变得白炽,紧接着便听一声震人耳目的闷雷巨响,一根水缸粗的雷柱陡然自九天而降,直指寒山之巅! 也就在此刻,血花的尖端的那丝红悄然褪去整体犹如石花一般,噗的一下,石花爆开炸成了一桌灰烬,而那卍形符文同样由天元位而起,八个星位逐一化成了灰,小书来吹了口气,灰烬四散一地。 “六通也推演不到么?还是老头靠谱。”小书来见此嘴角莫名的上扬,自言自语着。 屋外这时忽然亮如大日临近,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这根雷柱转瞬间便接近了剑阁的护山大阵。 阵法有灵,感应到了危机因此显形,银灿灿的光罩包笼峰林,随后阵壁上荡起一道涟漪,只见一个足有百丈大小的龙头自涟漪中探出,随后是整个身子,加起来足足过了千丈,整体虽然虚幻,但也不影响其熠熠生辉,在这雷光中又添上一抹亮。 银龙昂首嘶吼,沿着阵壁飞速游动,速度越来越快,眨眼间就分不清哪是头哪是尾。 在寒山镇百姓震撼的目光下,这条银龙全身犹如大钟般盘踞在一起,罩住了整个山巅,巨大的龙头高挂顶端,冲着雷柱便是一口龙息。 这就是让修行界大小势力皆望而生畏的剑阁护山大阵——九转回龙阵! 此刻也是它最强的防御姿态,称之为盘龙钟,可守亦可攻。 关于这座阵法还有一条显赫的战绩。 四百多年前,处于北方腹地的建州突然冒出个邪圣,有道是天要让其亡,必先使其狂,此人成圣后一时间嚣张至极,吞并了数个邪道门派为祸建州,当时的魏帝得知后亲率百万镇北军弹压,不曾想先锋军刚出井陉关便看到那片连绵的寒山上,忽地冲出一条千丈神龙直奔建州而去。 当晚寒光在建州半数的疆土上闪烁不绝,仅一夜之间,这个新兴的邪道便被断了传承,而那位邪圣则自此消失在了世间,有人说他被九转回龙阵打的尸骨无存,也相传他用秘法拼死捡回一条残命躲了起来。 总之那一战,剑阁未出一人,仅用一座阵法便灭了一个邪道圣宗,此等凶悍战绩彻底奠定了剑阁在关北的霸主地位,也让世人对东域六圣的实力有了一次新的认知。 只是除了剑阁历代剑主外,便无人知晓这座阵法的来历。 ...... ...... 雷柱自上而落,龙息由下而起,眼看二者即将碰撞,任谁也没料到,前者滋啦一声像是无源之火般突然散去,化为成片的银网被龙息冲散,就连天上的黑云也被直接荡平,天地再度亮起,这次却不是雷光所致,而是真正高悬于上的骄阳。 “我日!” 玄竹瞪着眼珠子,那等惊愕之情岂非“我日”俩字就能说清道明。 不单是他,尽管所有人都想从嘴里嘣出这俩字,但性格上终归是照其含蓄了些,个个面色倒是憋的潮红。 尽管来势汹汹的天劫,走的却是那么的让人心堵,但自行散去总归比无故挨雷劈来的强。 眼见雷劫被自己一口气吹散,银龙见状眼中诡异的出现了一道人性化的呆滞,不过脑袋太高,也无人能看见。 片刻之后龙身缓缓散去,化作无数个光点融入了九转回龙阵中,阵法也随之隐匿在寒山间。 “你们剑阁这一天天的竟出这些幺蛾子,依我看,八成就是老天闲的没事降雷劈你们玩玩,想解解闷。”老乞丐讪笑道。 沈丞眼睛一横,说道:“喝酒还堵不上你的嘴?” “得,沈大剑主既然都发话了,咱可不敢继续待在这了,走喽!” 说话间,老乞丐抱着酒坛子脚下一错,便如烟云般凭空而散。 沈丞对此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任由对方离去,然后对着众人说道:“都先回吧,外人若问起,尔等一概不许声张。” “可......” 玄竹正欲开口,便被身旁的御慈灯扯着衣袖瞪了一眼,然后强行拽走了。 “小兰,我有事与你说” 沈琴兰正要离去就被沈丞叫住。 看着她疑惑的神情,沈丞问道:“那孩子安排好了?” 闻言,沈琴兰低眉嗯了一声。 “如此甚好,不然白虹阙该忍不住下手了。”沈丞眉梢略微舒展,给人一种落下心的轻松感。 沈琴兰不明所以的问道:“什么意思?” 沈丞微笑着说道:“那孩子是天生无垢魂体,当年白虹阙那位实力冠绝东域的?元圣人也是这种体质。” 沈琴兰略微讶异道:“就是那位枯守天绝渊的?圣?” “然也。”沈丞颔首笑道。 闻言,沈琴兰默然沉思。要真是这样也就表明,小书来日后修行之路上的凶险必然会增加十倍乃至百倍,因为外人不会放任一个有着媲美?元圣人的潜在威胁安稳成长。 “都有谁知道?”沈琴兰表情严肃的问道。 沈丞见她如此,便收起笑脸,说道:“仅有樊影他们而已。剑阁与白虹阙素来结盟交好,那孩子对于白虹阙来说也有莫大的作用,若能安稳成长她们也喜闻乐见,你不必担忧这个秘密的泄露。” 听他之言,沈琴兰稍微放下心。 下一刻。 只见她蓦然回首,温情脉脉的望着远处的藏峰,那里有捧新灰,是个男人的,她和那个男人成了亲,小书来则是那个男人最放心不下的孩子。 他若是知道大抵又要蹂躏一番那张小脸蛋儿了吧。 沈琴兰暗叹道。 沈丞猜到她在想什么,目光稍显黯淡,上前半步伸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可到了一半却有些踌躇,最后还是放下了。 ...... ...... 第九章 少女的妒忌心 .. 木屋中,小书来双手交叉高举,伸了个懒腰,一阵放松之感由心至身,化作愉悦之情涌起。 刚才的异象弄得剑阁人心惶惶,却唯独没有影响到他,这个“始作俑者”。 凡夫畏果,菩萨畏因。他既非俗子,也非诸佛,自然不惧。但在某种意义上,他做出的多数决定又与其脱离不了干系。 诚如书钱这个因,造就他今日的果。而今剑阁沾染他的因,也必然会造就来日难以预料的果,有时候命运受其影响下,就是这么妙不可言。 ———— 小书来低头看着肚腩捏了两把,两阵咕噜声先后响起,他觉得这两日自己瘦了甚多。 “应该是吃的少了。”他心里这么想着。 木屋位于寒尺峰山腰的一侧远离主干,小书来不是剑阁弟子所以没有洞府,故此沈琴兰先将他安排在这里住下。 他记得离这不远处有一片果树,那片绿在这白芒如雪的寒尺峰上格外刺眼。 推门而去,顺着东北方下坡走了大概半里地,这里本就鲜少有人来,也没个正儿八经的路,小书来踏过密集的寒茶草丛方才近了果树。 不得不说这寒茶草确实较为特殊,韧性十足且滴尘不染,一番践踏之后也无一株肯折腰俯叶。 这十余棵果树不知因何故长在此处,明显是人为栽种的,个个不到两丈,整齐的排列开来,上面结着一串一串黄灯笼似的果子。乍一看是黄杏,细瞧却是满眼枇杷果。 小书来站到树下咽了咽口水,只是这树对他来说还是太高,以他的短胳膊短腿别指望能够到。地上倒是有些许掉落的,红的、黑的,大多熟透霉烂了。 短暂思忖后,在树下绕了半圈,寻了处合适的位置,正当他准备手脚并用爬上去时,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娇喝。 “哪儿来的夯贼敢偷姑奶奶的果子!” 清脆的喝声中气十足,明显是憋了一段时间,故意在这关头喊出,想要吓小书来一个不备。 不过她可能要失望了,小书来听见动静很自然的停下动作,脑袋一歪,从树旁探出头淡然的看向前方。 只见前方的三棵枇杷树下立着一位俏皮可人,年纪看上去不大,个头略高于小书来,估计年长他几岁。梳着一头利落的丱发,两个对称的发椎随着她也歪头而轻颤,一袭豆绿色的窄身常服,使得她那白如凝脂的肌肤泛起一层温玉般的光泽。 谷烟如笑吟吟的想要从男孩儿脸上看到令自己满意的惊慌,只是时间一息一息过去,小书来的表情始终如死水般不起波澜。 她似乎受到了影响,笑容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尴尬引起的羞愤。 一想到自己在寒尺峰上“作威作福”多年,就是天上的灵雀见到自己也得避峰而飞,不料今日这不知打哪来的野娃子不光明目张胆偷自己的枇杷,更可恨的是竟还对自己的话还毫无反应! 谷烟如面带怒色走向小书来,出言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这般不懂礼数,见到师姐也不问候。还有,为何偷我的枇杷?” 小书来只是摇摇头,不言不语。 “不说?” 小书来看着她那亮晶晶的大眼睛说道:“我还不是剑阁的弟子,为何要问候你。” 说完他又将目光投向树上的枇杷果,接着道:“你能证明这是你的吗?不能我便不是偷,而是光明正大的拿。” 谷烟如被他问得发愣,很久都没同龄人敢如此跟她说话了,气得银牙吱吱作响,颇为粗鲁的一把抓住小书来胸口的前襟,凑近脑袋愤愤道:“不是我剑阁弟子,也敢拿我剑阁东西,这不是偷是什么?” 小书来感到一股凉气扑在了脸上,这并不是对方吐的香兰,而是自谷烟如身上涌出的凉风,将她额前的垂发吹起。 谷烟如动怒之下用了一道真元,她看出面前的少年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准备以此恐吓令他屈服。 只是她眼中的小书来依然不作反应,任由自己抓着。 下一刻。 “烟如,放开他。” 周围忽然响起二人皆熟悉的声音。 谷烟如闻声怒气骤散,收回了真元,乌亮的眸中闪过喜色,随后松手看向一侧。 “兰姨!”谷烟如惊喜道。 一身醒目红袍的沈琴兰,正站在遍地的寒茶草中,鲜明的反差使得她整个人如同水中花般,让人感到自惭形秽触不可得。 小书来也随之看向她,心想可算回来了。 沈琴兰看到二人的架势便猜到发生了什么,当下身形微动闪到了二人面前。 谷烟如指着小书来连忙说道:“兰姨,这小贼正要偷枇杷被我逮了个正着,他还不承认!” 说完一脸得意的看了看小书来,意思在说正主都来了,待会有你好受的。 但小书来看都没看她,只是对沈琴兰道了句:“我饿了。” 谷烟如见状俏脸骤沉,扭过头去冷哼了一声。 沈琴兰闻言才想起,小书来除了上山前吃过饭,至今还未进一粒米。 想到这她心里懊悔自己竟忘了这点。常年在山上修行的她,以如今的修为境界早已不需要进食,因此也不会想到这。 沈琴兰俯下身子在谷烟如错愕的眼神中,一脸心疼的将小书来抱起,然后空出一只手对着树上的一串枇杷果隔空轻点,接着那串果子便落在她手中。 小书来从沈琴兰递来的果子上摘下两颗,一手掐一个放在嘴中吸吮,软糯的果肉顺着酸甜的汁水瞬间涌上了舌尖。 “兰姨......” 沈琴兰闻声看向谷烟如,却见她俏脸不知怎的有些艳红,眼里更是噙着晶亮的泪,似乎下一息便会如决堤的江水般涌出。 “怎么还哭了?”沈琴兰不解的问道。 她这话像冲破堤口的最后一波江潮,谷烟如的泪珠紧接着就扑簌簌的落下,带着哭腔道:“亏我还看护书师伯为你栽下的这个枇杷园好些年,可你从来都没这么抱过我,更没为我摘过枇杷吃。他是谁啊,让你这么喜爱!” 越说怨气越深,看着被沈琴兰抱在怀中美滋滋吃着枇杷的小书来,简直恨的牙根痒痒,可自己也拿他没办法,到底一腔怨气化作了势头更凶的热泪翻涌而出。 “他是我儿子。” 谷烟如:“......” 突如其来的称呼让这个从小在寒尺峰长大的千金顿时懵了。 “什么儿子?兰姨何时有儿子了!”谷烟如内心惊吼道。 沈琴兰对这个狂热崇拜自己的小丫头深感无奈, 整个剑阁小字辈儿的没有不惧怕沈琴兰的,唯独她;这个寒尺峰众人眼中的明珠,前任重钧峰首座谷断城的孙女。自从不知从谁那听来她和书钱之间的仙恋往事,就极为艳羡于此。 “他是你书师伯的孩子,自然也是我的。你较他年长几岁,日后他就是你的小弟弟了,可不许欺负他,不然兰姨回头找你娘告状去。”沈琴兰对谷烟如语重心长的笑说道。 小姑娘闻说木讷的点点头,眼睛却放在小书来的身上移不开了。 “原来他是那个书师伯的孩子,师伯昨日灵息藏峰了,那他岂不是......” 昨日灵息藏峰的场面谷烟如在寒尺峰上也看到了,尤其当她看到书钱化作一捧白灰时,心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剑阁曾经最耀眼的骄子,二十岁辟魂,二十四岁便踏足神隐境的强者,不知曾让多少豪杰尽折腰。 可以说书钱便是像她这等年轻一辈儿心中神一般的存在。得知眼前少年的身份后,她心中的怨气赫然散了许多,渐渐对小书来起了一丝同情。 不坑一声的抹了把花颜上的残泪,谷烟如对沈琴兰说道:“我也要吃。” 沈琴兰微微一笑,看出了少女的心思,知道这是她最后的倔强,便将那串枇杷果给了她。 后者学起小书来,同样一手一个放在嘴中吮吸,虽然她平日里没少吃,可这次吃起来较昔日相比却异常酣甜。 “或许这是兰姨给的。”谷烟如心中满足道。 “吃。” 小书来将手中另一个还没碰过的枇杷递到沈琴兰的嘴边,后者见状看了他一眼,然后含笑吞入嘴中。 不知怎的,昔日熟悉的甜蜜竟略显苦涩。 过往的回忆不由自主的从脑海深处涌出。 今朝亦有人间月,树下再无梦中人。 ———— 第十章 绝笔信 .. 次日,沈琴兰以防小书来再饿肚子,便差人下山买了一大堆食物,什么蜜饯,肉干,糕点......其中还是蜜饯居多,谁让小书来好这口呢。 她考虑过给小书来吃有着一粒下肚,七日不饿作用的绝谷丹,却又担心以他如今不曾修炼的体质过早服用丹药,会对日后的修行产生不必要的影响,故此打消了这个念头。 沈琴兰看着满屋子的食物,觉得甚是杂乱,时间久了还容易腐坏,便对小书来说道:“将你腕上的镯子取下。” 此刻小书来正坐在床上身旁放在一坛蜜饯,手不间断的出入其中,见沈琴兰要镯子便取下给了她。 沈琴兰说道:“阿来,这镯子名叫纳灵镯,乃是取自北域......算了,你现在知道太多也没用,只需记得这镯子可将物体收入其中随身携带,等你日后修行便就能轻松使用了。” 小书来歪着脑袋盯着她,意思无所谓。 沈琴兰神念微动,只见那镯身映出一层金红色的光华,接着就看见满屋的食物顿时消失。 忽然她轻咦了一声,注意到镯子中有个半人长的红木箱子,之前将那些杂书收入其中时也没细看,倒是忽略了,如今看到了猜想里面八成是书钱留给小书来的礼物之类的东西。 落地一声闷响,分量确是不轻。 “你爹有没有跟给你留下什么东西?”沈琴兰出言问道。 小书来见到红木箱子心中了然,说道:“嗯,他说给我留了礼物。” 木箱打开,里面的东西映入二人眼帘,最上方的是数件麻衣由小到大依次下叠。 沈琴兰抻起一件比量着小书来的身材,看得出来领口,袖口和腰部都宽了一些,显然是给他来年长大后穿的,再观后面那几件的尺寸估计这一两年内也用不上。 “这些都是他亲手缝的吧。”沈琴兰打眼便看出了这是书钱的手艺。 她知道书钱的身世,出身于平州乐浪郡内的一户农家,自小父母早逝,什么生火做饭,缝衣织补,溜猪喂鸡,凡是妇道人家干的活计,为了生存他样样都涉及过一二。 小书来嗯了一声,除了这几件,就连他身上穿得也是书钱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他还记得剑阁开山前两个月,有时晚上起夜还会撞见书钱房内的灯火依然亮着,现在想来应该是在连夜赶针线活。 将几件衣服放置一边,接着往下看是三包鼓鼓囊囊的锦袋,袋口虽系地严实看不见里面为何物,但却有一股复杂的香气自锦袋中散发。 沈琴兰闻这味道便知道里面是什么了,依次打开不出意外,第一个锦袋中正是一包药材,散发着浓郁的药香。入眼可见的也皆是常人也能认出的药材,人参、灵芝、黄精、夜交藤、铁皮石斛......等,但不寻常的是,这些个药材看成色无一例外,都有着百年以上的药性,放在凡俗也是一等一的珍宝,最次都是那些贵胄世族方有资格享用。 凡人倘若食用,下场多半是气血逆流暴毙而亡,但对于低阶修士而言却是大补之物,而似于沈琴兰这等修为的强者则毫无作用。 第二个锦袋里是一包金饼子,有四十余个,每一个皆是按朝廷规制的十两足金,表面印着户部用特殊手法烙印的龙纹以及今朝年号——丰乐。 要知道这些金饼子于修士而言没多大用处,但换做凡人有这般身价者便可称得上是一方财主了。在大魏,一个足金饼子便可抵百两银票,够寻常百姓生活足年有余。 些许身外之物没什么特别的,沈琴兰随意放到一边,接着打开了第三个锦袋。 一团乳白色的光晕忽然涌出,定睛一看里面赫然躺着十余块鹅蛋大的白玉,只是颜色稍显黯淡,像是蒙了一层薄灰似的 沈琴兰伸手拾起一块渡了道真元,就像为即将熄灭的篝火又添了把新柴,白玉光泽骤盛,二人的脸庞都被这道炽光映得洁白。 “阿来,这些玉石日后你自会知晓有何用处,但切记,莫要在外人面前显露。”沈琴兰将白玉放回锦袋对小书来嘱咐道。 小书来点点头,没作言语。 放在最底层的是个鎏金红漆的木匣子,看外表就知道里面的东西不俗。 只是打开后却令沈琴兰稍稍意外,因为里面只有张婴儿的裹被,裹被长一尺多宽八寸左右,外层为云锦,内层为极为罕见的冰蚕丝,可起到冬暖夏凉之用,绝非出自寻常人家之手。 最主要的是那云锦上的花纹很奇特,像个鸟纹,形如孔雀,但与孔雀还有着明显区别,其身为青色,其翼为赤色,翎羽为白色,口衔一株娇兰,颇有祥瑞之意,怎么看都像只神鸟。可却又一处怪异,惹人不喜。 那双娇兰凤眸竟是灰暗无光,死气沉沉,更有一丝近乎绝望悲凉的神采凝聚其中不太起眼。任谁也能看出这等神气绝无可能出现在这神鸟身上。可沈琴兰如何辨认,脑海中也想不起半分有关这神鸟的描述记载。 她没注意到,身旁的小书来当看到那图案时,眯了眯眼睛,露出了短暂的愠怒。 裹被下面还躺着一封书信,然信封上却写着——师妹沈琴兰亲启。 沈琴兰看了小书来一眼,便打开了信封,里面的字迹正是书钱亲笔:“兰妹,想你看到信时,阿来或已踏上道途,然此路迢迢,荣辱难料,我本不愿他沾染此番因果,恐于最终落得我这般下场。然,我深感大限已近,八个春秋虽短,可此情终归难以割舍,不敢草草魂归九泉,故以书信一封,将其托付于你,倘若他资质上佳便顺其自然,若愚钝,则待其弱冠之时便遣他下山吧,做一介安稳俗子也不无好处。 至于其身世,唯一的线索便是那神鸟纹样,我曾怀疑是某个隐世大族的族纹,但尚不能确定,不过他若能入得了剑阁,身世便也无所谓了。我知你秉性如何,日后必会为我报仇,然则并不值当,世人只知那日墓中血劫为千骷岛一家所为,实则不然,你若细查怕是会落入险境,乃至招来杀身之祸,须知人死灯灭,前尘往事尽如烟云,万不可执念于此,吾辈修士更应当斩断杂念砺心向道,你只管安心抚养阿来成人便可。 另,代我向师尊及剑主大人问安。” ———— 待到读完最后一个字时,沈琴兰的眼中明显掠过几道难以言说的异色,却是默默无言,只是收好信将裹被放回匣子,随后归拢好一切,把镯子还给了小书来。 “这些东西你一时半会还用不上,等来日开始修行后,娘再教你如何去用。” 沈琴兰俯下身子,边抻着小书来衣服上的褶子边说道。 小书来看着她的动作,考虑着要不要将老柳树的存在告诉她,随后转念一想便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那样估计会引出很多麻烦,如若这样,他确定庙里那厮决计不会再献出自己的心头血。 “臭小子,想什么呢?” 沈琴兰正好撞见小书来发呆,头一次见到的她,觉得颇为有意思。 没等小书来说话,木门忽地被敲响,随后传来谷烟如的声音,“兰姨,开门是我。” 闻声,沈琴兰起身打开房门,见谷烟如顶着红脸蛋儿,气吁吁的样子,便探出头看向她后方。 “你娘呢?”沈琴兰收回目光问道。 “我娘?”谷烟如神色微变,立即扭头看向身后。 沈琴兰说道:“不是被青萍追着打,为何这么着急?” “我......” 小书来这会儿走到沈琴兰身后,透过空隙正巧与谷烟如四目相对,后者本是微红的脸蛋瞬间涨红。 当下看向沈琴兰的眼神忽地幽怨,心想自己好歹是寒尺峰一霸,什么叫被追着打,还让这个小破孩儿听见了,这叫姑奶奶日后怎么见人呐! “说呀。”沈琴兰见她没了下音,提醒道。 “呃...哦,我爹说,最快的一批新人弟子随时会到剑阁,兰姨知道这事吗?”谷烟如回神说道。 沈琴兰微微颔首。 谷烟如见状,眼睛乍一亮,说道:“那岂不是说,间隔二十年,踏道丘要开启了!” 沈琴兰说道:“不然呢。” ...... “我想去。” “不行。” “为啥!” 沈琴兰伸出玉指在她额头上一弹,疼得谷烟如捂着脑门儿直吸凉气,“你想去踏道丘的原因,无非就是寒尺峰祸祸够了,想去踏道丘新鲜新鲜对吧?” 谷烟如见自己的意图被看穿了,便也不再掩饰,连连点头。 沈琴兰问道:“你现在是何修为?” “归元上境。” 沈琴兰颔首接着道:“那,寒翳剑法练得如何?” 谷烟如神色微傲道:“第一重圆满!” “所以呢,你不能去。”沈琴兰抱着双臂,略作无奈的说道。 谷烟如:“......” 沈琴兰劝道:“你生长在剑阁,学的是寒尺峰一脉相承的剑法,凭你的实力,欺负各峰之中那些小辈也就罢了,倘若我和青萍放任你去踏道丘撒野,那些孩子尽是常人,假若你失手伤了谁,可负得起这责任?” 少女闻她一席话慢慢垂下了脑袋,神情失落至极。 小书来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眉毛皱了一下,感觉似乎缺点什么,然后转身回到床边抓了把蜜饯后,又回到门口,倚着门框吧唧吧唧地吃着。 听见动静,谷烟如稍稍抬头,眼睛猛然瞪大。 “这货居然在看姑奶奶的笑话!”谷烟如心中惊叫道。 这一刻,她突然生出了一个想法,“定是这个小胖子夺走了兰姨对自己的爱,不然凭自己和兰姨的关系岂会遭到拒绝。” 沈琴兰顺着她的目光扭头一看,顿时忍俊不禁,摸着小书来的头发,话里满满的宠溺,“臭小子。” 这画面落在谷烟如的眼中,气得她嘎吱嘎吱的磨起了银牙。 “死丫头!果然在这!” 一道含怒声音在谷烟如身后幽幽响起,可以清晰的看见她两边的鬓发陡然翘起。 谷烟如僵硬的回头看去,讪笑道:“呃……娘。” 第十一章 血灵尸 .. 若说沈琴兰的气质如冰,那么谷烟如身后这个女子便如那山间的泉潭般,透彻、沁凉。一身雪青色长裙,长得不能说与谷烟如一样,却也有七八分相似。 谷烟如在她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低眉顺眼的看着自己的鞋尖,嗫嚅道:“娘,您怎么来了?” 青萍没有理会她,而是将视线看向沈琴兰,以及躲在她身后还在吧唧嘴的小书来。 沈琴兰觉得气氛有些僵硬,说道:“有话都进来说吧。” 青萍微微点头,对着谷烟如说道:“跟我进去。” “哦。”谷烟如糯糯应道。 回到屋内,小书来没有跟她们坐在一起,径自回到床边,一手抱着陶罐,一手往嘴里添着,大有一副看戏的架势。 青萍板着脸说道:“见我不允,就跑这烦你兰姨来是吧。” 谷烟如的下巴深埋在胸口,不吱一声。 沈琴兰看着这对母女,心想还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剑阁内能让少女如此唯诺的不超过五个人,青萍正是其中之一,就是他爹在此也无济于事。 青萍见她不吱声便接着说道:“你找她也没用,规矩不可破,既然修习了寒翳剑法,便已是内阁弟子,若真从了你的愿,去那踏道丘为祸一方,日后岂不遭人诟病,落个以大欺小的坏名头,且白白荒废修炼。” 谷烟如长了张嘴,欲言又止。她很想说自己都归元上境了,破枷已是触手可及,怎么可能会荒废修炼? 青萍貌似看出了她的心思,语气更凌厉了几分:“你不是素来仰慕你兰姨和书钱师叔吗?你可知他们当年从凡人踏入破枷用了多久?” 谷烟如愣愣的摇着头。 青萍看了沈琴兰一眼,见她没什么意见才说道:“你兰姨当年只用了两年之期便连破四境直入破枷,于结道大会上大展身手,无一人可敌之,至于你书师伯的天赋更为当世仅有,只用了不到一年,便被元娣师姑破例收为弟子。相比之下,你再审视自己,从我教你修炼起,三个春秋都过去了仍未踏入破枷,整日只思玩乐,哪里有姑娘家的样子!这样下去迟早会被那几家小辈超过,到时候看你还如何欺负人家。” 谷烟如听到这极为难以置信,遂即看向沈琴兰,见她含笑不做反应便知娘亲所言不虚,心想自己竟是这般不堪吗? 泪水顿时在眼中滴溜溜的打转。 沈琴兰无奈白了青萍一眼,思量过一会有了主意,对着谷烟如说道:“烟如,不若这样,外阁弟子在踏道丘会有两年修行之期,倘若明年之内你能破境,我便让你去踏道丘做个教习,协助执事训练那帮小家伙如何?” “当真?” 谷烟如一听,眼眶中泪水竟神奇的瞬间消失,一把抓住沈琴兰的玉手满眼惊喜。 “师姐!”青萍微恼的道了一声。 沈琴兰对她眨了眨眼,示意安心,然后对谷烟如说道:“本座之言自然不假。” 这句话沈琴兰改了称呼,自称“本座”意思是她乃寒尺峰首座,当然不会骗你一个小孩儿。 下一刻。 只见谷烟如嗖的一声,如风一般径自破门而出,嘴里还发出着不怎么矜持的笑声。 青萍见状立马起身,稍显焦急的高声道:“死丫头,去哪啊!” 早已跑出十余丈的谷烟如远远喊道:“闭关!” 沈琴兰从纳灵镯中掏出酒壶,拿起杯子优哉游哉的倒了一杯,看向哑然的青萍,笑问道:“喝点?” 青萍缓缓坐下,叹道:“不喝,没心情。” 沈琴兰没再管她,自顾自的抿了一口,说道:“她要是能在一年内入破枷便随她去吧,到时候也能操练一番外阁那群小家伙。” 青萍说道:“大道似水,不进则退,这丫头玩心过重,为了一个许诺方才提起劲来修炼,真叫她一年内破境,待她出关后,岂不又成了往日那般。” 沈琴兰安抚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修道便是叫你顺应自然,你呀,何必操这份心。” 青萍看着她再度一叹,无言以驳。 随后她又将目光放在坐于床边的奶娃子身上,顿时起了兴致,打量了好一会才说道:“这就是他的儿子?” 沈琴兰一口饮下杯中剩余的酒,嗯了一声。 青萍说道:“那你打算将他留在寒尺峰还是让其去踏道丘?” 说完,青萍顿时觉得自己多余问了,凭她和那位的矛盾怎么可能会让这孩子留在寒尺峰。 果不其然,沈琴兰闻言正要倒酒的动作一顿,随后放下酒壶,认真说道:“寒尺峰的传承多为纯阴,鲜有适合男子修行之法,过于受限,我准备让他另择一峰拜入。” 青萍听完这话心如明镜似的,无非就是不想让书来接触元娣罢了,寒尺峰虽然女子居多,但也并非全无男子。远的不说,书钱便是个最好的例子,所谓修行的局限不过是借口而已。 “也不知他能否再现师兄当年的风采。”青萍说的有些惆怅。 沈琴兰回头看了一眼小书来,后者同样在也看她,“一定会的,毫无争议。” 在她看来,书钱当年之所以能达到那般成就,是因为他乃先天寒元之体再加上寒尺峰的传承又与之契合无二,方才如此。而小书来却是天生无垢魂体,这一体质可是出过?元圣人那样的绝顶大能,由此可见,他日后的修行之路必是畅行无碍的。 ...... ...... 之后的日子平淡无奇,除了沈琴兰每日会早晚各来一次,小书来见不到其余人影,谷烟如似乎也下定决心闭关破境,自从那日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偌大的寒尺峰便再没出现过她的身影。 直到半个多月后,沉寂许久的峰林忽地热闹起来,之前那些外出的长老和弟子们终于陆续归来,同时也带回了诸多新面孔。 这种情况持续了近一个月,踏道丘上的阵法也在随后悄然打开。 剑主大殿内。 “禀剑主师兄,此番我等踏遍五州三十六郡,共寻得一百二十八名少年可续我剑阁传承。” “其中有三人初步断定天生异体,为寒元之体,阳雷之体和一个连师弟也尚未见过的诡谲异体。” 沈丞闻言略有诧异,说道:“你且细与我说来听听那异体之状。” “是。” 站在下方的灰袍男子执礼后便又说道:“那孩子是我这一队的执事在幽州雁翎县的一处深山古村中发现的。 初见时,此子肤色煞白不见一丝毛发,且有恶臭缠身终年不散,最诡异的是其双目,常人之目有黑白之分煞是灵动,而年少者更甚。但他的眼睛却是一片浑白没有半分黑眼瞳,这般模样险些叫那执事当做妖人给斩了,好在被村民及时发现喝止。” 闻言,沈丞心中猜到了一丝可能,说道:“可问清楚其来历了?” 灰袍男子说道:“据村民说,他们那个村子已经与世隔绝了百余年,村民皆以打猎为生。 十二年前,有猎户捕到一奇兽,生得六足四角,毛发如血,后村民们将其分之,啖其肉,噬其骨,不料这些人此后接连暴毙,一场瘟疫随之而来,村里因此死了六成以上的人,那少年当时尚在腹中,他母亲便染瘟而死。 据说半个月后,幸存之人挨家收尸时,只见那妇人拢起的肚子突然被破开,那婴儿竟自行从里面爬了出来,此后便一直是这副模样。” 常人若是听他描述这诡异的画面,定会不寒而栗,沈丞双眼微眯,心中当即肯定了之前的猜测,说道:“你可知那所谓的奇兽为何物?” 灰袍中年当时听后也深思过,但此兽确是为他生平仅闻,“还望师兄解惑!” 沈丞笑道:“你要是看过无涯书院上任院长高世杰所撰写的《东域异兽录》便明白了,此兽名叫鬼燍羊,乃精怪之列,只生长在深山峻岭之中。 初生的幼兽为六足四角毛发如血,成年后可长到九足十二角,黑如陈墨。因其常有如皮肉烧焦之恶臭伴身,且成年后如那厉鬼般邪异,故而得名鬼燍羊。此兽的血肉中含一种剧毒,无药可解,碰者无碍,可一旦入腹则必死无疑,修士皆如此,何况是那些山民,那场疫疬估计便是由此而来。” 灰袍中年登时恍然,接着又问道:“可是师兄,那少年又是......” “血灵尸。” ...... “血灵尸!” 前一句为沈丞所说,语气相当平淡,后一句则是灰袍中年愣了好一会,反应过来后的惊呼。 沈丞长舒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我猜那孩子本该死在娘胎中,但其母死前食过鬼燍羊的血肉,剧毒被母体吸收后,余毒和血肉的精华保持在了一个平衡状态,将那孩子的三魂吊住,可肉身却陷入了濒死状态,形成了这等邪体。” “师兄,要不我这就......” 灰袍中年横着眼,比划了一个封喉的动作。 “不必。”沈丞摇头说道。 “可若是此子日后遁入邪道,岂不是第二个哭魂山尸......” “嗯?” 沈丞眉头顿蹙,嗯了一声,一股寒气凭空升起旋绕于大殿。 灰袍中年周身一震,话音戛然而止,背后生出密集的冷汗,心道:“差点他娘的忘了,那人之名可是个禁忌。” 沈丞眉头舒展,喟叹道:“古圣常言有教无类,我等又怎能以偏概全,将其一棒子打死,关键是为师者该如何去引导,且先静观其变吧。” “师兄之仁慈,师弟谨记。”灰袍中年俯身拜道。 “嗯,对了,那两个异体又出自何处?”沈丞问道。 “寒元之体出自兴州阳泰城的颜家,颜家本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世族,祖上至高不过出了个辟魂修士,十多年前这异体出世,各方皆抛开橄榄枝,颜家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雄踞阳泰城方圆千里。阳雷之体则是出自咱们平州那个隐世的杜家,杜家千年前曾出过圣人,传说那位圣人被天雷灌顶后,其后代子嗣便有了几率出现这种体质。” “都不是省油的灯啊!”沈丞暗叹道。 “知道了,操劳多日你也快些休息去吧。” “是。”灰袍中年闻言再度一拜,遂即转身离去。 待他走后,大殿中响起了沈丞的低语,“阳泰城……” “大雪山么?” ———— 第十二章 鬼道应当乐兮 .. 深冬腊月,北方接连下了数场大雪,寒山亦不例外。 天是白的,地是白的,房子也是白的,俨然变成了另一个大雪山,在阳光的映射下,让人看了略感晕眩,而镇中那趟老巷内的小院却有着别样的颜色。 小院门前立着一个黝黑的少年,与满地的积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少年试着推开已经长满枯苔的木门,门锁似乎因为上锈而更加紧固,任凭他如何去推也推不开。少年生出想要一脚踹开的念头,但转瞬便打消了,心想要是这样的,等他回来怕是要不理自己了。 “书伯啊,您在天之灵应该能看到,二虎子我可是经常来给您扫门前雪的。您得保佑我日后一帆风顺,逢凶化吉,娘们儿多到搂不过来,生儿子没屁......我呸,骂习惯了。生儿子也得像我这么高大威猛才能御女无数,我老王家可是四代单传啊!保佑、保佑......” 二虎子双手握着笤帚把,抵在脑门儿上念念叨叨着,不一会便戳出了一个红印子,当然,与他的肤色相比其实也不咋明显。 念叨了近一刻钟的功夫,二虎子这才动手开始清扫书家门前的积雪。 最后捡起两个树枝插在了刚堆好的雪人两侧,二虎子一番打量感觉还缺点什么,随后又在周围找到一块拳头大的石块放在了雪人的头顶,这才满意的点着头。 细看不难看出,这雪人很像小书来,肚子大脑袋小,头上的石块便是他的发髻。 二虎子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落寞了。 他在想念玩伴的同时,也起了一担忧,尤其自当日亲眼看见那展翼蔽天的黑云和恍若天罚灭世的雷龙后。他总觉得这些怕是跟小书来有着某种关系,至于为何这么想,他也说不上来。 “你可别把老子忘了啊。”二虎子瞪着泛红的眼睛,喃喃自语道。 昔年寒酥今犹见,却面白塑忆故人。 凛风灌入巷口将泪花吹落在地上,化了几片刚歇脚的新雪,接着似是害怕北风杀个回马枪发现,便又火急火燎的化作了冰晶想要蒙混过关。 少年怔怔出神间,一片落叶晃晃悠悠的落下,飘过他的眼前,不偏不倚的拂去了他腮上的泪滴,落在了脚下。 微痒的感觉吸引了二虎子的注意,缓缓低头看着脚下的叶子,少年第一次生出了疑惑,他猛地抬头看向院子深处那颗高大的老树,瞳孔一缩一放。 “咋个......” 二虎子犹犹豫豫,像是不知该怎么形容,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这么尿性呢。” 寒山镇柳树丛生,值此寒冬腊月,谁家柳树不是冻得跟那庙中念经的秃瓢似的,偏偏书家的这棵仍是枝叶扶疏,别说落叶了,就连黄叶也不见一片,而且绿的似乎有些......过于深邃了。 想到书钱刚过世不久,二虎子忽生出“不会是他老人家的鬼魂还没走”的念头。 一丝凉意从脊梁骨骤起,二虎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合起手掌不断告罪道:“书伯啊,我可不是故意的,之前实在是憋不住了才在您这旮旯尿了几泡,您要是为这个不走我就罪过大了,您就当是我为墙边的野草来年生长提前施了几次肥昂......” 身后的雪人仿佛受不了他的念叨,哐当一声“发髻”落地,也带起少年的一声惊叫。 ...... ...... 剑阁不管是那六峰,还是包括其在内的险峻峰林,仍旧落不下半点雪。飞雪刚飘至剑阁地界,便被上方那层无形的气罩阻拦,气化,无影无踪,前仆后继。 不过要是有眼明之人细点心就会发现,除了寒尺峰,剑阁值此时又多了一处难以察觉的白景。 前不久刚迎来一位新“房客”的藏峰头顶,却有雪在洒洒落下,与附近鲜明的对比下,仿佛天被捅了个窟窿,一根流动的玉柱顺势而下。设若站在藏峰之顶,见这雪柱少说也有缸粗,可打远看也不过筷子粗细罢了,一如它外面的“兄弟”般,还没等落脚,便被藏峰积郁的剑气堙灭。 ————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鬼道乐兮!” “......” “对鬼物有歧义吗?” 小书来靠在床上,手持一部泛黄破旧的书卷,轻吟着书上的内容。 “阿来,吃饭了。”沈琴兰这会儿提着食盒推门而入。 小书来正思索出神,并未注意沈琴兰的话,纹丝不动。 沈琴兰将食盒放在桌子上,见小书来没动静,便抬头看去,只见他持着书卷,翘起二郎腿,紧盯着书上的内容移不开视线。 “什么书看得这么入迷?”沈琴兰来到床前,夺过小书来手上的书,先看了眼封皮写着《仙道经》三个大字,随后才看内容,便看到那第一句话。 沈琴兰讶异道:“你竟然有这本书?” “嗯,之前从一个游商那买的,很特别吗?”小书来起身而坐,抬头应道。 沈琴兰颔首言道:“这本书可有来历,并非是很稀有,而是因其是本禁书。” “禁书?”小书来不解道。 “你看书多,应该知道如今统治东域的有两个王朝吧。”沈琴兰说道。 小书来嗯了一声回应。 “千年前曾有个王朝一统了整个东域,如今这两朝的开国皇帝,当初也不过是那个帝国辖下的王侯罢了。” 沈琴兰伸手指着封皮上的三个大字说道:“而这本书就是前朝末年,乱世中太学的学士们和道门中人共同缔造的道经。终年战乱之下,这部道经出世的本意为度化世人,可却被有心者曲解了其中的涵义,强调邪道为修行之路捷径这一点,无数凡人、修士为此如飞蛾扑火般堕入邪道阵营,也导致了本已势弱多年的邪宗突然中兴,于乱世中横行,不知有多少正道宗门被他们覆灭,传承断绝在那场劫难中。” 小书来听得津津乐道,见沈琴兰没了后音,问道:“结果呢?” 沈琴兰微微一笑,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小书来对某件事这么感兴趣,便接着说道:“有道是攘内必先安外,当时各路造反的诸王也自知他们皆是于一个朝堂上的共事者,再怎么打也是自家之事。可设若继续放任那群邪修降祸天下,别说一统东域,怕是到最后自己都得让他们灭了。如此一来诸王纷纷定下了休战之约,各自与势力范围内的正派宗门联手清剿邪修。” “我猜当时所谓的邪道定是极为擅长鬼术。”小书来不知何时抓了一把蜜饯,边吃边说着。 “聪明!”沈琴兰赞许道。她像是没注意到这句话中那三个多余的字眼——“所谓的。” 沈琴兰继续说道:“当年邪道有一势力,被东域邪修尊为共主名为‘鬼王殿’,拥有诸多鬼道传承,雄踞在南方无人可挡。那时与剑阁齐名的圣宗远不止如今的五个,起码过了十指之数,消失的几家皆在那次清剿中覆灭,随之而去的还有依附于他们的藩王,到最后打来打去只剩下魏、祁两家的先祖,不过所幸还是成功剿灭了鬼王山。 禹氏皇族建国后,魏帝曾连降两道禁旨,一为后世子孙不可封异姓王,须知前朝灭亡之根非君王昏庸,实是异姓诸侯太多,各个拥兵自重豢养私军,最后群起而反,致使千年基业毁于一旦。二是为防止邪道再度残害世间,将境内此书大肆网罗尽数销毁,这本也许是那时遗漏下来的。” “嗯,果然还是败了。”小书来老神在在的说道。 沈琴兰闻说莞尔一笑,道:“怎么,失望了?” 小书来摇了摇头,说道:“无趣而已,天地给予万物绝对的公平,只因万物太贪婪,莫名奇妙的死亡才会如此之多,安稳活着不好?所谓知足常乐,才是存活之道。” 沈琴兰放下《仙道经》美眸凝固在小书来稚嫩的脸上,满是好奇。她仿佛又一次重新认识了小书来,那么的天真,并非是似孩童的不成熟,而是如洗尽铅华,历经沧海桑田的真性。 “或许正是这样,才让师兄决定指引他走上这条路吧。”沈琴兰自忖着。 ———— 满桌色香俱全的肉食,让小书来忍不住砸了咂嘴,拾起筷子秉着“雨露均沾”各盘夹了一块品尝其味。 “都是你做的?”小书来舔着嘴边的肉汁问道。 沈琴兰从怀中掏出手帕,轻轻在其嘴边擦拭过后,笑道:“老娘可不会做饭,这些还是差人去山下买的。” 小书来似是因肉汁被擦去而略显惋惜道:“为何?” 沈琴兰明白他问的是今天为什么伙食这么好,说道:“各方弟子都已被接引至剑阁,明日你就得去踏道丘,不然功课该落下了。” “哦。”小书来不咸不淡的应了声。 显然这是最后一顿。 “到那之后,切记戒骄戒躁,那些大族子弟中不乏有乖张跋扈之辈,到时候......” 沈琴兰就像对即将出远门的孩子唠叨不停的凡妇般,话说一半,她忽地想到自己说的尽是废话,先不谈小书来这样淡然的性子不会主动惹事,即便旁人主动招惹他,估计也会无功而返。