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抢春风去》 第一章 思南 冬至! 大羽王朝的京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每年的头一场雪,结束了清秋肃杀意,总如美人般温柔。如年后的第一缕春风,春风化雨,小雨淅淅。 瑞雪兆丰年! 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聚在屋檐下,靠着摇椅,各自絮叨着各自的故事,精神头比平时要好上许多。 而立不惑之年的男人们,大多约在酒楼,高谈阔论一番,喝酒壮了胆子,再商量着如何躲过家中妻子视线,悄摸摸去那号称天下美女乡的花月水阁一番。 膝下已有子女的妇人们,约着几位同为人母的邻居街坊,一起上街,看上哪家商铺,便购置上一些过冬的物件。 才子佳人,一同出游,男子撑伞偏向女子,女子便将手伸出伞外,接住些许雪花,任由其在手中融化。 至于孩童们,则没有这么多顾忌,无论男女,通常顾不上打伞,大街小巷,遍布孩子们的遗迹。 便是这座繁华京城各个角落处,在往年,通常会忧虑着如何添置棉衣炭火熬过冬天的人家,今年也纷纷外出,前往工部日夜兼程修建的万民祠,领取朝廷免费发放的衣物和柴火,按人头领取,自当争相前往。 这在大羽王朝历史上,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一月之前,皇宫之中,发生了一场政变,懂得些粗浅望气之道的老人,有不少望见京城北边的皇宫之中,血气冲天。 今日冬至,年轻皇帝即位,大赦天下,国号琉璃。 今天之后,曾经结束各国乱战,一统中原的大羽王朝,就此覆灭,取而代之的,是琉璃王朝。 年轻皇帝在政变当日,就曾昭告天下,“冬至前,你我仍是大羽王朝的臣民,冬至后,朕为琉璃君,尔等皆是琉璃子民,至于冬至日,则可普天同庆。” 大羽王朝建国二百二十年,覆灭其他诸侯国,便花了二百年,二十年前灭蜀,正式一统东胜神洲。 当年灭蜀的大羽王朝皇帝吴棘,窃据祖荫,荒淫无度,嗜杀成性,荒废大羽王朝吴氏历代皇帝殚精竭虑之功。 而如今即位的年轻皇帝,原本痴傻,却在十二岁时,便突然“开窍”,开口及文章,作诗词无数,皆为文坛佳句,风采无限。其中一句“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更是深得吴氏先皇喜爱,并且借此步入政坛,小小年纪,做了不少为民为民的好事实事,在朝廷和民间,名声都极好,甚至在民间,还有不少传言,说那年轻皇帝是仙人下凡,可救万民于水火。 于是将大羽王朝取而代之,无论在朝在野,在不少人的心中,至少不是一件更坏的事,相反许多遭受天灾人祸,日子快要过不下去的穷苦人家,对此抱有不小的希望,期待这位年少之时便极富盛名的年轻皇帝,会多想想黎民百姓。 年轻新皇政变之后,的确遍施仁政,那工部日夜兼程,赶在冬至之前建好,百姓夙愿,可直接通过它上达天听的万民祠,只是其中之一。 便是对待那位荒淫先皇的遗孀子女,也没有赶尽杀绝,会在京城购置修建大量私宅,仍可以皇族视之,其中不少有才德者,更是可在新朝为官。 ... 太阳西斜,原本出门游玩或是逛街购物的人们,都该回到家中休息,可如今,街上仍是人头攒动,大有万人空巷之势。 几条主要的街道,被披甲带刀的宫中军士清除道路,人们只能站在街道两边,更显拥挤。 北边皇宫,宫门大开,一队装备精良,进退划一的轻骑开道,随后而来的,是八匹马拉动的巨大车,车撵之上,站着那位年轻皇帝,身着龙袍,双手负后,面无表情,威严自显。 按照年轻皇帝的昭告,冬至日登坛祭天之后,会在京城各大街道巡游一次,见见天子脚下的琉璃王朝的子民。 皇帝陛下的车队之中,有文武百官,有各方名士,有京城禁军,也有前朝公主皇子。 车队数百人之中,大多数都受人敬仰,唯有一骑,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头,被百姓唾骂不已,甚至有的百姓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蔬菜瓜果,欲向她砸去,被随行军士及时制止。 这位身在年轻皇帝车队中,却备受百姓议论唾骂之人,是个年轻女子,一身厚重的红衣裳,将她裹得有些臃肿。 那些唾骂的言语,抛开不堪入耳的内容,便大致是说,母亲是个祸乱朝纲的狐狸精,女儿也不例外。 年轻红衣女子骑在马背上,并未撑伞挡住落雪,却拎着一个小火炉,似是十分怕冷,她转头瞥了眼身后一众衣着华贵的妇人,果不其然,有不少报以得意冷笑,便心中了然。 这些前朝妃嫔,也就这点本事了,无非就是花重金提前收买一拨人,在市井之中首先带头造谣造势,这些不痛不痒却恶心人的手段,斗不过她母亲,更斗不过她,但不妨碍别人解心头之恨。 年轻红衣女子将手中的小火炉靠近了些,开始闭目养神。 那些言语,从小到大听得多了,便懒得去在意。 这些你来我往的后宫勾心斗角,从记事起,就不得不参与其中,无非就是算计我一次,我再找机会还你一次。 现在想想,也算一点小小乐趣,至少二十年的宫中生活,不那么...无聊。毕竟从二十年前她母亲入宫开始,其余宫中妃嫔,便开始摒弃前嫌报团取暖,显得空前团结,往后二十年,局面皆是如此。 可是如今啊,这后宫都没了,还在算计来算计去的,不累吗? 想到此处,年轻红衣女子哑然失笑。 累当然累,可是她们身在宫中,又能有何所求呢? 红衣女子名叫吴思南,十六岁时,被吴氏先皇封为拈花公主。 拈花二字,是蜀州拈花郡。 如今的蜀州,在二十年前,还是蜀国。 彼时先皇吴棘,刚刚登上皇位不久,便亲率大军六十万,进攻蜀国。只要拿下这个偏据一方的蜀国,整个东胜神洲,便是吴氏一家之天下。 蜀道险峻,易守难攻,当时的大羽王朝,折损十数万人马,才得以破关,蜀国百二十城,更是十室九空,比之当年的大楚,还要惨烈。 最后攻打蜀国都城露州之时,身披战甲的吴棘允诺,灭蜀之后,先将蜀国都城露州杀个鸡犬不留,再向南抢十城,烧十城,屠十城。 露州城破之时,城门大开,吴棘亲自拔剑厮杀,将剩余一小股蜀国兵士屠近之后,迎面走来一名女子。 女子身着一身鲜红嫁衣,手持两把短剑,一剑指向吴棘,另外一剑,则架在自己脖子上。 吴棘当时杀红了眼,脸上犹有血迹,见到这个一身鲜红嫁衣的女子,竟然破天荒在心中升起一丝羞涩。 年少之时便成为太子的吴棘,早就阅女无数,可是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于是这名二十年前的蜀国公主,都城之中身披鲜红嫁衣的女子,就成了大羽王朝的贵妃娘娘,后来百姓口中祸乱朝纲的狐狸精。 条件只有一个,不杀蜀民! 范贵妃入宫之时,就连那位先皇吴棘的母亲,曾经的太后娘娘,也只能感叹,不喜蜀人,但此女之美,冠绝天下,着实可倾国倾城。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范贵妃入宫之后,吴棘确实有些荒废了朝政。 这位范贵妃,是当年蜀国范氏长公主,也曾手执双剑,有不输男儿之英姿,来到北方之后,似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又落下了心病,像是变了一个人,开始体弱多病,每逢冬天,总是随身不离小火炉。 母亲如此,女儿也是如此。 思南!思南! 在一月之前的那场政变之中,有些仓促,没有范贵妃这位后宫马前卒拼了性命不要来策应,其实很难成功。 吴棘不适合当皇帝,却天生适合身在战场,如今的年轻皇帝率数千人进宫突袭,却被吴棘八百人挡在殿外,硬生生死守了一个时辰,当时吴棘援兵已到,若不是范贵妃悄然而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根绣花针刺入吴棘眉心,只怕如今的年轻皇帝,也只是一个大羽王朝叛逆而已。 年轻皇帝功成,曾艳冠天下,终日思南的范贵妃,则被乱刀砍死,据收拾尸体的宫女太监说,身上衣袍,就没有一处完整的。 许多觉得吴棘虽残暴昏庸,但大羽王朝气数未尽,吴棘不该成为那亡国君的人。 实在不敢怪罪年轻皇帝那神仙下凡似的人物,便只好把其中过错,都归到了范贵妃身上。 反正那号称艳冠天下的范贵妃,自打进宫来,各种各样的骂名,就从来不少。 二十年来,兴许她自己习惯了,臣民百姓,也都习惯了。 如此,年轻皇帝与范贵妃,一人挑功,一人揽错。 那日吴思南被母亲支出了宫外,等反应过来之时,为时已晚。 从吴思南记事起,每逢冬天,若是贵妃宫中无人,一大一小两红衣,便会驱散宫女,挑一个角落,围着一个小火炉。 二十年前蜀国的种种美好与各种故事,一人讲,一人听,十几年来,一人好像总讲不完,一人好像总听不厌。 若是运气好时,还能托人买到宫外的红薯,那时红衣小姑娘双手捧着红薯,吃得腮帮鼓鼓的,瞪大着眼睛,对母亲口中的蜀国,满是憧憬。 许久之后,吴思南才睁开眼睛,眼中遍布血丝,雪已经停了,手中的小火炉已燃尽,便只好抖落肩上头上积攒的雪花,将身上本就略显臃肿的红衣再裹紧些。 眼前是皇宫大门,巡游已是归程。 吴思南转过头,竭力向南边望了一眼,天边灰蒙蒙,什么也看不见。 你每年都说,要带我入蜀的呀! 第二章 牵机 皇宫大门口,除了年轻皇帝身边数辆车马,其余文臣武将、前朝妃嫔皇子公主,皆要停步。 在原地行礼,目送年轻皇帝远去之后,吴思南勒转马头,用力一夹马背,打道回府。 若是走得慢了,与其他前朝后宫众女同行,少不得再听一番闲言碎语。 年轻皇帝政变篡位之后,吴思南便在城西买了一座宅子,宅子不大,房屋更是稀少,与其他达官显贵的私宅比起来,颇有些小巧玲珑之感。 却胜在内里草木茂盛,匝道众多,置身其中,处处景不同,甚至容易迷路,堪称是别有洞天。 据说是由一位阴阳家高人亲自设计,不过如今,早已荒废许久。 买下宅子之后,吴思南便赐金遣散了从前宫中的丫鬟奴婢,只余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唤作瓢儿,十几年前母亲出宫游玩时收养回宫,从小在宫中长大,去无可去,只能留在吴思南身边。 买下宅子之后,年轻皇帝便差人送来门前牌匾,“拈花府”。 同时抽调禁军精锐二十人,暂时作为拈花府护卫。 名为护卫,实则监视,尤其是其中一名年轻男子,名为牵机,终日着一身白衣,喜好双手抱剑于胸前,神色木讷,不喜言语。 甚至也不太听她这个前朝拈花公主的命令,却不分昼夜,始终保持在吴思南三丈之内,形影不离。 只是今天吴思南奉旨巡游,牵机一介布衣,不宜跟去。 便是吴思南软硬皆施,想尽了法子,也只能得到一句“奉皇帝陛下之命保护公主!” 有一次吴思南恼羞成怒之下,直接不管三七二十一,出言羞辱这个名为牵机的木讷男子。 吴思南听过的也好,没听过的也好,什么言语的用尽了,木讷男子始终不为所动,甚至直接在原地打坐入定,双手叠放在腹部,开始呼吸吐纳起来。 吴思南见木讷男子如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喊上瓢儿,两人轮番上阵,开始车轮战,势要与木讷男子不死不休,硬生生辱骂了木讷男子三个时辰。 一旁观战的二十余名禁军护卫直呼内行,身为京城禁军,经历过不少大场面,可什么时候见过这个。骂到精彩处时,甚至有几人拿出随身携带用来记录军情的小本本,开始记录起来,下次再在酒桌上与人吵架,说不定就这个小本本,就是最后的胜负手,不过只能用一次,这些精彩的言语,骂过一次之后,必然会传开,到时候不出三天,必定人人都会。 期间词穷之时,吴思南便让瓢儿先重复一两句地骂着,自己抢过来一把禁军护卫的刀,一边持刀在木讷男子面前晃悠,一边想词。 总之一句话,什么都好说,反正骂人的话不能停。 直到名为牵机的木讷男子扯了扯嘴角,吴思南才一把扔下抢过来的禁军佩刀,蹦跳着宣布胜利,结束了这场空前绝后的战役。 然后便直接一屁股坐在身后的青石板台阶上,双手叉着腰,让瓢儿赶紧去做饭。 骂了三个时辰,饿死个人。 当时,名为牵机的木讷男子张嘴欲言,但吴思南转身离去,木讷男子只好止住。 前朝拈花公主,如今的拈花府。 不管年轻皇帝是否记挂着母亲的“弑君”之功,有意无意保留自己的公主身份,吴思南都对府门前的“拈花”二字,怀有戒心。 这位年轻皇帝,实在是太过恐怖。 十二岁前,名为公孙啄,家世普通至极,不过是京城小门小户,时逢天地异象,少年顿悟开窍,更名王腾,凭借一句“满城尽带黄金甲”步入朝堂,随后便一直平步青云,从最初的从九品,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只用了六年时间。 期间无论在何地任何官职,从无瑕疵,带过的部下,始终忠心耿耿。 一手创立锦衣卫和东西二厂,纵横捭阖,铲除了不少政敌,甚至轻描淡写化解了两家皆有灭国之功门阀针对他的深远布局。 一年之后,京城四大门阀,便只余两家。 最为可怕的是,早在六年前,此人就当朝提出推恩令,当时的大羽王朝,六位藩王,就有三位手握重兵。 当时吴棘坐在皇位之上,拿着王腾的折子,龙颜大悦,说了一句“天佑我大羽,吾臣王腾有丞相之姿!” 翌日清晨,老丞相便辞官归田,告老还乡。 王腾政变夺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八百里加急昭告数位藩王,取消推恩令,无论是否异姓藩王,世袭如旧。 六位藩王之中,有四位姓吴,都是吴棘同父异母的兄弟,其中两位更是手握重兵,如今皆向王腾称臣。 六年前自己提出推恩令削藩,如今又下昭取消,莫非早在六年前甚至更久,就开始为一月前的谋权篡位布局? 若是如此,被称为天下第一阳谋的推恩令,便只是为了篡位后安抚几位藩王,使其承认王腾帝位? 若是如此,好像也说得通。 唯一的疑点,便是此人做事从来算无遗策,经手的大小事务,从无瑕疵,为何谋权篡位之时,若不是自己母亲相助,就差点失败? 这绝不是此人作风! 想到此处,吴思南脸色阴沉,若是王腾稍微布置妥当些,自己母亲岂会亲自弑君杀夫?又岂会被人剁成一堆肉酱? 吴思南见到母亲遗体之时,从头到脚,白骨森森,整个身体,就是被人重新拼凑起的碎块! 临近拈花府门,吴思南扔掉早已熄灭的小火炉,抹了把脸,将被自己指甲刺出血的右手藏在袖中。 名为牵机的木讷男子,依旧一身白衣,就这么抱着剑,直愣愣杵在门口。 吴思南进门之后,砰的一声重重关上府门。 牵机连忙吐出一口浊气,坐在门口大口喘着粗气,用手锤着腿。 却不料恰好被买菜归来的瓢儿看见这一幕,牵机便只得马上端坐起来,举头望月。 瓢儿“噗”的一声之后,又极快地用手捂着嘴,装作没看见。 