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太子妃要逃婚》 第一章 重生 薛宛宜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精致奢华的床上,身上盖着描金绣锦的被子,温暖而轻柔。全然不似水牢里阴冷潮湿。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绫罗绸缎,华美耀眼。连床头挂着的玉穗上都缀着东海夜明珠。 她不是死了吗?死在长安城最黑暗冰冷的地方。 她的族人早已被屠戮皆尽,女眷们被发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她的死,反而是一种解脱。 可是她醒了。是投胎了吗?这副躯体,也不像是婴儿的模样。 几个丫鬟见她睁开眼,欢呼雀跃着出去报信儿,“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一个珠光宝气的夫人抹着泪儿坐在了她的床边,“我的儿,你可算醒了。你若是再不醒,为娘的眼泪都要流干了。” 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身在何处,更不知道眼前的夫人是何许人也?她想坐起来,挣扎了几下,勉强动了动手指。 那夫人忙过来抓住她的手,“儿啊,你想说什么?是饿了还是渴了?告诉娘,只要这世上有的,娘都去给你弄来。” 她努力想说话,试了半天,发现嗓子仍是干哑的,只能尽力发出来一个声音:“水——” 几个丫鬟争先恐后的去倒茶,叮叮当当的都是杯盏磕碰的声音,却忽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只听见一阵拐杖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双纤纤玉手掀开了珠帘,一个庄严肃穆的老妇人由一众人簇拥着走了进来。 先前哭泣的夫人忙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母亲,您怎么过来了?” 老妇人用拐杖顿了顿地,不慌不忙的在床前坐下,早有人端来一个软凳。“我若不来,好好的孩子,没被湖水溺死,也要被你这做母亲的眼泪给淹死了。” 夫人被这么一说,羞愧难当,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母亲,我也是喜极而泣,瑾儿昏睡这么些天了,好容易才醒了过来,我是太高兴了。” 老妇人不怒自威,“不论什么时候,都莫要忘了你的身份。记住,你是安平侯府的太太,一品诰命夫人,莫要失了自己的颜面。” 夫人起身向老太太福了一福,“媳妇知道了。” 老妇人点了点头,吩咐身边围着的丫鬟,“还不快带太太下去梳洗,一会儿叫侯爷回来看到了,可怎么好?” 丫鬟们应声着,扶着那夫人便出去了。 薛宛宜整个人都懵了。 什么情况?安平侯府!先皇后的母家?! 她作为薛美人的短暂的后宫时光里,每逢年节要做的,就是着盛装去椒房殿给先皇后请安。 那个安静而貌美的女人,脸上永远带着温和的笑容,对谁都温柔和气的样子。从来没听人说过她一句不好。除了元贵妃。 可是皇后不是早在永嘉三年的时候就被废了吗?没过多久就被赐死了。 那她现在是? 薛宛宜不寒而栗。 老妇人双手握着拐杖的手柄,目光里半是威严半是慈爱,对着她轻唤了一声,“瑾之”。 薛宛宜如遭五雷轰顶。 她真的重生了。还重生在了先皇后顾瑾之的母家!重生在了顾瑾之的身上! 这是什么狗屎运啊!老天爷! 薛宛宜此刻比在水牢里更加想死。 第二章 葡萄 老妇人端坐在床前,关切的问道,“瑾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薛宛宜默默在心里回答了两个字:想死。 但是明面上不能这么说,别人会以为她疯了。可她又着实不清楚安平侯府的情况。这位鬓发斑白的老奶奶,是安平侯府的什么人,她也不太敢确定。实在是令人头痛至极。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这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初入皇宫的时候。离家之前,母亲也是这般守在她的床边坐了整整一夜,千叮咛万嘱咐,“家里不指望你在后宫出人头地,能平安的保全自己,就是最大的福气。遇到纷争的时候,不要参与,大不了就装傻。傻人有傻福。” 想到这里,她鼻子一酸。入宫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她想念母亲,却连母亲的样貌都有些记不清了。 “瑾之,瑾儿,你在听祖母说话吗?” 薛宛宜的思绪被老妇人的话音拉了回来。 她思来想去,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已经成了顾瑾之,那就过好顾瑾之的日子,薛宛宜的一切,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做了这个决定,便不会再有回头的机会了。 她瑟缩着眨了眨眼睛,用力又往后靠了靠,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是谁呀?” 老妇人被这个意外惊得差点没坐稳。 “顾瑾之”的问题接踵而至,“这是哪里?你们是什么人?要对我做什么?我这是怎么了?” 房间里的一众丫鬟惊讶的捂住了嘴,有人悄然退出房间,跑出去报信儿。老妇人此刻却镇定起来,坦然道,“看样子,瑾儿是惊吓过度,得了失魂症了。来人,去请裴太医过来。” 老妇人努力挤出慈爱的笑容,缓缓道,“瑾儿,这里是安平侯府,你的家。你是咱们家的六姑娘,顾瑾之。老身——” 老妇人沉吟片刻,换了个说辞,“我是你的祖母,你父亲安平侯的母亲。” “顾瑾之”表现的惊魂未定,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祖母?”。 老妇人满意的点了点头。“六小姐大病初愈,你们就不要在这里吵她休养了。都散了吧。”说着,便拄着拐杖起身离开,刚走了没两步,便立在原处蹙起了眉头。“青碧,传我的话,让八小姐到祠堂再跪三个时辰。” 一个身着青衣的大丫鬟上前福了一福,旋即转身离去了。她阖上门的一瞬间,薛宛宜分明感觉她朝自己深深地看了一眼。 虽然不知道顾瑾之是如何落魄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看老祖母的态度,薛宛宜也大概明白了几分。多半和那个所谓的“八小姐”逃不了干系。 小时候在家里,阳盛阴衰,三代唯有自己一个女娃娃,父亲母亲捧在手心里呵护着,日日和男孩子们野在一处,养成了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也看不大懂旁人家女娃娃们的弯弯绕。可长大的薛宛宜毕竟在皇宫生活了几年,这起子微末伎俩,她还是看的出来的。 老妇人由一众人簇拥着,一步三摇的离开了。临走之前交代了一句让薛宛宜摸不着头脑的话,“叫两个葡萄过来伺候六小姐。” 什么情况,这安平侯府的葡萄还能成精了不成? 正想着,一青一彤两个丫鬟推门而入,跪在了她的床前。薛宛宜有点儿懵。 “青提,红提,奉老夫人之命,前来服侍六小姐,听凭六小姐差遣。” 原来,是这两个葡萄啊。薛宛宜乐了。这老太太还挺有意思的。 “起来吧。” “我渴了。” 青提闻言,起身到桌前倒了一盏茶,特意用手背试了试水温,才送到“顾瑾之”手中。 薛宛宜接过茶盏,小啜了一口。抱着杯子,盯着两个丫鬟,左看看右看看,看得两个人都不好意思了。 红提主动开了口,“掌事嬷嬷说了,小姐得了失魂症,叫我们好生照应。小姐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我们罢。”青提跟着点了点头。 这个叫“红提”的丫头,是个爽利人。 薛宛宜索性装傻装到底。“方才人太多了,我不好问祖母,如今你们来了,我就问你们吧。” “今年是哪一年?” 青提和红提面面相觑,失魂症只听过没见过,原来竟是连年月都会忘掉啊,着实长了见识。 “如今是初元七年,腊月十九,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 腊月十九?薛宛宜望了望门口厚重的帘子,这才意识到屋子里烧着地龙,难怪她感觉不到冷,甚至有些干热。 等等,初元七年,她是初元十年,太子登基选秀才入的宫。彼时顾瑾之,已经做了三年的太子妃了。又过了三年就被废了皇后之位,再后来,就死了。 这样算来,初元八年开春的选秀,顾瑾之就选上太子妃了?! 薛宛宜裹紧了被子,暗叹自己时运不济。顾瑾之前半生的富贵日子还没来得及感受,就要马不停蹄的去过她凄凄惨惨戚戚的后半辈子了吗? 唉~且顾眼前吧。 薛宛宜垂着眼皮,接着问道,“我是为什么成了现在这样子的?发生了什么事?” 这——,六小姐的问题一个比一个让人接不上话,场面一度尴尬的很。 “顾瑾之”干脆指定了一个人来回答,“红提,你说。” 红提紧张的手指发颤,“小姐,此事还要等家主回来才能做决断,我们做下人的,实在不好妄议主人是非。” “我们只知道,六小姐同八小姐一道进宫去请安,不知怎的就掉进湖里去了。回来以后就昏睡不醒,再后来,就到今日了。” 寒冬腊月,掉到湖里去了?怪不得把顾瑾之冻的魂都没了,这才让自己这只孤魂野鬼趁虚而入的吧。薛宛宜觉得事实既可怜又可笑。 安平侯府的小姐在皇宫里游湖,还能出事,必定有人在背后捣鬼。真相,也只能等日后再慢慢去调查了。 薛宛宜十分认真的又提了下一个问题,“我们家有几口人,都有谁?”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第三章 姊妹 青提是家生子,听到这话,当即开口接道,“这个婢子最清楚了。” “咱们安平侯府家大业大,人自然也是多的。老夫人,就是侯爷的母亲,有五个孩子,嫁出去了两位姑太太,家中现在还有侯爷,二老爷,和三老爷。小姐您是夫人和侯爷的嫡生女,家中行六。” 薛宛宜知道这种家族枝繁叶茂,说起来也得说半天,索性让红提拿了手炉过来,舒舒服服的窝在床榻上,慢悠悠的听青提讲顾家的族谱。 “头一个要细说的,自然是咱们世子爷,就是小姐您嫡亲的大哥,顾景之,生的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更难得的是文武双全——” “好了,下一个。” 反正也没见过,不认识,百闻不如一见。薛宛宜索性只知道有几个人便罢了,等见到面,相处起来,天长日久的,自然就了解了。只是不知道她和安平侯府还有没有这“天长日久”的缘分。 青提蓦然被打断,有些尴尬,很快就进入了下一个名单,“二公子顾晏之,是小姐嫡亲的二哥。”说完还特意停顿了一下,生怕顾瑾之嫌她话多。 顾瑾之倒是没有在意,只是在心里暗笑:晏之,胭脂?不知道这二公子生的什么模样,找机会一定要仔细瞧瞧。 青提见她未说话,便放心大胆的往下说了。 “三公子顾显之,是二老爷和二太太的嫡子。他们还有个嫡生的女儿,就是八小姐顾瑜之。” “二房还有位庶出的七公子,顾昀之,生母是潘姨娘。一位庶出的九小姐顾琳之,生母是白姨娘。” “四公子顾昙之,是三房老爷太太的嫡子,最小的十小姐顾瑶瑶,是他的胞妹。” “一,二,三,四,五——” 薛宛宜掰着手指头数了半天,诧异道,“不对呀,十个孩子,我家带上我有三个,二叔叔家有四个,三叔叔家有两个,还少一个呀?” “莫不是哪位哥哥姐姐不在了?” 红提赶紧敲了敲桌子。“小姐,这话可说不得,不吉利的。您的兄弟姐妹们都康健的很。” 说着便顺手敲了一下青提的头,“是这丫头,忘性大。把五公子给落下了。” 青提恍然大悟,“对对对,还有五公子。” “五公子顾时之,是侯爷和康姨娘的儿子。” 说罢,青提试探性的问道,“小姐,您听明白了吗?”薛宛宜,哦不,是顾瑾之郑重的点了点头。青提十分欣喜,追问道,“那您记住了吗?”顾瑾之同样认真的摇了摇头。 这么多人,她一个也没见过,怎么可能记得住。 青提也不气馁。“无妨,以后您走到哪里,婢子就跟到哪里,有不认识的人,婢子悄悄告诉您就没事了。” 红提跟着点了点头,“婢子也可以。” 