再者说踏道丘离寒尺峰也不远,自己也能说去就去。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暂且先不将无垢魂体一事告诉他,起码在他能独挡一面之前还需隐瞒。 少儿百无禁忌,万一向别人说漏嘴,一传十、十传百,日后惹来的麻烦将会是无穷无尽的,这是其一。 其二,就算小书来此时生性平淡,可长大了终究会改变的。日后与人相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难保他不会因为自己的体质而变得自满骄横。 这般想着,沈琴兰又亲手为小书来夹了几块小酥肉,眼中尽是对他以后在踏道丘表现的期待。 ———— 第十三章 踏道丘 .. 夜色如期而至,有道是百星不如一月,何况这位“银美人”还在冬夜中承受着冷风一遍遍的洗涤。 屋内无需点灯熬油便可目视清晰,仅稍逊于白昼。 小书来随意坐在床上,靠着墙壁,角落处的阴影被月光拉得老长,将他的影子完完全全的庇护,恰似现在的剑阁和他。 屋内很静,呼吸声若隐若现,旁人若是在此,当自觉出现了幻听。但对于他,却再正常不过。 你若问他做过最多的事为何?他一定会在心里告诉你——“活在黑暗中。” ———— “会是什么呢?” 耳畔恍惚间又响起了那夜梦中的呓语,小书来合眼轻轻呢喃着。 心神沉入体内,像个游人般不断下潜的同时,将体内的情况尽收眼底,最终来到了目的地——玄胎。 玄胎为人族修行之根,可上承青玄九天;可下引虚无幽冥;可证得一世长生道;故而也谓天地根。 八年多来,将近三千个日子,这是他首次来到这里,却稍有意外。 看着空空如野的玄胎,小书来沉吟片刻,喃喃道:“是个寂胎啊。” 悠悠睁开眼睛,小书来眼底明显闪过一丝因麻烦而起的不悦之色。 对于现今的他来说想要改变死胎之状确实略有麻烦,但也仅仅是略有而已。 短暂思忖后,他决定先将此事放一边,等日后寻到合适的机会再说,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 翌日天刚蒙亮,一阵断断续续的敲门声响起,小书来眉头先皱,双眼后启,随手擦了把嘴角处的哈喇子,悠悠起身,睡眼朦胧的走向门口。 木门打开,见到门外之人的小书来微怔,他本以为是沈琴兰,没想到却是一个陌生女子。 “你可是书来?”女子细声细气的说道。 黎明之际,天色昏黑,面前女子的样貌小书来只能看个模糊,但观其身形和柔和的声音想来也是个美人。 “找我何事?”小书来算是应了她。 “我是寒尺峰的执事,亦是这一期踏道丘的执教师长,奉首座之命带你前去踏道丘。” “哦。”小书来冷淡的应了一声。 对此,女子没有表现什么明显的不满,小书来背后复杂的关系她当然了解过,她身为寒尺峰的执事,也知道那些长老的子嗣多多少少都有点傲气,更何况面前这个孩子背后站着的是首座沈琴兰,而沈琴兰身后之人却是当今剑阁之主。 即便沈琴兰之前交代过无需特别对待,也不准声张他的身份,但终归只是说说,她又怎敢真这么做。 小书来又问道:“我娘呢?” “嗯?”女子愣了一下,紧接着便反应过来对方指的应该是首座,“首座临时闭关,不能亲自送你过去,所以才命我前来。” 小书来也没作多想,只是点了点头,说道:“稍等。” 女子也微微颔首,在门外等待。 小书来转身回到床边,只见他腕上赤光微亮,然后床头处的那本《仙道经》以及放在地上的半罐子蜜饯便赫然消失。 无人能看到这一幕,倘若有人见到,即便是沈琴兰怕是也得大吃一惊。因为纳灵之物本身的特别性,唯有真元或魂力这两种力量之一方可使用,可小书来却能轻松动用,这所表现出来的意思不言而喻。 收拾好该带走的东西,小书来便轻手轻脚的出了木屋,反手将门关好,对着女子说道:“走吧。” 女子见状诧异道:“你不带点什么吗?” 小书来问道:“带什么?” 女子解释道:“这次去踏道丘估计也需两年方可回来,你至少也要带些换洗衣物之类的吧。” 小书来说道:“我有,走吧。” 女子不明所以,但以自己的身份也不好过多询问,随即转身向着面前的空地伸出食指轻点虚空。 下一息。 一根闪亮的银针射出,然后瞬息放大,变成一把寒光四射的飞剑。剑身很纤细,大概寸许宽、不到二尺来长,剑脊上烙印着一串瑰丽且栩栩如生的雪花,为这把剑增添了几分凄美之色。 飞剑落地那一刻便放大了数倍,与那日沈琴兰带小书来驭剑时一样。 “上来吧。”女子率先踏上飞剑然后说道。 小书来紧随而上,有着先前的经验,他知道以飞剑的速度带起的风是很强烈的。虽然当时沈琴兰用真元将他护住,但他可不确定这个女人有这份自觉,故而下意识的扶住了女子的柳腰。 女子察觉到腰上突如其来的触摸感,身子骤僵,心底暗骂了句:“色胚。” 不过倒也没出言阻止,下一刻飞剑升起,化作一道流光向着远处的峰林而去。 ———— 峰巅的大殿前,沈琴兰平静的看着远去的剑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轻微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元娣虽已白发苍苍,但容貌却还停留在中年,依稀能见得她年轻时祸国殃民的容颜。 她走至沈琴兰身旁,同样看着即将消失在峰林间的残影,出言说道:“你大可不必如此。” 沈琴兰沉默不语,片刻之后元娣又说道:“我将首座之位交予你,便不会再染指峰内之事,自然也不打算再收徒,你又何必将他送出去。” “我从来都未在意过这个位置,当年你将其让给我,无非是想弥补你心中的愧疚,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沈琴兰余光瞥了她一眼后反问道。 这次轮到元娣沉默了,眸子稍其黯然,显然是沈琴兰所说之言不错。 沈琴兰自顾自说道:“你再怎么做他也回不来了,你还要如何?你还要给我什么?是不是打算接下来全力冲击圣境,死后将道果留给我?” 元娣眸子骤亮,但立马又暗了下去。想要踏足圣境简直难过登天,像她这种级数的强者可谓圣人之下最强横的一批,然这样的强者却不知有多少为了冲入那个境界而闭关到死。那些早已被人遗忘名字的山峰上,那些封闭了数百年的洞府内,那些各个时代最为耀眼的绝世剑修,不知安在几人。 就算是她也没这份信心活着出来,所以她很少闭关。 她细想之下,觉得沈琴兰说的也对,自己的确没什么能给她了。 “罢了。”元娣喟叹道,转身向山下走去,脚步微微蹒跚。 沈琴兰目视着渐渐远去的身影,眼底似存微微不忍。 ....... ...... 踏道丘作为外阁弟子修炼之地,有踏入道途,此为起点之意。说白了就是告诫新人弟子,要记住是谁带你们踏足道途的,做人别忘了本。 无师承的居丘,有师承的居峰,这个规矩从剑阁初代祖师幽恒圣人起便存在,谁都不例外。 从高空看去,踏道丘上足足有数百个院子分部在四方,其间杨柳密布,成林化伞,俨然是片绿海,中间是一片百丈大小白石铺成的广场,广场中央立四座青石殿堂,面对四方,应该是讲堂之类的地方。 飞剑带着小书来悄无声息的在北方区域较深的一处院子前落下。 女子带着小书来推门而入,不知是否有人专门打扫过,小院很是洁净,也很简朴。 前后不过百步宽,只有一间正房和耳房,当院有套白石材质的桌凳,墙角处还有棵火红但已有泛黄之意的枫树,增添了些许别样的风情。 “这是你未来两年内的居所,同时也处于我所管辖的区域内,我的住处则是最后方那处黑色的宅子,倘若有事便可去那里寻我。这是绝谷丹,吃下一粒便可不吃不喝七日,吃完可再找我去领。” 女子平静的向小书来介绍着,同时手上的戒指微亮,一个玉瓶便凭空出现,递给了书来,明显也是个纳灵之物。 小书来打开瓶塞嗅了嗅,一股子稻香混合着不知名的药味进入鼻腔,倒不是那么太难闻。 女子见状接着说道:“来的时候看到那片广场了吧?你且先修整一番,到了辰时四刻就去那广场中央正对北方的大殿,那里是日常授道的讲堂,日后每天皆是如此。” “知道了。”小书来应道。 女子颔首后便转身离去,刚走到院门时脚下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又说道:“对了,我姓毓,日后可以称我毓师。还有,下次不许再碰我腰。” 说完就反应过来哪里还有下次,接着也不等小书来应她,便笑着摇了摇头出了院子,顺手将院门带上。 小书来对她说的话感到莫名其妙,心想要是不扶着非得掉下去不可。 随后将玉瓶收入纳灵镯后,抬脚向屋子走去。打开门,要说屋外简朴,那么屋内简直可以成为简陋了,除了床、桌椅、茶具,再不见其他之物。 小书来走到床前坐下,透过窗户看了眼天色,现在应该是卯时五刻,距离去讲堂尚有接近一个时辰的功夫。 闲来无事,小书来又取出那本《仙道经》翻阅。 其中一句令他很感兴趣,写的是:“北都泉苗府,中有万鬼群。” 这明显说的是酆都城,令他纳闷的是,一旦入幽都便说明此人已然是个死灵,既是死灵又如何写得了此书。 “莫不是假死入幽都,后又还阳了?”小书来心中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 但立刻便被他否定了,既然窥见了酆都全貌,那么不管是真死还是假死,他都断然逃不出幽都了,倘若编撰此书之人当真有逃出冥府的道行,如此之举他又怎会记不得。 看了一会,小书来便无心再读下去了,这其中的因故,来日找个机会去寻便是了,现在的他还不需要想这些。 ———— 第十四章 巧遇之乱 .. 天色亮得很快,转眼间便至辰时。 “阕师兄,这距师长讲道尚有半个时辰,干啥拉着我们急忙前去?” “你知道个屁,提前去不仅能占个好位置,还能让师长留下个好印象,晚了你便蹲门槛上听吧。” “原来如此,多谢师兄提醒。” “哼!若不是看你们与本少爷互为邻里,我才……” “什么味道?” “谁他娘的把屎拉这了吧!” 几个锦衣少年正边走边交谈着,忽然一阵恶臭入鼻,惹得其中那个被称为“阕师兄”的少年破口骂娘。 这时,自前面拐角处走出一个人,那股臭味顿时像是没了东西遮挡一般,瞬间弥漫在整趟小路,几个少年则首当其冲。 其中有两人更是被熏得当场作呕,他们皆大族贵胄出身,哪里闻见过此等腌臜臭味,只觉自己像是处在黄汤粪窖之中。 为首的阕姓少年眯着双眼定睛一看,顿时面如土色,眼睛瞪得好似见了鬼般滴溜圆,下意识的后挪了两步,磕磕巴巴道:“僵、僵尸!” 其他几人这会儿当然也看到了这个所谓的“僵尸”。 他们没看过僵尸,但也读过几本怪志杂谈,知道僵尸的一些特征,譬如肤色惨白,目无瞳仁,狞面獠牙......最明显的是僵尸一般都有尸臭! 眼下面前这具“僵尸”虽有部分特征不大相符,但在阕姓少年的惊呼下还是先入为主的认为这物就是僵尸! 顿时几声惊叫先后不一的响起,令周围院落中的弟子皆是闻见。 小书来此时正躺在床上合眼蓄神,说白了就是在补回笼觉,哪知院外突然响起几声惨叫,登时将他惊醒。 “闭嘴!” 轻喝陡起,一股超然物外的空灵之力席卷整趟街巷。 少年们正满脸惊恐的向后退去,忽然间,耳畔竟齐齐响起一道稚嫩的童音,含着十足的不耐烦,这使得他们不由自主的闭上了嘴巴,同时也顿住了身形。 看着对面一动不动的僵尸,少年们眼中的惊恐愈发浓烈,脸色变得愈快,由白转青,由青转紫。不是他们不想跑,而是感觉一道巨力突然将他们牢牢的钳住,连根指头都动弹不得。 “完了完了完了!” 少年们只觉得自己的魂儿都飞了几分,下意识的认为这正是那僵尸在作法施展邪术方才定住了他们。同时都在祈祷那僵尸只在那站着便好,千万不要动,否则自己的小命休矣! ...... “何人在此吵闹!” 一道娇喝声如同救命稻草般蓦地传入少年们的耳中。 少年们心中狂喜,知道来人是谁便想高声呼唤,奈何嘴巴都张不开,只得在那呜呜哼唧,好似个待宰的猪羔子。 果不其然,一个女子很快映入了几人视野,与此同时,众人察觉到钳制自己的那股力量眨眼间已然退去,便张了张嘴,确是能动了。 ———— 毓之瑶身为踏道丘之北的执教师长,修为虽比不上诸多长老,但也有着辟魂圆满的修为。峰内那些掌握实权的长老举荐她来执教,目的便是让她借助两年后的结道赏赐一举破境神隐,踏足长老之列。 她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故而对自己管辖区域内的弟子们格外上心,两年后的结道大会,多一人拜入内阁,她便多一份赏赐,破境的几率自然也会大上一些。 方才忽然听到惨叫且不止一声,心中顿时一紧,要是有人在她眼下发生了意外,那她将迎来的可就不是赏赐而是惩处了。 心急之下也不管距离多远,直接驭剑而来。 不曾想到了此处,哪里有什么意外,只有几个少年一脸庆幸的望着她,随后而起的是他们似是劫后余生的呼唤,“毓师、毓师!您可来了,弟子们险些丢了性命啊!” 毓之瑶收起飞剑,低头看着面前跪起一排,七嘴八张的弟子们,这几人她多少有些印象,好像都是出自附近几个郡城中的供奉家族,在剑阁也有点关系。 毓之瑶娥眉微蹙,耐着性子问道:“不必惊慌,发生了何事慢慢说来。” 此刻,她的声音在几个少年的耳中如天籁般悦耳,心中的惊惧渐渐平息。 其中那个阕姓少年说道:“毓师,那有僵尸,要害我等性命。” 说话间还指了指巷口。 毓之瑶循着方向看去神情微怔,随即心中了然,又瞥了眼几个少年,心想难怪他们被吓成这副德行。 眼前这个少年着一身粗布和兽皮杂缝的黑色衣裳,肤色如那坟中腐尸一般惨白,且全身无一根毛发,双目也无瞳仁,样子与那污秽的僵尸确实有几分相似。这几个弟子年少寡闻,估计也是依据书上所学而断定的僵尸。 毓之瑶思忖片刻后,并未再理会几个少年,而是转身走到那“僵尸”少年的身前,也不顾刺鼻的恶臭,开口问道:“上课的时辰未到,你出来这么早为何?” 少年像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柔和的跟他说话,神色有些紧张,那双被麻布包裹的双手一会握在身前,一会背在身后,可不管放哪都很是别扭,如此一来,少年惨白的脸上忽然浮现一抹极淡的红润,竟是害羞了。 毓之瑶见状短暂的呆愣,而后微微一笑,说道:“是想提前去吗?” 少年见自己的心思被道破,脸上紧张又深了几分,倒没言语,只是点了点头。 毓之瑶沉吟片刻,担心一路上会有人再被吓到,便说道:“那你先在此稍等,待会随我一同前去可好?” 少年依然不语,红着脸点着头。 随后毓之瑶转身回到尚还跪在地上的几个少年面前,说道:“你们先起来说话。”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表情错愕的起身,看向毓之瑶的目光中带有疑惑之色。 毓之瑶解释道:“你们误会了,他并非僵尸,而是你们的师弟,此番了解清楚,日后见到他莫要再如此一惊一乍了,尔等可知晓?” 众人闻言视线错过毓之瑶看向刚才让他们惊恐的“僵尸”,待收回视线后,四个少年依然残存着“劫后余生”的恍然,其中一个脸大如磨的少年顶着苍白的脸色,厚唇哆哆嗦嗦道:“可是毓师,刚才...刚才我等的确是被施了妖法,口舌难动,筋骨俱颤,这难道不是那怪物所为?” “胡说!”毓之瑶当即生怒斥道:“此乃修行圣地,钟灵毓秀正气不绝,哪来妖法,你言下之意莫不是指我剑阁内有妖人作祟!” 那少年经此一喝身形巨颤,迅速低下了头颅,眼眶不觉朦胧,其他几个少年见状亦是噤若寒蝉,不敢反驳。 毓之瑶见状心头一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强硬了,随即柔声说道:“想来是你们惊恐之下生了错觉,踏道丘乃剑阁重地,不说有四方执教者时时坐镇,更有高居诸峰的长老和首座留意此地,你等安心便可,便是有那妖邪举魔打上山来,也绝计入不了山门,更不会让他闯入这踏道丘。” 经她一番安抚,几个少年状态好转了些许,当下俯首拜道:“弟子知晓了,谨记毓师教诲。” 毓之瑶颔首笑了笑,说道:“你们想必也是要去提前占座吧。” 见意图被道破,少年们脸皮泛红,点头如小鸡啄米。 毓之瑶在心中暗笑,心想你们做过的事,当年我入山后皆做过,猜你们这群娃娃的心思又有何难。 面儿上说道:“罢了,要去便快些走,晚了好位置该叫别人占了。” 少年们再度一拜,正要离去,身形便戛然而顿,只见着前方那“僵尸”少年跟个门神似的,正好挡在了拐角处,恶臭气味直冲口鼻,熏眼生泪。 毓之瑶看着他们的疑惑道:“又怎么了?” 为首的阕姓少年犹犹豫豫,满脸难色,看了眼那“僵尸”少年,又看回毓之瑶,说道:“那个…弟子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毓之瑶道:“说。” 阕姓少年,表情又难看了几分,说道:“我说了您可别生气。” 毓之瑶眉头微皱,“但说无妨。” 闻言,阕姓少年脸上划过一抹得逞的笑意,这一幕被毓之瑶看在眼中,眉头登时深了几分心中恍然道:“这小子是在跟自己玩心机呀。” 阕姓少年并没注意到毓之瑶神态的变化,便径自阴阳怪气道:“弟子只是担心其他诸多师兄弟与这位师弟同在一个屋檐下,怕是要日日忍受如临茅房之窘境,这般一来,想必能够定神聆听毓师教诲者,怕是少之又少。” 言下之意说白了就是,倘若整日与这个浑身散发着腐臭之气的人在一起,那就别怪我们不认真听讲了。 其余四个少年闻言,暗暗对阕弘宇竖起了大拇指,聪明点儿的敬佩于他敢跟师长这么讲话,至于那呆一些的则是认为这位师兄处处为他们着想,如此品质属实难得,值得深交。 毓之瑶脸色骤沉,却是不好训斥他,其言说确实在理,就连她也是强忍着恶臭所带来的不适之感,何况这些个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小孩儿呢。 暗叹了一声,此事甚为棘手,她虽是修士但也是一介女子,美丽和干净,二者都被女子所钟爱。如若不是得到上面的命令,知晓了那孩子的来历,并让她好生教导,这样的天才即便不要也罢。 “你们先去讲堂候课吧,并告知其他人讲道最迟推后一个时辰,等我回来再说。”毓之瑶的眼睛在几个少年脸上扫过后说道。 “是,弟子告退。”阕弘宇彬彬行了一礼,其他几人见状也紧随其后。 言罢便一同匆忙跑开,路过那个少年时还纷纷捂着鼻子,故作鄙弃的白了他一眼,让后者不禁垂下了头,浑白一色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待他们走后,毓之瑶举目对着前方问道:“热闹看完了?” 原来前一座院子的门前,不知何时冒出了个小胖子,一身华丽的斑斓锦衣看着很富贵,活像个傲立鹤群的大公鸡,就是长相稍显猥琐,绿豆大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不知在寻思什么。 见毓之瑶发话,小胖子立即嘻笑道:“看完了,那...弟子就先回屋了。” 说完便赶忙转身回了院子,嘭的一声,大门紧闭。 见再无闲人,毓之瑶转身走向那少年,打算带她去见南边仙缈峰的执教师长,仙缈峰的人皆识药理,会丹术,兴许有解决这个麻烦的法子。 路过小书来院子的门口时,带着惊疑的看了一眼。她刚才驭剑而来速度很快,因此清晰的察觉到这里出现了一道强大的魂力,但当她靠近时便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要说那几个弟子出现错觉也罢,可她道行参至辟魂圆满,与神隐之门相一脚之差,不可能出现错觉,方才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为了安抚少年们罢了。 此事正巧发生在小书来的门口,距离最近,她不禁生出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怀疑,不过立即便散了,整个踏道丘只有含她在内的四名执教者会运用神魂之力,八成是山上哪个老家伙扫视此地时,不经意间泄露了片许威压吧。 这般想着,毓之瑶已是走到了那“僵尸”少年身前,屏息对他说道:“陈寂,此时离开课尚早,先随为师走一趟吧。” 陈寂低眉顺眼的看着自己的脚尖,怯懦的像个小姑娘似的默然点了点头。 踏道丘占地不小,四个区域往返的距离也不短。毓之瑶直接祭出飞剑,二话不说带着少年直奔南边而去。 第十五章 被称作血灵尸的少年 .. 待他们走后,躲在门后听动静的小胖子便又折回了街前,望着已经化作黑点的飞剑,绿豆眼闪烁生亮,煞是醒目,却是不知盘算些什么。 “圣地之怪事当真如家常便饭杂多,时隔多年血灵尸再度现身,还有彼时那雷劫,以及相传陨落多年的书钱,没想到成了废人后愣是苟活这么多年,有道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凭这份心气儿倒也配得上他盖世之名。” 小胖子干笑了两声,略感惋惜的摇了摇头,顾看一番见前后无人出入,小小古巷清幽别致,杨柳依依,青石古瓦,岁月留痕,倒不失为一时晦养之地。 屋内,小书来收回目光,外面众人的言行尽数落入他的眼中,此时清净下来本应高兴,但他却蓦地叹了一声。 只因那恶臭之气顺着院墙飘了进来,尽管门窗闭的严实,然则气味是无孔不入之物,还是有些许钻入门缝,窗缝中被他闻到。这下别说睡觉,就连吃蜜饯的食欲也是全无。 院子是没法呆了,小书来打算出门向远处走走。 穿好鞋,抚平衣角处的褶皱后便径直推门而出。 一开门,院内的臭气如泄洪般奔涌而入。 小书来立马屏息,然后不慌不忙的走到院门前拉开大门,正巧与门外那人对上了眼。 “诶呦我凑...这小胖子长得还挺像咱嘿。”正经过门口的锦衣胖子听见动静望去,忽见小书来,心中不由想到。 小书来看过一眼也没理睬他,跨过门槛默默转身将院门关严后,直接奔巷口而去。在经过那隔壁小胖子身边时更是瞅都没瞅一眼。 “诶...这位兄弟留步。”小胖子见状连忙唤道。 小书来转身看向他,问道:“叫我?” 小胖子咧着嘴三步并作两步近了书来身前,拱手笑到:“在下金宝,来这踏道丘已五日有余,就住在隔壁那院,只是却第一次见到兄弟你,不知......” 金宝说到最后话音顿住,言下之意就是想问清书来的姓名和拜入剑阁的时间。现如今踏道丘的弟子皆是没有师承的外阁弟子,所谓的资历也不过是看谁早一天,晚一天入的剑阁罢了。最先拜入剑阁那批自然为长,后面陆续进来的就只能做师弟、师妹了。 小书来的情况颇为特殊,他算得上是剑阁开山后第一个上山的年轻一辈,但也是最后一个入住踏道丘的弟子,加之他在寒尺峰停留之际并不算是剑阁弟子,故而严谨来说,他理应是老幺,也就是小师弟。 书来看了看隔壁那座一模一样的院子,表情没什么反应,倒是回了他一句,“我叫书来,今晨到的。” 金宝早在看到他之时,心中便不断猜测。他观小书来年岁比自己还要小上一些,且还是个生面孔,早就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此刻听到答复,先是没想太多,依然笑眯眯的说道:“原来是小师弟呀,难怪、难怪......” “......” “你说你叫啥?” 金宝叨叨了两句,表情突然凝固,那双比之绿豆大不了多少的眼睛愣是瞪得跟地豆似的,不过任他是绿豆还是地豆,总之依然是豆眼儿。 小书来见他有些怪异,加之此处气味刺鼻难耐,便失了与他继续交谈的兴致,默然离去。 金宝还没反应过来,未阻止小书来离去,等他回过神发现小书来的身影早已消失,这会儿再看他的表情简直复杂到极点,时而嘿嘿傻笑,时而拢眉沉思,若有旁人在此,定会当他是个痴傻之人。 ...... ...... 踏道丘的四方区域分别由寒尺峰、重钧峰、仙缈峰、三垣峰这四脉各自派遣执事共同掌管。至于那最后的寂灭峰,由于地位和自身传承极为特殊,故而从不参与踏道丘的事宜。 毓之瑶此去要见之人便是仙缈峰的执事,此峰上下皆是女修无一男子,与寒尺峰情况相差不多,所以两峰之间的关系较其余几峰更为紧密。 飞剑在半空中掠过层层宅院,这时下面已经有弟子陆续走出家门,准备前往广场的讲堂。四个执事都会选择在辰时四刻讲道,如此分配最为合理,这样一来弟子们便会有充足的时间来消化学识和修炼。 有弟子注意到了飞剑的影子,抬头望去,眼中生出满满的艳羡,都在自忖何时也能驭剑九天,做一介逍遥剑仙。 毓之瑶很快飞到了最后方,于那座玄色宅院前落下。 刚一落地,眼前的院门便自里面打开,迎面走出一个身着藕褐色常衣的女子。 “小瑶?”女子看清来人诧异道,鼻翼微动,眉头当即皱了起来。 毓之瑶注意到了她的异样,脸色多有尴尬,这一路飞来,要不是她一直在屏息驭剑,怕也是忍受不了。 毓之瑶移动身形露出躲在身后的少年,说道:“陈寂,快些拜见柳师。” 柳沁妍闻声目光移至少年的脸上,措不及防之下被那恶臭之气呛到,轻咳了一声。 陈寂深深低着头,怯懦的称了一声:“拜...拜见...柳师。” “小瑶你这是?”柳沁妍问道。 毓之瑶传音道:“他就是那个血灵尸,我来是想看看你有没有法子驱除他的体味,不然我根本无法讲道。” 柳沁妍走到毓之瑶面前,看了看旁边长得不人不鬼的陈寂,脑海中回忆起有关血灵尸的记载。 思量少倾,传音道:“我也是头一次见到血灵尸,之前虽有耳闻,但......据说血灵尸诞生的条件不同,体质上会有差异。像这种身带异味的血灵尸连书上也从无记载,且容我先看看。” 毓之瑶传给她一个眼神,示意让她小心点。 柳沁妍微微颔首来到她身旁,看着面前如此胆怯的沉寂,也没多言,神念出体化作一道锥刺,眨眼间便刺破少年肉身关隘,入其体内。 神念猛一进入,陈寂的神色骤然变得浑噩,毓之瑶在旁默默看着,凝神注意着陈寂的状态,以防生出意外。 极具腐蚀性的灰气像是嗅到血腥味儿的野兽般向着柳沁妍的神念扑来。好在她早有防备,凡是血灵尸皆大同小异,相同点便是他们皆是半尸之体,身蕴死气是他们最大的特征,只是初期表现的不明显罢了。 无形的神念表面忽地燃起一层蓝色的火幕,将自四面八方涌来的死气尽数抵挡在外,嗞嗞的灼烧声一时间响彻不绝。 柳沁妍没作犹豫,顶着死气开始探索。一旦她的神识在陈寂体内停留时间过长,必会对他的身体造成某些影响。 一路向下延伸、分散,顺着陈寂的四肢百骸细细探察。此时柳沁妍的心中除了谨慎之外还有些兴奋。与凡间医师相比,他们这类擅于炼丹的修士,更倾向于探索各种奇奇怪怪的体质,以此查清他们存在于世间的理和道,将所感所悟用在自己身上,从而进行突破。 在她的视野内,陈寂的每一滴血都与死气相容,颜色并非是鲜红,而是呈现为血痂般的暗红色,全无生气可言。 正当她想进一步探索时,一阵剧烈的痛感顺着其中一道神念迅速传回本体,这种神魂之痛远比肉体上来的清晰,使得柳沁妍的表情赫然不满痛楚之色。 毓之瑶一直将注意力集中在二者身上,当柳沁妍生出异样的一瞬间,她就运用魂力加持在了对方的神魂上。森寒的气息以极快的速度将柳沁妍的神魂包裹,降低了那阵剧痛,但同时保护她神魂的火幕也被其扑灭。 柳沁妍当机立断,直接将陈寂体内的所有神识与本体之间的联系斩断,那些神识紧接着淹没在了无尽的死气中,消失殆尽。如若她再犹豫半息,那么毫无意外,死气便会顺着神识涌入她的神魂中造成难以预料的伤害。 当然,斩断神识也对她造成了影响,只见她额前浮现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红唇也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虚弱之相于此刻尽显。 “柳师姐……”毓之瑶轻晃着她的香肩唤道。 在她的呼唤下,柳沁妍缓缓睁开眼睛,疲惫的看着她。 毓之瑶略显紧张的问道:“到底如何?” 柳沁妍先是深吸一口凉气,迅速吐出,随后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言道:“我不行。” ———— 第十六章 一朵兰花天边来 .. 柳沁妍说完,将手放在胸口的玉坠上,一颗黄豆大的莹白色珠子在绿光的闪耀下出现在手中被她服下。 她服下后便没再说话,转而闭目调息消化药力。 毓之瑶见她连润泽魂力的丹药都吃下了,便知她神魂定受了影响,也不再出言打扰她恢复。 “唔......” 陈寂这时也徐徐苏醒,神情由浑噩渐渐变为困惑。浑白的眼睛颤了颤,看见毓师正有些紧张,略带关切的盯着自己,而那个柳师则闭着眼睛不知在干什么。 “站着也能睡觉吗?”陈寂心中暗道。 他感到脑袋昏涨发痛,只记得这位柳师看了他一眼,接着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毓之瑶这时摸了摸他的大秃头,问道:“你感觉如何?” 感触着头顶的温热,陈寂又一次害羞了,脸上的艳红较那时又深了许多。回想着打记事起便从未有人碰过自己,甚至村里那些人都对自己避之不及,若不是得村长心善,加之膝下一子死于瘟疫,这才被他老人家收留,自己就算不被冻死,怕是也该饿死了。 毓之瑶看着他脸上的红晕,心中一惊,手掌立刻缩了回来。 旁人或许不知血灵尸究竟是个什么异体,然剑阁之辈对此却相当清楚。血灵尸初期并不能控制自身的力量,一切皆凭本能为之,说白了就是极其易受情绪影响从而失控。 血灵尸失控的前兆便是体内血液在死气的带动下,由蛰伏逐渐沸腾,肤色也会愈发红艳,最终完全化作一个血人,这也是血灵尸之名的由来。 毓之瑶两次皆引起了陈寂的情绪发生变化,故此当她收回手掌后,心中告诫自己以后定不能再这样了。 “还...还好。”陈寂低声说道。 毓之瑶闻言这就放心了,担心生出异变也没再问候多余的。 ———— 接下来的两刻钟内,毓之瑶和陈寂皆没有交谈,柳沁妍则是脸色逐渐好转,嘴唇也慢慢恢复了血色,直到又过了一炷香后方才醒来。 毓之瑶见她睁开眼睛,问道:“怎么样了?” 柳沁妍吐了口浊气,眼底的乏色散了些许,说道:“无大碍,只是神念散了些许。” 听到这,毓之瑶倒有些愧疚了,本来是请人家帮忙,没想到却让对方神魂受到了损伤。 柳沁妍看她的表情猜到了其心思,便出言慰道:“这二十年的闭门清修,我等皆有懈怠,方才若是再小心点想来也不会发生这种状况,你更无需自责。调理之时,我忽生一道念头,等结道大会收场后,我打算下山云游一番,见一场当世红尘,唯有剑锋染血方可拭净蒙尘的剑心。” 毓之瑶闻言怔了片刻,看了看右手的玉指有些感慨,的确,就杀人来说,自己也是生疏了。 想到这,她看着柳沁妍的一字一句的说道:“等到那时,我与你同行。” 柳沁妍含笑点了点头。 在修行界,有句剑阁的传言。说是寒山剑修很少显露世人眼前,而一个剑修若下山则势必要杀人祭剑;一群剑修下山,那就表明有些人和物即将迎来必死之局;可若是剑阁倾巢而出,那么一个寻常圣宗的覆灭,或许只是一场杀戮前的开胃菜。 ———— 柳沁妍简单地说了一下陈寂体内的情况,并称自己也无能为力,至于究竟是什么令她的神识受到损伤,她推测源头应该在于玄胎。 无可奈何下,柳沁妍直接请示了一位长老,恳请对方出面解决。所幸那位长老果断同意了,没一会便悄然来到了踏道丘。 “见过南师叔。” “见过师尊。” 毓之瑶二人对着面前的端庄妇人执礼道。 南长老乃仙缈峰三位掌权长老之一,有着脱凡中境的修为,一身丹术与其地位也极为相符,柳沁妍便是她手的弟子。 她抬了抬手没有出声,从出现在三人面前起,南长老的视线便一直放在陈寂身上移不开了。 她的目光平静而深邃,貌似还有点温暖,虽然陈寂没有与她对视,但那目光却极具穿透力,使得他身子渐渐热乎乎的。 应当可以认为这是女子与生俱来的天赋。 南长老就这么默默看着,毓之瑶二人不敢多言打扰,只得陪她一起看。不知看了多久,直到一阵风划过,带着看不见的灰土,像个擅于调戏的浪荡子般,抚摸着她们的青丝,脸蛋,绛唇。 清爽的触感毫无意外的打破了此间的沉默。 “吃下它会好一些。”这是南长老对柳沁妍说的。 也不知她何时拿出了一颗朱樱色的丹丸,约莫龙眼大小,上面印着肉眼看不清的纹路,不过用神识就能看清那是一个炉子,是象征着仙缈峰的图徽——剑炉。 柳沁妍心中惊喜,知道这是师尊用来治愈她魂伤的丹药,之前她还在担心会留下什么隐患,这样一来便无需再担心了。 “多谢师尊赠药。”柳沁妍接过丹药,虚握在手心中说道。 南长老轻轻颔首,然后说道:“时候差不多,你先去讲堂吧,她留在这就行。” 柳沁妍轻俯身子称是道,后对毓之瑶悄悄使了个眼色,接着便驭剑离开了此处。 毓之瑶不禁抿了抿朱唇,纵两峰之间关系紧密,但南长老毕竟不是自家亲师叔,如此相对倒有些尴尬。 南长老这时上前两步走到陈寂面前,问道:“是谁将你的手缠住的?” “......村长。”陈寂犹豫片刻后闷声说道。 “为什么?” 陈寂闻说不禁抬头看了看她,而后立刻低了下去,支支吾吾的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南长老见状嘴角轻扬,说道:“是不是有人曾碰过你的手,结果就是......” “他死了。” 听到这话,陈寂的双眼瞬间瞪大,假如他有瞳仁,该会表现出何种情绪?惊骇?恐惧?亦或是痛苦? “不...不......”陈寂张了张嘴,想要努力说出什么,结果却只是断断续续的“不”字。 陈寂的神色愈发挣扎,不同于因毓之瑶引起的前两次变化,这次血灵尸的特征彻底显露出来,全身犹如熟透的虾米般红的吓人,眼底更是有泪在浮动,只不过是血泪。 “师叔......”毓之瑶见这个腼腆的少年竟癫狂至此,多少于心不忍。 南长老扭头看了她一眼,上位者的威严在这一眼中体现的淋漓尽致。毓之瑶手心赫然渗出一层冷汗,后面的话愣是憋了回去。 陈寂这时流出的血泪越来越多,随着颤抖很快“染红”了整张脸。 回过头来,南长老沉吟片刻后,抬手间,一道火线自袖中射出,向着远方疾去。 “这件事还是那位有经验,稍安勿躁。”做完,南长老头也不回的淡然说道。 毓之瑶知道这是对自己说的,至于她口中的那位,不言自明,也就只有剑阁那位独一无二的当家人了。 ...... 等待尽是漫长的,无一例外,这是来自精神上的作用。 不过事实却是,只过了二十息不到,她们便等来了想要的回应。 一抹黑影自天边飘来,在三人上空徐徐落下。 南长老见状伸出手掌接住了它,近看原来是朵兰花,一朵含苞待放的墨兰,紫到几近于黑,黑得朴素,黑得孤寂。 兰花静静地躺在手心,映入她的眼中,一丝追忆之色在眸子深处转瞬即逝, 在毓之瑶的凝视下,南长老将墨兰小心翼翼的送至陈寂的腹前。 下一息。 墨兰骤然散发出幽光,三片花瓣渐渐舒展开来,没有丝毫阻碍的穿过陈寂的衣物融入了他的体内。 那里正是玄胎之所在。 也就是这一瞬间,陈寂仿佛被定了身一般止住了颤抖,眼中也不再有血泪流出。 陈寂只觉得自己身体里忽然多了一个东西,冰冰凉凉的很是舒爽。而那道又冷又热令自己饱受折磨的气息,在这须臾后便如潮水般快速消退。 “好困......” 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后,陈寂便合上双眼晃晃悠悠地仰面倒去。这时一道身影闪到了他身后,正是毓之瑶眼疾手快将他稳稳扶住。 毓之瑶盯着怀中的少年,只见他的肤色逐渐淡去,最后恢复成了原本的惨白之色。与之一同淡去的似乎还有别的,毓之瑶敏锐的嗅到少年身上不再散发那股熏人的恶臭。 “他日后的修炼不会有影响吧?” 毓之瑶猜想墨兰应当是那位布下的封印,至于是何等层次的封印,自然不是她一个执事所能想到的。 南长老说道:“让他顺其自然便可,那道封印的作用在于压制他体内的死气和毒元,只是正常修炼的话不会造成影响。” 毓之瑶惊诧道:“毒元?” 南长老并未先回答她,而是屈指一弹,随后便看到陈寂手上的麻布顶尖儿松了一截儿,露出了下面的一截手指。诡异的是他的指甲居然呈现出一种渗人的墨绿色。 南长老这才开口:“他身上的异味源自体内的剧毒,那剧毒积年累月之下已经化作他的本命真元蛰伏在玄胎内,逐渐侵蚀他的身体,也就是说这个血灵尸是个毒体,触之即死,就目前来看仅是上肢被侵蚀而已,所以我猜测往日定是有人因碰触过他的双手而死,故而才叫人缠住了双手” 毓之瑶皱着眉头说道:“那现在呢?” 南长老说道:“暂且无妨,但你也要多加注意,耐心引导他学会控制毒元,成则罢。可若是哪天入魔了,我相信会有很多人乐意处死他。” 听到这,毓之瑶格外认真的点了点头。南长老深深看了眼昏睡的少年后,提步化作一道火光隐匿于群峰云雾间。 毓之瑶目送她离开后,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少年长叹了一声。 ...... ...... 第十七章 吃瘪的滋味不好受 .. 小书来顺着坡势走至主道上,一路走来衣袂飘飘,虽是麻衣粗布可配上这玲珑可人,风趣颇为别致,引来道路两旁少量弟子的注目。 只是此番美景却被其身后那个喋喋不休的“大尾巴”破坏了几分。 “师弟如今是何年岁?” “师弟家住何方?我家就在离此四百里外的天水城,有机会可以去坐坐。” “师弟可有婚配,为兄别的不多,就是妹妹多,不如......” “唉!为兄看你穿的如此单薄,不禁潸然泪目,正巧我手上有几件绒衣青衿望师弟手收下,不用跟我客气。” “师弟......” 小书来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好在金宝反应很快及时止住了身形,敏捷的不似个浑圆肉蛋.子,不然免不得与小书来撞个前胸贴后背。 小书来蓦然回首,便看见金宝顶着大脸笑眯眯的看着他,那表情让周围之人无不恶寒,就如同饥渴的淫贼忽然发现了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般,并且这位美娇娘显然逃不出他的魔爪。 不过话说回来,小书来的容貌的确极为不错,一眼婴儿肥的脸蛋肉嘟嘟的,很是讨喜,将来也定是个俊俏的美人,彼时在山下那几个白虹阙的弟子身上便体现过。 小书来见他这幅样子感到有些好玩,心想此人脸皮之厚倒与二虎子有着一拼,如果不这么黏糊的话倒不失为个妙人。 “你有话便直说,不必死缠烂打。”小书来说道。 他虽不知金宝带着什么目的接近自己,但其这么殷勤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金宝当即咧嘴嘻笑道:“师弟何出此言,你我既是同门师又比邻而居,当师兄的关怀一下师弟有什么奇怪的。” 一番漂亮话说的的叫其他弟子对此嗤之以鼻,谁还不知道谁呀。他们来自四面八方,出身也各有高低,之间不沾亲不带故的,倘若没有目的或无事相求为何如此热情。 这期新人弟子总共才百余人,分配到四方区域,每片区域的弟子人数也不过三十出头,因此相互倒是碰过面。这个叫金宝的胖子据说是官家出身,纵然也没几人将他放在眼里,但见他如此赖着一个陌生的稚童,便开始好奇后者究竟是何身份了。要说他是俗世某个地位尊崇的世家少爷,又何必穿的这么穷酸,除了那张脸,再也看不出任何娇贵之处。 小书来略挑眉梢,微微颔首,似是颇认可他的话。 金宝见状正要接着套近乎,不料小书来却是陡然转身,径直向前走去。 原地只剩下金宝张口欲言又止的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于微风暖阳中失神发愣。 ———— 阕弘宇领着三个少年这会儿也到了讲堂,随意扫了眼四周未见一人,少年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然后便在第一排寻了个居中的蒲团坐下,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在他身旁坐下。 他之所以来的这么早,不单单是为了占座而已,至于他们三个也仅是顺道带上罢了,反正也没浪费什么时间,自己在他们心里还多了份情,何乐而不为? “阕师兄,刚才那幕当真吓人,毓师居然说那厮也是弟子,依我看就是个怪胎,常人有哪个长成他那副德行的,那味道叫我此刻还甚是反胃,想不到剑阁这等圣地还会收那样的货色,”其中那个有些憨傻的少年至此仍心有余悸的抱怨道。 另外二人闻说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阕弘宇淡然笑道:“一介寝陋腌臜之辈,何足置齿于牙间哉?能被招入剑阁证明他还有点天赋,不过放眼拜入剑阁之辈哪个不是天资非凡有望大道,可真正能一路高歌者却是屈指可数,他若能在两年后的结道大会时成为内阁弟子,便是祖上积了大德罢。” “阕氏不愧为汉昌第一大族,竟出了师兄这等英才,只可惜毓师不在,倘若她闻得师兄之言,必会赞誉有加。”阕弘宇左侧的圆脸少年略显阿谀的称赞道。 他们几个都是出自剑阁的供奉世家,临行前也皆得家中长辈“传经”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人可结交,什么人可弃之,阕弘宇正是他们心中的前者。 所谓供奉世家,对于宗门最大的用处在于为宗门之人行走凡间时提供方便,基本上大小势力或多或少都会有几个。而能供奉剑阁这等势力,他们各自家族的实力也就不言而喻。只是常言道人分三六九等,这些个供奉世家也是同理,想要家族受到剑阁庇护只需一个条件,那便是自身修为达到法阶第二境——神隐。 这也是剑阁公开放出的几个消息之一。 修士不允许随意插手凡俗之事,更不允许门下之人借着剑阁这张大旗来狐假虎威,这一点赫然在门规之内。 当你体现出足够价值后,宗门才会给予你相应的宽容。 而一旦晋升为神隐境长老,那么便是剑阁的中层人物了,故而身后的家族会理所当然的受剑阁庇护。 他们三家的神隐老祖这百年内或意外身陨,或寿尽坐化,眼看祖上余荫即将散去,无奈之下只好让自家子嗣结交其他世家之人,说好听点是结盟,说难听点这依附也差不了多少。 阕家的那位老祖宗至今还活着,据传在寒尺峰上清修多年,一身道行高不可测,有传言阕家老祖甚至早已触摸到了脱凡境契机,倘若真当如此,假以时日剑阁又会多出一位纵横世间的绝顶修士,可想而知阕家将迎来何等辉煌。 阕弘宇笑了笑,他哪里不知对方在打什么算盘,不过他要的就是这样,只要自己肯给他们个梯子,想来他们日后铁定会对自己百依百顺不敢有异言。 忽有一阵香风自身后袭来,如桂馥兰香沁人心脾。 四个少年下意识的深吸了一通,蓦地扭头而看,眼睛皆是一亮,“好一个芙蕖处子!” 来人娉娉袅袅俏丽万分,白衣胜雪,黑发如墨,眉似柳叶,唇赤映日,好似个天作佳人。 少女刚一跨入讲堂便见这四人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那肆无忌惮的目光令她心生不悦,微微寒气涌上那张柳亸花娇的俏颜。 阕弘宇心中暗喜,他之所以来这么早的原故就是为了等她。 那位他从未谋面的太叔公,早在他刚入剑阁没几日便暗地与他传音过,让他多多留意这个寒元异体的少女,相传剑阁当年有位如圣子般的大人物便是这寒元异体,他若能与之亲近,日后的修行之路必会平步青云。 “在下汉昌阕氏阕弘宇,不知可是颜师妹?” 阕弘宇立刻收腿起身,快步走过去,挡在其身前说道。 人的天性就是如此,行事前只思成功,从不虑失败,以至于人族相较其他种族来说心性过于脆弱,修炼至走火入魔暴毙者屡见不鲜。 阕弘宇说完暗忖自己从言行、相貌、笑容都没什么问题,已经准备好倾耳细听少女的柔音,哪知少女竟一言未发,仅轻描淡写的瞥了他一眼,然后便走至左侧靠后一排盘膝而坐闭目休神,摆明了不想理会任何人。 他身后的三人见到此幕面面相觑,看着愣在原地的阕弘宇,如若他们敢出声,想来也会说上一句:“过分了。” 这对阕弘宇来说的确很过分,他不理解到底是自己哪里惹她厌弃,亦或是此女天生便如此孤傲。 他转过身,对着三人强颜一笑,以饰脸上的难堪之色。接着便又向颜映雪走去,“颜师妹还不知今日讲道推迟了一个时辰吧,这是毓师亲口说的。” 闻说,颜映雪睁眼看着他,后者以为她见自己好意提醒,起码会说个谢字,实则听到的却是,“我跟你很熟么?” 少女说完,再度合眼。 这下阕弘宇的脸色再也绷不住了,他身后的三人虽看不见其正脸,但从他两侧鼓起的腮帮子来看,怕是气得够呛。 这时轻重不一的脚步声陆续传来,许多弟子三三两两结伴而来,聆听毓之瑶今日授道。 阕弘宇见此神情越发难看,冷哼一声后便连忙回了自己的位置,毕竟他可不想那处“风水宝地”让人抢了去。 ...... ...... 小书来走在偌大的白石广场上,此刻向远望去还能看见东、西两边的弟子不断在树影中穿行,赶往他们的讲堂。 金宝依然屁颠屁颠地跟在小书来身旁,只是嘴巴再不似之前那么碎了。 眼看走了数十丈,金宝动了动嘴,还是没忍住,说道:“书师弟,毓师那时候说今日授道推迟一个时辰,我看那山间廊轩的风景甚好,不若咱们先去那喝杯茶,休憩一番如何?” 小书来脚下速度不减,说道:“不去。” 金宝眨了眨眼,故作幽怨地说道:“你就这么烦我?” 小书来才不管他幽怨不幽怨,仍旧毫不留情的说道:“你若话少些倒还算好。” 金宝对此不仅未生怨,反而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说道:“师弟当真是心直口快哈。” 说话间,二人又走了十余丈,讲堂近在眼前。 忽然一道白光照亮了二人的头顶,就连前方讲堂上的玄瓦也被一同照得发白。 金宝仰面看去,却是毓之瑶带着那个叫陈寂的少年回来了。 陈寂脸上的“泪痕”应当是被毓之瑶拭去,看样子状态好了很多,不过胆子还是很小,神情慌张的闭眼立在毓之瑶身后,不敢看下面的风景。 “凑,这么快就回来了。”金宝小声嘀咕道。 小书来抽了两下鼻子,心想但愿她将那味道解决了。不然他肯定会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走。 ———— 第十八章 首课 .. 毓之瑶带着陈寂落地时,正有弟子欲要进入讲堂,被二人挡住了去路。 那几个弟子看清后,立刻行礼道:“拜见毓师......” 说着时,见了她身后的陈寂,几个弟子被吓得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声调骤降,当说到“师”时,已是弱不可闻,双目圆睁惊骇地看着模样可怖的少年。 陈寂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只是微微失落垂头耷脑的,被人当成怪物的感觉很不好,毓之瑶同样有些烦闷的皱起眉头。 “进去吧!” 几个弟子闻言如蒙大赦,再度行礼后便匆忙绕过二者进了讲堂。 毓之瑶看着陈寂有些可怜,然后习惯性的想要伸手摸他的大秃头安抚一番,又忽想到他之前的异变,素手便立刻缩了回来。 “进去吧。” 同样的话,相比刚刚那几个弟子,毓之瑶对陈寂说得极为温柔,她想这样,少年的心情应该会好一些。 由她教授的弟子中,她仅对寒元之体的颜映雪和身为血灵尸的陈寂,以及首座师姐的“儿子”那个叫书来的孩子,这三人寄予厚望。 前两者都是异体自不必多说,只要倾囊相授,日后的成就想来差不到哪去。唯有书来情况不明,除了他的特殊身份,倒是未听过他是何体质,至于修行天赋,也需等他感知元气,凝练真元时方可体现出来。不过既然是那位的孩子,想来也差不到哪去。只要他们三个能够成功拜入内阁,那么她入神隐之日便足可待矣。 毓之瑶领着陈寂刚转身便看到不远处迎面走来一对胖子,大胖子锦衣耀眼,小胖子麻衣朴素,可不正是书来和金宝他俩。 她还纳闷这俩人怎么还凑到一起了,可转念一想二人住处相邻,应当是出门凑巧遇到了。 “毓师,这么巧。”金宝对着毓师嬉皮笑脸地说道。 毓之瑶嗯了一声然后看向小书来,看他没什么反应便也没多言,径直进了讲堂,陈寂则安静的跟在她身后。 ———— 进到讲堂可想而知会发生什么,一众弟子大眼儿瞪小眼儿的看向门口的四人满面怔怔,以至于连礼都忘了行。 大多数人的视线都放在了陈寂身上,也有个别几人目光对准的是小书来,毕竟是个新面孔。 金宝见他们这副德行,脸上露出鄙夷之色,暗嘲道:“土鳖!连他娘的血灵尸都不知道,也敢来剑阁混?” 他刚寻思完便又想到小书来也是头一次见血灵尸,貌似刚才平静地很。 金宝不动声色的偷瞄了眼小书来,后者仍是平静地异常;平静的像是一汪死水,寒冬冽风也吹不起他的涟漪;平静的不似一个稚嫩的孩子;这种微妙的状态,他只在某些人身上见过,那些人高高在上,常人不可言其名,不可述其貌...... “拜见毓师!” 过了半晌,方才有人记起此时应该行礼,不然则会视为大不敬而受到惩处,何况今日还是师长首课这等严肃日子。 一人出声,拉回了其他弟子的心思,众人纷纷起身面向毓之瑶,恭恭敬敬的俯身拜之。就算是颜映雪这个寒元之体也不列外,毕竟被寄望为天才如书钱的她,此时也只是外阁弟子。 只是令他们心生郁闷的是毓师身旁那三人竟一动不动,颇有种坦然受他们一拜大礼之感,“难道就不怕师长责罚?” 毓之瑶未出声他们便不能起身,一个个面朝脚背躬着身,眼睛却使劲向上翻,打算看看毓师是如何反应,额头被挤出明显的三条印子。 想想数十人齐齐翻白眼的画面该有多好笑,毓之瑶和小书来倒是没反应,陈寂也仅是抿嘴微笑,唯有金宝这厮噗嗤笑出了动静。 大众闻声白眼骤然横来,像是数十把利刃直捅金宝的面门,后者见此笑容僵硬,鼻尖冒出几颗薄薄汗珠。 毓之瑶的视线最先落在了角落处的那道霜华身影上,微微露笑,极为满意。后又扫过前排,发现阙弘宇等人正好处于中位,而那中位又正好对着自己授道之位,也就是说后面的两个时辰,自己的视线始终会将他们几人的脸容纳在内。 想到这,刚起的笑意渐落。少年寡闻无知这很正常,可此等年纪就会玩弄心术,可见日后其城府还了得?这是她最厌烦之处,不过再怎么不悦总归是要给他们几分面子的,只因她彼时记起峰内有位闭关多年的神隐境长老也姓阕,这个姓氏并不常见,故而她断定二者必然是同族之人。 “起来吧。”毓之瑶言道。 “是!”众人起身长舒一口气,有些气盛血旺之辈,因长时间躬身脸色都憋的粉红。 毓之瑶对身边的三人说道:“你们也各自寻位置就坐吧。” 说完便提步穿过人群,走至最前方的讲台上,台上立着一把青石雕成,足有三丈高的巨剑,只是这剑的模样有些古怪,古怪于样子可以用粗糙或是丑来形容,整体虽有剑形,但剑刃却很厚甚至有点圆润,完全显现不出锋利之感,剑脊更是坑坑洼洼略显偏斜,最明显的是这剑雕并无剑格,由此观出,此剑原身怕是个剑胚。故而众人疑惑为何要立一把剑胚在此,而既是剑胚又为何不将之锻打完成再雕铸。 毓之瑶于剑雕前的蒲团上缓缓坐下,行了个如意之姿。目光垂向台下一个个稚嫩而兴奋的脸蛋儿上,心中不禁感概万千,数十年前自己一如他们这般,跃跃欲试的想要揭开修道的神秘面纱。 时间如水,流的快,干的也快。 转眼间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师长,她不后悔当年踏上道途,修炼给了她高居于凡人之上的地位,给了她绵长的寿元,她只叹自己资质有限,虽说已入法阶,可也是此境末流之辈,是以当有人向她提议来踏道丘执教时,她不假思索的便答应了。只需熬过这两年她就会得到破境的资本,同时在剑阁中也能有上一定的话语权,如此确是值当。 ———— 小书来随意在角落处找了个位置坐下,一来是好位置都让他们抢先占了,且还是扎堆那种;二来这样也挺好,他本就不喜欢在人多的环境。 金宝仍是死皮赖脸的紧随其之,小书来也不想再多费口舌,跟着就跟着吧,反正也不挡害。 “啊!快走开!恶心死了!” 一声惊叫骤起,将所有人的注意吸引了过去。 陈寂刚蹑手蹑脚的寻了一处位置坐下,便见前面的女弟子突然回头与他四目相视,他清楚的看见惊恐这种情绪随着少女瞳孔的放大而鲜明,接着便有了这一幕。 陈寂安静不语,在众多嫌弃的目光中默默起身环视了一圈四周,注意到了另一边人少之处,然还没等他靠近就看见那边的男弟子齐齐碰了碰嘴唇,虽然无声,但对方的嘴型却很明显,只是一个字——“滚!” 少年怔怔地看着他们威胁的眼神,心中委屈极了,心想自己也没准备坐在你们后面,难不成我连坐下听课的权利也没有? 毓之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顿感头疼,她明白这些孩子的恶意完全是源自少年的长相,如若他是个正常人,哪里还会如此不招人待见。 正当她为此发愁之际,角落处响起一道声音:“那个谁,坐这来吧。” 循声看去,却见金宝笑呵呵的拍了拍身旁的座位,对着陈寂说道。 毓之瑶微微诧异,没想到这个有点滑头的小胖子还有着一副热心肠,显然是有意帮陈寂解围。 陈寂回过头看向出声那人,心头巨颤,对方那张笑脸明明有些奸诈,但放在他眼中却是意外亲近。 他看了眼毓之瑶,对方向他微微点了点头,有些鼓励的意思。 陈寂抿嘴微笑,不再犹豫,高兴地向着金宝那边走去。 “谢谢...师兄。” 纵使刚才在殿外见过,且此刻金宝帮他化解了窘境,但陈寂性格便是如此,说起话来还是有些怯懦。 金宝摆手说道:“谢我干啥,这是我书师弟的意思。” 说话间金宝还抻着脖子,用下巴指着身边的小书来。 陈寂有些错愕,不过也没想太多,又对小书来感激的道了声谢。 小书来窝着身子手托住下巴,微微对他点过头后便收回了目光。 方才他一直在关注着陈寂,见他处处受人排挤就想起了那天与沈琴兰说过的话。天地给予万物的公平没有强弱之别,他得到了这个天赋还算不错的体质,那么代价便是不会生得一副好皮囊,也注定他在这条路上要孑然而行。 想到这,他觉得自己的话果真很有道理,心情不由自主好了很多,何况陈寂身上的异味也不知被毓之瑶用什么手段驱除了,最主要的是,再继续下去,不光很吵还很浪费时间,于是便让金宝把他叫了过来,前者他都忍了,再多一个半尸也无所谓。 ...... ...... 第十九章 初闻道 .. “何为道?” “道是天地运转的法则,亦是万物生灵生长于世间的轨迹和道理,亘古通今,万世不变。” “通俗来喻,生灵之存活,需要体内的血液、经脉、脏腑、百窍等互为配合,倘若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那便违背的生存的轨迹,而你们将迎接。” “何为修道?” “修道便是修身、修命、改运。古代先贤将大道法则质化为看得清,摸得着的力量,而后通过感悟,修炼,用这力量让自身向着更高的生命层次进化,从而实现修道的最终目的——长生,这也是修士与凡人最大的区别。” “我这么说,你们对修道可有些理解?” 殿外,清风吹动着远处的林海簌簌作响,配合着毓之瑶的一番道论,使得众多弟子内心杂念纷灭,格外宁静。 毓之瑶看着台下弟子们的表情,有人重重点头眉眼肃然,有人似懂非懂些许茫然。 她并未指望这些话能引起这些少年有所触动,像这样对于现如今的他们来说还颇为晦涩的道理,说与不说没什么两样,只是依照惯例她须得说明一番,换做其他修道势力对弟子讲道之时,也会作出类似的言论。 “毓师,我有个问题。”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弟子举手问道。 “讲。”毓之瑶言道。 少女说道:“弟子听说修为高低可用境界来划分,是不是只有踏入这些境界才能被称为修士?” 毓之瑶微笑说道:“吾辈的确是用境界来划分修为的,有着元三、法三、圣二之分,具体是哪些境界你们日后自会慢慢了解。咱们先说说何谓修士。” “绝大多数凡人眼中修士,是有着飞天遁地,翻江倒海,起死人而肉白骨之能。其实不然,严谨来说拥有这般能耐者,无不是可为一宗之主层级的人物,我宗除了剑主、太上,像五峰首座、长老、护法,放在其他非圣宗之流都可做那一宗之主。” “所谓修士,是指凡人将后天精气充实后汲取天地元气,淬炼出一口精纯的先天真元,真正开启修炼之道,才能称得上是修士。提到这不得不说两个特殊境界,名曰:小周天和大周天。” “人体有上、中、下,三个丹田,上丹田泥丸,中丹田膻中,下丹田玄胎,而周天便是三者间循环之过程,小周天炼精化气,大周天运气养神。炼精化气顾名思义,炼后天精气化先天真元,运气养神则是用真元蕴养泥丸,从而为日后破境法阶打好基础。” “而你们要想成为修士必先经过小周天这一过程,也就是将天地元气在膻中,玄胎二者间循环,至于大周天还无需多想,不是你们现在所能触及到的。那么如何将元气于中、下两个丹田间循环小周天,从而壮大后天精气,答案便是炼体!” “炼体?” 少女俏脸赫然苍白,炼体她可知道,家里那些护卫和供奉都是炼体之人,那等壮年男子都无法忍受的体肤之苦岂非她一个弱女子能受得了? 不仅是她,闻得此言的所有女弟子都是这般反应,只有那个寒元之体的颜映雪毫无反应,安静的看着毓之瑶似是在等她接着往下说。 毓之瑶看着她们的表情嘴角扬起的幅度更大了,遥想那年自己听师长说起炼体时,与她们的反应也差不多。 “你们之前应该听过很多江湖上的高手事迹吧?”毓之瑶笑问道。 闻说,一众弟子纷纷应声,那些江湖高手他们自然听过,毕竟谁还没个仗剑行江湖的梦呢? 毓之瑶撩起脸颊的鬓发别在耳后,继续说道:“那些江湖高手就是小周天境之人,俗称气功高手,他们得不到修道的真正法门,只能在炼精化气的阶段徘徊,但自身实力也非常人所及,若是配上一套上好的武技,以一当百应该不成问题。 他们通过炼体可以增强身体与天地元气的融合从而吸收,并将吸收的元气汇聚在膻中,其后引导至玄胎,最终壮大后天之精,此为小周天循环。等你们真正修炼后,就可以直接由玄胎汲取元气进行修炼,不必再经由膻中,相反还会通过玄胎真元反哺膻中,此为一主一次之分。 说白了,玄胎对应练气,膻中对应炼体,泥丸对则应炼神。” 这时毓之瑶的眼下忽然有人问到:“毓师,那为何不择那些气功高手来宗门修炼呢?有基础的不是更好?” 毓之瑶低头一看,是那阕弘宇所问。 即便对他印象有些不好,但毓之瑶还是回应了他,“知道你和他们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阕弘宇怔然,心想那有什么区别,身世?地位?长相? “弟子愚钝。”阕弘宇摇头回道。 “呦,还挺自觉,当然是年龄了。” 未等毓之瑶开口,后面的金宝便率先说出,顺便还讥笑了他一下。 毓之瑶顺声看向金宝,回了他个孺子可教也的眼神。 阕弘宇脸色登时羞红,猛地回头一看,见笑话自己之人竟是个貌不起眼的死胖子,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怒视着金宝,若非正在上课,他定要过去“教教”这厮如何管好自己的嘴。 金宝显然不惧他,对他摇头晃脑的做了个鬼脸。 他是不惧,可他身旁的陈寂似是很顾忌,小声的对金宝说道:“师兄......” 金宝余光瞥向他,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怕个卵,之前他不也嘲讽你来着,没事学学为兄,对于这种人就不要怂。” 坐在前排的阕弘宇见他俩小声嘀咕着什么,以为金宝是在陈寂的怂恿下才出言笑话他,毕竟那时在巷子碰到陈寂后发生的事情,他可还历历在目,故而他在心中将此三人都标上了要针对的记号,至于第三个人除了小书来也没别人了,也只有他们三个在那坐着,其他人像是躲晦气般离他们有着两三排的距离。 小书来纵然长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然而在阕弘宇看来愿意跟陈寂那等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坐在一起,再加上他旁边的嘴贱的金宝,想来也是一路货色。 一言未出的小书来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眉峰微扬有点意外,他感受到了对方的恶意,却不知这恶意因何而起,思索两息便明白了,他瞥了眼一脸得意的金宝,嘴角微微翘起,心想天道亲自捏造出的物种果真复杂。 毓之瑶轻咳一声,让阕弘宇收回了视线,她说道:“想要修道,除了天赋,资源外,还会受到年龄的影响。江湖上的那些气功高手没几个年轻之辈,到了他们那个年岁,自身根骨早已过了修道的最佳时期,精气神也开始逐渐衰败,何况他们如若天赋好,早就入了宗门证那长生大道了,何至于甘心做一介凡夫俗子?。” “多谢毓师指教。”阕弘宇心情很不好,不过还没忘了礼数。 毓之瑶抬头,目光扫过众人的脸,说道:“你们也无需过于担心,能成为我剑阁的弟子,阁内都会赏赐一份入门礼,可以加速这一过程的转变,而这礼物在你们入门前便给了,等你们稍后回去修炼时就会知道是什么。” “现在还有何疑问,尽管提出来。” 大众没有吱声,都在想着入门物是什么,且以他们如今对于修道的浅薄理解,也没什么疑问可提。 小书来低着头摊开手掌,凝视着其上几道浅嫩的掌纹,想着毓之瑶的话,他有点不认可。求道之目的岂止是长生,理应是永生才对,泱泱万灵无论修士亦或凡人皆在同一个轮回中蹒跚求生,这何尝不是一种修炼,又哪来的仙凡之分。 ...... ...... 后面的时间,毓之瑶时而下来走动片刻,活动活动腿脚,然后再坐回到讲台,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内容,剑道是什么,剑意、剑势又是什么,如何修炼,如何区分,如何将真元与剑意完美凝炼到一起,从而杀敌于千里之外。 总之内容涉及甚广,弟子们听得也极为起劲,一个个脸上洋溢着能成为剑阁弟子的骄傲自豪之色。 但有人却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角落处的小书来拄着下巴,保持这个姿势已经一个多时辰了,闭着眼睛明显是在睡觉,起码在金宝和陈寂以及时常看向他的毓之瑶的眼中,他就是在睡觉。 但几人像是有默契般没有出言打扰,任由他这么睡着。 小书来当然没在睡觉,就是困他也要等回到院子后再睡,这里如此吵闹不是可以安睡养神之地。 他在思虑很多事情,譬如书钱何时能够醒来,醒来后又该如何,万一没等他醒来就被山上哪个不开眼的当做妖物给斩了呢? 二虎子授灌顶后修炼的怎么样了,有了这番机缘,纵他日后投身行伍纵横沙场,想来也会保他一命。 还有那个他突然得来的娘,并且日后还会相识更多的人。 身边之人都因他的出现改变了自己原本的命运轨迹,有的无意,有的是他刻意为之,将来还会接触更多人,也会改变更多人,虽然早就料到这些,可他还是忧虑自己气运之强不知会给他们的命数造成何等影响。 或是霞举成道,或是永堕沉落。 ———— 第二十章 没见识的无奈 .. 今日之课渐入尾声,四座讲堂的执教师长这时需要做同一件事,这件事即便是他们,做起来多少也会紧张。 俗世有句话: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道理与之颇为相似。 高坐讲台上的毓之瑶扫了弟子们一眼,视线最终停在了西边的角落处。 看着仍在闭眼“睡觉”的小书来,她对此有些不悦和失望。纵然今天所讲的内容对于他们这些外阁弟子来说,听与不听不会对他们接下来的修炼生出影响,但由此却能看出一个人对修道的态度。听课尚且如此偷懒,日后真要是修炼了,期间的枯燥和孤独岂是一堂课能相比的。 收回视线,毓之瑶想着再观察几日看看,若他还是这么散漫,到时候直接禀告首座师姐好了。 接下来她拿出了一个纯白色的玉简,并对台下弟子说道:“放松心神。” 悠悠之音在她魂力的作用下,直接传入了台下众人的脑中,驱散了他们听课近两个时辰的乏累,身体和心神渐渐舒缓。 同时小书来的心思也被这道魂音打断,从而睁开了眼睛。 下一刻。 玉简被打开,上面的内容只有两个字——天剑! 毓之瑶的双手各涌出一团淡蓝色的真元融入玉简,好似那大雪山脚下万澜江底的沉冰般,在众人共睹之下缓缓升起高临于所有人的头顶。 紧接着。 玉简上的两个大字仿若被赋予了生命似的脱离玉简,散发出略微刺眼的白芒显化在众人眼前,引出一番惊呼。 ——天剑! “何谓天剑!” “天上天下,独此一剑!” “上可剑开青天,中可济世安民,下可戮妖伏魔!” 毓之瑶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白芒赫然一灿化为数十颗拇指大小的白珠飘散在半空中,刚好三十三颗。 与此同时,不知多少道强大而隐秘的神识分别落在了四座讲堂内。一百多名弟子除了小书来,谁都察觉不出一些人正在悄然关注着他们。 毓之瑶仰首看去,她的目光虽然不能穿透屋顶,但却知道那些人正等着她下一步动作。 她挥了下素手,那些飘在空中的白珠便分别降落在了弟子们的胸前。 “这是我剑阁入门心法《天剑诀》,我方才之言便是此诀总纲,其中包含‘吐息之法’、‘静神之法’,‘炼体之法’,‘凝元之法’,‘养剑之法’更有剑主赐下的一滴圣元,可助尔等洗髓伐毛,通窍净血,并在体内循环一周,让你们了解如何在百脉间运转周天。”毓之瑶看着台下弟子们疑惑的神色开口解释道。 闻言,众多弟子神色巨变,面对修行他们或是很模糊,可要说圣人威名有谁不知,那就令人笑掉大牙了。 一听到这是剑主赐予的圣元,尽管有些人不清楚圣元是什么,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是至宝。 角落处那三人的情绪倒不是那么太明显。 陈寂好奇的盯着胸口前灿亮的明珠,连他的大秃头都被其照得锃亮锃亮的,也不知怎么,一股畏惧感油然而生,至于畏惧的源头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总感觉哪儿哪儿都畏惧,心神、皮肉、血液、筋骨…… 他转过头去看金宝和小书来的表情,不想二人表情却是出奇的平静,只不过相对于后者毫无波澜的清冷,金宝眼中时而闪过的类似贪婪的光亮,还是让陈寂注意到了。 他向金宝凑近了身子,低声问道:“师兄,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你都不知道?圣元自然便是......嘿嘿,总之是个好东西,待会你慢慢体会就明白了。” 金宝有些鄙夷的看了他一眼,正欲往下解释时,话音便戛然而止,似乎碍于什么不好接着再说,只得嘬了嘬牙花子搪塞而过。 陈寂沉默着点了点头,很识趣的没继续追问。 “成圣者得苍天垂怜,洗尽铅华,褪去凡胎,一行一举可见天威,圣元正是由受大道洗涤的真元而变,你生畏惧也属正常。莫怕,于你无害。” 这时小书来却是忽然道来,短短几句便将圣元的来历说得清清楚楚,使得金宝和陈寂一愣,蓦地转头看向小书来,大眼小眼齐齐盯在那张白皙如玉的脸上。 陈寂心思单纯,虽然不知小书来说的对与否,但听他头头是道,不似虚言,便没有怀疑,只觉这位书师弟懂得可真多,浑白的眼中多了一丝崇敬之色,浑然没注意到最后那句话是对他说的。 而恰恰金宝却注意到了这点,眯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的样子,心道:“他是如何知道血灵尸的弊端,这小子莫非真是他?” 小书来一点也不在意他们二人的状况,只是低头静静看着胸前那颗莹白珠子,一动不动。 ...... ...... 剑阁深处的多数峰上,有很多人藏在漫天云雾中,关注着另一边那座低矮山丘上的小家伙们。 寒尺峰。 重均峰。 三垣峰。 仙缈峰。 寂灭峰。 就连镇狱峰上那位孤单的老人也在这一刻睁开了眼眸。 还有一些传承即将枯朽的峰,那些誓与其一同枯朽的人…… 沈丞是剑阁第十七代剑主,据说往前数几代,那时剑阁的传承远不止如今明面上的这五脉,或是六脉。 很多传承都在这数千年的演变中断了,或是改变其中的本质,重组为全新的剑道。 比如最无存在感的寂剑峰,就是由当年的枯绝剑道推演为剑阁之杀伐大器——小寂灭剑道。 仙缈峰也是由扶风和熛焱两脉共融而成,所以仙缈峰的剑修擅风,擅火,进而可以炼丹。 而那些不思改变的人,多数已经随着自家传承变作了岁月长河中的灰土,少数还在苟延残喘,躲在山头上不见天日,试图冲击那遥遥无期的境界,重振当年之威。 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的道心也随之一同腐朽,圣境已不是他们年老体衰的身子有机会再触及的了,故而他们思量了一番,准备重开山门,以免祖上传承就此断绝在自己手中,不然待哪一日灵息藏峰,自己还有何颜面去见祖师爷。 沈丞虽有心想挽他们大厦于将倾,扶狂澜于既倒。可奈何剑阁每次招收的弟子只有这些人,所谓僧多粥少莫不过于此,更何况也不是谁都贪恋这碗清粥的。 要问为何不多收些新人,然而关北五州的好苗子已多数归了剑阁,总得留点肉汤匀给其他门派,否则便会招来众怒。 总而言之还是一句话,适合修炼的人太少,适合剑阁这等顶尖圣宗的修行天才更少。 …… …… 到了此刻,沈琴兰内心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她清楚很多人的目光都放在了小书来的身上,在这种特殊身份的光环下,这个孩子的天赋到底如何? 此纳元点道之法乃是剑阁之祖幽恒创下的,作用在于探查一个人与天地元气的亲和度高低,换而言之也算是检验天赋的一种手段。须知佛、道两家皆有根器一说法,所指便是人之悟性,有道是:上根器言下即悟;中根器需久修猛进,方能悟道;下根器需穷其一生之力,或许方能明性见性,开此玄关一窍。 而玄关一窍则谓之玄胎,亦称丹田。然只有悟性显然不够,修炼的所思所行也脱离不了肉体,唯有二者并驾齐驱,共同达到一定高度的条件下,方可有望勘破大道,这是修行界公认的道理,因此所谓异体才会如众星捧月,受万人敬仰,他们这类人便是自然界的骄子,与天地元气的亲和度鲜有人可及。 青萍缓缓走到沈琴兰的身旁,心知她此刻的心情如何,谷烟如当年受剑主点道之时,她也是格外紧张,索性她夫妇二人皆是修士,女儿的天赋自是上佳。 “不必担心,以师兄当年之风采,这孩子想来也不会差到哪去。”青萍的目光落在远处,柔声说道。 沈琴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还不知道?” 青萍微怔,看着她的侧颜说道:“什么?” 沈琴兰叹道:“他是钱哥捡来的弃子,若真为师兄之子,我何需担忧?” 按理来说,天生无垢魂体也是异体的一种,且是其中拔尖的那类,但魂体顾名思义只是针对神魂而言,非肉体之流,故而沈琴兰才起了忧虑。 像青萍这等人物哪有闲心打探诸多弟子的身世来历,故而不知小书来并非书钱嫡子。当下神情微变,心想要是这样,那结果可就难说了。 “开始了。”沈琴兰忽然道了一句。 几乎在同一时刻,所有的圣元珠像是扑火的飞蛾般融入了一百二十九名弟子的体内,如泥牛入海无踪迹。 一股圣洁,凌厉,又如深春的风般随和的暖流,游荡在他们的体内,抚慰着他们的神魂。 最先与其相融的是颜映雪,陈寂则紧随其后,毕竟前者是货真价实的天生异体,而后者却是在某种巧合之下,形成的后天异体,二者终归有所差距。 毓之瑶微微点着头,二人的情况并不出乎她的意料,不过让她意外的是,陈寂身旁的金宝,速度竟是不比他差到哪去,二人之间前后相差不过几息的时间,她心中不禁生出一丝疑惑,心想难不成金宝也是什么特殊的体质,只是并没有显现? 然而用神识探察过后,却没发现任何异常之处,这点令她相当费解。 打消了种种念头后,毓之瑶不再多想,只当金宝天资绝佳罢了。 再往后其他弟子也陆陆续续与圣元珠相融合。 不过这种情况却并没在小书来身上得到体现。 圣元珠猛一进入他的身体,还没等化作热流,便噗的一声闷响被排挤出了体内,这个情况小书来早就料到了,他不喜欢别人这么肆无忌惮的探察他的身体,即便他应允,圣元珠与玄胎已死的他也生不出共鸣,被排出体内是必然的结果。 毓之瑶见与圣元珠融合后神志陆续陷入浑沌的少年们,不禁暗自松了口气,接下来只需耐心观察他们苏醒的速度便能判定其肉身天赋如何。 可随后她的心神便随着那声闷响再度紧绷了起来,循声看去,正巧撞见了圣元珠从一名弟子体内脱离而出,重新悬浮在其胸前的一幕,再往上看,那张古井无波的脸...... 毓之瑶的思绪在此刻停止,绛唇微张,愣愣地看着小书来,后者也在看着她,二人相视的短暂一瞬,毓之瑶在他眼中似乎看到了一抹无奈,像是在说我也不想这样。 ———— 第二十一章 天弃之人 .. 那颗圣元珠宛若有意识似的,见自己竟被粗暴的排挤而出,不禁愤愤的嗡嗡颤抖,在毓之瑶的注视下,嗖的一声又冲入了小书来的体内,毫无意外,下一息它又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推了出来,仿佛这个小孩儿的身子是个禁区不容任何多余的存在染指。 然而圣元珠仍旧不死心,一如既往反复地融合、失败、融合、失败...... 这一幕不光是毓之瑶,就连关注于此地的一众剑阁长老都看呆了,密集的神识将小书来围住,暗地里互相交谈,甚至连陈寂和颜映雪这两个异体都被撇下了。 “这是什么情况?” “剑主师兄的圣元居然遭到排斥!” “啧啧,书钱之子当真与众不同。” “沈师姐可知个中原因?” 沈琴兰:“......” 此间之变理所当然的引起了高坐剑主殿中那位的注意。 沈丞心有所感,双眼张开了一条缝,神念微动下,大殿内的元气赫然凝结成一张白幕,接着小书来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白幕上。如此离奇的一幕,纵是沈丞平淡的眸中也生出了一丝兴趣。 不过他倒未做作何举动,仅是默默地关注着小书来,这颗圣元珠若是无法与之相融,那么他做再多也是无用之功,通过圣元珠他感知到了小书来体内的状况,心中隐隐有所猜测。 这个情况持续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在小书来伸手将欲要再次冲入自己体内的圣元珠打落在地动作下戛然而止,令坐在讲台上的毓之瑶看得眼角抽动了两下,此情此景她都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心中的情绪了。 纵观修道数十年来,毓之瑶思来索去确认自己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 小书来这么做是因为他厌烦了,这颗珠子很没自觉,被排斥多次还死皮赖脸的如此往复,索性他动了动手提前结束了这场“闹剧”。 看着滚落一旁渐渐失去光泽最后化作一缕精纯元气的珠子,小书来暗自舒了口气,顿感世界再次变得清净了,清净的极美。 当然,只有他会这么认为。 “你是怎么做到的?”毓之瑶的声音忽地响起。 小书来歪着头盯了她一会儿,问道:“拍过苍蝇吗?” 毓之瑶恍然,难怪觉得他的动作有点眼熟,原来是拍苍蝇。 可是用拍苍蝇的方法对待剑主的圣元珠,是不是很不敬呢? 不管如何似乎都解释不了为什么圣元珠无法存于小书来的体内,同样也不能解释他如拍苍蝇般随手打落了圣元珠的行为。 但有人却能解释。 毓之瑶听后没再吭声,暗中关注于此的大人物们也都沉默了,包括沈琴兰和青萍,因为刚刚那位一阁之主发话了。 “寂胎之症。” 沈琴兰因为这四个字险些心神失守,一抹惹眼的阴沉因紧皱的眉头在她绝美的脸上化开,不过依然美的不可方物。 寂胎者,玄关一窍天生闭塞,内外枯败,荒芜一片,容纳不下半分元气,于凡俗生活而言毫无影响,可于修行而言便是那彻头彻尾的绝体,亦称天弃之体,被天道所唾弃。 凡人尚有生老病死之四苦,修行者虽自诩脱离凡躯,但不臻至脱凡境便脱离不了此流,寂胎之症便是修行者众多病害中最无解的一种,与书钱当初根基被毁修为被废的情况极为相似。 如此一来不得不让人感慨,冥冥之中自有因果相系,这爷俩当真是注定的“爷俩”。 青萍在一旁默默无言,沈琴兰无论是修为还是地位皆让万众仰望,但说到底能真正交心的朋友唯有她,然而此刻,她也只得拍了拍沈琴兰的后肩示以安慰,其它都是多余的。 沈丞说完这句话后,心中只忧无喜,他在想若小书来真是那天弃之体该当如何,将他逐下山去当一世俗子?还是交给樊影,她或许有办法能让小书来走魂炼之道,只是这代价么,不亚于剑阁陨落了一位圣人。 沈丞盘算着若是老剑主还在世会如何决定,以他老人家的性子大抵也不会轻易弃之。 要说除了沈家父女之外,谁最失望,无疑是毓之瑶了。 本以为那个剑阁曾经最天才之人的孩子,就算不及那人想来也差不到哪去,没想到却是个寂胎之人。剑修说到底走的还是练气流,天弃之体便是公认的废体。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有人开始醒来。 金宝醒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感受圣元珠带给自己的变化,而是扭头看向小书来。 他不知道小书来的情况,心中微惊,对方还是懒散的拄着下巴,只不过那双眼睛却是睁着的。金宝不明情况,以为小书来早早便炼化了圣元珠而苏醒,从而断定他是个天才,看看那两个还似睡未醒的异体就知道了。 金宝心中暗笑,心想这小子若真是那位主,似这等人物能拉拢至身边,倒时候老爹绝对会为他睿智的决定而向那位大人替自己美言几句,来日封侯拜相有点虚,可弄个从四品官位应当不在话下。 毓之瑶不知道这个表情有些猥琐的小胖子心中的想法,只当是被点道后的正常反应罢了,不过他能在两个异体之前醒来便足以见得其天赋之高,如此,心中的失落都被冲散了许多,看向金宝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满意,也将其取代了小书来之前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不出意料,紧接着两个异体也先后醒来。 陈寂一睁眼便注意到了身旁的二人,他们的神色一如他沉睡前那样平静,尤其是这位愿意接近自己的书师弟,恍若任何事都无法令他的情绪变化。 就算他出身乡野知之甚少,这会儿也生出了他们二者当真不凡的想法。 强者不仅自强,也能促使身边的人逐渐强大。 颜映雪知晓自己的价值,理所当然的有一股子傲气,尽管她外表上冷漠寡淡,可不代表她的性格也是如此,当她察觉到角落处的三人弄出的动静,内心难免生出些许不服,当然还有些好奇,对那个最先醒过来的家伙尤为更甚。 