实际上,吴思南奉旨跟随年轻皇帝巡游这一路,牵机一直在暗中跟随,又不能用轻功飞檐走壁,还要记下吴思南的一举一动,还不能被吴思南发现,特别是从皇宫门口到城西府门这一段,吴思南径直策马前奔,牵机还得赶在吴思南之前到达拈花府。 这他娘的是人干的事? 老子加入锦衣卫,难道不是秘密查探贪官污吏的证据?难道不是追杀祸乱一方的贼寇? 在公主和一众禁军面前装了一个月的神秘,好不容易有点高人风范。 奈何贪官污吏没见着,武功高强的贼寇也没见着,还被瓢儿这个小宫女笑,掩住嘴憋回去的笑,也是笑。 我牵机堂堂灵鳕宫大弟子,如今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吗? 牵机当下,很是郁闷。 皇帝陛下的差事,不好混呀。 不过有一说一,这公主殿下,长得好看是好看,可实在是蛮横了些,远不如家乡翠花那般温柔体贴。 想到此处,牵机更加忧郁,坐在门槛上,学瓢儿双手捧着下巴。 也不知道自己不在这些日子,还有无人模狗样实则是那登徒浪子的读书人,骗着翠花星夜之下海边谈心,不知师父无钱买酒要去赊账之时,还敢不敢对那沽酒俏寡妇出言调戏。 翠花生得虽然没有公主殿下这般好看,可还是有不少装模作样的读书人惦记的,可翠花又太过善良,哪次不是自己出手制止? 翠花就一点不好,眼光太差,自己每次出手,免得她被那些装模作样的读书人骗了心去,不仅不领情,不给自己几大棒子,还不罢休。 也就是自己打不过翠花,不然...... 唉,算了,就算打得过,也不舍得打,万一翠花一生气,再不跟自己说话,那可咋办? 师父每次用荤话调戏那沽酒俏寡妇,哪次不是自己跑屋里,把自己关在外面,害自己挨打,不仅挨打,还得帮忙干活。 牵机突然站起身,抱剑与怀中,一瞬间就恢复了木讷神色。 自己这趟出门,可是连一锭碎银子都没挣着,花倒是花了不少,回去没个百八十两银子,拿什么迎娶翠花,拿什么给师父买酒。 怎敢思乡? 瓢儿进门之后,急忙蹦蹦跳跳一路小跑,急着将这个天大的发现告诉公主殿下。 奈何既要提着装得满满的菜篮子,又要提着裙子,于是这一跑,就有不少瓜果掉落在地,便要弯下腰去捡,这一弯腰,怀中的菜篮子倾斜,又有更多的瓜果掉落,于是少女便更急,一个不注意,又被青石板旁的石头绊了一跤,在草丛中摔了个狗吃屎。 草丛深处,一块破碎的青石板下,探头探脑钻出一只松鼠,露出半个脑袋,查看了一下四周动静之后,慢悠悠抱起一颗小果子,钻进青石板之前,还不忘朝不远处的少女甩了甩尾巴。 于是少女便越发生气,手脚并用爬到青石板前,准备追杀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松鼠,用力抬起青石板,里面似乎有更大的空间,黑漆漆一片,少女趴着探近脑袋,看了一眼便打了个冷颤,立马放下青石板,再次手脚并用退出草丛之后,站起身连忙用手拍了拍胸脯。 青石板下,如临阴曹地府,寒意森森,阴气逼人! 第三章 花月水阁 瓢儿慌忙把掉落的瓜果蔬菜一一捡起,再次一路小跑,却不是进入厨房,而是直接到达吴思南房中。 如今有两个惊人发现,要告诉公主殿下。 吴思南坐在梳妆镜前,将右手用白布缠住,一层又一层,直到不再渗出血迹。 瓢儿跑进吴思南房中,用手拍着胸口喘着气,还未将两个惊人发现告诉公主殿下,吴思南便转头吩咐瓢儿去买两套男装。 脸色阴沉,语气严肃。 “哦”! 瓢儿便准备再次一路小跑,只是有些垂头丧气。 公主心情不好,她便也不会开心了。 跑到门口之时,吴思南再次喊住瓢儿,“记住买厚一点的,我怕冷,再去买个小火炉,我怕冷,今天就别做饭了,晚上咱们去花月水阁吃。” 语气温柔,说完之后,吴思南一笑,朝瓢儿做了个鬼脸。 “好的耶!” 瓢儿飞奔而出,公主开心,她也开心。 吴思南悄摸摸朝窗外瞟了一眼,然后便开始收拾银票衣物。当然不会忘记瓢儿的。 自从吴思南大摇大摆在房中沐浴之后,那个木讷年轻人,是不敢离自己吴思南闺房太近的。 昔年大羽王朝京城,如今的琉璃王朝京城,淀梁城,有一个比较通俗的说法,北贵南贱,东贫西富。 城北为皇宫所在,在皇宫大殿上,能有个位置的达官显贵,宅邸多在城北。而城西,因为靠近那条永定河,水路运输极为方便,因此往来商贾居多,多是富贵之家。 那号称囊括天下美女的花月水阁,就建在永定河畔。 之所以称为水阁,是因为花月水阁建筑,一半在水,一半在岸。 花月水阁建筑极大,四方往来,可谓熙熙攘攘,人流极多。 许多城西富商,在外面正儿八经谈不成的生意,往往在那花月水阁,便能谈成。 下山行走的江湖客,需要隐匿身份,相互之间,也多在花月水阁碰头。 许多附庸风雅的官员或是士子,诗坛文坛巨匠,在那花月水阁,越是喝酒上头,越容易留下传世名篇。 而京城达官显贵的门阀年轻一辈,众多纨绔子弟,更是喜好在花月水阁一掷千金。 不仅如此,就连吴棘与王腾先后两位皇帝,也都曾造访花月水阁。 在范贵妃进宫之前,吴棘还是太子之身时,就是花月水阁的常客。 而那位擅长经略纵横同时也精通诗文的年轻皇帝,在六年前升任丞相之时,更是在花月水阁流连一天一夜,随后便流传出了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淀梁花”,直接被花月水阁做成巨大匾额,竖于门前。 着男子装束的吴思南,依旧提着一个小火炉,带着瓢儿,牵机,换成便装的二十余禁军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花月水阁。 直接越过岸上的花阁和月阁,去了那建在永定河上的水阁。 那水阁之中,也不全是女子,有一男子琴师,却名为无音。 传闻此人琴音可摄人心魄,让人沉浸其中,醉生梦死,不愿复醒。 据说有一异乡读书人,只知道姓孔,其名早已无从得知,年轻时才名远扬,其家族,更是在大楚一藩属小国时代为相,传闻还是那位儒家祖师爷的旁系后人。 其国被大羽王朝覆灭之后,大羽王朝抛出橄榄枝,善待其家族,但此人却不愿在大羽王朝为官,从此只身远走他乡,漂泊不定。 流落到大羽王朝京城淀梁之时,已是衣衫破烂蓬头垢面,流落街头,以坑蒙拐骗,乞讨为生,终日醉酒。 在一次偷书买酒被人打断腿之后,此人更是惨淡,一夜之间,冒出不少白发,难掩老态,甚至比起街角乞丐,还要凄惨几分。 有了一幅更好的乞讨形象,姓孔的老人,却不再乞讨,只是在一个雨夜,拖着一双断腿,竭力爬到城外,为自己挖坟。 没想到这一挖,反而挖出了一大坨金子。 挖到金子后,老人又有了生机,第一件事,便是趁着雨夜,抱着金子,爬到花月水阁门前。 众女扶着断腿老人进去之时,很不巧,恰逢那位琴师雨夜抚琴。 琴毕之后,老人满脸泪水,一巴掌拍碎栏杆,将金子悉数掷于永定河中,就此离去。 随后,此楼便更名为掷金楼。 吴思南居住在后宫之中时,就早早听说过此琴师,不过后宫之中,女子居多,多是谈论那琴师的容貌,生得如何如何娇嫩欲滴,比女子还女子。 吴思南坐在掷金楼主位上,瓢儿拎起小火炉,转过身轻轻吹了吹炭火之后,重新放在吴思南脚边。 二十余人依次而坐,花月水阁自有貌美女子端上一盘盘热乎乎的饺子,吴思南则给自己和瓢儿要了两碗羊肉汤。 冬至时节,先按照习俗吃过了饺子,喝过了羊肉汤,再谈其他。 此时天已放晴,这头场雪,便算完了。 拈花府中,其实主仆不算分明,二十余禁军之中,有几人欲言又止,吴思南当然知道他们的心思,于是招来掷金楼女子管事。 上酒! 上美人! 不仅有数名身姿婀娜的貌美女子姗姗起舞,一身男子装束的吴思南,更是直接将一年纪不大的少女,一把拉入怀中。 名为卓水儿的少女,似乎有些慌乱,依偎在吴思南怀中的身躯,有些微微发抖。 吴思南一手揽着少女,另一手端起酒杯,递到少女嘴边。 放下酒杯后,伸出手,用大拇指为少女轻轻拭去嘴边的酒水。 少女靠在吴思南肩头,不算大的胸脯起伏不定,红唇嫣然。 这一幕,愣是看得一旁的瓢儿目瞪口呆。 在宫中陪伴公主十余年,却从未见过公主如此。 牵机咽了咽口水,仰头一口喝完一大杯酒之后,悄悄躬了躬身子,心中默念,翠花翠花。 其余出身禁军的护卫,虽不算花月水阁的常客,但也不是头回来此了,自然不会露出牵机这般窘态。 不过他们这帮从小习武的大老粗,哪里懂得如何怜香惜玉,其中几人,更是直接拿出小本本。 回头与不曾担任拈花府护卫的禁军兄弟们再来此,定要好好显摆一番,哪里的油水,能比得上这个,跟着这位公主殿下,万万不亏。 夕阳西下,西方的天边,悄然露出一条缝,然后便染红了万里永定河。 晚风晚霞,醇酒美人,皆可醉人。 花月水阁,醉生梦死之地,从来无忧。 也最能消人忧愁。 琴音响起,忽远忽近,尤为助兴。 那名为卓水儿的少女,被吴思南喂酒之后,便不再如先前那般拘谨,依偎在吴思南怀中,一双大眼睛凝望着吴思南侧脸,含情脉脉。 随后又皱起眉毛,这位模样俊俏,自称姓范的公子,尚不知家住何方,有无妻室,便已经在心里想着何时替自己赎身,真是好不知羞耻。 想到此处,少女悄悄低下头,神色黯然,一介风尘女子,能有个栖身之处,衣食无忧,便已经是天大的福分,怎还敢有其他奢望。 吴思南瞥了一眼怀中少女,自己身为女子,当然知道少女的小心思 少女情动,小心儿砰砰,小脸儿嫣红,欢喜与忧愁,皆是人间绝色。 先前只觉得少女头回接客那份单纯与拘谨,尤为可爱,心中便生出一分亲近,思量过少,实在是无心之举。 此时便再不敢再撩动少女心扉。 若自己是那少年游侠,给不起赎身钱,大可抢了怀中少女,一骑绝尘扬长而去,从此携美仗剑天涯,又有何不可,花月水阁势力再大,还能追杀自己到天涯海角不成? 未曾到过蜀地的蜀女,山河破碎,孤身在外,身不由己。 吴思南吩咐瓢儿叫来掷金楼管事,让管事喊来那位琴师。 得到的回答,是琴师正在为其他楼的客人抚琴,并且每日只抚三曲,早已被预定到三月后,若是听琴,需要三月后再来。 水阁一楼管事,每天需要接待不少客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早已练就出一双火眼金睛,吴思南以女子之身扮作男子,自然早已被看穿,又点名要见那琴师,当然不是听琴,本就是奔着那模样似女子的琴师去的。 这种事情,管事见得不少,自然并未拆穿,也不会再叫其他女子琴师来。 吴思南深吸一口气,忽然站起身,一脚踢翻身前桌案,再将一沓银票甩在地上,便径直循着琴音而去。 管事忙着捡钱,也并未如何阻拦吴思南,况且她自己也知道,这种随随便便就能扔出一沓银票的女子,她拦不住,也惹不起。 众人见状,只得跟上,反正他们的职责,只有保护公主一事而已。 气势汹汹来到另一楼,吴思南抬腿一脚,门却未开,好在先前拿出小本本的一名禁军径直上前,再来一脚,门开了,看清楚主位所坐之人后,又立马回到公主身后,其他禁卫军见状,微调位置,站在踢门之人身前。 吴思南看清楚主位之人,微微眯起眼睛。 来头不小,正合我意。 李先,李家长子。家族为王朝仅剩的两大门阀之一,李先的祖父李实,李家上任家主,便是年轻皇帝王腾之前的丞相,儒家出身,入仕大羽王朝之后,一直以法家学问做为治国之本。 如今年轻皇帝即位,空出的丞相之位,非李家莫属。 坐在主位上的李先,自然认得吴思南这位拈花公主,事实上,早在吴思南十六岁获封拈花公主之时,时任丞相之位的李实,便多次向吴棘举荐李先,与让李先成为驸马。 吴棘身为帝王,就算再怎么昏庸无能,也懂得平衡各大门阀势力,一直以李先为庶出为由,不同意这门亲事。 李家的尴尬就在于,正妻侧室膝下五六个个女儿,却一直无子,李氏儿郎,皆为妾室所生。 不过如今,吴氏皇族覆灭,而李家,仍然风光无限。 李先推开左右美人,双眼毫不掩饰的盯着吴思南,说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公主殿下,在那城西,住得可还习惯?怎么着,来花月水阁,是要一夜风流啊还是要跟众位姐姐抢一枪这花月水阁的头牌啊?哪里用得着公主殿下亲自劳心劳力,跟哥哥说一声,只要伺候得哥哥这帮兄弟们舒服了,不消三天,保你头牌还头牌。” 此话一出,顿时哄堂大笑。 这位拈花公主,飞扬跋扈惯了,平日里可没少拾掇他们这些喜好风流也更爱下流的京城纨绔子弟。 如今风水轮流转,又有李先这位李家长子担着,一时间嘘声四起,皆笑容玩味。 就连水阁几位头牌花魁,也掩嘴而笑,只是万万不敢趁势起哄罢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是落难的凤凰,想要收拾她们这些风尘女子,一样不难。 吴思南脸色平静,径直走入房中,眼睛盯着那位琴音不停,甚至连表情都懒得有的年轻琴师,仿佛此楼之中,除他自己与手中琴之外,四下皆无人。 吴思南轻轻摸了摸年轻琴师那貌若女子的脸庞,随后又捏了捏。 琴音依旧毫无波澜。 吴思南头也不转,淡淡说道:“我是大羽王朝的公主,我为君,你们皆为臣,见到公主殿下,当行跪拜礼,今日冬至,子时之后,你爱怎么样随你,我管不着,但在子时之前,大羽王朝仍是大羽王朝,我仍是拈花公主。” 吴思南绕到抱着剑的牵机身旁,忽然拔出长剑指向李先,“现在,你就得给我跪下!” 李先脸色微变,依然竭力维持着玩味笑容,说道:“你是公主,那又怎么样呢,若是贵妃娘娘驾到,我还会敬她三分,你算个什么东西,皇帝陛下难道还会为了你一个前朝余孽,得罪我们李家不成?” 吴思南冷笑道:“那你又怎么确定,你们李家不会为了不得罪我这个前朝余孽,废了你这个庶出的长子,另立嫡系呢?” 李先的生父李锦,是前丞相李实长子,如今还未继承家主之位,而李锦的几个兄弟,因为李锦正妻侧室皆无子,垂涎家主之位已久。 只要下任丞相,落不到李锦头上,那么这个李家家主之位,便也轮不到他了。 朝堂之中,家势太大,那么家事,也就不再是一家之事了,还得看那位皇帝陛下的脸色。 李先脸色铁青,仍是咬牙说道:“吴思南,你不要太过分,不然子时之后,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吴思南莞尔一笑,一剑劈开李先身前桌案,指着李先喉咙,说道:“那也是子时之后的事情,威胁我?那你信不信,我现在就一剑砍了你?” 李先身旁两位水阁花魁,皆争相躲在李先身后,其余京城纨绔子弟,大多不太敢动,只有两名瞧着像是沙场出身的,脸色如常,一人盯着吴思南,紧握青铜酒樽,另一人双手置于桌案之下,视线不可及。 至于其他护院以及狗腿帮闲,皆在花月水阁之外。 李先也实在是想不到,以自己家族在京城的声望地位,来着花月水阁,还能遇上这茬,也就是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吴思南了,换成其他几位前朝皇子公主,来试试? 琴音戛然而止,那貌若女子的琴师率先打破沉默,“今日三曲已毕,在下告辞。” 吴思南调转剑尖,直接搭在年轻琴师脖子上,说道:“今日想请你破个例,到我府上去为我再弹一曲,如何?” 