薛宛宜忽然觉得老太太着实有先见之明,把这两个丫头安排在她身边,至少在侯府内可以保障她不会因为识人不清而闹出笑话来。 正说着,外头进来人传话,“二太太带着八小姐过来了。” 瞧见青提和红提两个人脸色骤变,薛宛宜就知道来者不善。在心中默默宽慰自己:怕什么,当年在宫里看嫔妃们争宠,什么招数没见过,还怕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片子吗?实在不行,这副弱不禁风的身躯还可以装病。嗯,这个倒不用装,是真的病着呢。 红提赶紧扶顾瑾之躺下,放下了帷幔,明摆着不想让二房的人和顾瑾之面对面说话。叮嘱道,“小姐若是不自在,就说困了,到时候婢子就请客人出去。咱们关上门用晚膳。” 说到吃,薛宛宜来了精神。她是真饿了。从苏醒的现在,她只喝了一盏茶水,也没人给她弄些吃得来。方才吸收的信息量太大了,消化下来,也是破费体力。侯府的伙食,就算比不上皇宫,也应当比将军府要好些吧。薛宛宜躺平了静等着送客吃饭。 门推开,只听见一道尖锐细长的声音由远及近,“六姑娘——,二婶婶来看你了——”隔着帷幔,薛宛宜看到一个中等身形,轮廓丰满的妇人,拉着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向内室走来。边走便大声说,“六姑娘,你可好些了吗?”。 青提满脸堆笑迎了上去,“二太太来的可巧,六小姐精神不济,刚睡下了。” 二太太佟氏直接从她身边绕了过去,“你不是老太太屋里的吗,怎么在这里?还是老太太疼孙女,把身边人都舍出来了。” “原来的书莲墨莲呢,是不是都让老太太打发了?瞧咱们六姑娘,可怜见的,现如今病着,身边连个趁手的丫鬟都没有。” 青提听见这话,脸憋的通红。 八小姐顾瑜之则坐在了桌案旁边的软凳上,不紧不慢的抠起了指甲。 二太太见势,顺势将她往前推了一把,佯怒道,“做什么呢!老太太让你来干什么的你忘了?快点给你六姐姐磕头,让你六姐姐宽恕你。”说着就要把八小姐往地上摁。 眼看着人都要跪在自己床头了,薛宛宜实在不能继续装睡,只能装成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不解道,“二婶婶八妹妹来了。这是做什么呀?我可受不起,再说了这寒冬腊月的,地上凉。” 二太太这就要拉女儿起来。薛宛宜却招呼红提:“快去给八妹妹拿个软垫子,这样跪久了才不会膝盖疼。” 二太太佟氏愣住了,有点儿茫然的看着帷幔后面,却什么也看不清楚。打哈哈道,“老太太说了,只要你肯开口帮你八妹妹说话,她就不必去跪祠堂了。你看六姑娘你也说了,这天寒地冻的,跪的时间长了对身体多不好呀!” 薛宛宜佯作不知,“哦?八妹是做错了什么事,惹恼了祖母,让祖母罚她去跪祠堂了?” 听到顾瑾之半信半疑的话语,一时有些语塞,很快就反应过来。“你妹妹她年纪小不懂事,也不大会照顾人,六姑娘你是最清楚的。这谁也想不到进宫的时候好好的,竟掉进水里去了,都怪她,也不知道伸手拉一把。” 薛宛宜瞧着帘幕外的顾瑜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心中了然。 皇宫里就那么几处有水,好端端的怎么会掉进去,多半是遭人下了黑手。 姐姐落水,做妹妹的没事人一样,十有八九就是她干得好事。 难怪老太太要罚她跪祠堂。 第四章 出门 可惜呀,你运气不好,遇上了我薛宛宜。推人落水这种把戏,在宫里早就过时了。让你姐姐我来教教你,怎么做个合格的大家闺秀。 严格来讲,薛宛宜并不算什么名门淑女。绥化将军府地处西北边陲,家中阳盛阴衰,三代才养出了薛宛宜这一个女娃娃。她出生的时候,祖父祖母高兴坏了,父亲却皱着眉头,说了句,“一个女娃娃,将来怎么上阵杀敌?” 哥哥弟弟们自幼舞刀弄枪,过了十二岁便随父亲进了军营。小宛宜也想要做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可是祖母一心要培养一个大家闺秀,逼着她在房间里习字绣花。劝她说,做不了女将军,将来长大了嫁了人,做个将军夫人,也是一样威风的。 她便日复一日的想着盼着长大,好嫁给父亲麾下最好看的副将做将军夫人。十五岁那年,长安城里来了个不速之客,说太子殿下要选妃,绥化将军府的独女也在名单上。 祖母挥着拐杖把来人赶了出去,母亲躲在房里失声痛哭。父亲又是皱着眉头,说“女大不中留”“皇命不可违”。 那时候的薛宛宜不懂事,想着长安城一定很大,很是热闹繁华,有更多好看的衣裳和好看的男子。 祖父说,若是被选中了嫁给太子,就是天底下最最威风的女娃娃了。薛宛宜高高兴兴的上了去长安城的马车。 送行的时候,小铁将军一直没有说话。直到离开绥化边界,小铁将军不能再随行,薛宛宜才问他,“小铁哥哥,我要嫁给全天下最威风的男人了,你不高兴吗?”小铁咬了咬牙,才说,“宛宛高兴就好。”马车往前走了一会儿,薛宛宜把头探出窗外往回看,发现小铁揪着袖子在擦眼睛。 许是风沙太大了,迷了眼睛罢。现在想来,那时候小铁,应该是在哭吧。 后来小铁也成了名震西北的铁大将军。 那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和她父亲母亲一样,被缴了武器,关进大牢里,一起人头落地。 绥化将军府的人都死了。 再也没有人叫她“宛宛”了。 “小姐,您怎么了?是这粥不合胃口吗?” 薛宛宜回过神来,眼前是青提关切的眼神。她这才回过神来。薛宛宜已经死了,死在永嘉五年秋天。 现在的她,是安平侯府的六小姐,顾瑾之。 “无妨,略烫了些,晚会儿在吃。” 二太太和八小姐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顾瑾之最后还是没有点头同意去老太太跟前为她说好话。苏嬷嬷在外头候着,等着带顾瑜之去跪祠堂。 顾瑜之临走之前,用满含仇怨的眼神盯着她,说了句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话,“顾瑾之,就算再跪上一天,十天,一百天,我也不后悔。” 二太太被吓坏了,捂着女儿的嘴让她千万不要同小孩子计较。她大概也不清楚,好好的孩子,锦衣玉食的娇养着,哪里来这么大的怨气。 顾瑾之觉得,她有必要去了解一下,那天在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顾瑜之对自己的姐姐痛下杀手。真正的顾瑾之为此丧命,她可不会轻易放过凶手。 “青提,准备一下,明天一早,我要去给祖母请安。” 沐浴更衣,梳洗装扮。寻常的动作,大病初愈的顾瑾之做起来仍是有些吃力。 红提心中不忍,劝道,“小姐若是撑不住,多歇息几天也无妨的。老夫人发过话,让小姐安心静养的。” 顾瑾之摇了摇头。手指在妆匣里拨来拨去,最终选中了一支如意云纹的玉簪。“今日就戴这一支罢,旁的都不用了。”红提点了点头,接过簪子插在鬓发里,称赞道,“小姐眼光真好,这支簪子是惠妃娘娘赏给老夫人,老夫人又给了您的。宫里头的东西,自然是不一样的。” 顾瑾之指尖一滞,抬手把簪子拔了下来,心中暗想:头一日出门见人,还是不要戴这种晦气地方出来的东西为好。 挑来挑去,选了支银镀金嵌珠翠花蝶纹簪,配了对蓝宝石的耳坠子,烟罗紫的对襟曳地长裙,外面披一个黑色描金绣花的大氅,戴上兜帽,拿上手炉,裹得严严实实的出门了。 顾瑾之住的院子原来叫碧波院。她站在院门前对着牌匾看了半天,想到真正的顾瑾之是掉进水里才没了,不由得摇了摇头。“这名字不吉利,今日和母亲说一下,要换掉,先把这旧的撤下来再说。” 老太太住在侯府后园的寿安堂,说是清静,也是偏僻。侯夫人和几位太太姨娘们每日清早都要过来请安,穿过花园再绕过好几道长长的抄手游廊,一来一回,早膳都能都多用上半碗。 顾瑾之一边走,一边听青提说着。 “前院是侯爷和几位老爷公子们议事和读书的地方,女眷们去不得。” “侯爷和夫人住在中庭的拙朴园,咱们碧波院在拙朴园的西边,东边是世子和二公子的院子。” “西北边是三老爷的抱月馆,东北边是二老爷的摘星楼。因着二老爷家里人多,老太太做主,把望舒阁也给了二老爷,现下是七公子和九姑娘,同两位姨娘住在里头。等公子们大了,是要住到外院书房里去的。” 顾瑾之心里默默盘算着,这将近二十口人,并丫鬟仆妇们,安平侯府住的真是有点儿挤。 “若是哥哥们娶了亲,要住到哪里去呀?” 青提若有所思,“老太太是说过,等世子爷娶了亲,便要分家,把二老爷三老爷分到外头住去。”说着便放低了声音,“三太太倒是没说什么,二太太十分的不乐意。估计是怕分了家住到外头去,攀不上好亲家,八姑娘不能在侯府出门,面儿上不好看吧。”顾瑾之觉得青提分析的很有道理。 到了寿安堂,院子里已经黑压压站了一片人。侯夫人,二太太,三太太并几个姨娘们都已经到了。 侯夫人见了她,既惊讶又心疼,一把将她揽了过去,“我的儿,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出来了。回去歇着吧,晚些时候,母亲过去看你。” 她正待开口,寿安堂的正门“吱呀——”一声开了,苏嬷嬷立在门口,“老夫人请太太姨娘们进去。”说罢看了顾瑾之一眼,意味深长道,“老夫人知道六小姐来了,请六小姐也进来。” 第五章 请安 寿安堂不大,原是侯府供奉香火的地方。老侯爷走了以后,老夫人就将此处收拾收拾搬了进来,天长日久的,竟也过出了一番滋味。 侯夫人是老太太亲自挑选的儿媳,名门闺秀,端庄贤淑,典雅大方。只是未出阁的时候在家里听母亲的话,嫁进侯府,便一直听婆母的话。以至于到了四十出头,仍是一副万事不操心的富贵闲人模样。 众人鱼贯而入,依次序在正厅里坐下。 老太太坐在正厅主位。侯夫人领着众人给老太太请罢了安,坐在了次位。两位太太对坐在上首,几位姨娘则坐在下首。女孩子们都立在母亲身后。 顾瑾之扫了一眼,没有看到顾瑜之。 二太太对面端坐着的是三太太,鹅蛋脸,皮肤白皙,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始终保持着温婉得宜的笑容。红提说,三太太出自清流世家,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和三老爷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人人称羡。侯府里头,只有三老爷一直未曾纳妾。 再看二太太,年轻的时候应当也是个美人胚子,只是生了一双儿女,丈夫又纳了两个妾室,想来是日日和姨娘争斗,整个人看上去疲惫不堪。 老太太不吱声,没有人敢先开口说话。一时间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先挑起话头。 顾瑾之原本立在侯夫人旁边,老太太示意苏嬷嬷给她拿了软凳,顾瑾之也毫不客气的坐了下来。环视了一圈,开口问道,“八妹妹怎么没来?”。 二太太既羞又怒。女儿昨日被罚在祠堂里跪了整整三个时辰,被带回摘星楼的时候,人都虚弱到说不出话了,所以未曾叫她一起来请安。六姑娘偏就哪壶不开提哪壶。 心中再恨,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 “多谢六姑娘挂念,你妹妹她昨个夜里受了风寒,今早都病得起不来了,故此没带她一块儿过来。正要跟母亲回禀,还请母亲宽恕。” 老太太眼皮都没抬一下,“既是病了,就好生休养着吧,在家里修身养性,无事不必出门去了。”二太太满脸堆笑的应下,“多谢母亲体谅。” 老太太看着这一大家子人,想来也是年年见,月月见,日日见,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好交心的,便让众人无事就各自散了去。唯独留下了顾瑾之。 顾瑾之一早起来装扮,也是滴水未进,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心只想着早些回去用膳。未曾想过老太太单独把自己留下了。 老太太在佛前上了一炷香,毕恭毕敬地拜了拜,扶着苏嬷嬷的手便跪在了软垫上。顾瑾之只能跟着跪在了老太太身后。 “宫里的事情,我知道是八姑娘不懂事。” 顾瑾之心中一惊,她可全然不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老太太捻着佛珠,接着说道,“祖母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是这件事情必须到此为止了。” “咱们自己家里的事,关起门来怎么处置都成,却万万不能落到旁人的口中成为笑柄。