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宰》 第0001章 书绝悖逆 “嘿,听说了吗?” 汉元十二年夏五月,关中,长安。 听到身侧响起的交谈声,阳毅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 稍一思虑,阳毅便装作整理着装的模样,开始偷听起这街头杂谈。 “今日一大早,北地八百里加急至长安,驿骑直入长乐!” 就见一位腰别长剑,头系粗麻布条,做游侠打扮的人开口一招呼,街头的闲人懒汉顿时便围了过去。 “果真?” “这该如何是好?” 不出阳毅所料:在这四丈见方的巷口,三两闲人懒汉聚在一起,不顾自己不足一枚铜钱的身家,竟开始担心起国家大事来。 “高皇帝驾崩不过月余,北地便有八百里加急,恐非为吉兆啊?” “只怕是匈奴贼子知晓高皇帝驾崩,便要为祸边郡啦!” 男子话音刚落,便引来周遭众人的应和。 但很快,一股莫名出现的激奋,将原本悲愤的气氛一扫而空。 “诸君!” “边墙有变,当是吾等翻身之千载良机!” 听到这里,阳毅终于‘整理’好了自己的衣冠,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汉风尚武,对于绝大多数寻常百姓而言,战争,并不单单意味着灾难。 尤其是对这些身无长物,颠沛流离的‘侠客’们而言,一个在战场上斩首杀敌,夺得武勋,继而洗白身份的机会,更可谓是千载难逢。 可这一切,都与现在的阳毅无关。 来到熟悉的未央宫北阙,阳毅暗自深吸一口气,稍稍上前,在未央宫东北宫门:司马门面前停下脚步。 看着眼前甲胄齐备,眉宇刚毅的武士,阳毅不自觉地挺直腰板,旋即稍一拱手。 “还请将军1代为通传:少府匠作大臣阳城延之子,侍中阳毅请见!” ※※※※※※※※※※ 走在熟悉的青石宫道上,阳毅不由感怀起人生无常。 像他这么一个平凡的学子,在后世的华夏大地,可谓是一抓一大把。 但不知道为什么,命运的重锤独在阳毅头上精准砸下,将他砸到了这两千多年前的陌生世界。 来到这里已有数月,但发生的一切,却依旧让阳毅有些分不清,梦与现实的差别。 尤其是脑海中,那个和自己同名同性的倒霉蛋,留下的那一连串绝不属于阳毅,却又切实存在的记忆。 “少府卿阳城延庶子……” “高皇帝七年,蒙父荫为太子伴读……” “幼年丧母……” 啧啧称奇着默念出自己这段身世,阳毅身形不由一滞,稍整了整衣冠。 ——未央宫正殿:宣室殿,到了…… · “卿且自坐。” 走入宣誓殿内,不等阳毅开口拜喏,上首的御案后,就传出一声有些稚嫩的嗓音。 循声望去,少年天子略带阴郁的面庞,便出现在了阳毅的视野当中。 作为汉室第二位皇帝、汉太祖刘邦的嫡长子,刘盈登基时的年纪,还是稍小了些。 ——上个月,即将年满六十二岁的刘邦病逝,继承皇位的刘盈,却才不过十七岁! 即便是刘邦年纪最大的儿子,如今的齐王刘肥,也才不过二十出头而已。 在华夏封建时代,天子年幼,必然会造成一个对政权十分不利的局面。 ——主少国疑。 尤其是开国之后的第二位皇帝,如果登基时太过年少,就会使得本属于皇帝的权力迅速分散,由太后、丞相、开国元勋,乃至于朝堂所染指。 而权力这个东西一旦被瓜分,那简直就像借出去的钱。 更要命的是,依旧保留在脑海当中的记忆,正无时不刻提醒着阳毅:如今汉室的状况,要远比‘主少国疑’‘后宫干政’‘勋贵乱权’来的严峻…… “今日之事,卿可闻知?” 少年天子随和的询问,将阳毅飞散的思绪拉回现实,又惹得阳毅慌忙一拱手。 “禀陛下,臣方才入宫途中,听闻长安街头风论,或乃陛下所言之事……” 阳毅规规矩矩的一声应答,总算是将少年天子的目光,从眼前的御案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所言者何?” 见刘盈满带苦涩的抬起头,惨笑着看向自己,阳毅心中稍有些默然。 “长安百姓皆言:今日辰时,北地八百里加急入关,驿骑直驱长乐。” “臣愚以为,陛下召臣,或欲以此事相商?” 中规中矩的答复,并没有引来少年天子的猜疑。 颓然一声叹息,从御案后的御榻上起身,刘盈便负手走下御阶,来到了阳毅面前。 “卿且自观吧。” “太后已召朝中诸公,于长信殿2军议……” 说着,刘盈从身后拿出一卷明显才抄录不久的竹简,重重‘砸’在了阳毅手中。 而阳毅的注意力,则被刘盈重重咬下的‘军议’二字所吸引。 “召集公侯百官,还是军议?” “果然,是那件事吗……” 不等阳毅缓过神,少年天子又苦笑着摇摇头,拍了拍阳毅的肩膀。 “今日军议,朕不便开口。” “卿随朕同去。” “何为、何言,卿自斟酌……” 若有所指的做下交代,刘盈又是哀叹一声,走向了后殿的方向。 ——天子拜见太后,当着正装冠玄。 为了前往紧邻未央宫的长乐宫,面见自己的亲生母亲,刘盈必须到后殿换下身上的常服。 趁着少年天子更衣的功夫,阳毅也是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股莫名的庄严,缓缓摊开那卷竹简。 而后,便是那段稍有些晦涩,却又莫名冰冷的小篆,狠狠刺痛了阳毅的双眸。 ——匈奴单于挛鞮冒顿,敬问汉皇帝无恙! ——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 ——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 · · · ps: 1.主角称呼宫门卫士为将军,或许看着有点奇怪,但实际上毫无问题。 因为西汉初的宫门卫士,领头者被称为‘某某门尉’,通常由中郎将掌下的中郎所担任,秩千石,外放郡尉起步。 ‘中郎’这个群体,说个代表性人物就好理解了:迷路将军李广,文帝年间以武勋为中郎,景帝年间历任边地七郡郡守,累功,武帝刘彻召为未央宫卫尉——这里的‘未央宫卫尉’,就是未央宫司马门、作室门、章城门、西安门、东阙门这五个‘宫门门尉’的总指挥,秩二千石,位次九卿。 说再简单点:宰相门房都还七品官哩,给皇帝看宫门的,能是什么小鱼小虾嘛……所以主角一个六百石级别的侍郎,称呼千石级别的门尉为‘将军’,是毫无问题的。 2.长信殿,不是作者打错字。长信殿是长乐宫内部宫殿群当中的正殿。 第0002章 哙当斩也 跟随刘盈的御辇抵达长乐宫外时,阳毅的心绪,已然带上了些许沉重。 如果说入宫前,听那几个街头懒汉的嘴炮政论时,阳毅还没确定发生了什么的话,那在看过方才那卷竹简之后,阳毅心中,便有了十成十的把握。 ——吕后冒顿书绝悖伦! 整个西汉王朝,仅次于太祖皇帝刘邦御驾亲征,却身陷白登之围的第二大耻辱性事件! 在几十年后,刘邦的四世孙、汉世宗孝武皇帝刘彻亲临北阙,发起那篇关于‘为什么要把匈奴人往死里揍’的演讲时,这两件事,也同样成为了武帝猪爷向匈奴开战的最终答案。 ——雪高皇帝陷围白登之仇、冒顿书辱吕后之耻! 在阳毅的固有认知当中,这一事件,原本只是单纯的刘汉国耻,类似于后世八强联军入侵华夏。 但阳毅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刘邦驾崩,刘盈年幼,高后吕雉跃跃欲试的微妙时间点,这样一封满含折辱的匈奴国书,却成了汉室内部权力斗争的导火索…… ※※※※※※※※※※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寿无疆~” 当阳毅手持礼戟,跟随刘盈走入长信殿时,长信殿内,早已是人满为患。 每一位前来与会的朝臣公卿,无一不是甲胄齐备、威武不凡的彪身大汉! 即便议题还没正式开始,阳毅也不难从众人的装扮、面色中,感受到一股陌生至极的氛围。 ——杀伐之气! 但当一位发鬓夹白,面色阴沉的妇人走入殿内,径直坐上上首时,阳毅脸上,便再也不见‘旁观者’的轻松、写意…… “臣等参见太后,唯愿太后长乐未央~” “儿臣参见母后。” 只前后两声拜喏,便让殿内所有男子弯下了腰,在那妇人面前俯首称臣。 阳毅则侍立于刘盈身后,同样对这位从未曾面会的妇人,奉上了自己所有的敬畏。 原因无他:眼前这位妇人,正是华夏史上第一位以女身掌国家大权,虽无天子之名,却行天子之实的女强人。 ——汉高后:吕雉! “平身。” “赐座。” 一句淡淡的吩咐,顿时惹得殿内的宫女、寺人忙碌起来,拉来一张张筵席,好让殿内众人跪坐于东、西两侧。 待天子刘盈也坐北朝南,在御塌旁跪坐下来,这场青史留名的军议,便此拉开序幕…… · “贼酋冒顿所传之书,诸公可都知晓?” 妇人一声轻询,顿时惹得殿内的氛围躁动起来。 光是阳毅肉眼所见,距离殿门不远处的末席,就已有好几人咬牙切齿,攥紧拳头,做愤恨难平状。 “这些人想站出来,恐怕还不够格……” 伴随着阳毅一声腹语,东席武将班列的最前沿,便立起一道高大威猛的身影。 那大汉身高足八尺余,端的是虎背熊腰,体重至少在四百斤以上!(汉斤) 脸上的络腮胡虽被稍作修剪,但还是不难看出,在那一根根足以刺破血肉的如戟苍髯下,藏着怎样一副刚毅的面庞。 “大将军舞阳侯臣哙,谨拜太后、陛下!” 以一股舍我其谁的强大气质,发出这声颇有宣示意味的拜喏之后,大汉便猛地抬起头,直勾勾望向上首,跪坐于吕后身侧的刘盈。 “陛下!” “匈奴贼子国书中所言,于太后可谓百般折辱,于我大汉,更可谓蔑视至极!” “此诚可谓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听着大汉激愤之语,就连对此事有‘先见之明’的阳毅,也是不由有些汹涌澎湃起来。 ——汉风尚武,汉官至烈! 但当阳毅抬起头,瞥向殿内的百官大臣时,却发现片刻之前,还笼罩在长信殿上空的战阵、杀伐之气,在樊哙这段发言后顿消!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讳莫如深的面庞,以及一只只拦住身旁挚友,阻止其出班应答的手臂…… “不对劲!” 暗道一声奇怪,阳毅赶忙将目光从殿内众人身上收回,眼角紧紧锁定在了身侧,安然端坐于御塌之上的妇人。 就见大汉又是一拱手,只一语,便将殿内原本短暂的静默,彻底推向了极致、漫长的宁静。 “臣请为帅,将兵十万,以擒贼酋冒顿至长安,问罪于高庙!” 话音未落,殿内众人顿时不约而同的一激灵,旋即默契的将头深深低下。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阳毅嗡然抬起的头,以及布满眼眶的不敢置信。 “兵权!” “樊哙想借此事掌兵!” 直到这时,阳毅才终于反应过来:刘盈先前的交代,究竟是何用意。 那封羞辱占主题内容的国书当中,冒顿所称的‘陛下’,显然不是少年天子刘盈。 而是新鲜出炉,即将开始大开杀戒,名垂青史的华夏第一女帝:吕雉! 母亲吕雉受辱,作为儿子,尤其是皇帝儿子的刘盈,显然应该站出来,做出‘弄他!给母亲报仇!’的姿态。 这样一来,刘盈托付阳毅的那句‘我不方便开口’,其意味也就不难体会了。 ——天子刘盈,并不支持对匈奴开战! 所以刘盈需要阳毅站出来,以阻止此次军议,被画上‘汉室对匈奴全面开战’的句号。 可如果只是这样,那今日军议,阳毅其实并不需要做什么。 按原本的历史进程,樊哙吹出‘带十万兵抓冒顿回来’的弥天大牛后,身为中郎将的季布就会站出来,戳破这个牛皮。 但在此时此刻,亲自站在长乐宫长信殿,亲身经历着这段自己明明‘了如指掌’的历史事件时,阳毅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件事,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舞阳侯樊哙,可是太后吕雉的妹夫来的! 樊哙想要借机掌握兵权,难道真的是完全出于自己的考虑? 太后吕雉,就真的没有丝毫‘借机让妹夫掌握一支军队,以做不时之用’的打算? 一想到这里,阳毅急不可耐的目光,就开始迅速扫使起殿内众人。 “季布啊季布,你倒是赶紧站出来啊!” 就在阳毅慌乱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身旁传来的一声轻语,彻底打乱了阳毅的打算。 “既诸公皆以为善,便由舞阳侯……” “太后!” 一声凄厉的急呼,终于惹得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定在刘盈身后,那道执戟而立的瘦弱身影上。 “司马迁啊司马迁……” “小爷可真是被你害惨了!” 暗自腹诽着将手中长戟放在地上,阳毅便在殿内众人的目光注视下正正衣冠,来到了殿中央。 “侍中臣阳毅,有奏!” 就见阳毅正气盎然的抬起头,对上首又是庄严一拜。 “臣以为,舞阳侯樊哙,当斩!!!” 第0003章 罪在吹牛 静。 阳毅口中道出短短数字,便将殿内本就沉寂的氛围,彻底推向落针可闻的程度。 在阳毅看不到的角度,无数开国元勋带着满是惊诧,又略带敬佩的目光,看着孑然而立于殿内的背影。 而阳毅所能看到的,是吕雉稍稍锁紧的眉头,以及目光中,隐隐带上的些许冰冷…… “哦?” “竟有如此之事?” 只稍一沉默,吕雉便面色怪异的侧过头,淡笑着望向身旁,依旧跪坐于筵席之上的天子刘盈。 “舞阳侯理当问斩,吾竟不知?” “吾不知,皇帝亦不知,诸公卿曹,竟亦不知?” 略有些困惑的发出两声讥讽,吕雉便将目光移向殿中央。 但话里的字字句句,分明还是冲着天子刘盈。 “若吾没记错,侍中阳毅,可是皇帝亲命?” “久闻少府阳城延匠心卓绝,家风甚严,今日一见,可果真是……” 听着眼前,这个当今汉室权柄最大的人,在汉室金字塔顶尖大部分成员面前,对自己做出如此诛心的评价,阳毅心中,可谓尽是惨然。 但无奈的是:作为刘盈的‘嘴’,有些话,只能由阳毅来讲…… “母后所言甚是,儿识人不明……” 听吕雉如此阴阳怪气的暗讽阳毅,端坐一旁的刘盈,也总算到了非开口不可得地步。 温言告罪一声,刘盈便从筵席上起身。 “阳毅!” “太后当面,尔怎敢无礼?!” 只片刻之内,少年天子状态栏中的‘情绪’一项,就从方才的‘温顺’,转变为了‘暴怒’。 “贼酋冒顿折辱吾汉家太后,朕身为太后子,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 “今舞阳侯献忠烈之言,尔竟敢言其当斩?” 诈闻少年天子雷霆震怒,阳毅脚脖子下意识一软! 但回想起先前在未央宫,刘盈对自己做下的‘交代’,阳毅总算是稳住了心神。 “以前那个阳毅,可是刘盈的太子伴读来的!” “如今太子即位,应该不会这么轻松,就把我这个潜邸之臣给卖了……” “吧?” 迟疑的下定‘一条路走到黑’的决心,阳毅便重整面容,挺直腰板,对上首郑重一拜! “臣以为,太后所言,甚是!” “嘶~” 阳毅话音刚落,殿内低头不语的百官大臣便嗡然抬起头,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这小生,怎这般……” 一时之间,殿内众人竟不知该如何评价阳毅的举动。 勇敢? 只怕是‘视死如归’,都不足以形容眼前,这个正气盎然的少年! 就见阳毅缓缓将双手收回身侧,满带着鄙夷望向身旁,比自己足足高了半个脑袋的大汉。 “舞阳侯当斩一事,太后确有不知。” “非但太后不知,陛下不知,朝中诸公,恐亦不曾知晓!” 义正言辞的cos一把‘铁面包青天’,阳毅便不顾樊哙那瞪得浑圆,恨不能将阳毅整个吞下去的大眼,再次望向上首的刘盈。 “阳……” “陛下!” 不等刘盈开口,阳毅便抢先一拱手。 “为人臣者,自当谨言慎行。” “臣言舞阳侯当斩,自非无据之谈。” “陛下欲罪,何不待臣述说缘由,再罚……” “好!” 这下,轮到阳毅被插话了。 ——没等‘不迟’二字从阳毅口中吐出,端坐于御榻之上的吕雉竟陡然站起身,居高临下的望向阳毅。 “吾倒要听听,舞阳侯,究竟因何当斩!” “皇帝不妨也听听,少府家中的麒麟儿,能于国朝大政有何高见!!!” 明明是两句平淡无比的呵令,阳毅却仿佛从每一个字当中,都听到了吕雉咬紧牙槽的声响。 感受着这股几乎凝成实质的阴寒,就连一旁的天子刘盈,面上都出现了些许担忧之色。 但在看到刘盈脸上的担忧之后,阳毅心中,反倒了长出了一口气。 “呼~” 定了定神,又稍组织一番语言,阳毅便正身一拜。 “启禀陛下、太后。” “臣言舞阳侯当斩者,其因有三。” “其一者,舞阳侯言:将兵十万以擒敌酋冒顿?” “此,诚乃乱国、误国之诳语,臣参舞阳侯樊哙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之罪!” 义正言辞的丢出自己的‘核心论点’,阳毅便面向殿内众人,流露出些许感伤。 “太祖高皇帝七年,高皇帝御驾亲征,亲率步、车、骑精悍之卒足三十二万之众,同狄酋冒顿会猎太原。” “然狄酋冒顿奸诈,竟于平城-白登设围,围困太祖高皇帝,及高皇帝麾下锐士足七昼七夜!” “幸平阳侯曹参、颍阴侯灌婴所率援军至,方使高皇帝脱困。” “自此,吾汉家于外,便多行和亲、交好之策,以安北墙;于内,则施无为而治、与民休息之政,天下黎庶,方得今日之太平……” 说到这,阳毅的语调稍一转,语气中,竟带上了些许愤恨! “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率军足三十二万之巨,独遗白登之耻于后世;今樊哙口出狂言,言将兵十万以敌胡?” “此非欺君邪?” “非祸国邪?” “臣以为,舞阳侯之罪,恐非欺君罔上、祸国乱政而已。” “便言舞阳侯乃欲祸乱汉祚、颠覆社稷,觊觎神圣,亦丝毫不过!!!” 一番机关枪般的火力输出之后,阳毅便高昂起头,等候着刘盈的反应。 而殿内众人,除牙槽暗自咬紧的吕雉、怒目圆睁如铜铃的樊哙,以及稍有些呆滞的刘盈之外,都满是惊诧的将目光,集中在了同一个地方。 那一张张遍布岁月痕迹的面庞,更无一不是瞠目结舌,甚至顾不上‘君前失仪’的风险,将嘴巴张成了大写的‘o’形。 “此子……” “可堪雕琢啊!” 一时间,无数身高体壮、发须斑白,在汉室政坛举足轻重的老臣,向阳毅投来了赞赏的目光。 但只片刻之后,殿内众人目光中的欣赏,便被一声声哀叹所取代。 “可惜……” ——此刻,在殿内众人心中,除天子刘盈还保有一丝‘如果有机会就救一下阳毅’的想法之外,没有任何人认为,阳毅能活到今晚日落! 所有人都笃定:大权在握的开国皇后、当今太后吕雉,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妹夫樊哙,死在‘吹牛吹的太过分’这般荒诞的罪名之上。 但很快,一声嘹亮的询问声在殿内响起,终于让遗憾叹息的殿内众人,再次将期待的目光投向阳毅。 “阁下言,舞阳侯当斩之故,其因有三?” 第0004章 汉官之烈 循声望向西席的朝臣班列,阳毅便看见一个颇为熟悉,此刻却显得无比憎恶的面庞。 “早干嘛去了!” 出声者不是旁人,正是司马迁所记载的历史中,本该在今日这场军议跳出来,口称‘哙可斩也’的名人。 ——典故‘一诺千金’的主人公,当朝中郎将:季布! 满带愤恨的在心中发出‘无能咆哮’,阳毅也只能无视季布目光中,那抹毫不加以掩饰的激动,顺着季布的话头接了下去。 “其二者,亦同为此事。” “夕者,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所率大军更足三十二万之巨,亦未曾敢言‘胜狄酋冒顿’。” “今樊哙口称‘以兵十万生擒冒顿’,其意欲何为?” 说着,阳毅不忘用眼角白身旁的彪形大汉一眼,身体却十分诚实地躲远了些。 “樊哙之所欲,恐乃以兵十万击胡虏,以证其能,远在太祖高皇帝之上也!” “污蔑!” “黄口小儿,竟敢血口喷人!!!” 听到这里,彪形大汉终于是忍无可忍,沙包大的拳头一抡,直向着阳毅的口鼻间砸了出去。 要不是阳毅在说这句话之前,颇有‘先见之明’的侧移了两步,这一拳下去,以后怕是官都没得做了。 ——在汉室做官,第一条要求就是五官端正! 但即便这一拳没砸到阳毅身上,殿内低沉的氛围,也终于被樊哙突然挥出的拳头所打破。 先前,阳毅说樊哙‘大言不惭’时,殿内众人还只是觉得赞赏,却并没有觉得阳毅的指控,能真的伤到樊哙。 原因很简单:此时,还只是汉室开国后的第十二年; 此刻正屹立在长信殿东西两侧的朝臣百官,无论文武,都无一不是久经沙场的百战之将、开国元勋! 类似‘给我多少兵马,我一定把某某城池打下来/把谁谁谁的脑袋取来’这样的牛皮,在过去这十几年当中,殿内众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吹过! 还都不少! 自然而然,对阳毅做出‘樊哙这是要祸乱天下’的指控,殿内众人也都只觉得:嗯,扣帽子的技术不错,是个当官的好料子。 但在阳毅说出第二个‘哙当斩也’的依据之后,殿内众人的注意力,才终于从阳毅这个冉冉升起的政坛新星,转移到了今日军议的主题之上。 对匈奴开战? 如果真的能打,殿内绝对是人均冲锋陷阵的猛人! 但问题在于:就算汉室想打,匈奴人也未必愿意打…… 就像六年前,高皇帝御驾亲征那一次:汉军出击,匈奴人上马就撤;汉军追击,匈奴人撒丫就跑。 等汉军追的阵型松散,首尾不能相顾时,匈奴人再从某个不知名的犄角旮旯跑出来,在汉军柔软的腹部猛插一刀! 又或者是抓住汉军阵列分散的机会,逮住某个落单的部分一围——‘白登之围2.0’就出炉了。 说白了:汉室并非是打不过匈奴,而是匈奴人根本就不可能那么蠢。 ——蠢到和汉室精锐的重步兵集群刚正面! 汉室同匈奴交战,就好像后世网络游戏中,战士和射手pvp——是要活活被风筝死的。 所以对于樊哙‘给我十万人,我就能把冒顿抓回来,在刘邦神主牌前磕头’的牛皮,殿内众人也只是一笑而过。 但当阳毅说出‘樊哙想要证明自己比刘邦牛批’这个论点之后,殿内众人的面色,便不约而同的沉了下去。 如果樊哙只是吹个牛皮,那阳毅一个小小的侍郎,根本不可能扳的动樊哙。 ——开国元勋、丰沛元从、从龙班底,可不是说着玩的! 但此刻,殿内数十位开国元勋脑海中,都被同样一个问题所占据。 万一樊哙真做成了呢? 万一樊哙真带着十万人,就把冒顿捉回来了呢? 甚至都不需要真把冒顿逮回长安,只要樊哙没有被围在某座不知名的山丘,这件事,可就彻底变味儿了! 高皇帝刘邦带了三十二万人,被匈奴单于围在了白登山,樊哙只带了十万人,却能和匈奴人打的有来有回? 只要这个可能性成为现实,那天下人心中,必然会出现这样一个念头。 ——樊哙牛批! 起码比刘邦牛批! 这样一来,下一个问题的出现,也就是水到渠成。 樊哙和刘邦,究竟谁更应该做皇帝…… 想明白这些关节,殿内众人望向阳毅的目光,终于带上了由衷的敬重。 “复二十年,此人当为相宰之才!” 如果说方才,众人对阳毅的赞赏,还只停留在‘前辈认为晚辈孺子可教’的程度,那此刻,众人才终于将眼前这个弱冠侍郎,放到了和自己相对平等的地位。 而殿内这一番复杂的氛围转变,自然也被端坐上首,依旧咬牙维持雍容的吕雉看在眼里。 “混账……” “统统都是混账!” 歇斯底里的咆哮声,终究还是被吕雉合血吞下,只那雍容华贵的仪态,此刻却显得有些许僵硬。 “既如此,吾便替皇帝修国书一封,以金玉、钱粮为献,求狄酋冒顿与汉安宁……” 至此,被阳毅这个蝴蝶带歪的历史,终于回到了原有的正轨。 殿内众人虽依旧意难平,但作为汉室金字塔尖的人物,众人也只能接受求和的现实。 ——事实如此,战略局势如此,任谁也无法轻易改变。 连天子刘盈,也已经做好了从筵席上起身,安慰母亲‘不要急,以后一定把仇报回来’的打算。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今日之事要到此为止的时候,却见大殿正中央,那道孑然而立的身影轰然跪倒在地,对上首的刘盈、吕雉二人沉沉一叩首。 “其三!” “立斩樊哙,乃太祖高皇帝生前所留之遗诏!” “够了!!!” 阳毅愤慨一诉,惹得刘盈突然爆发出一声咆哮,旋即眼带劝阻的瞪向阳毅。 “匈奴贼子书辱母后,朕为人子,已然孝道有缺!” “若母后果真急火攻心,积郁成疾,尔可担当得起?!!” 却见阳毅丝毫不顾刘盈的疯狂暗示,只昂起头,直勾勾望向御塌之上,那双已接近赤红的双眸。 “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朝政有失,人臣自当昧死直谏!” “春二月,燕王卢绾反,太祖高皇帝以樊哙为帅伐之;春三月,高皇帝以陈平、周勃为使,明令二人:一至军中,便捉拿逆臣樊哙,宣诏立斩!” “今太后入主长乐,以母身代陛下掌天子之权,反念亲故之情恕樊哙死罪,甚使樊哙至此,多言祸乱汉祚之事?” 说到这,阳毅满是沉痛的摇了摇头。 “臣以为,太后所为,大谬!” “太后私恕樊哙死罪,更有负太祖高皇帝恩德!!” “侍中臣阳毅,昧死百拜,泣血再奏!!!” “请立斩舞阳侯樊哙,以慰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 第0005章 少弱之君 “咦?” “快看!” “怎似是阳侍中?” “阳侍中圣眷正隆,怎跪在殿外?” 未央宫内,宫女一声娇呵,顿时惹得身旁的姐妹纷纷驻足。 但没等有人作答,一声阴柔到有些怪异的轻斥声响起,便惹得众宫女顿做鸟兽散。 “噤声!” · 听着远处的交谈声,阳毅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将身体重心左右交替着换了换,以缓解膝盖的酸痛。 ——在阳毅不顾刘盈劝阻,硬着头皮说出‘樊哙当斩’的第三桩罪证后,太后吕雉,竟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昏了过去! 那一瞬间,长信殿可谓是鸡飞狗跳,就连一直面带激奋,好似偶遇知音般紧盯阳毅的中郎将季布,也是惊慌失措的跑出殿去,直冲向太医属衙。 天子刘盈更是不用说,不等吕雉的头跌到御塌,便赶忙上前搀扶住自己的母亲,眨眼间便哭成了泪人。 而阳毅,这个‘把太后气到当场昏厥’的罪魁祸首,被所有人都遗忘在了角落…… “唉~” “刘汉以孝治国啊……” “怎么就忘了呢?” 阳毅依稀还记得,前世求学之时,恩师为了学子们的功课好记,所做的那段顺口溜。 “秦皇尚武喜酷吏,刘汉以孝定河川;隋唐多为武夫乱,宋明党争亡江山……” 略带感怀的莫念出这段顺口溜,阳毅不由哀叹一气。 直到日暮西山,夕阳西下,天子刘盈略带忧愁的身影,才从阳毅身旁走过。 复又过了许久,待天色完全黑下来,灯火通明的未央宫中,才走出一道躬腰疾行的身影。 “阳侍中,陛下有请……” ※※※※※※※※※※ “通通退下!” 等阳毅再次走入宣室殿,刘盈嘴里吐出的第一句话,就让殿内只剩下一跪、一立两道身影。 看着刘盈目光中掩饰不下的恼怒,以及若隐若现的些许纠结,阳毅不由苦涩一叹,却没再开口。 ——作为帝王,尤其是刘汉天子、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继任者,此时的刘盈,还是太过‘善良’了些…… 但对此,阳毅却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难道要阳毅告诉刘盈:七年之后,你就要死了,你娘就要临朝称制了? 还是告诉刘盈:十一年后,你儿子也要被你娘弄死,吕家的男人都人均王侯将相了? 不能。 无论是刘盈英年早逝、吕后临朝称制,还是前少帝死于嘴硬、吕氏子弟祸乱朝纲,乃至于诸侯大臣内外勾结,诛灭诸吕、迎代王刘恒入继大统…… 这一切明确记录在青史上的事,阳毅都不能说。 非但不能对刘盈说,当今天下二千二百余万汉人,阳毅对谁都不能说。 阳毅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的去帮助刘盈,阻止这个时间线的历史,发展成为原本历史那般,令人摇头叹息的模样。 而要想做到这一点,挡在阳毅面前的第一道障碍,就是太后吕雉…… “朕闻卿自午时,便久跪于宣室殿外?” “此因何故?” 刘盈一声余怒未消的询问,将阳毅飞散的思绪拉回,就见阳毅惨然一笑,缓缓将额头靠在了脚下的陈木地板之上。 “臣,有罪……” “故臣自罚久跪,以待陛下降罪于臣……” 看着阳毅缓缓叩下的头颅,刘盈心中,莫名感到一阵刺痛。 对这个从小和自己玩到大的‘太子陪读’,刘盈的感情不可谓不深。 尤其是在刘盈头顶太子之名,生、长于深宫的大半人生中,这般真挚而又纯粹的友谊,对刘盈而言更显珍贵。 若非如此,刘盈也不可能在今日,那般重要的军议当中,放心将阳毅安排成自己的托。 但此刻,当阳毅满目惨然的在面前叩首告罪,刘盈一时之间,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卿……何罪?” 迟疑的吐出这句话,刘盈面上纠结之色更甚。 ——刘盈自己也不知道,这句从未在脑海中出现过的话,是怎么从自己嘴里说出去的! 但阳毅的回答,却让那一抹纠结迅速消散,转而由一股名为‘恨其不争’的情绪所替代。 “臣之罪,乃当百官之面直谏,致使太后羞愤难抑……” “住口!” 阳毅话音未落,刘盈便再次罕见的发出了嘶哑的咆哮声。 算上方才,在长乐宫那几声呵斥,刘盈这一生少有的几次失态,几乎全都集中在了今天。 但对于刘盈的恼怒,阳毅却丝毫不畏惧,只底气十足的挺直上半身,孑然跪立于殿中央。 “阳毅!” 就见刘盈又是一声号呵,旋即环顾一圈四周,确定殿内没有第三个活物之后,才快步来到了阳毅身旁。 “得议和之果,卿便已是大功告成,何至于此?” “卿何以几度重提舞阳侯事,乃至太后颜面尽失啊!!!” 看着刘盈吃力的将声线压到最低,嘴上却问出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阳毅在片刻之前暖起来的心,在此刻便又沉了下去。 “唉……” “这位陛下,实在是天真到让人……” 暗自摇头一笑,阳毅便稍抬起头,同样压低声线问道:“舞阳侯意欲何为,陛下莫非不知?” “前时,太后私赦舞阳侯死罪,复其官、爵之事,陛下莫非亦不知?” 见阳毅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反倒是又将问题仍回给自己,刘盈面色稍一滞,顿时有些纠结起来。 “舞阳侯之议,左右不过好大喜功,贪恋兵权之类……” “及太后赦舞阳侯之罪,复其官、爵,朕为人子,又怎好劝阻……” 听出刘盈话语中的落寞,阳毅几近绝望的心中,总算是燃起一丝希望的烛火。 “知道落寞,还算有救!” 确定刘盈没有‘任凭老娘把持朝政’的躺平心理后,阳毅便也不再犹豫,将早就准备好的腹稿尽皆道出。 “陛下方才问臣:因何几提舞阳侯故事,乃至太后威仪有损。” “然臣以为,臣今日之所为,非但未使太后威仪有损,反使陛下、太后之威仪皆盛!” 面不改色的说出这句让刘盈瞠目结舌的话,阳毅便悄然把腿从屁股底下收回,顺势在刘盈面前盘腿坐了下来。 第0006章 皇帝假傅 “立斩舞阳侯,乃太祖高皇帝之明诏;陈平、周勃二人,更乃太祖高皇帝亲命之使臣!” “然陈、周二人至燕地,非但未从太祖高皇帝之令,速斩樊哙而归,反因惧太后之恶而眷留燕地。 “及太祖高皇帝驾崩,陈、周二人更明悖高皇帝诏谕,软缚舞阳侯以入长安,交之于太后处置。” “陈、周二人之举,陛下以为,当论之以何?” 听闻阳毅这一番深入浅出的分析,刘盈只稍一思虑,便也学着阳毅的模样,在地上盘腿坐了下来。 直到这时,阳毅高悬着的心,才算是沉稳落地。 ——在过去这十数年,‘阳毅’有无数次像现在这样,和当时还是太子的刘盈盘腿对坐,交谈嬉笑…… “陈、周二人之所为,乃阳奉阴违!” “二人面奉太祖高皇帝诏谕,实则暗悖,乃奸妄之臣!” 听着刘盈片刻之内,就把陈平、周勃这两个举足轻重的开国功臣归为叛逆,阳毅缓缓点下头,脸上顿时流露出‘孺子可教’的慈祥笑容。 “既如此,臣或可试言:今之朝堂,有奸妄二人献媚于太后,以图祸乱朝纲,陛下以为然否?” 这一下,刘盈却又犹豫了。 “陈、周奸妄献媚太后,当是确有其事,然太后,当为奸妄所蛊惑才是……” 一听这话,阳毅就明白过来:对于母亲吕雉,刘盈的信任依旧处于满格状态。 但阳毅却并没有因此感到沮丧,反倒觉得这样的刘盈,比起历史上那些‘铁面无私’的明君雄主,要来的平易近人一些。 “嗨,先不急。” “等吕雉嚷嚷着要杀戚夫人、杀刘如意,杀光刘邦所有儿子的时候,这傻小子应该就能明白过来,老娘吕雉,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了!” 在心中暗自安慰自己一番,阳毅便将话头一转,决定不再在吕雉的话题上多做停留。 “既如此,陛下试想:今太后当朝掌政,却有奸妄二人于旁谄媚、蛊惑,朝中诸公敢怒不敢言,坐视太后为奸妄所欺瞒。” “长此以往,太后之威仪损乎?盛乎?” 见刘盈脸上缓缓流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阳毅赶忙决定:趁热打铁! “朝有奸妄,而太后不知;朝臣但不直谏,反视若无睹。” “久而久之,太祖高皇帝之江山社稷,陛下莅临之刘汉国祚,其威仪损乎?盛乎?” “陛下明知太后为奸妄所惑,不劝不阻,任由亲母错而复错,陛下之威仪,损乎?盛乎?” 看着刘盈就此陷入漫长的沉思,阳毅却并不打算作罢,似是自问自答般,回答起自己的问题来。 “太后为奸妄所蒙蔽,久而久之,或当为天下论之以识人不明!” “朝公众臣知太后为奸妄蛊惑,反惧死而不谏,则皆坐不忠!” “陛下见之而视若无睹,勿行劝阻,陛下便为不孝!” “故!” 说到这里,阳毅面色陡然一肃,盘在身前的腿也被收回,向刘盈沉沉一跪拜。 “臣今日不顾百官当面,直谏太后之失,实欲以此,保太后之威仪、正朝公之清名,全陛下,之仁孝……” 见阳毅突然如此郑重,刘盈也不由正了正身。 但很快,刘盈脸上,就出现一丝诧异。 “卿今日军议之所为,非逼太后立斩舞阳侯?” 听闻此问,阳毅纵是心中有万般不愿,也不由摇头一笑。 “臣同舞阳侯无冤无仇,因何要至舞阳侯于死地?” “臣今日之举,乃欲明告天下人:纵太后为奸妄所欺瞒,吾汉廷,亦有仗义执言之忠义!” “陛下之侧,亦有忠言直谏、不惧身死之直臣也!” 说着,阳毅不忘隐晦的补充一句:“若太后知臣之用心良苦,以悖逆罪之以陈、周,自是再好不过……” 阳毅几近明示的补充,总算是让少年天子缓过神来。 只见刘盈是一皱眉,再次拉着阳毅盘腿坐了下来。 “卿方才言,同舞阳侯无冤无仇,舞阳侯之生死,卿皆无感?” “既如此,卿又何以陈、周二人非死不可?” “纵高皇帝明令斩舞阳侯,太后诏赦,亦不无不可啊?” 听到这里,阳毅心中又是一声长长的苦叹。 “这刘邦,到底是怎么教儿子的……” “小脑袋瓜看着挺机灵,咋连这都想不明白了?” 腹诽一声,阳毅也只能用最直白,最简洁的话语,将这件事当中的利害掰开、揉碎,而后摆在刘盈面前。 “无他:恩威皆出于上也!” 就见阳毅遥向着刘邦的长陵摇一拱手,便道:“舞阳侯当斩,乃太祖高皇帝降之以雷霆!” “雷霆雨露皆君恩——樊哙当死,此乃高皇帝之恩德;哙为人臣,唯当谨受之。” “陈、周二贼得高皇帝信重,亲任之为使臣,以代行天子之恩;然二贼枉顾高皇帝之令,悖逆枉上,致使舞阳侯得赦,此,便乃作福!” “《尚书·洪范》曰: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说到这儿,阳毅见刘盈脸上依旧写满了问号,便只能说的更直白些。 “立斩舞阳侯,乃高皇帝所令,故舞阳侯当死!” “何也?” “——此高皇帝之威也!” “及赦舞阳侯之罪,自无不可,然舞阳侯当斩一事,乃高皇帝降之以威。” “唯有陛下作之以福,威福相抵,方合乎君臣之道。” “何也?” “威、福、玉食皆出于上,雷霆雨露具君恩也!” “故臣之意,非舞阳侯罪无可恕,而乃恕舞阳侯死罪者,非陛下亲为不可。” “何也?” “此,便乃名与器,不可以假人也……” 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通俗的语言,将这件事的内在逻辑道出,阳毅不由口干舌燥的咽了口唾沫。 “陛下,可明白了?” 闻阳毅此问,刘盈不由将撑在下颌处的手掌收回,若有所思道:“卿之意,朕大致明白。” “高皇帝为君,可作威以斩舞阳侯;朕为君,亦可作福以赦舞阳侯。” “陈、周皆为臣,臣无有作威作福,此二人私作天子之福,便乃悖逆之举!” 说着,刘盈面色又是一滞,满是困惑的挠了挠头。 “阳卿,朕仍有一事不明。” 闻言,阳毅期待的做了个‘请’的手势。 但刘盈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阳毅将‘彻底扳倒吕雉’的计划,给硬生生推到了两年之后…… “朕为君,可作威作福;陈、周为臣,无有作威作福。” “然太后乃朕之亲母,若朕可作威作福,而太后不可,此莫不有悖孝道,颠覆纲常乎?” 第0007章 事尚可为 “禀太后:侍中阳毅自午时便跪于宣室殿外,直至日暮,方为陛下所召……” 长乐宫,长信殿后殿。 此时的吕雉,面上丝毫不见‘气急攻心’‘羞愤昏厥’后的虚弱,反倒是隐隐散发出阴寒之气。 殿内香炉遍布,青烟缭绕,竟透露出一丝人间仙境的意味来。 听闻寺人的禀告声,吕雉揉捏着额角的手并没有放下来,只稍张开紧闭的双眼,却连眼角都没有给那前来禀告的寺人。 见吕雉没有再做吩咐的意思,寺人也只暗道一声晦气,便悄然退出了寝殿。 而日间军议之上口出狂言,扬言说要带十万大军北出长城,生擒冒顿回长安的舞阳侯樊哙,则满目愤恨的跪坐一旁。 除了侧躺在御塌之上,不住揉搓额角的吕雉,以及在一旁闷闷不乐的樊哙二人之外,不远处的两片筵席之上,还坐着两位中年男子。 其中一人眉宇宽和,气质温润,身上却穿着与气质极其不符的甲胄。 另一人则眉宇刚毅,颌下髯须齐整,身形孔武有力,比樊哙稍高些,也稍精壮一些,同样是甲胄齐备。 在太后吕雉面前,坐着足足三个身着精致青铜铠的大汉,乍一眼看上去,却都好似正等候亲长训斥的少年。 但要是有其他人在此,那就会发现:这三个人,即便放在太祖高皇帝刘邦所封的开国功侯当中,也绝对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舞阳侯樊哙,汉开国功侯第五位,食邑五千户! ——曲逆侯陈平,汉开国功侯第四十七位,食邑五千户! 至于那个体型酷似樊哙的大汉,更是汉室开国功侯当中,绝对绕不过去的一人。 ——绛侯,周勃! ——汉开国功勋第四位! ——食邑,足八千一百户! 如果说,舞阳侯樊哙被刘邦封为彻侯,多少带点感情因素的话,那陈平、周勃二人获封为侯,则几乎全靠的是实打实的战功! 尤其是绛侯周勃,几乎参加了自秦二世元年以来,刘邦阵营所参与的每一场战役! 且都斩获颇丰! 而当这样三个功勋卓著,在人才辈出的开国初都威名赫赫的元勋,同时出现在吕雉面前时,其所暗含的意味,也就非常的耐人寻味了…… “阿姊,俺……” 只一声称呼,樊哙就成功将陈平、周勃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当今汉室,能有资格喊吕雉为‘阿姊’的,除了吕雉的胞妹吕媭(xu)之外,恐怕也只有吕媭的丈夫,吕雉的妹夫樊哙了。 但很显然:樊哙刻意的讨好,却并没有让吕雉的怒火减少半分。 “唤太后。” 几乎毫不带感情的一声吩咐,顿时惹得樊哙这八尺高的汉子面色一慌,旋即如丧考妣的跪了下来。 “阿姊,俺知错了……” 看着樊哙丝毫不顾年过半百的年纪,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似个孩童,吕雉面色僵硬的撇了陈平、周勃二人一眼。 复又过了片刻,吕雉那冰冷到几乎不带温度的面庞,总算是涌上了些许恼怒。 “廷议之前,吾怎同汝说的?” “先让百官开口!” “同汝说了几次,今日军议,汝不便开口不可开口!!!” “可知吾为保尔性命,费了多大心思?” 恨其不争的从榻上直起身,吕雉那遍布岁月痕迹的手掌,直在自己腿上拍的啪啪作响。 “汝倒好,吾言未毕便跳将出来,开口就是兵甲十万!” “汝当这满朝文武、百官公卿,都乃食乳稚童?” “元勋功侯莫非看不出,尔舞阳侯意欲何为?!” 只短短数语,吕雉压抑一整天的怒火便汹涌而出,惹得殿内三位大汉赶忙把头一沉,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片刻之后,吕雉脸上的怒意,竟又诡异的消散下去。 但不等樊哙上前告罪,一声清冷至极的呢喃声响起,再度惹得樊哙高大的身影停滞在空中。 “明日,吾亲自同阿媭言说,后日,汝便携妻小细软,往封国暂住吧……” “阿姊!” 樊哙口中下意识脱出一声呼唤,顿时惹得方才那盛怒之容,再次回到吕雉脸上。 “暂避风论!” “如此道理,还需吾亲自教吗!!!” 一声几近嘶吼的咆哮,终于让樊哙放下了所有侥幸,只面色黯然的一拱手,便向殿门处走去。 而在樊哙的身影探出殿门,消失在视野中的一刹那,吕雉便再次疲惫的侧躺下来,不住揉搓起额角。 “唉……” “这莽夫,叫吾怎说才好……” 看着吕雉刻入脸上的疲惫,陈平、周勃二人彼此一对视,最终还是由陈平站起身,到吕雉面前五步的位置稍一俯首。 “高皇帝驾鹤西行,陛下又年幼,尚未加冠亲政,太后操劳国事,万当保重才是啊……” 听着陈平略显客套的关心之语,吕雉不由又摇摇头,越想越觉得气愤难耐。 “曲逆侯不知其间内由啊……” “自高皇帝平城一战,北蛮便再无犯边之举,今欲南下,实乃吾自掌一军,以备不测之良机!” “怎料樊哙匹夫只言片语,便使吾失如此千载难逢之良机,吾之筹谋尽作灰烟散……” 嘴上说着,吕雉不忘用眼角打量着陈平、周勃二人的面色变化。 表面上,却似是遗憾无比的长叹一口气。 “自兄长周吕令武侯战死,吾吕氏一族于军中,便再无可倚之力。” “前时高皇帝驾崩,吾实寝食难安,唯恐有乱臣贼子兴兵叛逆,吾却无兵甲以对……” 听着吕雉这番欲盖弥彰,先言及掌握兵权之意,后又牵强辩解的话语,陈平面色陡然一变,暗地里打起了退堂鼓。 “坊间传闻,高皇帝驾崩之时,太后本欲遍杀元勋!” “如今看来,只怕是空穴未必无风啊……” 正在陈平暗自权衡,究竟是跟着吕雉一条路走到黑,还是赶紧从这个泥潭里跳出来时,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的绛侯周勃,总算是在吕雉暗含期待的目光注视下起身。 “太后不必过忧。” 瓮声瓮气的走上前,周勃便极力按捺住逐渐急促的鼻息,对吕雉猛地一拱手! “臣以为,太后之所欲,事尚可为!” 第0008章 尔这逆子 “太后吕雉……” 等阳毅辞别刘盈,从未央宫走出之时,已近卯时,天已破晓。 就连长安城的宵禁,都已经在片刻之前解除,街道之上,已有了巡逻的内史衙役。 而刘盈在昨夜反复提到的那个问题,却在阳毅脑海中盘桓许久,挥之不去…… “阳卿,朕为君,百官为臣,那太后呢?” “太后是君是臣?” 昨夜,刘盈向阳毅提出的问题不下数百,但唯有这个问题,阳毅始终没能给出答案。 太后是臣? 如果放在后世,‘后宫不得干政’已然成为常态的时代,这么说虽然不算太准确,但问题也不是很大。 顶天了去,阳毅也可以用‘太后自然不是臣,但后宫不得干政,乃是xx皇帝所定之祖制巴拉巴拉’,把这个问题给应付过去。 但在此时,在华夏中央集权时期刚开启,一应制度都还没完善的汉室,这么说,显然就有问题了。 因为在汉室,永远有一个普行价值,是排在最前面的。 ——孝! 光是刘邦登基之后,把老爹刘煓(tuān)尊为太上皇这一项,就已经为刘盈的问题,给出了最标准的答案。 ——子孙后辈,断然没有比在世前辈更尊贵的道理! 如此一来,这个问题在汉室的答案,也就显而易见了。 太后是君! 而且是比皇帝更尊贵,连皇帝都要俯首听命的君! 这个答案,显然早就在阳毅的固有认知当中。 但无奈的是:这个答案,阳毅决不能告诉刘盈…… “唉,刘邦家的傻儿子啊……” “不过也对。” “要不是刘盈这么傻,历史上也不会有临朝称制的吕雉、祸乱汉祚的吕氏外戚了。” 暗自感叹着,阳毅便抬起头,却发现清晨的街道之上,人影突然多了起来。 “大早上的,哪来这么多人?” 与后世人刻板印象中的画面所不同:此时的长安城,甚至连大体轮廓都还没有建造完成。 想来也正常:虽说汉祚已‘享国十二年’,但这十二年,却并不意味着乱世结束。 理论上,汉元元年,是十二年前的公元前206年。 而这一年之所以只是理论上的汉元元年,则是因为这个‘元年’,得从刘邦得封汉王的第二年,韩信率大军还定三秦之时算起。 也就是说,从高皇帝元年到高皇帝五年,刘邦其实都还不是‘汉太祖’,而是项羽所封的汉王。 直到汉元五年,项羽兵败垓下,自刎乌江,刘邦才正式在汜水举行登基大典,定国号为:大汉。 天下一统之后,汉室却极其怪异的没有因为一统,而成功进入乱世结束后的重建期。 ——击败项羽,统一天下之后,刘邦遍封异姓诸侯,将关东大半土地封了出去! 然后,就是从汉元五年开始,一直延续至今的异姓诸侯叛乱。 ——刘邦称帝短短六个月之后,即高皇帝五年秋七月,燕王臧荼率先起兵叛乱! 又数月之后,临江王共尉反; 高皇帝六年秋,韩王信暗结匈奴,直接引发了之后的汉匈平城战役。 也正是在这一场战役当中,御驾亲征的汉天子刘邦,被匈奴单于冒顿围困在白登山足七天七夜。 高皇帝七年,楚王韩信坐‘谋反未遂’,被贬为淮阴侯; 高皇帝八年,赵王张敖坐‘谋逆未遂’,被贬为宣平侯; 高皇帝十年,代国相陈豨反,刘邦征调梁王彭越前往平叛; 高皇帝十一年,彭越由于因病拒绝刘邦征调,而被废为庶民; 同年夏天,故梁王彭越、淮阴侯韩信均被诛杀,淮南王英布(黥布)旋即起兵反叛…… 可以说:刘邦短短十二年的人生巅峰,做汉王的五年,都用在了项羽身上;做皇帝后的七年,则都用在了平灭异姓诸侯叛乱之上。 也正是在去年御驾亲征,平灭英布叛乱的过程中,刘邦为流矢击中,彻底消耗掉了仅存无多的寿命余额。 一直到刘邦驾崩前的三个月,也就是今年年初,关东依旧有谋逆的异姓诸侯(燕王卢绾)…… 出于‘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考虑,刘邦也终于在今年年初,同公侯勋贵白马誓盟,制定了刘汉王朝唯一一条‘祖训’。 ——非有功,不得侯;非刘氏,不得王…… 作为开国皇帝的刘邦,直到生命的最后关头,都还忙着‘诛灭异姓诸侯’,都城长安的建造工作,自然也就荒废了下来。 除了萧何在刘邦登基那年,不计代价赶工期建造出的长乐、未央两宫之外,此时的长安城,和过去的‘长安邑’几乎毫无差别。 没有城墙环绕四周,也没有享誉古今中外的八街九陌。 此时的长安城,还仅仅只是围绕在长乐、未央两宫所形成的大型村落而已。 在阳毅的‘记忆’中,就连家里的宅子,都是在一年多以前,才从一间破旧的茅草小院,变成了勉强看得过去的大宅。 长安城还读作‘长安邑’,自然也意味着长安此时的人口,远没有历史上那么多。 自然而然,一大早如幽灵般出现在街道上的人群,在阳毅眼中,便显得稍有些突兀起来。 但很快,阳毅看清了那些人的衣着,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今日有早朝?” 掐手算了算日子,阳毅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汉太祖高皇帝十二年六月戊戌(初五)。 按照汉室‘五日一朝’的政治规则,今日,还真就是朝会日。 想到这里,阳毅便也不打算多做停留,赶忙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阳毅如今‘戴罪之身’,万一碰到打招呼的公卿百官,多少还是有点尴尬…… 正当阳毅盘算着要怎么样才能把脸遮住,又不显得自己像匪盗的时候,一声嘹亮的高呼,顿时惹得街上人群齐齐驻足。 “二公子!” 只片刻之间,未央宫北阙外的街道之上,足足上百双睡眼朦胧的眼眸猛地一睁,望向了阳毅。 “淦!” 暗道一声晦气,阳毅便咬牙抬起头,就见自己的贴身奴仆阳大,正在不远处疯狂招手。 但奇怪的是…… “光招手不过来,这什么意思?” 没等阳毅缓过神来,就觉身后突然想起一阵轻微的呼啸声。 然后,就是一个蒲扇大的巴掌,狠狠拍在了阳毅后脑勺。 “尔这逆子!!!” 第0009章 非功勿侯 当阳毅龇牙咧嘴的捂着后脑勺,带着老爹阳城延‘下朝再收拾你!’的恐吓,在奴仆阳大的陪同下回到家中时,家门外,早有母子二人焦急等候着。 “儿见过母亲、大兄。” 这母子二人,正是阳毅的后母夏氏,以及嫡出长兄:阳去疾。 与绝大多数故事中的主人公不同,阳毅的身世,并没有那么多的古怪和离奇。 二十二年前,也就是秦始皇帝九年,时任秦军匠的阳城延,同妻子夏氏生下了长子阳去疾。 几年后,‘阳毅’的生母便被夏氏买回,做了阳家的婢女。 直到老大阳去疾五岁时,阳毅的生母才幸运的怀上了他,并于次年生育。 等阳毅一岁的时候,也就是秦二世继位那年,阳毅的生母便因病去世了。 对于生母,别说是现在的阳毅了,即便是过去那个‘正牌’的阳毅,也没有多少印象。 记忆中,自打‘阳毅’开始记事儿起,母亲就已经是家中的女主人:夏氏了。 待阳城延以军匠跟随刘邦打天下时,夏氏的心思,便大都放到了亲儿子阳去疾身上。 对于阳毅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夏氏算不上太好,倒也没有坏到哪里去。 虽然没有给予阳毅太多的关怀,但作为当家主母最基本的肚量,夏氏也还是有的。 ——左右不会让阳毅这个‘儿子’饿着、冻着,也就是了。 至于阳毅犯了错,夏氏则不知是不是忌惮‘歹毒后母’的骂名,每每都不管不问,只将阳毅扔给家主阳城延处置。 但今天,情况却好像不大对劲…… “二,二公子,奴这便去添柴烧水,供二公子沐浴之用。” 就见阳大结结巴巴的丢下这么句话,又朝夏氏和阳去疾一拜,便逃也似的进了院内。 留下阳毅孤零零一人捂着后脑勺,是进去也不好,不进也不行…… “母亲……” “见过尔父了?” 夏氏语调阴冷的一问,惹得阳毅不由打了个寒颤。 “见,见过了……” “儿方才出宫,恰遇大人往长乐早朝……” 说着,阳毅不忘略作随意地侧过脑袋,好露出后脖颈处,依旧清晰可见的大半个巴掌印。 “嘶~” 不出阳毅所料,看清那血红的巴掌印后,夏氏面上顿时涌上些许疼惜。 但那抹疼惜却仿佛流星一般,都不等阳毅确认自己有没有看错,便消失在了夏氏脸上。 “且入内吧。” 轻轻一声吩咐,夏氏便在阳去疾的搀扶下,走入了刚刚建成不过一年的阳府。 等阳毅低着头,小心翼翼迈过高槛时,却见方才被搀入府内的主母夏氏,竟在门内约十步的位置直勾勾看着自己。 在夏氏和阳毅之间,已摆上了一条矮脚长凳;长兄阳去疾也已撸起袖子,手持长棍,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看着阳毅。 “砰!!!”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惹得阳毅猛地回过头,就见府门已被下人重重关上。 再回过头时,夏氏的脸上,便缓缓涌现出些许雍容。 “昨日之事,陛下降何罪于二郎啊?” 看着眼前的一切,阳毅不由深吸一口气,瑟瑟发抖的走上前。 “回母亲:陛下罚儿罢官免职,归家歇养……” 阳毅小心翼翼的回答,反倒使得夏氏面色陡然一冷。 “来人!” 一声娇呵,院内顿时涌出好几个孔武有力的壮奴,敷衍的向阳毅告罪一声,便将阳毅五花大绑在了长凳之上。 从手臂、脖颈,到腹背、膝盖,再到脚踝…… 如果从上帝视角俯视阳府大院,就不难发现:阳毅趴在长凳上的背影,只有那两瓣浑圆没被麻绳所束缚。 “吾阳家传延十数代,累世为军匠,还从未有被罢官免职者!” “尔这孽障,竟使吾阳氏一族蒙羞?” “打!!!” ※※※※※※※※※※ “罢官免职?” “唯罢官免职?” 长乐宫,长信殿。 听着寺人的禀告,吕雉脸上,嗡时出现一丝清冷。 “吾之善儿,可真是满怀仁义啊……” 感知着殿内迅速下降的温度,那寺人又赶忙补充道:“听闻阳毅归府之后,阳城延之妻于府内大行家法,杖责阳毅足四十……” 听到这里,吕雉面色才稍回暖,稍一摆手,将寺人赶出了殿内。 看着吕雉依旧挂在脸上的恼怒,一大早提前入宫,打算与吕雉再最后沟通一番的陈平,不由微皱了皱眉。 “肚量竟微狭至斯……” 暗自摇了摇头,陈平便将头稍低下,闭目等候早朝的开始。 “昨日之议,曲逆侯可还有查漏补缺之处?” 吕雉突然发声提问,顿时惹得陈平一慌,赶忙拱手道:“太后之策,实可谓万全,臣无他议……” 闻言,吕雉稍一思虑,便又迟疑的问道:“曲逆侯以为,少府阳城延,其人如何?” 就见陈平下意识抬起头,思绪飞速流转起来。 只片刻之后,陈平便从筵席上起身,对吕雉深深一拜。 “太后欲以臣为郎中令,护陛下勿为小人所欺、以绛侯为太尉,掌天下兵以镇关东诸侯、功侯元勋,此皆无不可。” “然少府者,其责甚重;今之少府阳城延,早自高皇帝五年,便助萧相国督造长乐、未央两宫,今又负督造长安四墙、八街、九陌之责。” 说到这里,陈平几经思虑,终是暗自一咬牙。 “臣以为,少府之选,非阳城延不可胜任!” “万请太后,三思!!!” 见陈平如此郑重其事,吕雉到嘴边的话也被悄然咽回,微微眯起的双眼,也在片刻之间带上了笑意。 “曲逆侯误解了。” 轻飘飘将话头一转,吕雉脸上,便挂上了一丝清冷。 “阳氏子孙不屑,然其家风,倒还算严紧。” “吾之意,乃以官爵厚赐阳城延,以酬其督造长乐、未央两宫,及长安四墙之功也。” “曲逆侯以为如何?” 听到这里,陈平心中不由长松一口气。 稍一沉吟,便躬身道:“今阳城延官居九卿之列,太后欲赐,恐非勋爵不可。” “若臣所记无错,今阳城延之爵,乃列大庶长;复赐爵,唯侯之。” “然今岁初,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非有功,不得侯……” 听着陈平逐渐低下去的音量,吕雉面色只稍一滞,便轻声一笑。 “曲逆侯以为不可,吾暂不行封赏便是。” 言罢,吕雉便从软榻上起身,率先走向了前殿的方向。 而陈平最后那一句话,却是在吕雉脑海中久久徘徊,挥之不去…… “非有功,不得侯……” “哼哼!!!” 第0010章 社死而已 “嘶~” “轻些!!!” 龇牙咧嘴的趴在软榻之上,阳毅额头已然尽是冷汗。 而忠奴阳大听闻阳毅的低嚎,本就微颤的手不由又是一抖。 “二公子稍忍着些,这便好了……” 说着,阳大再次将手中,沾有金疮药的木片,小心移向阳毅的腰臀处。 “阳大!” “母亲布行家法之事,汝可是早有知晓?” 闻言,阳大涂抹药膏的手突然停滞在空中,目光也不由躲闪起来。 “知道还不跟我提前知会一声!” 一声呵斥未脱出口,阳毅便再次龇牙咧嘴的趴了回去,只那双明亮的双眸睁的浑圆,恶狠狠瞪着身旁的忠奴。 见阳毅这副架势,阳大百般迟疑,终还是嘿然一笑。 “奴若知会,公子只怕断然不会归府……” “主母遣奴出门,本就是为寻公子归府,若公子不归,主母怪罪下来,奴担待不起啊……” “淦!” 愤恨之极,一声国骂嚎出口,阳毅便满是屈辱的指了指身后,已然血肉模糊的股臀。 “你担待不起,我就担待得起了?!!” “亏我还对你那么好!” 又是一沉低呵,惹得阳大再度尴尬的嘿笑起来,弄的阳毅说也不是,骂也不是。 说来这阳大,也是个可怜人。 父母都死在了秦末的战乱当中,家中兄弟姐妹十来口,就活下来阳大这根独苗。 还是阳城延跟随刘邦,参与彭城一战时,在河东遇上了这个可怜的小孩,将其收留。 自那之后,阳大便成为了‘阳毅’孩童时的玩伴,直到现在。 阳大平日里话也不多,总是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对谁都笑呵呵的。 见阳大再次施展‘尬笑神功’,阳毅也终是没忍心再喝骂,只不耐烦地挥挥手。 “滚滚滚滚滚,哪凉快儿哪待着切!” 很显然,经过这两个月的相处,对于阳毅不时脱口而出的火星语,阳大也已然习惯。 “那公子便好生歇息,奴再去寻些疮膏。” 稍一拱手,阳大便推开房门,小心翼翼退出了阳毅的房间。 但仅仅不过三息,木门又被人从外面推开,惹得阳毅下意识一吼。 “作甚!” 就见一道身着朝服,腰系青绶,双肩奇宽的身影走入房内,惹得阳毅赶忙闭上了嘴。 “如何?” “阳府内的门,老夫还推不开了吗!” ※※※※※※※※※※ 完了!!! 当老爹阳城延的身影出现在房内时,阳毅的脑海中,只有这两个字闪过。 因为此时的阳毅,与其说是趴在榻上,倒不如说是‘瘫’在榻上。 一只竹枕别在胸前,让阳毅能勉强抬起头;光溜溜的下半身和薄被之间,则被一个木制小几隔开。 阳毅还模糊的记得:前世,阳毅在大概五六岁的年纪,经历当代男人几乎都躲不过的外科切除手术之后,也有类似的东西,帮阳毅把被子‘悬空’起来。 只不过当时,阳毅不是趴着的,而是仰面朝天平躺着的…… 感受着腰臀处依旧源源不断的炙痛,再想想光溜溜的下身,阳毅不由绝望的闭上的双眼。 ——这下,可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大人!” 腰背突然传来的凉意,惹得阳毅猛地睁开眼,就见阳城延已然走到了阳毅身边,毫不犹豫的掀开了木几上的薄被。 而阳毅的目光,也从这一刻开始,宛如寿命耗尽的灯泡一般,彻底黯淡了下去。 “哀,莫大于社死……” 阳城延倒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究竟给阳毅带来了多大的精神伤害。 “皮肉伤,倒也不打紧。” 自语一声,又随手把薄被盖上,阳城延便在阳毅面前不远处坐了下来。 “这顿板子,挨的可冤?” 乍一听闻老爹满带戏谑的提问,阳毅下意识就要开口呛回去。 但只片刻功夫,阳毅却似是想到什么事情般,缓缓将头趴回了竹枕之上。 又过须臾,阳毅才彻底明白过来,费力的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别扭的一拱手。 “儿敬谢大人回护……” ——这顿板子,阳毅挨的一点都不冤! 准确的说,在经历过昨天那场惊心动魄的军议之后,阳毅这顿板子,是非挨不可的。 原因很简单:孝。 此时的孝悌人伦,与后世基本一致:孝敬父母,尊敬师长,恭敬长兄。 但有一点,算是汉室绝对特有的核心内容。 ——在汉室,母仪天下的不是皇后,而是太后! 道理再简单不过:太后,那可是连皇帝老子都要孝顺的人! 作为皇帝的子民,天下百姓自然也要对这位‘共母’,奉上自己最纯粹的孝心了。 而在昨日的军议当中,无论阳毅是为了多么远大、多么长远的考虑,做出多么正确的举动,有一点罪责,阳毅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清的。 ——忤逆太后! 也算阳毅运气不错,此时并非是礼教人伦巅峰时期的西周,而是为史学家公认‘礼乐崩坏’的汉室。 若不然,光是忤逆太后这一项,阳毅就算有九个脑袋,也都不够砍的! 但礼乐崩坏归礼乐崩坏,当今汉室,毕竟是青史上第一个明言‘以孝治国’的封建王朝。 如果阳毅在太后面前洋洋洒洒扔下一堆指责,最后就不痛不痒的罢官免职,也确实说不太过去。 真说起来:阳毅这顿板子,其实刘盈就已经该打了! 既然刘盈没忍心动手,作为父亲的阳城延,也只好补上这道‘种因得果’的程序,免得阳毅沾染上‘不孝太后’的污名。 ——子不教,父之过嘛! 在想明白这些关节之后,阳毅心中那些许抱怨和愤恨,便已然被感谢,和一股莫名的温暖所取代。 但不等阳毅再开口言谢,阳城延那稍显粗壮的身躯,便已经从阳毅身旁站了起来。 “门外有贵客等候,待见过贵客,便到书房来寻老夫。” 只淡然丢下这么一句话,阳城延便头都不回的走出了房间。 不等阳毅反应过来,又是一道身影被阳大引入卧室,惹得阳毅如木鸡般,彻底愣在了榻上。 “啊~” “阳大!!!” 第0011章 女子报仇 “阳侍中别来无恙否?” 听着‘贵客’稍带调侃的招呼声,阳毅没由来的一恼。 “中郎将年纪轻轻,怎就老眼昏花至如此地步?” ——阳毅都这样式儿的了,还问‘别来无恙否’,这不欺负人么! 但阳毅的回呛,显然并没有让季布心中的愉悦减弱丝毫。 至于阳毅话语中的不满,季布也只当是少年郎刚经历‘挫折’,所以还带着幽怨而已。 季布绝对想不到的是:阳毅对自己的不满,来源居然是昨日军议,季布没有开口阻止吕雉! 当然,即便想到了,季布也绝不会承认。 因为季布很确定:在昨日军议之前,当今刘盈召见自己这件事,绝对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既阳侍中无大碍,某便叨扰了。” 稍按捺住笑意,季布便朝爬在榻上的阳毅一拱手,面色也稍严肃了些。 到这时,阳毅心中,也已经有了些许猜测。 “只怕原本的历史轨迹当中,中郎将季布,是刘盈唯一能信任的人……” “如今又多了个我,才导致季布决定隐藏身份阵营,暂时潜藏在暗处?” “嗯,好像也还说得过去。” 如是想着,阳毅终是费力的在榻上一拱手。 “若有指教之处,中郎将但言无妨。” 只是被阳毅明挂在脸上的不满,却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消散。 阳毅毫不掩饰的疏离之意,也使得季布稍有些黯然。 但纵是心有遗憾,季布也只能暂且放下‘和阳毅回忆一下昨日军议,讨论一下二人的见解有多少相似之处’的打算。 就见季布面色稍一正,将上身稍稍前倾,对阳毅低声道:“阳侍中今修养于府中,不便入宫面见陛下。” “故陛下遣某登门,借探望之机,以代传陛下之意!” 听到这里,阳毅终于暂时放下了对季布的成见,面色也不由严肃起来。 “请公直言。” 与此同时,方才出现在脑海中的可能性,也终于被阳毅打上了‘必然如此’的标签。 ——中郎将季布,天子刘盈最信任,最可靠,却也是唯一一张可以在朝堂开口发声的王牌! 见阳毅脸上也带上了郑重,季布便没再绕弯子,直入主题。 “今日早朝,太后明颁懿旨,以舞阳侯功勋卓著之由,赦其死罪。” “舞阳侯虽得以留爵,然其官罢。” “据舞阳侯今日廷议之语,不数日,舞阳侯便当举家离京,就国封邑。” 说到这里,季布不忘客套的一拱手:“此,皆乃阳侍中仗义执言,昧死直谏之功也!” “某敬拜之!” 见季布嘴角依旧挂着些许笑意,阳毅顿时一皱眉,‘余怒未消’的指了指身后,依旧悬空在屁股上方的薄被。 “此,亦乃小子仗义执言,昧死直谏之果!” 只稍抱怨一句,阳毅的思绪也被季布之语所吸引。 “留爵去职,就国封邑……” “舞阳侯此番之举,当欲暂离长安中枢,以避风论。” 听闻阳毅片刻之间,就得出如此准确的结论,季布也不由点了点头。 “然。” “据尚冠里巡卒之报,舞阳侯或当明日启程;然其家赀、物什皆未收整,不似久离。” “恐不数月,舞阳侯便当去而复返,再回长安!” “彼时,便乃阳侍中重归宫中,侍立陛下身侧之日……” 季布话语中的暗示,阳毅并没有太往心里去。 ——阳毅这状况,没个十天半个月,根本不可能站得起来! 就算刘盈现在让阳毅原地官复原职,阳毅也只能无限期带薪休假。 但很快,阳毅的面上便涌现出一丝疑惑。 “舞阳侯离京就国,当乃太后之意……” 暗自自语着,阳毅便再度望向季布,已全然顾不上自己和季布之间的‘矛盾’。 “除舞阳侯就国之事,今日早朝,太后可另有举措?” 虽然说不清这种感觉得由来,但阳毅此时却十分笃定:昨日军议,绝不可能就此作罢! 吕雉,绝对不是一个受了欺负,就忍气吞声的人! 十年前,汉王刘邦以项羽杀义帝楚怀王为口实,召集天下诸侯共讨项羽,正式开启了楚汉彭城一战! 但在短暂的胜利之后,刘邦为首的诸侯联军足足五十六万大军,就被霸王项羽带着三万人杀的丢盔卸甲,溃散而逃。 在逃跑途中,刘邦甚至连妻小都没顾上,把老爹刘煓、妻子吕雉扔在了老家沛县;把儿子刘盈、女儿刘乐1都给扔出了马车! 按理来说,刘邦的做法虽然有些令人不齿,但终归是乱世枭雄,就算对此心有不满,吕雉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但结果,却与这个‘按理来说’截然相反。 ——彭城战役溃败当月,即汉元二年夏四月,刘邦便火速册封嫡长子刘盈为王太子! 而这时,刘盈的母亲吕雉,才刚刚被项羽所捕获…… 只能说,吕雉能成为高皇帝刘邦的‘贤内助’,其家族提供的助力,起到了相当关键的作用。 ——彭城战败之后,刘邦率残部投靠的,正是自己的大舅子,汉室功勋卓著堪称‘最’的外戚:周吕侯,吕泽! 但除了家族足够给力之外,吕雉的强硬,也绝对是必不可少的因素。 所以在阳毅看来,吕雉在被自己‘欺负’之后,肯定会第一时间反击。 而阳毅这敏锐的嗅觉,却是让季布翁时一愣,心中‘天涯何处觅知音’的激愤之情愈发高涨起来。 “阳……” 到嘴边的话头一止,季布便自顾自讪笑一声:“若阳侍中不嫌,某便卖个老,以弟相称如何?” 闻言,阳毅不由稍一思虑,便再度趴着一拱手:“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如果阳毅不是个究极脑补怪的话,那往后的日子,眼前这人和自己,就是天子刘盈唯二的臂膀了。 同侍一主,关系自然也不好闹得太僵。 就见季布面色一喜,便将今日早朝第二件大事,在阳毅面前道出。 “弟所料不错!” “今日早朝,太后以渎职为由,罢梁邹侯武虎郎中令之职,令曲逆侯陈平代之!” · · · · ps:1.刘邦同吕雉所生之长女,鲁元长公主,史载刘姓,名不详,书中撰曰:乐。 第0012章 精确打击 “来得真快啊……” “不愧是吕雉!” 暗自为吕雉的政治手腕惊叹之余,阳毅也不由思索起来。 梁邹侯武虎,在历史上并没有太多记载。 阳毅对这位将军的认知,也只限于青史上的只言片语。 梁邹侯武虎,汉开国元勋,跟随刘邦的时间,最早可以追溯到秦始皇帝在位之时。 秦始皇帝最后一年······ 哦,也就是阳毅出生那年。 时为秦泗水亭长,正押送治下所召民夫,前往骊山的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经历了人生最重大,也最为关键的那场变故。 ——当队伍抵达芒砀山时,刘邦押送的民夫中,有大半人趁夜逃走! 按秦廷律法中的‘连坐制度’,即便刘邦带着剩下的民夫前往咸阳,也都无一不是死罪。 无奈之下,刘邦只能一咬牙一跺脚,决定将剩下的民夫也放走,自己则准备潜入山林,落草为寇。 没逃走的民夫问刘邦:为什么要放走我们? 刘邦回答:即便我们到了咸阳,大家也都得死,不如就在此散去,各自逃亡的好。 最终,民夫壮丁大都对刘邦再三拜谢,而后逃亡而去,另有十数人则选择留下来,表示想要追随刘邦。 后世那桩极具神话色彩的‘故事’,也恰恰发生在当晚的芒砀山中。 ——出于对未来的迷茫,刘邦当夜同那十几个元从喝了个烂醉,而后在山林间怒斩白蛇,坐实了自己‘赤帝之子’的身份! 再之后的事,那就是妇孺皆知了。 次年秋七月,始皇帝身死沙丘,赵高李斯篡改始皇帝遗诏,尊二世胡亥继皇帝位; 二世元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举反秦大旗,天下诸侯遍地而起…… 而梁邹侯武虎,就是最开始在芒砀山决定追随刘邦,并在当晚‘亲眼’见证刘邦怒斩白蛇的那十几个壮丁当中,唯三活到刘邦登基为帝的人之一。 另外二人,是博阳侯陈濞,以及隆虑侯周灶。 六年前,也就是太祖高皇帝七年,陈濞、周灶和武虎三人同时被封为彻侯。 陈濞为博阳侯,食邑三千一百户; 周灶为隆虑侯,食邑二千二百户; 武虎为梁邹侯,食邑二千八百户。 在刘邦所排列‘汉开国功臣’排序中,陈濞、武虎二人分列第十九、第二十位,周灶则列第三十四。 在前世,阳毅之所以能记住这个史料中,存在感着实不高的人物,还是因为武虎的名字,实在是太容易让人下意识接一句‘起飞~’…… 但从现在来看,武虎在历史上那轻描淡写的几笔,恐怕是事出有因! “中……呃,季兄。” “梁邹侯武公,往昔同周吕令武侯私交如何?” “征战之时,二人可有来往?” 周吕令武侯,便是当今太后吕雉的兄长,四年前战死的大汉第一外戚:吕泽! 可以说,吕雉整个彪悍人生,都是依托在吕泽,及其部旧势力的支持下才得以成行。 所以阳毅这句话,看上去问的是武虎和吕泽二人私交如何,实际上却是在问:武虎究竟属于哪方政治阵营? 吕雉? 刘盈? 还是和如今的丞相萧何一样,保持中立? 对于阳毅话语中的暗示,季布也是一目了然。 只稍一思虑,季布便将一个让阳毅瞠目结舌的事实,毫无顾忌摆在了明面上。 “弟话中之意,兄了然于胸。” “然梁邹侯,绝非周吕令武侯部旧!” 说到这里,季布面色愈发严峻了起来。 “自高皇帝举义抗秦时起,梁邹侯武虎,便乃日夜不离高皇帝身侧之亲卫长!” “其任郎中令,更乃太祖高皇帝临驾崩之时,亲托萧相国之遗命!” 听到这里,阳毅的心,也彻底沉了下去。 “好狠哪……” 郎中令,汉九卿之一,本职为统携宫中侍郎、郎中,护卫皇帝贴身安全。 也就是说,梁邹侯武虎,是刘邦亲自选定,并留给儿子刘盈的保镖队长! 而太后吕雉,却在丈夫刘邦刚去世一个月多的现在,把自己的人,换上了这么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 ——从枉顾刘邦命令,将樊哙押回长安交给吕雉那一刻起,曲逆侯陈平的政治阵营,就已经很明显了。 “恐怕这就是历史上,梁邹侯武虎那么没存在感的原因吧……” 武虎在汉开国元勋中排进前二十,按理来说,不大可能连一点事迹都留不下来。 要知道即便是耳熟能详的曲逆侯陈平,也才排第四十七! 荀子门徒、史称‘计相’的北平侯张苍,也不过排第六十五! 文、景年间的清廉丞相申屠嘉,更是连这份一百五十六人的元勋名单都没进去! 只刹那之间,阳毅心中便有了盘算。 “往后的日子,得多留意那些功勋卓著,在历史上却没留下太多记载的开国功侯了……” · · · · ps:《史记·陈丞相世家》:平畏谗之就,因固请得宿卫中;太后乃以为郎中令,曰:“傅教孝惠。” 译:陈平恐惧(樊哙的妻子吕嬃)向吕后进谗言(杀自己),便请求宿卫禁中,太后就任命其为郎中令,吩咐道:好好教导孝惠皇帝。 文中郎中令、卫尉、中郎将三者之间的关系,跟大家简要概述一下。 郎中令就是保镖队长,皇帝去哪,郎中令(或手底下的人,如侍郎)就跟到哪,只负责皇帝的安危; 卫尉是未央宫禁军统领,不管发生什么事,卫尉都只负责未央宫的安危,如保证没人攻打未央宫之类,原则上其他事一概不管。 相比之下,中郎将就差了一些。 卫尉、郎中令都是九卿,秩中二千石,中郎将的上司则是中尉,中尉负责整个长安城的治安。其中,中郎将负责长乐、未央两宫的宫门门禁;备盗贼都尉负责缉盗,北军则由中尉本人直接指挥,轮值长安城城门,兼顾城内巡逻治安。 中尉的上司是内史,内史才是和卫尉、郎中令同等级的九卿。 也就是说,中郎将和备盗贼都尉同级,比中尉低一级,比卫尉、郎中令要低整整两级。 但由于中郎将、备盗贼都尉、中尉乃至于内史都职权特殊,在汉初地位较高,所以实际地位会稍高一些。 大概是:内史地位稍高于九卿中的其他八卿,中尉地位几乎不比其他八卿低多少,中郎将比其他八卿低半个脑袋,但也还能同坐一席,不至于你坐着我站着。 第0013章 凛冬将至 暗自思虑一番,阳毅又抬起头,示意季布靠近些,便小心的将声线压了下来。 “陛下出入宫讳,可还无阻?” 郎中令,在刘邦那样的实权天子身边,自然是个保镖头子的性质。 但在刘盈这样还没加冠成人、大婚亲政的‘儿皇帝’身边,郎中令,那可就是能跑到黑网吧,逮自家少爷的老管家了…… “略有不畅!” 就见季布面色阴郁的摇摇头,隐晦道:“郎中令负陛下之安危,卫尉宿卫禁中未央,此二人,今皆为周吕令武侯故旧……” “唯未央五门之禁,为某麾下之中郎掌之。” “陛下若欲出入宫讳,宫门处自是无忧;然卫尉、郎中令二人在,亦谈不上便宜(biànyi)。” 听闻季布这番解读,阳毅面上严峻之色稍稍缓解。 “还能自由出入,就没到软禁的地步,顶多是监视……” 想到这里,阳毅不由疑惑的问道:“今之卫尉者,何人?” 却见季布闻言,面色顿时更黑了些,牙槽都被咬的滋滋作响。 “曲成侯,虫达!” 季布嘴中又吐出一个人名,终使阳毅的面色彻底暗了下去。 ——作为外戚,周吕令武侯吕泽,在汉初军队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了…… 在吕泽的故旧部将当中,光是被高皇帝刘邦封为彻侯的,就有不下十人之多! 部将吕马童,受封中水侯,食邑千五百户,列汉开国功臣第一百位! 部将蔡寅,受封肥如侯,食邑千户,列汉开国功勋第六十六位! 部将丁礼,受封乐成侯,食邑千户,列汉开国功臣第四十二位! 部将郭蒙,受封东武侯,食邑二千户,列汉开国功臣第四十一位! 部将郭亭,受封阿陵侯,食邑三千六百户,列汉开国功臣第二十七位! 部将虫达,受封曲成侯,食邑四千户,列汉开国功臣第十八位! 部将丁复,受封阳都侯,食邑七千八百户,列汉开国功臣第十七位! 部将傅宽,受封阳陵侯,食邑二千六百户,列汉开国功臣第十位! 这么长串个顶个万人敌的名讳,乍一眼看过去,或许有人会觉得:这都什么鬼? 听都没听说过呀! 那么,重头戏来了。 部将灌婴,受封颍阴侯,食邑五千户,列汉开国功臣第九位! 部将曹参,受封平阳侯,食邑一万零六百户,列汉开国功臣,第二位!!! ——没错! 就连仅次于相国萧何,排开国功臣第二位,头顶‘万户侯’之荣的平阳侯曹参,同样是周吕侯吕泽的故旧部将!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会有人说:开汉室国祚,并非是刘氏一家之功,而是刘吕合力完成…… 更恐怖的是:以上这一长串有名有姓的彻侯勋贵,都还只是吕泽的部将,小弟而已! 吕泽本人,该恐怖到怎样的地步? “得亏吕泽死的早!” “要是吕泽现在还活着,这我还玩儿锤子了……” 心有余悸的稍叹口气,阳毅也不由强忍着炙痛,将身体稍侧了过来。 “今陛下何意?” 排除掉曹参、灌婴这样极个别的特殊因素,阳毅几乎可以断言:曾经效忠于吕泽的元勋,此时恐怕都会唯吕雉马首是瞻! 起码也是情感上更偏向吕雉! 那么此时的关键就在于:当今天子刘盈,究竟是如何看待如今,这扑朔迷离的局势的。 听闻此问,就见季布又是一声哀叹,略有些苦涩的抬起头,仰望向屋顶。 “某出宫之时,陛下托某言于弟:太后之管教日严,陛下心绪低沉,整日无虞;愿此番风论速散,好使弟早归宫中,以伴陛下左右。” “及今宫禁之弊,陛下尚未察觉异状,只以为此乃太后严教之意。” “然事关太后、陛下母子二人,天家至亲之事,某亦不好直言相告……” 说完这句话,季布便缓缓闭上了双眼,做出一副仰天长叹状。 若不是不便仰头,阳毅此时,也很想学季布现在的模样。 “这傻小子啊……” 且先不论吕雉有没有那心思,至少理论上,在未央宫如今的内、外防守力量布置下,吕雉已经掌握了‘一言而决天子去留、废立,乃至于生死’的能力! 而这种类似蘑菇的撒手锏,往往捏着不用,远比用了更具有威慑! 别的不说:只要吕雉捏着刘盈的性命,那朝堂绝大多数人,都大概率会对吕雉予取予求! 说得再形象点,吕雉现在,实际上就是狭天子以令天下…… 只不过比起孟德,吕雉更名正言顺,号令更有实际效率。 “呼~” “可真是……” 想到那一长串豪华到令人咂舌的‘吕党’成员,阳毅便不由感到一阵头大。 很显然:别说阳毅了,就算是阳毅他爹阳城延,加上阳毅、季布三个人一起,也未必能和‘吕党’地位最低的吕马童掰掰腕子。 这样一来,留给阳毅的选择也就只剩下一个了。 “模糊概念,搅乱局势,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 虽然说,以上十人都曾为周吕侯吕泽的部将,但也并不是说,这十人都愿意为吕雉上刀山、下火海。 起码曹参、灌婴二人,不大可能明目张胆为吕雉的主张奔走。 而在斗争双方的其中一方,牵扯到高皇帝刘邦的血脉——天子刘盈时,剩下那些人,也不可能太放肆。 假设有一天,吕雉说要废杀刘盈,那其余八人当中,起码有一半的人会开口阻止,并最多保持中立。 其余一半,也顶多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同意‘废天子而不杀’的方案。 ——再怎么是吕泽部将,这十个人的侯爵,那也都是刘邦亲自封的! 刘邦驾崩不过月余,尸骨未寒,天下人心向刘,关东又趴着一圈刘氏宗亲诸侯…… “糟了!” 刹那间,一段尘封的记忆出现在阳毅脑海当中,让阳毅顿感脊背发凉! “刘邦驾崩,汉匈和亲……” “接下来,就是吕雉虐杀戚夫人、毒杀刘如意,以此作为清扫关东宗亲诸侯的开端了!” 想到这里,阳毅便不顾已然开始渗血的腰股,赶忙侧坐起来,对季布郑重一拱手。 “弟有数言,还请兄代为转呈,亲送至陛下案前!” 第0014章 谋国三谏 “其一,阳侍中托臣转告陛下:交好匈奴、暂避战端,以许民休养生息,此乃自太祖高皇帝时,吾汉家便暂行之国策。” “万望陛下忍辱负重,暂同北蛮虚与委蛇,以待将来。” 未央宫,宣誓殿内。 听着季布的回禀,刘盈无不不可的稍点点头。 就见季布将话头一转:“然!” “阳侍中以为,对外不和亲、不质子、不割地——此三者,乃江山社稷、国祚尊威之底线!” “白登一战,迫太祖高皇帝以交好之策行于北蛮,然高皇帝和亲之意,彼时便为太后所力阻。” “今陛下莅临神圣,尚未加冠亲政,恩威未立;若坐视太后和亲匈奴而不阻,则陛下威仪必将大损!” “故阳侍中之意,陛下可恳请太后,以钱、金、粮、茶、布、绸、纨等财物贿于北蛮,以示汉交好之意;独万不可使太后准和亲之策……” 听着季布将阳毅的意见一点点道出,天子刘盈的面色,竟从最开始的沉默,一点点变得愤慨起来。 “彩!” 就见刘盈猛地一拍眼前的御案,顺势站起身:“彩!” “不和亲、不质子、不割地!” “诚如阳毅所言,此三者,当乃江山社稷之威严所在!” 气势如虹的喊出这句话,刘盈的心中,也不由回想起几年前的往事。 短短四年之前,刘盈的父亲,太祖高皇帝刘邦刚结束汉匈平城战役,从冒顿设在白登山的重围中突围出来。 率领大军回转长安之后,刘邦终于意识到:真正让北方不得安宁的,并非是长城以北的匈奴人,而恰恰是刘邦为了防备匈奴人,封在汉匈边境的异姓诸侯! ——汉匈平城战役,就是因为韩王信勾连匈奴,才正式爆发!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刘邦便放下了‘在有生之年,为汉室解决掉匈奴’的打算,将注意力专注在了异姓诸侯王势力的剪除之上。 既然如此,那刚打过一仗的匈奴人,自然就需要稳住了。 为了稳住匈奴人,刘邦便打算把自己和吕雉的长女,刘盈的长姊,如今的鲁元公主刘乐嫁往匈奴,以示汉室的诚意。 刘盈还清晰地记得:当父亲刘邦派人,将姐姐刘乐拽入宫中,对其交代嫁去匈奴后的事宜时,冲入大殿的母亲吕雉,是怎样的怒发冲冠! ——为了阻止女儿被嫁去匈奴,吕雉甚至连其兄长周吕侯吕泽,也一同带入了宫中! 最终,刘乐幸运的被母亲和舅舅留在了长安,并在几年之后,嫁给了被贬为宣平侯的故赵王,张敖。 “唉~” “若彼时得阳卿在,父皇又怎会起和亲之念?” “母后同父皇,又怎会自此冷眼相对,相面无言,直至父皇驾崩?” “舅父大人,又怎会为父皇所猜疑……” 暗自思虑着,刘盈不由长叹口气。 待反应过来季布的存在,又将面色稍一正。 “此事易尔。” “白登一战过后,太祖高皇帝便曾起和亲之念,然为母后所阻。” “如此观之,母后当亦是不愿和亲的。” 说着,刘盈便暗自做出‘等会儿去趟长乐宫’的决定,又抬头望向季布。 季布自是立马会意,稍一拱手:“其二,阳侍中知卫尉之变动,自愧不已,恳请陛下降恩,于故卫尉梁邹侯武虎稍行褒赏,以酬其功。” “嗯?” 听到这句话,刘盈面上顿时涌上些许困惑。 “自愧?” “愧从何来?” 听闻此问,季布心中不由回想起阳毅那略显青涩,却又不时散发出智慧光芒的侧颜。 就见季布淡笑一声,便替阳毅解释道:“陛下或是忘记了,阳侍中免职之前,其职乃执戟侍郎,论制,当由郎中令直掌……” 季布这么补一句,刘盈便明白过来了。 “只怕阳毅,这是将梁邹侯罢官之责,揽到自己头上了……” 在刘盈看来,阳毅这是‘误以为’,太后吕雉将武虎罢免,是因为昨日军议的事余怒未消。 但刘盈不知道的是:吕雉此举,或许没有以此报复阳毅的念头;但控制刘盈、监视刘盈的念头,却也正是在昨日军议之后,出现在了吕雉的脑海当中…… 就见刘盈戏谑一笑,悠然解起腰间的佩剑,嘴上不忘继续问道:“即有愧,阳毅何不亲自登门,携礼告罪于梁邹侯当面?” 闻言,季布不由再度想起阳毅趴在榻上的模样,不由噗嗤一笑。 “陛,陛下,噗……” 极其勉强的按捺住笑意,季布才又一拱手。 “启禀陛下。” “阳侍中辰时归府之后,为其母大行家法,杖责足四十。” “如今,只怕是不便走动了……” “四十!” 却见刘盈闻言猛然一惊,略有些失态的追问道:“可有大碍?!!” 看着刘盈惊慌失措的模样,季布心中,不由涌现起一阵嫉羡。 “竟得陛下如此看重……” 将羡慕勉强压制下去,季布便回答道:“臣观阳侍中面色红润,眉目清明,当无大碍;只旬月之间,恐无力为陛下所差遣。” 听到阳毅确实没什么大事,刘盈才暗自松了口气,旋即走下御阶,将腰间解下来的佩剑交到了季布手中。 “待出宫之后,卿亲懈此剑往梁邹侯府,代朕慰勉梁邹侯。” 季布自是恭敬的双手接过剑,旋即深深一弯腰。 “臣,谨遵陛下圣谕!” 在接下刘盈手中的长剑时,季布心中,远比表面看上去要激动。 因为直到此时,季布才从阳毅的这个建议中,看出了一个刘盈没看出来,短时间内也不可能看出来的深意。 ——人心! “只怕梁邹侯一观此剑,从此往后,便乃陛下又一臂膀!” “朝中公卿听闻此事,亦可知陛下之仁义,感陛下之恩泽……” 想到这里,那个龇牙咧嘴,却依旧不忘交代自己‘万莫遗漏’的青涩面庞,再次出现在季布脑海中。 “未冠之年,手段便如此老练……” “嘿,待将来,恐说不定吾二人,谁提携谁呢……” 正思虑着,季布就见刘盈又缓缓走上御阶。 见此,季布不由迟疑的上前,面带纠结道:“陛下。” “阳侍中另有一事,托臣转告陛下。” 就见刘盈登上御阶的脚步,随着季布的话语而顿时停住。 就见刘盈缓缓回过身,面色淡然的望向季布。 “何事?” 第0015章 遍召诸侯 “召关东宗亲诸侯速朝长安?” 长乐宫内,听着儿子刘盈的声音,吕雉不由眉角一扬,脸上那一抹雍容在瞬间破碎。 “为何?!” 看着母亲如此大的反应,刘盈不由下意识一缩脖子,终是壮了壮胆,乖巧起身,来到吕雉身后,轻手给母亲捏起肩膀来。 “母后稍安勿躁,容儿细禀。” 嘴上说着,刘盈手上也不忘忙活。 “父皇驾崩已月余,丧葬之事,亦已近尾。” “儿以为,也该是时候召众皇弟、齐王兄,及楚王、吴王、长沙王朝长安,共举国丧……” “若不如此,儿恐天下人闻之,误以为母后于宗亲勿善,乃至有损母后声名啊?” 此刻,听着儿子温声细语解释着究竟为何,要叫关东诸侯宗亲前来长安时,吕后的脸上,已再也不见为人母者的慈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只可能在浸淫宦海多年,具有极强嗅觉的老官员脸上,才会出现的反应。 ——无时不刻的谨慎,以及戒备! “吾儿可知,夏四月,高皇帝初崩之际,母后为何暂不发丧?” “待发丧,母后又为何传令关东诸侯:无诏不得擅离封国,违令者,论之以谋逆?” 听到吕雉这两问,刘盈面色也不由一正,眉宇间,带上了些许严肃。 “暂不发丧,乃恐事发突然,有宵小作乱于关中,而朝堂无应敌之备。” “及禁关东诸侯离封国者,则因先皇驾崩,儿继位不久,位尚未稳,恐关东宗亲诸侯伺机作乱。” “嗯……” 见刘盈能看透自己这一层用意,吕雉面上担忧之色稍减,这才开始真正考虑起刘盈的建议。 “召关东诸侯朝长安,共举国丧……” 即便心里颇有些不愿,但吕雉不得不承认:儿子刘盈的这个建议,相当具有可行性。 首先便是这个举动,能使得自高皇帝驾崩以来,这一个多月,关中、长安,包括朝堂浮动的人心逐渐安定下来,为汉室第一次政权交接,画上一个平稳的句号。 而从这件事中,无论是身为太后的吕雉,还是身为皇帝的刘盈,都能收获‘善待庶子、宗亲’‘恭友仲季、叔长’的仁厚之名。 毕竟再怎么说,驾崩的太祖高皇帝刘邦,也终归是被封在关东的诸位皇子的亲生父亲;是楚王刘交的兄长,以及吴王刘濞的亲叔叔。 如此至亲告别人世,却不让人家参加丧葬之事,这就已经很过分了。 也就是一个‘防止政权交接出现问题’的考虑,能勉强把这件事给圆过去。 可要是再不让人家到长安奔丧,上个坟、哭两声、再点两炷香,那就真有点说不过去了。 只不过…… “纵朝长安,盈儿又何必急于一时?” “再数旬,便乃十月岁首,吾儿新皇继位,当改元大赦。” “那时再召关东诸侯朝长安,亦不无不可?” 见吕雉没有太强烈的拒绝之意,刘盈不由心中稍一安,便也没再隐瞒自己的真实意图。 “母后所言有理,待岁首再召关东诸侯,确更为妥当。” “然儿以为,如此一来,本乃母后降恩关东诸侯之举,恐或为外人视之以无奈……” 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人物,刘盈话说到这里,吕雉就已经反应过来了。 ——如果现在召关东的庶子、皇亲们朝觐长安,那这件事,就是太后吕雉和天子刘盈的仁善。 但如果是拖到十月,刘盈都要改元元年,大赦天下的时候再召,这件事的意味,就变成了‘吕雉、刘盈母子二人实在拖不下去,才无可奈何的召关东诸侯入长安’。 原因很简单:天子驾崩,新皇继位次年年首,当改元、大赦;诸侯朝觐献忠——这本就是礼制。 就算吕雉这一辈子都不想召关东的那些个夫家亲戚、儿子们到长安,在几个月后,刘盈改元元年、大赦天下之时,吕雉也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关东诸侯朝觐长安。 如此说来,与其多拖这几个月,把此事的性质从‘主动降恩’变成‘被动无奈’,倒不如大方一点,现在就召。 想到这里,吕雉心中便已有了打算,但即便是在心中认可了这件事之后,吕雉依旧没敢完全放松警惕。 “盈儿。” 只见吕雉佯装淡然的拍了拍肩膀上的手,语调平稳道:“召关东诸侯入长安,恐不止此一因?” 嘴上说着,吕雉心中却隐隐绷紧,将注意力高度集中在感官之上,探查起刘盈听到这句话后的反应。 ——老刘家的男人,吕雉一个都信不过! 哪怕这个人,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母后慧眼如炬。” 好在此时的刘盈,心智还没有成熟到连母亲吕雉都防备的地步,想都不想,就将心中的想法尽皆道出。 “父皇驾崩,儿未冠而莅临神圣,实如履薄冰,不敢稍有懈怠。” “幸有母后及诸舅为儿之靠背,儿才稍得心安。” “高皇帝尚在之时,每以吾汉家‘三患’教儿。” “一曰:北蛮匈奴;二曰:地方豪强,其三,便乃关东宗亲诸侯!” 说到这里,刘盈的语调中,已稍带上了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以及些许郑重。 “先皇父尚在之时,曾言:较之于异姓诸侯,以宗亲为诸侯,则关东稍稳;然不数代,恐亦于异姓诸侯同。” “故儿以为,于宗亲诸侯,儿当恩威并施,既不可使其持宠而娇,亦不可使其无感天恩,反生叛逆之心。” “待有朝一日,儿羽翼丰满,大权在握,朝堂府库殷实,兵强马壮之时,再徐图削藩,化诸侯土为郡县。” 说着,刘盈不由腼腆一笑。 “然儿初登神圣,羽翼未丰,尚不可以威示之于宗亲诸侯,故儿欲借此番,召宗亲诸侯朝长安之机,以恩抚宗亲诸侯,使关东稍安数载,方为上策。” 听到这里,吕雉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轻笑着调侃道:“吾儿壮矣~” “即吾儿以为善,便当如此。” 说着,吕雉轻轻朝殿侧躬身侍立的郎官招招手。 “令宗正草拟诏书,以传关东诸王:齐王肥、赵王如意、代王恒、梁王恢、淮阳王友、楚王交、吴王濞、长沙王臣,自接诏日启程,朝长安,以赴国丧!” 第0016章 母慈子孝 当刘盈在长乐宫,同母亲吕雉上演着一出‘母慈子孝’的好戏时,阳毅也在病榻之上,再次等来了老爹阳城延。 ——不是阳毅又犯了什么错,实在是阳城延这个人,简直倔的不行! 白天,老倔牛不顾阳毅光着的屁股,直把人季布给引进了屋里,丢下一句‘完事儿来书房找我’,就走了? 等阳毅强自忍下社死的屈辱,龇牙咧嘴的送走季布,老倔牛又派人来叫阳毅:我在书房等你…… “你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看着眼前目带凶光,仍旧满带怀疑望向自己腰股处的老爹阳城延,阳毅这句内心咆哮差点脱口而出。 “区区皮肉之伤,何至于如此娇贵?” 听着老爹满带着不屑的‘自语’,阳毅不由腹诽一声:你来试试! 但很快,阳毅也就释怀了。 ——在前世,跟随父亲前往乡下,探望年迈的祖父母时,类似的话,也被爷爷经常挂在嘴边。 “现在的年轻人,实在是太娇贵啦~” “想当年,爷爷我……” 回想起残存在脑海中的前世记忆,阳毅不由稍叹一口气,撑着手肘侧坐了起来。 ——即便心中满是无奈,阳毅也不能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自己如今所在的世界,已经不允许阳毅任性了…… 就好比前世,爷爷以‘想当年’做为话头,开始回忆起人生的高光时刻时,阳毅顶多敷衍两声,找个机会开溜就是。 但在这个世代,儿子面对父亲的教诲时,别说溜号了,哪怕头抬得不够低,都很可能要遭受时代的铁拳! ——忤逆! 抱着‘入乡随俗’的想法,阳毅也只能竭尽所能,在老爹阳城延面前,展现出自己最乖顺的一面。 但很显然,阳毅的‘伪孝’,并没有逃过阳城延锐利的双眼。 “起不了身,趴着便是!” “逞什么能……” 略有些粗暴的将阳毅摁回榻上,阳城延也终于在一旁坐了下来。 而在门外,奴仆阳大似是老早就接到授意般,在阳城延坐下的一刹那关上门,跑到了十步开外,充当起哨兵来。 “大人?” 看着这诡异的一幕,阳毅不由有些紧张起来,试探着一声轻呼,却见阳城延已是愁云满目,满脸迟疑。 “这!” “不至于吧!” “挨揍还要分个上下半场?!!” ——现在这架势,分明像极了早晨,阳毅跨过自家大门后的景象! 却见阳城延皱眉许久,终是稍抬起头,面色凝重的望向阳毅。 “今日早朝,朝公百官于老夫多有敬重之语。” “老夫纵不明知其故,却也可猜得一二。” “二郎自幼便久伴当今左右,当于如今之朝堂大势,有所知解?” ※※※※※※※※※※ 随着夜幕降临,高皇帝十二年夏六月戊戌(初五),也终于落下帷幕。 但夜幕当中,却也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发生在尚未建成的长安城内。 尚冠里,数十位对未来感到迷茫的元勋功侯聚在一起,讨论着今日发生的一切,以及局势未来可能的发展走向。 城北阳府,阳毅正结合自己前生、今世两部分记忆,同老爹阳城延解读着如今的朝堂格局。 而长乐宫内,才送走儿子刘盈的吕雉,却迎来了一位颇为熟悉的面庞。 “郎中令深夜入宫,恐有急事欲奏?” 看着眼前的陈平面色阴郁,隐隐欲言又止的神情,吕雉不由淡笑一声,端起手边的茶碗轻啄一口。 “若有奏,郎中令但可直言,吾自无怪罪……” 略有深意的一声暗示,终使得陈平放下了心中的顾忌,面色郁结的跪坐下来。 “臣闻日暮前后,太后令宗正拟旨,欲召关东诸侯朝长安?” 闻言,刚出现在吕雉脸上的那一丝困意顿消,目光顿时锐利了起来! 但表面上,吕雉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轻笑着点了点头。 “然。” “皇帝言,今高皇帝丧葬之事近尾,当召关东宗亲诸侯朝长安,以免朝堂落人口实。” “且高皇帝诸子离京日久,未面其生母数载,当借此之机,许其奔赴高皇帝之丧,亦可同生母稍温母子情谊,以全孝道。” 说着,吕雉不由稍叹口气,略有些疲惫的揉搓器额角。 “高皇帝驾崩,遗诏曰:后宫诸嫔、姬,无子者当遣其出宫,有子为王关东者,当命以为王太后,遣就其子之国。” “召关东诸侯朝长安,亦可借此之机,使诸皇子携母同归封国。” 说到这里,吕雉沉默了片刻,才稍抬起头:“郎中令以为,召关东诸侯朝长安,可有不妥?” 闻言,陈平眼睛只滴溜溜一转,终是下定决心,向吕雉沉沉一拱手。 “臣以为,为今之季,万不可召关东诸侯朝长安!” 见陈平如此郑重其事,吕雉纵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也下意识的坐正了些。 “劳曲逆侯细述。” 得到吕雉的许可,陈平才长松一口气,稍带些试探道:“太后以为,陛下欲召关东宗亲诸侯至长安,乃意欲何为?” 只此一语,顿时惹得吕雉眉头一皱。 “曲逆侯此言何意?” 一看吕雉这幅架势,陈平便赶忙将话头一转,似是方才口误般,弥补道:“臣之意,或可言曰:陛下以‘召宗亲诸侯朝长安’之策献于太后,其果为陛下之策?” “亦或者,乃陛下身侧另有宵小,因其狡诈之欲,而进此言于陛下?” 听到这里,吕雉紧皱的眉头稍松了些,目光中,却自然地带上了些许恼怒。 “曲逆侯意,此乃故侍中阳毅所献之策?” 见吕雉的怒火成功被吸引到阳毅身上,陈平不由暗自一喜,意味深长道:“太后当知,关东宗亲诸侯,除楚王交、吴王濞,余者尽皆陛下之仲季。” “若宗亲诸侯至长安,为陛下以恩赏拉拢……” “够了!!!” 听到这里,吕雉如何不明白陈平话中的深意? ——陈平这分明就是在说:你儿子要建立自己的势力啦,你可悠着点儿吧~ 但遗憾的是,最为关键的一点,陈平没看透。 “曲逆侯!” “皇帝刘盈,吾儿也!” 第0017章 凌云之志 “如此说来,太后之欲,非独掌大权?” 听着阳毅对局势的解读,阳城延一声询问,顿时惹得阳毅纠结起来。 ——吕雉不想夺权? 笑话! 在历史上,这位可是连废立天子时,都能用‘皇帝疯了’作为借口的人物! 但客观来讲,就目前而言,阳毅还真拿不准吕雉的心思。 “究竟是在刘盈死后,吕雉才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还是早就有了那心思,只是不好意思抢儿子的权力?” “又或者,吕雉本身没有那个心思,只是被背后的利益集团推了上去……” 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阳毅也只能暂时放下这个问题,对老爹微微点了点头。 “依儿之见,太后之欲,非为专权,而乃陛下少弱,太后恐陛下为外朝所欺,故暂代陛下掌政。” “陛下于此亦无怨念,只觉太后管教过严,然仍于太后满怀敬谢。” 虽然说出来的话和真实想法略有出入,但阳毅却并不觉得有太大问题。 一来,此时的阳毅也不是很明白,吕雉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既然不知道,那肯定不能对其擅加猜测——毕竟人家可是太后来的,背后乱嚼舌头根,搞不好要天降祸事。 这二来,也是同样的原因。 ——再怎么着,人家那也是太后~ 就算吕雉光明正大穿上了帝袍冠玄,坐上了黄屋左纛,只要没有正式颁布称帝诏书,阳毅就不可能在和别人的谈话中,说吕雉‘心怀不轨’。 哪怕是老爹也不行! 其三,就是阳毅觉得:从目前的局势来看,吕雉和刘盈母子二人之间的关系,还算是比较平稳的。 吕雉虽然派陈平顶着郎中令的身份,去皇宫里监视自己的儿子,但终归没有限制行动,也没有把刘盈当做泥塑雕像。 ——陈平任郎中令,最主要的任务可是‘傅教皇帝’! 如果刘盈能改变历史上的命运,稍微活的久一些,那吕雉也未必就会像历史上那般,成为汉室政权动荡的导火索。 而且单从政治手腕、政治格局的角度来说,吕雉的存在,对如今乃至于未来的汉室,都还算是利大于弊。 如此说来,阳毅与其用‘吕雉是个谋朝篡位的女帝’这种话来吓老爹,倒不如先让老爹安下心来。 至于以后怎么样,等吕雉自己做出选择,阳城延堂堂开国元勋,自然也能看的明白。 果不其然,听到阳毅笃定的判断之后,阳城延面色都放松了些。 “朝堂之上,久有太后欲取陛下而代之之传闻。” “高皇帝驾崩之时,更有风论言,太后欲遍杀功臣!” “如今看来,倒尽是空穴来风……” 看着老爹长松一口气的模样,阳毅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按捺住说出真相的冲动。 就见阳城延又是稍一思虑,便再问道:“依二郎之见,待陛下加冠大婚,太后当还政否?” “若不还,陛下当如何?” 听到阳城延片刻之内,就如此精准的预料到了未来的政治格局,阳毅不由面色一滞,暗自感叹起来。 “这……” “特么是个工匠?” 暗自摇了摇头,阳毅不由为自己的天真感到好笑。 ——阳城延,确实是当今汉室最杰出的工匠。 但与此同时,阳城延还是整个华夏历史上,唯一一个以工匠的身份,单单凭借工匠的技能,就被封为开国元勋功侯的人! 这样一个人,会是一个只知道蒙头挥锤,于朝政之事一无所知的莽夫? 要是果真如此,那别说位列九卿、爵列彻侯了——只怕早在鸿门宴那会儿,阳城延就能被玩儿死! 稍定定神,将脑海中对阳城延的刻板印象剔除,阳毅也不由严肃起来。 “儿私以为,陛下加冠大婚,而后必当亲政!” “太后为陛下生母,亦当勿阻。” “然太后勿阻,其母族外戚、往昔部旧,恐难言……” 这,也是阳毅最认可的可能性。 作为母亲,吕雉就算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可能阻止儿子刘盈,成为一个真正大权在握的皇帝。 但吕雉愿意还政,吕家的外戚们呢? 吕泽的儿子吕台、吕雉的侄子吕产吕禄呢? 吕泽往日在军中的故旧、部将,如今已经头顶彻侯之爵的那十来号人呢? 恐怕这,才是历史上的吕雉临朝称制,前后掌汉室大权足足十五年的原因。 ——身处吕氏外戚功侯集团当中,吕雉代表的,就已经不单单是自己、不单单是汉家太后了。 而是整个既得利益集团现在、未来,乃至于千秋万代的利益。 阳毅所要面对、破坏的,也恰恰是这个臭名昭著,破坏刘汉国祚发展历程的既得利益集团。 ——吕氏外戚! 这会很艰难。 会有无数名垂青史的猛人,如陈平、周勃,乃至于灌婴、樊哙之辈,联合成为阳毅的敌对势力; 会有吕雉这般千年不出的‘女中俊杰’,萧何、曹参这般千古罕见的贤相,成为阳毅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还会有刘盈这般天真烂漫、略带憨厚的天子,随时拖阳毅的后腿。 但阳毅心中,却没有丝毫畏惧,以及迟疑。 “有幸来到这世界,如果连这点改变都无法做到……” “嘿嘿!” 暗自许下这宏伟远大的志向,阳毅再抬起头时,目光中已尽是熊熊战意! 而阳毅这番变化,也自然被一旁闭目沉思的阳城延看在眼里。 就见阳城延闭目仰天,长出一口气,语调深沉道:“如此看来,二郎是打定主意,要做忠直之臣了……” 这一刻,阳毅心中出现自穿越以来,在阳城延面前的第一丝勇气! “禀大人:若有朝一日,太后同陛下反目,儿当执戟,侍立于陛下当面!” “彼时,大人当为何人臣?” “吕氏乎?” “刘氏乎?” 阳毅毫不带敬意的语调声,让阳城延下意识一皱眉。 但只在片刻之后,先前那抹愁云惨淡,便再次回到了阳城延脸上。 “唉……” “为臣者,何来‘择选’之说……” 只见阳城延满带的萧瑟,摇头苦笑着望向阳毅。 “今日早朝,曲逆侯同老夫言,太后欲以彻侯之爵厚赐老夫。” “呵……” “二郎以为,老夫可还有承、拒之余地?” · · · · ps:有一个字,提前给大家解释一下,算是本书对话中常出现,却有双重含义,容易产生疑问的字。 ——然。 在古汉语中,“然”做语气词,可解为‘是’‘嗯’‘没错’‘雀食’等肯定;做介词,又可以解为‘但是’‘不过’等转折。 词性是表肯定还是表转折,具体还要结合上下文来看。 希望能为大家的阅读带来些许便利。 如果确实带来了便利,那大家也不要抠搜那几张推荐票了(hiahiahia!) 第0018章 狡兔三窟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瞬之间,便来到了秋七月。 在榻上趴了半个多月,阳毅腰臀处的伤也好了大半。 但让阳府上下,乃至于整个朝堂都感到困惑的是:阳家二郎自打那次军议之后,便再也未曾入宫? 有人猜测,是阳氏宗主阳城延出手,将阳家二郎禁足家中; 也有人猜测,这是阳家二郎自己看清了局势,决定暂且韬光养晦,好让太后吕雉暂且忘记自己。 至于天子刘盈罢免阳毅的命令,大家伙则都没太当回事。 但当一队绵延近二里,随队人员数以百计的车队,高调的打起一面写有‘哙’的旗帜,从长安以东进入尚冠里时,所有人都明白过来:阳家二郎重返朝堂的日子,已然不远了。 ——这一回,阳家二郎又会在长安朝堂,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呢? 当所有人都因这么一个问题,而感到期待、担忧的时候,作为舆论关注点的阳毅,却悄然出现在未央宫外西北方向,正在建筑施工的横城门…… · “二公子,二公子慢些,呼……” 当阳大气喘吁吁跟上阳毅的脚步,来到横城门建筑工地时,阳毅目光当中,已尽是享受。 “呼~” “总算能出趟门~” 看着眼前略显凄凉,一切又都井然有序的建筑工地,阳毅不由长出口气。 ——在家趴了个把月,闷都快闷死了! 正所谓当兵三年,老母猪也赛貂蝉。 在家闷了半个多月,此时的阳毅,自然也就对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感到兴趣盎然。 阳毅目光所及,大概聚集了上百民各式穿着,又无一不是灰头土脸的匠人、壮丁。 有人撸起袖子,挥舞着石锤,朝堆积在方形泥范内的泥土一下下敲打下去,试图敲出这个时代最高质量的建筑材料——夯砖! 还有的人则三五成群,或拉或推着满载石材的两轮车,从远处向着城门的方向走来。 整个建筑工地略显沉寂,却又莫名散发出欣欣向荣的气息。 ‘流连忘返’的在建筑工地上转悠一圈,阳毅才终于在一棵树叶已经在发黄、飘落的槐树下,找到了自己此行的目标。 快步跑上前去,就见阳城延倚靠在树干之上,手上拿着一卷略显寒酸的羊皮图纸,对着尚未现出轮廓的横城门,正唉声叹气着。 见老爹这幅模样,阳毅便也放下了大礼参拜的打算,悄然上前,从阳大手中接过一只牛皮水囊,拔出木塞,递到了阳城延面前。 “哦,二郎来了……” 水囊被阳毅举在面前好一会儿,阳城延才反应过来,随手接过水囊,略有些烦躁的猛灌两口,便示意阳毅在身旁坐下来。 待阳毅犹豫再三,终是迟疑的在身侧靠坐下来,阳城延又开始对着手中的羊皮图纸,止不住的唉声叹气起来。 “唉~” “劳丁甚缺啊……” 听闻阳城延满带苦涩的呢喃声,阳毅也不由默然。 在长安城都还没落成,丞相萧何都还没拥有自己人生第一辆马车的现在,阳城延这个少府匠作大臣的唯一任务,便是眼前的横城门,以及整个长安城的建造。 但时值初秋,秋收将至,民夫壮丁大都被遣散回家,开始为收获做准备,长安城的建造工作,自然也就放缓了下来。 看得出此事,给阳城延着实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但很快,阳城延便从这股消极情绪中缓过神来,轻挥挥手,示意阳大稍离远些,便率先向着不远处的空旷地走去。 见此,阳毅也是心领神会,快步跟上去,默不作声跟在了老爹侧后方。 “昨日晚间,去疾回告老夫:太后本欲和亲匈奴,然为陛下所力阻。” “今议和之事,亦已为太后定下章程——吾汉家献金、玉、粮、茶、布等财货,另赠妙龄女百,以安胡。” 嘴上说着,阳城延不由稍侧过头,目光深邃的望向阳毅。 而阳毅也在这股目光注视下,流露出了些许沉重的神情。 在那日,阳毅同父亲阳城延的交谈过后,阳氏一族对如今朝堂格局的应对方案,便在阳城延的‘自作主张’下制定下来。 ——老大阳去疾,被阳城延举荐至长乐宫,以做为阳氏‘顺从太后’的诚意。 而阳毅,则继续维持‘天子心腹’的人设,伺机回到刘盈身边。 至于阳城延自己,则不参与到双方的明争暗斗当中,只待长安城建造完成,便告老请辞,回乡归养。 吕雉‘酬封为侯’的建议,自然也被阳城延以‘无甚功劳,不敢毁太祖高皇帝之盟约’而婉言拒绝。 虽然对这样的结果不甚满意,但阳毅也只能将这理解为:古人所特有的生存智慧。 阳城延的盘算,左右不过是无论如何,阳家都能在长安中枢,留下一支有政治存在感的血脉。 但阳城延的这个安排,却让阳毅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如果自己能成功,那阳毅有九成以上的把握,断定老爹阳城延、大哥阳去疾,都能得到天子刘盈的宽恕。 甚至连‘宽恕’这个概念,都很可能不会出现在刘盈那个傻小子脑海当中。 但如果自己失败,那无论是自己,还是老爹阳城延,亦或是大哥阳去疾,恐怕都会被吕雉所报复。 ——阳城延这个选择,说好听点叫左右逢源,谁都不得罪;说难听点,这就是狡兔三窟,把谁都给一起得罪了! 尤其是在吕雉这种小肚鸡肠的人面前,阳城延的举动,几乎必然会被吕雉理解为‘不忠’,或是‘忠了,但没完全忠’。 为了不让老爹、老哥为吕雉鞍前马后,最后却落得凄凉的下场,阳毅也只能逼着自己。 ——必须成功! ——必须改变原有的历史轨迹,让历史上的孝惠帝刘盈,成为真正大权在握的明君、雄主! 而今天,阳毅不惜拼着‘被人议论’的风险,来到老爹工作的横城门建筑地,便是因为:阳毅回归朝堂的时机,已然出现…… “大人。” 稍一拱手,阳毅便意味深长的望向阳城延。 “今日辰时,舞阳侯携妻小、仆从数百人,鲜衣怒马,自东城门归长安。” “嗯……” 就见阳城延缓缓点了点头,又略带萧瑟的叹口气。 “该是时候了。” “依二郎之意,日后,可仍于禁中未央任侍郎? 第0019章 始傅之年 不知是不是错觉,阳毅最近发现:老爹阳城延看上去大大咧咧,整天在‘书房’里敲敲打打,好似真是个技术宅。 可一旦遇到事儿,阳城延却又每每能一语道破其中关键。 好比上一回,阳城延以‘阳氏如何应对政治格局’相问于阳毅之时,只第二句话,就提出了‘太后眷恋权势,不愿在陛下成年后归还权力’的可能性。 这个可能性有多大? 不单单是阳毅这个穿越者知道,几乎每一个了解这段历史的后世人,心里都很清楚。 ——百分之一百二!!!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汉惠帝刘盈十六岁登基,直到二十三岁驾崩,这两千多天的皇帝生涯中,刘盈从未有哪一天,是真正意义上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的封建帝王! 而现在,阳毅刚隐晦的透露出时机已到,自己打算重回朝堂的意图,阳城延便再次精准戳中了阳毅的痛处。 “咳咳。” “大人言笑……” 开什么玩笑! 要知道侍郎、郎中,可都是归郎中令管辖的! 而如今的郎中令,正是额头上写着‘我背靠太后’的曲逆侯陈平! 到这种人手底下去做侍郎? 真要如此,那阳毅别说见到刘盈了,只怕没个十年八年,根本就别想在深宫里混出头! 很简单:只需要陈平编个理由,如‘石渠阁缺人’之类,把阳毅往档案堆里一扔,让阳毅负责整理石渠阁的藏书、档案,就可以了。 石渠阁那些竹简残卷、档案,可是汉开国第一侯——酂侯萧何,花了足足十数年的功夫,都还没找到头绪的巨坑! 所以很显然:哪怕阳毅脑子被陈平踢了,也不可能再官复原职,以‘侍郎’的身份回到宫中。 阳城延嘴边那抹戏谑的笑意也证明:阳毅的小心思,依旧没能躲过老倔牛的火眼金睛。 “且试言。” “要老夫如何相助。” 淡然的道出这句话,阳城延便停下了脚步,毫不做作的在一处阴凉盘腿坐了下来。 