年轻琴师停步苦笑道:“公主殿下剑术绝伦,这种事,自然不必问我,在下还不想死!” 吴思南大笑三声,一把将剑扔给牵机,扬长而去。 第四章 离京 少女模样,却是妇人装扮的卓水儿,站在掷金楼门前。 吴思南出门之后,少女连忙低下头,神色有些局促,缓慢向掷金楼走去。 约莫是独自在这边瞥了许久,这会儿,应该就是在假装路过了。 吴思南越过少女之后,猛然转头,少女一双大眼睛正望着吴思南,依依不舍,些许伤悲。 吴思南取下发冠,一头青丝如瀑,垂在腰后,见少女有些茫然,便莞尔一笑,又朝少女挺了挺胸脯。 这会儿该知道自己是女子之身了吧。 掷金楼管事连忙上前,拉了拉卓水儿衣袖,让吴思南这位公主殿下恕罪。 吴思南摆摆手,径自离去。 瓢儿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卓水儿一眼,欲言又止,犹豫之下,还是快步跟上公主。 吴思南离去之后,掷金楼管事便直接将卓水儿拉着进楼,说着“最好别和这些人扯上关系,那些富贵,咱们求不来的,若是哪天落难了,反而容易给自家引来祸水”之类的言语。 卓水儿朝这位将自己一手带大的妇人做了个鬼脸,有依靠在妇人手臂上,撒娇道:“知道啦知道啦。” 妇人一笑,摸了摸身边少女的小脑袋,随后又叹息一声,柔和道:“早就看出这位公主殿下的女子之身,所以她对你那般,我才没有阻拦。我这一楼管事,可以时刻盯着这边,你以后,便只弹弹琴跳跳舞就行,若是日后再有有客人毛手毛脚的,想当年老娘我也是一等一的头牌,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钱,咱们花月水阁,最不缺的,就是打手,反正花月水阁也没出上一分钱养你,咱们不必与其他姑娘一样。” 夜幕降临,整个东胜神洲,就数淀梁城中,灯火最多。 吴思南在众目睽睽之下,羞辱了门阀李家长子李先,又抢了花月水阁头号琴师,大摇大摆打道回府。 子时之后,吴思南这位拈花公主,就不再是公主了,除非那位年轻皇帝下一纸圣令,再次敕封吴思南。 可能性很大,但吴思南不接。 在那花月水阁,最是鱼龙混杂,这时候,消息已经传出,不出几个时辰,应该整座京城都知晓了吧。 有不少人开始兴致勃勃朝拈花府这边汇聚,一大门阀长子李先如何与这位前朝拈花公主报仇,可有十足的看头。 也有离那拈花府不远的人家,早早关门吹灯,唯恐被殃及池鱼。 拈花府中,吴思南高坐在主位上,喊来一众禁军护卫,继续喝酒。 李家门阀,连同那位被年轻皇帝王腾“赶下”相位的家主李实,掌握朝堂权柄,一向是文官居多。 无论哪家朝廷,自古以来,向来都是文武不对付,同朝为官的文臣武将,在朝堂上言语不对付,私下里,也相互看不对眼。 正所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秀才怕那莽夫一言不合就无处安放的拳头,武夫又怕那酸秀才暗地里的阴谋诡计。 所以即便同在一处屋檐下,即便相互看不对眼,大抵也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于是方才吴思南方才当众教训了那个李先,让这些禁军护卫们觉得...很是下酒。 又有这位琴师助兴,喝高了之后,便是想着尽职尽责的牵机,也完全扛不住这些禁军护卫们精湛老道的劝酒功夫。 兴许比武功,牵机能打他们三五七八个,但在酒桌上,只说劝酒一事,牵机就是个任人拿捏的小崽子。 那几个已经有妻室子女的禁军,更是被人往死里灌,妻管严久了,在酒桌上,也就只比那及冠之年初出茅庐的牵机硬气那么一点点而已。 至于那个李先会不会报复,喝醉酒之后,便管不了这么多了,既然事是公主殿下挑起来的,酒也是公主殿下下令喝的,大家心照不宣。 至于子时之后会发生什么,想必公主殿下自有思量,凭这其实从未上过战场的二十禁军,加上一个有些拳脚功夫却是初出茅庐的牵机,想跟李先斗,送死而已。 实际上,这些禁军一个劲灌牵机酒,还是觉得牵机这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人其实不错。 若是清醒着,李先找上几百京城黑道或是几个江湖高手强攻拈花府,他们这些府兵护卫,是拦还是不拦? 那些大人物的争斗谋划,他们这些小人物被搅入其中,便是死个十来回,也溅不起一滴水花,还是公主殿下心善而已,将他们踢出局外。 拈花府厅堂之中,公主殿下已经消失许久,有监视职责在身的新晋锦衣卫牵机,数次想要离开,皆被一众禁军拦着。 吴思南闺阁之中,名为方无音的花月水阁琴师,一曲弹罢,十指盖住琴弦。 吴思南捏了捏这位琴师貌若女子的脸颊,轻声说道:“不愧是号称京城第一琴的无音先生,皇宫之中那些宫廷琴师,若是有先生一半技艺,也不至于让吴棘只爱美人不喜音律。只不过先生方才琴音之中,除了那淡淡的忧伤,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思念,不知可是先生倾慕的女子?” 方无音背靠着大门,望向那个直呼自己父皇名讳的公主殿下,始终神色平淡,答道:“客人听琴,琴音忧伤,只不过世间听琴之人,大多只会想起自己的前尘往事而已。我来这花月水阁弹琴五年,每日三曲,从不间断,听出琴音之中故事的,公主殿下聪慧,是第四人。” 吴思南靠回身后竹椅,饶有兴趣问道:“哦?只有三人吗?你且说说看,是哪三人?” 方无音依旧神色平淡,语气柔和道:“这第三人,公主殿下先前在那掷金楼,便是那掷金之人,不过当时此人心中怨念颇多,心结又重,我这故事,他是无意深究的。这第二人,则是个黑衣书生,大有抱负,却能内敛心中,当时我弹琴,他独自打谱,一曲弹罢,我这琴中故事,便已经在他棋盘上了。” 说到这里,年轻琴师方无音闭口不言。 吴思南不难猜出,这第一人,便是吴思南母亲。 数年前范贵妃与吴棘出宫游玩,在那永定河畔,机缘巧合听过一曲而已。 回宫之后,与吴思南说了一句,花月水阁那琴师,琴音很真。 吴思南当时忙着学绣花,只是反问了一句,难道琴音还有假的不成? 吴思南忽然站起身,右手缩回袖中,眯眼凝视着身前貌若女子,始终神色平淡的琴师,冷笑道:“阴阳家天音殿?当年大楚王朝之争,阴阳家分裂为两派,大打出手,其他三宫两殿,尽是倾巢而动,尤其是那灵雪宫,上上下下死了个干干净净,唯独你们天音殿,置身事外两不相帮,如今天下大定,你又来这京城,小隐隐于世,有何图谋?” 方无音瞥了一眼吴思南缩回袖中的右手,正要说话,就被一大棒子拍倒在古琴上。 拍倒方无音之后,瓢儿蹑手蹑脚关上房门,小跑到吴思南身边,双手举起手中棒子,问道:“公主,我这根棒子,够大了吗?” 吴思南看了一眼瓢儿手中与自己小腿一般粗细的棒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让瓢儿带上包袱。 随后吴思南掀开一处石板,举起火把率先进入,瓢儿跟在吴思南身后,一个不留神,踢到了什么东西,举近火把一看,是一颗白骨头颅。 这座宅邸,是墨家在数十年前修建,机关众多,若是没有图纸,武功平庸之辈进入其中,再想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数十年来,密道之中,早已是白骨遍地。 而密道图纸,自然是范贵妃花重金买下的,吴思南伤感之下,又有些疑惑,难道母亲早就知道会有变故? 吴思南和瓢儿离去之后,方无音从古琴上抬起脑袋,脸上尽是琴弦印痕。 方无音揉着女子一般的脸颊,自言自语道:“老子还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来淀梁五年,这才刚搭上线,就被这位公主殿下赏了当头一棒,不过这位瓢儿小姑娘,力气倒是真不小,跟水儿姑娘一样,很有当年大楚神拳之风。” 方无音揉了一会儿脸颊,竟然直接从脸上撕下一块面皮,面皮上,还有数道琴弦印痕。 方无音拿着面皮,一把鼻涕一把泪惋惜道:“可惜了老子这张花了三千两黄金的面皮啊,三千两黄金啊,好不容易有个女子们喜欢的模样,可怜老子二十有五,都熬成老光棍了,还未娶妻啊......” 皇宫之中,离年轻皇帝寝宫不远处,有一座偏殿,不似其他宫殿那般灯火通明,这座偏殿之中,唯有一盏油灯。 两人正在对弈,油灯昏黄,堪堪照出两人脸庞衣饰,两人皆是年轻人,一人身穿黑衣,一人身着龙袍。 年轻皇帝一子落下,拱手说道:“先生承让。” 黑衣书生同样拱手还礼,说道:“皇帝陛下棋艺越发精湛,进步神速。” 年轻皇帝哈哈大笑,说道:“先生莫要折煞我了,蒙先生让七子,才堪堪险胜而已,不过能胜过先生一局。” 黑衣书生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颗捡起,放置于棋盒之中,按照落子顺序,由后到先,一颗不差。 年轻皇帝笑道:“有先生在我身边,先解决这群拥兵自重的藩王和各国前朝遗民,以及不识抬举的诸子百家,再开科举,改田制,发扬工商,都不是难事。功成之后,我就退位让贤,我亲自督造渡船,还望先生与我一同出海,这一次,老子要先收拾了海外这帮王八羔子,自此之后千年,东胜神洲,天下大同!” 黑衣书生一颗颗捻起棋子扔回棋盒之后,站起身朝年轻皇帝作了一揖,郑重道:“皇帝陛下高瞻远瞩,书生许意,替天下百姓,先谢过皇帝陛下。” 年轻皇帝坐在黑衣书生对面的蒲团之上,并未起身,只是摆摆手,说道:“诶,许先生莫要客气,没有先生辅佐,往后这一切,皆是空谈。” 许意坐回蒲团,一边擦拭棋盘,一边说道:“拈花公主吴思南,提前离京了,我们为她准备那份大礼,应该是送不出去了。” 年轻皇帝似乎心情大好,对于这件计划之外的事情,并未如何上心,淡淡说道:“咱们这位拈花公主,倒是从小就聪明伶俐,既然大礼送不出,那就送她一件小礼物吧。这次让绿樵亭去,等她跟蜀州那帮遗民搭上线之后,进入蜀州之前,最好是在那瑜洲境内动手,出手轻一点,伤了吴思南就行,千万别弄死了,至于那婢女瓢儿,就杀了吧。” 黑衣书生将棋盘放回原处,只说了一句,“好。” 年轻皇帝又补充道:“还有啊,让他们提前排练一下,演得像一点,好歹要让人家看出来咱们是奔着杀人去的。别到时候嫁祸不成,反而自己惹上一身骚。不过倒也无妨,出蜀必过瑜,我动的手,跟那位瑜王动的手,区别不大。” 第五章 逃难且归乡 拈花府不大,地下通道却极为四通八达,岔路死路极多,就是一整个巨大迷宫。 墨家在数十年前能够在天子脚下的京城建成如此浩大工程而外界不知不觉,可知其势力财力手段技术,可敌一国。 墨家被大羽王朝打压最惨,以至于如今基本上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也不无理由。 即便有地图的吴思南,第一次进入其中,也不敢走得太快,生怕一不小心就误入死路。特别是由于年代过于久远,又许久无人来此,使得许多通风口,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封闭了起来,吴思南不过走到半路,事先点好的火把便已熄灭,随后无论如何,都再点不燃。 这是一处中央地宫,火炬熄灭之前,吴思南大致瞥了一眼方位,地宫之中,依次放着两排九把椅子,大致与寻常江湖门派的议事堂一般无二,主位之上,坐着一具白骨,双手拄剑,剑身上刻有两字,不过并不像大羽王朝的文字,火光黑暗,吴思南看了一眼,火把便已经熄灭,只是记了个大概。 瓢儿呼吸有些急促,跟在吴思南身后,死死攥着吴思南衣袖,心中惧怕不已,却又不敢告诉吴思南,害怕公主殿下因此分心。 好在吴思南记忆力极佳,先前又将地图熟记了数次,在黑暗之中冥想复盘,回忆地图内容片刻,这才带着瓢儿,选了一处偏门,继续前行,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条道路,可达城外。 拈花府中,撕下一张宛若女子的面皮之后的方无音,其实模样颇为英俊,只是远远不如覆上面皮那般娇艳欲滴,反而显得有些粗犷,便不那么招女子喜欢了。 方无音收起被瓢儿一大棒子之后就有了数道琴弦印痕的面皮,饶有兴致地观摩起了吴思南的女子闺房,随后甚至直接开始搜罗起来,房间布置极为简单,甚至梳妆柜中,也并无胭脂水粉,甚至完全没有使用过胭脂水粉的味道和痕迹。 片刻之后,方无音从吴思南床底搜出许多缝衣针线,光是缝衣针,就有数百根之多,方无音露出笑意,单手捏着下巴,靠在吴思南先前坐过的竹制摇椅上,开始拆解起针线来。 皇天不负有心人,把吴思南整个闺房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寻到些有用之物,不管是不是吴思南刻意留下的,能拿去跟那些老东西交个差就行。 线是寻常之物,那些针,却不同寻常,模样与一般绣花一般无二,但个头却要大了许多,最大的那一根,足有半尺。 昔年蜀国皇族范氏,多有女子坐皇位掌皇权,有一门范氏女子一脉相承的挑花针法,专门以绣花针杀人,练到高深处,甚至能百丈之外取人性命,无声无息。 至于吴思南有无练习过此门功法,有无那复国之心,就由着那群老不死的猜去吧,方无音可管不了这些,也懒得管。 天下大势,分分合合,风雨来时,无数人不仅不躲避,反而投身其中,企图呼风唤雨,辛辛苦苦算计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又能得到什么? 坟头五六杂草,三两清风罢了。 方无音将针线拆解到一半,侧耳一听,有些哭笑不得。 这李先,还真是被自己高看了一眼,不,很多眼,居然还真蠢到了找杀手来这拈花府。 也不想想门口那年轻皇帝御赐的拈花两字,是何用意,是嫌自己李家在这京城掌权太久了吗,若真是坏了宫中那位的谋划,一个李家,被那位黑衣书生就此挪出棋盘,也就是人家轻轻落子二三的事情。 方无音想起那位棋术超凡的黑衣书生,心有余悸。 当时自己以琴音问其心,却差点反过来被其以棋盘问心一场。 只是好在黑衣书生落子未完,不然以当时方无音的心境,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不暴起杀人,都是个问题。 方无音叹息一声,该离京了。 于是将吴思南房中搜出的针线一股脑揣入袖中,再扛起那把以昔年楚国文字篆刻有“心真”二字的古琴,做贼似的,蹑手蹑脚走出门外,似乎是打算趁着喝酒的禁军以及李先找来的杀手不注意,悄悄溜出去。 拈花府中央的那座亭台顶上,一身白衣的牵机面无表情,双目紧闭,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拄剑而立。 这会儿,倒是颇有高人风范了。 扛着古琴蹑手蹑脚准备开溜的方无音,瞥了一眼一袭白衣拄剑而立的牵机,一声叹息,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念叨了两句,“让你多管闲事”。 