你知道吗?” 顾瑾之点了点头,“孙女知道。” 老夫人生这么大气,先头已经罚过一次,如今又要罚顾瑜之跪祠堂,是因为顾瑜之对自家人下手,还是在皇宫里。人多眼杂,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在背后议论纷纷。若是此时再把顾瑜之折腾出个好歹,家中不睦,姐妹失和的名声就坐实了。老夫人和太太教女无方,再往后去,怕是会对姊妹几个的婚事不利。 “我瞧着你也大好了,明日再歇一日,后天一早,随我去趟卫王府。” 卫王府? 薛宛宜生在绥州长在绥州,入长安的时候,可没听说过长安有什么卫王。 不过薛宛宜既然能成为顾瑾之,那么这世间多出一个卫王来,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只是安平侯府和卫王之间有什么牵扯,她还需要再打探一下。 这个世界,或许和她的时代已然大不相同了。 老太太并未留顾瑾之在寿安堂用早膳,说老人家饮食清淡,她大病初愈,不必跟着吃素,叫小厨房送了鸡汤过去。 回去的路上,顾瑾之问起了卫王的事情。 原来,卫王的母亲惠妃,是老太太的亲生女儿,安平侯的妹妹。 “咱们家两位姑太太,一位进宫做了娘娘,一位嫁了翰林院徐大学士。前年徐大人外放,五姑太太跟着到任上去了,说是来年任满就要回长安的。” 薛宛宜恍然大悟,怪不得顾瑾之和顾瑜之无缘无故会到宫里请安,原来有个做嫔妃的姑姑。只是顾瑾之落水这才好了没几天,怎的又要带她去卫王府,老太太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薛宛宜想了想,无非就是两种可能。一种是真的只是单纯带她去见亲戚。另外一种,就是她最担心的,老太太和惠妃商量好了,预备亲上加亲,把顾瑾之嫁到卫王府去。 只要不是太子,其他人都可以考虑。 薛宛宜心中虽然不太愿意和皇家的人沾上关系,可是如今身不由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想到太子,薛宛宜仍是心有余悸,顺口问了一句,“太子的生母是哪位娘娘,如今可有太子妃?” 青提笑了。“小姐当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如今陛下年富力强,还未曾立太子呢,又哪里来的什么太子妃。”说罢又和红提对视一眼,笑道,“太子妃咱们不知道,只是小姐,说不定来日就要成为卫王妃了。” 薛宛宜脚步一滞,愣住了。 过了年就是初元八年了。彼时李呈衍已经做了三年的太子,怎么现在,陛下还没有定太子的人选?也就是说,现如今的每一位皇子,都有可能成为太子! 薛宛宜不寒而栗。她必须想办法,排除顾瑾之成为太子妃的一切可能性。所有的皇子都不能嫁,包括卫王。 “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祖母此番带我出门,不过是去散散心罢了。莫要叫我听见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子。” 青提十分不解,“小姐,您以前不是对卫王——”红提赶紧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噤声。 “小姐如今病好了,头一次出府门,咱们是要好好准备一下才是。快回去吧,一会儿早膳要凉了。” 第六章 世子 一行人说说笑笑,回到碧波院,门头的匾额已经被摘下来了。一个丫头远远的瞧见她们,急匆匆过来禀报:世子爷来了,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薛宛宜忽然紧张起来。她苏醒至今,还没有见过安平侯府的男眷。如今安平侯世子贸然来访,不知道有什么目的。 青提看出来她神色异样,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小姐,放心吧,世子爷是您嫡亲的兄长,这侯府里,除了太太,再没有人能比他更疼您了。” 薛宛宜半信半疑。她不敢完全相信任何一个人。 进了正厅,一袭白衣映入眼帘。迎面望过来,双眸乌黑发亮,清澈有神,鼻梁高挺,嘴角微微上翘。长发由一支羊脂玉簪高束于顶。正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的安平侯世子,顾景之。 薛宛宜向前迈了一步,屈身福了一福,“大哥安好。” 顾景之愣了一下,旋即又笑了起来,“几日不见,怎的这样生分起来?瑾儿快过来,瞧瞧大哥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顾瑾之”一步一挪,到了跟前。顾景之打开桌上的锦盒,竟是一支成色极好的蓝田玉箫。 薛宛宜不明所以,看着顾景之期待的眼神,只能拈了起来握在手心。触手微寒,握之生温。 “确实是把好箫。大哥哪里来这样好的东西给我?” 顾景之展颜笑道,“我哪里有这样好的东西,有了也舍不得给你。自然是有人,巴巴的央了我来跑个腿罢了。” 薛宛宜不明所以,“此话怎讲?” 顾景之将锦盒阖上,指了指着角上的小字。薛宛宜定睛一瞧,是个“甘”字。 见妹妹仍是不解,顾景之无奈摇了摇头。“你的事,我听说了,却没想到竟是忘的这样干净。怕不是连我这个嫡亲哥哥也忘了吧。” 薛宛宜有些赧然。 顾景之见她面带羞色,便不再取笑她。正色道,“定国公府甘家,甘天赐。” 定国公乃是四国公之首,甘天赐是定国公独子,也是顾景之的至交好友。 薛宛宜闻言,便将玉箫递回给了顾景之。 “没头没尾的,我拿人家东西做什么?我不要。” 顾景之瞪大了眼睛,“你当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这样问,薛宛宜反而明白了。却只能装作一无所知。“闺阁之女,怎能接受这等私相授受之物。哥哥还是退回去罢。” 顾景之叹了口气,十分无奈。转身坐在了梨花木椅上,问道,“你可知,祖母为何独要带你去卫王府?” 薛宛宜心头一震,目光直直的迎了上去。 “宫里头传来消息,要给诸位皇子们选妃。惠妃娘娘有意让你入卫王府。陛下尚未立储,祖母不想让家里的人再牵扯进去。此次惠妃娘娘亲临卫王府,祖母正是要带你去面见惠妃,陈明利害。咱们与惠妃,自此只有姑侄之情,断不可再有直接牵扯。” 薛宛宜大惊失色。 她只知道老夫人威严端庄,竟不知老夫人已经为孙女打算到这种地步。苦心孤诣,深谋远虑,计之深远。她所忧心的一切,早有人为她默默解决。 顾瑾之,你比我有福气多了。 薛宛宜默默在心中感叹,顾家长辈之远见,薛家若有一半,也不至于落得满门尽灭的下场了。 顾景之见她不说话,接着道,“天赐与我情同手足,他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只要你点头,明日他便入宫请旨赐婚。惠妃姑姑这些年在宫里如履薄冰,祖母已是后悔不已,断不会再叫你步了惠妃姑姑的后尘。” 薛宛宜神色舒缓,不紧不慢道,“祖母和大哥一番苦心,瑾儿知道了。只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焉能如此草率。再者,我如今对甘公子并不相熟,他的性情品貌,一无所知。就凭一支玉箫便要妹妹许了终身,岂不是太容易了些?” 顾景之凝望着眼前的少女,明眸皓齿,面若芙蓉,明明是自己捧在手心看着长大的嫡亲妹妹,却又那么陌生。 许是真的像祖母说的一样,太液池里落水受了惊,得了失魂症,把过往的一切都忘记了吧。无妨,这是他顾景之的妹妹,即便她自己忘了,顾景之不会忘。他会永远把妹妹护在掌心,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的。 “这件事情,自然是听你的。明日一早我就去将你的意思转达给甘家。只是甘天赐,未必会就此善罢甘休,你要做好准备。” 顾景之笑吟吟道,“甘家世子既然心悦于你,必然会想尽办法叫你也属意于他。一家有女百家求,以后啊,我可有的烦咯——” 顾景之故意将尾音拖长,调侃了一句,便将玉箫收回锦盒,准备完璧归赵。临走前又嘱咐一句,“你若不安心,明日我陪你一同前往卫王府,宫里头的事,我还得再仔细说给你听。” 薛宛宜拎起裙角,屈身福了一福,粲然一笑,“多谢世子爷。” 顾景之叹着气摇了摇头,“你啊你,女大不中留啊。”说着便起身,昂首阔步离去了。 薛宛宜松了一口气,吩咐青提摆饭,“用罢早膳,挑些衣裳出来,后日出门,我要好好准备一下。” 第七章 卫王 两匹枣骝马油光水滑,缥碧色的绸布遮挡住外面的视线。安平侯府的老夫人早已安然坐在软靠上。车身从外头看着并不华丽,里面却宽敞舒适,足见安平侯府在长安城的行事作风低调稳重。 老太太望了她一眼,神色自若,“我年纪大了,又鲜少出门,一会儿你哥哥自会同你交代,不必再问我。”说罢便闭目养神,不再出声。顾瑾之心知老太太面冷心热,笑着应声答了句“是”。 顾景之紧跟着上了马车,随身递给她一本册子,浅笑道,“是我的疏忽,昨日就应当给你送过去的。不妨事,我现在讲给你听也不耽误。若有错的,就请祖母为我指正。” 老太太微微点了点头。顾景之便开始道, “当今陛下子嗣繁茂,有八位皇子,五位公主。皇后嫡出的皇长子早夭,如今单这七位皇子,怕是都要说上半天。” “先说咱们今日要见的卫王萧呈泓,乃是惠妃娘娘所出,排行第五。因着皇长子早夭,陛下迟迟没有立储,皇子们长大成人,一个个都有了夺嫡的心思。” “此次选妃,多重势力盘根错节,诸位皇子都想拉拢朝中重臣。一步行差踏错,稍有不慎,便要累及全族,所以才要慎重。” “齐王萧呈灏,生母是荣贵妃,排行第二。康王萧呈沛,生母杜昭仪,排行第三。赵王萧呈漓,生母陶贵嫔,排行六。晋王萧呈衍,生母林美人,排行第七。楚王萧呈渊,生母舒妃,排行第九。昌王萧呈济,生母阮婕妤,排行十三,年方五岁。” “如今朝中大半都默认陛下会立荣贵妃的儿子齐王为太子。荣贵妃协理六宫多年,位同副后,还有一个女儿寿阳公主。父兄都有了侯爵之位。不知有多少权贵想把女儿嫁进齐王妃,做未来的太子妃。” 顾瑾之一直翻阅着手中的册子,上面详细记载了后宫嫔妃及其子嗣的名讳和封号。听到这里,却摇了摇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陛下未必喜欢太子的母亲如此招摇,更何况还有皇后在,若当真册立了荣贵妃的儿子为太子,置皇后于何地?” 顾景之十分的欣慰。“想不到你足不出户,竟有如此高见。和父亲的想法不谋而合。父亲也曾叮嘱过我们,莫要掺和进储位之争,搞不好就是身败名裂,株连九族的大罪。” “今日是卫王殿下寿辰,惠妃娘娘求了陛下的恩典,在卫王府为卫王殿下做寿,请了几家相熟的女眷,点名要你来卫园坐一坐。” 顾瑾之会意。惠妃摆明了醉翁之意不在酒,怕是摆好了龙门阵等着她入圈套呢。 长安城里年轻貌美,多才多艺的闺秀数不胜数,想要选上要破费些力气,落选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吗?顾瑾之打定主意,今日要少说话多听多看,且看如今的长安城是何种情形。 到了卫王府门前,早有小厮通报了去,卫王亲自迎候在门前。顾瑾之远远的瞧见一袭玄色衣袍,待近了一看,身姿挺拔,气质卓然,腰间挂着象征皇子身份的玉带。顾景之扬了扬下巴,“那就是卫王殿下。” 顾景之先行下了马车,老太太扶着他的手臂缓缓落地。卫王赶忙上前搀扶,唤了一声“外祖母安好”。老太太不动声色的推开他的手,屈身福行了万福礼,“老身见过卫王殿下。” 卫王笑如弯月,“外祖母真是折煞我了。母妃安在,五郎如何敢受外祖母的大礼。”说着便要扶老太太进去。顾景之岿然不动,待青提绕到马车旁,将顾瑾之从马车上扶下来,这才护着她朝里走。卫王前头走着,却顿下脚步,回过头来拿眼睛往后看。老太太轻咳了一声,卫王这才回过神来,扶着老太太进了内堂。 待老太太坐定,环顾四周,未见有宫里的人,便问道,“惠妃娘娘什么时候到?” 卫王亲自奉上一盏茶,“父皇恩典,母妃午时用过膳才从宫里出发,时辰还早着呢,外祖母先尝尝这君山银针。今年的贡茶不多,父皇赏了些给母妃和五郎,晚些时候,给外祖母也带些回去。” 老太太面色相比来时温和许多,慈笑道,“老身方才坐下,卫王殿下这就要下逐客令了吗?” 