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记》 楔子 巫民出南荒而北侵,治中土四百余年,百姓深受其苦。 末代巫主为求永生,竟下令搜罗三千童男女以做祭祀,征令既出、天下共愤,山南吕氏趁势起义讨伐、各路英豪纷纷追随,历十八年鏖战取而代之,定国号‘瑞’。 大瑞弘明四十二年秋,太祖崩。 太子早逝、皇太孙吕琰失德,群臣遵遗诏,改奉吕琰胞弟吕圭为新君,年号‘承安’。 …… 承安元年八月,东阳府,城东小巷。 是夜无月无星,乌漆漆的巷子里有两名男子,夜风吹过,其中一人左袖轻轻飘起,里面空无一物。另一人怀中则抱着襁褓,里头是个小婴孩,正睡的香甜。 “李兄,我女儿便托付给你了。” 断臂男子红着眼睛,恋恋不舍的望着那婴孩,“勿要让她太过出彩、也无需给她什么荣华富贵,我只盼她能健康长大、平安一生。” “我明白,我会把她交给府中已成家的长工抚养,对外就称,这孩子是他们从老家过继而来。唉……这娃娃如此可爱,却摊上你这么一个倒霉老爹,命苦唷!” 那李兄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婴孩的鼻尖,然后给她紧了紧被褥,“老子现在有钱的很,不怕家里多张吃饭的嘴,只不过……你当真舍得?” “不舍得,却不得不舍得。眼下新皇继位,定要把吾族铲除殆尽才安心,我的性命不知能留到几时,绝不可再牵连到这孩子。将来若有机会……若有机会……” 断臂男子看了一眼左肩下面的空袖子,无奈苦笑:“我已发出讯息,叫隐匿在各州府县的族人动身前往关外,有几个族中长辈眷恋家园,硬是不愿离开,还需我去劝一劝才行。李兄,大恩不言谢,咱们就此别过。” 说罢,断臂男子行了一礼,正要离开巷子,却被那李兄拦下,“眼下各处戒严,你们出关怕是不易。老子有钱、也有朋友,若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李兄,我的族人苟活在这新国旧土,实如老鼠一般凄惨,这些年全赖你各处周济,日子才算好过了一些,这已是难报的大恩。如今又蒙你收留小女,我哪还有脸求你什么?” 断臂男子轻轻推开那李兄,走到巷口时,忽又回头凄然一笑:“况且……经过当年那场夺国之战、又被大瑞朝廷盘剿了这么多年,我族中本也不剩几个人了,若是南逃不成,那就一起死了便是。” “慢走,” 那李兄冲他背影喊道:“你家这个丫头,叫什么名字?” “李兄见多识广,取的名字必也好听,就由你给她取一个新名字吧!” 断臂男子停顿片刻,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第一章 来客 承安十五年夏。 六月方至、非年非节,东阳府却早早挂起了满街彩灯,一入夜,便把府城照的亮彩辉煌。这种大手笔显然不是出自知府衙门,对府台大人来说,民脂民膏也不可能这样挥霍,老百姓嘛,晚上在家睡媳妇打孩子便是,没的上街瞎逛什么? 整个东阳府,有财力搞出这番花样的人,除了城东的李老爷外不做第二人想。只因六月初九是他五十寿辰,半百之年,大肆庆贺一番总是少不了的。 李老爷大名李当忍,少年时外出打拼,走南闯北二十余年,不止挣下了如今偌大家业、更结交了不少好朋友,其中身体好的,大多亲自赶来为旧友贺寿,这些人自是留宿李府之中、每日里由李老爷陪着游山玩水;有那经不住奔波、或抽不开身的,也都派了家人子侄携贺礼前来,府里住不下,便把客人安置在城中最豪华的一品楼,一切吃住花销全算李府头上。 总之一句话,李家待客之道,端的称得上“讲究”二字。 六月初七这天、临李当忍寿宴仅余一日,此际已少有外地宾客拜访。一名少女徘徊在李府门外,一会儿瞅瞅那阔气的朱红大门、一会儿又眼巴巴看向街道尽头,似是在期待着什么,过了半晌,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小祖宗,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少女苦着脸来回踱步,一个转身,身后突然出现一个中年男子,却把她吓了一跳,“谁……啊,贺管家!” 来人一袭灰衫、身材瘦高,正是李府大管家贺永年。此人号称李老爷身边头号狗腿,办事周到、心思又细,因此深得家主信任。也是因为他御下太严,下人进府不出半月、必定被他寻到由头‘立规矩’,因此家丁们都十分怕他。 “风铃……” 贺管家耷拉着眼皮,慢条斯理道:“老爷月月支出大笔例银给你们,可是让你在这里游手好闲的么?” “不,当然不是!” 名叫风铃的少女小脸一瘪,连忙摆手。 “嗯,家宅虽大、下人虽多,却人人都有分内事要做……” 贺管家眯起了眼,似笑非笑道:“你且告诉我,身为伺候少爷的丫环,你的分内事是什么?” “当然是伺候少爷……” 风铃欲哭无泪的回答。 “既如此,少爷人呢?你伺候他到哪里去了?” 耳听贺管家的声音愈发不善,风铃想起他那柄让所有下人都闻风丧胆的‘府规’,忍不住打个寒颤,当即选择实话实说: “少爷……少爷一大早就嚷着要出去玩,我知道他正被禁足,于是便劝他说,‘老爷马上要过大寿,你可千万别再惹他生气啦,就安生在房里温书吧!’可他不听呀,硬要往外走。我去拽他,可力气没他大……” “他不听,你就该及时告知我;如果我的话他也不肯听,我就会及时告知老爷;若是老爷的话他也不肯听……” 贺管家摩擦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淡淡说道:“……那便请出‘家法’应付,他总该会听的,对不对?你这般好心替他隐瞒,倘若少爷又在外面惹出什么乱子,你可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府规’与‘家法’,并称贺管家手中两大法宝,乃是两根百年老藤所制,前者刻有‘忠心不二’四字,专门殴打犯了错的下人;后者则刻‘礼义廉耻’四字,只用在姓李的主家人身上。如今李老爷膝下只有一子,他原配已逝、也并未续弦或纳妾,因此这‘家法’也可说专为李家公子一人而设。 “贺管家,您别吓唬我……” 风铃红着眼睛、泫然欲泣,“这事不怨少爷,都是风铃不好,是风铃没看住少爷……” “少在这里哭哭啼啼,看了叫人厌烦。” 贺管家一脸厌恶的摆了摆手,“少爷出府,你虽劝不住,却为何不跟在他身边?他玩性太大,若是没有旁人时刻警醒着,恐怕等老爷寿席都开了还不知归家呐。到时谁去给老爷磕头祝寿啊?是你去还是我去?” “我、我原本是跟他着的……从府里出来后,少爷先是去了妙音楼听曲,坐了一会儿又往画湖去了。我想,少爷若要游湖,那也很好啊,画湖上那些大船可好看了,我却一次也没坐过,心里也是想见识一下的……只要不是去赌坊耍钱就行,您也知道,老爷最恨他赌博了……” 风铃絮絮叨叨的说着,时不时还夹杂两声抽泣,直把贺管家烦的够呛,忍不住骂道:“说要紧的!少爷去了画湖,后来呢?” “是是,我知道了,您别生气。” 风铃吓了一跳,忙道:“后来到了画湖,少爷便要我回家,说等他玩够了自会回来,绝不耽误正事。我不肯,硬要随他一起游船,他就作生气模样凶我,还说我若不听话、就把我送给账房孙先生的侄子当老婆。我这才真的有点害怕了,孙先生自然是很好的人、他的侄子脾气也不算坏,可我实在不愿嫁人,我就想这辈子都想伺候在少爷身边……” “够了,小小年纪,硬是改不掉这碎嘴的毛病!” 贺管家只觉心底发毛,怒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回来了呀,可是我不敢回家,所以就想在这里等少爷……” “别等了,少爷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怎么可能?他说过的呀,他说他会回家的!” “他说的?哼,我问你,你可知画湖那些舫船,有几家是正经的、有几家是不正经的?” 贺管家面色阴冷,用手指狠狠戳了戳风铃额头,“天幸今日老爷陪客人出游,想必不会归来太早,只盼少爷能懂点事,早些回家……若是被老爷发觉他又偷跑出去、更去了那种烟花污秽之地,你且陪着少爷一起把藤条挨断便是了!” “我、我可不知道那些大船上也有那些……” 风铃脸色煞白,想了想,忍不住道:“贺管家,那里都是坏女人,少爷他一定瞧不上的!” “哦?这可新鲜了,” 贺管家冷冷道:“少爷瞧得上谁、瞧不上谁,几时轮到你来做主?我念你是自幼跟在少爷身边的人,他不在,我不便私自教训。可你也莫忘了自己身份,少爷待你好不假,却也不会让你改姓李。” 风铃年方十五、天真烂漫,却绝不痴傻,怎会听不出他话里隐含‘莫要痴心妄想’之意?一时间竟难过的说不出话来,半晌,她才扭着手指说道:“不是的,我怎么能有那样的想法?我绝不敢的。只是少爷是天底下最好的少爷,也是天底下最爱干净的少爷,我绝不信他会跟那种地方的女人亲密……” “哼!” 眼看风铃真情流露,贺管家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于是不耐烦道:“行了,别在外面丢人,快回府里去!我告诉你,少爷几时回来,你便几时才能吃饭,知不……” 正呵斥时,却见街前出现三个外地人,直往李府而来,贺管家一怔,不禁闭上了嘴巴。外地人自不会把‘外地人’写在脸上,而这三人则不同,贺管家打眼一瞧,便知他们绝非东阳府人士。 这三人里,两个男的都是七尺高矮,身形极为端正,其中一个年长些、近似而立,另一个则至多二十岁年纪。这两人同穿白衣,瞧着长相也算不得多俊,但周身却有一种出尘的气质,浑不似寻常百姓那般满身烟俗气息。 另一人则是个年轻女子,面容之美丽堪称贺永年生平仅见。继续瞧去,只见那女子身着青衣、腰间缠了束腰,身段玲珑无匹;她黑发成束、垂于腰间,虽长得极美,却只比同行人低了半头,因此不见寻常美女那般柔态,步履间反带一股飒爽之气。 这三人一道,如天上飘的云、拂过柳的风,东阳府虽说山水俱全,却也决计养不出这般出彩的人物。 风铃也瞧见了这三人,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个姐姐定是仙女下凡,她想,否则的话,哪里能生的这么好看?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做少爷的妻子嘛,只不知少爷会不会喜欢她…… “请问,这里是李当忍李老前辈的府邸么?” 那三人步履好快,在风铃胡思乱想间,已到了两人面前。那年长些的男人抱拳问道:“二位可是李前辈的家人?” “不敢不敢,” 眼看这人气度不凡,贺管家不敢怠慢,忙拱了拱手,“我是李府管家贺永年,家主名讳确是‘当忍’二字。还未请教尊客大名?” “晚辈段云逍,见过贺管家。” 那男人又还了一礼,依次介绍道:“这位是杨云风杨师弟,这位是柳夏柳师妹。” 那杨云风躬身见礼,名为柳夏的女子则只是微微低了低头,贺永年奇道:“你说这二位是师弟师妹……那你是他们的师兄了?” “自是如此。” 段云逍微笑点头,“我三人皆是神武宗弟子,此番奉师长之命,前来为李当忍前辈贺五十岁寿。” “神武宗是什么?” 风铃下意识问道,说完才发觉这里实在没有自己搭话的份儿,忙后退一步,把头垂的更低了。 “小姑娘,你不知道神武宗吗?” 那杨云风瞧得有趣,笑道:“我告诉你哦,神武宗可是天下……” “杨师弟,不可无礼。” 段云逍毕竟年长,先前听贺永年只是自报姓名、却未介绍他身后的女孩,便知她应是李府身份低微之人,忙解围道:“修道之人本应淡利薄名,山门不为人知,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咳,段公子太也谦逊,神武宗大名远播,虽是世外仙山,却向来有斩妖除魔的侠举流传俗世,委实令人钦佩。” 贺管家瞪了风铃一眼,略一犹豫,又道:“嗯……既是打神武宗而来,三位可有凭证在手?” “这个自然,” 杨云风自囊中取出一封请柬,双手递给贺永年,“这帖子是由贵府送出的,想必贺管家也该认得。” 贺永年接过请柬翻开,只见大红的纸面上满是烫金大字: “姓柳的臭道士,咱俩当初可约好了,我若富甲一方,你便得在老子五十大寿时送上不老仙药当做贺礼,老子这便五十岁了,说不好算不算有钱,总之东阳老家是没有比我更有钱的了。寿宴于六月初九正午开席,届时见不到你的仙药,老子就操烂你祖宗十八代!若你因为拿不出仙药而不敢来跟我喝酒,那老子就操烂你祖宗十八代的十八代,共计三十六代,且记好了!” 这文字笔力不俗、内容偏又粗陋无比,正是由李当忍亲述、贺永年代笔,贺管家心下再无怀疑,微笑道:“这个……哈哈……说起来,我也曾劝过老爷,毕竟是送往神武仙山的帖子,如此措辞是否太不得体?他却说这样才对旧友胃口,我便只得照实誊抄。” 说着,不禁感慨:“两个月前,我家老爷就差人往神武山派送请柬,言说与贵山的一位高人乃是生死故交,此番大宴不可不请。实不相瞒,彼时我还有些将信将疑,毕竟神武宗对咱们寻常百姓来说,直如天上仙人般遥不可及,这帖子能否送到尚在两可,便是送到了,人家就一定能来么?唉,此番三位贵客登门,却叫我不得不信了。” “贺管家说我师兄谦逊,您怎地也谦逊起来了,李老先生富甲一方,又岂是寻常百姓可比的?” 那杨云风笑道:“更何况这帖子如此别开生面,足见贵府主人气魄如何。” “咳,杨公子说笑了。” 贺管家干笑一声,收起请柬,恭声道:“贵客登门,阖府上下不胜荣喜,快请随我进去吧。”说罢,领着三人进了李府。 风铃跟在他们身后,见贺管家和那段云逍有说有笑,想来无心再来找自己的麻烦,于是偷偷冲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恰在此时,那名叫柳夏的绝美女子回转过头,正与她四目相对。 风铃愕然片刻,小脸上慢慢泛起红云,讪笑一声,灰溜溜的跑回了自己的住处。 第二章 夜谈 贺永年引领神武宗三人穿廊跨院,他面上带笑、心下却犯了愁。不为别的,只因府中着实没有空房了。 别人尚可安排进客栈留宿,这三个年轻人来头太大,那是万万不能往外送的。贺管家想到自己的住处刚刚装潢过、被褥也全是新换的,倒是可以让三人先住着。 思索间,他已领着三人来到自己的院落,推门而入,笑道:“段公子、杨公子,远道而来实属不易,便请在此处歇息吧。此刻我家老爷出门未归,待他回来,我定会及时通报。” 段云逍环顾四周,见屋中陈设精致,墙壁上还挂有几幅字画,落款处一个红彤彤的‘贺’字极是现眼,于是摇头道:“贺管家费心了,只是我等久在山中修道、便是山涧树梢也可安睡,实在用不着如此奢美的住处。” “这是哪里话?你们是我家老爷千盼万盼的贵客,我岂能怠慢?” 贺永年微微皱眉、假意不满道:“若是段公子想让我卷铺盖走人,那就自管去后花园里睡吧。” “如此,多谢您了。” 段云逍微微一笑,不再推辞。 “分内之事,万勿言谢。” 贺管家轻轻看了柳夏一眼,然后立刻移开目光,“柳姑娘,西侧有间耳房,小是小了些,却也干净整洁,若是你不介意……” “我不介意。” 这是柳夏首次在贺管家面前开口,她的声音很脆,语气亦如神态那般冷清。 贺永年暗暗松了口气,这几日府中需要他操心的事太多、原也有些疲累,更何况眼下自己的屋子让给了别人,他还得另寻住处,于是便打算告辞离开。临走前询问了几句三人的饮食习惯,果然‘吃什么都可以,哪怕不送饭来也行’。 待贺管家走后,杨云风伸了个懒腰,兴奋道:“段师兄,师姐,你们瞧这房间装饰的多好,还有这床这褥子,啧啧,真软和!” 段云逍无奈笑道:“云风,眼下可是六月份,褥子就算再软和,你还要往身上裹不成?” 柳夏则冷冷的看了师弟一眼,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只吐出两个字:“白痴!” “六月份怎么啦,段师兄,待会儿用你的寒冰剑气在这屋里扫上一扫,不就凉快了么?” 杨云风嘿嘿一笑,自顾自的在房间里四处打量,“真有钱,哎呀,真是有钱。不知那主人的住处该有多豪华啊?” 没人搭话,杨云风扭过头,却见段云逍坐在桌边闭目养神,柳夏则抱着双臂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些什么,总之就是没人愿意多看他一眼,不禁讪讪道:“我说,你们别这个样子好不好,这是我第一次下山啊,就算有些大惊小怪,那也不是什么罪过吧?” “是你第一次下山不假,却并非你第一次大惊小怪。” 段云逍睁开眼睛、哑然失笑,“自打进了东阳府,你是见什么都欢喜、瞧什么都高兴。天幸有外人在时、你没有像现在这般跳脱,否则我真想扔你在这里、独自御剑回山了。” “丢人现眼。” 柳夏头也不回的说道。 “哼,跟那些老百姓瞧见师姐时的样子比起来,我还算沉稳了呢。” 杨云风不服气道:“一个个就跟见了怪兽似得,盯着师姐猛瞧,那模样也不见得比我现在矜持。” “你说什么?” 柳夏猛的回头,一双美目中隐隐蕴含杀气,“别以为有段师兄在,我就不敢揍你!” 杨云风打个寒颤,他不愧是神武宗年轻一辈中的俊杰,一惯懂得识时务的道理,当下再不敢胡说八道。 “柳师叔让我这趟跟着你们,果真是先见之明。” 眼看师妹师弟脾性相冲,段云逍叹了口气,岔开话题,“云风,下山前我便好奇,这位李老前辈一介商贾,却怎会与柳师叔相交?眼下正得空,你可与我说说么?” “我师父说,他是当年入世游历时结识了李前辈,彼时他扮作一个游方道人,而李前辈则是个行脚商,两人曾相伴游历一年有余。” 杨云风老老实实回答:“师父还说,他这位旧友虽是满脑子生意经,心中却颇有侠气,而且为人豪爽、仗义疏财,端的算得上一位奇人,能与之结交,实乃平生一大幸事。” “如此说的话,柳师叔今次不能亲自前来,想必甚是遗憾了。” 段云逍语中略带歉意,柳夏听了,便摇头道:“掌门师伯闭关修炼,这是宗门头等大事,我师父身为护法人当然知晓轻重,段师兄不必挂怀。” “是啊,说起来,师尊闭关已半年有余,我也有些思念他了。” 段云逍笑了笑,悠悠说道:“好在有柳师叔和其他几位师长护法,哪怕师尊此番未能破境,也总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闲谈间,不觉天色已暗。忽听敲门声响起,段云逍起身开门,见是送餐的下人,忙道了声谢,然后接过食盒。这食盒共有六层,一一打开,见是四个热菜、三碗白米、两份凉拼,以及一小壶美酒、一盆甜汤。菜式有荤有素、味道极好,就连柳夏也多动了几次筷子,杨云风更是大赞美味。 饭毕,不多时便有下人进来收拾碗碟,此后再无人敲门。直到接近子时,贺管家才匆匆赶来,言说家主此时已在府中,若是贵客不嫌倦怠,便请入书房一叙。 三人听闻主人召见、自是欣然前往。待他们进了书房,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从书案后迎出,这人身穿锦袍、续留短须,颇见威严之态,正是此间主人、东阳首富李当忍无疑。 李当忍先是上下打量三人一遍,这才大笑道:“不愧是神武宗的高徒,果真仪表非凡!三位小朋友专程来给李某人过生日,这可叫咱汗颜的紧啦!哈哈,快,快请入座!” “前辈谬赞了。” 书房内早摆下桌椅茶点,段云逍与杨云风、柳夏各自报了姓名,然后一并坐下,接着就听李当忍爽朗笑道:“我与几个老伙计出游晚归,刚进门就听老贺说你们来了,于是忙让他去请。唉,总归是太晚了些,应该等到明天的……三位可别见怪啊!” “晚辈不敢,” 段云逍微微一笑、欠了欠身,“我们只怕打扰前辈休息,既见您精神十足、犹胜少年,这便安心了。” “好小子,说话可比你师父中听多了!” 李当忍抚须大笑,接着看向柳夏,似是对她颇感好奇,“这位姑娘,你与柳思明同姓,难道是他的闺女么?嗯……我瞧不大可能,凭他那般容貌,决计生不出如此美丽的闺女。” “家师一心向道,此生并未娶妻。” 柳夏眼睛看向地面、面无表情的回答:“晚辈幼时被父母弃于山野,原本无名无姓,机缘巧合之下被师父带回神武山,从此便随他姓‘柳’。” “嗯,原来也是个苦命的丫头。不打紧,你我都是有福的人啊!老夫遇到了柳思明,从此便多了一位好兄弟;你遇到了你师父,从此如同多了半个父亲,对吗?” 李当忍问出别人旧事,非但丝毫不觉尴尬、反而说出这样一番感慨,柳夏心中轻轻一震,似乎隐约有些明白,师父为何会把这样一个生意人引为平生知己了。 “说起来,老贺啊……” 李当忍食指叩桌,看向侍立一旁的贺管家,“我先前让你喊那混小子出来见客,怎地迟迟没有动静?” “回禀老爷,” 贺管家中气十足的回答道:“是这样,少爷今日一直在房中读书,导致用目过度,我去喊时,他便已经睡下了。” “他读书读到用目过度?哼,那才有鬼了!闷在房里一整天,也不知搞些什么花样。” 李当忍有些不悦,叹道:“唉,柳思明竟能收到这样三个青年才俊做徒弟,老子却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此番可输给他一头了。” “那个,前辈你误会了,我与柳师姐均是自幼拜入师父门下,段师兄则是我山掌门师伯的入室弟子。” 杨云风见段云逍朝自己看来,当即会意,起身说道:“此番家师身有重任、不便离山,所以请段师兄与我等同行,还望前辈勿要见怪。我这里有师父写的一封书信、还有他亲手所炼的丹药一瓶,请您过目。”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纸信封、一只小小瓷瓶,贺管家上前收下,然后小心翼翼送到李当忍面前。 李当忍看也不看那只瓷瓶,却一把抓过信封,撕开便读,只见开头写道:‘姓李的王八蛋,你明知凡人上不来神武山,便给附近村落每家一锭元宝、教他们把请柬打开贴在门窗上,好让过路的弟子瞧见……’ 李当忍哈哈一笑,得意洋洋的往下读:‘……此等做法当真混蛋至极!现下人人皆知,东阳府有人要操烂我祖宗十八辈,柳某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痛兮、痛兮,交友不慎、莫过于此!若非脱不开身,我非去东阳府拆了你的宅子不可!别说不老仙药是我当年随口杜撰,就算真有,也不给你!你这等王八蛋活得越久害人越多……’ “哼!老子当年就说世上绝无什么长生不死药,现下你可承认了!” 李当忍大怒,转念一想,你柳思明没炼出不死药、我李当忍却成了大富豪,这赌局总归是赢了,于是平顺心气,继续读去:‘不老仙药虽没有,却有随手炼出的几枚纯阳丹,无甚神奇效用,只是每年立秋时节服用一枚,可保诸邪不侵、百病不生,你且收着吧!’ 李当忍叹了口气,看了看那只瓷瓶,对杨云风道:“这就是你师父信中说的,那什么纯阳丹了?” “正是,此丹炼制极难,药材、火候、天气、时令皆不能有一丝差错,如此才能成功出炉。” 杨云风起身回话,语气中有一丝掩盖不住的得意,“也是因此,虽然瑞国朝廷每年都派人上山求药,却往往一枚也拿不到。前辈,我师父给你的这瓶里共有四枚纯阳丹,足见深情厚谊。” “不错,当真是厚礼,老夫若把这四枚丹药送进京里,说不定还能捞个小官儿当当。” 李当忍强笑一声,他当年行走四方、见多识广,如何不知这纯阳丹的大名?但心中却疏无喜意,只是默默看信。余下文字洋洋洒洒、尽是调侃笑骂,在最末尾处,则是这样一番话: ‘一别经年,思念不尽,愿君万务珍重。’ ‘言多纸短,待此间事了,你我兄弟必能把酒言欢、不醉不休。’ ‘愚兄柳思明顿首。’ “直娘贼,搞这么肉麻,倒似个娘们……” 李当忍低声骂了一句,眼圈竟有些红润。贺管家心下一惊,忙劝道:“老爷,您的这位朋友如此重情重义,自己抽不开身,却还送来了这等大礼,您该当高兴才是。” “他妈的,你哪只眼见到老子不高兴了?” 李当忍笑骂一句,把信小心收进抽屉,轻轻叹了口气。 “老夫行商出身,这辈子走南闯北,好友不少、真正知心的兄弟却不过一只手的数目。就这么寥寥几人中,臭道士柳思明与我相交时日最短,却也最对脾气。” 他抬起头,对神武宗三人悠悠说道:“当年我只十来岁年纪,带着好容易攒下的二钱银子出了东阳府,一心要干番事业出来。嘿嘿,毕竟年轻,不知世道难行,刚出城不久,盘缠就被人抢了个精光。我身在异地、走投无路,当真是又急又饿,就在路过一间破道观时,突然闻到里面传出阵阵肉香,进去一看,原来是个邋遢道士正灸烤一只野狗。我央他撕条前腿给我,他却叫我花钱买,天可怜见,老子哪里有钱给他?也是饿的狠了,便要伸手强夺,谁知那道士护食如命、直如饿死鬼投胎一般,当即与我狠狠扭打在一起……” “前辈所说的邋遢道士,想必就是我师父了吧。” 听到这里,杨云风忍不住偏头看向柳夏,偷笑道:“我倒不知师父曾为了一条狗腿跟人打架,师姐,你知道这事儿么?” 柳夏手背青筋凸起,难以置信的看了他一眼,低声喝道:“闭嘴!” “哈哈,柳姑娘无需动怒,这番往事说来的确好笑,无怪杨贤侄好奇。” 李当忍抚须笑道:“也是不打不相识,从那时起,我便与你们师父结伴同行,他是个酸道士、我是个穷光蛋,再般配也没有了。就这么过了一年多,他却突然说要回师门去、还说自己出身神武宗,此番下山本为入世历练,如今虽没练出个好歹、却结识了我这个好朋友,倒也不虚此行。嘿,我哪肯信,神武宗是什么所在,他一个游方小道、整日里与我干些摸三摸四的勾当,怕是给人家提鞋都不配呐!我这一说,他竟不知从何处祭出一把宝剑来,一把抓住我飞上了蓝天!” “呼……如此一来,我才不得不信了,原来这个叫柳思明的臭道士,当真出身那座世外仙山。老子与他头回打架时,他若用上本门仙法,便十个李当忍也给打死了,哼,这一节倒算他讲究。” 李当忍端起茶水,小啜一口,悠悠说道:“也罢,不论心中如何不舍,终归须有一别。临走时,他还与我打了个赌,这些你们都是知道的了。唉……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喽……” “晚辈以为,知己相交,不在距离远近、时间长短,而在心中情谊是否真挚。若是两人赤诚相待,纵然天涯海角、亦如对坐而谈。” 段云逍微笑道:“前辈,虽相隔久远,但您与我柳师叔间的情谊绝无浅薄半分,您只需保重身体,必有再会之期。” “段贤侄此言,深得我心!” 李当忍哈哈一笑,扫清心中郁气,又捡些别的趣事说与三人听,而段杨两人则讲些无涉机密的修道异闻给他过瘾。柳夏不善言谈,虽感无聊,却也只得耐着性子听他们谈笑。 今夜,李当忍谈性大发,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光。直到子末时分,才在贺管家的连番催促下回房歇息,临走时,还约三人明日共进早膳,段云逍自是笑着答应。等他主仆二人走后,三人便也离开书房,往住处行去。 半路中,柳夏突然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她秀眉轻皱,脚步慢了下来。 “师姐,你怎么不走啦,” 杨云风奇道:“可是肚子饿了,想吃东西么?” 柳夏看了看天空,只见今夜月明无云、天空干净透彻,似乎心情都跟着晴朗了起来,她没理会不着调的师弟,而是对段云逍说道:“段师兄,你们先回去吧,我想随便走走。” “嗯,刚才与李前辈叙话太久,我想你也烦闷的紧了。走走也好,不过须得小心着些。” 段云逍没有多问,叮嘱道:“此处毕竟是人家的府邸,主人虽待我们热情,却也莫要误入别人的隐私之所。” “段师兄,我也想四处看看!我陪师姐一起吧!” 杨云风刚嚷出声,便被柳夏一个冷眼给瞪了回去,只得讪讪道:“好吧好吧,我回去打坐运功便是了……” 第三章 夜昙 段云逍说的没错,柳夏的性子就是这样,她自己不爱说话,向来也不愿多听别人说话。方才书房之内,段杨二人与李当忍言谈甚欢,对柳夏来说却是十足的煎熬,好容易宾主尽欢而散,她自是要好好透透气不可。 待师兄弟离开,柳夏深吸口气,循着那股莫名的幽香,踏上了右手边一条小路。此时夜色静好,她独自走在月光中,只觉心下一片澄清,嘴角也不自觉微微翘起。柳夏容貌本就极美,这一笑之下,真如月宫谪仙一般,只可惜深夜时分,却是无人有福瞧见了。 这小路并不算长,走了一会儿,便来到一处拱门前。柳夏微微犹豫,却还是轻轻走了进去。走进拱门、绕过照壁,就见到一个不大的花圃,北边则是一栋两层小楼,一个小姑娘坐在廊下,晃悠着双腿,正望着院子里的花圃发呆。 柳夏认出,那是白天时冲着贺管家做鬼脸的少女,不曾想却在这里遇到了。她略感别扭,正想转身就走,那少女却也瞧见了她,惊讶道:“你……你是来给老爷祝寿的柳夏姐姐,是吗?” 耳听少女发问了,柳夏只好站住脚步,“你认得我?” “我在贺管家旁边听到了啊,还有你的师兄和师弟,我也知道他们叫什么呢。那个年纪大点的公子姓段,年轻些的姓杨,是不是?” 少女开心的笑了,连忙招呼柳夏过去坐,“柳姐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是睡不着吗?要是睡不着,我能跟你说说话吗?我一个人在这里好无聊的……” 这女孩的话恁也多了。 柳夏心下不喜,但她性子再冷、此时毕竟是客人身份,总不能甩脸子给别人看,索性便走了过去,淡淡说道:“你知道我们叫什么,我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风铃!柳姐姐,我叫风铃,风是大风的风,铃是铃铛的铃!” 风铃……取这个名字,怪不得如此聒噪。 柳夏默念两遍,突然有些好笑。 她在神武宗的卧房檐下,正挂着一串由镇泉石制成的风铃,起风时,石子相互碰撞,会发出如同泉水滴落的悦耳响声。只因柳夏年幼时不敢独自居住,总要哭累了才睡得着,师父柳思明就做了串风铃哄她开心,说也奇怪,自打挂上之后,她便真的不怕了,听着那叮咚叮咚的声音,每晚都能睡得安稳。 想到这里,柳夏对眼前的少女略多了半分亲切,于是也在廊下坐下。风铃开心极了,过了半晌,身边却始终没有动静,忍不住道:“柳姐姐,你怎么不说话?” “我要说些什么?” 柳夏反问道。 “这,这我可不知道。但是聊天嘛,总要两个人都说话才行呀。” “我不爱说话。” “没关系没关系,我最喜欢说话,柳姐姐,你想聊什么?” “我与你并不相熟,不知有什么可聊的。” “哦……” 风铃沮丧的垮下脸,过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柳姐姐,你的头发真好,又黑又长、又滑又顺,平日里怎么养的,能教教我么?” “嗯?” 柳夏一怔,侧眼看了看自己的秀发,淡淡道:“我也不知道,想来很多人的头发都是如此吧。” “才不是呢!” 风铃兴高采烈的撩起一缕自己的头发,借着月光举到柳夏眼前,“你瞧,我的头发就很不好,毛毛躁躁的,还发黄呢!” “嗯,是吗。” 柳夏轻飘飘的瞧了一眼,便又不说话了。 风铃大觉无趣,过了一会儿,忽听柳夏问道:“已经很晚了,你为什么不去睡觉?” “我……少爷还没回家,我实在睡不着,唉……” 风铃叹了口气,她本来俏丽可爱,这口气却叹得颇为惆怅。突然,她警惕的抬起头,“柳姐姐,你不会把这事告诉老爷吧?”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柳夏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更何况,我连少爷是谁也不知道。” “少爷是老爷的儿子,这里就是少爷的院子啊。” “‘老爷’,‘少爷’,” 柳夏琢磨着这两个词汇,沉吟道:“既然你这么称呼他们,那你是……”话未说完,她略一犹豫,“嗯,没什么。” “哈,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风铃笑着把话接了过去,“我自然是下人嘛!” “哦。” 眼看风铃如此开朗,柳夏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半晌,问道:“你家少爷没回家,你为什么就睡不着了?” “就是睡不着啊!往常嘛,少爷睡前会写字、画画、或者弹琴,这些都要我在旁边伺候,有时他不想做这些,也会给我讲些书里的故事,或者教我认字。他困时,我便给他打水擦脸洗脚、铺好床被。等他睡得香了,我才会回屋呢。” 风铃荡着双腿,嘟着嘴道:“今晚少爷不在家,我总觉得好些事情没有做,原本是躺下了的,可怎么也睡不踏实,干脆就跑来少爷这里待一会儿。” “你很喜欢伺候人吗?” 柳夏扭过头,皱眉看着风铃,“给别人当下人、当仆役,我以为应是无可奈何之事,怎么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我、我不该开心吗?” 风铃一怔,说道:“我家少爷待我可好了,而且他从不打骂下人,若是瞧见谁不小心做错了事,还会帮忙瞒着贺管家呢!” “他若真那么好,便该不要你伺候,让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才是。” 柳夏这话一出,风铃登时吊起眉毛、气鼓鼓的把头转向了一旁,过了一会儿,嘟囔道:“你知道什么,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把少爷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人各有志,这也很好。” 柳夏微微点头,却是懒得与这小女孩多说。风铃仍有些不服气,等气消了些,才小心翼翼问道:“柳姐姐,你成亲了吗?” “没有。” 风铃这话实在唐突,幸好柳夏的性子是清冷中带三分漠然,要她开心不易、要她生气同样不易,“你问这个做什么?” “为什么不成亲啊?” 风铃追问道:“柳姐姐,你这般漂亮,一定有很多人都惦记着你吧?是不是修道做神仙的人不能成亲啊?” “男女之情、分属阴阳,亦是天地万物中的一环,只要不损道心、无害他人,我师门并不禁止。” 柳夏不疑有他,淡淡道:“至于我,则根本没空去想这些。道途长远,沿途尽是美好风景,我独自欣赏已然足够。” 这番话在风铃听来实在玄之又玄,但有一点她是听懂了的,柳夏这个来自神武宗的大美人可以成亲、尚未成亲、不想成亲,因此可以断定,她连意中人也是没有的。 少爷有戏呢! 风铃这样想着,心下喜滋滋的。可是小祖宗啊,你到底在哪儿呢?真的在舫船上搂着那些坏女人睡觉吗?不,少爷绝不会的! 应该……不会吧? 夜色越发深了,风铃的脑袋瓜经不住这般胡思乱想,睡意开始涌来,她小声道:“柳姐姐,我困了。” “嗯。” “你呢?” “不困。” “啊,你精神真好!那我也待会儿再困吧。” “这是什么意思?” 柳夏皱眉问道:“困了就是困了,怎么能待会儿再困?” “嘿嘿,我自有办法。” 这样说着,风铃悄悄掐了一下手背,疼的她小嘴一咧,“好啦,现下不困了。对了柳姐姐,你为什么会半夜到少爷的院子里来啊?” “这……” 柳夏顿了顿,如实说道:“我在外面闻到了一种花香,味道很是清冽,我想瞧瞧是什么花才会有这种气味,因此便寻来了这里。” “花香?花香!” 风铃一拍脑袋,笑道:“我知道啦,柳姐姐,你跟我来!” 说着,她屈膝跳进院中,奔到了花圃旁,柳夏心中好奇,便也跟了过去。 “你瞧,定是它们了!” 风铃炫宝似得指向几盆花草,那花色做乳白,蕊部则是淡黄色;花瓣薄而精致、层层相叠,在月光下瞧去、端的是清丽无比,“柳姐姐,你闻闻,是不是这个味道?” 柳夏未近前时,就已闻到先前那股淡淡的幽香,此时离得近了,香味越发凌冽起来。她见这花模样不俗、香气雅而不腻,心下有些喜欢,忍不住问道:“这花……很漂亮,你能告诉我它的名字么?” “当然可以,柳姐姐你这么客气干嘛。” 风铃笑道:“这是月昙啊!” “月昙?” 柳夏从没有见过这种花,有心想多知道一些,却没有继续问下去。果如她所料,不待她问,风铃便已咧开小嘴滔滔不绝起来:“是啊,这月昙可是昙花中最为名贵的一种,这几株都是少爷的宝贝呢!我听少爷说,有句诗叫‘昙花一现最难得’,这月昙却更盛一筹,非但必须开在深夜、还得是月色大好的夜晚才行,若是阴雨天气、或是月光不够明亮,它是不会开花的。” “是吗……” 听闻此花的性子如此孤傲,柳夏心中的喜欢更多了些,风铃见她听的认真,不禁得意道:“不止呢,这月昙每在月下开花一次,下次开放时,香味就会更加浓郁一些。少爷看的书上说,有些不知生长了几百年的月昙老祖宗,吸收的月光精华多了,花开时香气如雨,方圆数十里都能闻到。只可惜那是不能靠近欣赏的,离得太近了,香味会把人熏的晕过去。” “真有这种花么?” 柳夏心下一惊,身为修道之人,吐纳天地灵气乃是基础功课,她知道有些灵气浓郁的地方,果蔬草木都生长得比别处好一些,因此便上了心,“你家少爷知不知道哪里有这种百年月昙,我很想去瞧瞧。” “咦,柳姐姐如果喜欢这花,我央少爷送你一盆就是了,他一定同意的。” 风铃笑嘻嘻说道,怎么能不同意呢,她想,这是送给未来少奶奶的嘛,早晚还是要陪嫁回来的。 柳夏摇头道:“我只是对那百年月昙生长的地方很感兴趣。” “这样啊,那你可要失望了。” 风铃有些遗憾,“少爷说,虽然书上是那么记载的,可他却不信。” “为什么不信?” 柳夏正色道:“这月昙如此奇特,若真如你所说,它每沐浴一次月光、就会变得更香一分,显然天生对日月精华就有感应,生长百年以上并非不可能。” “柳姐姐,你不知道,这花儿虽然神奇,可却娇贵的很呢,没人伺候定是不行的。” 风铃蹲在地下,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一朵月昙,“它们白天见不得阳光,只消晒上一时半刻便会枯萎,然后再也养不活了。因此白天时须得把它们藏在屋里,到了晚上,再把它们搬出来晒晒月亮。” “原来如此,” 柳夏若有所思道:“若是白天时用布蒙着,到了晚上再揭开,这不就省力了么?” “那也不行的,” 风铃轻轻嗅了嗅指尖残留的花香,然后站起身,“这花除了不能见日光,还不能见雨水,若是淋了雨,立即便得擦干叶片、然后换土移盆,否则一样是个死。这夏天说下雨就下雨,谁敢整日里把它们摆在院子里呀。” “如此说来,这几盆花,都是你每夜把它们搬出来,照上一会儿月光,然后再搬回去?” 柳夏心中喜意渐渐消散,再看那几朵月昙时,不禁多了一丝厌恶。风铃瞧出她神色变冷,忍不住奇道:“你怎么了,柳姐姐,你不喜欢这几盆月昙么?” “原本是喜欢的,只是现在却不喜欢了。” 柳夏坦然说道:“这般需要别人费力伺候才能活下去的花,纵然再香再美又有何用?太阳晒不得、雨水淋不得,倒不如在墙上挂一副它的画儿、再撒些香料来得安心。” “这……” 风铃一怔,隐约觉得她说的有理,转念一想,只要少爷喜欢便好,管这么多做什么呢。 柳夏想起自己为了这些花香寻来这里,心中更加不快。她不欲在此处多待,于是推说困倦,便与风铃告别。出了院子,正想顺着小路返回,忽听北边传来‘扑通’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细微的哗哗水声。 柳夏心下一奇,当既离开小路,穿过灌丛,向那声音传来的地方悄然行去。 不一会儿,一个靠着院墙修建的大池塘出现在她眼前,塘边立了块石头,上刻‘百鲤湖’三个字,再看水里,一个男子正奋力蹬刨、四肢并用往岸边游去,惊的池中鲤鱼四处逃窜。 那人上岸后,先是躺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抓着衣裤胡乱挤掉些积水,摇摇晃晃的往柳夏所在方向走来。 “好个笨贼。” 柳夏虽久在山中,却也知道金银之物的厉害,她师弟杨云风进了李府尚且口涎横飞,更何况这满世的俗人?再瞧这李老爷的府邸如此广阔奢华,似乎生怕别人偷起来不方便似得,眼下可不就招来了贼人么。 她凝气隐在树后,眼看那人湿漉漉的从自己面前走过,正想一记手刀砍晕了事,却猛的瞧见了他身上沾染的腥臭淤泥,心下一寒,立时抽回手掌、改为一脚飞踢。 “砰!” 那人腾空而起。 “嗷嗷嗷嗷嗷!” 一阵惨嚎响彻云霄。 “砰!” 惨叫戛然而止。 天地重归寂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但柳夏知道这是假象,因为前面分明有个半张脸摔进泥土里的小贼,一边无声啜泣、一边紧紧捂着屁股,似乎连痛呼的力气都没有了。 柳夏颇为尴尬,脸上竟难得的发起烧来。她方才只因爱洁,不及多想便改了招式,却忘了此时正值深夜、实不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于是忙大步来到那人身边,轻轻用靴尖踢了踢他,低声道:“你死了没?” “快、快了……” 一阵蚊鸣似的细声从她脚边钻出。 “我可以救你起来,然后帮你出去。不过,你不许再乱喊乱叫,行吗?” 柳夏这么说着,又用靴子碰了碰他。 “不乱喊乱叫……可以……但是你别帮我出去……我不能出去……” 泥土里传出声若游丝的回答。 “你,你这人……” 柳夏又惊又怒,她万没想到这家伙已经如此下场、竟还惦记着要偷,是以惊怒的同时,也不禁有些钦佩。 “这位……这位……” 她思索片刻,无奈对世俗间的称谓所知甚少,想了想,说道:“这位小偷,你心志如此坚韧、实在罕见,为什么非走这种弯路?偷盗或许能解一时之急,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样吧,只要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偷了,我便把我身上的钱给你一些,你去寻个正经事做,怎样?” “直娘贼……你这娘们蠢成这样……也算天下奇观了……哈、哈哈、咳咳咳……” 泥地里的声音不再痛苦呻吟,反而吃吃笑了起来。 柳夏听他出言不逊,正想发作,却见那人双臂一撑,猛的跳起,大吼道:“谁是小偷!给少爷我瞧仔细了,天下会有这般英俊的小偷吗!若真长得如我这般,干什么不好营生,又何必去当个小偷!你是新来的护院吗?贺永年在哪里?为什么贺永年会找个女人来当护院?就凭你功夫好吗?呵,直娘贼的力气是不小,把脑浆子都练到拳脚上了吧!哎呦,老子的屁股!” 也是气血上涌、回光返照,这番骂毕,他声音立时小了下去,忍痛道:“你等着,老子饶不了你,我非把你送给孙账房的侄子不可!待你们洞房花烛的时候,我让他先吃十头大蒜、接着再狠狠糟蹋你,哈哈哈哈妙啊妙啊……” 第四章 释嫌 耳听对方言语不堪,柳夏面色越来越冷,直欲结出一层霜来。 她自幼修道、不谙世事,偶尔下山,也多是像今次这般奉师命行事,因此从未想到世上竟有人说话如此下流难听。不知是否物极必反,她气到极处,竟发出一声轻笑。 “你笑什么?你还敢笑?你……你……” 那人恼羞成怒,眼上一块污泥突然掉了下来,至此他才瞧清柳夏的样貌,顿时如遭雷击,“你……你好美啊……可惜却是个没脑子的,直娘贼,老天爷还真公平……” “去死!” 柳夏提起右手,猛的一掌扇在那人脸上。好在她仍存一丝理智,硬是在最后一刻把掌中真气逼了回去,饶是如此,那人却也经受不住,连疼都还没察觉,已被扇晕过去。 “少爷!” 动静越闹越大,贺管家总算出现了,一溜烟跑到那人身边,把他拦在怀中,哀嚎道:“少爷!少爷你醒醒啊,你没事吧少爷!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这小贼就是……就是风铃口中那个干什么都要人伺候的家伙? 柳夏一巴掌扇翻了李当忍的独生子,非但没有解气,反而脸色潮红、气喘吁吁,面露痛苦之色。随着方才那道真元倒逼而回,此刻她整条右臂就如万针齐下,恨不得立时断了才能舒心。 就在柳夏痛苦万分时,段云逍不知从何处闪身而至,迅速架起她的右掌、与之掌心相接,以自身的雄浑真气,硬生生把那缕在她经脉中错乱游走的真气给镇回了丹田气海。 不多时,柳夏右臂的疼痛逐渐消失,大颗大颗冷汗却仍挂在她的额头。她此时才发现,原来不止段云逍和贺管家来了,不知什么时候起,远处早已围观了不少人,李当忍赫然也在其中,只见他铁青着脸站立片刻,接着狠狠拂袖而去。那边贺管家见老爷连儿子也不要了,只好苦着脸唤来几个围观的家丁,叫他们抬着少爷先行离开。 “段师兄,多谢你了。” 柳夏调匀内息,低声说道:“你们……” “都看见了,只怪我来迟一步,没来及阻止你那一掌。李前辈来的早些,瞧见的听见的……可能也多一些,只是他似乎恼得狠了,不许任何人上前打扰你们吵……嗯……打扰你们说话。” 段云逍苦笑一声,见柳夏还有话说,忙摇了摇头,“都是误会,你跟云风先回去,我去瞧瞧那李家公子有无大碍。” 说完,不待柳夏作何反应,便匆匆跟随贺管家而去。 翌日午时、李府后宅。 当贺管家陪着自家老爷来到内堂时,段云逍和杨云风、柳夏三人早已等在那里,见他到来,纷纷起身见礼。 “前辈,昨夜之事,实是我柳师妹太过鲁莽所致。她见有人翻墙落水,问也不问,就认定了是前来偷盗的贼人,下手……下手着实失了轻重。” 见李当忍神色萎靡,想来应是彻夜未眠,段云逍更觉惭愧,“好在李公子身体强健、伤势未及骨骼。我已给他敷了宗门秘传的伤药,应该很快便无碍了。” 说着,又对柳夏使了个眼色,“柳师妹,你虽是好心,却终究酿成错事,若是真把李公子伤得重了,你师父又岂能轻饶了你?快向前辈赔罪吧。” “错不在我,无罪可赔。” 柳夏轻轻哼了一声,眼睛却看向别处。 “师姐……” 杨云风满脸尴尬,段云逍面色微沉,轻声斥道:“柳师妹,现下不是耍性子的时候!” “那人回自己家,却放着大门不走、偏偏翻墙进来,任谁瞧了不会生疑?” 柳夏抬起头,直视李当忍,“况且他言语如此污秽,您也该当听到了。若是前辈对我不满,请修书一封、言明前因后果,交予段师兄带给我师父。他老人家是打是罚,柳夏绝无怨言。” “柳师妹,你……” 段云逍正要开口,却听李当忍咳嗽两声,面无表情道:“好了好了,此事确实怨不得柳姑娘,段贤侄,你不要为难她。” “前辈宽厚。” 段云逍深深一揖,汗颜道:“我代师妹向您赔个不是。” “老子说了,这事儿全然不怪你们,还摆出这幅样子,是要羞煞老子吗!” 李当忍狠狠一拍桌子、霍的站起身,“夜半时分,门房早已睡下,那小畜生怎敢光明正大的去敲门?翻墙进来,活该被人当成贼!嘿嘿,别说柳姑娘只是踹他一脚、扇一耳光,就算当场打死了他,那也是他咎由自取!王八蛋,当真气死老子了!” “老爷,您消消气。” 贺管家躬身劝道:“贵客在此,些许不雅字眼还是不说为好。” “我操你贺永年祖宗!你也知道府里客人多,也知道那小畜生又偷跑了出去,怎地那时在书房内,你还帮他遮掩!” 李当忍大怒,猛的一脚踢在贺管家小腿,“贵客、贵客?他妈的,昨夜动静闹的那么大,养在前院的看门狗都跑去瞧热闹了,还有哪个贵客不知道这档子事的?老子的脸早就被那畜生丢光了,还在乎几句脏话吗!” 说完,似是不解气,嗨的一声运起一口浓痰,恶狠狠的吐在了地上。那贺管家挨了一脚,却无理申辩,只得摇头苦笑。 段云逍见这李老爷子脾气太爆、说炸就炸,自己三人杵在这里实在尴尬,正想告退,就听李当忍又道:“老贺!” “是,老爷。” 贺管家连忙答应。 “我让你去喊那小畜生过来,你去了没?” “一早便去了,段公子使的伤药不愧是神武仙山带下来的,效用确实非凡。我去看时,见少爷身上的瘀肿已经消了不少,便让他沐浴干净后就抓紧过来。” “哼,老子气的一晚上没合眼,他倒还有闲心洗澡换衣服?赶紧再去差人喊他!” 李当忍坐回椅子,喘几口粗气,对柳夏正色道:“柳姑娘,老子……老夫绝非护短之人,你此次出手乃是为了我家宅着想,我定不会让你受这个委屈。”正说话间,恰见一个人影在门外隐隐绰绰,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抓起茶杯掷了过去,怒道:“给老子滚进来!” 砰! 茶杯摔在门槛上,立时成为碎片,紧接着一个年轻人讪笑着走了进来,他低头看了看,惋惜道:“爹,这可是景州产的青雨瓷,一个值十五两银子呢,您这般随处乱丢,太也浪费了。” “别喊我爹!老子没你这个儿子!” 李当忍举起另一只茶杯,眼看又要砸出,那年轻人连忙摆手道:“叔!喊您叔成么?我昨晚已经挨过一顿毒打了,您干啥还这么生气啊!” “嗤!” 一声轻笑,却是杨云风没能忍住,笑出了声。段云逍见这李公子原本肿起老高的脸颊此时已经消下七八分,于是暗暗松了口气,同时皱眉想道,这李公子性子也太跳脱了些,明知父亲还在气头上,这般说话不是火上浇油么? 至于柳夏,此时她才看清这李公子的模样,只见他身材修长,似乎比段杨二位同门还要高上一些,五官却是比他俩都要好看多了。说实在的,那张脸蛋若是换在女子身上,倒是个美人的模子,可身为男子长成这样,无端便让人瞧了不喜。 满身脂粉味儿,她想,怪不得会把月昙当成宝贝,那般娇气的花儿,倒与此人十分登对。 “老爷,您此时虚火烧心,切不可太过动气……” 贺管家小心翼翼的从李当忍手中取走那茶杯,也不敢放在桌上,只好端在手里,“少爷确实吃到了苦头,您该训就训,可别摔东西啊,明天就是您半百大寿,摔来摔去的多不吉利……” “贺叔说的没错。” 那年轻人收敛笑容,正色道:“爹,孩儿知错了,您别为我气坏了身子。” “先别说你老子了,去,先给柳姑娘鞠躬道歉。” 李当忍压抑着火气说道:“你行踪鬼祟,挨打本是活该,为何嘴里还不干不净的辱骂人家?你以为柳姑娘只是寻常女子、可以任你欺辱?呵,她可是神武宗弟子,若非手下留情,你此时还有命在吗?快去道歉!” “是,孩儿遵命。” 那年轻人转身朝向柳夏,老老实实的鞠了个躬,“在下李醒狮,先前有眼不识神武山,这便给柳姑娘赔罪了。此番误会全因我贪玩晚归引起,姑娘心怀侠义,踢我一脚自然没错;而后我怀恨在心、小肚鸡肠,这才又惹来一记耳光,那也不消说了。总之,还请柳姑娘原谅我口无遮拦之罪。” “哼。” 柳夏瞧也不瞧,径直往旁边跨了一步,显然不愿受礼。 “公子度量非浅,实令段某心折。” 段云逍无奈,先是替柳夏还了一礼,又对李当忍说道:“前辈,此事原本便是误会,眼下既已说开,晚辈斗胆,请您也勿要太过苛责李公子了。我瞧他年纪与我杨师弟相仿,爱玩原是常事,只要知错能改、错处亦是对处。” “他已是十八岁的年纪,多少人在他这等岁数,连儿子都抱上了?” 李当忍深深看了段云逍一眼,叹道:“段贤侄,我瞧你也比他俩大不了几岁,却如此老练稳当,唉,到底是神武宗调教出的人才,我李某人是没这能耐喽。” “罢了,既然段贤侄亲口替你求情,老子便饶你这次,再敢给我丢人现眼,瞧不打断你的腿!” 说着,李当忍瞄了瞄儿子后臀,冷冷道:“怎么样了?” “嘿嘿,段大哥的伤药当真好用,孩儿一觉醒来,屁股已经恢复如常,眼下能坐能跳,倒显得柳姑娘那一脚留情了。” 李醒狮笑眯眯的往柳夏身边凑了凑,“咦,或许当真留情了也说不定,否则纵使仙药灵验,我的屁股又岂能好这么快?” 柳夏见了他这挤眉弄眼的模样,心中怒气突生,只恨昨晚一个心软,没能将其劈死。 “畜生,当着姑娘家的面,说话须捡点些,什么屁股不屁股的!” 李当忍皱起眉,全然忘了自己方才操爹干娘骂的过瘾,此时气消大半,倒挑起儿子的毛病了。段云逍和杨云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这对父子,果真皆非俗人。 此时下人来报,说外面有几位宾客嚷着要找老爷下棋,李当忍面色一变,心知他们下棋是假,探听昨晚的事才是真,这帮家伙,老了老了,倒似变得比娘们还爱打听。李当忍心下苦笑,跟段云逍三人告了别,正欲离开,李醒狮急道:“爹,晌午饭还没吃呢!” “滚一边去,老子早被你气饱了!” 说罢,李当忍头也不回,应付几位旧友的‘棋局’去了。 “咳咳,少爷,此番幸亏有段公子替你求情,否则你难逃一顿家法。” 贺管家走上前来,先是向段云逍告了声谢,又对李醒狮道:“你可千万别搞下次了,老爷说的没错,你毕竟已是十八岁的年纪,懂些事吧!” “是是,我知道了。” 李醒狮从昨夜到现在粒米未进,早饿的狠了,“贺叔,你快去看看,厨下做了些什么好吃的?” 贺管家微笑道:“少爷,今天厨房没你的午饭。” “啊?那我吃什么?” “你啊,出去吃吧。” “出去吃?” 李醒狮一愣,黑着脸道:“免了!我可不想真把老头子给气吐血。” “谁让你自己出去玩了?” 贺管家笑骂道:“这段公子杨公子、还有柳姑娘,他们难得来一趟东阳府,岂能整日里闷在咱们府中?时间虽紧,你带他们逛逛街也是好的。” “这……” 段云逍刚要婉拒,心念一转,便微笑道:“贺管家有心了,我这师弟师妹确实不常下山,更不曾见识过东阳府这等大城的热闹景象,若是李公子不嫌麻烦,就劳你带他们四处走走如何?” 李醒狮天性是个爱玩的,耳听有贺管家撑腰,当即满口子答应。杨云风亦是大点其头,却听旁边传来柳夏冷冰冰的声音:“我不去。” “咳,柳师妹,你过来。” 段云逍把柳夏唤到一旁,轻声道:“此事虽是误会,说到底,也怪你太莽撞了些。李公子的父亲毕竟与柳师叔是至交好友,晚辈不睦、亦是对长辈不敬,何如趁此机会解开芥蒂呢。” “……” 柳夏略一犹豫,杨云风也走来劝道:“是啊师姐,人家李公子躬也鞠了、歉也道了,你若一味的不肯去,倒显得咱们神武门人小气了。” 两人一番劝说,柳夏咬着下唇,总算点了点头。李醒狮远远见她首肯,心中大喜,啪的掏出折扇、朝脸猛扇,殊不知这番潇洒落入柳夏眼中,心中对他的恶心又多了几分。 当下,段云逍回房打坐,李醒狮则领着杨云风和柳夏二人往大门走去,没几步,就听身后传来啼哭的声音,李醒狮转身一瞧,风铃那瘦瘦的身影顿时撞进了他怀中,“少爷,少爷你可回来了!” “哭什么?” 李醒狮揉了揉少女的脑袋,温声道:“一晚上不见,就学得矫情起来啦?” “才不是矫情!” 风铃哭的越发伤心了,拼命拿头去蹭李醒狮的胸膛,“我一觉醒来,就听说少爷昨晚被柳姐姐当成了偷儿,差点给她打死!