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横刀伴酒》 第一章:春华秋实,夏蝉冬雪 入夜不久,雷雨交加,兀自不停。 城中一座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府邸此时正挂满了白幡,大门的两个大白灯笼正在风雨中摇曳。 正如这座府邸一般。 正门已经被攻破,无数的黑衣人鱼贯而入。 雪白的墙面和包了白布的廊柱上全是触目惊心的猩红血迹。 府里最后残存的铁甲护卫已经退守在正堂台阶,黑衣人重重围困之下,已成死局。 正堂中一副硕大的金丝楠木棺材旁,拥着一对母子。 怀里才满七岁的孩子满目慌乱,先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爹无缘无故地走了,棺材里却没有尸身,仅有一把刀。 今夜本是头七的日子,然而却已是灭顶之灾。 “儿不怕,有娘在,咱们不怕。”女子双目通红,悲愤交加。 一个陌生男人杀透重围,默默地从女子手中接过孩子,纵身飞掠。 女子手提长剑,一身缟素,转头迎向敌人。 男人怀里的孩子对着那个背影伸出双手大声哭喊:“娘!” 一位少年在破屋板床惊坐起。 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和脸上两行清泪,苦笑着摇了摇头。 又梦回那个夜晚,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了…… 我是谁?我以前在哪?我父母是谁?仇人又是谁? 盛夏,蝉鸣不止。 梁州城。 这座大郑王朝东部的城池今年格外的炎热,这大半个月以来也没下一滴雨,梁州毕竟不是处在水网密布的江南,太久没下雨,旱便真的是旱了。 毒辣的太阳连日炙烤着大地,滚滚热浪把远处的事物都变成层层虚影,以至于人们都觉得会不会是雨还没下到地面就早已被蒸干。 但至少有一个人是为此开心的。 永和巷。 吴冕正挑着两桶水来到巷角一户人家门前,这里住着的是一对卖烧饼的老夫妻,老人早早就推着小车外出做买卖了,现下家里正没人,估摸着再过半柱香功夫他们就得回来了。 吴冕放下担子,靠着墙边柳树坐下,玩着兜里那一小把铜钱,笑了笑。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吴冕是不幸的。家逢巨变,迷迷糊糊的印象中是那个陌生男人把他交到一个脸上沟壑纵横的爷爷手里。 那老人无子无女,平日里也是缺米少油的惨淡光景,就靠些并不如何熟络的木匠活度日,那十年倒也平安无事,小吴冕也在磕磕碰碰中被拉扯大。 爷爷前两年也去了,没有别人帮衬,他走的时候,吴冕只能两张草席卷了卷,搓两条麻绳系紧两头,拖出城外,没钱立碑,寻一棵河边不远的小树旁边挖了个坑,草草地埋了。 随意在树边建坟茔当然不合葬制,不过穷苦人家,哪里来那么多的穷讲究,有人收尸,有个安身之地料想也知足了。 一夜悲戚,第二天他只能咬牙忍住眼泪去给人干活,因为他只要胆敢松懈一天,那第二天就极有可能挨饿。 这两年以来,吴冕其中的一项活计便是给不太方便的远邻近里挑水,挑满一缸水,他能得到一文钱,有时候是一些菜根菜梗,要是赶巧碰上张屠户喝了小酒,他可能还能得一小块猪膘,这对于他来说就是过年了。 今年的夏天热气逼人,吴冕这些日子争取多跑几家,指不定就能多换个几文钱,现在兜里就有八文钱,他心里美滋滋的。 从巷尾拐过来两男一女,路过吴冕靠坐着的小柳树。 吴冕抬头一看,两男一女,江湖人的装扮,人手一把长剑。 女侠面容清丽,体态婀娜,青鞘长剑上挂着一个好看的剑穗,正跟中间一位腰挎长剑,手持折扇的俊逸公子哥聊得火热,笑得花枝乱颤,很是迎合。 另外一个面相敦厚的少侠正苦着脸,或是焦急,或是正冥思苦想找些话题引起这位女侠的注意,三个人的队伍中,他似乎显得异常的落寞和多余。 或许每一个芳心暗许他人的师妹身边,都有一个为之默默伤感的师兄吧。 初次行走江湖,踌躇满志,春风得意马蹄疾,大抵如此。一路行去,若隐若现之间,各有各的情愫思量。 吴冕看在眼里,心里微微一笑:自己能就这么活着不饿肚子,有时候路过茶馆能偷摸蹭蹭听说书,听听那些宗师风流,那些个为气任侠,路见不平的故事,就很好了。 梁州是两淮道的治所,也是越王的封地,平日里热闹非凡。所以那些仙子女侠,那些潇洒少侠并不少见,吴冕经常走街串巷,也是常看见的。 其实吴冕心里总是非常羡慕,那个自由自在,意气风发的江湖,但他知道这些并不是他能有资格去想的事情。 要想不用一辈子给人挑水跑腿朝不保夕,只能寄希望于咬牙坚持,再攒一年的铜钱就基本能够得着到边境投军的路费用度了,只要能活下来,边军里可不愁军功。 只要他有了功名有了地位有了钱,有些人就一定要倒霉了。 手里捏着那八文钱,怔怔出神…… 春华秋实,夏蝉冬雪。 这八个字,在承平世道似乎年年如此,在乱世里却惶惶终日不敢想,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说的便是这种想法了。 无论王朝如何更迭,最终到底哪家哪姓坐北朝南听天下,老百姓最质朴的想法,一直都是丰衣足食,岁月静好而已。 吴冕靠坐在柳树下叼着一棵草根,百无聊赖地慢慢嚼开,吸吮汁液。 这是他跟前两年死去的那个爷爷出城进山取木料时学的习惯,甘甜中又带着些土腥气的味道经常能让他想起从前。 记得那个老汉从不让吴冕管他叫爷爷,只说把他喊老了,直接管他叫老李就行,吴冕从小到大也就一直喊他老李头。 邻居们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只道是当过兵的怪木匠不知在哪收养了一个小乞儿。 以前小吴冕最喜欢的,便是跟着老李头进山去,常看见他叼着棵草根走走停停,哼着听不懂又难听得要命的调子,每次都留着些时间带着吴冕掏掏鸟蛋,下河摸两条小鱼,运气好的时候能逮到野兔子野鸡,一老一小回去彻底开了个荤。 老李头那时候才舍得喝着一小坛粗劣的烧刀子,摇头晃脑地拾掇木匠活,吴冕就坐在院子里看着,日子过得一穷二白,倒也终究没有挨饿。 当初送他来老李头家那个陌生男人,每年来看他一次,也没带啥吃喝的,空手就来,老李头每次见到这个人都没好脸色,冷哼一声背过身去继续忙活。 后来长大了些,那个男人每次来的时候便教吴冕一些个生僻的口诀还有静坐时纳气和吐息的法门,让他记住而且每天坚持两个时辰,身体的病根才能好。 起初吴冕一脸茫然,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得很,何曾有过不舒服了? 那个男人教完就走,这么多年说过的话也就那天教吴冕的时候最多了。一直对他不待见的老李头看他走后,也叮嘱过吴冕让他别多想,照做就是。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么些年倒也坚持下来了。 后来老李头走了以后,这两年也没再见他来过,留下的印象倒也深刻,总穿着发白的青色长衫,相貌温醇,个性却极其寡淡冷僻,就像那些书院里头一板一眼的先生。 就在吴冕怔怔想着往事的时候,那对卖烧饼的老夫妻推着小车咿咿呀呀地回来了。 看见树下坐着发呆的吴冕,老妇人歉然一笑道:“小吴冕等久了吧,今天是初一,咱们东市买卖多,人也特别多,收摊就耽搁了些许功夫,听说城西集庆街的金门镖局的周总镖头今儿过寿辰,一大早就看见他们的伙计过来采买,闹哄哄的,人可多了。” 吴冕扬起一个笑脸,起身接过小车推进院里,回头道:“不碍事,我这也是刚刚到。老张婶,这金门镖局可是那中原四大镖之一的那个金门镖局啊?” 门口歇脚的老张头刚才趁着吴冕接过小车的空当,点燃旱烟深深呷了一口,缓缓吐出一个烟圈,一脸的如痴如醉。 他接过老张婶的话头道:“可不就是金门镖局吗?东金门,西常安,北佑隆,南连关,四大镖局在江湖上可是鼎鼎大名哩。” 老张头的话匣子开得越来越大:“话说咱梁州城的金门镖局,在走镖这一行里,那可是稳稳的坐头把交椅。这二十年来,大镖小镖货镖肉镖从无失手,做买卖久了,外地的江湖人提起咱金门镖局,那都是交口称赞,很多人第一次来咱梁州,还跟老儿打听金门镖局何处呢。” 老张头眉飞色舞,得意神情溢于言表:“嘿嘿,老儿虽不是江湖人,指路的时候还不是多嚷几声,好叫别个外地的侠客都知道知道咱梁州还有金门镖局这一号!” 老张头说罢又呷了口烟继续说:“小子你平时挑水累够呛才一户一文钱,今天咋个不去金门镖局打听打听有甚短工活计啊?” 刚想抽口烟忽然记起一事:“今天周总镖头过寿辰,镖局里可定是数不过来的脑袋了,能比你苦哈哈挑水挣得少?就算没有趁手的活计,就当去开开眼!” 吴冕听罢边往水缸里头灌第二桶水,边懊恼道:“老张叔说的是啊,我这今天光景稍微好些,老天爷照顾,才堪堪九文钱,那还真不如这会儿就去金门镖局那边碰碰运气呢。” 老张婶笑吟吟地递给吴冕一枚铜钱道:“可别听这糟老头子胡说八道,小吴冕尽管去看看问问,没有趁手的活计可尽早回来,人多是非多,你刚过束发没几年很多东西都不懂,别一回头出了什么差错惹麻烦。” 吴冕捏住铜钱,细致地放进衣服兜里,笑道:“放心吧老张婶,我心里有数。” 说罢便把扁担木桶且留在他们家,出门就往金门镖局方向走去。 第二章:山雨欲来 梁州是两淮道也是王朝东部最大的城池,一条顺义大街贯通南北,刚好隔开了东西两市,每月的初一都是东市的赶集日,西市则是每月十五,这两天是梁州城最热闹的日子。 本地商贩在东西两市和顺义大街皆可做营生,外地的行商只能在东西两市聚集,他们就得在初一十五这两天四更以前早早赶到城门口外,城门开启后交了路引还有租子钱才可进城。 东西市的摊位从无固定,来得越早就越有机会抢到好位置,许多行商赶路风尘仆仆,为了摊位宁愿来早一两晚在城外露宿,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今天东市赶集,每月就这么两天能多见外地的新鲜玩意,本就宽敞热闹的顺义大街更是摩肩接踵,喧闹非凡。 刚才路过永和巷的两男一女,拐出几条巷弄,此时正来到顺义大街上。 居中那个俊逸公子看了眼街上永安酒家的大门楹联,手里折扇潇洒一开,转头对身边两位同伴笑道:“晋凡兄,李妹妹,这永安酒家,是梁州三大客栈之一,二位可看出这副门联里面的玄机?” 赵晋凡抬头看了一眼,顺着左右门联念道:“天涯眷属成双栖,四海黎民丰衣足。谢兄,这对子初看问题不大,的确该是三大客栈的气魄,但我细细一琢磨,又感觉缺了什么,但是到底是缺了什么,这我可一下子说不上来了。师妹,你看出来了吗?” 三人中性情最是活泼跳脱的李冬渔上前一步,双手环胸,怀中青鞘长剑与一身素洁白衣的曼妙身姿浑然天成,饶是平时喜爱留连烟花之地的谢公子也不禁为之心神一荡。 只见她歪着脑袋,看着对联略一思忖,恍然大悟道:“谢公子,师兄,这副对联的确古怪,我可是看出来了,这上下联各缺一字,我推测应是天涯眷属成双栖宿,四海黎民丰衣足食,因为……是因为……” 李冬渔本想把自己为何填这两个字解释一二,猛然想起心仪的谢公子就在眼前,那个字眼由她提起甚为不妥,顿时双颊通红,不知所措。 赵晋凡一脸茫然,追问道:“师妹,是何缘故,你怎么不说了?” 旁边谢镇到底是心思玲珑,扇子轻轻往左手一收,善解人意道:“李妹妹果真是冰雪聪明,门上对联恰是分别缺了宿和食字,这是客栈掌柜含蓄提醒过往路人,缺宿少食请入此门。虽也称不上多精妙工整,却也引得过往文人墨客相顾一笑,也算是梁州一景。咱们正好路过歇歇脚,稍后便在这顺义大街采买寿礼,二位以为如何?” 赵晋凡双手抱拳,欣然应允道:“谢兄一路结伴行来对在下和师妹多有照顾,刚才听君一番介绍更是醍醐灌顶,在下受教了,但凭谢兄安排。” 谢镇灿然一笑:“晋凡兄客气了,那咱们先稍作歇息,今晚借着镖局祝寿的好酒,定要和你浮一大白!” 说罢三人走进客栈。 永安酒家一共三层,取以回字形建造,中间镂空三层贯通,一楼是茶馆,二楼饮宴,三楼住宿,视野极好,能眺望梁州四处城门楼甚至那条包括越王府和两淮道主要官署在内的端阳大街。 此刻正有一位说书先生在一楼台上一手持酒壶,一手持酒杯,摇头晃脑,看着满场焦急等待的客人喜不自胜,一口烈酒咽下,娓娓道来。 谢镇领着赵晋凡和李冬渔走向就近台上的桌子,刚准备落座,二楼回廊一位站着听书的年轻剑客便对他们喊道:“谢公子好兴致,可否上楼一叙?” 谢镇听罢眼珠一转,对赵晋凡二人抱拳致歉,独自上楼。 赵晋凡见谢镇走远,压低了声音问道:“师妹,其实这跟谢公子才认识几天,就带着他一起去面见周总镖头,我总觉得有些不妥。” 李冬渔撇了撇嘴,听着说书先生妙趣横生地讲述当年武林一桩趣事,心不在焉道:“师兄瞎担心啥呀,刚才你不也正感谢人家谢公子的照顾吗?咱临行前师父可说了,要与人为善,施恩勿念,受恩勿忘。” 赵晋凡听罢无言以对,或许也是自己多心,当下再无计较。 永安酒家二楼的大片区域都已被清空,隔间里乌泱泱坐着三十余位剑客,个个一身素色劲装,左胸口均有一枚小巧精致的铜领章,手提清一色的制式长剑。 忽见谢镇走入,纷纷起身抱拳行礼。 谢镇随意挥了挥手中折扇示意他们坐下,环视一周。 他神情一改刚才与赵李二人同行时的人畜无害,压低了声音道:“听好了,稍后我进金门镖局,你们在此地守候。我一得手,即有号炮为信,届时全体行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这事干漂亮了,人人都有赏,谁敢坏了我的好事,自己摘了领章来谢罪。” 众人听罢,再次起身抱拳领命。 谢镇走向窗户站定,一身青衣白袍,腰佩古朴黑鞘长剑,是前朝澄湛炉的名剑三问,此时双手附后凭窗远眺,光从皮囊来看,端的是丰神如玉。 可偏偏这位佳公子,眼神一改温醇,阴毒狠辣地死死盯住集庆街的方向,像一条吐信的毒蛇,转而又眯起眼睛细细盘算。 梁州是东部重镇,采铁贩盐之城,商贾云集,城内地价也是寸土寸金。 很多人辛勤倒腾几十年也不见得能在城中主干大街两旁置得宅院,寻常百姓都只能聚居在城东西南三块的偏僻巷弄里。 像集庆街这种主干街道,往西一直到城门口,往东到纵向的顺义大街,两旁都是大客栈和大商户,很多商贾为了脸上体面,也一股脑地在集庆街附近置办宅院。 但是像金门镖局这种在集庆街也能占这么大块地方的,也是独一份。 吴冕七拐八绕地来到集庆街,以前也只听说过方向,从未真正来过。 可今天一看,来还不如不来呢,街上来往的行人看他就像看乞儿一样,满脸的鄙夷和不屑。 吴冕经常挨家挨户地给人挑水干杂活,平时走街串巷的,梁州的犄角旮旯也算是大概跑了个遍,今天来到这集庆街,他第一次对梁州感到如此陌生。 这街道可比永和巷那边的宽敞亮堂多了,屋舍也好看,很高很大,还有好多翘起来的屋角,吴冕看着这边比顺义大街还要气派的花花世界,不禁心驰神摇了好一会才想起今天的正经事。 来到金门镖局,还没等上门讨活就被一批镖局伙计轰走了,吴冕不敢回嘴,走远了才回头回了一个脏话的嘴形,接着拐进街边的小巷,顺着镖局的墙根去找找后门,碰碰运气或许还有戏。 金门镖局占地广阔,吴冕刚刚走过了平时驾车走马的偏门,下人仆役进出的小门,绕了老远的一圈好不容易才走到后厨接菜运柴火的小门。 只听见从里头传出来厨房开灶炒菜忙得四脚朝天的喧闹声响,那焖烧炸炒变着法子烹制各种肉类的味道勾得吴冕食指大动,好不容易咽了口唾沫。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脑袋往里头张望,只见一个衣着管事模样的汉子一手猛摇蒲扇,另一手提着一只精巧酒壶边喝边在后厨吆五喝六颐指气使。 那管事坐下仰头猛地倒了一口酒,把酒壶放到一旁的小桌上。 看见后门探进来的吴冕脑袋,揉了揉泛红的酒糟鼻子,大声喝道:“哪里来的小毛贼,滚滚滚!有什么好看的!” 吴冕闻声吓得一愣,又咽了口唾沫,壮起胆子道:“大…大人,我不是小毛贼,想问问今天府上缺不缺人手,我想讨个活干干。” 管事靠坐在椅背,一只脚支在椅沿上,又喝了口酒,半晌才问道:“看你这瘦不拉叽的苦命样,你说你能做点啥?” 吴冕看他肥头大耳,酒糟鼻子,的确像是吃过厨房油水的,说话应该作数,便走进院子,又不敢离这胖管事太近,恭恭敬敬地答道:“我…我啥都能做!” 管事闻言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去去,今儿府上办寿宴,啥都不会就赶紧滚出去,毛手毛脚再耽误了寿宴看我不揉碎了你这二两贱骨头,哪儿来回哪儿去!” 吴冕心知无望,心里叹了口气正无精打采退出院子。 忽然从里头跑出一个仆役大声喊道:“冯管事,几个水缸又快见底了,赶紧想法子支应些人挑水来!” 听到这话吴冕暗喜:挑水?老本行啊!一转头,正对上冯管事斜瞥来的目光。 看着吴冕询问的眼神,冯管事叫人给了吴冕一顶仆役的四方帽子,指着他啧啧道:“算你这小子今天走狗屎运,一缸水五文,不能再多了,想做就去拿挑子,跟着那些挑水的一起去,别让我发现到处乱跑,耽误了寿宴你这条贱命可担待不起!” 吴冕点头像小鸡啄米,带上四方帽就去拿挑子,寻着挑水的仆役们赶紧跟了上去。 第三章:数不清的脑袋 大户人家里都有自己挖着的众多水井,不用到外头挑水。 吴冕走在挑水队伍的最后头,一路上穿廊过栋,经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院子厢房,还有带假山凉亭和池塘的花园。 吴冕是叹为观止看花了眼,尤其是七拐八绕之后花园刚映入眼帘的那一瞬间,看得土包子吴冕挪不动步,眼睛像是定住了一般。 花园里姹紫嫣红,群鸟攀飞,很多他根本叫不出名目平日见也没见过的花木遍植满园,凉亭建在假山之上,假山又有工匠堆叠出来的洞口,里面曲径通幽。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祥和且写意。 阳光此时已经褪去毒辣,柔和地就着花香水声,衬托着这个花园犹如世外桃源一般。 假山下的洞口转出来一位少女,身着一袭鹅黄衣裙,双手附后,踏着轻巧的碎步,手持一把小巧的画扇,嫣然四顾,宛如神仙洞府中走出的画中人。 吴冕呆立当场,微微看得有些痴了,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 那少女也注意到了呆若木鸡的吴冕,这位挑水少年引起了她的兴趣。 他拥有一双男子少有的明澈桃花眼,高鼻梁,个子修长,布条束发,一身朴素衣裳明显源于生活的困顿,却又格外干净整洁,整个人的气质通透明朗。 少女走近了在他跟前举起画扇晃了晃他的眼睛,打趣道:“喂,新来的吗?看傻啦?好看吗?” 吴冕好不容易回过神,只见少女近在眼前,尴尬一笑,喃喃道:“好看,很好看。” 少女会心一笑,看吴冕一脸的窘态,恶作剧地继续问道:“那是我好看呢,还是园子好看?” “园…园子好看。” “嗯?” “你…你更好看!好看百倍!” 少女眨了眨眼睛,轻笑出声:“便宜你了,陪我走走,顺便带你逛逛呗。”说罢,轻巧转身离去。 “我还得给后厨挑水去呢!” 少女头也没回:“不来拉倒!” 吴冕天人交战了那么一小会,最终把心一横,顺着少女的幽幽体香跟了上去,扁担水桶什么时候落下的都浑然不知…… 金门镖局的前院今天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前厅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贺礼,正对着的练武场上已经满满当当摆了几十张大桌,两边的石锁人桩十八般兵器整齐排列,门前负责迎客的小镖头和牵马停车的镖局伙计忙得七窍生烟。 赵晋凡抓住空当上前投了拜帖,一个精壮汉子接过打开一看,顿时挤出夸张笑脸,脸上那道疤痕都笑出了褶子,真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由他领着赵晋凡三人一路经过大门,门厅,练武场,看着热闹喜庆的气氛和人群,赵晋凡还能端着大宗门弟子的镇定压抑心情,李冬渔在三人中间就兴奋地像只喜鹊。 来到前厅,经过两排对坐着的江湖前辈,看见居中端坐在黄花梨木太师椅上的魁梧中年汉子,正是金门镖局总镖头周世兴。 赵晋凡带领身边二人一起抱拳行礼:“晚辈龙泉剑宗赵晋凡,携师妹李冬渔,奉家师之命,专程前来向周总镖头祝寿,祝周总镖头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周世兴点了点头,微笑道:“原来是欧阳宗主的高徒,果然是一表人才,英雄出少年,一路跋涉辛苦了,此番来到梁州定要多住几日,回去替本座好好谢过欧阳宗主,还有一位是?” 谢镇上前一步,举着扇子恭敬躬身作揖道:“在下清河谢氏谢镇,见过周总镖头。平日素仰周总镖头威名,此行有幸遇上晋凡兄一起结伴,言谈得知他们要来金门镖局祝寿,才斗胆让他们带为引见,唐突之处,还请周总镖头不要介意。” 周世兴闻言,朗声笑道:“不打紧。” 随即起身前去扶起谢镇,谢镇原本低垂恭敬的眼神顿时凶光乍现,抬头握住那把折扇猛地向周世兴面门刺去。 周世兴毕竟还是见过些场面的江湖巨擘,适才走近谢镇的时候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却又掩饰得极好的杀机。 见谢镇突然发难,周世兴握住直刺向自己面门的谢镇右手往下一压,瞪大眼睛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谢镇本想趁其不备暴起一击却不中,也不气恼,他默不作声,嘴角阴冷一笑,手腕发力,右手握住折扇瞬间再往前一指,藏于折扇头部的一根细微银针直直飞向周世兴的胸前。 周世兴猛然瞪大眼睛,饶是他江湖沉浮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如此狠辣阴险的偷袭,两人仅在咫尺之间。 银针速度飞快,周世兴这次是再难躲避,银针泛着盈盈绿光直插入他的胸部窍穴,巨大的侵袭力让银针在周世兴的胸口刺出一朵血花,穿体而过。 周世兴强行咽下涌至喉咙的一口鲜血,右手伸出朝着谢镇一掌拍去,谢镇举起左手想要尽力格挡住掌势,好再换取当场绞杀周世兴的空当。 不料周世兴极速提起一口气拍出的这一掌势大力沉,谢镇虽无明显内伤却也被他一掌拍出前厅,落在练武场的空地上。 谢镇双臂张开身体后仰,单腿触地止住退势,随即从怀里掏出一根号炮对着天空一拉,一颗光球如同白昼流星,带着同样耀眼的流光在空中刺出夺目的光彩。 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在场众人大惊失色,一时竟做不出任何反应。 谢镇一脸奸笑,双手附后站定,语气猖狂至极:“我乃刑部奉天清吏司司中谢镇,奉诏清剿武林前朝余孽,你这老叛逆老匹夫,中了我的九转银环针,刚才又强提气机,已经没剩下多少光景了。识相的赶紧告诉我,三个月前分别从你金门镖局送出那肉镖和货镖此刻在何处,留你一条囫囵全尸,否则,此番号炮已出,铜章和巡城骑兵瞬间赶至,定叫你满门血海滔天!” 场内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听到刑部铜章这条大名更是个个噤若寒蝉。 铜章在这些年的江湖,暗地里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案子,哪一个不是满门杀绝不留活口,各地官府皆是唯唯诺诺不敢声张,大事化小云淡风轻。 周世兴此刻颓坐在黄花梨木太师椅上,沉声道:“朝廷鹰犬真是无耻下作,偷袭投毒无所不能。我金门镖局一直规规矩矩做生意,承蒙各路英豪照顾,货镖肉镖数不胜数你想问什么?” 谢镇闻言哈哈大笑,伸出右手指着周世兴道:“周总镖头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其实你不说也无所谓,我便查不到了?你怎么不想想那趟肉镖和货镖编排得如此隐密,我又如何知晓?” 话音刚落,大门处传来杂乱的兵器砍杀声,只见一队队身着素色劲装,领口别着一个铜领章的剑客在金门镖局彭总教头的带领下追着十来个镖师伙计杀将进来。 彭总教头走到谢镇跟前站定,躬身抱拳道:“启禀谢大人,铜章已经悉数赶至,巡城骑兵顷刻之间就能赶至包围。” 赵晋凡大惊:这总教头不就是刚才接我们进镖局的刀疤脸吗? 周世兴此时怒急攻心,双眼通红他咬牙切齿道:“彭三多!我周世兴敢问何曾亏待过你?你竟如此害我?” 彭三多回头直视周世兴道:“大哥,我当初一直是刑部的人,扎根金门镖局已久,果真让我发现镖局暗地里跟前朝余孽纠缠不清,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啊?” 周世兴闻言突然捂住胸口,嘴里忍不住喷出一口乌黑如浓墨一般的血,指着彭三多的手指微微发颤。 少女带着吴冕绕了好大一圈那时早就隐匿在周世兴太师椅附近的巨幅屏风后,对刚才发生的一幕幕一览无余。 当时周世兴遇袭时少女就要惊呼出声,被吴冕死死捂住。此时看见周世兴的惨状,少女再也忍不住地发出一声尖锐嘶吼:“爹!” 场内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被这一声惊呼吸引。 彭三多欣喜若狂,对谢镇说:“大人,这便是周世兴唯一的掌上明珠,平时甚是宠溺有加,刚才我派人在她的小院寻她未果,原来躲在这儿,大人,这小丫头若是到手,任周世兴再是铁嘴钢牙,都得乖乖就范。” 谢镇闻言冷笑道:“其余人等一律格杀,我去擒她。” 谢镇这一声杀人令下,原本早把练武场控制住的刑部铜章瞬间暴起杀人,头颅与鲜血齐飞,残阳未至,院内已是顿时血沫一片。 金门镖局练武场从刚才热闹喜庆瞬息转至不可超生的修罗炼狱,不过一息之间。 练武场上血肉齐飞,惨叫声此起彼伏,谢镇和彭三多对此无动于衷,紧紧盯着少女,领着刑部铜章们朝着前厅缓缓行来。 在谢镇眼里已是死人的周世兴心如死灰,闻言回头看着女儿,微笑着摇了摇头。 行走江湖数十载,见惯了种种悲喜离合却始终泰然自若的金门镖局总镖头周世兴,此时已是泪流满面。 他伸出手虚空摸了摸,像是依然如往日一样宠溺地摸着可爱闺女的脑袋。 还想听听她银铃般的笑声哪怕是埋怨他总是不陪伴的嗔怪,还想看着她长大成人,出落得亭亭玉立,最终把她的手放在将来某一位不知几世修来好福气的臭小子手心。 此刻,他不管再多想牵着女儿的手也只能默默地举手挥了挥,示意女儿远走高飞,最好再也不要回来,最好再也不要想起他。 少女紧咬嘴唇渗出猩红鲜血浑然不知,一双秋水长眸里噙不住的眼泪无声落下,却声声滴在父亲周世兴的心尖之上。 前厅满座刀兵尽起,迎向谢镇等人,千钧一发之际,周世兴经脉逆转,须发俱张,黑色华贵衣衫鼓荡不止。 汹涌杀机如洪水滔天,生死相向的人群中,他径直冲向谢镇和彭三多,留给少女只有一个字:“走!” 吴冕惊惧万分,奋力拉扯着伤心欲绝的少女,亡命奔逃之际,回头望了一眼,喃喃道:“老张叔,被你说中了,真是…数不清的脑袋。” 第四章:生死一线 吴冕拉着少女并不往镖局深处躲藏,而是寻着记忆中后厨小门的方向奋力前冲。 他一边跑一边心里疯狂计划,仗着对梁州的熟悉,记忆中那些旮旯巷弄城门此时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适才听那个谢镇说过,刑部铜章来了以后,接下来便是巡城的骑兵,所以他必须得拼尽一口气赶在巡城骑兵包围以前就得逃出去。 往日里吴冕见过不少这种披甲巡城精骑,个个快马弯刀悍勇肃杀,要是在后厨门口被赶来的巡骑堵上,绝无生还的可能。 身后的少女眼神呆滞,被吴冕拉着跑过过廊的一处台阶一脚踩空,摔倒在地之后手足无措,也不喊疼,只是呆呆地坐着落泪。 吴冕见状叹息一声,走过去把她背起继续赶路,这与初见她时那副无忧无虑待字闺中的模样天壤之别。 大悲无声。 少女在父亲的呵护宠溺下长大,家逢巨变,眼睁睁看着往日里慈爱并被她视为依靠的父亲慷慨赴死,为人儿女却无能为力,常人经受此难大概也是这种反应吧。 吴冕晃了晃脑袋,制止了自己再去回忆起当年那桩往事,咬紧牙关继续奔着后厨小门跑去。 到了后厨小院,吴冕先伸头往里张望了一眼,其余挑水的仆役要么是未曾回来,要么已经在后头被赶上的刑部铜章杀了。 只见内厨仍是吵嚷不堪,院子里却只有酒后靠坐在椅背打盹的肥胖冯管事,后厨小门依旧开着。 吴冕背着少女蹑手蹑脚地从他身旁经过,配合他的鼾声挪动脚步,生怕把他吵醒,一个临时招来的短工,光天化日在府宅里头大变活人,现下情况紧急解释不清,若被他发现纠缠住可就谁都逃不了了。 吴冕快要走出后厨小门的时候,回头瞥见冯管事肥胖油腻的腰间挂着一个鼓鼓的绸缎钱囊,想起刚才来讨活的时候冯管事满是鄙夷的眼神和言语,气不打一处来。 吴冕此刻又是一番天人交战,这次带着这少女一起逃命,梁州城是万万待不下去了,不搞点盘缠光靠自己积攒的那些铜钱又能逃出去几天? 吴冕想到这又折回来,屏住呼吸缓缓地解开钱囊与腰带间的束缚,就在吴冕紧皱着眉头将要成功的时候,内厨里面有个仆役大声喊了一声:“冯管事!” 本来就是一路奔逃到此间,悬着的心就没一刻放下,又折回头小心翼翼偷钱囊,心都被提到嗓子眼儿,被仆役喊了这一嗓子,吓得吴冕差点魂都出了窍! 此时再怎么哆哆嗦嗦都没用了,里头那位叫不应眼前这头肥猪,势必走出来看看,发现自己又偷钱又偷人,偷的还是他们府上的小姐,到时候就万事皆休了。 事已至此,吴冕把心一沉,握住钱囊的手用力往下那么一扯。 冯管事被吴冕扯得迷迷糊糊地半睁开胖嘟嘟的猪眼,只见吴冕扬起一个和煦笑脸,背着一位少女落荒而逃。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听后面仆役喊道:“进贼啦!抓贼!” 吴冕一出小门巷弄,尚未见骑兵封堵,心中一喜。 小巷拢音,仍是能远远听见有马蹄铁甲的铿锵之声已到不远处,心又是一沉,当下心中思量着方向,背着少女拔腿就跑。 金门镖局离西城门最近,但吴冕压根就没想过往西城门走,板上钉钉要被截住,再怎么慌不择路也不能走西城门。 现在离城门关闭还有很长时间,但是料想金门镖局涉及前朝余孽,这是类似谋逆的大罪,提前关城门也是板上钉钉,要是城门关闭之前逃不出去,与死何异? 之前吴冕还想过回自己破房子里收拾几件衣服带上其余的铜钱,想来现在的境况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时间,到底该怎么办? 吴冕一边拣选着印象中的偏僻小道撒腿狂奔一边心急如焚地不断在心里头推演,似乎无论如何都是必死的局面,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情况极其凶险。 他当初不是没想过撇下少女夺路而逃,胜算肯定大些,那些朝廷的大官应该也不至于追着他不放。 只是当时看见周总镖头之爱女心切,甘愿以一死拖延时间换取女儿一线生机,就这一点足够触碰吴冕内心深处,还有厅内众多江湖人士也未必就跟金门镖局有着共患难的必要,愣是一个没走全部抽出兵器抵抗,这份一同赴难可轻生死的江湖情义令吴冕回忆起来很是神往。 他自己本来就是市井的一个孤儿,生活清苦也一直想攒够了盘缠去投效边军建功立业,现在一瞬间成了朝廷钦犯,刚才一路跑来有一丝后悔过,人生在世不过几十载,可何时没有皱眉事,既然轮不着后悔,便且活着吧。 在吴冕分神胡思乱想的时候,面前从墙头落下一人,定睛一看,恰是适才偷袭周世兴得手又率队大开杀戒的谢镇。 吴冕万念俱灰地放下少女在身后,想了想仍是抿起嘴唇伸出左臂拦在少女身前,一步不退。 面对这个阴险小人,刚才周世兴没有退,厅内的江湖群侠没有退,现在他也一样。 谢镇见状嗤笑一声道:“呦!想英雄救美啊?这周小姐的确娇艳欲滴,本公子看着都眼热,不想死就给我让开,今天杀人够多了,也不差你这身轻贱骨头。” 吴冕紧紧盯着谢镇,默不作声,纹丝不动。 谢镇白了他一眼,上前去没好气地想扯开这小子横在少女面前的左手,在捏住吴冕左手的一瞬间,他猛一转头,大惊失色:“你…” 话还没说出口,吴冕本身垂着的右手突然抓住空当上勾一拳斜斜地直取谢镇左胸肋骨,这一手出拳极快,方寸之间起罡风! 无论是如何横练外家武功的武夫,腋下和肋骨皆是相对脆弱的部位,而且心脏正在左胸! 这一手勾拳与谢镇刚才的偷袭有着近乎相同的刁钻狠辣,谢镇本就是偷袭演戏的行家里手,此番阴沟里翻船不曾想这个低贱的仆役居然身怀绝技!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谢镇作出了仓促的极限反应,他左脚往后撤了一步,让开吴冕的阴险一拳,强提气机,反手拿折扇就势下压,迎向吴冕的拳头。 谢镇即便再敛起神色积极应对,终究仍是小看了这一拳,连绵不断的寸劲把折扇化为齑粉,后撤的那一步尚未站定,谢镇被轰出三丈以外,砸穿了一户人家的外墙,倒在一块菜圃上,烂菜叶和泥巴糊了一身,而吴冕的拳头指缝之间,也插着一根绿盈盈的银针。 谢镇喷出一股鲜血,阴鸷的眼神杀气萦绕:“你到底是谁?” 吴冕看了看拳头,拔出毒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重新背起少女撇下一句市井里粗俗不堪的言语:“我是你娘的野男人。” 说罢,继续拔腿就跑。 刚才背起少女的时候,吴冕其实心里就有了计较,他知道谢镇挨了这一拳一时半会起不来,顺着谢镇阴毒的眼神,往城东跑去,跑过第五条巷弄,估摸着离得远了,吴冕顿时折向北行。 如今西城门肯定已经有人堵住,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的法子指定行不通,东和南城门貌似此时逃出最安全,可是现在吴冕就是要给谢镇这样的错觉,引诱气急败坏的谢镇命人去追。 而城里的越王府和满是官署的端阳大街在北城,骑兵不让疾驰喧嚣,谢镇想安排人马也多有不便,此时北城门的布控一定最弱。 吴冕也顾不上右手上的略微刺痛,眼下有了生的希望,多活一阵便是一阵吧,他把少女往上颠了颠,弓起身子往北城门狂奔而去。 一路上还是挑那些杳无人迹的小巷弄,躲开了几股巡城骑兵,绕过端阳大街,吴冕气喘吁吁地来到北城门附近的巷弄转角。 他伸出脑袋朝着城门张望,一切并无异样。 有可能谢镇早已事先下套,摆着龙门阵就等着吴冕往里闯,目前苦于没有验证怀疑的办法,但刚才逃命慌不择路,再遇上谢镇耽搁了一阵,又改变方向折向城北,已经耗去不少时间,此时再不走,城门要是提前关闭,这下真的得过奈何桥了。 吴冕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原地踱了几步后他把心一横,去有可能生,不去则妥妥的死路一条,事已至此,那就走一趟! 吴冕回头在墙上摸了几把泥灰,把少女好看的鹅黄色衣裙弄得灰扑扑的,又往她脸上抹匀,把她原本白皙透亮的小脸蛋儿抹得蜡黄。 最后卸下她的钗环首饰,紧盯着少女灵气不再的晦暗眼眸说:“周小姐,的确多有得罪了,现下实属无奈,逃命要紧,等下我们得稍微分开一些,出了城我再背你走。” 之前路上吴冕有时候会跟她说几句话,毫无悬念地石沉大海。 这时少女破天荒地回了他一句:“你走吧,不用管我了。” 吴冕弯下腰,扶住她纤弱的肩膀摇了摇,一字一句认真说道:“我吴冕虽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汉子,也未曾答应过谁要护你周全,可是假如我要走,我早在镖局的时候就可以撇下你了。你的父亲为了换取你现在的一线生机,这是用命给你换来的时间,你就得好好活着,别哭,现在还不是时候,出了城,我还陪你。” 少女听到他提起父亲,红肿的眼睛又缓缓湿润,泫然欲泣。 最后还是竭力忍住,看着吴冕她点了点头,转身便朝着城门走去。 吴冕一路跟随。 城门士卒原本昏昏欲睡,被少女的婀娜身段吸引了注意力,打起精神顺着身子往脸蛋上一看,顿时翻了个白眼,扭头看向他处。 吴冕看见士卒的反应,紧绷的心弦松了一分。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门洞,少女因之前踩空台阶摔的那一跤,膝盖吃疼,走得极其缓慢艰难,门洞里阴冷晦暗,阴森得像地府,而门洞的尽头,夕阳无限好。 再有一步就出城,吴冕忽然听到一声声叫喊由远及近:“捉拿叛逆,快关城门!捉拿叛逆,快关城门!” 吴冕脑子里嗡的一声,顾不得看后头来者究竟是谁,紧走几步拉起少女的手,在士卒开始听见呼喊,城门缓缓关闭的时候,一个闪身出了城。 城外的小道上,少女伏在吴冕的背上,看向夕阳,左手抬起挡住并不刺眼的阳光,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周玄。” “什么?” “我说,我叫周玄。” “好听,我叫吴冕。” 第五章:星垂平野阔 吴冕背着周玄绕过了城外的一个村子,漫无目的,只知道离梁州城越远越好。 此时夜幕降下,两个人的身形完美隐匿在寂静无人的旷野里。 吴冕看见前头开始进入山林,估摸着即便谢镇再精明,今夜也能安全放心,遂再紧走几步入山林,深一脚浅一脚地找了一处背对旷野的坡地,胡乱找了些枯枝碎叶点起一小堆篝火以后,早已累过了头的吴冕倒头就睡。 这一觉直睡得天地宽广通体舒泰,醒来时天还没亮,估摸着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 正舒展四肢好好伸个懒腰的吴冕忽然想起一事,转头一看,周玄正坐在篝火对面,一只手抱着膝盖,另一只手握住一条枯枝拨弄着篝火。 觉察到吴冕转头看来,她也抬起眼眸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眼睛依旧有些红肿。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突然感到气氛似有些微妙,周玄俏脸一红,重新垂下眼脸看着篝火。 吴冕尴尬一笑,坐起身右手抓了抓后脑勺,歉然道:“刚才只顾着自己休息,让周小姐自己一人看火,实在是对不住啊,接下来你休息,我帮你看着火。” 周玄微微点头,继续拨弄着篝火,默不作声。 吴冕见周玄并不答话欲言又止的可怜模样,心中略一思量便已了然,他正色道:“周小姐放心,我虽出身市井,却不是那种登徒无赖,不会趁人之危的,你在这好好休息,我到坡后面去坐着。” 说罢吴冕往篝火添了些柴火,起身便往山坡后面走去。 来到坡后,吴冕寻了一处干净平整的地面坐下,眼前穿过林子望去,是刚才一路走来的寂静旷野和极远处依稀可见的村庄,梁州城已经看不见早前驻足回望的巨大轮廓。 此时皓月当空,天上群星夺目,白日里的炎热暑气一扫而空,山林里凉风习习微风拂面,伴有枝桠树叶的摩挲声还有远处的夏虫依稀鸣叫,除此之外便是万籁俱寂。 回想起白天城里的血腥厮杀和自己命悬一线的逃亡,不禁深觉恍如隔世。 吴冕习惯性地叼起一株草根,席地而卧,咀嚼着草根的汁水,现在才有心思细细回忆白天兵荒马乱的仓皇,放松下来的他渐渐陷入沉思。 当时谢镇进来以前他就已经跟着周玄躲到屏风后头了,看到前厅里在座十几人,跟周家有亲缘关系的寥寥几人,其余大多是一些门派山庄和镖局同行的挚友同道。 其实在吴冕看来本不至于和金门镖局一荣俱荣唇齿相依的交情,可是在镖局面对生死关头时没有作壁上观而是舍生忘死地和镖局站到了一起,看得他当时是血脉贲张,气血翻涌。 平日里在挑水路上路过那些茶馆和客栈时,经常装作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歇脚,实则趁机竖起耳朵偷听那些说书先生在说些江湖事,这么多年来这种江湖意气任侠,可轻生死的情景,他其实听过很多了。 可无论人物情节如何变化,内心深处的激荡澎湃都让他心神摇曳,每当午夜梦回那些个荡气回肠的情景,他都恨不得亲自手提三尺青锋,直面千军万马,任他黑云压城泰山压顶,我自顺大道中证大道,有蛟龙处斩蛟龙! 重侠义,轻侠名,做侠事,谓之江湖人。 早对江湖有着年少的梦实则困于温饱的吴冕,当自己近距离亲眼所见那一幕,如何能不让他目驰神遥,跃跃欲试? 尤其是周世兴为了给爱女周玄换得不确定的哪怕一线生机,依然毫不犹豫用性命去堵住锋刃,那个决绝的背影勾起了他记忆里最深处最沉痛的往事。 当年的那个雨夜,也是他的母亲手提长剑,一身缟素,一如今日周世兴一般,逆流而上,再没回望一眼,何其相似? 之前拉起周玄的手带她一同逃出绝境,心里只有拼命救周玄这一个念头,事后如何,什么后果,他当时都没心思细细考量。 回想起今日的刀光剑影险象环生,此处暂时平稳安逸后,吴冕才觉得有些后怕,可真要问他为什么偏要冒死救一个萍水相逢的周玄,他自己也答不上来。 是因为喜欢?吴冕想到这里不禁会心一笑。 今日遇见她时惊为天人,喜欢自然是喜欢的,却也还不至于仅仅为了喜欢她而置性命于不顾。 自己小时候成了孤儿,就一个沉默寡言的老李头陪伴了十年,生活里头受尽白眼和欺负,内心早就凉薄如水,况且自己真正出身尚且不知,可即便是出身市井,他的命就不是命了? 哪个少年其实都曾经认为过自己一定生而不凡。 吴冕曾经也神游万里地想过,但当年发生的惨案至今没有头绪,凶手不知,有仇未报,所以他也惜命。 但是今日发生之事让他再重新来一遍,他也确定自己依旧会这么选择,依旧会这么冲动。 当然这个冲动是有代价的,原先挑水杂活攒钱的生活被打破,自己已成钦犯,投效边军更是痴人说梦。 以后何去何从,吴冕当下一片迷茫,直直望着天上那一轮圆月,微微出神。 但想起今天偷袭谢镇的那一拳,就真的是无理手,吴冕自己也暗暗称奇。 原是平日里遇着些泼皮无赖拦路抢铜板,本就不太壮实的吴冕早年经常挨欺负,每过一条巷弄口都战战兢兢。 只是这几年被欺负得狠了,有几次还手也不知何时来的巨大劲道,打那以后城东那一片小地痞都知道这人打架下手最黑,渐渐地也就没人去触这个霉头。 今日金门镖局里头谢镇的阴狠手段他是知道的,当时谢镇上前的时候,他存心就赌了一把这人轻敌,没想到这一拳倒是出奇制胜得离谱,饶是见过自己之前偷袭得手的吴冕当时也是吃了一惊。 只不过得手归得手,谢镇的身手和自己简直云泥之别,缠斗下去一分胜算也没有,当时那个拔腿就跑,足可显现自己果然是危难之际见英明啊。 吴冕摸了一把脸,右手掌微微僵硬吃痛,抬起一看,掌心偏上一些黝黑一片,想起今天那谢镇的那一针,心里一凉,神情凝重。 此时,梁州城。 更夫清了清嗓子里那口老痰刚想敲更,只见前方一队巡城骑兵举着火把呼啸而来。 他着急忙慌地躲到一旁,心中纳闷:这是怎么了,一路走过来看见了不下五队骑兵明火执仗地游曳,自己敲更都多少年了从没见过今天这种阵仗。 走到永安酒家门口更是吃了一惊。 整座客栈外围全是素衣佩剑的剑客,有巡城骑兵在门前停马等待,楼里跑出一名伍长,翻身上马后默默带着骑队继续出发,街道中气氛凝重肃杀得令人窒息。 永安酒家所有住店的客人都被驱赶干净,楼里灯火通明,谢镇坐在二楼雅间脸色铁青地盯着梁州全图,早已洗漱换了一身干净衣袍的谢公子依旧看起来风度翩翩。 在另一张桌子是被铜章押着的赵晋凡和李冬渔,今天在周世兴被谢镇和彭三多合力击杀后,两人在打斗中被铜章所擒。 亲眼目睹今日金门镖局血流成河,满门死难,赵晋凡悔恨无极,目眦欲裂地死死盯着谢镇,正是他识人不明,冒冒失失地把谢镇引见到周世兴面前,才导致金门镖局惨遭灭门之祸,他对此难辞其咎。 当时若不是担心自己死后师妹受辱,就算是豁出命去,也要亲手杀了此贼,再以死谢罪。 李冬渔心如死灰,顾不得擦去双颊的泪水,她呆呆地看着谢镇,这位谢公子依旧清逸出尘,可如今在眼前就像是陌生人一般。 对比之前的和煦笑脸,此时再看着他全无往日的细致温柔,是令人如坠冰窖的阴冷,不寒而栗。 谢镇听完了手下的汇报,那臭小子和周家那丫头竟然像人间蒸发了一般,真是可恨。 他眼角余光一瞥,正对上赵李两人的目光,一个怒火中烧,一个失魂落魄。 谢镇不以为然,收回视线他顿了一会道:“今日本官功劳不小,二位辛苦了,既是龙泉剑宗的弟子,也不为难你们,自行离去吧。” 听到这一句撩拨,赵晋凡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旋即又被身边铜章用力按回椅子。 他转头对着谢镇恶狠狠地破口大骂:“我赵晋凡当初怎么蒙了心,就信了你这阴险无耻的小人!谢镇,有我活着一天便与你势不两立一天,你给我等着吧,你这条走狗多行不义必遭天谴!” 谢镇不以为意,喝了口酒他缓缓道:“随便你,但凡你能拿我有一点办法,也不会寄望老天爷把我怎么样,本官放你走你还不识好歹,在这里叽叽喳喳,那就只好着人把你俩请出去,带好你们的东西给我滚!” 两旁站着的铜章会意,将两人拖出二楼架到客栈外头街道上就转身入楼。 谢镇抿了口酒,不理会外头赵晋凡的咒骂声,微微晃动着杯子眼神阴鸷。 自己明明布局得很好,细作彭三多先控制住周世兴女儿,自己偷袭得手后再以周女制住周世兴,放出号炮引铜章进门控制全局,为防止打草惊蛇见号炮后一刻巡城骑兵开始执行布控包围,好好的一出瓮中抓鳖。 有周丫头在手或许能让周世兴开口,要是拿到那货镖和肉镖的位置,这次功劳就拿全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不曾想那丫头竟不在房间,拿不住她后面的事情愈发被动了。 周世兴为了救女是必死之心留不住,周女不在手里,即便周世兴不死,那货镖和肉镖的下落还是得自己去查,再后来去追那丫头也是斩草除根而已,实在没想到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臭小子…… 谢镇想到这里眼神一凛,指尖稍微发力,酒杯砰然炸碎。 在一旁的彭三多见状,以为谢镇是受了街道上仍在叫骂的赵晋凡的刺激,弯腰恭敬道:“大人,要不在下这就去撕了外面那小子的臭嘴?” 谢镇重新倒了一杯酒,摇头道:“不必,闹够了自会走的,着人跟着他们,金门镖局的事让他悔得想一头撞死,此间得知周家有女还没死,一定会去寻她。现在周家那丫头已经不重要了,那小子中了我的九转银环针,就算他内力再雄厚,也熬不了多久。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得将他碎尸万段,解我心头之恨! 第六章:深山老道 吴冕看着右手中毒黝黑,无可奈何。 正心凉如水的时候忽然想起以前那个陌生男人来老李头家的时候教他的口诀,嘱咐他天天吐纳调息,当时他说能治自己身体里的病根,这么多年也没见治好了什么病根。 只是力气越来越大,挑水干杂活倒也轻松许多,或许对这毒也有奇效? 反正坚持吐纳调息这么多年,当下无事,眼看也快到时辰了,吴冕双腿盘好端坐,双手上下合掌,默念口诀。 既然谢镇今天没追上,今夜便绝对安全,其他的事情天亮再说。 等吴冕安静调息结束,天已经开始亮了,这个时节白天都来得很早。 吴冕摊开右手睁眼一看,整颗心往下一沉,调息以前是手指根往下一点的半掌黝黑,现在确实整张手掌墨黑一片到了手腕,就像是在锅底用力抹了一把。 吴冕百思不解,起身的时候感觉身体也轻了不少,浑身乏力难受,咬着牙走回昨晚背坡的篝火边。 周玄冷不丁看见吴冕的样子吓了一跳,听她形容才知道自己被针毒所侵,脸上像是浮着一层青气,嘴唇也有些发紫。 吴冕当下忧心忡忡,中毒的迹象远比自己了解的还要重,这两个时辰调息下来不见丝毫好转怎么还加重了,那陌生男人该不会诓自己的吧? 正闷闷不乐心情低落的时候,腹中传来阵阵雷鸣。 吴冕一摸肚子,才想起来昨天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一趟消耗下来加上腹中无食,现在更是饿得眼冒金星,随即起身带上周玄,往山里头走去,看看有什么果子之类的,胡乱填饱了肚子再说。 昨晚到的这处山林,远看只知山体很大,现在白天才发现原来根本就不算进山,只是在一处小山坳休息了一晚,白天看来林子很密,也不见人烟。 两人一路往山上行去,路过一些野浆果,吴冕便采摘一些,一半他和周玄分吃,一半存着当接下来的口粮。 路上还能见着一些蘑菇菌类和野菜,吴冕也选择性地采了些,这些都是早年和老李头进山找木料跟他学的,能大概分辨哪些能吃,哪些有毒。 这处大山离梁州有挺远的脚程,印象中没有和老李头来过,以前听说过梁州往北有处大山,名叫麒麟山,想必就是这里了。 只说这山高林密少有人烟,山势一环接一环,还有不少精怪鬼谈,连樵夫都只在外围砍伐,从不进深山冒险,那些游历的士子文人,就更是鲜有来此。 吴冕可管不了那么多怪力乱神的传说,自己可能都时日无多快变鬼了,还是填饱肚子要紧。 已经到了晌午,山里没有路,很多时候要开道和绕行,并不好走。幸亏麒麟山密林高耸,挡住了毒辣的阳光,山里穿行的两人虽然口渴,却不如何感到如何闷热。 阳光穿过层层树叶,照得地面斑斑驳驳,偶尔有山风吹动衣衫拂面而来,说不出的清爽干净。 翻过一道山梁,隐约听到远处有水声,本来还想歇脚的两人皆是心神一振,朝着水声快步走去。 越往水声行去,水声越大,绕过一处山壁后豁然开朗,前面是一面如斧砍刀切般的弧形绝壁。 从山顶极高处的云雾中直直俯冲下来一条银龙般的瀑布,不下千尺,声势雄壮,一头扎进绝壁底下的深潭,水溢出又顺着浅滩山石,汇成一道溪流,叮咚作响地往山谷而去。 吴冕喜出望外,直接趴在溪边大口喝水,溪水清冽甘甜,说不出的纯净,把一路行来的困乏一扫而空。 解渴以后便躺倒在山石上休息,刚想闭眼,就听到周玄传来一声惊呼。 周玄原本在水潭那边梳洗,吴冕听到叫声立马翻身跃起,一个箭步来到周玄身边。 只见她身体蜷缩着瑟瑟发抖,小脸煞白,伸出纤细左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水潭,嘴里口齿不清地说着:“水…水里…有…有…有龙!” 吴冕一阵讶异,站起身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向水潭,稍浅一些的地方清澈见底,再往深处一些,就慢慢变得碧绿昏暗,就在这深浅明暗之间,一处潭底山石沉木上,有一张扁平的大脸。 那双圆滚滚的眼睛正一动不动盯着他们看,它的前肢撑在山石上,后半段身子隐匿在深水潭底之中,看不清到底还有多长。 吴冕乍一看吓了一跳,定睛细看才发现是一条大鲵,好家伙嘛,这么大一条这得多少斤肉? 自从老李头走了以后,吴冕就再也没有进过山,平日里的时间全拿去挑水跑腿干杂活了,这几年几乎就没怎么知道肉味。 一路翻山走将过来采的野浆果跟嚼蜡一样,勉强果腹,此刻这条并不是什么大鲵,在吴冕眼里那结结实实就是一道硬菜,都饿得眼睛发蓝了。 当下胡乱咽了几口唾沫,吴冕往后撤了几步,等大鲵看不见自己的身影时悄悄沿着水潭绕出一段,算准了大鲵身后的位置跑上一段再高高跃起,头朝下,伸出双手直直刺入水中。 大鲵一半的身子都在深水之中,吴冕大头朝下入水的刹那被水冻得一激灵,当下不敢分心入水直取大鲵的前肢。 那大鲵还在呆呆盯着刚才吴冕离去的岸边,哪里想到有个阴险家伙竟跑到后头暴起发难,此时两条前肢被吴冕从后头钳住这才慌了神,扭动着硕大的脑袋就想回头往潭水深处游去。 吴冕暗道一声不妙,这口水潭被瀑布冲了不知多少个年月了,刚入水就冰冷刺骨,被这畜生带下去不憋死都得冻死,好不容易有顿肉吃此刻怎么可能松手? 见大鲵转过身想要往深潭遁去,吴冕依旧死死钳住大鲵前肢,双脚从大鲵身上下来插入潭底乱石中。 大鲵在水中怪力无穷猛地往前一窜,在前肢被制住的情况下竟然带着双脚戳在乱石堆里的吴冕往前犁了一步有余。 吴冕心知在水里跟它耗得越久就越是不利,快煮熟的鸭子可不能飞了。 随即一咬牙一发狠,抽出双腿,借着大鲵前游之力蹬在一块凸出的山石之上,卯足了力气双腿猛地发力绷直,又借着这股反冲的力道倒拉着大鲵的前肢往上就是一拔。 这一手势大力沉,把大鲵生生从水里拔了出来,吴冕就势双手一松,这条大鲵顺着惯性被远远地抛出水潭,重重地摔在浅滩上。 吴冕见状乘胜追击,快步上岸一下骑到了大鲵身上。 这条大鲵被吴冕倒拔出水的劲道抻得当时就断了前肢,此时摔在浅滩上七荤八素。 这种动物本来离了水力气就小,当下被吴冕骑得更是动弹不得。 吴冕见大局已定,煮熟的鸭子这回可再也飞不了了,双手抓起身边一块酒坛子大小的石头高高举起,就要把这条大鲵的头颅砸个稀碎。 忽然,头顶一阵清风扑面,吴冕抬头一看,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见从那山顶飘渺的云雾中,一位身穿灰白道袍,手持桃木剑的老道士缓缓飘落。 从吴冕的角度看,分明是顺着奔流而下的瀑布银龙直直飘下。 老道须发皆白,道袍纤尘不染,左手附后,右手持桃木剑,好一幅仙风道骨的天人下凡,就这么径直飘落在吴冕跟前,面带和煦微笑,左手微微抚须,安静地看着吴冕。 吴冕悄悄咽了口唾沫,心里一阵嘀咕:我的亲娘啊,麒麟山多精怪所言不虚,先是这条成了精的大鲵,又是下凡了这一位老道仙人,看我还如此古怪,我这还险些杀了这老神仙养的小玩物不成? 当下直愣愣地看着这老道士,大气都不敢喘。 旁边的周玄更是,先被以为是潭中老龙的大鲵吓一大跳,后来看大鲵竟被吴冕甩上岸边作势就要杀死,更是吓得花容失色,此时抬头看见这老神仙一样的人物,也是目瞪口呆。 三人一鲵,鸦雀无声,隆隆水声依旧。 还是吴冕首先绷不住了,尴尬一笑,心虚地问道:“老…神仙,这趟下凡,有何贵干啊?” 老道向吴冕打了个稽首,笑意依旧温醇道:“贫道不是神仙,在这麒麟山上结茅修道半甲子了,此老鲵名唤九幽叱水蛟,贫道第一天来此麒麟山瀑布时与它结缘,相互引为道友,贫道曾对他许诺将亲自送它化龙证道,小兄弟可否高抬贵手?” 吴冕观老道言行不似作伪,放下了石头,却仍将信将疑道:“你说是它就是啊?你道友还在潭里,这条应该不是。” 老道笑着摇了摇头道:“其实此道友一直在潭底,明月当空才出来吸**华修炼,今日却在白日出没,遭此大难这也是它自身运数不济,贫道本不该拦你。但贫道与它既有约在先,危难时刻仍该出手相救。小兄弟若能高抬贵手,今日虽损失些许气数,贫道看你却有大机缘。” 吴冕心里暗暗叫苦:得,这下到了嘴边的鸭子都能飞了,气数不气数的我不懂,只知道好好的一顿大荤菜可没了。 当下也不敢拂了老道的面子,就冲这从瀑布顶飘下的功夫,发起火来一千个自己也不够看的。 这一怂,精气神就泄了,吴冕不情不愿地从大鲵身上起来,有气无力地问道:“你说我有大机缘,什么机缘?” 老道抚须一笑:“先把你这剧毒拔掉。” 第七章:天大的机缘 吴冕和周玄两人被老道抓着胳膊青云直上地带到了绝壁顶上的茅屋。 虽然被人揪着这姿势实在不怎么雅观,但也是着实腾云驾雾了一番,只见老道在绝壁上那么一点就往上窜出一大段距离,看得吴冕大呼过瘾。 来到这峰山顶,原来是一大片草甸,一条地上河从远处更高的麒麟山主峰汇聚流下,穿过草甸到绝壁往下俯冲。 老道的茅屋就在河边,左手边还有一间两房的茅屋,老道说有时候他两位师弟过来探望时住的,右手边还有几方菜圃,种着绿油油的几种青菜,现下正是长势喜人的时候。 这山顶的高度正好,云雾缭绕偶尔穿身而过,阳光照射却又消散,犹如身在仙境,顺着草甸向远处望去,仍有丛林古木参天,再往上正是笼罩在更深云雾中的麒麟山主峰,这个高度能窥见峥嵘。 吴冕细细打量着此景喃喃自语:“这老神仙可真会选地方。” 老道在草甸上坐下后伸手示意吴冕坐到他跟前,吴冕把右手伤口给老道看。 只见老道眉头一皱:“九转银环针,好你个老不死的陈祖平,一把年纪了居然对小辈下这样的毒手。” 吴冕听老道这么一说,有些迷糊:“仙长,使这东西的却是个叫谢镇的年轻人,他前日带着一批叫做铜章的高手血洗了金门镖局,也是用这针偷袭了周总镖头,这位就是周总镖头的唯一女儿,前日惨案发生时晚辈和她一同逃出,路上又遇上谢镇,晚辈偷袭得手,却也中毒了,一路逃亡进这深山里……” 老道安静地听吴冕把前日发生的事情完整说了一遍。 周玄对老道施了个万福,神情黯然。 老道对周玄微微颔首,迟疑了一会道:“贫道极少下山,这半甲子的江湖见闻全靠那两位八卦多嘴的师弟打听了与我说起的,但魔头陈祖平不收徒弟是他多年的规矩,这九转银环针的确也是他的独门暗器,你刚说的那个谢镇,可知是哪里人氏?” 吴冕回忆了下答道:“他自己说过,清河谢氏,对了仙长,可知铜章是什么人吗?” 老道恍然大悟道:“清河谢氏,这就难怪了,这个家族早在前朝立国以前就已经是世间一流的豪阀,一代代皆有祖荫在朝中为官,请得动同是清河郡的陈祖平传授一二,也是情理之中。” 只见他微微一皱眉继续道:“至于你问的铜章嘛,这衙门叫做铜章提刑,隶属于刑部奉天清吏司,朝廷一共二十道江山,刑部却有二十一清吏司,其他二十清吏司各负责一道刑典,唯独这个奉天清吏司例外,是这几年江湖势力越来越大,朝廷为防止有前朝余孽混入其中而设立的机构,专管江湖秩序和整顿清剿,主要的队伍就是铜章,也有些江湖的高手还会被招为供奉,负责刺杀还有一些行动的压阵。” “这么多年来,铜章明里暗里的做了不少栽赃嫁祸的无良事,借着清剿的幌子草菅人命,消灭异己,地方官府和衙门都得配合,江湖上闻风丧胆。” 老道又转头对周玄说:“周姑娘,贫道听闻你家的惨事,也是心有戚戚,只是逝者已矣,接下来的日子还长,还是要好好保重啊。” 周玄听了许久,悲从中来,不想在两人面前落泪,只能起身再次施礼,转身往茅屋走去。 老道说完,让吴冕伸出右手给他仔细把脉。 他闭眼抚须,缓缓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掐住吴冕的右手脉门,不由得“咦”了一声。 老道睁开眼睛看着吴冕问道:“少侠莫不是我三清派的弟子?为何有我三清参同契的内功?” 人生第一次被人称呼少侠的吴冕一愣,而且还是这样一位缥缈出尘的老神仙,让他很是受用,饶是吴冕砧板厚的脸皮也不禁有些脸红。 吴冕伸手抓了抓后脑勺冲着老道尴尬一笑道:“仙长说笑了,哪里是什么少侠,晚辈名叫吴冕,以后直呼名字就可以了。” 吴冕回忆了下继续答道:“说起这内功,我确实不知道是贵派的内功,只是当初家逢巨变,有个陌生人一路把我救出来,后来就叫我背诵口诀还有调息的法门,说是可以拔除我身体里的病根,我这些年也就坚持下来了。若是仙长不喜,我以后便再也不练。” 老道闻言摇头一笑,缓缓道:“无妨,本门内功的确不随意外传,能学这内功的尤其得是本门弟子,传你的那人也是好意,你既已习得这参同契,以后便是本门弟子了,你与那位传授之人,可有师徒名分?” 吴冕仔细回忆了跟那个闷葫芦的一切对话,摇了摇头道:“不曾,他只教给我口诀和调息的方法,其实跟他并没有说过太多别的话,他说过坚持调息,可治病根。仙长,您看我这身体可曾有过什么病根啊?” 老道松开吴冕的脉门,细细打量着他全身,缓缓摇头道:“依贫道看来,并无任何异样,至于那人为何如此说,贫道不知,不过即便身体全无病根,学之亦能强身健体。这参同契内功浩渺驳杂,艰深晦涩,学之不易,江湖人常说天下内功出三清,可却在三清派的纷繁内功心法里,参同契比之于源法,万法之祖,融会贯通以后,一法通而万法通,正是此理。贫道听你讲述冒死搭救周姑娘一事还有想法,表面看来性情凉薄不羁,观你内里其实宅心仁厚,没有师徒名分倒也无妨,可愿留在三清派学武制艺,日后江湖行走,匡扶侠义?” 吴冕沉吟半晌,这才慢慢说开来:“仙长有所不知,晚辈背负灭门仇恨,却深陷困顿,以往向往江湖侠义,私下也常常希冀有人指点学好武艺,为不平事而发声,想寻得仇人为家门雪恨,即便不入江湖,也想去投效边军博取功名,为死去的家人复仇,只是如今事过境迁,我也是身负罪名,投军无望了,若得仙长收留传授武艺,晚辈感激不尽。” 吴冕说罢就要跪下行礼拜师,老道见他此番说话恳切,拦下就要拜倒的吴冕。 他从腰间扯下一枚玉葫芦递出道:“贫道结茅修道半甲子,方外之人,早已不理江湖俗事也不收弟子了。此玉葫芦是贫道信物,待你伤好痊愈,持信物西去八百里的江北道,上三清山找我师弟张宗舟,他可允你一事。” 吴冕恭敬致谢接过玉葫芦,低头的时候不免咂舌:三清掌教张宗舟?酒肆里说书先生常说起的那个张宗舟啊,江湖上哪还有第二号?竟是这老神仙的师弟?这份机缘未免也天大了吧。 老道看见吴冕神情复杂,心里如明镜一般。 他继续在吴冕身体各处紧要窍穴扣指虚弹,抚须笑道:“周天往复有道,天有阴晴,月有圆缺,水满则溢,人的气数气运也是如此,有盈也有缺。适才我那道友遇上你,是它的气数有缺,而你抓住它,是你气数有盈,本也是顺应天道之事,原不该为外力所扰,却因贫道许诺而阻挠,害你白白失了气数,这是贫道过失,破例传你周天功法,以补你所失气数,这才是你此番真正的机缘。” 没等吴冕内心窃喜,老道左手二指运气,猛地指向吴冕小腹。 一瞬间全身气血疯狂翻涌,吴冕忍不住吐出一口漆黑如墨的毒血,和当时周世兴吐出的几乎一样,右手细微的针扎伤口处也有黑血缓缓滴出。 吴冕只觉得全身火烧般燥热难耐,头上渐渐有烟雾升腾,豆大的汗水从头顶沁出,沾湿前襟后背。 紧接着体内血脉寸寸膨胀扩张,在极窄处似有通窍般的撕裂和噼啪声响,真真感觉到体内气血在疯狂游走,吴冕渐渐失去神志。 若隐若现间他仿佛看到群山深处有大湖,异常广阔但不算幽深,有一条天上河不知从何处来,瀑布一般的水柱直撞入湖中,湖水却随着山隙之间四处往外奔腾不息。 但慢慢地群山似有动作,山隙的缺口好像紧密了一些,湖水的水位开始上涨一分。 当他自发地想去让群山再紧密些好让储水更多些的时候,听到破空传来一阵警示:“贪得无厌,小心过犹不及!” 这话像是夜空里的一声巨大惊雷,随即看到的这幅群山大湖的图景戛然而止。 吴冕的意识缓缓恢复清明,睁开眼睛看向老道,发现他也正不动声色看着自己。 良久,老道才缓缓开口道:“学武一途循序渐进,没有几个天才的境界能够一日千里,你得耐得住寂寞吃得住苦,不然急于求成走火入魔,便是自寻死路了。” 吴冕擦了擦满脸的汗水,惊魂未定垂首道:“多谢仙长前辈提醒,晚辈铭记在心。” 老道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道:“你的机缘气运相当不俗,不必急于一时,体内九转银环针之毒已被拔去,此毒实在是刁钻,越是自行运功则侵袭越快,你调息以后中毒更深就是此理。还有身体的紧要窍穴在祛毒时贫道也顺便打通,参同契内功虽然玄妙无极,却也一如你刚才所观湖水雄浑万钧,与我要传授的周天功法类似,皆是大开大合的极阳路数,性烈刚猛,研习稍有不慎必受反噬,你要切记。” 吴冕点头起身,朝老道深深抱拳鞠躬。 此时冥感五内,察觉自身中毒迹象已经尽数隐去,适才出了一身臭汗也是神清气爽。 关于自己迷糊间看到的那幅图景,有许多不解,想继续向老神仙询问解惑,一抬头却已不见他的踪影。 第八章:江湖有情 吴冕去老道的茅屋里外找了几圈都不见人影,这神仙一般的见首不见尾真是尽显高人风范,看得吴冕好生羡慕。 既然人家避而不见,无可奈何只能回到他和周玄暂住的茅屋。 只见陈列极其简单朴素,用不着的摆设一概没有,房间里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硬板床,都是就地取材打造的,粗糙却耐用,处处透着一股与世无争、远离人间烟火的隐士气息。 周玄原本在房间里坐着默默抹眼泪,见吴冕从另一个房间走来,赶紧起身相迎。 吴冕看她两行清泪满脸悲苦的样子,许是刚才说起那天的事情引得她伤心了,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心酸。 那天初相见,她是多活泼灵气无忧无虑的女孩,现在与初见时判若两人。 无论平时再怎么没心没肺地活着,当最亲最爱的家人骤然离去而自己无能为力,放谁心里都是一辈子的伤痕。 人死不能复生,吴冕的遭遇与她非常相似,依稀记忆中自己也曾是个开心无邪的孩子,自己亲生爹娘的样子都已经快要记不清了,模糊中那个家最后的片段,是娘亲最后的背影。 