卫王哈哈大笑,“五郎不敢。” 见顾瑾之兄妹二人仍站在一旁,便上前拍了拍顾景之的肩膀。“怀安,愣着做什么,又不是头一遭来我这里,莫不是害羞了不成?” 安平侯世子顾景之,小字怀安。 顾景之瞅了他一眼,嘴角含笑。“今日是你的正日子,自然不能失了礼数。”说罢躬身下拜,恭恭敬敬的给卫王行了大礼,“臣顾景之携家妹,恭贺卫王殿下千秋,卫王殿下福寿康安,松鹤百年。”顾瑾之跟着后面,实实在在的施了个万福礼。 卫王伸手去扶顾景之,“你我自幼一同长大,不必在意这些虚礼。”顾景之一本正经,“君臣有别。” 眼看着卫王就要伸手过来扶自己,顾瑾之拂了拂衣袖,悄然退到了一边。卫王扶了个空,略有些尴尬。打岔道,“听母妃说,瑾儿妹妹前几日在太液池里受了伤,如今可大好了?” 顾瑾之不卑不亢,“多谢殿下挂怀,臣女已然恢复了。”卫王有些惊讶,“瑾儿妹妹从前并不同我这般生分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君臣有别,何况今日是卫王殿下的正日子,瑾之不敢造次。” 老太太抿了口茶,笑吟吟道,“今年的茶,鲜醇甘爽,入口回甘,汤色清透,着实不错。”顺手将青花缠枝纹茶盏放在了黑漆彭牙四方桌上。卫王听了,满面春风,得意的很。“五郎不才,承蒙父皇垂爱,统共得了这么些茶叶,都给了我和母妃。”老太太浅笑不语,掏出帕子抿了抿嘴角,“噢,是吗?” 卫王急辩道,“自然是真的,你若不信,可以去问冯亭。” 冯亭是统管皇帝近身事物的人,御赐之物给了谁,他一清二楚。 “卫王的话,老身哪里有不信的道理。殿下说什么,老身都是相信的。”老太太话锋一转,“半月前,老身进宫的时候,得皇后娘娘传召,在椒房殿里,尝了今年的九曲红梅。说是今年年头不好,拢共就这么十两茶叶,皇后娘娘得了五两,剩下的五两——”老太太刻意卖了个关子。 九曲红梅是贡茶中的极品,往年产量多的时候,会赏赐给品级高的嫔妃和大臣。近两年好茶极少,自然是没有外赐的。 卫王憋了半天,还是没沉住气。“父皇给了谁?”老太太慢悠悠道“剩下的一半,陛下赏给了荣贵妃。” 第八章 桃林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什么君山银针,不过是陛下看不上眼的东西,赐给惠妃母子,就当宝贝一样拿出来炫耀。真正好的东西,自然是轮不上他们。皇后位居中宫,荣贵妃盛宠不衰,她们才是陛下放在眼里心上的人。 卫王沉默许久,方才道,“外祖母的意思,五郎明白了。” 老太太顿了顿首,“听怀安说,惠妃从五台山为你请了一尊文殊菩萨像。惠妃来时尚早,还请卫王带老身去拜一拜吧。”卫王一言不发,扶着老太太便起身离开。 顾瑾之有些茫然无措,不知道是否应该跟上去。老太太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走到门口,又回头嘱咐,“怀安,屋里闷得慌,你带妹妹到后头园子里逛逛吧。” 顾瑾之如释重负。 出了正厅,往东走穿过月门,绕过一条抄手游廊,便是卫王府的后花园。顾景之今日心情很好,一路上将卫王府培植的奇花异草指给她看,只当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之女。可薛宛宜是久居深宫的人,宫里头的东西,自然是比皇子的府邸强上十倍百倍,顾瑾之不好扫他的兴,便做出一副初来乍到的样子,听着他讲,哄得顾景之越发兴致勃勃。 正走着,后头追过来个小厮,急匆匆行了个礼道,“世子爷安,前院儿来了贵客,奴才们不敢怠慢,又寻不到王爷,还请世子爷帮忙到前院儿去招呼一下,奴才们好先去寻王爷。”顾景之笑道,“无妨,你家王爷同我家老太太去了佛堂,自去寻来便是,叫我去前头会会那位贵客。”看向顾瑾之,又有些迟疑。 顾瑾之心中明白,想来是到了外臣,不好让她随行见客。天真无邪道,“哥哥且去吧,我自己在这里逛逛就好,横竖没有什么外客,一会儿就回去。”顾景之便叮嘱了几句,叫了几个丫鬟过来引路,自行回了前院。 卫王府的后花园,着实没有什么稀奇的,只是有一处别致。在一方矮墙下,竟栽了一大片的桃树,若是到了桃花盛开的时节,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必然一番盛景。顾瑾之心中喜不自胜,叫随行的丫鬟们留在外面,自己提着裙角,入了桃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进退两难,顾瑾之心中颇有些惆怅,果然身为女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吗,哪怕再活一次?她不知道答案。 进到桃林深处,却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低声啜泣。顾瑾之心中疑惑,想是府里的丫鬟受了委屈,独自一个人躲在里面哭,也未可知。可今日是卫王的寿辰,晚些时候惠妃也要过来,若是被人发现了,可就不好了。本着日行一善的理念,顾瑾之决定去管一管这闲事。 寻着哭声慢慢地向前走,到了一株枝繁叶茂的树底下,四处张望,却没有看到人影。再等一会儿,连哭声都没有了。难不成是见鬼了?顾瑾之害怕起来,却又觉得自己好笑。死过一次的人了,竟还怕鬼。更何况这青天白日的,怕什么。 这样想着,便壮起胆子来,喊了一声,“谁在这里?”无人应答。再喊一声,“有人吗?没有人,我就走了!”仍是无人回应。 顾瑾之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大概是听岔了,许是林子里的风声。正待转身离开,却听到头顶上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救救我。” 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 卫王没有子嗣,这孩子,想必是王府里管事或者下人的孩子,多半是贪玩爬高,如今又胆怯下不来了,所以被困在树上。 顾瑾之又好气又好笑,“我要怎么救你?这么高,你是怎么上去的?”那小娃娃十分委屈。“七哥说带我出来玩,结果把我丢在树上,自己走了。我好害怕,姐姐,你救救我吧。”顾瑾之听不真切,只隐隐约约听到小娃娃是被哥哥丢在这里,便觉得愤懑不已。 薛宛宜自幼被父兄视作掌上明珠,如今做了顾瑾之,也是得了兄长诸多庇护,何曾见过这样做哥哥的。把幼弟一个人扔在树上,自己去逍遥快活。若是让自己抓到了,一定严惩不贷。 话虽如此,可现在两手空空,怎么救人?顾瑾之不由得一声叹息。如今这副身子骨,万比不得从前。薛宛宜在绥州军中长大,时常背着祖母和哥哥们翻墙爬树,虽然每次被抓到都逃不脱跪祠堂,仍是乐此不疲。可顾瑾之弱不禁风,让她爬树救人,到时候怕两个人都折进去了。 那小娃娃见她待着不动,也急了,“墙角有一架梯子,你去搬过来就行了。”顾瑾之恍然大悟,不由得笑了,也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怎么会爬的这么高。顺着小娃娃指的方向寻去,果然有一架竹梯,只是顾瑾之大病初愈,拖一架梯子着实有些吃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到了树底下。 若是叫世子哥哥瞧见了他身娇体弱的妹妹在做这个,怕是要惊掉下巴。顾瑾之看着被竹梯磨到通红的掌心,叹了口气。“你自己能下来吗,要不要我去找人救你下来。” 那小娃娃却慌了。“不要不要,不能叫人知道我在这里。你不要小瞧我,我可是——”话到嘴边,小娃娃似乎想到了什么,憋着口气不再吭声。末了又逞强道,“我可是男子汉大丈夫,区区一棵树而已,难不倒我。你先退后。” 顾瑾之只觉得好笑,这小孩子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那好,我后退三步,你小心些。”嘴上说着,却也只是稍挪动了两步,仰着头看着上面,时刻准备着伸手去接。只听见小娃娃奶声奶气的数了三个数,“一,二,三——”,便扶着树杈试着向下来,开头几步倒是顺畅的很,顾瑾之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仍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上面。 翠绿的枝叶里,露出蓝色的衣角,上好的绸缎,精致的花纹,竟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这么想着,一时便走了神,谁知就这一刻,小娃娃一脚踩空,便跌落了下来。顾瑾之赶忙伸手去接,却扑了个空。小娃娃惊慌失措,尖叫着哭了出来。顾瑾之眼看着孩子就要跌落在地上,吓得闭上了眼睛。 没有想象中重物坠地的声音,周围一片寂静,甚至连小娃娃的哭喊声都没有了。怎么回事? 顾瑾之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害怕,也不敢睁开眼睛,试探着问道,“小男子汉,你还好吗?”。却听到了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清朗柔和,林籁泉韵,玉碎冰裂。 “他很好。姑娘不必害怕,可以睁开眼睛了。” 第九章 意外 顾瑾之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靠在了身后一棵桃树上。 眼前的男子身形顽长,一袭苍葭色圆领斜襟长袍,绣了精巧细密的宝相花,腰间的玉带勾勒出瘦削的身形。浓密的青丝披散在肩头,只用一支玉簪斜束在脑后。嘴唇微翘,鼻梁高挺,一双丹凤眼眸色深邃,宛如一汪清湖,静谧幽深。浓眉斜飞入鬓,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睛眨动上下翻飞。秋水为神玉为骨,仙人之姿,当是如此。 仙人稳稳抱住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将他放在地上,见她仍不说话,回过头来与她对视一眼,朗声笑道,“舍弟顽劣,让姑娘受惊了。” 短短一句话,却让顾瑾之浑身一颤。这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过。是哪里呢?顾瑾之捂着耳朵拼命回想。 灯火昏黄的宫室里,隔着一扇蝉影屏风,男子十指修长,拈起酒杯一饮而尽,无比畅然。“朕的宛儿,果然独一无二,有趣的很,有趣的很呐——”。 他是谁?为何看不清容貌。宛儿是谁,是在叫她吗?眼前人又是谁,他们的声音为何如此相似?顾瑾之惶然无措,头痛欲裂,一时间无法自拔。 失去意识之前,顾瑾之唯一的想法就是:这副身子骨,也太不争气了吧。 安平侯府的六姑娘晕倒在卫王府的后花园,这件事情若是传扬出去,卫王在长安城的面子可就全没了。更何况顾瑾之晕过去的时候,身边并没有贴身服侍的女使在。 好在有安平侯府太夫人在,尚能镇得住场子,吩咐底下人严防死守,一概不许叫外传。卫王好容易平息了要迎娶顾家女儿做王妃的心思,若是被宫里知晓了,怕是真的躲不掉了。 说来也不凑巧,卫王萧呈泓接到小厮通禀,急匆匆赶回前院,却并未瞧见什么贵客,连带着顾景之也是一头雾水。 再传问那小厮,却是言之凿凿,“方才着实是有位神仙一样的公子到访,说是一定要当面向王爷贺寿,这会子怎么又不见了,莫不是真的神仙下了凡?” 萧呈泓被这起子事情弄的心烦不已,外头又来通报,与顾家六姑娘同在桃林的,还有两个人,不是王府的人,也并非顾家的人,已经带到前厅,听候王爷发落。 太夫人在厢房照看顾家六姑娘,对着萧呈泓的脸色十分的不好看。头一遭外祖母带着表妹上门做客,却独自昏倒在后花园,走到哪里都是萧呈泓理亏。萧呈泓越想越气,决定好好收拾一下擅闯卫王府的两个狂徒。 到了前厅,却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坐在主位的黑漆雕花圈椅上,双脚悬空着一摇一晃的,手中还抓着个糕饼在吃。金丝锦织珊瑚毯上立着一个高大俊逸的男子,背对着他,正在把玩多宝格上的鎏银掐丝珐琅香炉。 小娃娃看到萧呈泓气势汹汹地走进来,瞬时扔掉了手里的糕饼,翻身从椅子上爬了下来,抱着他的大腿蹭了蹭脸,奶声奶气的唤了声“五哥——”。 