我脸也没洗,慌忙去二楼找你,你却不在,打扫的婶婶说你被老爷叫去了,我、我好怕你又挨打,就躲在这儿等你……” 这话一出,杨云风不禁捂嘴偷笑,柳夏则一言不发,自顾自往前走去。 “好啦好啦,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 李醒狮牵住她的手,笑道:“去,给少爷备辆马车,待会儿带你去一品楼吃个痛快!” “哎?少爷,你还是不要再出去了!” 风铃惊道:“你、你怎么这么大胆啊,刚惹出事来,又要出去玩啊?” “说什么傻话,少爷我是那种记吃不记打的玩意儿么!” 李醒狮把眼一瞪,笑骂道:“我要带这两位神武宗的客人出去逛逛,贺管家也是首肯了的,你到底去不去?” “去去,我当然要去!” 风铃这才破涕为笑,一路小跑着备车去了。杨云风笑道:“李公子,这小姑娘对你可真好。” “小什么?十五岁的人了,只是打小叫我给宠坏了,还像个小丫头似得。” 李醒狮哈哈一笑,他既逃脱家法、此时又不必闷在府中,心中喜意无限,一只手便不自觉搭上了杨云风的肩膀,“我说,你叫杨云风是吧?别老是公子母子的,若不嫌弃,喊我一声李兄就是。” “李兄……这如何使得,你年纪明明比我小。” “是吗?哈哈哈,我说老杨,你也忒计较了!” “……” 杨云风一阵无奈,他在神武宗内原本年纪最小,向来被师长们认为不够沉稳,此时遇到了李醒狮,竟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稳重过。也不知单这李公子性格如此、还是有钱人家的少爷都是这样? 不一会儿,三人出了李府,早有马车等在门前。车夫放下垫脚,先是扶着自家少爷上了车,又要来扶杨云风,慌得后者连说不用。李醒狮坐定后,撩开车帘、冲柳夏伸出胳膊,挑眉笑道:“柳姑娘,小心些,来,让在下搀你进来……” “把手拿开。” 李醒狮见她嘴也未张,这四个字好似从牙缝中挤出,嘿嘿一笑,便把胳膊收了回去,自与杨云风闲聊。柳夏沉着脸坐进车内,却见风铃直勾勾盯着自己,不禁有些羞恼:“你这般看着我干什么?你恨我伤了你家少爷,是不是?” 风铃给她突然发问吓了一跳,忙低下头去。一时间,车厢内只有车夫驱赶马儿的声音传进,气氛颇为凝重。 “可这下手也太狠了呀……” 风铃瞧着少爷仍有些浮肿的脸颊,心里难受的要命,许久,终于忍不住小声嘀咕:“怎么能把人打成这样,到底哪里来的力气啊?” “风铃,闭嘴。” 李醒狮又好气又好笑的瞪她一眼,柳夏则把脸冲着窗外,似是压根儿没听到小姑娘的抱怨一般。 第五章 宴请 李府马车皆由匠人精心打造、驾车的更是经验老道的车把式,行驶起来当真又快又稳,没多久便已来到一品楼前。 四人下了车,杨云风见这酒楼总高五层、建造华美,忍不住咂舌道:“李公子,这地方如此奢华,你带我们来这里吃饭,怕是要不少破费了。” “再怎么奢华,不就是个填肚子的地儿么?杨兄且把心放下,要是能吃穷了小弟,那也算你们厉害。” 李醒狮轻挥折扇、言语中满是富家子弟的气派,“走,咱们进去瞧瞧。” 杨云风忙道:“李公子先请。” 要说自来熟,李醒狮可算宗师级人物,他见杨云风这股客气劲儿始终挥之不去,有心逗他一逗,于是凑近耳语道:“等会儿吃完饭,咱们想法子支开你师姐与风铃,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玩玩。” “什么……什么好地方?” 杨云风瞧他神色凝重,不由得上了心。 “百莺坊。” 几人走进一品楼,李醒狮故意落后一些,好让二女走在前面,然后附在杨云风耳边说道:“这可是个增广见闻的好去处,你难得下山一回,不去实在可惜。” “百莺坊……” 杨云风微微沉吟,疑道:“听名字倒很雅致,不知是个什么所在,为何风铃与我师姐便去不得?” “嘿嘿,这百莺坊里什么都不多、唯独女孩子最多,你想那是什么地方?” 李醒狮挤眉弄眼道:“不瞒你说,那里的女孩各个长得仙女也似,尤其不爱穿衣服、专喜欢光着屁股去抱男人!说真格的,你难道不想给她们抱上一抱?” 话已说到这份上,杨云风又不是傻子,登时明白这百莺坊绝非善处。他满脸通红,颤声道:“万万不可!此事若被我师门得知,后果不堪设想!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李、李公子,你别来害我!” “哈哈哈,杨兄果然耿直!” 李醒狮大笑起来,猛的拍了拍杨云风肩膀,“傻子,我爹什么脾气,你又不是没见着,他若知道我带着客人去逛窑子,还不扒了我的皮么!” “呼,原来你是逗我来着。” 杨云风长出口气,一拳锤在李醒狮肩头,怒道:“姓李的,你也太过无聊了,这种玩笑怎好乱开!”这般说着,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今日阳光明媚、又正逢饭时,一品楼大堂早已客满为患。柳夏和风铃一个貌美非凡、一个俏丽可爱,更是吸引了不少酒客目光,柳夏心中厌烦,不自觉便皱起眉头。李醒狮见了她这幅似恼非恼的模样,心中一片恍惚,只觉就算满城美女加在一起、也不如眼前这女子一双眼眸来得好看。 只可惜,双方一个是世俗凡人、一个不日就要返回仙山,终究是不会相干的两种身份,未来时光,怕也只会继续不相干下去。李醒狮本是极为豁达洒脱的性子,这念头一闪而过,便也不去在意。 李醒狮环顾四周,见此时生意太好、小二都忙得不可开交,于是朗声道:“肚子饿死了,有没有人管管啊?” “有,怎么没有?咱这一品楼别的不会,专能治肚饿!” 老掌柜方才一直埋头拨打算盘,闻声抬头一看,忙迎了上来,笑道:“哎呦,李公子,令尊明日便要过寿,你不在家里帮忙打点,怎地跑小老儿这里吃喝来了?” 李醒狮微微一笑,只说招待朋友,要他开个包厢出来。老掌柜连声答应,亲自引着四人往楼上走去,一直到五楼,老掌柜才把四人领进一处房间,喘着气道:“李公子,你们在此安坐片刻,我去通知厨房备菜备酒。” “掌柜的,怎么不是甲字山水房?” 李醒狮四下打量片刻、接着摇了摇头,“你知道我向来只在甲字房请客的,劳驾,帮我换过去吧。” “这……李公子,你事前也没派人知会一声、偏又赶在这饭点儿上,甲字房早给定出去了。” 老掌柜双手一摊、甚是无奈,“这乙字房也不赖啊,你瞧瞧窗外,景致好着呐!” “不必多说,这样吧……” 李醒狮合拢折扇、朝老掌柜点了点,淡淡道:“……今日不论我点多少酒菜,都按双份结账,如何?” “掌柜伯伯,您就帮我们换过去吧!” 风铃也来帮腔了:“我家少爷还饿着肚子呢,您请那定了甲字房的客人与我们换一换就是了。” “你这丫头,说得倒简单!” 老掌柜把眼一瞪,很快又垂下眉毛,“李大少爷,非是小老儿跟钱过不去,实在是无可奈何。今日一早,衙门便来人定下了甲字房,说是刘知府中午要过来……” “知府大人要来?” 李醒狮眉头一皱,随即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叫你为难,我们在这里凑合凑合就是。” “好说,好说。” 那老掌柜松了口气,转身下楼。待他走后,四人各自落座,杨云风瞧这房间布置的古色古香,忍不住道:“我说李兄,这里如此考究,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凑合’二字吧?那甲字山水房到底有什么好,难道真如皇宫般豪华么?” “豪华倒也不见得,只不过这一品楼毗邻画湖,若从甲字房往外看,便能将湖光山色尽收眼中,在那儿吃饭才叫开心呢!” 李醒狮叹了口气,遗憾道:“这乙字房嘛,到底是错了些位置,从这儿往外望,只能见水而不能见山,饭菜再好,吃进嘴里的滋味怕也要打些折扣。” 为了这点小事,就甘愿多掏一倍的饭资出来? 杨云风直听的目瞪口呆,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一旁柳夏冷冷道:“可笑,明明满身铜臭、却还讲究风景佐餐,真是可笑。那山水若有灵性,只怕也不会开心。” 她这一路难得开口,一说话便是这般讥讽言语,李醒狮却浑不在意,哈哈笑道:“柳姑娘教训的是,今日明明有比那湖光山色美上一千倍的绝色可瞧,我方才竟未曾想到,当真是罪过。” 柳夏一怔,“什么意思?” “秀色可餐嘛!” 风铃吃吃笑了起来:“柳姐姐,我家少爷说的是你呀,除了你,还有谁能比湖光山色美丽一千倍?” “此言差矣,” 李醒狮笑眯眯的摸了摸风铃的脑袋,一本正经道:“我家风铃尚未长开呢,待你长大了,容貌绝不能比柳姐姐差了,是不是?” 耳听少爷夸赞,风铃直是大喜欲狂,转念一想,自己在少爷心中只怕是永远也长不大的样子,那却该如何是好? “李醒狮!你少油嘴滑舌!” 柳夏听得调侃,顿时想起他昨晚那番污言秽语,拍桌怒道:“我告诉你,今日我是瞧在段师兄面上才肯出门,可别以为昨晚的事就这么结了!” 嘿嘿,这娘们当真不知好歹,看我怎么气你。李醒狮心下冷笑,正欲反唇相讥,忽听门口有人笑道:“李贤侄,果真是你啊!” 紧接着,一位身穿枣红袍子的老者走了进来。李醒狮见到此人,忙起身见礼,满脸惊喜道:“刘知府,您老怎么来了!” 耳听此地父母官驾到,柳夏虽是世外之人,却也不愿失了礼数,只得暂时收起怒意。 “还装,方才掌柜的可都告诉老夫了,说你请人吃饭,硬要换到甲字房来着……” 那老者目光在柳夏身上停留片刻,继而指着李醒狮笑道:“怎么,现下我到了,你却不想跟我换一换这包房了么?” “嘿,侄儿刚把这椅子给坐热乎,您想捡现成的,那怎么行?” 看李醒狮言谈随意,想来李当忍和刘知府这两个东阳府最有钱和最有权的人私交不算太坏。李醒狮打个哈哈,低声道:“刘大人,您公务繁忙、平日难见一面,今日既如此凑巧,待会儿甲字房的账就算在我这里,您可万万要给侄儿这个面子。” “你啊,少来这套。老夫宴请的是京里来的上官,怎么,你想害我被扣个吃拿百姓的帽子么。” 刘知府哈哈一笑,温声道:“今日就算了,明天令尊大开寿席,老夫还真得去你家吃个大大的白食。” “求之不得!” 李醒狮一揖到底,满脸都是笑意,“能得知府大人亲至,家父与我共感荣光。” 说话间,有差役进来禀报,言说几位上官已到。刘知府临走时,看着李醒狮欲言又止,半晌,终于忍不住道:“贤侄,你这脸色红的异样、还略有些浮肿,你可知道么?” “知道知道,我日前起夜不小心摔了一脚,无甚大碍,哈哈,呵呵!” 李醒狮讪笑着送走刘知府,刚返身坐下,就听柳夏冷冷道:“谄媚。” 他哦了一声,反问道:“柳姑娘这话从何说起啊?” “难道我说错了么,” 柳夏淡淡说道:“平时自以为钱貌双全、好了不得,见了大官,却又满脸堆笑、拼命亲近,这不是谄媚是什么?” “哈,如此说来,倒也没错。只不过你们是山中仙人,讲究的是得道飞升、了无牵挂,自然可以超凡脱俗;我李家却是生意人,府中几十个家丁、外面数百个伙计,都靠这‘李’字一姓吃饭。” 被人在脸上贴了谄媚二字,李醒狮却未动气,只是轻轻的看了柳夏一眼,叹道:“商场如战场,一不小心就会给人斗倒斗垮。柳姑娘,我若也能如你这般想什么便说什么,碰见讨厌的,就干脆连个好脸也不给他,痛快是痛快,却不知多少人要为我这份痛快而食不果腹了。” 柳夏微微一怔,自见到李醒狮起,这还是第一次听他如此正经的言语。她思索片刻,深吸口气,略有不甘道:“柳夏少知世事,先前……是我说错了。” 她声音很轻,杨云风却惊讶不已,他深知师姐向来孤傲、从不轻易认错,因此当他再看向李醒狮时,眼中不禁多了几分钦佩,暗赞一声高明。风铃左顾右盼,心中却另有一番小算盘:柳姐姐虽然喜欢打人,但既然少爷的话她肯听,倒还是可以讨回家做老婆的。看她这么厉害,跟她出门可比带保镖安全多了…… 不多时,酒菜上齐,众人各怀心思,谈笑间,这顿饭直吃了一个时辰方才结束。虽然期间柳夏绝少插话,但旁人都知道这只是她性格使然,来时那股刻意的冰冷,此时已消失不见了。 饭毕,四人走出一品楼,重坐进马车,等着李醒狮安排下一步去处。当李府车驾消失在长街尽头时,一品楼五层、甲字山水房窗后,一名黑脸大汉也重新回到了座位上。 此时的甲字房内,除知府刘大人外另有四人,都是男子。那先前站在窗前探视的黑脸大汉径直在主位坐下,而刘知府尚且只能坐在次位,可知在场之人中,当以此人权柄最重、身份最高。 “厉大人,你瞧出什么不对劲了么?” 刘知府似是怕人听见一般,悄声对那大汉道:“究竟是本官多疑,还是……” “你没猜错,李家少爷身边的年轻男女皆非凡人。” 那厉大人拿起桌上酒壶猛灌几口,然后用大手抹了抹嘴,“男的我不认得,女的倒远远见过一面,姓柳名夏,是‘丹君’柳思明的弟子。” “什么,什么丹君?” 刘知府茫然道:“此人又是什么来头?” “神武宗。” 厉大人吐出三字,举起酒壶一饮而尽,随手一揉,那纯铜所制的酒壶,已成了一坨破烂不堪的铜疙瘩。 见了这般手段,刘知府老脸一震,干笑道:“厉大人好大的力气……” 那厉大人不置可否,眯眼问道:“刘大人,你先前曾说,你与那李当忍私下多有往来、对他知之甚深,却从没说过他与神武宗也有结交。” “这,这绝非本官刻意隐瞒!绝非本官刻意隐瞒呐!” 刘知府毕竟年纪大了,给他如刀般的眼神一盯,竟觉得有些尿急,“神武仙山偌大名头,本官也是知道的,可我从没听说李当忍跟他们有什么牵扯。厉大人,那李当忍结交广泛,机缘巧合跟神武宗的仙人们攀上了交情,想来也是有的……” “瞧你,紧张什么。神武宗留有祖训,凡其门下弟子皆不可插手俗世政务,你觉得他们了不起,可在我看来……哼哼,却与满山缩头乌龟无异。” 厉大人微笑道:“刘大人,明日你就放心抓人便是,其余什么也不要担心。” 刘知府仍有些担忧道:“话虽如此,若是那一男一女强行出手救人,寻常官差如何能是对手?” “唔……事关重大,倒也不得不防……” 厉大人沉吟片刻,缓缓道:“也罢,明日寿宴,我等就扮作仆人与你刘大人一同前往。他们若安分守己倒也罢了,否则,嘿嘿,大家干上一场就是。” “厉大人,非是本官多嘴,只是这李当忍家大业大,与本地乃至周边府县的显贵豪绅皆有来往。此番李当忍过寿,又来了不少外地宾朋,若是明日闹的太大,只怕……” 刘知府擦擦额头冷汗,小心斟酌道:“……只怕有害官府清名呀!不如咱们延后一日如何,就让他李当忍过完这个五十大寿,也算官府仁至义尽了。” 厉大人咦了一声,奇道:“刘大人此话何意,难道你想维护李当忍?” “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刘知府大惊失色、慌忙摆手,“他李当忍一介富商而已,莫说是他,哪怕本官亲生父母犯了法,本官也绝不姑息!国法也绝不姑息!” “哈哈哈哈,刘大人这尽忠尽责的模样,可真像个好官儿啊!倘若皇上见了,那是非提拔你不可了。” 厉大人被这老头嫉恶如仇的模样逗笑了,“你放宽心,李当忍所犯之罪,确是早已坐实了的,你尽管下手抓人。至于审人的事儿嘛……有我们兄弟在此,自能审个明明白白,断不会让你刘大人成了错抓错判的糊涂官儿。” “是……是……” 刘知府连连点头,阿谀道:“雷部断案的手段,本官也是有所耳闻的……” “哦?咱们那些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刘大人竟也听说过么!” 厉大人似是颇见惊喜,一只手便握住了刘知府肩膀,“不妨说给我听听,那些‘耳闻’是如何夸赞咱们的?” “这……这……” 刘知府欲哭无泪,只觉得肩膀上那只大手离自己脖子也太近了些,脑中闪过的尽是些‘行事狠辣’‘满门株连’之类的词语,却又哪里敢说? “行了,为难你刘大人做什么,咱们雷部风评如何,我姓厉的又不是不知。别看那些文官平日里杀只鸡都不敢,可骂起人来倒真利索,部里每年不被弹劾个几十次,就算手下兄弟办案不利了。” 厉大人收回握住刘知府肩膀的大手,顺手提他理了理肩衬,“实话说吧,正是因为李当忍名头不小、人脉又广,一旦入狱,必定引来各方瞩目。与其后面麻烦不断,倒不如干脆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抓捕归案,动静闹的越大越好、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如此,才显得官府光明正大啊……” 刘知府听了这话,略加琢磨,便已知晓其中道理,不禁叹道:“厉大人所言极是,下官受教了。” “不值一提。” 厉大人摆了摆手,又道:“说起来,你刘大人也是熟读诗书、科考出身,本应对我雷部敬而远之才对,怎地一听我们要你帮忙抓人,却答应的这么快?” “只要是为国为民之举,本官岂有不应之理!” 刘知府正气凛然道:“食君之禄、本该忠君之事,厉大人何必在意他人言语,须知雷部所查皆为大案要案,若是对罪人怀柔,那便是对百姓残忍啊!” “着哇!” 厉大人眼睛一亮,叹道:“刘大人能有这份见解,当真叫我好生感动。将来你若调职入京,咱们可得好好亲近亲近才行。” 刘知府闻弦知意,心下喜不自胜。他晓得雷部职能特殊、多在御前走动,若能得他们向皇帝美言,自己这仕途说不定真可以更进一步。想到此处,刘知府一张老脸便笑的愈发真诚了 第六章 贺寿 李醒狮实在无愧东阳第一富家子之名,他带着风铃与柳夏师姐弟三人,把东阳府里好玩好吃、好听好看的去处尽数逛了遍,直闹到深夜方才回府。 今日脚步无歇,饶是李醒狮天生爱玩,却也早已乏累不堪。他往床上一瘫,正要沉沉睡去,就见风铃端着水盆走了进来,娇声道:“少爷,我打水来啦!” “我没说么,你今天也累得不轻,就不用管我了。” 李醒狮翻了个身,嘟囔道:“快回去睡觉,明天起晚了可不行。” “人家不管你,你自己会洗吗?” 风铃翻个白眼,先弯腰把盆子放下,然后捧住李醒狮一双大脚,轻轻为他除去靴袜,“瞧你,衣服不脱、鞋也不脱,这样怎么能睡觉啊!” “你这丫头,真烦人。” 李醒狮强打精神坐起身子,把臭脚伸进木盆,风铃则乖巧的蹲在一旁,双手伸进盆里,替他按摩起脚底板来。 少女手掌柔软无比,李醒狮虽然享受惯了,仍是舒服得哼唧出声。他端详着风铃略显柔美的脸蛋,突然感叹道:“明天,我老爹就五十岁了啊。” “是啊少爷,老爷可算不得年轻了。” 风铃腾出一只胳膊、用手肘抹了抹额头细汗,“我听人说,老爷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罪,才打拼下如今的家业,往后你可要好好孝顺他才行。” “好啊,先前还说你是个小丫头,如今倒教训起少爷来了,不可小觑喽!” 李醒狮调侃道:“对了风铃,你可还记得负责当铺生意的周掌柜?他曾托贺永年跟我说,想聘你给他二儿子当老婆来着。” “什么?!” 风铃闻言,手上动作顿时停了下来,颤声道:“少爷,你……你没有答应周掌柜吧?” “啐,答应他?你当少爷失心疯了么?虽说周掌柜是跟随我家多年的老人、于经营上也挑不出毛病,可是啊……” 李醒狮笑着掐了掐风铃脸颊,“可是他长得太丑了,他那儿子我也见过,与周掌柜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何能配得上我家风铃。” “那就好,那就好。” 风铃长出口气,正要取毛巾为李醒狮擦脚,就听他又道:“其实不光是周掌柜,还有粮油铺的赵掌柜、珠宝行的陈掌柜、矿场的李掌柜,也都曾明里暗里的提过这般意思,可惜都被我拒绝了。风铃,你会怪我么?” 我的傻少爷笨少爷,我……我能怪你什么?风铃一边仔细为他擦脚,一边心想,你若真把我许了出去,那我才会大大的怪你呢! 李醒狮见她闷不吭声,于是冷冷一笑,自顾自道:“其实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他们一个个言辞凿凿,却也不见得诚心讨你当媳妇,不过是瞧我拿你当亲妹子,便想凭借这层关系,稳固住他们在我家的地位罢了。” “……” 风铃默然片刻,抬起头,轻轻说道:“我不想做少爷的妹子。” “为什么?” 李醒狮皱眉道:“是少爷待你不够好吗?” “不,才不是。” 风铃似乎跟毛巾较上了劲,狠命的拧着,“妹子虽然亲近,却总是要嫁出去的。” “傻丫头,当丫环就不用嫁人啦?” 李醒狮抬起湿淋淋的大脚,轻轻踢了风铃一下,笑骂道:“你年纪越来越大,莫非等你以后变作老太婆了,还这般蹲在地上给我洗脚不成。” “那有什么不成的?反正我不嫁人,我要一辈子跟着少爷。” 风铃语气强硬,说到最后,却已带上了哭腔,“若是少爷有天嫌我变成……变成老太婆了,那就把我撵出家门便是。我……我哪怕上街要饭,也只怪自己年纪大、干不动活儿,绝不怪少爷狠心……” “笨蛋,你瞎说什么!” 李醒狮越听越是心惊、越听越是心疼,“我只是随口与你提起说亲的事,谁想把你嫁出去了?风铃不爱嫁便不嫁,就算你七老八十了,少爷我难道还养不起一个老太婆么,又怎会把你撵出去?” 风铃听他说的认真,这才破涕为笑,有些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少爷,我不该哭的。” 李醒狮哼了一声,俨然道:“以后再随随便便掉眼泪,瞧不把屁股给你打开花!” “嘻嘻,” 风铃挺了挺腰,笑道:“你打呀!我不信少爷舍得打我。” “反了你了!” 李醒狮伸出大手,正想给她屁股上来一记狠的,忽然惊觉风铃虽然盈瘦,臀部却已隐现圆润风姿,哪还是记忆中那个干巴巴的小丫头模样? 毕竟也是可以成亲的年纪了,他想,可不能再跟从前那般胡闹。想到此处,李醒狮放下手,哼道:“今日且放你一马,还不赶紧回去睡觉?” “哎!知道了。少爷,你也好好休息。” 风铃欢快答应一声,服侍李醒狮宽衣,然后端起洗脚盆往外走去。突然,她站住脚步,扭捏道:“少爷,我想问你个事。你昨天那么晚才回家,是去……是去画湖的舫船上跟那些坏女人亲热了吗?” “什么玩意,” 李醒狮一怔,“这是谁告诉你的?” “是……是贺管家说的,他说那些舫船之中,也有好些是不正经的……” 风铃咬着嘴唇道:“你快说呀,到底是不是?” 李醒狮哈哈大笑,反问道:“是便怎样,不是又怎样?少爷我这般英俊多金,就算找些姑娘亲热亲热,也不见得有多奇怪。” “少爷说的对,这事原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只是觉得那里不干净,还是……还是别去的好……” 说着说着,风铃眼眶又红了起来。李醒狮不敢再逗她,往床上一躺,翘腿笑道:“行了行了,实话跟你说,画湖新进了一艘赌船,上面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妙的紧呦!我昨天玩的兴起,这才回家晚了些,你可别听贺永年瞎胡扯。” “少爷,你又去耍钱了!” 听他这般说,风铃先是一喜、又是一惊,喜的是少爷果然洁身自好,惊的是他竟然又去赌博,“你忘了上回在赌场里跟人打架、被官差扭送回家,老爷是怎么整治你啦?” “哼,你知道什么。” 李醒狮沉下脸,不悦道:“那赌船档次极高,客人也都是身份尊贵的世家子,不管赢钱输钱,大家图的就是开心而已,跟那些什么人都往里放的坊间赌场怎能一样!” “哦……” 风铃总觉不妥,她只知赌钱不是好行径、还会惹老爷伤心生气,却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得摇头离开。不管怎样,她此时总算放下一桩心事,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臭丫头。” 李醒狮笑骂一句,闭上眼睛,不多时便已沉沉睡去。他这一觉睡得好生香甜,翌日醒时,只觉精神分外爽朗,待起床照了照镜子、见脸上最后一丝浮肿也已退下,更加乐不可支。 风铃早守在门外,听到动静,进来一瞧,见自家少爷正端着镜子深深陶醉,不禁抿嘴笑道:“少爷,别照啦。” “怎么,你家少爷好不容易恢复容貌,还不许我多照会儿镜子了?” 李醒狮一边瞧着镜中俊脸、一边喃喃自语:“那段大哥带来的药膏如此灵验,真可说比金子还要贵重。只可惜咱们拿不到药方,否则若是调制一批出来,那还不卖疯了去?风铃,你不知道那些贵妇小姐有多爱美,倘若脸上肿了青了,叫她们掏空家底去医治也是愿意的……” “是呀是呀,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老爷今天过大寿,你呢,你该去给老爷问安啦!” 风铃从李醒狮手中取走铜镜,开始为他洗脸梳头,又取出一件早就做好的新袍子给他换上。李醒狮面貌极为俊秀、身材又修长,此时穿戴完毕,更添了几分神采。风铃瞧在眼中,心下真是爱煞了他,只觉今生今世,再没有旁的事能让自己分心半点。 一番忙活,当李醒狮来到前厅时,李当忍正和几位老友共进早餐,见他昂首而来,众人均是眼前一亮,纷纷赞道:“李兄,令郎今日可气派的很呐!” “正是,当忍老弟有子如此,可真叫我这老头子羡慕啊!” “哈哈,李公子一表人才不假,可说到底,还是李兄生养的好,哪是咱们这帮老家伙羡慕得来的?” 李当忍听到众人夸赞,又见儿子身长玉立、器宇轩昂,心下亦是大感自豪,口中却谦虚道:“哪里哪里,这孩子读书写字没一样上进,单有个花花样子,那又管什么用。”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起哄道:“大伙瞧瞧,这老家伙嘴上谦逊,心中不定乐成什么样啦!我说李兄,当着咱们老伙计的面,你可收起那套生意场上的虚伪功夫吧!” 李当忍听得调侃,也是哈哈一笑,抚须不语。 “侄儿李醒狮,见过众位叔伯。” 李醒狮先是躬身行了一礼,接着来到父亲身边,撩开衣摆,跪地拜道:“当此吉日,孩儿给父亲磕头。恭祝父亲大人福高寿远、平安康健、万事顺心!” “好!” 众人听他声音清朗、话也说的漂亮,都鼓掌称赞。李当忍回忆往昔,虽说儿子平日有些贪玩,待人行事上却从未出过什么大错,在这东阳府里,若论真实品行,倒还真没几个富家公子能与自家儿子相提并论。 夫人,可怜你早走了几年,未能见到我们的孩子长大成人,为夫今日代你瞧个清楚,你泉下有知,当可安心。 李当忍一念及此,大为宽慰,伸手摸了摸李醒狮头顶,温声道:“好孩子,爹明白你的心意,快起来,陪爹吃些东西。” 在座的都是与李当忍平辈之人,自然少不了拿李醒狮这晚辈调侃一番,李醒狮面带微笑、一一应付,言谈间极是得体,这番情形被李当忍瞧在眼中,心里又是一番得意。 随着日头渐高,贺管家前来通报,说此时已有宾客登门祝贺,请少爷去前门迎候。父亲过寿,迎谢来往宾朋的差事本就该着落在子女身上,况且李醒狮夹在一群大叔大伯之中早感不耐,忙逃也似的跟着贺管家去了。 李府门外,早有家丁点燃数盘炮仗,大红纸屑炸了满地,一瞧之下,便让人打心眼里觉得喜庆。 今日到访的,皆是本地和周边府县的显贵之人,大多与李醒狮相识。他站在门前负责笑脸迎人、一旁的账房孙先生则专管记录礼物,另有十数名家丁来回奔波,将新到的客人引到后园,那里有专门请来的杂戏班子进行表演,绝不让早到的宾客感到无聊,同时正宴也设在此处。 时近午时,有下人来报,说知府大人的座驾已到街前。总算通报及时,当刘知府下了车、双脚踏在李府门前时,李当忍恰从门内迎出,连声道:“府台大人驾到,李某人有失远迎,千万恕罪啊!” “寿星公说的哪里话,今日你身份最大,无需客套、无需客套!” 刘知府握住了他的大手,对左右笑道:“来人,取我备好的礼物来。” 他此行携了四名仆从,其中一人走到李当忍身前,恭恭敬敬的奉上一幅卷轴,后者接过展开,见是一幅‘松竹梅三友图’,画艺颇见精湛,再看画上加盖的府台印信,便知此图乃是刘知府亲手所绘。李醒狮知道父亲不通水墨,忙凑上前去点评一番,虽是硬加夸赞,竟也说的头头是道,丝毫不露吹捧之意。 待他父子二人迎走刘知府后,贺管家上前一步,对四个仆人道:“诸位兄弟辛苦,且虽我入府歇脚。”他见其中一个黑脸汉子甚是壮硕,不禁多瞧了两眼,哪知那人似乎有所感应,也抬起头与其对视,贺永年心下一惊,双目竟有些隐隐作痛,连忙转过身去,不敢再瞧。 不知怎么,在这喜气洋洋的日子里,贺管家心头却好似被浇了一盆冷水,渐渐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第七章 惊变(上) 今日到场之人中,身份最尊贵的当属知府刘大人无疑,他既到了,李当忍便吩咐正式开席。眨眼间,后园里的戏台戏班都给撤得一干二净,一张张圆桌、一只只座椅迅速摆放整齐,其中一张雕琢最是精美的红檀木桌,则摆在了后园的凉亭中。 “刘大人,请!” 李当忍携同刘知府走进凉亭,硬要把东首的主位让他来坐、自己则坐在他右侧,刘知府推辞不过,也只好从善如流。 眼看主人家都已入座,其余人也纷纷坐下。不说那些外地来客,单单今日持柬到场的客人就多达两百余人,这些人又各自带有家眷,因此李府足足开了六十席,为了摆下这许多桌子,还先行将园中假山、花木移到了别处,足见重视。 人既多了,场面免不了有些混乱,李醒狮忙前忙后的安顿,好容易闲下片刻,举目四望,却在一处角落见到了神武宗三人,于是连忙走过去,皱眉道:“段大哥,你们三位可是贵客,怎么坐的如此偏僻?是谁把你们安排在此处的?” “李公子误会了,这位置是我们自己选的。” 段云逍站起身,笑道:“我三人谁也不识,坐在此处,正好清净。” 李醒狮看了柳夏一眼,心知眼下场面太过热闹,这冰美人肯露面已是不易,再让她往人堆里凑,那是绝无可能了,于是点了点头:“好,三位且在此稍坐,待我应付完其余客人,再来找你们饮酒。” 说罢,他反身回到凉亭。那主桌共有六张座椅,上首坐了刘知府,李当忍坐在他右侧,其余三人则都是李当忍旧友,既能陪坐在此处,不论交情如何、想来身份不会太低。 李醒狮在下首就座,对父亲点头道:“爹,都安排好了。” 那刘知府原本正自说笑,听到‘安排好了’四字,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面色一僵。李当忍瞧在眼中,奇道:“知府大人怎么了?” 刘知府定定神,忙道:“为兄无事,贤弟勿要多心。” 李当忍不疑有他,转头命人传酒上菜,那都是厨下早已备好了的,只待老爷吩咐一声,一道道佳肴便流水似得端了上来。 “诸位高朋好友!” 酒菜渐齐,李当忍举杯起身。众宾客晓得寿星公要致辞,喧嚣声一时间小了下去,“诸位,今天是李某人五十岁生日,哈哈,其实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年纪,各位屈尊前来,纯是给足了姓李的面子。大家平日都是不得闲的贵人,正好趁此机会热闹熟络一番,若不嫌我家地方窄小、招待不周,便请满饮一杯!” 众宾客轰然应诺,一起举杯遥祝。自古以来,但凡聚会宴请,最要紧的就是这‘吃喝’二字,此刻祝酒已毕,都纷纷动起筷子。待到酒过三巡、菜尝五味,开始不断有客人上前敬酒,李当忍今日心情大好、逢杯便干,没多久便起了醉意。 ‘你且放宽心,李当忍所犯之罪,确是早已坐实了的……’ ‘明日你尽管下手抓人便是……’ 昨日厉大人所说言语,此时不断回响在刘知府心中,要说那罪名是厉大人硬扣给李当忍的,刘知府自然不信,可不知怎么,他总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满腹心事,直搞得刘知府心烦意乱,纵然桌上摆满山珍海味,又哪有胃口去品尝?虽然昨日他满口子答应了那厉大人,但今日置身李府,眼看这里宾客如云、李当忍影响如此之广,心中不禁又打起鼓来。 “怎么,刘大人今日食欲不佳么?” 李当忍眼看开席许久、刘知府却没动几次筷子,于是打趣道:“想来刘大人平日里好东西吃惯了,我府上备的菜肴过于粗陋,难入您的法眼吧!” “呵呵,贤弟说的哪里话,为兄见到此处有这么多好朋友、都是为了贤弟祝寿而来,心中有些感慨罢了。” 刘知府回过神、忙作势吃了口菜,然后放下筷子,“像贤弟这般身家的商户,尚能遵纪守法、爱惜名声,如今可不多见了,有你李氏一门在我治下,真乃我为官之幸啊。” 李醒狮听闻此言,抚掌大笑。坐在他右侧的一名老者端起酒杯,冲刘知府微微示意,笑道:“老朽耳朵挑剔,向来听不得阿谀吹捧之言,但府台大人这番话却实在没说错,来,老朽代寿星公敬您一杯。” “呵呵,老先生请!” “府台大人请。” 两人隔空对饮,刘知府放下酒杯,对李当忍道:“这位老先生饮姿清雅、颇有古风,不知是何方人士,能否请贤弟为我引荐?” “刘大人有所不知,我这老哥向来低调,李某可不能擅自介绍,” 李当忍哈哈一笑、转头看向那老者,“兄长意下如何,可敢报出真实名号啊?” “什么敢不敢的,你这家伙年纪愈大、却愈是不会说话了。” 那老者摇头笑道:“老朽与在座诸君一样,都是李府客人的身份,难道这身份见不得人吗?”轻飘飘两句言语,已然把话撇开,似乎根本不打算回禀知府大人的垂询。 刘知府眉头微皱,虽说‘引荐’之词本是客套,但以他的身份,既把话说出口了、却连这老头的名字也问不到,不免略失颜面。要么是这老头丝毫不在意知府的官份,要么,就是这老家伙来路有异,或许与李当忍一样有案在身也未可知。 哼,摆谱摆到我跟前,那你是吃错药了,刘知府心想,待会儿管叫你们知道,本官在这东阳地界是何能耐。正思索间,忽觉浑身不自在,抬起头,只见远处站着一名仆人打扮的黑脸汉子,正用那如电般的目光盯着自己。刘知府轻咳一声,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接着又与李当忍闲聊起来。 宴席过半,李当忍早给人灌的头晕眼花,李醒狮却甚是清醒,他偷眼旁观,总觉得今日刘知府心不在焉、还不住的向远处眺望,似乎怀有什么心事一般,于是举杯笑道:“刘大人,昨日在一品楼无缘与您共饮,来,小侄敬您一杯!” “好说……好说……” 刘知府刚把酒杯端起,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呼喝。虽然他心中早有准备,但仍是忍不住一慌,那酒杯脱手落下,摔成两半。 叫喊声由远而近,一个人影突然冲进凉亭,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李醒狮低头瞧去,见这人竟是府中聘请的护院,连忙把他拽起,呵斥道:“好大的胆子,诸位长辈与知府大人均在此饮酒,你怎敢胡乱冲撞?” “无妨无妨,今天原本高兴,想来这家伙也是多喝了几杯、走不稳路了吧?” 李当忍抬起醉眼,哈哈笑道:“不过我儿说的没错,你害知府大人撒了酒,大大该罚!这样吧,就罚你连饮三杯,来来来!” 李醒狮见父亲醉得不像话,苦笑一声,忙唤来贺管家,“贺叔,你快把这保镖带下去,别要他在这里丢人现眼。” 贺管家正欲上前搀扶,哪知那护院一把推开他的手臂,大哭道:“老爷、少爷,出大事了!门外来了好多官差,不由分说便往府里闯!我等兄弟见是官府的人,本不敢用强,谁知刚刚质问几句,就被他们打倒在地!” 他这一闹,周围之人立时安静了下来,有些客人坐的较远、原本还在大声谈笑,片刻后,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一时间,无数双眼睛都盯在了那护院身上。 “你……你且说清楚些,到底怎么了!” 李当忍霍的起身,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指着那护院,“今日这么多人在此,又有知府大人坐镇,什么官……什么官差敢如此放肆?” “是真的啊!” 那护院含泪道:“那些官差好生蛮横,兄弟们挨了打、也不敢跟官府的人还手,若非我跑的快,只怕这档口就要被他们打死了……” 正说着,又是一阵轰乱传来,其间夹杂着许多尖叫声,比方才动静更大。众人侧目看去,只见四五十名捕快如潮水般涌入后园、各个持刀在手,也不知撞翻了多少宾客、多少桌椅,眨眼间便将凉亭围的水泄不通。 一变接一变,原本喜气洋洋的李府后园,此刻已是雅雀无声,人人惊恐至极,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这突如其来的祸事会不会牵连到自己。 角落里,段云逍和杨云风、柳夏三人也是吃了一惊。杨云风年轻气盛,正欲有所动作,段云逍却将他按住,沉声道:“别慌,先看看再说。” 凉亭中,诸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刘知府,却见这位父母官既不惊讶、也不恼怒,反而面色忽明忽暗、神情诡异。 李醒狮强笑道:“刘大人,这许多捕快突然拜访,不知是何用意?难不成也是想讨碗长寿面吃?” “若要吃面嘛,就算再来几百几千人,我李某人也能管饱……” 李当忍嘿嘿一笑,端起一盏茶水、猛得泼在自己脸上,顿觉清醒不少,“……我这儿请教刘大人,咱们东阳知府衙门,可还是您老人家当家作主吧?” 这话已属‘明知故问’的范畴,颇有讥讽意味,刘知府听了,却也不动气,轻叹道:“是。” “好的很,别要我错怪好人就行。这些捕快,到底只有你刘大人才指使的动。” 李当忍叹了口气,接着道:“我这儿再请教刘大人,姓李的犯了什么罪、违了哪条法,值得你如此兴师动众?” 刘知府不答,另取一只酒杯,斟满饮尽,这才缓缓说道:“李老板早年间做过些什么、是否行过有违国法的举动,你心中理应清楚,又何必责问本官。”方才的‘贤弟’成了现下的‘李老板’,‘为兄’则替换成了‘本官’,这话出口,分道扬镳之意自不待言。 李当忍嘿了一声,摇头道:“对不住,我便是不知,还请刘大人示下。” “你是打算抵死不认了?” “李某一世清白,刘大人却要我招认什么?” “你……唉!李当忍,你可想清楚了,这罪名从本官口中说出、跟从你口中说出,意义可是决然不同的。” 刘知府重重一叹、满脸痛心疾首,“也罢,本官送你一句良言,你若能及时醒悟,本官或可上奏朝廷、对你酌情审理。” 李当忍哈哈一笑,伸手沾了沾茶水,接着涂抹在自己的耳垂上,自是要‘洗耳恭听’了。 好你个李当忍,这般不把我放在眼里!此番若不当着几百人的面抓你个心服口服,日后本官在这东阳府还有何声望可言?刘知府见李当忍故作姿态,心下大怒,于是一字一句道:“本官这句良言,便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妈的笑话!” 相对于李醒狮,李当忍原本更加圆滑,以他的经验阅历,在彻底弄清事情原委之前、绝不会轻易撕破脸皮。但此时酒助意气,他想也不想便冷笑道:“李某人此生一向光明磊落,你敢劝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是了,若说我的罪行,倒也有那么一条……” “哦?” 听他愿意当场认罪,刘知府忙打起精神,“好,你快说吧!” “刘大人,每逢年节,出得我府、进到你家的,那是什么啊?” 说着,李当忍拍了拍贺管家肩膀,“老贺,咱们历年送给刘大人的礼物,账底子可都留好了么?不说别的,单只今年正月送的那颗北地夜明珠,就够这老家伙跟我一起吃牢饭啦!哈哈!” “放肆!你、你可别血口喷人!本官向来清廉如水,什么北地夜明珠,我瞧都没瞧过!” 刘知府又惊又怒,颤声道:“来人,快,快把这醉鬼拿下!” 李醒狮大急,这事态眨眼间如跌断崖,却连前因后果也没搞清,又如何替父亲解围?周围官差得了命令、正欲上前拿人,那坐在李当忍右边的老者突然断喝道:“刘大人,老朽把话放在这里,你今日敢不明不白的抓人,明日我便上书朝廷,定要参你个昏庸无能、贪墨败腐之罪!” “慢着!” 刘知府不敢大意,暂时喝住手下。他方才也与这老者攀谈过几句,只觉此人言谈不俗,却没问出是何来历,“这位先生,你到底是谁?” “你这昏官,可听说过山南方家?” 那老者站起身,朗声说道:“老朽姓方名子易,出身山南奉州,先祖正是方诚山。” 此言一出,不止刘知府吃了一惊,周围宾客也是议论纷纷。 “方子易,竟然是他!” “他就是山南名宿方子易?这李当忍面子好大,竟连此人也能请来……” “是啊,想不到堂堂文扬伯竟也与李老板有交情……” 无怪众人惊讶,这方家原本便是山南望族,上代家主方诚山更是最早追随太祖皇帝的功臣之一,只因方诚山智慧过人、文采飞扬,开国后,便被太祖皇帝封为‘文扬伯’,爵位世袭,亦是开国至今唯一一个受封伯爵的文官。 这方子易虽是方诚山晚辈,名气却绝非依仗先祖得来。众所周知,锦绣中土曾被南蛮巫人统治四百余年,很多先贤著作从此失传,而这方子易一生中都在四处走访,凭借风闻耳语、踏遍山川村寨,硬是将许多经史典籍给复原完整,为本朝文运做出了莫大贡献,因此他虽无官职,却甚得世人敬重。 “原来先生就是文扬伯方老师,本官久仰大名!” 旁人若说告上朝廷云云,刘知府听了也只当一乐,然而此人既是方子易,他便不得不万分小心。定了定神,先是行了一礼,又道:“本官敢抓人,当然也就不怕得罪人,倘若方老师清楚了李当忍所犯之罪,定然不会再替他出头。” 方子易冷笑道:“只怕是欲加之罪吧!” “哪里哪里,也怪本官糊涂,自来抓人,定当先言明罪行才是。” 刘知府倒非糊涂,他先前只是一时紧张罢了,只因在他内心深处,总觉得于今日抓捕李当忍并非上策,此时思路渐渐理顺、便也侃侃而谈,“诸位听了,本官添为一地父母,纵然说不上政绩卓越、却也绝不会黑白不分……” “此人!” 他一转身,指向李当忍,“此人,身为我大瑞百姓,却专行那卖国通敌之举!自太祖弘明年间起,曾多次暗中资助巫族余孽,使他们得以蛰伏于我大瑞国境、与我国百姓同享这繁华盛世!哼哼,天幸今上英明,自即位以来,始终致力于铲除巫民孽族,否则,若任由他们再修生养息几年,天下岂非又起杀伐?李当忍,本官所说,你认是不认!” 第八章 惊变(下)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就连方子易也变了脸色。 “刘大人说,我父亲通巫……哈、哈哈,这玩笑开的也太大了些……” 李醒狮心下一片茫然,却见父亲与贺管家对视一眼,其中意味叫人看不明白。 无论如何,通巫的罪名实在太大,大瑞律法有载: ‘盗匪者,割耳刺面,役十年。’ ‘杀人者,视其缘由手段,斩或流。’ ‘私交巫人,查实立斩;资敌叛国,极刑不赦,诛九族。’ 巫族之残暴,实乃一代代中土百姓亲身所历,尤其末代巫主搜罗三千孩童血祭之事,更是距今不过数十年。这些蛮人出身南荒、天生孔武,打仗冲杀最是勇猛,其中更有部分通晓异术之人,或能控火驱水、或能唤虫御兽,往往一人就可抵挡百人之伍。四百年间,不断有豪杰义士挺身反抗、却也不断被血腥镇压,直至本朝太祖皇帝横空出世,这才解救亿万生民于水火。 如今,大瑞朝政清明、百姓富足,巫人早已绝迹。但若是有人悄悄找到些巫族余孽,给他们援助、教他们暗中修养,那么只需生出几个天赋异禀的巫人,或许他们又会动那卷土重来的心思,届时这锦绣中土,势必再次生灵涂炭。 “李当忍!你不说话,可是心虚么?” 刘知府提高了声音,喝问道:“再问你一次,本官所说,你认是不认?” “他妈的……我还以为刘大人要给我安个什么罪名,不曾想你跟我作耍来着。” 李当忍笑了笑,竟好整以暇的伸出筷子夹了块肉,“刘大人可知,我这筷子上夹的是什么?” 刘知府一怔,皱眉道:“你不要左顾言它!” “瞧,他不知道。儿啊,你说与刘大人听听。” 李当忍把那块肉送入口中,冷笑咀嚼。李醒狮咳嗽一声,解释道:“父亲吃的是九色鹤肉,此鹤生长于西方洪泽,不仅肉质奇美,食之还有明眼眸、黑白发的功效。只因这九色鹤常在大泽中央筑巢,极难捕捉,所以每只都值得百两黄金。” “贤侄,我劝你莫要闲扯,趁早劝你父亲认罪吧。” 刘知府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本官在问罪,谁要听你炫耀家底?” “刘大人,你当真好不晓事。” 李醒狮轻轻摇头,叹道:“我李家富贵如斯,就算尽情享乐挥霍,那也是几辈子都用之不尽。我父亲身为家主,何必放着诺大家业不要,反而冒险去与巫族余孽结交?话说回来,那些自身都快死绝了的巫人,又能给我李家什么好处?” 这番话甚合情理,众人听了,都觉说的不错。原本今日是李当忍大吉的日子,谁料酒喝一半,这刘知府却突然给人家安个叛国的罪名、不由分说便要下手抓人,实在古怪。 刘知府不知该如何反驳,喏喏半晌,指着李当忍道:“好好好,你是抵死也不打算认罪了,对否?” “罢了,既然知府大人认定我有罪,那请拿出凭据便是。” 眼看刘知府把这后园凉亭当成了公堂,李当忍无奈苦笑:“否则仅凭你刘大人几句言语,就想让老子认了这抄家灭族的罪名,那可恕难从命!” 凭据……凭据…… 刘知府咬牙切齿,心下大恨。我若有真凭实据,早拿出来摔在你李当忍老脸上,又何必在此多费口舌?原本硬着头皮直接抓人倒也无妨,可谁料神武宗的人没露面,反而杀出个方子易从中作梗! 刘知府胸中发闷,深深喘息几口,放缓了语气道:“李当忍,本官确实得到消息称,你早年曾有资助巫人的举动。既然你坚认无罪,那么且跟我回一趟衙门,是非曲直,审过之后自见分晓。” “昏官,你打的算盘倒好,” 方子易眉毛一挑,拍桌怒道:“你叫我这老友跟你回衙门,好让你屈打成招吗?明白告诉你,今日有我方子易在此,就见不得冤枉好人之事!” 这老王八蛋! 刘知府眼前一花,几乎要被这文扬伯气死,他自上任以来何时受过这等委屈?区区一个伯爵,倒也不算贵不可侵,偏偏方子易并非空有爵位的糟老头,他还有诺大贤名做后盾。说起来,天下读书人都承着文扬伯一份情,实是个打不得骂不得的棘手角色。 就在刘知府一筹莫展时,突然四个仆从打扮的人走上前来,为首的是个黑脸汉子,只听他悠悠说道:“世风日下,朝廷知府亲自抓人,竟还有人胆敢阻拦?这般心大,也不知到底生了几颗脑袋呦……” 此人身形壮硕,肤色黝黑,正是那来自雷部的厉大人。他抓住自己衣领,猛的一扬,身上破旧外衣便被撕个稀烂,露出里面所穿的黑色劲装。另外三人一同除去外衣,内里穿的样式与厉大人一样,不过颜色却是灰色。 不论黑灰,四人的左肩膀处,都绣着一道金色雷纹。 后园聚集了数百人,只要略知世事的,就晓得那道雷纹最早曾是山南吕氏麾下一支奇兵的标识。这支队伍名叫‘奔雷卫’,首领号称‘雷神’,人数虽少,却每人都练有‘天刑五雷正法’,足以对抗种种巫族异人。待到吕氏得了天下,奔雷卫无需再上阵杀伐,于是改组为雷部,掌生掌杀、司法独立,作为皇帝手中之利剑,扫荡一切威胁江山稳固、皇室安危的敌人。 雷部恶名远扬,等闲百姓,谁愿意跟这帮嗜血之徒扯上关系?众宾客唯恐惹祸上身,有些胆小的,便悄悄摸摸离席而去,好在那些官差都把心放在凉亭中,倒也无人阻拦。其余人见状,哪里还敢多待,霎时间数百宾客走空大半,剩下来的要么与李家关系匪浅、真心担忧李当忍安危,要么是天生胆大的好事之人,专门留下瞧热闹,毕竟雷部非大案要案不办,等闲可见不着一回。 眼看厉大人总算露面了,刘知府便无需再狐假虎威,因为那只真老虎,眼下已经登台亮相。他暗松口气,轻声道:“厉大人,您看……” “文扬伯,下官雷部驱邪院使官厉昶,抓捕要犯李当忍,劳烦您让个道。” 厉大人扫了方子易一眼,低了低头,算是见礼了。 “雷部又如何,别人怕你,老朽可不怕!” 方子易扬起老脸,硬是挡在李当忍身前,“你们这帮人,一惯只会陷害忠良、哪在乎是非黑白?今日若拿不出我这老友资敌卖国的罪证,谁也别想把他带走!” “文扬伯快别闹了,您老一把年纪,好好在家修书育人才是正途,何苦跟我们过不去呢?” 厉昶不见喜怒,淡淡说道:“您看我们再不顺眼,也该知道雷部只奉皇命行事。皇上向来对山南方氏推崇有加,您这么做,不怕皇上寒心么。” 这厉大人无愧雷部出身、三言两语便切中要害,方子易轻哼一声,没有反驳。他这六十多岁毕竟不是白活的,自然知道若非皇帝下令、雷部也不会无端跑来找麻烦,若说明打明跟皇帝对着干,方子易虽然刚直,却也没有这种傻气。 可是……眼下在场之人中,还有谁能应付局面?一则,方子易与李当忍相识甚久,两人身份虽天差地别,但性情相投,实是不可多得的好友;二则,方子易对于雷部的作风手段再清楚不过,倘若真的任由他们带走李当忍,只怕从此有去无回。 古人云: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人…… 一念及此,方子易撩开袍子,就地而坐,隔在厉昶与李当忍中间。 厉昶皱眉道:“方老这是做什么?” 方子易淡淡道:“厉大人,你雷部奉皇命行事,老朽不能叫你为难。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厉大人相告。” “方老请问。” “我那醒狮侄儿方才说过,他李家财产亿万,凭什么放着好日子不过,反而跑去结交巫族余孽?这样做法,于他们又有何好处?” “雷部只奉皇命行事……” “是了,是了,老朽自然知道,你不用强调。” 方子易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我与李当忍相知匪浅,他为人懂分寸、知进退,绝不会惹出这等祸事。李家家大业大、遭人妒恨也属正常,依老朽看来,想必此事乃是宵小传出,妄图扰乱圣心,借机铲除商海对手。” “方老所言,未必没有可能。” 厉昶微笑道,方子易心下一喜,就听厉昶又道:“只是事关重大,李当忍是否清白,还是要审过查过才能知道。” 李醒狮大急,若父亲真落在雷部手中,有罪没罪,还不全凭他们说了算?果见方子易脸色一沉,半晌,缓缓说道:“厉大人,咱们不妨打个折中,各退一步如何?” “哦?” 眼看竟有人敢跟雷部讨价还价,厉昶不禁笑了,饶有兴致道:“方老此言何意?” “厉大人奉旨办事,老朽本不该插手,只是人命关天,倘若你们糊里糊涂办出了冤案错案,又致皇上颜面于何顾?不如这样,你先将李当忍圈禁府中,老朽则与你一道进京面圣,我敢以人头担保,定能解开其中误会。” 方子易这话一出,一旁刘知府顿时心生鄙夷,心知这老头名气虽大,可毕竟没在官场厮混过、说话太也幼稚。若这案子真的只是一桩不掺任何隐情的‘通巫’案、案犯是否无辜对皇帝来说也无关紧要,那么何不交给刑部正常审理?既然此事由雷部接管,其结果,便只可能是皇帝心中想要的那个结果。 果然,厉昶听了方子易异想天开的言语,哈哈一乐,只当听到笑话一般,转头便命手下抓人。 “慢着!” 方子易慌忙站起身,拼命拦下那三个驱邪使,“你们不能动手!不能动手!” “方老师,文扬伯……” 厉昶面上仍挂着笑、语气却渐渐阴寒,“……我本敬重您的名望,不愿叫您难堪。您要是再一味胡搅蛮缠,我可真难办了。” 方子易怒道:“你待怎样,莫非杀了我不成!” “老年人,别这么大火气。” 厉昶清了清嗓子,对一名手下道:“小邓,之前户部侍郎王庭山的案子,他把同党都招供出了么?” “回禀院使,” 那小邓肃容道:“截止咱们离京前,王庭山共招认同党四人。” “才四人?” 厉昶眉头微皱,有意无意往方子易瞧去,“我瞧不止吧,你可要好好审问,别让那些歹人逍遥法外了。咱们雷部责任重大,对待案犯,不管他姓李还是姓方、是谁的门生还是故吏,都得一视同仁才行。” “属下遵命!” 那小邓显然明白长官心意,登时暴喝一声。 方子易听了这两人一唱一和,顿时面如死灰。他虽没有官职在身,却有不少门生晚辈在朝中任职,雷部就如同悬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利剑,倘若因为自己的关系,而导致这把剑歪了偏了、恰好戳死几个无辜晚辈,那可如何对得起他们? 方子易有一身真正的文人傲骨、纵然杀身成仁也在所不惜,可越是这样的人,越无法坐视他人受到自己的牵连。 “好样的,你们忠君爱国,都是好样的……厉大人……嘿嘿……” 方子易后退两步,无比颓然。他转头看向李当忍,嘴唇蠕动,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兄长不必如此。” 李当忍此时酒醒大半,目光也渐渐澄清,当下紧紧握住方子易的手,“你肯为我仗义执言,老弟我已经很承你的情。” 眼看连文扬伯也被人拿住命脉、败下阵来,在场中人,还有谁能挽回局面?李醒狮猛的抬起头,看向园中某处角落,不料,期盼中的那三个人,竟然早已不见了!他们坐过的桌前却留了一张纸条,相隔老远,也不知上头写了些什么。 走了,都走了,就连段云逍、柳夏、杨云风他们也走了…… 看来不止普通客人怕惹祸上身,面对大瑞雷部,神武宗也不愿乱淌浑水…… 第九章 离散 六月初九、日头西斜,东阳首富李当忍的府邸,再不复午时热闹景象。 家丁们早把残羹剩酒收拾完毕,一个接一个回到后园,打算把桌椅收回仓库。园子里很寂静,明明数十人忙忙碌碌、却没一人开口说话,只因府邸的主人离开了家,没人知道他们何时归返,或者说……是否还能归返。 时年有句谚语,叫做‘一人得道、全家升天’,细细想来,这话若放在当下,竟也有异曲同工之效。按雷部的说法,李当忍犯的是资敌叛国之罪,一旦坐实、九族连诛,所以不止李当忍被收押入监,他的独子、这座府邸的少主人李醒狮也被一并关进牢房,只等老爹认了罪、画了押,便要随他一起升天而去。 唯一叫人欣慰的,大概便是李家香火不旺,李当忍自己没有兄弟姐妹,又只生了一个儿子,就算把亡妻的族人捎带上、总共也没多少人,诛起来十分方便。 “大家……都停手吧。” 凉亭里传出了贺管家的声音,众人听了,纷纷放下手中事物、朝凉亭里望去,静待贺大管家吩咐。毕竟,主人不在,这诺大李府身份最高的、就是这个叫贺永年的中年人了。 此时的凉亭中有三人,分别是面无表情的贺管家、垂头丧气的方子易、以及听闻事件经过后、瘫坐在地上兀自哭哭啼啼的小丫环风铃。至于其他客人,交情浅的早不告而别,一些交情深的,原本想多留几天、瞧瞧是否能帮上点忙,也都被贺管家好言劝走,唯有文扬伯方子易硬是留了下来,贺管家劝之不动,便也不去管他。 “给大家一天时间收拾东西,自寻出路去吧。” 