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第一章 归家 正是春日,莺飞草长。 裴家庄的花花草草在春日阳光的笼罩下,一派郁郁葱葱。 庄主裴琅在亭中小憩。他人已至不惑之年,面容却依旧清逸,此时双手揣在袖中,耳朵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好像在等着什么。 忽然听到脚步声响起,随即闻到一股雨前龙井的异香,他便睁开眼睛打了个绵长的哈欠,“子夜,有何事?” 被唤作子夜的少年姓万,一袭白衣胜雪,有一双深沉如海的朗目,瞳孔里仿佛染着一丝春日独有的朦胧。 “师父,这是刚烹好的茶,我给您端来。”万子夜的声音沉稳,面容上却闪过一丝不安。 裴琅“嗯”了一声接过茶碗来,只闻了一闻,便慢悠悠地放下了。 万子夜脸色微变,掩在阔袖下的手有些无措,“师父,这茶......” “你这次下毒有点儿进步。”裴琅抄着手,看着万子夜笑了起来,一派春风和煦,“你自己研制的?我记得庄子里没人会这个。” 话音未落,一道荧绿色的光芒“嗖”地从裴琅的袖中划了出来,裴琅一手抄起茶碗,那道绿光便尽数落在碗中。 一晃间,茶汤立刻转为不详的紫黑色,隐隐地透着金属的光泽。 裴琅不以为意,递给万子夜看了一看,笑道:“这个毒的无色无味做得好极了,只是茶本身的兰韵香气被冲淡了去。” 万子夜的脸上没有惊慌失措,仍然笔直地站着。他只点了点头,带了些失望的表情,“子夜记下了。” 原来这并非是什么徒弟谋害师父的戏码,而是师徒间日常的切磋。 裴家庄,这个庄子在江湖上有些特殊。 虽说门人弟子大多也会些拳脚功夫,但在江湖上却是靠医毒两样闯出的名头,既能制出奇药,也能制出奇毒。 在世人的固有印象中,药能医人,毒会害人,因此对裴家庄的态度多是敬怕掺半。 万子夜是裴琅唯一的内传徒弟,当然深谙此道。 不过,说起为什么这对师徒以毒切磋成了日常,就不得不提一提裴家庄的大小姐,裴琅的宝贝女儿,裴轻舟。 裴轻舟不似万子夜性情温和,她从小便顽皮张扬得很,自从万子夜十来岁入了裴琅门下,可给她高兴坏了,整日拉着这位新伙伴在庄子里横行。 裴琅有一书房,本是不许人进,结果偏偏被裴轻舟惦记上。有一回裴轻舟带了万子夜悄悄地摸进书房,还没等点上灯一探究竟,就被裴琅逮了个正着。 两个孩子的脸当场就被吓得一阵青白。 裴琅心下不忍,便哄他俩说,如果有一天裴轻舟、万子夜二人的技艺能够超过他,便准许他俩进书房满足好奇心。 从那以后,万子夜在裴家庄里潜心修行,以求在制药制毒上得以精进。而裴轻舟则求着裴琅给她送上了青城山去学剑术,从此一别已然三年。 当年一句半开玩笑的话,竟成为两个孩子练就一身本领的契机,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忆及此处,裴琅便自然地想起裴轻舟来,问道:“舟儿前几日来信,是不是今日到家?” “正是今日!”一声清脆的回答,却不是万子夜。 只见庭院飞入一道剑光,说时迟,那时快,如流星破空,直刺入凉亭中来。 那剑光淡蓝,如同碧水寒烟。裴琅见状,随手将茶杯掷了出去。 茶杯“叮”地一声撞上剑锋,立刻碎裂开来,无数碎片都钉入凉亭的柱中。 裴琅又好气又好笑,装作怒道:“舟儿,让你出去学了几年剑术,怎么胆子越来越大了,好生没规矩。” “哎呀,学了三年,怎么还打不中爹!”随着悦耳的声音响起,同样是淡蓝色的身影一晃,裴轻舟一闪身便也进了凉亭中来。 但见她穿着兰竹暗纹刻丝的里衣,天青色的劲袍,衬得白皙的皮肤若凝脂一般。 乌黑的头发如瀑垂坠,也无过多的头饰,发里只有条锦带绑了发辫,整个人显得清爽又利落。 三年不见,还是记忆里那双灵气的杏眼,却脱去了许多稚气,越发显得出尘。 万子夜看着裴轻舟,一时间有些发愣。 裴轻舟捡起剑来,收回鞘中,笑眼弯弯地看了看万子夜,又看了看裴琅,欢快道: “怎么样,爹,我是不是进步许多?方才在门口同刚叔过招,跟他打了个平手呢!” 裴轻舟口中的“刚叔”,是裴家庄的管家裴刚,为人忠心,憨厚,对裴轻舟也是疼得紧。 “那是裴刚让着你。”裴琅翻了翻眼睛,嘴里说着不满,心里却对裴轻舟的进步感到十分欣慰,“此去青城山,看样子你倒是学得认真。” “当然了!”裴轻舟拍着万子夜的肩头,“子夜与我,都想胜你呢!” 裴轻舟与万子夜一起长大,现下虽说三年没见,却依旧熟稔,加上裴轻舟的性子大大咧咧,根本没发现自从她进到亭中来,万子夜还没说过一句话。 当然也就没发现,她在拍万子夜的时候,万子夜的神态不大自然,好似暗藏着些别的情愫。 裴琅倒是看得清楚,也不点破,只道:“子夜今日险些可胜我。” 说罢去指地上的茶渍。 裴轻舟低头去看,“咦”了一声,辨认了片刻,拍手笑了起来,“好呀,子夜,你给我爹下毒了!” 这是裴轻舟归家后跟万子夜说的第一句话。 万子夜心下一阵欢喜,终于笑了起来,这一笑,眼中的朦胧之感都化开了去,深海似的眸子也起了波澜,“怎么会呢,我跟你一样,也盼着能胜过师父。” 说罢,终于柔声将准备好的话宣之于口,“欢迎回家,阿舟。” “还是子夜好,”裴轻舟喜笑颜开,笑声婉转动听,又带着几分撒娇对裴琅道,“爹,你看,你的第一句话是斥责我,子夜的第一句话是欢迎我,子夜的话多中听,你要多跟子夜学习。” 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歪了歪着头,装作苦道:“我想起来了,爹是因为今年庄子生意太好,二伯那边缺人手,才写信传我回来帮忙的,所以不是真心想我。” 没办法,裴琅确实是拿裴轻舟没办法。 万子夜也拿她没有办法。 这对师徒只好看着她一脸得逞的样子,无奈地笑。 不过,裴轻舟前半句话所说事实不假,此次归家,正是因为裴家的秘库需要人手清点。 裴家在裴家二爷裴琳的打理下,扩大了不少江湖生意,普通的货物也就是一些金疮药,内伤膏,但所谓秘库,里面自然是些除亲信外不宜知晓的东西。 只是,裴轻舟这后半句话纯属玩笑。自从她上青城山学艺,裴家庄子里每日清清静静的,眼看着少了许多活力,谁会不念着她。 “阿舟......” 万子夜正要说话,庭院外却传来裴刚讶然的呼声:“二爷,您怎么来了?” 只见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影长腿一跨,便进入到院里来。这人穿着灰色的劲装,腰上挂着一枚血红色铃铛,随着他的步伐晃动,这铃铛竟然一声不响。 这人便是裴琅的二哥,裴家的老二,裴琳。 裴轻舟久不见裴琳,眼下最是开心,却见裴琳面有忧色,不禁问道:“二伯,您怎么了?” 也不知是什么紧急事态,竟让裴琳顾不上与裴轻舟多言,只快步走向裴琅,焦急道:“三弟,出岔子了。日前有一江湖义贼被人发现死在客栈中,死于咱们裴家的毒药。” 第二章 散功 远山如黛,林花如霞。骏马踏着径草,马蹄上也染了芬芳。 只是马背上的人无心赏这沿途的美景。 裴轻舟、万子夜、裴琳三人从裴家庄打马出来一路向南,去往裴家分庄,路程已经过了大半。 裴琳看着裴轻舟和万子夜,不时地叹气,始终心事重重。 裴家的货物出现了纰漏,甚至因此死了人,对裴家来说不是件小事。 他本是不欲裴轻舟再参与盘点秘库,只想借走万子夜一用。但裴轻舟哪里肯答应,说什么也不愿置身事外。 就像裴琳自小就疼爱他那个喜欢到处闲游的顽皮弟弟,总觉得一天没为裴琅操心,裴琅便要闯出什么祸事来,他对这个侄女裴轻舟从来也是关心有加。 裴琳还记得那一年,本以为会做个江湖闲散客的裴琅突然回了庄子,还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 那女娃娃圆圆的小脸上长了一双灵气的妙目,见到裴琳也不怕生,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来,抱住他的大腿,再抬头笑眼弯弯地喊了一声“二伯”。 也还记得裴琅对小女娃笑叹道:“你倒是很会挑人抱大腿。” 裴轻舟的大腿当真是抱下了。 庄子里的人一时间都嘀嘀咕咕地猜测这小女娃是裴琅欠下的风流债,裴琳却不管这些,甚至内心里认为裴琅只做出这样简单的出格事简直谢天谢地。 自此,裴琳把她当作亲生闺女一般,不管是吃的喝的,还是穿的用的,总能拿些新奇玩意儿哄着。 裴轻舟上山学艺的那一年,裴琳还送给她一把玲珑的小剑,防身所用。那剑鞘上镶玉缠金,剑身为精钢所制,造价不菲,一看就花了不少的心思。 裴琳那时候越看这机灵的侄女,越觉得比裴琅小时候可爱许多。 “不过几年没见,现在倒是跟裴琅年轻的时候一样,不听劝得很。”想起陈年往事,裴琳不禁叹了一口气,眉间添了少许愁色。 “二伯,你在说我什么呢!”裴轻舟打马回首,笑道。 一路上,三人中最活泼的当属裴轻舟,初出茅庐的少女,对所有的一切都感到兴奋。平日里看惯的山与水,对她来说都仿佛充满着冒险,都仿佛等待她去征服。 这可是踏入江湖的第一步!从江湖人的案子开始! 她像是一只得意而又欢快的燕子,纵马在林荫道上疾驰,偶尔把裴琳和万子夜甩得远了,便勒了马,转过身来,高高地举起手臂向他们挥舞。 淡蓝色的劲装与远空青山相融,简单挽住的马尾辫子随着颠簸不住地晃动,有说不出的潇洒。 当裴轻舟终于跑得累了,便如一只好奇的小鹿一般,回到裴琳的身边,瞪着湿漉漉的妙目,开始问东问西。 “二伯,别嘀咕我的事情了!还是给我讲讲毒药的事。”裴轻舟问道,“咱们家的货不是一直看管得很严吗,怎么会泄露出去?” 万子夜在庄子里只一心修习,除裴琅外,不常与人交流,本来这一路上与裴琳一直保持着距离,但听到裴轻舟引出话题,心里也十分好奇,于是也不自觉地靠近裴琳身边,微微地侧头过去。 裴琳察觉到万子夜的动作,向万子夜点了点头,说道:“也好,先让你们了解一下情况。这件事还要从五天前说起。” 说罢,裴琳顿了顿,惋惜道:“五天前柳伶人被杀了。” “柳伶人?”裴轻舟惊呼,“这不是一方义贼吗?听说一人千面,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谁能杀他?” 万子夜虽然没有惊呼出口,但明显也吃了一惊。 裴轻舟与万子夜对视一眼,皆知对方所疑。 正如裴轻舟所言,柳伶人虽算不上头号高手,但凭借一手易容的功夫混迹江湖,别说被人杀害,就算是被人认出的可能性也是极低的。 裴琳点点头,继续道: “若你们所知,这人精通易容,如戏子千面,不论男女老少他均可模仿,行为举止也惟妙惟肖,知道他真面目和姓名的人寥寥无几。传闻有人见过他腰上有一枚“柳”字牌,于是人们便称呼他柳伶人。” 万子夜向来博览群书,对当世之事了解颇多,接话道:“这柳伶人虽然是贼,但只偷些不义之财,目标为无良官员和土匪山寇之流,偷来财宝多数用来救济百姓,所以名声一直不错,也颇受敬重。” “不错。可就在五天前,他被发现死于一家客栈内。要命的是,柳伶人死于我们裴家的毒——散功。” “什么?散功?”裴轻舟听到此处又是一声低呼,“我听爹和子夜提起过这种毒,虽不是即刻毙命的毒药,但是......” 不愿再说下去。 “但是死亡的过程非常残忍。”见裴轻舟不忍将话说完,万子夜继续说道, “此毒为粉末状,溶于液体后无色无味,就算皮肤沾到一些也会导致毒素入体。若是口服,几个时辰后便会功力尽失,继而神志不清,然后浑浑噩噩地死去。” “是了!”裴轻舟皱着眉头,“因为‘散功’实在是一种折磨人的手段,裴家对此物控制极为严格,除内传弟子都不得而知,也无从接触,柳伶人怎么会死于此毒?” 裴琳认同裴轻舟的说法,“我一开始也并不相信,接到消息后便亲自去了一趟,柳伶人的嘴角、衣角还残留着极少的药粉,能够确认是死于‘散功’没错。” “那,那岂不是!”裴轻舟忽然着急道,“‘散功’岂不是从裴家内部......” 裴琳听罢沉吟了许久,仿佛在犹豫什么。 裴轻舟见裴琳不言语,更为自己的猜测感到不寒而栗,一时间有些恹恹。 为安抚裴轻舟,万子夜温声道: “阿舟,也不一定如你猜测。‘散功’虽然是禁物,但也在裴家生意的清单上,只不过对买家要求非常严苛罢了。据我所知,扬帆帮与落桃山庄这两大武林世家便是我们仅有的两家买主,也难说不是泄露渠道。” 听闻万子夜如此说,裴琳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白衣少年竟然这样受得裴琅重视,不仅知晓外姓人不知的秘传毒药,连裴家生意都这般门儿清。 “竟然向这孩子透露了这么多......”裴琳心下思忖着。 饶是裴琳从不怀疑裴琅的为人与能力,也知道他做事从不循规蹈矩,眼下也产生了一丝疑虑。 万子夜见裴琳看着自己入神,当是自己话说多了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一笑十分真诚,倒让裴琳觉得自己作为长辈心眼过于狭小了,于是言归正传道:“舟儿,子夜,这次你们两人还是按原定计划,整理一下秘库的账目,至于‘散功’之事,就......” “二伯!你答应让我与子夜参与调查的!”裴轻舟眨着眼睛,目光如星,“我已经在青城山上历练了三年,不管有什么事情都会保护好自己,二伯放心吧!” 裴琳先前已经答应过此事,不好食言,无奈地笑了笑,不再过多坚持。 说话间,三人已经抵达裴家分庄。 抬头只见不远处便是裴家分庄的大门。这分庄不愧是生意之地,大门比裴家总庄要气派得多。 朱红漆的大门顶上,悬挂着一块金丝楠木匾额,“裴家分庄”四个苍劲的烫金大字格外醒目。 大门左右各有一只镇宅石狮,不仅形似,神态更是活灵活现,一看便出自名家之手。 护院弟子远远见到裴琳,早就进门通报去了。 等裴琳三人在门前下了马,已有一人迎上前来。 第三章 堂兄 迎上前来的是个年轻的男子,相貌堂堂,身着一件鸦青色的织锦宽袍,头戴玉冠,气质温文尔雅,与裴琳极为相似。一副富家贵公子的模样,身姿挺拔并不纨绔,看起来比万子夜要年长个几岁。 他步履极快,兴冲冲地对裴琳道:“爹,您回来了!” 此人正是裴琳的独子,裴轻舟的堂兄,裴子琢。 裴琳温厚笑道:“子琢,看来爹交代你办的事情,都已经办好了?” “都办好了,爹!”裴子琢答道, “昨日我已派人打点了仵作,拿到了柳伶人尸检的函件。今日差人向负责此案的刘捕头递了请帖,请他来我们分庄做做客。还有,柳伶人近几个月接济百姓的情况,我也已经安排了人去打听了。” 确实周到。 裴子琢常年随着裴琳打理生意,人脉打点的水平算是同辈中一流。裴琳走时本只叮嘱了裴子琢调查一下柳伶人的情况,至于从何处查起,全凭裴子琢自己拿个主意。 裴琳听罢,刚刚点头称赞一句“好”,只见一个不安分的脑袋从裴琳身后探了出来,不是裴轻舟又是谁。 裴轻舟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堂兄!好久不见!” 裴子琢着实一愣。 方才只急着跟裴琳汇报,加之有几年未见裴轻舟,一时之间没有注意到她,还以为是庄子里派来的寻常子弟。 都说女大十八变,这话搁在裴轻舟身上一点也不错。 如今她虽算不得绝世美人,但她容色秀丽,身段婀娜,神态又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天真,怎么也算得是一颗熠熠明珠。 与幼时那可爱的圆嘟嘟的小脸儿实在相去甚远,也难怪裴子琢对不上号。 “对了,子琢。你三叔有心让舟儿和子夜历练历练,我便带他们来了。好几年没见,一会儿你们几个孩子好好聚一聚,你把情况仔细地讲给他们听一听。” 裴琳稍稍闪了身子,这下裴轻舟和万子夜整个儿进入了裴子琢的视线。 裴子琢闻言,将目光从裴轻舟身上收回来,投向了万子夜。 万子夜礼貌而疏离地笑了笑,道了一声:“子琢少爷。” “不必叫什么少爷,”裴琳笑道,“都是自家的孩子,这么客气作什么。子琢比你年长,叫他一声兄长便可。” 裴子琢闻言,只点了点头,目光落回到裴轻舟身上,一时间表情变幻不定,罕见地显得木讷起来。 “堂哥?”裴轻舟见裴子琢面色突变,好奇地探过头去,“堂兄是不是不认得我啦?我是轻舟呀?小时候你来庄子,我们还一起玩耍过的。” 听见裴轻舟的声音,裴子琢竟微不可见地抖了一抖,眼眸下意识地垂了下去,说话也稍许磕巴起来,“我,我记得。只是堂,堂妹跟小时候比起来,变化颇大,一时没有认出来罢了。” 裴轻舟不明所以,歪着头左晃右晃,伸出手来想拍拍裴子琢的肩膀,“堂哥哪里不舒服吗?” 此举动竟让裴子琢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裴轻舟对裴子琢的突然转变没有头绪,殊不知她口中的“一起玩耍过”,在裴子琢的记忆中,恐怕只剩下“不堪回首的往事”。 这事儿还要从孩童时代说起。 裴轻舟小时候太过淘气,胆子又大,常常拉着万子夜爬上树掏鸟,去林子里捉蛇,有次见着庄子里的厨娘让马蜂给蛰了,硬是抄起根杆子,便要去捅了那马蜂窝。 万子夜劝说无果,又怕裴轻舟受伤,便心甘情愿地做了护花使者。 等到裴子琢随裴琳夫妇来庄子的时候,正好目睹了裴轻舟双手扒着院墙,万子夜在墙根儿底下给她递杆子的场面。 也不过十几岁的裴子琢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在他的童年生活里从来都是读书写字,勤加修习,出格的事一件都不曾有过。 上树爬墙?这成何体统! “你们在做什么!”裴子琢憋足了气,大喝一声,“快下来,丢不丢人!” 不过,这吼声丝毫没有起任何震慑效果,裴轻舟跟没有听见一样,专心地蹬着墙砖,爬得兴致勃勃。 等幼小的裴轻舟踉跄着站上院墙,才回过头来,见是裴子琢,奶声奶气地喊道:“堂哥,我们要去捅马蜂窝,你来不来?” “不去!”裴子琢气得大喊,“蜂毒很致命的,你知不知道?快下来!” “胆小鬼!”裴轻舟双手拢成喇叭状附在嘴边,喊道, “这里是裴家庄,什么解毒剂没有?这挨千刀的马蜂把我最喜欢的厨娘蛰坏了,今天都没有枣花糕吃,气死我了!我非要给这群马蜂一点儿教训。堂哥既然是胆小鬼,就不必来了,快走吧!” 裴子琢又急又气,口不择言起来,“我要去告诉我爹我娘,你们俩没爹没娘管教,让我爹娘来管管你们。” 说罢转身欲走。 他尚不知,这句话捅了裴轻舟这个“马蜂窝”。 庄子里人人都知道,裴琅抱着裴轻舟回了庄子之后,从来没有提过她的娘亲。人人也都知道,万子夜是裴琅从寒天冻地里捡回来的徒弟,从未提起过爹娘。 但在裴琅的庇护下,谁都不会提,谁也不敢提。 墙根下,万子夜举着杆子的手顿了一顿,咬着嘴唇不吱声。 只是他怕裴轻舟伤心,正想着抬头看一看她,谁知道眼前一道光影闪过,只见裴轻舟“嗖”地一下从院墙上跳了下来,身形都没偏,脚不沾地似的跑到裴子琢眼前,一把薅住裴子琢的衣带用力往下拽。 裴子琢猝不及防,被拽了个趔趄。 裴轻舟顺势铆足了劲,把手一扬,实实在在地抽了裴子琢一个大耳光。 啪!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一耳光不仅给裴子琢打得立刻懵在当场,万子夜也被裴轻舟的气势惊住,无声地张了张嘴巴。 “给子夜道歉!”裴轻舟一巴掌打出去,气还没消,双手叉腰,大声嚷着,给裴子琢吓得一个激灵。 裴子琢到底年长几岁,懵也懵过了,惊也惊过了,挨过了打,却也没想着跟妹妹还手。 听裴轻舟这样讲,又见万子夜面有郁色,恍然想起裴琳曾经嘱咐过,不可以无父母之事出言中伤裴轻舟和万子夜,顿时发觉自己冲动之下做了错事。 没过一会儿,心下生出许多愧疚来。 “堂妹,子夜,对不起,方才我不该那样讲,我诚心跟你们道歉。”裴子琢嗫嚅道,“但堂妹你也不能打人......” 这一耳光使得裴子琢在往后的几年里,都无法在裴轻舟的面前抬起头来。 一来,因为自己的口无遮拦而挨了小女孩的打,对少年期的裴子琢来说,实在是一件有伤自尊的事情。 二来,出于补偿心理,裴子琢便给自己安排了看护裴轻舟的职责,期间着实被裴轻舟的调皮捣蛋折腾得够呛。 且不说裴轻舟的脚下功夫颇有天赋,裴子琢紧跟着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三个孩子在后山林子里飞来荡去,裴子琢身穿的上好衣袍都划了个稀烂,苦不堪言。 当然万子夜也同裴子琢一样,本来整齐的发冠在风中凌乱,只是散乱的碎发间露出一双沉夜似的眼睛,看起来从不会疲惫,甚至有些时候,那眼里还会亮起星子点点。 裴子琢很是不解,为何万子夜面对裴轻舟的“壮举”总是风轻云淡。 明明万子夜并不是胡闹的性子,陪着裴轻舟的时候却也看不出任何勉强。 最后只得认为万子夜的思维大概与常人不同,虽然跟裴轻舟情况迥异,但也是他无法应付得来的。 至于对裴轻舟,没想到那一耳光带来的心理影响竟延续至今。硬要说的话,如今裴子琢对生意的兴趣远多于武学,怎么也有一分内心深处对暴力的恐惧。 只是罪魁祸首似乎早已忘记了这桩往事...... 面对此时裴子琢的后退,裴轻舟没有丝毫在意,还是把手搭了上去,“堂兄是不是太累了!” 除了裴轻舟,裴琳也不明就里,接过话道:“子琢,这几日辛苦你了。好了,都别在外面站着,等会儿用过膳,你们再好好叙叙旧吧。” 第四章 仵作信函 待几人用过餐后,天幕中的一抹橙红色正逐渐向西退去,裴家分庄的一间书房里,正是夕照日头,亮堂得刺眼。 自从裴琳离开房间后,裴子琢捧着茶杯已喝尽了第三盏,面对一脸求知欲的裴轻舟,仍然在心里打着腹稿。 先寒暄一番,还是直接进入正题?此刻,一向精通社交辞令的裴子琢心情十分焦灼。 仿佛倒退到被裴轻舟打了耳光的那个黄昏,与当下同样的夕阳西下,同样的橘色暖光。裴琳问他红肿的脸颊是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地盯着自己的鞋面儿,半天才编出了一句“走路没注意,撞墙了”。 堂哥怕堂妹,说出去丢人啊。 裴子琢正在进行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裴轻舟也没闲着,左看看,右看看。观察了一会儿房间里的饰品挂画,又研究了一番桌椅材质,最后实在没有什么可琢磨的了,才发觉裴子琢还在饮茶,便问道: “堂哥,你渴吗?” “......许是方才吃咸了些,现下已经好多了。”裴子琢勉强答道。 “嗯?”裴轻舟回想了片刻,好像刚才的饭菜挺清淡的?不过既然裴子琢这样讲,她也丝毫没觉出气氛中的尴尬,贴心叮嘱道,“那你多喝些。” 裴子琢干咳一声,又陷入了无声。 忽然,像找到救命稻草似的,裴子琢终于想起一个人来,那便是进了房就翻看起柳伶人尸检信函的万子夜。 角落里,万子夜丝毫没有受到这边尴尬气氛的影响,只安安静静地低着头,翻看着纸页,极为专心,几乎让裴子琢忘记了他的存在。 “咳,子夜,天快黑了,还看得清吗?需不需要把灯点上?”裴子琢仿佛找到了打破僵局的突破口,赶紧向万子夜发问。 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这硬是打开话题的样子,跟刚才的裴轻舟一个样。 恰巧万子夜刚刚读完最后一页纸,将信函合上,“多谢子琢少......子琢兄,我已经看完了。” “子夜好厉害,这么快就全看完了!”裴轻舟听罢,也不再神游,从万子夜手中接过信函来,边读边道,“快给我讲讲!” 裴轻舟向来对文字敬而远之,从前捧起书本来,只觉得头晕脑胀,两眼发昏,用她的话来讲,看一刻钟的书,还不如去三伏天里扎半个时辰的马步。 每每都是万子夜充当起教书先生,把读过的、学过的转述给裴轻舟,倒也没有让裴轻舟成为胸无点墨之人。 万子夜将信函的内容大致给裴轻舟讲了一遍。有了讲解,裴轻舟很快也将信函读完了。 她沉吟片刻,道:“从这封信函来看,柳伶人没有其他外伤,能够确定是中毒死亡。加之早先二伯亲自查验,我认为柳伶人的确是死于‘散功’之毒。” “我爹与我也是如此推测。”裴子琢点点头表示同意。 “还好二伯前去查验了,”裴轻舟习惯性地用手指点着脸颊,感叹道,“不然咱们裴家的毒药,普通的仵作根本认不出来呢。” 裴子琢道:“没错。负责此案的刘捕头与我爹是故交,所以一发现柳伶人的尸身,便差人来找了我爹。巧的是,柳伶人的衣角沾着残留的药粉,不然我们也很难这么快便认定毒药来源于裴家。” “接下来,我有一个问题。”裴轻舟将手中的纸页再次飞快地翻看了一遍。 “堂妹讲讲看。”裴子琢含笑看着裴轻舟,似乎早已准备好应对她的发问。 裴轻舟道:“这上面写着,仵作并没有在柳伶人脸上发现易容痕迹,也就是说柳伶人是以真容死去。都说柳伶人一人千面,无人目睹其真容,那么,如何认定死者便是柳伶人?” 裴子琢没想到裴轻舟的第一问,正是问到了点子上,脸上不禁露出赞叹的神色,心下对裴轻舟多出几分认同,“堂妹聪慧,这一点刘捕头特意对我们解释过。” 顿了一顿,“柳伶人精通易容,原本既无人知他容貌,也无人知他姓名。但有人目睹过柳伶人的腰间有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铜牌,上面刻了一‘柳’字,之后‘柳伶人’这个称呼才得以传开。” “这我知道,二伯已经讲过。堂哥是说,死者身上有这块儿铜牌?”听到此处,裴轻舟问道。 “正是。”裴子琢继续道,“经刘捕头查访、确认,这块铜牌确是属于柳伶人的无误。” “那么,眼下只剩下一个问题,是谁杀死了柳伶人。”万子夜道。 “是,也不是。”裴子琢摇了摇头,“子夜涉世未深。” “我们不是要找凶手?”裴轻舟和万子夜不明所以,等着裴子琢继续说下去。 裴子琢继续道: “我们裴家不是捕快官差,且与柳伶人素日也并无交情。因而,只要查清‘散功’从何泄露,泄露了多少,知情人有多少,再加以处理,此事便算了结了。至于柳伶人因何而死,被谁所杀,与我们......无关。” 裴轻舟听罢,皱起一对秀眉,“二伯说官府不欲掺和江湖恩怨,我们也不管,那柳伶人岂不是死得可怜。” “不是不管,”裴子琢慎重地斟酌了片刻,开口道,“柳伶人虽说是贼,但也是义贼,做了些好事,颇有些人望,既能解决裴家危机,又能为其昭雪是为最好。” 言下之意是,在有限的精力下,做不到最好其实也无所谓,总归要以裴家的利益为先。裴子琢害怕裴轻舟反应过激,自然是不会点明真意。 他虽然与裴轻舟说话时颇为紧张,但到底擅长与人言谈,话只说一半,企图先安抚住了裴轻舟。 可裴轻舟哪里还是小孩子,三言两语的,根本唬不住她。 她难以认同,却也知道裴子琢所言,皆为裴家利益着想,在方便的条件下,给机会替柳伶人伸冤,已经是让了步,因此不再多争辩,心里却有了自己的计较。 正义不该被利益掩盖,要她得知一方义贼无端丧命却置之不理,实在有违她的作风。 待到追溯“散功”之时,一定要让柳伶人沉冤得雪。 裴轻舟打定了主意,暗暗地攥紧了拳头,垂了眸子,不再去看裴子琢。 裴子琢见裴轻舟不再发难,以为自己的言辞奏效,赶紧转移了话题,生怕裴轻舟细细琢磨后明白过来: “堂妹,这次盘点秘库我可放心交于你和子夜了。如若‘散功’并不是从分庄的秘库丢失,便可商议下一步的追查。” 见裴轻舟安静地点了点头,裴子琢放心不少。 不过裴轻舟打的什么主意,瞒得过裴子琢,却瞒不过万子夜。自小裴轻舟便是直言直语的性子,若是突然不吱声了,那必然是在心里盘算个大事。 果然,等裴子琢起身出了门后,只见裴轻舟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还不等她说话,万子夜早已心领神会,低声笑道:“你既然决定了,我当然要奉陪。” 第五章 秘库 或许是柳伶人之事过于复杂,这一夜裴轻舟睡得并不安稳,她辗转反侧,短暂的浅眠里,时而混沌,时而清明。 她梦见自己身处于一家客栈里,客栈的地板上躺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有一张陌生的脸,在梦中变换不定,一会儿是张年轻的俊脸,一会儿又布满了皱纹,只有痴傻的表情不曾变过,人也早已死去多时。 不知被谁扔在尸体一边的,是一块儿刻着“柳”字的铜牌。铜牌上爬满了惨绿的铜锈,阴冷的锈迹诡异地向着男人的脸上、身上蜿蜒,就像一条条飞速生长的藤蔓。 渐渐地,“柳”字被铜绿完全覆盖住了,男人的脸也终于被侵蚀。 “柳伶人......”裴轻舟蹲下身去,喃喃地喊出那男人的名字。 忽然,柳伶人的尸身不见了,灯也倏忽地灭了下去。裴轻舟好似置身于一片漆黑的浓雾中,意识随着黑暗逐渐下沉。 她的额头已是冷汗涔涔,茫然,疑惑,伤感,一颗愤懑的心使得本就不安稳的梦境即将崩塌。 “阿舟,别怕,我会一直奉陪。”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梦之声,她知道,那是万子夜的声音。清朗的声音,无限的温柔,直达裴轻舟的脑海中,给了她许多的勇气。 冰冷的黑暗中开放出一朵洁白的昙花,昙花绽放开了,生出安静却鼓动的力量。 一如万子夜如雪的外表下,同裴轻舟一样的,热血跳动的心脏。 她十分笃定,无论她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都是她从小的胡闹搭档,站在她身后的伙伴,与她心意相通的挚友。 想到此处,裴轻舟终于从噩梦中清醒过来,眼窝热热的,鼻子也酸酸的。 天色将明未明,一缕凉爽的风从窗缝间钻了进来,将裴轻舟的思绪稍稍吹得清晰了些。 她穿好衣服,勾起一柄长剑,走到院落里晨习。每当她烦闷时,总会练一会儿剑,仿佛一些烦恼会随着汗水的挥洒而消去。 青色的长剑破空,裴轻舟淡蓝色的身影矫如飞燕,在晨曦的薄雾间上下翻腾。一只皓腕倏地一抖,那剑光似是能劈开薄雾,天地间的朝气都随着她流转。 裴轻舟虽是少女,在武学上欠缺些刚力,但好在她勤奋刻苦,基本功练得扎实,加之轻功天赋实属上乘,因此剑式极为灵动。 随着不停变换的步伐,仿佛只余下剑身的残影,闪着青色的弧光,时而如水般温柔,时而如电般凌厉。 “铮”的一声,剑身发出低鸣。一朵带着露水的落花飘在她的剑尖上。 “三年不见,阿舟进步良多。”不远处有温和的声音传来,裴轻舟将剑柄调转,望了过去。 她不出意料地望见了万子夜。 万子夜坐在石阶上,也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轻柔的朝阳为他的白衣与素冠披上淡淡的金色,素日如海般沉静的双眸里此时仿佛闪着粼粼的波光。 “子夜!”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见到万子夜,便觉得一切不安都有了着落,一下子便恢复成了一只雄赳赳的小凤凰,几步就跑到了万子夜的身前,“早上好!我吵醒你了么?” 万子夜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昨晚想了些事情,睡不太着,便一早起了。” 裴轻舟迅速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道:“我昨天晚上梦见了柳伶人,心里也难受得很。” 她本来与万子夜是无话不说的,可是也梦见了万子夜这件事,突然有些说不出口。 “堂妹、子夜,你们已经起了,”忽有声音传来,两人侧头看去,声音来自几步外的锦衣年轻人,正是裴子琢,“我来招呼你们用早膳,等用过饭,你们二人便可以进入秘库。” ...... 几人用过早膳,裴子琢带着裴轻舟和万子夜,转过几条回廊,来到一处偏院。 裴家分庄常年做江湖生意,宅子自是气派,连偏院也像是园林一般。甫进拱门,只见眼前雕梁画栋,假山林立,绿树高低起伏,投下大片斑驳的阴影。 几条石子小路错综复杂,在山石绿荫的掩盖下尤显幽深。 “跟着我走,”裴子琢叮嘱道,“不然有可能会迷路。” 裴轻舟瞪大一双杏眼,讶然道:“堂哥,你们分庄怎么如此富贵?连修建偏院都如此大手笔,竟然还会大到让人迷路?” 裴子琢解释道:“我说的可不是普通的迷路。为了给秘库上一层保险,三叔特地请了‘空空社’里一位精通术数的前辈,以山石草木为基础,在此地摆了个奇门阵法,如果旁人闯进来,怎么也会被困上个把时辰。” “空空社”,是江湖上一传奇结社,社里尽是闲散能人,行动极其随性,难以捉摸。又有传言说是社里大多是脾气古怪的通缉犯,单独拿出一人都让人闻风丧胆。 这还是裴轻舟头一回听说自己的父亲裴琅跟“空空社”的人熟识。不过想起父亲平时不着调的样子,倒是与传闻中的空空社有几分相像,所以感觉也不那么意外。 只嘀咕道:“原来我爹还会做点儿正事。” 万子夜听到裴轻舟的轻声自语,笑道:“师父人脉甚广,其中不乏能人异士,对裴家大有益处。阿舟,你该多了解了解他的。” 正说着,三人已经七拐八绕,走到秘库跟前。 秘库建在偏院一处背阴地,明面儿上是一间普通的书房。书桌上有一蟠龙小香炉,正转三圈,反转两圈,只听“咔嗒”一声响过,便是解除了机关。 书柜转开,露出向下延伸的大理石阶。 裴子琢提着一盏油灯走在前面,万子夜走在最后,小心地照拂着裴轻舟。 裴轻舟刚一踏入秘库,便觉得一阵阴凉。秘库建于地下,四面无窗,除去来时通道,其余三面皆是两人多高的立柜嵌入墙中。 每个立柜由石板隔开五层,各配石梯,作上下方便之用。 秘库正中是一石桌,早就摆好了账本和药册。 “堂妹,子夜,辛苦你二人清点,”裴子琢拾起账本递到裴轻舟的手中,“我去上面的书房处理些事务,若有难处,尽管找我。” 裴轻舟第一次接触到裴家的秘库,不免有些好奇,翻开账本,更是觉得大开眼界。 原来裴家的生意如此错综复杂,不仅跟之前提到的“空空社”有交易往来,连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三更楼”也要向裴家买些见血封喉的毒药。 再一翻页,隶属官家刑部的大理寺,居然也在买家之列。 怪不得进入秘库要如此小心,若是泄露了这些买家信息,裴家庄恐遭灭口之祸。 想到此处,裴轻舟不禁忧心起来,“不知道‘散功’到底是从何处泄露的,若是落在别有用心的人手里,世人免不了遭受诸多苦难。” 万子夜沉吟片刻,“今晨听子琢兄说,给落桃山庄和扬帆帮发出的求助信函,两大世家均未回应。” 裴轻舟气得哼哼起来,“人命关天,他们这些武林世家怎么不为所动,我看是心里有鬼!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跟他们做这档子买卖。” 说罢,便去翻看账目,念道:“散功一共制了三盒,秘库里留下了一盒,落桃山庄和扬帆帮各一盒,我看看,秘库里的还在不在。” “还在。”裴轻舟刚翻开账本之时,万子夜便四下逡巡了一番,从柜子上看到了贴有“散功”标签的锦盒,打开仔细查验,确是“散功”无疑。 “不是从裴家泄露的便好!这下我看落桃山庄和扬帆帮还如何不回信函!”裴轻舟用手指点着脸颊,继续阅读账本, “我看落桃山庄的嫌疑更大。根据记录,跟扬帆帮的交易是在数月以前,而跟落桃山庄的交易就在本月,从时间上来讲......” “落桃山庄在江湖上地位颇高,我们须得慎言慎行,不可无端指责。”万子夜刚说完,见裴轻舟气呼呼地瞪他,好像一只双颊鼓鼓的仓鼠,无奈笑道, “好了,我们再清点一下其余物品,一会儿同子琢兄从长计议。不管对方是什么大帮派,大势力,我们也绝不姑息凶手,好不好?” 裴轻舟这才粲然一笑,坚定的双目里映着跃动的烛火,真有几分凛然,“当然!就算堂哥为了裴家利益有他的考量,我也要还柳伶人一个公道!” 第六章 刘捕头 秘库里的东西虽不太多,但种类繁复。所幸万子夜博闻强记,裴轻舟动作又利索,只一下午,他二人便清点完毕。 回了书房,只见裴子琢看着桌上的一封书信,眉梢间一片喜色。 裴轻舟问道:“堂哥,是谁来信了?” “是刘捕头,托人带了信来,说是明日有空,约我们在新象镇见一面,协助我们调查。”裴子琢将信件展给裴轻舟看, “柳伶人遇害的客栈便在新象镇上,镇子距分庄不远,明日我们可一同过去。” “刘捕头?是请二伯去柳伶人现场查看的那位刘捕头吗?”裴轻舟问道。 裴子琢点头道:“是的。刘捕头算是半个江湖捕快,不仅跟我们裴家有些交情,跟落桃山庄也说得上话,若有他相助,我相信事情很快便会有进展。” ...... 翌日午后,裴子琢带着万子夜和裴轻舟早早地就来到了镇上。虽说镇子上刚刚出了命案,百姓们热闹的生活却一如往常。 一路从镇口行到客栈,挑着担子的小贩络绎不绝。固定的摊子上也是琳琅满目,蔬菜瓜果,胭脂水粉,应有尽有。在摊主的吆喝声中,更有新出锅的包子馒头冒着腾腾的热气。 穿着粗布短衣的摊主们叫卖了一上午,此时依旧不显困乏,一来一回地道着今年的行情、收成和东家长西家短,好似比起照顾生意,更享受聊天的惬意。 三人来得太早,便在客栈旁露天的茶馆里挑了个桌子坐下。 店小二见来了生意,脸上也洋溢着热情,一面喊着“茶来了——”一面忙不迭地给三人摆上茶碗。 万子夜先给裴轻舟倒了茶,裴轻舟顺手接过茶碗,豪饮一口,粗茶里的苦味不禁让她瘪了瘪嘴,“这茶馆就在柳伶人遇害的客栈边儿上,但我看着生意没受什么影响,这人还不少呢。” 原来茶馆里十张桌子,已坐满了一大半。裴轻舟他们只能挑了个靠外面的角落坐下。再往里,有一书桌,书桌上摆一醒木,看来这茶馆里还有说书的。 裴子琢也觉得茶不顺口,啜饮一口便放下了茶杯,“想来普通百姓是不会理会江湖事的,对他们来讲,安详平静,比什么都强。” 裴轻舟正要再开口,只听“啪”一声清脆巨响,四下杂音立刻静了下来。三人不禁侧头望去,原是一麻布长袍,长眉长须的先生走到桌前,醒木一拍,正要开讲。 “今日我见这镇上热闹非凡,可知前几日便有人死于旁侧客栈。”说书先生甫一开口,裴轻舟三人俱是一愣,刚才正说着柳伶人,没想到今日说书的内容与之不谋而合。 茶馆里有人高声插话道:“我知道!是柳伶人柳大善人。” “柳大善人?”裴轻舟小声嘀咕道,“原来柳伶人还有这样的绰号。” “那边的女娃子先莫要讲话,听我道来。”说书先生一捋胡须,提高音量,“今日老夫便是要给诸位讲一讲柳伶人。 这柳伶人于五年前现于江湖,一手易容无人能出其右,飞檐走壁,妙手空空,说是‘神偷’也未有夸张。 可这‘神偷’也不多偷,只下偷地痞流氓,上偷奸佞权臣。平民百姓若是贫苦,还可从他手中得些救济,因此那神偷虽说官府通缉榜上一号人物,民间却尊称其一声‘善人’。 听说京城有一达官显贵赵姓人家,最会鱼肉百姓,拍高官马屁。去年一听丞相过寿,便不远千里从一玉匠手中抢了人传家玉佩。这赵老爷倒是会抢,那玉佩玉色带翠,上雕一观音栩栩如生,可谓是无价之宝。 结果各位猜怎么着,在丞相寿宴之上,众人正想一睹玉佩之容,锦盒里却是空空如也,只有一‘柳’字字条,白纸上一个大黑字儿,极尽嘲讽,给那赵老爷气得是又急又怕,当场便人事不省。” “那玉佩去哪儿了?”茶馆里众人听得是心潮澎湃,不禁问道。 说书人神秘一笑,不慌不忙道:“玉佩去哪儿了,各位见仁见智,但传言那玉匠一家从此倒是隐姓埋名,过着安生日子。” “柳大善人为人心善,定是给那家人还了去。”一时间茶馆低声议论起来。 裴轻舟被听书的气氛感染,很快便沉浸到故事中去,于是跟其他二人讨论了起来,“堂哥,子夜,柳伶人真有这么大本事?” 裴子琢常常在市镇间走动,说书听了不少,道:“应该是有夸张的成分吧。” “并无夸张。”身后传来哈哈一笑,三人回头看去,只见一身材颀长,衣着整洁的中年汉子正站在三人身后。那汉子面善,却目光如炬,声如洪钟,颇有威严。 裴子琢见状,立即起身拜去,“原来是刘捕头。我们三人听书一时入迷,让刘捕头久等了。” 原来这汉子正是刘捕头。 刘捕头原名刘忠元,吃了十几年的公门饭,从小捕快做到了大捕头,大案小案破获了不少,却因为人不愿溜须拍马而止步于此,近几年竟被打发了通缉江湖人士。 追着江湖人整日东奔西跑,可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刘捕头倒是兢兢业业,几年如一日,谁也没听过他喊累喊冤。 此几日前正是刘捕头带人收了柳伶人的尸,并请了裴琳过去。 万子夜和裴轻舟听罢,也赶忙站起身来,向刘忠元行了一礼,自报了家门。 刘忠元见裴子琢带了两位小辈,倒也没有其他想法,哈哈笑道:“子琢贤侄,无妨,我也是来早了,随便转转。”说罢便随意坐在桌前,并招呼三位年轻人坐下。 裴轻舟还惦记着说书的内容,见着刘捕头并无官门的架子,对小辈也十分亲切,便问道:“刚才您说并无夸张?那柳伶人是怎么偷得的玉佩?” 刘忠元呷了口茶,道:“柳伶人的案子向来由我负责,等我赶到的时候,手下的几个捕快已经从房中搜出了被捆绑的赵老爷。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裴轻舟见刘忠元茶水喝得快,机灵地给茶水添上,等着下文。 刘忠元见着裴轻舟活泼机灵的劲儿,心下喜欢,也就乐得多说几句, “原来是柳伶人假扮成了赵老爷,将玉佩偷梁换柱,再假意晕倒,被人送回房后便逃之夭夭了。柳伶人生性狡猾,又有偷天换日的本事,是以我追踪了他这么些年,净是吃瘪。” 一个官家人净是吃贼人的瘪,刘忠元也不避讳,说得十分诚恳。 万子夜听到此处,忽然想起先前铜牌的事情,“您见过柳伶人的那块铜牌?” 因万子夜半天都没有言语,刘忠元这才察觉到这名沉默的少年,一愣, “我确实见过。那是我离柳伶人最近的一次,他轻功实在太好,一众捕快都被甩在后头,连我也是用尽所学才追了上去。我与他交手几招,便看到他腰间挂一铜牌,也就是这一晃神的功夫,又给他逃了。” 说罢,刘忠元叹气道,“我原以为总有一天我会将他捉拿归案,未成想他就这样死了,连与他分个高下也来不及。” 原来刘忠元和柳伶人是多年宿敌,怪不得在官府对柳伶人之死置若罔闻之后,刘忠元仍旧没有放手。 三个年轻人心下均是一片了然。 “是啊,柳伶人怎么就这么死了,难道这就是人说的‘好人不长命’?”裴轻舟感慨道。 刘忠元转头看了看裴轻舟,眼里似乎别有情绪,却仍笑着说道: “裴姑娘,柳伶人在我这可不算得是好人,他倒是落了个‘善人’的名号,我们一众吃公门饭的落得的便是‘办事不力’,手底下的兄弟们因为他可受了不少气。” 裴子琢心知裴轻舟敬重柳伶人,怕她再说出什么豪言壮语来,便把话题扯了去,“刘捕头此番可是查到什么线索了?” 刘忠元见裴子琢有心缓解气氛,也不多作说教,点了点头,问道:“你们可知道鸡鸣帮?” 第七章 鸡鸣帮 “鸡鸣帮?略有耳闻。”裴子琢略一沉思,不屑道, “鸡鸣帮原本是不鸣山上的一帮流窜山匪,后来推举了个功夫不错的当了匪首,从此山匪被整合成了帮派,依旧干着欺男霸女的营生,抢了不少的村子。 这匪首人称黄老大,出了名的恬不知耻。人家骂他是鸡鸣狗盗之辈,他竟哈哈大笑说,好!那帮会便叫鸡鸣帮!非要扰得人鸡飞狗跳,从此一鸣惊人!” “好不要脸!”裴轻舟和万子夜的脸上露出厌恶之色。 裴子琢问道:“刘捕头为何提起这帮宵小,难道他们跟柳伶人有什么关系?” 刘忠元点头道:“不错。柳伶人月前正是潜入鸡鸣帮,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黄老大的黄金私库搬了个空,据说黄老大气得暴跳如雷,扬言要将柳伶人挫骨扬灰。” “那我们便上不鸣山去,为柳伶人讨个公道!”裴轻舟愤然道。 不管柳伶人之死是否与鸡鸣帮有关,裴轻舟想着,总是不能放过鸡鸣帮的。 “裴姑娘稍安勿躁。”刘忠元道,“虽说鸡鸣帮充其量不过是一群土匪,可人多势众,又占山为王,只凭我们几个人是断不可能上得了山去。” “那怎么办?刘捕头,能不能调些捕快同我们一起?”裴轻舟急道。 刘忠元面色逐渐不善,哂笑道:“我见裴姑娘年纪轻轻,应是从没跑过江湖吧?现下为了柳伶人,我已然违背上司意愿出手相助,再调捕快上山拿人,是个什么说法?” 初入茅庐的裴轻舟确实没想到这一层,愣了愣,皱眉道:“难道官府不应剿匪吗?” 刘忠元恨道:“剿不剿匪,是官老爷们的决定,刘某一介捕快,无能为力。怎么也不能让兄弟们赔上仕途性命来随我冒险。” 这话说出来,只显得刘忠元有心无力,让其余三位年轻人的心里比桌上的粗茶更加苦涩。 四人沉默片刻,各怀心思。 难道这世上的无可奈何,真无法可解? 台上的说书先生开始讲一段新书,满座宾客依旧听得盎然。裴轻舟这一桌的低落,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世间隔开了去。 裴子琢惦记着“散功”为首要之事,打破了沉默,问道:“方才听刘捕头的意思,这鸡鸣帮大有使用‘散功’嫌疑。只是如今不鸣山我们硬闯不上,可有其他办法一探究竟?” 此问题正中刘忠元的下怀,原是他早已调查清楚,只是想到官场境遇,心下酸涩。经裴子琢提问,这才说道: “听闻距此镇不远处一村子发现了鸡鸣帮蓝老四的踪迹,他当年推举黄老大为首,是黄老大的心腹之一。也不知道蓝老四此番出现在新象镇附近是否是偶然,或许能从他口中知晓些信息。” 方才还因无法收拾鸡鸣帮而无精打采的裴轻舟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抚掌喜道:“好啊,那我们便去村子里看看,先拿蓝老四开开刀!” 裴子琢怔住,忽然叹气道:“堂妹,切记,我们不是去教训鸡鸣帮,而是去追查‘散功’之事的。千万不要莽......千万不要因行侠仗义而让人开不了口,耽误了正事。” 言下之意,裴子琢竟害怕裴轻舟一时上来脾气,留不下活口,也不知裴子琢对裴轻舟还有多少误解。 这一番劝说让刘忠元也摸不着头脑,不禁多看了裴轻舟几眼,心想怕是小看了这个裴家小姑娘。刚刚还出言点明人家未跑过江湖,没想到竟然是个杀之而后快的女侠? 裴轻舟当然没杀过人,甚至除了打过裴子琢,也没掴过别人的耳光,裴子琢未免也太高看了她。 此前一番“开刀”的说法全是跟师门的前辈学来的,只想搁在眼下撑撑场面罢了。 被刘忠元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她心下也疑惑,疑惑中又带了些逞强怕被拆穿的心虚,下意识地去瞟万子夜,引得刘忠元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向了万子夜。 刘忠元望见万子夜那张白净温和的脸又是一愣,似是在琢磨着,难道这温润如玉的年轻人跟裴家小姑娘是一路暴脾气的侠客? 实在是人不可貌相。裴家庄真是人才辈出。 “咳,”裴子琢见因自己的一句话,使得大家面面相觑,干咳一声,“总之,堂妹,接下来切记不要轻举妄动。刘捕头的经验丰富,有他指点,定可有所收获。” ...... 四人快马加鞭,一路飞驰,傍晚就到了刘忠元所说的村子。 这村子名叫坡后村,顾名思义,在一山坡后头,背靠大山,若非四人骑着好马,以人的脚力在交通上恐有诸多不便。 刚一进村,四人心中或多或少,皆生出一阵异样。 刘忠元常年东奔西跑,穷村子、富村子也见了不少,像是坡后村这样的较为封闭的地方,人们出入不便,邻里关系应尤为紧密,临近黄昏,早该是炊烟袅袅的晚饭景象。 可此时四人到了村口,只见得临近几户虽已掌灯,却拴着门户。 若是寻常村子,老人小孩本该坐在院子里唠唠家常,但眼下看得见的几户人家院子里空荡荡的,一片寂静。 “这村子看着怎么这样荒凉?有点儿凄惨惨的。”裴轻舟秀眉一皱,“该不是糟了蓝老四的毒手了。” “倒不像是被洗劫过的样子。”刘忠元环视一周,迟疑道,“这村子看起来很是富足。” 的确如他所言,从村口望去,虽然不见人烟,但牲畜却兴旺。挨家挨户都有自己的猪圈、羊圈、牛栏,牲畜正享受着新鲜的猪食、草料,时不时发出些哼哼唧唧的动静,俨然一派自给自足的和平景象。 四人在村口拴好了马,继续往进走。 裴轻舟悄悄地拉了拉万子夜的衣角,低声道:“子夜,我感觉有人在看我们。” 万子夜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裴轻舟的手,回应道:“是了,我也感觉到了,好像每一户里都有人在观察。” 带着疑惑走进村中,终于见到了人。确切地说,是见到了两个人。一个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一个是膘肥体壮的光头大汉。 那光头大汉比刘忠元还要高上一头,身似大猿,目露凶光,上身只穿一件豹皮马甲,露出碗口粗的胳膊和紧实的肌肉。 大汉右手持一金环大刀抗于肩上,左脚抬起一半,正往下踹去。 被踹的自然是那位老人。老者身体羸弱,穿着破衣伏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泥污,双手抱头,企图缓解一些伤害。 裴轻舟一行四人与光头大汉突然打了照面,双方均是一愣。 在发愣间,只见裴轻舟双足轻点,一招轻功“飞云”抢先一步直奔光头。 霎时间,裴轻舟抽出剑来,剑气凌厉,剑锋更寒。 “恶贼看招!”便见一道倩影伴着青光,如闪如电,向那光头大汉急刺而去。 第八章 蓝老四 裴轻舟早就憋着一肚子气,此刻见这光头大汉欺辱老人,气冲上头,反应比旁人更快、更急,剑招也疾也厉,夹着一股劲风,便刺向大汉门面。 那大汉见一道青光劈来,反应不慢。腕上使力,不防反攻,金环大刀叮当几声脆响,横劈直取裴轻舟手腕。 凶狠的刀光带金,在夕阳下尤为刺眼。刀比剑长,裴轻舟眼看收不住势,倒像是自己去撞刀刃一般。 那金色刀刃正等着裴轻舟送上门来,斫掉她持剑的手腕。 正当时,裴轻舟也是急中生智,见收势不住,硬是运气猛蹬,凌空跳高一尺,足尖轻点刀背,借力翻身,漆黑的发丝飞扬,瞬间竟从大汉的肩膀越过,翻到了他的后心去。 一片蓝色悠悠地飘落在地上,原来是衣摆擦过了刀尖。那被削下的布片如蓝鸟褪去之羽,恹恹地在地上打转儿。 大汉背后的裴轻舟却如一条绷直的蓝练,顺势抢攻,大汉见状不敢大意,大喝一声,再使出五分力,猛地转身挥砍,正迎上裴轻舟的青色剑刃。 光头大汉这一击并未使用全力,想必心下还是没把裴轻舟这年纪轻轻的女娃子放在眼里。 但这五分力确也如雷霆千钧,金环大刀破空与裴轻舟的剑身相撞,发出轰隆一声如滚滚雷鸣。 裴轻舟硬吃这一击,顿时虎口剧痛,险些流出眼泪,连自己的剑也发出哀叫。 但她不认输、不服输,更是不愿在这等恶人眼前败下阵来,于是咬紧牙关,攥紧剑柄,腰身下沉,身子后仰,贴地疾掠,如雨前飞燕掠过水面。 左手从袖中抖出一柄短刃来,正是裴琳送给她的那一把小剑,贴着那光头大汉的脚腕给了一剑。 那大汉脚腕吃痛,当即后退几步,单膝跪地,“轰”一声响,膝下溅起尘土飞扬。 裴轻舟毫不手软,那一刀正是割在大汉的脚筋之处,一下子给他卸了力去。 只是搁在寻常人身上,挨这一刀,就算保住脚筋,也得皮开肉绽。可这大汉只跪了一跪,便立刻起身,仿佛刚才只是因大意受了些惊。 仔细看去,脚上的伤只如被纸片划伤,留下一道浅红的划痕,到底是裴轻舟终究气力不足,还是这大汉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 这一番过招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待万子夜的一声急切的“阿舟!”呼唤出口,裴轻舟已瞬身移步,回到了他身边。 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还是当初的位置,还是当初的对峙,但裴轻舟确与那大汉过上了几个险招,不得不说,裴轻舟往日里对自己的自信也不是没有道理。 裴轻舟束起的头发已有些凌乱,姣好的面容也稍显狼狈。她长吸一口凉气,与大汉面对面站定。 一轮交战下来,她内心清楚自己与大汉实力上的差距,是以不再妄动,默默地观察起来。 那大汉面上露出哂色,他虽然未使出全力,但见面前四人中最年轻的女子也能叫他挨上一刀,心下不免有些忌惮。 他的手指不停摩挲着刀背,金环大刀环环相撞,却也没见他再有所进攻的动作。 “啊呀,好汉啊,好汉......”颤颤巍巍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僵局,原来是先前伏在地上的老汉跪了起来。 只见他虽未挨上光头大汉那用力一脚,神色却比之前更加恐惧,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好汉啊,还请好汉们不要多管闲事。” 那光头汉子一听,顿时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斜眼狂笑道:“听见了吗,这老东西不用你们帮助,莫要再来惹你蓝爷爷,从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好家伙,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这光头汉子正是鸡鸣帮的蓝老四。 裴轻舟听了蓝老四的叫骂,脸色一寒,正要再次拔出剑去,却见万子夜似全然没有听见蓝老四的叫嚣,几步上前,扶起了老人。 万子夜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塞在老人怀里,认真嘱咐道:“老人家,我见您身上有伤,这包药您拿好。早晚两次外敷,不出几日便......” 还未等万子夜将话讲完,那老人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拂开万子夜的手,白色的药粉一下子撒了一地,不消风吹,便散得无影无踪。 老人或许见万子夜是个少年人,眼下情形又急,语气不怎么客气,“都说了,不要多管闲事,求你了!” 蓝老四本就因自己被忽视而心生不悦,又因为裴轻舟的剑拔弩张不好发作,此时见万子夜的好心被当了驴肝肺,顿时不恼了,就像看了出好戏,“哈哈,小子,装什么活菩萨!你......” 不知怎的,后半句话噎在喉中。 原来是蓝老四隔空与万子夜对视了一遭。 万子夜双目如寒潭,眼底却燃烧了起来,既有仁者的怒,也有医者的恨,似两把利刃裹在火里,射入蓝老四眼中,刺得蓝老四双眼生疼,即刻噤若寒蝉。 蓝老四既不曾见过这样的深沉的“怒”,更未曾感受过这样凌厉的“恨”,他向来仗着鸡鸣帮的名头横行霸道,还未曾有人有胆子这样看他。 当然蓝老四不会自省,是他活该挨这份恨,因他当众欺凌弱小,因他对裴轻舟频发恶招,因他对别人的善意傲慢讥讽。 可他的确有那么一刹那,在万子夜的逼视下,为自己的作恶而胆颤。不过也就维持了这一刹那,现下他更想将万子夜的眼睛剜了去,为自己遮羞。 万子夜见蓝老四身形微动,便一手伸进袖口,准备掏出什么东西来。 裴轻舟三人只见得着万子夜的背影,不知他面上形容。却能看见蓝老四掐住话头,脸色铁黑,又要再起攻势。 “呛啷”一声,利剑出鞘。 “堂哥。”裴轻舟执剑遥指,侧头低声唤了一声裴子琢,裴子琢会意,也摆出了架势。 刘忠元心知如此下去,怕不是各位都要动手,这帮小辈难免受伤,到头来柳伶人之事也要付之东流,忙道:“且慢,蓝老四,今日我们不是与你来打斗的。” “哦?不是来找爷爷我打斗的?那便是有事求爷爷了?你们这一个两个的,是求人的态度?” 蓝老四听罢,心道原来这四人是专程来找他的,既然自己被人所求,可不能先输了气势,一张大脸越发扬起,简直是要鼻孔朝天。 刘忠元将蓝老四的豪横暂且忍下,好声道:“你可知道柳伶人?” 不提便罢,这一提柳伶人,蓝老四反而拿捏起来,摇头晃脑,一会儿看看刘捕头,一会儿又看看地上摊着的老人, “哎呀,这你可问对人了,柳伶人嘛,认得,爷爷我正等着给他扒皮抽筋呢。不过你先说说你是谁吧,问他干什么?” 蓝老四此言一出,四人均是一愣,也很快明白过来这句话中隐含的信息。 裴子琢迟疑地对刘捕头低语道:“听蓝老四的意思,他最近没见过柳伶人?” 刘忠元会意地点了点头,却也不敢妄下定论,朗声道:“我是一个普通的捕头,姓刘。” 