没办法,谁让方大爷天生心善呢,既然认出了那个剑桩,不出手帮帮这个流落在外的同门师兄弟,也说不过去。 方无音出身阴阳家天音殿,与灵雪宫,桅木殿,同属于阴脉,牵机此时拄剑迎敌所使用的离魂剑桩,便是阴阳家阴脉弟子修行剑术时常用的静桩。 此剑桩,不仅可用来修行砥砺剑意,在先手掌握战场时,心沉躯壳中,在四周布满剑意,敌人到来时,由静转动,便是一座剑气阵法,只要战场不转移,身在剑阵中,战力大增,对敌有奇效。 此剑桩,阴阳家阴脉弟子,几乎人人可修行,只是不知道牵机出自灵雪宫还是桅木殿,或者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恰好习得。 不过既然机缘到此,方无音便帮帮这个同门愣头青。 京城是非之地,一旦卷入风暴之中,他们这些早已流落江湖的诸子百家弟子,如何能够脱身而出?若是惹恼了皇宫之中高坐龙椅那位,一旦认定此人有祸乱朝纲之嫌,身后整个门派,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大羽王朝几位先皇都是如此,如今的皇帝陛下,想必也不会对他们这些曾辗转各国参与政事战事的诸子百家心慈手软。 毕竟,诸侯国尽数覆灭,而诸子百家尚无一灭门。 方无音虽然并不如何精通阴阳家阵法,可对于这座牵机以剑意布置而成的剑阵,敛息静气之下,还是能够进退自如,直到方无音扛着古琴爬到亭顶,牵机才堪堪发现。 究其根本,还是牵机这愣头青,学艺不精。 牵机察觉到方无音临近,气势陡然一便,由静转动,正要拔剑,便被方无音从背后一巴掌拍在脑袋上,直接打得牵机长剑归鞘。 方无音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原来从背后拍人脑袋的感觉,挺爽。 不待牵机言语,方无音一手扛起古琴,一手拉起牵机胳膊,直接跃下亭台,朝着一个方向掠去,身形之快,如人间鬼魅。 方无音拉着牵机胳膊前掠,就像孩童手里攥着风筝奔跑一般,轻轻飘飘。 拈花府墙角黑暗处,两人兵分两路,一人朝那身形如鬼魅的方无音追去,一人径直向城北皇宫而去。 淀梁城西边城外,那条宽数百丈的永定河畔,有一座许久无人问津的破败水神祠。 水神祠中,墙角一处地砖轻微晃动,随后便被一只手推开。 吴思南和瓢儿从中爬出,瓢儿直接躺在地上,脸上已经胀得通红,差点就要晕死过去,吴思南稍微好一些,也坐在地上在大口喘着气。 吴思南看了眼地宫出口,随后又将地砖盖在原位。 这一趟,可以说是劫后余生了。 先前吴思南心急,算错了地宫距离,恰好地宫之中,又有一处主要道路坍塌,以至于误入一处类似于刑房的地方,里面尽是各种行刑器具。 若不是吴思南发现得及时,也亏得瓢儿天生气力大,在吴思南的指示下,硬生生以双拳砸塌了一处墙壁,如若不然,两人就算不触发地宫陷阱,也会在其中弯弯绕绕,最后窒息而死。 吴思南解开包裹,撕下一片衣服,为瓢儿包裹满是鲜血的双手。 这趟逃跑,不是游山玩水,不知后续是否还有追捕,所以所带的东西不多,出去几件衣物,便只有些许干粮和一大叠银票了。 当了这么几年的拈花公主,积蓄还是有点的。 南边蜀地,尚在千里之外,吴思南更是头次离开淀梁,实际上也有些惴惴不安。 离开淀梁远去蜀地,一来了了母亲思蜀遗愿,二来,身在京城,吴思南总觉得自己是那年轻皇帝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被随意摆弄后,又会随意丢出棋盘外。 那日在花月水阁,吴思南本来只想见见那位被母亲说成琴音很真的琴师,当年母亲言语时,吴思南忙着练习缝衣绣花,学完之后,又有追问,可是母亲只答了一句,“大音希声,阴阳归真”,让吴思南有空可以去看看。 至于羞辱那李先,自然是临时起意,不压他一头,如何能够带走这位隐藏在京城繁华之地的阴阳家天音殿琴师。 不过也正好,如果让那皇帝陛下认为吴思南是惹了李先逃难离开的京城,可不是一举两得? 吴思南走出水神祠,从草丛中拉出事先准备好的小舟,划桨过河。 星月之下,天开云散。 两人一舟,身旁无灯火。 吴思南转头望了一眼身后依然灯火通明的淀梁城,便直直向南而去。 此行是逃难。 亦是归乡! 第六章 火药 城西那座花月水阁,水阁在水,花阁月阁皆在岸上。 花阁只有三层,却占地极大,每一层静心栽种不同花卉,按照季节变化搭配不同花色。 而那月阁,共有七座,每一座占地都不大,但都很高,远远高出花阁和水阁,本是为赏月观星一事专门修建。 每逢十五月圆之时,在那月阁之上,数百丈宽的永定河畔,明月高悬,一边是繁华遍地美人起舞,另一边,便是那永定河上的海上升明月。 美酒佳人,繁花明月,唾手可得。 淀梁城西,就有一位未有官职在身的大文豪,每逢月圆之时,次次不差,便来这花月水阁,独独不爱女子,反而喜欢置身花丛之中,举杯对月独酌,留下不少传世名篇,后来便一人独揽了诗仙酒仙的名头。 在这西北之地,花月水阁素有小江南之称,实际上,许多江南出身的士子,江湖豪杰,达官显贵,来到这花月水阁之后,都自叹不如。 七座月阁,那位李家门阀长子李先,此时就独占一座。 身后七八名黑衣护卫的李先独立于最高处,双手负后,举目眺望,不断有人上阁楼来汇报情况,李先再有条不紊下达一条条命令,颇有挥斥方遒之感。 实际上,这一次李先确实是费了不少功夫,砸下将近万两银子,才得以弄出这么大阵仗,请了不少江湖好手以及淀梁京城黑道,目的就是找回被那位如今已不再是拈花公主的吴思南的场子。 毕竟李先一直以来,对外号称京城头号纨绔,而这个京城头号纨绔的名声,也为他捞到了不少油水,不靠家里拉拢起了一股自己的势力。 如今吴思南在那鱼龙混杂的花月水阁如此羞辱李先,消息早已传出去,若是不找回场子,那他李先就不用在这淀梁城混了。 李先站在阁楼,拿着一柄那位年轻皇帝发明的观星镜,遥遥窥视拈花府。 身后传来脚步声,却不似被自己收买的其他黑道手下那般,先跪地抱拳,再与自己汇报情况,而是站在自己身后,一动不动,但见身后也没有阻拦,李先也不以为意,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为何不跪下说话,是嫌本公子给的钱少了,买不了你这男儿膝下黄金吗?” 站在李先身后的老人,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李先后脑勺上,打得李先七荤八素的,刚转过头,就被老人揪着耳朵,“回家!” 一名暂时担任李先护卫的黑衣人似乎憋不住笑,于是便咬着嘴唇,两侧脸颊高高鼓起,然后又连忙侧过身,背对着那位退位让贤给年轻皇帝的前朝丞相李实以及被揪着耳朵走的李先,用手捂住嘴,觉得一手不够,便把佩刀夹在腰间,双手捂嘴,直到李实李先消失不见,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肚子大笑起来。 笑声清脆悦耳,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原来是名女子。 永定河畔,一个面容俊俏的年轻男子骤然停步,在泥土上划出去一丈远,才堪堪止住前奔之势。 方无音一把扔下那个被自己拎风筝似的愣头青同门,以古琴拄地,大口喘息。 在那花月水阁静局许久,突然跑这么远,真他娘的累。 片刻之后,七八名黑衣人在方无音十余丈外停下身形,同样大口喘气,他娘的这狗贼跑得好快。 被方无音扔在地上的牵机站起身,放下佩剑,揉着右手胳膊。此时他再蠢,也明白这个扛着古琴给了自己一巴掌的男子,其实救了自己一命。 七八名黑衣人,既有那黑衣书生掌牒的绿樵亭,也有那年轻皇帝亲自指挥的锦衣卫,实际上他们此行,不为杀人,刺探虚实汇报情况就行,当然,若是能够活捉,功劳也不小。 此时七八名黑衣人分散开来,逐渐形成合围之势。 方无音和牵机身后便是数百丈宽的永定河,退无可退。 一名黑衣人眼神一凛,藏在袖中的双手蓦然伸出,撒出一大把暗器。 牵机瞬间拔剑向前,手中长剑舞成一个大圆,将暗器悉数击落。 方无音微微点头,这位愣头青同门,似乎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拉胯。 牵机有些得意,若不是在家乡那边,翠花经常向自己泼水,也练不成这泼水不进的功夫,用来抵挡暗器,有奇效。 居中一名黑衣人比了一个手势,其余数人便一同拔剑出鞘,齐齐向两人攻去。 牵机脚尖一点,向前掠去,仗剑迎敌。 方无音向后虚坐,右腿搭上左腿,再将古琴置于腿上,不时拨动琴弦,为牵机挡住一些阴险招式,眼睛却盯着直直那名发号施令后始终站在原地的黑衣人。 实际上,方无音和黑衣人,都有私心。 方无音怕施展武功太多,暴露自家师门。 而出身绿樵亭和锦衣卫的黑衣人,则怕围杀太狠,两人作那困兽之斗,临死前硬要拉上他们几位垫背。 因此双方都没有下死手。 方无音深知此地不可久留,一边抚琴帮一人战多人的牵机挡住些许攻势,一边盯着那个未曾动身的黑衣人,一边蓄势。 一心三用,若不是方才从城内跑到河边,又带着牵机和古琴,消耗太多内力,其实是用不着这么麻烦的。 那一直站在原地未动的黑衣人侧耳一听,随后微微一笑,援兵来了。 方无音大喊一声,牵机骤然后撤,方无音再次拽着牵机胳膊,扛起古琴,转身往永定河上而去,竟是直接踩在水面狂奔。 黑衣人身后走出一个庄稼人打扮的中年汉子,手持一根木矛,向水面上的方无音掷去。 方无音将牵机向对岸猛的一扔,自己转过身,踩在水面的双脚,划出两卷浪花。 方无音翻转古琴置于胸前,十指成钩,拉满琴弦,破空而来的木矛速度便减了几分,再骤然放开,木矛崩碎,散落在永定河中。 被方无音扔出却远为上岸的牵机,游到方无音身边,抓起缓缓下沉的方无音,向永定河对岸游去。 还好老子精通水性。 当时在那渤海之滨的家乡,老头子诓骗牵机,说是女子爱美,最是喜欢那晶莹剔透亮闪闪的海中珍珠,即便翠花再不喜欢你,可她喜欢那珍珠啊,到时候她就算不爱屋及乌,不也得对你和颜悦色几分? 牵机当时刚坏了翠花与一个儒家读书人的好事,正愁着如何在打人下手极狠的翠花那边糊弄过去。便觉得一向不靠谱的老头子,脑袋瓜好歹聪明了一回,晓得支招帮自己这个开山大弟子找媳妇,好让自己那个只有两人的小门派,香火旺盛几分。 可哪晓得牵机得意洋洋,扬言要送翠花一件大礼赔礼道歉的时候,老头子拎着一壶酒,从那俏寡妇的酒铺回来,步履蹒跚,哼着小曲,红光满面。 牵机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劲,跑到自己藏珍珠那地一看,好嘛,果不其然,辛苦下海捞了整整三个月的珍珠,愣是一颗不剩。 牵机当时一跺脚,大怒不已,这次坚决不能忍,撸起袖子要找老头子新账旧账一起算的时候,正好遇见等着牵机赔礼的翠花堵在自家门口...... 永定河岸边,一直未动的居中黑衣人与庄稼人打扮的中年汉子并肩而立,问道:“可曾看出此人跟脚?” 庄稼人打扮的中年汉子,坐在一块石头上,拿出一壶酒,眯眼望着永定河中的两人,说道:“阴阳家,天音殿。” 至于那原本就是新晋锦衣卫的牵机,皇帝陛下有令,不惜一切代价,暗中彻查此人,但不可打草惊蛇被其发现端倪,也不可杀。 一个时辰后,皇宫之中那座仅有一盏昏黄油灯的偏殿,身穿龙袍的年轻皇帝王腾,急匆匆跑入房中,一把攥起正在独自打谱的黑衣书生,激动道:“许先生,你可知先前加入锦衣卫那名叫牵机的年轻人,是何身份?” 黑衣书生将手中还未落下的棋子扔回棋盘,回答了一句不知。 年轻皇帝一屁股坐在蒲团上,说道:“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是出自那阴阳家灵雪宫,是当年那位副宫主的弟子!” 黑衣书生第一次有些茫然,便未曾回答,只是等着皇帝陛下下言。 年轻皇帝拿起桌案上棋盘旁边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说道:“许先生,你可知火药为何物?” 不待黑衣书生回答,年轻皇帝便自问自答道:“在我家乡那边,有一种名为火药的东西,砰,摧金断玉,无所不能,若是技艺得当,甚至只需小小一颗,便能直接摧毁城池,方圆数十里,皆作焦土,到最后,甚至登上那圆圆明月,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惜啊,我学艺不精,便是最简单的火药,也不会配制。” 年轻皇帝捻起一颗棋子,继续说道:“数年之前,我翻阅密档,就觉得有些蹊跷,当年大楚那灵雪宫中,有过一次爆炸,世人愚昧,只觉得是那灵雪宫遭了天谴,如今想来,那正是火药啊,而昔年那灵雪宫在战场上死伤大半,唯独那副宫主陈霎临阵脱逃,如今又放出这么一名弟子,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若是你我得到这火药配方,何必还为了那些藩王下这么大一盘棋,枪械火药之下,什么骑兵重甲兵,触之皆死。” 年轻皇帝拇指将手中棋子弹出,砸乱黑衣书生的棋盘布局,看着黑衣书生,说道:“明日你就帮朕招来那群精通制造工艺的墨家弟子,朕要发明蒸汽机。从此之后,你我携手,天下大同!” 黑衣书生瞥了一眼被王腾随意破坏的棋盘布局,面无表情,抱拳领命。 第七章 遇刺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都拦不住。 对于吴思南和瓢儿来说,这无疑是个坏消息。 那位年轻皇帝亲自率领的锦衣卫,在如今的琉璃王朝各处,基本都安插了或多或少的谍子,组成一个史无前例的情报网。 尤其是王腾任丞相时期,朝中官员结党极多,锦衣卫情报收集和调度速度之快,效率之高,让许多上了贼船或多或少做了些亏心事的大小官员,即便在自己家中,也要慎言。 甚至就是在那后宫之中,许多大大小小的密事,王腾也知道不少。 琉璃王朝京城淀梁,位于东胜神洲西北,而蜀州,位于西南。 自淀梁入蜀,多山川,少平原,蜀国极其古老,又与中原诸国交流甚少,导致出蜀入蜀的大道,极少。 二十三年前,大羽王朝攻破大楚京城,正式结束了那场耗时十余年的南北之争。 当时,大羽王朝一统东胜神洲北方,而大楚,也几乎是一统南方,双方展开了长达十年的南北对峙。 最终大楚失败,举国上下皆缟素。 蜀地多险峻,蜀道尤其艰难,最是易守难攻。 大羽王朝一边消化楚国国力,一边准备进攻当时还偏居一隅的蜀国。 当时大羽王朝上下,都觉得这是一场持久战,为了方便运送兵力和补给,花费三年时间,修建了一条直道,从大羽王朝京城,直达蜀国边界。 最终不到半年,蜀国覆灭,吴棘大胜携美而归。 那条蜀直道,便被用来运送蜀州贡品。 前尘往事,不可追忆,越思越愁。 