贺管家面向一众家丁,沉默良久、开口便炸响惊雷,“我会让孙账房多给诸位结算三年的工钱,之后,你们回老家种田也好、继续留在城里做工也罢,都跟李府再无半点关系。” “你,你这是做什么?!” 方子易没能保住李当忍父子,原本正垂着头懊恼不已,此时却像喝了鸡血般跳起,“你家老爷只是暂被收押,罪名未定,你为何急着遣散府上家丁?!” “就……就是啊!贺管家,老爷明明是被冤枉的,你干嘛让大家散伙啊!更别提今天还是老爷生日……等少爷回来以后,看到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啦,那……那像什么样子……” 说着说着,风铃哭的更大声了,“都怪风铃!都怪风铃!我什么时候不好吃饭,偏偏在午饭时吃饭,现下好了,连少爷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少爷在牢房里肯定难受的要命……我……我也不想活了……”她一边胡言乱语、一边狠掐自己,仿佛整件事全是她的过错一般。 不止这一老一少神情激动,满园下人也是面面相觑,不知贺管家为何做出这样的安排。一个妇人举起手,怯生生道:“贺管家,我不想走,行么?” “为什么?” 贺管家没有理会方子易和风铃,却向那妇人道:“多给你结算三年的工钱,应该足够你回老家买几亩好田,又或者去做点小买卖,岂不是好?” “唉,现在就怪好的……” 那妇人显然不善言辞,又或者平时对贺管家敬畏惯了,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见她嘴唇蠕动、却听不到话声。站在她旁边的男人鼓起勇气,大声道:“贺管家,俺也不想走,其实俺挺想多拿三年的工钱,但俺舍不得老爷家的花花草草!” 贺管家认出那男人是府里的花匠,微微一笑,不准备再答话,却又听到更多声音响起: “我也不想走,贺管家,求您让咱们留下吧!” “是啊,风铃说的对,老爷定是被冤枉的,你该让大伙老老实实等他们回家才对啊!怎么能撵人呢!” “我……我说……要是真能多给结三年的工钱,不如咱们……” “不如你爹了个蛋!在老爷这里做工不舒服是咋!工钱又足、吃的又好,你个没见识的东西,要走就赶紧滚你娘的!” 平日里,府中下人都怕极了贺管家,但此时气氛给人带起,便也都壮起胆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少数人觉得能多拿三年工钱倒也不坏,更多的,还是想留在府中、安安生生等待老爷少爷回家。 耳听大多人都不愿离开,风铃抬起头,泪汪汪的看着贺管家,只盼他方才是一时糊涂、现下能够改变主意。 “不管你们想留也好、想走也罢,我已把话说的很清楚,给你们一天时间收拾东西,然后离开这里。” 贺管家声音不高、语气却不容置疑,“明日此时,倘若我发现府里还有哪个赖着不走的,别怪我对他不客气。” “混账!贺永年,你家老爷刚走不到三个时辰……你……你这样做,倒好似他已经被处斩了一般!” 方子易本就满腔屈火,此时再也按捺不住,怪叫一声,拔起老腿就要跟贺管家拼命,“混账东西,当忍瞎了眼才找你做管家,老朽……老子跟你拼了!” 方子易一辈子修撰书籍、钻研学问,哪里跟人动过手?此时六十好几,胳膊腿儿虽然还算硬朗、却也实在没什么威力可言。贺管家轻松让过一记老拳,淡淡道:“文扬伯请自重身份,我是李府管家,老爷既不在,那么我说的话总还是算数的。” “好,好,老朽自重身份……可你这管家是怎么当的?!若换了别人,眼看自家主人身陷囹圄,早已上下奔波打点,至于救不救得出人,总要各种法子都试了再说!” 方子易怒气勃发,激动道:“你呢?先是把他一干好友劝走、现下又要遣散他的家丁,贺永年啊贺永年,老朽在府上住了几天,眼见当忍对你是如何信任,可你竟如此忘恩负义!简直……简直不配为人!” 方子易骂的难听,贺管家却不还嘴、只是静静听着。待他骂完了,才轻声说道:“文扬伯,没能保下老爷和少爷,实在不是您的错。您……已经尽力了。” 真的,已经尽力了。 话声很轻,却如一记大锤敲中方子易心门,他再也说不出话,突然间老泪纵横。 一众家丁见此事再无转机,沉默片刻,开始一个个往外走去。风铃尖叫一声,哭道:“你们干什么去!谁也不许走,不是说好要一起等老爷和少爷回家吗!你们……你们这帮骗子!” 没人理会她的叫喊,贺管家冷眼看了风铃一眼,淡淡道:“我已说了,明日此时,谁若还赖着不走,就别怪我对他不客气。” “大坏蛋,谁理你!” 风铃反身跑出凉亭,突然转身,大声道:“我死都不会走的,我要藏起来,叫你找不着我!贺管家,我……我不怕你了!” 说完,一溜烟跑的无影无踪。 贺管家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复杂,轻轻叹了口气。 “贺永年,” 四下再无旁人,方子易擦干老泪,总算平复了心神,“请你实话告诉老朽,你之所以这般做法,是不是因为……”他声音略颤、对自己将要说出的话感到惧怕,“是不是因为,你知道厉昶和那刘知府其实并未诬陷?” 贺管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方子易,后者催促道:“快说!当忍是不是真做过私通巫族的事,说!” “文扬伯,我家老爷是何品行、您再清楚不过,何必非要刨根问底呢。” 贺管家平静说道,方子易听了,心中霎时间一片雪亮。 “唉……” 方子易仰天长叹,过了良久,才再次开口,“他这个人,天生就是豪杰的性子,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与他结交。可是……可是他胆子也太大了些……” “文扬伯,趁着天色未晚,这便启程回奉州吧。” 贺管家温声劝道:“山高路远,若您离乡太久,我家老爷也会忧心的。” “我能走么?” 方子易摇头苦笑,“当忍落进雷部之手,恐怕凶多吉少。就算帮不了他,咱们总得想想法子、至少保住我那醒狮侄儿……那可是李家唯一的骨血啊!” “您老继续留在东阳府也于事无补,只会无端把自己牵连进去。” 贺管家目光炯炯,轻声道:“我家老爷一生正值、行事从来对得起天地良心,文扬伯,您要相信吉人自有天相。” “哦?难道你心中有什么主意?!” 方子易听他话音有异,忙追问:“贺管家若有办法就赶紧说吧,也好叫老朽一同参详参详,看看是否可行!” 贺管家神色漠然道:“这天下间,肯为知己者死的,绝不止您文扬伯一人。” “你……” 方子易老脸一震,半晌,颤声道:“你千万……千万别做傻事,眼下他们尚未定罪,事情未必没有回转余地,倘若……倘若……” “文扬伯想到哪里去了,我形只影单,就算想做些什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贺管家叹了口气,神情颇为疲惫,“别说这许多了,若您不想再给我家老爷多添麻烦,便请即刻离开东阳府。” 逐客令下达、言辞再无丝毫婉转,方子易心知多说无益,只好唤来随从,收拾行囊、备车返乡。 “贺先生,老朽一把年纪,名有了、福也享尽,早把生死看淡。无奈此身牵连甚多、难免束手束脚,接下来的担子,恐怕只能由你来抗。” 临走前,方子易回过头,深深看了一眼把自己送至门外的贺管家,“谨记,如今天下太平,歪路是走不通的。若要救人,还是应从明面上多想办法。贺先生,老朽言尽于此,告辞。” 以方子易的身份名望,竟用‘先生’二字称呼区区一介管家,已算是十二分尊重。贺永年一揖到底,直起身,目送方家车马消失于街道尽头,然后反身回府。 在他身边,不时有提着大包小包的家丁匆匆走过,这些人看向他的眼神中,有的带着愤怒、有的透出不解,也有人躲躲闪闪、不敢抬头,想必行礼收拾的匆忙、不小心把主人家的东西打包了些,那也情有可原。 贺永年对此视若无睹,一路来到李当忍卧房,蹲下身,把手伸到床板内侧,收回手时,掌中已多了一根土黄色的、仅有一指长短的陶笛。贺永年把小小笛子握在手中,走出主人卧房,再次回到后园凉亭,然后静静坐下。 在他脚边,有一团皱巴巴的废纸,上面隐隐有字透出。 若在平时,府中哪里掉了纸屑、哪里落了果皮,但凡给贺大管家瞧在眼里,值守打扫的下人必定少不了一顿斥责。此时垃圾就在脚边,贺永年却找不到人怪罪,倒不是因为府中下人早走的七七八八,而是因为那团废纸,正是贺永年自己丢弃的。至于纸上写的文字,他当然也早已看过。 ‘李公子,我本有心援手,然门规铁律如山不可撼,不告而别,只因无颜面君。我同杨师弟、柳师妹即刻赶回宗门、禀明师长,以期略尽绵力。’ 内容简短、落笔匆忙,却也不难猜出是何人所写。贺永年想着心事,轻轻把脚边纸团踢开,嘴角露出一抹嘲讽。 夜色渐深、月上中天。 贺管家终于从凉亭中起身,把手心里早被汗水沾湿的小巧陶笛放在嘴边,想是要奏乐自娱了。不知怎么,他吹了半晌,却只见唇齿间气流送出、而不闻笛声响起,诺大后园,四下除了些许虫鸣外,再无别的声响。 明月皎洁且无私,不止照拂着李府凉亭中那个孤独的吹笛人,同时也不忘给千里之外、站在一片田野中争吵不休的三个人带去温柔月光。 说是争吵,其实这三人中、只有一个年轻男子兀自大喊大叫,另外一名绝色女子始终不发一言,而她身前的稳重男子则眉头紧皱、满脸无奈。 “……段师兄,你告诉我,掌门师伯眼下正在闭关,门内还有谁能做主?就算我们回到神武山,也不过是干等着李前辈和李公子送死罢了!” 杨云风浑身颤抖、显然怒意已极,“而你还在字条上写什么‘禀明师长、略尽绵力’,那……那不是骗人么!” “云风,你说话别像孩子一样成不成!或许等我们回到宗门后,我师尊便已经出关了也说不定,届时咱们自能把事情交代明白、请他老人家定夺。” 段云逍语气中也渐渐带上了火气,“此去山门万余里,你不抓紧御剑赶路,却突然落下地来,难道只为吵架么?再这般胡闹,只会无端拖延时间!” “别说掌门师伯不可能在数天内出关,就算咱们回去便能见得着他,段师兄,我问你……” 杨云风越说越气,提高了声音道:“……以掌门师伯的顽固脾性,这等有违门规之事,你想他会同意么!” “杨师弟,莫要口不择言!” 段云逍断喝一声,怒道:“妄议师长乃是本门大忌,我师尊如何抉择,不是你我可以腹诽的!” “好……算我说错话了,” 段云逍身为神武宗掌门人的大弟子,虽然平素温和有礼,但那股威严却不可小觑,此时难得发了脾气,登时叫杨云风气势一馁。他心中委屈,转头看向柳夏,“师姐,师父跟李前辈交情那么好,咱们替他给李前辈祝寿,回山时却带了个天大的坏消息,你……你说,咱们怎么跟师父交代?” “……” 柳夏眼神闪烁,却没有说话,也不知心下在想些什么。 “云风,你听我说,‘神武门下不可干涉世俗政务’,这是咱们宗门铁律,谁也更改不得。” 段云逍收敛怒气,缓缓说道:“若李前辈遇见了恶人强梁、又或是妖物侵袭,你尽管仗剑出手,我绝不会阻拦。可今次不同,他因罪获狱、自有国家律法裁断,自家之事、谁愿别家插手?你若硬要持强救人,从此以后瑞廷对我神武宗必会大生疑虑,间隙一旦发生,再要弥补可就难了。” “咱们……咱们又不怕……” “自然不怕,可如果真有刀兵相见的那天、要害掉多少无辜性命,云风,你可曾想过?” “段师兄不愧是掌门师伯的得意弟子,说话行事,简直与掌门师伯毫无二致。” 柳夏终于开口了,她语调自然,可段云逍怎么听都有一股挖苦的意味,于是沉着脸道:“柳师妹,你也认为我强行命你们离开李府,是做错了么?” “没有错,段师兄是按门规做事,而按门规做事,是不会有错的。” 柳夏淡淡道:“那种情形下,我们既然不能出手相帮,留下来也只会徒增难堪,倒不如及早离开了。” “你明白我的苦心就好。” 段云逍叹了口气,悠悠道:“若我没看错,今日那个雷部厉昶、修为应该在我之上,他手下三个驱邪使虽然不济,却也不会输给你和云风。就算我至门规不顾,只凭咱们三人,也万难从雷部手中救人,反而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此言一出,杨云风还没说话,柳夏已然皱眉道:“段师兄此话当真?云风修炼时常偷懒,那三个驱邪使能强过他倒也正常,你说连我也略逊他们一筹,哼,那可未必。” 耳听师姐争强好胜之余、还不忘拉上自己做垫背,杨云风大感委屈,段云逍正色道:“你们不晓得,雷部中人所修炼的‘天刑五雷正法’,刚烈异常、迅猛无匹,单论威力而言,只怕还在咱们神武宗‘御剑诀’之上。” “有这等事?” 柳夏还要再问,杨云风已垂头丧气道:“咱们别管谁强谁弱了,总之,眼下就算咱们能忍心看着李前辈一家坐牢杀头,可我师父呢?他的脾气,也不见得比李前辈好多少,他得知消息之后,又会作何反应?” 是啊,人们常说物以类聚,这柳思明的性格在神武宗也属暴躁之流,他若得知此事,恐怕不能轻易释怀。 一时间,段云逍也无话可说,默然不语。 夜色,越发深了。 第十章 真相(上) 承安十五年夏,六月初十。 接连几日晴朗的东阳府,终于迎来了一场消暑大雨。整座府城笼罩在如织雨幕中,若是登高俯瞰,便可入眼一幅极美的朦胧画卷。 “爹,外面下雨了。” 衙门大牢,李醒狮靠墙坐在地下,百无聊赖的望着高处一扇小窗,只盼那里能多吹点凉风进来。在家中时,李当忍最烦瞧见他这幅懒散模样,可眼下身处监牢,除了盯着窗外发呆,毕竟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做。 “臭小子,你爹膝盖昨夜就开始疼了,还用你跟我说下雨了么?” 李当忍侧卧在牢房正中间、身下垫了好厚一团茅草,“你也别老贴着墙,土墙最吸水气,小心年纪轻轻就得了风湿。” “我还能去哪儿?” 李醒狮翻个白眼,没好气道:“这破地方巴掌大小、又闷热的要命,您还偏偏睡在正中间,我没给挤到房梁上,已算是身材苗条了。” “嘿嘿,那就受着吧,谁叫我是老子你是儿子呢。” 李当忍得意一笑,忽觉膝盖疼痛又起,不禁郁闷道:“早知道会下雨,来之前就该先吃一枚臭道士柳思明送的纯阳丹,唉,也不知那玩意儿对不对症,老柳信上说了,得立秋时节服用才好……” “爹,您别提他!” “你小子,这般小肚鸡肠……” “什么狗屁神武宗,名头挺响,其实都是一群假仁假义的东西。” 李醒狮木然道:“若论品格,叫他们给方伯伯提鞋都嫌不配。” “唉……” 李当忍翻了个身,叹道:“形势复杂,各自都有为难之处。” “爹,您太天真了,到了这般境地,却还替人家说话!” 李醒狮怒道:“自打那三人进了府,咱李家始终真诚相待,可他们呢,嘿,平日与你亲亲热热、遇事夹起尾巴就跑!直娘贼,便是三条野狗,我喂它几天肉吃,只怕也比姓段的他们顶用!” “臭小子,我这案子是雷部审理的,你想让他们怎样,当场掀桌子跟厉昶火并吗?那岂不等于一巴掌打在朝廷脸上?” 李当忍斜了儿子一眼,淡淡道:“说到底,人家毕竟是世外的人,有套自己的规矩,又不是你儿子也不是我孙子、没理由拿咱们当亲祖宗对待。” “爹……你……唉!” 李醒狮一时语窒,半晌,忿忿道:“他们不告而别,便是让我瞧不起!” “你这孩子啊,顺风顺水的时候、瞧着是一副能当家作主的样子,可眼下遇着点风浪便不行了。” 李当忍摇摇头,坐直了身子,“你老子我摸爬滚打几十年,得出了点安身立命的经验,你愿不愿听?” “……您爱说就说,我说不想听,又堵不住您的嘴。” “记好了,这一呢,就是天上绝无掉馅饼的好事,纵使真的掉你跟前,瞧着色香味俱全、里头却十有八九裹着耗子药;第二,别太独、别太贪,一个人能耐再大、也没法把路走宽。咱们家的生意做到各行各业、四方朋友都乐意卖咱个面子,你想,那是因为啥?至于这第三么……” 说到这里,李当忍突然住口不言,李醒狮撇嘴道:“第三是什么?” “呦,李大少爷不是不爱听么,却又问什么呐?” “爹!” “好好,我说……” 李当忍笑了笑,接着道:“第三,在这世道上行走,少说些‘凭什么’、多想想‘为什么’,如此,遇事才能沉得住气,也能少吃不少苦头。” 李醒狮听了,一时默默无话,半晌,叹道:“爹,孩儿受教了。只是眼下咱们给人关在牢里,朝不保夕,便再能沉得住气又有何用?” 李当忍嘿了一声,笑道:“这不是闲着发慌么,权把教训儿子当成乐子吧。” “……” 李醒狮大为无语,只好闭目养神。他从小锦衣玉食,除了偶尔闯祸给父亲责打之外、再没受过别的委屈,牢房里闷热难当、臭气熏天,这倒也罢了,可心中的煎熬却实在叫人难耐。 从昨日进到这牢房起,期间除了送饭的狱卒、也就刘知府来过一回,说了些‘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资敌叛国天理不容’之类的操蛋话,却半点也不提‘提审’二字。 初时,李醒狮满心焦躁、只想弄清事情原委,李当忍便用手指蘸着稀粥、在墙上写下一个‘耳’字,李醒狮这才幡然醒悟,心知衙门之所以没有把两人单独关押,便是认定了自己会刨根问底,只等父亲把实情告知,他们便可黄雀在后,将两只小小蝉儿一股脑吞进肚中。 明白了这点,李醒狮也只好压下性子,面上装的若无其事,只跟父亲谈天斗嘴,心里却愈发焦灼。 大雨还在下着,天色阴沉,看不出到了什么时辰。 有脚步声响起,由远而近,李醒狮心下一惊,忙竖起耳朵听去,下一刻,牢门便被人打开了。 “李老板,你是家财万贯的人,睡惯了高床软枕,偶尔来这大牢里住上一宿,想必别有一番滋味吧。” 说话之人身穿黑衣、肩绣雷纹,正是大瑞雷部驱邪院使官,厉昶厉大人到了。 “厉大人取笑了,” 李当忍叹道:“李某年轻时穷困潦倒,一文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往来奔波,客栈是舍不得住的,能有间破屋歇脚便已知足。” “原来李老板也是吃过苦的,可惜,你不珍惜眼下的好日子,反去招惹那些明知惹不起的是非,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厉昶眯起眼,突然大手一挥,“来人,提审案犯李当忍!” 话音落下,三名驱邪使闯进,其中两人一左一右架起李当忍,那小邓则抱拳道:“院使,刑房已经清理出来了。” “你……你说什么!” 李醒狮猛的从地上坐起,一把拽住那小邓衣领,“哪有这样的,审也不审,便要直接上刑么!” “雷部审案,向来刑房便是公堂。” 小邓对厉昶恭敬,对旁人便没什么好脾气可言,“你又算什么东西,把手放开了!” 李当忍也急道:“孩儿莫要冲动,快放开这位大人!” “爹,他们要对你上刑啊!我……” 话未说完,李醒狮整个人便向后飞去,砰的一声撞上墙壁。看李醒狮八尺身材、足比那小邓高了一头,后者仅是轻轻一推便有如此力道,雷部大名、当非虚传。 “畜生……!” 李醒狮忍下腹背剧痛、挣扎爬起,“我……我跟你们拼了……” “真想死吗?” 厉昶森然一笑,手腕微抬,李当忍忙道:“厉大人,小孩子不懂事,你何必跟他计较,有什么事冲我来就是!” “罢了,老子精明儿子蠢,真不知是不是亲生的。” 厉昶摇摇头,命人把李当忍押去刑房。李醒狮眼看父亲给人带走,踉跄着朝厉昶背后冲去,却见他头也不回,淡淡道:“你碰我几下、待会儿我便打掉你爹几颗牙;你敢弄脏我的衣服、我就用你老子的血来洗,不信邪的,可以试试。” 这话一出,真比什么威胁都有用,李醒狮再不敢轻举妄动。耳听众人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登时瘫坐地下,怔怔失神。 天色由灰转黑,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再次开启,两个狱卒搀着李当忍走了进来、轻轻把人放在茅草堆上。李醒狮大喊一声,赶忙冲到近前,却见父亲头脸还算干净、也没有血渍,再去摸他手脚胳膊,入手不肿不涨,想来没受太多折磨。 李醒狮刚把心放下一半,突然嗅到一股糊味,仔细瞧去,只见父亲衣衫上有多处小洞,用手一碰,那些小洞周围的衣衫立时片片剥落,露出下面焦黑糜烂的皮肉。 “爹……” 李醒狮含泪道:“他们……他们对你用火刑了么……” 李当忍眉头紧皱、闭眼不语,一名狱卒接口道:“不是火刑。” “那这是什么?!” 李醒狮指着其中一处灼伤,怒道:“这……这分明是火烧的痕迹啊!” “唉……我没亲眼见着,只是雷部的大人们喊我俩去抬令尊的时候、隐约听了几耳朵,” 那狱卒心有余悸道:“令尊身上这伤,好像……好像是被手指头戳出来的。” “这位差爷,你不愿说就算了,何必跟我开玩笑。” 李醒狮心烦意乱,另一个狱卒插话道:“真的,咱们牢头儿好奇雷部的审讯手段,中间偷瞧了几眼,他说那厉大人既不用刀、也不用钳,单就拿手指头按在你爹身上,不一会儿就冒起烟来,可把你爹疼的啊……” 且看巫人有异术、神武宗有仙法,大瑞雷部既能保皇室稳坐江山,当然也有一套自己的看家本领,想必就是那传闻中的‘天刑五雷正法’了。 “好了好了,你说这么细干啥,还嫌人家不够伤心啊!” 先前那狱卒打了同伴一下,转头对李醒狮道:“李少爷,我俩就把令尊搁这儿了,你且照料着吧,待会儿我再给你们打些水来。” 李醒狮轻声道:“是,醒狮谢过二位差爷。” “李少爷别客气,令尊在咱们东阳府是极有头脸的人物,名声也好,谁曾想却出了这档子事……” 那狱卒欲言又止,临走前,忍不住道:“你还是好生劝劝他,别管有什么、都趁早招了吧,自来公门用刑都是从轻到重,明日再审,还不知有什么厉害花样……” “我爹是给人冤枉的!” 李醒狮突然提高了声音,那狱卒慌张道:“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你喊什么喊?” 说完,拉起同伴,锁上门头也不回的去了。 李醒狮颓然倒地,看着父亲身上给人烫的惨不忍睹,眼泪流个不停。半晌,一只粗糙大手抚上了他的脸,轻轻替他擦掉泪水。 “哭个屁……没出息……” 李当忍嗓音沙哑,轻轻拍打着儿子脸庞,“你爹可还没死呢,这就急着哭丧了?” “爹!” 李醒狮忙把他扶起,关切道:“爹……爹你终于醒了,身上疼的厉害么?” “嘿……我一直都醒着呐,就是方才身子麻的厉害,没法动弹……” 李当忍勉强起身,苦笑道:“怪不得叫个‘雷部’,敢情手上会放电来着,真他妈的厉害……” 古往今来,但凡用刑,无不由轻到重、慢慢折腾,倘若一上来就砍手挖眼,却要拿什么后招去吓唬犯人?李醒狮博览杂书,不必那狱卒提醒,自也明白这个道理,心知父亲若是不认罪、明日必会遭受更大的折磨。他一咬牙,含泪劝道:“爹,招了吧。” “臭小子,看你平日精明古怪,怎么眼下却犯了糊涂。” 李当忍悠悠说道:“你我之所以还活着,就是因为你爹还没按下那个手印。招了?哈哈,只怕我上午招供,下午咱爷俩就进棺材喽……” “我知道!可……可事情已然如此,您骨头再硬,又能撑到几时!死便死了,孩儿虽不孝,却也不愿为了多活几日、无端叫您再受酷刑!” “混账!小小年纪,轻言什么生死!” 李当忍沉声道:“一日活着、便有一日的希望,你可是咱老李家的独苗,给老子打起精神来了!” 眼看父亲如此固执,李醒狮也无话可说,半晌,垂着头道:“爹,您就给我交个实底吧,究竟是有人跟咱们李家过不去、恶意诬告,还是……还是您真的跟巫人余孽有什么瓜葛?” 许久没有听到回答,李醒狮抬起头,只见父亲缩起身子、闭着眼睛,想来是要就寝了。 牢房外、拐角处,厉昶静立许久,反身走出大牢。 “厉大人!” 刘知府早在外面等候多时,见他出来,连忙跟上,“厉大人,要不要我派几个人看着他们,免得李当忍吃不住刑、一头撞死在牢里。” 厉昶淡淡道:“不必,李当忍是聪明人,他知道如果自己死了、我绝不会放过他儿子。” “是是,此言不错……” “刘大人有事找我?” “没有没有,只是……” 刘知府顿了顿,苦笑道:“……只是李当忍被抓一事,眼下在东阳府已经传开了,大街小巷、饭馆茶楼,但凡长着嘴的,谁都要就此事议论几句,还是……还是赶快给他定罪才好。” 罪名既定,不管把人犯押解进京也好、就地处决也罢,到时刘知府无事一身轻,专等着升官发财便是。厉昶明白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没有搭话。 “说起来,那李当忍平日里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大老爷,不曾想倒挺硬气,这一番刑讯下来,竟连半个字也没有招供。” 刘知府感慨一番,话里有话道:“连厉大人您都逼问不出什么,莫非……他真的没跟巫人有过交际么……” “无所谓。” 厉昶脚步不停的往前走,只轻飘飘撂下三个字来。 “嗯……原来如此……无所谓……无所谓?!” 刘知府陡然回神,他连忙小跑几步,追上厉昶,“厉大人,我的厉大人,您叫我抓捕李当忍的时候,可是把这罪名说的言辞凿凿啊!” “是啊。” “那……那现下怎么又成了无所谓呢!” “李当忍不同于普通百姓,若不给他寻个大点的罪名,如何方便用刑?” 此话一出,刘知府登时懵了。 脑袋懵了,心里却彻底醒悟。 李当忍通不通巫,根本无关紧要;资不资敌,那也无伤大雅。别管好人坏蛋、有罪没罪,只要雷部想抓,就一定抓得到。事先费神编排个罪名出来,已算是雷部赏给外界的台阶,谁若不知好歹啰啰嗦嗦,那就得做好被天雷劈死的准备。 “那……那他李当忍到底所犯何事……” 刘知府本是自言自语,话刚出口便知失言,忙闭上老嘴。 厉昶转头看他一眼,笑道:“刘大人真想知道?” “想……不不、不想知道!李当忍能给雷部盯上,那定是欺男霸女、狂吃烂嫖,总之是坏到骨子里了,厉大人要我做什么,下官尽力配合便是。” 刘知府人老成精,深知对于这些朝廷秘辛、知道的越少脑袋才越稳当。厉昶哈哈大笑,拍了拍刘知府肩膀,似是赞赏、似是讥讽,又或者,只是觉得眼前这老头可笑而已。 第十一章 真相(中) 六月节气最叫人感到惬意的,就是雨后初晴这片刻时光。 李当忍府邸绿植众多,堪称‘一步一花草、十步一垂荫’,昨日雨急风骤,此时不免落叶满地。贺永年很早就起身打扫,只可惜李府实在太大,当最后一丝雨后初晴的凉意消散时,他才把前院扫了一小半。 这怨不得别人,是他贺永年自己遣走了所有家丁,眼下这点辛劳,正可以作为一个小小的报应。 是了,其实还有人尚未离开,但她恨极了贺管家,自然不会出手帮忙。 一堆……三堆……五堆…… 当贺永年摞起第六堆落叶时,有人在他背后说话了。 “‘南风炽如炎’。”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贺永年手中扫帚不停,好似没听到一般。 “南风……炽如炎!” 背后那人抬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贺永年随手把扫帚立在一旁,转过身,在他跟前的是一个陌生男子,只见这人腰悬长刀,身上处处灰尘泥污,一张方脸上满是疲惫之色、眼中更布满血丝,望来分外憔悴。 可想而知,此人若非乞丐,便是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这两日府中家丁纷纷离去,想必有人忘记随手关门,这便给外人溜进来化缘了。 陌生男子见到贺永年正脸,清咳一声,又道:“南风……” “省点力气,我不懂你们的劳什子暗语。” 贺永年打断了对方的话,接着从袖中取出一支小巧陶笛,“但你应该认得此物。” 南风炽如炎,星火可燎原。‘南风’点出来历、‘燎原’道破志向,陌生男子眼见对方答不出下半句,正疑心找错了人,待看到那支陶笛后,霎时间面色一变,单膝跪地道:“小人烈星寒,拜见李大恩公!” 贺永年面无表情道:“起来吧,你跪错人了。” “千里笛是我族中宝物,星寒怎会看错?” 烈星寒盯着他手中陶笛,沉声道:“十五年前,邢风首领将它交予您手,此事族中尽知,虽然彼时我只是十岁孩童,却也常听长辈提及您的恩义。此番闻得笛声传讯,星寒便请缨前来,任凭恩公驱使。只是……只是您好像跟传闻里不大一样……” 说着,他察觉一丝不对,传说李当忍身材高壮、为人豪迈,而眼前这人个头瘦高、眉眼低垂,好像谁都欠他八百吊钱似得。若说认错了人,可偏偏千里笛又在他手中…… “我家老爷、这座大宅的主人,才是你口中的‘恩公’,” 贺永年无奈道:“我叫贺永年,是他的管家。” “啊,原来如此!” 烈星寒脸上一红,暗骂自己鲁莽,忙站起身,讪讪道:“星寒见过管家大人,不知李恩公现在何处?” “我家老爷此时身在府衙大牢,罪名是‘私通巫人,资敌叛国’。” “怎会如此?!” 烈星寒大惊失色,继而大怒道:“管家大人,你快告诉我是哪个狗官抓了李恩公,我现下就去剁了他!” “小点声、小点声……” 贺永年冷着脸道:“你们族人都是这般没脑子么?” 烈星寒又是一阵脸红,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也不知对方何以用上‘都是’二字? 贺永年叹了口气,又道:“当年邢风带你们逃往南荒,我笛声送出不过两日,为何你能这么快赶来?” “回管家大人,我们……我们没能走掉。” 烈星寒沉默良久,恨声道:“那年我们一路南下,眼看就要出关时,半路却遇到了雷狗截杀,我爹、我娘、还有邢风首领,还有很多人,都死了。原本三百多族人,最后只有不到一百人逃了出来……” “邢风死了?” 贺永年眉头一皱,追问道:“那现下呢,你们在何处藏身?首领是谁?” “邢风首领临死前叫我们分散逃命,大家不知该去哪里,既然南边是死路、于是便往北走,一路上专往深山老林里钻,雷狗找不到我们,慢慢的风声也就缓了。我们只知道自己原本出身南荒,可那都是几百年前的旧事,南荒到底是啥样子、谁也没亲眼见过,自打邢风首领走了以后、也就没人再提南迁的事。” 烈星寒顿了顿,又道:“眼下,我们都在瑞国北境一个叫‘乌山’的地方生活,那里等闲是没有外人去的,所以暂时倒还安全。至于新首领……唉,我们一共也就剩下百十口人,还选什么首领……有什么事,几个长辈互相商量也足够对付。” 大瑞幅员辽阔,辖制十七行省、一千六百余州县,名山大川数不胜数。贺永年不知那乌山是个什么地方,但既然称得上‘安全’,想必既偏且僻,所谓‘生活’云云,只怕是苟且度日而已。如此情况下,闻得笛声召见、这烈星寒尚能日夜兼程赶来此处,倒也算他们知恩图报了。 “管家大人,先别说这些了,” 烈星寒催促道:“您快告诉我府衙大牢在什么地方,咱们这就去把李恩公救出来!” “不必了。” 贺永年淡淡道:“我传讯出去,不是求你们来救人的。” “您可是担心我说大话么?” 烈星寒拍了拍腰间长刀,傲然道:“管家大人不必忧心,星寒浑身本领、力能开山,那府衙大牢就算是钢铁打造,我也能给它砸个稀巴烂!” 贺永年冷冷道:“半桶水。” 烈星寒奇道:“什么半桶水?” 所谓‘一桶水不响、半桶水咣当’,看这烈星寒满嘴自信的样子,当属半桶水之流无疑。贺永年冷笑道:“实话告诉你,现下府衙不止有大批官差,还有四个雷部高手坐镇,任你再怎么厉害,能以一抵四么?” “雷部的狗子也在这里?!” 烈星寒一怔,随即怒道:“管家大人,我族与雷狗本就血仇似海,更别提其中又牵连到恩公性命,请您务必……” “我说过,你是不行的。” “千里笛在手,咱们再传讯息,从乌山多找些人来……” “够了!” 贺永年断喝一声,厉声道:“你们当年险些给人杀的灭族,丧家之犬,少在我面前放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屁!” “你……你说什么?!” 烈星寒父母皆死于雷部之手,闻言登时双眼通红,大吼一声,便要抽刀在手。贺永年丝毫不露惧色,反而讥讽道:“先前还一口一个‘恩公’,现下却要怎样,砍死恩公的管家么?” “你……我……” 烈星寒脸色涨红,却又不能当真动手,满腹憋屈间,抬脚一跺,登时将山岩石铺就的坚硬地砖踏成粉碎。 “想救人,至少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你若真给人一掌打死倒也罢了,倘若你被雷部生擒,你那些苟活在乌山的同族岂不也要被连根拔除?我家老爷是何等样人,他宁死也不会想看到这个结果!” 贺永年面色阴狠、声音冰冷,“你以为我是好心来着?明白说吧,我对你们这些人从无好感,一群蛮族贱命,别说死你一人,只要能救出老爷和少爷,纵使叫你们剩下的族人全死绝了,死的尸骨不存、死的灰飞烟灭,我也绝不在乎!” 说着,他声音渐低、狠色也逐渐被哀伤代替,“可是,不行啊!我家老爷,他比谁都仁义,所以他活得那般累……我早该知道的,从我追随他第一天开始,我就该知道他早晚会把自己害死……” “好……好……” 耳听对方言语狠毒无比,烈星寒拼命忍下杀意,半晌,低声道:“你此番传讯,到底为了什么?” “我要替我家老爷了结一个承诺。” 贺永年稳住心神,淡淡道:“十五年前,邢风交给我家老爷的不止是千里笛,还有一个婴儿。你那时年纪不大,可知道这件事么?” “……我知道,你说的是瑶儿妹妹,她是邢风首领的女儿。我这次来,族中长辈原本也要我看看她的。” “瑶儿?这是她原本的名字么?” 贺永年一怔,点点头,没有多问,“走吧,我带你去见她。” 言罢,不待烈星寒多说,当先领着他往内宅走去。一路上,烈星寒眼见这么大的宅子、却连半个人影也见不到,不禁满腹疑问,但他想起刚才贺永年的阴狠言语,心中实在恨极,当下闭口不言,不多时,便跟着贺永年来到一处庭院。 烈星寒打小跟着父母族人东躲西藏,根本没住过几天带顶的房子,乍见这里如此漂亮好看、院中还带有一个花圃,忍不住心生感慨。原来他们对瑶儿妹妹这般好,他想,她能住在这里,一定每天都很开心。 一念及此,烈星寒心中怒气稍减,眼看贺永年走进了旁边的二层小楼,连忙跟了上去。贺永年脚步不停,进了房间,突然低下身子,大手朝床底一抓,一个削瘦身影便给他拽了出来。 “贺管家!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那小小人儿一脸诧异,不是先前大喊着‘我要藏起来、叫你找不着我’的风铃又是谁?再看床下,满地的碎果渣、点心屑,还有半碗凉透的白米饭,只怕两日以来,这床底便是她唯一的藏身之处了。 自古雏鸟恋窝巢、马驹偎母亲,至于小猫小狗,自然要闻着主人的味道才能睡的安心。天下虽大,在风铃心中却再无第二人有自家少爷那般重要,贺永年直截了当的来李醒狮房间逮人,果然一抓一个准。 “不要……不要赶我走!我还要等少爷回家!” 风铃给人拆穿了机关,登时吓的大哭,“求你了,贺管家,你就让我待在这里吧,我不会吃太多东西的!我保证!” “姓贺的,你……你这个畜生……” 烈星寒见状,方才略消的怒火此时又烧了起来,直气的七窍生烟,“让瑶儿妹妹睡在床底就罢了,竟然……竟然还不给她饭吃……” “哎?你是谁啊?” 风铃眼泪婆娑、仍不忘好奇,“贺管家,你干嘛带外人来少爷屋里,他最烦陌生人进他的房间了!” “瑶儿妹妹……” 烈星寒生怕吓到面前少女,便努力挤出一丝微笑,“瑶儿妹妹,你长大了!” “他在叫我吗?” 风铃眼见他笑的好似鳄鱼咧嘴,忙后退一步,转头看向贺永年,眼中充满疑惑。 贺永年额首道:“是。” “他为什么那样叫我?” “大概,那是你父亲给你取的名字。” “胡说!” 风铃生气了,瞪大眼道:“我爹给我取的名字,就叫风铃啊!” 贺永年微微一笑,对烈星寒道:“要我告诉她么?” “嗯,” 烈星寒喃喃道:“还是……还是你来说比较好。” 怪怪的…… 风铃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听贺永年淡淡说道:“风铃这个名字,是老爷给你取的。‘铃’字由来,是因你幼时经常无端傻笑、就如铃铛一般不知疲倦;至于‘风’字,则是因为你的生父姓邢名风,所以老爷便给你取了这个名字。你别怪老爷,当时形势所逼,虽不能让你随父之姓,却总算给你父女二人留了一字牵连。” “听我说完。” 眼看风铃张了张口,贺永年接着道:“邢风是老爷的好友,也是你的生父,同时,亦是巫族上一代首领。风铃……或者邢瑶,随便吧……总之,你是巫族人,今日来的这位烈星寒烈君,便是你的同族。” “你说……” 风铃心中一片茫然,喃喃道:“我是什么?” 贺永年没做理会,自顾自道:“那一年,老爷行商路过隋州虎跃岭,偶遇山贼拦路。贼子不仅抢光货物、还要杀人灭口,恰逢一位豪侠路过,只身一人便将几十个山贼尽数打倒,老爷这才得以捡回性命。风铃,那出手救人的、就是你父亲邢风了。经此一事,他们两人惺惺相惜、结为好友,你父亲不愿欺瞒老爷,便坦白了自己巫人身份,谁知老爷不但没去报官,反而认为此人赤诚、值得深交,从此更把他当成知己兄弟。我当年还未追随老爷,这些事,也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顿了顿,又道:“转眼到了承安元年,新皇继位,开始大肆捕杀藏匿于民间的巫人。你父亲无可奈何之下,决定带领族人逃离大瑞、前往南荒,回到那片四百多年前、你的祖先们曾居住过的土地。当时你刚刚出世,你父亲深知南迁风险极大,于是临行前便把你托付给老爷。对了,你父亲临走前,还留下一支叫做千里笛的宝物,现下,我把它交还给你。” 说着,贺永年把手中小巧陶笛交给风铃,却见她呆呆站着、眼珠动也不动,更丝毫没有接过的意思。贺永年也就那么一直保持着交予的姿势,没有焦急、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待着。 一盏茶功夫过去,风铃才如梦初醒,她紧咬下唇、刚要接过千里笛,突然又把手缩了回去,半晌,终究还是伸手接过。 “贺管家,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风铃端详着手中貌不起眼的土黄色小笛,抬起头,又看向烈星寒,“你是巫人?我也是巫人?” “没错,千真万确!” 烈星寒大点其头,连声道:“你爹爹是咱们最尊敬的首领,他好厉害呐,处事又公道,大家都说,如果咱们巫人数量再多点、就像以前坐天下时那样,你爹爹一定会成为‘巫主’的!” “你骗人!” “是真的啊,瑶儿妹妹!你出生的时候,大家都好高兴啊,邢风首领更是欢喜的跟什么一样……啊,是了,你右耳后面是不是有颗小小的红痣?” 咦,我家风铃耳后有颗红痣呀,少爷我竟然今天才瞧见! “没有!没有!” 有吗?快把镜子给我……啊,真的,丑死啦! “一定有的,我记得的,当时族中长老还说,耳后露红、这是有可能成为‘神母’的好兆头呐!” 傻丫头,哪里丑了?我瞧着像只小樱桃,可爱的很呢! “你别说了!我求你别再说了!” 风铃尖叫一声,拼命捂住耳朵。 她至今记得,大概五岁那年,有一次在后门外的巷子里玩耍时,遇到一个年纪好大的老翁讨饭吃,这老翁衣衫褴褛不说、身上裸露的地方还处处是坑洞,活似给什么野兽啃咬的一般。风铃吓的跑回府内,不曾想,少爷李醒狮听了却很感兴趣,亲自到厨房盛了一大碗白饭、又拿了几个肉包子,一并交给老翁。 这老翁也是饿得很了,就地坐在墙根吃起来。风铃捂着眼不敢去看,李醒狮则托着小脑袋、不停打量老翁身上的坑洞。老翁见了,就一边吃饭、一边给他讲那些伤势的由来。 这老翁年轻的时候,这锦绣中土还是巫人当家作主,有一天,他听乡里说有个巫人少爷在发银子、年轻力壮的人都可以去领。这老翁眼见有钱可拿,兴冲冲的跑去一看,果然,那巫人少爷拎了一大袋白银、专往年轻人手里扔。这老翁自然也拿了不少,喜滋滋要回家时,却被人锁住手腕、一路拽到了那巫人少爷的家中。 终于真相大白,后悔却也晚了。 原来,那巫人少爷习练家传控兽异术,自觉练到了火候,便要试试手段。老翁和一众乡里被关进兽栏,里头有毒蛇、有虎豹、有鹰隼,而那巫族少爷则站在兽栏外、口中念着叫人听了就害怕的咒文。随着咒文变幻,那些动物就如着魔一般,虎豹竟同鹰隼跳起了舞、而毒蛇则在地上摆出各种文字图案。初时这老翁瞧的有趣、还不觉如何害怕,待到那巫族少爷口音一变,方才还亲如同类的野兽们登时又互相厮杀起来,老虎一口咬掉了豹子半个头、老鹰则抓瞎了毒蛇的眼睛。 待到最后,那巫族少爷又变了声调,残存的野兽们便掉转尖牙、开始攻击面前的活人。老翁和同伴拼命躲避、哀嚎求饶,却始终没能让那巫族少爷心软半分,直到死的就剩两人时,那巫族少爷才仿佛玩腻了一般,喝止住了野兽,命人给他俩涂抹伤药、放回了家。至于他俩拿命挣的银子,早在兽栏里散落一地,谁又敢进去拾捡?这老翁一身是伤,虽侥幸没死,却从此干不了活、讨不着媳妇,只能乞讨为生。 那老翁讲这些的时候,李醒狮年纪虽小、却早气的破口大骂,而风铃比他还小了三岁,心中只想那控兽术当真好玩,要是学会了,岂不能叫老鼠和猫做朋友么?直到后来年纪渐长、识字渐多,才慢慢明白,为何少爷当时会那么生气,气到张牙舞爪、气到两眼含泪。 风铃自小就知道,自己是老爷从外面捡来的弃婴,哪怕养父母没有说过,可李府人多口杂、这种事毕竟瞒不了太久。所以当那对长工夫妇打算返乡时,关于‘要不要带风铃一起走’这个问题,他们只提了一次、风铃也只拒绝了一次,双方便没有任何争执的达成了共识。 没关系的啊,小风铃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她能跟在少爷身边,便已什么都有了。 可是……少爷跟大多瑞国百姓一样、向来是最恨巫人的,而眼下,风铃却得知自己竟也是巫族出身、而且还是什么首领的女儿,却要她如何接受这个事实? 不,不对,这不是事实。 都是…… 假的! 没错,贺永年在骗人,他向来讨厌自己,嫌自己规劝不住少爷、嫌自己笨手笨脚、嫌自己总爱吧嗒吧嗒说个不停! 想通了这点,风铃突然狠狠把千里笛摔在地上、然后往门外跑去。贺永年大手一抬,压在了她的肩上,那手劲好大,任风铃如何挣扎也逃脱不了。“你去哪儿?” “放开我!我不是巫人,他才是!他是巫族余孽,少爷就是因为他们才被抓起来的!” 风铃猛的指向烈星寒,哭喊道:“我要去报官!家里来了巫人,快把他抓起来啊!把他抓起来,少爷才能回家……呜呜……你别拦着我救少爷……” “瑶儿妹妹……” 烈星寒把那千里笛轻轻捡起,半晌,苦笑道:“管家大人,你放开她吧,瑶儿妹妹从小在这里长大,不愿认……那就不认了吧。” “不行。” 贺永年冷冷道:“是什么就是什么,出身怎样,谁也改不掉。” “你这样逼她,又有何意?!” “我要你带她走。” “带她走?!” 烈星寒愣了,“你为何要这么做?” “我说过,我传讯给你们,只为替老爷完成最后一个承诺。” 贺永年死死抓住风铃肩头、眼睛却直视烈星寒,“她已在李府做了十五年累赘、李府也因她而多担了十五年的风险,眼下形势不同以往,谁都可以留下,唯独她不可以。” “呜呜……少爷……对不起……” 都是风铃害了你们。 “贺管家……你别说了……我愿意走……” 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少爷啊。 “烈哥哥……求你带我走吧……”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末了,风铃跟着那烈星寒,一步一回头的走到门外,突然站住脚步、折返回来,抱住了李醒狮睡惯的枕头,然后扭头看向贺永年,而贺永年则别过头、不去看她。 正当风铃垂着泪、打算把枕头放回原处时,忽听贺永年轻声道:“带走吧。” 风铃一怔,想要说谢,喉咙却仿佛噎了一大团棉花,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她深深看了这间屋子最后一眼,走出门外。 屋子里,忽然又传出贺永年的声音:“老爷入狱、连累少爷,这件事跟巫族没有牵扯,雷部真正想查的,也根本不是此事。若我猜的不错,通巫之罪,不过是随便找个由头罢了。若非如此,以雷部的手段,哼,你又岂能完好无损的走出李府?” 风铃登时呆住,喜极而泣道:“贺管家,您……您是说真的吗?” “真与不真、尚在两可。只不过,巫人如今就像散落在地的草芥,若碰见了、便随手扫去;若碰不见、却也不值得专门去找。区区通巫案,怕还轮不着雷部驱邪院使官亲自出马。” 这话可谓轻蔑至极,烈星寒正要喝骂,却见风铃满脸喜色,于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太好了……不是我害了少爷呢……” 风铃喃喃自语,突然朝屋内喊道:“贺管家,您有法子救回少爷么?” “别再多问了,不管少爷回得来、回不来,以你的身份,于他而言都是累赘。走吧……” “是啊,我知道的。” 风铃笑着说道,眼泪却如昨日那场大雨般流个不停。 更比世间任何一场雨都要伤心。 门外许久没有动静,贺永年知道,那个最爱叽叽喳喳的少女已经离开了。他看得出烈星寒的本事,其实真就是半桶水而已,或许……半桶还不到。但他也得承认,就这半桶水,只消小心一些、带着风铃平安回到她该去的地方,不难。 ‘老爷,那女孩留着终究是祸患,就算她父亲与您关系匪浅,却也不必非得养在府里。依我之见,去乡下寻一户人家寄养、每年送些银子过去也就是了。’ ‘哈哈哈哈,老贺,你少给老子来这套,我昨天可瞧见你偷亲那女娃娃的小手来着!’ ‘哪……哪有此事!老爷,您可别冤枉我,我贺永年这辈子最恨小婴儿!’ ‘直娘……娘……直娘贼……’ ‘啊!狮儿会骂人了!哈哈哈哈哈哈,他妈的,小小年纪就这般厉害,长大一定比他老子更有出息!’ ‘老爷,您像点话行不行?!’ 贺永年自嘲一笑,反身走出少爷房间。 诺大的李府,从未寂静如此时。 第十二章 真相(下) “厉大人,人犯昏过去了。” “第几次了?” “回大人,第三次。” “弄醒。” “是!” 对五十岁年纪的人来说,纵然是夏季,劈头盖脸挨上几桶冷水的滋味却也不好消受,不过,这滋味比起那直往骨子里钻的痛楚,实在也不算什么了。 从‘刑讯逼供’这词被造出时算起,普通衙门用刑,无外乎眼滴辣油、十指插签,若是犯人难伺候,便再来个开水烫皮、铁刷剌肉,如此一套下来,已算服侍的地道周全。这般整法,犯人叫的虽惨、可到底还能叫出声;伤势瞧着吓人,其实裹上药半个月便好。 与那些老掉牙的逼供手段相比,雷部中人用刑则方便许多,什么辣椒水老虎凳一概不需,究其原因,全要归功于他们修习的那套‘天刑五雷正法’。相传习此法诀者,所练真气兼具雷电之力、狂戾无比,敌人一旦被这股真气侵入体内,立时便会受到万蚁噬骨般的痛苦,绝不仅仅是皮焦肉烂那么简单。 说起来厉害,到底是不是那样一回事,李当忍心下再清楚不过。他给人紧紧绑在刑架上,疼晕三次、又被激醒三次,心中早无数次闪过求死的念头,可落在雷部手里,要死又哪那么容易? “醒了吧?” 厉昶凑到李当忍跟前,笑道:“若是醒了,咱们就接着聊。” “厉大人……” 李当忍耷着脑袋、口齿不清道:“打水不易,便叫我多睡一会儿又何妨,何必那么快喊我起来……” “李老板还没说出我想要的东西,可别这么快急着长眠。” 厉昶搓捻着李当忍湿淋淋的头发,冷笑道:“昨日头回提审,只是先弄些开胃小菜给你尝尝,想必不够过瘾。今日我嘱咐他们多卖些力气,不曾想李老板倒能捱的很,了不起了不起!” “厉大人这般抬举,可真叫我下不来台了……” 李当忍口中涎水不断流下,含混道:“实不相瞒,李某人眼下是真想死来着,可又怕投胎以后还会遇到你厉大人,活不能活、死不敢死,实在叫人为难。” “李老板说话真是中听,无怪能把生意干这么大!” 厉昶哈哈一笑、轻轻拍了拍李当忍头顶,“乖,别怕、别怕,只要你把实情招了,我担保你这辈子和下辈子,都见不到我喽!” 头顶乃人之尊严所在,李当忍却恍若未觉,漠然道:“通巫之说、实属诬陷,还望厉大人明察。” 厉昶似笑非笑道:“我原以为李老板是聪明人,难道从昨日到现在,你还没想明白自己是因何入狱么?” “这可奇了,李某之所以给人押进大牢,纯是因为你跟刘知府硬往我头上扣了个‘资敌叛国’的罪名,不知厉大人眼下又要我想起些什么?” 李当忍猛咳几声,喘气笑道:“莫非……莫非我八岁那年偷看令堂洗澡的事,也被你们翻出来了不成?” “大胆!” 一旁小邓听得上司被辱,登时抢上前去,一连扇了李当忍四五个耳光,“死到临头还敢说嘴,我瞧你这贱骨头到底多硬!” 厉昶淡淡道:“行了,你退下。” 小邓哼了一声,这才罢手。李当忍给人扇的口鼻淌血,兀自对那小邓笑道:“年轻人,我本是开句玩笑,你这般火大,倒好像厉大人的老娘真被我瞧光了一般……” “你这老贼!” 小邓大怒,正欲再赏给李当忍几个嘴巴,却见厉昶挥手道:“你们都出去。” “大人……” “嗯?!” “……属下遵命。” 小邓毕竟不敢违逆上司命令,愤然一口唾沫吐在李当忍脸上,这才连同另外两个驱邪使一起退出刑房。 一时间,场中只剩一官一囚。两人相对无言,良久,厉昶突然感慨道:“李老板,你的人缘很好啊。” “哪里哪里,” 李当忍苦笑回答:“厉大人该知‘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个道理。” “神武宗……文扬伯……” 厉昶坐回椅子、端起一盏早就凉透的茶水,“……这些人,可不是仰仗钱财便能结交的。” “人活一世,谁无二三知己。厉大人身为雷部大员,如此位高权重,难道身边没有几个交心的朋友么?” “李老板这话可说反了,正因为厉某出身雷部,满朝文武畏我如虎,谁敢与我交心。” “如此说来,厉大人可孤单的很了。” “朋友少些,未尝不是好事。毕竟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是方子易那般愚蠢耿直之辈,万一错交了命犯孤星、天生克人的劣友,不免要被他害的家破人亡了。” “唉……” 李当忍无奈苦笑:“说来说去,厉大人仍是疑心我与巫人结交。” “李当忍,你是明白人,我也不妨直说了。” 厉昶把茶盏放下、蓦然起身,“昔年巫人坐拥天下、我大瑞尚且把他们杀的片羽不存,如今他们沦为阴沟里的老鼠、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李当忍面色不变,低声道:“厉大人此话何意,除了那些巫人、还有谁能把我害到这般境地?” 厉昶面无表情道:“弘明三十三年,你进京采货期间,偶遇了一位贵公子模样的人物,当时他在酒楼吃饭、恰好未带银两,那酒楼老板便揪住人死活不放,你倒好心,出头替那公子结清了饭资。李当忍,你可还记得这事?” “弘明三十三年……?” 李当忍喃喃道:“到我这个年纪,连前天早饭吃了什么也不记得、又哪会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事。” “李老板贵人多忘事,不要紧,我帮你想想。” 厉昶微微一笑,接着道:“你帮那公子结过账,两人本来就此别过,不曾想那公子第二日便找你还钱、还邀你一同游览京城,一来二去,你二人便从此熟络起来。打那以后,你每回进京,那公子都会约你喝酒游玩、有时还同吃同住,交情不可谓不好。李当忍,你把那公子当成兄弟,可相识多年、他却从没请你回家盘桓半日,你真就半点没起过疑心么?” “他妈的……” 李当忍沉默良久、突然笑了,“老子不仅起过疑心、还不止一次提出要去他家拜会长辈,可那家伙太也能诓,这次说长辈不在府中、下次便说跟家人吵了架,总之回回都能给他圆过去。我以为,这是因为他出身官宦世家、而我商贾身份实在不配登门,他不愿伤我面子才找借口岔开,于是后来也就不再多问。” “原来如此,李老板果然待人赤诚,无怪能认识那么多好朋友。” 厉昶点点头,又道:“后来,那贵公子因为犯下大错而被家人看管了起来,他非但不思悔改,反而伺机逃出家门。他犯的错实在太大,京里是不敢待的,外地倒有几个叔伯,可他却不敢相信他们。没奈何,那贵公子思前想后,只能一路潜逃至东阳府,求助你李当忍李老板。” “雷部手段当真了得,这些事,竟全给你们查出来了……” 李当忍身上的痛楚好似一时间全消失了,心中无惊无怒,反有一丝淡淡的释然。 厉昶叹道:“惭愧,打从那人消失起,我雷部便把寻访他的下落视为头等大事,徒劳奔波十几年、直至今时才查出些眉目,已是天大的失职。” 李当忍低声道:“不简单。” “李老板,当那人敲响你李府大门的时候,你可曾想过他会给你带来今日的祸事?” 厉昶面露讥笑,一字一句道:“你该明白的,从你决定收留吕琰的那一刻起,天劫雷刑迟早会降至你的头上,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什么都清楚了,李当忍此生最大的罪孽,已然浮出水面。 吕琰,大瑞开国帝君吕崴之长子长孙,其父吕睿太子深得太祖皇帝喜爱。吕睿不幸早逝后,太祖皇帝爱屋及乌、钦册吕琰为皇太孙,是为帝位正统继承人。吕琰自幼长于皇宫、常伴太祖皇帝左右,其地位无人能够动摇,只待爷爷老腿一蹬,他便可加冕登基、成为天下之主。 可谁也想不到,弘明四十二年,吕琰竟突然犯下一桩重罪,导致太祖皇帝临终前撕毁册封诏书、另传帝位于吕睿第二子吕圭,既当今承安皇帝。其中缘由、朝廷封锁极严,只以‘失德’二字为吕琰定罪,从此他不仅无缘帝位、更一夜之间被贬为庶人。 皇太孙之位册立已久,太祖临终易储、本就叫人生疑,偏生罪名又太过笼统,此事一度在民间掀起轩然大波。吕圭此时登基称帝、已然顶着莫大压力,让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登基半年后,那个被贬为庶人、幽禁京城的兄长吕琰,竟然逃了。 屁股下的盘龙椅还没坐热、曾经的正统继承人却下落不明,此等情形下,谁敢跟这事扯上半点干系、谁便是跟自己脑袋过不去。关于吕琰失踪一事,吕圭传令严厉保密,并以‘彻杀巫族余孽’为由,命雷部彻查兄长下落,谁知抓人的事一无所获、倒是剿灭巫人颇见成效,也算无心插柳了。 虽说现在已是承安十五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吕琰一日不知死活、皇帝心中那块死结便一日不会消散,哪怕此结需要无数钱财人力乃至人命去解,也无妨,只要能给皇帝治好心病,花几个钱、死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当忍,庶人吕琰现在何处,赶紧招了吧。” 