原本背对着他的男子闻声,也放下香炉转过身来,朗然一笑,“五哥安好。” 萧呈泓愣了愣,旋即舒了一口气,“七郎,十三郎,你们怎么来了?” 一大一小,正是晋王萧呈衍和昌王萧呈济。 萧呈泓素日里受惠妃约束,极少和小皇子们在一道相处。能让惠妃放在眼里的,只有荣贵妃所出的二皇子萧呈灏,舒妃所出的九皇子萧呈渊。 武朝历来子凭母贵。晋王萧呈衍的生母林美人,昌王萧呈济的生母阮婕妤,位分低微。尤其是萧呈衍的生母,出身微寒,早早诞下皇子,仍是一个美人的位分。满宫里也就早年丧子的皇后会多看他一眼。 正因如此,几个存了夺嫡之心的皇子对他们还算和善。不论谁坐了这天下,总还有几个得力的兄弟摆着好看不是?自打卫王开衙建府,晋王和昌王还是头一遭来做客。 “七弟要来,怎么不着人通报一声,还把十三弟带来了?”萧呈泓一面示意下人奉茶,一面笑道,“你带小十三出宫,阮婕妤可知道?” 古灵精怪的小皇子伏在兄长膝头,悄声道“五哥不要告诉别人,母亲不知道我出来的。是七哥说今日五哥府上有热闹,这才带我出来的。晚些时候,我同惠妃娘娘一起回宫。” 萧呈泓宠溺的摸了摸幼弟的头,“十三郎莫怕,五哥这里,你往后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着人和冯总管说一声便是了。” 小昌王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的问了一句,“方才后花园晕倒的姐姐怎么样了?”萧呈泓的面色瞬时间变得很是难看。“她是谁家的姐姐,我好像在宫里见过她。” 萧呈泓冷着脸不想回答,又不好扫了幼弟的面子,不知如何解释为好。正当此时,晋王上前一步打了圆场。 “十三郎小小年纪,书没有读多少,倒学会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宫里头好看的姐姐,哪个你看着不眼熟?” 直把小昌王说的羞红了脸,捂着眼睛解释,“我才没有。五哥你瞧,七哥又笑话我。” 萧呈泓会意,和晋王相视一笑,顺势接道,“还是平日里太纵容你了,要回禀了父皇去,叫你更加勤勉读书才是。” 小昌王抱着萧呈泓的腿撒起娇来,三人说说笑笑,才算把这件事岔过去。 惠妃的仪仗进了卫王府,顾瑾之方才悠悠转醒过来。 顾老夫人并未在床前,隔着凤穿牡丹屏风,隐约看到一个珠光宝气,雍容华贵的妇人同顾老太太坐在一处说话。 “今日之事,我会交代泓儿处置干净。母亲不必忧心” 声音轻柔温婉,又带着些许疏离,想必就是卫王的生母,顾老太太的女儿惠妃。 “只是母亲,有些话我如今不得不说了。瑾儿的身体,未免也太弱了些,如今便是我,也不敢担保她进宫了。且不说来日开枝散叶,怕是入宫择捡,都难过关。毕竟是咱们顾家的女儿,还是要为她多做打算才好。” 惠妃这是看顾瑾之体弱多病,怕她扛不住事儿,误了卫王的子嗣,彻底放下了要顾瑾之入宫的打算。 当真是福祸相依。小小一场惊吓,便解决掉了卫王这个大麻烦,划算的很。 顾瑾之听着老太太那些劝慰的话,心里乐开了花,便卸下了心头大石,沉沉睡去。 第十章 新岁 未出阁的女子不好在外留宿,天将暗时,安平侯府的马车把顾瑾之接回府来。 等她再睁开眼时,已是第二天晌午。红提兴高采烈的跑出去报喜,“姑娘醒了!”。青提两个眼睛肿的像桃子,拉着她的手,激动的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才开了口,“侯爷今早来过了,见姑娘未醒,让我们不要惊扰姑娘休息。” 安平侯,父亲。总是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位侯府的主人,顾瑾之却还未曾见过他。 “父亲近日很忙吗?” 青提笑了笑,“咱们侯爷监管着礼部,眼下到了年关,宫里头要预备年节朝拜祭祀的大礼,自然离不开侯爷。” 看着顾瑾之疏离的面容,以为她在计较侯爷久不来探望,便好言宽慰道,“姑娘不必在意旁人怎么说。这么些年在府里,侯爷对姑娘的疼爱,当真是独一份。咱们侯府长房,唯有姑娘一个嫡女。八小姐和十小姐,早晚要分出府的,能不能在侯府出阁尚且两说。唯有您才是这侯府正儿八经的嫡出。侯爷可是打心眼儿里心疼您,总想着要在长安城里寻一户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顾瑾之本来沉浸在父爱浓浓的感动中,却没有料想到青提七拐八拐又把话题绕到了亲事上,十分的无语。 “好了。往后莫要再总是‘亲事’长‘亲事’短了。你再说,我就当是你思嫁心切,回了祖母,让你回家嫁人去。” 青提大为窘迫,“姑娘说哪里的话,谁要嫁人了。往后奴婢再也不多嘴了。” 顾瑾之瞧她羞红了脸的样子,娇憨可爱的很,便不再逗她。“好了,今天是什么日子,离除夕还有几天?” 青提掰着手指头数,“今日已经是腊月二十三,离过年不过七天罢,快了快了。” 顾瑾之点了点头,“好了,我也饿了,叫小厨房送些清淡的饭菜过来。我久不出门,你同我说说,外头最近可有什么新鲜事儿。” 青提兴奋得两眼放光,一路小跑着出去传了膳,又盯着下人摆了饭,亲自关了房门,确认了外头没人盯着,这才搬了矮几坐在顾瑾之旁边,细细说道, “小姐不知道,近几日,长安城里可热闹了。镇守西境的铁大将军奉旨进京,奴婢虽然没能亲眼瞧见,听人说那铁大将军年少有为,英武不凡,神气的很呢。外头的人都说,铁大将军一表人才,是冠军侯转世!小姐,冠军侯是什么人啊,他很厉害吗?” 顾瑾之笑吟吟解释道,“前朝冠军侯霍去病,骁勇无敌,十八岁封侯,加拜大司马骠骑将军,少年英才,天下再无其二。” 史书记载,这位年少封侯的大将军,不过二十四岁就猝然病逝。被人说成像他,也不算是什么好话。也不知道这位铁大将军有什么功绩,能让人如此吹嘘至此,冠军侯的战绩,可不是等闲人能够得上的。 青提倒是倾慕的很,“那这位铁将军一定是个大英雄。”顾瑾之望着她,有些走神。 大英雄,边关最不缺的就是大英雄了。薛家自立朝以来便镇守绥州边境,从祖父到父亲叔伯,哪个不是在战场上厮杀退敌的大英雄,还有季叔叔,霍伯伯,还有只大她两岁的小铁。 等等,铁大将军,小铁!顾瑾之一个激灵,忽然抓住了红提的肩膀。 “你方才说的铁大将军,全名叫什么?” 青提被吓了一惊,两侧肩膀被抓的生疼,又不敢动。 “奴婢识字少,也不晓得怎么写,只听人说铁大将军姓铁,单名一个澜字。” 铁澜,是他,是她的小铁将军。是看着她长大,背着她走遍了绥州的每一个角落,为她降服烈马,教她挽弓射箭的小铁哥哥。 顾瑾之只觉得喜出望外,脸上挂着笑,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止不住地滚落。她重新来到这世间,终于知道老天待她不薄,送了一个至亲到她的身边。 “青提,你可知道,如今常年镇守西境绥州的除了铁将军,还有谁?” 红提惶恐不安,生怕她太激动,一会儿若是再晕过去,自己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赶忙应道,“奴婢知道的也不多,不过是听外头的小厮议论几句。好像是霍家。” 末了又怯生生问了一句,“小姐,绥州的霍家和冠军侯霍去病,是一家人吗?” 顾瑾之被最后的问题弄得哭笑不得。 “傻丫头,冠军侯英年早逝,未曾成婚,也没有子嗣。绥州霍家,不过是同姓而已,最多五百年前算是一家罢了。” “好了,你且去吧,我自己歇息一会儿。晚些时候叫红提来收拾就好了。对了,青提怎么还没有回来?” 正说着,紧闭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猛然推开,红提急匆匆的冲了进来。 “小姐这会儿精神可好?外面来了传旨的内侍。侯爷不在,夫人让小姐更衣,到前厅去接旨呢。” 青提不解,“咱们府上又不是头一次接旨,怎的这次连小姐也要到前院儿去,夫人不是知道小姐才刚醒吗?” 红提跑得气喘吁吁,“听传旨的内侍说,宫里头的旨意,点明了要咱们小姐和八小姐一同接旨,想来是有大事。先给小姐更衣要紧。” 选了件宝蓝色撒花凤尾长裙,外面披着褚红色织锦大氅,挽了垂鬟分肖髻,插了一支赤金八宝攒珠钗,配上赤金镶红宝石的耳坠子和缠丝手镯。全套的的赤金头面压得顾瑾之脖子都直不起来了,青提在后面跟着,还一个劲儿的提醒,“姑娘跟在夫人身后就行了。” 顾瑾之倒不是害怕大场面,只是许久没有行这些繁文缛节,厌倦的很。所幸如今只用偶尔应付一下就好了,不必向从前一样时刻警醒,日日提心吊胆。 到了前院,已经黑压压站了满院子的人,一眼望去,花红柳绿,珠光宝气,倒是甚少见府里的太太们如此盛装。 顾瑾之迈了两步,便感觉到一份十分不友好的目光注视着她。朝人群里望了望,瞥见一抹水红色格外艳丽。 红提眼尖,一眼就瞧见了,“是八小姐。姑娘不必在意,依着往年的惯例,今日应该是节前宫里下的赏赐,所以家里的人都过来了。”顾瑾之点了点头,挨着侯夫人站在了前排。 一身藏蓝色宫装的老内侍肃立在前,见她来了,笑眯眯冲着老太太奉承起来,“这是府上的六小姐吧,许久不见,出落得天仙一样,日后必是前途无量啊。” 老太太十分客气,“冯总管谬赞了,不过是黄毛丫头一个,还不懂事呢。”说着便叫她上前,“瑾丫头,过来给冯总管见礼。” 顾瑾之稳步上前,恭恭敬敬福了一福,“冯总管安好。” 老内侍赶忙上前将她扶起,笑逐颜开,“老奴可担不起姑娘的大礼。”,末了又道,“人齐了吧,那老奴就宣旨了。” 第十一章 停云 话音刚路,原本就安静的庭院瞬时间鸦雀无声,老内侍自小徒弟端着的托盘中取出圣旨,朗声念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平侯顾维昌,恪尽职守,明达忠信。新岁将至,朕念其辛碌,特赐黄金百两,南海珊瑚两株,翡翠玉镯一对,赤金嵌宝如意一柄,以示嘉奖。钦此——” 老太太代安平侯接了圣旨,众人叩首谢恩,便都散去了。老太太将老内侍迎入正厅,笑道, “辛苦冯总管,还要亲自跑一趟。” 老内侍挥了挥手,“不妨事,如今年岁大了,只能做些不费力气的活儿。旁的不打紧,惠妃娘娘的母家,老奴还是要亲自来一趟的。再者许久没见老夫人,总想着要来探望。” “老夫人,不是老奴多嘴,这南海珊瑚可是稀罕物件儿。往年也没有外赐的先例,今年南边儿进贡的比往年多,也就咱们府上和关阳侯府得了两株。旁的可是一个也没叫流出宫里,都赐给了诸位娘娘们。惠妃娘娘那儿,老奴关照着特意挑了株大的送过去。” 老太太会意,偏过头来给苏嬷嬷使了个眼色,苏嬷嬷会意,即刻上前扶了老内侍一把。 “有劳冯总管挂念,不知陛下还有何旨意,顾氏满门报效皇恩,绝无二话。” 老内侍抖了抖袖子,笑起来,嘴角的皱纹跟着颤动。“老夫人言重了。宫里头的安排,除夕夜里,请老夫人带着家里有诰命在身的内眷进宫谢恩。惠妃娘娘的意思是,带上家里的两位嫡小姐。” 送走了老内侍,顾瑾之忙着回自己的院子里卸钗环更衣,红提风火轮一样又急赤白脸的推门进来了。“小姐,老夫人身边的苏嬷嬷来传话,说让您好生准备着,除夕夜随老夫人和夫人一同进宫去谢恩。”末了又迟疑着,踌躇半天才开口道,“除了您,还有八小姐。” 顾瑾之并未在意,只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换了家常的衣裳,便张罗着让青提预备文房四宝。 “眼瞧着到年下了,得在除夕之前把咱们的牌匾挂上。青提,你说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顾瑾之乐呵呵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屋子里一片寂静。 青提蹙着眉头看着顾瑾之兴致盎然,到底也没有开口。过了半晌,红提终归还是没有忍住。 “姑娘,要不,请世子爷给咱们的院子题字吧。世子爷的字,是连陛下都夸赞过的好。” 青提连连点头,“是啊姑娘,先前院子前头挂的匾额,都是世子爷题的,您瞧着怎么样?”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顾瑾之这一笔臭字,实在是拿不出手。 从前的安平侯府六小姐,出了名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的如今连字也不行了。