无聊之余,阳城延甚至还从地上拔起一根草秆,放在嘴里轻嚼起来。 “老狐狸!” 暗自腹诽一声,阳毅也只能乖乖上前,在老爹身侧跪坐下来。 “方才似听大人言,筑建长安一事,劳丁甚缺?” “那大人以为,若儿以起建帝陵之事奏于太后,可否借此谋职于少府?” ——这,才是阳毅今天出门,特意跑到外面找老爹的原因。 因为陈平成为郎中令,侍郎这条路子,显然就已经走不通了。 而上次的军议一事,也让阳毅清楚地明白过来:有些话能不能说,并不取决于其内容的对错,而在于说话那人的身份、地位。 很简单的道理:同样是阻止吕雉出兵匈奴,历史上的季布非但成功了,还逼得吕雉只能忍着恶心,夸季布一句‘老成谋国’,又赐下黄金五百。 可同样一件事,阳毅明明做的更出色、更彻底,却没落得一点好处、平白挨了一顿板子不说,还无奈的在家‘修养’了一个多月。 究其原因,并非是季布真的有多厉害,亦或是阳毅有多么差劲,而在于身份。 ——季布身为中郎将,虽还不是九卿,但也是随时有资格外放为郡守、有八成以上机会染指九卿的人物! 反观当时的阳毅,只是个侍郎不说,就连侍郎的身份,都还是蒙父荫所得…… 如果将如今的汉室朝堂,比喻为一家上市公司的话,那太后吕雉,就是代理董事长;天子刘盈,则是暂时没有接掌权力的正牌董事长。 而中郎将季布,大概可以比同为某一部门的经理,而且是那种被前任董事长(刘邦)精心培养,留给现任董事长(刘盈)重用的储备干部。 那阳毅呢? 侍郎侍郎,说白了,就是个保镖兼秘书——而且还是因为裙带关系,才勉强挤进公司的那种。 这样一比喻,那日军议的结果,也就是可以预料的了。 股东大会上,季布这样的部门经理提意见,不管有没有道理,代理董事长吕雉都得客套一句‘嗯,季经理的建议还是非常不错的’。 但那天的情况,却是阳毅这个秘书开口说:吕董事长,你这事儿不能这么干啊! 代理董事长吕雉旋即勃然大怒,喷了一句:你在教我做事情? 然后,阳毅就不出意外的被轰了出去,扣掉了工资,还被扫地出门。 想明白这一层关系,阳毅如今的举动,自然也就不奇怪了。 ——阳毅以后要做的事、说的话,远比‘哙可斩也’要来的离谱得多! 要是没有足够的身份地位、政治声望撑腰,阳毅做起事、说起话,都会受到很大掣肘。 所以阳毅打算借着此次樊哙回长安,自己也重归朝堂的机会,做出一些政绩来,以得到自己的第一笔政治威望。 而阳毅思来想去,自己所能倚靠的,除了天子刘盈的信任之外,也就剩下老爹阳城延披着的九卿身份。 ——少府卿! 阳毅想得明白:天子刘盈那里,顶多能让自己官复原职,回宫做侍郎,然后被陈平折磨的欲仙欲死。 如果连老爹也不帮自己,那阳毅光靠自己,只怕是熬资历,就能熬个几十年。 既然如此,倒不如投身老爹掌控下的少府,心无旁骛的做点事儿出来,再借此做敲门砖,有尊严的重回朝堂。 依旧不出阳毅所料:只此一问,阳毅的心思,便再次被阳城延彻底洞悉。 “帝陵……” 只见阳城延稍一思虑,便将嘴里的草秆吐出。 “且不言少府劳丁、府库钱粮之缺,老夫今只一忧。” “若二郎因督建帝陵之事而入少府,太后那边……” 老爹隐晦的暗示,阳毅自也是一目了然。 如今的阳家,是老大阳去疾效忠太后吕雉,老二阳毅跟随天子刘盈,阳城延置身事外。 可如果阳毅在少府任职,那阳城延‘两不相帮,只做本职工作’的姿态,就会显得有些做作。 ——你二儿子都被你拉进少府了,你还说你置身事外? 到这里,阳毅纵是心中有万般不愿,也只能咬着牙,做出那个日后令长安高门显贵、功侯贵勋惊掉下巴的决定。 “秋收过后,儿便当岁十七。” “按律,民男十七始傅1,而后分家别户……” · · · · ps:1.《汉律·傅律》:男十七始傅,录籍。——(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集释) 傅,解为‘著’;傅籍,编著籍册。用现在话来说,就是男性年满十七岁就要办户口。 而在汉室,始傅往往与以下几件事绑定在一起。 一、分家,别户; 二、开始履行税、赋、役等义务; 三、娶妻生子,组建家庭; 第0020章 季布设宴 伤也养好了,手中又没有什么工作,阳毅百般思虑,最终还是决定:拜会一下‘老同事’:季布。 与阳毅预料中的直接上门,笑着说一声‘不请自来,万望赎罪’的拜会方式所不同,在得知阳毅要出门拜会季布之后,母亲夏氏便派人,送来了两匹绸缎。 ——在这个时代,哪怕是亲儿子回家拜会父亲,也没有空手上门的道理! 反应过来这一点,阳毅便吩咐阳大带上礼物,正要出门,却又被兄长阳去疾派来的人给拦住。 阳毅又是一问,得,除了上门要带礼物,还得先递上拜帖。 无奈写下一封浮夸至极的拜帖,派人送到季布府上,又等季布做出‘恭迎贵客’的回复之后,阳毅才在次日午后,踏上了前往季府的路。 · “贤弟!” 阳毅的身影刚出现在数十步外的巷口,季布那辨识度极高的嗓门,便响彻天空。 就见季布稍提袍脚,面带欣喜地跑到阳毅面前,不由分说的拉上了阳毅的胳膊。 “兄待贤弟登门,可谓是望眼欲穿呐!” “速速入内,兄已备下酒肉,今日,吾兄弟二人不醉不归!!!” 感受着季布没由来的热情,阳毅不由尴尬一笑,便也任由自己尚未发育完全的身躯,被季布提溜向前。 待二人行至府门处,紧攥着阳毅的那只‘刚钳’才稍松开些。 阳毅旋即抬起头,就见季府内外,早已被洒扫的干干净净,大门外恭候着的奴仆下人们,也穿上了崭新的衣袍。 “这……” “整的人还怪不好意思的……” 腹诽一声,阳毅尬笑之余,就见府门外响起一道温和的拜喏声。 “贵客登门,寒舍蓬荜生辉,若有不周之处,万望贵客海涵……” 循声望去,阳毅不由又赶忙一拱手:“夫人言重,言重……” ※※※※※※※※※※ 在季布的盛情款待下,体验了一番西元前的‘大餐’,阳毅也被季布悄然请入了书房。 ——很显然,阳毅来找季布,根本不是来喝酒的。 就算是想喝酒,阳毅对此时长安流行的粟米酒,也着实提不起什么兴趣。 只稍客套两句,季布便也不再绕弯子,直入正题。 “今舞阳侯已归京,贤弟作何打算?” 见季布问起,阳毅也只好隐晦提出自己的顾虑,以及‘不再做侍郎’的决定。 “嗯,确实如此。” “曲逆侯为郎中令,贤弟复为郎,确有不妥。” 说着,季布便有些眉飞色舞起来。 “若不然,某于后日早朝上奏,举贤弟以为中郎,如何?” 一听季布这话,阳毅便略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兄拳拳相护之情谊,弟心领之……” 中郎,侍郎; 二者听上去只一字只差,但光是这一字,就让二者的身份、地位差了好大一截。 ‘侍’,乃为侍从、侍奉之意,侍郎,其实就是伺候皇帝的郎官。 而中郎这个‘中’字,指的却是皇城禁中! 中郎的本职,是保卫皇宫,保卫天子! 如果这都还不够说明问题,那看看二者的未来发展可能,也足以道明一切了。 ——中郎外放,起码郡尉起步,上不封顶! 像迷路将军李广那样的狠人,外放直接到边郡做郡守,甚至兼任郡尉,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而侍郎外放,哪怕是到了地方县一级官府,也顶多是个县尉,连县令都稍有些不够格。 这也使得二者的门槛,几乎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侍郎,基本都是功侯家中的子弟,老爹在皇帝面前打一声招呼,就可以进宫去伺候天子了。 也就是和曾经的阳毅一样:荫为郎。 如果家门不显,那也没关系。 只要足够有钱,也同样能用钱财,换得一个侍郎的职务,这种方式便被称为:赀为郎。 与侍郎相比,中郎,就要高级很多了。 哪怕是迷路将军李广这样的杰出人才,其被任命为中郎前,履历上也写有‘累功’二字。 这就足以说明:中郎这一职务,都是任命已经在军队立下武勋,让中央看到军事才华,皇帝认为其值得培养的人。 而阳毅一无武勋,二无声望,就算是被季布强行拉进中郎的行列,也根本混不下去。 所以在阳毅看来,季布提出这样一个几乎没有可行性的提议,其意味更多的是体现亲近,顺带些许客套。 大概类似于‘有事儿跟哥说,哥绝对帮你’的性质。 季布如此表态,阳毅也不好再绕弯子,直接道出了自己的打算。 “今陛下莅临神圣,论制,当起陵建邑。” “季兄以为,若以此奏于太后,或可行否?” 阳毅隐晦的暗示,自然也被季布一眼看透。 就见季布思虑许久,才试探着开口道:“贤弟之意,乃使兄以此奏之,并力主督造事,弟为从?” 阳毅自是微微点了点头,稍带忐忑的等候着季布的答复。 却见季布讪笑一声,才和善的望向阳毅。 “贤弟才智过人,怎会以为帝陵之事,乃某这区区中郎将所能主?” 见阳毅依旧满脸困惑,季布也不由轻笑着起身,来到了阳毅面前。 “帝陵之事,乃历朝历代之首重!” “且高皇帝定制,以陵邑之制为国本,行强本弱末之策,帝陵一事,于吾汉室便尤重矣。” 听闻此言,阳毅不由稍点点头。 对于陵邑制度,阳毅自然是有所了解。 季布话里的意思,阳毅也听得明白:无论是帝陵,还是陵邑,都不是季布这个中郎将能有资格‘主掌’的。 稍一思虑,阳毅又不死心道:“纵如此,季兄身中郎将之责,亦当可为从;弟于一旁佐之?” 阳毅本来就没有‘主建帝陵,借此一飞冲天’的打算,只是想借此捞点功劳,好名正言顺的重归朝堂而已。 就算季布不能挂名做主,应当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却见季布又笑着摇了摇头,叹息着拍了拍阳毅的肩膀。 “帝陵一事,恐当丞相为首,内史、少府、奉常三者为从,朝臣百官共奏!” “弟若欲借帝陵一事归朝,当先言知少府阳公,待阳公拜知萧相国,以萧相国主奏太后,方为上策。” 第0021章 鹬蚌相争 季布这番话语,让阳毅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之中。 陵邑制度,算是阳毅前世修学之时,对刘汉王朝印象最为深刻的部分。 与后世君王,乃至于绝大多数封建帝王所不同,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对于‘死亡’的话题,从来都没有太大的忌讳。 早在刘邦还带兵驰骋关东之时,其死后安葬所用的长陵,就已经开始建造了。 高皇帝九年,刘邦更是接纳了娄敬的建议,下令将关东地区的豪门望族、官员勋贵举家迁入长安。 与此同时,在长陵附近建造陵邑,用来安置这些关东移民。 刘邦想的很简单:把官员、豪强举家迁入长安,方便官员在长安工作不说,也利于长安附近区域的经济建设。 对外,刘邦也解释的很合理:我死了之后,就要埋在长陵了,如果没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家守灵,那我的面子还往哪儿搁? 就这样,一条关乎刘汉王朝国运的制度,便在高皇帝刘邦的亲身示范后,顺利成为定制。 ——汉天子自登基始建陵、邑,广迁天下豪杰入关中! 而阳毅之所以想到借陵邑之事重归朝堂,也算是无奈之举。 ——此时的汉室,实在是太穷了些…… 别说大兴土木了,就连建造都城长安这么重要的事,都逼得首席工程师阳城延日夜无眠,穷思经费来源! 长安城自高皇帝五年起建,至今过去了足足七年,却连城墙轮廓都没完成。 如果按照历史轨迹,长安城彻底建造完成,更是要等到七年之后的孝惠六年! 都城长安的建造工程,都能因为中央财政匮乏,而硬生生拖十四年,就足以说明此时的汉室,究竟有多穷了。 中央贫穷,自然使得‘无为而治’,成了此时汉室最好的选择。 但用阳毅的话来说,‘无为而治’,也就意味着啥也不干;而阳毅要想回归朝堂,又必须做点什么。 陵邑制度,便顺其自然的,出现在了阳毅脑海当中。 在阳毅看来,有刘邦亲自定下的陵邑制度,那无论中央再怎么没钱,朝堂再怎么推崇‘无为而治’,帝陵、陵邑的建造,都势在必行。 而只要帝陵、陵邑起建,那就必然需要有人去监督,去负责;阳毅也就有机会染指其中,捞取一些政治声望。 但季布说的没错:帝陵之事最为关键的一点,被阳毅遗漏了。 ——主要负责这件事的,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小鱼小虾! 甚至就连丞相萧何,都大概率要挂个名,做理论上的‘主要负责人’。 明白过来这一点,阳毅纵是顾忌亲疏,也只好将家中的事,隐晦的摆在了季布面前。 “季兄不知,吾长兄去疾,已为家父举任长乐宫谒者,侍于太后左右……” “于少府,弟已然无甚助力……” 现在的情况,恐怕季布也能看的清楚:除了那些因为周吕侯吕泽,而早早绑定在吕雉阵营的十几个人,以及阳毅这个‘刘盈铁杆’之外,朝中几乎所有公卿百官,几乎都在观望。 准确的说,是没有人敢轻易下注吕雉、刘盈两方中的某一方。 就连实际上属于刘盈阵营的季布,都出于隐藏阵营属性的考虑,暂时躲在了暗处,明面上摆出了‘中立’姿态。 “嗯……” 想到这里,阳毅突然感觉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光点?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就在阳毅苦思冥想之时,季布似是无意,又似是自语的一声呢喃,终于让阳毅抓住了那个光点! “长乐、未央两宫筑造之时,便乃萧相国为主,阳少府为佐……” “今少府如此慎重,当乃惮萧相国为前时之事牵连……” ——萧何! ——阳城延和萧何,早有干联! 直到此时,阳毅才终于反应过来,阳城延在那次军议之后,对长子阳去疾做出的安排,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阳城延之所以把大儿子阳去疾派到吕雉那边,又任由阳毅站队刘盈,恐怕并非是想脚踏两条船! 一念及此,阳毅顿觉豁然开朗。 阳城延所要的,应该是假装不知道刘盈、吕雉双方已经变成了两个阵营,只做好本职工作,好置身事外。 在阳毅‘悍跳’皇党之后,阳城延的中立地位,却被画上了疑点。 ——儿子都这样帮刘盈对太后了,阳城延能是中立? 为了避免这样的想法出现在公卿百官,尤其是太后吕雉的脑海当中,阳城延这才决定把大儿子阳去疾,送去了太后吕雉身旁。 阳城延要的是左右逢源,两不得罪,两边都留点香火情? 错! 不是两不得罪,而是两不相帮! 甚至是假装不知道这两方阵营的存在! “呵……” “我说呢……” 之前,阳毅还一直搞不明白:那日军议,为什么会轮到自己这个小小的侍郎开口? 即便是在原本的历史上,中郎将季布这么个小虾米,又如何有资格跳出来? 太后受辱,跳出来的为什么不是其他开国元勋? 国家贫穷,无力开战,那出头劝阻的,又为什么不是那些耳熟能详的名臣? 这一下,阳毅彻底明白了。 ——满朝文武百官,包括丞相萧何,乃至于老爹阳城延在内的所有人,都在装傻! 所有人都知道吕雉身后的吕氏外戚,在朝堂上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而吕雉的太后身份,又使得这个势力在高皇帝刘邦驾崩之后,几乎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那日军议,之所以会有原本历史上的季布、如今这个时间线上的阳毅开口,替刘盈阻止战争爆发,其实是外朝刻意为之! 是外朝忌惮吕雉,不敢惹吕氏外戚及利益集团,所以想要让刘盈去蹚雷,自己好收渔翁之利! “这么一想,很多不合理的事,也就能说得通了。” “比如刘盈‘没儿子’,前少帝‘壮即有变’,吕氏‘谋逆’之类的……” 想到这里,阳毅不由疲惫的长叹口气,目光晦暗的望向季布。 ——季布身为刘盈心腹,却被逼到了不得不装成‘外朝成员’的地步。 那除了季布之外,还有没有类似情况的‘同事’呢? 太后吕雉那边,会不会也有季布这样,看上去是中立的外朝臣子,实际上却是吕氏心腹的‘卧底’呢? 甚至于,会不会有人本身是外朝成员,却假装成了刘盈的心腹,玩起了双面间谍的把戏呢…… 第0022章 良辰鸩酒 怅然若失的向季布告辞,走在宽阔的街道上,阳毅心中,不由感到一阵沉重。 ——此时此刻,阳毅甚至连季布,都有些信不过了! “先是开国功侯当中刘、吕相争,现在再加上外朝与‘天子’争权……” 想到几年之后,继任萧何成为丞相的曹参,在天子刘盈面前甩下的那句‘垂拱而治圣天子’,阳毅便觉得满是疲惫。 “刘盈啊刘盈,怎么就生在这个时候了……” “不是,我又为啥穿越到这个时代了?” 此时此刻,汉室初期发生的所有匪夷所思,都在阳毅脑海中,得出了完全合理得答案。 ——刘邦死前杀樊哙,并非是刻薄寡恩,而是想借此压制吕氏外戚! 因为周吕侯吕泽在几年前‘战死’,其部旧又大都入朝为官后,吕氏在汉室军方的唯一支柱,就只剩下了舞阳侯樊哙一人! 反过来,刘邦死后,吕氏也同样在尝试借着樊哙的元勋身份,掌握一支武装力量。 先是吕雉赦其罪、复其爵,又意图借着冒顿传国书羞辱吕雉的机会,掌握一支军事力量。 而从刘盈登基,一直到十五年后吕雉驾崩,诸侯大臣内外勾结,共诛诸吕,汉室内部所发生的一切变故,都绕不过一个核心。 ——以吕雉为首的吕氏外戚,同开国元勋为首的外朝之间,从不曾间断过的政治斗争! 在这个过程当中,无论是惠帝刘盈,还是前少帝刘恭、后少帝刘弘,甚至于那些个刘氏宗亲诸侯,刘邦的亲儿子们,都成为了牺牲品。 惠帝刘盈想要掌权,成为棋盘上的第三方,于是被吕雉用一头人彘活活吓死; 前少帝刘恭对祖母吕雉百依百顺,于是被外朝忽悠着喊出了那句‘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弄死太后’,最终被吕雉抹杀; 至于后少帝刘弘,则仅仅只是因为被吕太后养在膝边,便被剥夺了‘姓刘’的权力,乱刀砍死在了长安某个不知名的死胡同里…… 这一切,全都是以陈平、周勃等披着‘吕皮’,实为开国元勋为首的外朝成员,给吕雉设下的连环套…… ——身为太后的吕雉,外朝是绝对弄不过的! 所以这些开国元勋们无所不用其极,迫使吕雉做下一桩桩、一件件人神共愤的事。 这样一来,等吕雉一死,吕氏外戚群龙无首时,开国元勋们就能以此为大义旗帜,名正言顺的扫除吕氏外戚势力之余,顺带掌握朝堂大权,架空天子…… “开国元勋啊~” “怪不得吕雉想大开杀戒。” “也怪不得猪八八死前,非要带着老弟兄们一起走……” 想到这里,阳毅长叹一口气,心中也稍有些庆幸起来。 ——起码老爹阳城延,并非是出于本心,才站在了外朝这一方阵营。 更大的可能性,是阳城延地位太低,能量太小,抵不过大势,只能随波逐流,尽可能的置身事外。 当然,让老爹相信刘盈必赢,从而借助少府卿的身份帮助阳毅,也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起码在刘盈展露出明显的优势地位,以及肉眼可见的胜利姿态之前,外朝绝大多数人应该都会阳城延一样,不会轻易投身刘盈阵营。 毕竟如今的政治格局,与其说是吕雉、刘盈、外朝三方三足鼎立,倒不如说是俩王带个三…… “呼~” “还是得另想办法,才能回刘盈那傻小子身边……” 想到这里,阳毅面色稍一滞,嘴角不由挂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对啊!” “咋把这老家伙给忘了!” 自语一声,阳毅便停下脚步,整整衣冠,高昂起头,径直向着未央宫东阙外的尚冠里走去。 ※※※※※※※※※※ 是日夜,未央宫宣室殿内,可谓是热闹非凡。 就连太后吕雉,都难得一见出现在了未央宫内,陪同儿子刘盈,招待一位关东来的‘贵客’。 “齐王兄车马劳顿,这几日便于宫内暂歇,我兄弟二人也好促膝而谈,抵足而眠?” 天子刘盈开口一句话,顿时惹得御阶下的齐王刘肥眉开眼笑起来,双眼都被挤成条细缝。 “陛下如此厚待,寡人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是说着,刘肥便率先起身,向上首的刘盈、吕雉遥一举杯。 “敬谢太后、陛下!” 待刘盈颇有些潇洒的应请举樽,吕雉也稍带客套的轻抿一口樽中浊酒,刘肥才一饮而尽,旋即在席位上坐了下来。 正当宣室殿内的氛围,被刘肥、刘盈兄弟二人短短几句话,推向‘兄友弟恭’的和睦之时,天子刘盈却摇摇晃晃的起身,走下御阶。 “父皇驾崩,弟未冠而继位,实在是如履薄冰,唯恐有负太祖高皇帝之信重。” “幸的兄在,弟方稍安……” “弟,敬王兄!” 说着,刘盈便不顾刘肥已有些怪异的面色,自顾自举起酒樽,邀刘肥同饮。 见刘盈如此作态,刘肥也只稍一迟疑,便又和刘盈对饮一樽。 怎料刘肥酒樽未落,刘盈又是一句话,就使得宣誓殿内祥和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起来。 “嗯?” “弟为幼,王兄为长,弟位上首以俯瞰王兄,这是何道理?” “王兄当上位!” 就见刘盈勉强控制住略有些摇晃的身姿,带着些许耍酒疯的意味,一把拉过刘肥的胳膊,就向着御阶上走去。 而这一切,都被端坐于御榻之上,面色已然带上一丝寒霜的吕雉看在眼里。 “痴儿……” 略带些恼怒的看了看刘盈,又眼带警告的撇了撇刘肥,发现自己被这兄弟二人‘遗忘’,吕雉终是将眼角微微眯起。 “去,取鸩酒三樽!” 轻声对身侧的婢女吩咐一声,吕雉便冷着脸,看着兄弟二人在身旁不远处,上演着一出‘兄弟情深’的戏码。 不片刻,领命而去的婢女再度出现在吕雉身侧,满目惊恐的低下头,用颤动的手,将三樽鸩酒依序摆在了御案之上。 直到这时,吕雉脸上挂着的寒霜,才稍稍散去。 “齐王远来,皇帝不甚欣喜,吾亦同。” “齐王何不祝酒三杯,以谢皇帝之恩宠?” 第0023章 阳氏二郎 “寻过中郎将了?” 当阳毅满带忧虑回到家中,不出意外的,再次被阳城延召入了书房之中。 说起来,这还是阳毅头一回目睹这个时代,九卿级别高官的书房。 ——上回老爹叫阳毅去书房,阳毅还烂着屁股趴床上呢! 与阳毅预料的有所不同:阳城延的书房,恐怕只有‘书房’这个名字,能和‘书’挂上点关系。 就阳毅所见,阳城延的‘书房’内,几乎看不到哪怕一卷竹简。 紧贴南北两墙的木架之上,放着一个又一个泛黄的羊皮卷,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全是图纸之类。 靠西侧的矮榻之上铺有一张筵席,阳城延便跪坐于上,眼前的案几遍布刀笔留下的划痕,器物却被收拾的别样整洁。 “呼~” 暗自长出口气,将今日吸收的信息再度消化一番,阳毅才来到老爹对面,拱手一拜,便恭敬的跪坐下来。 “唯。” “儿以帝陵事相问于中郎将,为中郎将所劝阻。” 按阳毅现在的认知,如今的汉家朝堂,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算得上是‘朋友’。 开国功侯们自是不用说,原本效忠刘邦的,此时都聚集在了萧何身边,成为了太后吕雉都为之忌惮的强大势力。 原本被刘邦支棱起来,用于抗衡开国元勋势力的吕氏外戚,则还显得稍有些‘瘦弱’; 只吕雉一个人,借着太后的超然身份撑起吕氏外戚的牌面,才使双方处在了‘斗而不破’的微妙平衡当中。 说白了,就是暗地里勾心斗角不能断,但明面上,大家也都还能装作啥都没发生。 这样的政治格局,无论是对于阳毅,以及阳毅所希望帮助的刘盈一方,都绝对算不上乐观。 说直白些:此时的刘盈若想掌权,无异于在夹缝中求生存。 吕雉那边,吕雉自己估计不会有‘废了儿子’或‘架空儿子’的想法,但从历史轨迹来看,就算吕雉没有,其身后的吕氏外戚也绝对有这个念头。 非但有念头,最终还成功劝动了吕雉! 至于外朝,阳毅拿不准、 ——数百号开国元勋、功侯、百官,只怕是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小心思、小算盘。 萧何这样的老臣,想的应该是以大局为重,以政坛稳定为首要考虑;只要有可能,就竭尽全力避免任何可能导致政局动荡、朝堂不稳的事发生。 陈、周这样的二五仔,则大概率是出于投机理,暂且站到了吕雉身边。 若吕后成了,那他们就是吕氏功臣;若不成,那他们登高一呼,也能变成‘潜入敌人内部的卧底’。 应该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想的是忠君奉上,追随刘盈;但碍于种种因素的顾虑,才暂时没有动作。 而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阳毅分不清朝中的百官公卿、开国元勋们,究竟是这三类人中的哪一类。 这就使得阳毅对老爹阳城延这种暂时还能信任的‘潜在盟友’,感到无比珍惜。 ——就算阳毅再怎么忠诚于刘盈,阳城延也不可能为了其自身所处的外朝阵营,而将亲儿子阳毅往火坑里推! 至于季布…… “只怕也是个两头下注,烧刘盈冷灶的投机者罢了……” 见阳毅毫不迟疑,直言不讳的将真相道出,阳城延沉默许久,终是自顾自站起身,来到了书房门口处。 “书房方圆十五步,任何人不得靠近!” 以不容置疑地口吻做下交代,待门外侍立的阳大拱手应诺,阳城延才回到书房内,将门紧紧关上。 看着老爹这番架势,阳毅也回过味来,不自觉地整理了一番衣袍,腰背都不由挺直了些。 “说说。” “经此一事,可有何收获?” 听闻此问,阳毅只稍一思虑,便将心中的想法娓娓道出。 “禀大人,此番事过,儿获益良多。” “其一,周吕令武侯往昔之部将、故旧,今多为太后马首是瞻!” “太后当暂无恶念,现之所欲,乃代掌陛下之权,以帝母之身震慑关东诸侯、朝臣百官、功侯外戚。” “然太后身侧,多有吕氏外戚、陈周之流谗言蛊惑;待来日,太后或有他念……” 听到这里,阳城延稍点点头,面色虽仍带着些许凝重,但目光中,已然透露出了一丝赞赏。 “嗯……” “能参透这一层,二郎此番,确获益匪浅。” 一声赞赏过后,阳城延便负手起身,来到了木架前,翻看起堆积其上的羊皮卷来。 “若老夫所虑无错,帝陵一事,中郎将乃以其位鄙为由,以劝二郎相说于老夫?” “嗯,萧相国当亦未能‘祸免’。” 听着阳城延颇有些神话色彩的‘卜卦’,阳毅面色之上,早已没有了以前的惊诧之色。 ——到了这个时候,阳毅也已经彻底明白过来了:在这些浸淫官场十数载,在改朝换代、逐鹿天下之乱世,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开国元勋面前,自己那点小聪明,实在显得有些可爱…… 自然而言,老爹阳城延说出这种不似匠人,反似政客的言论,阳毅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然。” “中郎将劝儿归家,以帝陵之事相说于大人,复恳请大人奏于萧相国,帝陵之事方或可成行。” 听闻阳毅的回答,阳城延头都不回,语调淡然的问道:“二郎以为如何?” “可要老夫修书一封,以帝陵之事相告于萧相?” “不可!” 几乎不带任何迟疑,阳毅便为阳城延的问题,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儿以为,帝陵一事之关键,非儿无官无职,亦非中郎将位鄙,而乃时机未到!” “高皇帝驾崩不过数旬,陛下新皇登基,根基未稳,尚未改元年、行大赦。” “若此时以帝陵事奏请太后,必当使太后以为:朝臣百官,皆欲效忠于陛下当面!” “若如此,太后之威仪且不论,光吕氏外戚,及周吕令武侯往昔之部旧,便恐急则生变!” “纵无大变,亦当使往后朝堂,外朝同吕氏外戚、周吕侯部旧水火不容,徒增内耗,于国不利…… 说到这里,阳毅坚定地抬起头,望向已回过身,面上挂着淡笑的老爹阳城延。 “故儿以为,帝陵一事,不可有人筹谋、编排,或醒知萧相。” “唯明岁初春,萧相自思及此事,独朝太后以奏之,方可成行……” 第0024章 女子本弱 听到这里,阳城延目光中的赞赏终于直达眼底,嘴角一直压抑着的浅笑,也终于如春花一样盛开。 “如此年齿,便能参透如今朝堂之大势……” “待老夫百年,此子或可承老夫衣钵……” 暗自思虑间,阳城延又笑着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羊皮卷放回木架,回到案几前坐了下来。 ——在阳城延看来,阳毅的表现,已经足够优秀了。 如此一块‘璞玉’,阳城延自也舍不得任由其野蛮生长。 “二郎可参知今之大势,为父甚慰。” “然二郎之见,不由太过偏颇,略失于大局。” 听闻此言,阳毅也明白过来:老爹阳城延,应该是要教授自己一些政坛上的生存法则了。 “还请大人赐教!” 就见阳城延笑着一摆手,面上稍涌现出些许郑重。 “为父观二郎之言、行,或以为今之朝堂,乃陛下、太后、外朝三足鼎立?” 说着,阳城延不由缓缓摇了摇头:“实则不然。” “今朝野之格局,几可谓错综复杂至极;纵老夫,亦偶有不解之处。” 说到这里,阳城延便从案几旁取出一块米黄色羊皮,爱惜的将其平铺在了案几之上。 稍有些出乎阳毅意料的是:将羊皮在案几上铺开之后,阳城延并没有再去拿笔,只用手指,在羊皮上虚瞄出了三个圆圈。 “此三者,一乃外朝百官、一乃太后、一乃陛下。” “然此三者,却非全然敌对。” 说着,阳城延便在其中两个圆圈之间,用手指虚连起一条线。 “太后为陛下生母,纵天地顷覆,太后亦无谋夺亲子权柄之理。” “故太后者,乃陛下之倚背!” 言及此处,阳城延话头又一转:“然太后无此意,其身侧之吕氏外戚、周吕故旧,恐难言无有。” “吕氏外戚之欲,乃重掌兵权;周吕故旧,则意欲把控朝政;此二者,皆乃太后之所重。” “若此二者之欲得以成行,则朝堂、兵权俱为吕氏一党所掌;陛下纵有宏图远志,亦受制于母族外戚,无从施展。” 听到这里,阳毅不由点了点头。 单从这一点上来看,阳城延的看法,与阳毅几乎毫无出入。 太后吕雉和皇帝刘盈,二人本就为亲生母子,本该没有任何矛盾才对。 ——刘盈成功登基是吕后出力;吕后能成为太后,也同样是因为刘盈继位为帝的缘故。 母凭子贵,子凭母贵,几乎算得上是封建时代,最牢不可破的利益联盟了。 可坏就坏在:‘太后’和‘吕雉’,二者根本不是一个概念…… 从‘太后’的身份来说,吕雉作为刘盈的生母,本该竭尽全力维护儿子刘盈的利益。 但从‘吕雉’的角度来说,吕雉作为吕氏外戚的领头者、周吕侯吕泽政治遗产的继承者,就要对自己的家族亲人、兄长留下的政治势力负责。 这样一来,‘吕雉’这个身份,就成为了吕氏外戚、周吕故旧,这两方势力之结合体的代表者、发言人。 当‘太后’和‘吕雉’两个身份结合在一起,吕雉面临的问题,就有些让人淡疼了。 ——要想让儿子顺利坐稳皇位,吕雉就要压制外朝,将权力尽量揽入自己怀中; 要想做到这一点,吕雉就需要自家外戚、周吕故旧等势力的全力帮助。 可这两方势力帮吕雉,显然不可能是全凭志愿,必然是有利益诉求,需要吕雉去解决的。 而这两个群体的利益,又与皇帝刘盈的利益相左…… 从这就不难看出,吕雉所面临的,其实是一个恶性死循环。 要想帮儿子掌握权力,‘太后’就要仰仗外戚;可外戚仰仗久了,‘吕雉’愈发权势滔天,天子刘盈反倒越拿不回权力…… “恐怕这才是历史上,吕雉的所作所为,有那么多前后相悖、屡有怪异之处的原因了吧……” “两个身份,两个截然相反的诉求、目标,换了谁,估计都得人格分裂……” 想到这里,阳毅不由轻出口气,对老爹沉沉一拱手,表示受教。 对于吕雉这个人,阳毅的感官也悄然发生了一丝变化。 ——不完全是敌人! 或者说:身为刘盈生母的‘太后’不是敌人,代表吕氏外戚、周吕部旧的‘吕雉’才是敌人。 阳毅需要做的,也就不再是彻底打倒吕雉,而是思考让吕雉放弃‘吕雉’这个身份,以及背后的吕氏外戚、周吕部旧势力,只纯粹做刘盈生母、汉家太后的方法。 正思虑间,就见阳城延稍一沉吟,才面色复杂的将手指左移,放在了那个根本看不见的‘圆圈之上’。 “外朝百官,则鱼龙混杂,清浊不明。” “萧相等老臣之所欲,左右不过安度晚年,平稳朝局,以免有负高皇帝恩德。” “然亦不乏陈周、季布之辈,或阿谀于太后身侧,或暗媚于陛下当面;” “其所图者,不过有朝一日,太后、陛下反目,朝局大乱,此僚便可摇身一变,一飞冲天,以为潜邸元从。” “纵如此,萧相等老臣、陈周等奸妄亦为数不多,朝公百官,多为老夫这般无所适从,不知当若何,故而暂且以静制动者。”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由又向阳毅点了点头:“二郎所言无错。” “今外朝百官,多蒙太祖高皇帝知遇之恩;高皇帝大行,百官自多有投效陛下,忠君奉上之意。” “然吕氏外戚、周吕故旧两党之所存,使此等忠臣义士不敢擅动,唯恐太后为身侧之人谗言蛊惑,同陛下母子反目……” 嗯? 这…… 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对于阳城延的说法,阳毅本能的感到了一丝不信任。 如今朝中,大半都是忠臣? ——如果真这样,那上次的军议,外朝为什么要装缩头乌龟,坐视刘盈派阳毅和吕后死磕? 难道外朝不是想让刘盈和吕后起冲突,好坐收渔翁之利? 这根本就说不通啊! 阳毅只眉头一皱,稍流露出些许困惑之色,阳城延便再度看穿了阳毅心中之所念。 就见阳城延再度摇头苦笑一番,轻轻伸出手指,在阳毅胸前轻轻点了几下。 “人心!” “无论太后身侧之吕氏外戚、周吕部旧,亦或外朝百官,开国功侯,乃至于天下万民,其之言行,无一不可解之曰:人心……” 第0025章 璞玉当琢 见阳毅还是满脸困惑,阳城延便提醒道:“彼时,高皇帝驾崩日短,坊间多有传闻:太后欲遍杀功侯贵勋,以掌大权!” “外朝百官莫不哗然,终日不可自得,唯恐为刀兵所戮。” “幸得萧相以‘太后手无兵马,无力血洗朝堂’慰之,外朝百官心方稍安。” “如此人心不安之时,太后借冒顿书辱一事,欲以樊哙夺掌兵权,外朝何人敢言?” “又何人敢冒‘为奸妄谗言太后’之险,劝太后忍辱负重,以全大局?” “故那日军议,外朝百官无不讳莫如深;二郎出身相阻,百官方有‘阳氏二郎仗义忠直’之美言……” 听到这里,阳毅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沌,前世建立的历史观轰然崩塌! 合着汉初贯彻始终的政治斗争,真正的罪魁祸首不是开国元勋、外朝功侯,而是吕氏外戚和周吕侯吕泽的旧有政治势力? 太后吕雉是被逼无奈? 惠帝刘盈不是能力不行,只是生不逢时? 本被阳毅以为是汉初政治、朝堂乱局之罪魁祸首的外朝百官,居然大都是识大体、顾大局的忠臣?!! 最让阳毅无法接受的是…… ——最后得到胜利的陈平、周勃等逆臣,居然只是投机者!!! 这…… 不得不说,阳城延这一番别样的解读,虽然对阳毅的固有历史观带来的极大冲击,但仔细一想,还真没啥毛病! 吕雉是刘盈的亲娘,刘盈还是吕雉唯一一个儿子。 最重要的是:刘盈,可是吕雉的皇帝儿子! 对这样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吕雉怎么可能有坏心思? 再说吕氏外戚、周吕部旧,在刘盈为太子储君,又险些被刘邦废黜储位,以刘如意替代之时,帮助吕后保住刘盈储位的,可就是这些人! 这样一想,这些人自觉‘对刘盈有恩’,在刘盈登基之后想得到一些回报,也就完全合理了。 至于外朝百官,虽然阳毅还是不愿意相信阳城延‘百官多为忠臣’的说法,但有一点,是阳毅绝对无法忽视的。 ——如今在朝为官的人,百分百都是受到过刘邦恩惠的! 无论是开国元勋,还是百官功侯,无一不是刘邦亲手提拔起来,才达成如今的成就。 这样一群蒙刘邦知遇之恩的人,对刘邦的儿子,会有什么坏心思? ——就算极个别人会有,也不可能是整个外朝,带着与这个时代普行价值观严重不符的恶意,集体和刘盈做对! “这么说来……” “百官大都可以尝试拉拢一下?” “吕雉那边,没准也可以动些心思……” 想到这里,阳毅便迟疑的抬起头,望向眼前的老爹阳城延。 “大人当知,儿自那日军议,便已同陛下荣辱与共;往后,儿亦当为陛下之肱骨。” “于儿日后为官之道,大人可有何教?” 对于阳城延,阳毅基本上完全信任。 但旬月以来得遭遇,让阳毅幸运的养成了一个十分宝贵,对未来至关重要的品质。 ——时刻保持警惕,时刻保持怀疑! 所以对阳城延,或者说对阳城延身后的外朝百官,乃至于‘外朝多为忠臣’这个说法,阳毅无法完全信任。 至于‘出言试探亲爹’这件事,阳毅也没有太大的负罪感。 ——万一老爹也被人骗了呢? 再说了,二人‘亲生父子’的概念,恐怕也只在生理学上成立;在情感层面,阳毅谈不上有多爱戴阳城延…… “混账东西!” 一声呵斥脱口而出,阳城延的目光当中,却不见丝毫愤怒。 “璞玉,璞玉啊……” 佯装恼怒的瞪大眼睛,又装摸做样的‘调整呼吸’许久,阳城延才略带些幽怨开口。 “为父能有何教?” “为人臣者,自当唯主君之命是从;阻主君行差纠错,致使母子反目!” “为朝臣者,则当以安稳朝局为首要,凡使朝野动荡之事,若非不得已,自当竭力相阻!” 言罢,阳城延便似是个受委屈的孩童般,颇有些可爱的闷哼一声,将头别向一旁。 听闻阳城延这番话,阳毅也终于放下了心中的顾虑,对老爹咧嘴一笑。 “大人恕罪,恕罪……” 待阳城延面色稍回暖,阳毅才又靠近案几,略带些迟疑道:“如此观之,太后所恶者,非为陛下之肱骨,而乃外朝百官。” “既如此,儿恐当官复原职,复为侍郎。” “唯有如此,方可使太后知儿非外朝耳目,而乃陛下肱骨?” 听阳毅说起正事,阳城延纵仍有些恼怒,也是不由正了正面色。 “然。” “若欲使太后息怒,免降罪于吾阳氏一门,二郎确当官复原职,日夜侍立于陛下身侧。” “待太后观知二郎之忠义,前时军议之事,方可不复为太后所恶。” 见老爹也对自己的看法表示认可,阳毅没由来的一恼。 “早说呀!” “早说清楚,我也不用白折腾这么久!” 此时,阳毅已经基本确定:早在决定打阳毅一顿板子的时候,让阳毅‘官复原职’的计划,就已经被阳城延所认定!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说得通阳毅为什么‘只是’挨了顿板子,而不是更严重的禁足、罚跪x天,乃至于滚出长安。 ——吕雉和刘盈之间没有问题,就意味着吕雉对于儿子刘盈培养势力这件事没有意见,甚至是乐见其成的! 这样一来,阳毅只需要证明那日军议,自己并非是代表外朝阻止‘吕雉’,而是从大局出发,为江山社稷计,才阻止‘太后’出兵就可以了。 那怎么证明呢? ——挨顿板子! 那顿板子,不单单是阳毅‘忤逆太后’的惩罚,更是阳城延替阳毅给出的间接证据。 ——太后信我,我真不是外朝成员;我做这些事,真不是我爹指使的! 你看,连我爹都打我板子了! 当然,如果只是挨一顿板子,多少还是会有些做戏的嫌疑。 可要是先埃顿板子,让吕雉消消气,再回刘盈身边,亮明自己‘你儿子的心腹’这个身份,就没有问题了。 只不过…… “老倔牛,给小爷折腾这老大一圈!” ——阳城延是成竹在胸,稳坐钓鱼台;阳毅可是被逼的连陵邑制度这种‘高危行业’,都差点纳入自己的职业生涯规划了! 静默片刻,到嘴边的抱怨之语,最终却还是被阳毅吞回肚中,郑重起身,对阳城延由衷一拜。 诚如阳城延所言:此间种种,阳毅获益良多…… 第0026章 官复原职 在和老爹阳城延进行这番极为深刻的‘政治启蒙课’之后,第二日清晨,阳毅便穿戴官服,走进了未央宫。 ——从阳城延口中,真正认识到如今朝局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之后,阳毅先前的很多盘算和猜测,都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就如阳毅曾以为:在那日军议之事后,太后吕雉必然不会允许自己回到刘盈身边。 即便官复原职,阳毅也必然会面临郎中令陈平,为阳毅量身定做的小鞋鞋。 可现在,阳毅却不这么想了。 如今的朝野格局,简单来说,就是刘盈年幼,吕雉担心刘盈被外朝夺权,所以跟随潜意识愈发强势起来,想要替刘盈攥紧权力; 而在这个过程中,吕雉所需要仰仗的吕氏外戚、周吕侯部旧等势力,借着吕雉的强势鸡犬升天,成长为了新的不稳定因素。 对于这样的状况,外朝的态度则有些纠结; 若直言阻止,一来吕雉‘阻止权力外流’的动机太过坚挺,外朝没有阻止的理由;二来,便是相较于外朝百官,吕雉显然更相信身边的政治盟友,外朝劝了也没用。 可要是不阻止,一来手中的权力实在太香,谁都舍不得放手;二来,若朝堂都为吕氏一党所掌控,那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又实在是让人有些心惊胆战…… 要真来一出‘汉二世而亡’的戏码,外朝公卿到了地底下,也都没脸见刘邦了。 对于这种状况,外朝偏偏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毕竟青史之上,也几乎没有类似的、具有参考价值的先例。 所以如今的局势,大概可以笼统归纳为:吕雉想替刘盈攥紧权力,吕雉身边的人则想借机瓜分权力,外朝想阻止吕雉又无从下手,只能勉强保证朝堂的安稳。 这样一来,阳毅对刘盈的处境,显然就乐观了很多。 就目前而言,太后吕雉所做的一切,还都是为了刘盈——起码吕雉是这么认为的。 而外朝公卿百官,也大都倾向于朝堂尽早安定下来,刘盈顺理成章的临朝亲政。 只有吕雉此时还仰仗的那些个亲戚、世叔们,才出于一己之私欲,想在其中搞破坏。 其心态,大概类似‘我才不管朝堂咋样、江山如何,老子只想多捞点好处’。 如此说来,阳毅官复原职,重回未央宫,担任天子刘盈的侍郎,也就是水到渠成了。 ——在得知阳毅是儿子刘盈的心腹之后,吕后即便再有气,也不至于对阳毅起杀心。 顶天了去,也不过是‘不喜’。 至于官复原职,重新担任侍郎之后,顶头上司陈平‘暗中使坏’的顾虑,阳毅也已经不担心了。 这同样很好理解。 一来,陈平本身的政治阵营是朝臣;而外朝对刘盈、吕雉母子二人的态度,目前还是不希望二人起矛盾,以免朝局动荡。 而在那日军议之后,阳毅又颇有些幸运的,得到了外朝的高度认可; 根据阳城延所反出的信息,此时的阳毅,已经被外朝隐隐视作‘维系太后、陛下母子之情’的关键纽带了。 ——毕竟除了阳毅,外朝也实在没什么能指望的人…… 既然外朝不希望吕雉和刘盈之间产生冲突,又寄希望于阳毅能承担起二人之间的‘母子情感维系桥梁’,那陈平再怎么心狠手辣,也不敢冒着得罪整个外朝的风险,跟阳毅这么个小人物过不去。 二来,便是如今的陈平,已悄然披上了‘太后智囊’的大衣。 而如今,吕雉自己都不想收拾阳毅这个‘吾儿之心腹’了,作为鹰犬的陈平,自更不敢违背吕雉的意志。 其三,则是阳毅难得的体会到了一次‘我爸是李刚’的快感。 ——昨晚,当阳毅提出‘对陈平有所忌惮’的想法时,老爹阳城延极为自信的拍了拍胸脯,豪横的丢下一句话! “二郎但可无忧,曲逆区区幸臣,得老夫在,必无胆为难二郎过甚!” “纵老夫无力回护,亦无大碍;老夫同萧相共事十数载,吾阳氏一门,同萧相亦略有交谊……” 低声默念出这句略显骄纵,却又莫名让人脊背一直的勉励,阳毅心中,被一股名为‘安全感’的情绪,塞了个满满当当。 “有靠山的感觉,真tm爽!” 暗自一挥拳,阳毅便抬起头,微笑着望向眼前不远处,仿佛耸立于云端的宣室殿。 “你的靠山,可比我家的老倔牛靠谱多咯~” “一个多月没见,还怪想你的……” ※※※※※※※※※※ 与此同时,长乐宫内,太后吕雉却是全然没有了关注阳毅的功夫。 此时的吕雉,再次恢复到了先前,将‘生人勿近’几个字铭刻在脸上的状态。 明明是七月初秋,长信殿内侍立着的宫女、寺人们,却都莫名感到脊背发凉,耳后阴风阵阵。 ——没有人知道这一次,又是那个不开眼的二货,惹到这位暴脾气的主子了…… “禀太后。” 一声温和的拜喏声响起,将殿内的阴冷之气却并未减弱分毫; 待众人偷偷侧过眼角,望向侧靠于榻上,眉宇间尽是杀意的吕雉,不由又赶忙低下头。 只片刻之后,殿内就宛如鬼屋般,落了个冷冷清清。 除了先前出声的陈平依旧拱手屹立在殿中央、一位甲士目不斜视的侍立于吕雉身侧外,长信殿内,再也不见第四道人影。 “何事……” 一声清冷到几乎不带任何温度的亲喃,惹得陈平也不由打了个寒颤,本就低下的头,也随着陈平九十度弯下的腰,使陈平的脸彻底消失在了吕雉视野当中。 “禀太后:齐王请见……” “不见!” 突然一声冷呵,惹得陈平慌忙跪倒在地,将额头紧紧贴在陈木地板之上,尽不敢再开口,吐出哪怕一个字。 “贱婢私诞之奴生子,竟也敢于吾当面自称寡人?” “哼!” 娇哼一声,吕雉满是烦躁的一挥袖,又恶狠狠瞪了陈平一眼,方大步向着殿后走去。 见吕雉的身影消失在殿内,陈平稍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心中不由长出一口气。 但如果陈平知道吕雉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只怕未来的整个人生,陈平心中,绝对不会再出现‘安心’这种情绪…… 第0027章 汉齐国祚 “臣阳毅,参见陛下!” 怀揣着些许激动走入宣室殿,阳毅朗声一拜,却迟迟没有等来预料中的答复。 略有些奇怪的抬起头,就见少年天子满脸愁容,以手扶额,正坐在御榻之上发呆? “呃……” 略有些无语的摇了摇头,阳毅便上前,来到距离御阶只五步的位置。 “咳咳。” “侍中臣阳毅,谨拜陛下~” 将音量再提高些,总算是让刘盈从呆滞中回过神,却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愁苦模样。 “哦,阳卿啊……” 嗯? 就这?!! ——阳毅还以为刘盈会学一下曹孟德,光着脚跑出来迎接自己呢! “个把月没见面,感情就淡了?” “应该不能吧……” 惴惴不安的自御阶侧来到刘盈身边,阳毅正考虑要不要开口问候一下,就见殿门处,出现一道惊慌失措的身影。 “陛下!” 那人刚一开口,刘盈愣是吓得差点从御榻上跳起来,急忙问道:“如何?” 就见那人面色惶恐的一拱手。 “禀陛下,齐王负荆至长乐外,未得太后召见……” 听闻此言,少年天子面色陡然一滞。 不知过了多久,刘盈才宛如被抽走灵魂的骷髅般,缓缓瘫坐在了御榻之上。 “齐王兄,命休矣……” 听到刘盈微不可闻的呢喃声,阳毅眼光猛然一闪。 “齐王……” “齐悼惠王刘肥?” 迟疑的做出猜测,阳毅的面上,顿时涌现出些许回忆之色。 根据阳毅在前世就学时,在学校所获知的知识,齐悼惠王刘肥,算是汉初相当特殊的一位诸侯王了。 倒不是刘肥做了什么特别的事,而是身份。 ——齐悼惠王刘肥,是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的长子! 准确的说,是刘邦迎娶吕雉后不久,吕雉身怀鲁元公主刘乐之时,刘邦跑到外面鬼混,和外室曹氏所生的私生子。 当然,就算刘肥的身份,在这个世代再怎么令人不齿,也终归是刘邦的血脉。 吕雉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便也没有太过为难;在刘肥的生母死于战乱后,就将刘肥接回了家,亲自养在膝下。 得到了当家主母对自身血脉的认可,刘肥自然就不能称之为‘私生子’了,而应该称之为:庶长子。 不过由于母族毫无助力、自身庶出、脾性憨厚,又被吕雉养在膝下,从小和刘盈一起长大的缘故,刘肥这个‘庶长子’,并未曾对刘盈造成过什么威胁。 刘邦心里也明白:刘肥虽然是自己的长子,但一来‘来路不正’,二来母族几近于无,绝非储位的最佳人选。 七年前,也就是高皇帝五年,汉军于垓下一战大胜,楚霸王项羽乌江自刎,汉室鼎立。 这时,一个突兀到有些刺眼的人名,出现在了刘邦面前的‘大汉疆域图’之上。 ——故齐王,田横! 陈胜吴广兴兵反秦之际,故战国时期的齐国王族复辟了齐国,由田儋自立为齐王。 但在自立为王短短一年之后,齐王田儋就被秦将章邯所杀;其兄田荣逃回齐地。 逃回故乡后,田荣也自立为齐王,任用三弟田横为将军,坐拥齐国。 之后,在各路诸侯联合讨伐‘暴秦’的过程中,田荣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并没有响应义军统帅项羽的号召。 对这件事,堪称‘小肚鸡肠’的项羽自然怀恨在心,于是在鸿门宴后,遍封各路诸侯为王时,偏偏没有承认田荣的齐王身份。 之后楚汉争霸,天下各路诸侯多亲汉、而反楚;齐王田荣更是记恨项羽没给自己封王,于是联络赵将陈余,想要齐、赵两国联合攻楚, 秦二世二年,项羽终于对田荣忍无可忍,发兵击齐,大破齐军,齐王田荣兵败身亡。 大军开入齐国境内,项羽再次上演了拿手好戏——兵锋所指,民不聊生;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借着齐人怨声载道的良机,田荣的弟弟、齐国大将军田横站了出来,收拢残部,对项羽发起了强烈的反击。 恰恰在这时,刘邦所率领的汉军,以及刘邦所召集的诸侯联军五十六万兵马突袭楚国,逼近楚都彭城! 无奈之下,项羽只能暂且放过齐国,回到自己的楚国,和刘邦所率领的诸侯联军大战。 而这一战,便是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一生当中,最大的一次失败。 ——楚汉彭城战役! 彭城一战,刘邦被项羽杀的丢盔卸甲,急的把儿子刘盈、女儿刘乐直往车下踹;老爹刘煓、媳妇吕雉尽被项羽所擒。 而齐国,则迎来了始皇帝驾崩之后的第三位齐王:田荣之子,田广。 ——出于‘父死子继’的理论依据,田氏三子田横在二哥田儋、大哥田荣先后死在齐王王位后,将大哥田荣的儿子田广尊为齐王,自己则做了齐国丞相。 这时,兵败彭城刘邦也反应过来:要想击败项羽,必须联合除项楚之外的所有诸侯。 紧邻楚国,位于交通、战略要道的齐国,自然也就进入了刘邦的视野当中。 彭城一战结束后不久,刘邦便遣使往齐国,告诉齐王田广、齐相田横:项羽可是从来没承认过田氏齐国,如果齐国归汉,我刘邦一定承认田齐的合法性。 小齐王田广自然是没有话语权,决定权都在田广的叔叔,齐丞相田横手中。 仔细考量过后,田横决定:答应刘邦,归顺刘汉,以缓解南方的楚国对齐国带来的压力。 既然齐、汉合为一家,齐国自然也就没有戒备刘邦的道理,所以就松懈了西南方向的守备。 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齐国放松守备之后没多久,横扫燕、赵的汉将韩信,借着齐国守备空虚的机会,顺势直接横扫了齐国! 甚至就连齐王田广,也被韩信麾下锐士斩杀! 田横自然不知道:齐国这块沃土,早已被韩信视为囊中之物;田横只觉得:刘邦你个大骗子! 愤恨之余,田横做出了两个决定。 一、和二哥田儋、大哥田荣、侄子田广一样,自立为齐王。 二、立刻烹杀汉使! 但田横万万没想到:自己烹杀汉使的举动,对时为汉王的刘邦所造成的刺激,要远比田横自立为齐王来得更大。 盖因为那个被烹杀的汉使,正是典故‘高阳酒徒’的主人公、汉开国元勋——曲周侯郦商的兄长、郦寄之大伯:郦食其…… 第0028章 太祖长子 韩信借机偷袭齐国,究竟是刘邦早有预谋,还是韩信出于私欲自作主张,后世人无从知晓。 但很明显的是:被刘邦这么摆一道,连国祚都失去之后,田氏齐国最后一位君主田横,再也没有了和刘邦穿一条裤子的可能。 失去了国土之后,曾经担任齐大将军、齐相,最终自立为齐王的田横,便率着门客五百,逃亡到了一座海岛之上。 紧接着,汉将韩信便上奏刘邦,请立为齐王。 当是时,汉军阵营猛将如云,良帅除韩信之外,却再无第二人。 无可奈何之下,刘邦只能暂且答应韩信的请求,封韩信为齐王。 又短短数年后,楚汉争霸时期,便在霸王项羽乌江自刎、汉王刘邦登基为帝宣告终结。 楚国灭了,刘邦也登基为帝了,韩信,也就到了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 ——开国大典结束仅仅一个月之后,齐王韩信便被解除兵权,被刘邦移封为楚王,在项羽曾经的封土做王。 韩信做了楚王,齐国就空了出来。 怎么办呢? 直到这个时候,刘邦才想起来:哦,琅琊以东不远处的一座海岛之上,还藏着一个曾经的齐王…… 同项羽征战近八年,刘邦也深感生灵涂炭,初步具备了‘以和为贵’的认知,就派人前往那座海岛招安田横。 刘邦许诺:只要田横归降,过往的一切既往不咎,并授予田横彻侯之位! 无奈之下,田横只好答应下来,坐船前往当时刘邦所在的‘东都’——洛阳。 但在来到距离洛阳三十里外的尸乡时,田横却停下了脚步。 使者问田横,田横说:汉王如今做了天子,我做了臣子,臣子拜见天子,应该沐浴更衣。 而后,田横便对身旁的门客说:几年前,刘邦和我一样,都是南面称孤的王;现在刘邦做了天子,我成了亡国之君,再去侍奉刘邦,这对我实在是莫大的屈辱; 再者,郦食其被我烹杀,他的弟弟郦商、侄子郦寄都在汉庭做官,对我必然有仇恨;即便刘邦不让他们找我报仇,我也会心怀愧疚; 刘邦叫我来洛阳,只不过是想看看我的样子,这里离洛阳只有三十里,我在早上把脑袋砍下来,你们中午就能送到洛阳。 说完,田横猛地一把剑,就悲壮的抹了脖子。 数个时辰之后,刘邦看到了由田横门客送来的人头,不由感叹道:田横兄弟、叔侄四人起身布衣,却又先后为王,如今更有如此见识,怎么会是不贤明的人呢? 于是刘邦垂泪下令:以诸侯礼厚葬田横,任命那两个前来送田横人头的门客做都尉。 之后的事,就让整个汉室天下,都感到震撼了。 ——在田横入土为安之后,那两个被任命为都尉的门客,拔刀自刎于田横墓前! 刘邦大赞二人忠义,又派人前往田横先前藏身的海岛,想要把田横那五百个门客接出来。 结果那五百门客听闻田横死讯,悲痛的在海岛上为田横立下衣冠冢,齐声唱过他们专门为田横所做的挽歌,便相继自刎于衣冠冢前! 消息传出,洛阳振动,天下骇然! 足足五百多人,人人皆忠义之人,没有一个贪生怕死之辈,全都追随田横而去! 