那时还小,不懂得所谓的死代表什么,只是每次半夜恶梦醒,每次经受欺侮委屈时,有的人再也见不到了,打雷闪电无论如何惧怕,再怎么呼喊,有的人再也不会来了。 此时两人相对无言,吴冕收敛心神,对她说:“周小姐,无论如何,都是还要物来顺应,节哀顺变,能活下来很不容易,你至少得替你爹好好活下去,该放下的且由它去。我猜我们在这里也不会待太久,你家还有没有什么亲戚,待我们下山之日,我送你去?” 周玄先是点头后又摇头,怯生生道:“再没有别的亲人了,我只能……” 吴冕听着周玄小心翼翼的措辞和紧张发颤的声音,这是从一个无忧的大户小姐跌落成如今卑微的模样,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酸。 他不是没想过带着周玄,但是这茫茫世间,自己没有武功,没有地位,根本不可能庇护得住在意的人。 此时也是没有办法,此去三清山有八百里,路还长,到时看能否求情让她也留下。 吴冕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周玄的脑袋,笑着说:“无妨,这么如花似玉的美人胚子,以后就跟着我吧,不嫌弃你。” 说完不等周玄反应,便哈哈一笑走出房间扬长而去。 俏脸一直红到脖子根的周玄,愣愣地呆立当场。 吴冕走出茅屋来到河边的草甸,看着远方云卷云舒愣愣出神。 那老道冷不丁出现在他身侧,也学着他的样子老神在在地眺望远方,只不过相比之下,老道更是仙风道骨、高人风范许多。 吴冕着实被吓了老大一跳,弯下身子右手扒着老道肩膀,左手抚摸着心口。 他龇牙咧嘴道:“我说前辈,下次回来能不能先打声招呼啊?” 老道抚须微微一笑,问道:“你明明可以认真诚恳地对周姑娘细说,为什么偏要这般轻佻散漫的做派?” 吴冕皱眉反问:“前辈,您这么德高望重,怎么还偷听别人讲话呀?” 老道微微一笑,故弄玄虚道:“方圆百里,皆在贫道掌握之中。” “真的假的啊?这么厉害?” “你猜?” 吴冕无可奈何,遇上一个比自己强不知多少倍的人吹牛,还真不知该不该信,借故择菜准备做晚饭。 老道渐渐敛起之前的得意神色,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道是多情却至情吗?” —————— 昨晚一直在街道对着永安酒家里的谢镇使劲咒骂,天还没亮赵晋凡的嗓子就已经哑了,几次想冲进去来个玉石俱焚,都被师妹李冬渔死死拉住。 永安酒家外围的铜章都紧紧握住剑柄,随时准备把这位意图闯进客栈的疯子当场格杀。 两人在酒家对面的街道旁边坐下,赵晋凡万念俱灰泪如雨下,当初稀里糊涂地错信了谢镇这贼子,害得金门镖局满门家破人亡,初出江湖时踌躇满志,此刻真是信任崩塌,对整座江湖都是失望。 还记得临行前师父耳提面命,江湖人应以侠义为先,莫以恶小而为之,此番一想起金门镖局这四个字,赵晋凡就内疚得想要一头撞死,以慰镖局满门在天之灵。 李冬渔看着以往在宗门天之骄子般骄傲磊落的师兄,如今失魂落魄地靠坐在墙边,凄凉呜咽犹如一条舔舐伤口的老狗,也是心疼得肝肠寸断。 早知当初多留一个心眼,也不至于酿成今日之祸。 李冬渔顾不得擦拭眼泪,帮赵晋凡整理着凌乱的头发和脏乱的衣衫,像是尽力维护着师兄和宗门的尊严。 等赵晋凡稍稍平复,她才开口说道:“师兄,咱们今日闯下大祸,已是无法挽留,惟今之计,只能是多做补救,也可减轻心里的罪孽啊。” 赵晋凡苦笑一声问道:“补救,还能怎么补救?我只恨我自己学艺不精,没本事提剑闯进楼去,痛宰了那条畜生!你让我怎么补救?” 李冬渔说:“适才看情形,谢公子…不,谢镇依然是没有抓到周家小姐,我们为何不在他之前找到,带回宗门好好保护,再向师父请罪,这才是减轻罪孽啊。” 赵晋凡眼神一振:“对,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对对对,谢镇至今没抓到周家小姐,可是连他在城里这样的通天手段,指挥巡城骑兵来回寻觅都寻不到,我们就两个人,为之奈何啊?” 李冬渔沉思片刻道:“我想起今天拉着周小姐逃出去的那位少年,有些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 赵晋凡转头期待地看向李冬渔,见她仍在仔细回忆,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打断影响了她。 半晌,李冬渔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今日我们三人从东城门进城时,曾经过一条巷弄,那位少年当时就在一户人家门口的树下坐着,师兄,你有没有印象?” 赵晋凡听罢一片茫然,摇了摇头。 李冬渔随即拉着赵晋凡起身,往城东方向走去,边走边说:“那少年生得好生俊俏,我当时经过还回头看过他一眼,一定没记错。” 到了城东老张头家门前,就是李冬渔他们之前遇上吴冕的地方。 天已经蒙蒙亮了,听见里面有微弱的声响,李冬渔敲了敲门,不多时一位老妇人打开门,李冬渔向她描述了吴冕的大致特征,问清了吴冕的住处,两人又来到吴冕以前所住的破房子门前。 黄土院墙很低矮,没有院门,里头那座小房子破旧不堪,两人不敢声张,怕吴冕真的和周小姐一起躲在这里,一顿叫喊把巡城骑兵叫来了。 于是悄悄地推开门走进屋子,一眼望尽,只见家徒四壁得就剩下一张床一套桌椅,虽然简陋却很干净整洁。 李冬渔再次环顾四周道:“看来那少年没有回来过这里,城里本就有宵禁再加上今夜有巡城骑兵来回巡逻查找,这样都没被抓到,极有可能已经不在城里了。” 赵晋凡满是狐疑:“你是说他们从镖局逃出去后就没回来,直接就逃出城去了?那四个城门咱们应该从哪个方向去找?” 李冬渔沉思了一阵,答道:“从谢镇的布局来看,重点都在东城门还有南城门,师兄你记不记得昨日谢镇一个人从镖局追了出去,却没抓到人,中间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后来咱们被带到永安酒家他就一直派人在城东城南搜索,甚至都派骑兵追出了城门外?连骑兵都没追上那只能证明少年和周小姐并不是从这两个方向逃出去的,那就只剩西城门和北城门方向了。如果这少年认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那最有可能的就是逃出了镖局以后直接从西城门出了城,北城门离得这么远,是最不可能的选择。” 赵晋凡豁然开朗道:“还是师妹你脑子好使,那咱们等西城门开了就往西一路去找?不过这区区一个少年,在那种情形下还能有如此深沉的心机吗?” 李冬渔摇了摇头道:“谁知道呢,照刚才的分析出了西城门一直往西,估算一下那两人能逃出的最远距离咱们找不到,那就直接往北去找,应该就能找到了。” 赵晋凡迷惑不解:“往北?师妹,你不是说北边是最不可能的方向吗?” 李冬渔被师兄茫然的表情逗得嫣然一笑:“所以啊,最不可能的方向咱们才最值得去找找,兴许那少年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往北城门去的,只不过咱们还是得往西找过一遍才能确定往北找,这么说来,那位少年真的是很厉害呢。” 赵晋凡紧握拳头,咬紧牙关,眼里都是悲愤的神色,他一字一顿道:“我赵晋凡在此起誓,无论是往西还是往北,我竭尽全力都得找到周小姐,送回宗门,保护好周总镖头唯一的血脉,今天镖局里所有人跟着周总镖头慷慨成仁,惟我俩独独苟活,我要是连这件事情都没做到,我赵晋凡再枉为人,这辈子就算是内疚至死都无颜面对昨日九泉下的前辈们。” 李冬渔闻言也是眼眶湿润,她走上前催促动身,事不宜迟,西城门一开,他们就一直往西追去。 第九章:江湖有酒 一连几日相处下来,慢慢熟悉以后,吴冕发现这老道平时其实也不太像茕茕孑立的世外高人。 他喜欢装神弄鬼地来无影去无踪,经常埋怨吴冕炒的青菜不咸不淡,经常故作高深之后等待着吴冕给他戴高帽子,例如一些类似老神仙果然是真神仙、前辈真是武功盖世这样的话。 短短几天吴冕都快把自己毕生所学的溢美之词全都用了个遍,这老道还嫌不够受用,抱怨自己抛媚眼给了瞎子看。 吴冕真是唏嘘啊,敢情这老家伙一开始的高人风范就是装的?熟络了以后便忍不住现出原形了。 今夜,吴冕好不容易在草甸尽头逮住一只大野鸡,从上次没吃成那条叱水蛟开始,吴冕这几日便觉得嘴里都快淡出鸟了,好不容易在深山里住着,不吃野味还有天理? 平日里装模作样地跟着老神仙吃素打坐,好不容易有口肉吃,可得好好解解馋。 当下叫上周玄一起,蹑手蹑脚地离开茅屋去厨房顺了点佐料,两人悄悄摸到林子里。 周玄收拾柴火挖灶生火,吴冕负责杀鸡拔毛处理内脏,掏出内脏以后,往里回填入之前采到的浆果和香菇,鸡身用油盐仔细抹了一遍,再用叶子包裹几层拿绳子捆好,最后用泥整个封住。 这一切弄好了,周玄那边也差不多了,吴冕把灶里的火炭用树枝夹出,把包好的打野鸡放进灶里,再把刚才的火炭回填,一切准备就绪。 过一阵子吴冕估摸着差不多了就又拨开木炭挖出野鸡,刚敲碎外层包裹的泥衣,就闻到扑面而来一阵浓郁肉香,掺杂着树叶的木香,浆果的果香还有吃饱了汁水的香菇的独特香气,就连周玄看着也忍不住使劲咽了口唾沫。 吴冕掰下一只鸡腿递给周玄,自己刚拿起另一个鸡腿就要啃的时候,听到一阵熟悉的“啧啧啧”从身后传来。 吴冕顿时如遭雷击,他往后僵硬转头,看见老道正站在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吴冕艰难开口:“前…前辈,你看我这……” 不曾想这老道伸出一只手缓缓抢过吴冕的鸡腿,一口接一口地那叫一个啃得香。 吴冕见状气得不轻,龇牙咧嘴道:“前辈,您不是方外之人吗?怎么能吃肉呢?” 谁知那老道只顾着吃也不答话,风卷残云地吃掉一只鸡腿后,随手丢掉骨头道:“谁告诉你道士绝对不能吃肉的啊?贫道这派的非斋日可以吃,还有酒呢。” 说罢便从身后拎出两坛不知何时拿来的酒,举到吴冕面前问了句:“喝不喝?” 吴冕简直是目瞪口呆,这跌宕反转得也太离谱了吧。 转身赶紧坐下,美食美酒当前,岂有不要之理。 三人吃肉,两人喝酒,就着一轮皎洁明月,顺着窸窣的风声,气氛舒缓正好。 吴冕敬了老道一口酒,问道:“前辈,你武功修为这么高,在江湖上是不是没什么对手啊?” 老道听到这话显然很受用,雪白的胡子都感觉往上翘了翘。 他笑着吃了口肉再喝了口酒,这才回答道:“贫道早已不在江湖多年啦,不过今晚心情好,你小子这鸡做得实在好吃,就说与你听吧。” 老道摇头晃脑,娓娓道来:“天下武夫分六品,到了四品才算是登堂入室,三品已经是州郡响当当的人物了,二品实力就足以在一道开宗立派,混得次一点的都可以在大人物麾下当门客供奉一类。” “而到了一品则是凤毛麟角,咱们和北方的北元人加起来,也只是不出三十个而已。其中一品又有三个境界,依次是驭风,成云和揽星,这都是形容一个武夫对于体内气机的驾驭程度。” 吴冕不敢多问打断,支起耳朵听得入迷。 老道应该是今晚心情极好,继续说道:“驭风是一品高手第一境,取自风疾不可及,我自可驭之,意思就是风的速度太快,凡夫俗子根本追不上,可我却能够驾驭它。” “成云是第二境,取自风起于青萍之末,动则成云,对比第一境,成云境对气机的掌握已经进入化境。” “至于第三境揽星,则是气机运用的集大成者,天下武夫登峰所在,法天象地,与天地同呼吸,身隔千里也可瞬息而至,正所谓星河璀璨无垠,彼可伸手揽之,蔚为大观啊。” 见老道伸手抚着刚吃完鸡油乎乎的胡子,眼神眺望远方,一脸的神往,吴冕心中暗暗发笑,继续问道:“那一品三境之上呢,还有吗?” 老道神游万里被吴冕一句问话给拉了回来,笑道:“一品之上?传说中的齐天境界,古往今来除了一人,便再也没人达到此境了。” “是谁?”吴冕追问道。 老道又喝了一口酒,眯起眼睛,双目炯炯有神。 吴冕从未见过他这样的心潮澎湃,那是一个武夫对那位武道一途登峰造极之人的崇拜和敬佩,似乎对强者的景仰,不分年纪。 只见老道放下酒坛子,轻呼出一口气,缓缓道:“与天地同寿,时来天地皆同力,与江海合流,涛涛江海共潮生,谓之齐天,八百年来唯一人,剑圣司马桐光。” 吴冕被老道的情绪感染,尤其是听老道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地说完齐天境这几句霸气无匹的话以后,此时也是豪情万丈、慷慨激昂。 老道状态也差不多,单手拍击着大腿举头望明月,久久不能平复。 万万没料到吴冕冷不丁问了一句:“前辈,那您现在是什么境界?” 老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下白了吴冕一眼道:“你可真会灭火。” 吴冕自讨没趣,缩着脖子尴尬喝酒,周玄见状抿嘴偷偷一笑。 这几日她除了帮忙学着淘米择菜,给吴冕打下手,平时看累了风景,就远远地坐着看这一老一少练功,前两日是打坐调息,老道还时不时趁着吴冕认真调息的时候打盹。 这两日约莫是内功心法都已经无处可教,老道就开始传授吴冕招式,老道用起周天功法时刚劲无匹。 到了吴冕施展时,就像是小孩子蹒跚学步,一点花架子都没有,每当这时老道便会吹胡子瞪眼地抱怨他笨。 周玄看在眼里时,总是情不自禁地嘴角微微翘起,想起那日他在茅屋里头对自己做的亲昵举动,又不禁俏脸一红,心中暗骂自己不知羞。 有道是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少女情怀总是诗,只是少年却不知。 是真不知? 无论这只大野鸡有多大,三个人也吃不了多久。 吴冕喝了一口酒转头对老道说:“前辈,早说您能吃肉,咱也不至于三更半夜在这偷偷吃啊,下次你想吃啥,多教我点功法,我都给您手到擒来!” 老道白了他一眼,也喝了口酒道:“你小子贪得无厌的老毛病又犯了,周天功法能学会就够你用一辈子了,贪多嚼不烂,在江湖里可是要倒大霉的。” 吴冕躺下身去,枕着双手,看着天空繁星点点。 忽然他心底有些感慨:“从前做梦都想进江湖,行侠仗义,为所有的不平事去争斗,与志同道合的伙伴义结金兰,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与心仪的女侠一起行走江湖,结为神仙眷侣,想想都觉得痛快得很啊。” “向往江湖,却不知早已身在江湖,一直以为江湖很远,原来江湖离自己也这么近,我原以为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呢。” 老道伸过酒坛子跟吴冕碰了一个,笑着说:“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贫道也曾如你这般年轻过,也入了江湖,那时候的江湖啊,是别样的风景。” 那晚,老道喝着酒给吴冕描述了一个鲜活的江湖。 那时候的江湖,人人喜欢给自己取一个特别特别响亮的绰号,什么穿林虎啊入云龙啊四大公子十大宗门,大家你抬我一尺,我便抬你一丈,这名声也就慢慢地水涨船高,若是有幸遇见或者听闻一些个武林巨擘的事迹,都能拿着说上好久的谈资。 这是江湖。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一诺千金,可轻生死,为了一个侠字肝胆相照以命相搏。 这也是江湖。 为了一本秘籍尔虞我诈,宗门互相倾轧残杀,同门之间反目成仇,血雨腥风。 这还是江湖。 江湖百态,正如这世间一般,江湖百态,善恶美丑全都有,真是好一个琉璃世界。 老道眯起眼道:“吴小子,你才入江湖便已习得三清派的顶尖内功参同契,又有我亲自传授周天功法,日后上了三清山还有我师弟去培养传授,你的机缘气运比起一般人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这代表你不用在江湖的底层草根摸爬滚打,不必侵染那些龌龊肮脏的勾当,日后一出江湖,不论修为如何,便已是江湖声望最拔尖那一拨人。” 老道喝了最后一口酒,对吴冕竖起一根手指,说了当夜最后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他说:“你始终得切记一个侠字,不可自恃武功欺凌弱小,不可自恃宗门作威作福,凡事都应遵循道义,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吴冕在一旁听得入神,一直在印象中在想象中的都是那个瑰丽江湖,从没想过也是和世间一样的百态丛生。 其实江湖一直是和这个世间重叠,没有界线,因此也从无入江湖出江湖之分,一切还是回归本心,在世间怀有侠情,在江湖但行好事。 如此而已。 吴冕豁然开朗,欣欣然再举起酒坛子想灌上最后一口。 不知何时已空空如也。 第十章:下山 一早起来打坐调息,此时走出茅屋,吴冕神清气爽。 周天功法的心法早已烂熟于心,只是招式上还需要消化贯通。 以参同契凝聚的雄浑气海为基础,就像那面在群山环绕中的大湖,修炼得山隙越小,储水越多。 运行周天功法就是相当于山隙只有一个,万钧湖水只从这一处山隙激射而出,说不出的刚猛路子。 至于招式,其实纷繁复杂,老道说过只要功法修炼得当,招式不是问题,一千个人里有一千个招式,学武一途本就不应拘泥于招式。 吴冕听到这话深以为然,当初老道传授招式时也只是借招式拆解如何催动周天功法,没让吴冕一定要模仿。 不过这老道打出的那几招煞是好看,大开大合舍我其谁的睥睨姿态,也就是老道这种爱让别人戴高帽的人才创造得出来。 当时吴冕真是手掌拍烂好话说尽了,才逗得这老道兴冲冲又示范了几招。 好看也实用,不是那种花哨把式,出招就威力惊人。 老道也睡醒了,走出茅屋伸了个懒腰,扭动得全身骨头噼啪作响。 若不是早知这老道是个高人,旁人听到这声响都得捏一把汗。 他瞥见吴冕在模仿自己这两日示范的招式,白了一眼,这小子臭皮囊比自己年轻那会竟然还要好看,有些招式真的不堪入目,但有几招隐约间已见峥嵘,有板有眼。 周天功法已经传授完,今天是这两人下山的日子,老道努了努嘴,好像还有些舍不得呢。 用过早饭以后吴冕和周玄一起来辞行,谢谢他这几天来的照顾,还有解毒传授的恩情,又说了不少好话。 老道心满意足,抚须微笑道:“甚好,此行下山去,往西去三清山,切记贫道昨晚说过的话。还有,周天功法是以战养战的路子,平日有机会多观战养意,你日后若与人放对,记得事后多反思咀嚼,必有裨益。” 吴冕听罢正色道:“前辈耳提面命,我已经铭记在心了,此番下山,或许不能常上山探望,还望前辈多多保重。” 老道挺了挺腰杆,笑着抚须点头。 吴冕和周玄分别向老道施礼后,沿着西边平稳的山脊线,一步三回头地走下山去。 隔老远还能看见老道在往这边张望,一直到互相看不见对方。 吴冕和周玄两人走出麒麟山后一路向西走去,没有沿着驿路,途中两人经过一个小镇,各置办了几套干净衣物。 吴冕这么多年终于阔了一回,终于穿上了新衣服,本就是俊俏的皮囊,此时一身整洁白衣,说不出的精神俊逸,这还是用当初将要从镖局逃出时从那个后厨管事腰间顺的银子。 那管家姓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肥头大耳和酒糟鼻子,嘴巴很毒,看着吴冕时满脸的刻薄嫌弃,估计现在已在阴间了。 为了掩人耳目,周玄换上了套男装,眨巴着大眼睛,俏皮灵气。 她一路行来貌似精神好了不少,一直萦绕在脸上的阴霾也逐渐有了隐去的迹象。 吴冕特地买了两串冰糖葫芦,一人一串,然后在路边吃了两碗馄饨,继续赶路。 没有人认识,也没有人搭理,仿佛世间就只剩他们二人,其他人都成了陪衬。 这段时间朝夕相处,两人开始熟络,吴冕也开始渐渐发现,周玄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脆弱,之前就打好腹稿的那些安慰鼓励的话也派不上用场。 两人的称呼也不再是公子和周小姐,从日常的生活沟通逐渐变成闲话聊天,有时候还打闹一阵。 路过那些村庄小镇,吃点馄饨阳春面,离开前买几块烧饼烤红薯带着路上吃,有时候碰上冰糖葫芦豆腐脑就买两串、点两份。 遇到镇上的茶馆有说书先生,两人还有闲暇点上一壶茶,一盘瓜子,一盘花生米,花上十文钱就可以坐上大半天。 这以前对吴冕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消遣,吴冕津津有味地听说书先生讲述江湖轶事,周玄就坐在对面不时偷偷看他,他有时察觉四目相对的时候,两人相视一笑。 有些感情酷烈高亢,像沸汤。有些感情安然静好,如清茶。 路过南盛镇的时候,吴冕花了二两银子给周玄买了支银簪,上面并无任何复杂缀饰,只是雕工尚算精巧,周玄紧紧捏在手里,笑得比花好看。 晌午过后两人买了几块烧饼走出南盛镇,商量着今晚能不能有好运气抓到什么野味打打牙祭,来一条烤鱼貌似也不错。 正聊得开心的时候,吴冕发现正对面有两人正往他俩这边张望,定睛一看,脸色剧变,立马上前一步挡在周玄身前。 这两人便是赵晋凡和李冬渔,之前他们出城往西追了几十里,都不见吴冕他们,便只好折向北一路寻来,一路艰难寻觅,终于在这相遇了。 赵晋凡他们见到了周玄心就放下了大半,可吴冕和周玄见着他们可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日,正是这两人把阎王一样的谢镇带到周总镖头的面前,此番出现在这里,实在不知安的什么心。 赵晋凡看见周玄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发红,再看吴冕剑拔弩张的样子,心里已有计较,敢情把自己也当作谢镇那厮的走狗了。 当下心有微凉,不再上前,对周玄说道:“周小姐不要误会,我们和谢镇不是一路人,是来接你回我们宗门的。” 不等周玄说话,吴冕死盯着赵晋凡沉声问道:“你说是就是啊?我们明明亲眼看见你们领着谢镇进了前厅,金门镖局满门玉石俱焚怎么如今你俩还活着?还有,那日路过永和巷我明明看见你们三人走在一起关系亲密,这你又如何解释?” 赵晋凡一时语塞,是啊,这少年问得字字诛心,自己身上的确疑点颇重,当下解释不开。 李冬渔见师兄无法自辩,上前一步对吴冕说:“少侠,我们身上的确很多疑点,但请你相信我们,我们是被谢镇利用了,当时在半路上遇到他,他说跟我们同路,后来才慢慢熟识,起初我们真的没想到这个人居然包藏祸心,竟然同意了把他引见他给周总镖头,才酿成今日之祸。” 李冬渔平复了情绪继续说:“周小姐,我师兄和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如果我们是坏人,此番就不会解释那么多,而是上来就抓人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酿成大祸的确是我们无心之失,我们对此也是内疚得不行,所以才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你想把你带回宗门好好抚养保护,才能减轻我们罪孽一二啊。” 周玄听李冬渔一番言辞恳切不似作伪,看了一眼挡在自己面前一动不动的吴冕,对二人摇了摇头道:“两位的好意,小女心领了,你们也不必过于自责了,请回吧。” 李冬渔这下也愣了,还想解释几句,只见周玄对她点头致意便拉着吴冕一同离去。 李冬渔还想追上去再好好解释,被赵晋凡扯住袖子。 李冬渔回头眼眶通红道:“师兄,咱们信错了人闯下大祸,心里已是内疚难当,怎么到了现在,还要被人误会怀疑啊?” 赵晋凡叹了口气道:“将心比心吧,无妨,反正是保护周小姐,咱们不远不近跟着,相信自然而然会慢慢相信我们的。” 吴冕见两人在后面跟着,对周玄说:“他们说的话,你怎么看?” 周玄想了想,答道:“记得爹以前经常跟我说,女子天生心细如发且多疑,遇事不要一开始便以最大恶意揣度人,他们两人风尘仆仆尽是疲态,言辞恳切,应该不像是说谎,姑且就相信他们吧。” 吴冕努了努嘴,道:“我没问这个啊。” 周玄玲珑心窍,见吴冕此时表情古怪,心中了然的她不由得轻笑出声:“我不想跟他们走,我想跟你在一起。” 吴冕眯眼傻笑。 突然身后传来马蹄声,吴冕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回头一看心里一沉。 只见后头远处有三骑往他们的方向直追过来,为首一骑正是多日不见的谢镇。 赵晋凡二人也是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吴冕指着他们冷笑点头,不等赵晋凡着急解释,那三骑便瞬息赶至,吴冕调整方位与对面双方互为犄角之势,一时间紧张气氛攀至顶点。 谢镇勒马停住,高坐在马背上俯视着吴冕,咬牙切齿阴测测说道:“臭小子,还真让我找到你了,多日不见,害我好生想念,今天我定要把你活活剥皮抽筋了不可!” 赵晋凡抽出长剑指着谢镇,双目通红得恨不能吃人,握住剑柄的手因为气急了正在微微颤抖,一时间怒火攻心竟是说不出话来。 谢镇斜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知道你们会来找人,开始我也就只是试试看,没想到后来还真找得一板一眼,我就跟来了。料想也不会是你这榆木脑袋能想出的主意,还是李姑娘冰雪聪明啊,本公子真是喜欢得紧。” 李冬渔原本看着谢镇也是满眼怒意,听到这话低头俏脸微微一红,被赵晋凡转头瞪了一眼,不敢作声。 吴冕一直冷眼旁观,心里正在暗自权衡。 现在局势敌我不明,看这架势那两人和谢镇可能还真不是一伙的,如今僵持的局面顶不了多久,占尽优势的谢镇一定忍不住率先发难,只是刚才听他所说,貌似矛头只对准了自己。 是了,周玄现在已经没有了必杀的必要,而那两人也是,不然也早就死了。 但是即便那两人最终跟自己一条阵线,当下三个对三个,怎么看还是谢镇占优势。 如果做最坏的打算,对面两边都是敌人,那今天就已经是死局。 心中一番盘算不过片刻,吴冕的额头便已浮现一层细密汗珠,紧握拳头的双手指节发白。 第十一章:旷野激战 离天黑估计还有一个多时辰,周围一马平川,逃是想都不用想,看来今天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谢镇身边两个扈从,其中一个高个子,胸口别着一枚铜章双手环胸怀抱着一把长剑。 另外一个,吴冕见过,便是镖局那位叛徒,总教头彭三多,使一把短刀。 只见谢镇提起扇子指着吴冕对赵晋凡二人道:“赵晋凡,我今日无意与你过多纠缠,是取这小子狗命来了,不想死就给我滚,惹本公子不高兴今天谁也别想走!” 赵晋凡再也忍不住咆哮出声:“谢镇狗贼,你缩头乌龟一般躲在永安酒家也就罢了,今日送到我眼前来,我必取你狗命!” 吴冕暗自心里发苦,本来还打算让他们二人带着周玄先走,能走一个是一个,现在倒好,谁也别想走了。 谢镇听这话嗤笑一声,并不理会赵晋凡,径直对吴冕道:“臭小子,识相的就乖乖受死,本公子考虑只剥皮,给你留个囫囵尸首。” 吴冕面无表情地啐了口唾沫,看着他说:“想打就打,还废什么话?” 谢镇冷笑,翻身下马,身后两名扈从紧随其后,也呈一个三角阵型径直向吴冕逼近。 赵晋凡挥剑紧走几步直取谢镇,谢镇头也不回,彭三多会意,拔出腰间短刀拦下赵晋凡。 那高个子也拉开距离,紧跟着谢镇的步伐随时策应。 上一次能偷袭得手纯属侥幸,吴冕也知道这次一定没那么走运了,见谢镇已经狞笑着向自己冲来,当下凝息聚气与谢镇对撞而去。 两人将要接触的时候谢镇猛地抽出腰间名剑三问对准吴冕的心口直刺,这一剑去势极快,板上钉钉就是一出剑便要杀人的狠辣意境。 剑尖对上吴冕直冲而来的身体,就在将要刺入胸膛之际吴冕猛地一转身。 谢镇出剑扑了个空当下心里暗暗吃惊,吴冕转身躲过剑尖的同时紧接着回手拍出一掌正中谢镇后心,把谢镇击出几个踉跄,饶是谢镇已经不敢小觑吴冕没有定式的无理手也没想到短短数日不见这小子修为便又精进不少。 吴冕一击得手,往日跟泼皮无赖打架多了深深知道一寸长则一寸强的道理,此时手里没有家伙,就得跟谢镇贴身缠斗。 当下也不停歇,趁着谢镇踉跄未曾转身之时右脚猛一发力,雄浑的内功此时得以充分发挥,一步便已冲至谢镇身后,借着这前冲之力抬起手肘就要往谢镇后背补上一击。 适才在一旁策应的高个子在吴冕拍中谢镇后背时便已看得真切,吴冕再次欺身而上举起手肘准备猛击时高个子便已拔剑赶至谢镇身侧递出一剑。 吴冕皱眉稳住身形急急后撤出一段距离,并未因此一击不成而气恼,蓄势待发地死死盯着谢镇。 谢镇赶紧转身调整,暗暗心惊这小子刚才来势竟然比自己出剑的去势更快,而且招式无常,看不出是哪派的武功,这个怪胎究竟从哪里来这么深厚的内功。 吴冕止住身形盯着谢镇一点也不敢放松,自己依仗内力催发出来的极快身法短时间内也能达到不俗的效果,不断的化守为攻让吴冕有信心继续缠斗下去不落下风,耐得住性子说不定还能讨到不少便宜。 现在面对两把剑围攻的情形下却相当棘手了,一个谢镇已经不好对付,毒辣阴招层出不穷,那个高个子的修为比起谢镇还要只高不低,当下双方僵持着暂时谁也没动。 吴冕轻笑着嘲讽道:“我说谢公子,这就不行了?想你清河谢氏一等一的豪阀,跟我这市井穷小子刚对上一回合就哭爹喊娘牵狗帮忙,我看你也不过如此了。” 谢镇被这话一激,阴沉沉的脸上像是要滴出水来,这么多年家族倾力培养的天子骄子,斥巨资聘请文武名师,在朝廷也是费尽心力地替他铺设阶梯,平日里万千宠爱的谢公子何时受过此种肮脏的市井之徒羞辱。 他当下对高个子吩咐道:“陆百谷,休得插手,从旁策应即可,我今日一定要手刃此贼!” 吴冕见自己说话奏效,再次静下心来准备继续缠斗。 那边彭三多和赵晋凡相斗不下也快到尾声了,彭三多刚才斜剌里挥出一刀,赵晋凡拼命躲避却还是被彭三多一刀砍中胳膊,伤口深可见骨。 彭三多想趁机斜挑一刀把赵的头颅抹下来的时候却被李冬渔一剑逼退,二对一暂时相持不下,但落败可以预见,迟早的事,吴冕要是还不能拿到什么突破口,等下就要落到赤手空拳被三人夹击的死地。 谢镇略微调整便又提剑迅猛杀至,在他的心里绝不允许被这个低贱的市井狂徒践踏尊严。 一路攻将过来剑花璀璨,吴冕左躲右闪,防守得相当吃力。 谢镇或许是性子阴险狠辣的缘故,所使的剑招也是刁钻阴毒,还有旁边的陆百谷时不时递出一剑逼迫吴冕的身位。 吴冕虽然从小修习参同契内功不弱,又被老道打通窍穴研习周天功法,对气机流动的感知敏锐了许多,这也是和谢镇单独厮杀时往往能料敌先机的原因。 可当下一心二用面对两个修为都在他之上武夫配合攻击,没有多少实战经验的吴冕逐渐捉襟见肘。 陆百谷见谢镇剑尖已近,先行斜斜递出一剑,吴冕瞥眼看见猛地斜跨一步进行躲闪,谢镇抓住机会在吴冕左肩挑出一朵血花。 终于见血了。 谢镇长出一口气,真是酣畅淋漓,自己刚才受伤的自尊心得到极大补偿。 这下轮到他气定神闲再次等待机会了。 吴冕看了眼肩头的伤口并不严重,稍微平复气息,继续一言不发地朝着那两人激射而去。 此时来势更快,谢镇信心膨胀,再次对上吴冕之时竟有闲情调侃几句,犹如高手间的捉对切磋,说不出的潇洒风流。 可是逐渐地被吴冕越贴越近的时候,这怪胎的身形越来越快,手中长剑在两人几乎脸贴脸的厮杀中第一次感觉如此不便。 谢镇一路后退防守得苦不堪言,感觉哪哪都不自在。 陆百谷也是因为这两人距离实在太近,自家公子何等的身娇肉贵,若是被自己伤了焉有命在? 有了这个顾虑,出剑投鼠忌器,就慢了几分,吴冕瞅准时机猛地向前单肘冲击,重重地砸在谢镇的心口上,一击得手趁机猛地发力再砸出一肘。 谢镇进退维谷之间避之不及,又被重重砸了一记肘击。 陆百谷沉下身形一腿踹至,吴冕不管不顾,见谢镇身形后仰便伸出左手抓住谢镇领口一把扯回来,速度竟比陆百谷仓促一腿更要快,扭腰送肩铆足了力气对着谢镇心口又是重重一拳。 谢镇被瞬间击飞,吴冕也被陆百谷一腿踹出。 半空中的吴冕回头看了眼赵晋凡他们的方向,落地以后顾不得卸去那一踹的力度反而借着瞬间发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顷刻掠至彭三多身侧,对着这刀疤脸的恶人腰间肋骨全力一掌推去。 彭三多本来就对赵晋凡二人占着优势,对瞬息而至的吴冕毫无防备,被吴冕全力一击横飞出去,摔在远处地面陷出一个浅坑。 吴冕也被这一击的反震力道给硬生生在空中止住身形,落回地面这才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半坐着大口喘息。 谢镇被吴冕狠狠地两肘一拳击出老远,此时也被打得吐了血,半躺在地上呼吸急促,胸口上下剧烈起伏像个破风箱一样,顾不得擦拭血迹,双眼死死地瞪着吴冕,一时也是动弹不得。 吴冕回头看了眼躺在远处生死不知的彭三多,长出了一口气。 本来只想两肘击伤谢镇再躲过陆百谷一记直踹,没想到还能有机会蓄力再来一拳,被踹出后对彭三多的偷袭就是侥幸加上临时起意,这一连串以自己硬扛一腿换得对面两人重伤的举动,富贵险中求。 不仅是值,而是赚大发了。 陆百谷看了眼远处的彭三多,又看了眼缓缓站起的吴冕。 他扶着谢镇坐起身,忧心忡忡道:“公子,那彭三多应该是没了,你如今也不能再战,那名怪力少年似乎仍有余力,现在局势对我们不利,不如先撤了,来日方长,再坚持下去也讨不到便宜了。” 谢镇不是不知道此时的情况,只是恨透了吴冕,三番两次地被他羞辱,还偏偏拿他没有办法。 刚才只要彭三多能脱身,三人合围,这小子就算是再怪,也是有死无生,居然还能被他扭转乾坤。 如今局势急转直下,目前是谁也奈何不得对方的情形,此刻多留无益,谢镇不是无脑的莽夫,让陆百谷立即搀扶他上马。 谢镇掉转马头后回头望了问了吴冕一句:“你到底是谁?” 吴冕眼神玩味,看着他笑了笑,答道:“那日在巷子里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谢镇回想起那日在巷子里也问过他同样的话,得到那句辱人至极的回答,顿时一阵气短,险些再吐出一口老血来。 当下无可奈何,谢镇和陆百谷打马原路返回,彭三多的尸体仍在原地躺着,他看都没看径直跨过。 只是走远以前谢镇突然回望一眼,李冬渔眼神闪烁,慌乱低下头时微微脸红。 第十二章:骊歌 一直到确认谢镇远离不会复返,吴冕终于坚持不住吐出一口鲜血,双腿发软坐倒在地。 周玄见状连忙过来搀扶,吴冕靠坐在她怀里时仍在往外吐着血沫子,牵扯到受伤的脏腑每一次呼吸都疼得直哆嗦。 见吴冕受伤这么严重,吓得周玄面无人色、手足无措,下意识抱住吴冕微微颤抖的身体止不住地心疼落泪。 李冬渔搀扶起地上受伤的赵晋凡,两人走近了吴冕想询问伤势。 见这两个扫把星走近,已是惊弓之鸟的周玄一改往日活泼可爱的个性,冲着两人声嘶力竭地吼出一个字:“滚!” 赵晋凡听了满脸苦笑,自己对于周姑娘来说,可不就是灾星一样的存在吗? 李冬渔被吼得无名火起:“你冲谁吼啊?又不是我们故意引谢镇来的。” 没等周玄抬头针锋相对,吴冕伸手拍了拍周玄道:“周玄,我没多大事。你先松开,扶我起来,我去看看彭三多。” 周玄抽泣着搀扶着吴冕起身,两人走近了彭三多的尸体。 周玄看清了尸体忍不住转过头去,吴冕缓缓蹲下身去查看。 只见彭三多被吴冕全力一击的那半边肋骨齐齐断裂,巨大的力道推着肋骨硬生生地把他的胸膛脏器刺穿,再从他的后背透体而出,再看面目七窍流血,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吴冕深呼吸一口气,胸腔传来的剧痛让他龇牙咧嘴,看着彭三多的尸体他沉声道:“周玄,这厮死了,还有一个谢镇,我一定替你报仇。” 周玄闻言掩面而泣,有句话,她当时在心里说了,却没付之于口。 “只要你平安就好。” 高空隐隐似有闷雷,乌云越来越厚,空气也逐渐燥热。见快要下雨了,吴冕起身,在周玄的搀扶下缓缓西行。 经过赵晋凡二人时停下脚步,吴冕对他们说:“刚才厮杀,见你们都出了死力,便已知道你们跟谢镇不是一伙的了,我们还要继续西行,你们爱跟着就跟着,不然就此分道扬镳吧。” 赵晋凡对吴冕说:“小兄弟遇险多奇智,英雄出少年,赵某佩服。此番前来还是想把周姑娘带回宗门照顾保护,师父欧阳桓是我们龙泉剑宗的宗主,定能护周姑娘周全。” 吴冕没有答话,和周玄继续往西而去,赵晋凡两人也随之跟上。 夏季的雷雨落得大且急,伴着轰隆的雷声瓢泼而下。 在雨落下以前,吴冕他们进到一处破败道观,很小,只有两进的院落。 道观大门朽烂倒下,门上匾额风化褪色,依稀可辨出清泉观三个字,柱子的漆面也斑驳皲裂,梁上瓦面还算完整,院落左边是一口深井,右边是一株高大的七叶栗。 四人绕过院落正中的香炉,进到主室,看见香案后面是个等人高的木心泥塑像,面容已经看不清了,看来已经破败废弃了好久。 周玄和李冬渔去附近拾了些柴火进来,吴冕在中间点起火堆,四人分两边相对而坐。 当下无言,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大家也不知从何开口。 一路走到此处已经是黄昏,许是饿了,周玄从行囊拿出两块烧饼,递给吴冕一块,自己双手举着就啃。 吴冕接过烧饼哑然失笑,心想这小妞看赵晋凡他们再不喜欢,眼下共处一室,也不能这般不客气啊,于是拿着烧饼看向对面两人眼神询问。 赵晋凡二人表情尴尬。 吴冕心中了然,从行囊中拿出两个烧饼分给他们。 赵晋凡接过烧饼后边吃边说:“自打出了梁州城一路向西寻你们无果,生怕与你们错过,又匆匆忙忙折向北来,这一路紧赶慢赶,倒真没吃过几口热乎饭。” 周玄一边啃着烧饼冷哼一声。 赵晋凡满脸尴尬,详细说了那日被谢镇押在永安酒家至深夜,又被故意放走后谢镇一路跟随的经过。 他随后问道:“料想你们已经走出很远才对,怎么不继续北行,而是往西边来啊?” 吴冕把逃出城的经过和之后的奇遇细节跟赵晋凡说了一遍,两人默契地闭口不提金门镖局和周世兴。 赵晋凡听后由衷赞道:“吉人自有天相,这话不假。你们一路走来险象横生磕磕碰碰,都可以化险为夷,也是多亏你沉着应对,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吴冕点点头说:“是啊,只是今天谢镇损兵折将,自己又吃了大亏,相信以他的个性一定不会罢休的,眼下他受了重伤,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但是此地依然不宜久留,我怕这厮回去以后会再次调集铜章和骑兵卷土重来。” 赵晋凡听此话也开始紧张:“照你看,咱们应该怎么办?” 吴冕沉思了片刻道:“此地最多只能让我们待到明天,明天以后就要立即动身了,龙泉剑宗是什么方向?” 赵晋凡答道:“湘中道,据此西南方向。” 吴冕稍一思索道:“这样,你们先往东南而下,再往西行,绕一圈再回到龙泉剑宗。谢镇只知我们大概往西,你们往东南而去就是安全的。” 赵晋凡疑惑道:“什么你们我们?咱们四个一起回龙泉剑宗吧,我让师父收你为徒,他老人家一定乐意。再说东南方向安全,我们也希望把周姑娘带回宗门去保护。” 吴冕摇头拒绝道:“我已经有宗门了,不好再去叨扰。我们得往北走出一段,再折向西,你们……” “我跟你们走吧。” 吴冕回头看着周玄一阵错愕,良久,笑脸和煦道:“好。” 周玄盯着篝火默不作声。 赵晋凡想再劝劝吴冕,被李冬渔扯了下衣角,才感觉气氛忽然有些异样,也闭口不言。 最后还是吴冕开口化解尴尬,与赵晋凡讨论了下修为方面的内容,夜深了大家才睡下。 雷雨早已褪去,天空恢复清明,清晰可见天空中的璀璨繁星和一轮圆月。 吴冕独自一人坐在道观的门槛上,嗅着下完雨后新翻出的泥土气息,细细咀嚼刚才的讨论内容。 赵晋凡刚才说起自己只有四品上的实力,三品是武夫的第一个坎,过了三品才算是登堂入室,与彭三多对战时非常吃力,加上四品下的李冬渔,彭三多依然是优势明显,因此推断此人应该是个三品中的实力。 推测谢镇也是三品中,他旁边的陆百谷修为更高,估计是三品上的武夫。 吴冕根据这些对比推测,对于自身目前实力也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能与猜测三品中的谢镇单打独斗不落下风,凭借着速度略胜一筹,面对谢镇和陆百谷的夹击之下虽然很吃力却只是受了轻伤,刚才赵晋凡猜测吴冕看样子怎么也应该是个三品上的实力。 其实吴冕深知自己的实力其实只是来源于积攒的深厚内功,根本算不得数。 老道曾经说过,武道一途绝不是单纯比拼内力深厚与否就可断定品级高低,就跟一个剑客光有浩瀚剑意而没有剑招,一样算不得高手。 因此能重伤谢镇,能硬扛陆百谷一脚,能全力一击打死三品中的彭三多,绝不能说自己就有三品上的实力。 想到这里吴冕不由得一笑,按照自己的理解,此时是三品上的内功,九流以外的招式,如果不是有周天功法用内力提升了速度,早死多时了。 反正以后要上山学艺,自有高人指点,想那么多也没用。 今夜清凉如水,偶尔还有雨滴从瓦片上落下,轻敲地面。 如果说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吴冕此时根本没什么不能理解的,都不用如何给周玄找理由,单纯是不想死这三个字的理由,就已经比天大了。 只是才说过的想跟自己在一起,才发生的心疼落泪真情流露,在求生本能面前,可能真的不算什么,自己也只是有那么突如其来的难受罢了。 现在倒也好,她跟着去龙泉剑宗,有人抚养保护,有对她有愧的师兄赵晋凡,相比跟着自己去三清山这一路前途未卜、凶险频生来得强,自己也就放心了。 枯枝在火中偶尔的噼啪作响,是道观里头唯一的声音。 周玄也辗转难眠。 从镖局家里,再到梁州巷弄,再到今日南盛镇外,谢镇都如附骨之蛆一般衔尾追杀,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害人精一般。 初害吴冕成钦犯,再害吴冕中剧毒,三害吴冕受重伤,一次比一次严重,再下一次到底会发生什么让她不敢去想。 为什么她身边在乎的人都会一个个地离去?小时候死在病榻上的娘亲,长大了死在眼前的爹,如今连吴冕也是险象环生,鬼门关都不知道来去几回了。 为什么? 既然谢镇是因我而来,那么就随我而去吧,让他追到东南,追到龙泉剑宗。 一夜无话。 四人天还没亮就起身赶路,按照昨晚商量的对策,赵晋凡三人趁天没亮就得赶到漕运渡口,上第一趟船走水路由运河直下江南道。 天空泛起鱼肚白,夜空中那颗最亮的星还看得见。 大船起锚准备驶离,吴冕笑着伸出手摸了摸周玄的脑袋,道:“一路保重。” 随后转身离去。 在船家声声催促之际,周玄涨红了脸欲言又止,泫然欲泣。 突然,吴冕转身走回周玄面前,捧起那张红扑扑的俏脸,轻轻啃咬了一口。 这才是真正地离去了。 大船缓缓南下,周玄看着吴冕的背影缓缓远去,手里捏着他送的那根银簪,泪湿衣襟。 她想了起娘亲教过她的歌谣: 秋风已过淮河边, 冬去春来又暑天, 煮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公子康年,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第十三章:小胖子 和周玄他们分别以后,吴冕一路北行。 天似穹庐,旷野千里,万籁俱寂,不见人烟。 天已大亮,极远处的群山重叠起伏,芳草接天无穷碧,吴冕独自一人行走在天地之间,顿觉自己像是浩瀚汪洋之中的一粒浮尘,孤独且渺小。 且以清风伴红尘,又携红尘揽清风。 吴冕叼着一株草根,回忆起一路走来的曲折经历,心底没来由憋出一阵万丈豪情,忍不住对着旷野大声呼喊,复又侧耳倾听回声飘荡,分离时的阴霾也顿觉烟消云散。 身后吹来一阵大风,抬手一扬,草根随风乱飞远去,吴冕运气凝神,盯住草根的轨迹,催动内力,身形一掠疾走直追。 草根在风中凌乱前行,吴冕跟在后面如影随形,速度越来越快,向前跨出一步右脚猛地发力点地,在地上溅起一阵烟尘,身形拔地而起,在空中一把攥住草根,吴冕哈哈大笑,继续放回口中叼住。 “我欲乘风而去,谁能追得上我?” 胸无点墨的吴冕喊出一句乱七八糟的怪诗,自以为像文豪一样的潇洒风流,老道曾说过一句“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也不知偷学现用。 当下心里志得意满,感觉颇有些江湖高手的风范了,迈起轻快迅疾的步伐,继续踏风前行。 跑累了就停脚歇息,下雨了就寻处躲避,肚子饿就捕鸟抓鱼,吴冕一个人无牵无挂,倒也洒脱自如。 老道在传他周天功法的时候曾经说过,练武之人神意也很重要,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势字,境界品级是死的,神意足了,以意领气,以气促力,往往能使出超越境界的实力。 相反,畏畏缩缩,未战先惧,即便境界稳占上风,与人对敌也落了下乘。 这一点吴冕在那日激战已经得到印证,先声夺人,气势上稳稳高出一头,以攻代守,一往无前,在神意这一块占着优势,就打出了很好的效果。 吴冕经常想起他被老道打通窍穴那日恍惚中见到的高山大湖的图景,或许这就是江湖所说的气海吧。 小时候见过人们筑坝蓄水,汛期来临又开闸泄洪,吴冕觉得就跟高山大湖里的蓄水与山隙一样,自己所学的三清参同契就是为气海蓄水,而开闸多大多久,就是周天功法。 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吴冕突然非常感谢这老道,没有他的传道点拨,自己完全领悟不到这些深刻的道理,只知自己以前出手时势大力沉没轻没重,做不到精准有的放矢,眼下明悟不少,这还真是以战养战的路数。 走到一条清澈明亮的河边,吴冕饥肠辘辘气喘吁吁,刚才又几次自娱自乐追风而行,消耗挺大,看着河水就阵阵发饿。 以前跟着老李头进山,上树掏鸟蛋,下河捕游鱼,都是家常便饭。 吴冕早就深谙此道了,一路行走野外从无一天饿了肚子,此刻看见河水就像见了餐桌一样,脱了外衣就下水扑腾。 在骄阳似火暑气升腾里走了大半日,又运气狂奔了好几段,早就风尘仆仆汗流浃背了,此时下到河水里一泡,说不出的清凉快意。 几番浮潜游曳,小鱼看不上,都让吴冕放了,抓到两条大肥鲫鱼,抬手高高抛上岸边。 河里游累洗净了,吴冕吹着口哨,晃晃悠悠地上到岸边,开始收拾柴火。 捡了满满一捆,走到河边一个阴凉树下,从行囊里依次拿出小刀、香油和盐巴,叹了口气,可惜没有锅啊,不然就能煮一锅鱼汤尝尝鲜了。 吴冕拿起小刀刮鳞去鳍掏腮取内脏,一道道工序有条不紊驾轻就熟,又在鱼身上割了几道口子,抹上香油盐巴方便入味,又在火堆两边支起两根小树杈,再拿树枝洗净了穿过鱼身,架在火堆上烤。 以前老李头收拾烤鱼的时候就跟他说过,这烤鱼不比烤兔子,离火太近很容易干,太干了就影响口感了,所以支起的树杈尽量长些,好控制火候。 此时太阳快要落山了,吴冕蹲在地上认真地翻烤着鲫鱼,鱼身逐渐滋滋冒烟,时不时还要给它添一点点香油和盐巴,使它不至于太干和没有味道。 吴冕忽然想起一事,打开行囊翻出一小罐辣椒粉末,拿小勺子舀起两勺分别均匀洒在鱼身上,这一手犹如神来之笔,伴着香油的鱼身此时加上辣椒粉末慢烤,此时烘托出一阵阵炽烈香气浓郁扑鼻,余味悠长。 鱼身在翻烤下也变得焦黄,身上的道道里翻出的鱼肉鼓胀紧实,正往外冒着油,滴落到火堆里滋滋作响。 吴冕咽了口口水,见差不多熟透了,便从火堆上拿起来,看着肥美滑腻的鱼肚子一口咬下去,忍着烫吃到嘴里火急火燎地咀嚼,时不时忍不住张嘴呼出热气。 “人间至味啊,我真不愧是荒野厨神!”吴冕吃完一块鱼肚子长出一口气,心情大好,得意洋洋地自言自语。 正在吴冕眯起眼睛想要继续狼吞虎咽的时候,却听到对面树后传出一阵响声,就像刚才自己饿的时候肚子传出的声音。 吴冕从鱼香美味中回过神来,猛然警惕,心中一沉:这该死的谢镇动作这么快?死死盯住那个方向喊出一句:“谁?出来!” 只见对面树后缓缓伸出一个胖乎乎的脑袋往这边张望,看着吴冕手里的鲤鱼使劲咽着口水。 吴冕看到不是谢镇松了一口气,随即急切地把鱼往自己怀里一收,问道:“你想干嘛?” 那胖子从树后走出,抬手抹了抹嘴角,指了指鱼,嘿嘿笑道:“那鱼…能不能分我几口?” 吴冕一看是个小胖子,年纪与他相仿,当下稍稍放下戒备,答道:“你想吃自己抓去,我正饿着呢。” 那小胖子伸出胖乎乎的手指了指地上的另一条鱼,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你这不还有一条吗,给我吃了呗?” 吴冕怕他忍不住过来抢,抓紧空当又啃了几口鱼,嘴里含糊地说道:“你想吃不会自己下河抓啊?怎么净惦记人家的东西。” 胖子见吴冕吃得越来越快心里焦急,又抹了抹口水,面露难色道:“我不会水啊,抓不到。” 见他不答话,又啃了几口鱼肉,胖子耐着性子等着回答。 吴冕想了会,问道:“给你吃可以,可我有什么好处啊?” 胖子摸了摸钱囊,空空如也,他想了想,又摸了摸身上,身无长物,无可奈何,摘下了腰间佩刀。 吴冕不由得一愣:果然江湖险恶,这便是要来明抢了? 胖子见吴冕的反应,哈哈一笑道:“没有没有,我是说你要是分我一条鱼,我把刀借给你玩一个晚上吧。” 吴冕白了他一眼道:“这有什么好玩的,不玩。” 胖子听罢焦急得胡言乱语道:“我身上也没什么值钱东西了,就剩下这把刀了。练武之人,兵器是自己的婆娘,给你玩…呸,给你观赏观赏!” 吴冕看他说得好笑,看向他手里的刀,心想自己也从来没摸过兵器,平时看那些人提刀挎剑的可羡慕了,好像拿来看看也不错。 当下假装勉为其难地思考了一会儿,道:“那条鱼更大,只能分你半条,刀让我玩一晚。” 胖子听罢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当下点头如捣蒜道:“就这么办!” 小胖子焦急万分地看着吴冕一脸陶醉地吃完那条鱼,又耐着性子看他开始悠悠然收拾另一条,也不敢催促,怕吴冕烦了变卦,只能两手拨弄着手指安静等待。 吴冕看他着急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可怜,便主动与他攀谈几句,这小子为了转移注意力,也主动说起自己的事情。 胖子五大三粗的身材,蹲在地上都像一座小山一样,倒是有个秀气的名字,因此吴冕看他很严肃认真地说出他名字的时候,忍不住笑出声。 胖子看又有人嘲笑他的名字,暗骂吴冕缺德。 是的,这个臃肿的胖子,名叫顾晓月。 胖子早年在一家大商号里打杂维生,靠着一身的力气攒下些银子,找一个打铁老汉打了一把刀,在腰间一挎便开始行走江湖,到处拜访宗门却没一个肯收。 后来实在没法子了又想回去干起老本行,被原先几个一同在商号里干活的伙计往死里嘲讽,说什么顾大侠怎不去行侠仗义了、顾大侠神功练成了没有啊之类的鬼话,后来一怒之下便没了回头的心思。 这一路走来看见一个宗门就拜访一个,回回都是吃了闭门羹。 吴冕打趣地问道:“那你不赶紧把刀卖了换点银子垫肚子另谋出路,还带它干嘛?” 胖子看着鱼咽了口口水答道:“那不行,既然一心想入江湖行侠仗义,这把刀就是我的尊严,绝对不卖。” 胖子盯着吴冕看了好久,赞叹道:“我要是有你这细皮嫩肉的好皮囊,说不定那些宗门抢着收呢,果然还是看脸,一点也没瞧着胖爷我这一身练武奇才的铜筋铁骨,真是有眼无珠。” 吴冕被胖子盯得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转手把烤好的鱼扯下一半递给胖子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胖子接过鱼狼吞虎咽,嘴里含糊道:“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你要是不嫌弃,我就跟着你,一路上护着你,管饭就行。” 吴冕闻言不置可否,他只是忽然又想起了早些年遇到的另一个胖子。 有一次吴冕被几个拦路的地痞要过路钱,他不肯给,几番拳打脚踢把吴冕打得蜷缩在地上疼得轻轻发抖,死死揣着怀里的铜钱就是一声不吭。 有个大嗓门在后头吼道:“朗朗乾坤,竟有你们这帮混蛋白日抢劫,没有王法了不成?” 随即一阵打斗声传进耳朵里,吴冕睁大眼睛,没看到胖子大杀四方的场景,倒是揪头发撩阴腿的各种手段打得不可开交。 见那个替他出头的胖子仗着一身皮糙肉厚还是敌不过人多,吴冕也咬紧牙关冲上前去帮忙,那帮地痞本就是欺软怕硬的德性,见两人不死不休地跟他们打,慢慢也就散了。 事后吴冕和胖子浑身青紫地坐在墙根气喘吁吁,吴冕朝他咧开一个笑脸,却扯得嘴角伤口生疼。 胖子笑道:“不用谢,我也就路过,再遇到就放开手脚跟他们干,只要气势足了,谁怕谁!以后我可帮不了你了,得靠你自己。” 吴冕疑惑地看着他。 胖子揉着肩膀解释道:“我不是本地人,也就路过帮把手,我得往北走去边境投军,打北元人,我要挣下个大大的功名,出人头地!” 那一场匆匆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没想起问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在边军打下了多大的功名。 小胖子顾晓月一边吃鱼一般看着吴冕神游万里,喊了他几声,继续问道:“行不行?我护着你,你说打谁就打谁。” 吴冕笑了一声答道:“我管饭。” 第十四章:茶馆论英雄 吴冕和胖子在河边多待了一日,胖子捡了一大堆柴火等着吴冕给他烤鱼吃,每吃一顿便赞不绝口。 吴冕不经常跟他搭话,这两天检视自身,发现那天跟谢镇他们打了那一场受的内伤几乎都已经恢复了,暗暗称奇。 吃鱼的时候胖子问他:“吴冕,你平时打坐神神叨叨的是在干啥呢?你会武功啊?谁教你的武功?要不你让他也教教我呗?我保证一学就会!” 吴冕皱眉道:“你这么有空说话没空吃鱼就别吃,给我吃。” 胖子呵呵一笑,眼睛鼻子被堆起的肥肉挤在一起,当下便不再问了,风卷残云似的吃鱼。 休息了一夜,他俩起身继续西行。 起初吴冕是因为想起了另一个胖子帮过自己的事情,看这个肥胖的顾晓月挺亲切才把他留在身边,这段时间下来吴冕真是悔不当初,这胖子太能喋喋不休了,耳朵一直在嗡嗡作响。 这会儿胖子正不厌其烦地跟他说起当初在商号里如何出色,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得到掌柜的重用,这些天以来这些生平事迹吴冕都倒背如流了。 吴冕掐断他的话头问道:“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商号里的伙计们都不喜欢你了吗?” 胖子呵呵笑道:“那还不是因为我太能干了嫉妒我呗。” 吴冕嘴角抽搐,皮笑肉不笑道:“错,是因为你是个话痨。” 胖子乖乖闭嘴尴尬一笑。 不过身边有这么一个人,铁塔一样的身材,一身横肉,再挎一把刀,乍一看还真挺唬人的。 从麒麟山上下来以后,吴冕经过城镇时便有留意城中是否张贴着自己的画像,自从那日激战跟谢镇结下死仇后尤其是不敢去大城,净挑小镇村庄,驿路官道也绕着走。 但这一路以来,经过的镇上都没看到张贴画像,吴冕就确定了谢镇对他只是私仇,那日的确是为他而来的了。 两人在梧桐镇时路过一个茶馆,见里面有个说书先生正在说书,茶馆里很多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吴冕顿时来了兴趣,带着胖子走进茶馆,点了一壶粗茶,要了两碟瓜子花生米,吴冕交代胖子仔细听,别乱说话扰他。 梧桐镇因为相距帝都洛阳已经不远,这么点东西就要二十五文,吴冕心疼得龇牙咧嘴。 茶馆里周围摆着两圈一共三十多张桌子,吴冕他们来得晚了些,就坐在边缘的桌子,幸好这先生中气挺足,不然听着难受。 只见这说书先生坐在两圈桌子的正中心,身旁的桌子上摆着一壶茶,一个茶碗,一块惊堂木。 先生说到精彩处,抓起惊堂木猛的一拍,满座鸦雀无声,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就等着先生开口继续往下说。 只见这先生摇头晃脑,抓起茶壶却不用茶碗,对空就往嘴里倒了一口,砸吧砸吧嘴默默不语。 这一手可把茶馆里的客人们憋坏了,催促声此起彼伏,茶馆掌柜在柜台后面饶有兴致地看着,心想请这先生真是请得太对了。 见催促声越来越急,火候已到,说书先生打开话匣子,娓娓道来。 “却说这剑圣司马桐光和卓东海两人旗鼓相当,均是揽星境界登峰造极的存在,一时间谁也敌不过谁,正是江湖上一株并蒂莲花!多少年了,两人相约每十年在元江江心一战,均是平分秋色。” 说书先生一抚须一挑眉,缓缓说道:“自打那日两人最后一战,便各自引为生死之交,从此北东海,南司马,齐领江湖风骚一甲子。” 说罢,举目四望,见众位客人依旧安安静静地没什么反应,先生摇头晃脑道:“欲知……” 这下可炸了锅了,客人们纷纷打断说书先生的言语,对着掌柜的喊道: “掌柜的,再来两碟花生米!” “掌柜的,我这边再要一碟瓜子!” “我这茶赶紧给我满上!” 掌柜的闻言喜笑颜开,忙不迭得答道:“来啦来啦!” 说书先生见目的达到,仍是故作为难地沉思了半晌,等掌柜的铜钱基本都到手了,他才又开始摇头晃脑地继续。 只见他又喝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好景不长,后来北方蛮夷南下叩关,屠城掠夺是无恶不作,中原北疆烽火连城,生灵涂炭得阎王爷都数不过来。” 随即话锋一转:“不愧是大侠卓东海,怒发冲冠提刀北上,见着蛮夷就是一路砍杀,蛮夷人心惶惶,十大高手奉命南下,围堵卓东海。” 说书先生说到此处开始神色黯然道:“可叹卓东海身边无人,以一己之力独挡蛮夷十大高手,这一战整整打了十个昼夜,卓东海独力击杀十大高手中九人,最终气机衰竭死而不倒!” 听到这里,茶馆中的客人们一下子沉默,忽然全场喝彩叫好不断。 说书先生又喝了口茶道:“那十大高手中仅剩吐浑术柯,带着卓东海的尸身和那把青鸾刀返回蛮夷献与四太子。四太子大喜,将卓东海五马分尸,把头颅悬挂在王旗之上继续南下。” 突然,说书先生抓起惊堂木往桌上一拍。 他眼神一凛,咬牙切齿道:“那司马桐光听说此事,悲愤交加,一夜入齐天境界!只见他拔剑一路向北,杀穿蛮军阵型,直杀到四太子王旗之下,二十万铁甲竟不能挡!” 茶馆中又是一片寂静,大伙聚精会神一个字都不愿意听漏。 说书先生闭眼抚须是字字千钧:“那一日,司马桐光万军丛中手刃四太子和吐浑术柯,取走首级,腰斩王旗,带回卓东海头颅和青鸾刀,扬长而去。此一日后,世间便多了中原武魂卓东海,中原武胆司马桐光!” 说书先生稍稍平复,最后说道:“何为英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何为英雄?敢为侠义,赴汤蹈火!” 茶馆众人久久不能平静,也包括听得入神的吴冕。 胖子顾晓月连喊了他数次才回过神来,四下一看,说书先生早已离场,客人们也渐渐离去,可刚才令人血脉贲张的故事,依旧在吴冕心里回荡。 何为英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何为英雄?敢为侠义,赴汤蹈火。 胖子把剩下的花生米全倒到嘴里,问道:“吴冕,那个司马桐光是谁啊?你怎么听得这样入神啊?” 吴冕喝了口早已凉透的茶水,道:“武道一途有品级以来已经八百年了,唯有司马桐光一人到达齐天境界,之前就听一个老道说起他,今天又听到他的事迹,这二十五文喝茶钱,值了!” 胖子撇了撇嘴,嗑了颗瓜子道:“你又不认识,值啥啊?” 吴冕无奈地闭起眼睛,无言以对。 城内住不起,两人吃过了馄饨,还是买了几个烧饼,出城找地方露宿。 一路上胖子还是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吴冕今天心情不错,只要不是白痴问题都会答上几句,胖子就问得更起劲了。 期间这一胖一瘦的两人找了一处阴凉坐下歇脚,胖子掏出一个烧饼三两下卷进肚子里。 吴冕看着眉头直皱:“小胖,你不是才吃完馄饨吗?怎么又吃上了?” 胖子嘿嘿一笑:“我都忘记我吃过了,就是馋了想吃东西。对了,咱们一路往西,究竟要到哪里去?” “三清山。” “去三清山干什么?去学武吗?你看我早说你是江湖人嘛,你想拜师学什么啊?就是学哪门武功?跟谁拜师?能不能把我也顺便带上?” “……” “吴冕你怎么不说话啊?是饿了吗?” “……” 帝都洛阳。 与宫城隔着一条护城河的内城有一条东西向的大街名叫金水大街,朝廷主要的心脏衙门都罗列在这条大街上。 刑部。 陆百谷喜形于色,匆匆走进刑部隔壁的一处衙门,匾额上书写六个金漆大字,铜章提刑使司。 他走进院里一间屋子,对着主子欣喜道:“公子,家主刚刚差人来说,他会向陛下提名保举你迁至奉天清吏司郎中,以后这铜章衙门是你的了!” 谢镇身穿一身绿色官袍绣着鹭鸶补子,头和脸藏在阳光的阴影里,看不清面容,似乎没有因为这个马上就要换一身绯色官袍绣白鹇补子的消息而开心。 陆百谷没有注意主子的反应,自顾自感慨道:“这一路绞杀砂丘帮、东来派、紫金山庄、金门镖局,不枉了尸山血海走一遭,可算是没白费。” 见谢镇还是没反应,陆百谷心里猛地一震,立即躬身低头道:“是属下多嘴了。” 谢镇深吸一口气,从阴影里走出,脸色苍白,显然重伤未愈。 陆百谷心中骇然:那个古怪的臭小子在公子心里可是埋下阴影了,回程就一直没说一句话,这一趟虽然辛苦,可是终究是换来了实质,连这都高兴不起来,实在令人担心。 在一个豪阀里,门客的地位和每个公子的成就密不可分,公子这回实打实的心境受损,若是让一贯严厉的家主知道,如何是好? 在陆百谷心思百转的时候,谢镇已经走出屋子,在衙门森严肃杀的门前,眯起眼睛抬头望天。 第十五章:三清掌教 从那梧桐镇出来,两人再次出发,此时来到帝都洛阳城外。 胖子抬头仰望着高高矗立的城墙,赞叹不已,护城河、瓮城、箭楼、马脸、床子连弩一应俱全,城楼还耸立着三层跳角飞檐,不愧是天下第一雄城的气魄。 吴冕本来也想进去见识一下这王朝之都究竟是什么气象,但是担心进城以后会有危险,这毕竟是铜章的老巢,谢镇此时应该就在里面。 而且钱囊里的盘缠也不太够了,这段时间身边跟了个胖子,这吃喝用度比起之前跟周玄两个人的时候都多得多。 吴冕也跟着赞叹了一声,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继续往西去。 胖子一看急了,追上吴冕问道:“好不容易都来到洛阳门口了,怎么不进去看看?” 吴冕头也不回道:“上次经过梧桐镇就感觉东西死贵死贵的,快没银子了,哪里架得住你这肥猪在洛阳城里一顿吃喝啊,咱们还要赶路去三清山呢,路上当裤子不成?” 胖子撇了撇嘴,依依不舍地回望了洛阳城一眼,跟上脚步。 胖子想起吴冕跟他说过的经历,说起来也奇怪,明明是市井出身的一个贫苦人,平日里的生活习性怎么跟普通人不太一样? 比如衣服总要洗干净了再换上,比如身上总是整洁周正不惹纤尘,再比如经常还要补充制作野味的佐料,各种精细的小罐子,他胖子也不是挑食的人,没有佐料那也是狼吞虎咽,吴冕怎么那么多穷讲究啊? 胖子想起以前在商号里看见掌柜的孩子,也是周正爱干净的娇气做派,难不成? 胖子又紧跟着脚步继续问:“吴冕,你家以前是不是掌柜的?” 吴冕被他问得一愣,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我很小就离开家里了,在没出事以前,我依稀记得,家里很多人老是进进出出,还有很多兵。” 胖子白了他一眼道:“你这就不仗义了,不愿意说就不说呗,怎么还吹上牛了?” 吴冕没理他,想起以前在家里玩的时候,的确看见很多将军和官老爷在家里进出,还有很多披甲持矛的护卫,但是印象中爹的样子已经很模糊了,只是还能记得娘的模样。 我到底是谁?当初在我家杀人的那些,又是谁? 被胖子这么没来由的一问,一直萦绕在吴冕心头的疑问又重新被提了出来,这桩往事已经越来越久远,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自己铭记在心的刻骨仇恨,究竟该找谁去报? 胖子见吴冕一言不发,自讨没趣,心宽天地广,管他是不是掌柜的儿子,自己有吃的有人陪着,一路上就很好了。