吴思南当然不敢走那条蜀直道,只得寻那些山中小道。 实际上,山中小道也不算小,许多道路,不是被那山中蟊贼走出来的,而是商家。 蜀地多奇珍,却少盐铁,蜀人又不喜外出,商家子弟冒险走那一趟蜀地,一来一回,往往就能赚得盆满钵盈,半辈子不愁。 只不过其中岔路尤其多,来去如风拦路抢劫山贼,更是不少,没有经验丰富的老人带着,走那一趟,就算每过一座山便踩一坨狗屎,恰好遇不见那山贼,也极容易迷失在山中,最终成为那豺狼虎豹腹中物。 大雾弥漫,小雨淅淅,道路泥泞。 吴思南当日带着瓢儿,连夜从淀梁城逃出,越过那永定河,便直接南下。 前几天还好,一场小雪过后,便是晴天,再后来,越往这山中走,天气就越怪,认不得路,只要分得清南北,便可直接南下,没有路,那就开路。 两旬之后,一座悬崖之上,吴思南和瓢儿,牵马并肩而立。 两人身上都沾了不少露水枝叶,没了小火炉的吴思南,似乎是扛不住山中清冷,一身男子衣衫里,身躯微微颤抖。 两人坐在崖畔修整,吴思南用一根小绿竹做的行山杖,刮去鞋底泥土,眺望南边。 数十里外,一座跟淀梁比起来不算大的城池,依稀可见。 如果计算没错的话,应该是渝州西北那座烟霞城了。 吴思南很不想在渝州的地界上出现,因为那位渝州王柳乘,此人出身低微,是那大羽王朝与大楚王朝十年南北对峙时成长起来的后起之秀,是靠着一次次战功,一点一滴积攒出来的大将军,尤其是在最后在灭蜀之战中,一战成名天下知,得以拜将封侯,成为大羽王朝仅有的两位异姓王之一。 当时吴棘挂帅亲征,实际上不过是混个灭国之功而已,在战场上,大事基本由柳乘一言定夺。 当时吴棘先是下令屠城,得了范贵妃以身相许后又反悔,当时不过而立之年的柳乘,就敢当着吴棘的面撂挑子,将那将印直接扔在地上,让吴棘赐金还乡,直言此时不屠城,他便直接返乡,不干这渝州王。 最后还是柳乘的一众军中兄弟,用那战场上换命的交情,以死相劝,柳乘才不情不愿的受封了这渝州王。 柳乘当了渝州王后,基本直接封死蜀地,出蜀入蜀的几条官道之上,二十年来一直严查,从不懈怠。 按照柳乘当时的说法,“老子投身行伍,脑袋栓在裤腰带上过了十多年,多少生生死死的兄弟,说没了就没了,才换来如今这个狗屁渝州王。这个时候你吴棘为了个娘们儿,说不屠城就不屠城了,留着这帮蜀国遗民修养生息,十八年后好造反?到时候你皇帝陛下倒是坐在那淀梁城中吃喝玩乐,死的可是老子这个狗屁渝州王手底下的兄弟。” 吴思南打算不进城,就在城外买些干粮衣物,实在是不太愿意招惹那位名声甚大的渝州王柳乘。 吴思南如今没了那拈花公主的身份,而那柳乘,又与整个蜀地结了死仇,一旦身份暴露,估计会有不小的麻烦。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约莫还有一两个时辰,这座烟霞城,就要关闭城门,吴思南抠了些大树上的污渍,往自己和瓢儿脸上一抹,骑着马往那烟霞城而去,不急不缓,晃晃悠悠。 烟霞城外,离着城门约莫三四里地,有五六间铺子,说是铺子,实际上就是茅草屋下摆的小摊,供来往旅客游侠暂时歇脚。 其中一间门口悬挂着酒招子的铺子,没有一个客人,铺子掌柜的,是个中年汉子,一点不着急,坐在铺子门口,靠着一把看着年代有些久远的摇椅,慢悠悠喝着酒,不时看看天色。 铺子里面,其中一张桌子,有一本横放的书,书后面,有一张横放的脸,一个瞧着年纪不太大的黄衣少女,趴在桌上看着书。 离着铺子约莫三四里地,那条大路旁边,有一颗大树,树上有个年轻小伙,店小二打扮,此时正骑在一根大树枝丫上,用弹弓瞄着不远处的马蜂窝。 吴思南路过之时,瞥了眼这个店小二打扮的年轻人,被抹得一脸黑的少女瓢儿,更是多看了几眼。 毕竟少女心性,与公主殿下在宫中玩的时候,弹弓倒是常有,用弹弓打马蜂窝,那是万万没做过。 那年轻人似乎察觉到目光,回头望了一眼吴思南,望了一眼,然后又望了一眼,年轻小伙突然一阵哆嗦,一个没坐稳,就要从树上掉落。 千钧一发之际,年强小伙伸出一手,看看抓着树干,随后两手抓着树枝,在那棵大树上攀爬,身躯灵活似猿猴,最终跳进草丛中,一溜烟消失不见。 瓢儿瞪大眼睛,望了一眼吴思南,也不知道是该说怪还是不怪,毕竟她常年陪着公主殿下在宫中,是没有怎么见过世面的。 吴思南没说话,其实在昨天,她们的干粮就已经吃完,只不过吴思南没有说,多留了一点给瓢儿。 瓢儿不慌,吴思南自己也就可以镇定。 那间挂了酒招子的茅草屋铺子,店小二打扮的年轻人,从旁边小道飞奔而来,看了看附近铺子,还有不少人,不便言语,便使劲朝着坐在门口饮酒的中年汉子挤眉弄眼。 中年汉子无奈,只得拉着店小二去了屋里,店小二又拉着中年汉子到茅草屋角落处蹲下,小声言语。 将一张小脸搁放在桌上,横着看书的黄衣少女,也凑过去蹲下,一脸好奇。 年轻小伙看了眼铺子门口,确认无人偷听后,用手挡着嘴巴,压低声音说道:“来了来了,点子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她们俩,身高身材瞅着贼像,就是脸黑了点。” “嘶!” 拿着书的黄衣少女后退一步,发出一声惊叹。 中年汉子一巴掌拍在少女脑袋上,教训道:“办正事儿,你给我严肃点,去把画像拿来,让黑猴仔细认认。” “哦!” 黄衣少女有些不情愿,按照计划,父亲和师弟动手,而她,负责演戏。 按照上面说的,黄衣少女三人,如今的身份,都是被那个狗皇帝吴棘杀了全家,侥幸逃出的人,如今吴棘死了,父债女偿,便要找上吴思南这个前朝公主,报仇。 上面传下来那封迷信上说了,要演得生动些,最好是声泪俱下,悲痛欲绝,好让旁人都相信,然后绿樵亭安插在各处的谍子,才好将她的事迹散布出去。 为了这个艰巨的任务,黄衣少女不眠不休看了好些武侠演义小说,背了不少台词。 黄衣少女拿来吴思南和瓢儿两人的画像后,被称为黑猴的年轻小伙,瞅了瞅画像,又跑去铺子门口瞅了瞅已经走近的吴思南和瓢儿,然后又瞅了瞅画像,然后还想走出店铺去瞅瞅吴思南和瓢儿。 中年汉子一把抓住黑猴衣服后领,将黑猴扯回来,骂了一句:“妈了个巴子的,你瞅够没?” 中年汉子指了指画像上的瓢儿,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淡然说道:“去拿刀,一会儿我拖住那位公主,你动手,下手狠一点,人死了,那一百两银子才能到手。” 黑猴咽了咽口水,有些心悸,却又不敢违背恩师的命令,不是没杀过人,但以前杀的,都是仇人坏人,总之该死,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还是头一回。 吴思南不打算在此地久留,本想去那间最尾的糕点铺子,多买些糕点然后继续返回山间野路,绕过这烟霞城。 中途被一个炸臭豆腐的老妪喊住,老妪抄着一口蜀州口音,与吴思南娘亲的口音极其相似,吴思南有一种亲切感,便不自觉走过去。 随后一想,古时渝州与蜀州相通,两地交往甚多,口音难免相似,也正常。 吴思南要了两份臭豆腐,又让瓢儿去那糕点铺子买了些糕点。 老妪面带微笑,与吴思南说着话,话还挺多。 “姑娘你是从北方来的塞?有没有去过那个淀梁城哦?听说那个贵妃娘娘,原先就是我们蜀国的公主都嘛,也不晓得咋样了,我们那个公主,真嘞是个好人诺,要是没得她哦,我们这些老骨头,怕是早都遭吴棘和柳乘两个狗日的砍成几大块了,喂狗狗都不吃那种。” 老妪有意无意看着吴思南脸庞,似乎想起前尘往事,有些悲伤,继续说道:“老婆子我早年年轻的时候,见过我们公主一面,长得硬是漂亮,诶,就和你长得有点像,唷唉,诶,硬是越看越像,你这个眉毛哦,眼睛鼻子这些,简直就像是一模一样。” 吴思南咬了咬嘴唇,强压下心中涟漪,将双手收回衣袖中,正要说话,那挂着酒招子的铺子当中,跳出一个黄衣少女。 “呔!” 黄衣少女大喝一声,双手皆并作剑指,朝着吴思南胡乱挥舞一通后,摆了一个自认为气势汹汹的姿势,大声说道:“你这个狗皇帝,哦不对,你这个狗皇帝的女儿,杀我全家,哦不,你那个狗皇帝的爹,杀我全家!” 说道这里,黄衣少女挠了挠头,似乎忘词了,但众人已经看向这边,便只得硬着头皮,以一副极其“悲伤”的表情继续说道:“杀了我爹我娘,我爷爷我奶奶,我姥姥我姥爷,我大舅我三姑我二大老爷,反正就是杀了我家很多人,只剩下我一个,我好恨呐!现在终于让我遇上了你,狗贼,拿命来!” 少女说完之后,便一个后跳跳回铺子里,将手一挥,“旺财,上!” 那中年汉子站在背后,以手掩面,哭笑不得,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带她们两人出来历练。 吴思南眯起眼睛,盯着那个中年汉子,瓢儿则眼观四方,以防四周众人出手偷袭。 中年汉子一言不发,与吴思南还隔着三四丈的距离,忽而纵身一跃,跳到空中,借下落之势,一拳砸向吴思南面门。 瓢儿见状,想要为公主殿下挡上这一拳。 吴思南一把将瓢儿推开,站在原地与中年汉子对了一拳。 原本看热闹的众人立即四散逃开,只有那老妪,依旧在原地炸着臭豆腐。 这一拳之后,吴思南后退五步,止住身形,双手收入袖中,与中年汉子对了一拳的右手微微颤抖。 中年汉子站在原地,拔出刺入手指皮肉的数根钢针,随意扔在地上,面无表情。 所料不错,果然学了那蜀国范氏的挑花针法,不过这一拳,上面说留这个拈花公主一条命,虽说只用了不到两成功力,但少说也有七八百斤的力道,只退五步,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这位拈花公主,常年在宫中,从未有人见过其习武,那封密信之中,更是数次叮嘱他收着力气,莫要打死了,年纪轻轻,竟然有如此功力,还隐藏得如此之好。 不愧是那位蜀国范氏公主之后。 黑猴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深呼吸一口,拎起那把刀,快步走向瓢儿。 吴思南见状,便大喊了一声“快逃。” 中年男子一拳又至,吴思南不再与其对拳,身形飘转,后撤数步,长袖一挥,甩出四根连着丝线的钢针,刺向那中年男子眼珠。 中年男子以一手手臂格挡,拳势不减反增,去势更快。 吴思南左手放掉扯着四根钢针的丝线,右手再次甩出四根钢针,两根刺向中年男子太阳穴,两根刺向喉咙。 中年汉子侧身躲避,片刻之间,吴思南趁机与中年汉子拉开数丈距离,双手收回袖中,各捻四根钢针,再次向那中年男子刺去。 以丝线隔空控针,吴思南最多只能一次控制八根,只有数丈远。 吴思南初学针法之时,曾听娘亲说,这蜀国范氏祖传的挑花针法,练到极致处,可同时控针数百根,吴思南娘亲的奶奶,就曾练到三百根之多,且根根能去百丈远。当时吴思南还笑着说,那还不得把整个身躯绑成个大线团? 吴思南站在数丈外,以丝线控制钢针,向中年汉子不同穴位刺去。 中年男子不再以拳开势前冲,先是以手臂格挡,随后侧身躲避,最后站在原地,只以双手手指弹开钢针。 黑猴拎着刀朝瓢儿奔去,瓢儿跑不过,只得一边艰难闪躲,一边拿出短刀格挡,吴思南与中年汉子僵持的片刻之间,瓢儿手臂上已经被砍了数刀,此时摔倒在地,就要有性命之忧。 吴思南见状,扯回数根钢针,以暗器的手法,朝那黑猴掷去。 中年汉子一声冷笑,此时收针,无异于寻死! 中年男子一步踏出,向吴思南递出第三拳,还是直向面门而去。 吴思南急急侧身,脑袋躲过了这一拳,却被砸中肩头。 这一拳,力道极沉,吴思南直接被砸飞四五丈远,摔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中年汉子继续前奔,想再补上一拳,却突然间身形急转,在原地画了一个半圆,望向那个臭豆腐摊。 那个炸臭豆腐的老妪,手捻两柄小飞刀。 中年汉子盯着那个手捻飞刀的老妪,问道:“阁下何人?” 老妪向前数步,以蜀地口音说道:“蜀北藏剑山,鬼煞。阁下拳法高绝,想必也是久历江湖之士,若就此离去,我可以给你解药。” 瓢儿那边,吴思南向黑猴掷出四根钢针之后,黄衣少女扔出那本书,挡住了两根,黑猴以侧身躲过一根,最后一根,此入肩膀。 黑猴眼睛一闭,正欲一刀结果了身中数刀倒地的瓢儿,那个黄衣少女不知何时跑到黑猴身边,扯了扯黑猴袖子,朝黑猴摇了摇头。 中年男子神色淡然,回了老妪一句不需要。 随后便喊了黄衣少女和黑猴,就此离去。 未曾回头。 第八章 藏剑山 那中年汉子没有拿老妪递出的解药,也没有再打杀吴思南与瓢儿三人。 不拿解药,是不需要。 涂毒小飞刀只是刺中后肩,毒性远未侵入五脏六腑,中年汉子一身横练体魄,内力自然也极为深厚,自行逼出毒药,不算什么麻烦事。 实际上,老妪也深知中年汉子并未下死手,因此也就“投桃报李”,没有使用最毒的飞刀,不然任他体魄再强,内力再深厚,不死也得脱层皮。 不过一旦与并未下死手的中年汉子彻底撕破脸皮,对方一怒之下,连杀他们三人,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一趟算下来,老妪或者说吴思南,便算是欠了中年汉子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至于这个人情谁来还,怎么还,那就是将来的事情了。 中年汉子离去后,老妪连忙扶起吴思南,小心翼翼从怀中拿出一块旧绣帕,绣帕之上,以细线绣有几个数字,丝线材质,与吴思南钢针上的细线一般无二。 吴思南抱了抱老妪,轻轻拍了拍老妪后背。 是初见,却更似故人。 三人离去入蜀,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商道马帮道,而是走那走私道,最近几年,有不少商家子弟,暗地里向蜀州运送铁器护具,只要绕过渝州,其余州郡官府,大多不太阻拦。 老妪并未告诉吴思南全名,自称姓邓,便只让吴思南称其为邓嬷嬷。 早年蜀国还在的时候,邓嬷嬷是蜀国宫中女官,负责侍奉公主殿下饮食起居,当年的公主殿下,便是吴思南的娘亲。 世人只知范姝为大羽王朝艳冠天下的贵妃,少有人知其全名,只有旧蜀人,依旧称为公主。 邓嬷嬷还是称呼吴思南为公主殿下,无论吴思南怎么劝说,邓嬷嬷都不改口,说是当年范姝离开蜀国后,她这个宫中下人,便失魂落魄了很多年,如今吴思南回来,便也一同带回了她失去的魂魄。 当年蜀国都城露州被大羽王朝攻破,偌大一座皇宫,十之七八,各自逃散,离去之前,还不忘将蜀国皇宫一抢而空,反正国都灭了,还有王法规矩在?只是担心力大力小罢了。 仅剩的十之二三,又有许多人不愿苟活,要么直接去了那露州城头,直接死在战场上,要么在宫中独自悬挂三尺白绫,与国同赴死。 最后,当年的蜀国皇宫,只剩下邓嬷嬷这几十人,占了蜀北那座废弃的藏剑山,苟延残喘,二十年来,老的老死,病的病死,当年的旧人,便只剩下不到二十人,好在如今藏剑山学那江湖门派,招纳了不少年轻子弟,在山上习武练剑,也算是另开生机。 