日光斜照,将大殿的边角随意的掠过,然而阴影也遮挡不住那双眼睛的光亮。 颜映雪的视线也被其所吸引,她是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个新来的弟子,不过就是她也要承认小书来确实生得有点好看,如果他再大点应该会更好看。 就在她思索于此的同时,那双眼睛的主人也看了过来,二人隔着数排相视,颜映雪没有像做了坏事般慌忙移开视线,相反心中的那股傲气令她鼓着劲眼睛也不眨地盯着对方。 盯了半晌,直到一抹淡淡的粉红涌上她那张花颜,却也不见对方眼底有一丝情绪变化,最后也不知是她盯得眼睛酸涩或是害羞了,毫无预兆的回了头,只不过看她通红的耳根子,估计是后者。 小书来之所以看着她,是因为她的眼神让他想起了一个人,那个跟他初次见面并不是太美好的少女,对方如今正在寒尺峰上哪座洞府中闭关破境,一想到不久后她或许会来踏道丘便顿感麻烦。 …… …… 冬阳在用世人难以察觉的速度推移着,直至多数人坐到屁股麻了,讲堂内的弟子们才全部醒来。 毓之瑶最后嘱咐了几句关于修炼的要点后,今日之课方才结束。 金宝本想着与小书来一道离去,借机说出他盘算多时的主意,比如东面的山腰上有几处药泉,听说可以舒筋活骨,对凝炼真元有着奇效,可以拉着小书来边泡温泉边亲近关系,顺便带着一旁这个血灵尸也不错,毕竟是个异体,将来他混得好了,今日之情便能发挥作用了。 不料,毓之瑶突然叫住了小书来。 金宝用眼神示意小书来要不要等他一会,陈寂也是犹犹豫豫的看着他们,他希望能跟这两个不把他当异类的人成为朋友。 而小书来很简洁的回了一句:“不用。” 毓之瑶这时走到三人身前说道:“你们两个先回去吧,我与书来有话要说。” “是,毓师。”金宝无奈的应道,然后看了一眼陈寂,后者领会其意,老老实实的跟着他出了大门。 此时的大殿内只剩毓之瑶和小书来,二人都未先开口,像是在等待着谁的到来。 忽有一缕丹香之气吹了进来,两道倩影凭空现身。 毓之瑶赶忙上前行了一礼,称道:“见过师叔、师姐!” 是了,来人之中,那身红衣美人除了沈琴兰,放眼整个剑阁也不见谁穿的这么显眼。 至于她身边那个广袖罗裙的年轻女子,毓之瑶虽从未跟她接触过,但也认得她正是仙缈峰的首座——夏蝉儿,不仅修为臻至半圣,一身丹术更是无人能出其左右。 二人的来意,早就通过神识告知了她,故而她才叫住了小书来。 沈琴兰平淡的嗯了一声。 夏蝉儿则是短暂打量了毓之瑶一会,笑到:“神魂缥缈,灵台圆满,果然快要神隐了。你如今应该可以微弱感知万物之势了吧?” 毓之瑶说道:“回夏师姐,的确可以,尤其是山峰之势最为明显。” 夏蝉儿点了点头,说道:“想要神隐,单凭外物,作用并不足矣,更多则是对天地的感悟,大隐隐于天地,待你执教期限圆满之后可以于红尘走一番,必会顺利神隐。” “我和柳师姐也正有此意,之前曾在一起商讨过。”毓之瑶听闻这位半圣的肯定之言,心中极为欣喜。 “柳沁妍?” “是的。” 夏蝉儿哑然失笑,心想这样一来也好,任何一个神隐境修士的战力都不容小觑,放在寻常门派里就算不是掌门,怕也是个掌权长老之流,而在剑阁这等圣宗也是中流砥柱,但凡有望神隐之人,阁内都会给予绝对的外物支持。 一想到两年后剑阁或会多出数个神隐,夏蝉儿顿感心情甚好。 ———— 第二十二章 黑狱中的青竹 .. 山下酷寒难耐,山上四时皆春。 相比之下,沈琴兰的心情更近如前者,尽管如此,她还是强颜展笑道:“阿来,快过来让你夏师姑瞧瞧。” 小书来听话的来到了三人面前,一张粉嘟嘟的小脸似因久坐而露出浓浓的倦意。 沈琴兰之前从来没想过探察过小书来的天赋根底如何,当得知他是天生无垢魂体后,对于他期望更是达到了顶峰,毫不怀疑他将会是下一个书钱。 而沈丞之言却像一把巨锤突如其来的重击在了她的道心上,这应该是她此生最大的失误之一了,所以才请夏蝉儿这个仙缈峰首座来确认一下。 近了眼前,夏蝉儿细瞅一番眼神忽亮,是个美人胚子无疑了,须知仙缈峰收徒尽是女辈,而条件之一便是姿色要上佳,身为首座的她眼光自然高若天穹,她在想如若这孩子是个小姑娘的话,将来怕是不知要迷倒多少俊男才子。 “有劳了。”沈琴兰的话让她收了神。 毓之瑶在一旁也是眼巴巴的看着夏蝉儿,她迫切的想知道剑主之言是否为真,心中对小书来还尚存一丝希望。 夏蝉儿闻言渐渐收了笑脸,神情微凝的看了沈琴兰一眼。 “放心。” 下一刻。 只见她伸出右手,掌心骤亮,一簇青色的火苗燃起,在掌中旋绕升起,勾勒出一尊如琉璃玉翠铸成的炉子,外围被三圈上古符文密密麻麻的拱卫,整体像个微小阵法。 阵法成型后,大殿内的天地元气犹如寻到宣泄口般,形成了无数条肉眼可见的银色洪流,发出阵阵轻微的风声,向炉中凝聚。 殿内的元气很快被抽干,外面的元气源源不断的涌入进来。 重复的压缩下,元气中的杂质被剔除罄净,五息之后便凝结成了一滴浓郁到极致的元液,且散发着其独有的香气,里面蕴含着最根本也是最为纯净的元气。 唯有仙缈峰的修士能用剑炉做到如此,其他人不管如何,都无法将元气中的杂质剔除干净。 剑阁每次外出择徒时,身边都会带上几个仙缈峰的修士,目的便是防止选到与小书来状况类似之人。 夏蝉儿对小书来说道:“阿来,别怕,放松,想象自己平日躺在床上松神睡觉的感觉。” 小书来面露犹豫,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片刻之后还是点了点头。 通常情况下,这滴元液要放在玄胎处探察,只是那时圣元珠被排斥的一幕众人有目共睹,因此夏蝉儿打算试试经由头顶的卤门送入精根,再通过其中肾精之脉直达玄胎。 倘若小书来有玄胎,那么这滴元液就会被玄胎自主吸收当做日后凝练真元的种子,要是死胎就会散开,被体内的脏腑、窍穴所吸收,总之百利而无一害。 这也是成为圣宗弟子的好处之一,其他人也是如此,只需运转小周天,将体内预先留下的元液与后天之精慢慢融合,再通过吸收元气从而不断凝练,很快便能达到小周天圆满,进而踏入归元境。 夏蝉儿将一缕神念附在了元液上,缓缓自卤门处送入了小书来的脑中,不料异变突生! 不同于月怜当初仅是探察到小书来的魂力,这次夏蝉儿是由卤门直入泥丸宫,毫无阻碍的来到了他的神魂所在之地,第一眼同样是强横无比的魂力,然而紧接着一股死亡的恐惧感突然萦绕在了夏蝉儿的神念上。 入眼可见的尽是一片猩红之海,邪异和神圣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息充斥在无边的血海中。 如此异象,叫夏蝉儿不禁一愣,定睛看去,海天相衔之处,有座漆黑的方形大物,被雾霭所缠绕,若隐若现,却是看不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正当她欲想看清雾中的神秘时,倏然间,一股不知名的无俦之力将神念瞬息绞杀,只剩一滴精纯元液静静地漂浮在此间,等待它的将是被逐渐吞噬...... 夏蝉儿闷哼一声,气息一滞,再次看向小书来的眼神中只有浓厚的骇然。 这一点,就连沈琴兰和毓之瑶也看的清清楚楚。 小书来皱了皱鼻子,不出他所料,这还是他极力抑制下的结果,如若不然,换作别人,他说不准会顺藤摸瓜,循着神念与魂魄之间的联系,直捣对方的泥丸宫。 当然以现在的他来说,对脱凡和半圣之流想来也造成不了太大的影响,最多也就像现在这样,毁掉对方一道神念罢了。 “到底如何?”沈琴兰不知夏蝉儿刚刚发生了什么,匆忙问道。 一丝神念被毁对于半圣这等大强者来说,倒也算不得受伤,至多是气息紊乱罢了,但任谁都难以置信,一个毫无修为的垂髫小儿居然能毁她神念! 要清楚她可是半圣境的存在,圣人之下的第一战力。 这是多么骇人听闻! 夏蝉儿瞪圆了眼睛看向沈琴兰问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可有事瞒着我未曾言明?” 毓之瑶和小书来也同样看向她。 沈琴兰的目光在三人的脸上来回游动,眉头紧蹙,她大概猜到了是天生无垢魂体的影响。 要说最不愿透露这个消息的人非她莫属,目前也只有她是处心积虑的为小书来的将来着想,她怕万一走漏风声,小书来会沾惹杀身之祸。 在剑阁她尚能保其一世平安,可出了剑阁呢?万一自己有天道消身陨呢? 但有些事终归是瞒不住的,尤其是如今的小书来身患死胎之症。 如若小书来体现不了自身的价值,沈琴兰肯定阁内的某些人会毫不犹豫的将他逐出剑阁,任何势力都不会白养一个“废人”,诚如当年书钱离山,多数原因也是受此影响。 她清楚那些人的目光仍未离开此地也包括剑峰上的那位。 二者进行了短暂的神识交流,沈丞只回了她两个字,“随你。” 沈琴兰轻吸一口气,温柔的看着小书来,说道:“在我之前,阿来曾遇到过白虹阙一行人,她们说阿来是……” “天生无垢魂体。” ...... 话音刚落,讲堂内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死寂,接近着便迎来了数十阵噼啪爆响声,这是很多神识碰撞之下所发出的声音。 以五峰为首的众多山峰上皆有剑鸣擦响于群山中,绕耳不绝。很多弟子闻声甚为纳闷,纷纷抬头看向山巅,心想自家师长这都是怎么了,闲得没事鼓捣剑意玩? 所有人将注意力放在了小书来的身上,众多神识形成了一股不俗的威压,汇聚在小书来的身上,就连站在一旁的毓之瑶都受此影响导致气血不顺而面泛潮红,毕竟在那些脱凡、半圣境的大人物面前,辟魂境的修为实在微不足道,可想而知身为主要人物的小书来该承受何等压力。 可怪就怪在小书来却是一丝反应都没有,在这等压力之下似乎更困了,眼皮耷拉着类似睡眼惺忪的样子。 这一点倒是无人去在意。 “够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陡然响起,喝止了他们的行为,并在一瞬间将他们的神识挡在了大殿之外,那些人顿时便如泄了气的皮球悻悻离去。 压力骤消! 毓之瑶不禁长松了一口气,想那声音却是有点耳熟,过了两息才想起是谁。 沈琴兰和夏蝉儿相视了一眼,都有些诧异,自己还未吱声,没想到那个素来刁钻刻板的老家伙竟好心了一回。 …… …… 有尊死去已久的古兽矗立在剑阁的西南方,那里终年不见走兽游荡,不见灵鸟飞掠,漆黑不见外色的山体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抹醒目的青绿,煞为鲜亮。 活气和死气这两种给人矛盾的感觉共同出现在这位老人的身上,只不过前者却源自那身竹青色的衣裳罢了,总是有些敷衍。 老人瑶瑶注视着远方的那座矮丘,似是很久都没笑过,忘了该如何去笑,终究只是动了动嘴角,颤了颤那把及腰须。 “这会是件好事吗?” 森寒且不见半分光亮照入的山洞内,一道浑厚的声音倏的响起,那人说得很怀疑,还有些急切,希望老人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老人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又看了一会方才收回目光,转过身来看向洞口处,声音略显嘶哑道:“不一定,但这的确是多年来我听到过最好的事。” 那人想到了什么,静默无言,过了片刻又说道:“可惜是个寂胎。” “无所依靠的火星一定会熄灭,但若有风来相助,说不得也可化作烈炎将那些腐朽的干柴灼蚀殆尽。”老人明白他的意思,便出言安慰着,不过在他那嘶哑的声音下,倒显不出半点安慰之意。 沉默了半晌,那人说道:“可谁来起风呢?” 老人的目光远眺至那座最深处的巨峰,麻木表情好像多了些许怅然。 ———— 第二十三章 他到底是谁 .. 漫步在两旁尽是杨柳的小路上令人倍感闲逸,山上和山下虽有仙凡之隔,但有一点则是共通的,便是杨柳多到数不过来。 除了杨柳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松柏,傲立在各个山崖和人迹罕见之处,似乎也只有他们能禁得住北方严冬的鞭挞。 在剑阁春天的包裹中,无数杨柳随着一阵比一阵轻柔的风而将自己的孩子源源不断的送至四面八方的山野林地间。 有人因为某些与仙家圣地格格不入的因素注意到了这个独行的小孩儿,比如他的年岁,脸蛋,那双明亮有神,却又很淡漠的眼睛,那身看上去有些埋汰和穷酸的麻衣,以及粘黏在其身上白花花一片的柳絮。 有人毫不怀疑这位师弟的脸再多些土,想来与那街边的乞丐也差不了多少了,缺的只是一个掉碴的破碗罢了。 问题在于他是谁? 剑阁所有外出择徒的师长早在数日前便全部回来了,理应不会再有新的面孔出现。 但,就他那张远比其他弟子要稚嫩得多的脸来说。 ——很陌生。 陌生就表示新鲜,新鲜便会生出好奇和一系列莫名其妙的感觉 这种感觉放在一个生得本就漂亮之人的身上来说,恍若锦上添花。 一些准备下山观赏剑阁峰林的姑娘们路过小书来身边时,会不禁放缓脚步,一边盯着他看,一边窃窃私语。 “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新来的吧,之前没细看,此时看来,长得嘛……” “他看上去可比你小好多,你对他有意?” “别!我可没说什么。” 尽管是私语,但不知那几个姑娘是否有意,小书来倒是听个真切。 对于这些评头论足,小书来仍是面不改色,不紧不慢的与她们交错而过,始终未曾看过对方一眼。 顺着来时的记忆,一路七拐八绕,期间不知走错了几个街口,好在最后他还是找到了自己别院所在的那趟巷子。 然而刚近了巷口,眼前的情形让他驻足。 一群少男少女不知何故,将巷口堵的水泄不通,不过听前面传来的几声怒喝,想必与此有关。 ...... ...... 金宝的笑容很灿烂,不同于往常那般奸诈,给人产生的第一印象很是平易近人。 但,他的眼神很冷,看面前这四个少年就如同即将被磨刀霍霍的屠夫杀死的羔羊般。 而他便是那个屠夫。 陈寂不知为何,许是因自身乃血灵尸之故,竟能从清风,柳叶,细絮中,觉察出那淡薄若无的杀气,只是却不知这莫名的寒意的源头,畏畏缩缩的躲在金宝宽阔的背后,不敢探出头来。 阕弘宇看了看对面凑热闹的人,担心在这么下去会把毓之瑶引来,重新将视线放在金宝的那张笑脸上,说到:“金师弟,日后该怎么做,为兄可是好心提醒你了,师弟若是还不明白也没关系,来日方长,为兄有的是时间跟你‘细细交流’,今儿个先到这,告辞了!” 说完,阕弘宇带着满脸不屑扬长而去,身后的三个少年临走前亦是讥讽地瞥了一眼金宝和躲在他身后不见首尾的陈寂,其含义不言自明。 “供奉世家的这些鸟货还真是不知死活呀!”金宝冰寒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们的背影上,压低着声音自语道。 “师兄,别…别生气,村长说过百病源于生气,气大伤身。” 陈寂紧贴着他,自然听到了这句话,虽然不理解他说这句话的意义,但能感受到话里话外的怒火,遂出言安慰道。 金宝转过身来,表情骤变,换回了原来的奸诈相,堪称变脸。若不是他的体型和年岁摆在那,或是会叫人怀疑他是江汉一带的戏子出身。 他笑呵呵地拍着自己的脸蛋儿,对陈寂说道:“你看我像是生气的样儿吗?” 陈寂闻说还当真仔细打量起他的脸,白色眼瞳转圈瞅,随后说道:“嗯…不像。” 金宝翻了个大白眼,说道:“这不得了。” “倒是有点鸡贼。”前者话音刚落,陈寂立马补充了一句。 金宝脸色一黑,指着他龇牙吸气的就要训斥两句时,边听前面的传来一声稚嫩而清亮的声音:“让开。” 不远处还没及时散开的人群中让出了一条路,与那身麻袍不怎么和谐的漂亮脸蛋映入了众人眼帘。 金宝眼睛微亮,神情再变,赫然换成了一幅谄媚的狗腿子脸,直直的迎向小书来。 这让注意到其变化的陈寂不得不暗叹一声“厉害!” “哎呦喂,小师弟你可回来了,为兄等的好苦啊!” 金宝哈着腰,一双大手握在一起来回搓动,像极了俗世酒楼中的那等迎客小厮。 后面的一群少年见状,纷纷挑起上唇,洁白而整齐的两排牙齿因此失去了一角遮羞布,嫌弃之意显露无遗。 既是进了剑阁的山门,那便应当生出剑修或是准剑修的骄傲,宁肯折也绝不弯,尽管他们来处不同,但在这一点上起码他们达成了共识。 再瞧瞧这金宝…… “呸!妈的,什么玩意儿!”有人默默啐道。 不过这一幕倒是成功让几个兴致刚落,提步欲走的人停了下来。他们想看看能让这个胖子如此献殷勤的人是个什么存在,毕竟这厮方才跟阙弘宇那几个出身供奉世家的骄子“讲道理”时,可是未露半分怯意。 “跟为兄说实话,毓师把你留堂是不是在给你开小灶?” 金宝后面这句话说得极具招惹性,不加以任何掩饰,很直白的脱口而出,分明是故意说给众人听的,不知意在何为。 能拜入剑阁修行的人皆无蠢才,瞬间便明白了他口中的开小灶是什么意思。 当即心中对小书来的身份更加疑惑,能让师长私下教导之人?莫不是毓师在俗世的晚辈? 金宝不露痕迹的看了那些人一眼,将各色神情收入眼中,顿时笑的更“真挚”了。 小书来看着金宝这些小动作,也没露出什么反感之色,一如既往平淡说道:“多想了。” 金宝对此不置可否,笑不呲咧说道:“那师弟这会儿可有空?” “没有,我想睡觉。”说完,小书来打了个深长的哈欠,神情的确乏得很,两个时辰的道论属实给他说困了,现在的他只想倒头睡大觉,别的啥也不寻思。 金宝诧异道:“睡觉?不修炼?” 小书来心想我一无入门心法,二无玄胎,还炼个屁。 “你俩有事么?”小书来看着二人说道。 金宝和陈寂面面相觑,想着确实也没什么事了,自己二人等他无非就是想探探口风,听听毓师跟他说了什么。 小书来见他二人无话可说直接回了院子。 随着那扇门的紧闭声响起,远处众人的兴致不落反盛。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众人纷纷离去,想凭着身后家族在剑阁的那点小关系,打听一下那位小师弟的身份,倒是有个别几位壮着胆儿来到跟前,想要套出金宝口风。 然则金宝是何等奸诈的人物怎会如实相告,对于这几位师兄弟便是囫囵地打起太极给搪塞走了。 诸人纷纷离去,金宝眼见目的达成,笑容甚是狡黠。 随即对身边的陈寂说道:“师弟,可愿随为兄进去喝杯茶,探讨探讨那修炼之法?” 陈寂犹豫了一会便点了头,随后跟着金宝来到隔壁,进了他的院子。 —— 第二十四章 诸峰之怒 .. 夜深人不静,拳风声,气爆声,狂笑声,有节奏的呼喝声,错乱的在这百余座宅院间响起,这种情况也同时出现在其它三个方向。 初得修炼法门,这群涉世尚浅的少年们自然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以至于时过三更也没见一人肯消停下来,都发了疯似的想要尽快从后天精气中提炼出一口先天真元,如此一来便是真正的修士,而不再是所谓的半吊子或是凡人了。 深夜气温寒凉,剑阁受阵法笼罩终年为春,但人力终不胜天,轻微气候之变还是有的。 朦胧的夜风在山间舞动,时而有律,时而无规,像是一位身姿曼妙舞娘将天上的云,地上的雾,缂织为羽纱为自己披上,只盼博君一笑,只是君在何方呢? ...... ...... 心悸这种东西本不应该在修行已久,道心坚如神铁的老怪物们身上出现,可事实正是如此。 剑阁诸多大佬不约而同的顺着一个方向看去,那里是剑阁最具美感,也是最为空荡的一座峰。 一道赤如血的身影飞离剑峰,划破了夜幕的单调,他们不知她在这深夜做了什么,引得他们的剑主大人如此震怒,沈丞在位的百余年间,给人留下的印象除了寡淡,便只有慈善,有小道消息相传死在这位剑主手中的生灵还不如门下任意一个一代弟子多,当然近二十年来因为那件事又多了一个隐忍的名头,与其说隐忍倒不如说是怯懦,诚然如此,一些人也是敢怒不敢言。 片刻之后,众人明白了沈丞因何而怒,原因是沈琴兰随后又去了一座峰,那里葬着剑阁无数英灵,藏着英灵们生前的宝剑。 立于藏峰之巅那口古迹斑斑的大钟并不孤独,除了那些灵性不一的飞剑外,峰顶中央还有块硕大的顽石终年与它为伴,共同守望着寒山的岁岁年年。 沈琴兰在藏峰上如履平地,游荡在山顶那些凌厉至极,足以眨眼间将凡人斩成粉尘的剑气,却连她的衣袂都碰触不到,很快她便走到了那块顽石面前,先是毕恭毕敬的行了晚辈礼,然后开口对着石头不知在说些什么。 藏峰之巅剑意错综复杂,甚至还能找到多个早已消失的剑道,即便是脱凡这等世间一等一的强者,神识在其中抗不过须臾间便会被抹除。 但他们却能从远处看清她神色的复杂变化,再联系起白天想到的传闻,很快便明白了沈琴兰的目的是什么。 绝大多数老怪物一时间盛怒至极,心想这是何等大逆不道的做法! 站在祖师雕像下的沈丞轻蹙剑眉,闭眼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怒意,不知该如何回应。 嘭的一声闷响,一个巨.物忽地砸落在沈丞身后,震得崖边仅存的少量碎石都跟着簌簌颤动滑落山巅,缠绵于山腰的寒雾想要伸手托住它们,却是被穿了几个透明窟窿的结果,美感荡然无存。 玄竹深吸了一口凉气,两道成形的烟柱顺着他的鼻孔喷出,涨红而圆胖的大脸表明这位重钧峰首座此刻的怒火。 “师兄,你的好女儿可真会尊师重道啊!” 沈丞仰面看着祖师脸上的傲然洒脱之意,沉默无言,眼神变动间能看出一种难以说清的情绪。 ———— 那道能让常人遐想无限的红衣倩影,在一片森然的环境中对着巨石说了半天,也不见后者出现半点反应,哪怕是晃上一晃。 沈琴兰本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到此间,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诉说着小书来的资本和底蕴,更甚至提起了书钱过往的种种功就以及对剑阁的贡献,不知不觉间那丝希冀因此多了几分,然而说到最后却没起任何作用。 见此,沈琴兰面露苦涩,白天情急之下竟是动了邪念,打起了太上长老的主意,企图以圣人道果之力为小书来重塑玄胎。 她清楚这位玄钧太上的状况,不仅是她,但凡在各峰有点权柄的人都知晓,这座最为坚固可靠的雄山,在庇护了剑阁悠长岁月后,寿元终于走到了尽头,不知哪天便会溘然仙逝。 关于谁作为玄钧太上传承者,继承其道果的争议,这些年各峰不见有一家在此事上做出让步,尤自二十年前玄钧太上的亲传弟子,重均峰首座谷断城灵息藏峰后,这股争斗便逐渐抬到了明面上。 思忖之际,她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缠在了腰上,低头一看却是条熠熠生辉似金水拉抻而成的凌布。 没等她多想,飕的一声,金绫瞬息将她拉离了藏峰,任凭她在空中施展浑身解数也撼动不了其分毫,最后索性任随它去了,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后果。 金绫带着她直接飞回了寒尺峰,将沈琴兰丢入了自己的洞府,随着洞门缓缓关闭,前者也化作一道流光闪闪的剑印封在了洞门之上。 同一时间,沈丞平静的声音响在所有剑阁高层的耳畔,“沈琴兰欲行逆事对太上不敬,罚其面壁思过一年。” 大众对这个决定并未提出异议,即便有想法,充其量只能到嘴边罢了。面壁一年对他们这等动辄闭关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大修士来说,可谓不痛不痒。再者,哪有在自己洞府面壁的道理?不过沈琴兰毕竟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且又是那位剑主大人的爱女,众人便也坦然接受了。 回过神来,沈丞看着面前的玄竹,说道:“这样如何?” 玄竹火气未散,自是不服,但他也没被愤怒冲昏了头,不论如何沈琴兰如今也是剑阁实实在在的首脑之一,知道罚她禁足一年已是给自己台阶下了,再不依不饶他可捞不到一点好处。 “师兄英明,若没别的事儿,咱这就回了。”玄竹不情愿的说了一句,也不等沈丞还有没有话说,作势就要飞走。 只见沈丞动了动藏在袖袍中的手指,无俦圣威顷刻间压住了对方硕大的身躯。 玄竹脚下骤沉,心头咯噔一声,有些发怵,刚才多么硬气,这会儿就有多慌,咧嘴干笑两声,对沈丞问道:“呃...师兄还有吩咐?” 沈丞轻吐了一个字,“有。” 玄竹:“......” ———— 小书来最近觉越来越多,对他来说可不是个好兆头,至于这种情况从何开始的?他细细思量后,认为应当是那日动用禁术,强行将书钱还未熄灭的生魂拘在阳间之后才出现这种情况的。 常人若胆敢与地府抢鬼无异于虎口夺食,不过他却并非常人,且好在其当时还没来得及转为阴魂,幽都规则并未察觉到此处,就算发现了,也不过是稍微麻烦些罢了。 但代价总归是有的。 在群峰上下嘈杂的夜里,唯有他睡得最沉,最香…… …… …… 一夜的不眠不休没令这代弟子生出丝毫困倦之意,即便是之前恐于练体之苦的少女们亦是神清气爽。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天剑诀》这部精妙的修行心法,尽管是入门级的心法,但在寒山这片土地上,哪怕是最低等的东西,也不是寻常货色可相提并论的。 寒山最为奇特之处便在于此地的天地元气极为凌厉,颇见剑道之妙,与之大为契合,再配合《天剑诀》这部练成之后可做到各穴脉之间相互配合自行锤炼真元的剑修入门级心法。 如此一来,无怪乎剑阁可以坐稳这北部霸主之位。 尝过修行的甜头,天还没大亮就有不少人简单洗漱服用过绝谷丹后便只身前往白石广场,主要目的除了与他人探讨初次修炼的经验外,还有几成炫耀之意。 得益于上山前赐予他们的那滴纯净无暇的元液,只要不似于小书来那样整夜都在睡大觉的人,多少都运行了几遍小周天,可以明显感受自身后天精气的壮大,如此下去,用不了多久,他们便能达到俗世中那等修炼十年甚至数十年江湖高手的水平,这也是圣宗之所以能够傲立于世间之巅最基本的底蕴。 就在弟子们忙着赶往讲堂之际,各峰强者也未曾闲着。 除了一些重大事务需要由剑主决定外,其他日常安排皆由三垣峰做主。 一改往日热闹的三垣峰今晨异常安静,山间绿海无风自动,其间有飒飒之音不时传来,想来是灵兽在里面嬉耍。 ———— 第二十五章 太上法旨 .. 数道身影落座于峰顶主殿中,看着主位上的那张清癯且毫无特色的脸默默无言。 御慈灯眨了眨眼睛随意扫过他们的面孔,问道:“怎么,寂灭峰的人还没来?” 有位相貌平平的灰衣长老说道:“近来蛟州肆渝山一带有喜食人脑的山妖结群出没,将周遭数个村镇屠戮殆尽,莞浀师兄五日前便带着各峰一代弟子们前去伏妖了,至于剩下那几个老木头,你也知道除去修炼外,也没啥事儿能引起他们的兴致。” 说话之人便是今年剑阁择徒的主事长老隋仕,也是三垣峰的一位权柄不小的脱凡境大修士。 御慈灯问道:“几个小山妖罢了,怎还要莞浀亲临坐镇?” “据山外来报,有截蛟龙脊骨在肆渝山深处现世,那些山妖多半是吸收了龙骨残存精气的凡兽所化,莞浀担心有成了气候的妖物借此化为大妖,一代弟子们应付不了,故而亲自掠阵。”隋仕一口杯中的香茗,接着说道。 御慈灯笑道:“呵呵,依我看,就是这厮憋太久手痒痒了,想要给他的剑磨磨锈。” 闻言,在场众人随之轻笑。 隋仕咽下嚼碎的茶叶沫子,放下手中的茶杯,说道:“说来也是,我剑阁不理世事这二十年来,关北五州不知生了多少妖邪祸端,仅此次择徒之行老夫便斩了不下十指之数的化形妖修,还顺手灭了一处未成气候的小魔宗,如若事事都要吾辈来解决,也不知要朝廷还有何用?” 御慈灯闻说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朝廷的目的就在于此,关北不比关南,古来便是各类邪祟钟爱之地,魏地邪道虽势衰,可北部那些魔宗占据十万里无人区一直是朝廷和关北各派的心腹大患。那些年游暮师叔三征大雪山都未覆灭他们,直至仙逝,说来也是我剑阁之憾。用他们来牵制正道各派于那位圣皇而言,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在场有几位入门已久,年轻时曾有幸聆听过老剑主讲道,经往事撩拨,不禁有些伤感,皆都安静不语。 “罢了,咱们言归正传。” 片刻之后,御慈灯略微挺身,一股上位者气势忽起,“此前我等高调开山,引得各宗来朝,想必也震慑了诸多心怀不轨的宵小,经多年养精蓄锐,门下弟子修为皆是长进良多,不乏有破境辟魂晋位执事者,实乃一大幸事,加之新一代弟子中有异体延续传承。不过...... 望诸位切记,莫要重蹈当年之覆辙,我等当以书钱之陨为戒,只要他们得以安然成长,百年后我剑阁必出新圣!” “说到异体,血灵尸和那个小家伙你们打算如何安置?”坐于一旁的夏蝉儿问道。 闻言,在场之人谁都没应话,在他们看来血灵尸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邪体,身具此体质者,日后十有八九会是个为祸一方的邪魔,故而谁都不准备接下这个难题。 至于她口中的后者,自然是小书来。 “有什么可商议的,直接将他们逐出剑阁便是,大不了赏些财物,保他们余生衣食无忧罢了。”末位处忽然响起一道很不和谐的声音。 那人说完,一双三角眼中有阴寒之色不断掠过,像是只要得到其他人的首肯,下一刻他便会亲自去将小书来和陈寂踢出剑阁。 隋仕长老说道:“林长老言过了,陈寂那孩子是我亲自带回来的,身为血灵尸也非他所愿,其本性纯良,再者剑主师兄也说过只要加以细心引导防止他堕入邪道,剩下的无需担忧。” 林侠对此只是淡淡冷笑两声,隋仕将这一出看在眼里,表情顿时有些不好看了。 御慈灯见状稀长的眉毛当即紧密了起来,暗忖寒尺峰为何会把这厮派来,这不诚心跑这裹乱么。 如今的寒尺峰,沈琴兰这个首座被禁足,元娣也碍于某个原因并不想参与这件事,其他长老要么正在修炼,要么身在外界,最后只能由林侠代表寒尺峰参加此次会议。 林侠此人,修为固然不俗,但秉性与其名恰恰相反,极度狭隘,因此很不招人待见,所有人都知道因为沈琴兰的缘故,他对书钱有着莫大的怨气,哪怕对方如今已经死了,似乎这怨恨也随之转移到了其小辈的身上。 御慈灯说道:“自从?元大圣身陨后,这传说中的体质便彻底绝迹于世间,也唯有白虹阙存有关于这异体的详细记载,书来是否为真正的天生无垢魂体,这点无需存疑,因为樊圣曾亲自确认过,既然如此,又岂有白白送与他人的道理?” 林侠脸色一沉,森冷的声音响在大殿中,“诸峰又无魂炼之法,要一个连玄胎都没有的无垢魂体有何用?既然白虹阙对他这么上心,依我看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予她们。” “你那点小心思还是收收吧,寒尺峰虽然整体实力不咋地,但你在众长老里也算能排得上号的,怎地心眼跟针别似的。” 玄竹自来到大殿起便是在垂头耷脑一副愁容,这时却突然出声,驳回了林侠的提议。 尽管后者与那隋仕同为各自之脉的掌权长老,但玄竹乃一峰首座,况且御慈灯先前也表明了态度,常言道:官大一品压死人,放在宗门势力中亦不例外,两位首座的决定根本不是他一个长老所能撼动的。 林侠之心,昭然若揭,在场之人皆清楚他为何会对那两个弟子,或者说仅是后者,也就是小书来抱有这么大的敌意。 只是碍于对方面子,无人点破而已。 而此刻玄竹这句话,却是说得林侠哑口无言,脸色于青红之间交替。 玄竹撑着肥硕的身躯有些吃力的自蒲团上起身,掸了掸身上本不存在的灰土,对着众人洪声说道:“奉玄钧太上法旨,剑主代传,着四代弟子书来择日随本座修行。” 玄竹说完不禁砸了咂嘴,完事又哀叹了一声,说道:“咱们有言在先,剑主明令禁止这件事外传,违者依判阁罪处置!若让下面的人得知此事,那便休怪荀师叔的镇狱剑不讲同门之情了。” 无人回应他,殿内变得极为安静,只有时而急促的呼吸声小心翼翼的跌入旁人耳中。 玄竹看着他们为此震惊的表情,嘴角扬起了一抹嘲弄。 他在嘲他自己。 玄钧太上的这道法旨可以联想出很多意味,然则最有可能的便是小书来会成为其道果继承者,不然实在无法解释已经沉寂多年的太上长老为何会因一个新入门的小辈而降下法旨。那所谓的强魄锻体,许是怕日后小来书来接受传承时,身体强度无法承载道果之力,故而命他亲自教书来修行,为日后打好基础。 身为玄钧太上的唯一后人,他怎么也没想到,事隔多年,这成圣的机缘依旧没落在他身上。 想到这他都有点佩服沈琴兰了,可能自家二爷爷真是被她那张巧嘴说动了。 成圣之机的诱惑,会勾起修士最原始的贪婪,对于他们这等距离成圣只差临门一脚的脱凡或半圣大修士而言,尤为更甚。 风声掠出而啸,各峰首脑再次定睛,玄竹已是破空离去。 这时一个念头在他们脑海里共同浮现,那个叫书来的孩子会不会是别的势力安插进来的,用没有玄胎的天生无垢魂体为饵,诱到一个寿元将尽的圣人道果,颇有借鸡下蛋之意,但不失为一个上乘之法,特别是这个蛋还的确不凡,毋庸置疑。 嗒嗒嗒…… 瘦棱修长,如若竹节的手指有节奏的在玉案上敲打着,御慈灯拧着眉毛,心中推算着各种可能,片刻后对隋仕说道:“那孩子的来历可查清楚了?” 隋仕说道:“镇狱峰那边一直未说明,估计还在查,不过之前曾告知过闻人家被灭了,且事发之际与那孩子现身寒山镇的时间颇为吻合,这点不知是巧合还是……” “是谁胆敢杀我剑阁的人!” 隋仕话音未落,林侠便像个跳脚的狸猫似的拍案而起,浑身杀气凛然的看着前者,好像灭了闻人家满门的是面前的隋仕似的。 话被打断,以及这道乍起的惊吼,隋仕被气的当场老脸铁青,冷眼看着对面的林狭,一缕萧萧剑意在指间旋绕,大有下一刻就要冲过去干他娘一架的势头。 “确实很可疑,不过哪怕这些世家在俗世有着举足轻重的实力,但终归还在凡俗之内,生存与否,对剑阁造成不了什么影响,那恶徒做出这般行径为的是什么?” 夏蝉儿对此浑然不觉,边说边思索着,昨日因猛然得知书来体质的缘故,以至于疏漏了当时入其泥丸宫时的状况,回过头来才察觉有些不对劲。就算是千古绝体,也不至于那般邪异,简直与那些道浸淫邪道多年的大修士所生出的气息没啥差别,还有那座漆黑的方形大物究竟是什么?她在想莫不是无垢魂体与那血灵尸一般本就是邪体…… 还是说这个书来其实是邪宗安插进来的暗子? 在御慈灯摆手示意下,林侠有所收敛,气势逐渐平复,寒声道:“这还用想,天水城距离寒山仅四百里,闻人家乃城内第一望族,一直是我剑阁最主要的耳目之一,若入寒山必过天水城!定是闻人家意外知晓了那竖子的真实身份,故而被其身后之人灭族,我提议即刻将书来打入镇狱峰,严加审问!” 隋仕闻言拊掌讥讽道:“我说林师弟啊,凭你这般想象力不去坊间写书都屈才了,你难道不知书来出现在寒山镇时不过是个初生小儿,试问将他押入镇狱峰你还能问出个子午卯酉不成?” “行了,一切尚未水落石出,尔等还是谨言为妙,莫要随意猜测,只管遵从太上旨意便是。不服气的大可以去当面质太上长老。闻人师弟生前尽心尽责,将山外俗务打理的井井有条,以至于耽误了修行寿尽而终,其家族被屠实乃吾等之责。” “老三,通知下去,命所有神隐长老及执事尽出,全力彻查此事。” 隋仕在三垣峰长老中排行第三,私下里御慈灯为了省事便会这么称呼他。 隋仕说道:“可镇狱峰那边……” “这是三垣峰的家事,若依靠外人之力岂不让诸峰笑话,荀师叔想查就由他去吧,可咱们不能无动于衷。” 话音再次被打断,隋仕没表露出任何不满,因为对方是师兄,也是首座,他只能听命。 片刻之后,山顶上的压力骤松,下方绿海间的氛围渐渐恢复了往常,不时有剑影从中窜出奔向山外。 …… …… 第二十六章 小院来客 .. 一夜过去,金宝心情大好一片,昨日将过往的修炼经验传授给陈寂后,算是毫无代价的将这个血灵尸彻底拉拢在了身边,这对自诩深谙御人之道的他来说,初次展露便有如此成果,岂能不为之高兴。哪怕对方自古便是臭名昭著的邪体,但无可否认这邪体出圣人的几率相当之高,十个血灵尸中若无意外,少说得有半数以上能成圣。 “也不知那怪小子一夜能坚持几个小周天,八成得在十个以上,如此一来不出半年便能运转一百八十完整小周天,半年之内归元有望,啧啧…可惜了,爷要是有这等体质迟早也做得了一方封疆大吏,当个王侯之爵。” 院内,金宝撑着一边脸颊懒洋洋地趴在石桌上,仰头感触着微薄的暖意,默默想着。 想着想着,一张忽然在脑海中浮现,此番得意便如疾风般来得快,散的也快。 金宝猛地起身坐直,眼瞳贼兮兮的晃动,舔了舔嘴角上干涩的涎沫,又是打起了小书来的主意。 他初见小书来时便对其身份有了猜测,但也仅限于此,并不确定。任他如何想要拉近关系,对方都是油盐不进,水火不侵,故而昨日才当着众人之面说出那番话,目的便是借那些供奉剑阁的世家子弟之手,确认小书来的身份。 “说到底,圣宗不愧是圣道宗门,果真没那么好渗透,若早有内应招呼,老子何苦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 为了拜入剑阁,金宝用秘术将数年的道行废除,方才以凡胎之躯躲过了验胎的探察,若真叫人看出他之前曾修炼过,以寒山剑修那杀人不眨眼的性子,对于他这种来路不明且刻意隐瞒的野路子修士来讲,即便他侥幸不死,怕是也要因奸细的罪名,轻则逐出剑阁,重则被毁了神智,此后便只能做那一世痴傻之徒。 联想到种种下场,绵绵不绝的惊悚感令他脸色发白手脚渐凉,不由得打了个冷寒颤。 …… …… 与此同时,还在睡大觉的小书来心有所感,神魂归窍,乌瞳迎着漏过窗缝的朝晖徐徐睁开,神气一反常态,心中有些讶异。 只因这深处小院来了坐客。 起身整理好散乱的发丝,随后穿上布鞋拉门而出,就见一貌约四旬,身着油紫短衣,胖的很是夸张的男人,瞪大着眼睛皮笑肉不笑的望着他。 二人互相凝注了片刻,小书来便想起了此人。那日沈琴兰领着他于剑峰之巅送书钱灵息藏峰,引来各峰之主,长老前来相送,无数仙兵灵剑为之哀诉,其中便有这个男人。 玄竹也在暗暗打量着对方,起初因太上那道法旨,他对小书来的确生了诸多怨气,但冷静思量过后,心中暗暗骂自己蠢货,二爷爷虽降下法旨让书来跟着自己修行,可只言片语中不见言明接受圣果传承的一定是这小子,天地之大包罗万象,四海宇内诡事奇多,二爷爷曾游历四疆百年,道行之深参夺造化,说不定是别有他法。这般想来,玄竹的火气顿时消散了不少。 此刻见了正主,诚然二者先前见过一面,但彼时玄竹的注意力皆放在了书钱和沈家父女身上,对于这个剑主莫名得来的大外孙却是没在意过多,而今一见,便是糙人一个的他也不禁暗叹了声“好一副皮囊”。 尽管小书来年岁不足稚气未退,仙风不见,道骨未成,可眉宇之间却有三分慵懒,七分淡然,乌瞳深处灵气溶溶分外钟秀,合在一起竟似有一分成仙之姿。 玄竹不禁看出了神,心中余下的火气也随之烟消云散。 小书来扬起一边眉梢,问道:“你是哪个?” 玄竹闻音收回神绪,心想:“本座走到哪无不是群星捧月,妖邪见了须也退避千里,如今竟是被一黄口小儿问起名号来了,也罢。” 玄竹收敛神气面无表情,一只手随意抚在如桶粗的大腿上,另一只手拍在石桌上,本想报上名号显露一下自身威风,却不知是那石桌实在不牢固,还是他一掌力道过大,竟将石桌拍起,连根向他倒去,当的一声脆响,石桌与地上的青砖结实地撞在了一起,后者当即四分五裂。 