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寄余生》 一、 去美国之前,我和季然刚吵过一架。 我和他,高中相识坐同桌,他擅长数理化,我擅长语史地,是后来学妹学弟们口中的学霸情侣,我们谈了十年恋爱,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从两个高中生谈到一个会计师一个小说家,如同人人必将死亡那样毫无疑问的是,我们深爱彼此,但同时,爱不是解决一切的良药,我们会吵架,激动时候甚至会动手,姑姑还在世的时候,说我们两个是都当惯了天之骄子,脊背上那根骨头一样硬,没有俯首弯腰的基因。 这次吵架,自然还是为我的工作。 我是一个小说家,有人觉得这是神秘优雅职业,但长辈们更多的认为这是无业游民——为了搜集素材,我一年跑十来个地方,季然开玩笑说我是蜻蜓他是湖面,玩笑语气里有点嗔和恼,他父母让他游说我,找一份公务员工作,稳定下来,不要再东奔西跑。 咄,什么年代了,况且我吃喝旅行不用他季家一毛,结果当然是大吵。 在机场候机时候又接到季然电话,他得知我要去美国,气的跳脚:“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 我讥笑他:“好的,国家主席先生,那请你记得让海关限制我入境。” 然后我将手机关机,看看时间还早,从背包里拿出本书打发时间。 书的封面是一张肖像,小楷字写,岑荔荔(1920.7.20-),照片里那上个世纪的姑娘很美,有一张小小的标致鹅蛋脸,黛眉如清瘦远山,微鬈的发束一个麻花辫搭在胸前,穿白上衣黑裙子的校服,露出一截细而滚圆的小手臂,长筒白袜踩一双圆头的平底皮鞋,猜想应该是黑色或棕色。照片摄于1936年,这个如今已经90高龄的老妇人在这张照片里只有16岁,高贵、秀美,还带着一点少女的娇憨。 她是我这次去美国的目的。 前不久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消息,曾经的船王之子周公子去世了。每天都有名人在去世,从政到商,末日之前,大家争先恐后地登船占头等舱,而这位曾经的船王之子不过是民国众多名流之一,这个消息并未引起太大轰动,但我却上了心,我是小说家,对一切传奇都嗅觉敏锐。 而岑荔荔,是周公子的前妻。 是的,前妻,早在1949年他们就离婚了,其中情由湮没于尘埃,无人知晓,我这次去,就是为了挖掘这个情由,想要以此为蓝本,写一个爱情故事——或许不是爱情故事,其实我想过,听说周公子死,岑荔荔是否会有大仇已报的快感,毕竟她是他的弃妇。 岑荔荔1943年去到美国,从此再没回过国,她住在曼哈顿。 陈叔来机场接我,一路黑着脸,低气压在头顶盘旋,不怪他怠慢客人,实在是我强他所难。 据我所知,1953年后,岑荔荔一直是拒绝接受采访的,这次我能有幸,多要托赖陈叔,准确的来说,是我以情义要挟了他。 第一次见到陈叔是在姑姑的葬礼上,他是姑姑年轻时候的同学和爱慕者,在那次我才知道,原来姑姑竟然认识岑荔荔的管家。周公子去世后,我软磨硬泡,以给陈叔看姑姑生前日志为诱饵,终于磨得他同意我采访岑荔荔。 进门前,他强调:“不许提姑爷和小姐离婚的事情,不许提姑爷去世的事情。” 周公子与岑荔荔离婚已逾半个世纪,但在岑家,依旧称呼周公子为姑爷,而周公子早在离婚后不久就另娶了新人,这真令人觉得哀伤悱恻。 我连连答应,若她真的爱他,我确实不应用她生命中最痛的两件事情刺激她。 一进客厅便被惊住。 好似走进了民国剧的置景现场,最最精细考究的民国戏剧组,时间的轮子在这里被卡住,这间房子里的人永远活在上世纪。 楼梯吱呀作响,我抬起头,陈叔搀着一个老妇人下来了。 那就是岑荔荔了,如果没有记错,她应该已经九十多岁,但看上去她至多七十岁,时间在她的脸上停下来了,她是一个安详的老贵妇,至好的是身上没有死亡的味道。 我呆呆地看着她,直到她走到我身边,对我微微一笑。 这一笑,让这个90岁的老妇人,和照片上那个16岁的少女重叠了。 二、 尽管年事已高,但岑荔荔说话仍然口齿清楚,真令我这个采访者欣慰。 岑荔荔与周公子是由父母订婚的包办婚姻,我问她:“那时候你并没有见过他,为什么会认为自己能爱上他?” 她带一点温软的南方口音:“我见过他照片的呀,他那时是很出名的。” 对啊,我怎么忘了,除了船王之子,周公子还有一个诗人的名头,他写新诗,在那时是很出名的,岑荔荔应该是读过他的诗,由他的诗爱上了他的人。 “那你为什么认为他会爱上你?” 婚姻是一场豪赌,尤其是包办婚姻,婚后发现彼此不合酿成悲剧的例子不胜枚举,会接受,多半是因为懦弱。 她睁大眼睛看了我一眼:“他为什么不爱我?” 她有一双婴儿似的眼睛,清澈,没有一丝蛛网,从这一眼里,我看到了她在上世纪的风华,在上个世纪的30年代,她是上流社会最自信的名媛。 岑荔荔的父亲,是30年代的橡胶大王,他在南洋做橡胶生意,很快声名远播到中国,岑荔荔1920年出生于越南的西贡,1936年她回国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是国内人尽皆知的橡胶大王。 她回国是为读书的,读她父亲出资投建的南洋华侨师范女校,出身富贵,相貌漂亮,还带一点久经浸染的南洋风情,16岁的橡胶公主岑荔荔很快成了名人,那时女子读书,多是在为自己在攒精神上的嫁妆,她们很多都是中上层家庭出身,有追求者甚至未婚夫,女校是纨绔子弟们的猎艳胜地,那时女性解放的口号喊的也响,男女间正常的交往,在年轻人里是被当作文明和开化的。 岑荔荔很快成了各种聚会的座上宾,她漂亮又年幼,可以当花瓶而无威胁性,大家都乐于邀请她,而她也几乎从不拒绝邀约。 直到有一天,岑荔荔突然开始拒绝舞会邀约,而且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参加任何一场舞会。 她订婚了,对象是船王之子。 那是1938年初,订婚后的岑荔荔恪守妇道,不再与异性交往,有人不信邪,在她的宿舍楼下念自己写的情诗,而她不为所动。 “他们都没注意到过,我那时几乎从来不推舞会,但只推过两次,两次的东主,都是诗人。” 她的心上人是诗人,因为他,她刻薄了世界上所有诗人,她认为世界上只有一个诗人,那就是他未来的丈夫。 我却对那个被她拒绝的人很感兴趣:“你还记得那个被你拒绝的人吗?” 她摇头:“太多了,不记得了。” 哎,真悲剧,我替那人叹息,他不被她记得名字容貌,仅仅被记住在她楼下读过一首诗——这还是托周公子是个诗人的福! “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告诉了他,我喜欢他的诗。” 岑荔荔与周公子第一次见面是在他们订婚后的第四个月。 那是一场舞会,不是同学组织的那种舞会,而是由岑家和周家共同的朋友,一位长辈做东的,舞会上有很多人,岑荔荔记得那天自己穿了一件旗袍,搭配一条米色的凯米斯披肩和缎子高跟鞋,出发之前得知周公子也要去,她犹豫了。 要不要避嫌?今天穿的是否不够漂亮不够庄重?她在镜子前转了又转,像只困兽,苦恼死了,父亲的三姨太打趣她:“你怕?” 谁会怕!岑荔荔到底还是去了舞会,不敢与别的男人跳舞,站在二楼和东主千金聊天,一双眼睛却像个小贼到处乱看。 周公子来了。 人群里一阵喧哗,这个新诗人名头响亮,他穿了一件毛料西装,英气漂亮,岑荔荔望着他,脑袋里隆隆作响,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她有一腔勇气,痴痴地看着他,问他:“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周公子认出了她,他看过她的照片。 他握住她一只手,揽住她的腰,音乐声起来了,他们像两只蝴蝶在舞池里翩跹,岑荔荔踮起脚尖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我读过你的诗,我喜欢读你的诗。” 周公子啊了一声,尾音上扬,好像没有听懂,岑荔荔干脆开始背诵那首她最喜欢的作品,那首诗很长,一直到一支舞曲结束她才背完。 跳着舞背诗,停下来的时候岑荔荔气喘吁吁的,她用一双黑亮湿润的眼睛看着他,如同在看星辰,周公子凝视了几秒钟他美貌而勇敢的未婚妻,从口袋里把三角巾拿出来擦擦她的额头,笑着说:“瞧你,一脸的汗。” 他轻轻一笑,岑荔荔知道,自己这辈子已无可救药。 三、 船王的儿子和橡胶大王的女儿,诗人和读者,郎才与女貌,这世上还有比他们更般配的一对吗?1938年底他们结婚了。 从1938年初订婚,到1939年的7月,是岑荔荔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们的婚后生活如她想象中一样美好,但欢愉短暂,仅仅维持了一年。 1939年7月20日,岑荔荔的19岁生日,在这一天,周公子被捕了,罪名是与“那边”有牵连。 警察是来家里拿人的,变故发生的时候,周家正在给岑荔荔庆祝19岁生日,白天碍着父母亲朋的面子,先做了传统的席面,吃寿桃和寿面,晚上就是小夫妻的独处时光了,他们夫妻是新派人,周公子给岑荔荔买了一只奶油蛋糕,插两支蜡烛代表1和9,岑荔荔握着手许愿。周公子好奇地问她:“你许了什么愿?” 岑荔荔笑一笑,没有告诉他。 然后就听到了喧闹声,楼梯的咯噔声,门被粗暴地推开了,荷枪实弹的警察一拥而进,周公子站起身来,他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天了,他厉声喝止了警察往里走的脚步:“站住,我会跟你们走的,走之前先让我吃完蛋糕,今天是我夫人生日。” 他是诗人,竟然有军人威严,警察们相视一眼,退了出去。 周公子像是没有发生过刚才的事情那样,吃完了妻子的生日蛋糕,为她裹一裹披肩,柔声说:“我跟他们走一趟,很快就回来。” 他却再没有回来。 1939年周公子被判终身监禁,监禁地点是提篮桥监狱。 岑荔荔好后悔,她许的愿是和周公子一生相爱,若是早知道,她应该许愿他一生平安。 那之后的事情我知道,因为周公子的牵连,岑周两家的生意也一蹶不振,1943年,岑荔荔得重病来美国医治,同时,为了维持岑周两家的开支和营救周公子,岑荔荔开始学做生意,不愧是橡胶大王的女儿,她做生意很漂亮,可以说,在曼哈顿这套价值不菲的房产,全是岑荔荔两手赚来。 后面的事情便是不可说,1949年,上海光复后,提篮桥监狱里的政治犯被无罪释放,其中就包括周公子,那一年周公子与岑荔荔离婚,两年后,他娶了新人,终其一生,也没有去过美国。 不可说,不可说,我收拾好东西,打算告别,那老贵妇却用一双婴儿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我:“这就走?不听后面的事情了吗?” 她突然笑起来:“正好,我也乏了,后面的事情,让霁晴讲给你听吧。” 我的脊背一凉。 霁晴,是周公子的笔名。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就在两个月前,死在了港湾区家中。 我僵硬地回过头,看到了他,他站在楼梯上,像是已经站了很久,儒雅的老先生,他严肃地向我点点头,目光再转向岑荔荔时,已是柔情似水。 陈叔推门进来,搀着岑荔荔上了楼,经过他身边时,他为岑荔荔掖了掖披肩,亲昵的让人脸红。 等到岑荔荔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我才忍不住压低声音对他说:“你不是周公子,你到底是谁?” 他决计不会是周公子,真正的周公子已经死了,可是他却以周公子的身份在这房子里自居,且没有人戳破他,我甚至已经脑补了一个阿加莎式的悬疑案。 他笑一笑:“我当然不是周公子,我叫邱雨路,是荔荔的老朋友。”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一个她不记得的老朋友。” 四、 邱雨路,就是我感兴趣的那个,邀请岑荔荔去舞会,却被拒绝的年轻人。 岑荔荔不记得他了,对于她来说,他是若干个被她拒绝的人之一,唯一的不同是,他写诗,且因为写诗,被她分外刻薄,但她不记得他的脸和名字。 他在她的宿舍楼下读诗,他自己写的诗,他知道她的未婚夫是个诗人。 她的楼下有一棵树,秋天到了树在落叶子,他站在树下念了半小时的诗,半小时后,她宿舍的窗户推开了,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探出来:“别读了,我是不会参加舞会的。” 他抬起脸来看她:“我看过你周霁晴的诗,如果你喜欢诗歌,我写的比他好。” 岑荔荔眯了眯眼睛,这是她发怒的前兆,然后她砰地关上了窗户,把他结结实实地关在了自己世界的门外。 邱雨路不敢再擅动。 那时代毕竟保守,邱雨路知道,岑荔荔是别人的了,但他不甘心,他偷偷跟踪岑荔荔,为的只是在她嫁人之前多看她几眼。 她和女伴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跟踪她,她去图书馆的时候他跟踪她,订婚后的岑荔荔沉浸在对未来的想象中,在少女的娇憨之上有了即将成年女人的羞怯,越发的美丽,令他心生妒忌。 一个下雪的冬日,岑荔荔去市图书馆,从学校到图书馆,需要经过一片小树林,冬天的小树林,叶子落光,枝桠秃秃,地上有落叶松球和积雪,岑荔荔穿一件呢子大衣,双手插进衣兜里,小声哼着歌步履轻快地在前面走,落地有沙沙声,邱雨路小心翼翼地远远跟在后面。 但是他终究还是暴露了。 岑荔荔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出来吧。” 邱雨路磨蹭蹭地从树后走出来,岑荔荔没有认出他就是那个楼下念诗的人,她向警告每一个追求她的登徒浪子——如她所说,这种人是很多的——那样,严肃地警告他:“我已经有未婚夫了,请不要再跟着我。” 她严肃起来更漂亮,小小的、幼稚的鹅蛋脸,让邱雨路神魂颠倒。就在他神魂颠倒的时候,岑荔荔走了。 一个月后,岑荔荔办了休学,回家等着嫁人,从那之后,邱雨路没有再见过她,直到1943年。 其实他本来有机会见她一次的,在她的婚礼,但是他不敢,怎么忍心见心上人为他人披嫁纱? 1943年,岑荔荔为病来到美国,而那时的邱雨路,在美国做一名医生。 天可怜见,他又见到她了,但是她不认识他了——准确的来说,她从未认识过他。 岑荔荔五劳七伤,23岁的年纪,身体连32岁的都不如,邱雨路知道她这些年的境遇,知道她的丈夫入狱,他从未放弃过打探关于她的消息。 “岑荔荔为什么会把你当做周公子?她得了阿茨海默综合征?” 我的眼神里满含敌意的质疑,我是个感性的小说家,在和岑荔荔的谈话里,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坚定的周岑cp粉,而现在竟然有人冒充周公子,来骗取岑荔荔的感情——或许还有财产。 邱雨路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淡淡地问:“你被周霁晴和岑荔荔的爱情故事所感动,对吗?” 我磊落点头,他笑:“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相爱如斯,1949年他们又是为什么离婚?” 我迷惘,邱雨路一字一句,为我解惑:“因为,周霁晴,根本不爱岑荔荔。” 我震惊如眼见火山爆发:“不可能,他们第一次在舞会见面……” 他打断我:“那次我也在,周霁晴拒绝了岑荔荔的邀约,他说他不舒服。” “那他被捕的时候说等我回来……” “他被捕的时候实际在文敏公寓。” 文敏……周公子与岑荔荔离婚两年后娶的新妻,原来他们竟然早就相识?我所读关于岑周二人的文章里,从未有人提及这个。 “那岑荔荔……” 邱雨路指指自己的脑袋:“脑袋里出了点问题,但不是阿茨海默,她的记忆出了错,对有些事情做了美化,有些事情做了扭曲,她记忆里关于自己和周霁晴相爱的部分,其实全是自己的杜撰。或者说,是她的梦想。” 呵,梦想,我楞在原地。 五、 周霁晴不爱岑荔荔。 尽管她美丽,尽管她富贵,尽管她勇敢,尽管她爱他。 但他不爱她,他所爱另有他人,文敏与他早就相识,但他的家庭不接纳文敏,他接受了家里安排的婚姻,但不接受家里安排的“爱情”,在他和岑荔荔短暂的婚姻里,文敏一直像个影子一样存在,后来他入狱,文敏亦不离不弃,她从16岁开始,用一生等他,在1951年终于嫁给了他。 很动人是不是,如果没有岑荔荔。 同学聚会上,有人谈起岑荔荔,谈她在爱情和婚姻上的不如意,有人惋惜,有人幸灾乐祸,邱雨路独自走出去,站在酒楼的天井里,仰着头看了一会雪,回来的时候脸上湿漉漉的,也说不清到底是雪水还是泪水。 他爱她,她的生命却被一个不爱她的男人给糟蹋了,他连眼见都不能眼见,只能听闻着,无能为力着。 1939年的春天,邱雨路接受家里的安排,去了美国,读医科,等到1943年再见岑荔荔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一名医生。 岑荔荔没有认出他来。 他按捺住心里汹涌澎湃的失望情绪,脸上带着微笑给岑荔荔量血压,他的手轻轻触碰在她消瘦了下去的小手臂上,以一个医生对病人的名义,他开玩笑地问她:“我觉得岑小姐好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岑荔荔摇了摇头,她婴儿似的一双眼睛让她说不了谎。 后来邱雨路成了岑荔荔的家庭医生。 他亲眼看到了岑荔荔对周霁晴的爱,岑荔荔所有的忙碌都是为了周霁晴,最初,她还抱着把他救出来的奢望,后来眼见着奢望真的是奢望,她开始把目标降低到至少让周霁晴在牢里不至于太受罪,这些都需要钱。他看着岑荔荔的病为了周霁晴一点点好起来,看着岑荔荔为周霁晴一点点成长起来,成为一个女商人。他没敢再对她说喜欢。 岑荔荔和周霁晴的离婚事件,他也亲眼见证。 那是1949年,解放战争已经到了最后,5月传来消息,解放军攻打上海了,打了半个月,月底上海终于解放。 一天早晨,邱雨路照常去给岑荔荔看病,进门看到岑荔荔满脸笑容,她给邱雨路看了一份报纸,那份报纸漂洋过海从中国寄来,上面刊载着一个消息,提篮桥监狱的政治犯们被无罪释放了。 邱雨路看着她的笑脸觉得心酸,她丈夫获释的消息,她竟然是从报纸上看到,这样还欢天喜地。 邱雨路觉得很绝望,他自暴自弃地想,哈,等到周霁晴来了美国,自己一定要给他做个好好的检查,保证他能活到七老八十,陪岑荔荔漫长时光。 但是周霁晴没有来美国,来美国的是一份电报,电报内容是,他要与岑荔荔离婚。 电报来之前,岑荔荔正要出门。 她要去给周霁晴汇款,汇一笔让他来美国团聚的款子。 读完电报,她知道不必了,但还是站去来走了出去,邱雨路看出她的失魂落魄,他拿了一把伞追了出去,外面在下雨。 他跟在岑荔荔身后,举着伞沉默地跟着岑荔荔毫无目的地地走了好几条街,岑荔荔突然停下来,眼睛是没有焦距的,她问:“霁晴是不是嫌我当初来了美国,没有留在国内陪他?我去给他汇款,让他来美国,他来了后你要替我作证,同他讲,我当时是实在病的没办法。” 邱雨路觉得鼻腔酸涩,他柔声回答她,好。 钱还是汇了出去,岑荔荔等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她终于接受了事实,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签字的时候她的手抖的厉害,她的帕金森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那一年,1949年,祖国解放了,岑荔荔的丈夫却失去了,永久地失去了。 六、 岑荔荔的记忆是在1953年开始出现问题。 她不再记得和周霁晴离婚的事情,也不再记得故国已经换了新天地,在她的记忆里,周霁晴还在狱中,需要她的接济,她每个月照旧汇钱回国,给“狱中的丈夫”。 没有人纠正她的记忆,1953年开始,岑家不再买报纸,邱雨路每次踏进岑家都觉得窒息,这是一个欺骗的世界。 岑家其他人却不这样认为,陈叔的父亲,老陈叔,他是岑荔荔的管家与照看她长大的保姆,他语气平静地对邱雨路说:“只要她觉得快乐,事实是怎样的,有什么重要呢?” 可这是自欺欺人。 1954年底,岑荔荔记忆出现问题一整年,邱雨路终于爆发,那天他给岑荔荔看病,岑荔荔歪在床上,吩咐老陈叔下午不要忘记给霁晴汇款,邱雨路突然开口:“你们已经离婚了。” 岑荔荔睁大了她无一丝蛛网的眼睛,诧异而惊奇地看着她,然后又转头看看老陈叔,老陈叔有点不知所措,邱雨路再次开口:“陈叔,不要再帮她自欺欺人了,岑荔荔,你和周霁晴,五年前就已经离婚了,五年前周霁晴被新政府无罪释放,他跟你离了婚,现在已经是1954年,周霁晴再婚都已经三年了,你不要再骗自己了,他不需要你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折成四角的报纸,展开来给她看时间:“你看,1954年。” 他有备而来,整个屋子里一阵吓死人的寂静。 然后岑荔荔突然抡圆胳膊,狠狠地给他一个耳光,她帕金森的手不停地抖动着,像她第一次拒绝他时候,她楼下那棵落叶的树。 邱雨路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推开门下了楼。 半个月,他没有去岑家。 半个月后,他去了越南。 他来到了越南,西贡,岑荔荔的童年和少女时期在这里度过,他在岑家老宅的对面租了房子,每天遥望着岑家老宅的门,想象着16岁之前的岑荔荔,她从大门里出来,她在门外放风筝……如果早来越南就好了,在岑荔荔还没有读到周霁晴的诗之前,来到越南,遇上她,爱上她,读诗给她听,让她爱上自己的诗,爱上自己的人。 渐渐地,望着岑家门的时候,邱雨路也出现了幻觉,他似乎真的可以想象出,童年时期的自己,少年时期的自己,在岑家的门外,和同龄的岑荔荔一起玩耍,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他想回去了,回美国去,告诉她,他理解她了,因为他得了同她一样的病。 世间最苦求不得。 但是他没能回去,在他预备回去的时候,越战爆发了。 这场战争旷日持久,持续了整整二十年。 因为种种原因,邱雨路滞留越南,等到1974年,越战结束前夕,他终于回到美国的时候,他已经五十七岁,而岑荔荔,也已经五十四岁。 大半个世纪过去了,大半生已经被战争糟蹋完了。 站在岑家大门外,邱雨路觉得像是一场大梦。 他坐在岑家的客厅沙发上,楼梯咯吱咯吱响,岑荔荔下楼来了,她停在楼梯一半处,没有继续下来,一双婴儿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你是谁?” 她忘了他,再次忘了他。 鬼使神差的,邱雨路回答她:“我是霁晴啊,我被释放了,我来找你了。” 他已经做好了被再抡一个耳光扫地出门的准备,没有想到的却是,岑荔荔的眼神柔和了下来,含情脉脉,让人脸红,她的脸也是红的,好像为刚才没有认出丈夫而感到害臊,她走下来,挽住他的手臂,眼神就如同1938年她在舞会上向周霁晴邀舞时候那样,她说:“你来啦,我等了你好久。” 1974年,岑荔荔等了半生,终于等到了和她“丈夫”“周霁晴”的团圆。 岑家合家上下对此很快地都适应了下来,就像这二十年里伪装周霁晴还没有同岑荔荔离婚那样,岑家的人有伪装的经验和天分。 岑荔荔总是拉着“周霁晴”讲他们那短暂婚姻里的事情,她问他,你记不记得爸爸那只黄嘴鹦哥?你说过要送我一只的,可惜后来你就走了。 “周霁晴”温言软语地回答她,记得呀,转头他就去花鸟市场买了一只黄嘴鹦哥。 他知道,什么黄嘴鹦哥,什么许诺,都是岑荔荔自己一厢情愿编织的记忆,没关系,他陪她,活了半个世纪,经历了战争和离乱,只要活着,什么梦都好织。他陪着岑荔荔,帮她把一出杜十娘,生生织成了王宝钏。 关于岑荔荔为什么会相信自己就是周霁晴,邱雨路想,或许是因为,她等待太久了,她等了几十年,近乎半个世界,像等一艘轮船,等的太绝望,总也等不到,如果此时有一条小舢板经过,告诉她,这就是轮船,她也会相信的。 她相信的不是谎言,而是自己的梦想。 而关于自己,邱雨路相信,岑荔荔是真的忘了自己,那个在她楼下读诗的爱慕者,那个跟踪她的爱慕者,那个被她打出门的医生,在尚且健康的她认知里都是不相干的三个人,她唯一认识的是医生,而在她病后他离开的二十年里,她忘记了医生。 岑荔荔太爱周霁晴,爱的自己的世界里没了别人。 那么邱雨路也不介意,不介意爱岑荔荔,爱到自己的世界里没了自己。 七、 回国后,我和季然和好了。 至少我们是相爱的,至少我们明确地知道,自己爱的就是彼此,不是谁的替身,不是谁的影子。 多么难能可贵。 我向他讲了岑荔荔周霁晴与邱雨路的故事,他是工科生,却依旧听的很唏嘘,同时他告诉我,橡胶一次来源于印第安语cau-uchu,意为“流泪的树”。 流泪的树,我想起了岑荔荔的眼睛,那样干净清澈如同婴儿,她没有眼泪,她奇异的记忆把她的眼泪都吞没了,在她的记忆里,一切不好的事情都可以扭曲成幸福的。 季然问我:“你不替他们觉得悲哀吗?” 他们?岑荔荔与邱雨路吗? 我想了想,摇摇。 世间最苦求不得,世间最幸是求仁得仁。 至少在她和他虚构的那个世界里,她爱的人是爱他的,而爱她的人也可以尽情地爱她。 ###篇二:记一件高中往事 《旧梦·寄余生》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 你们肯定想不到,我和季然第一次爆发大吵,是因为波洛。 没错,就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系列侦探小说里那个蛋壳脑袋大胡子的比利时小老头大侦探波洛。 起因是季然送了我一本《帷幕》作为十六岁生日礼物。老实说,乍一看到这本书我是惊喜的,因为我竟从来不知道波洛系列里还有这样一本。我家里有一整套阿加莎的中译本,因此从未疑心过我家缺少哪一本,所以当看到《帷幕》时,心情简直不亚于后来作为张迷得知《小团圆》的存在。 然而只用了两个小时,我的心情就从喜悦感动骤变成悲伤愤怒,季然看着嚎啕大哭的我不知所措:“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他还好意思问!波洛死了,在这本他送给我的《帷幕》里波洛像一个悲剧英雄那样死掉了! 季然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我:“所以呢?” 我气的脑袋都要炸了,不顾礼貌粗鲁地把他推出了家门。 季然怎么能懂呢?于我而言波洛就像一个远房亲戚,一年里或许也见不上几次面,但他风趣可爱脑袋里全是故事,他不干涉你的学习不盘问你的感情,只在每年新年时,披风戴雪从异国归来,送你一把糖果和一堆故事。 然而季然却告诉我,波洛死了! 我不能原谅他。 我和他半年没有说话,直到跨进高三,才终于重归于好。 再后来我忘了这件事,再后来……高考结束后,有一天季然突然兴奋地告诉我:“我发现我的亲戚里真的有一个波洛!我带你去拜访他吧,当是赔给你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原来他还记得。 季然的“波洛叔公”果然非同凡响,很快他约我们见面,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大世界”。 我和季然在大世界四楼找到“波洛叔公”,嗬!他左手举着盐水菠萝右手拿着面包,快九十岁的人了,也不怕得糖尿病,果然连嗜甜如命这点也都很像大侦探波洛。 大侦探波洛曾是比利时警察,而“波洛叔公”,也曾是警察。 1935年到1945年,“波洛叔公”在旧上海法租界警察房做事,而他要告诉我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座叫“大世界”的大楼里。 二、 清朝道光二十三年,吴淞口的硝烟刚散,上海这个小渔村就毫无准备地对全世界敞开了胸怀,无数的外国商人、传教士、医生随着长江水纷至沓来,到1931年也就是民国二十年,已经膨胀成了一个具有264万人口之巨的“东方巴黎”。膨胀后的上海喜欢自夸“大”,城市叫“大上海”,巨贾闻人叫“大亨”,开个游乐场也要叫“大世界”。上海在把自己看大的同时,把其他非上海的东西也看的很小,卖杂货的是小宁波,唱评弹的是小苏州,卖三黄鸡的则是小绍兴…… 程怀瑾是小宁波,沈相思是小苏州,周平是小绍兴。他们是民国二十年江淮大水里的难民,分头被大水逼出家乡。 故事开始的这一天,“三小”在“一大”前相遇,这“一大”便是大世界游乐场。 “白相大世界”,在上海的人谁不知道这地方呢,尽管慕名的人多进去的人少,但它是大上海的门面,开阜以来的上海,从来都不是由那些住石库门、棚户区和大马路的大多数人来代表的。 程怀瑾、沈相思和周平就坐在离大世界不远的地方乞讨。尽管连月以来的逃荒和乞讨让每个难民都变得蓬头垢面,但眼睛尖的人依旧可以窥见泥垢下可爱的三张面孔。程怀瑾清秀,沈相思漂亮,周平则虎头虎脑的。 “喂。”周平喊程怀瑾,“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程怀瑾瞪他一眼,十三岁的程怀瑾有一双很凶很亮的眼睛:“你瞎眼了吗!” 周平嘿嘿一笑,这不怪他,十二三岁的清秀男孩本就雌雄莫辩,程怀瑾还一头乱糟糟的长发,耳朵眼上还穿着红绳,想必大水之前他家里人很宝贝他,生怕他被阎王叫走,故此要把他装个女孩样出来。 坐在他们旁边的沈相思哧地笑了:“我是女孩子,如假包换。” 程怀瑾和周平的脸都唰地红了。 有踩着缎子高跟鞋的时髦女郎挽着男伴的手臂走过,走到他们三个面前停下来:“哎哟,真漂亮的小女孩,作孽哦,饿不饿,面包给你吃?” 一块只咬了一口的面包轻飘飘扔到沈相思面前,沈相思拿起面包使劲闻了闻,真香啊,一种在乡下从未闻见过的香气。 感觉到有两道目光黏在自己背上,沈相思转过头看,周平正眼巴巴地瞧着他,而程怀瑾呢,他显然刚刚把视线移开,余光却控制不住地朝他手里的面包瞟来。 沈相思笑一笑,麻利地把面包分成三份,把其中两份递给程怀瑾和沈相思:“吃吧。” 周平和程怀瑾犹豫了一下便伸手来拿面包,沈相思的手和两个男孩子的手难免碰触到,但只有和程怀瑾相触的左手发了烫。 程怀瑾是那样一种男孩子,清秀文雅,仿佛还带一点刺激无论任何年龄段女人母性的柔弱——当然后来沈相思会知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一声令下,三个孩子立刻一起狼吞虎咽起来。 小小的三分之一面包当然不能管饱,但小孩子的饥饿感是可以被甜头给蒙蔽的,何况是这西洋味的甜头!这点甜头也拉近了三个小孩子的距离,吃完面包后,摸着肚子的三个人已然成了刘关张一样的生死兄弟。 沈相思长叹一口气:“要是每天都有这样的面包吃就好了。” 是啊是啊,程怀瑾和周平附和着感叹道。 最初的最初,他们不过是想要一个面包罢了。 三、 沈相思的命运转机出现在三年后的一个下午,一个尖嘴高颧骨的女人突然来到她面前,上下打量着沈相思:“小姑娘,我有一份工在找人,你要不要做?” 沈相思的眼睛唰地就亮了,她直起腰来热切地看着对方:“是什么工,包吃住吗,有工钱吗?” 女人笑了:“哪有白做工的道理!包吃包住,住的是小楼吃的是白面包,每个月还有两块大洋工钱领,要是做的好还另有赏银呢!” 这可实在是太诱人了,女人看出了沈相思眼睛里的渴望:“怎么样,现在跟我去见主人家?” 沈相思犹豫了一下,程怀瑾和周平结伴出去了,她想等他们回来商量下再说。女人恫吓她:“这份工可是有好几个女孩子打破了头的在抢,你要再犹豫,主人家就定下别人啦!” 沈相思不再犹豫,她一骨碌站起身来,嘱咐旁边的算命瞎子:“怀瑾和平哥回来后,帮我说一声我去见工了。” 她急急地跟着女人走了,她走后一个小时程怀瑾和周平才回来,一听瞎子说,程怀瑾就急了:“什么见工!八成是拐子要把她卖到长三堂子里去呢!” 程怀瑾是个聪明人,来上海这些时日,要着饭摸清了大上海的种种阴暗勾当。他吩咐周平:“我们两个分头去找,挨家妓院打听今天有没有来一个又哭又闹的小姑娘!” 一直找到天都黑了,程怀瑾终于打听到了沈相思的下落,那拐子倒是看重她的姿色,把她卖到了一家上海顶有名的书寓,程怀瑾趁着夜色和混乱溜进书寓后院,爬上小楼,找到关沈相思的那间房,他轻轻喊:“相思,相思。” 沈相思听出了他的声音,她扑到门上带着哭腔喊他:“怀瑾,我害怕。” 程怀瑾安抚她:“没事的,我这就救你出去。” 他想的太简单了。 突然有人发现了他的踪迹,一声尖叫招来了打手们,打手们气势汹汹地包抄过来,把程怀瑾包围在小圈子里。 沈相思哭着喊不要打了,然而没有人理会她,然后她听到了一声栏杆断裂声,再然后便是什么东西掉到楼下的沉闷坠落声。 她被关在门里面,她什么都没看见。 但是她没有再听到程怀瑾的声音。 她在房间里以泪洗面,对送进来的饭菜视而不见,她想饿死自己殉程怀瑾,她原本是想上吊的,但是这屋子里没有能上吊的东西。 程怀瑾是为保她的清白而死的,她绝不能让他白死,书寓的鸨母肯定会逼她下海的,她绝不能顺从。 然而出乎意料,一直没有人来劝说她或是威胁她,直到一个星期后,房间门被打开了,鸨母满脸堆笑地走进来,说话也很客气:“沈小姐,这段时间委屈你啦,都是误会,我们这就恭送您出门,您可千万别在陆先生面前说我们坏话。” 沈相思懵了,陆先生,陆先生是哪个? 她跟着鸨母走下楼,一眼就看到了等在下面的周平,她朝周平跑过去,一扑到他怀里眼泪就涌了出来,她哽咽着对周平说:“平哥,怀瑾死了。” 周平一脸诧异地看着她:“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怀瑾好的很,就是他让我来这里接你的。” 四、 沈相思终于再见到程怀瑾。程怀瑾跟过去不同了,他穿着整洁的衣裳,脸洗的干干净净,连长发也都剪短成了寸头,看上去清清爽爽,像个富家小少爷。 确实,跟着他的人都喊他“程少爷”。 沈相思惊诧地跟他咬耳朵:“怀瑾你这是怎么啦,难道你原本是富人家的私生子?” 程怀瑾嗔怒地拧她脸颊上的软肉:“胡说八道什么呢!” 他的手指尖凉凉的,沈相思被他拧过的脸颊却觉得烫烫的,她捂着发烫的脸颊听他讲自己这一个星期的奇遇,原来他摔下楼后竟没有死,只是受了伤。天可怜见,这一摔让他遇见了大贵人,他摔倒地上的时候,一个人正从他面前走过去,见他从天而降,便把他带走了。 这个贵人,自然就是鸨母口中的陆先生。 陆先生是书寓的贵客,上海滩无人不知的海上闻人,他把程怀瑾带回了家,还找人给他治病,好在程怀瑾伤得不重,第二天就醒了过来。 一醒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求这位大善人也救救他的好朋友沈相思。陆先生对此却很冷淡:“这件事情不好管哪,陈妈妈花钱买的人,不管什么来路,都是合法的,我没道理让她白白损失,要是开了这个先例,书寓以后怎么做生意?” 程怀瑾很沮丧,却没有气馁,他默默地等待着时机。 没有想到时机竟然那么快就来了,就在一个星期后,他竟然救了陆先生一命。事情很简单,陆先生与上海其他帮派头目相约在茶楼谈判解决争端,没想到对方竟然打算借此谋害陆先生,程怀瑾偶然间得知了这件事情,来不及告诉任何人,他当机立断地跑到茶楼去,唱了一出空城计,让对方误以为陆先生是有备而来早已经埋伏好大批打手。陆先生就此脱身。 脱身后,陆先生问程怀瑾:“你救我一命,我应当报答你,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他以为程怀瑾会想要钱要势,没想到程怀瑾却很干脆:“我想要您救我朋友。” 陆先生一怔,很久后他笑了:“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怀瑾,别让黄浦江水把你的情义淘走……我年过半百却膝下无子,你做我的义子吧。” 就这样,陆先生出面救了沈相思,程怀瑾也成为了陆先生的义子。 沈相思和周平在大世界见到陆先生,原以为传说中的陆先生有三头六臂,没想到看上去却也只是个温和的中年人,他看一看沈相思:“果然是个漂亮姑娘,难怪怀瑾拼了命也要救你。” 沈相思和程怀瑾的脸都红了。 陆先生一挥手:“行啦,进去玩吧,来上海这么久还没进过大世界吧,我请你们。” 程怀瑾、沈相思和周平终于第一次走进大世界。 一进去,三个孩子的眼睛就被这大世界里的花花景象给晃晕了,天哪,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啊,声色犬马光怪陆离……然而又是那么地令人着迷,动物园地里樱花国野人在表演生吃玻璃,杂耍舞台上小丑在用脚转彩球,然而最让沈相思感兴趣却是戏曲舞台上正在唱的苏滩。 沈相思望着台上的女演员,信心满满地说:“我唱的比她好。” 陆先生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你大话说的倒满漂亮。” 沈相思凤眼一挑:“我才不是说大话,我是苏州人,我父母就是唱苏滩的。” 陆先生笑:“哟,还是世家,光说不练假把式,你有本事倒唱两句听听?” 沈相思下巴一抬:“唱就唱,有什么了不起!” 她略一沉吟,唱道:“你是天生后生,曾占风流性。有情无情,只看你笑脸儿来相问。我也心里聪明脸儿假狠口儿里装作硬,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我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 她唱的是《玉簪记》,她果然天生有条好嗓子。 但她唱的时候左顾右盼,看这儿看那儿,偏偏不敢看程怀瑾,程怀瑾也是一样,他看杂耍看野人,就是不敢看她。 一曲唱罢,陆先生鼓掌:“好!你这一条嗓子,值得在大世界挂头号牌,怎么样,你要是肯,我跟苏滩班的班主说,让他收下你。” 沈相思眼睛一亮就要说好,程怀瑾却拉住她,对陆先生礼貌地说:“我们商量一下。” 他拉着沈相思和周平走到角落里,三个人叽叽咕咕。 程怀瑾说:“我看最好还是不要,我们无缘无故的,怎么能欠人家那么多情。再说了,大世界太复杂了,你抛头露面在这种地方唱戏,万一惹来麻烦怎么办?” 周平也附和程怀瑾的话,沈相思却不以为意:“陆先生是好人,他能救你就说明他是个好人。大世界复杂就复杂,我自己洁身自好就好了。” 她打定了主意。 陆先生领他们到后台,让苏滩班主收留了沈相思,他又问周平:“你呢,小伙子,现在怀瑾和沈小姐都有了着落,那你呢?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差事?” 周平憨厚地一笑:“不用了,我已经找到了。” 他是真的找到了,就在那家面包店里,店主收下了他做学徒。 同样逃难来的三个孩子人生从此走向了不同的岔路,程怀瑾成了海上闻人的义子,沈相思成了磨刀霍霍的大世界苏滩预备头号牌,只有周平最没出息,甘心做一个烤面包的学徒工。 五、 陆先生说沈相思的嗓子值得在大世界挂头号牌,他阅人无数看人不假,果然,沈相思很快就在大世界打出了名堂,仅仅一年,就挂上了二号牌,成为头号牌看上去是迟早的事情。 她是真的喜欢大世界,大世界,这个名字念上去就让她心潮澎湃,她喜欢站在舞台上唱戏的感觉,喜欢听众们叫好的声音,喜欢耀眼夺目的灯光,喜欢五颜六色的布景。 周末沈相思和程怀瑾周平在公园聚会,程怀瑾提起苏滩班子台柱子嫁给人做姨太太的事情,沈相思满心不在意:“是她自甘堕落。” 周平有些担心:“你在大世界,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怎么能遇不到呢,到底是个寻开心的地方,登徒浪子多的是,但她态度坚决,对这些人绝不假以辞色,久而久之人家也就觉得无趣,不再找她麻烦了。 但是这些事情她不想同程怀瑾和周平说,她只是皱一皱眉,放下手里的面包:“平哥,下次能不能不带这种面包来了,太粗糙了,下次我给你们带凯司令的奶油蛋糕吧。” 然而还没等到下次聚会,沈相思就出事情了。 一天晚上从大世界下班后,回家的路上,经过一条施工中的巷子时,她突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沈相思立刻警觉起来拔腿就跑,然而对方竟早在前面有埋伏,沈相思一头撞到一堵肉墙上,后颈被一只强有力的手一砸,整个人就晕了过去。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间颜色暧昧的房间里,圆形的粉色大床和粉色的纱帐子,一切都暧昧的令人心慌,她跳下床就要往外跑,刚推开门就被拦住,一张似笑非笑的肥肿脸看着她:“沈小姐,你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呀。” 是叶老板。在大世界的众多登徒浪子中,叶老板是最财大气粗的一个,他连送过沈相思一个月的花篮,在后台调笑过说要娶沈相思做他的姨太太,被沈相思严词拒绝。沈相思原本以为在自己扔了他的花篮后他已经死心了,没想到他竟然这样胆大包天,做出绑架的勾当来! 他狞笑着把沈相思往床上威逼:“原本想风风光光娶你进门,可你偏偏不识抬举……” 沈相思被逼的往后退,一直退到墙角。 这情形比那年在书寓还要糟糕,那时她只是被囚禁,却没有被威逼,那时她还可以等程怀瑾来救她,现在程怀瑾就算是说到就到的曹操,也解不了他此刻的燃眉之急。 沈相思横下一条心来。 她猛地推开叶老板,使劲朝红木柜子撞了上去。 沈相思没有死成,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又醒了过来。 再醒来时她人已经不在叶家,而是在她自己那小小的亭子间里,怀瑾和周平就趴在她的床边,想必他们都守了她很久,都累得睡着了。 沈相思伸手去描摹怀瑾的眉眼,真好,她原以为今生今世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怀瑾被痒醒,先是下意识地伸手攥住她作怪的手指然后才醒了过来,看到沈相思的眼睛他楞了一愣,半天才惊喜地喊:“相思你终于醒了!你都睡了一个星期了!” 是的,沈相思睡了整整一个星期。 程怀瑾被陆先生一个电话叫走了,周平喂沈相思吃粥,一边喂一边跟她讲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原来沈相思是在面包店门口被发现的,那时她昏迷不醒,额头的伤口却已经被包扎处理过了。 沈相思想,大概是陆先生把她扔在那里的,他不想要一个死了的姨太太,更怕死人给自己带来麻烦,索性一扔了之。 伤好后,沈相思又回到了大世界的舞台上,这次自杀未遂给她的额头上添了一道疤,但是没关系,这是她的勋章,这枚勋章响亮地向整个大世界宣告,谁说做戏子就一定要出卖肉体跟灵魂?戏子也可以有尊严有傲骨,既抵挡得住诱惑,也抵抗得了强权,她沈相思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六、 沈相思发现程怀瑾变了,是在叶老板事件过去一年后。 自从认了陆先生做义父,程怀瑾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做事情,沈相思其实从没想过程怀瑾是在做什么,就像她没有思考过陆先生到底是做什么的一样,大家都管陆先生叫海上闻人,听上去是个蛮好听的称呼,应该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吧? 直到发生那一场骇人听闻的帮派火并。 某天夜里,两个帮派为争地盘打了起来,原本只是械斗,到最后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偷偷扔了手榴弹,现场顿时血肉横飞。 沈相思房东的儿子也牵扯在了这件事情里,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嘴唇上刚冒胡茬便跃跃欲试地搅和进最下流的成年人世界,并且因此送了命。 一天晚上,沈相思回到家,还没进门就听到了程怀瑾的声音。 程怀瑾说话依旧是那样慢声细气的:“对不起,陈太太,小忠的死我有责任,这是十块大洋,您先收下……” 然后便是陈太太一连串的咒骂:“我儿子的命就值十块大洋吗?他还是个孩子呀,你们这种人不得好死,拐骗人家的儿子进帮派拿命给你们打地盘,你滚!滚出我家去!” 门哐啷被推开,一个高却瘦的人被推搡出来,直推搡进站在门口的沈相思怀里去。 沈相思从后面环抱住程怀瑾的腰:“怀瑾,你离开陆先生好不好?” 程怀瑾没有回头,他只是拍拍沈相思的手,轻声笑着说:“傻瓜。” 沈相思却很执拗;“你不要拿这两个字搪塞我,能不能离开,我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程怀瑾扭转过身来,他双手捧住沈相思的脸,深深地凝望着她,他有一双深邃而眼神专注的眼睛,他轻轻说:“抱歉,不能。” 沈相思就是从这天起开始和程怀瑾冷战。 冷战的表现即是,两个人不再私下见面,和周平的周末三人聚会也就此取消,而改成了每个人单独去找周平。 周平这时已经出师,他在盘算着开一家自己的面包店。 有一天,沈相思来到周平工作的面包店时,恰巧看到程怀瑾的车子离开。 她走进面包店:“刚才怀瑾来过啦?他跟你都说了什么?” 周平摇摇头:“还能说什么?无非还是那些话,我劝他离开陆先生,他不肯。” 沈相思冷笑:“那当然,陆先生的义子,人人都要喊一声程少爷,手里握着上百号人的生死,有钱有权。人家凭什么抛弃陆先生做回程怀瑾,我看他的心已经被利欲给熏黑了!” 周平叹口气:“相思,别这么说。” 沈相思随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块面包,那面包被咬了一口,让她想起许多年前他们被大世界拒之门外时,她的眼圈忍不住泛起红:“当初我们都只是想要每天有个面包吃,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是啊,为什么呢。 七、 匆匆变幻的,不只是沈相思的小世界,还有这大世界——不,我说的不是大世界游乐场,而是上海这个大世界。 民国二十六年,那场被后世写进教科书里的会战在吴淞江面上爆发,仅仅过去几个月,上海就成了另一个世界。 无数东西被破坏了,但有些事情还是照旧,比如租界的歌舞升平,比如大世界游乐场,比如程怀瑾所在的帮派。 在旧时代无论政权怎样更迭,帮派总有立足之地,偌大个上海,三教九流,政府哪里管得过来!总要有人充当政府的好鹰犬,帮派就是这么一种存在。 就在吴淞口打仗的时候,陆先生抱病而亡,接替他地位的是帮派二把手。这位二把手最是个识时务的人,樱花国人一进城就请了他去喝茶,等到他从樱花国茶室里走出来,帮派已经由国民政府的鹰犬,摇身一变成了樱花国侵略政府的爪牙。 一时间,痛骂程怀瑾在的帮派成了上海人私下最大的口头消遣,汉奸这顶帽子太沉太脏,谁戴上都要抬不起头来,中国人自古最恨汉奸,关云长的雕像岳鹏举的戏文,都是中国人思想的最好见证。 有次沈相思回到家,听见陈太太跟邻居痛斥:“我现在觉得小忠死那么早真是好,至少不用被拐带去做汉奸!” 汉奸汉奸,多刺耳的两个字。 她的怀瑾,现在是个汉奸。 她想起上次见周平,周平说他曾劝程怀瑾脱离帮派:“我说这个帮派已经是樱花国人的走狗了,你不离开,难道还要跟人一起当汉奸?他却跟我说,人在其位身不由己!我说有什么身不由己的,相思也在唱戏,可谁又能逼迫的了她?相思为不做人姨太太能以死明志,你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个女孩子吗?结果他只是跟我说,他跟你不一样。真是气死我了。” 呵,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程怀瑾早已经迷失在上海这个灯红酒绿的大世界了,他只要权势,无论是谁给的,他都不在乎。 《旧梦·寄余生》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八、 自从和周平吵过那一架后,程怀瑾再也没有来找过周平。 他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这贫贱之交割袍断义,他如今身份可不同往常啦,帮会的二把手,樱花国人的好走狗,过去人家喊他程少爷,现在人家喊他程先生。先生先生,他的少年时代已经彻底完结,那么,少年时的朋友也不必再联系了吧。 沈相思原本以为这就是程怀瑾想要的大富贵,没想到程怀瑾的野心却远不止如此。 樱花国人来的第二年,程怀瑾所在的帮派突然发生了一件惊天骇地的大事。 新帮主死了,死于冷枪,而放冷枪的人,正是程怀瑾。 程怀瑾篡了位,成了新一任老大。 沈相思在街上偶然看见他,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和风衣,戴着礼帽,比起帮派中人倒更像个儒雅的新派商人,但给他开车的开车门的黑西装们暴露了他真实的身份。 沈相思远远地望着他,一转眼快十年过去了,他还是旧时模样,清秀的面容,略带忧郁的深情的眼睛,那种能激发女人母性的柔弱似乎犹有遗迹,谁能想的到呢,这样一张面孔,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帮派中人,竟然是一条侵略者的好狗。 是的,侵略者的狗。 帮派已然是樱花国人弹压中国平民的武器,而他接任了帮派,自然会接着做被他篡了位的前任帮主未完的狗腿子大业。 然而沈相思这次却错了。 就在程怀瑾成为帮派老大的第二个月,虹口的一间樱花国茶室里发生了一场混战。混战双方是帮派中人程怀瑾和樱花国人,报纸上说,原本当晚,程怀瑾是受樱花国人邀约前去谈事情的,但不知怎么发生了枪战,根据弹道分析,最先开枪的应该是程怀瑾,樱花国人是反击。 很快,一个新的小道消息在上海民众间流传开来,大家都说,程怀瑾才不是什么汉奸呢,我们都误会他了,他是在蛰伏呢,他跟我们一样恨樱花国人。 有天晚上沈相思回到家,听到房东太太在跟人聊天:“我早知道程先生不是个坏人,那时候我们小忠死在火并里,程先生亲自到我家来,要给我十块钱大洋还跟我道歉,你说,真是坏人能做的出这种事么?” 程怀瑾,她的程怀瑾啊。 九、 我问“波洛叔公”:“说了那么久,你在这个故事里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波洛叔公”神秘地一笑:“哈哈,到这时候,故事里就该我出场啦。” 故事讲到末尾,波洛叔公终于闪亮登场。 这就要说到,波洛叔公是怎样和程怀瑾认识的了。 他们认识时,樱花国人还没有占领上海,波洛叔公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小扬州波洛叔公来到大上海,一心想要加入帮派,他托人找到了程怀瑾,倾诉了一腔仰慕之情,程怀瑾却只是笑了:“你可真傻,混帮派有什么好的?脑袋别在腰上,干的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十几岁的小扬州懵懂地说:“可是有枪啊,多威风!” 程怀瑾哑然失笑:“你听谁说的?大部分帮派分子哪里摸的到枪!挥着斧头砍人,傻都傻死,你要是真想摸枪,不如去做警察,我可以给做推荐人。” 小扬州疑惑地问他:“程少爷,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程怀瑾笑一笑:“你长得很像我,就当是替已经走错路的我走一条正道吧。” 就这样,小扬州和程怀瑾成了朋友。 在程怀瑾众叛亲离,既没有沈相思也没有周平的那段时日里,小扬州就是他唯一的倾诉对象。 