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盘缠越用越少,照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总不会走错,从稻苗茁壮走到风吹麦浪,终于到了江北道。 胖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抬起胖乎乎的手掌不断扇风,气喘吁吁地问道:“吴冕,三清山还有多远啊,这一路上吃红薯我都快吃怕了,刚才一个臭屁都满是红薯味,我猜还没走到我就要饿死了。” 吴冕哈哈一笑:“应该快了吧,不是也曾掏过鸟蛋抓过鱼么,你怎么都不记点好?” 胖子白了他一眼幽怨道:“你自己掰指头数数,有几次吃过鱼啊?还有那鸟蛋,你好意思说,那算肉吗?胖爷我都不用嚼,都能顺着我的牙缝往里漏。” 吴冕也坐下来休息,听着胖子的抱怨阵阵发笑,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透亮清澈,笑起来眉眼弯弯的。 胖子瞥见吴冕温醇的笑脸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说宗门收人看脸我也就认了,连问个路顺便讨口水喝也看脸还有没有天理啊?” 吴冕无辜道:“我早说过没有人能拒绝诚心,你还不信,笑得跟个狗头一样,人家村里的小娘看你可不就像淫贼?你说,你是不是也想过占点便宜?” 胖子一听这话就急了,怒道:“我呸!是谁问那些小娘讨水的时候那手扯着好久都没松开的?还诚心,我看你才是成心占人便宜吧?” “那还真没有,都是人家主动的,我才是被占便宜了呢。” “你放屁!” 胖子恨的牙根直痒痒,这小子的确生得一副细皮嫩肉白净好看的臭皮囊,经过村庄讨水问路时老是被那些妇人双颊绯红死死盯着看,胆大的还敢抓住了手调戏一番。 反观自己上前去就开始吃了闭门羹,真是人比人得死! 两人刚才问明了方向又走了大概一旬,终于来到三清山脚下。 三清山层层山势峰峦叠起,数不尽的一丛丛花岗岩石峰高耸险峻,像一位位清逸出尘的白袍仙官,围着那座主峰微微倾斜,像是齐齐向主峰打着稽首行礼一般。 主峰分为三座山峰,宛如玉清、上清、太清三位仙尊并列而立,故此得名,远看像是面对弟子释经讲义的三位道家上师,终年仙气缭绕,威严耸立。 造化钟神秀,真是鬼斧神工。 两人在山脚下盯了许久,赞叹不已,顺着那一条蜿蜒曲折的石阶,缓缓登山。 一路上看见有不少香客游人,遇到一个清扫石阶的小道童,吴冕上前客气地问道:“小修士你好,敢问张掌教何在啊?” 道童对他扬起一个欢喜笑脸,显然是对修士这个称呼很是开怀:“平日里掌教师祖都在玉清峰上给香客写信解签,你们循着这条路上山,最高的就是玉清峰了。” 吴冕致谢道童,带着胖子继续登山。 胖子看离得道童远了,问道:“堂堂三清教掌教真人张宗舟,给人写信解签?” 吴冕也一头雾水,疑惑道:“我也不知,许是那道童乱讲?” 两人不置可否,继续向上登山。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登山也一样,两个人半路上歇了不知几次,尤其是胖子,到最后一身肥肉像是在石阶蹭上去的。 来到山顶,满眼开阔,一大片平整的平台中间设有一座巨大的香炉,香火鼎盛,平台尽头是一座宏伟巍峨的大殿,匾额上书三个遒劲金漆大字:玉清殿。 在山顶两层汉白玉基座上,玉清殿高耸入云,气势雄浑,云雾隐去的时候,殿阁顶部的琉璃瓦熠熠闪光,像是有紫气萦绕升腾,好一派仙家气象。 平台边上悬着一座凉亭,一个肥胖老头坐在里边正给人写字,等候的队伍排出了亭外。吴冕带上胖子排在队伍末尾,耐心等待。 轮到他俩的时候吴冕才看清,这胖乎乎的老头居然是个身穿黑白道袍的老真人,连忙行礼问好。 老道看着他们眉眼带笑,缓缓问道:“两位善信,是写信还是解签啊?” 吴冕和胖子皱着眉头互换了眼神,看来心里都在嘀咕:这老道莫非真是道童嘴里说的掌教张宗舟?怎么像是市集里专门装神弄鬼骗人钱财的那些半仙? 当下不敢乱喊,吴冕恭敬问道:“请问真人,贵派掌教在哪里,晚辈有事找他。” 老道哦了一声问道:“你们找贫道何事啊?” 吴冕和胖子这下真是摸不清头脑了,偌大一个三清教,掌教在这里支摊儿? 张宗舟看出两人疑惑,笑眯眯道:“道理真义,本来就无区分,既然其他人说得,贫道这个掌教真人布道传教,那更是责无旁贷啊。” 吴冕看他所言不似作伪,只是这一路走来就想了一路,贵为天下道首的张宗舟,该是怎样不苟言笑仙风道骨的人物,怎么,是个老胖子呢? 当下没有多想,从怀里掏出那日麒麟山老道给他的青玉葫芦,递给张宗舟。 张宗舟“咦”了一声,捻着雪白的胡须,接过玉葫芦细细把玩。 吴冕等了半晌,只见张宗舟把玩着玉葫芦渐渐入了迷,眼里止不住的喜欢,便小声提醒道:“张真人?” 张宗舟忽然回过神来,尴尬呵呵一笑道:“啊,这的确是贫道那师兄的玉葫芦,他何故把它交给你啊?” 吴冕把梁州城里的经历和上麒麟山后的经过捡紧要的跟张宗舟说了一遍,张宗舟眯起眼睛捻着胡子,边听边点头,听到惊险之处就皱起眉头,听到有趣的部分便微微一笑。 见吴冕说完,张宗舟睁开眼睛问道:“既然师兄代贫道应承你一事,此行所求何事啊?” 吴冕听罢起身正色向张宗舟恭敬抱拳,正色道:“求张真人收我为徒,传我武艺。” 张宗舟喝了口茶,细细打量着吴冕,从刚才的讲述可见,此子秉性纯良,仁义有方,又能习得本门艰深心法参同契,师兄又传之周天功法,的确是个可堪栽培的好苗子。 当下笑着点头道:“善!既然是师兄所托,你便拜在贫道门下,做个俗家弟子吧。” 吴冕神情激动,当下便要行跪拜大礼,被张宗舟拦下:“本门不兴此法,一切从简,有道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虚无大道,自然为性,便是此理。” 吴冕郑重点了点头道:“师父,弟子无礼,还有一请。” 张宗舟问道:“何事?” 吴冕指了指身边的胖子,答道:“师父,这位是弟子好友,名叫顾晓月,也想来本门拜师学艺。” 张宗舟乍一听胖子的名字忍不住一笑,又觉得不妥,细细地打量了胖子一眼微微小声道:“你这位朋友,可不是练武的好材料啊。” 声音不大,但是亭子里不过方寸之间,胖子支起耳朵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当下很是受伤。 以往拜访宗门连大门都进不去,他可以说人家以貌取人不识货,可说出自己不是好苗子的正是三清掌教张宗舟啊,江湖上传说天下第五的高手,会不识货?当下想死的心都有了。 张宗舟见胖子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心中不忍,自己刚才的确是太直白了些。 他捻了捻胡须对胖子道:“贫道还没说完,练武的本意不在必须修成无上功法,只要心存善念,一样可以除魔卫道。三清教弟子数百人,资质高的也是凤毛麟角。” 胖子听此言满脸惊喜,不等他行礼,张宗舟道:“不过贫道还没说完,你没有练武根基,气机全无,须从头学起,贫道让你拜入我另一位徒儿门下,可否愿意啊?” 胖子喜极而泣,点头如捣蒜,道:“愿意愿意,只要宗门肯收我,谁的门下我都愿意!” 张宗舟闻言满意点头,此时,亭外走来一位俊朗少年,面容严肃,不苟言笑。 只见他对着张宗舟弯腰行礼道:“师父,饭菜已经准备好了,陈师叔叫我来寻你。” 张宗舟闻言一惊:“不好!陈师弟已经先到,晚了可就没有菜了!” 随即轰然起身,朝着玉清殿方向跑去,不忘回头吩咐一声:“丹青,这两个是新收的弟子,你去安排他们住下,为师有事先行一步!” 宇文丹青对着那座一路小跑的小山恭敬行礼,转过身来对两人轻声说道:“二位随我来吧。” 吴冕和胖子看着张宗舟那个高大魁梧,虎背熊腰的身影快步远去,不由得面面相觑,见宇文丹青已经走远,赶紧快步跟上。 第十六章:水龙吟 吴冕和胖子两人跟着宇文丹青走过玉清殿,沿着一条向下的陡峭石阶下山。 一路上无话,宇文丹青像是极其清冷寡淡的性子,并不理睬他们,第一次上山,到处都还不熟悉,他们就也像小闺女一般怯生生地跟在后面,乖巧伶俐。 到了半山腰,有一间茅草屋子,宇文丹青交代了一句,就径直离开了。 胖子等宇文丹青走远以后,跟吴冕说:“吴冕,那人什么路子啊?跟个闷葫芦似的,半天一个屁都没响,咱俩跟他有仇啊?” 吴冕耸了耸肩,答道:“你还别说,倒真有这种不爱说话的人,我见过。” 当初在老李头家教他修炼参同契心法的那个人,也是这样冷僻孤傲,不爱说话,究竟那个人到底是谁,吴冕至今一点头绪都没有,老李头当初不肯说,也就一直抛在脑后不去想了。 三清山风景极其秀丽迷人,这山后的一座小茅屋避开了山上吵嚷的香客,在这群峰环绕之间,还真有些世外桃源的意趣。 趁着天还没黑,两人把茅屋收拾出来,也不知道多久没人住了,满满当当一层的灰,呛得胖子止不住地咳嗽。 收拾完茅屋后,两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休息,没过一会儿,两个小道童端着两个食盒过来,走到茅屋的篱笆外往里张望。 吴冕和胖子见状迎出来,还没等询问,这两个小道童看见他俩过来连忙行礼道:“见过师叔、师叔祖,这两个是你们的食盒,师祖叫我们送来的,以后都是我们两个给你们送饭。” 吴冕和胖子一头雾水,接过食盒,两个道童就跑远了。 两人也是饿得狠了,把饭菜在石桌上摆开就开始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地吃完后,胖子坐在石凳上靠着石桌,懒洋洋地伸手剔牙。 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吴冕,刚才那俩小孩喊我们叫什么师叔、师叔祖?” 吴冕一听忍不住笑道:“嗯嗯,咱们两个辈份高,他们这么称呼没错。” 胖子问:“那谁是师叔,谁是师叔祖啊?” 吴冕眼神玩味,语气里止不住的戏谑道:“我师父是你师父的师父,你师父就是我的师兄,你说谁是他们的师叔还有师叔祖啊?我的乖师侄儿。” 胖子一听转头骂道:“我说你刚才吃饭的时候一个劲儿坏笑啥呢,原来早想到这茬了,闹半天我还得管你叫师叔不成?” 吴冕一脸满足,俊俏的脸上容光焕发:“师侄不必多礼!” “我呸!你休想!” “师侄,随遇而安嘛,已成定局了,咱们这场名分算是没跑了。” “滚!” 怎么好不容易有宗门肯收,以后就能习武了,还碰上这一桩恶心事来?胖子当下闷闷不乐,很是受伤,经历一场大惊喜还没来得及好好感慨,便又烟消云散了。 话虽如此,辗转八百里有余,今日终于拜入师门,两人都是很高兴,当夜叽叽喳喳地并无困意,期待着明天就开始习武历程,直到天快亮才慢慢睡去。 刚天亮不久,就又听到昨日那两位道童在门口呼唤的声音,胖子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见那两个道童行礼,拿来了两个新的食盒,又把上一顿的食盒收走,临走时说等用过了早饭去玉皇殿那边找掌教师祖。 胖子走回屋子,叫上还在打坐调息的吴冕,两人简单吃过了早饭,沿着昨日宇文丹青带过的那条陡峭石阶上山,来到玉清殿外的大平台。 看到还是昨日的那座崖畔的小凉亭,张宗舟和另一名道士坐在亭中,吴冕和胖子赶紧跑过去行礼。 张宗舟笑着捻须问道:“昨夜可还住的习惯啊?” 吴冕答道:“谢师父关心,一切都还习惯。” 张宗舟点头笑道:“那就好,这位是你的师兄周之远,是咱们三清教的掌律真人,也就是晓月的师父。” 胖子闻言赶紧上前行礼:“弟子顾晓月见过师父。” 周之远扶起胖子,也跟吴冕打了声招呼。 张宗舟对周之远道:“之远,这就是为师托给你的新徒儿,资质……咳咳,你好生教导便是。” 周之远起身行礼,带上胖子就往后山去了,张宗舟起身对吴冕道:“你随我来。” 吴冕跟着张宗舟走向刚才那条陡峭石阶,经过半山腰的小茅屋,再往下走,看到一条铁索桥。 铁索桥横跨在两座山峰之间,行走在桥上感到微微摇晃,清冽的风从桥上呼啸而过,带着仙气一般的云雾,过了桥,便是上清峰。 张宗舟一直在前面走,高大肥胖的背影行走在仙山和云雾之中,这大概就是最不像世外高人的世外高人了吧。 吴冕忽然想起一事,欲言又止。 张宗舟似有感应;缓缓道:“想问就问。” 吴冕鼓起勇气问道:“师父,江湖传闻你武功极高,我常听说书先生提起你,说你是天下第五,是不是真的啊?” 张宗舟哈哈大笑道:“这是哪个人传的?为师还真不是。” 吴冕闻言松了口气,心里想道:也是,天下第五的高手,这怎么看都不像嘛。 谁知下一刻张宗舟头也不回地朝后面伸出三根手指,轻声道:“是第三。” 吴冕闻言吃惊地瞪大眼睛,一愣神差点在山路石阶上栽了一跟头。 上清峰有一处瀑布,水量极大,丝毫不逊色于麒麟山那处。 张宗舟指着瀑布说:“这是上清峰的水龙吟瀑布,你以后便在此修行吧。” 吴冕顺着张宗舟的指尖望去,瞬间震撼不已,只见山上极高处,伸出一块巨大山石,就像是九天之上探下的一颗硕大龙头,形状栩栩如生,一条白练从龙头下方倾泻而下,远远一看,就像金龙吐水。 瀑布水量惊人,携着万钧之力从陡峭的绝壁上飞流直下,撞在下方深潭中央的一颗巨石之上,巨石日积月累被瀑布冲击得滚远,像极了一颗龙珠,真不愧是水龙吟。 随着张宗舟一起走近了瀑布,周围水汽升腾,在阳光映照下霓虹一片,但是吴冕在岸上都能感觉到潭水寒气逼人,不可靠近。 张宗舟抬头看着瀑布朗声道:“天下内功出三清,千百年来江湖对三清教的内功都是垂涎不已,奉为至宝。你已习得三清参同契还有周天功法这两门本派最艰深奥妙的内功,为师便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吴冕听这话不由得一愣,张宗舟捻着胡子道:“但是,你只研习了内功,却没有打熬体魄,体内气机再雄厚,也无法容纳,犹如茶杯一满,水就倒不下了。” 吴冕问道:“那该怎么办啊?请师父教我。” 张宗舟笑着答道:“小茶杯满了,换个大茶杯呗。打熬体魄需要韧劲,还需要非凡的耐性,得吃得住苦哟。” 吴冕一脸坚毅道:“师父,该怎么练,你教我,保证一声不吭。” 张宗舟闻言,指着那条白练,道:“去,爬上那颗龙珠圆石,什么时候能在这瀑布下坐住了,为师再教你别的。” 吴冕咽了口口水,走到圆石附近的岸上,运起内功脚尖发力,朝着圆石顶端激射而去,不曾想还没到圆石上落脚,吴冕就被瀑布撞在圆石上的雄浑水汽荡开,重重地摔进深潭里。 身型坠落深潭许久依然不见底,身边已是一片漆黑,潭水冰冷彻骨,寒气凛冽,吴冕冻得牙关打颤,四肢僵硬,好不容易挣扎着爬上岸去,仍是止不住浑身发抖。 张宗舟看着吴冕冻得嘴唇发紫,啧啧道:“就这么一会就成这样啦?要不咱们回去休息?” 吴冕听到这话,咬牙起身,再次走到岸边,这一次看准了时机,运起周天功法气机流转,身形猛地冲向圆石。 果然,又是被瀑布给重重地拍了下去。 张宗舟看着吴冕咬着牙一言不发地一遍遍尝试,再一遍遍地从深潭里游上来,有些不忍直视,锤炼体魄本来就是日积月累的水磨工夫,这位少年哪里来的这么一股倔劲? 傍晚,当张宗舟唠唠叨叨地给香客解完最后一支签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事,猛地一拍脑门,身形一瞬即逝。 来到水龙吟瀑布的时候,不由得一愣。 他看到一位少年并不壮硕的身影一次次地从潭里吃力地爬起来,又蹒跚地来到岸边,再次跳向那条瀑布,又不出意外地被击落回潭里。 原来已经默不作声地坚持了整整一天了啊。 这少年天资不凡,却还有这股子狠劲,实在是难能可贵。张宗舟抚了抚胡须,来到少年面前。 吴冕看见张宗舟过来,摇晃着就要起身行礼,被张宗舟摆手免去。 看着面无人色、虚弱不堪的吴冕,张宗舟好奇地问道:“你以为你用一天就能安然在圆石上坐着了?” 吴冕坐下身后大口喘气道:“弟子知道不可能,但是勤学苦练多一天,体魄练成就能少一天,这个道理我懂的。” 张宗舟啧啧称奇:“没人逼你啊?” 吴冕苦笑着答道:“有时候自己该逼自己一把。” 张宗舟默默不语。 吴冕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茅屋,看见瘫倒在屋前草地上的胖子。 胖子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天爷啊,要是不认得你我还以为见鬼了呢,你怎么比我还惨?” 吴冕苦笑着在身边躺下。 的确没有人逼着自己苦练,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师父指点,只想着尽快学有所成,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若还能安然度日,我吴冕枉为人子! 第十七章:宇文丹青 日子一天天过去,过得一天比一天充实了。 每天清晨,打坐调息完的吴冕便吃过早饭精神抖擞着出门,到了傍晚,先回到的胖子总看见步履蹒跚的吴冕走回茅屋。 吃过了晚饭,累了一天的两人倒头就睡,第二天天没亮,吴冕又开始打坐了。 看着吃完早饭又匆匆离去的吴冕,啃着馒头的胖子忍不住心里嘀咕: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修习机会,怎么看着吴冕比自己还要珍惜百倍啊? 来到水龙吟瀑布,吴冕脱去外衣,又一次次咬牙冲击圆石顶端。 周而复始,不厌其烦。 要想达到目的,就要比常人付出得更多,才有可能收获更多,吴冕是过过苦日子的人,不怕吃苦。现在比起以前已经是好多了,起码有地方住,不愁衣食,有师父教导,不用担心是否有人追杀,吴冕很知足了。 不就是吃点苦吗,他不怕。 每天不知疲倦地一次次冲击,这一段时间坚持下来,吴冕发现自己好像有了些进展。 虽然还是不能上到圆石之上,但是起码不像之前在瀑布外围就被荡出去了,自己像是慢慢缩短了距离。 潭水也慢慢觉得没有当初那么冰凉彻骨,现在已经能在里面待上一阵了,不像一开始掉进去了恨不得把自己一把拽出水里,不过再深处的潭底依然是无法靠近。 每当自己获得了一点成果,吴冕都是止不住的高兴,这种水滴石穿的枯燥锤炼不像别的功法,悟性高些就可以一日千里,这真是要日复一日的坚持才能缓缓见真章。 一天,吴冕躺倒在歇息的时候,张宗舟过来看他,身边还带着面无表情的宇文丹青。 吴冕见两人走近,赶紧起身:“师父,师兄,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张宗舟笑道:“这段时间为师见你刻苦打熬体魄有些进展,这不带着你师兄来跟你过过招。” “这…这怎么好和师兄过招呢?”吴冕面露难色道。 张宗舟捻着胡须气定神闲道:“无妨,同门之间相互切磋也是常有的事,只不过不许伤人,点到为止即可。” 说罢转身离去,吴冕和宇文丹青齐齐行礼。 两人相顾无言,吴冕嘿嘿一笑,问道:“师兄,谢谢赐教,是你出手还是我先出手?” 宇文丹青闻言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愿做这种无聊事,只是师命难违而已,不用谢我。你没有兵器,那我也不用兵器,只比拼拳脚。” 说罢宇文丹青后撤一步,示意吴冕出手。 吴冕咧嘴一笑道:“宇文师兄,得罪了!” 话音刚落,吴冕瞬间发力,身形猛地向前冲刺,离宇文丹青还有一丈距离时高高跃起,十指紧扣成一拳,在空中迅猛砸下。 宇文丹青抬头轻描淡写地看着吴冕,举起左手托住他的拳头,也是瞬间跃起,一脚踹向胸口,吴冕躲闪不及,被一脚踹入深潭里。 水花四溅。 吴冕从水潭里爬上岸,对宇文丹青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师兄好手段!” 宇文丹青淡淡地说:“不用套近乎,还打不打?不打我就走了。” 说罢就要转身,见吴冕猛地站起身来,宇文丹青忽然眼神一凛,他看见吴冕浑身气势陡然一变,心里打了个突:刚才只是试探,这人没尽全力? 吴冕原地站定,运起周天功法,体内气机汹涌流转,右脚跨出一步猛地点地前冲,将要到宇文丹青身前时再次点地继续加速,靠着突然提升的迅猛速度朝着宇文丹青面门就是一拳。 宇文丹青也没想到吴冕能在瞬间爆发出如此惊人的速度,看见拳头近在眼前,宇文丹青迅速抬起双手格挡。 吴冕的拳头狠狠砸在宇文丹青的双手上,巨大的劲道让他倒滑出几步,溅起一片尘土。 宇文丹青止住身形,拍了拍袖子对吴冕说:“有点意思,看来你也不是一无是处,换我开始了。” 张宗舟从后面山路上探出一颗肥胖的脑袋,偷偷张望着两人交手的过程,抚须笑着点点头。 吴冕不敢掉以轻心,死死盯着宇文丹青,这家伙表情古井无波,看不出变化,鬼知道他比自己早进师门多久,师父又指点了多少,刚才两番试探已经可以断定,这个人的修为绝对不下于谢镇,切不可掉以轻心。 宇文丹青见吴冕已经准备好,便直直攻来,双手五指成掌,猎猎生风,吴冕也运气与之贴身肉搏,双拳双掌交错对攻。 在激斗中两人互换了一招,吴冕一拳打在宇文丹青的肩膀,宇文丹青也顺势一掌拍在吴冕的额头,双方身形踉跄,各自后撤几步。 只有宇文丹青和张宗舟留意到,吴冕其实比宇文丹青后撤的距离要更短。 宇文丹青暗暗吃惊,不等他想太多,吴冕弓下身形前冲,直取宇文丹青下盘,身法凌厉角度刁钻难防。 紧紧随着宇文丹青步步后撤,吴冕身形几乎贴地步步紧逼,宇文丹青被逼得略显狼狈,心里不禁无名火起。 只见他眉头一皱,在吴冕将要抓住脚踝的电光火石之间,宇文丹青猛然跃起调转身形,凌空向下对着吴冕击出一掌,将要拍在吴冕后背时候,宇文丹青不禁惊得瞪大眼睛。 看到宇文丹青跃起,吴冕感觉到后背掌风已近,咬牙拧转身躯,伸出双手紧紧抓住宇文丹青的双掌,随即自己双脚迅猛发力,身形再次猛地一转,像那日勇斗深潭老鲵一样,把宇文丹青猛地甩了出去。 宇文丹青被甩出很远,极大的力道他也无法控制颓势,被直直砸在溪边一颗大树干上,剧烈的震动使得树上的这片叶子都被纷纷扬扬地震落下不少。 宇文丹青落下后单膝跪地,抬头看着吴冕的方向一脸不可思议:来之前师父就已经说过,这家伙有参同契和周天功法傍身,速度极快,刚才已经小心应对了,看来还是不够快。 吴冕从地上起身胡乱拍了下灰尘,就看到宇文丹青已经开始再次前冲,心中一喜:来得正好!马上稳住身形迎着宇文丹青的进攻轨迹疾疾前掠。 在两个人很靠近的时候,吴冕看到宇文丹青身形一闪而逝,还没等他惊讶寻找,下一刻就看到宇文丹青已经出现在眼前,左手对着吴冕的胸膛迅速一掌拍去。 刚才在宇文丹青身形就要出现的刹那之间,吴冕就已经大概感知到了他的位置,参同契和周天功法果真妙不可言,随着修习的加深对气机流转的感知也越来越敏锐。 见宇文丹青在身前拍出一掌,吴冕一边往后撤一边伸出双拳紧紧顶住宇文丹青的单掌,就在吴冕以为已经接下此招的时候,不料宇文丹青的后手仍在后头。 宇文丹青见自己使出的这一掌竟能被这家伙接下,顾不得震惊,右掌使劲拍在自己被吴冕顶住的左掌手背。 这一记猛烈的掌风凝实得犹如撞钟大锤,狠狠地砸在吴冕的双拳之上,吴冕一身白衣被掌风吹得猎猎作响鼓荡不止,整个身体也被这一撞之势给狠狠砸进水潭里。 水花一分,吴冕破水而出落在岸边准备提气再战,宇文丹青也屏气凝神做好了准备。 “好好好,点到为止即可,实在是太精彩了。”张宗舟拍着手掌赞叹着走过来。 两人见状停手,纷纷见礼。 张宗舟走近两人道:“一个招式凌厉不重内功,一个一身内功却没有招式,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真是精彩。” 吴冕一脸兴奋附和道:“是啊师父,师兄的招式真的太厉害了,弟子若是能天天跟师兄过招,一定可以学到很多。” 张宗舟嗔怪地白了他一眼道:“别又耍滑,得了便宜还卖乖,为师的良苦用心是想让你明白内功再浑厚没有招式也要吃亏。” 吴冕尴尬一笑,认真地点了点头。 张宗舟再对宇文丹青说:“丹青,以前为师说你太重招式不重内功修炼,你老是不听,今天可曾明白这个道理了?” 宇文丹青点点头躬身作揖道:“师父良苦用心,弟子今天终于明白了。” 张宗舟笑着满意点头,宇文丹青默默离去。 吴冕和张宗舟站在一排,看着宇文丹青的背影问道:“师父,师兄不会生我的气对吧?” 张宗舟哈哈一笑,嘴角两边的胖脸微微发颤:“不会,你别看他平时古井不波的性子,其实心底就不是个小气的人。” 吴冕见师父还没说完,便不再打岔。 张宗舟转身看着那条千尺白练,缓缓道:“他是豪阀宇文世家的侧室出身,除了这个耀眼的姓氏,其实在家里没什么地位,从小就被家族里嫡室的孩子欺负,性子就自然冷僻了些。” 找了一处干净的大块石头坐下,他继续说道:“你师兄平时不爱跟人接触说话,其实心底里磊落大气,是个君子。你往后与他相处,多理解便是了。” 看着吴冕没什么反应,张宗舟跟他说:“说完了。” 吴冕点了点头道:“弟子知道了。对了师父,刚才师兄使出的最后一招叫什么?真好看。” 张宗舟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又想打听什么?摧山掌,为师教的,你先好好打磨体魄,不要成天想着吃热豆腐,为师以后自然会教你的。” 吴冕点头又想再问些什么,一回头发现张宗舟早已消失不见了。 太吓人了,怎么高手都爱玩这种见首不见尾的把戏啊? 吴冕没敢说出口,只在心里小声嘀咕。 第十八章:皎洁明月 吴冕筋疲力尽地回到茅屋,正在吃饭的胖子扭头看一眼,差点喷出一口饭来。 胖子胡乱擦了擦嘴问道:“我说,咱有饭吃,你至于这么惨吗?” 此时刚和宇文丹青打完一架,接了他两记摧山掌,有内功护体没受什么重伤,但身上的衣物被掌风震得快碎成了布条,灰头土脸的,远远看去,比叫花子还叫花子。 吴冕到水缸舀水洗了把脸,走到石凳上坐下,拿起筷子夹了块豆腐,嚼了几口抬头看着胖子疑问的表情,笑了笑道:“没什么,跟宇文丹青打了一架。” 胖子这才真的喷出一口饭来:“那个闷葫芦?我的天,看他把你给揍得,心疼死胖爷我了。” 吴冕白了他一眼道:“的确在招式上差了很多。你怎么样?这段时间有长进吗?” 胖子见他这么一问,委屈道:“快别提了,天天就干一个活儿,从山下挑水往山上跑,胖爷我腿都快跑细了,这段日子下来,神功不曾练成半分,山上那些个大小道观,我算是全认得路了。” 吴冕听了笑道:“可以啊胖子,天天累成这样,也不见你饿瘦了,神功见涨啊。” 轮到胖子白了他一眼道:“怎么没瘦,你没发现胖爷这大富大贵的福相都清减了吗?” 吴冕头都没抬道:“没发现。” 胖子抓起筷子就想扔过去。 吴冕复又说道:“你还真别委屈,连我这有点底子的都得天天打熬体魄,你跑一下山路挑挑水的,就当是练耐力了。周师兄是掌律真人,自然会严格一些,慢慢你就知道了。” 胖子若有所思:“你这么说好像也是啊,最近不挑水的时候,脚步的确轻盈许多了。” 吴冕没有答话,独自走到悬崖边上。 此处虽然是玉清峰的半山腰,可还是比周围的群峰要高出不少,满目群峰秀,一览众山小,胖子从不敢在这里停留,他说看着心里发颤。 吴冕倒挺喜欢吃完晚饭在这里发呆,吹着山间悠扬的风,在落日的余晖里饱览群山,峰峦叠起的山势披上一层金色外衣,像一位位披着峥嵘金甲的肃立武将,真是气象万千。 从胖子所说的每天挑水修炼,到师父指点的瀑布锤炼体魄,虽然方法不同,但是可以看见在三清教的习武,跟他们道人平日里的生活作息一样,都是养性苦修的路子。 从这一点也可以窥见全貌,江湖上的习武方式,也是万变不离其宗。 习武一途,甚至无论哪一途,都是要耐住性子打下坚实的基础,就算是文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步登天,也免不了忍受此前十载寒窗苦读的寂寞。 从没有一蹴而就的青云梯,这一点吴冕慢慢地深以为然,无论他多想尽快学成,当下还需细细忍耐。 日复一日的不懈练习,吴冕感觉好像离那圆石顶端越来越近,满心欢喜地去问师父张宗舟,却被告知只是因为入冬水量小了而已,那会儿不免有些泄气。 这个时节瀑布水量愈发小了,张宗舟便让吴冕不再去水龙吟。 当晚吴冕穿上外衣走出茅屋,轻轻合上木门,今晚月色清亮如水,映照着地面像泛着银光,吴冕循着那条陡峭的石阶,缓缓上山。 到了玉清殿后头,看见张宗舟站着等他,笑着扔给他一个竹篮,让他跟在后头。 吴冕跟着张宗舟来到玉清殿附近的一个大水池边上,这是白天信众们祈福的时候往里扔铜钱的地方,水池中央有一座假山,假山山腰上有一处很小洞口,就像仙人居住的洞天福地。 张宗舟看吴冕拿着竹篮一头雾水,笑道:“水龙吟水量小了,等到春水来了你再去吧,为师教你点别的。拿这个,去打水。” 吴冕闻言一愣,不解道:“师父,你是不是喝多了?” 张宗舟一瞪眼,喝道:“这是什么话,方外之人怎能喝酒呢?” “可是…师伯上次跟我一起烤野鸡的时候也喝了啊。”吴冕不解道。 张宗舟一下没反应过来:“你师伯,什么师伯?麒麟山上那个老道?野鸡他也吃了?” 吴冕感觉好像说了不该说的,但是话已经说出口了,只能点了点头。 张宗舟气得吹胡子瞪眼,龇牙咧嘴地小声骂道:“这个挨千刀的老牛鼻子,真是气死贫道了!” 随后又对着吴冕喝道:“让你打水就打水去,赶紧!” 吴冕吐了吐舌头,看着满满的一池水心里犯难,有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个竹篮更是四处漏风,这可怎么打水啊。 张宗舟在心里把麒麟山老道骂了千百遍,再求祖师爷不要怪罪了千百遍,回过头来看到吴冕站在那看着池水发愣,显然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张宗舟走过去一把拿过竹篮,对他说了句看好了,伸手往水池里一舀,满满的一篮池水愣是一滴没漏。 吴冕震惊得无以复加,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这一手奥妙无穷,真是颠覆认知啊。 看见吴冕的表情,张宗舟得意道:“你所学三清参同契是积累,那老牛鼻子教你的周天功法说到底是一个放字,贫道教你如何往回收。你今晚且试试,多练就有体悟了。” 说罢张宗舟就回去睡觉了,走时不忘回头叮嘱吴冕不要捞池底的铜钱。 吴冕拿着竹篮试了十几次,都是刚一提起水便哗哗地往下漏,不一会儿就是一场空,突然有些懊恼,尝试着运起内功用速度舀起来试试,依旧还是失败了。 连续试了一个时辰,依旧不得要领,火气倒越来越大。 知道沉不住气根本就是没用,吴冕只得暂时住手歇息,转身靠坐在水池的石沿上,抬头看着那一轮银盘似的皎洁明月,浮想联翩。 不知那个爱吃糖葫芦的女孩,如今是否安好? 她此时若是如我一样抬头望月,那两人的目光是不是可以看作在月上相拥? 只道少女情怀总是诗,其实少年也识愁滋味。 吴冕深吸一口气,收回视线,转身撑在石沿上,看着平滑如镜的池面,里面也有一轮皎洁明月,晚风轻轻拂过,吹皱一池清水。 周天功法是开闸泄洪,是放,那么今晚张宗舟要他练的,是收。收放自如,可攻可守,才是上策。 往外放已经信手拈来,轻而易举,可是该怎么往回收呢? 参同契积累气机,意在深广,为气海蓄水,但外放犹如洪水决堤,修为不够的话所放水量大小根本无法控制。 后来师伯才传他周天功法,但自己刚才把口诀要领仔仔细细默念了几遍,根本就没有提到什么是收,从头到尾就只说如何精准外放气机,从没说过收的事啊。 吴冕闭上眼睛屏气凝神,伸手把竹篮放进水里,感受着体内气机流转,去捕捉那最细微的流动方向,把竹篮往上一提。 雄浑气机外放,压得竹篮里的水顺着那些稀疏的缝隙激射而出,溅了自己一身。 吴冕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水渍,冥思苦想,外放是容易得很,可收到底要怎么收呢?如果将周天功法逆行,是不是可以收? 想到这里,吴冕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继续把竹篮伸进水里一舀,提起竹篮时立马逆向运转周天功法,雄浑的参同契内功先是由内而外冲出手心,再因逆行的周天功法由外向内回到体内。 就在这一放一收之间,吴冕肉眼可见那一篮子水随着气机外放先是往下一压,随后在竹篮中间形成一个急剧旋转的漩涡,在气机回收进体内的一瞬间又形成一个水龙卷螺旋上升。 那水龙卷虽然小,但速度极快,随着气机往体内一收,水龙卷也随着气机的流动方向朝着吴冕的胸口直撞而来。 水龙卷来势太快,吴冕全身像是被人泼了一盆水,这一下可真成了落汤鸡。 吴冕被浇得浑身湿透,他忽然发现,师父张宗舟让他学会收,其实并不是表面意义上的收,而是让他学会控制气机,即便是放,也能形聚而神不散。 看着满满一池水,慢慢若有所得。 既然气机可外放,也可往回收,一出一进之间形成的流转漩涡让吴冕大有裨益,他慢慢体悟了气机感知的真谛,不应只是感知,而是可以伸手操控。 麒麟山师伯说过的以意领气,以气促力的真正含义,原来就在这里。 天还没亮张宗舟就伸了个懒腰起床了,披上外衣,打着哈欠走出屋子。皎洁的月光依旧清亮如水,他来到水池子附近,看见吴冕正闭着眼睛呆坐在水池子旁边。 以为吴冕正在偷懒睡觉的张宗舟正想发作,眼角的余光瞥见水池子和石沿上的竹篮,里面各有两轮皎洁明月交相辉映。 他定睛一看,那离着吴冕一尺远的竹篮里,满满的一篮子水,一滴没漏。 张宗舟满意地捻着胡须微微点头道:“有点意思啊。” 吴冕忽然反手对着竹篮虚空拍出一掌,雄浑的参同契内功顺着掌心汹涌而出,竹篮被打得往池中假山飞去。 在就要撞到假山的瞬间,吴冕五指成勾,刚往外喷薄而出的气机往体内猛地一收,竹篮改变轨迹,被吴冕的气机带动猛地往吴冕的方向迅疾一收。 在就要被吴冕吸到手心的时候,五指化勾为掌,澎湃的内力复又激射而出,把在空中的竹篮打成齑粉,顿时水花四溅,隐隐约约可见罡风。 张宗舟一脸惊喜,拍着手掌哈哈大笑道:“这就更有意思了!” 第十九章:一桩怪事 吴冕很高兴,非常高兴,因为师父刚才说他自己依靠感悟自创了一招。 张宗舟刚才欣喜地说过,周天者,圆也,气机之行径也。圆者,周而复始,连绵不断之谓也。 大概意思就是说脱胎于周天功法的这一招,直线之来去,曲折之往复,前后之接续,与周天功法的意境不谋而合,并不见得每一种功法都适合这样顺逆转换。 这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生生不息的道家释义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可能麒麟山老道自己都没有参悟这一招,这才让吴冕更加欣喜若狂。 后来请师父赐名,张宗舟捻着胡子想了半晌,说既然脱胎于周天功法,这一招便叫小周天吧。 吴冕回到茅屋的时候,脸上仍是挂着笑意,遇上刚准备出门去修行的胖子。 胖子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后问道:“你昨晚去哪里了,笑成这样,去看女香客洗澡了吗?下次记得叫上我!” 见吴冕没理他,胖子吃惊地追问道:“你果真看了?” 吴冕显然心情极好,回到床上倒头就睡。 一直以来只能凭借速度和反应御敌,即便是出招,也常是市井泼皮打野架的手段,虽然有一定的出奇制胜效果,但在吴冕看来的确不是特别雅观,因此如今自创了一招,模样威力都很好,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那日与宇文丹青过招以后,虽然他也明白打好基础才是最重要,但并不影响他深深记住了师兄那两记摧山掌独特的气机流动,常在私下里反复咀嚼。 这第一掌身形瞬移出招实在太过玄妙,不走寻常开山劈海的刚猛路子,居然是说不出的诡谲,驭气于无形的极致,身形也跟随气机迅速流转向前,妙不可言。 至于第二掌,双掌交叠居然能爆发出不下第一掌两倍的力量,也是神奇无比。 吴冕昨晚又明悟了一些气机流转的感知,现在已经开始慢慢学会操控,这样一来,那两记摧山掌在吴冕的心中开始愈发简单,包括麒麟山上看老道示范的招式。 这一段时间来张宗舟老是教他如何化精钢为绕指柔,以雄浑内力去做精细的活儿,说来真是奇怪,麒麟山老道仙风道骨,出手凌厉霸道无匹,而张宗舟长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招式却是仙气文雅得多。 听得篱笆外有小道童呼唤,是师父张宗舟派人来传,自从那晚竹篮打水以后,就没再有修炼课目。 吴冕走上石阶,见张宗舟正捏着一位女香客的纤手唠唠叨叨地在摸骨算命,那女香客红着脸,如坐针毡地听他长篇大论。 吴冕见状走过去大声禀报道:“师父,弟子来了。” 正说得吐沫横飞的张宗舟一愣神,那女香客赶紧抽出手,答谢一句便如获大赦地一溜烟跑了。 张宗舟看着女香客的背影,捻了捻胡须朝吴冕吼道:“你小子就不会等一等啊?没见为师正忙着吗?” “师父,怎么说你也是掌教真人了,江湖上有数的人物,就不能老成持重一点吗?”吴冕好言相劝道。 张宗舟一脸不屑道:“为师这一大把年纪,早就无望飞升,还管那些破事作甚?” 吴冕一愣,没想到他还说出这话来,也是无言以对。 端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张宗舟带上吴冕来到水龙吟瀑布。 入冬以后,瀑布水量很小,吴冕就很少再来这边了,不过师父张宗舟曾经说过,捶打体魄一日不可荒废,前段时日他便跟着胖子天天上下山去挑水,胖子挑一担,他就左右各挑一担,依旧健步如飞,恨得胖子牙痒痒。 这挑水本就是吴冕的老本行,不算吃力。 张宗舟让吴冕仔细看好,只见他左手捡起一颗石子,右手捻起一片落叶,不见如何发力,左手指尖微动,一颗石子向前激射而出。 随后右手往前一送,吴冕似乎听到一阵拔剑出鞘的铿锵声响,只见那树叶呼啸而出,去势极快,穿过一颗颗树干的缝隙追上那一颗石子,将其凌空劈成两半。 那叶子劈开石子后兀自不停,直直嵌入山壁中,发出一阵金石之声。 吴冕惊骇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这便是揽星境界高手的恐怖实力? 张宗舟看见吴冕的表情嘿嘿一笑:“基本功而已,你所学功法大开大合,只是须知雄浑内力既可开山辟海,也可做针线活,巧劲会用了,才能融会贯通,以一钱之力拨万斤,便是此理。” 吴冕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张宗舟继续笑道:“不懂很正常,为师知道你的功法得走这以战养战的路子,为何迟迟还没有教你招式,就是想让你先学会融会贯通,方便以后观战或者与人对敌,能看懂招式,留下很大的裨益。” 看来又是以意驭气的法门,的确自从学了周天功法开始,尤其是那晚竹篮打水后,对于气机的把握更为精准玄妙,吴冕也由此慢慢拆解了宇文丹青的摧山掌。 张宗舟让吴冕再认真细看他示范一次,吴冕屏住呼吸,死死盯住张宗舟,凭他如今对气机流动的感知依然还是看不清,只能死死地把一连串动作记下来,留待自己慢慢参悟。 在林中坐下,闭眼冥想刚才师父的动作,在脑海里一遍遍重现,努力的去抓住气机流动的一丝端倪。 无果。 既然如此,那就试试去模仿师父的动作,看自己能不能领会神意。 吴冕左手握住石子,弹指击出,还没等他挥出落叶,那颗石子就没影了。 连试了几次都是这样,他苦笑着自顾自叹了口气,果然自己虽然听说资质不差,但现在看来并不算什么天纵之才。 其实一直习武以来他都有这种想法,这不是妄自菲薄,是有自知之明,唯有勤奋方能补拙。 吴冕在林中一待就是一天,丝毫未见进展。 一直到晚饭的时候,他也还在沉思推敲动作,胖子见他心不在焉,心事重重的样子,也知趣地不去打扰。 胖子忽然想起一件怪事,他问道:“今天玉清殿那边发生了一件怪事,你听没听说?” 吴冕被他煞有介事的语气吸引,反问道:“什么事?” 胖子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当时我回来路上路过玉清殿,看见你师父和我师父还有一帮辈分高一点的弟子在平台那齐刷刷跪倒了一片。” 吴冕奇道:“跪一片?跪谁?” 胖子回忆了下,说:“是个穿一身红衣白头发的老头,那身衣服别提多怪了,颜色猩红猩红的,拿着一卷黄色的绸子,在那念念有词,声音也怪,尖得就像是林子里的山隼一样,别提多渗人了。” 吴冕听着好生奇怪,还有什么人能让师父这种江湖里顶天立地的人带着一大帮弟子下跪?但是听胖子的描述,这情景又熟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对,不是见过,是听说书先生说起过,这是宫里来的传旨太监,只不过除了见到过的铜章,庙堂和江湖一向是相看两相厌,究竟是什么事情宫里来传旨? 听吴冕这么一说,胖子忧心忡忡道:“天爷啊,不会是咱三清教明天就要关门大吉了吧?” 吴冕瞪了他一眼道:“快闭上你的乌鸦嘴吧。” 就在吴冕和胖子天马行空做着一堆假设的时候,篱笆外又有小道童来唤,说是张宗舟要他们俩现在就到玉清殿那边去。 两人面面相觑,心里都在犯嘀咕,尤其是吴冕,一直担心是谢镇在捣鬼,把自己放到钦犯名单里头去了,此番正是让三清教交人呢。 来到亭子,见不光张宗舟,连宇文丹青也在亭子里站着等候,吴冕心里有点放松,跟胖子一起走过去。 张宗舟表情与平时无异,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散仙的慵懒模样,再看宇文丹青,则一脸的心事重重。 张宗舟喝了口茶,对三人道:“刚才宫里来话了,说是朝廷那边要开武选恩科,两年后殿试,十大宗门里可以选送一个名额直接参加两年后的殿试。头名赐武状元,和其余参加殿试的一起被朝廷留用。” 胖子听到第一时间就振奋,随后看看身边两人,又泄气了,吴冕听后不由得看了一眼宇文丹青,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眼神复杂。 胖子语气病怏怏地说:“师祖,这话你跟他们两个说就好了,干嘛跟我说啊,有你这么打击晚辈的吗?” 张宗舟呵呵笑道:“十大宗门里选送一人,殿试之前江湖会组织一个比试,前三甲也可以有殿试资格。晓月,你不要太灰心嘛,还有机会。” 胖子欲哭无泪,同门之间都竞争不过,出去还不是丢人现眼? 张宗舟没理他,对吴冕和宇文丹青道:“本门都是方外之人,祖师爷也有云过,门人不可入朝为官,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你们是俗家弟子,可以不受此法限制,可有想法?” 宇文丹青沉默不语,吴冕点了点头问道:“师父既然名额只有一个,那是不是就要角逐出来?” 张宗舟笑着答道:“这是自然,你们两个是本门这一届最拔尖的弟子,既然名额只有一个,那便只能是能者上,不过无论选送了谁,同门情谊都不可废,切记。” 三人各自回去以后,张宗舟褪去刚才的笑意,一脸忧心:朝廷那位的用心实在太阴险了,武选恩科,一举三得吗? 第二十章:夜上五重楼 雷雨交加。 一座恢弘壮阔、极尽奢华的府邸在夜色中风雨飘摇。 门前挂着两只大白灯笼,门上的红联已经撤下,换上了白底黑字的挽联,整座府上尽挂白幡,所有鲜红的廊柱都被白布蒙上,哀声一片。 此时大门已经被攻破,大队的黑衣人持刀闯进府中,见人就杀,得到的命令是满门屠尽。 本就白色汪洋一般的府邸染上一道道猩红血迹,在雷电闪过之中,愈发的触目惊心。 来犯之人出其不意,府里应对不及,府上的披甲护卫损失惨重,剩下的最后几十人死守府里的正堂。 正堂里也尽是白色一片,正中停着一口硕大华贵的金丝楠木棺材,其实双方的人都知道,棺材里根本就没有人,只有一把棺材主人原先所用的刀。 棺材旁边的一个幼小的孩子懵懵懂懂,对今晚的一切又惊又怕,看着背对着他的娘亲手提长剑一身缟素,外面台阶下的护卫们几乎人人带伤,血流如注,却仍是死死地护在当家主母的身前。 今晚已成死局,府里人人心知肚明,只是眼里饱含着的滔天怨恨,不知来日何时能雪。 突然,一道身影落在那些黑衣人身后,带着浓重的血迹和汹涌杀机,单手持剑杀透重重防御,径直来到棺材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随后转身看着当家主母眼神询问,主母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人便抱起身边的孩子,重重包围的黑衣人见状立即展开进攻,与台阶下的护卫抵进厮杀,最后的关头,孩子看着娘亲默默提剑走出门外,伸出稚嫩的双手大声哭喊。 一道沉闷的春雷在天际中炸响,吴冕猛地一睁眼,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做着同样的梦了,尤其是听师父说了武选恩科的事情以后,那一晚的情景就更加密集地在梦里出现。 胖子起初还被吴冕吓了一跳,渐渐地也就见怪不怪了,依旧鼾声如雷。 吴冕擦了擦汗走出茅屋,来到悬崖边上,此时天还没亮,他抬头看着天空满眼的乌云后划过一道道闪电,一声声雷鸣响彻山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到底那晚的那些黑衣人是谁,又为了什么血洗自己的家,爹娘又为什么而死,那个救走自己的陌生男人到底是谁? 一连串的疑问,吴冕一遍遍地问自己,可惜一点线索头绪都没有。 他知道,如果还是个平民百姓,还是个默默无闻的人,这一大串问题,这一段血海深仇将永远暗无天日,石沉大海,自己怎可安心? 无论是宗门比拼拿到选送名额,还是去参加武林选拔万里挑一,吴冕不管前路有多难走,他都必须闯上一闯。 张宗舟定的选拔时间是在一年后,在这一年里,自己选取方向进行修炼。 从腊月开始,张宗舟便叫吴冕在冻住的深潭上凿开冰洞,运起内功直下到潭底,不到万不得已不许上来。 冰水里寒冷彻骨,吴冕死死耐住透体的寒气,运功闭气,默念着张宗舟授他的龟眠之法,静止不动。 潭底幽静深邃,四下无声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除了寒气蚀骨,其实是个修炼的好地方。 吴冕在潭底闭气龟眠,实在憋不住了才破水而出,在血脉的收缩和舒张中感受着微妙的气机流动。 冬去春来,瀑布的水量开始暴涨,吴冕便终日待在水龙吟那边疯狂打熬体魄,有时候彻夜未归。 慢慢地,能在潭底一待数个时辰,在夏日炎炎瀑布水量巅峰的时候也终于能稳坐在圆石顶上。 千尺白练源源不断地轰然砸下,圆石上一位少年顶着头上瀑布的万钧之力,挺直了腰板岿然不动。 现在的吴冕不仅能上到圆石顶端,还能在瀑布冲击之下每天打坐调息,一遍遍地默念参同契心法,为气海拓宽蓄水。 吴冕看着自己这段时日来的进展,也是满心欢喜,敞着外衣,吹着不着调的口哨慢慢地走回茅屋,看见悬崖边上,有个人正在等他。 宇文丹青。 吴冕一脸疑惑地问道:“宇文师兄,不去修炼,怎么有空到我这来啊。” “你放弃宗门选拔吧,你打不过我。”他面无表情地说。 吴冕一愣,道:“既然你有自信我不是你的对手,何苦要来与我说这么一嘴啊?” 宇文丹青沉默了半晌,道:“我已经到三品巅峰,而你什么都不是,我稳占上风。而我,有非得殿试夺魁的理由,你又不是。所以你放弃吧,我不想伤害同门。” 吴冕想了一下,答道:“每个人,你和我,包括以后遇到的每一个人,其实都有自己必须夺魁的理由,各有各的不同罢了,你不是我,又怎知我不是?” 宇文丹青点了点头,走出篱笆后抛下一句:“那就选拔见。” 胖子回来时神神秘秘道:“跟你说,刚刚我遇见宇文丹青了,脸色跟吃了屎一样难看。” 吴冕白了他一眼道:“你能不能好了,正吃饭呢。” 胖子嘿嘿笑道:“无妨,我早习惯了。” “你习惯吃屎了?”吴冕戏谑地问道。 胖子撇了撇嘴,无言以对。 “他是来叫我放弃那个选送名额的,说他有必须殿试夺魁的理由。”吴冕夹了口菜,嘴里含糊道。 胖子闻言一愣,问道:“这话找我说还差不多,他有理由,他什么理由?” 吴冕摇了摇头道:“不知,听师父说这人不坏,只是因为长在嫡庶尊卑有序的家族,小时候受了很大欺负罢了。应该是想要光宗耀祖,然后庇护他的娘亲吧。” 胖子怒道:“我最看不惯这些世家子了,他想怎样就怎样,他让你放弃你就得放弃?不可能!咱千万别惯着他啊,给我狠狠揍他!” 吴冕笑了笑道:“我跟他说,我也有非夺魁不可的理由,咱们各凭本事,谁不行,谁就去武林大会接着选拔去。” 胖子对他竖起大拇指:“够爷们,对我胖爷的脾气!嗯?你也有理由,你什么理由?” 吴冕想了想,把家逢巨变那一夜的事情告诉了胖子。 胖子惊讶道:“早听你说过家里有披甲护卫,原来你不是吹牛啊?” 吴冕点了点头,心中浮想联翩。 当晚睡觉的时候吴冕想起宇文丹青对他说的话,越想越来气。 凭什么他断定我打不过他?凭什么他觉得叫我放弃我就要放弃?凭什么他就觉得他说的话我就该听?就凭他是个世家子? 不就是三品巅峰吗?照样打得你满地找牙。 吴冕心中忿忿不平,再也睡不着了,拿起外衣就出门。 来到水龙吟,看着月色中那飞流直下的千尺瀑布,听着轰隆的水声,心里慢慢恢复宁静。 深潭里漆黑一片,冰冷刺骨,像一个没有边际的幽闭空间。 吴冕下到潭底坐定,运功调息,此时心境无比清明而期盼,他捡起数枚鹅卵石捏在手中,嘴里振振有词,全身气机勃发,扰动整整一潭水。 “我曾生死一线出梁州,我曾麒麟之巅习功法,我曾身处旷野激战而破局,重重艰难险阻走到现在,从不因畏惧而退缩,岂会怕你?” 潭水随着汹涌气机在吴冕身边渐渐回旋,猛然朝着吴冕的身体形成一个巨大漩涡。 又回想起当初为了保护周玄而不得不分离,回想起血海深仇未得报。 “我只怕心爱之人无法护周全,家族之仇无法得昭雪,岂会怕你?” 气机不断向身体外扩张,不断挤压着在周边旋转的潭水,潭水开始顺着潭边汹涌溢出。 每说起一件事,吴冕便向前挥出一枚石子。 石子在潭水的阻力中仍然快似离弦之箭,撞击在潭底的岩壁轰然作响,咚咚的撞击之声响彻山间胜似雷鸣,一声声竟如洪钟大吕直冲云霄。 吴冕想起种种,口中狞笑,心里豪情万丈,体内气机疯狂外泄,长发飘飘,一时间气势勃发如鬼似魅。 张宗舟一早察觉水龙吟这边有异象,早早来到潭边为吴冕护法,随后察觉急急赶来的还有师弟陈先,徒弟周之远,最后来的是宇文丹青。 只见他神情恍惚,眼里止不住的激动,看着潭中的吴冕默念道:“六品,五品,四品…三品!” 饶是他张宗舟身在江湖这么多年,也都没见过今晚这样的奇景,从无品到三品,连上四重楼! 蓦地睁大双眼,满头白发的张宗舟也禁不住声音发颤:“二品!” 吴冕压抑不住体内暴涨的汹涌气机和滔天战意,睁开眼睛,看到此时他脚踏实地的立于潭底,周围满满一潭水围着他身边疯狂旋转。 吴冕哈哈大笑,笑声猖狂至极,他抬起双手向天击出一掌,衣角袖口鼓荡不止,碧绿潭水顺着气机牵引迎着头顶的千尺瀑布冲天而起,瀑布的粗壮水柱被潭水一击即溃,齐齐呼啸着冲上天际悠悠似有龙吟。 真是好一招青龙出水! 一旁看着的张宗舟也忍不住拍手称快,宇文丹青沉默不语,脸色缓缓发青。 那一夜,上清峰的水龙吟,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第二十一章:江湖夜雨 长春宫的花园里,皇帝李晟身穿一身正黄龙袍,走在湖中一座精巧的九曲桥上,看着湖中锦鲤接过食盒,抓起一把鱼食,抛洒入湖。 湖中百鲤翻腾的景象,好不热闹。 皇帝身后有两名宦官擎着黄罗大伞,四周各有四名宦官端着四个匣子,匣子里是刚从冰窖里取出的冰块,在夏日炎炎里,依旧清凉沁人。 湖边有位身穿鲜红蟒衣的太监正带着一位紫袍官员缓缓走近。 皇帝李晟转头一见来人,笑道:“沈爱卿,来尝一尝这冰镇绿豆汤。” 随即便有宫人从后头的小轿子里端出两碗冰镇绿豆汤,恭敬地端过来。 首辅沈牧恭敬谢恩,接过绿豆汤尝了一口,果真是沁人心脾。 李晟转头看向恭立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问道:“曹臻,武选恩科的旨意怎么样了?” 曹臻垂首回答道:“启禀陛下,估摸着那十个宗门都已经接到圣旨了,最早出京办差的几位太监昨儿个已经回宫交差了。” 李晟点了点头,往前走去,首辅沈牧端着绿豆汤跟上,曹臻带着一干宦官宫人随后跟上,正好是听不到两人说话的距离,拿捏得十分精准。 李晟盯着湖中的锦鲤,对沈牧说:“沈首辅,旨意已经下了,你说到时候的殿试前三甲,该怎么安置啊?” 沈牧答道:“回陛下,臣以为不妨阔气一些,一甲头名可授云骑尉。” 李晟闻言一笑,缓缓道:“你可知朕的打算?” 沈牧低头答道:“臣不敢妄自揣测圣心。” 李晟道:“朕许你揣测一次。” 沈牧问:“猜中可再赏绿豆汤否?”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 沈牧吃了口绿豆汤笑着答道:“天子气魄,非臣能比,臣推测陛下或授之骁骑尉。” 李晟闻言哈哈大笑:“不愧是朕的中书令,深得朕心。恩科一事,还需首辅上心思量。” 首辅沈牧点点头笑道:“那十个大宗门每个宗门只有一个名额,宗门里奋力争抢,破去同气连枝的情谊。天下宗门比武选拔,再破去宗门间一荣俱荣的和气。最后的殿试,将天下江湖拔尖的年轻一辈,都收入朝廷囊中。” 皇帝李晟叹了口气道:“一石三鸟,这最后一步,才是朕最欢喜的,若能成为像科举一样的定例,不出十年,整座江湖都将成为朕脚下的湖中锦鲤。” 说罢把食盒里满满的一盒鱼食高高抛入湖中,万鲤翻涌,煞是好看。 —————— 湘中道的群山,在烟雨里远看如黛,秀丽多姿。 不知道三清山的山,是不是也是这样好看? 在龙泉剑宗后山,有一座二层小楼,窗前有一个孤独远望的身影,身材纤细但并不矮小,是男人眼中我见犹怜的味道。 她长着一双清澈的好看眸子,抿起小嘴凭窗远眺,看着三清山的方向。 她是周玄。 刚刚下过一场小雨,远处群山连绵,云雾升腾,那个方向显得更加虚无缥缈。 自从得知天下武林一年以后即将有一场盛事,选拔出江湖新秀的前三甲,就可以跟十大宗门的选送弟子一起进京参加殿试,人人都有封赏。 去年以来,宗门里人人都开始积极修炼做准备,给平日里添了不少紧张兮兮的气氛,一些以往懒散并不怎么上心修炼的同门都来了劲头,只是她从始至终事不关己,倒像个局外人一般。 周玄上山以后,师父就把她收入宗门,传她武功,平日唯独对她并不如何严厉,她也乐得自由自在。 但自从师兄赵晋凡提起过某个人也有可能参加江湖选拔,她这段时间像变了个人一样,练功忽然勤奋刻苦了很多,连扎马步这种苦差事也是毫无怨言。 其实同门里想追求她的人很多,第一天被赵晋凡他们带上山时,就有几人眼睛都看直了,平时想方设法地想触碰她的芳心,她对这些殷勤却从来敬而远之。 那日少年送她那支银簪,她紧紧地捏在手心,正如今日一样。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想起那位长着一双好看桃花眸子的少年,还有印象中的桩桩趣事,不由得轻笑出声。 还有被他宠溺地揉着脑袋,还有那日在渡口…… 想到这里不禁脸红到了耳根,她胡乱地摇摇头不再去想,冲着三清山的方向小声问道:“嘿,你那边天色好吗?” 在她身边是一把精巧的红鞘长剑,有个古怪却可爱的剑名:糖葫芦。 三清山的山路上,夜色如墨,有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胖子应该是三清教立派数百年来,第一个居然敢在三清山打猎的弟子,虽然俗家弟子并不用守很多戒律,但是像他今日杀生吃肉这般猖狂的,怕是没有了。 如果说胖子的猖狂排第一,那么排第二的,也就是此时坐在对面吃得正香的吴冕。 两人傍晚经过水龙吟的时候,吴冕还特地带胖子去掏了几日前发现悬在一颗树上的马蜂窝。 胖子额头已经蜇出了个大包,不过本就长了一张肉乎乎的胖脸,不细看也瞧不出来。 焦黄的烤兔子加上蜂蜜的烘托,风味独特,在两人嘴里吃出了山珍海味的感觉,心想即便是吃龙肉,味道也差不了太多了吧。 胖子胡乱地擦了擦嘴笑骂道:“今天胖爷打回来兔子的时候你这骂骂咧咧地说我成何体统,如今吃得最香的也是你,害臊吗?” 吴冕笑了笑说:“你还是掌律真人的弟子呢,作为师叔的我不得骂你吗?但是肚子里的馋虫不答应啊,咱们都多久没吃过肉了,越骂肚子越饿,干脆同流合污吧。” 胖子冷哼一声,问道:“过几天就得宗门选拔了,我听我师父那语气,宇文丹青这小子最近没日没夜地修炼,快魔怔了,你有没有把握?” 吴冕打了声饱嗝道:“信心我还是有的,之前交过一次手,把握嘛……不好说。师兄境界扎实,招式也好,这么久没切磋过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这段时日,师父让他去藏经楼看过所有的武学典籍,交代过没必要都学会,视情况选一些自己觉得合适的招式,与人对敌的时候作为先手,不至于太被动。 吴冕当时也有些犯难,自己也没学过几个字啊,师父张宗舟龇牙咧嘴地尽可能给他找了一堆字不多但是带图画的,让他自己对着练。 不多不少,整理出十招,辅以自身精妙的内功,对上一般人足以自保,但是对上宇文丹青,倒还真是没什么把握。 胖子一听急了:“什么叫没什么把握?你一夜从没品到二品这种壮举,对上他还没把握?” 吴冕白了他一眼道:“什么叫没品?你才没品呢,那叫无品。” 胖子哈哈一笑道:“对对对,无品,你可千万要争气啊,宗门里选送给朝廷的人,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即便在殿试名落孙山,也依旧有一官半职,而去江湖的大会选拔,可就难得多了。”吴冕添了点柴火,缓缓答道。 这次由十大宗门各选出一个名额参与殿试,而剩下的所有江湖新秀,都要在一年后的武林大会中拼死拼活抢得前三甲才可入围,困难重重。 而且听师父说,这两年江湖涌现了不少资质高绝的年轻俊彦,个个出类拔萃不容小觑,能在宗门选送就最好不过了。 吴冕这次侥幸一夜到二品,主要归功于自己从小到大辛苦积累的内功和上山以后打熬的体魄,依靠当时的心境,抓住了机缘,才能堪堪到二品境界。 只是此时的境界还不稳,吴冕对上宇文丹青这种实打实一步步到达三品巅峰的对手,是形成不了碾压之势的,师父也说过,胜负只在五五之间。 两人都是张宗舟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他自然不会刻意去偏颇谁,宇文丹青这段时日也得到他很多的指点。 想到这里,吴冕不由得心里泛起一丝忧虑,他清楚他自己不是为了功名而去取功名,庙堂远远没有江湖来得快意,让他向往不已。 但是在这个世道,没有地位和权力,好像真的不足以让他能有查清真相继而报仇的实力。 自己也曾和师父谈起过,当初家中那场血案,越想越不对劲,隐隐觉得凶手其实就在庙堂之上,而不在江湖之中。 试问哪个江湖门派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冲进一个有铁甲护卫、将军进出的府邸大开杀戒? 师父当时听了也有点疑惑,但是毕竟是方外之人,对俗世之事不太了解,也很正常。 其实即便吴冕现在就在庙堂,以他目前掌握的情况根本就不可能找得到答案,他连之前那个家在哪里都懵懂不知,再怎么打听也无从谈起。 至于当初把他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陌生男人,也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了。 胖子见吴冕沉默良久,心事重重的样子,心中了然,轻声安慰道:“别担心,豁出去了就是一顿揍,万一,我说万一啊,你真输给宇文丹青,那咱江湖再走一趟,武林大会那前三,胖爷陪你!” 吴冕听了一阵错愕,认识这个胖子多久,也就一直觉得他没心没肺多久,想不到今天竟说得出这些话来。 “既然会说人话,那就多说些。”吴冕看着他微微笑道,好看的桃花眸子眯起了弧线。 胖子没搭理他,拿起最后还没吃完的一块兔排骨,细细地啃着。 山间慢慢下起蒙蒙细雨,如泣如诉,如醇酒,十里飘香。 吴冕抬起头,远方高处玉清峰上隐隐可见的点点灯火影影绰绰。 江湖之美,美不胜收。 庙堂很高,高处不胜寒。 可即便现在庙堂再高,那件事吴冕现在有机会去做了,那么他就必须全力以赴。 第二十二章:宗门选拔(上) 天刚刚拂晓不久,调息完的吴冕和胖子一起吃过早饭。 来到崖畔,看着周围绵延环绕的群峰和满天的七彩云霞,心旷神怡。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和胖子一起沿着石阶下山。 宗门选拔就在今日,地点定在了上清峰的水龙吟,算是师父能给吴冕的最大照顾了。 三清教倒也省事,师父张宗舟没摆什么比武台之类劳民伤财的举动,只叫来几个人观战,按照他的话说,咱方外之人嘛,意思意思得了。 宇文丹青提着一把长剑,闭眼凝神,在水潭岸边等候多时了。 山风拂过,衣袂飘摇,他本就是俊朗的外表,此刻在风中更像谪仙人一样。 吴冕打了声招呼道:“师兄,今日选拔,各凭本事,但无论结果如何,咱们还是同门师兄弟,情谊不能变。” 宇文丹青睁眼看着他,淡然道:“无妨的,开始吧。” 吴冕眼神一凛,率先进攻,猛地跨出一步,只一瞬就来到宇文丹青身前。 这是周天功法里面的迅字诀,自从境界上了品阶以后,对气机的理解越来越深,越来越微妙,以往很多晦涩难懂的内容渐渐也有了自己的理解。 这迅字诀最突出的就是体现在行动上,跨出一步,瞬息已远,这便是道家平日里修炼常挂在嘴边的缩地成寸。 宇文丹青见吴冕眨眼便至,心中不敢轻视,一泓如秋水般的长剑铿锵出鞘,剑刃带着一抹清亮的璀璨流华,朝着吴冕横劈而去。 吴冕见状往后一仰,躲过横劈的一剑,身形前滑,仍快像离弦之箭,凑近了宇文丹青就势往他胸口狠狠地一踹。 宇文丹青也不做丝毫的松懈,抬起左手对着吴冕那一踹就是一记摧山掌。 嘭的一声,两人各自后撤数步,吴冕刚一落地便朝着宇文丹青踢出脚下的一颗颗硕大鹅卵石,在他挥动长剑把一块块石头劈成两半的时候,吴冕如影随形已至身前。 宇文丹青后撤一步反手递出一剑,没想到吴冕就在身后,被吴冕抓住手腕往外一甩,被甩出去的同时也朝吴冕拍出一掌。 吴冕被拍得后撤几步,宇文丹青也单腿拖地艰难止住颓势。 三清教平时负责炼丹和典籍的陈寿对张宗舟说:“掌教师兄,这两位师侄一开始就没想过留一点后手,这架打得好看。” 张宗舟笑着说:“是啊,两人都有必须抢得名额的理由,还不得拼尽全力吗?只是说过不许死斗,怕他们打红了眼,咱们可得好好盯着。” 陈寿抚着胡须微微点头。 吴冕不等宇文丹青站定便又一次迅猛贴身而来,这是他在和谢镇、陆百谷对阵的时候的实战经验。 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吴冕只能贴身近战,才能扳回些许没有兵器的劣势。 宇文丹青见状干脆右手倒提长剑,以左手使出摧山掌法,应对吴冕的双拳。 适才刚落地,重心不稳,吴冕就趁机攻来,双手凌厉出拳,宇文丹青被逼得步步后撤,依靠着掌法的精妙才勉强接得下。 两人从岸边一直打至峭壁之下,期间吴冕出拳无数,拳头刚猛而迅疾,连绵不断,宇文丹青见退无可退,便以身体抵住峭壁,硬扛吴冕两拳的同时也拍出了一掌。 宇文丹青被两拳打得胸口发闷,幸好身体已经抵住了峭壁,不然被打到峭壁上,反弹的力道也够他喝一壶的。 见吴冕被一掌拍退几步还不停息,又要攻将过来,宇文丹青顾不得胸口隐隐作痛向前递出一剑。 吴冕猛地定睛一看,只见一道雪白剑罡朝着自己直撞而来,下意识举起双拳抵挡,却被剑罡击退,远远落在溪边巨石之上。 游龙剑法? 之前师父给他找典籍的时候他看见过,字太多他看不全,想过学的,但手里没有兵器,便作罢了,今日一见,不曾想如此厉害。 吴冕在巨石上蹲下,看见宇文丹青缓缓从尘埃中走出,脸色铁青。 两人稍稍停手调整,不多时,宇文丹青突然发难,耍出一串剑花远远地朝吴冕递出一剑。 这一剑剑气极盛,剑罡凝实而有威势,一条雪白的银龙,从剑尖冲出,所过之地带起地面一大片泥土和砂石,裹挟着朝吴冕直撞而来。 