这块不知送走了多少新晋弟子的砖石倘若开了灵智,怕是也料不到自己竟会落个这般凄惨死法。 话到嘴边因此打断,刚装起的腔也泄得七七八八,玄竹老脸顿红,小书来不动声色地盯着他,二人大眼儿瞪小眼儿,浓浓的尴尬之意蓦地在此间升起。 玄竹道心坚固,不消片刻便控制住了氛围,搓了搓蒲扇大的双手以饰尴尬,随后冉冉起身,默默地将足有数百斤的石桌扶回了原位,再一轻轻跺脚,被砸成碎块的青砖似是被一道神秘之力拉扯合在一起,待一道微黄的光芒从裂痕中闪过,青砖赫然完好如初,牢牢嵌在了土槽中。 这情形若叫凡人看见必要俯首叩拜,直呼“仙迹现世!神鬼显灵!” 玄竹做完这些,不着痕迹的瞄了小书来一眼,本以为自己露这一手仙家之术必会令对方张口结舌,大为惊叹,结果还是让他失望了,他在那张娇嫩的脸上不曾发现半点异色,不由得自忖道:“这小子恁地跟个榆木头似的?” “本座玄竹,掌重均峰诸剑,执首座之位。” 面子一落再落,这下玄竹也无心再玩虚的,言简意赅的向小书来表明了身份。 听完小书来心起一丝诧异,算上沈琴兰,这些时日剑阁首座已是有三位露面,若再加上之前寒尺峰上相谈过的元娣,已然是四位,看这玄竹的意思必然也是为自己而来。心想自己面子也是够大了,不知多少弟子期盼能得到某位首座垂青,一睹仙容,可终是无门可寻,反观自己却是唾手可得,好似个香饽饽。 玄竹见他垂目思索,不吭一声,浑然未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顿时眉头一皱,大感他无礼,便喝斥道:“那小子,想什么呢!见了本座也不知行礼,此处执事是如何教导你的?” 躲在暗处偷听的毓之瑶,将这一切尽收耳目,方才她见书来所处之地,天地气机微微起变,隐有崩山决海之意,便料想有大人物降临于此,故而耐不住好奇,放出微弱神识悄然感知。果不其然,来者竟是重均峰之主。 又惊闻首座生怒不禁脸色苍白暗自叫苦,她教授众弟子礼法时书来尚在寒尺峰,加之她观沈琴兰对这孩子疼爱有加视如己出,其身份特殊放在修行界中也无异于龙子龙孙,面对他时多有束手束脚,她一个法阶末流修士又怎敢妄自评头论足,哪怕昨日小书来多有无礼之处,她也未有异言。谁知今日首座竟突然到此,又责她管教不力,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书来回过神又看向他,冷冷道:“噢,既然是首座,那么因何私闯门下弟子宅院?” 玄竹闻言两眼发直,不禁一愣,无言以对。 是哩,他责备别人无礼,却不没想过自己也擅入人家的居所,既是无礼在先,又如何叫人有礼。 …… “呵呵呵呵……” 一阵轻笑忽起,玄竹被顶撞后不怒反笑,他原以为书来是那一棍子打不出个屁的货色,加之年岁又小,乍见一峰之主,不吓的手脚并软便不错了,他修道百余年,这类弟子已然见多,亦是为他所瞧不起者。不曾想到眼前这小子还挺硬气,神色上不卑不亢,言语之间犀利如锋,倒是暗合他的口味,心中叹道:“书钱道缘虽浅,养儿子却是把好手,这孩子果有他当年之风度。” 可他不知,小书来自成长之初便是如此,非书钱所影响,更对他这寡淡天性无可奈何。 这阵笑声听得毓之瑶心惊肉跳,焦灼万分。玄竹的脾气她素有耳闻,重均峰一脉上到长老执事,下到几代弟子多被他“调教”过,当然这其中挨揍最多的当属他那个亲传弟子,故而此脉极为好战。 书来再如何也是沈琴兰的儿子,剑主的名义上的外孙。就连剑主大人都对此默认了,万一此子在她眼下出了点差池,剑主圣心脱俗想来不会将罪责强加于她,可难沈琴兰不会对她生出嫌意。 就当她以为玄竹动怒,要出手教训小书来,准备现身阻止时,就听见玄竹笑骂道:“混小子初生牛犊胆量不小,倒责问起老子来了,嗯…不错不错。” 小书来见他气量尚可,豪情不凡,便点了点头,说道:“你这人倒是识趣,还可以。” 话音落下,场间气氛再度起变,玄竹绷着笑脸,眼神惊疑不定,难以思议。放眼剑阁敢以这种口吻“夸赞”他的人,除了有数的几位还真就找不出旁人了,尔今被一介小辈几经撩拨“虎须”,直叫他有种哭笑不得之感。 见状,毓之瑶刚落下的心瞬息提到了嗓子眼儿,心想这孩子莫不是皮痒讨打? 当下不再犹豫,只听不远处传来叮铃哐啷之音,由远及近,屋顶青瓦磕碰生响,一老一小之间蓦地出现一道窈窕佳影。 “寒尺峰毓之瑶,见过玄师叔。” ...... ...... 第二十七章 稚童的烦恼 .. 玄竹便是随意站在那,所带来的压力也是不小。 毓之瑶神态颇为拘束,凤眸中多有不自然之色流露。玄竹笑吟吟的看着她,说道:“怎么,听够了?” 毓之瑶闻其言极为尴尬,双颊微热,如凝脂般的香颈为一抹酡红浸透。 脱凡和辟魂之差,便好比九霄地壤之别。五峰首座中,玄竹的战力虽只比沈琴兰高出一筹,远不如凌玉子、御慈灯、夏蝉儿这三位半圣强者,可终也是脱凡大修士。毓之瑶再如何谨慎,偷听之举又怎能避过玄竹的感知。 毓之瑶收拢心神,转过头去稍带责怪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娃子。 小书来对此也只是轻轻微笑淡然处之。 “望师叔勿怪,我方才见此处元气运律与平日有异,心生疑虑之下才作出此举……” 毓之瑶硬着头皮正与玄竹解释时,便见后者摆了摆手,然后说道:“多大点儿事儿,不必拘谨。你来的正好,也省得我稍后去寻你。” “寻我?”毓之瑶愣神儿片刻惊疑道。 玄竹点了点头,指着她身后的小书来说道:“我之所以到此便是为了此子而来,至结道大典前,这小子都会跟着本座修行,不过么…本座有要事在身,不日便下山,许是年后归来吧,到时我自会将其带走,故而提前与你知会一声,省得来日他突然消失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毓之瑶闻言心中骇然不已。 且说外阁弟子未通过结道大会的考量便随山上师长修行这等情况,纵少见,却不无发生过。恰如书钱当年,旁人还徘徊在炼精化气的阶段时,他便已然踏入破枷境,故而当即被那时还是寒尺峰首座的元娣收入门下,受尽他人艳羡。 可反观小书来,别说破枷,便是炼精化气都做不到,且未将其撵下山去,还让他跟随玄竹这等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修行。毓之瑶紧蹙月眉,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她眼中的惊疑在玄竹看来感同身受。 只有小书来静静地杵在一旁,脸上像是有说不尽的无所谓。 …… 默了半晌,毓之瑶方才说道:“敢问师叔,此番决定,不知沈师姐可否知晓?” 面对这等情况,她须得谨慎一些,小书来是沈琴兰送到踏道丘的,若其出现任何意外,她可无力承担一位极其护犊子的首座怒火。 “沈琴兰?”一听对方提起她,玄竹便气不打一处来,撇嘴冷笑道:“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她昨日犯了禁忌,已被剑主责令禁足于山上,一时半会出不来。” “这……”毓之瑶脸色稍变,语塞无言。 沈琴兰被禁足一事,仅有各峰执掌权柄的首脑知晓,若论此事令人怪讶程度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区区一年禁足不过几次入定悟道便过去了,可往大了说,沈丞平日待人平和,纵门下或生出诸多难以启齿的龌龊脏事,沈丞也从未斤斤计较过,无数年来只身住在剑峰之巅,观云海之变,感乾坤易理,圣者仁心包纳天地。 而沈琴兰既是其掌中明珠,万金之躯,又居首座宝位,却被公然责罚,不知个中原因者,忽一听闻,既摸不着头脑,又倍觉心惊。 见她神情恍惚,犹豫不定,玄竹微不可耐,若论平日,依他的秉性早哪有闲心与一个执事解释这么多。可既然是太上长老和剑主的旨意,玄竹只得收敛行径,规规矩矩的办好此事。 听闻此言,便是众人眼里总似淡漠世事的小书来,表情也生了些许变化,眼中不断有异芒闪过,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不用猜也清楚,所谓触犯禁忌定是沈琴兰为了他寂胎之症,做了件得罪众人的事,这一点从玄竹的言词态度间便能观出。 眼见他二人心思不定,默不作声,玄竹也落了继续交谈的兴致。 他此次下山不为别的,上面那两位既然命他带小书来修行,自然是有道理的。 诸峰之中皆有多种传承剑法,重钧峰也不例外,可要说这最特殊的当属玄竹之道,走的是气体合流,身剑合一,一发一毫皆可为剑,刚猛至坚。剑阁历代剑主在位之期多会缔造一条独一无二的剑道,此法便是起于第十代剑主,兴于玄钧太上,却也止于其之手,便是玄竹也不过是从玄钧演示的道韵中悟了些皮毛罢了。 故而玄竹打算下山寻一些可以为小书来淬炼肉身的宝物,今日会议上他听隋仕提及肆渝山有蛟龙骨现世,便起了心思。 每过千百年,蛟州地界便会有蛟龙陡然出世,引来天劫加身,渡得过,褪去妖胎化为真龙,霞举飞升,渡不过去便是这现今的满地骸骨,蛟州之名也是由此而来。 想那龙骨遗留下的精气都能使凡兽化妖,其生前必然是圣境中的至强者,恰合史料记载,千年前旧朝动.乱大厦倾覆之际,蛟州有妖龙出世血杀四方,最后陨于天劫之下。 相传那妖龙当时已是半步临道的大妖圣,倘若真是那条妖蛟的遗蜕,其定会招来其他势力的觊觎,肆渝山固然是剑阁所控制的地界,不入流的宗门自然不敢虎口夺食,可难保其他圣宗不会出动强者前来匀羹,他怕莞浀长老一人应付不了,这才决定亲自前去压阵。 到时候以蛟龙骨髓为引配上诸多宝药,再用这寒山特有的剑气日夜淬炼,便是那久卧于床的病秧子服下此药,身体也能如法宝般坚硬不摧。 “你们还有何要问的,没有我就先走了。”玄竹说完提步就要离去,却被毓之瑶叫住,“师叔,不知这孩子日后还用去讲堂听课么?” 毓之瑶的意思他明白,其之所虑倒也正常,既然小书来目前不能修炼,那么是否再去讲堂听课对执教者而言的确是个事儿。 玄竹看着小书来,沉吟片刻后,说道:“自然要去,须知公平是种规则。为人师者于学生的意义便在于授其道、解其惑,无论资质如何也要让他先行习道。你的言行举止皆被弟子看在眼中,对一人之不公,便会对其他人造成威胁,倘若这种规则被打破,到那时便会人人自危于师长会不会对自己另眼相待,日久从而无心向道。如此一来我剑阁这一代岂不是废了?” 毓之瑶闻言,心中一片豁然,修道以来第一次为人师,再加上这两天遇到的种种情况确是让她生出诸多烦丝。此刻受玄竹一番点拨,心中的条絮赫然清晰,再无疑问,遂俯身拜谢。 玄竹颔首,又对小书来说道:“小子,好好听课,想学老子的本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若是偷懒耍滑,休怪老子回来踢你屁股,这事儿你娘可护不住你。” 小书来不语,转眼间神色已恢复常态,无悲无喜,低头看着脚下砖缝间挣扎而起,只为求得一线生机的草苗,似乎在他眼中,面前这两位正在商讨他未来的人,也比不上这一株小小杂草重要。 玄竹见状倒也不再开口责备他不识礼数,他大概想到对方心中怕是一心惦记着沈琴兰,听不进去别的,眼神温和了几分。 “走了。” 说罢,玄竹转身离开,这次却是规规矩矩的从正门而出,扬长而去。看得出来,他还是很在乎面子的,类似被弟子质问失礼之事,应当不愿再听到二遍了。 毓之瑶出自寒尺峰一脉,自这层关系来说,她与小书来更为亲近,不然也不会将大半心神放在他身上。本欲出言安慰一番,可见小书来那副爱搭不理,神游天外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也给噎了回去。 一声轻叹后,此间来者尽已离去。 …… …… 清晨,漫山的凉气随着日头渐高而被逐一熄灭,直至一缕明黄的日光照落进小院,透过青草尖上残留的寒露映在那张稚嫩的脸上时,那人终于有了动作。 咕噜。 胃里像是转了个个儿,饥饿感随之而来。 小书来被这感觉扰了心神,眼珠微颤,从神游中醒了过来。 他认真看着脚下金黄的露珠,喃喃道:“跟真的似的。” 这短短的功夫,他已是推算了上千条可选之路,叫他人献出自己的道果,为他铸造根基是最为简便的法子,若是他那个剑主外公真有这重意思,那便该稍微思考一下应当拿什么理由拒绝,因为他实在不想这样啊,这种几近施舍且夹带着少许怜悯的做法,总给人怪怪的感觉。 小书来幽幽地叹了口气,第二次生起了烦闷之意。 至于第一次,便是那夜静看沈琴兰饮酒悲恸,怕她耍起酒疯那回。 …… …… 作为剑阁权利最为集中,无可比拟的场所。剑主殿的氛围总是叫意志不坚的人心底发怵,那种恬静到趋近死寂的感觉,很多长老都想过他们的剑主大人是如何在里面安稳不动的度过百余年岁月的。 穿过北面一段逼仄的长廊,便到了偏殿门口,而这扇玄色木门的背后同样也是剑阁最重要的禁地,没有之一。 木门开启的声音很独特,初听似有春之生;夏之茂;秋之萧;冬之静,四季轮回之妙。再闻又起雷嗔电怒,风掠百川之音,恰如天地同籁。 里面的布置的一如这剑峰般素静,而尽头处的墙上则挂着一排画像,画像前的高案上摆放着一趟长明灯,静静的将天地元气当做灯油吸纳入油碗中。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个很普通无奇的蒲团,与那俗世中蒲草编织而成的别无两样。 沈丞缓缓走近那排画像,看着初祖、二祖……直到上任老剑主的傲世雄姿,心情在这一刻泛起微微苦涩,当目光触及至最后一幅空白画卷时这种情绪更甚之。 那是属于他的位置,将来等他道化自然,灵息藏峰时,下任剑主也会将他残存的道韵烙印于上,令后世万代所敬仰,这无疑是件令人骄傲却又遗憾的事情。 “你们倒是蹬腿走的利索,留给后人一堆破烂摊子,这祖师爷当的…可真不称职啊。”沈丞站在那自顾自的抱怨。 昏暗平静的空间内,哪怕蚊蚋之音也会放大数倍。可彼时此刻,他听不到任何能解决他无数彷徨的答案。 即便那潋潋千古不灭的长明灯辉,也只是无力地拍打着沈丞的脸颊,像是对待老友间习惯性的客套罢了,然则并无卵用。 “你应当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大风欲起,便需风眼,这个风眼要有足够强的吸引力,能将所有人的视线拉入其中。所以他绝不能走,而留下来便需要一个无人可反驳的的理由。”沈丞已盘坐在了蒲团上,他长吁一声后对着门外的世界说道。 “你是剑主。” 片刻之后,一道恬淡又充满磁性的声音突兀响在此间。纵然只回了四个字,可要表达的意思却很明显,“你是剑阁之主,无人可违抗你的意志。” ……哪怕这个意志是错误的。 听到这,沈丞嘴角微翘,笑容与他那刃唇面相对比,很不和谐,不过这个答复还算令他心里有了稍稍安慰,心想这也算得上是剑峰一脉唯一的好处了。 随即合上双眼,进入冥想入道的状态。 …… 第二十八章 摸够了? .. 咚咚…… “进。” 听见院内传来的应允,金宝轻轻推开大门,与陈寂一前一后的跨进入其中。 二者向里看去,便见着小胖子翘腿坐在当院的石凳上,身前摆放着七、八个油纸包,其中有个已被打开,里面盛放着满当当裹着浓厚佐料的肉干,叫人看得极有食欲,而小书来则一手掐一根,嘴巴尚还叼着半截。 这种吃相与小书来平日的气态属实相差极大,金宝不禁看直了眼,陈寂也是暗暗吞着口水。 小书来看着他们这模样,嘴里嘟嘟囔囔,含糊不清的说道:“嗯?要吃点吗?” “原来他好这口儿啊!” 之前金宝还因找不到小书来的“弱点”而深感无奈,此刻见状,心中早就乐开了花,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老爹曾说过的话,“无论是纵天横地的圣人,还是咱们那位掌一国之神器的陛下,皆有自身难以抹灭的弱点,只是都被他们埋藏在了头顶的光辉下,而那个隐藏最深的,往往便是最致命的死穴。找到它便可将那人牢牢摄在手中,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智、愚之别,便在于二字也——耐心!” 金宝这时只觉得那句“爹不欺儿,晋爵延龄。爹若欺儿,五雷轰顶。”用在自家老爹的身上再合适不过。 几近同时,天水城内地段最好,门楣最为显赫的一座四进四出的大院中,有人莫名的打起了喷嚏。 陈寂的心思倒是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整个剑阁也找不出一个比他还要单纯的人来,尽管自小便生长在深山陋地,常年与兽鸟为邻,可吃肉的机会屈指可数,反而白眼却是吃尽了。看着小书来吃的那么想,口腹之欲也随之被勾起,毕竟绝谷丹的滋味虽不差,可也绝算不得好,吃在嘴中如同嚼蜡。 听见小书来的邀请,便不管不顾的径直走上前去接过对方手中的肉干道了声谢,然后欣喜的品尝起这山上难得的美味。 小书来瞧见他放在嘴中生津咂嘴的可怜样,第一次因为食物怜悯起了对方。心想这孩子看来也没吃过啥好东西。 “大方地吃吧,我还有很多。”小书来吞下半截肉干后说道。 陈寂闻言,目光骤亮,嘴里的动作也不再小心谨慎,虽然这丝亮在那双白瞳的映衬下一点也看不出来,不过却也叫小书来感觉到了他的谢意以及对美食更加渴望之情。 小书来点了点头,颇为欣赏的说道:“嗯!很好。” 金宝也在其后落座,兰花指捏起一根干瘪如老藤条的肉干,脸色多少透露着踌躇。若是换做没上山前,似这种粗俗的坊间小吃连他家看门的那只血统高贵的狗都不屑于入口,更别说是他了。但为了迎合小书来,再加上这些天的丹药,嘴里属实淡出了鸟,当下心一横撕下半根在口中用力地咀嚼。 …… 不多时,金宝便一脸享受的迷醉在肉干独有的复杂滋味当中,且如江河决堤直入大海,一发不可收拾。 “听说一年后咱们就要炼化剑箓,获得属于自己的飞剑了,到那时各峰的长老乃至首座们便会着眼于门下弟子人选。”金宝一边吸吮着手指上残留的滋味,说的有些漫不经心。 “那是什么?” 出乎金宝的意料,对任何事都毫无兴味的小书来,倒是过问起此事来了。 陈寂也是眼巴巴的盯着金宝,等待他的解答,只是嘴上动作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金宝想了一下,认为对方指的是那剑箓,便草草打了个腹稿,说道:“寒山乃剑道圣地,入此门者,要有剑才可称之为剑修,可如何有剑便是个问题了。早些年剑箓还未出世前,入门弟子只得亲身爬上藏峰,寻找与自身契合的飞剑,可问题是这种方式很危险,稍有不慎便会被会血染藏峰” 金宝说完微微含笑,等着二人接下来的反应。 果不其然,陈寂当即被吓得口水翻涌,呛得连连咳嗽,倒是小书来不见半点反应,像是早已得知。 待陈寂气息平复后,金宝才道:“你们可知为何?” 他问的自然不是那些人是怎么死的,或是死相如何。而是剑阁的大修士们明知这种取剑的方式很残忍,千百年来却还一如既往的让弟子们“赴死”。 小书来听懂了,他说道:“因为贪欲。” 金宝愣了愣,随后感慨道:“贪欲?这么说倒也恰当。“ 陈寂如旁观者般,看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自己听不同的内容,一种源于对知识的渴望和自卑感在心中油然升起。 那些有着断山分海之能,被凡人奉若神明的大修士自不会垂涎区区一把飞剑,他们的剑皆是经由自身道韵百年的熬炼,斩了不知多少颗头颅而蜕变成的剑道花果。可刚入门的少年们却少有人经受得起一柄高阶飞剑,甚至仙剑的诱惑。 金宝咂了咂嘴,略作惋惜道:“早年间的取剑之路确实很残忍,哪怕师长对弟子多般叮嘱过,可每次总会出现那么几个自命不凡的,冒着被斩成渣渣的风险去觊觎峰顶上的那些剑,结果可想而知。好在有前辈将剑箓这等不出世的至宝迎回剑阁,使得我剑阁子弟不必再冒险攀登剑峰,心有所悟便可于山坳长廊之间唤来飞剑认主。” 陈寂闻言,不觉间有所感动,即便他不知当时的情况,可当听见所谓剑箓竟有这等妙用,想必那位前辈也是极为艰难的才取得这宝物。 金宝目不转睛,看着小书来说道:“那位前辈的名气极大,乃东域二百年来最年轻的剑仙,也是当年寒尺峰首座的不二人选。巧的是,他也姓书,看来与书师弟是同宗同源啊。” 陈寂满脸崇敬的说道:“也不知这位前辈还在不在,若是在的话,日后我也定要拜入寒尺峰,追随他的脚步,为剑阁立业建功” “他死了。”小书来忽然冷冷说道。 “起码名义上他的确是死了”。看着愣然的陈寂和神色微凝的金宝,小书来慢慢撕下一块肉,心中暗道。 此话一出,如晴空飞雪般,冷却了陈寂心中暴起的热度,他又沉默了,甚至连手上的肉干也不似刚才那么香甜了。 话说到此处,小书来也将金宝的心思猜到了大概,对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的变化,都被他看在了眼中。 小书来起身向门口走去,经过金宝身旁驻足说道:“他养了我八年,为我起名,护我周全,弥留之际送我入寒山。我亲眼看着他的尸身烧成了灰烬落入藏峰。你想知道的只是这些……?” 说完便拉开了大门,落入了墙根的阴影里。 金宝的脸色不大好,胖胖的大圆脸忽白忽紫,豆眼盯着面前半盏清水,水面上闪动着不安分的颜色。明明最想知道小书来身份的人是他,可当对方给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后,内心却起了一股莫名的恼火。此刻他清楚自己的心思都被这个神秘的娃子看破了,这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很虚伪,这层面具被揭开后,那浓浓的羞耻便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日光下。 陈寂不明就里,也不知如何是好,微微耷拉着脑袋默不出声,设若他有眉毛,相信这会儿应该会垂的很低。 ———— 小书来大步流星的穿梭在街巷间,如此匆忙的姿态自然不是因为他洞察了金宝意图而心有气愤,无论那个在他看来有些嘚嘚瑟瑟的胖子接近他的目的是好是坏,都不会让他生出半点心绪波动。再伤感,再恶心,再叫人憎恶的事儿他都曾经历过,区区小孩子间幼稚的心机把戏,焉能令他放在心上? 看天色,艳阳爬升,辰时已至那四刻转眼即过。 所以…他只是单纯的赶时间罢了。 眼看离主道只剩一个拐角时,一道白衣倩影飘至而来,待听到风声呼掠而来时,已然避之不及。 令人遐想无限的一幕,就这么狗血的发生了。 香甜的味道,软糯的手感竟是如此陌生,细品之下却又有些熟悉,然不容小书来深思回忆,便被一声莺啼之音打断了。 “摸够了便起来吧。” 小书来刚从沟壑中扬起脸来,便注意到了对方的那双含娇锁嗔的剪水秋眸,美中不足的是,这些美人特有的神色下,却隐藏着不弱三九寒冬的冷。 “还可以。” “嗯?” 小书来没有丝毫不舍的从这具足以让任何一个热血少年瞬息之间淫态百出的玉柔上站起来,整个过程不慌不忙,眼神一如往常,清澈;无尘。 随意拍去衣袍的尘土,稍微确认下衣冠未有不整之处,小书来将目光又放在了眼下这张脸蛋上。 看着她脸上的疑色,小书来又说道:“的确还可以,可惜有些冷。” 他看出这股冷意是少女天生自带的,并且日后会随着她道行之高而越发明显,故而觉得有些可惜。貌美者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上天将这外表赐下,便是在这天地间最大的生存倚仗才是,理应发挥到极致。 任何使人意外或不意外的人事物,都有着‘天’叫他出现于世间的绝对道理,这是小书来永恒不变的观点。 少女这才明白过来,他在评论着自己的眼睛,颜映雪并没有因未听到任何一句带有歉意的话而盛怒,只是在仔细盯着小书来神态上的任何细节,似是想辨清奶娃子说出这番话的用意是不是在掩饰刚才的冒犯之举。 “颜映雪。” 半晌,又过了快半刻钟的功夫。 小书来听到对方自报家门,眉头一挑,稍稍有意外,几乎挤成完美线条的嘴唇表明这种冷静又不拘小节的性格,他很喜欢。 “书来。” ———— 第二十九章 秋姑的姑,不是姑姑的姑! .. 愁丝几度夜难消,苍苍白发浮梦扰。朝雨行暮歌,孤鸾对镜舞。 但知前人未尽事,不闻生死百年间。悠悠千古恨,谁人可堪了? …… …… 时辰未到,偌大的白石广场已是汇聚了大多弟子,少男少女,三三两两结伴拉伙,左一处,右一处,窃声私语,热闹一时。 四座讲堂的弟子相聚在一起,彼此之间虽相识之日甚短,可大多年纪相仿,相互寒暄几句便熟络了起来。 要说此间最奇特之处,便在于隶属毓之瑶教导的弟子们,皆会时不时的四顾一番,眼神犀利的像是正在捕猎的天隼,一寸寸地扫过每张脸,像是生怕漏过自己的猎物,待看清目标并未出现时,便会接着与身旁之人继续谈笑。 这般举动自然吸引了相距不远的其他讲堂弟子的注意,不明缘由的他们对此生了些许疑惑,当即开口向北区弟子询问缘由,待了解详情后,不由得大惊。 ———— “阕师兄,小弟昨夜修炼如流,猛进不滞,颇有感悟,四肢百窍俱似升华。师兄乃大族骄子,想必更胜我等良多啊。” 依然是那个圆脸少年,依旧奴颜媚骨的拍着阕弘宇的马屁,这次更加不堪入耳,连“您”这等字眼都搬上了台面。先不说他们的年纪相当,入门时候相差不大,那圆脸少年还高出阕弘宇半头有余,此等姿态属实叫闻者生厌。 确弘宇倒也听得很是受用,毕竟谁人都喜爱听美言,何况是他这等少不更事的年岁。 阕弘宇先是轻描淡写的扫了眼四周,神气倒不像旁人那么多样。他又如何不晓得这些人在议论着什么,无非就是那个一夜之间红透天的“小师弟”了,这点消息他家太叔祖早已在今晨传音与他,猛一得知此人竟是那举世无双的体质时,说不惊羡那是假的,可向来自矜自持自贵的他很快便强迫自己平复了心态。 因为他还听到了一个别人不知的消息。 “天弃之体?” 从今晨到此刻,他不断在心中劝慰自己,那人连剑都握不住,日后也铁定行不得那剑仙之路! 更何况剑阁的道从不在于这些无所用之的外物,若说剑阁子弟皆为剑,那么高坐云端的那些大人物便只看中握在他们手中的这些剑——杀人有多快!” 只不过当问起对方的身份时,自家太叔祖却是三缄其口,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或是压根不屑提及其身份。 既然不说,那么他便也无需在意。 阕弘宇的眼睛眯得狭长,遮住了几抹本就不起眼的异色。 不知是嘲讽,还是惋惜,亦或是傲然,确是复杂的很。 他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连一旁接连献媚的师弟都忽略而过。 异体又如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修不得大道,任你是天仙下凡也只能泯然泱泱凡俗。 再观他背后有着家族和那位即将成为绝顶强者的太叔祖支持,能被剑阁收入门下也足以证明其天赋亦是艳艳之辈,他日登临高位必不在话下。 如此倒也并不像旁人那么吃惊,只是略惋惜于这么好的体质却偏偏与寂胎之症共存于同一人身上,倘若他是这么个体质,太叔祖怕是舍了老脸也要求剑主大人收他为关门弟子。 联想至此,满身贵气和形似鬼魅的两个身影,便也自然而然的被阕弘宇拉入眼中。 “哼!皆是混子。” 回想起昨日与二人很不称心的见面,阕弘宇心底顿时生出一丝恼意,也不知是不是还掺杂的些许其他情绪。 “阕师兄?”圆脸少年见阕弘宇久不出声,眼帘微垂着木愣发呆,便开口唤道。 阕弘宇闻音回过神来,凝视了他一会,接着合意地冲他笑了笑。 那个有些呆傻的少年见状却是“读懂”了意思。 冲着圆脸少年笑道:“汤师弟,师兄这是在夸你前途无量呢。” 汤显祖闻说又惊又喜地看着阕弘宇,瞧对方眼神间并无否认之色,倒是让他有些受宠若惊的了。 阕弘宇伸手搭在了前者的肩膀的上,轻轻拍了拍,顺坡而下道:“听汤师弟所言,怕是至少行了五个周天,一夜间便能做到这样,放在咱们这些人中也是那佼佼者,想来师弟日后定是大才。” 余者闻言再度看向汤显祖的目光中多少有些讶异,心想这厮倒是了得,竟能一夜间运转五个周天,难怪今日见他神气十足,面泛莹光。 初学者想要运转小周天,可不单单是贯通几条经脉,将后天精气于中、下丹田间循环那么简单。 除此之外,还须感知本命精气的存在,再用其为引,摸索体内的关键窍穴和大脉,打通之后在二者间架起桥梁,最后边炼体边吐息,将天地元气引入体内持续熬炼精气,日以继夜方可练出一道先天真元。 好在他们皆有剑主赐予的圣元傍身,前面繁琐几步可以省去。即便如此,能在第一夜便运行五个小周天的人也是屈指可数,说是大才倒也不为过。 …… “姑姑,他们聊的好热闹啊,九成是过了很多遍小周天缘故。嗯!能跟这么多奇才吃喝拉撒睡都在一起,剑阁真真是个好地方。” 一道在人听来,集欢喜、满意、赞叹再加之有点二了吧唧等多种感受于一齐的声音,在白石广场的西北角粗重响起。 话音落下,一阵咻咻声在绿荫下笔直划落,撕破了几只正趴在大杨柳上的知了,奋力叫.春的心情。 两根翠绿细长柳叶,抛去了往日的柔嫩,似凌厉的飞刀般,精准的插在了正坐在树下发着感慨的壮汉头顶。 “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叫我姑姑!叫旁人听来还以为你是我大侄子呢,本小姐风华正茂,怎么可能会有你这等蠢头蠢脑,长得比我爹还老的侄子。” 紧接着一道如翠鸟鸣歌的女子声在“壮汉”上方响起,听上去很不满于“壮汉”口中的称呼。 一抹黏糊糊的红,顺着柳叶尖部的叶脉渗出,“壮汉”感到头上湿凉飕飕的便随手摸去,打掉叶子的同时也蹭红了手心。 壮汉呆呆地看着掌心的血迹,神色无所变化,像是习以为常了。 随手将之抹在腿上,他抬头看向靠坐枝干上的少女,憨声问道:“你是秋姑,咱俩还是朋友,我叫你姑姑没错呀。” 又听到这两个字眼,秋姑银牙紧阖,娇小的五官都快拧在了一起,恨不得下去一脚踢死这个憨货,对着汉子恶狠狠道:“你难道不能直接叫我全名吗?” 哪知对方竟是连连摇头,说道:“我娘常说,对待朋友就应该用最亲切的称呼,这样才能体现出感情,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秋姑闻言登时愣然,心中连叹杜家这个千年大族,传到这代怎么生出如此“实在”的后人。 这树下之人正是这期弟子中,三位异体的阳雷之体——杜千仞。当然,并没算上小书来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异路货色。 杜千仞早在娘胎时便觉醒了血脉,也正因觉醒的太早,胎气大动,上魂移位,胎光弱而幽精盛,致使他从诞生起性情便有些呆傻。殊不知他娘对他说的话实则是为了让他日后借此寻到一好姑娘,不至于让杜家断了香火。 秋姑此刻也属实无奈,心知以对方的头脑说再多也是无用功,于是摆手说道:“算了,叫就叫吧,老娘自当听不见便是。” 见状,杜千仞痴痴傻笑,指着不远处的人群说道:“姑姑,那咱们也去跟他们热闹热闹吧。” 秋姑用柔软厚实的马尾为枕,慵懒的将头倚在身后的树干上,伸了个曼妙的懒腰,然后扫了眼远方青翠古道上姗姗走来的两个人影,轻轻说道:“跟一群四腿蛤蟆貌似也没什么可说的,好在……” “这里面蹦哒出个金蟾来,就是不知还能蹦哒多久。” 杜千仞认真地盯着对方那张玲珑面容,眼中有着诸多不解,心想什么蛤蟆金蟾的,剑阁还有这玩意儿? ———— 第三十章 唱双簧 .. 路上少女的余光夹含着微弱的惊奇时不时地看向小书来,可能是因为小书来长得极为喜人,亦或是不明白剑阁为何会收下这么小的弟子。 就连她都知道人族娇弱,十岁之前的幼.童筋骨如面团般柔嫩脆弱,轻易碰不得,而修炼又极其伤身,尤为初期练体更甚。很多修士正是长久以来不要命似的疯狂修炼从而落下一身顽疾乃至道伤,致使难以身魂同辉,终生也跨不过下一境界的门槛。 小书来慢吞吞地迈着步子,他哪里知晓少女心中的想法,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心想那俩人要是不快走几步怕是该迟到了,也许是因为想到了那个心机胖子的缘故,他随口问了少女一个问题。 “你来这是为了什么?”颜映雪神情一僵,眼底涌出一丝不知名的慌乱,随即被寒意掩盖,她没有回答小书来,而是反问道:“那你呢?” 小书来脚下作停,看着身前的片片烟柳,他想到了那封信,想到了山下几千个日日夜夜,也想到了老人临走时那瞬息百变复杂的眼神,慈善,忧郁,欣喜,担心,惘然…… “他送我上山的目的…应当是要让我平安活着吧。”小书来心底默想着。 “有人管饭就挺好的。”思索半天,可到了嘴边却只总结出了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 颜映雪柳眉轻挑,细声问道:“就这么简单?” 小书来看着少女那张还带有几分青涩的脸,真诚的点了点头。 也许搏美人一笑并不需要多么华丽的赞美或是过多粉饰的奉承。 指尖轻捻着胸前的青丝,颜映雪略作思索,轻笑间美态毕露无遗。 “倒是个有意思的答案。” …… …… 二人并肩行来,甫一出现。稀稀落落的低呼声陡起,像是引信般将所有人的视线拉扯过去。 其他三域弟子听见喧哗,看清这样这般美人如画的场面时,便也不由挪动着脚步,慢慢汇向北方讲堂 “那不是颜师姐么?她身边的是……” “我知道了,他就是书来!那个天生无垢魂体!” “屁吧!哪有这种体质,就算有,这等胎毛还未褪尽的小屁孩儿是异体?” “拜托哪位仁兄给我来一拳,告诉我是不是真的,颜师妹竟然在跟异性同行,这可是闻所未闻,见所……” “哎呦我凑,丫还真他妈打啊!” “讨厌,是你让人家打的嘛。” “……” 昨日金宝的那句话将其他弟子的好奇心自然而然地勾引了出来,待回去后纷纷打探小书来的身份,可结果却只打探到寒山镇和天生无垢魂体这两个名字。 现如今整个剑阁知道小书来真是情况的,只有一众长老和玄竹、御慈灯等首座,连他们的剑主大人都未主动声张这件事,他们又怎敢去当那个出头鸟?而毓之瑶也不傻,那夜沈琴兰的警告还犹言在耳,除非她不想再剑阁或是寒尺峰混了,不然借她个胆子也不敢去违逆首座的命令。 可即便如此,这些少年眼中的羡慕却是显而易见的。世间异体不计其数,就连无涯书院的那群儒生都未曾将世间之异体尽数归列成书,更何况是他们?虽然他们不知道这个无垢魂体比之颜映雪的寒元之体以及杜千仞的阴雷之体如何。但无可否认,异体便是天才的另一称谓。谁人都希望有一天,宗门内的大佬们突然飞到自己面前,捧着自己的手激动地说起,“你是啥啥体质,是宗门未来的接班人!” 当然,谁都会做白日梦,可现实终归是要认清的。在确认自己不是什么未知异体后,这群少年便将注意重心转移到自身天赋上来。强大的人才配得到他们的认可,无论是哪一方面,这便是他们认准的理。 眼见众人的反应如此强烈,本来还算得上丰神俊朗,能吸引很多人注目的阕弘宇便是彻底失去了风采,这怎么能被一个出身显赫,打小集无数宠爱于身的巨室麒麟子所接受?何况之前连他都在少女面前吃了大瘪,他实在想不通一个废柴有何能耐让其垂青。 有时候一个人针对另一个人并不需要缘由,若硬要问起,多是诸如看谁不顺眼的借口罢了,而以这个基础往下细细延展,还是能发掘出一些杂七杂八的情绪来。 譬如——嫉妒。 似于穷人理所当然的会羡慕富人。庶民自然也会时不时地感慨士族子弟的生存条件有多好。而那其貌不扬甚至堪称丑陋之人偶然遇见被众人追捧的美人时,更是会情不自禁的低下头以掩饰心中的自惭形秽。甚至两个壮实的大老爷们儿一同站在树下,准备给村里的娃子们提前和好稀泥而尽情释放时,也会惊愕于对方的鸟儿为何如此之大? 只不过这类情欲最为纯粹,也往往较为容易自我伪装,如小娘子身上的那层肚兜兜般,一层轻飘飘的薄锦,便将所有的羞耻尽数遮盖。 况且,如果不是他脑袋抽筋理解有误的话,自家叔祖清晨最后丢下的那句“好生与他结交。”从冰冷生硬的音调上能揣摩出很多意思。 阕弘宇猫在人群中眼神很是玩味,冲着汤显祖挥了下手,示意他把耳朵贴过来。 汤显祖一脸恭谨,毫不犹豫的靠了上去,就今时而言,他需要把握住任何一个可以抱住阕家这跟粗腿的机会,唯有如此才能在短时间内稳固家族的地位和利益,毕竟剑阁可没精力顾及一个入门弟子身后势力的死活,这一点他还是心知肚明的。 看着二人如此亲密地小声私语,旁边的两名少年看得羡慕一时,纵然他们知道自己目前和阕弘宇栓在一条线上,可能否长久下去还犹未可知,而汤显祖看上去,机会已是比他们大了许多。 …… …… 今天的气氛不大对劲,这在小书来眼中便是这样。奇奇怪怪的目光汹涌扑来,他并不认为自己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起码不是绝对的。看着很多男弟子眼中的炙热,这个眼神他只在书钱和沈琴兰的身上见过,稍稍思忖后,他问向身边的少女:“你很受欢迎么?” 少女不语,又认为差了点意思,便轻轻白了胖娃子一眼,似乎在表示对于这种“调侃”的不满。 小书来轻皱着鼻子,这记白眼吃得很是莫名其妙。 天才走到哪都绝对是最吸引眼球的存在,万众的瞩目和世人的追捧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道理,天才当受此待遇!相应的,废柴之流便也理所当然的被千夫所指,被世界鄙弃。 道理谁都懂,可颜映雪从不喜欢它,更不会费尽心思的跟人去讲,这也是她所喜欢剑阁的理由之一。 还是那句名言,“先杀人,再讲理。” 可人都死光了,一般来讲,这番口舌大抵也可以省去了。 如此一来,教人不得不承认,剑阁的理确是世上最无理的。 二人不顾众多弟子的目光,默然不语的向讲堂走去。 时至此刻,佳景如画,柳眼绿意春风去,一潋清光撩山色。 不少人如痴如醉地望着此幕,心底泛起无限惊艳以及淡淡欣赏。 “站住!” 一声厉喝很会把控时机的在此间惊起,扰乱了众人观赏的心情。 诸多似利箭的眼神带着丝丝不解,狠狠扎在了那张极像圆瓜蛋.子的脸上,扎得他头皮发麻。 汤显祖阴着脸挡在小书来面前,鼻梁上密密麻麻的小雀斑在不停的抖动。他轻吸了一口气,将这表现出来的紧张藏入眼底,藏在了那抹决然之色下。 是的,他在怕。当阕弘宇在他耳边说出这个歪主意后,他便怕了。他想不明白为何要去羞辱这么个小孩儿,难不成仅仅是因为对方跟你中意的女孩儿走在一起?他很想问出这句话,可终究是没敢开口,他肩上的责任不允许他拒绝阕弘宇任何一个要求,哪怕是让他冒着大不韪,去撕破这张连他都认为极美的画卷。 小书来二人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 颜映雪用她那毫无感情的声音问道:“你在跟谁说话?” 汤显祖面皮一抖,嘴角扬起一抹牵强的笑容,说道:“颜师姐您走您的,师弟我是在跟他说话。” 说话间,伸手指向小书来。 对方明显来者不善,颜映雪倒是没有任何表示,侧过脸去看着小书来说道:“你也不差。” 说完淡淡一笑,笑容玩味。 小书来有些无奈的瞥了她一眼,不知该说这女人太过记仇还是强硬到从不甘示弱。 