也因此,小扬州知道了很多他的秘密。 小扬州知道了他有多不想混帮派,他更想去读书,他爱死圣约翰大学的林荫道了。 可是他不能。 过去程怀瑾还在老家时,家里是做小生意的,后来小生意破产,父母变卖了所有东西,把欠人的货款全部偿清,并且教导他,怀瑾,记住,做人万万不可欠债。 这个教诲,他终生信奉。 来到上海后虹口枪战前的程怀瑾,人生可以分为两段,一段是还沈相思的债,一段是还陆先生的债。 沈相思和周平是多么天真哪,他们当真以为,只要自己洁身自好,这个光怪陆离的大世界就不能拿他们怎样,他们以此为傲,那么便让他们骄傲吧。不要让他们知道,大世界游乐场里的每一个登徒浪子都是由他暗地里打发掉的,包括那次叶老板的绑架,都是由他出面求义父出手。 每次,义父都说:“怀瑾,咱们帮派中人有帮派中人的规矩,帮人不是不可以,但不能白帮哪。” 他于是每次只好咬牙叩头:“义父放心,您的大恩大德,我必当粉身碎骨报答,为您做牛做马,甘当驱使。” 曾经周平问他为什么堂堂一个大男人还不如沈相思有骨气?他回答说,我和她不一样。 他只回答了一半,另一半答案他咽进了心里。 我和她不一样,我没有一个程怀瑾可以倚仗。 就这样,一次次地,去读书的时间无限后延,直到义父死,他以为,在帮派中沉沦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可是偏偏来了樱花国人,偏偏义父一生的事业成了樱花国人的武器。 程怀瑾了解自己的义父是怎样一种人,他坏,欺压起普通老百姓来坏的出水,他的财富和帝国建立在无数人的痛苦之上,但是,哪怕让他家财散尽,他也是不会愿做汉奸的。 新帮主从樱花国茶室出来的那一夜,程怀瑾在台灯下坐了一夜,最后,他拿起笔,深深地划掉了笔记本上的圣约翰大学。 在那一夜,他已经决定了要用自己的血,来洗义父身上的汉奸污名。 是,那男人是束缚了他的半生,让深陷泥淖他众叛亲离,但无可辩驳的是,如果那年在书寓不是他救自己,世界上早就没有了程怀瑾。 这也是债,得还。 虹口枪战那一夜,“波洛叔公”是见过程怀瑾的,在周平的面包店前。 他看见程怀瑾坐在汽车里,隔着一条马路,遥望着面包店的窗户,窗户上映出两个人影,是沈相思和周平,他们不知道说到了什么,笑的前仰后合。 程怀瑾望着那窗户上的人影,望了很久很久。 “波洛叔公”看不下去,去敲他车窗:“你真的不要进去坐坐?” 程怀瑾摇摇头:“你去帮我买一个面包吧,最简单的那种。” “波洛叔公”跑进面包店买面包,回来的时候,程怀瑾的车子已经不见了。 虹口枪战现场没有发现程怀瑾的尸体,他的尸体是在距离茶室很远的地方发现的,他在车里,趴在方向盘上,血都要流干了。 沿着这条路,再开个两公里就会到达大世界游乐场,那附近有一家面包店,店里卖一种非常质朴的面包,上海人都嫌太粗糙,可是刚来上海的人都觉得那好吃极了。 一、 情人节,季然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他忘了买玫瑰花送我。 我其实是个特别矫情特别注重仪式的人,季然的无心之失让我耿耿于怀,长达一星期时间对他爱答不理,直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捅了马蜂窝,前来求和。 “哎呀,其实市面上卖的玫瑰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玫瑰,不过是切花月季。连你用的玫瑰精油都是从大马士革玫瑰里提取的,那种玫瑰实际是突厥蔷薇科,较真起来也不算真正的玫瑰,真正的玫瑰叫做rosarugosa。” “所以呢?”我斜眼看他,“这样你就能够理直气壮地为忘记情人节而开脱了?” 他无奈,举手投降:“拜托,只是公司最近在做玫瑰精油项目。还有,我没有要开脱哦,只是想说,我下星期要去神奇国玫瑰园谈生意,那里的玫瑰是正宗的rosarugosa,作为忘记情人节的补偿,我申请了带家属,你要不要跟我去?” 在飞机上他拿出一瓶玫瑰精油给我看:“这就是我们公司打算做的新项目,从rosarugosa里提取的精油,而不是大马士革玫瑰精油,市场部提议用正宗玫瑰作为卖点。这种精油属于一位神奇国商人,这次我去是跟她谈在中国的代理权。” 我接过精油,倒一滴在手背上,浓郁的玫瑰花香立时弥散开来。 使劲嗅一下,忍不住夸奖:“真是有前途的精油。” 拧紧盖子拿在手中把玩,精油的颜色也赏心悦目,突然间我摸到点凸起,把瓶子调转过来,果不其然在平底发现了几个字。 这来自神奇国的精油,瓶底竟然印着几个中国字:我在1913等你。 我的职业敏感立刻被触发,神奇国商人,中国文字,象征爱情的玫瑰,1913年,这些字眼串起来,我立刻在脑海中脑补了一个世纪跨国恋的故事。 可是我没有想到,那位“神奇国商人”,竟然是个中国人。 一个正宗的中国人,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尽管她穿着艳丽的粉红色纱丽,但那种婉约是中国女人之外的外国人所不会有的,一种好像来自很久之前的旧式的婉约。 季然双手合十向她问好:“南小姐。” 那位南小姐对我们温柔地一笑。 南小姐家有一个占地颇广的玫瑰园,种的全是rosarugosa,他们家的玫瑰精油也是从中提取,整个傅家弥漫着一股玫瑰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我们漫步在玫瑰园中,我被这大片的玫瑰惊艳到,只顾贪婪地看,季然却不忘职责,与南小姐商谈合同。 南小姐的性格和她的笑容一样温柔:“我只有一个要求,瓶子上必须印我在1913等你那句话。” 听到这句话我立刻被从玫瑰乡里拽回现实:“南小姐,这句话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她淡淡一笑:“吃饭的时候再说吧。” 午餐是极清淡的一桌素菜,南小姐双手合十致歉:“抱歉,今天是我曾外祖母的十周年忌日。” 曾外祖母?我在心里算了算,吓,这位曾外祖母如果还活着,岂不是已经一百二十多岁,推算一下,她应该是出生在19世纪末的人。 19世纪末出生……我精神一震,唐突开口:“南小姐,那句我在1913等你,是否和您的曾外祖母有关?” 季然悄悄推了我一下,南小姐却没有恼:“是的,茹小姐,听说你是个小说家,今天午餐清淡,不如我讲个故事给你们佐餐吧。” 二、 距离玫瑰园最近的城市是斋普尔,一百年前,南小姐的曾外祖母傅兰君和她的情人南公子重逢,以及和未来的丈夫顾灵毓初遇就是在这里。 情人南公子……南小姐也姓南,我在心里打了个突,忍不住悄悄瞥了南小姐一眼。 傅兰君的父亲在中国南北之交的某城镇做官,傅家与一位隐国公使交好,傅兰君认那位公使夫人为干妈,后来那位公使调任神奇国,傅兰君这次来神奇国,就是受干妈的邀请来做客。 那时候,斋普尔有个花名,叫做玫瑰之城。 我忍不住插嘴打断她:“抱歉,我们的飞机是到斋普尔的,我们逛过斋普尔了,没见到玫瑰啊,为什么要叫玫瑰之城?” 南小姐淡淡一笑:“真巧合,1904年傅兰君遇到南公子和顾灵毓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个。” 傅兰君觉得好失望,干妈的信里描述斋普尔,说斋普尔号称玫瑰之城,但是她转遍了这城市也没有见到大片的玫瑰,心里顿时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你现在站的地方,曾经有过一个巨大的玫瑰园,后来王室衰败玫瑰园也就荒芜了。” 傅兰君转过身,两个年轻人站在她的身后,说话的那个眉目间尽是玩世不恭的戏谑之意,而站在他旁边的年轻人看上去则稳重多了,他们一个像宝石一个像美玉,宝石是顾灵毓,美玉是南公子。 傅兰君的祖父是一个玉石收藏家,傅家有许许多多的美玉,傅兰君从小就喜欢玉的光泽和触感。 更何况,这是一块失而复得的美玉。 傅兰君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南公子。 傅兰君出身于家教森严的清末中国官宦之家,从小少见外人,尤其是异性,但南公子是个例外,南公子的父亲与傅老爷曾是同僚,在南公子父亲去世之前,每逢年过节,南公子都会随父母来傅家。 傅兰君偷看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这位美玉一般的南公子。 后来南公子父亲去世家道中落,傅兰君再没见过南公子,只知道他出国留学了。 再见竟然是在神奇国。 不知他是否还记得自己,傅兰君看南公子,那少年公子正对着她微微笑,十七岁的傅兰君脸红了红,忍不住低下了头。 再见到南公子与顾灵毓是在干妈家里。 干爹干妈在中国待了很多年,染上了中国人的一些爱好,在神奇国的家里他们也养着鸟,画眉鸟。傅兰君坐在回廊里靠着栏杆逗鸟,她心里在想事情,所以有些心不在焉的,以至于人都走到身后了还没察觉。 直到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嗨!” 傅兰君吓了一跳,回过头,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又见面了,傅小姐。” 是顾灵毓,他穿了一身剪裁妥帖的白色西装,年少英俊的纨绔模样,可惜傅兰君不稀罕,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看到顾灵毓她就觉得讨厌,她站起身来想走,却被顾灵毓闪身拦住:“来者是客,傅小姐不要怠慢客人啊。” 他看了一眼笼中鸟:“是画眉?” 他又转过头看着傅兰君笑:“画眉画眉,夫妻闺中趣味。小姐看画眉,一定是心里有人了。” 他怎么那么轻佻?傅兰君皱眉,这是1904年,大清朝还在,天朝重礼仪,哪个有身份有教养的世家公子会这样孟浪? 傅兰君上过女学,性格里颇有点泼辣,她在要不要扇顾灵毓一耳光之间踌躇,然后,南公子出现了,他跟在干爹的身边走进后院,见到傅兰君和顾灵毓的对峙场面,愣了一愣。 干爹打破僵局,给三个年轻人互相介绍,傅兰君这才知道原来大家是同乡,顾家是家乡富贾,顾家和南家都与干爹有旧交,所以特来拜访。 “没想到傅小姐原来也在这里。”南公子微笑。 傅兰君有点心旌荡漾,顾灵毓却又开口了:“是啊,谁知道那个嘟囔斋普尔为什么没有玫瑰的小丫头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傅家女公子。” 他说话怎么就能做到句句招人讨厌? 干爹客气地询问了两个小辈的课业情况,南公子留学隐国学植物,如今学成归国。而顾灵毓则弃文从武,他在保定参谋速成学堂读书,今年五月刚刚毕业。南公子回国恰逢顾灵毓毕业,于是相约取道神奇国旅行。 难怪顾灵毓让人觉得哪哪儿都碍眼,原来他是个学武的匹夫,一个丘八,傅兰君想。 少女时代的傅兰君有点矫情的傲气,只爱花前月下,不爱刀枪剑戟。 送客的时候,趁南公子和干爹不注意,傅兰君恶狠狠地瞪了顾灵毓一眼,顾灵毓讪讪地摸摸鼻尖,没有说话。 第二天早上,傅兰君收到一束花,是玫瑰,沾着晨露,娇艳动人。 第三天早上,那束花再次如约而至,换了个颜色,生嫩嫩的,仿佛一碰即碎。 第三天早上,天还没亮,傅兰君带着丫鬟偷偷出了府,她把从花束上摘下的花店名牌给车夫看,车夫载着她七拐八拐,最终在送花的时间到来之前赶到了那家花店。 不出意料又万份惊喜的,傅兰君看到了南公子。 南公子蹲在花店门口修剪花枝,他穿了一件白衬衫,挽起袖子露出手臂,神情专注,鼻尖的一滴汗仿佛花叶上的露珠,傅兰君站在远远的地方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没有打扰他,然后原路返回了干爹家。 花送到第五天就没有了,吃饭的时候傅兰君装作不经意地问干爹:“那个南公子和顾公子是不是回国了?” 干爹回答是,果然如此,傅兰君在心里想。 三、 1905年,去神奇国之前的傅兰君心里一片白茫茫,年幼时南公子无意间埋下的种子在神奇国破土而出,回国时她的心里已经盛开了一丛颤巍巍的玫瑰。 她在自己的小院里种了一丛玫瑰,每天趴在走廊栏杆上盯着玫瑰,一盯就是大半天。亲戚家的女眷来串门,听到傅母提起这事,笑着说:“该给小姐说门亲事了。” 傅家在当地颇有名望,很快就有人上门来提亲了。 提亲的人是当地世家出身,年少英俊,一表人才,可惜不姓南。 是顾灵毓。 父母亲对这桩亲事很满意,顾灵毓家境殷实,两家门当户对,他又是武备学堂出身,回乡后很自然地入了新军做军官,可谓前途无量。 其实傅家父母也早盯上了顾家公子,没想到顾家也有意,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可惜当事人傅兰君却并不觉得好,她打心眼里讨厌那个轻佻的顾灵毓。 如果来提亲的是南公子就好了,为什么不是南公子呢? 傅兰君找到了南公子家,在一个天刚亮的清晨,就像她在神奇国花店遇到南公子的那次一样,南公子蹲在门口修剪花枝,神情专注,英俊迷人——如果旁边没有一个正在为他擦拭汗珠神态亲昵的姑娘的话,那画面会更和谐。 南公子注意到了傅兰君,他直起腰来,面带微笑看着傅兰君:“傅小姐有事?” 傅兰君眼睛直盯着那个为南公子擦汗的女人,南公子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妻。” 傅兰君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走出南家巷子坐上黄包车的,她想质问南公子,你有了未婚妻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但是她什么都没问出口,她只是对南公子说:“听说你这里有玫瑰,我是来买花的。” 她的手里握着一支玫瑰,是南公子刚从枝头剪下来亲手递给她的,攥的太紧花刺扎进了手,钻心的疼,傅兰君终于忍不住坐在黄包车里哭出声来。 她哭的好专心,吓到了黄包车夫,车夫飞跑起来想要尽快到达目的地摆脱这个棘手的活儿。跑的太快,转弯的时候到底出了事,傅兰君只感觉到一下猛烈的撞击,黄包车翻倒,傅兰君脑袋重重磕在地上,昏迷前她视线里最后看到的,是眼前这幢大宅正门上的匾额——顾宅。 傅兰君醒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自己床边的顾灵毓。 顾灵毓正握着傅兰君的一只手,专心致志地用针和小镊子为她拔去手指和掌心里的花刺,床头搁着一只小盘子,里面放着一堆酒精棉球,顾灵毓挑去一根刺,再用棉球擦一擦为伤口消毒,棉球过处一阵凉丝丝,顾灵毓微微低头侧脸,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打在他的脸上,他有舒展如鸦翅的剑眉,鼻梁挺拔。 在家里,顾灵毓穿了一身长衫,温文儒雅,假如你事先没有听说过他,根本不会看出来他是一个武夫,你只会觉得他是个翩翩世家公子——当然,他也不能开口。 看到傅兰君醒,他笑嘻嘻地说:“傅小姐真心急过门啊,自己坐着黄包车就飞奔进我家了。” 傅兰君气的肝儿疼说不出话来,顾灵毓放下她的手,给她掖掖被子:“放心,我顾家肯定会用八抬大轿十里吹打迎你进门的。” 傅兰君一口郁结的肝气好半天才舒下去,她问:“我的花呢?” 顾灵毓脸上的笑容淡下去:“你摔倒的时候扔了出去,我一脚踩扁了。” 怒火上头,傅兰君霍地坐起来,一个巴掌招呼过去,被顾灵毓攥住手腕,顾灵毓拧眉看着她:“这就是傅家的家教?” 傅兰君冷笑:“我家的家教就是这么差,顾公子还是另觅佳人吧,别让我辱没了你家门风。” 顾灵毓噗地笑了:“我不。你养过鹰吗?听说过熬鹰吗?我就喜欢把凶巴巴的鹰训练成听话的小鹦哥。” 他是军人,骨子里有一点蛮横的征服欲和破坏欲,他站起身来:“进了我家的门,也就不要再惦记着别人送的花了,你要乖。”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人!傅兰君冲着他的背影喊:“我不喜欢你,你知道的。” 顾灵毓转过头,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有什么大不了?大多数夫妻成亲前都没有见过面,我的父母也是,可是他们现在多恩爱,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我的,就像他们一样。” 定亲两个月后,在旧历八月的一天,傅兰君嫁给了顾灵毓。 南公子没有来参加婚礼,婚礼前两个星期,他和未婚妻东渡去了樱花国,他托人送来了结婚贺礼,一对小小的金玫瑰,傅兰君的是襟花,顾灵毓的是袖扣。 四、 南小姐把傅兰君的日记拿给了我。 一百年前的日记,纸张脆薄泛黄,翻页都要小心翼翼,我从头看起,这本日记从傅兰君十几岁开始写起,断断续续的,翻到快凌晨才到神奇国游记。 关于神奇国的日记有七八篇,她在里面写神奇国的好与坏,抱怨顾灵毓,描述自己收到的玫瑰花有多美,她还为那几支玫瑰画了素描。 再往下,空白了两个多月,到成亲前的一个月日记又续上,每一篇的内容都差不多,怕、怨、恨,怕婚后生活不如意,怨南公子招惹她后离去,恨顾灵毓为什么像个强盗。 关于婚礼当晚的记述,只有得意洋洋的一句话:我抓花了他的脸,他气的要死,没敢打我。 此后好几个月又是空白,我猜想,左不过互相难为打打闹闹,少年夫妻嘛,又都是富贵出身,一个骄矜的大小姐,一个霸道的大少爷,如果傅兰君的心里没有南公子,或许她和顾灵毓会日久生情也说不定。 可惜她的心里早有一个人,所以在一百年后,身虽已死,却仍旧在寻找那个心里的人。 我继续翻日记,空白了几个月后,日记又密集起来,内容多是在记婚后生活,傅兰君在日记里得意洋洋讲自己如何捉弄顾灵毓,同顾灵毓作对,顾灵毓是怎样气的横眉怒目但无可奈何。 暮春四月是顾灵毓的生日,傅兰君捉弄顾灵毓,亲自下厨做了一碗长寿面,当然,里面是加料的。 晚上回到小两口的房里,傅兰君把面端出来,顾灵毓的眼睛闪烁了下,他双手交握许愿:“希望我家刁蛮的小娇妻能快点懂事,看在一年来我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的份儿上,早早良心发现,别再捉弄我,能和我琴瑟和鸣恩爱到老。” 说完这段话他拿起筷子,傅兰君心虚了,她抓住顾灵毓的手腕:“你还是别吃了。” 顾灵毓笑吟吟地看着她:“你下药啦?” 一年来对于她的恶作剧他早已经熟稔,傅兰君艰难地点点头,顾灵毓轻轻推开她的手:“是砒霜吗?” 傅兰君瞪了他一眼,他挑起一根面塞进嘴里:“不是砒霜我就不怕。” 他吃完了整碗面,还喝光了所有汤,最后一抹嘴:“厨艺有待加强。” 当然,吃了那碗加料的长寿面,除了婚假之外从没有请过假的顾灵毓第一次无故请了两天假。 到此处日记又断了,后面连续十几页都是各种用钢笔素描的玫瑰。我打着哈欠,心想这位傅兰君小姐还真是任性又没有长性,难以想象她会思念一个人长达一百年。 终于又翻到文字记录,时间是丙午年10月,也就是1906年,那篇日记只有一句话——我必须救他。 他是谁? 我飞快地往后翻,后面却又是大片连绵的玫瑰素描,一直翻到最后,在最后一页看到一句没有日期的话。 那句话是,它真奇怪,最初你恨它,后来你习惯它,再后来,你离不开它。 它又是什么?我心中疑窦丛生。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我知道了他是谁,是南公子。 五、 南公子是在1906年初回到家乡的,他独身一人,他说他的未婚妻在樱花国因病去世了。 回国后南公子没有再从事植物相关的工作,他加入了新军,成为了顾灵毓手下的一名新军士兵。 我唏嘘不已,初见顾灵毓,傅兰君嫌弃他是个丘八行伍出身,现在她的心上人也成了个丘八,不知道她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我问南小姐:“傅小姐为什么要救南公子,南公子犯了什么军规吗?还是顾灵毓借机整治他?” 情敌落入自己手下,借机公报私仇也没有什么不可能,南小姐却摇摇头:“他的罪名重多了。” 南公子的罪名是,乱党。 1904年南公子携未婚妻去了樱花国,次年他在樱花国加入了同盟会,回国后他入新军也不过是为了向同僚们传授思想,他很快被盯上了。 捉拿他的计划悄无声息地制定,而被委任负责这项行动的人,正是顾灵毓。 傅兰君无意间听到了顾灵毓和亲信的对话,她惊的几欲腿软,稍微回过神来后,她偷偷溜出了家门,跑到南公子家通知他已经事发,让他赶紧逃命去。 但是她没有想到,顾灵毓的动作那么快。 官兵破门而入,傅兰君与南公子无处躲藏,被现场缉拿。 谁也没有想到会在乱党的家里看到顾夫人,一时间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顾灵毓最先反应过来,他一个箭步走过去,清脆响亮的耳光抽在傅兰君脸上:“你果然还与他有私情!” 使一个眼色,士兵们拥上去绑住南公子,顾灵毓揪着傅兰君的衣服把她拖到了车上。 第二天整个军营里都传遍了,抓乱党的现场看到了顾夫人,原来顾夫人和乱党有染,乱党给顾灵毓戴了绿帽子,这下这个乱党是非死不可了。 如大家议论的那样,半个月后,南公子在夜里被处以死刑。 而傅兰君,她被顾灵毓带回家软禁了起来。 南公子死后,城里开始传,顾夫人疯了,情人惨死,且是死于自己丈夫手中,如果不是抓捕现场看到了她,或许顾灵毓不会非要置南公子死地,都是顾夫人不守妇道,逼急了顾灵毓,害死了南公子,心理压力太大,顾夫人疯了。 “是真的吗?”我问南小姐。 南小姐点点头:“可以说是真的吧,总之,顾灵毓对外说傅兰君疯了,傅兰君也搬出了原本的房间,住到了顾府西厢的别院里,她在那里一住就是六年,一直到顾家毁了,才出来。” 我恍然大悟,那句“最初你恨它,后来你习惯它,再后来,你离不开它”的它,说的就是这个别院吧,大好的青春年华,在这个冷清的院子里荒芜。 可是傅兰君的父亲在当地做官,会放任女婿这样冷待女儿?南小姐叹气:“第二年春天起了一场乱,傅老爷因为渎职被撤了职,没过多久就去世了,傅兰君从那时候开始就无依无靠了。” 六、 疯了的傅兰君住在顾家的别院里,她在别院里种了很多玫瑰,玫瑰疯长,让人害怕,除了贴身伺候她的丫鬟,没有人敢进去。 疯了的傅兰君很安静,她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种玫瑰,画玫瑰,在日记上画满了玫瑰,这一画就是六年。 玫瑰画到第二年末的时候,丫鬟带来消息,顾灵毓要重娶了。 他没有休掉傅兰君,但顾家全家上下都已经当她死了,一个不守妇道让顾家蒙羞的女人,有什么说话的余地,何况她还是个疯子。 傅兰君想起了很久前,在顾家,她对顾灵毓说:“顾公子还是另觅佳人吧,别让我辱没了你家门风。” 竟然一语成谶,如果当时顾灵毓听了她的话该有多好,傅兰君趴在窗子上,呆呆地看着满院子的玫瑰。 六年,傅兰君没有出别院,她也没有见过顾家的新夫人。六年里这个世界天翻地覆,从丫鬟的话里她得知,大清朝完了,新政府建立起来了。 新政府,这个新政府就是南公子生前效命的新政府,傅兰君问丫鬟:“那姑爷呢?” 顾灵毓杀过新政府的功臣,这个新政府会对他不利吗?丫鬟瞟了她一眼:“姑爷现在在新政府做事,还升了官呢。” 她补充一句:“我知道您恨少爷,但是现在咱们家老爷没了,姑爷要是出了事您又靠谁去?” 所有人都认为傅兰君恨顾灵毓,傅兰君没有说话。 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再次见到顾灵毓。 那天夜里是毛月亮,丫鬟请假回家了,傅兰君独自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玫瑰看月亮,八角门里突然踱进来一个人影。 新政府了,顾灵毓剪掉了辫子穿着西装,不甚明朗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年轻一如当年在神奇国初见时的模样。 距离初见,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 傅兰君看着顾灵毓,没有说话,顾灵毓看着傅兰君,也没有说话。 沉默地对视了很久,傅兰君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她走到八角门边,伸出手去抚摸顾灵毓的脸,从他的眉骨抚摸到鼻梁,像抚摸一件至真至爱的宝贝。 那天晚上顾灵毓没有离开别院。 南小姐为我们斟茶,玫瑰香气扑鼻:“后来,傅兰君就生下了我的外公。” 我长舒一口气,原来南小姐确实是顾灵毓的后人,我误会了。 但是……她生下了顾灵毓的孩子,却让后代姓南,我在心里不由对这苦命的官家小姐有了点微词,南小姐继续说下去:“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抱走了,一直到会喊妈妈,都没有和傅兰君相处过。” 我拧起眉毛:“为什么?” 南小姐的脸上露出遗憾的神色:“因为那天晚上,傅兰君说了两个字,嘉木。” 嘉木,南嘉木,南公子的名字就是嘉木。 她到底爱的还是南公子。顾灵毓从她这里得到的仅有的温柔以待,全是因为,疯了的她把他错认成了南公子。 七、 孩子重新回到傅兰君的身边是在1913年。 1913年的一天晚上,顾灵毓突然出现在别院,他问傅兰君:“你想不想见南嘉木?” 傅兰君呆呆地看着他,他自嘲地笑一笑:“以前我说,我相信有一天你肯定会爱上我,现在才知道,世间事十有八九强求不得,十年了,我想通了。” 他舒展开手心,一枚金玫瑰襟花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上,他拿起襟花,倾身别在傅兰君的衣襟上:“去吧,南嘉木还没有死,你去找他吧。” 他的呼吸打在傅兰君的喉间,暖暖的,让傅兰君如鲠在喉。 他带傅兰君出了顾家,没有坐汽车,而是叫了一辆黄包车,两个人挤在一辆黄包车上,车向着码头跑去,一路上跌跌荡荡摇摇晃晃,傅兰君没有说话,顾灵毓静静交代着事情:“南嘉木在船上等你,这是隐国的护照,多事之秋,你们能走多远走多远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码头到了,顾灵毓没有下车,他坐在黄包车上,看着傅兰君一步步走向船。 傅兰君停下脚步回过头,顾灵毓还在望着她,他挥了挥手:“走吧。” 傅兰君走上了船,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顾灵毓。 关于顾灵毓的消息,戛然而止于1913年,只知道,顾灵毓那年7月送走了傅兰君,遣散了家仆,安顿了亲人,然后他独身去了南方,那年的8月南方因为打仗死了很多人,其中有没有一个叫顾灵毓的?不知道。 傅兰君在船上见到了南嘉木,他果真没有死,他带着傅兰君去了隐国——还有傅兰君和顾灵毓的儿子。 在隐国,把傅兰君母子安顿好后,在一个清晨他静悄悄地消失了,他留给了傅兰君一个盒子,里面的东西包括一本数额颇巨的国外银行存折。 傅兰君猜想,他应该也是回了国,像他们这种人,越是多事之秋,越不会独善其身。 和顾灵毓一样,南嘉木从此也失去了消息。 傅兰君活到2004年去世,期间她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这个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她再也没有得知过南嘉木与顾灵毓的消息,后来她离开隐国搬到了神奇国,在斋普尔附近买了大片土地,种千倾玫瑰,等一个人。 到死也没没有等到,于是让后人帮她等,玫瑰做成精油,精油瓶底写我在1913等你,傅家的精油出口到中国,原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找人。 我摩挲着那瓶子底上的几个汉字,叹息:“其实顾灵毓不算是个坏人,他有他的职责,要怪也只能怪他们生在那个年代。但是爱情这回事就实在是强求不得,顾灵毓偏要强求,也是有错。” 南小姐奇怪地看我一眼:“你是不是理解错了?” 她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傻子,仿佛在问,你真的是写小说的?你的观察力那么低真的是写小说的? 她指指瓶底:“1913,是傅兰君和顾灵毓永别的日子,傅兰君等的,是顾灵毓。”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可是你姓南……” 南小姐无言以对,半天才回答我:“我姓南,是因为我的父亲姓南,但是我的父亲和傅兰君没有血缘关系,他只是傅家的女婿。” “还有。”她补充,“顾灵毓的身份,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八、 顾灵毓与南嘉木,其实是志同道合者。 南嘉木从樱花国归国后,顾灵毓是第一个被他说动影响的人,后来抓南嘉木顾灵毓是迫不得已也是将计就计,南嘉木已是保不住,于是他们商定,由顾灵毓抓捕南嘉木,这样还可以留下顾灵毓这步棋,让这步棋往楚河汉界更进一步。 南嘉木没有死成,也是顾灵毓做的手脚,为了演足这出戏,顾灵毓委屈了傅兰君六年,连傅兰君也被瞒在鼓里,一直到1913年,国家再次多事,顾灵毓决意去南方,这一去生死未卜,他于是遣散仆从安置好家人,然后独自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他一句话也没有对傅兰君解释过。后来在船上,南嘉木告诉了傅兰君这六年背后的隐情。 他还告诉傅兰君:“在神奇国,顾灵毓每天早晨都去花店买玫瑰让人送到你那里,其实他对你是一见钟情。” 傅兰君如受雷击:“不对,有一天早晨我去了花店,见到的是你……” 南嘉木苦笑:“那天是顾灵毓身体不舒服,所以我受他之托去帮他选花。” 天意如此,让世事阴差阳错,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天意如刀。 回去的飞机上,我问季然:“你说,傅兰君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爱上顾灵毓的?” 季然反问我:“你有没有听说过渐悟与顿悟?” 想不到他除了研究玫瑰还研究佛理,我想了一想,还是不能解,他笑着说:“你们女生就是这个样子,太过感性,于是往往身在迷局而不自知,就像你听故事的时候一直倾向于傅兰君爱的是南嘉木,傅兰君也是这样想,其实原因不过是,先入为主。南嘉木是傅兰君先遇到的那个人,你和傅兰君都是乱了脑子,心在渐悟,脑子却要让人当头棒喝才能顿悟本心。” 他想了想,举个简单的例子:“南嘉木是傅兰君小时候看到的一道彩虹,远在天边,顾灵毓是围在傅兰君身上的一条围巾,切近温暖。” 我由衷叹服:“你不如来写小说?” 季然拍我后脑勺一下:“瞎扯什么,走吧。” 下了飞机,我还在想,傅兰君顿悟的那一刹那是在什么时候? 或许是在那个隐国的清晨吧…… 初见时,傅兰君嫌弃顾灵毓油嘴滑舌,但她不知道,顾灵毓其实是最讷于言辞的人,他从未对她解释过一句,他的心思隐晦婉转的像那晚的毛月亮。是在隐国的某一天晚上,傅兰君才突然发现,自己衣襟上那枚金玫瑰的襟花,并不是当初南嘉木送给自己的结婚贺礼。 和那枚贺礼很相似,却在极其细微处有差别,这枚襟花,是顾灵毓重新打造的。 他重新打造了一枚襟花,以南嘉木的名义别在傅兰君的衣襟上,让这枚襟花长伴她一生,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察觉到,顾灵毓这样隐秘隐晦地陪在她的身旁。 ###篇四:和季然一起拜访大爷爷 一、 季然问我:“你有没有参加过同学会?” 同学会谁没参加过?每到春节,小学同学会、初中同学会、高中同学会,到处串场,人忙的走马灯似。 他接着问我:“你有没有参加过别人的同学会?” 也是有的,小时候被姑姑带着去参加她的同学会,并且在宴会上知道她大学时和陈叔的那段往事,后来去美国采访岑荔荔也全托赖于此。 他继续问我:“那你有没有参加过来宾都是耄耋老人的同学会?” 我不禁跳起来,他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周末,季然带着我踏上去重庆某小城的火车,在火车上他终于揭晓谜底:“这个同学会我是代大爷爷去的。” 季然的大爷爷即是他爷爷的大哥,大爷爷于几个月前去世,他是1930年生人,走的时候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算是喜丧,他是个老军人,一生未婚,因此也没有子嗣,亲戚们的孙辈里季然和他最亲。 季然继续解释:“我家祖籍是河南,大爷爷和我爷爷不是同父所生,大爷爷的爸爸是军人,1938年牺牲在战场上,汉口保育会那时候接收战争遗孤,大爷爷就跟人去了汉口,后来又跟着向西南迁,在保育会一直待到成人。他们保育会每五年举办一次同学会,今年又到日子了,大爷爷生前跟我说,无论如何,要替他去一趟。” 我精神一振,每个人的家史都是一部近代史,这话果然不错,等回去后我也要问问我父母自家家史。 坐的是绿皮车,晃晃悠悠十几个小时终于到了小城,季然拉着我直奔会场,会场已经布置好,满屋子坐着的都是鸡皮华发的老人,大多由年轻人陪同着,墙上贴着保育会当年的校歌,转眼就是半个多世纪啊,当年稚嫩声音唱校歌的幼童们都已经老的不成样子,我唏嘘不已。 突然间,人群骚动起来:“景妈妈来了!和蒋先生一起来的!” 我好奇地朝门口张望,一男一女正由轮椅推着进门来,他们的年龄明显比其他人要大,但我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年轻时绝对是一对俊男靓女。 季然悄声对我说:“这是当年保育院的女老师景明琛,男的叫蒋固北,是景老师的……未婚夫?呃,这么说似乎也不对,他们俩悔过婚。” 悔婚?在半个多世纪前的旧中国,这可是一件大事! 二、 1938年初,蒋固北和景明琛在一场舞会上相识,他二十二岁,是富贾家庭的大公子,她十七岁,是书香门第的小小姐。 那时候的舞会也是相亲会,太太们领着自己的女儿,一双眼睛盯牢满场的青年才俊,心里算盘珠子拨的当啷响,盘算着对方的身价前程和自家女儿的匹配程度……景家有三个女儿,老大老二已经出嫁,景太太拉着景明琛满场转,满心想为小女儿找个乘龙快婿。 景明琛满心不乐意,她是被母亲从红十字会强拉来的,她闲暇时在红十字会做义工,今天从前线下来一批待疗养的伤兵,所有人都忙的很,她却被拉来参加什么上流社会劳什子的舞会! 她身上还带着来苏水味儿呢! 母亲终于找到了目标,拉着景明琛走过去,亲昵地同对方打招呼:“蒋太太,你也带着公子来啦。” 蒋太太的公子当然就是蒋固北了,蒋固北很高,肩膀宽宽的穿着西装,景明琛矮他二十公分,整个人落在他的阴影里,仰头看他,看不清脸,只觉得很有压迫感。 第一眼景明琛就不太喜欢蒋固北,少女时期的景明琛爱读诗歌和新小说,爱音乐,她理想中的男人是纤瘦文雅的,蒋固北不符合她的审美。 然而两家母亲已经对上眼,把两个人往一块搡:“我们两个聊聊天,固北你带明琛去跳舞吧。” 两个年轻人被生硬地捏在一起,跳舞的时候浑如两个木偶,景明琛于跳舞原本很擅长,但因为和舞伴的距离感而扭捏局促,蒋固北呢?景明琛一眼就看出来,他根本是不会跳舞的! 真稀奇,舞会交际的年头,哪还有不会跳舞的公子哥儿呢。 两个人沉默僵硬地跳着舞,景明琛低头谨慎看着脚下,生怕被蒋固北踩到,一曲终了,她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逃之夭夭。 舞会结束后,景明琛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这个人,却没有想到,两个月后的某天晚上,从红十字会回来,母亲把自己叫进了房里,满眼含笑,问:“囡囡,你还记得上次舞会那个蒋公子吧,嫁到蒋家去做媳妇你说好不好?” 景明琛吓了一跳,她和蒋固北只见过一面,连他的脸都不太记得,怎么做夫妻? 母亲失了笑脸,严厉地说:“反对也没用,你爸爸已经和蒋先生说好了,再过两个月就订婚。” 景明琛有些绝望,这是1938年了,喊了多年的西化,婚姻却依旧要被包办,虽然她早有这个准备——景家这种名门望族,婚姻自然有多方考量,不可能只凭她个人喜好,但这一天来的未免太快了。 她默然不语想心事,母亲以为她想明白了,絮絮叨叨跟她讲蒋家的家世,蒋家好啊,往上数也算是皇商,虽然不是书香门第,但蒋固北是蒋家独子,本人又极有能力,他才二十二岁,但已经在父亲的公司里独当一面,前途不可限量…… 哦,原来是个商人,景明琛木然地想。 带着心事,做事时也心不在焉的,在给一个伤兵换药时景明琛忍不住走了神,发了半天的楞,直到对方喊她:“景小姐。” 她回过神来,抱歉地对对方笑一笑,对方姓梁,是个年轻军官,他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只待完全利落后就要重回战场。 “这次再回战场就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好运啦。”他感叹,“整个连就剩下我自己了。” 景明琛安慰他:“别胡思乱想。” 小梁军官摇摇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军人死在战场没什么后悔的,只是我有件事情放不下,我有个儿子跟他妈在河南老家,出来打仗几年没回去啦,老婆和我关系不好,也不肯写信给我,都不知道儿子如今长什么模样了。” 景明琛好奇:“你和老婆关系不好?” 怎么会呢,小梁军官眉目俊美,带一点文气,像个儒将,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他?小梁军官苦笑:“当初是父母包办,婚前没见过面,结了婚后两个人都别扭,早知道不该娶她,婚姻这回事,还是要两情相悦才好。” 景明琛心里一震。 优秀如小梁军官,尚且受包办婚姻之苦,何况自己呢?眼前就是个火坑,自己真的要乖乖跳进去吗? 三、 不由得她多想,三月份各种事情接踵而来,月初,战时儿童保育会在汉口成立,战争难童们被收留起来,保育会承担教育之责,向社会招聘老师,景明琛一向热心这些事情,自然毫不犹豫地去报了名。 她没有想到,自己第二次见到蒋固北,竟然就是在保育学校。 在学校,景明琛教的是音乐和舞蹈,蒋固北来的时候,她正在教孩子们唱歌,坐在钢琴前,音符和旋律从指间流泻,景明琛微微闭着眼睛,听着钢琴声和孩子们清澈稚嫩的歌声,那天微风轻轻阳光暖暖,熏的她几乎要沉沉入睡,一曲结束,门外突然传来鼓掌声,景明琛睁开眼睛回头看,站在窗边鼓掌的是陈主任,而站在他身边的人,不正是她的未婚夫蒋固北?她对他的身高记忆犹新。 陈主任给景明琛介绍:“这是我的朋友,蒋固北。” 咦,原来陈老师并不知道自己和蒋固北的消息,蒋固北微微一笑:“你好。” 他装不认识自己,景明琛也就配合演戏:”你好。“ 他们伸出手来握了一下对方的手,蒋固北的手很干燥,有些粗粝,阳光下景明琛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毫无疑问,他是英俊的,眉目深刻,眉毛浓黑,只可惜并不是她所喜欢的。 陈主任告辞:“我有点事先离开下,麻烦景小姐帮我带固北在学校转转,固北是大富豪,说不定会捐点钱给学校呢,哈哈。” 景明琛已经订婚的事情并没有告诉给同事们,显然,陈主任当她是单身,有意撮合她和蒋固北。 景明琛的心里突然一动。 这说明,陈主任也并不知道蒋固北订婚的事情啊,他们是朋友,蒋固北却没有告诉他,莫非,他和自己一样,也对这段包办婚姻羞于启齿? 两个人一前一后保持着距离在学校草坪上走,景明琛自顾自在心里打着小算盘,如果蒋固北也对这桩婚姻不满,那自己是否可以考虑拉拢他悔婚? 突然间,蒋固北开口了,他问:“景小姐在学校是教音乐和舞蹈吗?” 他的口气里对音乐和舞蹈似乎带一点轻慢态度,景明琛敏感地觉察到了这一点,回答的口气不由得有点生硬:“怎么?蒋先生看不起音乐和舞蹈?” 蒋固北淡淡一笑:“没什么,作为有意向的资助人,只是想了解下学校的教学情况,毕竟国难当头经济紧张,每分钱都要花在该花的地方……我想问,学校除了音乐和舞蹈,还有开设其他有用的课程吗?” 显然,他认为音乐和舞蹈是无用的东西,景明琛彻底生起气来,她生硬地开口:“蒋先生是做生意的,当然觉得音乐舞蹈没什么作用,若要蒋先生觉得有用,恐怕只能把学校的课本统统改成生意经,只可惜本校教书是为育人,而不是为了培养一群唯利是图的小商人。” 蒋固北眉毛一挑:“哦?听上去景小姐似乎看不起商人,但是如今政府实业救国的口号可是喊的很响哪。” 景明琛哑口无言,半天,她烦躁地挥挥手:“蒋先生,我们两个这样讨厌彼此针锋相对,为什么要订婚?” 蒋固北一愣,景明琛也愣住了,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就这样轻易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话既开口,断无转圜余地,她反而兴奋起来:“我说真的,蒋先生,我喜欢的是风花雪月,你爱的是脚踏实地,我们不是一类人,也不是彼此需要的人,大家都是新青年,为什么偏偏要受家庭束缚?不如趁早收手。” 蒋固北淡定下来:“你要悔婚?” 景明琛懊恼地踢飞脚下的石子:“如果我有发言权就好了。” 她转过头看着蒋固北,神采奕奕的:“可是你不一样啊。” 蒋固北无语:“你知不知道,女孩子如果被退婚影响有多坏?你以后找婆家都会受到影响。” 景明琛耸肩:“无所谓啊,反正我也并不想跟谁结婚,一辈子独身也挺好。” 半天,蒋固北问:“你不是因为心里有别人?” 景明琛点点头,蒋固北若有所思:“哦,我知道了。” 几天后,一个消息震惊了汉口——景家的三小姐竟然被蒋家大公子退婚了! 石破天惊,众人对此议论纷纷,景太太坐在景明琛床前破口大骂了蒋固北整整两个小时,一边摩挲着景明琛颤抖的肩膀,轻声安慰把脸埋在枕头里“痛哭”的景明琛:“囡囡别伤心,妈妈明天给你找个更好的女婿。” 母亲离开后,景明琛擦了擦笑出来的泪花,把枕头丢到一边。 五、 因为被悔婚这件事,景家父母对景明琛内疚不已,也多了些迁就,甚至不再对她掺和红十字会和保育会的事发表意见,景明琛的四月过的很快活,人间四月天啊,此刻汉口还是太平的,花香草绿正少年,景明琛每天在学校里教孩子们唱歌跳舞,周末就去红十字会,日子过的充实而欢愉。 月底,小梁军官重返战场,临走前景明琛送他,他念念不忘在河南老家的儿子:“真希望能见他一面啊,听说打到河南了,不知道我苦命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小梁军官走后景明琛去参加了一场舞会,不是独个儿赴会,而是带着保育院的孩子们,简单来讲,她是带着孩子们去跟名流们伸手讨钱的。 仗在打,政府没有太多的拨款给保育院,下层百姓自己犹在挨饿,保育院只能向商贾名流们求助。 这次舞会的东道主是景明琛的手帕旧交,刚刚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宋家千金,景明琛提出这个要求后,她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舞会那天,景明琛和孩子们全体穿圣洁白衣,目的在于唤起嘉宾们的悲悯之心,景明琛为他们排练了小合唱《长城谣》。衣香鬓影纸醉金迷的上流舞会上,突然杀出一群五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的孩子,穿着白衣,在钢琴伴奏下合唱国仇家恨,孩子们的声音是多么稚嫩而又多么清澈啊,在场的阔太太和娇小姐们纷纷被感动,摘下首饰塞进放在钢琴上的捐款箱里。 景明琛弹奏着钢琴,对每一个来捐款的人说谢谢。 突然,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住了她,她抬起头,是蒋固北,这场舞会他竟然也在,他把一沓钱放进捐款箱里,看到景明琛抬眼看她,微微一笑,说:“弹得不错。” 景明琛突然想到了那天他的音乐无用论,忍不住跟他抬杠:“你看,音乐不是完全没用的。” 她瞟了一眼捐款箱,满脸得色,蒋固北愣了一愣,旋即扑哧一笑:“是是是,音乐是有用的,至少会让我这样的冤大头乖乖掏钱。” 他这么一说,景明琛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脸红了一红,没用再辩驳,片刻后她轻声说:“悔婚那件事,谢谢你啦。” 蒋固北挑眉:“不用谢。” 景明琛想了一想,说:“委屈你了。” 蒋固北也笑了,笑的如沐春风,景明琛发现,他笑起来其实蛮好看,他说:“不委屈,只是我很好奇,我真的有那么差劲,能让你甘冒下半生名誉被损的危险来拒绝?“ 景明琛摇摇头,安慰他:”你是很好很好的,只是我现在不想当人家的少奶奶。“ 蒋固北若有所思,半天,他意味深长地冲着景明琛笑一笑,转身走开。 这次筹款很成功,保育院上上下下都很高兴。 然而高兴没多久,北方又传来噩耗,徐州沦陷,日军沿陇海线向西,如此一来,郑州告急,连武汉也将受到威胁,而小梁军官终于还是步同袍们后尘,牺牲在了战场上。 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景明琛,他说,小梁军官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我那还在河南老家的儿子……” 想起小梁军官微笑的俊美脸庞,景明琛心如刀绞。 她辗转反侧,梦里都是小梁军官怅然的脸,转眼又是血肉横飞的场面,惊得她翻身坐起,满头大汗,她决定,要去郑州,把小梁军官的儿子接到汉口来。 母亲又是骂又是劝,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三十岁生你,九死一生的,不是为了让你跑去为别人家孩子九死一生的,你没见过樱花国人,不知道他们有多坏……”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她亦对父母有所愧疚,可是生在这个特殊的时代,胸臆之间有一股气,催促着她去做一些注定不能两全的事。 六、 没有想到,最终帮了她的竟然是蒋固北。 悔婚事件后,蒋家与景家的关系一度很僵,但很快,因为景明琛大哥在蒋家商行谋事的关系,蒋固北成了大哥的朋友。 饭桌上又说起这件事,母亲斩钉截铁:“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大哥突然开口:“其实要我说也不是不行,小妹这么犟,心里老挂住这件事,妈你现在不让她去,说不准哪天她自己偷跑去了,郑州如今还没有沦陷,城里是安全的,与其让小妹哪天犯了性子不管不顾地独自偷溜去,还不如趁现在安全着尽早把事办了。正好,我们商行的郑州分公司最近有点事要我过去处理下,我可以带着小妹。” 他说的有理有据,景家父母便有点动摇。 最终,景明琛还是跟着大哥坐上了去郑州的火车,只是她没有想到,车上蒋固北竟然也在。 景明琛惊讶了一下,转念一想,他是商行的少东家,去分公司处理事情再正常不过了。 蒋固北对她点一点头:“你好。” 两个人没有再说什么话,蒋固北看自己的《货币论》,景明琛读自己的新文学,包厢里暖烘烘的,有两个男人在身边,景明琛觉得很安心,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大哥的外套,大哥不在包厢,蒋固北见她醒来,撩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没头没脑地问:”听你大哥说,你去郑州,是为了接一个年轻军官的孩子?“ 景明琛点点头:”是,我曾经在红十字会照顾他,他不久前在战场上牺牲了,临死前还挂念着老家的孩子。“ 蒋固北顿了一顿,问:”那军官很英俊吧。“ 景明琛想了想,老实承认:”是的,很英俊。“ 蒋固北哦一声:”比我如何呢?“ 景明琛仔细看他的脸,蒋固北是英俊的,但他的英俊与小梁军官不同,小梁军官是有些女相的秀美鹅蛋脸,眉眼温和十分亲切,而蒋固北是棱角分明的眉目带些冷冽的。 见她不做声,蒋固北说:”这次你去郑州,事情闹的蛮大,我听到有人背地里说,你是为了那个军官。“ 话说到这儿意思已经非常分明,景明琛有些怒,但还是抑制住火气,一字一句地说:”对,我是为了那个军官,一个军人离开家乡,在前线为保卫全中国的孩子而流血打仗,可是他的孩子却在快要沦陷的故乡,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孩子了,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对我说,真想看看现在孩子长什么模样。他还对我说,不知道这次上战场还有没有好运气,他明知自己可能会死,但还是义无反顾。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我为他的孩子奔走一趟吗?“ 包厢门突然被打开,大哥走了进来,蒋固北和景明琛都没有再说话。 到了郑州,景明琛按照地址去了小梁军官的家。 她见到了小梁军官的儿子,过了很久梁夫人才出来,她瘦的伶仃,穿的衣服看得出来很旧,但浆洗的很干净,一脸的傲气,还化了淡妆。 哦,原来她刚才在里面是在化妆,景明琛懵懵懂懂地想。 梁夫人看她的眼神很刻薄,听了她的来意,断然拒绝:”我不同意。“ 她把孩子拉过去,紧紧抱在怀里:”梁亭月是个王八蛋,害我一生,现在他人死了还要带走我的儿子,我不同意。“ 景明琛上前一步劝说她:”嫂子……“ 她没有想到,梁夫人竟然一把朝她的脸抓过来,她吃了一惊,往后倒退两步,落入个宽厚的怀里,回头一看,是满面寒霜的蒋固北。 蒋固北一手攥住景明琛的手臂将她护在身后,沉声对梁夫人说:”梁夫人,我未婚妻是汉口保育院的老师,为挽救军人遗孤九死一生跑到北方来,她不是为了夺走您的孩子,请您不要对她有敌意。“ 梁夫人愣了一愣,旋即落下泪来,蒋固北叹一口气,拍拍景明琛的肩膀:”你先出去,我同她讲一下。“ 景明琛看他一眼,点点头走了出去。 她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绕了好多圈,偶尔透过窗子的缝隙去看屋子里,不知道蒋固北在对梁夫人说什么,突然间梁夫人扑到他怀里开始哭,景明琛心想,其实蒋固北是个很招女人喜欢的男人吧,如果不是生不逢时,或许她也会喜欢他……嗨,想什么呢,人家又不待见自己,景明琛轻轻拍一下自己的脑门。 门开了,梁夫人牵着儿子的手走出来,她定定地望着景明琛,半天落下泪来,把孩子的手塞到景明琛手里,转身就走:”孩子就拜托你们了。“ 她关上了门。 回汉口的火车上,景明琛忍不住问蒋固北:”你跟她说了什么,她竟然答应了?“ 蒋固北问:”你知道她为什么对你那么大敌意吗?“ 景明琛懵懂摇头,蒋固北轻轻一笑,满脸的无奈:”你啊,说你什么好,人家把你当情敌了。“ 难怪!难怪蒋固北开口就说自己是他未婚妻,难怪梁夫人听了这话脸色都变了。 蒋固北继续说下去:”梁夫人和先生是媒妁之言,梁夫人很爱梁先生,但总觉得梁先生对自己无意,她觉得梁先生去打仗也是为了躲避自己,这个想法像根刺扎在她心里好多年,结果他死后,一个漂亮姑娘自称故人来跟她要孩子,你让人家怎么想?“ 原来如此,景明琛还是好奇:”你到底怎么跟她说的?“ 蒋固北幽幽叹了一口气:”我问她,你对他的爱,难道有因为没有得到回应而减少或变的不再高贵吗?“ 什么意思?景明琛一头雾水。 