这一剑吹枯拉朽,速度极快,吴冕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当下一个闪身从巨石上高高跃起,剑气堪堪擦肩而过。 却不曾想这剑气像是有灵性,在吴冕身畔传出一阵龙吟般的声响,心想躲过了剑气的吴冕一转头,看着剑气拐了个弯,如影随形地往身上撞来。 以意驭气! 在空中的吴冕再难腾挪转身,被凶猛的剑气直直撞入深潭之中,巨大的撞击之下,潭水滚滚溢出。 吴冕被剑气重重地压在潭底,苦不堪言,这猛的一击之力比起头上那万钧瀑布还要势大力沉。 然而这不是水流,而是剑气,吴冕不能光靠体魄去抵挡,此时运气周天功法在身前结出一道气墙,死死挡住这条狂暴的银龙。 深潭被银龙的璀璨光华映照着雪亮一片,犹如白昼,剑气来势汹汹,疯狂地搅烂挡在吴冕前方的气墙,潭水也被搅动得不断沸腾翻滚。 参同契的深厚内功源源不断,气墙被剑气一层层削去,吴冕又一层层补上,此时动弹不得,死死咬住牙关,丝毫不敢放松,真是有苦难言。 胖子一开始看两人交手那叫一个过瘾,还没见过打得这么激烈好看的,直到看见潭水慢慢恢复沉静,吴冕却久久没有出来,心中担忧焦急,忍不住想过去却被一旁的张宗舟拉住。 胖子转头急切道:“师祖,你拉我干嘛呀,这吴冕不知道被打坏了没有,我得去捞人去啊!晚了就来不及了!” 张宗舟摇摇头道:“贫道的徒弟贫道还不着急吗?没事,等着看,这才哪到哪啊。” 胖子心里头嘀咕:什么叫哪到哪啊,这都打得风云变色的了,难不成胜负未分吗? 人力终有尽时,那道磅礴浩瀚的银龙剑气也渐渐消散殆尽,潭水彻底重归平静,宇文丹青单手按住胸口微微喘息,死死地盯着水面。 周围重归黑暗,潭底被吴冕砸出了一个深坑,身边的岩石寸寸皲裂,吴冕躺在潭底正中,嘴角渗出的血丝融在潭水里。 真是好一招银龙剑气,真疼! 宇文丹青,你耍完威风了,该让你好好瞧瞧小爷我的手段! 吴冕运气双手猛地一拍潭底,身形拔地而起。 众人只见水波一分,吴冕冲出水面落在岸边,嘴角狞笑着把右脚伸进岸边的一块巨石底下,怒吼一声:“起!” 右脚猛地一用力,巨石应声而起,抛向空中。 吴冕一个箭步追上,空中一个转身猛地一踹,巨石朝着宇文丹青的方向狠狠砸了过去。 宇文丹青眉头紧皱,巨石来得极快,已经躲闪不及,只能强行迅猛提气,对着巨石撩出一剑。 又是一式游龙,剑气把他身前的地面高高卷起,一路朝着巨石的方向猛扑过去,巨石前行猛地撞上来阻剑气,力道丝毫未减,推着剑气朝宇文丹青而来。 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剑气被巨石凶猛无匹的力道压得倒退,巨石本身也被剑气寸寸搅烂。 在距离宇文丹青八步的距离,剑气和巨石各自抵消殆尽,宇文丹青猛然发现,吴冕已经消失不见。 就在他到处张望的时候,忽然头顶传来一阵喊声:“今日好叫你看看什么才是龙!” 宇文丹青抬头只见半空中一道身影直刺而下,伸出一掌,顿时感觉那一掌之中,一条青色巨龙嚎叫着朝他当空冲下,气势逼人。 张宗舟在远处看得拍掌叫绝:“哈!这是师兄的青龙入海!” 正是那日在麒麟山,吴冕说尽了好话以后,美滋滋的老道使出的最磅礴大气的一招,被吴冕记在心里以后反复咀嚼,今天还是仅得此招七分神意。 但是仅是七分神意,仅是二品实力的吴冕使出来,都够宇文丹青喝老大一壶的了。 宇文丹青只觉得周围这一方天地之间气息为之一凛,胸闷心悸,这种压抑的感觉倒不是因为那条青龙咄咄逼人越来越近,而是随着青龙的靠近只觉得这一方天地都在压缩。 此刻赶紧屏息提气,不躲不闪,艰难举起双手横剑在头上企图尽力格挡。 这一条雄浑壮观的青色巨龙俯冲而下,带着澎湃的威势压得宇文丹青头顶的长剑弯出了一个惊人的弧度,剑身猛地砸在了他的额头。 这一下的重击使宇文丹青还在坚持承受着青龙威压的双腿终于承受不住,双膝狠狠地跪在地上,青龙浩大的压力失去了大部分的抵抗轰然砸入地面。 宇文丹青双手撑地,在凹陷的中心顽强忍受着一声不吭,像刀绞一般的剧烈罡风搅烂了之前整洁飘逸的袖口和衣领。 胖子看着地面上出现一个越来越深、越来越大的弧形凹陷,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这…这到底是什么神仙打架啊?” 第二十三章:宗门选拔(下) 一缕缕的鲜血从宇文丹青的嘴角渗出,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那股强烈的罡风猛然一停。 他忽然感觉到眼前一片明亮,只是耳朵嗡嗡作响。 吴冕收起青龙入海的掌势俯冲而下,快到宇文丹青头顶的时候猛地身躯一扭,朝着宇文丹青的脑袋狠狠地拍出一掌。 一掌摧山! 浑厚的掌力把宇文丹青横着打飞出去,在空中打着旋儿,飞过了小溪,直直砸在了对面的山壁上。 从山壁落下的宇文丹青忍不住拿剑拄地,嘴里喷出大口鲜血,剧烈地喘着粗气。 一旁观战的陈寿担忧地问道:“师兄,还不拦着?” 张宗舟一脸的欣慰:“不用,还没到时候,这两个徒儿的底子贫道是知道的,没到头呢。” 两人之间的小溪欢快流淌,发出叮咚的声响。 吴冕凝视着宇文丹青道:“师兄,还打不打?” 宇文丹青捂着胸口,剧烈的喘息渐渐平复,只是额头上的伤口仍旧血流不止,平日里俊逸的脸庞已是狼狈不堪,他稳了稳心神,对着吴冕冷哼一声。 见宇文丹青缓缓从地上抽出长剑站起身,吴冕就知道这场比武还未停止。 宇文丹青斜提长剑,缓缓地走过来,吴冕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悲壮的意味。 只见他提剑做出剑式,脚尖点地发力前冲,呼吸之间就已至吴冕身前,吴冕双手抵御,不料这一连串的出剑越来越快,两人周围剑气纵横。 宇文丹青快若奔雷的出剑,吴冕疾如闪电的防御,一时间两人打得不可开交,招式的互换动作极快。 观战的胖子都看花了眼,如果不是时不时被吴冕拨出两人身侧的雪白剑气,他还以为两人只是在空中静止不动。 面对宇文丹青排山倒海越来越快的进攻,剑招极快而精妙繁复,吴冕暂时无法破解,只能一面被动防守,两人在半空中越升越高。 宇文丹青在身下进攻,迫使吴冕因为格挡剑招而慢慢被他推向空中,吴冕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空中似有危险等着他,至于是什么,他也无法感知。 两人的身影已经升入高空,慢慢超过了水龙吟瀑布的高度,宇文丹青右手游龙剑和左手摧山掌双管齐下,吴冕面前眼花缭乱。 不愧是以招式见长的宇文丹青,吴冕即便有着迅即无比的速度,此刻在空中腾挪不得,也施展不开。 宇文丹青两眼忽然一凛,仍在一边格挡一边思索的吴冕觉得有些不妙。 只见宇文丹青突然把剑往吴冕身后的极高空一抛,抓住吴冕的双手往下一拽,借着这股惯性屈膝狠狠地撞在吴冕的心口上。 吴冕被这么一撞胸中气息猛地一滞,被撞得继续升向高空,转头一看,只见天上乌云密布,一条银龙带着一道紫雷穿过乌云俯冲而下。 吴冕大惊失色,这一招真是贪天之功,其实已经远超出了宇文丹青这个三品巅峰能使出的极限。 当下不敢马虎,吴冕紧紧咬住嘴唇转身直面那条缠着紫雷的银龙,运起周天功法全力抵挡,雄浑的内力从双掌掌心汹涌而出。 张宗舟轻轻皱眉道:“终于来了,胜负很快就见分晓,到底是游龙剑法的见龙下渊厉害,还是吴冕登上二品时自创的青龙出海更胜一筹?” 双龙相争,到底谁主沉浮? 吴冕在空中没有着力点,重心不稳,青龙势头不足,被携九天紫雷而下的银龙迅猛压下,吴冕的身形也被这万钧之力从千尺高空直直撞入深潭之中。 宇文丹青身形飘落,在瀑布顶端那颗伸出的龙头形状的巨石上俯瞰下面的情形,远远望去,飘逸如登仙。 只见潭中二龙相激,剑气和吴冕的气机不断互相搅烂挤压,一整座潭水都被这股炙热蒸发干净,冒出一大团水雾,除了还能看见那条银龙剑气汹汹直下,已看不清底下情形。 吴冕半跪着在潭底,双掌依然向天托举,巨大的威压让他胸口一滞,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即便是此刻身处颓势,吴冕手上动作依旧不乱,他闭眼凝神,仔细梳理一缕缕紊乱的气机。 参同契浩渺驳杂,周天功法繁复精妙,两者结合,真是绝佳,如果周天功法真的是泄洪的水闸,那此刻便不如开到最大! “我管你使出来的是一品驭风境的一剑,而你本人只是个三品巅峰,没有上过二品,又岂知二品之上的风光?”吴冕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默念了一遍周天功法,吴冕咬牙顶住压力站起身来,双手举过头顶,源源不断的雄浑内力犹如巨浪一般奔涌而出。 “敢叫天地换颜色!” 一声怒吼响彻山间! 众人只见漫天水雾之中,一条巨大青龙气机裹挟着水汽和瀑布,吞着刚才那条银龙剑气腾空而起,一路顺着瀑布直撞向顶端巨石的宇文丹青。 形如硕大龙头的水龙吟巨石轰然炸碎,宇文丹青目眦欲裂,腾空跃起,双手横剑匆忙运起全身气机向下格挡。 滔天威势之中,宇文丹青白衣袖口被悉数搅烂,满头黑发在空中凌乱飞舞,体内气机被彻底打散,重重地掉落在绝壁之上,张口吐血不止。 青龙罡气仍旧向天咆哮而去,瀑布大水也被引得向天上倒悬,罡气一直冲破天上密布的乌云,重见天日。 众人看见这一奇景,也是禁不住心驰神遥。 吴冕落在绝壁上低头凝视着宇文丹青,只见他面沉如水,想起身再战,却动弹不得。 忽然,宇文丹青十指成勾,双目通红,伴着凌乱的发丝,看起来像一头山里吃人的精怪。 吴冕吓了一跳,心想许是这宇文丹青被什么阴邪之物附了体,此番终于在体内忍不住出来作恶了? 回头一看,张宗舟已经赶至,看见宇文丹青此时的模样,忍不住皱眉叹了口气。 吴冕焦急地问道:“师父,师兄是不是被什么附体了?怎么这个模样?” 张宗舟并不答话,蹲下身来一指点在宇文丹青额头,又在他各处紧要窍穴扣指轻弹,帮其稳住心脉,又扶他坐起,缓缓地给他运功疗伤。 此时张宗舟才缓缓开口道:“你师兄气急攻心,刚才经脉和气机逆流,幸好为师来得及时,现在已经稳固心脉,抚顺气机,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吴冕闻言黯然道:“是我不对,没收住手,差点害了师兄。” 张宗舟叹了口气道:“这不关你的事,都是他自己执念太深太深了,一心想要胜过你,全然不顾后果,等他醒来,为师定要好好教训他!” 吴冕听了也是叹了口气,走近了两人慢慢坐下,刚才气机损耗也过大,加上也受了不轻的内伤,也开始慢慢调息。 宇文丹青被张宗舟缓缓传入气机后,也慢慢醒转,只是神情落寞黯然,不见生机。 不管吴冕非要赢得选拔的理由是什么,宇文丹青也知道自己已经输了,此番比武,已是尽力,倒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只是毕竟也准备了这么久,每天早起勤修苦练,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心里不痛快,那是肯定的。 吴冕看着他的失魂落魄的表情,心里有点酸,曾经自己也无助失落过,那时候也没有人会怜悯同情,从没看到过有人伸出援手。 吴冕调息完叹了口气道:“师兄,咱们宗门选拔你去吧,我去参加江湖选拔好了。” 宇文丹青听见猛地一愣,抬起头恶狠狠地吼道:“我宇文丹青不需要你的施舍!” 吴冕看着宇文丹青怒极的眼神,这位平时纤尘不染的俊朗公子哥,今天被自己打得如此狼狈,好像刚才那句话,的确有些不太合适。 他干笑了几声道:“什么叫施舍不施舍的,同门师兄弟还说这个。我的意思是,既然宗门里本来就有一个名额,那便合理利用,宗门选送是你,我更强些,我应该去江湖选拔。 宇文丹青冷哼一声,虽然自己自负甚高,但是至于谁更强,他自己心里有数,也敢承认。 张宗舟见宇文丹青默默不语,抚须笑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丹青,你师弟绝没有挖苦嘲笑你的意思,为师了解他,此法可行。” 宇文丹青抬头看着吴冕,默不作声。 胖子刚才看见张宗舟凌空而上绝壁,没有带上自己,腹诽一声从山路那边爬上来,来到绝壁崖畔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他一上来就听到吴冕说要把宗门选送的机会拱手相让,一个箭步冲来对着三人使劲摆手,自己兀自喘息个不停说不出话来。 吴冕斜看了他一眼,让他先坐下,不要说话,先把气给喘匀了再说。 其实胖子也知道这样的安排未尝不可,比武中就已经看出,吴冕明显比宇文丹青要强,与其选送吴冕还不如选送宇文丹青,吴冕即便去了江湖选拔也有不小的胜算可以拿下前三甲。 江湖上的新秀如吴冕一样能入二品的凤毛麟角,只是这样一来,吴冕就承受了很大的风险,万一在江湖选拔中落了败,那不就完了? 原本板上钉钉的已经可以选送,却平白无故担风险,这实在令胖子无法理解。 张宗舟让吴冕先不用着急下决定,选送名额距离报给朝廷还有些时日,好好想清楚了再说。 宇文丹青沉默了半晌道:“师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也说过你也有非得去殿试的理由,人生大事,不要脑子一热,还是不要那么快做决定的好。” 吴冕点了点头一笑置之:“的确不宜这么快下决定,但我真的已经决定好了,我去江湖选拔,胜算更大,日后两人在殿试也好有个照应。” 宇文丹青和张宗舟两人听了不置可否。 再想多劝几句,看到吴冕和胖子已经搀扶着一步步下山去了。 第二十四章:游龙剑法 胖子走了一路就埋怨了一路:“我真是想不通,好不容易到手的选送机会,你愣是白白送出去,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吴冕听了一路,一直笑笑不说话。 胖子白了他一眼道:“你不想回答的时候就是这副死样子,你说胖爷我说你什么好?你倒是说话呀!” 吴冕叹了口气道:“从道理上讲,我都比他更合适去江湖选拔,我有胜算多了,看他一脸失望的样子,去了那边怎么可能是别人的对手?再说他也准备了……” 胖子挥了挥手打断了吴冕说道:“别跟我说这些,不管用,他准没准备我看不见,你是怎么准备的胖爷一清二楚!每天起早贪黑有时彻夜未归,累得跟孙子似的,凭啥让给他?” 看胖子气得脸红耳赤,吴冕不禁心里一暖,他低头沉思良久,没几个人真心为了他而着急担忧,好像除了周玄,师父,就是眼前这个胖子了。 吴冕轻呼出一口气,笑意温醇道:“你就当我想到时候能多出一个人帮我好了。” “多一个人?帮你什么?”胖子追问道。 “因为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当年的血案远没有那么简单。”吴冕缓缓抬头看天,沉声道,“即便我一人入了朝堂,身边没人帮衬,我猜还是不够,倒不如卖出个天大人情给他。” 胖子问道:“你是说,你之所以把名额让给他,只是想以后自己调查真相的时候,身边多一个人帮你吗?” 吴冕点了点头道:“大部分是因为这个吧。这段时间越来越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恐怕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办到的,得有人帮我。” 胖子急道:“我不是人啊?我会不帮你?” 吴冕嘿嘿一笑,有些话不太好说出口:“你嘛…嗯,自然也是,但我不是想多一个人就是一个吗?” 胖子刚闭眼点了点头,突然就反应过来:“你小子说什么呢,就算我过不了江湖选拔,进不了朝堂,那我也是能帮你的人啊。” “是是是,是我狭隘了。”吴冕一脸坏笑道。 胖子咬牙瞪眼道:“你大爷的!” “哈哈哈哈哈。” 两人行走在绿意盎然的山间,打打闹闹,不胜快意。 休养了几天,吴冕感觉内里气机恢复了不少,穿好外衣,走上玉清峰。 看见师父坐在亭子里,吴冕过去行礼问好。 张宗舟笑着看看他,问道:“都休养好了?” 吴冕点点头道:“多谢师父关心,已经无碍了。” 张宗舟起身走到亭子围栏,俯视群山,缓缓道:“为师看你胜出了也不骄不躁,最后还能将名额送出,不惜担着风险,心里很是欣慰,侠义之道,从不是嘴上说说,是看一个人怎么做。” “此次江湖选拔,明年在豫南道的万剑堂举行,十大宗门选送外的弟子还有其他宗门的新秀都会参加。”张宗舟抚了抚胡须道,“为时尚早,这段日子还得继续勤加修炼才是。” 吴冕点头称是,忽然看见远处宇文丹青缓缓走来,手里提着两柄剑。 一把是他自用的长剑,一把是宗门里的桃木剑。 宇文丹青把木剑抛给吴冕道:“此去江湖选拔,高手如云,你想学剑的话,我教你游龙剑法。” 吴冕一脸惊喜地接过木剑,宇文丹青还是面无表情的模样,态度和言语比起之前可是好多了。 游龙剑法,当时比武的时候就已经觉得精妙绝伦,现在有机会去学了吴冕更是摩拳擦掌。 “可是我没有兵器,即便学了到时候也没剑可以用啊。”吴冕突然想起,闷闷不乐道。 宇文丹青淡然道:“等你学会了,我这把苍穹剑先借给你,去到洛阳殿试的时候再还给我就行。” 吴冕闻言开心得眼睛发亮,这目送秋波的样子看得宇文丹青眉头直皱。 三人慢慢走向太清峰的山巅,一路上宇文丹青都在跟吴冕讲述剑招的真意,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里,有一座钟亭伫立在崖畔。 吴冕听了一路,说的都是剑招和剑意的区别,有人舍剑招而追剑意,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各有各的道理和思量,只是这游龙剑法,招式虽然精妙却还是其次,剑意为重。 宇文丹青道:“我知道你现在对气机的操控比我更强,已经快到如臂使指的地步,但是空手跟握剑又有不同,你看好了。” 话音一落,宇文丹青迅猛拔剑,剑尖从地上撩起一片落叶,挥剑一扫,那片落叶直直奔着那口青铜大钟而去。 宇文丹青欺身追上,剑尖往落叶身上一点,落叶被剑气所激,直直撞在钟锤之上。 落叶完好无损,飘扬落地,一声低沉浑厚的悠扬钟声响彻山谷。 宇文丹青不理会吴冕吃惊的表情,淡然道:“这就是剑意,光说不练没用,你去试试看。” 吴冕回忆了一遍宇文丹青的动作,撩起落叶挥动桃木剑的动作跟宇文丹青如出一辙,就在欺身往落叶上那一点的时候,落叶被戳开两半,吴冕吃惊收不住身形,桃木剑直直撞在钟锤之上。 咔嚓一声,桃木剑应声断为两截。 吴冕目瞪口呆,原本捻着胡须微笑看着的张宗舟双眼一闭,心疼得龇牙咧嘴。 吴冕咽了口唾沫对张宗舟歉然一笑道:“师父别急,我这就下去换一把新的。” 张宗舟闻言瞪眼吼道:“换什么换?这是为师的剑!你拿根树枝不行啊?山上哪有那么多钱让你糟践?” 宇文丹青斜眼看着师父,破天荒地微微一笑,潇洒俊逸。 刚好被捡树枝的吴冕抬头瞥见,惊道:“呀,师兄,原来你会笑啊?笑起来多好看,以后多笑笑。” 宇文丹青随即闭嘴眉头一皱,沉声道:“练你的剑。” 张宗舟已经闭眼摇着头走下山去,只留下师兄弟二人,宇文丹青板着脸,吴冕试了一遍又一遍。 深秋的落叶萧萧,是山间独好的美景。 这段时日得宇文丹青教授游龙剑招,倒是学得挺快,就是剑意一直摸不到门槛。 中途两人在山间喝水的时候,宇文丹青没来由得微微说了一句:“谢谢。” 吴冕装作没听到再问一遍:“你说啥?” “没什么了。” “嘿嘿,不客气。” “你不是说你没听见吗?”宇文丹青有些怒意。 吴冕笑了笑道:“真的不用,你看你不也教我游龙剑法吗?” 宇文丹青沉默了半晌,像是想起很多旧事,抬头看着天,吴冕在一旁啃着馒头,静静等待。 “从我记事起,我和我的小娘就一直受嫡房的人欺负,我只能私底下偷偷叫她母亲,父亲是我们宇文世家的家主,但我从小就没见过几面,听院里嚼舌根的女使们说,我母亲出身不好。” 宇文丹青表情痛苦,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面目狰狞,双眼含泪。 “可是就是这么安分守己的一对母子,在府里却要动辄受嫡房的欺辱打骂,我娘身体一直不好,可每次拳打脚踢之下都紧紧把我护在怀里,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事后我常忍不住想要去报复,她都拉着我的手,哭劝我不要去。她什么都没有也无所谓,而我就是她的全部。从那时候起,我便发誓出人头地。”宇文丹青忍不住落泪忿忿然道。 吴冕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以为,豪门世家即便再尊卑有序,也不至于这样折磨人。之前我想过,你不管家里怎么受欺负,那不也至少有家有爹娘吗?不曾想……” 宇文丹青摇了摇头道:“当我想着即便是庶出,也该有去私塾的权利,可不料仍是被那帮嫡房的拒之门外,我一时气急,顶撞了几句,却连累得我母亲在雨中罚跪了整整一夜,任我百般哀求也无用。” 说话间宇文丹青泪流满面,五指紧握,手背上青筋纵横,杀气腾腾犹胜当日宗门选拔。 “待母亲病好以后,我一怒之下来到三清山,既然学文出人头地你不许,那我便发誓学成武艺,以一己之力守护母亲,不再让她受一点欺辱!” 吴冕听见这话,拍了拍他肩膀,点点头道:“行,好样的,也不枉了我担着风险让你去殿试,我没吃亏。” 宇文丹青默默落泪,眺望东边,那里是宇文世家宅府的方向。 他微微出神,嘴里喃喃道:“母亲,您再忍忍,儿子很快就回家了,等我回来。” 又安静地坐了半晌,起身擦干眼泪对吴冕说:“来吧,剑招你也会了,练练,我给你喂招。” 游龙剑招精妙绝伦,两人在这漫山黄叶之间鹞起鹄落,就像两位山中仙人,以武会友。 张宗舟刚才在角落偷偷听见两人对话,也是心酸得偷偷掬了把泪,随后看见两人互相喂招切磋,相互砥砺剑道,忍不住又满是欣慰。 江湖易变,世间易变,惟情不变,惟心不移。看着自己两位俗家弟子人品端方,极重情义,饶是让在山上看了一辈子春与秋的张宗舟,不免老怀甚慰。 吴冕从树杈上俯冲而下,拿着树枝对着宇文丹青横扫了一式,被宇文丹青格挡后竟能不落地,就在空中向前旋转出招,这一招使宇文丹青瞪大了眼睛,被吴冕一招逼退。 张宗舟“咦”了一声,瞬间来到两人面前,看着吴冕问道:“你刚才这一剑之后的旋转出剑跟谁学的?这不是剑招定式,这是一种变招。” 吴冕愣了一下,道:“师父,我不是和你说过我常能梦见我家发生惨案的那晚吗?这一招就是那个当初救走我的那个陌生男人杀穿包围的时候使出来的。” 张宗舟捻着胡子沉思道:“陌生男人,莫非是他?” 第二十五章:长亭送别 吴冕听张宗舟似乎有当年那个陌生男人的线索,禁不住急切问道:“谁,他是谁?” 张宗舟沉吟不语,缓缓地转身前行。 吴冕心下焦急万分:这叫什么事儿啊?好不容易有了一丁点眉目,怎么不往下说了? 于是紧走几步跟上师父,来到崖畔的钟亭,见张宗舟席地坐下,吴冕也跟着坐下,看着师父第一次出现这种神情,他也不禁心急如焚。 良久,张宗舟缓缓开口道:“这个人的事情极其凶险,你就不要打听了。” 吴冕脑袋嗡地一响,心中着急,也顾不得礼仪了仓促问道:“师父,一定得告诉我,事关我家上下还有我爹娘这么多条人命,这么多年来一直百思不得解,一点头绪都没有,要是连你都不肯说,我怎么办才好?” 张宗舟瞥了他一眼,吴冕知道刚才语气过激,也不再往下说,只是心中急切,如坐针毡。 宇文丹青第一次听说吴冕的悲惨家事,当下也是眼神焦急地看向师父。 又沉思了半晌,张宗舟开口说道:“说起这个人,还是你们的师兄……” 大约是四十多年前,张宗舟外出云游归来,在山门牌坊下看到襁褓中的婴儿,那时候朝政腐败,吏治不修,一路上见惯了易子而食种种惨状的张宗舟心有不忍,便带上山抚养。 襁褓里没有留姓名,张宗舟便给他取了三清山上的青字辈,叫做青河。 小婴儿一天天长大,作为师父的张宗舟便开始传他武功,没想到此子天资卓绝,所学功法进境比寻常弟子快得多,谓之一日千里也不为过。 年纪轻轻便已经领悟了参同契,游龙剑等三清山绝学,张宗舟看着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小徒弟这么有出息,也是疼爱的很。 平日里除了传他武功,便是教给他做人的道理,小道士青河一直乖巧听话,直到那件事发生。 在小道士快二十岁的那年,天下已经彻底崩坏,群雄并起逐鹿,大许王朝,国已不国。 那时候三清山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派人去往山下施粥给流民,在那个天下大乱的时代,流民无家可归,食不果腹,听说三清山有粥场,便在山脚下越聚越多。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大队兵马,把流民们团团围住,领兵的那位将军抓走了所有的男丁,青河本想反抗,可看见一帮老弱妇孺都在刀刃之下,只能就此作罢。 回到山上,青河越想越觉得气闷,便向张宗舟辞行,说是要寻一位明主,重塑河山,让耕者有其田,让这天下太平,世间常安。 可三清山有三清山的规矩,既已入了宗门做了道士,便不能参与世间杀伐逐鹿,更不可入朝为官。 张宗舟也不愿看着自己心爱的徒弟走进乱世那个血海漩涡,这么多年的养育教诲,早就视如己出,难以割舍,便没有同意。 谁知青河去意之坚决远出张宗舟预料,只见他含着眼泪给二十年来如师如父的张宗舟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随即割袍断义走下山去,从此杳无音信。 张宗舟说起这件往事,过去那么多年了,仍是心生感伤,不知青河最后可否寻得明主,不知是否尚在人世,不然,为什么不回来看为师一眼? 张宗舟喃喃自语:“他曾说他日天下太平,山河无恙,便是回山之时,若不回,便不回了。” 可天下已承平二十多年,你又为何还不回来? 张宗舟叹了口气,平复了心情接着说:“游龙剑法是为师自创,只传过三个人,除了你俩,就是青河了。难怪你能学到参同契,原来是青河传你的。” 吴冕听得入神,继续问道:“那师父,之前他杳无音信,后来又救出了我,你说他有没有可能之前就在我家?” 张宗舟点了点头道:“这就是此事凶险的地方,他没有死,也就是碰见了他心中的明主,救你的时候大郑早已立国许久了,你也说过你家有过披甲护卫,能命人猛攻你家府邸并灭门的,不会是江湖,也不可能是歹人,只能在朝廷。” 听到这番话的吴冕已是被冷汗浸湿后背,心中一阵阵发凉。 这次无论是宗门选拔还是江湖选拔,目的都是日后的殿试,其实只要能进入殿试,就都能全部被朝廷留用,而吴冕的家族仇人就在朝廷,或者说,就是朝廷,这让张宗舟如何放心。 吴冕见张宗舟直直看过来,心中了然,笑着道:“青河师兄的身份我已知晓,仇人就在朝廷我也知晓了,师父不用担心,我一定小心行事。” 张宗舟叹了口气,缓缓道:“本不想跟你说,但这又是你全家的仇恨,为师不能不说,但是仇人就在你要费尽心思进入的朝廷,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注定的事,凶险万分,为师如何能放心?” 一旁的宇文丹青面无表情地附和道:“师父请放心,还有我在旁帮衬提点,不会有问题的。” 张宗舟勉为其难地笑了一声道:“其实看你们俩心怀侠义,也是不忘本派教义根址,日后成就不说,至少秉性极好。以后见了祖师爷,为师也无愧,只是一路凶险万分,现在委实高兴不起来啊。” 说完挥了挥手,示意二人退下,张宗舟一人对着山间云卷云舒,闷闷不乐。 第二天一早,张宗舟就叫上吴冕,让他赶紧去玉清殿求第一支签来瞧瞧。 吴冕拿着签走出玉清殿,张宗舟已经在亭子里焦急地等候多时了。 拿过签一看,张宗舟心里就凉了一半,吴冕在一旁看得也不由得紧张了,连忙问道:“师父,这签怎么说啊?” “第三十九签,半面琵琶半面妆,喜忧参半,中平之签。”张宗舟摇了摇头叹气道。 吴冕看着张宗舟愁眉苦脸的表情,笑着宽慰道:“无妨,祸福皆有定数,师伯也说过我是有气运的人,一定没事的,我也会多注意。” 张宗舟瞪眼骂道:“那老牛鼻子的话你也能信?” “我的话怎么不能信了?” 一声怒吼回荡在山谷。 吴冕眼前一亮,欢喜地四处张望寻找。 半空中,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身穿灰白道袍,倒骑黄鹤,手持桃木剑,正缓缓飘落。 张宗舟没好气地白了一眼:“一大把年纪了还装神弄鬼……” 原本一脸和蔼和吴冕打招呼的老道听到这话立马绷不住了,朝着张宗舟怒吼道:“你一把年纪老糊涂了?师兄都不会叫?” 张宗舟自顾自地喝茶,眼睛都没抬:“钟灵秀,你别太无耻,好歹我才是他师父,留一两分薄面,日后好相见。” 麒麟山老道钟灵秀大踏步走进亭子,坐在张宗舟身边摊出一只手掌道:“还我玉葫芦!” 张宗舟伸手往怀里一掏,不情不愿地把那只晶莹剔透的玉葫芦塞到钟灵秀的手里。 吴冕在亭子里看了一场大戏,嘴角僵硬,正尴尬着不知如何开口,免得里外不是人。 钟老道还想调侃张宗舟几句,不料被他先发制人,说是现在心情不太好,最好别惹他。 吴冕凑过来跟钟灵秀大致讲了下事情的经过,不曾想这人听后哈哈大笑道:“我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是这个,玉不琢不成器嘛,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这整天守着跟勾栏里的老鸨一样,一把年纪了也不嫌害臊。” 张宗舟气得跳脚,指着钟灵秀骂道:“你!满嘴的虎狼之词!戒律真人何在?这老家伙一大把年纪了还想吃板子呢!” 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钟灵秀看着那座肉乎乎的小山生气离去的样子,心里高兴,扭头对吴冕笑道:“不用理他,他这个人就这样,扭扭捏捏的,一点也不随我。” 吴冕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假装没听到,其实憋得有些难受,但的确又不是开怀大笑的场合,就那么傻站着。 钟灵秀仔细打量着吴冕,啧啧称奇道:“不错啊,二品了,虽然境界尚未稳固,但是厚积薄发的势头还在,太好了。来,陪你师伯我走走。” 两人走下石阶,吴冕这才知道原来上清峰就是师伯的地盘,怪不得师父叫他一直去水龙吟那边修炼呢。 吴冕和钟灵秀走了一路,简要地把这趟修炼的过程讲给他听,还有那日和谢镇三人的激战,老道听了一路忍不住眉飞色舞,点头称赞。 来到水龙吟,老道对吴冕说:“那个老胖子,虽说是个出世之人,其实心里极重情义,他舍不得你以身犯险,也是情理之中,反正这趟赶巧了,我去跟他说,放你下山。” 吴冕对着钟灵秀俯身就是一拜。 钟灵秀自顾自地走到瀑布边上,抬头赞叹道:“贫道真是好久没回来了,依旧是那么美。” 吴冕听闻这话,转身悄悄离开,行至半路还没到铁索桥,就听到水龙吟那边一句怒吼,伴随着雄浑内力激荡出声,顷刻响彻山间: “我瀑布的龙头哪去了?” 吴冕使出毕生所学屏息凝神,运起磅礴恢弘的参同契功法,脚下生风,夺路而逃。 过冬以后,吴冕收拾好了行装,东西不多,一个布包足够了。 江湖选拔定在清明之后,早些出发免得误了时间。 吴冕带上了那柄宇文丹青借给他的苍穹剑,走出茅屋,胖子已经在篱笆外等候,吴冕回望了一眼,走上台阶。 张宗舟,钟灵秀,宇文丹青三人,还有胖子的师父周之远都等在亭子那边,吴冕和胖子走上前去。 胖子见师父亲自来送,鼻子一酸,两行眼泪就出来了,哇哇地像个孩子。 吴冕朝着自己的师伯师父第一次跪下行礼,起身张嘴笑道:“师父,师伯,徒儿此番远行,就不知几时能再能回了,还盼二位恩师多多保重,徒儿一定谨慎行事,不让你们挂念。” 说话间,吴冕也忍不住眼眶湿润喉咙灌铅,本来想着尽可能开心一些,不让他们担心,只是此情此景,终究是强撑不来。 伤离别。 钟灵秀还好,只是前段时间还闭门不见的张宗舟此时哭成了泪人,拉着吴冕就是喋喋不休地交代长短,看得钟灵秀好一顿的白眼。 可是万般不舍,终有一别,吴冕就要走到下山石阶的时候,回头对宇文丹青扬了扬手中苍穹剑,喊了一声:“师兄,洛阳见!” 宇文丹青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第二十六章:许半仙 两人走出很远了,胖子还在回头眺望,转头偷偷抹泪。 吴冕看得好笑,问道:“你之前不是一直埋怨你师父太严厉太苛刻的吗?怎么这下逃离魔掌了倒舍不得了?” 胖子白了他一眼道:“你懂个屁,胖爷眼睛里进沙子了,哎呀,好难受!” 吴冕眯眼笑着,也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还能看见群峰环绕的轮廓,想不到这样的一处仙山,竟然住着这样一群可爱的人。 这座三清山,注定吴冕的心里矗立一辈子。 至于早年间传他参同契内功的那个陌生男人,已知是自己的师兄青河,至于实际上是个什么身份,现在在哪里?不得而知。 还有当年的家族血案,也渐渐有了眉目和方向,这更激起了吴冕的决心,一切都感觉在逐渐变好。 即便庙堂之上是再凶险的龙潭虎穴,他也得浑不吝地走一趟。 两人自从离了三清山,再也不用鬼鬼祟祟偷吃山里的野味了,胖子现在可不比往日,练武那么久,腿脚灵便着呢,这一路基本全是他去逮各种野味,吴冕负责收拾烹饪。 盘缠虽然不多,但也是每天吃得肚子滚圆,满嘴的油腻。 两人来到崇明镇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吴冕在集市上的杂货铺补充了一些油盐等佐料,准备和胖子一起出城去,寻一处地方落脚,看看今晚吃点什么。 胖子嘴里正叼着一块大饼,双手把其余几张大饼往布囊里塞,这是吴冕教他的习惯,免得路上逮不到吃的就要饿肚子。 两人补充好准备出城的时候,胖子一眼瞥见了街边摆摊的一个老道,对着一位老妇人摇头晃脑地说了一通,只见那老妇人感激涕零跪下便要拜,被老道士扶了起来。 老妇人千恩万谢后让身边的丫鬟打赏了好些银钱。 胖子目瞪口呆,拉上吴冕便走来老道士摊前,老道原本看两人衣着普通,没打算怎么搭理,无意中看见吴冕手中的苍穹剑,眼前一亮。 摊子不大,有一张写着许半仙的小幡上面写满了老道的能耐,相面摸骨八字解字解梦祛邪镇鬼阴阳宅。 吴冕看了眼正在数银钱的老道,心里嘀咕,偷偷对胖子说:“这老道能行吗?你看他那小幡上吹得,还半仙,一点儿也不靠谱,咱走吧。” 没等胖子坚持,那数钱的老道倒是耳朵灵光,听到吴冕怀疑的声音,摇头冷哼了一声。 接着他缓缓把银钱收回怀里,说道:“有些人啊,自己大难临头了还懵懂不知,小心真的灾祸临门,那时候可就找不到贫道喽。” 胖子一听急了,连忙解释道:“道长,您别见怪啊,我这个亲戚吧,小时候就傻,脑袋没长全,您不要生气。您说说到底是怎么个大难临头法呀?” 吴冕听见这话踢了胖子一脚,佯怒道:“你才从小就傻呢。” 胖子没理他,还在追问那个老道,吴冕见天色尚早,也好整以暇地静等这老道开口,看看到底能说出点啥。 老道假装被胖子磨得不胜其烦,这才悠悠然道:“一卦十文,概不议价。” 胖子想都没想就把铜板掏出来,放到老道手里,连一旁静等看戏的吴冕都没来得及拦住,心疼得咬牙切齿。 老道接过铜板在手里数了数道:“二位少侠是不是去参加万剑堂那场江湖选拔?” 胖子闻言大惊,郑重点头道:“道长是真神仙了,这都能知道。” 老道老神在在地微微一笑:“这有何难?贫道除了知道二位去往何处,还知道二位此行有诸多凶险,不可不防啊。” 胖子焦急问道:“那道长,该如何破解?” 老道不慌不忙地拿出两道折成三角的黄符,向胖子伸出一只手道:“此祛祸消灾符箓甚是灵验,少侠尽可请去,保管一路逢凶化吉,不贵,一共二十文。” 见胖子还要继续掏钱,吴冕暗骂了声,赶紧拉上胖子就走。 还没等走远,两人听见身后老道传来来一句:“那位提剑的少侠留步,贫道在此只点破一事,不收钱!” 胖子和吴冕面面相觑,既然不收银钱,那且回去听听他怎么说。 老道见两人回头,抚了抚胡须对吴冕说:“少侠,且观你面相,确实是富贵无极的男子女相,如今虽然身负血海深仇,但以后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只是命中气运太盛,身边的人都被你身上气运所引,会有不好的结果。” 吴冕沉思不语。 胖子这会儿一听是真急了,赶紧问道:“身边人,可不就是说我吗?道…道长,这怎么破局啊?” 老道笑着点点头道:“既与你们有缘,请下这两道灵符,保管有效!” 吴冕一个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说破了天去还是在说这两道符的事,无可奈何,拉着正在数铜板的胖子头也不回地出了城。 入夜后,两人寻得一处还算平整的小坡地落脚,点起一堆篝火。 一路上不曾寻得什么,两人对坐着啃大饼。 胖子气鼓鼓的一边嚼大饼一边埋怨道:“你以为胖爷就为了自己迷信啊?还不是为了你?大难临头这几个字说得我一阵阵后怕。” “我还没说你呢,你倒说起我来了,那老骗子是能信的?说来说去还不是想让我们买他的符?你快长点心吧。”吴冕头也不抬地说道。 胖子据理力争道:“他要是一点本事都没有,怎么知道咱们是去万剑堂?” “江湖选拔这一场大盛事,各地江湖人纷纷往那边去,他在闹市摆摊听到看到又有什么稀奇?” 胖子依旧不依不饶问道:“也就胖爷我那么关心你了,那半仙还知道你身上背着深仇大恨呢,你怎么解释?” 这回轮到吴冕无言以对了,这也是他在冥思苦想而不得的事情,明明不认识,却仍能知道这些,明明看起来就像什么道行都没有,难不成不是个老骗子? 要说这老道其实没一点道行,说得过去,从他从头到尾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大难临头就能看出来,但是身负血海深仇他又是如何得知?也没写在脸上啊。 胖子见吴冕沉默不语,嘿嘿笑道:“说不出来了吧,要不要明天回崇明镇再找找那老道?买他两张符呗,兴许有用。” 吴冕摇了摇头道:“算了,到底有没有本事咱们也说不准,以后遇见事情多留个心眼好了,小心为上,也不用害师父们担心挂念。” 至于气运之说吴冕也不懂,只是听了觉得难受,若是真的,身边的人都会因为自己抢夺气运而遭受不好的事情,他过意不去。 以前师伯钟灵秀在麒麟山上就已经说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气运,这东西玄之又玄,不太好说具体,比如一个人能达到的最高的成就,其实也是因为本身的气运。 气运这东西,积攒艰难挥霍容易,可能做了一件坏事就抵得过做一辈子的好事,一命二运三风水,运字第二,真的是极重要的东西。 胖子倒是一觉睡去天地宽,吴冕沉思着不得要领,心中隐隐担忧,看着满天繁星怔怔出神。 元江渡口,停泊着一艘巨大的三层官船。 元江是把大郑王朝版图一分为二的天堑,白日江面宽阔无波,过往船只密集如麻,入夜后经常有看不见的漩涡暗流,若非大船,便极少敢在江上行船了。 官船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一群素衣剑客警惕地四处张望,二层里,有一位年纪轻轻就身穿五品官袍的俊逸公子,晃着一个小酒杯,正在听下属汇报。 谢镇自从当上了奉天清吏司郎中后,对当初金门镖局送出的那两趟镖极其上心,执掌了整整一座铜章提刑衙门,人手比起以前做司中的时候多多了,可那件事还是没有眉目。 金门镖局那两趟镖,都与前朝叛逆有着莫大关系,当初天下大乱的时候,曾经是天下正统的大许王朝被乱军攻入,混乱之中,皇宫起火,两件宝贝不翼而飞。 一件是大许王朝镇国之宝,是一把太祖开国所用的横刀,叫做断玉尺。 另一件就是前朝末代皇帝自焚后逃出宫的太子,也一直不知所终,前朝残存的势力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蠢蠢欲动,最大的原因就是这个太子一直隐在江湖里。 这也是铜章提刑衙门当初设立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在江湖里寻找到那把断玉尺和前朝太子。 当初有情报说金门镖局送出了那两件货镖和肉镖,有很大可能就是问鼎刀和前朝太子,谢镇才这般大开杀戒,可最终找到镖局账册以后,发现那一页老早已经被人撕掉了。 谢镇回洛阳以后升任清吏司郎中,一直在指挥调查这两个镖的事情,货镖已经找到,发现不是,另一个更重要的肉镖,却一直没有头绪。 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身穿旧式道袍的老道在一批铜章的护卫下来到渡口,径直缓缓上船。 上到二楼时,谢镇扭头一看,赶紧作揖行礼:“下官谢镇见过许先生,一路劳顿,许先生辛苦了。” 老道不慌不忙地坐上了船舱的主位,拿出旱烟点燃了咂巴一口,悠悠然问道:“你就是清河谢家的谢镇?” 谢镇在对面躬身回答道:“下官正是清河谢镇,奉命接许先生回洛阳。” 许老道吐了一个烟圈,微微笑道:“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我已向陛下举荐,今年武选恩科的江湖选拔,由你奉天清吏司还有万剑堂一起主持。” 见谢镇一脸迷惑,老道轻声说道:“那个隐在江湖里的肉镖,很有可能就在选拔大会上,江湖这么大,你很难逐个排查,这次应该有眉目。” 谢镇领悟,弯腰拜谢。 第二十七章:庙堂江湖,杀机四伏 沈牧走在宫墙一边的阴影里,过往的臣僚宫人都看不见这位当朝首辅中书令大人的面容是什么表情。 首辅大人平日里也面无表情,极其严肃审慎,今日却是忧心忡忡。 一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皇帝李晟星夜接见了慌慌张张进宫的钦天监监正,当夜三更皇帝李晟又召见了沈牧等几个中枢大臣,一直密谈到天亮。 宫里有规矩,入夜宫禁以后,除了监正,还有一位是不需要皇帝召见也可直入宫禁的,就是那位国师许松林,只是许久不见此人在洛阳,今日突然有消息传来,不知是喜是忧。 来到长春宫,在司礼监掌印太监曹臻的引领下,在湖边假山的亭子上找到了皇帝李晟。 假山是用太湖石高高堆砌而成,站在亭子里,皇宫各处殿阁一览无余,满眼都是巍峨壮丽的建筑,让人心旷神怡。 只是今日皇帝似乎兴致不高,沈牧从石阶上到亭子后发现,这位人间至尊估摸着又是一夜没睡,这会儿仍是一脸的疲态,身上一股清淡的药味。 皇帝勤政,是江山之幸,社稷之福,历史上也有很多,只是如眼前这位一般从登机开始到现在就从没一天偷懒懈怠的皇帝,还真是相当稀少。 李晟见沈牧已到,缓缓开口说话:“一年前,钦天监说过帝星将出,大凶之兆,朕请许先生这一年时间里往四个方向都走了一趟,各有一份密报,今日密报刚到,爱卿你看看?” 沈牧接过用中空木料小心保存的那份八百里加急,一目十行,看完眉头微微皱起。 星象一说,由来已久,古人以星象占卜吉凶,帝王设钦天监预测祸福。 李晟喝了口茶,遥望着远处的殿阁屋脊喃喃自语:“四个方向,皆有可能,朕这泱泱大郑,难不成真要刀兵再起?难不成这江山……” 沈牧一听这话,立马扑通跪下,劝解道:“陛下无需过多忧虑,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任他各种宵小,都绝无放肆之可能,陛下还是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李晟近年来身体开始有些不大不小的变化,渐渐有些畏冷怕光,身体也开始容易疲惫,不复先前。 李晟咳嗽了几声,微微笑道:“沈爱卿快快请起吧,朕就是这么一说,不用挂在心上,许先生四封密信你都已经看过,有什么想法?” 沈牧深知事关重大,一瞬间权衡利弊以后,回答道:“许先生的四封密信内容相差无几,东南西北皆有帝星出现的可能,天象也是千百年前所未见,如今大郑国力强盛,北元暂时没有南侵的动向,料想其余三星,都在萧墙之内。” 李晟沉声问道:“你是说朕的那些宗室藩王?” 沈牧点到即止,闭口不言,再往下说就是万丈深渊。 李晟站起身,缓缓地走到亭子的栏杆边缘,心中仔细盘算:东边越王,南边楚王,西边晋王,都是父皇驾崩后留下的骨肉亲人,一直相安无事,可天象已出,为之奈何? 良久,转头问向沈牧闷声道:“卿可拟草案,朕决意削藩。” 沈牧眼神一亮,神情冷峻,躬身领命。 自己盼这句话已经很久很久了,三大藩王各自雄踞一方,手中握有兵马钱粮无数,封地赋税不入国库,世袭罔替,的确是让朝廷寝食难安。 当初天下初定,太祖治国,把战功显赫的两位皇子和一个弟弟分封在三地,立战功不显但是心机最深沉的三皇子李晟为太子,表面上一团和气的四人,暗地里有过多少次交锋,不得而知。 当初太祖驾崩,李晟匆匆即位,整个京畿道和洛阳城进入战备状态,三王请旨只求只身入宫守孝也均被驳回,一时间朝廷与这三位藩王之间的关系几乎微妙到了极点。 据说西边的晋王向东跪拜哭号不止,楚王怒极攻心大病一场,倒是越王没有一丝反应,平静接旨,在王府内设立灵堂,安安静静地守孝三年。 沈牧接过座师的衣钵当上首辅后一直重视吏治和漕运,二十年来一直兢兢业业辅佐李晟,权势极大,政敌私底下诛心称其为二皇帝,他也从来无动于衷,只想好好做个缝补匠,王朝哪里有漏洞隐患他就在哪里。 削藩也不例外,三位藩王当初就藩的时候没有带一兵一卒,只有当初手底下的将校和幕僚,可就算是这样,也渐渐成了尾大不掉之势。 一旦某位按捺不住,闹将起来,都是非同小可。 皇帝李晟看着湖中游曳的锦鲤,想起一事,笑问道:“许先生在密信中说起一事,当初问鼎刀失落无踪,暂且不去管,那么现在的江湖选拔,有没有机会找到那个前朝太子?” 沈牧走到皇帝身边答道:“未必不可能,当年前朝覆灭,很多残余势力隐于江湖,这次若能趁此找到前朝太子,收一收那帮人蠢蠢欲动的心,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李晟喃喃道:“原来不是一举三得,而是一举四得呢。可是天象说帝星闪耀,先生又说四面皆有,如果那三面指代三王,难不成这前朝太子在北面,而不是之前想的北元?” 沈牧轻声劝慰:“陛下不可过多忧虑,眼下龙体康健要紧,不可过度伤神。” 李晟叹了口气道:“在朕死之前,只想给以后的储君留下一个太平江山……” 沈牧闻言如遭雷击,饶是这位当朝正一品的首辅大人伴君多年,听到这句话依然是跪地不敢多说一个字。 有些话,皇帝可以随便说,但臣子不可随意听。 ————————— 吴冕昨晚睡得不好,叫醒还在睡梦中的胖子,两人边吃大饼边上路。 来到元江的渡口,发现一艘官船渐渐远去,渡口只剩下四海帮的漕帮船只。 胖子去问了搭船过江的价钱,气得牙根痒痒,一个人便要八两银子,吴冕听了也心疼,只是再看了看四周,估摸着短期之内再无别的摆渡船只,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大船缓缓开动,朝元江对岸驶去。 胖子和吴冕第一次搭乘大船,一脸的新鲜感,站在船头大声呼喊。 元江波澜壮阔,天气晴好,视野开阔,目光所及皆是水天一线,江水浩荡雄浑,西起祖龙昆仑山,一往无前,奔流到海不复回。 胖子兴奋地喊道:“吴冕,还没上船的时候感觉每人八两银子血亏了,没想到这一开船,有觉得物超所值,真是比我以前偷看隔壁王寡妇洗澡还开心。” 吴冕眉头一皱:“天爷啊,你还干过这种事?” 胖子说漏了嘴,赶紧一脸的风轻云淡,假装看向江面。 不一会儿他指着附近一艘船道:“咦,这不是刚到渡口时候看见的那艘走远了的官船吗?真是气派!” 官船驶出渡口后缓缓顺流向东,漕帮的船则是直直驶向对岸,两船航道接近的时候,其实距离已经不远了。 吴冕顺着胖子的手指方向一看,瞬间心凉如水,只见那艘雕梁画栋的双层官船上,密密麻麻站了一排排的素衣剑客。 这些人吴冕一辈子也不会忘,铜章提刑。 只见一排排警戒的铜章背后,官船二楼站着一个身穿一袭绯色官袍的年轻人,正慢慢转头看向这边。 吴冕拉着胖子猛地一下蹲在船头围栏后面,从缝隙中窥探官船的动向。 胖子一脸不解地想甩开吴冕站起身,又被吴冕重重按回到甲板上。 胖子扭头问道:“你揪我干啥?那官船多威武好看,胖爷纵横渡口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见世面呢。” 吴冕对胖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问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没认识你之前曾被人追杀的事情吗?” 胖子点点头道:“记得啊,你为了个小美女的事情呗,怎么了?” 吴冕朝官船努了努嘴道:“就是他们,上面穿官服的那个,就是当初带头追杀我的那个,上次把他打成重伤,现在他带了那么多人,要是发现了我,肯定没好果子吃。” 胖子一脸不屑地朝吴冕拍了拍腰间那把刀,说道:“那怕啥,你不是二品境界了吗?那才几个人,干就是了!” 吴冕摇了摇头道:“不行,我刚刚就想了,现在在江面上情况复杂,真的打起来后果如何真不好说,穿官袍那小子我非杀他不可,但不是现在。” 两人掐着嗓子说话之间,只见那艘官船渐渐往东而去,两人顺着栏杆缝隙偷瞄对面,吴冕突然发现穿着一身显眼官袍的谢镇旁边,还站着一个一身旧道袍的老者。 胖子也发现了,一下子站起身指着那个老者一脸的不可置信:“这老道!不就是昨日在崇明镇你说想骗咱们钱的那个老道吗?怎么跟你仇人站在一起?” 吴冕正在心里回想那个老道,猜测他和朝廷是什么关系的时候,见胖子冷不丁站起身指着老道大声说话,暗道一声不好,赶紧起身想把胖子重新扯下来。 按住胖子肩头的时候吴冕还不忙着看一眼官船那边,总感觉在渐渐模糊的船上,谢镇那张阴测测的双眼在死死地盯着他。 吴冕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可看了许久,也都没看见官船掉头返回,应是没看见他们。 轻出了一口气的吴冕转身缓缓靠坐在栏杆上,对胖子道:“顾晓月,一说你以后能不能稳当点,别老一惊一乍的,你师叔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胖子一脸不在乎道:“我怎么没见过你这么怂的师叔啊?” 话音未落,便挨了吴冕一记肘击,疼得龇牙咧嘴。 在两人已经看不见的官船上,一只信鸽腾空而起,轻快地飞向对岸。 陆百谷走到谢镇面前恭敬回复道:“大人,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命人在对岸设伏了。 谢镇面沉如水,看着刚才漕帮船的方向一脸的杀机:“其他人一概不要,那小子,给我抓活的!” 第二十八章:一抹红衣 两人在船上用过晚饭后,来到甲板上躺下乘凉。 望着天上挂着的璀璨星河,感受着吹过全身的湿润江风,一脸的满足惬意,若是此刻有佳人相伴,这就更好了。 吴冕遥望着星空,很自然就想起那个双眸清澈,爱吃糖葫芦的少女。 印象中为数不多的离别,唯独那一次最缠绵揪心。 未见情深,已种情根。 很多时候有些人其实相识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牵挂已经深深地埋在心底。 不知她是否已经到了龙泉剑宗,不知是否过得很好,不知还能否再见? 大船劈波斩浪,江水滔滔作响,空气中有时传来胖子打嗝的声响和腹中食物的气味,吴冕阵阵发笑。 其实自己一路走来,已经是很不错的运气了。 有慈爱有趣的师伯师父,有肝胆相照的朋友,有令人羡艳的习武经历,作为一个从小无依无靠成长在市井中的少年,吴冕都已经知足了。 月明星稀,正是感慨唏嘘的好时候,趁着这清凉的江风拂面,吴冕沉沉睡去。 元江的名字取自道家典籍中的“大哉乾元”,也就是大的意思,船行数日,两人终于能在船依稀头眺望到元江北岸。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在水中行船亦是如此,等到接近对岸渡口的时候,已经快到日落时分。 远远看见岸上围着密密麻麻的一圈人,胖子指着笑道:“吴冕,你看岸边这么多人,像不像在欢迎咱们?” 吴冕正在收拾行囊,被胖子突然一问,顺着他的手指向渡口望去,只见渡口已经没有其他船只停泊,里里外外围着不下百十人,明火执仗杀气腾腾,正盯着他们的座船。 第一次见这个阵仗,吴冕也是一头雾水,却不像胖子一般心大,冥冥中好像有些不妙的预感,看这阵势,可不像是欢迎的场面。 如果是漕帮之间的恩怨,对面这么多人,自己乘坐的船总不至于兀自未停,仍旧朝对岸驶去,那么如果不是? 莫非? 吴冕这时候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谢镇那小子假装没看见自己,其实暗地里已经通知对岸的人来个守株待兔?这倒完全是谢镇阴险狡诈的行事风格。 只是远看这帮人根本就不是铜章的打扮,会不会是自己太敏感了? 吴冕不置可否地对胖子说道:“胖子,我看这帮人不像是欢迎的阵仗,哪有拿着这么多兵器欢迎的?等船靠岸,咱们看准了才下船。” 大船正在缓缓靠岸,吴冕回头看见甲板上忙活着落锚收帆的船工,也是如他们一般茫然,船老大盯着岸上的围着的人,也是神情古怪。 岸上那帮人看船已经靠岸,便开始上前靠拢,一位领头模样的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抬头看着大船一脸的趾高气扬,那张胖乎乎的大脸上挂着狞笑。 在他一声令下,岸上的喽啰们开始缓缓亮出兵器。 船老大一看不得了,以为是要来杀人越货的歹人,站在船上对着那位领头的大喊:“岸上的好汉,在下四海帮赵四九,不知好汉咋个称呼?” 四海帮是漕运大帮,实力名声都在外,赵四九是江里走船的老手,早年间也碰到过类似这种此路是我开的事情,今天看来应该也差不多。 不过自打入了帮,遇上这类糟心事只要报上四海帮的大名,管你是山中王还是水中蛟,都得捏着鼻子乖乖让行,免不了事后一声声道谢和相互称兄道弟。 江湖不就是这样?跟红顶白,赵四九心中明镜一般。 这次料想也一样,赵四九大声报出四海帮名号,正等着岸上作出预料中的反应。 可不曾想,岸上鸦雀无声,兵器也不曾收起,只是领头的那个轻轻嗤笑了一声,阴测的目光死死盯着大船,并不搭理赵四九。 赵四九有些狐疑,这么多年了难不成今天碰到硬茬了?一时间他也拿不定主意,只道是对面没听清楚四海帮那三个字,就又对着他们重新喊了一次。 面对还是端着各式兵器却依旧沉声不语的众人,赵四九咽了口唾沫,心中来回思量,饶是这么多年的浮沉经历,这时看着明晃晃的兵器,也是不免紧张得冷汗直流。 见对面铁了心今天要他们好看,赵四九也不墨迹,下令让船上的帮众进舱拿出兵器严阵以待,只是心中纳闷,对面这一大帮人不知到底什么来头。 对面领头的魁梧胖子见船上的开始操家伙了,看了一眼身边簇拥着的百十位弟兄,骑在马上冷笑不止。 他仰起头对船舷上盯着他的赵四九喊道:“船老大,今日不与你为难,交出船上的我们聚星门要的人,姑且放你们一条生路,否则的话,我谭均管你是什么四海帮还是五湖帮,今天就把你们通通宰了扔进江心喂鱼!” 此时双方正是剑拔弩张快要见血的时候,被对面喊了这么一嗓子,赵四九一怔,原来是兖州聚星门的人,领头这个正是聚星门里人称通天浮屠的谭均。 这聚星门上下其实并无品级高手这类的定海神针,就是特别会钻营,早年间不知怎么的依附上了江湖鬼见愁一般的铜章衙门,拿着金字招牌狐假虎威,背地里也仗着铜章的势力干过不少杀人绝户的缺德事,在兖州一带不断壮大,声名狼藉。 想到此处赵四九额头上不禁浮现出一丝阴霾,难怪敢打四海帮的主意,原来是仗着铜章衙门这个主子,耀武扬威来了。 只是不知聚星门要的究竟是船上什么人,但赵四九也是四海帮的老人了,帮里什么规矩,他再清楚不过。 赵四九清了清嗓子,对岸上的谭均正色道:“谭爷,在下不知你聚星门的规矩,却知道咱们四海帮的规矩,无论是谁,既然还在四海帮的船上,那咱们拼死也要护着,断没有送出去的道理。” 谭均听了哈哈大笑道:“早听闻四海帮名头响亮,没想到竟是这般榆木脑袋,今日便是你们想护,你看今日这阵仗,是你们这二十来号人护得住的吗?” 赵四九冷笑道:“行走江湖,侠义当头,就这点事就把人交了,传了出去,四海帮以后如何让能在江湖中立足?” 谭均一听摇了摇头,大手一挥,手下们得令,提着兵器涌上码头,把船团团围住。 胖子一听这话小声对一旁的吴冕说道:“没想到这船老大这么仗义,之前收咱俩这么贵的摆渡钱,我还骂他来着呢。” 吴冕神情凝重附和道:“漕帮从来都是水上刀头舔血,水下力搏蛟龙,四海帮能成为漕运大帮,光靠好勇斗狠绝对成不了这样的大气候,但我料想没那么简单,一会儿乱起来的时候咱们见机行事。” 胖子被吴冕说得一头雾水,见他没理解透彻,吴冕又把自己对谢镇的担忧还有对面要的人其实就是自己的推测告诉了胖子。 胖子一听吓一大跳:“那咋办?这对面,百十来号人呢,就咱们俩,不够一碟菜啊!” 吴冕没有答话,看着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人群,心中着急思索退路。 聚星门显然也是还没有打算一心想跟四海帮彻底撕破脸,只是把船团团围住,施加压力,让四海帮交人而已,却没成想碰上赵四九这种不懂得变通的铁秤砣。 而船上的四海帮众人,虽然绝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见这种事情,可都不傻,知道今日双方实力悬殊,若没有一方妥协当真火拼起来,自己这边一点胜算都没有。 只是无论因为苛刻的帮规,还是因为旗子上四海帮这三个平时引以为傲的大字,都不允许他们在这种情况下后退妥协一步。 双方对峙得寸步不让,气氛好像凝固了一般,船上四海帮人人紧紧握刀,指关节微微发白,赵四九面沉如水,额头开始微微冒汗。 江水依旧滔滔,栏杆上的旗子在江风中猎猎作响,可他只听得见越来越重的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谭均本就不是谨小慎微的脾性,今日出门前门主说过,若不是十分必要的情况,尽量避免与四海帮直接结怨,在他看来,刚才已经是自己给足了四海帮面子,见对面船上依旧是纹丝不动,他仅有的那一丝耐心已经消失不见了。 就在谭均忍不住下马拔刀准备亲自带队冲上船抓人的时候,只见那艘大船的第一层船舱轰然破出一个大洞,没等众人看清,船舱里有一道红色身影伴着纷飞的木屑直直冲出。 赵四九和四海帮众们看着也是大吃一惊,座船舱壁用的是厚重杉木做的的底子,外附一层细致绵密的海柳木,这一冲而出一个大洞,该是有多大的劲道? 只见冲出的那人拔出佩剑旋转向前,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楚,到了聚星门众人面前的空中仍是兀自不停,挥剑横扫一式,瞬间暴涨至六尺的剑气在拥挤的聚星门阵型里撕扯出一大团猩红血雾。 那人拔剑杀人后回身收剑,动作行云流水,落地时,那团血雾还未散去。 渡口上双方目瞪口呆,这横扫一剑,剑气所致,触之即死,且鲜有囫囵完整的尸身,只轻轻一剑,便已血流成河。 聚星门众人齐刷刷后撤一步,有些个腿脚不利索的直接被挤下渡口,大家都是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悄悄咽了口唾沫,惊愕之余再定睛一看,这般出手狠辣凌厉的高手竟然是个……女子? 吴冕心中咯噔一声: 一品高手? 第二十九章:去竹林 俗语有云: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吴冕虽刚刚跻身二品境界,立足未稳,可在武道一途,的确可以说得上已经登堂入室,那一抹鲜艳的红衣剑气出剑杀人凌厉果决,他自己目前或许也勉强能做到。 但这普普通通的一式挥剑里,潜藏的内在实力和底蕴,恐怕还远在他之上,因此吴冕才会猜测,这是个一品境界的高手。 即便不是,二品巅峰估计差不离了。 只是师父不是说过一品高手凤毛麟角吗?这女子?约莫还比自己小几岁? 谭均死死盯着这位一身红衣来历不明的女子,双眼冒火,聚星门这些年拉着铜章的虎皮大旗横冲直撞,何时吃过这样一个闷亏,满脸横肉颤抖不止,咬紧牙关对着手下喊了声:“动手!” 聚星门帮众举着各式兵器一起涌向那位红衣少女,却是像巨浪凶猛地拍向礁石,礁石纹丝不动,巨浪却支离破碎。 少女出剑招式简单质朴,无非撩抹劈刺平平无奇,与孩童无异,可迸发出的杀机却是惊人可怖,剑气纵横浩荡无匹,遇之不是身首分离,便是一分为二,干脆利落。 赵四九在船上看了个满眼,嘴唇微微发抖,那少女上船时,只冷淡问了句船资,便默默走入船舱再不说话露面,当时只觉得初看这少女的绝美容颜惊为天人,迫于礼节艰难忍住没有多看一眼,若是当时眼神略微猥琐贪婪,此时此刻焉有命在? 这滔天的杀心和狠辣的出手,如何能和一个年纪轻轻且容貌稚嫩的少女联想起来? 如今这情况,其实少女已经出了船舱,按照四海帮的规矩,少女的生死已与本帮无关,大可以不蹚这一趟浑水,只是眼睁睁看着上百人围攻一个女孩,还是不免心里有些堵。 江湖人侠义为先,这本是武林的处世之道,可是身后这帮船夫伙计个个家里都有几口子要养,刚才的确是恪守帮规退无可退,只是如今…… 他实在不好再要求他们。 吴冕转头看着眉头紧皱的赵四九,心中了然,走进他说道:“船老大,四海帮今日所做之事已然不愧于心,在下深感敬佩,接下来的事情,就由在下代劳了。” 赵四九明白吴冕的意思,舒了口气,点了点头,对着吴冕一抱拳道:“少侠多加小心!” 吴冕一笑置之抱拳还礼,回过头来看了眼胖子道:“那咱俩走一个?” 胖子揉了揉肉乎乎的拳头,龇牙咧嘴点点头道:“等的就是这句话,搓圆摁扁,看胖爷的手段罢!” 聚星门这类的所谓门派,攀附着铜章衙门这个庞然大物,在一州之地称王称霸日久,平日里欺负弱小,做做地痞流氓的腌臢事驾轻就熟,此番见红衣女子杀人如拾草芥,早就肝胆俱碎,哪里还有斗志在? 人性使然,刀不举在自己的头顶上,是不会真正知道害怕的。 红衣少女在聚星门的一波波围剿下处之泰然,渡口上已经血流如注,看得谭均额头上是青筋暴起,只见他大喊着下令:“弓箭手,给我射死她!” 聚星门的乌合之众本来已经差不多人心涣散,在谭均这块主心骨的喝令指挥下,这才堪堪开始又稳住了阵脚。 经历了初时的惊愕和慌乱之后,真正见了血的帮众们看着少女大开杀戒,许多往日一起大口喝酒吃肉逛窑子的伙伴横死剑下,血性和戾气也开始逐渐苏醒。 百十号人密密麻麻把红衣少女团团围住,外围三排弓箭手不断对着阵中倾泻羽箭,还有不少游曳在阵外的聚星门帮众挥舞着铁链和套索,伺机而动。 阵中的少女虽然身陷重重围困却丝毫不见慌乱,动作轻柔迅疾而精准地拨开几轮羽箭,看着直刺面门两杆长枪轻轻冷笑,随即轻盈地向前跃起,横抹一剑削去那二人脑袋,空中再回身对那两杆长枪虚挥一剑。 这一剑挥去,两杆长枪像是军阵中激射而出的重弩,直直刺入人群之中,来不及躲闪的好几个聚星门帮众,被长枪贯穿,直透地面,像是两串钉在地上的巨型糖葫芦。 谭均看得心中惊骇万分,却又不能表露在脸上,嘴唇微微颤抖,额头细密出汗,双拳紧握,死死压住心中的紧张和慌乱。 如果他能看得见自己的脸,一定会对自己此时的表情啧啧称奇。 这边阵中杀声震天,没人注意到那边船上又冷不丁杀下来两个人,吴冕身影一闪便已掠至阵外,横握苍穹剑并不出鞘,一剑结结实实拍在最后排的帮众后背。 只听一声沉闷的骨头碎裂之声,那人被吴冕拍得后脑勺贴上了脚后跟,往前直撞而去,一路上人仰马翻,本来铁桶一般的阵型忽然之间出了一个大口子。 随后赶到的胖子见状哈哈大笑,抽出刀顺着这一道口子直直杀入阵中,面对汹涌的人潮,两人各自像两块礁石一样,任凭轮番冲击,依旧岿然不动。 