如今的藏剑山,称得上是实打实的蜀北第一门派,自家地盘,便没有在外的那些顾忌,走官道大路,策马狂奔,没人会管,也不敢管。 若不是照顾吴思南和瓢儿的伤势,其实早在数日前就可以到达藏剑山。 不过吴思南不急,邓嬷嬷更不急。便带着吴思南与瓢儿,一路游山玩水,多看几眼这故国风光。 按照邓嬷嬷的说法,吴思南与瓢儿都是头次回来,应该多看,而她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旧人,说不定哪天眼睛闭上就再也睁不开,更应该多看,多看一眼,便赚一眼。 不过如今是冬天,依旧灼热的太阳下,透着一股股阴寒,蜀地风光,确实不如那春夏秋,春有桃林,夏有竹海,各有韵味。 瓢儿的刀伤好得很快,皮开肉绽的伤,比吴思南挨那一拳,还要好得快些,让邓嬷嬷有些惊奇,替瓢儿摸筋量骨一番,笑言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武功不济,当场就要起了收徒的心思。 瓢儿的根骨,很适合练拳,甚至可以说,她这副体魄,就是天生的拳法宗师。 数十年前,这座藏剑山可谓是鼎鼎大名。 邓嬷嬷带着吴思南与瓢儿登山,风景秀丽,邓嬷嬷想心情极好,便说了些藏剑山的陈年往事。 百年之前,曾有天外陨石坠落藏剑山,当时的藏剑山,还不叫藏剑山,只是蜀北一座藉藉无名的小山头。 当时恰好有两位铸剑师远游至此,站在百里之外遥遥见那天外陨石坠落,心生感念,便以陨石为材,铸有七柄剑,分别搁置于藏剑山各处,用来镇压藏剑山龙脉。 自从第一柄长剑折枝问世之后,便有许许多多江湖游侠接踵而至,各凭福缘寻找宝剑,不过大多是为着藏剑山这个名头,来碰碰运气,找不到剑,游览一番藏剑山风光,自然不亏,若是机缘巧合,恰好有一柄名剑问世,那便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其实每一把剑问世,其实并不是巧合,且都有迹可循。 江湖侠客,无论武功高低,只要剑心剑意与名剑剑道契合,冥冥之中便能心生感应,受到藏剑山是山水青睐,剑意牵引,自然更有机会寻到宝剑。 天地大道,玄而又玄。 那第一柄折枝,便是一名年轻墨家游侠,在“无意”之中,就像走得乏了,坐在路边休息,随手折下一根枝丫,长剑便到手了。 当时那位墨家游侠,孤身游历江湖,见了一名同是游历江湖的女子,便屁颠屁颠跟在那名女子后边,后来那女子实在是烦了,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直接出剑赶人,墨家游侠才悻悻然退去。 然后女子在一地又一地,与那位墨家游侠,出现了一次又一次的“偶遇”。 按照那名墨家游侠的说法,就是一回生二回熟,见过这么许多次后,就会如那九月的两颗柿子,熟得烂透了,紧紧黏在一起,才不怕那霜杀万物的霜降到来。 至于那最后一次“偶遇”,便是在那藏剑山中。 女子所在师门,名为洗剑峡,当时还是江湖中有名的门派,尤其是剑术,堪称是当世一绝。 而那名女子,又是师门中少有惊才绝艳的年轻后辈,师门长辈偶然间得到了那份高人“泄露”的天机,便让门下年轻弟子去碰碰运气。 而这名女子,在当时寻剑的年轻弟子中,是所有人中剑术最高的。 女子在那藏剑山上结茅而居,苦寻数月无果,最后被那如老狗一般嗅到了消息屁颠屁颠赶来的墨家游侠,一个看似随意的随意,便从一颗老树树洞之中,拔出了那柄剑身铭刻折枝二字的长剑。 而那位女子修建的茅屋,就在那颗老树下,不过两三丈。 其实那位墨家游侠,坐在那颗大树之上,看似言语轻佻,实则是向那名女子泄露了更多的“天机”,只是那女子对墨家游侠早已厌烦至极,并未如何深思。 女子听得烦了,随手捡起一颗石子,朝那墨家游侠扔去,墨家游侠闪躲不及,屁股一滑,掉落下来时,“恰好”卡在那个树洞之中。 然后女子轻笑之时,墨家游侠捻老鼠屎一般,一边用手扇着,一边从树洞之中,以两指捻出那柄长剑。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随后,便有了那场问剑。 二人年龄相仿,墨家游侠以同辈之礼,领女子问剑。 女子三招落败。 回到山门之后,女子便闭关练剑,几乎未出过山门。 女子闭关之后,便有各种添油加醋的消息从各处散布而出,那名女子,连累整个洗剑峡,成为江湖之中的笑柄。 后来,江湖之中,敢有以此事取笑者,若是武功低了名气低了还好说,但凡是江湖上有名之辈,或是所在门派在江湖之中有一席之地,所在山门,皆被那个墨家游侠一一问剑。 小的不行,就大的来,大的不行,就换老的来。 要是老的也不行,就等着挨打吧,老子教你们怎么做人,教你们怎么教弟子。 再后来,那个年轻墨家游侠,手持那柄折枝,以一人之力,挑翻了大半个江湖。 然后江湖中人才反应过来,那个屁颠屁颠跟在洗剑峡女子身后的年轻游侠,其实脾气不太好。 从此以后,江湖之中便无人再敢谈及此事,倒是有人取笑那墨家游侠的名字像个娘们,从来无灾无殃。 墨家游侠,名为木霜,霜杀百草的霜。 而那名洗剑峡女子,数十年过去,早已无人知其姓名,至于女子最后的去向,也无人知晓,有人说与那墨家游侠结成了神仙眷侣,也有人说得了心病,在那洗剑峡中练剑成疾,最后郁郁而终。 陈年往事,又无史书记载,已不可考。 江山代有才人出,此后每一柄名剑问世,在江湖中都有一段故事。 邓嬷嬷气定神闲,与这位回到蜀地的公主殿下,还有有千言万语,要一一道来。 吴思南则轻轻眯起眼睛,寻剑问剑之事,当时在场的知情者,只有那女子的洗剑峡同门弟子,女子一闭关,各种被人添油加醋大肆渲染的小道消息,便在江湖中流传开来。 以剑杀人尚可防,以言语杀人,任你剑术再高,又去杀谁?杀了人,就当真管用? 吴思南没由来想起一人,或者说,是一具白骨。 当时与瓢儿从墨家前辈修建的拈花府地宫之中逃出,曾在那个地宫一间大厅之中,遇见一具白骨,居中高坐,以剑拄地,剑身上铭刻两字。 白骨虽死,剑意依旧森森然。 邓嬷嬷兴之所至,又说了其中两柄剑的故事,且两人如今都还在世。 总共七柄剑,那第六柄,名为珠帘,是一个女子所得。 那名女子,原是大楚王朝之人,名字极有意思,姓莫,名为不惜。 莫不惜! 在那当年书香弥漫的大羽王朝,莫不惜所在家族,在那洞庭湖畔,有一座种泉楼,在大楚王朝,有那“以书香种活泉,流天下德行先”的美誉。 闺阁少女之时,读书极多,家族门规极严,早早给少女订了门当户对的亲事,所以极少外出,见人自然也极少。 后来在那仅有的几次外出之中,接连数次偶遇一个负笈仗剑远游至此的儒家门生,二人一同游园赏花,片刻光阴,言语极少,却言笑晏晏。 少女深居闺阁不得外出之时,儒家门生便站在楼外远远眺望阁楼,少女则趴在窗户边,双手捧着脸颊,与那儒家门生远远对视,见他一眼,便可眉眼花开。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再后来,那名儒家门生不再继续远游,终于凭借自己一身学问,在那洞庭湖畔,闯出了不小的名堂,帮着少女退了婚事,少女的家族长辈,才渐渐不反对两人来往。 再后来的后来,那个儒家读书人,变了心。 说是他远游未完,不该一直留在这洞庭湖畔的,又说是遇见了更加一见倾心的女子,愿意陪他走完那山河万里。 再后来的后来的后来,莫不惜便从一个巧笑倩兮的少女,成了一个闺阁怨妇,每天得闲便骂人,府中下人也骂,家中长辈也骂,街坊邻居也骂,远游至此的读书人,更是大骂特骂,骂得那些读书人,再到那座种泉楼借书,都要像做贼一般。 再后来的后来的后来的后来,大楚王朝,边防尽数溃败,浮尸遍野。 倒是莫不惜自己家那座种泉楼,除了极少几个自己求死之人,其余皆活。 原因很简单,大羽王朝马蹄还未到达那座洞庭湖畔,莫不惜家族长辈,便已经早早联络上了大羽王朝那位同是儒家读书人出身的丞相李实。 国已不国,家还是家,种泉楼,依旧是种泉楼,只不过,是替大羽王朝种那活泉了。 莫不惜当时,正是那极少的几个求死人之一。 可是头悬三尺白绫,将死未死之际,莫不惜那带头向大羽王朝投诚的父亲,说了一个其实只有莫不惜不知道的秘密。 便是那负笈仗剑远游,到了这洞庭湖畔,便再也挪不开脚步的儒家读书人,其实没有继续远游,也没有遇见什么愿意陪他走过山河万里的女子。 而是去了北边,死在了那座伏尸万里的战场上。 读书人不止有书,还有三尺长剑,背负于身,不平则鸣。 山河破碎,舍我其谁。 读书人北去之时,与莫不惜记忆中那位比较刻板的父亲,有过一场推演密谈,推演大羽王朝大军南下之后,已经覆灭的大楚王朝各地走势。 密谈,则是关于莫不惜,如何离开,如何让莫不惜解开心结,如何让莫不惜重新与他人言笑晏晏,生儿育女,安乐一生,每一步细节如何,其实那位像是比莫不惜父亲更了解莫不惜的儒家读书人,都已谋划妥当。 最后,莫不惜未再寻死,也不再读书,而是转去学了剑。 在藏剑山得了那柄珠帘,仗剑远游山河万里,女子心有不平事,以怨气作剑气,不平剑则鸣。 在藏剑山待了二十年,却从未走过一趟江湖的老妪,其实昔年也曾是灵动可人的年轻女子,谈及此事,言语之间,尽是忧郁惋惜,神色间,却颇为向往。 瓢儿头一回听说这些江湖故事,眨着一双大眼睛,一会儿一个“咦”,一会儿一个“啊”,一会儿一个“哇”,咋咋呼呼了半天。 吴思南很难不想起自己娘亲,同是山河破碎,只可惜自己娘亲,身为一国公主,又遇见了那个不晓得为心爱女子谋划一条退路的窝囊废。 就算是一起死在战场上,也好过在那就连自己都深恶痛绝的大羽王朝皇宫,自囚二十年。 这样的窝囊废,就该去自挂东南枝! 邓嬷嬷看了一眼吴思南,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那段故事,只是相比前两柄剑的故事,言语极少。 这最后一柄剑的主人,正是那个差点成为吴思南父亲的窝囊废。 当时蜀国公主殿下范姝,跟着自己父皇,游历了那座蜀国第一山的蜀山,遇见了那个在山中修行的窝囊废。 出发前,范姝不想来,该走时,范姝却又不想走了。 当时蜀国那个一向宠爱女儿的皇帝陛下,扛不住范姝胡搅蛮缠的撒娇,笑言了一句女大不中留,便独自离去。 当时还不老的邓嬷嬷,跟着公主殿下,与那个小道士一起,游历了蜀国好些地方。 说到这里,邓嬷嬷有些伤感,当时怎么也没想到,那段时光,便是公主殿下此生最开心的时刻了。 后来那个小道士,在露州城头之上,身穿道袍,与蜀国将士一起,迎敌连那大楚王朝都已踏碎的大羽王朝铁蹄。 再后来,公主殿下便去了北方,而那个小道士,从千万尸体中爬出,满身血污。 再后来的后来,小道士从那曾与范姝一同看朝阳晚霞的藏剑山瀑布,一跃而下。 可没想到命不该绝,不仅没死,在那瀑布下深潭边醒来之时,身边放着那最后一柄剑,名为秋露。 吴思南双手收回袖中,微微眯起眼睛。 择日问剑蜀山! 第九章 天下谁人不是笼中雀 藏剑山因剑得名之前,其实一直人迹罕至,名声不显。 既无秀丽风光,又不似其他名山那般巍峨雄壮。 久无人至,山中荒野,老树极多,颇有苍莽之感。 吴思南入山之前,与邓嬷嬷有过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语。 是关于那吴字姓氏。 大羽王朝吴氏皇族,与旧蜀国遗民有灭国之仇,能进入藏剑山的,大多是不愿向大羽王朝称臣者,哪怕如今已经是什么琉璃王朝,该算的账,一样要算。 起码那柳乘,还在渝州作威作福,蜀国遗民还在一天,就不会让他好过。 吴思南改了姓氏,入山之后,便自称范思南了。 毕竟她娘亲范姝,在那大羽王朝皇宫自囚二十年,才换来蜀国三十城遗民的“苟活”。 也才为范思南攒下了这份滔天大的蜀地“人和”。 范思南隐隐有一种感觉,早在多年前,娘亲范姝就开始为范思南谋划退路。 藏剑山中,建筑不少,多是近二十年间所建,光是山脉中连绵的房屋建筑,就可容纳数千人。 其中居中一座大殿,气象雄壮,乍一看,仿若山中皇宫。 大殿门前,悬挂一幅巨大牌匾,“乾令殿”,是那旧蜀国文字。 大殿中,几与蜀国旧皇宫皇帝陛下上朝那座“乾令殿”一般无二,除了居中主位无人落座,左右两排桌椅,坐了数十人,正在议事。 说是议事,不如说是吵架,与那乡间俗子吵架的架势一般无二,唾沫星子四溅,就比谁声音大,差点就要撸起袖子干一架。 邓嬷嬷侧身率先跨进大门,范思南紧随其后。 “晚辈范思南,见过诸位叔叔伯伯,姐姐阿姨!” 范思南进殿之后,站在大殿门口,朝大殿之中诸位行了一个旧蜀国晚辈礼。 大殿之中,也不是没有年轻人,只不过年轻晚辈,没谁敢受同辈范思南一礼,说不定不久的将来,就是范思南坐在那居中主位上,居高临下,受其余所有人跪拜。 范思南行礼之后,大殿之中数十人,先是一片鸦雀无声,然后其中不少白发白须的长辈,便开始客套寒暄,好似见着了多年未见的家族晚辈。 其余数人,并未如何热络,只是坐着,朝范思南点头致意。 范思南大致猜出了某些弦外之音,实际上,他们也没想着藏藏掖掖,毕竟这位“公主殿下”,早晚都会知道。 蜀北藏剑山,就差没在山下写上“老子要造反”几个大字。 如今那个年轻皇帝王腾,刚刚将大羽王朝取而代之,得位不正,自然天下民心不定,再加上如今藏剑山家当,不再如前几年那般寒酸了,无论是刀剑戟矛盾,还是弓弩护具战马,要啥有啥,懒得再藏藏掖掖。 只要时机成熟,随时可以攻下露州,重建蜀国。 至于这个时机,范思南便是其中关键。 实际上,藏剑山安插在琉璃王朝京城淀梁的谍子,早就传出消息,只不过大殿内这数十人,吵了几日,暂时还没吵出个所以然。 一些蜀国旧臣,特别是当年那一批未上战场的文官,坚持让那范思南主持大局,一众武将,特别是二十年前从战场上侥幸活下来的,便指着那批文官鼻子大骂,是公主殿下范姝的女儿不假,可也是那灭了咱们一国的吴棘的女儿,在那大羽王朝皇宫之中长大,不是咱们蜀国,谁又知道不是那年轻皇帝王腾谋划的一记神仙手? 更何况范思南如今不过十九岁,哪里当得起此等大任?特别是在那战场之上,搏命的是他们这帮武将,谁敢把性命交给一个在大羽王朝皇宫长大的少女。 中间捣糨糊的,便说打着前公主殿下范姝的名号起事,反正二十年来,一直都是大殿之上的诸位在谋划,如今这份家当,是大殿之上的他们一点一滴积攒出来的,诸位想要将其架空,让她从此当个傀儡皇帝,有何难? 至于到时候大功告成,无论那九五之尊的位子上坐的是谁,封她个郡主,或者干脆直接给一个公主的名号,也算对得起范姝了。 要不是蜀山那位,终日守着那片荷池,不问世事,而拈花郡和蜀南竹海那两位,既不愿坐那个位置主持大局,又不如范姝那么,一提起,就会让人感念,乃至愤怒。 大殿之上数十人,已经堪称一个实打实的新蜀小朝廷,也不会为了一个范思南,争吵数日之久。 其实邓嬷嬷见着范思南之后,便不再那么想让范思南上藏剑山,不过有些事情,不是一个不想,就能避免的。 