青提忧心不已,转过头去看了看放在窗前已经许久未曾动过的六弦琴,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顾瑾之硬撑了半天,早就萌生退意,眼瞧着两个丫头没有戳破,还心照不宣的主动搭了台阶,焉有不下之理? “也好,左不过这侯府,往后都是哥哥的地盘。青提,把小厨房刚出锅的点心带上,咱们去求字,哪里有空手去的道理。” 青提应声去了。主仆二人乐呵呵的出了院门,还没到顾景之的小院儿,远远地便觉着气氛有些不对劲。 “大哥平日里再随和不过的人了,怎的今日他的院子里一句说话声音都没有?” 青提加快脚步,到门前拦下一个眼熟的婢女。那婢女见顾瑾之在不远处立着,便三两句话都说了,还叮嘱青提不要在太太面前提到是她往六小姐跟前说的。 顾瑾之远远瞧着青提脸色越来越差,知道出了大事。青提同那婢女又低头说了几句话,点了点头,皱着眉头便往回走。“姑娘,咱们还是回去吧,世子爷今日想必是没有心情给咱们题字了。” 顾瑾之抬起头,望着眼前的白墙黑瓦,只觉得头疼。怪不得世人皆道“侯门深似海”,怎的就没有几天清静日子,连大哥这样心性恬淡的人都躲不过。 “究竟出了什么事?” 青提叹了口气,“世子爷身边的伏夏姐姐,被太太做主,发卖到外头去了。世子爷回来没见着人,又听说是被卖到那种地方去,发了好大的火,此刻正在同太太怄气。姑娘还是回去吧,此刻进去,没得让世子爷再迁怒了。” 顾瑾之摇了摇头,“大哥不是那样的人。”,末了还是转身离去。“你回头找大哥身边的人传个话罢,想来他此刻也不想见人。伏夏是什么人,大哥怎的因为她同母亲生这样大的气?” 青提一面走一面细细讲道, “原是有人传言,说世子爷的好事将近。伏夏姐姐是自幼跟在世子爷身边伺候笔墨的,就有那不长眼的到伏夏姐姐跟前嚼舌头,说待世子夫人进了门,少不得要给她抬个姨娘。伏夏姐姐倒是没当回事,不知被哪个好事的,把这话传到了太太院子里,被太太知道了。伏夏姐姐原是个孤女,是世子爷小时候在街上捡回来的,除了侯府,再没别的亲人了,太太一向看中她。可再看重,也比不过世子爷的前程重要,便直接叫人牙子来发卖了出去。” 顾瑾之十分惊讶,“大哥要娶亲了?怎么没听说过,定的是哪家的姑娘?这定亲,和伏夏又有什么干系?” 青提此刻心里也很不好受。“听太太身边的嬷嬷说起过,仿佛太太瞧中了傅司空家的女儿傅绮年,已经央了定国公夫人做媒人,预备过了年就去司空府上换庚帖。甘夫人是个妥帖人,轻易不与人牵线的,太太能请动她,想来傅家也是愿意的。” “咱们这样的人家,是不兴正室夫人没进门,就摆个姨娘在屋里的。太太是怕伏夏姐姐沉不住气,把流言坐实了,也是为了杀一儆百,索性便把事情做绝,直接把人发卖了干净,好叫底下的丫头有歪心思的都收收心。” “只是可怜了伏夏姐姐,这么些年在府里头,从来没见她同谁红过脸拌过嘴,就这么......” 青提说不下去了,有些哽咽。顾瑾之拍了拍她的肩膀,沉默了许久。 从前只觉得深宫大内百般不好,看似花团锦簇,实则烈火烹油。却没有料想到,长安城里算不上冒尖的安平侯府,竟也如此,视人命如草芥。 “流言就像软刀子,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害人性命。日后新嫂嫂若是进了门,这些话就不要在她面前说了。你们也要谨慎,尤其是红提,她心性直率,若是被人利用了就不好了。” 青提红了眼睛,难受的说不出话来,只能点了点头。 又过了两日,顾景之仍在同母亲怄气。顾瑾之关着门习字,暗地里让人去打探伏夏的下落,并不掺和大哥和母亲之间的矛盾。顾景之却派人送来了一幅字。 第十二章 谢恩 来的是顾景之的贴身小厮初冬,十四五岁的样子,身量尚未长开,站在门口局促不安,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素色兰花图案的锦盒里,打开来,是一幅行云流水的大字:“停云小筑”。旁边还有两行小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想来是这“停云”二字的出处。落款却是“寒舟”。 顾瑾之有些诧异,大哥什么时候多了这个雅号?想问问初冬,瞧着他惴惴不安的样子,便放弃了。让青提把字收起来,送去让人做匾额。又招呼初冬走上前来,拿帕子给他包了几个点心。 “做什么怕成那个样子,我又不吃人。” 初冬起先不敢接,还是红提硬塞到他手里的。“收着吧,姑娘给你的。记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吃,可别叫旁人瞧见再抢了去。”初冬这才接了过去,一把塞进怀里。 顾瑾之看着他的样子,蓦然便想起了初次见到小铁的场景。 彼时她还是骄纵的将军之女,在绥州城里如同公主一般,行事作风却像一个小泼皮。那天和哥哥们在泥地里滚的一身脏兮兮回了家,原本已经准备好挨一通数落,却瞧见一个身量比自己略高半尺的男孩儿立在父亲身边。洗的发白的旧衣裳打满了补丁,脚上的布鞋已经破了洞,漏出脚趾,想要往回缩,又无处躲藏。 边关到处都是铁血的将士,可八岁的薛宛宜却从未见过那般明亮又倔强的眼神,告诉所有人,这世间没有人能叫他屈服。 父亲把他带回家里,唤他“铁澜”。她却从怀里摸出一块沾了泥的帕子,递到他面前,裂开嘴笑着唤了一声“小铁哥哥,给你吃我阿娘做的绿豆糕,可甜了。” 从那以后,小铁就留在了绥化将军府,和哥哥们同吃同住,后来又进了军营。不论外头的人怎么称颂小铁将军英勇无敌,年少有为,在薛宛宜眼里,他还只是那个卸了盔甲就来找她要点心吃的小铁。 不知道而今的小铁将军,还喜不喜欢吃绿豆糕。 顾瑾之望着初冬,良久才开口问道,“世子爷今日怎么样?” 初冬踌躇了片刻,方才答道,“世子爷前两日因着......”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顾瑾之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前两日不是很高兴。今日一早接了外头的拜帖,回来以后高兴得很,说要去给太太请安,让小的把这幅字送过来。小的就来了。” 既是去给母亲请安,想来伏夏的事情,已经有了解决的法子了。顾瑾之定下心来,没有再追问。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去,转眼就到了除夕。 侯府过年,似乎除了拜不完的礼,叩不完的头,再没别的事情了。 顾瑾之从祠堂里出来的时候,已是头昏眼花。顾景之从身边过,打趣着叫她回房间再歇息一会儿。 “今日晚膳用的早,我只需留在家里守岁,给长辈们再多磕几个头罢了。你可是要进宫去的,到时候可不能摆出现在无精打采的样子,没的让人笑话。” 顾瑾之生无可恋,由青提扶着回去补觉去了。 侯府的另一头,摘星楼里却热闹的很。二太太忙着叫丫鬟们收拾衣裳钗环,给自己的女儿装扮,笑得合不拢嘴。 “我的儿,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为娘的盼了这么些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总算你那姑姑开了眼,知道长房的丫头靠不住,还得指着你去帮她。” “阿弥陀佛,神天菩萨保佑。我家瑜儿是要做王妃的人了。等到来日卫王做了太子,你就是太子妃,将来可就是母仪天下,连你姑姑都比不过你去。” 顾瑜之坐在妆台前,随手摘下红宝石耳坠子递给一旁的丫头。“这耳坠子颜色不好,换了去。” 又嗔怪道,“母亲这是说的什么话,不过是点名叫我进宫去谢恩罢了,哪里就有你说的那么玄乎。”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得意的很。当初在华阳殿,听到惠妃说要顾瑾之做卫王妃,她一时情急,把顾瑾之推下了水。却没有料想到太液池的水那么浅,非但没有伤到筋骨,累及容貌,却好像让她开了窍一样。对自己十分的防范。 不过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顾瑾之在卫王府丢了脸,让惠妃和卫王在宫里失了颜面,如今还能叫她进宫,已经很是给她留面子了。卫王妃?想都不要想。在这侯府不上不下的窝了十几年,而今终于轮到顾家二房扬眉吐气了。 顾瑜之翻了翻妆奁,摇了摇头,“去把中秋姑姑赏的赤金缠珍珠坠子拿出来,正好今日去给姑姑磕头。” 一个小丫鬟立在屏风外,禀声道,“二太太,八小姐安好。老夫人和夫人派奴婢过来传话,问八小姐是否收拾妥当了,马车在大门口候着,不好误了进宫的时辰。” 顾瑜之懒懒道,“知道了,就好。” 待那小丫鬟出了门,却啐了一口,“催什么催,如今是惠妃娘娘点名要我进宫。我若是不去,她们还敢走不成?” 二太太上前安抚女儿,“好了,今日不兴动肝火。到了宫里跟着老太太,惠妃跟前儿多说几句好听的。若是能叫皇上记住你,那才是你的福分。” 顾瑜之对着铜镜照了照,镜子里的人面若娇花,嘴角噙笑,得意极了。 第十三章 朝贺 夜幕将至,官道上排满了坐着马车进宫的达官显贵。眼看腊月就过完了,天上竟还飘起雪来。 老太太掀起帷幕,看着地面渐白,颇为欣慰,“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宫里头的规矩,年夜饭要摆在交泰殿,只有阖宫的嫔妃们和一众皇子公主,及宗亲们才有资格参加。三品以上官员携有诰命在身的官眷,并勋贵公侯们,只能在家里提早用饭,在崇安殿候着,等陛下娘娘们饭罢,再到殿前叩拜谢恩。 只有极少数得陛下青眼的重臣,才能享受在交泰殿和宫眷宗亲一起吃年夜饭的殊荣。从前能享受这个待遇的,还是陛下的授业恩师,三朝老臣魏太傅。年逾古稀的魏太傅没能熬过上一个寒冬,在去年的腊月初旬便去了。陛下哀伤至极,命人将魏太傅的位子空着,以示追思。 今年,会不会有新的治世能臣,得了陛下的钦赏,也未可知。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凤仪门前,早有小太监搬过了垫脚的凳子,谄媚道,“小的奉冯总管之命,特来迎候安平侯府的贵人们。问老夫人,夫人安好。两位小姐安好。” 老太太今日依着品级,着诰命服制,镶宝攒珠的双翅发冠在人群中格外耀眼夺目。不远处的官眷们见了,纷纷过来问候。 顾瑾之暗暗咂舌,安平侯在朝中并没有什么实权,却还能守住安平侯府在长安城的地位,和老太太的德高望重脱不开关系。 众人簇拥着老夫人说笑,把顾瑾之和顾瑜之挤到一边,顾瑜之不耐烦的很。 忽而人群中又让出一条路来,一个慈眉善目的妇人笑盈盈上前握住了老太太的手,微微屈身福了一福,“多日不见,婶婶精气神还是这么好,让我好生羡慕。” 老太太原不是个爱笑的人,对着她却高兴得很。“你这猴儿,眼见要做人家婆母的人了,当着孩子们的面也要闹我。” 那夫人却有意无意的朝顾瑾之的方向扫了一眼,同老太太笑道,“婶婶说笑了,我家里那个不省心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也好叫我享享清福。只是不知道谁家的姑娘要遭罪了,落到我们家那位混世魔王手里。” 顾瑾之心中思忖,这位夫人好生别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毫不顾忌,并不只是闭眼吹捧自家的儿子,不知道她家的混世魔王是哪位公子,着实让人好奇。 正想着,老太太招手唤她们过去,“瑾儿瑜儿,快来给甘夫人拜年。”一旁有人打趣道,“咱们是没有福分的人,否则定要带着家里的孩子们都过来,多讨一些压祟钱。定国公府家大业大,想必压祟钱也是分量比旁人家的多些。” 顾瑾之吃了一惊,原来她就是甘天赐的母亲,定国公府的甘夫人。甘天赐托大哥打探她的心意,被她回绝。大哥的婚事,又是由这位甘夫人牵的线。如今的情势,更能说明甘夫人和安平侯府关系密切。甘家的人,算是躲不掉了。 顾瑾之和顾瑜之越过人群,对着甘夫人毕恭毕敬福了一福。“伯母安好。” 甘夫人高兴得很,抬手把两个丫头扶了起来,嗔怪道,“难怪你们祖母成日里拘着两个孩子不让出门,瞧瞧这两个孩子,花骨朵儿似的,若是养在我家,我也不舍得放出来让你们看。”众人笑起来,纷纷附和。 甘夫人脱下两个手腕上的玉镯,给顾瑾之和顾瑜之各戴了一个。顾瑾之本来打算拒绝,老太太却发了话,“收着吧,她可是个土财主,一对镯子而已,莫要替她心疼。” 甘夫人上前一步,抬起顾瑾之的手腕,由衷夸赞道,“真真是皓腕凝霜雪。好玉配美人,不亏。” 众人说说笑笑着,转眼便过了凤仪门。还是甘夫人眼尖,远远瞧见一双人影进了交泰殿,纳罕道,“那是谁?