蓝老四眼皮一翻,“哎哟,捕头,找我作甚。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顶多跟人家打打架,也归捕头管?” 果然是鸡鸣帮老大的心腹,这脸皮,与黄老大同出一辙。 刘忠元见蓝老四不像遮掩,按蓝老四的性子,就算真杀了柳伶人恐怕也不会将捕头放在眼里。 但他还是决定再探一探蓝老四的口风,“听说黄老大前阵子到处在找柳伶人,扬言要柳伶人不得好死,最后柳伶人真的死了,难道不是你们鸡鸣帮干的好事吗?” “什么?柳伶人死了?”蓝老四还未作出反应,那地上老人突然眼睛一亮,忙不迭地问道,“柳伶人真的死了?” 第九章 是喜是悲 “柳伶人真的死了?柳伶人......柳善人......”老人喃喃自语,眼里的光倏忽地灭了去,面上乍喜后又乍悲,显得十分动摇。 蓝老四似是看到了什么滑稽的场面,忍不住狂笑起来。他这一笑,双颊的横肉都挤在一起,高大的猿背也弯了下去,刀上金环更是随着他肌肉的颤动,叮叮啷啷地吵个不停。 “哎哟,李老头儿,笑死你爷爷我了。还‘大善人、大善人’地叫啊,刚才听见他死了,我瞅着你眼睛贼亮,比我还高兴呢?” 蓝老四一边儿“哎哟喂”地笑着,一边儿夸张地抚着自己的胸口,继续挖苦道, “就冲你这个高兴劲儿,这狼心狗肺的程度,要不是你岁数太大了,我寻思能收你进鸡鸣帮给我提提鞋。” 万子夜正蹲在老人身旁,对老人大起大落的情绪看得真切,温声问道:“您也认得柳伶人吗?” 那老人双目紧闭,露出痛苦之色,似是不愿回答。 蓝老四见状,相当乐意接下这个话茬,“认得,怎么不认得。柳伶人可是他们的大善人、真菩萨!哈哈!” 老人哀求道:“蓝大爷,既然柳伶人已经死了,你便放过我们吧。” 蓝老四竖起宽眉,瞪起一副三角眼,“那可不行,柳伶人是死了,黄老大的损失我还得跟你们讨回来。” 老人本就憔悴的面上已血色全无,人虽活着,但看不见希望,也如没了生机。 裴轻舟见蓝老四在人命面前如此轻佻,又听闻他还要继续作恶,只觉得心里有火在烧,大声呵斥道:“你这恶贼实在张狂,居然要在捕头面前犯案!” “女侠此言差矣。”蓝老四不惧反笑,居然还拽上文辞来, “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柳伶人把我们黄老大的金银都散给这帮鸟人了,那我不得让他们还我,是不是啊,刘捕头?不然让官府把柳伶人那厮的赃款赔给我们,我立刻走人,绝不纠缠!” 原来柳伶人已将从鸡鸣帮盗来的金银救济给了坡后村,蓝老四此番踪迹并不是偶然。 他原本追寻柳伶人踪迹而来,不见柳伶人踪影,便拿村民撒起气来,不仅在肉体上折磨百姓,甚至把百姓当做奴隶,迫使他们种田地、养牲畜,再让鸡鸣帮坐享其成,以补黄老大的亏损。 “你看啊,这柳伶人偷了黄老大的东西,转移到这村子里,我们找不到他人,就只好在这蹲点儿了。结果你猜怎么着?这帮鸟人竟敢把黄老大的东西换了牲畜、通了水渠,企图过上自在日子。” 蓝老四得意洋洋,睨一眼刘忠元,“这位,嗯,刘捕头是吧?这算不算分赃啊?你要不要把这帮村民抓起来?” 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嘴。 饶是刘忠元有心制止冲突,脸上也泛起怒气,“有仇你找柳伶人去报,官府不管你们这些江湖烂事。但欺负平民百姓,就算我一个小捕头,今天也要管上一管。” “啧啧啧,”蓝老四丝毫没有惧意,装作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态度依旧狂妄,“‘有仇你找柳伶人去报’,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啊。李老头儿,这不是你们跟我说的话吗? 得了便宜,还卖恩人,咱俩到底谁是恶人?帮了你们这一群白眼狼,柳伶人怕是死不瞑目咯。” 裴轻舟等人听得明白,想来是村民们将招惹鸡鸣帮的罪责,推到了柳伶人的身上。 村里人在蓝老四的威压下,不敢反抗,一部分人便将怨气转移给了柳伶人。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原本虽不富裕,却也不招惹麻烦,是柳伶人擅自的救济,才将蓝老四引了过来。 全然忘记了当初用这笔钱财改善生活时,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只抱着对柳伶人的怨与恨,空叹自己的倒霉。 怎能不叫人心寒。 如今已是晚春时节,入夏的开端本该是和煦温暖的,人心却像冬夜一样寒,春日晚风也像呼啸北风一样在李老头儿的脸上刮着。 刘忠元闻言,似是与自身在公门的遭遇联系起来,心中一阵苦涩,一时间答不上话来。看着躺在地上的李老头儿,眼波不定,似是悲悯,又似是怨怼。 当对他人施以援手后,落得个不谢反怨,如今世道是道高,亦或是魔高,刘忠元心里一会儿是火,一会儿是冰,始终难以平复下来。 万子夜搭上李老头儿的脉搏,发现李老头儿的气息乱窜,想必是怕极了、恨极了,便摸了颗药丸给他喂下去,稳住他的心神。 “柳伶人怎会因此死不瞑目,他一生净做善事,若真是死不瞑目,也是因为你们鸡鸣帮还在欺压百姓,为祸一方!”清越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沉闷的对峙,那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正是来自裴轻舟。 她紧紧地盯着蓝老四,毫无俱色,“世上不止有一位柳伶人,更是无数的正义之士,我相信天道轮回,你们鸡鸣帮总有一日当被除尽。” 刘忠元的身形微不可闻地晃了一晃,寻思自己被人讥讽几句便哑口无言,还不如一个小姑娘的立场坚定,当真是失了一个捕头的本心,觉得惭愧难当。 这一会儿工夫,蓝老四已被噎了两次,难看的笑容僵在脸上,心下再挂不住火,握刀的手暗暗用力,手臂上陡然暴起青筋。 裴子琢原意是以追查“散功”为主,得知鸡鸣帮与此事无关,本该就此罢手不理,保护裴轻舟和万子夜周全。 可他到底也是血性的年轻人,听了裴轻舟的一席话,只觉得断不能任蓝老四在坡后村胡作非为,便暂且将平时的生意经都放在了脑后。 于是他一面在心里懊悔自己的冲动,一面严肃喊道:“堂妹,子夜,小心!蓝老四要出招了!”说罢,也迈开弓步,做好了与蓝老四一战的准备。 难道蓝老四真是有勇无谋之徒,为逞一时的面子,竟然敢一人迎击四人? 当然不是。凭他能够成为黄老大的心腹,自然是办事得力,十分狡猾。若说为人狡猾,自然不可能打无胜算之战。 眼下裴轻舟已与蓝老四过了几招,或多或少地探了些蓝老四的虚实。万子夜虽然看起来不如裴轻舟身手矫健,但他方才见蓝老四身随意动,似乎要从怀里取出什么来应对,难保没有什么绝技。 更别说两位少年少女的身后,还站着刘忠元、裴子琢二人,此时也是蓄势待发。四人齐动,蓝老四绝无可能有胜算。 可是蓝老四不慌不忙,嘴角扯起诡异一笑,显得有十足把握。 他猛地举起金环大刀,摇拨浪鼓似的用力旋了几下刀柄,金环以奇特的角度撞在一起,连声音也不再是清脆的,而是长远的,震撼的,像是老虎长啸于林,要不是在场几位都有武学功底,恐怕免不了耳鼓损伤。 裴子琢与刘忠元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蓝老四的表情说明,他绝不是发个音波这么简单。 果然,几声虎啸般的撞击声刚落,几人便听到纷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以急速向这边奔来。村路上风卷残云,尘土飞扬,路边野草被脚步碾碎,吐出粘稠的草汁。 不消片刻,蓝老四的身后就站上了二十几号人。 那些人穿着打扮与蓝老四一般粗鲁,个个凶狠。 为首的扛着狼牙大棒,与蓝老四那斜着眼的表情更是八成神似,他嚷嚷道:“四哥,哪个敢来找事?” 话音刚落,身边的十几人便发出不知所谓的嚎叫,纷纷亮出手上家伙什,活像一群活跃气氛的猿猴。 原来是蓝老四为捉柳伶人,一早就做了埋伏,手下都散在山下的田埂子里。那震动的环声便是引人暗号。 没想到柳伶人虽没等到,埋伏倒派上了用场。蓝老四越发得色,只用下巴点了点裴轻舟和万子夜,极尽轻蔑,“那对崽子,优先杀了。” 四人对二十几凶徒,加上一个力超常人的蓝老四,形势陡然发生了逆转。 裴轻舟等人精神紧绷,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正当时,只听一声随意的,与这场上格格不入的声音,自众人右侧飘了过来,“这可麻烦了。” 第十章 桃花枪 声音缓缓地飘来,场上双方俱是一惊,均以为对方还有后手,不由地侧头看去。 原来民房上还有一男子! 那名男子居高临下,算是找了个观战的好位置。此刻大咧咧地盘坐在房顶,怀里倚着一杆长枪,一手握拳支在脸上,敢情着是准备看热闹。 见众人发现了他,那男子依然不慌不忙,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细微的尘土如星屑般在逆光中漂浮着,那男子的面容看不真切,只有金色余晖笼罩在他的周身,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颇有些天神下凡的意境。 ——只不过行为举止与天神差了太远。尤其是说起话来,不知怎么的,偏就使人上火。 “怎么了?人家小姑娘看我长得俊也就算了,你们这些个大男人瞅我做什么?”那男子还在整理衣摆,漫不经心地发出此问,随后似自言自语道, “亏我在这看了大半天,你们这些人里头,就这使剑的小姑娘对我脾气。看看,衣服都起皱了。算了,不管了,反正一会儿打起来还得弄皱了。” 裴轻舟知道房上那人在调侃自己,也不言语,冷冷地盯着不知是敌是友的男子。 这男子究竟来了多久,坐了多久,怎么竟无一人察觉。听他言下之意,似乎有意参与这场混战,那么,他又是帮那一边的? 蓝老四身边那个扛着狼牙棒的手下,显然是心机不足,败事有余。见有人胆敢在蓝老四面前出风头,狗腿地喊道:“你是哪里来的兔崽子,敢让四哥仰着脖子看你,还不赶紧滚下来。” 此言一出,裴轻舟等人便知那房上男子并不是与蓝老四一起,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那房上男子听了这番叫嚣,倒也不发脾气,只是声音中带了些苦恼,“不好了,不好了。” “呵,怕了?知道你爷爷们的厉害,就滚下来给我们四哥磕个响头,也不是不能饶你一条狗命。” 狼牙棒手下得意洋洋,一众喽啰跟着起哄,好像山头的野猴似的鬼喊鬼叫。 “别叫了,别叫了。”那男子摇了摇头,似是不堪其扰。他的声音能够穿透喽啰们的杂音,让在场的众人听得清楚,看样子也是个有功底的练家子, “我本来是想下去的,但是你非让我‘滚’下去,如果我就这样下去了,岂不是让人以为我是因为怕你,才下去的?” “兔崽子在这说书呢?看我用我这根狼牙大棒,塞上你的狗嘴。”那手下被绕得迷迷糊糊,恼从心中来,提着狼牙棒一跃而起,直扑向房顶。 只见房上男子身影一晃,一抹红色弧光划过,顿时枪出如龙,带着劲风,插入狼牙棒中。那男子再手腕使力,只听“啪”的一声,铁制的狼牙棒一下子碎成了几块。 提棒的手下惊愕之余,躲闪不及,被一大块碎片砸在额头,吃痛不已,怪叫一声,重重地摔回地上。 “张大棒子,滚一边子去,别给老子丢人现眼。”蓝老四见手下如此狼狈,大声骂道。 那名叫张大棒子的手下麻溜地站起身来,手里没了武器,又挨了责骂,哪敢再攻,只狠狠地望着房顶。 这一来一回中,众人终于看清了男子的长枪。 那柄枪一人来长,通体银白,枪尖却有一抹由深变淡的朱红,似血似蕊,不禁让人觉得原来血腥与美丽可以在同一事物上并存。 裴子琢惊声喊道:“桃花枪!” “是了!是了!”房上男子看也不看秒败的张大棒子,抚掌笑道,“裴子琢,你终于认出我来了,快请我下去!” 这男子全然没把刚才的受袭当做一回事,竟还惦记着怎么体面地从房顶上下去,好像现下只有这件事让他忧心。 裴子琢只好抱拳行礼,恭敬道:“还请陆大少爷帮忙解围。” 难得从裴子琢的语气中听出生硬,看来二人不像有多熟悉。 等那位陆大少爷翩然落地,裴子琢介绍道:“这位陆大少爷,便是落桃山庄的少庄主,陆诚。” 众人这才终于看清陆诚的真容。 此人身穿圆领对襟宽袖袍,腰系鸦青云纹带,头戴小银冠,生得一双桃花眼,眼瞳黑中带褐,十分有神。 一笑起来,双眼又如月牙弯弯,如在平时,定会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可眼下的场合,陆诚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与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总是显得不太着调。 “怎么样,五个人,总能打得过了吧?”陆诚眯眼笑道,“要不,你们给我磕个头,我饶你们的狗命?” 落桃山庄作为武林世家,不论白道黑道,还是官道民道,总是要给予三分薄面,因此听见落桃山庄的名号,蓝老四的心中生出些许的忌惮。 但眼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况且蓝老四这人受不得人讥讽,更不愿丢面子,哪有因为一个毛头小子就撤退的道理?于是憋足了气,大喝一声:“给我上!” 话音甫落,两道青、红光芒迅如闪电,腾空直取向蓝老四。原来是裴轻舟和陆诚身法快出旁人一步,抢先掠过一众鸡鸣帮的小喽啰。 转眼间,二人已与蓝老四缠斗起来。 裴轻舟先前与蓝老四走过几招,知晓蓝老四的厉害,二次进攻已谨慎许多。 只见她身子下沉,似刺向蓝老四下盘,却忽然移形换影,持剑反刺,剑光拐了一个直角的弯儿,自下而上挑向蓝老四的下颚。 蓝老四见势,下意识地挥刀去档。却不成想,陆诚的轻功虽慢裴轻舟半步,枪身却长。此刻红色枪尖已刺入刀背金环,卡住了蓝老四的动作。 陆诚暗使内功,足下用力,枪尖陡地横挑,便要叫蓝老四那金环大刀脱手而去。 就在这看似再无转圜之地的时刻,蓝老四竟嘿嘿怪笑,双肩耸动,运气于右臂上,手背上青筋暴长,顿时如蚯蚓般在皮下疾走。 陆诚再憋足一口气,双手紧攥枪杆,那金环大刀却如定海神针,纹丝不动,甚至将陆诚的双足反拖了几寸。 又见噼啪火花一闪,桃花枪竟被反挑脱手,陆诚的身子也跟着踉跄了一步。 脱手的桃花枪旋转如高速车轮,笔直地飞向一侧民房。好在陆诚反应极快,飞身上前,复将长枪握在手里。 另一边,裴轻舟见蓝老四手中兵刃受阻,本以为势在必得。却没想到,蓝老四怪笑过后,左手也突然发力,一把将裴轻舟的剑身握住。 裴轻舟再要故技重施,左手抖出短剑来,却被蓝老四连剑带人地一拧,身子被迫随着剑身在半空中旋了几圈,短剑也掉在了地上。 “呸,小兔崽子,还想坑你蓝爷爷。”蓝老四啐道。 正要料理裴轻舟,电光火石之间,又一银光飞来。那银光在半路分成几簇,分别攻向蓝老四上、中、下、左、右五路。 原来万子夜先要安顿李老头儿,落后几步,已被几个喽啰团团围住。此刻,他见裴轻舟与陆诚二人情况危急,手上发力,将暗器打向蓝老四。 那暗器形似蒺藜,拐了几个弯,绕过挡在万子夜身前的小喽啰,在蓝老四的身前弹出机关。机关里分别是五束银针,让人避无可避。 避无可避,无须去避。蓝老四深吸一口气,浑身肌肉再涨几分,像烙红的铁疙瘩似的。他双手挡在腹部,只听“叮叮”几声,银针如同碰到了铁板,扑棱棱地弹到了地上去。 其他四路也是如此,银针未伤得了蓝老四分毫。 这蓝老四果然有铜皮铁骨之功! 裴轻舟趁机收剑疾退,赶紧离开蓝老四的双臂范围。 万子夜虽未得手,却立刻看出了门道,向裴轻舟喊道:“阿舟!蓝老四的腹部,是他的罩门!” 第十一章 破罩门 饶是金刚不坏之躯,也必有缺口。所谓罩门,便是练武之人最柔软脆弱,最怕受伤之处。 方才万子夜发出暗器,其中四路被蓝老四硬用肉身去挡,只腹部一路,迫使蓝老四用手护住,可见腹部一处,便是他的死穴。 万子夜被喽啰拦在当中,远远喊道:“阿舟,看你的了!” 万子夜的脑筋转得快,裴轻舟的动作也不慢。 “知道了!”只听清脆答应一声。说话间,她已调整呼吸,纵身再攻。 这一再攻,剑气如虹。裴轻舟换了打法,使出快剑,剑光如练,一晃眼,已刺出一十八下。 此乃青城山剑法之一的“急雨”,正是裴轻舟的拿手好招。剑鸣一响,剑光便至,如青山忽落雷雨,霎时水雾蒸腾缭绕。 在剑气的环护下,蓝老四只觉得眼前无数青光细密如针,让人晕晕乎乎,眼花缭乱,左手去抓,频频抓空,只好提刀去挡。 蓝老四毕竟气力惊人,金环大刀又横面宽阔,面对裴轻舟的纷乱剑影,虽难反击,却是易守。 是以,蓝老四足下用力,手臂运气,挥刀霍霍,越挥越快。大刀的轮廓逐渐模糊,连线成面,竟成了一块密不透风的金色圆盾。 “急雨”遇刀盾,如雨点遇铁伞,只听“叮叮当当”几声闷响,裴轻舟的剑招全被弹开了去。 蓝老四躲在刀盾后头,哈哈大笑道:“女娃娃就这力气,不如回家吃奶去吧!” 裴轻舟久攻不下,又听蓝老四语言粗鄙,此时已略微焦躁。她横剑于胸,凝气于剑,正想拼死一搏,忽见蓝老四的背后红色枪尖袭来。 迅如电掣! 那枪尖似乎瞅准了蓝老四的得意,趁着他分神,抓住时机,来势快极,如一道赤阳,将周遭空气都点燃了火光。蓝老四果然躲闪不及,只听—— “噗”。 枪尖扎进了蓝老四的背肌里去。 枪劲立消。 只有枪尖扎了进去,甚至枪头上那抹朱红还有一大半露在外头。 使枪的自然是陆诚,他见状多使了几分力气,枪头依然纹丝不动,如扎进了一块大理石中,怎么也没法再推进分毫。 蓝老四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动也不动,连一个回身也懒得给。 实在是尴尬的瞬间。 又是“噗”的一声,陆诚将长枪拔了出来,倒飞数尺,翩然落地,皱眉道:“当真扎不进去。” 桃花枪只在蓝老四的背上留下一处红色圆点,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本就长在身上的一颗红痣。 蓝老四伸手摸了摸,指尖上的血迹就像打死了一只刚叮完人的蚊子,不禁咧开大嘴嘲讽一笑,“给你蓝爷爷针灸呐?你落桃山庄敢情是推拿按摩的?这手法我看也不大行,怎么还扎出血了?” 裴轻舟的脸色越来越黑。她在前头下了非死即伤的决心,陆诚却莫名其妙地整些花活儿,让恶徒抓住机会一顿讥笑,仿佛存心添乱似的。 “你这人怎么回事?”当下终于找到了撒气的对象,裴轻舟顿足冲陆诚喊道,“你扎他后背做什么?你不知道他是铜皮铁骨,根本扎不透?” 陆诚自知理亏,讪讪一笑,“他那刀盾我无计可破,看他露出背门,索性试上一试。” 裴轻舟不高兴地嚷道:“我说陆大少爷,你刚才没听见腹部是他罩门?非要白费工夫?” 陆诚撇嘴道:“我跟你们不熟,总不能听那穿白衣服的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凡事总是得亲自试上一试才知道。好了,现在我有法子了,这就破他罩门,行不行?” “你有什么法子破他罩门?” “不能说,说了他不就知道了?看我的吧!” 蓝老四夹在裴轻舟和陆诚中间,听着两个人有来有回地拌嘴,本来还觉得幼稚可笑,却突然听到陆诚满不在乎地说出“破他罩门”,语气轻快得好像只是要拍一块儿黄瓜,顿时觉得实在是被人小瞧,好没面子。 “尽管过来送死。”蓝老四双手握刀,架在腹前,遂一手放开,另一手急旋,霎时金色刀光大涨,竟形成一圈护体刀风。 “嘿嘿。兔崽子破谁罩——” 话才说一半,惊觉顶上发凉,蓝老四心里暗叫不好,抬头看去,一张赤网正从天而落。赤网后头,正是陆诚含笑的一张俊脸。 原来正当蓝老四使出刀风之际,陆诚以枪借力,凌空后翻,眨眼已翻至蓝老四的头顶,瞅准了蓝老四的百会穴。 头顶百会一处正是练功之气聚气之处,就算一个人是金刚不坏之躯,这处也脆弱至极。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被铜皮铁骨之功困住思维,在激烈的对阵中亦精神紧绷,便只能想着蓝老四的弱点在罩门,想法子从正面突破,头顶反而成了盲区。 连蓝老四自己也未曾想到。 但谁叫他碰上了落桃山庄的陆诚。落桃山庄网罗天下武学,当然也记录着不少破招的法门。蓝老四的功夫虽硬,却没有丝毫的独门技巧,在陆诚眼里也不过是只蛮牛,眼下正好有机会把平日所学演练一番罢了。 陆诚脚踏虚空,一轮急枪连递,迅如东风。那枪尖织成细密的网,赤中带银,如梦似幻,枪风刚柔并济,枪影绰绰约约,真似花雨簌簌,令人心折。 “试试这个手法,保准要你舒适得要命。”陆诚还有心力说笑,“吃我一招‘落英缤纷’。” 蓝老四站在落英正中,似是看得痴了,某一瞬间,在他的脑海里,仿佛正走过不鸣山的花道,柔风吹过,周身沐浴着春光。如果他一直沉醉在这条花路上,这一枪决计要了他的性命! 可惜经验的差距让陆诚再次失手! 到底是混在黑帮高位,想来也是刀尖上舔惯了血,蓝老四虽然思绪仍在神游,在这生死一瞬仍以直觉去挡。护体刀风自下而上螺旋而起,形成了一道以自身为中心的上升飓风。 金风撞网,气劲难当,陆诚的枪网在刹那间已岌岌可危。 “女侠,还不快打!”陆诚咬牙冲裴轻舟喊道。 “还用你说!”同一刹那,裴轻舟起势急刺,青光划过,直冲罩门。 蓝老四此时罩门大开,眼看就要败下阵来。 登时,腹部、头顶两股凌厉之气让蓝老四醒过神来。若是抵抗枪影,便要受裴轻舟一剑破罩门,若是回护罩门,天顶的百会穴挨上一枪,怕是要当场一命呼呜。 非生即死的瞬间,他的脸上竟还未显露惊慌!难道是人之将死,思维麻木了吗!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蓝老四狂笑几声,竟又出怪招。只见他急速收刀,蹲下身去,将头埋在臂下,双手握住脚踝,一眨间把自己缩成了个球。 那肉身大球在原地跳了几跳,突然调转方向,一路边弹边滚,尘烟骤起,一溜烟地没了踪影,只余下地上一道又深又宽的拖痕。 “风紧扯呼!”声音也逐渐地远了。 原来蓝老四心下有数,自知此番必败,便只狂笑几声掩盖内心慌乱,也顾不得在手下面前丢人现眼,使上了脚底抹油的手段,一路逃跑去了。 陆诚和裴轻舟双双刺空,来不及收势,枪剑相撞,差点给两人绊个跟头,各自在空中翻了几番才落地站稳。 刚才的一幕实在荒诞至极,裴轻舟难以置信地望了望蓝老四逃命的方向,又转头看了看陆诚,持剑的手僵在半空,瞠目结舌道:“刚才有什么东西滚过去了?” 陆诚扬眉,由衷地惊叹道:“是蓝老四滚了。” 第十二章 猢狲散 蓝老四团成肉球遁走不禁震惊了裴轻舟,一众鸡鸣帮的喽啰们更是备受打击。 喽啰们虽然大多是三脚猫的功夫,但人数众多,手持刀枪棍棒,攻法杂乱无章,招人烦得很。 先前裴轻舟、陆诚与蓝老四激斗之时,喽啰们便七人一组,胡乱地踏着不知道在哪儿学来的北斗七星步,将刘忠元、裴子琢、万子夜三人团团围住。 那时候蓝老四罡风护体,镇定自如,二十几个手下自然也敢于拼命,手中武器一齐向圈内捅去。 刘忠元三人虽不落下风,却也觉得十分难缠。 此情此景下,张大棒子越打越上头,全然忘记了被陆诚一枪挑碎武器的耻辱。 先前他的狼牙棒被陆诚击碎成八瓣,此刻便从腰间拔出短棍来,振臂呼道:“兄弟们加把劲儿,这几人已是瓮中之鳖!看四哥他——啊?啊!” 本想以蓝老四的“英姿”鼓舞手下,谁料话说一半,便遥遥望见蓝老四“滚走”之景象,当下手臂软瘫下来,长大嘴巴“啊”个不停。 “这......这.......四哥?”张大棒子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圈,对着蓝老四早已不见踪迹的身影喃喃自语,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四哥,怎么走了......” 见张大棒子神色有异,其余喽啰也不禁引颈侧目,二十来双眼睛瞟来瞟去,只能见着裴轻舟和陆诚抱着剑与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哪里还有蓝老四的身影? 陆诚挑眉高声道:“别找了,蓝老四滚了。” 这下也不用裴轻舟与陆诚二人再出手,喽啰们已自乱阵脚,包围圈渐渐散乱,几名胆子小的亦趋亦步,看样子是准备好了逃窜。 万子夜趁机斜飞蹿出,拉开距离,衣袖一卷,手心发出飞蝗石,“噗噗噗”几声打中喽啰的手腕、膝盖。 几名喽啰吃痛,兵刃坠地,也顾不得再捡,一瘸一拐地追着蓝老四留下的拖痕跑去。 “子夜!”裴轻舟欢快地向万子夜招了招手,万子夜自半空翩翩落下,在裴轻舟的身侧站定。 方才万子夜被喽啰们围住的时候,心里就惦记着裴轻舟,此时细细打量一番,见她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阿舟,你没事就好。” 裴轻舟眨了眨明眸,笑道:“多亏了你,看出了蓝老四的罩门所在。” “怎么不多亏我,知道随机应变,攻他天顶?”陆诚见已不用上前,自觉成了个围观的,望着连滚带爬的一众喽啰,摇头评价道,“不好,不好。” 裴轻舟睨他一眼,问道:“怎么又不好?” 陆诚的双手握住长枪中段,稍稍一拧,桃花枪便从中分开两节。他将两节枪身收好,转头看着万子夜道:“你看你,面对歹徒,下手也忒轻,放走了那么多人。你再看刘捕头,手段多利落。” 只见刘忠元周身七人也正欲逃走,恰逢转身之际,刘忠元几下兔起鹘落,长刀斜砍。一名喽啰躲闪不及,肋下被穿,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前刺出的刀尖,连呼痛也忘了呼,无声地倒了下去。 裴轻舟见着那喽啰不瞑目的死状,一时间说不上话来,只瞪着陆诚。 陆诚双手一摊,又道:“你瞪我做什么?你不会要说你是大姑娘家的,看不了这场面吧?我方才见你对蓝老四可是杀气腾腾的,心下还有几分佩服呢。” 裴轻舟扭头不愿理他。 陆诚忙又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这功夫着实不赖,就是少了几分狠劲儿。哎呀!快看裴子琢,平时做生意做多了,疏于武学,看样子快不行了,你还不去帮帮他。” 裴轻舟闻言也顾不得置气,赶紧提身奔向裴子琢。 “阿舟,他骗你的。”轻功正使了一半儿,被万子夜用衣袖兜住,这才发现陆诚的话语实在是夸张至极,只是在逗她罢了。 裴子琢气定神闲,单手持一双头笛,此笛二尺八寸长,通体幽碧,笛身两端各开气孔,原是一驭虫乐器。 驭虫术,是操纵百虫的功法,乃是裴家庄秘传之术,非内门弟子修炼不得。 此时面对几个再无战意的喽啰却不必使用驭虫之术,裴子琢的锦衣一闪,右腕横扫,以碧笛末端点住喽啰要穴,顷刻间,一圈儿的喽啰翻着怪眼不省人事。 二十几个鸡鸣帮喽啰死的死、晕的晕、逃的逃,只听哐啷一声,张大棒子手中的短棍落地,两股战战,一个站不稳,直接瘫坐在地上。 等他回过神来,为时已晚,一点青色寒芒正抵在他的额间。张大棒子不敢乱动,只一双眼珠向上翻了翻,见一只皓腕如霜雪凝结,伴一股幽香随风而来,不禁喉头一动,咽了一口。 口水还没咽下去,顿觉寒芒逼近一寸,这下张大棒子是看也不敢乱看,闻也不敢乱闻了。 “说说吧,柳伶人的死你们到底有没有份?”裴轻舟厉声问道。 “没有份,没有份。”张大棒子本想摇头,瞥见青色剑光,不敢乱动,只一哆嗦,战战兢兢地回道,“我们这阵子确实没见过柳伶人。” “若是你有所欺瞒,定叫你肠穿肚烂,脑浆乱洒。”裴轻舟学着江湖话本里的调子,故意说得吓人。 这一吓唬很是奏效。张大棒子只恨自己行动受限,不能当场磕上几个响头,忙不迭地说道: “女女女女侠,女侠饶命。我就是四哥,啊不,蓝老四的手下,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蓝老四这半个月一直在坡后村附近等着柳伶人,兄弟们都可以作证!” 张大棒子本想向自己的兄弟求助,余光扫了一圈,发觉鸡鸣帮现下只剩他一人可以言语,瘫软的身子顿时又萎下几分。 “蓝老四来了半个月?”裴轻舟声调忽升,怒道,“你们竟然祸害了村子半个月?” 张大棒子哪儿敢再答,先点头,再摇头,然后一颗头开始乱晃,也看不出来是在点头还是摇头。 见张大棒子支支吾吾,大有疯癫之意,裴轻舟刚想发作,却见一只墨色缎面靴用力地踹在张大棒子的脸上。 张大棒子的一张脸顿时如同开了染坊,黑色的鞋印,青紫的淤痕,红色的鼻血抹得是五颜六色,十分滑稽。 踹人的是陆诚。他此时想起张大棒子提着狼牙棒冲他叫嚣之后,还未曾还嘴,新怨旧仇的劲便全使在脚上,“怎么不说话,原来是你的狗嘴叫狼牙棒大塞上了?” 此话说完,陆诚见裴轻舟、裴子琢、刘忠元均转过头来皱眉看他,又叫道:“不是我语言粗鄙,是他方才就是这么讲我的,你们都听见了!” 难怪裴子琢虽然因裴家营生与陆诚见过几面,方才见到陆诚时却面无表情,语气生硬,丝毫没有熟络的感觉,原来陆诚这脾气秉性更是随心所欲。 一向中规中矩的裴子琢就是应付不来这样的人。 相比之下,身边的三位年轻人里,还是万子夜待人谦逊有礼,比较好交流。想到此处,裴子琢用目光去寻,却发现万子夜不在他们之中。 此时万子夜正守在李老头儿身边。李老头儿挨了蓝老四的欺辱,身上本就带伤,此番情绪大起大落,眼下更是浑浑噩噩,嘴唇发紫,额上冷汗直流。 万子夜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瓶,倒出褐色药丸,先给李老头儿闻了一闻,见李老头儿的意识慢慢恢复,便柔声哄他将药丸吞服了下去。 不消片刻,李老头儿终于转醒。他睁开眼睛,便看到万子夜一张真心实意担忧的脸。 回想起自己对万子夜的恶言,李老头儿羞愧难当,眼窝陷得更深,树皮般的脸逐渐暗淡,垂泪道:“我对不起恩人啊。” 第十三章 老者泪 暮色四合,残月朦胧,星子浑浊。 傍晚时分争斗的喧嚣终于远去,将夜未夜下,坡后村中余下一地的狼藉。一只鸦兴许闻见了血腥味,停在村中的古树上观望,时而被树下的人声惊得来回蹦跳。 李老头儿还在啜泣,脸上的褶皱里也蓄满了泪水。他是坡后村的一村之长,本不该如此窝囊。 只有他自己知道,人至耄耋,其实已没有什么眼泪可流,就连遭受蓝老四毒打的时候,心里纵使哀极恐极,眼睛也是无神和干涩的。 唯一让他枯老的眼窝泛热的时刻,是月前从柳伶人手里接过银票,畅想着富庶的生活。 人在完全绝望中或许流不出泪,但绝处逢生,总有感慨。 柳伶人给过他一次感慨,但在他对蓝老四磕头求饶,请求蓝老四离开坡后村,去找柳伶人寻仇的时候,就将这份情谊毁了。 眼下一众武艺高超的侠士赶走了蓝老四,他心下看到希望,却又难以控制地生出怯意来。 他害怕蓝老四变本加厉的报复,给坡后村带来灭顶之灾,只是已经辜负过柳伶人,他又怎么能再次对应该感谢之人出口埋怨。 所以他只有流泪。泪水成了他情绪唯一的宣泄。 万子夜静静地站着,感受着、包容着李老头儿复杂的心情,既无苛责,也无安慰。 这时候哭得出来,心中想必还存有善念。万子夜这样思索着,又想起柳伶人的死来,思绪逐渐地飘远了。 张大棒子被陆诚踹了一脚,只敢伏地哆嗦,再不敢心生侥幸逃跑之意。陆诚满意地抬脚擦了擦自己的鞋面,转头正要招呼,却看见万子夜沉默的背影,疏远、无垢,被轻薄的银月笼罩,似已在人间之外。 “真是奇怪的人,方才明明心慈手软,此时见着老人家哭又一言不发。”陆诚小声嘀咕道,“看着这是要奔月成仙了。” 这时,只听民宅的门板吱呀响了几声,原本不见人烟的几座小院里走出许多人来。 这些人是坡后村的村民,本来因为蓝老四的横行而躲在家里,对万子夜等几位外来人只敢透过门缝偷偷观察,此时见蓝老四败退,便各自打开家门踟躇着往出走。 “李爷爷!”随着一声稚气的呼喊,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身穿粗布短衣的女孩儿挣脱了一位妇女的束缚,笔直地向着李老头儿跑了过去。女孩儿看起来十岁出头,一双童真的眼里满是焦急。 早在李老头儿被蓝老四殴打的时候,她便急着冲出家门。可是母亲将她死死地按下,不让她闹出大动静来。 “珠儿!你这孩子!”妇女呼道,也几步追了上去。妇女便是女孩儿的母亲,见危机暂过,她手下一松,让这名叫珠儿的女孩挣脱开去。 珠儿双臂张开,搂住李老头儿的脖子,一只小手轻柔地拍着李老头儿的后背,哽咽道:“李爷爷,别哭了,坏人已经被打跑了。” “爷爷知道,我......”李老头儿抱着珠儿艰难地站起身来,珠儿的哭腔让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沉浸于自己的情绪当中,这一村子的人还等着他站起来。 珠儿强忍泪水的呜咽声让人动容,兴许是同为女孩,裴轻舟觉得鼻子酸酸的,不禁走上前去,从李老头儿怀里将珠儿揽过来,柔声安抚道:“是啊,坏人已经被打跑了,小妹妹,你也不要哭啦。” 珠儿只觉得裴轻舟的声音如夜莺婉转,一双湿漉漉、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裴轻舟清丽的脸庞,好像看见了仙女下凡,便止住眼泪,埋头在裴轻舟怀里,轻声问道: “女侠姐姐,柳叔叔是不是不再来了。他是不是因为叔叔伯伯们埋怨他,伤心了。” 裴轻舟一时不知如何答话,虽然她平时性情飞扬,但一颗心到底也是柔软的、善良的,总不能告诉女孩儿,她口中的“柳叔叔”不是因为伤心而不再来,而是再也不能来了。 “姐姐和哥哥以后会来,好不好?”裴轻舟抚摸着珠儿乌黑的发梢,哄道。 本来安静的周遭隐隐开始嘈杂起来,有三五个人交头接耳,也有几个唉声叹气,终是喜色少,忧色多。 终于有一壮年汉子,按捺不住,大声道:“今日你们折辱了蓝老四,等你们走了,蓝老四再来怎么办?到那时候,我们岂有命在?” “是啊,是啊。”人群中有几人纷纷附和,其他人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我说你们这些人怎么恁的自私,还不如一个小女孩。你们方才都听到了吧,柳伶人他已经......” 陆诚实在听不下去,正准备继续讲讲道理,忽见万子夜迅速瞥了他一眼,目光转向珠儿,心里会意,便把“死了”二字咽了下去, “柳伶人已经那个了,你们竟然还是先想到自己?” 人群发出的不满声越来越大,原本只是对陆诚的指责不满,后来又多了几人骂起陆诚对柳伶人的不尊重。 见万子夜无奈地摇了摇头,陆诚瘪着嘴道:“啊?说‘那个了’也不行?” 还没见过这么不会讲话的,裴轻舟真想踹陆诚一脚。不过陆诚所说的倒是大实话,这么想着,她便悄悄地把抬起的脚放下了。 “子夜。”裴轻舟低声唤了一声万子夜。这个时候,还得是靠万子夜交流。 “各位乡亲,我们无意打扰各位平静的生活。”万子夜冲裴轻舟点点头,也不理陆诚,拱手道, “我们确实是为柳伶人之事而来,没想到村子里竟是如此遭遇,是我们考虑不周,唐突了。但方才大家也都听到了,与我们随行的还有一位有声望的捕头,我相信此事他不会不管。” 老百姓到底是信任公门,又见万子夜举止沉稳,礼数周正,紧绷的气氛开始松动。 刘忠元趁机上前,朗声补充道:“请各位乡亲父老放心,我刘某人吃的是公家饭,管的是百姓事,这群匪寇当着我的面欺压村民,证据确凿,待我传书与官府,不日便会将他们绑回衙门里去。” 其实刘忠元早该如此表态,只是自打蓝老四对他责问,又见柳伶人身后落得如此薄凉,他的心里一直愤懑不堪,不仅挥刀的时候下了重手,当下也不想再看村里的情形,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考虑着一走了之。 经万子夜这样用言语一推,才终于将他推回到职责上去。 听刘忠元如此承诺,村民才终于松了口气,表示愿意配合捕头查案。 几人嘱咐村民找来粗绳,将被裴子琢点倒的喽啰们捆在古树粗壮的树干上,又将张大棒子绑好,打上死结,随手先扔在猪圈里。 待几人正往民宅里走,陆诚用肩膀碰了碰裴子琢,“那个白衣服的也是裴家庄的子弟?” 裴子琢稍稍闪开身道:“他叫万子夜,是我三叔裴琅的弟子。” “裴庄主的弟子?”陆诚仿佛不大相信,“那他怎么不用驭虫术?那个蓝衣服的又是谁?” 裴子琢答道:“是我堂妹裴轻舟。” “是裴庄主的女儿?那我怎么见着她专修剑法?你们裴家庄好生奇怪。”陆诚想了想,又道,“不过听闻裴琅庄主潇洒俊逸,看着他女儿,我倒是信了。” 陆诚本是在跟裴子琢说悄悄话,可一连串的疑问,使得音量没控制好,一行人都听了个清楚。 万子夜听见陆诚开始谈论起裴轻舟,忽然转头反问道:“陆少庄主出现在坡后村,先前又在民宅上做个看客,想必也是冲着鸡鸣帮来的?” 陆诚被冷不丁地一问,顿时哑然。 万子夜心里有数,也不用等陆诚回答,又道:“据我所知,落桃山庄跟鸡鸣帮素日并无瓜葛。陆少庄主此行只能说明,落桃山庄把‘散功’丢了。” 第十四章 结盟 弦月夜,月如钩。 今夜没有蓝老四的欺压,坡后村的村民们终于得以喘息。当人们开始日常的活动,坡后村也恢复成了一个普通村落应有的样子。 袅袅的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升起,米面的香气开始弥漫起来。半大的孩子们抱着牧草,拎着木桶,给家畜也添了饭食。 吃过晚饭,几个男人从各家出来,搬了板凳凑在一起,抽着烟杆子聊个没完。最近的大起大落,实在是让他们不吐不快。 先前站在人群中,带头向万子夜等人发难的壮年汉子从荷包里掏出一卷劣质烟丝来,分给其他男人,“眼下有官府的人管我们,应该可以放心了。” 另一面善的老实汉子不会抽烟,将壮年男子的手轻推回去,点头道:“是啊。只是不知道柳善人被人害了,官府管是不管。” “嘘!你是不是傻的!”壮年汉子忙道,“柳善人是贼!官老爷怎会为贼伸冤!你小心别让那位姓刘的捕头听见,以为我们是柳善人的同伙。” 壮年汉子如此说着,却也用着“柳善人”的称呼,人心里总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老实汉子叹道:“柳善人是贼,也是义贼,他对我们恩重如山,没有他,我们哪儿吃得上一顿饱饭。我想,等风头过了,我们也该送送他。前阵子我家珠儿还在念叨说,柳叔叔怎么总是不来,想想那丫头期待的样子,我这心里难受得紧。” 原来这老实汉子是珠儿的父亲。 壮年汉子闻言,深深嘬了一口烟嘴,待长出一口烟雾后,盯着火星明灭的烟钵,说道:“送送吧,等到风头过去了,村子太平了,咱们送送柳善人,悄悄地给他置办个冢,立个碑。” 众男人神色凄然地点了点头。 若是日后让珠儿得知柳伶人的死讯,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又该怎么样向珠儿解释。珠儿爹心里烦闷,眼角渐渐地红了起来,低声叹息道:“可怜我们珠儿啊......” 珠儿对父亲的担忧浑然不觉,此刻已经在裴轻舟的怀里睡熟了。 自打她被裴轻舟搂在怀中,便觉得裴轻舟身上又暖和又好闻,说什么也不愿意松手。 裴轻舟对小女孩的遭遇心生恻隐,破天荒地像个娴静的大家闺秀,在桌前坐正,轻轻地拍着珠儿的后背。 看着怀中女孩晶莹的小脸儿上还挂着泪痕,裴轻舟的眼里也不禁流露出几分心疼。 裴子琢哪里见过裴轻舟这幅淑女样子,紧张得又想饮茶。他双眼随意一扫,桌上只有几个破茶碗,和一盏火油不多的灯,怕是连水也没得喝。 不过这一扫,倒是发现万子夜和陆诚对坐,眼神交锋,空气中仿佛有火星噼啪乱闪。 他俩不会呛声起来吧。这是裴子琢的第一个想法。 好想喝水。这是裴子琢的第二个想法。 要不要现在提起“散功”之事。这是裴子琢的第三个想法。 好在还没等裴子琢多冒出几个想法来,陆诚先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这位小兄弟,你叫——万子夜,是吧。既然你猜出来了,我也就不瞒你们了,落桃山庄,这个,确实出了点儿差错。” “好啊,怪不得不回堂哥的求助函,原来真是有鬼。”裴轻舟刚想拍桌子泄愤,意识到怀中还有个熟睡的女孩,便收回手来,压低声音道,“还好子夜将你识破了,要不你还想瞒我们到什么时候?” “我可不知道落桃山庄有义务帮裴家庄断案。”陆诚有心输理不输阵,故意说道,“你们是卖家,我们是买家,你们的货出手了,还管我们把货弄哪儿去?” “你!”裴轻舟气道,“你歪理邪说!我说不过你!” 裴轻舟的秀眉倒竖,杏眼圆睁,漆黑的瞳仁里映着微弱的灯火,在昏暗中显出几分少女独有的娇嗔来。陆诚觉得有趣极了,不禁多看了几眼裴轻舟的怒容。 “如此说来,裴家庄也不必帮助落桃山庄了?”万子夜忽然说道,言语带刺,语气倒是十分温和。 “你这是何意?我需要你帮忙吗?”陆诚挑眉回敬道。 “‘散功’若流传出去,对裴家声誉影响自不必说,想来陆少庄主也不关心这个。但是,”万子夜话锋一转,“如今‘散功’从落桃山庄里流失,这件事情,想必落桃山庄比裴家庄还要着急,不然也不会是少庄主出面追查......” 万子夜的语气依旧十分平淡,却有意无意地加重了“从落桃山庄里流失”几个字。 陆诚有些急,立起手掌打断了万子夜,“行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也不须你再讲,若叫你点破了,我反倒丢了大家风范,还是我自己说吧。” 说罢,陆诚也不再隐瞒,态度倒是诚恳许多,仿佛刚才强词夺理的另有他人,“前几日收到裴子琢的来信,我们也不是不重视,立刻就派人做了清点,这一打开锦盒才发现,原来‘散功’已教人替换了。” “也太不小心了。”裴轻舟讶然道。 “怎么会不小心,像这种东西,我们有专门的库房放置。自从‘散功’入库以来,库门还从未开启过,因此我们也是才发现出了问题。” 裴子琢点头附和道:“确实如此,当日陆老庄主亲自与我们交易,也是这样说的。‘散功’交易后即入秘库,无必要绝不取出,可保万无一失。” 裴轻舟快人快语道:“这不就失了吗?” 陆诚摊手道:“谁说不是呢?这一出问题,兹事体大。先不说落桃山庄会因保管不善而影响在江湖上名望,重点是不知道哪位高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山庄秘库,也不知道此高人是敌是友,实在叫人在意。” 裴轻舟道:“所以落桃山庄也得到了柳伶人的消息,同样想从他查起,你便一路追查到了蓝老四身上?” “没错。”陆诚点头道,“不鸣山我一人上不去,正巧打听到蓝老四在此处出没,便来碰碰运气。没想到我们想到一处去了,今日相见,实乃有缘。” 万子夜且不管有缘无缘,沉声道:“所以陆少庄主见我们与蓝老四对峙,打算坐收渔利之利。” “哈哈,误会,误会。” 陆诚原本以为万子夜性情温吞,没想到用词如此犀利,只能干笑道,“我见你们四人与蓝老四对阵,必然万无一失,就没有出手。后来我不也拔刀相助了么?” 裴子琢察觉到万子夜跟陆诚之间的火药味十足,实在是一个头两个大,修长的手指不住地扣着桌上缺了牙儿的茶碗,心下开始评估以陆诚的性子,日后是否会影响两家交易。 没想到今日不仅重新认识了裴轻舟,看到她温柔如水的一面,也重新认识了万子夜,跟裴琅相似的犀利言语,再加上一个性子跳脱的陆诚,裴子琢明明年纪也不算大,坐在当中倒像个长辈似的。 要不怎么说裴子琢跟裴琳是血脉相连,这到处替弟妹操心的宿命也由他这个做兄长的担了。 裴子琢一边给万子夜使眼色,一边圆场道:“既然两家目标一致,就劳烦陆大少爷搭把手吧。” 陆诚也不拿捏,给个台阶就下,笑道:“这倒是好,我没意见。只是蓝老四否认了毒害柳伶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陆诚应着裴子琢,眼睛却望着万子夜。万子夜正欲开口,只听嘤咛一声,原来是裴轻舟怀里的珠儿睫毛颤动,将要转醒。 “我看,还是先把珠儿送回家睡吧,”裴轻舟边起身,边向万子夜说道,“子夜,等我回来再说。” 起身的时候却猛地咬了下嘴唇。原来是珠儿在怀里睡了太久,压得裴轻舟腿麻。 正当裴轻舟若无其事地继续着动作,万子夜却跟着起了身,从她的怀里抱过珠儿,温声道:“我来抱她吧。” 万子夜的修长手臂只一捞,便轻松地将珠儿抱在怀里中。 “说起来,刘捕头一直没进屋来,他人在哪里?” 第十五章 寂寞身后事 送珠儿回家的路上,裴轻舟跟在万子夜的身后,时不时地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记忆里,她很少看着万子夜的背影。从前,不管是上树爬墙,还是上房揭瓦,裴轻舟总是一马当前,冲在前头,因此回忆起往事,脑海中多半是万子夜的那一张无奈却又含笑的俊脸。 他什么时候已经有这样挺拔的肩背了?又是什么时候能够毫不费力地抱起一个半大的女孩儿? 自己呢?现下在别人的眼里是什么样子的? 裴轻舟不禁来回翻着手腕,暗暗想着,多年练剑,腕力倒是涨了不少,但是比起万子夜的力气,好像又差上那么一点儿。 忽然又看到自己的指尖长着薄薄的茧子,不由地想起一些闺秀女子的柔嫩玉手,赶紧把手心合上,攥成拳头,藏在袖里去了。 至于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奇怪的举动,裴轻舟自己也摸不到头脑,心下生出几分困惑来。 不过,她也没有再多想,因为已经远远地看见了刘忠元的身影。 刘忠元在树下负手赏月。 月似知人愁苦,隐去光华,任天地间树影模糊,灯影模糊,人影模糊。 刘忠元的心中也模糊的,说是赏月,不过是空洞地盯着夜空中的光源,连视线也难以聚焦。 他原本是富足人家之子,无奈家族破败,幼年被人欺凌侮辱,差点命折于街上。是好心人救起了他,救治了他,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心里的善念生了根,发了芽,决心像救治他的那人一样,从此锄强扶弱。 做捕快的时候,属他冲劲儿最足,脏活儿累活儿从不喊苦,只要看到百姓们满意的笑脸,便觉得什么都值了。 直到擢升了捕头...... 从那一刻开始,才知道原来身在官场,有那么多身不由已。 当顶头上司包庇高官的时候,当无名的百姓被官府舍弃的时候,当听见衙门外的鸣冤鼓敲响,官老爷却充耳不闻的时候,刘捕头都在思索着,自己当上了捕头,到底有什么意义。 同期的捕头,甚至从前得力的下属都已晋升得比他快了许多,可他仍然情愿在江湖上奔波,也不愿曲意奉承。 做捕头,还不如柳伶人来得自由。 可是柳伶人又真的能够快意地行侠仗义吗? 人生在世数十载,刘捕头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觉悟,维护世间的正义,保护一方的百姓,可是渐渐地,官场也好,或是其他场合里,当他越来越多地经历着人性中的恶意,不知不觉中,竟萌生退缩。 但怎么能够甘心退缩。 只听月下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不知是为了刘捕头,还是为了柳伶人。 “刘叔叔。”一声糯糯的,含混的呼唤,使刘捕头回过神来。刘忠元转身望去,原来是珠儿在叫他。 珠儿揉着睁不开的眼睛,从万子夜的怀里探出头来,呓语道:“原来你在这儿啊,大家都在找你。” “是啊,我们方才在屋里讨论了半天,才发觉您已经在外面站了许久了。刘捕头怎么不进屋子,外面更深露重,莫要着凉。”裴轻舟接着说道。 “无妨。我们平时办案,餐风饮露的,都习惯了。”刘捕头和蔼笑道,“倒是你们几个少爷小姐,武艺拔群,又肯在这样的破村子里留宿,教我刮目相看了。” 裴轻舟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羞赧道:“‘出了家门,没有少爷小姐。’几年前我爹送我上青城山学剑的时候就这样说过。再说我也不愿当个小姐,想当个女侠呢。” 裴轻舟这性子直率、天真,实在是叫人喜欢。刘忠元也忍不住微笑道:“这么说来,今日裴姑娘迈出了女侠的第一步。” 裴轻舟喜道:“我今日像个女侠么。” 刘忠元点头笑道:“连珠儿都唤你叫女侠姐姐,想必已经对你十分崇拜。” 原来在别人眼中,她是个女侠! 听了这样的褒扬,裴轻舟的双眸亮了一亮,不禁喜笑颜开,可爱得像个活泼的小动物。早些时候在村路上的困惑,那突发奇想地跟寻常女子之间的比对,一下子就不再是困扰。 但随即她好似想到了什么,眼神又暗了下去,“珠儿也很崇拜柳伶人吧,可惜......” 刘忠元望着珠儿恬静安稳的小脸,眼里生出慈爱来,“悲伤只是一时的,等她长大了,就会把柳伶人忘了。” “阿嚏!”珠儿仿佛听见了刘忠元的话,皱了皱鼻子,不安地在万子夜的怀里扭了扭。 “刘捕头,让子夜先送珠儿回家吧。”裴轻舟生怕珠儿受风,跟万子夜打了声招呼,示意他先走。 万子夜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中。 裴轻舟见刘忠元仍然没有回房的意思,只好站在旁边,静默良久。 半晌,如柔风拂过般的声音响起,正是裴轻舟开口,“听说村里人打算给柳伶人立碑。” 她看得出来,刘忠元纵然对珠儿露出慈爱笑容,双目也如一滩死水,尽是沉重,叫她难以将原本准备的话说出口,便随便找了个话题。 刘忠元涩声道:“这件事,你不必对我讲,官贼两道,若我知道了,村里人反而难办,我就当做没有听过。” 裴轻舟轻声道:“我以为您会想知道。” 刘忠元默然,又抬头去看月,仿佛人间之外,碧落之上,还有天地,只是那是一番怎样的天地,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明了。 半晌,他艰难开口道:“柳伶人或许更想知道。” 裴轻舟也学着刘捕头的样子去看天,清丽的侧脸上笼着素光。她虽然还未经历过什么风霜,但瞧着月相残缺,心里也涌上一丝哀愁。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刘捕头,您说,当世行侠与身后芳名,哪个更重要?” 刘忠元苦笑道:“你这女侠,我道是个潇洒人,没想到说话竟如此老成。望着这不如人意的明月,便开始考虑身后事了嚒?” 裴轻舟摇了摇头道:“只是这几日对柳伶人的了解多了几分,心里生出了些感慨,不知道他更在意哪个。” 刘忠元又开始叹气了,自从来了坡后村,他好似有叹不完的气,“现下柳伶人已经死了,再感慨这些已然没有意义。我倒是好奇,如果是你,你会更在意什么?” 听到刘忠元反问,裴轻舟也愣了一愣。 “我?我哪里想过这样深沉的事。我只希望能够追回‘散功’,希望能给柳伶人昭雪,也希望被柳伶人救济过的百姓们能够念着他的好。” “是吗?”刘忠元凄然一笑,道,“看来刚才的问题,你已有了答案。你是更在意好人是否能够流芳百世了?” 裴轻舟转过身来望着刘捕头,双目如炬,字字坚定,道:“不,我更在意的是,真相,还柳伶人的一个真相。” 刘忠元不叹气了。他被裴轻舟的灼灼目光震住,一时间难以言语。惊愕了好一会儿,才心下笑他自己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怎么面对一个少年人如此失态。 失语片刻,刘忠元释然笑道:“那就愿裴女侠,找出真相。” 这边裴轻舟与刘忠元谈了会儿心,那边万子夜将珠儿送到家后,珠儿躺在床上不肯入睡,拉着他的手说个不停。 虽然不是女侠姐姐送她回来,但眼前这位大哥哥的眼神温柔,也让珠儿十分安心。 “大哥哥,你说,柳叔叔会不会生大家的气啊。”珠儿戚戚地问道。 “怎么会呢,柳叔叔知道珠儿这么惦记着他,心里定然会感到欣慰。”万子夜温声安慰道。 “太好了!”珠儿咯咯地笑起来,甜甜地道,“上次我问柳叔叔什么时候再来,他没有应我,这都半个来月了。我还以为他气爹爹他们不替他说话,才不愿意来了!” “半个月?”万子夜抓住关键信息,脑内闪过什么重要的事物来,“珠儿,你在半个月前见过柳伶人?” “是呀。”珠儿点了点头,两道浅浅的眉毛很快纠结在一起,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就在坏人来的那一天夜里,柳叔叔也来了的。” 第十六章 明月满如珠 月前发生了什么?柳伶人盗空鸡鸣帮,救济坡后村。 半月前坡后村发生了什么?鸡鸣帮的蓝老四前来寻仇,找柳伶人不成,便拿村里人撒气。 那么,半月前,柳伶人在哪里? 这个答案,蓝老四想知道,坡后村民想知道,追寻着柳伶人之死而来的裴轻舟一行人想知道。但全天下只有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儿知道,那女孩儿便是珠儿。 半月前珠儿又在哪里? 她躲在后门边儿上,听着大人们的哀声哭泣,独自瑟瑟发抖。 那夜是个满月夜,月亮又大又圆,珠儿断了线似的泪珠子也像满月一样又大又圆。 “求求你,求求你了大爷。我们真的不知道柳伶人在哪里,求求你放过我们吧。若是他来了,我一定知会大爷。” 心思单纯的珠儿听着院子里李爷爷的哀求,心里更加难受,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肩膀,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对着月亮说道:“老天爷,不要让柳叔叔有事呀。” 许完愿望,珠儿似乎得到了些安慰,将视线从月亮上收了回来,呆呆地望着银光泄地的夜色。 就在她朦胧的泪眼里,她看见了一个人。那人身材颀长,穿着一身漆黑的夜行短衣,腰间挂着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铜牌,踏着一地的如水素光,仿佛从月中落下,悄无声息地走来。 珠儿揉了揉眼睛,那人已俯身蹲在她跟前,正是她满心挂怀的柳伶人。 “柳叔——” “嘘。”柳伶人慈爱一笑,示意珠儿噤声。 珠儿懂事地点了点头,不再呼唤柳伶人,只放低音量,问道:“柳叔叔,你还好吗?” 柳伶人眼中似有无限感慨,简短答道:“还好。” 院中传来噼啪的鞭声,伴着男人痛苦的低吼声和嘈杂的求情声,也不知道是怎样一番惨烈的景象。 后门却自有一番小小的天地,有一个传闻中的侠盗沉默地看着眼睛通红的女孩儿,安静得无人注目。 珠儿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就是不肯落下,今夜她不想在柳伶人面前哭,所以努力表现得坚强,“柳叔叔,你......能不能救救大伙儿?” 柳伶人的身子僵了一僵,眉头紧蹙,没有作声。 院里的人声越来越微弱,蓝老四的笑声越来越大,越发的渗人。珠儿几乎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看见今夜的月那么亮,映在柳伶人与往日不同的双眼里,像照进深不见底的井水,“柳叔叔,你在生气吗?” 柳伶人摇摇头,起身欲走。 珠儿对今夜的柳伶人感到陌生,虽然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里仍有长辈般的怜爱,但还有许多其他的,她从未见过,也看不明白。 她抓住柳伶人的袖子,声音里尽是哭腔,“柳叔叔,你还会来吗?” 柳伶人再次转身蹲下,轻柔地拂开珠儿的手,有一瞬间好似笑了,却充满苦涩,“对不起,珠儿,叔叔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实在想歇一歇了。” 珠儿终于听见柳伶人开口,赶紧点头如捣蒜,小心翼翼地将方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那柳叔叔,等你休息好了,珠儿还能再见到你吗?” 