七、 小梁军官的儿子叫梁从文——就是季然的大爷爷了。 梁从文来到汉口的那年六岁,他很快就适应了保育院的生活,他和景明琛最亲,和其他孩子一起喊他景妈妈,对于接他回汉口,给他好吃巧克力的蒋叔叔他也印象深刻,总是眨着大眼睛问景明琛:”蒋叔叔呢?“ 景明琛能怎么回答他?蒋叔叔不是学校的人?她只好说:”蒋叔叔太忙啦,有空他就会来看你的。“ 蒋叔叔确实很忙,从郑州回来他又去了荆门。 保育院也很忙,战争眼看就要打到武汉来,保育院做出了向南迁移的决定,预计在大后方多地开设分部,景家打算到四川去投奔母亲家,景明琛与父母多次交涉,终于得到允许,景家先迁,景明琛随保育院带着孩子们迁。 从汉口去四川,先要坐轮船到宜昌,景明琛带着孩子们上了船,一路舟车劳顿,终于到了宜昌。 景明琛晕船,在船上吐的厉害,下船时她感觉自己像从垃圾桶里拎出来的一片菜叶子,嫌弃地嗅一嗅自己的手臂,景明琛心想,这真是我这辈子对狼狈的时候了。 然后她抬起头,看到了码头人群里的蒋固北。 蒋固北也看到了她,她大窘,扯扯皱缩如菜叶的衣角,准备出个微笑,刚想跟他打招呼,谁料到他却转过身去,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景明琛失望地放下刚抬起来的手臂,果然他还是讨厌自己的。 谁知道吃饭的时候又看到蒋固北,蒋固北是和陈主任一起出现的。 对啊,他们两个是朋友,景明琛模模糊糊地想。 他们在宜昌停留了几天稍作休整,同时等船来,谁知道中途船出了点问题,他们的船来不了了,陈主任急的焦头烂额,蒋固北突然开口:”我倒是有一艘船,但是是货运船,如果你们不嫌弃,可以借给你们。“ 哪还有什么好嫌弃的? 上了船,景明琛又吐的天昏地暗,小从文乖巧地待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蒋固北和他们同船,他来看了景明琛一眼,不由分说地搀起她:”船舱里味道太坏,去甲板试试吧。“ 景明琛浑身无力,任由他搀扶着上了甲板。 到甲板上,倚在蒋固北肩膀上呼吸了会儿新鲜空气,果然好多了,景明琛有气无力地对蒋固北说:”谢谢你。“ 蒋固北微笑:”不用谢,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免得再被人说是个只知道发国难财的奸商。“ 景明琛羞窘的瞬间耳根红透。 船行几日,终于到了目的地,这时大家都已疲累不堪,小从文还发起了烧,为防空袭,分会的选址很偏僻,一行人只能步行十几公里去学校,蒋固北笑一笑:”都用船把你们送来了,那就索性送佛送到西,做个侍卫护送你们到学校。“ 舟车劳顿,半空里还时不时地有狂轰滥炸,走路,躲炸弹,成年人都精疲力尽,更何况几岁十几岁的孩子?有的孩子已经打起了瞌睡,梦游般地一边走一边摔,景明琛着急地喊:”小朋友们互相牵着手不要走丢。“ 蒋固北皱眉头:”这样不行的。“ 他在行李里翻了翻,翻出一捆草绳,挨个绑住孩子们,景明琛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他轻描淡写:”没什么,商人嘛,比较狡诈。“ 说着话,他把绳子往景明琛腰上系,景明琛忙躲:”干什么?“ 蒋固北扑哧笑:”你看你,困的和他们也没什么区别,捆上你,怕你走丢啊。“ 景明琛的心猛地跳了一跳。 四川湿热,又是连日劳顿,蒋固北不顾仪表,只穿了件衬衫,被汗塌湿了一半,挽起袖子,手里牵着一根麻绳,平日精心打理的发型此刻也是乱糟糟的,景明琛却觉得,比起他衣冠楚楚的时刻,此刻的他更加英俊动人。 蒋固北就这样牵着一溜儿人一路步行到了深山里的分校,接应的人吓了一跳:”嚯,赶鸭子呢这是。“ 看清楚了景明琛腰间的绳子,接应人又是一笑:”原来不是赶鸭子,是接新娘呢,就差一朵大红花了。“ 八、 到达四川,安顿好后,蒋固北功成身退,去了重庆。 很快就到了中秋,无论这个世界多么不太平,中秋总还是要过,景明琛和同事们一起,按照当地土法子给孩子们包月饼,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开路到河边,吃着土月饼赏着天上和水里的两轮月。 景明琛拿着半个月饼独自坐在河边发呆,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没和家人在一起过中秋,如果没有战争,今天的自己会在哪里?或许已经嫁给了蒋固北? 突然背后有人喊她的名字,景明琛回过头,不可思议地揉揉眼睛,蒋固北? 蒋固北走到她身边坐下来:”怎么不去和孩子们一起玩?“ 景明琛舌头打结,半天才问:”你怎么来了?“ 蒋固北微笑着看她:”老陈不甘心,又想敲我一笔呢,这不,邀请我来这儿过中秋。“ 他看了看景明琛手里的月饼,直接从她手里拿过去:”正好,我还没吃月饼呢。“ 景明琛有点紧张,她在家时十指不沾阳春水,这是头次做东西,她想要抢回来,蒋固北却已经送进了口,他眉头微皱,半天,评价说:”这种月饼,给我吃就好了,还是不要荼毒孩子们了。“ 过完中秋,留下一笔钱,蒋固北就匆匆回了重庆。 后来,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学校一次,学生们都喊他蒋叔叔。 战争一天天耗下去,大后方的生活也日益艰难,师生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简朴,后来他们自己开地种菜,景明琛收起了过去的华服穿上土布衫,衣香鬓影的汉口生活似乎已经像上个世纪那么遥远。 蒋固北每次来看到她都会皱眉:”怎么每次见你感觉都比上次更丑了?“ 就这么着,一天一天地熬到了战争结束,熬到了保育院解散,从1938年到1946年,景明琛在四川小城做她的老师,没有结婚,蒋固北在重庆做他的实业家,也没有结婚。 1946年末,他们都回到了汉口。 1949年,有认识的朋友打算去港湾区或者去美国,景明琛没有走,蒋固北也没有走。 他们依旧都是单身。 九、 时间又过去几十年,我和季然在同学会上看到蒋固北和景明琛,他们俩依旧是单身。 正主不急旁观者急,唱完了校歌,在饭桌上,终于有当年的学生按捺不住性子,直接发问:”蒋叔叔,你到底什么时候娶我们景妈妈啊,我们等了半个世纪,等的都快要入土啦。“ 蒋固北的脸皱缩如核桃,但依旧可以看出年轻时的风度,他瞥一眼景明琛:”想娶,八十年前就想娶啦,可是你们景妈妈不同意啊。“ 学生们又起哄景明琛,景明琛嗔他一眼:”难道不是你讨厌我?宜昌那次,你在码头上待的好好的,见我转身就走。“ 蒋固北笑了:”难怪你这么多年一直和我抻着,原来还有这桩公案,你知不知道,你们之前,保育院有一条船被炸沉了,我听了这个消息悬心了好几天,生怕船上有你,在宜昌码头看到你的那瞬间,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这时候不转身走,还留下来被你耻笑啊?“ 原来如此。 如果当时看到了眼泪,何至于错过这七十多年啊。 蒋固北叹息:”没有让你感受到我对你的爱,是我的错,还好,还来得及补救。“ 这是保育会结束的第七十个年头,同学们都老了去了,同学会上来的人也越来越少,学生代表伤感地发言:”下一个同学会恐怕是办不起来啦,就让同学会在今年画上一个句号吧,在这个句号上,我们希望景妈妈可以和蒋叔叔在一起,圆了你们,也圆了我们的这半个多世纪的梦吧。“ 蒋固北转过头看着景明琛,半天,景明琛朝他伸出了手。 同学会的最后,学生们簇拥着蒋固北和景明琛拍了一张大合影,墙上挂着半个多世纪前的大合影,这半个多世纪里,有一大半的人已经死去了,余下的也多是老病加身,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人世间,难得一个欢喜大团圆,然而,有这样一个小团圆,也已是十分幸运。 ###篇五:漂洋过海去恋爱 《旧梦·寄余生》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 2012年大学毕业后,我成为了无业游民一只,而季然呢,他比我出息的多,考取了浸会大学商学院的硕士生。是以那一年里我频繁过海去恋爱,也因此认识了谢寄生。 季然精力无限,读书之外犹有余力去安老院做义工,我和他无数个约会的周末就消耗在沙田一家安老院里,而谢寄生,就是安老院的一名老人。 我喜欢谢寄生,活过大半生人人有故事,而谢寄生的故事尤为传奇,他曾是一名高级军官,在抗日战场上功勋卓著,1949年,他不去台湾不留内地,携家带眷来了港湾区,一待到如今。 他是1913年生人,我第一次看见他时,安老院正在为他的百岁诞辰庆贺。他是院里唯一一位百岁老人,看上去却比那些六七十岁的“年轻人”们精神矍铄,让人艳羡不已。 “不敢老啊。”谢寄生在众人簇拥里笑的爽朗,笑容里可窥见年少时的英姿勃勃。 但毕竟是百岁高龄迟暮的英雄,生日刚过没几天,谢寄生就病倒了。 我去安老院看他,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叱骂声,夹杂着摔摔打打的声音,骂的真叫一个难听,一口一个你这个老不死的家伙你怎么老是不死……我大惊失色,安老院竟然有这样恶劣的护工?正欲推门进去解救谢寄生,路过的季然一手攥住我胳膊将我拉回来:“别乱管闲事,里面的是谢老前妻。” 哈?谢寄生竟然是有前妻的? 就在我发愣的当口,门开了,一个老太太走了出来,真是个老太太呀,看上去总有70岁了(后来听说她已经89高龄时我着实被吓了一跳),怒气冲冲的一张脸,却能看出年轻时的好看,她双眉倒竖,对季然说:“人又没死,找我来干什么?” 话虽这么说,她却没有走,只是转身回了谢寄生的房间。 谢寄生这一病病了好久,我于是常常得见前谢夫人——她的名字叫常欢喜。 常欢喜是个怪人,快九十岁的老太太了,却时常显露出少女的娇嫩内心,有时候她在谢寄生的房间看电视,电视上三色在重播《义海豪情》,看半世纪后九姑娘与刘醒重逢,她能感伤地用袖口去擦泪,谢寄生看不惯她这副小女儿态,她递一块手绢:“擦擦吧,也不嫌袖口脏。” 常欢喜忙着掉眼泪,竟很难得地没有回呛谢寄生,她接过手绢拭一下眼角,感叹道:“有生之年,有一日都盼一日呀。” 她盼的是什么?我不解。 季然悄悄对我说,她盼的,是另外一个男人。 二、 1935年,谢寄生第一次见到常欢喜的时候,常欢喜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十二岁的常欢喜,白而瘦,一双精灵大眼睛很西化,不似关内人。她作女学生打扮,二蓝竹布上衣黑裙子,长长的白袜子包裹着少女没什么线条的小腿。卫士毕恭毕敬地拉开小轿车的门,先探出来的是常欢喜的小脑袋,半圆环的发卡上有一只翩跹欲飞的银蝴蝶,蝴蝶翅膀在阳光下颤了一颤,然后这小脑袋微微一转,谢寄生看见了少女的如花笑颜。 常欢喜是和她妈妈一起来的,此前他们一直在老家,年前常旅长回了一次老家,如今常夫人怀孕六个月,常旅长想亲眼看孩子出生,于是把母女俩接到了任上。 那一年谢寄生也不过二十二岁,挺年轻,在常旅长的手底下做一个不大的小头目,常常出入常公馆,因此见了常欢喜不少面。 他们第一次说话,是在常欢喜来的第二个月,谢寄生为送消息去到常家,路过花园,常欢喜正在凉亭里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东西,她的书写姿势不甚好,整个人几乎要趴在石桌上,肩窝拱起,头缩的低低,竖起来的毛笔杆都要比头高了,谢寄生忍不住提醒她:“小姐,坐直了写字,这样容易毁眼睛。” 常欢喜吓了一跳,坐直了身体找声音来源,她的眼睛已经有些坏,看东西茫茫然的聚不起焦点,只冲着远处那英挺而模糊的身影微微笑了一笑,点一点头。 后来,谢寄生老是懊悔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跟个长辈似的,一辈子的基调或许就是从那时候奠定起来的。 更多的时候,常欢喜是健康活泼的,踢毽子捉蝴蝶,若能一辈子这样下去真是不错。可惜的是她偏生在乱世,距离孩子出世只剩下一个月的时候,常旅长出事了,他乘坐的汽车给人安了炸弹,炸了个血肉模糊,抬回公馆就咽了气。 常夫人的肚子一瞬间成了万众关注的焦点。 倘若她生下个男孩,那么常家有后,倘若生下个女孩,死去的常旅长就成了绝户,欺绝户的年代,若常夫人真的生下个女孩,常旅长攒下的这偌大份家当顷刻之间就会被瓜分干净,常夫人和常欢喜的下场可想而知。 多么荒诞,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脆弱的像只蚂蚁,一捏就死,却决定着两个大活人的命运,而这不过是那年代无数的荒诞剧情之一。 卫兵们前前后后将常公馆围的铁桶似,虎视眈眈的,只等着劫富济贫的那一瞬,而谢寄生,恰巧被分配去看守大门,盘查进出人口。 幸运的是,瓜熟蒂落后,竟是一对龙凤胎,常家危机终于暂时得解。 那之后,常夫人带着儿女们和千辛万苦保住的家产回了老家,而谢寄生也很快去了别处当兵。 再重逢,已是十年后。 十年里,谢寄生去读了陆军大学,在抗日战争里初建功勋,1941年再重逢时,他已经高升到副军长的位置。 故事重启的地点是重庆,1941年,谢寄生去重庆述职,车开在路上,竟遭遇了一场游行。他摇下车窗看情形,一张报纸就趁机塞了进来,伴随着女孩子甜美的声音“全民抗战,不要内战,先生麻烦支持下吧”。 谢寄生瞥了一眼,是一份《新华日报》,上头触目惊心几行大字“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他吃了一惊,抬眼看塞报纸那人,看见那脸的瞬间目光不由怔忡。 是她,竟然是她。 十年未见,他却一眼就认出眼前人是故人,就在他发愣的当口,一个警察冲上来一把将常欢喜推搡在地。 放眼望去,警察冲散了游行的人群,报纸满天乱飞,街上乱作一团。 三、 谢寄生在监狱里找到常欢喜的时候,她跟许多人关在一起,整个人狼狈的不行,被警察推倒在地的时候她跌进了水坑,衣服上皱巴巴的,全是泥点子。 谢寄生望着她,一语不发,狱卒识相地打开牢门把常欢喜拉出来,毕恭毕敬地对谢寄生敬了个礼。 常欢喜一头雾水地跟在谢寄生身后出了监狱,直到走出监狱,谢寄生终于回过头来对她笑了一笑:“小姐,你好。我是谢寄生,当年常旅长手下的兵。” 常欢喜歪了一下脑袋,显然她没想起来谢寄生是何许人也,嘴上却仍旧礼貌地回应:“谢先生,你好。” 谢寄生内心有些沮丧,他自我安慰,没关系的,常欢喜十二岁的时候视力就已经那样坏,多半她当年就没记住自己的脸容。 重获自由的常欢喜向谢寄生鞠了个躬:“多谢您的搭救之恩,大恩无以为报。” 谢寄生只是微笑着看她,并不说话。常欢喜有些羞赧和尴尬,沉默了片刻,她试探着问谢寄生:“我可以走了吗?” 谢寄生点点头:“当然。” 常欢喜像是终于舒了一口气,她朝他又鞠了一躬,转身提起轻巧步履就要走,却又被谢寄生喊住,回过头,那英俊的军官望着她,嘴里叮嘱:“小姐,政治这种事情复杂的很,非一般百姓尤其是女孩子该参与,还请你珍重自身。” 这话在常欢喜听来可就不那么好听了,就差直接说“女孩子不好好相夫教子走上街头散发传单不守妇道成何体统”。但她刚刚蒙他救命大恩,只得忍住反驳,轻轻嗯了一声。 谢寄生再次见到常欢喜,是在他重庆下榻之处,卫兵突然通报说,有位常小姐求见。 这次出现在谢寄生面前的常欢喜是扭捏的,她捏着一只小饼干,吭哧了半天才终于说出她的最终目的,她是来求谢寄生帮忙的,舅舅因为参与政治活动而被当局逮捕,她希望谢寄生能看在父亲的份儿上,出手搭救。 谢寄生含笑望着她,话里有些怅然:“我原以为,常小姐是来对我道谢的。” 常欢喜窘迫的红了面皮,可不是么,救命之恩,原本该备好礼物上门言谢的,而她呢,一恩未报,又厚着脸皮上门来祈求施恩! 谢寄生扑哧笑了:“说起来,常小姐,你欠我的,可不止一次救命之恩。你还记得吗,那年常旅长在任上去世,夫人当时怀着孩子,整个常公馆上下都盯着夫人的肚子,只等宣告那是个女孩,顷刻就要瓜分常家的家产。那时公馆被围的水泄不通,我就是站在大门守岗的小兵……” 常欢喜想起来了。 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件事呀,那段时间常公馆阴云罩顶,母亲搂着她和从老家带来的老妈子李嫂小声商议对策,最终两个女人决定要赌一把,学习赵飞燕姐妹,干一件瞒天过海的大事情。李嫂借着每日出去买菜的机会,偷偷向一户贫家买了一个不足月出生的男婴,算准了常夫人生产的日期,将男婴藏在菜篮子里偷运进常公馆来。 这件事情实在太过冒险,稍有差池就要命丧黄泉,为降低守卫们的戒心,暗度陈仓那天,李嫂带了常欢喜一起出门去,回来的时候,篮子里已经装着那个小小男婴。李嫂牵着常欢喜的手走向大门,常欢喜的心害怕的简直要蹦出来,喉咙里弥漫着一片雾蒙蒙的血腥。 进门的时候,那看守大门的卫兵喊住了他们,常欢喜的心猛地一沉,完了,她绝望地想,这多事的卫兵要掀开篮子上的布瞧个究竟了,她和妈妈还有李嫂都要完了。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那卫兵没有查验,只是说了句小姐小心。 常欢喜忍不住抬头去看他,眼神与那卫兵相撞,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常欢喜了然了一切秘密——这卫兵知道篮子里有猫腻,但是他放过了孤儿寡母。他是个善心的人。 这些来,常欢喜时常感念这位好心的卫兵,却没有想到,那人原来就在眼前,前不久还又救了自己一命! 她睁大眼睛努力打量着谢寄生:“你黑了,人也比过去宽了。” 可不是,一转眼十年,他都三十岁了。谢寄生笑了起来,笑声爽朗,标标准准一个军人模样。 常欢喜小心翼翼旧话重提:“我舅舅……” 谢寄生严肃下来,他摇摇头:“常小姐,没那么容易。你舅舅的事情我略有听闻,他的嫌疑是间谍,这种罪名可是很难以洗清的。” 看着常欢喜黯淡下去的神色,他微微一笑:“况且,我也没有立场去救。我在长江边上驻防,此次来重庆不过是为述职,你舅舅和我全无半点关系,不过……”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不再说话,只是笑微微地看着常欢喜。 常欢喜被他玩味的眼神看的有些局促,她坐直了身体,问:“不过什么?” 谢寄生长叹一口气:“我今年三十岁了,也该娶妻生子了。” 四、 常欢喜在1942年初嫁给谢寄生。 最初,在重庆谢寄生的寓所里听到他的求婚,常欢喜不假思索地摔门而出,卫兵要追上去,谢寄生却阻止了他:“没关系,她还会再回来的。” 他说的没错,几天后她果然又来了。 她能有什么法子呢,舅舅被指控是共党间谍,而她不过是一个初出校门的女学生,父亲旧部早已四散天涯,她所认识的有权势的人,唯有一个谢寄生。 谢寄生像是候她已久,厨房很快端上奶味浓重的咖啡和小甜饼,常欢喜皱了皱眉头,谢寄生老是把她当个小孩子。 然而他却好意思对这个他当做小孩子的人提出求婚! 谢寄生功勋在身,很快就设法周旋将常欢喜的舅舅营救了出来。 而在舅舅出狱的前一天,谢寄生就带着常欢喜上了路,返回自己的驻地,一座长江边上的军事重镇郴江。 火车鸣笛,常欢喜回头望重庆,眼睛里满满都是哀戚的眷恋,谢寄生笑着问:“那么喜欢重庆?当初你们怎么来的重庆?” 常欢喜干巴巴地回一句“妈妈娘家是重庆”就不再说话,谢寄生知道她心中有怨气,沉默了很久才又问:“为你舅舅做那么大牺牲,不后悔?” 常欢喜凶巴巴地瞪他一眼:“我爹死后一直是舅舅在照顾我们,如果不是舅舅,我们一家早死了!” 谢寄生打断她的话:“这话不对吧,救你全家命的,难道不是我?如果当初我不放你们一马,你们早就死在哗变里了。” 他又来了,常欢喜顶厌恶他这一点,挟恩图报,毫无君子气度:“谢军长,你就非得这样,一遍遍提醒我,我嫁给你是为还债?” 谢寄生问她:“你很不情愿嫁我喽?” 常欢喜气愤极了:“突然之间被以舅舅性命为要挟嫁给一个老男人,谁乐意!” 老男人?谢寄生笑了,可不是么,常欢喜双十年华初出校门,在她看来,任何过了二十岁的人都已经是残年老朽,谢寄生换了个舒服的坐姿,问她:“那你说说,年轻人的恋爱婚姻都是什么样的。” 常欢喜陷入无限的遐想之中:“应该是人群里惊鸿一瞥,从此心心念念,从说第一句话到第一次牵手,中间隔着一个夏天。一起看电影,一起去舞会,志同道合心心相映,从恋爱到结婚,至少要三五年。” 谢寄生噗嗤笑出声来:“大小姐,我还要保家卫国,可没闲工夫学这些年轻男学生们风花雪月。” 五、 到了郴江后,常欢喜方知道,谢寄生说的不是戏言。 他果然忙的要命,总有处理不完的公务,常欢喜一天里难得见他几回,有时候甚至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他人影。 郴江是长江边军事要塞,因有驻军,全城军管,气氛肃然,进出人口都要接受严格盘查,以防间谍混入。谢寄生的司令部建在沿江,偏僻的很,距离城里尤有一段距离,而郴江城唯一的一座电影院就在城里,放的电影总比外面要晚一些时日。 常欢喜感觉自己像是笼中鸟,她看张爱玲的小说《茉莉香片》,里面形容冯碧落,说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常欢喜便觉得心有戚戚焉。 毫无疑问,谢寄生给她的生活是富足的,一应吃穿都挑最好的给她,特地从重庆聘请来厨子,三不五时地托人从上海重庆捎来最时兴样式的衣帽首饰,每次他从外地回来,都不忘带当地出产的小玩意儿给她做礼物。 可是有什么意思呢,常欢喜想起久远的小时候,父亲在外地任上时也是这样。谢寄生这个丈夫做的好似一个父亲,无聊透顶。 谢寄生把忙碌放在面上,常欢喜把抑郁藏在心里他们的日子也就这么过。 两个人之间的冲突第一次爆发是在1944年谢寄生再次回重庆述职时,这一次常欢喜陪同他回去,妈妈悄悄告诉常欢喜,失踪两年的舅舅有音讯了,他竟偷偷去了延安! 这件事不知怎的被谢寄生知道了。晚上睡觉前,谢寄生提起来,不无警告意味地对常欢喜说:“你那个舅舅,最好不要再和他有联系。” 常欢喜的心里正烦乱不堪,忍不住回嘴顶撞:“他是我舅舅,你要逼我六亲不认?” 谢寄生冷笑:“你也知道他是你舅舅,既是你舅舅,就是我的舅舅,舅舅是共党,这话说出去可不好听,叫人知道了更是不好办。” 常欢喜了然:“原来你是担心你仕途,没关系,血浓于水不可断绝,但你可以不要舅舅的外甥女。 话一出口再难收回,常欢喜心里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埋下了要和谢寄生离婚的种子。 而这颗种子破土发芽,是在遇到冯春生之时。 冯春生,多好的名字,春天来临,万物生长,1944年冬天,冯春生作为谢寄生的新副官来到郴江城,他那么年轻而又文质彬彬,军装穿在他身上也不显得肃杀冷硬,他对着常欢喜微微一笑,问候道夫人好,常欢喜便觉漫天漫地都开出花儿来。 六、 1945年秋天到1946年春天间,是常欢喜年轻时候离难得的短暂太平。 谢寄生却依旧很忙,他比过去更频繁地出入重庆,冯春生似乎并不太受他倚重,总是不随行。 冯春生和其他丘八不一样,他文质彬彬的,爱看书报,爱看电影,有时常欢喜去电影院看电影会碰见他,他们隔一排坐着,冯春生礼貌地冲常欢喜点点头。 冯春生还会拉小提琴,天气晴好的日子里,他站在院子里拉小提琴,脱下军装,只着白衬衫,阳光下背影晕出柔和光晕,常欢喜在窗后托腮看,仿佛又坠回到遥远的少女时代。 冯春生是从奥地利留学回来的,奥地利,维也纳,好地方啊,常欢喜不由得忆起当年,当年如果没有为舅舅嫁给谢寄生,她应当也是要去国外留学的,奥地利是她的首选,她这辈子最爱觥筹交错风花雪月,谁知道天不遂人愿,大好光阴全虚掷于这一江东流水里。 那一次,常欢喜和冯春生又在电影院里遇见,常欢喜清楚地记得,那天电影院上映的,是欧阳飞莺和严肃的《莺飞人间》,讲述的是歌唱家与音乐家之间的爱情故事。 一出电影院就下了雨,常欢喜是独自来城里,雨伞也并没有带,她在屋檐下发愁,晚出来的冯春生走上来问:“常小姐,要一起回去吗?” 他喊她常小姐而不是夫人,常欢喜的心有些鼓噪,她问:“你带伞了吗?” 冯春生笑一笑,牙齿雪白:“没有,但是我是骑自行车来的,可以快快回去,淋得少一些。” 那天常欢喜坐在冯春生的自行车后座上回司令部,车矮腿长,她翘着脚,看雨水滴滴答答打在鞋面上,今天她穿的是一双绿缎面鞋,雨水打在上面,如同落在青青草地,天街小雨,江畔好风,像是回到十七岁的仲夏。 一算吓一跳,自己竟然已经二十四岁啦。 没有多少青春好耽误了,看着冯春生的背影,常欢喜想。 然而没等她把自己的小儿女心思付诸于行动,内战就来了。 谢寄生愈发忙碌了,他是打仗的一把好手,过去打樱花国人,现在打自己人,而被他打的自己人里,兴许还有她的舅舅! 常欢喜是越发地看谢寄生不顺眼了。 战争一天天地打下去,从守势变成攻势,共党风头日上,进到1948年里,常欢喜常常听闻哪一员国党大将又被共党策反了,她不免问起谢寄生:“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我听人家讲,天下八成是要易主的,最近有没有人策反你?” 她虽然早已抱定了离开谢寄生的打算,但夫妻多年,三回救命之恩,她仍旧是盼望他能平平安安的,她试探着问:“听说舅舅在那边混的蛮好,如果你有投诚打算……” 谢寄生打断她的话:“女孩子家家的,管这些闲事做什么?新上的电影不好看吗,新出的小说没有趣吗?” 他总是这样,像个父亲,又大男子主义。 常欢喜只好撇撇嘴,不再提起。 背地里,她却偷偷托妹妹给舅舅捎了一封信去,在信里恳求舅舅,若来日能取得胜利,看在自己与谢寄生夫妻一场的份儿上,盼望他能善待这个前外甥女婿。 七、 常欢喜与冯春生约好私奔是在1949年的2月,1月底,共党打下了平津,战线推至长江,谢寄生驻守的郴江城就此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各方势力虎视眈眈,都想一口吞下这块肥肉。 常欢喜原是不想在这种时候离开谢寄生的,冯春生却一再催促,说这是最好的时机,并且劝她说,常欢喜离开,或许对谢寄生来说更为安全。常欢喜这才勉强答应。 她和冯春生约好在电影院碰头。 打算黄鹤一去不复返的常欢喜,打扮一如往常,她什么都没有带,就像只是要出去看场电影似的。走出房间,经过小院,出乎意料的,谢寄生竟然在。 谢寄生独个儿坐在枇杷树下自斟自酌,风摇树影动,他的背影有些寂寥。常欢喜看着他,鼻腔无端有些发酸,距离他们第一次见面过去14年啦,谢寄生36岁了,她已经过了觉得人过二十便衰朽残年的少女时代,觉得36岁也还挺年轻,然而,多年征战,谢寄生的鬓边已经白发丛生,他血热少白头,白发本就比别人多。 她忍不住提醒他:“身体不好少喝酒。” 又看一看天色,明天多半要下雨:“这么凉的天也不多穿件衣裳,明天阴天,骨头又要痛。” 话匣子一开就难关上,想到从今一别再难相见,她的嘱托源源不绝:“我看药瓶里剩下的药对不上数,你是不是又偷偷背着我不吃药?我在垃圾桶里看到了蜜饯核,你不遵医嘱,不吃药还要吃甜,哪天把自己作死了就高兴了……” 谢寄生始终没有回头,他打断她的话,问:“今天放什么电影?” 常欢喜楞了一愣,幸好她早有准备,她回答:“白光和龚秋霞的《荡妇心》。” 话一出口,她就觉察到了不对。 《旧梦·寄余生》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八、 常欢喜在1949年的3月抵达港湾区,一个月后,谢寄生也来了。 常欢喜在报纸上看到消息,郴江城和平解放,南京亦被解放。 谢寄生是如何在多方监视之下将自己偷运到港湾区,又是如何在多方周旋之中放下一切脱身而出的?常欢喜懒得去想,像他这样的人,总有通天的手段。 1949年的港湾区,充满了各种旧时代的残兵游勇,他们都曾手握重权,现在却只剩下一箱箱的银钱,大家都以港湾区为中转站,梦想着去隐国,去美国,去花花世界。 1950年,曾经的上海皇帝杜月笙要去美国了,去之前,同孟小冬办了婚礼。 谢寄生也打算去美国,然而常欢喜却并不,她对谢寄生正式提出了离婚。 谈判在下午茶的桌子上进行,摆在常欢喜面前的仍旧是奶味浓重的咖啡和小甜饼,谢寄生轻轻开口:“你要想好,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没有钱,又没有营生,要如何生活下去?” 常欢喜却早已打算好:“我有出嫁时妈妈给的首饰嫁妆,典当一下,够开间小铺,不劳你操心生计。” 话已至此,她妾心如铁,谢寄生轻叹一口气,只好签字。 常欢喜真如自己打算的那样,典当首饰,开了一家点心铺,她心灵手巧,做家乡的点心,也学做西式点心,生意竟还不错。 谢寄生没有离开港湾区。 常欢喜的余生里似乎只剩下两件事情,打点生意,以及寻找冯春生。 那夜她约好与冯春生私奔,却还没出小院就被谢寄生扣住,很快地送来了港湾区。打那之后她再没见过冯春生,冯春生人去了哪里?他定是以为自己背信弃义了吧,兴许他在电影院里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她来,终于失望地一个人走了,他去了哪里?这天下这么乱。 常欢喜的店一个月里只开张二十几天,剩余日子里她各处地跑,去找冯春生。 她回过内地,一直到一年后内地起了政治运动,才不敢再去。 她又想,冯春生是个当兵的,兴许他跟着去了台湾。于是她又频繁地往台湾跑。 半个世纪过去了,她一直没找到冯春生。 九、 离婚后,常欢喜和谢寄生断交了整整三十年。 起初,谢寄生还常常会去常欢喜的点心铺里坐一坐,但后来常欢喜见到他来就关门,没奈何,谢寄生只好花点钱雇人去点心铺里坐,回来把常欢喜的情况向他报告一下。 直到但十年后,谢寄生年过花甲,一次突然病发被送进了医院。 他随身携带着一个小记事本,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常欢喜的名字和欢喜点心铺的电话,医院只得给常欢喜打了电话。 谢寄生和常欢喜在港湾区都是举目无亲,常欢喜只得无奈地来照料病人,嘴上当然说的不会好听啦,拖油瓶,老不死的,一句比一句难听。 两个人的关系就这样胶着着,一晃又是将近三十年。 三十年里,谢寄生数度病危,照顾他的都是常欢喜。 常欢喜常说,什么时候你真死了,我也就解脱了。 可是谁想的到呢,先去的,竟然是常欢喜。 2013年的冬天,常欢喜突然病重住院,这次,终于换谢寄生照料她。 但是说白了,一百岁的老人,又能照顾谁呢,无非是在床前陪着她,说说话儿罢了。 常欢喜的病来势汹汹,已经有些脑筋不清爽,大半时间在睡觉,睡醒了就啰里啰嗦地说些没头脑的话。 天气好的时候,医生允许两个老人出去晒晒太阳,并肩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常欢喜半梦半醒地又开始说胡话。 她说:“春生有没有可能是共产党?他来你身边的时机那么凑巧,说不定是来策反你的呢?谁知道教他遇到我,最后他没完成任务,又没和我私奔成,多半可能是不敢回去,所以自个儿出了国吧?要不然我怎么找不到他呢。” 谢寄生于是顺着她的话胡诌:“嗯,他跟我说过策反的话,跟我说那边会善待我,我才不信他的瞎话,把他骂了一顿。” 过了一会儿,常欢喜又说:“其实我一直想,会不会根本就是我自己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兴许他根本就没喜欢过我,要不然,我怎么老也找不见他呢?” 谢寄生低头看她,终于将大半生的担心和盘托出,常欢喜神情茫然双肩颤抖,九十岁的老太太,却惶惑如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一瞬间,谢寄生蓦地记起那一年,她和李嫂提着篮子跨过常公馆的大门,那时她的双肩也如风中枯叶般瑟瑟发抖。 谢寄生闭了闭眼睛,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说:“有件事情,我瞒了你大半生。冯春生早就死了,1949年,在你们私奔前,我亲手把他枪毙掉了。他不是抛弃你,他是喜欢你的,他死之前还在念叨你的名字。” 十、 常欢喜在2013年的冬天去世。 去世前,她留下遗嘱,不许谢寄生参加自己的葬礼。 常欢喜下葬后,从公墓出来,我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马路对面的谢寄生,他由两个社工搀扶着,穿一身肃穆的黑衣,小雨打头,他没有撑伞。 我问他:“冯春生不是你杀的,对吧?” 他没有否认,他告诉了我冯春生真正的结局,1949年,冯春生跟着去了台湾,50年代,在政治运动中站错了队,被关进了绿岛监狱,最后死在监狱里。 这些,都是谢寄生的旧部下告诉他的。 常欢喜与冯春生之间的情愫,谢寄生早就知道,那一年冯春生怂恿谢寄生与自己私奔,谢寄生也早就得到消息,他去找了冯春生,没想到这小子竟这样没胆,将龌龊心思和盘托出,他哪里是喜欢常欢喜,不过是看中她副军长夫人的身份,想着与她私奔,她定然会挟带大量金银细软,到时候,自己将她的钱一卷,好往国外逍遥快活去也。 西洋镜被戳破,他哪里还敢动歪心思?他连夜逃出了郴江城,根本就没有去赴电影院之约,常欢喜那夜就算到了电影院,等着她的,也无非是彻彻底底的失望罢了。 我问谢寄生:“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她呢?为什么蒙冤几十年,甘心做个坏人?” 谢寄生却答非所问,他反问我:“她去世的时候是怎么个形容?” 我老实回答她:“挺安详的,嘴角带着笑。” 谢寄生长叹一口气,眼睛里全是怅惘:“是呀,她坚定了对方也是爱她的,所以去世时嘴角都带着笑,小姑娘,你若爱着一个人呢,就想他是个好人。她爱着冯春生,便想要冯春生是个好人。” 可冯春生偏偏是个坏人,没关系,他爱着她,便送她一个好人冯春生。 ###篇六:南洋小岛之旅 《旧梦·寄余生》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楔子: 她的名字叫翠花。 故事才听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和我并肩坐着听故事的季然赶紧瞪我一眼扭我胳膊一把,冲着讲故事的人抱歉地一笑。 我摸着被扭痛的肉嗔怒地回瞪季然一眼,怎么能怪我,真的很好笑嘛!哪有故事里的女主角叫翠花的,土的像压路机驶过乡村路面扬起尘土漫天,女主角叫翠花,那男主角叫什么?要不要叫大牛哥二狗子?人家传奇故事里,哪个女主角的名字不是缱绻婉转,什么白流苏顾曼桢的。 况且这位叫翠花的姑娘,长得也不见得比白流苏顾曼桢丑啊。 我们眼前,就是这位翠花姑娘的雕像,雕像用整块汉白玉琢磨而成,高三米,伫立在这郁金香公园的主建筑楼前,时隔几十年,仍旧洁白无瑕如与这世界初见。这女孩子穿热带风情的纱笼,手臂上挎着竹篮,她的面孔实在漂亮,像中国人,眼梢婉转,但又比一般中国人轮廓分明,高鼻高眉。 我和季然旅游到这座热带海岛,这座郁金香公园被称为游客必来的景点,而这位翠花姑娘,是公园的守护神,当地人管她叫花神。 我抱着憧憬而来,哪料想得到,这花神的名字竟然叫翠花!真真是大煞风景。 面对我的嘲笑与失落,讲故事的人,也就是这公园的老园长,倒显得平静如水,他站起身来,探身去向花神的竹篮里摸索:“你觉得翠花这个名字很土是不是?但你仔细想想,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种花,多的是红的白的蓝的粉的,但绿色的花你能想到的有几种?翠花翠花,原意便是绿色的花,绿色的花是很稀少很珍贵的,只不过被后世曲解的,叫讹了,反而变成了似乎最俗气不过的东西……” 他把手从竹篮里拿出来,将拿出来的东西摊开在我和季然眼前。 原来这竹篮虽是石雕的,但里面的花却是新鲜的,每日由园长采摘放进去的。 花神翠花姑娘的竹篮里,放的是一朵绿色郁金香。 翠花翠花,指的便是,绿色的郁金香。 我和季然在2018年春天来到这东南域海岛,其时这是个各大旅游app上排的上号的旅游胜地。它符合现代人对于旅游景点的所有要求,旖旎的、翠浓红艳的热带风光,美味的、果肉丰厚而绝顶新鲜的香芒,纱笼艳丽载歌载舞的当地土人,当然,还有隐藏在这些故日风光后、绝对现代化的豪华厕所与住宿服务。 然而,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时间回溯到花神翠花所在的上世纪30年代,那时的东南域尚且被以“南洋”概称,自故事发生前几十年的清朝末年起,“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卖猪仔”成了潦倒中国人谋生求财的四大主要途径。到30年代,这个位于印尼群岛中的小岛,已被三四代的勤恳中国人耕耘成一个在中国国内享有盛名的富庶之地。 但中国人在此仍旧是二等公民,这岛屿为荷兰殖民政府所管辖。荷兰人与那时所有的白种人一样,对中国人充满了厌恶及畏惧,这岛的建设须得仰仗中国人,但他们并不希望中国人是有思想有文化的文明人,而只希望他们作为廉价劳动力存在。中国人在此岛饱受荷兰人歧视,在掌握着超过百分之八十财富的同时,享受着几乎为0的尊重,甚至连居住地都被圈定在一块特地区域内,人们称之为,chinatown,中国城。 1932年夏天的这场舞会,就是在中国城的王家举行。 一、 中国城王家在这岛上谁人能不知晓?在众多华商中,王家生意最广财势最佳,最最重要的是,王家还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娇小姐。王小姐人生的美又是独女,别无兄弟。这岛上人尽皆知,娶了王小姐就是娶了王家这硕大一份家业。 所以这场由王小姐做东道的舞会,客似云来衣香鬓影,这是一个交际求偶的绝佳场合,云集了岛上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青年才俊又吸引来了岛上所有略有姿色的待字少女。 当然,无一例外,舞会上全是中国人。 荷兰人瞧不起中国人,中国人瞧不起土人,这便是岛上人人习以为常的歧视链。 人人都冲着王小姐而来,所以当王小姐挽着一个年轻人的手臂从楼梯上款款走下时,自然集火了全场男士们的视线。 王小姐视若无睹地向所有人做介绍:“这位是金毓琉金先生。” 开始有窃窃私语流出,姓金?又是毓字辈,难不成这位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竟然和满清皇室有些牵扯? 王小姐牵着金毓琉的手款款走进舞池,音乐响起来,大厅里瞬间变成了音乐与舞蹈的靡靡世界。王小姐深受父亲宠爱,父亲专为她的舞厅安装了最时新的旋转霓虹灯球,灯光七彩地变换着,洒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的金毓琉身上,再嫉妒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陌生的年轻人真正是仪态优雅气质潇洒。百年前的中国是存在贵族这种东西的,而金毓琉通身的气派就在阐述什么叫贵族。三代的精心教养方能出一代贵族,与他比起来,这岛上祖父辈还不过是挖橡胶贩水果走卒的青年们,纵然西装革履,又跟贵族有什么关系来? 一曲结束,金毓琉俯身在王小姐耳边轻轻说一句话,转身便走出了跳舞厅,走到了外面的花园。 与万贯家财相称,王家也有一个美丽的大花园,这岛上华人富户家家有花园,奇异的是,王家的花园里竟有大片的郁金香。 岛上华人并不爱郁金香,倒不是觉得它不美,而是出于一种捍卫自尊的反击心,郁金香是荷兰人的花,既然荷兰人瞧不起咱们,咱们也便瞧不起它的花。 岛外人金毓琉没有这般抵触心,他倒是挺爱郁金香,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朝郁金香花圃走过去,突然间,一朵花回了头。 金毓琉被这朵回头的“花”晃了一眼,定睛一看,这花儿还有脸呢,轮廓深刻又温柔,五官明艳而清秀,还带着甜如花蕊蜜的笑容。 哦,原来是个女孩子,她穿着金黄色的纱笼蹲在花田里,阳光一照,仿佛一朵金色郁金香似的。 燠热沉闷的空气被这朵郁金香姑娘打破,金毓琉突然一时兴起,他长腿一撩,在旁边栏杆上坐下来:“你是王家的什么人?怎么没进去参加舞会?” 他满以为这姑娘是王家的亲戚,没想到她只是灿烂地一笑:“我哪有这福气,我是王家的花匠,主人请我来伺弄这些郁金香。” 咦,看她年纪这样小,竟然是个花匠,所擅长的还是照料郁金香这种番鬼佬的娇贵花,金毓琉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老实回答:“我叫翠花。” 于是1930年代的金毓琉和2018年的我一样,发出了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多俗气哪,在我老家,只有村姑才叫这种名字。” 姑娘刚想说些什么,突然间金毓琉眼尖地看到舞厅大门被推开,王小姐和一位年轻先生一起朝花圃这边走了过来,他忙跳下栏杆,一手捂住翠花的嘴巴,揽着她躲到伸到栏杆后的大树后面。 二、 翠花人足足比他矮一个头还要,被他揽在怀里,后脑勺只贴着他的心口,她仰起脸来不解地看着他,她有一双如溪边鹿的眼睛,澄澈,好奇,带着一点受惊的感觉,金毓琉不觉放松了一下紧捂着她嘴巴的手。 她的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郁金香气味。 王小姐和男伴走近了,谈话声也飘到偷听的人耳朵里,只听见那男伴声音刻薄:“什么贵胄之后啦,大清早亡了,多少王孙公子讨饭都没的吃呢,文蕙你可要擦亮眼睛,当心这落魄王孙就是冲你王家家产来的。” 王小姐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们走远了。 翠花挣脱开金毓琉的怀抱,像只兔子一样三两步跑远了。 金毓琉反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手掌上,似乎还残留着郁金香的香气。 他笑一笑,大步流星地走回了舞厅。 不多时,王小姐和那刻薄男伴也回来了。 金毓琉走到王小姐耳边轻语一句,王小姐拍拍手,示意乐队停止奏乐,整个舞厅顿时寂静无声,金毓琉牵着王小姐的手走上楼梯高处,环顾一圈楼下,气定神闲地开口:“受邀参加如此盛大的舞会,毓琉深感荣幸,俗语有云投桃报李,为答谢王小姐厚谊,来日金府落成之时,希望在场诸位都能赏光去参加金府的舞会。” 他轻轻报出金府地址,楼下一片哗然。 那地方不在中国城。 金毓琉是第一个,住到中国城外荷兰人地盘的中国人。 等他再走到花圃前时,那少女翠花已经久侯他多时,见他来,她蹦蹦跳跳而又小心翼翼地从花圃另一端穿过来,把一支什么东西塞到金毓琉手里。 金毓琉低头看,那是一支郁金香,很奇怪的,从未见过的绿色郁金香。 少女翠花指指那绿色郁金香又指指自己:“翠花,绿色的花,绿色的郁金香。” 金毓琉低头嗅一嗅绿色郁金香的味道,笑了。这郁金香想必她拿在手里侯他多时了,已经略有些枯萎,最外面一瓣蔫蔫的快要脱下来,他索性撕下往嘴里送:“不知道吃起来是不是也和闻起来一样香。” 翠花惊慌地打掉他的手,严肃地警告他:“有毒的。” 从一开始她就告诉了他,绿色郁金香,翠花,是有毒的。 三、 金毓琉在舞会上说的话,并不是一时意气的撒谎。 金府就在中国城外,虽不在荷兰人聚居区,但好歹是在中国城外,这已经打破了岛上近百年的规矩。那原本是一座荷兰殖民政府官员的府邸,金毓琉出钱把它买了下来大加改造,整个夏天,岛上华人里最热门的讨论就是,金毓琉会把府邸改造成什么模样。 他找到了王小姐,问她借花匠翠花:“我看你家的郁金香开的顶好,这岛上会伺弄郁金香的真真难找,荷兰人不屑为中国人做工,土人和华人又不懂。” 王小姐爽快地把翠花借给了他,她的脸上带着盈盈的笑,这岛上华人都不爱郁金香,除了她,他要在自己的府邸里种一大片郁金香,能是为着谁呢? 花匠翠花于是来到了金毓琉还从未向工匠以外的人揭开过面纱的府邸。 金府的规模可以说不亚于王府,有巍峨的主建筑,裙楼,棕榈搭建的下人房,高高的围墙,大大的花园,甚至还有一间马棚。 郁金香花圃就在右裙楼旁,金毓琉对翠花说:“我不爱那些金的红的,我只要绿色郁金香。” 翠花一口答应。 午后时光,金毓琉坐在栏杆上看翠花伺弄郁金香,阳光炽烈,他摘一片芭蕉叶挡住阳光,问翠花:“你怎么会懂得郁金香的?” 翠花的手顿了一顿,说:“我父亲是荷兰人。” 哦,原来如此。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土荷兰人。 一百年前,咱们中国人对外国的一切都挺畏惧,养出些崇洋媚外的血液,直流传到如今,但那时岛上的人无论如何拜服外国的制度器物,打心眼里却仍旧觉得他们是蛮夷,外国人高贵,但外国小杂种就是最最低下的人种,比华人,比土人都低下。 花匠翠花,在这个岛上,处于鄙视链的最低端。 金毓琉却没有表现出鄙夷,他只是慨叹:“什么血统高贵低贱,到头来不还是一场梦幻。” 他娓娓讲起自己的身世,其他人的猜测没有错,他是满清贵胄,爱新觉罗氏毓字辈的后人,他的母亲是觉罗家的格格,父亲却只是个汉人。若大清尚在,他父亲这样的人,连给母亲提鞋都不配,但谁想到一夕之间大清朝成了瓦砾,母亲也成了落魄王孙,只好嫁给原先根本瞧不上的商人,且是做妾。 他另有名字,但暗地里,母亲给他取了金毓琉这个名字,盼望他能记得外祖家的荣耀。 “你知道吗,我来岛上,是为逃避。”金毓琉郑重地说。 翠花被他的郑重引入了迷,问:“逃避什么?” 金毓琉一字一句:“逃避成为一个汉奸。” 四、 这是公元1932年,你翻开史书会看到这一年发生的大事里有这么一件:樱花国扶持末代皇帝溥仪在东北成立伪满洲国。 身为觉罗家的格格,金毓琉的母亲对这个消息欢欣鼓舞,她满心想着要找到自己的溥仪哥哥,让他给自己的儿子一个官位。金毓琉因此逃了,他受过教育,太知道樱花国人是怎样一种狼子野心了,他不想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他找母亲谈判,对她说:“给我几年时间,我会去南洋,在那里做出一番事业来,恢复外祖家的荣光。” 母亲到底疼他,答应了他,并且把自己的所有细软都交给了他。 金毓琉拍着汉白玉的栏杆:“一半首饰送给了荷兰官的太太,孝庄文皇后的戴过的翡翠戒指现在戴在个蛮夷婆的粗手指上。一半首饰折成钱,变成了这座公馆,这栏杆哪里是栏杆,是我母亲的祖母绿坠子,这花圃哪里是花圃,是我母亲的金镯子……” 他的眉目间满是酸楚,少女翠花忍不住倾身抱住了他:“你不要难过,这些东西,迟早都还会回到你身边的。” 她的怀抱饱浸阳光,温暖松软,金毓琉的心先是猛地一跳,然后便是咯噔一声。 “少爷。” 阴沉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金毓琉回过身,管家荣泰正阴着一张脸望着他。 金毓琉慌乱地向翠花做介绍:“这是我的管家,从外祖父开始就在我家,从小他带我长大。” 老管家向着翠花点一点头,脸色阴沉的像是积了厚厚乌云的天空。 不知道是谁向王小姐告了密,有一天,王小姐突然杀到金府来。 她是冲翠花来的,在岛上做惯了大小姐,对谁都是颐指气使的:“金毓琉,我要你立刻马上辞退那个人。” 金毓琉内心估摸到了三分,他沉着不动声色:“满岛上除了她,我到哪里再去找一个这样好的郁金香花匠?你难道不想金府里的郁金香和王家一样漂亮?” 他在暗示她,这郁金香是为她而种的,然而王小姐窥破了他的小心思,她冷笑:“人都没了,还要花做什么?少废话,我和她,你选一个吧。” 金毓琉凝视着她,半天终于开口:“那么,对不住了。” 王小姐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临走前,她扬言:“你会后悔的。” 金毓琉回过头来,只见不远处,翠花正捧着一颗郁金香花球,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依旧是那样一双清澈而抱歉的眼睛。 “对不起。”她轻声说,“我可以立刻离开这里,你去找她回来吧。” 金毓琉疲惫地摇摇头:“不全是为你。” 是啊,不全是为她。他早已经受够了王小姐。几十年前,当他们都还没有出生时,王小姐的祖上是什么人呢,不过是他外祖父家的下人,一朝天翻地覆,攻守易型,王家反成了南洋望族。金毓琉明白为什么王老板默认王小姐同自己交往,多过瘾哪,放在前清,他的女儿哪有机会同的主子的少爷恋爱?而现在,少爷远不如他,倒要高攀他,他甚至还可以训斥少爷,真是要过瘾死了。 金毓琉亦有他敏感的落魄贵族自尊。 翠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金毓琉望着她,眼神突然变得很温柔,他突然伸出了手,在她香滑的脸上轻轻拂过:“不全是为了你……但也至少一半是为了你。” 刹那间,郁金香花圃中,有千朵万朵翠花开。 五、 王小姐临走前威胁金毓琉要他付出代价,大小姐说一不二,果然,没过多久,金毓琉就发现了她并非戏言。 先是他的事业受挫,原本在那次王家舞会后,他已经和某位华商商定好,参股他的橡胶园,结果那位华商就在他和王小姐决裂后不几日,通知他因其他股东反对,橡胶园与金毓琉的合作搁浅。 谁是其他股东呢,毫无疑问。王家在此地已有三代根基,生意遍布每个领域,没有人愿意同王家结怨。 金毓琉来岛上时带来了母亲所有的积蓄,大半的积蓄又投到了这所撑门面的宅邸里,如今生意耽搁,只好坐吃山空,渐渐地,马棚被拆除了,下人也越来越少。终于到了当初在王家许诺要开舞会的日子,然而这原本应该灯火辉煌的金府,却一片冷冷清清。 王家是岛上华人里的土皇帝,得罪了王家,就是自绝于华人群体。 金毓琉落寞地坐在大理石的阶梯上,望着这一派凄清,原想用这场舞会扳回一局,谁料王小姐竟这样不留余地地死死相逼。 翠花悄无声息地走下来,坐在他身边,把柔软的小手覆盖在他手背上无言地安慰。 他勉强一笑:“没人来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照样开舞会。” 他捉住翠花的手牵她起来,漫步下楼梯,来到留声机旁,放上唱片。音乐流泻出来,他牵着翠花来到大厅中央,微微一鞠躬:“翠花小姐,很荣幸今晚能与你共舞。” 翠花从小只懂伺候郁金香,对跳舞这些风月事一概不懂,她有些惊慌失措,金毓琉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捉着她的手,低声说:“你不要怕,跟着我的节奏就好。” 翠花渐渐放松下来,在他的手下如一朵郁金香那样,旋转,绽放。 她穿了绿色的礼服裙,是他为她找裁缝量身打造的,裙裾飞扬,她本人就是一朵绿色郁金香。 《旧梦·寄余生》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六、 转机出现在第二年的冬天——我知道,这热带海岛上是没有冬天一说的,但冬天却又是切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就像太阳,你看不见它的时候,它也依旧在。 一天早上,金府突然接到一封电报,电报来自金毓琉的家,上面说,他的大哥意外去世了。 消息是在早餐时间传到餐桌上的,翠花用一双澄澈的眼睛望着金毓琉,对他说节哀。金毓琉勉强回报以一笑。 翠花她怎么会懂的,她一个土荷兰人,父母双亡没有姊妹兄弟,家贫如洗没有一点财产,她怎么会懂大家族里的兄弟关系?金毓琉一丁点也不为大哥的死感到难过,他相信其他兄弟们也是这样。 父亲这一生有一个正室和无数姨太太,正室早亡,只留下一个儿子就是大哥。