这样的事,对于汉室初的思想文化,都带来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自那之后,‘一臣不侍二主’的思想,在汉室迅速散播开来,刘汉王朝特有的刚烈、忠义之风,散播到了天下每一个角落! 而那些门客为田横所做的那首挽歌,也逐渐为千家百姓所传唱,成为后世近千年专用的哀歌。 ——薤露。 ——华夏文化历史上,第一篇名垂青史的哀歌。 田横之事就此告一段落,刘邦在登基为帝后的第五个三十天,接到了临江王共尉起兵谋反的消息。 刘邦明白:项羽一死,其余的关东诸侯,也该到寿终正寝的时候了…… 当是时,关东大地上,东北角为燕王臧荼,北方为韩王韩信,燕赵以南是赵王张敖,再南是梁王彭越; 东南方,是楚王韩信,楚国以西,则是淮南王英布。 这七个异姓诸侯封土加在一起,使得汉室中央所能掌控的疆域,只剩下三秦之地,也就是汉室的关中。 而在韩信移封为楚王之后,齐国便成为了除关中外,唯一一处被汉室直接掌控的区域。 位于东海沿岸的齐国,甚至可以说是切断关东诸侯彼此之间的交通要道、使之无法轻易联络的钉子! 就和战国时期,燕、赵、韩、魏、楚五国合纵,秦国只与齐连横,就把诸侯联军吓退一样——雄踞三秦,掌握齐地的汉室,对于关东其他诸侯的威慑,也是不言而喻。 这样一来,齐国的战略意义,就被推到了无可比拟的高度。 刘邦对齐国做出的安排,也证明了这一点。 ——封皇长子刘肥为齐王,统御齐国七十三城! ——任平阳侯曹参为齐相,佐皇长子刘肥治齐! 七十三城,可谓是整个汉室,乃至于整个华夏历史之上,和平受封领土最大的诸侯国土。 而直到如今,萧何距离生命结束只剩下两年的此时,即将在两年后接替曹参,接任汉相大位的曹参,依旧在远距长安数千里外的齐都临淄,做齐王刘肥的王相。 在刘邦在位时期,齐王刘肥的存在意义,是以皇长子之身镇压齐地,威压关东的战略棋子; 而在刘邦驾崩、异姓诸侯被尽皆铲除,太子刘盈继位的现在,齐王刘肥存在的意义,便成为了汉室内部和谐的典范。 ——对于庶兄享有天下最广阔、最富饶的土地,天子刘盈毫无意见! 对于这一点,阳毅和刘盈的想法虽然不尽相同,但出入也不大。 从刘盈出生的始皇帝驾崩那年开始,刘邦几乎都在南征北战;刘盈平日里接触最多的,就是被母亲吕雉养在膝边的庶兄刘肥,以及长姊刘乐。 对于刘肥,刘盈不一定会有‘假装很友好’的念头,但一定会有最真挚、最由衷的亲近! 但现在,当阳毅亲自站在宣誓殿内,站在刘盈身旁,听刘盈绝望的发出‘王兄命休矣’的自语时,一段尘封的记忆,也如画卷般,在阳毅眼前徐徐展开…… 第0029章 主少臣忙 不出阳毅所料,刘盈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阳毅的猜测。 “昨日辰时,齐王兄抵长安,朕不甚欢喜,便出长安二十里以迎。” “暮时,朕于宣室设宴,欲同齐王兄畅叙久别之情。” 说到这里,刘盈满带着绝望的面色之上,稍涌现出一丝愧疚。 “家宴之上,母后亦于朕旁……” 都不用刘盈继续说下去,阳毅就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嗨……” “在家待了个把月,居然把这件事给错过了……” 也不能怪阳毅大意,实在是这段历史,本该发生在几个月之后,刘盈行大赦后的孝惠元年冬十一月。 上次军议之事过后,阳毅出于稳定关东宗亲诸侯的考虑,便托季布给刘盈带话,提议尽快召关东宗亲诸侯朝觐长安。 这不,机缘巧合之下,刘肥来长安的时间提前,这件事发生的时间,也被提前到了昨天晚上…… “这傻小子……” 阳毅正暗自腹诽着,就听刘盈继续面色惨然的解释道:“朕同齐王兄,自小便同长于母后膝下,情同手足。” “齐王兄离长安足七年有余,得见齐王兄,朕不甚欢愉,多饮了些酒……” 说到这里,刘盈面色之上,已满是自愧。 “若非朕酒后失言,王兄何来此劫?” “若王兄为母后治罪,朕背负忤兄之污名,当何以面天下人?” 说到这里,刘盈已经稍带些不成器的抹起了泪。 而阳毅,则陷入一阵漫长的思虑之中。 齐悼惠王刘肥,阳毅自然是毫无兴趣,也没有任何‘交好’的打算。 但在刘盈登基之后,齐王刘肥的存在意义,就颇有些微妙了。 ——如今在长安做皇位的,是刘邦的二儿子刘盈;太后是刘盈的生母吕雉! 而除了刘盈,刘邦其余七个儿子中,有足足六个都被封在了关东! 这七人当中,除去今年才三岁,还没来得及被封王的老八刘建,以及已经得封淮南王,同样只三岁,因年幼没有就国的老七刘长之外,其余五者皆已就国! 二十二岁的老大刘肥王齐地、十岁的老三刘如意王赵地、年仅八岁的老四刘恒为代王、七岁的老五刘恢为梁王,同样七岁的老六刘友为淮阳王。 齐、赵、梁、代、淮阳——五个诸侯国,可谓是东南西北中皆有包含。 齐在东,代在北,赵在中,梁位西,淮阳于南。 这样一来,刘肥这个‘大哥’的身份,在这一代刘氏宗亲中的意义,就发生了些变化。 ——皇帝哥哥刘盈好不好? 这些诸侯王不知道。 ——太后嫡母吕雉好不好? 这几个宗亲诸侯也拿不准。 远在封地,久离长安,又基本都未成年,这些小诸侯王们判断自身处境的来源,就只剩下了两个。 其一:对于大哥刘肥,皇帝哥哥刘盈和太后嫡母吕雉,是如何对待的? 其二:俺们还住在宫中的生母,是个怎样的遭遇? 太后嫡母能放生母来和我们相聚吗? 只要这两方面不出问题,那有刘盈的兄弟们分别镇守各个方向,关东起码能有三十年太平。 但可惜的是:从这两个判断来源之上,刘邦的小儿子们只会感受到满满的恶意…… 老大刘肥生母早亡,自小被养在吕雉膝下,自然没有生母一说。 老三刘如意的生母,就是大名鼎鼎的作死能手戚夫人…… 老四刘恒还好说,生母薄氏,本就在吕雉身边伺候,算是个不起眼的老实人儿。 而老五刘恢、老六刘友的生母,则一直同戚夫人‘私交甚笃’…… 如果一切都按照原有的历史轨迹,那在此次朝见长安的过程中,这五位宗亲诸侯,只有代王刘恒能顺利把老娘领走。 老五刘恢、老六刘友二人,能不被老娘牵连,平平安安回到封国,就已经很不错了。 至于可怜的老三刘如意,别说带老娘回封国做王太后了,如果阳毅不插手,恐怕连自己都要搭在长安…… 如果真的发生‘诸王子朝长安者五,得迎母者一、另有一人亡长安’的事,那几十年之内,关东就别想安稳下来了。 ——关东大地,可不只有刘邦这些个未成年儿子做王! 刘邦的弟弟刘交、侄子刘濞,可就盘踞在曾经,由项羽掌控的吴楚之地! 所以无论是刘恢、刘友二人的老娘,还是刘如意本刘,阳毅都是要想办法救一下的。 这无关乎私欲,只是出自于‘稳定关东’的政治考虑,以及对刘盈个人形象的考量。 至于刘肥…… “要不要出手呢……” 从本心上来说,阳毅并不太想出手。 因为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刘肥此番是能搞定吕雉,并平安回到齐国的。 既然刘肥自己能搞定,那阳毅也没必要为此,把吕雉再得罪一遍。 ——太后之怒,阳毅的细胳膊细腿,还是遭不住…… 但刘盈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阳毅欣喜之余,悄然改变了心中的想法。 “唉……” “若齐王兄为太后所罪,往后,朕诸皇弟、楚王叔、吴王兄,当如何信朕?” “朕莅临神圣,却护不得一家之安和,又何谈代天牧民,以治天下元元?!!” 声泪俱下的说出这几句话,刘盈便满是绝望的闭上双眼,摇了摇头,躺在了榻上。 “阳卿,且退去吧。” “朕,乏了……” 听着刘盈心灰意冷的轻语,阳毅心中,却已是掀起了风涛海浪! ——刘盈在乎自己在宗室内的风评、在天下百姓心中的声望! 刘盈从未想过躺平!! 刘盈心中,仍旧想做一个好皇帝!!! 想到这里,阳毅眼带狂喜的看着眼前,已有些‘风烛残年’之气息的刘盈,心中不由涌现起一个念头。 “历史上的刘盈疯狂作死,难道就是因为这件事?” 越想,阳毅就越觉得有可能。 ——或许刘盈并非是被‘人彘’吓死,而是在看到人彘之后,预测到了自己在宗室内的风评、在天下人的名望。 预测到自己将来的负面形象,刘盈才对皇位心灰意冷,开始混吃等死…… 反应过来这一点,阳毅便不再犹豫,对刘盈郑重的一拱手。 “陛下勿忧!” “臣即刻亲往长乐,代陛下恳请太后,赦齐王之罪!” 第0030章 大汉高后 出乎大多数后世人所料:长乐宫在最开始,其实是汉室皇帝的居所。 在丞相萧何建成未央、长乐两宫之后,高皇帝刘邦除了在外征战的日子,只要回到长安,就一直是住在长乐宫。 至于皇后吕雉,则是被刘邦安排住在长乐宫以西的未央宫。 这个安排,究竟是刘邦对吕雉的尊重,还是带着‘眼不见心不烦’之意的疏离,后人无从得知。 但在刘邦驾崩之后,天子刘盈,却被留在了母亲原本居住的未央宫。 至于本该由刘盈居住的长乐宫,则被吕雉以‘廷议多于长乐,吾暂代陛下行涉政事,居未央多有不便’为由,给霸占了…… 长乐宫本是皇帝的宫殿,就意味着后宫嫔妃们,也都居住在长乐宫宫殿群。 此时的长乐宫内,便住有四位品级在‘良人’以上,并有儿子在关东为王的后宫嫔妃。 至于其余未能诞下龙脉的嫔妃,则大半在刘邦驾崩后遣散出宫;也有几个想不开的,决定追随刘邦而去。 先皇驾崩,新皇登基,那‘太妃’这种性质的群体继续待在皇宫中,多少显得有些碍眼。 但长乐宫中的上前宫女、寺人们却并没有发现:自打高皇帝刘邦驾崩之后,过去了将近三个月,那四位‘夫人’中的其中三位,都好似人间蒸发般,顺理成章的消失在了长乐宫…… · “还未开口?” 一处阴僻的小殿内,三位衣衫破旧,发丝散乱的妇人紧紧抱在一起,目光中,尽是无边惊恐。 而当那个魔鬼的声音响起时,三人娇躯猛地一紧,惊慌失措的流下泪水,不由抱得更紧了些。 听闻吕雉阴冷的询问声,甲士明显听出了吕雉不甚美丽的心情。 但即便如此,甲士也只能硬着头皮,恭顺的低下头。 “禀太后,未曾……” 甲士略带些颤音的回复,并没有将吕雉的注意力吸引分毫,只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三位妇人,缓缓走进殿内。 “说!!!” 一声震天般的娇呵,顿时惹得那三个妇人一惊,连忙松开彼此抱紧的手。 其中两个妇人稍一对视,便跪爬到吕雉面前不远处,将头在地板上磕的砰砰作响! “太后,太后赎罪!” “妾身不敢,再也不敢忤逆太后了!” “太后饶妾一命啊太后!” 看着两个曾经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姐妹’,此时却如丧家之狗般,在面前摇尾乞怜,吕雉却丝毫感觉不到愉悦。 ——因为吕雉最在意,最记恨的一人,此时明明已是色衰之妇,却依旧在不远处瞪大双眼,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哼!” 愤恨之余,将那两个哭声连天的妇人一脚踹开,吕雉便走到一旁,慢条斯理的端坐下来。 “戚夫人,竟无言说于吾?” 阴冷的发出一声告诫,吕雉便稍叹口气,面色不改的道出了一段足以令殿内所有人,都在刹那间骇然失色的话语。 “赵王如意,生于高皇帝二年;彼时,正值高皇帝汇诸侯之兵,同项楚对峙彭城之时……” “梁王恢、淮阳王友,均生于高皇帝五年;彼时,又值高皇帝兴仁义之师,于垓下大定乾坤之际……” 说到这里,吕雉的眼角悄然眯起,望向远处那妇人的目光中,竟带上了极霜寒意。 “高皇帝久离长安,戚夫人诞下子嗣,只恐赵王如意,非为高皇帝血脉吧?” “嗯?” “若只赵王如此,便也无甚,戚夫人怎利令智昏之如此地步,竟于宫中网罗助力,遣婢女至高皇帝榻前,屡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高皇帝在世子八,蒙戚夫人之巧智,今竟有三者血脉存疑?” 言罢,吕雉终是面色阴戾的抬起头,直勾勾望向不远处,那早已面色呆滞的妇人。 “戚夫人如此行事,吾身以为太后,若置之不理,岂不有负高皇帝恩德……” “吕雉!!!” 话音未落,就见那妇人凄然一声厉喝,浑身颤抖的直起身,满是惊怒的瞪向吕雉。 “若非汝吕氏拥兵自重,党羽遍布朝野,今日,吾便当为太后!!” “吾儿如意,当为汉天子也!!!” 静。 极致的静。 妇人短短两句话,就让这长宽不过十数丈的小殿,陷入了极致的宁静当中。 就连那几个打算悄然退下,以免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事的甲士,也纷纷将呆滞的目光,移向了那满目仇恨,却又面带惧色的妇人。 良久,那妇人似是释然,又似是有了底气般,渐渐不再颤抖。 “欲以此等污秽,蔑吾母子二人?” “休想!!!” “待吾儿至长安,必当以此间事相问,那时,看汝吕雉何以塞天下悠悠众口!!!!!!” 这一下,别说吕雉面前的两个妇人了,就连殿内负责看管的甲士们,面上都流露出了心如死灰的神情。 ——早该走的…… 早点退下,就不会听到这些足以让殿内所有人,都祸及身家性命的话了…… 便在这足以令人窒息的沉寂当中,一声明明清脆,却丝毫不令人感到悦耳的轻笑声响起,惹得殿内所有人,都感觉脊背一凉! “呵……” “如今看来,高皇帝临崩之时所言,当无错矣。” “戚夫人得宠于高皇帝当面,不过乃觊觎神圣,妄图母凭子贵……” 说着,吕雉便轻笑着起身,来到那两个依旧跪在地上,面上却丝毫不带生存欲望的妇人面前。 “戚夫人以为,其子赵王,当取吾儿刘盈而代之。” “二位夫人以为如何?” “可亦以为梁王、淮阳王当莅临神圣,为神州赤县之长?” 可惜,吕雉的轻询声,并没有让两位已经了无生趣的妇人,从无尽的绝望中回过神。 又沉默片刻,吕雉终是目光晦暗的撇了眼远处那妇人,才在甲士陪同下走出小殿。 而吕雉领行前的‘低声’吩咐,却久久环绕于小殿之内,似是为三位妇人敲响的丧钟…… “分而缚囚之!” “赵王如意母戚氏,神智昏聩,忤逆太后,黥其鼻,去其舌!!!” 第0031章 技惊长乐 当阳毅谈胸露背,背负荆条,来到长乐宫西宫门外时,居然发现了一个和自己几乎同样打扮的人? 那人气质和善敦厚,眉宇间稍带些焦急,敞开的衣袍露出略有些发福的腹背,背上绑着的荆条,竟被太阳照的有些反光! “嗨……” “做戏也得做全套吧……” 这么个微妙的时间点,再结合阳毅方才在未央宫所闻,眼前这人,可不就是当今天子刘盈唯一的兄长,高皇帝刘邦的长子,齐王刘肥? 看着刘肥后背上那几根被剃干净,宛如定海神针般光滑的荆条,阳毅不由腹诽着摇了摇头,走到宫门前约十五步,缓缓跪了下来。 不片刻,宫门处便有甲士一人上前,却并没有如阳毅预料那般,露出大义凛然的模样。 “阳侍中此何为?” 嗯? 居然认识我? 略有困惑的心语一声,阳毅又看了看那人的面庞,却并没有感到面熟。 暂且将眼前这人的身份撇在一旁,阳毅只跪着一拱手:“请公代为通传:故侍中臣阳毅,昧死百拜,以谢太后不罪之恩!” 就见那甲士面色稍一滞,因试图扶起阳毅而伸出的那只手臂,最终还是被收了回去。 “还请稍待。” 对阳毅稍一拱手回礼,那甲士便回过身,快速向着宫内跑去。 看着那疾驰而去的背影,阳毅心中,不由涌现出些许疑惑。 “看上去,年纪不比我大多少啊?” “怎么就官至长乐宫宫门尉了?” ※※※※※※※※※※ “罪臣阳毅,昧死百拜,叩谢太后!” 走入长信殿内,阳毅目不斜视的走上前,直直叩拜了下去。 恭顺乖巧的模样,惹得吕雉都有些疑惑起来,不由将上半身稍稍前倾,好仔细看看阳毅的模样。 看了好一会儿,吕雉才算是看明白:阳毅这幅架势,分明是…… “负荆请罪?” 不由轻声呢喃一声,吕雉便轻挥挥手,示意身旁的寺人上前,替阳毅将背上绑着的荆条取下。 “嘶!” “呼……” 看着阳毅下意识发出的吸气声,以及被寺人取下,其上沾有绯红的荆条,吕雉心中的恼怒没由来的散去大半。 “倒是个恭顺的……” 对阳毅的恼怒消去大半,但吕雉一开口,语气中还是带上了若有似无的疏离。 “阳侍中官复原职,便乃前时之事了结;今何以负荆请罪于长乐?” “莫不以为吾肚量微狭至斯,竟连‘忠言直谏’,都闻不得?” 听着吕雉在‘忠言直谏’几个字上狠狠咬下的语调,阳毅顿时明白过来:对自己这个‘狂妄之徒’,吕雉心里,还是有气没消的。 不过也还好——肯说出来,就说明即便有气,也没剩多少。 如果真是一点都没消气,估计吕雉连提都不会提上次那件事。 肯开口说,就是愿意给阳毅台阶下了,只看阳毅接不接。 “臣,不敢!” “上旬,太后召公卿百官于长乐,以议军国大事,臣彼时口出狂言,乱吾汉家军国大政,此臣罪之其一。” “其二者,太后仁厚宽和,自高皇帝驾崩,便代陛下临朝理政,朝公百官皆交口赞之。” “于舞阳侯之事,太后当自有筹策,臣位鄙,实不当枉论。” 在寺人的协助下将衣袍穿戴好,面不改色的道出自己的‘罪证’,阳毅便稍抬起头,满是郑重的跪回地上。 “其三,臣为陛下肱骨,却行悖逆太后之举,险损陛下同太后母子之情,此臣不忠!” “其四,太后身以为天下母,臣为民,反不思恭顺太后,乃臣不孝!” 铿锵有力的结束自己对自己的‘控诉’,阳毅眼眶边沿,悄然留下两行热泪;语调竟也有些哽咽起来。 “幸太后、陛下宽仁,恕臣之罪;臣归家,得嫡母、家父训诫,后于家自省罪孽……” “今陛下欲复臣之职,臣纵万死,亦无颜复为侍禁中;然陛下之命,臣又不敢不从……” “故臣此来,一乃谢罪于太后驾前,二,便乃恳请太后,劝陛下收回成命!“ “臣,臣……” 泣不成声的吐出两个字,阳毅便顺着哭腔,一头又磕在了地板之上,双肩止不住的颤动。 看着阳毅在眼前跪地叩首,转眼哭成一个泪人,再回想一番阳毅方才所言,吕雉坚如磐石的心,莫名的软下些许。 “盈儿憨直纯善,怎玩伴亦如此……” “唉,罢了罢了~” “终归是吾儿之臣……” 暗自叹口气,吕雉便稍整面容,尽量将面上寒意敛去大半,方示意一旁的寺人上前,将阳毅从地上扶起。 “卿既可恭闻双亲教诲,负荆请罪于长乐之外,便无言不孝;知己之谬误,自省而知愧,便无言不贤。” “知护天家母子之情,卿,更无言不忠矣……” 闻言,阳毅嗡然抬起头,面色满是呆滞的做出了一个震惊至极的表情,。 过了良久,阳毅才满带羞愧的抿紧嘴唇,任由脸颊被洪涛所席卷,长身一拜。 “臣,臣……” “臣谢太后!!!” “谨愿太后长乐未央,陛下千秋万代!!!!!!” 许是被阳毅声情并茂的演技所打动,又许是不忍让一个未冠少年在面前嚎哭叩首,吕雉终是没忍住,让一抹极其少见的温和,出现在了自己的眉宇之间。 “及卿复官一事,便莫再推辞。” “此既皇帝之明令,便为君言;君,无戏言。” “吾汉家,亦无朝令而夕改、君令而太后阻之道理。” 听闻此言,阳毅又是咧嘴哭了两下,才乖巧懵懂的点了点头。 “臣,谨遵太后教诲,日后必当忠君奉上,为陛下之命是从!” “善。” 满意的点了点头,吕雉面色之上,才终于出现些许亲和。 “卿且起身。” “吾汉家,非嬴之暴秦;君臣对奏,勿须行如此大礼。” 听闻吕雉此言,长信殿内侍立着的宫女、寺人们,终于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算下来,得有好些日子,没再太后脸上看见如此‘和善’的笑容了…… “臣,不敢!” 怎料又是一声拜喏声响起,让殿内众人,包括吕雉都面色一滞。 就见阳毅面色纠结片刻,才似是下定决心般,猛地一拱手。 “臣此来,亦得陛下之重托,恳请太后答允……” 第0032章 铮臣之相 “齐王……” 听闻阳毅无甚底气的恳求,吕雉稍一思虑,便面色淡然的挥挥手。 “且坐下说话。” 听到这句话,阳毅心中才长出口气,再三拜谢,才在一旁的筵席上跪坐下来,却依旧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今日这场好戏,算是意料之外,倒也还在阳毅计划之中。 自上次军议之后,阳毅对如今朝堂格局的看法,已然发生了些许变化。 对于吕雉,阳毅也从最开始的饱含敌意,变得相对乐观了些。 ——以后祸乱朝政的是吕雉,跟太后又有什么关系? 说白了:作为刘盈的臣子,阳毅需要时刻保证自己的脚步,始终紧跟天子刘盈。 这无关于对错,只关乎屁股和政治姿态。 用阳毅的话来说,就是政治人设。 举个例子:当朝丞相萧何,是个什么人设? 从阳城延对阳毅的话语中来看,萧何的人设,就是对任何政治斗争都不插手,只在乎朝堂安稳,政治格局稳定的‘国之柱石’‘栋梁之臣’。 稳稳站住这个人设,萧何才能名正言顺的安坐丞相府,无视外朝的明争暗斗,置身事外,只做个给汉室兜底的保险。 ——万一政治斗争造成什么严重结果,有萧何在,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至于阳毅的便宜老爹阳城延,人设和萧何也有些类似:一个只知道关心本职工作,其他事都不愿意插手的技术宅。 那么阳毅的人设,应该是什么呢? 结合阳毅在那次军议的表现,以及家族背景,阳毅可能的政治人设,其实不外乎两个。 要么,是阳城延出于外朝的利益,派去向吕雉发起自杀式攻击的炮灰! 再要么,就是一个懵懂的,带着些许天真烂漫的‘无知青年’。 对于阳毅而言,这个选择并不很艰难。 从那次军议之后,阳城延对阳毅所做出的安排来看,阳城延的意图也非常明显。 ——将阳毅在那次军议上的表现,解释为无知青年一时冲动,行差就错之举。 这样一来,无论是阳毅挨板子,还是今日到长乐宫‘负荆请罪’,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了。 要想站稳‘刘盈身边的懵懂青年’这个人设,今日这场好戏,阳毅是非演不可的。 只不过事发突然,齐王刘肥之事,让阳毅决定把这场好戏的演出时间,提前到今天而已。 从吕雉的反应来看,阳毅的表现还算合格——起码在吕雉这里,阳毅‘憨厚率直’的人设算是立住了。 那么接下来…… “皇帝既欲代齐王求情,何不亲至长乐?” 思虑许久,吕雉终是稍带迟疑,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对于吕雉这个疑惑,阳毅自也是早有腹稿。 “禀太后。” 就见阳毅又一拱手,想都不想,就用一副叙述事实的口吻道:“陛下本欲亲朝太后,然为臣所阻……” “为何?” 闻言,阳毅略有些羞愧的低下头,糯糯道:“臣本以为,今日,便乃臣同陛下最后当面……” “陛下欲代齐王求情于太后,然臣恐太后余怒未消,陛下代齐王求情,或当使太后怒及陛下,有损天家母子情谊。” “故臣力阻陛下,亲至长乐,以代陛下受太后之怒……” 看着阳毅似是个犯了错的孩童般,在自己面前羞愧的低下头,吕雉心中对阳毅的怨气,终于是尽皆散去。 “皇帝果真欲亲至长乐?” 见阳毅又是不假思索的点点头,吕雉终是长叹一口气,面上缓缓流露出些许怜爱。 “痴儿啊……” “痴儿……” 随着刘盈恭顺的模样出现在脑海当中,吕雉只觉刹那之间,所有的消极情绪都烟消云散。 就连此时依旧跪在宫外,等候自己宽恕的齐王刘肥,吕雉都不觉得那么面目可憎了。 暗自点了点头,吕雉的注意力,终于集中在了阳毅身上。 “率真,憨直,又忠心耿耿,倒颇有铮臣之相。” “只不知其能、其识如何……” 心中起了考校之意,吕雉便不动声色的抬起头,淡然望向阳毅。 “既如此,阳侍中且试言:齐王之罪者何?” “吾又因何当赦齐王之罪?” 吕雉话中的考察之意,阳毅自也是听得明白。 即便心中早有腹稿,阳毅也不得不做出一副沉吟思虑的模样,才遥一拱手。 “太后既问,臣不敢不言。” “齐王之罪,乃欲颠覆上下尊卑,悖逆枉上,君前失仪!” “太后、陛下当面,齐王竟敢端坐上位,此,可论之为心怀叵测!” 义正言辞的道出这句话,阳毅便直起身,目不斜视的望向上首的吕雉。 一副铁面无私的架势,就连吕雉也是被吓得不清。 “何……” “果真至如此之地?” 见吕雉面露迟疑,阳毅并没有改变原计划,继而道:“及太后问臣,因何当赦齐王之罪。” “臣愚以为,其因有三。” “其一,齐王者,乃陛下之独兄。” “太后召关东诸侯朝长安,今齐王先至,而余者皆于途。” “若诸王未至,齐王便为太后所降罪,恐其余诸王当误以为:太后召诸侯朝长安者,乃欲广罪诸王。” “此于陛下同关东诸王仲季、伯侄之谊不利,亦或使关东不稳。” 说到这里,阳毅的面色已然有些郑重起来。 “其二,齐王座上位,当乃酒后之举,亦蒙陛下之相邀;纵失举,亦从君令而行之,此合君臣之道。” “且此间事,虽首为齐王之失,然亦有陛下亲邀之故;若齐王当罪,则陛下威仪亦损……” 听到这里,吕雉对阳毅的看法,与之前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许是吾多虑了……” “侍中阳毅,当非外朝之耳目,而乃盈儿之肱骨良才?” 不能怪吕雉不够警惕,实在是阳毅摆出的姿态,让吕雉挑不出任何毛病。 从走进这殿内,阳毅没有哪怕一个字提到‘齐王无罪’或‘罪不至于此’。 恰恰相反:阳毅对齐王刘肥的指控,比吕雉还要苛刻! 至于阳毅所罗列出的‘刘肥应该宽恕’的理由,也无一不是出于刘盈的立场去考虑。 关东安稳、宗亲和睦、天子威仪…… 别说是阳毅了,哪怕是当朝丞相萧何做出这般姿态,吕雉都免不得要怀疑:酂侯这是投效吾儿门下了? 第0033章 阳大忽悠 欣赏归欣赏,吕雉面色之上,倒是没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淡然的看着阳毅,等待着阳毅还没说出口的第三条‘辩护词’。 见吕雉如此淡然,阳毅心中稍一紧。 但在说出第三个依据,看到吕雉随后的神情变化之后,阳毅终于是长松了一口气。 “其三,若罪齐王,或使太后蒙不慈庶子之污名……” 话刚说出口,阳毅就见到吕雉眼角猛地一紧! “唉……” “也不知戚夫人,还有没有挽救的余地……” 暗自摇了摇头,阳毅便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样,重新跪拜下来。 “臣,臣断无妄议太后之意,臣只……” “无妨。” “阳侍中但可直言。” 见吕雉面上淡然顿消,神情突然变得严肃,阳毅稍松口气,才将自己的看法娓娓道来。 “太后或不知:臣父虽身九卿之贵,然臣,本为庶出。” “臣生母早逝,自幼时起,臣便同嫡兄长于嫡母膝下。” “前时军议,臣于太后当面大言不惭,归家之后,为嫡母大布家法,以杖罚之。” “然平日,臣嫡母亦恐‘勿慈庶子’之污名,臣偶有不恭之举,嫡母亦皆告于家父处置。” “臣为嫡母布家法所惩,无以行走,嫡母亦不曾薄于臣,屡遣家中奴仆寻得金疮之药石,以供臣用。” “臣嫡母夏氏,长安朝公皆赞曰:贤于内;故臣以为,臣嫡母之所为,或乃妥当之举……” 说到这里,阳毅便明智的止住了话头,不再往下说下去了。 ——‘教人怎么做嫡母’这种事情,拿自己的经历隐晦暗示一下,就可以了。 阳毅要再多说,恐怕就要把吕雉对自己好不容易生出的那点好感,给再次败坏干净。 阳毅也非常确定:自己话中几近于‘明示’的深意,吕雉肯定能听明白。 不出阳毅所料,只稍一思虑,吕雉面上就流露出了一丝迟疑。 而这种神情,阳毅刚好见过…… ——可不就是上次军议,吕雉明明很不愿意,却又不得不答应暂时在匈奴面前让步时,脸上出现的那一抹不甘? 既然有‘不甘’,这就说明:对于刘肥,吕雉已经有了‘忍着恶心饶一命’的倾向了。 “再加上刘肥亲自道个歉,给这位太后的宝贝闺女再割让点封土……” 如果其余的事都按原本的历史轨迹,那齐王刘肥‘君前失仪’的事,应该就算是完美解决了。 “卿代皇帝,为齐王求情,怎一言、一词,竟无齐王之良善?” 突闻吕雉不忘最后出言试探,阳毅不由暗自提高警惕,表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 “臣同齐王无旧!” “且齐王虽秉性憨直,然昨日之事,齐王当难辞其咎!” “及臣之所为,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代齐王求情于太后当面者,皆因陛下之故也。” 闻言,吕雉终于是放下了心中的担忧,满意的点了点头。 “得阳卿在,皇帝远居于未央,吾亦无忧矣。” “唯望复十年,阳侍中仍以今日之忠直,侍于皇帝左右。” 明明是一句略带调侃意味的赞赏,却惹得阳毅一丝不苟的直起身,对上首的太后吕雉郑重一拜。 “臣,谨遵太后懿旨!” 在心中,阳毅也不由暗自许下诺言。 ——只要十年之后,皇位上坐着的还是刘盈,那我阳毅即便依旧是个侍郎,也无怨无悔…… 随着阳毅颇带些天真烂漫的政治表演,长信殿内的氛围,也罕见的逐渐回到正常的温度。 从吕雉的神情中,阳毅虽然看不出太过明显的心理变化,但光是这幅几乎‘面无表情’的神情,也足以让阳毅感到自豪了。 ——当今天下,除了皇帝刘盈能例外,吕雉看谁不像是欠自己几万万钱的老赖? 就连朝中的三公九卿,都很少能在吕雉这里得到一个好脸色! 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吕雉看谁都像被欠了钱,看阳毅能‘面无表情’,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接下来,阳毅原以为可行性不高的方案,也可以试着推动一下了。 “既皇帝以为,吾当赦齐王之罪,那……” 吕雉话音未落,就见阳毅稍一抬头,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嗯?” “阳卿有言说于吾?” 见吕雉如此配合的提问,阳毅暗自得意片刻,面上却做出一个纠结至极的表情。 “启禀太后。” “代齐王求情,此乃臣蒙陛下所托;及齐王事,臣亦有些许私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言无妨。” 从吕雉口中得到满意的答复,阳毅面色不由一沉,意味深长的对吕雉一拱手。 “还请太后屏退左右!” 这话一说出口,殿内好不容易正常起来的氛围,突然再度回到冰点。 ——倒不是因为吕雉,而是殿内侍立着的宫女寺人们,无一不将惊诧的目光,撒向了那道仍旧显得有些瘦弱的身影。 “屏退左右……” “除曲逆侯、舞阳侯,可还有第三人于太后当面言:屏退左右?” 带着这个问题,殿内众人不约而同的环视一周,从每一个‘同事’眼中,都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没有! 除了曲逆侯陈平、舞阳侯樊哙之外,绝对没有第三个人,在吕雉面前提过这样的要求!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几个时辰前,还被整个长安公认为‘太后公敌’的侍郎阳毅,要变成太后的肱骨心腹? 阳毅身后的少府阳城延,乃至于阳城延背靠着的丞相萧何呢? 片刻之间,无数双眼睛滴溜溜直转起来。 而吕雉,也是在一阵短暂的失神之后,发出了自己的命令。 “且退下吧。” 只轻轻一声呢喃,宫内数十道人影便尽数退去,只留下两名年轻的甲士,手扶剑柄立于吕后身侧各十步的位置。 ——自二十多年前,燕太子丹遣荆轲出使秦国,在始皇帝嬴政面前上演了一出‘图穷匕见’的好戏之后,华夏大地,便已经再也没有第二个荆轲扬名天下的可能了。 待殿内只剩四人,阳毅又是做出纠结不已的模样,磨蹭许久,才终是决然一拜。 “臣以为,齐王之罪,可赦。” “然罪虽可赦,亦当于齐王有所惩戒,以儆效尤!” 说到这里,阳毅不由上身前倾,语带深意道:“太后当知,齐王之封土,足七十三城之巨……” 第0034章 君臣长幼 “阳卿!” “怎可如此?!!” “齐王兄刚至长安不过三日,卿怎可劝太后削夺齐王土?” “若宗亲诸侯闻之,岂不以为太后觊觎诸侯土,心远长安而乱之?” 当阳毅结束与吕雉的‘秘议’,满怀心事的回到未央宫时,迎接阳毅的,自然是少年天子刘盈困惑的面庞。 不过这一次,阳毅并没有太大的担忧。 ——比起上一回军议,此时的刘盈,显然淡定了很多。 开口时的口吻也不像上次那般,带着兴师问罪的架势,反而更像是希望阳毅能解答困惑。 就见阳毅面色淡然的轻笑一声,便上前些,来到刘盈身前不足两步的位置。 “陛下以为,齐王昨日之所为,仅凭陛下代为求情,便可得太后宽恕?” “纵太后暂恕齐王之罪,待日后,太后念及齐王昨日之举,当有何感?” 说到这里,阳毅不忘做出一副失望的神情,摇头叹息道:“臣负荆往长乐,恰遇齐王归于长乐之外,亦背负荆棘。” “然荆棘之刺皆已剃净,宛如锄杆……” 闻言,刘盈不由面色一红,略有些尴尬的轻咳两声。 “咳咳……” “齐王兄幼丧生母,在外奔波数年,方为母后接回沛邑,身子是虚了些……” 见刘盈这幅羞涩的模样,阳毅也不忍多说,只稍一沉吟,便面色凝重的拉起刘盈的手,到御阶边沿坐了下来。 “齐王此番之所为,陛下念仲季之情而勿怪,此自乃陛下之仁善。” “然陛下试想:若齐王如此作为,而终未受惩戒,此间事为宗亲诸侯知晓,当做何感?” 不等刘盈给出答案,阳毅便坚定的抿紧嘴唇:“宗亲诸侯必以此,视陛下以少弱可欺,而于关东放浪形骸,为祸地方!” “朝臣闻陛下于齐王勿怪,忠者或以为陛下仁善,然陈、周之流当何为?” “轻则斥陛下坐视齐王违律,徒使陛下威仪尽失;重则,以此间事献谗言于太后当面,以离间陛下同太后母子之情也!” “如此,陛下可明白臣因何故,以劝太后削齐王土?” 听到这里,刘盈终是面色黯然的低下头,若有所思道:“朕知矣。” “齐王兄行差就错,当种因而得果;朕为昆季,只可恳请太后轻罪于齐王,而非不罪齐王!” “若不如此,关东诸侯皆以为朕仁善可欺,便当效齐王之举,行悖逆枉上之事。” “朕仁善之举,看似恭顺兄长,兼怜宗亲,实则寡恩于天下,薄万千之黎庶! 听闻刘盈严肃的道出自己所得出的结论,阳毅认可的点了点头。 “陛下当知:陛下首为国祚社稷之主、神州赤县之长;次,方为刘氏宗亲之宗长、齐王之昆季。” “同齐王,及日后同楚王当面,陛下亦当谨记:陛下同齐王、楚王,当首论君臣尊卑,次,方论宗亲长幼。” 略有些谨慎的道出这些稍带敏感的话,阳毅便自然地将话头一转。 “及陛下所虑,臣亦已办妥。” “此番,非太后削齐王土,而乃齐王自罪不已,方献齐国城阳郡于长公主,以为汤沐之地。” “如此,此间事纵诸侯闻之,亦当以为此乃齐王舍土与姊,恭友姊季之举也。” 听到这里,刘盈纵是心中,对大哥刘肥仍旧带着些羞愧,也不由对阳毅稍一拜。 “蒙卿算无遗策,方使朕未因酒醉,而行大错……” 看着刘盈依旧一副如犯错稚童般的模样,阳毅不由摇头一笑,矜持的拱手一回礼。 “陛下当以此为戒,日后少饮些酒……” 见阳毅还有闲情雅致调侃自己,刘盈又是脸一红,略有些尴尬的摆了摆手。 但刘盈不知道的是:‘少喝酒’这个建议,是阳毅真心所劝…… ——谁让太史公的《史记》当中,刘盈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才在二十三岁的年纪英年早逝呢? 虽然司马迁这人,在阳毅心中着实没有什么史家权威,但没有其他更权威的信息来源,阳毅也只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毕竟再怎么说,酒肉女色节制一点,雀食对身体状况有显著的好处。 当然,作为臣子,阳毅最多也就只能劝一句‘少喝酒,注意身体’。 至于‘少到后宫转悠’,阳毅不敢说,也不能说…… ——早点生下皇长子、生下更多的儿子,可是封建皇帝的硬性kpi来的! 要是阳毅真劝刘盈‘注意节制’,回头再让吕雉知道了,‘断国家之血脉’的大锅,阳毅可背不起! “话说,这傻小子的大儿子刘恭,应该快出生了……” 正当阳毅回忆起前世记忆中,所容纳的历史知识时,刘盈那仍旧满带愧疚的神情,再次让阳毅有些无奈起来。 “阳卿所言,朕皆知矣。” “然齐王此番入朝,因朕之故而失封土,朕仍有愧……” 看着刘盈钻牛角尖的别扭模样,阳毅心中不由长叹口气。 “呼~~~” “这傻小子……” 定了定神,阳毅决定:让眼前这位天真烂漫的小皇帝,早点认识到人间的黑暗! “臣方才所言,陛下可还记得?” 轻声一问,自是引得刘盈连连点头。 “自是记得。” “卿言:朕首为天子,次方为齐王之昆季。” 却见阳毅闻言,将脸色缓缓沉了下去。 “高皇帝封齐王者,乃彼时社稷初立,关东异姓诸侯遍布;故高皇帝封长子为齐王,遣平阳侯为齐相。” “此,乃欲以齐王‘皇长子’之威、平阳侯‘开国第二侯’之能,镇压关东异姓诸侯。” “然今,彼时之异姓诸侯尽无,唯长沙王于五岭之北,以为吾汉家遮蔽南越赵佗之屏障也。” “即齐王之立,乃因镇压异姓诸侯之故,今异姓诸侯尽皆授首,齐王之土,便当缓行削夺,以化为郡县。” 说到这里,阳毅终是长出口气,面色恳切的望向刘盈。 “陛下自知:陛下首为天子,次为齐王之昆季。” “然齐王知其首为齐王、为陛下之臣,次为陛下之仲否?” “纵今日知,来日知否?” “纵齐王知至百年,待彼时,齐王之子、孙继位为王,其,当知否?” 第0035章 餐前甜点 告别陷入思虑的刘盈,从未央宫走出,踏上回家的路,阳毅不由隐隐担忧起来。 齐王刘肥是个什么样的人,阳毅自然有九成以上的把握。 ——铁憨憨。 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齐悼惠王刘肥的一生,几乎是‘憨’字的完整示范。 当今太后吕雉身怀六甲,怀着鲁元公主在家养胎时,老流氓刘邦一时没忍住,便在隔壁村寻得外室曹氏。 鲁元公主出生在沛县后没多久,齐悼惠王刘肥,也出生在了隔壁村,与生母曹氏相依为命。 当时的刘邦还只是秦泗水亭长,色大胆小;有胆偷腥,却根本不敢将刘肥母子接回家中。 就连送些钱粮接济,对当时的刘邦而言,都颇有些吃力。 ——要知道就连樊哙、周勃这样的‘狐朋狗友’,刘邦都是凭借到兄长刘仲家蹭饭,才勉强‘养活’的! 就这样过了几年,始皇驾崩沙丘,二世继立,天下诸侯并起,战火骤燃。 等刘邦从芒砀山上走下,回到丰、沛之地招兵买马,打算大干一场时,刘肥的生母曹氏,早已经死在了战乱当中。 自那时起,刘肥就一直被吕雉养在身边。 等刘肥十五岁时,汉室立,刘邦就把刘肥扔到了关东,去做齐王了。 儿时‘单亲’,之后又很少见到父亲,长期寄人篱下,被嫡母吕雉养育的经历,养成了刘肥胆小懦弱,极易动摇的性格。 就拿前时之事来说:吕后‘召宗亲诸侯朝长安’的诏书一下,刘肥就屁颠屁颠来了。 非但来了,而且是宗亲诸侯中,第一个赶到长安的! ——要知道齐国,可是远在东海沿岸! 纯按距离来看的话,齐国与长安的距离遥远程度,应该仅次于汉室东南版图的吴国、东北版图的燕国,只与楚国大致持平。 可现如今,别说吴王楚王、赵王代王了,就连坐镇关东门户,王都睢阳城距离函谷关,直线不超过数百里的梁王刘恢,都还没有到长安…… 再说昨天那件事:刘盈二两马尿下肚,喝上了头,开口让刘肥上座,刘肥就真不管不顾坐上去了! 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刘肥因‘上座’之事惹怒吕雉之后,所做出的选择也是让人大跌眼镜。 ——陪同刘肥一起来长安的齐国内史一劝,刘肥就想都不想,将城阳郡割让出来,给大姐刘乐做了汤沐邑。 而城阳郡,足足占了如今齐国疆土的三分之一,甚至还要更多一些…… 再然后,不知是被谁又暗中威胁,刘肥更是做出了一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把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姐姐刘乐,尊为自己的王太后! 只能说,刘肥这个人,几乎没有‘耳根子’这种东西。 别人说啥都听、说啥都信,做出来的事没有任何诸侯王应有的成熟、稳重可言。 自然而然,阳毅对刘肥这么个脾性柔弱的齐王,也就没有太大的担忧。 但话又说回来,就像阳毅方才对刘盈所言:人是会变的。 有些事,可能并不是某人原本就想这么做,而是被身份、地位,以及拥有的能量所影响,才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就拿如今盘踞关东,南面而称王的这些个关东宗亲诸侯来说:大约二十多年后,身为高皇帝刘邦第七子的淮南王刘长,就会因为‘谋逆’而饿死在囚车之上。 那刘长是天生脑后有反骨,从小就憋着要造反? 再有:大约四十年后,如今盘踞东南之地的吴王刘濞,便会伙同楚王刘交的孙子刘戊,以及齐王刘肥的四个儿子,发动那场留名青史的吴楚七国之乱! 那刘濞是天生逆贼? 楚王刘戊跟随刘濞造反,是号称‘温润长者’的爷爷,楚元王刘交所教? 刘肥的四个儿子,从小就被刘肥教育‘有机会就抓紧造反’? 如果真是那样,那阳毅也用不着如此麻烦,去考虑怎么解救刘肥、穷思怎么拯救刘如意母子了。 无论是二十年后,因带着四十几个人扯旗造反,而憋屈丢掉性命的刘长,还是将战火席卷汉室半壁江山的吴王刘濞,实际上都不是什么‘天生逆贼’。 这些人,都只不过手上的剑锋利了,府库钱粮充实了,国中军队日益强大了,才萌生出‘要不,试一试?’的想法。 所以对于关东这一票有谋反‘前’科,未来有可能为祸地方的宗亲诸侯家族,阳毅不可能去学后世某些历史歪歪文,来一出‘开局点杀汉祚逆贼’。 盖因为历史上绝大多数‘顺天承命’,都是一次又一次的‘无路可走’,所硬生生逼出来的。 说再简单点就是:谋逆的从来不是某个个体,而是当时促成此人谋逆的时代背景,以及促成这个群体意志出现的原因。 至于后世人能在历史上看到的,不过是这个群体意志的代表人物,以及其个人欲望、个人得失、成败而已。 好比元末至顺年间,即便没有开局一个碗的朱八八,蒙元的江山也早就坐到了头。 明末天下大乱,也不是杀两三个汉奸,如吴三桂之流,就能阻止满清入关的。 如此说来,阳毅对关东宗亲诸侯的看法,也就显而易见了。 ——不管这个人在历史上做过什么,只需要按部就班,一视同仁,统一按照‘准逆贼’的标准去削弱,就可以了。 就比如齐王刘肥,如今坐拥齐地七十三城,号称关东第一大诸侯国。 掌控如此辽阔、富庶的封土,哪怕刘肥没有歪心思,手底下的人也未必不会有。 但要是没有了这个辽阔到令人咂舌的领土,哪怕刘肥的子孙当中,出了个一出生就哭嚷着要造反的煞星,心里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底气。 毕竟‘觊觎神圣’这种事,要是心里没底气,没有一半以上的把握,没有人会愿意赌上身家性命,放弃已有的生活,去做以卵击石的蠢事。 当然,对于关东宗亲诸侯的削弱计划,距离具体提上日程还远了些。 此时的阳毅,还是将大半注意力,放在了让刘盈坐稳皇位之上。 而脑海中的历史知识,也同样在此刻此反反复复的提醒着阳毅:此番,关东宗亲诸侯朝长安,齐王刘肥‘上座’事件,还仅仅只是一道开胃菜…… 第0036章 少府之重 等回到家中,阳毅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被嫡母夏氏给召了去。 无奈之下,阳毅只能稍整衣冠,走入后院,就见嫡母夏氏、长兄阳去疾二人,正坐在院内槐树下的石桌两侧。 “母亲,兄长。” 规规矩矩的一拱手,顿时惹得阳去疾回过头,旋即赶忙起身,面色复杂的走到夏氏身后。 见阳毅前来,夏氏也是面色嗡时一僵。 “二郎来了啊……” “且坐,坐下说话。” 感受着这怪异的氛围,阳毅带着疑惑上前,乖巧地将半边屁股坐上石凳,等待着嫡母夏氏开口。 下意识回过头,同阳去疾又对视一眼,夏氏才迟疑的开口道:“二郎近日来,可有何烦心之事?” “家中可有何事,母亲办的不如二郎心意?” 嗯? 什么情况? 被夏氏这没头没尾的询问一吓,阳毅只疑惑地摇了摇头。 “家中大小事务,母亲安排都甚是妥当,儿怎敢有他议?” “平日里,母亲亦对儿百般慈爱,怎今日……?” 见阳毅不似作伪,好像是真的被自己给问懵了,夏氏面上疑色稍缓,又面色清冷的侧过头。 “大朗。” “近些时日,可有欺压昆季?” 闻言,阳去疾也似是被吓到般,赶忙一躬身。 “母亲,儿同毅弟自小情同手足,兄友弟恭,怎会行欺压之事?” 母子二人这一问一答,更是弄的阳毅摸不着头脑,面色也有些尴尬起来。 “难道是我做了啥出风头的事,让大哥阳去疾觉得丢脸了?” 正当阳毅思虑起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时,夏氏一语,总算是解开了阳毅心中的疑惑。 “既无不顺心,二郎因何起分门别户之欲?” 就见夏氏满带疑惑的发出一问,眉宇间,竟还稍带上了些许忐忑。 “若吾有何处不妥当,二郎自可直言便是;何以分门别户,徒惹物议?” 听到这里,阳毅才恍然大悟,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原来是这事儿……” 夏氏要不说,阳毅自己都快忘了。 ——先前,阳毅还没认清朝堂局势,天真的以为是刘盈、吕雉、朝堂三足鼎立。 自己属于刘盈阵营;吕氏外戚、周吕部旧都是吕雉的小弟;父亲阳城延,则天然属于外朝朝臣阵营。 彼时,阳毅为了避免父亲阳城延的政治阵营画上疑点,就曾向老爹提议:自己分家别户,好让阳城延和自己这个身为‘皇党分子’的儿子撇清关系,免遭阳城延所在的外朝阵营,以及吕雉身后的吕氏外戚、周吕部旧所猜忌。 毕竟阳城延所在的位置,分量实在是大了些…… ——少府卿! 或许此时,在汉室中央贫困、乏力的现在,‘少府’的能量还不那么明显; 身为少府卿的阳城延,充其量也不过是主建长安城的总工程师。 但若是看看之前的秦少府,以及阳城延之后的汉少府都是什么样,就不难理解‘少府’这个位置在封建皇权时代、在三公九卿政治体系中的地位了。 先说秦少府,为后人所耳熟能详的,正是在二世继位、天下大乱之际,险些力挽狂澜,保嬴秦江山不绝的秦将——章邯! 彼时,陈胜吴广于大泽乡起义,关东旧六国之后纷纷起兵响应,战火几乎是一夜之间,便燃及整个天下! 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乱况,秦廷手中可依仗的军事力量,却是捉襟见肘…… ——曾在始皇帝嬴政的带领下扫灭六国,一匡天下的大秦锐士,其中有足足三十万,都被部署在了北方长城一线! 另有足足五十多万,更是早在始皇帝年间,就被征越大将任嚣、赵佗带走,到五岭以南,征讨百越之地。 遍地战火,诸侯并起,咸阳却无多少可用的兵力,该怎么办? 便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秦奸赵高,做出了其一生当中,几乎称得上是最明智的一个决定。 ——关门!放少府! 赵高一声令下,时任秦少府的章邯大笔一挥,秦帝国的战争机器,便在顷刻之间响起轰鸣声。 一箱箱弓羽箭矢、一车车刀剑戈戟被章邯从秦少府武库提出,而后,被装备给了原本征发到骊山,修建秦始皇陵的数十万刑徒手上。 按理来说,这样一支乌合之众所临时组成的武装力量,顶多也就能放缓秦廷灭亡的速度。 但之后发生的一切,却出乎了说有人的预料…… ——在短短七日之内,章邯便凭借少府的武器储存、骊山的刑徒,组建起了一支至少四十万人的武装! 对这四十万刑徒军做出‘杀敌三人,尽赦罪罚;杀十人,加官进爵’的承诺之后,章邯第一场战役,就重挫起义军首领——自立为楚王的陈胜! 扫灭陈胜麾下大将周文所部十万余叛军,章邯继续率军东进,东出函谷,第二战,大泽乡起义的始作俑者陈胜,便在章邯的猛烈攻势下兵败身亡…… 在此之后,章邯更是大开无双,先后击败田臧、李归、邓说、伍徐、蔡赐、宋留,一举夺回关东门户——荥阳! 就连霸王项羽的叔父项梁,都没能从章邯手上讨得一点便宜,连连败退,狼狈而逃,最终马革裹尸…… 若非巨鹿一战,章邯撞上破釜沉舟的霸王项羽,王离、涉间又在身后拖章邯后腿,只怕后世的史料记载当中,就会是如下这段记载: ——秦二世元年,贼陈涉、吴广反大泽乡,乱六月,为少府平; ——后有故六国余孽项籍、刘季等流为乱关东,为少府次序平定…… 这,就是秦少府的能量。 在二世在位、赵高乱权、朝堂一片乌烟瘴气、尽为贪婪奸邪之辈掌权,天下到处农民起义的危急存亡之秋,秦少府仅凭一己之力,就可以让气数已尽的嬴秦,来一次回光返照! 与秦少府相比,汉少府虽低调了些,却也是不逞多让。 ——恰恰是汉少府的存在,让武帝猪爷得以丝毫不顾及后勤保障,酣畅淋漓的和匈奴人打了大半辈子! 到头来,等少府也撑不住场面,天下百姓遍地哀嚎,甚至开始出现农民起义的预兆时,武帝爷一封罪己诏,天下嗡时重归安和。 而如今,阳城延所掌控下的少府,也同样具备‘只凭一己之力,就能保江山不失’的潜能! 只不过这个潜能,需要伴随着汉室中央的逐渐强盛,才会慢慢被挖掘出来。 第0037章 分门别户 秦少府章邯,能凭一己之力,就险些挫败陈胜吴广所掀起的大起义; 汉少府阳城延,将来也必定会具备‘只要我在,谁也别想祸乱汉祚’的底气! 而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可以说前途远大,可以说风光无限,但与此同时,却也是如履薄冰。 如此庞大的能量,被一个名为‘少府卿’的人独自掌握,朝堂能安心? 东宫长乐的太后、未央宫里的皇帝能安心? 这倒不算大问题,只要阳城延一直这么懂事,立住如今这幅‘技术宅’的人设,就不会为人猜忌。 但这个‘不会被猜忌’,是以‘朝堂政治格局正常’为前提的。 现如今,无论是阳毅先前以为的‘刘盈、吕雉、外朝三足鼎立’,还是如今已经认识到的错综复杂,都绝对和‘正常’搭不上半点关系! 很简单:外朝要想让政治格局维持稳定,就一定会在意少府,在意阳城延的倾向! 皇帝刘盈想掌权,也必然不可能放过‘少府’这么一条光速君临天下的捷径; 即便现在还不着急掌权,不着急掌控少府,刘盈也绝对不会允许少府被他人,尤其是那些有能力掌控朝堂大权的人,或势力所染指。 反过来说,也是同样的道理。 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人物,吕雉必然对少府的重要性,有着极其明确的认知。 为了‘替儿子’掌控权力,吕雉必然会对少府有所‘关注’。 吕氏外戚、周吕部旧等阵营,无论是想借助吕雉掌控朝堂大权,还是借机往军队插手,也都绝不会放过少府这么个大杀器。 总而言之:如今朝堂各方势力、各个政治阵营,无论是忠还是奸,无论是君还是臣,都希望少府能为自己所掌控。 而在这‘群狼环伺’的情况下,各方势力唯一能达成一致的,就是底线。 ——要想让朝堂继续像如今这般,保持表面上的平稳,各方势力维持‘斗而不破’的微妙平衡,少府,就必须时刻保持中立! 一旦少府明显倒向某一方,就必然会使得其余各方暴跳而起! 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阳毅才会在前段时间,向老爹提出分家别户,好让阳城延维持‘中立’的政治倾向。 毕竟阳毅的额头上,已经焊死了一块名为‘刘盈心腹’的标签。 不过后来发生的事,让阳毅眼花缭乱之余,都有些忘记这件事了。 “分门别户……” 自语一声,阳毅便开始权衡起利弊来。 彼时,阳毅眼中的朝堂,是泾渭分明的三方:外朝,东宫,以及未央宫。 外朝想把控朝政,架空君权; 东宫吕雉想大权独揽,做千古第一女帝; 未央宫的天子刘盈,则想君临天下,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封建皇帝。 但后面发生的事,显然让阳毅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有多天真。 如今的朝堂,远非‘三足鼎立’这个词,就能解释清楚的。 外朝、刘盈、吕氏外戚等各方的倾向、诉求,以及彼此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纽带,本就足以让人头大; 再加上吕雉这么一个‘双面人格、双面诉求’的太后,更是让朝堂的格局变得百般复杂,宛如错乱的毛线球! 在这种情况下,阳毅分门别户,和老爹阳城延划清界限这事,就要重新捋一捋了。 老爹阳城延,身少府之责,处朝臣阵营,个人更倾向于中立,以促成朝堂的安稳。 对于皇帝刘盈,包括阳城延在内的整个外朝,都是有心效忠的。 至于将长子阳去疾派去东宫,则是阳城延为了避免阳毅这个‘皇党分子’的存在,会让人以为少府已经为刘盈所掌控,从而使吕雉、刘盈母子二人之间出现嫌隙,才做出的安排。 大概要表达的意图就是:我大儿子给太后做事,二儿子在陛下身边伺候,太后、陛下我都效忠,谁也别想往我身上泼‘离间天家母子’的脏水! 这样一来,阳毅再欲盖弥彰的分门别户,做出一个‘和老爹阳城延划清界限’的姿态,就显得有些虚伪、做作了。 ——分门别户而已,又不是断绝父子关系…… 即便阳毅真的凭借分门别户,让阳城延避免了‘倾向于皇帝刘盈’的阵营疑点,也还是没用。 因为没了阳毅这个二儿子,阳城延还有阳去疾这个大儿子呢! 大儿子阳去疾,已经被阳城延派到了太后身边。 如果阳毅帮刘盈,就会让阳城延被贴上‘皇党’标签,那长子阳去疾帮太后做事,岂不还是会让阳城延贴上‘太后心腹’的标签? 政治标签这种东西,可不是那么好贴的~ 想明白了这些,阳毅便认识到:自己是否分家别户,跑到外面单独住,好像区别都不是很大。 甚至可能不出去住,还会更好一些,免得节外生枝,给外人落下一个‘阳家父子不合’的口实。 但看着眼前面带疑虑的母亲、目光中暗含委屈的兄长,阳毅还是暗自摇了摇头,下定了决心。 “回母亲的话。” “儿欲分门别户,非家中有使儿不顺心之事,亦非母亲之故。” 面色淡然的做出解释,阳毅便笑着起身,对夏氏一拜。 “男子十七而始傅,后当分门别户,此乃伦理纲常,亦乃律法之所定。” “儿乃庶出,复半旬,便岁十七,自当分门别户,自食其力……” 见阳毅面色平淡,语调沉稳的给出解释,夏氏却依旧是满目迟疑。 “纵如此,亦非分门别户不可?” “今长安功侯贵勋,家中庶子有几人分家,又几人别户?” “二郎纵年十七,亦可于家中暂住几岁,待大朗娶妻生子,复议分家之事不迟?” 闻言,阳毅只稍叹口气,环顾一圈左右,才稍走上前,离母亲夏氏、兄长阳去疾近了些。 “母亲当知:今朝堂诡波暗涌,大人又负少府之重,实万众瞩目,如履薄冰。” “今大兄事太后身侧,儿侍陛下左右,虽似万全,实则稍有不慎,便乃举家之祸事矣……” 见阳毅郑重其事的说起这些略带敏感的话题,夏氏这才反应过来:二儿子分家别户,恐怕是出于一些不可言说的考量…… “既如此……” 迟疑的呢喃一声,夏氏便又抬起头,稍带试探道:“二郎侍陛下左右日久,当于陛下、太后多有知解?” “今大郎事长乐,二郎可有劝诫之语,遗兄长知?” 对于夏氏话语中的试探,阳毅只当没听出来,目不斜视望向一旁的大哥阳去疾,郑重一拜。 “兄为长,弟为幼,本不该言及‘劝诫’,然母亲即问,弟不敢不言。” 稍客套一番,待兄长阳去疾拱手回礼,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阳毅才郑重上前,目光诚恳的望向阳去疾目光深处。 “兄长事长乐,当谨记一言!” “勤于事,寡于言;专本分,远杂谈;当知者知,不当知者,兄长万万不可知晓!” “纵知,亦不可为二人道……” 第0038章 秦钱半两 在阳毅的坚持、老爹阳城延的默许之下,阳氏二郎始傅别户的事,便算是敲定了下来。 不知是出于当家嫡母的气量,还是出于对长安物论的忌惮,夏氏一边帮阳毅收拾着家当之余,还遣人送来了一些财物。 准确的说:是阳毅即将分离出去,新组建的小家庭所要用到的启动资金。 “这……” 饶是对此时的钱币有心理准备,但在看到被奴仆搬入房内的两个大箱子时,阳毅还是被吓了老大一跳! 此时,市面上的钱币还并未统一,从故战国六强各自的货币,到春秋时期的刀币,市面上都有所流通。 但要说货币信誉最好、百姓接受度最高的,那无疑便是秦半两钱。 二十六年前,始皇嬴政一统天下,旋即开始了自己的大统一之路。 首当其冲的,便是关乎天下统一之后,与各地贸易往来息息相关的货币。 至于后世闻名遐迩的书同文、车同轨,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作为华夏历史上第一个统一政权的缔造者,始皇嬴政也是十分具有魄力的做下交代:铸钱半两,外圆内方,寓意天圆地方也。 就此,华夏历史上第一种统一货币:秦半两钱,便出现了。 现如今,距离始皇嬴政统一天下、发行半两钱才过去不到二十六年,距离始皇驾崩、秦廷灭亡,也才过去不过十五年。 最关键的是:在秦王朝覆灭之后,天下又经历了四年多的楚汉争霸,以及一直延续到汉太祖刘邦驾崩的异姓诸侯之乱。 不严谨的说:直到刘邦驾崩前几个月,汉室最后一位异姓诸侯(长沙王默认忽略)——燕王卢绾逃亡匈奴,汉室才算是彻底统一。 开国皇帝刘邦到死,才将将完成版图的基本统一,帝都长安都没被建造完成,就更别说什么统一货币了。 天下饱受战乱之苦上百年,四海贫困,汉室也是对萧何所制定的政治纲领一脉相承——秦家剩下的东西,修修补补,能用就用着先! 包括写做《汉律》,读作《秦法2.0》的法律条例、几乎完全照搬的政治体系、乃至于与秦丝毫不差的地方行政体系,都是‘汉承秦制’最有力的证据。 法律都能在《秦法》的基础上盗版,钱币,那就更不用说了。 ——半两钱能用,就先用着呗~ 反正天下百姓也习惯了,无为而治无为而治,还是少折腾,让百姓好好发育发育再说。 如此复杂的时代背景下,阳毅这么一个汉官,在家中得到嫡母送来的‘秦币’,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秦币的‘半两’,是真的每一枚钱都有半两重…… 秦、汉度量衡基本一致,一斤的重量取长、宽、高各一寸(2.3cm)的黄金重量为标准。 换算到后世的度量衡,一汉斤,便约等于258g,大致等于后世华夏常说的半斤。 此时的一斤又为十六两,秦币又每一枚重半两。 这就意味着每一枚秦半两,重量都有足足八克以上! 而此番,嫡母夏氏给阳毅送来的,足足有二万钱……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从老爹阳城延那里,阳毅也大概能拿到相同数量的资金。 四万枚半两钱,加在一起,重足有一千二百五十汉斤! “呼~” “还得专门找个车,就为了搬这两箱钱……” 要是在后世,阳毅有300kg钱要搬,那就算是把腰搬折了,阳毅也肯定不会觉得累! 但在此时,这几万枚铜钱,对于一个即将组建,且什么都没开始组建的新家庭而言,却显得稍有些捉襟见肘…… “阳大。” 将飞散的思绪收回,阳毅稍一声轻唤,便从怀中取出一块身份牌。 “这几日,在城北寻块地,距未央远不过一里,长宽各三十余步便可,作价勿逾万钱。” “若寻得,便以此牌引地主……” “呃,言地主:自备车马,至府内搬钱。” 将新房宅基地的事交代下去,阳毅目送阳大领命离去,便在屋内蹲下来,看着眼前的两个大木箱发呆。 其实,阳毅还是更习惯后世那种交了钱,就能很快住进去的买房模式。 但很可惜:如今的长安,恐怕不会有任何一座空置的宅子出售。 ——汉室建都长安,虽然还没建起长安城,但周围地区的地价、田价,都已经比二十年前翻了数倍有余! 无数机灵的百姓正削减脑袋,拼着几代人的积蓄,都想住进连雏形都还没展现出来的长安城内。 光是自三年前,长安城城墙区域划分明确开始,就已经有至少五万户百姓,从周边地区搬到了长安城内! 反正高皇帝刘邦说的嘛:家家户户百亩田,一片宅基地,房子自己盖! 至于宅基地在哪,那就看百姓头脑活不活络了。 没办法,阳毅只能派阳大先去看看,有没有大小合适,且被荒废,或还没被分配出去的宅基地,买下来再说。 后续盖房子的部分,阳毅倒不怎么担心。 ——阳毅的老爹,可是少府卿来的! 天下九成九的能工巧匠,都在阳城延掌下的少府做事! 七年前,这些能工巧匠在短短一年之内,建成了长乐、未央两宫;在接下来的几年当中,他们还将建成汉都长安! 对于这样的专业人士而言,一栋宅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个时代,又没有装修之类的说法;等阳毅把宅基地买来,从老爹那里讨来一张手令,到少府领几个工匠、瓦匠之类,把宅基地一交,就可以坐等收房了。 而此番分家的原因,倒也不全是阳毅向嫡母夏氏所解释的那般复杂。 主要是阳毅实在很难在阳城延、夏氏、阳去疾这三个‘陌生人’面前,演的好像大家有多亲近似的…… 嫡母夏氏、大哥阳去疾还好说——好歹一个不是亲妈,一个是同父异母的哥哥,即便生分点,也不会有人察觉到异样。 但在老爹阳城延面前,阳毅真是难受的雅痞! 恭顺、孝敬? 不熟…… 不恭顺? 回头就是一个‘不孝’的大帽子扣上来,阳毅当场社会性死亡!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与其继续待在家里,战战兢兢的装出一个‘孝子’的模样,倒还不如趁机搬出去。 等习惯了这突如其来的‘亲情’,有了心理准备,阳毅再多来看看老人家,也是可以的嘛~ 除了这个略有些尴尬的个人原因之外,阳毅此举,其实还带有一丝侥幸。 “臣可是刚到十七,就盘算着分家别户,自力更生了啊……” “陛下距离十七岁的日子,也不远了呢…… 眺望着未央宫所在的方向,阳毅满是不甘的发出一声哀叹,竟久久不能释怀…… 第0039章 蛇鼠之议 长安,尚冠里。 华夏史上,第一块明文记载的贵族聚集区。 自高皇帝刘邦定都长安,一直到新莽篡汉,尚冠里,便一直是汉室权力金字塔尖的象征。 原因无他:非功勿侯、非侯勿相尔。 在汉室,非刘姓子民所能达到的最顶峰,便是二十一级军功勋爵的最高一级:彻侯。 而彻侯的身份,意味着此人曾在军队立下过不世功勋,也意味着此人在理论上,随时都具备被拜为丞相的资格。 除了‘非侯勿相’的政治潜规则,武人身份在汉室的政治成分加持,也是相当可观。 ——汉之长吏,非立有武勋者所不能任! 就是说在汉室做官,无论是多小的部门,只要是一把手,那就必须是有军方履历,且立下过一定武勋的人才能担任。 如县一级单位的县令、郡一级单位的郡守,中央朝堂的三公九卿属衙,乃至于三公九卿掌控下的分支部门,都无例外。 通常情况下,汉县令大都是县尉转正;郡守则多为中央朝堂的‘中郎’群体外放。 至于长安朝堂有司属衙的一把手,那更是从地方提拔上来的佼佼者。 这样一来,汉室的政治体系中心思想,也就很明确了。 ——没当过兵? 滚去当一辈子刀笔吏吧你! 这很容易理解:县尉,乃一县治安、地方武装掌控者;即便是在内陆的‘和平地区’,一县之地也会掌握至少百人的正编武装,以及数倍的青壮。 如果没有‘杀敌xx个、斩首xx级’的履历,那别说从县尉升任县令了,就连县尉的位置,都不可能坐得稳。 郡守那就更不用提了——人均带有‘中郎’底子的汉家郡守们,无一不是文武双全的猛人! 盖因为‘被任为中郎’的先决条件,是在边郡戍边达到一定年限,且立下显著的功勋! 用后世的话来说,汉中郎,就是边防部队中的战斗英雄,被汉室中央视为未来的储备干部。 至于从地方升任到中央,亦或只是从县令升为郡都邮、从郡守升为九卿有司属臣,也都无时不刻需要‘武夫’身份做背景。 汉室官场奉行的人才选择标准,其实主要就两条。 一、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资历要老。 二、相由心生,帅的可靠——丑的不要。 这两点,说白了就是一要熬资历,二要长得帅。 但这两点,在足够显赫的武勋面前,其实都可以忽略。 只要你是个很能打的将军,那即便你还不到二十岁,你也可以像霍骠骑那般,成为青史之上第一个还没加冠成人,就位列军方二把手的大人物! 同样的道理,只要有拿得出手的武勋,那即便是凤雏庞统,放在如今的汉室,也绝对可以位列相宰,而不为外人所轻视。 想来也正常——如今位列朝班,执掌大权的那些个开国元勋,在二十年前,可都还只是刘邦的狐朋狗友,多贩夫屠狗之辈! 有几人能是大帅哥? 又有几人是什么‘积年老吏’? 所以说到底,在汉室做官,其实只有一个亘古不变的要诀。 ——武勋! 而尚冠里,就是汉室武人阶级最顶端的那一批人,所聚居的地方。 只不过和大多数封建王朝一样:任何特权阶级中,都会或多或少的掺入一些蛀虫…… · “阳氏二郎,果真要分门别户?” 绛侯府,在今日迎来了几位举足轻重的‘贵客’。 赋闲在家的周勃端坐上首主位,当朝郎中令曲逆侯陈平、卫尉曲成侯虫达,以及暂时赋闲的颍阴侯灌婴为宾,分而落座于客堂两侧。 听闻陈平此问,周勃目上浓眉猛一皱,面带疑惑的望向左手边不远处的陈平。 “郎中令以为,少府此何意?” 在周勃看来,阳氏二郎阳毅分门别户,必然是阳城延的安排。 至于目的…… “鄙人亦有些拿捏不准。” 就见陈平稍一思虑,对身侧的灌婴、对面的虫达二人拱了拱手。 “今阳氏,二郎侍陛下左右,大郎事长乐之中。” “少府此举,当以此效忠于陛下、太后当面,以绝风闻。” “然今阳二郎分门别户,又似是少府有意避嫌……” 说到这里,陈平不由面带迟疑的望向对席,一直低头不语的曲成侯虫达。 “虫公任卫尉多年,行宫廷日久,不知于此间事,可有何知解?” 陈平话音刚落,就见那剑眉冷目,隐隐带有侠客气息的中年人稍抬起头过头,不冷不热道:“郎中令此问,某不甚解。” “某虽任卫尉,然所掌不过宫廷之禁;郎中令昼夜不离陛下左右,当于此间事知解更深?” 不失礼貌的稍一拱手,老者便又正过身,将头稍稍底下,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陈平身旁的灌婴见此,也不由略显尴尬的一笑,轻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周勃、陈平二人别见怪。 见虫达似有意回避,陈平也不好多问,只措辞一番,便望向两侧的灌婴、周勃二人。 “依鄙人之见,少府以二子分侍陛下、太后左右,乃欲绝物论。” “及阳氏二子分门别户,当乃暗告太后:少府无意离间太后、陛下母子。” “如此,吾等欲代太后掌少府,恐事不可为……” 说完这番话,陈平便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之中。 而课堂内的周勃、灌婴二人,也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至于一旁的卫尉虫达,更是做出了一副‘闭目修炼’的架势,对客堂内所谈论的话题充耳不闻。 不知过了多久,陈平才从思虑中回过神,就见灌婴意味深长的一点头。 “即如此,便无须再图谋少府!” “阳城延忠于太后、陛下,少府便当无忧;吾等之首重,仍当为兵权!” 说着,灌婴便侧过头,望向端坐上首,眉宇间依旧带着一丝困惑的周勃。 “前时之事,徒使舞阳侯失大将军之职;后吾等言奏太后,以绛侯为太尉,太后时允,而至今无有举措。” “依在下之见,只恐其中,另有隐情?” 听着灌婴的分析,陈平只叹息着摇了摇头,将眼角微微眯起。 “前时舞阳侯一事毕,吾等欲掌兵权,恐非旬岁之功。” “少府置身事外,亦不可为吾等所用。” “既如此……” 说着,陈平的目光中,悠然带上了一丝锐利。 “前些时日,未央有传言:或有宫侍一人,怀有陛下子嗣……” “此数日,当诞也……” 第0040章 国祚有后 “母后!!!” “母后!” 秋七月丁亥(二十四),天钢蒙蒙亮,少年天子刘盈的呼号声,便在长乐宫内响起。 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没来得及用朝食的吕雉,也被刘盈这阵满含喜悦的呼喊声,惹得嘴角微微翘起。 摇头苦笑着走出长信殿,吕雉便见爱子刘盈飞速向自己跑来,连衣袍都顾不上整理,便噗通一生跪在了面前。 “母后!” “儿……” 不等刘盈将心中的喜悦分享出来,吕雉便慈爱的摸了摸刘盈的脑袋,语调中,却带上了些许严厉。 “阿盈。” “今时不同往日矣……” “往日,阿盈为太子储君;纵稍有放浪形骸,母亲亦可回护一二,以‘太子年幼’说于百官、高皇帝。” “然今阿盈莅临神圣,以为天子,便当习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之韬府。” “身社稷之主,位刘氏宗长,怎可如此枉顾仪礼,不顾天子威严?” 听着吕雉温和,又不乏训诫之语,刘盈赶忙直起身,侧身整理一番衣冠,才对吕雉稍一拱手。 “母后教训的是,儿知错……” 见刘盈依旧如往常一般,对自己的规劝言听计从,吕雉面色更暖一分,稍待调侃道:“究竟何事?” “是何泼天大喜,竟使吾儿堂堂天子之身,亦如此喜出望外?” 就见刘盈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般,再次激动起来,满怀欢喜的拉住吕雉的手臂。 “母后!” “阿花诞子!!” “母后有孙,吾刘氏有后矣!!!” 刘盈话音未落,吕雉面色瞬间一喜,紧紧盯住刘盈的双眸! “何时之事,吾怎不知?!” “所诞是男是女?” 略有些错乱的接连两问,吕雉又一开口,却欲言又止般一滞。 片刻之后,那一抹狂喜便被吕雉尽皆敛回,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端庄中略带些欣喜的面庞。 “既如此,便遣人好生看顾。” “待午时后,吾自当遣宫人往之。” ※※※※※※※※※※ 将欣喜若狂的刘盈送走,吕雉坐在长信殿内的软榻之上,不由失了神。 “呼~” “险些酿下大祸……” ——在从刘盈口中得知,婢女阿花生下男婴那一瞬间,吕雉差点就派人备车马,要去未央宫探望儿媳妇和孙子了! 好在脑海中仅存的那一丝理智,将吕雉勉强从失态边沿拉回。 对于自己的身份,天子刘盈或许有些时候看不太明白,但吕雉对于自己的身份,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临朝太后! 更恐怖的是:除了临朝太后外,吕雉还有一个斜杠身份——开国皇后!! 如此崇高的身份,使得吕雉在说出每一句话、做出每一个举动之后,都必须为自己的言行、举止负责。 就拿方才,刘盈欢喜的跑到长乐宫,报出‘喜当爹’的消息一事来说: 如果吕雉刚才,真就火急火燎跑去未央宫,去探望儿媳、孙子,那明日一大早,八成以上的朝臣百官、功侯勋贵都会跳出来,来一出‘泣血百拜,请立太子’的好戏! 这个逻辑也不难理解:皇长子刚一出生,太后就亲自去看了,这还不能说明太后的青睐? 如果这点‘暗示’都看不明白,那外朝这几百号人精,岂不就就白活这一把年纪了? 而此事成败且先不论,紧随‘请立太子’其后的,必然是立后。 ——人家姑娘家生下皇长子,您老人家也亲自去探望过了,如今不把皇长子立为太子也就算了,再不把皇长子的生母立为皇后,那就说不过去了吧? 这样一来,哪怕吕雉力排众议,搁置册立储君一事,立后之事,吕雉也根本无法阻止。 没办法:汉承秦制、周礼;而按照周礼当中的规定,政权传承规则,不外乎父死子替,立嫡立长。 就好比高皇帝刘邦册立太子,就是按照‘立嫡立长’的规则。 刘盈虽非长子,却是皇后吕雉所生之嫡子,按照‘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规则,太子只能是刘盈,也必须是刘盈。 除非刘邦把皇后换了,吕雉不再是皇后,刘盈也就不再是嫡子;这样,刘邦才有可能让其他儿子做太子。 这也是为什么在几年前,刘邦打算废黜刘盈的太子之位,让刘如意做太子时,皇后吕雉惶惶不可终日,穷思阻止刘邦易储的原因。 ——换太子,是和‘换皇后’直接挂钩的! ——刘邦想换太子,就必须先换皇后! 从这个角度上而言,吕雉当时,其实并不全是保住了儿子的太子之位,而是先保住了自己的皇后之位,顺带保住了刘盈的储位。 母凭子贵、子凭母贵,不外如是。 现如今,吕雉已然做了太后,儿子刘盈也坐上了皇位,有了第一个儿子。 但对这个长孙,吕雉却有些喜欢不起来。 “婢女所生……” “若皇长子为储,待吾儿百年,今日之婢女,岂不当坐主长乐?” 一想到区区卑贱宫女,凭借见不得人的肮脏手段勾引了儿子,为儿子生下皇长子,将来还要做汉家的皇后、太后,吕雉便觉得一阵反胃。 就好比后世的球王贝利,看着一个个乳臭未干,职业联赛都还没踢上两年,就扬言要做球王的晚辈们时,心中飘过的那句话。 ——你也配? 当然,作为太后,吕雉不可能仅仅只因为皇长子的生母出生卑微,就对那个还未曾谋面的孙儿带有敌意。 但凡是个人,有了隔代血脉,都必然会感到来自灵魂深处的喜悦。 至于儿媳…… “来人!” 只一声轻呵,门外顿时就有甲士二人走入殿中,对吕雉拱手一拜。 就见吕雉稍昂起头,目光坚定地望向殿内的两位甲士。 “传曲逆侯陈平、颍阴侯灌婴、绛侯周勃、辟阳侯审食其、曲成侯虫达等,至长信殿议事!” 带二位甲士拱手应诺,吕雉又一思虑,叫住了其中一人。 “令长乐西宫门尉吕禄、郦侯吕台二人,于二时辰后至宫外待召。” 待甲士领命而去,吕雉方从软榻上起身,嘴角边沿,终于挂上了那一抹刺人的冷意。 “皇长子……” 第0041章 去母存子 ‘皇长子诞’的喜讯,很快传至宫中每一个角落,宫内无论是宫女寺人,还是郎官禁卒,脸上都挂上了欢快和喜悦。 ——社稷有后!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汉室天下所有人,都为此感到高兴! 就连阳毅,也被这股弥漫在宫讳中的喜悦所感染,心绪都轻松了些。 “皇长子……” “会不会就是刘恭呢?” 漫步行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阳毅默默盘算起来。 根据史书的记载,刘盈的长子刘恭,便大概出生于这一年。 到七年后,惠帝刘盈英年早逝时,便是皇长子刘恭以七岁的年纪继位,史称汉前少帝。 如果此次降生的,果真是刘盈的长子刘恭,那来日,阳毅免不得要在这位皇长子身上下点功夫。 ——最起码,要让这个傻孩子学到什么叫‘蛰伏’,什么叫‘反派死于话多’。 至于阳毅为什么会有‘此次出生的是不是刘恭’这种疑惑,则是因为:在这个医疗技术极度落后的时代,新生儿的存活率,简直低的离谱…… 如今汉室,平均每四个婴儿当中,便会有两个无法活到六岁;另外二人当中,也有一人大概率活不到成年! 因为无论是感冒、风寒,亦或是后世人习以为常的呼吸道感染,对于此事的人而言,都是致命绝症…… 若是豪门望族还好些,生了病,还能找个乡野名医之类,扎扎针,抓些药石,垂死挣扎一下。 可若是寻常的百姓,那除了找巫医跳跳大神,拜拜神明、先祖之外,就只有硬扛了。 ——就连作为皇帝的汉太祖刘邦,其真正的死因,都很有可能只是外伤引起的创口感染! 如此简陋的医疗条件下,一个还没到六岁、自身抵抗力几乎约等于零的婴儿,就更别提有多脆弱了。。 也正是因此,汉室天下才有‘子六岁而名’的习惯,也就是儿童得年满六岁,再将名字录入族谱当中。 具体到皇亲国戚、龙子凤孙也一样——男六岁而名,封王关东;女六岁而赐汤沐邑,封公主。 也就是说,不出意外的话,刚刚出生的皇长子,要在六年之后,才会被天子刘盈正式纳入刘氏宗谱,成为刘氏宗族的一员。 至于究竟是留在长安,被册立为储君,亦或是封王于关东,都得到那时再论。 在那之前,皇长子唯一的任务,就是活着! 平平安安活过六岁这道门槛,之后的事,便也就水到渠成。 “皇长子刘恭……” “如果没记错的话,刘恭可是养在孝惠皇后张嫣膝下……” “嗯……” 暗自摇了摇头,阳毅悄然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历史上的孝惠皇后张嫣,此时才不过七岁! 且除了‘孝惠皇后’这个身份之外,张嫣同时也是刘盈的长姊,鲁元公主刘乐的女儿,即刘盈的侄女! 如果吕雉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将张嫣册立为刘盈的皇后,强行把这对叔侄凑成一对儿…… “不行。” “得回去问问老头子,看能不能把这事儿搅和一下。” ※※※※※※※※※※ 长乐宫,长信殿。 送走前来商议的几位大臣,吕雉便坐回上首,开始纠结起来。 方才,吕雉同陈平、周勃在内的‘肱骨’们,就立后一事进行了简单地讨论。 不出吕雉所料:当吕雉提出‘以鲁元公主同宣平侯所生女张嫣为皇后’时,长信殿内,没有出现任何一道反对的声音。 但吕雉知道,这些人的意见,并不是此事能否成行的关键。 虽说皇后、太子及后宫嫔妃的册封,理论上都由太后做主,但实际上,却根本没有这么简单。 尤其是在扯上‘太后把自家亲戚塞到皇帝身边做皇后’这种情况时,太后就不再具备那么绝对的独断权了。 想想也正常:太后送自家女眷做皇后,又亲自审批通过,即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这算个什么事儿…… 也就是说,吕雉要真想册立张嫣为皇后,就必须先和外朝达成一致。 说得再简单点,便是此事,必须得到丞相萧何的明确支持! 但吕雉心里明白:酂侯萧何,只怕是到死,都不会同意如此荒诞的政治联姻…… “唉~” “苦也,苦也……” 吕雉很清楚,自己的儿子刘盈,已经具备了合格皇帝所有的硬性条件,包括子嗣! 随着皇长子的降生,刘盈的皇位将会愈发稳固,距离刘盈加冠亲政的那一天,也已然不远。 但不知为何,吕雉总感觉,在刘盈加冠亲政之前,自己需要再做些什么。 比如从老吕家挑个女娃出来,塞到儿子身边做皇后什么的…… 百般思虑,吕雉最终将这一抹担忧,理解为了自己对刘姓男人的不信任。 ——刘盈虽是吾儿,却也是刘邦所生! 刘邦生下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带着类似的考虑,吕雉便毫不带负罪感的思虑起往后的事。 “嫣儿为后一事,恐需缓数岁,待酂侯薨,再做筹谋……” 当朝丞相,酂侯萧何,早在高皇帝刘邦还在丰沛之地做流氓头子时,就已经是当地县衙的官员了。 现如今,这位功勋卓著,被刘邦赞为‘镇国抚民,给饷馈,不绝粮道’的俊杰,也已经临近暮年。 不单单是吕雉在等候,许许多多有志做出改变,想要呈现新气象的功侯朝臣,也都在等候。 等候一个令人暗松口气的消息,从酂侯府传入长乐宫…… “区区一婢女,想来阿盈也未必在意……” 暗自打定主意,吕雉便招招手,示意一旁躬立着的郎官上前。 “拟诏,册封皇长子生母贾氏为良人,令吕禄、吕台二人亲携诏往之!” “另着长乐宫太医令同往,以安胎之药石用于贾良人。” 轻声做下吩咐,吕雉便不着痕迹的从怀中,取出一块朽木切成的木牌,随手交到郎官手中。 “以此令牌交于吕台之手。” 言罢,吕雉长叹一口气,站起身,回到了长信殿后的寝殿。 ——那块朽木令牌,是吕雉的兄长,周吕令武侯吕泽在时,交给吕雉的信物。 作为吕泽的继承人,郦侯吕台必然能看明白:这样一块令牌,究竟暗含怎样的深意…… 第0042章 宅地无售 “宅基地都找不到?” 阳府,侧院,看着阳大满脸委屈的低下头,阳毅顿感匪夷所思了起来。 “今长安民不过八万余,户不足二万,未央方圆一二里,竟寻不得一处宅基地?” 绕是有幸目睹过后世的都城,房价和地皮的稀缺性,但阳毅还是很难接受这个现实。 ——这只是汉都长安啊! 又不是后世京都! 更何况如今天下刚刚步入和平,长安城都还没建造完成,距离刘邦颁布《授民田爵令》,也才过去短短几年而已! 内史的户渎中,关中民户不过百万,人口不过六百余万人! 比起历史上巅峰时期的二十多万人,此时的长安城,哪怕是算上尚冠里那几千颗脑袋,也顶多就是八万多人。 怎么长安的地皮,就稀缺到了这种程度? 阳毅的疑惑,显然不是阳大这么一个家奴,所能给出答案的。 只见阳大稍一嘟囔,便略有些心虚的解释道:“少公子,确实如此啊!” “未央宫东临长乐,同长乐还夹着尚冠里、武库,根本无有宅基地一说。” “及未央宫西、南,日后皆处长安城墙之外,若少公子安家于此,恐日后入宫,多有不便呐……” 阳大这么一说,阳毅面上困惑便稍减缓了些。 即便长安城的城墙还未建造完毕,但城中道路、市集、民居等区域规划,早就被丞相萧何在建造长乐、未央两宫时敲定。 如果将地图上的长安城,比作一个竖立的长方形,并将其分割成类似腹肌的六块区域,那么左下角,便全由未央宫所占据。 右下、右中两块区域,则被长乐宫所占据。 未央、长乐两宫之间夹着章台街,章台街靠近未央宫的一侧,自北向南分别屹立着武库、尚冠里,以及位于南城门——安门附近的高庙。 也就是说,在长安城已有的六块规划区域当中,有一半的区域,都被长乐、未央两宫所占据。 其余的一半,也并不全是居住区。 ——未央宫以北,隔蒿街与未央宫相望的戚里,将‘六块腹肌’中的左中部分占据小半;其余一半,也只有铁锁村、黄家庄两处民居区。 仅剩的左上、右上两块‘腹肌’,则要承担民居、市集等职能。 去掉长乐、未央两宫,再去掉武库、高庙、太庙等‘政府区域’,尚冠里、戚里、孝里等‘特殊阶级’聚集区,以及东、西两市,孝里市…… 林林总总算下来,整个长安,能供民众居住的区域,绝对不会超过三分之一。 而且这三分之一的区域,有九成以上部分,都集中在‘六块腹肌’最上面那两块,距离位于左下角的未央宫,显然就不止一里地了…… “纵远些,于长乐以北,或东、西二市左近一二里,亦不无不可啊?” 想明白长安的区域划分,阳毅便按照后世的经验,主动降低了选房区域的要求。 ——离单位稍微远点也没事,在二环以内就成。 但很可惜,阳毅从忠奴阳大的神情当中,并没有看到预料中的轻松。 如后世阳毅飘荡北都时,房产中介听到‘地铁能通就行’的要求时,所流露出的轻松。 “二公子……” “非奴不尽心,实今长安,已无在售之地啊……” 如丧考妣的发出一声哀嚎,阳大便又补了一句:“高皇帝赐民田、爵,及宅地不过数岁,长安民自是于自家宅地视若珍宝,又怎愿货之?” 阳大想不到的是,恰恰就是这一句垂死挣扎般的补充,让阳毅彻底缓过了神。 “原来如此吗……” 想来就知道:汉室初立,定都长安,百姓但凡不是傻子,都必然会极其珍惜自己的长安户口。 这一点不用质疑,看看后世,京都、魔都百姓对外来人的鄙视,就足以道明这一切。 自然而然,对于刚拿到手,还没捂热乎的宅基地,长安百姓自然也不愿意出售。 ——别说出售了,只怕是宅基地刚拿到手,就在旬月之间,被改成了一栋又一栋的农家宅院! 至于为什么说,长安城城墙以内的区域这么抢手,除了‘长安人’这个极有逼格的头衔之外,还有一点因素,也必然起到了关键作用。 治安问题。 虽说汉室已享国祚十二年,但实际上,乱世和战争,离现在并不很远。 十四年前,与长安城隔渭水相望的咸阳城,还是前秦之都城! 大约九年前,长安以北百余里处的新丰,还是被项羽封为塞王的司马欣之王都——栎阳! 算上前秦,以及秦灭亡后短暂掌控三秦之地的几位诸侯,如今的关中地区,已经是在短短十几年之内,被第三个势力所掌控了。 自然而然,无论是十几年前,刘邦、项羽先后率军破咸阳,还是汉王刘邦还定三秦,都必然会使得一部分‘前朝余孽’躲入山林,落草为寇。 再加上关中之地,自战国时期就已经出现的游侠之乱,就使得长安附近地区的治安状况,要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现如今,挂靠在内史门下,中尉麾下,专职打击贼盗草寇的‘备盗贼都尉’,可依旧是二千石的超高秩禄! 光这一点,就足以说明长安附近区域的治安状况,糟糕到了怎样的地步。 城外治安状况糟糕,乡野山林尽是闷棍专业户,就使得‘住进长安城,得到都城城墙的保护’,成为了长安百姓最朴素,也最为强烈的渴望。 这样一来,那些有幸将宅基地安在长安城内的百姓,又怎么可能用这块宅基地换钱? “是了。” “长安应该不至于没地了,只是空置的地,都不在百姓手里。” 在历史上,长安城曾一度容纳二十万以上的人口;现如今长安人口八万,说明可供居住的区域还是有很多的。 只是…… “嗨……” “堂堂少府卿的儿子,没想到也要跟寻常百姓一样,去内史登记户籍,领取田宅……” 自嘲一笑,阳毅便站起身,向着府外走去。 “又要见那个老家伙了啊……” 第0043章 阖家团圆 在齐王刘肥到达长安后又半个月,其余几位关东诸侯,也终于磨蹭着抵达长安。 长沙王吴臣身为如今汉室仅存的一家异姓诸侯,自然很有逼数的乖乖在家闭门谢客。 楚王刘交则自持辈分,也没太掺和晚辈们的事。 吴王刘濞身为宗亲,又与赵王、梁王等宗亲诸侯同辈,但在此次抵达长安的六位刘氏宗亲二代诸侯中,只有刘濞一人,非刘邦血脉…… 六个人,五个亲兄弟,自然而然,身为大表哥的刘濞,也没能融入到‘二世宗亲诸侯’的圈子里去。 而其余几人,在抵达长安的第二日午时,便不约而同的在由属臣陪同着,来到了刘肥的齐王府。 赵王刘如意只身前来,只带了十来位护卫;代王刘恒,带来了代相傅宽;梁王刘恢带的是国相王恬启;淮阳王刘友,也同样带上了自己王相。 光是从这阵容就不难看出:今日,与其说是四个弟弟拜见兄长刘肥,倒不如说是几位年幼的诸侯王,被自己的国相拉来打探情况。 待四王、三相分而落座,主人公刘肥,也终于面带疑虑的出现在了客堂之上。 “弟如意、恒、恢、友,拜见兄长!” “臣宽、恬启、不疑,参见齐王!” 与四位弟弟、三位德高望重的老臣次序问礼,刘肥便略带些疑虑,终是忐忑不安的在上首坐了下来。 ——有了上次那回事,刘肥对‘座上位’,已经有了深深地心理阴影…… “自高皇帝五年,王兄为高皇帝册立为齐王,弟便久思兄长而不能相见。” “一别近十载,齐王兄别来无恙否?” 循声抬起头,刘肥的注意力,便被左手边眉目清明,面带锐意的少年所吸引。 “如意……” 看着这个十岁的弟弟,刘肥不由感到一阵别扭。 没办法,如今的刘如意,才刚刚年满十岁;在七年前,刘肥被老爹刘邦封为齐王,赶去东海沿岸就国时,三弟刘如意,才刚刚学会说话。 再加上彼时,吕后刚结束自己在项羽手中长达三年的‘囚徒’生涯,戚夫人正得宠,与吕后针锋相对。 刘肥自小生长于吕后膝下,对于戚夫人及其子嗣,刘肥纵是身为长兄,也不敢表现出丝毫亲近之意。 再说夸张点:就算说刘肥根本不认识刘如意,二人还是第一次见面,其实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老三刘如意如此,年仅八岁的老四刘恒,以及均为七岁的刘恢、刘友,那就更不用说了。 ——刘肥离开长安,前往齐都临淄就国时,四弟刘恒才一岁,五弟刘恢、六弟刘友更是刚出生没多久! 看着眼前四个与自己血浓于水,却丝毫没有情谊可言,甚至称得上是‘初次见面’的弟弟,刘肥不由感到无所适从。 但很快,刘肥就调整好了情绪,摆出了一副略显虚伪的和善。 “寡人自无恙,只当年离别之时,三弟方习得言语;一别多载,三弟已为丈夫矣!” 中规中矩的客套一番,刘肥看着刘如意那酷似父亲的眉眼,以及时时刻刻散发出蓬勃气息的面庞,不由暗自思量起来。 “怪不得父皇临终之前,欲以如意为储!” “盈弟虽仁善,然终不肖父……” 将这段足以令人家破人亡的腹诽深深掩埋在心底,刘肥便略带疑惑,望向刘如意身旁。 “怎三弟此朝长安,赵相未同至?” 也不是刘肥刻意没话找话,刘如意只身前来,确实让刘肥感到很疑惑。 拿刘肥自己来说,此朝长安,刘肥的王相曹参,便被刘肥留在了临淄,代为治理国政。 但刘肥不带曹参,是因为刘肥早已年满二十,说句略有些逾矩的话,刘肥已经到了‘加冠亲政’的年纪。 用后世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刘肥已经到了能为自己言行负责,为自己的齐王身份负责的年纪。 所以带不带国相,对刘肥来说没那么重要。 但眼前的四个弟弟,可都是实打实的‘未成年’! 年纪最大的老三刘如意,如今也才不过十岁,距离加冠足足还有十年! 剩下几人更不用提,七岁、八岁的,放在民间,也都刚过总角之年。 这样的年纪,意味着这四个弟弟,都还只是‘名誉诸侯’,并没有为自己的封国、王位负责的能力。 国中大小事务,甚至包括这些弟弟们的教导,都是由各自的国相负责。 ——国相兼王太傅,这套流程,刘肥再熟悉不过了。 这样说来,刘如意不带国相,只身前来长安,这件事的意味,就有些令人难以琢磨了…… “回王兄:弟接诏启程,朝觐长安之时,丞相恰病重;故弟唯只身前来。” 给出一个敷衍的解释之后,刘如意便轻笑一声,将目光移向了客堂内,那几道明显更为成熟的身影之上。 见刘如意如此心急,刘肥也只好配合的抬起头,对继位诸侯国相稍一拱手。 “往数岁,寡人诸弟承蒙诸公看顾,寡人感激不尽,唯谨谢之。” “不知诸公今日登门,可有何要事?” 按道理来说,刘肥作为刘邦一脉二世子孙的长兄,好不容易得到一次诸侯王同朝长安的机会,把弟弟们叫到家里乐呵乐呵,交流交流感情,没有人能挑出什么不对。 即便是弟弟们带着各自的王相前来,也完全可以解释为‘侍君同行,以劾纠其不妥’。 但现在的刘肥,已然是一只惊弓之鸟…… 对于任何可能涉嫌‘逾矩’的事,刘肥都已经有了纂刻入灵魂深处的恐惧! 而这一抹肉眼可见的惊惧,自然也被客堂内,那几道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个顶个‘开国元勋’的人精看了个透。 “这……” 到这里,其实就已经不用再问了。 刘肥这幅姿态,就已经告诉了众人:在过去这短短数日,刘肥究竟经受了怎样骇人的经历。 但不一会儿,那道稚嫩而又嘹亮的少年高号声再次响起,让刘肥勉强维持住的面色,在顷刻之间轰然倒塌。 “弟闻王兄至长安,险为太后赐以鸩酒?” 第0044章 神秘老者 准备好礼物,又精心准备一番,阳毅便在忠奴阳大的陪同下,来到了尚冠里外。 与后世一样,在两千多年前的汉室,也同样有着一些贵族特有的权力。 比方说,自高皇帝九年,开始施行于长安城内的宵禁,就连未央、长乐两宫都得按时关闭宫门,唯独尚冠里,可以堂而皇之的彻夜灯火通明。 再比如,汉室二千余万百姓都严格遵守的‘民男十七而始傅,分家别户’的制度,功侯贵勋们也都无一遵守。 ——这一点,从阳毅分门别户一事,竟然在长安掀起一股不小的风论,就可见一斑了。 此事,甚至被某些蛀虫二代,理解为了阳城延为巴结太后、陛下,才做出来的政治姿态! 在得知这个情况后,就连阳城延本人,都是感到一阵无奈。 但阳毅对此,倒是乐见其成。 ——归根结底,少府的第一本职,还是天子的私人管家。 阳城延身为少府卿,首先需要具备的,并不是多么过硬的专业能力,而是对皇室,尤其是对皇帝本人的绝对忠诚! 如此说来,和外朝百官、功侯贵勋之间稍微保持点距离,对阳城延来说反倒是件好事。 除了不顾宵禁令、始傅令之外,汉室贵族阶级还有一项肉眼可见的特权。 这一点特权,来到尚冠里外的阳毅,此时已经亲眼见到了。 “后世漂亮国的曼哈顿社区,恐怕也不过如此……” 就阳毅肉眼所见,尚冠里外的街口,几乎每过三十息,便会走过一队十人以上的甲士巡逻队伍! 尚冠里入口处几十步的范围内,更是设有十数个定点岗哨,由甲胄齐备,手持长戟的北军将士站岗,时刻保护尚冠里的安全! 就连尚冠里内的街道,都被洒扫的一尘不染,连一块石子儿都见不着。 如此森严的戒备,虽说与修建在尚冠里以北不远处的武库也有一定的关系,但依旧能体现出这条街道上,住着怎样身份显赫的人家。 “也不知百年之后,今日这数百家功侯贵勋,还有几家得存……” 暗自发出一声略有些酸臭的感叹,阳毅便走上前,与巷口的甲士核对过身份,便踏入了尚冠里。 · “短短数日不见,阳侍中竟又雄壮了些?” 听着华发老者的调侃,阳毅不由腼腆一笑,拱手回到:“老大人折煞晚辈;晚辈尚不及弱冠,实称不上‘雄壮’二字。” “倒是老大人如此年纪,竟仍鹤发童颜,体态硬朗,晚辈好生羡慕……” 阳毅一本正经的恭维,顿时惹得老者一阵畅笑,面带欣赏之余,不忘得意的轻捋着颌下苍髯。 看着老者这番模样,阳毅也不由轻声一笑,思虑起怎样开启接下来的话题。 眼前这位老者,放在如今卧虎藏龙的长安朝堂,或许并不那么起眼。 但脑海中,自后世得来的记忆,却无时不刻的提醒着阳毅:眼前这人,或许是自己唯一可以无条件信任的人。 甚至比起老爹阳城延,眼前这位老者,都更加值得信任!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吕雉在刘盈驾崩后,彻底抛开了‘太后’的人设,几乎一举一动,都只关心老吕家的利益。 而在吕雉试探着要封诸吕子弟为王、侯之时,长安朝堂,更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彼时,便是阳毅面前的这位老者,义正言辞的站出来,非但面斥吕雉如此作为,有违汉家祖制,还将支持吕雉遍封诸吕的周勃、陈平二人,给喷了个狗血淋头! 虽然最终,老者依旧没能阻止吕雉,仍旧使吕雉子弟经历了一段‘人均王侯将相’的幸福时光,但老者也没屈服于吕氏的权势,直接挂印而去,闭门在家,拒绝在吕氏面前摇尾乞怜! 可以说,在惠帝刘盈驾崩,吕后专政,吕氏专权的那段历史当中,眼前这位老者,是整个汉室唯一一个有卵子,唯一一个维护刘家的人。 ——安国侯,王陵! 刘邦驾崩之前,吕后曾在病榻边问道:丞相萧何已经老了,等萧何死后,该让谁做丞相呢? 刘邦回答:曹参可以为相。 吕后又问道:曹参年纪也不小,估计做不了几年丞相;曹参死后,谁又可以接任曹参呢? 刘邦给出的答案,便是安国侯王陵。 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在刘邦的心中,王陵,是汉室开国功侯一百五十六人当中,才华仅次于萧何、曹参的第三人! 若非如此,刘邦也不会在临死前指定王陵,做汉室的第三任丞相!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只能说,王陵是个很有才华,很有潜力的大佬,却并不意味着阳毅可以信任此人。 但后世人的广阔视野,却让阳毅早在前世,就得到了一个精确地结论。 ——如果说,汉室第一位丞相萧何、第二任丞相曹参,都是在刘、吕两家之间保持相对中立的‘聪明人’,那安国侯王陵,就是铁站老刘家的‘愚忠者’! 而阳毅未来帮助刘盈、扶持刘盈坐稳皇位,从而君临天下的道路之上,最缺的,就是这样的愚忠者…… “阳侍中此言,方折煞老夫也~” 就见老王陵嘿笑一声,面带微笑道:“老夫年不过花甲,不敢当阳侍中‘老大人’之称。” “若阳侍中不嫌,自可以翁称之。” 感受着王陵毫不加以掩饰的亲近之意,阳毅百感交集的长叹口气,才由衷敬佩的再一拱手。 “既如此,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王翁?” 一声略带俏皮的轻呼,顿时惹得老王陵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望向阳毅的目光,更是写满了慈爱和认可。 若是外人进了这客堂,不知道的,恐怕都要以为这老少二人,是亲祖孙了…… 友好和谐的互相调侃几句,又闲聊一番,王陵的面色之上,便悄然带上了一丝严肃。 “阳侍中此来,恐非只同老夫闲谈?” 适时调侃阳毅一声,王陵便放下手中茶碗,将上半身稍稍侧移向阳毅的方向。 “可是帝陵一事,阳侍中仍未参透个中厉害?” 第0045章 礼尚往来 见王陵面色逐渐严肃,阳毅不由正了正身,听王陵突然发出这么一问,又顿时愣在了原地。 帝陵…… “嗨……” “这是被老家伙看轻了……” 说来,这并非是阳毅第一次来拜访王陵了。 ——上回军议一事,阳毅被嫡母夏氏打了顿板子,之后足足在家躺了大半个月; 病好之后,阳毅曾出于‘做出些成绩,另外谋个差事’的目的,以‘帝陵’一事相问于季布。 通过那次拜会,阳毅感觉到了朝堂格局的怪异之处,所以从季布家中走出之后,阳毅便带着疑惑,登门拜访了王陵。 那时,阳毅头上‘阻止太后兴兵北讨’的直臣光环还依旧滚烫,自是被王陵礼请入府,为座上宾。 连阳毅登门不带礼物的失礼之举,都没有引起王陵丝毫不愉。 只不过当时,阳毅并没有从王陵这里,得到太明确的答案,只得到了一个‘可以回家跟你爹聊聊’的建议。 回家之后,阳毅终于从老爹阳城延口中,真正认识到了如今朝堂各方势力的诉求、状态,也明确了自己的未来方向。 再之后,便是阳毅官复原职,重任宫中侍郎;帝陵一事,也就被扔在了一边。 想到这里,阳毅也不由自嘲一笑,稍一颔首:“非也。” “蒙王翁知醒,帝陵一事,小子已得家父教诲:非萧相自奏太后,便无以得行。” “小子今日登门,亦非仍于陵、邑之事耿耿于怀。” 悄然撇清自己‘死抓着帝陵一事不放’的嫌疑,阳毅面上,便略带上了些许讨好之意。 “王翁当知,小子今岁满十七,论制,当分门别户?” 听阳毅说起这件事,王陵面上认可更甚。 “老夫知之。” “阳侍中不因父贵而自弃,勇于自立,此诚丈夫之举!” 倒不是王陵客气,对于阳毅分家别户一事,王陵是真心感到认可和欣赏的。 ——看看长安这一百多家功侯贵勋,以及数以倍之的官宦子弟,有几人能有这样的胆魄? 都不用说外人,就王陵本人的儿子,四十岁以上的都有好几个了!1 除去嫡长子王忌,其余的几个嫡次子、庶子们,有的都做爷爷了,还xx住在尚冠里的安国侯府! 搞得王陵每每听外人说起儿子,都觉得一阵脸红…… 所以在王陵看来,阳毅分门别户,自力更生的举动,往大了说,是遵纪守法,严格恪守《傅律》不搞特殊; 往小了说,即便算不上光宗耀祖,也起码是让老爹阳城延面上有光,能在外人面前扬眉吐气的凡尔赛一句:犬子只知自力更生,毫不惜父荫之利,甚是顽劣…… 再结合阳毅几个月前,在那次军议上据理力争,仗义执言,说出了满堂功侯勋贵都不敢说的事,王陵心中,自然是对阳毅百般欣赏。 若非阳毅家世也还算显赫,王陵甚至都有了认阳毅做干儿子的打算! 可干儿子做不成,却也不意味着没有别的办法…… “论民俗,男十七而始傅,分家别户,后便当婚娶……” 对于王陵脑海中的‘险恶’想法,阳毅自是全然不知情,只稍一措辞,便道出了自己的来意。 “前些时日,小子遣家中奴仆出门,欲于长安置宅地一处,以建府邸。” “然今长安之内,民之宅地皆无有货与之处……” 说到这里,阳毅面上讨好之意更甚。 “小子私以为,长安城内,无用之宅地,当仍于内史名下?” “故小子此番登门,乃欲求王翁,许小子于长安之内,货宅地一处。” 说着,阳毅生怕王陵误会般,赶忙补充道:“及宅地之费,小子自当尽数奉于内史!” 听闻此言,王陵目光中,便缓缓带上了一丝洞悉。 “此子年不过二十,怎有如此韬略?” 王陵活了六十多年,又为官十数载,对于阳毅话中的意思,自然是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真的只是打算在长安买一块儿地,阳毅又必要特地登门,拜会身为九卿之首的内史王陵? 阳毅甚至都不需要考虑少府,只要跟老爹阳城延打声招呼,阳城延一道手令下去,啥都能办的妥妥当当! 但阳毅呢? 非但不借助老爹的威权,想要亲自用钱,到内史衙门花钱买地,甚至为了这么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亲自找上了王陵! 这里面暗含的意味,别说王陵这样的人精了,随便一个在官场混过的中年人,都能看的明白。 其一,便是阳毅借着此举,告诉包括王陵在内的整个朝堂:我阳二郎分门别户,自力更生,不是做给谁看的姿态,而是玩儿真的! 至于第二层,光是看看阳毅方才带来,此时摆满大半个侧堂的‘薄礼’,就可见一斑了。 “此子今日之举,当欲同老夫交好……” 暗自思虑间,王陵便明白了阳毅如此举动的第三层含义。 ——阳毅非但想交好王陵,而且还想告诉王陵:我和你做朋友,不是代表我爹阳城延,而是代表我自己! 简简单单一个举动,就将全部意图隐晦的送到王陵面前,光是这一份精明,就足以让王陵眼前一亮。 “如此小事,阳侍中何必亲来?” 淡然一语,王陵便将案几上的茶碗再次端起,似是随意道:“只需少府卿修手令一封,内史自会为阳侍中择一宝地?” 言罢,王陵便将茶碗送到嘴边,轻轻吹开浮在茶面的叶片,浅啄起茶水。 见此,阳毅自也是心领神会,轻笑着抬起头,不着痕迹道:“言虽如此,然王翁于小子有教诫之恩,小子有求于内史,自当先禀知王翁。” “且小子欲分门别户,日后于‘长安’之内,于王翁亦多有仰赖,故备下些许薄礼,同王翁言叙情谊?” 听阳毅在‘长安’二字上不轻不重的咬下着重语调,王陵终是放下手中茶碗,面色看似随意,目光中却又隐隐带上了郑重。 “既如此,老夫便厚颜,以谢阳侍中之‘薄礼’。” 看着王陵对自己略带郑重的一拱手,以及同样在‘薄礼’二字上咬下的着重调,阳毅心底稍一喜,面上却赶忙起身上前,将王陵扶回上座。 “王翁如此大礼,小子实担当不起……” 第0046章 少年老成 短短几句话,老少二人看似啥都没说,却已然默契的达成了政治同盟。 至于宅基地的事,阳毅自也明智的没再提。 ——为了准备此次登门的‘薄礼’,阳毅几乎把嫡母夏氏给的那两万枚半两钱,彻底花了个精光! 不出意外的话,最晚不超过明日晌午,就会由内史户吏出现在阳府,当着阳毅的面现场走完‘落户’的手续,并在临走时,将一封地契不小心‘忘’在阳府。 只是这些事,没有人会光明正大的摆在台面上讲,心照不宣即可。 当然,阳毅此举,倒也算不上行贿; ——高皇帝刘邦《授民田爵令》,此时可还没过时效! 直至现在,乃在于在未来的数年时间里,仍旧会有无数因躲避战乱,而钻进深山老林中的前秦遗民,会从一个个‘桃花源’中走出。 而后,这些人便会到当地官府登记造册,顺便领走高皇帝刘邦赐予他们的一百亩农田、‘公士’的一级爵位,以及一块差不多大小的宅基地。 所以阳毅从内史领取一块宅基地,完全可以被操作成‘骊山出隐农一人,氏阳名毅,遵高皇帝《授民田爵令》,授其宅地一处’。 作为当朝九卿的子嗣,这点‘指鹿为马’的特权,阳毅还是有的。 再说了,如今长安空置的居民区域那么多,内史对‘户口增长’又求之不得,贵族子弟因始傅分家而得宅地的例子,估计也就阳毅这一个特例。 阳毅此番‘操弄权势’的行为,便不会造成什么恶劣的影响效果,不会起到什么‘榜样’作用就是了。 若非如此,阳毅也不敢在王陵面前,耍这种小聪明。 ——汉开国功侯一百五十六人,要论清正廉洁,王陵或许还差点意思,但要是论起大公无私,王陵绝对数一数二! 阳毅要真想靠送礼,求王陵帮自己做一些损人利己,尤其是损民利己的事,哪怕阳毅身后是老爹阳城延,王陵也绝不会买账! 这也是阳毅借着‘宅地’这件小事,来向王陵表达自己友好之意的原因。 ——对王陵而言,此事不过举手之劳,也不会违背原则、底线,同时又无伤大雅。 同阳毅达成了一致,王陵接下来的姿态,明显就亲和了很多。 “听闻前些时日,阳侍中曾亲往长乐,负荆请罪,代齐王求情?” 听闻此问,阳毅心下稍一紧,坐姿都不由端正了些。 阳-王两家非亲非故,阳城延和王陵私下也没什么交情,就更别提过去那个‘阳毅’,能和身为九卿之首,任内史之职的王陵,有什么恩怨瓜葛了。 很明显:王陵对阳毅的友好,没有任何出于往日交情的部分,而是纯粹欣赏阳毅在那次军议当中的表现。 再结合王陵‘刘氏铁杆’的历史身份、‘大公无私’的政治人设,王陵欣赏阳毅的点,也就不外乎两个。 其一,是阳毅敢在太后面前站出来,丝毫不顾忌枪打出头鸟,不顾自己身份多么低微、吕雉身份多么崇高,说出了最正义、最正确的话。 其二,便是阳毅从始至终,都维持着‘为了天子刘盈可以赴汤蹈火,甚至不惜触怒太后吕雉’的忠臣形象。 这样一来,王陵似是无意的提起阳毅向吕雉负荆请罪、替齐王刘肥求情这两件事,无疑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一旦阳毅的回答不能让王陵满意,那王陵对阳毅的欣赏,恐怕也会顷刻间崩塌。 不得不说,在王陵这样的柱国老臣面前,阳毅感受到了强大无比的气场,以及精神压力。 不过好在阳毅接下来的话,并不需要阳毅撒谎,或刻意装出什么人设。 “确有此事。” 就见阳毅几乎不带丝毫停顿,便直言坦白道:“小子确负荆请罪于长乐,亦代请太后轻罪齐王!” 阳毅如此坦诚,倒是稍有些出乎王陵的意料。 只见王陵稍一挑眉,似是对某个杂谈起了好奇心般,自然地追问一声:“为何?” 王陵看似随意的目光注视,却是让阳毅暗地里隐隐咬紧了牙关! 但没纠结多久,阳毅便顿感释然。 “如果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那往后的事,这老家伙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 用这句话安慰自己一番,阳毅便没再犹豫,只将心中的真实想法一尽道出。 “前时军议,小子纵持大义,然终有忤逆太后之嫌;” “若小子勿思悔改,恐于家父仕途有碍,更或使太后、陛下母子反目……” “及齐王一事,亦非小子欲以此示媚于齐王。” 说到这里,阳毅也不由严肃了起来。 “小子以为,齐王者,乃高皇帝诸子之长也,且彼时,关东其余诸王尚未至长安;” “若齐王为太后轻罪,诸王闻长兄于长安之境遇,恐皆惧怖而折返,称病于关东,辞朝长安事。” “故小子未辞陛下之托,以请罪为由会拜太后,言说以个中厉害,恳请太后轻罪于齐王。” “如此,陛下仁孝得存,太后慈爱得显,关东诸侯,亦无有不稳之虞……” 言罢,阳毅满是轻松地长出口气,洒然望向王陵; 就好像无论王陵做出怎样的答复,都不能使阳毅改变看法,亦或是回心转意。 被阳毅这突如其来的少年老成之语一惊,老王陵滞愣许久,终未开口。 见此,阳毅也不由暗自摇了摇头。 “可惜了。” “还以为只是愚忠,没想到‘愚’字占的比例会这么重。” 失望的苦叹一气,阳毅正打算起身告辞,就见王陵缓缓抬起头,面色复杂的望向自己。 “若老夫得陛下以此间事相托,恐当即拂袖而去,旋即挂印就国?” 略带恼怒的道出这句话,王陵又抢在阳毅开口前一笑,继而道:“然今,闻阳侍中之所为,老夫仍无以不赞一声……” “——阳氏二郎,果如坊间传言,少年老成,怀谋国之才!” 听闻此言,阳毅都已经接近绝望的心绪,终于迎来了柳暗花明的灿烂。 “呼~” “我就说嘛!” “刘邦这老流氓别的不说,选出来的丞相,总不能是个愤青才是……” 第0047章 信人不疑 很显然,王陵给出的反应,稍有些出乎阳毅对王陵‘守旧迂腐’的刻板印象。 但阳毅不知道的是:阳毅这一番进退有度,有理有据,且不失君臣大义的作为,又如何不出乎王陵所料? 就这样,又是短短几句话,老少二人对彼此有了全新,却更准确的认识不说,还在‘齐王刘肥该不该救’这件事上,默契的达成一致。 ——得救! 不为齐王刘肥,也不为个人荣辱,而是单纯为了汉室江山社稷的稳定、关东大地的和平,以及皇室宗亲的和睦,刘肥,一定得救! 见王陵能如此理智的看待刘肥的问题,阳毅也没再隐瞒,把所有的内因外由摆上了明面。 “小子不敢有瞒:以‘献与长公主’之名,削夺齐王城阳郡一事,亦乃小子相劝于太后,方得以成行。” 这一次,王陵并没有做出太过强烈的反应,只稍一挑眉道:“阳侍中之虑,可乃齐王土广,日后当为祸患?” 见阳毅毫不犹豫的点点头,王陵感受待阳毅这股丝毫不做保留的信任,顿时有些疑惑起来。 “如此关乎身家性命、宗族荣辱之事,阳侍中竟亦敢直言于老夫当面,而无有顾虑?” “若此番之语,为老夫道于齐王之侧,恐阳侍中纵性命无忧,亦当为齐王,及至关东诸王所恶……” 毫不避讳道出自己的忧虑,王陵心中,终于带上了对阳毅仅有的一丝不满。 “宦场深似冥海,此子若于他者皆如此全信,恐祸不远矣……” 王陵这一抹暗藏在话语深处的担忧,阳毅稍一思虑,便也明白了过来。 但阳毅非但没有因此感到慌乱,反而是彻底松了一大口气,就连晚辈登门拜访的那一抹拘谨,都全然消失在了阳毅身上。 “为官当谨言慎行,于人当多加警戒,小子自知。” “然小子亦知:当今朝堂,纵萧相国,乃至家父坑害小子,老大人亦勿有此为!” “何也?” “——今满朝文武功侯,唯内史安国侯王翁一人,乃独忠于刘氏之铮臣也!” “亦唯王翁一人,可助小子一臂之力,以护于陛下之左右,免朝堂大权尽掌于陈、周叛逆,吕氏外戚,及至周吕故旧之手……” 言罢,阳毅满带着由衷的钦佩起身,朝上首的王陵长身一拜,久久不愿起身。 ——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别说铁杆支持者了,就连季布那样的投机者,都显得弥足珍贵…… 即便加上先前,因阳毅小试牛刀而被刘盈收为‘准心腹’的梁邹侯武虎,刘盈在如今朝堂的势力,也依旧几近于无。 在铁杆阳毅只是区区侍郎、准心腹武虎赋闲在家,王牌季布又是个投机者的情况下,刘盈的状况虽然算不上太差,却也足够让阳毅对未来感到担忧。 如今朝堂,三公、九卿各缺其一,共有十人在职。 其中倾向于吕氏的,有郎中令陈平、卫尉虫达。 仅两人,却是一个皇帝保镖队长、一个皇宫警卫部长,几乎全然掌控了刘盈的人身安全! 虽然理论上来说,吕雉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可能做出对刘盈不利的事,但这丝毫不影响阳毅出于对如今状况的担忧,而日夜辗转反侧。 ——无论会不会有危险,卵子被别人攥在手里,都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就好比后世,五大流氓家里的蘑菇一样:谁都有,而且都很多,且每个都具备毁灭对方一百次的能力。 但这丝毫不影响五大流氓稳坐钓鱼台,任凭猫猫狗狗怎么叫唤,都巍然不动。 因为没有剑,和有剑不用,是两码事! 有,就意味着立于不败之地! 现在的状况,就是吕雉仅凭郎中令、卫尉两个九卿职务,将天子刘盈的衣食住行全盘掌控。 所以吕雉,立于不败之地! 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吕雉都不用担心输! 因为他手中,有一张足以毁灭汉室江山数百次的王牌。 ——太祖高皇帝所钦定、满朝功侯共同维护,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的汉祚天子:刘盈! 更可怕的是:作为理论地位略高于皇帝的汉太后,吕雉具有合理合法废黜刘盈帝位的权力! 而凡事,就怕万一…… 万一哪天,吕雉被某个魑魅魍魉一忽悠,再一咬牙一跺脚,把儿子刘盈给废了,另立新君,谁能拿吕雉有辙? 恐怕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满朝文武跪地叩首,对新皇口呼万岁,帝党余孽阳毅‘羞愧自尽’,阳城延告老还乡。 这种可能性,看上去或许有点小?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种事,吕雉就已经干过一次了! 汉前少帝四年夏四月末,少帝刘恭年十一,为外人告知‘陛下亲母乃太后所杀’,于是便怨言于左右:吾未壮,壮即为变! 短短数日之后,堂堂大汉天子刘恭,便消失在了未央宫中! 前少帝四年夏五月十一,太后吕雉明令天下:天子刘恭,神智昏聩,无以奉宗庙,令常山王刘义继皇帝位,更名曰:弘。 这位取代兄长,被吕雉扶上皇位的刘弘,便是汉后少帝…… 吕雉如此‘骄人’的历史履历,让阳毅对如今的状况如何放心,又怎能放心? 为了保住刘盈的皇位,为了阻止这个时间线上的历史,被强行矫正到原有的历史轨迹,阳毅必须尽快找到更多的‘朋友’。 包括季布在内的投机者,乃至于包括陈、周在内的大反派,都有可能进入阳毅的‘朋友’名单当中。 因为只有这样,阳毅才能为如今还懵懵懂懂,不知已近大祸临头的天子刘盈,积攒下起码可以狗急跳墙,不至于引颈待戮的力量。 而安国侯王陵,便是阳毅唯一一个不需要做任何甄别、试探,直接从史书上拿出来,就能做坚实盟友的人。 因为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无论是吕雉遍封诸吕,亦或是废立天子,整个汉室朝堂唯一一个站出来,挺起胸膛,对吕雉说‘你特么在干什么’的人,都是安国侯王陵! 如果连这样的人,阳毅都不能完全信任的话,那天子刘盈,恐怕真的无法避免英年早逝,断送社稷的命运了…… 第0048章 百废待兴 时间一晃,八月将至,秋收在即。 自然而然,吕雉所在的长乐宫,也比往日明显忙碌了许多。 每过片刻,便会有朝中官员应召入宫,向吕雉汇报秋收前的准备工作。 长乐宫外的章台街,也是被百官大臣的马车,给堵得略显拥挤起来。 接连数日高强度的对话、思考,也是让吕雉隐隐有些烦躁起来,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等候着下一位大臣的拜会。 送走丞相府派来的计吏,吕雉略有些疲惫的长出口气,端起手边的茶碗稍一嘬,终觉额角的酸痛缓解了些。 “呼~” 稍活动一下脖颈,吕雉便又坐回御案前,拿起一卷崭新的竹简。 “关中粮价事?” 只稍一撇竹简外的奏题,吕雉的眉头便嗡然皱起。 待摊开竹简,直接方言末尾处,看清上奏者的署名后,吕雉眉宇间的烦躁,终于转化为一抹肉眼可见的阴戾。 “内史之奏,从无喜事报于吾当面!” 都不用看奏章的内容,吕雉就能猜到,王陵究竟又为自己,送来了怎样的‘惊喜’。 这,同样也是如今汉室经历已久的痛点。 ——缺粮! 准确的说,如今的汉室,什么都缺。 包括钱粮财富、土地田亩,到地方官员、佐吏,军队缺军粮、兵丁、武器,乃至于,整个国家缺人口! 高皇帝五年,朝堂议定汉室的税、赋比例,以及各类徭役义务:民男十七始傅,别户,成家。 也就是说,民间男子只要年满十七,无论其是否娶妻、生子,都必须分门别户,成为户主。 而后,便要开始为汉室履行各类税、赋、役的义务。 这其中,有按照该户人家当年田亩实际收获,取其十五分之一的农税; 每户家庭每年‘一算’,即一百二十钱的口赋; 每三年不超过一次,每次不超过四十五天的劳役; 以及,汉室每一个男子自十四岁时起,都要经历了连续三年于冬季军事训练一个月,始傅之后根据地方政府征召,服从两年兵役。 汉室的爵位制度,同样基本完全继承了秦爵,分为二十级。 一曰公士,二曰上造,三曰簪袅,四曰不更,五曰大夫; 六曰官大夫,七曰公大夫,八曰公乘,九曰五大夫,十曰左庶长; 十一曰右庶长,十二曰左更,十三曰中更,十四曰右更,十五曰少上造; 十六曰大上造,十七曰驷车庶长,十八曰大庶长,十九曰关内侯,二十,为彻侯。 而在这二十级勋爵等级当中,仅仅只有第二十级的彻侯、第十九级的关内侯二者,可以减免以上这一系列义务的一部分。 秋收之后,处于一级爵位的‘公士’要上缴农税、口赋,十八级的大庶长同样要上缴。 ‘公士’要服徭役、兵役,别说十八级的大庶长了,就连十九级的关内侯、二十级的彻侯,也同样要服从! 只不过,作为汉室爵位体系中毋庸置疑的‘贵族阶级’,彻侯、关内侯们的徭役,都被其家中奴隶‘自愿代劳’了。 至于兵役,倒是没太多弯弯绕。 ——彻侯、关内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食邑一方百姓;与这个权力对应的,就是在必要情况下自备弓马、干粮,乃至于自备兵马,响应中央的号召,亲自参与到战争之中! 若是彻侯、关内侯的爵位传至某一代,当代彻侯、关内侯的军功没有达到‘及格线’,刘邦那句‘使黄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存,施及苗裔’,可就不再具备效应了。 ——彻侯、关内侯军功不足,轻则累世递降爵位,重则贬为庶民,乃至于家破人亡! 靠着这般‘勇于作战’的贵族阶级,以及近乎全民皆兵的军政制度,汉室才得以在后世,享有‘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的美誉。 但现在,汉室还远远没有迎来‘以强亡’的高光时刻。 无论是萧何拼命保存下来的秦朝户籍册,还是朝堂根据以往数年的人口推算,如今汉室的人口,本该在二千一百万到二千三百万之间。 但实际被收录、造册的档案当中,汉室‘在籍百姓’的人数,却只有这个预估数字的一半多。 至于原因,则是因为过去数百年,对于华夏大地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太平世道’。 先是近六百年前,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直接导致周王室迁都洛邑,从而开启了长达数百年的春秋、战国时期。 到百余年前,战国时期中后时期,幸存下来的秦、魏、楚、韩、燕、赵、齐等国纷争不休,战火日益激烈。 再到二十六年前,大秦锐士兵临齐都临淄,齐王田建不战而降,长达五百五十一年的春秋战国时期,才终于在秦一统天下,天下万民欣喜雀跃的欢呼声中画上句号。 数百年的纷争结束,天下统一,百姓总能过两天安生日子了吧? 没有! 统一天下之后,始皇嬴政在短短十一年的时间内,就广征民役,北建长城,中建阿房、咸阳,更是将贯通整个中原的秦直道,修到了草原腹地的高阙、东南山林的西南夷。 临死前两年,又大发天下百姓其至咸阳,以修建旷古绝伦的伟大建筑:骊山秦始皇陵。 就连汉太祖高皇帝刘邦‘揭竿造反’,从某种意义上,都可以理解为‘被嬴政的苦役逼到没了活路’。 从秦一统天下,到始皇帝驾崩沙丘,天下百姓又经历了一段虽算不上太黑暗,却也足以令民力精疲力竭的时期。 而后,便是二世继立、天下大乱…… 再后来,又是数年的诸侯纷争,在垓下一战画上句号;汉虽得以立国,却又因异姓诸侯之乱,而至今没能建造起自己的都城:长安。 从始皇嬴政驾崩那一年开始,便从未断绝过得征战争端,使得深山老林中的一处处‘桃花源’,成为了百姓躲避战火的最佳选项。 而现如今,天下太平了,让这些人从深山老林走出来,乖乖做一个合格的纳税人,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为了诱惑藏在山里的百姓尽快被纳入户籍,刘邦甚至都开出‘人均百亩田、五亩宅地,官府借农具、粮种’的超高价码了! 第0049章 新宅起建 但即便如此,汉室的在籍人口和实际人口,也依旧有着六百万到九百万左右的差距。 三分之一以上的人口藏在深山老林,对一个封建统一政权的威胁,显然是不容忽视的。 首先,便是这一批隐藏人口中的大部分‘老实人’,不乖乖下山种地,履行纳税、服役的义务,而是在山林间的桃花源玩儿‘鸡犬相闻’,就使得汉室的财政状况很难在短期内好转,重建工作几乎陷入停滞。 ——建国十二年,都城长安却连城墙都没盖起来,这就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 若光是如此,倒也罢了——在刘邦《授民田爵令》的诱惑之下,藏进深山老林中的百姓早晚都会跑出来,在官府登基姓名,建立户籍,并欢天喜地的领走属于自己的百亩农田。 真正令汉室焦头烂额的,是那些藏进深山老林的‘前秦遗民’当中,相对刺儿头的一小部分。 天下战火风云,老实人躲进山里,顶多就是躲避战火。 可不老实的人跑进山里,那可就是落草为寇了! 这一点,从皇城脚下、都城长安附近糟糕的治安状况,就足以看出来了。 ——为了有效打击匪盗、流寇,与顶头上司内史足足相差两级的备盗贼都尉,都被刘邦破格提升到了二千石的秩禄! 如此说来,如今汉室的状况,也就清晰明了的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中央财政紧张、物资紧缺,人口、户口稀少,使中央财政状况愈发恶劣; 与此同时,地方治安、边地卫戍等问题,又将汉室的钱粮、物资、人口紧缺无限放大! 在这样的背景下,身为统掌关中大小事务的内史,王陵给吕雉送来一份以‘关中粮价事’的奏折,其内容,也就不难猜测了。 正所谓盛世粮廉如土,乱世粮贵甚金。 ——恐怕关中的粮价,在原有的超高基础上,又涨了一些…… “唉……” “早知如此,吾往昔何必执拗于此……” 不耐烦地将王陵的奏折扔到一旁,吕雉便从软榻上缓缓起身。 “吾乏了。” “告宫外诸公:若有急奏,先暂由萧相国处置,后报与吾知之;无急奏,便待明日再来。” “内史之奏……” “暂留中不发。” 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粮食价格对农业政权的重要性,吕雉当然不可能不明白。 但对于粮价,吕雉实在是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傻子都知道:平抑某类大宗物品的价格,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向市场大量投放! 但如今国库、少府都是空空如也,别说往市场撒粮了,就连北方卫戍部队的军粮,都已经减半发放好几年了…… 既然无能为力,吕雉也只能暂且把这件事丢在一旁,慢慢思考解决方法。 现在,吕雉只想休息…… “去,召代王相傅宽至后殿觐见。” “代王亦同。” 走在返回后殿的路上,吕雉不由疲惫的昂起头,活动着酸涩的脖颈。 “代王久离长安,薄姬当思子甚切……” ※※※※※※※※※※ 当七岁的小代王刘恒欢天喜地的沐浴更衣,带上自己的国相傅宽,来到长乐宫后殿之时,阳毅,则出现在了城北。 准确的说,是出现在了长安西北角区域,东、西两市附近的一块建筑工地之上。 ——阳毅的宅邸,已经动工许久了。 在那日拜访过王陵后不久,阳毅便不出意料的得到一条绿色通道,光速办好了分门别户的手续。 至于这块属于自己的宅基地,也是阳毅在完成手续之后,便已拿到手中。 之后不等阳毅安排,老爹阳城延便一条手令,从少府找来了这十来号人的瓦匠、砖匠,开始为阳毅的新宅添砖加瓦。 如今过去小半个月,阳毅的小窝也已开始初见雏形。 今日,便是阳毅难得一见的出现在了自家小院的建筑现场,决定‘视察’一下。 对于正在建造的新宅邸,阳毅虽然欣喜,面上却也还算淡然。 倒是忠奴阳大,在来到这块建筑工地之后,就兴奋地上窜下跳,开始对少府匠人指指点点起来。 惹得阳毅都有些不好意思,忍耐许久,终是将阳大从泥土、砖块间拉出来,轻笑着喝骂了几句。 “二公子!” 很显然,对于阳毅的‘不上心’,阳大还颇有微词。 就见阳大一本正经的皱起眉,劝说道:“二公子不知,新宅筑建之事,可有许多要紧之处,当好生交代匠人!” 说着,阳大便指了指宅地区域。 “如庖厨,当定于院墙之内东南;茅厕当设于西南!” “除此二者,公子亦当思酌:前堂、后院,书房、客房,当何以布置,方便宜公子;宅下当埋何方镇宅之物,方可风水上佳……” 看着阳大俨然一副小管家的架势,阳毅暗觉好笑之余,也不忍再苛责了。 ——阳大和阳毅相识近十年,可谓知根知底;撇开这一层主仆关系,说是从小一起玩到大,也是丝毫不为过。 而往后的生活中,阳毅在某种意义上,就要和这位看似有些憨厚,实则却带些小精明的忠奴,一同生存在这块五十步见方的宅院内。 “呼~” 略带畅快的长出口气,阳毅便轻笑着望向阳大,戏谑道:“此间之理,汝阳大知,这十数少府巧匠,当会不知?” 略带调侃的发出一问,阳毅便毫无形象的抬起手,将阳大的脑袋在腋下轻轻一夹。 “午时前后,汝自家中取些钱,亲往两市,货鱼、肉若干,分发于诸位匠公。” “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拿了吃的,哪哪都短。” “给足好处,还拍宅院修不好了?” 见阳毅又莫名其妙的吐出一堆火星语,阳大只懵懵懂懂的点点头,表示明白。 复又在尚未建成的院宅外滞留片刻,阳毅便双手背负于身后,向着二里外的未央宫走去。 但阳毅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己这个纯粹出于后世习惯,对这十来位少府工匠送去肉食的举动,在不远的将来,会为自己带来怎样的困顿…… 第0050章 燕王卢绾 “代王臣恒,谨拜太后,唯愿太后长乐未央~” “代相阳陵侯臣宽,谨拜太后……” 吕雉回到后殿没多久,代王相傅宽便带着自己的王上刘恒,来到了吕雉所在的后殿。 此时的吕雉身上,已全然没有了理办政务时的强大气场,只侧躺于软榻之上,由身后做嫔妃打扮的妇人轻轻揉捏着双肩。 当年近七岁的小刘恒出现在殿内时,吕雉明显感觉到肩头的力道一松,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复归正常。 对此,吕雉却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之色,只淡然一笑,轻轻拍了拍肩上,仍不住揉捏着的小手。 “得见爱子,薄姬怎不上前,好生瞧瞧?” 听闻吕雉此言,殿内那腰挂金印,身系紫绶的少年嗡然抬起头,片刻之间便红了眼眶。 或许在外人,包括代相傅宽眼中,少年是位于汉二十一级爵位最高一级,身份尊贵无比的代王刘恒! 但实际上,此时的代王刘恒,还只是个八岁的少年,只是个孩子…… 诚然,比起七年前就受封齐王,就国临淄的长兄刘肥相比,去年才得封就国的代王刘恒,离开长安的日子并不算太久。 但对于一个年仅八岁,从小就生长于深宫,只能与生母相依为命的少年而言,一年多时间见不到母亲,终归还是残忍了些…… 在代都晋阳,刘恒日思夜想的,不是把代国治理的多么强大,也不是闯出多么宏伟的事业,而仅仅只是见到母亲。 现在,刘恒日夜思念的母亲,就在面前不远处,强忍着眼角的泪水,替吕雉亲手揉捏着肩头,刘恒又怎能不激动? 看着刘恒目光中掩饰不去的迫切,吕雉也是轻笑着暗自点了点头。 “阿恒,上前些。” 说着,吕雉又将手伸向肩头,轻轻将身后的薄姬拉到面前,轻笑着朝刘恒的方向努努嘴。 直到此时,薄姬才满带感激的对吕雉一拜,走下御阶,拉着爱子的手,根本顾不上同刘恒叙述思念之情,径直走到吕雉面前。 “还不快谢过太后?” 一声温柔又不失严厉的亲呵,惹得刘恒面色稍一滞,待感受到肩头传来的压力,刘恒才顺势跪倒下来。 “儿臣谨谢母亲……” 说着,刘恒便规规矩矩的一叩首,等候着吕雉的声音传入耳中。 看着眼前母子二人一个跪地低头,一个跪地叩首,吕雉也不由稍待感怀的叹口气。 “一家人,不必如此拘礼~” “且起身吧。” 待小刘恒被母亲拉起身,又恭敬的在吕雉面前站了片刻,吕雉才又是一笑。 “即来长安,阿恒便于宫中多住几日。” 只此一语,顿时惹得一旁的薄姬猛然抬起头,望向吕雉的目光中,竟带上了些许哀求之色。 却见吕雉苦笑着摇了摇头,又道:“薄姬侍吾亦久,这几日,便同阿恒叙叙母子情谊~” 听到这里,薄姬面上担忧之色才终于消去,满怀感恩的一叩首,才领着儿子悄声退出后殿。 而在母子二人退去之后,代相傅宽,却被吕雉一个眼神示意,给留在了殿内…… ※※※※※※※※※※ “代王于晋阳如何?” “可曾用功习书? 待刘恒母子二人离去,吕雉身上的气质,便又自然地恢复到了平日里,治理朝政时的严肃。 “禀太后。” 见此,傅宽自也不敢多言,直言道:“平日里,代王于臣颇为恭顺,以师事臣,只偶有数日,代王思母心切,使书学略有荒废……” 面色淡然的作出答复,傅宽心中,不由暗自腹诽起来。 “代王年不过八岁而已,太后怎这般……” 对于吕雉话里暗含的深意,傅宽如何不明白? 与其说,吕雉是在问‘刘恒有没有乖乖读书’,倒不如说,是在问这位年仅八岁的代王殿下,究竟有没有一些‘宏图大志’! 什么‘励精图治’啦~ 什么‘博览群书’啦~ 什么,得百姓爱戴,享万民拥护啦…… 好在傅宽足够机警,刘恒自去年就国晋阳之后,也确实足够‘本分’,面对吕雉的提问,傅宽还能轻松应对。 果不其然,在听到傅宽的答复之后,吕雉满意的点了点头,似是自语,又似是刻意道:“如此,待朝仪事毕,代王当可同母共就其国……” “岁旬骤逝,往日之薄姬,今亦当列太后之贵啊……” 听闻此言,傅宽心中稍出一口气,微微一躬身,却并没有再开口。 见此,吕雉也并没有多言,正了正面色,问道:“代北如何?” 很显然,吕雉就算再小气,也并没有忘记自己‘临朝太后’的角色。 而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首要大事,还是北方防务。 尤其是国土直接与草原接壤的燕、代两国,更显得尤其重要! 见吕雉问起正事,傅宽不由面色一松。 “禀太后:代北边防之事,一切如故。” “今之代国,北至楼烦、马邑一线,均不见胡骑;更北之太原,臣则稍有力不遂,只善无、平城、武州三处,得代卒驻守……” 闻言,吕雉纵是心有不满,也只能是将赶到嘴边的责备之语强行咽下,旋即苦叹一气。 太原郡,算是如今汉室版图当中,‘最不属于’汉室的一块区域了。 太原南起赵长城,北至秦长城,算是汉室版图中,为数不多的包含草原、平原的地区。 ——太原郡治善无以北,便是草原! 这样一块包含草原、中原分界线的区域,与其说是汉室北方防线最前沿,倒不如说,是汉匈双方刻意留下的缓和地带。 若非五年前,高皇帝刘邦凭借平城战役后半部分的胜利,将匈奴北推到秦长城以北,那别说太原郡了,怕是赵长城一带的马邑、楼烦一线,就会成为汉匈国境线! 能在理论上将太原划入版图,对如今的汉室已然实属不易,以汉室现在的力量,还远远无法对太原地区,形成更大力度的掌控。 代国如旧,吕雉的注意力,便转移到了另外一个接壤匈奴的诸侯国之上。 “燕王卢绾,今何在?” 第0051章 昔年往事 对于每一个对汉室历史有了解,对汉初异姓诸侯有了解的人而言,燕王卢绾,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 高皇帝五年,楚王项羽自刎乌江,汉室鼎立。 紧接着,便是刘邦于汜水之阳举行登基大典,而后便是遍封异姓诸侯。 彼时,汉室便有了最开始的七位异姓诸侯; ——楚王,韩信; ——燕王,臧荼; ——韩王,韩信; ——梁王,彭越; ——赵王,张耳; ——淮南王,英布; 以及,长沙王吴芮。 从这份名单中不难发现:在最开始的异姓诸侯当中,并不见卢绾的名字。 而卢绾的‘燕王’之位,也是被臧荼所占据。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汉室鼎立之后,卢绾的爵位并非是‘燕王’。 而是‘长安侯’! 且先不提青史之上,对卢绾‘少与高祖同学,居同里,同日生’的记载,光从卢绾‘长安侯’的爵号,就不难看出刘邦对卢绾的恩宠。 ——以国都长安,为卢绾之食邑! 如此盛眷,说是青史罕见,也丝毫不为过! 卢绾同高皇帝刘邦,同年同月同日生,又是同乡邻居,是从穿开裆裤的年纪,就一起玩到大的挚友。 在刘邦起事反秦之后,卢绾自然也是力挺好基友,参与到了刘邦的阵营当中。 之后的抗秦之战、楚汉争霸时期,卢绾皆屡建功勋,受任太尉;汉室鼎立之后,被刘邦封为长安侯。 汉室鼎立次年,燕王臧荼谋反,被刘邦御驾亲征所平定,而后,卢绾便取代了兵败身亡的臧荼,成为了汉室第八位,也是最后一位受封的异姓诸侯。 对于卢绾这个从小玩儿到大的好基友,高皇帝刘邦可谓是无限信任,又极尽恩宠。 无论是先以国都长安为卢绾食邑之所,还是将北方最为关键的燕国交到卢绾手中,都足以让刘邦拍着胸脯说一句:我富贵了,没忘记老伙计! 但很遗憾,卢绾得刘邦如此独宠,却并没有对得起这份信任…… 去年年末,也就是高皇帝十一年秋,代相陈豨谋反,刘邦御驾亲征至赵都邯郸,自南攻打代国。 同时,刘邦又下令燕王卢绾,自东攻打代国东部,以对陈豨形成两面夹击。 面对卢绾、刘邦这对把兄弟的东、南两面夹击,陈豨顿时乱了手脚,赶忙遣使北出草原,向匈奴求援。 得知此事之后,卢绾也同样派出使者,骗匈奴人说:陈豨已经战败,代国已经被平定,陛下大军已经在代北设下埋伏。 很显然,彼时的卢绾非但是刘邦合格的好基友,也是一个十分有潜力的‘战忽局’成员。 但此事的转折,也恰恰发生在了这时。 卢绾派去匈奴进行‘战忽’的使者,名为张胜。 在抵达草原之后,张胜确实按卢绾所交代的那样,完成了自己的战略忽悠任务。 可就在这时,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身影,出现在了匈奴单于大帐内。 ——故燕王臧荼之子,臧衍! 原来,在燕王臧荼兵败身亡之后,其子臧衍逃亡到了匈奴,被匈奴单于挛鞮冒顿视为‘汉室问题专家’。 对于覆灭自家社稷的刘邦,以及取代自家封国的卢绾,臧衍自然是恨入骨髓,恨不能帮助匈奴,把汉室彻底灭除才甘心。 于是,臧衍便对张胜道:阁下实在是不理智; 张胜问为何,臧衍解释道:过去,刘邦想要击败项羽,我的父亲对刘邦有用,所以成为了燕王; 后来项羽死了,我父亲没有了用处,所以被刘邦杀死;我也只能逃亡草原,与蛮夷为伍; 阁下被卢绾重用,也是因为阁下会匈奴语言,对卢绾有用;如果匈奴不复存在,阁下也不会被卢绾重用。 同样的道理,刘邦重用卢绾,是为了扼制陈豨;如果陈豨死了,卢绾也会被刘邦杀死。 既然这样,那阁下为什么不劝卢绾,不要太快打败陈豨呢? 要知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才是啊…… 被臧衍如此劝说一番,张胜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便立刻转换墙头旗,说道:既然如此,那请阁下快劝单于出兵,支援陈豨吧,陈豨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就这样,卢绾派出去进行战略忽悠的使者张胜,投身于匈奴阵营。 卢绾此时还没反应过来,得知张胜‘跳槽’的消息,赶忙向刘邦请示:大哥,张胜这丫做汉奸了,我想杀他九族!!! 没等刘邦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张胜便偷偷跑回了燕国,将臧衍的劝说之语,对卢绾又说了一遍。 听过之后,燕王卢绾顿时一拍脑门:诶,好像有点道理! 于是,在向刘邦请求‘诛杀张胜全族’短短几天之后,卢绾就又给刘邦发去消息:哎呀,大哥,这都是误会,做汉奸的不是张胜,是另外一个人…… 不得不说,刘邦对卢绾这个老伙计,也是信任到了极致——卢绾说是误会,刘邦还真就信了! 而后,卢绾便让张胜回到草原,专门做自己和匈奴人联系的使者;同时又派人劝陈豨逃到草原,在燕国以北一带驻扎。 卢绾和陈豨约定:双方表面上势同水火,实际上‘情同手足’,分别在匈奴单于庭和汉室各自养寇自重。 只不过,纸终究包不住火。 在后续平定陈豨叛乱的过程中,刘邦分别从无数个陈豨降部、匈奴投降贵族口中,听说了燕王卢绾的如意算盘。 到这时,刘邦依旧不愿意相信,老伙计卢绾会背叛自己。 为了查明真相,还卢绾一个清白,刘邦便派人召卢绾来见自己,卢绾称病不去; 刘邦又派使者去调查卢绾的下人,卢绾更是心惊胆战,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居然开始在燕国散布谣言。 卢绾说:汉家异姓诸侯原本有七家,加我八个,如今,只剩下我和长沙王吴芮了; 去年春天,长安族灭了淮阴侯韩信,夏天又诛杀了彭越,这都是皇后吕雉做的; 现在陛下生病,政事都由吕后来决断,吕雉连续杀害异姓诸侯,恐怕是要祸乱朝纲了! 到这时,刘邦才终于反应过来,老伙计卢绾有了反意,便任舞阳侯樊哙为帅,讨伐反叛的燕王卢绾。 但在樊哙率军从长安出发,到达前线仅一个多月之后,有人告诉刘邦:樊哙也反了…… 第0052章 诡波暗涌 樊哙究竟有没有造反,恐怕谁都拿不准。 但刘邦死前,留下的最后一道诏书,除去册立刘盈为天子、吕雉为太后的遗诏外,便是令陈平、周勃诛杀樊哙! 而接替樊哙‘讨伐谋逆之燕王卢绾’任务的,正是阳陵侯傅宽。 之后没多久,刘邦驾崩,樊哙也被陈平、周勃两个软蛋带回了长安,随后被大姨姐吕雉赦免。 再之后,便是阳毅怒斥吕雉‘有负高皇帝恩德’,将樊哙逼得只能暂离长安,直到前不久,才鲜衣怒马的回到长安。 到如今,汉室的政权交接也算是基本完成,燕王卢绾的问题,自然就进入了吕雉的视野当中。 听吕雉问起,傅宽稍一措辞,便将自己得知的信息尽数道出。 “今岁首,代王就国之时,卢绾正为舞阳侯所讨;后舞阳侯为曲逆、绛侯二人缚囚,便由臣率军攻伐。” “夏四月中,卢绾遣使托臣转奏高皇帝:卢绾未有反意,若高皇帝赦其罪,卢绾愿负荆至长安,谢罪太庙。” “未待臣奏请,高皇帝便骤崩,国丧;卢绾亦已逃至燕国以北,及臣,则迁为代相。” “臣同代王启程之时,听闻燕王已率部众北入草原,得匈奴单于敕封,以为东胡卢王……” 言罢,傅宽便稍抬起头,开始打量起吕雉的面色。 在傅宽的悄然注视下,吕雉的面色从最开始的冷清,到转瞬即逝的恼怒,最终,归于一阵漫长的无奈。 “先有韩王信,今又是卢绾……” “果如先兄周吕令武侯所言:北墙之地,不可以异姓王之……” 听吕雉发出这声稍有些敏感的感叹,傅宽先是下意识一低头。 待‘先兄周吕令武侯’几字传入耳中,傅宽面色之上,终是流露出一丝感伤。 作为吕泽部将中,成就仅次于曹参、灌婴的第三人,傅宽对已故的周吕侯吕泽,可谓是万般钦佩,又满怀感激。 若非吕泽提携,即便军事才华再怎么出众,傅宽一介降将,也不可能在刘邦账下,闯荡出今日这般崇高的地位。 只可惜,不等傅宽报效知遇之恩,恩主吕泽几年前战亡于代北…… “于燕王……” “不,于今之匈奴东胡卢王,阳陵侯可有高见?” 突然传来一声清冷的询问,惹得傅宽嗡然抬起头,略带疑惑的望向吕雉。 就见吕雉稍有些不自在的斜眼看了看左右,便意味深长道:“如今,长安尚冠里,可仍立有长安侯府邸……” 听到这里,傅宽才算明白吕雉的意思。 ——卢绾反了,卢绾留在长安的家人,应该怎么办? 或者说,从今往后,对于这个叛汉降胡的‘长安侯’,汉室应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 只稍一思虑,傅宽便给出了最中肯的意见。 “臣以为,长安侯今虽降胡,然其心当向汉。” “若非如此,恐高皇帝驾崩前,卢绾亦不敢托臣代奏高皇帝,以赦其罪。” “今长安侯入匈奴,为东胡卢王,太后或可遣长安侯往昔故旧,同长安侯互通有无,伺机窥探匈奴事……” 听闻此言,吕雉面无表情的望向傅宽,沉默良久。 到最后,吕雉都没有为傅宽的建议,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吾知之。” “代相且退去吧。” “吾乏了……” ※※※※※※※※※※ “代相傅宽?” 在吕雉召见刘恒、傅宽二人的同时,尚冠里安国侯府,王陵、阳毅二人也恰好在谈论此番,入关觐见的宗亲诸侯。 听闻阳毅问起代国相——阳陵侯傅宽,王陵洒然一笑,将手背负在身后,轻笑着来到凉亭边。 “阳陵侯此人,于行伍之事,不可谓不精!” “阳陵侯傅宽、故代相陈豨、信武侯靳歙三人,皆为二世继立,关东诸侯群起抗秦之时,魏王魏咎帐下大将!” “秦二世二年,魏王咎为秦少府章邯所斩,此三人及麾下兵勇,皆自此溃散;后高皇帝西攻魏地,得此三人投效。” “后高皇帝率军陷秦咸阳、淮阴侯率军还定三秦、高皇帝御驾亲征以平关东,及关中异姓诸侯之乱,傅宽、靳歙皆颇有斩获。” 说到这里,王陵略带敬佩的回过头:“春二月,高皇帝白马誓盟,敕封汉开国十八功侯,阳陵侯傅宽位十,信武侯靳歙位十一……” 听到这里,阳毅已经明白了王陵话里的未尽之意。 ——光论武将的专业素养,傅宽这个人,起码也是比肩樊哙的猛将! 但很显然,阳毅问的不是这个…… 稍一思虑,阳毅便将话说的更直白了些。 “王翁以为,阳陵侯同平阳侯、颍阴侯比之,若何?” 闻言,王陵先是下意识一开口:“平阳侯功勋卓著,阳陵侯无以……” 说到一半,王陵话头稍一滞,略带惊疑的回过头,就见阳毅目不斜视的追问道:“比之今之曲逆、绛侯,及曲成侯虫公,若何?” 听到这里,王陵才终于回过味来,意味深长的望向阳毅。 “如此年纪,眼光便如此老辣……” 暗自赞叹一番,王陵便嘿笑着回过身,走到凉亭中间摆着的案几前,缓缓跪坐下来。 “阳侍中言中之意,老夫知。” “然阳陵侯傅宽,断非陈、周之流所可比拟!” 笃定的做出结论,王陵便面色坚定的昂起头。 “平阳侯曹参,亦蒙高皇帝恩德亦甚厚,断勿为悖逆之事。” “及颍阴侯灌婴……” 说到这里,王陵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嘲道:“老夫眼拙,实看不透颍阴侯其人。” “然若以行见人,颍阴侯灌婴,亦非大恶之人。” 听到这里,阳毅终是点了点头,对王陵稍拱手一拜:“小子受教……” 至于灌婴是什么人,即便王陵不说,阳毅心里也有数。 见阳毅就此默然,王陵面色顿时困惑起来。 “阳侍中今日,怎专以宗亲诸侯,及诸侯王相之事相问?” “莫非,齐王之事……?” 见王陵顿时严肃起来的面色,阳毅先是摇了摇头,旋即苦叹一气,终是上半身稍稍前倾,示意王陵侧耳贴过来。 “王翁当知,小子家中兄长,今于长乐宫事太后左右。” “家兄言:近日,长乐宫骤起风闻,乃言赵王之生母戚夫人事……” 第0053章 北墙之忧 戚夫人,赵王刘如意生母,汉太祖刘邦最爱的女人,且没有之一! 刘邦对戚夫人的宠爱,甚至到了其晚年,都起了废刘盈储位、吕雉后位,以册立戚夫人母子的地步! 如果有一个名为‘刘邦最爱谁’的比赛,那戚夫人、刘如意母子二人,必然会夺得冠亚军。 但在如今,刘邦已然驾崩,吕雉以太后之身坐镇朝堂,其子刘盈登基为帝的现在,这对母子的生命,就顿时陷入了极其危险的境地。 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赵王刘如意于几个月后到长安,而后,便会被太后吕雉鸩杀! 至于那头以戚夫人做成,其非人程度旷古罕见的‘人彘’,更是在不远的将来,成为刘盈对未来彻底丧失信心的直接导火索! 现在这个时间线,赵王刘如意,已经在阳毅的刻意驱动下,提前数个月抵达长安,暂时还安好。 但其母戚夫人,已然开始经历自己一生当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王翁。” 想到这里,阳毅便抬起头,望向王陵的目光中,也顿时满带上了郑重。 “今之北墙,燕、代为屏障,赵位于燕、代以南。” “太祖高皇帝更曾明诏:若北墙战起,则赵王为帅,统掌战事;燕、代、赵三国之边卒,俱由赵王统辖!” “今太后于戚夫人已有恶念,若赵王再出差错,恐北墙之防务,毁乱于顷刻之间呐……” 满是郑重的道出心中忧虑,阳毅便目光恳切的望向王陵,沉沉一拱手。 “还望王翁指点迷津:当若何,方可使赵王安然离京!” “今吾汉家,已无余力复行征讨,更无力平灭诸侯之乱啊……” 感受着阳毅目光中的恳切,语句中夹杂着的哀愁,王陵只觉有些胸闷气短,略有些烦躁的站起身,站在凉亭边沿长吁短叹起来。 毫无疑问:阳毅对于刘如意、戚夫人母子二人,以及汉室北方防务的看法,绝对是高瞻远瞩,且直击要害! 赵王此朝长安,如果没能安全的返回封国,是否会对北方防务造成什么不好的结果? 王陵不是很确定。 但王陵确定的是:一旦生母戚夫人出了什么意外,那赵王刘如意回到封国,必然会形成极大的隐患! ——阳毅说的没错:一旦北方被匈奴入侵,按照高皇帝刘邦得规定,赵王是默认具有‘先斩后奏’的权力的。 这个‘先斩后奏’的权力,包括但不限于:在向长安请求指示之前,自行征调燕、代、赵三国兵马,以及外加周边地区,如梁、齐等国的粮草物资、军械武器等后勤辎重! 这样的安排,保证了汉室北方受到匈奴大规模入侵时,前线可以最快速度做出反应,不至于因落后的通讯手段,而导致损失增大。 但成也此,败也此…… 如果赵王忠心耿耿,那自然是一把抵抗北蛮匈奴的利刃; 但若是赵王心怀鬼胎,对长安的天子之位起了心思呢? 毫不夸张的说:在‘北墙有事,赵王为帅’的规则下,赵王天然具备随时使汉室半壁江山,在一夜之间陷入战火的庞大能量! 这,恐怕才是吕雉不惜太后之贵,非要对戚夫人母子下手的原因! ——赵王这个位置,实在是太重要了…… 若是这个位置上,坐着一个可以绝对信任的人,比如过去还没‘黑化’的长安侯卢绾,或者说刘、吕两家信得过的自家人,那或许还好一些。 可偏偏此时的赵王,正是曾差点取代刘盈,成为皇储的刘如意! 对这样一个曾对刘盈形成巨大威胁的‘庶子’,身为嫡母的吕雉能安心? 别说吕雉了,就连王陵自己都感到心惊胆战,隐隐生出‘软禁赵王于长安,直至赵王百年’的冲动了! 从阳毅方才的话语,王陵也能看出:这一层隐患,阳毅也看出了个大概。 既然看出来了,阳毅又为何生出了‘争取让刘如意安然回到赵国’的念头? 稍一思虑,王陵便从阳毅方才的话语中,发现了些许端倪。 “闻阳侍中之言,乃欲使赵王全身以就国?” “怎不闻阳侍中言及戚夫人?” 下意识一开口,王陵便反应过来,略有些慌乱的看了看院内,确定方圆二十步没有旁人,才终于松了口气。 而阳毅听到这一问,却又是苦涩的长叹一口气。 “太后于赵王不喜,小子早已知之;故小子曾欲劝谏太后,以‘留长安侍奉太后左右’之名,质赵王,及梁王、淮阳王母于长安。” “如此,赵、梁诸王虽得就国,然其母质于长安,诸王纵有不轨之念,亦当顾生母安危,而不敢行大逆……” 听阳毅说出‘质母’二字,王陵顿时眼前一亮! “是极!” “诸王就国,母质长安,则关东必稳!” “及坊间风论,亦可以‘诸王之母为高皇帝妾,太后为高皇帝妻,妾侍于妻,自古如此’化之!” 想到这里,王陵便满是激动的走到阳毅面前,作势就要拉起阳毅,即刻入长乐宫。 待反应过来阳毅最开头,说了个‘曾欲劝谏’后,王陵身形一滞,面色之上,也缓缓涌现出一丝惊惧! “阳侍中之意……?” 看着王陵面上骇然,阳毅纵是百般不愿,也是不由苦涩的点了点头。 “宫中风闻:旬月前,戚夫人以大逆之言触怒太后,已为太后刑之……” 闻言,王陵只觉心头被一记巨锤砸中,身躯都不由有些摇晃起来。 “王翁!” 也就是阳毅离得不远,赶在王陵摔倒之前从地上弹起,将王陵轻轻扶回座位。 被扶回筵席之上,王陵失神良久,终是发出了一声苦涩至极的长叹。 “唉……” “太后……糊涂啊!!!” 作为九卿,王陵很清楚,阳毅口中的那个‘刑’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如果不是阳毅口误,那此时的戚夫人,较之于几个月前,已经失去了身体的某个部分…… 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让刘如意看到身体已然残缺的生母…… “不可!” 就见王陵陡然瞪大双眼,气质中,猛地爆发出一阵骇然杀气! “赵王,万不可重归邯郸!!!” 第0054章 太后之威 废了好大的力气,阳毅也终是没能让王陵回心转意。 ——刘如意,绝不能离开长安! 这,就是王陵的底线…… 无奈之下,阳毅只能另辟蹊径,同王陵约定:以两月为期,如果阳毅不能有效解决赵国的问题,便任由王陵觐见吕雉…… “呼~” “难办呐……” 无论是从阳毅对历史的了解,还是从穿越之后的见闻,戚夫人、刘如意母子,显然都算不上什么‘聪明人’。 按理来说,作为曾威胁过刘盈储位的皇子,在刘盈顺利登基之后,摆在刘如意面前的,其实就剩下两条路。 要么赶紧低头认错,把赵王这个烫手山芋甩掉,争取得到哥哥刘盈的原谅。 再或者,就是一咬牙一跺脚,蒙头走到黑,造反也好叛逃也罢,反正别回长安就是。 但母亲戚夫人在长安,又使得刘如意只能乖乖朝觐长安,与此同时,刘如意又丝毫没有低头认错,谢辞赵王之位的意图……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祖传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想到这里,阳毅甚至都有些怀疑,高皇帝刘邦封刘如意为赵王,究竟是好心还是恶意了! 但凡刘如意不是被封为‘随时有权统掌北方军队’的赵王,而是封在了其他地方,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般‘最好别活着走出长安’的地步。 现在,这一桩几乎无解的难题,便摆在了阳毅一人面前。 刘如意,到底救不救? 如果从政权稳定、朝局安稳,以及有利刘盈的立场来看,阳毅当然同意王陵的看法。 ——在戚夫人大概率已经被处以肉刑的情况下,刘如意万万不可走出长安! 可太史公笔下那个‘被人彘活活吓死’的惠帝刘盈,却让阳毅有些左右为难了。 如果不救刘如意,那戚夫人必然会被做成人彘。 然后呢? 万一刘盈真就被吓得心灰意冷,那阳毅岂不是坐蜡了? 但若说要救,阳毅也没啥太好的办法。 ——哪怕不被做成人彘,戚夫人被吕雉折磨,都是必然,且大概率已经发生的事。 对于母亲遭受的折磨,刘如意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怕不是一回到邯郸,就要发讨贼檄文,号召天下共讨长安,为母报仇! “如何是好啊~” 哀叹着以手扶额,阳毅不由停下脚步,苦闷的活动起酸涩的脖颈。 就在阳毅打定主意,打算回家好好考虑一下解局办法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不远处快速向阳毅所在的方向走来。 “季兄?” 下意识一声轻呼,不等阳毅拱手拜喏,迎面走来的季布便满目惊疑的停下脚步,拉起阳毅的手臂,就朝着与尚冠里一墙之隔的未央宫走去。 “季兄这是?” 见阳毅面上满是疑虑,季布脚下不停,只头都不回的解释一句:“祸事!” “陛下急召贤弟入宫!” ※※※※※※※※※※ “母亲~” “孩儿思念母亲~” “呜……” 跟随生母薄氏来到一处偏殿,年仅八岁的代王刘恒再也抑制不住思念,一头扎进了薄氏怀中,竟低声啜泣起来。 看着幼子如此模样,薄氏也不由红了眼眶,将刘恒的小脑袋狠狠摁在胸口,不住地用下颌摩擦着刘恒的头顶。 “母亲也想念阿恒……” 一时间,小殿内尽为这略带哀伤的母子重逢,渲染的略显萧凉。 不片刻,刘恒的哭声也低了些,薄氏也终是爱怜的捧起爱子的脸颊,贪婪的上下打量起来。 “阿恒瘦了,也高了些?” 看见母亲红彤彤的眼眶,刘恒十分懂事的止住哭声,用衣袖抹了把鼻涕,乖巧地点点头。 “孩儿再高些,便可以带母亲回晋阳,不必再同母亲分离了!” 闻言,薄氏面色稍一滞,目光中的喜悦,也缓缓被一抹忧虑、惊恐所取代。 “唉……” 对于儿子,对于自己的未来,薄氏可谓是一点底都没有。 若是按高皇帝定下的规矩,皇子本该十二岁定下姻亲,而后择机就国。 如今的赵王刘如意,更是直到去年,都年满十四岁了,都还没就国。 一直到高皇帝平定英布叛乱,回长安后重病卧榻,易储一事又作罢,刘如意才在国相周昌的陪同下就国邯郸。 倒是苦了年仅八岁的刘恒、七岁的刘恢、刘友三个小娃,在今年年初,高皇帝已然无法视政之时,几乎是被吕后强赶着就了国。 薄氏本想着,高皇帝驾崩之后,自己应该就能以王太后的身份,随儿子前往代国。 但从刘如意、刘恢、刘友三人的生母,在吕雉那里得到的‘待遇’来看,随子就国一事,只怕也是遥遥无期…… 苦涩的摇了摇头,薄氏便再度捧起刘恒的脸颊,满脸严肃道:“阿恒,记住。” “此番,母亲随阿恒就国事,若非太后亲自提起,阿恒万不可恳请太后!” “纵太后言及,阿恒亦不可显露喜色。” “可知晓了?” 闻言,纵是不明白母亲的用意,刘恒也是乖巧地点了点头,略有些落寞道:“孩儿知……” 言罢,刘恒不由面带疑惑的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环顾一圈左右,确定没人后,才将嘴贴在了母亲耳朵边。 “母亲。” “太后嫡母,会杀孩儿吗?” “天子大兄可会护孩儿周全?” 听着儿子天真无邪,又略带惊恐的疑问,薄氏也不由长叹口气,心疼的将刘恒紧紧抱住。 “母亲不知……” “太后、陛下之欲,母亲皆不知……” “阿恒只需记住,万事不可忤逆太后、陛下;于晋阳,万事皆从代相之言。” “如此,当可保性命无忧……” 说着,薄氏便满目惨然的望向殿外,目光竟涣散到找不到焦点。 “若此番,母亲为太后强留长安,阿恒万不可面露不喜。” “当于太后行叩谢之礼,而后谨归晋阳。” “待归晋阳,一切皆如故;转言薄昭:于代王宫万不可多言、多举,万不可染指兵权,万不可非议傅相……” 言罢,薄氏终是落下两行凄惨的泪水,将头缓缓低下,下颌紧紧扣在刘恒的头顶之上…… 第0055章 虚不受补 “阳侍中。” 待阳毅被季布拉着狂奔到宣室殿,却并不见天子刘盈的身影。 反倒是另外一道熟悉的身影,在阳毅走入殿内后主动上前,对阳毅稍一拱手。 看清那人面目,阳毅自是不敢怠慢,赶忙快步上前,抢在那人拱手之前,将其扶起。 “梁邹侯万莫如此,实在是折煞晚辈……” 对于梁邹侯武虎的出现,阳毅并不觉的意外。 故郎中令梁邹侯武虎,作为高皇帝刘邦留给儿子刘盈的亲卫长,哪怕被吕雉无故罢职,且本身对刘盈又没多少忠诚可言,也必然会出于‘不辜负高皇帝信重’的本心,而坚定不移的支持刘盈。 再加上阳毅稍稍使了点心思,让刘盈‘被动’拉拢了一波武虎,更使得武虎这个‘皇党分子’的可靠性,提高到了完全不用怀疑的程度。 季布、武虎俱在,刘盈又叫上了自己,这让阳毅对季布所言的那桩‘祸事’,不由暗感心绪沉重起来。 而当一道腰挂银印,身系青色绶带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当中时,阳毅不由下意识稍瞪大了眼睛,开始打量起那道陌生的身影。 汉官制:凡秩‘比二千石’以上者,皆银印青绶! 也就是说,包括比二千石,及更高级的二千石、真二千石,中二千石等级别,理论上都是银印青绶。 再高一级,便是食禄万石的丞相、太尉,正宫皇后,以及周朝官制下的‘周三公’——太傅、太师、太保三者,皆为金印紫绶。 从这个规则来看,在汉室,看见一位男子腰挂金印,身系紫色绶带,基本就可以认定其身份:不是丞相,就是太尉! 而‘银印青绶’的打扮出现时,却并不单纯意味着此人的品秩,是‘比二千石’及以上。 ——要说比二千石,如今身为中郎将的季布,秩禄就是比二千石! 季布身上可有银印、青绶? 没有! 这是因为在汉室,尤其是在长安朝堂,银印青绶,是专属于九卿的荣誉象征! 除九卿之外,只有地方郡守被召长安时,能光明正大的以‘银印青绶’的装扮,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 如此说来,阳毅身前不远处那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汉九卿! 想到这里,阳毅顿时感到困惑不已。 对于如今的三公九卿,阳毅就算原本没有了解,在宫里做了好几个月侍郎,也已有了大概的认知。 汉九卿,分别为内史、少府、典客、太仆、廷尉、卫尉、郎中令、奉常,以及宗正。 就阳毅所知,此时的九卿当中,宗正暂时处于空缺。 少府自不用说,正是阳毅的老爹阳城延挂名;内史安国侯王陵,阳毅更是刚从人家里出来。 郎中令曲逆侯陈平、卫尉曲成侯虫达二人,一个是投效吕雉的投机者,一个是周吕侯吕泽的部旧,不大可能出现在此时的宣誓殿内。 担任奉常的,是老儒叔孙通;廷尉为汲侯公上不害;太仆汝阴侯夏侯婴;典客广平侯薛鸥。 ——好巧不巧,这四个人,阳毅也都曾在宫内见过,虽谈不上熟悉,却也记住了这些人的长相。 九卿出缺者一,剩下八个位置又都排除…… “这个时候,应该不会有地方郡守入长安吧?” 稍一思虑,阳毅便自顾自摇了摇头。 ——就算有地方郡守恰巧来长安,也不应该以‘银印青绶’的装扮,出现在这场明显是‘皇党核心成员’才能参加的议论当中。 想不出个所以然,阳毅只好远远对那人一拱手,微笑着点点头表达善意,便不着痕迹的挪动脚步,来到季布身旁。 “季兄。” “梁邹侯身旁那人,似有些面生?” 闻言,季布下意识望向武虎身旁,刚要开口,就见刘盈龙行虎步从后殿走出。 “阳卿!” ※※※※※※※※※※ “嘶……” 听闻刘盈面色阴戾,语调低沉的道出那桩‘祸事’,阳毅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绪更是在片刻之间,飞到了与未央宫一街之隔的长乐。 “吕雉……” “这就开始作妖了?” ——皇长子生母杜氏,于昨日晚间气血上涌,七窍流血而亡! 太医令做出诊断:杜姬生育出血,气血两虚,后大补,又因虚不受补,导致阴阳不调…… 而导致杜氏‘虚不受补’的直接导火索,正是旬月以来,一直承太后吕雉之令,送入未央宫内的大补之物! 若非吕雉身太后之贵,又是天子刘盈生母,阳毅免不得要断言一句:凶手是吕雉! “果不其然……” “前少刘恭忤逆的事,是有因果的……” 毋庸置疑,原本于未央宫做宫女,机缘巧合怀上龙脉的杜氏,其突然‘暴毙’,与吕雉决然逃不开干系! 那么,刘盈召殿内这几位明显属于‘心腹臂膀’的亲信前来…… “陛下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语调淡然的发出一问,阳毅的目光深处,隐隐带上了些许期待之色。 ——好机会! ——太后吕雉,已经开始露出狐狸尾巴了! 如果借着这个机会,让刘盈掌握一种名为‘无差别怀疑’的皇帝基础课,那对于阳毅而言,绝对是一个喜大普奔的好消息。 只是,对母亲一直都报以十足信任的刘盈,会相信自己的爱妃,是被母亲害死的吗? 就算相信了,刘盈会鼓起勇气,对母亲吕雉,开始持有一定的戒备吗…… “阳卿!” “朕已查明:杜姬所食之药补,皆乃外戚吕产所献!” “然吕产者,乃太后族侄,朕欲罪,而不敢擅罪……” “故此番,召诸卿共至,以商对策:吕产之罪,朕当如何处置?” “惩之?亦或报母后斟酌?” 听到这里,阳毅身旁的季布,稍远处的武虎二人,都不由默然低下了头。 而远处,那个明明不是九卿,且大概率不是郡守,却依旧银印青绶出现在宣誓殿内的人,几乎是和阳毅同时抬起头,略带惊诧的撇了眼刘盈,而后稍有失望的微摇了摇头。 看着余光边沿,正和自己一样唉声叹气的身影,阳毅不由再度疑惑起来。 “究竟是谁呢……” 第0056章 意外之喜 刘盈这一问,阳毅能做出的回答,其实也就只剩下一个了。 “陛下。” “洨侯吕产,乃周吕令武侯次子,郦侯吕台之胞季,更乃太后族侄。” “其献大补之物,当非出于恶念……” 言罢,阳毅便略带遗憾的将头低下,不再多言。 如果可以,阳毅当然想直接告诉刘盈:陛下,吕产就是想害死皇长子的生母! 而且真正想害死皇长子生母的,其实是太后! 但是,在刘盈问出那句‘我应该直接惩罚吕产,还是先禀告母后,让母亲定夺?’之后,阳毅已经不能说出实话了。 ——天子刘盈,根本就没把杜姬的死,想到母亲吕雉身上去! 刘盈自己就先把吕雉的嫌疑排除了,阳毅还能说什么呢? 吕雉的嫌疑被排除,对于潜在的‘杀人凶手’吕产,刘盈又能做什么呢? 是冒着‘苛待母舅之后’的污名惩治吕产,还是冒着得罪整个周吕部旧的风险,降罪于吕泽的儿子? 很显然,都不能。 除非有一天,天子刘盈对吕雉的无条件信任有所松动,意识到这个母亲,并不是时时刻刻向着自己的‘汉太后’,而是偶尔会变成吕氏宗长‘吕雉’,这件事,才会有其他的操作可能性。 在那之前,无论吕雉做出怎样惊世骇俗的事,作为臣子,阳毅唯一的选择,就是帮吕雉开脱。 原因无他:疏不间亲,臣不间君尔…… “唉……” “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暗中哀叹一气,阳毅便正了正面色,决定从现在开始,就在刘盈的脑海当中,留下一枚‘怀疑’的种子。 “陛下。” “臣愚以为,洨侯吕产献滋补之物于杜姬,当非其己见,而乃太后之令。” “然太后之意,当不过恩怜杜姬,恐其虚于产育,方赐些许滋补之物。” “及杜姬虚不受补,气血上涌而亡,或只机巧之事……” 说到这里,阳毅便面带思虑的一拱手,将话头稍一转。 “臣以为,陛下当以此间事禀于太后知,不当有所隐瞒。” “于洨侯产,陛下亦不当有惩治之意,以免太后自愧于杜姬之亡。” “及皇长子,陛下或可托于太后,由太后亲养于膝下,以享祖孙天伦之乐……” 言罢,阳毅便沉沉一拱手,旋即退回季布身旁。 ——不管怎么样,皇长子生母杜姬,已然是尸首一具。 在‘吕雉断然没错’‘吕产不能有错’这两个前提下,再去纠结杜姬的死因,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 与其在这个不可能有结论的问题上多纠结,倒不如把注意力,放到此事的后续安排之上。 出生旬月而丧母,使得皇长子的未来,已经不在这未央宫。 原因很简单:一个刚出生不久,连吃奶都要有人喂,且头顶‘皇长子’之名的婴儿,在失去生母的庇护之后,是绝对不可能在深宫中,独自一人平安长大的…… 既然如此,倒不如直接把皇长子交给吕雉养着,既能表明刘盈对母亲吕雉的恭顺,又能为杜氏的蹊跷暴毙,画上一个含糊其辞的句号。 吕雉身太后之贵,再如何,也不会对襁褓中的皇长子再有恶念;生长于长乐宫中,皇长子显然更加安全。 如是想着,阳毅便稍抬起头,不出意外的看见刘盈缓缓点着头,在御榻上做出一副沉思状。 而阳毅余光所见,先前那陌生男子听闻阳毅之言,只面带赞赏的连连点头? 待阳毅正视过去,那人更是一正身,对阳毅稍一拜,目光中,竟带着一抹洞悉! 趁着天子刘盈沉思的功夫,阳毅也不由稍整衣冠,面带恭敬的走上前,拱手稍拜。 “恕小子眼拙:不知可是御史大夫江邑侯,赵尧赵公当面?” ※※※※※※※※※※ 长乐宫,长信殿。 送走代县傅宽后不久,吕雉便在后殿,等来了两张极其相似的面庞。 二人看上去年纪都不大,年幼那个不过三十出头,即便是年长那人,也不像年过四十。 而当这两人走进后殿,殿内的宫女寺人,都默不作声的退了下去。 “姑母。” 兄弟二人齐齐一拱手,终是惹得吕雉面上,稍带上了些许暖意。 “嗯。” “且起身说话。” 对于这兄弟二人时,吕雉无论是面色还是语调,明显比其他时候更加平易近人。 原因无他:吕雉能有今天,除了父亲当年将自己嫁给彼时,还仍旧一无是处的泗水亭长刘邦之外,便全靠长兄吕泽南征北战,为汉室立下不世功勋! 而眼前这兄弟二人,正是吕雉的独兄,周吕令武侯吕泽的两个儿子。 ——继承吕泽爵位,为高皇帝封为郦侯的嫡长子吕台,以及蒙父荫,被封为洨侯的次子吕产! 按理来说,汉承秦二十级军功勋爵制,又加了‘彻侯’一级,在彻侯、关内侯的爵位继承规则当中,是严格按照‘父死,子继父之爵’的规则的。 