柳伶人长叹一声,这次是真的走了。他本就轻功卓绝,身影几下起伏,转瞬已不见踪影。 那一月夜珠儿实在是忍得辛苦,终是没有在柳伶人面前落泪,如今面对万子夜却是泣不成声了。 万子夜温柔地为珠儿拂去泪水,消化着珠儿的讲述。 “大哥哥,今天我看见你们一齐打坏人,才知道那个坏人那么难打。”珠儿的眼泪却越来越多,扑簌簌地往下流,“我之前不知道的,还求柳叔叔救人,一定是让他为难了。” 万子夜道:“是你的柳叔叔指引我们来的,我们会替他照顾好这里。”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正是有柳伶人中毒身亡之案,才让他们来到了坡后村。虽说是追查散功而来,但见过鸡鸣帮的恶行,蓝老四是决计不能放过了。 万子夜坐了一会儿,等珠儿终于进入了梦乡,这才吹了灯,出门去找裴轻舟。 待万子夜原路返回,刘忠元早已回房,村路上只剩下裴轻舟的身影。 许是等得无聊,她在同自己的影子打发时间。左手捏成兔子,右手捏成飞鹰,正当飞鹰擒兔之时,仿佛于心不忍,来了一招兔子蹬鹰,右手远远飞走,当作鹰已败落。 玩得正不亦乐乎,见万子夜走近,一副眉头不展的样子,便右手捏了个小狐狸,两指开合,凑在他身前,故意幼稚起来,“子夜,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万子夜忍不住被裴轻舟逗笑,温热的手掌包住她捏出的狐狸头,轻轻地撂下,“珠儿对我讲了些事。” “哦?什么事?”裴轻舟见万子夜露出春风化雪的笑容,也跟着笑了,巧笑倩兮,倒真跟个小狐狸似的。 万子夜将珠儿告知之事转述了一遍,裴轻舟用葱白的手指点着自己的脸颊,道:“听珠儿描述,柳伶人肯定是听见了村民要出卖他,或许是真的因此不想再来了。” 万子夜叹道:“或许吧。” 裴轻舟的嘴角耷拉起来,又道:“可是珠儿那样问他,他也没有回应,感觉又不像是对村子失望那么简单。” 万子夜垂首琢磨了片刻,道:“如果他是想退隐江湖呢?” “退隐江湖?你觉得,柳伶人说的‘歇一歇’是这个意思?”裴轻舟瞪大了眼睛,“如此说来,柳伶人竟在隐退之时教人杀了!柳伶人生前仗义行侠,连安逸度日的愿望都不能实现,未免太不公平!” 万子夜望着裴轻舟,双目中月华流转,含笑道:“阿舟跟珠儿一样,也总是为柳伶人着想。” “你可别打趣我。我知道,首要目的是追查‘散功’,堂兄已经嘱咐过许多遍了。可是越了解柳伶人,我这心里就越放不下,总想为他做些什么。起码,要为他沉冤昭雪吧!” 如果这话叫裴子琢听了去,估计又要心惊肉跳,满桌找水喝了。 万子夜仿佛早就料到裴轻舟会这样讲,笑了笑,正想着再与裴轻舟说说柳伶人,余光忽然瞥见墙角处有一黑影闪过。 裴轻舟也看见了那道黑影,她止住话头,与万子夜对视一眼,两人施展轻功,隐去气息,悄悄地跟了上去。 那道黑影像一只飞鼠,先是贴着墙边儿悉悉索索地掠过,又翻过一道院墙,最后停在一处棚子前面。 这里是关押张大棒子的猪圈。 裴轻舟和万子夜也先后跃过院墙,弯下身子,小步地挪到猪圈附近,向黑影望去。 那黑影从身后包袱里取出两根棒状东西拧在一起,组成一杆银枪。银枪在暗处也闪着幽幽光泽,枪头一抹朱红更是亮如夜空荧惑。 这样美丽的枪,世间只有一杆:桃花枪。 那黑影不是陆诚又是谁? “他来这里干什么?”裴轻舟动了动嘴唇,边用气声示意万子夜,边拉着他悄悄地挪得更近些。 等陆诚进了猪圈,两人几乎已经贴在棚子外头。 此时已近丑时,万籁俱寂,猪圈里传出陆诚的声音,十分清晰,“喂,张大棒子,给我起来!” 张大棒子的呼噜声也十分清晰,呼吸均匀绵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猪崽子睡得香甜。没想到被人绑了扔在猪圈里,这人还能熟睡,多少也算一项长处。 只听金属掠地一声剌音,张大棒子的呼噜声终于停了。 裴轻舟和万子夜无声地扒着棚子探出两双眼睛,正看见桃花银枪飞过张大棒子的头皮,直插入木柱里去。 一大缕凌乱的头发悠悠飘落,张大棒子的头顶即刻成了林间小路,两旁乱草丛生,当中干净平坦。 惊觉头皮发凉,张大棒子猛地睁开眼睛,正要喊叫,只听陆诚恶狠狠地说道:“你敢叫,我就地把你砍碎了喂猪。” 谁能想到堂堂落桃山庄少庄主,白日里衣衫落拓,夜里竟探入猪圈,凶相毕露,怎叫人不心生恐惧。 张大棒子显然没想到,陆诚这样的正派人士大有动私刑之势头,立刻不敢大声言语,转为小声谄媚道:“原来是陆爷,陆爷有何吩咐啊?” “我问你,蓝老四去哪儿了?” 第十七章 月黑风高夜 这大晚上的,陆诚溜进猪圈询问蓝老四的下落,是要做什么? 裴轻舟虽然多少感觉到这人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但面对这一番操作也是疑惑重重,只能耐着性子偷听下去。 面对突然的问询,张大棒子也是一头雾水,情急之下,张口胡诌道:“这,这我也不知道啊。” “是吗?”陆诚倒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盯着张大棒子,忽然斜眼瞥了桃花枪,满脸遗憾,“那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我想想,怎么才能不声不响地把你处理掉......” 月黑风高,只一道微弱银光透过棚子,从陆诚的双眼横穿过。陆诚又故意斜眼看人,摆出恶态,此情此景下,哪里还像个正派的少庄主,说是杀手组织“三更楼”中的冷血杀手,也不会有人怀疑。 “来人啊,救——!”情急之下,张大棒子也不知道脑子里冒出了什么想法,竟欲激烈挣扎,只可惜双手双脚皆被反绑,刚一乱动,就脸朝下栽了个鼻青脸肿,呼救声也没能喊出。 “你这是干嘛?”陆诚阴笑着,蹲下身去。本想薅起张大棒子的头发,可一俯身才想起,张大棒子的发顶已经被自己铲平,只剩下黑芝麻似的毛茬儿,哪里还能攥得住。 “陆唔,唔唔唔......”啃了一嘴稻草的张大棒子急吼吼地说着什么。 “嗯,嗯,你说,陆爷,你如果告密,来日焉有命在。”棚外偷听的两人,实在听不清张大棒子叽里咕噜地说了什么,只听见陆诚翻译了这么一段。 不过看陆诚戏谑的表情,八成是他自己编的。 “你先别慌,我给你讲讲道理啊。”陆诚道,“蓝老四宁可使那种丢人显眼的招,也要自己先跑,铁定是不会回来救你们的了,对不对?” “呜呜......”张大棒子安静了许多,只剩一双不安分的脚还在稻草上划拉。 “你今天是因吓破胆子,才落入敌手,实在丢人,就算回了鸡鸣帮,蓝老四也不能再容你,是不是?” “呜......”张大棒子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这就对了。”陆诚点点头,想起张大棒子看不见,便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你看,如果你不告诉我蓝老四在哪儿,今晚便要死。如果你告诉了我呢,我可以帮你跟刘捕头求求情,争取宽大处理。” 一阵沉默过后,张大棒子彻底不动了。 自从陆诚蹲下身去,棚外的裴轻舟就再窥不清楚,只听见陆诚的声音,听不到张大棒子的回答。 最后只模糊地望见陆诚用手拍了张大棒子之后,猪圈里就再无动静,还以为是陆诚灌了内力于掌上,给张大棒子毙了,忙小声道: “子夜,张大棒子是不是教陆诚打死了!” 万子夜:“......” 裴轻舟从幼时便时常语出惊人,万子夜早就习惯了,但听闻她误会到如此地步,也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万子夜低低笑了两声,认真解释道:“陆大少爷还没问出答案,不会杀他的。” “嗯,对哦。”裴轻舟点了点头,再往前伸了伸颈子,让自己的视线更宽阔一些。 果然,张大棒子很快有了些动静,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陆诚实在听不清楚,便用鞋面一勾一送,让张大棒子仰面过来。 “陆爷真能给我求情?我还用蹲大狱吗?” 一开口,还是讨价还价。 陆诚面无表情,嘴里啧啧作响,指尖擦过锋利的枪刃,还煞有介事地冲朱红的枪头吹上一口气。 “蓝老四应该在向东二十里的山中!”张大棒子彻底放弃了,苦着脸忙道,“山中有一间猎人的木屋,平时兄弟......不是,鸡鸣帮的人都在那里休息,算是蓝老四在坡后村找的据点。” “知道了。”陆诚得到情报,再不多说一句,提枪转身便走。 “陆爷,陆爷,那我呢?”张大棒子忙不迭地问道。 “你?躺着吧。” 走出猪圈的门,陆诚心里还盘算蓝老四之事,余光一瞟,惊觉昏暗中有两个半蹲的黑影伏在一旁,吓了一跳,顷刻银枪出手,横在身前。 “陆少庄主,晚上好。”裴轻舟灵活地站起身来,当作没事儿人一样,大喇喇地跟陆诚打招呼。 听出裴轻舟的声音,陆诚收回长枪,拆成两半,刚才还精明锐利的双眼一下子灿若桃花,道:“原来是裴姑娘和万少侠,不知道这大晚上的,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没成想陆诚先声夺人,先问起裴轻舟来。不过论插科打诨,伶牙俐齿,裴轻舟显然比陆诚更加在行,“不知道陆少庄主,大晚上的,进猪圈干什么?这要是传出去,不让人笑话?” 陆诚满不在乎道:“你都听见了,还问我做什么?” 裴轻舟抢白道:“你知道我听见了,还问我们在这做什么?” 两个人谁也不让谁,这样下去恐怕要争个没完没了,万子夜只好单刀直入道:“不知道陆少庄主得知了蓝老四的所在,接下来准备做些什么?” “就是!你大半夜鬼鬼祟祟地潜入猪圈,审问张大棒子,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们!” 话已说破,借着微弱月光,陆诚看见自己衣摆上沾了几根稻草,便伸手摘了下来扔到一旁,用脚踢开,自然得完全不像秘密行动刚被抓了包。 他也不回答问题,继续抛出新的问题来:“你们两个,如何看待蓝老四?” “不仁不义,作恶多端!”裴轻舟恨恨说道。 陆诚笑道:“他作恶多端,裴姑娘又当如何?” 这一发问,把裴轻舟给问住了。 她原本是没打算撒手不管,只是突然被问到“如何做”,当下却是拿不出个主意来,仓促说道:“今日见识了蓝老四的怪招,下次若他再来,定可胜他。” “不好。”陆诚故作姿态地摇了摇头。 这次陆诚说出“不好”,裴轻舟没有气恼,也没有反驳。不用陆诚说明,她心下也知自己提出的方案不好。先不说不知蓝老四何时再来,她自己也有要事在身,总不能一直赖在坡后村不走。 裴轻舟虽然没有什么对付恶人的经验,但她不傻。她既不傻,便知道被动等待,是下下之策。 不过被人无情拆穿,耳尖儿不免有些发烫,声音也低了几分,“此事可以跟刘捕头再商议商议......” “刘捕头?”陆诚哦了一声,道,“刘捕头根本不想插手此事,要不是万少侠给他推了出来,我看他根本不想吭声呢。万少侠,你也看出来了吧?” 万子夜垂眼道:“刘捕头只是一时想了太多,心中郁结,我相信,就算我不替他承诺,他也不会撒手不管。” “等到刘捕头想通了再出手,那得等到什么时候。”陆诚耸肩道,“现下我有一计,你们听听?” 裴轻舟奇道:“什么计策?难道你向张大棒子逼问蓝老四的下落,是心中早有计较?” “当然了!”陆诚原本有自己的一套计划,但现下被裴轻舟和万子夜撞破,便想出更好的行动来。不过他的这个“更好”,确实有些冒险。 想到自己临时起意的谋划,陆诚突然呼吸有些急促,声音不大稳当,便深吸了一口气,凉如水的夜风让他稍稍冷静了下来,缓缓开口道: “我在想,咱们三个今夜就去把蓝老四除掉。” 这就是陆诚的想法,以他估计,三人之力怎么也可制服蓝老四。不过,道出这个提议,他也在赌,赌眼前二人的侠义和勇敢,是否能同他做一路人。 他赌对了。 第十八章 “迷倒熊” “陆少庄主,你原本打算一个人去解决蓝老四?” 待裴轻舟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与万子夜、陆诚,已经施展着轻功,在林间如箭般穿梭,往山中的木屋疾驰而去。 深山老林之中,树木高大,遮天蔽月。夜间的雾气更浓,可视度极低,两侧时不时传来夜枭那如孩童啼哭般的叫声,教人心里发凉。 三人打定主意刺杀蓝老四,一路上热血沸腾,又听黑暗里传来种种诡异动静,不禁足下发力,越奔越快。 陆诚、万子夜二人凭着一股少年锐气,不肯落后,始终暗自运功,跟在裴轻舟左右。可二人的足下功夫哪里比得上裴轻舟,不多时,额上已有细密汗珠。 陆诚与万子夜的眼神交锋,不愿暴露自己的勉强,各自扭过头去。 裴轻舟专修轻功,一招轻功“飞云”,又轻又巧,身影翩跹,真似仙子踏在云上,林中高低错落的枝条根本阻不住她。 眼下,恐怕也只有裴轻舟还有余力思考别的事情。 这一思考,心下倍感疑惑,若是陆诚今夜没有碰到她跟万子夜,到底要作何打算。 所以她向陆诚发问了,两只眸子闪亮,呼吸平稳,神态自若,就像是与陆诚对坐,聊些茶话一般。 陆诚心道这裴姑娘属实要命,早先见她身法虽妙,但略显稚嫩,没想到运气法门如此高明,自从进了林子便一路脚下生风,呼吸连绵,这等轻功,在当世高手中恐怕也是数一数二的。 不过,看着她倒是飞得自在,自己要是一开口非得乱了气息,倒灌上一口冷风,还不灌得肺管子生疼。 是以陆诚只能打了手势稍作休息。待三人在树下停稳,才暗暗调整气息道:“我原本,是想着传书回,回落桃山庄,正巧碰到你们。” 陆诚边讲话边以真气游走心肺,又不想让人听到他大声喘气,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磕磕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能讲出连贯的话来,“未免夜长梦多,便不再等山庄来人了,咱们三人就去端了蓝老四!” 说完,用余光瞥见万子夜也暗自压抑着起伏的胸口,心下倍感安慰,忍不住扬起唇角,愉快道:“没想到你俩答应得十分痛快,快哉!快哉!” 裴轻舟的心里燃着一团火,恨不得这团火将蓝老四之辈燃烧殆尽,因而得到此为民除害的机会,眼睛眨也没眨,当场便答应得痛快。 既然裴轻舟肯冒这个险,万子夜又哪有不同意之理。 陆诚倒是觉得新奇,“我还以为以万少侠的性子,定会劝裴姑娘不要胡来呢。” 裴轻舟笑道:“不要小看了子夜。” 旁人见万子夜的性子沉静,举止周正,大多以为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但裴轻舟清楚,从小到大,自己因为好奇心过盛而挨罚的时候,哪次又少过万子夜的份。 一开始,她还以为万子夜不好拒绝盛情的邀请,才跟自己在庄子里飞天遁地,后来却逐渐发现,万子夜不是也乐在其中嘛! 若说她的脾气像是越燃越烈的火焰,那么万子夜便像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风。 风势有多迅猛,看那火势不就知道? 虽然她总是成为万子夜大胆行事的理由,但万子夜也决非畏首畏尾,听之任之的人。 除去儿女情谊,少年人怎会没有胆色意气。 陆诚看了看嫣然巧笑的裴轻舟,又看了看但笑不语的万子夜,三位年轻人默契地伸出手叠在一起,双眸在黑夜中亮如星辰,不用再多豪言壮语,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正式的除恶之旅。 想到此处,陆诚不禁为自己看人的眼光感到几分自满,由衷地笑了几声。 “我说,你休息够了没啊?” 悦耳的嗔声让陆诚回过神来。 原来裴轻舟听出陆诚语气有异,就发现陆诚借答话之由,趁机靠着树干休息,此时见话也说完了,便催促陆诚赶路,“马上就到了,这二十里地倒也不算远。” 这话对裴轻舟来说着实不假,以她的脚程,这点儿距离也就须臾。陆诚、万子夜歇也歇够了,后半段路倒是不那么艰难。 在裴轻舟的带领下,很快地,三人便已到达蓝老四的据点。 三人伏在草里悄悄地接近,刚一探头,陆诚就先傻眼了。 这猎人的木屋,倒是与普通的木屋没有区别。屋里点着灯,依稀可见蓝老四壮硕的身躯,在窗口上投出满满当当的剪影,也确实是没找错地方。 只是这木屋的门口,不仅有两人提着长刀把守,门前的空地上更是三五成群的喽啰们聚在一起,好不热闹。 有些喽啰已经睡得东倒西歪,鼾声四起,也有些醒着的,在火堆上架着木签子烤肉,木柴上的浓烟伴着肉香味,在空中斜斜地乱飘。 守夜喽啰的脸被火烤得通红,扎起堆不知在讲些什么,时不时传来压低声音的猥琐笑声。 细细一数,光是升起的火堆就有五六七个,门前少说也得有三十几人。 “完了啊。”陆诚低声嘀咕道,“怎么这么多人。” 万子夜心里早就做好打算,倒是不急,只是没想到陆诚不是有备而来,看陆诚的眼神中不禁带了些无奈,细看的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就好像是长辈在观赏耍宝的孩童,对孩童的智力充满着包容和同情。 裴轻舟更是配合地夸张道:“天啊,陆少庄主不会脑袋一热,就带我们来了吧?” “不好,不好。”要说陆诚这人的人生理念之一,就是打不过就跑,不丢人。 此时见自己判断失误,也不欲与裴轻舟生口角,连道,“失策,失策,明日等我传书回山庄,咱们从头再来过。” 说罢转身提气欲走。 万子夜甩袖将陆诚兜住,见陆诚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才道:“无妨,陆少庄主,这点儿喽啰不打紧。” “放心吧,子夜定是有备而来!别忘了,我们可是裴家人。”裴轻舟见陆诚还是一脸疑惑,便对他狡黠地眨眨眼,道,“就这点儿杂兵,点上迷香就放倒了。” 说罢,接过万子夜递来的汗巾,两人熟练地将口鼻蒙好,悄悄地摸索到上风口处。陆诚见状也赶紧用手将口鼻捂住,紧紧地跟在二人后头。 “我说,你俩是不是净干这种坏事啊?”陆诚等万子夜掏出火石点迷香的功夫,两腿一盘坐在地上。嘴也不闲着,揶揄道,“我瞅着你俩这一路上也没交流,这会儿还挺默契,想必不是第一次干吧?” 万子夜睨了陆诚一眼,沉默着继续干手里的活儿。陆诚的话说对了一半,虽然说不上是做坏事,但眼下用的这迷香,也是有点儿说头。 这还要追溯到万子夜陪着裴轻舟玩闹的日子。 有一回裴轻舟进了林子,远远见了只小熊崽毛茸茸的,非要追着摸一摸,又知母熊定在附近,走了几步便原地站住,可怜巴巴地望着万子夜。 没办法,万子夜只好跟她潜到野熊洞口,点了指甲盖儿大小的迷香送进洞内。 待野熊母子睡熟,裴轻舟便将小熊抱出来玩了个痛快,玩得那小熊毛发都打成了缕儿,才给塞了回去。 这迷香是万子夜首次独立制作的产物,没想到还没给师父裴琅过目,第一次试用,竟用来给裴轻舟消磨时间。 裴轻舟倒是玩得尽兴,还随口给迷香赐了个名字:“迷倒熊”。 连熊都能迷倒,对付人当然是不在话下。 只见几缕青烟随着风,在夜色的掩护下,往木屋的方向飘去。 第十九章 夜袭蓝老四(上) 一个守夜喽啰正张着大嘴打哈欠,猛吸了一口迷烟,当场眼泪横飙,倒地沉沉睡去。另一喽啰不高兴地踹了同伴一脚,没想到自己也很快睡意袭来,困倦得紧,便顾不得许多,躺下直会周公去了。 不多时,木屋前已没有人语声,只余下高低起伏的响鼾,伴着火星噼啪作响。 木屋前的两名守卫亦瘫软无力,背靠着门框,像泥鳅似的一路滑到地上,手指陡然放松,武器也再拿不住。 裴轻舟三人在暗处等了好一会儿,等迷烟散尽,猫着腰将熟睡的喽啰们挨个检查了一遍。 陆诚左拍拍喽啰的脸,右踹踹喽啰的胸,发现地上这些人果然睡得死,就算当场用大喇叭吹奏一曲,估计也难醒来,不禁边啧啧称奇,边向万子夜竖大拇指,“万少侠有手段。不知道这些喽啰能睡多久?” “两个时辰。”万子夜简洁答道,“动手吧。” 万子夜从地上随手折了根空心的草杆子,本想如法炮制,将“迷倒熊”从木屋的门板缝儿中送进屋去,教蓝老四先行昏睡,再做打算。 谁想到,甫一贴近,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从门板后袭来,好在他反应极快,立即展开衣袖,倒飞数尺。 门板刹那间碎成无数木屑,如针雨般向着万子夜的门面射来。 原来蓝老四早先败走,夜间本就辗转反侧,睡不安慰,忽觉屋外一片寂静,又闻门口两声金属落地,当当啷啷,心下有疑,早就伏在门板后头,做好了准备。 万子夜纵身跃起,左手袖口凌风翩飞,十八枚飞蝗石顷刻打出。十枚击中门板碎屑,双双化为粉尘,八枚破空疾走,弹向蓝老四的咽喉。 蓝老四身前金光一闪,果然又是刀风护体,把身子守得水泄不通。几枚飞蝗石只碰到刀气,就被卸了劲,嘎啦嘎啦地掉了一地。 “又是你!”蓝老四双目喷火,恨得牙痒,“哈哈哈哈,不长记性,前来送死!” 几声大笑,如虎啸天。连林子里的栖息的鸟儿也被吓醒,一时间无数黑影向天空中蹿去。 昏睡的喽啰们倒是没醒,一个个躺得如在自己家炕上一样安逸。 蓝老四暗自思忖道,这迷香的药劲怎么这般大,也不知道这个白衣服的小子是什么来头。转念一想,管他什么来头,一会儿杀了,把他扒光,还有什么好玩意,那不全归自己所有。 等有了这样上好的迷香,鸡鸣帮必定如虎添翼,更创辉煌。蓝老四越想越喜,清梦被人打扰的疲惫一扫而光,面上竟越发奕奕,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蓝老四的表情先怒后喜,现下望着万子夜的眼神更是精光乍现,裴轻舟心里暗叫不好,快速瞥了一眼万子夜,便冲蓝老四叫道:“我看今晚死的是你呢!” 陆诚也拍掌叫道:“手下败将,真是大言不惭!” 这两声嘲讽可以说捅了蓝老四的心窝子。想起自己不得不团成肉球的丑态,蓝老四刚开始红润的脸瞬间一阵青白,咬肌高高耸起,想必是又在暗自咬牙切齿。 “怎么不说话了?”陆诚继续火上浇油,“哦,对了,滚走的肉丸子不会说话。” 蓝老四彻底被激怒了。人一怒,就呼吸紊乱,呼吸一紊乱,内力就不受控地乱窜,金色刀风已经慢了下来,完美的刀盾出现缺口。 这却不是裴轻舟、陆诚出言不逊的目的。 那护体刀风出现缺口,也是因为蓝老四不再防守,而是转为攻势。 蹭! 蓝老四出刀了! 只见他目眦尽裂,大喝一声,笨重的身躯此时竟一跃数丈,伴着金环钉铛乱响,举起大刀向陆诚劈去。 以蓝老四的健壮,就算手里无刀,体型气势也不亚于泰山压顶,叫人窒息。 引诱蓝老四先攻陆诚,这才是裴轻舟二人将蓝老四激怒的目的! 原本蓝老四在三人中最看万子夜不爽,欲先拿万子夜开刀。 只是万子夜只擅远攻,不擅近搏,加之蓝老四力有千钧,若真由万子夜硬吃蓝老四招式,想来今夜只能同地上喽啰一起横躺了。 是以,三人以眼神交流,想出了嘲讽的法子。 蓝老四目中无人,本就死要面子,这回被说破丑态,气昏了头脑,果然上当,再也顾不得万子夜,此刻只想将陆诚的脑袋当作西瓜劈成两半。 蓝老四不向万子夜发难,那便好办许多。 面对肃杀的刀锋,陆诚似早已想好应对,偏也不守反攻,只凝神聚气,朝天一枪,竖在当空。 这一招,倒是与几个时辰前,蓝老四与裴轻舟第一次交锋时的情景相似。当时刀比剑长,蓝老四只管沉下心,等着裴轻舟的手腕送到刀口上便是。 如今蓝老四可再没那份胸有成竹。陆诚的桃花枪比他刀长,纵然蓝老四有铜皮铁骨,见着那枪上红光流转,也不敢硬拼,只能半路收势,骤然斜落,最终撞在树上。 轰! 碗口粗的大树轰然倒塌! 尘土四溅中,三点寒星飒沓而至! 万子夜运功发出四角蒺藜,丝毫不给蓝老四喘息的机会。这次蒺藜弹出银针,不再分路,十五枚聚合,如一簇银箭,以百步穿杨之劲,直奔蓝老四的腹部罩门。 蓝老四哈哈一笑,道:“换汤不换药,你这兔崽子不长记性。” 说罢,依旧用左手护住罩门。万子夜故技重施,蓝老四却大有长进,右手握住大刀,大臂屈伸有度,严防陆诚从头顶再攻。 “划烂你的嘴,叫你笑不出来!”只听一声清叱,却是裴轻舟连人带剑杀到跟前。 青光连闪,裴轻舟的身影翩然,手上抢快,一剑更胜一剑,招招刺向蓝老四的一张大嘴,说划嘴,就只划嘴,倒是言行合一,十分实诚。 蓝老四提起大刀见招拆招,却不成想裴轻舟比上次交锋更加灵活,快中有细,总是抢先一步,待蓝老四用上金刀格挡,剑锋就钻空擦过。 一轮下来,竟真叫裴轻舟推进数寸,眼看就要削掉蓝老四的嘴唇。 蓝老四忍无可忍,肌肉砰砰涨起,随即抬手护于嘴唇之上,再化掌为拳,一把将裴轻舟的长剑攥住。 剑尖与蓝老四的大嘴只一掌之隔! 裴轻舟怎能甘心!她赌气似的使出蛮力狠推,剑身逐渐弯折,将蓝老四的手背都已压至脸上。 即便蓝老四的脸已被压至变形,像被人打了一拳的沙包似的凹陷下去,裴轻舟的剑却再也无法伤到他分毫了。 “可惜,可惜。”蓝老四从手背后头挤出几声嘲笑,“都说了,女娃子,不如留着力气回家吃奶。” 话音刚落,蓝老四再不客气,目光陡然暴长,手背青筋再涨几分,只听砰嗙一声,裴轻舟的青色长剑竟被蓝老四折断了。 蓝老四折断长剑,顺势抬脚猛踹。裴轻舟先前将力都使在剑上,眼下断了剑,身形不稳,直往前倒,正撞上蓝老四大脚,当即便被震飞。 裴轻舟已无法调整,闭上双眼,认命地往树上撞去,只觉得天旋地转,喉咙也涌上腥甜。 忽听身畔风响,后背撞上柔软事物,并没有预想中的疼痛。转头看去,映入眼中的,是万子夜因痛苦而扭曲的眉,和强作镇定的如海般沉静的眸。 原来,正是万子夜以自身护住了她,给她做了缓冲。 万子夜可不是铜皮铁骨。两人撞在树上,万子夜的伤势比裴轻舟重上许多,当下嘴角已溢出血来。 “子夜!你怎么......”裴轻舟反身扶住万子夜,刹那间泪眼盈盈。 万子夜自然地为裴轻舟拂去泪水。虽受内伤,五脏六腑苦不堪言,但一双眼眸却依旧闪着寒火,逼视着蓝老四,“蓝老四,我最后一次问你,你真没杀柳伶人?” 蓝老四见一次重创两人,脸上爬满了得色之情,道:“哟呵,真是少侠,大侠!这关头了,还惦记着别人呢。爷爷没杀柳伶人,但是,今后若有人问起爷爷是不是杀了你,那我可得承认了。” 万子夜呼吸受阻,不再讲话,眼神也从蓝老四的身上移开了。蓝老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哦了一声,道:“对了,这还有个人呢。” 第二十章 夜袭蓝老四(下) 时下已快过五更天,月影西斜,东天泛白,远山重峦叠嶂,初现朦胧剪影。 几处火堆即将烟消火灭,夜间寂静的山林准备苏醒过来。 蓝老四阴恻恻地盯着陆诚。 陆诚悠然地望着蓝老四。 蓝老四没有动。方才徒手折剑使他耗费不少,此刻不敢托大,以刀遮掩,左手五指先活动一番,继而掌心向下,暗自聚功,欲重新将全身肌肉绷紧。 陆诚也没有动。见蓝老四的身躯好似缩了些,很快又涨了起来,心知蓝老四恢复极快,也不免觉得棘手。 “噼啪——”第一堆篝火灭了,打破了两人寂静的对峙。 蓝老四恢复得差不多,嘴上得意起来,“兔崽子,上吧?”边说边架起大刀,蹲高马步,蓄势待发。 “先不打了,我打不过。”谁知道陆诚不慌反笑,笑得无比真诚,看不出一点儿严肃,“我这桃花枪,世间只有一杆,宝贝得紧,若待会儿教你折断了,不好。” 蓝老四一愣,也不知道陆诚打得什么主意,不敢放松,将刀柄握得格格作响,“先前让你跪地磕头你不磕,现在求饶,晚了!要么你扔下你那破枪,走上前来,爷爷我还可以给你个痛快的!” “我不能扔枪,你也不能杀我。”陆诚的脸上笑容不减,“我是落桃山庄的少庄主,你把我杀了,来日就不怕落桃山庄端了你鸡鸣帮?” 笑容虽明艳如花,语气也说不上肃然,可这话的牵制力不小,犹如一盆凉水,泼在蓝老四的头上,浇灭了他的得意。 落桃山庄影响力之大,这谁人不知。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便罢,这一但招惹上,哪里还有活路?这下子,蓝老四也不得不动起脑子,权衡起利弊来。 但动脑子这件事情,实在不对蓝老四的胃口,他只皱了皱眉,心里盘算着,杀两个倒也不亏,便向陆诚喊道:“可以不杀你,你滚吧。” 陆诚道:“我不能走。” 蓝老四冷哼道:“难道你还要救人?” “我不走,我也不救人。”陆诚话音甫落,倏地脸色突变,锐气迸发,人如闪电般向蓝老四扑去,“我现在又想打了!” 蓝老四吃过陆诚的亏,为防他再攻头顶,双腿屈下,准备闭气运劲去挡。 这一使劲,蓝老四大骇,立刻转变姿势,缩身横滚,勉强躲过陆诚一击。 啪!啪!啪! “妈的!妈的!”蓝老四虽没受击,却抚胸急促呼吸,当下只觉得眼皮发沉,脑中混沌,扬手照着自己的脸上连打三个实在巴掌,才缓些过来。 只见蓝老四满脸涨红,不知是下手太狠,还是怒极攻心。他转头看向万子夜、裴轻舟二人,双目喷火,骂道:“妈的!老子着了你们的道!” 正欲挥刀狂砍,却脚步虚浮,单膝跪在地上。 这幅样子,不是中了迷香“迷倒熊”又是什么! 原来万子夜早料到蓝老四防护罩门的手段,提前将迷香涂在银针之上,等迷香皆数蹭在蓝老四的手背,裴轻舟再使剑佯攻,逼迫蓝老四用手挡剑。 蓝老四的手背贴于口鼻,自然吸进大量迷香。 为使药效发挥完全,万子夜与陆诚便以言语周旋一阵。看似东拉西扯,实则拖延时间罢了。 要说蓝老四的体能属实惊人,一身大功横练,此时此刻竟仍能保持清醒。 又听啪啪几声,蓝老四以手拍面,火烧般的疼痛使他的神志不致迷失。再运护体罡气硬压药性,忽地张开大口,吐出一口鲜血来。 蓝老四发狠地用手背抹掉唇边血迹,双目通红,五官扭曲,看着万子夜的眼神愈加阴狠,如同要将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万子夜不敢大意,蓝老四虽看似已是强弩之末,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此时的蓝老四也不是骆驼,而是一只作困兽斗的老虎,只想不管不顾地将对手撕扯、咬碎。 当一个人为了杀人而不顾自己性命之时,便已疯魔。当一个人疯魔之时,才最难对付! 蓝老四双腿行动迟缓,竟不求自保,用力将金环大刀掷出! 金光杀气腾腾,直奔万子夜和裴轻舟而去! 万子夜身受内伤,同样不好过,只得抱住裴轻舟贴地翻滚。大刀掠过万子夜的发梢,劈中树干,轰隆一声,树干被生生斫断,眼看就要砸向二人。 刹那间红光一闪,陆诚将桃花枪挑入树干,使力将其钳制住。奈何刚力不足,只觉手臂如同脱臼般无力,来不及松手,瞬间与枪一同跌落下去。 陆诚争取到的这一瞬间,已足够万子夜与裴轻舟逃生。 三人匆匆互瞧一眼,裴轻舟、陆诚各自展开身形,杀向蓝老四。 陆诚动如脱兔,长枪先至,舞出无数枪花,织成枪影,缚住蓝老四的右手。 蓝老四手中已无刀,干脆用肉掌硬搏,但此时身中迷香,哪里还有气力运功。 铸不成铜皮铁骨之躯,掌心即刻被枪头贯穿,鲜血四溅。 “呵哈哈哈哈。”蓝老四踏着沉重的步子,仰天狂笑,掌心的疼痛使他加倍嗜血。他看也不看陆诚一眼,只虎视眈眈地望向万子夜,弓着猿背,像一座山似的向万子夜逼近。 陆诚抽枪不成,反被蓝老四拖着走。 同一时间,裴轻舟双足踏空,持断剑直刺蓝老四的天顶百会穴。蓝老四狂笑不止,再用左手去挡,断剑穿透左手,浅入百会。裴轻舟弃剑疾退,踉跄落地。 噗嗤—— 一缕白烟从蓝老四的头顶升起。 “哈哈哈哈哈,今日就算爷爷我死了,也要拖你下地狱!”蓝老四头上溢血,流入眼眶,一张本就狰狞的脸更显恐怖。 “万子夜,快闪开!他疯了!”陆诚好不容易将桃花枪拔出来,也是一个踉跄。 万子夜先以肉身护住裴轻舟,又用尽全力躲避下落树干,此时哪里还有力气闪开! 裴轻舟从地上拾起一柄喽啰的铁剑,清叱一声,与陆诚一齐再上。二人左右夹攻,却频频受阻。 蓝老四铁定了心要与万子夜同归于尽,双手只打不守,任全身皮开肉绽,浴血又走了三步。 再有三步,他便能走到万子夜跟前! 没了刀,他还有手,没了手,他还有脚,只要他还剩最后一口气,必将用尽毕生内力,定叫万子夜五脏俱裂,痛苦而亡! 只剩两步! 却不是蓝老四再动,而是万子夜忍痛上前一步! 万子夜只觉得四肢百骸如万虫噬咬,胸中热血烫的心脏发疼。一步之遥里,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时刻,最后聚焦在裴轻舟的那张急切的脸上。 他绝不能死! ...... 蓝老四的眼睛瞪大了。 他不再盯着万子夜,双腿也再迈不开,而是用布满血丝的双眼向下看去。 他的肚子上嵌着一把大刀,刀背上打着金环,此时金环受惯性晃动不止,叮叮啷啷地撞作一团。 原来是万子夜在生死之际,双手拔起蓝老四方才掷出的金环大刀,忍住浑身的痛楚,又迈开一步,以雷霆之势横削进蓝老四的罩门。 蓝老四的腹部霎时血雾喷出,将万子夜的白衣染得鲜红。 “嗬......”蓝老四与万子夜面对面,两人之间只剩最后一步,但这一步已如天地之隔,不能再如蓝老四所愿了。 他的脸上越发扭曲,似乎还想狂笑,张开嘴只有大团鲜血从喉中冒出,不消片刻,便仰面倒下,与世长辞。 金环大刀插在他的身上,被血浸了,再也发不出金光。 万子夜的额上冷汗涔涔,衣衫早已湿透,见蓝老四死去,终于坚持不住,虚弱地瘫坐在地上。 视线朦胧中,裴轻舟扔了铁剑,几步向他跑来,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 万子夜咳嗽几声,虚弱笑道:“阿舟,我没事。去看看蓝老四死透了没有,好不好?” “叫陆诚去看!”裴轻舟哪管这些,扑进万子夜的怀里小声呜咽。 万子夜恐怕把血迹蹭在裴轻舟的身上,想悄悄地挪动身体,却被抱得牢牢的,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得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裴轻舟的头发。 谁知道裴轻舟哭得更凶,不多时,万子夜的胸口一片温热潮湿。 “万少侠,你不行,我教你哄她。”陆诚从蓝老四的尸体边上跃过来,推了推裴轻舟,“裴女侠,别哭了,漂亮的脸蛋都哭丑了。” 万子夜正要开口,怀里传来闷闷的声音,“不许学他。” 裴轻舟手一松,从万子夜的怀里抬起头来,胡乱地理了理头发,与万子夜错开视线,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远方,忽道:“天亮了。” 五更天过了,朝阳即将升起来。 第二十一章 交易之日 东方的峦峰间升起一抹橙粉色的云霞,旭日似火,一跃而出,冲向天际。夜间的残星彻底隐去,山里的雾气也渐渐消散了。 裴轻舟、万子夜、陆诚将一地的喽啰捆好后,肩并肩地坐在屋顶上休息。 裴轻舟刚刚哭过,双目里仍还有泪,映着晨光如水晶凝结。她的蓝衣上染着血,鬓发到底也没理得利索,仍然有些许凌乱,几缕青丝随着清风幽幽地飘,此时此刻,偏有几分惨兮兮的美感。 她原本是不爱哭的。从前淘气挨骂,招惹飞禽走兽挨了抓咬,飞檐走壁时将刚结痂的伤口又擦破了,虽然心里不高兴,但都觉得是应得的,从来不曾一哭二闹。 今日若是她自己受了伤,也明白都是因为逞强,非要跟蓝老四角力,恐怕这时候早就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了。 但偏偏是万子夜替她受了伤。 她不禁侧头,目光落在万子夜那殷红的衣襟上,鼻子一酸,又要落下泪来。 刚刚经历过生死瞬间,万子夜的脸色却很淡然。方才陆诚助他调息了内力,现下呼吸着凉爽的林间之风,经脉也觉得通畅了些。 察觉到裴轻舟饱含内疚的目光,万子夜短叹一声,在袖子上找了块儿干净的地方给裴轻舟擦了擦脸,温声道:“阿舟,我没事的。” “不好!不好!” 裴轻舟皱了皱鼻子,刚要说话,却听到身旁的陆诚一惊一乍地又叫不好,便转头看向陆诚。 陆诚虽然没有受伤,但也是灰头土脸的。见裴轻舟看他,立即拎起自己的衣袍下摆给裴轻舟看,“看看,全是血,我可没有衣服换啊,一会儿回去怎么办!” 裴轻舟一愣,摸不准陆诚跳跃的思维,“陆少庄主,你在苦恼这个?” “不用什么少庄主不少庄主的,叫我名字就行,你们这俩朋友我交了。”陆诚摆了摆手,又道,“你俩难道带衣服来了?万子夜,你要有衣服借我一件。” “没有。”万子夜淡淡道,“回去只能借村民的衣服穿了。” 陆诚的眉眼立刻耷拉下来,瘪着嘴委屈道:“他们的衣服好土,我不想穿。” 或许是陆诚的行为太过幼稚,又或许是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裴轻舟忽然破涕为笑,还笑个没完,“想象一下你穿得灰不溜秋的样子,还挺好玩的。” 笑声怕是会传染,陆诚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你俩跟村民的气质也不太搭,叫人一看,就想起四个字来,不伦不类!” 裴轻舟笑着去拍陆诚,连万子夜也忍不住扬起唇角来。 一夜的紧张与仓皇,终于随着张扬的笑声消失殆尽,三个人坐在房上,东倒西歪地笑成一团,眉宇间被温暖的阳光化开,显现出属于少年人们的生命活力。 木屋后,那夜间里阴郁的林子,原是一片杏林,此时已见满枝的杏花,如伏在枝头的粉白春蝶。风一拂过,花瓣簌簌如雨,伴着柔和的花香,散落在他们的肩头。 劫后余生,肆意欢笑,人生能有几多这样的时刻。裴轻舟坐在当中,不由地遥望着天际,那些染着金边儿的云,看久了,竟有些想飞上天空的憧憬。 过了好一会儿,陆诚笑够了,用手指擦了擦笑出的眼泪,“我爹让我出来调查的时候,我寻思着,这点儿小事怎么还需要我出马,本来心里十分不情愿。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交到你们两位好朋友。” 裴轻舟故意打趣道:“是呀。我也没想到,能跟落桃山庄的少庄主混熟,这下堂哥也该放心了。今后我们裴家的生意,还请陆少庄主多多关照!” 陆诚苦着脸道:“裴姑娘,莫说得那么世故!若是满嘴生意,跟裴子琢那个老古板又有什么区别。哎呀!” 说起裴子琢,电光火石在脑海里闪过,陆诚又道:“我想起件事情。之前裴子琢说过什么来着?” 听陆诚说得没头没尾,裴轻舟眨了眨眼睛,“什么之前?” 陆诚自知话说得突然,忙解释道:“就是我们在珠儿家里的时候,裴子琢是不是说过,散功交易的时候他在场?” 万子夜的记性好,倒是记得清楚,“子琢兄说过,‘当日陆老庄主亲自与我们交易’,这个我们,应当是指我们裴家庄的裴琳二爷和子琢兄,想必交易的时候,子琢兄是在场的。” “这不对啊!”陆诚叫了起来,“‘散功’的交易是我与我爹一起去的,当时只有裴二爷来了,裴子琢可不在啊!” “什么?”裴轻舟脑中似有什么闪过,却没能及时抓住,皱眉问道,“你没记错?” 陆诚道:“怎么会记错!我爹这几年有心督促我打理山庄的事,像这样的生意,必然是带我一起的。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与裴家定下买卖,裴家的确只来了裴二爷一人!” 听闻此矛盾之处,又见陆诚说得认真,裴轻舟心下明白他绝不是在胡诌,其中定是出现了什么异常,“你仔细说说那天交易的情形。” 陆诚也意识到事有蹊跷,在心里大致算了算日子,认真地回忆道:“我们与裴家定下的交易应是在十日前。” 交易的日期得到了万子夜的肯定,“我在裴家的账目上也看到过日期,确是十日前。” “这就对了。”陆诚继续说道,“交易定在午时整,地点是临阳城中一间茶楼,裴二爷先到,包了个隔间,我与我爹准时到达的时候,裴二爷好像已经等了一会儿。 随后......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裴二爷先取出锦盒给我们验货,然后我爹在交易文书上签了字,双方钱货互换,这档子事儿便算成了,每次都是一样。” 验货、签字、钱货两讫,听着倒是没什么岔子。 裴轻舟沉吟片刻,问道:“那天我二伯有什么异常吗?” 陆诚有点儿犯难,“我只在生意场合见过裴二爷,你问我,我也不知道他平时是什么样子。你是怀疑裴二爷有问题?” “我也说不上来。”裴轻舟摇摇头,面色凝重,“会不会‘散功’已经被提前掉包了?” “我爹验货的时候,说是没有问题。” “陆老庄主识得裴家的货?”裴轻舟心直口快,有什么便问什么。 陆诚知道裴轻舟并无讥讽之意,轻笑道:“裴大姑娘一看就不关心你们裴家的生意,正式交易之前,我们须得看过样品,才能决定买不买不是?” 裴轻舟本来就对这些不感兴趣,被人揭短也毫不在意,只托着脸,拧着眉头,“这么说来,交易程序没有问题,货也没有问题,那交易的时候我堂哥去哪儿了?” 一时没了主意,裴轻舟就可怜巴巴地去望万子夜,在她心里,万子夜读书读得好,脑子也灵光,总是能帮她解开想不通的问题。 可惜,万子夜光凭陆诚的描述,也回答不出,只能说道:“一会儿问问子琢兄怎么说吧。” 眼下,也只能再听听裴子琢的说辞,可真见到他的时候,哪里有机会先问出问题。 站在三人面前的裴子琢又急又气,几乎要不顾形象地跳起脚来。 今日清早起来,他满院子找不见裴轻舟,又去找万子夜,可万子夜的屋子也空空如也,且两人被褥都没有拆开,恐怕是连房间都没回。 这边裴子琢丢了两个后辈,那边雪上加霜,刘忠元去喊陆诚用早饭,发现连陆诚也不见踪影。 裴子琢与刘忠元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挨家挨户地转了一圈,直到看见原本被捆好的张大棒子躺在地上,正摆着一副吃了苦黄连的受罪样子。 当即一询问,可不得了,原来找了一早晨的三人竟是冲蓝老四去了! 这下子裴子琢是急火攻心,只觉得一道晴天霹雳击得头皮发麻,当时也顾不得许多,求了刘忠元回镇子上搬些人,自己转身奔向村口解开马匹,一刻不停地向山中小屋策马而来。 等到了木屋,裴子琢才长出了一口气。原来他惦记着的三个人,此刻正安然无恙地坐在屋顶上吹风。 裴子琢只想跪地感谢大罗神仙,没让他们三人出什么岔子。 不过这庆幸的心情一过,裴子琢只觉得后怕极了,尤其是看见蓝老四那惨不忍睹的尸身,额头上的血管跟快要迸裂似的突突直跳。 也不管这一路上跑得嗓子发疼,也不管对裴轻舟有多少忌惮,眼下,人也挺直了,气也运足了,大声冲房上喊道: “裴轻舟,你给我下来!” 第二十二章 堂哥念经 当人被亲属叫出大名的时候,难免生出心虚。 平时庄子里的人叫她:舟儿,阿舟,裴大小姐,裴轻舟便知道,自己做出的事情,倒也没过火到让人动了真气。 但眼下,只见裴子琢翻身跳下马来,大声喊她全名,裴轻舟不由地身子一抖,暗自思忖道:“糟了,忘记答应过堂哥不打打杀杀的了。” 尤其是又见裴子琢满头大汗,跟炸了毛的豹子似的,神色又急又怒,连骑来的马也将长舌耷拉着,累得气喘吁吁,便知道堂哥找她不见,必然是心急如焚地一路狂奔。 这么一想,心虚中还多生出几分愧疚来。 于是裴轻舟也不敢多言,乖巧地跃下房来,扬起脸讨好笑道:“堂哥,我们刚才跟陆诚交了朋友,你不用再担心跟落桃山庄的关系了!” 裴子琢黑着脸不作声。 裴轻舟露出皓齿,笑得粲然,“还有,我们再次确认过蓝老四没见过柳伶人了,‘散功’之事肯定跟他没关系!你放心吧!” 这让人怎么个放心?裴子琢瞥见一堆堆被捆好的喽啰,再望了一眼蓝老四经过激战的尸体,倒吸了一口冷气,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似乎脸色更加阴沉。 裴轻舟只好拿出杀手锏来,眨巴着水汽盈盈的眼睛,拽起裴子琢的衣角,可怜兮兮地道:“堂哥,子夜受伤了,你快去给他看看呀。” 这一招卖可怜的效果立竿见影,听闻万子夜受伤,裴子琢哪里还顾得上生气,猛地睁开眼睛,飞身上房,上上下下打量了万子夜一番,满是关切之色,“子夜,你伤到哪儿了?” 说罢,在袖子里掏来掏去,掏出好几个瓷瓶来,“你看看,用得上哪个?这是金疮药,这是益气散,这是定神丸......” “子琢兄,只是受了点儿轻伤,已经无碍了。”万子夜看得出,裴子琢是真心实意地关切自己,心下感激,却没忘记‘散功’之事,着急询问,“之前与落桃......” “你别说话!”裴子琢见万子夜气色尚可,提着的心落了一些,却注意到万子夜嘴角、身上满是血迹,不免惊道,“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还说没事!” 万子夜用手背蹭了蹭嘴角,又看了看自己的衣衫,淡淡笑道:“无事,这是蓝老四的血。说起来十日前,二爷......” “我爹?唉!如果我爹看到你与堂妹这副样子,不知道要怎么数落我。你说你们两个孩子,怎么这么大胆子,竟敢趁夜来偷袭蓝老四。如果你们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跟我爹和三叔交代......” 裴子琢一着急,嘴上唠叨个没完,越发苦口婆心,明明没比万子夜年长几岁,口气却像个长辈似的。 这一连串的说教,让万子夜根本无法插进话去,只好抿着唇,垂首听着。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从前万子夜见二爷裴琳数落自己师父的时候,时不时也会暗自佩服裴琳,平日里看着温文尔雅,教训起人来当真是口若悬河。 却不成想,此时简直是情景再现了。 一旁的陆诚终于坐不下去,让他听裴子琢这个老古板唠叨,比挨蓝老四的打还难受,赶紧打手势让裴轻舟上来救急。 裴轻舟收到暗示,纵身跃上房来,“堂哥,我们回去再说吧?回头我们还有些事要问你。” 裴子琢一见裴轻舟上来,立刻调转矛头,继续向裴轻舟发难,“堂妹,小祖宗,你莫要飞上飞下。折腾了一宿,好好休息,行不行?” 只不过,裴子琢刚才的气势一下子弱了许多,生气的劲儿过去,面对裴轻舟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发怵,最后的问句里净是哀求的意思。 陆诚短促地“哈”了一声,心道原来裴子琢这个人平日在生意场上滔滔不绝,面对裴轻舟的时候竟然连哄带求,觉得十分有趣,不免逗道: “裴子琢,你这堂妹可以的啊,勇得很。你可不知道,刚才她噼里啪啦,英姿飒爽,把蓝老四打得直骂娘。” 不说还好,一说这话,裴子琢连陆诚也不再放过,“陆大少爷,我知道你艺高胆大,但下次,请不要再带着我堂妹做危险之事了。这次幸好他两人无事,不然裴家和落桃山庄......” 今天过后,裴轻舟、万子夜、陆诚三人达成了第一个共识:千万不能让裴子琢操心,除非想免费听人念经。 等到裴子琢说得口干舌燥,才终于住了口,也不管万子夜如何说“无事”,先将万子夜托下屋顶,扶到马背上坐好,然后不由分说地将裴轻舟也塞了上去。 中了迷香的喽啰们已经陆陆续续地醒过来,最先恢复意识的,一睁眼就看到蓝老四横躺的惨状,顿时吓得哇哇直叫。 陆诚和裴子琢只好从喽啰们身上撕下布条,揉成团,将他们的嘴堵上,一时间木屋前面“呜呜”的闷叫声不断,比猪叫声还难听。 “别叫了!”陆诚拿出对付张大棒子的恶态来,“一会儿我们走了,你们再把狼招来,给你们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果然喽啰们跟张大棒子一副德行,受了恐吓,立刻老实下来。 决定好将喽啰们扔在这里,等刘忠元从镇中调来人手,再行处置之后,蓝老四一事总算了结,几人也踏上了回村的路程。 回去的路上,昨夜幽暗的树林已展现出了万物的生机,在啁啾的鸟鸣声中,裴轻舟靠在万子夜的胸口,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实在太累了,连马背上的颠簸都不能阻止她沉入梦乡。 万子夜攥紧了缰绳,胸背挺得僵直,只一低头,便可见裴轻舟轻颤的羽睫,在眼睑下投出飘忽的淡淡阴影。 笑了一笑,万子夜也闭上了眼睛。橙色的光斑扩散成五彩的光晕,暖洋洋地晒在眼皮上,于是他放松了神经,不住地点头,终是打起瞌睡来。 裴子琢侧头看了看马背上依偎的两人,轻叹一声,将脚步放缓。 ...... 折腾了一宿,裴轻舟这一觉睡得时间可不短,待她睁开眼睛,已经是傍晚时分。 从昨天傍晚他们几人进入坡后村,才过去了一天。 这一天里,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如同做了一场梦似的。刚睡醒的裴轻舟思绪有些恍惚,不过,手腕隐隐的胀痛感提醒着她,蓝老四已经被他们除去。 想到此处,她露出如花的笑靥,低头看了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粗布衣服。 裴轻舟打开房门,正巧听见院里有声音传来,走近望去,原来是裴子琢和陆诚二人坐在院子里聊天。 陆诚果不其然也穿着村民的衣服,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挑眉笑了笑。 “堂妹,感觉怎么样?”裴子琢见裴轻舟走来,止住了同陆诚的话题,关切地问道。 裴轻舟活动了几下肩膀,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感觉精神已经好了许多,浅笑道,“多谢堂哥啦,我睡得很饱,现在还能打.....” 见裴子琢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立刻噤声,缩了缩肩膀。 “没事就好了。裴轻舟,你快来坐。”陆诚也怕裴子琢再念起经来,赶紧拍了拍木凳,招呼裴轻舟坐下:“我正与你堂哥谈论交易之事,来听听他怎么说。” 裴轻舟在木凳上坐定,问道:“堂哥怎么说?” 裴子琢道:“陆大少爷方才正跟我说起,与落桃山庄交易之时,他跟陆老庄主同去,而裴家只有我爹一人在场。” 裴轻舟点头道:“没错。可按堂哥的意思,当时你跟二伯一起去了。如此说来,你当时人在何处,陆诚怎么没有见到你?” 裴子琢神色肃然,欲言又止,慎重地思考了一番。再次确定自己的记忆不曾出错后,才道: “我与陆大少爷的说法正好相反,当日我与我爹前去交易,见到的只有陆老庄主一人。” 第二十三章 怎会是他? 陆诚与裴子琢皆称与自家父亲一同前去交易,并且在交易时未曾见过对方,难道是时空错乱了不成? 裴轻舟当然清楚,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不符合常理之事。既然不是时空错乱,那必然是时间上被人钻了空子。 她在脑海里重新捋了一遍,心里大概有了点儿数,问道:“堂哥,二伯与落桃山庄定下的交易时间是否是十日前午时?” 裴子琢肯定道:“是的。” 陆诚奇道:“这就怪了,午时的时候我没看到你,你也没看到我,难道是这世上真有怪力乱神,还是你把我当成空气,我也把你当成空气了?” 这一问,裴子琢也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来,沉吟片刻,皱眉道:“午时?” 陆诚不明所以地瞥了一眼裴子琢,“刚刚你不是才说过,定下的时间是午时,这......难道出了什么问题吗?” 裴子琢的眉头皱得更深,胸口咚咚直跳,“定下的时间确实是午时,但陆老庄主来得早,我们便提早交易了。” “来得早?我们明明是准时到的,你是不是见到了别人?”陆诚讶然道。 裴轻舟坐在一旁听着二人一来一回地问答,现下已经完全明白了,“散功”丢失的岔子,定出在了两家交易的时间差中,“堂哥,你再仔细讲一讲那天的情形。” 裴子琢点点头,道:“虽然约定好了时间,但我与我爹向来习惯提前,那日巳时六刻就到了茶馆。刚坐下没多久,就见到陆老庄主来了,只有他一个人。陆老庄主见我们来得早,看起来很是满意,说是午时一刻,他还另有应酬,正好节约了不少时间。” “那个陆老庄主,他拿到‘散功’了?”陆诚终于听出了门道,声音中带了些涩然。 裴子琢说到此处,早已明白过来,那时见到的陆老庄主是个冒牌货,正是自己将“散功”交到了贼人手中,心下一片懊悔,沉重地点头道:“是的,交易流程完成后,他便拿着货走了,我跟我爹也离开了茶楼。” 陆诚气得跳起脚来,“这个烂贼,好生有钱!‘散功’的价格不便宜,有这个闲钱怎么不直接跟裴家庄去买,要费这个功夫!” 裴子琢黯然道:“也许他的身份,让他没办法跟裴家交易。” 裴子琢此话说得不错,裴家的交易要经过多番考量,买卖双方身份透明,若是有人想要隐藏身份,那是决计不可能被列入交易对象。 只是他心下十分自责,若是当时能看破那贼人的伎俩,也少了后来这些麻烦。 裴轻舟见裴子琢脸色不好,拍了拍他的肩膀,“堂哥,你不必过于苛责自己,连二伯也没能识破那人的伪装,那人定然是有些本事。” 裴子琢仍然沉默不语,裴轻舟只好又道:“堂哥须得打起精神来,眼下最重要的是揪出那贼人!” 说罢,拾起桌上的五个破茶碗,当作当日参与交易的几人,边摆弄茶碗边道:“那贼人先是假扮陆老庄主与裴家交易,拿到散功后,又利用时间差,假扮二伯与陆家交易。在假扮二伯时,通过出示真货获取了陆家的信任,又趁着陆老庄主确认交易文书时将真正的‘散功’替换掉。” “啪”地一声响,裴轻舟将多出的一个茶碗倒扣在桌上,“就是这人,带着散功逃之夭夭了。” 陆诚盯着那只代表贼人的茶碗,挖苦道:“他可真忙。” 院中三人各自沉默了一阵。 裴子琢有些发蔫,毕竟自查了许久,却没想到竟是在交易环节上出了岔子,没认出假的陆老庄主来,不禁感到备受打击。 对陆诚来说,这个结果倒是让他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哪位高人探进了落桃山庄,剩下的对他来说都不那么重要。此番出来的任务已经完成,只要他想走,随时都可以打道回府了。 但瞧着裴子琢颓丧的脸,此刻也不好说出什么来,转头再瞧裴轻舟凝神思索的样子,心道相识时间太短,如此这就要分道扬镳,心里多出一分不舍得。 昨夜一同除掉蓝老四的豪情还未消退,他实在不忍心看裴轻舟一副失魂的样子,正打算出言安慰,却没想到裴轻舟的沉眸并非因为丧气,而是在悄然地理着头绪,“堂哥,我有一个想法。” 裴子琢抬起头来,“堂妹,你有何想法?” 裴轻舟将茶碗裹在手里把玩,“那贼人须得在短时间内易容成两人,又有在人眼皮底下偷梁换柱的功夫,加之有足够的银钱,你们可想到了谁?” 裴子琢、陆诚心念一动,对视一眼,随即异口同声道,“柳伶人!” 怎会是他! 话一出口,二人皆感到意外。按裴轻舟所说之条件,不免让人联想到一人千面、妙手空空的柳伶人,但这答案显然让事情更复杂了一些。 陆诚从裴轻舟的手里接过茶碗,手指轻巧一旋,给茶碗转了起来,“裴轻舟,你的意思是柳伶人盗走了‘散功’?可是他怎么又死于‘散功’了呢?难道他是自杀?” “我不认为他是自杀。” 早先得知柳伶人无心再行江湖事,裴轻舟最初也跟陆诚有同样的疑惑,只是这一说法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 “一来,若他想要自杀,大可不必大费周章地去盗裴家毒药,二来,散功毒性太大,死亡过程极为痛苦,怎么会有人对自己这么残忍,连死时都要折磨自己。” “那我们换个思路?”裴子琢道,“或许是柳伶人想要用‘散功’去杀什么人,但反而被那个人所杀。” “有道理,看来又要重新调查柳伶人的江湖关系了。”陆诚双臂伸直,恹恹地趴在木桌上,泄气道,“费了半天事,原来都是徒劳。” “哦?陆大少爷还要继续参与调查?”裴子琢奇道,“‘散功’并非从落桃山庄泄露,蓝老四也让你带着堂妹和子夜给杀了,难道还有放心不下的事?” 整句话着重在了后半上,看来是对陆诚带头刺杀蓝老四之事还心怀芥蒂。 早在裴轻舟睡醒之前,裴子琢已与陆诚讲了好一番逞英雄的弊处,讲得陆诚是一会儿无聊得晕晕欲睡,一会儿又后怕得冷汗直流,最后也不知怎么的,竟承诺每半年与裴家庄交易一次,成了裴家的固定买家。 