在他们家,唯有大哥是嫡子,其他人都不过是庶出罢了。大哥的死对于其他人来说,更具有意味的一件事不过是,家里要变天了。拥有绝对继承权的嫡长子死了,家业未来由谁继承,成了一个悬案。 谁能讨父亲欢心,这头家就是谁的了。 翠花是直到晚上才知道这封电报背后意味的。 夜里睡不着,她举着灯去花圃里看郁金香,刚刚蹲下来,便听到了争吵声,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她赶紧吹熄了灯屏住声。 是金毓琉在和管家吵,管家声音依旧是那样阴沉:“少爷,这是个好时机,你那些兄弟里没一个比你成器,你只要回家去奉献殷勤,你父亲肯定会把家业交给你继承。” 翠花竖起耳朵等金毓琉的回答,等了很久,却只听到一句淡淡的“我自有分寸”。 翠花蹑手蹑脚地回了房间。 她等了很久,金毓琉才回到房间里,她赶紧闭上眼睛装睡,一片黑暗中,只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轻轻地滑过她的面庞。 以及一声低低的风一般的叹息。 《旧梦·寄余生》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七、 金毓琉是在收到电报后的第二个月离开的海岛。 他离开的很匆忙,她只不过是出去买了一趟东西,回来时他便不在了,管家说他又接到一封紧急电报催他回家,所以才来不及等她回来。翠花乖巧地点点头,心里多少有些失望,昨天他说想吃她做的菜,她才特地去买了香料来呢。 翠花把香料放进了厨房,妥帖收好,等金毓琉回来。 然而过去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金毓琉却老是没有回来的消息,甚至连信也没有一封。 翠花等啊等,没有想到,有一天竟等来了王小姐。 王小姐依旧是一脸骄矜模样,穿着白色洋装戴着宽软边帽,踩缎子高跟鞋,戴一副矫情的白丝绸手套傲慢地巡视着金府,不时地发出批评。 “这地板的花纹真俗气。” “这四季窗的颜色也真不讲究。” “窗帘怎么这样厚重,和外面的风光一点也不相称,用纱的才好。” 管家跟在她身后唯唯诺诺,翠花站在花圃里,咬着嘴唇远远看着她,她凭什么对这幢房子指手画脚?这可都是金毓琉的心血。 王小姐终于参观完了金府,临走前她踱步到花圃旁,看一眼郁金香,傲慢地夸奖翠花:“你种郁金香的本事倒还是那样好,你也不是个全无用处的人嘛。” 说完这句话她扬长而去,留下翠花站在花圃里一片茫然。 直到晚上,翠花才明白王小姐的来访意味着什么。 晚上停了电,原本是为找蜡烛,她翻箱倒柜,竟翻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封信,来自遥远的中国,字迹熟悉,她至死也不会认错,就是这字迹的主人曾握着她的手教她写中文,一字一句地写她的名字,翠花翠花,写了上万遍她的名字。 她做贼似的匆匆看完,看完后脸色煞白。 这是一封很简短的信,通篇只有几百字,却把事情讲的很清楚。金毓琉在信里对管家说,他很讨父亲的欢心,但唯有一点,有一位兄弟与他势均力敌,然而对方却有一位有钱的女朋友,父亲因此很犹豫。他看出父亲想要涉足南洋生意,想着可否借王小姐给自己增加筹码。 信的最后,他说,我实不想如此,但却不忍见母亲泪眼婆娑,我深负她所望,将她的妆奁白白扔在南洋,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他还说,只是对不起翠花了。 翠花蹲在黑暗里握着信纸,惊的牙齿格格作响。 半天,她站起身来,幽灵一样地飘回房间,从床下拉出自己的藤箱打开,又打开了衣柜。 看了又看,却没有任何可带走的东西。 是啊,有什么是属于她的?每一件衣服,都是金毓琉为她置办,她原本就身无长物。 金毓琉给了她一场美梦,如今,是时候梦醒了,她不能帮助他实现远大前程,那就不要拖累他了吧,也不要让他为难了吧。 她拎起空藤箱,转身下楼。 八、 她没能离开金府。 管家带人截住了她,一把夺过她的藤箱,扛起她朝裙楼走去。 翠花被囚禁在了裙楼,推开窗外面就是郁金香花圃,但她只能看,不能伸手触摸,管家让人给窗子钉上了栅栏。 老管家隔着门同她说话,声音依旧那样阴沉。 他说:“少爷让我务必留住你。” 他说:“你这是何苦呢,少爷心里不是没有你。你一个土荷兰人,岛上最低下不过的人,纵然是跟人明媒正娶,也不过嫁个和你一样的土杂种,生下孩子比你地位还不如。少爷和王小姐一结婚,便是岛上最有权势的华人,更莫说他的贵族身份,你就算只是侍妾,照样是穿金戴银身份显赫,来日生下孩子,也一样的金尊玉贵,何苦要走呢?王小姐已经答应容下你。” 翠花听的打了个寒颤。 原来如此,原来王小姐那句“你也不是个全无用处的人”竟是这个意思。 他们早就商量好了。自己竟还觉得自己是个善解人意的识趣之人,没想到金毓琉抱的竟然是齐人之福的心思! 她哽咽着开口:“不是只有他金毓琉才有自尊的。” 是啊,谁没有自尊呢,谁又没有故事呢?金毓琉讲他的外祖父他的母亲,他母亲教导他要恢复外祖家的荣光,但她翠花的母亲何尝又没给过她教导?她的母亲是当地土人,年轻时遇到她的父亲,一个英俊的荷兰年轻人,那时多年轻,不信一切地位身份之说,她母亲不顾一切地跟了父亲,到头来却还是被抛弃,被抛弃时才知道原来这荷兰人在母国早已有妻有子。 “不要给人做姨太太啊,翠花。”母亲临死前一双泪眼望住她,“我给你取名翠花,绿色的花,绿色的郁金香是很珍贵的,娘视你如珠如宝,你一定不要轻贱自己啊。” 门外的管家,没有回答。 翠花拒绝饮水吃饭,绝食抗议,要管家放她走。 管家却只是劝说她:“你不可能有比做金家姨太太更好的前程了,我这是为你好,你看到了没,王家已经在送嫁妆来了,等少爷回来,就和王小姐成亲,你到时候给王小姐敬一杯茶,就算正式进了金家门啦。” 或许是管家是话起了作用,渐渐地,翠花不再拒绝饮食,只是要求丫鬟,每天送饭的时候给她送几支绿色郁金香来。 丫鬟于是很欢喜,一个人连赏花的心思都有了,可见是真想通了。 她没有想到,翠花要花,不是为着欣赏。 半个月后,金毓琉终于回到海岛,等待他的,是一具业已僵硬的尸体。 翠花在他回来前三天被发现死在裙楼房里,死因是中毒,地上散落着一地郁金香花茎,她的嘴边有绿色的汁液。 绿色郁金香是有毒的,从一开始遇到他,她就告诉过他的。 九、 后来,金毓琉没有和王小姐结婚。 后来,金毓琉到底凭自己的本事成了一个有钱人。 后来,年迈的金毓琉把金府改建成了郁金香花园,请人在主建筑前塑了一尊像,当地人管这尊像叫花神,每年都有很多游人来这里,看一看郁金香,看一看这塑像。 我嗤之以鼻:“真是虚伪,好像《雷雨》里的周朴园,为攀附有钱人辜负了鲁侍萍,还要搞什么侍萍受不得风所以不许开窗的鬼把戏,表演深情,实际不就是为了安慰自己,好让自己觉得,自己没有坏到不可救药,伪君子。” 面对我的愤慨,园长却摇了摇头:“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那封信,并不是金毓琉所写。” 我惊讶不已。 那封信,并非金毓琉所写。 真正写他的人,是管家。 管家是金毓琉外祖父的书童,从小看着金毓琉母亲长大,也看着金毓琉长大,他是这个家族最忠心耿耿的一条老狗,甚至在对这个家族荣誉的珍视上,他比金毓琉更加渴切。 金毓琉为翠花而得罪王小姐,这让他恼怒不已,从那时他就认定了翠花是金家复兴路上最大的障碍,这个障碍非除去不可。 金毓琉是被他骗回国的,他与金毓琉的母亲串通,让她发一封电报,说自己身体有恙急要见他,等他匆匆回国后,管家又找到了王小姐,王小姐人虽傲慢,但却也是真心喜欢金毓琉,她与管家一拍即合,于是有了那场巡视金府的把戏,有了那封以金毓琉之名的信。 那封信,是管家所写,从小金毓琉写字就是由他教导的,他模仿起金毓琉的字,时间久了,连他和金毓琉本人都难以区分,翠花一个土荷兰人,又怎么能看出其中有诈? 自然的,金毓琉也没有下过什么一定要留住翠花的命令。 留住翠花,是管家自己的主张。 不不,别误会,他并非是善念一闪,想要替主子留住真爱,恰恰相反,他留住翠花,是一记恶毒的杀招。 活过大半辈子,老来成精,他早看穿了翠花是怎样一种人,他笃定她会自杀,只有她自杀,只有她消失,只有世界上没有了她这个人,金毓琉才会绝望地认命,抛弃那些风花雪月的傻想法,肩负起复兴金家的使命。 我被真相所震惊,半天才发出声来:“金毓琉后来知道了吗?” 园长出神地望着手里的绿色郁金香:“他回国后,母亲哭着求他为了金家着想,他痛苦地思考了很久,却还是拒绝了母亲,他对母亲说,您当我不孝吧,我既不愿为了权势被钉在叛国的耻辱柱上,也便不愿为了富贵,背负负心汉的骂名。” 与母亲摊牌后,他坐了最近的一艘船返回南洋,黄昏时分船终于要泊近港口,停船的那一刹那,突然有一种冲动在他的胸臆间萌发,他纵身跳下船,淌着近海的浅水朝岸边跑过去。 他带着一身黄昏冷而腥的海水气狂奔回家,然而等待他的,不过是满园被折的绿色郁金香罢了。 “哀伤和悔恨萦绕了金毓琉的整整一生,他死的很早,比老管家还要早,他一辈子没有结婚,也没有留下后人,金家一脉就此断绝。” 我问:“你是什么人?” 园长笑一笑:“我是管家的后人,我家世代都有人守着这园子,曾祖父余生都生活在煎熬中,他一遍遍反思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一心为金家好,到最后反落得金家最后的后人郁郁而终,而金家从此断子绝孙,最后临终前他终于想明白了,留下遗言说,去守着那园子吧,告诉每一个对花神感兴趣的游人,告诉他们,翠花不是一个俗气的名字,我家少爷也不是一个薄情寡性的人。” 翠花翠花,她是花圃中亭亭的绿色郁金香,最珍惜不过。 毓琉毓琉,他是红尘中寂寂的冷金琉璃瓦,最痴情不过。 回到那一年,王家花圃前初遇,他英俊倜傥,她青春正好,谁又能想的到,到头来,她的名字,他的真心,都会被后人曲解。 ###篇七:季然也曾追星狗 楔子: 她不是我的菜。 但我有三次听说她的大名。 第一次听说她时,我读小学五年级,她十六岁,是红得发紫的少女偶像,人称少男杀手。五年级那年的圣诞节前她发行了新专辑《merrychrismas》,mv里,圆圆脸笑笑眼翘嘴巴的少女老动画片《魔法小甜甜》里小甜甜的卷卷短发,戴毛绒绒的白色耳暖,穿齐膝盖的白色羊羔大衣,光腿踩一双厚底松糕白鞋,在雪花纷飞的路灯下张开双臂转圈圈,像一只雪化的飞蛾。 这个mv迅速征服了小学生们,那个冬天里,常常能看到这样打扮的小学女生,除了腿上被父母强制套了绒线裤,简直就是一个翻版小学生版的她。 然而我只觉得她们蠢。我的中二病早于初中二年级好多年就已经发病,具体症状表现在鄙视同龄人及同龄人喜欢的一切东西,觉得那都是小屁孩才会喜欢的幼稚玩意儿。 但是她令我痛苦,因为那个冬天她无处不在,报纸上,电视上……大人们都对她大加褒奖,原来她不只是少女偶像,她还是个好孩子,品学兼优,学霸一名。教育家们做她的吹鼓手,在节目上大肆宣扬,这样的好孩子才真正配叫做少女偶像,引领着孩子们正确的前进方向。 然而,当我第二次对她有印象时,她却成了反面例子。 依旧是在电视上,依旧是当初鼓吹她的教育家们,然而这次的议题变成了讨论过早成名是否会对孩子的成长产生负面影响。我于是知道了,她偶像失格形象跌堕,负面消息缠身。教育家振振有词地例数着她八岁童星出道演电视剧十一岁做儿童节目主持人十六岁大红大紫十八岁堕落失格的经历,节目最后的质问振聋发聩:西方有小甜甜布兰妮,我国有少男杀手谢星辰,过早的成名,是否真对孩子的成长有益? 后来,她就消失了踪迹,如同很多年少成名的人那样。 没想到我还能第三次听闻她的名字。 更没想到,第三次令我听闻她名字的,竟然是季然。 季然突然请我一起看电影,说是连票都买好了,我疑惑不已,这工科男几时开始对看电影这样积极?狐疑地来到电影院,才发现这是新片点映,外加主创见面会。 而这部戏的女主角,就是她,谢星辰。 电影的名字叫《星辰倒影》。 星辰倒影?星辰会倒影在水中,那倒映着星辰的河流不就是星河? 多么凑巧,这部电影的导演,是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新导演,他的名字叫万星河。 一、 1999年,升入励成中学时,距离发行日后令她声名大噪的《merrychrisma》专辑还有整整半年时间,但这不妨碍她在校园内做知名人士——从11岁起,她就是少儿节目的嘉宾主持人,也演过一些电视剧的配角,还拍摄过一些学习用品广告,所以早在《merrychrismas》之前,她就已经是全国青少年的好榜样。 大家都知道她不仅人美歌甜会表演,而且曾经代表学校参加奥数竞赛获得奖项。 所以,高中开学报道的那天,她毫无悬念地被围观了。 这场围观惯穿了从到校到离校的全过程,一进学校大门便有人对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眼睛里全是赞叹与艳羡;一进教室,立刻有同学围上来,问她真的是谢星辰吗可否给自己签个名,班主任点名点到她时,一直低着的头也微微抬起看她一眼;课间休息时,不断有别班的学生成群结队地到来,想要一窥谢星辰真容…… 除了万星河。 坐在谢星辰后面的万星河。 在全民追星的全过程中,他始终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她身后,对她视而不见,对她的仰慕者们也充耳不闻。 真正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典范。 谢星辰觉得他好奇怪。 直到放学铃声响起,应付完最后一拨仰慕者,谢星辰从桌洞里拽出书包甩上肩,刚要走,突然听到万星河喊她的名字:“谢星辰。” 谢星辰回过头去。 万星河正仰脸看着她,他真是个乖学生,穿蓝白色校服,拉链拉的严谨,唯有袖子因为天热而卷了起来,露出少年郎白皙的小手臂,但他的小手臂却叠放在桌子上,直挺着脊背,这架势,仿佛一个认真听老师话的小学生。 谢星辰心想,嘁,装了一天正经人,到头来还不是要找我搭讪签名。 她没有想到,万星河开口说的却是:“今天你和我是值日生,要打扫完卫生才可以走。” 他正容正色,于是这下谢星辰瞠目结舌。 她只好留下来,和他一起打扫卫生。 打扫卫生嘛,无非那些工作,先用扫帚把地扫一遍,然后用湿墩布拖一遍,万星河用打商量的口吻问她:“你负责第一排到第六排,我负责第七排到最后一排,你觉得怎么样?” 谢星辰好气又好笑,她不是没有打扫过卫生,但她多少是个名人,一起值日的同学总是让着她,尤其男孩子们,她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一丝不苟楚河汉界划分清晰无误的男同学,像一个……对,像一个小学生! 任务分配妥当,谢星辰拎着扫帚走到第一排,万星河握着扫把走到最后一排。 两个人就这样开始静默地各自打扫各自的卫生。 打扫完卫生各自回家,谢星辰一马当先跑在前面,跑到楼梯口,下楼时她回头望了一眼,万星河正在锁门,他认真地晃一下锁头,确信已经锁死无疑,钥匙用一根黄色的带子穿起挂在脖子上,在少年单薄的胸膛前晃晃荡荡,反射着夕阳金红色的光。 这真是个奇怪却又无趣的人啊,谢星辰想。 二、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谢星辰和万星河又搭档打扫了十六次教室。 除此之外,他们别无交集,尽管坐在前后桌,可是万星河一心只读圣贤书,连其他人的课间打闹事件,他也在静静地翻书,或者趴在桌子上小寐养神。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直到有一天,数学老师宣布,市里要举办一次数学竞赛,本校决定派出万星河和谢星辰作为代表。 谢星辰惊诧地回头看一眼万星河,他依旧那样端正地坐着,脸上表情镇定自若。 那天依旧是他们两个搭档做值日,打扫完卫生,万星河突然对她说:“竞赛那天我们一起去吧,我在车站等你。” 然而真到竞赛当天,谢星辰却来晚了,她到车站时已经超过约定时间整整一小时。 万星河依旧在车站等着她,谢星辰气喘吁吁地朝他跑过去:“抱歉,起晚了。” 今天的她可和往常不太一样,因为是代表学校参赛,所以她也穿了蓝白色肥大的校服,但中国的校服就是这样,可以让丑的人更丑,却也可以让好看的人更好看。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谢星辰头发乱糟糟的,还有一撮头发倔强地翘起,无论如何都不肯驯服。 她胡噜一把头发,尴尬地笑:“昨天晚上录歌到凌晨,今天就起晚了。” 万星河“唔”一声,他抬手看一眼腕上的表,简短地说一句“等我一下”,转身朝便利店走去。 再回来的时候,他的手里提着一个早餐袋子,里面放着三明治和豆浆:“你起晚了,肯定还没吃早饭吧。” 谢星辰感激地看他一眼,也不多客气,拿起三明治开始大嚼。 嚼到一半,车来了,车门打开,谢星辰抬腿就往上走,她迅速走到靠窗的位置找到两个空位,朝还站在车门口的万星河挥手:“这里!” 万星河慢吞吞地朝她走过来,他的姿势很怪异,一只手始终插在裤兜里。 等到车发动起来,他的手才从裤兜里伸出来:“给你。” 他舒展开的手心里,放着一只小小的牛角梳。 谢星辰不好意思地龇牙一笑,拿起牛角梳,狠狠地梳一下那撮翘起的头发,然而那头发真是冥顽不灵,她气馁地把梳子递还给他:“算了,谢谢你。” 万星河却没有伸手:“送给你了,男孩子用不到这个。” 谢星辰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把梳子不是他带来的,而是他为她特意买的。 那撮头发到底还是在进入比赛前驯服了下来,它驯服的原因很简单,也很滑稽——车开往赛场的路上,谢星辰又睡着了,睡着的她在一次颠簸后,倒在了万星河的肩头,正好把那一撮头发压在她的小脑瓜和他的肩膀之间,漫长的一个小时路途后,那撮头发终于投降了。 三、 数学竞赛结束时才刚刚下午三点钟,走出场地,谢星辰歪着头看万星河:“我不想现在就回家,你呢?” 万星河问:“你想去哪儿?” 谢星辰早有计划:“我们去看电影吧!” 那是千禧年之前,那一年的中国电影市场还不像今时今日这样红火发达,又或者说,那是中国电影自诞生以来市场最为低迷的一段时期,有数据说,那一年中国电影市场全年票房收入仅8.1亿,相比1991年缩水了两倍有余……因此,找一家电影院,并不太容易。 跑了半个小时路程终于找到一家影院,然而看看在映片单,谢星辰撇嘴:“这些我都不要看,跟我来!” 她带着万星河去了录像厅。 在录像厅门口,万星河踟蹰了,这,这可是学校三令五申不许在校生进入的地方啊。 就在他迟疑的当口,谢星辰抓起他的手,拉着他走了进去。 她似乎对这种地方很熟悉,一进去就招呼老板:“都来了哪些最新的电影?” 老板端出满满一筐碟片任由谢星辰拣选,谢星辰挑来选去,最终选定了一部:“就这个吧!” 万星河看一眼碟片包装,瞠目结舌:“这个,不太好吧……” 那碟片包装上,是一个穿睡衣般薄纱裙的美丽女性正望向画面外,以及一个小小的推着自行车的男孩。 谢星辰嗤地笑了:“你在胡思乱想什么?这是意国导演吉赛贝·托纳多雷的最新电影,他之前有两部电影,《天堂电影院》《海上钢琴师》,拿到了奥斯卡、戛纳、意国金球奖和美国金球奖。” 我说过的,1999年是中国电影的低迷之年,所以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高中生万星河自然也不像如今的孩子们那样对洲域三大华语影坛三金这些电影奖项如数家珍,他听得懵懵懂懂,只是觉得仿佛很厉害的样子。 于是那个下午,万星河在谢星辰的带领下,和她一起看了一部被后世奉为经典之中经典的《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那是1999年的12月,电影刚刚在意国上映不到两个月。 电影的剧情引人入胜,音乐哀伤婉转,画面美如油画……这一切都给16岁的少年万星河留下了深刻印象,然而最令她印象深刻的,还是当走出录像厅后谢星辰回顾解说:“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镜头,雷纳多坐在地上手里捏着黑胶唱片,自行车倒在他的身边,看上去他仿佛坐在一片荒漠里,镜头拉远,渐渐出现海水,原来这是在海滩边……” 她挥舞着手臂,说的眉飞色舞,金红的夕阳余晖抹在她飞扬的白皙手臂上,衬的少女瑰丽如蔷薇。 一群鸽子在晚霞中飞过,还有几天就是元旦了。 千禧年要来了。 四、 那次数学竞赛,万星河和谢星辰双双获奖,在升旗仪式上被校长点名表彰,“万星河”和“谢星辰”两个名字一起回荡在操场上,紧接着,照片又一起被贴在表彰栏里,肩并着肩。 寒假里,万星河去做了一个视力矫正手术,开学时已经摘掉了眼镜。摘掉眼镜的万星河仿佛也摘掉了仅剩的那一层遮挡英俊的纱帘,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学校里走红了,过去大家说他,只说是那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现在他不仅是好孩子,还是校草。 有时候发习题试卷,一摞试卷从第一排依次往后传递,谢星辰回头给他传试卷,看见他阖着双眼侧趴在叠放的手臂上,他的肤色很白睫毛很长,纯然是家长和低年级女生们最喜欢的好孩子好学长长相。 一如口口相传里她的形象。 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这样想,很快,“男有万星河女有谢星辰”这句话在学校里流传开来,大家都说,万星河和谢星辰互为镜像,万星河就是星辰倒影。两个孩子都那么漂亮而优秀,简直是所有家长梦寐以求的好孩子范本,所有青少年努力奋斗的方向。 没有人知道,对于“好孩子”三个字,谢星辰有多么厌倦。 从她进入公众视线以来,“好孩子”三个字就牢牢地烙在她身上,深入骨髓地烙着。但是当一个好孩子有多么艰难呢,好孩子是一座丰碑一尊神像,好孩子必须德艺双馨品学兼优,好孩子不能有负面情绪和低分卷面,好孩子必须永远健康永远积极向上,好孩子必须在录歌到凌晨的情况下,依旧能第二天精神奕奕地参加奥数竞赛,并且要夺得大奖。 并且,好孩子要不断突破自我,因为众目睽睽之下的好孩子,是一团火焰,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瞧着,期待着她的火苗能越烧越高,一直燎到天上。 至于好孩子到底想做些什么,没有人关心。 数学竞赛后没多久,谢星辰迎来了她人生中的巅峰:圣诞节前,《merrychrismas》发行,仅仅一个星期,就冲上了新歌榜单第一,成了烂大街的街曲。 谢星辰也一跃成为了全民少女偶像少男杀手。 于是自然的,随荣誉而来的,是与荣誉匹配甚至更甚的关注。 那段时间,谢星辰所有的风吹草动都会登上报纸:谢星辰引领时尚潮流、谢星辰期末考成绩优异、谢星辰作文得到满分……甚至有狗仔偷偷潜进学校来,想要偷拍她上课的画面。 万星河就是这样懵懵懂懂地登上了报纸。 这份报纸所带来的影响是谢星辰和万星河所不能预料的,有一天,在和经纪人姐姐吃饭的时候,经纪人突然提起万星河来:“那个被偷拍的小男生看上去挺有意思的,你有他父母的联系方式吗?” 谢星辰警觉起来:“你想干什么?” 经纪人对她的敌意毫不在意:“你现在事业如日中天,但是往往巅峰就是下坡路的开始,要继续红下去就要另辟蹊径,我想,不如把那个男孩子也签下来,和你做搭档,我听说他品学兼优,简直就是一个男版的你……” 接下来的话谢星辰没有听进去,她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他简直就是一个男版的你…… 三天后,又轮到她和万星河一起做值日。 这次一向在值日上权责分明的万星辰突然懂得怜香惜玉起来,等到他打扫完了自己的那部分,看见谢星辰还呆站在第二排,他主动说:“你很累吗?要不然你坐下来休息吧,剩下的我来打扫。” 谢星辰却突然爆发了。 她把扫帚往地上狠狠一掼:“你为什么要帮我啊?你为什么要讨好我?你是不是也想着要出道做明星,所以才想蹭我的光?你知不知道做明星是很难的?你知不知道在别人的关注里过日子是很累的?” 她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间呜咽起来。 万星河怔住了。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哭了一场。 五、 值日生事件后第三天,谢星辰调换了位置,她找到老师,说自己视力下降,想要往前挪一挪,老师答应了她,于是谢星辰坐到了第二排。 从此谢星辰和万星河不再是前后桌。 她还找到了卫生委员,委婉地提出自己更想和女孩子一起做值日,卫生委员是她的粉丝,自然很激动地答应了偶像的请求。 从此谢星辰和万星河不再一起做值日。 接下来,他们升入了高二,分到了不同的班级。再接下来分文理,谢星辰和万星河分到了不同的理科班,一个在顶楼,一个在底楼。 整整两年,他们几乎不曾再相见,偶尔在楼梯上遇到,也只是淡淡地打一个招呼,仅此而已。 两个人分头做自己的好孩子,万星河没有进娱乐圈,两年里,谢星辰继续发行了《sweetgirl》和《暖暖冬天》,都是健康活泼的青少年曲风,少女偶像这把交椅坐的十分牢靠,她的学习成绩也一如既往地好,于是到她高考时,媒体纷纷猜测,好孩子偶像谢星辰,到底会考上哪所大学呢? 谢星辰最终不负众望,考上了一所北方985名校。 而万星河,考上了另一所南方985名校。 录取通知书发下来,谢星辰和万星河的名字再次并肩出现在报喜的大红榜上,校长喜气洋洋地给两个人分别打电话,邀请他们寒假回母校给学弟学妹们做一场演讲。 《旧梦·寄余生》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六、 然而还没有等到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开始,谢星辰的口碑就开始急转直下。 进入大学后,谢星辰的第一个大新闻,是她恋爱了。 那时她已经成年,成年人有恋爱的权利,然而……她的恋爱对象着实令人不满意。 对方是圈内人,歌手,朋克歌手。 那是2000年,尽管发源于70年代的隐国,但朋克在当时的中国而言,尚且算是一种新鲜事物。歌手们留莫西干头画烟熏妆小丑妆,穿铆钉皮衣开机车,曲风激烈喧嚣,充满发泄意味,这实在令家长们头痛。 而好孩子谢星辰竟然和这样一个人谈恋爱!何况这朋克歌手已经年近三十。 年龄悬殊,对方又处在亚文化的边缘。一时间,所有人都对谢星辰好失望。 然而这只是个开端。 接下来,谢星辰被拍到了换了发型,她剪掉了小甜甜式的短发,推成了刺猬式的寸头。 高潮在那一年的圣诞节前来临,谢星辰宣布,自己与原经纪公司解除合同,投入新公司门下,而新公司,就是男朋友朋克青年的公司。 舆论一片哗然。 重磅炸弹公布后没多久,寒假开始了,按照原定计划,谢星辰回到老家,回到母校,做那场早就预定好的演讲。 她和万星河在主席台下的准备室再次相遇。 半年不见,万星河仿佛长高了很多,他依旧是一副好孩子模样,不像谢星辰,活脱脱一个叛逆少女。 谢星辰只是向万星河点了点头。 万星河先上场,谢星辰坐在准备室里,听着他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声音清朗,字句清晰地向学弟学妹们传授着学习经验和做人之道……他结束演讲的时候,台下掌声雷动。 轮到谢星辰上场,她和万星河擦肩而过,万星河低声说:“加油,祝你好运。” 然而那天的谢星辰并未有好运。 她一站上主席台,下面就开始骚动,这一天来听演讲的不只有学弟学妹,还有很多家长,不知道是谁的家长高喊了一句“这不是那个最近和不良青年谈恋爱的谢星辰”! 氛围很快被煽动起来,观众席里开始陆续有人离席,家长们扯着自己的孩子离开,观众席迅速空了大半,还在继续空下去。 最后,校长满脸歉意地上台来,低声对她说:“星辰,对不起,今天的演讲还是取消吧。” 谢星辰没有动,她站在主席台上,看着人群一点点散去,最后,满场皆空。 站的久了有些累,谢星辰在主席台的边缘坐下来,揉着酸痛的小腿。 山雨欲来风满楼,北风呼啸着席卷过高高的主席台,她的风衣被灌满了风而鼓起,仿佛一只欲乘风而去的鸽子。 有人走上主席台,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那样静静地坐着。 冻雨噼里啪啦砸下来,两个人谁也没有离开。 最后,雨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雨在主席台下的洼坑里聚集成小水塘,映出两个十八岁孩子的身影,谢星辰,万星河。 星辰倒影。 七、 无论舆论怎样哗然,谢星辰到底还是进入了男朋友的公司。 进入新公司,她的路线骤然一变,开始走朋克路线。 公允地说,那样明艳而乖巧的一张面孔,走朋克路线,颓废造型更衬托出她的艳丽,喧嚣曲风更显出她的乖巧,朋克路线的谢星辰身上有一种冲突和矛盾,或者用现在的话说,反差萌。 可是那是2001年,可是那是一向以好孩子形象示人的谢星辰。 于是她的这次转型并未获得成功,最终为她赢得的,不过是一场大讨论。 讨论的主题,正如我记忆里的那样:过早成名是否会让孩子误入歧途? 在这场电视讨论里,谢星辰的名字被和布兰妮一起作为负面教材,在教育家们的唇枪舌剑里被提及了千百次。 他们说,成名让谢星辰迈进了成年人的浮华世界,但孩子毕竟是孩子,对于成人世界的光怪陆离难以招架,所以才会被一些不好的东西引诱,误入歧途。 听上去痛心疾首,实际上……实际上不过是在为谢星辰的堕落盖章罢了。 这次讨论后,谢星辰的名声正式从好孩子变成了堕落少女。 而她和朋克青年的恋爱最终也未得善终。 仅仅一年后,谢星辰登报宣布,自己和朋克青年和平分手。 对于她的恋爱失败,媒体报以的是无以复加的嘲讽,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终于自食其果了吧?所以啊,做人要自爱…… 那么家长们呢,那些曾经以她为榜样谆谆教导自家孩子的家长们呢? 他们对谢星辰的嘲讽更甚于媒体。 没有人同情她,如果她还是那个好孩子,家长们会怜悯她,如果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家长们会可怜她识人不清遇人不淑……可是她是个公众人物,是个坏榜样,这一年里,家长们早受够了自家孩子拿她来反讽自己。 没有人同情她。 很快,谢星辰作为负面教材的价值也已经全被榨干。 她做过好孩子,做过坏孩子,当两面价值全部失去,她泯然众人矣。 离开男朋友的公司后,她没有再签约新公司,没有再发唱片,没有再拍广告……一转眼整整十六年过去,再无人报道她消息,再无人听闻她踪迹。 一代少女偶像少男杀手好孩子榜样谢星辰,就这样销声匿迹,就像那个时代媒体们热衷炒作的所有“神童”“天才少年”那样。 八、 那么,十六年里的谢星辰,都去了哪里? 实际上,她安安静静地读完了大学,成绩不算赖,但也算不得上佳,勉强毕业罢了。 但年少成名也有一定的好处,那就是她积累下了一笔小小的财富,所以毕业后,她没有急着找工作,而是开了一家小小的音像店,出售各种正版电影碟片。 生意并不太好做,起先要和廉价的盗版碟们斗争,紧接下来,互联网时代到来,网吧大行其道,她又要和网吧里的免费资源抢生意,再接下来就更艰难啦,电脑进入千家万户,视频网站兴起,每个视频网站都有大量的免费正版资源,除了电影发烧友,谁还要花钱买碟片啦? 摇摇晃晃经营到2016年,音像店终于不堪重压倒闭。 关掉音像店后,很久没有旅行的谢星辰,突然想要来一场环球旅行。 她先去了美国,站在自由女神像下,站在金门大桥上,感受着科罗拉多大峡谷的热风,感受着哈迪逊河吹来的凉风……然后她去了洲域,从隐国开始,度过英吉利海峡来到洲域大陆,经过法国、德城……旅行的最后一站,是西西里岛。 站在西西里岛的海滩上,谢星辰突然想起了好久好久之前……是十六年前了吧,十六年前的那个冬天的黄昏时分,她和同班少年从录像厅出来,满脑子还在回味着那位西西里籍导演的电影,那是她自十一岁成为公众人物起最快乐的一天,电影的美感动了她,让她的嘴里不停地吐出赞叹的话,让她的手臂忍不住尽情挥舞,而那同班少年就跟着她身后,双手插在裤兜里,嘴角含笑看着她。 不知道那少年如今在何处呢,自从分别,她再未打听过他下落,这些年来,她拒绝回母校,拒绝参加同学会,拒绝和过往的一切有任何交集。 他是那样一个好孩子,或许他如今事业有成,在nasa工作,或许他在硅谷,再不济他也应该是在中关村吧…… 然而三十二岁的谢星辰,下一秒在西西里岛上看到了他。 晚霞余晖,三十二岁的万星河坐在西西里岛的沙滩上,自行车倒在他的身边,一眼望去,他仿佛坐在荒漠上,你要把视线放远,才可以看见海水,原来这是沙滩…… 就像《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她最爱的那一组镜头一样。 三十二岁,谢星辰重遇万星河。 出乎她的意料,万星河不在nasa不在硅谷也不在中关村。 他在好莱坞。 大学毕业后,他留学美国,学的不是他所擅长的数学,也不是物理或者化学,而是电影。 十二年里,他在好莱坞打拼,从做小导演的助理,到做大导演的助理,兢兢业业,一晃十二年。 如果他去nasa,或许已经是工程师,如果他去硅谷,或许已经是金融家,如果他去中关村,或许早拿到了融资……但是他选择了电影,于是到三十二岁,依旧不是一个独立的导演。 万星河却满不在乎:“李安三十八岁才第一次独立导电影呢!我们这一行,四十岁还是毛孩子。” 他的乐观温柔了谢星辰的心,在西西里的海风里,她问他:“你为什么要做导演?” 万星河望向她,他的眼睛里有璀璨星河:“因为你喜欢电影,我想为你拍电影。” 顿了一顿,他接着说:“你喜欢电影,我一直都知道的。” 谢星辰怔在原地。 是吗,他说她喜欢电影,他说她一直知道,但她自己都不知道啊,十一岁出道,黄粱一梦二十年,她做了七年好孩子,两年叛逆少女,以及十二年平平无奇的生活,一次次人生的变幻,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 做好孩子,是因为别人要她做好孩子,做叛逆少女,是因为厌倦了做好孩子,实际上她不喜欢做好孩子,也不喜欢朋克,对于普通人的生活她更是厌倦……她从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在三十二岁这年,多年前的同学少年对她说,你喜欢电影,我一直都知道的。 那一天,他们在西西里岛上一起重新看了《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走出电影院时,天边红霞灿烂,站在海边,谢星辰举起双臂,金红余晖流淌在她的手臂上,万星河站在她的身后望着她,一切尽如十六年前。 九、 三十四岁,万星河终于成为独立导演,执导了自己的第一部影片,电影的名字叫做《星辰倒影》,女主角谢星辰,这是一部关于两个少年往事的电影。 看完点映,我和季然坐在观众席上,听万星河和谢星辰讲述了电影背后的故事。 主创分享结束,到媒体群访环节,观众们陆续散去,我问季然:“你最喜欢电影里的哪一段?我最喜欢那段,高考结束后,两个人回校填志愿,万星河早到,在谢星辰的书桌洞里塞了一套托纳多雷三部曲的碟片……” 但是谢星辰没有来填志愿,她托人把志愿卡带给了她,于是她没有看到那组碟片,那组碟片于是被班主任收了起来,多年后,当三十二岁的谢星辰和万星河一起去拜访老师,老师笑眯眯地掏出那套碟片还给谢星辰…… 于是她在三十二岁那年,终于发现从十八岁起就潜伏在她书桌洞里、被遗漏的温柔。 面对我的真情实感,季然却显得心不在焉。 我觉得好奇怪,他带我来看的电影,怎么到头来倒对电影内容浑不在意?而且大家都走了,他还不走,坐在位子上,抓着扶手,一脸的紧张。 有情况! 群访终于结束,主创们向门口撤离,季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踏步冲上去,站在谢星辰面前,磕磕巴巴地开口:“谢星辰你好,我是你的粉丝……” 我瞠目结舌。 万万没想到,工科男季然还做过追星族。 万万没想到,我在还未认识他的小学生时代,就已经深深鄙视过他。 谢星辰微微笑:“谢谢你。” 季然轻轻地说:“我是你的粉丝,当年无论是好孩子的你,还是叛逆少女的你,我都一样喜欢。” ……我始终认识您。大家都说您年轻的时候很漂亮,而我是想告诉您,您现在比年轻的时候更漂亮,比起您从前那张少女的面孔,今天这副被毁坏的容颜更使我喜欢…… 那一刻,工科男季然令我想到杜拉斯,想到《情人》,令我深深觉得感动。 但这感动没有维持到超过十分钟,走出电影院,我对他的这个秘密耿耿于怀:“我觉得你追我的时候可没这么激动,我一直觉得你这个人可冷静了,冷静到近乎冷血无情。” 季然满不在乎,毫无道歉打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是偶像,你是女朋友。你是身边的台灯,她是遥远的天上星。” 哼,台灯,哼,天上星,呵,男人。 走出一段路,我又自我安慰地开心起来:“话说,人家都说一个人的审美从童年时代起就具有一致性,你童年时代的女神是谢星辰,后来找我做女朋友,这是不是说明,在你眼里,我很像谢星辰?” 季然瞟我一眼:“你嘛,谢星辰是不像了,谢依霖吧。” 喂! ###篇八:恋爱好难谈,女人不易做 楔子: 生活里天天都有大新闻发生。 这个冬天,我们生活里最大的新闻是季然的女上司离职。尾牙之夜,季然自年会上回来,满脸失魂落魄,问他发生何事,告诉我说,他的能干女上司辞职了。 我惊讶不已,这位女上司我知道的,时年三十五岁,是季然他们投行中流砥柱型的人物,在魔都金融圈也薄有微名,为人精明强干,年纪轻轻便独自在中粮一号买房,令无数男女同事艳羡,前不久季然还告诉我说,得到内部消息,过年后她有望再升职。 然而她却要离职?更让人惊讶的是,她这次离职并非跳槽另谋高就,而是打算从此金盆洗手退出职场。 这已经够令人咋舌,然而最让季然困惑的却不是这个,而是消息宣布后,他去卫生间时经过走廊听到的女同事们的交谈。 “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仿佛邹小姐这一辞职,损失更大的是她们似的。” 在某些方面,季然天真似赤子,我忍不住笑:“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 他说好。 我开始讲故事:“故事发生在1994年的西雅图……” 他插嘴:“西雅图?《西雅图夜未眠》的那个西雅图?” 季然不太爱看电影,他说的是《西雅图夜未眠》而非《燕京遇上西雅图》,我老怀安慰地摸摸他的狗头:“是的,《西雅图夜未眠》的那个西雅图。” 《旧梦·寄余生》楔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 故事发生在1994年的西雅图。 托赖1993年年底一部红透全世界的电影《西雅图夜未眠》,这个位于美国西海岸原本不那么热门的城市突然之间为世人所熟知,吸引了大批过路人和观光客。 程耘在1994年的3月份来到西雅图,他也是过路人,却并不是观光客,他是怀着工作目的而来,那一年是程耘进入娱乐圈的第三个年头,经历了整整三年的演死尸和路人甲乙,他终于获得机会在当年tvb的台庆大剧里演一个分量颇重的角色。台庆大剧想借《西雅图夜未眠》的青云东风,于是特地来西雅图取景,程耘正是随剧组而来。 在西雅图没日没夜地拍摄了一个星期,这天收工早,剧组终于大发慈悲给演员半天假期,程耘便和其他年轻演员商量着要去四处转转。 那么问题来了,半日的功夫够去哪里? 朋友早有主张:“去盛顿城大学呀!咱们这种念完中学就出来混社会的,也去人家高等学府受一下知识熏陶。” 于是一拍即合,几个等待来日大红的年轻演员勾肩搭背朝盛顿城大学出发。 盛顿城大学是世界知名高等学府,盛产科学家,从华大出身拿到诺贝尔奖的科学家一双手都数不完……一群中学毕业生路上还在说说笑笑,越是走近华大就越觉得胆怯,等到走进华大的大门置身于那百余年历史的哥特式建筑群中,简直通体变成小学生。 只有程耘除外。 三月份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华大步道上粉雨霏霏,程耘忍不住感叹:“原来美国也有樱花啊,我还以为只有樱花国才有樱花大道。” 同伴们为他感到羞耻,脑袋几乎要埋进胸膛里。 这时,程耘听到了哧的一声笑,非常的轻,像哑火炮仗被点着后迅速熄灭的捻子,他循声转过头去,只见身后一个女孩子正扭过头来看着他笑。 那女孩一张华人面孔,留略带男孩子气的齐耳蘑菇短发,穿淡蓝色短牛仔外套白体恤和窄脚牛仔裤,怀里抱着一摞笔记,看着他笑的见眉不见眼,她有一张窄瘦纤秀的面孔,至多不过十八九岁年纪,脸上红粉绯绯,整个人轻巧伶仃的,仿佛一朵刚从枝头飘下还未落地的樱花。 程耘一下子就被迷住了。 用如今的网络流行语来形容,这或许就叫做一眼入魂。 他不自觉地朝对方走过去:“你好,我叫程耘,你叫什么名字,可以一起喝杯咖啡吗?” 不等那女孩回答,几道目光已经射到程耘身上,是和她一道的几个华人男女,和她年纪相仿,手里都拿着课本,大约都是华大的学生。 他们看程耘的目光,与其说是敌意,不如说是蔑视,仿佛在说,你算老几,也配约这样的姑娘? 是啊,他们都是天之骄子,未来的科学家,人类前进的推动力,未来兴许还能成为诺贝尔获奖者,他算个什么东西,中学毕业,跑龙套为生,甚至都算不上英俊。 二十岁的程耘皮肤微黑,看上去仿佛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潮汕渔家少年。 果然,那女孩也瞧他不起,只是微微地点了一点头,仿佛带点歉意似的。 然后她就转身和朋友们一起走了,连名字都没有告诉他。 这就是程耘和顾嘉文的初次相遇。 二、 初次相遇并没有给顾嘉文留下太大印象,她那年十九岁,已经和姐姐在美国待了三年,目前在华大读航天工程。她品学兼优性格文静,正是华人世界里传说中的“隔壁家的孩子”,从亲戚到同学大家都很喜欢她,在家里她是姐姐的好妹妹,在学校里她是华人同学们的小妹妹。 她的生活很单调,平时寄宿学校,节假日去姐姐家。学校和姐姐家就是她全部的生活,学校是世界名校,姐姐是新闻记者,两个环境都优秀到近乎不真实。程耘这种异类,不过是她生活里一个小小的插曲,过后便随之遗忘。 直到一个星期后,她从姐姐家返校,还未走到宿舍门口,就看到一个似乎有些眼熟的身影,正百无聊赖地在宿舍大门外徘徊。 顾嘉文隐约觉得这人应当与自己相关,但又实在想不起这是何方神圣,正在她踌躇不前之际,那人已经看到了她,一路小跑过来,脸上带着欢欣雀跃的明媚笑容:“终于等到你了。” 听到声音,顾嘉文才终于想起来,啊原来是他,是那个在樱花步道上高喊着“原来美国也有樱花大道”的观光客。 她有些警惕:“你是谁,找我有事吗?” 西雅图多雨,这天也有雨,是以顾嘉文的手里握着长柄雨伞,说话时她忍不住握紧了雨伞,悄悄把伞尖翘起,做好万全准备。 程耘憨厚地笑:“没什么,顾同学,只是想请你喝杯咖啡。” 顾嘉文毛骨悚然,什么喝杯咖啡,他都打听到她的名字了!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你是跟踪狂吗?” 程耘一愣,进而毫不客气地反驳:“我不是!光明正大地追求一个女孩子是每个男孩子的权利,真正的跟踪狂是那种看上一个姑娘后不敢自己上前搭讪却在过后大发传单利用舆论力量逼迫姑娘现身和自己恋爱的道德绑架狂。” 听了他这番话,顾嘉文一怔,然后噗哧笑了,没想到这看上去朴实无华的男孩子竟然有一张厉害嘴巴,她把伞尖悄悄顺下去:“你有你追求的权利,我也有我拒绝的权利。” 她绕过他兀自朝宿舍,走到一半却又转过身来:“那么看看你有多大的毅力吧。” 听了这句话,程耘如获至宝,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从那之后,他几乎把所有拍戏之外的时间都花在了华大。 忍者一样的神出鬼没,顾嘉文走在樱花步道上也遇见他,走在图书馆也遇见他,宿舍前也见他,操场上也见他,他总是有那么多话说,喋喋不休的。 “顾同学,你有黑眼圈,昨天晚上读书到很晚吗?” “顾同学,你剪了头发呀。” “顾同学,你读的是什么专业?航天工程啊,以后打算做什么?进nasa吗?” 他不管顾嘉文总是有人前呼后拥,视若无物地说自己的话,哪怕顾嘉文并不搭理他。 顾嘉文的同学对他嗤之以鼻,对顾嘉文说他的坏话:“哼,一个混娱乐圈的。” 二十世纪是科学时代,科学高于文学高于艺术高于体育高于一切,顾嘉文的未来科学家朋友们眼高于顶鼻孔朝天。 顾嘉文既不搭理程耘的搭讪,也不附和朋友们的坏话。 只是有时候,当独自一人在宿舍时,她会蹲在地上拧收音机的按钮,一个电台一个电台的换,直到听到电台放李克勤的歌,是那首她来西雅图之前港湾区大红大紫的《护花使者》。 这晚在街中偶遇心中的她,两脚决定不听叫唤跟她归家; 深宵的冷风,不准吹去她; 她那幽幽眼神快要对我说话,纤纤身影飘飘身影默默转来吧,对我说浪漫情人爱我吗。 真惨是不是,抱着膝盖蹲在地上,想到那个跟在自己身后大唱独角戏的程耘,顾嘉文忍不住微微一笑。 三、 程耘初遇顾嘉文是在三月樱花季,然而直到樱花要落尽时,他才终于得到与顾嘉文约会的消息。 西雅图难得晴天,这一天是顾嘉文的生日。 程耘早早就在宿舍门前蹲守,等到顾嘉文一下楼,一大束花立刻送上眼前:“顾同学,生日快乐。” 顾嘉文对他知道这是自己的生日并不惊奇,她所惊奇的是,他送她的礼物竟然是一捧鲜花,竟然只是一捧鲜花而已,她原以为他会挖空心思研究她的生活与爱好,投其所好送一份特别的礼物,没想到竟然只是一捧鲜花。 程耘一脸的理所当然:“送女孩子就是要送花啊,追女孩子就是要送花啊。” 不知怎的,看着花听着话顾嘉文感情杂陈。 程耘问她:“你今天有安排吗,如果没有安排,和我约会怎么样?” 鬼使神差地,顾嘉文问:“如果没有,你打算带我去哪里约会?” 程耘想带她去的,是派克市场。 他可真有趣,一个观光客请本地人出去约会,竟然选择派克市场——一个当地的农贸市场! 程耘似是看出她的疑惑,他大大咧咧地问她:“我知道你已经在西雅图住了很久,但是你去过派克市场吗?” 顾嘉文一怔。 还真的没有,她是活在象牙塔里的无忧公主,菜市场这种东西实在与她没什么相关。 就这样,顾嘉文和程耘来到派克市场。 市场入口有一头金色的小猪雕塑储蓄罐,程耘买了一只苹果,把剩下的零钱丢进小猪肚子里,一边走一边盘着手里的苹果:“我觉得很有趣,《西雅图夜未眠》名字叫西雅图,但是真正拍摄的场景却大多在纽城,关于西雅图却只有这个派克市场。” 没有人回答,他扭过头去,顾嘉文正小心翼翼地踩着小猪的金色蹄印往里走,为了保持平衡她张开着手臂,像一架憨态可掬的模型飞机。 她走的认真,没有注意到前面程耘停下了脚步,咚的一声撞到他的怀里。 然后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草混合苹果的香气。 继续往里走,来到了派克市场著名的海鲜店,这家店以抛鱼表演而出名,当有客人买鱼时,捞鱼的店员把选中的鱼高高抛起,一边喊着“wecanflyit”一边抛给柜台里的店员接住,店里店外充满了口号声鱼腥气和快活的气氛。 顾嘉文看的跃跃欲试:“我可以试试吗?” 程耘于是跑去和柜台里的店员商量,不知道他说了什么,片刻后他朝顾嘉文招招手,顾嘉文便乐颠颠地跑到柜台后。 店员准备抛鱼了,顾嘉文眼睛盯着他眨也不敢眨,伸出双手微微躬身,比在实验室里还要紧张,终于,鱼抛过来了,顾嘉文微微跳起来去接鱼,滑溜溜的鱼却直奔她的怀里钻去,她只好合拢双臂紧紧一搂,把一条大鱼抱在怀里。 咔嚓一声,程耘按下快门,记录住了这一刻顾嘉文的狼狈。 四、 欢乐时光总是稍纵即逝,仿佛才出来没多久,天已经黑了。 程耘送顾嘉文回学校,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走到宿舍楼前,顾嘉文才向他道别:“谢谢你……” 一声严厉的“嘉文”打断了她的话。 顾嘉文转过头去,看到了一脸严肃的姐姐……以及纪哥哥。 姐姐看一眼程耘,眼神如同验钞机,她客气地对程耘说:“谢谢你送我妹妹回来。” 这是逐客令了,程耘知情趣地对顾嘉文说:“我走啦。” 直到程耘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姐姐才严厉地质问:“你今天去哪里了?一身的鱼腥味!” 顾嘉文耷拉着脑袋,心虚地不吭声。 按照原本的计划,今天她应该和纪哥哥还有姐姐一起过生日,纪哥哥特地去盛顿城穿越整个美国来西雅图陪她过生日,他们会去吃高级法餐,然后去看西雅图交响乐团表演,他的生日礼物也早已经寄到,是一枚银色史努比别针——别笑,这份礼物重过千金,纪哥哥作为天才少年,十七岁进入nasa,奋斗到现在才终于得到一枚史努比别针的奖励,他把这枚别针送给顾嘉文,正是为了鼓励她。 可是顾嘉文偏偏觉得不舒服。 她读航天工程,所有人都认为她应该继续读下去,读硕士读博士,读到无书可读就进nasa,她就像一枚航空探测器,所有轨迹都已经被预订,她这一生都要为nasa而奋斗……可是为什么她的生日礼物一定也要和nasa相关呢?为什么她就不能拥有和nasa完全不相干的一天呢,比如只是一束简单的鲜花? 她不说话,姐姐只好妥协:“嘉文,我要你想想妈妈,我要你知道,你和那个年轻人是不一样的。” 是啊,他是不入流的演员,而她是有可能进入nasa的科学家,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像牛郎织女之间那一道银河般遥不可及。 第二天,程耘再来找她的时候,顾嘉文又恢复了过去的冷淡态度,仿佛昨天不曾发生。 程耘也猜到原因,他也不问,只是轻声说:“我要离开西雅图回港湾区了,后天下午三点的飞机。” 顾嘉文低头整理自己的课堂笔记,不置一词。 五、 程耘离开西雅图的那天是个如生日那般的大晴天,一醒来感受到阳光,顾嘉文就很惆怅。 中午吃饭时有鱼汤,闻着鱼腥味,顾嘉文又很难过。 吃过午饭回到宿舍,不知道是谁的收音机在放李克勤的《护花使者》。 “贪心的晚风竟敢拥吻她 将她秀发温温柔柔每缕每缕放下 卑污的晚风不应抚慰她 我已决意一生护着心中的她” 顾嘉文跳下床去,冲出宿舍。 她赶到塔科马机场时,距离三点钟已经过去了十分钟。 失魂落魄地站了一会儿,她转身离开。 却在转身的瞬间,看到就在她的身后,程耘正一脸灿烂笑容看着她。 他慢吞吞地朝她走过来,低声说:“我昨天晚上跟自己说,如果你来机场送别,我就不走了,和你一起回西雅图。” 顾嘉文擦一把汗,问:“那如果我没来呢?” 程耘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我就自己走回西雅图去。” 于是1994年5月初,戏拍完后程耘没有和剧组一起回港湾区,他留在了西雅图。 “反正我是个小角色嘛,档期没有那么满,下一部戏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就当是旅游啊。” 他在盛顿城大学附近租了一间小公寓。 两个人往回走,西雅图此地多雨,但晴天晴的极之美好,浓荫罅隙间摇落金色阳光,两个牵着手,谁都没有说话。 到了华大校门口,已经踏进一只脚去,顾嘉文突然转过头问程耘:“我想去你家看看,行吗?” 程耘大惊失色。 等到顾嘉文推开门走进他的公寓里,他才真是要掩面遁地。 程耘的公寓如同大部分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一样,乱的一塌糊涂。 