厉昶一扫先前的波澜不惊,语中有兴奋、有激动,以至于声音也跟着发起颤来,“你已为他吃了太多苦头,早算是仁至义尽。你不欠他什么,真的,自始至终都是他在祸害你,只要你轻轻说几句话,我便能替你报仇了!” 李当忍闭上眼睛,许久,才缓缓道:“我真不明白,一个庶人身在何处,到底有什么要紧的?” “他该死!” 厉昶寒声道:“纵然被贬为庶人,可皇上自即位以来、对他仍未亏待半分,他那般不告而别、岂非陷皇上于不义?” “幽闭软禁、如同待宰牛羊,这便是厉大人所谓的‘不亏待’么?” “那又如何,至少皇上留了他一命!” “不过是帝位未稳罢了。” “李当忍,你不必与我做这口舌之争,雷部只奉皇命行事,谁在那个位子上,我等便向谁效忠。” 厉昶平心静气,淡淡道:“我可傻了,眼下令郎也在狱中,我自去找他谈心便是,何必跟你这老家伙较劲?” 李当忍蓦然抬头,怒道:“你想做什么?” “我啊,我要当着你的面,捏断你儿子每一寸骨头、拔掉他每一片指甲、敲掉他每一颗牙齿,然后再挖出他两个眼球儿、喂你这当爹的吃下去,啧啧,那滋味,一定新鲜大补。哦,是了,李老板应该尚未抱上孙子吧?” 厉昶凑到李当忍耳边、越说越是兴奋,“看令郎八尺身材,股间的物件儿只怕也不会小了,待会儿我让人给他完完整整的割下来,拿盐腌了送进京里。你不晓得,有些个达官贵人就好这口儿,说是吃了能延年益寿来着,你说可不可笑……” “厉!昶!” 这番话语,对天下任何一个父亲来说、都比最烈的毒药还要毒上三分,李当忍目眦欲裂、眼角已流出血来,胸腔更发出如困兽般的喘息声,“你敢动我儿子,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听闻这话,厉昶登时哈哈大笑:“我辈以天雷之力代天行刑,李当忍,你可见过这世上有不怕雷击的鬼怪么?!” “好……我说……你……你放过我儿……我说便是……” “你若早这般懂事,大伙儿都能省下不少力气。快说吧,吕琰现在何处?!” “他……他死了……” “瞧,才说你懂事,却又把我当傻子了。” 厉昶皱眉道:“看来不把李公子请来,到底还是不行。” “不,你别碰他!” 李当忍咬牙道:“我是说或许……或许吕琰现在已经死了也说不定……唉……” “活见人,死见尸。” 厉昶淡淡说道:“你寿宴那日,我和手下早把你府中各处搜了个遍,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也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人,说吧,吕琰是何时离开的,离开之后、又去了哪里?” 李当忍低垂着头颅,心中天人交战。 一边是旧时好友、一边是亲生儿子,若给旁人去选,刹那间便已有答案。 可李当忍不同,诚如贺永年所说,他把‘仁义’二字看得太重、甚至重逾自己的性命。他这一生,从没做过半件对不起朋友的事,他若是胆小怕死的人,当邢风怀抱爱女上门时便该当场婉言相拒、当吕琰进到府内坦白身份时便该将他扫地出门,既然彼时他选择了相助,那么无论引出何种后果,他都不会后悔、不能后悔、也不配后悔。 可值此局面,李当忍若不出卖老友、就得舍掉儿子的命。李醒狮才十八岁,他的人生刚刚开始,便活该为了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仁义’二字去死么? 只是……哪怕招了…… 儿子,就能活么? 厉昶没有耐心了。多年辛劳,眼下终于换到了回报,他作为手握底牌的大赢家,没有必要耐着性子等待对手认输,他有权力痛痛快快的打出那张底牌。 来人,提审李醒狮…… 厉昶心思已动,嘴还未张开、刑房的门却突然开了。小邓快步来到他面前,沉声道:“大人,刘知府带了个人过来,他说那人跟随李当忍多年,李当忍暗地里做的一些事,那人知道的一清二楚!” 厉昶一怔,问道:“是谁?” 小邓看了李当忍一眼,转头道:“那人是李府管家,名叫贺永年。” 第十三章 脱困 “今日午后,下官正在衙门处理公务,这贺永年突然找上门来,说是知道些案件隐情……” 刘知府站在刑房外,也不进门,只往一旁稍退半步,让出了身后一个瘦高的中年人,“……我一听之下,这便赶忙把人给您带了过来。眼下人已带到,我就不耽误厉大人审案了,告辞、告辞。”说罢,好似生怕厉昶请他进去参观,迈开双腿匆匆离去。 厉昶哼了一声,命人把那中年人带了进来,正想问话,却见那人悲呼一声,抢上几步,扑通跪倒在李当忍身前,泣道:“老爷!老爷!您受苦了!” 当日李当忍大寿,厉昶曾和手下扮作仆从、跟随刘知府一同赴宴,当时招呼他们入府歇息的,正是眼前这跪在李当忍脚边的中年人。厉昶认清来人身份,调侃道:“贺管家,你家老爷可还没死呢,你怎么哭得像死了爹一样?” 李当忍被绑在刑架上动弹不得,眼见贺永年伏在自己脚边连声哀嚎,不禁苦笑道:“你来干什么?” 贺永年抬起头,正与李当忍目光相对,他轻轻眨了眨眼、似乎要把泪水挤掉,涩声道:“老爷,我是来救您出去的。” “放肆!” 连同小邓在内,三名驱邪使面色一变、立时把贺永年围在中间,厉昶哈哈一笑,摇头道:“你们慌什么?听他把话说完。” 李当忍也苦笑道:“老贺啊老贺,你要如何救我?花钱雇些山贼悍匪劫狱么?”不待贺永年答话,又道:“快走吧,我落到这般下场,纯是咎由自取,你可别把自己也牵累进来了。” “来都来了,李老板何必急着撵人呐。” 厉昶来到贺永年身边,俯身笑道:“我倒也想听听,贺管家有多大办法,敢在我面前说出‘救人’二字?” 贺永年默默站起,犹豫道:“在下跟随老爷多年,府里的事,明里暗里,多少也知道一些。若是……若是我全盘说了,大人您能否放老爷和少爷一条生路?” “贺永年!你敢……” 李当忍脸红筋暴,刚说出几个字,小邓立时一脚踹在他脸上。李当忍吐出一颗槽牙,不再说话,只用眼神恶狠狠的盯着贺永年。 厉昶察言观色,心下略奇,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说说看,你区区一个管家,能知道些什么?” “厉大人,在下常听人说,雷部乃是皇家之利刃坚盾,若非遇上威胁到国家稳定的大案要案,等闲是不会出手的,对否?” “怎么,你觉得通巫之事,算不得大案要案么?巫人若是卷土重来,难道不会威胁到国家稳定么?” “私通巫人,自然是大案,却也没大到需要驱邪院一院之长亲自过问的地步,派几个驱邪使去处理,已算给足那些巫族余孽颜面。” 贺永年冲着三位驱邪使躬了躬身,又道:“近些年,在我大瑞境内巫人行踪几乎绝迹,死没死光、在下不知,可若说他们还有余力卷土重来……厉大人,您信么?” 厉昶心下一惊,重新审视了一遍眼前这个中年人,沉声道:“依你之见,我来此所为何事?” “我家老爷被抓以后,在下苦思冥想,自认想出了一点能值得您亲自驾临东阳府的缘由。” 贺永年深深看了李当忍一眼,叹道:“只怕,是因为窝藏废皇太孙吕琰一事吧。” 厉昶黑脸一震,半晌,讥讽道:“了不起,了不起。” 自古做那掉脑袋的勾当、无不知晓的人越少越好,这李当忍却可谓‘用人不疑’的典范,管家之流、说来也只是个地位高点的下人罢了,再怎么忠心,也难保不会有反目的一日。厉昶以己度人,忍不住深深叹息,在他看来,将这等把柄送到一个下人手里,倒不知直接让下人当老爷、老爷去当下人来的干脆。 “厉大人,” 贺永年面色凄苦、突然又跪倒在地,“厉大人,您想知道什么,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盼您能放老爷少爷一条生路!” “贺永年!” 李当忍猛力挣扎,嘶声道:“你若害我做了那背信弃义之人,老子活下来,第一个便先杀你!”话音刚落,却被厉昶陡然一指点在喉间,就如吞了一团烈火入喉,剧痛之下,再也说不出话来。 厉昶放下手,对贺永年道:“你家老爷在我手里,他宝贝儿子也在我手里,本官想知道什么、尽可以从他们嘴里撬出来。姓贺的,你想讨价还价,却是迟了些。” 贺永年忙道:“厉大人,我家老爷什么性子、我再清楚不过,他是宁死也不愿出卖朋友的。你若拿少爷去威胁他,至多也就让他假意招供罢了,明明吕琰人在西边、他却说去了东边,明明藏进了树林、他却说躲在了山洞,您到时东奔西走、一无所获,纵然最后杀了他又怎样,白白浪费大好时光啊!” 厉昶听了这话,初时只觉未免有些异想天开,待细细思量,又觉并非没有可能。他看了贺永年一眼,冷声道:“我怎知你所说的,便一定是真的?” “厉大人,您不必疑心。” 贺永年苦笑道:“在下原本并未牵扯局中,大可卷起钱财远走高飞。之所以自投罗网,纯是为了保住老爷和少爷的性命,又何必再去欺骗您什么。” “嗯……” 厉昶眉头紧皱、来回踱步,半晌,正色道:“姓贺的,到了此刻,本官也不必瞒你,你若能把吕琰下落如实招来,你的命,能留;你家老爷和少爷,我保不了。此案相隔虽久,但皇上却隔三差五就要问起,莫说是我,哪怕我部雷神大人亲自说情也是无用。” 贺永年大急,张了张嘴,却听厉昶又道:“他二人是一定要死的,至于是千刀万剐还是一刀了事,就全在你贺管家一念之间了。”说着,阴恻恻一笑,“当然,你贺管家既来了,也别想着还能走出这个门,正好跟他们父子做个伴吧。” “……好,我说。” 贺永年沉默良久,挪动膝盖,朝李当忍拜了下去,全然不顾他那直欲杀人的目光,“老爷,对不住了,我与那吕琰并无情分,实在不能让您再替他受罪。” 接着,贺永年抬起头,对厉昶缓缓说道:“承安二年元月,吕琰只身来到老爷门前,他那时裹着一件妇女样式的烂袄,乱发如草、满脸生疮,便是街边乞丐也比他要体面几分,下人们见了,立时把他当做疯子轰了出去。吕琰给人轰出门外,倒也不喊不嚷,就在大门对面的墙角做了窝。一连两天,他哪里都不去,终于被他等到老爷露面,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让老爷认出他到底是谁,忙把他接进府里……” 原本贵不可言的大瑞储君,竟甘心把自己弄到那般卑贱境地,实在令人唏嘘。可若非如此,又岂能躲过雷部的大肆搜捕?厉昶心下感慨,没有说话,只静静往下听去。 “……疯子成了贵客、已足够令人惊奇,可吕琰接下自表身份,才真叫人合不拢下巴了。一年多前,太祖驾崩、皇太孙被废、朝廷另立新君,这些事传的沸沸扬扬,便远在我们东阳府也是有所耳闻,谁知一年多后,那被废的皇太孙竟然出现在了我们家里,此事一旦给人查到、必然大祸临头。当时老爷不顾我的劝阻,硬把吕琰留在家中,唉,直到承安十年,他才离开……” “接着说!” 厉昶连声问道:“吕琰是五年前离开的东阳府?他为什么要离开?离开之后,又去了哪里?” “他去了……唉……” 贺永年说完‘去了’二字,中间的话变得含混不清,最后一声气倒是叹的很清楚。 “混账,你大点声行不行!” 厉昶心急如焚,猛的把贺永年揪到自己面前,“说!他到底去了哪里!” “吕琰去了……” 贺永年突然顿住,似乎被李当忍那如火的目光给瞧的心虚一般,忙附在厉昶耳边。后者不疑有他、只顾竖起耳朵去听,却听贺永年轻声道:“……他去了哪里,与你厉大人何干?” “什么?” 厉昶先是错愕,刹那间便已醒悟,却终究晚了一步。他只觉下腹一凉,跟着便是剧痛传来,低头瞧去,只见丹田处正捅着一把漆黑短匕,柄端则被贺永年握在手中。厉昶能掌管雷部驱邪院,身手如何毋庸置疑,可惜两人相距太近、贺永年又出手如电,任凭他反应再快十倍,这一刀也是躲不开的了。 中计了…… 自来饥鱼最易咬钩,眼看困扰皇帝多年的心病终于能在自己手中了解,厉昶终于也做了一回上钩的鱼。这倒不能怪他大意,毕竟贺永年和李当忍先前没有半分矫揉做作、一切行止都是发乎本心,任谁瞧了也不会生疑。更何况,谁能想到当日那个连知府家的仆从也不敢怠慢半分的市侩管家,其实竟是个身怀绝技的异人呢。 大意也好、轻敌也罢,总之变故已经发生,再怎么自责也于事无补。连同那小邓在内的三名驱邪使如梦初醒,正欲扑上去把刺客乱刀砍死,却见贺永年闪身绕至厉昶身后,左手锁住他的咽喉、右手反握那黑色匕首,不紧不慢道:“谁也别动。” 三人眼见贺永年握刀的手不太老实、仿佛随时准备给上司腹间搅个大洞出来,登时立住脚步,纷纷喝骂叫嚷,却无人再敢上前。 厉昶面色剧变,大颗冷汗顺着鬓角从下巴淌下,却仍咬牙不吭。贺永年笑了笑,轻声道:“这就是了,厉大人若是连这点骨气都没有,那可真比咱们这些普通百姓还要贱了。” 天下虽大,便是踏破铁鞋,只怕也找不出几个敢把匕首捅向厉昶的‘普通百姓’。厉昶嘿然一笑,忍痛道:“姓贺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厉大人记性好差,我不是打从一开始便挑明来救人的么?” 贺永年一手锁喉、一手握刀,挟着厉昶慢慢往李当忍处移动,同时不忘细声叮嘱:“对……慢慢走……小心别扯着伤口……若是肠子乱七八糟淌了出来,可有损你厉大人的官威……” 他说话的同时,眼睛一直死死着三个驱邪使,不给他们有丝毫救人的机会。 “姓贺的,你很有胆量、手段也不错,就是算盘打的不精。须知雷部向来不受胁迫,他们三人若因我而放走了人犯,回去便得领受重罚。” 厉昶丹田气海已破,稍一运气,那真气作乱之痛、直如割胆剜骨一般。他心知自己眼下如同废人,可语气却依旧强硬,“你莫忘了,你家少爷可还在牢里关着,你捅我一刀、我便刺他十刀,看谁先受不住!” 小邓‘啊’了一声,登时惊醒,忙唤来狱卒,叫他们把李醒狮押来此处。却见那狱卒怔了怔,茫然道:“这位大人,那李少爷早给提出去了啊,您不知道么?” “你再说一遍!” 小邓霎时间惊出满身冷汗,一把将那狱卒举起,狠狠抵在墙上,“李醒狮被谁提走了!又是谁下的命令?!” 那狱卒吓的屎尿齐出、手脚乱摆,哪里还能说得出话?小邓骂了句‘废物’,猛的把他摔在地下,转头对另一人喝道:“你来说!说不清楚,我活扒了你的皮!” “回……回……回大人的话,提人的是……是……是咱们宋头儿……” 那人眼看事态不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结结巴巴道:“他说……他说是奉了知府大人的命令,要把李醒狮单独关押,以防……以防有人行为不轨……” “一帮蠢货!废物!” 小邓大怒欲狂,吼道:“滚去把你们知府叫来!让他能跑多快跑多快,否则按人犯同党论处!” “是!是!小的这就去!” 那人倒还算义气,虽然也给吓得不清,走前却仍不忘拽起被摔在地下的同僚。至多一碗饭的功夫,俩人便匆匆返回,身后跟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刘知府,口中兀自慌张道:“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俩给本官说清楚呀……” 待三人进了刑房,两个狱卒拿手一指,喃喃道:“您自己看吧……” 刘知府哼了一声,气定神闲的抬眼瞧去,只见厉大人腹部插着一把匕首,血水不断渗出、已染红了半条裤子,而站在他身后微笑着向自己点头的,正是先前自己带过来的贺永年。 这场面太过诡异,刘知府哈哈一笑,只当自己老眼昏花,慢慢的,那笑容越来越苦,下一刻便老泪纵横起来:“老天爷,怎么会这样……我完了……完了……” 一切都完了,天下无敌的厉大人、被人畜无害的贺管家攮成了血人,此事古怪新奇,若非发生在自己地盘上,刘知府倒很乐意泡壶茶细听分辨。可眼下,升官发财美梦无望、罢官流放指日可待,他双眼一翻,立时便要昏厥。 “老东西,你装什么蒜!” 小邓揪住刘知府官服、声音冷的就像嘴里含了冰,“我问你,是不是你命人提走了李醒狮?!” 此言一出,登时帮刘知府召回了魂,他大惊道:“哪有此事,李醒狮分明在牢里关的好好的,邓尊使可不要诬蔑本官啊!” 一旁狱卒好心提醒道:“大人,您忘啦,是您让宋牢头提走李公子的嘛,说是为了保险起见……” “去你娘的。” 刘知府挥出一记耳光、打的那狱卒无语凝噎,“我几时下过这样的命令,姓宋的呢,叫他来见我!” 另一个狱卒喃喃道:“大人,宋牢头还没回来……自他出去算起,得有两三个时辰了……” “你……” 刘知府惊的呆了,颤声道:“那你……那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去……去叫人,只消是归府衙管的,捕快也好、城防也罢,统统给我上街找人,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宋牢头和李醒狮抓出来!你娘的,还不快去啊!” 那狱卒哦了一声、慌慌张张传令去了。眼看场面太乱,厉昶轻叹一声,侧过头,对李当忍道:“此处牢头,竟是你李老板的人?” “哪里,我家老爷结交虽广,却并未与刑狱中人有过交道,你厉大人算是头一个。只不过那宋牢头一向嗜赌,还曾与我家少爷因赌博之事闹过些小别扭,自古十赌九输,我家少爷输的起,可宋牢头那点饷银,嘿嘿,想来是不够还债的。” 李当忍喉头红肿、仍是说不出话来,贺管家便替他回答了,“厉大人,宋牢头毕竟不像您这般身受皇帝器重,他这辈子本是没什么指望的。眼下十万两白银到手,从此远走他乡做个富家翁,不比整日里守着这阴暗潮湿的大牢强上百倍么?” “混蛋!姓宋的混蛋,竟然这样害我!本官要亲日他的娘!” 刘知府恼的直跺脚,正想命人去把宋牢头家人抓来,可又依稀记得这姓宋的没有子嗣,家里唯有一个健壮敦实的结发妻子,此时怕是给丈夫遗弃在家了,纵然抓来、却也无用。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东阳李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当然,这钱买不了知晓利害的刘知府、买不了忠君爱国的厉大人,不过用来收买一个胸无大志的牢头儿,却还是非常见效的。 厉大人到底还是输了,不是输在心计、不是输在手段,只是输在一个从来不入他法眼的小人物身上。 一念及此,厉昶心下懊悔万分,猛然抬头,对三个手下喝道:“别管我死活,速速将贺永年擒下!情势如此,就算我死了,雷神大人也不会降罪给你们的!” “厉大人,你话也太多了。” 贺永年眉头一皱,左手三指成锥,狠戳在厉昶脖颈之上。厉昶体内真气早在错乱游走,此时血脉又受重击,登时双眼一黑、昏死过去。 “好了,眼下就清净多了。你们三位怎么说,是杀我抢功呢、还是放我救人呢?” 贺永年左臂托着厉昶,右手则轻轻将匕首调换些角度,那伤口处登时血如泉涌。连同小邓在内,这三个驱邪使都是厉昶一手调教出的人才、平日里对他甚是敬重,互相对视一眼,心中已有答案。 小邓上前一步,沉声道:“贺管家,你把厉大人放了,我们可以让你带走李当忍。” “万分感谢。” 贺永年点点头,不慌不忙道:“不过,三位毕竟出身雷部,我对你们的人品嘛……嘿嘿,多少是有点信不过的。” 另一名驱邪使怒道:“你待怎样!” “三位,劳驾你们把手掌张开。” 贺永年始终紧握匕首的右手终于松开,取出三枚早已备好的褐色药丸,拇指连弹、分别送入三人掌中,然后又立刻握住刀柄,“这是上好的安神药,吃了之后,保管你们无梦无鼾、一觉睡到明天晌午。” 那小邓黑着脸道:“我们怎知这不是毒药?” 贺永年笑了笑,朝一旁的刘知府扬了扬下巴:“邓尊使若是担心有毒,大可以先让他服一颗试试。” 刘知府面色大变,怪叫道:“贺永年,你……你也太歹毒了吧!” 贺永年看也不看他,又道:“话要说在前头,在下此行只带了三枚药丸,若给姓刘的分去一枚、你们三位就得有人自尽于此,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放心把厉大人交还。” “哼!” 小邓不再多说,盘膝坐下,抬手便把药丸送入口中。另外两人待要阻止,却已是来不及了,“我先服一枚试试,若是毒发,就有劳赵兄韩兄替我和厉大人报仇了!” 小邓能得厉昶重用,自然不是热血无脑之辈。他这番话本是托词,实则是想先把药丸吞下,然后用真气将药力裹住,不论有毒没毒、只管假装昏睡。等贺永年救出李当忍后,他再一路跟梢,如此一来,不但救回了上司,更能将李当忍、李醒狮、贺永年三人一网打尽! 小邓心下冷笑,脑海中已然浮现雷神大人对自己大力赞赏的场面。他任由药丸滑入腹中,正欲调动真气封堵药力,却突然惊觉丹田气海内一片死寂,那些辛苦修炼多年得来的真气,竟半点也不听主人的使唤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小邓拼命催动真气运转,可周身经脉依旧空空荡荡,并无一丝真气涌入。 又上当了…… 小邓此时方知,贺永年给的药丸其实不能叫人昏睡,也并无半点毒性,它唯一的作用,就是闭脉散功。那应当是一枚上等的散功丹,若是给练功练到走火入魔的人吃了、便可保住性命,而正常的修炼之人吃了,则不免几个时辰之内功力全无。 一旁的赵兄韩兄两人眼见小邓双眼紧闭、面色如常,还道他已经睡着,于是把心一狠,也跟着将药丸服下。小邓听到吞咽声,睁眼一瞧,大惊道:“你们……你们……唉!你们太心急了!” 赵韩二人对视一眼,不知他何故如此震惊,难道这药丸的毒性要等一会儿才会发作?一念及此,两人立即运转真气、封堵药力,至于有用没用,看他们一脸吃了苍蝇似得表情,便可知晓了。 修炼之人,种种威力绝伦的术法均要凭借真气施展,三人既无法调动真气、已与普通人无异,就算会些拳脚功夫,却也不足为虑。 贺永年天生眉眼愁苦,此时却难得朗声大笑起来。他丢开昏厥不醒的厉昶,纵身跃向邓赵韩三人,顺带轰出数记铁掌,那三人没有真气傍身,单只掌风便已承受不住,却又如何能挡?顷刻间,每人头顶均挨了一下重击,就此倒地不起。 刘知府亲眼目睹一切,早就想逃,可惜腿是软的、肉是跳的,竟半步也挪不动了。他眼见贺永年朝自己走来,登时吓得大叫:“来人呐!快来人呐!” 四下一片寂静,贺永年走到他身边,叹道:“刘大人忘了么,衙门的人,都被你派出去抓捕我家少爷了。” “是……是啊……” 刘知府欲哭无泪道:“你瞧我这记性……” “刘大人啊刘大人,” 贺永年淡淡道:“我家老爷平日里可没少给你好处,你却是如何回报他的?” 刘知府含泪道:“不关我事啊……真的……那雷部都是什么人呐,我一个小小的知府,怎么敢不配合……” “说的也是,那就你恪你的职、我尽我的忠,刘大人……没意见吧?” 贺永年手掌轻抬、摸上了刘知府头顶。后者早已面如死灰,心知自己死后,家里五个年轻貌美的小妾定然守不住寡,到时不免连坟头都给人染成碧绿了。一想到这里,刘知府不禁放声大哭:“贺永年……不不,贺大爷,求你放过我吧,我……我也是被逼无奈啊!” “行了,老贺,” 李当忍终于能发出声音了,他忍着喉间火烧似得疼痛,勉力说道:“那姓刘的虽然无耻,却也不值得脏你的手。” “老爷……” 贺永年回过头,刚一犹豫,就听李当忍骂道:“你他妈的赶紧过来给老子松绑,没见我手脚都快被勒断了么!” 贺永年听了,微微一笑,似是放下了杀意。刘知府还没来及窃喜,就见贺永年伸出手,屈指弹在自己脑门中间,紧接着脑中嗡的一声巨响,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贺永年哼了一声,来到刑架前,顺手拔出那把仍插在厉昶身上的黑色匕首,接连挑断了李当忍手脚上的绳索。 李当忍给人绑了一整天,骤然失去束缚,身子一软、便朝地下瘫去,还好贺永年早有准备,立时弯下腰、将自家老爷负在背上。他收起匕首、又取出一粒药丸,反手递到李当忍嘴边,轻声道:“老爷,这是先前杨云风带来的纯阳丹,您快吃了吧。” 纯阳丹温补之力天下第一,虽说立秋时节服用效果最佳,可眼下李当忍命都快没了,自也管不了那许多。他把那枚纯阳丹吃进口中,丹药立时化作一股药液流入肚腹,不多时,身子便腾起一股暖意,好似连伤势都轻了几分。 李当忍神色一振,忍不住道:“老贺,这丹药很管用啊,嘿,柳思明那家伙,倒真有些鬼门道。” “神武宗所精有三,剑道、身法,还有就是丹药了。” 贺永年背着李当忍,一边往外走去、一边低声道:“您那位老友有个称号叫做‘丹君’,听说他修为在宗内只属二流,倒是炼丹之术颇有建树。” “别家能专精一门已然很了不起,神武宗能同时拥有这三大本事,无怪能成为天下第一仙门。” 李当忍喘息几声,又道:“老贺,我记得你师门当年也是以丹药立身,不知与老柳相比,谁更厉害些?” 耳听贺永年默默无言,李当忍自知问到了他的伤心处,便转开话题道:“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么?” “您放心,安排好了。今天上午,风铃已被她的族人带走,据前来接应的巫人说,他们现下的藏身之处很安全。” 贺永年略一犹豫,又轻声道:“邢风死了,他们当年遭遇雷部截杀,没能回到南荒,眼下还在大瑞境内。” “……罢了,风铃还在,总算给他留了一点血脉。” 李当忍默哀片刻,轻叹一声,又道:“狮儿呢?” “我与那宋牢头说好了,约他在城外往南两百里处的密林坡相见,眼下他们应该已经到了。” 一转眼,两人出了府衙大牢,天色早已黑透。贺永年轻轻把李当忍放下,接着除去外袍,露出里面穿的黑色夜行衣来。他手上不停,又把那外袍里外翻转、披在自家老爷身上,原来那袍子的内里竟是黑布缝制,反着穿戴,倒也算一件夜行服了。 一切准备妥当,两人便如同隐身在了黑夜之中,贺永年背起李当忍,只一跃便跳上屋顶,接着脚下轻轻一点,瞬间纵出十几丈开外。待身形略有下坠时,他便再次伸脚点在一根树枝上,又如飞鸟般向前飘去。 李当忍趴在管家背上,耳听身边狂风倒卷、迅疾无比,忍不住大声道:“老贺,你好本事啊!他妈的,当年老子要有你这本事,四方行走可方便的多了!” 贺永年老脸一红,却没说话。他师门并不以身法见长,传下来的御风术实是最末一流、无法做到长时间驾驭风力飞行,因此才需要他每隔十几二十丈就借力一次,不曾想却被老爷误以为本事了得了。 东阳府城门外,早有捕快巡防设下关卡,挨个盘问进出之人的身份来历,但有那身材高些、衣着打扮好些的年轻公子,都会给他们揪去比对画像。一众公人忙的不可开交,谁也未曾注意,就在他们头顶上方的夜空里,有黑影如大鹏掠过。 第十四章 少女 就在贺永年背负李当忍离开不久,远处天际出现一团红光,如流星一般,转瞬间便已来到府城上空。有百姓见了,都以为那是传说中给世间带来灾祸的妖星,一时间人人色变、议论纷纷。 那红光在空中盘旋片刻,突然落在一处馄饨摊前,激起阵阵尘烟。 一众食客吓得四散而逃,馄饨摊老板自也想跑、却又舍不得摊子,正左右为难时,猛见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拽住了自己衣领,顿时吓得闭眼大叫:“别杀我别杀我!摊子我不要了!都……都给你!” “别吵。” 那只手虽然纤白瘦弱,其中蕴含的力气却不小,只轻轻往下一拽,就把那摊贩拽弯了腰。紧接着,他便听到一个淡漠的声音说道,“关坏人的房子,在哪?” 这人说话就如千年古尸开口、干巴巴的没有丝毫起伏,但音色细嫩,显然说话的是名女子。那摊贩偷偷把眼睁开一条缝儿,生怕瞧见母僵尸,随即‘咦’了一声,万没想到眼前站的竟是位长发少女,最多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红色衣裳。少女五官极为标致、却是一丝表情也无,好像有人用陶土捏出了鼻子眼睛等器官,然后粘在了那张惨白的小脸盘子上。 完了,母僵尸没来,却来了位红衣鬼姑娘。那摊贩一边啜泣、一边暗自后悔不该拿坏肉病肉充作馄饨馅,定是因为亏心事做得多了,这才招来鬼怪索命。 少女又拽了拽他的领子,再次问道:“关坏人的地方,在哪?” “什么关坏人的地方……” 那摊贩抹着眼泪说道:“你……你说的是咱们府衙大牢么?” 红衣少女想了想,冷冰冰道:“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吧’算怎么回事?大概这姑娘生前脑子不大好,连带着做了鬼也犯迷糊,不过她既然要找府衙大牢,想必是觉得自己这个小贩还没坏透,这才转而去找那些大牢里的犯人恶棍索命。 想到这里,那摊贩不怎么怕了,指了一个方向,哽咽道:“往那儿走,到了妙音楼再往西拐,穿过布织胡同,然后从主街一直往南走就到了,很好找的,就在知府衙门左边……” “……” 红衣少女沉默片刻,一言不发的拽着那摊贩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你带我去。” 她个头矮小,那摊贩足比她高了一头,被她这样揪着衣领,便只能弯着腰随她前进。那摊贩苦不堪言、又不敢反抗,只能一路指点红衣少女来到府衙大牢,半死不活道:“那里……那里就是你要找的地方,我这等凡夫俗子可不敢进去,仙姑,你就绕了我吧!” 不用他求,那红衣少女早已松开了手,径直往牢房大门走去,那摊贩眼见再没人理会自己,四下看看,连忙飞也似的逃了。他受了这番惊吓,从此再不敢拿劣质食材糊弄客人,没想到生意居然越做越好,成了东阳府里有名的馄饨大王。 红衣少女不知自己无意中成就一桩美事,她来到大牢门前,眼看门扉紧锁,想也不想便抬起小手挥斩过去,一阵红色涟漪过后,那足有她半个脑袋大的铁锁竟裂成了两半,一半还在门上挂着、另一半则咚的一声掉在了地下。 “不是这里……不是这里……也不是这里……” 少女进到大牢内部,一路走、一路瞧。半晌,她突然在刑房前站住脚步,接着随脚踢开晕倒在门前挡路的刘知府,“是这里了。” 进屋一瞧,里面横竖躺着四个人,少女只认得厉昶,另外三个驱邪使她也认识,就是想不起他们叫什么,总之,屋子里都是好人,没有坏人。可他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抓坏人,眼下没有坏人,那便不对。 红衣少女破天荒皱了皱眉,若是识得她的人见了,便知这已是她生气至极的表现。少女抬起手,红光再次从她掌中泛起,慢慢化作一团红雾,接着分作四缕,飘荡着没入四人的身体。 不多时,场中响起了阵阵咳嗽声、痛吟声,三名驱邪使先后苏醒。他们在没有真气护体的情况下被贺永年重击头部,侥幸未死已算体质超凡,因此意识虽然有了,眼神却迷离的像喝醉了酒,同时腹中还一阵阵犯着恶心。 过了好一阵,他们才彻底清醒,待见到那红衣少女后,无不大惊失色,连忙起身行礼。 “卑职邓九渊……” “韩冬……” “赵连成……” “……参见绯霜神使!” 参拜声震天价的响起,那名叫绯霜的红衣少女却连睫毛也没颤一下,只是随手指了指吸收了那红雾后、依旧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厉昶,问道:“他为什么还不起来?” 三人猛然一惊,纷纷扑到厉昶身边,见他面色已经白的发灰,伤口处不断流出鲜血,早浸透了刑房地面所铺垫的黄土。此时此刻,若是换个人问一句‘他为什么还不起来’,邓赵韩三人早一拥而上将之撕碎,然而面对这少女模样的人,他们便只能在心中暗暗怒骂。 雷神使者,倩名‘绯霜’。 绯霜的职位很低,因为她只是一名使者; 绯霜的地位很高,因为她是雷神大人的使者。 在这大瑞江山,雷部就代表着皇帝之怒; 而在雷部之中,绯霜则代表着雷神大人。 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来历,只知道在雷部还是‘奔雷卫’的时候,她就已经追随雷神大人四处拼杀。如今近百年过去,便算是一块石头一块砖、也不能丝毫没有变化,而绯霜却依旧是一幅少女模样,就算她修为高深驻颜有术,也太骇人听闻了些。 邓九渊赶走心中杂念,颤抖着摸向厉昶脉搏,还好,虽然微弱不堪,但总算还有跳动。他喜出望外,忙运气帮上司止血,却发现散功丹的效力还没过去,自己依旧无法动用丝毫真气。 大牢阴暗,火把常年点燃。那韩冬四处张望一番,跳起身摘下一支火把,狠甩几下,待火焰熄灭后直接按在厉昶伤口处,把那滚烫的黑灰尽数抹在上面。伤口转眼已烫成糊状,比之方才更加惨不忍睹,但至少止住了血,止了血、也就能保住命。 邓九渊松了口气,他面向绯霜,恭恭敬敬道:“神使,我等兄弟遭人陷害、暂时无法动用真气,恳请您再舍一些修为给厉大人,如此,他才能苏醒。” 绯霜轻轻点头,掌中再次涌出红雾,尽数送进厉昶体内。不多时,厉昶猛烈咳嗽几声,渐渐睁开了眼睛。他失血过多,好一阵头晕目眩后,失声道:“绯霜……你……你怎么来了?” 绯霜淡淡道:“雷神大人让我来的,他说你们办的事很重要,因此你们出京之后,他便要我也跟来瞧瞧。” “我们出京之后……” 不知是失血还是其他原因,厉昶面色除了惨白、更多了几分古怪,“……我们出京得有七八天了吧,以你的速度,竟然今日才到么?” “雷神大人指错了方向,所以我才来得比你们晚。” 绯霜静静的看着他、表情一如既往的僵硬,“我看不懂地图,雷神大人只告诉我一直往西边飞就行,等我到了一个叫西水镇的地方,那里的人却告诉我,要来东阳府应该往东走。雷神大人说错了,西水镇的人说对了。” 西水镇? 厉昶一怔,若不是失血过多、身上实在半点力气也没有,当下便要哈哈大笑。西水镇毗邻洪泽而建,乃是大瑞极西之地,出了镇子,便已不属大瑞境内。并非雷神大人给她指错方向,实则是这大路痴一不小心飞过了头,这才耽误了许多时日。 “要你抓的坏人呢?” 绯霜指了指空空荡荡的刑架。 “抓到了……” 厉昶躺在地上,呆了片刻,又低声道:“但是给他跑了。” “嗯,我猜也是。” 绯霜微微皱眉道:“雷神大人说的话,你为什么不听?他原本要你们抓到坏人后立刻便送回京城的,你若是听了他的话,坏人也就不会跑掉。” “我知罪。” 厉昶叹了口气,面对这名少女,说什么理由、讲什么苦衷,都是没有用的。 “嗯。” 绯霜走到厉昶身边,蹲下身子,突然抬手打在他的脸上。这一巴掌响声清脆,显然是伤皮不伤骨,用意只在折辱。 “这一下,是打你妄自尊大、不听上命。” 绯霜说完,啪,又是一巴掌扇出。 “这一下,是打你自不量力、败事有余。” 话音刚落,第三声‘啪’再次响起。 “这一下,是要你记住耻辱、切莫再犯。” 厉昶一向自视甚高,此刻当着手下的面挨了少女三记清脆耳光,虽然半点伤没受,可满腔羞怒之火却早燃起万丈。他知道,这种做法和这些话绝不是绯霜能够想出来的,一定是雷神大人在她离京前便要她铭记在心。 雷神大人,一向是爱做两手准备的。 他知道,自己一定不会第一时间押解人犯进京,而是会尽可能独立破掉吕琰失踪一案,因为这是在皇帝心中站稳脚跟的最好机会。若成功便罢,若失败,就得给他老老实实把尾巴夹进腚沟里。 想到这里,厉昶心中霎时间五味杂陈,对那个人,除了羞怒和钦佩,更生出了一丝不甘和一缕恨意。 ‘啪’! 厉昶脸上微痛,第四记耳光把他打回了神。他一愣,立时沉着脸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这一下,是打你方才笑话我跑错了路。” 绯霜站起身、取出一张手巾在掌中轻轻擦拭,“我是看不懂地图,但我看得懂你脸上的古怪表情,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厉昶闻言,怒意顿时烟消云散,他顾不得身体虚弱至极,终究还是大笑出声。果然,这一笑之下,立时又感到天旋地转、双眼发黑,他忙收敛笑意,摇头叹道:“小邓、韩冬、连城,此次任务……” ‘失败’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对厉昶来说,却不亚于千斤之重。他喘息几口,涩声道:“……此次任务办砸了,咱们回京领罚。” 三名驱邪使相顾无言,半晌,才齐声道:“属下遵命。” 正在这时,大批脚步声响起,一群公差涌入大牢,立时有人喊道:“找到了!刘大人还在这里!” “啊!刘知府昏过去了!” “快快,快把他抬走,去请大夫来!” “太好了,雷部的大人们还在!” 哄闹间,一名捕快走上前来,他见厉昶躺在地上,几个雷部的大官各个面色消沉、场中还站着一位莫名其妙的红衣少女,顿时惊讶的张了张嘴,一时竟忘了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邓九渊率先开口:“你们乱哄哄的,是在搞些什么?!” “是是,小人知错!” 那捕快慌忙行礼道:“各位大人,咱们查到那李醒狮和宋牢头下落了!” “哦?!” 厉昶双眼一亮,喝道:“快说,他们在哪儿!” “回大人,有个在北城门做生意的商贩说,他瞧见李醒狮和宋牢头一人一马、出了城门一路往北狂奔,倒……倒不知具体去了哪里……” “无妨!有个方位也是好的!” 厉昶笑了笑,转头看向绯霜,“眼下咱们雷部几个人里,就属你的本事最大了。你去么?” “嗯。” 显然,绯霜对于这‘本事最大’四字格外钟情,瓷娃娃一般僵硬的脸上竟有了一抹笑意,“可我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 “这位女大人,小人这里有他们的画像……” 那捕快慌忙掏出三张皱巴巴的人像图,挨个介绍道:“……这个方脸的是主犯李当忍,这个年轻公子是他儿子,最后这个一脸倒霉相的是管家,他是有些本事在身的,女大人要小心……” 绯霜不大能认路,认别的东西却不曾出过岔子。她把三张面孔记在心里,一声不吭,转身走出门外。 厉昶面色一变,忙对邓九渊道:“小邓,你快跟上她!” 邓九渊‘啊’了一声,拔腿便追,大喊道:“神使!神使!是北边啊,你可记住了……!” “我知道哪边是北。” 绯霜站住脚步,面无表情的看了邓九渊一眼,仿佛为了证明什么似得,不待他抬手指路,便已化作一道红光弛向天空,不带丝毫犹豫的朝南飞去。 邓九渊呆立当场,捶胸顿足,欲哭无泪。 第十五章 密林坡 东阳府往南二百余里处有片无主的野树林,这里偏离官道太远、附近也没什么农家村落,所以不论是砍柴的樵子、还是打猎的猎户,都很少到这里来。至于‘密林坡’这个名字,更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所取了。 今夜月色不盛、能照进密集树林的月光更少,对于藏身其中的李醒狮和宋牢头来说,也就更安全。黑暗并不总是令人心慌,它包容又公平,绝不划分美丑、也从不衡量善恶,无私的接纳一切被光明所驱逐的人和物。 李醒狮依坐在树下,蜷膝搭肘,安静的梳理着心事。 今日李当忍前脚被厉昶提走审讯,宋牢头后脚就把他带出了大牢,从北城门出城,往北兜转一番,换上寻常衣服,又拐道向南,领着他进了这密林坡。最后一步,则宰掉了那两匹辛苦一路的良马,李醒狮没拦着,马儿是识途的、又打着官府的印记,不能放走也不能再骑,死了是最好。 时间一分一刻的过去,却还不见贺永年携同父亲赶来会合,李醒狮心中虽急,可除了耐心等待,别的也做不了什么。他自认对那个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贺管家很了解,知道他行事周全、心细如发,能想出贿赂牢头救出自己的主意不难,可凭他竹竿似得的身板,又如何从厉昶手中抢出自家老爹?也拿银子砸么?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动了,正朝自己移来。 李醒狮惊觉回神,却见眼前出现了一个水囊,随后那团东西说话了:“李少爷,喝点水不?” 原来是姓宋的…… 李醒狮略松口气,道了声谢,接过水囊正要喝,突然闻到囊嘴儿上有一股令人作呕的异味,忙皱着眉丢还回去。不知是宋牢头临行前吃了什么怪东西、还是半辈子没刷过牙,总之这囊嘴臭成这样,李醒狮就算渴晕过去,也是绝不敢喝里头的东西了。 宋牢头眼见李少爷举起水囊,突然一呆,一口没喝就还给了自己,还道他是心情焦躁所致,于是劝道:“李少爷别太忧虑了,贵府管家不是一般人,一定能把令尊完完整整给救出来的。” 李醒狮瞥了他一眼,随口道:“你怎知道?” “嘿嘿,李少爷别瞧我老宋这般德性,我也是知道好歹的,你当这牢头的差事好干么?” 宋牢头灌了口水、就地坐下,“你那管家找上我时,抬手就是五十张千两银票,全盖着通红的户部大印。我日他姥姥的,一张一千两,加在一起就是五万两啊!老宋做梦都梦不到这么大的数目,如何能不动心?可银子再好也得有命花才行,雷部那些大人的手段我是亲眼瞧见的,万不想也落到令尊那般……” 说到这里,宋牢头突然讪讪一笑,朝嘴巴猛扇两下,“哎呀,瞧咱这臭嘴,李少爷可别往心里去。” 你这家伙,嘴确实够臭的。 李醒狮瞄了一眼他手中水囊,木然道:“无妨,宋牢头接着说就是。” “是是……” 宋牢头讪然又道:“我可不想也落到……也栽到雷部手里,于是一口回绝了贺永年,他却仍不断劝说,给咱听得烦了,就举刀想把他吓走。不料我刚把刀抽出鞘来,便被他一把夺去,也没见他怎么憋劲儿,姥姥的,竟然徒手就把我那钢刀给掰成了两截!嘎嘣一声,就……就像掰筷子似得……” “有这等事?!” 李醒狮大惊失色,宋牢头见了他表情,嘿嘿笑道:“瞧,你李少爷也给他蒙在鼓里吧?这个就叫真人不露相啊!我见贺永年本事了得,他呢,则把价钱加到了十万两银,整整十万两呐!老宋这才把心一横,他姥姥的,干了!” “直娘贼,想不到贺叔竟然这么厉害,我以前可小瞧他了……可雷部那些人岂是好相与的,万一他失手了呢?” 李醒狮喃喃自语,突然抬起头,怒道:“姓宋的,你拿了我李家十万两银子,救一个是救、救两个也是救,怎不把我爹也从牢里提出来?” “哎呦,李大少爷你可别难为老宋了。” 宋牢头苦笑道:“令尊是首要人犯,随时都可能被提审呐!若不是贺永年说得清楚明白、只叫我把你自己弄出来就行,便再给咱加十万两也不敢冒这个险啊!” 李醒狮哼了一声,心知实情如此,倒也不好过多埋怨。他斜眼看着宋牢头,淡淡道:“眼下你已完成了嘱托,怎地还不赶紧开溜、换个新地方过过富豪生活,却硬陪小弟干等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嘿嘿……” 宋牢头搓了搓手指、有些难为情,“实不相瞒,先前贺永年只给了我五万两,那算是定钱,剩下的……” 既有定钱、就有尾账,能让宋牢头甘愿冒险傻等的,自然就是那剩下的五万两银子了。他话还没完,忽听林中哗声大做,紧接着似有什么重物从天而降,听动静应该就落在不远之处,只不过周遭太过昏暗、难以瞧清。 两人同时变了脸色,宋牢头打着颤藏在树后,李醒狮则壮起胆子摸索过去,蓦然间,两张人脸浮现半空,直把他惊的心跳停顿半拍。 “鬼……!” 一字蹦出,李醒狮猛然发觉那两幅面孔好生熟悉,一个似是贺永年,另一个,岂不正是自家老爹?他大喜过望,又走近些,才发现原来二人穿的皆是黑色衣物、几与夜色融为一体,若不细瞧,倒真像两个脑袋凭空悬浮一般。 黑底外袍加身,遮住了李当忍被人折磨出的一身焦皮烂肉。李醒狮不知父亲伤势如何,见他面色和缓,想来性命总算无忧,于是定了定神,突然纳头跪下。 “贺叔,你此番救我父子二人性命,狮儿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便请受我一拜!” “少爷,使不得……” 贺永年大惊,无奈他正搀扶着李当忍,既没法拦又不能躲,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家少爷一个闷头磕在泥土里。李当忍察觉到他身子颤抖,便拍了拍他的手,笑道:“放宽心,我儿这一跪,天下没人比你更受得起。” “我救护太迟,已让老爷您多吃了不少苦头,心下本就有愧。少爷却为我行此大礼,唉……” 贺永年眼中泪光闪烁,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年轻人,温声道:“少爷快起来吧,咱们还得赶路呢。” 救命之恩,便算再磕一百个头也报答不起,李醒狮本不是矫情之人,于是依言站起。他心中有千般疑问,正想一口气问个明白,却听身后传来宋牢头的声音:“三位阖家团圆,想来这里没我老宋什么事了。贺大侠,咱们先前说好的数目……嘿嘿……” 这狗日的,方才吓得躲在树后,眼看没什么危险,这便出来要账了。李醒狮瞪他一眼,只得暂时把问题咽进肚中。 “宋牢头别急,少不了你的银子……” 贺永年微微一笑,腾出一只手伸进怀中摸索起来。 宋牢头搓着手嘿嘿傻笑,只等贺永年掏出大把银票,双方便可人钱两清、从此老死不相见。整整十万两呐,十万两银子到手,哪怕从此隐姓埋名一辈子又有何妨?想起从此再也不必忍受家中那个孔武有力的悍妻,宋牢头更是满心雀跃,只觉浑身轻飘飘的,直欲升天一般。 ‘砰’的一声闷响,宋牢头仰头躺倒,喉间鲜血狂飙,至于接下来是升天还是下地,就看他往日里德行如何了。 “贺叔,你……你这是做什么?!” 李醒狮心脏一紧,无比惊骇。他长到十八岁,这还是头一回见到贺永年出手、亦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惨死在自己面前,紧张之下,竟俯身干呕起来。 “少爷,除掉此人,稳妥些。” 贺永年甩掉黑色匕首上残留的一滴血珠,手腕一转将之收起,“咱们今后便是逃犯的身份,行事不可太过怀柔。” “臭小子,直起腰来!” 李当忍眼下连站立都要人搀扶,昔日的气势却不曾少了半点,“到底还是老子平时太宠你了,见到死人就受不了了么?若以后遇到危险情况、要你亲手杀人时,那又该当如何!”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非姓宋的拿了五万两后还不知足,又岂能惹来这最后的杀身之祸?李醒狮能想通,他不是圣人,所以先前杀那两匹马时他并未阻拦。只是他从小生在商贾之家,耳濡目染的都是‘商人以信为本’,这宋牢头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毕竟依约救了自己,而毁约的,是自己一方。 已经开始了啊…… 漫漫流亡路。 李醒狮直起身,用拇指揩掉嘴边酸水,再看向直到断气都还带着笑容的宋牢头时,眼中已无波澜。贺永年用最短的时间、最直接的手段,让他彻底明白了当下的境况,亡命天涯不是春游踏青,容不得半点妇人之仁。 “爹,贺叔,咱们下一步去哪里?” 李醒狮声音沉稳,再无丝毫慌乱。李当忍见他这么快便调整好心境,一时间百感交集,有欣喜、有无奈,也有歉疚和痛惜。 少爷长大了。 贺永年心中暗叹,口中问道:“少爷,你跟宋牢头出城时,他可有按照我的吩咐,先北后南?” 李醒狮点头道:“没错,我们先是往北行进,期间并未刻意掩盖头脸,不少人都是瞧见了的。” “那就好。” 贺永年出了口气,又道:“既然眼下官府视线给引到了北边,咱们便朝南走,暂时寻个穷乡僻壤落脚,之后再视情况而定吧。” “好,全听贺叔安排。” 李醒狮说完,便要伸手接过父亲。 “少爷,赶路要紧,还是我来吧。” 贺永年身子一矮,又把李当忍背在了背上,当先朝前走去。李当忍虽不如儿子那般八尺身高,却也是难得一见的魁梧身材,李醒狮初时还担心贺永年能否撑得住,待见他面色如常、呼吸平顺,哪怕背着人,却似比自己走的还要轻松,便也放下心来。 走出约莫五里,李醒狮突然顿住脚步,颤声道:“糟了,糟了……” 贺永年忙道:“少爷怎么了?!” “风铃……咱们怎地把风铃给忘了!不行,我得回去接她!那丫头往常最是黏我,眼下咱们一走了之、却把她丢在家里,那傻丫头怕是要上吊的!” 眼见李醒狮急的满头汗水,李当忍叹了口气,对贺永年道:“老贺,到了这时候,也无需再瞒着他了。” “是,老爷。” 贺永年也是一叹,缓缓说出了风铃的真实身世。李醒狮听完,虽不如风铃得知自己身世时那样惊心破胆,却也是目瞪口呆了好久,才难以置信道:“风铃竟是巫人?贺叔,你不要开玩笑了,她……她待我那么好,怎么能是那些无恶不作的巫人呢?!” “无知小儿!” 李当忍俯在贺永年背上,探出手敲了一下儿子的头,“天底下野狗众多,自然有那见人就咬的疯犬,可也不乏只想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好狗啊!” “老爷,您打的这个比方,也过于别开生面了……” “反正是那个意思!” “这么说,爹,这次雷部那些混蛋之所以找上门来,纯是因为你跟风铃父亲那些旧交情?” “此事并非因巫人而起。” 贺永年叹道:“少爷,还记得你小时候最怕府里的什么人么?” “最怕的人……” 李醒狮回忆往昔,喃喃道:“我最怕我爹啊……” “他妈的!” 李当忍闻言大怒:“不孝子!老子真白养你了!” “好好好,我再想想,爹你身子有恙,别动气!” 李醒狮继续皱眉回忆,突然猛的拍手,“是了,我记起来了,除了爹以外,我最怕的人就属黄先生!他老婆跟人跑了吧?” 贺永年一怔,无奈道:“少爷,你在瞎说什么?” “自打那年黄先生来了以后,整天长吁短叹、好像看什么都不顺眼,只要我功课有一丝差错,他便罚我不许吃饭。直娘贼,我当时便笃定他老婆跟人跑了,所以才这般拿我出气。” 提起那府学黄先生、李醒狮满脸愤愤不平,“还好当时娘心疼我,老是偷偷给我塞点心,否则我早给那个老绿帽子饿死了,又岂能活到现在?” 听他提起过世的妻子,李当忍心下大恸,半晌,轻声叹道:“狮儿,你娘临终前说过最多的话,便是要我照顾好你,万万要照顾好你。她说了一遍又一遍,我也答应了一遍又一遍,可眼下……唉……我……我哪有脸去见她……” 李醒狮想起母亲,自己尚且翻肠搅肚,又如何去安慰父亲?他沉默一会儿,低声道:“贺叔,这次的事,跟黄先生有关系么?” “是,咱们府里的黄先生,本名吕琰,是老爷至交之一,亦是太祖皇帝钦册的皇太孙。今次之祸事,便是因他而起了。” 贺永年的语气,就好像平时在府里汇报日常用度那样淡然,“少爷,黄先生原本是要做这大瑞之主的人,可惜因为一些意外,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亲弟弟登上帝位,自己却要弃祖宗姓氏而不用、藏身咱们府里做一名小小的府学先生,你想,他脾气能好得了么?” 李醒狮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黄先生之‘黄’,并非橙黄橘绿之‘黄’,实乃‘皇子龙孙’之皇。 他今夜获悉了两个真相,一个比一个惊世骇俗,早被震惊的无以复加。此时此刻,哪怕贺永年说狗屎是香的,并且凉拌最好吃,他大概也会捏着鼻子不得不信了。 黄先生承安二年入府,承安十年离开,李醒狮被他打了整整八年的手板,得知他要走时,激动的喜极而泣。谁又能想到,黄先生走了五年竟然还能继续祸害人,真算是流毒无穷了。 想到这里,李醒狮恨声道:“黄先生……那吕琰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他把咱们家害成这样,自己却早早拍屁股跑路,直娘贼,真不是东西!” “臭小子,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李当忍闻言,顿时怒不可遏,“黄先生这个身份虽然是假的,但他八年来为你传道受业可曾有过半分懈怠?!你所学经史书法、琴艺画技,哪一样不是出自他苦心教导,难道这份师恩也是假的不成!” 昔年吕琰贵为皇太孙,太祖皇帝对他绝非一味宠溺,而是下了大功夫去精雕细琢。虽然吕琰最后因罪被贬,可他胸中学识见闻却不曾少了半点,这样的人物去做一个孩童的府学先生,那真是十万分绰绰有余了。 贺永年心下对吕琰也没什么好感,但李当忍说的没错,不论那人给李家带来什么祸患,对少爷李醒狮而言,那人始终都是他不可不认的恩师。 “少爷,” 贺永年略作犹豫,轻声道:“其实吕琰进到咱们府里第一天起,便已后悔来了东阳。他无时无刻都在担心自己身份一旦暴露、会给李家招来泼天大祸,所以期间也曾数次请辞,只是老爷一直不肯同意。直到五年前,所有人都以为风声已经过去,再加上吕琰一再坚持,老爷这才同意他离开。” 谁都没错,谁都无辜,那到底错的是谁呢? 老天爷么? 李醒狮苦涩一笑,闭上了嘴巴。 “爹,儿子的一切乃至生命都是您给的,所以我没资格、也不打算抱怨什么,从来只有我欠您,没有您欠我。” 许久,李醒狮似哭似笑的说道:“我只想问您一句实话,您有没有后悔过?为了‘仁义’这两个字?” 李当忍趴在贺永年背上,一声不吭,只是把头轻轻埋了起来。 他毕竟不是吃铁咽钢长大的。 纵然拼下了巨富家业,在骨子里,他也只是一个风雨半生、惯用真心换真心的性情人罢了。 “你呢,贺叔?” 李醒狮轻轻摇头,又看向贺永年,“你说过了风铃、也说过了黄先生,那么你呢,你有什么样的出身经历、又为何愿意为我爹卖命?” “少爷……” 贺永年喉头滚动,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李当忍知道他不愿提及过往,低声道:“老贺,你若不愿说,便不说了吧。你跟了我那么多年,一向劳苦最多不说、此番还救了我父子二人的性命,我当年那点小恩,早被你十倍偿还了。打今日起,我不再是什么狗屁老爷、你也不再是管家,咱们就只是兄弟。” “老爷!” 贺永年面色一变,急道:“永年当初是立过誓的,终此一生、永为东阳李家驱使!您愿把永年当兄弟,那是我的福气,可我自己却万万不能违背誓言!” “他妈的,你这个脾气啊……” 李当忍苦笑道:“你爱当管家就当吧,眼下咱们成了逃犯,家都不能回了,我看你管他妈什么去。” 李醒狮侧眼旁观,突然便想起风铃了。对他来说,又几时真的把那个从小就跟在自己屁股后头傻笑的丫头当成过下人? 少爷少爷,我找到一块好墨啊,很沉呢,就是不出墨汁啊…… 大笨蛋!