然后看向眼前这个他自认为从没有过交集的少年,“何事?” 汤显祖上下打量起小书来,随后说道:“你就是书来?那个无垢魂体?” 见正戏开始,阕弘宇躲在人群后静静看着,得逞的笑容盈盈可见。 小书来说道:“应该是。” 第一个问题他承认,可第二个问题...他从未说过自己是什么天生无垢魂体,这也许是他们的一厢情愿,也许自己的情况与那个体质的特征一般无二,这样的话确实会让人生出错觉。 不过是与不是他都没必要去争辩,因为即便他否认,也不会有人相信。就如世人皆认为你是贼,那么你就是贼,特别是第一个站出来声称你是贼的人还是那高坐龙椅上的皇帝老子。你若不认,哪怕是声情并茂地哭诉自己有多么清白,也不会赢得半分同情,只会招来如江如海的唾沫星子。 汤显祖没去计较话里的模棱两可,点了点头便接着说道:“既然如此,那这讲堂日后你便不用来了,回去吧!” “因为你不配与我等同坐一堂!” 小书来并未急着开口,颜映雪也在认真思考着什么,其余弟子也不见有谁站出来说话,至多不过小声接耳,议论着如何如何罢了,全然将旁边一副义正言辞样子的汤显祖摆在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尴尬位置。 汤显祖脸色顿红,细小的汗珠从鼻子上冒出,使得那些个小雀斑颗粒分明,更加显眼。 正在此时,一道听起来意外,然而却并不意外的声音响起。 “汤师弟,你这是在做什么?” ———— 第三十一章 逼是如何装的 .. “你们几个见过他吗?” 容秋菱微侧着脸,轻飘飘的问起身后的少女们。 几个少女闻说目目相觑,各有询问之意。 先前那个黄裙少女,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影子与这人很相似,只是时隔有些久,加之她也没细看过对方,因此不怎么确定。但还是说道:“师姐,我在踏道丘时好像见过他,他......很像那个叫书来的人。” 话音刚落,另一道声音紧接着出现。 “我自朝闻峰来要去重钧峰,你们谁能送我一程?” 在四个少女的眼中,这位容师姐的侧脸动作明显顿了一下,香腮上的肌肤微弱的抖了两抖。 容秋菱转过脸来,看向书来的眼神充斥着异样和复杂,心道:“原来他就是那个书来......” 场面甚是安静,书来的话像是一阵迷魂烟,说得她们头晕目眩。 尤其是四个少女,固然她们基本上算是与书来从未谋面,但也听说对方搬去了朝闻峰。那儿是玄钧太上的居所,他也成了太上的弟子,以后就是与自家师长平起平坐的小师叔了。而今天竟然以这种方式见到了这位莫名多出来的小师叔,不眼花才怪呢,特别是他还......很好看。 书来面无表情不再看她们,既然都不说话那就表示不愿意,既然不愿意,那么他也不想再多言,再找别人就是了。 随后向旁边挪了几步,接着飘...... 经过她们身边的时候,书来忽然问道:“谁有发带吗?” “呃......有,我有一条备用的。” 几个女弟子一愣,黄裙少女最先反应过来,从戒指中取出一条大红色绣着金丝花纹的绸带,看其样式放在凡俗也不是常人有资格带的。 书来接过手中,将头发盘起绑了个结实的发髻,说了声“谢谢”,但又觉得一句话就拿走人家的发带有些不好,想了想便抓出一把红彤彤的蜜饯给了黄裙少女,随后头也不回的接着向前飘去。 容秋菱看着书来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的话还是没好意思说出来。 她可是剑阁的老弟子,看着年轻实则因为修行养颜,保持在了她年轻时的样子。以她的年纪换做凡人女子,生出的孩子估计也有书来这么大了,让她称对方为师叔,简直拧巴得要死,有这种情绪的自然不会只有她一个人。 黄裙少女双手捧着蜜饯,目光随着书来的身影而移动,美目中异彩涟涟,她倒是很想送这位小师叔一程,可关键是她还没有飞剑。 “给我尝尝呗。” “我也要吃!” “都别抢,给我留点。” “......” 幽静的药林随后响起一阵短暂的少女嬉闹声。 ...... ...... 出了药林,熟悉的青石路出现在眼帘,向着四面八方的山峰延伸。 书来收起真元赤脚在这条青石路上踽踽独行,四下里空无一人,唯有脚下干黄的青苔像是在回应他的吻。 随着越走越近,不多的人影飞速的从他眼前闪过,书来倒是想叫住他们,奈何对方是在天上。 也对,新人弟子尚未获得属于自己的飞剑时,很少有人于山间随意走动。有飞剑的更不用多说了,爬的不如走的,走的不如跑的,跑的不如飞的来得方便。 这句话人类与鸟兽同样适用。 ———— 在经过漫长的行走后,他终于放弃了找人载他一程的想法。 一来,这地面上是真空啊! 二来,他应该也不用再继续走了。 因为重均峰已经近在眼前。 山路的入口处端坐着两个虎目虬髯的青衫大汉,两把模样相似的阔剑平方在他们的双腿上,好似两尊门神,一眼望去便有一股凶暴之气扑面袭来。 “来者何人!” 两个大汉见一少年渐渐近前,虎目顿时圆睁,异口同声的大喝,合在一起好不粗犷。 书来微微皱眉,因为这声音在他听来属实聒噪,来到他们眼前,细瞅不难发现,这俩汉子居然是对孪生兄弟,唯一不太明显的区别是左边那汉子眼尾青黑,导致面相略带狠厉,而右边那汉子则正常一些。 书来说道:“我要见玄竹。” 闻言,右边那汉子当即握住剑柄,怒道:“你放……” 后面那个字他还没出口,便被左边的黑眼大汉一把扣住肩膀憋了回去。 黑眼大汉瞪了他一眼,只是一眼便令他兄弟的火气顿时全无,然后问道:“敢问可是小师叔?” “我叫书来。”书来淡淡说道。 右边的大汉闻言气势陡然萎靡,腾的一下起身,缩着脑袋有些慌乱。 黑眼大汉这时也起身,俯身说到:“那您正是小师叔没跑了,弟子袁御龙见过小师叔!” 说完照着他兄弟的屁股重重踹了一脚,后者反应过来,也紧忙称道:“弟子袁伏虎见过小师叔!” 见此幕,书来感觉有点意思,问道:“龙是兄,虎是弟吗?” 袁御龙又是一拜,应到:“师叔所言极是。” 书来问道:“那你们认得我?” 袁御龙说道:“太上出关后,首座已吩咐过所有当值弟子,小师叔若是来重均不得有任何阻拦,您的特征也曾一一细说过。” 末了还瞥了眼书来眉间的红莲。 书来点了点头,说道:“日后还是别叫师叔了,起码暂且我还不是你们的师叔。” 袁御龙连忙说到:“弟子不敢,玄钧太上是我重均峰的老祖,他老人家的决定就是圣意,您是他的弟子,按辈分便是我等的师叔。” 袁御龙说的不卑不亢,提到玄钧太上之时,眼中只有尊崇,一旁的袁伏虎也同样。 看得出玄钧在这些重均峰弟子心中的位置确实无人可比拟,估计连沈丞这个阁主也要差上许多。 书来不想再浪费口舌,他们愿意叫就叫吧,承不承认便是他来决定了。 “带我去见玄竹吧。” “是。” 袁御龙对着袁伏虎说道:“你在此看着,我先带小师叔去面见首座。” 后者瞪着眼珠子沉重的嗯了一声。 阔剑翻转一圈稳稳轻浮于地面。 剑起,二人离去。 …… …… 踏剑游峰与站在峰顶俯览重钧完全是两个感觉。 后者不管怎么看,视线中的一切对比这座巨峰都显得格外渺小。 而踏剑游览之下,凡事此间之物,山石土木,鸟兽虫鱼,都大得出奇,包括人和剑。 袁御龙看似粗蛮,实则心思颇为细腻,这一点与他兄弟袁伏虎截然不同,方才山脚下的一幕也能看出。 他注意到书来的神情,因此特意放慢了速度,有意让书来慢慢欣赏。 “这里有温泉?”书来忽然出声道。 袁御龙站在最前面自然也看到了侧方一片露天泉池上升腾的氤氲。 “小师叔,那是玄钧太上早年间打通地脉,引地火而上,后与仙缈峰的同门共同筑成的药泉。 咱们重钧峰的传承比较特殊,偏向于体修,需要在修炼前让体魄达到一定强度方可,不然很可能会被炼死。而若是在这药泉中浸泡一个时辰,便能消除修炼时体内淤积的大部分暗伤,有助于持续修炼。 况且剑阁又处于北方,多数长老和弟子都有泡澡这个习惯,首座也有这个习惯,只不过他老人家只在自己的洞府中浸泡。” 袁御龙细细为书来解释道。 书来说道:“坚硬与锋利想要兼备吗?” 袁御龙沉吟片刻后,说道:“差不多这个意思吧,从前剑阁外出荡敌时,咱们重重均峰的人往往都会冲在最前面,为其他峰的同门开路,不够硬的只有死……” 袁御龙说到后面语气有些低落,像是在害怕这般命运落在自己身上。 书来默不作声,微微摇头。他不认可这种舍本逐末的修行方式,按照二虎子的话说,就叫顾头不顾腚。最坚硬的盾和最锋利的矛都想要,那就是贪婪了,最终下场便是两边都得不到。所以这算不上是真正的剑道,所以有些死亡才会如此莫名其妙。 ———— 路过大小百余座洞府后,终于来到了峰顶。 书来之前只来过一次,但也并不陌生,谁知刚下飞剑便被袁御龙叫住了。 “小师叔……” 书来回头有些疑惑的看着他。 袁御龙短暂的顿了两息,脸上的表情由挣扎而逐渐坚定,问道:“要不我在这等您?” 书来静静的看了他片刻。 “好。” 说完,书来便向着大殿后面的那座洞府走去。 那是玄竹的洞府。 当书来走远后,袁御龙先是深吸一口气,然后颤颤巍巍的吐出,脸上的胡子跟着抖了几下,一抹欢愉之色在他眼中跃然而上。 什么叫机会?这他娘的就叫机会! 管他年少不知世,亦或天赋高与否。 现实是当今剑阁的天之骄子是书来,别说是抱大腿,就是有幸能喝口人家撒的剩汤,也定能让他们兄弟二人跳出目前的困状。 身为当值弟子,在剑阁中的地位和天赋自然也好不到哪去,于剑阁碌碌数十载,今日得见一丝翻身的希望,就算渺茫他也不想错过。 ———— 第三十二章 金宝的人生观 .. “得,越来越热闹了。” 某处山腰上,有人忽然轻笑道。 “这帮小家伙,比咱们当年还能折腾。” 另一人听闻不禁微讽道:“你还有脸提?当年是谁嘴馋偷着上山打兔子,结果拢火时把半座山都给点着了,害得宫师叔被罚关禁闭三月?” 糗事被揭开,那人顿时怒不可遏地吼道:“你…你,你休得胡言!失火之事不假,可那半座山岂是我点着的,明明是当日天降惊雷恰巧劈中山巅林木所致!” “可不是嘛,就因为那一档子事,咱们的护山大阵便再没关闭过。往年倒不觉四季之变有何新鲜,可这芳春一看多少年,倒也腻味了。” 一袭藕色道服的女子亭亭而立,神情有些无奈。 却是那仙缈峰执事柳沁妍。 先前说话之人,一个是重均一脉执事厉佢,是个肌肉盘结,虬髯虎目的光头汉子。 另一出言调侃的便是那三垣一脉执事贺道羊,其模样清癯眼含灵光,半尺黑须飘飘起舞,极像个长生不老仙。且此人的道行也是四人中最深的,便是无外力相助,两年内也会自然神隐。 柳沁妍看向身边一副闷闷不乐样子的毓之瑶,说道:“小瑶,你怎么了?莫不是担心你那些弟子?几个孩子小打小闹争风吃醋罢了,谁还没经历过呀。来,别愁眉不展的,给姐姐乐一个!” 毓之瑶勉强牵动起嘴角,可依旧笑不起来。见柳沁妍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索性给了她个大白眼。心想若是知道那孩子恐怖到让人胆寒的背景,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贺道羊轻抚长须沉吟片刻,说道:“那个孩子真没问题?” 三人都知他指的是谁,问的是什么,可唯有毓之瑶知晓其中的具体缘故。 毓之瑶面对三人疑问的眼神,干脆利索的回了句,“我说的不算。” 言外之意便是这一切都是上面决定的。 况且,设若玄竹收小书来入门,那么以辈分来说,小书来已是跟她等平辈了,她又如何管得了人家。 话到此处,再无需多言,修炼到辟魂境的人没有谁是傻子,转念便推测到了什么。 …… …… 人类确是个捉摸不透的种族,不要脸的总会受人鄙夷,而太过要脸的则会让人觉得虚伪。面对这样极端的局面,金宝从来不以为然。“猛兽总是独行,牛羊才会成群结队。”他很喜欢这句话,同时也将此作为衡量自己心境的标准,试问虎豹之流岂会在意家畜地喋喋不休? 可这种立场就在今日,在他与小书来之间却是换了个,这不禁让他生出一种患得患失的错觉,恨不得立刻逃离此地,逃离这个让他尝到挫败感的地方。 可在随后的不断纠结中,他猛然悟透了一个道理:“也许离群索居者不尽然是猛兽,倘若……” “是神灵呢?” 想到此处,想到小书来身上那层层神秘面纱,金宝瞬间平衡了,颇觉此理居至,那颗火热的心便又被撩动起来,他一向自认为看人很准,坚信这次也照不例外。 “那小子绝不如表面那般是个简单的凡种!”这个多少有些安慰的念头一经冒芽,便开始在他心中疯狂的生长。 想一想,神灵的面纱若由野兽来揭开,那该是何等不朽的成就。 于是,金宝决定再不要脸一把…… ———— 看着远远走来的两人,阕弘宇的脸色顿时便如几天没如厕那般不大好看。 只见金宝大步流星的走到小书来身旁,屁股后面还紧紧跟着个小尾巴。 金宝打眼一看,颇为讶异,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寒元之体跟小书来在一起。 “呦!这么俊儿的妹子都给你勾搭上了,可以啊小师弟。”金宝看着二人嬉皮笑脸的说道,全然没将围观的众弟子放在眼里。 他身后的陈寂也只是探出半个个脑袋打量着,不知是羞怯还是在躲避那些熟悉又难熬的目光。 对于这种有些轻佻的言语,颜映雪脸上的寒意不觉间又深了几分,她冷冷问向小书来:“你跟他很熟?” 那股透体的森然之感,使得金宝瞬间打了个激灵,本能地向一旁挪了两步,他毫不怀疑小书来如果否认,或是干脆说不认识,那么下面他必然将会迎来一顿胖揍。 因为面前这个小娘们给她的感觉极度危险,而且是碾压的那种。尽管他修为没有恢复,可作为修士独有的灵觉却依然存在。 所以,小书来接下来看到的眼神,足足让他恶心了好些天。 小书来刻意扭过头去不看金宝,然后很认真的考虑了一下,最后淡淡的嗯了一声。 颜映雪这才收敛了气息。 此时早已有人因为这段插曲而不耐烦了。 之前那名弟子又站出来说道:“金宝,你也要插手此事不成?” 金宝闻言立刻收起了笑容,先是拍了拍小书来的肩膀,低声说道:“眼下这事我给你解决,你有啥想问的回头我一并告诉你,绝无保留。” 小书来对他有点毅然决然的背影颇感有趣,暗暗点了点头,心想他倒是善解人意。 金宝上前两步,对那名弟子说道:“看来这位师兄认识我呀,不知高姓大名?” 那名弟子微微仰头,说道:“苟岣。” “狗狗?” “正是!” 金宝点了点头,毫不意外的说道:“难怪难怪……” “什么?”苟岣攒眉问道。 金宝嘿嘿一笑,脸上瞬间堆出了几层厚褶,笑眯眯道:“我这有个问题倒想请教苟师兄和诸君。” 听这话,阕弘宇从金宝的笑意中嗅到了几分阴险的味道,当即说道:“少在这插科打诨,赶紧带着那个怪胎滚一边待着去,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金宝在众人面前负手踱步,见阕弘宇开口,便猛的拍手叫道:“诶!对喽,阕兄这句话说的正好。有道是村头的大黄一叫,村里其它的狗也跟着叫了,可它们却不知在叫什么……” “狗狗兄可知道它们为什么而叫?” 苟岣确是思考了一下,说道:“不知道又如何?” 话音落下。 陈寂抿嘴。 颜映雪嘴角轻扬。 小书来摇了摇头。 阕弘宇脸色铁青。 汤显祖悄然溜走。 围观弟子哄然大笑,可紧接着笑声又渐渐变小,最后消失。 一些人想到刚才金宝似乎把他们也算进去了。 直到这时,苟岣才反应过来,当即大怒,喝骂道:“你他娘的敢骂我!” 随声而起的还有一众不善的眼神。 金宝对此丝毫不慌,侃侃而谈道:“此言差矣,我说什么污言秽语了?这只是我在向诸位师兄弟请教问题而已,岂可算作骂人?当然,若谁有这种强行代入的怪癖,师弟我自然无可奈何。” “只是有句话要提醒各位,看家护院虽说是狗的本分,可在主人尚未发话的情况下便无故乱咬,怕是会惹其心烦呀。” 正赶此时,踏道丘的上空忽然响起清亮的剑吟,打在山体之间,回音缥缈。 这表示时辰已到,弟子们该入讲堂就坐了。 “走吧。”小书来径直向讲堂走去。 颜映雪和陈寂则是默默跟在他的后面。 金宝最后稍带戏谑的冲着阕弘宇笑了笑然后追向三人。 也就是这个笑让诸多弟子们心中一凛。 是啊,师长们都没表明什么态度,他们这些外阁弟子瞎起什么劲呢? 苟岣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然记起之前那个圆脸弟子似乎天天跟在阕弘宇左右,如此一来…… “合着你们两个在唱双簧啊!”苟岣眯了眯眼睛,看向阕弘宇的眼神中满是因被耍弄的怒色。 不过他并未明说,一来,不想得罪阕弘宇,起码是在拜入内阁前。 二来,他也讨厌那三个人,尤其是那个胖子。 看着其他人陆续进入讲堂,阕弘宇阴晴不定的脸上表现出了很浓郁的失落和自责,心想太叔祖应该对自己的表现很失望吧。 …… 第三十三章 再等等吧 .. 又是一堂相对无聊的道论课。 当然这个相对,仅仅是指小书来而已。 整堂课伴随着弟子们异样的表情以及微微响起有节奏的酣睡声中过去。 从始至终,毓之瑶都没有关注小书来,仿佛他不存在似的。 对于这种态度,其他弟子多有微议,小书来却乐在其中,无人扰他便是最好的结果。 日斜之际,小书来难得接受了金宝的邀请,同他去的山腰的溶洞泡药浴。他想着自己的确有些日子没洗澡了,虽然味道不大,可心里却是膈应。 金宝看着颜映雪的冷颜,再三考虑下决定还是不要冒着被揍一顿的风险开这个口了,诚然他毫无邪念,可某些话一经出口就会变了味道。至于陈寂脸上虽是很欣喜,可却是出乎意料的拒绝了,对此从小书较为满意的神色看来似乎他并不意外。 故而,四人便在路口前两两分手。 …… …… 一口口热泉散发着迷人眼的水雾以及沁人心脾的药香,泡上半个时辰便可驱除一身乏意,同时对真元的凝练也有着奇效,除了踏道丘乃至诸峰的每一座洞府都有这么一口药泉,高阶修士自不需要药泉中的那点微末药效,只是针对于北方的严寒来说,泡澡已是自然而然成为了一类习俗。这等手笔放眼整个东域也是独此一家而已。 两个胖子一同沉入水中,水面顿时上涨了寸余高,酥热的感觉令金宝情不自禁地长长呻吟。 他看向身旁只露出半个脑袋正在合眼养神的小书来,说道:“师弟可知这药泉的由来?” 咕噜…咕噜。 几串水泡快速浮出水面,然后啪的一声破裂,摆明了是在用这种方式回答他“不知道”三个字。 金宝对于小书来的行为方式早就习以为常,因此也不尴尬,微微一笑便又说道:“传说二百年前,太上长老玄钧大圣游历四域疆土归来之后想出此法,以诸峰为眼,开山引脉,将地下元脉引入各峰之中,化作百年不熄的真火来煅烧这片泉海,蒙荫门下弟子无数。” 金宝咂着嘴,像是发自内心地感慨道:”咱们的太上长老不说是东域数百年来功绩最卓著的圣人,可却是公认道行最深不可测的几位之一,正因历代都有如此人物,像剑阁这等庞然大物方才在数千年岁月的清洗中屹立至今。” …… 又是一串水泡破裂,小书来的回答相当简洁。 在这之后,空荡荡的溶洞迎来了短暂的安静,源源不断的雾气拍打在洞顶灰白色的石乳上,迅速凝结成水滴,然后掉落在水面上。 尽管声音清脆的悦耳,可也是难以抚平金宝渐渐躁动的心。 他时不时瞄着小书来那半张早已挂满水珠的脸,心痒难耐,到底终于忍不住,无奈地说道:“有话你就说呗,沉默算几个意思啊?” 几颗小水珠顺着小书来微微抖动的睫毛在脸上滑落,一只眼睛缓缓抬起一道缝,静静看着金宝不解的胖脸。 随后便是下半张脸抬离水面,“说什么?” 金宝哑然片刻,说道:“你难道一点问题都没有要问的?” 小书来想了想,说道:“世人皆有秘密,藏在内心最隐蔽的地方,那里充斥着腐坏下的幽暗,不容外人窥知一二,倘若决心将目光投向那里,便要做好染上其一脉相系之因果与罪恶的决心。” 小书来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又说道:“那样很麻烦,并且我很不喜欢。” 这话听得金宝怔怔失神,很难想象,此等妙语竟出自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若是传出外界,怕是也会引起不小的波澜。 可真正令金宝无语的是这无比操蛋的感觉,按照他的理解,便如苑中名妓花费大量时间好不容易捞到了一个有钱公子哥,已经宽衣解带羞意绵绵,准备请君自采之时,却发现对方居然…趴窝了! 这种说不出的憋屈感,金宝记得只有当每次面对老爹的训教时才体会得到。 金宝醒过神来抹了把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吐出,说道:“那为何相信我” 小书来说道:“我看不到你对我的恶意,至少到目前为止。” “陈寂呢?” “…他很单纯。” “那个小娘们儿…嗯,我是说那个颜映雪。” “偶遇而已,谈不上信与不信。” 金宝有气无力的将双臂搭在池边,瞪着眼睛仰头望着若隐若现的石乳,叹道:“原来是这样。” 小书来说道:“还有问题吗?” 金宝说道:“……没了。” 小书来轻轻嗯了一声,说道:“那就闭嘴吧。” 随后再度沉入水中。 金宝此刻正如先知后觉,他突然发现,单论心境和对世事的理解程度来说,小书来定然是这期弟子当中最适合修道的,倘若他能跨过元阶三境的门槛,一旦迈入辟魂直至那足以横踏世间的脱凡大境,说不得便是那破竹之势,无人可比。 想到这,金宝很是惋惜于小书来无法修炼,心想天公还真爱不作美。 …… …… 夜色冉冉,满天的星辰在冬夜的熏陶中格外璀璨,无数道斑斑星辉洒落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银纱,为山径间行人的青丝染了一片霜华。 清扬的小曲顺着晚风吹向四方,缓解了黑夜中万物沉寂的紧张,勾动了虫儿们的触角,浩大的奏鸣曲即将开幕。 艳红的枫叶片片凋落,铺成了一张柔然厚实的天然地毯,在这青砖小院中煞为醒目。 小书来安详地靠在老枫树下,这是他认为最舒服的姿势,比在床上躺着还要舒服,只可惜树不是当初的树,些许的不习惯还是有的。 半寐半醒之间,那夜寒尺峰上的画面再度出现,充满着苍茫浩渺气息的血色纹路层层递进,交汇于小书来的眉心,很像一座古塔。 细看之余不难发现,血塔的整体很是朦胧像是蒙上了一团烟煴且越往上层越甚,以至于到最后连塔巅中的情形也分不清了。但古怪的是,明明只是印记却好似个活物般,在蠕动,在变化,仿佛还有咔咔的声音传出,令人毛骨悚然。 天地浑然一色的世界里,小书来站在海面上盯着前方一动不动,表情一反常态的有点凝重。 呼呼声作响,血海之上刮起了无名大风,将远处的迷雾层层拨开,一座漆黑的方形大物渐渐浮现,露出了其本来面目。 若是夏蝉儿看到这一幕,不知会表现出一副怎样的神色。 那是一口木棺,一口逾千丈的巨大木棺,横在世界边缘,将海天连接在一起。 空中蓦然飘起一股醉人的香气,任何人都形容不出这是怎样的味道,似迷幻、似虚妄,能让任何生灵沉迷其中,恍若天上地下唯有它,闻之可无憾矣。 香气源自木棺,也许是源自木棺之中?很难想象到底是何等的存在躺在这口棺中。 不过,很快便有了答案。 震耳的咔咔声响起,定睛看去棺盖竟是诡异的被打开了一角,这一幕何其惊悚。 紧接着,一个庞大的虚影忽然出现在了棺盖上! 那道虚影很淡,近乎于无,随意地坐在那里,可那双妖艳的眸子却极为清晰。 从始至终小书来只是在静静的观看这一切的发生,并没有任何阻止之意,也有可能是他无力去阻止。 小书来斟酌了很久,不知该说些什么,这种感觉很别扭,似是照镜子般自说自道。 “你很想出来?” 良久,小书来对着虚影说道。 虚影微微眯了眯眼睛,两朵似龙爪的血花自眼瞳深处浮出,那冰冷而又邪异的目光带着不可忤逆的意志,向着小书来弱小的身躯压迫而来。 可小书来却直接将这道摄人心神的目光无视掉,摇了摇头说道:“不行,在我还没拿回它之前,你绝不能出来。” 虚影眼神骤变,有些不甘,有些难过,缓缓缠绕在那些绝美的花瓣上。 小书来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说道:“他们很贪婪,一直觊觎着我们,若你强行出来,他们会在第一时间找到我们。” 听到“他们”二字,虚影似乎想起了什么,唇角勾画出一条残忍的弧度。 小书来看出了他的想法,负手向着木棺走去,说道:“我知道你不惧,我亦不惧那些家伙,可要是将他们全部招来还是很麻烦的。战火一旦燃起,无尽生灵卷入其中,这样的结果有违我们存在的意义!” “所以……” “再等等吧。” 说话间,小书来一步跨越万里,眨眼便来到了木棺之下。 这里是他的魂海,而他便是这方天地的主宰。倘若他想,即便是改天换地,也不过在一念间罢了。 虚影似乎是被这些话劝动,认真考虑过后,他投给小书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小书来抬头看着那道虚影,这般近距离的对视,让他体会到了久违的熟悉。 “那一天不远了。” 他温和地对着虚影劝慰道。 见状,虚影点首示意,随后缓缓合上那双妖艳的眼瞳。 小书来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木棺一下。 下一刻。 虚影如烟云消散,接着便是那声巨响,被打开一角的棺盖则是再度合上了。 四周的迷雾渐渐收拢,掩盖了木棺和小书来的身影。 天地归于原样,只剩下无数的血浪在无声拍打着…… …… …… 第三十四章 岁末 .. 转眼又是一月。 今年岁末来的较晚,临近除夕之夜,人间烟火色在这时体现的淋漓尽致,世间仿佛被涂抹上了一层金贵的胭脂。 南北西东,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官宦世族,都在为过年所用的年货而忙碌着,只期望自家门面能在那一天不弱于他人之家。就连路边的乞丐也只这两天是个讨要赏钱的好日子,故而特意去向某些穷酸书生,以一壶几个大子的浊酒换了两句贺喜之言。 然而今年这些景象却不会在蛟州地界出现了。 …… …… 某座大山之上,玄竹站在崖边,冷冽的寒风将他的衣袍吹得呼呼作响,像是不断甩动的鞭子般,无边的霜色带着强烈的肃杀之气映入他的视野。 他很愤怒。 因为就在一个多月前,这座山的脚下还是一座安宁祥和炊烟不断的山镇,可现如今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和一片片触目惊心早已干得发黑与泥土融为一体的血迹,若是仔细观察,甚至能在某处荒草中找到几个被啃食残缺的头骨。 除此之外他不明白,为何当地的官府对此事不闻不问,难不成关南之地的百姓是大魏子民,关北便不是了? 要知道何谓镇北军,敢叫镇北便说明这只军队对关北五州有着足够强大的控制力。 换而言之,似那种无圣人坐镇的寻常宗门,也架不住百万镇北军铁蹄的践踏。 然而这种惨事,却并未在第一时间得到制止。 像这样的村镇,在这片万里大山中不知有多少处。 连月的降雪将这一切完美地掩埋,可却无法教人当做没发生过。 尤其是对剑阁来说,因为这里也是他们的领地。 “可曾找到那些妖孽的踪迹了?” 玄竹说得很平静,就像是随口唠起家长里短一般。 其他峰的那几个一代弟子或许对玄竹并不了解,可重钧峰的那几个闻言却是明白玄竹的怒火已是到了迸发的边缘。 类似暴风雨前的宁静? 一个五短身材的重钧峰弟子上前恭敬说道:“回师叔,刚到此地之时,我等便曾剑游四方,可仅仅只发现一些低阶小妖,并无大妖踪迹。” 玄竹转过身来看向那名弟子,打量了几息说道:“我记得你是赤狮的弟子吧。” “是的,师叔。” “笨蛋!那些妖孽已开化出不弱于人类的灵智,你们明目张胆的放出气息巡查,它们能出来那才怪了。若不是莞浀压镇,一旦被化形妖修盯上,你们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玄竹说的很是严厉几近于吼出来,他也不想这样,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这些一代弟子个个都是宗门的基石,倘若不给他们一些教训,那么在修道这条路上也不会行走多远。 活着才是拥有一切的资本。 十几名弟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喝斥吓得一愣,个个蔫了几分,垂头耷脑的一声不敢吭。 见他们这副样子,想必也是听进去了,玄竹便没再过多责怪。 他转过身去再次看先这万里雪山,说道:“本座此来有两个目的,一是镇压这些妖孽,二是为夺得那蛟龙骨。莞浀的修为倒是不弱,可寂灭峰的人多少有些死心眼儿,要是被那些人忽悠走了,老子可就惨了……” 说到最后,玄竹想到了小书来。既然樊圣亲自确认过其体质,那么他也不会再去怀疑,不过在他看来,有无所谓天生无垢魂体,剑阁依然是那个横霸关北的巨头,若说区区一个异体便能影响剑阁的生灭,那着实有些可笑了。 “你在这场风暴中到底扮演怎样的角色啊。” 这一个月来玄竹一直在推测,尤其是最近几天,似乎有了一些苗头。 各峰弟子们并不理解玄竹最后说的是什么意思,倒是对他前面所提的蛟龙骨很感兴趣。 另一名青衫弟子问道:“蛟龙骨?师叔莫非指的是千年前的那头大妖圣?” 玄竹赞赏道:“不错,你们倒还有点见识,相信你们多少也察觉到了此地的气机极不寻常。常言道石为山之骨,土为山之肉,水为山之血,草木为山之皮毛。此地群山连绵坐西望东,紫气如盖应有尽有,乃是个货真价实的龙脉之地,凡兽能在此化妖并不为奇。据说幽恒祖师当年便想过将宗门建立在这里,只是祖师心系亿万百姓,并无与王朝一争天下之心,故而最后才选在寒山开宗立派。” “只可惜这里的百姓并无帝王之运,反倒是因此招来了祸端,不然这世间怕是又会多出许多雄主。” 玄竹正在崖边飘飘然的感慨着,便听身后响起弟子的呼声。 天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黑点,看样子正在急速往这边赶来,不一会便穿行了数百里。 玄竹定睛看去,啧啧笑道:“这老小子手还真是痒痒了。” 眼看距离越来越近,一众弟子们看清来人正是早已消失多日的莞浀长老,手上还拎着一只十几丈大小的妖兽尸体。 想象一下,一个干瘪的老头拎着一头大大十数倍的尸体,这样的视觉冲击极为强烈。 随着一声巨响,尸体重重砸落在山顶。尘土与落雪交加的烟幕中,走出了一个看似羸弱的身影。 “见过莞浀师叔。” 众弟子执礼道。 “许久没开荤腥了吧,这熊妖不知吃了多少人,身上的血煞之气太浓,洗干净了再食用。” 黑衫老者的声音很低沉,带着微微沙哑,再配上他那一张枯槁蜡黄的面容,冷不丁看见必会吓到人。 可剑阁弟子们却毫无异色,反而脸上带着丝丝崇敬。除去元娣等半圣强者以及那些隐世不出的老怪物们,可以说包括莞浀在内的这几个寂灭峰长老便是剑阁明面战力中最强的脱凡大修之一,有着与玄竹一较高低的资格。 强者有资格受人敬重,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找到了?”玄竹笑呵呵问道。 莞浀面无表情的说道:“你所言不错,东南方千里之外确实有几地穴入口,那妖想是带着蛟龙遗骨躲躲进了其中一条地脉。” 玄竹微微点首,又问道:“看清楚来了几家?” 莞浀说道:“圣神宗、永仙门、古阳派、娑婆寺、青涛宗。” 听到青涛宗,玄竹想到当日那场冲突,不禁诧异道:“齐残风也来了?” “嗯。” 莞浀听闻过当日那场冲突的原委,尽管他也极为不待见齐残风,可不能否认对方确是个货真价实的半圣。 敢明目张胆踏入剑阁地域的五个势力,无不是有圣人坐镇的顶尖圣地,而圣神宗和娑婆寺更是位列东域六圣之一足以比肩剑阁。 略微思量后,玄竹说道:“我想娑婆寺应该不是为蛟龙骨而来,再加上御老二与其之间的特殊关系,估计不会站在咱们对面的,这样一来便只剩四家,也只有圣神宗麻烦点。凭另外三个货色也敢虎口夺食?” 莞浀倒也认为是这么回事,自家地盘之上绝不容外人嚣张,何况这是剑阁开山后的首战,大不了拼了百年道行干脆弄死他们,反正事后协商的总归是各家圣人的事,哪怕协商不妥双方开战…那就战呗,直至灭了对方传承为止! 二人相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阴狠想法,各自心照不宣。 剑阁有座山,这座山为无数岁月所侵蚀而即将倒塌,可在没有彻底崩塌之前他依旧是那座无人可以逾越的大山。 聪明人都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触剑阁的霉头,因为没有人可以承受得住一个当世最强剑圣临走前的肆无忌惮。 “力压两国一世者,当为玄钧也。” 这是大魏先皇暮年之时,游漓水之畔偶遇剑阁太上长老玄钧,相谈一夜后所留下的谶语。 …… …… 踏道丘上的四座讲堂终是归于宁静,表示着基础的授课已然结束,接下来便是需要对身体进行不断的锤炼,修行之路虽有体、法侧重之分,可无一例外,先期的低阶修士必然要着重炼体,直至凝练出真元种子彻底开启这些少年的修道之路。 进入练体阶段,外阁弟子便无需日日前往讲堂自行修炼便可,有何疑问可直接去往执教师长的居所请教。 这一个月以来小书来的精神状态很是萎靡,金宝每次来看望他,发现他多数时间都在睡觉,要么躺在床上,要么靠在树下。 如此嗜睡之人,金宝却也是头回遇见,他心想莫非这个小师弟真打算放弃修道,甘心做一介凡人? 小书来自然不是真的在睡觉,那夜魂海的变故对他的神魂造成了严重的冲击,加之上一次他强行封闭魂海,打断棺中那位破开封印的举动。因此他需要进行多次休眠来稳定这种情况,若不是这具身子还未脱离凡胎经不起折腾,不然他大可像山间隐居闭关之人那般一觉睡上几年,这无疑是最省事的方法。 又一日。 腊月三十。 过了今日,新年变旧年,时间如此流逝,修行者虽多有感慨,可也仅是感慨一番罢了,距离他们寿终那天尚还有着不短的距离,不至于百无聊到的为区区一个年节而伤感什么,反倒是这些刚上山还没彻底断了俗念的孩子们,对待过年仍一如既往的保持着高度热情。 为了照顾他们的情绪,三垣峰负责俗务的执事和长老按照往例特意带人下山采购了一批肉食和果酒,发放至踏道丘的各个院落。当然,并没有烟花爆竹这等扰人清修的东西。 仅此一天,踏道丘的弟子们可以尽情的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毕竟习惯这种东西是需要花费时间来改变的。 狭窄的木床上,小书来悠悠苏醒,满院飘起的肉香使得一天未进食的肚子直喊冤。 走出屋,看着石桌上摆满的食盒,单凭味道不难闻出里面除了鸡鸭鱼肉外,还有他最喜爱的扒肘子,也不知是否有人特意为他准备的。 只是这味道…… 差之从前许多。 第三十五章 执念 .. 一个人过年,当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过法。 而以金宝那没脸没皮的性子,这场性质特殊的团圆饭便少不了他,也少不了陈寂这个经常脸红的少年。 三人齐坐一桌相对无言,金宝和陈寂愣愣的看着小书来面前的食盒,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 水陆俱陈和残羹冷炙的对比,也不过如此了。 良久,一个低沉而又简洁的字音从金宝的嘴中吐出,“我操。”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陈寂的性格渐渐有所改变,变得不再那么怕生,也不由感叹道:“书师弟的伙食真好。” 小书来和陈寂自然不知道这些像花一样繁多的菜肴,可金宝却是来自天水城,城中大小食府早已被他吃遍,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一身厚实的肥膘。 睡仙居的五宝寒酥鸭,金鼎斋的醉神露,明月楼的跃龙门,水香阁的琉璃酱肘…… 往日各大食府需要排队预定的独家名菜,今日齐聚在这一方小小的石桌之上。 这般待遇便是金宝也从未享有过,叫人不由得生出骂娘的冲动。 “果然,有大佬罩着是真他娘的幸福。” 金宝默默将手中的食盒连带里面的“破烂货”放在一边,心中暗忖道。 随后眨眼间表情一变,贱兮兮的搓着大手对小书来说道:“这个…常言道兄弟间不分彼此,既然师弟如此好客,那咱就不客气啦。” 小书来看着他这幅德行笑了笑。 这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肘子不许动。” 金宝叼着一根鸭腿连连点头。 陈寂也在得到小书来眼神示意后向某个盘子伸出了筷子。 就在小书来也要开动之时,眉峰似乎因为察觉到了什么而微微耸起。然后在金宝二人不解的眼神下起身走向门口。 随着门被打开,一张让人甚为惊讶的面孔出现在门外。 小书来看着面前安静的少女,眼中露出疑色 颜映雪和他对视了一会,便将目光投向吃得正香的金宝他俩,眉头轻皱有些不喜。 “我也想吃。” 小书来看着两手空空的她,破天荒地调侃道:“白吃么?” 颜映雪瞪了他一眼,径自走了进来。 少女很自然的坐在了小书来的位置上,突兀的到来使得小院中的气氛微凝,金宝和陈寂嘴上咀嚼的动作越来越小,局促感很明显。 小书来没再多说,正当准备关门时,颜映雪轻啜了一口刚满上的醉神露,淡然说道:“后面还有人。” 小书来脚下一顿,他当然清楚后面还有人,看其势头定是冲这座院子来的,只不过在他的印象里没见过这俩人,既然不认识,又哪有主动迎客之礼。 可听颜映雪的意思,想必是认识他们,如此倒是可以等一下。 小书来回到石桌前,寻了一空座坐下静静等待。 “待会我没放话你不许多言,听见没?不然以后别想再跟着我。” “呵呵呵,都听姑姑的、都听姑姑的。” 没一会,一女一男之间的对话从外面的甬道传来。 紧接着脚步声愈近,一对身材比例极不对称的男女出现在了四人的视野中。 少年…称为汉子应当更合适,一身狂野的肌肉占据了门框大半的空间,身旁的少女则是从剩余的缝隙中硬生生的挤了进来,气得她凶巴巴地白了汉子一眼。 秋姑稍稍整理了下凌乱的衣摆,目光在四人的脸上一一扫过,看见金宝与陈寂在此她没有惊讶,可当她见颜映雪也来这之后,神色还是起了些许变化。 “不请自来多有打扰,还请书师弟勿怪。” 秋姑略微定了定神,抱拳说道。 金宝看着这个动作,以及她那身飒爽的打扮,下意识眯起了眼睛,简单思索之后,便是想到了什么,旋即再度看向秋姑的眼神骤冷。 小书来这时问道:“也是来蹭饭的?” 话一出口,金宝和陈寂双双脸颊泛起微红,倒是颜映雪依旧在那自顾自抿着千金难买的醉神露,仿佛一切外物都难扰她心,独独这杯中佳酿。 杜千仞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着头,问道:“可以吃吗?” 不等小书来开口,秋姑便狠狠踩了杜千仞一脚,对方当即因吃痛而五官略显扭曲。 秋姑冲着小书来歉意一笑,说道:“我叫秋姑,他是杜千仞脑子有点不好使。我们是西区贺师座下弟子,此番前来并无其他意思,只是想认识一下书师弟。” 颜映雪和金宝早就知道他们的身份,唯独陈寂两耳不闻窗外事,从不主动与人接触,并未听过阳雷之体的大名,因此倒也没有什么较强烈的神色变化。 小书来礼貌地轻轻点头致意,伸手指着仅剩的两个空座,说道:“请坐。” 秋姑坐在金宝身旁,与小书来相对。 