陆诚也不知道裴子琢到底要埋怨他到几时,生怕自己再被绕晕了,做出什么赔本买卖,只干咳一声,讪笑道,“这......我的好朋友万子夜因为我不成熟的提议受了伤,你们战力不足,我有一份责任,所以打算再搭一把手。” 裴子琢故作冷哼,清了清嗓子。 “将功补过!”陆诚可不想再听裴子琢喋喋不休地讲什么人情道理,赶紧放下架子,给裴轻舟使眼色,“是吧,裴女侠!是不是缺不了我!” 裴轻舟回敬一记眼刀,正要斗上几句嘴,忽见院门口有一汉子正向院里望来。 那汉子穿一件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袍,眉毛粗犷,眼睛浑圆,显得十分憨厚。他仿佛想进到院子里来,脚下却生怯意,直到发觉裴轻舟看到了他,才一咬嘴唇,把心一横,走上前来。 这汉子,大家是认得的,他是珠儿的父亲,也是首个提议为柳伶人立碑的村民。 珠儿爹手里拎着一个木头食盒,看样子是来给裴轻舟等人送些吃食。他将食盒放在木桌上,喉头动了几动,似是有话要说。 “劳您费心给我们安排饮食,不知道珠儿怎么样了?”裴子琢本就感念珠儿爹为他们送饭食,此刻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有心拉进距离,便从询问珠儿的情况打开话题。 提到珠儿,珠儿爹果然放松了许多,“昨天辛苦少侠哄珠儿睡觉,今天她精神很好,刚才还说想要来找几位少侠玩呢。” 迟疑片刻,继续道,“我知道诸位少侠跟柳善人一样,是大好人,也知道你们是来调查柳善人一事的。我听闻柳善人被人暗害,请你们一定要给他伸冤啊!” 说罢,珠儿爹竟跪了下去,泣道,“少侠,求求你们了!” 第二十四章 至刚易折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眼见着珠儿爹为了柳伶人,毫不犹豫地下跪请求,在场的三位年轻人无一不动容。 裴轻舟赶紧将珠儿爹扶起坐下,“叔叔,你不必如此,我们一定会找出杀真凶,给柳伶人和大家一个说法。” 珠儿爹的双目含泪,不住地点头,“今早珠儿对我讲,她将见过柳善人之事告知了万少侠。实不相瞒,珠儿也将此事告诉过我,只是我不让她跟别人讲,怕大家挨不住蓝老四的虐待,将此事说出去。” 珠儿见到柳伶人的情形,陆诚与裴子琢二人已从裴轻舟的口中知晓,此刻心下不免唏嘘。如果珠儿爹的情谊能够早早地被柳伶人知晓,或许那一月夜,会少了许多伤心人。 且不说柳伶人的隐退之意,与亲耳听见村民的出卖之语有几分关系,但倘若当时,哪怕有一人挺身维护,也许柳伶人在抉择之时,也不至于看起来那么心灰意冷吧。 或许村民们会安慰自己说,当时自身性命尚难自保,或者寄希望于柳伶人神通广大,笃定他无性命之忧,但他们的内心同样清楚,柳伶人又何尝不是冒着生命之危,从鸡鸣帮里盗出了他们的救命之财。 所以当他们得知柳伶人的死讯,才会泪流不止,寝食难安,才会想到为柳伶人立碑,聊以追思。 珠儿爹也是他们其中的一人,良心的不安让他不停地忏悔,“我们没有勇气反抗蓝老四,也不敢在官家人面前为柳善人说几句公道话,不知道珠儿长大之后,会不会恨我......” 想起珠儿那不染尘的性子,裴轻舟的心里流过一道清澈的甘泉。 也不知道这女孩儿长大之后,会是怎么样的光景,只是希望她不要忘记曾经有一位“柳叔叔”,也不要忘记那位柳叔叔在她心里埋下的憧憬的种子。 陆诚为柳伶人鸣不平,故意将话说得重了些,“这么说来,你知道那天柳伶人是见死不救了?我看村民们对他带着八成怨恨,你难道不恨?” 珠儿爹垂首凄然道:“大家伙儿不是真心恨他,我更不会怪柳善人。我知道,只要他那夜为了大伙儿站出来,便不可能活着离开了。” 陆诚剑眉一皱,不太相信,“柳伶人虽说主修轻功,但他的功夫有那么差吗,会在蓝老四手底下丧命?” 若是柳伶人难以与蓝老四周旋,那盗空鸡鸣帮岂不是天方夜谭了? 珠儿爹仍然低着头,嗫嚅道:“若是往日,柳善人即使无法驱赶蓝老四,自己也应当有法子逃生。但是,柳善人有一次来家里探望珠儿,突然面色痛苦,咳嗽不止,我才知道,原来他这些年受了不少伤,那时旧伤复发,身体已是伤痕累累的了。” 那日见到的狰狞的伤疤,珠儿爹久久不能忘却,身体不自觉地颤了一颤,好似伤痛已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但柳伶人在人后承受了多少的罪,又岂是他人能够感同身受的。 裴轻舟感到一片怅然,“人们总是把柳伶人视作菩萨,却忘了他不是神仙,只是用肉身之躯去闯那些寒潭虎穴。” ...... 万子夜睡醒的时候,黄昏已然过去,夜空中稀疏地挂着几颗星子,月亮还没有完全升上来,昏暗的院子里掌上了一盏油灯。 他寻着光亮找去,原来是裴轻舟三人仍然坐在院子里。珠儿爹已经走了,但他留下的只言片语,让三人各生感慨,气氛较之傍晚也更添几分凝重。 待万子夜走近的时候,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打破了桌前的沉默,三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一齐向他看去。 “万子夜,你这身村民的衣服怎么样,是我给你换的!”陆诚率先叫道,“就是比我,还差点儿意思。” 万子夜一愣,瞥见裴轻舟的粗布短衣,拧了眉头望着陆诚,看似平静的眸子里,闪了些锐利的眼波。 陆诚的身子不由地往后仰去,连连摆手比划,“那个,那个不是我!是珠儿他娘换的。” 裴轻舟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不过见万子夜恢复得不错,心下高兴,敛了沉郁的情绪,边伸手打开食盒,边招呼万子夜坐下,“子夜,你睡了好久啊,一定是饿了!快看,给你留了好吃的。” 食盒里的饭菜还温热着,两只鸡腿散发出馋人的肉香气。 “是珠儿爹送来的,”陆诚对万子夜说话,却眨巴着桃花眼望着裴轻舟,“人家珠儿喜欢裴女侠姐姐,非让她爹带些好吃的来,你也是,沾了咱们女侠姐姐的光了。” 万子夜睨了一眼陆诚,见陆诚明显一副胡诌的样子,便不搭理他,挨着裴轻舟坐下,“阿舟,子琢兄,你们吃饱了没有,怎么将两只鸡腿都留下了。” 裴子琢:“吃饱了。” 裴轻舟:“你受得伤重,要好好补一补。” 陆诚:“我想吃,他俩瞪我。” 裴轻舟和裴子琢抱起手臂,平静地望着陆诚。 陆诚忙道:“吃饱了,万少侠受得伤重,要好好补一补。” 万子夜给鸡腿剔去了骨,拨在碗里推给裴轻舟,见她双眼一亮,咽了口水动了筷子,才慢条斯理地吃起饭来。 万子夜向来文雅,吃饭的时候也是斯文有加,骨节分明的手指执着箸,跟舂药材似的仔细。直到咽下饭去,才道:“这么说来,接下来是要寻找柳伶人想杀的人了?” “我觉得是这个路子。”陆诚杵着脸,没正形地倚在桌前,“可是柳伶人得罪过不少达官贵人和黑道匪帮,不知道要从何查起。” “刘捕头怎么还没回来?”裴轻舟忽然问道。她的两颊鼓鼓的,像只囤粮的小仓鼠,唇上被鸡腿上的肉汁染得晶亮。 经裴轻舟这样一问,其他人也觉得十分奇怪。 昨日他们从镇上来到坡后村,只用了个把时辰,今晨受裴子琢所托,刘忠元早早地便去往镇上搬救兵,按理说下午便可回到村里来,可如今快要月上梢头,也不见他踪影。 陆诚道:“是不是有事耽搁了?刘捕头是公门中人,若是要调人来管江湖事,怕是有些困难。” 万子夜摇了摇头,“处理江湖纷争确实有些棘手,但是鸡鸣帮这些匪徒,闯入村中伤害百姓,此番官差插手,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裴轻舟忧道:“不会是中途遇袭了吧?” 几人正担心着刘捕头,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到近传来。裴轻舟的鸡腿吃完了,闻声疾步登上院墙,喜道:“是刘捕头!” 刘忠元看起来很急,火燎了眉毛似的,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不住地抚胸大口呼吸。瞥见裴轻舟探究的目光,强颜笑道:“上了年纪,禁不起折腾了。” 又见陆诚伸着头向村口看,好似在找什么其他人,不由地长叹一声,面露愧色,“对不住几位少侠,只有我一个人回来。” 原来刘忠元去往镇上,便找到了一位叫做封严的捕头。这位封严捕头从前在刘忠元的手下做事,为人正义、守信,办案又很有效率,二人很是对脾气,常常约上个酒局,天南地北,无话不谈。 不过这封严捕头也有一点与刘忠元不同,说好听点儿是“识时务”,按刘忠元的话说,是肯向贵胄低头,有些案子只要上头放话不予追究,便即刻放手。 所以眼下,刘忠元还是个没有前途的江湖捕头,封捕头却已在人望上胜过一筹。 封严听过刘忠元的请求,拍胸应道:“刘哥,你放心吧,不过是几个鸡鸣帮的喽啰,我一定带兄弟们押回衙门来。” 刘忠元心里头惦记着三位后辈,心急如焚,顾不得手续规程,焦急问道:“几时动身?” 封严显得有些为难,“眼下衙门里人手不足,刘哥且回去等我消息。” 刘忠元喉咙一紧,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当是被封严委婉地拒绝,便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坡后村。 这一路上五味杂陈。 自从封严升官,他俩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刘忠元时不时会听闻封严破获了大案,得了嘉奖,擢升得极快。 虽替他高兴,但也总是感叹自己空有义胆,却不知道到底能做些什么,又做到了什么,这不,眼下连几个差役也无法带来。 都说至刚易折,或许用在他的身上正正合适。 等回到了村子,本就无颜面对。当下得知蓝老四已被了结,刘忠元更是羞愤难当,长叹一声,不再多言,转身回房去了。 裴轻舟望着刘捕头失落的背影,向来潋滟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遗憾来。飞扬的妙目里映着明灭不定的孤灯,一如她挣扎的心声。 她想明白了,随着刘忠元的返村,一条条零散的线,终于闭成了环。 裴轻舟闭了闭眼,将飘忽不定的烛火灭在眸中。牵起万子夜的衣袖耳语了几句,披着澄莹的月色向刘忠元的房间走去。 第二十五章 残灯孤影 刘忠元坐在桌前入神。 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神态。 屋外是个多云的夜,一路上也没遇上任何雨水,他的眉眼却好像被狂风骤雨浇透了,又潮又寒,若叫谁看了,那人心里也定会生起湿漉漉的感觉来。 偏又时不时露出些苦笑。好似抓了十颗杏仁,在嘴里猛地咬破了一颗苦的。苦杏仁十之有一,唇边苦涩却添九分。 总之,刘忠元的脸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他当然没有哭,当然也没有理由笑。他只是迷惑、自责、懊悔,这些个要命的情绪,尤其是对一个捕头来说实在误事的情绪,让他越沉越深。 自从来到坡后村,好像一直意外频出,险些酿成大祸。 他的不作为,让李老头儿险些命丧蓝老四之手,也是他的犹豫不决,让裴轻舟等人擅自夜袭蓝老四,险些枉送性命。 想到此处,刘忠元心绪难平,若是今日裴轻舟三人不敌蓝老四,将年轻的生命断送,他实在难辞其咎,哪里配做一名捕头。 那么,他是从几时开始做错了呢? 是从面对蓝老四的时候退缩,让万子夜这个年轻人出面承担,还是本就不该带几个小辈来到坡后村,或是他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再关注柳伶人这个...... “笃笃”两下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刘忠元的沉思,他打开门去,有些惊诧。 裴轻舟立在门外,笼着月华的清丽面庞满是肃然,微微仰着头,直视着刘忠元略显慌乱的双目。 两人眼神交汇,不知怎么,刘忠元感觉到,关于他的所思所虑,也许会从眼前的少女这里获得些启示。 就在今夜。 或许可以了结在今夜。 刘忠元的脸不苦了,在一瞬间舒展了开,就如同初次见面时那样亲切,“裴女侠,你还有什么事吗?” 裴轻舟依然直视着刘忠元,不知作何表情,干脆学了万子夜经常挂在脸上的淡笑,“有些事想同刘捕头聊聊,不知道是否方便?” 刘忠元侧身将裴轻舟让进屋来,请她坐下。裴轻舟跨过门槛,却没有动,一只手抄在袖中,摸了摸随身的短剑,“不必坐了,我同你说几句话便走。” “裴女侠请讲。”刘捕头见裴轻舟不坐,也不在意,自己坐在桌前,随手剪了灯芯,让屋子里瞬间亮堂了许多。 “我们已经知道‘散功’是如何丢失的了。”裴轻舟看着刘忠元剪灯芯,火苗飘忽了几下后重归平静,“也猜了猜是谁盗走了‘散功’,所以想向刘捕头请教请教。” “是吗?”刘捕头道原来裴轻舟是来向他讨教些办案思路,不禁莞尔道,“说来听听。” 裴轻舟将几人的推论大致讲了一遍,“我们认定,整件事里,只有柳伶人一人可以盗得‘散功’。” 刘忠元一愣,倒真的思索了一番,“怎么说来,柳伶人盗取‘散功’,反被‘散功’所杀,接下来若要重新调查对柳伶人有威胁之人,或是柳伶人想杀之人,无异等同大海捞针了。” 裴轻舟缓缓道:“也不尽然。” “哦?裴女侠已经有了对策?”刘忠元闻言,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穿着粗布的少女。 虽然穿着旧衣,裴轻舟的气质依旧超然,如一颗夜明珠般,不被黑暗所掩盖,兀自亮起光辉。 她的眼神殷切,嘴角紧抿,此刻的神情,刘捕头再熟悉不过,如同官差握着证据,即将与嫌犯对簿公堂。只不过眸子几次闪烁,暴露出些许紧张来。 这让刘忠元想起他第一次跟上司述职的情形,至今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那时他讲话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将卷宗叙述清楚。所以眼下,他愿意给这位小辈一些时间,便不多催促,等着裴轻舟开口。 裴轻舟几度措辞,发觉不管如何打腹稿,也无法缓解接下来的话语,便干脆直言,“柳伶人若是想要退隐江湖,对他威胁最大之人,便是几年间与他纠缠不休之人。这人与柳伶人总是在同一处,柳伶人去哪儿,他便去哪儿,他......” “那人便是我。”刘忠元接过话来,没有丝毫怒色,反倒故意讲得轻松,“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常年追查柳伶人,他烦我烦得紧,想将我除掉,没想到反而被我杀了。” 说罢,笑着重复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是我杀了柳伶人。” 这不是个问句。 三言两句中,刘忠元已经知晓裴轻舟的真实来意,心道办案十数载,被当做疑犯是头一遭,倒是还有那么一丝新奇。 裴轻舟却当作是一句询问而回答了,“我一开始确实是这样猜想,但现在我想通了许多事:我认为你杀了人,杀的却不是柳伶人。” 刘忠元挑眉道:“那你说,我杀了谁?” 裴轻舟不言语了。 每当她说一句话,便观察着刘忠元的反应。可刘忠元的脸上没有被冤枉的愤怒,也没有被戳穿的恐惧,更没有因为裴轻舟答不上话而得意。他的脸上始终带些亲和,仿佛这只是一场商讨,而不是一场对质。 见裴轻舟沉默,刘忠元换了一个问题,“你是说,柳伶人不是我杀的?” 裴轻舟肯定道:“柳伶人不是你杀的,也不是任何人杀的。客栈的死者是你杀的,他却不是柳伶人。” 刘捕头哈哈笑道:“裴女侠,你竟然从这里开始怀疑。世间还在怀疑死者身份的恐怕只有你一人。” 裴轻舟不由地也笑了。 虽然与人对质,但对方却如此爽朗真挚,裴轻舟心下如明镜湖水般开朗,神色也带了些真诚与谦逊,即使口中所言的是对刘忠元的质疑,态度却当真像个请教问题的学生, “自始至终,确认柳伶人是死者的只有你,官府不在乎死了谁,裴家庄也更在意毒药的泄露,你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促使了死者的身份早早定性。” “是吗?”刘忠元点了点头,“照你所言,我确实有模糊死者身份的能力和手段。只是客栈那人,我为何要将其伪装成柳伶人?” 裴轻舟道:“你是想要别人认为柳伶人已经死了。” “哦?” “所以你才会不竭余力地想要扩散柳伶人已死的消息。”裴轻舟看样子早就想通了这个问题, “大费周章地获取裴家的毒药也好,第一时间请我二伯到现场验毒也好,都是你看中了裴家在江湖上的名声,想把事情的影响力扩大,将柳伶人的死讯传播出去。” 裴轻舟的手从袖里滑了出来,垂在身侧,“一开始我心里便存疑惑,若是普通中毒,总该先找仵作查验。可你当时便立刻请了二伯过去,除非是你已知道那是一种奇毒......” “等一下。”刘忠元的脸色变了一变,立起手掌打断了裴轻舟的话,“裴女侠,你把我说糊涂了,你一会儿说是柳伶人盗毒,一会儿又说是我大费周章地将裴家毒药搞到手中,前后实在矛盾。” “柳伶人虽有易容和取物的本事,但却不曾与我二伯和陆老庄主打过交道。试问若想在人眼皮底下易成熟人而不被发现,怎么能不将一言一行模仿精细呢?” 不等刘忠元回答,裴轻舟继续说道,“柳伶人没有接近二位的机会,而刘捕头你,正好与二伯相识,又与陆老庄主有私交,恰是一合适人选。” 刘忠元短促地吸了一口气,指节无规律地扣着桌面,正色道:“这么说来,是我盗取了你裴家的毒药,伪造了中毒的尸身,让人以为是柳伶人死了?” 裴轻舟闷声道:“正是。我想,柳伶人也正是借此机会退隐江湖吧。” 刘忠元垂首,面带哂色,“合着我是在帮他假死。我是官差,他是贼人,我为何帮他。再者说,我帮他假死,他又去了何处?” 火焰噼啪,劣质的灯芯燃得极快。刘忠元的影子瑟缩着投在墙上,摇曳不定,像一座萧索的山,风霜雨雪将它磨平了,棱角也消去了,只剩下漆黑的轮廓。 “他哪里都没有去。”裴轻舟凝视着刘捕头的影子,声音中有一丝微不可闻的颤抖,“他就在这里。” 刘忠元不抬眼,只看残灯,“他在坡后村?” “他在这间房里,在我的眼前。他就是你,你就是柳伶人。” 第二十六章 一人两面 人在许多场合都会展露笑容。 愉快之时、无奈之时、心虚之时,面对亲朋好友、普通同僚、或是与人擦肩而过的对视,总之不知以什么表情应对的时候,露出笑容来总是不常出错。 就像现下刘忠元听了裴轻舟的话,便笑了起来。 原本蹙起的两条眉毛渐渐松开,唇角也扬了起来,鼻梁因为笑得用力而皱皱巴巴。 裴轻舟望着刘忠元走了形的笑容,心头像是被乌云盖住了一般不大好受,忍不住开口问道:“刘捕头,我可有说错吗?” 刘忠元仍然在笑,边笑边咳,面前那本就弱不禁风的烛火摇摇欲坠,“裴女侠当真如此荒唐?” 裴轻舟有点儿担心油灯被吹灭了,紧盯着那暗橙色的光源,“自从我们到了坡后村,你一直心神不宁,感慨良多,若你不是柳伶人,怎会对这个从未谋面的村子,产生这样复杂的感情。” 这话不过是个引子,她也知道很容易被反驳,只不过用来打开话头罢了。 果然,刘忠元摇了摇头,“若我说,我只是对柳伶人的遭遇感到叹息,你又要怎么说?” 裴轻舟仍有说法,“这两日面对村民的时候,你一直寡言少语,能躲即躲,可我不相信你是会弃百姓于不顾之人。想来你虽然素日不以真面目示人,却还是担心与你亲近的村民认出你来,因此故意不显山露水。” 刘忠元凄然笑道:“裴女侠高看刘某人了。” 一双清澈的、乌溜溜的眼睛,浮现在裴轻舟的脑海,“你先别着急否认。其实,在这村里,还是有人认出了你,那女孩仰慕你,信赖你,关心你,所以认出了你。” 刘忠元的瞳孔动了一动,面上露出怔忡之意:“你是说......” “没错,是珠儿。”裴轻舟看起来比刘忠元还要伤怀,“昨夜我与子夜送珠儿回家,珠儿唤了你一声,你可还记得?” 刘忠元意识到了什么,喃声道:“当然记得。” “可是她对我们都不熟悉,为何会那样亲昵唤你?考虑到你有可能便是柳伶人,我才意识到,她说的不是‘刘叔叔’,而是‘柳叔叔’,只是声音含糊,让我们都听错了。” 刘忠元僵着身子,寂然地听着。 裴轻舟道:“你没有易容,珠儿没有认出你的脸。可你站在月下,月夜与你,已经深深地印在她的心里。或许就是因此,才认出了你的身影。” 良久,刘忠元不再挣扎,双肩放松了下来,似乎认了命似的,“是啊。上次见她,也是个月夜。谁叫我是个贼呢,做贼,怎么能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只能趁着月色偷生罢了。” 这话说出来,刘忠元已经亲口承认了他便是柳伶人的事实。裴轻舟听罢也不再追问,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 一路上受着刘忠元的指引,一路上追寻着柳伶人的过往,当下眼前的人,到底是用何种身份在与自己对话? 在裴轻舟的眼里,无论哪一种身份都值得她尊重,因此不愿将刘忠元冒犯了,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 “裴女侠,你是在想,当下应该怎么称呼我吗?”刘捕头一看穿了裴轻舟的心思,洒然道,“你就当做柳伶人已经死了吧。明天要将鸡鸣帮的那些贼寇押回衙门,刘捕头这个身份你们还用上。” 见裴轻舟仍不说话,刘忠元这次会错了意,“你方才所说皆是心证,即使我亲口跟你承认了自己是柳伶人,也没有人会相信。在别人眼里,死者仍然会是柳伶人,我也仍然是刘捕头。所以,若你想让我当众认罪,恐怕还需要一些实质的证据。” 这不是一个犯人在炫耀的语气,裴轻舟听得出,打从一开始,刘忠元便没把她当成仇敌,而是通过问题引导着她,让她逐渐抓住重点,也逐渐理清思路。 裴轻舟心里有这样一种感觉:刘忠元似乎在期待着无可辩解的那一刻。 她原本站在门边,防范着刘忠元突然暴起,现下却感到多此一举,于是上前几步,坦率地坐在刘忠元的对面,“今日听珠儿爹讲,柳伶人旧伤复发,很是严重。” 刘忠元下意识地拢了拢前襟。 裴轻舟注意到刘捕头的动作,继续说道:“我原本只是对死者和你的身份有所怀疑,却一直找不到解开谜团的关键钥匙。听了珠儿爹的话,我才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想到那个老实的汉子,刘忠元知道,定是与他家频繁地接触,让自己露出了端倪。只是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也不会选择遮遮掩掩地与珠儿一家交往。 裴轻舟清越的声音继续响着,“我阅览过客栈死者的尸检信函,那上头写着死者并无外伤,而我见你今日打马回村,明明路上花的时间甚久,下马时却气喘吁吁,面色苍白,所以料想你应是身体有恙。” “原来如此。只要查验我身上的伤,加上你之前种种推断,我便无法抵赖。”刘忠元抚掌,声音里有长辈的温度,“恭喜你,裴女侠,这就是你要的真相。” 说罢,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块刻着“柳”字的铜牌来。刘忠元摩挲着铜牌,自嘲笑道,“我明明已经不想再做‘柳伶人’了,却舍不下这块铜牌,将它从证物里取了出来,藏在身上。” 裴轻舟轻声开口,蕴着些许的安慰,“你也没有舍下坡后村。你提议我们来这追查,最初也是想借我们之手,从蓝老四手底下解救村民吧?” “不必将我想的这样高尚。” 刘忠元黯然道,“我这人在公门时就一根筋,看不惯官场,时常觉得束手束脚,不如做个江湖人自在。因此,也没怎么琢磨,就有了柳伶人这个身份。我以柳伶人的身份去偷,再以捕头的身份去抓瞎,当真是贼喊捉贼了。” 此时此刻,刘忠元需要一个倾听者。而裴轻舟自觉扮演起这个角色,默然地听着。 刘忠元继续怅然自白,“长年累月的,我也受了不少伤,现下我的伤势已经无法让我做什么侠士神偷了。半月前,我本来放心不下坡后村,想来最后看上一眼,却没想到原来他们因我而受罪,更没想到他们因此怨我、恨我。” 裴轻舟忍不住说道:“珠儿是关心你的。” “是啊,珠儿。”刘忠元动容,顷刻间改换一片迷茫, “但我满心愤懑,只顾着自己伤心,先弃村子于不顾,又从牢里挑了个无人问津的重犯,安排一场假死,回来试探村民的反应。兴许我就想看见他们对怨恨我产生了内疚,兴许我就想知道,柳伶人到底在世间留下了什么。” 裴轻舟说着自己都觉得无用的劝慰,“村民们还是感念你的,他们......” “你不必安慰我,你越是安慰,我越觉得羞愧。就像我一拍脑门,就做了柳伶人一样,这次也是全然不计后果。”刘忠元道, “当我回到这里,见到李村长求饶时,心里没有愤怒,听闻村民为我立碑时,也没有喜悦。我只有自己一错又错的悔恨。现在想来,折腾了半月,毫无意义。” “可是你最终回来了,你本来可以找借口不回来的。你是担心着我们几个,也担心着坡后村,才会回来。” 裴轻舟慎重地考虑了片刻,“或许是柳伶人一时想岔了,做错了,可他现在已经不在了,大家都已经知道柳伶人被毒死在客栈里。如果刘捕头愿意,还可以继续帮助、保护困苦的百姓,不是吗?” “你不准备揭发我?” “是你方才说的,就当柳伶人已经死了吧。” 刘忠元又笑了。当他需要伪装的时候,总是叹气,被人拆穿了,反而愉快许多,“裴女侠,你可愿听听我的过往?” 说着,他的眼神变了,仿佛想起什么美好的回忆,一丛热烈的花倏地在他的眼中开放,映着绯红的浅笑,“忽然想起我第一次犯错时,出现在我生命里的女子。一时兴起,想跟人讲讲,不知道女侠想不想听?” 裴轻舟觉得眼前之人,好像不再是一个经过风吹雨打的汉子,而是一个悲伤寂寥的男子。 曾在茶馆听过柳伶人的侠胆,眼下有机会听一听他的柔肠,哪有拒绝之理。 于是,裴轻舟稍稍坐直了身子,认真地点了点头,“乐意之至,刘捕头请讲。” 刘忠元的目光向着十分遥远的地方延伸了去,“那女子,已经过世许久了。” 第二十七章 一段往事 “我的父亲姓刘,母亲姓柳,本是碧水镇上寻常的生意人家。十几岁时父亲生意失败,被迫到街上混生活,” 从未与别人说起过幼年往事,刘忠元有些赧然,清了清嗓子,道,“我年龄小,没有饭吃,总是想尽办法去偷些钱财。终于有一日,被人抓了现行。那人是个富商,身边跟着的几个打手险些将我打死。” 那时刘忠元用双手护住脑袋,蜷缩在地上反抗不得。视野里只有几只漆黑的靴子,踢得尘土四溅,呛得他眼泪鼻涕直流。 突然间,那些仿佛泄愤般的大脚们停了下来,两只白靴拨云见月似的,给那些漆黑的靴子分开。 刘忠元从手臂的缝隙间抬眼,在那样窘迫的境地中,他见到了一名女子。 改变了他一生的女子。 那女子穿一身月白色的素色劲装,披着绯色的丝织斗篷,衬得下颌秀尖。细碎的额发遮不住一双晶光璀璨的眼睛,那双眼瞥向刘忠元的时候,他感到一阵炫目。 “你们怎么欺负一个孩子?”那女子噌啷一声亮出剑来,动作干净利落,像一只威风凛凛的凤凰。 富商定睛一看,扬手止住打手们,轻蔑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苏府的二小姐。您不好好地在家抚琴绣花,又来街上充侠客了?” 众打手听了也是一阵哄笑。 原来那飞扬的女子姓苏,名袖,是碧水镇当地望族的小姐。这苏家是书香门第,苏袖却不知道从哪个茶馆里听了些江湖逸事,心下向往,从此沉迷舞刀弄剑,还跑到青城上的道观里求了个挂名弟子。 听到此处,裴轻舟仿佛找到了知音,立即对那女子生出许多好感,欣然道:“原来是一名女侠客!还跟我与我爹师出同门呢!” 顿了一顿,又怒道,“那富商说话忒叫人不爽,怎么见人家是女子,会些武艺,就要出言嘲讽。” 刘忠元嗯了一声,好像给孩童讲话本似的哄她,“放心吧,裴女侠,苏姐怎么会教那种人三言两语就欺负了。” 刘忠元所言丝毫不掺水,当时面对一众大男人的讥笑,苏袖面不改色,清叱一声。 谁也没看清她到底出没出招,只觉眼前剑光一闪,再看苏袖,已是收剑入鞘。 结果却是,富商和打手们笑不出来了。 富商未被刘忠元得手的钱袋,本来捏在手里,只觉得手腕一轻,低头一看,钱袋被剑划了个底儿掉,银子啪啦啦地往地上跑,铜钱也铛啷啷地到处滚。 “银子!”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捡银子,苏袖看也懒得多看一眼,转身扶起了刘忠元。 她的衣装这样热烈,动作却无比轻柔,刘忠元隔着破烂的衣物,感觉到一双如春日暖阳般的手,心里也涌过一阵暖流。 “姐姐!我不偷了!”刘忠元期期地说,“我能跟你学武吗?” 在刘忠元充满期待的眼神中,苏袖笑着点了点头。 苏袖将刘忠元接到苏府,待他如亲姐一般,给他治了伤,督促他读书练武,教给他许多道理。 忆到此处,刘忠元微微笑道:“苏姐的剑法潇洒灵动,我只能学个皮毛,觉得十分丧气,她便安慰我说,见我下盘天生稳当,不如潜心修炼轻功,就算打不过,也要跑得快,只是不许再做坏事,要做个光明正大、顶天立地的汉子。” “我答应了苏姐,”刘忠元双眉一沉,“可我没做到,仍然是做了五年的贼人柳伶人,轻功还是用来偷东西。” “那后来呢?她是怎么......”裴轻舟见刘忠元伤怀,忽地想起苏袖这人的结局,咬紧了嘴唇。 刘捕头瞧了裴轻舟一眼,涩声道:“后来我离开了苏府,凭着苏姐教给我的武艺,从一个小衙役做起,慢慢地成了个捕快,等我写信给苏姐报告近况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出嫁了,嫁到了颇有名望的医圣方家。我始终没能再见一面活生生的苏姐。” “你的意思是,你见到了她的......”裴轻舟声音沙哑,有些说不下去。 刘忠元怆然点头,“是的,我见到了她的尸身。十年前,我跟着一个江湖老捕头去了一处灭门案的现场,没想到那地方,就是方家。” 回忆飘到那一日,是个北风呼啸的雪夜。 时近黎明,雪虽然停了,视野依旧不大分明。 方府宅院中飘着血气,血气中更浓厚的是腥气。 起初刘忠元还不知道那是怎样一股腥气,按理来说,空气冷冽,气温极低,捕快们来得又快,尸体不该有那样的气味。 待刘忠元进了内宅,只见乱草丛中影影绰绰,刹那间竟如箭般射出几条蛇来。 好在多年习武,他反应极快,步子更是快极,闪身挥长刀,刀光过处,满地的蛇首吐着惨绿惨绿的信子。 原来他闻到的腥气,是毒蛇的臭气! “我们查看了尸首,大部分方家的人身上都有两个暗红色的小孔,想来是毒蛇的牙印。”刘忠元回忆道,“能够一夜之间杀死几十口人,若不是绝世高手,便只可能是下毒了。” 方家的这桩旧闻,裴轻舟倒是零星地知道一点。方家和裴家,本是一药一毒,自方家一夜之间被人灭了门,裴琅继了裴家庄主之位,便在制毒用毒之余,也制出些药来,弥补江湖上缺失的一块。 但她到底年纪轻,对这桩江湖旧闻只是一知半解,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讲起这桩惨案的面目。 裴轻舟小心问道:“那么,苏女侠也是死于蛇毒吗?” “她不是。” 得知自己来到的地方,便是医圣方府,刘忠元发了疯似的寻找,在回廊上,终于找到了苏袖。 苏袖胁下是一处致命的剑伤,她披着一件素色的外衣,却被血染得殷红,整个人仰面陷在血泊中,像一朵飘落在血池里的红色山茶。 让人为这朵花的凋零而痛彻心扉。 寒骨冷风,乱丛破瓦,被淹没在冰雪里。方家宅院只余一片凄凉。 “我知道苏姐有一个儿子。”刘捕头眼里有泪,如星子点点,“我找了许久,没有在宅子里找到男童,我总是在想,若是他有机会活下去,是不是也会像苏姐一样,怀抱着一颗侠义之心。” 裴轻舟抽泣了一声,也想落泪。 “我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苏姐的孩子已经远离了那片地狱。”刘忠元继续说道,“但我又怕凶手知晓方家还有后人,不放过那孩子,便提议老捕头放了一把火,将宅院烧了个干净。” 漫天的火焰映在刘忠元的眼里,他的心却没有跟苏袖一同死去,从此发誓将苏袖的仁心传承下去。 曾经立志一生为民,怎么竟然忘却了,闹出假死这一出蠢事来。 刘忠元的眉眼又开始湿漉漉的,“老捕头本就不欲接这个烫手山芋,又听我说怕是院里还有毒蛇,当时便下令照办了我的提议。这么些年,我总是在想,不知道当时的决定是对是错。” 裴轻舟的怜意凝在脸上,“如果那孩子知道你曾经保护过他,一定会感念你的恩德,我相信苏女侠也会。” ...... 当裴轻舟和刘忠元在房内交谈之时,万子夜、陆诚、裴子琢三人正围在房门外等待。 陆诚百无聊赖,把耳朵贴在墙上,凝神听了半天,沮丧道:“怎么什么也听不清,你们说,裴轻舟在跟刘捕头讲什么?” 万子夜淡淡道:“阿舟说她心里有数,让我们在外面接应,还请陆大少爷安稳一些。” “知道了,知道了!”陆诚撇嘴道,“我看自打刘捕头回来,裴轻舟的神色就不大对劲。你说裴轻舟只身跟刘捕头在房里谈事,你就不怕她有什么危险?” 万子夜仍然是一副淡然的样子,“我相信阿舟。” 陆诚不死心地继续撩拨,“我说,你不觉得她的胆子忒大了点,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女儿家,怎么敢跟一个大男人在房里。这回是我们在外头看着,等她不需要别人望风的时候,多危险。” 万子夜的脸色变了。 倒不是他不如陆诚关心裴轻舟,而是多年的相处中,他始终认为以裴轻舟的胆识,没有人可以伤害于她,即使有,他也总会在一旁守护着她。 但陆诚这样一讲,万子夜忽然觉出几分道理,呼吸不由地一窒,莫名地生出一分心痛。 裴轻舟像只自由的燕儿似的,眼下,他真有点害怕她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往危险的境地里闯。 见万子夜不作声,反而神色黯然,陆诚坏笑着挑了挑眉。却又听万子夜道,“没想到陆大少爷在这么严肃的时候,心里还能想些有的没的,佩服。” “你这不是挺能说的,”陆诚笑容不减,“怎么替人家裴女侠受伤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装什么深沉?” 万子夜呼地站起身来,侧过头去。 陆诚赶紧扯他,“你干嘛啊,快蹲下。刚才还让我安稳点,我就说你几句,你怎么要走呢。” 却没想到裴子琢也站了起来,担忧地望着某处。 陆诚又赶紧扯了扯裴子琢,见两人如铁石一样,纹丝不动,这才后知后觉地随着两人的目光看去。 这一看,陆诚暗叫一声:不好了。 第二十八章 匪首现身 裴轻舟一打开房门,便见裴子琢面带忧色,“堂妹,刘捕头,你们快看。” 顺着裴子琢的指引看去,只见远处两排火光攒动,气焰冲天,此刻已快进到村中来。 虽不知来者何人,裴轻舟却预感不好,当下便与刘忠元对视一眼,几人施展轻功上前,将来人拦在路上。 走至近处,裴轻舟心中一凛。 这群来人衣着粗鄙,表情嚣张,口中骂骂咧咧,实在令人生厌。这装束,这做派,可不正是鸡鸣帮的风格! 再仔细端详,举着火把的人群中还有几个熟悉面孔,不是日前跟随蓝老四左右的喽啰又是谁人! 他们不是已经被绑在山中了吗?怎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此处? 火焰啪啪作响。火星子四下飞扬。 这群喽啰比跟在蓝老四身边时更加得意。若昨日只是充个气势,当下可以说是打心底的自信,对报复裴轻舟等人势在必得。 陆诚见到那几人,心下也是惊疑,道:“哟,怎么有几个老熟人儿?真好,原来你们没让狼给啃了,我还担心要给你们收尸呢!” 这陆诚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转眼就把下午裴子琢的说教忘在脑后,眉毛一挑,叫起阵来,“怎么,还没被我打够?” 还不等鸡鸣帮喽啰们作何反应,裴轻舟先抬起脚轻踹陆诚小腿,低声道:“他们这么多人,气势汹汹的,你怎的还要叫阵!” 陆诚嘴一瘪,正待说话,一个低沉邪佞的声音从喽啰们的中央响起,“原来是你杀了老四么?” 喽啰们闻声自觉让出一条路来,火光盛处,走出一人。 那人身材高挑,三角眉,吊眼梢,身穿暗金皮甲,腰缠双扣褐色革带,扣上各别一板斧,挺胸负手,用眼皮瞭一眼陆诚,皮笑肉不笑道:“嚯,老四实在是不中用,怎么会栽在你这小娃手上?” 又轻蔑问道,“你是何人,报上名号,以后若是有人来鸡鸣帮寻仇,我也好有个印象。” “你不知道我是何人,我却知道你是何人。”陆诚算是白挨裴轻舟一脚,嘴上仍不把门儿, “你穿黄色衣服,系黄色腰带,好似没皮的玉米,又似光杆的高粱,应该就是黄老大吧?” 黄老大眼中精光乍现。 “老大,我知道他是谁,他叫陆诚!他说他是什么落......落桃......”一个喽啰见黄老大脸色一变,赶忙献上殷勤。 只是这喽啰话还未说完,竟感觉自己轻飘飘地飞在空中,定睛看去,看见自己没有头的身子留在原地。 但他已来不及惊诧这眼前怪异的画面,便又感觉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永远地失去了思考。 这名喽啰再也不会知晓,就在他即将说出落桃山庄的瞬间,黄老大手起斧落,将他的头斫断了。 黄老大断不能让他说出落桃山庄来! 原来黄老大久等蓝老四未归,便带人出了不鸣山来寻。今夜才刚到山中小屋,便见蓝老四惨死,手下尽数被绑。 站在屋前一地的狼藉里,黄老大的脸也气得蜡黄,负手质问道:“是谁敢招惹我鸡鸣帮?” 那些刚被松绑的手下们,见黄老大额头青筋暴起,脚一软又都跪下身去,连话说也不利索,只道三个年轻人夜袭蓝老四,夺了他性命,此刻正在坡后村中。 却没说出三人中有落桃山庄之人。 蓝老四是个算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才对陆诚不甚在意,黄老大能坐到如今的位置,可与蓝老四不同。 他既张狂,又懂得忌惮。若是知道落桃山庄的门人在此,那么蓝老四死便死了,是决不会主动来找麻烦。 只是现下他心知麻烦已经惹上,退不可能再退,竟打算来一招揣着明白装糊涂,假装不知对面何人,给自己留下一手,日后也好有个说辞。 他日若是落桃山庄真来寻仇,黄老大只要表演个一问三不知:“我何时杀他,我不知道他是何人,误会,误会”,或许便真叫他糊弄过去,避免结个强劲的仇家。 是以,今夜黄老大一出手,便先杀了自己人!是泄愤,是灭口,也是个震慑。 转瞬便杀一人,黄老大的杀心平复许多。斧头上沥着血,滴嗒地往下流。 他看也不看地上翻滚的头颅,只问道:“你们还有谁认识这个崽子吗,给我介绍介绍?” “没有。” “不认识,不认识。” “他是谁啊?” 喽啰们哪里还敢多嘴,一个个摇头摇得脑壳发晕,但总好过脑袋不保不是? 陆诚倒是机灵得很,看穿了黄老大得把戏,冷哼一声,“你刚才还叫我自报家门,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不想认识我了?” 黄老大哂笑道:“我转念一想,你总归要死,何必在意你是何人。” 陆诚提枪遥指,“那可不行,我这名头可大了,你听清楚,我乃是......” 说话间,一道飞斧当头削来! 陆诚闪身躲过一斧,却立刻感觉身后杀气腾腾,血味渐浓,却原来那飞斧在陆诚身后转了一圈,又向原路径杀了回来! 陆诚只得递枪去挡,飞斧遭拦,劲气不减,利刃擦过桃花枪,一路火花带闪,掠过陆诚的肩头,飞回黄老大的手里。 好险,只差一寸,陆诚以后就要当个独臂大侠了。 黄老大的身形动也没动,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嘴角含着邪笑,双目冰冷似刀,像盯着猎物一样地盯着陆诚,让陆诚的后心直冒冷汗。 “子夜,怎么办?”裴轻舟悄悄地对万子夜耳语,“他们人多,但我们处在上风口,要不然还是下点儿药?” 万子夜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将手摸向衣襟,却感到一股强烈的威压,让他的动作不由地一滞,抬头只见一道凌厉目光向他射来。 “老四生前中了迷药,想来是你干的?我劝你现下不要动,不然我的斧头可又要出手了。” 黄老大察觉到万子夜的动作,从陆诚身上移开视线,直视着万子夜,悠然道,“你身边那小丫头手里没个兵器,你猜她挡不挡得下我一斧。” 黄老大这话属实小看了裴轻舟。他见裴轻舟手无寸铁,衣物朴实,便以为她是个普通的女流之辈,不成想裴轻舟也曾将蓝老四打得狼狈不堪。 若单论躲避身法,更在陆诚之上。 裴轻舟昂起首来,“黄老大,你可别拿我威胁人,挡不挡得下,你尽管试试。” “老大,”一个喽啰提醒黄老大,“那个女的,也一起杀了四哥。” “哦?”黄老大倒是吃了一惊,不过这份讶然转瞬即逝。他用手指点着万子夜、陆诚、裴轻舟三人,“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女的,是他们三人杀了老四?” 喽啰点头不迭。 刘忠元上前一步,横刀当胸,将几个年轻人护在身后,“黄老大,是我杀了蓝老四,你莫要为难他们,有种找我寻仇。” “行,随便吧,一起杀了。” 短短几个字间,黄老大目光暴长,双斧内力缠绕,霎时间乌黑发亮,嗜血非常。 黄老大气势一起,众喽啰们也一个赛一个地激动,嗷嗷乱叫,将火把挥得虎虎生风。 裴轻舟等人脸色铁青,各自严阵以待,准备殊死一搏。 就在双方即将出手之际,忽听铁蹄嗒嗒,寂静的大地仿佛震动了起来。 一行人马从西面插进,斜挡进黄老大与裴轻舟等人之间。 来人总共十几,皆戴青黑折上巾,穿盘领官服,腰缠佩刀,策马身形稳健,一看便知是个中好手。 为首一位,圆领窄袖,衣上绣一麒麟,神态凛凛,人配横刀背长剑,不是封严捕头又是谁。 封严跳下马来,朗声道:“刘哥,我来了!” 第二十九章 鸡不再鸣 十几捕快也随之下马,分开两排,均拔刀在侧,正气凛然地怒视着鸡鸣帮的喽啰们。 老实说,刘忠元并没有想过封严会来,也没有想到封严会带来这么多的精英捕快。 看着眼前的整齐划一的兄弟们,久违的激情点燃了他。刘忠元不禁眼眶发热,霎时间精神抖擞,激动喊道:“封严!你来了!” 声音中甚至有一丝颤抖。 “当然!刘哥,我应承你的事,几时失过言?”封严爽朗一笑,“下午你一走,我便开始召集兄弟们。他们一听是刘哥急需人手,都马不停蹄地随我来了。” “是啊!” “是啊,刘哥,我们没来晚吧!” 捕快们纷纷喊道。 刘忠元心潮澎湃,却也担心捕快们的处境,“可是......” “刘哥!别可是了!这是你说的鸡鸣帮吧?” 封严衣袂飞扬,转身面对黄老大,抽刀如神,“兄弟们,鸡鸣帮夜闯坡后村,危害百姓,我等官差断不可坐视不理。今夜你们便同我与刘捕头,拿下匪徒!” “好!拿下匪徒!”捕快们应声如雷,齐刷刷地迈上一步。 寒刃烁光,前排的鸡鸣帮喽啰们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下轮到黄老大面色铁青,怒道:“不许退,谁再退一步,我先拿他祭天!” 喽啰们早先见了黄老大出手狠毒,自是知道他言出必行,纷纷推搡着又往前走。只是没了胆大包天的劲头,队伍属实涣散许多。 其实眼前的阵势,让黄老大心中也生出几分悔意。他只道是下山没看黄历,撞上这等倒霉事,先是落桃山庄,后是公门官差,眼下进退两难,实在是棘手。 但黄老大毕竟是匪道之首,后悔没半刻,就生出满心的狠劲儿和手段来。 暗忖道:这些官差,大可留下威逼利诱,慢慢周旋,不过怎么也得杀了裴轻舟三人,也算替蓝老四报了仇,日后在道上也有的混。 想到蓝老四,黄老大心里骂道:“蓝老四啊蓝老四,怎么养了你这个废物,人死了屁股都擦不干净。” 嘴上却说,“区区几个衙役,怎比得上我鸡鸣帮的汉子,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今日咱们必须得给蓝四哥报仇!” 后几排的喽啰们原是黄老大带下山的亲信,个个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听罢黄老大的激励,大声喊出鸡鸣帮口号,“鸡飞狗跳,一鸣惊人!给四哥报仇!” “啧啧,你们这口号,也忒土了些,不好,不好。”陆诚嘴不饶人,“今日便叫你们鸡不能飞,狗不能跳,一鸣惊人?可笑可笑!” 蹭! 陆诚话音甫落,两方人马登时蹿起! 刀光火影中,一柄乌黑发亮的飞斧破空旋来。 刘忠元一马当先,纵身掠过数人,脚踏飞斧之上,双足猛蹬,如一只迅疾猎鹰,眨眼间便冲至黄老大的身前。 黄老大收斧回来,双斧左右夹砍,两片斧光霍霍,劲风十足。 刘忠元却身如魅影。 闪转腾挪间,斧子向东砍,却见人已飘至西面,向前砍,声音又在后头,怎么也伤他不着,黄老大越砍,倒越像是左右手互搏。 “妈的,净是花招子!”黄老大久砍不中,额上冒汗,一手抛起斧去,诱使刘忠元躲闪,同时瞅准空子去抓他的脚踝。 不成想,这一抓,却抓了个空。 须臾之间,刘忠元以奇诡的步法从斧下躲过。 这是一代侠盗柳伶人的实力! 刘忠元没了身份的顾忌,对自身的功夫毫无保留。更快的反应,更稳的身形,脚步也更加变幻莫测,这轻功身法更在裴轻舟之上! 黄老大只觉得周身皆是幻影,一点儿也讨不到便宜。 不过,讨不到便宜的不只是黄老大,刘忠元的进攻也相当吃力。 一刀难敌双斧,黄老大左斧挡刀,右斧抢人,一时间,二人之战相当胶着。 正当时,清越的声音自战斗的另一侧响起,“封捕头,可否借剑!” 封严闻声侧目,见是裴轻舟目光灼灼,面露坚毅之色。他做捕头多年,自信看人颇准,心道这是一把好手,当即便答应一声,抽剑出鞘,抛出长剑去。 裴轻舟飞身接剑,落地时被喽啰们团团围住。 见刘忠元与黄老大胜负难分,她心里着急,抖出长剑,手腕急转,先使出一招“急雨”,以求快攻。 不曾料到,黄老大的一众亲信比蓝老四的手下要强上太多,见急剑疾攻,便集中块头大的挡在前头,排成肉盾,以力制快。 裴轻舟初用新剑不大顺手,几番刺、削、挑、挡之下,竟无法突破,反而被几记刚力击得踉跄。 堪堪稳住身形,裴轻舟的秀眉紧皱,一股意气灌满胸口,又是愤怒,又是不服。长剑似知她心意,发出铮铮剑鸣。 两种情感交融之下,只见她猛地踏空跃起,陡然舞起剑花,刹那间剑气暴长,卷起一股凌厉之风。 风响之处,裴轻舟自身如剑,周身升腾起一片青光。 她使出了一记杀招:“朔风”! 平日里裴轻舟总是使不好这一剑招,只因她少女心性,稚气未脱,缺少肃杀之气。 而今,正是一股豪情,教她在危急之下悟了出来。 “朔风”一起,剑气呼啸,天地间盈满凄寒,当真如北风萧瑟,让人退缩。 围攻的喽啰们鹤唳风声,只觉得裸露的皮肤痛如刀割,皮下似要结霜一般,有几个内功修为弱的,已手指僵硬,握不住兵器。 “堂妹,小心!” 伴随这一声提醒,裴轻舟清叱,旋身调转剑尖,将身后一个偷袭的喽啰刺了个穿。 “堂哥,我不要紧,你也小心!” 裴子琢抽出双头碧笛,手腕一转,贴在唇边,吹出个奇异的调子来。双头笛被音律唤醒,似人呼吸般明明灭灭。 “哈哈,怎么着,还吹个曲儿给爷们助兴?” 跟裴子琢纠缠几个喽啰见识太少,认不得裴家的驭虫术,又见裴子琢锦衣玉面,煞是好看,想着法子欺辱,“瞧你个小白脸儿似的,原来是个乐倌儿。哈哈哈哈哈。” 不过片刻后,没有一个喽啰还能笑得出来。 漆黑的地面上悉悉索索,似一条黑水河蜿蜒涌动。 几个喽啰还没看清是些什么东西,便被百上千的蜈蚣从脚面裹住,一路爬上胸口。不消片刻,便只能通过蜈蚣的缝隙,才能看见他们僵在嘴角的邪笑了。 “火......火!快用火!”另些喽啰反应过来,用火把画圈,逼退了成群的蜈蚣,却也画地为牢,让他们自己活动不得。 忽然火圈内传出一声惨叫,有一喽啰被直挺挺地挑起,甩出圈外。蜈蚣们见来了新人,瞬间排上队忙活起来。 “不客气!”陆诚架着桃花枪,向着裴子琢狡黠一笑,方才,正是他用枪尖勾住那喽啰衣领,“就是你这驭虫术,有点儿渗人。” 说罢,陆诚翻身跃入火圈之内。 叮当几声过后,火把光亮渐熄,桃花枪赤光尤盛。只见陆诚枪出如龙,振臂横扫,几道劲风席卷,隔空将火把吹灭。 喽啰们刚捕捉到一个矫健的身影晃过,随后眼前就暗了下去,什么也看不清楚。 裴子琢那头笛声不止,没了火把,几个喽啰插翅也难逃。又是几声惨叫,再也看不清哪些是树影,哪些又是被毒虫吞没的人影。 “好!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封严一面挥刀抢攻,一面喊道,“兄弟们,咱们也得加把劲了!” 捕快们应声,斗志越发激昂。几轮过后,鸡鸣帮的喽啰们多半已躺在地上,孰胜孰负,一目了然。 众人正待松一口气,只听一声急呼从身侧传来。 急呼声来自万子夜。 他的额上冒出薄汗来,手中银光点点,正欲发出蒺藜,嘴里同时喊道:“刘捕头!” 第三十章 月下结局 幔帐似的黑云沉沉,几只夜蛾扑着斑斓的翅,错将满地的火把当作归处,刚要收翼停落,便被一阵劲风惊飞,最终逃过一劫。 半空的夜蛾双翅抖动,掠过一人衣角,抖落鳞粉点点。那人旋身纵起,躲过一斧,正是刘忠元。 与喽啰们的战斗已分出胜负,但刘忠元与黄老大的缠斗还未止歇。 刘忠元左臂中一斧,幸而只是皮肉之伤,黄老大右肩中一刀,也不大要紧。两人几番过招,左攻右挡,上砍下挑,一时之间难分高下。 只是刘忠元心里清楚,时间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他旧伤复发,又添新伤,双方拖得时间越久,他的体力就越差。 黄老大打出脾气,一斧赛一斧地暴躁起来,顾不上擦拭豆大的汗珠,只一双板斧如狂风龙卷。真气从斧中溢出,化为黑雾缭绕,既恐怖又狰狞。 反观刘忠元,渐渐力不从心,身影虽依旧神秘莫测,脚下步伐已初露虚浮。他堪堪躲过一斧,却没避过劲气,当下被黑色旋风刮到,胸口难耐,一口鲜血从喉中喷出,人也急坠下来。 “刘捕头!”万子夜打出飞蝗石将敌人的穴道点住,回首一望,便远远望见刘忠元口中吐出鲜血,心下焦急万分,五枚蒺藜即刻瞬发,破空射向黄老大。 黄老大本欲趁胜追击,直接取了刘忠元的性命,见寒光杀到,不敢大意,只得抬起双斧抵挡,却没忘记足下运气,狠狠地将刘忠元踹飞。 这一脚着实狠毒,正踹在胫骨之上。刘忠元人尚未着地,又受击横飞数丈,如伤雁般跌落,重重地砸在地上。 此时刘忠元左腿的腿骨尽碎,颤抖不止,再也无法站立起来。 伸手扒开前襟,胸口也是血肉模糊,肋骨外翻,饶是像他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也吃不住痛,不住地发出低吼。 “刘捕头!” “刘哥!” 众人怒极,一齐而上。 封严第一个冲锋上去,眼睛瞪得通红,反手拔刀,直冲黄老大的面门,但只掠出几步便骤然停下。 原来黄老大见封严身动,不守反攻,主动出击,还未等封严出刀,已连人带斧杀到跟前。 黄老大的浑厚内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双斧之中,这一出招,力似千钧。 封严横刀迎击,起初一瞬,惊讶于斧头撞在刀上,没有预想中的痛楚,但反应之时,人却已被劲气的余波震飞。 “官差大人,我们江湖之事,你不如少些插手。”黄老大目露凶光,一脸不屑,嘴上却装着客气,“我今夜不进村子,只管给我兄弟报仇,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方才那一击,黄老大并没有用全力,给封严,也给自己留了一丝转圜余地。 若黄老大再多半分力道,必会将封严的刀斫断,然后再将他的脸劈成两半。 但黄老大却只使了一招隔山打牛,叫封严受伤不重,又可远离自己,方便现下讨价还价。 封严愤声道:“你出手狠毒,伤了刘哥,今日决不能饶你!” 黄老大听罢,心知交涉不成,冷笑道:“怎么个不饶法?” “要你把命留下!” 黄老大身后一声清叱,剑气裹挟寒风,气冲冲地袭来。 裴轻舟轻巧如燕,先以直剑迷惑黄老大,又在半空陡然变招,剑尖钻过双斧空隙,取向黄老大的腰胁。 黄老大镇定自如,向右闪躲。但马上,他便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右侧等着他的,是一杆枪,是陆诚的桃花枪! 桃花枪侵略如火,所掠之处,空气噼啪作响,若挨上一枪,非死即伤。 黄老大只好再向左闪,岂料这步更是差招! 裴子琢等在左侧,双头笛一吹一送,几只蜈蚣以笛作桥,倏忽溜到黄老大肩上。 几只蜈蚣闻到黄老大肩上的血气,贪婪地啃起血肉来,疼得黄老大青筋暴起,苦不堪言。 要说黄老大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他生怕蜈蚣带毒,竟一狠心,提起斧头,将自己的肩头连带着蜈蚣,一同削掉了去。 黄老大右肩鲜血如泉喷出,给三位年轻人惊了一惊。 就在这一瞬间,黄老大抓住生机,伏身翻滚,眼看就要离开几人攻势范围。 嗖—— 数十根银针伴着尖啸之音,当空射来! 黄老大一臂活动不便,只用单臂将板斧抡得呼呼作响。失了一臂,毕竟不便,这一防守,只能守住半边身子,露出不少破绽。 银针以黄老大为中心发散弹出,误伤了不少鸡鸣帮的喽啰们。黄老大哪管喽啰们“哎哟”直叫,用腿勾了一人过来,挡在自己身前。 “算你死得有价值了。”那人被银针扎成了筛子,黄老大嫌弃看他一眼,继而踢到一旁。 万子夜袖子一扬,又发两柄柳叶刀。两柄柳叶刀快慢不一,分次射向黄老大。 黄老大击飞第一柄飞刀,第二柄却以刁钻角度在空中画弧,绕至他后心。 裴轻舟与万子夜是何种默契,一见飞刀绕后,当下便知他意,反手用剑尖一送,将剑气汇入。 飞刀带了剑气,又合万子夜与裴轻舟二人之力,立刻威力大增,自黄老大身后贯入,一路剖开血肉,从胸前穿出。 陆诚、裴子琢也抓住机会,左右夹刺。 黄老大胸口遭飞刀贯穿后,左右腹部各受一击,加之自削一肩,浑身血流汩汩,当下只得用板斧杵地,才能勉强站住。 裴轻舟与陆诚毫不客气,欲对着黄老大的双腿各来上一枪一剑,异口同声道:“替刘捕头还你一击!” 黄老大嚎叫一声,竟还能运功相抗,身子旱地拔起,反借枪剑之劲,陡然钻空斜飞,企图逃跑。 只是捕快们早已摆好刀阵,黄老大收势不住,狠狠地撞上刀锋,终于千疮百孔,瞪大眼睛,动弹不得。 裴轻舟等人一见黄老大倒下,忙不迭地转身跑向刘忠元。一众捕快也开始抽出绳索,挨个绑起匪徒来。 谁也没有发现黄老大的手指微动,一缕黑气隐隐缠绕。 原来黄老大还有气息,已知自己不行,怒极恨极,将一生功力凝结于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坐起,猛地掷出斧头去。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裴轻舟! 那个从身后给他致命一击的,被他小看过的女子! “阿舟!”清朗的声音变了形,化为咆哮划破夜空。万子夜率先看见飞斧,不顾一切地提气奔向裴轻舟。 只是黄老大有心偷袭,又耗毕生之力掷出一斧,纵使裴轻舟轻功卓绝,也难以躲避,更不必说万子夜离她还有几丈距离,怕是已来不及。 来得及! 在场众人中,有一人能比裴轻舟还快! 那便是刘忠元! 也不知道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到底需要多少气魄,也不知道一个人拖着废腿站立,需要忍受多大的痛楚。 没人看的清,刘忠元是如何飞掠过万子夜的身畔,抢在飞斧之前,牢牢地挡住了裴轻舟。 飞斧划过刘忠元的后心,切出一道从左肩落到右胁的深深伤口。 “哈哈哈哈哈,老子不亏,咱们黄泉路上再斗一场!”