也就是说:周吕侯吕泽逝世,那按照规则,应该是由嫡长子吕台继承爵位,为二世周吕侯。 至于次子吕产,则根本捞不到爵位。 但在三年前,周吕侯吕泽战死于代北之后,吕泽一门,成为了汉室唯一的例外。 ——父死,遗二子皆承彻侯之爵! 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爵位继承方式,彰显出对于汉室国祚而言,‘周吕侯吕泽’是怎样一个特殊的存在; 而吕泽长子吕台承袭爵位,却不再号‘周吕侯’,改为‘郦侯’,也从某种意义上,表现出‘周吕侯’这个爵号的独特性。 ——初代侯吕泽,汉室四百年历史当中,唯一一位周吕侯! 自然而然,在面对兄长独留于人世的两个儿子时,吕雉是能有多温和,就有多温和。 因为吕雉知道:胞兄吕泽留下的‘政治资源’,理论上有相当一部分,是直接掌握在眼前这两位族侄手中的。 只是今天,吕雉面上的温和、亲近之意,相较于往日的纯粹,似乎多了些许忐忑? 就见吕雉面色和蔼的对二人点点头,略有些不自在的扫视一圈殿内,方意有所指的望向二人。 “那件事,办得如何?” 第0057章 剥丝抽茧 拜别刘盈,又在司马门同季布、武虎、赵尧二人分别,走在回家的路上,阳毅只觉一阵欣喜难耐。 ——御史大夫赵尧,同样是刘盈阵营的人! 而且和烧刘盈冷灶的季布、因刘邦命令而支持刘盈的武虎不同,赵尧同阳毅一样,是主动投身刘盈阵营的! 对于赵尧此人,阳毅也有一定了解。 御史大夫江邑侯赵尧,在青史上留下的唯一一处记载,便是奇计取御史大夫周昌而代之。 说来此事,在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当中,也就发生于去年,高皇帝刘邦平定淮南王英布(黥布)之乱,回到长安之后。 彼时,刘邦已为流矢所击中,重病不起,废刘盈太子之位,以刘如意为储的计划也已腰斩,刘邦便整日卧榻不起,闷闷不乐。 见刘邦整日郁郁寡欢,符玺御史赵尧便硬着头皮问道:陛下因何忧心? 对于赵尧,刘邦自然也是百般信任。 想来也正常:符玺御史,本职可是代天子掌管符节、玉玺! 若不是全然信任,刘邦也不可能让赵尧一个外人,担任自己的符玺御史。 赵尧这一问,刘邦也并没有隐瞒,直接道出了心中的忧虑。 刘邦说:我快不行了,等我死后,赵王刘如意就没人看顾了; 皇后和赵王的母亲戚姬有怨,我怕我死后,赵王和戚姬会被皇后害死。 听闻此言,赵尧只稍一笑,对刘邦建议道:陛下如果担心赵王和戚姬,可以派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做赵王的国相; 如此一来,陛下百年之后,皇后也不会有机会迫害赵王;赵王在,戚姬也不会出事。 刘邦闻言,顿感醍醐顿开,又又问:那该派哪个老臣,去做赵王的王相呢? 于是赵尧提议,派御史大夫汾阴侯周昌担任赵相,以保护赵王刘如意,免其遭皇后吕雉的迫害。 就这样,原本位列三公,为汉‘亚相’的御史大夫周昌,被赵尧一个无名小卒三言两语,赶去做了赵相。 在前世,从《史记》当中看到这个故事时,阳毅只觉稍有些荒诞,却也没反应过来到底是哪里不对。 刘邦死后不久,赵王刘如意便被太后吕雉毒杀,赵相周昌自愧有负刘邦信重,没能保护好刘如意,因而‘抑郁而终’的记载,也将阳毅心中的孤疑所化解。 但这一世,亲身参与进这段‘扑朔迷离’的历史时期后,阳毅才终于发现:太史公笔下的‘赵尧奇计取代周昌’,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 ——取代周昌御史大夫之位的赵尧,并非开国元勋! 就连赵尧被封为‘江邑侯’,都是因为在去年年末,汉室平定代相陈豨叛乱的过程中,立下功勋才获封! 这几件事分开来看,或许都没什么不对。 但当阳毅将‘刘盈心腹’的身份提前代入进去,再回过头去看这段往事当中,赵尧所扮演的角色,事情就变得非常有趣了。 赵尧提议让周昌去做赵王相,以图刘邦死后保护刘如意,免遭吕雉迫害,这一点无可厚非。 作为开国元勋中数一数二的佼佼者,汾阴侯周昌,也确实有这个威望和能量。 但周昌卸任御史大夫,继任者为什么是赵尧? 汉开国元勋,光彻侯就足有一百五十六位,资历、能力符合御史大夫之职的,更是不下十指之数! 刘邦为何不从这些开国元勋中,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臣,如王陵、陈平等人接替周昌,而是让赵尧这个无名小卒做御史大夫? 就因为御史大夫的位置,是因为赵尧的建议才空出来的? 这,不合理,很不合理,极其不合理! 作为一朝开国皇帝,刘邦再怎么离谱,也不可能夸张到这种程度。 再者,汉初朝堂卧虎藏龙,三公、九卿,乃至于朝臣百官,无一不是食邑数千户的开国功侯。 反观赵尧当时,还仅仅只是秩禄六百石,专责掌管符玺的宫官,连参政议政的权利都没有。 这样一个小卒子,非但一飞冲天,做了三公,还成了满朝开国元勋的‘纠察’者? 且先不论刘邦这个安排合不合理,百官服不服气,光是这样一个毫无威望可言的御史大夫,究竟还能否起到‘纠察百官’的效能,恐怕就要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可奇怪的是:对于赵尧担任御史大夫,朝堂百官并没有什么反应,就好像本该如此。 在历史记载中,赵尧最终被罢官免爵,更是因为一句搞笑的‘吕雉因为赵尧曾提议让周昌做赵相,而对赵尧心存怨念’。 这一切,都让前世的阳毅感到怪异,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赵尧担任御史大夫一事,如果仅仅只是刘邦一个人离谱,那或许只是个意外。 但整个朝堂都对这个怪异的任命默不作声,反倒是吕雉对此心怀不满,这件事,恐怕就没有太史公笔下所书,那么简单了…… “呵……” “不愧是‘赤帝之子’啊……” 此刻,阳毅脑海中,已经有了另外一种十分有趣,且大概率更符合事实的可能性。 ——御史大夫江邑侯赵尧,是高皇帝刘邦专门替儿子刘盈,提前安插进朝堂的党羽! ——‘迁周昌为赵相’,并非赵尧之计,而是刘邦之策! ——去年,汉室平灭代相陈豨叛乱的过程中,赵尧因功获封江邑侯,是刘邦为其补上‘非功勿侯’的手续! 这样一来,在史书上颇带有滑稽气息的‘赵尧奇计取代周昌’一事,就完全说得通了。 刘邦要为继承者刘盈在朝中安插党羽,首先要做的,就是让某个位置上的开国元勋挪个窝。 ‘担心自己死后,赵王刘如意被吕雉迫害’的解释,无疑便是让周昌卸任的上好借口。 ——汾阴侯,你可得替朕看好刘如意啊~ 可赵尧又官、爵两低,任其为御史大夫,百官必然不服,怎么办? ——让赵尧去军队镀个金,立点功勋,顺势封为彻侯! 如此一来,赵尧身彻侯之贵,又背着‘高皇帝替太子安插进朝堂之党羽’的马甲,刘邦任其为御史大夫,百官自然也就心领神会,默不作声了。 那对于这样一个人,太后吕雉是个什么态度? 这一点,恐怕从刘盈死后,吕雉光速罢免赵尧职务、剥夺赵尧爵位,就可以看得出来。 “在原本的历史上,刘盈在位的这几年事件,御史大夫赵尧,怕是让吕雉吃了不少闷亏……” 讪笑一声,阳毅面色之上,便缓缓挂上一抹诡异的笑容。 “能让吕雉恨得咬牙切齿的人……” “嘿嘿嘿嘿嘿……” 第0058章 龙困于渊 是日夜,未央宫正殿,瞭远台。 站在瞭远台北侧的护栏之内,天子刘盈双手背负于身后,高高仰起头,以望繁星当空。 “唉……” “都退下吧……” 语调萧凉的发出一声长叹,刘盈便稍挥挥手,示意一旁侍立着的侍郎、宫人皆退下。 待众人面面相觑一番,而后面带迟疑的退至数十步远,刘盈才又是疲惫的长叹一口气,缓缓闭上了双眼。 “父皇啊,父皇……” 颓然一声叹息,刘盈便再度睁开双眼,两手撑在瞭远台边沿的石制护栏之上,面带苦笑的望向天空中,正高挂着的那一轮残月。 “往昔,父皇每以帝王之愁苦说于儿,儿还不以为意……” “如今,儿也做了帝王,才知帝王之苦,较父皇所言尤远过之,而无不及……” 当刘盈再度闭上眼,眼角滑落两滴清泪时,远处仍不敢独留刘盈于此的郎官、寺人们,终是尽皆退去。 ——看样子,陛下这是在同高皇帝叙说情谊; 再继续待下去,万一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只怕又是一场祸事……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惹得正悄然退下的众人纷纷驻足,面带焦急地回过头! 待看清刘盈咬牙闭目,拳倚护栏的身影,众人心中才稍出一口气。 “速备些金疮、绢布……” 低声盘算着如何为刘盈巴扎手背,众人便拾级而下,彻底走远。 而在瞭远台之上,刘盈似是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任由右拳紧紧贴在护栏之上,将清白色石栏染得血红。 那双饱含热泪的双眸,竟染上了无尽凄苦,以及万般无奈。 “父皇生前,总言阿花和善乖顺,待来日,当又是一薄姬;若诞皇孙,当恭若四弟?” “呵……” “父皇可知,阿花确已诞皇孙,儿有子嗣,社稷有后?” “确如父皇生前所言,诞下皇孙,阿花并未持宠而娇,只恳请儿与皇孙名分,不做他求……” 扬天自语着,刘盈嘴角苦笑依旧,目光中,缓缓带上了些许思念。 “若父皇尚在,得见皇孙,当是欢喜的……” “于阿花,父皇亦当无吝,璋器玩物、锦绢纨布不绝?” 喃喃自语间,刘盈目光深处,却悄然出现了一抹深深地无奈。 “若父皇在,母后或亦当有所收敛,儿亦不至今日之地……” 吸溜一下鼻涕,刘盈面色之上,便出现了一抹复杂至极的惧容。 在那张稚嫩的面庞之上,有惊恐,有愤怒,有愧疚,有屈辱…… “父皇可知:皇孙诞至今不过旬月,其生母阿花,便已为母后亲手药亡?” “可知逆贼樊哙,亦已为母后所赦免,复其官、爵,于长安高门往来如故?” “可知齐王兄方至长安,便险为母后鸩酒赐死,使儿蒙弑兄之千古污名……” 面色淡然,语调苦楚着向夜空道出闷屈,刘盈凄然低下头,任由泪水将身前的石砖全部打湿。 “父皇遗梁邹侯任卫尉,以保儿之身危;今梁邹侯之职,已为母后以曲逆侯代之;” “父皇遗江邑侯为御史大夫;今江邑侯又为萧相掣肘,于朝堂无有作为;” “朝臣百官皆惧于母后之威,竟无一人报效朕前,以为肱骨……” 说到这,刘盈突尔一笑,满是洒然的扬起手,用衣袖抹去面上泪涕。 “呵……” “儿堂堂天子之身,竟为曲逆区区一介妄臣所缚,囚于这深宫未央……” “及不得已,儿竟只得纳季布之忠,引以为左右肱骨,方得保出入无阻、宫讳有畅……” 说到这里,刘盈强装出的坚定,终于在星夜的注视下轰然崩塌;少年天子,便在这深夜的瞭远台上,如孩童般痛哭流涕起来。 “父皇……” “为何要独留儿于人世……” “母后已杀皇孙之母,待来日,亡者便当为皇孙……” “无父皇庇护,儿纵列天子之贵,于母后而言,又杀之何难……” “父皇!!!” “父皇…… 上气不接下气的哽咽着,刘盈轻声呼唤着那个从前,可以始终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人,颓然靠坐在了石柱内侧。 ——除了在这未央宫,在这空无一人的瞭远台,向已故的父亲刘邦诉说之外,刘盈心中的苦楚,已再无其他排解方式…… “父皇可知?” “前些时日,母后言及阿姊同宣平侯所生女,意欲立其为后。” “若父皇在,必不会使母后行此乱命……” “母后复言及绛侯,乃欲拜其为太尉,曲逆侯平为内史……” “嘿……” 冷笑一声,刘盈略显麻木的目光中,突然出现一丝狠厉! “若父皇在,知陈平、周勃之所为,父皇必当降之以雷霆!” “于吕台、吕产之辈,父皇亦当有所制衡,使其不敢太过骄纵……” 略带些屈辱的低呵出这两句话,刘盈终是凄惨一笑,将头缓缓靠在了石栏之上。 “父皇……” “往日,父皇每言教于儿:丞相萧何,乃吾刘氏肱骨家臣;今萧丞相为何无意助儿?” “阳毅只侍中之身,无求官、爵儿当面,为何愿为儿奔走腾挪?” “父皇在时,为何不为儿多留几个阳毅……” 望着不远处,那几道背着药箱,迟疑着不敢靠前的身影,刘盈终是疲惫的闭上了双眼。 ——比起手背的刺痛,刘盈的心,在这一刻更感凄凉…… “呼~” 极尽痛苦的长出一口气,刘盈稍整面容,拭干面上涕泪,方站起身,面带淡然的向不远处的人群走去。 悄然将鲜血直流的右手藏近衣袖,刘盈双手背负于身后,只稍一颔首,便大踏步向着百步开外的寝殿走去。 刚走出去没几步,刘盈便嗡然停下脚步,面带孤疑的回过头,扫视起身后的几人。 “今日,皇长子生母病故,朕哀痛不能自已,故于此散心。” 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强势口吻,对眼前的数人做下交代,刘盈便缓缓抬起右手,目光冷漠的望向众人。 “此事,勿告于太后当面,免太后忧于朕躬。” “都知晓了?” 第0059章 岁首将至 不知不觉间,八月便已临近尾声,在秋收的欢快氛围中,长安城迎来了史料记载中,高皇帝纪元的最后一个月:高皇帝十二年秋九月。 自八月中旬,整个关中都开始热火朝天的忙碌起秋收事宜后,阳毅反倒是成为整个长安城中,少有的‘闲人’。 或许对别的朝代而言,秋收,只意味着老百姓将种在田中的粮食、作物收割,与官府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但在汉室,秋收却是各地方郡、县级官府,乃至于长安朝堂,都难得一见的重要事件。 盖因为在汉室,农税并不是按照‘每家每户按照田亩大小,固定缴纳钱或粮食’,而是按照每家每户当年的实际收成,按比例收取农税。 现如今,汉室的农税比例,依旧是高皇帝刘邦制定的‘什伍取其一’,也就是十五税一。 这样一来,原本和官府‘毫无关系’的秋收,在汉室就成为了地方官府,乃至于长安朝堂章程中的头等大事。 ——为了保证没有人偷税漏税,每逢秋收,各地方郡、县官府都要派出人手去田亩边,亲眼看着农民收割作物! 待收割结束,都不等农户擦擦汗,喘口气,地方官府派出去的官吏,就要开始对收获的作物进行称重,并按照十五税一的比例,当场收取农税。 地方如此,长安朝堂自也是没闲下来。 在过去一个月当中,阳城延所执掌的少府,几乎将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向关中各地方郡、县官府补充称量工具,并派人协助收税。 至于王陵为首的内史,那更是忙的脚不沾地。 汉承秦制,汉室的政治体系,也同样承自前秦。 而内史在秦时的全称,其实是‘治粟内史’。 顾名思义——秦内史,主要负责的就是劝耕、水利、收获等工作,类似于后世的农业部。 汉室初,内史原本也是类似的职能,只不过比起前秦,尤其是尚未统一天下,只占据三秦之地的‘秦国’,汉室的疆域无疑是大了许多。 秦未统一天下之时,整个国土加在一起,也就是如今的关中外加巴蜀之地,以及小半个河南(河套)。 国土有限,就使得秦国的丞相治理整个国家,并没有太过吃力;外加上军事有大将军,内史也就只能管管粮食,挖挖沟渠,做好农业工作。 可到了汉室,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丞相需要负责治理的,是西起黄土高坡,东至东海,北至草原,南至五岭的整个中原! 至于汉室的军事力量,更是有北方边防部队、关东诸侯兵、地方郡县兵,以及长安南北两军等多个部分。 让大将军或太尉去执掌整个天下的兵马,理论上倒是能做到,但要说实际起到什么有效的、积极的作用,那就是扯淡了。 如此一来,丞相治理整个天下,太尉、大将军掌天下兵马,关东诸侯治理地方之余,还要肩负部分边防任务,就成为了汉室的惯例。 丞相、太尉权势滔天,内史的地位,自然也就在汉室水涨船高起来。 从长安两市、街道维护、城防,再到整个关中的农业、治安、军事等方面,内史几乎无所不包。 内史下辖的中尉属衙,更是直接掌控长安两军中的北军,另掌二千石级别的备盗贼都尉、比二千石级别的中郎将。 夸张点说:在关中地界,就没有内史管不了的事儿! 正所谓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 ——秋收将至,长安朝堂的主要掌控区域又基本集中在关中,这就使得秋收前后的内史,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忙碌。 别的不说:光是秋收前派出农籍官,预测各地收获;监督地方官府收缴农税;押运农税至长安,上缴国库这三项,就足以让整个内史属衙,从秋收前的八月初,一直忙到年末! 少府、内史忙于秋收,其他有司属衙却也没闲下来。 ——再过一个月,便是天子刘盈登基后的首个年初,以及首次大朝仪。 按照惯例,新帝登基第一个大朝仪,便当改元元年、大赦天下。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大朝仪固有的程序,如祭拜先祖庙宇、恩封功臣,以及为汉室接下来一年的工作进行讨论等等。 秋收加上岁首将至,自然也就使得整个长安,陷入了一阵井然有序的忙碌之中。 自然而然,身无官爵,不过侍郎之职的阳毅,也就闲了下来。 除了日常入宫轮值,在刘盈身边侍奉,偶尔回答一下问题之外,阳毅基本都趴在了家中。 今天,阳毅闲来无事,便在自己卧室内的矮几之上铺开一卷竹简,嘴上一边默念着,往竹简上写着什么东西? · “江邑侯,赵尧~” “御史大夫。” “安国侯,王陵~” “内史。” “中郎将,季布……” 吃力地写下数行小篆,阳毅稍直起身,面带轻松地出了口气。 “还算不错。” “三公、九卿各占其一,还有王陵作为内史。” 短暂的休息一番,缓解一下手腕处的酸痛,阳毅便再次俯下身。 “梁邹侯,武虎~” “嗯,赋闲。” “赋闲……” 写到这里,阳毅笔尖稍一滞,面色之上,缓缓涌现出思虑之色。 “要不要想个办法,让武虎回到朝堂……” 暗自思虑着,阳毅便将手中兔毫放回墨砚边沿,仰面躺上了自己的矮榻。 现如今,阳毅能确定,并足以信任的‘朋友’,不过赵尧、王陵、武虎三人; 算上依旧带着投机嫌疑的季布,再加上阳毅自己,如今刘盈‘皇党’阵营,也才不过五人而已。 忽略阳毅这个小侍郎不算,其余四人的身份、官职,看上去倒是很唬人。 ——御史大夫,内史,中郎将,故卫尉! 放在其他时候,这样四个人组成的阵营,足以在朝堂占据一席之地。 但若相较于如今,几乎人均开国元勋的长安朝堂,以及在军方故旧遍布的吕氏外戚、周吕部旧,刘盈的势力,就显得有些寒酸了。 本来人就少,若再让武虎赋闲,那无疑会让刘盈本就贫乏的话语权‘雪上加霜’ “梁邹侯……” “如今朝堂,还有什么位置,可以让武虎坐上去呢……” 躺在矮榻之上,阳毅陷入漫长的思虑之中。 第0060章 赠之以鲤 “末生晚辈,敬拜梁邹侯!” 梁邹侯府正门之外,阳毅再次携带礼品,出现在了尚冠里之内。 而与之前那两次,轻装拜会季布、携重礼拜会王陵不同,此番登门拜访武虎,阳毅只准备了一样礼物。 ——河鲤! 或许放在后世,登门拜访给主人送一条鱼,多少显得有些寒酸、敷衍。 但在如今的汉室,乃至于很长一段的历史时间间隔之内,‘登门送鲤’,都是一件相当具有牌面的事。 春秋时,孔子的夫人生下一个男孩,鲁昭公赐鲤鱼一条,孔子“嘉以为瑞”,于是为儿子取名鲤,表字伯鱼。 即便是到了如今的汉室,‘赠人以鲤’,也依旧是寓意着吉祥、平安,以及仕途坦荡的优雅之举。 ——鲤鱼跃龙门的传说,在此时的汉室,便已广为人知! 即便是撇开这一层吉祥的寓意,黄河鲤鱼本身就具有的爽美口感,也使其在这食不过烹、蒸、炙的时代,成为难得的美食。 ——鱼脍! 而作为晚辈,尤其是曾经在武虎手下做事的晚辈,阳毅携鲤登门,意味则多少显得有些可爱了。 “阳侍中如此厚礼,某实不知以何为报……” 看到阳毅身后,阳大正提着的那条绯红鲤鱼,武虎略显拘谨之余,竟笑的有些见牙不见眼。 而对于阳毅所表达出的友好之意,武虎自也是一目了然。 “阳侍中何不入内,稍饮浊酒两樽,某也好尽些许宾主之谊?” ※※※※※※※※※※ “阳侍中请。” “武公请。” 稍客套一番,就着粟米浊酒闲聊片刻,武虎便面带试探的望向阳毅,等待阳毅道出此行的目的。 自卸任郎中令时起,武虎的宅邸,已经很久没有接待‘客人’了。 对于武虎‘失势’,朝堂上的人精们自然也是看的一清二楚;对于武虎的未来,更是已经被朝臣百官下了定论。 ——梁邹侯恶太后,日后,当无大用于朝! 这个结论,绝不仅仅是某几个,或某几十个朝臣、功侯所得出,而是整个朝堂心照不宣的共识。 就连内史王陵、少府阳城延两位柱国老臣,恐怕也是类似的想法。 想来也正常:现如今,天子刘盈年不满十七,尚未加冠亲政;按照往常的惯例,太后还政于天子,怎么也得到天子年满二十,行冠礼,大婚立后,临朝亲政。 光是按这个最乐观的情况计算,身为临朝太后的吕雉,也起码还有四年‘君临天下’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武虎别说入朝为官了,只怕是连大朝仪、朔望朝等彻侯阶级都默认能参加的活动,都要掂量着点,仔细斟酌,免得再惹怒吕雉。 即便四年之后,天子刘盈得以加冠亲政,也并不意味着武虎的‘雪藏’期满。 ——作为儿子,刘盈即便是加冠亲政,也不可能枉顾孝道,做出明显有悖吕雉意愿的人事安排。 更准确的说:梁邹侯武虎,还不值得刘盈冒着得罪太后老娘的风险,任命其为朝中公卿。 若非两个月前,天子刘盈派中郎将季布送来一柄御剑,并表示了明确的慰问,武虎当时,甚至都已经起了就国封地,远离长安的想法了。 之后不久,武虎也从自己在宫中的故旧口中得知:天子刘盈赐下御剑一事,正是受眼前的执戟侍郎,少府阳城延次子,当今心腹阳毅所劝。 自然而然,武虎的思虑,便也从‘要不要离开长安,保全家族’,重新回到了正确的方向。 ——要怎么做,才能完成太祖高皇帝的托付,保护天子刘盈不为他人所害! 作为一个相当纯粹的武将,武虎对朝中的电闪雷鸣,看的并不十分透彻。 但征战沙场多年,多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所养成的敏锐直觉,让此时的武虎,对阳毅升起一股莫名的期待。 想到这里,武虎温润和善的气质悄然一变,眉宇之中,竟带上了些许肃杀和庄严! “前时之事,还当谢阳侍中代为转圜,方使某未就国封邑,弃陛下于不顾!” 满目严肃的道出感激之意,武虎只豪爽的端起酒樽,对阳毅稍一颔首,便一饮而尽。 见武虎如此豪爽的‘直入正题’,阳毅也不由黯然失笑,同样举起酒樽,同武虎对饮一樽。 待看见武虎严肃的双手举樽,将酒樽倒悬于面前,示意‘没有养鱼’,阳毅也只好轻笑着学武虎的模样,同样将酒樽倒了过来。 “呼~” “和武人打交道,就是轻松!” 淡笑着擦去嘴边酒渍,阳毅不由暗自腹语道。 若是同样的状况,摆在王陵、阳城延,甚至只是季布这样的政客面前,阳毅都免不得要九曲十八弯的绕够弯子,再装作无意的隐晦提及。 但在武虎这样豪爽、率直的武人面前,绝大多数的客套,都能用一樽满饮而尽的浊酒代替。 武虎如此不见外,阳毅自然也不好再虚情假意的客套,只稍一思虑,便开启了今日的核心话题。 “太后免梁邹侯郎中令,梁邹侯以为,乃因何故?” 作为穿越者,阳毅心中自然是明白:无论有没有自己,陈平任郎中令一事,都是必然会发生,并被太史公写进《史记》里的既定事实。 如果是其他久经宦海,对朝局有深刻认知的老臣,如‘老朋友’王陵、老爹阳城延等,应该也能看的明白。 但武虎这样率直的武人,恐怕就不一定了。 ——当时的情况,几乎是阳毅今天才在军议上‘大言不惭’,第二天武虎就被罢免,郎中令一职被陈平所取代! 若是不知内由的外人,或是后世某些无良自媒体、营销号,显然就很容易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最终得出‘侍郎阳毅惹怒了吕雉,吕雉嫌报复阳毅跌份,于是把阳毅的顶头上司罢免’的结论。 所以阳毅需要知道,对于这件事,武虎究竟有没有准确的认知。 听闻此问,武虎面色明显一紧,终是若有所思的对阳毅点了点头。 “阳侍中不必多言。” “于今日之朝局,某虽不甚悉知,然太后之欲,某亦知晓一二。” 说着,武虎不由洒然一笑。 “若非如此,高皇帝临崩之时,亦无任某为郎中令,以护陛下之理……” 第0061章 图穷匕见 听到武虎这个回答,阳毅不由稍一惊诧,旋即郑重的一拱手。 “梁邹侯……慧眼如炬!” 武虎得出这样的结论,算是在阳毅预料之中,却也稍出乎阳毅意料。 在今日登门,亲眼面对武虎之前,阳毅心中默认:作为开国元勋,武虎必然会有水准线以上的‘谋略值’;对于此事的内因外有,应该能看的明白。 但在亲自见到武虎,亲身感受到武人的率直、爽真之后,阳毅心里,其实就有点犯嘀咕了。 这么神经大条,完全不知‘避讳’‘慎言’为何物的莽夫,真能看得透真实状况? 而武虎最终的表现,无疑再次证明了阳毅一直以来都不愿意相信,又反复被证明不得不信的一件事。 ——一朝之开国元勋,但凡是能活到开国大典、受封官爵那一天,就绝对不可能是什么政治小白! 迷路将军那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政治白痴,如果放在十年前的楚汉争霸时期,绝对是分分钟被玩儿死! 而武虎作为刘邦多年的禁卫统领,甚至是刘邦信任到可以留给儿子继续担任禁卫统领的人,就足以证明武虎,绝对不是什么神经大条的莽夫! 即便稍有些武人特有的豪爽气质,也更多的是出于本分,以及可能存在的些许伪装…… “倒也是。” “身为天子禁军统领,武虎要真是一个‘胸怀韬略’,对朝中大事无所不知的‘儒将’,只怕也活不到今天……” 自嘲一笑,阳毅便正正面色,直白的道出了自己的来意。 “既梁邹侯知今之朝堂大势,小子便直言。” “梁邹侯当知:前时,太后欲以舞阳侯行夺掌兵权事,为小子所阻;而后,梁邹侯之职为太后所免。” “曲逆侯为郎中令,实乃太后监陛下之举;除曲逆侯,太后更曾欲以绛侯为太尉,然为萧相国所暗阻……” 说着,阳毅不由意味深长的望向武虎:“梁邹侯以为,太后之欲何?” 见阳毅也不多绕弯子,把话说的如此敞亮,武虎不由稍一喜。 “此子之脾性,倒颇有武夫之风?” 暗自点点头,武虎便稍一措辞,道出了自己的看法。 “太后之所欲,某不知,亦不愿知。” “高皇帝临崩之时有令:陛下未冠,由太后、萧相同掌朝政。” “及某,则承太祖高皇帝之托付,以郎中令之职,护卫于陛下左右。” 说到这里,武虎不由眼皮一翻,意有所指的轻敲着面前的矮几。 “太后临朝,乃高皇帝遗令;及太后免某之职,某亦不敢有所怨怼……” 听到这里,阳毅眉角稍一挑,终是自嘲一笑。 ——这,就是汉初的武夫! 短短几句话,显得武虎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乎,但细一琢磨话中深意,却又无一不是确凿无疑的信息点。 那武虎这番话,究竟透露出了哪些信息? 首先第一点,就是武虎明确表示:太后吕雉执掌朝权,是太祖高皇帝刘邦遗命! 对于吕雉,武虎绝对不会有任何悖逆、违背的举动;与吕雉作对的事,武虎理论上都不会参与。 至于这个‘理论上不参与’,则是因为:柴武话语当中,透露出了一件优先级远高于‘不忤逆太后’的原则。 ——无论如何,武虎都希望能完成刘邦‘护刘盈周全’的遗愿! 在武虎的心中,这件事的优先级,排在任何一件事之前! 这样一来,武虎的倾向,也就显而易见了。 ——外朝百官、太后及吕氏外戚、刘盈各方怎么争斗,武虎都不是很在意,也并没有参与其中的意图。 武虎只希望和过去,在高皇帝刘邦在世时那样,做一个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做郎中令的禁军统领。 不得不说,如此高明的政治智慧,无疑是让阳毅稍感遗憾之余,对汉室开国元勋的质量,再次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 对于自己的位置、角色,武虎都看的十分透彻,所做出的抉择也十分明智。 至于武虎‘不参与朝堂争斗,只愿意保护刘盈安全’的意图,虽然让阳毅稍感遗憾,却也还算是满意。 现如今,阳毅所在的‘皇党’一派,在朝中已有御史大夫赵禹、内史王陵两大王牌,或明或暗的站在刘盈这一边了。 光此二人,就已经足以让刘盈赢得对朝堂形成‘既不完全脱离掌控,又不会刺激吕雉’的,恰到好处的掌控力度。 如果武虎再加入进去,那自然能加大刘盈在朝堂的话语权,但与此同时,也必然会引起吕雉的警惕。 对于现在的刘盈而言,太过高调的扩张势力,实在算不上太明智。 ——时机未到。 阳毅对武虎的期望,也只是保证刘盈的人身安全,这倒是与武虎本人的诉求不谋而合。 确定武虎有‘插手刘盈安保工作’的意图,阳毅便也不再迟疑,直道出了自己的打算。 “梁邹侯以为,今之中尉,堪言‘称职’否?” 听闻阳毅此言,武虎面色陡然一滞,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汉官制:中尉居内史之下,手握整个北军上万兵甲、备盗贼都尉麾下‘缉盗’数千、中郎将麾下中郎数百! 如此庞大的兵权,自也不是白给——作为内史衙门专责长安部分的属衙,中尉的职责,几乎包括长安城所有的地方。 比如现在的未央宫五座宫门,将来的长安十二座城门的把守、整个长安城的城防卫戍,城内街道巡逻,治安维护,等等等等,都属于中尉的职责。 而在现如今,太后吕雉凭借卫尉、郎中令二人,将未央宫宫禁牢牢把控的情况下,以武虎‘皇党’的身份担任中尉,把控整个长安城的防务,无疑是一种十分有效的反制手段。 ——你攥着未央宫,我攥着长安城,再怎么说,未央宫也还在长安城里不是? 但很显然,阳毅的小心思,并没有躲过武虎的‘火眼金睛’。 “阳侍中之所欲,恐非只陛下安危?” 只见武虎诡笑一声,便意味深长的直视向阳毅,似乎想从阳毅的眼眸深处,看出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若某所记无差,中尉之首重,当乃武库之防……” 第0062章 男儿即壮 面带喜悦的回到家中,阳毅难得见到了老爹阳城延,以及大哥阳去疾的身影。 大哥阳去疾还好些,自打秋收过后,包括阳毅、阳去疾在内的所有禁中侍官,基本都闲了下来;阳毅见到大哥的机会并不算少。 但老爹阳城延,如果阳毅没记错的话,可有十来天没着家了! 顶梁柱难得回趟家,阳府上下自然是忙碌了起来,赶着午后的功夫,竟准备起夕食? “这么早?” 看着奴仆下人在府内来回走动,不时将时令果蔬、酱料陈酒,甚至不少肉食搬向东厨,阳毅不由感到一阵诧异。 ——在这个时代,是没有午饭这么一说的~ 寻常百姓家,基本都是每天趁着天刚亮,太阳还不很毒辣的功夫赶紧出门,到田里忙活一阵;等日上三竿就回家,吃顿热乎饭,再睡个午觉。 睡醒了,就在家里忙忙手工活儿,如修理一下家具农具、整理一下屋里屋外之类,顺便熬过正午。 等过了烈阳高照的晌午,再赶紧跑到田里忙活一阵,一直忙活到天黑前回家,黄昏前后吃顿晚饭,也就该睡觉了。 阳毅家中,情况自然是好了许多——阳城延毕竟是当朝九卿,阳家三服以内的亲戚,自然也没有了土里刨食儿的道理。 阳氏三服以内,但凡手脚还算麻利的,无论男女老幼,都被阳城延接到了长安。 男的就在家中帮忙,做做体力活,以为‘家臣’;女的也能忙些洒扫、饭食之类,总归也不白养活。 林林总总算来下,阳氏一门明明只有一夫、一妻、二子,不过一家四口;可算上这些个远房亲戚、家丁婢女,外加买来的奴仆下人,也有了三四十张嘴。 “呼~” 暗地里稍算了笔账,阳毅便默默下定了决心。 “等搬出去,绝对不能学老爹!” ——不是阳毅小气,阳府光是如今这几十张嘴,一年可就能吃掉六七百石粮食! 若是再加上逢年过节发点布匹、肉食,包个红包,给个赏钱,一年一千石粮食简直就跟玩儿一样! 阳府倒还好说,家主阳城延位列九卿,秩禄中二千石,月禄一百八十石; 算下来,阳城延每年能有二千一百六十石粟米的俸禄,养活这一家子,勉强算是不在话下。 可要是换做阳毅,那就吃不消了。 ——阳毅现在的官职,说好听点叫侍中,说不客气点,就是个侍郎! 说是比四百石的秩禄,真正能拿到手里的,一年也就是三百六十石! 如果撇开其他所有开销,光是吃,阳毅每月三十石的俸禄,顶多也就养得起十五张嘴! “走的时候,就带个阳大好了。” “算上小爷自己个儿,满共也就两张嘴,咋都养得活……” 正当阳毅暗自盘算着日后的‘为家之道’,不远处,便出现阳去疾那略显惊恐的面庞。 “阿……毅弟。” “大人有召……” ※※※※※※※※※※ “且坐吧。” 跟随大哥阳去疾来到书房,规规矩矩拱手一拜,阳毅稍抬起头,就见老爹阳城延满是疲惫的瘫坐于榻上。 十数日连绵不休的工作,让阳城延的眼下形成两片厚厚的眼带;眼眸中血丝遍布,就连脸颊都内陷了些。 “大人……” “无妨。” 阳毅略带担忧的轻唤,却并没有引来阳城延的认可,只见阳城延强自直起身,疲惫的望向阳毅。 “别户之事,可都办妥了?” 见阳城延略显疲惫的将手扶上额角,阳毅纵稍有担忧,也终是只能乖乖一躬身。 “唯。” “录籍之事,儿已托内史安国侯,王陵王公代劳;儿之新宅,亦行将筑成。” “待岁首朝仪过后,儿随大人祭祠告祖,便可分门别户,以为支脉……” 听闻阳毅如此直白的提及‘我以后就是旁支’,阳去疾顿时流露出些许尴尬的神情。 倒是阳城延,似乎是对分家别户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只默然点了点头。 “即欲别户,便首当分家。” “为父官不过二千石,家中虽无衣食之短,亦无从言富贵。” “二郎但直言,需老夫以何物分之,方可无伤嫡庶之情、主支之谊?” 听闻此言,阳毅纵是心中无感,也是不由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在阳城延面前跪拜下来。 若是换了旁人,甚至是换随便一个名门望族的旁支庶子,得到老爹‘想要啥就说’的暗示,都必然会抓住这个机会,好为将来的自己谋取一个更丰富的物质生活。 但很显然:阳毅,并不是寻常的功侯、贵勋子弟。 ——没听阳城延说吗? ‘爹不过是九卿,家里没什么钱’这种话,可都从阳城延嘴里说出来了! 暗示都‘暗’到这种程度了,阳毅还能说什么? “大人言重,儿万万不敢!” 似是惶恐的一叩首,阳毅便直起身,满脸诚挚道:“大人于儿,有养育之恩;唯此,儿便永生难报其十一!” “今儿即壮,本当于大人膝边尽孝,以报大人养育之恩;然儿纵不愿,亦只得忍痛离家,以全嫡脉之安和!” “儿今分门别户,但求大人无怨儿之不孝,又怎敢另做他求?” “日后,万望大人保重,儿亦当数日一拜大人当面,以全儿当尽之孝……” 声情并茂的彰显着自己那根本不存在的虚伪‘孝心’,阳毅不忘适时挤出两滴泪水,沉沉叩首于阳城延面前。 “唉……” “吾儿即壮,便当自强……” 暗自发出一声感叹,阳城延面上倦色稍艾,眉宇间,也缓缓涌上了一丝暖意。 “听闻尔母予钱二万,老夫亦无吝于亲子之理。” 语调温和的道出此言,阳城延稍走上前,将阳毅从地上扶起,示意阳毅在‘书案’前坐下来。 待阳毅抹着泪,在老爹身侧坐下,阳城延便抬起头,朝书房外努了努嘴。 “大郎亲去后院,支钱三万,装箱送至二郎房中。” 说着,阳城延不忘眼带深意的望向屋外,示意阳去疾‘慢点’。 待大儿子阳去疾领命而去,阳毅也恰好‘哭完’,阳城延,也终是面带凝重的在书案前坐了下来。 “近日,二郎都忙于何事?” 第0063章 退而求次 对于阳城延有这么一问,阳毅自是早就有所预料。 ——再怎么说‘分门别户’,阳毅光是一个姓氏,就已然有了和阳城延斩不断的牵绊。 ‘阳毅做的事跟阳城延无关’的说法,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也都不会去相信。 自然而然,对于阳毅的所作所为,阳城延也必然会有不时监督、询问,适时指明道路的心思。 即便阳毅即将分家别户,乃至于将来真的分家出去,另为分支别脉,这一点也始终无法改变。 听老爹问起,阳毅自也是没有隐瞒,将过去这段时间的事,总结性质的摆到了老爹面前。 说白了,其实也就两件事。 一、和王陵做了朋友。 二、正盘算着把武虎运作到中尉的位置上。 对于阳毅居然和王陵凑到一块儿,阳城延显然早有预料,只稍提了一句‘别老麻烦人家’,也就没再多言。 反倒是将武虎运作至中尉一事,竟让阳城延眉头嗡然一皱。 “大人?” 略有些心虚的一声轻唤,顿时惹得阳城延侧过头,满是怪异的望向阳毅。 “今之中尉,可有何不妥?” 听闻此问,阳毅不由一阵默然。 “看来这段时间,老爹是真的忙于‘本职工作’,对于朝中大事,竟然真的毫无察觉……” 暗自自语一声,阳毅不由面色怪异的望向阳城延,语带试探道:“临辕侯戚鳃,大人莫不知其来由?” 此时的中尉,正是在去年,汉室平定代相陈豨叛乱的过程中,因功受封为临辕侯的外戚,戚鳃。 在青史记载当中,所有关于戚鳃的记载,都不外乎两点。 其一:汉太祖高皇帝十一年,代相陈豨谋反,戚鳃因功得封临辕侯,食邑五百户。 其二…… “老夫自是知晓。” 就见阳城延依旧满是疑惑地仰起头。 “临辕侯戚鳃,出身洛邑戚氏,乃周王室之后,姬姓戚氏之后!” “自高皇帝四年起于洛,为中郎,后累功,为高皇帝拜之为中尉;去岁,代相陈豨反,鳃因功得封临辕侯。” 言罢,阳城延便昂起头,满是疑惑地望向阳毅。 那生动的双眸,就好像在说:就这? 但很显然,戚鳃最重要的一个身份,竟被阳城延有意无意的忽略…… “大人不知,临辕侯初为高皇帝启用,乃以外戚之身?” 无可奈何之下,阳毅只能把话说的再明白点,以免阳城延继续钻牛角尖。 果不其然,一听到‘外戚’这两个字,阳城延面色陡然一滞,片刻之后,便惊诧的瞪大了双眼! “二郎之意……” 不等阳城延话出口,阳毅便面色凝重的沉沉一点头。 ——中尉临辕侯戚鳃,当今赵王刘如意之外祖父,戚夫人之亲父! 这一点,阳城延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只不过之前,阳城延并没有把阳毅‘和武虎眉来眼去,图谋中尉’的举动,往这个方向去想而已。 等阳毅点明这层关联,后续的部分,阳城延自己也就能想明白了…… “赵王……” “戚夫人……” 只片刻之内,阳城延的目光之中,便被无尽的担忧之色所占据。 “果真至如此之地?” 含糊其辞的一问,终是在阳毅再度点下头之后,得到了确认。 这一刻,阳城延对‘运作武虎为中尉’一事,已经再也没有了疑惑。 ——戚鳃必须离任! 无论是不是由武虎担任中尉,都不能继续让戚鳃安坐中尉之职! 原因很简单:整个汉室,在长安附近区域的武装力量,去掉周围地县的守卫力量,就只有南北两军! 其中南军三部校尉,将近七千人的兵马,由高皇帝刘邦的‘山东父老’,也就是丰沛元从班底组成,肩负宿卫皇宫的职责,由同样负责宫廷禁卫的卫尉执掌。 而北军八部校尉,由关中良家子所组成的近一万八千人,统统由中尉直接指挥! 若是在正常时节,这样一个位置由外戚坐镇,自然是相对稳妥——无论是比起纯外人,亦或是身份敏感的皇室宗亲,外戚这样的‘半拉亲戚’,显然更值得托付兵权。 但在现如今,戚夫人身陷长乐宫,了无音讯,太后吕雉对赵王刘如意又明显满怀恶意的情况下,身为刘如意的外祖父、戚夫人的亲爹,戚鳃就不再适合坐在中尉的位置上了。 ——万一,万一戚夫人或刘如意有个闪失,甚至于‘恶向胆边生’,掌握整个北军的中尉戚鳃,都无疑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而阳毅身为刘盈阵营的一员,在这种情况下图谋中尉之职,让武虎这样明显属于刘盈阵营的人去取代戚鳃,其中所透露出的信息,也是不由让阳城延感到一片沉重。 如果阳城延没猜错的话:就连刘盈,都已经放弃戚夫人、刘如意母子,认为这母子二人断无活路了! 但凡阳毅还有丝毫‘抢救戚夫人母子’的意思,都不可能图谋将戚鳃从中尉的位置挪走。 ——如果戚夫人、刘如意母子真要出问题,戚鳃攥着北军,牢牢坐在中尉的位置,显然更容易让吕雉忌惮,而不敢轻举妄动。 “唉……” “经此变故,也不知日后,北墙可还有片刻安宁……” 正所谓知子莫如父——对于阳毅,阳城延虽谈不上多么‘了解’,起码也知道阳毅的大概倾向。 阳城延很确定,儿子阳毅,是具有‘为了刘盈而保住戚夫人母子’的智慧的。 而现在,很可能就连这个可能性,都被阳毅万般无奈的放弃,转而去为之后的事提前铺排,准备好善后工作。 这也意味着:戚夫人、刘如意母子,此番断难生离长安! 而此事之后,‘赵王’这个位置,恐怕就会成为汉室朝堂最头疼的一个问题。 派谁去,都好像不太稳妥,却又不能不派人去…… “罢了罢了……” “行将就土之人,便不费神于此间事,俱由后生晚辈操劳吧……” 苦叹着摇了摇头,阳城延终是疲惫的闭上了眼睛,示意阳毅离去。 “今日夕食,乃老夫所交代之家宴,亦为二郎送行之意。” “晚宴中,同母兄多食些酒;待明日初晨,便乔迁新居吧……” 第0064章 乔迁之喜 当日晚,阳府家宴,阳毅并没有太多的感伤。 身为家中庶子,阳毅出身本就算不上太‘正’,也就是阳城延身份显赫,阳毅才没显得太像民间的庶子。 要是同样的状况放到寻常百姓家中,那阳毅非但是庶子,而且还得是‘余子’! 余子余子,顾名思义,便是多余的儿子。 哪里多余? 吃饭多余,花钱多余,分家产多余,哪哪都多余! 就拿如今,汉室最多见的‘百亩农户之家’来说,户主别说娶小了,就连亲生的幼子,都免不得要被归为‘余子’。 这些余子和大哥都是同父同母,仅仅只因出生晚了些,就会失去大半的继承权。 通常情况下,这些余子儿时,都是活往死里干,却十天半个月吃不上一顿饱饭。 等到了十六七,到了始傅分家的年纪,基本就是两身衣服,几斗口粮,就被父母含泪打发出门,自谋生路了。 家中的田亩、老爹的爵位,那自是都是留给嫡脉长兄,幼子们想都别想。 更何况阳毅的身份,非但不是长子,甚至连嫡子都不是! 不说放到寻常百姓家了,便是放到千年后,也免不得要被人背后戳一句‘小娘养的’。 自然而然,这一出专门为送别阳毅分门别户,而特地备下的家宴,也就多了那么些生份,和疏离的氛围。 老爹阳城延不知是近日太过劳累,还是不忍见到阳毅即将离家,并没有出席家宴,只让长子阳去疾代为出席。 嫡母夏氏,也只是在宴中端坐上首,象征性的在阳毅敬过两樽酒后,便也回去歇着了。 倒是长兄阳去疾,实实在在端出了‘长兄如父’的架势,对阳毅那是百般劝阻,万般训诫。 什么,要勤俭持家啊~ 孝敬亲长啊~ 别给主家嫡脉添乱什么的,都由阳去疾或明或暗的摆上了台面。 对于如此别扭的‘亲情’表达方式,阳毅纵是心里有些许不快,却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是逢场作戏,扮演好自己‘乖巧庶子’的角色。 如此流于表面的‘送别宴’,阳毅自然也没多少兴致,早早回到了房中,却又彻夜无眠。 对于自己经受的‘待遇’,阳毅谈不上有什么人情冷暖的感悟——时代如此,习俗如此,任谁也无法避免。 反倒是这种颇带些疏离意味的送别方式,让本就对‘阳氏’没多少亲情羁绊的阳毅舒服了些。 次日天都还没亮,阳府侧门便打开。 和忠奴阳大二人合力搬出行礼、物什,待昨日约好的车夫赶到,将大大小小十来个木箱搬上车,阳毅,便算是分了家,别了户…… ※※※※※※※※※※ “嘿哟!” “可算是完事儿了。” 将最后一个木箱搬下马车,阳毅不由长松口气,畅快的伸了个懒腰,和颜上前,对老车夫稍一拱手。 “劳烦老丈。” 见阳毅这么个高官子弟如此知礼,老车夫赶忙躬弯了腰,嘿笑着连称不敢当。 “少君言重,老朽不过一介黔首,得用于少君,怎敢言劳苦……” 闻言,阳毅稍一挑眉,略带诧异地看向眼前的老车夫。 ——别的不说,光是老者答谢时的这份淡然,就足以让阳毅眼前一亮! “只怕前秦之时,这老头家中,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 想来也是:如今汉室牛、马奇缺,汉律之中,甚至有专门保护牛、马的法律。 ——盗牛者黥,杀牛者族;杀、伤马者,罪加一等! 甚至到了几年之后,丞相萧何历史,平阳侯曹参继任为丞相时,曹参身为堂堂汉相,竟找不到两匹马,只能坐牛车上朝! 牛、马如此稀缺的时间点,眼前这老者居然能合法拥有一匹老马,并堂而皇之的用这匹马讨生计,就足以说明其家世背景了。 ——最起码,也是个曾经高光的落魄贵族。 略带感怀的再一拱手,阳毅便示意一旁的阳大过来,给老车夫结清车费。 从戚里不远处的阳府,到这个距离东市不到百步的‘新阳府’,将近三里地距离,一车行礼,约定的车费便是五十钱。 倒也不是阳毅挥霍,实在是这个时间点,汉室的贫穷太过‘肉眼可见’。 长安附近,别说民用交通工具了,就连少府建造长安城所需要的石、木等建材,大部分都是用人力去拉,甚至是光膀子扛的! 如果不是约到了眼前这个老车夫,那阳毅去找几个力工,一箱一箱从几里外搬,一天发出去的工钱也得几十钱。 就是光靠人力,阳毅天黑前能不能搬进眼前的新家,就要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呼~” “从今往后,小爷也算是一家之主了?” 唏嘘感叹间,老车夫已是拿到了车费,拉着老马远去。 阳毅也不矫情,跟身旁的阳大招呼一声,主仆二人便开始将一个个木箱搬进院内。 作为阳毅穿越后的第一处‘房产’,这个宅院并不算很大,长宽各不过三十余步,由六尺泥墙围做一圈。 从正门入内,十步便是阳毅今后居住的正屋,分内外两间。 背靠着正屋的后宅,被阳毅分成了一大一小两个屋子,一个给阳大做卧室,另一个便是杂物间。 厨房位于正院东南角,茅厕位于后院西南角。 院内的屋子都以泥土杂合秸秆累彻而成,看上去和寻常农家小院一般无二;只大小比寻常百姓家中的屋舍大了几倍。 看着空无一物的屋舍,感受着这毫无烟火气的氛围,阳毅却丝毫不觉得落寞。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阳毅至今为止,唯一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 嗯,前后两世加在一起,唯一一座。 “就是看着空荡荡的,让人看着难受。” 稍一思虑,阳毅便招呼阳大,将前院东南角的灶台点着。 “有了烟火,祭了灶神爷,还怕没人气儿了?” 看着灶台缓缓升起的青烟,以及阳大那灰头土脸的笑脸,阳毅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走走走,上东市逛逛!” “反正离得也不远……” 第0065章 屯粮居奇 “公子,粮食就不买了吧?” 走到东市内,见阳毅在一家米铺前停下脚步,阳大顿时叫苦不迭起来。 自打进了东市,阳毅那是见了啥都要摸了摸,瞧一瞧,看顺眼了就往阳大怀里一人,示意结账走人。 从天刚蒙蒙亮时走进东西,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阳大已然觉得四肢不够用来搬东西了! 要在买上几石粟米,搬肯定是没法搬了,雇人抬回家,又是一笔不必要的花销。 在阳大看来,照阳毅这个挥霍速度,阳城延昨天才给的那几万枚铜钱,怕是连这个月都撑不过去! 暗自发着牢骚,阳大便费力的抬起头,用下巴将怀里的货物往下压了压,就见阳毅面色怪异的站在米铺前,也不进去,只直勾勾看着里面发愣? 不等阳大再开口,阳毅的面色之上,便已尽是一片严峻之色。 “少公子?” 见阳毅不管不顾的走上前,踏入米铺的门槛,阳大只能是叫苦不迭的调整一下怀里的货物,赶忙跟了上去…… ※※※※※※※※※※ “诶?” “少君可是要买些粟米?” 见阳毅身着朴素,举止间却又透露出一丝儒雅,店小二拿不定主意,只能是小心招呼了上去。 却见阳毅眉头紧皱,直接走到木制米框前,将插在米堆的竹排拿起。 这一下,店小二更是摸不着头脑,只能在一旁暗自打量起阳毅,以及身后满怀零碎的阳大来。 “千钱……” 看着手中的竹排,阳毅眉头只片刻之间,就皱成了厚皮包子。 在米铺前停下脚步,再到走进米铺,甚至有些失礼的拿起标价牌,并非是阳毅想要买些粮食回家屯着。 ——阳毅如今的官职虽然算不上多高,也起码是比四百石的侍郎! 光是每个月发下来的三十石俸禄,就足够阳毅、阳大主仆二人吃上大半年。 真正让阳毅止步不前,甚至面呈凝重之色的,是此时正被阳毅攥在手上,却丝毫感觉不到温度的竹制标价牌。 ——米石千钱! 如果阳毅只是个混吃等死的佛系青年,看到这块标价牌,免不得要喜笑颜开的说一句:老子月薪三万钱! 但很可惜,阳毅不是…… “敢问阁下。” 略有些突兀的一开口,顿时惹得一旁的店小二点头哈腰着上前,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粟米石千钱,可是只贵铺如此?” 一听阳毅此问,店小二面色便稍一滞,目光中,也是带上了些许傲慢。 “贵客若嫌米贵,自可于别家相问;小的不敢多说,只一言:长安方圆百里,若贵客能寻得石不足千钱之米,小的项上人头奉上!” 听闻此言,阳毅面上严峻之色更甚,稍一思虑,便勉强做出一副相对和善的面容。 “阁下误会,吾乃……呃,蓝田,吾乃蓝田杨氏子。” “今岁秋收,家中颇有余粮,故家中亲长遣吾至长安,欲寻一买家,以货家中余粮。” “只不知售粮于长安,当作价几何,故此前来……” 说着,阳毅不忘从怀中取出几枚铜钱,轻笑着塞进小二手里。 “哟!” “半两钱!” 听闻阳毅说自己是买粮食的狗大户,店小二面上本已经带上了些许恼怒,见阳毅递过来的居然是秦半两,不由又眉开眼笑起来。 ——且先不论钱多钱少,现在这世道,能随便掏出半两钱往外撒的,那必是不差钱的主! 对阳毅的身份有了‘准确’的预测,店小二眼球不由滴溜一转,便拉着阳毅来到角落。 “少君出手不凡,小的自是看得明白,只货粮一事,小的拿不定主意……” 闻言,阳毅也不无不可的点了点头,表示无妨。 ——阳毅也没指望一个卖粮店的小二,能在买粮的事情上能做主。 正当阳毅打算开口,表示希望见一下幕后老板的意图是,店小二的一句话,却是让阳毅本就沉重的心,彻底跌入谷底。 “少君且听小的一言。” “今长安,粮价那是一天三个价儿,若是昨儿,粟米一石还卖不到九百钱呢!” 说到这里,店小二的又是将音量一压,低到只有阳毅和自己能听到的程度。 “现如今,秋收方过,农户黔首家中都存有冬粮,粮尚不贵。” “待明岁开春儿,冬粮食尽,家家户户断了粮,那时,粟米一石,可就不止二千钱啦……” 说着,小二不由流露出一丝胸有成竹的面色,对阳毅道:“少君欲货粮,若今货与小的主家,也不过石七八百钱。” “若少君信得过,可暂归家,待明岁开春,再至此来寻,便可货以石千余钱!” “更有甚者,明岁开春,少君可暗调家中余粮至此,小的替少君售之,石价直二千钱余!” 将自己的如意算盘一尽道出,店小二终于是图穷匕见,面带阿谀的搓了搓手。 “少君家中余粮,小的货于世,与少君石二千钱;及小的货粮石钱几何,少君便莫相问……” 听到这里,阳毅已然连面上淡然都维持不住,眼眸都有些泛起了猩红! ——前世,阳毅就出生于粮农之家,对于粮价起伏,本就恨之入骨! 现如今,听着区区一个店小二,很有可能连‘人’都算不上的家奴,在这里盘算着如何盘剥劳苦百姓,阳毅只觉一阵心火喷涌而上! 一个家奴,都有胆背着主子,替外人卖粮吃差价,而且还是每石二千钱以上部分的差价! 那作为这个贱奴的主子,背后的售粮商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如今秋收刚过去不到一个月,长安城内的粮价,怎么就被抬到了每石千钱? 短短几个月后,又怎么会被顺利抬到二千钱,而且还真的有人买? 饶是极力劝自己往好处想,阳毅也终是没能阻止那个千夫所指的名词,嗡然出现在脑海当中。 ——囤货居奇! 而且是最无耻、最没有社会责任感的屯粮居奇! “哼!” “尽为五蠢之辈!!!” 毫无征召的一声厉喝,顿时惹得店小二和身后的阳大都愣在了原地,不知阳毅怒从何来。 阳毅却不管二人如何惊诧,只怒然一拂袖,便直向着城南走去。 ——关中粮价鼎沸,有一个人必定知情! 第0066章 五蠹之手 “苦也……” 未央宫东城墙外,内史属衙。 看着面前怒目而视,眉宇间尽是愤恨的少年,王陵心中直叫苦不迭起来。 对于长安议论纷纷的‘阳氏二郎分门别户’一事,王陵自是有所耳闻。 再加上先前,阳毅以宅基地之事为由,来向王陵表达亲近之意,对于阳毅家离长安两市不远,王陵自也是明白。 甚至可以说:王陵特地将那块靠近东、西两市的宅基地给阳毅,也不乏带有一丝‘粮食价格的异常被阳毅发现,而后在朝堂被阳毅踢爆’的意图在其中。 但王陵万万没想到的是:阳毅确实发现了粮食价格的异常,但在发现之后,阳毅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找自己兴师问罪…… “这可如何是好……” 看着阳毅目光中,那一抹丝毫不加以掩饰的鄙夷,王陵不由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 按理来说,王陵堂堂九卿之首,断然没有让一个比四百石的毛头小娃,弄的如此狼狈的道理。 更何况关中粮价鼎沸,也不全是王陵一个人的锅,其中内因、外由极尽复杂。 有去年秋收,关中粮产不达标的客观因素; 有丞相府、少府府库空虚,无力开仓放粮,平抑物价的实际因素; 当然,也有各有司属衙互相踢皮球、推卸责任的主观因素。 但说来说去,有一点,王陵是断然逃脱不了干系的。 ——关中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和内史有关,也都归内史掌管! 关中任何地方的任何事情,出现了任何一个问题,哪怕是县一级单位的主观错误,王陵也逃不开一个‘监察不力’的责任! 