金宝见其坐在自己身边,没来由地冷哼一声,弄的几人投来诧异的目光,尤其是秋姑。 “莫名其妙!” 秋姑微蹙烟眉,暗忖道。 至于杜千仞,体格庞大的他刚想坐下便被秋姑叫住,在她凌厉的眼神下,杜千仞只得满脸委屈地在一旁的枫树下坐着。 看到这,小书来有点不解,为何这个阳气炽盛到极致的孩子会如此听这个小姑娘的话。 明明他们之间的底蕴如此悬殊。 秋姑不知道小书来心中的想法,若是知道想必会骄傲地仰起下巴,得意的来上一句,“姐姐就是这么厉害。” …… …… 幽暗密闭的洞府几乎目不能视物,只有石门上一道流光闪闪的金印撑起了寸许范围的黑暗。 深处的密室中,有个曼妙傲人的身影盘坐在一块巨大的万年寒玉上,血一般的猩红长袍,表明了她高贵的身份和地位。 数十载的修行,其中有大半的时间都在闭关中度过,加之沈琴兰本就是圣人子嗣天赋举世无双,早早踏入脱凡之境不足为奇,若非比书钱晚修道几年,当年怕是早就与他齐名了。 那副绝美的容颜在这仿佛无尽的黑暗中熠熠生辉,可颤抖的睫毛以及紧锁的眉头却似乎在表示她正在面临着什么危机。 “兰儿,救我……我不想死。” “……” 每一声呼唤都直入沈琴兰的神魂,那个让她难以接受濒临崩溃的画面再度出现眼前。 往日那个意气风发古道热肠的男人,像是被打得半残的丧犬一般气若游离地低喘,如婴儿般清澈的眼眸早已被暗红的血痂遮盖,每一次呼吸都会使他玄胎处那道极为凄惨的伤口渗出大量鲜血。 一股股血流顺着床榻边沿流落在地上,流到沈琴兰的脚下,罗裙上好似有着无尽生机的碧绿瞬息被猩红侵占。 她看着他,满眼无措。 她看着他,泣不成声。 画面一转。 苍老的书钱形似厉鬼,面目狰狞的死死盯着她嘶吼着。 “为何不救我!” “为何眼睁睁看我变成废物!” “为何舍弃我二十年!” “我们如此相爱,看我受苦你于心何忍?你要为我报仇,杀光他们,杀光所有人。之后……” “就下来陪我吧!” 桀桀的阴笑声充斥在耳边,使得沈琴兰刚要抓住他的手骤停。 面前这个熟悉到骨子里的男人,此时竟让他生出一丝心悸和陌生。 她的神情慢慢恍惚,她的眼底渐起茫然。 “来吧,我的爱人。” 苍老的书钱阴笑着像她伸出了那只干瘪的枯手。 一股不知名的黑气腾然升起,侵占着她的道心,爬上了她的娇颜,欲要将她拖入无尽的深渊中。 “师妹。” 又是一声轻唤入耳,如圣音般刹那间便压过了这阵邪恶的笑声。 温柔的触感自肩上袭遍全身,她蓦然回首怔怔失神,泪珠滑落后便是一展嫣然。 …… …… 第三十六章 除夕 .. 回过头来,她看着向她伸手的老人,喟叹道:“他怎么可能会是你这副鬼样子。” 老人狰狞的表情逐渐凝固,一丝不解涌上了眼中。 沈琴兰向后退开一步,说道:“他永远都不会像你所表现的这般苟且求存,不会满嘴尽是杀戮暴虐,更不会让我给他复仇。而且……” 下一刻。 老人眼中的不解和阴翳登时荡然无存,转而是清晰可见的惊恐。 一缕干净明亮的寒光被沈琴兰握在手中,刹时照亮了二人脚下那片漆黑的深渊,照出了她眼中那幽深的冷漠。 “他最见不得我落泪!” 最后一个字音吐出,手起剑落,老人正在后退的身形顿时止住。 喀喀的声音由四面八方响起,就像布满裂痕的浮冰在即将破碎前对自然作出它最后的告白。 一道长长的明光自上方暴射而下,将这片空间与老人切得粉碎,甚至连他眼中那抹最后的不甘都没来得及让人看清。 长长舒了一口气,沈琴兰睁开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又一次的黑暗。 明明心魔已灭,可不知怎的,似于失去一切的孤寂感依然存在。 不知思考了多久,反正在这期间她体内的真元沿着十二重楼自行运动了足有上万次大周天。 终于她发现了问题所在。 密室中兀的响起一道温柔而又坚定的声音。 “对不起啦,原谅我这次不能听你的话。” …… …… 天色欲晚,昏暗磨人。 琉璃玉盏千斤愁,青灯浊酒乐无忧。 有些人很固执,也许这并不是什么好的品质,甚至会成为大众眼中的异类,可即便如此,他们依旧用自己那固执到近乎拧巴的理念,霸气地告诉世人:“老子乐意!” 如山下某个时常去给人家扫门前雪的傻小子,今日便没去。而是在他娘诧异的眼神以及花炮店掌柜几乎乐开花的笑容中,用这些年积攒银子买了足够点上一整晚的烟花爆竹,准备在入夜时分放给他在山上日日想念的朋友看。 而他的朋友此时却是刚刚送走几个扰他半日之余的醉鬼。 醉神露便是果酒,可醉神二字岂是可以小觑的,连神灵都可醉得,更何况是几个没有什么修为的少年,几杯下肚这往日幽静的小院中,便上演了一出群魔乱舞。尤其是陈寂在金宝这个“和蔼可亲”的师兄的劝说下,硬是猛灌了一斤,当即一改常态,抱着金宝的大腿哭诉这些年自己的悲惨往事,连其久埋心中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也顺带说了出来。 陈寂刚出世时除了模样之外与常人并无不同,然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体内天生携带的毒元日益壮大,终于在某天迎来了爆发,结果便是村里唯一不嫌弃他的玩伴被他化作了一滩血水,而那个孩子正是村长的小孙儿,待他清醒之后便见到了老态龙钟的村长跪在自己儿子面前,拼死阻拦对方要一镐头敲死他的一幕,至于代价则是那夫妇远走他乡,父子从此永不相见。 几人听闻说不惊那是假的,金宝惊恐的看着抱着自己大腿死不撒手的陈寂,圆胖的大脸都吓抽了,毕竟谁也没想过这个看似懦弱无刚的少年的体内竟藏有这等危险。 当然小书来和颜映雪这两个整日老气横秋的另类除外。 当陈寂又含糊不清地说出那日南长老施法之事,以及亮出小腹上的墨兰封印后,金宝这才劫后余生地长长吐了一口气。 至于秋姑在期间只是聊了一些剑阁当今的情形,以及诸峰水平如何如何,或是谁家长老性善多金,可以化为将来拜师的人选,整个过程丝毫没有提及小书来的任何情况,就连那日闹的沸沸扬扬的寂胎之症也是如此,仿佛这一切从来没发生过。 小书来觉得有些无趣,时而嗯上一声以示回应。不过末了倒是从她口中听到了一个滑稽的称谓。 “踏道丘三混子。” 这是一个月来在踏道丘上兴起的字眼,指的便是小书来、金宝和陈寂,至于出自谁口…用脚丫子想也知定是那阕弘宇。 自从道论课结束后,小书来就一直留在小院中未曾出门过,金宝和陈寂虽然知道此事,可却没敢告诉他,且除此之外,阕弘宇等人也许因为上次的吃亏而老实了许多,没再弄出过幺蛾子,如此他俩也没放在心上。 而今却被秋姑突然说出,金宝即便脸上不爽,可看在小书来没动声色的份上,便忍了下来。 …… …… “被人误解的感觉如何?” 月出冬山,少女白衣飘然,与月光合而为一。 小书来看着眼前微醺的姑娘,不禁挑了挑眉毛,问道:“嗯?” 颜映雪盯着红扑扑的脸蛋,迷离地看了他一眼,既像不屑又似无奈的摇了摇头。 “你的态度教人很难以捉摸,知道在这种地方,不能修炼的人下场是什么吗?” 小书来舒服的地靠在好不容易夺回来的老枫树下,说道:“知道,下山。” 颜映雪说道:“只对了一半,剑阁这样的庞然大物千百年来从未出现过这种低级的失误。放你下山?这还要看他们够不够仁慈,不死便是最好的结果。你不需要心存侥幸,你父亲之所以能安然下山,只是在于他从没想过离开寒山镇,背叛剑阁。试想一个近乎圣子般的人物,掌握着剑阁最精妙的传承,让他离开谁能放心?但凡他踏出此地一步,不用山上出手,自会有人取他性命。” 小书来没去深究她是如何得知书钱的情况也不想深究,说道:“所以呢,你在关心我?” 颜映雪淡淡一笑,说道:“不,我是觉得这样未免有些可惜。” 小书来有些不解。 颜映雪来到来到小书来身旁,轻轻坐在宽大的枫叶毯子上,眼中迷离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幽幽的深邃。 “世人往往歌天才而笑愚人,殊不知二者只有一线之隔,所谓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我知道你身上的秘密很多,如烛火,引得飞蛾即便舍身也想一探究竟……” 颜映雪话没说完便被小书来突然地轻叹打断。 小书来皱了皱鼻子说道:“你今天的话有点多,还是之前我生了错觉?” “我对你、你们要做的事情不感兴趣,也不是我该操心的。既然杂念如此之多,那么为何要修道?心地清净方为道。修道本是件最简单的事情,没必要弄得如此复杂,多入定修炼,少胡思乱想。” 颜映雪没有第一时间说话,而是认真地盯了他好一会。然后伸出玉手很突然地捏住小书来的脸蛋说道:“你的心思还真如你的脸蛋一样纯净啊。” “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寻求我的帮助,同样我也需要你,你无法拒绝,因为这是你的宿命。” “但愿别让我失望。” 说完,颜映雪对着小书来轻轻一笑,起身离开了小院。 小书来没再去关注她的背影,闩好门后,他独立于院中,思考着“宿命”二字。 其实他还有些话没说。 所谓阴阳之谋,权术诡计,无非是针对于实力强大的敌人,再不济也是个双方对等的局面,只是这招无异于下下签,棋子落下便如覆水一去难收,稍有不慎则前功尽弃。诚然他也深谙此道,可不代表他喜欢,花费心思和时间用在这,倒不如将自身道行提上去,那时一切计谋在无俦的实力面前皆化泡影,这才是上上之选。 小书来清楚他最终将迎来怎样的宿命,自始至终从未忘却,所以才不会将心思浪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眼下急于解决的是该用何种方式凝聚出道种。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和推演,他确认这一世命格中并没有受他人道果传承这一因果的存在,而那个剑主外公和围绕自己身边这些人是否在下同一盘棋他确是不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经被迫沦为这盘棋中的关键一子,且应当会有很多人在赌他能否修行。 “嗯……” “就如你们所愿吧。” …… …… 夜已深,稀稀落落的爆响声此起彼伏,可落在剑阁的护山大阵中到底是没了动静,气势上照往年弱了许多,仅能看见几道爬过寒山一角的彩氲。 而这其中的缘故,想来只有花炮店的掌柜最为清楚了。 小书来没有选在在这个时候睡觉,而是看着远处刚消散的光芒,那里是山门的方向,在那之下有他等待的人。 至于等待什么,他也不知道。 只是觉得那人不会消停的甘于寒夜的寂寥。 山下某片地势颇高的石坪上,有个黝黑的人影抱着半人高的爆仗来回走动。 片刻之后,当他摆弄完抬首望天时,森白的牙齿被月光打了个正着。 二虎子抱着膀子,满脸不屑地看着几道炸裂的烟花,心想这算什么玩意,屁都不是,待会爷让你们好好听个响。 接着他又看向寒山的方向,眼神逐渐兴奋。他不确信小书来能否听到看到,但他买了很多,多到他生出一种就算瞎子也能看到的自信。 今时不同往日,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向山上的朋友表达仙凡分隔的想念。 …… …… 第三十七章 后山湖 .. 石坪忽地生出一点微芒,火折子亮起的光芒在这个万家灯火通明的黑夜并不起眼,甚至看起来有些可怜。 然而这种情形在二虎子紧张的将所有药捻点燃后彻底反转。 数之不尽的花炮陡然冲天而起,带着震耳的爆裂声音撕碎了夜幕下的幽云和凛风。 一时间寒山方圆百里内的上空登时被染成了彩色,各家的灯火纷纷被打压下去。 二虎子看着这幅他的杰作,激动得嘴巴大张,挺直腰板卯足了劲冲着寒山之巅放声长啸:“阿来!” “……” 啸声强而有力带着几分沙哑。 当然,在寒山巍峨的身姿前,任何声音都被削弱了无数倍,山上之人自然是听不见的。 小书来看着一簇簇绚烂的花火,眼神中流露出一抹不出所料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小院中渐渐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 …… 数日后的清晨,剑阁护山大阵打开了一角,十几道剑影划破第一缕朝晖深入诸峰当中。 玄竹和莞浀带着众一代弟子归来! 有心细的弟子发现,莞浀师叔的脸色青白看上去有些虚弱。 他们不知道蛟州发生了什么,甚至连蛟龙骨一事也毫不知情,只是听说那个郡死了很多百姓。 后来他们向前去伏妖的弟子打听才得知。有其他宗派的强者前来夺取蛟龙骨,莞浀长老一人一剑画地为界,在蛟州大地上劈出了一道千里长的剑痕,将各路强者一并挡在了蛟州之外,为玄竹收取蛟龙骨夺得了时间。 不过这一剑也导致莞浀内损颇为巨大,寂灭峰的寂灭剑决相当特殊,是有名的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战法,纵使威力出奇,可使用过多却会损耗寿元,故而寂灭峰的强者很少出手,就算出手,寻常情况下也不会用到寂灭剑诀,唯独这次莞浀为了立威动用十成力,毕竟当时来人之中不乏有半圣强者,一击便震慑住了所有人。 听说当时圣神宗来的那位强者对那一剑都甚是忌惮。 事实证明,剑阁依然是那个咳上一声,整个修道界便会响雷的巨擘。 这个消息一经扩散,上至各峰长老,下到几代弟子无不倍感欣慰,胸中那口积攒二十年的闷气随之消散了不少,甚至连那蛟龙骨一时之间也被众人遗忘在了脑后。 后山湖。 有座清湖位于峰林深处,然而这湖却并没有名字,只是由于地处群山之后索性便这么叫了,平日里不见有弟子来此,因为他们都知道重均峰的首座最喜爱…吃湖中青鱼。 湖中心有座小岛,与其说岛,实际上却是块三丈左右的青石。 青石上静静坐着个紫衣胖子,满脸沉思地看着波澜不惊的湖面,一颗龙眼大小的明黄色珠子在其手指间来回把玩。 不久远处的山涧中忽然有了异动,只见水面上荡起层层巨大的波纹,一团碧绿的莹光在水下若隐若现,正向这边缓慢游来。 玄竹默默地看着,直到那团莹光来到面前才露出了其面貌。 居然是条半丈大的鲤鱼,全身鳞片犹如极品翡翠般,在这透彻见底的湖水中极为艳丽,一眼便知不是凡物。 绿鲤硕大的鱼头扬出水面,一道软糯甜美的声音在玄竹的脑海中响起。 “给我。” 玄竹摇了摇头说道:“不行。” 绿鲤有些不解,明明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就在他手中。 玄竹看着那双清澈的鱼眼说道:“失算了,没料到那妖孽是个异种早就将蛟龙骨吃干抹净了,这样一来便只能用它炼丹了,不然师兄那边我不好交待。” 绿鲤眼中出现了一抹鲜明的怒色。 “这是你答应我的,你必须做到!你若不给,我就吃了那小孩,日后你也休想再打这湖中一条鱼的主意!” 玄竹觉得很好笑,因为他知道她不会这么做的,接着手中亮起微芒,那颗明黄色的珠子便消失不见了。 绿鲤眼神赫然一冷,鱼尾摆动着便要离开,不想再与玄竹多言。 “慢着。” 玄竹笑吟吟说道:“你看你急什么,话还没说完呢。” 说完,一个白色的巨影忽地从天而降,径直砸在湖中,溅起了数丈高的水浪,然后沉向湖底。 “这个更适合你。”玄竹看着绿鲤说道。 待到湖面平稳,绿鲤凝目向深处看去,却是一颗比自己身体还要大上数倍的白毛狮头,早就凝聚血液在水中化开,瞬间染红一片,吸引了大量青鱼前来啃食,断口处的伤口非常平整,若是再打磨一番,怕是会映出人影来,如此血腥的一幕教人生不出厌恶,相反倒有种另类的美感。 绿鲤一眼便看出这就是玄竹口中的异种大妖,且最让她满意的是其妖魂并未消散,而是被一道强横的剑意镇在了狮头中。 对她来说,显然一个堪比半圣的妖魂比那妖丹更具诱惑。 绿鲤晃了晃身子,满不在意地说道:“好吧,那就原谅你了。” 然而身体却诚实的很,还没说完,便扎入湖底迅速游到狮头前,鱼虾之流见状慌忙散去。 绿鲤口衔狮头向着来时的山涧游去,几息后消失在了一座石峰后。 鱼儿消失后,玄竹敛起了笑容,抬头看了眼天色,自言自语道:“该来的终究会来,天命自有其归处,您到底要做什么?” …… …… 这天,将自己封闭在小院中的娃子,时隔许久终于踏出了大门。 玄竹本打算直接带他前往后山湖修炼,可他认为这样不太好,起码也要与他们说一声。 他看了隔壁院一眼,知道那人一大早便出门了,火急火燎的不知做什么去。 看他离开的方向应当是白石广场,而那边也远远传来一些弱不可闻的嘈杂声。 到了白石广场,只见北区讲堂的门前被一众弟子围的水泄不通,几乎聚集了踏道丘上的所有弟子。 其中,男弟子们更是挺着脖子争先恐后地向着大殿内看去,若是目光有杀伤力,若是四位师长没有守在门口,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怕是早就被刺破了。 在这之中他见到了金宝和陈寂的身影,脸上都带着浓浓的震惊和几缕喜意。 由于处在前排,他二人并未发现站在远处的小书来。 倒是守在门外的毓之瑶见他竟是也来了,心想原来他也有按捺不住的时候,不知这次能否让他生出对修行的紧迫感。 想到这,确是不免有些可惜,作为修士的直觉告诉她,假使小书来可以正常修炼,此刻在这殿中被她守候之人定然是他! 看清殿内之人时,小书来没有表现出震惊、诧异之类的神色,且还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 因为那天夜里,他就已经察觉出颜映雪的体内凝练出了先天真元,只差将这道真元化作种子生根发芽,她便可挤入修行者之列。 这样一个神神秘秘的女人,来到这的目的想来不会简单,只是不知那些掌权者是否觉察到。不过像她这样在将来足以成为一个宗派支柱级的人物,剑阁高层想必早就将她的家族甚至祖辈都查清楚了,这种必要手段可以排查出大部分敌对势力打入进来的奸细。 在整个修道界中这类人屡见不鲜,往往会给宗派带来难以计量的损失,即便是人们口中的东域六圣也无法先知先觉的遏止这类情况发生。与世俗参加科举选拔的制度相比,除了性质上有些不同外,其余条件极为相仿。 所以小书来不会担心她对自己有什么不好的意图,即便有他也不惧。 “小师弟?” 一旁的上方忽然有人唤道。 小书来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秋姑正站在一棵青树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而那杜千仞则是老老实实的坐在树下,想说话却又碍于秋姑的威慑,只得瞪圆了眼睛望向这边。 秋姑腾空一跃径直落在地上,简单干脆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亦如她的身姿一般,这不会叫人怀疑什么,事实上很多人家都会选择在子嗣幼年之时让他们习武,既为防身,又为健体,毕竟这个世界很危险,而外在的危险永远比内在的更加直接和具体。 诚然如此,换做见识高的人,还是能从她的一举一动中看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发现。 譬如某个看上去贱嗖嗖的胖子。 小书来对着秋姑点了点头,后者看着他问道:“不打算靠近看看么?” 杜千仞显然有这个意思,神色急切地一直在瞄着那边。 小书来看了他一眼,又将视线放回到秋姑的脸上,说道:“既然看不清,站在什么位置又有何区别?” 这句话在秋姑听来有些一语双关的意思,当下心中一澟,还以为小书来发现了什么,然而他不知道这句话其实是说给心不在焉的杜千仞听的。 而后者却根本没在意话中的提点,正是他对所有事物有着极强的好奇心,同为异体的二者区别便在此显现了出来,照这般下去杜千仞想要踏入归元,怕是还需要很长一段时日。 …… …… 第三十八章 六百年的星渊 .. 小书来见状不易察觉的摇了摇头,心想这群体质特殊的孩子就没有一个是正常人,同时也开始怀疑这座世界的修道文明是否正常? 腐朽的世界,虚假的文明,偏执的认知,在罪恶之火中绝望起舞的若非天才,便是疯子! 不去理会这些,小书来将目光重新投向讲堂大殿处问道:“她在里面做什么?” 秋姑收回了心思,不确定地说道:“应该是在炼化剑箓,准确点是剑箓副本。” 剑箓这样的宝物她也是一知半解,远不如金宝了解的多,所以没作过多解释,扭头看向远处的讲堂感叹道:“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凝练出真元,她果真不负师长们的爱护,就是不知这一次能不能引来飞剑共鸣。” 说完还不忘回头瞅了杜千仞一眼,貌似在说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同样是异体,差别咋就那么大呢? 杜千仞感到莫名其妙,不太理解其中的意思,只好示以他标志性的憨笑。 因为他娘曾对他说过,“遇到听不懂,看不懂的就笑,笑得越高兴越好。” 小书来一时间默然了,他在想既然这东西当年是他带回来的,那便说明在他那一代之前从没有人用过这剑箓,也不知这两个时代的寒元之体对比孰强孰弱。 秋姑这时又开口说道:“听说师弟今年刚满八岁,可是这平州人氏?” 小书来简短回道:“山下。” “寒山镇?” “嗯。” 秋姑问道:“从没出去过?” 小书来说道:“没有。” “那你是如何上山的?”秋姑面露狐疑地问道。 小书来这时扭过头,眼神幽幽地看着她,说不出来什么滋味,而让秋姑最不舒服的是在这道目光下,自己的一切仿佛都被看穿了,这种感觉极度真实,不禁让她生出悚然之感,手臂上明显感到汗毛竖立,却是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秋姑立刻认识到自己过于心急了,玩套路从来都不是她拿手的。然而小书来的这几个回答却并没有印证她心中的猜测,当下不由得开始怀疑那些消息的真实性。 忽然,一道嘹亮的剑吟在大殿内响起,且一声胜过一声,围观的弟子们当即感到有种无形的波动在敲打着自己心脏,破坏跳动的规律,惊骇地慌忙向后退去。 毓之瑶四人相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满眼的惊喜。 “成了!” 厉佢猛地一拍脑袋,颇为脆亮的动静听得弟子们眼皮直跳,心想这一下子要是拍到自己身上…… 重均峰之人首重练体,身体强度自然远胜其余诸峰。 紧接着贺道羊轻咦了一声,视线瞬间落在极远处那座孤傲的峰上,手上习惯性地抚须动作登时一顿。 忽有尖锐的破空声由远及近,与那剑吟交融呼应。 毓之瑶三人此刻也注意到了这点,微眯着眼睛神念瞬息外放,难以置信的神色于此涌上眼瞳。 讲堂的大门随后自行开启,一个白衣少女正在大殿中央打坐,青丝和衣袂无风而动,一抹淡蓝色的真元自她腹间忽地燃起迅速遍及全身。 破空声转瞬到了眼前,毓之瑶四人连忙让出位置,只听飕的一声,剑影掠过间带起强风,吹乱了众人的发丝,也吹开的四位执教者的笑容。 那是一把幽蓝色的长剑,宽不过二指,却有三尺长,整个剑身古朴寻常并不如何瑰丽,然而仔细看去便会生出似是在被深渊凝视之感,强烈的心悸赫然迸发。 很多人不由得屏住呼吸,时间一长脸色憋得红扑扑的,纵然这样,他们依然不肯移开视线,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这神奇的一幕,而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也会经历一番,此时耐心观看,说不准便能发现一些唤剑诀窍。 抱着这种心态,哪怕他们被这把飞剑散发的气息压迫的苦不堪言,然也没有一个人肯离开,甚至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这里面包括金宝和陈寂,乃至性格狡诈浮躁的阕弘宇亦是如此。 毓之瑶定睛看向悬浮在少女头上的飞剑,一时间没认出此剑的来历。 须知藏峰之上,无主飞剑何其之多,汇聚了剑阁历代无数人的飞剑,传闻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能还能找到先代圣人的遗兵。 故而毓之瑶等人皆没想起这把品相极好的宝剑是何来历。 到底是三垣峰之人见识颇高,不一会贺道羊便想起早年曾在藏书阁翻越过《万剑谱》。 上面记载了剑阁近千年来的所有高品阶飞剑,而眼前这把纤细的幽蓝长剑,的确在那本书上有所记载。 “星渊剑!” 贺道羊思索着说道:“这应该是六百多年前坠星峰首座太华祖师的本命飞剑。断八百里山脉,取一丈地心铁,掠寒月之精气,炼二十年成剑,剑之名:星渊。可覆五方圣地,可斩百众鬼神!” “这是书上有关这把剑的全部记载。” 说完,贺道羊意犹未尽地抚须点首,叹这把剑的出世的手笔之大,而那位太华祖师也是气魄非凡,只取月夜炼制,竟足足熬了二十年。 “坠星峰?” 厉佢呲牙挠头地发出了疑问。 毓之瑶二人亦是递来同样的目光,他们几个远没有贺道羊入门时间久,很多秘辛并不知道。 贺道羊默然片刻,有些悲怆地说道:“三垣的前身便是坠星。” “相传坠星一脉当年除了一位刚入门的小师弟外,余者皆追随太华祖师一同战死在了大雪山,而那位小师弟便是我三垣峰的开脉祖师——乌阳道人。” “八百子弟战天关,独留一人泪阑干。” “宝剑飞还人不还,七尺英魂何处安?” 听完,众人只觉悲从中来,一股哀恸的气息在四周渐渐弥漫,一些女弟子更是忍不住红了眼,依靠在同伴身上径自抽泣。 可以想象得出当年各峰浩浩荡荡地奔至无边雪原,临走时有个刚入门的小家伙哭着喊着也要去,师父温柔地跟他说过两天就回来,可到最后却是无一人归还,只有无数把残破的飞剑带着他们主人最后的信念踉跄地飞回,小家伙泪眼婆娑的拾起这些残剑,一声声地唤着师兄、师父、师叔、师祖…… 这时,殿内的少女终于睁开了眼睛,冰蓝色的光泽在她眼中一闪而逝。 “呼……” 随着一口肉眼可见的白气从她嘴中吐出,周身半丈之内的地面刹时便铺上了一层晶莹的白霜。 呵气成霜! 这便是异体区别于常人所拥有的先天优势。 颜映雪摊开手掌,星渊剑缓缓落下被她握在手中。 当她看到剑脊上细小的两个字时,眼神顿时变得有些异样。 “这剑很不错。” 颜映雪抬头看向走过来的四人,贺道羊很快便收敛的情绪,可当他近距离看着星渊剑之时,眼梢处仍是露出一丝淡淡的伤感。 “我认为也是。” 颜映雪抬起长剑,并起二指扫过剑身,当地一弹,空灵的剑吟婉转轻扬。 贺道羊温和地说道:“这把剑是太华祖师的本命飞剑,当年他老人家成圣不久便早早陨落,故此没来得及将其蕴养成圣兵,依旧停留在顶阶法器阶段。即便如此你若想彻底控制它发挥其全部威力,仍要勤加修炼将修为提上去,万不可因取得一点成就便稍加懈怠。” 毓之瑶神念扫过,见颜映雪的修为稳定在了归元初境,欣慰至极地说道:“雪儿,你贺师叔说的没错,这期弟子中你是第一个踏入修士之列的,很多人的目光皆放在了你身上,你的一举一动会影响很多人对于修道的态度。” 提到态度,颜映雪下意识的想到了那个恬淡的有些过分的小胖子。 抬眼看向外面,却是没在人群中见到他的身影 …… …… 见此间已无事,小书来转身就要离开。 秋姑忽然叫住了他,“这就走了?” 小书来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说道:“不都结束了么?” 秋姑有有些意外,说道:“不准备去恭喜一下吗?” 她意外是因为,他们的关系看上去明明很近的样子,心想难不成你到这来只是为了凑个热闹? 小书来只是平静地回了“不必”俩字,接着便提步离去,临走前倒是多看了金宝和陈寂一眼。 一切随缘,互不相见也好,以免徒扰他们心绪,趁此期间可以安安静静地思考重塑玄胎之法。 山道上只剩下很是无语的秋姑,以及满脸懵然的杜千仞在等待微风下一次的吹洗。 大殿前正在咂嘴感慨的金宝有所感应,向这边看来,然而除了她俩之外并没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和目光,不禁有些疑惑。 …… …… 第三十九章 冬去夏来 .. 回到小院,玄竹不知何时到的,手上正抓着一件他极其熟悉的东西。 足有小书来半个身子大的陶罐,却被玄竹单手拎起,仰面往口中不断送入红彤彤的蜜饯。 没两下罐子便空了,看得小书来头一次微微生出心疼的感觉。 “呦,回来了。” 玄竹听到动静放下陶罐,在小书来那炯炯的目光下,不禁尴尬地笑了笑。 见小书来不作言语,生怕他再说出一堆教训他的话,便连忙起身干咳两声,缓解一下气氛。 玄竹说道:“既然无事了,那就收拾好东西随我走吧。” “去哪?” “一个没人烦扰的地方。” …… …… 玄竹用术法在林间搬来了几颗粗壮的树干,以手作刀不一会便削成了想要的大小。 此后这湖岸上便多了一座崭新的屋子,添了些许人气。 “往后便在此间住下吧,这平日里除了我和一个老家伙外,没人会跑到这来。” 玄竹边从储物法宝往外拿着东西边说道。 什么兽皮毯子,茶具,泥炉,火石,油灯…… 典型的养老家伙式。 站在一边看着这些俗世间的东西,小书来搞不懂一个修为如此高的人为啥会随身携带这些玩意儿。 手忙脚乱地归拢好后,玄竹擦拭着额头上的热汗暗暗松了口气。 自幼便在山上生长的他,往日里都是被别人伺候,何时轮到他干这等活计,可一想到那两位大佬的压力……于是便忍了。 “这他娘的莫不是看老子自小没爹,隔这么多年想起给我寻了一个了?”玄竹看着一旁悠哉悠哉满脸无辜的小书来暗忖道。 想到这,玄竹忽然记起眼前这小子跟自己幼年的遭遇竟是如此相仿,不觉间对他生出了几分怜意。 “饿了么?” 日影斜下,玄竹带着小书来走到湖边寻了两块较为平坦的石头坐下。 等了一会没有回应,玄竹扭头看着小书来,发现他正在直勾勾的瞅着湖面。 小书来刚坐下便看见远处通往群山深处的山涧中有团碧绿的东西浮在水面上,当他看过去时,绿鲤似乎注意到了有人在看他,顺着方向看来,便发生了一人一鱼大眼瞪小眼的一幕。 玄竹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出了声。 就在这时,只见小书来抬手遥遥指向绿鲤,幽幽问道:“能吃它吗?” 玄竹:“……” 绿鲤:“……” …… …… 小书来大口撕下一块外皮焦酥的鱼肉,鲜美的汁水顺着嘴角溢出,对面的玄竹亦是这副吃相。 当然,这鱼并不是绿鲤。 便是想吃,玄竹也不见得敢动手,便是敢动手,也不见得能打得过它。 二者之间的差距,玄竹还是心知肚明的。 …… 各自打了两个饱嗝后,看着对方脚下完全不比自己少的碎鱼骨,玄竹很好奇这些年书钱是拿啥将他养大的。 “当真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玄竹小声嘀咕道。 “吃饱了?” “嗯,算是吧。” “操,没吃饱也别吃了,老子这一天还吃不上两条呢,合着都让你造了。” 玄竹笑骂着摸了摸小书来的脑袋,说完还心有余悸地看了眼远处的山涧。 能生长在剑阁这等圣地的鱼自然也不是凡种,它们常年受剑阁地下元脉的滋养且还有绿鲤的影响,可以说每吃一条青鱼的功效都不亚于服用一株百年宝药,自然珍贵的很。 然而玄竹也并非不舍得让他吃,只是吃多了怕小书来凡胎之躯承受不起,若是出点意外,估计沈琴兰得举剑找他拼命。 小书来需要每日食用这青鱼,让体魄达到一定强度,方能服下用那颗半圣妖丹炼制出的血丹,从而开启体修之路。 但是这绝不是根本之法,纵然是体修达到后期也离不开真元的供养,说白了体修者无非在身体强度上要远超同境修士,甚至依靠这点达到跨境杀敌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玄竹正是个典型的例子,结果便是那头炼化了蛟龙骨的半圣妖狮被他砍了脑袋。 外界相传剑主之下,五峰首座少有敌手,此话并非虚言。 正因为清楚这一点,玄竹才对那两位的决定一直持有疑义。 往后的日子,玄竹每天会来一次为小书来烤鱼,同时查看他的身体强度,偶尔还会带来一些踏道丘上发生的事情说给他听。 比如金宝和陈寂发现小书来凭空消失后焦急万分,还以为他被逐出山门了,连毓之瑶都惊动了,不过后者只字未说,随意编了个借口敷衍了事。某个姓阕的弟子听闻后,整整笑了一个时辰,到处宣扬此事,最后还是颜映雪拔剑抵住他的喉咙,此事方才罢休,而颜映雪也因向同门出剑受到了小小的惩戒。 这些鸡毛琐事在小书来听来也只是淡淡笑了笑,并没影响到他平日躺在草坪上晒太阳的心情。 …… …… 北方不见春,这话想来不假。 春季的寒与正月的冷,除了落在人们皮肤上难以忍受的程度不同外,本质上并无区别。 毫无存在感的春天转瞬即逝,大地开始为万物的复苏做好回温的准备,外界的空气中渐渐有了一丝闷意。 在小书来住进后山湖的几个月来,不光是外界,踏道丘上也发生了诸多变化。 作为被大众关注的异体,无论那些视线带着善意或恶意,血灵尸作为比其他异体更为罕见的存在,陈寂在顶着这般压力的情况下,仍是继颜映雪之后第二个踏入了归元境,炼化剑箓副本后的三日成功唤来飞剑,且还是百年前寂灭峰一位脱凡境长老的本名飞剑,一时间羡煞旁人,许多人也因此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改变,这点倒是令小书来颇为欣慰。 随后金宝也不打算继续低调,抢在杜千仞之前破境归元,同样也惹来了许多剑阁高层的注意,再一次确认他的身世无异之后,金宝这个名字便顺其自然的写入了结道大典的内定名单中。 又过了数日,在厉佢一声响彻踏道丘的狂笑中,阳雷之体的杜千仞成功归元! 至此,这期弟子中备受关注的几位皆已正式踏入修士之列。 而小书来却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内,除了偶尔会被某人当成笑话提及外,再无人说出过这个名字。 这天午后,姗姗来迟的玄竹带来了两样东西,随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个面相慈善长眉阔眼的老人。 听见风声,小书来便知道来人了,然后他却没打算起身。 温热的阳光,仿佛将全身筋骨松弛了一遍,这般美妙至极的滋味,有谁不会全神贯注地享受呢? 直到一片阴影遮住了太阳,小书来这才不情愿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玄竹那等体型走到小书来身旁,若教旁人看了,怕是会担忧这厮会不会一个踉跄站不稳,坐死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娃儿。 “臭小子,听见老子来了也不起来,说你是懒鬼还不乐意。” 玄竹挑着眉梢抱着膀子,居高临下地说道。 “偷得浮生半日闲。每天只有这么点短暂的工夫是日光最柔的时候,趁这会儿打扰别人晒太阳,我觉得不是什么好习惯。”小书来轻叹一声,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后,老神在在地说道。 闻言,玄竹看了眼御慈灯,满是无奈。 初生牛犊不怕虎,加之时间一长,彼此之间都混熟了,也只能这么理解了。 无论是玄竹还是御慈灯,于凡人而言是神仙,于修士而言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可就是这种存在却拿眼前的孩童没有丝毫办法。 着眼世人,小书来的命运已经超过了九成以上的人,围绕他身边的人要么来历不凡,要么修为通天,不管到哪总会有人护着他,宠着他,这样的人生必然会招来无数人的羡慕嫉妒恨。 可只有小书来自己心里清楚,这一切的根源在于他的气数太强了,哪怕是这种人见人恨的命运,说白了也配不上他自身那足以撼动天地的气数。 小书来不紧不慢的起身,看了眼玄竹便将视线放在了御慈灯的脸上。 此人有些不寻常。 这是小书来对御慈灯的最直白的印象。 换做别人听来,这话当属废话无疑,剑阁三垣峰的头号大佬,堂堂半圣强者,岂有平凡之处? 可小书来心想的不平凡,乃是源于御慈灯身上的气息并不纯粹,除了至强的剑意之外,还有一丝浩大庄严的味道。 ——佛气。 小书来一眼便看出了御慈灯之前修过佛道。 “那个…老二啊,把东西拿出来吧。”玄竹头也没回地随意说道。 可回应他的则是御慈灯一记“爱”地爆栗。 “没大没小,叫师兄!御慈灯打完便快速的将手缩回了袖中,吹胡子瞪眼地呵道。 在别人眼中,御慈灯虽不如荀老那般古板刁钻,却也是个持守戒律,不苟言笑的无趣之人。 之所以将主持宗派大局的权利交给他,也是因为他这稳重的秉性。 这与他早年曾在娑婆寺带发皈依脱离不了干系,慈灯便是他当年的自号。 …… …… 第四十章 明王观想图 .. 这一下疼得玄竹像是王八一般忍不住缩起了脖子,大手用力在头上挫挠。 如此轻描淡写的教训,便能看出御慈灯的战力远在玄竹之上。要知道后者不久前没费什么力气便跨境斩杀一尊半圣大妖,而前者随意一个爆栗却能打疼他。 不去管玄竹龇牙咧嘴的德行,御慈灯瞪了他一眼后便来到小书来身前,从怀中掏出了一幅泛黄的图卷,和善地说道:“拿着。” 小书来接过图卷打开一看,眸子深处荡起了一丝波澜。 “这是什么?” 御慈灯见他看过之后,没有丝毫不适,不觉有些惊讶,说道:“这是佛门的明王观想图,日后每天拿出此图观摩一番,时间一长便能发觉其中的奥妙。” 那日诸峰议事上林侠的话没错,各峰的确没有炼魂的法门,可他却忘了御慈灯曾是佛门弟子,正道门派中除去白虹阙和圣神宗,娑婆寺同样存在顶尖的魂练之法,其中当属明王观想图为世人所熟知。 当日之后,御慈灯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动身前往幽州,与娑婆寺讨来其中一尊明王法相的拓本。 暂且不提玄钧太上到底是否要将道果传给小书来,想着要真是无法为他通窍塑胎,不妨走一走魂为主体为辅的路子。这样一来,百年后的剑阁会少一位剑圣,但或会多出一位魂力通天彻地的阵师、符师,这样的结果倒也可以接受。 玄竹接着说道:“你虽是天生玄胎枯萎,无法淬炼天地元气,可也不用灰心。若论神魂之强,踏道丘上的那群兔崽子没一个可比得上你,这明王观想图本就是顶尖的观想之法,若是能将此相刻印魂海之中,便可走上那魂修之路,老子觉得凭你的天资,真走上魂修的路子,来日在东域横着走也不在话下。” 小书来平静地问道:“这个世界的人都是依靠观摩法相来修炼神魂的?” 玄竹二人互视一笑,心想有兴趣便好。做任何事情的必要前提皆是对这件事情的本身有着极大的兴趣,修道也不例外。 御慈灯微着说道:“大致如此,魂之一道注重于冥想,入无我、无法之境,以微渺之躯亲近大道,聆听道之真谛。这些传于后世的存在,皆是传说中的成道者,观摩其法相或可捕捉到他们留于天地间的一缕大道感悟,从而证得自身之道,这类人被称作魂修,纵是数量稀少,可任何一位魂修都是不可忽略的存在,通过符文他们可以在各个领域发挥独有的作用,诸如法阵,符箓,附灵等,都需要魂修来亲手操作。” “若是修炼到高阶,挥手间画出一座强大的法阵,一念便可断阵内之生死。