黄老大癫狂大笑几声,这次终于力尽而亡。 “刘捕头!”裴轻舟接住刘忠元的残破身躯,跪下身来将他揽在怀里,颤抖着伸出手去,却不知道到底哪一处伤口能用手堵住, “子夜......子夜!你快找一找,有没有能止血的药。堂哥,你也找找,快点儿啊!” 可谁都看得出来,一个人伤成刘忠元这个样子,怕是连神仙也难救。 在场几人心里都不好受,捕快们默默地收了刀不作声,封严和陆诚抿着唇一脸肃穆,万子夜和裴子琢掏出一地的瓶罐纸包,却只能望着,挑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夜风扫过落叶。树影绰绰。 刘忠元的血将裴轻舟的衣服染透了,身下浸着一滩血池。他轻轻握住裴轻舟的手,喘息道:“裴女侠,我自知难救,莫要为难两位少侠了。你听我说......” “你说。”裴轻舟不住地点头,反握住刘捕头,开口净是呜咽之声。 “‘散功’的事情你要放心,我没有用完的,已经销毁了。”刘忠元的瞳孔逐渐散乱,仍尽力保持着神志清明:“你就帮我跟裴庄主道个歉吧......” “刘捕头,不要说这些。我会跟我爹解释清楚的,他一定会谅解你。”豆大的泪珠从眼眶跌落,裴轻舟用袖子胡乱擦着脸,唇角努力地扬起一些。 她终于知道,为何珠儿不愿在刘忠元的面前落泪。对刘忠元来说,被他保护的人们展露笑颜,才是最大的安慰。 刘忠元艰难地露出欣慰笑容来,“对了,不要哭。裴女侠,我说过的,我只是个借着月色偷生的贼罢了。这样也好,不然我真不知道怎样面对明日的太阳。” “苏姐......”刘忠元最后一叹,眼里有光闪过,只一瞬间,瞳孔便彻底涣散了。 乌云散去,夜空见一清辉明月。银光泻地,如画似梦。 裴轻舟泪眼婆娑,望着刘忠元安详的面容,心中默念着:愿他梦见那月白色的衣,晶光璀璨的眼,梦见百姓们爱他是个仗义的侠客,敬他是个尽职的捕头。 远处村落亮起了灯。 第三十一章 匪首现身 裴轻舟一打开房门,便见裴子琢面带忧色,“堂妹,刘捕头,你们快看。” 顺着裴子琢的指引看去,只见远处两排火光攒动,气焰冲天,此刻已快进到村中来。 虽不知来者何人,裴轻舟却预感不好,当下便与刘忠元对视一眼,几人施展轻功上前,将来人拦在路上。 走至近处,几人心中皆是一凛。 这群来人衣着粗鄙,表情嚣张,口中骂骂咧咧,实在令人生厌。这装束,这做派,可不正是鸡鸣帮的风格! 再仔细端详,举着火把的人群中还有几个熟悉面孔,不是日前跟随蓝老四左右的喽啰又是谁人! 他们不是已经被绑在山中了吗?怎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此处? 火焰啪啪作响。火星子四下飞扬。 这群喽啰比跟在蓝老四身边时更加得意。若昨日只是充个气势,当下可以说是打心底的自信,对报复裴轻舟等人势在必得。 陆诚见到那几人,心下也是惊疑,“哟,怎么有几个老熟人儿?真好,原来你们没让狼给啃了,我还担心要给你们收尸呢!” 这少庄主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眉毛一挑,叫起阵来,“怎么,还没被我打够?” 还不等鸡鸣帮喽啰们作何反应,裴轻舟先抬起脚轻踹陆诚小腿,低声道:“他们这么多人,气势汹汹的,你怎的还要叫阵!” 陆诚嘴一瘪,正待说话,一个低沉邪佞的声音从喽啰们的中央响起,“原来是你杀了老四么?” 喽啰们闻声自觉让出一条路来,火光盛处,走出一人。 那人身材高挑,三角眉,吊眼梢,身穿暗金皮甲,腰缠双扣褐色革带,扣上各别一板斧,挺胸负手,用眼皮瞭一眼陆诚,皮笑肉不笑道:“嚯,老四实在是不中用,怎么会栽在你这小娃手上?” 又轻蔑问道,“你是何人,报上名号,以后若是有人来鸡鸣帮寻仇,我也好有个印象。” “你不知道我是何人,我却知道你是何人。”陆诚算是白挨裴轻舟一脚,嘴上仍不把门儿, “你穿黄色衣服,系黄色腰带,好似没皮的玉米,又似光杆的高粱,应该就是黄老大吧?” 黄老大眼中精光乍现。 “老大,我知道他是谁,他叫陆诚!他说他是什么落......落桃......”一个喽啰见黄老大脸色一变,赶忙献上殷勤。 只是这喽啰话还未说完,竟感觉自己轻飘飘地飞在空中,定睛看去,看见自己没有头的身子留在原地。 但他已来不及惊诧这眼前怪异的画面,便又感觉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永远地失去了思考。 这名喽啰再也不会知晓,就在他即将说出落桃山庄的瞬间,黄老大手起斧落,将他的头斫断了。 黄老大断不能让他说出落桃山庄来! 原来黄老大久等蓝老四未归,便带人出了不鸣山来寻。今夜才刚到山中小屋,便见心腹兄弟惨死,手下尽数被绑。 站在屋前一地的狼藉里,黄老大的脸也气得蜡黄,负手质问道:“是谁敢招惹我鸡鸣帮?” 那些刚被松绑的手下们,见黄老大额头青筋暴起,脚一软又都跪下身去,连话说也不利索,只道三个年轻人夜袭四哥,夺了他性命,此刻正在坡后村中。 却没说出三人中有落桃山庄之人。 蓝老四是个算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才对陆诚不甚在意,黄老大能坐到如今的位置,可与那莽夫不同。 他既张狂,又懂得忌惮。若是知道落桃山庄的门人在此,那么蓝老四死便死了,是决不会主动来找麻烦。 只是现下他心知麻烦已经惹上,退不可能再退,竟打算来一招揣着明白装糊涂,假装不知对面何人,给自己留下一手,日后也好有个说辞。 他日若是落桃山庄真来寻仇,黄老大只要表演个一问三不知:“我何时杀他,我不知道他是何人,误会,误会”,或许便真叫他糊弄过去,避免结个强劲的仇家。 是以,今夜黄老大一出手,便先杀了自己人!是泄愤,是灭口,也是个震慑。 转瞬便杀一人,黄老大的杀心平复许多。斧头上沥着血,滴嗒地往下流。 他看也不看地上翻滚的头颅,只问道:“你们还有谁认识这个崽子吗,给我介绍介绍?” “没有。” “不认识,不认识。” “他是谁啊?” 喽啰们哪里还敢多嘴,一个个摇头摇得脑壳发晕,但总好过脑袋不保不是? 陆诚倒是机灵得很,看穿了黄老大得把戏,冷哼一声,“你刚才还叫我自报家门,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不想认识我了?” 黄老大哂笑道:“我转念一想,你总归要死,何必在意你是何人。” 陆诚提枪遥指,“那可不行,我这名头可大了,你听清楚,我乃是......” 说话间,一道飞斧当头削来! 陆诚闪身躲过一斧,却立刻感觉身后杀气腾腾,血味渐浓,却原来那飞斧在身后转了一圈,又向原路径杀了回来! 陆诚只得递枪去挡,飞斧遭拦,劲气不减,利刃擦过桃花枪,一路火花带闪,掠过他的肩头,飞回黄老大的手里。 好险,只差一寸,陆诚以后就要当个独臂大侠了。 黄老大的身形动也没动,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嘴角含着邪笑,双目冰冷似刀,像盯着猎物一样地盯了过来,让陆诚的后心直冒冷汗。 “怎么办?”裴轻舟悄悄地对万子夜耳语,“他们人多,但我们处在上风口,要不然还是下点儿药?” 万子夜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将手摸向衣襟,却感到一股强烈的威压,让他的动作不由地一滞,抬头只见一道凌厉目光向他射来。 “老四生前中了迷药,想来是你干的?我劝你现下不要动,不然我的斧头可又要出手了。” 黄老大察觉到万子夜的动作,从陆诚身上移开视线,悠然道,“你身边那小丫头手里没个兵器,你猜她挡不挡得下我一斧。” 黄老大这话属实小看了裴轻舟。他见这黄毛丫头手无寸铁,衣物朴实,便以为她是个普通的女流之辈,不成想就是这被他误人为村妇的少女,也曾将蓝老四打得狼狈不堪。 裴轻舟昂起首来,“黄老大,你可别拿我威胁人,挡不挡得下,你尽管试试。” “老大,”一个喽啰提醒黄老大,“那个女的,也一起杀了四哥。” “哦?”黄老大倒是吃了一惊,不过这份讶然转瞬即逝。他用手指点着万子夜、陆诚、裴轻舟三人,“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女的,是他们三人杀了老四?” 喽啰点头不迭。 刘忠元上前一步,横刀当胸,将几个年轻人护在身后,“黄老大,是我杀了蓝老四,你莫要为难他们,有种找我寻仇。” “行,随便吧,一起杀了。” 短短几个字间,黄老大目光暴长,双斧内力缠绕,霎时间乌黑发亮,嗜血非常。 匪首气势一起,众喽啰们也一个赛一个地激动,嗷嗷乱叫,将火把挥得虎虎生风。 裴轻舟等人脸色铁青,各自严阵以待,准备殊死一搏。 就在双方即将出手之际,忽听铁蹄嗒嗒,寂静的大地仿佛震动了起来。 一行人马从西面插进,斜挡进黄老大与裴轻舟等人之间。 来人总共十几,皆戴青黑折上巾,穿盘领官服,腰缠佩刀,策马身形稳健,一看便知是个中好手。 为首一位,圆领窄袖,衣上绣一麒麟,神态凛凛,人配横刀背长剑,不是封严捕头又是谁。 封严跳下马来,朗声道:“刘哥,我来了!” 第三十二章 鸡不再鸣 十几捕快也随之下马,分开两排,均拔刀在侧,正气凛然地怒视着鸡鸣帮的喽啰们。 老实说,刘忠元并没有想过封严会来,也没有想到封严会带来这么多的精英捕快。 看着眼前的整齐划一的兄弟们,久违的激情点燃了他。刘忠元不禁眼眶发热,霎时间精神抖擞,激动喊道:“封严!你来了!” 声音中甚至有一丝颤抖。 “当然!刘哥,我应承你的事,几时失过言?”封严爽朗一笑,“下午你一走,我便开始召集兄弟们。他们一听是刘哥急需人手,都马不停蹄地随我来了。” “是啊!” “是啊,刘哥,我们没来晚吧!” 捕快们纷纷喊道。 刘忠元心潮澎湃,却也担心捕快们的处境,“可是......” “刘哥!别可是了!这是你说的鸡鸣帮吧?” 封严衣袂飞扬,转身面对黄老大,抽刀如神,“兄弟们,鸡鸣帮夜闯坡后村,危害百姓,我等官差断不可坐视不理。今夜你们便同我与刘捕头,拿下匪徒!” “好!拿下匪徒!”捕快们应声如雷,齐刷刷地迈上一步。 寒刃烁光,前排的鸡鸣帮喽啰们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下轮到黄老大面色铁青,怒道:“不许退,谁再退一步,我先拿他祭天!” 喽啰们早先见了黄老大出手狠毒,自是知道他言出必行,纷纷推搡着又往前走。只是没了胆大包天的劲头,队伍属实涣散许多。 其实眼前的阵势,让黄老大心中也生出几分悔意。他只道是下山没看黄历,撞上这等倒霉事,先是落桃山庄,后是公门官差,眼下进退两难,实在是棘手。 但他毕竟是匪道之首,后悔没半刻,就生出满心的狠劲儿和手段来。 暗忖道:这些官差,大可留下威逼利诱,慢慢周旋,不过怎么也得杀了裴轻舟三人,也算替蓝老四报了仇,日后在道上也有的混。 想到蓝老四,黄老大心里骂道:“蓝老四啊蓝老四,怎么养了你这个废物,人死了屁股都擦不干净。” 嘴上却说,“区区几个衙役,怎比得上我鸡鸣帮的汉子,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今日咱们必须得给蓝四哥报仇!” 后几排的喽啰们原是黄老大带下山的亲信,个个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听罢黄老大的激励,大声喊出鸡鸣帮口号,“鸡飞狗跳,一鸣惊人!给四哥报仇!” “啧啧,你们这口号,也忒土了些,不好,不好。”陆诚嘴不饶人,“今日便叫你们鸡不能飞,狗不能跳,一鸣惊人?可笑可笑!” 蹭! 陆诚话音甫落,两方人马登时蹿起! 刀光火影中,一柄乌黑发亮的飞斧破空旋来。 刘忠元一马当先,纵身掠过数人,脚踏飞斧之上,双足猛蹬,如一只迅疾猎鹰,眨眼间便冲至黄老大的身前。 黄老大收斧回来,双斧左右夹砍,两片斧光霍霍,劲风十足。 刘忠元却身如魅影。 闪转腾挪间,斧子向东砍,却见人已飘至西面,向前砍,声音又在后头,怎么也伤他不着,黄老大越砍,倒越像是左右手互搏。 “妈的,净是花招子!”黄老大久砍不中,额上冒汗,一手抛起斧去,诱使刘忠元躲闪,同时瞅准空子去抓他的脚踝。 不成想,这一抓,却抓了个空。 须臾之间,刘忠元以奇诡的步法从斧下躲过。 这是一代侠盗柳伶人的实力! 刘忠元没了身份的顾忌,对自身的功夫毫无保留。更快的反应,更稳的身形,脚步也更加变幻莫测,这轻功身法更在裴轻舟之上! 黄老大只觉得周身皆是幻影,一点儿也讨不到便宜。 不过,讨不到便宜的不只是黄老大,刘忠元的进攻也相当吃力。 一刀难敌双斧,黄老大左斧挡刀,右斧抢人,一时间,二人之战相当胶着。 正当时,清越的声音自战斗的另一侧响起,“封捕头,可否借剑!” 封严闻声侧目,见是裴轻舟目光灼灼,面露坚毅之色。他做捕头多年,自信看人颇准,心道这是一把好手,当即便答应一声,抽剑出鞘,抛出长剑去。 裴轻舟飞身接剑,落地时被喽啰们团团围住。 见刘忠元与黄老大胜负难分,她心里着急,抖出长剑,手腕急转,先使出一招“急雨”,以求快攻。 不曾料到,黄老大的一众亲信比蓝老四的手下要强上太多,见急剑疾攻,便集中块头大的挡在前头,排成肉盾,以力制快。 裴轻舟初用新剑不大顺手,几番刺、削、挑、挡之下,竟无法突破,反而被几记刚力击得踉跄。 堪堪稳住身形,她的秀眉紧皱,一股意气灌满胸口,又是愤怒,又是不服。长剑似知她心意,发出铮铮剑鸣。 两种情感交融之下,只见裴轻舟猛地踏空跃起,陡然舞起剑花,刹那间剑气暴长,卷起一股凌厉之风。 风响之处,青蓝身影自身如剑,周身升腾起一片青光。 她使出了一记杀招:“朔风”! 平日里裴轻舟总是使不好这一剑招,只因她少女心性,稚气未脱,缺少肃杀之气。 而今,正是一股豪情,教她在危急之下悟了出来。 “朔风”一起,剑气呼啸,天地间盈满凄寒,当真如北风萧瑟,让人退缩。 围攻的喽啰们鹤唳风声,只觉得裸露的皮肤痛如刀割,皮下似要结霜一般,有几个内功修为弱的,已手指僵硬,握不住兵器。 “堂妹,小心!” 伴随这一声提醒,裴轻舟清叱,旋身调转剑尖,将身后一个偷袭的喽啰刺了个穿。 “堂哥,我不要紧,你也小心!” 裴子琢抽出双头碧笛,手腕一转,贴在唇边,吹出个奇异的调子来。双头笛被音律唤醒,似人呼吸般明明灭灭。 “哈哈,怎么着,还吹个曲儿给爷们助兴?” 跟裴子琢纠缠几个喽啰见识太少,认不得裴家的驭虫术,又见这吹笛人锦衣玉面,煞是好看,想着法子欺辱,“瞧你个小白脸儿似的,原来是个乐倌儿。哈哈哈哈哈。” 不过片刻后,没有一个喽啰还能笑得出来。 漆黑的地面上悉悉索索,似一条黑水河蜿蜒涌动。 几个喽啰还没看清是些什么东西,便被百上千的蜈蚣从脚面裹住,一路爬上胸口。不消片刻,便只能通过蜈蚣的缝隙,才能看见他们僵在嘴角的邪笑了。 “火......火!快用火!”另些喽啰反应过来,用火把画圈,逼退了成群的蜈蚣,却也画地为牢,让他们自己活动不得。 忽然火圈内传出一声惨叫,有一喽啰被直挺挺地挑起,甩出圈外。蜈蚣们见来了新人,瞬间排上队忙活起来。 “不客气!”陆诚架着桃花枪,向着裴子琢狡黠一笑,方才,正是他用枪尖勾住那喽啰衣领,“就是你这驭虫术,有点儿渗人。”说罢,再次翻身跃入火圈之内。 叮当几声过后,火把光亮渐熄,桃花枪赤光尤盛。只见陆诚枪出如龙,振臂横扫,几道劲风席卷,隔空将火把吹灭。 喽啰们刚捕捉到一个矫健的身影晃过,随后眼前就暗了下去,什么也看不清楚。 裴子琢那头笛声不止,没了火把,几个喽啰插翅也难逃。又是几声惨叫,再也看不清哪些是树影,哪些又是被毒虫吞没的人影。 “好!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封严一面挥刀抢攻,一面喊道,“兄弟们,咱们也得加把劲了!” 捕快们应声,斗志越发激昂。几轮过后,鸡鸣帮的喽啰们多半已躺在地上,孰胜孰负,一目了然。 众人正待松一口气,只听一声急呼从身侧传来。 急呼声来自万子夜。 他的额上冒出薄汗来,手中银光点点,正欲发出蒺藜,嘴里同时喊道:“刘捕头!” 第三十三章 月下的结局 幔帐似的黑云沉沉,几只夜蛾扑着斑斓的翅,错将满地的火把当作归处,刚要收翼停落,便被一阵劲风惊飞,最终逃过一劫。 半空的夜蛾双翅抖动,掠过一人衣角,抖落鳞粉点点。那人旋身纵起,躲过一斧,正是刘忠元。 与喽啰们的战斗已分出胜负,但刘忠元与黄老大的缠斗还未止歇。 刘忠元左臂中一斧,幸而只是皮肉之伤,黄老大右肩中一刀,也不大要紧。两人几番过招,左攻右挡,上砍下挑,一时之间难分高下。 只是刘忠元心里清楚,时间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他旧伤复发,又添新伤,双方拖得时间越久,他的体力就越差。 黄老大打出脾气,一斧赛一斧地暴躁起来,顾不上擦拭豆大的汗珠,只一双板斧如狂风龙卷。真气从斧中溢出,化为黑雾缭绕,既恐怖又狰狞。 反观刘忠元,渐渐力不从心,身影虽依旧神秘莫测,脚下步伐已初露虚浮。他堪堪躲过一斧,却没避过劲气,当下被黑色旋风刮到,胸口难耐,一口鲜血从喉中喷出,人也急坠下来。 “刘捕头!”万子夜打出飞蝗石将敌人的穴道点住,回首一望,便远远望见刘忠元口中吐出鲜血,心下焦急万分,五枚蒺藜即刻瞬发,破空射向黄老大。 黄老大本欲趁胜追击,直接取了刘忠元的性命,见寒光杀到,不敢大意,只得抬起双斧抵挡,却没忘记足下运气,狠狠地将人踹飞。 这一脚着实狠毒,正踹在胫骨之上。刘忠元人尚未着地,又受击横飞数丈,如伤雁般跌落,重重地砸在地上。 此时刘忠元左腿的腿骨尽碎,颤抖不止,再也无法站立起来。 伸手扒开前襟,胸口也是血肉模糊,肋骨外翻,饶是像他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也吃不住痛,不住地发出低吼。 “刘捕头!” “刘哥!” 众人怒极,一齐而上。 封严第一个冲锋上去,眼睛瞪得通红,反手拔刀,直冲黄老大的面门,但只掠出几步便骤然停下。 原来黄老大见封严身动,不守反攻,主动出击,还未等封严出刀,已连人带斧杀到跟前。 黄老大的浑厚内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双斧之中,这一出招,力似千钧。 封严横刀迎击,起初一瞬,惊讶于斧头撞在刀上,没有预想中的痛楚,但反应之时,人却已被劲气的余波震飞。 “官差大人,我们江湖之事,你不如少些插手。”黄老大目露凶光,一脸不屑,嘴上却装着客气,“我今夜不进村子,只管给我兄弟报仇,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方才那一击,黄老大并没有用全力,给封严,也给自己留了一丝转圜余地。 若他再多半分力道,必会将封严的刀斫断,然后再将一张英武的脸劈成两半。 但这贼匪首别有用心,只使了一招隔山打牛,叫封严受伤不重,又可远离自己,方便现下讨价还价。 封严愤声道:“你出手狠毒,伤了刘哥,今日决不能饶你!” 黄老大听罢,心知交涉不成,冷笑道:“怎么个不饶法?” “要你把命留下!” 黄老大身后一声清叱,剑气裹挟寒风,气冲冲地袭来。 裴轻舟轻巧如燕,先以直剑迷惑黄老大,又在半空陡然变招,剑尖钻过双斧空隙,取向他的腰胁。 黄老大镇定自如,向右闪躲。但马上,他便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右侧等着他的,是一杆枪,是陆诚的桃花枪! 桃花枪侵略如火,所掠之处,空气噼啪作响,若挨上一枪,非死即伤。 黄老大只好再向左闪,岂料这步更是差招! 裴子琢等在左侧,双头笛一吹一送,几只蜈蚣以笛作桥,倏忽溜到黄老大肩上。 几只蜈蚣闻到肩上的血气,贪婪地啃起血肉来,疼得黄老大青筋暴起,苦不堪言。 要说黄老大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他生怕蜈蚣带毒,竟一狠心,提起斧头,将自己的肩头连带着蜈蚣,一同削掉了去。 右肩鲜血顿时如泉喷出,给三位年轻人惊了一惊。 就在这一瞬间,黄老大抓住生机,伏身翻滚,眼看就要离开几人攻势范围。 嗖—— 数十根银针伴着尖啸之音,当空射来! 黄老大一臂活动不便,只用单臂将板斧抡得呼呼作响。失了一臂,毕竟不便,这一防守,只能守住半边身子,露出不少破绽。 银针以他为中心发散弹出,误伤了不少鸡鸣帮的喽啰们。黄老大哪管喽啰们“哎哟”直叫,用腿勾了一人过来,挡在自己身前。 “算你死得有价值了。”那人被银针扎成了筛子,黄老大嫌弃看他一眼,继而踢到一旁。 万子夜袖子一扬,又发两柄柳叶刀。两柄柳叶刀快慢不一,分次射向黄老大。 黄老大击飞第一柄飞刀,第二柄却以刁钻角度在空中画弧,绕至他后心。 裴轻舟与万子夜是何种默契,一见飞刀绕后,当下便知他意,反手用剑尖一送,将剑气汇入。 飞刀带了剑气,又合两人之力,立刻威力大增,自黄老大身后贯入,一路剖开血肉,从胸前穿出。 陆诚、裴子琢也抓住机会,左右夹刺。 黄老大胸口遭飞刀贯穿后,左右腹部各受一击,加之自削一肩,浑身血流汩汩,当下只得用板斧杵地,才能勉强站住。 裴轻舟与陆诚毫不客气,欲对着黄老大的双腿各来上一枪一剑,异口同声道:“替刘捕头还你一击!” 只见黄老大嚎叫一声,竟还能运功相抗,身子旱地拔起,反借枪剑之劲,陡然钻空斜飞,企图逃跑。 只是捕快们早已摆好刀阵,黄老大收势不住,狠狠地撞上刀锋,终于千疮百孔,瞪大眼睛,动弹不得。 裴轻舟等人一见黄老大倒下,忙不迭地转身跑向刘忠元。一众捕快也开始抽出绳索,挨个绑起匪徒来。 谁也没有发现黄老大的手指微动,一缕黑气隐隐缠绕。 原来这贼人还有气息!他已知自己不行,怒极恨极,将一生功力凝结于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坐起,猛地掷出斧头去。 目标只有一个:裴轻舟! 那个从身后给他致命一击的,被他小看过的女子! “阿舟!”清朗的声音变了形,化为咆哮划破夜空。万子夜率先看见飞斧,不顾一切地提气奔向裴轻舟。 只是黄老大有心偷袭,又耗毕生之力掷出一斧,纵使裴轻舟轻功卓绝,也难以躲避,更不必说万子夜离她还有几丈距离,怕是已来不及。 来得及! 在场众人中,有一人能比裴轻舟还快! 那便是刘忠元! 也不知道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到底需要多少气魄,也不知道一个人拖着废腿站立,需要忍受多大的痛楚。 没人看的清,刘忠元是如何飞掠过万子夜的身畔,抢在飞斧之前,牢牢地挡住了裴轻舟。 飞斧划过刘忠元的后心,切出一道从左肩落到右胁的深深伤口。 “哈哈哈哈哈,老子不亏,咱们黄泉路上再斗一场!”黄老大癫狂大笑几声,这次终于力尽而亡。 “刘捕头!”裴轻舟接住刘忠元的残破身躯,跪下身来将他揽在怀里,颤抖着伸出手去,却不知道到底哪一处伤口能用手堵住, “子夜......子夜!你快找一找,有没有能止血的药。堂哥,你也找找,快点儿啊!” 可谁都看得出来,一个人伤成这个样子,怕是连神仙也难救。 在场几人心里都不好受,捕快们默默地收了刀不作声,封严和陆诚抿着唇一脸肃穆,万子夜和裴子琢掏出一地的瓶罐纸包,却只能望着,挑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夜风扫过落叶,树影绰绰。 刘忠元的血将裴轻舟的衣服染透了,身下浸着一滩血池。他轻轻握住少女的手,喘息道:“裴女侠,我自知难救,莫要为难两位少侠了。你听我说......” “你说。”裴轻舟不住地点头,反握住那只染血的大掌,开口净是呜咽之声。 “‘散功’的事情你要放心,我没有用完的,已经销毁了。”刘忠元的瞳孔逐渐散乱,仍尽力保持着神志清明:“你就帮我跟裴庄主道个歉吧......” “刘捕头,不要说这些。我会跟我爹解释清楚的,他一定会谅解你。”豆大的泪珠从眼眶跌落,裴轻舟用袖子胡乱擦着脸,唇角努力地扬起一些。 她终于知道,为何珠儿不愿在刘忠元的面前落泪。想必对他来说,被他保护的人们展露笑颜,才是最大的安慰。 刘忠元艰难地露出欣慰笑容来,“对了,不要哭。裴女侠,我说过的,我只是个借着月色偷生的贼罢了。这样也好,不然我真不知道怎样面对明日的太阳。” “苏姐......”他最后一叹,眼里有光闪过,只一瞬间,瞳孔便彻底涣散了。 乌云散去,夜空见一清辉明月。银光泻地,如画似梦。 裴轻舟泪眼婆娑,望着刘忠元安详的面容,心中默念着:愿他梦见那月白色的衣,晶光璀璨的眼,梦见百姓们爱他是个仗义的侠客,敬他是个尽职的捕头。 远处村落亮起了灯。 第三十四章 子夜风雪(上) 今日裴家庄里的气氛有些不大对劲。 裴家庄的总管家裴刚,一向憨厚亲和,只要有人跟他打招呼行礼,不管是裴家弟子,还是伙夫厨娘,他一概面带微笑点头致意,给人感觉如熏风拂面一般。 可当下,只见这和蔼总管步履匆匆,穿过修习场,走上回廊,对旁人的问好置若罔闻,一路直奔议事厅去了。 廊下有入门不久的小弟子,怀中抱满草药。他这回是初见传闻中的大总管,激动不已,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来,还没等挥上一挥,却见裴刚风也似的掠过,立刻耷拉下眉眼,跟旁边的人说:“师兄,不是说裴总管和蔼可亲的,怎的不理我?” 那师兄双手捧着药盏,只能用手肘碰了碰小弟子,“别放在心上。你有所不知,咱们裴大小姐回来了,这会儿正在议事厅挨训,裴总管得赶着去救场呢。” 小弟子一脸惊诧,“啊?裴大小姐?不是说她替二爷追回了丢失的货,怎么庄主还要训她?” “散功”本是秘库之物,寻常弟子当然不会知晓,只知道裴二爷送裴轻舟和万子夜回庄子的时候,满口夸赞二人办事得力,哪里知道此行波澜壮阔,险象环生。 师兄听说了些小道消息,凑在小弟子耳边道:“咱们这裴大小姐,从小就爱使唤万师兄,听说这次,万师兄因为她受伤了,估计庄主就是因为这事发脾气。” ...... “你自己说,我是因为子夜受伤才要罚你吗?你自己也落得个又受伤又断剑的,还不兴我说你几句?”裴刚甫一赶到议事厅,便听见里头传来裴琅的厉声。 裴刚听了想笑,腹诽道:哪次不是老父亲装作黑脸,叫他来象征性唱唱白脸,这事儿便算过了,挨罚这事儿恐怕难以唬住大小姐。 二十来年了,裴琅这个做爹的总想树立些威信,在他看来,那完全就是白费工夫。 果然,一推开门,只见裴轻舟坐在厅下,理也不理裴琅,一手捏着枣花糕子,一手接过万子夜递去的茶盏,正吃得不亦乐乎,吃到急处,不免咳嗽几声。 裴琅立刻摇头,“闺女啊,你慢点吃吧。让你关几天禁闭,也不是不给你饭吃。” 裴轻舟被酥皮儿呛得眼圈一红,口里塞着糕子,说不出话来,只能瘪着嘴看裴琅,一双鹿儿似的眼睛忽闪着。 裴琅以为她要哭,顿足道:“闺女,你说你!” 此时,裴刚知道自己该登场了,忙打圆场,“庄主,大小姐这次也算立了功。功过相抵,就算了吧。” 点头答应的简单事,裴琅还要故作深沉地踱了几步,这才说道:“行。” “爹,你还没听我讲刘捕头的事情。”合着裴轻舟根本没把禁闭当回事,枣花糕子咽下去了,自顾自地接着往下说,“你刚听完我们除掉蓝老四,就开始训人,后面还有好多事呢。” 好家伙,这意思是后头还有更糟心的,裴琅又好气又好笑道:“我倒是听听,你是不是有翻天的本事。” 裴轻舟将刘捕头的身世和盘托出。 讲到她识破刘捕头身份的时候,裴琅的脸上还隐约有些骄傲之色,等讲到“碧水镇”和那位“苏袖女侠”,议事厅中的气氛陡然变了。 预想的训斥并未到来,裴轻舟歪了歪头,疑惑地抬眼看她爹。 见裴琅看向他处,表情肃然,便随着他的目光,追寻到了万子夜的身上。 万子夜更是与之前不同,手掌紧紧地握住桌沿,脸色寒得不成样子,眉眼间挂了层霜似的,就像是人在冰天雪地里卧了一宿。 良久,裴琅开了口,语气中充满严肃,“舟儿,你先出去,把门关上。” “爹,你们怎么了?”裴轻舟去碰万子夜的手,只觉得他的手背冷像冰块儿,“子夜,你的手好凉!” 裴琅沉吟片刻,半骗半哄道:“你说的那位苏女侠,其实与我师出同门,算是我的师姐。这些年我与子夜一直在调查方家的惨案,现下听闻方家人死于毒物,想跟子夜讨论讨论。你向来不喜这些医毒的东西,便不要听了。” 又不忘吩咐道,“裴刚,拿上点心送舟儿回房吃吧。” 没想到裴琅与苏袖有这样的渊源,裴轻舟搔了搔头,心里生出些许哀戚。 她虽然在家作威作福惯了,但真遇上正经事倒也不纠缠,答应一声便出了议事厅。 待裴轻舟关上了门,裴琅这才拍了拍万子夜的肩膀,安慰道:“至少我们知道了是谁放的火,也知道了那把火,是为了保护你。” 万子夜木然地点了点头,随即痛苦地闭上双眼,喃喃唤出那个十年不曾说出口的称呼,“娘......” 苏袖是他的娘亲,他是那个方家的男孩。 “万子夜”,是他对裴轻舟的谎言。 谎言的开始,就在十年前,那个鹅毛大雪的夜里,裴琅的记忆比万子夜的更加清晰。 雪虐风饕的夜,天地间似有凶兽咆哮。方圆几十里,只有裴家庄灯火通明,大红的灯笼如神龙之眼,在风雪里不甚明朗地摇曳。 这天是裴家庄的喜日,裴家人正聚在一起迎接新庄主继任。 裴琅穿着缠金丝的玄色宽袍,外罩一件白狐皮的毛领袄子,仍觉得冷。只不过厅下满座的宾客都炯炯地望着他,也只好敛了剑眉,“咕咚咕咚”灌下一大碗酒。 饮罢,将大碗一翻,高声道:“老三承蒙各位青睐,先敬各位长辈。” 掌声稀稀拉拉。有几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暗自交换眼神,撇着嘴直摇头,看来对裴琅的继任有诸多不满。 这倒也不能怪他们。 谁叫这新庄主离经叛道,少年时性子野得很,十六岁执意从裴家庄出走,软磨硬泡地拜了青城山上的老道长为师,等闯够了江湖,回了庄子,还带着一个没娘的女娃。 就这两档子事,除了他那个过分溺爱的二哥,哪个长辈不对他有点儿看法。 裴琅也不在意,酒喝过了,就兀自坐下,抄起手来盯着门外如飞刀似的雪花。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他那七分真诚、三分厌倦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便见有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那人如同火烧了眉毛一般,头上肩上顶着雪,怀中抱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子,顺势就拜在裴琅面前。 “庄主……”原来,来人是裴刚,当年他还是个护院。 那一团黑影安静地窝在裴刚的怀里,仔细看竟是雪人似的男孩,头发、衣服上结着冰碴,一进温暖的屋子,冰碴逐渐化开,小脸儿一片泥泞,人也湿嗒嗒地滴着水。 只有一双深海似的眼睛,无惧色地眨着。 裴琅摸了摸下巴,盯着这孩子怀里露出的一角翠色,半天都没有做声。 一阵雪花冲进厅来,路过他额角悄无声息滴下的冷汗。 “老三啊老三,”裴琅心下默然叹道,“饶是你自诩阅历三千,早就做好了万变的准备,出这样的岔子还是头一遭。莫不是老天爷知道你当庄主的心不诚?” “庄主,这孩子,他……”裴刚一路从大门口抱着男孩疾驰,穿过廊亭,直冲进这宴会大厅里来,里衣已然湿透了,紧巴巴地贴在身上。 倒不是他的脚力太差,只因为这小小的不速之客,方才在门口怯生生地报出家门,似一颗惊天炸雷。 “裴刚,先给他抱到后院去。”裴琅打断了裴刚的话,随即冲宾客一拱手,“各位长辈,这孩子深夜上门求助,似是受了点儿伤,救人要紧,老三先去看看情况。” 言毕,他也不管席间有何高见,转身往后院去了。 第三十五章 子夜风雪(下) 朔风劲吹,彻骨的寒。 后院某间房中,远离推杯换盏的人声,此刻显得有些寂静。 男孩的身上披着棉被,青紫的嘴唇依然发抖,一瞬不瞬地盯着裴琅。 裴琅收回搭在男孩脉上的手,松了一口气,随后从男孩的怀里抽出一枚玉符,便是从厅中就注意到的那一抹翠色。 这玉符是一块山水牌,雕刻青松飞泉,流水中有几人闲情乘舟。 男孩一愣,正要抬手去抢,却听裴琅问道:“是谁叫你来的。” 男孩不作回答,手上动作不停,只反问,“这是裴家庄吗?” “是,我是裴琅,我猜你是来找我的。” 裴琅见男孩依旧试图从他手里夺过玉符,干脆用袖子擦干净玉符上的污迹,顺势揣在了自己的怀里。 “我……我姓方,我叫方听风。”男孩见夺不回玉符,怒视着裴琅。 “医圣方家的小少爷。”裴琅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方家被称为“医圣”,以悬壶济世为根本,向来看不起使毒制毒的裴家。 裴琅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在他眼里,裴家并不行恶事。只要不行恶事,医者毒者,祖传手艺罢了。 只是方家自家主方天宇继任以来,总是将裴家视为邪魔歪道,使得两家逐年交恶。 到如今,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 ——原本裴琅上任之后,打算跟方家修复关系。毕竟师姐苏袖嫁入方家,他本以为这件事,做起来应该不难。 裴琅继续问道:“那你说说,你一个方家的孩子灰头土脸地跑到我们裴家做什么?难道你爹方天宇没跟你说过,少跟裴家打交道?” 方听风倔强地抿着唇不吱声,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裴琅只好寻了块干净帕子,给他擦泪,同时放缓了语气,“跟叔叔说说好不好。” 裴琅有照看裴轻舟的经验,哄孩子倒是有一手。 方听风闻言,表情没有过多变化,眼泪却不受控地往下淌。 “我……娘让我向北走,”小小的男孩嗫嚅着,“她说让我到裴家庄找、找裴琅。我的马,我骑不好,半路上它跑了。” “我娘……还有爹……”抽泣声忽然停住了。 他用手背抹了抹脸,缓缓地坐直了身子,眼波明灭不定,声音虽有一丝颤抖,但声调铿锵,“裴庄主,有一伙人冲进了方家,杀了许多人。我娘叫我来找你,你能否帮我报仇?” 裴琅猛地一震,双目如剑,急急地问道:“那你娘呢?” “我不知道。她送我出府,就转身回去了......”方听风低下头去,随即感受到肩膀上的压力。 裴琅拍了拍男孩的肩,也垂着头,估摸着刚刚听到的话中有多少分量,半晌才叹道:“很快我们就都会知道了。” “爹——”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长音还未落,便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踉跄地跨过门槛。 那女孩头戴一顶雪白的小毡帽,裹着好几层棉衣,像个小熊似的厚实,体态却肉眼可见地轻盈,蹦跳着来到床边,“爹,你在做什么呢,舅爷在大厅里骂人了,他让我来问问你还懂不懂规矩。呀,床上是谁啊,他没事吧?” 裴琅笑了笑,起身将小女孩捞在怀里,“舟儿,随他去吧。这夜啊,太长了,别着急。” 裴轻舟不安分地扭动了片刻,从她爹的怀里挣脱了去,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眨着一双妙目,好奇地打量着方听风,又问道,“你是谁呀?” 方听风头一回被人这样瞧,突然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一并将脸上的雪水和泪水捺干。回过身的时候,越过小女孩的窄肩,瞥见门外无边的夜色,“我叫......子夜。万子夜。” 风雪掩去了叫做方听风的孩子,从此世间只有万子夜。 裴琅心道这小子怪机灵,作为方家死里逃生的少爷,隐姓埋名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便附和道:“是啊,这孩子叫做万子夜,今后就与我们住在一起。” 裴轻舟歪着头笑了,笑作那迎春的鸟儿,化雪的溪。她的脸蛋红扑扑的,伸出双手去握万子夜,手心跟小暖炉似的,让男孩冰冷的手产生依恋,不舍得放开。 金炉香烬漏声残。 方家灭门的惨案轰动了一时,但十年光景何其漫长,江湖的浪始终不停,那惨案最终还是渐渐被遗忘在滚滚红尘中。 不过,红尘中始终有人牵挂,如刘忠元,如裴琅,如方家的幸存者万子夜。 提及这桩往事,当下议事厅中的空气有些沉重。 “师父,”万子夜拜下身去,“眼下既然已知凶手的杀人手段,请允许我翻阅秘库里的藏书,我想先从蛇毒查起。” 裴家的秘库里,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毒物记载,万子夜的切入点无不道理。只是裴琅皱着眉,迟疑道:“子夜,你......你还不打算告知舟儿吗?” 万子夜沉默着摇了摇头。 “罢了,”裴琅叹气道,“我跟二哥知会一声,你若想去秘库,随时可去。” 万子夜谢过裴琅,转身出了议事厅。 刚走下石阶,便见一个淡蓝色的身影,飞也似的凑到身前来,万子夜收了沉痛的心神,露出与往日无异的温和笑容,“阿舟,你怎么还在这里。” “等你啊!”裴轻舟仔细地端详了一番万子夜,没在他的脸上看出异常来,疑惑道,“每次你跟我爹密谋完,总是看着不太对劲,但我又说不上来......” 被少女的用词逗笑,万子夜的唇角有了些许弧度,“没有密谋,师父只是交代我去办些事罢了。” 裴轻舟不甘心地问:“不需要我帮忙?你一个人去做辛不辛苦?” 万子夜的眼神明澈,莞尔笑道:“有些事总归需要我一个人去应付的。” 裴轻舟似乎想不明白,追问道:“天下间,有什么事非要你一个人去面对?” 万子夜一愣,“如果有些事只能我一个人知晓,就需要我一个人去面对。” 他并不是不信任裴轻舟,只是不愿她共同承担这份沉重。 两人从幼年一起相伴至今,不知有多少个孤独的时刻,让他想对裴轻舟倾诉。可是见着他那张从孩童时期到如今都不曾改变的纯真笑颜,总是想着,不能让这笑颜上染上忧愁。 万子夜曾问过裴轻舟,对她未曾谋面的娘亲有何看法。 彼时裴轻舟双手托着下巴,笑得像一朵沾着晨露的花儿一样,清清透透的,自自由由的。 她说道:“我问过我爹很多次了,每次他都会糊弄我。后来我想明白了,我爹不跟我讲,我自己又不知道要怎么去找娘,既然怎么样都达不成目的,我索性就不去烦恼。” 可是万子夜也记得,十来岁的时候,裴轻舟半哄半闹地喊上他爬上屋檐赏月,望着天边的婵娟,轻声道:“子夜,咱们这些没娘的孩子可真惨。” 那时的小姑娘,眼睛红红的,真似传说中月宫里的一只委屈巴巴的小兔子。 面对掩藏起心事的少女,万子夜又怎可能为她平添麻烦。 裴轻舟瘪着嘴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手,高兴道:“我想好了,若你有事必须瞒着我,我也不会多问。但我要你遇到困难的时候招呼一声,总能做到吧?” 但见她双手交叠,笑逐颜开,万子夜的心里不住地泛起涟漪。 他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但他忽然想抱一抱眼前的少女。 一向思而后行如万子夜,此时不知怎的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等他的脑子终于跟上了动作,才发现裴轻舟已在他的怀里。 裴轻舟蓦地被万子夜揽住,头靠在他的胸口,感觉手心在冒汗。 她从前没少跟万子夜勾肩搭背的,但这次似乎有些不同。有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 只觉得,从来没有注意到,万子夜的胸膛这样结实,也从来没有听过,原来像他这样沉静的人,胸口之下也会密如鼓点地跳动。 她的脸有些烧得慌,干咳一声,僵硬地抬起手来,拍了拍万子夜的后背,“你得回答我啊。” 白衣的少年轻轻地放开了手,怀中似乎尚有余温。一如十年前,足以融化冰雪的温暖。 “我知道了,”万子夜望着裴轻舟绯红的脸颊,忍不住拍了拍她的头,笑道,“以后还要多仰仗阿舟。” 第三十六章 落桃山庄来信 裴家庄。 繁花开得热闹,绿荫团团如盖,夏风细吹,教人惬意。 只是裴琅总觉得浑身不大得劲儿,在庄里转着圈地溜达。 万子夜自从得了准许,一门心思扑在了方家旧案里。 巴蜀的用毒高手唐家,苗疆会驭蛇的各家寨子,远在西域的西毒后人,只要书册里有过记载的,他便逐一核实,有时候去了分庄的秘库,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人影。 这也就罢了,结果这些日子,连庄子里的裴轻舟也不见人影。好好的大小姐突然转了性,搁谁心里都不太放心。 更不要说裴琅这个做家长的,惦记着万子夜,忧心着裴轻舟,整日坐立不安。 裴刚也只好一边儿陪着庄主瞎溜达,一边儿汇报庄子里的事务。 “庄主,二爷那边来信儿了,说是已经跟落桃山庄重新签了契约,以后落桃山庄就是咱们裴家庄的大主顾了。” “嗯,好事。”裴琅揣着手,心不在焉地往前走。 “有一位叫封严的捕头来了封信,上面写着,捕快们月前冲上不鸣山,将鸡鸣帮的残党正了法,问咱们‘散功’的事情还追究吗?”裴刚从一沓信中抽出一封,打算给裴琅过过目。 裴琅不在意地道:“不必看了,给他回信,说裴家庄不欲追究,也不会声张,其他的由封捕头自行处理吧。舟儿与我已经谈论过此事,她不愿此事散播出去,我尊重她的意见。” “知道了。”裴刚再抽出一封信来,“这封是从唐门发来的信,信上说,唐门与方家自来不熟,十年前方家的案子他们只是略有耳闻,并未听闻有门人参与,这......庄主认为可信吗?” 裴琅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去看淡黄的夹竹桃,似竹似桃的植株在角落中不声不响地开着,容易被人遗忘,但只要目光逡巡,总能见着,“被我托付调查的唐门中人与我交情颇深,既然回信说与唐门无关,便不会有假。” 这段时日,不只是唐门,裴琅也派了人去了苗疆。但山高路远,中原又一向不去涉足,派出去的人一时间渺无音讯。 更不要说若去往西域,需穿过常人不能忍受的风沙,来回一趟,怎么说也要一年半载。况且,裴琅也并不觉得他们跟中原人有何过节,须得杀人全家才能达成目的。 不过说起操纵毒蛇,裴琅倒不是没问过万子夜,怀不怀疑是裴家作案。问起这问题的时候,本来带些开玩笑的意味,他那徒弟回答得却很认真,一双朗目灼灼, “我相信此事不是裴家所为。师父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我驭虫术,我知道,裴家的驭虫术人在虫在,人走虫走,不会留下自主攻击的怪物。” 裴琅一愣,笑着说原来你还真想过。 万子夜面无表情地拜了一礼,“我只是希望先排除裴家庄罢了。” ...... ......后悔,裴琅眼下的心情就是后悔。 当年方家灭门,江湖上捕风捉影,谣传裴家作案的不在少数。那时候,万子夜都不曾怀疑一句,这节骨眼儿上,去触动人家的神经干嘛。 他虽然是无心之问,但被信任的师父试探,搁谁谁不生气。 这不,自打那天问过,还不曾在庄子里见过万子夜,想来多少也是有心相避。 此时裴琅与裴刚正走到万子夜的房门口,只见房门紧闭,敲了几声也无动静,便知道这孩子今日仍不在家,不用问,一定又是跑到分庄去了。 “唉。子夜这次几天没回来了?”裴琅叹了一口气,“虽说我理解他查案子的心情,但是这孩子一专心起来就废寝忘食的,也不知道在分庄吃好了没,睡好了没,怎么也不知道来个信儿。” 裴刚笑道:“庄主前日还说,子夜这孩子办事教人放心,怎么这会儿倒埋怨起他来了。” “你还说我,是谁天天站在庄子门口左等右等?我是如师如父,你是如父如师,谁也别笑话谁。”裴琅笑看裴刚一眼,“你手里还有什么信,一起汇报了吧。” 两人转出万子夜的住所,走上回廊继续逛。 裴刚展开一封信,念道:“这一封是金主张家的信,听闻裴家大小姐轻舟,文武双全,侠义无双,愚兄有一犬子,今年二十有六,可否......” 裴琅眉头一皱,心里警钟大作。 “张家?哪个张家?是那个特别抠门的,一次进货只要一钱的张家吗?谁是他兄弟,下一封。”裴琅接过信来一瞧,果然是说亲的信函,暗使内力,将信纸震了个稀碎,然后将一把碎纸屑塞回裴刚怀里。 裴琅只要自己觉得事不重要,便从来没有个正形,裴刚早已习惯了,淡定地抽出第二封信,“这一封是给咱们提供药草的王家,听闻裴大小姐秀外慧中,武艺高强......” “得了,别念了。”裴琅无奈地摆了摆手,“舟儿这一趟出去,收拾了鸡鸣帮,可算是闯出名声来了,这些日子已经来了多少人惦记着结亲。我眼瞅着,都是什么歪瓜裂枣的,不结。” 怪不得裴家的生意一直由裴二爷打理,就裴琅这个口才,要是这些门户得知自己的宝贝儿子是“歪瓜裂枣”,明年裴家庄的进账还不得削掉五成。 “还有吗?”裴琅见裴刚把一沓子信从头看到尾,也没挑出一封可念,不禁气得哼哼起来,“不会这些全是给舟儿说亲的信吧?” 裴刚翻找了片刻,还真叫他找出一封,捏着递到裴琅手里,“这有一封,写着裴轻舟亲启,我没有拆,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 那信封用的是上好牛皮纸,正面描着金边儿桃枝,华贵雅致,背面戳一赤红的火漆,漆上印有“陆”字,落款是四个写意的草书:落桃山庄。 裴琅接过信来,看完正面看背面,然后举起来搁在阳光底下研究了半天,怎么也看不到里头,“哈”了一声,“这想必是那位陆诚少庄主写给舟儿的了?落桃山庄的纸张怎么这样好,什么都看不清楚。” 裴刚无奈笑道:“这次子夜与大小姐结识了陆少庄主,是件好事。庄主何不去交给小大姐,让她自己拆开来看看。” 顿了一顿,又拆穿道,“反正我看庄主,也一直往大小姐的院子里走。” 裴琅把信揣在袖子里,哼道:“舟儿比子夜还过分,整天不知道在自己院子里做什么,我一去,就说我打扰她,我管她作甚。” 心里却高兴找到了由头,脚下不停地往女儿的院里去了。 裴琅二人哪里知道,裴轻舟那头也因为见不着万子夜而焦躁不已。 那日在议事厅门口,又是被抱住,又是被摸了头,裴轻舟搞不清楚为何脸上会发热,只觉得实在狼狈,竟扔下万子夜,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故意避了几天,终于一跺脚,准备主动找个机会道歉。 这不,裴轻舟也是刚从万子夜的住所回来,扑了个空,心里空落落的,干脆不再去想,取了剑练上几招。 剑风呼呼作响,在半空中点了火似的——谁要是去招惹,谁就是引火烧身。 第三十七章 无名剑法 要说裴琅这人生性不羁,嘴皮子又利索,好些人都拿他没有办法,也算是一个叫人头疼的人物。 但这世上,偏有一物降一物,裴轻舟好似生来就是替大伙儿向裴琅报仇来的,叫他整日哭笑不得。 从前裴轻舟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裴琅对她劝说无果,只能提着个心,吊着个胆,嘱咐庄子里的人多留心,别让她给自己伤着。 现在裴轻舟老实了,不闹了,闷在自己院子里不出来,裴琅这心里又开始不是滋味,生怕这个闺女是受了什么刺激才转了心性,遂念起以往吵闹的日子来。 尤其是前几日,裴琅端了一壶消暑的酸梅汤,刚一踏入裴轻舟住处,便被吓了一跳。只见他那宝贝闺女坐在林荫下,手里抓着毛笔,专注地在纸上写写画画,桌上、地上扔着许多书本,显然已被人翻过一遍。 “闺女,你怎么了?”裴琅从来没见过裴轻舟认真读书的样子,心里慌得很,赶紧放下茶壶去瞧。 裴轻舟正在心无旁骛地思考,听见动静,一转头便见到裴琅的脸,不悦道:“爹,你干嘛?你没看见我在写字吗?” 要说这个年纪的女儿烦爹再正常不过,只不过裴轻舟语气中的嫌弃也忒明显了一些。 裴琅见裴轻舟在纸上画着许多不同姿势的人物,心道原来闺女是在琢磨以剑破招,心里又喜又忧,“勤奋是好事,只不过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年纪还小,不必如此争强......” “爹,你怎么净会说些我不爱听的话,”裴轻舟搁下笔,竖眉道,“山外有山,我就再翻过那山外山,人外有人,我便胜过那人外人。从前我只练功不读书,你唠唠叨叨,如今我潜心研究研究,你还来说我!” ...... 几天没敢来招惹裴轻舟,裴琅心里略有担忧,走到院门口,步子有些迟疑。 谁料还没等他迈进院子,只一道剑光嗖地划过,剑锋冲向胸口,停在一寸之间。 果不其然,剑那头是裴轻舟寒着的一张清丽面庞。裴轻舟见是裴琅,利落地挽了个剑花,收回剑去,冷道:“爹,你又来说教?” 裴琅讪笑道:“我知道闺女最有志气,想看看你的剑练得怎么样了。是吧,裴刚?我刚才还在夸舟儿敏而好学,将来一定是名满天下的侠女。” 裴刚愣了一愣,见裴琅瞪他,赶紧点头称是。 裴轻舟皱起的眉眼化开了一些,闪身让裴琅和裴刚进了院子,自顾自地舞起剑来。 经过了一场历练,剑式中稚气已脱,?如羿射。 “你这套剑法,学得不错。”裴琅揣着手看了一会儿,忽道,“这是青城山的正统剑法,以风雨霜雪为意象,拟气象之态,与天地合一,若是悟出其自然之规律,则奥妙无穷。” 裴轻舟收势,几颗晶莹汗珠从她的额角滴落,整张小脸像一朵怒放的花儿一样。她用袖子擦了擦脸,望着裴琅不作声。 裴琅继续说道:“我见你‘急雨’一招使得尤其出色,大有白雨跳珠之势。以剑气做烟云,以剑锋做雨幕,让人看不清,避不去,打在身上疼得紧。” 裴琅的剑法师承青城山的清诀道长,也正是有此交情,才送了裴轻舟上青城山学艺。 人只道裴琅是裴家庄的庄主,估摸着他的毒功和医术了得,却鲜少有人知道他在剑术上的造诣,这青城一套剑招,他当然看得明白。 裴轻舟有点儿不明所以,不知道为什么裴琅突然夸起她来,只道:“在青城山上时,清诀师尊要我静坐观雨,我在山中坐了两天,见雨中青山云雾蒸腾,浑身都淋透了,才悟出此招来。” “你在观雨时,除了雨还见到了什么?” “除了雨?” 裴琅见裴轻舟疑惑,招手将她唤来坐在自己身旁。 裴轻舟一见裴琅有心指点,便立刻把脾气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一双杏眼里满是崇拜和渴求。 “‘急雨’求快,加上你身法本就灵巧,是很适合你。不过,这一招虽能打人个措手不及,但若对方有所防备,便难以突破,爹说的对不对?”终于找到了跟女儿沟通的法门,裴琅心下松了口气。 裴轻舟想起跟鸡鸣帮打斗时的场景,虚心点头道:“确是如此。爹有何建议?” 裴琅晏晏一笑,从裴轻舟手中接过剑来,手腕翻转,一道剑光化为无数青影,似急雨而更胜急雨。 剑随着变招忽快忽慢,在急雨之上似见雨打落红般惨艳,转而似见雨中春笋般蓬勃,倏忽一下又仿佛山麓上的行人在雨中断魂。 一座青山都笼罩在‘急雨’中,剑势如雨,又不止如雨。 待裴琅收剑入鞘,裴轻舟已经跳起来拉住他的衣袖,欢快道:“爹,快教我!你这是什么剑法!” “这是......‘无名’剑法,”裴琅说出这个名字,连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转头见裴轻舟眼中快要喷火,赶紧止住笑容,“舟儿别气,爹可没糊弄你啊,这是我在青城剑法的基础上自己创出来的,确实没有个正式名字。” “算了,厉害就行!”裴轻舟也不纠结剑法名称,只拍手赞道,“我好像懂了一点儿,爹的剑法以森罗万象为意象,变化极快,潇洒写意,舟儿也要练练这个!” 裴琅心情大好。他这半辈子很少有飘然的情绪,在庄子里发号施令感觉不到得意,在江湖上挫败敌手也没有骄傲到哪里去,现下在宝贝女儿面前露了一手,心里倒是悦然得很。 暗忖道:“我这个当爹的总算有个当爹样子。” “咳咳。”裴家父女二人之间忽插入一声刻意的咳嗽,原来是裴刚见父女间已其乐融融,便提醒裴琅此趟来的目的。 “对了,舟儿,落桃山庄的少庄主给你来了封信。”裴琅恍然,不情愿地从袖中摸出陆诚的来信,递到裴轻舟手里,一面看着她拆封,一面试探道,“你觉得陆诚少爷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枪耍得挺好,人也够义气,就是嘴碎得慌。”裴轻舟眼也不抬地回道。 裴琅哑然失笑,也不知道这个女儿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看着裴轻舟读信,忍不住追问道:“他给你写了什么?” “我看看,”裴轻舟看了几行,便皱起了眉,“他说,托了他的福,以后裴家庄每半年可多得毛利一千两,问我,他够不够意思。” 裴琅吸了口气。在一个老父亲眼里,这实属无事献殷勤。 “这关我何事,这不是陆诚答应堂哥的生意吗。”裴轻舟嘟囔道,“怎么絮絮叨叨的,唠了一整页的家常。啊!” 裴琅听裴轻舟惊呼一声,两只眼睛赶紧往信上瞟。 裴轻舟也不遮掩,把信纸和两张邀请函展给裴琅看,“爹,陆诚邀请我跟子夜去落桃山庄参加紫微大会!” 紫微大会是由落桃山庄举办的,每三年一次的切磋会,没有门槛,也不设排名。由于不争名头,点到为止,江湖上的前辈们多半不上台,把机会留给一些江湖新秀。 “爹,我想去!”还不等裴琅询问,裴轻舟便雀跃地说道,“这是个交流武艺的好机会,正好也可以会一会同辈人。不知道子夜想不想去......” 想到自己还未跟万子夜道歉,裴轻舟的脸上露出些许黯然,也不知道那日突然逃走,他会不会觉得她好没道理。 裴琅当然不知这俩孩子之间发生了何事,只想着,反正方家之事一时半会也没个结果,还不如放万子夜去散散心,便说:“你要去,子夜怎么可能不去。” 裴轻舟恹恹道:“那爹给子夜安排的任务,他完成了没有。” 裴琅也是诚心反省,“这次是我考虑不周,委屈着了子夜。为了这个任务,他已经几天没回来了。不过,子夜尽了全力,剩下的事只能等天赐机缘,这次他回来,应是不会再走。” 裴轻舟一听,原来万子夜只是有事耽搁,才不回庄子,心里顿时明快许多,“那正好!紫微会在两月后,待我修习无名剑法,到时候跟子夜一同前去!” 第三十八章 茶楼奇遇 落桃山庄地处中原要城,临阳城。 距离临阳城小半天的路程,有一小镇,居民虽然不多,但因去往临阳城之人大多取道此镇,镇上倒是有许多的酒楼客栈,竞争十分激烈。 现下时节已近处暑,午后的日头正盛,石板的道路热气蒸腾,仿佛隔着靴袜也要烫脚。中央大道上行人不多,路旁有一小店,挂着鲜艳的揽客招牌,上头写着:吉祥茶楼。 招牌下又有一横幅:本店特色,酸梅凉茶,清凉解暑。 这拉客的说辞让人看了便口舌生津。 过了饭点儿,店里无人。店小二边撩起衣襟擦汗,边从大缸里舀了一大勺子的凉茶倒进碗里。 这一碗茶价值他一天的工钱,不过眼下没人监督,天气又热得紧,他也就明知故犯,肆无忌惮起来。 半碗茶刚下肚,还没咂出味儿来,便见一对少年男女走入店中。 只见少年一袭白衣如雪,气质温润如玉,眉眼让人看了,感觉如沐春风。另一少女穿淡蓝衣衫,背着一柄长剑,长发如瀑,发间挽着英气的马尾,天真活泼中有说不出的飒爽。 两人甫一走进店里,店小二赶紧把喝剩的凉茶推进柜台。不知是茶汤起了作用,还是进店的两位实在玉树临风,店小二只觉得内心里凉爽许多,看着二人,尤其是那少女的面容,不禁呆了一呆。 这二人正是万子夜与裴轻舟。 裴轻舟的脸上始终笑吟吟的,还不等店小二招呼上座,便拉着万子夜先靠着门口坐下了,“麻烦小二,来两碗酸梅凉茶。” 店小二这才缓过神来,应承一声,端着空碗走到茶缸前忙活。 这店小二见裴轻舟容貌姣好,笑容亲切,一双眼忍不住往她身上瞟,搭话道:“两位是去临阳城的吧?” 裴轻舟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店小二有意卖弄,将凉茶端上桌来,故作玄虚地打量了裴轻舟一番,“我见女侠年纪轻轻,气度不凡,又瞅着这印堂发红,此行应是与花有关。