拈花公主在渝州境内被刺杀的消息,已经开始在渝蜀两地流传,特别是渝州,那位渝州王的地界,许多人私底下谈论此事,往往还会在拈花公主的前面,加上一个“旧蜀国余孽”的前缀。 范思南执晚辈礼,问候过了各位长辈之后,就径自离去,从头到尾,只跨进大门一步。 藏剑山的风光,确实比不上其他天下名山,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称道的特征,只是苍莽荒古些罢了,密林之中,遍地老树,鸟兽虫鱼极多,也不乏豺狼虎豹。 范思南年少之时,曾随当时的皇帝吴棘,拜访过那座与蜀山同为天下道脉正宗的止北山,却北山上,便有大片松林,山上道人,常常取那松树枝叶上的露珠,山间坐忘,煎茶煮酒,听松涛阵阵,观白云来去,是为一绝。 儒士出身,家国覆灭之后流落到淀梁城,临死前捡到一大坨金子,却又在那花月水阁掷金千万于永定河的那个老头,如今便在止北山,披上了一身道袍。 当时在渝州烟霞城那一场刺杀,不知道是那拳法高绝的汉子有意放过自己,还是那年轻皇帝有意要放过自己,不知道那年轻皇帝,背后是否有更大的谋划,不知道既然“蓄意谋反”的藏剑山派人来,又为何只派武功不济的邓嬷嬷一人前来,范思南不知道,自己会在何时何地,被人一剑刺入身躯。 他们想要这公主的名头,那便给他们。 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到了蜀地,便是还身陷许多谋划之中,性命自然是暂时无忧了。那就随便逛逛,既然没有那些值得寻访的风景,便去看看那些名剑“遗址”,随便沾沾前辈们的剑意。 其实那蜀国皇族范氏的挑花指法,不仅仅是指法,还有针法和剑法。 自古以来,天下独有的蜀便绣闻名天下,那挑花针法,便是从蜀绣中来,可以针刺绣,同样可以针杀人。 而那指法,来历就更早了,寻常人家,拈花采桑,往往是妇人比那力气更大的青壮男子更快,也更省力,久而久之,那拈花采桑的手法,便逐渐演化为杀人指法,不过以手指杀人,毕竟不比那针和剑,修炼极难。 至于剑法,便是数百年前范氏一位武学道路上惊才绝艳的女子老祖,融合了指法和针法,在那蜀西桃林,创出了那挑花剑法,女子引剑斩桃花,英姿飒爽,婀娜动人,以挑花剑法提剑砍人,往往也最难以捉摸,防不胜防。 只不过范思南只学了基础的指法和针法,还没来得及学那剑法,在那皇宫之中,练习挑花针法,也只得借那刺绣之名,悄悄练习,往往绣完之后,便直接扔进娘亲的小火炉,免得被有心人看出些许端倪。 七柄剑,七处遗址,原先蜀国还在之时,便有不少爱剑之人闻名而来,蜀国覆灭之后,尤其是邓嬷嬷这一众旧蜀国遗民,占了这藏剑山落草为寇,基本上便无人敢来了。 更何况又再无名剑藏山,为了一睹那遗址,便要担上搭上一条性命的风险,万万不值。 范思南到了那藏剑“折枝”的树洞,确实无甚出奇,杂草丛生,里面还住了一窝猫头鹰,倒是昔年洗剑峡弟子修筑的那些简陋茅屋,至今还未坍塌,应该是后来有人持续修缮的缘故。 范思南瞥了一眼茅草屋,叽叽喳喳,茅草屋中,悬挂了不少鸟笼。 茅草屋没关门,至于鸟笼,索性就没门,见了范思南也不害怕,甚至还有几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小麻雀,跳上范思南肩头。 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拄着两根拐杖,向范思南“走”来。 老人其中一条腿,早已空荡荡,另一条腿,也不沾地,完全是两根拐杖在“走”,不过瞧着还算“步履稳健”。 拐杖之上,挂着两个小袋子,老人放下拐杖,范思南扶着老人,将那两小袋黍米,散到各个鸟食罐当中。 自称范添的老人,没有任何客套寒暄,也没有那一句范思南再不想听到的“公主殿下”,就像腿脚不便的长辈与年轻晚辈。 老人坐在一旁,一边给鸟雀喂食,一边说道:“其实这些鸟雀,都是山间野雀,早年我曾在桃林郡独自耕读,其中一个邻居,便是当地有名的捕鸟人,此人捕鸟,从来不用什么鸟网鸟套,只用鸟食,循循善诱之。” 范思南抓起一小把黍米,再摊开手掌,便有几只鸟雀落在范思南手掌,轻轻啄食。 老人抚须而笑,继续说道:“老夫学得粗浅,用了五六年时间,才引诱来这几间屋子的鸟雀,不如当年那个老邻居,也不如淀梁城刚刚坐上龙椅那位,诱得整个天下,纷纷扰扰,再过几年,只怕就要尸横遍野。” 范思南坐在老人一旁,问道:“二十年来,蜀地百姓,过得如何?” 老人说道:“思南在那淀梁城皇宫之中,可是经常吃到蜀地山珍?京城达官显贵的妇人,可最是喜爱蜀绣?不少人的家中,可有饲养一两头形状似熊,爱吃嫩竹的大猫?” 范思南轻轻点头。 老人苦笑道:“都是咱们蜀州的好东西啊,二十年来,上任蜀州的刺史,基本两三年就一换,来这蜀州,与其他州郡,全都不同,不需要任何政绩,只管搜刮,搜刮得越多,升官就越快。” 老人转过头,看了一眼范思南,问道:“可曾猜到那年轻皇帝王腾,有何用意?” 范思南思索一二,回答道:“是要逼得咱们蜀地造反复国,以那驱虎吞狼之计,打掉渝州王那二十万兵马。” 老人点头,说道:“如今那楚地,与我们蜀州,应该是差不多的光景,楚地那位姓吴的藩王,比渝州王柳乘,还要不好过。朝廷上可有人为蜀楚两地百姓说上一两句话,真要有敢的,那此人的官途,多半也就到头了。这是那王腾小儿的阳谋,以一消一,放你回到蜀地,不过是以你的身份,以你母亲二十年前的那份“人和”,换取一个蜀地和渝州的平衡,免得到时候咱们没打疼那渝州王,反而被他柳乘吃掉了蜀地修养二十年的底蕴。近几年商家弟子走蜀道,悄悄向蜀地运送铁器弓弩,也算那王腾小儿悄悄给咱们蜀地增加的筹码。” 范添以拐杖轻轻敲击肩头,说道:“我以黍米诱鸟雀,王腾以整个蜀地的安危诱你,诱整个天下,思南以为何?” 范思南叹息一声,轻轻一抖手掌,啄食鸟雀振翅飞远,说道:“雀在笼中,不敢自逃也。” 大势之下,生在帝王家,想要从那些万千谋划之中抽身而出,极难。 当年范姝放不下一国遗民,如今大战当前,范思南又怎敢弃之? 这便是那年轻皇帝王腾的高明之处了。 在天下这张大棋盘上,逃不出算计的棋子,始终只是棋子,逃不出执棋者的掌控,更无法翻身成为执棋者。 范添微微一笑,说道:“当年我还年少之时,在桃林郡耕读,可惜既要读书,又要耕种,还要盖房子,收成不好的时候,没少挨饿。然后有一天夜里,及冠之年仍是老光棍的我,做了好一个美梦,仙境之中,与天上神女共沐浴,那滋味,啧啧。后来你猜怎么着,醒来一看,原来是他娘的是屋子漏水了,老子就说,怎的那天上仙境,水还如此冰凉冰凉的,可是还能怎么着,继续睡呗,都不敢翻个身,害怕翻个身,老子的美梦就没了。” 范添拿起一根拐杖,轻轻敲击着仅剩的那条腿,继续说道:“后来总算读书有了点出息,娶上了老婆,还在露州城混了个一官半职,好嘛,还没容老子奢靡起来,那狗日的吴棘又派兵来打,还能如何?家里人不多,菜刀又不贵,一人一把,老夫还是买得起的。再后来,就又成了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老光棍,少了条腿,又能如何,老子是读书人,不靠腿也能吃饱饭。再后来,年纪大了,剩下的这条腿,便染上了些风湿骨病,可是又能如何?不用腿就不能走路的不成?” 范思南轻轻点头。 白发白须只剩一条腿却有两根拐杖的老人范添,最后笑道:“虽说不能走路,可是刮风下雨,老天爷先知道,老子这条腿,那就是第二知道,阴阳家农家那些东西,也不能跟我比,谁比老子跟谁急。” 老人将两个小袋子重新挂回拐杖,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生而为人,鸟雀有所求,人亦有所求,只要有所求,天下谁人不是笼中雀?他王腾小儿,便是神仙了?如今他以蜀地安危诱你,你又如何不能以他之所求还之?” 范思南站起身,恭敬作揖,以晚辈对长辈,以学生对先生! 范添以两条拐杖“站”定,受这一礼。 “范添,原名王大狗,年幼丧母,年少丧父,家贫,耕种技贫,食不果腹,喜读书,官至旧蜀国户部尚书,赐姓范,自名为添。护国一战,全家皆死,独添苟活。教学为生,以杖为腿,不慢于人,凡教授学生,少有未被其杖者。后执掌新蜀国工、户、礼三部,死于新蜀国护国战中......” 老人离去之时,喃喃自语,不知后世史官,编撰我范添传时,有无一两句神来之笔。 梦与神女同沐浴,原是屋漏偏逢雨! 老人哈哈大笑:“就这句了,老子回去就刻在墓碑上!” 一想到后世儒生摇头晃脑,背诵此句诗文的场景,老人就心情大好,“配上一叠花生米,便可佐酒两大壶。” 第十章 死在最后 范思南在藏剑山小住了两旬。 得了范添前辈的一番言语,范思南便放下心来,无非是做那该做的事,在未来大势之下,保蜀地一方平安罢了,事了之后,范思南便可再无顾忌,独自仗剑游历江湖也好,若是有了心上人,与之成家立业也好,都无不可。 范添有意无意给范思南透露了一个天大的消息,蜀地复国,不可成事! 当时范思南问了句“那为何还大动兵戈?” 实际上,刚刚问出来,便是范思南自己,也觉得多余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么,君要臣反呢? 就算藏剑山这波蜀国旧臣不反,苛政倾轧之下,有那年轻皇帝埋藏多年的谍子死士,在蜀地好好演上一场戏,到时候振臂一呼,再扯上一杆大大的虎皮旗子,但凡是有点血性的蜀地儿郎,受够了一年忙到头,都还填不满肚子的日子,哪个能够无动于衷? 到那个时候,蜀地大势,就算是真正掌握在那淀梁城高坐龙椅的王腾小儿手中,与那渝州王柳乘手下的二十万大军“以一消一”,蜀地百姓的日子,就当真比藏剑山自己造反好过? 只要到时候“复国”之后,能够牵制住柳乘的二十万大军,能够死守住蜀国边界,蜀地百姓,就能无恙,大势之后,消除了渝州王柳乘这个王腾小儿的眼中钉,蜀地百姓,才能真正成为琉璃王朝的子民,得万世太平。 反正蜀地从无那逐鹿中原之野心,鹿死谁手,天下归谁,就由得他们去吧。 所以整个藏剑山的初衷,不为复国,只为赴死,死守蜀地而死! 只不过能够知晓这些大势的,整个藏剑山中,也就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绝大多数人,心中还需要那个“复国”的希望,能够看到一个美好的“明天”,并且这个“明天”,并非是可望不可即的,好像从他们进入藏剑山起,就一直在走向这个“明天”,每一天过去,就会走近那么一点,所有人一起努力,走得就会快一点。 那么本来习武练功,练习战场厮杀,那么辛苦的事情,似乎也就不那么辛苦了。 所以范添让范思南尽管放心,在这藏剑山,不会有什么暗地里勾心斗角的权谋之争,尽是赴死之人,哪有什么权势。 如此一来,藏剑山的日子,范思南当真是过得舒适。 既不需要演练沙场战阵刀戈剑戟的冲阵厮杀,也不需要去经手辎重粮草的运转调动,更不需要担忧“复国”之后的户籍谱牒税收招兵的一系列事务。 每天睡到自然醒,伸个懒腰,逛逛藏剑山,拎上一壶酒,找些事务不多的老人唠唠嗑吹吹牛,顺便提上两袋子黍米,听那些鸟儿叽叽喳喳,去潜龙渊看那些兵马冲阵厮杀演练,去那名剑出世之地静坐,去那落霞瀑,看夕阳西下云起云落,心情好时,袖藏几根钢针,藏剑山四处,无一不可练功...... 藏剑山上下,对于这位“公主殿下”的归家,其实有过一时轰动,不过也仅仅是一时,再之后,便恢复如常,各忙各事,年纪稍小的少年少女,年纪稍大的长辈,都愿意由衷笑着与范思南打个招呼,反而是那些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大多数遇见范思南,都不敢放个屁,扭扭捏捏,比女子还女子,比娘们还娘们。 不过范思南也不在意,谈儿女情长,越是美好,便多半越是撕心裂肺的伤痛仇恨了。 乱世之中,人人身不由己,哪有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 知道对方安好,心中便已知足。 实在是无事可做,还可以跟着进山的队伍,去那极深的山里,寻些山珍,珍惜花卉,灵芝草药,或是些不常见的珍禽野兽,毒蛇大蟒,豺狼虎豹,或是那喜欢吃竹子的大猫,只要是蜀地之外没有的,都可抵税。 实际上,对于那朝廷征税,藏剑山是足足有余的,只不过二十年前一场大战,蜀地十室九空,许多人家,都是妇人撑起了一整片天,既要在田间劳作,又要去“搜刮”那些抵税的东西,若是藏剑山还不照拂着,那整个蜀地,二十年间,不知道会有多少不得不反的造反。 蜀北雪湖郡,有藏剑山。 蜀西桃林郡,有蜀山。 蜀南竹海郡,有那位昔年蜀国的太子妃。 蜀东拈花郡,有那位蜀国昔年的小公主,范思南的小姨。 都是差不多的光景,照顾着东南西北四郡的税收一事,暗中调查琉璃王朝或是渝州王柳乘安插的谍子死士,弹压当地“应运而生”的黑帮...... 实际上,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朝廷官府万事不管,只管那比蜀地之外其他州郡多了不知道多少倍的税收,就连衙门,也都尽数城了“税收专员”,甚至不管那杀人越货的案件。 还能如何? 只得由他们这些蜀国旧人来管。 一天十二时辰,管上管下,管天管地,就是管不出个太平。 实际上范思南与大多数老人喝酒唠嗑,多有谈及当年那位刚刚过门的太子妃,和那个范思南的小姨,昔年大战之时,也不过才七八岁的小公主。 如今一个三十多岁,另一个,也是二十七八的老姑娘了。他们这些老人,上了年纪,其实都很忧心。 一个未曾再嫁,另一个,只怕是连男子的手也没拉过,就这么照拂着整整两郡百姓。 都不容易。 特别是邓嬷嬷,一手拉着范思南,苦口婆心,让范思南以后到了蜀南竹海,到了蜀东拈花郡,见着了两位姨,千万千万帮着劝诫一二,女儿家家的,莫要耽误了终身大事。 最后一位老人喝高了,便直接让范思南帮着物色几个不错的年轻人,我堂堂蜀地,三百万户,大好儿郎千千万,如何找不到几个配得上他们两位的年轻人杰? 老人靠近范思南,悄咪咪小声言语,实在不行,就给他们两个下了药,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 没曾想被邓嬷嬷听了去,直接一脚踹在老人脑门上。 老人一脸委屈,却又不敢再言语,只得一边扶着腰,一边爬回方才坐的小凳子,悄悄瞥上邓嬷嬷几眼。 邓嬷嬷一边骂老狗不正经,一边帮老人揉着腰。 瓢儿最开始来到藏剑山时,由于不是蜀人,还有些怯生生的,在京城宫中,太懂规矩,便只得跟在公主殿下范思南身后,规规矩矩当一个小婢女。 只不过时不时的,也会眼巴巴望着藏剑山那些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女。 范思南带着她与那些少年少女一起玩了几次后,瓢儿跟在范思南身边的时间,便越来越少。 