我竟没见过。如今正是陛下用膳的时辰,莫不是陛下有急事召见?” 一旁的小太监应声答道,“夫人们有所不知,那位便是平定西凉边关的功臣,骠骑将军铁澜。陛下有旨,请铁将军入宫参加今夜的宫宴。” 甘夫人起了兴致,“旁边那位是谁,是铁将军的家眷吗?” 小太监凑上前来,低声道,“说是铁将军的义妹,跟着一块儿进京来的。奴才听说,是绥州府一个校尉的女儿,自小没了爹娘,跟着铁将军长大的。不过,这男未婚女未嫁的,谁知道呢?” 小太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两个未出阁的女儿家闷不吭声,甘夫人也略有些尴尬。还是顾家老太太开口打破了僵局。 “铁将军平定边关叛乱,福佑我朝百姓,多带张嘴来吃饭罢了,陛下又怎会不许呢。崇安殿路远,劳烦小公公前面带路吧,老身年纪大了,这天寒地冻的,站久了骨头疼。” 小太监忙递上来一个手炉,到前头去了。众人默不作声,各有各的心思。 如今的世界,不同于前生,是早已预料到的事情。只是从前的绥州府,女娃娃屈指可数,会是谁呢?莫不是今世的薛宛宜来了? 顾瑾之带着满腹的疑问,实在坐不安定,闷坐了一会儿,便找了个借口出来透透气。老太太不放心,叫了个眼熟的小宫女跟着。没走几步,顾瑾之借口斗篷忘了带,唤她去取回来,自顾自向前走去。 皇宫于薛宛宜而言,是无比熟悉的地方,又怎会走错路呢?在宫里的那些年,每逢除夕夜,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坐在交泰殿的角落里,看着萧家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地位是皇后的,恩宠是元贵妃的,子嗣更是与她无关。她不过是所谓后宫佳丽三千里,用来摆着凑数的人罢了。 薛宛宜一直不明白,皇帝不爱她,又不缺女人,又何故千里迢迢将她从绥州迎进皇宫里,难道只是为了拉拢绥州府的守边将士吗?也许,是吧。 顾瑾之苦笑着,叹了口气,自觉身为薛宛宜的一生,尽被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何其好笑。 崇安殿外的回廊影影绰绰,却未曾注意到有一人悄然到了她的身后。 “这么冷的天,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站在,是在赏雪吗?” 顾瑾之心中一惊,回头一看,黑色镧袍上绣着团龙密纹,面色盈盈如玉,是晋王。 回过身来施礼,心中却十分疑惑,这晋王,总是神出鬼没,此时正是阖宫夜宴,他怎么独自一人在此处。 晋王却笑吟吟望着她, “你是顾侯家的女儿。那日在卫王府桃林昏过去的,是你吧。” 顾瑾之登时红了脸,点了点头。 晋王却摇了摇头,接着说道,“顾家六小姐,你可把本王害惨了。卫王兄一直以为是我做了什么,才把你给吓晕过去的。” 顾瑾之慌忙摆手,“不是的,此事与殿下无关,臣女愿为殿下作证。昌王殿下也在场,他也可以作证的。” 晋王哈哈大笑,“昌王?他年纪小,没有人会把他的话当回事儿。因着在卫王府胡闹,回来还被罚了抄书。” 顾瑾之愧疚不已,“都是臣女的罪过,连累了昌王殿下。” 第十四章 私情 晋王见她面露难色,这才敛声。 “夜里风大,顾姑娘还是尽早回去吧。再晚,阖宫夜宴就要结束了。” 顾瑾之忽而起了好奇心,仰面问道, “臣女方才来的路上经过交泰殿,听到里面热闹非凡。除夕夜本是阖家团圆的,晋王殿下怎么独自一人在外面?” 雪色如昼,照映着男子俊秀的面庞,笑容却淡淡隐去。 “阖家团圆,自然是人家三世同堂,母子团聚,夫妻和睦,与我何干?” 顾瑾之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低下了头,“是臣女冒昧失言,请殿下降罪。” 晋王摆了摆手,“不知者不罪。这样好的日子,降罪不降罪的,不吉利。” 说罢便从旁边的朱红色栏杆上提起一个精巧的银制酒壶,往前走去。 前面便是祈年殿,中间隔了座不大不小的假山,围着一个金鲤池。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 晋王也注意到了,轻轻放下酒壶,示意她噤声。 顾瑾之拔腿便要离开。皇宫大内,知道的越多,错的越多。她可不想因为一时的好奇心,便搭上了自己和整个安平侯府的身家性命。 脚步一顿,才发现被人踩住了裙角。藏青色的如意云纹,正是晋王的宫靴。 顾瑾之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只见眼前的人对着她比了个口型:今天谁也别想走。 顾瑾之咬了咬牙,索性一脚踩在了宫靴上,也对着晋王比了口型:扯平了。 晋王无声笑起来,回过头去细听假山里的人说话。 只听见一个轻声啜泣的女声道,“只怕今夜,赐婚的旨意就要下来了,往后再相见,怕是遥遥无期了。” 赐婚?看来不是宫女,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趁着进宫谢恩,来此处私会情郎了。 又有一男声轻声安慰道,“莲儿莫怕,不论如何,我的心里是只有你一个人的。” 莲儿,不知道是谁家的闺秀。顾瑾之此刻只恨自己成日闭门不出,如今听八卦也不知道是正主是谁。 不过,这男子的声音,怎的似曾相识?顾瑾之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那个人怎么可能在此时出现在宫里。 接下了的话却彻底粉碎了她的想法。 那莲儿柔声道,“怀安哥哥,你就不能娶我吗?” 怀安?安平侯世子顾景之,顾怀安?这长安城里,可还有第二个人有相同的名字,和这如出一辙的声音? 晋王已经完全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回过头来看着已经呆住的顾瑾之,忍不住就要笑出声来。 顾瑾之一把扯回自己的裙摆,扭头就往回走。晋王伸手去拦,冷不丁又被踩了一脚,疼到龇牙咧嘴。 顾瑾之没有理会他,临走的时候,还听到顾怀安的柔声细语:“莲儿,我们终究不能只顾自己,你要保全方家,我要保全顾家。你我此生,算是有缘无分了。” 顾瑾之也不知道为什么撞破了旁人的私情,自己却难过的心如刀绞。许是算上前世今生,都没能拥有过一个全心全意疼惜自己的人罢。 不过是像戏文里唱的一样,郎有情妾有意,为着家族,只能和素不相识的人成婚,从此天各一方。 薛宛宜小的时候,总是不能明白,为什么母亲看这种烂俗的戏文,总能看到潸然泪下。她可怜的,却是张生和崔莺莺有情,挨打的却是红娘,每每为红娘打抱不平。母亲总是抹着眼泪,说她还小,不懂事。祖母却会抱着她,夸宛宛是个好孩子。 可如今被棒打鸳鸯的是她的大哥,是她视为大树一般坚实可靠的人,是长安城里交口称赞的儒雅公子。竟连他也逃不过被安排婚姻,难怪伏夏出事的时候,大哥那么生气。 他气的不只是无辜的人被牵连,更气自己也如木偶一般被支配命运。还有平白被搅入局中的傅绮年,从此便和顾家牢牢绑在一起。 顾瑾之不认识方家的小姐,只是能被大哥倾慕,想来也是个好姑娘吧。 鼓声敲了三下,夜宴散了,是时候去交泰殿了。顾瑾之加快了脚步,赶去崇安殿和老太太会合。 顾老太太本来一直担心她迟迟不归,怕误了时辰,见她面色不虞,又不忍心责怪。只得安抚道,“好了,回来就好,少待便要去御前谢恩,要高兴起来。” 顾瑜之促狭道,“姐姐在外头莫不是遇见了什么人?” 顾瑾之心中警铃大作,今夜之事,万不能再叫旁人知晓。正色道,“没什么,外面天寒,忘了拿斗篷。祖母,我手好冷。” 顾老太太一把将她的手放进手心捂着,心疼不已。 “好孩子,你受苦了。今夜过去,明年我们的瑾儿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顾瑾之被老太太暖着手心,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今生投身在在顾家,得蒙顾家老小关爱,大概是老天爷对她的眷顾。她一定要守住顾家,守住所有对她好的人,万不能再让前世的悲剧重演了。 没说几句,就有太监来宣诏,请关阳侯府,安平侯府去往交泰殿见驾。顾瑾之理了理衣裙,跟在顾老太太身后,缓步向交泰殿行去。 除夕夜的交泰殿照例是金碧辉煌,张灯结彩。顾瑾之紧随在老太太身后,并未贸然抬头向前看。一步行差踏错,便是殿前失仪的大罪。 宗亲们已经散去,只留下嫔妃皇子公主们作陪。顾瑾之一眼便瞧见了左侧的惠妃。今日是正宴,她只能依着品级,坐在次席。皇后和荣贵妃分坐在皇帝两侧。惠妃的对面,坐的是舒妃。 薛宛宜进宫的的时候,太子已经登基继位,她并未见过先帝。 这位史书上描写的雄才大略的皇帝,此刻看起来也只是一个和善的中年人。 见安平侯府的人进来,惠妃的眼神变得更加殷切,多了些许骄傲。阖宫里,除了皇后,数她和舒妃出身高贵。荣贵妃的父亲,不过是依仗着女儿在后宫得宠,才封了关阳侯,如今竟也同她的母家平起平坐。 不过也无妨,她的儿子卫王一向被器重,若是能得母家支持,怕是事半功倍。 惠妃盘算着,目光便又落在了两个正当妙龄的侄女身上。瑾之端庄稳重,瑜之聪慧心巧。今夜若是能把事情敲定,也算放下一桩心事。 冯亭立在鎏金松鹤熏炉旁,手执拂尘,朗声道,“安平侯府一品诰命顾崔氏,安平侯顾维昌之女顾瑾之,鸿胪寺参事顾维盛之女顾瑜之,叩谢皇恩——” 顾瑾之随着老太太的动作,轻轻提起裙摆,伏身下拜。“喜承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原本拜完了就可以到一旁站着看热闹了,皇帝皇后没发话,,荣贵妃却慢悠悠开了口。 “呦~,戴玉簪子这位是安平侯家的姑娘吧,抬起头来,本宫看看。” 顾瑾之心里一惊,暗道不妙,这个荣贵妃八成和惠妃不对付,要搞事情。心里想着,还是仰起了头。 “臣女顾瑾之,见过陛下,皇后,诸位娘娘。愿陛下,皇后,诸位娘娘福寿康泰,如意金安。” 皇后浅笑着点了点头,“甚是乖巧。” 皇帝却没有看看,只看着荣贵妃。 荣贵妃抚摸着手上殷红的护甲,冷笑道,“嘴倒是挺甜的。本宫且问问,拜谢皇恩这样的大事,你怎敢着秽衣来交泰殿。你可知道,这是大不敬?” 第十五章 赐婚 顾瑾之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 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衣裙是不是真的脏了。如果是真的,什么时候在哪里弄脏的,她都不清楚。或许,是在崇安殿外,金鲤池旁?可这些万万不能说出去。 现下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应对荣贵妃的刁难,才能洗脱扣在安平侯府头上的这顶“大不敬”的帽子。 老太太想要出声辩解,被荣贵妃一记眼刀拦住了。顾瑾之微微侧目,眼角的余光看到顾瑜之又惊又怕,脸上已经变得煞白。 惠妃憋着一口气,只望着她,默不作声。她没能力阻止荣贵妃,更不想引火烧身。 顾瑾之看得出来,惠妃被荣贵妃压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咬了咬牙,顾瑾之开了口。 “回禀娘娘,臣女今日的衣裙,是一个月前,特意为今日进宫所制,凤仪门前又得宫里的嬷嬷们教诲,万万不敢穿秽衣见驾。许是——” 顾瑾之的指甲紧紧抠住手心,拳头在袖子里攥的生疼。 “许是臣女在崇安殿前对月祈福的时候,不慎沾上了花草上的泥土。可是陛下,臣女有一问题。” 原本作壁上观的皇帝,忽而听到眼前跪直了身体的少女提到自己,饶有兴致的抬起了头向前看去。 “花草皆是世间最聚天地日月精华之物,泥土更是万物之源。百姓们说瑞雪兆丰年,不就是为了土地里多长一些庄稼,来年有个好收成。怎的泥土到了宫里,竟成了污秽之物呢?” 听到这番话,皇帝早已疲惫的眼睛,渐渐又泛起光来。少待更是忍不住抚掌大笑,“说得好!” 听到皇帝的认可,顾瑾之悬着的心方才安定下来。 “安平侯教女有方。老夫人,你也是个有福气的人啊,快快请起吧。冯亭,给老夫人赐座。都别跪着了,起来吧。” 荣贵妃面儿上有些挂不住,又不能当众违逆皇帝的话,只能顺着皇帝的话夸了几句。“陛下说的是,还是安平侯教得好,养了这么个伶牙俐齿的好女儿。” 惠妃的眉头舒展,朝着皇帝柔声道,“多谢陛下夸赞,我哥哥也不大懂得如何管教孩子,不过教她们素日里多读些书罢了。” 