若我没有算错,女侠是要去临阳城的落桃山庄,是也不是?” 万子夜把茶碗先推到裴轻舟面前,看她啜饮过后露出满足的笑脸,才对店小二轻笑道:“你有没有算出我们要去做什么?” 店小二假装一皱眉头,“我又见二位红中发紫,定是要参加紫微大会咯?” 裴轻舟闻言,吃吃地笑了两声,“我看,是这几日许多去往落桃山庄的侠士都在你这儿吃茶,被你听了去,你才算得出来吧?你说是吧,子夜。” 还不等万子夜开口,店小二忙道:“我见过的侠士里,可没有女侠你这样好面相的哩。” 说罢,眼珠子滴溜乱转,又抓住机会多看了两眼。 “是吗?”被店小二突兀地瞧着,裴轻舟也不发作,狡黠一笑,“我这面色带红,怕是暑气太盛,不像小二你,当值的时候,随时吃些酸梅茶,倒是惬意得很。” 说完,只管托着腮与万子夜喝茶,不再理会店小二。 万子夜早知裴轻舟不会轻易教人冒犯,嘴角噙着笑意,悠然喝茶。 原来偷吃的样子早被人瞧去了,店小二讨了个没趣,有些讪讪,只好说几句生意话缓解尴尬的场面,“女侠,少侠,这酸梅汤可还顺口?我们店里还有应季的茶点,你们要不要来一份?” “有什么茶点,先招呼招呼我们哥俩!”一声故作浑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原来是又来了两位汉子。 那二位汉子人高马大,大热天的穿着黑袍,袍子下面似乎盖着什么兵器。 两人横眉冷目地前后走着,大步流星,看起来十分威风,可踏进茶楼来,步子却参差不齐,嘈杂不堪,看来内功修为也就中下等水平。 裴轻舟不经意地凝了一眼,其中一汉子立刻目光暴长,从黑袍下抽出一柄黑刀来,“啪”地一下搁在裴轻舟的桌上,“小儿,看你负剑,定是个江湖人,跟你们打听些事。” “有你这么打听事儿的?”裴轻舟不客气地瞪着使黑刀的汉子。 使黑刀的汉子把胸一挺,傲然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裴轻舟皱眉道:“你是谁啊?” 使黑刀的汉子嘿嘿一笑,还真的介绍起来,“我乃是华东名侠,黑白双刀之一的吴天,这是我大哥,黑白双刀的吴法,我们哥俩可是黑白通吃,翻手云雨,劝你识相点儿,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无法无天?”裴轻舟哂然,嘀咕一句,与万子夜对视。万子夜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这张狂的名号,便问道:“不知你所问何事?” 吴天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两个小儿,有没有见到一老一少,老的是个算命的,扛着幡,少的儒生打扮,背着个木箱。” 裴轻舟没好气道:“没有。” 老二吴天正欲发怒,老大吴法却递了个眼色,两人剐了裴轻舟一眼,拿上黑刀,往茶楼里头坐了。 店小二松了一口气。 他接待过不少江湖人士,经验很是丰富,最害怕的便是江湖人在店里打斗,把桌椅砸坏了,老板回头要扣他不少工钱。 所以店小二一见着吴法、吴天落座,便脚不沾地似的送上两碗茶汤,又赶紧端上一碟荷花糕去。 吴天牛饮一口,愤然不平道:“大哥,咱们为了洗清案底,受了忒多的委屈,当了官府的走卒不说,一口痛快气都出不得。就刚才那个丫头片子,搁在咱俩当土匪的时候,非得一刀斩了不可......” 吴法瞪眼道:“胞弟慎言。咱们兄弟揭下官榜,为了追击那老少,吃了多少苦头。等将他们抓住,咱们不仅能逃过责罚,还有一大笔赏金,难道你要因为一时意气而功败垂成吗?” 二人说话声音不大。不过这茶楼里空旷,裴轻舟和万子夜都听了个清楚,原来是两个土匪为了抵罪,揭了官榜来抓通缉犯。 这是哪门子的“名侠”,又是哪门子的“黑白两道通吃”? 裴轻舟的心中产生嫌恶,伸手去背后摸剑柄。可还没背过手去,便被万子夜按下,“阿舟,莫要冲动。那二人虽然言语粗鄙,但揭了官榜,又是诚心打听官府要犯,不可轻易出手教训。” “听你的。”裴轻舟被万子夜看穿,明白没控制好自己的脾气,心虚地低下头去大口喝茶。 店小二才不管这店里头坐着的都是何方神圣,只要顾客老老实实地吃茶,他便充耳不闻。见两伙人不起冲突,这会儿想起自己喝剩下的半碗凉茶来,偷偷摸摸地钻到柜台里取茶碗。 碗沿儿刚沾上嘴边,只听“哐当”一声门板响动,门口又来了客人。店小二不情愿地啧了一声,心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连一口茶都喝不安生。 等他紧走几步迎上前去,顿时目瞪口呆。 连坐在门口的裴轻舟也不禁倒吸了口气。 新来的客人是一老一少。 老的头发黑中掺白,略显稀疏,面上带着倦色,似是没有睡醒。身上是一件灰色的里衣,外套赭色夹衫,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 他的背上背着一个木箱,分有三层,每一层可以抽出一匣子,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整个木箱由沉木打造,雕有卷云涡纹,一看就价值不菲。 少的个子不高,约么十五六岁的年纪,皮肤白皙嫩滑,穿一件月白色的氅衣,戴着方巾,披着乌黑的头发,只在发尾缠了根锦带,几缕发丝调皮地搭在鬓边。 他的手里打着一面幡,正面写着:枫林神算,背面是一“相”字,确是个算命的无疑。 俗话说得好,无巧不成书。吉祥茶楼这店小二寻思道:若是这一档子冲突没遭住,老板扣钱扣得狠了,他就拿着今日的巧合去茶馆里说书,三波江湖人与一个倒霉蛋的故事,保准叫座。 当然了,这个倒霉蛋就是他自己。 万子夜见着这一老一少,恐怕要有麻烦事发生,却忽然觉出其中的违和感来。他略一思忖,以袖掩唇,低声道:“阿舟,你看这一老一少的装扮,与方才黑白双刀描述的正相反。” “可不是!”裴轻舟低呼一声,赶紧也掩住自己的声音,疑惑道,“刚才那无法无天的两人说的分明是:少的是书生,老的是算命的,他们不会蠢得连自己追缉的人都记错吧?” 随后拧着眉想了片刻,这次学乖了,附在万子夜耳畔道:“那我们先静观其变?” 万子夜点头赞同。 心里惦记着自己的工钱,店小二此时比谁都机灵。见黑白两位煞星此刻正凑着头说话,尚未注意到门口情形,店小二忙给这对老少拦在门外,压低声音道: “对不住,二位,今日我们的茶点已经卖完了,马上打烊。对街还有家茶楼,就劳烦您二位去那头看看吧。” 算命的奇道:“这才过了晌午,你们就要打烊了?好奇怪的茶楼,怎么,不会做生意?” 店小二生怕话说多了引黑白双刀注目,只一个劲儿地“嗯,嗯”敷衍,把头点得跟小鸡叨米一样。 书生擦了擦汗,疲惫的双眼里射出精光,急道:“没茶点也没事儿,外头太热,这箱子我背不动了,你让我们进去歇歇脚就行。” 说罢,书生背着箱子抬脚就往店里跨,店小二拦他不及,书生反而在推搡中身形一歪,木箱子撞上门板,发出“叮哐”一声巨响。 算命的、万子夜、裴轻舟、黑白双刀五人一齐看向书生。 茶楼里顿时鸦雀无声。 店小二熟练地退到一旁,闭上眼睛,不敢看这情形,心道:完了,不知道哪家说书的坊子招工,赶早该去报名了。 白刀吴法“唰”地一下站起身来,从黑袍底下抽出一柄雪白闪亮的刀,指着算命的,厉声道:“你是‘枫林神算’笑枫子?” 算命的闻言,抖了抖自己的幡,答道:“你看不见‘枫林神算’四个大字?” 嗓音不知为何沧桑老成,与容貌大相径庭。 吴法又用刀尖指向书生,问道:“你是‘活鲁班’劳默?” 书生放下木箱,搔了搔薄薄的鬓发,懒懒道:“‘活鲁班’不敢当,就是一个普通的手艺人。” 吴天登时也抽出乌黑发亮的刀来,大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枉我们哥俩一路追到此地,今日便将你们拿下!” 第三十九章 老少奇人 笑枫子听罢,不慌也不忙,左手掐了个指诀,用拇指将其余四指指节挨个点了一遍,口中念念有词,“子丑寅卯......” 随即盯着吴法、吴天二人,恍然“哦”道,“我掐指一算,刑冲遇官杀,你二人非奸即盗啊!” “你怎么知道?”黑刀吴天愣了一愣,掉进套里去,傻乎乎问道,“你,你真是神算?” 笑枫子哈哈一笑,“我还知道,你面相是红丝缠眼,今日必将伏法。” “狗屁!看刀!” 吴天见笑枫子脸上满是戏谑,这才察觉自己被耍,瞬间无名火起,“蹬蹬蹬”三步踩过桌椅,挥刀砍向笑枫子,白刀吴法也啐一口,持刀跟上。 笑枫子动也不动,好似全身心地投入在算命上,手指不停,嘴里也不停, “我算了一算,你俩是白刀吴法,黑刀吴天,黑白双刀,纯属自封的诨号。平时也就截一截落单的商人,最佳收获十五两。没俩月就让官府逮到了,立刻吓得屁滚尿流,当场求饶......” 与他同行的“活鲁班”劳默,更是站在原地不动,只低头活动着酸软的肩膀,对茶楼中的危急置若罔闻。 这茶楼一共才几步路,怎么笑枫子说了这么一大串话,吴法、吴天还没砍到他身前来? 只见茶楼正中央,两人趴着,一人站着。 站着的人是裴轻舟。 原来是裴轻舟见笑枫子、劳默二人手无寸铁,恐怕挨不了一刀两刀,心下本又对吴法、吴天二人讨厌得紧,黑白双刀身形一动,她便立刻抽出了剑。 一把新剑“灵雀”脱鞘而出,划出一道清亮通透的青光。 这是裴琅特地为女儿准备的兵刃。剑身锋芒凌人,锷上雕一振翅飞雀,如裴轻舟本人般轻盈灵动。 黑白双刀还没看清剑招,只瞥见眼前一道青光闪过,便感觉双腿一痛,瞬间无力,“噗通噗通”两声,双双倒在地上。 虽说黑白双刀有名无实,但裴轻舟于一招即可制敌,确实精进了不少。 白刀吴法爬起上半身来,双目喷火,冲裴轻舟喊道:“原来你跟他们是一伙儿的!刚才我俩进门应该先砍了你!” 黑刀吴天也坐在地上,边揉着腿,边附和道:“应该先砍死你!” “我们不是一起的,你俩也砍不了她。”万子夜站起身来,走到裴轻舟前面,将她护在身后,手里暗暗握了几枚蒺藜,又向笑枫子和劳默道, “听闻两位也是逃犯,不如跟这黑白双刀一同去衙门报个到,也省得东躲西藏,遭人追缉。” “是啊,是啊!我是看不惯那两人横行霸道的,才出了剑,可不是想包庇你们。”裴轻舟也不收剑,冲笑枫子灿然一笑,“尤其是你,年纪还小,若是作了奸犯科,还是早早反省得好。” 笑枫子不慌不怒,只咧着嘴笑,看起来裴轻舟话倒是给他更添了几分愉快。他拍着劳默的后背,欢快道:“小劳,我就说今日会遇上趣事,这两个娃娃,实在对我脾气,有趣得很。” 劳默不吭声,弯下腰在木箱里捣鼓。 裴轻舟“咦”了一声,“你这少年,怕是岁数比我还小,怎么管我们叫娃娃?” 笑枫子不回答裴轻舟,侧头去问黑白双刀:“你俩说说,官府的海捕文书上怎么描述我俩的?” 黑刀吴法冷哼一声,老实回答道:“老的扛幡,少的背箱。不对啊!你俩怎么是反的,难道是我记错了?” “莫慌,莫慌,你二人没记错,老的是我!”笑枫子抚掌大笑,又指了指劳默,“少的是他!小劳就是喜好捣鼓机关,捣鼓到夜里还不睡觉,头发掉得着急了点儿。” 万子夜眉心一跳,裴轻舟嘴角一抽,二人对笑枫子的话有七分质疑。 笑枫子又去拍劳默,“小劳,这俩娃娃不信呢。你说说,你年方几何?” 劳默潦草一拱手,“三十有二。” “再说说,老夫今年高龄了?” “回前辈,您老今年六十有三。” “没骗你们吧?”笑枫子喜滋滋地道。 又见裴轻舟二人还在认真地思考,继续道:“怎么,看你俩这表情还是不大相信?怪哉,怪哉,当年裴老三初次听我解释,二话不说,张口就喊‘前辈’,你俩在他身边长大,怎么不随他的性子。” 又一位前辈口出“裴老三”! 说来也惭愧,裴轻舟只知道她爹年轻的时候也曾快意江湖,却在春风得意的年纪继承了裴家庄,从此与裴家庄荣辱共存,只字不提从前之事。 就这么点儿信息,她还是小时候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听来的。 她好像对父亲了解得太少了,自从跟裴琅修习了“无名”剑法,裴轻舟逐渐产生了想要多了解父亲的想法。 于是微微正色,对笑枫子恭敬道:“原来前辈与我的父亲相识。” “好啊!你们果然是一伙儿的!”还未等笑枫子说话,只闻厅中传来愤恨声音,果然是黑刀吴天又来发难。 “咚,咚”两声想起,吴天闭上了嘴。 第一个咚声响起的时候,谁也没看清是什么东西从劳默的手中发了出去。 裴轻舟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劳默并没有过多地使用气劲,那物件好像自己有翅膀一般,从劳默的手中倏地自主飞出,照着黑刀吴天的脑门儿砸了过去,吴天的额头立刻肿起了大包。 第二声咚响,吴天被砸得向后仰去,脑壳着地,后脑勺也立刻肿了个大包。 劳默还是一脸睡不醒的样子,皱着眉头,把飞回手心儿里的东西收在木匣子里,“笑前辈,我们还是赶紧赶路吧。既然这儿不能休息,不如早些赶到临阳城。” “你们想走?”白刀吴法看起来比黑刀吴天要聪明一些,起码恼羞成怒的时候,还不至于胡言乱语,“女侠,方才我见你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眼下不会一听那算命的小老儿是你父亲的故交,便要徇私枉法,放走通缉犯吧?” 此话一出,裴轻舟确实有些犯难。既然裴琅与其相交,她便不相信眼前的老少是什么恶人,不过他二人又确是通缉犯不假...... 万子夜似乎察觉到她犯难,柔和地笑了笑,如同酷暑中的一束清溪,风吹水波缓缓前行。 随即拱手行一礼,“笑前辈既与家师裴庄主颇有渊源,想必是与官府有什么误会,才遭此通缉?” 这一问“误会”,既给足了笑枫子面子,又可问出罪责。果然场面话得交给这位竹马来说,裴轻舟在心里偷偷笑了笑。 “误会?喔,确实是误会。”笑枫子阖目想了一会儿,答得倒是痛快。不过他的语气里真带着些不解,仿佛确实不知自己犯了什么事,“官家人就是爱小题大做。” “朝廷里有个人找我看相,可我充其量就是个江湖术士,哪里懂得官场上的弯弯绕绕,看到什么便照实说了。谁知那人敢看不敢信,转头下令要我性命,说什么死人不会泄密,你们听听,是不是没有人品。” 笑枫子本是少年面容,神情却如他真实年龄般老成,这矛盾之处,结合他所言之经历,当下给人一种不真实的传奇之感。 裴轻舟不禁问道:“是哪位高官找前辈看相?” “不可说。”笑枫子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那人无德行,我须有操守,不可砸自己的招牌。” 裴轻舟不好多言,又问:“劳前辈呢?” “小劳?小劳可有的说了!”笑枫子高兴地抚起掌来, “这不是他手艺好,几年前也有个大官找他,让他在陵墓里设些机关。机关完成之时,那大官引一众工匠和小劳进入墓中,同样想要灭口。小劳哪里是好惹的人,早就给自己留了密道,倒是用一道断龙闸把那无良大官困死在里头。” 黑白双刀二人听得是目瞪口呆,这才知道惹上何人,垂头丧气着不再做声。 见笑枫子形容不似说谎,裴轻舟放了心,邀请道:“我与子夜也要去往临阳城,如果前辈不嫌弃,咱们一道前往吧。” 瞥见劳默皱眉,忙又道,“我二人有马,可借前辈一匹。” 这下子,劳默比笑枫子还先点头答应。 裴轻舟与万子夜二人将黑白双刀绑得结结实实,吩咐店小二报官。店小二看了看裴轻舟四人,又苦着脸看了看被五花大绑的黑白双刀,最终“嗨呀”一声,猛一跺脚,往镇里的衙门跑去。 第四十章 恶意的目光 从镇口取了马,裴轻舟与万子夜共乘一匹。裴轻舟小巧玲珑地被万子夜圈在怀中,一颗头不安分地向另一匹马探过去。 调皮的发丝拂过万子夜的脸颊,他感觉脸上痒痒的,忍不住伸手去抚那几缕头发。 裴轻舟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也没有察觉到笑枫子望向万子夜,露出长辈般的了然笑容,她一门心思都扑在笑枫子的神算上,“笑前辈,你是如何算出那黑白双刀的身份?” 笑枫子也不吝啬,话匣子一打开就说个没完,“我跟小劳一路走来,早就发现有人到处打听我们的行踪,托了几个江湖的朋友,才查出是那两个匪徒。” “那你又如何认出我跟子夜?” “你的无名剑法,我一眼就认得出。这些年我与老三互通过书信,对你们这俩孩子多少也了解一些。” 原来答案如此简单,裴轻舟哑然失笑,不再纠缠相术之事,转而问起裴琅来。 “我当年给裴老三占了一卦,说他今后定会有个女娃儿,他不相信,说什么终身不娶,绝不可能有娃娃。看看现在,我枫林神算什么时候算错过。对了,裴丫头,你娘是谁?天下到底哪个女人能拴住裴老三?” 裴轻舟本正听得高兴,听到笑枫子发问,顿时一愣,不由地往万子夜的怀里靠了靠。 她眨了眨眼睛,从怔忡到笑眼盈盈,只用了一瞬,“我爹不肯告诉我呢,不知道笑前辈能否帮我算算。” 笑枫子好奇,倒真的瞧着裴轻舟的面容掐起指来,显得十分慎重。 奇怪的是,笑枫子掐完指诀并不言语,只捋着下巴,好像那里曾经有一缕胡须似的,等他捋够了,紧接着又端详了一番万子夜。 “前辈能从子夜的脸上看到我娘的事?”裴轻舟嘀嘀咕咕地道,“不过我从小便受子夜照顾,上次受伤也是他给我配的药,他倒是挺像我的......” “咳。”万子夜轻咳一声,打断了即将说出口的“娘”。他平静无波的眼里突生点漆,抱住裴轻舟的双臂也收紧了几分。 他再不打断这语出惊人的丫头,还不知道要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笑枫子哈哈大笑,看向万子夜的眼中多了几分男人间的同情。 万子夜颇为无奈,只好替裴轻舟把话说下去,以免她继续琢磨自己在她生命中扮演的角色,“笑前辈可从阿舟和我的面相上看出了什么?” “唉,老了,老了。这些年只顾着混迹江湖,学艺荒废了不少,”笑枫子叹了口气,“这次你们去往落桃山庄,恐会生些异样,只是结果如何,由己亦或由天,全凭你二人造化。” 说完,笑枫子拍了拍身后昏昏欲睡的劳默,提高声音道,“小劳,醒一醒,临阳城到了。” 四人在临阳城门口下了马,一番简单的告别,笑枫子与劳默先行进城去了。 待回头再看不见裴轻舟二人的身影,“活鲁班”劳默才打着呵欠道:“方才笑前辈看出了什么,怎么还瞒着人家小姑娘。” 笑枫子背着手站定,望着碧空上一片厚重的积云。 积云投下半条街的阴影,人流如潮,在动与静之中,笑枫子的白衣和白幡无风自舞,真似一副仙风道骨。 他的神情凝重,过了半晌才叹道:“叫万子夜的那小子,真不愧是裴老三教出来的好徒弟,憋着一肚子心事,说也不说。也不知道当天机到来的时候,他又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 劳默时常从笑枫子口中听说裴琅的名字,此时被勾起一些好奇来,“裴琅庄主有何心事?” 笑枫子愁容不减,单手一摊,“裴老三那倔小子什么也不肯说,又不许我给他批命,我怎会知道。” 忆起裴琅年轻时候那飞扬不羁的眉目,笑枫子只觉得裴家庄似是座牢,困住了一只本该翻江倒海的蛟龙,“但今日让我见着裴家庄那两位小朋友,也算是天意。” 跟笑枫子在一起行事久了,劳默早就习惯了他的神神叨叨,便也不再接这个话茬,背着木箱子闷头往前走,边走边嘟囔,“笑前辈,你不如也算算,你要找的人在哪里。” 笑枫子摆了摆手,“时机到了,自然就找到了。” 劳默:“......” ...... 那边笑枫子和劳默不知道要在临阳城中寻什么人,这边裴轻舟和万子夜牵着马,倒是见到了不少人。 临阳城本就人口众多,又正值落桃山庄召开紫微大会,此时,除去本地的居民和络绎的行脚商人,在街上更是能看到不少年轻的江湖面孔。 那些年轻的侠客与侠女们,有的穿着锦衣华服,身后跟着家仆侍从,有的只着布衣短衫,孑然一身。但无论是世家高门弟子,还是寒门无名武人,个个神采奕奕,脸上尽显自信与向往之神态。 看来紫微大会在他们眼里,确实是个崭露头角的机会。 裴轻舟和万子夜虽然并不是意在一争高下,却也被这蓬勃的意气感染,不禁相视一笑,随着涌动的人流,终于来到落桃山庄。 明日紫微大会才正式召开,没想到现下落桃山庄门口,少说也有几十人排着长队。庄子设一木桌,有几个人站在桌后,统一的打扮,衣领上绣着桃枝,看样子是落桃山庄的门人。 几个门人一边询问来客,一边做着记录,忙得不可开交。 “裴轻舟!万子夜!”从人群那头传来极具穿透力的高昂声音,那声音中充满着难掩的喜悦之情,仿佛在喧闹中寻到了宝一样。 声音的主人面若桃花,眼也灿若桃花,夸张又卖力地高高举起手臂,一边喊一边跳起身来,生怕裴轻舟二人看不见他。 那不是陆诚又是谁? 排队的群众中显然有人认出这位落桃山庄的少庄主,自觉地给他让出一条道来。没了人流的阻隔,陆诚的身影逐渐清晰。 只见他穿得比上次在坡后村的时候正式许多,一件苍蓝十样锦圆领袍,腰间绑着月白色蟠离纹绅带,嵌着彩色的宝石,绾发的小银冠在日头下熠熠流光,让人一眼看去就知身份不凡。 不管旁人如何打量,陆诚始终目不斜视,快步地走来,先是不轻不重地擂了万子夜两拳,做不满状道:“好朋友,怎么来得这么晚,险些没有看到你俩。” 然后转头看了看裴轻舟,立刻换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桃花眼梢快扬成了两枚柳叶,嘴里忍不住调侃,“哎呀,裴女侠!数月不见,愈加英姿勃发了,武功可是大有精进?” 裴轻舟不欲将修习新剑法的事情提前泄了底,故作神秘道:“到时候擂台上见真章。” 三人边聊边走,陆诚许久没见裴轻舟和万子夜,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 一会儿讲起自己痛定思痛,苦练了一番枪法,一会儿又苦着脸问道,为什么每次写信都是万子夜来回信,裴轻舟裴大女侠一天到晚在忙些什么。 自打一同端了鸡鸣帮,万子夜也不由地将陆诚当作了自己人,面对他玩笑的责问,说话时便不再客气,更似兄弟间的放松,“阿舟不喜欢看鸡毛蒜皮的小事。” “哎,你!这不是没有你们在,日子过得无聊,只有些不打紧的小事可以讲吗!”陆诚翻了翻眼睛,“这是联络感情的途径,你懂不懂!” 说罢,又抛出媚眼去,“是不是,裴女侠,万子夜这人是不是忒没生活情趣。” 突然间,万子夜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恶寒,僵了僵身子。 这阵恶寒倒不是来自陆诚,而是来自万子夜的背后。 他猛地转过身去,参加预选的队伍中有一道逆着人流的白影,如白日里的鬼魅般闪过,只在眨眼间就不知道隐匿何处。 万子夜肯定这不是错觉。方才有一道阴毒的目光射了过来。 是有人嫉妒他二人和陆诚的熟络吗? 万子夜不敢确定。被盯上的瞬间,如芒刺背的感觉过于鲜明,不管里面掺杂着何种情绪,那情绪必然是恶意而强烈的。 “子夜,你怎么了?该不会是你不让裴女侠回信,现在觉得愧疚,所以不敢看我的脸吧?”陆诚好奇地凑过头来,被裴轻舟笑着拍开去。 收回在人群中逡巡的目光,万子夜的双眸闪烁了几下,最终落在裴轻舟与陆诚笑谈着的侧颜上。 裴轻舟的嘴角噙着笑,为她添了几分温柔。当她笑着的时候,总有一股温热在万子夜的胸中流淌着。 于是万子夜放松了肩膀,也低低地笑了,回嘴了几句。紧走了两步,伴在裴轻舟身侧,为她遮挡住可能投来的恶意目光。 第四十一章 惊鸿去云远 翌日,正是一个风清云疏的清朗天气。晨时的落桃山庄里,鸟鸣啁啾,花荫处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暗香。 裴轻舟与万子夜二人被门人引着,走出如画般的园林,穿过沿水长廊,远远可见人声鼎沸处,正是紫微大会的擂台。 行至近处,观得擂台气派不凡,台上铺满了红色的方布,台两侧各有一面大鼓,两名鼓手头戴红巾,如大佛般岿然不动,只等着选手上场,便会有鼓声响彻云霄。 四面更有一排排的兵器架子,刀枪棍棒,斧钺钩叉,打眼看去,个个兵器都不是凡品。 裴轻舟四下扫了一圈,在人群的缝隙间,寻到了陆诚的侧影。 陆诚今日仍是贵公子的打扮,丝毫看不出有走上擂台的打算。只是,他向来潇洒的脸上,此刻隐隐透着几分不耐烦。 裴轻舟二人穿过人群,向陆诚走了几步,还未走到人跟前,便先听见声音传了过来,是同样的不耐烦的口气。 “我说了,我不跟你打。”陆诚显然已经不愿眼前的人多说,转身欲走,正撞上裴轻舟略带惊讶的杏眼,愣了一愣,随即颇为无奈地冲她挑了挑眉。 陆诚握住裴轻舟的手腕,低声道:“你俩快跟我走,这里晦气。” 奈何周围人实在太多,一时没能脱开身去。 裴轻舟也轻轻地扬眉,递回一个询问眼神,饱含“陆大少爷为何在自家地盘上逃窜”的笑意,转而将目光落在与陆诚交谈的那人身上。 那人同样是一袭锦衣,面如雕刻,鼻梁英挺,倒也一派器宇轩昂。再瞧他的拇指上戴着白玉的指环,手里摇着一把铁骨的折扇,扇面儿上写有几个苍劲的毛笔大字:“惊鸿去云远”。 落款是一枚“沈”字方印。 见陆诚要走,他“啪”地一声将扇合上,点在陆诚的肩头,拦道:“贤弟,为兄苦练三年,只为与你一较高下,你可要陪一陪我啊!” 见这装扮、见这铁骨扇与题字,再听这称呼,裴轻舟立刻想起,万子夜曾对她提过一个人:“惊鸿扇”沈从云! 为了不给裴家庄丢面儿,裴轻舟可是补了课才来的。万子夜自然是她的补课先生,得空便将与落桃山庄关联的人与事,向她娓娓道来。 在这其中,与落桃山庄最密切的江湖人家之一,便是这沈家。 而面前这位“惊鸿扇”沈从云,正是承自他父亲沈惊的名头。 沈惊与陆诚的父亲陆英林是一对广为人知的挚友,曾经一扇一枪行走江湖,两人的关系被比作伯牙子期也不为过。 因而沈从云受邀来参加紫微大会并不稀奇。 稀奇的是,昔日挚友的两位后代,沈从云和陆诚,似乎关系并不太好? 裴轻舟悄悄地对万子夜眨了眨眼,似乎对这桩连万子夜也不知道的事情,很感兴趣。 陆诚先是察觉到裴轻舟探究的目光,然后看到沈从云转而开始打量起她,眉头皱得紧起来,不悦地拂开铁骨扇。 “我早从陆叔叔那里听说,贤弟这次邀请了好友来参加大会,”沈从云仿佛并不在意陆诚的粗鲁举动,唰地一声展开折扇,“我道这裴女侠是什么惊世美人,才让你如此上心,没想到贤弟的眼光......” 沈从云执扇掩住唇角,双目嘲弄尽显,但笑不语。 “沈从云,你别太过分。”陆诚上前一步,被裴轻舟拦住。 只见裴轻舟轻笑一声,蓦地劈出掌去,刹那间缠住沈从云的手腕。 沈从云吃痛,手一松,惊鸿扇直往下坠。 裴轻舟抬脚,足尖一点,将惊鸿扇颠起,接在手中翻了个扇花,再趁着沈从云瞠目结舌的工夫,塞回到他的手里, “我道沈公子是什么武学奇才,才缠着陆诚打擂,没想到我这女子竟能偷袭于你,劝你趁早对练功上心,少议论别人的容貌。” “裴女侠这话说得好。”陆诚抚掌笑道,“沈从云,紫微大会以武会武,你少说那些没用的诨话。” 沈从云面露哂色,不敢再看裴轻舟,只对陆诚道:“好个以武会武,那你为何不愿上台与我比试?” 几人僵持不下之际,忽有一粗厚声音传来:“公子,都安排好了,今年还是您跟陆公子压轴!” 呼啦啦有三人瞬身移步,穿过人群,一起停在沈从云的身后,这方小天地立刻显得有些拥挤。 陆诚的脸寒下几分,目光也沉了下来,冷冷道:“沈从云,你既然已经让薛悍安排了,何必还来问我。” 声音粗厚的汉子便是薛悍,他的手上有一枚金色的铁锤,是以有一诨号,“大金锤”,这诨号如他的外形一般,给人结实憨厚的印象。 其余二人分别是:“二把刀”司徒凡、“三节鞭”李折。 这三人在江湖上各自小有名气,被沈从云先后招揽,既是沈从云的侍从,更是他的教习。 “二把刀”司徒凡听了陆诚的指摘,露出同沈从云一般的哂色,冷哼道: “陆公子莫要使小性子,你与我家公子切磋本是两位老爷的意思。再者说,现下你百般推脱,难道是怕技不如人,贻笑大方?” “我怕?三年前,不知道是谁输也输不起,找了一大堆理由来烦我。”陆诚斜眼瞧司徒凡,没好气道,“我是不怕输,也没那么多功利心,就怕有些人再污蔑我暗中使诈,说我在擂台上洒水,害他脚滑!” 裴轻舟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与万子夜并肩站着。她实在是没有想到,两位名门少爷这般孩子气,吵起架来让人摸不着头脑。 “阿舟。” 忽听万子夜低声唤她,一转头,便看见万子夜笑吟吟地盯着自己看。裴轻舟不知怎么的,想到来落桃山庄前,有次听他讲课,越听越困,打起瞌睡的事情来。 一直到夕阳斜落,她才从睡梦中醒来,脸上还依稀印着些书页的墨迹。 朦胧中,万子夜单手支着头,坐在她的身边,也是这样笑吟吟的,既没有笑话她,也没有指责她,甚至还给她端了点心和凉茶。 彼时,裴轻舟心虚地找了个借口,掩盖自己的瞌睡。 她是怎么找的借口来着?对了,她谎称是万子夜在身后推了她一把,让她磕在桌子上晕了过去! 这跟眼前的沈从云又有何异! 如此想来,沈从云与陆诚的关系,或许比看起来要亲近许多,才能耍这些个小孩子脾气。 裴轻舟以为万子夜也想起此事,不禁耳尖儿一红,作恶狠狠状,去掩他的嘴,“不许说!” 万子夜口不能言,眼里笑意更浓,执起裴轻舟的手放下,好似是费了很大力气,唇角才不弯得那么明显。 “阿舟,我是想说,比武开始了,要不我们先去看看。” 裴轻舟听罢,红着脸闷头往前走。 二人刚在擂台边上找了个位置坐下,陆诚也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他的身后悠悠跟着的,只剩下沈从云和薛悍。 陆诚朝台上努了努嘴,“另外两个上台了。” 后面紧跟着句话,声音不大不小,显然是故意说给沈从云听,“紫微大会向来是留给青年才俊一展身手的舞台,有些人吧,年龄不小了,也混出了名气,居然厚着脸皮来出风头。” 话虽这样讲,但见擂台之上,两边对峙之势如虎斗龙争,预示着接下来的精彩对战。陆诚便立刻噤声,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台上。 “二把刀”司徒凡手持双刀交叉与胸前,马步半蹲,静待鼓声响起。 擂台另一边的“三节鞭”李折,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鞭来,鞭有三节,连接处精钢打造,末尾绑一飞刀,更是削铁如泥。 李折猛地挥鞭,鞭声如厉风乍起。 霎时间,见者恍如那风中夹裹寒刃,割在自己的脸上。离台近的看客们不禁身子后仰,即使心里明知那鞭,断不可能抽打在他们的脸上。 “老三,稍后打起来,我可不会客气。”司徒凡见旁人对李折的鞭法露出赞叹之色,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家三弟,笑道,“我不玩虚的,一会儿真刀可不长眼了。” “二哥,点到为止。”李折抱拳,将长鞭挽在手上。 咚!咚咚!鼓声渐强! 场上气氛突变,司徒凡与李折笑意全无,以龙腾虎跃之姿,身子陡然蹿起,在擂台上搅起一阵旋风。 第四十二章 鞭子与双刀 李折比司徒凡年轻许多,身姿挺拔如仙树,鞭法通透如瑶池,眉目如电,浑身更透着一股难挡的锐气。 不温不火地斗过了数十回合,他逐渐心生厌倦,仿佛并不满足于这样懒散地比武。 台下众人也开始不满起来,交头接耳,对台上的注意力已有涣散之相。 正当时,只听“噼啪”一声响,李折猛一挥臂,将三节鞭舞动地愈发迅疾,如同翻江蛟龙,倾泄出凌冽的傲意。 此鞭一出,他的嘴角扬起自信的笑容,昂起头颅,眼中亮起强劲光芒,那姿态,仿佛已是台上的胜者。 漫天的鞭花,让人眼花缭乱,忽地以汹涌之势将司徒凡整个人包裹其中。 “啊——!”台下发出惊恐呼声。 司徒凡的身影骤然被鞭割裂,头、身、手、脚像是分了家,错了位。擂台左边的人只见他双足在空中兀自地交叠,擂台右边的人却见他双手脱离了手臂,孤伶伶地向李折砍去。 本该是鲜血四溅的场面,迟迟没有到来。 原来眼见并不为实。 李折的鞭法不可谓不神奇!挥鞭之快,变化之多,已可产生视觉的幻象。 眼前的空间实在过于吊诡,众人惊魂未定之际,李折再将三节鞭一收一甩,鞭尾的寒刃更如白日流星一般,自高空下坠,以蜿蜒的路径向司徒凡撞去。 “老三,净说些什么‘点到为止’的假话,我还没出刀,你倒真拿出些本事来了。”司徒凡从鼻孔中哼出一声,陡然跃高,冲出鞭花织成的幻阵。 这一冲出阵来,众人便可见司徒凡仍是完整无缺的,既不少胳膊也不少腿。台下的观众明显松了口气,随即屏住呼吸,等待“二把刀”的反击。 司徒凡不负众望,也不含糊,先稳下身形,待飞刀掠至鼻尖,猛然顿足,借着弹力瞬间跃起。 这一跃起,再不客气。只听他大喝一声,运足内功,两刀如灌有劈山分海之力,辅以人下落之速,眼见就要当头劈落。 李折连忙收鞭,柔软韧性的鞭子如水蛇般缠上一柄刀去,刀离人近一分,鞭子便更紧一分。 “二哥,火气不要这么大嘛。”眼见另一刀仍以原速袭来,李折手腕翻转,以巧力卸掉鞭上一节,那被卸掉的一节鞭子在内力的催动下,再不柔韧,如同一根铁棍般坚硬。 瞬发的内力在体内流转,不知是否因此运功之法,李折的双眼里红光大盛。 司徒凡平日里与李折切磋,见识过这化整为零的鞭法,本打算以硬碰硬,突然却见红光闪过,心里惊了一惊,动作也慢下半拍。 “好了。”众人正各自揣测这难料的胜负,忽听台下有高声响起,说话的正是沈从云,“司徒,小折,点到为止吧?” 沈从云的话音刚落,擂台上的斗气立刻消散无踪。 李折给鞭子松了劲儿,司徒凡抽刀出来,倒飞数尺。两人站在擂台两头,面色逐渐回暖,仿佛刚才的搏斗并未发生过。 “二哥,承让了。”李折抱拳笑道。 司徒凡挑眉道:“老三,看来你这段时日,功力大增了。” 二人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先后走下台来,垂手站在沈从云的身后。 一场精彩的比武戛然而止,台下的观众们当然甚是失望。只是大多数人要么认得沈从云,要么认得他手中的惊鸿扇,故只敢小声嘀咕,不敢大声喧哗。 当然了,别人不敢说,不代表陆诚不敢说。 自从沈从云擅自叫停比武,陆诚的脸色一直不大好看,终于忍不住站起,开口道:“有些人真有意思,叫手下上去打,又不让打完,莫不是怕功法被人偷学,好生小气啊。” 这话说得丝毫不给沈从云留面子。 “陆诚,别跟他们计较。”裴轻舟见陆诚罕见地动怒,拉了拉他的衣袖,陆诚的面容这才缓和了些,不打算再跟沈从云纠缠。 陆诚的脸色是好了不少,“二把刀”司徒凡却立即面如猪肝。 方才强硬收力,使得他心脉不畅,只愁无处发泄,眼下听了几句嘲讽,怒火中烧,顾不得什么身份地位,嘴上跟连珠铁弹子似的, “陆公子,你不愿跟我家公子比武,才是怕人偷学吧?我劝你不要任性,不愿上台也就罢了,又偏偏邀请名不见经传的女娃娃,安的是什么龌龊心思?传出去,怕不是要丢光落桃山庄的脸。” 司徒凡故意忽略万子夜这个男子,只把重音放在“女娃娃”,暗指陆诚作风不端,实在是懂得如何兴风作浪。他这一讲,使得周围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纷纷打量起裴轻舟来。 裴轻舟皱了皱眉头,对司徒凡产生了几分厌恶。 其他看客或许以为,方才司徒凡与李折的一战胜负难料,但裴轻舟精于身法,对司徒凡滞住身形的瞬间看得十分清楚。 台上刹那的犹豫,已注定他的败局。想必司徒凡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才把咽不下的气撒在陆诚身上,实在让人反感。 裴轻舟站起身,正欲替陆诚辩驳,一片白衣闪过,身边有人比她的动作更快。 万子夜先是抱拳行礼,然后定定地看着司徒凡。 “司徒前辈此言差矣,”清朗的声音沁入心脾,白袍少年如冠玉的脸上却无任何表情, “据我所知,许多江湖名士当初都是在紫微大会上崭露的头角,那些名士中,不乏有今日在座各位的师长、亲属。你方才指责陆少庄主邀请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岂不是说,无名声建树之人不该前来?还是说,你不相信紫微大会是个成名的机会?” “对呀,名不见经传怎么了?” “这人怎么这样说话?” 有些人原本还在打量裴轻舟,一听万子夜所言,醒过神来,忿然喊着,目光如箭般射向司徒凡。 一时间,嘁嘁喳喳的声音不绝于耳,多是对司徒凡的指责。 司徒凡本想煽动他人,降低陆诚的威信,没想到反食恶果,不禁打一寒颤,不敢再多言。 “司徒,退下吧。”沈从云伸出铁骨扇,挡住司徒凡去摸刀的手,叹道,“陆诚,你与我本亲如手足兄弟,我只不过想与你一战罢了,怎会闹得如此?” “你何不问问你自己?”陆诚见沈从云有几分真诚,便直言点破,“你为了胜我,这些年急功近利,命他人传功与你,投机取巧不说,更练了许多杂七杂八的功法。我且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勤加修习惊鸿扇法?” 沈从云惨淡一笑,“惊鸿扇法本就不敌桃花枪法,我为何要在注定失败的事情上下功夫?” 陆诚恨铁不成钢道:“你!你还是觉得三年前输给我,是被你家传的惊鸿扇拖了后腿?既然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不想多跟你废话了。” “是与不是,明日压轴擂台,只要你与我比试,便可知晓!”沈从云有些激动,伸手似要在怀里摸索什么。 却见他的手刚刚探入衣袍,脸上陡然呈现出恐慌的神情来,当即把手抽了出来,转身道, “我们走。” 短短三个字,显得十分急促。 说罢,顾不上什么礼数风范,便匆匆地离开了。 方才沈从云与陆诚二人交谈之时,薛悍、司徒凡和李折的脸色各异。 其中薛悍的神情多是无奈,司徒凡则瞪着一双仇视的眼,李折似笑非笑,仿佛对沈从云的实力从不质疑。 但沈从云一发令,三人立刻收了情绪跟随。不多时,已消失在擂台远处。 擂台的鼓声又响起了起来,旁人便被新上台的侠士们吸引,转眼忘却了这些无聊的争执。 第四十三章 不识公子 方才,当沈从云不知因何而色变之时,万子夜再次感到了一股寒意。 错不了,是与昨日一样的感觉。 而今日的视线更加张狂、放肆,裴轻舟也同样察觉到了异样。 二人同时转过身去,这一次并不像是昨日那般,只能捕捉到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而是有个年轻男子毫不遮掩地站在人群中,下颌微抬,一瞬不瞬地看了过来。 那人同万子夜一样,穿着一身白衣,却与万子夜的气质截然不同。 若说万子夜的白衣似雪,那男子整个人便像是三尺冰锋,尖锐又冰寒。 年轻男子有一副精致的面容,但略显苍白。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冷冰冰的眼里暗光流转,丝毫不见感情,盯得人浑身都不大自在,炎夏天里只觉得汗毛里散发着丝丝凉气。 说来也古怪,那男子明明身处在亢奋的人群中,却好似有一股无形的气,将他与周遭隔离开来。 人群的欢呼和嘘声,台上的鼓声,刀剑的碰撞声,在他的周身,仿佛都化作了无声。 裴轻舟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狂跳,一时说不出话,在脑海里搜寻片刻,终于找到了词语用来形容那男子的气:邪气。 有些人让人厌恶,是因为他说话招人讨厌,有些人则是行为逾越道德底线,而有些人,正如那看过来的白衣男子,让人一眼看过去,就可认定绝不是善类。 裴轻舟皱起眉,眼中尽是防备之色。 万子夜也是如此,几根手指拢在袖中活动几下,指间夹住一枚柳叶刀,如那男子发难,便可随时发招。 那邪气的男子站在原地没有动,似乎很满意裴轻舟二人的反应,略一颔首,大概算是打了个招呼。 对方做出这等举动,裴轻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绝不会坐以待毙,便将手搭在灵雀的剑柄上,正欲上前问个究竟,肩头却被人一拍,受惊之下,剑身已被拇指推出半截。 原来是陆诚对着沈从云离去的背影一阵感慨后,发现裴轻舟和万子夜不看擂台,反而望着一处,不知在观望什么,打算问上一问。 谁料想还没出声,却见裴轻舟袖下寒光一闪,给他吓了一跳,赶紧后退一步,“裴女侠,你这是做什么?” 裴轻舟缓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额头已经冒了些冷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才有个人......” 边说边打算指给陆诚看,可是放眼望去,只剩下全神贯注的观众们,热闹的声音也一下子传入耳中,哪里还有那邪气男子的身影? “陆诚,落桃山庄可有来客名册?” 万子夜刚才被陆诚分神,也没有看清那男子消失在何处。 但他肯定,昨日在预选的队伍中见到的身影,便是那人,因此猜想,或许从山庄的名册上,可以知晓些信息。 “这好办。”陆诚招手唤来一位手里捧着名册,肩上绣着桃枝的落桃山庄门人,正是昨日在门口记录的那一位,“给这位万少侠查一查他要找的人。” 落桃门人翻开第一页,指着第一行给陆诚看,“少庄主,万少侠说的,应该是这一位,不识公子。” “不识公子?” “没错,应该是他。”门人回忆道,“他昨日在预选中连战十轮,拔得头筹,所以我印象很深。在登记姓名的时候,他说他这人名声微薄,无人识他,所以自诩了个名号,叫做不识公子。” 陆诚好奇问道:“哦?拔得头筹?这个不识公子这么厉害?是哪门哪派的高徒?” 门人挠了挠头,惭愧道:“他自称无门无派,我也不认得他用的什么武功路数。不过我记得,他出掌的时候,掌风寒似冰刀,可能是寒冰掌一类的功法吧?” 陆诚又问:“那他何时上台比武?” “回少庄主,他抽的签子,是明日。”门人低下头,又翻了几页名册,讶然,“巧了,明日他正是与万少侠有一战。” “有这么巧的事?难道是因为抽中了子夜做他的对手,所以先来挑衅吗?”裴轻舟用手指点着脸颊,有些担忧,“此人来者不善,明日比武须得小心。” “阿舟放心,明日正好可以趁此机会,会一会他,看看他是什么来路。”万子夜望着不识公子的消失之处,当下理不出头绪,只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但除此之外,当下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好在对方只有一人,想来在偌大的落桃山庄里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于是暗忖:这不识公子是何许人也,明日在擂台上须得一见分晓。 ...... 入了夜,月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垂了下来,草丛中的虫鸣声渐渐地起了。夜风如纱,裹着白日里残留的暑气,拂过楼阁窗台。 本该是个宁静的夏夜。 可裴轻舟想着自己面对不识公子时的失态,有些难以入眠。 她倒不是因为自己被对方震慑住,所以感到窘迫,而是不识公子给人留下的阴冷之气,久久地难以散去。 在此之前,自己从未见过不识公子。这一点裴轻舟可以肯定。 她还可以肯定的是,不识公子看她和万子夜的样子,就像看着两只逃不出手心的猎物,绝不可能是把他们当作比武对手这样简单。 “挑衅”的说辞,也只是她不想让陆诚和万子夜过多担心。陆诚自有沈从云这个烦恼,而万子夜明日便要与不识公子这样难以捉摸的人物上台比武,更是不可分神。 “不识公子,不识公子,还真是个没人认识的人。”裴轻舟晃了晃头,想要把他甩出脑袋。已经不知道剪了几次灯芯,灯火仿佛耗尽了精气神,只余下无精打采的细小火苗。 越是不愿去想,就越是自寻烦恼,她再也坐不住了,干脆踱到院子里吹吹夜风。 要说陆诚这人够仗义,把景色最别致的偏院安排给了裴轻舟和万子夜。见万子夜的房里已熄灯,裴轻舟放心地笑了笑,一跃登上院中老树,在满树繁花中坐下。 树下是一池荷花,在月色下,脉络清晰可见,越发显得冰肌玉骨。几团流萤浮在池边,好似汇聚的星云,忽然被树上飘落的花瓣惊扰,又如星子四散开来。 不知不觉中,耳畔仿佛传来裴琅的教诲,“格物致知,万物本心。舟儿,若想练好无名剑法,需得沉心静气,抛开杂念,化入森罗万象,方可有所突破。” 树下,仿佛裴琅清逸的身影就站在那里,抄着双手,露出慈爱鼓励的笑容来,“舟儿,为父相信以你的悟性,定会青出于蓝。” 裴轻舟对着虚空轻笑,闭上眼睛,回想无名剑法。 白日里的尘嚣终于远去。 这夏夜中,看似是静谧的,静谧中却有许多“动”。池中涟漪是动,风吹花落是动,流萤聚散是动,这一切细微的动态都源自于...... “细风!”裴轻舟刹那间睁开双眼,轻巧地纵身,抽出灵雀剑往前一送,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这一招,我悟到了!” 只是还没等她收剑,空气陡然变化,杀意袭来! “呵,裴女侠真是好兴致。”突然身后风响,安静缓和的风霎时凌厉。 伴着一声冷言,不知从哪里劈来一掌,直杀向裴轻舟的后心,“可惜,我非打断你不可了!” 第四十四章 莫名的交锋 裴轻舟反应极快,掌劲未至,便反手持剑去挡,清叱一声,“是谁?” 话音未落,人已从树枝上纵身跃下,转身面对偷袭者,皱起秀眉,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原来是你!” 偷袭者身穿白袍,半张脸用黑巾蒙着,只露出一双精光乍现的眼睛,和两条冷刀子似的眉毛。 虽然看不见来者的真容,但裴轻舟通过那双令人不快的眸子,便将那人的名号脱口而出, “不识公子!” 随即腹诽道:不识公子这人也太张狂了些,虽说蒙着黑巾,偏在黑夜里穿白衣服,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他似的。 开口却依旧发出震慑的厉声,“你可是不识公子?就是你白天在擂台,盯着我跟子夜?” “不错,是我。”不识公子被揭穿,也不遮掩,干脆揭下面巾随手一扔,略显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慌乱,反而气定神闲地望了过来,“白天只是跟你们打个招呼罢了,不必紧张。” 跟裴轻舟警惕的神情相比,仿佛他才是院子的主人。 “你有何事?”裴轻舟不敢大意,暗暗在心里估摸着不识公子的实力,“我可没听说过,落桃山庄是个可以让外人自由活动的地方,尤其是,半夜三更的时候!” 不识公子显然没有被唬住,盯着裴轻舟轻笑道:“有些事,我不得不在月黑风高时办,管他是落桃山庄还是落杏山庄,在我眼里并无不同。这不,我刚办完了那些事,正巧路过,便来——” 话说到一半,故作神秘地瞥向院子里熄了灯的房间,眼里忽地爬上些失望,“算了,找不到万子夜,我找你,也可以凑合。” 凑合什么?不识公子要做什么?裴轻舟听得一头雾水,但已来不及细想,下一瞬间,对方已欺身攻了上来! 本来裴轻舟见不识公子赤手空拳,下意识地留有余力,可甫一交手,她便知道自己错了。 就在她犹疑以兵刃迎击肉掌,是否有失公允之时,对方出的竟是一记杀招! 只见不识公子旋身飞起,猛一击掌,顿时有股真气在掌心中流窜。紧接着,他的掌中红光大盛,一双血刃似的手向她的天灵盖削来。 裴轻舟哪里能让不识公子如愿,身子跃高,单手勾住一根粗壮的树杈,借力在繁花间飞荡。 “你与我们,到底有何仇怨?” 树上的花刷拉拉地坠落,迷住了不识公子的眼睛。难以确定裴轻舟的位置,他干脆以掌作斧,凌空劈去,一道掌风生生地将她攀附的树枝劈断了。 “仇怨?”不识公子的喉咙里发出古怪的笑声,月色披洒在他的白袍上,纯洁无垢的银光偏也生出些许邪气来。 他的口中重复咂着这二字,“仇怨?” “既无仇怨,为何在今夜来此?而且,刚才你分明是出了杀招!”裴轻舟连同被劈断的树枝一起急速下落,在落下时,以剑作支撑,一记鹞子翻身,倒退了数尺,落地时一副怒容。 “因为我好不容易抽来与万子夜交手的机会,明日就要泡汤了。快一点,出招吧。倘若你不出招,我只好去折腾万子夜。”说着,不识公子身形欲动,意向万子夜的房间。 此言入耳,裴轻舟哪里还能犹豫,当即又叱一声,提剑攻去。 灵雀剑上,青光乍隐乍现,剑尖在半空中划出弦月之势,闪电般地刺向不识公子。只是,十几招后,裴轻舟连不识公子的身也未能近得。 倒不是不识公子有何绝世神功,是问题出在裴轻舟的身上。 她没有非杀不识公子不可的理由,便只瞅准他的肩膀、小腿等不打紧的部位,而刻意避开要害,只想着让对方失去行动能力便可。 面对不识公子这样旗鼓相当的对手,不免有些束手束脚,显得十分被动。 不识公子冷笑一声,似是已对裴轻舟不痛不痒的攻击感到厌烦。他再运真气于掌上,将手心一翻,连掌带人急速向前掠,碰到灵雀剑后,又见红光骤起,瞬间煞气升腾。 眼看着不识公子的手抚过剑身,意图抓向剑锷,裴轻舟心知,若再留手,恐怕即将受制于人。 “细风!” 情急之下,裴轻舟依然沉着,手腕轻震,如同一枚绿叶被风悠悠地吹落在池塘中,动作微不可闻,就似那触在水面的落叶无法撼动池中莲花,更无法惊扰浅水游鱼。 但是,一叶亦可激起千层浪! 她仔细调整的真气如层层涟漪,一波一波向前推进,剑身看似不动,却已然无声息地震颤过数十回,溢出的剑气化整为零,细碎却锋利,如琉璃碎屑一般割在不识公子的掌上。 一道碴子割在手上或许难以察觉,数十数百道可就不好消受了。 等到不识公子感到掌心吃痛的时候,鲜血已经横流出来。他的掌劲立消,疾退十数尺,盯着自己殷红的手心眨了眨眼睛。 “有意思。”困惑片刻,随手将血蹭在自己的外袍上。那一抹红在白衣的映衬下,更显得妖异和刺眼。 裴轻舟问道:“什么叫做‘明日没有交手机会’?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不识公子没有回答问题,目光越过她,落在院墙外头,也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他摇首道:“看来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可惜啊可惜。” 裴轻舟追问,“可惜什么?” “可惜有人前来打扰,没时间杀你。不过下次见面,就看你还有没有此等好运了。” 轻飘飘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的内容。不识公子提气一纵,起伏间身影已远去了。 裴轻舟正在犹豫要不要追,却听见院外嘈杂的脚步声响起。转头去望,只见一团火光由远及近,眨眼便至,仿佛有十万火急之事。 有人一脚踏进偏院,两道寒光闪过,一对双刀当头砍来。 裴轻舟皱眉抽剑,又见数道星光由双刀顶上射来,封住双刀的攻势。 那星光正是万子夜的银针。 万子夜的身影从院墙上乍现,自夜空落下,月光笼着如雪的白衣,似是月中谪仙。 他在裴轻舟的身前站定,一向平和的容颜上浮现出些许怒容,“司徒凡,你做什么?” 原来方才使刀的是“二把刀”司徒凡,站在司徒凡身边的还有“大金锤”薛悍,和几个落桃山庄的门人。 “......”今夜怎么如此热闹,人人都来找茬儿,裴轻舟觉得有点儿心累。正暗自消化连续的遇袭,忽然闻到一股清冽的酒香,混着微醺的花香,来自万子夜的衣袖上。 裴轻舟在万子夜的身上闻到过木香味,药香味,还是第一次闻见酒香,不免觉得新奇,也隐隐地意识到,原来这竹马少年已是能够饮酒的男子,她总是把他当作儿时玩伴,当下不禁生出片刻的恍惚。 司徒凡的双目通红,鼻翼不住地开合,气息也是紊乱的,整个人透着歇斯底里。 他提起刀,锋利的刀尖指着万子夜,厉声道:“你不在房里,你去哪儿了?” 万子夜道:“我方才在与陆少庄主饮酒。” 司徒凡暴怒,“你撒谎!” 万子夜说的是实话。早些时候,他对不识公子之事放心不下,便去找陆诚要了名单,试图再找一找蛛丝马迹,去破解不识公子的来历。 恰逢陆诚因为沈从云之事心中有郁,两位年轻人便坐在一起小酌了一番。 因此面对司徒凡的责问,万子夜不免觉得奇怪,反问道:“你认为我去哪儿了?” 司徒凡喝道:“你刚才在我们公子的院里,是你,杀了公子和李老三!” 第四十五章 驭蛇人 灯火将偏院照得通亮,虫鸣渐歇。 司徒凡的话似有余音。 “你说什么?”裴轻舟在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乍一听司徒凡所言,还以为他神志不清,在胡言乱语。 若说司徒凡见到万子夜出现在沈从云住处,这说辞已足够荒诞,那么对万子夜杀害了沈从云主仆的指控,可以说是天方夜谭。 但先不论司徒凡的暴言,目光落在“大金锤”薛悍身上,只见薛悍眉头紧皱,虎目生泪,连他身旁几个落桃山庄的门人,也都脸色铁青,惶惶不安地交换着眼神,足以说明的确出了大事。 裴轻舟抱拳问道:“敢问薛前辈,深夜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我说,他,杀了我家公子,沈从云沈公子!”司徒凡抢在薛悍之前开口,双目喷火,咬牙切齿,半天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今夜我非叫你二人以命相抵!” “我方才确实在陆少庄主的院中,这一点尽可向陆少庄主求证。”万子夜心知事关重大,应以将误会解释清楚为先,故而没有把司徒凡的敌意放在心上。 谁料不提陆诚便罢,一提起陆诚,司徒凡的情绪愈加激动,要不是薛悍拦着,双刀恐怕要砍到万子夜的鼻尖上来。 “白日在擂台前的时候,陆诚对公子什么态度,大家有目共睹。怕不是陆诚心眼子太小,指使你杀害公子!找他求证?难保不是鬼话连篇罢了!” 薛悍低声喝道:“老二,不可胡言。” 沈从云和李折死了,薛悍的痛苦并不比司徒凡来得少。 一个算是他的半个徒弟,另一个是结拜的手足兄弟,两个与自己亲密无间的人被杀害,教人怎么冷静下来。 只不过,薛悍的年龄最大,阅历也最广,性情较为隐忍稳重,平日里便调和着大伙儿的个性。 此时他更是深知,司徒凡的冲动性格对找出凶手绝无益处,便强行压下不断上涌的悲伤,为二弟解释道:“万少侠,老二怀疑你,也有是他的道理。如果万少侠是清白的,还请证明给我们看看。” 裴轻舟上前一步,愤声道:“司徒凡不由分说,进门便动起手来,甚至不愿意听子夜解释,把陆诚也当作杀人的恶徒,敢问薛前辈,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薛悍闭眼长叹一声,半晌才缓缓睁开双眼,惨笑道:“劳烦两位少侠随我来看看吧。” 裴轻舟正欲争辩,被万子夜拦住。 万子夜温声哄道:“阿舟,人命关天,我且随薛前辈去看一看,清者自清,他们不会拿我如何。” 裴轻舟这才退下半步,“那我得跟你一起去,他们人多,不能让你被欺负了。” 万子夜的眼里波光闪动,轻声笑道:“好。” 几名落桃山庄的门人提着灯笼引路,不多时,几人便走到一处院落前。 这院落距离裴轻舟所在的偏院并不太远,只是山庄里草木繁盛,回廊曲折,若无人引路,寻到此处,怕是要费一番功夫。 “到了,少侠。这里就是公子与我们的住所。” 裴轻舟踏入院门,先看见的是一个背影。 那背影被几个手足无措的门人围在当中,垂着手,耷拉着双肩,在生机繁茂的庭院中显得无比萧瑟,全无往日的勃勃英姿。 “陆诚,你还好吗?”裴轻舟走上前去,柔声呼唤那人的名字。 陆诚没有回应,脸上残留些微醺的红晕,双眼眨也不眨,直愣愣地盯着他身前大开的房门,此时此刻,显出少许的痴呆病态,平日里戏谑人间的桃花眼中尽是枯残。 顺着陆诚的目光看去,房门里,是沈从云和李折的尸体。 李折背门朝天,五官贴地,手里握着三节鞭的鞭柄,衣袍有些许的凌乱。 