顾嘉文果然脸上摆出嫌弃的表情,一边嫌弃却一边动起手来:“好脏,这是昨天的垃圾吧,下楼的时候为什么不带下去,这些东西摆的完全不对……” 她一边收拾,一边吩咐程耘去厨房煮一壶咖啡来,程耘如蒙大赦,飞跑进厨房。 他在厨房待了很久,煮咖啡倒在其次,主要是在羞愧,羞愧心上人第一次来自己家就看到这样一副脏乱差场景。 羞愧了足有半小时他才端着咖啡小心翼翼地走出厨房。 顾嘉文已经把房间清理的干干净净,她把垃圾装袋,所有家具擦拭的一尘不染,还把一些她认为放错的东西重新整理放好,整个小公寓看上去一尘不染。她十分满意自己的劳动成果,惬意地坐在沙发上,伸展双臂搁在沙发背上,阳光和风从打开的窗子里进来,携带着窗外街上的花香,吹的窗帘唰唰乱响,拂过她的面庞。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花香气的温暖空气,嘴角翘起,露出一个吃饱猫罐头的猫才会有的满足微笑。 六、 正如西雅图常年多雨,顾嘉文的生活也不会总是晴空万里。 她是个天才少女,尽管才19岁,但已经读到大四,按照家里人对她的寄望,她要继续读书,早在去年她就找到facultysponsor开始准备做honorsthesis。 问题就出在这个facultysponsor身上,当初顾嘉文找到他时,他还是个和蔼可亲的师长,但随着honorsthesis的进展,他似乎变得不可理喻起来,动辄对顾嘉文大吼大叫,说她的想法全是垃圾,威胁她这样的垃圾他绝不会通过,再这样下去,她别想升学,更别想进nasa。 在他的恐吓下,顾嘉文日渐焦虑,每天都大把大把地落头发。 同时还有来自姐姐那边的压力,姐姐知道她在和程耘交往,非常生气,甚至开始和她冷战。 姐姐对她的寄望一直是做科学家进nasa然后嫁给同在nasa工作的青梅竹马的纪哥哥,程耘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混娱乐圈的不说,还只是个死龙套! 程耘也知道人家的姐姐对自己不满。 有一天,两个人在程耘的公寓里看报纸,一份华文报上刊登着港湾区的娱乐资讯,一个叫李明媚的女演员霸占着头条,媒体以她为切入口怒斥明星受追捧科学家无人问的畸形社会现象,程耘哧地一笑:“你看,社会真瞧不起我们演戏的。” 顾嘉文斜躺在他怀里,懒懒地把报纸翻过一版,往上面一指:“社会又哪里真看得起我们搞科研的。” 可不是吗,她指的这一篇社论,笔者正怒斥科技正在破坏原有的社会秩序,呼吁大家远离现代科技,回归田园牧歌的生活。 她伸出拳头跟程耘碰一下:“难兄难弟,彼此彼此。”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照出她憔悴的神情和乌黑的眼圈,程耘扳过她的脸朝向自己:“怎么?又被导师虐待了?” 顾嘉文轻轻嗯一声。 程耘跳起来:“走,我带你去听音乐现场。” 顾嘉文以为,程耘带她去听的,会是西雅图交响乐团,没想到,他带她去的却是地下酒吧。 震耳欲聋的变调吉他声里,程耘在她耳边大声喊:“你知道吗?西雅图高雅的交响乐举世闻名,可是西雅图也是垃圾摇滚和油渍摇滚的起源地!” 发泄压力吧,发泄怒气吧,我可爱的小姑娘,把所有的愤懑都在这些音乐噪声里宣泄干净吧。 两个人走出酒吧时已是夜晚。 外面刚刚下过雨,霓虹灯光映在水塘里随风轻轻晃,顾嘉文突然对程耘说:“我不想继续搞科研了。” 七、 1994年7月,十五岁进盛顿城大学、即将满二十岁、未来有望进入nasa成为科学家拿到诺贝尔奖的天才少女顾嘉文对她的男朋友程耘说,我不想继续搞科研了。 程耘却只是温柔地回答她:“只要你觉得开心。” 顾嘉文困惑了:“你不劝我吗?” 他竟然不劝阻她。 这个想法在她的脑海中徘徊了不止一天两天,曾经她向朋友们开玩笑地暗示过,想要听取他们的建议,无一例外,大家都是当她开玩笑,嘲笑她说,开什么玩笑?像你这样的大脑,就应该好好读书,成为科学家,用自己的智慧去造福全人类,你天生拥有这样的大脑,也就天然肩负比别人更多的义务。你知不知道多少人都羡慕你呀?如果你不想搞科研,把你的脑子跟我换一换好不好? 只有他,只有他说,只要你觉得开心就好。 她把自己的困惑同他讲,他依旧是那样温柔的口吻:“我一直觉得科学很伟大,伟大就伟大在,它能带给每一个人幸福,包括科学家本人。” “只要你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而不是为一时的退缩或者赌气。” 半个月的冷战后,姐姐终于来学校看顾嘉文。 姐妹俩尽量装出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直到顾嘉文说:“姐姐,我考虑过了,本科毕业后我不想继续读书了。” 姐姐愣了片刻后,脸上密布起阴云。 她找到了程耘的公寓,不顾体面把能摔的东西都摔在地上,大吵大闹直到吸引来警察,她声嘶力竭地咒骂程耘,把顾嘉文放弃学业的一切原因都推在他身上,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认识了他这个不入流的小瘪三她的妹妹才会学坏,连前途都不要了。 走之前,她扔下一句话,有她就没有程耘,顾嘉文要是选程耘,就和她断绝关系。 她走后,顾嘉文和程耘坐在一片狼藉里,安静地彼此依偎着,过了很久,顾嘉文才轻声开口:“你要不要听我的故事?” 《旧梦·寄余生》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八、 和程耘一起,顾嘉文也是港湾区人。 刚一出生,她就失去了父亲,不,父亲不是去世了,而是和母亲离婚了,她和姐姐归了母亲,从那之后就再没见过父亲。 父母离婚的原因非常的古中国化,因为母亲接连生了两个女儿,父亲传宗接代心切,于是狠心抛弃糟糠妻,另娶他人。 顾嘉文的母亲带着两个女儿生活,日子过的很艰辛,也正因为艰辛,所以早逝,在顾嘉文十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留下了两个女儿,那一年姐姐也不过十八岁。 姐姐是个性格强硬的人,对于母亲的被抛弃她耿耿于怀,由此成长为了一个女权主义者,她的人生信条就是谁说女子不如男,她一心想要打败所有的男人,尤其是当知道父母离婚后不久父亲就有了个一个儿子后。 可惜她只是个普通人,资质平平,只靠努力也永远只能是芸芸众生。 所以当她发现妹妹是个天才,那簇斗争的火苗瞬间烧成熊熊大火,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妹妹身上,努力赚钱供妹妹读书,想法设法移民美国,只为让妹妹去美国接受世界一流的教育,顾嘉文也很争气,十五岁就进入了盛顿城大学就读航天工程,这是一所研究出过波音747、参与过nasa探月项目的一流学府,事情似乎都在朝着姐姐满意的方向往前发展。 然而现在,顾嘉文却说,自己不想继续读书了。 姐姐声音颤抖:“不继续读书你想干什么?找一份工作然后泯然众人矣,从此之后过着朝九晚五柴米油盐的生活?你对得起谁,对得起死去的妈妈,还是对得起努力培养你的我,还是对得起老天给你的大脑?” 她甚至搬出她的女权主义论调抨击她:“你知道有多少女孩子羡慕你?一个进入nasa的华人女科学家,你知道你会给多少女性带去精神力量?你原本可以造福人类造福女性同胞,但是你却说你不要?你怎么那么自私?” 听了她的话,程耘揽过她的肩膀:“不,你一点都不自私。” “来西雅图以前,我以为西雅图没有樱花,看《西雅图夜未眠》以前,我以为电影所有的场景都发生在西雅图。事情不一定非要按照人们想象的那样去发展,但一样可以很美好。” “为什么天才就一定要造福人类?为什么天才少女就一定要为给其他女性做榜样而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若干年前,人们强迫每一个女性走入婚姻生活生儿育女,用的理由同样冠冕堂皇,因为人类需要繁衍,因为女性天生有生育能力,所以必须天然地肩负起繁衍职责,无论她喜不喜欢。” “我并没有看出来这两者之间有任何区别。” “做你想做的事情,只要你觉得开心。地球没有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停止运转,但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世界。” 九、 1994年7月6号,影史经典《阿甘正传》全美公映。 男主角正是《西雅图夜未眠》的男主角汤姆.汉克斯。程耘带着顾嘉文一起去看了首映,走出电影院,顾嘉文问程耘:“你知道我印象最深刻的台词是哪一句吗?” 这部电影有太多经典台词了,比如阿甘说“珍妮,我是傻瓜,但我知道什么是爱。”比如珍妮说“福瑞斯特,run!”比如说“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 程耘握住顾嘉文的手,十指紧扣,轻声说:“我不能成为我自己吗?” 珍妮问阿甘,你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阿甘回答她说,什么意思,难道我以后不能成为我自己吗? 顾嘉文笑了,她握紧了程耘的手:“程耘,我们结婚好不好?” 程耘的眼睛眨了一眨,很傻,像智力有障碍的男主角阿甘。 过了足足有十五秒,他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好啊,从你帮我整理房间的那一天起我就想和你结婚了,我真喜欢那个黄昏,看着你坐在沙发上,我就想,如果我能继续和你一起度过两万八千三百个这样的黄昏就好了……” 顾嘉文不解:“为什么?” 程耘有些不好意思:“我今年二十岁,满打满算还有八十年的日子好活,八十年,每年365天,80乘以365……” 顾嘉文嗤地笑了:“你算错了,就算不考虑闰年平年,80乘以365也是两万八千二百。” 程耘摸摸脖子笑了:“我数学从小就不好。” 1994年,大学毕业后,顾嘉文和程耘回到港湾区。 走之前,程耘去找了顾嘉文的姐姐。 他没有对她说太多话,只是放下了一张小小的卡片。 他走后,姐姐打开那张卡片,看到上面的字,泪凝于睫。 那是一张年深日久的卡片,写于1884年顾嘉文十岁生日,是妈妈的笔迹,那是妈妈去世前送给顾嘉文的最后一张生日卡片,上面只有一句话:祝愿嘉文一生幸福快乐。 她因为夫家重男轻女而婚姻失败,但她从来没有要让女儿为她争一口气的想法,她只希望她的女儿一生幸福快乐,仅此足矣。 卡片里夹着一张纸条:如果你原谅了我们,我们的婚礼请来。 1996年秋天,二十二岁的程耘和二十一岁的顾嘉文在港湾区结婚。 那时的程耘已经不同于1994年的死龙套,那部台庆剧令他大红,播出后他立刻接到了电影邀约,并在次年斩获了最佳新人奖,成为华语影坛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顾嘉文没有工作,她成为了一名全职太太,兼职写写小说什么的,朋友们都为她惋惜,一名前途无限的未来科学家,竟然就喜欢收拾房间洗手作羹汤,暴殄天物,然而为之奈何?顾嘉文自己觉得很快乐,从来没有后悔过放弃学业。 当然,最开心不过的是,那年的婚礼,姐姐也出席了。 十、 听我讲完故事,季然觉得不可思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影帝程耘的隐秘往事耶,从来没有对外披露过,我是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我是听当事人讲的。 那年季然在浸会大学读商学,我去港湾区看他,无聊之下到处乱转,竟让我在一间美术大教室里遇见顾嘉文,顾嘉文一直是个幕后角色,除了早年一张被狗仔偷拍到的照片外几无曝光,但我是谁呀,专业挖人隐私的角色,我对她的脸印象深刻,一眼就认出她是谁。 她正在开导一位同学,我竖起耳朵偷听,明白了那位同学正在选择专业上做痛苦抉择,顾嘉文于是以亲身经历开导她,告诉她做人还是成为自己最快活。 她故事讲的春秋笔法,怎奈我最擅长把蛛丝马迹重新编结,于是便有了那个讲给季然听的完整故事。 季然感叹:“真看不出来,程耘看上去憨厚老实,说起情话来竟然一套套的。” 情话嘛,当然只对自己最爱的人说,说给不相干的人干什么? 我问他:“在所有这些情话里,你最喜欢哪一句?” 他想了想,回答我:“两万八千二百个黄昏吧。” 英雄所见略同,我摩拳擦掌眼睛放光:“那我们也搞一个两万八千二百个黄昏的约定吧。” 季然不屑地瞟我一眼:“我是没问题啦,但是像你这样暴饮暴食好吃懒动,我怕你没有两万八千二百个黄昏好约,不如这样,我们先约一百个跑步减肥的黄昏?” 哼! ###篇九:他们没有做错,他们只是错过 《旧梦·寄余生》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 在台北罗斯福路三段四叔公家隔壁,第一次见到陈瘦棠时,他正在听京剧。 陈家整个是整洁而寂静,21世纪了地板还是未曾修缮过的洋灰,家具一应老式样,和我在乡下老家见过的别无二致。因为东西少,屋子显得分外空,一汪夕阳余晖光亮堂堂坦荡荡照在地板上。靠窗,藤编摇椅上,那古稀老人正在听戏,戏声咿咿呀呀,衬着秋蝉声,听上去分外凄凉。 他听的是《红鬃烈马》。 正唱到《大登殿》,薛平贵一生最得意风光处,他唱:“宝钏封在昭阳院,代战西宫掌兵权。赐你二人龙凤剑,三人同掌锦江山。” 我忍不住轻轻呸了一声。 陈瘦棠听见了,他转过头来,惊诧地看着我,他问:“你不喜欢这出戏?” 第一次见面,我不请自来,我缺乏礼貌,我们互不识得,然而对于我这个闯入者,他却没有问“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你想干什么”,而只是问“你不喜欢这出戏?” 四叔公说的对,大凡文人,都有股痴气。 我干脆利落地回答他:“是,所有京剧里最讨厌这一出。” 从小跟爷爷听京剧,听过的戏里,最喜欢《金玉奴》,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莫稽最后丢了官,多解气!有多喜欢《金玉奴》就有多讨厌《红鬃烈马》,苦手寒窑的王宝钏最后等来半个丈夫,骁勇善战的代战公主最后屈居妾位,反倒是薄情寡性又狗屎运的薛平贵最后尽享齐人之福,气煞我也。 听完我的理由,陈瘦棠淡淡一笑,他没有为薛平贵辩护,只是说:“我的朋友里,很多人都很喜欢这出戏。” 他微微仰着脸,阳光将他的皱纹勾勒的清晰,他喃喃说:“年轻时候在燕京,和朋友们坐在戏园子里听红鬃烈马,都是受过新教育的年轻人,个个都谴责薛平贵,谁想的到呢,几十年后人人都成了薛平贵。” 我一时哑言,满腹激昂的谴责都在腹内和鼻腔里发了酸。 尴尬与沉默间,余光一转,我看见了墙上挂着的相框,是一张结婚照,两位年近花甲的老人端正地肩挨肩坐着,衣襟上别着花,脸上微笑都静静淡淡。 我讨好他:“您和别人不一样,您可不是薛平贵。” 他淡淡一笑,另起了话题:“你找我有事?” 我这才想起正事来,忙把揣在怀里的书恭敬递上:“我是住在隔壁的,听四叔公说陈瘦棠是邻居,我是周默玉的书迷……” 在一个文人面前提另一个文人,这似乎有点不妥当,即使她由他一手发掘栽培。我红了脸,剩下的话扭捏着说不完,好在陈瘦棠宽宏大量,他接过书去,大大方方地在扉页上签下“陈瘦棠”三个字。 签完后他仔细端详了那书很久,然后他笑了:“现在还有人记得周默玉,真好。” 这本书是周默玉的“遗作”,关于这本书的出版争议颇多,因为周默玉原本并没有出版打算。这书完稿于1987年,却在此后的二十年多间都不为外人所知,周默玉在世时既没有出版它也没有销毁它,而是将它作为遗产赠予了生前好友汤先生夫妇。 这是本半自传体,人们一边谴责着罗先生夫妇的不顾旧友隐私,一边如饥似渴地偷窥着周默玉的隐私——尤其是关于她的爱情,很惭愧,我也是其中之一。 特立独行的周默玉的一生,对我等俗人,实在太有吸引力。 因是半自传体,封面用的便是周默玉的照片,二十四岁时位于人生巅峰的周默玉,嘴角轻扬,春风得意。 陈瘦棠凝视着封面上的周默玉:“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才十七岁年纪。” 二、 1955年的台湾,陈瘦棠26岁,在《铃兰》杂志社已经做到副主编。 1955年的夏天,陈瘦棠忙的脚不沾地,因为一场中学生征文比赛。 为了给这个疲倦的夏天搞点新意思,主编一拍脑袋想出了征文比赛这个主意,面向14-17岁的在校学生征集作文,题材不限,由《铃兰》评出一二三等奖,除了奖金和奖品,获胜者作品还将在《铃兰》上刊登,顶有资质的小作者还有机会成为《铃兰》的签约作者。 《铃兰》杂志当时在台北颇负盛名,征集令一出,信件就如雪花般飞扑进杂志社,一整个夏天,陈瘦棠都在审稿子。 然而多是些陈词滥调,看的陈瘦棠昏昏欲睡,直到某天午后,他看见了一篇古怪而灵动的文字。 一整个夏天的疲沓一扫而空,陈瘦棠盯着那作者的名字,周默玉。 性别暧昧的名字,它是男,还是女? 这个问题困惑了陈瘦棠整整一个星期。 直到一个星期后的决赛上,陈瘦棠终于得见周默玉的庐山真面目。 决赛选在休息日,是现场作文,杂志社在附近的中学租了一间教室,陈瘦棠是监考官,名牌由他一张张地贴在桌子上,周默玉的位置在最靠后,贴的时候,陈瘦棠用手努力抚平了褶皱。 然而周默玉却一直没有出现。 直到考试开始后二十分钟,门突然被唐突地推开,一声巨响引得所有人都朝门口看去。 周默玉就是这么一个人,乍一出场,就要万种瞩目。 十七岁的周默玉一手扶门而立,她穿着黑色的中学生制服,留短发,光脚踩白球鞋,众目睽睽里她咧嘴尴尬笑一笑,然后转过头来对着监考官陈瘦棠做了简短解释:“睡过头了,抱歉。” 然后她径直朝唯一的空位走了过去。 整场考试,陈瘦棠都在用余光瞟她。 周默玉是个女孩子,周默玉原来是个女孩子。 一个有着飞扬的眉和犀利的笔的女孩子。 她的牙齿也挺利,别人都用钢笔,她却用木铅笔,蹙眉时用牙齿去嗑笔身,像只磨牙的仓鼠。 她作文写的飞快,距离结束还有半小时时就交了稿,算一算,前后她写完这篇文章只用去半小时。 她交了稿,冲陈瘦棠微微鞠了个躬就跑了,裙裾飞扬,像要去赴什么约会。 十七岁的周默玉,整个人就是一句大写的“少年不识愁滋味”。 陈瘦棠用剩下的半小时逐字逐句看完了周默玉的决赛文章。有一类人天生是文字的放牧者,用一管魔笛指挥着她的羊群,在白云下山坡上群山间溪水边恣意来去,而周默玉无疑就是这种人。 她令陈瘦棠惊讶。 也令他觉得宽慰。 来到台湾已经六年,这片日殖已久的土地像是一片文化的荒漠,本岛居民对于汉文学的了解令人沮丧,而现在竟然有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有着这样的天赋!多么令人欢欣鼓舞。 在还没有看其他人的卷子前,陈瘦棠就在心里内定了这个小姑娘为第一名。 但是最后,周默玉到底没能第一名。 一位与主编交好的政界显要的女儿也参加了这次征文,碍于种种关系,周默玉只好屈居第二。 陈瘦棠内心觉得好愧疚,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周默玉,表达了对她的赞赏,坦诚自己的无奈和无能为力,向她致歉,并且同她说自己说服了社长与她签约,她若有作品,可以寄来《铃兰》社,杂志必报以优酬。 周默玉没有回信。 两个星期后的颁奖仪式上,周默玉也没有来。 周默玉就这样消失了,像是墨滴消失于砚台。 周默玉一消失就是五年。 五年后的一天,陈瘦棠去台大做演讲,演讲结束,他在校门口的巴士站台再次见到了周默玉。 五年啦,她长大了,不再是少女,她留了长发,烫过,蓬松的像云朵,穿连衣裙,嫩黄色,出挑地扎眼着。 她百无聊赖地张望着,十个指头麻花一样地绞来绞去。陈瘦棠走过去同她打招呼:“周默玉,你好。” 周默玉回头看见他,莞尔一笑:“陈瘦棠,你好。” 周默玉已经在这里等了半小时的巴士,太凑巧,她乘坐的那一般巴士出了问题,迟迟不来。 “你家在哪里?”陈瘦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自行车。 陈瘦棠的自行车是“公共财物”,太多人骑来骑去,十年下来,车子老旧,零件丁零作响。周默玉很瘦,却高,分量并不清,陈瘦棠骑的小心谨慎,捏着车把的手心都出了汗。 车子骑到人迹荒僻的路段,陈瘦棠终于敢放松精神和周默玉聊天,他尽量使自己的口吻轻松些:“第一次看到你的名字,我还以为你是个男孩子。” 周默玉伶牙俐齿地回答他:“第一次在《铃兰》上看到你的名字,我还以为你是个女人。” 陈瘦棠扑哧笑出声来,可不是,又是瘦又是棠,听上去确实不像个男人。他压低了声音,神秘而羞赧地说:“告诉你个秘密,其实陈瘦棠是笔名,我原名是陈寿堂,寿是高寿的寿,堂是令堂的堂。” 听了他的话,周默玉笑的前仰后合,陈瘦棠的车子被她的笑声震的歪七扭八,吓得他忙刹住车单脚踩住地,周默玉机灵地跳下,双脚落地,轻盈的像一阵风。 陈瘦棠轻轻叹了一声:“当年父亲给我取这个名字,寓意是希望母亲多寿。我去读大学时,嫌土气,自己改成了绿瘦之瘦,海棠之棠。现在却又巴不得改回来,愿母亲能长寿些,希望如果有机会来日还可相见。” 周默玉轻轻问:“你是从大陆来的?” 陈瘦棠点点头,口气里带着怅然:“阴差阳错,本来只是送人上船,不知怎的自己就上了船,来了台湾……离家的时候对母亲说,过几天我就回来,谁知道一转眼就是十年。” 轻描淡写间,灰飞了多少离合悲欢,二十二岁的周默玉已经初懂人情,面对这样的场景,她内心感慨,嘴上却说不出话来,只好干巴巴地劝慰:“会有相见那一天的。” 陈瘦棠把悲伤一抹,换上一副笑脸来:“说说你吧,当初我给你寄的那封信,你收到了没有?” 周默玉垂下眼睛:“收到了。” 陈瘦棠惊讶了:“那为什么没有回信?你知不知道,你在文学上荒废了五年。” 他替她觉得痛心,五年啊,人的一生中有几个五年?这五年里,借着当初那场征文比赛,几个当初的参赛者紧抱《铃兰》,已经薄有名气。而周默玉呢,当初最有灵气的周默玉,却把最好的时光白白荒废了! 周默玉一脚踢飞脚下的石子,轻却清晰地说:“不乐意让不识货的人看我的文章,他不配。” 这小小女孩子竟有此等烈性,陈瘦棠扑哧笑了,周默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等到笑够了,陈瘦棠正色严肃地说道:“那我算不算识货人呢?” 周默玉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陈瘦棠冲她伸出手来:“周默玉小姐,从下周起,我就是《铃兰》杂志的主编了,欢迎你向《铃兰》投稿。” 三、 二十二岁,周默玉在台湾文坛崭露头角。 如陈瘦棠所料,周默玉横空出世,在文坛立刻引发震荡,那样年轻好看的女孩子,却有那样华丽漂亮的文字,笔锋却又那样锐利,这太罕见了。世上不乏写一首漂亮文字的女孩子,但独独周默玉,她的文字里风流天然,你看一眼她的文章就知道,这和努力无关,全是天赋。 一个无法仿效无法的描摹周默玉,60年代台湾文坛的奇迹。 陈瘦棠有意提携周默玉,他总将她的文章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他推荐业内同仁们与她认识,也常带她去文人们的文化沙龙小坐,去拜访那些成名已久的前辈们。 1962年的夏天,周默玉开始在《铃兰》上连载长篇小说,小说连载到第三个月时,杂志社有一位宋姓同仁要结婚了。 周默玉亦被邀请去参加婚礼。 新娘是一位本省人,六十年代的台湾,本省人和外省人互不理解势同水火,为和宋结婚,她与家里大吵一架脱离了关系。新娘是个娇小漂亮的女孩子,小宋十多岁,依偎在宋身边,小鸟依人的模样。 本该是很甜蜜的婚礼,周默玉却总觉得不对劲,新郎的表情怪怪的,眼睛里带着怅惘似的,让她看不懂。 礼毕喝酒,酒过三巡,新郎醉了,终于开始倾吐醉话。 周默玉第一次看见文人哭,原来文人哭起来和一般的醉汉也没有什么区别,宋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指着在场的诸位:“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觉得我负心薄幸,但是一个人的日子真难熬啊,看不到头的寂寞……” 一桌子的人都沉默着没有搭话。 宋突然把矛头指向了陈瘦棠:“尤其是你,我知道你,陈瘦棠,你心里瞧我不起。你是道德卫士,为了不辜负家里的未婚妻,宁肯委屈自己。可是你想过没有,十三年了,我们离开家十三年了,我们还能回去吗,家里还是我们走时候的样子吗?还有人在等我们吗?” 陈瘦棠没有说话,一桌子的人都屏息凝视着他。 半天,他仰头咽下满满一盅酒,放下杯子,掷地有声:“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在等我,我便不会负她。” 周默玉第一次知道,原来陈瘦棠在家乡是有未婚妻的。 陈瘦棠是福建乡下人,他的未婚妻便是邻村的。陈瘦棠去大学读书期间,家里私自给他定了这门亲事,最初陈瘦棠是不答应的,他要退婚,但那女孩子贞烈的很,见他要退婚便以死明志,这唬住了陈瘦棠,退婚的事情只好按下不表。 战乱年代,陈瘦棠随学校和杂志社天南地北地跑,未婚妻便代行了他为人子的职责,将他的母亲照料的无比妥帖,陈瘦棠渐渐认了命,意识到了这位旧式女子的好,也对她萌生出了爱意,原本他们就要结婚了,一场阴差阳错却令他们分离,陈瘦棠记得,他离家之前,与她告别时,不知怎的,突然说:“如果我回不来,你就另外找个人嫁了吧。” 那女孩子却坚定地说:“我谁也不嫁,我等你回来。” 因记得她的许诺,来台十二年,他始终一个人。十二年里,一起来台的同仁们泰半都令组了家庭,他曾受过无数遍的劝告,但他从未动摇过,久而久之,陈瘦棠的大名传遍了台湾文坛,比陈瘦棠的文章更出名的是他的痴情和忠贞,大家都半开玩笑地说,陈瘦棠这个人啊,是宁肯天下人负我,不肯我负天下人的那一类型。 幸运的是,他未曾辜负的人,最终也并未辜负他。 1987年,陈瘦棠终于回到大陆,他的母亲早已去世,未婚妻却尚在人间。 分别四十载,少女变老妪,一颗心却如旧日。她谨遵许诺,她没有嫁人,她在陈家的老屋里等了他四十年。 一场迟来四十年的婚礼在福建老家举行,这场婚礼轰动两岸,被作为范本在两岸报纸上刊载。陈瘦棠和妻子半个世纪的爱情一直到我长大后还在为人津津乐道,纪录片、微博、微信朋友圈里随处可见,大家都说,看到他们,又可以相信爱情了。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如陈瘦棠这般幸运,爱情里多的是辜负、背叛、决裂,譬如周默玉。 周默玉的爱情和她的文才一样出名,世人都替她惋惜,说她爱错了人,但更替她唏嘘,为她在爱情上的九死尤未悔——关于她的这本遗作,争议最大的莫过于文章结尾。 文章结尾,讲述的是周默玉中年后的一个梦境,关于她和那男人,四十五岁的周默玉某天晚上梦见了那辜负她一生的男人,那时他们都已芳华逝去,梦里他们仍然相爱,并未决裂。 这本书是周默玉以第三者的口吻去回忆自己的一生,她将一生的句点落于这个男人。 她还是爱他的,大家都这样说。 而我来找陈瘦棠的真正目的,正是为解这个疑惑,我问他:“周默玉真的这么爱罗君儒?” 罗君儒,是周默玉的丈夫,坊间公认的,她一生挚爱的名字。 很巧,他也是一个文人。 陈瘦棠没有直接回答我,他避开我的眼睛,望着窗外的夹竹桃:“大概是1962年吧,那一年周默玉24岁,写出了她最得意的作品《琅嬛记》,《琅嬛记》由铃兰负责出版,那时候为宣传,杂志还给她开了专栏……” 四、 二十四岁,大好春光,周默玉突然变得很忙,彼时她的稿酬已跃升到很高水准,有钱有闲,她选择了周游列国。 周默玉旅游起来与一般人不同,她专挑偏远闭塞的地方,忽而在非域,忽而在拉美。这样一来,她的供稿就成了问题,实在交不上稿子的时候,陈瘦棠就会屈尊代笔。偶尔周默玉良心发现,将稿子远洋寄来,陈瘦棠本月就能松一口气。 那是六二年四月的一天,下班前邮差送来信,陈瘦棠忍不住微微一笑。 接过信封来却发觉不对劲,里面似乎是薄薄的一张硬卡片。 那是周默玉的婚礼请柬。 周默玉要结婚了,在千里之外大西洋的某个海岛上,和她刚刚认识没几天的男人。 请柬里端端正正地写:我4月26号结婚,希望你来。 周默玉的字体向来飞扬跋扈,请柬里的字体却乖巧方正,但又分明就是她,透过这字体,陈瘦棠仿佛看见了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周默玉——微微笑着,端正坐着,羞怯地望着另一个人。 而那个人叫罗君儒。 罗君儒此人陈瘦棠是知道的,港湾区文坛大名鼎鼎的人物,除了文名,他花名亦在外。 他是如何和周默玉结识并相爱的? 时隔半年,在大西洋的海岛上陈瘦棠再见周默玉,热带海岛,她穿着异域风情浓郁的纱裙,挽着罗君儒的手臂放肆纵情地笑弯了腰,陈瘦棠站在远处静静望着她,一瞬间恍如隔世,她和他记忆里大不相同了,留在他记忆里的她,多是她二十二岁初出道时的女大学生模样,或者是她十七岁时穿高中制服的模样。 陈瘦棠惊觉,此前她在他记忆里留下的最后身影,是那夜宋的婚礼过后,他送她回家,依旧是用那辆老旧自行车,做了一年她的责编,带着她出入文人沙龙、各种展馆,都是用这辆破旧的自行车,周默玉说她笨,除了写作一无是处,连骑自行车都学不会,更不要说开车。 夜已深,夏风徐徐,后座上周默玉突然开口:“陈瘦棠,给我讲讲你的未婚妻吧。” 有什么好讲的呢?那姑娘实在是乏善可陈,旧式农家女罢了。陈瘦棠想了又想,说:“她家世代种茶,她会唱采茶小调。” 周默玉感兴趣起来:“采茶小调是怎么唱的?” 陈瘦棠沉吟了片刻,唱起来:“一支情歌两人唱,唱的蝴蝶双双飞,唱的茶花并蒂香……” 那年离家,与她告别,转身后她站在家门口唱这首采茶调送他,那旋律回荡在他的脑海里,永志不忘。 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有一个女人在等他,烧掉自己的一生等他,每当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热泪盈眶。 过了很久,后座上他的背后传来悠悠的问声:“陈瘦棠,你哭啦?” 他微微侧过脸去看她,余光里可见她仰起的面容,落在他的阴影中,看不清楚神情。 五、 周默玉的婚礼在第三天举行,当晚,陈瘦棠去敲周默玉的门:“我有话同你讲。” 两个人漫步在夜风沙滩上,抢在陈瘦棠开口前,周默玉说:“如果是劝我不要结婚,那麻烦别讲,这些天我听的劝告已经够多了。” 陈瘦棠急忙道:“既然如此,你就该知道罗君儒有过多少段感情,他是个很复杂的人,你涉世未深,我们都担心你上当。” 周默玉微笑着摇摇头,面朝大海她伸开双臂,海风鼓荡着她的披风:“陈瘦棠,你大概不知道,我和其他女人一样俗气,憧憬着做一个终结者,终结一个浪子的浪荡。这或许很危险,但也很刺激不是吗?我愿意冒这个险。他未娶我未嫁,我们的相爱合乎道德,在这个前提下,一切未知都不足以使我退却。”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他只好说:“祝你好运。” 谈话就此戛然止住,一段路分两头走,陈瘦棠走出很远后回头望,周默玉竟还在原地,她的嘴边有微微火光在闪,她在吸烟,她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 曾经那个由他一手发掘和提拔的女孩子,什么时候已经离他这样遥远? 周默玉的婚礼如期举行。 周默玉的婚礼如众人意料中那样惨淡收场。 婚后,周默玉随罗君儒移居港湾区,她这一去就是三年。三年里她依旧给《铃兰》供稿,却再也没有回过台湾,期间她除写作外一切的消息,陈瘦棠都是自小报上得悉,港媒多八卦,从富商到明星再到作家,无不是他们报道的对象。周默玉频繁出现在小报上,她在菜场买菜,她为罗君儒购置冬衣……《昔日才女为爱落凡间》标题耸动,所有人都说,周默玉真的是很爱很爱罗君儒啊。 但是罗君儒却辜负了她这般厚爱,婚后第三年,罗君儒被拍到与文坛新秀出双入对。 消息刊出后半个月,另一则爆炸性启事在报上刊登:周默玉登报,称自己日前已与罗君儒离婚,两人不复是夫妻。 握着报纸,坐在杂志社的陈瘦棠一阵恍然。 就在这个位置上,收到她突如其来的红色炸弹仿佛还在昨天,她的离婚启事又已在眼前。陈瘦棠蓦地想到那年与她重逢,问她为何消失五年无踪,她不无孩子气地说:“不乐意给不识货的人看我的文章,他不配。” 她一向是这样的人啊,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她容不得轻视,容不得背叛,这些于她是侮辱,她手起刀落,一刀两断。 六、 二十七岁那年,周默玉又回到台湾。 台湾的老朋友们为她接风洗尘,陈瘦棠作为她的“恩师”自然也在列。席上不免有脾气火爆的人拍桌子大骂罗君儒,朋友们撺掇着要为周默玉报仇,在台湾文坛封杀罗君儒,搞臭他的名声,一位评论家朋友说:“不如我写几篇文章,把他的作品批得一钱不值……” “够了。”周默玉淡淡打断他,“把他踩进尘埃里,那当初爱上他的我,又算是什么?” 顿时满座寂静,许久,一位女性朋友叹息道:“你爱他比较多,爱情里吃亏就在这一点上。” 周默玉没有说话。 这场宴席,从头到尾,陈瘦棠都没有说话。 谁都没有想到,不肯罢休的,竟然是那个辜负者。 罗君儒的新欢是文坛新秀,与罗君儒出双入对后,她很快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这本小说一出便引发哗然,很显然,这本书在影射现实,小说中频繁出现一位y小姐,这位y小姐年少成名文思敏捷,漂亮风情颇有异性缘,在小说里,她与多位文坛同侪关系暧昧,其中甚至不乏已婚者。 y小姐,很快便被锁定在了周默玉身上。 丑闻长角飞跑,一夕之间便传遍了圈子,对于丑闻,无论多么夸张,人们总是乐于接受的。陈瘦棠去杂志社上班,在茶水间里听到女同事窃窃私语谈论这件事情,他走上去,手一歪,一杯滚水泼下来,溅在女同事崭新的时装上,陈瘦棠面不改色:“年纪大了手不灵,别见怪。” 他好难过,周默玉的名字在口口相传里生着锈,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他想去看看她,劝劝她,但他知道,在她面前表现怜悯,会让她受不了的。 那天晚上加班到很晚,回家路上,骑车路过她的家,他在小楼对面的马路上停了下来,他想故作轻松地去敲她的门,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口气轻快地和她说:“走呀,台北博物馆新开了一场美术展,展出的都是文艺复兴名家的作品,我骑了自行车来,带你去看呀。”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在对面站了几分钟,然后就离开了。 周默玉拔掉了电话线,独自在家静静待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她做出了决定。 她再次离开了台湾,这次,她去了美国。 二十八岁,周默玉离家去国奔赴大洋彼岸,她再没回来过,一直到1991年死于美国公寓家中。 在美国,她供职于某间大学的文学系,她的余生与学术打交道,翻译了很多别人的著作,但她再没自己动过笔,1967年到1991年,二十四年间,周默玉再无新作。 而罗君儒呢,过于放浪形骸的生活消磨了他的文才,罗君儒亦再无惊世之作。80年代起突然兴起了一股周默玉热,人们对周默玉的一切热情高涨,罗君儒再次发挥了卑鄙小人的本色,晚年他以贩卖周默玉的相关过活,一本本与周默玉有关的小说相继出版,在这些书里,罗君儒和周默玉是相爱的,而周默玉爱罗君儒尤甚。对于这些,周默玉从未回应过。 直到她去世后整整二十年,遗作的出版终于佐证了这点。 最幸运的当属陈瘦棠啦,1987年他与未婚妻再见,迟来了半个世纪的婚礼终于举行,他们的爱情万人艳羡,陈瘦棠的痴情万人称颂,人们赞誉他为当代尾生。 婚后,他携妻子来台,一同度过了十年光阴,1997年,妻子因病去世。 她和他的结婚照仍然挂在墙上,我望着墙上那花甲老妇,她是坎坷的,但同样是有福的,她这一生或许被时代糟践过,但她的爱情并未被人辜负过。 尽管她那样容貌普通,不通文墨,但她比才华横溢的周默玉幸运太多。 陈瘦棠平静地向我致歉:“对不起,没有什么秘辛。” 望着他无澜的眼睛,我忍不住脱口而出,问出了一个让我后悔至今的问题。 我问他:“你爱周默玉,是不是?” 他瞬间睁大了眼睛,困惑地望着我。 我轻轻开口:“我是周默玉的骨灰级书迷,她二十二岁时候写的一篇散文里提到你家住在罗斯福路三段,你至今仍然住在罗斯福路三段,说明你几十年来都没有搬过家。从《铃兰》社回你家,根本不经过周默玉的家。你根本不是回家路过,你是特意去的。” 一个男人,特意绕路经过一个女人的家,在马路对面驻足凝望,谁会相信这与爱情无关呢? 惊讶渐渐从他的脸上退却,他很久没有说话,或许他在回想,回想那个驻足对面的晚上……过了很久,他轻轻回答我:“木已成舟向东去。” 木已成舟向东去,奔流至海不复回,这一生已经结束了。 我满心酸涩哽于鼻腔,许久,才问道:“如果她也爱你,你会为她背弃承诺吗?” 他轻轻阖上眼睛:“没有如果,她爱罗君儒,全世界都知道。而我……我不愿做薛平贵,亦不想同时辜负王宝钏和代战。” 走出陈家门时,我停了一下脚步:“陈先生,其实,薛平贵没有错。” 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轻轻回答我:“我没有糟蹋别人,我只是辜负自己罢了。” 七、 那是2011年的事情了,很快,我结束了交流生生涯,离开了台湾。 几年后的某一天,关于周默玉突然发生了一件惊天大新闻。 周默玉遗产的继承者,她的朋友汤先生夫妇在报纸上披露,周默玉的出版遗作,实则是删减版,真正的结尾并不是出版物中那样。 那报道里,汤太太是这样说的: 1987年,我和先生去美国探望玉,不知怎的,玉的精神极佳,这在二十年间是极为罕见的……吃过饭后,她拿出了一沓稿纸,告诉我们这是她最新的作品,尚且没有给人看过,我们是第一批读者。过后她会将书稿寄给老伙伴《铃兰》社审阅校对出版。我用一下午时间看完了那书稿,大为震惊,这书中玉自述的自己与外界所知的她全然不同,尤其是她的感情生活,一旦书稿发表,必然震惊文坛。阅完书稿,我与她交谈,问及她的想法,她回答我:“时日无多,有些事情不吐不快,就像当年与罗君儒的婚姻是场赌博,我决定再赌一把,将心迹表白,结果便随他去吧。” 期间,玉接了一个电话,接完后回来时脸色已经变掉,变回了过去二十年间那个沉默阴郁的玉,她从我处拿走了书稿,没有再和我交谈。晚餐时也并未出现。直到半夜,我起床去卫生间,见到阳台上有火光闪烁,走近一些看,玉正蹲在阳台上烧东西,她着睡袍蹲在地上,搪瓷脸盆里有纸张在烧,火光映着她脸,脸上是令人揪心的寂寥,她的手里攥着一沓纸,正一张张往火里添……我扑上去夺下余稿,果然是那篇新作,已经烧掉十页有余。幸运的是,大部分稿子得以保留,不幸的是,烧掉的竟完完整整是关于某人,或者说,完完整整,是不为世人所知的周默玉。 幸而,我从小有过目不忘的天赋,那十余页内容早已刻于脑海,回到房中,我即刻照记忆写下……先次出版时,未附焚稿。现觉余日无多,深感周默玉不应被世人误解,故此披露余稿。周默玉一生,由人去评说吧。 不久后,那所谓周默玉“焚稿”重现世间。 谁都没有想到,那被焚的书稿相关的“某人”,竟是陈瘦棠。 这许多年来,已经鲜少有人记得,周默玉的人生中有一个叫陈瘦棠的人。他文才只是一般,并未有惊世之作,他与周默玉似是君子之交,在世人所知里,除了提携之情,他们无甚相关……可是在周默玉自述的、焚烧的那部分书稿里,全部都是他。 1987,1987……蓦地,我想起,1987年,陈瘦棠回到了福建老家,找到了等她半生的未婚妻,与未婚妻终结连理。 想来,周默玉那下午接到的电话,便是与此有关的吧,不知是哪位热心又多嘴的人,及时向她传达了这个“喜讯”——可不是喜讯吗,恩师半个世纪的等候终于有了完满的结局,谁敢说这不是喜剧,谁敢不送上恭喜呢? 只是她积蓄了二十年的一腔勇气,就此烟消云散罢了。 原本想将半生心事寄予他,如今也只好黯然收起,装作若无其事,如再见面,对他说一句恭喜。 但她说不出口,于是不如不见。 直到她1991年病逝于美国,整整二十四年,她都没有再和他相见。 八、 “她决定放弃他,是在参加宋婚礼的那个晚上,那一晚,她始知他的情痴和近乎殉道者般的强大道德观,爱一个人,若不能让他更好,至少不能教他为难,做人总不好太自私,她心里这样想。” “总有些好事者,将你并不想见的东西送到你眼前来,今天又有朋友向她提起罗在报纸上讲她,她不关心,也并不想反驳,随他去,权当是偿债,为当初与他结婚时的心思不纯,尽管曾努力想经营好与他的婚姻,但她也不得不承认,那场婚姻最初,利用他逃避的心态居多,对于那时的她而言,他像是她宋新婚那夜后惯于用来消解苦闷的香烟和白酒……” 那篇焚稿,周默玉遗作的真正结局,落于陈瘦棠。 是1960年,再相逢,22岁的周默玉第一次去杂志社交稿子,交完稿子后她转身要走,陈瘦棠却叫住了她:“你等一等。”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你那年征文比赛的奖品,我一直给你留着。” 他的笑容诚恳,余光里,周默玉觑到那抽屉里有几张稿纸,平平整整地放着,是她十七岁那年参赛时的两篇文章。 一生落笔处,必是最刻骨铭心的事,最爱彻心扉的人。 周默玉爱陈瘦棠。 九、 “真傻是不是?”听完陈瘦棠和周默玉的故事,季然同我发表感慨。 “不。”我反驳他,“他们谁都没有做错,他们只是错过。” ###篇十:和季然一起拜访叔公 《旧梦·寄余生》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 “我也有过好光阴吶。” 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突然伸了个懒腰,发出这样一句喟叹,我忍不住撇撇嘴,好光阴,什么好光阴?难道这位老先生还在怀念他60年代在港湾区“叱咤风云”的“峥嵘”岁月? 老先生大名陈继宗,其实也不见得多老,算一算年纪也就古稀,在我历来的采访对象里可以算得上年轻。 他和季然有着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季然喊他一生叔公,叔公上世纪50年代“逃港”到了港湾区,后来又移民加拿大。在内地经济不景气的年代,他对季然父亲颇多照拂,因此血缘随缘但关系却近,这次听说季然快要结婚,他特地邀请我们到他加拿大家中做客一叙。 来之前,季然已经跟我交代过这位叔公的身世,他在港湾区时做的事情原不光明,是个差佬,但60年代港湾区的差佬么,季然一摊手,满脸无奈:“你也是看过廉政公署纪录片的。” 据季然所言,叔公其实是潜逃到加拿大的。 我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自然对贪污舞弊这种事情没有好感,即使是与我的生活全不相干的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地域,心中已对叔公颇有微词,而他竟然跟我讲,那是他的好光阴!呔,老不悔改。 叔公瞧出我面有异色,苦笑着摇摇头:“不不不,你想错了,我说的好光阴,是1956年到1962年,那时候我还未成年,在油麻地的庙街……” 《旧梦·寄余生》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二、 “我也有过好光阴吶。” 1956年的油麻地庙街,说这句话的不是十四岁的少年陈继宗,而是十二岁的少女谭碧薇。 她背贴在躺椅上,十指扣叉向后伸足懒腰,穿着平底鞋的双足蹬在地上,小腿绷出漂亮的肌肉线条,阳光透过树冠的缝隙斑斓地洒在小女孩子面皮儿薄薄的脸上,像擦了一层胭脂粉,整张脸都是红彤彤的。 这是午后,还不到庙街的好时候,谭碧薇在庙街卖唱,得等到晚上人潮来了方才是她的场。 陈继宗在庙街摆地摊卖菩萨像,小小的偶像,卖给今生无望寄托来生的穷苦阿婆,谭碧薇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在他周围晃,这句“我也有过好光阴”是她的口头禅,陈继宗听了千百遍,早已耳根子生茧。 他知道谭碧薇的好光阴指的是什么,谭碧薇颇有表演天赋,五岁时借着远亲的帮助在歌厅登台,客人们看惯了丰腴的艳女,乍一看到这样的小天使,奶声奶气又颇有腔调一本正经地唱着歌,不由的耳目一新,谭碧薇在歌厅里颇风光了几年,直到她长大不再是娇憨的孩子,客人们的兴趣减淡,加上远亲去世,谭碧薇被歌厅经理客气地解了约,只好沦落到油麻地。 即使可爱如秀兰邓波儿,一旦长大,观众们也立时把她厌弃,谭碧薇不比邓波儿更幸运,她哀叹:“人家都说青春无价,但我的青春偏偏不值钱,观众只爱看我幼稚无知。” 她翻个身,问正在整理菩萨像的陈继宗:“你呢?你的好光阴是什么时候?” 陈继宗摇摇头:“我没有过。” 他确实没有过,他是广东宝安人,随父亲偷渡到港湾区,在庙街卖卖小像赚一日衣食,听上去已经够惨是不是,但来到港湾区之前的他更惨。 谭碧薇问陈继宗:“你为什么来港湾区啊?” 港湾区是个自由港,每年都有各地的人来投奔,大家各有故事,为情为爱为政治迫害……而陈继宗告诉谭碧薇,他来港湾区,没有半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穷。 谭碧薇惋惜地摇头,穷有什么好说的,这个世界上的苦难千万种,偏偏穷是最乏味且尴尬的,别的苦难譬如是下油锅上刀山,惊险刺激,而穷是身上的虱子,它难以启齿。 陈继宗哼一声,重重地放下手里的菩萨像:“你等着,我迟早会有钱的,我来港湾区,可不是为了卖菩萨像的!” 天黑下来了,夜市开始上人了,谭碧薇画好劣质的妆登台了,她唱流行曲,唱了这许多年,自有一套架势,只见她清清嗓子扭扭腰踢踢腿,开始唱: 人人想过好光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有的是没金钱呀有的是没感情 无钱有感情穷有穷开心 有钱没感情呀富有富伤心 难得有钱又有情有的是饱暖又思淫 把好好的家庭扰的不太平 …… 陈继宗就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着,等谭碧薇嗓子唱累了收了场子,两个人一起去吃东西,在街边小店坐下来,要两份鱼蛋和碗仔翅,吃着吃着,陈继宗突然听到从身后斜侧传来一声女人的嗤笑声,他回过头,看到身后一张桌子旁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不由地惊了一惊。 不像是该在这种地方出现的人啊。 那个男人约莫二十五六岁模样,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穿着挺括熨帖的衬衫和西装,蹙着眉头,他身边的女人也差不多这个年纪,倒像是油麻地的出身,一脸没卸干净的残留浓妆,陈继宗觉得她好眼熟,睁大眼睛努力辨认,直到被发现,那女人指着谭碧薇笑:“咦,那不是刚才唱歌的小姑娘吗?” 谭碧薇吓了一跳,羞赧地冲她笑笑。 女人转过头去继续和男人说话:“怎么样,张少,知道我和你之间的差距了吧,奉劝你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还是去找个大小姐一起开车兜风。” 男人有些委屈:”我对你是真心的,你为何就是不肯接受我?“ 女人捞一个鱼蛋往嘴里送,慢悠悠的:“张少,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已经这样有钱,做人不能太贪。难道你没听到刚才小妹妹唱的歌?” 有钱没感情,富有富伤心,难得有钱又有情,偏是饱暖又思淫……说到底,钱情相斥。男人冷笑:”我才不相信,不过是穷人仇富,编排来诋毁财富自我安慰,我偏要有钱有情。“ 听了他的话,陈继宗暗暗点了点头。 男人喊谭碧薇:“小姑娘,我叫张明光,她叫楚雁雁,你记住了,十年后,我必带她来这儿见你。” 他们走后,陈继宗突然顿悟:“我知道了,难怪看着眼熟呢,楚雁雁,她是我们上次看的电影里的妃子呀!” 谭碧薇也想起来了,在那部电影里楚雁雁演一个妖妃,有一场沐浴戏,粉红色纱帘隔着的香艳躯体。 楚雁雁是个女明星,或者说的更难堪些,她是个艳星,一个油麻地庙街出身的艳星。 三、 转眼就是六年。 六年里陈继宗和谭碧薇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大变化,依旧是在庙街讨生活,依旧是穷。 陈继宗六年里换了很多营生,但都不比卖菩萨像好到哪里去。 谭碧薇日日怀念着小时候在歌厅的风光,她被称作安琪儿,满座衣冠楚楚,人人都给她掌声。现在她十八岁了,过了最尴尬的青春期,二八少女袅袅婷婷,她攒钱请歌厅经理吃了一次饭,希望可以重回歌厅。 为什么不行呢?十七八岁年轻的女孩子,很是讨人喜欢的。 经理却婉拒了她,拒绝的理由是,他们的歌厅只能有安琪儿小薇,老客人们是不会接受安琪儿小薇长成大人在舞台上搔首弄姿的,他们宁可小薇死在了八九岁。年轻会唱歌的姑娘很多,不缺一个谭碧薇。 谭碧薇带着酒,和陈继宗在维多利亚港旁一起大醉了一场,大哭了一场。 谭碧薇说:“我也有过好光阴。” 谭碧薇说:“客人们真薄情,秀兰邓波儿十八岁那年复出也失败了。” 谭碧薇说:“秀兰邓波儿后来还是飞黄腾达了,陈继宗,我也一定能!” 陈继宗嘴里敷衍着她,他在想另一件事情。 不久前他接到了从宝安寄来的信,信里说,他叔叔想要带着小妹妹来港湾区,希望到时候陈继宗父子可以收留他们。 妹妹是陈继宗的亲妹妹,出生后过继给了叔叔,分别时妹妹还只有八岁,现在是个少女了,他迫切想和妹妹见面。 但如今政策已经比他来时严格许多,逃港者一经发现即刻遣返,陈继宗好担心,叔叔和妹妹能顺利留在港湾区吗? 谭碧薇发够了鸿愿,又转身抱着陈继宗哭:“要是一直长不大该多好,永远活在五岁登台那年,那一年灯光真亮掌声真响……” 她醉死过去,陈继宗背着她回家,少女两条凉浸浸的手臂搭在他的肩上,陈继宗抬起头看了一眼太平山顶上的灯光,站在太平山顶上看维多利亚港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陈继宗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上去看看,站在自己的别墅前。 背上的少女睡着了,但还在边打酒嗝边哭泣,陈继宗托了托她的膝弯,在内心里悄悄加了一句,和你一起。 五月的一天,谭碧薇还在睡觉便被陈继宗拉起来:“跟我走!” 他拉着谭碧薇飞奔华山,据说几万名非法入境者都被堵在那里,其中或许就有陈继宗的叔叔和妹妹。 数千警察已经严阵以待,与之对峙的除了非法入境者还有是数以万计的港湾区市民,这些非法入境者都是投亲而来啊,他们的亲人甚至有的就在这些阻止他们入境的警察中,有市民突破防线去拥抱亲人,陈继宗拉着谭碧薇挤进去,他看到了熟人,是他在老家时的邻居大叔。 陈继宗在1955年来港湾区,七年啦,早已经变了模样,他向邻居大叔表明身份,急切地问:“我叔叔和妹妹呢,他们在哪里?” 邻居大叔突然哭了,在他的哽咽里,陈继宗知道了,他的叔叔和妹妹来不了港湾区了,在偷渡的过程中他们已经丢了性命。 陈继宗如受雷击,呆愣半晌后,他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的哭声带动了其他人,瞬间华山上哭声连天遍野。 