荣贵妃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出身市井,不过靠着美貌固宠,自然是没读过什么书。只想着赶快把这个话题岔过去。 惠妃好容易得了这个机会,怎么肯轻易放过。 “陛下,瑾儿本来就身体娇弱,冒着风雪在外头为百姓祈福,赤诚之心,天地可鉴。” 说得顾瑾之都开始心虚,默默为自己找补,回去之后一定到庙里,多添香油钱,积德行善。 皇帝笑起来,顿了顿首,声音浑厚有力,“爱妃说的对,是该赏赐。你既脏了衣裙,朕就赐你新的吧。” 荣贵妃见状,赶忙道,“陛下,既是臣妾误会了顾侯的女儿,自然是由嫔妾来赏赐。” 皇帝眨了眨眼,捏了捏荣贵妃的袖口,“有道理。由你便是。” 荣贵妃忙不迭吩咐道,“来人,去把本宫为寿阳公主准备的新衣裳拿过来。” 说完,看了看顾瑾之身旁微微颤抖的顾瑜之,又补了一句,“多拿一套来,给顾老夫人的两个孙女都准备着。” 皇帝十分欣慰,“爱妃办事,果然周全。” 老太太忙拉着两个人再拜谢恩,被冯亭扶了起来。 顾瑾之暗暗咂舌,荣贵妃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为人处事倒是滴水不漏,难怪能够多年盛宠不衰。加上她的一双儿女,齐王和寿阳公主,自然是稳坐贵妃之位。 荣贵妃这么一闹,关阳侯府的人谢恩的时候,就老实多了。 关阳侯家的嫡女谢临仙人如其名,貌美如天女下凡,皮肤白皙,气质清冷娴雅,人称长安第一美人,五官颇似她的姑姑荣贵妃。 瞧着谢家人的意思,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等着送谢临仙入主齐王府做齐王妃。 可萧家的人又岂是能任人摆布的。且不说齐王自己,原本就看不上舅父一家人仗着母亲在长安城里横行霸道,谁又会想娶一个和亲生母亲有着一样容貌的人回家做妻子。 当谢临仙提起裙摆,勾起一个看似寻常的笑容时,整个交泰殿都被她的光芒照亮了。顾瑾之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感叹世间竟有如此美人,谢家当真福泽深厚。荣贵妃也是十分得意。唯有齐王拈杯饮酒,毫不在意。 关阳侯府女眷甚多,等她们依次拜完,顾瑾之站的脚踝都发酸了。悄声问道,“祖母,咱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家了,大哥说给我留了宵夜,再晚就凉了。” 顾老太太不紧不慢道,“不着急,今夜的大戏还没有开锣呢。” 待关阳侯府家眷依次退到旁边,冯亭又宣肃毅伯府进殿。 “肃毅伯府三品诰命方许氏,肃毅伯方亦仁之女方莲意,叩谢皇恩——” 顾瑾之一个激灵,瞬时清醒了。 方莲意,之前在假山后面和大哥互诉衷肠的女子。她是肃毅伯家的嫡女? “肃毅伯一个粗人,想不到竟然养出这么一个清秀玲珑的女儿来。” 顾老太太忽然感叹。 方莲意的美,和谢临仙不同。谢临仙美则美矣,过于清冷孤傲。方莲意却带着些南方美人的温婉可人,柔情似水。 顾瑾之正好奇,祖母怎会忽而对别的闺秀评头论足。老太太又开了口。 “卫王,是个有福气的人。” 她与卫王又有何干系?难道是,赐婚?顾瑾之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肃毅伯府的伯夫人叩拜完,依例赐了座,皇帝并未着急宣其他的勋贵进殿,而是左一句右一句闲聊起来,直到惠妃把话题引到了众皇子的婚事上去。 皇帝望向荣贵妃,又看了看惠妃,笑道,“两位爱妃,觉得肃毅伯家的孩子怎么样?” 荣贵妃和惠妃自然是极尽溢美之辞。 惠妃反应快,对着荣贵妃绵里藏针,“早听闻方姑娘极擅音律,想来倒是和咱们齐王殿下堪为良配。来日定能琴瑟和鸣,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方莲意默不作声,静静等待着上位者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她的终身大事。方莲意自进殿起便面无血色,如今更是脸色煞白。来回绞着手里的帕子,一言不发。 大殿上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等待皇帝的反应。 “肃毅伯乃国之栋梁,辅佐朕也不少年了。他的孩子,想必错不了。” “这门亲事,朕觉着不错。” 这就算是定下来了。 顾瑾之忽而想起了哥哥的未婚妻子傅绮年,不知道她对自己的婚事,是怎样的看法。 惠妃眼瞧着荣贵妃如意算盘落空,一时有些得意忘形。却不料皇帝紧接着又把矛头指向了卫王。 “朕瞧着,顾侯府上那位姑娘,也是好的。” 惠妃有些懵,“嫔妾有两个侄女,不知陛下说的是哪一个?” 皇帝眯起了眼睛,“就是后头那个,带珍珠耳坠子的丫头。你上前来,让朕,好好瞧瞧。” 顾瑜之欣喜若狂。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见她如此开怀,顾瑾之乐得助她一臂之力。 顾瑜之上前深深福了一福,“臣女顾瑜之,见过陛下,陛下万福千秋。” 皇帝赞许的点了点头。 “朕瞧着,这孩子伶俐的很,给卫王做个侧妃,应当是稳妥的。” 顾瑜之顿时傻眼了。 第十六章 因缘 顾老太太对现在的局势丝毫不感到意外。 顾瑜之已经崩溃了。她望向惠妃,向这个把自己拉入深渊的女人求助。 惠妃却是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完全没有理会顾瑜之的无助。 荣贵妃的儿子娶了肃毅伯府的嫡女,她的儿子,又怎么能娶安平侯府旁支的女儿为正妃。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陛下无视了站在前头的顾瑾之。但娶不到侯府嫡女,总好过叫旁支的人占了位置,于卫王的前程毫无进益。 太子之位,可还空着呢。 离开交泰殿的时候,夜色茫茫。外头的雪早已下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顾瑜之没敢在皇宫掉眼泪,强忍着愤恨之心,直到上了马车,才开始泪如雨下。她不敢放声哭泣。自己藏在心里的龌龊心思,怎敢叫旁人知晓了去。尤其到了如今的局面,传出去,只会让自己沦为笑柄。 顾老太太闭目养神,假装没发现顾瑜之的异样。 顾瑾之一个人夹在中间,着实难受的很。只能在顾瑜之忍不住小声啜泣的时候,递上自己的帕子。祖母没发话,她也不敢出声。 回到家里,老太太第一件事是就召集家里的人宣布了陛下的赐婚旨意,估摸着天亮就会有传旨的小太监来家里。 二太太当场跌坐在了地上,就要开始嚎啕大哭。被二老爷命人捂了嘴带回去。 “大过年的,休要在这里寻晦气。不要命了?” 顾侯沉思了片刻,抬头望向坐在右首的老太太。 “母亲,陛下赐婚的时候,您也在场。依你您看来,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老太太瞧着跪坐在正厅中央地毯上垂头丧气的顾瑜之,摇了摇头。 “君心难测。” “今日之日,是由荣贵妃挑起,你那心比天高的妹妹也有份。虽然不清楚陛下的目的是什么,显而易见的是,他并不想让后宫里的人顺心如意。各打各的如意算盘,荣华富贵的日子过久了,本分都忘了,竟拿正主儿当傻子呢。” “今日叫你们来,也是要好生敲打敲打你们。素日里觉着你们都是在外头管事的爷们儿,哪里又轮得到我来约束,如今却越发造次了。怀安呢,他怎么没来?” 侯夫人忙解释道,“近几日忙着筹备家里的年礼,明日一早又要出门给各处拜年,过了子时便睡下了。” 老太太冷笑一声,“我看未必,外头花好月好,他怎么就舍得回去高枕安睡呢?” 顾瑾之听的心惊肉跳。怎的连大哥悄悄进宫的事,老太太都知道了吗?这个面冷心热的老人家,到底还掌握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安平侯见母亲动了肝火,挥手让人去请世子过来。自己上前劝慰道,“母亲消消火气,怀安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再者,赐婚卫王府,怎么说都是喜事,等宫里下了明旨,咱们也该预备着给瑜丫头操办嫁妆了。还有傅家的婚事,过了年,咱们家合该好生热闹热闹了。” 顾瑜之抬起头哀求道,“侯爷,大伯父,求您救救我,我不想做妾。” 顾维昌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惠妃指名让你进宫,事已至此,合该是你的命数。什么妾不妾的,卫王侧妃,也不辱没了你。往后的日子,全凭你的造化了。” 顾瑜之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在一旁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心如死灰。 讨好惠妃,给宫里递消息,暗示惠妃安排自己在夜宴上露脸,都是自己和母亲一手安排。从前只想着背靠大树好乘凉,私底下不知嘲笑了多少次长房的女儿不中用,放着现成的卫王表哥不去攀亲,来人不知要落到什么破落人家去。而今自己身陷其中,才知天家可畏。 父亲未必不知道自己和母亲背后所做的一切,他没有揭穿,却也无力挽回。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不是长房嫡女? 倘若顾瑜之是正正经经的侯府嫡女,断不会沦落到给人做侧室的地步。 顾瑜之仰起头来定眼望着顾瑾之,眼神里满溢着恨意。 老太太揉了揉太阳穴,有些乏了。 “忙了一天了,今日就散了吧。明儿一早,叫怀安到我那里去一趟,我有话要同他说。” 顾维昌忙着人送老太太回寿安堂。顾瑾之也由红提扶着回了停云小筑,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顾瑾之尚未苏醒,便被青提慌慌张张叫了起来。 “姑娘快些梳妆吧,宫里来人了。” 顾瑾之困得不行,倒头又要睡去。 “冯总管来了吗?有父亲在家,不用我出去接旨。青提,你让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红提过来,同青提一起把顾瑾之又扶了起来。 “姑娘今日是非过去不可了。今日的钦使不同以往,是晋王。说是还有关于姑娘您的旨意。” 晋王?他来做什么?顾瑾之浑身一颤,一下子清醒了。 待顾瑾之收拾好到了前院儿,宣旨的仪程已经结束了。晋王身着一袭宝蓝色圆领长袍,长身玉立,意气风发。见她过来,对着顾景之笑道,“早说怀安府里金屋藏娇,这下藏不住了吧。” 顾景之闷闷的,脸色并不好看。 顾瑾之上前给晋王见礼后,并未多言,而是直接问了顾景之,“大哥,出了什么事?” 顾景之偏过头望着她,长叹了口气,“宫里头的旨意,让你过了元宵节,去含章殿给永康公主做侍读。” 皇长子早夭,永康公主是皇后唯一的女儿,驸马都尉选的是太常寺少卿薛守信,婚期定在八月十五。 选了夫婿要出降的公主,选什么侍读?明摆着有人要把她拘进宫里。至于始作俑者是谁,目的是什么,顾瑾之百思不得其解。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晋王临走前,对着她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庭院深深,还请顾姑娘多加保重。” 这个人,每次遇到他,都没有好事情。 顾瑾之盘算着日子,若是能够因此而躲过选秀,倒也是因祸得福。 昌王年纪虽小,楚王,赵王,康王,还有卫王的正妃之位,都还空着呢。 宫里的明争暗斗,永无休止。一个顾瑾之自然不足以引人注目,一品诰命顾老太太的孙女,安平侯的嫡女,却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光一个顾瑜之,就足够她烦恼的了。 顾景之见她愁眉不展,宽慰道,“莫慌,又不是让你今日就走。趁着今日家里人都忙碌,我带你去外面看雪枫吧。白玉压枝头,别一番风味。” 顾瑾之难得能出门一趟,自然喜出望外,欣然应允。 小枫山就在城外十里长亭处,长安人迎来送往,都好在这小山丘下纳凉畅饮。昨夜一场大雪,小枫山变成了雪枫山,一夜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