沈从云同样衣襟凌乱。 不同的是,他仰面朝上,死前最后留下的惊恐表情让人一览无余,惊鸿铁骨扇完好地别在他的腰间,看样子是还未来得及拔出兵器,便叫人取了性命。 “奇怪,这两人似乎被人搜过身?那凶手在找些什么?”裴轻舟自言自语。 她忽然想起,白日里最后见到沈从云时,他的怀里好似藏着什么,并且他匆匆离开前,留下的惊慌表情与此时的神情极为相似。 他见到了什么?或者说见到了谁?竟让他怕成那个样子,全然不顾形象地离开擂台? 一个人的名字在裴轻舟的心里呼之欲出,那时她与万子夜转身看去,远望过来的,只有那一人。 不识公子,想起那人名号的时候,涌起一股阴冷之感。 正欲踏进房门一探究竟,却听到一声暴喝,“不许进!不许你们再接近公子!” 回头一看,果然又是司徒凡发难,正提刀遥指过来,“休想再做什么手脚!” 纵然站在司徒凡的立场上,他的急躁情有可原,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咄咄逼人,裴轻舟心里也不免有些生气。 干脆彻底转过身来,面对司徒凡,提高音量,先把冤枉万子夜这摊子事对质清楚,“那你说,为何栽赃子夜?” 司徒凡也高声道:“好一句栽赃,颠倒黑白,倒指责起我来!不是他,还能是谁?” 裴轻舟毫不退缩,“休要说这些没用的车轱辘话,若你说不出来,便是你在无理取闹,血口喷人了!” “你!”司徒凡被裴轻舟噎住,握刀的手颤抖着,一连说了好几个“你”,也没能多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薛悍见状劝道:“二弟,你把对我讲的,再对裴女侠讲一遍吧,你二人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若是误会,还是尽早解开的好。” 幸好还有薛悍这个明白人,裴轻舟见他有意调节矛盾,脸色缓和了不少,从房门口退下来,站在万子夜的身边。 司徒凡冷着一张臭脸,这才讲起了今晚发生的事, “今夜公子约了三弟到房里谈事,我便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谁知,三弟刚进了公子的房中没有多久,忽然传来一声闷响。我连忙出门查看,只见有一个白袍男子从公子的房中飞身而出,就朝你们那边的方向去了。” “白袍男子?方才我......”裴轻舟更加肯定,此事定然与不识公子脱不开干系,正准备将今晚的遭遇告知众人,却被激动的司徒凡打断了。 司徒凡语调一扬,似是胸有成竹,“我知道,光靠白袍不足以指认姓万的,可是那凶手走时,还有一样活物跟随在他身侧,我看得可是清清楚楚!” 裴轻舟问道:“是什么活物?” “哼!”司徒凡冷哼一声,指向万子夜,“是蛇!能够操纵虫蛇的功法,可不就是你们裴家的驭虫术吗?” 是蛇?! 万子夜的眼神一凛,心里即刻蒙上一层阴云。 根据刘捕头所言,十年前,方家灭门的那一夜,凶手带来的,可不正是满府的毒蛇么?那炼狱般的场景,令人作呕的腥气,这几个月间,常常像梦魇一样,萦绕在他的心头。 如今杀害沈从云的凶手,又是个可驭蛇之人,天下间,难道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只是,若是同一凶徒,为何现如今,又来杀害与方家八竿子打不着的沈从云? 一时间,万子夜的脑海中涌起许多谜团,眼底不由地生出两团冷焰来。 当下自证清白倒成了其次,那杀害沈从云的凶手必得调查一番。 “怎么样,你狡辩不出了?”万子夜正在暗自忧心,司徒凡却当他默认,继续控诉道,“我见凶手逃跑,第一时间先检查了公子的情况,可是公子已经......” 司徒凡哽咽一声,语调忽然又尖又厉,“可是公子已经被你的毒蛇给害死了!” 几个在场的落桃山庄门人被这声音刺得直捂耳朵,想来是司徒凡以内力发声,故意找人不痛快。 裴轻舟皱着眉想了想,转而向薛悍发问,“敢问沈公子出事之时,薛前辈人在何处?” 第四十六章 庄主的威严 薛悍没想到裴轻舟会问到自己身上,愣了一愣,眼神里顿时有几分闪烁,回答也含糊不清,“我替公子去办了些事。” 又苦笑道,“裴女侠何出此问?莫不是怀疑我?” 裴轻舟歉然,“只是方才司徒凡的描述中,不曾出现薛前辈,而我见这院子是沈从云与你们三人一齐居住的,不免有些好奇,这么晚了,薛前辈去做了什么。” 薛悍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答非所问,“我回来的时候一进院门,便撞上了正准备去追凶手的二弟,那时候公子和三弟已经遇害了。” “我在说你们裴家的驭虫术,你竟然往我大哥身上扯?我们兄弟感情也是你可以质疑的?” 司徒凡勃然大怒,似灶上滚水,“大哥与我碰了面,唤来几个下人便去了你们的住处。要说行迹可疑,还不是你那姓万的小子最可疑?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可不在房里。” 得了,怎么又绕了回来。这司徒凡摆出一副非万子夜不认的架势,实在是叫人头疼。 陆诚已默然听了许久,终于开口:“万子夜今夜在我的院中。我院里的仆人们皆可作证,还是说,司徒凡,你觉得落桃山庄的证明不可作数?” 万子夜也道:“听你所言,凶手比你先一步离开此院,而我则是跟随你们,晚一步才回到住所,试问又怎会是我?” 司徒凡虽然在背后编排过一番陆诚,当面倒是不敢造次,只梗着脖子呛道:“那驭蛇一事,你又怎么说?” 万子夜无奈叹气,“我不会驭蛇。” 要让万子夜说出实情,旁人便可知他不仅不会驭蛇,甚至痛恨驭蛇。 那些无足的怪物侵蚀了他多少美好的回忆,又使得多少温情,都埋葬在冰冷的夜里,这份苦楚,有谁尝过? 此时此刻,他比谁都想知道神秘的驭蛇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只是这些,只能深埋在心里,决计不能让人知晓。 只是,司徒凡哪里肯放过他,哂笑道:“万少侠是在说笑吧?你说不会驭蛇,难道大伙儿会信?” “我信。”陆诚的两个字说得铿锵,随后垂下双眸,目光又沉在沈从云的尸身上,不再理会司徒凡,柔声对裴轻舟说道, “上次你能破得了柳伶人的案子,我想,或许你也能在沈从云的身上,看出些不寻常的地方,便吩咐门人将房里保持了原样。” 这大少爷现下十分疲惫,眉间怎么也舒展不开,声音也压抑得很,“等你看过后,也好给他......给他敛了。堂堂惊鸿扇的传人,怎么能总躺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众人哪里见过少主人这个颓唐的样子,均感到一阵心酸。 门人们长叹一声,替裴轻舟举高灯笼,意在邀她进房查探。连薛悍也抽了抽鼻子,闪身让出路来。 只有司徒凡,看样子今天是准备死杠到底,横刀一拦,不知道又要说出什么强词夺理的话。 正在僵持,门口传来恭敬的声音。 “庄主,您来了。” 说话间,一个威严的中年汉子在左右四名门人的陪同下,大步流星地跨进院来。 中年汉子身姿挺拔,英武不凡,眉宇间蕴着傲然之气,用锐利的目光环视了一圈。 院里顿时鸦雀无声,门人们下意识挺直了腰板,连司徒凡也低眉顺眼,老实地收了刀,不再跋扈,退到一边不再作声。 这不怒自威的汉子,正是落桃山庄的庄主,陆英林。 陆英林已从门人口中得知了来龙去脉,此时见司徒凡与裴家的两位小辈之间气氛紧绷,心下更是了然,也有了一番计较。 他信步行至陆诚的身前,用一双独属于练武之人的厚实大掌,拍在陆诚的肩上,“诚儿,打起精神来。” 陆诚勉强笑了一笑。 陆英林的视线离开儿子,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在房门口停下,望向沈从云的尸身。 他看着沈从云从小长到大,在心里,二人已情同亲叔侄,如今看着这具了无生机的身体,不免一阵酸涩。 但是身为一庄之主,更有纷争需他裁决,自然不能任由这份悲痛之情泛滥,是以开口仍保持九分沉稳,“为何不将云儿收敛?” 这一问,可让司徒凡抓住了话头,赶忙向陆英林告状,“回陆老爷,陆公子想让他那两个新朋友检查我家公子的身呢。” “哦?是裴家庄的那两位小友吗?” 自打从坡后村回来,陆诚没少在陆英林耳边念叨这两位好友。 方才陆英林一进门,就已对裴轻舟和万子夜二人有了印象。虽然没有多作打量,但也觉得二人目光清澈,一身正气,是两位落拓的少年侠客。 因此,司徒凡接下来说的话,就不得不让他皱眉了。 “正是来自那会使毒的裴家庄!”司徒凡抓紧机会,将对万子夜的怀疑再次叙述了一遍。 陆诚也只好再次为万子夜解释,并道:“爹,裴女侠和万少侠两人,几月前查明了柳伶人之事,也算是帮过我一把。我认为,以他们的能力和品行,今日亦可帮咱们和沈家一把。” “陆老爷,使不得,就怕是贼喊捉贼啊。”司徒凡有意煽风点火,干脆搬出沈惊来,“我和薛大哥已派人回府通报,若是陆老爷碍于私情,难以定夺,等明日沈老爷来做主便可。” 落桃山庄出了事,却当众说庄主难以定夺,这话难听,也是司徒凡故意要激陆英林。要说这“二把刀”性格偏激了一点,但是这嘴皮子功夫,玩得甚是明白。 不过,像陆英林这等人中豪杰,若是被奚落激将几句便顺遂了人意,这武林大庄的庄主做得也难免太名不副实。 “不必等沈兄,我自可决断。”陆英林的嘴角带笑,眼里却精光乍现,盯着司徒凡,沉声道,“我与沈兄有几十年的交情,他的为人我比你清楚。我相信就算是沈兄来了,以他的才智、心胸,也不会光听人讲两句,就草草地得出结论,作下冤假错案。” 说着,眉头一皱,又道:“还是你觉得,沈兄会对我的决定有异议?” “不敢,不敢,陆......陆老爷有何安排?”司徒凡的意图被陆英林识破,心里发毛,感觉背上的汗已湿透了内衫,声音不自然起来。 陆英林不作声,目光又扫向薛悍。 薛悍见状,拱手行礼道:“此事发生在落桃山庄,全凭陆老爷安排。” 陆英林道:“云儿是我的侄儿,也是落桃山庄的座上宾,既然司徒凡已经有了怀疑对象,我自然不能包庇。” 说罢,特意缓了一缓,悄声观察裴轻舟和万子夜二人的反应。 裴轻舟显得十分淡然。她心中有数,陆英林最先安抚了陆诚,又敲打了司徒凡,必然不会对她和万子夜多加为难。 再者说,她心中坦荡,也没有什么可退缩的,便毫无俱色地回应陆英林探寻的目光,露出一抹淡淡地微笑来。 万子夜更是礼数周正地弯腰一拜,朗声道:“任凭陆老爷处置。”想来是跟她想到了一处。 陆英林满意地点了点头,果然话锋一转,“只不过裴家庄的两位小友,也是我落桃山庄请来的宾客,我认为,可以给万少侠一个自证的机会。” 司徒凡嗤笑道:“口说无凭,如何自证?” 这句话正中了陆英林的下怀,只见他一振衣袖,提高声音,将内容传达给各个在场的门人,“我落桃山庄,委任裴家的两位小友追查杀害云儿的凶手,若二人难给交代,当作失职处理。” 话说至此,再笑问,“司徒凡,今日你与万少侠二人各执一词,均口说无凭,若是来日万少侠无法证明是他人所为,再来争论,如何?” 这说话间,裴轻舟和万子夜已然成了落桃山庄的人,让二人主导调查,不正是陆诚最开始的提议吗? 司徒凡这才听出,原来陆英林有意偏袒,可庄主下完了命令,哪里还容他置喙?只得讪讪地拱手抱拳,算作应承。 第四十七章 蛇毒与寒掌 陆英林果然有意相护,裴轻舟知道自己赌对了,静静地行了一礼,接着与万子夜相视一笑,二人终于得以跨进房门去。 司徒凡的脸色铁青,此时见裴轻舟蹲在沈从云的身前查看,更是气得双颊紧绷,牙齿咯咯作响,拂袖转身想走,却被薛悍拦住。 “二弟,既然陆老爷发了话,我们也应当协助裴女侠,尽早为公子报仇啊。” “大哥,你糊涂了?他们能查出什么?”司徒凡的脸臭得像颗烂苹果,却不敢大声,以袖掩面,附在薛悍耳畔说小话,“难不成他们随便找出个人说是凶手,咱们也要相信?” “如此说来,二弟更不能走。”没想到薛悍反而更加坚持,“今夜发生何事,你最清楚,当保证他们不会耍花招才是。” 这话说出来,不过是先劝下司徒凡,倒不是薛悍真觉得那两位少侠会耍什么花招。 一来,薛悍对柳伶人的案子有所耳闻,得知是被裴轻舟二人破获,心道这两位年轻人确实有些本事,对陆英林的安排也就听进去了几分。 二来,他着急为沈从云和李折报仇,认为凶手若当真另有其人,自当尽快找出,若是万子夜所为,也应当及时明察。 因此,见司徒凡执着于私怨,反而对追查真凶袖手旁观,心里多少产生了些不快。眼下,他只希望司徒凡能够尽己所能,莫再生出事端。 薛悍思忖道:这会儿再不拿出点儿老大的样子来,恐怕难以震住司徒凡。 于是嘴上仍旧客气,眼里却目露精光,手上暗运真气,铁爪一般地扣住司徒凡的手腕,“二弟,无论如何,咱们也不能置身事外啊。” 司徒凡的武学修为不如薛悍,被真气强压,动弹不得,这才知道大哥动了气,不好招惹。 冷哼一声,在原地站定,死死地盯着房内的情形,寒声道:“那我便看看他们能查出什么花儿来。” 院中另一头,陆诚也望着裴轻舟的背影,“多谢父亲为我的朋友解围。” 陆英林再次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眼中已无锐气,只有作为父亲的慈爱,“诚儿,你信任裴女侠和万少侠,为父自然信任你的眼光。只是,你切不可沉浸于悲伤,而忘记帮助你的朋友。” 说罢,他举头遥望,感慨道:“人生可得知己,实属不易,诚儿,你一定要珍惜。” 陆诚见状,知道父亲定是想起了沈惊。 不知道明日沈惊赶到,见着沈从云不明不白地去了,又是怎样一副凄惨的光景。 陆家父子不由地陷入良久的沉默中。 房内,裴轻舟正跟万子夜讲着不识公子之事。今夜被几次打断,现下终于有机会将自己首要的怀疑对象讲了出来。 “子夜,你说,不识公子该不会一开始就是来杀沈从云的吧?我觉得今日在擂台,沈从云就是看到了不识公子,才吓成了那个样子。” 裴轻舟用手指点着脸颊,开始了思考,“如果不识公子的目的,是来参加的紫微大会,打算在江湖上混出头脸,怎么会还没到正式比武就搅黄了大会?” 如今这紫微大会定是不能如常进行了,也证明了她所言不无道理。 杀死沈从云与李折的驭蛇人,有极大的可能是不识公子,这一点,裴轻舟与万子夜达成了共识。 可不识公子为何悄然杀过人后,还要去偏院找麻烦,如此一来,岂不是又堂而皇之地将自己暴露出来? 而对他们两人的执着,又是因为什么? 这一系列的疑问,恐怕只有找到不识公子,由他本人解答。 只不过,不识公子人如其名,无人识得,今夜让他跑了,再去找寻如大海捞针。这条线索无法走通,看来只能先找出沈从云与他之间的联系。 想到此处,万子夜不禁担忧地望了望裴轻舟。 他甚是后怕。这份后怕,不仅来自于不识公子的杀意,他更害怕,不识公子与方家的案子有所牵连,从而将她卷进那桩危险的旧案里。 经过与不识公子一战,并被以生命相胁,裴轻舟倒是淡然处之,眼下正仔细地检查着死者的衣袖,流露出专注的神态来。 自从第一眼看到沈从云的尸身,她便凭着凌乱的衣襟推断,或许不识公子在找什么东西。 小心地将手探进沈从云的衣襟,里面空空如也。再展开衣袖,衣袖上倒是有些痕迹。 左袖处有两个沾着血的破洞,结合司徒凡所说,恐怕就是毒蛇咬过的痕迹。 卷起衣袖,小臂上两个指肚大小的血洞赫然可见,那毒蛇咬得深,使得伤口血肉模糊。血洞中更是露出些森然白骨,实在惨不忍睹。 周围的皮肤也是乌青一片,沿着皮下的血脉,如蛛网般从伤口处向上蔓延,看来沈从云确是中毒而死。 裴轻舟打算让万子夜试着辨别这是何种毒素,正抬起沈从云的手臂,却见他宽大的袖子一滑,上臂处露出些红色。 “奇怪,子夜,沈从云好像还有别的伤口。”裴轻舟说着,去挽沈从云的袖子,实在挽不到肩膀处,干脆敞开他的前襟,褪下一半的里衣,将整个左臂掏了出来。 虽然沈从云人已经死了,但是这袒胸露乳的样子,多少不太体面。幸亏裴轻舟背对房门,将尸体挡得严实,不然,恐怕司徒凡要第一个冲进来将她手撕了。 不过,裴轻舟当下也没有心思考虑后果,更不对着尸体考虑男女有别,只一门心思埋头捣鼓。 掏出左臂的瞬间,饶是胆大如她,也瞪大了双眼,发出一声低呼。 原来那露出的红色部分并不是伤口,而是一个血红色的蛇形纹身,乍一看,还以为袖中藏有条蛇一样。 这纹身是三角的蛇首,盘踞的蛇身,猩红色的蛇信子跟刚舔过血似的,一双嗜血的眼珠子瞪着,让人从脚到头,升起一股森森寒气。 纹身缠绕着一个朱印似的方形,方形中纹有一个字:“北”。 很难想象沈从云这样的气派公子,身上却纹有这样一个血腥、诡异的东西,裴轻舟一时有些说不上话来,盯着那骇人的纹身。 “阿舟,你还好吗。” 直到耳畔传来万子夜温和的声音,她才如梦方醒。 恍然感到方才视线逐渐扭曲,好像那蛇扭动着身躯,立刻要冲出皮肤,向她咬来,额角不禁静静地滑落了一滴冷汗。 裴轻舟的唇角勉强扯起一个笑容来,“我没事,只是这蛇纹得太逼真了些,把我吓了一跳。子夜,你那边怎么样?” 万子夜检查的是李折的尸身。 将李折的身体翻过来,这才发现,李折的死相狰狞,双目突起,目眦尽裂,口中淌下一丝鲜血,流在地上,如一只赤色线虫般蜿蜒。 裴轻舟两人继续将李折的衣襟掀开,这臂上干干净净,练武人健壮的肌肉疙瘩上,不仅没有蛇形的纹身,连毒蛇的咬痕也并不存在。 “这李折不是死于蛇毒?看这样子,倒像是死于内功。且看看他有无受击的伤痕。” 裴轻舟嘀咕着,同万子夜一起,将李折的上衣剥了干净,果然在后心处发现了一只掌印。 掌印凸起,已呈紫黑之色,裴轻舟将手抚上去,感到掌印上残留的一丝寒意。 “被毒蛇杀害的沈从云身上,有一条蛇形纹身,而没有纹身的李折,却死于寒冰掌法,这不识公子难道在传达什么信息吗?” 第四十八章 半本秘籍 眼看着这命案越发的扑朔迷离,裴轻舟长叹了一口气,盘坐在地上,支着脸,用手指敲起自己的脸颊来。 整件事简直跟不识公子一样,到处都透着古怪! 她本以为,自己抓住了一件织物的线头,顺着扯下去,便会露出真凶,没想到,一层层的纺线底下,竟藏了毒蛇的獠牙。 要说裴轻舟自小生长在裴家庄,什么蜘蛛蝎子蜈蚣,活的死的见过不少,也见过内门的前辈师兄们吹笛子练蛇,但能叫她如此不寒而栗,这还是头一遭。 “别想了,”裴轻舟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兀自嘀咕,“眼下沈从云最是要紧,哪里能想些有的没的。” 房内,见裴轻舟陷入沉思,久久没有动作,司徒凡按捺不住,大迈一步跃上房门口,大声喊道:“你们看完了没有?”正巧看到万子夜摆弄着李折的衣服,这下哪里肯依,一脚跨进门去,“啪”地一声拂开万子夜的手。 万子夜倒是冤枉得很,明明他正在给李折整理里衣,却被怒气冲冲地打断。 不过,今日遭受来自司徒凡的迁怒实在太多,又实在莫名其妙,也不差这一件小事儿了。 薛悍远远地看见二弟惹事,恐怕他难以控制情绪,紧跟着走进房来。 薛悍这一动,院中的陆诚又开始担心裴轻舟与万子夜二人吃亏,也飞身进入房中。 趁着司徒凡还未发难,薛悍抱拳问道:“裴女侠,万少侠,可有些眉目了?” 万子夜向裴轻舟伸出手去。 裴轻舟腿盘得发麻,也不忸怩,自然地借力站起身来,掀开沈从云的衣物,指着他的手臂问道:“你看看这个。这是什么东西,你们可有人见过?” 那鲜红的蛇头给薛悍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随即上手摸了摸真假,半晌才道:“这......公子怎么会纹有这种东西,二弟,你可曾见过?” 司徒凡不耐烦地一翻怪眼,“没有。” “好吧,既然你们都说没有,我还有一问。” 裴轻舟只好抛出其他问题,“我推断,凶手从沈从云的身上拿走了什么东西。敢问你们公子身上,有什么宝贝吗?” 薛悍想了想,目光落在沈从云的腰间,仍然作了否定的回答,“公子身上最重要的东西,恐怕就是铁骨惊鸿扇了。如今这惊鸿扇还在,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何物会被人惦记。” 这话倒是不假。在薛悍眼里,惊鸿扇可谓是无价之物,只可惜沈从云并不太珍惜,总是将自己的败落怨在兵器不趁手上,也是让人无奈与痛心。 当然,这种抱怨的话,作为侍从,是断然不会说出来的。 裴轻舟继续问道:“白日里我见沈从云执意与陆诚一战,似乎自信满满,这份自信从何而来?” 听裴轻舟讲起此事,陆诚也想了起来,接话道:“对啊,上一届大会他与我的差距不小,这次到底是藏了什么杀手锏?” “这......”薛悍一时语塞,额上冒出薄薄的汗珠子,也顾不得擦,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是对比武之事知晓一二,却纠结着要不要和盘托出。 内心里经过一番天人交战,他还是决定打一轮太极,嗫嚅道:“我家公子与陆公子比武之事,确实有他自己的计划,但我敢保证,计划与此事无关......” 陆诚皱眉道:“你且说一说,他凭什么觉得能胜过我。你这样吞吞吐吐的,又说不清今晚的行踪,难不成是想阻我们给沈从云和李折昭雪。” 薛悍虎躯一震,怔忡良久。 话已至此,为证明自己清白,终于咬牙开口,却声如蚊蝇,越来越没底气,“......药。” 在场的没有一个人听得清楚。 陆诚不耐烦地咂舌,眉心紧蹙,“薛悍,你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说话这样遮遮掩掩,要说便说清楚。” 说话间,又觉出沈从云衣冠不整,便脱下外袍,准备去盖那具尸身。 薛悍嗯了一声,声音依旧含混,但好在勉强能让人听见,“我......我去临阳城中的药铺,去买药了。公子说......明天要将泻药下在陆公子的茶里。” 说罢,颤着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来,“这就是泻药。如果陆公子不相信,可以差人去药铺问询。” 万子夜取走纸包,展开是姜黄的粉末,略微一闻,少许的辛辣味蹿入鼻腔,“是泻药。” 啪嚓。 陆诚展开衣袍的手僵在当场,露出相当复杂的神情,这衣服盖也不是滋味,不盖更不是滋味,干脆双手一抛,将外袍糊在沈从云身上。 “沈从云,你说你......唉。” 陆诚实在是恨铁不成钢,戚然沉下目光,明知当事人无法回应,还是忍不住絮叨两句,“你还不如就练些外门功夫,总比这下三滥的手段高明。” 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却渐渐地背道而驰,这个中的失望和失落,就算是性格不羁如陆诚,一时也难以释怀。 不过,说起这外门功夫,倒让裴轻舟想起最初的疑惑来,“薛前辈,你可知,白日里沈从云的怀里藏着什么?” 这薛悍今夜可算是一问三不知了,不仅答不上话,还不得不将自家公子的腌臜事抖落出来,顿时倍感懊恼。 薛悍正想求助于司徒凡,却见这二弟的眼神闪烁,目光飘忽不定,一只手掌无意识地往胸口上抚,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了好几步,让自己遮上了大半。 薛悍闪开身去,回头问道:“二弟,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司徒凡一激灵,刚想摇头说不知,薛悍却反应极快,不给他推脱的机会,正色道:“二弟,你的衣襟里藏着什么?” 这本是一句诈语,不料司徒凡当真以手护住胸口,这手一捂,再看薛悍横眉冷对,便知上当,只好从怀中取出半本书来,“也许公子丢的是这样东西吧。” 这书只有书底,没有书皮,第一页画了些人物经脉,看着像是本功法。 薛悍接过来随手翻了翻。 只不过他练的是身外的硬功夫,对这些内功的法门不太精通,只能勉强看个大概。 再翻几页,忽然见到书上画有一人执着短笛,同页上另有一条碗口粗的巨蟒伏与画中人脚下,不免大惊失色,忙将书册递给万子夜, “万少侠,你且看一看,这可是驭虫术?” 万子夜接过书来,甫一翻阅,背后立即升起彻骨的寒意。 他辨别得出来,虽说只看画中人的行为模式,与驭虫术极为相似,但开头几页的运功之法,却与裴家庄的有几处不同。 且这半本书中,只记载了功法,缺失心法口诀,想来此些内容,应在前半本书中。 若只有这些,这本书不过是与驭虫术相似的某本秘籍罢了,江湖上同宗同源的功法何其之多,本不足为奇。 可这笛,这蟒蛇,很难不让他忆起那个家破人亡的冬夜。 脑中似炸开尖锐的笛声。 是了,他记了起来,那夜母亲抱着他一路奔向后门,掺杂在刀光剑影中的,确有笛声。 耳畔人声渐远,惟残留着呼啸的北风,永不止歇。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万子夜的眼底寂静,胸口却堵得发慌。半晌,才勉强稳住心神,一开口,声音中带些沙哑, “敢问这本书,是何来历?” 饶是司徒凡不愿配合,但被自家大哥抓了包,也只好和盘托出,“据公子说,这本书中记载着以血引蛊之法,练得可使功力大增,是一本十分珍贵的秘籍。公子谨慎,怕被人惦记,便将此书一分为二,后半本由我保管。” 见众人将信将疑,他的喉咙干涩,咕咚吞咽了一口,“我说的是真的,如果公子身上没有了那前半本书,只怕是被凶手抢走了,要我说,不如搜一搜万子......” 他本想建议搜万子夜的身,话说一半,遭到陆诚凌厉的眼刀,又因自己故意隐瞒,现下是一点儿理都不占,便悻悻地闭上了嘴。 万子夜的双眼离不开手中的书,思绪纷乱,却也分得清个轻重缓急,继续问道:“沈公子是从何处得来此书?” 迫于薛悍和陆诚的威压,司徒凡不得不答,“听说,是从一个疯道人手里得来的,那疯道人就在临阳城中。” 第四十九章 善恶自有根源 捋了半天,原来这重要的线索就掐在司徒凡的手里。 饶是薛悍,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火,更别提裴轻舟和陆诚,气得发笑,张了张口,想讥诮几句,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房门的气氛随着众人对司徒凡的愠怒,逐渐沉重起来。地上的两具尸体仿佛在中央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把人拉向深不见底的阴翳。 “各位,看来你们已经有了些收获,不如今夜就先到这里。” 房门外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原来是陆英林凭着深厚的内力,已将房内的情形听得一清二楚,“明日我会派遣门人去寻这疯道人,既然此人在临阳城中,定然是跑不了的。” ...... 说是休息,大概谁也没能睡个安稳觉。裴轻舟只勉强躺了两个时辰,躺得脑袋昏沉,于是穿戴整齐,一路从住所踱了出来。 今日清晨有雾,肃穆地笼罩在落桃山庄。 昨日行在落桃山庄,满眼的缤纷美妙,眼下却到处是铅灰的调子,树木花枝都跟落了尘似的,与蒙蒙亮的天光一般样子,让人看不清亮。 走在路上,远远地见着个阔步的背影,觉得眼熟,几步追上前去,原来正是陆英林。 裴轻舟行了一礼,“陆庄主,昨日还没来得及感谢您,给我跟子夜解围。” 陆英林的左右无旁人跟随,见是裴轻舟,一双与陆诚极为相似,但深沉许多的眼里带了些笑意。 这一笑,便不再散发着威严的气场,只如和蔼的长辈一般。 听罢裴轻舟道谢,陆英林不甚在意,挥袖示意她一道走,“无妨,裴姑娘。这本是我们落桃山庄的事务,却将你与万少侠牵扯进来,该道谢的,其实是应该是我跟诚儿。” “陆庄主言重了!陆诚与我是好朋友,朋友有忙,当然要帮!” 这话说得丝毫不掺假,裴轻舟答得干脆利索,笑得无比真诚。 陆诚交得这样的朋友,陆英林心中有些宽慰。又想起陆诚这几个月,说起裴轻舟,总是两眼放光,不免替儿子试探几句, “不知裴女侠如何看待诚儿?” 这已经是裴轻舟第二次被询问这个问题了,上一次在裴琅跟前,她无所顾忌,这次在正主的父亲跟前,不得不先思后言, “陆诚,啊,陆少庄主他少年英雄,义薄云天,口若悬河……” 一个意思,还是够义气,但话痨。 陆英林哈哈一笑,“裴女侠说得客气了。诚儿从小让我跟夫人惯得,讲起话来时常不合礼数,若有冒犯之处,裴女侠尽管教训他便是。” 裴轻舟摸不着头脑,不知陆英林所言何意,迷糊地点了点头。 隐隐感觉头点得有些不妥,好像默认了陆诚纨绔似的,眨了眨眼睛,赶紧找补道: “陆少庄主讲话直率又有趣,并不让人厌恶。也多亏了他,我们才能在坡后村中除掉蓝老四。” 对陆诚在坡后村的表现,陆英林的确颇为满意,尤其是见陆诚归家后,修行加倍刻苦,枪法中更带一股豪情,心下不由地开阔许多。 这也让陆英林忆起,他与沈惊的种种情谊。 那时两人年少轻狂,不知愁苦滋味,千难万险,总一道奔赴。 一杆桃花枪,一柄惊鸿扇,哪怕江湖路迢迢,也闯出了名堂。哪间茶馆里不说一段二人的传奇佳话,恐怕没有客人愿意上门吃茶。 就说陆英林单枪匹马冲进土匪窝,连杀九位穷凶极恶之徒,沈惊随后赶到,掷飞扇割喉山大王,这一段,风靡一时,门票收个二十两银子,仍有人挤破头去听。 桃花枪、惊鸿扇,是何等威风,让人艳羡。 再转念想到,他与沈惊早几年将各自的兵器传于后辈,面容上刚刚浮现的一丝神往转瞬即逝,不由地叹了口气。 沈从云和陆诚两个孩子,自从上一次的紫微大会后就生了龃龉,如今...... 再没有机会修补了。 裴轻舟见陆英林出神,不再多言。 两人沉默着往沈从云的偏院走着,陆英林忽道:“我听诚儿说,是裴姑娘决定不将刘捕头的身份公开?” 几月前,裴轻舟为裴家庄追寻丢失的货物“散功”,也揭开了公门捕头刘忠元便是江湖义贼柳伶人的真相。后来刘忠元身死,此事也随着一起隐匿了下来。 裴轻舟略一思忖,“是我擅自做了主,我爹拗不过我,便由了我的性子。” 陆英林爽朗笑起,放缓了语气, “裴女侠不必紧张,我没有追究的意思,与你闲聊罢了。只是裴女侠隐瞒了刘捕头的身份,也等于是隐瞒了自己的功绩,岂不是放走了一个声名远扬的好机会。” 裴轻舟想也不想就说,“我不希望人们以他为谈资,编出些莫须有的故事来。至于我,不怕您笑话,从小只想做个行侠仗义的人,名声之类的东西给,有也可,没有也可,并不与我的理想冲突。” 她说这话时的样子,带着少年人的清狂。 虽在陆英林这等老江湖眼里稍显稚嫩,但那几分侠客的傲岸,也让人不由地莞尔, “裴姑娘年纪轻轻,便已懂得人言可畏,实属不易。逝者已矣,前尘当尽,若生前犯过什么大不了的过错,也该一同烟消云散了。” 这话虽是在讲刘捕头,却也在暗指沈从云,裴轻舟听懂了,略一迟疑,还是答道:“刘捕头是个为民着想的好人。” 陆英林哦了一声,问道:“在裴女侠眼里,云儿是否是个好人?” 昨夜见到了沈从云臂上的纹身,人人心里都有了数,知道那东西绝非善类。 陆英林到底是顾及与沈家的情谊,不愿让他这侄儿的名声扫地。 只是陆英林的问题,裴轻舟回答不出,也不愿回答,只缓缓说:“沈从云为人如何,我无法评断。真相水落石出之时,善恶自有根源。” 陆英林不经意般地问:“即使真相会伤害你的朋友,你也会将其揭开吗?诚儿从前将云儿视如亲兄,若是真相会教诚儿痛苦,你会如何?” “如今死的不仅是沈公子,还有李折,而那凶手也许还盯上了其他人,我只想阻止他罢了。”裴轻舟道, “陆诚想不想得知真相,应该由他自己选择,不是吗,陆庄主?” 夏日的天儿亮得快,此时雾气散了不少,树叶的缝隙间已投下些柔和的光线。 裴轻舟低头踩着疏落的光走,抿着两片唇不再作声。 好在陆英林并不施压,方才一问只是高位之人惯性的试探。 行至偏院,只笑道:“裴姑娘无须感到为难,做你认为对的事即可。即使你想曲意迎合,我想,以诚儿的性子,也不准你和万少侠受委屈。” 裴轻舟感激一笑,跨进厅去,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起得最晚的一个。 厅里,万子夜和陆诚各自顶着眼下的两坨乌青,肃然地正坐着。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衣着华贵,举止端庄的妇人,正从食盒里取些热食。见陆英林和裴轻舟进来,忙放下手中的瓷碗,招呼道, “这位就是裴姑娘吧。你看,万少侠跟你都没睡好,起了个大早,我实在过意不去。诚儿本来是邀你们来坐客的,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反而麻烦你们了。” 这妇人正是陆诚的母亲。 陆夫人拉住裴轻舟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瞧着,真是个标致的好姑娘。我们诚儿,性子张扬了些,交不到什么知心的朋友,眼下云儿又......” 提到沈从云,陆夫人红了眼眶,“我这做婶子的,心里跟刀绞着似的难受。一会儿沈夫人跟雪儿来,还不知道是要怎样的肝肠寸断。” 陆夫人面善,话说得恳切,裴轻舟自然地多了几分亲近,此刻见着她伤情,心里也难过起来,“陆夫人,节哀,莫要悲伤过度,损了自己的身体。” 陆诚也赶紧站起身来扶住陆夫人,“娘,你也忙了一早晨,坐下歇歇吧。” 只不过,陆夫人没有时间再坐。正说着,房门外传来一阵焦急的人声。 第五十章 沈家小姐 厅中众人闻声出门,正见偏院中走进一位踉跄却急行的妇人。 那妇人形容枯槁,双眼空洞。 她不理旁人,只一味地往院里走。眼看着临近沈从云的房门,骤然停下,回身去望身后,眼中尽是脆弱和求助。 她的身后跟着一位中年汉子。那汉子臂上搭着一件蚕丝的外袍,步履同样匆匆,但身形极稳,大步流星地追着妇人,唤道:“夫人!” 这一声呼唤像是咒语一般,那妇人听了,脸上痛苦之色尽显,如被射落的雁儿似的,哀鸣一声,扑在汉子的怀里,“惊哥,你去看看,是不是云儿?是不是他们搞错了?” 这对夫妇正是“惊鸿扇”沈惊与其夫人。 二人风尘仆仆,衣角被晨露沁得濡湿,额发湿哒哒地贴着,显然是经过夜间的奔波。 沈惊揽着沈夫人,将手臂上的外袍取下,单手抖落开,披在她的身上,红着眼道:“夫人,你在此稍等片刻,我进屋去看一看。” 沈夫人松开了沈惊皱巴巴的衣襟,几个门人走上前来扶住她。 陆夫人悄悄地抹了抹眼泪,背过身去,压抑着连连叹气,生怕被沈夫人听见,平添她的哀恸。 沈惊很快地走了出来,嘴唇越发地无血色,语气却尽量保持着和缓,“夫人,别看了,好吗?我安排人送你回家去吧。” 屋中是何场景,沈从云又是哪副样子,众人昨夜已经仔细看过,各自心知肚明,看向沈夫人的目光中不由地多了许多怜意。 可怜天下父母心,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何等的人间惨状。 裴轻舟被这悲凉的情绪感染,拢在袖下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 发觉手心发麻的时候,好像被一股外力压着似的,想展开拳头,手掌的筋骨却不听她的控制。 正兀自用力,一股暖意包裹住她,寒天热泉似的内力涓涓注入,发白的指节终于缓和过来。 万子夜不知何时已站在身边,他的双目平视,骨节分明的手却不动声色地牵住裴轻舟。感觉到她微微活动了手指,这才抽开手去。 裴轻舟收回心神,唇角扬了些弧度给身边人看。 庭院里,一片寂然,只有晨风吹动树木,枝叶不解意地沙沙作响。 沈夫人的神情木然良久,一枚落花从她的眉间飘落,惊扰了她的神思。 只听一声哭嚎,沈夫人紧紧地攀住沈惊的手腕,撕心裂肺道:“云儿,是不是云儿,让我见见他。” 沈惊拉住沈夫人,面露痛苦之色,“夫人,你......” 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安慰来。毕竟是一位母亲丧子,此时此刻,再多的言语也是徒劳。 陆英林走上前去,拍了拍沈惊的肩膀。 他作为沈惊的拜把子兄弟,落桃山庄的庄主,自是想好了请罪。 陆英林这一动,陆夫人也再站不住,扶住沈夫人,二人抱头痛哭起来。 院内正是一派心碎,一道风似的杏白色身影蓦地擦过人群。 那道身影提着裙角,招呼也不打地直冲进沈从云的房内。 “是沈从云的胞妹,沈从雪。”陆诚说,“我去看看她。” 裴轻舟和万子夜对视一眼,将庭院留给两对长辈,也随着陆诚走进房去。 沈从雪倒不似沈夫人那般激动,可抖动的双肩还是漏出起伏不定的心绪。 她的眼里蕴着隐忍,呆呆地眨了眨眼睛,眼眶里盈满的泪终是落了下来。 若是说一个人哭得梨花带雨,此时用来形容沈从雪正正好。 她小巧的鼻尖通红,两片饱满的唇噙着泪花,跟骤雨中的海棠似的娇惨。泪珠子再滑过秀气的下颚线,珍珠般砸碎在地上。 连狼狈哭泣的时候,都能看出是个美人,裴轻舟看了也不禁心折。 沈从雪边无声地哭泣,边伸出了手。 她去拾一样物件,那就是她亲哥腰上的惊鸿铁骨扇。手伸向惊鸿扇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痴缠。 只是还不等她拿到惊鸿扇,有人便抢了先。那人一只胳膊拦住了她,一只手握住扇柄一抽,先把惊鸿扇攥在了自己手里。 抢先一步夺扇的人是司徒凡。 又是司徒凡!居然找起自家人的麻烦。 裴轻舟不知道司徒凡怎么跟个好斗的公鸡似的,到处招惹,姑且只能认为这人精神怕不是有些问题。 沈从雪显然比裴轻舟更加愤怒,剪水的眸子瞬间冷了下来,“司徒凡,你干什么?” 司徒凡咬牙道:“我还想问问小姐要干什么。你忘了,老爷吩咐过,你不可习武,怎么现在公子尸骨未寒,你就要动惊鸿扇的心思?” 裴轻舟闻言,似乎嗅到了沈家不可外扬的家事,与万子夜一齐疑惑着去看陆诚。 陆诚耸了耸肩表示不知,三人又一起用探寻的目光去瞧薛悍。 薛悍自是不会告知原委,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试图打个圆场,“小姐,少爷的身后事为大,你莫要生事。” 这话说得,谁都听得出来,薛悍显然跟司徒凡是一路,不赞同沈从雪去碰惊鸿扇。 这算是什么圆场,明摆了是拉偏架。 果然,沈从雪幽怨地望了薛悍一眼,紧抿着唇,转身往门外冲。 正要跨过门槛,万般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最终仍然掩着面跑了出去。 房内的三个局外人面面相觑,因为窥探到沈家的矛盾而产生些心虚。 陆诚虽与沈从雪交往不多,但毕竟自己也算个义兄,又实在看不过薛悍、司徒凡两个大男人欺负自家小姐,忿声道:“你们这算什么?” 薛悍抱拳道:“陆公子,你不要误会,是我家老爷不许小姐学武,也是为了她好。” 说罢,也不再过多解释,肃着脸不再开口。 陆诚翻了翻眼睛,转头见万子夜盯着沈从雪的离去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忍不住碎嘴的毛病,凑过身去,低声道:“怎么,我们万少侠也喜欢看美人?这敢情好,要不然我给你引见引见?” “给谁引见?引见什么?”裴轻舟探过头来,忽闪着好奇的杏眼。 陆诚伸手轻推,给裴轻舟推开了些,“男人说些悄悄话,你也要听?” 裴轻舟显然不大满意,嗤地一笑,“你们两人,昨夜背着我喝酒,今天咬耳朵又不给我听,难道是私底下结了盟,拜了交情,就把旁人给挤兑了?大男人就这样欺负女子?” 薛悍的身子僵住。司徒凡更是低声骂了句有的没的。 “不敢不敢,”陆诚听得出裴轻舟意有所指,便不计较,面不改色,用手一指,立即将万子夜出卖了,“裴女侠,我看他直勾勾地盯着沈从雪,问问是怎么回事。” 万子夜无声地抖出一把柳叶刀来,以袖掩着,抵住陆诚的腿筋。 陆诚尬笑,“没有直勾勾,没有直勾勾。” 裴轻舟听了,心里没来由地一酸,嘴上却满不在乎道:“美人谁不喜欢看,大惊小怪。” 万子夜放低了眉眼,柔声道:“我只是觉得,沈从雪似乎隐瞒了什么。方才她回眸,看的不是沈从云的尸身......” 说着,扫了一眼薛悍和司徒凡,不再继续将话说完,只道,“阿舟,你去问问沈从雪吧,或许她知道什么线索。” 裴轻舟为自己无端的酸涩而慌乱,狠狠地瞪了一眼陆诚,拧身去寻沈从雪。 “万少侠,你收刀吧,她都走了。”陆诚哼哼道,“又不是我盯着人看,她瞪我干什么,这些姑娘家好没道理。等等......等.......万少侠,别扎我,我不说了!” 第五十一章 池鱼难跃 裴轻舟踩着院墙和树枝飞了小半圈,远远地看到了那杏白色的衣裙,像一簇绣球花似的,团在池边。 沈从雪低头抱膝,如瀑的乌发从两侧肩膀分别垂下,只露出雪白的天鹅颈子,惹人怜爱。 裴轻舟生怕惊扰了她,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 刚要伸手去抚,沈从雪倏地抬起头来,双眼电光也似,擒住她的手腕便向后拧。 裴轻舟下意识地拨开,反扣住沈从雪,将她的玉腕制住,惊诧道:“沈小姐,你会武功?” 沈从雪的眼中露出茫然之色,显然方才突然的出手,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无心之举。 她的薄面腾地一红,微微挣扎,“放开我,你是谁呀?” 裴轻舟这才想起放手,呃了一声,露出皓齿歉然一笑,“我叫裴轻舟,受陆庄主所托,调查沈小姐兄长的凶案。” “是吗?”沈从雪瞧着并不感兴趣,冷淡道,“家兄之事就拜托你了。” 话还没套一句,沈从雪便要走,这怎么可以?裴轻舟灵光一闪,急忙道:“沈小姐,跟你兄长一起身亡的,还有‘三节鞭’李折......” “关我何事?”沈从雪蹭地转了回来,叉着腰,蹙着眉头,显出些大小姐的娇憨,“你到底要说什么?” 眸中却明显有躲闪之色。 裴轻舟观察入微,便知自己的推断也许并不荒唐,“沈小姐,昨日我观过李折比武,今日看你的身法,与他颇为相似。我想请问沈小姐,你的武功,可是承于李折?” 沈从雪仍是嘴硬,脸色冷了一分,“什么武功?方才我以为遭人偷袭,情急之下,胡乱抓了几把,歪打正着罢了。” 说罢,微微低下了头,咬着红唇,姣好的面容上尽是破绽,似是不擅说谎。 如果胡乱抓上几把,就能扣住人的命脉,那这沈从雪便可称得是武学奇才了。 裴轻舟当然不信。 但她没将自己的腹诽说出口去,也没再继续逼问,只抿嘴一笑,倒是生出几分无邪来, “沈小姐,你既然喜欢练武,那我觉得,惊鸿铁骨扇交在你的手中,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这绝不是裴轻舟为了套话而逢场作戏。她的性子就是如此,天生带些叛逆,只要认定了,哪管别人怎么看,就得去做。 要不然,怎么现成的裴家庄不想着继承,偏偏喜欢剑术,上了青城山三年,终是练就一身剑法本领。 因此,她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薛悍和司徒凡对沈从雪的态度,简直就是故意刁难,心里十分为这位沈小姐感到不平。 沈从雪眉眼一凛,却问出个傻乎乎的问题来,“你是怎么知道惊鸿扇之事?” 敢情着,这沈家小姐只顾着思虑,在沈从云房中的时候,根本没有察觉到还有外人在场,怪不得与司徒凡呛声也没有些顾忌。 裴轻舟扑哧一笑,心道这大小姐怎么迷糊得这般可爱,到现在,竟然没有想起她就在一旁围观。 这样纯真之人,看来只是对人有些戒心,并非不好相与。 裴轻舟的心里宽敞许多,对沈从雪的好感和怜爱多了几分。 “沈小姐,你对我讲一些李折的事吧?不然,讲一讲惊鸿扇,也是可以。” 裴轻舟温言哄道,“虽说陆老爷叫我查案,我到现在都没个头绪,你且帮一帮我,好不好呀?” 沈从雪的脸色缓和了不少。 她想被人需要,裴轻舟看得出来。 同为女孩,裴轻舟也有过茶不思饭不想,天天闹着上山学武的时候,在这山庄里,恐怕只有她,最能理解沈从雪。 不过,她比沈从雪幸运许多,也自由许多。毕竟在裴家庄里,她是那个作威作福的,没人敢强迫她做东做西,更没有人敢拦她上天遁地。 当然,万子夜是个例外。 万子夜好像是那个能在她上天时,拽住她不至于冲破碧落,在她遁地时,捞住她不至于跌入黄泉之人。 裴轻舟四下看看,在池边找了块儿平坦的石台,大咧咧地用袖子抹了,招呼沈从雪坐下,“沈小姐,聊聊吧?反正那一院子的人都不懂你,还不如跟我一起乘凉。” “你又懂我什么?”沈从雪嗔着脸斥了一句,还是提着裙角坐下。望着微风吹皱的一池碧水,眼中盛着无限的哀思。 池中几尾锦鲤弹着扇似的尾巴,点着星落般的水波。 望着望着,沈从雪的脸上淌下泪来,“我的功夫,是折哥教的。” 说着,取了帕子擦拭泪水。 有的人,正如裴轻舟,对自己的姻缘似个棒槌,嗅别人的情事,那是相当的机敏。 沈从雪刚展开帕子,她便眼尖地看见了那帕子一角,正是绣着一枝并蒂莲花,立刻对李、沈二人的关系一片了然。 同时对一双眷侣阴阳两隔,感到一片怅然。 沈从雪显然更加怅然,绞着帕子,几乎绞成了绳,半晌才又说出句话来,没头没尾的,“裴姑娘,你觉得我容貌生得如何。” 裴轻舟不假思索,“美若天仙。” 沈从雪泠然地笑了,更印证了“美若天仙”四字, “因我生了这副皮囊,父亲便动了心思,想要给我许到显贵人家。又听说京城的王公贵族不喜妇人舞刀弄棒,只对擅琴棋书画的女子青睐有加,所以不管我如何请求,就是不准我习武。” 没想到堂堂“惊鸿扇”沈惊还有这样迂腐的一面,裴轻舟啧了一声道:“自己充大侠,却叫女儿作个小妇人,也忒霸道。” 又问,“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薛悍和司徒凡才对你那般态度?” 沈从雪的目光淡淡地沉在水底,无意识地随着锦鲤游动,所答非问,“作为女子生在沈家,就如这池底游鱼,你看着它美丽,自由,实则连池子都跃不出去。” 裴轻舟开始挽袖子,左右手一捋,将袖口推到手肘。 沈从雪问:“裴姑娘,你做什么?” “捞鱼啊,”裴轻舟当真趴在池子边儿上,将手探进水里,“办法都是人想的不是?沈小姐想让这鱼儿去哪儿看看,我这就给它送去。” 沈从雪也顾不上感伤了,赶紧给裴轻舟扶起,怔忡半天,才道:“裴姑娘的好意,我懂了,也领了。但这是落桃山庄的锦鲤,估摸着金贵得很,咱们动不起的。” “......”裴轻舟甩了甩手,吐了个舌头。 “裴姑娘倒是会哄人,”沈从雪给裴轻舟撂了衣袖,心下生出几分亲昵,“你想知道折哥的事,我便给你讲讲。” 提到李折,沈从雪的双颊绯红,“折哥同司徒凡他们不一样的。有次他见我躲在月门后头,眼巴巴地偷看我哥练武,没像其他人一样呵斥我,打击我,反而耐着性子对我指点了一二。” 原来少女怀春,是这般可人的样子。裴轻舟支了脸颊,兴冲冲地听着,好像跟沈从雪是金兰姐妹似的,“那你哥知道这件事吗?” 沈从雪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我哥与李折年纪相仿,两人关系最好。我觉得,他多少也能察觉出些端倪吧?” 裴轻舟奇道:“你哥没制止吗?” 沈从雪又摇了摇头,“我哥没那么讨厌。” ——“那你觉得,云儿是好人吗?” 裴轻舟想起陆英林的问题来,感叹人的多面性,当下在沈从云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裴轻舟引导着问道:“你有没有听李折讲起过,近些日子你哥有何异常?” 沈从雪还未见过沈从云身上的纹身,但似乎对此问题并不感到突兀,沉思良久,犹豫着答道:“我不知道这件事跟他二人的死,有没有关系。前几日,折哥说,我或许有机会继承惊鸿扇了。” 第五十二章 半疯道人 裴轻舟大惊,差点儿跳起脚来,“什么?难道说,李折早就知道你哥会……会遭人毒手?” “不,不是这个意思。”沈从雪连忙摆手,生怕李折被误会成图谋不轨之人, “折哥的意思是,我哥得了一本秘籍,若是神功大成,便有舍弃家传扇法之打算。到时候,惊鸿扇需要传人,也许我爹会给我个机会。” 这一段信息,倒是没有什么新鲜。裴轻舟反应过度,不禁有些讪然。 岂料,沈从雪还有后文,“但是,折哥也说了,叫我不要期待过高。” “怎么说?” “那秘籍里的功法,练着十分凶险,且本不属于我哥,怕是有朝一日,叫人夺回了去,那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裴轻舟一下子坐直了,忙问:“你知道那本秘籍原本是谁的吗?” 这么一会儿,沈从雪已受裴轻舟感染,同她往一处去想,支着下颚想了一会儿,“我记得,那本秘籍叫......对啦,叫神蛊遗术。好像是一个什么教的书册。那教名普普通通,我没太记住。不过,教主的名字倒是有些个性。” 裴轻舟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她暗忖道,若是沈从雪说出了那个名字,她便找到了沈从云与那人之间的联系。 意料之中的,沈从雪红唇轻启,缓缓地吐出了那个名字, “教主的名字......我记得是,不识公子。” 池中哔啵一声,一尾鱼跳出了水面。 裴轻舟望着那尾鱼,喃喃道:“希望早些寻到那疯道人,再拨开些云雾去。” ...... 落桃山庄的效率果真不慢,只消几个时辰,便已探查到了司徒凡口中的疯道人。 待沈从雪平复了心绪,裴轻舟带她回到偏院时,有一身材精壮的门人正拜在陆英林身前。 那门人的汇报进行得很是顺利,“庄主,兄弟们打探到,城中近些日子确实来了个疯癫的道人。” 陆英林问道:“那道人现在何处?” 门人办事十分得力,“回庄主,那道人在城南的三道牌楼附近有个铺子,听说是给人算命解卦。” 陆英林点了点头,让门人先行退下,招呼裴轻舟和万子夜,“劳烦二位少侠和诚儿跑一趟了。” 裴轻舟知晓了那疯道人的所在,干脆应承一声,转身便走。 出了庄子,三人收起人前的笑容,不约而同地沉默着赶路。 仿佛每走一步,离那疯道人越近,就越多出一分不安。 走了一刻钟的光景,陆诚默叹一声,见裴轻舟闷闷不乐,万子夜也心事重重,一闪身,插进二人当中,挤出笑意来, “裴女侠,子夜,你们还没好好逛过临阳城吧?正好,我给你们介绍介绍!” 裴轻舟本无心插科打诨,侧头却见陆诚看似嬉笑,眉间却有阴云,原是强装开朗,哄他俩开心,不由地心头一热。 当下与万子夜交换了个眼色,万子夜会意,跟她一左一右,紧紧地靠住陆诚,“劳烦陆大少爷!” “是啊,辛苦陆大少爷,给我俩这乡下来的开开眼界!”裴轻舟难得对陆诚露出娇态,忽闪着好奇的杏眼。 感受到身体两侧的温度,陆诚鼻子一酸,随即嘴角扬起大大的弧度,“得嘞,本公子今日破费,先买几根山楂冰糕给你们尝尝!” 临阳城的繁华地段多在城北,裴轻舟三人出了落桃山庄一路向南行,路过热闹的长街,再转过中心牌楼,越走人烟越发稀少。 走过城南第二道牌楼之后,烟火气息已经所剩无几,只稀稀拉拉的有些菜摊子,摊主并不叫卖,大有爱买不买之意。 街边的铺子里,鲜见来客,老板们倚着柜台,有气无力,点漆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外街。 陆诚抬手一指,“是不是那个铺子?” 原来此时已行至三道牌楼。 几丈之外,有一铺子,门脸陈旧,纸窗漏风,一块歪斜的牌子岌岌可危地悬在梁上。 牌子上刻有三个大字,其中两个字不知为何,被横七竖八地砍得稀烂,只有一个“堂”字勉强认得出来。 “这是,什么什么堂啊?”陆诚搔了搔头,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被划去的文字。 裴轻舟三人在原地站定,先观察了一番。 这铺子虽然残破不堪,但客人比城南其他店里的人都多。几个看起来寻常的百姓,正围在门口,也不进屋,只抻着颈子往里瞧。 看外头的情形,倒是没什么特别。 裴轻舟紧走几步,排在客人后头垫脚去看,只见铺子里同样简陋,里间有一屏风,屏风后头依稀可见两个人影对坐,至于说着什么,站在门口实在听不清楚。 既然听不清楚,她也不打算再张望,脚跟刚落地,突然,门口一个百姓被推了个趔趄。 那百姓往后一倒,他身后的几人便慌张地躲避,本来就拥挤的人群一下子乱作一团,眼看着身前的人就要撞在裴轻舟的身上。 灵动的少女双足轻踏,倩影一晃,轻飘飘地闪了出来。 万子夜本来伸出手,想扶上裴轻舟一把,见她体态轻盈,无需帮助,便默默地将手收回。 陆诚为接住裴轻舟,也抬起了手臂,见她轻巧避险,只得讪讪地搓了搓手。 见两人神情不大自然,姿态又稍显怪异,裴轻舟不明所以,歪了歪头,“你们俩在做什么?” 陆诚僵硬一笑,余光瞥见铺子门口,立刻抓住了给自己解围的机会,“裴女侠,快看,有人出来了。” 门口的客人们推推搡搡,最终让出一条道来。 当中站着一位破旧衣衫的老道人。 老道人瞳不聚焦,灰白的头发,绾着一个凌乱的道髻,髻中斜插一根木簪,青素褶子衣外披了件灰扑扑的鹤氅,背后绑着一面三角令旗,旗子脏兮兮的,原本的字看不大清。 那道人也不看人,拈起手来,胡乱地掐了几个指诀,“下一位信士请进。” 裴轻舟的剑法是从青城道观里习来,自然对道家有所了解,一见那人掐诀,立刻皱起秀眉,问道:“敢问这是什么指法?” 道人闻声转过头来,话也不说,干瞪着眼。 裴轻舟不禁产生怀疑,又道:“该不会是假冒的道士,骗百姓的钱吧?” 那道人瞬间起了反应,眯起狭长的眼睛,冷冰冰地望来,唱戏文似的说道:“你是何人?竟敢怀疑我的身份?我乃是枫林神算上官越,岂容尔等造次。” 边说着,边掐起兰花指来,遥指铺子门上的招牌,“此地乃本神算清修之地,枫林堂......” 目光向上望去,只见原本该是“枫林”二字的地方,尽是乱七八糟的划痕,陡然色变,一把拨开人群,眨眼间蹿至裴轻舟跟前,厉声道:“是你干的!” 房顶上传来一阵大笑。 众人回望房顶。 招牌后头冒出颗戴着方巾的头来,然后钻出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 那少年披着月白色的氅衣,宽大的袖口并着手里的幡,随风翻飞,自有仙风道骨之相。 少年一开口,声音却老成得很,“上官师弟,别来无恙啊?” “笑枫子前辈!” 裴轻舟率先认出房上那人,惊喜喊道,“我们又见面了。” 笑枫子是她与万子夜在路途上相识,结伴来到临阳城的友人。别看这他外貌如俊美少年,实则已逾花甲之年。 笑枫子老顽皮似的挥了挥手,“裴丫头,你在这里做什么?想批命看相,找我老头子便可,怎的到这坑蒙拐骗的地方来?” 上官越脸色倏地一变,双眼血红,张牙舞爪道:“原来你们是一伙的,来砸我的招牌。” 说罢,从身后抽出令旗,指向笑枫子,一道凌厉气劲从尖端射出,“我乃枫林神算上官越,你是何人,胆敢造次!” 笑枫子随意地偏了偏身形,将这道气劲躲过,喊道:“下面的人散一散。” 这一攻一躲之间,裴轻舟三人看出门道,心道这上官越人似疯癫,发出内劲却狠戾无比,是个练功的行家。而笑枫子轻巧躲过,功夫更在上官越之上。 百姓们看不到气劲射出,只能感觉到两位高人之间有些异变,以为是大仙准备斗法,赶紧躲到一旁。 谁料到,笑枫子手起掌落,不是向着上官越,而是蓄力将那块招牌劈了下去。招牌砸在地上,登时断作两截。 笑枫子满意地拍了拍手掌,这才纵身一跃,落在地上,“师弟,原来你真有疯病,记不得师兄我了?” 围观的群众们摸不着头脑,原本以为上官越时常词不达意,是因大仙附体,弄了半天竟是疯病,一时间对着他指指点点。 上官越不理旁人,愣在当场。 半晌,好奇地打量起笑枫子来,指着笑枫子的容颜又惧又笑,此时终于能让人看出是个疯子。 顷刻间又换上一副痴呆相,“师兄?不,不对,你不是我师兄,你只是个孩子!” “对啊,”笑枫子故作恶人状,桀桀笑起,“师弟,你忘了,师父不正是因为将返童之法传授与我,才教你给杀了吗?这些年你躲到哪儿去了,让师兄我找得好苦。” 周围人听得冷汗直流,纷纷暗忖道,怎么见着这两位都不大正常。一个貌若少年,自称师兄,另一个状似疯癫,更是杀人凶徒。 