陈继宗哭的脚软,由谭碧薇搀着走回家,在晦暗的路灯下,他脸上犹带泪痕,咬着牙发誓:“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小梅,小薇。” 小梅是他已经去世的妹妹,而小薇,是站在他身边鲜活的女孩子。 他生命里两个顶重要的女孩子,他受死去的小梅的刺激而发奋,他要为活着的小薇而发奋。 四、 谭碧薇决意要找新的出路。 她十八岁了,十八的姑娘一朵花,长在庙街这种地方是很危险的,在又一次被小混混骚扰后,她下决心要另谋生路。 回家的时候路过电影院,新的海报正张贴出来,谭碧薇驻足看了一会儿,是个时装粤语戏,海报上的女演员个个面孔漂亮,谭碧薇摸摸自己的脸颊,我也不差啊,她想。 次日,她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启事,有电影公司公开招聘女演员,欢迎15-25岁的年轻女孩子前来试镜。 天注定,谭碧薇欢欢喜喜拿着报纸去找陈继宗,结果与陈继宗碰了个对脸,陈继宗也是喜上眉梢。 他也谋到了新出路,他千方百计花钱托关系,在警察局谋到个小警员的职位。 这个年代,在港湾区做警察是个肥差,在任何秩序混乱的年代,警察都是个好差事。 谭碧薇问陈继宗:“你不会变坏吧?” 她眼见过一个消防警因为主家不给小费而放任大火肆虐,因此有些担心,陈继宗笑一笑,柔情似水地捏一捏她的脸:“反正我永远不会对你坏。” 两个星期后,谭碧薇去电影公司面试,她父母是唱粤剧大戏的出身,耳濡目染,所以她唱也唱得,做也做得,肢体柔软颇有架势,面试官目光交流,看上去颇有些赏识。 蹦蹦跳跳地出电影公司门,却兜头和人相撞,谭碧薇抬眼一看,不由得喊出个名字:“张明光!” 眼前这人不是张明光是谁?六年过去,他比当年成熟了很多,但长相却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三十来岁的年纪,正当好,风度翩翩的,很容易让女孩子心仪。 张明光惊讶地看着她,认她不出,谭碧薇提示他:“当年在庙街,你听过我唱歌的呀,带着一个漂亮的小姐,跟我说歌词都是穷人诽谤,你要情钱双全,你叫我记住,你叫张明光,她叫楚雁雁,十年后你要带她给我看。” 张明光终于想起来了:“是你。” 没想到在这种地方重逢,谭碧薇问:“那位楚雁雁小姐呢,你们在一起了吗?” 张明光的神色暗淡下来,他的眼睛里浸着苦楚,谭碧薇识相地跟他告别:“我要回家了,再见。” 张明光喊住她:“你来这里干什么?” 谭碧薇回答他:“来面试呀。我不想继续在庙街唱了,想试试看当电影明星。” 张明光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圈,像在做什么鉴定,最后他伸出手和谭碧薇握了一下手:“祝你成功。” 回家后,谭碧薇向张明光讲了这件事,张明光嗯嗯啊啊地敷衍着,他只顾看自己的新警服,多威风!从此也要有人对他低声下气了。 五、 又过了两个星期,谭碧薇收到了电影公司的信,她被录用了。 她去找陈继宗,陈继宗还没下班,陈继宗刚刚入职,最近总是很忙,他们都已经好几天没有一起去吃鱼蛋和碗仔翅了。 谭碧薇在陈继宗家门前蹦蹦跳,这次一定要逮到他让他请吃咖喱鱼蛋。 天黑的时候,陈继宗终于回来了,谭碧薇冲上去迫不及待地宣布了自己的好消息,陈继宗搂着她的腰在半空中转了一圈:“走,我请你吃东西!” 他没有带她去吃街边,而是领她进了一家西餐厅,谭碧薇吃了一惊:“你疯啦?” 他刚入职半个多月,薪水都还没发,哪来钱进这种地方?陈继宗示意她安静,在她耳边悄声说:“外快。” 谭碧薇心领神会。 去电影公司报道时,谭碧薇再次见到了张明光,这时她才知道,原来张明光是这家电影公司的股东。 电影公司集中了全港最漂亮的姑娘们,大家美的各有千秋不相上下,所以当她接到要做女一号的通知时,受宠若惊又不知所措,只好去找张明光。 他似是知道她的来意,在她开口之前先说话:“这部戏的女主角是唱粤剧的要求有粤剧功底,候选人里你最符合,我只给你这个机会,能不能表现好看你自己。” 谭碧薇略略安心,晚上她在警局门口堵住陈继宗,陈继宗看到她有些惊讶:“你怎么来啦?” 这次换谭碧薇请他吃饭,谭碧薇宣布了自己即将出任电影女主角这件事情,陈继宗皱眉:“你才刚入行就有女主角演?” 他的话里颇多怀疑,这让谭碧薇觉得不舒服:“你觉得我不够资格?” 陈继宗忙澄清:“不是怀疑你不够资格,只是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理所应当的事情,你有天赋,难道旁人就没有?怎么就偏偏落到你头上,你上次说你的老板是那个张明光对吧,难保他没有什么别的想法,答应我,别演,你还年轻,机会多的是。” 谭碧薇没有说话,他以为她妥协了,给她布菜,继续说:“还有,以后别去警局找我,警局可不比庙街简单……” 他不知道,他那句“你有天赋难道旁人就没有”已经深深刺痛了谭碧薇的心。 谭碧薇一语不发地站起来,转身跑了出去。 谭碧薇到底还是演了那部戏,这是部粤剧武打戏,谭碧薇在里面演红拂女,编剧虚造出个反派女,巧的很,那反派女的演员,正是楚雁雁。 楚雁雁今年三十岁了,脸颊已经开始失去艳色,上镜她需要扑比谭碧薇厚一倍的粉。 近距离观察楚雁雁,平心而论,从五官可以看出她很美,但是美又怎样?照样在跑龙套里把青春蹉跎掉了,谭碧薇有些替她惋惜,但也有些抑制不住的得意。 同样是美人,别的美人青春蹉跎掉了,她的还在,她抑制不住这点卑鄙的优越感和得意。 但她也同样抑制不住对陈继宗的思念,从那次不欢而散后她就和陈继宗开始了冷战,她躲着陈继宗,陈继宗也不来找她。 一转眼就到了戏杀青的时候。 杀青那天,张明光特地请她一个人吃饭,席间,沉默着喝到微醺,张明光才开口:“我入股这家电影公司,原是为着她。” 她是谁?毫无疑问,她是楚雁雁。 “我看她辛苦,入股电影公司,愿意捧她成大明星,但她偏偏对我避之不及。” “她一贯如此,从上学时候就是这样,她家贫没有钱升学,我乐意资助她读大学,她却偏不接受,宁肯辍学去做艳星。” 张明光蹙着眉头,自眼睛里滴出苦水,好看的男人哭起来也是很让人同情的,谭碧薇轻声安慰他:”是她自甘堕落,不关你的事情。“ 当一个人不爱另一个人的时候,你真的没有法子。 张明光伏在桌子上,似乎已经睡着,谭碧薇轻轻喊他的名字,他突然直起身来,一双通红的眼睛望着谭碧薇,他说:“我要捧红你,我要让她后悔。” 说完这句话,他又倒了下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谭碧薇一颗原本七上八下的心彻底沉到肚子里,她长舒了一口气,唤了他的司机进来,自己悄然离去。 走出餐厅门,她跳下台阶,胸腔里像是张起了一只帆,夜风鼓荡着帆,她的步伐快了起来,最后开始跑,她要去找陈继宗,告诉她,张明光对自己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他大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 她的爱情和事业是可以兼得的,谭碧薇踌躇满志。 六、 她去了警局,浑然忘了上次见面时陈继宗曾经提醒过她不要去警局找他。 而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陈继宗为什么不让自己去警局。 她站在警局门口,看着陈继宗同一个穿制服的年轻姑娘挽着手臂走出来,那警花有一张甜美笑脸,一看就是蜜罐子里出身,她望住陈继宗,一双眼睛里全是迷恋。 谭碧薇钉在原地没动。 陈继宗看到她了,他的目光稍微愣怔了一下,然后他的眼神从谭碧薇身上滑开,若无其事地侧过了头,绕过了谭碧薇,和警花小姐一起走远了。 谭碧薇气的发抖,半天才颤颤巍巍地往家走。 半夜,陈继宗来找她,他爬上楼,贴在她的窗子外喊她的名字,谭碧薇不理,陈继宗这半年警察也不是白当的,见谭碧薇不开窗,他自己身手利落三下五除二地打开了窗跳进来,长臂一伸把谭碧薇牢牢揽在怀:“你听我解释。” 他说:“我和玫瑰不是真的,她是华探长的女儿。” 两句话已经将一切交代清楚,说的直白一点,他在利用女人对自己的爱慕。 谭碧薇挣脱开:“你是假意,她可是真情。” 陈继宗去牵她的手,向她保证:“我发誓不会弄假成真,你给我一点时间,一旦有资本,我立刻收手,如果违背誓言,那就让我后半生孤独。” 他表情严肃,急的赌咒,谭碧薇的表情和缓下来,她放轻了声音:“别这样,阿宗,情债难偿,答应我立刻离开她好吗,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犯不着冒这个险。” 陈继宗突然脸色一变:“你这是在报复我?” 谭碧薇一愣,继而想到,几个月前,陈继宗也是这样劝她放弃那部戏的。 陈继宗的脸色冷了下去:“你有你的手段做大明星,我也有我的手段往上爬,你既然不信任我,那凭什么要求我信任你?想我和玫瑰划清界限,好啊,你先和张明光一拍两散。” 不可理喻!谭碧薇拉开门:“滚。” 陈继宗冷笑着走到窗户前,身手敏捷地跳了出去,像只壁虎一样消失在了谭碧薇的视线里。 “其实没必要的。”我忍不住说,“假使你们两个当时都后退一步……” 陈继宗苦笑:“年轻人是很蠢的,总以为未来还长的很什么都来得及,也总是搞不懂自己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从那之后,陈继宗和谭碧薇之间真正的冷战才算是正式开始。 或许正是应了那句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这段时间里陈继宗和谭碧薇的事业发展都相当不错,谭碧薇的《红拂女》公映,票房打破记录,一跃成为电影星派,张明光的公司趁热打铁为她量身打造作品,一时间她风头无两。 而陈继宗了,他头脑灵活又最会察言观色,更借着玫瑰的神佛庇佑,在警局混的如鱼得水连连升迁。 谭碧薇新片上映的时候,玫瑰缠着陈继宗陪她去看电影,她是谭碧薇的影迷。 看完电影,玫瑰意犹未尽:“听说谭碧薇正在拍新戏,我好想去现场看看啊,你陪我去好不好?” 陈继宗的脑海里还跃动着方才银幕上谭碧薇的身影,谭碧薇的定位是打女,她打起来真好看。 于是鬼使神差的,他答应了玫瑰。 他不该答应的。 七、 那是陈继宗警察生涯中第一次开枪。 他没有想到,第一次开枪就要了一条人命,而且是无辜的人命。 片场突然有劫匪闯入挟持了楚雁雁,陈继宗为抓劫匪情急之下开枪,没想到劫匪以楚雁雁做肉盾挡下了这一枪,子弹正中楚雁雁的颈动脉,她人没有送到医院就死亡了。 陈继宗反应灵敏,在劫匪要逃跑时再开一枪打中了他的腿捕获了劫匪,无心之失,又有战绩,再加上玫瑰的关系,他并没有被诘责,反而成了有功之臣。 而楚雁雁却再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一个龙套艳星的死并没有给人们的茶余饭后带来多少谈资,娱乐圈的大八卦在楚雁雁死后一个月爆发。 谭碧薇和她所在电影公司的老板张明光在一起了。 这个消息在谭碧薇的新片发布会上由张明光亲自公布,不到一天就已经传的全港人尽皆知。 警局里也在议论这件事情,陈继宗被聒噪的议论吵的堵心,他霍的起身把手里的文件一摔:“要议论八卦就出去议论,这里是警局!”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走了出去,走在路上,他头脑发胀,没有想到,万万没有想到楚雁雁的死竟然成全了谭碧薇和张明光。 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家楼下,然后他看到了谭碧薇。 谭碧薇手里抱着一只纸箱子正走出来,蓦地一对视,两厢里无话。 还是陈继宗先开口,他问:“你要搬家?” 谭碧薇的眼睛里似有万语千言,这时,不远处喇叭声响了起来,谭碧薇低下了头,回答了一声:“嗯。” 然后她擦过他身边快步地走了,走向了一辆车,一个人从车里走了出来接过她手里的纸箱,是张明光。 她要和张明光走了。 从此他见她,或许只能在电影院里了。 “你为什么不留下她?” “那时候我觉得,我还没有足够的资本和张明光较量,他是有钱人,而我只是个警察。” “你认为她是为钱跟他?” 沉默了很久,陈继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回答,却没有否认,实际上他那时确实是这样想的,1956年在庙街听谭碧薇唱那首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时,他在内心里就是觉得贫贱夫妻百事哀的。 他想要扬名立万,他想要一鸣惊人,他想要有足够的资本,中气十足地对谭碧薇说,跟我走。 他没有想到,这个机会来的这么快。 1966年,陈继宗再次升迁,而张明光却迎来了生命里的寒冬——他投资失败,破产了。 更糟糕的是,因为受打击太深,他突发脑溢血,成了一个半瘫。 现在他远远不如自己啦,比起此时的张明光,自己年轻、英俊、前途无量,就在半年前,他巧妙地和玫瑰和平分手,玫瑰是个好姑娘,并没有刁难他。 他去找谭碧薇,约在庙街见面。 十年啦,距离那年在庙街唱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已经过去了十年,谭碧薇和陈继宗走出了庙街,又有人新的少男和少女在卖唱和卖菩萨像。 谭碧薇憔悴了很多,照顾一个半瘫想来不容易。 陈继宗开口:“回到我身边吧。” 谭碧薇踌躇着不说话,陈继宗有些着急:“他现在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一个没钱的残废,你跟着他干什么?我不一样,我现在有钱了,我……” 谭碧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她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八、 谭碧薇没有离开又穷又瘫的张明光,这让陈继宗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他为了她努力赚钱,可为什么到头来却偏偏失去了她? 年轻时候的他不懂。 在困惑中,陈继宗继续做他的警察,谭碧薇继续做她的明星,没有了张明光的助力,谭碧薇的明星之路坎坷了许多,起起落落的,但好在她一直都还在。 每次她的新片上映陈继宗都会独自去电影院观看,他看着她一年年在银幕里长大、变老,倏忽之间,就是六年。 1974年,陈继宗和全港的警察一起迎来了警界的寒冬。 廉政公署成立了,这个独立机构像一条恶狗,闷声咬定贪污的警察们死不松口,警局上下人心惶惶,五六十年代那样混乱的背景下,谁没做过几件亏心的事情呀!越是在高位越是有可能狠狠摔下。 陈继宗的上司嗅觉敏锐,早在几年前就提前退休,怕秋后算账,现在他打算移民到加拿大,提携一场,他好心地提醒陈继宗:“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趁现在还有路,赶紧走吧!” 走,走到加拿大去,他有足够的资本,让他可以在异国重起新路,可他不能一个人走,他要带着她一起。 陈继宗再次找到了谭碧薇,他对她说了自己的处境:“我是非走不可了,可是我想和你一起走,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 谭碧薇沉默着不说话,陈继宗急了,他握住她的手:“我有钱,即使出逃也不是丧家之犬,你跟着我不会受苦的。” 听了他的话,谭碧薇如受雷击,她抬起头望着他,像六年前那样,深深地望着他,然后她摇了摇头。 她不肯走。 他只好自己走。 别了,港湾区。 坐在飞机上,望着渺小下去的港湾区,陈继宗的心仿佛被凿穿了一个大洞,两万英尺高空的风统统呼啸进这个空洞,飞机飞过太平山上空,他蓦地想起那一年背着谭碧薇回家,那时的灯光啊…… 一转眼,天地都像衣服渐渐旧了。 九、 陈继宗来到了加拿大,他办理了移民,靠着早年的积蓄,生活的并不贫瘠,到了加拿大后他对钱倒是渐渐看轻,做了不少慈善和捐献,附近的小孩们都笑嘻嘻喊他陈大善人。 谁又知道陈大善人有过怎样的过去呢? 看淡了金钱的陈继宗常常想,我的好光阴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光阴才是好光阴?大概是在那几年吧,在庙街,他买菩萨像她卖唱,他们还没有来外面的世界,他们只是彼此的。 “她呢?”我问陈继宗,“从那之后你们再没有联系了吗?” 陈继宗摇摇头,淡淡一笑,他抬起头来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该出去散步了。” 他站起身来,朝楼上走去,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上了楼,看他推开一间房间的门。 咦,那是什么? 窗边有一架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佝偻的背影,花白的头发,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我依稀听到歌词, 毛毛雨,不要尽为难,微微风,不要尽麻烦,雨打风吹行路难…… 陈继宗走上前去,把双手放在扶手上,轻声问:“小薇,唱的累不累,我们出去散步好不好?” 我如遭晴天霹雳,愣在原地。 他喊她小薇。 她是谭碧薇。 一代打星谭碧薇竟然落到这种境地! 陈继宗推着轮椅往外走,边走边跟我讲述后来的故事。 他来到加拿大后第二年,张明光也来了,他是带着谭碧薇来的,一个瘫子带着一个无法自力的女人是没办法出门的,他用尽所有积蓄雇了人带他们来。 他是来把谭碧薇还给陈继宗的。 到那时,陈继宗才知道,原来他离开港湾区的那天,谭碧薇是去找了他的,但是天意如刀,她在路上遭遇了车祸。 她去找他,原也不是为跟他一起走,而是为了告诉他,已经有人向廉政公署举报了他,要他小心。 举报他的人,当然就是张明光。 张明光恨他,如果不是他,楚雁雁就不会死。 正是因为恨他误杀了楚雁雁,张明光才会强留谭碧薇在身边,他吃准了陈继宗与谭碧薇两情相悦,吃准了谭碧薇因为楚雁雁的死而替陈继宗觉得愧疚,他和楚雁雁死别,那好,他也要让陈继宗和自己的爱人生离。 陈继宗终于了解了一切。 他蹲下来看着轮椅上的谭碧薇,她圆睁着眼睛,眼神是纯真无邪的,陈继宗去捏她的手,她粲然一笑,突然开始唱歌。 毛毛雨下个不停微微风吹个不停微风细雨柳青青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小亲亲不要你的银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毛毛雨不要尽为难微微风不要尽麻烦雨打风吹行路难 年轻的郎太阳刚出山年轻的姐荷花刚展瓣莫等花残日落山 陈继宗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然后眼泪落了下来。 这首《毛毛雨》,是当年谭碧薇五岁登台时唱的第一首歌,那时她是个小天使,大家都喊她小薇,灯光,掌声,安可……她最好的光阴。 1962年在维多利亚港边,她对他说,如果可以永远活在五岁就好了。 现在她永远活在五岁了,她求仁得仁了。 陈继宗也一样,独自在加拿大的岁月里,他笃定了自己的好光阴是与谭碧薇两小无猜没有其他人的时光,现在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了。 求仁得仁。 一、 季然问我:“你还记得铜猪吗?” 我从一本游记里生生拽出思绪,头脑昏昏,回头看向他,蹙着眉头,不明所以。 他重复一遍:“铜猪啊,去年我们一起去看冰雪奇缘,那时候你对我讲过的故事。” 我想起来了,冰雪奇缘上映时我拉季然一起去看,告诉他这电影是根据安徒生童话《冰雪皇后》改编而成,同时唏嘘了一番,有很多安徒生童话我都很喜欢,比如沼泽王的女儿,比如铜猪,小时候看,感动的热泪盈眶,一直等着有人把它们影像化,可惜从小等到大还是没等到。 仔细想想看,凡是被改编的童话,统统是王子与公主,电影若想从成人那里讨票房,还是得靠爱情,而我喜欢的沼泽王女儿,男主角却是一名牧师,且与女主赫尔加之间的关系不过是互相救赎。而铜猪更不必讲——从头到尾就没有出现女主角! 季然举起手里的报纸晃一晃:“你不是说很希望铜猪拍电影?现在有人要拍了。” 有人要拍铜猪了,导演是一位我从没听过名字的新导演——虽然他已经四十几岁。 导演来自佛罗伦萨,多奇妙,铜猪也来自佛罗伦萨。 童话故事多是拍摄成动画片,铜猪当然也不例外。电影不日即将在中国举行发布会,真奇怪,为什么要在中国举办发布会?季然搞到两张发布会邀请函,我们伪装成记者混进场,发布会在一家酒店四楼,走出电梯,看到放置在走廊两侧的手绘电影场景图,我就忍不住呀地一声攥住了季然的袖子,兴奋地说:“这个电影我一定要看,和我小时候看书想象出来的场景一模一样!” 一个人正从我们身边路过,听到我的话停了一下脚步,回头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他四十多岁年纪,有深刻刚硬的轮廓,像个混血。 发布会开始后,我和季然才知道,他就是铜猪的导演,也是投资人,他叫美第奇。 美第奇?文艺复兴运动中不可不提的传奇家族,他们推动缔造了文艺复兴这个佛罗伦萨乃至全洲域最璀璨的童话,单独采访美第奇先生的时候,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请问你的名字为什么叫美第奇?” 是的,我获得了唯一一个专访美第奇先生的名额,群访结束后,美第奇先生指了指我:“这位小姐如果有兴趣,可以单独采访我。” 我受宠若惊,想了想,大约是因为在走廊里我说的那句话触动了他。 听到我的问题,美第奇先生笑了一笑:“美第奇,13世纪到17世纪佛罗伦萨城的主人,我的母亲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像美第奇家族的人一样,高贵富足,彪炳千秋。” 二、 可事实上并非这样,就像叫高升发财的多半是半夜听鸡叫上田埂的长工,二十年多前的少年美第奇同样穷困潦倒,还做着一份不怎么光明的职业——他是个骗子。 遇见傅明瑜的那天是个晴天,艳阳高照,白灼的阳光把整个西尼奥列广场粉饰的如同刚刚建成,崭新炫目,广场上人来人往,他们与大卫像合影,与海神像合影,与公爵像合影,每个人都兴致勃勃,而二十三岁的美第奇却趴在铜猪身上奄奄一息。 他腹内空空饥肠辘辘,饿的简直走不动,倒霉催的,今天广场上没有待宰的小肥羊——年轻时候的美第奇不只是个骗子,还是个专骗东方少女的骗子,这可真叫人不耻。 口袋里只有几枚硬币,趴在铜猪上,百无聊赖地,美第奇开始往铜猪的嘴巴里塞硬币,关于这尊铜猪有一个传说,把硬币塞进它的嘴巴里,松开手指,如果硬币可以顺利落进下方的槽洞,说明丢硬币的人最近会很幸运。 美第奇丢了九次硬币,很不幸地,每次结果都告诉他,最近你倒霉透了。 当第十枚硬币叮地落在槽洞上,美第奇的耳边同时响起了少女清脆的声音:“你好,请问这是铜猪吗?” 美第奇抬起头,他的面前站着一个美丽的东方少女,那就是傅明瑜了,那年傅明瑜十九岁,为了学业来到佛罗伦萨。 “我骗过很多东方少女,在西尼奥列广场上,每次当我看到一个东方少女,脑海中跳出来的第一句话都是,嘿,小肥羊来了。唯独她,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想到的是,她真好看。如果你问我什么叫一见钟情,那么我告诉你,对于一个骗子来说,这就是一见钟情。” 十九岁的傅明瑜长得确实美,她有一张线条圆融永不过时的小小鹅蛋脸,如果要用一个词汇形容她,你大概只能用温柔。她和美第奇是截然相反的长相,美第奇是混血儿,眉目线条深刻刚硬,英俊却耐不住久看,并不细致绵长,明媚却带点凶煞气,是眉压眼的面相,他的发色很浅,却并不柔软,桀骜不驯地四下纷飞着,那天他穿了一件浅领子的白色旧毛衣和破洞牛仔裤,然而佛罗伦萨银白色的日光把他和衣服照的崭新,他的锁骨深刻,贴着一条银色的链子,链子上坠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 此刻他正趴在铜猪身上,像条死狗,他窘迫地跳下来,拉一拉毛衣的下摆:“是啊,这就是许愿铜猪。” 傅明瑜蹲下来摸了摸铜猪的嘴巴,有点失望,有点不死心:“这真的是铜猪?” 她咕哝了一句:“和安徒生童话里写的不一样啊。” 原来她不是来许愿,而是来找安徒生童话里的铜猪,美第奇在她身边蹲下来:“你想象中的铜猪是什么样子的?” 傅明瑜不假思索:“光滑的,憨态可掬的。” 广场上这座铜猪可不好看,一点也不童话,美第奇替整个佛罗伦萨觉得抱歉:“这个是复制品,童话里那个早就没有了。” 傅明瑜有点失望,她小小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美第奇跟着起身,脚下却一个踉跄,后退了两步,最后一手握住铜猪的鼻子一手握住傅明瑜的手腕才稳住脚步。 傅明瑜的腕子细细的,光滑像丝绸,美第奇觉得自己晕的更厉害了。傅明瑜关切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美第奇装可怜:“我是个野导游,今天还没接到活儿,就快要饿死了。” 正好,原定陪伴傅明瑜游佛罗伦萨的学长朋友有事去了外地,就这样,美第奇成为了傅明瑜的佛罗伦萨一日导游。她先请快要饿死的美第奇吃了一顿饭,酒足饭饱后,美第奇开始带着傅明瑜游佛罗伦萨。 傅明瑜是美术生,来佛罗伦萨也是为了进修美术,那么逛佛罗伦萨,看的当然也是艺术。 美第奇负责给傅明瑜拍照,给她解释每一个看到的东西的来历,并且在她想要买下纪念品的时候阻止了她:“这里的纪念品太贵了,做工粗糙不值这些价钱,我带你去老城,那里的东西都是老匠人技艺相传手工制作。” 傅明瑜很乖地听了他的话,跟在他的身后往老城区走。 已是华灯初上,路灯将两个人的影子拉的很长,美第奇问傅明瑜:“你不怕我是强盗?” 傅明瑜看了他一眼:“那你是吗?” 灯火阑珊下的眼神令人沉醉,因此傅明瑜在挑选好纪念品问价钱的时候,美第奇先于店主人一步报出了价格,果然是物美价廉,傅明瑜心满意足,店主人却瞪了美第奇一眼,把他拉到角落里,咬牙切齿的:“她一看就是有钱人,你脑子烧坏了?” 美第奇无言以对,傅明瑜扬声问:“美第奇,你在干什么?” 美第奇随手拽过一个东西,大步走到傅明瑜身边:“没什么,店主人说你是今天的幸运客人,多送你一个这个。” 店主人在美第奇背后,要气哭了。 三、 美第奇第二次遇到傅明瑜,是在旧市政厅前。 他放过了从傅明瑜身上行骗的机会,此后几天,铜猪的预言果然应验,整整一个星期他都没有找到一个行骗对象,只好凭力气吃饭,去街头搞行为艺术做活雕像。 在佛罗伦萨的街头有无数这样的活雕塑,大热的天气将自己搞的像尊真的石膏像大理石像,美第奇觉得自己就要被大太阳蒸发,他在花坛上坐下来,不注意看,你会觉得他是一尊真的塑像,被放置在花坛上已经好多年。 确实有人把他认错了,一位美丽的中国姑娘走的累了,被太阳晒的乏了,走到了花坛边坐下来,坐在雕像美第奇的旁边,静静地睡着了。 美第奇没有走开,他静静地看着傅明瑜,看着从市政厅前经过的人群,看着佛罗伦萨天空的云霞变幻,傅明瑜累极了,一直睡到夕阳西下酷热消散,她才终于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正对上美第奇的脸。 这次她认出了他:“怎么是你?” 美第奇好笑地看着她:“你的心可真大,在这样的闹市区就敢当街睡着。” 傅明瑜揉一揉睡麻的脸,嘟囔了一句:“被艺术熏陶长大的人应该有高尚的灵魂。” 美第奇说:“为了保护你,我今天一直都坐在花坛上,没有要到一分钱的施舍,怎么办?” 结果当然还是傅明瑜解决美第奇的肚饿问题,她睡得太久了,手足麻木,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美第奇后面,美第奇带她去吃了最正宗的意国美食,这次傅明瑜饿极了,不再像上次那样矜持,她吃的狼吞虎咽,让美第奇忍不住想伸出手来揉揉她黑色的、因为睡觉而蓬乱的头发。 吃完饭,夜幕刚刚降临,这时回家太早,夜游却又太累,傅明瑜邀请美第奇陪自己去看电影。 “那是1989年,电影院里上映的是迪士尼的公主电影,小美人鱼。” 没有女孩子不喜欢公主王子的故事,尽管这是个悲剧,但爱情故事的伟大从来不以结局的悲喜作为衡量,美第奇原以为傅明瑜会很喜欢,结果傅明瑜却看的兴趣缺缺,她说:“其实我并不喜欢海的女儿。” 她喜欢的是沼泽王的女儿,一半黑暗一半光明的女孩子被神父救赎的故事。或者是铜猪:“安徒生童话里我最喜欢的就是铜猪,小时候得到一本安徒生童话,铜猪那几页几乎被我翻烂,我常常闭上眼睛想,小男孩坐在铜猪的背上,铜猪背着他跑过整座佛罗伦萨城,应该是怎么样的场景?小男孩看到那些名画时候,眼睛里又会迸射出什么样的光芒?我一直在等铜猪拍成电影,但是一直没有人拍,好可惜,大家只喜欢拍公主和王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她的脸上带着惋惜的神色,美第奇开口:“其实我,小的时候也这样想。” 他是佛罗伦萨人,出生成长在佛罗伦萨:“小时候我也很喜欢铜猪的故事,有时候半夜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爬到铜猪背上,幻想铜猪会带着我奔跑,夜游佛罗伦萨。” 可惜从来没有成真过,铜猪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脊背坚硬而冰凉。 “我趴在铜猪背上,渐渐睡着,夜凉如水,冻得四肢冰冷。” “可是铜猪从来没有活过来过,后来我就明白了,童话毕竟只是童话。” 傅明瑜想了一想:“其实铜猪只是个寓意,铜猪或许并不只是那一尊活过来的雕像,它可以是任何东西,可以是一个画家,可以是一条狗,甚至可以是一个女孩子,比如对于小男孩来说,真正让他的命运发生转折的,其实是那个画家。” 美第奇凝望着眼前的这位姑娘,她是个女孩子,同时她也是一位画家,最终他伸出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天色不早了,送你回家吧。” 告别的时候,他对傅明瑜说:“不是每一个被艺术熏陶长大的人都有高尚的灵魂,你要当心。” 四、 采访间里也到处放着电影场景手稿图,我问美第奇:“这些都是傅明瑜画的吗?” 美第奇摇摇头:“不,是我。” 最初,傅明瑜并不知道,美第奇也会画画。 画画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从会捉笔开始,他就喜欢拿着笔在纸上墙上涂画,懂一点画的人可以看出,这绝非是小孩子自娱自乐的涂鸦,美第奇的画里有丰富的想象力。 但是美第奇童年的厄运也由他的美术天赋带来,每次看到他拿笔画画,母亲都会动手打他,美第奇告诉傅明瑜自己常常半夜跑出来去广场上找铜猪,但是他并没有说,每次他都是为了逃避母亲的追打才跑到铜猪身边去。 美第奇只有母亲没有父亲,他隐约知道,父亲是个中国人,来到佛罗伦萨进修美术,最后抛下母亲和自己回了中国。所以母亲憎恨一切会画画的人,她宁肯自己做不光明的职业,宁肯儿子也去街头坑蒙拐骗,也不愿他用天赋赚一点钱。 美第奇总是瞄准东方女孩子下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总觉得,父亲是被一个美丽的东方姑娘勾住了,才会抛下自己和母亲,他讨厌憎恨一切美丽的东方姑娘——除了傅明瑜。 傅明瑜是多么好看的一个人啊,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美丽,但没有任何一种,比傅明瑜更让美第奇心动,她温柔以至于慈悲,就像教堂里的圣母像,晚上美第奇睡不着觉,坐在床上,打开窗子,就着月光在纸上用铅笔画傅明瑜的花香,傅明瑜的脸在纸上一点点显现,她有温和的鼻梁和上翘的嘴角,美第奇做贼似的,在她的嘴角上飞快地一吻。 美第奇常常在佛罗伦萨的每个角落遇见傅明瑜,傅明瑜是美术生,佛罗伦萨的每一个角落都可以供她写生。 有时候他会跟傅明瑜打招呼,有时候不会,但无论她有没有注意到他,他总是在观察她的,傅明瑜总是背着一个大画架,被大画架压的偏着头一肩高一肩低,她画画的时候很静,她本身就是画的一部分。 美第奇拿出一沓手稿给我看:“她画佛罗伦萨,我画她,她从来不知道我曾经画过她,我没有她看过任何一张她的肖像。” 画上的女孩子很年轻,布裙子毛线开衫蓬松短发,像我们这个时代一度流行的森女——时尚二十年一轮回,复古之所以会流行,是因为每个老去的人心中,都还怀念着有心上人的过去时光。 我翻看着画稿,在一张画上停留了很久,那是一幅少女站在桥上的画,美第奇轻轻开口:“维琪奥桥,传说但丁在桥上邂逅了贝亚特里奇,他一生挚爱这个姑娘,即使她后来嫁人、生病、死亡,她永远是他的玫瑰,她在他的《神曲》中永生,让后世永远流传关于她和他的秘闻。” 他叹一口气:“我希望,傅明瑜和我的故事,也可以在我的《铜猪》中获得永生。” 时间回到1989年的佛罗伦萨,傅明瑜站在维琪奥桥上看风景,美第奇在桥下看她,傅明瑜发现了美第奇,她在桥上冲美第奇招手,从桥上跑下来,跑到他的面前:“遇到你太好了,下个星期是我的二十岁生日,可以邀请你为我庆祝生日吗?” 五、 傅明瑜的二十岁生日,只有傅明瑜和美第奇两个人。 美第奇送给傅明瑜的礼物是一本薄薄的素描画册,每一页都描绘着市政厅前人来人往的场景,美第奇告诉傅明瑜:“这是那天你睡着了后,我记下来的市政厅前的几个场景。” 这是傅明瑜身在其中却并不知情的场景,美第奇坐在一旁守护她,百无聊赖地观察来往人群,他有很好的记忆力,眼睛就像相机。 “其实那时候我想送给她的,并不是那本画册,那是我仓促赶工的,每天晚上半夜在窗前画的,我记得的其实比画出来的要多,但是时间不允许。”美第奇叹一口气。 我试探着问他:“你想送给她的,难道其实是?” 他点点头:“是的,我想送给她一本《铜猪》的纸上电影。” 尽管美第奇自己并不满意,但傅明瑜却很惊喜,她翻看着画册:“原来你会画画?” 美第奇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发:“没有学过,乱画的。” 傅明瑜认真地对美第奇说:“你真的很有天赋。” 美第奇原本以为她只是礼貌性地对自己恭维两句,没有想到这个严肃的中国姑娘从不乱说话,傅明瑜生日过去两天后的晚上,美第奇在街头再次扮演活雕塑时,傅明瑜找到了他,她没有多说任何话,只是拉起了他的手:“跟我来。” 她拉着他的手越走越快,最后几乎要飞奔起来,那晚夜风很好,秋意飒爽,天上星亮晶晶,美第奇的手被傅明瑜的小手紧紧攥着,脚步轻快,他的内心鼓胀起一股蓬发的意气,莫名其妙的,他想起了小时候,看过安徒生童话后第一次在夜里飞奔去找铜猪,那时他的心里充满了希望,脚步轻快的像在飞翔…… 傅明瑜带他去的地方是乌菲齐宫美术陈列馆。 铜猪带着小男孩去的地方也是乌菲齐宫美术陈列馆。 已经有人在里面等他们,美第奇忍不住小小地惊呼了一声,他认得这个人,这是当世知名的画家,佛罗伦萨美院的老师,傅明瑜向他介绍:“我的老师。” 老师是个简洁的人,他看了一眼像尊雕像的美第奇,扬扬手里的画册:“这是你画的?” 美第奇点点头,老师脸上浮现起微笑:“你还可以画的更好。” 就这样,美第奇在二十三岁那年成为了老师的隐秘弟子,傅明瑜的师弟。 “其实我本来是想拒绝老师的。”美第奇自嘲地笑,“从小到大,母亲都不允许我画画。” 但是老师一眼看穿了他,老师支开了傅明瑜,只剩下他和美第奇两个人时,老师问他:“你爱傅明瑜是不是?我能从你的画里感受到你的爱意。你爱她,打算用什么来匹配她?用满身的禁品吗?” 美第奇走出陈列馆时,已经决定做一个来日足够与傅明瑜匹配的大画家,去他的负心父亲,去他的神经质母亲,他的前半生已经蹉跎的足够,趁现在重新改道起航,二十三岁,应当还来得及。 傅明瑜在美术馆前的空地上来回踱步,她在踩自己的影子,像只安静的猫咪,美第奇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直到她发觉了他,跑过来问他:“怎么样?” 美第奇站在台阶上,傅明瑜站在台阶下,她仰着脸,蓝色沉沉的夜幕是她的背景,她有一双最璀璨不过的眼睛,如同星辰,半晌,美第奇伸出手:“师姐,以后请多多关照了。” 六、 傅明瑜确实很关照这位小师弟,跟随老师学画的那段时间,是美第奇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老师并不要美第奇缴纳昂贵学费,但学画对于美第奇来说仍然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他没有钱,因为没有钱也就没有了时间,他买不起昂贵的画具。好在老师是个很细心的人,他给了美第奇一份固定的活儿干——做自己家的钟点工。 老师的教学保留了一点亚里士多德和孔子时期的遗风,经常把喜欢的学生带到家里去面授指点,傅明瑜是他喜欢的学生之一。 傅明瑜去到老师家的时候,美第奇往往正在老师家里干活,他一边干活一边听老师指点傅明瑜,等到干完活后把手洗一洗,坐在傅明瑜身边和她一起聆听教诲,在老师那里受完训,再一起走出来,那时天往往已黑,他们并肩在佛罗伦萨的夜色里散步。 “那时的日子过的好像电影,当我和她走在一起时,总觉得耳边有音乐。” 但是好日子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傅明瑜的学长,那位原本要陪她游佛罗伦萨却有事去了外地的学长回来了。 学长名叫关楚,他不只是傅明瑜的学长,还是傅明瑜的竹马玩伴,严格算来,他也算是美第奇的学长,既然回来了,他当然要见一见这位老师破格收下的小弟子。 他请美第奇吃饭,傅明瑜作陪,然而在看到美第奇脸的那一瞬间,他的脸色突变:“是你?” 他站起身来抓住傅明瑜的手腕,几乎是把她拖到自己身边:“你怎么会认识这个骗子?” 久走夜路必撞鬼,在认识傅明瑜之前,美第奇是佛罗伦萨一名专骗东方小姑娘的资深骗子,关楚就曾经有朋友被他骗过,那小姑娘为他美色所惑,被骗财不够,还爱上了这个小骗子,直到发现被骗,才伤心欲绝失魂落魄地回国。 现在他又想故技重施骗傅明瑜!关楚像一只炸了毛的公鸡,怒视着美第奇,美第奇一时间不知所措,最后是傅明瑜打破了沉默,她甩开关楚的手,走回到美第奇的身边,握住他的手,语气坚定:“他不是一个坏人,我知道的。” 关楚冷笑:“你不要告诉我,你也像当初那个傻瓜一样,喜欢上了这个骗子。” “不。”傅明瑜轻轻说。 美第奇的手指忍不住垂了下去,下一秒,却听到傅明瑜用轻而坚定的声音说:“我是喜欢上了他,但他不是骗子。” 美第奇的鼻腔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时,餐厅的门被推开了,伴随着刺耳的中年女人轻佻媚笑声,美第奇的浑身僵了一僵。 他看着那笑声的主人两条手臂吊在一个中年男人身上朝他们这桌走过来,那笑声的主人他太熟悉了,一个女人人到中年却还打扮的花枝招展艳俗无比,像只感恩节的火鸡,眼角眉梢都是做作的媚气,她和那男人彷如连体婴一般地走到美第奇的面前,那女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美第奇握着傅明瑜的手,紧张的牙齿都要打颤。 那女人盯了美第奇三秒钟,终于开口:“请问有火吗,借个火。” 女人走后,美第奇如虚脱一般瘫坐在椅子上,无论她曾怎样打骂他,在这一刻他还是要感谢她,没有让自己当着傅明瑜的面出丑。 可是未来呢,未来怎么办?美第奇看一眼傅明瑜,内心涌起一股巨大的悲辛与酸涩。 令美第奇觉得奇怪的是,当晚回到家后,母亲并没有打骂他,甚至没有提起白天的事情。 美第奇长舒一口气,他和母亲都不是什么正经好人,母亲出卖美色,他行骗过活,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大概母亲认为他不过是在行骗而已。 七、 傅明瑜说自己喜欢上了美第奇,关楚无可奈何,只能说:“你会后悔的。” 美第奇送傅明瑜回家,傅明瑜对他提起关楚,关楚与傅明瑜很早就认识了,那时候他们都还是孩子,关楚的父亲在国内是很知名的画家,傅明瑜学画的第一个老师就是他,关楚的母亲还是傅明瑜的亲戚。她和关楚一起学了十年的画,后来关楚来到佛罗伦萨美院,傅明瑜也来了。 “家里的长辈们都以为我们是两小无猜天作之合,但我知道不是的。”傅明瑜说。 佛罗伦萨的冬天很快来了,1989年的冬天,是美第奇一生中度过的最宁静美丽的冬天,他和傅明瑜一起度过了感恩节、圣诞节、新年……圣诞节他们在老师家过,一起装扮圣诞树,傅明瑜送了美第奇一本关于她家乡的书,约他来年春暖花开时去她的家乡旅行。而美第奇装订了一本他为傅明瑜画的肖像作为圣诞礼物。 但这并不是他最想送给她的东西,他想送的是《铜猪》。 每天晚上他都睡得很晚,打开窗,有时就着月光,有时就着雪光,他画《铜猪的》的纸上电影,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因为他的画的是纸上电影而不是绘本,他希望当傅明瑜快速翻这本画册时就像在看一场电影。 这个工程实在是太浩大了,一直到狂欢节来临,美第奇还没有画到小男孩第一次爬到铜猪背上。 佛罗伦萨的狂欢节是一项人人参与的狂欢,傅明瑜在来佛罗伦萨之前就已经摩拳擦掌,她拉着美第奇去买面具,试戴了几个面具后突然问美第奇:“如果我戴上面具,穿上戏服,你还能认出我吗?” 美第奇回答她:“即使看不到你的脸,我也可以认出你。” 于是傅明瑜与他约定,两个人各自采买自己的狂欢节面具服装,在狂欢节时参加狂欢大游行,中午十二点,在旧市政厅前,看美第奇是否能认出盛装的傅明瑜。 “你认出她了吗?”我问美第奇,我有些忐忑,总觉得美第奇没有和傅明瑜在一起,就是因为这个狂欢节。 美第奇点了点头。 他认出了傅明瑜,他怎么会认不出她呢,尽管她穿着中世纪的裙子,戴着面具和夸张的羽毛帽子,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他朝她走了过去,然而还没有走到她的面前,游行队伍里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声。 有人倒在了地上,捂着肚子,血流了一地。 伤者和凶手很快被确定了身份,伤者是中国籍男子,傅明瑜的青梅学长关楚,而凶手,是佛罗伦萨人,美第奇的母亲。 关楚,中国人,他有一个画家父亲。 而美第奇,他的父亲来自中国,是一个学画的学生,后来抛弃了美第奇的母亲回国。 美第奇23岁,关楚21岁。 关楚长得几乎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因此那次在餐厅里,美第奇的母亲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确定了他是美第奇同父异母的弟弟,她向警察供认:“从那时起我就在计划着给他一刀。” 这个案子在佛罗伦萨传的沸沸扬扬,一个佛罗伦萨女人与东方男人的畸恋,多么适合在茶余饭后咀嚼。 “只有我知道,她之所以给关楚那一刀,为的不只是向我父亲复仇,更多的是,为了留我在她身边,她一直怀疑我会像父亲那样抛下她,所以她禁止我学画画,让我对所有东方女人都充满敌意,但是偏偏命运让我遇到了傅明瑜。” “我想,她或许早就在我的房间里发现了那张傅明瑜的画像,或许也发现了那本傅明瑜送我的中国画册,或许她已经为此担惊受怕辗转反侧了好久,而我一无所知,像个傻瓜,不知道危险正在逼近。” “她对傅明瑜说,我是她的同谋,我早知道关楚和自己的关系,之所以会接近傅明瑜,也是为了配合她的复仇计划。” “那么荒谬的谎言,傅明瑜相信了?” 美第奇长长地叹一口气:“不,她没有相信,但我母亲成功了,我因此并没有和傅明瑜在一起。” 关楚不治而亡,美第奇的母亲因此入狱,那个美第奇从未谋面的父亲再一次来到佛罗伦萨,关楚已死,美第奇是他唯一的儿子和继承人了,他终于愿意对美第奇负责任,在那一年的春末,美第奇离开佛罗伦萨去了美国读书。 而傅明瑜则回到了中国,照顾关楚因受打击而精神失常的母亲。 后来,傅明瑜没有成为一名画家,美第奇也没有。 一、 为办结婚手续,五月里,我和季然来到他的老家。 他的老家在河南某县,县城附近的山上有一尊石刻大佛。佛高三十六米,取三十六手观音之数,塑造于民国年间。且不说灵验与否,单单一座几十米高的大佛立在那里,便是个宝相庄严。 高中时我就听他说起过这尊佛像,可谓仰慕已久。刚从民政局出来,我就拖着他去山上看佛像。 到达佛像脚下的时候正是春雨迷蒙,游人们都打着伞。唯有一个老头子,坐在轮椅上望着佛像,任凭绵绵春雨落在脸上,让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仰头望佛像,隔着茫茫水汽,更觉得慈悲而威慑。我眼力好,一眼就看到了每瓣莲花座上都刻着字,仿佛是些人名。常常有名仕贵贾的信徒们捐香火塑佛像刻名在莲座上求神佛庇佑,这并不稀奇。我拽着季然的袖子,让他跟我一一讲解这些几十年前的名人。季然是个家乡通,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却在数到一个秀丽的名字时卡了壳。 那个名字是,颜蓁蓁。 显然是个女孩的名字,季然挠头:“我们老家出的名女人有限,从没听说过还有一号颜蓁蓁的。” 突然间,有轮椅的声音响起,那个奇怪的蓬头淋雨的老头子摇着轮椅靠近了。 季然看了他一眼,讶然地喊出他的名字:“秦老!” 我瞬间知道了眼前这个老头子的身份。 季然跟我讲过,他的老家虽然地方小,但出过不少人物。有一位蜚声海内外的语言学家秦念先秦老,就是他的老乡。 毫无疑问,这位就是秦念先秦老了。秦念先是民国生人,按照年龄推算,他见证了这座大佛的诞生,他或许会知道这位颜蓁蓁是谁。 听了我的询问,他抬起头,望着那刻有“颜蓁蓁”三个字的莲瓣,表情里是缱绻的柔情和缠绵的悔恨:“是,我知道她是谁,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我知道她是谁了。” 《旧梦·寄余生》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二、 秦念先十五六岁时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胡同贫儿。 他的父亲是石匠,和油漆工、拉洋车的、捏糖人的一样,是个手艺人。所以秦念先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也是就和油漆工、车夫们的孩子一起做玩伴。 蝉鸣阵阵的午后,几个脏猴儿一样的孩子跪在巷子里,挖个土坑玩弹子。隔壁绍兴会馆茶房的女儿打麻油回来,一条乌黑油亮的辫子拖在脑后一甩一甩的,少年们的话题就聊到了女人。 油漆工的儿子小四儿说,还是麻油店老板的女儿好,手脚麻利,打油不沾瓶口;车夫的儿子小六子反驳说,还是杂耍王的女儿好,单脚顶碗能站一炷香时间。 争执不出个所以然来,两个人就请秦念先当裁判。秦念先在县学里读书,比他们要多些见识。 秦念先回答说:“我觉得还是颜家大小姐好。” 小四儿和小六子愣了一下,进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颜家大小姐,他们都见过的。颜家是做生意的,住在隔壁街,半条街都是他们的。颜小姐豆蔻年华,有一张俏丽的鹅蛋脸,黑长直的头发上别着个小发卡。她在教会学校读书,每天早晨都能看见她在奶妈的护送下从大门里走出来乘汽车去学校。她通常都穿校服,黑色连身裙,长白袜绷住纤瘦的小腿,脚踩搭扣黑皮鞋。 每周五晚上她会和母亲去看戏,只有母女两人,不坐汽车,坐黄包车。她不再穿校服,有时候是旗袍,有时候是洋装,由母亲半搂在怀里,穿过一条条人声鼎沸的街道,散戏了再由车夫送回来。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皮肤白皙透亮,像个矜贵的洋娃娃,合该被罩在玻璃瓶子底下。 小六子揶揄他:“念先想吃天鹅肉啊,你们可配不上。大小姐配大公子,钮将军家的大公子才配她呢。” 钮将军是这县城里头一等贵族,前清世袭罔替的镇国将军。大清虽亡,但钮将军依旧是名流。钮大公子叫祥瑞,常见他出入颜府,是个漂亮的少年。 小四儿的口吻更酸:“颜家大小姐有什么好的,无非是个漂亮。以后还不是要嫁人,两三年就人老珠黄,还是麻油西施好,至少会干活。” 秦念先一怔:“人老珠黄?” 小六子越发得意:“可不是,烩面张的女儿好看吧,前年嫁的人,你看看现在已经是什么模样?听说她老是挨男人打呢。” 小六子的话像根刺扎在他的心上,那样矜贵的颜蓁蓁,以后也会沦落进人间烟火里受尽苦楚吗?不,他只愿她永远高高在上,富贵平宁。 所以去给父亲送饭的时候,看着那已刻成的大佛,秦念先在心里暗暗许愿,祝愿颜大小姐这一生永远富贵,永远矜贵。 秦念先的父亲是雕刻大佛的众多工匠之一,如今佛已刻成,只欠将捐献者们的名字刻在莲瓣上。佛高三十六米,莲座离地也有十几米,秦念先站在地下看父亲匍匐在莲瓣上雕刻,心一直提到嗓子眼。 送了几天的饭,雕刻的字渐渐现出形来,颜,蓁,蓁。 颜蓁蓁,是他在内心祝祷的颜大小姐。他的父亲挚爱她,出了大笔钱将她的名字镌刻于莲瓣之上,让佛祖保佑她。秦念先心里觉得欢喜,退后两步,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再次在心里默默念,佛祖保佑,祝愿颜大小姐这一生永远富贵,永远矜贵。 一声短促的尖利的惨叫声将他从祝祷的世界拉回到现实中来,少年秦念先睁开眼,入目是一大片刺目的鲜红。 三、 秦念先的父亲出殡那天,正赶上大佛开光。 传说开光大典由几位当世高僧大德共同主持,佛脚下放万盆金菊铺千米黄绢。从山脚到佛脚,百米佛旗迎风招展,遍山乔木黄布裹身,梵音袅袅鼓乐交鸣,信众云集焚香顶礼。这是盛事盛景,全县人期待已久,一大早就扒拉完早饭上山,唯恐落后于人。 秦家的丧礼冷冷清清,街上已是空巷。大家都去了山上拜佛,没有人赏一眼给这个为刻佛而丧命的穷工匠。 秦念先作为孝子捧着盆走在出殡队伍的前方,他脚步迟滞,双眼木然。队伍经过颜家所在的那条街时,他突然听到少年人清脆的嗓音:“蓁蓁,快一点,要不然就赶不上开光啦。” 是钮祥瑞,他拉着颜蓁蓁的手腕从颜家大门里冲出来,汽车早已等在门口。 秦念先看了一眼颜蓁蓁,今天的她可真好看。嫩鹅黄的连身裙,翠绿的发带。她赶着要去看开光大典,可她知不知道眼前这副黑漆漆的薄棺里躺着的人,正是为她而死的,是为将她的名字雕刻在佛像莲瓣上失足坠落而死的。 她并不知道吧,她只是畏惧。秦念先看见她往后缩了缩,拉住钮祥瑞的衣角,将他也往后扯了扯。 一直到送葬队伍走出这条街,秦念先才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他回头望了一眼,那车子拖着烟尘驶向山上大佛的方向,而他将走去另一个方向的薄葬岗。 小四儿讥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念先想吃天鹅肉啊,你们可配不上。 是啊,他们配不上,原本就配不上,现在隔着父亲滚烫的血河,更配不上。 办完了丧事就要考虑活人的事情,秦家的生计完全由父亲支撑。父亲用做工匠的钱赚柴米油盐,也咬牙挤出给秦念先上学的钱,现在父亲已死,生计犹有问题,何况是上学?