就更别说皇城长安,天子脚下,粮食价格居然暴涨到了一千钱以上,内史却‘视若无睹’了。 至于王陵堂堂内史之身,为什么会在阳毅一个小小的侍郎面前露怯,倒也不是说‘侍郎’这个职务有多尊贵。 而是在特定情况下,侍郎群体具有一个极其特殊的,且其他朝臣百官大都不具备的能力。 ——随时随刻入宫面圣,奏对君前的特权! 撇开阳毅‘荫为郎’的关系户身份不说,光论政治水平,阳毅显然满足被天子刘盈策问的条件。 王陵担心的,并不是阳毅一个侍郎,真能把自己这个身为九卿之首的内史怎么样。 而是怕某一天,天子刘盈问起‘关中粮价怎么回事’的时候,阳毅会在刘盈身边说上一句:哦,这个我知道,内史王陵知道这件事,结果压根儿没管…… “唉……” 暗自苦叹一气,王陵不由面带羞愧的抬起头,对阳毅稍一拱手。 “长安粮价鼎沸,老夫身以为内史,实有负太祖高皇帝重托……” 只短短一句话,王陵便简洁明了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这事儿的锅,我王陵,不往外甩! 这一下,轮到阳毅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了。 “王翁……” 下意识一开口,阳毅终是没能再多言,只颓然起身,对王陵郑重一拜。 “小子贸然登门,不知此间内由便妄罪于王翁,此乃小子之过……”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阳毅这短短片刻之内的‘前倨后恭’,多少带些多此一举的意味。 但阳毅明白:王陵只短短一句表态,就已经将此事的性质,全然透露在了自己面前。 ——粮价鼎沸的事,已经到了身为内史的王陵,都只能咬牙背下这个锅的地步! 要知道汉内史,那就是关中地界仅次于太后、天子二人的第三个土皇帝! 在关中地界,就连食禄万石,金印紫绶的当朝丞相,都未必能有内史的一道手令管用! 那究竟是怎样的困局,竟然使得王陵这么一个本就脾性‘暴躁’,又任内史之职的巨擘,在长安粮价暴涨这么一件大事上,只给出一个‘我无能为力,只能乖乖背锅’的表态? 汉室官员,尤其是汉初功侯元勋‘敢作敢当’的风骨,以及王陵个人所特有的刚直,自然是其中不可忽视的因素。 但更关键的恐怕是:粮价的事,真的棘手到王陵这个写作内史,读作‘关中假王’的开国功侯,都根本无法解决的地步了…… “王翁。” 想到这里,阳毅也不多做试探,径直道出了自己的疑问。 “关中粮价事,朝中百官、功侯外戚、三公九卿,有几人牵连其中?” “平抑粮价之事,又乃何等五蠹之辈所阻?” 根本不需要再多问,光是王陵这个‘错我认,事儿我实在没办法做’的态度,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粮价之事,绝不可能是简简单单的几个粮商、贾人串联,就能平稳哄抬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要知道此时,可是汉初! 短短四年前,汉太祖高皇帝刘邦才刚颁布法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 这是一个士、农、工、商极其森严,以农为本,以贾为末,商人连丝绸都不能穿、连车都不能做的时代! 要真是有几个想不开的商人串联起来,在皇城长安,天子脚下,玩儿起‘囤货居奇’的把戏,都不需要动用枪杆子,一道县衙的手令,十来号县衙衙役,就足以血洗百十来个‘豪商’家族! 商人阶级在汉室阶级等级当中,甚至比不算‘人’的城旦舂,都高不了多少! 既然粮价之事,根本不是商人阶级所能做到,便意味着这件事背后,必然有一只庞大的权力之手,为那些明面上屯粮居奇的商人保驾护航。 准确的说,是一只庞大到足以令当朝九卿之首,位开国功侯之列,身内史之贵的安国侯王陵,都感到忌惮的一只手。 而这样一只手,这样一只王陵都不敢轻易触碰的恶毒之手,阳毅却不得不碰一碰。 不单单是内心的正义感作祟,也不全是出于保护农民,保护弱势群体的本心。 而是为了刘盈! 哪怕为了刘盈能更长久、更安稳的端坐在皇位之上,阳毅都不得不站出来,将那只藏在黑暗之中,偷偷伸向底层穷苦百姓的手斩断! 而在行动之前,阳毅迫切需要知道:那样一只血肉模糊,遍布腐臭的手,究竟是由什么组成…… 第0067章 黑幕之后 “唉……” 看着阳毅目光中的坚定,王陵唉声叹气一番,终是面带愧色的抬起头,示意阳毅稍安勿躁。 阳毅自也不好太过失礼,只稍一拱手,便坐回了王陵对面,只那一双依旧青涩的双眸当中,不时迸发出一股锐意! 粮价暴涨,真的只是寻常百姓的痛苦? 错! 大错特错! 在任何政体、任何时期、任何朝代的任何地方,粮价大范围的,不符合市场规律的大幅上涨,都足以证明当局政权的无能! 尤其是在工商业相对落后,国家经济、国民生存都依托于农业生产的封建时代,粮价的高低,甚至能直接反映出当局掌权者的能力! 想想后世记载当中,是如何陈述盛世景象的? 又是如何描述王朝末年、江山凋零的? ——盛世之景,说一千道一万,终不过一句‘民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反之,乱世之象,也不过一句看似轻飘飘的遍地饿殍、民食不果腹,乃至易子相食…… 不严谨的说:在封建时代,天下百姓,尤其是大部分百姓能不能吃饱肚子,就足以作为该时代是否强盛最直观的指向标。 一个人人吃得饱肚子,且人人都不愁明天吃什么的王朝,不论其他方面如何,也起码称得上是‘祥和年景’。 可若是人人都吃了上顿没下顿,吃了下顿饿半生的时代,那无论这个时代多么辉煌灿烂,也终归是当代人不愿‘再世为人’的痛苦经历。 说得再简单些,便是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盛世,就是一群吃得饱肚子、穿得暖衣服,乖乖在家种地的底层百姓,一边享受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朴素生活,一边用双手一点点缔造出来的。 而乱世、末世,也同样是一个个吃不饱、穿不暖,只能另谋出路的底层百姓,扔下手里的锄头,挥舞着刀枪棍棒,与天争命所造成。 这样说来,阳毅不顾自己身份地位,也非要抓着粮食价格暴涨不放,非要揪出幕后黑手,也就是很容易理解的了。 但凡是个生活在封建时代的正常人,吃不饱肚子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除了骂两声贼老天,就是骂皇帝老子! 一顿吃不饱,或是一人吃不饱,偶尔骂两声,倒也就罢了。 可若是人人吃不饱、顿顿吃不饱,铺天盖地的骂,会造成什么结果? 只怕真到了事关血脉续断、生死存亡的那一刻,不会有农民再念着刘邦的好。 也不会有人知道,如今朝堂是谁在掌权,谁在掌政,又是谁对农民们的苦难视若无睹。 到了那时,百姓们的脑海当中,只会剩下一种想法: 当今登基之前,俺家虽然也不富裕,但好像也还吃得饱肚子吧? 怎么当今一做了皇帝,俺这肚子就咕咕叫呢? 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想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也终归会有聪明人提醒他们:俺们吃不饱肚子,会不会是狗皇帝不称职啊…… 如果称职,那些天杀的粮商狗大户,皇帝老子咋就不管管,咋就不替俺们收拾收拾呢? 这天下让他坐的,也太轻松了点吧? 这,就是阳毅从穿越伊始,就一直在为刘盈争取的东西。 ——民望! 刘盈为什么非要对老娘吕雉言听计从? 为什么又要对那些个姓吕的娘家亲戚百般宽纵? 真就只是为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还扯不明白对错的孝心? 都不是。 刘盈所需要的,或者说,任何一个合格的封建帝王所需要的,都从来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孝顺’。 而是让天下百姓以为:嗯,皇帝老子瞅着挺孝顺,肯定不是坏人,对俺们应该也能好。 后世人总有怨言:上学要绩点,工作要绩效,官员要政绩,将士要功劳。 可很少有人注意到,不单单是官员需要做出成绩,证明自己有过人之处,即便是皇帝,其实也是有特定的‘政绩压力’的。 官员做了错事,左右不过罢官免爵,再过分一点,也终归不过是杀一户口本了事。 可若是皇帝做了错事,那可就是轻则皇位动摇,政权飘摇,重则断送江山,断绝社稷! 而那个看不见、摸不着,又切切实实存在着的‘皇帝绩效标准’,便被后世人常称为:民望。 官员需要做的,往往只是让上级、让皇帝满意,而皇帝需要做的,却是让整个天下的人,起码也是大部分人感到满意。 如果做到了,那自然是盛世在即,明君在世;没做到,那就是汉末的刘宏、隋末的杨广。 偏偏此时的刘盈,又是一个已经登基,却未亲政的‘未壮天子’,处在一个责任全背、功劳全无的尴尬时期。 在这种‘绩效只可能负增长’的尴尬时期,刘盈必须要保证:一切有损自身威仪,有损自己在百姓心中形象的事,都必须被快速、坚决的阻止! 很显然,再也没有比长安粮价暴涨,百姓民食不果腹,即将挨饿更容易打击刘盈形象的事了。 ——若是狠心一点,阳毅将来弹劾那些背后操控商人,在长安哄抬粮价的勋贵时,甚至完全可以拿‘祸乱人心,意欲颠覆社稷’为罪状! 但无论后续之事如何,阳毅都必须片刻不停,立刻着手准备起此事。 从阳毅不容置疑的坚定目光,以及将幕后势力直接称呼为‘五蠹’的气势中,王陵显然也看透了这层意味。 “阳侍中不知,此间事,实错综复杂的紧……” 王陵颓然一开口,正盘算着如何劝说阳毅‘先别着急’,就见阳毅稍一抬手,示意王陵不必多言。 “王翁无需顾虑。” “后续事宜,小子自当亲为之,断不复劳烦王翁!” “王翁只须明言小子:关中粮价鼎沸,究竟乃何方人等之鼠议;平抑粮价事,王翁又受阻于何处!” “只此二者,便足矣!” 见阳毅依旧是一副油盐不进,誓要手撕‘哄抬物价之五蠹’的架势,王陵终是又长叹一声,满脸苦涩的低下头。 “关中粮价事,老夫何尝不痛心疾首,又何尝不心急如焚?” “然关中贾粮之商,长陵田氏十占其六七;田氏又为汲侯、郦侯所支使。” “事涉周吕令武侯二子,老夫怎好独断?” “老夫修书,言关中粮价事,奏折递入长乐已然半旬,太后竟亦视若罔闻,老夫纵有急迫,又何来良策平抑粮价,以安关中民心啊……” 第0068章 无须五十 听闻王陵佯装抱怨的道出幕后黑手的身份,阳毅不由一阵默然。 洨侯、郦侯。 这两个名不见经传的侯爵名称,无论是在此时的汉室朝堂,还是在后世人的脑海中,都着实算不上‘耳熟能详’。 但在十几年后,惠帝刘盈、前少刘恭接连死去,朝堂皆为吕氏外戚所掌控的那段短暂的黑暗时光,这两个侯爵,却会成为整个汉室除太后吕雉外,最尊贵的二人。 洨侯吕产,郦侯吕台! 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十一年后,年刚过十岁的前少帝刘恭被吕雉废杀时,郦侯吕台的儿子吕通,便会被吕雉封为燕王。 至于洨侯吕产,更是会被吕雉立为汉祚前后四百年内,仅有的一位‘吕王’,以取代如今的梁王。 再加上吕释之的儿子吕禄,燕王吕通、吕王吕产、赵王吕禄三人,便会组成吕雉掌权后八年当中,吕氏外戚最为仰仗的一股势力。 其中,吕王吕产、赵王吕禄二人,更是在惠帝刘盈驾崩后,吕雉彻底把控朝政的八年之间,长时间把控着长安南北两军,将朝臣百官、功侯元勋反抗的可能性彻底扼杀。 现如今,惠帝刘盈依旧端坐天子之位,吕禄还不过是个小卒;洨侯吕产、郦侯吕台二人,也还不过是长乐宫西北、西南两处宫门的宫门尉。 至于长安南、北两军,也还暂时把控在身为卫尉的曲成侯虫达,以及担任中尉的临辕侯戚鳃手中。 不出意外的话,待阳毅操作一番,北军就将为取代戚鳃,成为中尉的梁邹侯武虎所掌控。 但这并不意味着,此时还不是什么大人物的吕台、吕产二人,是阳毅能轻易扳倒的。 别的不说:若不是绝对信任,吕雉又怎么会在不远的将来,将吕产以及吕台的儿子封为吕王、燕王? ——要知道取代梁王的吕王,其封国就在函谷关外,可谓是关中阻绝关东诸侯的门户! 燕国更是汉室北方,与匈奴直接接壤的两个诸侯国之一;燕国的北方边界,至少占了汉室北方边墙的一半! 光从这一点,阳毅就不难推断出:对于吕台、吕产这两个侄子,太后吕雉是怎样的信任和信重。 更让阳毅为之头疼的是:吕台、吕产二人,正式已故周吕令武侯仅有的两个儿子…… “长陵,田氏……” 既然吕台、吕产二人不方便直接针对,阳毅的注意力,便也自然而然的转移到了吕台、吕产二人此番,操纵长安粮价的白手套:粮商田氏身上。 长安田氏,算是汉室第一批因‘广迁天下豪杰于关中,以首天子之灵’的陵邑政策,而强制迁入关中的地方豪强了。 在太史公所著《史记·货殖列传》当中,长安田氏及其分支,更是被一向严谨的司马迁,笼统的归类为了‘诸田’。 如果阳毅没猜错的话,现在这个时间点,关中商界,还没有出现后来的豪商粮商安陵杜氏、典当韦姓粟氏、高利贷商人无盐氏、快递员师氏。 整个关中商界,几乎都掌控在长安唯一一家豪商:长陵田氏手中。 但与几十年后所不同,此时的汉室,还没有经历文、景两代的工商业狂野生长;长陵田氏,也还没有在朝堂遍布耳目,更没有开枝散叶,成为太史公口中的‘诸田’。 区区一介商贾之家,凭借汉室此时仍旧浓烈的仇商、贬商舆论,就算是彻底血洗之,应该也没有什么难度。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就王陵所言,长陵田氏,是吕台、吕产搜刮民财的白手套、狗腿子。 贸然对田氏下手,会不会惹怒吕雉且不说,倒是必然会惹恼吕台、吕产二人,以及二人背后的‘周吕部旧’集团。 ——想来吕台、吕产二人也不傻,‘屯粮居奇,祸乱关中人心’这种大事,二人也不可能只顾着吃独食,却不去拉几个朝中巨擘分摊风险。 这样一来,就使得‘取缔长陵田氏’一事,阳毅必须拿出一个绝对不容置疑的由头。 如密谋造反、动摇社稷这种十死无生,任是吕雉也挑不出一点毛病的罪名,才足以使得长陵田氏死光一户口本之后,朝中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为这么一家子蛀虫鸣冤、平反。 这倒也不难:对于此时官、爵两低的阳毅而言,天底下最简单的事,莫过于扣帽子了。 此时此刻,阳毅脑海中,就已经罗列好长陵田氏的罪状了。 ——囤货居奇,哄抬粮价,蛊惑民心,鱼肉乡里,意欲颠覆社稷! 在乱世刚刚结束,甚至还没完全结束的此时,一介商户能积攒下足以左右关中粮价的财富,要说全是‘合法收入’所得,那才是笑话。 阳毅相信,在长陵田氏的搜刮过程中,一切相应的罪状,也都能适时浮出水面。 这样一来,最后一个问题,就是人手了…… 想到这里,阳毅不由稍抬起头,眼带晦暗的望向面前的王陵。 “王翁今位居内史,身彻侯之贵,不知可还有往日之勇,以血祸乱汉祚社稷之蛀虫?” 一听阳毅这话,王陵便不由眼皮一跳,心有余悸的抬起头! “此子……” 王陵如何听不明白:阳毅这是打算来一出先斩后奏,先把田氏连根拔出? 可要是如此莽撞行事,那后续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又该如何应对? 没了田氏这家垄断关中粮界的商贾,谁来负责收购、储存、售卖关中百姓的粮食? 田氏背后的洨侯、郦侯,乃至于更深处可能存在的颍阴侯灌婴、曲逆侯陈平等周吕部旧,又该如何应对? 最为关键的是…… “阳侍中。” 就见王陵略有迟疑的一拱手,面带疑虑的望向阳毅。 “高皇帝有制:凡调用兵卒五十人上,皆须天子诏书、调兵虎符为凭。” “纵老夫身内史之责,亦不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以调兵取缔长陵田氏……” 道出这句话,王陵正要开口,劝阳毅‘要不先去求道圣旨’,却见阳毅猛地一拍腿,顺势起身。 “不必五十!” “只须内史衙役四十八人,小子便可取田氏阖家之项上人头!” 第0069章 自取其辱 “敢问宣平侯,阿姊可在?” 尚冠里,宣平侯张敖府邸,在午后不久,迎来了两位‘常客’。 说这二人是常客,却也不是来找张敖,而是来找张敖的妻子:鲁元公主刘乐。 与后世几近非人的繁杂礼法所不同,此时的汉室,还并没有太过严格的礼法礼数,以及‘男女有别’的说法。 放在寻常百姓家,别说同男子同门游玩,乃至私下相会了,即便是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说法,此时都是影子都还没出现。 民风如此开放,皇室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女子嫁人不会客’的规矩了。 即便是刘氏宗亲公主外嫁,实际上也能随心所欲的会见外客,以及出门游玩。 作为汉室第一位公主,尤其还是太祖高皇帝刘邦的长公主,鲁元公主刘乐,自然也不例外。 对于这两个男子特地登门,来拜会自己的妻子,宣平侯张敖也没有丝毫不快。 原因无他:来的不是外人,正是妻子刘乐的两位母家堂兄弟:吕台、吕产二人。 “洨侯、郦侯请。” “公主正于侧堂,功侯二位大驾……” 和眉善目的打声招呼,张敖便招呼下人,引吕台、吕产二人前去。 见此,吕台、吕产兄弟二人也是不多客气,只淡笑着一拱手。 “叨扰。” ※※※※※※※※※※ “货粮?” 片刻之后,宣平侯府侧客堂,听着吕台眉飞色舞的描述,刘乐不由眉头稍一皱。 “先舅周吕令武侯,可是留下不少金饼、铜钱与二位兄长?” “今舅父大人亡故不过三岁,二位兄长竟已窘迫至此,欲行商贾贱业以牟利?” 听刘乐话语间,丝毫不给自己留体面,吕台呵笑着的面色陡然一滞,旋即向身侧的保底吕产使了个眼色。 见此,会意过来的吕产不由尴尬的嘿笑一声,面带阿谀的上前些,对刘乐稍一拜。 “公主此言,重了些……” “吾兄弟二人,本就赖封国租税所收之粮为生,今秋收已毕,若不见封国租税之粮货之,何来钱财安居长安?” 说着,吕产不由又一笑,悄然将话头一转。 “此时,秋收方过,粮价尚不盛,吾兄弟二人之意,欲暂存封国租税之粮至明岁春,复谋货粮事。” “然欲存粮,便需建仓;即建仓,何不顺手多买些粮同存,以待明岁开春?” 听闻吕产这一番牵强附会的解释,刘乐面色依旧稍待冷意,不冷不淡道:“二位兄长直言便是。” “此来,需本宫如何相助?” 在刘乐看来,无论吕产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这兄弟二人正盘算着的,也依旧是粮食买卖。 且先不提刘乐‘鲁元公主’‘宣平侯妻’的身份,光是一个‘刘’姓,就让刘乐对着兄弟二人的所为感到不齿。 ——好歹是当朝太后的子侄、当今天子的母家亲戚,居然跑去跟低贱商贾为伍,这不是自损贵族体面是什么? 至于二人此来,刘乐估摸着,估计是有什么不好直接向太后开口的事,想求自己代二人向太后求情。 想到这里,刘乐本就不算太愉快的面色,立时便又冷了些。 吕台年纪稍长一些,见刘乐这幅生人勿进的面色,脸上顿时就有些挂不住了,萌生出了些许去意。 倒是吕产,似是完全没看见刘乐冷若冰霜的面色般,嘿笑着摆了摆手。 “公主这说的什么话?” “吾兄弟二人,莫非求助,便不登公主之门了?” 说着,吕产不由神秘一笑。 “吾等此来,乃欲同公主共谋贾粮之利……” 一听这话,刘乐便烦躁的摇了摇头:“兄长莫再言!” “本宫贵为太后亲女,今又为宣平侯妻,实做不来如此自损脸面之事!” 略带戾气的回绝了吕产的‘好意’,刘乐便向一旁的寺人招招手。 “去,取金五百。” 待寺人领命离去,刘乐便悄然起身,对吕台兄弟二人下了逐客令。 “本宫已嫁为人妻,实无多钱、金,此金五百,便当本宫赠与二位兄长,以谢故舅父周吕令武侯往日之恩。” 言罢,刘乐盈盈一躬身,便径直向后院走去,独留吕台、吕产兄弟二人,对着身后木箱内的五百块金饼面面相觑…… ※※※※※※※※※※ 自横城门北出长安,踏上前往长陵邑的大道,望着身后的四十八位内史衙役,阳毅不由戏谑一笑。 “好人都让你王陵做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在阳毅看来,这件事,根本就没有王陵所考虑的那么复杂。 这可是汉初! 农为国本,贾为蛀虫的汉初! 要想惩治一户商贾,根本就不需要罪名;光是内史属衙摆着的‘商籍’,以及上面白纸黑字记载的‘长陵田氏’一项,就足够了。 ‘商人’的身份,就是长陵田氏的原罪! 就更别提长陵田氏做下的好事,以及片刻之后,阳毅即将在田府搜出来的‘罪状’了。 至于王陵的顾虑,与其说是调兵五十人以上需要诏书、虎符,否则属于谋逆,倒不如说,是王陵担心朝堂政治格局,会因为此事再次动荡。 但脑海中几乎完整保存着的一本《史记》,却让阳毅对未来的朝堂大势,时刻保持着先见之明。 ——没有长陵田氏的事,朝堂就会不动荡了? 笑话! 最多再过一个月,戚夫人那篇闻名遐迩,震惊古今中外的《舂歌》,可就要传遍长安的大街小巷了! 刚刚诞生不足两个月的皇长子,如今更是已经被吕氏外戚‘去母存子’,又被天子刘盈赐名为‘恭’,送到长乐宫养着去了。 比起暗杀皇长子生母,以及即将发生的虐戚夫人为人彘、毒杀赵王刘如意,长陵田氏一事,顶多就是一段小插曲。 而刘恭痛丧生母、戚夫人母子即将命丧长安这两件事,已然是让天子刘盈威严扫地。 要是再接连发生长安粮价鼎沸、民食不果腹,易子相食的惨剧,那刘盈,只怕真的要像历史上那般,醉生梦死到七年后了。 “可千万别怪我心狠手辣啊……” 望着数里外,已隐约出现轮廓的长陵邑,阳毅不由缓缓发出一声冷笑。 “实在是你们犯蠢的时间点,很难让人忍住不下手……” “长陵田氏!!!” 第0070章 痛失爱犬 “公主此何意?” 略有些狼狈的从宣平侯府走出,吕台再也压抑不住胸中困惑,满是羞愤的望向弟弟吕产。 “以金五百,谢先父之恩?” “公主此乃欲于吾吕氏断绝情谊乎?” 义愤填膺的抱怨着,吕台眼角看见被奴仆搬出的那箱金饼,不由更加恼怒起来。 吕台堂堂周吕令武侯嫡长子,缺这五百金? 退一万步讲,哪怕真缺这五百金,吕台也不可能撇下颜面,上门去跟自己同辈,还已经嫁为人妇的刘乐去讨要! 很显然,对于兄长心中的想法,吕产也是心知肚明。 只苦笑一声,吕产便挥挥手,示意奴仆将那箱金饼搬上马车后自行回家,然后朝着不远处的自家府邸,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见此,吕台纵是心中恼怒,也不好再发作,只稍侧过头,眼角瞪了眼身后的宣平侯府,冷哼一声,便拂袖离去。 吕产见此也不好再滞留,只回过身,面带歉意的朝府门内,满脸疑惑之色的宣平侯张敖摇一拱手,便也告辞离去。 · 邀请吕台到自家客堂跪坐下来,吕产稍一措辞,便语调平淡的开口劝解起来。 “兄长无须恼怒。” “长公主今嫁为人妇,已然不同往日;凡公主之所为,皆或为外人道以宣平侯之为。” “公主拒兄长同谋粮利,当乃为宣平侯所虑……” 只此一语,吕台面上阴郁便散去大半,陷入沉思之中。 今年年初,尚在世的高皇帝刘邦白马誓盟,定下了‘非有功,不得侯;非刘氏,不得王’的汉家祖训。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为天下人交口传唱的事,发生在那次‘白马誓盟’过程中。 ——高皇帝排出汉开国十八功侯,并明确承诺:这十八家功侯,世代罔替,与国同休! 在那份开国十八功侯的名单中,有为后世人耳熟能详的酂侯萧何、平阳侯曹参,有舞阳侯樊哙、汝阴侯夏侯婴,乃至于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等名人。 而宣平侯张敖,恰恰在那份‘与国同休’的功侯名单中,排名第三位! 排名第一的酂侯萧何,第二位的平阳侯曹参,闲云野鹤,远离朝堂的留侯张良,以及第三位的宣平侯张敖,更是汉室至今为止,仅有的四家万户侯! 比起萧何、曹参、张良这‘汉初三杰’,宣平侯张敖得封万户,看着多少有些奇怪。 ——张敖立了什么功劳,使其能与名垂青史的汉初三杰相媲美? 答案是:无论是在楚汉争霸时期,还是在之后平定异姓诸侯之乱的过程中,宣平侯张敖,都几乎没有任何武勋! 因为张敖的父亲,正是汉初异姓诸侯之一:赵王张耳! 对于张敖受封宣平侯,食邑万户,外界只当是张敖惹怒了高皇帝刘邦,而从赵王被贬为宣平侯。 但作为吕氏子弟,尤其是故周吕令武侯吕泽的两个亲儿子,吕台、吕产二人对此事的个中内由,无疑是知之甚详。 ——赵王张敖被贬为宣平侯,是早在上代赵王张耳在位时,就和高皇帝商量好的事! 为了不步臧荼、韩信等异姓诸侯后尘,张耳老早就安排好了自家的未来:俯首称臣,废王为侯! 张耳如此识趣,这才有的张耳刚死不到一年,儿子张敖就被编为宣平侯,并迎娶了刘邦的长女:鲁元主刘乐。 这样一想,刘乐对于售粮一事的排斥,吕台也就能看得明白了。 “原来如此……” “宣平侯废王一事已有数岁,公主竟仍细谨至斯?” 听闻吕台自语般发出一问,吕产不由发出一声轻笑,意味深长道:“宣平侯废王爵一事,事涉关东异姓诸侯……” “纵今高皇帝驾崩,宣平侯一脉,恐亦当蛰伏三代,以显其无有二心……” 听到这里,吕台终于是放下了心中结缔,不由长叹一口气。 “如此,货粮一事,当无以仰仗宣平侯……” “嗨……” 一想到自己撇开老脸,带着‘一起发财’的好意登门,却被刘乐打发叫花子似的扔了五百块金饼,吕台便觉得有些气血上涌。 五百金,够干什么? 如果是花天酒地,五百金确实足够挥霍一阵。 但吕台、吕产二人想做的,可是屯粮居奇! 整个关中范围,涉及数百万人口级别的囤积粮食! 要想对关中粮食市场形成垄断,多的不说,起码得掌握一半以上的粮食储存! 哪怕只是为了具备影响粮价涨跌,也起码要掌握百万石级别的粮食,才有那么丝毫可能。 可现在,吕台、吕产二人砸锅卖铁,拿出所有积蓄,外加各自封国往年的存粮、今年产出的新粮,也才凑出不到十万石。 哪怕加上长陵田氏的所有储存,也绝对不会超过五十万石! 这点粮食撒入市场,平抑粮价个把月倒是够,但要想凭着这点储存左右市场价格,那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至于方才,兄弟二人含恨从宣平侯府带回的五百块金饼,就更别提了。 ——如今长安粮价,可都已经破了每石千钱了! 五百块金饼,顶多折钱千万;按照每石千钱的单价,能买回来一万石粮食就不错了! “莫不如,往少府‘借’比钱两?” 一听吕台这提议,吕产便不由面色一滞,旋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兄长莫不知,少府负长安筑建之责,至今七年而未毕?” “只恐少府,亦苦钱两之短久矣……” 说着,吕产不忘再隐晦的提醒大哥一句:“及国库,更由萧相国亲掌,纵太后亲令,恐亦难调用国库之钱粮……” 听闻吕产之言,吕台不由如丧考妣的哀叹一气,面色哀怨的侧躺下来。 正当吕台思虑着,还能从哪找到自己发家致富的‘启动资金’时,一位面色惨白,衣衫破旧,鞋脚隐隐带有血渍的青年,几乎是跳水般扑入客堂。 “君侯!!!” 不等吕产发怒,那青年便声泪俱下的匍匐在地,将头在地上磕的砰砰作响。 “君侯救救吾田氏一门吧!” “若君侯不救,只恐吾田氏一门,今日便族矣!!!!!!” 第0071章 侍中之怒 在吕台、吕产二人面带惊疑的听着那少年的诉苦,而后飞奔向长乐宫的同时,长安城北数十里外的长陵邑,此刻却是人心惶惶。 随着一队数十人的内史衙役队伍,在城南田氏宅地大开杀戒,整个长陵邑,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之中。 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的陵邑,长陵邑内居住着的,几乎全都是从关东强制迁移而来的地方豪强。 田氏来的早些,至长安已有近五年,其余人家,大都是在过去这五年当中,次序补充进长陵邑的关东豪商。 在被强制迁移至此时,这些人家已经感受到了一次‘专政铁拳’的威力,如今,见前辈田氏到了长陵邑,居然还没躲过第二次铁拳,不由都心惊胆战起来。 几乎是在半刻之内,整个长陵邑的街道之上,便再也没有了闲逛的人影,所有人都慌忙回到家中,紧闭家门,唯恐被殃及池鱼。 而在城南,那片占地近千亩的豪宅群前的街道上,阳毅正面色严峻的站在一棵树下,由身旁的兵卒为自己包扎伤口。 · “禀阳侍中:长陵邑已城禁,田氏阖家,在册男十九,女四十七,奴、丁百七十六,只一人遁走!” 听着眼前衙役的汇报,阳毅只面色沉凝的点了点头,旋即将不带丝毫感情的冰冷目光,瞥向了街边跪着的那一连串人影。 “嗯,辛苦诸位弟兄。” 语调沉稳的做出答复,伤口也刚好包扎完毕,阳毅便将脱下的外袍小心披上,旋即面色阴冷的活动了一下肩膀。 “还好,没伤到要害。” 心语一声,阳毅便稍上前,望着街边那一连串归立着的人影,以及几具被摆放整齐尸首,下达了自己抵达长陵后的第二道指令。 “方才,田氏凡举刀、棍相抗,及呵令丁、奴为乱者,缚驱至城东,斩弃市!” 一想到这里,阳毅就觉气不打一处来! 区区一介商户,看着阳毅堂堂天子亲随,亲自带着内史衙役上门,居然敢紧闭门户,拒绝审查? 这倒也算了,居然还有几个脑子被驴踢的二货公子哥,支使着家奴、兵丁爬上围墙,对外弯弓搭箭? 阳毅只能说:这下,什么罪由、罪证都不用找了。 在后世,向中央督导组动武力,是个什么下场? ——以商人之身暴力抗法,足以让田氏一整本户口本死绝! 至于阳毅为什么要带着内史衙役,而且还是乌央乌央几十号人,带着刀剑兵器登门,原本还需要阳毅动动脑筋,看怎么给出个解释。 但在阳毅自己,都已经意外负伤的情况下,这一点,也不重要了。 光是勒令家丁、家奴,朝天子亲随挽弓搭箭这一项,就足够让田氏所有的生路堵绝。 “余在户册之男、女,待验明正身过后,羁押廷尉水船狱!” “即刻查封田氏名下商铺、农庄、田亩,封锁田氏宅邸。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最后做下交代,阳毅不由面色凝重的抬起头,满脸严肃的望向眼前的小吏。 “记住,任何人!” “凡无太后旨意,欲强闯田氏宅邸者,皆以从罪论!” 言罢,阳毅便不顾依旧渗血不止的左臂,跳上一匹驽马,便向长安城疾驰而去。 ——对于现在的阳毅而言,最重要的,便是时间…… ※※※※※※※※※※ 阳毅策马疾驰的身影还没出现在渭水以南,长安城内的功侯贵勋们,便也都收到了风声。 ——倒不是阳毅有多么万众瞩目,而是粮食这件事,切身关乎到每一个功侯元勋的利益! 当今汉室,在册户籍约一千六百万户,其中关中九余百万,关东七百余。 根据丞相府、内史在前年做出的推算,在高皇帝颁布《授民田爵令》后,关中隐民已所剩无多;不在内史户籍的关中人口,基本都是匪盗流寇。 而关东,尤其是东南沿海,以及梁、赵、楚、齐等地,隐民很可能有数以百万。 当然,对于长安中央而言,能直接受到农税的,始终只有关中这九百余万户家庭。 关东地界,除了直属中央管辖的郡县,其余部分,无论是被封给诸侯王的国土,还是封给彻侯的食邑,都是不再像长安中央缴纳农税的。 其中,诸侯国的农税由诸侯国自有的政治系统收取,再取其中三成,作为诸侯王给天子的‘上贡’,上缴少府内驽。 至于彻侯封邑,那就更简单了——本该缴纳给政府的农税,直接由彻侯收取。 这也是‘食邑’一词的由来:彻侯赖以为生,就食以此的封邑。 而彻侯封邑的租税,一般就是按照朝堂农税税率‘十五取一’的农税。 比方说,当朝丞相酂侯萧何,食邑酂县一万户,就是酂县的一万户人家,将每年收成的十五分之一,交给萧何作为租税。 按如今汉室家家户户百亩田,平均亩产二至三石来计算,每户人家每年所要上缴的农税,大概是十五到二十石粟米。 也就是说,当朝丞相酂侯萧何,除了丞相职务每年四千石的俸禄之外,封国租税一项,还会有十五到二十万石粟米的收入。 比起十数万石的租税,那四千石的俸禄,对萧何而言显然不值一提。 当朝丞相都如此,就更别提其他的功侯贵勋,尤其是那些赋闲在家,没有俸禄,只有封国租税的彻侯了。 如此说来,长安朝堂,乃至于整个功侯元勋阶级,都对暴涨的粮价视若无睹,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了。 很简单,还是拿酂侯萧何举例:如果粮价每石百钱,那萧何当年收入租税十五万石,便价值一百五十万钱。 可若是粮价涨到每石千钱,那萧何当年的租税收入,就会变成一千五百万钱! 按照汉室成年男子每年二十石左右的口粮消耗,无论萧何再怎么酒池肉林,封国产出的十五万石以上的粮食,都不可能全被萧何一家吃完。 不单萧何,凡食邑千户以上的彻侯,其当年租税收入的九成,甚至九成五,都是要卖出去换钱的。 这就使得原本应该充当裁判员,替百姓平抑物价,稳定粮价的整个长安朝堂,都成为了粮价暴涨最直接的既得利益者。 ——此时的朝堂,别说三公九卿了,就连担任长乐宫西南宫门门尉的吕产,都顶着个洨侯的爵位! 除了阳城延这样极端特殊的例子,在如今朝堂,谁要不顶个几千户的彻侯食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朝臣’! 第0072章 贼喊抓贼 不过,虽说粮价暴涨,整个功侯阶级都是既得利益群体,但这也并不意味着阳毅的举动,真的会造成多么大的动荡。 ——此时的功侯贵勋,还不是那些何不食肉糜的功侯二代,没富贵的前半生,也都是吃过苦,挨过饿的~ 对于百姓的苦楚,如今朝堂上的功侯勋贵们虽谈不上感同身受,但也不至于到‘何不食肉糜’的地步。 自然而然,对于粮价的离奇暴涨,功侯群体也并非是欢呼雀跃,势死捍卫粮价的持续上涨,而只是装作没看见,抱着闷声发大财的心思。 如果一直到明年,朝堂依旧没人提出粮价的问题,那功侯们大概率就会借着此次粮价波动狠狠捞一笔。 若有人提,甚至引得朝堂下场干预、平抑粮价,那也没什么关系——就算粮价降到百十来钱一石,功侯们动辄数万石的租税,也足够卖得老大一笔钱。 而这,便是身为内史的王陵,明明有全权处置此事,却始终不敢轻易下手的原因:如今的朝堂,就是被粮价波动的最大既得利益者——功侯勋贵阶级所掌控! 如果只是得罪一两个人,或是一个小团体,那王陵没的说,必然是硬杠到底。 ——作为管理整个关中,包括整座长安城的内史,王陵本来干的就是得罪人的活儿! 可插手粮价一事,王陵却很可能得罪包括三公九卿、外戚将军在内的整个朝堂。 偏偏这种得罪,还不是立刻得罪,立刻敌对,而很有可能是朝堂明里含着‘内史大公无私,仁以养民’,回过头再背地里使坏,使小绊子,有机会再落井下石之类。 别说王陵是铮臣了,就算是个孤臣,但凡是个有政治常识,政治经验,还想在政坛混的官僚,都不可能做出这种得罪整个权力金字塔顶尖的事。 而今天,在关中秋收结束后的第四十天,随着侍中阳毅策马赶到长乐宫外,‘粮食’这个汉室初始终不曾被解决的话题,便第一次被摆上了台面。 没有人知道这一次,朝堂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关中又会发生怎样的改变。 也没有人料到:区区一个长陵田氏,竟让汉室在阳毅的‘提点’下,提前打开了一道国运亨通的大门。 这个大门,名曰:专营。 ※※※※※※※※※※ “姑母,侍中阳毅,实嚣扬跋扈至无际!” “是极是极,阳毅不过一侍郎,秩区区比四百石,今便胆敢调用内史衙役,于高皇帝之长陵大动刀兵,若不整治,日后可了得?” 听着吕台、吕产兄弟二人你一言无一语,唱双簧般在面前痛诉,吕雉不由烦躁的稍皱起眉。 “慢些说,究竟何事?” 只微微一声呵斥,兄弟二人嗡时便安静下来,目光交流一番,便由吕台站了出来。 “姑母!” “今日侄儿休沐,本欲往东市一观,怎料侍中阳毅身甲持剑,懈内史衙役足数百人,直往长安以北!” “侄儿本以为,阳侍中或已转任备盗贼都尉之下,此行乃缉贼;怎料午后,长陵竟有民二三人,惊惧而至北阙,乃言……” 说到这里,吕台略有些拙劣的装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只片刻之后又破了功。 “姑母!” “侍中阳毅,竟懈内史衙役数百,于长陵邑大开杀戒啊!!!” 听到这里,吕雉本略显烦躁的面色不由一正,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阴寒。 不是因为吕台口中,阳毅‘血洗长陵邑’,而是吕台那句‘稍稍’夸大的‘懈数百人’。 ——太祖高皇帝制:凡调兵五十人以上,当以调兵虎符、天子诏书双全,方可成行! 若无虎符、诏书而调兵卒五十以上,调兵者同被调之兵,皆以谋逆论! 而现在,天子刘盈尚未加冠亲政,天子玉玺,暂时由吕雉代为掌控。 调兵虎符就更不用说了——汉室仅有的两块象征皇权的玉制右半虎符,此刻都在吕雉手上! 吕雉很确定,自己绝对没有在一封‘派兵卒数百往长陵’的诏书上盖下天子印玺,也绝没有将虎符交到阳毅手中。 ——为了以防万一,吕雉甚至从怀中掏出一只木盒,查验了一下两块虎符! 确认虎符没有被‘偷’走,吕雉的面色,便彻底沉了下去。 “此言当真?” “侍中阳毅,果调用兵卒数百?” 一听这话,吕台纵是神经再大条,也反应过来吕雉的关注点,是在阳毅的调兵数量了。 只稍一犹豫,吕台便稍一咬牙,决然一点头。 “确如是!” “阳毅出城之时,侄儿亲见其后所随之兵卒,绝不下百人之多!” 毫不犹豫的道出这句话,吕台便略有心虚的看了眼弟弟吕产,兄弟二人旋即相视点了点头。 在吕台看来,阳毅一介功侯子弟,即便是有些武夫底子,也绝不会太能打。 再者,就吕台所知,田氏一门,家中光是奴仆就有近二百! 前些时日,田氏和吕产搭上线,光是见面礼,就送了奴五十、赵姬十人! 这样一家豪商,如果只带几十号人,还都是没怎么见过血的内史衙役,根本就不可能! 很显然,吕产也持有相似的看法:能把田氏打的毫无还手之力,甚至大费周折的封锁长陵邑,没个百八十号人手,根本就不可能! 而此时一旦坐实,粮食的事儿就得先放在一边儿,反倒是‘意图谋反’的事,需要阳毅好好解释解释了…… “禀太后!” 正当兄弟二人心中窃喜,盘算着阳毅死后,该怎么谋划粮食之事时,一道粗狂的拜喏声响起,惹得兄弟二人下意识测过头。 就见殿门处,一位禁卒打扮的武士跨过高槛,对上首的吕雉稍一拱手。 “未央宫执戟侍郎阳毅,欲奏太后当面,正侯于宫门之外。” 只此一语,吕台、吕产兄弟二人面色便同时一紧,略带些慌乱的望向了一旁的姑母吕雉! 阳毅…… 这就回来了? 不得抄个家,分分田家的金银财宝? 却见吕雉面色微不可见的一滞,面上寒意,顿时被一阵困惑所取代。 “即阳侍中亲来……” “召。” 第0073章 姑侄芥蒂 算起来,这已经是阳毅第三次,出现在长乐宫之中了。 第一回,是阳毅穿越后第一次陪同刘盈外出,便来到了未央宫,参加那次名为‘如何劝太后忍辱负重’的军议。 第二回,是阳毅官复原职,恰逢齐王刘肥因‘上座’一事触怒吕雉,阳毅负荆请罪于长乐宫外,顺带向吕雉求情,请求宽恕刘肥。 而这一次,阳毅的面色相较于第一回的忐忑,第二回的‘愧疚’,更多了一丝淡然。 ——这一回,阳毅既不是来劝说吕雉,也不是来负荆请罪的! 也恰恰是这难得一见的‘阳侍中昂首挺胸入长乐’,开启了一段长达两年的明争暗斗。 一方,是当朝天子刘盈的心腹阳毅,另一方,则是故周吕令武侯唯二的儿子:郦侯吕台,以及洨侯吕产…… · 满带着肃穆和庄严,阳毅慢条斯理的来到长信殿外,仍不忘做出一副‘行动不便’的架势。 待踏入长信殿,阳毅的脚步更是宛如树懒,惹得端坐上手的吕雉,以及一旁的吕台、吕产二人,都有些困惑起来。 “侍……嘶!” 来到殿中央,阳毅下意识一抬手,旋即似是被猛刺了一剑般,将左臂小心翼翼的放下,又面色扭曲的缓缓抬起。 “侍中臣毅,参见太后!” 拜喏过后,阳毅又机械般僵硬的侧过身,对吕台、吕产二人的方向稍一颔首:“见过郦侯、洨侯。” 果不其然,阳毅这番淡然中,略带些许怪异的举动,惹得上首的吕雉面上疑惑更甚。 不等一旁做贼心虚的吕台站出来开口,吕雉诧异的开口一问,便让一旁的吕台面色慌乱起来。 “阳侍中这是……?” 闻言,阳毅略显做作的面色一滞,旋即自嘲一笑。 “臣武艺不精,偶中流矢,太后见笑……” 说着,阳毅不忘‘心虚’的摸摸左肩,做出一副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架势。 这一下,吕雉面上困惑之色更甚,只稍一招手,示意一旁的寺人拉来筵席,便满带困惑的望向阳毅。 见此,阳毅也不好再多矫情,恭顺的做到殿侧,对吕雉遥一拱手。 “正要禀告太后。” “近些时日,关中粮价鼎沸,米石千钱,不知太后可能闻之?” 阳毅这话一出口,吕台便慌忙回过头,看着吕雉面上缓缓涌上些许了然,终是再也按捺不住,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阳毅!” “关中粮价事,乃内史、丞相之责,如何轮得上尔一介侍中插手?” 说着,吕台不忘义正言辞的双手叉腰:“莫不以为背靠尔父,汝便可肆意妄为,妄论国政邪?” 见吕台反应如此剧烈,吕雉面色稍一暗,心中顿时有了猜测。 而在御阶之下,阳毅却是在心中仰天狂笑一声,面带戏谑的望向吕雉身侧的吕台。 “嘿,这就急了?” “不忙不忙~有的是让你急的时候……” 暗地里阴恻恻一笑,阳毅明面上却满是淡然的起身,轻笑着对吕台一拱手。 “郦侯所言甚是,鄙人区区一介侍中,实不当染指粮价事……” 淡然一语,终是惹得吕台暗自一喜,正要给吕雉好好细数阳毅的罪状,回过身,却见吕雉面容之上,竟缓缓涌上一丝愠怒? “这……” 心虚的望向一侧的弟弟吕产,却见吕产满是惊惧的低下头,不时对吕台摇头,示意赶紧住口,别再多说…… “郦侯、洨侯若无旁事,便先退去吧?” 待吕雉稍代冰冷的语气在殿内响起,吕台猛地睁大双眼。 但这一次,弟弟吕产却没再让哥哥一错再错,赶忙上前,拉着吕台对吕雉拱手一拜,便赶忙退出殿外。 在兄弟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长信殿外的长街之上时,吕雉面上,终是流露出明显的愤怒。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吕雉如何不知,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长陵田氏,不过区区商贾贱户,值得吕台、吕产两位彻侯屈尊降贵,为其打抱不平? 尤其是为了这么一家贱商,去和额头上黥着‘天子心腹’几个字的阳毅作对? 要真这么好骗,那别说坐主长乐,母仪天下了,早在当年身陷项营时,吕雉就该被玩儿死! 想到这里,吕雉略带愠怒的抬起头,就见阳毅面上依旧满是淡然,以及些许坦荡。 趁着吕台、吕禄二人退出殿外的功夫,阳毅还稍调整了一下左臂的位置,额头上竟已被冷汗占据…… “既无旁人,阳侍中但可直言:此间事,究竟为何?” “长陵田氏,究竟何罪? 见吕雉终是问起正事,阳毅也不由暗松口气,擦擦额角的冷汗,旋即稍叹口气。 “太后即问,臣不敢有丝毫欺瞒。” “今日,臣始傅别户,乔迁新居,至东市之外。” “后臣入市货资,便见东市人来人往,唯粮铺问人问津,门庭若冬。” “臣甚奇,便入内相问,方知如今,长安粮价竟至石千钱;民纵有买粮之意,亦无钱以货之……” 听闻此言,吕雉面色稍一滞,旋即有些愧疚起来。 ——粮价的事,王陵已经送了好几道折子了…… 只是吕雉心烦意乱,又忙于即将到来的岁首朝仪,再加上对粮价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便暂且搁置了。 如今看来,粮价暴涨一事,只怕并非是正常的市场波动,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想到这里,吕雉的面容之上,依然挂上了些许寒意。 粮价被人为哄抬,百姓吃不起粮食,乃至明年关中闹起粮荒,真就不管吕雉的事儿? ——如今朝堂,乃至于整个汉室天下,可都是吕雉做主! 真要发生‘关中民食不果腹,至易子相食’的惨剧,那即便没人敢明着职责吕雉,也必然会极大的打击吕雉的政治威望! 更让吕雉愤恨难平的是:这件必然会导致自己威严大损的事,居然是自己引以为臂膀的两个侄子做的…… 咬牙切齿的做出‘罢免吕台、吕产官职’的决定,吕雉便强自按捺住怒意,望向阳毅的双眸不由微微眯起。 “依阳侍中之见,此间之事,乃何人为乱所致?” 很抱歉了 怎么说呢…… 最开始的时候,真没想到会这么惨。 今天周日,又到了推荐日,对本周推荐轮空不甘心的我,特地找编辑聊了聊。 佐吏:编辑大大,我这周怎么轮空了呀? 大大:佐吏啊,你这本书的数据,低的有点离谱啊……要不切了重开? 然后就是深入聊剧情,聊细节,聊出来的全是问题。 切入点不合适啦~臣子文没市场啦~主角人设不够突出啦~ 聊到最后,编辑就一句话:你这本书,写着已经没啥意思了,赚个零花钱差不多,全职没法搞。 很无奈,很不想做太监,但人食五谷杂粮,佐吏是全职写手,一本赚不到钱的书,真的没法投入时间精力去写。 生活所迫,这本《大元宰》,就要在上架前胎死腹中了。 在此,佐吏对所有支持我的,不支持我的,辱骂我的,贬低我的读者,表达最诚挚的歉意:对不起,让大家失望了。 下本书,不会很远,应该就是这几天,主角惠帝刘盈,具体内容还需要跟编辑探讨一下。 希望大家可以不计前嫌,继续支持佐吏,这样一个入门级的传统历史文作者。 万分感谢。 《大元宰》很抱歉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074章 精确规避 听吕雉语调隐晦的问起‘这件事是谁的错’,阳毅悄然抬起头,暗自打量起吕雉的面色。 按理来说,此次阳毅带着内史衙役登门,一言不合血洗田氏满门一事,确如吕台所言,是有一点‘手伸太长’的嫌疑的。 但事实如此,却并不代表这个真相,能被随便一个人摆上台面。 原因很简单:立场。 ‘阳侍中血洗田氏,涉嫌逾矩’是事实没错,但这是个事实是‘客观事实’。 既然是客观事实,就只能由与此事毫无瓜葛,能确保自身中立立场的人,如丞相萧何、内史王陵这样的诸国老臣说出来。 很显然,郦侯吕台非但不是中立立场,甚至是这件事的利益受损一方。 其对阳毅‘手伸太长’的指责,也就不再具有客观评判的性质,而是带上了‘公报私仇’的意味。 至于此事的真相,阳毅也很确定:在吕台如此反常的跳出来,为田氏打抱不平的态度中,吕雉已经反应过来了。 这样说来,吕雉问阳毅‘这事是谁的错’,就非常值得阳毅玩味了。 “有这么一位老祖宗坐镇,吕氏一门,还真是……” “羡煞旁人啊~” 暗自感叹一声,阳毅便稍整面色,将今日之事一股脑道出。 “臣闻粮价之异,便至内史相问于安国侯,方为安国侯道知:关中粮价事,乃功侯外戚子弟二三者,支使长陵田氏屯粮居奇,终得石千钱之高价……” 欲盖弥彰的说出这句话,阳毅便止住话头,不再多言。 功侯外戚子弟,乍一听上去,好似是范围极大。 但实际上,如今朝堂功侯百五十余,外戚数十家,既是功侯,又为外戚的,却只有那几家。 戚夫人的父亲临辕侯戚鳃,算是功侯+外戚; 舞阳侯樊哙,身为太祖高皇帝的连襟,也勉强能可以被称为‘外戚’。 除此之外,就是吕雉的兄长,已故周吕令武侯:吕泽了。 而在功侯、外戚两个身份之外,再加上‘子弟’二字,其所指,也就再明显不过了…… ——吕氏外戚成员,故周吕令武侯吕泽二子:吕台、吕产! 对于这个结果,吕雉自是早在片刻之前,就已然有了猜测。 让阳毅欲盖弥彰,又不指名道姓的的说出‘罪魁祸首’,才是吕后问出这个问题的真实目的。 见阳毅如此识趣,吕雉面上寒意稍艾,眉宇间,也稍带上了些许淡然。 就见阳毅会心一笑,继而道:“闻安国侯之言,臣甚奇之。” “长陵田氏,不过区区商贾贱户,怎会有功侯外戚子弟自甘堕落,为其账目,以谋贾利?” 阴阳怪气的暗讽吕台、吕产二人一番,阳毅便话头一转。 “故臣求得安国侯之许,领内史衙役二十、计吏二十,又市吏数人,欲往长陵一探究竟。” “怎料臣方至长陵,尚未至田宅之外,便有流矢自暗处飞出!” “幸蒙太后、陛下庇佑,臣方未被中要害,侥幸得活……” 说到这里,阳毅不忘‘面带羞愧’的将衣袍稍拉开,露出依旧渗血不止的左大臂。 再次听阳毅说起自己受的伤,吕雉不由摇头一笑,注意力顿时被阳毅话中极不起眼的一处所吸引。 “衙役二十,计吏二十,市吏数人……” 自语般呢喃着,吕雉面色已是好看了许多。 “阳侍中往长陵,共携役、吏几何?” 听闻此言,就见阳毅面色稍一滞,颇有些做作的掰了掰手指,方一拱手。 “禀太后,臣往长陵,确携衙役、计吏各二十,另有东、西市吏各三人。” “若合臣在内,当有四十七人?” 说到这里,阳毅赶忙补充道:“臣至长陵不久,东、西两市市令亦至,当为四十九人!” 听到这里,吕雉心里终于是长出口气,连带着眉宇之间,也带上了些许轻松。 阳毅前往长陵,刚刚好带了四十九个人? 账,根本不是这么算的~ 在‘无诏书、虎符,不得调动五十人以上’的规定中,‘五十人’中的人,特指甲士! 甲士,在大多数情况下指的是兵卒,牵强附会一点,也顶多再算上衙役、乡勇之类的准武装。 至于阳毅口中的计吏、市令,乃至于东西两市的市令,都是不算作武装人员的。 ——计吏,也常被人称为‘刀笔吏’,放在后世,其实就是会计! 市吏,说好听点是官吏,说难听点,就是东、西两市的税吏,收税的! 东、西两市市令倒是高级些,好歹算是四百石的官员。 但无论是官还是吏,阳毅带去长陵的这四十九好人,有一半以上,都是不算做武装力量的。 什么? 这些人都腰配长剑,孔武有力? 拜托~ 这可是‘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汉室~ 别说官员了,但凡不是家徒四壁的农民,成年男子腰配长剑,习武强身,不都是正常操作? 再说了,如今长安周围区域依旧匪盗不绝,治安状况相当一般,这些人跟着阳毅出城,带上防身的家伙也没啥大不了的。 真正让吕雉感到欣赏的,是即便如此,阳毅依旧带去长陵的人数,精准控制在了五十人之内! ——在‘私自调动五十人以上就是谋反’的情况下,要说阳毅调动这四十九人是巧合,那就是骗小孩儿了。 如此细心、严谨,绝不落人口实的做法,显然让吕雉心中,对阳毅的感官又高了一个台阶。 至于‘阳毅在说谎’的可能性,则没有出现在吕雉的脑海当中。 也不是说吕雉有多信任阳毅,而是阳毅的说辞,是有考证渠道的。 ——内史衙役、计吏,以及东、西两市市吏,都必然是王陵拨给阳毅的! 这个拨调数字,无论是从王陵那里,还是内史的衙役调用档案,都是能查到的。 再者,作为九卿之首,王陵不可能蠢到拨五十人给阳毅,去做涉嫌谋反的事。 哪怕再退一万步,起码比起吕台那句‘阳毅大概带了百十来号人’,阳毅亲自道出,精确到个位数的具体人数,也更容易令人信服。 既然阳毅调用内史人员,并没有涉嫌‘无诏调兵超五十人’,那这件事,就只剩下一个关键了。 “长陵田氏,卿欲如何处置?” 第0075章 温润君子 语调轻松地发出此问,吕雉面上,已不见丝毫怒容。 但阳毅却知道:接下来,才是吕雉真正关心的问题。 什么调兵有没有到五十人,有没有涉嫌谋反,这些都是粗枝末节,阳毅也绝不会在这种常识性问题上犯错。 今日之事的真正关键,还是在长陵田氏身上。 想到这里,阳毅稍一措辞,便将今日发生的事,向吕雉复述了一遍。 “臣今日往长陵,本欲以粮价事相问于田氏宗主,若无所得,再以计吏查田氏今岁货粮之利。” “然臣尚未至,长陵田氏便驱使奴仆百七十余,持剑、弓立于墙,言臣无太后诏谕,无擅闯田府之理。” 不着痕迹的在田氏已经焊死的棺材板上再敲下一枚钢钉,阳毅面色便带上了些许愤恨。 “待至田府之外,臣已为流矢所伤,长陵令闻知此事,随即禁长陵邑;臣亦略有恼怒,便令内史衙役强破田氏宅门,又为田氏驱奴以相抗。” “及午后,臣所带衙役二十终破田氏,拿田氏男、女、丁、奴足二百四十余。” “其中,凡举剑、弓抗臣者,臣已转交长陵令,拟斩弃市;余者皆拟交内史,下水船狱……” 言罢,阳毅稍止住话头,稍有些疲惫的换了口气。 听到这里,吕雉也是不由连连点头,表示了解。 在吕雉看来,今天这件事,已经很清晰了。 ——阳毅分门别户,搬家去了东市外,然后闲着无聊去逛东市,意外发现了粮价的异常。 阳毅就去问王陵,从王陵口中得知:粮价暴涨一事,是吕台、吕产两人操纵。 但阳毅‘不相信’这两位外戚功侯会如此自甘堕,觉得这是长陵田氏狐假虎威,就跟王陵要了点人,打算去长陵查一查田家。 再之后,就是田家暴力抗法,顺理成章的‘各奔东西’——该杀的杀,该斩的斩,不杀不斩的,则都丢去水船狱,跟水里的水鼠一起泡着。 对于这一系列流程,吕雉并没有丝毫不满,只觉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后世有俗谚,曰:民不与官斗。 放在如今的汉室,也是一样的道理。 民不与官斗,指的是寻常老百姓不能和政府作对。 而今日之事,就是连‘民’都不是的商贾贱户田氏,对‘官’中相当特殊的一类——天子心腹,现任侍中动武! 这样一来,田氏阖家在冥槽地府团圆,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在处置过程中,阳毅也基本没有太过逾矩的地方:田氏族人该就地正法的,被阳毅交给了长陵令,该下狱追究的,被转交到了内史水船狱。 跟这个时代大多数脾气暴躁,动辄手刃全家的官员相比,阳毅没当场屠尽田家全族,就已经算得上是‘温善君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