你拿的是秤砣!我的砚台完了! 少爷少爷,我给你洗脚…… 啊!烫死了!你不会加点凉水吗! 少爷少爷,我帮你把那盆月昙花搬出去晒太阳啦…… 气杀我!那盆宝贝花儿是不能见日头的!要死了! 从什么都不懂的跟屁虫,变成什么都懂了的小风铃。 中间隔了多少心酸泪? 直娘贼的。 李醒狮自嘲一笑,风铃啊,从今以后,怕是再没人帮少爷洗脚了。 主仆三人各怀心事,转眼又行出数里。眼看就要出了密林坡,天空突然红芒大作,透过盘结交错的树叶缝隙、仿佛千百条红帘垂下,将他们三人笼罩其中。 紧接着,一个被挟裹在红光中、叫人看不清面貌的矮小人影缓缓落下。当那人影落在地上时,满天红光也随之收敛,如红云翻涌,凝成了她身上那件红色衣裳。 一个没有任何表情、如同瓷娃娃般精致的少女。 一袭红裳,更衬的她肤色惨白如雪。 “找到了。” 少女嘴角翘起。 第十六章 死战 绯霜能够名震大瑞雷部,一身奇诡修为自是有目共睹,而她对于方位朝向的独到见解,则更叫人叹为观止。以左为右、向东寻西,如此种种匪夷所思之行径,使得本就来历神秘的少女显得更加高深莫测,无愧雷部第一奇女子之名。 今夜,绯霜自认往北、实则一路南弛,其速如电,不知比贺永年那半吊子御风术快出多少。自古徒劳无功之事、莫过于南辕北辙,可此番只因摊上一个‘巧’字,终叫她歪打正着,在城南二百里外的密林坡发现了李醒狮三人踪迹。 贺永年处心积虑将官府目光引到北方,这安排几乎已经成功十之八九,便叫他想破了头,怕也想不通岔子到底出在哪里。想不通、也没功夫去想,自从见到面前这红衣少女第一眼起,贺永年脑子里便是一片空白,深埋多年的惧意重新充斥全身,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满是哀嚎和鲜血的夜晚。 那一晚,师门被屠,师父和十几位师兄弟无一人生还,只有他贺永年,因一丝苟且之念、装死逃过一劫。 那一晚,一个红色身影成了他今生永远的心魔,如红衣厉鬼,夜夜纠缠于梦魇。 “神使绯霜……” 贺永年面色铁青,缓缓吐出四个字。 少女淡淡道:“你认识我?” 李醒狮不知绯霜大名,李当忍却是了解内幕的,低声惊道:“老贺,你确定没认错?这女娃娃看起来最多跟风铃一般年纪,你师门被灭可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她怕是还没出生吧!” “错不了,老爷,就是她……” 贺永年心跳急促,震的声音飘忽动荡、像一簇摇摆不定的烛火,“就是她……就是她……我师门十六条人命全送在她手里,断断不会认错……” 李醒狮悚然一惊,若非知道贺永年不会在这档口说笑,他绝不敢想象眼前这娇小少女、竟是一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有这回事么?” 绯霜歪头看着贺永年,半晌,摇摇头,显然想不起来了。 “神使无需在意,我平日不小心踩死几只蚂蚁,也不会费心记下它们的名字。” 贺永年笑了笑,轻轻把李当忍放在地下、交由李醒狮搀扶,附耳道:“少爷,此女是雷部顶尖杀手,你带老爷先走。” 李醒狮急道:“贺叔,你呢?” 贺永年沉声道:“我留下挡她一挡,或可帮你们多争取些时间。向南四十里有个小石村,我若能逼退此女,咱们便在那里碰头。” “他妈的,四十里?老子现在动一动都要疼个半死,狮儿这臭小子又是打小娇养惯的,看起来人高马大,能背着我走上十里就算他天生神力了。我看这样吧……” 李当忍看了那少女一眼,笑着对儿子道:“我们两个老家伙留下,你呢,能滚多远是多远。倘若你小子运气好逃过此劫,就寻个偏远地方生活,再找个能给咱老李家多生几个娃娃的大屁股媳妇,我和你娘九泉下也能含笑了。” “老爷!” 贺永年急的双眼通红,“你不知那少女的可怕,莫要胡言乱语!” 自打入狱时起,李醒狮眉头便没有片刻舒展,他听到两人言语,明白眼下是真正的生死关头,不知怎么,心却突然定了下来。白云星斗闪过脑海,李醒狮哈哈一笑,竟一扫先前愁闷,又恢复了往日李家少爷的神采,懒洋洋道:“行啦行啦,有什么好争的,咱们谁也别管谁,一发在这里等死就是了。” “他妈的!” 李当忍作势要打,“臭小子失心疯了不成?赶紧滚,别耽误老贺大展身手!” 李醒狮缩肩躲过,笑着对贺永年道:“贺叔,你说实话,如果你敌不过那小娘们,就算我扔下亲爹不管,凭我这两条腿、一定能在她手下跑出条生路么?” 贺永年面色死沉,半晌,缓缓摇头:“不一定。但我会尽力拖延,争取让少爷多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免了免了,我赌运一向不好,不是输银子、就是给我爹拽回家毒打。” 李醒狮挑了挑眉,想掏折扇却掏了个空,不禁有些遗憾,“再说了,我自小娇生惯养,要我找个穷乡僻壤过那下里巴人的日子、从此吃不着一品楼的美味听不到妙音楼的曲,不出三日我就得投井。” “少爷,你……!” 眼看这对父子没一个像话,贺永年直气的两眼发绿。李醒狮收敛笑意,正色道:“贺叔,你别急。人生最多百年,皇帝也好乞丐也罢,早晚都逃不开一个死字。我这十八年早享够了别人一辈子也享不到的福,便少活几十年,也不觉得哪里亏了;你们若硬逼我独自逃命,便多活几十年,我也必定终生不会快活。” 卑如蚁,尚且向生不向死; 岂不闻,愧疚二字能杀人。 贺永年当初依靠装死逃过一劫,此后无数次梦到师父和师兄弟浑身是血的站在自己身前,模样可怖至极。直到他跟随李当忍后,有了主心骨,才慢慢将过去阴霾埋藏心底,此刻听了李醒狮一番话,恍如当头棒喝,喃喃道:“少活几十年如何?多活几十年又如何?” “他妈的,到底是我的种。” 知子莫如父,李当忍见儿子眼神坦然通透,知他心意已决,于是长出口气、转头对贺永年道:“老贺,你跟那红衣小丫头打,究竟有几分把握?” 贺永年回过神,只觉浑身说不出的轻松,微笑道:“回老爷,没有把握。” 夜风吹过,有败叶落下。 主仆三人对视一眼,均生滑稽之感,一起大笑。 “瘦高个,你挡不住我,他们也逃不掉,谁也逃不掉。” 远处少女早把他们对话听在耳中,淡淡说道:“雷神大人要我带你们回京,若你们肯跟我走,现在可以不死。” 李当忍笑道:“小姑娘下战书了,老贺啊老贺,你若败在这么一个女娃娃手下,那可真叫人没眼看了。” “我不是厉昶那样的笨蛋,所以他一定会败。” 绯霜面无表情道:“如果你们觉得死了也无所谓,其实我也无所谓的。你们自己找死,雷神大人不会怪我。” “总要试试!” 贺永年一字落下、再不多言,黑色匕首滑入手中,随主人一道,义无反顾的冲向那一袭红衣。 “麻烦。” 少女脚下不动,抬手劈出一道猩红气浪,有残叶飘落当空,瞬间无声粉碎。 神使绯霜独家绝技,‘蟒吞’。 她极少亲自抓人,不存留手的心思,出招既杀招。 贺永年若躲开这一记蟒吞,身后李氏父子就会步那落叶后尘。他咬紧牙关,将真气尽数灌入右手匕首,左手抵住右手,生生与那气浪撞在一起,拼着双手被割开无数血痕,硬是搅散了那夺命红芒。 “那是砭刀?哦,我记起来了。” 红衣少女对于杀招被破无动于衷,瞟了一眼贺永年手中的黑色匕首,轻轻点头,“原来你是丹圣堂门人,明明那里的人都被我杀光了,你为什么没有死呢?” “我为什么没有死?” 贺永年此时心结尽去,淡然笑道:“我不死,自然是为了替师父和师兄弟们报仇啊!” “你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丹圣堂不肯归顺雷部,都是坏人,死光了也没什么可惜。” 绯霜轻轻摇头,身上红衣泛起妖异光芒,“而且你太弱了,本来也报不了仇,厉昶真是个大笨蛋,竟然会被你这样的人伤到。” 丹圣堂专研丹道、与世无争,门下弟子整日盯着丹炉,常年一幅痴呆模样,在普通百姓眼里那自是神仙人物无疑,可对绯霜来说,杀起来并不比切菜要难。虽然贺永年这么多年私下一直练功不辍,无奈本门功法属实只有三流水平,若非先前算计周全,他绝无可能从厉昶手中救出李当忍父子。 初交手,胜负分。 绯霜气定神闲,贺永年则双手稀烂、鲜血顺着砭刀大颗大颗砸进泥土。他忍着疼痛,一手握刀,另一只手颤巍巍掏出三枚白色丹丸,想也不想,尽数服下。 远处,李当忍苦笑道:“真是不想活了。” 李醒狮忙道:“爹,贺叔吃的是什么东西?” “前年端午时节,老贺忽生大病、卧床半月。你记得么?” “是有这回事,那时眼看就要立夏,贺叔却裹了两床被子还嫌冷,他说是发了寒症。” “嘿,哪是什么狗屁寒症,他那是试药来着。方才他吃的那种丹药,就是他这些年自己鼓捣出来的东西,取名叫‘断续丹’。” “这……这听起来像是疗伤救命的好药啊?” “用好了自然是好药,若用不好,唉……据他说,此丹能激燃全身气血,在一炷香时间内使修为暴涨一倍,若遇强敌,或有断处逢生、反杀续命之奇效。而药力一过,血气便由炽热转为阴寒,温养许久才能复原。” 一枚断续丹,可使修为提升一倍,代价是卧床半月。 三枚断续丹,效力该有多强、代价又是什么? 贺永年不知道,也没法想象。断续丹是他自己配出的丹方,总共也只炼成四枚,试药用去一枚,余下的,全在他此时腹中。 “呼……” 随着那霸道至极的药力散入四肢百骸,灼烧感席卷了贺永年全身。原本稀疏平常的真气给那药力一激,顿时如癫狂般欢呼翻涌,他轻轻张口,竟在这炎炎夏日、吐出一团肉眼可见的白烟。 手上的血不知何时已经止住,疯狂攀升的修为使贺永年浑身充斥着极为畅快的疼痛。绯霜不言不语,抬手又是一记蟒吞挥出,贺永年大喝一声,手中砭刀顿时腾起数尺黑雾,迎着那猩红气刃斩去,两股力量相撞,红色竟被黑色瞬间剿灭! 贺永年脚下不停、冲至绯霜身前,砭刀携万钧之力割向她咽喉,少女退后半步,堪堪躲过那夺命一刀,却见贺永年阴狠大笑,那缠绕砭刀的黑雾复又暴涨半尺,逼的绯霜一退再退,眼看就要被那黑雾吞噬。千钧一发之际,少女突然矮下身形,明明手中空无一物,却自下而上做出挥斩姿势。 “哈哈哈哈,空手入白刃?来来来,我瞧你可否抓住我的刀芒!” 贺永年转手劈下、正欲一鼓作气绞碎绯霜双臂,却见一缕缕红光在她手中交织凝结,当她最终抬起手时,已握了一柄通体赤红的长剑,穿透黑雾状刀芒、直朝自己面门刺来。 说慢实快,从绯霜空手挥斩、到那赤色长剑出现手中,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贺永年大惊之下、已来不及收势躲避,仓皇把头一偏,那长剑贴脸而过、留下一道狭长血痕。他持刀斜削,狠狠砍在那长剑剑身,只听嗤的一声轻响,长剑竟化作数缕红烟消散不见。 “不是法宝?!” 贺永年正感愕然,却见绯霜若无其事的张开双手,身上红衣微光闪过,两把与方才一般无二的赤色长剑便已被她握在掌中。 “法宝?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绯霜双剑翻飞、欺身而上,贺永年忙运气招架。黑刀赤剑你来我往,在如此近身缠斗中,断续丹的霸道功效弥补了贺永年身法的不足,他虽不如对手腾挪灵动,却胜在每次挥刀都带着排山倒海般的气力,但凡刀剑相碰,绯霜手中长剑必定被这股巨力打为尘烟。她不断幻化出新的长剑,身上红衣也随之一闪再闪,其颜色,却渐渐由最初的深红转为此时的朱红。 丹圣堂以丹道立身、并未传下什么威力奇绝的攻杀术法,贺永年这般以真气硬拼、纯是涸泽而渔的打法,断续丹效力一旦过去,那便是杀敌一千、自损一万的悲惨局面。贺永年对此心知肚明,可他不在乎,他的怯懦早丢在了当年那场屠杀之中,现在,哪怕拼掉最后一滴血、榨干最后一口气,他也要守护好身后那对父子。 还要多久! 还有多久? 贺永年咬着牙、如疯魔般狂攻猛砍,可面前的少女依旧满脸淡漠,哪怕她凝结新剑的速度越来越慢、好几次都差点被砭刀砍中,那张惨白渗人的娃娃脸上却也没有出现过一丝慌乱,倒是看似气势无匹的贺永年身上,早已多出数个或深或浅的伤口。 六月时节,夜风都带着一丝暖意。 贺永年却突然觉得天气凉了下来。 被燥热气血逼出体外的汗水紧紧贴在他的下颚,冷如寒露。 “杀啊!!” 贺永年悲怆欲绝,用尽全力劈出最后一刀。 刀至半途,黑雾骤然散去,那把名为‘砭刀’的黑色匕首,也随即寸寸碎裂,散落在地。 “都说了,你挡不住我的。” 绯霜松开双手,两柄赤色长剑笔直落下,还没接触地面,便已如烟消散。 贺永年跌倒在地,想往身后看上一眼,却使不出半分力气。少女似乎知道他的心意,轻轻捧起他的头颅,一寸一寸的帮他扭转过去,直到一声脆响传出。 三流始终是三流,到死都是。 贺永年求仁得仁,今日尽忠。 “贺叔,走好。” 远处,李醒狮对着那具尸身遥遥跪拜,他把贺永年的孤勇和决然都瞧在眼里,此时心中无悲无喜,唯有敬意。 李当忍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结局,他见儿子身体微颤,不禁嘲笑道:“臭小子,后悔了么?” “爹,这小娘们厉害的要命,又会飞,我原本就跑不掉的。” 李醒狮轻声道:“眼下咱们爷俩能死在一起,路上还有贺叔作伴,挺好。” “跟我回去,你们现在可以不死。” 绯霜丢开贺永年尸身,不紧不慢的走向两人。 不死? 李当忍摇头苦笑,窝藏天字号钦犯、触怒天子之逆鳞,如果这都可以不死,天下还有什么罪是值得杀头的? 他深深看着李醒狮,深深叹息。 我半生坦荡,自以为对得起所有人。 下辈子若还有父子缘分,你为我父。 李当忍看了儿子最后一眼,举起一块早握在手中的尖石,重重砸在自己眉梢后面一寸处。那里是太阳穴,人身死穴之一,若受外力击打,轻则昏厥、重则殒命。似这般重击,道行低微的修炼之人也不敢硬挨,凡人之身又岂能承受? 东阳奇人李当忍,命毙密林坡。 仅仅两日前,东阳府张灯结彩、宾客如云登门,为他贺五十大寿。 世事无常。 三个人犯,眼下已经死了两个,其中就包括雷神大人亲点的李当忍。若厉昶在此,定然忧怒至极、气如疯狗,可少女却连眼也不眨,她什么都不怕,因为她不是别人,她是绯霜。在她眼里,世人只有好坏两种,坏人本就该死,不听话不认错的坏人,更该死。 绯霜目光落在李醒狮身上,再次说道:“跟我回去,你现在可以不死。” 这是她今夜第三次重复这句话。 李醒狮木然看着父亲倒在自己面前,心中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念头:终于要结束了。他呆滞半晌,忽然抬起头,讥笑道:“怪物婊子臭娘们,要杀就杀,废他妈什么话?少爷我再看你这白脸母夜叉一眼,就要吐出来了。” “嗯。” 绯霜手中亮起红芒。 却在刹那间向后跃去。 与此同时,一柄白色仙剑从李醒狮头顶锐鸣而过! 绯霜已瞬息跃出数丈,那把剑却仍死死追咬,似乎不把她捅死便不肯罢休。紧接着,一名男子疾冲而至,猛然顿住身形,轻轻扶起仍跪在地上的李醒狮。 李醒狮怔怔转头,见来人比自己略低一些,一块似乎从衣服上撕下的破布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在这人身后跟着一位青衫女子,她黑发如瀑、垂于腰间,脸上同样蒙着一块破布,只露出那双秀美绝伦的眼眸。 女子青衫完好,男子却少了一只袖子,想当然耳,两人之所以能够蒙面出场,功劳全在那只袖子上了。 “我们跟段师兄闹崩了。” 杨云风轻声说道。 李醒狮冲他挤出一丝笑意,转眼便崩溃大哭。 “迟一些该多好……早一些该多好……” 万般苦楚一起涌来,先前放下生死的木头人,在这一刻又恢复成了脆弱的血肉之躯。李醒狮扑倒在父亲尸身前,不断呜咽着这两句叫人听不懂的话。鼻涕眼泪混在一起,他却擦也不擦,只顾着奋力去撕扯自己的头发。 不够疼啊! 还是不够疼! 必须把头发连带头皮一起撕下来,才能稍稍压下心里那叫人窒息的痛楚! “师姐!你看着点李兄!” 杨云风上前几步,手捏剑诀,皱眉盯着前方那红衣少女,“这女孩身法了得,我的‘止水’奈何不了她!” 柳夏哼了一声,径直来到杨云风身边,低喝道:“‘忘忧’!” 话声落下,一抹青光从她袖中飞出,于空中化作一柄墨绿仙剑。柳夏伸手抓过,拇指轻按剑鞘,‘铮’的一声,忘忧剑自行离鞘,呼啸着冲向绯霜。 “以多打少,坏人!” 绯霜真的生气了,衣衫颜色瞬间由朱红褪为淡粉,而她身前则凭空出现了上百把赤红长剑,如滔滔赤潮,汹涌袭来! 贺永年若能死而复生,瞧见这一幕,该知自己败的不亏。 杨云风眼看那剑潮气势惊人,大惊道:“这……这可怎么挡?” “回剑护身!” 柳夏并指连勾,忘忧剑旋即倒飞而回、横在身前。杨云风依言照做,两柄仙剑光芒大盛,青白两色融在一起,将他们和身后的李醒狮笼罩其中。 “师姐,能顶住么!” “闭嘴!” 正在此时,一柄碧色仙剑从天而降,悬立于二人身前,剑身寒气暴涨、瞬间凝出十把冰剑,围绕那碧色主剑四方分列,化作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剑气冰墙。 ‘轰轰轰!’ 剑潮与那冰墙轰然相撞,气浪翻涌,激得周围树冠狂舞不止、落叶如雨撒下。 场中,赤色剑潮与十把冰剑尽数消散,那把碧色仙剑则一鼓作气、斩向绯霜。 绯霜连翻苦战,脸上破天荒显出颓色。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她才不屑说什么‘给我等着,日后要你们好看’之类的废话,于是跺了跺脚,化作红光冲天而去。 待少女走后,碧色仙剑顿时气势一馁,好像生了场大病似得,带着可怜兮兮的嗡鸣声消失于夜空。 “那是段师兄的‘冰鸾’!” 杨云风与柳夏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两人收起仙剑、摘下蒙面的破布,一前一后来到李醒狮身边。 “你们怎么来了?” 李醒狮低声说道,他呆滞坐在父亲尸身旁,仿佛刚才那番大战与他丝毫没有关系,“快走吧,门规如山哦,嘿嘿……” 杨云风叹道:“李兄,你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 李醒狮豁然起身,指了指远处的贺永年、又指了指身边的李当忍,带着哭腔道:“门规如山!快走吧!走啊!不走的话,你那神仙师父就会挑断你们的手脚筋、穿了你们的琵琶骨、杀了你们全家,叫你们全变成如我一般的丧家犬!” 柳夏冷冷道:“你发什么疯?” “我爹死了!家没了!连从小看着我长大的管家也给人害死了!” 李醒狮披头散发,歇斯底里道:“你们来干什么?来看我笑话是吗?!瞧啊,瞧啊,都来瞧吧!东阳府的李大少爷家破人亡了啊!” ‘啪’! 柳夏想也不想,抬手抽了李醒狮一个耳光。后者先是愕然,继而怒道:“你敢打我!” “又不是没打过。” 柳夏甩掉手掌上沾到的泪水,睥睨道:“早知道不来救你这条疯狗。” 杨云风尴尬道:“师姐,你就别说狠话了,明明飞的比我还急……” “若你们能早一些来该多好!若我爹能晚一些自尽该多好!” 李醒狮后退两步,撕心裂肺的哭道:“就差那么一点时间啊!就差那么一点!直娘贼的,怎么就差了那一点……” 杨云风心下也甚是难过,半晌,轻轻道:“李兄,人已经走了,入土方为安。” 李醒狮一怔,含泪点头,不再说话。他默默来到父亲身边,徒手刨土,似乎想空手在这树林中挖两个坟墓出来。杨云风叹了口气,召出仙剑,以剑鞘做锄,帮他一起挖掘。 柳夏静静看着两人掘土造坑,手边突然闪过青光,忘忧剑腾空而起,将一株两人合抱的大树斩为两段,接着剑锋连削、掏空树干,算是做了两具简陋棺材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土坟终于立起,左边埋着贺永年,右边则安睡李当忍。 封土填回,李醒狮跪在二人坟前,泣不成声。 “李前辈是一府首富,原本应当隆重大葬才对,眼下却只能暂时将就了。李兄,还请节哀。” 杨云风陪着他鞠了一躬,犹豫问道:“我们御剑而回,远远就瞧见此处红光冲天,不知你们为何会来到这里?又怎么会遇到那红衣女孩?” 李醒狮沉默片刻,简单将过程说了。杨云风听完,叹道:“原来贺管家也是深藏不露之人啊!我曾听师父说起过丹圣堂,他说此派专注丹道、颇有成就,只因不愿归顺朝廷而被雷部所灭,唉,可惜。” 李醒狮跪在地上,涩声道:“我原以为,这天底下就只有神武宗一家仙门,看来并非如此。” 杨云风摇头道:“我师父说,原先这锦绣中土的修炼门派是很多的,只是巫人北侵时灭了一批、巫族治下这四百年里又灭了一批,这两批杀下来,剩余的本就没几家。待山南吕氏坐了天下后,又把矛头转向那些曾相助他抗巫的各个门派,说是要么归顺朝廷、要么迁离中土,不愿听话又不愿走的,就都给雷部剿灭了。” 李醒狮头也不抬的说道:“你们神武宗倒是很自在,朝廷似乎也从不找你们的麻烦。” 柳夏眉头轻皱,却没说话。杨云风尴尬道:“李兄,对不住,我和师姐一路上给段师兄押着,确实左右为难。当我们下定决心返回东阳府时,已经快到神武山了。师姐她还在山下跟段师兄大吵了一架……” 柳夏打断道:“明明是你跟段师兄大闹一场,怎地怪到我头上来了?” “是是,是我,师姐永远是最冷静最明理的。” 杨云风苦笑一声,又道:“李兄,路程实在太远了些,我和师姐紧赶慢赶,不曾想还是晚了一步,没能救回李前辈。唉,盼你别怪我们,也……也别怪段师兄,他是有苦衷的……” 李醒狮漠然道:“小弟害你们跟同门师兄起了争执,已然很过意不去,哪里敢说个‘怪’字。” “没事没事,虽然当时段师兄负气回山,但我方才见了他的佩剑才知道,其实他一路上都跟着我们呐!段师兄这个人心眼大得很,绝不会跟我们一般见识的。就是……就是回山以后,不知掌门师伯会怎么罚我们……唉!” 杨云风心烦意乱、岔开话题,“方才那个女孩就是雷部的绯霜吧?我听说过她,长得挺可爱、手段却是真厉害。若此番段师兄没有跟来,就凭我和师姐,还真不一定能挡得住。” “胡说!” 柳夏眉眼一挑,狠狠瞪了过去,“都没怎么交手,你便知挡不住了?就算段师兄和你都不在,凭我和忘忧,也不见得会输给她!” “……” 李醒狮紧紧握拳,指甲几乎刺进肉中。面前的两座新坟里,一个躺着亲爹、另一个则亲如家人,此时此刻,就算真有仙女下凡歌唱、他听在耳中也只当野狗乱叫,更何况是这师姐弟的无聊争执?李醒狮深深吸气,压抑道:“小弟心中烦闷,想一个人静静。两位……请回吧。” “姓李的,我们救了你的命!” 柳夏一怔,面露愠怒之色。 “我求你们救了么?” 李醒狮眼睛盯着地面,惨然一笑,“你们在事外,我却在事内。救我一命,与你们而言不过是多一桩行侠仗义的美谈,可对我来说,倒真不如死了干脆。” “李醒狮,你到底会不会说人话?” 柳夏蛾眉倒蹙,怒道:“原来我们拼着被师长责罚、御剑万里救回来的,竟是你这样一个忘恩负义之人!李前辈有子如此,死不瞑目!” 这话实在太重,杨云风面色一变,大声道:“师姐!少说两句吧!” “我哪里说错了!” 柳夏瞪了他一眼,“从刚才到现在,你可听到这姓李的说了半个‘谢’字?!” “我现在一身无寄,只怕家中财产也很快会被官府抄没,柳姑娘要我如何答谢?” 李醒狮沉默片刻,背对着两人说道:“我这条命既是你们所救,若不嫌弃,就请拿回去便是。” “呵,窝囊废!” 柳夏气极反笑,杨云风看了她一眼,无奈道:“李兄别说傻话了,还是说说今后有何打算吧!” 李醒狮涩声道:“有何打算?现在雷部知道我没有死,不出几日,海捕公文就会传遍天下,我还能有什么打算?” 杨云风欲言又止,半晌,沉声道:“你跟我们回神武山吧!” “不必了。” 李醒狮心知,自家此番祸事实在跟神武山无关,可他就是恨极了他们当日不辞而别,于是想也不想便摇头拒绝。 杨云风知他心中仍有芥蒂,急道:“可你还能去哪里?” 李醒狮淡淡道:“小弟自有去处,不劳杨兄费心。” 他声音如同朽木、不带一丝生气。杨云风知他又起死念,正欲劝解,却见柳夏出手如电,一记手刀斩在李醒狮后颈,将他打晕在地。 杨云风惊道:“师姐!” “废话连篇。你带上他,咱们御剑回山。” “……师姐英明。” 今夜,密林坡一扫往日宁静,有人来过、有人离开。 也有人永远在这里长眠。 第十七章 神武仙山入剑乡 浩渺神洲,四海八荒,无有富饶如中土之地。 有大江似巨龙横卧,龙首探入东海、龙尾相连洪泽,支流水系遍布天下,养育黎民亿万。千年前,它被唤作‘洪川’;巫人北侵,称其为‘天海’;大瑞立国后,朝廷则将之命名‘龙江’,有‘神龙盘踞、永镇江山’之意。 洪川也好、龙江也罢,总之谁当家作主,谁便有资格给这滔滔巨水改名字,可以一天改八个、也可以八天改一个,就看骑在龙身上的人兴致如何。 西南有一座大山,它便没有大江的好脾气。为了叫它听话,南荒来的巫主霸道逼迫、大瑞朝的皇帝扭捏册封,招式用尽,就是压不下它顶天立地的头。世上风云变幻、脚下人来人往,全跟大山没有关系,它就那么孤傲的站着,万年不倒、千年传承,大名…… “神武山啊……” 李醒狮啃了一口刚摘的野果,轻轻感慨着。 从东阳府本地的彩云山到京城那座开满桃花的栖凤山,他自认也算见识过不少秀丽山水,其中更有几座高山有着‘观云如海’的美誉,可若是拿它们与这神武山西风崖相比,就全成了自吹自擂的西贝货。 此刻,李醒狮盘腿坐在断崖边,身前三尺,便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浓郁云海。每当有风吹过,似羽如棉的白色浪潮就会拍上断崖、冲到他的脚边,然后温柔退去。西风崖与云海的交界处是那样模糊,总给人一种错觉,仿佛这里不是万丈悬崖、而是一处浅滩,前方便是壮伟海洋,只不过这海洋里的水,尽是白色的。 在云海之上、千丈之外,另有两座‘孤岛’耸立,那是比西风崖还要高出一截的天门峰和天罗峰。 天门、天罗、以及这西风崖所在的天云峰,共同组成了世人口中的‘神武三天梯’。云海下方、三座山峰之间,有巨大索桥互相连接,索链粗可跑马、桥面宽如城道,任山中罡风如何凌冽,索桥巍然不动。 这里不是人间仙境,这里就是仙境。 今天是李醒狮来到神武山的第十五天。 回想身在东阳府的日子,恍如隔世。 他见到了父亲的好友、那位别称‘丹君’的柳思明,一个瘦瘦矮矮、不修边幅的中年道士。柳思明听闻李家噩耗,大哭一场,随后把李醒狮安置在天云峰的一处草庐里,接着又匆匆赶回天门峰为掌门人护法。那草庐是柳思明年轻时苦修用的居所,他苦则苦矣、修却没修出个花样来,一气之下从此专攻丹道,不曾想倒有大成。 杨云风和柳夏两人,因插手瑞国刑事,被柳思明勒令面壁思过。后续如何惩处,待掌门人出关以后再行定夺。 至于段云逍,始终一面未露。 上山最初几日,李醒狮如同行尸走肉,别人给他饭也知道吃、给他水也知道喝,只是不怎么说话。想家、想爹、想风铃,也会想起贺永年,想得受不了时,就哭。柳思明共有二十个弟子,心地都很淳朴,他们晓得李醒狮身世可怜,轮流照顾他倒也没人抱怨,就是见他这么高的个头却整日蜷在墙角抹眼泪,叫人泄气的很。 或许是因为人得到安全后会变得松懈吧,那晚在密林坡、李醒狮早已视死如归,眼下到了神武山,却异常脆弱起来。别人越是对他怜悯、他便越是想作践自己,哭累了就用脑门撞墙、或者把眼屎鼻涕抹在头上,至于这么做是在报复谁,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直到第七天时,李大少爷终于没法再坦然接受别人的照顾,才强打精神略略振作。毕竟,他是彻头彻尾的富家公子出身、早习惯被人伺候不假,可往常被下人伺候,那是他施舍别人;眼下被众弟子服侍,却是别人施舍他。 再怎么伤心难过,骨子带的尊严是作践不掉的。 草庐后边两里处有条小溪,山势太高,纵然夏季也凉的刺骨。那天,李醒狮连人带衣服泡了进去,就着那冰凉的溪水、狠狠搓洗了一个多时辰,然后躺在溪边的大石头上,让太阳把他的身子、他的衣服、他的眼泪,一起晒干。 从那时起,李醒狮便不再整日缩在草庐,有时沿着溪流信步闲逛,更多的时候则是钻进树林四下寻找野果吃,这倒不怪他贪嘴,实是饿的扛不住。神武宗内人人修习仙法,每日只需进食正午一餐,初时李醒狮浑浑噩噩不知饥饱倒还好,如今既然恢复了精神,叫他以八尺之躯每天只吃一顿饭,属实有些强人所难。 弟子们眼见李醒狮如同死狗复活、勉强能自力更生,纷纷松了口气,便不再替他操心。寄人篱下的滋味本就不好受,如今没人扰他,李醒狮更乐得轻松自在。无意中爬到了这西风崖后,他更是如获至宝,除了晚上回草庐睡觉,其余时间,都坐在这里发呆。 李醒狮啃掉最后一口果肉,噗的一吐,那果核便划过一条弧线、打着转儿沉入云海。西风崖与云海高度持平,边际常年被白雾遮盖,他现下所坐的位置是用树枝一点一点探出来的,只消再往前踏出一步、就会如那果核一般,从此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呼!’ 有斜风涌过,李醒狮连忙压低身子,心头却泛起一丝兴奋,“你吹啊,直娘贼,能把我吹下去算你狗日的厉害!” 那阵风甚是脸嫩,给人骂了两句,便打了个璇儿、低眉臊眼的走了,临行前,却把云层带出一道裂隙。半山处有明光闪烁,透过裂隙,晃得李醒狮一阵眼花。他知道那是一个大湖,神武三峰地势雄奇、底部山鞍环成了一个巨大‘凹’字型,山上瀑布溪泉在那里汇聚,便形成了他此时所见的‘沉剑湖’。 至于为什么叫‘沉剑湖’,李醒狮也有所耳闻。 ‘凡登门试剑者,败则弃剑入湖’。 神武宗创建伊始便是一副超然姿态,不止对世俗王朝不屑一顾、与同道中人也一向不多来往,无奈树大招风,有它这个‘无双剑府’横在前头,天下使剑的人就没脸自称剑仙。因此,就算有这么一条规矩挡着,上山切磋之人仍如过江之鲤,专等着越过神武宗这座龙门。 千年以来,沉剑湖不知吞没了多少仙剑奇兵,看似平静的湖面下,实则沸腾着无数屈辱和不甘。 都是些狗屁规矩。 李醒狮被那湖面晃晕了眼,不禁在心中暗骂。 平心而论,他喜欢神武山的景色,却实在没法喜欢神武山。这里太高、太美好、离他曾经生活的人间也太远,生活在这里的人都会不由自主把目光投向更高处。脚下那片锦绣中土无论发生了什么,与此处的高处不胜寒相比,都会让人感觉无足轻重。 来到天云峰仅仅半月,李醒狮心里的悲痛已经缓释不少,这个苗头让他很不自在。他怕,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忘了那家破人亡之仇,所以才要坐在悬崖最边际。那种摇摇欲坠、命悬一线带来的惊寒,一次次把他从释怀的边缘抢救回来,告诉他要记住、记住被逼死的李当忍、记住脖子被拧断的贺永年,记住那轰然败亡的东阳李家。 哪怕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也要牢牢记住此仇此恨,仿佛牢记了仇恨,家,就还在。 “贤侄,你果然在这里。” 身后突然传来说话声,李醒狮回头一瞧,忙起身行礼:“柳伯伯!” 眼前这位丹君,还是初见时那副不拘小节的模样。须发凌乱不说、一身道袍还黄一块黑一块,照他的说法,便是‘搞炼丹的人整日跟药渣炉火打交道,若是太干净了,丹术造诣肯定不怎么高明’。 “慢着点,小心起猛了头晕。” 柳思明笑着把李醒狮从悬崖边拉回几步,上下打量一番,额首道:“好,总算有了些精气神,可比我头回见着你时帅了不少。” “略帅、略帅。” 李醒狮脸上一红,讪讪笑了。两人上次见面,便是他被柳夏和杨云风带回神武山那天,他当时颓如病驴、确实没什么风采可言。“柳伯伯,您不是在天门峰给掌门师兄护法么,今日怎么得闲了?” “武师兄约莫这两日就要出关了,如今已不会再有岔子。” 柳思明微笑道:“倒是你这里始终叫我放心不下,这便抽空回来瞧瞧。” 李醒狮心下一暖,忙道:“多谢伯伯关心。” “我听徒弟们说,你这几日都待在西风崖看风景?” “是,小侄见这西风崖很清净、景色又好,因此来得勤些。” “那很好,多往这开阔之处走走,于你是有好处的。只是山高风急,你没有修为在身,要多注意些身体。还有……” 柳思明笑看了李醒狮一眼,指了指身后不远处一座石亭,“……在那里观景,入眼景色未必比你坐在悬崖边所瞧的差了。” 李醒狮听出这话中隐意,没有多说什么,只默默点头。 柳思明观他神色,心下暗叹,又指着那石亭道:“咱们别在这傻站着了,去那里说会儿话吧。” “好。” 李醒狮答应一声,与柳思明一道走进石亭。 “孩子,你刚上山时神思有恙、我也得及时回到天门峰为掌门护法,咱们没能说上几句话。眼下,我便不跟你绕圈子了。” 两人坐下后,柳思明当先开口道:“我听云风说,你父亲之所以会被雷部下狱,是因为他与巫人有所牵连?” “……是。” 李醒狮胸口发闷,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了那里。过了一会儿,艰难开口:“我爹与巫人上一代首领交好,在承安元年之前,没少给他们帮助。” 其实,所谓‘通巫之罪’根本是个幌子,只因实情涉及皇权,雷部这才寻了个大罪扣在李当忍头上。这一节李醒狮是听贺永年讲过的,他眼下不愿过多牵扯些什么,因此隐去不谈。 “原来如此,你父亲确实是那样的性子。他与人交往从来不看出身好坏,只要脾性相投,就算是牛头马面来了,你父亲也非拽着它们连喝三大碗不可。” 柳思明追忆往昔,眼中神色黯然,“我原本打算,等掌门师兄出关以后便请命下山一趟。一是去东阳府与你父亲叙叙旧,二来,当年那个穷光蛋成天在我耳边嚷嚷‘以后一定要让子女住进不漏雨的房子’,我真想看看,他成了大富豪以后,盖的房子到底是如何气派。” “柳伯伯,我爹是个粗人,成了大富豪以后……无非是个顶有钱的粗人。他别的不懂,就是好面子,宅子造的挺大、其实里头没什么学问。” 李醒狮拼命忍住眼泪,声音却不自主的哽咽起来,“我爹还买了一大堆书摞在书房、却半年也看不了两行字。我小时顽皮,偷撕了不下几百张书页叠着玩儿,他却一次也没发现过……” “是吗?真像他的做派。” 柳思明微笑着摇摇头,学着李当忍口吻说道:“‘老子有钱以后,每天早晨要用参汤漱口、用美酒洗手、用丝绸擦屁股!桌子腿儿要是不平,就拿他奶奶的银票去垫!’哈哈,我当时还笑话他,真要有那么多钱,咋就不能买张好点的桌子呢?!” 邋遢道士笑着笑着,慢慢也红了眼睛,低声自语:“怎么就走了呢?” 李醒狮咬紧牙关,无声啜泣。 “不说了,伯伯不该说这些的,孩子,对不住。” 柳思明举起手,轻轻拍了拍身边几乎比自己高出两头的年轻人,等他心绪平静一些,又道:“今后,你就留在神武山吧。” “……” 李醒狮沉默片刻,就算此时已放下倔强,却仍摇了摇头,“小侄是有案在身的,您若收留我,于山门规矩不合。等过些时日、风声缓了,我独自下山去便是。” “为什么要下山?” 柳思明站起身,负手说道:“你眼见云风和小夏带你回山之后、我立时罚他们面壁思过,就认为我心中仍是以门规为重,之所以留你、纯是面子功夫,是吗?” “……柳伯伯,我绝没有这般意思!” 李醒狮一愣,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了怒气,“贵山门规如此,又不是只针对我一人,我何苦叫您为难?再者说,小侄自幼在家里骄纵惯了,也确实不想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孩子,你说这些话时的神色,跟你父亲简直一模一样。” 柳思明苦笑一声,叹道:“我身为神武宗长老、自该以门规为重,云风小夏两人违例带你回山,且不说掌门师兄出关后如何处置,我这做师父的,首先便得给他们些惩罚。” 李醒狮嗯了一声,神色如常。 “可若是在目睹你李家惨祸后,他们因畏惧门规而没有带你回来……” 柳思明瞪了他一眼,冷哼道:“……你当我会饶过他们吗?莫说面壁,便是手脚也给他们打折了!” 李醒狮身躯巨震,再也说不出话。 对他来说,这是在遭逢惨变之后、第一次真真正正祛尽心中死念。 “柳伯伯……我……我……” 李醒狮从石凳滑下、跪倒在地,心中满是感激。 “好孩子,起来吧!” 柳思明轻抚他头顶,温声道:“我与你父亲肝胆相照,倘若小夏和你易地而处,别说违了国法,便算她犯了天条,你父亲也会毫不犹豫将她收护门下。” 说完,单手一托,李醒狮只觉一股柔和力道腾起,不由自主的坐回了石凳。 李醒狮心神激荡,许久才慢慢平复,低声问道:“柳伯伯,等您的掌门师兄出关之后,他会如何责罚杨兄和柳姑娘?” “放你的心,他们是我的徒弟、办的又是合我心意之事,只消我这做师父的还没死,纵有天大的惩罚也落不到他们头上。再说了,你柳伯伯在山上混了这么多年、到底是攒下些老面子的,哼,各位长老也好、掌门师兄也罢,哪个没吃过我炼的丹?” 柳思明一向不修边幅,此时陡然认真起来,那份修道多年的高人气度却当真不容小觑。他转头看着李醒狮,皱眉道:“先不说他俩。倒是你,孩子,我是一百个想让你留下,但这事也需你自己出一份力,知道么?” “我……我要如何出力?” 李醒狮有些愕然。 “我那掌门师兄,最看重的乃是规矩道理,并非单纯的山律门规……唉,与你说了你也不懂,总之在他心中,处置手段自有一番考量。今次的事情有些特殊,你毕竟不是瑞国朝廷要抓的主犯,甚至连从犯也说不上……嗯,或许掌门会恩准你留在神武山也说不定。” 柳思明背着手、慢慢踱步。半晌,他终于停下脚步,认真看着李醒狮,“但你自己也得出一份力才行,知道么?” “是,柳伯伯,您方才说过一遍了。” 李醒狮有些无奈,“要我怎么出力,您安排下来便是。” “此力非气力,而是心力。” 柳思明叹了口气,伸手指了指李醒狮心口,“说来就是一句话,端看你能不能做到了。” 李醒狮沉声道:“您请说吧,小侄尽力而为。” “我若为你求情,瞧在我的面上,无论掌门师兄准不准你留下、他总是要见你一见的。” 柳思明一字一句道:“记好了,在我山掌门面前,别跟过去过不去。” “啥?” 李醒狮满心凝重,原以为他要说出什么天大的难题,陡然听见这短短一句话,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正当他想细细思量时,忽听极远处传来一道苍古浑厚的钟声。 一老一少同时抬头,往天门峰方向看去。 时近黄昏,夕阳西悬。 无边云海像是被天火点燃,目之所及,尽是波澜壮阔的金红之色。 如此奇景,搭配着那撼动人心的古朴钟声,直让人心生敬畏。 这不是李醒狮第一次在西风崖欣赏日落,却是第一次听到那钟声。钟声共响七次,他不知这是天门峰召集全山弟子的讯号、等闲是不用的,而眼下神武宗里的大事,似乎也就那一件…… “掌门出关了!” 柳思明心下一惊,冲李醒狮撂下一句‘去草庐等我’,白光闪过,已然踏剑遁去。神武三峰之间相距千余丈,说来也只是六七里地远近,若走山间索桥怕得费点时间,御剑飞行几乎便是转眼既至。 柳思明来到位于天门峰正南方的试剑坪上空,随即收起仙剑、缓缓飘落在地,快步走向试剑坪尽头那座宏伟楼阁。在他身后,不时有人从空中落下,其中有同辈门人、也有晚辈弟子,落地后更不停留,皆是神色肃穆的往前走去。 远处那楼阁共有七层、靠山而建,大门与剑坪之间以九十九节台阶相连。一块匾额高高挂起、篆刻‘三明阁’三个大字,左右则各有一副四字联,一书‘神行天下’、一书‘武及第一’。 神行天下,武及第一。 这便是举世第一仙门神武宗的气魄。 柳思明来到试剑坪尽头,忽听一人恭声道:“柳师叔。” 是早已等在此处迎候师尊出关的段云逍。 柳思明微微一笑,冲他点点头,然后顺阶而上。早有三人站在紧紧闭合的大门之前,分别是守山长老余思正、刑堂长老傅思清、剑庭长老秦思秋,再加上他柳思明这个姗姗来迟的丹宫长老,神武宗四大长老便已到齐。 “掌门人马上要出关,你老小子就穿这身迎接他?” 刑堂长老傅思清扫了柳思明一眼,目中略有火气,“你啊你啊,便是换身干净衣服再来,也累不死你!” “傅师兄可别强人所难了。” 守山长老余思正打圆场道:“咱们神武宗能有那么多灵丹妙药使唤,全亏了柳师兄没日没夜钻研丹方。要我说啊,他这身脏衣服可咱们身上的新衣服还要金贵。” “啊哈,还是余师兄了解我!” 柳思明打个哈哈,又对傅思清道:“以貌观人、如同隔山相马;以德观人、方能见其真髓。傅师兄,你得多多自省才是。” “柳师兄教训的是。” 傅思清皮笑肉不笑,把柳思明拉到一边,低声道:“你那俩宝贝徒弟带回来个大瑞逃犯,这不是小事,我肯拖到掌门出关、帮他俩求过情再去处理,已算给足你老柳面子。至于那个逃犯,他是你大侄子也好亲儿子也好,你自去与掌门说嘴,休想让我相帮半句。” 柳思明苦笑道:“真就一句好话也不帮我说?” “不说。” 傅思清冷笑道:“而且那一十三枚‘凝元丹’半枚不能少,必须得是你亲手炼的,若你喊徒弟捉刀、本长老可跟你没完。” 柳思明摇头叹气,还要再说,傅思清却已大步走开了。 神武宗这四大长老,刑堂长老傅思清满脸横肉、神色傲然,当真土匪也似;守山长老余思正面圆微胖,瞧起来便是好脾气的富员外模样;丹宫长老柳思明最是寒酸,不把一身道袍穿进棺材绝不罢休;唯有从方才就一言不发的剑庭长老秦思秋,许是因为不爱说话的原因、看着最像得道高人,可惜偏又生了只鹰钩鼻,不免平添些许阴鸷。 若说形貌,四大长老平分秋色、谁也不低谁一头,连台阶下站的那些年轻弟子瞧着都要比他们多出几分潇洒仙气。归根结底,只能感叹人不可貌相了。 ‘吱……’ 一声几不可闻的细小摩擦声,从门扉处传出。 下一刻,左右门扉同时开启,三明阁内灯火通明,一个修长身影逆光站立,叫人看不清真容。 其实也无需看清,站在门内的不可能是别人。 余思正上前一步,朗声道:“恭迎掌门人出关!” 他身后,三百多道声音异口同声道: “恭迎掌门人出关!” 其声赫赫,声震神武。 武思空,神武山当代掌门、‘思’字辈第一人。 世称‘白衣剑仙’。 第十八章 去留(上) 弟子谦卑有礼,掌门顺利出关,神武太平如昔。 耳听恭迎声吼得响亮,派头有了、礼数也已做足,四大长老便随武思空进了三明阁。其余门人各自散去,段云逍则留在原处,等待长老们说完事情、再行给师尊问安。 “各位师弟,请坐。” 这位神武宗掌门瞧来比四位长老还要年轻,仪容周正、行止清雅,倒是没什么掌门的架子。他在厅堂上首坐下,对四人诚恳说道:“为兄闭关半年有余,这些时日,你们既要守在阁外护持、又要分心操劳宗内事务,我很过意不去。” “掌门言重了。” 神武宗超然世外,为无为、事无事,门人弟子各自清修,说来也没什么大事好叫人劳心。四位长老齐齐稽首,随后守山长老余思正恭声问道:“掌门师兄,您此番闭关悟道,可得进境?” 其余三人也正有此问,武思空微笑道:“多少有些进益。” ‘进境’‘进益’,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在场中人都是有见地的,心知修为到了掌门师兄那个地步、便再往前半步亦是难如登天,因此也不以为意。武思空瞧见柳思明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于是面向众人说道:“我闭关时,宗里可有什么事情发生么?” 余思正忙道:“山上一切安好。” “剑庭如常。” 这声音干涩沙哑,自是出自剑庭长老秦思秋。 傅思清犹豫片刻,转头对武思空道:“掌门师兄,先前有三个‘云’字辈弟子下山办事,意外涉入一桩瑞廷雷部所查的案件当中,并且……并且救了一个名叫李醒狮的年轻人犯回来。我原想按律给予惩处,只是情况特殊,所以想着禀明您之后再行定夺。” 武思空哦了一声,不见喜怒,淡淡道:“是谁的弟子?” “回掌门,涉事三人分别是段云逍段师侄、以及柳师兄门下的柳夏和杨云风。” 满山皆知,段云逍是掌门爱徒、‘云’字辈中第一等人才,倒也无需傅思清专门点出他师承何人。其实此事跟段云逍并无太大关系,若是柳思明话中扯上他,不免有替徒弟分摊黑锅的嫌疑;从执掌刑罚的傅思清嘴里说出,倒显得不偏不倚了。 “我知道了。” 听到自家徒弟名字,武思空眼神没有丝毫动容,轻轻瞧向柳思明,“你我徒儿为何会涉及雷部刑事,柳师弟对其中缘由可有了解么?” “唉,不瞒掌门师兄,此事全是因我而起。” 柳思明苦笑不已,半晌,缓缓说道:“我当年下山游历,曾结识了一位好友……” 武思空了然一笑,问道:“是那个名叫李当忍的商人?” “是他,不曾想掌门师兄还记得。” “柳师弟常常提及此人,便想不记得也难。” “唉……” 柳思明叹了口气,又道:“前些时日,那李老弟要做五十大寿,我不便离山,是以请段师侄携同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徒儿代我前往东阳府祝贺,也算圆我一桩心事。” “理应如此。” 武思空眼神温和,示意他继续往下说。柳思明苦笑道:“前后经过,段师侄是亲眼目睹的,不如叫他来讲吧。” “也好。” 武思空点点头,提高声音道:“云逍在外面吧,进来说话。” 门外,段云逍闻声走进,先向四位长老行了一礼,接着侍立在武思空身边,低声道:“师尊。” “云逍,你们在山下经历了什么,这便说与诸位师长听听吧,仔细些,不要有所隐瞒。” “是。” 段云逍转身面向四位长老,娓娓而谈:“那一日,弟子受柳师叔嘱托,同杨师弟、柳师妹一道下山,前往东阳府……” 他神色从容、口齿不停,不多时,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讲的清楚明白,“……杨师弟和柳师妹在回山途中已是挂心不已,眼看就要到神武山界时,他二人终于决定折返回去。弟子劝阻不得,只好暗中尾随,并帮他们击退了那个名叫绯霜的雷部少女。” 武思空静静听着,表情一直没有变化,只在徒弟讲到‘绯霜’这个名字时、眼中异彩一闪而逝,旁人倒也没有注意。待段云逍说完,傅思清点头道:“如此说来,此事与段师侄你并无太大干系。” “这话不对。” 武思空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身边爱徒,“云逍,既是三人一道下山,不论他们做了什么错事,你身为师兄,总有一份责任是推不掉的。” “弟子知错。” 段云逍欠身道:“弟子劝阻不力、导致师弟师妹触犯门规,请师尊责罚。” “不止如此。事情涉及瑞国刑律,便算你帮不上忙、也应该多待些时间,至少予以苦主一些劝慰。” 武思空语中隐有责备之意,“而你却在事发后不辞而别,此举当真失礼之至,不仅有损本门声誉、同时也绝非为客之道。” 段云逍闻言,顿时羞赧道:“弟子思虑不周,请师尊重重责罚!” 武思空不置可否,转而对傅思清道:“傅师弟,本山论规惩处之事一向由你负责,你的意思呢?” “这个么……” 傅思清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我以为,段师侄于此事中并无太大过错,纵有不得体处,罚往葬林思过一月便已足够。” 葬林位于天门峰后山,乃是神武宗历代先贤埋骨之处。若普通人被关在坟地里一个月、便不吓死怕也要无聊死,然而对段云逍这等修炼有成的弟子来说,无非是换个地方清修而已。 武思空点点头,轻声道:“云逍,你对傅师叔所言可有异议?” 段云逍沉声道:“弟子愿领此罚!” “这便去吧。” 武思空轻轻摆手,段云逍更不停留,朝在座师长行了一礼,干脆利落走出门外,径往葬林而去。柳思明心下有愧,轻声道:“掌门师兄……” 武思空淡然道:“柳师弟,与你无关,请噤声。” “至于柳夏和杨云风两人……” 傅思清一句话便把掌门爱徒赶去守坟,略作停顿,又要拿柳思明徒弟开刀了,“……虽说他们行事冲动了些,可毕竟事出有因,倒非有意藐视门规。鉴于他们年纪尚轻、所作所为也不失侠义,此次初犯,我以为应予他们一个改过机会,不宜从重处罚。” 武思空额首道:“此言有理,傅师弟以为应该如何?” “处罚不宜太重、却也不宜太轻,否则其他弟子来日犯错时,难免以此类推、心生侥幸。” 傅思清看了柳思明一眼,缓缓道:“我以为,每人五记谨身鞭,或许妥当。因柳师侄是女子身,故加至六鞭,允其着衣受刑。” 鞭者、直且正也。这谨身鞭是神武宗祖师爷传下的宝物,抽在皮肉、疼在神识,若是普通人挨上一鞭,任你铁打硬汉、也得疼到魂飞魄散。此物一向由刑堂长老掌管,用来教诲不肖弟子最是好使不过。 “我并无意见,” 武思空看了柳思明一眼,“柳师弟,你呢?” “傅师兄处置公道,我也无话可说。” 柳思明轻叹一声,心知这已是傅思清卖了面子给自己,此事若能如此了结、实是两个徒儿的幸运,“咱们这就开始吧。”说完,他解开腰带、将肮脏道袍脱下,接着又除去汗衣,露出一身上好排骨。 眼看堂堂丹宫长老当众光起了膀子,其余三位长老均是一愣,武思空皱了皱眉,却没说话。 “各位师兄明鉴,我那两个徒儿与李当忍素不相识,之所以硬从雷部手里救出了他儿子李醒狮,纯是替我这个当师父的着想。” 柳思明双手环抱干瘪胸膛,讪笑道:“徒弟有孝心,我也不能眼看他们受苦不是,这些鞭刑,就由我代受了吧。” 傅思清哼了一声,沉着脸道:“柳师兄快把衣服穿上吧,他们在山下自作主张行事、又不是你指使的,哪有徒弟犯错却罚师父的道理?难道他们杀了人放了火,你也要怪到自己头上不成?” “哎呀,傅师兄这话可说错了。” 柳思明挠了挠脖子,摇头道:“老实说,便算他们事先知会了我,我也照样会叫他们救人。我既有此心,有无指使、并无不同。” 傅思清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武思空,后者笑了笑,轻声道:“余师弟和秦师弟怎么看?” 余思正沉思片刻,点头道:“教不严、师之责,我以为此刑可由柳师兄代受。” 秦思秋则想也不想便道:“一人做事一人当。” “好吧。” 眼看柳思明耍起了无赖、早早把上身脱个精光,现下总不能任由他光着膀子站在这三明阁里。武思空无奈一笑、只好一锤定音,“就照柳师弟的意思来,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先前多加给柳夏师侄那一鞭,应予减去。” “是。” 傅思清抖了抖脸上横肉,对柳思明道:“柳师兄,转过身去。” “好好好!” 柳思明眉开眼笑的背过身子,当真是一副欠抽的模样。傅思清手心一闪,已然握了一条似皮非皮、似麻非麻的古旧软鞭,他举起手,沉声道:“我要施刑了,请柳师兄尽力运功抵抗。” “知道……” 柳思明话刚出口,只觉背上轻轻一震,紧接着额头灵台瞬间炸出一股剧痛,好似脑中突然生出无数钢针、拼命往颅骨外钻去。他蓦然咬紧牙关,脸上再无丝毫笑意,只顾运功护身。 柳思明一生成就全在丹道,若论修为,实则与其他三位长老相去甚远。纵使他已经拼命调动真气护住灵台,第二鞭却也没比第一鞭好受太多。紧接着的,便是第三鞭、第四鞭…… 傅思清与柳思明私交一向不赖,眼见他如此受苦,却也不敢在掌门人面前手下留情,只得手上加速、尽快抽满十鞭,也好叫他早死早超生。 当第十鞭收回时,柳思明已是双眼通红,颚下稀疏的花白胡子早给冷汗浸成了一撮小辫儿。他喘息片刻,有气无力道:“掌门师兄,关于那李醒狮,我还有个不情之请,盼你能准他留在山上……” “柳长老!我劝你莫要不知好歹!” 傅思清面色一变,他知道柳思明要说什么,语气虽严厉、实则是为其着想,“快穿上衣服!这三明阁乃是开山祖师三明真人亲手所建,岂容你在此荒诞行事!” “掌门师兄,你听我说,” 柳思明仿佛没听到傅思清怒斥一般,继续说道:“瑞廷律法严苛,我那李老弟结交巫人,死便死了,我也无话可说。然则他的儿子实是被无辜牵连,若给咱们赶下山,迟早被官府抓去砍头。掌门师兄,你……你叫我如何忍得下这心……” “柳师弟,我若不答应,你是否便打算此生以裸身示人?” 武思空语气平静,眼神一如既往的温和,“先把衣服穿上吧,容我想一想,好么?” 这话一出,便连余思正也开始拼命给柳思明使那‘见好就收’的眼色,后者却恍若未觉,只是以手撑着桌椅,轻声道:“武师兄,天下攘攘,似李当忍那般心照日月之人实在不多,如此人物岂能绝后?据云风所说,他们那晚若是迟到半刻,李醒狮便要死于雷部绯霜之手,实在悬之又悬、巧之又巧。此事看似人为,实则或是天意也未可知啊!” 武思空笑了笑,慢条斯理道:“柳师弟,我神武宗不涉世俗政事,此乃祖宗规训,你并非不知。那孩子身在瑞国、便该受瑞廷律法约束,正如你我身在神武山、要受山条门规辖制是一样的。” “掌门师兄,我……” 柳思明还要再说,武思空轻轻抬手制止了他,温声道:“咱们不需争执。这样吧,请你明日将带他过来瞧一瞧,若果真是个好孩子,咱们便再做打算。这样好么?” 柳思明等的就是这句话,大喜道:“多谢掌门师兄开恩!” “不必如此。诸位师弟若没有旁的事情,咱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武思空轻轻一叹,离开座椅,向楼梯走去。四位长老起身恭送,待掌门人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便也纷纷走出三明阁。 第十九章 去留(下) 翌日一早,李醒狮随柳思明来到天门峰三明阁,有值守弟子进去通报掌门,两人便站在门外平台静候。 神武山仙名远扬,一想到马上要面见那位一山之主,饶是李醒狮素来大胆,此刻也不禁有些彷徨。柳思明见他紧紧抿着嘴唇,知他心中紧张,于是笑问道:“孩子,你瞧这试剑坪的景色,比之西风崖如何?” 试剑坪规模宏大、形如巨尺,东西南三边临空,唯有北端是一堵山壁,三明阁正是靠山而建。此处孤高空旷、四周没什么看头,李醒狮目无着落,不免有些不以为然。可当他目光定在正前方时,登时轻轻‘啊’了一声,再也挪不开眼睛。 柳思明站在一旁,见身边年轻人露出惊讶神色,于是呵呵一笑、抚须不语。 原来,三明阁坐北朝南、方位极正,站在大门正中心向前望去,脚下的试剑坪便如同一道剑锋、将苍穹笔直切开。无怪李醒狮惊讶,天地在眼前一分为二,试问哪个男儿谁能对此无动于衷?什么云海什么山色,跟这等庄严气势一比,全成了可有可无的佐料。 李醒狮潜心感悟,胸中渐渐腾起一股昂然之情。他呼出浊气,情不自禁吟道:“无意骄矜小天下,只缘身在天门中;笑傲四海真豪迈,不及神武一山翁!” “好!