秦念先退了学,石匠的活儿他学不会,唯有做最不需要手艺的黄包车夫。小六子的父亲带他入了行。 秦念先这一生,总计当了三个月的车夫。他总是把车停在颜蓁蓁家那条街上等活儿,他总说,那条街上尽是有钱人,实际上他知道,只是因为那条街上有颜蓁蓁。他蹲在那里等活儿,也等颜蓁蓁早晨出去晚上回来。他又忐忑又自我唾弃,颜蓁蓁是一朵云端的花,他的父亲是间接因为那朵云端的花而死的,而他挣扎在烂泥坑里,却克制不住地想着那朵花。 他十分唾弃自己。 当车夫的第二个月,颜蓁蓁上了他的车。 那时,他正百无聊赖地用树枝在地上写字。他写的是《滕王阁序》,离开学校前他学的最后一篇课文。他写一句就用脚擦掉一句,当他写到那句“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时,眼眶一酸便掉下泪来。他用手背去擦眼泪,恶狠狠地对自己说:秦念先,有点出息,不要哭! 就在这时,少女的声音从他的背后响起:“请问,现在可以走吗?” 他慌乱地回过头,那俏丽的少女正微微歪着头看他。精致的鹅蛋脸和那一向只能远远望着的眉和眼突然出现在面前,秦念先慌得手和脚都是汗,差点抓不牢手杆。 颜蓁蓁是去戏院看戏的,她母亲先走一步,她如今要赶上去。 一路上没有什么话,秦念先头也不回地拉着车跑,只听到身后人清浅的呼吸和自己如擂鼓的心跳。他想要跑慢一点,但戏院很快就到了。颜蓁蓁下了车付了车费,礼貌地跟他道别。 走出两步路,她又回头问:“你刚才在地上写的,是《滕王阁序》吗?” 秦念先慌乱地点点头,颜蓁蓁浅浅一笑,嘴角有梨涡:“你写得真好,宗悫的悫我老是写不对。” 看着她走进戏院,秦念先整个人如脱力一般瘫倒在车上,然后他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四、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一生,与颜蓁蓁的交集也就只限于此了。他是个车夫,而她是个大小姐,他们是一条路的两头,如果运气好呢,兴许他还能再遇到她叫他的车…… 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一生还能再交好运。 当了三个月的车夫后,过去读书的学校的老校长突然到他家里来,说自己几个月前去了一趟外地,回来后才发现学生家里出事辍学了。秦念先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万不能因为这种事情而耽误前程,学校愿意免除他的学费,让他半工半读。 就这样,秦念先回到了学校。他成绩优异,几年后考进了燕京大学,再后来又得到了去德城留学的机会。 世事恍如一场大梦。 在德城,秦念先就读于哥廷根大学修语言学。来自中国的人们有一个小小的团体,这里面的人,既有如秦念先一般的贫苦出身,也有世家公子……与秦念先关系最好的,是他的老师邹先生。邹先生与他是同乡,十几年前来到德城游学。他有一子一女,邹公子是他的好朋友,而邹小姐与颜蓁蓁年龄相仿,看着她,秦念先总是会想起颜蓁蓁来。 不,他们一点也不像。颜蓁蓁是温柔的、安静的,而邹小姐热情火辣。她会当着众人的面,在秦念先的送别宴上给他一个响亮的吻:“念先,我会回国去找你的!” 邹先生不语,只是含着烟斗笑。他对这个踏实又有天赋的年轻人很满意,很乐意让他做自己的女婿。 在这个圈子里,人人都认为秦念先和邹小姐会是一对。 可没人知道,有一个名字始终在秦念先的胸腔里跳动,颜蓁蓁,颜蓁蓁。 距离他离开家乡已经整整八年,如今他已经二十有四,而她也已经二十一岁了吧。或许她早已结婚生子,早已人老珠黄…… 回来的路上,秦念先为颜蓁蓁设想了很多种可能,却独独没有想到,她成了一个尼姑。 颜府早已改换门庭,变为周府。秦念先从坊间打听到颜家这些年的变故,几年前颜先生破了产,颜夫人病逝,颜先生心如死灰,带着女儿遁入空门。去年颜先生已经圆寂,现在,颜蓁蓁还在伴着青灯古佛。 而她的小竹马钮公子,也差不多是同时家道中落,如今人在哪里都不知。 他在尼姑庵里找到她时,她正在井边打水。八年过去,她长高了,褪去了少女的丰腴,变得单薄消瘦,一头青丝也早已落了地。她背对着他,但他一眼就能认出她来。她身上仿佛有一种奇异的磁场,让他一靠近就觉得心律不齐。 她穿着旧海青,袖子挽起,正费力地拉一个水桶上来。她的腕子那么细,秦念先看着那麻绳勒在她的手臂上,就像自己的心在反复被磋磨,他看得泪凝于睫。十五岁时,他曾许愿,佛祖啊,愿颜大小姐这一生永远富贵,永远矜贵。 他一个箭步走过去,拽住绳子,帮她把水桶给拉了上来。 她转过头来,依旧是那张俏丽的脸。尽管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尽管因为营养不良而泛着青,她的人也依旧如少年时那样礼貌。她向他道谢,问:“请问,您是?” 她不认得他了。 他的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她,而她与他只有过两面之缘。第一次,她是大小姐,他是孝子;第二次,他是车夫,她依旧是大小姐。 她不可能记得他。 秦念先哽了一下,他说:“我是香客。” 他来这座尼姑庵当了一个月的香客,看得出来,在这座尼姑庵里,她备受排挤。打水、挑水的粗重活都是她在做,还常常没有饭吃。 一个月后,他带走了颜蓁蓁。哦不,她现在已经不叫颜蓁蓁了,她的法号是璞月。 尼姑璞月就这样还了俗。 带他走的秦念先,现在是年轻的语言学家和半个作家,回国前就收到了国立河南大学的聘书,他带着颜蓁蓁去了开封。 五、 还俗后的尼姑璞月改回原名蓁蓁,但没有姓氏。出家时她已经把原本的姓氏舍去了,而现在……现在姓秦似乎也并不合适。 说不上她和秦念先之间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他带她走的时候没说明白,她也没问明白。如果说她是妻,没有这样不过明路的妻;如果说她是妾,他对她从来都是以礼待之。 兴许我是个丫鬟,颜蓁蓁想。于是秦念先去上班的时候,她就在家里擦地板、洗衣裳、做饭。晚上秦念先回来了,她便端出饭菜来。秦念先一把抓住她的手翻过来,手心朝上。她的指尖被水泡得发白起了皱,他皱起眉头:“我带你回家,不是为了让你干粗活的。” 颜蓁蓁有些手足无措,秦念先也愣住了,半晌才说:“你就养养花、看看书,或者去听听戏。” 隔天,他回来的时候捧着一盆花。娇贵的十八学士,颜蓁蓁把十八学士照料得很好。 怎么可能不好呢?颜家还在的时候,家里最多的就是茶花。每年到花期的时候,一盆盆的茶花往颜府里送,香气能弥漫到隔壁街的秦家。这里原不产茶花的,一整个县的人认识茶花,全赖颜家。 不去学校的周末,秦念先就窝在沙发上看书、看报,颜蓁蓁站在窗边给十八学士浇水。还俗后,她剃掉的青丝以假发代之,黑直的一把缎子长发,因为微微弯着腰而垂落。为避免挡住视线,鬓角卡了一个小发卡。秦念先从报纸后面看她,看得神魂颠倒。换珠衫仍是富贵模样,颜大小姐还是那么美,和他当年在街角窥视时别无二致。 像是感觉到了有人在看自己,颜蓁蓁回过头,秦念先忙将自己藏回报纸后。 然后他就看到了报纸上的日期,9月26日。 9月26……是他父亲的祭日。 他那贫苦了一生,为把“颜蓁蓁”三个字刻到佛座上而失足跌落丧命的父亲。 秦念先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地离开了家。 他回了老家,在大佛下站了很久。一直站到深夜,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裳。 回到开封是三天以后,他把一张戏园子的月票递给颜蓁蓁:“春明大戏院的月票,听说戏院新近有上京的班子来,每天都有好戏,好戏连台。” 时至今日,他仍像少年时那样愿她罩在玻璃罩子里富足矜贵。他愿意把她放在自己家里,但他怕见到她,她会让他联想起自己的父亲,进而唾弃自己对父亲死亡的背叛。 颜蓁蓁没有问他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又去了哪里。她只是接过戏票,从此以后每天都去戏院消磨时光。她真的很痴迷于看戏,每天都在他离家前出门,在他归家后回来。 整整一个月,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秦念先竟然没有和颜蓁蓁见过一面。 有一天下班后,鬼使神差地,秦念先路过了春明大戏院。今天唱的是《拾玉镯》和《法门寺》,曲终人将散,秦念先在戏院门口等了一会儿,然后就看到颜蓁蓁随着人潮涌出。他踌躇着是否要上前,颜蓁蓁却径自走向了等在一旁的黄包车。车夫拉起车,熟练地朝着秦家的方向跑,想来这些日子颜蓁蓁都是包的他的车。 秦念先静静地在戏院外站了一会儿,等到天黑透了,才磨磨蹭蹭回了家。 六、 两个人就这样相安无事不清不楚地一起待了一年多。 开封的文化圈子里,陆陆续续有关于秦念先金屋藏娇的碎语闲言流传。一个男人把一个漂亮姑娘藏在家里,他想做什么,他能做什么?大家都知道彼此的底细,不免有人讽刺秦念先忘恩负义。没有邹先生哪儿来他秦念先的今天,谁不知道他能来河南大学任教也是托赖邹先生的保举? 秦念先对这些充耳不闻,至于颜蓁蓁……她每天只听她的戏,对外界的流言一无所知。秦念先也从不带人回家,也从不带她出席自己的社交场合。 直到半年后,邹先生带着儿子归国,秦念先这套装聋卖哑的把戏才终于玩到了头。 他事先没有通知秦念先自己回来的具体日期。某个周末,秦念先没有去沙龙,颜蓁蓁也没有去戏院,他们照旧一个坐着看报一个站着浇花。门突然被敲响,颜蓁蓁去开门,眼前站着一个精神奕奕却满面乌云的中年男人。那男人看她的眼神很复杂,带着审视和厌恶。颜蓁蓁很自觉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邹先生和秦念先在书房里谈话,五年师徒,邹先生单刀直入:“那个女孩是谁?” 她是谁?秦念先张了张嘴,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邹先生又继续说下去:“镜如正和同学游历北欧,一个月后便会回国,应该怎么做,你自己明白。” 提到女儿,他的脸色稍稍缓和下来:“我知道很多男人都有三妻四妾,但我这个女儿是在国外长大的,满脑子一夫一妻,她可接受不了这个。” 临走前,他说:“来之前我和伯仓先生见了一面,伯仓先生很看重你,有提拔你当副教授的打算。念先哪,越是在这种关键时刻就越是要行得正。” 似是警告又似是威胁,他走后,秦念先独自在书房里待了很久。 直到天黑以后,颜蓁蓁推开书房门,端着一碗粥走进来,轻轻地搁在书桌上。然后她什么都没说,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他们之间很少说话,在这个家里,颜蓁蓁更像是花瓶里的一枝花,或者是墙上的一幅挂画,静静的,只用来远观欣赏。她非妻非妾非奴非仆,她于他,什么都不是。 而在外人看来,她就像是他捡回家的一只消遣无聊的猫。现在,他们要求他赶走这只猫。 绝不! 秦念先想起那年许的愿,那时他是一介贫儿,犹祝祷她富贵一生,今时今日他已薄有名气,难道竟连少年时代的梦都守护不能?那他的飞黄腾达又还有什么意义? 他在内心打定了主意。 邹先生回国后三天,开封的文化圈子举办宴会为他接风洗尘。秦念先也在受邀之列,他带着颜蓁蓁去逛了百货公司,为她置办了全套的行头,让她看上去像个刚刚走出校园不久的有文化的女学生。 然后他带着她去了宴会,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这是他的未婚妻,他要娶她。 对于颜蓁蓁的出现,全场哗然,继而眼神微妙。邹先生一脸铁青,却并没有说什么。秦念先心不在焉地与朋友们敷衍着,在心里盘算着要在哪个当口公布这个消息。 最终,他还是没能公布这个消息。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邹公子带着朋友来了。他的朋友是个漂亮轻佻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看到颜蓁蓁的瞬间一脸惊讶:“哟,这不是水月庵的小尼姑璞月吗?什么时候来的开封?别说,你有头发的样子可比没头发要好看多了。璞慧和璞静呢,有没有和你一起来?璞静可还欠我一杯酒呢,上次酒还没喝完就被我爹拉回去了……” 他滔滔不绝,全场哗然。 七、 秦念先金屋里的小娇客竟然是水月庵还俗的尼姑,这件事瞬间传遍了整个开封的文化界。 人人都把这件事情当笑话讲,秦念先去学校的图书馆借书,隔着一架子书听到两个老师在嘲笑自己:“你说秦老师是不知道她出身水月庵呢还是不知道水月庵是个什么地方?” 另外一个轻笑:“兴许他都知道,只不过我们过去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罢了。” 学生们也都听说了这件事,课堂上一片喧哗吵闹。秦念先拍桌子喝止,有大胆的同学站起来,涎着脸:“老师,我们不想听您讲国文,听说您更懂佛学,不如跟我们讲讲佛?” 教务主任把他找去,拿烟斗敲打着桌面,半晌才说出一句话:“念先,你这样,不好……” 秦念先暂停了教职,他没有告诉颜蓁蓁,每天还是按上班的点出门,大多数时间他都带一两本书待在咖啡馆里,等天黑了才回家。颜蓁蓁并不怀疑,事实上他们的关系一如往日,就连那天从宴会回来后,颜蓁蓁也并未开口给他任何解释。 她似乎是默认了那些对她和水月庵的桃色指控。 邹公子在咖啡馆里找到他,劝他:“念先,你这是何苦呢,为了这么一个女人毁了自己前途?你真觉得值?” 秦念先淡淡一笑:“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只羡鸳鸯不羡仙?”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点也没有底地忐忑不安。只羡鸳鸯不羡仙,他和颜蓁蓁,真的是鸳鸯吗?他从少年时代就一心倾慕着的这个姑娘,心里真的对他哪怕有一丁点的爱意吗?她从未有任何表现,她就像个洋人做出来的布娃娃,精巧可爱,放在那儿供人观瞻。任由你怎样对她,她也不反抗,不拒绝……却也没有任何情绪。 如果她也爱他,他可以为她抛下一切。 可如果她并不爱他呢? 中秋节是秦念先的生日,他在咖啡馆磨蹭到天黑才回家。在咖啡馆时他和一所中学的教务主任谈了谈,河南大学那边的复教遥遥无期,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复教了,他得有新的打算。 走到家门口,他就闻到了一股葱花和猪油的香气。推开门,颜蓁蓁正把碗端出来放在桌上。她系着围裙,头发扎起,白色热汽后的她温柔恬静。见到秦念先,她微微一笑:“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擀了一碗寿面,手艺不太好,你别嫌弃。” 秦念先的心微一抽搐,他拿起筷子,蓦地就想到了李白的诗。 愿同尘与灰,为这一碗寿面,我愿意与你同尘同灰。 颜蓁蓁看着他吃完了这碗面,突然听到有人敲门。颜蓁蓁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黄包车夫打扮的人。秦念先站起身来,笑着说:“是来接你去看戏的吧,我陪你去,今天都有些什么戏?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戏园子外面的海报上写了《鸿鸾禧》……” 颜蓁蓁打断了他的话:“秦先生,我不是去看戏的,他也不是来接我去看戏的。” 那黄包车夫抬起头来,喊了一声“秦先生”。秦念先看到他的脸,觉得有些熟悉。他仔细回想,这张脸和记忆中的一张脸渐渐吻合。 是他,是钮祥瑞! 八、 颜蓁蓁和钮祥瑞走后,秦念先生了一场大病。 他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之际,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那天的场景。 他认出了钮祥瑞,却假装不认识的模样。这还是当年那个漂亮的公子哥儿吗?世袭罔替镇国将军的儿子,世袭罔替……名誉可以一代代地传下去,但当时他们家领受大清朝赐予的这份荣誉时,有想过大清朝也会有结束的那一天吗? 颜蓁蓁走到钮祥瑞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角,两个人随即给秦念先跪下。颜蓁蓁给秦念先磕了两个头:“秦先生,这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他姓钮,现在是个黄包车夫。他想娶我,我也想嫁他,求您成全我们,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夫妻俩永生难忘。” 秦念先张了张嘴,想笑却笑不出声来。愿同尘与灰,去他的愿同尘与灰。他愿意为她放弃一切,可到头来,她愿意与之同尘同灰的,却是别人! 十年前,当他是个贫儿,钮祥瑞是将军儿子,颜蓁蓁是富商千金。人们都说,他和颜蓁蓁不配。 十年后,当他飞黄腾达,颜蓁蓁成了身世不洁净的尼姑,钮祥瑞成了卖苦力的黄包车夫。人们还是说,他和颜蓁蓁不配。 是啊,不配,他们始终不在同一个位置。与颜蓁蓁永远相配,同富同贵、同尘同灰的,是钮祥瑞。 颜蓁蓁和钮祥瑞走了,她一次头也没有回。 邹小姐如期回国,她到开封的时候,秦念先的路已经走到了尾声。 三个月后,邹小姐和秦念先结了婚,在河南大学的教职也得到了恢复。次年,秦念先升了副教授。又一年,邹小姐生了孩子,是一对漂亮的双胞胎。 等到双胞胎长到会走路的时候,一家四口每天黄昏时分会在校园里散步,遇到的每一个学生或老师都要夸一句孩子真可爱,秦教授伉俪真恩爱。 仿佛大家谁也不曾经历过那场水月庵小尼姑的闹剧,再没人记得颜蓁蓁。 秦念先知道,颜蓁蓁和钮祥瑞开了一家烩面馆。那面馆,如果他从家去学校的时候绕远路就能经过。秦念先每星期都会绕一次远路。远远地,他看见颜蓁蓁系着围裙在店里忙活着,那洋娃娃一般的大小姐如今得靠双手来养活自己。好多年前,他有玩伴说,颜大小姐有什么好的?还不如麻油西施,至少会干活。现在她也会干活了,成了烩面馆的老板娘,距离他当年为她祝祷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可万幸的是,她的男人不会打她,秦念先这样安慰自己。 有几个月时间没见她的人,再出现的时候,她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坐在店门前晒太阳。 秦念先给了旁边的杂耍班子一点钱,让他们去烩面馆拣贵的点一桌子,就这样委婉地、无人知晓地给颜蓁蓁的孩子随了份子。 九、 秦念先最后一次见到颜蓁蓁,是在1953年。 他要去外地出两个月的差,出差的前一天,他特地绕远路去远远地看她一眼。她好像感受到有人在偷窥自己,朝他的方向回头看了一眼,秦念先忙闪身躲了起来。 颜蓁蓁朝着秦念先的方向愣怔地望了很久。 两个月后,秦念先回到开封,第一时间就绕远路去看她。 烩面馆里没有了颜蓁蓁,只有钮祥瑞在静静地擦拭着店门外的桌子。他擦了一遍又一遍,突然开口:“秦教授,出来吧,我看到您了。” 秦念先尴尬地走出来,钮祥瑞没有抬头:“我们在这儿开烩面馆开了十年,您就偷偷看了十年。如今您不用看啦,蓁蓁一个月前走了。” 秦念先蒙了一下:“去哪儿了?” 钮祥瑞抬头看他,眼里满是嘲讽:“天上。” 颜蓁蓁走了,因为一场病。钮祥瑞又开始擦那张桌子,他攥着抹布的手青筋暴露:“她走的时候嘴里还在喊着你的名字,这句话我告诉您也没什么,颜蓁蓁,她喜欢的人一直是你。” 秦念先下意识地反驳:“她不是……” 钮祥瑞嗤笑一声:“那时候你被整个开封文化圈子挤对,她不离开你,难道要看着你十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当年她托关系让你回学校,为的可不是让你跟她一起在社会底层沉沦。” 秦念先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 钮祥瑞扔掉抹布坐下,给秦念先讲了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那得从几十年前说起,千金大小姐有一天独自坐黄包车去戏园子,她看见一个小黄包车夫蹲在地上用树枝写《滕王阁序》,边写边落泪。她觉得真奇怪,这么复杂的篇章一个小车夫是怎么学会的?后来她和自己的玩伴谈起这件事,对这县城的一切了如指掌的玩伴告诉她,那小车夫是个石匠的儿子,石匠前阵子出事死了,所以小车夫只好辍学养家。大小姐觉得小车夫真可怜,于是她让父亲帮忙,找到了小车夫原先就读的学校的校长…… 他这一生的转机,原是由她馈赠的。他以为是自己挽救了她,却不知道,早在很多年前,她就挽救了他。 一、 一时间,战争难民成了坊间热门话题,无论走到哪里似乎都躲不开关于它的争议,就连在圣托里尼酒店的餐馆里等上菜时,季然都不忘和人就此展开辩论,对方是我们找的婚庆公司经理小谢,两个人立场各异争论的唾沫横飞面红耳赤,从新航路开辟一直扯到当今世界格局,我前一天晚睡,如今缺眠,听得昏昏欲睡,直到季然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茹果,你来评评理!” 我哑然失笑,季先生一向有点轻微的大男子主义,认为女性在政治上无发言权力,看来是辩急了,竟然找我做裁决。小谢摇头:“不行不行,茹小姐又没有做难民的经历,没有评价资格。” 季然愤愤:“难道你能找到真难民来评论?” 对方狡黠一笑:“忘了告诉你,我母亲就曾经是越南船民。” 说完这句话他回头望了一眼,一位瘦削端庄的中年太太正走进餐厅,他举高手臂开心的晃:“妈,这儿。” 小谢的母亲四十多岁模样,气质极佳,像上世纪的港星吴倩莲,眉眼里文文静静冷冷清清,让你看她一眼就觉得她是个有故事的人。 小谢介绍她的母亲芳名顾倩仪。 “个人的命运其实不足以成为评判历史大事件的依据,但我可以把我的故事讲给你们听。” 《旧梦·寄余生》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二、 顾倩仪的船在1979年早春到达港湾区海域。 那是个寒意料峭的清晨,顾倩仪是被其他人兴奋的叫喊声吵醒的,在一片”到了到了“的叫喊声中,她揉揉惺忪的睡眼穿过人群走到甲板上,港湾区二月的海风扑面而来,咸腥冷涩,吹的人两颊刺疼头脑清醒。 白茫茫一片海雾里,依稀可见前方的港口,甲板上聚集满了人,所有人屏气凝神等待着靠岸的那一刻。 对于他们而言,彼岸不是土地,而是希望,是生命。 然而希望越靠近岸越变的渺茫,所有人都越来越清晰地看见,岸上站着一排警察,神情紧张,严阵以待。 船最终没能靠岸,港英政府不肯松口接纳这批从越南来的难民,船于是只好暂时泊在海面上,这一停就是四个多月。 小谢的父亲谢咏信第一次见到顾倩仪,就是在这艘船上。 是在船到达港湾区的第66天,用谢咏信后来的话说,66个吉数,那一天是个吉日。 船在海上一泊几十天,等待解决方案的过程中,乘客们的饮食供给全靠政府和社会志愿者们援助,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这一船多是华裔,可算得上有同胞之义。 又一批物资被送上船的黄昏,少年谢咏信和表姐一起登上船,表姐是刚进报社的小记者,做新闻版块,年轻热血有任侠习气,满心地想搞个大新闻出来,她这次上船是为了采访难民,写篇新闻呼吁全社会关注难民安置问题。 抱好意而来,所以当她说出这个目的后,有难民把顾倩仪推了出来。 那年顾倩仪十九岁,少女有丰腴的肌肤和杨柳般的姿态,生的美,我见犹怜,表姐万没想到难民里还有这样的美人胚,眼前一亮:“就是这样最好了!” 美丽的人或物更容易引起大众的怜悯,你们怎么忍心看这样漂亮无辜的姑娘葬身大海或战火,怎么忍心呢? 顾倩仪从容中带着一些拘谨,她在表姐和谢咏信对面坐下,她是齐肩长发,发梢蜷曲向里扣着,她的发色和眼珠颜色有些浅,肤色又太白,不太像个正宗的亚洲人,表姐提出疑问,她点点头:“我是中法混血。” 越南曾经是法属殖民地,她有法国血统不算稀奇,表姐又问了其他一些问题,无非是在越南时家境如何做些什么,父母还在不在,怎样离开的越南,在海上有没有遭遇什么凶险。顾倩仪口齿清晰条理分明地一一作答,她说自己的法国父亲曾是河内大学的教授,引诱了自己当时做学生的母亲后回到法国,自己从母姓,2月份她和母亲踏上了这条来港湾区的船,母亲在航行中因病去世,他们的船遇到过海盗,好在那群海盗只为求财,并没有伤人,所以现在船上的人皆是一贫如洗。 表姐边采访边唏嘘,纸笔飞快。 采访完后,她说要给顾倩仪拍一张照片登在报纸上,顾倩仪突然问:“你们报纸的发行量大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轻轻吐了一口气,坐直了身体,想了想,又拢了拢头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仪态端庄。采访的过程中谢咏信一言未发,只是看着她,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船上不是很缺淡水吗?”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但是顾倩仪懂了,被人推出来的时候,顾倩仪的头发是湿漉漉的,她刚洗过头,整个人看上去清爽洁净,与其他难民非常不同。 顾倩仪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冷淡:“我用的是海水。” 谢咏信后悔死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顾倩仪肯定误会了,误会他指责她滥用物资消耗好心是歧视难民,天晓得,他真的只是有口无心! 拍完照片,顾倩仪站起身来,点点头转身就走了,采访继续进行,这次对象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采访全部结束后谢咏信和表姐下了船,这次他们收获颇丰,采访对象里有漂亮的少女、无辜的稚子、年迈的老人,他们讲述了各自的悲惨遭遇,足够让师奶们揩着泪念叨一整天的作孽哦。 然而谢咏信的脑海里只有那个眉眼冷淡的漂亮姑娘。 最终表姐的新闻稿被主编一句‘政府正在谈判解决小孩子不要胡乱煽情’为由否决,没能登在报纸上,谢咏信原本打算自己出钱单为顾倩仪买一些淡水去道歉的,怕她问起报纸的事情,因此也没敢再上船去,只是偶尔他会偷偷跑到船停泊的海港边,站在岸上望望甲板,天气好的时候顾倩仪会在甲板上站一站,这样的时刻她的头发总是湿漉漉的贴着脸。 然而港湾区的四五月总是多雨,这样能看到她的时刻并不多。 谢咏信一直以为她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在偷窥,直到结婚后的某一天,顾倩仪突然提到这件事情,她说:“你那时候自以为藏的很好,我一往岸上看,你就往隐蔽处缩,其实站在船上看岸上,就像站在讲台看下面,什么都看的很清。” 三、 再次与顾倩仪相见,是在两个月后。 夏天来了,谢咏信和同学假期相约去南丫岛游玩,一起聊天的时候还是不免提到难民这个热门话题,过去四个多月了,局面仍然在僵持中,一个女同学说她并不希望难民留下来。 “越南的有钱人在战争结束后早就去美国啦,要不然就是四年前来的港湾区,现在来的这批肯定都是又穷又没有文化,会把我们的城市搞乱掉的。”那女孩子振振有词。 谢咏信没有反驳,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顾倩仪恬静美丽的面孔,他想,不,才不是这样,顾倩仪看上去比你好看,比你有文化多了。 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边扯着闲篇一边往海滩走,突然有人发现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朝岸边游过来,同学少年们叽叽喳喳,谢咏信却像被烫到一样跳了起来,他认得那湿漉漉的褐色蜷发,是顾倩仪! 她难道不应该在船上吗,怎么会在海里? 顾倩仪已经游到了岸边,她精疲力尽地爬上岸,连衣裙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少女窈窕曲线毕现,然后她也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少年们,两拨人哑口无言地对视了几秒钟,直到那个讨厌难民的女同学开口小声说:“不会是难民跳海偷偷上岸吧……” 谢咏信迅速捕捉到了顾倩仪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惊慌,他迅速走向顾倩仪,亲热地揽住她的肩膀,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表姐,你怎么这副模样,难道是去海里采访海龙王了?” 同学们都对谢咏信那个做记者的表姐有所耳闻但未曾见面,谢咏信这一句话打消了所有人的疑虑,顾倩仪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很快接过了戏,她在他的肩膀轻轻地捶了一拳:“胡说八道。” 谢咏信胡乱绉了个借口跟同学们告别,然后便拉着顾倩仪走了,走到没有人的地方,他问顾倩仪:“怎么回事?” 顾倩仪站的离他一丈远,垂着头用手去拧裙摆上吸饱的海水:“有人实在受不了了,切断了船锚,船到处撞,大家就都跳海往岸边游了,我心想,这里这么荒凉,被抓住的可能性比较小。” 谢咏信若有所思,半天,他笑了,故意问顾倩仪:“作为一个良好公民,我是不是应该把你交给警察?” 她的眼睛有些茫然,他们这算非法入境了,虽然大多数人是被迫的,一旦被抓到会怎样?会被立刻遣返回越南吗,越南等着他们的,就只有迫害和死亡呀。 她瞟了谢咏信一眼,谢咏信的心蓦地柔软,他郑重地说:“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他的外公是南丫岛本地人,去年去世了,但房子还在,谢咏信把顾倩仪领到外公家,这里虽然没水没电什么都没有,但好歹比在外面流浪好。 谢咏信又用自己攒的钱买来了照明用的蜡烛、淡水和一些食物,蜡烛点起来,昏黄的烛光里,顾倩仪面容温婉,她低着头,轻声向谢咏信道谢,她比谢咏信大三岁,可美丽的那么脆弱,让他忍不住想要替她披荆斩棘。 顾倩仪在谢咏信外公家待了半个月,好在南丫岛上只剩下留守的老人,而谢家又位于人烟稀少的索罟湾,顾倩仪每天尽量不出门,谢咏信每隔两天就坐轮渡来一次,送食物和淡水。 他来总在黄昏,太阳即将溶化在海水里时,那少年拎着两只塑料袋朝小木屋走来,脚步轻快。 “那时候他只有十六岁,但是生的高大英俊,我在窗户后面望着他,觉得他比世界上所有的土地都更让人信赖。” 有一次,顾倩仪问起他:“你哪里来那么多钱接济我?” 谢咏信羞赧地一笑,挠挠头:“压岁钱呐,我家亲戚都很大方。” 后来,顾倩仪才知道,为了周济她,谢咏信那段时间跑到学校附近的冰室打零工,1999年《喜剧之王》上映,观众们和柳飘飘一起,被尹天仇那句”我养你啊“感动的痛哭流涕,而顾倩仪想起往事却笑了。 谢咏信真的在养她,从很久之前,从他还是个男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开始。 四、 躲躲藏藏的日子在半个月后结束,有一天黄昏,谢咏信带来了好消息,隐国政府签署了一项协议,港湾区同意以第一收容港的身份接收难民。 顾倩仪和她的伙伴们终于可以暂时以合法身份在港湾区停留,他们会被安置到临时的难民营里,然后选择申请在港湾区永久居留,或者申请欧域国家庇护。 顾倩仪决定第二天去难民营,这一晚,谢咏信留在了南丫岛,他们去向渔民买了虾和蟹,顾倩仪煮了一锅浓浓的海鲜汤,两个人就着烛光和月光相对吃饭,谢咏信老是偷偷看顾倩仪,终于有一次他们目光相撞,顾倩仪笑了,她笑起来嘴角有小小梨涡,像绽放着花蕊,让人觉得十分甜蜜。 晚上顾倩仪睡在床上,谢咏信打地铺,月光太好,耳边还有海潮,他睡不着,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直到顾倩仪轻轻一咳嗽,问他:”你还没睡着吗?“ 他老实地嗯了一声。 不知怎的,话题就扯到了顾倩仪在海上的日子。 海上的日子真是艰苦啊,呼吸间尽是海的咸腥和人挤人的不洁净,耳边充斥着海浪声和孩子的哭声,每一刻都提着心吊着胆生怕会遇到海盗或者浪大翻船,上船时她母亲就病了,船每在海上漂一天,顾倩仪就更感受到死神的脚步近了一点,她还晕船,压抑着恶心照顾病患,那种滋味一辈子也难忘记。 顾倩仪躺在床上,两手交叠放在胸口,静静向谢咏信讲述:”我就是在船上背诵下了圣经里的那一段,抛弃我和我母亲的那个男人是基督教徒,我母亲跟他信了基督,也要我信,但我厌恶那个男人,从不肯翻圣经,直到踏上那艘船。“ 我们在天上的父…… 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 救我们脱离凶恶。 谢天谢地,上帝保佑了她,她平安到达了彼岸,但是她的母亲却没有,母亲死在船上,为了船上的卫生和众人安全,船上不能留尸体,她的尸体被抛下大海,被汹涌波涛淹没,留给顾倩仪做纪念的,只有她手指上一枚陈年的廉价银戒,那是父亲当年送给她的信物,她保存了一生。 说到把母亲推下海的那一刹那,顾倩仪终于忍不住哭了,她尽量压抑自己的哭声,却克制不住身体的颤抖,老床发出窸窣的响声,谢咏信从地上爬起来,他跪行到床边,伸出手轻轻攥住了顾倩仪冰冷的手臂。 到第二天坐轮渡去港湾区的时候,在船上谢咏信还一直握着顾倩仪的手。 顾倩仪已经不复昨天晚上的脆弱,她表情淡淡的,拜托谢咏信帮她做一件事情,她说她在港湾区有朋友的,在越南时,她母亲有一位朋友在政府做事,75年那位叔叔就全家离开越南去了港湾区,她希望谢咏信可以帮她调查一下这位叔叔的下落,或许他可以收留顾倩仪。 谢咏信满口答应。 顾倩仪最终被安置在启德的难民营,这里离谢咏信的家并不是很远,谢咏信长舒一口气:“我会常来看你的。” 顾倩仪没有回答他,她正抬起头出神地看着天上,距离这儿不远就是启德机场,此刻天上正有一架飞机飞过。 五、 谢咏信找表姐帮忙,很快打听到了顾倩仪那位叔叔的下落,太不凑巧了,原来他早在76年就已经全家去了美国。 谢咏信去难民营找顾倩仪,把这个消息告诉她,顾倩仪的神色瞬间黯淡了下来,谢咏信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十六七岁,还未交过女朋友,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哄一个十九岁的漂亮女孩开心,他手足无措。 两个人就这样我尴尬你沉默地坐在顾倩仪的床上,难民营条件恶劣,是宿舍式住宿,顾倩仪同几个女孩子住一间屋子,大家的生活赤裸裸,毫无隐私可言。 沉默了很久后,顾倩仪终于开口:“看来还会在这里待很久,那还是积极一点吧。” 谢咏信和她出了难民营,来到了离这里最近的商场,顾倩仪想要买几米布和支架把自己的床围起来构造一个小小的私密空间,在布店,她看看这个,嫌俗气,看看那个,又嫌太素净,谢咏信给她出主意:“这个呢?这个怎么样?” 老板娘笑眯眯的:“小两口要结婚来买窗帘啊?” 谢咏信脸腾地红了,他用余光偷觑顾倩仪,而顾倩仪神色一如往常清冷。 买好了东西往回走,快到难民营时顾倩仪却停住了脚步,她转身走向了机场的方向,她的脚步有点急切,谢咏信追着她被风吹动的裙裾,一直走到机场前他们才停下来。 他们在机场待了一个下午,直到天黑了才回难民营,没想到回去时却正赶上难民营里一片混乱。 不知道为什么,两拨难民打了起来,打的很凶,以至于惊动了警察,和顾倩仪一屋的小姑娘受了伤,额头被砸出一道血口子,鲜血顺着脸往下淌,和着眼泪,触目惊心。 谢咏信一把抓住顾倩仪的手,脱口而出:“这个难民营不能待了!” 可是不待在难民营,顾倩仪又能去哪儿?她的钱都已经被海盗抢光了,她在港湾区也没有朋友……谢咏信打断她的话:“谁说你没有?我不就是吗?” 谢咏信说他家有一间小阁楼闲置着可以住人,但是若往家里令人,需要立个名目。 他问顾倩仪:“你的英文怎么样?” 顾倩仪点点头,谢咏信拍手:“就这么办!” 他想的名目是,让顾倩仪以英文补习老师的身份住到自己家,谢咏信其他功课还算马虎,但对英文着实不开窍,他的父母也一直为这个苦恼。 “找我表姐做中人,让她对我父母说,就说她是在采访的时候认识了你,她同情你一个女孩子要住在难民营,又发现你英语特别好,正好可以给我补习,所以推荐你做我的老师,薪水就抵扣房租。“ 等不及再过一夜,谢咏信立刻拉着顾倩仪去找了表姐。 顾倩仪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表姐的客厅里,谢咏信和表姐在卧室里嘀嘀咕咕,卧室门开着,偶尔表姐的目光朝顾倩仪瞟过来一眼,脸上带着暧昧的笑,而顾倩仪始终礼貌地报以微笑。 最终表姐答应了谢咏信的请求,第二天,表姐带着顾倩仪去了谢咏信家。 谢咏信的父亲也曾是难民,很早之前他和父母逃难来到港湾区,对于难民的苦痛有所体悟,在听了顾倩仪流利的口语后,他当即同意了表姐的建议。 谢咏信麻利地帮她收拾屋子,顾倩仪坐在阁楼的小窗户前,出神地望着窗外,谢咏信收拾停当了,凑过来问她:“你在看什么?” 一群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过,过了一会儿,又有一架飞机从他们的眼前飞过。 六、 顾倩仪从此成为了谢咏信的英文补习老师,谢咏信的母亲是热心肠的人,她帮顾倩仪找了一份在茶餐厅点餐的工作,顾倩仪英文说的好,还会法语,人长得也赏心悦目,很受老板的喜欢,她白天在茶餐厅工作,晚上给谢咏信补习功课。 补习的地点就在她的小阁楼里,顾倩仪的口语和文法都非常好,然而无奈的是,谢咏信并不有心向学。 他懒懒地躺在地板上,双手交叉垫在脑后:“反正只是个幌子嘛,我是真的不喜欢鸟语啊。” 于是,两个月下来,他的英语几乎毫无进步。 因此在面对谢咏信父母时,顾倩仪觉得内心很愧疚,诚如谢咏信所说,家庭教师只是个幌子,但对他的父母和她而言,免费居住在这里的交换条件就是提升他的英文成绩。 她受之有愧。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谢咏信的母亲无意间向顾倩仪问起谢咏信的英文,顾倩仪决定要和谢咏信好好谈一次,没想到刚一开口却被谢咏信打断了话头。 谢咏信说:“这个周末我们去南丫岛玩吧。” 顾倩仪没有反对,周末他们乘轮渡去了南丫岛,谢咏信像鱼进了水,拼命地在大海里撒欢,退潮的时候他嚷着怀念上次的海鲜汤,要亲自捡螃蟹给顾倩仪炖汤,恰逢初一,落潮时岸上有好多好东西,他看到贝壳也捡,说要给顾倩仪串一串项链,看到大大小小的螃蟹都去捉,终于被一只螃蟹狠狠夹住了手指,蟹将军可不是好相与的,咬定青山不放松,直到谢咏信的手指被钳出了血。 顾倩仪捏着他的手,好在她有所准备,带了纱布和白药,她轻柔地给他的伤口敷上白药再裹上一圈圈的纱布,像系粽子一样用细线轻轻系上,做完这一套流程,抬起头的时候,看到对面的谢咏信脸已经红的似煮熟的虾子。 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谢咏信的脸更红了,他磕磕巴巴地开口:“倩仪,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 他眼睛一闭,横下心来:“顾倩仪,我喜欢你。“ 顾倩仪没有惊讶,没什么好惊讶的,他的心思太过明显,尽管一直以来小心隐藏从未说破,但谁能看不见旷野里的月亮光?谢咏信爱人的方式就是对她好。 顾倩仪犹豫着,谢咏信紧张着,最终,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顾倩仪轻声说:”可是,你的英文那么差,我却是要去美国的。“ 她是要去美国的,港湾区只是收容港,换句话说,是个中转站,港湾区政府不愿让难民做永久停留,而美国的福利和机会也远比港湾区要好,顾倩仪已经递交了申请。 谢咏信的眼睛却亮如星辰:”那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也可以去到美国,那你就接受我咯?“ 不等顾倩仪回答,他兴奋地一跃而起:”你放心,从明天起,我肯定好好学英文!“ 谢咏信人如其名,诚实守信,从那之后,他果真发奋起来,他是个聪明的男孩子,读书不好只是因为不肯用心,南丫岛那天后,他彻底做了一个好好读书郎,不仅是英语,连其他科目也都有了进步,顾倩仪从茶餐厅下班回来,听到谢咏信的母亲和人打电话,骄傲地提起儿子:“阿信现在读书可用功,老师都跟我夸他,阿信还说了,自己要读大学,而且不要在港湾区读,要去美国读!” 谢咏信成绩进步,顾倩仪当然功不可没,谢咏信的父母对顾倩仪越发亲热,有时谢家来客人,吃饭时谢咏信的妈妈都一定要顾倩仪也上桌陪客,席间给顾倩仪夹菜,夸奖起来更是毫不吝惜,说的客人都征求顾倩仪的意见,问她是否有空,如果有,也给自己家孩子补习补习。 谢咏信在桌子下轻轻踢顾倩仪,用英文对她做口型:“拒绝他。” 顾倩仪微微一笑,当然是婉拒,她并非什么高明的老师,谢咏信的成绩进步,无非是因为,他是个对她有所求的、听话的学生。 他们这应该算是谈恋爱了吧?应该算了,顾倩仪不上班、谢咏信不上学的日子里,他们一起走遍了港湾区的每一个角落,去到哪里谢咏信都十指紧扣牵着顾倩仪的手,然而顾倩仪最喜欢去的还是离家不远的启德机场,她似乎很喜欢看飞机起飞,可以在机场外消磨掉一整个下午的光阴。 谢咏信陪她看了半年的飞机,半年后,顾倩仪得到了美国的入境许可,她终于坐上了从启德机场起飞的航班,飞往了她最终的目的地美利坚,走的那天谢咏信去送她,过安检时,谢咏信突然喊她的名字,顾倩仪回过头,谢咏信大声喊:“我一定会去美国找你的,等我!” 顾倩仪微微一笑,挥挥手。 七、 飞机穿梭在两万英尺的高空中,望着窗外的云海,顾倩仪的心突然被汹涌而来的愧疚淹没,她是骗谢咏信的,事实上,从她拿到入境许可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决定了后半生不再与谢咏信有所瓜葛。 他是个好人,这一年多来他帮自己良多,可是,他想要的,并不是她想给的。 她从来没有跟他说过,那位75年离开越南的叔叔还有一个儿子,那男孩子与她年龄相仿,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情窦初开的年纪,彼此都许下过诺言说过一些小儿女的傻话,1975年越共获胜在即,叔叔作为政府工作人员,担心有朝一日会遭到报复,于是仓促之中决定带全家人离开越南去港,而顾倩仪的母亲为等负心汉回来不愿一同离开,走之前,那男孩子对顾倩仪说,你一定要来找我,我会等你的。 这句话如同咒语铭刻心间,在船上漂泊的那些岁月,支撑顾倩仪的,除了圣经,还有那小竹马记忆里英俊的面孔和掷地有声的承诺。 她来港湾区是为了他。 她接受表姐的采访,也是为了让他能够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知道自己也来了。 可是他却早已经离开港湾区去了美国,这个世界那么大,他们那么轻易就失散了,但他说过会等她的,无论他去了哪里,她都会追随他而去的。 谢咏信的心意她不是不懂,她可耻地利用了少年对她的仰慕,因为偌大个港湾区,除了他,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仗。 仁慈的上帝如果有灵,也会原谅一个凡人出于无奈的自私吧? 谢咏信还那么年轻,未来他会遇到更好的姑娘的,顾倩仪默默想。 来到美国后,顾倩仪被安置在彭德尔顿的难民中心,虽然是也是在难民营,但顾倩仪的心境较在港湾区时已经截然不同,这儿是有希望的,她的爱人就在这儿。 安顿下来后,顾倩仪便在报上登了寻人启事,然而过去了好几个月,小竹马仍然没有来联系她,是启事的投放力度不够大吗?顾倩仪每天都在忐忑,她好担心他已经离开了美国。 直到有一天接到一个陌生女孩子的电话,那女孩子警告顾倩仪,不要再试图打扰自己的男朋友。 挂掉电话,顾倩仪愣怔了很久。 他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新的生活,他已经全然不记得自己了,从1975年到现在,六年多时间过去啦,年少时的甜言蜜语与山盟海誓全都已化飞灰,只有她还傻乎乎地当真,旧爱的誓言就像耳光,每一巴掌都是那么清脆响亮。 但她不甘心啊,不甘心,最终顾倩仪还是费尽周折找到了小竹马,小竹马的眉目间一片冷淡,他像对待一个从乡下来的穷亲戚,满眼忍耐的礼貌和疏离,他说他可以给顾倩仪介绍份工作,但是其他的,请她忘记。 请她忘记。 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情我便休,顾倩仪只是半个中国人,但这句诗她还是懂的。 她没有再纠缠小竹马,她静静地离开了,回到了彭德尔顿。 没有了爱情也要努力赚面包地活下去,顾倩仪打起精神找了两份工作,后来她离开了彭德尔顿,去了威斯敏斯特,在越南人聚集的小西贡社区,给越南餐厅打工,餐厅很小,她有时做侍应生,有时做收银员,她的厨艺不错,厨师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帮帮忙做河粉,味道正宗,顾客们都很喜欢。 关于小竹马的事情,就恍如是前世,而关于谢咏信,也仿佛已是上个世纪,她常常想起那高大英俊的港湾区男孩,有时候做梦会梦到他在黄昏时分拎着两大塑料袋的东西笑着向自己走来。 来到美国后她没有再联系过谢咏信。 可是她没有想到,谢咏信竟然真如自己的承诺来到了美国,1981年的秋天,顾倩仪在厨房做完一碗河粉,走出厨房就看到了那男孩子站在门口冲着自己微笑,他十八岁了,成年了,他越过了一整个大洋来找她了。 八、 1986年,谢咏信和顾倩仪在美国结婚。 1988年,谢咏信和顾倩仪的儿子,未来的婚庆策划经理人小谢出生。 孩子出生后他们搬到了纽城,顾倩仪在家附近开了一间小小的越南餐厅,谢咏信大学读是计算机,他书读的不错,工作地点在纽城市中心,前途一片光明,而他们的儿子小谢很健康很漂亮。 看上去生活完美无缺,在越南所经历的战争,在海上所经历的漂泊,好像都是一场大梦。 但顾倩仪却知道,不是的,她心怀有愧,她曾欺骗谢咏信且一直欺骗着,这个念头时不时冒出来折磨她,让她不敢正视谢咏信的眼睛,无数次她想对谢咏信坦诚所有真相,却总是话到嘴边说不出口。 在犹豫挣扎中,时间倏忽过去13年。 那是2001年的9月,顾倩仪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一天只要再过去两天就是顾倩仪的生日了,早晨送谢咏信出门去上班,谢咏信还调侃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很吉利,11号,11,像不像两个人站在一起?成双成对的意思。 66他说是好日子,11他也说是好日子,对他而言,只要和妻子儿子在一起,都是好日子。 推开门他突然又停住了脚步,转过头认真地对顾倩仪说:“过两天就是你的生日了,这个生日,我们好好过,肯定会和过去不一样的,我保证。” 顾倩仪没有想到,这句话竟然是谢咏信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早上谢咏信走出了家门,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十四年了,我几乎从来不打911,每次想到这个数字,我都想起他对我说,像不像两个人站在一起?都会想起他说,这个生日,我们好好过。” 她鲜活的丈夫成了横飞的血肉,没有人陪她过这个生日了。 生日结束后一个多星期,顾倩仪在整理谢咏信遗物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卷录像带,上面贴着日期,913,顾倩仪犹豫了一下,播放了这卷录像带。 出现在画面里的,是谢咏信。 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一如那天早晨离家时的样子,他脸上带着笑,欲言又止的,最终还是磕磕巴巴地开口了,就像当初在南丫岛上向她表白时。 他跟画面外的她打招呼:“嗨,谢太太。” 顾倩仪流着眼泪噗地笑了。 画面里的谢先生继续说下去:“亲爱的谢太太,四十一岁生日快乐,不知不觉我们都认识了二十二年了,但是你肯定不知道,我有一个秘密,一直瞒着你。”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下去:“这个秘密就是,我知道你的秘密。” 顾倩仪愣住了。 谢先生的表情变的有点忧郁:“是的,我知道你的秘密,知道你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知道你当初在港湾区不过是敷衍我,知道你一直想去美国就是为了找到他,也知道你找到了他但没能和他在一起。” “很抱歉我一直假装不知道,因为我知道你需要有个人来依靠,而我,也需要被你依靠。” ”其实你不知道,你晚上睡着了喜欢说梦话,我听你说了十几年梦话,老实说,听到你在梦里喊他的名字,真的挺不开心的。“ 谢先生笑了一笑,停住了话。 再开口时他的眼睛里带了一点不一样的神采:”但是,你知道吗,就在两个月前,你的梦话内容变了,你不再喊他的名字了,你喊的是,咏信,明天下班时候别忘了给孩子买三明治。“ 他笑了,眼角笑出了泪花:”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你的梦话里终于提到了我,我想你终于放下了,那么,我也可以放下了,夫妻之间需要坦诚,对吗?所以我录了这卷录像带,在你生日的时候放给你看,谢太太,如果你也和我的心一样,那么,就牵一下坐在你身边的谢先生的手。“ 顾倩仪怔怔地伸出手,然而没有人握住她的手,这个房间空空如也。 四十一岁的顾倩仪,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一、 八月末的一个周六,我和季然各自占据一边沙发,我刷手机他看书,突然门铃响起来,我用脚尖踢踢他:“快去开门。” 他瞪我一眼,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下楼去。 再上来的时候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包裹:“你什么时候又出了新书,我怎么不知道?这回又是编排哪个人?” 我接过包裹,上面快递单上寄信人显示来自某出版社。 “不是我的书。”我告诉季然。 我抱着包裹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电脑登录qq告知出版社编辑样书已收到,编辑回答我,过几天这本书就会在各书店上架。 “可惜她没等到。”编辑唏嘘不已。 我在对话框里打:“不,她早已经料到。” 