吴冕看胖子渐渐有点力不从心,生怕他掉链子,对着胖子大喊道:“顾晓月,擒贼先擒王!” 胖子一边撞入阵中朝着谭均而去,一边没忘头也不回地破口大骂了一句脏话道:“让你别在人多的时候喊我的名字你就是不听啊!” 胖子常常因为自己的名字有些自卑,怕被人耻笑不让吴冕当众喊出来,这是当初下山时候两人做的约定,此时被吴冕冷不丁地喊出,心情不佳,皱着眉头黑着脸就往谭均冲去。 谭均本就被那冷艳绝美又手段狠辣的红衣女子吓得不轻,好不容易维持镇定,此时后面阵脚大乱,扭头看见面沉如水的另一个胖子杀将过来,还哪里端得住,臃肿身躯一扭,拍马就想逃。 胖子一肚子邪火正无处发泄,见状一步跃出,单手扯住谭均骑乘的大马尾巴,往后狠狠一扯。 马忍不住吃痛两只前脚抬起,谭均重心不稳,便从马上滚落下来。 胖子见状一脚狠狠踩在谭均胸口上,使出十成这几年天天挑水爬山的脚力,这空中一脚把谭均打得几乎口吐鲜血,胖子犹未解恨,又回手来回抽了谭均两个大耳光。 谭均怒极,刚想坐起还手,便被胖子横刀架住了脖子,立马噤若寒蝉不敢乱动。 胖子还有闲暇回顾招式,深感自己神功大成,当下得意洋洋,放声大笑不止。 聚星门众人本来在谭均的约束下尚能勉强维持斗志,虽然脆弱得像灯火一样摇曳却还能有个基本的阵型,自从吴冕和胖子加入战局后,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主心骨谭均瞬间被拿下。 情况恶化得这么快,原以为这趟出来也是如往常一样欺男霸女顺手拈来的活计,到头来损兵折将不说,带头的还让人给制住了,这最后一点可怜的斗志都荡然无存。 没等谭均让他们放下兵器,谁知这一帮乌合之众便后队改前队,一哄而散了。 谭均看这帮人逃的逃散的散,根本没有一人留下接应他,也没人回头看他一眼,眼珠子都要气得瞪出来,只是胖子的刀压在脖子上的确不留余地,才没有破口大骂。 吴冕看着聚星门丢盔弃甲逃散跑得烟尘满天的样子也是觉得好笑,走到谭均面前笑眯眯地蹲下,对他说道:“你这么人多势众欺负一个女孩,丢不丢人啊你?” 谭均被这话问得一愣满脸通红,抬头看了看吴冕两人,又转头看了眼远处已经收剑入鞘的红衣少女,沉默不语。 吴冕见他没再说话,仍旧笑眯眯地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推着胖子的刀刃往前,清亮的刀刃瞬间入肉,谭均的脖子开始滴出鲜血。 原本还能勉强假装气定神闲的谭均被这个举动吓了一激灵,这才想起除了那红衣女子,这二位也绝不是什么善茬,顿时惊得抖如筛糠,脖子禁不住地往后移。 吴冕看在眼里,笑道:“哟,看来嘴巴也没这么硬嘛,还不快说,小爷还得赶路呢,可没工夫跟你耗。” 谭均见吴冕又伸出手指来准备推刀刃,看了眼红衣女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本来接到的命令是拿下你,不曾想,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红衣女子本来杀得兴起,聚星门作鸟兽散后她还有些不悦,正欲离去的时候听谭均这么一说,敢情还不是针对她的,微微怔住,望向吴冕三人。 吴冕和胖子对视一眼,起初还以为这么一大帮子人兴师动众,还有那女子悍然率先出手,都以为是冲着那女孩来的,谁知原来目标是自己。 当下狐疑不解的两人也望向那位红衣少女,这一看不要紧,两人不禁有些看得呆了,那女子容颜极美,皮肤白皙,双眸如星,两笔剑眉似黛却透着英气,一瞥惊鸿之间,惊为天人。 那女子许是习惯了,也不理会这两个白痴登徒子一样的眼神,直直望向谭均,谭均早就被这女子凌厉的手段吓破了胆子,当下点头如捣蒜。 吴冕首先反应过来,觉得这么死盯着人家看有些失礼,便清了清嗓子,继续问道:“你收到谁的命令?” 现在是刀在肉上,谭均只能言无不尽,他答道:“聚星门听命于铜章那么多年,每次却也不会多问,至于是谁要拿你们二位,小人是真的不知道啊。” 胖子一听铜章大名,不禁问道:“吴冕,会不会是……” 吴冕苦笑点头,谢镇这个阴险小人,当初装作没看见自己,后手悄悄布局,手段狠辣奸邪,真真是阴魂不散。 红衣少女确认原来今日之事与自己无关以后,也有些无奈,就权当是自己敏感了,既然再与自己无关,就径自扭头准备一走了之。 吴冕起身抱拳行礼问道:“女侠适才出手招式凌厉,返朴归真,在下钦佩不已,冒昧请教芳名。” 那少女本不想回答,已经转身走出丈余,却没来由顿了顿脚步,答道:“曲竹琳。” 说罢身形一闪而逝,直接远去,没了踪影。 吴冕还在看着少女远去的方向,胖子拿刀柄一下把谭均敲得不省人事,凑到吴冕耳边一脸坏笑地说道:“傻子发什么愣啊?人家都叫你去竹林了,傻站着干嘛?” “去去去,去你个头啊!” 第三十章:探龙山村(上) 两人把倒在地上的谭均胡乱捆了,扬长而去。 那一抹红衣,已经消失不见了。 回望了一眼刚才激战过的渡口,血腥味浓烈刺鼻,在江风的冲刷下还兀自未散,满眼的残肢断臂散乱在地,令人作呕。 胖子边走边说:“刚才那个女娃什么路子啊?看着娇弱,盘子条子都顺得很,跟年画里的人一样,出手竟比咱俩爷们儿都狠,这反差太大了吧。” 吴冕听见这话,回忆着刚才少女冷酷到已经可以说成残暴的出招,也是暗暗吃惊。 出招极快,身法也是相当了得,几次趁着空当观察她都能看见那个纤弱的身影每次都仅是堪堪躲过敌方兵器,看似险象环生,让人捏着一把汗。 但在吴冕看来,这个名叫曲竹琳的奇怪少女每次的躲闪和出击之间,火候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他能感受到那份气定神闲的底气。 看似躲闪不易,实则游刃有余。 而且招式简单朴实却不失犀利狠辣,出剑则必取人性命,和她惊艳出尘的容貌相提并论,此两者的确产生了巨大的反差。 吴冕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招式和身法圆转如意,看来出手与人搏杀熟稔的很,对敌应变,进退之间的分寸拿捏堪称完美,这样的高手,希望不会在武林大会出现才好。” 吴冕确定没有冤家在后头吊尾跟踪,走在路上自顾自地想了很久。 既然兖州有了个找他们晦气的聚星门,按照吴冕谨慎怕死的性子,铁定是绕路而过。 不得不说,谢镇这玩意儿果真难缠得很,刁钻狠毒无所不占,跟这种人结下梁子,防不胜防。 吴冕冥冥中感觉,这家伙以后还免不了要打交道,明枪暗箭的也累,只是现在吴冕的实力,还远达不到能跟他算总账的程度,单就他那身绯色官袍,也不是现在的吴冕能招惹得起的。 这一次谢镇仍旧是低估了自己的成长,下次还不知道有什么阴招在前面等着。 “小子,你这般狠毒多行不义,日后可一定要落在我的手里啊。”吴冕叼着一株草根,喃喃自语道。 两人由官道转入山中小径的时候,吴冕冷不丁感觉到一丝异样,回头一看,远处官道上树木成荫,空无一人。 前一刻刚有一个身影从树桠上一闪而逝,往渡口方向疾掠出两里地,放出去一只信鸽。 元江壮阔无垠的江面上,一艘巨大的三层艋艟大舰正在劈波斩浪,船头顺风向东,在汹涌澎湃的江水中依旧四平八稳。 一排排素衣剑客正在船舷戒备,神情肃然。陆百谷走出船舱,抬手一招,一只信鸽从天而降,稳稳地停在手臂之上。陆百谷解下信鸽爪子上的小竹筒,毕恭毕敬地呈给船头身着绯色白鹇补子官袍的主子手里。 陆百谷悄悄抬眼观察今日起身就不曾开口说话的主子,眉宇间闪过一闪担忧。 被家主招入谢家已经二十多年了,少家主等于是他看着长大的,自然了解主子的脾性,可自从遭遇了那个奇怪少年以来,主子行事变得越来越阴鸷狠戾,当前虽然背对着他,但仍能感觉到主子的面沉如水。 其实登堂入室的不同武夫都有相同的感悟,武道一途,心境其实比品级还重要,一旦心境受损,被人种下心魔,日后一定会留下巨大的隐患。 谢镇打开竹筒,取出里面的密信,字数不多,仅有两字:未果。 轻轻抬手一扬,小竹筒被抛入滚滚元江,一片水花都没溅起来。 身后默然伫立的陆百谷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寒意,是身前那位主子止不住的浓郁杀机。 ——————— 吴冕和胖子转入山路走了好远,天色逐渐入夜,胖子一边走一边唾沫横飞地说起自己在渡口如何大显神威,杀得聚星门人仰马翻,屁滚尿流,把一路上默默想事情的吴冕吵得够呛。 胖子见他默不作声,就一边说一边还忙不迭叫吴冕看他不知是回味还是幻想的招式。 吴冕终于忍无可忍,翻了个白眼道:“看你事后说得神功盖世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多厉害,你自己问,我把你从人群里提溜出来几次了?要不是我,你这会儿胖子都被砸成瘦子了知不知道?” 胖子听罢一愣,脸上红了一阵,死要脸皮说道:“我这不也是显得你更厉害,好让你在那女子眼前出出风头嘛,好家伙,杀个七进七出也从没看你拔过剑,你更牛行了吧。” 吴冕一笑置之,那女子出手狠辣来历不明,当下百般思索实在没有意义,索性不去计较,日后多留心便是了。 师父张宗舟有一次私底下曾经跟他提过,心境是一种理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练武之人的心境其实犹在武道修为的品级之上,意随心动,心之所至,力之所及,便是此理。 那会儿学游龙剑法的时候,吴冕扫叶撞钟一直不得要领,对师兄宇文丹青说的游龙剑最重剑意摸不着头脑,师父便教他闭鞘养意。 年轻时候的张宗舟当年就是三清教的翘楚,江湖上有名的剑道新秀,就曾闭鞘养意整整三年,行走江湖屡次身陷险境却始终未出一剑,被不明所以的江湖客耻笑了整整三年,连累得宗门都被江湖笑称三清无剑。 后来在那次声势浩大的围攻魔道的盛事中,张宗舟一人对决魔道三位护法神官,深陷绝境,众目睽睽之下终于拔出鞘中剑,那一剑的风采,闭鞘三年的磅礴剑意,竟生生截得浩荡元江断流整整一刻钟,引得天上惊雷咆哮不止。 自打那一天起,再无人说他浪得虚名,也再无人笑三清无剑。 一剑截江引天雷,江湖敬称道剑仙。 也是从那一天起,江湖上人人都像回过味了,各自有样学样,手里兵器有鞘的闭鞘,没有鞘的兵器裹上一层布,依葫芦画瓢地也开始养意。还别说,那几年各个城里镇里的风气都好多了,能动手的都别拿兵器,见血都少,免了官吏衙役们许多忙碌。 再过几年,人人发现闭鞘还是那个闭鞘,可却没人能变成那个道剑仙,也就悻悻作罢。 张宗舟回忆时笑道:“世人只学了个形似,没有琢磨出深层的意味,在一次次险境中锤炼心境神意,以对手的剑意养剑意,以杀意养剑意,以绝境养剑意,最终蓄力递出的那决死一剑,才算是真正领悟了意这个字。” 武道修为的品级境界有高有低,参差不齐,并无绝对。只要心境扎实,意气充沛,一个三品实力的武夫使出具有二品实力的一剑,也不罕见。 吴冕细细咀嚼师父说过的这一番话,结合不久前渡口的乱战,或许还没到师父说到的险境绝境吧,此刻感悟并不算深。 还没有上次跟谢镇他们那场厮杀来得感触深刻,那次真的是深陷绝境,若非神意上破釜沉舟,还未必有命活到现在。 两人伴着泼洒下的柔和月光,不紧不慢地在山路走着。 说是山路,其实也就比自己开路来得好一些,约莫许久没人走了,越往山里去,路上的野草荆棘越多,到了他们现在的脚下,所谓的山路也仅剩下依稀可辨的模糊轮廓。 胖子一边啃着馒头一边踮脚往远处张望,纳闷道:“按理说山里有路,前方该有几个不大不小的山村才对啊,怎么路越走越没了呢?” 吴冕也觉得奇怪,只见还能称作山路的前方远处雾蒙蒙的一片,此间风清月朗,竟也看不清楚,也只好跟胖子说再走两里路,实在不行就原地休息,天亮了再赶路。 说话间,只见胖子抬头抽刀往树上一划,盘在树桠上的一条树蛇被他削了脑袋,摇摇晃晃地掉下来,胖子伸手接住,往肩上一挂。 吴冕看见无奈道:“进了山走了一路你就抓了一路,你不正啃着馒头吗?抓那么多吃得完吗?” 胖子听闻得瑟地抖了抖腰间绑着的满满一圈物件,有山鸡,有兔子,有鸟,有鱼,还有两条蛇,幸好没拿弓箭,否则跟个胖猎户一般无二。 他得意地笑道:“看看,胖爷一路走来一路打猎,到哪坐下都有饭吃,天知道这山路要走多远。再说了,既然想去村里投宿,你总不能空着手去吧,有礼走遍天下嘛对不对。” 吴冕笑道:“倒也是,船上这几天吃馒头都吃怕了,就当换换口味,开开荤吧。” 自从胖子这厮习武以来,神功未见点滴,腿脚却灵便多了,这一路在野外多是他抓鸟捕鱼找吃的,权当练练功了。 又百无聊赖地走了两里路,胖子把身上的猎物胡乱往地上一扔,臃肿的屁股往地上一坐,臭骂一声道:“不走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走了,这路没个尽头,邪门得很,累死爷爷了!” 吴冕笑而不语,正也要弯腰坐下时,一阵幽幽的山风吹过,不远处山坳里的景象慢慢看清了。 吴冕摇了摇坐在地上的胖子道:“让你别乌鸦嘴吧,你看,果然邪门得很。” 胖子伸长脖子一看,也揉了揉眼睛,嘴巴微微张大。 浓雾一开,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稀稀疏疏地出现在山坳里,一路看去没有一盏灯火摇曳,全村尽挂着老旧白幡,近处的木房屋门户窗户大开,不见人烟,只见村口有两排整齐的坟包,粗略数来,十几口。 吴冕和胖子硬着头皮走近了一瞧,不是新坟,也许多年没有人祭扫过了。坟包旁边有一块大木牌子,藤蔓已经长起来几乎遮盖住,木漆斑驳褪色龟裂得不成样子。 胖子早年间倒略微识得些字,壮着胆子扒开藤蔓,辨认出四个大字: 探龙山村。 第三十一章:探龙山村(下) 胖子才哆哆嗦嗦说出探龙山村四个字,谁料山风更甚,横吹而来,几间破屋前小柴门被吹得吱呀呀地乱响,失修漏风的窗户也有呼呼的怪叫,地上的野草团和落叶也被山风搅动,聚拢又散开。 怪风一停,又听见村里不远处有山溪流动发出的声响,山上虫鸣伴随着一两声夜鸮的叫声,更衬托得此刻万籁俱寂的山村鬼气森森。 兴许是适才风大的缘故,一户人家门前的那张平日老者最爱坐的旧摇椅,犹自诡异地前后慢慢摇动。 正对门的那户,大门敞开,惨白的月光照进内室,一张掉了黑漆的柚木凳子突兀地停在正中。 两人有些头皮发麻,再顺着月光往凳子上方看去,还好,没看见令人惊悚的吊死鬼,只看到一条已经霉变发黑的麻绳。 胖子咽了口口水,忐忑不安道:“吴……吴冕,这村可能不怎么欢迎咱们,不行咱换个村子吧。” 吴冕不置可否,四周静悄悄的,气氛诡异得让人坐立不安,刚刚跟胖子张望了两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着实有些毛骨悚然,心里其实也怕,可这深山野岭的,也实在没有落脚处了。 山上露重,没有片瓦遮头都不可能在野外露宿,万一落下病根,不是玩笑。 夜深了,绕路再走也不现实,山中无风,雾越来越大,再走山路非常冒险。 可是这村子,的确是太邪门了,此时此刻还真就希望村里一个人没有,但凡冒出来一个,都得吓得他们好久睡不着觉。 吴冕把自己的想法和胖子说了,胖子虽然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吴冕说得有道理,一个村子都如此邪乎,这山上别处保不齐还有别的什么吃人精怪,难说得很。 想法一致,两人只能横下一条心,走一趟试试看,不行再撤出来就是了。 吴冕首先壮起胆子抬脚进村,胖子就在侧后方紧紧挨着,让吴冕好一顿白眼,讥讽了几句,胖子唯唯诺诺地也不敢回嘴,反而更挨近了些。 进村走过了一户又一户人家,大抵都是门窗开着,屋内陈设不多,但都杂乱不堪,到处都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尘。 一切都是出奇的安静,说也奇怪,村外还能听见的流水声和虫鸣鸟叫声此时都听不见了,这才是真正的落针可闻。 两人走得战战兢兢,心提到了嗓子眼,压抑着越来越厚重的呼吸声,警惕地四处张望,生怕漏过了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那里或许就藏着一双怨毒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 突然,一个黑影从月光映照不到的空处窜出,上到房顶,倏忽又不见,只听房顶后面瓦片落地。 哐当一声! 这一声放在平时根本不算事,可如今在这儿,不亚于平地起惊雷,犹如响在了两人的心头之上。 胖子全身毛发炸起,发一声喊:“快跑!” 还没等吴冕反应,这胖子就头也不回地撒腿向前跑了出去,吴冕见状怒极,但仍旧瞪大眼睛壮起胆子循声看去,没发现异样,再循着胖子跑去的方向也追了上去。 这一段距离吴冕几个跃步便至,一转头看见胖子正跪倒在山神庙里喃喃自语磕头不止。吴冕感觉又好气又好笑,原来这厮跑这来临时烧香了,走过去大大咧咧拍了下胖子肩头,没想到这人啊地惨叫了一声,登时瘫倒在地。 胖子被这一拍吓得魂飞魄散,正想闭眼喊出冤有头债有主,无冤无仇莫找我之类壮胆子的话,哆哆嗦嗦定睛一看,才看清是吴冕,胖子再环顾四周,发现依旧是安静太平以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吴冕笑着摇头坐下道:“后来才知道那是只黑猫,一开始真被它吓一跳,然后又被你吓一跳,你这厮太不靠谱,太让我失望了,有事情光顾着自己逃命,以后要是被人逼供一定不能指望你。” 胖子死要面子回嘴道:“你这个二品实力,噌一下就出去半里外了,我先跑跑肯定不妨事,反正你一定能追上来的呀。” 吴冕苦笑着翻了个白眼,这才抬头查看这座山神庙,古今庙宇,无论大小,都是得远比一般的房舍坚固敞亮,今夜在此留宿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再者说这胖子给吓个半死,看来不到天亮是铁定不肯再走了。 好歹还有尊神像,也能帮他壮壮胆子。 随即起身对胖子说道:“今夜在此留宿吧,你在此地别动,我去拾些柴火来。” 胖子听罢顿时来个鲤鱼打挺,庙里铺设的青石板地面一震,一身的肥肉都在发颤。胖子满脸堆笑道:“去去去,我也去,顺便把那些野味收拾一下,这大半夜了你也饿的。” 吴冕又好气又好笑,说道:“那一起去吧,有个伴也好,回头再吓死你。” 胖子一边喋喋不休地跟着出去,一边求吴冕以后对今晚的事情千万保密,别毁了他日后伟岸英雄的大侠形象。 不多时,柴火野味都收拾好了,吴冕点起火堆,胖子紧跟着摆上木烤架,上面搁了只不久前打到的兔子。 烤至金黄,两人分吃。 胖子风卷残云地把半只兔子塞进肚子里,转身又往烤架放上两条蛇,翻烤得滋滋冒烟。 吴冕一边啃着兔腿,一边思考这村子的诡异,当年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一口气添了十几口新坟,全村戴孝,村口房舍的麻绳,都透露着事情的不同寻常。 可是这些线索的共同源头,当初的村民们,现在又在哪里,那些杂乱陈设的背后,他们是逃命了,还是被抓了,不得而知。 不过这些当年背后的真相,虽然扑朔迷离,但在吴冕心里,似乎也没有非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太大必要。 江湖人行侠仗义是不假,可江湖上也最忌讳多管闲事。 这一趟水深水浅尚且不知,这背后的真相如何,吴冕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有没有资格和实力去管这闲事,粗略掂量了下,十有八九得撞铁板。 最后好事没做成,自己反惹了一身臊,很不值当。侠义仁心是得有,可是行走江湖,不动脑子,不看实力,光凭一身的莽撞和执念,说句难听的,与送死无异。 行侠仗义也是需要本钱的。 可即便有这本钱也得首先能找得到人不是?这黑灯瞎火的,走个山路都深一脚浅一脚的,密林深处还不知会有什么凶险,此刻又上哪找人去? 胖子吃完蛇,满意地咂巴咂巴嘴,见吴冕吃得极慢,正想再吃掉另一条蛇,问了吴冕一句,见他兀自摇头沉思,便也不再打搅。 夜已很深了,两人舟车劳顿,又折腾了许久,此时刚填饱了肚子,瞌睡自然就找上门来了。 篝火在旁,深山夜宿有这么一团火,让人倍感温暖和心安,柴火有偶尔发出的轻微爆裂声响,伴着夜虫的鸣叫声,两人渐渐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吴冕在迷糊中被胖子推醒,揉眼一看,心里一惊一凉,大半的瞌睡烟消云散。 只见胖子蜷缩在一旁,汗水湿透全身,表情痛苦狰狞,嘴唇被牙齿咬破渗血,双手紧紧捂住腹部,直疼得浑身发抖。 吴冕顾不得错愕,起身赶紧把胖子给扶起来,焦急地询问原因。 胖子脸色苍白如纸,面对询问依然还是疼得无法开口,仅是用力摇了摇头,豆大的汗珠顺着发丝被甩落。 吴冕心急如焚,见胖子没办法开口说话,眼睛直勾勾盯着篝火上的烤架,吴冕顺着视线扭头一看,顿时心中了然。 胖子吃了而他没吃的,那就只有蛇了。 可奇怪的是,明明该收拾好的食材,已经在溪边收拾妥当了,不应该存在没洗干净的缘故才对。 吴冕百思不解,再凑近细细查看胖子的脸色,发现刚才面如金纸现在看上去脸上隐约有一层淡淡的青气萦绕,在火光的映衬下,格外的瘆人可怖。 胖子起初还以为只是正常的腹泻,没有叫醒吴冕,壮起胆子出门解决了一下,再回来时腹痛如绞更甚,疼得冷汗直流,青筋暴起,蜷在地上直发抖,更开不了口说话,只能艰难地一寸一寸爬过去推醒吴冕,委实苦不堪言。 吴冕看着胖子逐渐发青的脸色,心就凉了半截,这哪里是单纯吃坏了肚子?这是板上钉钉的中毒迹象。 常听人说被毒蛇咬到,五步之内必有解毒草。可一路行来都这么久了,哪里还记得在哪抓的蛇?这说法当不当得真都还两说。 最吊诡的是,明明收拾好洗干净的两条蛇,吃了还是会中毒,吴冕感觉这件事情还远没有这么简单。 胖子看上去越来越虚弱,一张胖脸惨无人色,吴冕心急如焚,抬头看了眼蒙蒙亮的天色,把心一横:留在这里缺医少药的无异于等死,只能起身走出去碰碰运气,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走回头路机会不大,即便调头回官道,不知几时才能去到兖州,胖子难说能撑到那个时候,再者说即便能走到兖州,之前和聚星门结了这么大的梁子,去到人家的地盘,两人行动不便根本不好对付,风险极大。 既然回头的路走不通,那就只能顺着山路继续向前走了,有没有奇迹发生,捡回一条命,就看胖子的造化了。吴冕心事重重,胡乱收拾了包袱,搀扶起胖子,硬着头皮就往村尾方向走去。 天色逐渐明亮,山雾依旧尚未褪尽,山路依旧崎岖难行。 看着身旁的胖子脸上青气越来越重,意识越来越模糊,吴冕忧心忡忡地环顾四周,前路渺茫,这荒山野岭的,鬼都没一个,更别说人了。 “胖子啊胖子,好不容易拜了师学了艺,刚刚出来行走江湖,还没做成大侠,可别轻易就死在这里了啊。” 吴冕看着胖子,叹了口气,就着晨风狠狠搓了把脸,苦笑着喃喃自语。 第三十二章:孤注一掷 吴冕搀扶着胖子重新启程,前路依旧迷茫未知。 不知哪里有奇迹,也不知如何才能救胖子,更是耗不起等不得,多耽误一刻,胖子的危险也就多一分。 两人又走出很远,这该死的山路越走草越高,吴冕抽出胖子的刀,一手搀着他,一手挥刀砍草开路。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吴冕渐渐满头大汗,看着身边的胖子脸上青气愈浓,嘴唇开始渐渐发黑。当下心急如焚,前面的景象远比刚才走过的更人迹罕至,越往前走越没谱,吴冕面沉如水,心里头一直郁积着的烦躁和担忧,正一点一点地临近爆发的边缘。 终于,吴冕压抑不住内心的无名火,不再刻意隐匿体内汹涌的气机,发一声喊,满眼郁郁葱葱的野草成了倒霉的出气包,被吴冕使劲斜劈出的一刀连草带着泥齐齐卷起,刀气纵横,在前方直直犁出一条宽过两丈长七八丈的大道来。 不知这一幕要是被师伯看见,会不会气得跳脚大骂。 三清教轻易不外传的参同契,随便流出一两句都足以让整个江湖争得腥风血雨的周天功法,此时被吴冕一刀一刀地用来犁地开路,足够暴殄天物的了。 吴冕可管不了那么多,撒气一般往前一刀接一刀地凌厉挥出,刀芒神华夺目流溢,一身磅礴的气机锋芒毕露。 这一段一段地开路终归也不是办法,再这么耗下去,胖子的小命就在旦夕之间了。 事到如今也管不了什么气机的损耗,吴冕索性收刀入鞘,一把背上胖子,双脚屈膝蓄力,纵身往前一跃,地上被踩出两个土坑,身形拔地而起,一闪而逝,就在这广袤的山林树梢之间纵横疾掠。 吴冕背着胖子,在山林中不断地跃起又落下,复又跃起,虽然漫无目的,但光就速度而言,的确比之前是要快多了,坏处就是对体内气机造成巨大消耗,即便是有三清参同契积累起的浩瀚气海,也经不起长时间的这般挥霍。 像两只无头苍蝇一般,两人在山间纵掠了大约一个时辰,吴冕气喘吁吁,体内气机汹涌如沸水,两眼发黑,不得不停在一处向外突出的山石上稍作休息。 吴冕站在巨石之上眺望,暗自摇头嘲讽:终归还只是二品实力,参同契的积累也是相当有限,气海不够深阔,遇上这种危急关头,可不就是在掉链子了吗? 不知道那些一品境界的武夫,是怎样缩地成寸的无上神通呢? 颠了颠后背的胖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虚弱得人事不知了,正神志不清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吴冕这时停下来了才能认真听清。 类似什么当了大侠还不够爷们,一定要当个名震江湖的巨侠才过瘾。 “吴冕别怕,看胖爷再杀个七进七出!” “胖爷武功盖世,跟在爷背后看热闹去,爷罩着你……” 吴冕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好你个小胖,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吹牛,快别死了,捡回来这条小命,哥听你吹三天三夜,再也不拆你台了。” 和胖子相识,也有几年了。一直以来同吃同睡同路,相濡以沫地走过来,吴冕也不是石头做的,心里早就把他当成亲人兄弟看待了。 现在看着身后的胖子和平时活蹦乱跳唾沫横飞的时候判若两人,吴冕心里五味杂陈。 心酸,心疼,担忧,焦躁,还有对前方的未知,此时一一涌上心头,却又无计可施,他多么希望自己向前走是真的赌对了,起码就算知道赌错了也没有现在这般煎熬。 对,就是煎熬。 也许那个半仙老道说的对?真的是自己无意中抢夺了身边人的气运了吗? 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没好日子过? 当初就应该请下那道化解灵符,姑且死马当活马医嘛。 人在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的时候,总是容易胡思乱想一些根本没意义的东西,或者做着一些于事无补的假设。 吴冕揉了揉有些湿润的双眼,稍微稳了下心神,现在最不能乱阵脚的就是他,否则胖子的命可就真要交待在这里了。 其实在这半山腰裸露的巨石之上,视野极好,风景也是极好的。 远处的山峰重峦叠嶂,岩石多数裸露在植被以外,这种绿中间黄的群山景色其实和三清山很像,更显得山体雄奇挺拔,直插云霄。 常年的云雾缭绕,更让山显得神秘莫测,如果没有那座诡异野村,没有胖子此时的遇险,吴冕都能直接把这里当成真正的仙家道府。 正一筹莫展的吴冕顺着极远处的一座巍峨山峰往下看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林中似乎有一线红衣闪过,倏忽间又不见踪影。 吴冕揉了揉有些湿润发红的双眼,瞪大了想再瞧瞧清楚,可什么都没有了。 在山雾弥漫诡异非凡的林间看见一线红衣,又倏忽不见,这桥段放在任何一本志怪话本里头,都是挺有那味儿的。 可现在的吴冕可顾不上这些,是人是鬼,都得他娘的截住问上一问,比他现在在山里像只无头苍蝇般地乱窜好上一万倍了。 红衣?莫非是在渡口遇到的那位奇怪女子? 吴冕心里闪过一丝轻微恍惚。 不管了,先追上再说。 之前吴冕不管不顾地损耗气机,虽说还没到枯竭干涸的惨淡光景,但也差不远了,这才休息了不到一会儿,尚未恢复。 那一丝红影,落在此时吴冕的眼中,无疑就是一根救命稻草,萎靡的精神瞬间一振,不顾走火入魔的危险强提气机,瞅准了刚才那一线红衣闪过的位置,一路下山纵掠狂奔而去。 偶有拦路的参天大树和巨石,都被吴冕抽刀以周天功法干脆利落地拦腰砍去。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任你万般阻拦,我只一路去。 好不容易才碰见的一丝希望,绝不能让它在手中溜走。 耳旁呼呼生风,吴冕胸口憋闷发胀,喉咙发甜,强行咽下涌出的一口鲜血,咬牙奋力向前又窜出一大段距离。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 不久前赌气一般地疯狂挥刀,又不计损耗地纵掠许久,吴冕像个败家子一般肆意挥霍的体内气机,此时已经见底了。 吴冕只觉得头痛欲裂,头皮发麻,眼前景象渐渐模糊不清,嘴角鼻孔渗出血丝也顾不上擦拭,咬牙狂奔,几次落地跃起之前,脚步虚浮踉跄,险些跌倒。 终于,吴冕从空中落地,来到刚才红影消失的位置,是一片遮天蔽日的丛林,此时哪里还有什么红影,黑影白影都没有。 颠了颠背后的胖子,回头只见他脸上横生的肥肉之间,青紫阴霾笼罩,嘴唇发黑,气若游丝,此时已经完全昏死过去。 吴冕喊了胖子好几声,不见搭话,急得直跺脚,正团团转之间,想起师父在他临行前的叮嘱,咬破嘴唇稳住心神不乱,模糊的双眼干脆闭上,背着胖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老僧入定一般。 之前所在山石之上,距离此地并不算近,但吴冕很有信心自己拼了老命赶过来用时不到一炷香,那么这一炷香的光景,在那人没发现已经被自己盯上的情况下,能走多远? 闭上双眼,使五感失了一感,其余四感便会愈发敏锐。 吴冕静下心来,强行压制下鼓风机一样剧烈起伏的胸口,缓缓把干涸的气机一点一点地“收回”,企图用那一点捕风捉影的神识感知去截取到有用的东西。 这是他在师父教他道门中玄妙的竹篮打水捞月的时候,对疯狂外泄的气机抽丝剥茧,务求对每一丝每一缕的体内气机都如臂使指,才能做到用并不比筛子好多少的竹篮舀起满满一篮子水,竟一滴不漏。 当初就连师父张宗周都感到惊才绝艳,老心甚慰。此子大善,只冥想尝试一晚,就做到了其他人花三五年甚至一辈子都不得要领的竹篮打水,可谓天资卓绝。 这么多年,大徒弟青河,一个半夜就可参悟,吴冕与他相比之差一线,还有一个多年前一次就参悟的怪胎,就是他自己。 吴冕在对气机的把握和驱使,自有一份不俗的独到见解,气机的运转往复,虽然难以清晰洞察,对他来说,却也不是过于无迹可寻。 听觉嗅觉在闭眼后异常敏锐的吴冕抬头轻轻呼吸,枝头缀着的花香,低矮灌木果实上的果香,密林阴暗处潮湿的腐叶味道,还有浓郁雾气中夹杂的土腥气…… 吴冕复又侧耳倾听,清风拂过树梢的细微声响,不远处鸟儿扑扇翻飞的声音,虫子正爬出蛰伏了一冬的泥土欢快鸣叫,还有远处似有猿猴之属攀藤跃出…… 一丝一缕的微弱变化,随着一分一毫慢慢回收气机,被吴冕的神识截留。 吴冕依旧闭眼没有睁开,只见他喃喃自语,一如常人熟睡梦呓:“退散……” 一时间,在这空明恍惚像世间仅有他一人的寂寥状态中,仿佛花香退散,果香退散,腐叶味退散,土腥气退散…… 适才嗅到的一丝一缕气味正在缓慢退散。 轮到风声退散,鸟声虫声退散,一切动作声响皆退散。 一点一滴截留下来的气息被他一一拣选退散,只余下那么一丝幽幽的少女体香被逐渐放大,就在方圆十丈以内。 身边退散了一切声响,吴冕只觉得落针可闻,只有呼吸和心跳的声音,自己的呼吸心跳急促而慢慢趋于平稳,胖子时缓时急,飘忽不定。 除此之外,方寸之间还有另外一人,拼命压抑心跳呼吸,仍旧是因为紧张不敢作声而愈发频繁! 终于找到你了! 吴冕闭着眼睛猛然转头“望去”,那人就在八九丈外正北的山坡之上! 密林深处自有喜阴的蕨属丛生,一双眼睛悄悄藏在其中盯着这两人已经有一阵了,一开始就觉得一人背着一人从天而降惊世骇俗,后来又发现站着的那人支支吾吾喃喃自语,本就瘆人的很。 又见吴冕闭着眼睛猛然间转头朝自己方向“看过来”,那人吓一大跳,高喊着“鬼呀”,窜出灌木丛,一闪身消失在远处的密林之中。 吴冕初一转过头,眼睛还没睁开便听见一声“鬼呀”,在佛门中被看作冥想的状态中也不免心头一震,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红衣小女孩在远处起身逃窜,又瞬间消失不见。 吴冕立马紧随其后,一闪身背着胖子径直循着方向追上去。 山高林密,好不容易发现了蛛丝马迹,管不了那么多了,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这次不再是无头苍蝇了,心中大定了几分的吴冕追得有的放矢,几个瞬间已经离那小女孩稚嫩的身影咫尺之遥,登高一步跃出树杈,就要超过小女孩,从空中落在她的身前。 与此同时,斜刺里射出一枝羽箭射出,趁着吴冕身形下坠尚在空中无法腾挪躲避的瞬间,以无比娴熟老到且刁钻古怪的姿态直刺向吴冕的眉心。 第三十三章:歪门邪道 吴冕在空中感觉前面寒光一闪,下意识皱了皱眉,这当空一箭直刺他眉心而来,分明也是想趁机要他的命。 此时正在下坠途中,脚不沾地,饶是身具二品实力,依旧没有办法转身躲过,可见其角度刁钻狠辣。 吴冕眯了眯好看的桃花眸子,不躲不闪,羽箭堪堪到达眉心之前,猛地抬手抓住。 这一箭势大力沉,吴冕抓住箭簇落地之时,箭尾犹自嗡嗡颤动不止。 吴冕落地转头望向射箭之人,一身粗布短袍,肩披一张梅花鹿皮,手握一张铁胎大弓,蓬头垢面,古铜一般的皮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竟是一位少年。 少年下意识搭上第二支羽箭,并不拉弓,一个箭步挡在不知所措傻傻站着的小女孩跟前,神情戒备。 从小膂力惊人的他,从来都是打猎的一把好手,一张铁胎弓又快又准,只是这一次拉弓如满月,角度刁钻,来人竟轻描淡写抬手抓住,这让务必一箭功成的少年眼里流露出淡淡的忌惮和不解。 对面这人密林纵掠如履平地,面对羽箭竟然如此托大,徒手抓住箭簇不说,还不用卸去力道,飘然落地,真是白日见鬼了。 吴冕只觉得这剑拔弩张的微妙气氛有些尴尬,何况背后的胖子形势危急更是等不起,也顾不得计较刚才那一箭,踏出一步,正要说话。 谁知这少年误以为吴冕就要暴起行凶,二话不说背起小女孩就玩命奔逃。 吴冕哭笑不得,隐约有些怒气:好家伙,这一路只碰见两个大活人,见了自己都跟见了鬼似的,若说身后胖子脸色发青像鬼倒合情合理,自己哪里像了? 少年背着小女孩往前奔逃,约莫是时常打猎早已练就,山林之中健步如飞,灵巧如猴,还不忘抽空转身后跃,给紧追不舍的吴冕来几次回马枪。 有一次更是匠心独运的连珠两箭,让不断侧身躲箭却不影响速度的吴冕啧啧称奇。 在翻过一片密林以后,来到一处山壁,嵌着一个低矮洞口,少年闪身一穿而过。 吴冕追到跟前,见洞口隐匿在山岩之后,幽幽然有风透出,那头兴许连接着什么空间,不像是绝路,一咬牙也钻了进去。 行不多时,前方有光,吴冕背着胖子钻出洞口之际,阳光刺眼,下意识抬臂遮挡。 这一抬臂,眼前的景象逐渐看清了,饶是见惯了三清山秀丽巍峨景色的吴冕,也不紧有些目眩神摇。 天地真是世间最心灵手巧的工匠,竟能在四面悬崖之中,修整出这么一片小山坳,只留小洞通幽,不与外界通人烟。 一片错落有致的朴素山房,依山而建,一条碎石小径联通各屋,又有叮咚溪流横穿于此,潺潺流水倒映着其上仅够两人通行的小竹桥和屋舍的炊烟袅袅,妙趣横生。 如果不是屋舍上和篱笆后那些个搭弓拉箭虎视眈眈的猎户,还有小径上同仇敌忾拿着柴刀菜刀斧子各式家伙伺机而动的村人,吴冕差点就误以为自己来到什么隐居避世的世外桃源了。 真是怪事连连,吴冕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即便自己比不得那些世家子举止斯文温良恭俭让,可也与那些满脸络腮胡子凶相毕露的山贼歹人八竿子打不着的样貌了吧,怎么一进山,人人跟见了瘟神一样的呢? 就在吴冕微微出神的时候,屋舍上一个拉弓少年不知是年轻气盛还是指力不够,一支羽箭破空而出,径直朝吴冕的门面射来。 吴冕回神一拂手,轻松拨开当面一箭,脸上已有愠色。娘的,都喜欢二话不说就先开打是吧?既然非要这样才能好好说话,那就先好好打一场再说。 不顾对面众人惊骇于他这一手拨开羽箭的眼神,吴冕把胖子搁在路边一块大青石旁边,转身面对众人,浑身凛冽气机暴涨,示意对面大可以一起上,我自岿然不动。 谁知众人看见吴冕放下脸色由青转黑的胖子之后,惊惧神色更甚,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几位靠前的村里老人,脸上都各自晦暗不明。 吴冕一步前踏,刚准备能动手就不多废话,对面一位居中的老人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先放下弓箭,随后仍未放松警惕地出声问到:“来者何人?所谓何事?” 吴冕见终于有人肯开口说话,敛去气机,回答道:“在下和这位同伴皆是三清山弟子,此番前去万剑堂参加江湖选拔,途径此地,同伴吃蛇中毒很深,一直在山中找寻解毒之法,若有冒昧,还望各位海涵。” 字斟句酌,吴冕虽然识字不多,但也自认这次说话客气完满,对面要是还不通情理,吴冕不介意让他们认真听一听自己的道理。 众人听到三清山这个无论在江湖庙堂还是平民百姓间都是正派的名字,都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紧张的气氛也随即缓和几分。 老人捻了捻雪白的胡须,目光如炬,先看了眼胖子,又看了看吴冕,大概没在他眼里看出有一丝作伪,微微点头,自从看到胖子就开始躁动不已的人群中就走出两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凑近了查看。 不多时返身走回老人跟前,神色黯然,点头又摇头,便径直离开了人群。 老人似乎被勾起了痛苦的尘封往事,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毕现,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吴冕见那两个妇人如此作态,那位老人也是面沉如水痛心疾首的样子,不明所以的他心里也满是疑惑和紧张。 那两个离去的妇人去而复返,拿来一把草药和一罐子丹药,来到胖子身边,打开胖子的嘴巴,先把草药碾碎了就水服下,再喂进去几枚丹药。 吴冕蹲下查看胖子,仍旧是昏迷不醒,但气息脉象已经开始稳定,脸色也在微微好转。 这时一直闭口不言的老人似乎经历过激烈的心理斗争,悠悠然松开了话匣子。 原来这些都是探龙山村的村民,之所以遗弃了旧址,躲进这与世隔绝的山坳之中,不是因为战乱,不是因为逃难,而是因为一个人。 多年以前的一个冬夜,一位落魄的年轻道人被仇敌追杀,流落此地,躲藏了数日最终因伤重和饥寒交迫,倒在了山涧附近,被一位老猎户,也就是老人带回了探龙山村。 伤势痊愈后的道人无以为报,便在村边结茅而居,帮村民们干点力所能及的小活,顺道算算命写写书信什么的,偶尔上山采药采风,也是两三日便回。 山村民风淳朴,人人相亲,也不介意多出一张嘴巴吃饭,久而久之也就把他当成一份子看待了。 后来道人算了算日子,拜别山村,村里还多少有些不习惯,但道人始终是山外之人,也不强留,只当作结下的一桩善缘,缘灭则人散。 只是后来再过了几个月,道人又回来了,这次带了几个年龄相仿的道人,还有几位妙龄道姑,说自己是无上妙真道的掌教真人,这次回来把探龙山当作本派修炼繁衍的洞天福地。 听到无上妙真道的时候,吴冕眉头一皱,若有所思,似曾相识,但还是忍住没有打断老人说话。 后来年轻道人便提出聘请村民一起前去修建道观,山风淳朴,道人又曾与村里结下过善缘,不比外人,而且酬金不低,当时村里便应承下来。 道观选址在探龙山主峰之后云海之上,终年云雾缭绕,山这边看不见。起初上山帮忙的村民一旬半月回来一次,银钱都是现结,看得村里之前犹豫不去的汉子们直悔青了肠子。 再到后来,上山的汉子们大半个月才回来一次,可大多神情萎靡,一次比一次憔悴瘦削,跟他们说话也不爱搭理,村里只道是干活劳累,休息好了吃些山参补补也就没事了。 再后来,他们许久都没回来,只是山上道姑重新下村子来,说是道观正在修整的关键时期,问村里可有人再愿意上山帮忙,忙过了这一阵,大伙儿一起下山回家了。 而且只要壮年的汉子,不要老人小孩和女人。 这可让村子了之前那帮后悔没去成只能暗地里眼红的汉子们炸开了锅,当夜村子里剩下的壮年汉子就全上了山。 从此,也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了。 吴冕听着毛骨悚然,忍不住出声问到:“那旧址村口一排排的坟包,就是村里汉子们的?” 老人说起此事,牵扯到心里最痛苦的记忆,本来就断断续续地边说边抽泣,听吴冕问起这个,更是哽咽着泪流满面。 其实,那些坟包并不是村里汉子们的。 道人后来带着观上全部道人下到山村,彻底撕掉了伪善的面皮,邪笑着说山上的汉子全都已撇下这副老旧皮囊,悟道飞升了,也不理会村民们是否能听懂,二话不说就把妙龄的女子全部掳抢上山,连刚生完孩子的年轻妇人也不例外。 那些挣扎着保护和反抗的村民,那些誓死不从的刚烈女子,那些抱紧或阻拦掳走他们母亲的坏人而遭残忍屠戮的孩子,还有那个全家惨遭不测之后半夜里独自上吊离去的老妇人,他们的尸体由剩下的村民帮着葬在了村头。 很多人已经死了,但剩下的人还得继续活着。 那帮夜叉一般的道人临走前,又把村里剩余还没长大成人的童男童女全都记录过一遍,甚至一两个怀着孕的村妇。 年轻道人临走之前,还回头阴测测说过,让他们好生将养着,等以后长大了,妙真观还会再来。 这与被阎王爷写在了无常簿上有什么两样? 要想不被绝了户,那就只有连夜逃命,连送送亡者的时间都别想有。可是天大地大,一帮老弱妇孺,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即便逃到官道上,一马平川,一帮子有老有小的又能逃得过这帮索命鬼? 老猎户想起以前曾追着一只山兔进过一个山洞中,洞外连着一片小山坳,可以躲避。 于是当晚全村就尽挂白幡,做出接下来几天都要给亡者做超度法事的样子,实则一到半夜就分批悄悄撤出村子,一直躲到这深山老林里。 这一躲就是好几年。 第三十四章:这颗大好的头颅 老人说完这些惨绝人寰的旧事,好像花光了所有的力气,被抽走了全身三魂七魄,颓然坐倒在地,眼神呆滞地目视前方。 当初正是他在那个雪夜把年轻道人救回村子,才会引发后来的惨事,那年轻道人自然是该被千刀万剐的祸害,但他自己,也得算半个了吧? 那场灾祸以后,家家户户皆缟素,白幡尽挂,他家里大儿子二儿子皆死于非命,大儿媳被道观掳走,下落至今不明,约莫也是死了,小儿媳不堪受辱投井自尽,若不是还余下一对孙子孙女,老人也早就带着羞愧难当随他们而去,怎会苟活至今? 这是他无论再做几次挽救村子于万一之中,也无法消弭半分的刻骨悔恨。 这么多年了,村里的邻居们也没有谁多嘴过一句,这更让老人锥心刺骨般的难受,他宁愿天天被千人指万人骂,可惜了,都没有。 吴冕从头到尾仔细听了下来,虽不是山村中人,但也仍是紧抿嘴唇,双拳紧握,恨得咬牙切齿。 村里人群兀自未散,也都是闻者黯然落泪,有泪不轻弹的小伙子,也是双眼通红,这么多年不曾与人言或不敢与人言的憋闷、忿恨,在吴冕这个外人的闯入后,恰似有了个绝佳的宣泄口。 适才被吴冕发现的小女孩和护着她的少年,蹲在被揭开伤疤后肝肠寸断的爷爷身旁,噙住泪水无言相劝。 自从那帮子假道人上了山,探龙山村首当其冲遭了殃,整个探龙山周边的村子也成了十室十空的死地,乌烟瘴气。 后来不知为何,这两年山里的蛇类也开始吃不得了,吃则中毒,村里头去年就有一孩子吃过,和胖子一样的症状,村里想尽了办法配合解毒草药,仍是不见好,虽然性命无虞,可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在这穷山恶水,也和废人差不离了。 山上道观作为罪魁祸首自然有解药,但村里不敢声张,也不敢问,只当是又一桩惨事横生罢了。 老人看了眼吴冕,摇了摇头。 吴冕听说这一茬,皱了皱眉,才放下的心随即又悬了起来,脸上的阴霾再次笼罩,看着胖子逐渐平复下来的气色,不禁长叹一口气。 就在众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的时候,一声幽幽然的轻笑异常突兀地从吴冕身后昏暗的洞里传出。 这在探龙山村众人心头上不亚于一道炸雷,众人抬头目光悚然地紧紧盯着洞口方向,看清来人以后,个个脸色刷白,如丧考妣。 吴冕见众人的神情变化,也猜到了个大概,在他们口中丧尽天良犹如夜叉索命的恶鬼,就在身后了。 老人误以为吴冕是个同流合污的带路之人,以这两人的身手,今日就是探龙山村真正的末日,打是万万打不过的,乖乖认命受死又不甘心,万念俱灰之下居然双眼凶光流溢,伸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尚在昏迷的胖子,怒喝道:“给我射死他!” 吴冕还来不及转头看来人,听到老人破罐子破摔玉石俱焚的这一喊,心知不妙,老人话音刚落,一支离弦之箭嗖的一声,去势极快,朝胖子面门径直射来。 应变不过瞬间,吴冕闪身去救已经来不及,无奈之下气机迅猛迸发,举起胖子的刀就是一指。 刹那间刀锋出鞘,刀却没动,刀鞘激射而出,堪堪撞上那饱含着愤怒不甘一往无前的羽箭,这离弦之箭在汹涌气机之下化作齑粉,刀鞘去势不减,直直插进大青石之中,在胖子身前炸起一团碎石粉屑。 吴冕怒发冲冠,犹如天神下凡,面对山村众人,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说道:“我看谁敢?” 村民们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威压,整齐后退了一步,由一开始的群情激愤瞬间变得噤若寒蝉。 身后那个不知死活的来人仍旧好整以暇,拍手称赞道:“不错不错,少侠好身手,大伙就别错怪他了,本仙师能寻到你们,因为这位少侠之前在山里泄漏气机是不假,可本仙师就奔他一人而来罢了,你们自己跑出去,引了他来,鬼使神差就把本仙师也给引来了呗。” 说罢抬起手,轻轻指了指刚才那位偷跑出山洞的红衣小女孩,舔了舔嘴唇,笑意玩味。 吴冕转身挡在自知闯下大祸泫然欲泣的小女孩跟前,这才看清了来人的脸。 是一位身着白绸道袍,头戴青云观的年轻道人,手持一把紫檀拂尘,气态不俗。身后跟着两名唇红齿白的年轻道姑,举止妩媚,一位捧着一把古剑,另一位手持精巧香炉,仙气袅袅。 吴冕心情糟糕,看着这三人装神弄鬼的模样更是怒从心头起,看来是正主来了,挤出一丝皮笑肉不笑问道:“你就是那个什么妙真道的掌教?” 道人被这么一问显然极为受用,微微一笑,眯了眯眼道:“小道乃无上妙真道润玉真人,掌教仙师正是小道的师父,小道原先正与身边两位道友相互砥砺问道,见少侠气机勃发,顿生结交之意,少侠稍候,待小道办完这些琐事,再请少侠上山一叙,至于毒物解药,少侠想要多少,尽管拿去。” 两名道姑听见这厮说起砥砺问道一事,俱是羞赧偷笑,被吴冕看在眼里,傻子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无非是以问道之名,行采补之实的歪门邪道罢了。 你这左右护法的仙家排场,白绸做道袍的奢侈做派,也好意思问道? 道人见吴冕横移一步挡他去路,面露不悦,正色道:“小道有心相邀,少侠不知珍惜,无妨,阻拦小道也无妨,等少侠上了山,问了道,自知其中奥妙,可不要身在福中却不惜福!” 吴冕冷笑一声道:“问你娘的道,就你们这帮丧尽天良不知羞耻的腌臢货,也配问道?老天是瞎了眼不成?没把你们一个个打雷劈死?” 有个旖旎道号“润玉”的道人怒不可遏,指着吴冕厉声呵斥:“竖子安敢污蔑本教?本教立派数百年,道法艰深,人才辈出,岂是你可以随意置喙贬低的?” 吴冕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口水,手指轻弹清亮刀锋,挑衅道:“是不是污蔑,我上山把你们打杀一遍,滚下去都见了阎王,他让不让投胎你不就知道了?” 道人狂怒,从小上山养尊处优,都没被师父训斥过半句的他哪里听到过这些粗鄙话语,手持拂尘笔直作刀,作势就要抹下对面这厮的项上人头。 吴冕也不废话,向前一个箭步跨出,一刀当头劈下,震碎了道人手中那柄换了银子都能让全村衣食无忧大半年的紫檀拂尘。 道人被吴冕一刀逼退,面无惧色,朝后头伸手喊道:“瑶光剑来!” 身后道姑听闻,随即拔出鞘中古剑,朝润玉道人方向高高抛出,古剑在空中闪出一抹璀璨流华,道人胸有成竹,踏步而走,动作飘逸潇洒至极,就要伸手接住古剑。 他和这位道姑心灵相通,这套动作早就预演过多遍,每次比武技击故意示弱几分,故意弃掉拂尘转身接剑,以往在山上,屡试不爽。横剑在手,精气神随之一振,说不尽的俊逸风流,就连师父也对此盛赞过。 道人从不怀疑,他日自己出山问剑江湖,一定是这世间第一流的剑道巨子,在山上就已经证明过,他是整个探龙山最有天赋的剑客,虽然是师父年纪最小的弟子,可师兄师姐们都没有他的天赋高。 只是道人有一事不明,为何就在自己要接住剑之时,就有一个快似闪电的身影在空中就把剑夺了去? 这山上竟还有身法比自己更快的高手?不应该啊。 下一刻,他就看见一张刚才口出狂言讨厌至极的脸瞬间出现在身前,举起准备接剑的手都还没放下,大惊失色的他想要逃离,却被那人一手抓住头发,一手拿剑往脖子上抹去。 他那被山上女道友都爱怜不已的眼睛和嘴,因为突如其来的惊恐张大得扭曲变形,这辈子就再也无法闭上了。 两位道姑瞪大如水双眸,一脸不相信地看着这个凶狠的山外恶獠就这么一抹一拽,清晨还跟她们在山巅云雨缠绵的润玉仙师就这么身首分离得干净利落。 那人那双绝不输于仙师的桃花眸子流淌着轻蔑的怜悯,喃喃自语着井底之蛙,再看他把仙师的无头尸身一脚踹飞出老远,提着那个神情狰狞可怖的人头越来越近。 提着香炉的那个道姑转身想逃,却被吴冕一个闪身追上,一脚踹在后背,撞在岩壁上筋骨尽碎,只留下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水。 剩下那个原本捧剑现在两手空空的道姑眼神呆滞,眼角余光看见道友顷刻间灰飞烟灭,吓得体如筛糠。 这比什么都要难熬,想逃不能逃,怕死却又未死,唯唯诺诺只见那人转身来到自己身边,手里的人头和刀锋上血迹未干,全身上下戾气逼人,道姑脸色惨白,面如死灰地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她丝毫不怀疑这尊生平仅见的凶神下一刻就会把自己的脑袋从脖子上生生拧下来。 吴冕平淡地跟老人说道:“在我回来以前替我照顾好这胖子,既然寄希望于我去铲平道观,那就好好照顾他,之前有什么还没使出来的好药都要用上,他平安了,你们也就平安了。” 随后吴冕转头,对道姑做了个鬼脸,情理之中不敢有任何反应,这才幽幽然说道: “带路。” 第三十五章:登山 吴冕把胖子的刀收回刀鞘,左手提着那柄瑶光剑,右手提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跟着道姑一步一趋地走出山洞,往山上那个不知所谓的无上妙真观走去。 与其说是跟,还不如说是驱赶着上山。 两人来到山脚下那座隐蔽的山门处,身前的道姑被吴冕一脚踹入泥泞,这位在山上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女神仙,咬住嘴唇一声都不敢吭。 盯着白玉牌坊上道衍万物四字,吴冕泛起一丝冷笑道:“从出了山洞,到这里为止,你已经动了三次杀机,凡事事不过三,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再敢有一次,必死。” 颓然坐在地上的道姑如丧考妣,身上和脸上溅满的黄泥水也顾不得擦拭,默默点头起身继续带路。 在她看来,自己已经是个死人无异,无论这尊杀神上山之后死或不死,身为带路叛徒的她都不可能活得成,再说在掌教口中天赋如此高的润玉仙师都能在眨眼间身死道消,她一个作为采补鼎炉的女子又能如何? 她不是没有想过最好在登山之前就把他杀掉,可非不能,实在是没有可能! 吴冕拾阶登山,若有所思,师父曾说过道门发展繁衍千年,证道飞升者多,误入歧途者更多,披着道袍为非作歹者则数不胜数,渺渺道法,大同小异,修炼也不外乎三类。 道门扣指问长生,飞升证道,位列仙班一直是道教修行的毕生所求,正道修行偏重于内炼自身精元,也分内丹术和外丹术。 外丹术就是各种固元的大大小小的金丹,三清山就有每年重阳日开鼎炼丹的仪式,炼制各种丹药,淬炼、增寿、固本、培元不一而足,每年耗费木炭和珍稀药引无数,其中最闻名天下的小金丹,更是年年进贡大内。 可外丹毕竟只能做辅,仅是那锦上添花的物件,而且还牵扯到与自身气血是否契合的问题,因此道门最被认可的,还是内丹术。 古语有云:服气调咽用内丹。通过呼吸吐纳,餐霞饮露,不违背万物规律,不沾因果,除秽养气,自身比作鼎炉,经络比作通道,把体内精气神炼化成一颗金丹,达到炼形为气,炼气成神,炼神合道的境界。 相较正道,旁门隐晦一些的则钟情于借助天地,水火、雷电、风雨等自然之物,用符箓咒语催动,达到道法自然的希冀,求雨和接引天雷,就属于这一类。 至于最后一类的采补夺元炼魂,则是如假包换的邪派。通过汲取他人元气、精血以补益己身,甚至不惜以女子身体作为鼎炉,以房中双修为名行那龌龊之事,这与道家无欲无求只求得道的教义相去甚远,斩三尸中也有色这一关,放任胡作非为,只为寻终南捷径,如何得道? 师父张宗周说起这一茬也是义正辞严:“我辈修行问道,不管飞升,只不愧心,见了这种江湖败类,替天行道,见一个我杀一个!” 想起那探龙山的老人,当初救下道人是好心,这不假,可跟自己说起山上道观必有解药时,眼神曾在他身上飘忽瞥过,也不假,等他杀人准备上山后,老人眼神里闪过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期待狂喜,更是被他敏锐捕捉。 自然是希冀着吴冕能够上山铲平魔教,换得山村以后太平。 只要是人,都有私心,老人有,人之常情,吴冕不惜犯险上山,的确有斩妖除魔不愧师命的想法,可归根结底,还是私心。 胖子本可以在山上习武筑基,小成了再出门行走江湖,就是他的心中所想,可为了自己跟着出山,他虽然嘴上从不说,心底却从没忘了胖子这份情义。 不论所求为何,皆是一战而已。 两人继续登山,行至半山腰,就陆陆续续有道人仗剑拦路,吴冕面无表情,提剑一路砍杀殆尽,每次杀人,道姑单薄的肩膀皆是一颤,她心里怕极了后面这尊杀神,更怕他不屑收剑连自己也一并斩了。 蝼蚁尚且偷生,即便明知必死,还是想能活一阵便是一阵。 上到山顶,看见紧闭的道观大门和门前持剑结阵戒备的年轻道人们,吴冕回想起之前开路犁地那一刀刀,灵犀一动,气机层层攀升,横扫一剑,剑气疯狂搅动,犹如一张在他身前展开的卷轴,更像每年八月十八瞿塘江大潮一般,裹挟着地上的石阶石板,一往无前汹涌而去。 一剑搬山! 吴冕之前百无聊赖,拣选自己习武以来拿到手的家当,一样一样,如数家珍,有三清参同契心法作为内功打底子,就像一座百川汇入的湖泊,浑厚扎实,周天功法作为霸道无匹的刚猛路子,在于雄浑内力的迅猛输出,身法灵动迅疾似电,并不很局限于招式,大开大合,气象万千。 其中包括麒麟山钟师伯当初示范,后来被吴冕在水龙吟咀嚼出七分神意的青龙入海,还有初入二品时悟出的青龙出海。 至于道门艰深的竹篮打水捞井中月,便是师父要求他所悟,为的就是填补周天功法单纯狂暴外斥后内力损耗不能迅速回转自身的缺陷,契合周天运行生生不息的天道,吴冕通过逆行周天功法,循坏往复,被师父赐名小周天。 还有后来和宇文师兄切磋砥砺时,偷学来的摧山掌,再后来师兄亲自教的游龙剑法,吴冕学会了精妙剑招,可更应注重的剑意还未能完全领悟,这段时间一直在闭鞘养意,最深层的原因也是在此。 最近新的一招,是吴冕无意中领悟到的,之前扶着胖子在山路艰难前行时,一刀一刀劈开前路,磅礴的外泄气机把前方连草带泥硬生生犁出一条大道来,独特的气机流转,以恢宏大气的开卷作为攻势,铺天盖地,剑气凛然,既好看又实用。 一剑搬山饱含着一往无前的充沛剑意,门前的防御剑阵被一绞而烂,随着一声巨响,厚重的道观大门应声支离破碎,夹杂着碎石、木屑和残肢碎肉,犹如一阵狂风龙卷平地起,一股脑地卷进道观内。 无上妙真观占地不广,这么多年也从无香火可言,仅是一座三进道观,后山是道人们居住的屋舍,此时在道观主殿太乙殿前的广场上,乌泱泱地站着一片持剑道人。 自从吴冕上山,到山腰大开杀戒,不断有人返身报信给道观这边,道观里的大小真人们不论男女,都在广场内严阵以待,倒要看看是哪个孽障胆大包天,敢来他们妙真观触霉头。 一开始众人还能嬉笑几句,可随着报信的道友们不断返身,众人的神情渐渐凝重,随着道观大门被一剑洞开,众人面面惊惧,不由自主地齐刷刷后退了一步,给身后那位在他们眼中就是天下无敌的掌教仙师让出了一条道。 只见观外烟尘大起,看不清来人,倒是先飞进来一物,有人躲闪不及,身躯触之即断,清逸出尘的掌教仙师抬起一手挡住那物,开始寸寸崩断,众人心有余悸,等到看清了此物,才发现,竟是大门上那块悬着的镌刻有无上妙真观五个大字的数百斤大匾。 就在众人不知做何反应的时候,门外那人朗声一句,不异于一声天宪炸雷。 “三清山吴冕,问道妙真观。” 众人面露惧意,回头看见观里定海神针一般的掌教仙师依旧气定神闲,浮动的人心才开始渐渐缓和平复。 是了,有掌教仙师在,任你在江湖上是什么魑魅魍魉,来到这也皆要低头。 掌教仙师踏出一步,眉目含笑道:“贫道青柏真人,乃无上妙真道掌教,道友既是三清山的同道中人,为何无礼问道本观?” 门外不等青柏道人说完,就“呸”了一声,言语讥讽至极道:“净望自己脸上贴金,滚你娘的同道中人,你也配?” 瞬间门外烟尘往两边散去,众人只见一个眉目俊秀不输观上一人的少年持剑径直跨进大门,英气十足,那双罕见熨贴好看桃花眸子,更是惹得场上几位道姑仙子纷纷眉眼含春,几位年轻道人见此更是醋意翻腾,紧握手中剑,场上杀机浓烈。 吴冕跨入大门,环视一周,目光紧盯着居中的青柏真人,的确气态不俗,身着紫色道袍,头戴紫金冠,两条长布穗垂于胸前,手提桃木剑,年纪不大,排场不小,身旁七位持剑道人七星拱月,身后还跟着七名妙龄捧剑道姑。 不知道的,还不知是天上那位仙人下凡的仪仗,可在吴冕看来,倒是邪气得很。 吴冕摇了摇头啧啧道:“不知所谓,倒是初出江湖,见识少了,脂粉气重于香火气,也敢叫道观,还有你们这帮酒囊饭袋,乌烟瘴气,和城里寻花问柳的勾栏有什么区别?听好了,三清山吴冕二问道妙真观!” 说罢把手中一物朝着广场高高抛入。 吴冕登山前,山上曾下过一场雨,广场上水迹未干,众人又见他抛出一物,来不及分辨,纷纷向后躲去,刚才巨匾的前车之鉴,没人再敢触霉头,任由此物抛落在地。 直到那物在水迹上停下,众人凑近看清,又骤然齐齐吓退三步以外,唯恐避之不及。 好不容易因醋意妒忌聚拢起的浓烈杀机,又因此物顿时烟消云散,发自内心的恐惧笼罩在广场上空。 不是他物,正是一颗血迹尚未干涸殆尽的头颅,生前属于山上被众人仰望的天之骄子,掌教悉心栽培的天纵之才,全教上下视如掌上明珠的润玉仙师。 那张灰白失血的脸上,圆睁的双眼已经失去往日的熠熠神采,空洞泛白,因惊惧张开却又来不及闭上的嘴牵扯着整张脸的神情恐怖狰狞,正对着场上妙真观众人。 在广场石板上滚动,脸上蹭了不少污浊水迹,在山上灿烂余晖中似乎泛出诡异的神色,众人甚至有种错觉,润玉仙师活过来了,正在向他们无声示警: “快逃!” 第三十六章:七星拱月 仪态闲适如天上仙人的妙真掌教青柏,在吴冕上山以前胸有成竹,在大门被拆以后还能古井不波,在挡下巨匾时候再能风轻云淡,在吴冕自报家门出言不逊后还能泰然自若,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硬撑的高人风范。 但在他看清了润玉的人头滚落跟前时,这份在吴冕看来只是强撑脸面的淡定从容终于还是绷不住失态了。 青柏道人面容扭曲,顷刻间泪流满面,他颓然坐倒在地,伸出双手颤颤巍巍地捧起润玉道人的头颅,喃喃自语。 旁人听不真切,这道人似哭似笑,唠唠叨叨说了半天,此时一改先前高高在上的姿态,嚎啕大哭,卑微弱势到了极点。 吴冕翻了个白眼,言语讥讽之极:“就只许你悲你痛你死人?探龙山让你祸害得惨绝人寰,可曾想过他们?哦,是了,见你这般伤心,这傻小子润玉,该不会是你在哪里祸害良家给你生的狗儿子吧?” 犹自不过瘾,一肚子邪火不得出的吴冕继续啧啧道:“那就不好意思了,这厮不要脸地要跟我切磋,还一不小心让我给宰了,我心想着草草埋了终归不是个事儿,这不给您老送回来了吗?” 青柏被他言语一激,双眼通红似喷火,气得浑身发抖,伸出一指指向皮笑肉不笑的吴冕,咬牙切齿声嘶力竭地喊道:“来人!给我把他碎尸万段,永世不得超生!” 这一声呐喊,似乎响彻山巅,妙真观众人神情为之一振。 从未见过掌教仙师如此失态疯狂的妙真观没来由被激起了一股子血性,同仇敌忾地各自举剑结阵,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吴冕围在中间,誓要把这年轻杀神围剿在乱剑之下。 本来还能侥幸想着是一场大误会的道人们,对于润玉仙师的死,不免有些兔死狐悲,这也正巧打消了他们的侥幸想法,不把此子挫骨扬灰,任由他大开杀戒,今日山上注定了就要鸡犬不留。 死道友不死贫道,这是人性。唇亡齿寒,想要不殃及池鱼,死于非命,便要拼命团结一致咬上一口,这更是他娘的人性。 不要跟老子说什么仙师不仙师,掌教不掌教,但要老子死,先问手中剑,这更是比天还大的道理! 飞不飞升,得不得道老子不管,可要老子的命,你这毛头小子,算老几? 吴冕瞥了一眼围得水泄不通得道人们,来得正好,手中瑶光剑气势如虹,任你来千人万人,我自有一剑游龙! “三清山吴冕三问道妙真观!” 余晖慢慢散去,广场上百剑并起,熠熠生辉。 其中有一剑在人潮中左冲右突,方圆一丈之内,没有活物,那一剑精妙绝伦,所到之处,残肢断臂与哀嚎齐飞。 道人们遇着生平仅见的血腥场面,心里打鼓,场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下了不下二十具残缺的尸体,血流成河,近百人的围追堵截,竟从无半剑近身,这小子难道真是天人下凡不成? 青柏真人死死盯着战场,转头朝身旁七人使了个眼色,七人中那位身材高达面如冠玉的道人轻轻点头,率领身边六位一起掠阵。 场上道人们见观里的北斗七子上阵,咬着牙默契地退去,只在阵外虎视眈眈,伺机而动,一旦发现这尊魔头有颓败迹象,就要一拥而上乱剑砍死。 吴冕又何尝不知,收剑之余轻轻吐纳,大大方方换上一口新气,闭眼静等。 记得师父曾经提过,道门曾有一门失传的艰深剑阵,叫七星拱月,是由七位持剑真人组成,各自阵位暗合天上北斗七星,对敌剑阵都要在其中找到阵眼,方可一招破去,这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可七星剑阵不同,没有阵眼。 也可以说,七个都是阵眼。 