这些在藏剑山长大的少年少女,没出过远门,可尤为稀罕瓢儿这个淀梁城皇宫中长大的外地少女! 瓢儿独自与他们玩耍的第二天,便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一个看起来咋咋呼呼神神道道的少年,教了瓢儿一句蜀地方言,“瓜娃子”,与瓢儿说,这是你很聪明的意思。 瓢儿起初不信,瞪大眼睛,但那少年的眼神表情,尤为诚恳。 然后瓢儿便对着少年说了一句,“你真是个瓜娃子!” 少年先是一手捂着胸口,然后以拳击掌,砸着嘴说道:“你说得对!” 然后瓢儿便信了,见着了那个读书极多,给瓢儿讲了不少读过的武侠演义小说的精妙内幕的老人范添,瓢儿便发自内心由衷夸了一句,“范先生,你是个真正的瓜娃子!” 范添当时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拄着两根拐杖,健步如飞。 喝酒去了! 然后瓢儿便深信不疑,“瓜娃子”就是“你很聪明”的意思。 直到用那句“瓜娃子”夸了某个读书不少的少女之后,瓢儿才得知其真意。 然后那个少年,在某一天缠着一些更为年长的“大人”们,有幸学了一些战场厮杀的武功把式后,少年便自觉得武功盖世,开始有些飘,对着瓢儿一口一个小娘们。 然后瓢儿一怒之下,拉着那个口无遮拦的少年到了演武场。 新帐老帐一起算! 少年站在演武场上,轻蔑一笑。 瓢儿瞪大眼睛,轻轻一拳。 然后少年便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 瓢儿意识到出手重了,便帮那少年做了原本要耽搁的事物。 这个名叫陈朝夕的少年,第二天一大清早,便堵在瓢儿屋门口,瓢儿推开门看见那个气势汹汹的陈朝夕,心中有些慌张,以为惹了事。 没想到李朝夕先是站直身躯,然后神色肃穆,对着瓢儿深深一拜。 瓢儿摸着脑袋,一头雾水。 陈朝夕便直接开始围在瓢儿身边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大姐。 尤其是瓢儿跟这些少年少女讲了不少曾在宫中看的那些江湖武侠演义小说故事之后,陈朝夕还帮瓢儿取了一个十分“响亮”的名号,无敌神拳大姐大。 而陈朝夕自己,则自称无敌神拳大姐大手下头号神将,无敌神拳帮第二把交椅,类似于钦差大臣,反正权利很大。 陈朝夕打着这个无敌神拳帮第二神拳的旗号,帮着瓢儿招贤纳士,甚至凑齐了左右护法,四大长老,八大舵主。 于是瓢儿再怎么不想当这个“无敌神拳帮”的帮主,众人一番煞有其事的抱拳力荐之下,也只得被抬上那第一把交椅。 无敌神拳帮第一次长老大会,瓢儿坐在最高的那块石头之上,一言不发,反倒是陈朝夕,站在瓢儿左右,拿着一根小树枝,当做剑令挥斥方遒。 于是陈朝夕便凭着自己在帮主瓢儿那边的殷勤,得了一个陈狗腿的绰号。 有个读过不少书的少女,更是帮着陈朝夕取了个陈貂寺的名号。 起初陈朝夕还不知道貂寺是什么意思,长老大会议事之时,还一口一个貂寺大人,自称起来。 最后众人实在忍不住,第一个人先笑出声后,其余皆是坐在地上捧腹大笑。 然后那个最先叫陈貂寺的少女,当场便要被陈朝夕从长老给降成堂主,然后瓢儿朝着陈朝夕一瞪眼,陈朝夕便只得病恹恹,让那名叫李慕色的少女,暂时做个记名代长老,过几天表现好了,再给升回来。 在这之后,陈貂寺的名号,便屡禁不止,甚至那位粮草辎重总负责人的范添,见着了陈朝夕,也会笑眯眯称呼一声貂寺大人。 陈朝夕万般无奈,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一次范添与范思南闲聊,看着那些不过十五六七岁的孩子,搬运粮草兵器后,累得气喘吁吁,却能在百忙之中,寻一块地盘,每天无例外的召开那长老大会。 范添当时笑言一句,若是日后这个无敌神拳帮的名号,真的能再江湖上打响,不知道日后在江湖上已负有盛名的这些孩子,又会如何看待今日人今日事? 特别是那陈朝夕,若是将来成为一代大侠,行走江湖之时,那个陈貂寺的名号传响彻大江南北,又会作何感想。 范添哈哈一笑,趣事趣事,又能佐酒。 范思南叹息一声,那得要他们先活下来。 范添以一根拐杖“站立”,另一根拐杖轻轻点地,是啊,我们只能是尽量护着他们活下来,若是将来蜀国真的守不住,我们先死,一定要这些少年人,死在最后! 范思南看了眼正在召开长老大会的一帮少年少女,微微低头,又轻轻点头。 老将军 实际上,早年间,在这藏剑山上,其实是有书声朗朗的。 那会儿老尚书范添还只是瘸了一条腿,藏剑山上,又陆陆续续收纳了不少年少孤儿。 其实其中有许多,并不是真正的父母双亡,而是在当年那场战事中,战死了父亲,留下孤儿寡母,再后来,税收便越来越重,越来越多的妇人,根本无力独自养大孩子。 于是藏剑山,便多了许多孩童。 只不过到了藏剑山,也不是万事无忧的,所有人都需要做事。 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以维持偌大一个藏剑山,上上下下的日常运转。 上到范添邓嬷嬷之流,下到七八岁的孩童,都不例外。 那会儿,藏剑山远远没有现在这般光景,尤其是范添这些老人,其实过得很艰难。 山河破碎,若是在那大势之中一去不回,那倒是轻松了。 唯独苟活在这世间,独自收拾这一方已经被踏碎的旧山河,看着这一郡之地,多少孤儿寡母,多少婴儿啼哭,哪家又有人身患重病,哪里又因为争水灌溉发生械斗命案,哪个村子又遭了土匪洗劫...... 老人常常会说,人死了,就会变成一颗星星,天上数也数不尽的星星,便是一年又一年死去的人。 当年的故友,家眷,远亲近邻,死在了那座战场上,如今正高坐星河,遥遥看着人间。 天上有星辰闪烁! 人间有灯火明灭! 他们这些苟活下来的,多看一眼,便要揪心,可是又如何能少看一眼? 大羽王朝官府不管的事情,他们管得太多,只是他们自己,觉得还不够多,甚至太少,远远不够多,如今蜀地四郡,不说哀嚎遍野,可终究算不得什么太平,能够一年到头不饿肚子,就已经算极好的世道了。 早年藏剑山上人不算多,大羽王朝税收也不如如今重时,若是遇见丰年,老天爷赏饭吃,昔年的老尚书范添,能够偷得浮生半日闲,便可以悠哉悠哉,翻出当年那些拖着一条断腿也硬要扛进藏剑山的书籍。 于是一本本早已泛黄的圣贤书,才终于重见天日,在太阳底下,虽说早已没了那书香,可好歹不至于发霉。 当时才上山不久的陈朝阳与李慕色那一拨孩子,才不过七八岁,做完了那份不轻不重的活计,便会围着断腿老人的摇摇椅旁边,十来个孩子,一齐蹲在地上,看一只只蚂蚁爬过一本本看不懂文字的圣贤书。 李慕色会绕到范添身后,帮着范添揉揉肩头,或是轻轻摇晃竹椅。 陈朝阳这些比较顽皮的孩子,便会缠着断腿老人,让老人讲那些武侠演义故事。 等到范添讲得高兴会心处,说那仗剑负笈游学的儒生,如何一人一剑,将那下山游历却恃武欺人的江湖中人,打得何如屁滚尿流,又如何将身后竹箱中的圣贤书言语,一句一句教会那江湖人,直到能够背诵如流,才放其离开...... 讲到此处,断腿老人往往神采奕奕,坐在竹椅上,坐直身躯,一手持圣贤书,一手作剑指,比划几式剑招。 看得李慕色这一波孩子,蹲在地上,瞪着一双双大眼睛,一惊一乍的。 等到范添觉得此处应该佐酒之时,一摸身边酒壶,才发现那陈朝阳,已经开始颠颠倒倒,打起了醉拳...... 当时陈朝阳,年纪也不过七八岁,酒壮怂人胆,就敢指着那坐在竹椅上的断腿老人,说了一句:“呔!范老儿,看我这一招海底捞月如何......” 然后李慕色她们,便知晓了,原来断了一条腿的范老先生,跑得是要比陈朝阳快的。 再后来,范添在藏剑山上开设私塾,从认字开始,再到那圣贤道理,百家经书,诗词歌赋。 只要范添得闲,藏剑山上,便有读书声朗朗。 再后来,藏剑山上,人越来越多,山下税收也越来越重,更何况需要筹划起事的一系列大大小小事务,藏剑山学塾的那位范先生,先白了头,又白了胡子,再后来,连另一条腿,都成了病腿。 范先生不讲学时,那间起初专门修建作为学塾的木屋,其实并不会关闭,不过大多数孩子,也不会去罢了。 能够自己去看书的,当然也有不少,在当初那波孩子中,包括后来上山的孩子,唯有李慕色独自看书最多。 其实当年一起上山的陈朝阳,也得了一个最多,挨范先生板子最多。 在那陈朝阳借着瓢儿的名头,拉拢起一个无敌神拳帮之后,范添私底下找过陈朝阳。 当时范添拎着一壶酒,笑着喊了一声貂寺大人。 陈朝阳以为自己又惹上事了,连忙将双手缩在背后。 范添在陈朝阳面前,难得和蔼一次,是让陈朝阳,得了无敌神拳帮的大权,每次召开长老大会,莫要一人专权,独自在长老大会上指点江山,不妨稍稍放权,让那左右护法,四大长老,八大堂主,以及新收入门下暂时未有官身的弟子,都可以在那长老大会上,站在你这个位置,说上这么一说,然后你坐在下面,听上这么一听,就当你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貂寺大人,体察民情,言他人之言,感他人之感。 范添说完之后,便将那一壶酒抛给陈朝阳,独自离去。 习惯了挨板子的陈朝阳,当时还没反应过来,好半天后,才后知后觉。 他奶奶的,如今就连范先生,都认了自己这个无敌神拳帮头号神将哇! 然后陈朝阳便有些轻飘飘的,双手捧着那一壶酒,当天就把整座藏剑山逛了个遍,一路上见人就傻笑,愣是没合拢过嘴。 然后范先生,又独自去找了那个独自看书最多的少女,李慕色。 昔年作为藏剑山学塾那间小木屋,其实李慕色独自看书之余,也会独自打扫。 范添便坐在学生椅上,让李慕色当一回先生,范添自己当一回学生,讲讲最近读书所感所得。 听完之后,范添站起身,以学生之礼,对李慕色一揖。 李慕色有些不知所措,犹豫片刻之后,毕恭毕敬还了范添一个学生礼。 范添哈哈大笑,问李慕色愿不愿意坐那柄先生椅。 李慕色看着这位范先生,有些为难。 范添便说无妨,其实你李慕色,虽说如今只是藏剑山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这些年来,读的这些书,早已足够成为陈貂寺之流的先生,不妨先在那无敌神拳帮长老大会上试试看,反正你现如今,也有个长老之身,地位不低,先以长老的身份,讲些书中道理,至于如何讲,是直接将道理圣贤语直接念出,还是先将了那些蕴含了道理的趣事,再将圣贤之言一一和盘托出,都随你,且先试试看。 李慕色轻咬嘴唇,点了点头。 实际上,范思南与他们这些孩子,年纪差不了多少,在那无敌神拳帮的每次长老大会,小夫子李慕色讲学,而作为“太上皇”一般存在的范思南,闲来无事之下,也会去教授几手比较粗浅的功夫。 拳招和剑式,若是常练,能够在某时某地,突然福至心灵,拘得一缕拳意剑意在手,对于日后的武道修炼,大有裨益。 实际上,武道一途,除了勤勉打磨体魄招式,天资也尤为重要。 范思南没有掺和藏剑山大大小小的事务,也乐得清闲,每天带着孩子们练拳练剑,赏景之外,挑花针法进境极快。 藏剑山还有一位不常见到的老将军,二十年前的蜀国兵部右侍郎。 范思南在那离着不远潜龙渊的悬崖畔练功时,与老将军有过一场偶遇,老将军见着范思南,也不言语,站在远处抱拳,许久。 直到范思南发现此人,也对老将军抱拳行礼。 老将军脸上有一条极长的刀疤,从额头越过鼻梁,划破一整片脸颊,看着颇有些渗人。 老将军注意到范思南视线,带着范思南缓缓前行,说道:“看着渗人,其实伤不重,当年在露州城头上,被人砍了一刀,就这么躺在地上,装死的!” 范思南将挑花钢针慢慢收回袖中,说道:“前辈不用自责,能够活下来,那就最好。” 老将军轻轻点头,叹道:“直到躺在那死人堆里,眼睁睁看着公主殿下一人双剑,让吴棘大军就此退出露州城外,我就这么活下来了......这些年,最不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不敢死,不敢去见当年的军中兄弟,在那阴曹地府见着了公主殿下,更是要躲着走,男子汉大丈夫,活到这种地步,羞矣。” 实际上,范添与范思南闲聊时,就提到过这位老将军,刘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不熬到二十年后的守关一役,不敢死。 当时范添拂着白胡子,与范思南笑言,若是遇见这位老将军,千万别劝他活,老不死的心存死志,已经二十年了,若不是入了藏剑山,看到了那一点希望,只怕如今早已魂归天外,到了那阴曹地府,还是会心存愧疚。 刘谧带着范思南缓缓行走,到了悬崖畔,悬崖之下,就是那潜龙渊,藏剑山练兵之地。 此时藏剑山兵马分成两拨,骑兵冲阵,步兵防守,喊杀声震天。 冲阵为首一骑,一身雪白铠甲,手持一杆大戟,从马背上高高跃起,当先破阵。 范思南竖起大拇指。 老将军刘谧嘿嘿一笑,又迅速恢复严肃,说道:“黑风山那边,有一支土匪,约莫有个三四百人,大多都是咱们北地雪湖郡人,吃不饱饭活不下去,才上山落草为寇,咱们藏剑山,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如今那伙贼寇坏了规矩,抢了那绝户粮,整整一个村子,人家,连那明年春耕的种子,都被抢得一干二净。” 范思南微微眯起眼睛。 刘谧叹息一声,继续说道:“村子那边,邓嬷嬷带人去处理了,发放了些过冬的粮食,以及春种。黑风山那边,虽说是坏了规矩,说到底还是算半个自家人,我这把老骨头,就不去了,吴棘先一步而去,还得留着收拾柳乘那个小王八蛋。” 刘谧转头望向范思南,问道:“给你八百人马,能打下来吗?” 范思南微微一笑,答道:“若只是打下来,前辈随便派个军中将领,三百就够,若要尽可能减小战损,五百最佳!” 范思南想了想,补了一句“若是想要招安,则当以阵法困之,困而不杀,尽可能减小双方战损,八百最佳!” 老将军刘谧笑着点头。 言下之意,老将军想给这位“公主殿下”一部分兵权,范思南婉拒了。 二十年前刘谧躺在死人堆里装死,眼睁睁看着那个可以说看着长大的公主,手持双剑,独自一人面对吴棘大军,就落下了心疾。 再不敢轻视女子! 尤其是对姓范的女子,更是从此多了一种敬畏。 二十年前不过七八岁的小公主,如今在那拈花郡,处理事情雷厉风行,提剑杀流寇黑道,就从未眨过眼。 以及身在蜀南竹海那位范家媳妇,刘谧都很佩服。 范思南看着崖下两军对阵,暂时还未分出胜负,说道:“剿匪一事,我不领军,但是可以随军前往,不会拖后腿。” 老将军一笑,随即又迅速侧过脸,拐骗公主殿下一事,成了。 回头再与手底下几个年轻将领好好说道说道,遇见女子,莫要薄了脸皮,脸皮什么的,能当饭吃还是能娶媳妇? 把这位公主殿下拐到咱们兵部来,让那范添老儿眼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