想了想,却还是把这句话删掉,只发了个表情过去——她的事情,原本就不该为外人道。 她是当世著名的舞台剧演员贺珈蓝,一年前我曾经采访过她,当时她正在写这本关于舞蹈的书,采访结束的时候,她对我说:“如果在这本书出版之前我遭遇不幸,那么拜托你帮我把这本书出了吧。” 我以为她是开玩笑,谁知道采访结束后不久她果然寄来了委托书,郑而重之地签了名盖了章,我拿着那份具有法律效力的委托书脊背发凉,打电话给她,问是否有人正在威胁她的人身安全,又或者她是否觉得生无可恋,但是她却一一否认,并且不愿再见我。 五个月后,她寄来了那本书的全稿,然后她在完稿一个月之后,死于非域加纳的故居,经警察鉴定,不是他杀,也非自杀,就是一场意外死亡事故。我在新闻里得知她意外身亡的消息,那一刻遍体身寒,始知原来人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真的有预感。 我把完全稿交给了相熟的出版社,出版社本来并不出工具书,但看在贺珈蓝名声鼎沸且是遗作的面子上还是接下了,到现在,终于出版。 过几天图书上架,我去了离家最近的书店,正值周末,书店里到处都是看书和买书的人,工具书前门可罗雀。编辑曾经问过我是否要给这本书做盛大宣传,毕竟贺珈蓝遗作是个响亮的名头,我却摇头拒绝。 这样的话我也曾经问过贺珈蓝,她说,有缘人总会看的到,凡事不必强求。 可是这个世界,有钱人到处都是,有缘人又何处寻觅?我唏嘘感叹,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书店来。 是他,贺珈蓝生前男友,著名的舞台剧导演章咏安。 上一次见他还是在一年多前,他的舞台剧公演时。 章咏安人称鬼才,在舞台剧领域享誉盛名,连贺珈蓝也是他一手捧红,然而近年来娱乐方式渐渐多样,舞台剧这种传统艺术受到冲击,重伤之下求变,反而变的越来越不知所谓,在去年之前,因为一个失败的舞台剧,章咏安已经被外界质疑了长达两年。 一年前那场舞台剧,打出的噱头是,贺珈蓝复出兼告别之作。 贺珈蓝早在三十年前就离开了舞台,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她的风采我只在影像资料里看过,我仰慕她已久,听到她复出的消息,欢呼雀跃,立刻拉着季然去捧场。 演出果然大获成功,我托人向她提出采访要求,却被拒绝,工作人员告诉我,她已经连夜赶回加纳,连庆功宴都没有参加。 我铁了心一定要采访她,特地买了机票飞去加纳,程门立雪,终于感动伊人。 一年时间过去了,我还记得她在加纳的家,印象最深刻的是放在长长阳台上的一排沙漏,那么多那么多的沙漏,里面的细沙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如黄金,让我想起加纳的别称——黄金海岸。 我还记得,我问她的第一句话是:“贺小姐为什么会选择在加纳定居?” 而她回答我的是:“我和加纳,相识46年,和我认识章咏安的时间一样久远。” 二、 1967年,贺珈蓝第一次来到加纳,彼时她17岁,少女最丰腴鲜嫩的年华。 对于来加纳,她的心里挺不乐意,加纳有个美丽的别称,黄金海岸。少女时代的贺珈蓝一度迷恋这个美丽梦幻的名词,可是世界上有十多个黄金海岸,贺珈蓝去的那个偏偏是她最不喜欢的。 一个位于非域的、刚刚从殖民统治中解放出来的国家。 但是没有办法,来加纳是父母给她做出的决定,1967年的港湾区很乱很乱,到处都在闹事,连贺珈蓝父亲开的工厂都被袭击,父母担心会祸延子女,恰好贺家有亲戚在加纳,所以将贺珈蓝托付到加纳读书。 贺珈蓝不喜欢加纳,她讨厌当地人黧黑的肤色,奇怪的口音,咸腥的海水,黑暗的城堡。 初到加纳的半年,贺珈蓝始终沉默寡言,脸色阴沉的好像要滴水,让亲戚简直怀疑这是否真的是传言里贺家那个知书达理的小小姐。 贺珈蓝的沉默终结于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 是的,那天她遇见了24岁的章咏安。 在加纳,贺珈蓝不愿意同人说话,她默默读着书,希望港湾区的混乱尽快过去自己能今早返港,在学校她有一块安静的读书地,在一棵高达30米的海枣树下。 那天她又带着书去海枣树下温习功课,但不幸的是,海枣树下的根据地已经被人霸占,几个和自己相仿年龄的男孩子女孩子正在树下装模作样地排戏,大多是和她一样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抑扬顿挫的腔调说着台词。 贺珈蓝懵了一懵,反应过来后转身要走,却突然被喊住。 声音是从身后高处传来的,她回过身仰起头,海枣树的叶子一晃,一张明媚的男孩子脸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喂,吃海枣吗?” 他的笑实在很好看,让人看着心里阴霾都驱散,贺珈蓝忍不住点了点头,两三颗海枣朝她抛了过来,贺珈蓝手笨没接住,小跑两步弯腰去把海枣捡起来,直起腰来的时候,那男孩子已经爬下了树,就站在她面前。 阳光太刺眼,贺珈蓝被晃的趔趄了一下,男孩子说一句小心,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排练的少年们跑去一旁嬉戏,男孩子和贺珈蓝并排坐在海枣树下,男孩子笑的眉眼弯弯:“自我介绍,我叫章咏安。不知道这里是你的地盘,贸然占用,冒犯了。” 贺珈蓝好奇地问:“你们在干什么?” 章咏安的语气里掩饰不住的自豪:“在排练舞台剧,我是舞台剧导演。” 贺珈蓝惊诧地打量着他,章咏安挠挠头:“嗨,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刚刚大学毕业,来加纳旅行的。在大学里我就是剧社社长。” 分别的时候,贺珈蓝走出两步,又回过头对章咏安说:“你们明天可以继续在这里排练,没关系的。” 章咏安和他的演员们在海枣树下排练了一个月,贺珈蓝也没有换地方,她在不远的地方看书,累了就看看演员们排练,偶尔章咏安会过来陪她说说话,给她解释自己这幕剧的含义。 有一天,章咏安问贺珈蓝:“你学过跳舞吧?” 贺珈蓝蹙眉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章咏安胜券在握:“你仪态端庄步态优雅,我看的出来,是很多年舞蹈的积淀。” 贺珈蓝的脸忍不住红了一红。 三、 一个月后,章咏安的舞台剧公演,所谓公演,其实只是拉到小村子里给村民们表演,村民们未必看得懂,只觉得热闹,整个公演现场和乐融融,章咏安倚靠在一棵海枣树上,笑眯眯地看着舞台,贺珈蓝坐在观众席里扭头看他,觉得他微笑的样子,真是该死的迷人。 公演结束后,章咏安请演员们去海边玩,同时也邀请了贺珈蓝,感谢她大方出让场地。 他们去了象牙海岸。 加纳旧称黄金海岸,有绵长的海岸线,过去贺珈蓝好讨厌这咸腥的海水,但是当和章咏安一起漫步在海边,她似乎突然间明白了四个字,碧海蓝天。 那天阳光很好,晒的细沙暖暖,赤脚踩在上面也不觉得冰冷,漫步到某处时,章咏安停住脚步,指一指海水中的一块石头:“那里,就是到世界中心前的最后一块土地。” 他踢一踢脚下的沙子:“而我们现在在的是零度经线,从这里往那边一直走,就会走到南极,而向着反方向走呢,就会走到隐国的格林威治,我的家就在那里,但是离开加纳后我就会去意国工作。” 贺珈蓝悬起一颗心:“你要离开加纳?” 章咏安回答她:“是啊,我的家又不在这儿,我的工作也不在这儿,我会离开的,你也会离开的,不是吗?” 他眼睛里含着笑,最让贺珈蓝无法抵抗的笑,贺珈蓝转过头,若无其事地看着海:“这里过去叫黄金海岸,不知道沙子里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黄金。” 章咏安顺着她的话说:“如果以后还有机会回加纳,可以试一下能不能从沙子里淘出金子。” 贺珈蓝讲到这里,我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放在阳台上的那一排沙漏。 贺珈蓝斜靠在藤椅上,淡淡说:“最后终究只有我一个人回到加纳。” 章咏安在公演结束后一个星期离开加纳,他离开的时候贺珈蓝称病没有去送他。 贺珈蓝在宿舍里蒙头睡了一整天,天黑下来的时候她才爬起来,放在床头柜上的干海枣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贺珈蓝拿起那两枚海枣,仔仔细细地看着它们,似乎要从中看出点什么东西来。 海枣的学名来自希腊语,像是英语里的凤凰,凤凰在希腊语里又译作腓尼基鸟。腓尼基是以色列的福地,海枣是与救世主的来临,全部的希望系在一起的。 夜晚的寒气开始浸上来时,贺珈蓝开始写一封信。 那封信是写给父母的,在信里,贺珈蓝向父母详细罗列加纳的坏处——经济落后,卫生环境恶劣,教育也不甚发达,班里中国学生数量甚至超过当地人,毫无向学氛围…… 在信的最后,她写,不想在加纳浪费光阴,她想转学,转到意国。 她写了整整一晚上,写了又删,删了再写,一直到清晨太阳升起,双脚冰冷。 “其实想想,那时候我是在说服家人,也是在说服自己。” 四、 贺珈蓝到底还是去了意国。 通宵写信让她感染了病毒,感冒发烧,最后烧到肺炎,这为她的信提供了可信的佐证。 病好后,贺珈蓝来到了意国。 父母为她找了一间学校读书,安置好后,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贺珈蓝去了威尼斯。 几乎一到威尼斯,贺珈蓝就爱上了这个地方,这个古老的城市,是多么优雅而缓慢地腐烂着啊,景色优美如明信片,广场上飞着鸽子跑着小丑。进威尼斯的城门,有两根白色石柱,刻着威尼斯的守护神和守护狮,庄严神圣。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那也是古威尼斯执行死刑的地方。” 贺珈蓝住在圣马可区,因为那里有威尼斯最著名的火鸟歌剧院。她每天晚上去一次歌剧院,在火鸟歌剧院看了整整半个月的歌剧,终于在有一天晚上,在歌剧院门口遇到了章咏安。 离开加纳来到文明社会,章咏安不再麻布衫卡其裤,他衣装革履,瞬间英俊挺拔对他的年龄了,可是他的笑容依旧那么动人。 ”嗨,好巧。”他眼睛里含着笑,和贺珈蓝打招呼。 贺珈蓝想对他说,不巧,一点也不是巧合,我在这里等了你半个月了,如果今晚你不来,我会继续等下去的。 但是她却说:“是啊,好巧。” 我问贺珈蓝:“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贺珈蓝沉默半晌:“那时候我以为像他这样浪漫的人,会喜欢缘分,会相信命运。” 章咏安与贺珈蓝邻座的人调换了座位,坐到贺珈蓝身边,那天晚上的歌剧他们没好好欣赏,时不时地说两句话,心不在焉。 歌剧散场后,章咏安送贺珈蓝回旅馆,他问贺珈蓝:“怎么来意国了?” 贺珈蓝下意识地,像背书一样把写在给父母信里的话背出来:“我不喜欢加纳,加纳医疗落后教育也不发达……” 背完这句话,贺珈蓝觉得自己脸颊滚烫,她猜想她的脸肯定红的如幕布一样,幸好天黑,章咏安应该看不见。 章咏安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问:“什么时候来到威尼斯的?” 贺珈蓝脱口而出:“昨天。” 她的脸红的更厉害,耳朵发烫,章咏安说:“那你肯定还没有游览过威尼斯,明天我带你游威尼斯吧。” 第二天章咏安如约而至,贺珈蓝清早醒来,推开窗户就看到章咏安站在楼下,他换了一身休闲装,烟灰色衬衫深蓝色牛仔裤,双手插在裤兜里,在楼下走来走去,威尼斯初升的阳光经过树叶的过滤照在他的身上,他是光明的,新鲜的。 贺珈蓝手忙脚乱地换上昨天就放好在床头的衣服鞋子——这是她来威尼斯之前特地置办的。 1968年的威尼斯,少女贺珈蓝是蓬云似的柔顺乌发,白色连衣裙,外面罩一件淡到几近于白的青草色宽大外套,柔软白色布鞋。 美丽到近乎矫情的地步,章咏安打趣她:“倒很适合上台表演。” 他们乘坐贡多拉沿着大运河游览全城,到教堂或者总督府这种地方时,他们就下船进去,看看里面富丽堂皇的艺术珍藏,章咏安对这些东西如数家珍。 从教堂出来,他们没有回船上,而是在圣马可广场上走,章咏安买了一包食物,贺珈蓝拿在手里,时不时撒出一小把,引鸽子纷飞。 天色渐渐暗下来,涨潮了,圣马可广场泛起水,贺珈蓝这才知道自己穿一双布鞋出来是怎样的错误,布鞋浸透了水,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响,她走的越来越慢,直到章咏安发觉了她的不对劲。 章咏安看一眼她湿透的鞋子,攥起她的手腕:“跟我走。” 他带贺珈蓝去了一间鞋店,为她选了一双羊皮小短靴。 贺珈蓝想推辞,章咏安却已经付好账:“就当我送你的礼物,记住,圣马可广场黄昏时候会泛水,下次去不要再穿布鞋。” 听到这里我呀了一声,我想起了当年季然向我表白,就是送我一双鞋子。 我不知道章咏安当时在想什么,但我确信无疑地知道,贺珈蓝当时在想什么。 五、 “你知道我在意国学的是什么?” 我蹙眉头:“难道不是歌剧?” 她摇摇头:“不,我学的其实是计算机,那时候这是个新兴专业,我的父母赶时髦。” 二十岁以前的贺珈蓝,和舞台剧毫无关联。 章咏安家自然是有钱的,他可算个小开,那个时代,法国的小开们玩电影,章咏安玩舞台剧,他组了一个小剧社,在章咏安的二十五岁生日上,贺珈蓝见到了他剧社的演员们。 人不多,章咏安的舞台剧以人物极简为方向,在座众人,贺珈蓝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明艳动人的女主角安熙和英俊挺拔的男主角南萨。 章咏安向贺珈蓝介绍自己的朋友们,朋友们一一向贺珈蓝微笑点头。除了安熙。 贺珈蓝那时就知道了,安熙对自己有敌意。 章咏安的朋友里还有一个意国人,那人在剧院工作,他半戏谑半认真地调笑章咏安:“章,你真的要做歌剧?没有人做歌剧能做过我们意国人。” 章咏安端着酒杯,脸上笑意盈盈:“谁说我要做歌剧,我要做的,是未来中国人会喜欢的舞台剧。” 他酒醉微醺,但话里的自信和认真,谁都听得出来,贺珈蓝的心不争气地一滞,她低下头,把发红的脸埋在酒杯后。 后来章咏安确实做到了,一年后他的首场舞台剧在意国公演获得成功,那是章咏安艺术生涯的开始,也是贺珈蓝艺术生涯的开始。 没有人知道,那场公演原定的女主角是安熙。 这场公演准备了一年多,在公演开始前两个月,安熙突然罢工,她死活不肯再上台。 她是故意的,故意想要毁了章咏安的事业,章咏安愤怒的像头焦躁的狮子,最后他指一指来看他们排练的贺珈蓝:“珈蓝,你也会跳舞,你上。” 贺珈蓝下意识地看了安熙一眼,安熙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屑。 然而等到公演开始前几天的时候,安熙的眼神变成了愤恨,她一脸骄矜地去找章咏安,说自己愿意再出任女主角。章咏安却抱着手臂冷冷看着她:“不必了。” 最终女主角依旧由贺珈蓝担任,演出大获成功,章咏安从后台走上来,握住贺珈蓝的手,高举谢幕,贺珈蓝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像小孩子奔跑在午夜空旷的旧木楼梯上。 演出结束后庆功宴,贺珈蓝坐在章咏安身边。 “很久之后,我才想起来,我对面的位子是空的,曾经坐在章咏安身边的是安熙,而我坐在那个空位子上。” 中途贺珈蓝去卫生间,在洗手池边遇到安熙。 安熙慢条斯理洗着手:“我17岁那年在台湾遇到章咏安,追着他的脚步去到隐国又来到意国,为了他的事业放弃自己的专业改攻舞台剧,其实我从小最讨厌跳舞。” 她拽一张纸巾擦手:“前年夏天,我问他,章咏安,你娶我好不好?他没有回答,第二天就飞去了加纳,再回来时,我们已经变成普通朋友。” 她把揉成团的纸巾轻飘飘地扔进垃圾桶:“没有一朵花能留住蝴蝶,贺珈蓝,来日的你,就是今日的我。” “现在想想,那时她应当是在警告我,我却当她是在妒忌我。人年轻的时候就是有那么点蠢,有那么点侥幸,相信自己是特殊的,是终结者,其实……大部分人,不过是过客。” 年轻人不只是过客,还往往是赌徒,贺珈蓝决定,赌一赌。 她回到宴席上,大家都已微醉,贺珈蓝在章咏安旁边坐下,章咏安为她斟一杯酒:“刚才大家都夸你演的好,珈蓝,你就是为我的舞台剧而生的。” 他把手放在胸口,夸张地说:“你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 他那么浮夸,但她仍旧忍不住热泪盈眶,她问章咏安:“那么礼物可以邀请你陪我夜游威尼斯吗?” 章咏安立即起身,攥住她的手腕,向在座诸位鞠了个躬:“我们先走了。” 夜色中的威尼斯比白天更美,贺珈蓝和章咏安站在贡多拉上顺河道漂流,两个人都是酒意微醺,他们又不肯坐下,船夫忍不住提醒他们:“你们要抓紧彼此啊。” 听了这句话,少女贺珈蓝在心里默默咀嚼重复,是的,我会抓紧他,永远也不会放手。 哗啦啦的流水声里,一座桥近在眼前了,那是威尼斯著名的叹息桥,据说在叹息桥下接吻爱情就能够永恒,桥越来越近,贺珈蓝在心里发酵着勇气,终于,当船经过桥下时,她喊了一声章咏安的名字,章咏安回过头来,贺珈蓝踮起脚尖闭着眼睛朝他吻了过去。 结果当然是两个醉客抓紧着彼此跌落进河里。 “我们掉进湖里,被冻得打哆嗦,非常狼狈,但我很开心,我们终于在叹息桥下接吻。” “可是那时候我不知道的是,叹息桥下接吻能永恒,只是一个以讹传讹的愿望,真实的故事是,叹息桥的叹息是死刑犯的叹息,是死刑犯在经过此桥时,看到自己的女友在与其他男人拥吻。叹息桥从来与爱情的坚贞永恒无关,它只是代表着,死亡和背叛。” 六、 1970年到1975年,是贺珈蓝与章咏安最甜蜜的一段时间。 章咏安的事业蒸蒸日上,贺珈蓝的名声也渐渐如日中天,那几年他们合作默契,天衣无缝,排练的舞台剧场场叫好叫座。 1975年,章咏安带剧社回港湾区公演,公演结束后,贺珈蓝回家里吃饭,妈妈问:“为什么咏安没跟你一起回来?” 其实贺珈蓝的父母并没有见过章咏安,但他们已经把章咏安当女婿看,他们看过章咏安的采访,多么仪表堂堂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没有什么配不上他们宝贝女儿的。 可是章咏安却不太想见他们,贺珈蓝邀请他回家,他只是说,你们家的家庭聚会,我参加不太好。 贺珈蓝只能搪塞他们:“他忙,电视台有专访。” 电视台播章咏安专访的时候,贺珈蓝借口出了家门,她在街上晃,寒冬的街头,坐在小店里,吃掉了好几份萝卜糕,等到天黑了才回家,一回家就推说不舒服进了自己的卧室。 她有点恐惧看章咏安的采访,怕章咏安被问到感情问题,怕章咏安搪塞感情问题。 她的担心是有道理的——1975年那场专访,我后来闲着无聊时有看过,章咏安确实被问到了感情问题,但他只是带着迷人的微笑,说当他面对镜头时就只是章咏安导演,而不是章咏安。 “你们之间第一次出现罅隙,是在什么时候?” “1976年。” 我惊讶,这比我知道的时间早,在我所知道的八卦里,1980年,有记者拍到章咏安和某女形状亲密,三天后,章咏安却对外公布了自己和贺珈蓝的恋情。 1976年,章咏安新收了一位小姑娘进剧社,十七岁的小姑娘,面皮薄薄眼神清澄,多么逼人的青春啊,当时贺珈蓝正在化妆室里卸妆,他们正在排练的这出戏,是青年学生抗日救国的故事,贺珈蓝演女主角,一个十七岁的富家千金。 她正专心致志地卸着妆,突然镜子里出现了一张青春逼人的脸,贺珈蓝吓了一跳,转过头去,那小姑娘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贺小姐你真好看。” 贺珈蓝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开始衰老了。 当天晚上吃饭,贺珈蓝坐在章咏安身边,小姑娘要往贺珈蓝对面的位子坐,贺珈蓝突然喝住她:“不要坐那个位子。” 她的口气很严厉,小姑娘吓得花容失色,章咏安看了一眼贺珈蓝,满眼的疑惑。 贺珈蓝狼狈地放下筷子:“我有点不舒服,先走了。” 她回了家。 在信箱里她发现了一封信,是喜帖,章咏安的前女主及前女友安熙寄来的,她要结婚了,对象是南萨。 贺珈蓝坐在地上,头靠着门,呆呆地楞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快亮时,她下了决定,一定要把这个女孩子赶走。 她很笨拙地用了和安熙当年相似的套路,但是结果却大不相同,章咏安听了她的话,那个女孩子离开了剧社。 “或许原因不过是,你在演舞台剧上是个天才,而她不是。”我恶毒地揣测,长久地叹息。 贺珈蓝用酒杯碰一碰我的录音笔:“英雄所见略同,当浮一大白,当时我也这么想。” 七、 章咏安与贺珈蓝谈了长达半个世纪的恋爱,她终身未婚,章咏安也是。 “但是章咏安其实是,跟我求过婚的。” 那是在1987年,贺珈蓝37岁生日,章咏安陪她过。 其实也多少有点躲难的意思,一个多月前章咏安又被记者质疑与新晋玉女演员有染,恰逢数月后他的新作就要登场,主角还是贺珈蓝。很多人都在等着看好戏,大部分都猜想,忍了二十年,她贺珈蓝能有多强忍耐力?总该到了要爆发的时刻了吧,嘿,届时公演缺乏女主,那才叫热闹。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那场公演如期举行,女主依旧是贺珈蓝,面对媒体关于感情生活的质疑,她依旧笑容得体,说,我们很好,谢谢大家关心。 让贺珈蓝为章咏安出头说话的原因,不过是在生日那天,两个人喝得微醺,并排头靠头躺在地毯上,章咏安突然开口说:“要不然我们结婚算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他也没有再提这件事情。 他不知道的是,那天晚上贺珈蓝坐在阳台上吹了一夜的风,喝了一夜的酒,流了一夜的泪。 贺珈蓝已经37岁,37岁,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已经被蹉跎掉了。她和章咏安认识了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章咏安被记者拍到过许多次与年轻女性同行,每一次被记者逼问到眼前,贺珈蓝都带着得体的微笑,说,我们很好,谢谢大家关心。 如果每次被拍到的都是同个人,那么贺珈蓝或许早已死心,但事实并非如此。 贺珈蓝确定章咏安与自己相爱,二十年,这一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世界上最艰难的爱情,是你爱他,他也爱你,但你爱的只有他,他爱的却并非只有你。 安熙离开剧社的时候对贺珈蓝说,没有一朵花能留住蝴蝶。她比贺珈蓝聪慧,将章咏安看的透彻。 可是在他的生命里,至少有那么一刻,他想是过,要与她白头偕老的。 为了这一刻,贺珈蓝愿意烧掉自己的大半生。 “到现在,我这半生终于烧完了。” 她拿起一只沙漏,对着阳光看:“我和他分手了,正式分手,就在上次公演结束后。” 我惊讶:“为什么?” 她却避开不答,问我:“你知道我是在什么退出舞台?” 我不假思索:“1987年公演结束后。” 她笑一笑:“是啊,我知道自己老了,自己下台总比被嘘声赶下舞台好。这次公演结束后,有记者问我,为什么不继续跳?我没有回答她,现在我告诉你,因为告别之所以珍贵就珍贵在只有最后一幕,如果还有下一幕,观众就会收起怀旧和同情,转而说,看这个女人,多不识趣,眼角已经堆满皱纹,何苦这样不服老不认输。” 她平静地说:“我认输了,对舞台认输,对爱情也认输。在我憎恨到拿刀刺进他的胸膛前,抽身离去,让自己不至于成为杀人犯。” 她说:“我小时候很喜欢一个小说,退伍老兵用几十年的时间搜集尘埃,在尘埃中淘出金子,铸造成一朵金玫瑰送给自己怜惜的小姑娘。” “十七岁那年在象牙海岸,我问章咏安,黄金海岸的沙子里会有黄金吗?” “二十年后我回到加纳,用二十年的时间淘沙,然而没有金玫瑰就是没有金玫瑰,金玫瑰只是个理想中的传闻,尘埃里开不出花,更开不出玫瑰,何况是金玫瑰。” “你知道我在加纳的这二十年里是如何度过的吗?我酗酒,因为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对我求婚就是在我们酒后,有时候我想,那是不是我酒醉的幻觉,或许只有当醉了,我才可以听到他的许诺。” “我还养了一只猫,微博兴起的时候,我注册了一个小号,按照他的关注列表,把他关注的人都关注了一遍,只为了体会一下,现在的他到底在看些什么。” “现在我戒了酒,送走了猫,删掉了关注。” “茹小姐,我这一生所货无多,能告诉你的只有,凡事不必强求,强求向来无好果。” 最后,她对我说:“我在写一本书,如果在这本书出版前我遭遇不幸,那么请你帮我把这本书出版了吧。” 八、 九月的一天,季然在网上订机票:“如果想去圣托里尼结婚,现在要去找婚庆公司策划了,我订机票,十月请个假我们去希腊吧。” 我在看书,随口答好,突然他咦一声:“这个导演是不是上次你去看的舞台剧导演?” 我凑过去,是一个新闻弹窗,狗仔偷拍,说知名舞台剧导演章咏安日前被记者发现逛某书店,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突然在书店里落泪。 “什么情况啊。”季然嘟嘟囔囔。 我却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了身去。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当时我就站在他的身旁,我看到他随手在工具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那本书恰恰是贺珈蓝的书,我看到他的手顿了一顿,打开扉页,然后突然间捂着嘴蹲下来,在书架后,这片只有我和他的冷清空间里,压抑地落了半个小时的眼泪。 在那本书的扉页,作者的名字处,贺珈蓝三个字,被黑框框起,昭示着作者的逝亡。 ###篇十四:我们结婚了 《旧梦·寄余生》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 看着傅宝意,我只能想到“美人依旧”四个字。 年届五十,她依然时尚靓丽,穿白衬衣,衣摆扎进黑色阔腿裤里,越发显得腿长腰细。这样惊心动魄的大美人,即使梳着上世纪大波浪鬈头也不让人感觉过时,只能称赞一句复古。她保养的也很好,年轻时被某些媒体诟病的丰腴在她的中年起了大作用,让她的脸依旧饱满而富有光泽,至于笑起来时眼角的鱼尾纹,则更添加了妩媚风韵。 我激动的不能自已,结结巴巴地向她表白心意:“傅宝意,你好,我是你的影迷……” 她“哧”的一笑,显然对我的话有些不以为意,想来这些年在不同的场合已经听到过太多次这种话,更何况,原本她对自己的真影迷也不甚在意。 果然,她说:“我可不关心什么影迷,我太知道所谓影迷是怎样的一种东西,我今天来,是为报答你先生,看的出,他很爱你。” 我的脸一红。 今天傅宝意出现在我和季然婚礼上的时候,着实让我吓了一跳。 记得很久前,大约还在高中的时候,有次和季然提到未来的婚礼,那时我刚刚看了傅宝意主演的电影《星光灿烂时》,电影里有一段傅宝意在婚礼上唱歌的剧情让我非常痴迷,于是我对季然说,希望自己的婚礼上也能有傅宝意唱这首歌。 转眼十年过,女孩子的兴趣总是多多,十年前说过的傻话我自己早已经忘却,没想到季然却还记得,而且还真找来了傅宝意!要知道,傅宝意二十多年前就已经退出娱乐圈并且发誓永不复出,尽管这些年来复出的消息频传,但她从未打破誓言出现在公众面前,她行踪成谜,有人说她移民国外,有人说她得了抑郁症,甚至有传她已经自杀身亡。 季然到底有什么通天的手段,难道他向我隐瞒了身世,还有个沙特土豪酋长的亲戚不成? 我回头看他,他正和他的同学们坐在一起说笑,白西装的他年轻俊美,宛如王子,傅宝意看着他:“季然今年多大年龄?” 二十七岁,和我同年,傅宝意感叹:“真年轻啊,我遇见大阿官的那年,他也二十七岁。” “大阿官”叫周儒,是傅宝意的先生,傅宝意影迷们的头号厌恶对象,我从小到大一直看到新闻说他对傅宝意不好,夫妻关系极差,傅宝意退出娱乐圈的罪魁祸首就是他……然而现在傅宝意对我提起他,口吻却如此温柔缱绻,她还喊他“大阿官”。 二、 傅宝意第一次见到周儒,是在“新华城”的年会上。 电影公司的年会总是星光熠熠,全港的女明星们艳光四射花蝴蝶似的在会场上穿梭,满场都是真钻假钻水钻们的光芒,那时代的审美是瘦,每个女艺人层叠的华裳下都是一副嶙峋的骨架,餐盘里的美食和脸上的微笑一般,都只是装样子。 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傅宝意。 别人都忙着交际的时刻,她稳坐在椅子上吃甜点,手里捏着一只粉红色马卡龙,一客黑森林已经下肚,眼前还摆放着一客拿破仑。这些美貌而美味的小点心真让人心情愉悦,傅宝意左拥右抱,吃的饕餮而餍足。有相熟的人路过,同她开玩笑:“宝意你已经这样胖,还要大吃大喝,当心哪天塞不进戏服被导演退货。” 傅宝意大大咧咧:“没关系,银幕上难民已经够多,不需要再多一个傅宝意。” 这当然是夸张的话,相比那些瘦到病态的美人儿们,傅宝意是显得珠圆玉润了些,但依旧是一张巴掌大小脸儿一副二十二英吋小腰。影迷们喜欢她就喜欢在她的健康大方,她是80年代港湾区影坛独一无二的傅宝意。 周儒进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正一脸幸福地往嘴里送蛋糕的傅宝意。 他在门口驻足欣赏了一会儿这健康漂亮女孩子一本满足的吃相,那时他并不知道她是谁。周儒的父亲年前刚刚投资了新华城,他是作为股东代表父亲来参加这个年会的,周儒年前刚从美国留学回来,对本港的事情一无所知,更何况他从不看电影。 他只是觉得这女孩子吃相真好,用奶奶的话说,真有福。 有人走到傅宝意身边,拍了拍她的小手臂,傅宝意站起身来随那人走了,临走还不忘捏一个马卡龙塞进嘴里,周儒忍不住微微一笑。 很快,傅宝意出现在了台上,她换了一身衣服,是旗袍,像是戏服。全场寂静下来,有轻柔的音乐流泻,她站在麦克风前,调整了一下麦克风,抬起眼睛对着下面笑一笑,笑起来时嘴角有浅浅两个梨涡,甜如米酒,周儒的心猛地跳了一跳。 傅宝意开始唱,她唱歌真好,周儒一向不听这些“靡靡之音”,此刻却觉得,这音乐真是美妙,如夜晚春风,令人沉醉。 傅宝意唱完歌就下了台,显然她还惦记着那些美味的小点心,一下台就奔着甜品台子而去,她端着一盘子各色点心回到座位,等她吃得七七八八,周儒朝她走了过去:“你好,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傅宝意两腮鼓鼓地抬头看他,咦,是个陌生的年轻人,拘谨的斯文,刻板的英俊,还戴着一副眼镜,多好玩!这是谁,本港的贵公子们她都知道,但从没见过这么一位。 她擦擦手,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来:“好啊。” 到了舞池里她才发现这位舞伴根本不会跳舞,他连基本的舞步都不知道,傅宝意有些崩溃,但她还是耐心地指点着他,同时小心翼翼地避免被他踩到脚,舞步好不容易稍微有些合拍,周儒说:“你刚才唱的歌真是好听,是什么歌?” 傅宝意惊讶地看他,他竟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歌?毫不夸张地说,那一年的港湾区,不会有任何一首歌比这歌更家喻户晓,她的电影《星光灿烂时》是当年最卖座的电影,而同名主题曲就是当年最红的金曲,“今夜你共我,共千点星光万家灯火”,这两句高潮,哪个人不会哼唱? 周儒有些羞愧:“我刚从美国回来。” 哦,原来如此,傅宝意原谅了他的无知。 这首舞曲也将尽了,周儒抓紧时间介绍自己:“我叫周儒。” 傅宝意“哦”一声,一双大眼睛望着他,他也望着傅宝意,半天,傅宝意眨眨眼睛:“就这些?” 小开们介绍自己,完整的格式难道不应该是:我叫xx,是富商xx的儿子,我爸爸做xx生意,在新加坡和大马也有资产…… 周儒也眨了眨眼睛,很是无辜懵懂:“我不太懂音乐电影和美术,因为大学读的是工商管理,但是我网球打得很好……” 傅宝意忍不住笑弯了腰。 三、 诚如周儒所说,他网球打得很好,年会过后没多久,他就约傅宝意一起出去打网球。 傅宝意原本很果断地推辞了,结果过了几天又打电话给他:“你说要约我一起打网球,现在还作数吗?” 周儒激动的结结巴巴的:“当然。” 从那之后,每个周末周儒都会约傅宝意一起去打网球,常富家子弟以打网球看跑马之类的名义约女明星,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无论是她还是她的朋友们都有遇到,而周儒的打网球竟然真的就只是打网球,傅宝意觉得好惊奇。 原本那天答应他出来只是因为心情不好,没打算再出来第二次的,谁知道他竟这样好玩。 有一天打完网球,她笑着逗他:“不请我吃个饭吗?” 周儒愣了一愣,半天,试探着问:“真的可以吗?” 傅宝意捧腹大笑,这老实人真好玩。 吃饭的时候她问周儒:“你没周约我打网球,到底为的什么呀。” 周儒倒是很坦诚:“我喜欢你呀,想要追求你。” 傅宝意噗地喷了饭,她抬起头看那老实人,老实人一脸正经地看着她,眼睛黑亮亮的,很是严肃。 傅宝意没有拒绝他,也没有答应他,只是同意让他追求自己。 她发现周儒果真是个很诚实的人,在舞会上,他说自己不擅长音乐电影和美术,这句话着实不假,她跟他讲电影,他一脸懵懂,不说本港,就连经典如希区柯克和库布里克,他也仍旧一头雾水。 但是下次再见面的时候,他却能生涩地和她谈论起法国新浪潮来。趁他去卫生间的功夫,她悄悄翻了翻他的包,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本关于法国电影新浪潮的书。 傅宝意觉得又好笑又感动。 后来她就不再和他谈电影,只和他打打网球。 夏天的一个周末,傅宝意和周儒照常打网球,这天傅宝意心不在焉的,打了半个小时后就连连摆手:“不打了不打了,再打下去两边手臂该不一样粗了。” 他们坐下来休息,仆人端来两杯冷饮,傅宝意的那杯多加一倍糖,这多一倍的糖往日常常让她喜上眉梢,但今天她却神情恹恹的,她用吸管胡乱戳着刨冰,问周儒:“你看到娱乐新闻了吗?” 近日最热的娱乐新闻是关于傅宝意的,有小道消息称,她将不会参演《星光灿烂时》的续作,而是选择了一部新导演的试手之作,制片方新华城和导演徐炜尚未对此做出明确答复。 “是真的,我不想演了。”傅宝意把杯子一推,向后懒懒地倚靠在椅背上。 周儒说:“好啊。” 傅宝意猛地坐起身,瞪着大眼睛看他:“你不问我为什么?大家都说,《星光灿烂时》这样卖座的电影,不管续作拍成什么样肯定拥趸甚多,简直是躺着收票房和曝光,更何况徐炜是天才导演,他的作品肯定有质量保障。而那位新导演呢,鬼知道他会拍成什么样……你真的觉得我的选择是对的?” 周儒耐心地回答她:“没有什么对错啊,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这一秒钟痛快就好了。” 傅宝意怔怔地望着他,半天,笑了:“没想到你看上去呆板,竟然这样洒脱。” 夏天,傅宝意的电影如期开机,是那部新导演的文艺片,而《星光灿烂时2》的拍摄计划则无限期延缓,导演徐炜远赴好莱坞发展,临走前他说,无论什么时候,《星光灿烂时》无论拍到第几部,永远都只有一个女主角,他等着傅宝意回心转意。 傅宝意出道第一部作品就是由徐炜执导,他可以算得上是傅宝意的贵人和恩师。一时间,报纸上头条耸动:傅宝意忘恩负义,徐炜伤心赴美,《星光灿烂时2》无限延期。在传媒和大众的口中,傅宝意从健康活泼的阳光艺人,转瞬变成了一条女中山狼。 连她的影迷们都对此很不能理解,但仍旧努力为她辩解。 然而等到电影上映,影迷们也只好无话可说,那部实验性的文艺片口碑极差,傅宝意一改往日健康阳光的形象,饰演一个颓废的单亲母亲,特效妆一画,再姣好的容颜也被遮掩。影迷们很愤怒,他们爱的傅宝意是《星光灿烂时》里那个健美明媚的少女,她为什么要这样自毁美貌,接演这样一部烂片? 那段时间,每个报纸上对傅宝意都是嘲讽,看吧,这小明星以为自己羽翼丰满,背弃恩师另谋出路,结果呢,鸡飞蛋打。做人不要太贪,忘恩负义不会有好结果。 正赶上傅宝意的二十四岁生日,她只邀请了周儒一个,在她的小别墅里。 留声机里在放唱片,是那首《星光灿烂时》,今夜你共我,共千点星光万家灯火。那夜窗外真正是千点星光万家灯火,但无人去观赏它们。傅宝意歪靠在沙发上喝酒,红酒白酒葡萄酒,连周儒特地带来的甜点都被冷落。 周儒不劝她,只是闷声陪她喝,他从家里带来一坛甜黄酒:“这是我家保姆自己酿的,很温和,养胃的。“ 傅宝意支着下巴看他,醉眼朦胧里,这老实男人看起来分外英俊,她突然兴起:“我教你跳舞啊。” 她站起身来,蝴蝶一样转到留声机旁,换一首舞曲又转回来,拉起周儒的手。她光着脚教周儒跳舞,脚掌踩在木地板上,哒哒哒地响,一个转身,一只脚踩在周儒的皮鞋上,傅宝意缩脚,连声叫:“好凉!” 周儒虚拢着她腰的手顺势收紧,把她整个人抱起来,双脚离了地面。 坐在沙发上,两只冰冷的脚掌相抵,傅宝意怔怔地看着桌子上七零八落的酒瓶子,半天,她说:“周儒,我想退出娱乐圈。” 周儒没有问为什么,他一如既往,温和地回答她:“好啊。” 傅宝意又说:“你会和我结婚吗?” 周儒回过头,依旧说:“好啊。” 那年冬天,傅宝意正式宣布退出娱乐圈,并且永不复出。舆论一片哗然。 周儒就是在那时第一次成为众矢之的。有八卦小报拍到了他和傅宝意约会的照片,第二天报纸出街,内容酸刻呛人,直指傅宝意是搭上有钱小开,故此不思进取,放弃演艺事业,一门心思去当豪门少奶奶,她辜负了恩师徐炜,更辜负了万千喜欢她的影迷。 对于这些,周儒和傅宝意一概不理,年底他们办了婚宴,宴开两百桌,政商名流纷纷到贺,一时风光无匹。 四、 婚后,傅宝意和周儒去他的老家住了一段日子。 周儒老家在无锡,《雷雨》里周朴园说无锡是个好地方,无锡确实是个好地方,傅宝意爱上了这个地方,爱她缠绵的吴语,爱她俗气的小调,爱她甜腻的点心。周儒的太婆很喜欢她,送她自己年轻时候的旗袍,叫“大阿官”一定要好好对新娘子,不要欺负她。 傅宝意偷偷问周儒:“大阿官是什么意思?” 周儒也很惊奇:“你没有看过钱钟书和杨绛的书吗?无锡的大阿官就是大公子,钱钟书也被家里人叫大阿官的。” 傅宝意歪歪头:“那怎么称呼女孩子?” “囡囡。”周儒告诉她,“女孩子是囡囡。” 从那之后,傅宝意就喊周儒大阿官,周儒就喊傅宝意囡囡。 大阿官带着囡囡去逛无锡,逛钱钟书家的钱绳武堂,周儒说他喜欢钱钟书和杨绛,傅宝意逗他:“原来大阿官对文学也那么有研究。” 周儒脸红了:“其实我没有看过他们的书,只是从小听人讲,无锡有两个大文豪,还是一对夫妻,很恩爱。” 四月他们去鼋头渚看樱花,太湖风光好,太湖银鱼羹味道更好,傅宝意吃的一脸满足,吹着太湖的风,吃着太湖的羹,傅宝意说:“真想一辈子待在无锡。” 可是这不太现实,周家的产业在港湾区,周儒是周家的大阿官大公子,他得回港湾区去帮父亲打理生意,离开无锡的时候他对傅宝意说:“等到我们老了,把生意交给孩子们,我们两个就回无锡来养老,就只有我们两个,大阿官和囡囡。” 他们带回去港湾区一男一女两个惠山大阿福,男的取名叫大阿官,女的取名叫囡囡,就放在卧室床头。 娱乐圈总是日新月异,离开半年,港湾区娱乐圈已经换了新天地,有了新的玉女掌门,传媒对傅宝意的兴趣淡去,傅宝意的风波总算过去。 1991年到1995年,傅宝意待在和周儒的小小天地里,她只是大阿官的囡囡,为他洗手作羹汤,全不管外面地覆天翻,她是个闲人,不问世事,富贵而平宁。 这种平静在1995年被打破,徐炜回来了。 八年前他勇闯好莱坞,然而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他打拼了八年,最终还是失望而归,一回港湾区,他即刻接受了电视访谈,表示要回归港湾区影坛,继续启动之前搁浅的《星光灿烂时》续作计划,当被问到是否仍打算启用傅宝意做女主角时,他微笑沉默半天,说:“那要看她。” 这一句话再次把傅宝意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傅宝意去逛商场,突然有狗仔冲出来镜头对准她猛拍,边拍边聒噪发问:“傅小姐,徐炜导演透露他想续拍《星光灿烂时》,有意请你继续做女主角,请问你会答应吗?” 傅宝意沉默不语,保镖上前来推开记者,护送着傅宝意匆匆离去。 第二天报纸就登出新闻,说傅宝意纵容保镖粗鲁无礼推翻记者,末尾刻薄点评,既已嫁作商人妇,每月零花钱都有大笔,自然不在意拍戏那些小钱喽。 傅宝意到底是没有出演这部戏,在媒体和观众们热议了几个月傅宝意是否最终会出演这个话题后,徐炜宣布了新的女主角人选,是一个影坛新人,十七八九岁,一如当年傅宝意出道的年纪,年幼俏丽。在发布会上,对于傅宝意的缺席徐炜深表遗憾,但他尊重傅宝意的选择,并表示,如果哪天傅宝意愿意复出,他肯定会第一时间欢迎她,他的女主角,总是为她留着的。 五、 第二年,《星光灿烂时2》上映,票房与口碑皆大获全胜,年底更是荣获六项提名,一时间徐炜和新女主角常薇风头无两。 这位年轻的新人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在颁奖礼上,拿着奖杯她直接在获奖感言里说:“首先,要感谢的是徐炜导演,他是我的伯乐,也是我的恩师,我这一生都会尊敬他,如果徐导演需要我,我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其次,要感谢前辈傅宝意小姐,如果不是她拒绝了徐导演的邀约,这个机会也不会轮到我。” 她挑衅地举起奖杯,对着电视机外的傅宝意晃了一晃。 媒体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曝光点,第二天,每条《星光灿烂时2》的得奖新闻都提到傅宝意。有将傅宝意和常薇做比较的,比较美貌,也比较演技,当然比较最多的还是品德。 周儒起了个大早,赶在傅宝意醒来之前把所有送来的报纸搜集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周儒的母亲信佛,傅宝意陪她去烧香拜佛,谁知道第二天就被拍到照片登报,八卦记者看图说话,揪住一张吃饭时周儒母亲神情冷淡的抓拍洋洋洒洒,直言傅宝意进周家大门十年时间未有生育,周太对此大为不满,与傅宝意关系恶劣,为求子,特地带她来烧香拜佛。 篇尾毫无疑问,又是和往日一样千篇一律的讽刺。少奶奶不好当啊,豪门暗战不见得比娱乐圈来的简单,娱乐圈凭脸凭演技,豪门只凭肚皮,从一个前途无量的女明星沦落成看公婆脸色吃饭的生育机器,自己当初贪图富贵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完喽。 隔几天又有记者拍到周儒和“神秘女子“一起出入,图上周儒倚靠在那神秘女子肩上,形状亲密,报纸配文,女人三十豆腐渣,傅宝意再美貌靓丽也已经三十多岁,哪里比的上年轻小姑娘新鲜漂亮,又没有子嗣拴住老公,看,现在有神秘女子介入她的婚姻了,她的少奶奶还能当几天? 周儒同傅宝意解释:“囡囡,这都是报纸瞎写……” 傅宝意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我相信你。” 传媒到底没等到傅宝意从周家少奶奶的位置上跌落。 转眼就到了1997年。 对于港湾区经济来说,1997年是噩梦般的一年,恒生指数一日下跌千点,无数人积累一生的财富瞬间化为乌有。周家也无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周儒的父亲在年前去世,公司经营的重担落在了周儒肩上,周儒尽管是工商管理出身,但老实人的品性让他在商场上非常被动,周氏企业濒临破产的消息在财经版块头条耸动。 随之而来的就是对傅宝意复出的猜测,时不时有小报纸信誓旦旦地刊登傅宝意即将复出拍戏的消息。 傅宝意甚至真的接到了过去经纪人采姐的电话,采姐代表新华城邀请她复出,高额报酬签她十部电影。晚上吃饭时傅宝意同周儒提起这件事情,周儒温柔地说了不:“我不愿意你为了我毁自己发过的誓。” 傅宝意于是再不提这件事。 采姐却很执着,几次打电话说服不成后,她邀请傅宝意面聊,傅宝意推辞不得,只好去赴约,打算当面拒绝她,断了她的念头。 见面地点约在一家咖啡馆,傅宝意一落座就立刻表明立场,采姐却拉着她喋喋不休,说到如今经济形势有多恶劣,又说到口红效应正在起作用,经济越是恶劣娱乐业就越是发达,今年新华城已经上映的电影票房有多好,预计开多少部新片子……傅宝意内心突然警铃大作,她起身要走,却已经来不及。 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坐在采姐的对面。 是徐炜。 隔日,新闻出街,陪着徐炜和傅宝意对面而坐的照片,配文说傅宝意想要出山拍戏,特地找旧经纪人采姐出面牵线老伯乐徐炜。 当晚徐炜接受电视采访的时候被问到这件事,徐炜淡淡一笑:“确有此事,不过很可惜,我最近要拍的戏女主角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并没有适合傅小姐的角色。” 看了新闻,周儒很生气,第二天他登报声明,傅宝意并未主动去找徐炜要戏,希望造谣者自重。 谁知道竟然被媒体一致奚落,说是周氏夫妻串谋炒作,老实的大阿官被这颠倒黑白的世界气的青筋暴露满头涨红,他在客厅里脚步重重地走来走去。傅宝意从背后抱住他,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臂:“呆子,你哪里知道他们龌龊起来可以有多龌龊呢。” 她拉他去露台上吹风,看外面千点星光万家灯火,傅宝意突然开口:“我和徐炜之间,并不是像报纸说的那样简单。” 六、 媒体和观众都说,徐炜是傅宝意的伯乐和恩师,这话没错,傅宝意是被徐炜发掘进入娱乐圈的,那时徐炜在筹备新华城的年度大戏。 老板原属意让已经成名的当红花旦演女主角,但徐炜却坚持女主角是个盈盈十六七的少女,少女感是再好的演技也无法伪装的。他到处寻觅,终于在大街上遇到了当时十七岁的傅宝意。 相遇的时候傅宝意正在吃冰激凌,坐在广场的花坛上。她和一群小伙伴相约来滑旱冰,但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膝盖磕了老大个血洞,只好坐在一旁观战。一群小伙伴里她年龄最小,长得最美,最受宠,小伙伴们安慰她,给她买了支樱花味的甜筒。 十七岁的傅宝意是圆圆面孔,下巴尖尖,眼睛大而深,穿宽领口的奶油嫩鹅黄连衣裙,裙摆到膝盖,受伤的右膝盖用一条手帕包住,童趣的手帕上绣着一只水绿的小鸭子。她举着甜筒心不在焉地舔,看向广场的眼神里满满都是羡慕,阳光照在她身上,和少女自身的光华相映成辉。 徐炜一眼就看中了这小姑娘。 他走向这小女孩,单刀直入问她:“小姑娘,你想拍电影吗?” 傅宝意抬起眼睛看这个唐突的陌生男人,那年徐炜三十四岁,正好大傅宝意一半,他挺英俊,带着知识分子的忧郁和艺术家的不羁,很容易诱惑小女孩子。更何况,傅宝意认得他的,在报纸上她见过他好多次,她也是他的影迷,他拍的十几部电影她都看过,傅宝意的心砰砰直跳,不由自主地说了声好。 他们合作的第一部电影是贺岁喜剧,没头没脑没逻辑的,但胜在热闹,何况女主角还这样青春漂亮,这部戏让傅宝意一炮而红,制片方新华城趁热打铁和她签了五年长约。 后来那五年里,傅宝意是徐炜的御用女主角,他的戏十之八九都是她做女主角,好导演+好演员,这样的组合鲜少有失误。直到《星光灿烂时》上映,更是把徐炜加傅宝意的组合推向了票房口碑双保证的极致。 但就是在那之后,傅宝意和徐炜之间产生了分歧。 除了他们两个,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在秘密恋爱着的,或许是因为年龄差距太大,或许是因为徐炜一直对外说自己的理想型是成熟的事业型女性。 傅宝意并不介意将恋情公开,但徐炜却坚持不肯,他说,傅宝意是青春玉女,一旦公布恋情,必将对事业产生阻力。 再等等,等到你真正转型成实力派,徐炜这样对她说。 傅宝意等啊等,等到的却是《星光灿烂时》大获全胜后徐炜想要去好莱坞发展的消息。 好啊,去啊,好男儿志在四方,她愿意跟他去天涯海角,但他却不能带她去,因为帮助他去好莱坞发展的,是另外一个女人,一个成熟稳重的事业型女性。 好吧,好吧,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情我便休,就当是五年痴心喂了狗。傅宝意果断与徐炜分了手,并且退出了他的告别港湾区之作,进而,退出了娱乐圈。 忘就忘的干净,断就断的彻底,从此后老死不相往来,你有你的好莱坞,我有我的小天地。 可是他偏偏不肯放过自己,那些恶意中伤她和她家人们的新闻出自谁的炮制?她怎会不知。 到底曾经爱过,何以绝情如此。 傅宝意讲完了整个故事,长舒一口气,她扭头看向周儒:“很抱歉,一直在隐瞒你。” 周儒却点点头:“我知道的。” 傅宝意惊讶地瞪大眼睛,他笑一笑:“我是呆的,但不是傻的。” 傅宝意垂下眼睛:“那你还同意和我结婚。” 周儒轻轻把她揽在怀里:“为什么不啊,我喜欢你啊,第一次在新华城的年会上看到你,你独个儿坐在那里吃点心,左一口右一口吃的好开心,我那时候想,这个女孩子笑起来真好看,如果有机会给我,我一定要保护她一辈子都笑的那么好看。” 他捏着傅宝意的双肩让她坐直身体,腾出一只手来擦她脸上的泪痕:“来,笑一笑。” 傅宝意扯扯嘴角笑了,周儒两个食指按住她的两只小梨涡:“对,就像这样。我们不管外面怎么胡说八道,我是你的大阿官,你是我的囡囡,我们知道彼此有多好,这就够了。” 至于生意呢,那便听凭天意吧。 “实在不行,回老家喽。”周儒故作轻松地说,“回无锡啊,青春作伴好还乡,去鼋头渚看樱花,去太湖荡舟,你不是好喜欢无锡吗。” 周氏企业在两年后宣布破产,周儒和傅宝意离开了港湾区,回到无锡老家。 七、 那之后…… 那之后,娱乐圈再无傅宝意消息,有的只是传言,传言她移民,传言她得病,传言她即将复出…… 而徐炜呢,《星光灿烂时2》之后他又拍了几部被后世奉为港片经典的作品,2000年后他来内地发展,拍中港合拍片,合拍片嘛总是水土难服,经历了两次大的失败后,他的口碑坏下去,几乎每一部新作品出来,都会有人怀念《星光灿烂时》那个导演,那时多星光灿烂,维多利亚港上空星光灿烂,有才华横溢的导演,巧笑倩兮的演员。 傅宝意早年那些“丑闻”渐渐淡去,影迷们渐渐只记得她在《星光灿烂时》里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二十一世纪是复出的时代,无数早年嫁作商人妇的女演员们都复出了,而傅宝意,她的复出,一直都只在猜测里。 “大阿官说过,不愿意我为他毁自己发过的誓。” “他这样保护我的誓言,我当然更要对自己的誓言珍而重之。” 她站起身来:“走吧,季然说,你想在自己的婚礼上听我给唱一首《星光灿烂时》” 她走上台去,调整麦克,在音乐流泻出时轻轻启唇,开口唱那首老歌曲。 我听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回头望,一个清癯斯文的中年男人正走进来。 转过头,台上傅宝意正看着那男人露出梨涡浅笑,眼前这年届五十的女人笑起来时依旧像个女孩子,神情里盈盈十六七,她是她大阿官的囡囡,即使天地像衣服渐渐旧去,她的世界里,也永远只在星光灿烂时。 《旧梦·寄余生》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