好一个‘笑傲四海真豪迈,不及神武一山翁’!” 柳思明哈哈大笑,他在山中修道多年、对各峰景色早已瞧得腻了,此时受李醒狮感染,竟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少年时光。他拍了拍身边年轻人,大赞道:“贤侄啊贤侄,我原以为富家子弟多是不学无术之辈,不曾想你腹中却颇有墨水,竟能出口成章!” “柳伯伯谬赞了,” 李醒狮听他夸的厉害,登时脸上一红,“我兴之所至,随口做了一首打油诗,其实是上不得台面的。” “你柳伯伯不通诗词、说不出文采好坏,可那字里行间的气魄却是能品得出来。” 柳思明抚须而叹:“当忍老弟自己没读过几本书,倒教出了一个才貌双全的好儿子,不简单呐!” 李当忍若在天有灵,听到这话,怕也要捏着鼻子脸红不已。他粗人一个,两句不离日爹、三句便要干娘,教儿子爆粗骂街那是得心应手,可若指望他传授诗书礼仪、琴棋书画,那李醒狮怕是早十年前就没爹了。 李醒狮苦笑一声,心知自己往日所学,全赖‘黄先生’的悉心教导。他想起那位化名‘黄先生’、实则有着天大来头的太祖皇长孙,一时默默无言。 从承安二年到承安十年,八年相处,李醒狮对‘黄先生’是既怕且敬。他晓得‘黄先生’严厉归严厉、其实是打心眼希望自己这个学生能够成材。小孩子不好管,大户人家的少爷千金尤其如此,有些教书先生给人请进府里,学生若听话便罢,若不听话、就干脆各干各的,说来就跟请了一个留着胡须的奶妈子并无两样。 ‘黄先生’则不同,学生做错事背错书、他是真敢往死里抽的,李夫人还在的时候可没少为这个掉眼泪。好在他下手虽狠,戒尺却只往手和腚招呼,绝不打头、绝不碰脸。甚至有时李醒狮顽皮的狠了、李当忍私下赏给他几个耳光,若给‘黄先生’晓得,定然气得跳脚去跟老爷对骂:‘我的学生,你凭什么教训?!’ 柳思明见李醒狮良久不语,还道他是思念亡父,于是劝慰道:“孩子,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要看得开些,才好叫你父亲安息。” “柳伯伯,我晓得的。” 李醒狮回过神来,想了想,犹豫问道:“您说,这世上真有投胎转世这种事么?” “有的。” 李醒狮和柳思明均是一怔,这两个字并非出自他二人之口,而是从身后传来。他们转过身,却见一个身材修长、清正儒雅的中年人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竟连柳思明都未曾察觉。 “思明见过掌门师兄!” 柳思明连忙行礼,眼见李醒狮还在发呆,只好轻轻拽了他一下。 李醒狮‘哦’了一声,忙有样学样道:“晚辈李醒狮,见过神武宗掌门真人。” “李公子无需多礼,请进来坐吧。” 武思空回以微笑,将二人让进阁内。到得厅上,李醒狮挨着柳思明坐下,手脚紧紧并在一起,看起来颇有些局促之意。 “李公子不必紧张,今日请你来此,不过是闲聊几句罢了。” 武思空笑了笑,又道:“方才在门外,李公子何以问起轮回转世一事?” “人死化鬼、投胎转世,这些玄怪之事本就令凡夫俗子好奇,晚辈便随口一问……” 李醒狮略一犹豫,低声道:“您方才说……是有这回事的?” 柳思明皱了皱眉,显然不想两人在这些事上多费口舌,却听武思空额首道:“大道循环,转世一说确非虚言。不过民间口耳相传的故事里,那些自称突然开窍、能记前生往事的人,则多半是耸人听闻罢了。” 李醒狮心下一紧,忙道:“这是为何?” 武思空淡淡道:“人这一生所记所忆、皆是铭记在头颅脑髓之中,故常有头部受创致使失忆之事发生。魂魄转世后,另得肉身、新获头脑,本就空空荡荡无可忘,又能记起些什么呢?” “晚辈明白了。” 李醒狮思索片刻,轻声道:“这前生今世之间的关系,就如同铁锤融化打成剪刀,铁仍是那些铁,两种物件却是截然不同了。要从剪刀身上找出铁锤的影子,那更是无从找起。”他此刻知晓世上当真有转世投胎一事,虽说跟自己以为的不大一样,但依旧替亡故的父母双亲感到慰藉。 武思空眼中闪过一抹赞赏,对柳思明道:“柳师弟,我知你观人眼光一向不差,你想让李公子留在山上,恐怕不光是因为与他父亲交好,许是也有些爱才之心在里面吧?” 柳思明稽首道:“掌门师兄明鉴,确是如此。我观这孩子三华灵光,不敢说他有绝顶修道天资、至少是胜过思明年轻之时了。” “此言不虚。我方才下到一层,恰好见到李公子慷慨赋诗的潇洒风采,我不忍煞此风景,因此便多瞧了一会儿。” 武思空微笑说道:“以为兄的眼光看来,李公子应是‘先天三华聚顶’之人。” “什么?!” 柳思明暴吼一声,倒把李醒狮吓了一跳,“掌门师兄,此言当真?!” “这是不好说的,道途长远,为兄自己尚在奋力前行,也难保不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武思空是何等样人,若无几分把握、岂会随意开口?柳思明心知自家掌门向来是这般谦逊做派,转头狠狠拍在李醒狮肩头,大笑道:“想不到啊想不到,你这孩子竟有如此造化!” 李醒狮肉体凡躯、几乎给这一掌拍到地下,不禁龇牙咧嘴道:“柳伯伯,您先告诉我什么是‘先天三华聚顶’,再打也不迟。” “好,我便说于你听听,也好叫你晓得自己有多幸运。” 柳思明老怀大畅、拼命抚须,“所谓‘天有三辉日月星、人有三华精气神’,其中‘精’为骨血、‘气’为内息、‘神’为魂魄。天下修炼功法众多,归根结底炼来炼去,其实炼得都是这‘精气神’三华。而极少数人,先天三华灵光便盛于常人,乃是天赐的修道根骨。一载之功,抵得上旁人十年苦修!” 说到这里,他呵呵一笑,轻拍李醒狮肩膀,“你说,你是不是走大运了啊?” 柳思明的话并不难懂,哩哩啦啦一大串,总之无非‘天资了得’四个字。李醒狮心头一热,随即又冷静下来,心想自己能不能留在神武山尚在两可,更勿论别的了。 武思空观他神色,已知其心中所想,微笑道:“李公子,你上山有多久了?” 李醒狮答道:“晚辈上山,至今是第十六日。” “山中景色如何?” “或缥缈若仙、或雄奇壮伟,皆是俗世中难能一见的奇景。” “是啊,‘笑傲四海真豪迈,不及神武一山翁’……” 武思空轻吟两遍,语中有些感慨,“李公子此言,正是神武宗开山祖师一生之写照。祖师俗家姓刘、双名‘剑玄’,千年前以剑道、身法、丹术冠绝天下,世人便尊称其为‘刘三明’,意既明悟三项绝艺。他出家入道后,舍弃俗名、沿用‘三明’二字,乃有我山祖师三明真人。” 李醒狮默默听着,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些古早之事。柳思明却是面露喜色,知道在掌门师兄心里、对眼前这年轻人应是已经有了接纳之意。果然,武思空微笑又道:“我神武宗收徒传道,第一看重心性、第二考量资质。你根骨绝佳、资质是不消说了,心性如何、我也已然有所了解。孩子,虽说你身涉瑞国刑事、与我山门规相悖,可你若能放下凡尘旧怨,我神武宗便能破例收你为徒。” 李醒狮听到他前半段话、当真又惊又喜,待听到后面时,一颗心却猛地沉了下去。 昨天在天云峰西风崖,柳思明便告知他不要在掌门人面前‘跟过去过不去’,李醒狮前后思量,已察出其中意味。今早两人动身来这三明阁时,柳思明又拐弯抹角的叮嘱了他一次,李醒狮嘴上说着明白,可心中实在乱如麻团,干脆压下不想。 此时此刻,武思空已然挑明了条件、就等着他点头答应,生意一旦谈成,双方你收徒来我拜师,可谓皆大欢喜。至于李当忍是谁、贺永年又是为谁家而死,芝麻烂谷之事,何必计较太多?做卖买嘛,哪能没点饶头。 一时间,武思空温和注视、柳思明眼色紧张,全等着眼前的年轻人给出答案。 李醒狮沉默半晌,叹道:“晚辈放不下。” 武思空温声道:“过往事已成过往、未来事仍是未来,你若不愿前行,此生难得解脱。” 李醒狮沉声道:“晚辈可以继续前行,那些永远留在原地之人,又该如何?” 武思空笑了笑,只说一句“可惜”。 “前辈,我家在东阳府本是第一号富贵人家,漫说东阳本地,便算捎上周边数个州县,论财力论人脉,也无人可与我家相比……” 柳思明心下一惊、拼命给李醒狮抛出眼色示意住嘴,武思空却只是静静听着,“……我家有钱,不靠抢不靠偷,全数是我父亲一分一厘打拼而来。下人们要糊口、伙计们要养家、城里百姓要桥要路、衙门官爷纳妾摸奶,总之要什么给什么,我爹每年几千几万两银子撒出去、眉头都不皱一下。如此,总算得了一个‘为富却仁’的好名声。” 说到这里,李醒狮摇头苦笑,“说来我爹这人真没什么坏处,天下那么多该死没死的人、一个活得比一个滋润,凭什么他就非死不可?老天爷不讲公道,我身为人子却没法忘怀!” “孩子,你说错了。” 武思空淡淡道:“你父亲触犯国法、并非死于私人仇怨,何来天道不公?” “不该死的人死了,便是不公!” “嗯,你想报仇么?” 报仇…… 李醒狮心下有些茫然,究竟找谁报仇? 刘知府、厉昶、绯霜、还是承安皇帝?化名黄先生的吕琰该不该死?他可是一切的起因!李醒狮双眼通红,一时间只觉处处是死敌、人人是凶手。他深深呼吸,沉声道:“我自然是想报仇的。不论法理如何,我心知父亲乃是替人枉死,这便够了。” “原来如此,” 武思空点点头,平静说道:“你为何不暂时假装放下仇恨,待拜入我山、修道有成后,自管去找机会手刃仇人,如此不好么?” “晚辈先前确实有这想法,只不过我没把握能在您面前蒙混过关,所以干脆实话实说。” 话已说到这份上,李醒狮索性豁出去了,他看向柳思明,歉疚道:“柳伯伯,对不住,今次叫您白费苦心了。” “你这孩子,倒真实诚!” 柳思明长叹一声,苦笑道:“掌门师兄,您看……” “无妨,爱恨情仇,本就不是那么容易勘破的。” 武思空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的神色,温声对李醒狮道:“孩子,你既如此坦荡,我便也有话直说。神武宗立世千年,莫说收留一个瑞国逃犯、便是大瑞举国来攻,我山也担得起这个风险,只是……你须得告诉我三个字:凭什么?” 凭什么。 简简单单三个字,一无讥讽、二无戏谑,却噎得人说不出话来。他见李醒狮脸色涨红,于是笑了笑,又道:“换个说法吧,我神武宗愿意破例收你入门、你却不肯放下心中执念,孩子,这样公平么?” 李醒狮咬了咬牙,低声道:“不公平。” “掌门师兄,你……你何必……” 柳思明见他太过咄咄逼人,正想说点什么,武思空已然冲他抬起手掌,淡然道:“我在跟李公子说话,柳师弟,请你噤声。” “柳伯伯,小侄辜负了您的好意,本已无地自容,您何必再为我求什么情?这便请您送我下山吧。” 李醒狮惨然一笑、刚站起身,却听武思空又道:“李公子勿要着急。” 李醒狮今日给他消遣够了,少爷脾气登时发作,冷着脸道:“前辈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武思空恍若未觉,自顾自道:“你若下山,时刻会有性命之忧。神武宗虽不能收你为徒,却也不是非要赶走你不可。” “前辈好意,晚辈心领了。” 李醒狮心下羞怒,强自镇定道:“只是在我看来,便算在山下东躲西藏,也好过每天白吃白喝、看人脸色过活。” “李公子身形昂藏、一表人才,自然绝非白吃白喝之辈。” 武思空顿了顿,微笑道:“三明阁共有七层,眼下却只有一个小童打扫,有些地方或是够不着、或是想不到,每每蹭我一袖灰尘,令人苦恼。不如你留在山上,负责这三明阁的洒扫事务如何?” 李醒狮难以置信道:“你叫我留在这里扫地?!” 柳思明呆了一呆,心知掌门此举必有深意,忙道:“扫地好扫地好,世人常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可见能把这活儿干好了也不简单呐!” 武思空不置可否,淡然道:“李公子意下如何?” 李醒狮心中天人交战、脸上忽白忽红。扫地擦桌、具是贱役,可自己眼下早不是什么李大少爷,凭力气吃饭、倒也不算给祖宗丢人,等过个几年、东阳府那些风波缓和之后,再下山谋生也无不可。 一念及此,李醒狮艰难说道:“好……好……扫地可以,敢问前辈,我从何时开始……开始……上工?” “明日如何?” “……好。” 第二十章 山梦 心无所定,只因思有所虑。 武思空刚把扫地工一职委派给李醒狮时,这位昔日的东阳府头号贵公子就如同得了痔疮一般扭捏难安。等他拿定主意后、才发觉给人当杂役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诚如武思空所说,有活儿可干、总比白吃白住让人来得安心。 柳思明昨晚替两个徒弟结清了十记谨身鞭的账,回到天云峰后,便也停了柳夏和杨云风的面壁。是夜,一众弟子听说李醒狮在天门峰谋了个好差事,于是闹闹哄哄涌进草庐向他祝贺,其中又以刚刚出笼的杨云风兴致最高,一进门便嚷嚷:“李兄,听说掌门师伯同意你留在山上了,恭喜恭喜啊!” 所谓‘恭喜’、须得有喜可恭才对,给人充作杂役又算哪门子喜事了?李醒狮见了杨云风,原本心里甚是高兴,听到这话登时沉下脸来:“杨兄,咱俩是老相好了,你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拿二十两红包来就行。” 杨云风一怔,苦着脸道:“要……要钱啊?” 李醒狮没好气道:“废话,谁人登门道贺是空着手的?” 众弟子大惊失色,纷纷叫道:“好啊!先前你小子整日哭得癞猫也似,现下刚来了精神就不认账啊!可不是咱们照看你的时候啦!” “大伙儿拆了他的房子!把他从西风崖扔下去!” “那也太浪费了,不如把他埋进药园子里,这般大的个头沤成肥料、少说也能浇二亩地呢!” “是是,小弟在山上这些日子全赖各位大哥照顾,说来真该我好生感谢你们才是。” 眼见激起众怒,李醒狮登时想起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等我拿了第一笔工钱,下山买些好酒款待各位如何?” 有人讥笑道:“瞧啊,这家伙还想要工钱,大伙儿快揍死他!” “要工钱怎么了,” 李醒狮眉头一皱,“干活拿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李兄快别闹了。” 杨云风忍着笑说道:“咱们这些弟子在山上值守也好、干活也好,可从来没领过半枚铜板。” “那是你们!” 李醒狮哼了一声,愤然道:“你们这些家伙修仙练道,要银子干嘛使?我可没那么好命,还等着攒够了钱下山过日子呢!” “李兄弟,你且知足吧!” 另一人笑道:“你真以为掌门师伯让你去三明阁做杂役、是因为山上没有人手使唤吗?说白了,还不是瞧你像块好材料、所以想打磨打磨你啊!” 说来武思空的用意不算难猜,李醒狮神思敏捷、自然也曾想到过这一点。可他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父亲在眼前被人生生逼死、好好一个李家说倒就倒,每每想起这些,心头就会烧起一股无明业火。要他放下?绝无此种可能,一日不能雪恨,他便要一日铭记。 ‘不忘’,这是李醒狮除了报仇之外、唯一能做的事了。 “咳咳,李兄,你想什么呢?” 杨云风见他神色诡异,于是出声问道。李醒狮回过神,揉揉眼睛,冷哼道:“我明日便要走马上任三明阁,自然是在琢磨怎么把差事办好。” 众弟子闻言,无不放声大笑:“李兄弟可别费神了,扫个地而已,你以为是请你当掌门啊!” “一群没见识的土包子。” 李醒狮目光凌然、冷笑扫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们晓得状元是什么吧?” “知道啊!” 众弟子见他把这些人当成了傻子,七嘴八舌道:“状元不就是天底下读书最好的人嘛!考上状元以后,是可以跟皇帝讨官做的。” “不错!” 李醒狮猛的拍了拍手,傲然道:“状元就是‘最好’!就是‘第一’!少爷我不做杂役则以,既然做了,就要成为天下最会打扫的人!” 众人给他这神气模样惊的呆了,有人咽了口吐沫,愣愣道:“李兄弟,便算你把三明阁的地板给擦成透明的,又能怎样啊?你要做天下第一扫帚星么?” “乡下人,算你说对一次。” 李醒狮扭头朝那人看去,冷笑道:“待我以精诚之志感动上天,便可立地飞升。到时少爷我就是扫帚老仙,家家户户扫地之前都得烧香拜我,否则就会霉运缠身、一病不起。” 听了这般胡诌八扯,在场中人先是目瞪口呆、接着纷纷捶胸尖笑,只当他犯了失心疯。阵阵喧嚣声飘向山上一片竹林,月光中,一位曼妙女郎玉立林外,下方草庐里的哄笑叫嚷、烛光映在窗纸上的道道人影,都给她听在耳中瞧在眼里。 柳思明沿着山道来到那女郎身边,微笑道:“你的这些师兄弟们,已经很久没这般欢闹过了。” 女郎侧过脸庞、露出一张绝美容颜,低声道:“师父。” “小夏。” 柳思明指了指下方草庐,温声道:“那孩子能留在山上平安度日,你跟云风功不可没。怎么不去见一见?” “您知道我的脾气。” 柳夏轻轻摇头,柳思明笑了笑、没有说话。两人并肩而立,过了一会儿,柳夏突然轻声说道:“师父,那李醒狮……真的是‘先天三华聚顶’之人么?” “武师兄说话向来不会无的放矢,他既如此说了,应是错不了的。” “是么。” “怎么,羡慕了?” “……只是有些想不通。” “玉不琢难成器,武师兄如此安排、自有其道理。” 柳思明淡然说道:“你该知道,那孩子心中有根刺,不拔掉终归是不行的。” “此节弟子省得。” 柳夏轻轻点了点头,犹豫又道:“只是……若李醒狮始终跨不过这道难关,难道掌门师伯便真的宁愿埋没了这等天资、也不准他入门么?” “小夏,你到底还是想得浅了。” 柳思明看了她一眼,叹道:“如果那孩子资质平庸,这刺拔不拔倒也无关紧要。正因他资质太好,若贸然踏足道途,日后修为越深、那根刺也就越难清除,一旦衍生心魔反噬,恐怕不止祸及他自己一人。” 柳夏低声道:“弟子明白了。” “要为师来说,其实也无需太过担心。” 柳思明笑了笑,又指向身下草庐,“那孩子心性洒脱,遇事很能看得开。你瞧,武师兄要他去三明阁做洒扫事务,他上午时还闷闷不乐,方才便自称要做天下最会扫地的人了。哈,李当忍那老家伙,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 “哗众取宠而已。” 柳夏面无表情的说道:“云风倒是很愿意亲近他,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迷汤。” “何止是云风?” 正说着,草庐又传来一阵哄堂大笑,柳思明便也跟着笑了,“你的这些师兄弟们,不说各个堪当大用、却也多少都是有些傲性儿的。瞧瞧,醒狮那孩子上山才多久,便已被他们当成了自己人、全数围着他转了。” “无聊。” 柳夏想起那晚在李府百鲤湖、两人初次见面的情形,不禁有些气恼,“弟子从未见过如他一般自以为是的人,真不晓得他们到底瞧上他什么。若非顾及您与李醒狮父亲的关系,我才不会跟着云风去救他……” 说着说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她见过一个浑身臭泥、被踢个半死也不忘趾高气扬骂脏话的可恶家伙,也见过一个趴在地上崩溃痛哭、拼命撕扯头发的无助身影。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在心中重叠,叫柳夏突然莫名窝火烦躁,直想拔剑在手、狠狠把那道可怜兮兮的影子给斩成碎片。 柳思明察觉到她气息有异,不禁微感诧异。他深知自己这徒儿向来淡然、少有外事能乱其心神,于是关切道:“小夏,怎么了?” 柳夏定了定神,低声道:“我没事,师父。” 柳思明轻叹一声,不再多问。柳夏自幼被他收留在身边,两人名为师徒、其实情同父女,无奈神武宗女弟子本就不多、他柳思明又是个大男人,柳夏幼时偶尔还会冲他调皮撒娇,待长大以后,有许多话便往往说不到一起。山中清苦,久而久之,柳夏便养成了现今这副生冷性子。虽说这性格益于修道,柳思明却总不免有些遗憾,在他看来,女儿家天真活泼一些、毕竟不是坏事。 竹林外,师徒二人一时无言,在他们下方的草庐里,一众弟子笑闹够了,又见天色太晚,便纷纷告辞离开。杨云风刻意多待了一会儿,待其他师兄弟走后,取出一支小瓶塞进李醒狮手里,笑道:“李兄,这瓶丹药,是大家凑来送给你的。” “好啊,到底还是有礼物的,算你们讲究。” 李醒狮伸手接过,拔开塞子,见里面满满登登都是淡黄色丹丸,“这是啥,管什么用的?” 杨云风神神秘秘道:“李兄嚼一粒尝尝就知道了。” 李醒狮皱眉道:“我现下又没什么病痛,吃它作甚?” 杨云风微笑不答,只不断催促他快吃。李醒狮眼见杨云风神情热切,倒不好再行推脱。左右也不能毒死我……他一念及此,倒出一粒丹丸慢慢咀嚼,霎时间满口生香,下一刻,竟打了个嗝儿出来。 “好东西啊!” 一粒丹丸下肚、竟生饱腹之感,李醒狮不免又惊又喜,“杨兄,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名堂?” “这是师兄们炼制的五谷之精,私下取名‘小还魂丹’,只消服用一粒、便等若吃了一碗大米饭呢!他们见你日常钻林子捡野果,知道你在山上吃不饱,便凑了这瓶小还魂丹给你。” 杨云风笑着解释了一番。正所谓‘腹空则神清、腹满则神浊’,神武三峰各伙房每日只供一餐,旨在要求弟子用功修炼、少进俗食而多纳天地灵气,如此,自能‘天长涤骨血、日久蜕凡胎’。初衷是好,却架不住各人道行深浅有别、身形高矮胖瘦不同,于是乎,柳思明这些徒弟便搞出了这五谷之精,只因师门另有一味服之可起死回生的‘大还魂丹’,他们便给这黄色小丸取名‘小还魂丹’,肚饿时咽下一粒,也算活了半条命了。 李醒狮心下感动,叹道:“各位大哥把这果腹之物给了我,他们怎么办呢?” “李兄不必担心。” 杨云风笑道:“说来这东西是作弊用的,没了它,大家为了不饿肚子、也只好拼命用功修炼了。” 两人对望一眼,相视大笑。 待送走了杨云风,李醒狮便也上床歇息。正要睡时,却听支呀一声,草庐那扇破木门已给人推开。他睁眼一瞧,见是父亲李当忍来了,忙从床上爬起,惊喜道:“爹,您知道我在这里?” 李当忍在床沿坐下,笑骂道:“父子连心,便算你跑到天涯海角,老子也能找着你。” “您既来了,可要好生住几天才是。” 李醒狮说着,便要起身,“我把这里收拾一下,您睡床上、我睡地板,等明日我带您在神武山溜达溜达,这里的景致可不同寻常……” 李当忍笑而不语,半晌,拦下他道:“傻小子,我有地方住的,忘啦?就在密林坡,说来还是你给我盖的房子呢!” 李醒狮一怔,霎时间红了眼睛,喃喃道:“是这么回事。” “又哭哭啼啼做什么!” 李当忍敲了他一下,怒道:“大少爷做不成了,眼下却又成大小姐啦!你若老这样垂头丧气,叫老子怎么放心的下啊!” “爹,您放心好了。” 李醒狮擦擦眼泪,沉声道:“孩儿不会一直消沉下去,不管怎样,我迟早都要为您、为贺叔、为咱们李家报仇的。” “他妈的,你这个臭小子!” 李当忍暴跳如雷道:“报仇报仇,报你个头!整日惦念的就是这些狗屁烂事,你真要气死我啊!” 李醒狮茫然道:“我……我不该惦记着吗?” “唉!你这孩子往日诙谐豁达,怎么眼下却死活想不开了。” 李当忍重重一叹、语重心长道:“雷部的厉昶绯霜之流、说来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柄杀人刀;至于你那吕琰伯父、也并非有意拖累咱家,他不明不白给人从皇太孙贬成庶人,只待新君坐稳帝位、便要随之人头落地,能逃不逃才叫蠢货呢;再说承安皇帝,他之所以拼命追查兄长下落、也只是为了让屁股在宝座上坐的更安心罢了。自来帝王莫不如此,嘿嘿,又何错之有呢……” 李醒狮听完,冷笑道:“照您这般说法,倒似孩儿谁也不该去恨、谁也不该去怨,咱们便活该给人害的这般惨,是么!” 李当忍默默不语,半晌,叹道:“没法子,谁要咱李家倒霉,偏偏卷进了皇权斗争这条必死之路。” “不是的!您不要再说了!” 李醒狮又红了眼睛,冲父亲哭喊道:“真凶一日不曾伏诛,孩儿此恨便一日不可平复!” “你疯了!” 李当忍断喝一声,叠声问道:“凶手是谁?凶手是谁?你到底恨的是谁?!” 是谁……是谁…… 李醒狮记得的,那名字有四个字,好生难听…… 哈哈!哈哈!他苦思冥想,终于开心的笑了。 是‘大瑞王朝’啊! 李当忍面色剧变,拼命说着些什么,李醒狮却再也听不到了。阳光照进窗子、鸟语声在外面响起,他缓缓睁眼,只见草庐事物一切如旧、那扇破木门仍好好的关着。 “我知道了……” 李醒狮复又闭上眼睛,低低自语。 第二十一章 初试 李醒狮闭着眼默默回忆梦境、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待想起今日便要去三明阁打杂,不禁更添一丝郁闷。他骂了句娘,起身简单洗漱一番便走出草庐,沿着柳思明告诉他的路径,下山腰、穿索桥,来到天云峰后,再延石梯一直上到试剑坪。 昨日他随柳思明御剑飞来、倏然既至,心中还不觉怎样;眼下靠自己双腿走这一路,上下攀山暂且不提,单只那巨型索桥便有六七里脚程,直把李醒狮累得满头大汗。当他终于来到三明阁时、太阳已然升起老高,有值守弟子等在门前,远远便冲他笑道:“啊,李公子,你可来了。” 公你娘! 李醒狮来此是做粗贱活计的,骤然给人这么一叫、自然大感别扭。他心下暗骂,只听那弟子又道:“掌门吩咐了,叫我带你往楼上走一走,另有些该小心的、该仔细的,也一并交代给你。” “有劳兄台。” 李醒狮不愿以弱示人,虽然两腿酸疼,仍强打精神随着那弟子进入三明阁。 入阁厅堂乃是门脸所在,勤擦常扫不用多说,两人便直上二楼。出了楼梯,李醒狮见四周摆满书架,还不及细看、那弟子却又引着他上了一层,这里陈设与二楼相同。那弟子站定脚步,解释道:“这二三两层只做藏书之用,所纳书籍,有些是从俗世民间精选而来、有些是本宗历代高人撰写,你日后须得时常拂拭,勿使著作蒙尘。” “好说好说。不过书本是否蒙尘,归根结底、不在我而在其作者。” 李醒狮胡乱抹掉额头细汗,笑道:“若是一本书内容写得好、常常被人翻阅,又岂能积灰呢?” 哦?此人是有些见地的,倒也不光形貌英伟。 那弟子原本对李醒狮有些瞧不起,此时不禁收起几分小觑。正感慨间,却见他伸手摸向一本古书,于是赶忙喝止:“别动别动!此处藏书皆是珍奇孤本,就连本宗弟子也不能随意借阅,你……你方才擦得两手是汗,可千万别乱碰啊!” 耳听他说得严重,李醒狮讪笑着道了个歉,顺便在衣服上擦了擦汗津津的双手。那弟子仍不放心,皱眉道:“你要记住了,三明阁乃是我山最为要紧的所在、阁中事物都大有来头,你只需把分内事做好就成,不该碰的东西可别乱碰。尤其这些藏书更不是你能随便翻看的,知道么!” 直娘贼,少爷我歉也道了,你还来什么劲? 李醒狮心下冷笑,拱了拱手,淡淡道:“敢问老兄,这些书里可有春宫图集啊?” “你莫要乱讲话!” 那弟子脸上一僵,惊道:“此处庄重严肃,岂能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就是了,” 李醒狮打个哈欠,不以为然道:“小弟向来只爱浏览杂书闲书,看你这里死气沉沉,想必既无香艳话本、也无怪奇传记,便是专门请我来读,我还提不起劲呢。” 哼!此人当真粗俗不堪,到底只是个绣花枕头罢了。 那弟子冷哼一声,铁青着脸往四楼走去。李醒狮连忙跟上,却见四楼甚是空荡,南侧没有墙壁、只有横梁,室内与外面露台直接通连,视野采光极好。他奇道:“这里是干啥的?晒被子么?” “此处通透明亮,乃是赏风观光用的。” 那弟子心中对他鄙夷,但职责在身,只好冷着脸道:“另外,本宗凡有切磋比剑之事、大都在试剑坪进行,届时各位师长便于此处观瞻点评。” 说话间,两人已然来到五楼。这层分为数个房间,那弟子推开其中一扇房门,李醒狮凑头看去,里面只有一柜、一桌、一床。他见摆设简陋,便笑道:“这里一定是给下人休息用的了。” “这是掌门卧房!” 那弟子皱眉解释:“虽说掌门人平日多在山中炼气清修、不常来此,你却也莫要掉以轻心,谨记时常进来扫拭。” 李醒狮哦了一声,撇嘴道:“这里空的很,有啥好扫?你家掌门睡觉前爱嗑瓜子儿么?” “你娘……!唉!总之就是要扫!” 瓜子一物取自葵花瓜果,香料烘炒、咸香可口,乃是妇孺闲汉占嘴至宝。那弟子一路上给他插科打诨,直气得浑身发抖、险些骂出脏话,“你且等着,若给我发现你偷懒懈怠、装模作样,立时便把你赶下山去!” 李醒狮见了他这气急败坏的模样,大感好笑,慢吞吞道:“知道了。” 这三个字有口无心,那弟子岂能听不出来?他压下心头歪火,气冲冲带着李醒狮上到六楼,直把楼梯踏得砰砰作响。六层无甚杂物,只摆有一张供桌、数个蒲团,四周墙壁则挂满人像。那弟子对着一幅尺寸最大的画像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抬头对李醒狮道:“快过来,拜见本宗开山祖师!” 李醒狮抬眼瞧去,只见那画像绘着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想来便是那鼎鼎有名的‘三明真人’了。他乃是千年前的人物,这幅画卷只怕也有千年历史,不知当时画师用得什么颜料,那天杆和地轴都已陈腐开裂,画作本身倒依旧鲜明灵动。尤其那老者背后的一柄殷红长剑,剑柄剑鞘、纹路花样,无不绘的细致入微。 李醒狮心念一动,依稀记得柳夏佩剑名叫‘忘忧’,杨云风佩剑名为‘止水’,倒不知这三明真人背后长剑又有什么名堂?正胡思乱想,却听那弟子大声道:“喂,你发什么呆,快向我山祖师爷行礼了!” 李醒狮回过神,双手合拢,马马虎虎冲那画像行了一礼。那弟子戟指怒道:“你……你怎地如此敷衍!” “什么啊,他又不是我祖宗,难道还要我磕头才算数么?” 李醒狮一脸惊讶,待见那弟子脸色发青,忙道:“好了好了,这里有什么要交代的,赶紧说了吧!” “这里……这里都是我山历任掌门、各代贤达的画像……” 那弟子气得想哭,颤声道:“画轴古旧,你打扫这一层时动作万万轻柔一些,勿使尘土上扬、沾污先贤仙容……”他一番话毕,深吸口气,转身便往楼下走去,只想离这人越远越好。 李醒狮疑道:“不上楼了么?” “第七层是掌门闭关修行的所在,平日是不开启的。” 那弟子说完,忙不迭走下楼梯。李醒狮跟在他身后,突然想起一事,又问道:“我先前听说,这里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位小童打扫,怎么今日没见到?” 那弟子冷冷道:“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问这么多干什么?” 这直娘贼的,真小心眼。 李醒狮翻个白眼,当即闭口不言。 “对了,” 两人下到一楼,那弟子指着试剑坪,最后又叮嘱道:“你别以为只把阁内弄干净就算完事,三明阁门前空地、台阶,你也需每日清扫,不可有浮尘堆积。” “行,拿来吧。” 李醒狮意兴阑珊,叹了口气,也懒得再多说什么。那弟子眼见他双手朝自己伸来,怔道:“拿什么?” “老兄,” 李醒狮无奈道:“既要我扫地擦灰,总得给些家伙事儿才行啊,横不能让我用袖子去蹭吧?” “是了,你等等。” 那弟子点头走开,再回来时,手中已拿了扫帚抹布等洁具。李醒狮左手接过抹布、右手去拿扫帚,不料手中猛地一沉,右胳膊立时脱臼,那扫帚也随之掉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这……这是什么玩意?!” 李醒狮又惊又怒,顾不上胳膊疼痛、蹲在地上仔细端详。这把扫帚瞧来很新,头部是竹丝扎成、触手轻盈又有韧性;把柄是根粗糙木棍,他方才亲手握过,那手感不会有错。无论怎么看怎么摸,这分明就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扫帚,若非给人动过手脚、绝不可能这般沉重。 李醒狮心下了然,站起身,朝那弟子怒目而视。 “你别这般看我。” 那弟子忍着笑,帮李醒狮接上脱臼的胳膊,“说实话,我方才拿的时候也吃了一惊,不晓得这东西为何有如此分量。” 他明知此节却隐而不说,想当然耳,纯是为了瞧李醒狮丢丑罢了。李醒狮哼了一声,弯腰捡起那把扫帚,这回有了防备,心下却越发吃惊,手中扫帚分明是竹木所做、却沉得好似钢铁打造,单手几乎提不起来。 “这东西拿也拿不稳,怎么用啊?” 李醒狮斜眼看向那弟子,“我说老兄,便算方才小弟言语有些不妥,你也不必这般整我吧?” “你这人说话好不讲理,这些都是掌门人交代的东西,我却整你什么了?” 那弟子嘿了一声,不悦道:“你信便信了,若不信,待掌门来了以后、你自管去问他。” “信信信……” 李醒狮看他模样不似作伪,于是耐下性子,讪然笑道:“你老兄瞧着便是一副面善模样,劳驾,帮我换一把扫帚使唤吧!” “不是我刻薄你,实在只有这一把。你若能用就用,不能用就自己想法子。” 那弟子摇摇头,似笑非笑道:“说来这东西也不算重得离谱,你这么大个头,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么?” 这话原也没错,看李醒狮八尺身材、人高马大,若给一把小小扫帚吓到,说出去不免让人耻笑。李醒狮见他面带讥讽,顿时好胜心起,于是拖着扫帚来到门外。 定是这帮人恶意整我…… 李醒狮一边吃力扫地、一边咬牙切齿的想着,越想越是窝火。等他扫完门前空地,两只胳膊早累得酸胀不堪,便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拄着扫帚喘息。那弟子本已回到门前值守,见状不禁怒道:“你不瞧瞧这里是什么地方!这般大喇喇坐着,像话么!” “……” 李醒狮心中憋闷,扭头斜他一眼,“你也知道这玩意儿有多沉,我歇一歇就不成?” “你瞪我干什么?快起来,阁内还没打扫呢!” 眼看他动也不动,那弟子越发恼怒,“好啊!好啊!你就歇着吧,不过是扫一会子地,可别把你累死了!” 欺人太甚…… 李醒狮再也无法按捺,豁然起身,一言不发的看着那弟子。那弟子给他看得发毛,正想说话,却见李醒狮狠狠把手中扫帚撂在地上,冷笑道:“你少来挤兑我,少爷我不伺候了!” “你……你……你放肆!” 那弟子大惊失色,李醒狮‘呸’了一声,指着地上扫帚、抢在前头说道:“叫我扫地便罢了,还拿这种古怪东西来消遣我,直娘贼,显得你们神武宗好了不起吗!” 他越说越觉委屈,正想扭头就走,却见一袭白衣缓缓行来、从地上扶起那扫帚,正是神武宗掌门到了。李醒狮心下一惊,只见武思空张开干净白润的手掌、轻轻拂去握柄处沾到的尘土,低叹道:“这是何必。” 李醒狮朝那弟子看去,只见他正老老实实站在原处、好一副尽忠职守的模样,眼珠却不断朝这边瞄来。武思空又道:“孩子,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般生气?” 一句轻声细问、并未掺杂任何情绪,却叫李醒狮没来由感到一丝羞愧。他定定神,梗着脖子道:“你们……你们拿这怪扫帚戏弄我……还瞧不起我……” “那现在呢?” 武思空点点头,温和的看着他,“你把扫帚扔了,旁人就能瞧得起你了么?” 李醒狮心中一震,半晌无语。过了一会儿、突然反问道:“我不扔又如何?便算不扔这扫帚,我也不过是个杂役罢了,难道旁人就能瞧得起我了?既然左右被人瞧不起,我又何必委屈自己!” “说实话,我也不晓得该如何回答你。” 武思空给他一阵抢白,也不生气,只是轻轻把手中扫帚递到他面前,“不如试试看吧,孩子,你很年轻、也很聪明,或许本就无需向外人索要答案的。” “前辈……” 李醒狮眼神复杂,看着面前这永远一副温和模样的神武宗掌门,突然便想问一句‘这世上到底有什么事是能让你生气的?’他摇摇头,驱散心中的滑稽想法,打起精神接过那柄沉甸甸的扫帚,默默走进三明阁。武思空看着他的背影,面上始终带着一丝淡淡微笑,目光炯炯,却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今日,李醒狮发狠似得忙上忙下、便连楼梯都扫了一遍,连他自己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当他终于回到草庐时,几乎整个人都要散了架,只觉世间再找不出比身下这张生硬破床更舒适的地方。 是夜,柳思明一众弟子知道李醒狮今日首次‘上工’,于是各自做完修行功课后、便又一齐涌进草庐,待见他如同死狗一般瘫在床上,自是少不了一番嘲笑。李醒狮连骂人的劲都没有、也懒得跟他们讲述今日见闻,只好蒙住头脸拼命装死。 不知过了多久,李醒狮才陡然发觉周围的哄闹声早已消失。他猛得掀开被子,见窗外天色明媚,心中不禁诧异。没想到,闭眼时还在装睡、睁眼竟已是清晨。 李醒狮昨晚和衣而卧,此时非但没有倦意、反而格外爽朗,足见这一觉睡得是何等踏实。 第二十二章 偷阅 许是李醒狮昨日把气性儿耍尽了,加之前一夜曾夸下海口、说要做那‘天下最会扫地之人’,今日再去三明阁上工,心中抵触便少了许多。万事开头难,好在他并非出生于世家门阀,知道自己老子还未发迹时穷得乞丐也似,那般潦倒,不也成就了一番事业么? 想起父亲年轻时的困苦,李醒狮便抛开杂念、只一味埋头干活。擦洗桌椅倒还算轻松,无奈那把扫帚却实在沉重的古怪,往往刚扫完一小块地方、便已累得双臂发酸。李醒狮总觉得这是有人故意刁难,只消握住扫帚,便暗自痛骂不休、怨气冲天。这倒不能怪他想不开,他毕竟做了十八年养尊处优的公子哥,骤然间身份一落千丈,心中再怎么明白道理、那长久养成的少爷脾性却也没法在朝夕间改变。 如此一连几日过去,李醒狮每天日出而往、日落则返,来回数里山路不说、还得扛着那把沉重扫帚爬上爬下,直搞得疲惫不堪。也是不干活不晓得干活的好处,他身体虽累、心中却愈发觉得踏实,夜夜无梦酣睡,翌日自然容光焕发。柳思明、杨云风等人见他眉间愁容渐渐淡去,也都替他感到高兴。 这天,李醒狮正在三明阁擦拭书架,这些架子每日都有清理、说来也没落什么灰尘,此时不免有些心不在焉。他目光随着手中抹布移动,入眼尽是些经史道藏,只瞧书名便已叫人哈欠连天,更勿论翻开阅读了。 难怪他们明知少爷我天赋异禀、却也不怕我偷偷翻阅,李醒狮百无聊赖的想着,这些破玩意儿只有疯子才爱看,可笑先前那家伙还紧张得什么也似,真是没见过世面。 神武宗防守外紧内松、各处山道常有弟子巡逻,而这三明阁虽是神武重地,阁内却并无人把守,只在门前有弟子轮流站岗,就连神武山大地主头子武思空也不常待在这里。每回李醒狮上工,三明阁就好像成了他一个外人的地盘,别说私读藏书,就算撕下几页书纸擤鼻涕、怕是短时间也不会给人发觉。 李醒狮眼见此处没什么活儿好干,便也不再装模作样。他无聊之下、随手从架上抽出一本线装古书,见封皮上写着《清明经》三个字,于是皱眉道:“什么屁啊?”他摇摇头把书塞回去,又抽出一本,见是《寻道本章》,不禁气苦道:“这又是什么屁啊?” 也是太过无聊,李醒狮一连抽出二十多本书,其中有生涩道经、也有民间流传的贤哲名著,总之只消翻开看上两眼便叫他心底发狂,直欲将之撕个稀巴烂。 他垂头丧气的把那些书籍放回原处,随手拿起另一本褐色皮封的旧书,翻开扉页,读道:“‘……无名先圣著《八荒史志》,载上古神洲风土人物,传至今时,昔沧海处今桑田、高山崩而丘为谷,已现诸多不切之处。余虽不才,亦喜访古寻幽,只因见闻常与此书有所出入,遂生添改之心,权做自娱、不负所履。’” 他念到这里,不禁咦了一声,合上书瞧去,只见封皮写着《八荒史志新注》,作者落款则是‘敖思夔’。李醒狮不知这个叫敖思夔的是什么人,但《八荒史志》他是知道的,此书传自上古无名氏,记载了古时天象地理、人文衍迁等等内容,作为民间开蒙读物流传甚广。 “这姓敖的很了不起啊!” 李醒狮翻了几页,越看越是惊讶,“《八荒史志》自古流传,大家读便读了,谁会为它纠错补缺呢?此人有这等心思精力,倒是很能与方伯伯聊得来。” 文扬伯方子易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修撰书籍,李醒狮想起他,勾起往事,忍不住又是一阵黯然伤神。 此后几日,每当李醒狮忙完手上活计,便躲在角落里捧着这本《八荒史志新注》默默翻阅,他早在年幼时就已经通读此书,对于书中内容自然不觉新鲜,倒是那敖思夔的注改让人颇感兴味。《八荒史志》有‘中土篇’、‘蛮荒篇’、‘四海篇’三大篇章,内容包罗万象、囊括天下,作者其人必是上古奇才无疑,可这敖思夔竟也不遑多让,条条批注皆是独出新裁、非亲身所历不可写就。瞧这意思,此人竟是将四海八荒行个遍了。 李醒狮对这位姓敖的神武宗前辈很是神往,私下也曾问过杨云风是否识得此人。在他想来,敖思夔名中既有个‘思’字,应是与武思空、柳思明同辈,或许此时仍在山中也说不定。神武宗如今共有思字辈门人四十余人、云字辈门人三百余人,说来人数不算太多,不料杨云风苦思半晌,却也没想出有哪个长辈门人是姓敖的。 李醒狮本是随口一问,既然无果、便也作罢。瞧这本书的纸张质地,距今至少几十年有了,虽说修炼之人寿元绵长、赛王八似得能活,可毕竟生老病死乃是天意,或许这敖思夔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这日下午,李醒狮忙完手上的活,又从书架上抽出那本《八荒史志新注》,另找个隐蔽角落坐下。他这几日已经读完了中土、四海两篇,便直接翻到最后一章蛮荒篇。开头几行字乃是墨印原文,写道:‘古之蛮人,茹毛饮血与野兽无异、无衣遮体亦不觉羞耻。然若无彼时之他他、则无今时之你我,冠之以‘蛮’实非揶揄,盖因灵智不开、未脱兽性也……’ ‘……中土得天之利、钟灵锦绣,此为诸方蛮荒所不能及,是以吾人开化文明至今,荒野之民仍野性难除……’ ‘……北地有狞族世居,其人皮粗体壮、不惧风寒,多以捕鱼猎兽为生,不事耕种……’ ‘……南荒酷热,有蛮人曰巫、能施奇巧异术,且常以此小术与中土仙道类比,此举正是小巫见大巫,徒然贻笑方家……’ 这些内容李醒狮早已看过,他随意扫过,便去找敖思夔手写的注疏,果见空白处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朱笔小字: ‘无名氏若生于当代、该知此言谬之大矣。巫族异术传承诡谲,不求资质不讲缘法、几乎人人可习,一旦巫人成势,绝非中土寥寥数家仙门正派所能匹敌。余幼时,家中父母姊弟尽为巫人迫死,若非师尊搭救上山,吾命早休。余此番学道有成、游历天下,凡事不平则鸣,奈何巫人主掌中土已达四百春秋,凭余一人之力,又能杀之几许?近来听闻,巫主有意征罗三千孩童用以血祭,如此丧心病狂之举,但凡人性尚存者、谁能忍心不顾!然则门规如山、师恩如海,即使余甘舍此身誓杀巫主,却如何对得起师尊之教养?若不甚将祸事引上神武,却又如何对得起师门之哺育?恨难恨、难恨难,余之道途,恐已成怒之道;余之剑心,恐已成恨之剑!不可!不可!救命!救命!’ 这段小字,前头写得尚算工整、越到后面越是潦草,结尾处两个‘救命’,更是写的如同剑锋回刺、隐隐透出一股绝望与挣扎,这已然不能算注疏了,分明就是敖思夔的生死独白。李醒狮往后翻去,后面数页只有墨印原文,空白处皆是空无一字,想来以敖思夔当时心境、再无力去添改些什么。 他怔怔合上书本,不知怎么,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神武宗前辈竟大起共鸣之感。末代巫主强征三千孩童之事正是巫族走向灭亡的开端,李醒狮推算时间,距敖思夔写下这段文字、至今已过去了七十五年。此人笔尽于此,他之后去了哪里、又有哪些境遇,已是全然不能得知了。 巫族罪孽深重不假,可风铃……风铃毕竟也是巫人…… 李醒狮愣神想着,若这位敖前辈与风铃生于同时,他会不会也一剑把她刺死?不,不会的,风铃活泼可人、谁见谁爱,她不做坏事,这敖前辈干什么要杀她?可是……他不杀风铃,却一样要杀别的巫人,风铃若生在当时,她能忍得了么?只怕到最后、还是会一起杀了吧……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李醒狮脑中一一闪过,最后定格在风铃那娇嫩可爱的脸蛋上,他只比风铃大了三岁,两人一同长大,名为主仆,那份情谊却不比任何真正的兄妹差了。也不知那丫头现在过的好不好,李醒狮心想,她既然是首领的闺女,那些巫民余孽应该会对她很好吧!唉,她平日吃穿可比寻常人家的千金还要精细,去了那乌山以后,还能有花衣裳穿、还能有点心吃吗? 巫民余孽…… 李醒狮想到这四个字,立时感到一阵怅然。正长吁短叹,忽听楼梯穿来脚步声,他忙起身把手中的书放回原处,接着从腰间抽出抹布、装模作样的忙活着。不多时,今日三明阁轮值弟子从楼梯口冒出头来,招手道:“李醒狮,外面刚才起了大风,从山上吹落不少树叶泥土,麻烦你去扫一扫。” “知道了,这就去。” 这弟子言语还算客气、竟用了‘麻烦’二字,李醒狮便也不去呛人,扛起那把沉重扫帚走下楼。楼梯下到一半时,忽听身后传来‘啪’的一声轻响,李醒狮回头瞧去,见是那本《八荒史志新注》掉在了地上,想是方才急着装样、没有摆放整齐。 李醒狮肩膀给那扫帚压得酸疼,他略一犹豫,心想反正阁内没人、武思空又不在,就等回来后再捡也不迟。到了楼下,李醒狮见试剑坪到处是落叶土粒,直气得七窍生烟。他一边扫地一边咒骂,一会儿骂那妖风丧尽天良,一会儿又埋怨三明真人老糊涂了才会把三明阁靠山而建,直接盖在最高的山顶岂不省事? 待清理干净,李醒狮双臂已如同报废,腰也酸得不行。他回到二楼书阁,眼见四下无人,便干脆平躺在地,先歇个够本再说。 似乎有什么事不对劲…… 李醒狮心中略感不安,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半晌,突然一坐而起,“书呢?!”是了,身下地板光滑平整,可方才那本掉在地上的《八荒史志新注》却去了哪里? 他心下大急,私下翻翻神武宗藏书算不得什么,若弄丢一本则不好交代,这些藏书乃是神武宗千年积攒的宝贝,他可不信没人计数。一念及此,李醒狮顾不得腰疼手酸,下楼来到门外,对那值守弟子道:“这位大哥,方才我扫地时,可有人进去了么?” “没有。” “那……掌门真人可曾回来?” “不曾。” 那弟子略感奇怪,警惕的看了他一眼,“怎么了?是否阁内丢失了什么东西?” “没有没有!” 李醒狮心下大惊,万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反应如此之快,“我方才发现楼梯有些泥印,因此便下来问一问。哈,想来是小弟鞋底脏了、这才带了些泥土上去。” 他讪笑着回到二楼,心下越发奇怪,那本书若非给别人拿去,难道是它自己长出翅膀飞走了么?正疑惑间,忽见书架后面有道人影,于是蹑手捏脚走过去,跟着突然往前一跳,吼道:“大胆小贼,是你偷书么!”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清秀女孩,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袖口和裤腿都脏兮兮的,眼中满是惊恐之意。李醒狮一怔,问道:“你是谁?” 少女似乎怕得狠了,忙把头垂了下去,却没说话。李醒狮追问道:“是你偷了我的书么?” 少女低声呢喃道:“没有……俏儿没有偷东西……” “俏儿?你叫俏儿?” 李醒狮听这名字俗气的很,皱着眉来到她身边,蹲下身子说道:“小姑娘,你抬起头啊,我又不会吃人!” 少女察觉到他靠近,忙往后又缩了缩,头却埋的更低了。李醒狮见她胆小如兔,不禁有些好笑,突然‘哇’的大叫一声,直把她吓得跌了个跟头。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 李醒狮笑着把少女扶起,仔细打量一番她的衣着神态,心中便有了主意,“小姑娘,你也是在这里干活的,对不对?” 先前武思空曾说过,在他李醒狮之前、三明阁另有一位小童打扫。他来此已有十余日、始终未曾见过那人,渐渐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不曾想今日倒见着了。更没想到,原来自己这同僚竟是一个模样尚算标致的女孩子。 少女又是害怕又是紧张,低声央求道:“大哥哥,你……你别再吓唬俏儿了,求你了,我真的不会偷东西……” 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就与风铃挨了贺永年的训斥后、委屈巴巴偎在少爷身边的神情简直一模一样。再加上那一声‘大哥哥’,李醒狮的心瞬间化作一滩糖水,连忙温声道:“俏儿,我没有吓唬你啊。”说着,他便往后退了两步。 李醒狮身形高大,那少女则个头矮小,两相比较,一个是高头大马、一个则是小小绵羊儿,也难怪俏儿害怕了。她扬起头悄悄瞄了李醒狮一眼,小声道:“那你还会像刚才那样,突然发出很大的声音吗?” 李醒狮见她胆小的不像话,又好气又好笑,于是把声音压的比她还低、从嗓子里挤出一道气音:“不……会……的……” “俏儿没有偷东西。” 俏儿似乎胆子大了些、脸上的紧张神色也渐渐褪去,指着书架说道:“那本书,是我给放回去了。” 李醒狮顺着她手指看去,果见那本《八荒史志新注》正好端端的待在书架上。 “原来是你帮我捡起来了,真懂事!” 他松了口气,笑道:“说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啊?” 俏儿嗯了一声,轻声道:“我知道,大哥哥跟我一样,都是扫地的。” 直娘贼的小丫头,这般不会说话! 李醒狮一窘,顿了顿,又问道:“那你先前怎么没有露过面?我每天自己扫地擦桌、无聊的要死,如果早知你在这里,咱们俩谈天解闷,岂不好么!” “那很好呀!只是……” 俏儿老老实实道:“……只是我害怕外人,所以每次你来了以后,我就躲起来了。” “你这丫头,外人有什么可怕的!” 李醒狮调侃道:“你瞧,我是长了四个头吗?还是生了八只手?” 俏儿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张开双手上下挥舞,咯咯笑道:“八只手,八只手,那不是成了大蜘蛛嘛!” 说也奇怪,这女孩先前还惊慌万分、眼下却突然又手舞足蹈,倒把李醒狮吓了一跳。他见俏儿不论害怕也好、开心也好,似乎都比常人来得夸张一些,忍不住心下一凛,强笑道:“俏儿,既然你怕见外人、方才便应该躲远些才是。你瞧,你藏在书架后头,那不是一下子就被我找到了么?” “是啊,俏儿真笨!” 俏儿小脸腾的一下红了、猛得用双手盖住脸蛋,“大哥哥找不见书本、急成那个样子,我便想把书本悄悄放回地上,谁知道被大哥哥发现了,真羞人!” 这女孩……这女孩…… 李醒狮略感诧异,心中闪过一丝怜悯。他狠狠摇了摇头、把突然升起的念头给压了下去,轻声道:“俏儿,既然咱俩都说上好一会子话了,大哥哥便不是外人了,对吧?” “嗯!不是外人了!” 俏儿仰起脸蛋、用力点头。 “那就好,” 李醒狮屈膝弯腰,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以后不许躲我了哦,知道么?” “嗯!不躲了!” 俏儿嘿嘿笑着、声音里满是欢喜,全然不曾注意李醒狮眼中那一抹伤怀。 第二十三章 雨伤(上) 自那天下午、俏儿被李醒狮揪出原形之后,此后几日,果然依言不再躲他。 小丫头与风铃一样、正是活泼爱闹的年纪,无奈身份低微、生性胆小,想来在这神武仙山也交不到什么朋友,一旦把李醒狮当成自己人,那畏惧之心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每每见了他、直比忠犬遇主还要开心。 于李醒狮而言,虽说他与杨云风等一干弟子厮混熟络,可毕竟双方身份有别,总不好过多搅扰他们修炼。眼下遇到小杂役俏儿,两人每日一起干活说笑,也算给这枯燥的山中时光增加了些许趣味。他曾问起俏儿来历,小丫头满脸茫然、支支吾吾说不明白,好似压根不知爹娘是谁。 两人初遇那天,李醒狮心中虽有疑虑、却也不敢轻下断言。俏儿情绪易变、表情动作总是过分浮夸,已不能用小女儿家娇憨来形容,经过多日相处,他可以确信,这小丫头应是患有痴钝之症无疑。 痴钝症与疯病不同,说白了,就是有点傻。 民间医士认为,此症是由于母体安胎不当、患儿心窍缺失致使憨傻,所以那些办了错事蠢事的人、总免不了被骂上一句‘缺心眼儿’。常人发了疯病,一般事出有因,只消找出根结所在、未必便医治不好;而这痴钝症则是生来如此,从没听说有药可医。李醒狮昔日也曾在街上见过几次痴钝之人,明明一把年纪、却嬉笑怒骂不能自控,给人当做傻子指指点点,瞧来很是可怜。 既知俏儿与常人不同,李醒狮与她说话时便刻意多加几分小心,生怕惹她伤心难过。可就算能够引得她笑口常开,望着那张清秀脸蛋上的夸张笑容,李醒狮心中仍会隐隐作痛,暗骂老天爷不开眼。 时年男尊女卑,痴钝女子若是生在富贵人家倒还罢了,纵然憨傻,家中也不怕多她一口饭吃;若不幸生在寒门贫户,又是女儿身,嫁不好嫁、卖不易卖,多半早早便被父母抛弃,看俏儿小小年纪就已在三明阁干活,当属此类无疑。至于她为何会来到神武山,在李醒狮想来,要么是被神武宗花钱买下、要么是被某个好心的弟子捡了回来,她天生痴傻,修仙练道是不用想了,说来也只能干干这打扫活计。 时光匆匆,转眼间,李醒狮来到三明阁干活已有月余。 不知何时起,他使完那把古怪扫帚之后、双臂已不会再有酸疼之感,反而越用越是顺手,慢慢的倒也不觉得如何沉重了。其实也难怪,他日日行走山路,体力早比以前强了太多,那扫帚沉甸甸的、恰好也可以锻炼腰臂。他夜间倒头便睡,饿了就吃一粒杨云风师兄弟们送的小还魂丹,此物乃是五谷之精,虽不如鸡鸭鱼肉解馋,营身养体之效却绝非等闲俗食能比。 