千年以降,七星轮转,生生不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 当初剑阵的失传,不是因为已经有破解之法,而是一个宗门里凑齐七个剑胎巨子,还要人人初心不改,摒弃私心,同心协力,这在花花肠子弯弯绕的江湖,不能说求之不得,只能说可遇不可求吧。 七人出剑,剑气如虹,在已然挑灯夜战的广场中,也是光芒四射,亮如白昼。 吴冕虽在寒微中成长,可毕竟还是三清掌教张宗周的座下弟子,又得参同契机缘和师伯的周天功法馈赠,眼界自然不低,当自身真的在七星剑阵之中,不敢有丝毫先前的漫不经心,咬紧牙关,谨慎应对。 应对之下,暗暗心惊,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七人的身法并不如何诡异,但绝对配合默契,吴冕凭借身法迅疾去进攻任何一个阵位,都会有相邻两个阵位过来补剑救场,即便是以命换命,放任救场的两位不管,也无济于事。 吴冕侧身躲过近身一剑,回手一掌拍在那位道人后背,那人止不住身型,却又被相邻两人伸剑卸去力道,不等吴冕再次欺身进攻,又有另外两名持剑道人交叉攻来,吴冕运起气机旋转荡开两人,又被斜刺里刁钻一剑逼退。 险象环生! 那名道人逼退吴冕,剑尖直指心口兀自不停,吴冕只能一退再退,预感到一丝不妙,右手转身一挥,挥退原本将要刺入后心的一剑,还没得理会处,之前心口前那一剑也在吴冕转身挥退之时瞬间发力,剑尖此时已抵在吴冕心口! 吴冕无奈又一转身躲过,为时已晚,那一剑还是在他胸膛抹出一朵血花。 退至阵外的道人们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见血了。 被一剑划伤的吴冕并不理会,抬手夹住剑身,指尖发力,长剑砰然崩断,吴冕跨步肩撞而去,把伤他的那位道人撞出剑阵,那道人抬手一招,青柏真人身后一名道姑拔剑抛出,道人接剑再次入阵。 吴冕皱了皱眉,抖了抖肩继续撞阵。 整整一炷香,双方你来我往,攻守交替了不止百回,吴冕身法越来越快,企图以唯快不破建功,阵外苦等的道人们只看得见那七星阵中的吴冕只剩下一道道残影,身躯早已无迹可寻,吴冕身在其中,有苦自知,此阵当真印证了师父当初的四字评语:水泼不进。 就在吴冕以为七剑之力将要集聚,仓促间四处出剑格挡时,七人身影闪过四周,还有第八个人突兀至极地闪身攻入阵中,一掌拍在吴冕额头之上。 吴冕被震得向后荡出,在空中还被毒辣一剑刺在肩头,连皮带肉削去一块。 落地时,吴冕身躯后仰,在地上砸出一个等人宽的大坑,坑里的青石板寸寸龟裂。 吴冕拍地翻身而起,单膝跪地,嘴里止不住喷出一口鲜血,顾不得擦拭,只是大口喘气。 天杀的妙真观,七星剑阵果然威力无匹,先前还觉得不对劲,全名七星拱月,以为自己就是那个月,殊不知这个月,另有其人。 还是见识浅陋,江湖经验不足害人啊。 吴冕理了理被一掌拍得稍显紊乱的体内气机,呼吸吐纳,抬头阴沉地看着出掌的青柏道人。 他永远忘不掉那副因为一掌功成,沾沾自喜小人得志就差没有手舞足蹈的可恶嘴脸。 青柏道人全力一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战果,脸上泛出诡异的狞笑,心中大定,那点高人风范正一点一点地从他身上再现。 阵中七人纷纷朝他稽首致意,他也各自还礼,脸上红光满面,全无刚才的癫狂伤感。 吴冕抬手擦了擦嘴边血迹,站立起身,摇摇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相互吹捧,你们这种坐井观天的习性就不能改改吗?” 自以为尘埃落定的青柏道人双眼一颤,死死盯着那早该气机溃散,任由阵外道人们剁成碎肉的吴冕悠悠然站起身嘲讽,脸上阴晴不定。 道人狞笑着说道:“能扛住七星剑阵仅受了些皮外伤,又抵得住贫道半成功力的一掌,可见根骨不错,贫道也是惜才,之前的事情大可一笔勾销,公子就不要不惜命了,不如拜入贫道座下,好好锤炼几年,以后山上山下自有你的风光。” 吴冕听罢哈哈大笑:“你这道人年纪看着不大,可死要面子得很,要打便打,不打了就伸长脖子让小爷砍,无非你死我活,整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做什么?” 青柏道人摇了摇头,故作惋惜道:“贫道再三给你机会,你不惜命,那就那命来吧。” 剑阵七子无需眼神使唤,重新结阵杀来,吴冕提剑高高跃起,向下刺出一剑,一条剑气银龙呼啸着从天而降,身上缠绕着紫色闪电,直指那名高大道人。 游龙剑法天字诀一,见龙下渊。 道人眼神一凛,双脚分开站定,横剑当胸格挡,下一刻就是那条银龙剑气撞在胸前,手中剑身瞬间压弯,撞在道人胸口。道人大口吐血,身型止不住的后撤。 随后两位相邻阵位真人持剑来护,一如高大真人一般,横剑当胸顶在他身后,谁知银龙去势不减,把三人齐齐向后推去。 脚下的石板已被三人后撤的双脚犁出两道深刻伤痕,可惜银龙剑气凝实厚重,七人中已出三人仍是抵挡不住,阵中四人分去两人与吴冕纠缠,截断银龙源头,另两人心意相通,各自来到那三人后背继续出力抵挡,才堪堪稳住阵脚。 吴冕心中冷笑,参同契的浑厚内力,周天功法的霸道发力催发出来的见龙在渊,就这一招小爷就用了三样药引子熔炉其中,就你们这帮光有精妙剑阵而无深厚内力支撑的乌合之众都能轻易挡下,小爷回去就把三清山的牌坊给吃了! 银龙剑气源源不断,那一串五个糖葫芦般的层层加持的道人苦不堪言,个个都受伤不轻,最前面那个高大道人首当其冲,更是面如金纸,离气机溃散已然不远了。 与此同时,他们绝望地发现,自己这边五人的同力抵挡,阵型被吴冕居高临下越来越近地冲击,又开始被那条该死的银龙剑气微微向后推去。 两名道人在空中截杀吴冕,想在千钧一发力挽狂澜,把吴冕拦腰斩断,不料扑了个空。 空中吴冕残影一闪而逝,下一刻出现在地面上那串糖葫芦跟前,左手一掌狠狠拍在握剑右手之上,正苦不堪言的五人感觉身边气机一凝,像是江海倒灌入面前这条银龙剑气之中,不,更像是倒灌入眼前那位狞笑着的所谓三清山吴冕的手中。 一掌摧山! 身前五人齐齐吐血,全身衣衫褴褛,皮肉被狂暴剑气割开,一缕缕鲜血滴出又被吹散,五位道人不愧是心意相通,没有一人后撤,层层相持在一起,抵抗那同样层层堆叠的霸道剑气。 吴冕自从晋升了二品境界,通过参同契对气机流转的捕捉就变得异常敏感,虽然远不能说明察秋毫,可是那一股迅疾不同寻常,却已经是第二次出现在阵中的气机,已然被吴冕察觉。 你真当小爷我是瞎子不成? 当高大道人看见吴冕嘴角扬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不知是否为时已晚,深觉不妙的他艰难开口示警道: “师尊当心!” 第三十七章:地发杀机 那一股突然出现的气机,便是青柏道人无疑了,他正是七星拱月中的月,而不是那个单纯闯阵之人。 至于那个拱字,自然就不是好白菜被猪拱了的那个拱,而是拱卫的拱。 原本青柏道人作壁上观,阵中糖葫芦般的五人,就算挡不住那条汹涌银龙,也无非多加两人而已,届时七个人尽出死力分摊这条银龙,人力终有尽时,银龙剑气再霸道刚烈,总不可能真的滔滔不绝吧? 七星剑阵运转无穷,只要能扛得下,等到这个孽障的气机枯竭难再续之时,自然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了。 这是高大道人的打算,七星拱月阵唯一的隐蔽阵眼就是这个月,可唯一的变数也就在这个月。 很多人看不到这个月出来,就已经死了,也有侥幸能看见这个月的,可也没命看见第二次。 吴冕很幸运,他不但有命看见了第二次,还有命想明白了月字的玄机。 或者说,第二次本身就是他阴出来的。数次的言语相激,已经使青柏道人羞愤难当,可碍于一直以来在观里众人面前的仙人姿态还得继续端着,在心里可是恨透了吴冕,恨不得亲手将他的皮肉一条条撕开才好。 可若不能一击得手,而被吴冕反制,则这位掌教仙师颜面无存。吴冕与那五位道人僵持不下,青柏道人还能忍住不动,可当吴冕渐渐占据上风之后,最先耐不住性子的,其实也正是他。 吴冕等的就是这一刻,就是这青柏道人误以为他成了强弩之末,自己再次入阵即可必杀的一刻。 七星拱月阵名不虚传,吴冕自知若是仅靠自己蛮冲,遇强则强的剑阵能把自己活活耗死,除魔卫道就只不过是个笑话。 这一刻,青柏道人动了,他也动了。 高大道人的高声示警,使青柏道人的那一掌有了些许凝滞,阵中还余下那两名方才截杀吴冕的道人,也是心意相通,双双改变方向折过去营救自己的掌教仙师。 青柏道人那一掌击出,又一次出尽全力,可被高大道人这么一喊,心里头犯了嘀咕,原本一往无前十成十的神意,无形中就要衰减三四成。 只见吴冕的身影消失,下一刻出现在自己身前,青柏道人赶忙收掌,双手交叉格挡,可诡异的是吴冕身形在眼前又一闪而逝,消失了,只是身前多出一个被双脚踩出的深坑。 下一刻,众人纷纷抬头,只见吴冕的凌厉身形并没有大家意料之中地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袭杀青柏,而是身形拔地而起,与空中那两个前来营救的道人一穿而过。 那两人本就是聚精会神,一心想着营救掌教仙师,万没想到冷不丁撞上瞬息而至的吴冕,躲闪不及,双双被剑气拦腰切断,落地成了四块残尸。 这下不仅青柏道人目瞪口呆,就连场上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此子城府深沉,阴险毒辣,先前一幕幕一演再演,现在看来,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就不是奔着掌教仙师而去的。 高大道人也恍然大悟,随即颓然苦笑,银龙剑气早已消失不见,不再束手束脚的他们却已经没有斗志了。 这孽障狡猾无比,杀一人还不够,偏偏一连杀掉两人,现在加上师尊也凑不齐七星阵了,他们再打下去,有什么意义?要是捉对厮杀,自己应该撑不过两个回合吧。 只是可惜了遇强则强精妙无比的七星拱月阵,说破就破了,彻底成了江湖绝唱。 形势以所有人意想不到的速度急转直下,方才看着还有机会虐杀了此子,人人跃跃欲试,现在个个唯恐逃之不及。 不等青柏道人回过神来,吴冕欺身一掌拍在他的额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把这位占山为王多年的掌教仙师一路拍进了太乙殿里,生死不知,再来一记搬山,把场上那七位捧剑道姑也一并扫进殿内,太乙殿被汹涌剑气所侵,寸寸倒塌,远看倒像是一座巨大的坟丘。 高大道人望了望天,接着闭上双眼,身后还未曾分开的四人被剑气透体而过,吴冕路过他之时,稍作停留,想了想,还是反手一剑挑飞了他的脑袋。 观里唯一有些战力的都已死了,剩下就只有一边倒的屠杀。 广场之上既是修罗场,亦是众生相。 有三三两两结阵拼命的,有争先恐后逃命的,还有寻找昏暗角落藏匿的,有抹上道友的鲜血就地平躺装死的,花样百出,吴冕直杀到后半夜,砍到古剑瑶光都卷了刃,才算把道观杀了个干净。 这些人,个个手上都沾着无辜人的血,可自从他们上山起,就被从小调教得只听得见一种声音,他们一辈子活在某个人编织的天地里,变得不知对错,没有廉耻。 不知对他们而言,在山上是否真的快乐过,或许吧,但快乐不快乐,并不影响他们付出代价,他们要是无辜,那么之前被祸害的村民百姓,又算什么呢? 吴冕拿着两瓶方才逼迫山上道人拿出的蛇毒解药,若有所思地走回广场。 忽然,吴冕停下脚步,对那座高大坟茔笑了笑道:“喂,装够了吗?知道你没那么快死,你当缩头乌龟,我正好也需要些时间杀光你的徒子徒孙,现在完事儿了,快出来。” 目光所及,广场上一地的残肢断臂,血流成河,山风呼啸仍是吹不散浓重刺鼻的血腥味,一切寂静无声,就像这里从未有过人烟一样。 吴冕感受着山风吹拂,杀机如同山上浓雾渐起,对于气机流转,敏锐如吴冕竟也捕捉不到那越来越浓郁的杀机会从哪里暴起发难,索性闭上双眼静等。 万籁俱寂,只有山风的声音,广场正中那座三层白玉台基之上,是太乙殿倒塌的残垣断壁,那片形如坟包的废墟没有一丝一毫气机流转的迹象,一般人看来,青柏道人的确死得不能再死了。 可是杀机已如泼墨般浓烈,吴冕没有丝毫掉以轻心,这装神弄鬼的青柏道人,如果说仅靠一个七星拱月阵就为非作歹,自身没有半点修为底子和搏命手段,吴冕说什么也不肯信。 就凭方才剑阵中偷袭拍中吴冕额头那一掌,毫无水分的二品实力,吴冕若不是身具浑厚的参同契内功护体,早就被一掌震碎气机,现在已成剑下之鬼了。 同境界的武夫捉对厮杀,没谁敢也根本没谁会不做任何格挡,任由对方倾力一击,因为没谁敢如此托大。 可青柏道人是凭借剑阵窃得的二品一掌,还是本身具备二品实力,这个吴冕与他接战不多,不能断定。 身处江湖,各种机缘叠起,拥有一两手超越自身境界的保命手段,本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再说道门传承千年,各门各派,不论正邪,自有其精妙招式传人,可能连师父也没想到,道门失传已久的七星拱月阵,会在探龙山这个小小道观重现江湖又再次失传。 江湖的许多人和事,大多正如那浩渺繁星,瞬间明灭,却又各自相对于江湖大势,如同水滴入海,不起一点涟漪。 吴冕似乎犯了江湖大忌,厮杀之时居然还敢神游天外,这在江湖经验丰富者看来,无异于卖了个天大的破绽。 吴冕猜测那个伺机而动不爽利的青柏道人,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 突然,地发杀机,一张血盆大口破土而出,竟是一条青麟巨蟒,吴冕眼神一凛,身形拔地而起,右手掷出瑶光剑,卡在那头孽畜的满是腥臭的大口之中。 本就卷刃受损的瑶光剑,在那巨蟒的口中支撑不过半刻,就被强大的咬合力崩成两截。 可这半刻时间,对吴冕来说,已经足够。 怪不得一直苦寻那浓重杀机所在而不得,原来一直藏匿在地底下,不是自己故意露了个短,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出来。 吴冕趁着巨蟒被瑶光剑阻截的那半刻,回转身形,一掌青龙入海,麒麟山师伯所授,于水龙吟瀑布锤炼所悟出七八分神意的青龙气机在空中汹涌冲出,龙头与蟒头相击,把才出土一丈的巨蟒轰然拍回地下。 你有青蟒,我有青龙。 一瞬间地动山摇,吴冕看见巨蟒被拍回深坑之中,一双铜铃大眼死死盯着他,转瞬间又消失不见。 远处废墟之中,瓦砾松动炸开,青柏道人面沉如水,一日之间被这么个臭小子连着骗了两次,尤其是第一次破阵,骗得我好苦! 只见他咬牙切齿地在一片残垣断壁中浮空而出,披头散发,道袍大袖飘摇猎猎作响,寻常百姓看来,定那要毁天灭地的仙人一怒。 吴冕跃上一处屋檐,与他遥遥对视,当下没有一丝小觑,既然逼出了正主,便不再废话胡搅蛮缠。 师父说过,与人捉对厮杀,能动手的时候尽量别废话,生死相向,无非你死我活,高手对敌,差距往往只在毫厘之间。哪有那么多闲工夫聊天打屁? 青柏道人一身气机层层勃发,确认二品实力无疑,只是这厮极其爱惜羽毛,不愿在徒子徒孙面前显露出哪怕一丝颓势,江湖地位不高,偏偏架子奇大,在吴冕看来实在是过于打肿脸皮充胖子。 其实若是他从一开始没有那么多束手束脚的羁绊,倾尽全力与自己搏杀,观内道人虽说不可能个个毫发无损,但远不至于被吴冕砍杀殆尽,当然最好是两败俱伤,吴冕短时间内对道观也形成不了威胁。 与人对敌,如果没有了那股子一往无前,大不了以命换命的决然战意,其战力就要大打折扣,心境上就会有程度不明的损伤。 江湖上不乏有一些境界超绝的武夫,越是成名越是怕输脸皮薄,再往后只敢欺负碾压比自己境界低的人,只打有必胜把握的架,长此以往,失了锐气意气,赖以成名的境界也江河日下。 可如今,山上被吴冕杀了个通透,就剩下他们两人真正在捉对厮杀,青柏道人已经无所顾忌,吴冕自然就要打起精神。 第一次跟同是二品实力的武夫生死相搏,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当究竟有几成战力,吴冕拭目以待,眼里闪过一阵炙热的狂喜。 第三十八章:九龙 青柏道人环视四周,尸堆成山,血流成河,屋舍殿宇被拆得七七八八,这么多年的心血一夜之间付诸东流。 其实自己在几年前早已进入二品境界,这么多年不显山不露水,虽不是什么武林巨擘,但作为多年来积威深重的一观之主,探龙山上的土皇帝,岂能容你一个毛头小子胡乱戏耍欺侮? 青柏道人须发皆张,双眼发红圆瞪目露凶光,看起来像一只罗刹恶鬼,伸手一招,一柄桃木剑在瓦砾中铿锵而出,握在手中,浑身凌厉气机陡然一振。 吴冕在屋檐上看着这一幕,心里咦了一声,好像有那么点意思了。 只见青柏刺剑一挑,桃木剑身弯出不可思议的弧度,然后瞬间绷直,一根硕大的白玉雕龙廊柱应声而起,转身一脚狠狠踏在廊柱一端,廊柱激射而出,直刺向吴冕面门而来。 对手暴起出招,岂有白白挨打之理? 吴冕定气凝神,胸中翻涌出滔天战意,面对迅疾而来的硕大廊柱,抬手一掌摧山,廊柱恰似在空中猛然停顿,不得入身前一丈,但廊柱来势汹汹,压得吴冕往后倒滑一尺。 仅仅一尺,吴冕就止住退势,嘴角冷笑。 摧山掌真正的凶猛掌力在于其后累加的第二掌,吴冕左手又一掌拍出,廊柱寸寸炸开,化作齑粉,空中只见一团白雾。 白雾未散,又是一根廊柱激射而来,吴冕一皱眉,迎着廊柱来势,抬手接着随即往身侧一带,一个转身把那根廊柱在身边转了一圈,抬手一送,廊柱来而复往,向着青柏狠狠递出。 来而不往非礼也! 转瞬之间,第二根廊柱与紧接着射来的第三根廊柱精准相撞,双双在空中断成数截。 吴冕开始迎面闪身突进,第四根廊柱应约而至。 弓身前奔的吴冕心头一怒:好你个青柏道人,打架也如此的不爽利,敢情要把这破道观都拆了,一股脑的全砸在小爷脸上吗? 打人可以,老想打脸,这就有点欺负人了不是? 面对第四根廊柱,吴冕不躲不闪,运起周天功法一掌青龙出海,雄浑的内力在掌心冲出一条凝实如青龙般的暴烈罡风,裹挟着廊柱一起向前,往青柏的面门狠狠砸去。 青柏道人面不改色,挥剑竖劈,白玉廊柱犹如豆腐块一般被剑气整齐划开,一分为二,廊柱已过,青龙便至,青柏抬手一掌拍出,挡在龙头之前。 炙热的青龙罡气与青柏的掌风相激,竟哧哧作响,青柏眉头紧锁,弃剑双掌抵挡,体内气机翻涌,堪堪挡住龙头,身形却止不住倒滑出去几步以外,身处的废墟烟尘四起。 此子好深厚的内功! 青龙消弭,混乱中只见吴冕身形一闪,就要来到青柏身前。 青柏道人向侧面闪身撤出数丈,伸手一招,桃木剑如影随形,握剑在手,一边继续撤出,一边不断挑飞经过的白玉栏杆和青石板,朝不断欺身而进的吴冕疯狂砸出。 吴冕不断挥退或拍碎飞至身前的大小物件,始终如影随形。 外人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眼下虽无外人观战,可早已在武道称得上登堂入室的吴冕岂会不知,这青柏道人只敢远距离设法对攻,企图用境界作为碾压手段,根本不敢近身对杀! 面对内功尤甚自己一筹的吴冕,被他近了身无异于找死。 随着吴冕身影越来越近,青柏的出招就肉眼可见的越来越仓促狼狈,捉襟见肘。 三丈,两丈,一丈! 就在吴冕一个冲刺将要掠至青柏身前时,那咫尺只要的平地上,一条青麟巨蟒又一次破土而出,蟒头大如脸盆,张开大嘴就是一口咬去。 吴冕只顾得奋力追赶,冷不丁撞在那张血盆大口前面,出手不及,仓促抬手一掌,顶在巨蟒下颚,不让这孽畜行凶伤人,弯腰滑步躲过,埋头躲过继续向前。 前行数步,前方又惊现一条水桶粗的巨蟒,吴冕空中转身一肘,打在巨蟒前突的眼眶之上,瞬间污血溅射,崩了吴冕一身,腥臭无比。 巨蟒吃痛,瞬间没入土中。 方才转身肘击之间,吴冕得以转头望去,才发现刚刚躲过的那一条还在原地转头死盯着自己,并不是身边这条。 吴冕止不住心中疑惑,怪不得这探龙山中蛇类诡异,该是这青柏道人又整了什么幺蛾子。 眼前青柏又抓紧这一丝喘息,围着广场又撤出数丈开外。 吴冕咬牙,周天功法汹涌澎湃如大江,身形一闪再闪,身法竟比之前更快,眼花缭乱。 看你这妖道究竟能有几条蛇? 青柏道人看着吴冕的残影大吃一惊,手指掐诀往桃木剑身一抹,吴冕身前一条条巨蟒破土而出,一时间,广场上群蛇乱舞。 吴冕一次次灵活躲过巨蟒破土冲杀,心中默念: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第六条...... 两人的距离再一次逼近。 身形落地,第七条巨蟒如期而至,破开脚下青石板,一口咬出,吴冕一跃而起,一掌青龙入海,直直拍在蟒头之上,硕大蟒头被吴冕拍出一个凹陷,刚出来就又被吴冕一掌拍回地下。 青柏道人脚步踉跄,嘴角渗血,吴冕眼看着就要挨近,这道人倒退的身形一闪而逝,又第八条巨蟒腾空而起,就在吴冕准备绕开蟒身继续追赶之时,却见青柏从蟒身后边一掌推出。 好阴险!好手段! 吴冕身形快似闪电,迎上这阴险一掌,来不及格挡,胸腔如遭撞钟,被青柏全力一击,掌势如滔天洪水,吴冕气机凝滞,口吐鲜血,身形扭曲,被拍出数丈开外。 不等落地,早有先前数条大蟒守株待兔,一条咬住吴冕肩膀,却被掌势带飞,从土中拔出剩余一丈多的蟒身,向后飞去,吴冕身体就又被另一条巨蟒卷住,蟒身发力,紧紧缠住。 吴冕被勒得又是一大口鲜血吐出,形势急转直下,片刻之间如果脱身不得,下一刻便要葬身蛇腹,这八条巨蟒和青柏妖道同气连枝,一荣俱荣,自己一身的浑厚内力,就得化成他的补品。 青柏道人见一击得手,懒得擦拭嘴边渗血,悠悠然走来,啧啧道:“臭小子,你以为只有你诡计多端,贫道等这一刻也好久了。” 吴冕被巨蟒死死缠住,气机犹如一团乱麻,肩头剧痛,一时挣脱不开,有口难言。 青柏道人沾沾自喜道:“好好在你的三清山名门正派修炼习武不好?偏要来妙真观撒野,也好,虽说你把山上宰杀了一通,毁了贫道多年来准备的进补人丹,不过只要把你一人炼化,待贫道修为大成,跨入一品境界指日可待,他日飞升,定然不忘你今日馈赠。” 吴冕闭上双眼,像是认命等死,咬紧下唇,嘴角渗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如雨滴落。 青柏道人放声狂妄大笑,数条巨蟒盘曲摇曳,张口吐信,像是给这位主人得道庆功。 那条被吴冕肘击砸瞎了一眼的青麟巨蟒,竟像是委屈受伤的孩童一般,趴在道人身前,硕大的脑袋在道人身上蹭过,道袍上留下一大滩血迹。 道人也不擦拭,怜爱地放开那条被吴冕一掌拍出凹陷的巨蟒头颅,低头查看这条巨蟒的伤势,喃喃自语,神情颇为自责。 “若不是你这一通乱砍乱杀,贫道休养生息十年,慢慢吃尽山上近百人丹补品,也未必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去哪不好,你为何偏偏要上山送死?” “贫道早年上山游历,与这几位道友相互约定一起修道,他日化龙,贫道便是这乘龙飞升之人,岂是你这等凡夫俗子可以阻挠的?” “探龙山啊探龙山,世人皆以为山势形如卧龙,却不知山上有真龙久矣,只待那有缘之人,相约飞升,贫道何其幸哉!” 大势已定,道人心中巨石落地,此时晨曦未见,山上正风清月朗,那股神仙风范又逐渐上身,他轻轻抚摸着蟒头,抬眼看着吴冕,恍然间,这个将死之人身上似乎有一丝金光闪过。 青柏道人咦了一声,心中疑惑,站起身准备上前查看,猛然间,吴冕双目一睁,全身金光闪耀,道人和巨蟒被强光晃得睁不开眼。 只见周边滚滚气机像漩涡般倒灌入吴冕体内,再在漩涡中心如涟漪荡漾开去,吴冕发出一声呐喊,漩涡气机炸开,缠绕着的蟒身被割裂出一条条深可见骨的沟壑,鲜血四溅,巨蟒吃痛,身躯一松,吴冕身形拔地而起。 参同契犹如蓄水满溢的巨大湖泊,被周天功法四面开闸,体内气机汹涌而出,翻起滔天巨浪,淹没四野。 青柏道人惊骇万分,自知已到最后关头,伸手掐诀,数条巨蟒结阵,下一刻,地动山摇,第九条巨蟒裂地而出。 如果说先前的巨蟒已经头大如盆,身壮如桶,那这一条横空出世青麟巨蟒就是头大如水缸,身具四爪,挡在青柏道人身前,犹如一条探出山头的巨大青龙,张开大嘴隐约可见龙息,气吞天地。 道人一跃而起,独立蟒头,眼神睥睨,大袖飘摇,看似仙人乘龙,俯瞰天下。 吴冕双眼熠熠生辉,狞笑着伸手缓缓拔出身后苍穹剑,闭鞘养意,不是必死之时,剑不可出,如今已尽得精髓! 游龙剑法天字诀终,飞龙在天! 剑身犹如一泓清亮秋水,吴冕身形闪耀,一人一剑犹如一抹璀璨夺目的光华,广场之上又一次亮如白昼,人即是剑,剑也是人,战意滔天,剑意精纯。 “妖道你既以九龙问苍生,好大的排场!” “小爷我以真龙打真龙,你当真有命接得下吗?” 第三十九章:天发杀机 吴冕人剑合一,剑势破空,剑意冲霄,九天之上隐约可听龙吟,在这山巅之上,空谷传声,声声重叠呼应,气震山河。 一条银龙剑气紫雷环绕,气冲斗牛,游龙剑与周天功法熔炼一身,早已完全脱胎于剑法天字诀的终章,那一式飞龙在天,已经是剑意鼎盛至极,又叠加着周天功法的青龙合二为一。 天地之间仿佛只有这一剑流华灿烂。 游龙剑法剑招精妙归精妙,但并不如何难学,难的是剑法中蕴含的丰沛剑意无法一一领会透彻,同样的剑招,未必境界越高就越能发挥出该有的威力。 上乘剑法,尤重剑意,这也是师父当初苦口婆心让他闭鞘养意的根袛所在。 青出于蓝,双龙争珠,相互缠绕争先,无双剑意浩然。 青柏道人不敢有丝毫怠慢,九龙结阵,层层叠叠,跃下蟒身,站在九龙阵后,全身气机展露无遗,左手负剑在背,右手鼓胀不止,一掌按在蟒身背后,如有神助,九龙齐鸣! 吴冕生平仅见如此九龙缠绕的大阵严阵以待,剑意一往无前,由方才的双龙齐出,变成双龙缠绕,临近大阵却越变越小。 飞龙在天,不是龙行天下,而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剑气亦如此,越近大阵,越是收缩变小。 带着似乎天地也随之而来的压缩,剑气接阵时,只留一线! 这不是平日所见的雷声大雨点小,而是雷声大,雨点也大! 那一线剑气,经过九条蟒身,皆是一瞬间穿胸而过,九声惊天动地的哀鸣,响彻山谷,待下一刻天地重归寂静,烟尘消散,青柏道人才终于看清,吴冕仍在大阵之外。 可挡在身前的九条巨蟒,每一条身上都有一个碗口粗细、血肉模糊的大洞,再低头定睛一看,那条起初按在第九蟒身上的右手,连同皮肉和肩头,都被那势如屠龙的一剑削得干干净净! 你有九龙齐鸣,我自有一剑屠龙! 青柏惊惧得面如人色,九蟒与他一荣俱荣,现在深受重创,自是一损俱损,一瞬间,九龙阵破,九条大蟒颓然瘫倒在地。 青柏道人左手弃剑,抱住右肩跪倒在地,疼得全身发抖,吐出一大口鲜血,面如金纸。 吴冕闪身突进,来到跟前,抬起右手,朝青柏左脸狠狠扇了一个耳光。 “你这妖道就爱打人脸?我让你装神弄鬼!” 青柏道人被一巴掌扇出去老远,吴冕怒不可遏,一个闪身追上又是一脚踹在青柏后背,还未飞出多远,吴冕五指成钩,一记小周天,道人在半空中又被吸回,被吴冕一拳打在额头,身体后仰,撞进台基之中。 吴冕收剑归鞘,一步一步走向白玉台基正面那个被青柏道人身躯砸出的大洞,转头看了看身后九蟒,仅剩一条身具四爪的青麟巨蟒犹自趴地大口喘息,表情狰狞,眼神怨毒如人,其余八蟒皆是蜷缩在地,奄奄一息。 吴冕朝洞里喊道:“别一有什么挫折就装孙子,这九蟒是你本命物,有一蟒未死你就死不得,山上还有什么毒物,赶快驱使出来,让小爷开开眼界!” 那柄被道人弃在广场上的桃木剑应声而起,飞向洞中,吴冕眼神一凛,跃起截住,双手用力掰成两段。 吴冕丢掉已成废品的桃木剑,啧啧讥讽道:“小爷让你来你还真来,一个拿剑的既然有脸弃剑,我看你就别再用了。” 洞中依旧寂静无声。 吴冕一等再等,见着青柏道人打定主意要当缩头乌龟,摇头叹了口气。 这趟第一次和同境界的武夫生死相向,虽然途中略有惊险,也有很大收获,但终究还是没有预料之中的酣畅淋漓,都怪这妖道也太扭扭捏捏的不爽利了。 其实岂是这妖道始终藏头露尾不敢倾力搏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大多如此。 那些锋芒毕露恨不得一战成名天下知的,大多都死了。 那些只有三板斧精妙招式自以为天下无敌的,也死了。 那些不畏权贵,不屑于卖身为虎作伥的,到头来被权贵所杀。 那些只恋女侠情说,不惜为红颜怒发冲冠当牛做马的,为女子而死。 那些为了兄弟义气肝胆相照,却到最后不瞑目地死在兄弟手里。 那些以提振家族和门派地位为己任的,被两者所累,死得不明不白的,大有人在。 滚滚江湖里,好像那些轻生死的,最后都死了,又通常死得无声无息,不起涟漪。 至于吴冕这样的,纯属初生牛犊不畏虎,大多数如他一样的人,以后也会不明不白地死掉。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好死不如赖活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回想起自身,渐渐的也开始惜命了。 还没有一招半式见人的,好好活着。 已有了一招半式傍身的,还想活着。 想过路见不平的,怕惹一身腥,还不如高高挂起,好好活着。 想过兄弟义气的,自顾尚且不暇,死道友不死贫道,还是好好活着吧。 家族、宗门、责任固然重要,可没了这几尺之躯,又为之奈何?好好活着吧。 大抵如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面子、责任、情义,没有了命在,何以自处? 命都没了,又何以让自己相信自己走过了江湖? 百年来的江湖,早已暮气沉沉,那个义气任侠、生机勃发的年代,可能已经久到没有人相信曾经有过了。 如今街头拿块板砖拍过人都敢说混江湖,达官权贵更是视江湖如梨园戏院。 吴冕身处的这个江湖,臭气熏天、臭不可闻,这不是他梦中的江湖。 他都想进洞里问问青柏道人,这个江湖,您来过吗?断了右臂又如何,怕得要死的缩头乌龟,您对得起这一身二品的实力吗? 一条青龙入洞,洞口碎屑炸起,一个身影窜出,当空一拳凶猛砸下,吴冕气机攀升,右拳冲出与那人硬碰硬接了一拳。 两人拳头之间,气机如同镜面向四周切开,掀起阵阵涟漪,搅得两人头发衣角飘摇。 青柏道人龇牙咧嘴恨恨道:“断我右臂、毁我心境都无妨,可要取我性命,休想!” 吴冕接了道人全力一拳,却眉开眼笑问道:“哟,你不是爱自称贫道吗?怎么气急败坏啥都忘了?我让你再说一遍?” 青柏道人不做理会,也不做花里胡哨的招式,双方开始拳拳到肉的短兵相接。 吴冕五指成钩,抓住青柏脑袋往下一按,抬腿膝撞,青柏单掌拍下吴冕膝盖,硬扛一拳,回身一脚踹在吴冕胸口。 两人分别后撤数步,止住身形再次前冲对撞,双方又互换了一脚,吴冕后撤三步,青柏后撤五步,双方站定不等歇息再次欺身而进。 如果说吴冕是一往无前的战意,那么青柏道人则是一步一步被激出的血性。 对于自己近战的短板视而不见,拼着自己半辈子的修为不要,破罐子破摔也要把此子绞杀。 越是同境界的高手搏命,到最后就越是简单如同街头斗殴的厮杀,双方你来我往,往往胜负生死就在那半招之内。 双方接近白热化的互换招式,说到底还是考验各自的体魄,吴冕的体魄自不必说,自有超二品实力的内功,周天功法珠玉在前,身法自是迅疾无比。 可在水龙吟日复一日辛勤打熬出的体魄,不是花架子,渐渐占据上风。 青柏道人已是从肘变拳,从拳变掌,近乎锱铢必较那伸长的一点点距离,到最后,仅是指尖还能戳中吴冕的身体,便被吴冕一腿横扫在左肋,止不住身形,斜斜从空中坠落,震碎地面。 吴冕落地缓缓走近,看着青柏道人口吐鲜血,脸色发青,紧紧捂住左肋,方才瞅准了空当的那一腿势大力沉,呼啸生风,想必已经把对方肋骨扫断了。 青柏道人在坑里动弹不得,松开左手查看伤势,见伤处已有肋骨透腹而出,道袍尽染鲜血,抬头死死盯住这个奇怪少年,气机颓败难聚。 吴冕回头看了一眼也是奄奄一息的第九蟒,心中了然,问道:“可有遗言?说不说由你。” 道人沉默不语,抬头看了看天色,按理说应该天开始亮了才对,可此时乌云密布,层层下坠,隐约可见紫电大作,天色如锅底一般,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雷声隆隆滚滚不绝,似有大异象。 吴冕跟着道人抬头望天,心想着人之将死,还是想看最后一回日出的吧,可惜了天公不作美,这等诡异天色,临死之前看一回,倒也值了。 正当吴冕准备回手一掌摧山送青柏道人一程,回头看见这厮竟然脸上神采奕奕,红光满面,双眼浮现出诡异光芒,似笑非笑着看着自己。 这诡异天色里的诡异神情,莫不是这妖道真要成精了? 吴冕心中疑惑,顿时广场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吴冕环视四周,已不见那九条巨蟒身影,低头一看,道人也消失不见,地上仅余一个大洞。 吴冕暗暗心惊,忽然听见侧面远处有裂土碎石的巨响,循声望去,只见第九蟒破土而出,青柏道人站在蟒头之上,笑容阴测难明,后面跟着八条巨蟒,撞碎了山门往后山而去,瞬间没入山林。 吴冕浑身气机一涨再涨,闪身纵掠追去。 后山原本是山上道门人起居生活的地方,吴冕之前追杀着来过一次,不算很陌生,被九条巨蟒碾压过的路非常明显,吴冕顺着方向奋力追赶。 道人与众蟒看完天色后的诡异举动,必然有鬼,不去探个究竟,以后肯定不得安生。 吴冕身法提升到极致,追出山林,在一处悬崖止住身形,远处有一座巨大坟墓,没有封土,八条巨蟒互相咬尾连接,把一副巨大棺材团团围住,道人赤身裸体,被那条身具四爪的第九蟒紧紧缠住。 道人看见追来的吴冕,嘴角邪魅一笑,目视苍天,喃喃自语。 那第九蟒仰天长啸,竟缓缓生出龙角,鳞片一片接一片地如雨洒落。 一人一蟒,缠绕着坠入棺中,棺材与其余八蟒一起坠入墓穴,一块硕大棺板破土而出,缓缓盖上。 此时天象更甚之前,天地变色,紫电大作,像是灾祸降临人间。妖风阵阵呼啸,冥冥中似有哭号,山林被狂风压得弯曲不止。 吴冕双腿生根也几乎站立不稳,鬼使神差之间,拔出苍穹剑,对着棺材出尽全力挥出一剑搬山。 身前土地被剑气层层翻起,如同一线沙石大潮推向墓穴,剑气漫山遍野,割裂蟒身,棺板层层碎裂,化作木屑翻飞而去。 只听见道人发出一声如受惊妇人般凄厉的惨叫,在这狂风呼啸天黑似墨的四周,格外的瘆人可怖。 天上浓厚的黑云如同裂开了数个口子,数道粗壮紫电从九天之上滚滚而下,如同天降神兵,直直劈落墓穴之中。 强光闪过,吴冕抬臂遮挡,不知过了多久,也忘了数这紫电下凡了多少遍,四周渐渐平息,吴冕睁开双眼,之间天地恢复清明,一轮红日正从东方缓缓升起。 吴冕晃了晃头,耳边还有嗡嗡声,望向墓穴那边,一脸的不可思议。 走近了查看,只见巨大的墓穴之中焦黑一片,还有凌乱火星,烟尘未散,坑内满是一堆堆朽炭般的碎肉,恶臭无比,依稀可辨九条巨蟒缠绕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离不得。 清风抚过,吹散这一层黑灰,慢慢消散在空中,属实是身死道消,灰飞烟灭了。 吴冕皱了皱眉,忽然记起师父曾经说过的一件事,厌恶顿生,一刻不愿再留,回头看了眼气象焕然一新的天色,缓缓原路下山。 第四十章:小朝会 洛阳城外,南郊。 一场瓢泼大雨似乎来得很不是时候,在各自有小算盘的人心里,这场雨来得正是时候,让本就翘首以盼了半天的队伍显得诚意更足。 倒不是都对那等了小两个时辰仍没影的来人有多恭敬期待,只是能在滂沱大雨中仍能面不改色,多半能在前方迎客亭中的那位心里留下好印象。 官道上密密麻麻站了两拨人,以文武分列两侧,在场不过堪堪百人,却已是大郑王朝最为煊赫权贵的一群人。 若是此时有高手在这帮王朝最顶尖的黄紫公卿中乱杀一通,大郑肯定还是这个大郑,但一定元气大伤。 文臣以首辅中书令沈牧和尚书令谢尧领衔,武将以骠骑大将军、大都督李茂隆牵头,中间隔着宽阔官道,泾渭分明。 相对于在大雨中摇摇晃晃的文官集团,武将这边显然气定神闲得多,文官有资格在此排队等候的,无一不是从三品官身以上,武将心中冷笑归冷笑,可也没谁真会笑出声。 不远处的迎客亭外,巍然肃立着五百金吾卫骑兵,清一色银甲枣红马,大雨泼洒在森森铁甲之上,发出阵阵清脆声响,方圆十里,还有一营骑兵在外游曳,充当斥候。 迎客亭中,一身正黄龙袍的中年男人和凤冠霞披的妇人挨坐在一起,皇帝李晟望着亭外大雨怔怔出神,皇后谢缨不时看着自己夫君略显疲态的脸庞,脸上闪过一丝极力掩饰的忧虑。 这位天下共主回神,遇上皇后的目光,歉然一笑,眼神中晦暗不明。 司礼监掌印曹臻身着猩红蟒袍,在亭外听完金吾卫骑兵拍马回报,转身恭敬走入凉亭禀报给皇帝李晟,李晟牵着皇后的手双双站起,远处有一辆朴素马车从密集的雨幕中缓缓驶来。 在外游曳的金吾卫骑兵渐次排在马车身后,随行护卫。 马车旁边,是不下五十位素衣剑客,衣领别有一枚黄铜领章,赶车之人身穿绯色正五品白鹇官袍,目视前方,心神激荡,眼神炙热。 即便他知道众人汇聚于此,绝不会是在等他,可他正与车厢里那位同行,并不妨碍他跟着与有荣焉。 文武百官见皇帝皇后同时起身,也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丝毫不敢怠慢,一些站在后排的官员微微踮脚张望。 马车缓缓经过凉亭,不见车内有人出来,皇帝微微躬身作揖,车帘打开,里头一位身着灰白老旧道袍的老头浅笑着点头回礼,放下帘子,马车径直入城。 除了首辅沈牧微微皱眉,在场文武百官对于马车那位看起来谱子极大的无礼举动没有丝毫不悦。 原因无他,这位面圣不跪,甚至都没有走出马车一步的老头,是当朝国师,更是两朝帝师许松林。 即便是文武韬略亘古鲜有的先帝,在这位老者身前,也须执弟子礼。 这位辅佐先帝定鼎天下的大郑王朝第一谋士,对于官位权柄看得极轻,从没有向先帝和当今天子讨要过一官半职,这几十年除了仅有的几次外出,都是窝在钦天监占据一份虚职,深居简出。 可在场的王朝中枢重臣个个都知道,此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可是丝毫不输于首辅沈牧,真正意义上的王朝“隐相”。 迎接事毕,各部官员回城更衣后,回各自衙门办公,只有一小撮官员被皇帝召见,来到太极宫西侧御书房门前等候。 每日日朝后,时常又有小朝会,今日皇帝率百官出城迎接国师回朝,故而取消日朝,在这位勤勉政事更超先帝的当今天子登基以来,只有极少的几次。 天子勤政,是国家幸事,更是万民福祉。 皇帝李晟回宫沐浴更衣,换上一身干爽宽松锦袍,端坐在御书房宽大的金丝楠木桌案后,几位大臣在司礼掌印太监曹臻授意下鱼贯而入。 往常能够参与小朝会的,雷打不动都是那仅有的几位打个哈欠都能让举国震动的本朝权柄最重的大臣,首辅沈牧自不必说,尚书令谢尧也位列其中,门下侍中周如晦,再往下就是未必每次都齐聚的六部尚书。 今天的小朝会来了三位年轻的新面孔,分别是吏部考功司郎中蔡雨全、兵部武选司郎中陈穆、刑部奉天清吏司郎中谢镇。 几位大臣都被天子赐坐绣墩,蔡雨全、陈穆和谢镇资历不够的年轻官员自然是恭敬站立在后。 小朝会上皇帝李晟先是和几位大臣讨论了今年立春以来有关各地官员考评的事项,还有漕运改革的具体措施,言谈之余偶然涉及盐政,都是一经传出,就会牵扯朝中各方势力,乃至波及全国的大事。 今年除夕,皇帝李晟改元嘉定,已经传出了明显信号,吏治、漕运、盐政三事皆会面临改革,尤其是漕运和盐政,多年以来都被门阀暗中操持,日进斗金,皇帝改革的决心很大。 当然,改元更加隐晦的一层意思,只有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主官知道,一系列明里暗里眼花缭乱的削藩举措,也将于今年悄然开始。 除了出身清河谢氏这种一等一豪阀的谢镇,由于自身家族熏陶多年的底蕴,还能面圣处变不惊外,蔡雨全和陈穆这种通过科举鱼跃龙门的寒门子弟,就要紧张拘束得多。 蔡雨全还好,皇帝说起年春官员大评的时候,还需要仔细认真做好记录,恰好掩饰紧张,陈穆就显得无所事事多了,一直低头看着自己崭新的官靴,强作镇定。 皇帝李晟喝了口茶,看了眼谢镇,笑问道:“谢卿,许久不见,一路辛苦,新缝制的正五品白鹇官袍可还喜欢?” 如果不是知道谢镇的身份,皇帝这样冷不丁问这么一句,与谢镇官帽子差不多大小的蔡雨全和陈穆早已吓得汗流浃背。 笑意温淳的谢镇谢恩道:“启禀陛下,尺寸之功,不足一提,新官袍合身得很,陛下厚爱,谢镇定当不负皇恩,再立功勋。” 举止言谈之中,尽显世家大族风范,皇帝微笑着点头。 又看向兵部武选司郎中陈穆,柔声问道:“陈卿,今年中秋武选恩科,准备得如何了?” 陈穆急忙润了润嗓子,恭敬答道:“启禀陛下,自陛下年初选定京城虎贲营校场作为武选场地之后,兵部已拨银十万两重修校场,新校场端午前后便能修缮一新。” “另外,十大宗门的选送弟子名单也已经全部由各地官府交与兵部入档,待清明过后,定于昌州万剑堂的比试选拔结束,今年武选的名单就能呈交陛下过目。” 皇帝突然好奇问道:“江湖的比试选拔,是那宗门选拔后的落榜之人,对于殿试角逐基本无望,十大宗门选送之中,猜测谁能夺得殿试前三甲呢?” 陈穆思索着答道:“启禀陛下,臣尚不能猜测,据说十人之中以万剑堂赵纳吉、龙泉剑宗宋明理、四方剑林许知远在江湖名气最盛,呼声最高。” 皇帝李晟微微点头。 万剑堂、龙泉剑宗、四方剑林号称三座剑山,撑起大郑江湖半壁江山,在武林中地位超然,就连久居宫中的大郑天子,也略有耳闻。 尤其是那个江湖第一门派万剑堂,开宗祖师就是那个号称南司马的剑圣司马桐光。 北有卓东海,南有司马桐光,双星闪耀江湖一甲子。 自从卓东海独自单刀对抗北元入侵身死以后,司马桐光一气入齐天,成了八百年江湖的唯一,为卓东海报仇以后,便彻底消失于江湖。 他身后的万剑堂,自然就成了中原和北元两座江湖,甚至两座朝廷都震耳欲聋的第一大派。 谢镇走出一步,轻声请求,打断了皇帝李晟飘远的思绪:“臣想向陛下求一份差事。” 李晟微笑问道:“谢卿求什么差事,但说无妨。” 谢镇略一整理措辞答道:“回陛下,清明节万剑堂的江湖选拔可否由臣下率刑部铜章提刑使司参与?” 坐在最靠边绣墩上的刑部尚书郭祎眼皮子止不住跳了跳。 皇帝李晟略微沉吟,点了点头笑道:“宗门选拔和江湖选拔都是为武选恩科筛选应试人选,原先应由兵部武选司前往万剑堂参与巡判,不过监察江湖诸事本也是奉天清吏司分内事,倒是朕疏忽了。” “既然如此,兵部和刑部这趟协作一回,清明节共同前往万剑堂巡判选拔一事,兵部忙得四脚朝天,刑部就当帮忙着分担了。” 谢镇微笑着谢恩。 小朝会结束,几位大人联袂走出御书房,首辅沈牧和门下侍中周如晦走在一起,周如晦轻声笑道:“谢老头这会儿该是什么想法呢?” 沈牧一言不发,不予置评。 尚书令谢尧自从上了马车就开始闭目养神,老神在在,旁边坐着志得意满的谢镇。 怪不得他,才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年纪,许多人还在徘徊科举,他就能够参与小朝会,被陛下嘘寒问暖,得了便宜还能卖个乖,又讨要了一份坐着就能拿功劳的美差,换做常人,谁做得到? 谢镇嘴角窃笑,大概是想到自己接过家族棒子,位列三公,延续家族辉煌的那一刻,冷不丁看见一旁的谢尧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刚想张嘴说话,就被谢尧劈手扇了一记响亮耳光。 “孽障!你不知死活!” 谢镇捂脸错愕,如丧考妣。 第四十一章:三记耳光与三座大山 谢镇犹如晴天霹雳,捂着脸惊恐地看着谢尧,其实身具三品境界的实力,被老爷子再扇一个时辰也不见得会疼。 只是身为泱泱谢氏的家主,谢尧又是当朝从一品的尚书令大人,早已积威深重多年,谢镇对这个从小宠溺他,却也严厉用心栽培他的祖父,一直怀有深深的敬畏。 甚至敬字还得排在畏字之后。 这突如其来的一记耳光,记事以来从未挨过,他看着祖父谢尧,突然感觉有些陌生。 谢镇不敢做声反问,只是用饱含着惶恐、不解、委屈眼神询问。 谢尧摇了摇头冷哼一声道:“听说你在兖州境内排兵布阵、运筹帷幄,先是唆使聚星门聚众杀人,却被人反杀得血流成河,后来又以刑部名义调动兖州巡城甲士张榜抓人,谢大人,你好大的官威!” 谢镇不以为然辩解道:“孙儿当是什么大事呢,捉拿江湖逆贼,本就是司职本分……” 话没说完,又是一记耳光响起。 谢尧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踹翻了豪奢马车内的鎏金琉璃香炉。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谢镇气急败坏道:“逆贼?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顺便告诉你,司礼监掌印太监曹臻,前几日散了小朝会顺嘴跟我这么一提,不是如此,何至于大动肝火?” 谢镇一听,脸色发白,失魂落魄。 “你还自作多情以为陛下问你官袍合不合身是如何体恤你?是在敲打你!不知所谓的东西,还敢舔着脸讨要差事,你不知死活尽可以死,别连累了整个谢氏一起陪葬!” 谢尧瞪大双眼,面目狰狞,之前在小朝会上指点江山的气定神闲荡然无存。 谢镇犹如一条被主人责骂的狗,畏畏缩缩在马车角落,不敢作声。 谢尧见状叹了口气道:“陛下改元嘉定,寓意已经很明显,方才你在小朝会上也有耳闻,吏治、漕运之制首重,至于盐政如何,谈及略少,但小朝会上提及的次数越来越多,分明也是在整治之列。” 谢镇悚然问道:“自古以来,漕运、盐政大都操持于门阀之手,历朝历代概不能免,前朝也不是没有帝王想过整肃,可到头来各门阀联手反弹,才悻悻作罢,本朝又动这心思,真能顺利吗?” 谢尧冷笑一声,脸上晦暗不明道:“当今天子不是那前朝皇帝,首辅沈牧也远非前朝丞相可比,漕运首当其冲,只要改制顺利,盐政改制紧随其后,往后的门阀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谢镇眼神阴沉道:“李室也是前朝门阀之一,深知其中复杂,如今吃相难看,想要釜底抽薪,岂是那般容易的?” 谢尧一听这话,气得抬起手掌高高举起,兴许想到先前谢镇已挨了两耳光,这个自己寄予厚望的孙子虽然从小对其管束甚严,却也宠溺有加,二十多年不曾动过一个手指头,如今一炷香内连挨了两巴掌。 谢尧叹了口气,最终仍是舍不得,抬起的手掌又重重放下。 八百年前,贵族豪阀崛起,把持朝廷各方命脉,上至朝中官员,下至漕运盐政,无论朝代如何更迭,门阀始终坚如磐石,每个朝代都心照不宣地需要和门阀协作共生。 要不如何说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门阀势大,已成尾大不掉的王朝痼疾,各朝君王皆知,却无一人可以更改,各朝各地官员大多从门阀走出,君王想做改革,总会受到利益集团的种种抵制,最终不了了之。 前朝大许开国之君开创科举制度,取仕于民,寒门子弟开始鱼跃龙门,进入朝堂,可毕竟门阀势力依旧如日中天,寒门始终难出贵子。 一代人的十年寒窗苦读,如何轻易胜得过几代数十代的家族积淀? 不说门阀子弟自可通过祖荫做官,轻易进入朝堂,就是这数百年家学渊源、世族之风的传承,也不是寒门子弟可比。 本就出身门阀的历朝皇家尚且对门阀奈何不得,八百年来,除了昙花一现的陈朝,问鼎天下的家族,哪个不是门阀,寒门入仕要想取代门阀贵族,天大的笑话。 “门阀树大根深,为历朝帝王所忌,明里暗里的打压,却始终岿然不动。以前是如此,往后可就不好说了,大郑问鼎之前,北蛮南侵,中原乱战,累世豪阀十不存六,改革恰逢其时。” “嘉定元年以后,门阀子弟入朝为官的路子将越来越窄,科举取士大行其道,又在漕运、盐政釜底抽薪,循序渐进,门阀式微在所难免了。” 谢尧紧闭双眼絮絮叨叨,脸上阴云浓郁,睁眼看见一旁的谢镇面露凶光,喃喃自语。 谢尧留心一听不禁怒火中烧,也顾不得心疼,第三记耳光终于落下。 连挨了三记耳光的谢镇再不敢多嘴,只是心里依旧阴测默念: 让我查出是谁在背后嚼舌根子,定让你死无全尸! 门下侍中周如晦没有回门下省衙门,而是跟随首辅沈牧回中书省。 这两位师出同门,又是同科进士,政见相近,理念相亲,引为多年好友,世家门阀出身的周如晦性情欢脱潇洒,和寒门出身、谨言慎行的沈牧不同,是个顶好说话的人,此时大大咧咧跨入中书省衙门。 中书省属官们看见这位平日经常晃荡进来偷懒摸鱼的门下省侍中大人,早已见怪不怪,胆子大的还敢笑着打声招呼,侍中大人也笑着回礼。 首辅沈牧没有在衙门主位占据那张宽大几案,日常办公都在一旁的小房中,按照他的话说,喜豪奢容易使人丧失进取锐气,失了兢兢业业的初衷,周如晦说他矫情。 小房子也是情理之中的朴素简陋,除了书还是书,周如晦毫不客气,一下子坐在小书房里唯一的椅子上,首辅大人自然而然地就得站着了。 周如晦靠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翻开桌上一本《金石经》,慢悠悠说道:“整肃吏治,再动漕运,还有盐政,最后还得削藩,我说老沈头,把朝野上下的权贵得罪个遍,真不后悔?” “漕运盐政都是你颍川周氏的钱袋子,本官先把你得罪了再说。”沈牧搬了一摞书当作椅子,坐下后缓缓说道。 周如晦听罢佯怒道:“哪有你这种损友?专盯着老友的钱袋子折腾。不过话说回来,谢家在这两块才是真的饕餮巨兽,天塌下来个高的先顶着。” “不过施政理想归理想,老沈头你就不怕大家伙把你吃了?” 沈牧默不作声,但眼神依旧坚毅如镔铁。 他又何尝不知,自己要动的这四块,正是贵族豪阀门赖以繁衍发枝的肥田,毁人富贵更甚于杀人父母,他作为寒门子弟出身,私底下不知被多少人骂作嫉富如仇,他浑不在意。 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自寒门而来,深知底层百姓疾苦,自然懂得哀民生之多艰,一没吃过门阀赏赐的饭,二没领过门阀提携的情,既然一心读圣贤书读到了这天底下最大的官,有些事情不去做,那么谁去做? 至于削藩的举措,除了周如晦这个至交好友,无人再得知这是与陛下做的惊天买卖。 周如晦盯着沈牧,小声说道:“自古帝王无情,你就不怕等你做完了这些事,为了平息各方的怒火,你倒成了自己的掘墓人?” 沈牧微微一笑道:“天子自然也在千万人之中,我沈牧自为天下苍生做人事,至于后果,从不在考虑之中。” 周如晦摆了摆手道:“知道知道,不必跟我说这些大道理,只不过这些事情八百年来无数人想过,可做成的一个都没有,人间帝王尚且如此,你能不能做到还两说呢。” 沈牧站起身道:“八百年来如此,八百年后不知,可要做,这个年代正当其时,我沈牧之幸,在于为官得遇明君,拳脚得以任意施展,至于代价嘛,值得。” 周如晦无言以对,这何尝不是他自己的理想,只是他没有沈牧这般魄力罢了,这也是他对这位老友的敬服之处。 吏治、漕运、盐政,三座大山屹立八百年了,真能搬得动?再加上削藩,不论成功与否,注定是四面楚歌的境地了。 至少早在嘉定元年开始之前,陛下已钦定废察举,限功荫而兴科举,门阀子弟轻易入朝的路子窄了,日后能进入朝堂大展拳脚的寒门士子自然多些。 希望到时候,占据高位还能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读书人,也能够更多些吧。 寒门出身,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尚能不变初衷,不避斧钺,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这应该就是沈牧为何至今无家室还是孑然一身的原因了。 不论周如晦平日里如何笑着嘲讽沈牧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在他心里,自认完全做不到。 这家伙就像今生一世,就只为了能做成这些事情一样,这样的偏执,世间少有。 周如晦走出中书省衙门,呆呆看着天空,眼里有种无法明说的担忧。 日头偏西,虽远远还没下山,却也离黄昏不远了…… 第四十二章:矫情 如果说一个人的脸上有乌云,那么此时吴冕的脸上一定是在下雨。 一个名叫顾晓月的胖子自从醒来以后,就不断在吴冕耳旁聒噪,不知疲倦地把吴冕在探龙山的经历问个清清楚楚,不胜其烦。 从胖子吃蛇中毒以后,到吴冕找到探龙山村,再到吴冕上山铲平魔道,再到下山给胖子带回解药,一路上喋喋不休。 除了对这段惊险历程的好奇想知道,就是胖子本人与生俱来的八卦了。 吴冕伸手掏了掏耳朵,苦着脸道:“早知道你这么吵,当初就不该带解药回来了。” 胖子尴尬嘿嘿笑道:“胖爷这不是想知道嘛,这几天苦了你了,胖爷睡了那么久,早睡够了,这不是错过了好多吗?下次记得一定带上我,摇旗呐喊不能少了胖爷啊。” 吴冕白了一眼道:“我倒是也想带着你啊,问题是你能站起来吗?两百斤重的人了,心里没点数?我背你山上去,那还打不打了?还没开打我就累死了。” 吴冕回到探龙山村以后,把解药给胖子服下,又分出一份给村里那个之前也中过蛇毒的孩子,看着胖子慢慢恢复神智气力,这才放下心来。 村里从吴冕口中得知魔道已经铲除,妙真观烟消云散,大仇得报,也再不用躲躲藏藏,终于能过上太平日子,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拖家带口在吴冕面前跪下,感谢他对村子的再造之恩。 更有甚者,嚷着要给吴冕立下长生牌位,日日给他诚心祈福,都被吴冕笑着一一拒绝了。 当晚,村子杀鸡宰羊,老猎户更是组织村里拿出酿造的粗劣烧酒,一大群人高高兴兴地庆祝了一番。 吴冕在村子里住了几日,等胖子恢复得差不多了,这才起身辞行,探龙山村也跟着从山谷中迁回故地。 望着全村尽挂的老旧白幡还有村口的老坟,众人才觉得恍如隔世,斯人已逝,妖魔已灭,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 村民回到之前各自家的屋子,来不及擦干眼泪,又去村口坟前祭拜,个个心有戚容,看得吴冕和胖子也是心里难受。 因为担心耽误江湖选拔的日子,吴冕不顾村民的万般挽留,执意出山,村民一路送出山去,在山路那头再次跪下送别,直到两人一路走出视线。 两人从另一条路出山,已经出了兖州地界,跨入荆湘道境内,州城昌州就是这次承接江湖选拔的万剑堂所在,距离此地已经不远,再有两旬时日,应该就能到了。 这次江湖选拔除了十大宗门的落选弟子可以参与,江湖其他门派也可以选送弟子过来角逐名次,江湖沉寂了多年,这种多少年不遇的盛事,也吸引了各地的三教九流前来凑热闹。 进了荆湘道地界,越靠近昌州,人就越多,准确说来,是江湖人就越多,各种兵器,各种眼花缭乱的装束,看得吴冕和胖子直呼大开眼界。 两人来到昌州境内的十方郡,准备在郡城随便买点吃食,今夜就在城外露宿。 从三清山带来的盘缠本就不多,出探龙山的时候村民们又凑了些,好说歹说强塞到吴冕手里,这个死胖子彻底恢复了以后胃口竟比以前还要好得多,钱袋子也就日益干瘪了。 吴冕看着郡城里人满为患的酒肆,就连茶馆也是人头攒动,摸了摸钱袋子悻悻作罢。 胖子嚼着当地特色的肉干,蘸着麻油吃得那叫一个香,正怂恿着吴冕进酒肆喝坛子酒解解渴。 吴冕皱了皱眉道:“我说你能不能消停点儿?从进城就嚷着肚子饿,都吃了三碗面,一屉肉包子还有两袋肉干了,现在还要去喝酒,难不成咱俩到时候一路乞讨到万剑堂啊?又不是丐帮,你丢得起这人,咱三清山可丢不起。” 胖子抬手把下巴上的麻油用袖子胡乱一擦,瞥了眼吴冕无赖道:“兄弟陪你舍生忘死走一回,还不让兄弟吃饱,吃喝你几文钱还跟兄弟计较,这辈子能有什么成就?” 吴冕哈哈大笑,一拳把胖子锤得龇牙咧嘴道:“几文钱?你好意思说,一两银子你吃了八两,十文钱你起码吃了八文,都紧着你吃了。” 胖子揉了揉吃疼的肩膀,看着酒肆里推杯换盏,尤有滋味地咂巴咂巴嘴。 吴冕扭头看了眼这胖厮愁云惨淡的表情,唉声叹气地领着他走进酒肆,选了一张人家前脚刚走,犹自油腻闪光的桌子,叫了一小坛子烧酒。 胖子趁店小二拎着酒坛子和花生米走近,无比鸡贼地又喊了盘酱牛肉,店小二见吴冕一脸割肉般的表情,生怕又反悔,大声喊了句“好嘞”,转身一溜烟跑进后厨了。 吴冕见小二灵活的身影,瞠目结舌,哀叹一声,无可奈何。 有道是当家才知柴米油盐贵啊,古人诚不欺我。 胖子一口一颗花生米,双指捻起一片酱牛肉放在嘴里,还不忘把指头上的酱汁吸吮干净,再来一口子烧酒,闭眼咽下,说不尽的得意洋洋。 吴冕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胖子,止不住心里发笑,这胖家伙贪吃归贪吃,吵也吵了些,但要是这一路没了他,兴许真要少了好多乐趣。 喝了口酒,吴冕看向酒肆外边,有一位中年汉子风尘仆仆,一身江湖短打装束,牵了匹老马,驻足在酒肆外面,看着胖子不能说吃相的吃相,偷偷咽了咽口水。 吴冕微笑着打断了汉子的注视道:“兄台,相见即是缘分,不妨进来一坐,喝酒解乏,出门也好交个朋友。” 汉子哈哈一笑,也不客气矫情,拴好老马,大踏步走进酒肆,吴冕又喊店小二送两份小炒过来。 汉子抱拳相谢,坐下自顾自说道:“在下彭冲,江湖抬举,人称彭三炮锤,屏南道大业帮首席客卿。” 吴冕拉着胖子也起身抱拳道:“原来是彭前辈,大名如雷贯耳,小子吴冕,这位是我同伴,初涉江湖,还望前辈多多提点。” 其实哪里是什么大名鼎鼎,只不过江湖就爱听一套,见谁都这么说,行走江湖,无非人抬人,大家留个热络印象,混个脸熟,出门在外的算是结下善缘一桩罢了。 彭冲一听吴冕说话极为熨贴客气,自然非常受用,对上这两位江湖雏儿,也就自然而然抖擞出几分江湖前辈的气度来。 喝过一碗敬酒,彭冲笑着道:“吴兄弟过奖了,前辈不前辈的客套生硬,既然我俩投缘,在下岁数大些,叫我彭三哥就好,二位小兄弟此行是否要到万剑堂选拔呢?” 见彭冲出言试探,吴冕踢了踢胖子,示意他不要乱说,面对彭冲面露尴尬地摇了摇头。 彭冲见状点头喝酒,轻轻松了口气。 吴冕抱了抱拳道:“彭三哥,见你一路劳顿,莫不是也是去万剑堂参加江湖选拔的?” 彭冲放下酒碗也摇了摇头道:“江湖虚名,彭某也马马虎虎有一些,就不去拦着江湖新秀的路了,再说了即便侥幸有了些名次,进了朝廷哪有在江湖草野间自在,老哥闲散惯了,还是趁着这次盛会,多联络旧友,结识新友,岂不快哉?” 吴冕在彭冲进来时就已凝神观察过,看其气机流转,顶了天四品的实力,在一郡之地的确是一把好手,在一些武学之风不盛的地方,在帮派做个头号客卿绰绰有余,可是到了江湖选拔,那就绝对不够看。 可是行走江湖混江湖,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又不是每次都需要生死相向的搏命,大家见面搬出结识的一些人物,只要不是过不去的事情,大都都可迎刃而解。 事后大家不打不相识,喝一顿酒,就又是一桩善缘了。 飞来飞去的神仙人物毕竟不多,一见面你死我活的对杀更是稀少,江湖也讲究个以和为贵,水浅水深,都有章法规矩,里子面子都有了,就有台阶可下。 吴冕也不刻薄戳破,忍住笑意道:“此番前去万剑堂,在下也想凑凑热闹,跟着老哥涨涨见识,如不嫌弃,不如同行?” 彭冲见吴冕说话间给足了面子,认为这两个江湖雏儿认定了自己是个顶天大的江湖前辈,不由得又轻视了一两分。 其实他也乐得抖擞江湖阅历,身上盘缠早就不多了,有这两个雏儿路上解解闷,也不亏了他蹭饭的愧疚,当下假装微微犯难,最后也同意了。 有道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以他彭冲的江湖地位,能不能进到万剑堂凑热闹还两说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万剑堂就这么大,总不能一股脑的全塞进整个江湖的人吧?到时候进不去的绝大多数,也不至于在这两个后生面前折了面子。 笑话,我彭冲进不去很自然,他们这两个雏儿就能进了? 傍晚,十方郡城外,三人一马的身影在路上被夕阳拉得好长好长,终于在太阳落山以前,他们找到了今晚可以露宿的地方。 江湖前辈彭冲自然不会去捡柴火,这种事情自然而然就落在吴冕和胖子这两个晚辈手里了。 胖子抱着一大摞干柴,皱眉问道:“吴冕,咱不是手头紧巴了吗?干嘛还带着他一路蹭吃蹭喝啊?” 吴冕弯腰继续拾柴火道:“咱们之前经过礼县的时候,有一对卖果子的孤儿寡母差点被马车撞伤,有个汉子把身上的盘缠大多给了那对母子,记得吗?就是他。” 胖子不解道:“好像有这么一回事,不过就算是他,你又为何要一路让他蹭饭,听他吹牛呢?” 吴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自己,的确他也想在彭冲口中,听到些他向往的江湖诸事,也的确没有让他蹭吃蹭喝的必要。 但作为同样是寒苦出身的吴冕,看见那对母子眼中的由衷感激,他有过些许感触。 可为什么偏要这么做,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晰知道,大概也是想让做了善举的彭冲,也能感受到江湖里的一丝善意吧。 胖子说他矫情,在这个世态炎凉的江湖显得不合时宜。 那么在被江湖捶打之前,就让他矫情一次吧。 第四十三章:听老江湖说江湖 夜幕降临。 郡城里依旧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城外小山岗上也是篝火熊熊,三人毫无困意。 有银子的住客栈接着呼朋唤友推杯换盏,没银子的在城外露宿,卧谈见闻,都不影响行走江湖。 有道是侯家灯火贫家月,一样元宵两样看。 彭冲正说到十大高手榜单,江湖上每有名次变化,便会有一次榜单出炉,也不知是谁耳目灵通,也不知是谁闲得要命,可每次榜单问世,排名都严谨公道,众人对榜上排名也都心服口服。 这些江湖上飞来飞去的神仙人物,绝大多数江湖人大抵一辈子都见不到其中一个,但光是每次排名上的变动,都不影响成为江湖上茶余饭后的谈资。 今年年初又有一份武榜问世,历来前五的位置都是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一依然是那个剑圣司马桐光,自从那一战之后消失于江湖,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更没人得知他是否还活着,天下第一的位置依然是他。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这位实在是没办法,就算他已不在江湖,依然让大郑和北元两座江湖武夫甘愿排在身后。 无他,光就这个古往今来唯一的齐天境界,只要没有谁突破,就没有人有脸敢问鼎天下第一。 紧接着的是万剑堂宗主陈汗青,三清掌教张宗周,北元江湖第一人完颜永济,龙泉剑宗宗主欧阳桓。 再往下,就是本朝公认枪法第一、军中无敌的大都督李茂隆,位列第六。 第七则是最近横空出世的一位年轻游侠,并不透露名字,榜单上仅以无名氏代表,擅使单刀,一出江湖,就从旧榜单的末尾开始挑战,连败数人,挑战第六的李茂隆失败,止步于第七。 这位无名氏出尽了风头,也吊足了全天下的胃口,有好事者纷纷猜测无名氏隐藏姓名的原因,各种五花八门的奇思妙想:有猜测身份敏感也许是皇家成员的、也可能是位女子、还有可能是宫里的大宦官等等,不一而足。 江山代有人才出,这就是有力佐证,对于这位无名氏的武道前途,江湖上议论纷纷,大都无限期待。 原先的第七第八是一双师兄弟,属于北元的仙鹤门,原先第九如今排在末位的是大宗师裴东来,旧榜第十的原是江湖名宿贺知秋,这次因为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无名氏悍然上榜,被挤出榜外,无比憋屈。 吴冕听着彭冲对于榜上高手如数家珍,心头默念,貌似这武榜十人,用剑大家占去数个席位,师父早年也有个道剑仙的称号,加上他,几乎占据半壁江山,而且都在前五! 彭冲努了努嘴道:“剑林不愧是人才济济,高手辈出,闹得人人恨不得仗剑行走江湖,更有甚者,明明不习剑却也佩剑,好像手中无剑,就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高手。” 