只是魂修看似无所不能,却有个极为致命的缺点,那便是几乎没有近战能力,一旦让强敌近身,大抵是没有存活的机会了。” 小书来轻轻颔首,听闻之后对这个世界的修炼体系又有了进一步的认知。 总的来说,他认为这种修炼方式偏于落后,以他人之道来证自身之道,这个方法虽说可行,但路终归是越走越窄的,似于王侯之子再如何建功,如何得到皇帝垂青,最好的结果无非是顺利继承他老爹的爵位,而无法再往前踏上一步,除非…… ——喧宾夺主。 不过,这些跟他毫无关系,毕竟他根本就不需要修炼神魂。 明王法相? 真身他也不是没见过。 …… …… 再一番叮嘱后,御慈灯便乘风而去,山内很多事务都在等他做决定,自然是不能将精力全部花费在小书来身上。 暮霭沉沉,山风和畅。 青烟在湖边袅袅升起,带起令人陶醉的果木香气。 两条肥硕的青鱼下肚后,玄竹摸着下巴上细密的胡茬,饶有兴趣地看着小书来,像是在等待什么。 小书来起初有些不解,可片刻后他就明白了对方在等什么。 须臾间,一股燥热感自胸口处快速蔓延至全身,白皙的皮肤都因沸腾的血液而变得泛红,更是有无穷之力随着奔腾的血液涌入身上的三万六千个窍穴,想要打破其中的屏障破体释放。 然而这就是炼体的第一步。 小书来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可也仅此而已,任凭庞大的药力在体内如何宣泄,他只是闭着眼睛安静坐在那里承受。 非他有多能忍,只是这点痛苦对他实在是微不足道。 玄竹的分寸掌握的恰到好处,所用的药量刚好达到小书来身体承受的极限,不至于发生因承受不住而气血逆涌,最终暴毙的下场。 一尊半圣境大妖的妖丹炼制而成的血丹,且包含着一道极纯蛟龙精气,别说一介肉体凡胎,怕是连那些元阶上境的一代弟子们也承受不起那磅礴的妖元。好在有夏蝉儿用剑炉剔除了其中狂暴的妖力,再辅以各种药性温和的珍贵宝药,将这血丹一分化千,由此可知小书来现在承受的药力不过才是总量的千分之一。 “你们的目的确定是让他能够修行,而不是玩死他么?” 绿鲤的声音忽然闯入玄竹的耳中,尽管话里话外有几分嘲讽的意思,可在她那酥软的声音下,教人不禁心旷神怡。 玄竹听闻神情变得有些无奈,传音道:“有什么法子?不挨个试一试谁也不知到底哪条路适合他,我倒是赞同将他送入白虹阙修炼,以樊圣的实力,只要这小子半道没蹬腿,九成几率会成为继她之后的又一位魂圣。可是这拱手让人的买卖根本做不来,哪怕两家世代交好,镇狱峰都默许他留在山上了,谁敢有二话?” “御老二惜才,自作主张求来明王观想图,这无人去管。剑主师兄让我给这小子当两年老妈子我也认了。为了一个成圣的机会,各峰这些年的矛盾愈演愈烈,可终归谁也奈何不了谁,要是他们的竞争对手突然换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你可以想象到这会造成何等局面?太上此生之夙愿便是山河无恙,世间太平,我相信他老人家绝不会让这种局面发生的。” 绿鲤听他的分析思量了许久,说道:“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之间玄竹嘴角翘起,不屑地说道:“除我之外,天下人皆有可能!因为我姓玄,玄钧剑圣唯一的后人,我身上的血不允许我这么做,要做便做那真圣,区区伪圣算什么?” 蛟州之行,他再三问心悟性,终于明白了玄钧的用意,他不再执着于道果的归属,摒弃了成圣的诱惑。 平日里那个满肚子牢骚且好吃懒做的胖子居然放出这样的豪言,绿鲤惊愕之余,竟生出了这厮没准有朝一日真能凭自己证道成圣的想法。 片刻后,绿鲤说道:“所以呢,你还是没说出这个孩子存在的价值。” 玄竹起身负手走在湿泞的泥上,湖面的夕阳将他的眼睛映得格外明亮。 “你应当比我更了解,二爷爷自三百年前成圣,战尽关南关北,横扫东域两国,未尝一败,便是那自称邪道第一人的哭魂山之主也被一剑断了半缕头发,只此一剑便压得东域宗派数百年抬不起头。 对旁人来说这是足以照亮千古的光辉,但这却是他老人家此生第一大遗憾,他恨自己不能与各个时代至强之人促膝论道,尤其是那位?元大圣。” 除了玄竹没人知道,数百年前剑阁有个普通至极的一代弟子常常喜欢游历四方红尘,某天在东海之畔忽然远远眺望到有个擎天撼地的伟岸身影兀然出现在北域门户前,那个弟子就站在海崖上痴痴地看了数日,直到那身影骤然破碎,化作无数点点星光浮动,同一时刻天光骤暗日食降临,北域深处传出万鬼齐啸,好似有什么可怕的存在正在苏醒! 然而那些星光却在此刻代替的了太阳,将天地重新照亮,最后化作一道巨大的星符飞入了北域深处,鬼啸便在之后赫然消失,日食散去天地恢复光明,刚才的一切恍若梦寐,只是落在他脸上的棉雨以及骤急的暖风发出的悲鸣告诉他并不是梦。 天地同籁,大道哀泣,有圣人陨落! 那道身影便是?元。 那个弟子则是玄钧。 那道符则是?圣临死前对人族做出的最后的回馈。 “当年邪道作乱,魔宗在剑阁眼皮子底下趁机掳掠了百万民众当做魔奴豢养在大雪山腹地,俨然一幅国中.国的景象,我剑阁自此开启荡魔之路,誓要让那些百姓回家,还他们一个太平,然而历代祖师却始终未能完成此举,老剑主更是因此道消身殒,此等食肉寝皮之仇岂能不报?” “这是太上的第二大遗憾!” 说完,玄竹抖了抖身躯缓缓探出手掌,一捧清水自湖中飘出被他托在手中。 下一刻,只见玄竹眼神骤变,一股纯粹至极的剑意乍然迸涌,紧接着那捧清水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浓缩成了一粒灰尘大小的水滴。 随后屈指一弹,那粒水滴便轻飘飘地落在了湖面上。 嘭的一声巨响。 仿佛有百斤重物砸入水中一般,一个巨坑顿时出现,水浪冲天而起足有十几丈,带着几条被砸懵的青鱼最后落回了湖里。 连空气都因此而变得清新湿润,恍若雨后。 玄竹淡然地对绿鲤说道:“这是二爷爷的第三大遗憾。” …… …… 第四十一章 一年之春 .. 玄竹有些落寞地说道:“不管是我还是大师兄,都无力完整的承袭此道。若放在从前我俩合力足以撼圣,可现如今……” “千山万海…千山万海,千山崩陷,独留万海又有何用?” 绿鲤默默听着他的诉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口中的大师兄正是上一任的重均峰首座谷断城,绿鲤对于他的身死也感到惋惜,虽然它从不关心这些与它无关之事。 此时小书来通窍也到了最后一步,不过千分之一的药效自然不可能助他打通全部窍穴,不过却是可以看出明显的变化,体内的血气悄然散去,颜色逐渐恢复正常,皮肤泛起一层莹润的光泽,恍若镀上了一层剔透的美玉。 这是皮肉经过一次次洗涤之后的结果,此刻怕是普通的利器也破不开小书来的皮肤。 玄竹转过身来看着他,一扫方才的颓色,笑了笑说道:“若是有人能将自己毕生所学完美的掌握,甚至是超越,这便是对于一位强者最好的宽慰。” “你猜太上是这么想的吗?” 远处的湖面忽然传来哗啦一声,绿鲤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是说他被选中了?” 玄竹摊开手耸了耸肩,神秘地说道:“知道我为什么把他带到这来吗?” 绿鲤听闻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娇喝道:“本尊是欠你剑阁一个人情,可并不是欠你玄竹的!当年与舞阳老头约定在先,剑阁遭劫之日,我会保你剑阁一线生机,然也仅此而已,你这死胖子休想打姑奶奶的主意!” 玄竹冷笑一声,随意说道:“那好啊,既然这样,我倒想看看妖族对叛离妖域的你会怎么处置。” “你威胁我!”绿鲤寒声说道。 玄竹说道:“不敢,阁下贵为天南十二妖星,在你面前我只是个小辈,不过……” 玄竹故意停顿了一会,玩味地笑到:“你难道忘了当初来到寒山的目的?” 远处烟气翻涌凝聚,眨眼睛便是一道妙曼人影出现在了玄竹眼中,嗖地一声,那人瞬移到了玄竹身前。 眼前的女子虽被白雾笼罩,可那时不时露出的玉肤却能让人产生无限遐想。 然而玄竹却只是浅浅笑了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女子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听声音可知这神秘女子便是那湖中的绿鲤。 玄竹说道:“他来自山下” 女子有些微不可耐,语速略快,说道:“那又如何?” 玄竹接着说道:“山下是寒山镇,镇外有座古庙,他被发现时就在庙中。” 女子并未出言,只是身躯微震,不难想象白雾下是副怎样吃惊的表情。 “还用我接着说么?” 女子思虑片刻幽幽一叹,无奈说道:“好吧,只要他不离开后山湖的范围,我保他毫发无损。” 这个承诺已经达到了玄竹的预计,因此倒也没再得寸进尺的要求什么,他只图搬出庙里那位以及与她相熟多年的份上,对小书来袒护一二。对方身份特殊,在山中这么多年一直保持中立,且还有意隐匿的意思,因此剑阁上下知晓她存在之人只有各峰老一代强者。尽管他不确定小书来和庙之间到底有没有关联,但听说书钱活着时候经常去庙里奉香,既然如此就算没有,也要强行让他们有! “多谢。”玄竹颔首称道。 …… …… 星灿满天,所处之高,景是那般缥缈动人。 青灯茅庐,远处寒烟袅袅,又是一番别致的仙色。 月光衣人以华裳,小书来孤伶伶地独立平湖之畔。 玄竹刚离开不久,走之前特意交待了一些练体的要诀,在小书来听来却是相当啰嗦,除此之外还让他观看一会那副明王观想图,只是被小书来拒绝了。 原因无他,之前那一眼,他便已将那尊明王的道韵刻在了脑海中。 话说回来,他猜想这个世界的人没有见过诸明王之真身,不然这图怎地画成这副鬼德行?明明是降魔神祗,却弄得好似个鬼怪。 看着身上那层晶莹的光泽,他没想过要走练体这条路子,在他的记忆中储藏着数之不尽的无上道法,随便拿出半部便足以让这个世界改天换地,甚至连他们都束手无策的寂胎也不是没有法子解决。 说到底,他还是跟这个世界的因果连接在了一起,而命运的走向他不想刻意去掌控,且必要时还会顺势而为,从他睁开眼睛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起,行的便是自然之道,除了书钱那次他破例了。 别人都在绞尽脑汁不择手段的为自己改命时,他却依旧如故,秉持着顺其自然的理念活着,这种态度在别人眼中无异于散漫至极,是为不可取之道,本就是异类且还给人一种生性懒惰不思进取的印象,倒是令人不禁生出“大道契合”的念头。 这便是许多人看他不顺眼的原因所在。 而他,并不在乎别人理解与否,真正理解的人好比逛古玩市场时,在某个最臭名昭著的假货贩子的眼皮底下以低廉的价钱捡到了一个大漏,那么回报必是丰厚羡人的。 时间主宰着一切,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在其面前都无所遁形。 …… …… 转眼又是一年之春。 小书来安稳住在茅庐已有一年之久,对于大多数修士来说一年时间算不得什么,可小书来却在这期间变化了不少,最明显的便是身高,一年的练体以及血丹和青鱼的作用下,小书来对比之前竟是相差一头之高,且还消瘦了不少。 尽管依旧是个奶娃子。 炼魂方面,御慈灯只是偶尔过来一趟,本想着指点一番,可小书来表示已将那明王法相参透了,御慈灯刚开始很是怀疑,可自那天之后,原本空旷的后山湖面上,一夜之间忽然冒出了许多白莲和巨大的浮萍,形成了一条独特的路通向湖中心的巨石,小书来平日晒太阳的地点便也由草甸转移到了湖中心的大石头上。 见此,御慈灯这才彻底相信小书来的确参悟了那幅明王观想图,要知道莲花于佛修而言乃圣洁之花,如若未得明悟,当如何解释这奇异的现象? 玄竹得知后急忙赶来,看到这一幕后也是有些傻眼,同时欣然和失落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冒出,他高兴于小书来不愧是天生无垢魂体,悟性居然高到超出他们的想象,就连娑婆寺的许多高僧都未能参悟这几尊明王的道韵,不得已转修其他法门,而小书来初次修炼便凭借这番成就证明了他的天赋和价值,要是让那些和尚知道了,禅心崩塌与否很难说,但跑来剑阁抢人这是肯定的。 而他失落这样似妖的天才不是由剑入道,剑阁的弟子靠佛门的修炼之法成为修士,传出去岂不是要沦为整个修行界的笑柄。 …… …… 一年的光景中,小书来曾觉察数道目光曾关注过他,其中有两道他很熟悉,有那夜寒尺峰上安慰他的元娣,还有那位便宜的剑主外公,除此之外还有一道想对陌生的目光,从那人冰冷的剑意能察觉他必然是寒尺峰的修士,并且修为不俗,可不知怎地,小书来从那股冰冷的剑意中察觉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杀意,这就很莫名其妙,他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并没有得罪峰上的某位大修士,如果不是自己的缘故,那么只能是沈琴兰夫妇了。 显然这是个历史遗留问题。 小书来的思绪运转比起圣人都要强上无数倍,转念便想到了其中的因果。 如果仅是这样,并不能让他生出畏惧,只是觉得颇为麻烦,促使他不得不思考要不要杀人,毕竟他手上已经很久没染血了,久到他都有点忘却了,而且要知道,被一个人惦记上的感觉相当令人不爽,无论其目的是好是坏。 临近年关沈琴兰解除禁足后便立即来了后山湖,当看到小书来悠然地躺在巨石上,一阵阵空灵的波动从他身上散开时,玄竹看到她的眼底有些湿润,展开了他自三十年多年前便没再见过的笑容。 论辈分和和年纪,玄竹是沈琴兰的长辈,尽管二者地位如今相当,可这点却改变不了,纵然她之前做出过不少出格的事,可当见到她这副样子,面对这个他算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玄竹还是心软原谅了她之前的所为。 母子二人平静的在后山湖度过了短暂的三日,沈琴兰便悄然离去,临走时留下了一本玉简,上面着《寒翳》两个大字,赫然是寒尺峰最强的剑诀! 其上共有七式,每一式都对应着一个境界,而那最后一式唯有圣人以大道之力方可施展。相传千年前剑阁第十二代剑主曾凭这最后一式在鬼王山战役中冻结了万里空间,一举斩杀鬼王山之主!奠定了此战功成之根本。 沈琴兰并未明说要去做什么,可很多人都猜到了,但没有人去阻止,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她心路上的一个大劫,此劫不解,则圣途无望! 成则跻身世间第一流,败则身陨魂散天地间。 …… …… 第四十二章 北地之变 .. 平淡的日子对于其他弟子确实很枯燥,小书来则乐在其中,每日除了吃便是睡,林下神仙也不过如此。 最近时常能看到踏道丘上空的云雾翻涌不息,有剑光歪歪斜斜地在里面上下搅动,伴随着一阵阵刺耳惊叫,看样子已是有弟子进入了驭剑阶段,即将成为一名真正的剑修。 小书来甚至在上面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然而他并不关心于此,推演了一年之久,他终于找到了一条较为可靠且安全的塑胎之法,只是条件相对苛刻,山上的环境并不能满足于他。 清晨,湿气正浓时。 晨露似是也贪眷着美丽的事务,而不忍心打扰青石上那位安详的睡美人,露珠顺着无数的柳叶尖儿轻盈地坠落湖水,这是一日中最温柔地呼唤。 小书来悠然苏醒。 仍然是那身看上去老旧不堪的麻衣,看上去比去年倒是宽大了不少,之前那件不大合体,早已被他换下收入镯子,同时因书钱当初没来得及做鞋子,这段时间他一直是赤脚而行。 小书来缓慢地伸过懒腰,走到青石边俯身捧起一汪湖水打在脸上,然后扯下一片荷叶摘了几颗莲子包好。 故地重游,总要带些礼物不是? 回到岸上静静等了一会,却迟迟不见玄竹到来,昨日明明说好今日要送他下山,本来依门规而论结道大典前所有外阁弟子皆不允许出山,不过玄竹在,三垣峰总要给其面子的。 “我想你应该等不到他了。” 小书来静坐许久,一道娇滴滴的声音传来。 睁开眼睛,看着湖底正摆弄着自己那条巨大尾巴,绿的发光发亮的鲤鱼,小书来眼神有些疑惑。 他刚到这时,便感知到了绿鲤的存在,随着时间愈久,绿鲤也同样发现了他的不寻常之处,这个短暂的居客偶尔流露出气息竟是带给她强烈的压迫感,动物的灵觉本就比人类更加敏感,妖者更甚之,何况是朝夕相处,再结合玄竹那天的话,这让绿鲤不禁怀疑这个人族幼崽会不会是那位传说中的大人的化身。 只是这期间她给出过许多暗示,小书来却视若无睹。 绿鲤说道:“雪地那边似乎发生了一些恐怖的事情,靠近那边的几个小家伙昨夜来了剑阁,他现在怕是脱不开身。” 小书来神色冷淡说问道:“关于那些魔宗的?” 与玄竹相处的时日,常听他谈起发生在这片大陆上波澜曲折的历史,对于那处神秘而可怕的极北之地倒也有了几分了解。 绿鲤说道:“北地雪原魔道鼎盛,有大雪山作为天障,这些年剑阁几次征战打得他们不敢踏出大雪山半步,可自身也是元气大伤,直到现在也没缓过来,这次异动,说不准荡魔之行又要提上日程了。” “真不明白,这些剑修为何那么死心眼,自家基业要是打没了,必将迎来各方势力的灭顶一击。” 小书来思考了一下,玄竹目前脱不开身不知何时回来,沈琴兰离开寒山不知去向,又不能寄希望于眼前这条鲤鱼,毕竟通过这段时间的了解,他看出来这厮是出了名的雷打不动,大有一辈子缩在后山湖的意思。 于是他决定还是独自下山吧。 …… …… 三垣峰顶。 肃穆的氛围又一次弥漫,死寂之感压得某些人喘不过气。 属于三垣峰首座的主位上,此时坐着的并不是御慈灯,而他却是坐在了其左边第一位,对面的右手第一位则是玄竹,依次往后则是元娣,夏蝉儿,寂灭峰依旧无人出面。 而坐在最后四位的便是来自兴州某个寻常宗门的首脑,看修为最高的那个中年男人也不过才神隐的修为,放在剑阁诸峰连实权都不配享有,经过一夜的等待,竟能得到剑阁诸位大能的亲自接见,这对寻常修士而言,便是此生难觅的福缘。 那个衣冠得体的中年男人,便是那个叫破元盟的大盟主,百余年前不过是几个散修无意结成的联盟,用以对抗这个虎狼割据,资源不均的环境,没想到日久渐成气候,靠着一座普普通通的福地,发展成了如今的规模,据说门下弟子便有八千之数,是剑阁的数倍之多,只是数量一多难免顾及全部,加之上有四位盟主分别管教,这就导致良莠不齐的情况近年来频出。 而剑阁。 从不贵多,只贵于精。 紧张的气氛让中年男人呼气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生怕惊扰到这些大人物的思绪,虽然他也不清楚对方有没有在思考。 同时,那双柳眼也在不断打量着主位上那个耷拉着脑袋,怕不是要睡着的老人,会不会是那位传言中的剑阁之主,他无法看穿那人的修为,只是隐然觉得对方是那种无需操戈,只要动动手指便能碾死自己的存在,于是他生了一丝担忧,万一待会问起话来,自己该用什么称呼、表情、动作回答才是。 身后的三人从他们惴惴不安的神色来看,应该也是如此想法。 怕老人真是要睡着了,御慈灯歉意地冲那四人微笑,随后看向老者有些无奈地轻声呼唤。 “师叔……” “师叔?” 老人打了一个响鼾,身子猛地一颤。 滋溜一声。 将唇角处快要堕下的涎液吸了回去,然后吧唧了两下嘴巴,睡意朦胧地看向御慈灯。 御慈灯耐心说道:“那几位破元盟的道友已经等候多时了。” 老人怔然了片刻,眼神逐渐清澈,一阵极为凌厉的气息不经意间释放,使得破元盟四人顿感肝儿都在簌簌颤抖。 任谁面对剑阁这个地位仅次于剑主,高于诸峰首座,手握生杀大权的护法,都会生出如此反应。 老人嘶哑而冷漠的声音响起:“抱歉,人一老觉就多,让各位久等了。” 五峰强者身子前倾微微欠身示意,破元盟四人连忙起身有些不知所措,中年男人拱手说道:“哪里哪里,我等贸然前来,惊扰前辈好梦,应当前辈勿怪才是。” 其身后三人也是连连点头附和。 老人颤了颤胡须,还是没能作出一个善意的微笑,伸出枯手摆动了两下示意他们坐下,后者称谢而坐。 御慈灯其后说道:“人都齐了,几位道友有何发现便直说吧。” 四人目光骤凝,各自冲对方点了点头,接着那名中年男子有些苦涩的说道:“起初我们也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一天那些魔宗的鹰犬们大肆出动,飞出了大雪山……” ……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疑惑,茫然,凝重等神情在中年男子讲述完后,出现在五峰强者的脸上,而老人则一如那镇狱峰般,除了岁月留下的沟壑外看不出任何东西,唯有永恒的冷漠和冷静。 魔道虽被正道强人士与邪道并称外道邪魔,可两者之间的行事风格却迥然不同,邪修张扬跋扈且奸诈残忍,而魔修却是格外低调,信奉力量至上,尤其是这次大规模的出动竟然没走漏半点消息,直至快到自家门口了才得知这一情况,好在此次并没有造成大范围杀戮。 元娣这时捏了捏眉心,稍微缓解不定的心神,看着中年男人问道:“你是说对方只来了一人便将你门下八千子弟压得不敢喘息?” 闻言,四人表情顿时精彩的很,虽然事实很让人羞愧尴尬,可中年男人还是大方承认了。 元娣又问道:“那人什么境界?” 中年男人回想起那一夜,有些惊疑地说道:“那人实力远超我等,气血强得像头大妖,可真元波动上却与我相差不多,应该介于神隐上境和圆满之间,绝非脱凡强者。” 之所以他敢笃定,是因为感受过元娣等人的压迫后,当夜强闯他山门的那位魔宗强者在他心目中便赫然成了一个小角色,他相信在座的几位剑阁大佬足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抹杀那人。 元娣这下确定了那个魔宗强者的身份,古时被打入大雪山的魔道传承极为精纯,后来不知被什么人整合成了一个庞大的道统来对抗剑阁,这个道统之人自称“魔都十绝府”意为绝灭十方天地! 名字相当霸道,很符合魔道的风格,且从中还能得知共有十脉传承,分为上五府及下五府,其中上五府为内府,下五府为外府,整片雪原皆以内五府为尊! 而那位闯入破元盟之人,便是内府中绝身府的强者,这一脉的魔修只有一个修道目的,那就是将自身练成最强的尸王,听上去极为瘆人。 根据记载,当年太华真人率先攻入雪原腹地后便遭到了以绝道府老祖为首的内府五大魔圣的狙击,所释放的杀伐大术皆被绝身府老祖用肉身硬抗下,最终太华真人毅然选择祭炼道果拖着五大魔圣同归于尽。 结果是惨烈的,当时的剑阁也仅有四圣同世,如此兀然的就折了一位,让无数剑阁强者都难以接受。 只有一把无主飞剑,一声怅然喟叹,证明太华真人在这世间存在过,而另一方除了绝身府老祖仗着肉身的优势保留了一滴精血藏魂于内,其余四位魔圣就没那么好运了,被斩成了万万份肉眼不可见的粉末,死的连渣都没处拾捡。 类似的场面无数年来发生过很多次,这也是雪原魔道不敢硬刚剑阁的最主要原因,因为他们发现这帮剑修玩起命来简直比真魔更加绝辣! ———— 第四十三章 “信仰之跃” .. 在场之人齐齐看向首位上的老人,等着他做决定,毕竟历年的荡魔之举都是由镇狱峰主持的,而历代护法也被称为剑主之下第一人。 护法降旨,举宗荡魔! 不过就今而论,这个隐晦的规律似乎已经被推翻了。 一来,这个规律是基于过往剑主为山中魁首,而这一代剑阁公认乃至世人公认的最强者却是他们的太上长老玄钧,沈丞豋位不久威望和底蕴看上去并没有前者那么深厚。 二来,似乎除了剑主和太上之外,谁也不知眼前这个当代护法的实力到底有多强,甚至连他是否成圣都看不清楚,这位贪睡的老人活的太久了,身上的迷雾浓郁不散,没人看过他挥剑的样子,见过他出剑的敌人都死了,见过他出剑的同门在敌人死之前也都死了,护法就是这么特殊的存在,非涉及薪火生灭之时,最主要的职责便是坐镇宗门,确保宗门火种不会熄灭。 御慈灯修习过推演一道的术法,他曾私下与玄竹推测过,老人就算还没成圣也是半圣中绝顶的存在,这种人已经明悟天地大势完全可以轻松渡过天劫立地成圣,有着抗衡真圣的底气,只是他们的目标在于沉淀二字,沉淀有多深厚,破境后便有多强横。 老人遥遥看了北地一眼,这一眼没有多余的情绪,还是那般冷漠,仿佛世间一切皆是沙子,容不得在他眼中停留刹那。 “听闻十绝狱效仿传说中冥府十八地狱,一层苦过一层,一旦关入无人能从中逃脱,不知是何人竟能从最深处逃离,也不知比起我那寒狱孰强孰弱。” 是的,令北地魔宗之所以大动干戈的原因便是那个令人望闻生畏的牢狱最深处,逃出了一个囚犯,除了魔宗之人,想来是无人知晓那个囚犯的身份了。 不过有资格被关在最后一层的人,绝对是世间一等一的存在,起码也应该是个圣人,且对魔宗而言意义非凡,不疑有他。 下面之人认真地听着老人缓慢的语调和难听的音节,若不是发生这等大事,倒有几分前辈给晚辈讲道的意思。 说了一会,老人感到一阵无聊,看了看下面眼巴巴的众人,各种心思被他看破,说道:“没事都散了吧。” 众人有些无语,费了半天口舌,结果等来的只有这么一句话? 中年男人腾地起身,有些惶恐说道:“可是前辈…我们该怎么办?” 老人深陷的眼窝带着几分沧桑和颓然,然而那双眼睛却在这此刻像是一把打磨无尽岁月的利刃,刺入中年男人的心中,斩断那份来自对魔宗的恐惧。 “一群脱裤子光放屁不拉屎的东西,用不着过多担忧,他们不会再找你们了。” 说完,老人有些吃力的起身,体内随着动作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炒豆子声,然后蹒跚地向大殿外走去,还没走到门口,便如夜晚降临前的最后一缕暮光,落入西山渐隐渐无。 破元盟四位盟主,看着面前这平生未见的一幕眼睛瞪的发直,懵然不敢相信,这是什么诡异身法? 只有御慈灯他们看清了,老人行走的看似缓慢,实则节奏已经快到肉眼不可看清了,这一幕不过是留下的残影导致的。 四人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玄竹他们也相继化作剑光离开,留下御慈灯尽着地主之谊,象征性地安慰道:“我师叔说的话,定然是可靠的,倘若你们破元盟出了问题,我剑阁自会负责到底,放心回去吧” 四人互视一笑,很是苦涩。 真到出问题的时候,估计也该死人了。 临别时接受了赠予的大量上等丹药,元石和珍贵药材,这是剑阁对他们带来这则消息的赏赐,四人虽然惋惜于没能得到剑阁强者的指点,但还是带着这些东西欣然离开了,那些丹药拿出任意一枚的作用都足以抵得上他们这个级数的强者清修数年的成果,就算留给后人也是极好的。 …… …… 小书来此时走入了踏道丘范围,没办法谁教这么座小山确正好处于剑阁腹地受群峰围护,若是不想绕远,便只有这条路是最近的。 早晨云雾较多,高空之上忽然传来一阵娇喝,震散了片缕烟云,落入峰林中回音荡漾。 听到这声音,小书来脚下一顿,挑着眉尖仰头向天上看去 果不其然,时隔一年多,小丫头那蛮横的性子依旧不见改变。 “收心静气,抱元归一。感受体内真元流动的规律,不要在驭剑上浪费过多真元,不然日后战斗起来没等敌人怎么样,自己就先被耗死了!” “那边的,屁股撅那么高干嘛?双手瞎划拉什么呢!” “知道的你们是在修习驭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要跳大神。” “怎么着,老娘在边儿上给你们奏一曲?” 只见七八个弟子以一种相当蹩脚的驭剑水准,磨磨蹭蹭的在空中滑行。 一旁有个长得玲珑娇小甚是喜人的少女,正单手掐腰随意坐在一把烟墨色的飞剑上,迤迤然地飘着,看着他们那副别扭的样子,都有些不忍直视了。 几名弟子脸色苍白,紧咬牙关听着她的训斥,皆有欲哭无泪之感。 谷烟如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不知迷惑了多少弟子,可当一个个被她“调教”过后,众弟子便不约而同的达成了共识…… 但凡不是修炼时辰,遇见她都要保持二十张开外的距离,以免被她祸害。 “师姐,我…我坚持不住了!”一名女弟子忽然紧张地喊道。 话音刚落,伴着惊慌的叫声,其脚下的飞剑失去了真元的支撑,骤然无力坠落。 见状,谷烟如腰身微挺,飞剑嗡嗡作鸣,两息间便来到了那名女弟子的下方,顺势搂住对方的身子,紧接着另一只手又抓住了那柄飞剑,然后安然落地。 围观的弟子看着这一幕,暗自松了口气,感觉比她们本人还要紧张。 暗处毓之瑶四位执教师长聚在一起关注着小家伙们,见谷烟如做起教习来还有模有样的,不禁微微点首。 小书来这时从树下走出,看了眼上空不见谷烟如的身影,便默然继续朝着山外走去,他想绕远就绕远吧,以后还是避开这里为好。 不然,还是有些麻烦的。 …… …… 半个时辰后,小书来终于回到了去年的起点。 一座形同虚设的石门,可门内门外之别,便是那天地之差。 然而现在却不像当时那般有内阁弟子值守,因为没必要白白浪费弟子们的时间,除了值隆重日子有宾客来访时,才会安排弟子或是执事来值守迎客,平时也不会有人盲目自大到闯剑阁山门,或是扬言能破开这护山大阵。 回忆往昔,小书来没有唏嘘什么,此世为人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并不后悔,在一切选择的背后,都有着至少一个需要达到的目的,接下来他要做的只是一个字。 ——学。 人类是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 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非金非木,不知是什么材质的牌子,正面刻画着一座巨峰,背面则是一个玄字。 这是重均峰的身份象征,而玄则表明牌子的主人正是此峰至高无上的存在。 持有此令牌可随意穿过剑阁的护山大阵,毫无阻碍。 穿过石门顺着山路来到一处崖边向下看去,原本规模不小的寒山镇此刻在小书来眼中如同他家院子的缩影一般。 只是怎么下去此刻却是个问题了。 他没有剑,没剑便不能飞。 至于顺着山路走…… 看着面前这条蜿蜒陡峭,迷雾重重的羊肠小径,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迷路。 设若此刻有人自山脚向上望来,设若那人的视线很好,或是缠绕在山体上的氤氲再淡些,便能看到一幅让人提心吊胆的画面。 小书来站在崖边,半张沾满露水和灰土有些埋汰的脚掌悬在空中,双臂缓缓展开,像只离巢即将迎来自己首次飞翔的雏鹰般,只不过这只雏鹰没有表现出任何紧张或是惊恐的神色。 然后。 纵身一跃! ———— 第四十四章 唯装x不可舍的虎子 .. 是的,小书来就这么干脆利落的跳了下去,没有犹豫。 这种举动在别人眼中,疯狂而无理,就算想死也不至于以这种凄惨的方式去死吧? 就算是天门境的一代弟子们都不敢言勇,在手中无剑的情况下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能存活下来。 当然,小书来没有疯,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急剧坠落的速度以及近乎笔直的山体,在这两个因素的作用下,小书来在下坠的过程中,没有出现撞到岩石和那些古树而血肉横飞的场面。 展开的双臂以及呼呼振动的袖袍恍若一对真正的羽翼,带着小书来贴着树冠之巅滑翔径直冲山下砸去。 烈风震耳,吹乱的鬓发如同无数条触手攀爬在那张平静的脸上。 交待完峰中事务的玄竹刚刚来到后山湖,发现在此处已是人去屋空。 玄竹对着那边的山涧传音道:“人呢?” 绿鲤满不在意地说道:“他看你没来,就先走了呗。” “多久了?” “嗯…也就半个多时辰?” 玄竹心想还好,应该没走多远。 一道恐怖的神念放出,眨眼间便覆盖到了山外。 紧接着玄竹身形顿住,表情瞬间凝固。 再然后,绿鲤发誓看到了自打与玄竹相熟以来,对方最可怜的表情。 只见玄竹脸色煞白,肥厚的嘴唇哆哆嗦嗦的说道:“他娘的疯了吧。” 来不及多想,玄竹立刻拿出自己最快的速度向山下飞去。 而小书来也即将坠地,若是无法止住身体,下场已是可想了。 就在玄竹即将冲出山门之时,忽然猛地停在了空中,疑惑地嗯了一声。 在神念所至的视野内,小书来眉间有血芒一闪而逝,不到半息,血芒再度乍起,沿着他的身形迅速遍布,整体看上去就像个拖着尾巴的火云。 眼看着即将落地,空气在某一刻仿佛被冻结,借助这股力量,小书来一个翻身调转身体,随后便如那凋零的落叶,轻飘飘地落在了镇外的清溪边。 整个过程的惊险,玄竹看在眼里,可结果属实令玄竹的思绪没转过来。 和小书来相处时间久的人都能发现一个定律,他每一次的行动仿佛必需要教无数人为之沉默,一次次的让人们改变对他的观点,不禁怀疑起自己对世界,对修道体系的认知! “已经可以外放魂力了么?” “……呵呵,还真是喜欢给人带来惊吓啊!” 沉默之后,玄竹眼中的神色变化得极为复杂,看上去有些猥琐。 就像个蔫坏的人成功做了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后,自然而然的露出相应的表情般。 虽然这样形容或许不太恰当,毕竟这与他的身份很是不符。 他所想的是,不过才一年的时间便能做到让神魂显化并且运用自如,这种人说白了便是道的宠儿,将来不出意外的定会成为修道界的巨子,对于最早能发现这一点的他感到无比庆幸。 一个深埋许久的遗憾被他亲手从内心深处的废墟中又挖了出来。 他忽然想做点什么。 …… …… 画面回到小书来这边。 落地后他便熟悉的顺着小溪的一岸向着镇子走去,路过那座古庙时不禁驻足,里面仍是那么深邃的可怕,恍若一尊古兽张开巨口,等着羔羊乖乖送上门来。 门口的台阶早已被去年黄叶铺满,堆积的尘土厚厚地堆在上面,添了几分荒凉。 事实也正是如此,书钱的离世所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影响之一,便是这座古庙再也无人问津,而那尊狰狞的泥像前也不见有青烟蹁跹升起。 他发呆似的看着古庙深处的黑暗,片刻后收回了视线,继续向前走去,趟过潺湲的溪流,清洗掉脚上的泥垢,以最干净的状态重新回到了这个哺育他的小镇。 待他走后不久,古庙深处出现一丝极淡的波动,两颗金黄可爱的珠子兀然从地面冒出。 相比各郡腹地的那种万人大镇,寒山镇的人数不算多,小书来自然避免了许多骚动,只有镇口大树下几个正叠罗汉捉毛虫的小娃子不经意间回头看了眼,震惊之余脚下失衡险些掉下来。 一路走来偶尔遇见几个路人,皆都不大眼熟,毕竟从前小书来大多数时光都是在小院中渡过的,可那些人看他的眼神明显不对,犹如白日见鬼一般。 还是那条逼仄宁静的小巷。 小书来垂手站在门前,低头盯着自己完美的脚趾,或者是脚下干净的地面,心想也只有一根筋的他会坚持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吧。 诚然这么认为,但小书来还是有点开心的。 稍微费劲的打开了那把生出绿锈的铜锁,一股阴冷的邪风顺着木门开启,吹颤了他的眼睫。 小书来的视线率先落在角落处,落在那棵寄宿着一个鲜活灵魂的老柳上。 许是对它生出了一丝愧疚,小书来轻轻一叹,可能再过个几百年,这棵树是有机会开智成精的,而他却剥夺了这个机会给了书钱。 此时的柳树已经恢复往常,叶子娇翠欲滴,只是散发着若有若无在人族修士来看格外难闻的妖气,这说明书钱已经适应了这个新躯体正在与之融合,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彻底苏醒,行这种逆天的事,成功与否,纯粹看个人运气罢了。 小书来不紧不慢的走到树下,伸手轻轻抚在树干上,下一刻,当初他设下的那个诡异的封印出现,但这时的封印已经变得很淡,像是某位书法大家的作品被水冲散形骨似的。 那时的他因为某些存在不得不自缚手脚,尽管现在依然如此,可加固一道小封印还是可以做到的。 魂海在下一刻沸腾,妖艳的光芒顺着小书来的掌心灌入树身,那原本黯淡失形的符文骤盛,苍茫的气息也重新显露,取代了微薄的妖气,给人一种仿佛大地回归荒芜,唯有一只号角在吹动着永恒悲凉的感觉 然而在邻居眼中,树还是那个树,虽然生机勃勃,可却多了一分虚假的意思。 这一次的加固明显要强上极多,能在这个阶段显化魂力之人必然是有,可如手脚般运用自如且能刻下符文发动阵法者,普天之下怕是只有小书来了,尽管只有他自己清楚原因,旁人的理解都是源自他迷惑的表面上。 他想着以后回来的机会大抵会很少,不如一劳永逸,凭他刚才的水平,十年内这个印术应当不会出现大问题,接下来便只能看书钱自身的造化了。 命运在被影响的同时,因果也在不断加深,所产生的后患,他承担得起,可对方却不一定。 …… …… 甬路上一个糙黑的少年低头走着,眼中的神色说不出来的麻木和茫然,若让人看了必回感到心酸。 可路上的人不知是平日被他那张嘴损的太惨,还是单单嫌他晦气,无一人愿意靠近他,见他迎面而来便立马绕其而行。 谁能想到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当初那个常常嬉皮笑脸,朝气勃然,有着全镇之敌外号的二虎子变成如今这个德行。 二虎子此刻也不想去在意这些他之前极为蔑视的目光,每天做的唯一有意义的事,便是去往那个无人深巷,对着那棵他自认为奇异至极的柳树尽情的发泄,以及等待那个人的归来,对方一贯地表达方式显然不适合自己,他毫不怀疑如果不找地方倾诉,自己哪天会得失心疯,所以只能如此。 顺手抄起边上的扫帚,清理昨夜大风刮下来的新叶,他抬头看了眼柳树,准备说些什么,可当目光收回来的瞬间他愣然了。 眼睛牢牢盯着空空的门环和那道狭窄的缝隙,“锁呢?” “日了…进贼了。” 二虎子紧紧握住扫帚沉声嘀咕,好奇是哪个不开眼的贼能盯上这么个破院子,能偷着个蛋? 呸…连蛋都偷不到。 随后作势高举扫帚,蹑手蹑脚地摸到门边。 嘭的一声。 门被一脚踹开,二虎子高声傲然地喊出侠史小说中主角大侠面对敌人时的那句:“兀那贼子,休得放肆!” 他想此刻要是来一阵及时风,吹落几片叶子,从他眼前一扫而过,他再来个虎目怒睁,衣袂飘动,那画面必然更有感觉。 只是当树下那人转过身时,那淡定的模样击碎了他所有接下来想法。 “咯…咯……” 二虎子怔怔失神,喉咙发出一种有话说不出的怪响,手指松动不觉扫帚掉落在地,鼻子一时间忽觉酸楚至极,酸得他眼泪止不住地飙出。 他有些不敢相信,声音颤抖的询问道:“阿…阿来?” 小书来从头到脚的打量他一遍,见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改变的迹象,这才悠悠说道:“你要吓唬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