这会儿,哪里还有人顾得上算命,大眼瞪小眼地互觑一阵,全都小跑着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 人群一散,裴轻舟这才从地上的招牌看出,被划掉的果然是“枫林”二字,估摸着也是笑枫子那个老顽童的杰作。 若说方才上官越只是神志不清,那么听了笑枫子的话,可以说是疯上加狂。 他一把推开笑枫子,瞪着红眼,蛮牛似的直挺挺往外冲,正掠过万子夜,忽地停下身来,咧嘴一笑,傻愣愣地伸出食指,张口却是哭腔,“别杀我,别......” 万子夜伸臂去拦,没想到上官越这个疯道人,像豁出了命似的,猛地使出一肘击。见万子夜吃痛弯下腰去,他抓住机会撒腿便跑。 两片脏兮兮的袖子像大灰鹅的翅膀,扑棱着起伏几下,人已掠出十丈有余。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裴轻舟反应极快,足踏轻功“飞云”,一晃眼的工夫,便跟了上去。 第五十三章 又见纹身 枫林堂前,只剩下万子夜、陆诚和笑枫子三人。待万子夜忍痛直起身来,裴轻舟与上官越的背影已消失在街角。 三人面面相觑了片刻,笑枫子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是不是给上官越逼得太紧了,没想到他原来已经疯成了这个样子。” 陆诚则略显担忧,他对临阳城的地段了如指掌,望着两人消失的街道,皱起眉来,“那疯子怎的往城北跑,城北主道拥挤,巷道又多,裴轻舟跟着怕是辛苦。” 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裴轻舟跟在上官越身后,岂止是辛苦,简直是让人抓狂。 按理说,以她的功夫,不至于追了半天,还如此遥不可及,怪只怪上官越似乎对临阳城十分熟悉,专挑狭窄的地方上蹿下跳。 光是乱跑也便罢了,上官越还时不时地回头,用令旗指着,胡乱射出劲气来。裴轻舟躲倒容易,却生怕劲气误伤百姓,还得出剑化劲,苦不堪言。 她甚至开始怀疑这人压根没疯!不然怎么会跟溜猴儿似的耍着她玩。 半柱香的时辰过去,裴轻舟的追逐终于看到了尽头。她眼看着上官越转进一条巷道,远远可见那条巷道三面是三堵高墙。 也就是说,那是条死胡同! 裴轻舟长出了一口气,正迈过转角准备进入小巷,只听巷中传来凄厉一声惨叫,暗叫不好,忙运起功紧跑几步。 这个是背阴的巷子,阳光照不进来,空气中弥漫着阴冷的气息。 甫一进巷子,裴轻舟不适应地眼前一黑,恢复过来后,只觉得心也如掉进了冰窖一般,似乎能听见结冰的咔嚓响声。 巷子的尽头,上官越贴地伏着,像一块陈旧的抹布,一动也不再动。 他的身旁站着一人,正收掌入袖。浑身散发着邪气,在凉气逼人的巷子里,更显得如地府派来索命的鬼魅一般。 那人见了她,嘴角上扬,噙上一抹玩味的笑意。 “不识公子!”裴轻舟清叱一声,霎时间抽出灵雀剑来,“你杀了上官越!” 不识公子好整以暇地望着来,似乎并不着急逃走,“裴女侠,又见面了,怎么万子夜每次都让你独自一人,可惜。” 裴轻舟不想被不识公子牵着话头,便不问为何可惜,提剑遥指,喝道:“也是你杀了沈从云?” 不识公子却自顾自地往下说,“可惜你这样如花似玉的女侠,我却不能手下留情。” 裴轻舟秀眉紧皱。每次这神秘公子讲话,总是不明不白的,教她头疼。 不识公子负手而立,悠悠道:“你不问我为何?” 裴轻舟问:“你为何杀人?” “不对,”不识公子缓缓摇头,“你应该问的是,我为何不能对你手下留情。因为我讨厌万子夜,所以也讨厌你,若你愿意将万子夜逐出裴家庄,让他成为个孤家寡人,我倒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他说这话的样子,像个生杀予夺的霸者。 裴轻舟意识到,她无法与不识公子交流。比起上官越,眼前这人更像个疯子,疯得让人莫名,疯得让人害怕。 “你对我跟子夜有何想法,我不在乎。你不如跟我去落桃山庄,讲一讲你犯下的恶行。” 不识公子挑了挑眉,眼中似有冰冷笑意,“我不去,你奈我何?” 小巷幽深,举头可见一隅穹庐青天,白云徐徐飘过,低头巷道中却是一片了无生机的寂然。 墙角爬着潮湿的大片绿苔,几株曾经顽强的植被,在阴暗的境地中,早已撑不过去,枯残的根茎仿佛伏地的竹节虫般,在墙缝漏过的细风中摇曳。 乱根中伸出一枝黄花地丁,乳白色的绒球,似是这巷中升起的一颗太阳。 劲风掠过,羽状的柔软绒毛忽地脱离开去,自由地飞往高墙那头。 催动它们飞散的劲风,来自一柄剑。剑锷雕着雀儿,振翅欲飞。 ——灵雀剑。 纵使巷中极暗,却有清光闪过。 正是剑光。 灵雀剑青光骤起,锋利又清冷。正如持剑的裴轻舟,凌厉之气迸发而出, “不识公子,束手就擒!” 她飞身向着不识公子刺去。 不识公子一撩外袍,脚尖旋起,与剑锋擦身而过。手腕倏地一抖,袖口抖落,伸出一只黑气缭绕的掌来。 掌力带风,如乌云压境,城池欲摧,滚滚地朝裴轻舟的额上盖去。 ——正如他方才杀害上官越一般。 裴轻舟早有防备,一个翻身跃起,手臂回撤,以剑柄格挡住不识公子的掌风。 铮! 浑黑的掌力自剑柄末端汇入,顿时灵雀剑身震颤不止。 裴轻舟紧握剑柄,注入真气相抵,一正一邪两股内力在剑身中相撞相斥,剑身几经铮鸣,最终将其化解,两股气劲如巨石崩裂,化为无数碎片四射而去。 最后一缕黑气也消散了。 灵雀不愧是把好剑,经此折腾,青光不减,锐气尤盛,以真气漫过一遭,剑身反而更加清明。 裴轻舟趁机一振长剑,将不识公子震退半步。随即如蜻蜓点水,足下轻点几步,再拉开距离。 这巷子不宽,裴轻舟发觉长剑施展不开,当机立断,收回剑去,从袖中抖出短剑,再冲入巷尾。 “聪明。”不识公子甩一甩衣袖,沉声道,“只不过,选择与我近战,又显得你很蠢。” 裴轻舟声音清越,在巷中回荡,“到底谁蠢,试过再说!” 经过前一次在落桃山庄内交手,裴轻舟深知不识公子作派,再不留招,一剑一剑地,直往要害上刺,渐渐占了上风。 不识公子边打边退,脚下一软,踩进绿苔,原来是人已退至巷尾高墙。 “剑法不错,不过,小打小闹也该结束了。” 虽开口嘲弄,不识公子却不敢大意,几十招过后,领教了裴轻舟的厉害,决定避免与她硬碰。 说话间,手一扬,袖中忽地蹿出数条箸般粗细的小蛇来。 小蛇甫一蹿出,裴轻舟变攻为守。不识公子趁机横踏墙砖,身影划出半弧,跃向另一面墙去,再陡然转身,人已至裴轻舟的后心。 裴轻舟前有小蛇数条,后有不识公子阴风将至,仍临危不乱,以快抢攻,率先解决身前麻烦。 几片剑光交织成网,如钢条的网,将小蛇绞成几段。 凛然回头,不识公子身后,隧道似的巷子沉沉,衬得入口处极亮,像一口光芒汇聚的井,恍惚不真。 裴轻舟却笑了,眉眼间仿佛驱散了寒意,一面刺出短剑,一面扬声高喊,“你来了!” “来了!” 话音未落,那巷口光之井处,五点白日流星飒沓而来。 仔细看去,那流星是五枚断魂钉,而那扬袖发暗器之人,笔挺立在阳光之下,白衣上洒落金色光芒,如降世谪仙一般,不是万子夜又是谁? 不识公子听见破风声响,眼中精光突现,猛地卷袖,再放出五条小蛇。 五条小蛇如柔软的绳索一般,缠住断魂钉。钉刺穿破蛇身,速度却也不似初始迅疾,这才让不识公子堪堪躲过。 五枚断魂钉擦过鬓发衣摆,连根没入墙中,可见万子夜运功的劲气不小。 “好个万子夜!”这下轮到不识公子被两面夹击,不但要防住裴轻舟的剑,还要应付万子夜的暗器,此时万不敢托大,本想搏上一搏,从巷口杀出,却见那侧又出现两人,正是陆诚和笑枫子。 “裴女侠,我也来了!”陆诚架起桃花枪,英姿挺拔。 笑枫子悠悠笑道:“你们两个小子,跑得那么快,实在不尊老。”却没有责怪的意思,“裴丫头武艺高强,怎会轻易教人欺负了?” 打趣间,巷口三人向巷尾逼近。 “不识公子,看你这次往哪里逃!” 裴轻舟因伙伴到来,剑气更胜,招招似狂澜,在不识公子的耳畔呼啸。 不识公子双目危险地眯起,运足内力,向裴轻舟发出一掌,掌风带起衣袂翩飞。 裴轻舟如燕般轻巧闪过。 岂料,那一掌并非向裴轻舟而去,本来的目标竟是上官越的尸体! 趁她闪躲之际,不识公子旋身飞掠,再次与裴轻舟调换了位置。 待人落在巷子最里端,恰是上官越尸体身受掌风巨力,被掀起站立之时。 只见不识公子双手扶住上官越的肩膀向下一沉,人直飞而起,一段上升后,再踏上官越肩膀借力,又升起一段,竟真教他飞上了高墙。 上官越的尸体轰然倒塌,地上的泥土青苔被砸得一塌糊涂。 不识公子居高临下地站着,蓦然笑道:“万子夜,总算与你过了一招。这一招虽不尽兴,不过也有所收获。” 万子夜冷然道:“休要故弄玄虚,把话说清楚。” 不识公子的目光落在裴轻舟身上,“裴家这女人,对你来说果真十分重要,竟教你这样懦弱的人发出断魂钉来。” 方才万子夜使出的断魂钉,二寸七分长,钉身三面有棱,侧有放血凹槽,一旦射入人体,虽不致命,却能立刻让人动弹不得。 万子夜平日里只用些银针、柳叶刀之类的暗器,并非“懦弱”,而是常怀仁慈之心。可见着不识公子欲对裴轻舟下毒手,想也不想,便发出了断魂钉。 只是他的习惯,不识公子又从何得知?心下不禁悚然。好似生活中,无时不刻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窥探一般。 万子夜双目如波涛浪涌的海,修长的双指间夹住一柄柳叶飞刀,蓄势待发,“你到底是何人,为何杀害沈从云与李折?又为何将我与阿舟视作仇敌?” 闻言,不识公子的脸上浮现出兴奋与残忍。 秘密只是他一人的秘密,而高墙下的人一无所知。 这种感觉,就像是他用一撮盐,将不知所措的蛞蝓溶为了泡沫。 蝼蚁是生是死,皆在他手。甚至能否得知为何而死,也要看他心情。 而显然,不识公子并不准备让裴轻舟和万子夜二人痛快,最后只留下一句,“若真有本事,自己来寻答案”,便施展轻功远去了。 柳叶飞刀扑空,转回万子夜的手心。 巷尾只余下上官越的尸体。 “上官师弟。”笑枫子看着尸体,露出复杂的神情。 裴轻舟将上官越的尸身翻过,只见他额上赫然五个紫黑指印,双目瞪得浑圆,眼眶中淌下血来,不禁对不识公子这一掌心生寒意。 正想着这一掌,裴轻舟忽然心念一动,将上官越的破旧道衣掀开,再从里衣中掏出他的手臂来。 果然! 大臂露出的瞬间,一条猩红色的蛇形纹身映入眼中。这一纹身,与沈从云身上的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蛇身缠绕的那块方牌,中间是一“南”字。 沈从云与上官越二人,均有蛇形纹身,其中关系定是匪浅。 但若说这南北指的是地理位置,又稍微牵强。且不说上官越虽住城南,却死在城北深巷,沈从云本来也不是落桃山庄之人,跟“北”颇难契合。 万子夜盯着那蛇形纹身,眼底暗流涌动。 不管是沈从云、上官越之死,还是十年前方家的旧案,恐怕只有抓到不识公子,才能寻到答案。 第五十四章 老顽童的恶作剧 山坡后有清风吹来。 插在坟墓前的三角令旗在风中徐徐展开,经清水洗过,依稀可辩得“枫林”二字,是被埋葬在坟墓下的上官越,在镜中花、水中月中才被认可过的名号。 笑枫子拎了壶酒,将半壶浇在地上,“师弟啊,没想到,我们半生的恩怨,竟这样就结束了。” 语气中,不乏寂寞。 笑枫子将剩下半壶酒饮尽,怅然道:“师弟,也不知你因何而死,若你含冤含恨,不如给我托个梦说道说道,你我师兄弟一场,我也不是不能考虑给你做个主。” 说罢,自顾自笑了起来,似是泯了往昔的恩仇,“当然了,若是你因作恶多端,才遭此死劫,师兄我只能送你一句‘活该’。哈哈。” 笑声渐渐地随风散了。 裴轻舟盯着那摇动的令旗发了会儿呆,直到陆诚的五指伸到眼前,才猛地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木然问道:“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我正说到,方才凭借我的聪明才智,才从不识公子手里救你一命,这么重要的话题你不听,发的是什么呆?” “啊,嗯。多谢你。”裴轻舟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口应付道。 她这一言谢,陆诚反倒面儿上一红,桃花眼一飞,不好意思起来,“哎呀,其实呢,我也只是对临阳城熟悉一点,才大概知道你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要说功劳嘛,还是这位笑前辈的,在前街就听见你们的打斗之声,这才及时赶到。” 说着,又拽了一把万子夜,将他拽到裴轻舟跟前来,“还有万子夜!你没见着他发出断魂钉时候的表情,铁青铁青的,可怕极了,像鬼面罗刹似的。” 裴轻舟无意识地捏了一把万子夜的俊脸,“鬼面,罗刹?”似乎颇有异议。 “陆诚,不要夸大其词。”万子夜无奈笑笑,见裴轻舟精神恍惚,关切问道,“阿舟,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我想回上官越的枫林堂看看。”裴轻舟终于理清了思绪,迟疑道,“以我们现有的信息,沈从云是从上官越处得到的《神蛊遗术》,而此秘籍又是属于不识公子,那么问题是,上官越是如何将秘籍夺来,或者是偷来?” 裴轻舟凝视着令旗,手指轻点着脸颊。那令旗摇摇晃晃,如上官越生前疯癫的身影。 “所以我在想,上官越定是与不识公子的关联颇深,或许沈从云和上官越二人都是魔教的成员......” “沈从云,糊涂!好好的跟不识公子那种人扯什么关系。”陆诚痛心疾首,跳起脚来,“走,我们回枫林堂看看,一定要抓住不识公子那个祸害。” ...... 几人回到枫林堂。铺子门口已经彻底没了人,独独断成两节的招牌躺在地上,显得十分凄凉。 跨入堂中,才短短几个时辰过去,竟已教人觉出了物是人非。 枫林堂里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铺子。 壁架上摆放着简陋的三清像,雕工十分潦草。三个贡盘中有几个长了蛀虫的苹果,和几块硬如石头的糕点。香炉里的几柱长香早已燃到了尽头,只余下一盅香灰。 陆诚在香灰中扒了半天,除了弄脏双手,毫无其他收获,抱怨道:“笑前辈,你这个师弟,他到底会不会相术?怎么陈设如此草率,看不见对祖师爷的丁点儿尊重。” “他不会。”笑枫子干脆答道。 他在书架中翻找,只找出几本寻常的八卦周易,泄气地塞了回去,“师父见他资质不行,悟性也差,没将我们枫林派的奥秘传授给他。谁能想到,他竟偏执至此等境地,清醒时,不肯接受,疯癫时,也陷在枫林传人的幻想当中。” 正说着,枫林堂中走进一人。 这人约莫四十几岁,是个脸色不佳的汉子,脚步虚浮,每走几步便不住地咳嗽,让人听了,不禁担心他会将心肺一并咳出。 汉子左顾右盼,小心地开口,仿佛怕冲撞了神仙似的,“请问,枫林神算大仙可在?” “你找我?”笑枫子疑惑地打量了一番汉子,“你是哪位?” 汉子一愣,摇了摇头,“小孩子不要乱开玩笑,我找的是位大仙,他的身上有一面令旗,说是可以招神附体。” 原来这人是找上官越。笑枫子晒然,腹诽道:上官越怎么这样敢吹,若是疯癫之语也就罢了,倘若神志清明时说出此话,也不怕被同行笑掉大牙。 转念一想,这些百姓又是怎么敢信,真是愿打愿挨的买卖。 笑枫子向来看不上这种营生,于是冷着脸不去理汉子。 裴轻舟在堂中已经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有用的东西,此时见汉子进来,权当是多个机会了解上官越,便对笑枫子眨了眨眼,然后拿出十分热情迎了上去,对汉子道: “您找枫林神算是吧?今儿不巧了,他刚出门,一时半会回不来的。但这位,您看他手里的幡,专业的!这位是枫林神算的师兄,神神算,同样神通广大,要不您先跟他聊聊?” 汉子心下仍有犹疑,“这小孩儿?” 笑枫子的脸色更加不悦。 “是,神仙都不见老,您说是不是?我们这神神算还不好请呢。”裴轻舟赶忙赔着笑脸,将笑枫子拉到一旁,附耳求道,“笑前辈,委屈你了,帮帮晚辈。” 笑枫子一瞧,裴轻舟那双鹿儿似的眼睛,都快要眨出星星来,怜爱还来不及,哪里还生得了气,当场眼睛一翻,演起戏来。 只见他一振竹竿,“砰”地一声,先给那汉子震住,随即掐了个复杂的指诀,给那汉子晃得眼花缭乱。 最后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我见信士阙中隐隐灰暗,定是患有恶疾,若不早做打算,恐有生命之忧。” 这一套做得行云流水,纯属打假打得多了,深谙唬人之道。 果然,汉子一听,忙不迭地点头,“对对,枫林大仙也是这样说的,上次他对我讲了破解之法,我未能立即答应,回去之后,感觉身体越发不适,赶紧再来瞧瞧。” 裴轻舟趁机做了个“请”,“您往屏风后头坐吧。” 汉子走进屏风坐下。 笑枫子原本不大情愿,只勉强帮忙,这时候忽然想出个捉弄人的好招,顿时眼睛一亮,横起竹竿,兜住裴轻舟,高声道:“信士稍等片刻,本仙作法,需得有两位小仙左右护法才行。” 裴轻舟嘴角一抽,已知吃瘪。 杏眼圆瞪,映着笑枫子得逞的笑容。她实在拿这老顽童没有办法,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一个小仙搞定,还差一个。 干这种没谱的事,裴轻舟第一个想到陆诚,用目光去寻,那精明少爷早就掩袖退避一丈,反把万子夜往前一推,低声道:“喏,前辈,给你用这个小仙。” 笑枫子得意一笑。 裴轻舟和万子夜无奈对视,彼此在对方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决然。 汉子还坐在屏风后头,两人不敢跟笑枫子争辩,只得紧闭着眼,任他用朱砂掺着香灰,在脸上画出些不知所谓的面纹来。 等睁开眼睛,只见陆诚紧紧地咬住下唇,憋笑憋得浑身打颤。 还不忘悄悄地竖起大拇指,做出口型,“真像样子。” 裴轻舟怀疑他说的是“真瞎眼了”,威胁地盯住陆诚,双目微阖,从怀中咔嚓亮出短剑。 陆诚赶紧背过身去不看,双肩依旧微微颤抖,看来还是没有笑够。 笑枫子又添了几笔,故意画得滑稽,给这两张俊俏的脸画得不成人样,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手,吟唱道:“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大仙来了!” 第五十五章 有药可医 屏风后,笑枫子与那病汉子对坐。 裴轻舟和万子夜抹着满脸的香灰,一人捧着香炉,一人搭着拂尘,神情凛然地站于两侧。 这凛然的神色,五分是为佯装仙家作派,剩下五分怕是发自内心地给自己鼓励。 毕竟,在这样荒诞的场面中,也只有那迷信的病汉子才不会嘲笑他俩了。 裴轻舟轻咳一声,左手捏了个像模像样的白鹤诀,话说时尽量把声调压低,“听闻这位信士,已看过枫林大仙上官越?” 汉子忙不迭地点头。 裴轻舟郑重地嗯了一声,继续道:“不知枫林大仙,有何救治之法啊?” 汉子不疑有他,老实回答:“大仙说,据他所知,天下间有一神教,可以引我加入。只要我心诚,神明即可显灵,从此保我无病无灾。” 笑枫子气得直翻眼睛,现下他这形容瞧着,倒是跟半疯的上官越有了几分相似。 好半天才稳住心态,但开口难免挖苦,“那你怎么没听他的去入教啊?” 此问一出,汉子竟有些惭愧,垂首嗫嚅道:“我......我也后悔啊。上一次我杂念太重,离不开家中妻儿,这才没听得大仙的劝。这回家这几日,感觉身子越发地沉重了,这不,又回来找他,希望大仙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你,”笑枫子“你”了半天,也说不上话来,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嘟囔道,“我那好师弟是给你们灌了迷魂汤了?” 汉子瞪大眼睛,“你说的啥汤,能给我治病不?” 屏风外头,传来一阵咳嗽和呕声,想来是陆诚弄出的动静,他怕是早已笑得站不起来。 汉子竖起耳朵听了片刻,好心道:“外头那小伙子,是不是身体也不大好?大仙给看了没有?” 又听外头传来“哎呦”一声闷哼,陆诚那不正经的声音响起,“劳您费心。我已经看过这位神神算大仙了。本来我是被抬着进来的,现在已经能自己站着,灵得很。还有那位叫万子夜的小仙,行,真行。” 最后一句话,说出了些咬牙切齿的感觉来。 屏风里头,万子夜面色如常,悄然将发过飞蝗石的手敛在袖中。 裴轻舟抿住红唇,为防自己笑出声来,赶忙把话题拉回正轨,肃然道:“那神教现在何处?本仙姑怎么从未听闻?” 汉子为难道:“这......仙姑所问,我确实不知。枫林大仙说话向来高深莫测,我等凡夫俗子难以参透。” 笑枫子心想:什么高深莫测,上官越就是个半疯,他的疯劲儿上来,正常人能听懂才是神仙显灵。 只是眼下还得配合裴轻舟,点头附和道:“是也。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如何加入神教?” 那汉子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得面目通红,才仿佛从喉咙中挤出些气息来,“大仙只说,若我诚心入教,他可带我前去。” 裴轻舟问,“信士身子如此虚弱,大仙如何带你前去,多久可到?” 汉子一愣,这句答得倒是有点犹疑,“大仙可腾云驾雾带我前去,半日可到。” 见该问的也问完了,笑枫子不再端坐,打算揭穿了上官越的骗局,凑近汉子跟前,神秘兮兮地问道:“小伙子,你老实讲,上官越收你多少法金?” 没想到,汉子心目中的大仙受了侮辱,反应十分强烈,“呼”地弹起身来。 这猛一起身,脸色又添了几分灰青,“大仙说过,入教不收钱财。他只是可怜我们这些寻常百姓罢了,若你真的是他师兄,还请不要胡乱揣测大仙的用意。” 笑枫子当下愣住。上官越将人哄骗入不识公子的“神教”,不是为了敛财?招收这样普通的百姓到底有何用处? 想起不识公子站在高墙上,那副傲然凌驾于众人的面孔,难道他只是单纯享受被人顶礼膜拜的感觉? 脑海中出现了不识公子坐在高堂邃宇之中,满堂百姓乌泱泱地伏在地上,高喊“教主千秋万代”的画面,笑枫子几人心中不禁生出一阵恶寒。 汉子见眼前三人脸色明灭不定,咳了几声,言语中带有退缩之意,“枫林大仙到底何时回来?我等他回来再看,您这位神神算,我不看了!” 说罢,踉跄着转身欲走。 裴轻舟正欲阻拦。 “且慢。”一声清逸的喝声止住了汉子,那汉子转头看去,原来是神神算身侧,一直没有作声的那位“小仙”。 制止住汉子离去的,正是万子夜。 要说万子夜的模样,在鬼画符似的面纹下仍显得周正,白衣朗朗,双目沉静如海,天生给陌生人一种不可亵渎却亲和之感,在这枫林堂中,倒最像个悲天悯人的仙家。 “你这病,可治。” 万子夜这一出声,汉子望着他平和的眸子,心中似乎仍寄托了些希望,缓缓地坐回桌前。 不料,万子夜却不故弄玄虚,直截了当问道:“你咳有多久?” 汉子仍旧不明所以,“半月有余......这跟......” 万子夜不给汉子胡说的机会,继续问道:“可有口干,盗汗,咳时是否胸闷胀痛,亦或有心悸之感?” 汉子见万子夜神情严肃,不敢不答,答过问题后却又扯些有的没的,“我这身子一向硬朗,就是半月前,去临镇亲戚家走动,回来抄近路走了山里,这不,隔天就咳嗽上了。您看,是不是邪祟......” “不是。”万子夜温声说着,搁下拂尘,一撩衣袖,伸出手来,闪电也似地擒住汉子的手腕,见汉子挣扎,语气与手劲不由地加重了些,“你不要动。” 万子夜到底也是练武之人,汉子如何脱得开去,手臂扭动了几下,便认命地由人扣着,脸上却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我道你是什么仙人,原来不过是个大夫。” 陆诚早就从屏风外面伸进头来观望,狡黠一笑,道:“我们这位,是仙,是医仙。你听没听过火车灵官王元帅,主管收瘟摄毒,保人身康体健,他就是那灵官座下......” “陆诚。”裴轻舟打断陆诚,轻轻摇了摇头,“不要再说,一会儿给这位病人说得迷糊了,又该以为是神仙显灵救他,念不得大夫的好。” 汉子冷下脸来。 万子夜却不介意,诊过了脉,松了手,依旧好言好语,“你这病并不严重,应是染了风寒,又拖了一阵子,才会至此。” 汉子一指笑枫子,“他方才说我有恶疾呢。” 笑枫子哼声道:“上官越还说他会腾云驾雾呢,我瞅着你,半信半疑的。怎的,我说你有恶疾,你还真信?” 汉子的脸色又难看几分,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双颊通红。 裴轻舟拽了拽笑枫子的衣角,笑枫子这才闭上了嘴,扭过头不再看那汉子。 万子夜从桌上拾起纸笔,快速地写了个方子,推到汉子眼前,“左右你口中的‘枫林大仙’回不来,你不如先去城北找个医馆瞧病。若是担心花销,可先试试我这方子,都是寻常的药材,要不了几个钱。” 见汉子不为所动,又道:“你总要为家中妻儿考虑,难道你真能加入所谓的‘神教’一走了之,不管不顾地抛下家人?妻子没了丈夫,孩子没了父亲,纵使你的病被神教治好了,你能心安?” 这正说到汉子的犹豫之处。 那汉子虽迷信上官越,但也不是铁石心肠,琢磨着万子夜的话,呆坐当场。耷拉着肩膀坐了许久,坐得脸色忽明忽暗。 坐到裴轻舟怀疑他们保不齐要挨骂的时候,那汉子终于有了动作。 他闷头将药方子拾起,揣在怀里,胡乱冲众人行了个礼,憋红着脸出门去了。 第五十六章 女侠,怎么又是你啊? 目送走了汉子,几人围在枫林堂里,对方才获取的信息进行简单的整理。 裴轻舟取了面巾将脸擦干净,率先讲出自己的看法,“上官越既然在临阳城中招收教众,又说可带身体虚弱之人前去,想来魔教应该距离临阳城不远。” “万一上官越是在说疯话哄人玩儿呢?我们真要信一疯子所言,去寻不识公子的魔教?”陆诚问出问题,立刻又回答了自己,“不过,现在我们就知道这点儿信息,死马当作活马医,总比大海捞针强。” 裴轻舟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们对不识公子知道的太少,现下只有半本秘籍,与一个不知道名字的魔教,只能寄希望于上官越的话中,多少有真的地方。 沉默片刻,陆诚又嘀咕道:“哎,对了,你们说,那魔教要上官越这个半疯做什么?” 笑枫子灵光一闪,望着书柜上的一排书册,突然抚掌道:“对啊!陆小子提醒了我!关于此事,我倒是有些眉目。” 裴轻舟忙问:“笑前辈,有何想法?” 笑枫子起身,从书柜上摘出几本册子,依次排开搁在桌上,“上官越虽未传得相术之法,但却同我一起,修习过奇门遁甲之术。我们枫林一派,最擅长以草木山石为眼,布隐遁之地。那魔教将上官越纳入麾下,怕不是利用他设计些迷障,以此隐藏踪迹。” 说着,大力拍了拍陆诚的肩膀,“好小子,临阳城你最熟悉,一日脚程内,可有密林之处?” 陆诚对临阳城了若指掌,立即答道:“有。出了临阳城,半日可达一镇子,那镇子东边有一处密林,密林的尽头是座荒山,五六年前,山底下藏着一窝土匪,正是被落桃山庄所剿。” 万子夜道:“剿匪后情形又如何?” 陆诚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了。” “没有其他线索,我们只能前去一探。”裴轻舟征得众人同意,肃然道,“希望我们能尽快揪出不识公子,他现下已杀三人,他那魔教,我总觉得是个祸端。” 商议过后,众人兵分两路,约定明日在临阳城北门相见。 裴轻舟、万子夜和陆诚先行回落桃山庄汇报情况,并做好出行的准备。 而笑枫子一方面熟悉上官越的术法,另一方面乐于助上一臂之力,便回了所住客栈去拉上搭档劳默。 裴轻舟甫一踏进山庄,便见沈从雪那抹杏白色的倩影迎了上来,出水芙蓉似的面容上有几分焦急神色,“裴姑娘,你回来了!” 沈从雪拉住裴轻舟的手腕,急匆匆地往庄里走,“快跟我来,今日刚安顿好我哥和折哥,司徒凡又在嚼你们舌根,说你和万少侠是畏罪潜逃了。” 裴轻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任他去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我们都已懒得与他争辩。沈小姐,明日我们便启程去寻凶手,你放心好了。” 沈从雪这才停下来,期期艾艾地说,“我也想去,我想亲自给我哥和折哥报仇。” “从雪妹妹,这不是儿戏。”陆诚急道,“我们可不是出去玩的。” 沈从雪的明眸浮出泪花来,“裴姑娘去得,我......我也会功夫,我怎么去不得?” “小姐,你可不要为难裴女侠了,”不远处传来尖刻声音,司徒凡不知何时与薛悍二人踱了过来,斜着眼道,“说不准人家明天准备跑路,带上你做什么?” “别听他胡言。”裴轻舟目不斜视,拉上沈从雪便走。 司徒凡抱着臂阴阳怪气,“小姐,你可莫要跟这种人混在一起。老爷给你安排好了前程,你别今天跟个侍从好,明天跟个嫌犯好,当心日后嫁入了京,遭夫家嫌弃。” 裴轻舟蓦地站住,回身狠狠地瞪住司徒凡,“你怎么知道?” 司徒凡立即明白她所问何事,眼珠一转,嗤地一笑,极尽轻蔑,“谁不知道?” 沈从雪到底是个名门小姐,哪里受得住司徒凡的侮辱,泪水扑簌簌地,顺着涨红的脸颊滚落。 薛悍脸色微变,赶忙拦住司徒凡,“二弟,慎言,不要坏了小姐的名声。况且,裴女侠与万少侠既得陆庄主委托,又有陆公子陪同,定会给咱们一个交代。” 司徒凡眯着眼,骤现三分杀意,挑衅地望着裴轻舟,“你可敢让我同你们一起前去,我先说好,若你们有异动,我必杀之,替公子报仇。” 裴轻舟沉吟片刻,目光淬厉,傲然道:“有何不敢?只不过,我们与你不对付,若你信任薛前辈,让他跟着我们即可,如何?” 司徒凡一愣。若说不行,薛悍就站在此处听着,岂不是要生兄弟嫌隙,当下知道自己又吃了裴轻舟的瘪,冷哼一声,“随你。”逃也似的拂袖离去。 沈从雪从怀中取了帕子,展开后盯着并蒂莲花,一时忘了拭泪,哀戚问道:“薛悍,原来你们都已经知道。折哥与你们亲如兄弟,为何早不能成全我们?” 薛悍恰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姐,这话从何说起啊?” “罢了。”沈从雪淡淡道,“现在说这些,到底也没什么用了。” 语毕,也不再看薛悍一眼,心肝被挖尽似的,只留下伶仃的背影。 裴轻舟叹了口气。 人间自是有情痴,如沈从雪,此刻是该怨薛悍司徒凡,还是该恨命运恨造化,裴轻舟也说不清楚。 她想,她能做的,或许只有将凶手捉到。希望到时候,能给沈从雪一丝慰藉。 ...... 裴轻舟、万子夜、陆诚与薛悍四人备足了趁手的兵刃,又带了些干粮和几枚求援的响箭,第二天清晨便早早地出发了。 到达汇合地点后,笑枫子与劳默已等在城门处。劳默打着呵欠,对众人爱答不理的样子。 陆诚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惶惶地直偷看劳默。 笑枫子笑道:“我们小劳,面冷心热,陆小子放心。他就是昨天没睡好,有起床气。” 又一拍劳默,“咱们好歹有点儿前辈的样子。” 有笑枫子活跃气氛,双方简单地做了介绍。之后几人快马加鞭,不足半日便到了陆诚所说的镇子。 行至半路,裴轻舟便觉出了熟悉,等进了镇子,说巧不巧,这不正是来时喝凉茶的镇子吗? 小镇上刚刚撤了早点的摊子,街道上尚有面食粥汤的香气。有几间赶早的铺子已经打开了门,吃饱喝足的杂役们正零星地往里进。 陆诚瞅着收摊子的小贩们犯愁,不知道要如何打听,却见裴轻舟轻车熟路地,一直往中央大街走。 陆诚好奇问道:“裴轻舟,你要去哪儿啊?” 裴轻舟抿嘴一笑,故作神秘,“要说打听消息,当然是去茶楼最方便快捷。正巧,这镇上,我认识一家茶楼的店小二,人机灵得很,咱们这就去会会他。” 陆诚诧然道:“你在这镇子上有熟人?这我倒是没想到......” 裴轻舟与万子夜相视一笑,笑枫子和劳默想起不久前几人初遇场景,也忍俊不禁。 薛悍因二弟司徒凡先前频频发难,自觉与几人格格不入,只闷头在后面跟着。 不多时,几人在中央大街的路边站定,面前有一茶楼,牌匾上刻着四个大字,“吉祥茶楼。” 只不过那特色凉茶的横幅招牌,添上了一行小字,“恳请各位侠士素质用餐,小店跪谢。” 裴轻舟三步并两步迈进茶楼,巧笑倩兮,“小二,今日还有酸梅茶吗?” 吉祥茶楼今日刚刚开店,店小二正在后厨捣鼓茶具碗碟,听见有客,一手抱着茶罐子,一手掀开布帘,“客官,来了!酸梅茶现熬现卖,过了晌午才有,这会儿有新出锅的糕点,客官要不......” 掀了布帘子出来,定睛一看,立刻拉上了比苦瓜还长的脸,“女侠,怎么又是你啊。” 再仔细一数人,不禁痛心疾首道:“白衣少侠,两位活祖宗,你们也来了?怎么,今天还带了两位爷来照顾生意?好好的紫微大会你们不参加,上我们这儿开小会来了?” 第五十七章 店小二的情报 裴轻舟驾轻就熟,也不多言,找了个大桌坐下。见店小二还僵在原地,笑了一笑,“怎么,不愿招呼?” 经过上次之事,店小二看得出,这年轻女侠绝非恶人,当下见她笑得嫣然,好似空谷兰香,沁人心脾,于是胆子便又壮了起来,人也有些飘然。 他麻溜地闪过身来,无赖道:“上次女侠为擒黑白双匪,耽误了我半天工,害得我被扣了一整天的工钱。这次再招待女侠你,我恐怕直接丢了饭碗。” “不对啊,小二。”笑枫子眉头一皱,“衙门没给你报官的赏金?” 店小二其实收到了二两,却只当没有,面不改色道:“黑白双刀哪儿比得上您值钱呐?” 笑枫子道:“那你捉我跟小劳换钱去得了。” 店小二连连摆手,“不敢不敢。”说罢,眼睛赶紧往裴轻舟身上瞟,“女侠,我也不是不能招待你们。” “那你要如何?”裴轻舟从容地望着店小二。 店小二见她不恼,瞬间目露金光,伸出掌心勾了勾,摇头晃脑道:“我不多要,女侠肯赔付小的,我也可以为女侠服务服务。” “我就说,你这店小二不会做生意。”笑枫子提起竹竿去敲店小二要钱的手,却被缩手躲过。 笑枫子冷笑道:“你敢敲我们的竹杠,就不怕我们起身便走,让你连茶钱也赚不得?” 店小二挺了挺胸,扶正因躲避而歪斜的方帽,赔笑道:“不敢,不敢。几位赶早来我们茶楼,难道真是诚心吃茶?要说这茶楼里,南来的,北往的,形形色色那么多人,保不齐我这就有各位想知道的事儿。我收点儿开口的费用,不过分吧?” 陆诚这才知道,裴轻舟口中的“机灵人”不是玩笑话。敢情这店小二经验丰富得很,打眼一瞧就知道了他们的来意。 既然如此,倒也不必废话。 裴轻舟冲陆诚使一眼色,陆诚会意,从荷包中摸出一块银疙瘩,往桌上一丢,“来一壶茶,剩下的都归你,权当是误工费、打听费,行是不行?” “行,当然行。少侠真大方。” 店小二忙不迭地伸手去拾银子,不料陆诚手腕一转,将银子扣住,悠然道:“奇怪了,我记得茶楼的规矩,不是先吃茶,后结账吗?我们都还没问你打听,你怎么就要拿钱呢?” 店小二的双眼直盯着扣着银子的手背,仿佛能盯出个大窟窿似的,咬牙道:“少侠请问,我知无不言。” 陆诚问道:“你可知道出了你们这镇子不远,有片密林?” 店小二不假思索,“当然知道。” 陆诚又问:“你可知道密林里是何情况,比如,有人集会之类的?” 不料店小二脸色微变,见陆诚问得严肃,又转头去望裴轻舟,嘶了几声,才迟疑开口,“女侠,你们要去那片林子?” 裴轻舟点头。 店小二看起来很急,一颗头几乎要摇出幻影来,方帽戴在头上摇摇欲坠的,“女侠,我见你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干什么想不开,去哪种地方?有那闲工夫,不如多来我这茶馆里坐坐。女侠要是一个人来,我可以送你一碟荷花糕哩。” 裴轻舟懒得理会这蹩脚的调戏,只问,“我如何去不得?” 店小二趁机作神秘状,旁若无人地凑近裴轻舟,忽闻身前女子身上,不似寻常女子的珠翠花香,却似带着雨后的清新芬芳,正心神荡漾,还没来得及多嗅几口,便被笑枫子横起竹竿一把拦住。 笑枫子略一用力,将店小二推远了去,笑道:“有什么话,跟我们大伙儿说说。你要再接近裴丫头一步,恐怕这座上,最起码得有两人起来,给你揍成猪头。” 不久前笑枫子在茶楼自曝被朝廷追杀之事,店小二还历历在目,当下也不用考虑是哪两位要起身揍他,赶紧自行又退了半步,心虚地清了清嗓子, “那密林里有没有人,我可不知道。但是,那林子里头,闹鬼!” 后半句话故意说得一惊一乍,说完停顿片刻,用余光去瞥裴轻舟。 可惜没有如愿见到美人花容失色的样子,倒是感觉到两道来自年轻少侠的凌厉眼风。 陆诚挑眉揶揄道:“我们裴女侠胆大得很,教你失望了吧?” 万子夜则端正坐着,眉目含笑,眼底隐约有一抹暗色。 店小二一看,立即明白,若是被人揍成猪头,铁定有这白衣少侠一份力。 当下不禁悻然,只好挠挠头,继续讲, “我们镇子啊,商户多,农户少,对那林子没有需求,况且那边儿以前是土匪的地头,根本没人会去。不过,这人嘛,总有好奇的。之前有个樵夫突发奇想,背着斧子,非要走个二三十里地去密林里瞧瞧,这一去,可要紧了,各位猜怎么着?” 别说,这店小二确实有点儿说书的天赋。陆诚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扣住银子的手逐渐松了开,引颈问道:“快说说,怎么着了?他见到鬼了?” “可不是,少侠聪明啊!”店小二眼疾手快,将银子抄在怀里,嘿声道,“他进了林子,遇见了鬼打墙,走得昏天黑地的,也没能走出来!” 薛悍越听越觉得邪乎,忍不住皱眉插嘴道:“樵夫没走出来,你怎么知道他的遭遇?” 店小二是何等人精,接待的客人没有上万,也得成千,察言观色是他的看家本事。 自打裴轻舟进门,他便看得出,薛悍与其他几人生有龃龉,不仅脸色不大自然,连坐下的时候都要与人隔开一座。 于是他立刻站队,对薛悍没甚好气,“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薛悍张了张嘴,摸了把腰上的金锤,却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倒是裴轻舟听不过去,对店小二道:“这位薛前辈,是“惊鸿扇”沈家之人,你好生回答他的问题,不可无礼。” 薛悍感激地望了裴轻舟一眼,心道这位裴女侠,并不因司徒凡而迁怒于他,实在心胸宽广,恩怨分明,当下对她心生更多好感。 店小二当然听过“沈家”,又见裴轻舟发话,点了点头,作了个揖,“回薛大侠,那人最后走出来了。” 陆诚道:“快讲讲,如何走出?” 店小二喜欢有人捧场的感觉,拾起茶碗昂首一拍,权当作惊堂木响, “那樵夫在密林里兜了不知多久的圈子,正当时,是饥寒交迫,胆战心惊。就在万念俱灰之时,突然,林中凭空出现了一个老道人,那道人穿着旧道衣,行为略显怪异,嘴里只念叨着‘枫林’二字。” “上官越!”在座几人互觑几眼,眼里燃起希望来。 既然上官越出现在那片林子,说明他们十有八九,找对了方向。 那密林之后,必有玄机。 “樵夫心想,这片密林里哪有枫树,道人怕不是个魔怔,但见到了人,总比独自徘徊得好。于是樵夫便跟在了那老道人身后。结果,拐了几个时辰,还真教他从林子里拐了出来!” 店小二似乎兴致颇佳,仍旧滔滔不绝,“只不过,等樵夫走出林子,天光已然大亮了。这密林竟困了他将近一日光景!这回吓得他一身冷汗,回到家便卧床不起,听说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裴轻舟也不催促,干脆从柜台里取了几只茶碗,自助喝茶。万子夜接过茶壶,给众人斟满,还不忘给店小二备上一碗,让他一会儿润润嗓子。 店小二说得兴起,又白话了一通家长里短后,当真抄起茶碗就灌,将茶喝尽,一抹嘴巴, “樵夫把这事儿一说,我们镇里百姓可炸开了锅了,纷纷说,亲眼见过那林子里有阴兵过道,煞气腾腾的僵尸排着队往里走......” 笑枫子最不爱听这样的谣传,便打断了店小二,“你还有没有别的可以讲?” 店小二啪地合掌,眼珠一转,肚子里存货还真挺多,“您不爱听这段?还有别的!密林后头的土匪被落桃山庄缴了之后,他们那些个判得轻的,都还在镇上衙门里劳改。对了,说起衙门,这几天衙门里挺热闹的,但我要看店,就还没去凑这个热闹……哎,女侠,你们怎么走了?” 紧追几步,跟到茶馆门口,一手摸进衣襟,银子已经被捂得热乎,另一只手挥得相当卖力,“女侠,下次再来啊!可以带上有钱的少侠!” 第五十八章 林中生变(上) 裴轻舟几人赶至镇外密林处,已近晌午。 日头毒辣,让人恨不得找个绿荫避一避。尤其是劳默,负着沉木箱子,背后被汗洇了一大片,下了马,赶紧疾步遁入林中。 甫一入林,只觉得通体舒畅,像喝了一碗冰镇梨子汁,清爽得十分透亮。 不消片刻,便察觉出些异样。这凉爽倒是凉爽,只是怎么热汗刚落,冷汗便伴着鸡皮疙瘩,簌簌地起了? 劳默将木箱搁在地上,忽有飞鸟闻声受惊,从树上蹿起。再抬头一看,怎的树木茂密如盖,透不进一点儿光来。 那被惊飞的鸟儿凭空消失在低垂的树冠间,若不是树叶晃动不止,还以为刚才的动静皆是错觉。 再平视向远处望去,只见远处似有热浪蒸腾,道路如水波般晃动、扭曲。 “小劳!你且慢行!再往前走几步,可就要迷路了。” 笑枫子及时出现在劳默身后,拧着眉头,“上官越的本事,比我想象的要厉害。夏日炎热,现在密林中不仅有阵,更有暑热催生的瘴气,真是一绝佳隐蔽手段。” 裴轻舟点头道:“不过,这样一来,我们也能完全肯定,这林子后头,必有不可见人之事。” 万子夜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瓷瓶,从里面倒出些药丸,分发给众人,“这是裴家庄的凝露丸,可解瘴气之毒,诸位服下,应可在瘴气中撑上一日。” “甚好,甚好。”陆诚毫不犹豫地捏起一颗,抛入口中。“好用的话,回头我们山庄找你,定他一千颗。” “好用啊,这可是子夜同我爹一起研究出来,当然好用。”裴轻舟见陆诚十分信任,心头一热,忍不住打趣几句,“若是不好用,陆少庄主当如何啊?” 陆诚正催促薛悍服药,听裴轻舟发问,咧嘴一笑,“不好用?不好用,我们就交代在这了,哪还有如何不如何?” 笑枫子哂道:“陆小子,你说话怎的如此不吉利?” 陆诚赶紧跺脚,“对对,呸呸呸!裴轻舟,你放心,这一千颗凝露丸,我们落桃山庄要定了!” “行啊,回头给你打个九五折如何?” “裴女侠,我怎么觉得,有时候你抠门得像你哥裴子琢……” 一番逗趣,大家的心情都缓和了不少。几人排好队,鱼贯而行。 笑枫子手持罗盘走在最前,仔细分辨着方向,万子夜和陆诚不约而同地将裴轻舟护在当中,劳默的身后则是薛悍压阵。 密林里阴暗森森,视野极差,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道现下林子外头是什么光景。 路上时不时可见些兽类的白骨,似乎是误入阵法,被困死在这里头。 枫林派擅长排布八门,每门又有八小阵,总共八八六十四阵,排列组合后,可能性数不胜数。 笑枫子不敢大意,每每走到分岔路口,都会停下来盘算一番,直到看见细石作垒,方知是上官越做的保险路标,证明已平安走过一门,这才能松一口气。 约莫着过了几个时辰,密林里的瘴气散去了不少。随着笑枫子的带路,越往里走,天顶逐渐有了空隙,可见微微月光从林叶的缝隙间洒落。 行至一处开阔地,笑枫子捧着罗盘四下探了探,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现在已过七门,只余一道生门。今夜我们便在此处休息,待明晨月影西落,朝阳初升之际,瘴气最弱,定可走出生门。” 众人点头答应,用了些干粮和水,定下两人一组,分三轮守夜。 第一组是劳默和陆诚。 劳默向来睡得晚,乐得守过了夜,再一觉睡到亮天。不过,刚过了半个时辰,他便后悔了自己的决定。 他是坐得住,但陆诚可坐不住。 陆诚百无聊赖地擦拭桃花枪,沉默的气氛令他些许不安。思来想去,张口便道:“劳前辈,听说您刚逾而立之年?” 劳默沉着眼皮不去看陆诚,拢了拢掺着灰色的薄发,身子反而向旁处挪了挪。 一问不成,陆诚再问:“劳前辈,您那木箱子里都有什么稀奇玩意,能不能给我瞧瞧?” 劳默面无表情地拽过背带,将木箱掩在身后。 “呵......呵呵,劳前辈,冒犯了,冒犯了。” 陆诚尴尬笑了笑,望向四面简直一模一样的树林子,和不远处树底下寐着的四人,心里直叫屈,最后不得不专心致志地擦起枪来。 等笑枫子和万子夜二人来换班的时候,只见陆诚的桃花枪锃光瓦亮,几乎能映出大少爷苦着的一张俊脸。 “子夜啊,你可算来了。”陆诚原本耷拉着眉毛,一见万子夜,立刻挑了起来,如释重负道,“我去睡了!” 说罢,赶紧让出地方,比兔子还快地蹿了,一屁股坐在裴轻舟身畔,倒头便睡。 “小劳,你欺负陆小子了?”笑枫子眯着眼睛看劳默,“他怎么逃得跟一阵风似的?” “回前辈,没有。” 笑枫子一眼看破,“我就说你年轻轻轻,心肠又不坏,干嘛总板着脸,看给后辈吓得。” 劳默提起木箱,话不多说,也找了个树底下靠着睡了。 万子夜与笑枫子这一组正相反。笑枫子话多,万子夜话少。 但万子夜到底是性子好,时不时也附和着说上几句,气氛倒是十分融洽。 二人说得最多的当属裴琅,笑枫子显然对裴琅不再行走江湖,仍有惋惜之情。 笑枫子问道:“万小子,你见没见过你师父耍剑?” 万子夜回答说不常。 笑枫子一愣,“你可知,你师父是用剑的高手。当年他一人执剑,击杀一十三恶徒,衣袍都不带脏的。他那剑让血淬了,跟他的眼睛似的,还更清亮。” 万子夜有些吃惊,点了点头,继续认真听着。 “近些年虽与裴老三互通书信,但到底不是快意恩仇的感觉了。我还记得,那会儿老三少年心性,不爱用裴家的毒功,偏爱剑法,我们都戏称他为无毒公子。” 笑枫子扼腕,抬起眼,目光落在裴轻舟身上,“裴老三的剑术,在江湖上一时无两,他弃了剑,实在可惜。好在,裴丫头颇有几分老三当年的风范,我也欣慰许多。” 万子夜也望向那熟睡的姑娘,眼里生出柔情来。 笑枫子笑道:“你对那丫头有情,我看得出来。既有情,趁早让她知晓,不然有朝一日,她成了别人的女子,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她不会成为别人的女子,她就是她自己。”万子夜想起裴轻舟幼时那威风凛凛的样子,低头含笑,眼中有星光骤亮,随即却如灯灭般黯下, “况且,我有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必须去做,不敢对旁的有所奢求。只要能陪着她走一程,我便满足了。” 这件危险的事情,自然是方家旧案。 他从来不敢告知裴轻舟。不敢告诉她,他是方家的遗孤,背负着自己安在身上的使命。 ——报仇,即使不顾生命安危。 他能想象到裴轻舟会怎么做,她一定会说,“别犯傻”,一定也会执意与他一起。 如此,他就下不了决心。所以他不敢言。 可对一个人的情,真的能掩藏得天衣无缝吗? “你个傻小子,别跟我咬文嚼字。”笑枫子抄起竹竿,用相幡重重地打在万子夜头上,“你这德性,跟裴老三一个傻缺样子。” 万子夜摸了摸头,“阿舟的娘?” 笑枫子翻了翻眼睛,“什么阿舟的娘,要是她娘还算好了。你师父当年就是你这个样子,才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女子嫁与他人。他失恋的时候,我们还陪着他喝了三天大酒,给社里的兄弟们喝得天旋地转,差点让官差给抓了。” 万子夜听出些门道,“原来您是空空社的人,想来分庄的奇门阵是您的手笔。” 空空社,是江湖上的传奇结社,传闻社里皆是奇人怪人。仔细一想,笑枫子和劳默倒符合空空社的气质。 “对啊。裴老三难得找我帮忙,岂有拒绝之理。”笑枫子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发觉不对,又用竹竿去敲,“你小子,转移话题是吧。” 相幡还未敲在万子夜头上,一只皓腕便挡了过来。 裴轻舟澈然的声音响起,“笑前辈,你是不是欺负子夜?” 万子夜轻握住裴轻舟的手腕,赧然道:“阿舟,笑前辈是在提点我。” 笑枫子手肘一撤,收回幡去,嘴里念念有词,“榆木脑袋,都是榆木脑袋。”碎碎念完,转身找了块干净地方休息去了。 第六十章 兵不厌诈 树林里始终有凄惶的声音,似唱非唱,“世人求长生,却难闯生门,今朝天光处,做我剑下魂……” 难辨男女的声音,幽幽地从林中传出,让人感觉四面楚歌,不寒而栗,却在裴轻舟四人入林后逐渐飘远。 裴轻舟四人这一进林,便确定了无人包围,在林中大刀阔斧地行着,震得树叶刷刷作响。 或许声音的主人正是发现诡计已被识破,便放弃了以声唬人。 要说这最后一门,的确奇特,四人分明从不同方位进入树林,转眼间却身影交错,仿佛在瞬间移动了一般。 歌声止了,怪笑声仍没有断,刻意掐住的声音中,尽显嘲弄之意,“我道你们嘀咕半天,有何等好计谋,竟是排队来挨个儿送死。那上官老儿虽时好时疯,阵法却精妙得很,你们几个进来,就别想走了。” 一声大喝,隐然夹着锐气,打断怪笑之人,“裴丫头,向东三步,遇树右行,进震木位!” 怪笑之人不笑了,怪声也停了下来。 一时间,树林里安静不少,只余下裴轻舟等人笃定的脚步声,与笑枫子老成的嗓音,一句紧跟一句,不容置喙地响起, “陆小子,向北一步,见垒石直行!万小子,一直往前,见树左转,没错,进离火位!” 笑枫子一手执千里镜,确定四人方位,再低头看罗盘,口中念念有词。神情专注而肃然,身姿凛凛,衣袂无风自舞,颇有缈缈仙风。 一面相幡插在地上,枫林神算四个大字,更显神韵。 林中怪笑人不再神出鬼没地转了,无声地跃入树冠之中,一双阴毒的眼睛从黑色兜帽中露出,一瞬不瞬地盯着笑枫子。 当下怪笑人确实只能单打独斗。 听了裴轻舟计策,他原本倒也不慌,反而喜上眉梢。仗着对林中阵法的熟悉,暗忖着,这几个人零散进来,是逐个击破的绝好机会,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万万没想到,空地正中的,那拿幡的小孩儿,似乎是破阵的行家! 更让人焦躁的是,那枫林神算四个大字,若他没有记错,正是上官越的名头。 生门之中,错综复杂,玄之又玄,这怪笑人虽知来回之路,可难保上官越没有留下其他玄机。 此时见着入林的四人在笑枫子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往里走,当真害怕自己被人堵住,无处可逃。 再看空地上二人,一人是个小孩儿,另一人作书生打扮,看着功夫都不太高,顿时起了杀心。 “先拿你开刀,看你如何教他们破阵!” 一声怒吼,怪笑人从树冠上疾掠而下,展开黑袍,如一只漆黑的鼯鼠在半空滑行。那衣袍底下却不是飞膜,而是数十道淬毒的追魂小剑。 笑枫子正凝神拨弄罗盘,忽闻吼声,抬头只见几十道红光破风杀来。 “小劳!” “在!” 劳默一面应声,一面扬起手来,“西面!” 他的手上原本是一条精钢棍,随着手腕挥动,棍中机括瞬间弹起,开出一面精钢大扇来,将他与笑枫子二人挡得严严实实。 追魂小剑打在精钢扇上,钉铛落地。劳默脚边杂草让毒染了,即刻枯萎,冒出丝丝黑烟。 “雕虫小技!”追魂小剑落地后,怪笑声起,一件遮天黑袍紧跟着杀到。 黑袍像一团黑雾似的从扇侧掠过,袍子底下伸出一双爪来,直取向劳默咽喉。 劳默镇定自若,眼也不眨一下,甚至打了个呵欠。 眼看着劳默就要丧命于爪下,怪笑人却陡然收爪,向后掠去。 怪笑人不得不收爪。 只因三道断魂钉前来援护,险些钉入他的手指。 万子夜的如雪白衣从林间闪出,踏前一步,手腕翻转,又是两道断魂钉自掌心飞旋而去。 怪笑人急退几步,身子猛地一震,突然不再动弹,认命地垂下了头。 他的身后,一剑、一枪、一锤,无一不顶在他的死穴,提醒着他:他上当了。 陆诚与薛悍将怪笑人的双手拧至身后,用绳子缠了,足下一踹。 “扑通”一声,怪笑人跪在了地上,狠狠啐道:“遇见你们几个下三滥的东西,晦气。” 原来,生门堵人皆是胡言,裴轻舟几人入了林子,只简单走阵,并未走远。而笑枫子的高调,正是作饵,引怪笑人来杀。 怪笑人欲杀笑枫子,众人正好瓮中捉鳖。 笑枫子收了罗盘,悠悠地踱了过来,一把将怪笑人的兜帽摘掉,“你还真相信我一个人能破四方阵,哎,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多谢你的信任。” 漆黑的兜帽底下,露出一张阴狠如豺狼的脸。凌乱的眉毛下,一双三角眼精光闪烁,鹰钩的鼻子,伴有两道窄胡,胡子下面两片薄唇开合,骂出些污言秽语来。 笑枫子仔细端详了一番,捏了几下手指,道:“你是千里追魂手,韩则。早年在帮派里,跟带头大哥不对付,毒杀全帮五十余人,为江湖人所不齿。怎么,自己也知道办的不是人事儿,跑到林子里装鬼来了?” 要知道,这“千里追魂手”韩则,在江湖上臭名昭著。擅长以内力传百人之音,后又花重金打造了追魂小剑,不知道有多少英雄好汉命丧他手。 不识公子麾下有此等人物,更证明了魔教的危害。 韩则显然不吃笑枫子这一套,又啐一口,“你这黄口小儿,果然跟上官越是一路货色,连蒙带骗,怕不是认出我这追魂小剑,装什么大仙。” 笑枫子不甚在意地一笑,“你跟上官越也不对付?” “他?”韩则眼里生出厌恶,“要不是那疯子的疯病犯了,把教主的......” 忽地一顿,厉声道,“你们到底是何人?” 裴轻舟诈道:“你不必隐瞒,上官越已将那秘籍交在我们手里,我们正是来给不识公子还书呢。” 韩则沉默半晌,问道:“沈从云呢?” 裴轻舟道:“关沈从云什么事?” 韩则脸色更沉,“神天不悯人。” 这是一句魔教的暗号。裴轻舟不明何意。 这一下子,韩则便知眼前几人是敌非友,眼睛瞪得通红,骂道:“上官越、沈从云,两个废物。” 听见沈从云被骂,陆诚按捺不住,用枪柄猛地一敲韩则的后脑勺,“你快说,关沈从云什么事?” 韩则吃痛,低了低头,余光瞥见朱红枪尖,嘴角扬起,露出愉悦笑容,“好一柄桃花枪。原来你是陆少庄主。你们跟沈家亲如同族,沈公子的事你何须问我啊。” 眼见韩则满脸得色,语出讥讽,说不出有用的话来,陆诚气急,抬足又是几脚猛踹。踹够了,枪一横,抵在韩则颈上,威胁道: “你不说,自有办法教你说。我们这位万少侠,是裴家庄的人。裴家庄你知道吧,是你用毒的祖师爷,有一百种办法让你开口。” 说罢,给万子夜使了个眼色。万子夜会意,掏出个瓷瓶,作势倒出几颗药丸。 其实,这些药丸不过是凝露丸罢了。裴家庄倒是有迫人吐真的毒药,但那些都是禁物,存在秘库里头,市面上并不流通,更不能让人随随便便乱用。 不过,陆诚这一吓唬,韩则倒是有几分当真。何况,他不敢赌。 若是真从他嘴里漏出些不该说的,那位阴冷的教主定会让他体会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反正今日大意,已落入敌手,该早做决断。总比吐露教中秘密,让人折磨来得强…… 韩则闭起双眼,心绪起伏不定。 耳畔传来陆诚的声音,“子夜,给他吃药!” “教主,愿你早日杀了那两个废物,”韩则下定决心,猛地睁开双眼,长叹一声,眼中绝然,“韩则宁死不言!” 万子夜察觉到韩则的动作,伸手钳他下颚,但为时已晚。 韩则咬碎齿间蜡丸,不消片刻,血沫用喉咙中翻涌而出,唇角也溢出紫黑的血来。噗通一声闷响,脸朝下栽在地上,没了声息。 变故来得突然,电光火石之间,韩则竟选择自戕。一时间,众人看着他的尸体,谁也说不上话来。 正当时,林中又是一阵窸窣的响动。 裴轻舟等人一惊,倏地转过身去。 只见又一黑袍人踉跄着跑了出来,跟腚上冒火似的。还不等众人反应,跑了几步,倒自己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嗷呜一嗓子吓了几人一跳,原来是这黑袍人大哭了起来,“女侠,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