往日里,因李醒狮面容俊美,纵使落魄潦倒、瞧着也还是个翩翩公子的模样;此番折腾下来,倒是少了许多骄贵、添了几分李当忍的粗豪,总算使他那八尺之躯有了些魁梧气概。 这天深夜,不知为何,李醒狮躺下许久仍不觉困顿,越是努力去睡、越是精神清醒。多思则失眠、失眠则多思,这两者本就相伴相生,他独卧草庐,往日那些压在心底的烦恼又重新跃上心头,叫人越发感到焦躁。 左右睡不着觉,李醒狮干脆跳下床、穿起衣服走出草庐。今夜月色澄莹,山峦都仿佛覆上了一层银霜,他站在门外,眺望天空皎月、感受习习凉风,胸中烦闷顿时减轻不少。 天幸今晚失眠,少睡一觉也没什么,若错过这么好的月夜,那多可惜。 李醒狮一念及此,便放松身心、就着满山月光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已然来到西风崖附近。他此番夜游本无目的,既然来了,便也欣然往前走去。 云海茫茫,一道道白浪翻涌欢腾、偏又寂静无声,壮观与柔美在月色下融为一体,观之如临仙境。李醒狮嘴角含笑,正打算像往日一样在崖边坐下,忽见那里明明白白站着一个女子,月光晒在她一袭青衣之上,更显清冷孤芳。 李醒狮怔了怔,那女子虽然背对着自己,可单看那青衣长发、其身份便也呼之欲出了。他清清嗓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笑道:“柳姑娘,好久不见了。” “……是你?” 柳夏轻轻回头,侧颜在月光下显得晶莹出尘、美若婵仙。难怪今夜之月如此卖力的发着光,它呀,兴许也是盼着这女子能多抬几次头、多朝自己看上两眼呢。 “正是在下。” 李醒狮哈哈一笑,走到她身边,“我原以为,这整个天云峰、独我这闲人有缘观此明月美景,不曾想柳姑娘竟也在这里。怎么,你也睡不着么?” 两人许久未见,他倒丝毫不觉生分。柳夏转过头去,面无表情道:“我睡得着睡不着,与你无关。” 李醒狮晒然一笑,在她身边盘腿坐下。他一贯脸皮奇厚,而柳夏似乎也不知‘尴尬’二字怎么写,两人一坐一站,虽然谁也不曾说话,场面却出奇的和谐。 “柳姑娘,你知道么,” 好一会儿,李醒狮才开口说道:“我刚来神武山时,最爱坐在西风崖吹风看云。其实……哪怕风景再好,整日盯着瞧,没多久也就腻了。” “真是对不住了。” 柳夏语中带刺,李醒狮明白她言下之意,低声道:“柳姑娘,那晚家父初丧,我心中难过、言语轻狂,望你不要见怪。” 柳夏轻哼一声、低眉瞥了李醒狮一眼,哪知他恰好也抬头朝自己看来。两人目光一触既分,之后又是一阵长久沉默。 “……疯人说疯话,我不会记在心里的。” 柳夏伸出素手、似乎想接住一捧月光,片刻后,握起拳头缓缓放下,“倒是你,前后两次被我打晕过去,心里一定仍在记恨吧?” “柳姑娘说笑了。” 李醒狮会心一笑,也学着她的样子摊开手掌、让月光洒在手中,“若不是你和杨兄仗义相救,我哪有机会欣赏到如此奇景?当日我只顾着发疯,眼下,真该好生向你道谢才是。” “不敢当。” 柳夏淡淡道:“山中景致无聊,确实比不得山下那般花花世界有趣,是我二人多此一举了。” “久甜不知甜、久苦不觉苦。” 李醒狮见她为师门打抱不平,不禁摇头笑道:“再怎么壮观的风景,看得多了,也不会再有初见时的惊艳。柳姑娘身处神武山时日远比我长,该知我所言并无他意。” “是么,那你先前为何整日里……” “……为何整日里待在这西风崖?” “……嗯。” “说来惭愧,这全因我心中那点旧日习气作祟。沾老爹的光,我这人打出生起便要什么有什么,若论纨绔,东阳府里我称第二,那是无人敢作第一的。” 李醒狮以手托腮,悠然说道:“以前得到的太多,突然间一无所有,衣食住处全是他人所赠,就连我这条命、也是被你们神武宗庇护才得以保全,这滋味……这滋味实在不好消受。唯有身处西风崖时,我才能暂且忘却心事,便算我什么都没有了,至少还可以拥有这美好的景色,它在我的眼睛里、在我的脑海里,这是谁也夺不走的。” 李醒狮诉说着心事,面色始终一片平静。柳夏暗暗打量,知他此时心境已与先前大为不同,于是也放缓了声音道:“执着过往,于你有害无益。凡事……凡事总要向前看才好。” 这话柳思明说过、武思空说过,眼下柳夏又补了一遍,李醒狮无言以对,只好淡淡一笑。他想起那本《八荒史志新注》,落笔之人与诵读之人相隔七十五载光阴,境遇却出奇相似,倒不知那敖思夔最终究竟做出了何种选择。 “你别不以为然!” 柳夏瞧见他心不在焉,忍不住又道:“常人三华,薄弱隐而不发,唯有经过苦修之后、头顶百汇穴才会透出三华灵光。你不曾修炼、却先天就有三华聚顶之势,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缘,你知道么?” 李醒狮依旧盘腿坐着,好半天才嗯了一声,点头道:“是,柳伯伯曾与我讲过的。” “你明白就好,” 柳夏斜他一眼,冷冰冰道:“掌门师伯要你在三明阁干些粗活,那不过是为了磨砺你罢了,可别不知好歹的混日子、白白浪费那天赐的修炼根骨。” 李醒狮挑了挑眉,微笑道:“多谢柳姑娘提点。” “你要笑就笑,挑眉毛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关心你么?” 柳夏见他笑容有异,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这种人,只会消沉过去、不思进取,干脆就在三明阁扫一辈子地好了!” “哎呀,好端端的,你生什么气……” 李醒狮没想到她说翻脸便翻脸,正想嬉皮笑脸岔开话题,柳夏却已扭头走开,“喂喂,这就回去了?夜深人静,你一个人走山道怪危险的,不如让我送你吧!” 李醒狮刚要起身去追,柳夏却突然莹莹转身,若有所思道:“你说的对,我干嘛要走呢。” 李醒狮笑道:“对嘛,难得有缘相见,你我正该促膝长谈才是……” “走回去也太累了,明明可以御剑的。” 不知怎么,柳夏忽而嫣然一笑,如同冰山融化、昙花盛开,美艳不可方物。她袖中青光闪过,忘忧仙剑展露真容、载着主人扬长而去,只剩李醒狮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 “御剑飞行,啧啧,你厉害,你神气……” 他自嘲的笑了笑,脑门蓦然一凉。抬起头,却见明月隐去、天空乌朦朦一片,先前还是晴朗夜空,眼下竟是不由分说的下起雨了。想来柳夏熟知山中气候,预料会有大雨降临,这才匆忙离去。 夏季的天、后娘的脸,说变就变。神武山虽然远离尘世,可毕竟仍在人间,自然逃不开后娘虐待。 李醒狮小声骂了一句,双手笼在头顶,撒腿就跑。 这场雨自三更落下,直至晨间仍未停歇。 雨声潺潺动听,被窝温馨舒适,李醒狮身在东阳老家时,每逢此等惬意时光、便会命人在床上支起茶案,吃茶听雨,最是怡然自得。正所谓‘有钱王八坐上席、拔毛凤凰不如鸡’,以他此刻的身份而言,扫地吃灰能管饱,听雨品茶是想也不用再想了。 李醒狮苦着脸穿衣起身,举着一柄好不容易翻出来的破旧雨伞、穿过雨幕往天门峰而去。山道难行,就在经过索桥时,他一个拿捏不稳,手中的破油伞便被罡风卷上了天,直气得他破口大骂。如此几番周折,当李醒狮终于抵达试剑坪时,身上早已没有一处地方是干的。 “丧尽天良啊……少爷我究竟造什么孽了……” 他给山雨浇的欲哭无泪,打着哆嗦踏上台阶,忽听身后传来一道男子嗓音:“李公子!” 此人话声听着耳熟。 李醒狮扭头一瞧,只见身后站着三个年轻弟子,他们衣衫干爽,雨水落在身子一寸处便被隔空弹开,想是有什么避水法门。这三人中,左右两人李醒狮不认得,中间那人,却是位旧相识了。 此人姓段,双名云逍。 山雨似乎更凉了几分。 水珠如线、顺着李醒狮发梢淌下,他眼神漠然道:“段大哥,别来无恙。” 当时在东阳李宅,‘段大哥’三个字叫的亲热真诚,眼下称呼未改、人心已变,那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也已不复存在,取之而代的,是一只孤立雨中的落汤鸡。 段云逍心中不忍,摇头道:“此处雨急,咱们去檐下说话。” 四人上到三明阁门前平台,段云逍突然伸手拍向李醒狮肩膀,他皱眉要躲,却哪里能躲得开?跟着就感觉一股暖风从肩头吹向全身,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周身衣物已然干燥如新。 段云逍放下手,轻声道:“李公子,感觉好些了么?” “好多了,段大哥真是好本事,帮了大忙啊。” 好本事、帮大忙,李醒狮把这几个字讲的格外有力,便是三岁孩童也能听出其中的讥讽意味。当日李府宴席未散,段云逍便携同柳夏杨云风率先离去,之后,若非他这做师兄的一味阻拦,二人本可在李当忍自尽之前赶到密林坡,若是再早一些、或许还能捎带着救下贺永年一条老命,何至如此凄惨? 段云逍叹道:“李公子,我未曾想到事态竟会如此恶劣,行事欠缺妥当,请你原谅。” “段大哥在说什么,小弟听不懂。” 李醒狮咦了一声、满脸惊讶,“我只不过是感谢你替我弄干衣服罢了,你却要我原什么谅啊?” 段云逍眼中闪过一愧意,没再说话。那两名年轻弟子见李醒狮拿捏姿态,心中早已不忿,左边那人当先笑道:“段师兄,这位李公子瞧来不似俗人,可否介绍我们认识认识?” “是了,正该如此,” 段云逍笑了笑,指着那两名年轻弟子、对李醒狮说道:“李公子,这位是周云泉周师弟、这位是赵云卓赵师弟,他二人乃是守山长老门下弟子,亦是云字辈中的杰出人才。” 周云泉、赵云卓同时稽首道:“段师兄过誉了。” “原来二位是余思正余长老的高徒,久仰、久仰。” 李醒狮在山上待了这么久,自然也听说过四大长老的名头,“小弟李醒狮,不是什么公子母子,二位往后直接叫我名字就是。” 周云泉看了赵云卓一眼,笑道:“呵呵,李公子器宇不凡、想必大有来历,直呼姓名不是太过失礼了么。” “师兄所言不错。” 赵云卓也笑了笑,转头对李醒狮道:“不知李公子现居何峰、拜在哪位师长门下?我日后若遇到修行上的难题,可否向李公子登门讨教?” 李醒狮如何听不出他们语中的奚落之意,他心下冷笑,漫不经心道:“见笑,小弟借住在天云峰小小一草庐,也不是谁的徒子徒孙。我眼下只在这三明阁负责扫地而已,还请二位别作弄小弟了。” “哦!原来是杂工啊,失敬失敬!” 周云泉面带惊讶,也不知究竟失了哪门子的敬,“李公子,三明阁乃是我山第一要紧之地,你能在此处任职,日后成就必定不可限量啊!” “是么,小弟多谢周兄吉言。” 李醒狮拱了拱手,淡然道:“修行之事、我是屁也不懂,不过二位日后若想学门手艺、混口饭吃,我倒是可以教你们一些洒扫技巧,保管你们学会之后,再难缠的雇主也挑不出毛病。” 能入神武宗者无一不是千挑万选之辈,余思正身为四大长老之一、选徒更是严苛,什么时候他的徒弟要靠打杂来糊口了?李醒狮这话太过阴损,周、赵二人顿时沉下脸色,段云逍见状,轻轻摇了摇头,叹道:“周师弟、赵师弟,多谢你们陪我从葬林一路过来,我受师尊召见,眼下不便多陪了。” “段师兄说的哪里话?” 赵云卓忙道:“你快上去吧,莫要让掌门师伯等急了。” “段师兄,你自管去面见掌门师伯,我们二人在此等你就是。” 周云泉接过话茬,有意无意的瞟了李醒狮一眼,“你为了某些小人、无端被罚往葬林思过,多日不见,我们这些做师弟的都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呐!” “也罢,那就等师尊教导完毕,我再来同你们叙话。” 段云逍说完,正要走进三明阁,忽又对两人叮嘱道:“三明阁乃是庄重之地,一些无谓言语,请你二人不要再提。” 周、赵知道他有意维护李醒狮,于是同时应道:“是,段师兄请放心。” 直娘贼的,又来了…… 总是这般事事周到,总是这般心思玲珑,总是这般假装好人啊…… 李醒狮看着段云逍往楼上走去,心下鄙夷不止,好似看到了一根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正从他背后悄然升起。 第二十四章 雨伤(下) 段云逍上楼走后,周云泉、赵云卓便在厅堂下首静坐等候,李醒狮自行取过扫帚、清扫门外积水。 场面暂时相安无事,却见俏儿不知从哪里冒出头来,蹭到李醒狮身边,小声道:“大哥哥,你不高兴啊?” “没有。” 李醒狮盯着地面,轻声说道。 “嘿嘿!” 他明明脸色奇臭无比,俏儿却恍若未觉,“大哥哥,我帮你扫地,你讲故事听好不好?” 李醒狮无奈道:“这扫帚很沉,你拿不动的。” 俏儿想了想,又道:“那你可以一边扫地,一边给俏儿讲故事啊!” “……那我还能干活么?” “那我帮你扫地,你讲故事好不好?” “你方才已经说过这句话了!不行!” 李醒狮板起脸,把扫帚重重往地下一顿,“你没有别的事情做是不是,今日这般大雨,那地板给人踩的脏死了,你不晓得去擦干净吗?却老缠着我做什么?” 俏儿给他吓了一跳,脸上傻笑立即消失不见,惊慌道:“大哥哥别生气,俏儿再也不听故事了,俏儿去干活,大哥哥不生气了。”说着,她伸出小手,怯生生的拽了拽李醒狮衣角,随即触电一般缩了回去。 李醒狮见小姑娘眼中含泪,顿时暗骂自己窝囊,没来由冲她发什么火?他强笑道:“俏儿,你乖乖去把地擦了,等大哥哥忙完以后,再给你讲故事吧。” “不听了,俏儿不听故事了,听故事不好,会让人生气。” 俏儿低着头喏喏自语,走进厅堂、取出抹布,默默跪地擦拭。 周云泉原本正襟危坐,此刻突然叹道:“好威风啊!” 在他身边,赵云卓明知故问道:“师兄何出此言?” 周云泉指了指正在擦地的俏儿,笑道:“寥寥几句话,就治的这小姑娘面无人色,那还不威风吗。若换成师弟你,可有此等气势啊?” “师兄这不是笑话我么。” 赵云卓惭愧道:“我出身平凡,既不是什么富贵少爷、也没有先天三华聚顶的资质,哪来的脸面随意冲人发火啊。唯有努力修道,以期报答师父教养之恩罢了。” 自古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个新来的落魄户,身负绝顶天资、却委身在三明阁当一个小小杂役,此事瞒无可瞒,早已传遍整个神武宗。方才他们二人在门外一唱一和,仿佛不知此事,旨在奚落李醒狮而已。 仙山无笨蛋,没人真的以为,掌门会让一个先天三华聚顶之人永远在三明阁打杂。神武宗心法要求弟子明心见性,骄、贪、妒、恨均为大忌,李醒狮资质再好也没人会因此眼热于他,周赵二人之所以对他不满,纯是替段云逍打抱不平罢了。 段云逍为人谦逊温和,道行高、人缘好,纵然高冷如柳夏也向来对他礼恭有加,旁人更不用多说。 刑堂长老、守山长老两个职务,作为掌门的左膀右臂,自古便居于天门峰、协助掌门治理门户。因此,傅思清和余思正的弟子们与段云逍接触最多、一向视他为心中楷模,此番他因李家之事被罚往葬林思过,许多人都暗自替他不平,只是碍于门规戒律,不便公然找李醒狮的麻烦。 方才在门外,若李醒狮低声下气一些也就罢了,可他偏又口不择言,不止对段云逍冷嘲热讽,还把周云泉、赵云卓抢白了一顿,却叫他二人怎能不气?动手是不能动手的,一来不合规矩、二来胜之不武,动动嘴皮泄点恶气,却是无伤大体。 周云泉听师弟损的巧妙,笑着附和道:“是啊,迁怒之行径最是令人不齿,你我蒙受师恩,正该潜心悟道、谨言慎行才是。” 李醒狮方才无端冲俏儿发火、本就愧疚不已,此刻听到二人挖苦,却也无心回嘴。 “啧啧,此人真会见风使舵,” 赵云卓低声对师兄道:“方才当着段师兄的面、这姓李的好生牙尖嘴利,眼下段师兄不在,他便不敢跟咱们撒野了。” “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段师兄道心坚定、虚怀若谷,岂会与他一般见识?” 周云泉摇头道:“自古君子常为小人所欺,就是因此了。” “古人云:小人得志、君子道消。这李醒狮眼下还是杂役就敢如此放肆,足见人品何等低劣,来日他若真成了我山弟子,以他天资,必然极受师长器重,到那时……” 赵云卓看了师兄一眼,担忧道:“……到那时,恐怕受气的就不止是段师兄自己了。我山弟子尽是忠厚良善之人,那还不由得这无赖尽情欺辱么?” “此言……有理!” 周云泉悚然一惊,半晌,又摇头道:“师弟,诸位师长一向见多识广,掌门师伯更是神仙般的人物,有他们坐镇本宗,哪里轮得着你我杞人忧天。” “对付地痞流氓,何须诸位师长出手。” 赵云卓冷冷一笑,低声道:“似李醒狮这般性情乖张之人,向来最受不得激,且看我如何为段师兄出气。” 周云泉皱眉道:“你可别在三明阁乱来,真把事搞大了,咱们谁也没好果子吃。” “放心,自古邪不压正,我这乃是为民除害,怕他什么?” 赵云卓说完,突然站起身,提高了声音道:“师兄啊,段师兄上去许久了,怎地还不下来?” 周云泉咳嗽一声,假意不满道:“你急什么,掌门师伯与段师兄一月未见,定有许多事情要交代,咱们安心等着就是了。” “能不急么?段师兄给关在葬林一个月了,不光咱们想他,傅师伯门下那些师兄们也等着请他回去叙话呐!还好咱们捷足先登,一早就在葬林外等着了。” 赵云卓来到厅外,轻轻跺脚、深吸一口带着雨腥味的空气,接着又反身回去坐下,不经意间在身后留下一行湿漉脚印。俏儿见了,忙奔过来擦拭干净,却见赵云卓忽又起身,一边来回踱步、一边长吁短叹,确是一副等急了的样子。 他鞋底每过一处就留下一处脚印,俏儿眼见污渍越来越多,也不吭声,就那么跟在他屁股后面擦拭着。 周云泉隐隐觉得此举有些不妥,正想出言阻止,却见李醒狮大踏步走了进来,一把将俏儿拽起,轻声问道:“俏儿,你在干什么?” “我……我在擦地板……” 俏儿茫然说道。 “不要擦了。” 李醒狮接过她手中抹布,轻轻将一丝垂在她额前的乱发撩向耳后,“由它脏去吧,咱们不管了。” “那不行的,那不行的。” 俏儿有些慌了,举着胳膊想要回抹布,李醒狮冷冷一笑,反手扔在赵云卓脚下。俏儿俯身去拾,却听李醒狮大声道:“不许弯腰!” 他身高八尺、本已罕见,这些日子以来体格又渐渐壮硕,此时突然怒目断喝,当真有几分唬人。不弯腰、自然无法捡起东西,俏儿怕的要哭,连声道:“怎么了啊,大哥哥,到底怎么了啊……” “李公子,你们这是?” 赵云卓先是一愣,看到自己踩出的脏污脚印,恍然道:“是了,我心有所思,未曾注意脚下,唉,当真对不住。” “不必道歉。” 李醒狮斜眼说道:“抹布就在你脚边,自己拉屎自己擦,请吧。” 赵云卓惊道:“你……你这人,三明阁供奉历代师祖遗像,你言语肮脏,难道不怕先圣怪罪么!” “先圣?先圣不用拉屎撒尿么?” 李醒狮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吧,或许世间真有如此奇人,算我孤陋寡闻。赵兄啊赵兄,你境界不够,吃饭仍会拉屎、走路也会留痕,这没什么好丢人的,快把地板擦干净了吧。” “李公子,我这本是无心之举,你何必得理不饶人。” 赵云卓心下冷笑,轻声对俏儿说道:“俏儿姑娘,害你平白多做了无用功,对不住了。” “没有……没有对不住……没有……” 在李醒狮之前,俏儿已不知在三明阁待了多久,这里人来人往,人人都知道阁中有这么一个负责打杂的小姑娘,却从没人拿正眼瞧过她。在俏儿看来,这山上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都是生来就那么干净整齐、生来就那么高高在上,自己不配跟他们说话,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实在想不通,眼前这人为什么要向自己道歉;更想不通,为什么李醒狮突然那么生气、硬要阻止自己干活? “好了,赵师弟并非有心如此,既然俏儿姑娘表示不会在意,李公子也不要生气了。” 周云泉站起身,打圆场道:“师弟,你四下乱走,岂不是给人家平添麻烦?快快坐下吧。” 赵云卓点点头,正要坐回原处,却听李醒狮冷冷道:“事儿还没完。” 赵云卓心下一喜,面上却皱眉道:“又怎么了?” “地板还脏着。” “我已经道过歉了,此乃无心之举……” “有心无心,你老兄自己明白,用不着别人多说。” 李醒狮指着地上抹布说道:“小弟劝你一句,男儿汉敢作敢当,别要我瞧不起你。” 此言一出,便连周云泉也沉下脸来,冷声道:“李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予人体面、就是予己体面,望你明白这个道理。” 李醒狮冷笑道:“不巧的很,小弟一身无寄,向来不怕撕破脸皮。” “大哥哥,你别跟他们说话了,求求你,别说话了……” 俏儿心里茫然一片,只觉越来越害怕。她揪住李醒狮衣角,愣了半晌,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小声道:“我再也不听故事了,听故事不好,大哥哥,你别生气了。” 李醒狮怔怔的看了俏儿一眼,脑中嗡的一声,不由自主的朝赵云卓奔去,狠狠一拳砸在他脸上:“直娘贼的没鸟贱种!少爷今日替你爹娘教你个好的!” 周云泉惊道:“搞什么!快快住手!” “李醒狮,你别太放肆了!” 赵云卓挨了一拳,脸颊立时肿起小包,待见李醒狮不依不饶还要再打,只好双掌轻推,巨力到处,李醒狮身不由己的朝后飞去,砰的一声,将一张倒霉椅子砸散了架。 动静闹的太大了,俏儿吓的彻底呆住,想去扶起李醒狮却又不敢,只好抱着头蹲在地下拼命大哭。 脚步声响起,一袭白衣缓缓走下楼梯,在他身后,跟着满脸震惊的段云逍。 “你们……你们疯了不成?!” 段云逍环顾四周,只见周云泉、赵云卓面带怒意,后者腮上还有一个鼓包;李醒狮更惨,口吐鲜血的瘫在一堆木头碎片之中,瞧来分外可怜。 “俏儿,不要哭。” 武思空淡淡说道。俏儿见他来了,慢慢止住哭泣,茫然道:“掌门伯伯,到底怎么了啊?” “我也很想知道。” 武思空冲她笑了笑,又道:“云逍,去扶李公子起来,瞧瞧他有无受伤。” 段云逍依言照做,运劲把李醒狮托起,另拽过一张椅子扶他坐下。李醒狮有气无力道:“别再装好人了……我说你累不累啊……” 段云逍没有理会,取出手巾帮他拭去嘴角血迹,又仔细查探一番,转头对武思空道:“师尊,他受了些内伤,不算严重,待会儿向柳师叔讨一枚益气丹服下即可。” “好。” 武思空点了点头,转身在主位坐下,“云逍,去把三位长老请来。” “弟子遵命。” 段云逍没有问是哪三位长老,径直走出门外。 不多时,余思正、傅思清、柳思明三人匆匆跟随段云逍冒雨赶来,见此场面、均是一怔,尤以余、柳两人脸色最为难看。周云泉和赵云卓见师父来了,忙低头噤声;李醒狮倒是大喇喇坐着,冷笑不止。 “三位师弟,请坐。” 武思空轻轻挥袖,示意众人落座,“这几个年轻人似乎在此地起了争执,我正等你们前来,一起听听事情经过。” 先发制人! 赵云卓一念及此,当先开口道:“启禀掌门师伯……” “逆徒!跪下!” 余思正大怒道:“敢在三明阁闹事,你们究竟有几个胆子!好好跪下交代!” “是!师父!” 周云泉、赵云卓一起跪下,后者朗声说道:“启禀掌门师伯,方才我二人在此等候段师兄,弟子心中略有焦躁,便在厅上来回走了几步,今日雨大,也因此无意间在地板上留下些脚印。我已分别向李公子和俏儿姑娘道歉,没想到李公子却仍是不依不饶,还将抹布丢在弟子脚下、逼我擦拭干净才肯罢休。” 周云泉偷眼瞧去,见师父面色似乎缓和了一些,抢着又道:“本来么,云卓有错在先,要他随手擦一擦倒也没什么。可李公子不光把抹布丢在地上,还说了些污秽词语,云卓这才出言拒绝。不曾想这李醒狮李公子实在欺人太甚,竟然一拳打在云卓脸上!我劝他停手,他却依旧乱踢乱打,云卓被逼无奈、只好出手将他推开。此乃事情真实经过,还望诸位师长明察!” 众人听了他二人所言,纷纷朝赵云卓脸上看去,果见他脸颊鼓起了一个血包。傅思清皱眉道:“赵师侄,你在山中修炼已久,却连一个普通人的拳头也躲不开么?我神武宗之身法,应当不至于这么差劲吧。” 余思正脸圆微胖、脾气向来不坏,只是眼下事态严重,非得分出对错不可。他哼了一声,沉声道:“傅师兄此言何意,难道云卓是故意挨打来着?” 傅思清摇头道:“我可没这么说。” “哦,那便是说他学艺不精,又或是我这个当师父的失职了?” “余师兄,你这不是胡缠么?我岂是这般意思?” “好了,两位师弟请勿争吵。” 武思空看了傅思清一眼,淡然道:“傅师弟,你执掌刑罚,遇事切记‘公道’二字,不可妄言不实之事。” “是。” 傅思清微微稽首,转而对李醒狮道:“李公子,对于他们二人所言经过,你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我没什么好说的,” 李醒狮冷冷道:“你们自己人向着自己人,我就算说出花儿来,又有什么用?你们信么?” “狮儿,勿要口不择言!” 柳思明面色不善道:“你倒说说看,我老柳是谁的自己人?” 李醒狮一怔,登时闭嘴不语。对别人,他气性上来,真可什么都不顾;对柳思明,那是怎么尊敬都嫌不够的。 “臭小子,手段不行、嘴倒挺硬。” 柳思明摇摇头,取出一粒红色小丸、抛到李醒狮手中,“把药吃了,若是胸腹间不再疼痛,便给我好好说说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柳伯伯。” 李醒狮依言服下,片刻后,体内几处疼痛已然缓解不少。他站起身,大声说道:“诸位前辈,事情经过,确如周兄和赵兄所言。可他们把过错全归结给我,恕晚辈不认!” 余思正皱眉道:“李公子,你既已承认了事情经过,为何还不肯认错呢?年轻人有些冲动之举本属正常,知错就改、才能善莫大焉。” “要晚辈来说,能辩是非,才是真正的善莫大焉。” 李醒狮指着傻傻站在一旁的俏儿说道:“我这妹子好容易把地板擦的干干净净,赵兄放着椅子不坐、故意四处踩踏行走,这不是作践人是什么?俏儿,你说说,是不是这样?” 俏儿憨憨笑道:“我不知道啊,大哥哥说是,那就是吧。” 余思正冷冷道:“好的很,神武宗上下谁不知道俏儿这丫头一向聪明伶俐,她说的话,真是再可信也没有了。” “……” 李醒狮以手敷面、大感无语。武思空笑了笑,问道:“李公子,你说赵师侄是故意踩脏地板,他为何要这样做?” 李醒狮低声道:“我们先前言语有些不对盘,所以他们……他们看我不顺眼。” 武思空不置可否,又道:“可你方才曾说,当时是俏儿负责擦地,难道他们看俏儿也不顺眼么?” 李醒狮沉默片刻,恨恨道:“俏儿这丫头傻里傻气的,谁会跟她过不去?还不是冲我来的。” 武思空淡淡道:“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何以见得?” 李醒狮给他连番问话搞得浑身窝火,蓦然一拳砸在茶几上,“俏儿跟在姓赵的屁股后头,他踩一个脚印她便擦一个脚印、踩十个脚印便擦十个脚印,她只知道这是自己分内的活儿,哪懂得委不委屈?!这还不是冲我来的么!” 敢在神武宗掌门和三位长老面前这般放肆的,数遍全山,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傅思清狠狠瞪了柳思明一眼,两人交情匪浅,柳思明知道那意思是‘都是你这老家伙惹出的麻烦’,当下唯有摇头苦笑,心知经此一闹,莫说收李醒狮为徒,便是他能否继续留在山上、都成了个未知数。 武思空面色不变,反问道:“你的意思是,他们算准了你会为俏儿出头?” “当然!我与俏儿处境一般无二,她给人欺负了,我岂能不为她出头!” 李醒狮气往上涌,狠狠指向赵云卓,“那一记拳头,呵,你姓赵的当真躲不开么?你神武宗的‘风声云影术’施展开来,便十个我也碰不到你半点衣角,为什么却叫我打着了?只因你若不挨打,就没法还手;你挨了打,反而更能出气了!” “李公子,请你冷静。” 武思空淡然说道:“我很明白你的拳头为何能打到赵师侄。” 赵云卓心下一惊,以为心机要被识破,正犹豫喊不喊冤,却听武思空接着说道:“赵师侄之所以会受你一拳,只因你向他挥出了一拳,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缘由。” “这是什么话!” 李醒狮大怒道:“难道他们便一点错也没有么?” “何错之有?” “作践人,泄私愤!” “心情焦虑、确实会四下走动,如何见得是刻意为之?” “前辈又如何知道他不是刻意为之?!” “他们行事,未曾逾越规矩,刻意与否不值深究;扫地擦洗本你分内之事,你为此与人相争,这便是坏了规矩,纵有千般对、亦是千般错。就如赵师侄脸上之伤,你若不向他挥拳,他便算再怎么故意、你也不可能打到他的,是么?” “是了!是了!” 李醒狮浑身颤抖,激愤之泪潺潺流下,“自打我来到神武山第一天就知道了!在神武山,规矩大如天、规矩重如山,凡事对错无关紧要、被人作践也不能发火,只要守规矩就好!巫人北侵、祸害中土百姓,别的门派浴血相抗,神武宗身为天下第一仙门却始终紧闭门户,只因规矩如此!那位敖思夔前辈之所以那般孤愤可怜,也全拜你们的规矩所赐!” 这番话听得众人面如土色,连赵云卓也在心中暗赞一声好小子、真够胆量。待李醒狮说到‘敖思夔’三个字,段云逍等云字辈弟子还没什么,几个思字辈师长却面露震惊。余思正霍然起身,怒道:“李醒狮,你……你是如何得知这个名字的?!” 李醒狮凄然一笑,随口道:“还用问么?当然是你这两个宝贝徒弟告诉我的了!” 周、赵二人眼见师父面色震怒,立即明白此事事关重大。他俩刚站起身,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哀声道:“冤枉!真的冤枉!这敖……敖什么的,我俩也是头回听说啊!师父,你可别听李醒狮含血喷人!” “余师弟不再必问了。” 武思空叹了一声,对李醒狮道:“方才那个名字,请你以后不要再跟任何人说起,好么?” 余思正指着两个徒弟道:“还有你们!听过便忘,绝不可记在心里!” 周、赵二人连连点头,李醒狮叹道:“反正我打今日起也不会留在神武山了,还能跟谁提起啊?” 武思空淡淡道:“李公子准备去哪儿?” “去哪儿都好,总之就是不要待在这里。规矩……规矩……嘿嘿,晚辈是朝廷钦犯,各位前辈,敢问你们见过几个爱守规矩的人成了钦犯的?” 李醒狮哈哈大笑,强忍着不去看柳思明,昂首走出门外。俏儿再怎么痴钝,此时也听出他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那便是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她慌慌张张的跟了上去,颤声道:“大哥哥别走,这里很好的,你为什么要走啊!” 山雨未停,李醒狮走下台阶、走进雨幕,雨水打湿了衣衫,也寒了他的心。 俏儿紧跟在李醒狮身后、带着哭腔语无伦次的挽留着,他无奈转身,温声道:“你回去吧。” “好啊,大哥哥也回去啊!” “……” 李醒狮心神激荡,咬着牙继续往前走去。不知是心情作怪、还是寒雨所逼,先前被丹药压下的内伤突然又开始发作。他腹疼胸闷,缓缓跪倒在地,一口气梗在喉间,之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第二十五章 决定 一个人若是在片刻光阴内,连续感受由碧落跌至黄泉之惊惧、由酷暑跨入冬寒之交煎,那么此人一定非醉既疯,又或是大病缠身、满心幻觉,想来命不久矣。 李醒狮正是这般,此刻,他仿佛置身于怒海波涛,海水时而滚烫、时而冰冷,浪头袭来,便把他高高抛起;浪头退去,又随之重重落下。他睁开眼、见到的是无边黑寂,闭上眼,眼前却铺满了刺目的惨白。 天旋地转、五感不存,什么都乱套了。 李醒狮终于放弃挣扎,任由茫茫深海将他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才重新回到正轨,李醒狮也从幽冥返回了人间。先前如潮水般不断在耳中肆虐的轰鸣声渐渐淡去,周身关节虽然酸疼无比,却至少是恢复了知觉,不再如同鬼魂一般虚无缥缈。 “渴……” 眼睛最爱偷奸耍滑,主人有了意识,它们仍不愿起床工作;喉咙却一向务实,它太久没尝过清水的滋味,早已干痒难耐,这便急不可耐的向外界讨水喝了。 “啊,醒了醒了,好家伙,真能睡啊!” 当啷一声,似乎有人碰倒了凳子。紧接着,李醒狮只觉脑袋被人托起,茶碗已然抵到嘴边,他娇滴滴的抿了几口,头一歪,再次与世长辞了。 “怪哉,已经一天一夜了,他怎么还烧的这般厉害?”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再请师父来瞧瞧吧!” 周围脚步声消失又响起,乱哄哄的叫人心烦。李醒狮半梦半醒之间,也不知谁的手掌伸了过来,在自己头脸好一阵乱摸。 “师父,李兄情况如何,咱们这里可有对症的丹药?” “丹药气盛,他眼下是受不住的。快,你们快取野山茅和向阳果、佐以甘草煎水喂他!” “师父,这两味均是温热补阳的药材,李兄此刻热毒不散,怎么……怎么还要给他进补?” “是啊师父,一旦这野山茅和向阳果喂了下去,李兄弟肯定受不住的!眼下应该给他泻阳祛火才是啊!” “屁的热毒!他那天本就受了内伤,心中又积蓄大量郁气,两者勾连,使得山雨阴气深入血脉、反将自身阳气迫于体外,这不是等闲发烧,而是寒极格热之症!你们还要泻阳祛火,好啊,等他烧退了,人也就凉透了!” “是了,原来如此!咱们这就去煎药!” 直娘贼,梦里还会遇到庸医,真倒霉啊…… 李醒狮心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继而沉沉睡去。再次醒来时,精神已然清爽不少,浑身关节也不再像先前那般酸疼。 他睁开眼,强烈的光线一下子占据整个视野,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自己此时身处天云峰草庐之中,窗外阳光明媚,天气极好。 一名弟子正坐在桌前发呆,见李醒狮诈尸还阳,立刻笑着问道:“李兄弟,你醒了啊!感觉怎么样?” “脑子里仍有些发晕,不过想来没什么大碍了。” 不知怎么,在李醒狮看来,那弟子脸上的笑容隐隐有些僵硬,于是玩笑道:“朱兄,你是不是专等着我一命呜呼,好给柳伯伯那药园子当肥料啊?” 那弟子面色一变,干巴巴道:“嘿嘿,李兄弟胡说什么呐。” 李醒狮哼道:“你当我看不出来么?朱兄若非盼着我归西,何必笑的这么失望?” “没有的事,李兄弟好好躺着,我去喊师父他们过来。” 那弟子说完、起身便往门外走去,竟是片刻也不愿多待了。到门前时,他似乎也觉得这样走了太显唐突,于是又支吾道:“那个,李兄弟口渴么?要不……要不我帮你倒杯茶吧?” 那弟子是柳思明弟子之一,名叫朱云济,平日里也是与李醒狮笑闹惯了的,不知为何突然这般生分。李醒狮有些想不通,但他惯会察言观色,于是摇头道:“没事的,小弟现在感觉还好,待会儿若要喝水,我自己倒来便是。” 朱云济松了口气,正要推门出去,忽听身后又传来李醒狮的声音:“朱兄!” 他转过头,却见李醒狮目光炯炯的问道:“敢问朱兄,小弟睡了多久?” 朱云济想也不想便道:“自你在试剑坪昏倒那日算起,如今已是第四天了。” “四天了啊……是柳伯伯把我带回来的?” “……是。” “朱兄一直在此处守着我么?” “没有,我们几个师兄弟分好了时间,轮流待在这里,你先前病得厉害,没人看着是不行的。云风昨日守了你一天,今日便轮到我了。” “是吗……这次的事,小弟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咳、咳咳……” “李兄弟,你身体不适,就先别说话了。” 朱云济苦笑一声,打断了他,“师父交代过,待你醒了之后要第一时间告知于他,我这便请他过来,你好好休息吧。”说完,迈步离开,反手把门轻轻带上。 待他走后,李醒狮把枕头垫高一些、斜靠在床头,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抓些事情出来琢磨琢磨,却又不知从何下手。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是那样匆忙,似乎这草庐里住的是个什么妖魔鬼怪,才导致朱云济丝毫不愿多待。 突然,一阵惊呼从远处传来,打断了李醒狮的思绪。那似乎是朱云济的声音,他屏息去听,隐约听到:“……他还没醒……别冲动!是,他醒了,但还病着……柳师妹……哎呀!” 随着那句‘哎呀’落下,草庐那扇破木门瞬间被轰的粉碎,碎屑四散、满屋尘烟,一名青衣女子穿过光秃秃的门洞,大踏步来到李醒狮床前。若是眼神可以杀人,那她面前这个一脸错愕的可恶家伙,此刻早已死上千遍万遍了。 “姓李的,你该知我今日为何而来!” 虽然不知哪座山头的雌虎修炼成精、化作了柳夏的模样,不过对比她方才破门而入的气势,这声虎啸倒还算温柔可亲。 “大约能猜到几分。” 李醒狮不认为自己比那木门更能抗揍,低眉顺眼道:“先说好,我眼下可挨不得打,柳姑娘若有道理要讲,我洗耳恭听便是。” “可笑,我区区一介弟子也值得你害怕么?你先是在三明阁公然发狂打人、又当着掌门师伯及诸位长老的面拍桌叫嚣,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做的?” 柳夏抓起放在一旁的外衣、扔到李醒狮脸上,然后背对着他说道:“起来!我送你这扶不起的烂泥下山!” “……” 李醒狮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穿衣起身。他扎好腰带,刚迈出脚步,便觉膝盖一软、踉跄着跌倒在地。 “好啊,连路也走不成了!” 柳夏闻声转身,见状又是一阵冷笑,“李醒狮,你若真有一身配得上包天之胆的本领,我倒也无话可说。可你明明是废物一个,偏又改不掉自以为是的毛病,说说吧,除了惹祸,你还能干些什么?!” 李醒狮大病一场,眼下虽然已无大碍,身子却仍是虚的厉害。他额头满是冷汗,摸索着在桌旁坐下,喘息道:“柳姑娘,能不能容我说句话……” “李少爷何必客气!” 柳夏冷冷道:“你对我山掌门尚且言谈无忌,对我却客气什么?莫说一句话,你便是说上百句千句,又有谁敢拦着了?” “我晓得你生气,可这次的事我没有做错,赵云卓欺人太甚,便算时光倒流,我那拳头还是照样会打去出的。孰是孰非、武掌门心知肚明,却处处袒护于他,嘿,既然这是神武宗的规矩,我也无话可说。” 李醒狮眼前发黑,咬牙忍耐片刻,接着道:“柳姑娘,你不必撵我,当日在三明阁、我就已经下定决心离开这里了。于我而言,山下朝廷冷血无情、山上仙宗对错不分,两者之间的区别倒也不算很大。” “真是……真是冥顽不灵!” 柳夏袖口蓦然亮起青光,片刻后,却又缓缓隐去,“是了,你没错,错的是我和云风,还有师父。” “柳伯伯……” 听她提起柳思明,李醒狮顿时一馁,涩声道:“我晓得我对不住他,也对不住你和杨兄,今后若有机会,我……我再报恩就是。” “你便是说一万遍对不住、心中却仍觉得自己没错,那又有什么用了!” “柳姑娘,我只想求一个公道,到底哪里做错了?难道我就该任由赵云卓师兄弟欺辱么?” “你还说?!你行事轻狂、动不动就破罐破摔,身为男子,却连一点点委屈也受不得,为了出一时之气、竟致自己前程于不顾,你这没担当的废物!” 柳夏语气森然,目光中满是鄙夷之色,“你仍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委屈的那个,是吗?可你知不知道,我师父身为本宗四大长老,为了能让你留在山上,他费了多少苦心、又陪了多少笑脸!你并非神武门人,大闹三明阁也可以一走了之,可我师父呢?他老人家要替你白挨多少指指点点,你想过没有?‘柳伯伯’这三个字,你还配叫么!” 方才,见到朱云济那副疏远的样子、李醒狮心下就已然有所察觉,他抱着一丝自欺欺人的念头故意不去深想,仿佛这样就可以不用内疚。此刻,柳夏的一席话如同凌冽飓风,不留丝毫情面揭开了他紧捂在心口的遮羞布。他的理直气壮、他的无地自容,统统暴露在了耀眼的骄阳之下。 草庐外、不远处,不知何时聚集了好多偷偷瞧热闹的无聊身影,他们也都是居住在天云峰的弟子,只不过并非柳思明门下。其实也不算偷瞧,毕竟草庐本就破旧、眼下更是连门都没有了,根本不给人小心翼翼窥探的机会,随便一眼瞥过去、都能把里面情况看个八九不离十。 人群中,窃窃私语四下起伏,柳夏容颜倾国、向来引人注目,不过今日众人眼中的焦点却非李醒狮莫属。他在三明阁动手打人、怒斥掌门之事,早从天门峰传到了天云、天罗两峰。山中久无大事发生,他这一闹立时轰动整个神武宗,任谁听了、都要竖起大拇指夸一句‘狗胆齐天’。眼下若有人还不知道李醒狮这三个字,那是会被人笑话老土的。 一名弟子小声道:“要我说,柳师姐还是太客气了些。面对这等败类,根本不用多说,直接提溜起来扔下山算了。” 这话引起一阵点头,又有人道:“也不知这李醒狮哪根筋搭错了,三明阁就在掌门师伯眼皮子底下,他不思好好表现、争取早日拜入山门,却偏偏无事生非,唉,真可惜了那先天三华聚顶的资质啊!” “人品差劲,资质再好也没用。咱们神武宗是千年名门,岂能因为一棵劣草而坏了一炉丹?我听说,他去三明阁干活的第一天、就跟当日轮值弟子起了争执,啧,太不像话了!” “没错,他后来还跟三明阁那个小杂役搅在了一起,俩人整日里‘大哥哥’‘小妹妹’的叫着,你们说,这成什么样子!掌门师伯和柳长老的苦心,算是全被这浪荡子糟蹋了。” “你说的小杂役是俏儿吧,我去三明阁办事时见过她一回,傻气的很。你们知道么,这次李醒狮就是为了那个俏儿、才跟余长老门下的周师兄和赵师兄起了争执呢!” “你们说,李醒狮犯了此等大错,柳长老还会一味的留他么?” “嘿,这种人若还能继续留在咱们神武山,那掌门师伯也太……也太……总之是难了。” “说起来,我总觉得这事儿也不能全怪李醒狮。我曾与那周云泉赵云卓打过交道,这两人,平日便只对四大长老门下的弟子另眼相看,对咱们这些师承普通的弟子、一向是不怎么客气的……” 一群人正议论不休时、不知谁喊了一声“柳长老来了”,众人闻言大惊,连忙四下散去,霎时间走的干干净净。 草庐内,柳夏眼见李醒狮被自己驳得哑口无言,于是冷冷说道:“若是歇够了,这便跟我下山吧!” “胡闹什么!” 一声怒斥从屋外传进,柳夏和李醒狮同时抬头瞧去,只见柳思明沉着脸走了进来,在他身后跟着杨云风、朱云济等数名弟子,“小夏,为师这故居的大门,是你给打破的?” 柳夏收敛怒意,低声说道:“弟子知错。” “知错就好!” 柳思明冷哼一声,缓缓说道:“醒狮大病初愈,你来探望一番也是好的。只不过下次敲门切记悠着些力气,这草庐虽说比不得三明阁尊贵,却也是为师当年亲手盖起来的,知道么?” 邋遢道士这辈子亲手栽种药材无数、移花接木的功夫自然也十分了得,柳夏怔了怔,不好再提撵人之事,无奈道:“是,弟子记住了。” 杨云风松了口气,悄声对朱云济道:“朱师兄,幸亏你通报及时,若是师父晚到一会儿,只怕咱们眼下就见不到人了。” “我方才本想折返回来劝一劝的,但柳师妹那性子,你也知道……” 朱云济想起她刚刚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心中仍有余悸,“……幸亏我当机立断去请师父,否则就凭李兄弟现在的身子,他若下了山、只怕不出几日就得去奈何桥喝汤了。” 其余几名弟子听了,均是大点其头、暗赞朱师兄办事妥当。朱云济正得意间,忽见柳夏冷眼朝自己望来,那眼神比之刀光剑影也不遑多让。他打个冷战,当即收敛笑容、换成了一副茫然神色,好似俏儿附体一般。 李醒狮眼见到了这般地步、柳思明却依旧出言维护自己,一时间双眼通红,喃喃道:“柳伯伯,我只顾自己出气,却无端连累您声誉受损,您……您打我好了。” “咱们自家人,别说这等傻话,” 柳思明轻叹一声,也在桌边坐下,伸出双指轻搭李醒狮手腕,“嗯……病情已好的差不多了,只是气血仍显虚弱,不打紧,好生修养几天既可。” 他越是慈祥、李醒狮心中便越是内疚,霎时间放声哭道:“柳伯伯,我对不住您!” “哼!” 柳夏侧眼旁观,不禁冷笑道:“装模作样,也不知哭给谁看!” “师姐……” 杨云风走上前,低声劝道:“你瞧,李兄已经够后悔的了,你就收敛些吧!” 柳夏怒道:“他是你哪门子的兄弟,你跟他才认识多久,怎么处处替他说话?!” 杨云风心下一慌,回首看去,只见一众同门有的抬头仰视房梁、有的低头打量鞋尖,无人肯出言帮腔。他摇头苦笑,无奈道:“师姐,你都把门砸了,也该消消气了。方才外面就围了好多人、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唉,说来怪丢人的……” “你说什么,到底是谁丢人了!” 柳夏正待发作,忽听柳思明沉声道:“都住口!” 众弟子均是一惊,柳夏也不敢多言、与师兄们齐声道:“请师父息怒。” 柳思明重重一叹,又对李醒狮道:“孩子,事已至此,你心中难过,哭出来也许会好些,不过,柳伯伯不希望你为我而哭、或是为内疚而哭。年轻气盛的时候,不管对不住这个也好、对不住那个也罢,日后总有补偿的机会。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对不住的人,是你自己啊!” 他抬手虚空一抓,一面挂在墙上的古旧铜镜便飞到了手中,他将之立在李醒狮面前,温声道:“你抬起头,看看这里面的人。” 李醒狮依言向镜子里望去,那里映出的是一个憔悴不堪的年轻人,眼中有泪水、也有悔恨,更有几分不甘。柳思明轻轻摇头,又道:“瞧见了么?这镜子里的人,原本相貌堂堂、英俊潇洒,又有一身极佳的修道天资,若能沉心静气,假以时日、必有一番了不起的成就。孩子,你要说对不住,便对这镜子里的人说吧。” 李醒狮咬牙啜泣,伸出手,轻轻把那面铜镜扣在了桌上。 “师父……” 杨云风心中不忍,上前问道:“难道……难道掌门师伯已经下定决心,非要让李兄下山不可么?” “也罢,既然眼下没有外人,为师便直说了吧。” 柳思明抬起老眼、看向窗外,“武师兄昨日便把我们几个长老叫去了三明阁,专议醒狮去留一事……” “这还用议么?” 柳夏低声接了一句。 “不论如何,醒狮毕竟是先天三华聚顶之人,若放在别门别派,定然给师长当做心头肉、手中宝,就算再骄纵十倍,也绝不舍得赶出门去。” 柳思明看了柳夏一眼,苦笑道:“世无千岁老翁、却有千年宗门,靠的便是一代代优秀弟子不懈传承,你们掌门师伯再怎么洒脱,这决心……也不是好下的。” 杨云风紧张道:“结果如何?” “经我等商议之后,决定……” 柳思明叹了口气,悠悠说道:“……决定送醒狮下山。” 对于这个结果、众人心中早已有所预料,眼下倒也不算惊讶。杨云风略有不甘道:“师父,难道余师伯门下的周师兄和赵师兄两人,便一点责任也不用承担么?李兄向来随性、不爱拘泥小节,若非他们一味找茬,又岂能惹出这档子事来!” 柳思明摇头道:“你还年轻,要知道,这世上很多事、不是分出黑白对错就可以的。” “这也太便宜那两人了……” 杨云风叹了口气、话还没完,李醒狮便突然打断了他,沉声道:“杨兄,别再说了。” 杨云风朝他看去,见他脸色平常、隐隐透出一股释然之意,便知事已至此,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用。 “孩子,你好好休息吧,其余的事……不要担心太多。” 柳思明站起身、苦笑说道:“掌门师兄交代了,待你身子大好之后,便由段云逍段师侄送你下山。你眼下仍受大瑞雷部通缉,他会把你送到一个相对偏远安全的地方,之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来走了。唉,我……我愧对你父啊……” 李醒狮轻声道:“柳伯伯,一切都是小侄自作自受,您千万不要自责。” 柳思明仰天长叹,深深看了他一眼,接着反身离去。 其余弟子之中、柳夏最先迈步离开,余人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谁都没有开口,一个接一个的走了。杨云风留在最后,低声对李醒狮道:“李兄,说起来,这次的事真的不能全怪在你头上,师兄们……他们只是……” “杨兄无需多言,” 李醒狮轻轻摇头,“我明白,他们对我,多少也是有些失望的。” 杨云风双眼一红,再不敢多待。 临走前,他朝李醒狮看去最后一眼,只见他独自坐在桌前、怔怔的望着墙壁发呆,满室灿烂阳光,那道侧影却显得异常冷寂孤单。 第二十六章 下山 到了晚间,柳思明派人给李醒狮送来一瓶益气丹,此物虽不如纯阳丹那般‘服之百病不生’,却也是难得的补气上品。他每日服用一枚,如此四五天的功夫,身子已然康健如初。 李醒狮先前在三明阁大闹一场、连带着柳思明脸上也不光彩,柳门弟子大多对此心存介怀,因此这几天里、也只有杨云风来探望过一回。两人心知分别在际,交谈间少有笑语,更多的,则是相顾无言的沉默。 这天早晨、东方刚刚泛白,便有一道碧色剑光从天门峰升起,直往天云峰草庐而去。 神武宗号称‘无双剑府’,门人弟子各有其佩剑,锻造材质不同、仙剑色泽亦有区别,这道碧色剑光纯净无暇、望之隐生寒意,应是极品冰属仙剑无疑。遍数全山,也唯有段云逍那柄取材自北寒晶玉髓的‘冰鸾’、才能有这等品质。 碧光落地散去,段云逍收起冰鸾、正要敲门,却发现眼前这草庐竟是无门可敲。他一怔之下,就见李醒狮从里面走了出来,淡淡道:“段大哥来的好早。” “李公子……你也起的很早。” 段云逍见他穿戴整齐、似乎早已准备妥当的样子,不禁心中暗叹。 “小弟先前每日都要去三明阁干活儿,此处相去甚远,不早起些是不行的,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李醒狮看了一眼晨间山色,收回目光,低声道:“咱们这便要下山了,是么?” “是。” 段云逍轻声问道:“李公子,你身体如何了?” “已经全好了,我们……我们去往何处?” “北地,宁国。” “宁国?!” 宁国乃是北荒小国,其前身正是《八荒史志》中曾有提及的‘狞族’。巫人北侵时,有部分中土百姓逃往北荒、与狞族混居,数百年繁衍下来,渐渐形成一国,并于大瑞弘明十五年改‘狞’为‘宁’,是为宁国。 “为何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耳听段云逍竟要把自己送出大瑞国境,李醒狮立时一阵心惊。 “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师尊才出此下策。” 段云逍答道:“李公子有所不知,大瑞雷部不仅自身手段了得,同时还辖制了一批修炼道上的高手,你身材甚伟、形貌极易辨认,倘若下山后继续留在大瑞,只怕安身不易。” 时人最重乡土之情,李醒狮自然也不例外,待仔细想想,似乎也唯有这样、才能真正远离大瑞雷部的威胁。段云逍见他面色凄然,忍不住惭愧道:“李公子,当日三明阁之事,其实是全因我而起。若非周师弟与赵师弟私下替我打抱不平,也不会让你陷入这般为难的境地,唉!” “别说这些了。” 李醒狮轻轻摇了摇头,这些天他回忆过往经历,桩桩件件叠在一起、竟似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今日之局面,心灰意冷之下,已不愿再去细究其中因果。他呆滞片刻,轻声道:“段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段云逍想也不想便道:“你说。” 李醒狮缓缓说道:“我想先回东阳府瞧瞧,成么?” “这……这恐怕……” 段云逍略作犹豫,苦笑道:“李公子,我明白你思乡情切,只是眼下谁也不知东阳府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我知道了。” 李醒狮不愿多求此人,淡淡道:“那么,这便启程吧。” 段云逍不料他如此心急,怔了怔,劝道:“咱们不赶时间,还是先向柳师叔他们告个别吧。” “不必了,” 李醒狮摇头道:“小弟本就是俗世之人,来这仙山走上一遭已是不枉,眼下只是回到俗世中去而已,何必再多惹他人挂怀?” 段云逍见他坚持,点点头,也不再多言,招出冰鸾仙剑横于脚下。李醒狮轻轻抚过草庐那粗糙的墙壁,强忍心中不舍,转过头,毅然决然的踏上了那把碧色长剑。 到此为止了么? 到此为止了吧! 草庐上方的竹林中,缓缓走出一位青衣女子,她望着那道碧光破空而去、面色始终一片漠然。直到那光芒隐没于山峦之间、她才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没来由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莫名低落。 只是有些可惜而已。 柳夏这么告诉自己。 与此同时,站在冰鸾后端、满怀心事的李醒狮,毫无征兆的打了个极响亮的喷嚏。以他此时的心境,本该掉些眼泪应景才对,这声‘啊嚏’便显得不太合时宜,正暗自尴尬,忽听段云逍问道:“李公子,是否身上寒冷?” 他御剑伊始、就在前方布下了一层无形气盾,高空寒风虽劲,却并未对两人造成太大影响。李醒狮干笑一声,打算重新把心情整理成先前的忧郁状态,不过很快,又被周围疾速退去的景致给吸引了目光。这不是他第一次体验踏剑飞行,只不过这种身临苍穹、渺瞰万物的感觉实在太过神奇,不管再来多少次,都没法叫人觉得腻味。 我……是否也曾有过这种遨游长空的机会? 柳姑娘没骂错,确是我不懂得珍惜。用一时委曲求全、换一番大好前程,说来这笔卖买真是划算的紧了,李醒狮心想,如果老爹泉下得知我做砸了这单生意,怕不是会气得托梦骂人吧? 曲直、对错、公道、仁义,这些东西分的太清、辨的太明,到底能有什么好处? 柳伯伯待我那般亲切、总盼着我能有所成就,我却任性胡闹,他心中该是何等难过?