吴冕闻言促狭道:“彭三哥为啥不也弄把剑佩佩?” 彭冲哈哈一笑道:“我彭冲虽然不是什么武榜高手,但也在一郡之地少有名气,成名自靠双拳,装模作样佩把剑,江湖同道笑话不说,愧对了手中拳头,这辈子也就无缘再上一层楼了。” 吴冕一笑置之。 其实所言也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自身不是那剑道胚子,却滥竽充数东施效颦,觉得人人都这样自己也该这样,失了练武初心,更是南辕北辙,最后成了四不像,反而丢了自己。 吴冕反观自己,虽然练得游龙剑法,可是剑势却更像刀势,师兄宇文丹青当初教他游龙剑法的时候,见吴冕握剑出剑都像是握刀挥刀,明明是双刃剑,却只使单刃。 宇文丹青当时说过,自己其实更适合练刀,而不是练剑,在探龙山中也尝试过两次握刀,吴冕回忆当时心境,感觉心底深处对刀更亲近些,不然也不可能开路之间悟出势如搬山的一剑。 但游龙剑法的剑意正初悟,再去练刀是否会如刚才所说的四不像? 这一点吴冕暂时不得其法,游龙剑法发挥无碍,剑意充沛,但自己出剑收剑隐约真的更像用刀,大开大合酣畅淋漓。 吴冕看了眼身旁的胖子,鼾声如雷,一觉睡得天地宽,会心一笑,既然苦思不得,干脆一觉睡去。 就在他闭眼睡觉暂时不去纠结之时,一个一拍大腿的荒诞想法在脑海中炸起,余声隆隆不绝于耳。 何不练刀而用剑意? 吴冕猛然间坐起,自己都被自己的幼稚想法逗乐了。 用剑意去练刀?乍一听,恰似天方夜谭,可硬着头皮仔细一想,却越来越心境通明,这个想法,绝非不可能! 自己握剑本就如握刀,出剑则更像出刀,用剑意去练刀,用剑意去养刀意,貌似并不矛盾,只是另辟蹊径了些,可不妨碍这隐约将是条康庄大道。 眼下并无趁手刀,可既然想着刀剑溶汇一炉,殊途同归,那此时剑即是刀,刀即是剑! 吴冕伸手拔剑,苍穹剑铿锵出鞘,一抹清亮寒光犹如闪电,越过火光惊醒了对面刚刚睡下的彭冲,他揉了揉眼,看见吴冕横剑在胸,火光映照下的影子,则分明是一位横刀在前的模样。 雄姿英发,衣角头发飘荡,犹如谪仙人。 彭冲啧啧称奇,心中不免一惊: 此子观剑有悟。 天刚蒙蒙亮,三人一马继续前行,路线直指万剑堂。 彭冲默不作声,心底仍惊骇于昨夜吴冕横剑时的气机勃发,彭冲有自知之明,若论气机浑厚,十个他也不如吴冕。 之前还在他面前老神在在装江湖高人,此时不仅老脸一红,一路上沉默不语。 吴冕心思玲珑,心里料到这一层,还是不厌其烦地向他问起一些江湖见闻,缓解尴尬。 彭冲倒也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见他仍旧报以善意,料想并不是刻意不显山露水为了看他笑话,也就打开心结,只是言语中不再以江湖高人的姿态自居。 大概是顾虑交浅言深,彭冲也不去自寻烦恼地好奇打探吴冕的师门,该知道自然就知道了,说话间不禁客气了几分,字斟句酌,只是仍有些硬撑脸面的姿态。 眉宇间的疑惑犹自未减,昨夜才感慨完那个登上武榜无名氏的江山代有人才出,就又发现身旁这个被自己轻视为江湖小辈的吴冕也是潜龙在渊,这才多大的年纪啊? 彭冲不禁嗟叹一声,有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自己这前浪还没怎么地呢,就要被后浪追上拍死在沙滩上了。 这世道怎么了,后起之秀都这般不值钱了吗? 吴冕打断了彭冲的思绪,微笑问道:“彭三哥,你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所知甚多,照你看,这江湖选拔,都有那些惊艳的人物啊?” 彭冲一听,皱巴巴的眉头舒展几分道:“江湖选拔之前曾有过宗门选拔,都是那十大宗门里第一流的年轻俊彦,各自竞争激烈自不必说,清明节的江湖选拔更是如此。” “十大宗门自然是人才辈出,落选的那一拨仍然不容小觑,至于茫茫江湖的其他宗门,没有机会自行选拔选送,此番前来的俱是本门最顶尖的高手,极有看头啊。” 彭冲眯起眼睛期待说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抢夺那三甲席位,实在是江湖好多年以来不曾有过的盛事了,这场大热闹,凑上一凑都不枉了走江湖一趟。” “至于那些惊才绝艳的家伙,十大宗门不去说,其他大门派如龙鳞台的郭淮,人人既是铸剑师又是剑派的南溟剑林的宗主霍润物,举止如妇人却武功奇高的鸿雁门孙志秀,这三人皆是此次选拔大热。” 彭冲说着说着,不由得想起一事,哈哈笑道:“若说这番最让人捧腹大笑的,莫过于大佛寺的净法僧人,方外之人贪恋权贵不去说,一大把年纪了跟江湖新秀争抢名次,笑掉大牙。” 这次江湖选拔和宗门选拔不同,宗门选拔只挑选门派弟子,而江湖选拔不作此限,只要不是没宗没派的江湖散仙,不限年纪都可以参与。 江湖盛事,自然很多人会来凑热闹,可是真刀真枪上台跟年轻人去争抢那象征富贵的三甲名额,就真的会被江湖所不齿。 有道是坏事传千里,以后可怎么立足? 行走江湖,绝大多数人看面子远比自身实力都要重,一些成名已久的江湖豪客,爱惜羽毛,大多不会捏着鼻子参加选拔,任由整个江湖在背后指指点点。 有两个例外,一个是南溟剑林的宗主,霍润物。 另一个则更被整座江湖嗤之以鼻,就是大佛寺的净法僧人。 一个方外之人不在寺里六根清净参禅念佛,却贪恋功名,不怕倚老卖老欺负年少,高调来到万剑堂参与选拔,连累得整个大佛寺风雨飘摇,往年香客如织的山上游人寥寥。 也就因为这些人物的到来,更增添了江湖选拔的趣味,各地的江湖人蜂拥而至,都想凑近了一见风采。 江湖就是如此,形形色色,应有尽有,五彩斑斓。 第四十四章:一个熟悉的背影 数日后,三人来到昌州。 饶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彭冲也瞠目结舌,这也人山人海得太夸张了吧,三人还没到昌州北郊的添岁山万剑堂,进入昌州的官道上就已经是人满为患。 吴冕和胖子也是长大了嘴巴,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多的......人。 不用说,昌州城是注定进不去了,面前水泄不通的队伍排了差不多五里路,大半天不能往前走分毫就是证明。 胖子被人挤得满头大汗,慌乱中不知踩到了后方谁的脚,那人惨叫了一声差点叫上同伴要给胖子点颜色看看,但是看见周围巡逻的一队甲兵,才咬牙切齿作罢。 为首一名校尉模样的武将分开人流,说昌州人满进不去了,已经封城,只出不进,让官道上等待进城的人流往城墙两侧前往北郊添岁山。 没办法,谁叫自己来得晚呢,人流只得缓缓分开,往城门两侧行去,绕过昌州城去往万剑堂所在的添岁山碰碰运气。 吴冕三人往东边走,路上五花八门的人物皆有,满头蓬松如雄狮的虬髯大汉、一身儒士装束却背一把开山大斧的年轻人、身骑高头大马腰挎名贵宝剑的豪侠...... 大家伙瞧着各自顺眼的,抱拳报名号打声招呼,混个热络,看不对眼的直接怒目而视剑拔弩张。 江湖百态,光怪陆离。 沿着城墙边走了一天,见惯了人山人海的三人都觉得此种惊奇不会再有,殊不知,到了添岁山外,才清楚感受到什么叫摩肩接踵,无立锥之地。 添岁山不高,可气势雄峻如大岗,山门巍然耸立着一座巨大的迎客白玉牌坊,万剑堂三个金漆大字熠熠生辉。 山路宽阔可容数辆马车并驾齐驱,山上屋宇林立,占地极广,山顶处一处殿宇犹如天宫俯瞰大地,俨然大郑王朝天下第一宗门的气度。 山脚处早早已经搭满了帐篷,想凑热闹又进不去的江湖人只能将就着在山外露宿。 山脚处况且如此,更不用提一路上的酒肆客栈茶摊,精明的掌柜们早早就把能收拾出来的房间都腾出来,据说连柴房都卖出了一晚三十两的天价,而且有价无市。 这段时日为了抢夺客房大打出手的事情层出不穷,原本治政严明略显空荡的昌州牢房都也塞不下了。 就连山脚边还有添岁山附近方圆二十里的村舍民房都被人用银子敲开了大门,就更别说现在沿途客栈里头天字号客房中住的都是些什么人了,一掷千金情理之中,如不是还有点江湖地位支撑,有银子还得乖乖把房间让出去。 捧高踩低,跟红顶白,从来就不止市井和朝堂才有。 三教九流都被这场江湖盛世吸引,汇聚在山脚下,人人都想凑热闹,但很多热闹原本就难凑,但只要有机会,凑近了听听声响都能牵动很多人的心。 很多人走了一辈子江湖,高不成低不就,平日里那些高高在上的风云人物和仙子女侠们,哪怕远远看上一眼,都能充作茶余饭后的江湖阅历,即便跟自己没有一丁点交集,谈论起这些擦肩而过,都总能沾沾自喜。 万剑堂搞了那么大的排场,自然慕名而来既能看热闹又能凑热闹的人这次也多。 江湖上能够上山的人,就只有那么一小撮,可就是这么一小撮的人,都足以让江湖客们没日没夜地守候在山路边,每当有分量的宗门人物上山,那些见多识广者总能让身边扎堆的人群投以崇拜的目光。 若是身边有心仪的女子,或者说看上眼的女侠仙子,那更得提高嗓门引人注意,生怕她们没听见,希冀着获得青眼相加。 此时吴冕三人就在这路边的人群中,随着清明节越来越近,上山的队伍也越来越密集。 彭冲正在忙不迭地卖弄江湖阅历,刚才经过的宗门是哪个,宗主是谁,擅长什么兵器功法,语速不快不慢,让人听清楚的同时也充分领略到他彭冲的气定神闲,仿佛经过的都是他的江湖好友,谈论起他们如数家珍。 方才来得晚没遇上,吴冕发现上山的队伍中有一个纤细娇小却非常熟悉的身影,指着跟胖子说:“胖子,那个人我认识。” 声音不大,引发的动静可不小。 周围的人都不禁皱眉回头斜瞥了眼吴冕,兄弟你这牛皮吹过头了吧,也不想想能上山的都是些什么人,有点见识的都只敢介绍是某某门派的,从没见你这样不要脸,直接就说认识的呀。 前方几位女侠打扮的女子也纷纷侧目,要不是这小子模样长得确实少见的好看,免不得就要出言相讥。 彭冲也皱了皱眉头,面露不悦。 胖子听到翻了个白眼,感受到周围人的敌意,陪着笑凑近了提醒道:“我说,咱看归看,你别这样吹牛行吗?胖爷还想让诸位仙子女侠们看看我伟岸的身姿呢,你别搞啊。” 一心光顾着看那个身影,全然不知身边状况的吴冕头也不回道:“什么吹牛?我真认识啊。” 这一回,就连吴冕也能感觉到身边全部人投来的眼神里带着杀机了。 吴冕满不在乎周围的气氛,对胖子和彭冲说道:“咱们上山去。” 胖子自然知道吴冕能够上山,跟在后头从人群里挤了出去,彭冲却突然犯了难,呆立在后头,出去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周围一群知道刚才大概的人都轻笑着看着吴冕和胖子,眼神里满满都是等着看笑话的期待神色。 臭小子不知死活,待会被万剑堂的迎客弟子轰赶回这边的时候,地上可没有缝,无地自容会写吗? 彭冲虽然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忍住了前去劝说的念头,接着微微在人群中变了变位置。 他心中其实也掩藏着有一丝等他们出洋相的期待,毕竟才这么年轻,怎么就有比自己高这么多的境界? 只盼着他们被轰出山路时,自己自觉羞愧离去,再不要走回自己这边了,连累得他抖擞江湖阅历不成,反倒成了笑柄。 可下一刻,他就和路边的众人一起,惊讶得眼珠子都要瞪在地上。 只见吴冕和胖子走近守在牌坊下的迎客弟子,这位弟子心思活络,虽然乍一看这两人衣着朴素,可是他在这守山多年,见过前来拜山的江湖客何止数万? 的确有些人偏偏来头不小,也偏偏并不爱在衣着行头上打点装扮,这段时日上山的人多,万一看走了眼,折了万剑堂的脸面,他一个小小的迎客弟子根本吃罪不起。 吴冕见迎客弟子笑盈盈上前抱拳行礼,也还了一礼,从行囊里掏出三清山的名刺。 迎客弟子接过一看,眼神一亮,笑着抱拳再施一礼,大大方方把吴冕和胖子请上山去,随即对身边另一位迎客弟子耳语几句,那一位就腿脚飞快地上山报信去了。 添岁山人人配合得当,举止大气有条不紊,方寸之间尽显大宗风范。 吴冕和胖子在众人惊掉下巴的注视下缓缓上山,大家伙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意料之外,更多的还是妒忌。 至于刚才因为吴冕的好皮囊而嘴下留情的几位女侠,则瞬间换下鄙夷的目光,眼神炙热。 彭冲牵马从人群中挤出,不着痕迹地跟在吴冕身后,笑着解释说方才跑去牵马来着。 吴冕对这个蹩脚的借口一笑置之。 素来直来直往的胖子却有些憋不住了,阴阳怪气地出言反问道:“哟,彭三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跑到一里地外去寻马了呢。” 彭冲一时语塞,没想到胖子说话如此直接,一张风吹雨打已显沧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低头只当是没听见胖子说话,咬了咬牙,跟着慢慢登山。 来到添岁山脚下,见过那么多大门派里的风流人物,这已是与人结交时相当难得的江湖谈资,那么至于能上山成为天下第一宗门万剑堂的座上宾,那将是一辈子都能让人高看仰望的江湖阅历。 那么无论此间胖子如何讥讽鄙视,只要那个云遮雾绕的吴冕不出声赶人,彭冲为了那点来之不易的虚名,也能厚着脸皮忍受。 添岁山不高,可再给他彭冲一百年,又能上得去? 吴冕丝毫不理会身后胖子和彭冲的想法,脚步急促几分,想要追上前方队伍,可随即又放缓脚步,只是紧紧跟在后头,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 这可能就是世人口中所说的近乡情怯了吧。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这句话吴冕在心底排练了许久,翻来覆去练习了多遍,当时他不知道何时能再见到她,也不知道这句话何时能够笑着当面说出,可当这个背影就出现在身前咫尺之遥,寥寥八字竟不知如何开口了。 上到山顶,映入眼帘的是万剑堂雄伟开阔的山门,三人大饱眼福,山门可见一座座连城一片的屋舍殿宇,江湖大宗的沉稳底蕴,顺着山势不断拔高,一直延伸到那座高可入云的坐忘峰主殿。 吴冕进了山门,递交名刺,胖子一个箭步走到迎客弟子身前,语气不容置疑地指着名刺跟他说道:“不要念胖爷的名字。” 那名弟子眼神跟着那根肉乎乎的手指定睛一瞧,看见名刺上面那个秀气的名字,再联想起胖子小山一样的身躯,想笑又不敢,憋着难受,赶紧收敛神色朗声道: “三清山俗家弟子吴冕到!” 随着这一声喊出,吴冕看见前方那个背影脚步一顿,纤弱的肩头轻轻一颤,蓦然回首。 阳光洒落在山门后宽阔的广场之上,像是铺了层金光闪闪的地毯,只觉得原先广场上相互热络寒暄问候的众人身影都已消失,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在笑。 她也在笑。 第四十五章:分外眼红 三清山这三个字如雷贯耳,一直是江湖中最清贵的门派,虽然不像万剑堂和龙泉剑宗这种江湖上炙手可热声望巨大的豪门,但是千年以来的一脉相承,三清山自然傲然独立在江湖之上,无人小觑。 尤其是三清当代掌教张宗周,更是武榜上的天下第三,他的座下弟子登场,自然无人不高看一眼。 彭冲心底那一瞬的震惊和讶异,丝毫不少于山门路边观望的江湖人。 原本上山一路上对吴冕藏藏掖掖的身份有过一番大胆猜测的彭冲,做梦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彭冲强行敛住惊骇神色,压抑住自己江湖阅历高光时刻的强烈兴奋,在山路边夹道观望的炙热目光下,双手傲然负后,神情冷峻睥睨地回首环视一周,这才缓缓跨过门槛。 见停步转身的周玄落在队伍身后,队伍中的赵晋凡和李冬渔也回过头来,认出了吴冕以后,也欣喜地过来打招呼。 见龙泉剑宗也表现热络,广场上其他人也相继过来混个脸熟。 吴冕也微笑着一一还礼,顺带着和众人介绍胖子和彭冲,从小在梁州城讨生活就习惯了与人打交道的吴冕,应对这些面子上的应酬自然熨贴妥当。 众人也情理之中对同是三清山俗家弟子的胖子抬举几分,但是对彭冲就明显不太一样了,虽然看在吴冕的面子上不至于冷眼相待,碍于江湖礼节,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抱拳带过。 三清山是十大宗门之一,江湖清誉极高,吴冕又是那天下第三张真人的小徒弟,我们大小宗派再怎么郑重其事也不奇怪。 你一个屏南道大业帮可能在那穷乡僻壤数一数二,在山门之外不知道的也许也给你几分颜面,可搁在这山门之内,什么大业帮,根本就不够看,更别提什么引人发笑的首席客卿了。 众人结伴一起行去,分别有迎客弟子在一旁引路,各门各派都安排下榻在后山幽静舒适的独立院落。 彭冲无人理睬,独自一人吊在队伍后头,显得身影格外萧索,形单影只。 跨进山门之前,他曾回头俯视山路旁的江湖芸芸众生,自有一股豪气干云的姿态,与此时判若两人,对于山外众人而言,方才的自己,的确成了曾经也在山路上一同仰望过的人物。 可是得意之时有多忘形,失意之时就有多尴尬。 彭冲苦笑着想,无论是窃居还是投机取巧,也改变不了他是万剑堂的座上宾这个事实,之后不管去到哪里,不管与谁人寒暄应酬,谁敢不在心底狠狠高看他彭冲一眼? 江湖上人抬人,声望才能逐渐水涨船高,老子曾经进入过万剑堂观礼江湖选拔,老子曾经与张真人座下弟子在旷野卧谈江湖! 就在彭冲意兴阑珊幻想成为江湖名宿之时,无意间抬头与胖子转头冷淡的眼神对视,有些心虚,一丝豪情烟消云散,快步跟上。 到了后山小院,吴冕被龙泉剑宗请去叙旧,院中就仅剩下胖子和彭冲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气氛有些尴尬。 彭冲正想抬脚外出赏景,好多记住些添岁山景色,将来与人说起,也不怕人不相信,却被正在正屋大口啃食瓜果的胖子叫住。 胖子随手拿袖子擦拭嘴边的汁液,看都没看彭冲,含糊不清说道:“胖爷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但也想跟你说上一说胖爷自己的道理。” 彭冲皱了皱眉道:“哦?彭某愿闻其详。” 胖子终于正眼看着彭冲,认真说道:“胖爷不是傻子,适才在牌坊外你那点小九九我心里一清二楚,吴冕也一样,可既然他不计前嫌依然带你上山,有些事他不说,那胖爷替他说。” 彭冲不动声色,胖子接着说道:“你在山上与人说话行事不能扯着三清山的名头,说是吴冕的朋友倒无妨,但不要丢了他的脸。” 彭冲展颜一笑,点头道:“理当如此。” 吴冕应邀来到龙泉剑宗的小院,略微整理了一下仪容,轻呼出一口气,缓缓走入,赵晋凡和李冬渔已经等候多时了。 赵晋凡一看到吴冕,立刻起身相迎,温淳笑道:“吴少侠,许久不见,可还安好啊?” 吴冕抱拳还礼道:“赵兄挂念了,直呼在下姓名就可以,这几年一切都好。” 赵晋凡细细打量了一下吴冕,眼里由衷喜悦道:“还是三清山锻炼人,一别三年,吴兄弟变化极大,全身气机也是气象万千了,在下真心为你高兴啊,这趟过来也是参加江湖选拔吗?” 吴冕笑着点头回答,然后言语间似乎忍不住举目四望,赵晋凡和李冬渔相视一笑,都明白这是在焦急找人呢。 不多时,一位少女姗姗而来,在头上别着一支银簪的,簪子并无繁复缀饰,但雕工尚且精巧,这是她得知吴冕要来,特地回房打开行囊,在层层衣物包裹珍藏之下取出的。 和少女一起走来的,是一位面如冠玉风流倜傥的年轻剑士,少女看见吴冕,俏脸一红,嫣然一笑。 这是年轻剑士自从周玄被带上山以来,从未见她流露过的表情,不由得一愣,顺着周玄的眼神延伸,看到正屋厅堂中的年轻人,顿时面沉如水。 赵晋凡看见来人,起身介绍道:“吴兄弟,这是我们剑宗的大师兄宋明理,已被选送参与朝廷殿试,这次专门带我们参加江湖选拔,事后大家再一起前往洛阳。” 吴冕微笑着刚要抱拳行礼,却见宋明理冷哼一声,眼里满是不善神色,径直转身走了。 赵晋凡等人惊讶于平日里温文尔雅从无今日举动的大师兄反常出奇,微微愣住,吴冕笑着摆摆手,善解人意地缓解了双方尴尬。 周玄心底嗟叹一声,心里知晓缘由,但对于与吴冕的久别重逢,称不上丝毫影响,脸上依旧笑意灿烂。 赵晋凡和李冬渔也知趣,找了个蹩脚理由离开了此间,厅堂中只留下两人。 吴冕目送赵晋凡他们离去,和周玄相视一笑,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气氛有些微妙,大概是觉得就这么傻笑着也不是一回事,吴冕为了缓解局促,于是提出两人一起在院中走走。 来到外院一处亭阁,吴冕还是不知如何开口,周玄也微微低头,单手拧着袖口。 瞥见周玄左手提着的佩剑,吴冕终于找到话头,眯起好看的桃花眸子笑问道:“呦,这么久没见,都有自己的佩剑啦?” 周玄抬起头,对着吴冕的和煦笑意展开笑脸,扬了扬手中佩剑得意洋洋道:“那是,本女侠师承龙泉剑宗,佩剑糖葫芦,见过少侠。” 吴冕刚想抱拳玩笑回应,冷不丁被这佩剑的可爱名字逗笑道:“糖葫芦?” “对呀,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还有你这支银簪,不论再过多久,我都通通记得。” 吴冕伸手帮周玄别了别簪子,又将手抚摸在少女脑袋上,眼神柔和,笑意宠溺无边。 周玄轻轻笑着抬眼古灵精怪地偷看吴冕,乖巧可爱一如当年。 岁月斗转星移,所幸,我们一切都好。 亭阁对面的廊道阴影中,一个人的身影躲藏其中,看着周玄由衷的无邪笑脸,眼神阴森。 自从周玄上山,宋明理惊为天人,出身于庐江宋阀的他俊逸非凡,气质更佳,又是龙泉剑宗欧阳桓座下大弟子,宗门内外都有无数女侠对他青睐有加,可他从没有对一位女子如此一见倾心过。 大概还是应了那句老话,每一个思慕他人的师妹身后,都有一个为她痛不欲生的师兄。 在他印象中,无论他如何殷勤,如何表现,如何借机亲近这位师妹,她总是冷淡如冰,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本来以为她生来就是这个寡淡性子,这次恳求自己带上她参加江湖选拔凑热闹,破天荒挤出一丝可有可无的微笑,当时他还以为自己终于有了一丝机会。 今天这般的笑意盈盈,宋明理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比不笑的时候好看多了,可分明与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讽刺、嫉妒、不甘、不服......各种情绪充斥着他的内心,怒火中烧。 他阴沉着双眼,死死盯着亭阁中的男女,分外眼红。 周玄温柔地眯眼一笑,眼角余光感觉到好像远处有人看着他们,转头一看,吓得浑身一抖,脸色苍白,双眼神情复杂,有仇恨、恐惧,还有担忧。 吴冕不解,顺着周玄的眼神往高处望去,添岁山顺着山势建有连绵不断的屋舍殿宇,吴冕视线所及,远处山丘之上有一座观景台,台前正有一个身影迎风而立,低头俯视着他们。 正如天上仙人俯视人间凡夫俗子,眼神冰冷,睥睨天下。 吴冕静静与其对视,嘴角狞笑,浑身气机暴涨,杀意浓烈。 仇人见面,也是分外眼红。 谢镇指了指自己绯色官袍上的正五品白鹇补子,再指了指吴冕,叹了口气,轻轻摇头,眼神中充满戏谑。 意思就是,想民与官斗?你不配。 吴冕右手牵着周玄颤抖沁凉的小手,左手指了着谢镇,再伸出拇指,在脖子间做了个一抹的动作。 这意思就更加直白浅薄了: 谢镇,走着瞧,你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第四十六章:江湖易老与江湖新秀 吴冕一大早收拾好全身出门去,拍醒鼾声如雷的胖子,告诉他今天不用等他吃饭了。 胖子闻言翻了个白眼道:“你回来吃才奇怪呢,天天一睡醒就往龙泉剑宗跑,回来干嘛?我说你干脆直接住那边得了。” 吴冕笑了笑,并不接话,径直出门。 走在树荫浓密的小路上,路边依次坐落着其他门派客居的小院,还有凉亭观景台点缀其中。 在其中一座凉亭中,吴冕远远看见天天最早起床出门的彭冲,正在亭中与人有一句每一句地说话。 彭冲天天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远比吴冕出门还勤,反正也没什么事,干脆站在原地看看他每天都在做什么。 亭中坐着的像是泰山派的众人,之前刚进山门的时候有客套过,吴冕有些依稀印象,三个汉子一身江湖长衫打扮,华贵的绸缎材质,一副江湖豪侠模样。 汉子们带着各自的家眷围坐在亭子中喝酒,说什么听不太清楚,像是些没羞没臊的荤话,逗得三位妇人阵阵脸红,汉子们则哈哈大笑,一脸都懂的表情。 这其中就属没了座位就站着给汉子们倒酒的彭冲迎合得最卖力,笑起来脸上都出了褶子,也不知道究竟好笑不好笑。 亭外走过一群也是正好经过这边前往观景台的江湖人,当中有一位女侠可能无意间听见亭中的谈论内容,深深皱眉,对着亭中轻轻“啧”了一声。 本来女子轻怒也无伤大雅,亭中也仅是投来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快目光而已,但女侠身边那位年轻少侠,看见亭中的泰山派,直接阴阳怪气地刺了两句。 亭中几位豪横惯了的几个糙汉子哪里忍得住这点委屈,站起身抄家伙就要干架。 让吴冕没想到的是,早在一旁放下酒壶的彭冲满脸堆笑着走在双方之间,看似要做这个和事佬。 彭冲笑着对那位年轻少侠说:“许少侠,这几位都是泰山派的英雄,双方都是江湖上顶有名的人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么就算了吧。” 年轻少侠眼都没抬,轻轻摸了摸鼻子,嗤笑道:“哦?泰山派?没听说过,我说彭冲,你一个小门小户都没混好的人,拍我马屁拍不响也就罢了,怎么这点货色你也不放过啊?” 这话说得及其刻薄,彭冲那一张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绿的,精彩无比。 亭中杀机浓郁,人群中走出一位汉子沉声道:“敢问对面是何人啊?泰山派在你眼中是个什么货色?” 年轻少侠摸完了鼻子,拿出手帕随意擦了擦,依旧脸都没抬,可语气极度嚣张:“飞雪山庄,许獾。” 一听飞雪山庄这个名字,饶是泰山派的几位汉子都不敢做声,刚才蓄起的气势一泻千里,找飞雪山庄的麻烦肯定不敢,退下又显得太丢了面子,颓然站立不知所措。 无他,飞雪山庄地处王朝北方边境,一直充当朝廷与北元贸易的牵头人,盆满钵满不说,还有官方和军方的背景,一直是江湖上少见的皇商,与飞雪山庄结梁子?两个泰山派都不敢。 许獾看见泰山派众人动都不敢动,哈哈一笑,跋扈气势更甚。 他指了指同样手足无措的彭冲道:“给你个拍马屁的机会,去,代本少爷赏他几个耳光,我可不想脏了手。” 许獾身边的女侠饶有兴致地看着彭冲,好奇他如何应对。 彭冲心里天人交战,看了眼许獾,又看了眼亭中的汉子,似乎在做着抉择。 汉子羞愤难当,紧紧闭上双眼,彭冲一脸痛苦万分着走近,汉子的媳妇可没他这么能忍,朝彭冲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句:“狗东西,你敢?” 彭冲苦笑着摇摇头,在汉子脸上狠狠甩了几个响亮的耳光,右手放下时,微微颤抖。 许獾的表情像是看了一场绝妙的好戏,拍着手哈哈大笑,又看见彭冲转身,想走过来他这边,许獾一脚踹出,正中彭冲胸口,啧啧道:“狗都不如的东西,可别污了我飞雪山庄,滚!” 说罢,搂着那位女侠,带着一帮随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彭冲好不容易想站起身拍干净尘土,却被一脚更加势大力沉地踩回地面,泰山派汉子带着无边愤慨,又往他沾满尘土的灰扑扑脸上吐了一大口浓痰,愤然离去。 受了点内伤的彭冲一看己身得脱,泰山派的众人又已经走远,生怕被更多人看见,赶紧从地上站起,胡乱拍了拍身上鞋印尘土,坐在亭中,自顾自倒了一杯酒。 还以为丑事就这两拨人看见的彭冲没来由听到有人在身后开口说了一句话:“彭三哥,你不累吗?” 彭冲猛然回头,看见面无表情的吴冕,显然刚才的一幕被他看见了,强撑着的老底如今荡然无存,彭冲苦笑着摇了摇头,接着喝酒。 吴冕问完,风轻云淡地走出亭子。 彭冲放下酒杯,独自沉思,累?什么是累?以前不知,起码今日之前不知,如今倒真觉得有些累了。 谁不想做呼风唤雨的人物?老子又不像你们,有大名鼎鼎的师父传授武艺,有不俗的天赋和修为,有根深叶茂的宗门撑腰,老子今日不要脸,就是为了日后把脸挣回来,你们又凭什么瞧不起我? 换成你们,未必有老子做得好呢。 彭冲又喝了一杯酒,有些吃力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真是疼啊,真他娘的疼! 环首四顾,看见那些一座座各有千秋的小院,叹了口气,无一处院门是为我彭冲敞开的啊。 他颓然坐在亭中,好像一瞬间跟着江湖一起老去,或者说是那个江湖梦。 这个江湖,他似乎觉得他进来了,却又无比怀疑他自己是否真的进来过。 清明时节历来多雨,今年清明却还未曾下过。 如果说光在迎客弟子的身上,就能一叶知秋地窥见万剑堂的底蕴,那么江湖这场人人关注的选拔,无疑就是这个天下第一宗门抖擞实力的机会。 选拔场地设在添岁山西麓的降龙岗,相传这是万剑堂开宗祖师,剑圣司马桐光在添岁山镇压真龙时一剑硬生生把山峰拦腰削平,才有了这块巨大无比的整齐山岗。 降龙岗上筑有十座高三尺,长宽各五十丈的比武台,以中间高高搭建的观战台为圆心,整齐围成一个大圆,在山顶往下俯视,就像降龙岗上长出了一只眼睛。 位于圆心的观战台上自然就是这场江湖选拔的主判,居中坐着万剑堂宗主陈汗青,分坐两侧客座的是兵部武选司郎中陈穆,刑部奉天清吏司郎中谢镇,再往下就是寥寥几个大宗门的带队人物。 每座比武台前又有三位万剑堂掌律弟子作为副判,周围簇拥着为各自同门打气鼓劲的各门各派中人。 参与江湖选拔的人数超过三百人,各自抽签上台比武,至于规则,就要比宗门选拔还有日后的殿试更要简单明了,三炷香之内,站不起来的输,摔出比武台的输,重伤甚至伤重不治的,更是各安天命了。 至于三炷香后仍旧打成平手的,则需要留在最后在主判面前再打一场。 由于参加的人多,实力又大多良莠不齐,很多连四品实力都没到的江湖人都来碰运气,让人一招打飞出比武台,惹得全场喝倒彩灰头土脸不说,还连累得宗门都被人轻视取笑。 因此有些比武台的比试进行得很快,别提三炷香,很多人一招半式都没能坚持下来,就已经输了,在各自心仪的女侠面前雄心壮志吹的大牛也就不攻自破,自讨没趣。 当然,有些手黑的抽到和自己半斤八两的武人,三炷香过后依旧打得不分输赢的也有很多,这些就留待主判裁决了。 除了龙鳞台的郭淮,南溟剑林宗主霍润物,鸿雁门孙志秀三个三甲大热门一路高歌猛进以外,这场选拔也出了不少令人眼前一亮的人物。 有之前令整座江湖嗤之以鼻的净法僧人,飞雪山庄的许獾,长乐山的司徒湛,龙泉剑宗赵晋凡,还有三清山的吴冕。 他们各自在比武台上大放异彩,过关斩将,让很多输了比武的宗派都止住了下山的念头,饶有兴致的继续留下来观看这些江湖新秀们的比武。 家大业大的万剑堂自然不会失了东道主该有的胸襟,大凡进了山门的宗派,自家弟子比武结束后,并不急着礼送出山,爱留下来看几天就看几天,来去自由。 在主判高台之上万剑堂宗主陈汗青看着底下热火朝天的比武场景,心中感慨,对身边两个年轻官员说道:“江湖代有人才出,新秀犹如雨后春笋,朝廷之福啊。” 一旁的武选司郎中陈穆微笑着点头,谢镇则脸色阴沉地从上台之前就死死盯住那个一路顺利晋级的身影,闷不作声。 身为万剑堂宗主的陈汗青一无功名,二无官身,按理说怎么也不该今天坐在主位上,让两位朝廷官员陪在两边客座。 但陈汗青跟一般的江湖人不一样,除了他在武榜上的超然地位以外,他还有万剑堂都与大郑王朝的皇家李氏有很深的渊源,不然换了其他门派,都得乖乖将主位让出。 台上除了陈穆和谢镇两位年轻朝廷官员,还有各大派的江湖名宿,无一不对底下那些代表江湖欣欣向荣的新秀们流露出溢于言表的激赏。 唯独一人,死死盯着比武台上的吴冕,与谢镇的阴沉脸色一左一右遥相呼应,这位龙泉剑宗的大弟子忽然转过头,正好与谢镇晦暗不明的眼神对望了一眼。 第四十七章:取胜,杀人 一连两天下来,都把吴冕累得够呛,有一天甚至要打二十余场,以至于每天一睁眼,除了吃饭睡觉,都在比武台上,连龙泉剑宗那边的饭都没时间去蹭了。 倒是周玄这个小妮子天天跑来吴冕这边的比武台看吴冕比武,自家师兄赵晋凡那边可是一次都没看,让赵晋凡每次回来都气笑着说女生外向。 按照周玄的话说,自家宗门来了这么些人,也不缺她一个嘛。 随着选拔进行下去,人数越来越少,至于那些滥竽充数想碰碰运气的江湖人,都在这一两天就给淘汰出去了,越往后,人就越少,也就越精彩。 吴冕回忆起这两天交过手的对手,真有那么点大浪淘沙的意思了。 随着他一记鞭腿把最后一名对手扫飞出比武台,边上作为副判的万剑堂掌律弟子随即向主判台那边示意,这边告一段落了,就可以静等其他比武台的擂主决出。 吴冕拍拍手走下比武台,端着茶水的周玄早已在一旁等候,两人相视一笑,见眼下没什么事可做,便带上一旁观战的胖子和彭冲,四人往龙泉剑宗那边走去。 降龙岗上的比武台还有很多没有比武结束,赵晋凡这边就是其中之一。 比武开始到现在,吴冕一直进展顺利,一旁观战的胖子和彭冲也跟着沾光,顺带着在一众观战的女侠眼中也开始行情看涨。 各江湖大派在万剑堂荟萃,吴冕在比武台上大放光彩,自然一战成名天下知,很多慕名而来的江湖人士都在这边想瞧个热闹混个脸熟,甭管胖子境界实力如何,自然都得给这个吴冕的师侄天大的面子。 彭冲跟在胖子一旁,又是吴冕带上山的人,也就顺理成章感受到了许多前所未有的热络。 事实上这两天比武下来,其他门派的饭局邀约纷至沓来,吴冕不胜其烦,大多都让胖子和彭冲代替出面了,胖子不吃白不吃,眼看着小山一样的身躯又长了一圈的肥膘。 胖子咧开嘴朝着走在前面的吴冕笑道:“总算有点当你师侄的实惠了,瞧瞧胖爷这两天改善伙食,脸色多红润。” 吴冕头也不回拆台道:“以前在三清山清汤寡水的也没见你怎么瘦过呀?这两天这饭局蹭得,比我这个比武的还忙。” 胖子哈哈笑道:“这还不是都为了你?没良心的家伙,胖爷在外应酬劳力劳心,还不是给你在外拉人脉搭台子?日后行走江湖,可少不了胖爷如今结下的香火情。” 吴冕撇撇嘴道:“劳心劳力不知道,反正你劳形就肯定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了。” 胖子扭过头掏了掏耳朵置若罔闻,跟着吴冕往前走去。 赵晋凡所在的比武台在中间观战台的另一侧,吴冕一行四人来到之时,赵晋凡正在台下歇息。 看到吴冕走来,点头笑道:“稀客啊,我作为师兄,还得你来了才能沾光让周师妹过来观战一次呢,太不容易了。” 吴冕笑着回礼,周玄俏脸一红,转头瞥向别处,忽然看见上方一人,神情极不自然。 赵晋凡本想抓住机会接着好好打趣一番,顺着周玄的目光往上一看,顿时面沉如水,愤怒之情犹如沸水泼油,险些拔剑。 中间圆心的观战台上,一位身穿绯色绣白鹇补子的年轻官员迎风负手而立,风神玉朗,正静静地低头看着他们,眼神戏谑。 如果不是底下众人跟他有着深浅不一的过节仇恨,心底还会由衷赞叹一声此人的风采出众。 此时端水走近赵晋凡的李冬渔也抬头瞧见台上的谢镇,眼神复杂。 谢镇嘴角冷笑,面对着赵晋凡吴冕他们轻轻摇头,便回到座位上,饶有兴致地坐下喝茶。 赵晋凡在谢镇消失在视线之后很久,依旧双眼死死盯着台上的方向,口中含恨喃喃自语。 不多时,对手上台,也是一位和赵晋凡一样在这座比武台赢得全场喝彩的年轻人,吴冕留意到身边的彭冲呼吸一凝,转眼定睛一看,原来是他。 就是那个江湖豪门,冀北道飞雪山庄的许獾。 只见他一手负后,一手握着一把折扇走上比武台,长袍飘摇,眼神漫不经心,轻轻摇扇站立,高冠博带,一股子儒生的风流倜傥。 赵晋凡持剑上台,抱拳行礼,开口道:“在下龙泉剑宗赵晋凡,师承......” 许獾一脸不耐烦摆摆手道:“不打就下去,啰里八嗦的,本公子还乐意记得你是谁?” 赵晋凡性子极好,在比武台上无论对敌何人,一直是客客气气,丝毫没有许獾这样仗着江湖门第盛气凌人,不愧龙泉剑宗一直秉持的闲淡门风,见许獾今日如此无礼,也不免有些怒容。 许獾见赵晋凡皱了皱眉头,嗤笑一声,招呼见礼都懒得,直接一步跨出,收起折扇往前递出。 赵晋凡没有丝毫轻敌,见对方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倒也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继续迂腐客套,直接拔剑相向。 两人在空中互接了一招,双方皆有试探,许獾虽然仗着家族地位平日里不正眼看人,但也绝非缺心眼只会装模作样的花架子,龙泉剑宗位列十大宗门,那么赵晋凡自然就不是之前那种撑不过一招半式的乌合之众。 一招试探,双方对对手的实力评估,都略微心中有数,许獾收敛起之前的漫不经心,身形不退反进,气机舒展,折扇犹如手中短刀,直刺赵晋凡面门。 赵晋凡竖剑一撩,荡开折扇,提剑便刺,许獾身形飘逸一转,折扇打开,拍在剑身,卸去那一剑的凌厉,和赵晋凡恰好换了个方向站定,茕茕孑立轻摇扇,说不出的写意风流。 这让台下觉得方才许獾蛮横无礼纷纷皱眉的女侠仙子们都有新目眩神摇,心里对他的印象悄悄改观。 好打不好打的先不说,起码这风流倜傥的做派,实在是好看得紧。 可是一招一式之间的韵味,内行的才能看出门道来。 许獾身形腾转,折扇开合往复,的确是招式漂亮闲适,外人看来有一股极度自信的高人风采,可在吴冕看来,此人用扇,偏不用剑,可招式之中都有剑意剑招,确实可圈可点。 尤其是身法转换,十分的圆转如意,面对赵晋凡连绵不断的攻势,不光能巧妙应对,隐约中似乎还有几分余地。 吴冕冥冥中觉得此人境界实力不说高出赵晋凡太多,最起码稳高一线,这让他有些隐晦的担忧,看起来赵晋凡现在占尽上风,可说不得一个破绽露出,就要吃大苦头了。 赵晋凡一个灿烂剑花绽放,身前剑气微闪,犹如三剑齐出,剑意浩然,许獾略微皱眉,收拢折扇左右挥出,拨掉赵晋凡身侧两剑,扇骨轻轻夹住当中一剑,回手一撤。 赵晋凡剑势前冲,被许獾就势一带继续向前,许獾欺身而进,左手一拳罡风四起,正好砸在赵晋凡胸膛。 这一招漂亮至极也凌厉无双,都在电光火石之间,赵晋凡躲闪不及,被一拳砸出数丈,双脚站定却不止退势,随着身躯在台上滑行出去,若不是用剑尖抵住比武台边缘,差点就被一拳打出比武台外。 赵晋凡被这风雷一拳打得气机凝滞,强行咽下翻涌出的一口鲜血,刚要提剑再战,抬眼却看见许獾身形一闪已到身前,准备接上一招干脆利落地将自己彻底打出比武台。 可是被逼到边缘进退维谷,只能仓促出剑,被许獾近身搏斗,便失了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许獾闪身躲开剑身,左手探出抓住赵晋凡右手往旁边一扯,右手折扇发力一抡,像一记闷棍砸在赵晋凡后背上。 赵晋凡被砸得踉跄几步,嘴角渗出血丝,就要回身一剑挥砍,可惜这种情急之下毫无章法似孩童的一剑早被许獾料中,赵晋凡挥剑的右手又被他抓住,折扇往手背狠狠一拍,比武台四周都能分明听见一声骨头断裂的声响。 赵晋凡的手中剑因掌骨断裂颓然落下,还来不及发出吃痛惨叫,就被许獾用力捏住受伤右手,一股钻心疼痛遍布全身。 许獾得势不饶人,不等赵晋凡有喘息之机,又是当胸一脚踹出,赵晋凡被踹得两脚离地,许獾还不撒手,拉着赵晋凡受伤的右手又是往地上一砸。 赵晋凡被拉扯得全身砸在比武台的石基之上,一时间碎石翻飞,起身不得,嘴里涌出大口鲜血,已经无力再战。 许獾抓住他的受伤右手,用力挤压得咔咔作响,赵晋凡咬紧牙关,任由鲜血渗出也一声不吭,无论是个人的尊严还是宗门的脸面,他都不允许自己发出一声惨叫,更别说认输求饶。 许獾伸出一脚,一只锦靴轻轻踩在赵晋凡脸上,把还在挣扎着起身的赵晋凡踩回尘埃之中。 在旁观战的龙泉剑宗众人不禁紧握双手,个个激愤难当,李冬渔双手捂住嘴巴,泪流满面,周玄更是吓得躲在吴冕身后,面无人色不忍再看。 许獾一脸冷笑,看着脚下苦苦忍耐挣扎的赵晋凡,眼里没有一丝怜悯。 就像高高在上的神仙俯视凡尘蝼蚁,许獾这才缓缓张口讥讽道:“星月之光也敢和烈日争辉?跟本公子比武,量你是十大宗门,也配?” 说罢又是一脚,赵晋凡被踹出十步以外,仰倒在地的他双肘撑地,紧咬嘴唇,脸上青筋暴起,还想要继续起身。 许獾轻笑着摇头,看见地上赵晋凡的佩剑,伸脚一撩,在围观众人瞠目结舌和龙泉剑宗惊呼之中,那柄佩剑犹如离弦之箭,射向它的主人。 吴冕眉头紧锁,一直盯着场上进展,他对赵晋凡其实说不上有如何深厚的交情,如果说渊源,倒也有点,只能说是旧识,按照他的性子还不至于火急火燎地拔刀相助。 但是要到胜负已分还要暴起杀人的地步,为了周玄爱屋及乌也好,看不下去了出手帮衬一把也罢,他今日还真要管上一管。 第四十八章:投名状 许獾看似简简单单地伸脚一撩地上的佩剑,外人看似稀松平常,可无比熟悉气机细微流转的吴冕看在眼里,这一脚是暗暗加了内劲的。 这一剑直直激射向赵晋凡的心口,分明是不想再让他活着了,赵晋凡看着前方向自己飞来的佩剑,绝望地闭上双眼等死。 一个剑客,被人用自己的佩剑所杀,大概是这个江湖上最憋屈的死法了吧。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佩剑瞬间便至,龙泉剑宗众人哪怕看得见可也离着几丈距离,也没这种身法能截下那把弑主之剑。 电光火石之间,吴冕一身雄浑气机攀至顶点,闪身来到赵晋凡跟前,同样一脚撩出,踢中剑身,将那柄剑原样踢回许獾那边。 许獾咦了一声,看见眼前这个突兀加入战局的奇怪少年和自己的招式如出一辙,那佩剑去而复返,射向自己,竟比去时更加迅疾,不禁吃了一惊。 难不成也和自己是一样的路数? 许獾收敛起轻蔑神情,那把被踢来踢去的剑眨眼已至身前,连忙撑开折扇格挡,众人可见那剑尖撞击折扇之时,炸起一圈圈细小涟漪,随即传来一声闷响,好似一记撞钟。 剑尖撞上折扇去势不减,扇面被破出一孔,许獾大惊失色,慌忙收扇,扇骨夹住剑身,不让此剑继续洞穿,随即转身卸力,折扇和被夹住的佩剑脱手而出,才堪堪止住颓势。 许獾一脸的不可置信,舍去了折扇继续向前,朝着那位多管闲事的少年一掌拍去。 吴冕看着许獾还未知足偏要杀人,不由得心头一怒,运起气机和许獾硬接了一掌。 这次江湖选拔的确没说过不许杀人,生死由命,可是现下胜负已分,还要不依不饶一而再再而三想要取人性命,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再得势不饶人,起码别不厚道地要人命吧,这得多大仇? 两掌相接,激起一阵狂风,向四周散去,台下众人纷纷或扭头或抬起手臂回避。 赵晋凡等了半天这才被风吹得睁开狐疑的双眼,只见许獾被一掌逼退,在比武台上划出数尺才止住身形。 看着吴冕岿然不动,许獾愈发好奇,止住身形后阴笑着从头到尾打量了几遍,才阴笑着问道:“敢问你又是何人?” 吴冕懒得搭理他,只丢下一句:“不着急,到时台上自然相见。” 看着吴冕搀扶着赵晋凡走下台的背影,许獾脸上一阵阴沉。 龙泉剑宗在台下接人,赵晋凡看了看那柄被师弟捡回的佩剑,又看了看血肉模糊的右手,眼神黯淡。 此生能否再提剑也难说,即便可以,多半也不可能再用这把曾经差点杀了自己的佩剑。 练武之人,尤其是练剑,就算没了只右手,心性豁达一些的都觉得无妨,但要是毁了精纯剑心,此生也就无望登顶了。 赵晋凡转头看着依旧在比武台上站着的许獾,鬼使神差望向观战台上,不知何时又探出身来的谢镇,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刚才黯然的眼神又像重新燃起火焰,目光如炬。 龙泉剑宗众人簇拥着回到所属的小院,李冬渔双眼通红地给赵晋凡包扎右手。 师兄妹两人从小在宗门一起长大,早已把赵晋凡当成了亲兄长,除了心中那点从不与人言说的隐秘心思以外,可以说是知根知底。 刚才离开比武台以前,她曾悄悄回头看过那人的脸,有时候她也痛苦假设过,要是没有那么多争斗仇恨多好? 可惜这个世上从没如果。 低头看着师兄赵晋凡,从小到大也没见他受过这么重的伤,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重新拿剑,深知师兄爱剑如命的她如何能不心如刀割? 赵晋凡疼得龇牙咧嘴,没有近水楼台留意到李冬渔脸上晦暗不明的变化,仰起脸笑着和吴冕说道:“感谢吴兄弟出手相助了,这份恩德,赵某记下心中,只能留待以后再报了。” 吴冕微微笑着摇摇头。 此时龙泉剑宗的大师兄宋明理走进小院,冷着脸看着吴冕,默默走回房间。 众人有感于平日里这位大师兄的积威深重,默不作声,但脸色都有些深浅不一的微妙变化,尤其是周玄,更是冷哼一声便扭头看向别处。 当时他就身处观战台上,难道看不见?本该是他在千钧一发之中救下同门师弟赵晋凡一命,可是从头到尾不曾露面,还是吴冕这个“外人”帮忙救场。 今日之事传将出去,输了选拔的赵晋凡不丢人,起码在身受重伤将死之时也不曾认输求饶半句,可是宋明理的所作所为,同门危在旦夕也不管不顾,龙泉剑宗的脸面都让他丢光了。 看见众人神色异常,赵晋凡打了个哈哈道:“宋师兄本就是这个寡淡性子,没事没事。” —————— 添岁山山巅的一处观景台上,站着两个身影。 台下站了一水的素衣剑客,每一位身上都别着一枚黄铜领章。 看着远山黄昏的绚烂云霞,像火烧一般映衬着整个天空都光怪陆离,如梦似幻。 许獾从小在北疆长大,长河落日圆的景象早就看腻了,望着眼前与北疆的雄浑完全不同的秀美群山,在落日映照下分外妖娆,不由得心生感叹:“谢大人,原来南方落日的景象竟也十分迷人啊。” 谢镇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云霞道:“咱们这边有个说法,叫做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好看是好看,但估计明天应当不是什么好天气了。” 许獾从没听过这个说法,转头向谢镇说道:“谢大人,北疆风光雄健磅礴,与南方不同,有机会过来的话,在下很乐意与你再赏黄昏。” 谢镇笑着点头道:“是该到处多走走。” 两人安静了许久,谢镇轻声说道:“今日之事,有劳许公子,谢某记下了。” 许獾一愣,摇头笑道:“举手之劳,替谢大人排忧解难,在下乐意之至,只是不知为何跑出个奇怪少年,不然在下还能做得更好。” 谢镇眼神阴沉,凝视着群山之上的余晖,默不作声,许獾只当谢镇责怪他没能亲手杀掉赵晋凡,低头不敢作声,身体僵硬站直,唯恐被他误以为表露出丝毫不敬。 他许獾可以在江湖纵横跋扈,不把人当人看,但身边的人是谁?清河谢氏的长房嫡子,尚书令谢大人最宠爱的孙子,一个家族命脉都在朝廷手中的飞雪山庄,如何招惹得起? 飞雪山庄这次受谢镇驱使,也不过是纳一张小小的投名状罢了。 谢镇沉默了一会儿,才悠悠然道:“那个奇怪少年,才是真的必杀。” 许獾心中初定,躬身抱拳道:“在下可以勉力一试。” 谢镇嗯了一声道:“辛苦了。” 许獾抱拳后退三步,随后转身走出观景台。 余晖将尽,被群山割裂成一缕一缕,谢镇依旧独站在山巅,愣愣出神。 一只飞虫落在栏杆之上,刚刚收起翅膀,谢镇伸出一根手指,把飞虫压死,感受着指尖甲壳碎裂的动静,谢镇喃喃自语:“会飞又如何,还不是蝼蚁一只?” —————— 第二天,果真下起大雨,比武台上的选拔依旧继续,万剑堂只在观战台和底下的观战席上才挂起避雨的油毡大帐。 昨日其他比武台上也都只剩下最后一个人,无疑已经到了江湖选拔最有看头的时候。 据说添岁山内外都有自发的外围场子,一场场比武结束都会有人报出,几乎人人都多少参与些注筹,这也是他们仅有的参与方式,万剑堂这边也不多禁止。 那三位三甲大热人选留在了各自比武台上这也在情理之中,新晋声名鹊起的大热包括吴冕、许獾、司徒湛,还有那个颇有意思的净法僧人都在其中,甚至比那三个大热门更有话题性和不确定性。 一时间整座江湖都在关注这一场场比武的结果,这些人的名气也将在这一次次下注前的各方争论中水涨船高。 谁是哪位江湖名宿的弟子,哪个门派的功法更为厉害,谁的修为更加高深,都在他们的评估范围之中。 有人输得一分银钱不剩,也有人赢得盆满钵满,山内山外的争吵声、喝彩声、欢呼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胖子在人堆里走出,摇了摇头道:“最近你的行情涨了不少,出名太快了,每场下来胖爷吃的油水越来越少了呢。” 吴冕没好气地说道:“可别到时候比武输了,连回三清山的盘缠都输光,难不成咱俩一路乞讨回去啊?” 胖子一听急了:“你可别吓我啊,你好好打,这次对上许獾,赢面说是五五开,胖爷可把全部银子都搭上了啊!” 吴冕苦笑着摇了摇头,看着去往降龙岗比武台路上的告示,沉默不语。 自己对上许獾,乍看之下不过是巧合,可想起昨天谢镇的表情和赵晋凡的遭遇,似乎就显得不那么简单。 看来这位谢大人良苦用心,自身的能力还是不小嘛。 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任你刀山火海,我自泰然处之就是了。 第四十九章:你配吗 观战席已经挤满了人在等候,得知今日吴冕对战许獾,龙泉剑宗今天也来了不少人,包括被搀扶来的赵晋凡。 飞雪山庄昨日欺人太甚,龙泉剑宗上下都憋着一口恶气,不需赵晋凡招呼,皆是自发而来。 吴冕回头看了一眼周玄,她正举着两只小粉拳眼神炙热地看着他,吴冕笑了笑,走上台去。 许獾也正是在这时走上比武台,举着一把油纸伞,神情依旧目中无人。 两人站定,雨势更深,像天上破了个大窟窿,豆大的雨滴倾泻下来,眼前一片朦胧。 不等吴冕开口,许獾语气略带讥讽道:“小子,没事别学人玩神秘,本公子今日破例让你自报家门,好让本公子知道昨日究竟是谁多管闲事。” 吴冕想起这人昨日的做派,也懒得跟他走江湖礼节,紧盯着他不咸不淡地说道:“三清山吴冕,要打就别那么多废话。” 许獾哈哈大笑,倒是今日出奇地有耐心,啧啧道:“原来是三清山的人,本公子今日兴致高,才与你多说两句,别不知珍惜,好好在山上修仙问道求长生不好?偏要来趟这浑水。” 吴冕面无表情道:“修仙是道,下山是道,吃喝拉撒皆是道,何处去不得?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说罢脚尖一点,浑身气机炸起,朝许獾径直攻来。 许獾还想调笑几句,却看吴冕身影一闪,眨眼已到跟前,不由得怒道:“大胆!” 吴冕近身一拳击出,许獾单手抬肘格挡,接了吴冕一拳,倒滑出几步,还未站定,多如雨点般的拳头纷至沓来。 瓢泼雨中听不太清吴冕的声音,许獾面对吴冕愈发紧凑的攻势,单手接招越来越仓促,只听出个大概: “就许你一人一言不合就开打?这种人小爷最乐意揍,飞雪山庄一亩三分地逞能惯了,小爷可不惯着你!” 说话间身形越来越快,许獾被逼得步步后退,狼狈至极,适才举伞上台的潇洒风范荡然无存。 许獾也不是包袱过重死要面子的家伙,知道对上吴冕单手迎敌下去绝没半点好处,果断收伞,任由大雨打湿全身,以伞作剑继续接招。 可是这个对手似乎和自己真的是差不多的路数,远战对攻尚可,一旦近身就越发难缠。 究竟是不是真是这样,还是三板斧的花架子,本公子一试便知! 许獾气机攀升,横伞格挡,接住吴冕的拳头往前一推,把吴冕推出几步以外。 他出生在北部边境的江湖豪门,飞雪山庄控扼南北江湖要冲,自幼便能近水楼台见过北元中原两座江湖的招式,自身更是博采众长,不拘泥于兵器,今日对上几乎同样路数的吴冕,倒真让他有些酣畅淋漓的感觉。 如果说谢镇的要求只是为了家族和自己日后的盘算,那么此时的许獾,倒真的想好好跟这个三清山的吴冕打上一架。 许獾以伞作剑,朝吴冕心口直刺而去,吴冕一掌拍在伞身,借势高高跃起,一掌摧山拍向许獾头颅。 掌风猎猎,许獾在雨中也看得分明,昨日已经跟这厮接过一招,深知不拘招式更以内力见长的自己仍旧差了一筹不止。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天下内功出三清嘛,既然他作为三清山周掌教的弟子,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许獾脚下生风,顾不得狼狈,扭头弯腰就地一滚,堪堪躲开那一掌,不管身后石基炸裂得碎石翻飞,斜着起身奋力把伞掷出。 油纸伞快似闪电,饶是吴冕身法迅捷也躲闪不及,伞身冲飞碎石猛然撞在他身上,这一记犹如巨捶撞钟,吴冕被一下子撞出三丈以外。 油纸伞撞中吴冕后打着转回弹到许獾手中,这一手漂亮至极,许獾一击得手,撑伞站定,一身的高手风范又重新上身,似笑非笑地看着远处慢慢站起的吴冕,老神在在。 吴冕站起身,看着许獾手中的油纸伞,有些不合时宜的愣神。 许獾善解人意地介绍道:“伞出如撞钟,这不奇怪,可出招后收回,正是脱胎于北元宗门磨盘山的离手剑,你小子孤陋寡闻,自然不知……” 吴冕不等他说完,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再来!” 许獾闻言放声大笑,好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再来?本公子让你待会筋脉寸断! 吴冕气机身形一闪而逝,轨迹上只留下一个个弯腰前奔的残影,许獾不敢轻敌,凝视着一个个残影,猛然一步跨出,计算着轨迹扫出一记势大力沉的鞭腿。 就在将要被扫中的时候,吴冕气机一涨再涨,身法如电,一个箭步斜向冲出,抓住许獾那条扫空的右腿,顺势往一边狠狠摔了出去。 许獾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身影倒立飞了出去,飞出去的同时故技重施,油纸伞像枪矛掷出。 吴冕望向斜上方飞来的油纸伞,嘴角冷笑,你当小爷是傻子不成,一次得手也就罢了,还想再来? 吴冕双脚猛然蹬地,坚硬的石基炸出两个小坑,迅猛跃出,探手抓住油纸伞,空中身形一转,又把油纸伞向许獾掷去。 许獾刚刚踉跄落地还没散去余劲,就看到去而复返的油纸伞飞来,仓促聚起气机,举起双肘格挡。 吴冕掷出油纸伞后,继续拉近距离,见油纸伞被许獾双肘挡下,也不气恼,气机勃发,伸出右手五指成钩,被挡飞的油纸伞在空中回旋着飞回身前,右手变钩为掌,周天功法磅礴而出。 小周天! 许獾看着油纸伞第二次去而复返,大惊失色,这和自己刚才那离手剑形似,可威势又要高出许多,隐约中裹挟风雷。 许獾明知内力不如吴冕,仍旧硬着头皮运起气机奋力双掌击出,双方内力对拼,把油纸伞顶在当空。 油纸伞被两人气机挤压得发出刺耳的吱吱作响,吴冕趁势举起左手又是一掌摧山,拍在右手之上。 狂烈气机如同决堤洪水滚滚而出,油纸伞瞬间化作齑粉,许獾被一掌击飞,双手衣袖尽碎,落在场中石基之上,喷出一口鲜血。 “打得好!”龙泉剑宗众人忍不住双手握拳喝彩道。 周玄双手一直紧紧抓着衣角,关节发白,手心全是汗水,看到这一幕才微微松开颤抖的手指。 吴冕盯着在雨水中坐起的许獾,啧啧道:“暴发户,这一招熟悉吗?跟你学的,是不是比你好?” 许獾一听这话,差点又一口老血喷出,好不容易聚敛起的气机又有了差点崩溃的迹象。 看着吴冕越走越近,许獾咬牙拍地而起,身形向吴冕狂奔而去。 臭小子,让你瞎嘚瑟,你不是爱近身吗?本公子跟你打个够! 吴冕也不再废话,两道身形迸发出快似雷霆的速度在比武台上对撞而冲,许獾咬牙硬扛吴冕砸在右肩的一拳,顺势转身一肘击向吴冕肋下。 吴冕左手接住这阴险一肘,往上一托,右拳向下捶中更为阴险的膝撞,双掌合一,正好拍在许獾中门大开的胸膛。 不等许獾向后倒飞出去,吴冕伸手抓住许獾右手,又是当胸一拳,再拉回来又是奋力一掌拍在许獾小腹。 许獾无疑是吃了好大的一个个苦头,他又没有像吴冕一样在水龙吟瀑布近乎自虐的日复一日锤炼体魄。 加之自己的遭遇,几乎就跟昨日自己手中的赵晋凡如出一辙,让这位从小锦衣玉食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少庄主如何能忍? 被吴冕得势不饶人地狠狠砸在地面以后,就真的和自己打赵晋凡的时候一般无二了。 许獾倒也硬气,这前后不过几个眨眼工夫,关键是全身犹如针扎一般,气机紊乱狂泻不止,躺在地上起不来身,本就是羞愧难当。 谁知吴冕低头轻飘飘的一句更是让这位少庄主无地自容:“我说许獾,近身硬扛互换招式得势均力敌的时候才能做,但跟我吧,你配吗?” 许獾如遭雷击,眼神中仇恨似火,但偏偏疼得说不出话来。 吴冕抬头望向圆心的观战台,很多人都在观战,唯独没有看到那个身影。 其实早在刚才两人近身接战之时,谢镇就已走回座位喝茶了。 没和吴冕打过的许獾可能不知,可谢镇本人清清楚楚,如果没有境界碾压,没有强大的体魄支撑,和吴冕近身,无异于送死。 因此即便明知许獾本身也精于近战,可利用职务之便得以翻阅很多江湖门派招式的谢镇很清楚,在那个时候,许獾便已经败了。 就在吴冕扭头望向观战台出神之时,许獾出其不意,伸手往怀里一掏,一把绿莹莹的淬毒匕首阴险划出。 众人来不及惊呼示警,匕首已到吴冕身前,许獾嘴角冷笑: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有本公子一个就够了。 匕首离那人越来越近,许獾的笑意越浓,可下一刻,只见那人犹自没有转头,仅是轻轻把身子一侧,本该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的匕首便落了空。 许獾扑倒在吴冕脚下,眼神呆滞:这臭小子脑袋后长了眼睛不成。 吴冕低头看着他,轻轻抓住许獾紧握匕首的右手,捏住缓缓转动,骨头寸寸碎裂的许獾嘴里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 吴冕蹲在地上面目表情道:“你怎么对人家的,也让你尝尝滋味,怎么样?地上凉快吗?可我和你不同,我不杀你,有些脏手了。” 说罢不等许獾回嘴,起身一脚,把许獾踹出比武台外。 有些时候有些人,让他活着比让他死了更惨。 第五十章:以雨作剑 原本十座比武台各胜出的一人,经过昨天的捉对角逐,就剩下五个人了。 江湖大热门不负众望,南溟剑林的宗主霍润物击败净法僧人,鸿雁门的孙志秀还有龙鳞台的郭淮都留了下来。 十大宗门这边就比较惨烈一些,只有三清山的吴冕和四方剑林的司徒湛胜出。 乍看之下,十大宗门输得七零八落,脸上有些挂不住,实际上那十个宗门早前已经把自己最顶尖的弟子选送出去了,剩下的虽说不能算泛泛之辈,可败给其他门派的顶尖高手,也不是太让人哗然的事情。 接下来的选拔快要接近尾声,但也到了最高潮的阶段。 最后的五个人,由抓阄抽签决定,五张签,分红黄绿三种颜色,红黄各两张,绿色一张。 抽中红黄签的两人对战,至于抽到绿签的幸运儿就先行歇息,等红黄签的决出胜负之后,最后三人再决出前三甲。 运气从来就是实力的其中一种,抽中者无论在三甲中是什么名次,都能有资格参与朝廷殿试,名次似乎就是关乎到江湖声望的锦上添花之物而已。 可是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再者说江湖中人,无论再怎么志在朝堂,对于名次还是极为看重的。 以吴冕一贯的手黑,自然而然就没有抽到。 看着吴冕拿着签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胖子破天荒善解人意说道:“没关系,再打就是了,还在乎多赢一场吗?胖爷还指着你多赢几手银子好上京路上买肉吃呢。” 吴冕翻了个白眼道:“我说胖子,不会安慰人你也可以不说话。” 胖子不以为然,抖了抖腰间钱囊道:“喏,瞧见没有,你在外打架给咱三清山争脸,胖爷主内押注赚盘缠,两不耽误啊,日后路上还不是指着我这些银子,多会持家,你也不念着点我好,没良心的家伙!” 吴冕扶额苦笑,哪里摊得上这种同伴,真是受罪。 不过这胖子不会安慰人就不会吧,好歹也真赚了银子,之前和许獾比武的那一场,胖子一股脑押上一整只钱囊,足足赢了三百多两银子,此次要是有机会上京城,路上真的不愁吃穿了。 同样抽到黄签的,是南溟剑宗的霍润物,在看见吴冕也是黄签以后,满脸讥讽又阴阳怪气地说了句:“看来三甲稳了。” 周边尽是对霍润物阿谀奉承的恭维声,一旁的吴冕装作听不见,也不让身边人驳斥。 无他,对方喝彩声越高越好,要是赢了对方,胖子不就更眉开眼笑了么,自己进京路上可就能小阔一把了,想想都美滋滋。 既然如此,让人嘚瑟去吧,至于输赢,得打过了才知道。 今日依旧是瓢泼大雨,在场众人千呼万唤中,南溟剑林敲锣打鼓开道,几十位弟子簇拥着一顶八抬大轿,浩浩荡荡来到比武台前。 轿子缓缓放下,半天不见动静,忽然,一个黑影从轿子中冲出,在空中身形旋转,悠悠然落在比武台上。 在南溟剑林众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一位身穿黑缎锦袍的中年男人手持宝剑站在吴冕对面,正怡然自得地眯着眼睛看他。 吴冕看着南溟剑林众人五花八门地起哄拍马屁,忍不住轻声笑道:“霍宗主,好大的排场啊!” 霍润物认真打量了吴冕一眼,目光最后落在吴冕背在身后的苍穹剑上,若有所思。 过不多久,见吴冕也在打量他,霍润物啧啧道:“英雄出少年啊,可惜了,对上本座,大好年华在别处建功立业不好吗?偏要拦本座的去路。” 吴冕皱了皱眉反问道:“宗主说这话真没道理,多是前辈为后辈铺路抬举,还没见过你这样死皮赖脸争先恐后的。” 霍润物哈哈笑道:“实力不咋地,嘴皮子功夫倒是高深得很,待会求饶的时候声音可不要太大。” “本座今日难得心情好,不与你计较,你可自行走下比武台,若还是不识趣,死要面子,待会缺胳膊少腿的,脸上更不好看。” 吴冕嘴角冷笑:“在下曾听师父说过,这人要是年纪越大,就越唠叨,脸皮也越来越厚,今日一看果不其然。” 霍润物人过中年,保养得当的他看起来比同龄人都要更显年轻,加之剑林弟子还有门客平日里恭维多了,常常为此暗自窃喜。 谁知今日却冷不丁被一个根本就不放在眼里的臭小子出言讥讽,顿时怒发冲冠,一身黑缎锦衣大袖飘摇,猎猎作响。 霍润物瞪圆了双眼,长剑铿锵出鞘,直取吴冕项上人头而去,怒喝一声震天响:“你找死!” 面对被触及“逆鳞”怒不可遏的霍润物,吴冕心知肚明,这场比武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出招试探,也不会是点到即止。 果不其然,霍润物悍然出剑,长剑势如破竹,冲过重重雨幕,剑气裹挟一路经过的雨滴,串珠成线,剑势如同凶猛咆哮的水龙卷,直扑吴冕而来。 一出剑便是杀招,捅了马蜂窝的吴冕不敢有丝毫大意,说实在的,能留到现在,没有谁是易与之辈,容不得半点马虎,吴冕伸手往后拔出苍穹剑,蓄势前奔。 水龙卷越来越近,吴冕身形不退反进,苍穹剑如一泓秋水清亮出鞘,吴冕也不藏着掖着,迎着水龙剑势一剑搬山横向挥出。 剑气翻滚如同一幅弘大画卷往前铺开,比武台石基被硬生生剐去一层,裹挟着碎石和积水,一层厚重水墙拔地而起。 水龙卷一往无前,直到撞上层层翻滚堆叠的水墙才止住势头,霍润物怒意更甚,剑势暴涨,握剑右手继续推出,水龙卷咆哮者钻入水墙之中。 吴冕看了个满眼,估计这搬山一剑挡不住水龙卷,下一刻水墙就被冲破得支离破碎,吴冕身形一闪而逝。 水龙卷堪堪砸在吴冕身形消失的位置,厚实的石基台面被砸出一个形如蛛网的大坑,霍润物一击落空,举目四望,寻觅吴冕的身影。 此时的吴冕身法快似闪电,反手握剑在台上绕场奔跑,所到之处只留下一个稍纵即逝的残影,霍润物屏气凝神,死死盯住那一个个残影,一剑又一剑递出。 比武台下众人境界不一,大多看不见吴冕的迅疾身法,只看见场上正中间的霍润物对着空无一人的四周疯狂递剑的荒诞场面。 霍大宗主,现下不是应该找人才对吗?怎么在台上练起剑来了? 身形不断前奔的吴冕才是有苦自知,本来在绕场前冲中寻找空当机会,没想到自己的身法慢慢被霍润物找到了蛛丝马迹。 