俏儿那个丫头天生就是傻的,她根本不晓得赵云卓那个王八蛋是靠着作践她来戏弄我,我那番冲动出头,当真值得么? 可是……老爹他,至死也未曾向任何人透露旧友吕琰的去向,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非要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只消退让一步,或许一切都大不一样了! 就在这万丈高空之中,李醒狮的心突然静了下来。 电光火石间,那最终的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他人善待于我,我当牢记恩情; 他人恶待于我,我既同等视之。 一掷千金是我、锱铢必较也是我,我不是君子、也不是狂徒,我是李当忍的儿子,李醒狮。你神武宗有大道理,我商贾之家、自然也有一套明白账,无论过去未来、无论身在何处,遇事但求问心无愧足以,旁人好恶、与我何干! 李醒狮想通了答案,困扰心间多日的懊悔歉疚、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转头朝身后望去,纵然此时已经飞了半个多时辰,神武山那巍然的身影依旧壮观清晰,就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历经万古轮回,冷眼旁观着世上万事万物。 我眼下在大瑞几无立足之地、神武宗也着急忙慌的撵我下山,李醒狮心想,不知到了那宁国之后,是否能待的长久一些?听说那些北荒蛮子与中土百姓混居之后,几百年下来,北地之贫苦大有改观,民智也日益开化,日常言语行止已与瑞人无异。或许到了那边以后,我可以先找些小营生做做,将来不愁没有机会重返家乡…… 御剑飞行迅疾无比、远超世间寻常御风术,李醒狮暗自想着心事,如此又过一个时辰,再回头望去,已然无法瞧见神武山真容。时近八月,算来已出伏天,只是日间的太阳却仍显毒辣,他给晒的口干舌燥,又不愿张口叫渴,只好暂且忍耐。 便在此时,李醒狮忽觉身子下沉,不多时,两人已从空中稳稳降落在一处山涧。段云逍收起冰鸾仙剑,指着荫凉处说道:“李公子,我许久未曾带着人长时间御剑,眼下略有些倦了,不如咱们饮些水、歇息片刻再上路吧。” 他面色轻松如常,哪里看得出丝毫倦意?如此说法,纯是为了照顾李醒狮这个凡夫俗子罢了。后者最烦他这事事都体贴周到的样子,当即轻哼一声,自去溪边取水止渴。 略作整顿后,两人便一同来到树荫下歇息。说来不管在东阳府、还是在神武山,这两人从未有过单独相处,眼下,李醒狮半卧在树下、段云逍端坐于一旁,气氛不觉微起别扭之意。 “李公子,此处已经出了神武山界,再往前行便是江州城了。” 段云逍扭头看了李醒狮一眼,当先说道:“江州毗邻龙江下游、水路便利,各方旅人大多在此中转,城中或许会有雷部眼线。稳妥起见,咱们还是先往西行、绕过江州,晚间再寻个不起眼的村镇落脚,如此虽然有些波折,但想来至多十日,当可抵达北屏山。” 北屏山脉连绵万里、形如其名,乃是锦绣中土和北地荒原的一道天然屏障,大瑞和宁国之间、也既以此山划分国界。李醒狮嗯了一声,淡然道:“段大哥一向行事小心,你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便是。” 段云逍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突然轻声道:“李公子,我晓得你讨厌我。” 这话没头没脑、实在突兀,李醒狮先是一怔,接着挑眉笑道:“段大哥何出此言?” 段云逍淡淡道:“我先前一意孤行,不许杨师弟和柳师妹早施援手,等若是间接害了李当忍前辈的性命;而今次你被迫下山,亦可说是因我而起,你心中对我厌恶,我是很能理解的。” 自李家事发至今,他这番话不知在李醒狮脑中回响了多少遍,此时突然摆在了明面上,李醒狮不禁大为错愕,紧接着红眼怒道:“你竟敢跟我提起这些?!眼下人都没了,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了?!” “我只是希望李公子能够明白,如此结果非我本意。” 段云逍看了他一眼,叹道:“那天在三明阁,我听了你对诸位师长所说之言语,事后也曾暗自冥思,往大里说,巫人北侵、祸乱锦绣中土,我山却只顾独善其身、未能兼济天下;往小里说,你李家遭逢厄难,我却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再则,周师弟与赵师弟先前刻意刁难于你,可最终却只你一人担责。以此种种而论,我神武宗岂止不近人情、甚至可说是无情。” “段大哥不必自责,有什么样的师长、就有什么样的徒弟,我算是瞧的清楚明白了。” 李醒狮冷笑道:“倒不知你现下对我说出这样一番话,究竟是何用意?难道你想迷途知返么?” “我听了李公子那番激愤陈词之后,确实有所体悟,若用‘迷途知返’一词来形容、也算差相仿佛吧。” 段云逍听他指谪恩师,也不动怒,反而微笑道:“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兴衰自有其规律,以此观之,并非是神武宗门规戒条无情,实则天道本就无情。强弱善恶、寒风暖阳,皆是大道循环中不可或缺的一环,神武宗既以‘道’为根本,所作所为,自然只求‘自然’二字。” “直娘贼……这……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李醒狮惊的呆了,跳起身,怒道:“明明就是黑白不分、天生凉薄,偏说的那么好听!都是爹生娘养的人,却在这里扯什么屁的‘天道无情’,这难道不是你为自己、为师门开脱么?!” 段云逍见他气势汹汹,登时叹道:“李公子,你在山上也待了不少时日,可见过太极图是什么样的么?” “见过啊,怎么了?” 李醒狮甚是不屑,太极图乃是道门之根本图形,莫说神武宗里处处都有,便连俗世那些坑蒙拐骗的神棍也少不了拿来使唤一番。 “那就是了,” 段云逍运气于指尖,凭空画了一个朦朦胧胧的太极图,“你瞧,这阴与阳、黑与白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如这世间万物一般往复循环、生生不息。无恶既无善、无黑既无白、无死既无生,此乃天地人物之通理,你若事事皆争、则不免事事皆输。”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李醒狮瞧得眼晕,不耐烦的别过头去,“我不懂、也懒得懂你这些玄之又玄的大道理,我只知道黑白有别、善恶有报,两者决不能混为一谈!” “也罢,若依李公子所言……” 段云逍叹了口气,抬手散去半空中那副太极图,“……你父亲之遭遇,那是善恶中的哪一报呢?” “直娘贼……” 李醒狮鼻梁怒痕大现,骤然握紧了拳头,“姓段的,你言语中若再提及先父,小弟纵然不济,却也非跟你拼命不可。” “李公子,你一直怪我在东阳府时不肯出手相助,并因此冷嘲于我、讥讽于我,如果这样能让你心里好受些,我也无话可说。” 段云逍也站起身,平静的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要高出半头的年轻人,“只是,你心中始终是有一个答案的,看清它很不容易,却早晚都要看清。” 两人对视半晌,李醒狮后退半步,颓然坐倒在地,喃喃道:“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我爹之所以会有那般下场,我之所以会被神武宗赶下山来,全是因为我父子二人做的事情……坏了规矩。” “是了。” 段云逍温声道:“李公子,你眼下能够直面内心,足见心性成长如何。日后若是……” 他话还没说完,忽见李醒狮抬起头、微笑道:“不过,段大哥啊,守着‘规矩’做事,就一定是对的么?” 段云逍惊道:“李公子……你……你怎地又有如此想法!” “说来惭愧,我们东阳李家,别的没什么本事,就是会算账。我从五岁起就被老爹逼着学打算盘,深知指尖错之毫厘、整本账目就会差之千里。” 李醒狮伸了个懒腰,笑道:“你们道门讲究个‘顺其自然、无为而治’,那很好,只不过我们经商的整日跟银两打交道,‘对错’两个字是万万不能马虎的。只要是我们光明正大挣的钱,哪怕一个大子一枚铜板,我们也非算个清楚不可,至于最后是给人家打断腿还是索了命,嘿嘿,咱姓李的自己担着。” 段云逍开解了半天、却解出了这样一番怪论,偏偏听来还颇为理直气壮,一时无言以对。他怔了半晌,最终却也跟着笑了:“也罢,万物皆在道中、道亦在万物之中,李公子,倘若这便是你的‘道’,那便将之贯彻谨守吧。或许有朝一日,你亦能由此而体悟天之大道。” “见笑,小弟不敢妄想体悟天道,也没那个兴趣,日后若能在宁国捞个财主首富之类的名头,那便知足了!” 李醒狮说完,两人相视一笑,纵然道不同,彼此间的嫌隙却已消弭无形。段云逍抬手招出冰鸾仙剑,正欲赶路,却突然面色一变,握剑指向不远处一株大树、朗声道:“何方高人隐身于此,请出来相见!” 李醒狮吓了一跳,凝神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入眼却空无一物。正纳闷时,树后缓缓走出一个中年人,那人白衣潇洒、仪态清正,正是神武宗掌门、白衣剑仙武思空。 李醒狮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这神武山大地主头子,他转头朝段云逍看去,后者也是满脸惊讶,显然武思空此番下山、便连自己徒弟也未曾告诉。 “弟子……弟子不知是师尊驾临,言语不敬,还请师尊恕罪!” 段云逍连忙收起冰鸾,上前几步、躬身行礼。 “云逍,你的修为又有所精进了。” 武思空额首微笑,“为师已然刻意藏气,你却这么快便有所察觉,可见你没有把葬林思过的时光虚度过去。” “全赖师尊教导有方。” 段云逍恭声说道:“不知师尊此番下山,所为何事?” “你之后会知道的。” 武思空看了李醒狮一眼,温声道:“李公子,接下来的路,由我来与你同行。” 第二十七章 山遇 李醒狮眼见冰鸾仙剑腾空而起、返回了神武山的方向,心中实在莫名其妙。 由段云逍护送自己前往北地宁国,这本是武思空亲下的命令,谁曾想他却半路里截了徒弟的胡。难道山中生活太过无聊,连这掌门都动了凡心、想借此机会下山游历一番不成? 段云逍对此亦是不解,但他向来对师尊奉若神明,既然师命如此,他也不好多问,与李醒狮告别后便独自御剑回山。李醒狮目送冰鸾碧芒远去,回过头,皱眉问道:“前辈,您身为一山之长、何必亲自送我去往北国,难道您对段大哥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武思空摇头道:“云逍做事等闲不会出差错,把事情交给他、我是很放心的。” 李醒狮面色古怪道:“那您是对我不放心了?怕我气坏了您的宝贝徒弟?” 武思空笑了笑,反问道:“孩子,你此番下山,心里对我可有怨言么?” “老实讲,我先前对您是有些怨气的。” 李醒狮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愣了愣,坦然说道:“只是后来却想通了,您既然坐在掌门的位子上,处置事端自然不能随心所欲。我在三明阁把事情闹到那个地步,您若仍把我留下,以后还怎么管束其他人?” “原来如此,” 武思空摇头笑道:“你只言后果、不提前因,便是仍在怨我过分看重规矩,却忽视了事件原本的对错。” “是前辈您多心了。” 李醒狮把眼睛看向一旁,淡淡道:“您专门找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跟我闲聊吗?” “孩子,你在三明阁做工的这段日子,每天往返于两峰之间,风雨无阻、从不间断,阁内阁外亦是打扫的十分细致。以你的出身能做到这些,很是不易。” 武思空感慨说道:“既然当初是我同意你留下,眼下你要走了,于情于理,我都要亲自送一送才好。” 原来你这个把规矩看得比天还大的人,也会有过意不去的时候啊! 历来谁干了诬赖好人之事,心中必定惶恐不安,总要做些于事无补的无用功才能踏实。瞧这武思空整日里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眼下却眼巴巴赶来送自己一程,当是心中惭愧所致。李醒狮大感不屑,武思空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不多言,微笑道:“走吧。” 李醒狮见他信步往前行去,不禁怔道:“咱们……不御剑吗?” “孩子,不要心急。” 武思空看了他一眼、神态间甚是轻松闲适,“御剑赶路虽然便捷,却不免会错过许多有趣的景色,你说是么?” 老不修的,一把年纪了玩心还这么重。 武思空不愿御剑、偏要御腿,李醒狮虽感无奈,却也无话可说。两人沿着山道走走停停,到了晚间,已然行到一处山谷。李醒狮借着月光往下瞧去,只见谷中地势平缓、少有杂草荆棘,想必平日里时没少走车过马,倒不知出口通往何处。 此时月至中天,四下依旧见不到半点人烟,武思空便提出在此露宿一晚,明日再行赶路。李醒狮给人做了那么久的杂工,行止间早没了公子哥的娇气,再加上他走了一天的路、浑身又累又乏,因此对于露宿山野倒也没什么异议。他左右看看,寻了一处背风的缓坡躺下,不多时,已然鼾声大作。 武思空目光流转,见不远处有块较为平整的大石,于是便走过去盘腿坐下,权把这坚硬岩石当成了打坐用的蒲团。纵使身在荒野、纵使夜深人静,武思空依旧坐的笔直端正,依旧是那般的……规矩。 “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乘云凌霄,造化同俱……” 武思空看了一眼李醒狮熟睡的身影,缓缓闭上眼睛,“孩子,你已经体味了该尝的苦,也担过了应有的罚,是时候给自己一个交代了。” 李醒狮睡得浑浑噩噩,自然听不到这番蚊鸣细语。睡觉本是为了解乏,无奈山地粗糙生硬,他这一觉睡下来、倒好似比没睡时更累了几分,直到天光大亮,他却还在迷迷糊糊的发着癔症,一会儿喊着让厨子弄只烤牛腿来、一会儿又嘟囔着该起床去三明阁干活了。 正恍惚间,山谷中突然传来阵阵喝骂声,其中还夹杂着一道颇为刺耳的女子尖叫。李醒狮打个激灵、翻身爬起,正呆呆的以为自己做梦,下方又是一阵叫嚷传来,却比刚才听的更清晰了。 他快步来到山谷边缘、探头向下张望,只见谷中跑来一对年轻男女,都作农夫农妇的打扮,男的左腿受了伤、蜷缩着不敢触地,全靠那女人撑着才能勉强前进。在他们后方,一群或拿棍或持刀的大汉正紧紧追来,少说也有二十几人,七嘴八舌的嚷道:“可算找着他们了!大伙儿快追啊!” “他妈的,这对狗男女得罪了咱们老爷,还妄想能活命呐!” “大伙别急,那杂种前一日跳墙摔断了腿,跑不快的!” 两个人、三条腿,就算饭后散步也嫌不够用,更何况是逃命?那男人眼见追兵越来越近,突然猛推了那女人一把,大叫道:“媳妇儿,你快走吧,别要我再拖累你了!” 这一推之下,那女人立时踉跄着往前冲了几步,而男人自己则借力往后倒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死没良心的,你想让俺做寡妇么!” 女人奔回男人身边,奋力把他从地上拽起,“告诉你,你要是死了,俺马上去跟村东头的赵老憨睡觉,气的你做鬼也不得安生!” “傻娘们!” 那男人想是气极了,狠狠一巴掌扇在女人脸上,声音清脆响亮,便连趴在高处偷窥的李醒狮都感到一阵牙酸,“你给老子滚!我……我现下便休了你,你爱与谁相好,自管去吧!” “你……你敢打俺!” 那女人一愣之下,大声哭道:“你娶俺的时候明明说过,这辈子都不会打老婆的!” “媳妇,你别哭,我不是有意的啊!” 那男人见她哭的伤心,一下子慌了手脚,“唉,咱们从刘庄主家逃出来已有两天啦,要不是我这瘸腿拖累了你,你又怎会给他们追上啊?我心里难受的很,媳妇,你跑吧,别管我了成不成!” “你别劝俺!俺既然嫁到了你家,你就是俺的命、是俺的天!没了你,叫俺怎么活啊!” 那女人呜呜咽咽哭道:“那姓刘的好生可恨,仗着有几个臭钱,竟然这般欺辱咱们!俺真恨不得挖他的心、喝他的血,再把他的腿打断了给你出气!” 李醒狮听到这里,心中大概有了眉目。想来这对夫妇应是居住在这一带的山民,不知因何得罪了一位姓刘的地主豪绅、给他关在了府中,好不容易逃脱出来,那男的却又不小心摔断了腿,眼下便给人追上了。李醒狮自己本就出生在巨富之家,心知大户人家总少不了豢养些护院打手,既可用来看家、也能拿来欺人,端看家主品行如何。 只听那男人又道:“媳妇,别再说啦,你男人这辈子总被人骂窝囊,哼,我胡丰今日用自己的命换媳妇的命,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男人的事吗?媳妇,你走吧!就让你男人出息这一次!” “当家的,你……你……” 女人满脸鼻涕眼泪,眼见那些打手越追越近,狠狠一咬牙,松开了男人的手,奋力往前跑去。在她身后,名叫‘胡丰’的年轻男人缓缓坐下,双手撑着身子,含泪唱道:“妹妹哦,慢些呦……哥哥的怀里热乎呦!妹妹哦,慢些呦……哥哥的被窝舒坦呦……” 歌声曲调简单、用词粗陋,应是山野村民口耳相传的求欢小调。此时胡丰甘愿用自己一死、换爱妻一线生机,这粗鄙山歌从他口中唱出,竟比世间任何一首措辞华丽的情歌都更加令人动容。不多时,那群打手已然追到近前,当先一人狠狠踹在胡丰脸上,骂道:“我舒坦你妈!你跟你老婆可真能躲啊,害咱们兄弟这两日里漫山遍野的乱找,我操!” 那人对着胡丰好一顿乱踢,借着喘气的功夫,对其他人挥手道:“分几个人,去把那贱娘们抓回来!待会儿回到庄子里,老子便叫她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舒坦!” 其他人听了,互看一眼,淫笑道:“老大天生神勇,那娘们若是尝到了其中滋味,定然一颗心全挂在你身上啦!哪怕这胡丰另一条腿也断了,只怕她也不再心疼啦!” “老大,等你过完了瘾,可否让兄弟们也尽一份力啊?” “是啊老大,这两天咱们可都辛苦得很呐!” “哈哈哈,放心好了!” 那老大猖狂笑道:“咱们老爷说了,决不能叫那女人死的太痛快,不过咱们兄弟毕竟都是怜香惜玉的人,下手也不能太过残忍。老子思来想去,也只有一种死法最合适……嘿嘿,既然不能让她死的痛快,咱们便让她痛快到死,如何啊?” 众打手听了这话,一个个激动的喜极而泣,纷纷哽咽道:“咱这辈子能跟在老爷和老大身边做事,真是光宗耀祖、死而无憾了。” “哎呦,那女人跑远了!” 那老大面色一变,高呼道:“兄弟们,想过瘾的,都给老子铆足了劲儿追啊!” “先别追了!” 一个苍老声音在身后响起,那老大转头看去,只见两名汉子抬着一架竹轿赶了过来,轿上坐着一个约莫六十岁左右、面色阴沉的老者,正是刘老庄主到了。 那老大小声催促道:“老爷,再不追,那娘们可就跑了!” “咳咳……先放我下来……” 竹轿落地,刘庄主起身来到胡丰身边,冷笑道:“他们不是夫妻情深么,咱们这便发发善心,替他们验上一验!你们给我狠狠整治这胡丰一顿,让他叫的越惨越好,只是不可伤他性命,知道么?” 这刘庄主出的主意如此不俗,便在土豪劣绅之中、也算是坏的出类拔萃了。那老大眼前一亮,当即狠狠一脚踩在胡丰断骨之处,后者哪肯让他们称心如意,拼命用手捂紧嘴巴,硬生生把喉间惨嚎咽了回去。 “好样的!” 那老大挑了挑拇指,接着脚尖用力一旋,那胡丰腿中碎骨四处乱扎,如此剧痛之下,却仍紧捂嘴巴一声不吭,倒真是硬气。刘庄主冲一众手下使了个眼色,众人一拥而上、抓住胡丰两条胳膊往外拽去,那老大趁势再次踩下,胡丰牙关一松,终于大声哭嚎起来。 山谷形状如斗、能起扩音之效,霎时间四下满是凄惨的嚎叫声。刘庄主运起一口浓痰吐在胡丰脸上,冷笑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呀!胡丰,看清楚了吧,你那贱婊子婆娘不要你啦!哈哈哈哈!” 胡丰疼的死去活来,哪有余力去想别的,刘庄主似乎仍不够过瘾,对一众打手喝道:“把胡丰手脚全给打断,让他叫的再惨一点!我倒要瞧瞧,那下贱婊子是否真的铁石心肠!” 家主发话了,立时便有几个汉子高举棍棒狠狠砸下,几声闷响过后,那胡丰已然成了四肢全断的废人。那老大上前瞧了瞧,转头对刘庄主道:“老爷,这胡丰嗓子哑了,叫不响啦!” 刘庄主怒哼一声,冷冷道:“叫不响?还是咱们下手太轻!把他两只卵蛋给捣碎了,瞧他叫是不叫!” 那老大狞笑着答应,接过一名手下递来的棍棒,对准胡丰胯下、作势要捅。一个人可以不怕死、可以不怕疼,但只消是个男人,谁也不敢拿自己的命根儿开玩笑。胡丰四肢俱断,原本只在等死而已,此时却吓的大喊:“不要啊!刘老爷您行行好,一刀砍死我吧!杀了我吧!求你们杀了我吧!” “你是好死还是赖活,就看你老婆够不够意思了!” 刘庄主冷冷一笑,冲着远处一扇岩壁喊道:“陈花姐,你还不肯过来吗?好啊,你不过来,老夫也不叫人抓你,就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男人变成太监!他活着是个窝囊人,到了阴间也是个没卵蛋的窝囊鬼,定然被那些女鬼男鬼欺负的跟狗一样!哈哈,真是好惨啊!” “姓刘的!你……你好狠毒!” 刘庄主话音刚落,就见那岩壁后面闪出一道人影、哭着跑了过来,然后扑倒在丈夫胸前大声痛哭:“当家的,要死就死在一起!下辈子俺还嫁给你!” “傻媳妇儿……你……你怎么不逃啊……” 胡丰手脚不能动弹,只得拗着脖子、用下巴去顶那陈花姐的脑门,“走啊……别管我……” 山谷上方,李醒狮亲眼目睹一切、早已气得七窍生烟,忽听身后有人问道:“孩子,谷中发生什么了?”他扭过头,见武思空淡然走来,于是伸手往下一指,怒道:“前辈,您自己看吧!” “嗯。” 武思空向谷中撇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转头对李醒狮道:“时候不早了,咱们上路吧。” “前辈,您在说什么啊!” 李醒狮满脸难以置信,飞快的把方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然后气冲冲道:“你……我……咱们难道不救人吗?!” 武思空轻轻皱眉,问道:“你想救下那对夫妇么?” 李醒狮正要说话,忽听谷中又传来一阵骚动,他扭头朝下看去,只见那陈花姐已然给捆成了麻花、正被众打手押着往回走去,至于胡丰,则被人当做死狗般在地上拖拽着。那老大凑到刘庄主身边,谄媚道:“老爷,您打算怎么处置他们俩啊?” “你这家伙,方才不是出了个好主意么?胡丰嘛……待会儿找个地方活埋了就成,至于他媳妇儿陈花姐……” 刘庄主翘着腿坐在竹轿上,阴恻恻笑道:“……就照你的办法来吧!你们几个辛苦些,给老爷我好好招待这个臭婊子,等你们玩腻了,就让庄子里的公驴公马去骑她!骑到死为止!” “真妙啊!” 众打手哈哈大笑:“自来只见人骑驴,今日却见驴骑人啦!真是大开眼界呐!” “别高兴太早!” 刘庄主哼道:“你们可看好她了,若是给她寻到机会自杀,老爷我就扣光你们一年的工钱!” 那老大猛然点头道:“老爷你放心吧!我保证,只消陈花姐还没断气儿,她那双腿,嘿嘿,就别想有半刻功夫能合起来呐!” 这些人当着人家丈夫的面、细细商量如何玩弄陈花姐才足够过瘾,胡丰给人拖在地上,狂怒大骂,却没人理他。陈花姐则默默垂泪,众打手见了,一个个更是兽性大发、精神百倍,脚下健步如飞。 李醒狮站在高处,眼见一行人越走越远,一咬牙,突然跪倒在武思空身前,沉声道:“请前辈即刻出手,救下那胡氏夫妇!” 武思空静静的看着他,平静问道:“为何救人?” “什么‘为何救人’!” 李醒狮愕然道:“那刘庄主一伙人有多可恶,那对夫妇有多凄惨,您都是亲眼见到的啊!丈夫四肢全给打断了,妻子又将面临凌辱至死的下场,您……您还问我‘为何救人’?!” 武思空把目光投向谷中,淡淡道:“他们因私仇结怨,眼下咱们不明真相,若贸然出手、是否不合规矩?” “屁的规矩!” 李醒狮怒火中烧,也顾不得言语无礼,“胡丰夫妇那样的山野小民、怎么敢主动招惹地主恶霸,此事不想便知,定是那刘庄主仗着钱势欺男霸女罢了!他们行事如此恶毒,当真……当真各个该死,还管什么真相不真相啊!” “是该死么?” “是!简直死有余辜!” “好。” 武思空笑了笑,轻抬右手、并指如剑,一缕缕不知名的白光潆绕指尖,转眼化作一只浑圆光球。 “去。” 武思空声音落下,指尖光球瞬间飞向刘庄主一行人,快要接近时,他又漠然吐出一字:“散。” 同一时刻,光球于空中分裂为数柄小小气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没入一众打手后心,这些人先前还或淫笑、或雀跃,转眼便同时倒地不起,一个个瘫如烂泥、不知死活。 两名抬轿的打手晃了晃,也随之栽倒在地,那刘庄主惊叫一声、立时摔了个老狗吃屎。好在抬轿的人个头不能太高,若换成李醒狮这等身材的轿夫,以刘庄主的岁数、这一下只怕便要摔得归西了。 一时间,谷中横尸遍地,只剩刘庄主、陈花姐和胡丰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二十八章 试炼(上) 二十几个生龙活虎的大汉,刹那间全数倒地不起,便算事前商量好了、怕也没有这般整齐划一。变故来得太过匪夷所思,刘庄主瘫在地上愣了好久,才察觉左脚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他颤巍巍摸向脚踝,那里已然肿如猪蹄,一碰之下、肿痛更甚,慌得他连忙缩回手去。 凡人四十五岁往上、筋骨便会日益衰弱,瞧这刘庄主少说也年过花甲,方才从轿上狠摔一跤,没把老腿跌断已算养生有方,眼下只是崴了脚脖,说来真是侥幸了。 刘庄主家底颇厚,否则也养不起这样一批精壮打手,若在平时不小心跌伤扭伤,搞些名贵药膏涂抹、只消几日便可痊愈,只是这当口却容不得他瞎讲究。眼见陈花姐还没从变故中回过神来,刘庄主连滚带爬的拱到一个汉子身边,颤抖着把手指伸向他鼻端,却连一丝热气儿也感觉不到。 “混蛋……你敢装死作弄老夫,回头我雇人杀你全家!” 刘庄主嘿嘿冷笑,又把手探向其他人鼻孔,连摸了三四只鼻子后,脸上笑容越来越苦,终于捶地大哭起来,“你们!你们这帮骗徒,全在合伙整我!好好的大活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了,畜生!呜呜呜……老夫的钱全白花了……” “媳妇儿?” “当家的!” 陈花姐与胡丰对视一眼,眼中满是爆炸般的惊喜。胡丰四肢残废,但嘴巴还能用,急道:“快过来,我帮你解开绳子!” 陈花姐连忙在他旁边躺下,胡丰侧过头、拼命用牙齿撕咬她背后绳结,麻绳结实粗糙,当他最终把绳头从扣眼儿里拽出来时、已是磨得满口鲜血。陈花姐甩掉绳索,扑在丈夫胸前痛哭道:“当家的,咱们得救了!” “是啊,得救了!” 胡丰声音里透着欢喜,表情却显得格外迷惑,“可是……可是咱们究竟咋得救的啊?这些人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不成了?” “谁知道呀!也许……” 陈花姐捧着他的脸,含泪笑道:“……也许是神仙显灵吧,咱们夫妻恩爱,便连神仙也不忍拆散呢!” 世间取人性命的法子数不胜数,或刀砍斧砸、或下药毒杀,不管怎样,总会有些征兆可见。眼前这些打手身无外伤,面皮肤色也没什么变化,若说不是神仙相助,他们岂能同时毙命于此? 山谷上方,李醒狮眼见胡丰夫妇脱离魔爪,却没有感到半点喜意,胸膛里更像咽了一块石头那样屈闷难受。武思空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孩子,你怎么了?” 李醒狮指了指那些打手,怔怔问道:“他们都死了吗?” “这样难道不好?” 武思空面色淡然,悠悠说道:“这些人明明身强体壮,却不愿安安分分的打猎务农,反而专去做那欺辱良善之事,死了原本干净。” “是啊,我晓得的。” 李醒狮先前还恨得咬牙,此时望着满谷尸首、却起了恻隐之心,“只是……他们虽然无耻,其实也不过是下人身份,说来全靠恶主撑腰才敢如此猖狂,或许……或许罪不至死吧。” “孩子,你方才斩钉截铁的说他们各个该死、简直死有余辜,忘了么?” “我是那样说了没错,可是……”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我应你所求,杀该死之徒、救可怜之人,你现下再说他们罪不至死,却要置我于何地?” 武思空面色肃容,缓缓说道:“不管你愿不愿意,孩子,这二十多条人命只能算在你的头上,后悔也是没有用的。” “我哪有后悔!” 李醒狮脸色发白,强硬笑道:“死的好、死的好,我正要多谢前辈仗义出手来着。” “是吗?” 武思空笑了笑,半晌,轻轻把目光移回谷中,“但愿如此。” 故作高深…… 李醒狮哼了一声,忽听下方传来那刘庄主的咒骂声:“神仙显灵?狗屁!这世间若真有神灵,也定是一群有眼无珠的杂毛神、畜生神!否则你们这对狗男女岂能活到现在,你们早该被下油锅了才对!” “当家的,你的胳膊和腿脚全断啦,一定很疼吧?” 陈花姐好似没听到旁人的咒骂,只是温柔的抚摸着丈夫的脸庞,“你别怕,俺一定多给你做几幅药,你吃完以后,便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李醒狮听到这里、心中顿时一惊。方才那些人下手极为残忍,这胡丰四肢骨头怕是早断成了数节,难道这陈花姐有什么祖传接骨良方、竟能将碎骨一一复原完整?正思索间,只听那胡丰怅然说道:“咱们夫妻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全是被我吃药吃出来的,眼下我已是个废人,那些药……那些药……唉,我真是连想也不愿再想了。” “你别说丧气话,残废了也没什么打紧,留得命在就好。只要你还活着、能每天跟俺说说话,俺就算一辈子伺候你吃喝拉撒,心里也是甜的。” 陈花姐指了指满地尸首,温柔笑道:“当家的,你瞧啊,咱们平日费尽心思,却往往三两个月也弄不到一副药,眼下突然间死了这么多人,一定是神仙出手帮忙呢。你等着,等俺拿他们配制成药,便够你吃上四五年啦!” “不吃了,我真的不要再吃了!” 胡丰拼命摇头,眼神中满是祈求之意。陈花姐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别顽皮啦,你身子有病,不吃药怎么行啊?你死了,俺咋办呢,你真要俺去跟别的男人睡觉吗?” “媳妇儿,咱们真的不能再这样了……” 胡丰眼中含泪,喃喃恳求道:“你带我走吧,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好生过几天安稳日子。便算死了,也总强过每日提心吊胆的活着……” “没出息,俺怎么嫁了你这样一个男人。” 陈花姐轻轻啐了一口,接着又在他嘴唇深深一吻,“当家的,姓刘的老贼又恶又毒,这帮狗腿子全死了,独独他一人还活着,你知道因为啥么?” 胡丰呆滞的看着妻子、缓缓摇了摇头,陈花姐冷笑道:“因为神仙发善心呐!刘老贼恶贯满盈,若就那么不声不响的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他了么?”说完,她又在丈夫唇上亲了亲,站起身往刘庄主走去。胡丰在她身后大声喝止,陈花姐却理也不理,反而随手从地上拾起一把长刀。 似刘庄主这般年纪,平日里腿脚完好时、跑起来也不见得比王八快上多少,眼下他崴了老脚,连疼带惊之下、便站也站不稳了。风水轮流转,先前的老虎莫名其妙被拔光了爪牙,陈花姐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反而成了山大王,眼看她提着刀越走越近,刘庄主心知命不久矣,索性坐在地上破口大骂,言语肮脏无比。 陈花姐与丈夫死里逃生,心中实在愉悦至极,听到辱骂,脸上却始终笑盈盈的。刘庄主越骂越是沮丧,终于仰天大哭起来:“老天爷!老天爷啊!你这王八蛋若还有半点良知,便该叫他们两人天打雷劈才对啊!求你睁眼瞧瞧吧,这世上已经没有好人的活路了!” “好人?呸!” 陈花姐抽刀出鞘,用刀身轻拍刘庄主老脸,“你先是把俺夫妇关在庄子里变着法儿折磨,现下又害俺男人成了残废,你若是好人,俺男人明天就能当皇帝啦!” “你们害死了我儿子,杀子之仇、岂能不报!我拼着散尽家财也要赶在官府前头抓到你们,就是为了叫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怪老天不开眼,竟让你们逮到机会逃出了庄子……王八蛋……” 眼泪如雨、滴落泥土,刘庄主悲怆之下,好似一眨眼又老了十岁。陈花姐轻轻一叹,细声说道:“刘庄主,你有仨儿子呢,死了一个小的、还剩两个大的,你也该知足啦!” “蛇蝎毒妇,放你娘的骚屁!怎不见你生几个儿子出来给人家杀着玩!” 刘庄主大怒欲狂、仰头痛骂。陈花姐朝丈夫看了一眼,回过头,委屈道:“不瞒你说,俺男人是个病秧子,成亲至今也没能叫俺怀个一男半女……唉,那又如何呢?俺就是爱他爱到了骨子里,他有病,俺就想法子给他治病,他残废了,俺以后就当牛做马的伺候他。刘庄主,俺杀了刘三公子,原本心里挺不是滋味,只是眼下却不得不连你一起杀了,谁要你害得俺男人那般惨呢?” “好好……反正老夫也不想活了,你动手吧……” 刘庄主面如死灰,喃喃道:“那天,我们父子二人吃酒闲聊,他又劝我给佃农减租、别把大家伙儿日子搞得那么难过,我骂他是个不肖子,把他气得摔门而去,我派人接连找了几日,谁曾想却找回一具死尸……而我这当爹的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骂他不肖……我真是又悔又恨……” “刘庄主,那可不能怪俺。官府追的紧,俺夫妇只能躲进山里藏身,偏生俺男人又不争气的发了病,深山老林里,莫说活人、便连个鬼影子也瞧不见呐,却要俺去哪儿弄药?你说,你儿子那时候冒出头来,俺能放过他么?” 陈花姐低眉说道:“也不知你这样的爹、是怎么教出刘三公子那般好人的。俺那天装病晕倒,他扶着俺嘘寒问暖,体贴礼貌的很呐!俺抓着他的手往上去摸奶子,他竟还会脸红呢!唉,俺真不想杀他,只是俺男人病得要死,不吃药可不行……姓刘的,刘三公子是好人,可惜没个好运气,是不是因为你这当爹的平日里不修德行呢?” 啪嗒…… 啪嗒…… 大片冷汗从李醒狮额头渗出,顺着下巴一颗颗砸在山石上。头顶分明挂着一轮艳艳骄阳,他却仍觉得浑身发冷,这股恶寒从心底泛起、顺着血液流遍全身,纵然此时正值青天白日,却仍叫人感到毛骨悚然。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孩子,或许此物能给你答案。” 武思空从袖中取出一封纸筒,递给了身边失魂落魄的年轻人。后者接过展开,最上方赫然写着‘江州缉拿’四个大字,中间绘有一对男女的画影图形,瞧那五官面貌,正是武思空取走二十余条人命救下来的胡丰夫妇无疑。 两副人像下方写有案情通述,李醒狮强打精神逐字去读,见是:‘……男犯胡丰,年廿六,出身江州码头巷;女犯陈花姐,年廿八,出身江州南山县小田村,系胡家养媳,经官府查明,小田村陈氏高祖曾为巫蛮家奴,藏有巫医药方一剂。因男犯罹患恶疾,女犯便依照祖传邪方为其配药续命,此药须以人之心脑为引,女犯救夫不择手段,或扮苦弱、或扮放荡,待人不慎上当,便伺机杀害后取脑剜心。迄今于本案中遇害已达五人,分为码头脚夫赵、城西学堂夫子陈、城郊耕民李、南山县樵夫邓、南山县亨运山庄三公子刘。男女案犯互不相离、往往成双出现,江州府衙悬赏白银五百两通缉,尔等百姓奔走相告,知情不报者立斩。’ “你……你什么都知道……是不是……!” 李醒狮紧紧攥着那张粗糙黄纸,双拳微颤、指节泛白,“你什么都知道,可你偏偏不告诉我,是不是!” 自从他昨日在那山涧与武思空相遇,两人期间一直结伴而行,这份江州府衙签发的缉拿令、定然在那之前便已在武思空手中,由此可见,今日发生之事或许也在这位神武宗掌门的预料之内。 果然,武思空额首道:“是,我什么都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醒狮语气发颤,心中隐隐升起一丝恨意,“你明知那对夫妇是十恶不赦的重犯,却抬手间就杀了二十多人,那么轻松坦然,好像死的只是几条狗几只鸡而已!你……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孩子,那些人不是我杀的。” 武思空直视李醒狮双眼,眼神平静的令人窒息,“记得么,是你不愿去探究真相,是你依靠愤怒和怜悯来区分对错,也是你、坚持要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孩子,那些人……是死在了你的手上。” “可你方才也说了,说他们‘明明身强体壮,却不愿安安分分的打猎务农,反而专去做那欺辱良善之事,死了原本干净’,” 李醒狮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咬牙切齿道:“反正他们本就是些坏种,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前辈,你先前是这个意思吧!” 武思空笑了笑,淡淡道:“可是,他们‘罪不至死’。” 先前真相未明,李醒狮心有恻隐,认为那些打手虽然无耻、却毕竟只是家仆身份,说来罪不至死;眼下真相大白,这四个字从武思空口中说出,便如同一记带刺的耳光抽在了脸上,不止剌掉了皮、尚且带掉了肉。 “你……你……” 李醒狮眼中流露痛苦之色,颤声问道:“前辈,你要我扫地、要我下山,我全都一一照做,你为何还要这般逼我?为何要我经历这些?我……我到底欠着你们神武宗什么了?” 武思空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下方的山谷中,刘庄主年老体衰、又崴了脚踝,一众手下更是指望不上,只等陈花姐手起到落,他便得去黄泉与儿子会合。陈花姐把刀尖抵在他胸口,正要狠狠攮上一刀,胡丰却突然大声喝道:“花姐!你到底还认不认我这个丈夫!” 陈花姐停下动作,扭头嗔道:“傻子,你说什么,俺几时不认你啦?” “那好!丈夫说的话,媳妇该不该听!” “你说话,俺当然得听,可你若是说些‘不活啦’‘不吃药啦’之类的傻话,俺干什么要听啊?” “你还敢犟嘴!我……我胡丰早就该死了!全是因为你,陈花姐,你仗着我疼你爱你,就硬逼我活着!逼我吃那些人脑人心!” 胡丰像只死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口中却发出歇斯底里的哀嚎声,“你知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滋味!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吃‘药’的时候,呕吐了多少次、又咽回去多少次!我也是人呐,我也是爹娘生养的人呐!一个人若是靠着吃人才能活着,那他到底活成了一个什么东西啊!陈花姐,我……我真想恨你,但我就是没法恨你……求求你,亲亲好媳妇儿,别再杀人了,别再逼我活着了,带我走吧……” ‘当啷’! 陈花姐手指一松,钢刀立时掉落在地。她怔怔的看着丈夫,眼中满是疑惑,“俺做错了吗?俺是个女人,俺想让自己的男人活着,俺做错什么了?” 胡丰拗过头,含泪道:“媳妇儿,你过来。” 陈花姐看了看闭眼等死的刘庄主,略作犹豫,慢吞吞走到丈夫身边,接着听他又道:“媳妇儿,我想叫你抱着我,成么?” “傻子……” 陈花姐柔声轻唤,张开双臂,轻轻搂住了胡丰脖颈,“是这样抱着么?俺没有弄疼你吧?” “是了,就是这样,热热乎乎、软软和和的,你原本就是这样软软和和的女人,连鸡也没杀过几只。可是你为了给我配药,把心肠一硬再硬,人也变得越来越狠、越来越疯,咱们两个都成了杀人吃人的怪物……不能再这样了……” 胡丰声音越来越低,突然一口咬住了陈花姐脖颈间的血脉,陈花姐双眼圆睁,正要把丈夫推开,手伸到一半却又顿住,反而再次紧紧搂住了他。 就在她迷离的眼神中,山谷里绽放出了世间最凄美的红色。 第二十九章 试炼(下) 山风和恂、秋阳高悬,李醒狮头顶却好似蒙了一块乌云,冷汗不断从后背渗出,将他衣衫溻得潮腻腻的,好生别扭难受。武思空却是神清气爽的模样,嘴角挂着耐人寻味的笑意,偶尔往李醒狮瞧上一眼,却也并不主动开口同他讲话。 走出约莫半个时辰,李醒狮突然扶住一棵大树,接着顺势坐倒在树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以他此时体质,半个时辰山路走下来、恐怕还不至如此劳累,想当然尔,定是心事重重所导致了。 “花桐果是此地特产,汁多糯甜,八月正该成熟。只是此物离枝后不耐久存,所以江州地界之外少有人知,你在东阳府时想必不曾尝过。” 武思空瞧了瞧树冠,指尖轻弹,只听‘嗤嗤’几声,树上便掉下三四枚孩童巴掌大小的橘红色野果,正砸在李醒狮脚边,“孩子,野生花桐果树大多长势不佳,似你背后这一株般高大茂密的并不多见,可见你运气是不坏的。” “……” 李醒狮冷冷一笑,随手捡过那几枚果子,在袖子上擦了擦,张口大嚼。这花桐果正如武思空所说,汁水饱满、果肉甜绵,味道当真不俗。几枚果子下肚,李醒狮面色稍稍好看了些,他抬起头,寒声道:“我不干了。” 武思空淡淡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李醒狮冷着脸道:“不干了就是不干了,从现在起,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再跟我指手画脚、我就权当他放屁!北国?我呸!哪个直娘贼的乐意去、就叫他自己去好了!” “孩子,柳师弟若听到你此时言语,想必会有些伤心的。” “你别拿柳伯伯说事,他对我好,我一辈子铭记在心!” “原来如此,那我对你便是‘坏’了。” 武思空微微一笑,点头说道:“既如此,你我在此分道扬镳便是。孩子,我只盼你将来被斩首示众之时,亦能如今日般不悔,否则,那算是我和柳师弟齐齐看走了眼罢。” “不劳前辈费心!” 李醒狮站起身,大声道:“你也莫拿这些话来吓唬我,朝廷如何、雷部又如何?无人不有一死,反正我就这一条命,他们还能杀我两次不成?!” “了得、了得,” 武思空轻轻拍手,微笑道:“似你这般年纪、正该如此意气,你父母泉下有知,那是一定自豪得很了。” 蛇有七寸、人有软肋,这神武宗掌门不愧为得道高人,端的比那骂街泼妇高明无数倍,不喊不嚷,只消软绵绵一句话,便如尖刀般捅进了李醒狮心口窝。他心下大恨,却又找不出什么词语反驳,只好恶狠狠的瞪着武思空,只是那眼神任谁瞧了、也是瞧不出几分底气的。 “孩子,实话说吧,自打咱们在三明阁见那第一面起,我便在心中盘算该怎样雕琢于你,为何留你在山上扫地,以你之聪慧、想必也能猜到几分。至于你和余师弟徒儿们那场突然的争执,确是我始料未及的。” 两人对视良久,武思空终于开口了,“不瞒你说,时至今日,我仍不曾放下度你入门的心思。到了我现如今这般境地、成仙证道已是虚妄,终有一日,我也会如神武宗列位祖先那般,化作葬林中一捧黄土……” “前辈,你……你怎么……” 李醒狮吃了一惊,莫说他神武宗一山之主,便是俗世凡间那些神棍神婆,哪个不说自己‘上达天听、下通幽冥’,倘若一开口便把自己贬成了凡人,只怕身价立时便要矮上一大截。 “我只是说些事实罢了。” 武思空摇摇手,悠悠叹道:“既知成仙无望,凡事便要务实一些才好。我毕竟仍坐在掌门的位子上,总不忍一块好端端的璞玉、却在我手中蒙了灰尘,孩子,这份苦心,你能理解么?” 李醒狮沉默许久,涩声道:“是你给那些捕快传递的消息?” 武思空额首道:“是。” 李醒狮追问道:“刘庄主养的那些家丁打手,当真全死了么?” 武思空笑了笑,反问道:“你说呢?” 李醒狮眼前蓦然一亮,始终堵在喉间的一口气终于咽下,自知以武思空之能,叫人真死容易、叫人假死却也不难。他摇摇头,苦笑道:“真便宜他们了,一群仗势欺人的畜生……” “自开天辟地以来,这世间便存在着一条看不见摸不到的‘线’,这条线,我称之为‘规矩’。” 武思空负手而立,蓝天白云映在他的眼中,“天地间的规矩,便是‘大道’;人世间的规矩,既为‘律法’。它是束缚、却也是保护,孩子,你明白么?” “是束缚,也是保护……” 李醒狮思索片刻、沉沉点了点头。武思空接着道:“守着规矩做事、未必始终是对的,可‘守规矩’这事本身,却决计不会错。如那胡丰与陈花姐夫妇恶行昭昭,一旦归案,不论下稍如何残酷,皆是罪有应得;而刘庄主为报杀子大仇、欲以私刑泄恨,被不明就里的你瞧在眼中,他便成了罪无可赦之人,惟愿先杀而后快。” 李醒狮回忆谷中之事,怔了半晌,低声道:“晚辈知错。” 武思空欣慰一笑,温声道:“人活于世,喜怒哀乐、往往不能全凭自己做主,这是无可奈何之事。经过此番见闻,你若果然有所体悟,我当替柳师弟和你已故的父亲感到慰藉。” 李醒狮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略整衣衫,郑重向武思空行礼道:“掌门真人的苦心,晚辈领教了。” “好、好、好……” 武思空面容微动,笑道:“你天资聪慧,若是去往北地宁国,日后定可做出一番事业;若要留在这锦绣中土,精躲细藏之下、或许也能过上几年安稳日子,你本不是惜命之人,来日即便落网归案,赴死时亦显气概慷慨。孩子,你心中究竟如何抉择?” 李醒狮大为尴尬,挠头道:“是否……是否还有第三条路可选?” 武思空笑了笑,正色道:“你资质极佳,原该投身道途。只是你心性率直、行事少有顾忌,倘若我轻易准你回山,阖山上下,难免非议重重。” 李醒狮沉默片刻,喃喃道:“果然,还是不行的么。” 武思空笑而不语,掌中蓦然涌现白光、将李醒狮笼罩其中,两人一道,直往神武宗方向飞去。这等新鲜体验,比之踏剑飞行又有不同,李醒狮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一时大感惶然。不知过了多久,举目望去,神武山那巍峨雄姿已然重新出现眼前,又过片刻,两人便稳稳降落在山脚一条曲折小路上。 武思空站定脚步,轻声道:“孩子,这便是你要的第三条路了。” 李醒狮疑惑道:“这……这算什么?” “我神武门人弟子,皆为各自师长度化上山,后经掌门首肯、记名造册,始得名正言顺。以凡人之身独力登山拜师者,千年来不曾有之。” 武思空心平气和道:“神武山之高险、世所罕见,你若果真有心,或可试上一试,瞧瞧那些山巅奇景、能否重回你的眼中。” “什么啊,不就是叫我爬山来着!” 李醒狮松了口气,笑道:“前辈你也真是的,爬山就爬山,何必搞这么复杂?” 武思空欲言又止,半晌,突然伸出一指点在李醒狮眉心。后者先是一怔,继而就觉一股暖流自额头流遍全身,不止周身疲惫一扫而空,胸腹中更充盈着一股难言的满足感。李醒狮又惊又喜,问道:“前辈,这个是什么名堂?” 武思空微笑道:“我在你体内埋了一道真元,无非是使你精神好些、力气大些,说来不算坏了规矩。这道真元并非你本身炼就,你的经脉也无力承载它太久,至多两日后,它便会渐渐从你体内消失逃散。如此,我便已三日为限,你如不能在三日之内攀登至天门峰试剑坪,那么别的事情、也就不用再提了。” “前辈,我若能在三日内抵达试剑坪,又该如何?” 李醒狮急急追问,武思空却只是轻笑着摇摇头,身形化作白光冲天而去,不多时便已突破云层。穿过云海之后,白光继续拔高,直至来到试剑坪上空、这才一个急转,落在了三明阁门前的平台之上。 “师尊!” “掌门师兄!” 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武思空回首瞧去,只见以余思正为首的四位长老同时围了过来,段云逍虽想上前行礼,却被傅思清那高大身躯挡在了最后面,一时不得近前。 “几位师弟这是在做什么?” 武思空眉头微皱,就听余思正沉声道:“掌门问我等做什么,我等却正想问问,掌门师兄你去做了什么?” 无怪余思正有此一问,神武宗门规森严,武思空身为一山之长,实乃牵一发动全身的人物。他若须离山,必对守山长老言明去向、时日,以防在外生变,而在此期间,山中大小事务皆由守山长老代为料理。神武宗能够立世千年不倒,除了自身实力强横之外,这些撑起整座山门的门规戒律、亦是功不可没。 武思空虽只离山一日夜,但他下山前却不曾对余思正有过片语交代,余思正找到段云逍追问之下,才知他竟然跑去充当了李醒狮的保镖,至于何时回山,就连段云逍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这下可急坏了余思正这位守山长老,他依照职权召来其余三位长老,正待商议,就见武思空仙姿从天而降,心虽放下了,那语气却是怎么也好不了的。 “有劳余师弟费心。为兄有一些私下的安排、时间上容不得偏差,因此下山时匆忙了些。” 武思空让过众人、进到阁内,恰见小杂役俏儿扬着脑袋躲在楼梯后面,于是温声道:“俏儿,请你去给诸位长老泡些茶来。” “好啊!” 俏儿咧嘴一笑,蹦蹦跳跳走向后堂,不一会儿,双手各攥着一杯热茶走了出来。她倒也不嫌茶水滚烫,来到柳思明和傅思清面前,双手往前一伸,傻笑道:“喏,掌门伯伯请你们喝茶。” 柳思明含笑接茶,傅思清则瞪了俏儿一眼,见她满脸憨傻,只好接过茶杯小啜一口,然后不耐烦地挥手道:“下去、下去。” “那不行的,他们两个伯伯还没茶喝呢!” 俏儿指了指坐在对侧的余思正和秦思秋,一路小跑着回到后堂,不多时,便又给余、秦两人端上了茶水,继而傻傻一笑,自去找地方玩耍。傅思清见这小丫头傻得不像话,忍不住心下腹诽:三明阁如此庄严之地,若有外人拜山时,恰见这小妮子蠢兮兮的出来搅局,那可不知丢人丢到哪里了。他心中虽有此想,却也知俏儿来历似乎并非明面上看去那么简单,只好按下不表。 这七层三明阁、千年神武宗,真不知藏了多少秘密啊…… 傅思清正自暗叹,忽见柳思明凑头过来,低声道:“老傅,你琢磨什么呢?” 傅思清抖抖脸上横肉,摇头苦笑不语。余思正清咳一声,当先说道:“掌门师兄,思正职责所在,方才言语略有不敬,望您不要见怪。” “余师弟说的哪里话,此节乃是为兄之过失,无论如何,也怪不到师弟你的身上。” 武思空叹了口气,就听余思正又道:“掌门师兄,您莫怪思正多嘴。您此番下山、若是为了什么十分要紧的事倒也罢了,可您……您却是为了护送那李醒狮而去,以您的身份,不嫌此举有些轻佻么?” 武思空笑了笑,却没说话。柳思明看了看侍立在师尊身后的段云逍,忍不住道:“是啊掌门师兄,段师侄既然已领了这趟北行的差事,您又为何亲自下山?更何况,这……这才不到两日的功夫,难道醒狮那孩子,此时已然身在北国了么?” “那孩子哪里也没去。” 武思空又是一叹,环顾众人,正色道:“不瞒诸位师弟,李醒狮眼下正在神武山脚,我与他定下了一个约定……” 他语声平和,缓缓讲明了事情经过。段云逍站在师尊身后,面上忍不住露出些许喜意,他朝柳思明扫去一眼,却见这位柳师叔的脸上忽明忽暗,好一副喜忧参半的模样,未久,果见柳思明当先开口道:“掌门师兄,你这样做,可曾想过后果?” 武思空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那孩子很有决心,至于后果如何,便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了。” “决心与痴心,往往是分不清的!” 柳思明豁然起身,沉声说道:“那臭小子自幼娇生惯养,想必也曾爬过几次山、淌过几条河,可是说破了天,却也只是旅行玩闹罢了,身旁只怕还少不了下人们看着守着。你现下要他独自从山脚爬到这试剑坪来,掌门师兄,这……这难道不是开玩笑来着?!” “柳师弟,请你坐下说话,好么?” 武思空眼神漠然,却仍是心平气和的说道:“不论你信或不信,为兄专程下山一趟,不是为了跟某个无关紧要的年轻人、开一场无关紧要的玩笑。” “不行!” 柳思明咬了咬牙,转身便要离开,“神武山奇巍无比,若非身怀御风之术,那是决计上不来的!我说什么也不能让那孩子行此险事!” 他话声刚落,如有天幕蔽日般,三明阁内突然暗淡了下来。 一股神秘气势从厅堂深处涌现,竟逼得照进这里的阳光、寸寸向门外褪去。 一直默不作声的秦思秋突然瞳孔收缩,枯瘦手背立时暴起青筋,再看其他三位长老却也没好哪去,一个个皆是如临大敌的模样。段云逍距离师尊最近,体内真气受到感应、竟如潮水般不断冲击心脉,他只觉眼花耳鸣,立时便要站立不稳。 这……掌门人竟对那逞强好斗的年轻人如此重视?! 余思正心下大惊,对柳思明断喝道:“柳长老,掌门师兄如何行事、自有他一番道理所在!我知你担忧那李公子安危,可是你想想看,难道掌门人亲自下山一趟、就是为了哄他去寻死么?快快坐回来了!” “……” 柳思明长叹一声,艰难迈动脚步、坐回原处,“余师兄此言甚是有理,是思明冲动了。” “喝茶。” 武思空轻挥袖摆,温声说道。三明阁内外,阳光和恂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