场上霍润物刺出的似乎毫无作用的一剑接一剑,场上的两人才清清楚楚,分明是吴冕被这一剑剑追得满场跑。 吴冕气机一涨再涨,在霍润物眼中身形的确仓促狼狈,像耍猴一般,但吴冕自己此时心中却无比冷静,必须硬着头皮找机会破局了。 霍润物一剑接一剑地逐渐捕捉出吴冕身法极限,嘴角冷笑,下一剑刺在吴冕的身影之前,力求一剑功成。 对气机流转极为敏感的吴冕几乎在一瞬间作出了反应,左脚踩住地面硬生生止住身形,堪堪躲过那提前一剑。 趁着转折之势,身形猛然拔高,一剑见龙下渊,一条银龙剑气当空俯冲而下,直取霍润物。 霍润物抬头看见,后撤一步站定,长剑不退反进,战意更是一往无前,抖出一个灿烂剑花,又一剑递出。 两道剑气在空中对撞,寸步不让,对撞之处剑气纠缠碎裂,周边雨水瞬间化作气雾。 霍润物不愧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宗师人物,剑气冲霄不说,还一步接一步缓缓前行,推着剑气挤压着那条粗壮的银龙步步后撤。 吴冕出剑以后被对方慢慢顶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微微一皱眉,见银龙剑气无法寸进,左手一掌击出。 青龙入海。 银龙剑气实力大增,伴随着一条青龙罡气入阵,双龙缠绕破空而下,直直扑向地面上的霍润物。 霍润物眼神一凛,后撤数步才止住身形,心中狐疑不止:此子分明年岁不大,怎的内力如此雄厚? 霍润物使劲摇了摇头,止住这或可致命的一丝分神,对吴冕的轻视荡然无存,不再继续损耗内力,潇洒收剑,身形旋转卸去余劲,随后猛然拔高。 双龙剑气扑空,冲破石基钻入地下,比武台又被剑气砸出一个深达数尺的大坑,吴冕收剑,抬头望向天空。 只觉得上方雨势渐弱,随着一声震天响的雷鸣,滂沱大雨隆隆砸落。 吴冕定睛一看,那九天之上坠落的点点雨滴,纷纷连成一线,犹如漫天雨剑,直刺他头顶而来。 以雨作剑,好大的手笔! 众人在场外也看得分明,漫天雨水成剑从九天之上回旋缠绕着落下,竟又形成一个巨大的水龙卷,浩浩荡荡地在吴冕头顶上方汇聚压下。 众人屏气凝神,能做出如此滔天动静,莫非已到一品境界了吗? 吴冕凝视着风雨变幻的天空,愣愣出神,他可不管什么一品二品,水来土掩而已。 在那条恢弘的水龙卷砸下之时,吴冕全身气机攀至巅峰,默然举起双手向上横剑撑出。 好一幕霸王扛鼎! 第五十一章:力拔山兮 雄浑汹涌如水龙卷的剑势顷刻间压下,被吴冕双手举起托在半空,声势之大,远看似整个天空塌陷下来一大块,天地之间,只有吴冕一个身影孤单伫立。 别处观战席的江湖人都被这毁天灭地的惊人场面吸引过来,望着场上那个渺小而倔强的身影被浩然剑气压得单膝跪地,全身颤抖,向上托举的双手横剑在上却依旧纹丝不动。 吴冕咬牙切齿,面容扭曲,脸颊憋得通红发紫,水龙卷犹如九天之上倾泻而下的江河,源源不断地砸在头顶上方。 三清参同契的深厚内功被周天功法激发出来,犹如深广辽阔的大湖崩开一角,气机如洪水决堤而出,在朝上托举的手心上方形成一道圆弧气墙。 水龙剑气由万千雨剑凝聚,滔滔不绝犹如悬河,势大力沉地从天空直直砸下,又把原本还算凝实厚重的气墙挤压得薄如蝉翼。 危如累卵! 众人开始惊呼,以意领气,以气促力,实打实的二品境界无疑了。 可是二品境界的吴冕,真的能扛住这看似犹在二品之上的一剑吗? 吴冕气机沸腾翻涌,嘴唇咬破渗出血丝,水龙剑气撞在气墙之上,犹如隆隆瀑布呼啸而下,撞在如同顽石一般的吴冕之上,碎裂成一道道水迹。 众人惊觉就在只这一方比武台上空,大雨好像停歇,反应过来才发现,是漫天雨滴都已化作雨剑,为霍润物所用,点滴成串化剑,竟是耗尽了周边雨势! 天发异象,原本乌云盖顶的天空像是破开一个窟窿,大雨停歇之处的这一方比武台,霞光万丈! 撞在气墙上碎裂的道道水迹,在阳光照射之下映出一抹抹璀璨光华,众人定睛一看,竟是又结成水剑,在吴冕四周汇聚成势。 此时的险象环生,原本觉得这水龙卷快到尽头的吴冕有苦说不出,头顶还要继续托举,扛住最具威势的粗壮水龙,四周还有无数水剑来回切割。 举目四望,天地皆是剑! 吴冕双手虎口震裂,半跪着的身躯被这无穷威势压弯,身边无数飞剑来去,割裂衣衫,带出一串串血珠。 若不是千锤百炼的强劲体魄在支撑,此时早已碎尸万段。 吴冕奋力托举的双手被继续压下,脑袋也不得不被水龙卷挤压得歪向一侧,身形摇摇欲坠。 此时容不得丝毫懈怠,否则即便不被这条水龙卷压死,也要被雨剑胡乱分尸。 另一个比武台上追逐的郭淮和司徒湛也不约而同停下手来,望着吴冕这边的场面愣愣出神。 抽中绿签得已免战晋位三甲的孙志秀走出观战席,抬起兰花指轻轻捂嘴,若有所思。 想来这个三清山的吴冕运气也真差,若是自己碰上这裹挟天地的一品之剑,当真挡得下? 还在半空中出剑的霍润物语气狂放至极,开口像是仙人口含天宪,举世听闻:“本座身居二品巅峰多年,这一品境界的一剑是本该留给宿敌的最强手,你小子运气不错,死在剑下也不亏!” 在南溟剑林众人排山倒海般的热烈欢呼和恭维声中,霍润物头朝下,长剑巍然颤鸣,在天空中跟着水龙卷高高刺下。 剑势已成,整个降龙岗空中好似微微一震,水龙卷伴随着一声浩然龙吟,比之前威势更甚,朝吴冕当头砸下。 全场众人,甚至观战台上都全部起身,围观这难得一见的一品之剑! 江湖上一品高手凤毛麟角,满打满算,往多了去说也不过三十人,平时这种飞来飞去的神仙人物寻常难见,更别提看见他们出手。 可是比一品高手多出许多的二品武夫,能使出一品招式的更是不多见。 众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场上山崩地裂的一幕,犹如天地挤压,望向当中一人的目光多少带着些惋惜和怜悯。 场外的周玄更是紧紧咬住朱唇,灵动的双眼此时水雾模糊,早已不敢再看的她强行忍住,死死盯着那个倔强的背影,生怕下一个瞬间便是天人永隔,此生再也见不到了。 在威势无穷的阵眼之中,吴冕受尽煎熬,双手几乎力竭,气机碰撞灼烧,周边犹如沸水炙热,吴冕双目紧闭,恍惚之中,思绪鬼使神差回到上清峰的水龙吟瀑布。 当初在瀑布之下锤炼体魄,一开始寸步不得入,被飞流直下的水柱撞出老远,日复一日,终于能一步一步走进,年复一年,到最后终于能扛下这源源不断的冲击。 谁还知道这些年一遍又一遍的艰辛? 晋升二品境界那一夜,夜上五重楼,步步攀登殊为不易,到最后汹涌气机溯源而上,磅礴气势的水龙吟瀑布为之逆流一柱香之久! 我吴冕即便如此,犹自不敢空口白牙就说人定胜天,你霍润物窃法天地,贪天之功,还自以为人力能胜天地? 你不知人力再无穷尽,也终有尽时? 就算天地答应,我也要为自己争这一口气! 苍穹剑横在头顶,恰似有灵性般觉察到滔天战意,兀自蜂鸣不止。 世间万物,大凡物有不平则鸣! 观战众人一脸的匪夷所思中,不由得屏住呼吸瞪大双眼,只见天地快被挤压成一线之间,一个孤单身影缓缓站起。 艰难,但坚韧! 吴冕缓缓站起身来,松开左手,吐出一大口鲜血,衣衫尽染,右手单手横剑撑住那条仍旧汹涌砸下的水龙卷,左手往身旁一撑,气墙笼罩全身,挡住身边无数雨剑。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零星剑意浩然的雨剑冲破气墙,在吴冕身上割出一道道血槽,丝丝血迹翻飞。 吴冕猛然抬头,双目猛地睁开,正看见霍润物从天上刺剑而下,吴冕左手一掌青龙出海,覆在右掌之上。 天地变色,犹如陆地掀起龙卷,一条青龙罡气拔地而起,咆哮着汹涌冲出,直插云霄。 一声怒喝响彻山间: “霍润物!你这狗屁倒灶的一品最强手,还是留到你老娘给你上坟的时候用吧!小爷心领了!” 霍润物被这一句气得七窍生烟,杀机浓郁似墨,怒喝道:“大胆!” 青龙罡气霸道无匹,饱含着磅礴气机和滔天战意,撞碎着吞噬着那条方才宛如悬河倾泻的水龙卷,呼啸着朝霍润物冲去。 霍润物顾不得心中悚然,长剑依旧垂直刺下,任你青龙出海,我便一剑捣碎你这龙头! 长剑与青龙相撞,被瞬间压出一个惊人弧度,不等长剑崩断,青龙气势不减,霍润物有口难言,横剑格挡,青龙罡气在剑身炸开,一身黑缎锦衣被罡气割裂,衣袖尽毁。 霍润物被高高推回天空之上,浑身浴血。 在空中艰难稳住身形的霍润物强行压下胸中紊乱如麻的气机,他更是想不明白,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何以把自己逼成这个地步。 吴冕身形拔地而起,一闪而逝快过闪电,霍润物紧握长剑,心中有一个奇怪预感,今日不把此子杀绝,无缘三甲自不必说,日后更是遗祸无穷! 霍润物在空中仍未落地,吴冕瞬发而至,霍润物一剑递出,吴冕任由长剑刺穿胸膛,一掌拍在霍润物天灵盖上。 霍润物被吴冕一掌摧山从空中拍回地面,炸出一个大坑,碎石倒飞之际,他拄着长剑在坑中艰难站起。 被拍得满脸血迹模糊的霍润物一脸匪夷所思地盯着胸间对穿同样惨烈的吴冕。 吴冕低头看了一眼伤势,他惨然一笑,暗自说道:“师父,您教我用杀意养剑意,用他意养己意,我大概做到了,可不知我用剑意养刀意,您老人家怎么看?” 不顾胸膛中剑血水流淌的吴冕双手握剑前奔,一个箭步闪至霍润物身前高高跃起,一剑劈下。 这一剑犹如握刀高高劈下,观战众人之中不乏使剑的好手,见吴冕这一剑皆是眉头紧锁,心中更是觉得无解荒诞。 此子黔驴技穷了不成,从来只见用刀的作剑刺出,哪有双手握剑当刀一样劈砍的? 可场中的霍润物却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运起全身好不容易散而复聚的气机奋力递出一剑,恰好迎上吴冕高高劈砍下的倾力“一刀”。 长剑破空而上,吴冕双手紧紧握住苍穹剑以狮子搏兔之姿劈下,当空像是割裂空气,发出刺耳声响。 好一招以雨化剑的水龙卷,小爷这一剑屠龙,接得下吗? 众人只见苍穹剑闪出一抹夺目光华,纷纷忍不住侧目眯眼,只听见一声兵器断裂的哀鸣,众人再定睛一看,忍不住惊呼出声。 比武台上,滂沱大雨不知何时再度降下,一股血水缓缓被水流冲散,血水的源头,是一位跪倒在地的黑缎锦衣中年人。 霍润物的脑袋一分两半,双眼发灰黯淡无光,早已死得不能再死,剑柄仍旧紧紧握在手中,可长剑已经崩碎成数段,散落在身前。 吴冕跌坐在雨中,大口喘着粗气,回头看着周玄等人,满是鲜血的嘴角咧开,艰难一笑,随即力竭晕厥倒地。 江湖枭雄霍润物,就此死在吴冕这个生前如何都看不起的毛头小子手中,一生的江湖声望和入朝野望,也随着身死烟消云散。 只留下错愕不敢相信的南溟剑林众人面面相觑,震惊甚至在这一刻大于哀伤。 江湖就是如此,没谁真的不能死,也没谁真的必须死,很多人说死也就死了,这辈子所有的努力和成就,都成为其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第五十二章:江湖未老 胖子顾不上去拿回外围场子赢下来的赌资,冲上比武台背起吴冕就慌慌张张跑向他们的小院,一路上也不须他如何喊叫,早有万剑堂准备的大夫郎中跟在身后。 紧紧跟着的,还有泪流满面的周玄,彭冲和赵晋凡等人也紧随其后。 到了厢房中,大夫仔细诊脉,一大伙人围在房中大气都不敢出,胖子更是全神贯注,耐着急躁性子等大夫说话。 不一会,老大夫摸了摸雪白胡子,环视众人一周才笑着说道:“不妨事,少侠身子骨硬朗无碍,虽有内外上,老夫抓药调理即可,此时力竭昏厥,稍后便会自行醒转。” 屋内众人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胖子盯着大夫,见许久没动静,连忙问道:“没有不过?” 大夫轻轻笑道:“胖少侠放心,没有不过。” 胖子听罢不好发作,怕得罪了给吴冕治伤的大夫,只是小声嘟囔道:“少侠就少侠,干嘛非要加个胖字?” 这一句把大伙都逗笑了,哭成花脸的周玄也泛出清浅笑意。 不打搅吴冕休息,赵晋凡等龙泉剑宗弟子也相继离去,屋内只剩下胖子,周玄还有彭冲。 吴冕依旧伤重未醒,呼吸渐渐趋于平缓,这就是好消息了。 周玄紧紧抓着吴冕的手,双眼通红,小心等着大夫抓药。 胖子出去一趟,这一战整整赢了六百两银子,路上把沉甸甸的银子拿给万剑堂兑成银票,捏着轻飘飘的一张纸,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之前觉得赢了银子,上京路上大可以胡吃海喝,好好养个肥膘,但是现在,他突然一分银钱都不想花了。 第一次觉得赢了银子不开心的胖子,回来看见吴冕还没醒来,坐在那里长吁短叹。 彭冲走进房间,跟胖子说道:“从今晚开始,到吴少侠伤愈为止,咱们二位轮流护法,你先去休息,今晚我先来。” 胖子一开始不明白,后来悚然一惊,对彭冲高看几分,重重点头。 细想也是,彭冲好歹也是老江湖了,即便万剑堂在江湖声名赫赫,但是吴冕刚刚杀了人家宗主,又怎么可能没有人偷偷来寻仇? 胖子和彭冲这几晚轮流护法充当保镖,却是风平浪静,白日里除了赵晋凡和万剑堂的人来过,就再也没人进过这个小院。 万剑堂来了一位长老,察看过吴冕伤势以后,跟胖子他们说江湖选拔已经暂时停止。 由于吴冕的胜出,已经晋升三甲,另外两张签由四方剑林的司徒湛胜出,龙鳞台的郭淮受伤认输,司徒湛又败给鸿雁门的孙志秀。 这倒简单了,只要吴冕击败孙志秀,三甲名次就直接决出,若是吴冕落败,则还需和司徒湛打上一场。 吴冕昏睡了整整三日,映入眼帘的是周玄那张憔悴的俏脸,看见吴冕终于睁开双眼,原本眼圈发黑的眸子才突然又有了神气。 胖子在外头听见屋内又哭又笑的动静,一听之下以为怎么样了,慌忙把门一踹冲进来看,清瘦了一圈的胖子咧嘴一笑。 周玄紧紧抓着吴冕的左手,两行清泪滴在手背之上,吴冕看着她红肿的双眼歉然一笑:“偷懒睡久了些,苦了你了。” 周玄握住吴冕的手,嫣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胖子撇了撇嘴叹气道:“有些人啊,就是睁眼瞎,胖爷为了你这么些天的肥膘白养了,你倒好,当真不见着胖爷半点好。” 吴冕嘿嘿笑道:“这不是怕你肉麻嘛,有些话才忍住没说。” 胖子也不和他计较,问道:“睡了三天,饿了没?” 吴冕点点头道:“别说,还真的饿了,快去给你劳苦功高的师叔弄点吃的来。” 胖子一脸无奈的表情,翻了个白眼走出门去。 吃过饭后,吴冕洗了个大澡,换上一套干净衣服,就显得精神多了,身上被雨剑割裂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除了胸膛上那处触目惊心的剑伤需要经常换药,别的外伤并无大碍。 问了些江湖选拔的大概事宜,得知自己已进三甲,剩下就是具体名次的事情,至于最终排第几名,并没有多上心。 反正能进三甲能去殿试就已经是不虚此行了,名次这回事,吴冕倒是与别人不同,真的没那么多苛求。 最难最需要硬拼的架已经打赢了,接下来就轻松一些。 吃饱喝足了开始审视自身,参同契在体内铸就的那一汪大湖,在前几日与霍润物那惨烈一战后,挥霍得干涸见底,比起之前在探龙山玩命纵掠的消耗还大。 参同契有着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的妙处,可是以吴冕体内气海之深广辽阔,这次挥霍得狠了,即便已经在缓缓恢复,但仍是变化不大。 除了吃饭睡觉,吴冕都在房间里打坐吐纳,心中默念参同契口诀,缓缓吐故纳新,一口口浊气不断换出,纳九吐一,体内那座大湖终于得以开始加快恢复。 彭冲今晚继续为吴冕护法,胖子打着哈欠回房睡去了,周玄更是早早休息,明早天没亮还得过来换药。 屋内两人无话,气氛有些尴尬,毫无睡意正打坐的吴冕笑着打破僵局说:“彭三哥,这几天江湖选拔看下来,可有些心得体会?” 彭冲略一回味,答道:“要说感触最深的,还是这江湖大有人才出,这几天看多了武道招式,对自己大有裨益,尤其是看着这一茬接一茬的江湖新秀,有时候真感觉自己老喽。” 吴冕睁眼看着彭冲自顾自说话,也不去打断他,反正长夜无聊,他作为参与者自然看不到太多,就只能多听听彭冲描述。 现在得知了吴冕的身份,并亲眼所见了吴冕的身手,彭冲自然也就没那脸皮再以江湖高人自居,所说的话自然也就更实在些。 彭冲喝了口酒,缓缓说道:“咱们中原想要效法北元,把江湖人变成朝廷的池中鲤,就算用不着,平时光看着就挺好,只是从前一直不得其法。” “大郑王朝定鼎伊始,先帝在坐稳江山以后还想要整座江湖俯首帖耳,于是创立刑部奉天清吏司,负责监察江湖诸事,其后又设铜章提刑使司,招安江湖人士为朝廷效命,想以江湖治江湖。” “但这在北元能奏效的方法手腕,偏偏在咱中原就是水土不服,”彭冲喝了口酒继续说道,“咱们江湖始终并未如朝廷所愿,可能是咱们更有血性些吧,远远不如北元朝廷和江湖相亲。” “但是有了朝廷干预的江湖,终归还是不一样了,不少门派投靠朝廷,借着金字招牌倾轧对手,不少好手回过头来帮着朝廷对付江湖人,这个江湖就渐渐被割裂分化。” 吴冕听得入神,不用他示意,彭冲打开了话匣子,便继续娓娓道来。 “这些年,不知有多少惊才绝艳的年轻人死于门派间倾轧,也不知道有多少天赋卓绝的少年郎蹉跎在铜章衙门最终泯然众人,更多的是死在铜章衙门的手里。” 彭冲又喝了口酒,叹了口气道:“这个江湖啊,暮气沉沉得太久了,这种生机勃勃的场面,好久都没有见过了。” “若是门派间都将视若仇寇,若门派壮大都需要献媚朝廷,若江湖人都被铜章吓破了胆,觉得练武高低又如何,朝廷想灭也就灭了,失了进取的雄心,这种江湖,要来何用?” 吴冕不知彭冲的这番话是拾人牙慧而来还是他真正心中所想,心中略一思索,觉得深以为然。 的确,少了锐气和豪情的江湖,还能再叫江湖吗?想必都是帝王将相眼前的伶人罢了。 吴冕忽然饶有兴致地看着彭冲,他此时已经醺醉沉沉睡去,突然感觉这人好像挺有意思。 刚才大义凛然说番漂亮话的是他,再之前跟在后头上山进山趾高气扬充高人的也是他,想要在各门派间长袖善舞想要八面玲珑却不被待见的那个,还是他。 混个江湖,底层的江湖,真的有那么的艰辛那么累吗? 需要小心翼翼讨好迎合大派子弟,需要日积月累增长见闻见识,需要人前人后八面玲珑,需要虚伪违心相互夸耀,再往下,才是个人的才能武艺。 真的需要这样吗? 为了想继续跟着进京,需要刻意扯出一番不知哪里听来的感慨让自己好高看一眼他吗? 吴冕摇了摇头,想不通就不再去想,他自然很想叫起彭冲探讨这个问题,可多半对方还是觉得他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 心中暗自默念着参同契心法,在床上枯坐了大半夜,吴冕缓缓出神,仿佛置身另一方天地之间。 一道道涓涓细流汇聚入大湖之中,湖面水波荡漾,水位才到一半,吴冕席地而坐极目远眺,这座大湖竟似又拓宽挖深了不少。 吴冕呆呆坐在堤岸上,清风扑面,又有杨柳依依,心旷神怡,忽又看见极远处一座山峰及其形似上清峰,一条万仞瀑布飞流直下,源源不断灌入大湖之中。 吴冕也忘了这是自己第几次出神,麒麟山师伯说过自己是以战养战的路数,每次大战之后,只要战意不损,必有裨益。 吴冕也不是没想过趁着这次出神继续拓宽挖深大湖,可第一次出神时就被师伯训斥过过犹不及,俗话说贪多嚼不烂,才又悻悻作罢。 第五十三章:江湖谢幕 黎明时分,最是一日好眠时,吴冕犹自出神未醒,彭冲正在桌上趴着打鼾,窗外雨滴敲打着瓦片的声音最是使人嗜睡。 突然,窗户翻开,夜幕中一个人影闪身进来,身穿黑衣劲装,拔出佩剑直取吴冕,彭冲被长剑出鞘的声响惊醒,抓起身边凳子就往那刺客身上砸去。 刺客感觉身后有阴风袭来,为了不闹出更大声响并不躲闪,返身接住,彭冲就势一步跨出,三步奔至刺客身前,当胸一拳砸去,正是那常在口中标榜的三炮捶。 刺客竖剑格挡,不料被结实一拳砸弯佩剑,不由得大吃一惊,扔下佩剑翻出窗户夺路而逃。 彭冲等了这么多天就等到了这么个酒囊饭袋,看着那个慌不择路的狼狈背影,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回头看了眼吴冕,见他呼吸平稳,并无异样,也就放下心来。 可就在这一刻,一声巨响从后方传出,吴冕身侧那堵墙被猛然破开,一人一剑就这么蛮横撞入屋内,持剑直取吴冕头颅。 好阴险! 无论是选择的时机,还有角度,都堪称一绝,耐心和阴险皆是一流。 说时迟那时快,彭冲刚刚放下的心头大石此时又被高高举起,顾不得高声示警,一个箭步跨出,对着那个身影后背又砸出一拳。 彭冲很有信心,这倾力一拳要是砸中,二品实力以下都要身受重伤。 在拳头就要砸在刺客后背之时,刺客回身抖出一个剑花,彭冲见势不妙想要收拳已然来不及,右拳一下被长剑齐腕削掉。 彭冲随即被一肘顶向桌子那边,顾不得右手剧痛,在刺客准备一剑削掉吴冕头颅之时,飞身扑住刺客,双手紧握成锁,使出全身力气死死困住刺客,右手更是被勒得伤口鲜血直流。 刺客倒提长剑往后刺去,直接在彭冲胸口刺了一个对穿。 方才破墙而入的声响不可谓不大,刺客本以为一击必杀而撤出,没料到屋内还有另外一人,过来想着帮忙换药的周玄已经发出惊呼。 房门外已经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来人近在咫尺,刺客紧握长剑,拧转剑身往侧向一拉,长剑从彭冲胸膛往外横向豁出。 血流如注,鲜血崩了吴冕一身,彭冲半个身子被长剑割断,彭冲颓然松开双手,刺客回身一腿踹出,彭冲被踹飞向门口,刚好撞上门口闻声而来的胖子,两人接着倒飞出去。 周玄举起托盘砸向刺客的同时自己闪身进屋,想要伸手夺剑,刺客眼神反复,一剑把托盘砍成两半,转身一记鞭腿扫中周玄肋下。 周玄撞在桌椅之上起身不得,犹自举起右手向刺客虚探,神情惶恐慌乱,可偏偏就是动弹不得。 情急之下,周玄双眼通红,声嘶力竭地呐喊一声:“吴冕!” 刺客回身一剑划去,就要把吴冕项上人头挑飞,剑尖闪过一抹清亮寒光,尺寸之间犹如裹挟风雷,就要划在吴冕脖颈之上。 刺客似乎已经能预见到一幅尸首分离,浓郁鲜血从脖颈喷涌而出的画面,眼神狂热。 下一刻,刺客瞳孔紧缩,满眼震惊,吴冕猛然睁眼,伸出左手双指紧紧夹住剑尖,刺客双手握剑不得寸进,适才风雷之势烟消云散。 刺客情急之中想要拔剑回撤,可被吴冕双指紧紧夹住,进退维谷之间,被吴冕左手一带,两人近身,吴冕出手快如疾风,一掌结结实实拍在刺客胸口。 汹涌掌风之中,屋内陈设被吹散得七零八落,披头散发满身鲜血的吴冕犹如疯魔一般,起身追上倒飞出去的刺客,又是一拳砸出,刺客慌忙举起手肘格挡,一退再退。 见刺杀事败,失了先机,刺客不愿再留,脚尖一点就要跃出院墙,吴冕闪身追上,探手抓住脚踝,扯住刺客转身往屋内一砸,刺客空中回转身形,踉跄落地,不等止住颓势,被吴冕贴身狠狠一记膝撞。 刺客来不及防备,被吴冕直直撞出,直接砸穿中堂,吴冕五指成钩,刺客本来倒飞的身躯又被迅猛吸回,刺客迎面砸出一拳,吴冕不躲不闪,硬扛砸在天灵盖上的一拳,右手小周天掌风凌厉,再次拍在刺客胸膛之上。 刺客直接撞出后院院墙,尘埃漫天,忽然不见踪影。 吴冕瞅准了那一丝稍纵即逝的气机流转,身形一闪而逝,下一刻出现在后方远处另一座小院门前,直接探手一掌砸碎院门,击中刺客后背。 下一刻追至屋檐之上,夺路而逃的刺客递出一剑,挑飞屋檐瓦片如雨,吴冕伸手拨去,身形被迟滞一分,刺客顺势再次拉开距离。 从半山腰追至山顶之下,刺客面对如影随形极为难缠的吴冕,实在是憋屈得很,在挑飞一块山石逼退吴冕几步之后,闪进一处清雅小院,身形隐匿。 这一路上无数人被惊醒,看着那一路撞破的院墙和挑飞的石头和瓦片,都是面面相觑。 吴冕披头散发双眼通红似恶鬼,来到小院前,两排铜章拉开阵势,吴冕也不管领头那人说些什么,悍然出手,三下五除二打散阵型,掐着领头一人的脖子撞入院中。 陆百谷持剑拦在小院中堂之前,见吴冕蛮横闯入,冷声道:“大胆!不知此处是何所在吗?就敢无故闯入?” 吴冕正眼也不看陆百谷,冷冷瞥了眼身后坐着的谢镇,完全无视从后堂涌出的一队铜章,抬步就想跨进中堂。 陆百谷怒不可遏,大喝一声无礼,拔剑阻拦。 吴冕脚步不停,抓住陆百谷刺来一剑,顺手一扭,剑身旋转扭曲,陆百谷被带得全身在空中旋转以卸去余劲,吴冕一步跨出,一掌拍下,陆百谷头颅尽碎,脑花迸裂。 吴冕看都不看,径直跨过陆百谷的尸体,望向谢镇冷笑,终于开口说话:“就凭你这些酒囊饭袋,还想拦我?” 谢镇不慌不忙,似乎有所依凭,悠悠然说道:“这大清早地来我这有何贵干啊?大概不是过来叙旧的吧?” 吴冕懒得搭话,迈步向前,两侧伺机而动的铜章之中,一位面容枯槁的老者缓缓走出,拦在两者之间。 吴冕终于开始正眼看人,这老者不显山不露水,可体内气机流转之深远,让他不得不重视,神华内敛,看来不是易与之辈。 就在吴冕将要出手之时,屋外有人缓缓走入。 一位身穿灰白长袍的清瘦老人走入中堂,来到吴冕身侧,缓缓道:“吴少侠晋升江湖三甲,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何苦今日忍不住就要刺杀朝廷命官自毁前程?” 吴冕眼角余光瞥见身旁老人,义正词严道:“有刺客在我小院暴起杀人,还想取我性命,我来此讨回公道要求交出刺客,老先生,这事可还算公道?” 正是万剑堂宗主,天下第二的陈汗青抚须点头笑道:“公道,可是铜章衙门杀人在先,你杀人在后,一命换一命,两清了不是吗?” 吴冕轻轻摇摇头道:“陈宗主,账不是这么算的。” 一听吴冕换了个称呼,陈汗青不以为意,转身细细打量,吴冕一身暴戾气息,杀机浓郁,气机攀至顶峰,与铜章那位老者针锋相对,气势丝毫不弱。 陈汗青笑道:“既然一只脚踩在了一品境界,还是得好好珍惜,至于账怎么算,在万剑堂的地界上,老朽既然已经出面,就得按规矩来。” 中堂对峙的两人原本气机汹涌如沸水,陈汗青这句话说出口便被同时压制,两人转头望向他。 吴冕盯着今日非要拦路的陈汗青道:“哦?那是什么规矩?” 陈汗青缓缓道:“解决私仇也好,为了报仇刺杀朝廷命官也罢,只要诸位在万剑堂添岁山中,还是不得不给老朽一分薄面,至于出了山怎么着,老朽懒得管,如何?” 吴冕一开始以为万剑堂打定主意要偏袒铜章衙门,好不容易压抑杀机听下去,作为东道主的万剑堂,不让故意仇杀流血之事再发生,倒也在情理之中。 吴冕倒也爽快,并不废话,径直转身离去,走出中堂之前,回头冷冷看了一眼谢镇。 见吴冕离去,陈汗青转头紧紧盯着谢镇,若说适才和吴冕对峙之时谢镇还能保持云淡风轻,可对上了天下第二的宗主陈汗青,此时真的有些冷汗直流。 且不说陈汗青和当今天子的李家渊源极深,他招惹不起,光是这天下第二的名头,也足以视他为蝼蚁。 陈汗青盯了一会谢镇,抬眼瞥了瞥中堂后头,终于转身走出中堂,走时留下一句话:“下不为例,给朝廷带话,铜章衙门以后不许跨入添岁山半步。” 这句话相当不客气,主辱臣死,谢阀豢养多年的枯槁老者正想往前一步,被谢镇冷着脸喝退。 吴冕返回所在小院,周玄担心她独自追杀刺客出危险,正在院门等他,吴冕快步上前,把她紧紧搂在怀中。 抬头看见中堂之中,彭冲已经咽气,胖子颓然坐在地上,守着彭冲的尸体,一大滩从房中拉出到中堂的猩红血迹犹自未干。 吴冕带着周玄慢慢走来,周玄不敢上前,只是扭头暗暗抹泪,胖子抬头看着吴冕,眼神黯淡。 叹了口气,胖子摇摇头道:“咽气之前,话已经听不清了,大概是说他彭冲志在江湖,可到底都只是个小人物,今天倒是做了件荡气回肠的大事,不枉了。” 吴冕点了点头,默不作声蹲下身为彭冲合上双眼,擦拭干净脸上的血迹,还帮忙整理了衣衫。 第五十四章:后事 胖子平日里不喜彭冲往脸上贴金再左右逢源的做派,更不喜他爱卖弄江湖见闻,硬充前辈高人。 可自从那晚彭冲主动提出轮流为吴冕疗伤护法之后,便对他再无嫌隙。 今夜为了保护吴冕力战而死,更是令胖子意想不到,扼腕痛惜不已。 别人的好,要记下,因为他本可以不这么做。 胖子的想法一贯简单直接,既然他能为我兄弟豁出命去,那自然就是胖爷的兄弟。 可惜彭冲没听到这些话便咽气了。 胖子安安静静等吴冕为彭冲整理好遗容,欲言又止。 吴冕察觉出胖子眼神询问,淡淡答道:“没死,但大概猜出是谁了。” 不等胖子出声追问,吴冕摇了摇头,对彭冲说道:“彭三哥,知道你最好面子,要是泉下有知,你不妨看看,你昨夜所救的,可是这个江湖选拔的三甲头名。” 心情沉重糟糕到极点的吴冕起身为胖子和周玄查看伤势后,起身把周玄送回龙泉剑宗。 周玄一开始死活不肯,甚至都让胖子求情,可看到吴冕一脸不容置疑的表情后,只好怯生生地跟在吴冕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石板路上,水迹未干,周玄脚步放缓,似乎在等前面那人回心转意,只要他回头看她哪怕一眼,她说什么也不会离开。 可吴冕一路上沉思不语,始终没有回头,甚至步伐始终不见变缓,这条路不远,不到一炷香,两人就回到龙泉剑宗院门前。 右手还包着厚重纱布的赵晋凡满脸堆笑着走出来,看见吴冕沉重的表情先是一愣,又撇头看着双眼通红的周玄,只当是两人闹些小别扭。 吴冕跟他大致描述昨晚的事情以后,赵晋凡脸色凝重,事关铜章插手,亲眼见过其狠辣行事的赵晋凡自是心中了然。 赵晋凡答应吴冕保护好周玄,邀请吴冕选拔结束后一起进京,不过吴冕没有答应。 周玄在一旁听得分明,冷哼一声,一边快步走向自己房门,一边忍不住抬臂擦拭脸颊。 吴冕离开龙泉剑宗小院,形单影只地走在路上,陷入沉思,他自然并没有把全部情况都告诉赵晋凡。 虽然昨晚和刺客交手,那人刻意隐藏招式,但是包括起剑式在内都是一个武人潜移默化的烙印,再怎么隐藏,出招多了也不免露出蛛丝马迹。 吴冕对招式有样学样何其老辣,看过赵晋凡出手数次的他,很难不把昨夜那人的露出的马脚同龙泉剑宗联系起来。 至于究竟是谁,答案已经很显然了。 无论他再怎么自作聪明把祸水引向铜章衙门,吴冕也知道他是谁了。 只是吴冕不知道谢镇何时和他达成交易,交易内容是什么,暂时不得而知。 但最起码能确定的是,周玄留在龙泉剑宗,比留在自己身边要安全得多。 吴冕喃喃自语:“小花脸,可别怪我心狠,我又何尝舍得?” 今日无雨,天依然是灰蒙蒙阴沉沉的,吴冕不由得想起一事,之前路过小镇,那个邋遢道士曾经观吴冕面相说过一番话。 当日那个装神弄鬼的许半仙曾经神秘兮兮地说过,他本身气运极盛,身边人或多或少都会被自身气数所侵所引,结果都会不太好。 如今一语成谶。 吴冕痛苦地闭上双眼,胖子和周玄为我受伤,彭冲更是为我而死,我的身边人,当真没有好下场吗? 那么下一个,还是谁? 胖子?周玄? 无论是哪一个,甚至是三清山上的任何一个,吴冕都舍不得,都心如刀绞。 回到小院,已有万剑堂的人过来善后,彭冲的尸体已经移入床上,吴冕黑着脸走进中堂,只提了三个要求。 一个是替彭冲要了个万剑堂客卿的身份,反正江湖第一大宗门客卿无数,并不过分。 另一个就是要求为彭冲在添岁山择一方好地下葬,万剑堂要派人年年祭扫,既然已为客卿,这个也算情理之中。 最后一个便是定下了墓碑内容,上书: 万剑堂客卿、大侠彭冲之墓。 万剑堂的人小心一字一句记下,就有条不紊地去处理了。 吴冕取了一壶酒和酒杯,来到彭冲床前,倒了一杯放在床头,随后自斟一杯。 喝了口酒后,喃喃道:“彭三哥,江湖路远,既然咱们是喝酒相识,今日便也以酒为你壮行!” 胖子也倒酒陪着喝了几杯,唉声叹气,吴冕冷不丁问道:“胖子,还记得当初那个许半仙说过的话吗?” 胖子当初就比吴冕更要郑重其事,不需要过多提醒,自然想得起来,看着吴冕的神情,胖子反应过来,一下把杯子往地上摔得粉碎。 胖子气得满脸通红,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伸出肉乎乎的手指指着吴冕厉声威胁道:“好啊,吴冕!竟想撇下我一个人进京?胖爷这就去藏好所有银票盘缠,我穷死你!” 吴冕望着那个小山一样的庞大身躯一阵风般地跑出房间,摇头苦笑。 江湖人身死,少有条件讲究那些个落叶归根和黄道吉日,有个地方入土为安已经很不错了。 在万剑堂派人收敛了彭冲尸体之后,葬在后山的客卿墓园。 胖子已经整整两天不跟吴冕说话碰面了,被吴冕笑称作小媳妇,他自然懒得理睬,今天破天荒带了一壶好酒和吴冕一起过来送行。 棺材入土以后,正在烧纸的吴冕朝胖子努努嘴道:“小媳妇,快来倒酒啊。” 胖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蹲下身来倒下五杯酒,途中又自顾自倒了几口,吴冕看得哭笑不得。 胖子撇了他一眼,阴阳怪气说道:“彭三哥啊,你这前脚刚走,有人后脚就想撵人了,真不地道,撵了一个又一个呢。” 见吴冕无动于衷,胖子又说道:“哎呀,心头肉一般的小妮子都被撵走了,是有多薄情?胖爷我算什么呀?还撵死都不走,脸皮厚哟……” 吴冕起身笑骂道:“胖子你至于吗?有完没完啊?” 胖子自顾自摇头,又倒了口酒喃喃道:“没完,嘿,胖爷爱讲几天讲几天,你不收回那个念头我跟你没完。” 吴冕翻了个白眼道:“行了,怕了你了,我收回,行了吧?” 胖子突然收敛起平日散漫的神情,正色道:“生死有命,既然是做兄弟的,就不兴说这个,即便今日躺里头的是胖爷,那也是我乐意,否则长命百岁我也不舒坦,你明白吗?” 吴冕背对着胖子,并不答话,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胖子从没有对吴冕说过重话,可无论话再重,也重不过兄弟情分。 吴冕扪心自问,若是换成胖子有事,自己是否也能豁出命去? 答案显而易见,探龙山上不就做过一回么。 至于彭冲,当初为了自己力战而死,救下了尚在混沌出神的自己,吴冕有自知之明,自然不是为了什么兄弟情分。 他很清楚彭冲对他,远远没到自己和胖子的那种情分上。 可依然为他而死,吴冕心里自然领着记着这份情,更多是在感怀彭冲那个时代的老江湖做派。 即便没到那个情分上,有些事情依然是做不出,放不下,心里头有那么一关,大概就是他们这一代江湖人的执念了。 吴冕一边烧纸,一边看着彭冲的墓碑道:“彭三哥,你瞧,万剑堂的客卿,葬在万剑堂的地界,大侠彭冲,是不是倍儿有面子?” 胖子闻言,咧嘴开怀一笑。 注定无法听见的彭三哥,泉下有知,该是满意的吧? 山间观景台有两个人影,遥遥看着墓园这边的动静,清风拂面。 两人衣袖飘摇,若是此时有女侠仙子路过,一定也会悄悄驻足留意两人的身影,即便不至于芳心暗许,养养眼总可以吧? 看着墓园中那个恨不得挫骨扬灰的身影,谢镇面沉如水,阴恻恻道:“宋明理,本官只答应你事成之后届时家族为你在朝廷助力,可没说过事败以后任由你逃回本官小院吧?” 宋明理轻笑一声道:“的确没说过,但我事先并不知这厮恢复得如此之快,更没想到他能几乎晋升一品,不怪我,至于逃回你这儿,哼,你谢大人敢做,不敢认吗?” “再说了,朝中步调自有我庐江宋氏搭桥铺路,本不需要你清河谢氏做那雪中送炭之事,锦上添花而已。” 谢镇冷笑:“好一个庐江宋氏,当真以为仅靠一个早已致仕还乡的上柱国做定海神针,便能站稳脚跟了?” 宋明理怒不可遏道:“谢公子,老祖宗不坐朝堂究竟还有几分力量,岂是你可以轻视置喙的?” 谢镇呵呵笑道:“是与不是,你自然心中有数,根本不需要本官多说不是吗?” 宋明理冷哼一声,愤愤不语,嘴上不再打肿脸充胖子,且不说和天下第一豪阀的谢氏争锋,就是周阀和裴阀,都不是现在人才凋零的宋阀可比。 为什么他会答应和谢镇合作,铲除掉吴冕这个眼中钉自然是首要目的,若还能得到号称紫袍满堂的谢阀支持,真的是雪中送炭的举动。 第五十五章:争上一争 吴冕和胖子在墓园中给彭冲送行,身后多出来一个突兀到令人怎么都想不到的身影。 就是那个现下被整座江湖嗤之以鼻,还进不了前三甲的净法僧人。 吴冕站起身来,望向僧人,一脸的匪夷所思道:“大师来此,所谓何事?” 净法僧人双手合十,笑意温淳看着吴冕答道:“既为亡者超度,也想跟施主说一句话。” 吴冕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大师想和在下说什么?” 净法僧人略微打量了一下吴冕道:“施主身具佛心道胎,是大气象,还望少造杀业。” “哦?你一个不求四大皆空求富贵功名的僧人,你猜我是信呢还是不信呢?”吴冕心情不佳,忍不住出言讥讽道。 僧人也不气恼,语气依旧恬淡:“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已。” 吴冕见僧人再无话说,也懒得跟他在这打机锋,摆了摆手让他继续念经超度。 走在回小院的路上,胖子皱着眉头想了好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吴冕,你说这个净法僧人奇不奇怪,滑天下之大稽也不顾跑来江湖选拔,三甲都进不去,何苦来哉?” 吴冕恰好也在想这个问题,撇了撇嘴道:“我也想不明白,怎么说也不可能就只是想跟我说这句话吧?” 胖子一听,翻了个天大的白眼:“你可行行好吧!净往自己脸上贴金,刻意得要命,怎么可能呢?” 吴冕也觉得没有可能,要是只为了来一趟跟他说这么一句,他自己打死都不信,他和净法僧人的交集,只是顺便得不能再顺便的事情了。 胖子忽然想起选拔一事,问道:“选拔怎么说?” 吴冕笑了笑道:“既然在彭三哥面前吹出天大的牛皮,那就争上一争吧。” 胖子没好气说道:“还能不能好好说人话了?什么叫争上一争?这可是江湖选拔的三甲头名!什么地位?跟朝廷的武状元也差不离了好吗?” 见吴冕伸出一根手指,胖子问道:“什么意思?” 吴冕神秘兮兮道:“我和一品境界的距离。” 胖子还是不明白,接着猜道:“什么距离?一万八千里?” 吴冕单手扶额,实在是不想和他说话了。 “啥?那是一万里?一千里?一百里?” “……” “那是多少?” “还差一只脚。” 胖子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只听他喃喃自语道:“那也不算吹多大的牛啊。” ———— 这是江湖选拔最为引人注目的一场比武,胜出者直接位列选拔头名,人头攒动已经不足以表达,说是万人空巷还差不多。 如今大部分江湖门派都没有离开添岁山,都在翘首以盼这百年难遇的江湖选拔头名决出。 这对江湖来说,头名无疑是最出类拔萃的年轻后辈,一战成名天下知,一点也不为过。 对此,外围场子都开出了惊天价码,因为就赢面来说,鸿雁门的孙志秀和三清山的吴冕都在五五开,谁也不清楚更多的内幕,这对下注者来说,无疑是最狂热的刺激。 胖子和吴冕走在比武台的路上。 看见吴冕面无表情,胖子不禁悄悄泛起嘀咕,问道:“看你这个样子像是没什么信心啊,实话跟胖爷说,胖爷改口押孙志秀算了,不至于输了比试还要赔个精光啊。” 吴冕哭笑不得:“我说小胖,你不至于连这点脸面都不给我吧?大家伙看你给孙志秀押注,背地里怎么说我俩?” 胖子认真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也是。” 吴冕被胖子这么一逗,心情也真的明朗不少。 对于孙志秀,他了解得不多,只听说他身为一个大男人举止却如同妇人,令人作呕,武功招式却诡异地深不可测。 相传江湖上有一门必须割了那玩意儿才能有机会练成的神功,那也是有机会罢了,又不是割了就一定能练成,吴冕不觉得世间会存在这种割了再练练看的疯子。 干脆也不再去想,上了场对过招不就都知道了? 吴冕来到比武台前,四周围满了观战的人潮,水泄不通,吴冕四处打量,终于在一侧发现了观战的龙泉剑宗众人,可唯独没有看到那个最想关切的身影。 最终,吴冕的目光留意到龙泉剑宗众人身后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一身女扮男装但依旧难掩清丽姿色的周玄,正踮着脚尖探头探脑地偷看比武台,看到吴冕正在往她这边看时,吓得赶紧缩了回去。 吴冕正好看见这一幕,心中发笑,也不凑过去拆穿,反正有她在看,就很好。 在众人一阵忍不住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中,孙志秀走上台来,锦衣大袖,脚步轻盈,体态婀娜,摇曳生姿。 饶是吴冕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仍是忍不住一阵愣神。 接下来的这一幕,让他毕生难忘。 孙志秀贴黄画眉,一张平平无奇的正方脸比青楼老鸨还要浓妆艳抹,只见他略微屈腿,双手交错,对吴冕轻轻施了个万福,露出一口黄牙笑道:“吴公子,这厢有礼了。” 吴冕目瞪口呆冷汗直流:万福,对,他千真万确地施了个万福! 台下众人纷纷皱眉侧目,惊得人仰马翻,吴冕更是气机一顿,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心想:我的天啊,这轻轻一个万福抵得上二品境界的倾力一掌了。 日后这厮若是入朝为将,把他往军伍里一扔,对阵北元,应该最起码可抵一万精兵。 无他,实在是太有杀伤力了。 “孙志秀,你能胜过其他人,一直在台上站到今日,全靠这般恶心人吗?” 听见吴冕出言嘲讽,孙志秀也不气恼,“嫣然一笑”道:“公子试试不就知道了?” 见对面这厮红唇黄牙咧嘴一笑,吴冕全身鸡皮疙瘩炸起,头皮发麻,干脆闭眼不再去看。 就在此时,孙志秀身形暴起,飘摇大袖抖出两把团扇,双手握住高高跃出,两把团扇就像两把镲子一样,往吴冕脑袋狠狠一拍。 吴冕双耳呼呼生风,不敢有丝毫轻敌,虽然这厮怪异无比,可是能熬到现在有能力争夺头名,又怎么会只靠外貌? 吴冕弯腰躲过,两把团扇拍在一起,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声响,苍穹剑应声出鞘,吴冕弯腰一剑砍出,直取孙志秀下盘。 孙志秀双脚脚尖一点,腾空跃起,身形就此定在空中,吴冕举剑一撩,苍穹剑蜂鸣不止,银龙剑气拔地而起,孙志秀空中旋转腾挪,堪堪躲过剑气,随即斜向下一扇拍向吴冕。 只感到一阵劲风扑面,吴冕举剑格挡,被团扇拍出十步以外。 定下身形的吴冕这才有空皱眉疑惑:这家伙好诡异的身法,在空中定住身形已然不太容易,可是还能躲闪,还能斜向下出招,他哪里来的着力点? 孙志秀笑着歪了歪脑袋,笑道:“再来?” 吴冕举剑向前,身法快至极限,眨眼间攻至孙志秀身前,一剑横抹落空,孙志秀仰倒后撤。 吴冕欺身而进再一掌摧山,孙志秀身形像个陀螺般以脚尖为支点,身形依旧倾斜着画弧躲避,又落空了。 往前追击中的吴冕不免心中惊骇:这是个啥? 吴冕一剑接一剑递出,场上剑气纵横,可孙志秀像个不倒翁般东倒西歪地躲避,看似堪堪躲过,实际上游刃有余,中间还不忘笑出那一口粗糙黄牙。 吴冕心中烦躁,好好打你的架,笑什么这么起劲,见孙志秀还在躲闪,双脚生根一般,于是怒从心头起,弯腰抓住孙志秀一只脚,就要把他甩将出去。 孙志秀“哎呀”一声,另外一脚踹在吴冕手背,挣脱出去,扑棱着两把团扇,在空中像只锦鸡一般飞向远处站定,转过身饶有兴致地看着吴冕。 吴冕第一次碰见身法如此怪异绝伦的对手,一时间有些不知道怎么下牙,原本应该招招到肉却无一例外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孙志秀笑着说道:“怕了?要不要再来?” 吴冕皱了皱眉,不想再去看他的样子,要来便来,懒得跟他再废话,握剑跃出,身法依旧快似闪电。 孙志秀还是在前方经过躲闪,身影像只陀螺,吴冕在后边追着出招,不知究竟使出去几剑几掌,依旧招招落空。 快要追上之时,吴冕一掌拍出,孙志秀往后仰倒,摧山掌的刚烈掌风几乎擦着孙志秀的鼻尖汹汹而出,吴冕五指成钩,孙志秀身不由己,被迅猛吸回。 周天功法催动的摧山掌声势浩大,狂泻的气机又裹挟着孙志秀被吴冕吸回,威势犹胜第一掌的在孙志秀的错愕下,结结实实地拍在他的胸膛之上。 孙志秀被一掌拍得身体弯曲,后背狠狠砸在石基之上,吴冕一步跨出,逮住机会一拳砸下,孙志秀在坑中刚刚抬起头,又被吴冕砸中天灵盖。 众人只听嘭的一声,孙志秀被这势大力沉的一拳砸得鲜血覆面,忍住疼痛右手举扇一拍,众人又听见一声撞钟,吴冕被拍飞向一侧。 孙志秀在尘埃中站起,揉了揉被吴冕砸断的鼻梁,流血不止,疼得龇牙咧嘴。 吴冕落在远处站定,刚刚卸去余劲,拍了拍沾了不少脱落脂粉的右拳。 孙志秀第一次正视这个对手,惊讶问道:“吴公子,刚刚是什么套路?” 吴冕面无表情,一边蓄势前奔,一边戏谑说道:“你猜?” 第五十六章:大周天 孙志秀第一次感觉憋屈得不行,紧握两把团扇朝吴冕对撞而去。 吴冕却正好呼出一口浊气,大快人心。 两人在比武台中间对撞,吴冕银龙剑气汹涌冲出,孙志秀左扇一挡,右扇由上往下狠狠一拍,杀机浓郁。 吴冕抬起左手朝上一掌,霸王扛鼎挡住孙志秀右扇,双方浑厚气机相撞,各自后撤数步。 吴冕后撤同时五指成钩,孙志秀又被吸纳近身,慌忙举起团扇交错格挡,谁料吴冕放弃一掌击出,竟是一剑直取他的下盘。 游龙剑法地字诀一,见龙在田。 银龙剑气贴地飞行,孙志秀始料不及,慌忙脚尖一点想要跃起躲避,但还是慢了一分。 剑气瞬发而至,击中孙志秀双腿,孙志秀被打得空中旋转,所幸有磅礴内功护体,才不至于下身被剑气切碎。 吴冕跟随剑气向前穿过,孙志秀落在后头,吴冕回身一剑横劈势大力沉,孙志秀举扇格挡,又被一剑扫飞,虎口震裂,一把团扇被劈成两半。 孙志秀在地上站起,低头看了看下身衣角破碎,再看看右手只余扇柄,随手丢掉。 吴冕看着终于被激怒的孙志秀,眼神玩味道:“怎么说?要打就认认真真打,少在这里装神弄鬼地吓唬人。” 孙志秀埋头前冲,左手一扇拍出,吴冕一剑挥出针锋相对,双方兵器相撞,阵中泛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搅得两人发丝衣角飘摇不止。 两人落地生根,一步不退,银龙剑气朝上,团扇罡气朝下,不满足于继续僵持的两人几乎同时一掌拍出,两掌相接,犹如巨石投江,周边一圈气机炸起,煞是好看。 两人在比武台上扇对剑,掌对掌地相互角力了有小半炷香,底下观战的江湖人窃窃私语,讨论着接下来谁更胜一筹的同时恨不得自己上阵帮上一把。 其中不乏武艺登堂入室者,听到这种言论嗤之以鼻。 且不说能入阵把两人分开,要是没几分内劲支撑,还没到两人身侧,就得被两人迸射而出的狂乱气机切成一堆碎肉段。 不断有内行人忍不住出声讲解讥讽,众人才慢慢得知台上凶险。 大概是不敢再出声讨论免得露短丢面子,众人止住窃窃私语,再次屏气凝神紧紧盯着比武台上。 孙志秀右手鼓胀不止,咬紧牙关奋力抗衡,吴冕深吸一口气,气机一涨再涨,层层登楼,最终攀至巅峰。 体内那一方深广辽阔的大湖掀起滔天巨浪,三清参同契积聚的无穷气机被周天功法霸道至极地催发出来。 如果江湖无法冲掉顽石,那么在洪水巨浪跟前,又当如何? 孙志秀目眦欲裂,心中惊骇得无以复加,后背被狂暴气机切割,炸出一团血雾,被击飞后跪坐在地。 吴冕大概略好一些,由于气机暴涨,胸前那一日剑伤被撑裂,鲜血流淌。 孙志秀胡乱擦去嘴角翻涌出的鲜血,恨恨不已,回头一看自己已在比武台边缘,赶紧又挪回几步。 不等孙志秀压下心中惊骇,吴冕一剑挥出,剑气摧枯拉朽犹如浊浪排空,滚滚而来。 一剑指海,海去搬山! 孙志秀咬紧牙关,稳住心中沸腾气机,对着奔涌而来的搬山潮水用尽全力挥出一扇,罡风乍起。 江湖气机对撞,炸出一抹璀璨光华,众人只见两人身影一闪而逝,各自顺势手持兵器前冲对撞。 吴冕一剑抡下,劈在孙志秀右肩,孙志秀不管不顾,手腕一转,团扇化作刀,顺势横劈向吴冕脖颈,被吴冕抬肘格挡。 团扇依旧在吴冕脖颈上划出一道血槽,险象环生! 吴冕眼神一凛,一剑踹在孙志秀胸膛之上,借着反弹的力道,苍穹剑又在孙志秀肩头狠狠剐去一块肉。 孙志秀吐血后撤,捂住胸口,死死盯着吴冕,眼神冰冷。 吴冕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血迹,瞥了眼孙志秀道:“多打无益,你不是我的对手,下去吧。” 孙志秀狂妄大笑道:“吴公子说话好笑,这才哪到哪啊?” 吴冕冷笑,默不作声,眼里高看孙志秀几分。 虽然这人举止似妇人,可适才硬扛这重伤一剑,也拼死想要抹去自己脑袋的做法,却比很多人都要爷们。 若是自己方才角度更刁钻一些,孙志秀这条右臂便要被齐刷刷削掉。 当然,他自己也经常做这种以命换命的勾当,每次都会付出些代价,可每次回本不说,甚至都有点赚头。 像孙志秀这种纯属碰碰运气的意气用事,他却从没做过。 按照胖子的话说,这叫持家有道。 孙志秀咳嗽几声,又喷出一口鲜血,体内气机如滚烫沸水,孙志秀屏气凝神,微微吐纳,换上一口新气,准备再战。 吴冕看向这个落在下风但犹有一战之力的孙志秀,方才对其的厌恶和反感收敛起来,他因为彭冲,似乎有些理解了十大宗门以外的江湖人。 江湖也讲究门第,宰相门房五品官,就是这个意思,不是十大宗门出来的,真的需要这些里里外外的虚名扬名立万。 同是三甲,头名和不是头名,对所在宗门和他们个人来说,真的有天壤之别。 百年不遇的江湖新秀选拔,头名意味着成为这一代江湖中最出类拔萃的新秀,怎能不让他们趋之若鹜一般的狂热? 没有资格选送弟子,只能一步一个脚印浑身浴血地争抢,江湖其他大派尚且如此,更别说彭冲这些连山门都进不了的芸芸众生了。 吴冕漠然看着即将出招的孙志秀,也不需要他带有妇人之仁的怜悯,既然还有力再战,那就接着按规矩来。 孙志秀持扇前冲,身法诡异旋转,飞沙走石,把吴冕一剑挥出的银龙剑气撞得稀碎,一往无前。 吴冕紧紧盯着欺身而进的孙志秀,左脚朝上踹出,踢中孙志秀持扇拍下的手腕,最后一把团扇打着旋儿飞出去。 孙志秀双拳击出,不料被吴冕紧紧抓住双手,恶狠狠道:“你们这些十大宗门声名在外,又不是非要这个头名,干嘛还要跟我死争?” 吴冕脑袋猛地一磕,断了鼻梁的孙志秀被撞得后仰,鲜血再次流淌出来,吴冕在他耳边说道:“你不是我,又怎知我不是?” 说罢抬膝撞向孙志秀小腹,把孙志秀撞得近乎折叠,抬手一掌拍中肩头,孙志秀倒飞出去。 飞至半空又被吸回,孙志秀怒不可遏:“你还想再来?” 快被吸回吴冕身前,孙志秀脚尖一点,身法飘逸灵动,身体一歪,堪堪躲过摧山一掌,反手出尽全力一掌拍在吴冕后背。 吴冕被拍得脚步踉跄前行,刚一回身,被孙志秀鞭腿扫中,双脚在石基上犁出两道沟壑,倒退出五丈开外。 孙志秀使出鸿雁门绝学冲天拳,身法如电,闪至吴冕身前几步一拳击出。 底下众人只能看见一条线上五个孙志秀的残影,就像那些烂大街的拳谱上那一个个示意出招动作的身影。 吴冕能看见孙志秀的气机流转,可就是偏偏躲闪不开,只能横剑在胸,运起全身气机格挡。 出乎他意料的是,孙志秀突然在眼前消失,台上一瞬间没有他的踪迹,饶是吴冕对气机流转的敏锐触觉,仍是察觉不出一丝端倪。 下一刻,只见吴冕由横剑在胸瞬间负剑在后,后方尺寸之间似有惊雷。 随着孙志秀身影突兀地在后方闪现,上一刻众人还觉得雷声大雨点小的一拳终于露出锋芒。 苍穹剑挡在吴冕身后,分担了一半威势,仍旧是被拳势压出一个惊人弧度,吴冕喷出一口鲜血,被一拳砸得前扑出去。 在空中艰难转身,吴冕气机层层攀升,刹那流转六百里,汹涌澎湃的气机从掌心汹涌冲出,把身后紧追不舍的孙志秀逼退三丈之外。 尚未落地的孙志秀又被无故吸回,但这次和之前的经历都不同,之前还稍稍离得近些,进退之间,还有些身法腾挪的余地。 这可是整整三丈距离。 这次不一样了,孙志秀的气机凝滞,像是被死死压制一般,在空中动弹不得,被漩涡一般的狂暴气机迅猛吸回,竟容不得他有哪怕一点办法。 孙志秀被吸回身前吴冕一掌拍中,又是五指成钩,吸回又是一掌,再吸回还是一掌。 周天者,即为圆也,气路之行径也,圆者,周而复始,连绵不断之谓也。 小周天,小圆。 三小圆为一大圆,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谓之大周天。 最后的一掌,吴冕双手交叠,摧山掌被全身气机催动出真正实力,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巨大威势。 孙志秀全身炸出一团血雾,倒飞出比武台,砸落在观战人群之中,终于无力再战,奄奄一息。 当众人从摧山掌的浩大声势中回过神来时,才突然意识到,这场牵动着整个江湖目光的终极一战已经结束。 这个江湖最顶尖的新秀人物,已经决出。 众人面面相觑,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才突然此起彼伏,响彻山间! 胖子一蹦老高,朝吴冕使劲挥手笑着喊道:“干得好!三千两啊,三千两!” 吴冕环视全场后,望向万剑堂后山,喃喃自语道:“彭三哥,我没吹牛,你真的救下那个江湖头名了。” 第五十七章:下山,进京 正所谓一战成名天下知,这句话吴冕听过不少遍,但是今天才算真正亲身体验到。 比武台被围得水泄不通,都是底下那帮江湖人在和吴冕打招呼,贺喜声,恭维声,奉承声声声鼎沸。 吴冕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好像又该顾些礼节,却又实在顾不过来。 就这么孤零零地在台上站着,看着底下所有人在那里起哄,很有些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比他站得更高处的谢镇一脸阴沉,冷哼一声鄙夷道:“没见过世面的乡下玩意儿。” 胖子去而复返,见吴冕不知如何是好,干脆谁都先不理,拉着吴冕撇开一大群人,径直回小院去了。 方才回去拿银子,正想着如何搬走这沉甸甸的三千两银子,早有万剑堂的人在旁边等候,送上一张三千两的银票。 胖子笑眯眯接过,心想真是打瞌睡就碰到枕头,可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沾了吴冕的光? 接下来几日,三清山的小院门前挤满了想来结交的别派人士,竟渐渐排起了长龙,吴冕不胜其烦,干脆让胖子把院门关上,谁也不见。 胖子闭门谢客回来问道:“挑着见不行吗?这样会不会不好?” 吴冕答道:“挑着见才是真得罪人呢,你想想,今日要是我输了,你求人家还不乐意来呢,就这些人,结交那么多有什么益处?” 胖子仔细想想,觉得也是,看着只剩下两人的厅堂,终于有些安静了。 周玄被吴冕带回了龙泉剑宗,上药换药这种细致活就自然落在胖子手上。 可惜胖子这个糙人本来就没多少耐心,吴冕被他一双胖乎乎笨拙无比的手折腾得龇牙咧嘴。 吴冕想起一事,问道:“胖子,手洗了没?” 胖子头也不抬,难得地专心致志继续忙活道:“方才上了趟大茅厕,才知道没草纸了,你去的话记得带上啊。” 见吴冕见色发青,胖子嘿嘿笑道:“逗你玩呢,将就些吧,身边就我一人了,还那么多讲究,要不你自己来?” 吴冕这才闭嘴,疼了就皱眉忍住,打死不说一个字。 胖子停下手里的活,这才问道:“什么时候进京去?” 吴冕想了想答道:“就这两天吧,门口那帮人还能用休息打发,待久了还不见客真就得罪人了。” 胖子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咱们还跟龙泉剑宗一起进京吗?” 吴冕陷入沉思,进京路上不知还有多少凶险,正如他但凡有机会,就会在进京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宰掉谢镇,谢镇自然也一样毫不犹豫。 谁都不会傻到在戒备森严的洛阳城内大打出手。 当初和谢镇在万剑堂陈汗青的调停下不在这里动手,可出了添岁山,他们在明,谢镇在暗,吴冕还是担心会给龙泉剑宗和周玄带来防不胜防的危险。 胖子也认真想了想,问道:“你是不是把问题想复杂了?” 看见吴冕投来问询目光,胖子分析道:“你想啊,如果你推论没错,当晚第二个刺客真是宋明理的话,他会在龙泉剑宗众目睽睽下再次出手?” 见吴冕没有反应,胖子继续说道:“谢镇不可能明目张胆下手,毕竟咱们有进京参加殿试的资格,按照文人的规矩,那就是举人了。” “所以谢镇要下手,只能是暗地里出阴招,那如果咱们藏身龙泉剑宗这一大帮人之中,谢镇不可能把所有人都给阴了吧?” 胖子喝了口酒喃喃道:“所以咱们越是人多势众越是大张旗鼓,咱们就越安全,账是要算,但本来就不急在一时。” “至于你心尖上的那个丫头,冲宋明理对她那个劲儿,根本就不能再安全了。” 吴冕被胖子最后一句阴阳怪气的话说得哑口无言,但不得不承认,胖子的分析合情合理,兴许是关心则乱吧,他的确把问题想复杂了。 为了避免尴尬,吴冕表情夸张地看着胖子道:“呦,行啊小胖,现在脑瓜子灵光得很呐。” 胖子翻了个白眼道:“本来就灵光,胖爷这叫大智若愚好吗?” 吴冕一笑置之。 既然唯一的顾虑烟消云散,三清山这个小院也就重新开门迎客了,吴冕甚至都有兴致带着胖子出席了几次万剑堂还有其他大派的宴请。 几乎每夜都能看见吴冕背着喝高的胖子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小院的路上。 江湖选拔落幕,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许多门派陆续开始下山,龙泉剑宗也派人过来,相约一起进京。 万剑堂不亏江湖第一大宗门,来者是客,不光在山上好吃好住招呼着,在这些宗派下山前,每人还附赠二十两银子充作盘缠。 胖子掂了掂钱袋子,笑得合不拢嘴,和万剑堂送客弟子热络地拉家常,吴冕和赵晋凡走在一起,后头看了看那个赌气故意吊在队伍后头的周玄。 周玄发现前方投来的目光,冷哼一声撅嘴扭头不看,吴冕一脸苦笑的无可奈何,这丫头显然是打定主意不再理他这个讨厌鬼了。 一行人缓缓下山,走出山门之前,吴冕回望一眼,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自己再次回来之时,会……很不愉快。 一战成名天下知的吴冕,走在下山路上,守在山路两旁没机会进山门的江湖人士纷纷投来炙热的目光,有羡慕、有妒忌、有欣赏,也有不甘。 吴冕对此视而不见,但是胖子却勾肩搭背,对着那些投来殷切眼神的女侠仙子挥手致意,周玄顺着胖子的手势望去,更是醋意翻腾。 进京之路不远,下了山往北行,过了荆湘道,再穿过汉北道,就进入京畿道了,此行大概还有大半个月。 果然正如胖子所言,一路上风平浪静,队伍都进入汉北道了,还是稳稳当当、天下太平的模样。 宋明理还是那副谁都欠了他银子的寡淡样子,龙泉剑宗等人见怪不怪,这段时日吴冕和大伙都能相处融洽,尤其是赵晋凡,和吴冕整天讨论招式,获益匪浅。 至于沿途的食宿,吴冕没好意思蹭吃蹭喝,坚持各花各的,赵晋凡也就听之任之。 周玄在吴冕几次厚着脸皮凑近没话找话之后,也终于乐意搭理他了,言语之中说起一件事,让赵晋凡有些疑惑。 龙泉剑宗这次参加宗门选拔还有殿试,顺带着还有二十位弟子一起出门历练,因此除了大师兄宋明理以外,其他弟子都需要同住。 和周玄同住的李冬渔这几天夜里都出去练剑,一直到天快亮了才回来,这让孤零零一人的周玄夜里有些害怕。 吴冕摸了摸周玄的小脑袋笑意温淳,示意她不必心慌,自己的房间就在不远处,有什么突发情况大声呼救即可。 赵晋凡看了一眼远处正坐着的李冬渔,隐约感觉她有些魂不守舍,问她也不说,也就悻悻然作罢。 看着李冬渔好像有些心虚一般地走开,赵晋凡突然感到有些落寞。 在龙泉剑宗里面,和大师兄宋明理对周玄破天荒的热络殷勤却得不到半点回应不一样,赵晋凡和李冬渔从来就是宗门中乐见其成的青梅竹马。 前者因为大伙看见了周玄对吴冕溢于言表的关切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周玄是早已心有所属。 可是赵晋凡和李冬渔两人之间,自从第一次出门历练,去给金门镖局周总镖头祝寿以后,回来却略显疏淡的关系,这让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是只当是两人有些感情上的别扭,大家都没有去深思。 只是作为当事人的赵晋凡,言谈举止中,清晰感觉到李冬渔若有若无的疏离,究竟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出。 这就只能是李冬渔自己知道了。 李冬渔脱难一般地躲开赵晋凡,再度形单影只,面朝河水,轻轻咬着嘴唇,神情痛苦。 ———— 队伍自下山后往北走了差不多一个月,终于来到洛阳城外。 这是一座丝毫不输历代王朝帝都的雄城,前朝大许的都城长安,其城高池深雄伟壮阔足以傲视历代,可与之相比,都要逊色一筹。 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洛阳城无数商队鱼贯而入的南门正阳门,都有些面面相觑。 好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在高耸幽深的城门洞中经过,人都显得渺小单薄。 从正阳门往里走,便是贯通南北的一条漫长中轴线,朱雀大街,一路绵延向北,经过皇城,宫城,直达北门玄武门。 横贯东西的中岭绵延六百里,好似一座巨大的靠山屏风矗立在玄武门北面,左青龙有层叠高耸的鹿鸣山,右白虎是回转低伏的雁南山。 顺着朱雀大街这条地轴延伸,往南一直望出,是众人路上经过的顺义山,与更南边的定南山、添岁山,遥遥构成三重案山。 洛阳城虎踞龙盘,王气凝聚,天子坐镇太极宫,坐北朝南听天下。 龙泉剑宗众人一边听着赵晋凡滔滔不绝地介绍,一边顺着他的指点往南望去。 看到城门外锣鼓开道,一辆鎏金缀银,豪奢非凡的马车在一队铁甲骑兵的护送下缓缓入城。 众人瞪大了眼睛,让至朱雀大街路边,好奇地注视着这辆生平仅见的巨大马车。 马车由一位身材魁梧雄奇的武将打头,率领一大队白袍银甲的骑兵簇拥着马车正浩浩荡荡地穿过城门。 吴冕正打量着那队不同于洛阳和其他地方铁甲样式的骑兵。 清一色的黑马银甲,持矛负弩,脸被铸成狰狞凶兽面目的面甲遮挡,但是眼神中带着肃杀和警惕,杀气腾腾。 不是百战骑兵,养不出这样桀骜的杀伐气焰。 不止龙泉剑宗众人,朱雀大街上摩肩接踵的行人都被一群群官兵驱散至两旁,路人们叽叽喳喳,好奇地讨论着这车马阵仗。 马车穿过城门,一面帘子拉开,车内一位世家子模样的年轻人抬头看了眼高大的城墙,俊逸非凡的脸上笑意玩味。 放下帘子之时,正好和路边的吴冕对视了一眼。 朱雀大街被洛阳城的巡防营瞬间清空,一旁候着的一大群官员随即迎上前去。 为首一名身着紫袍,胸前绣孔雀补子的官员躬身朗声道:“礼部左侍郎杨元清恭迎晋王世子殿下。” 第五十八章:六王入京 为首的武将按兵不动,身后一大队银甲骑兵也肃穆伫立,漠然无声。 那辆豪奢马车里没有丝毫动静,没有回复,也没有接话,两拨人就这么僵持在当场。 礼部左侍郎杨元清微微躬身等候,他不起来,身后一大帮礼部属官自然也没谁胆敢直起身。 像他这一大把年纪,长时间弯腰躬身肯定并不轻松,但只要车里那位没有回话,他就只能咬牙坚持。 良久,才听见马车里悠悠然传出一个字:“走。” 武将领命,继续前行,银甲骑兵不需武将下令,动作整齐划一,步调一致的马蹄声再度响起。 杨元清率领礼部属官赶紧退至路旁,让出一条路来,身后急急忙忙让路的官员面面相觑,眉宇间皆有隐约怒意。 公门修行成精的杨元清自然不会跟手下那帮官员一样愤懑溢于言表,对于晋王世子的跋扈无礼,早有耳闻不说,心里依旧波澜不惊。 这段时日,大郑王朝立国以来的首次武选殿试定在了中秋,是闻所未闻万人空巷的盛事,中秋以后,便是更加举世瞩目的太子册封大典。 洛阳城为此张灯结彩,礼部官员更是从年初到现在忙得四脚朝天,处理各地进贡的祥瑞和接待番邦朝贡,礼部衙门更是经常忙得通宵达旦。 在多如千头万绪的事宜中,迎接宗室六王入京朝贺便是重中之重。 六位藩王中,又有各自规格等级之分,朝廷第一次召集入京,许多先例祖制还需要宗人府的密切配合,丝毫马虎不得。 例如六位藩王之中,长乐王、江夏王、武陵王这三位郡王,需要下榻至礼部鸿胪寺安排的寓所。 另外楚王、越王、晋王这三位亲王,则需要迎至新腾出的三座驻京王府。 各位藩王下榻后,饮食规格还要礼部光禄寺官员循制供给。 稍有差池,失了朝廷脸面,贻笑大方,不是丢官这么简单的。 晋王身体不适,由世子代为入京朝贺,这段时日礼部官员几乎望眼欲穿。 本该到了入京的时日,其他几位藩王都已下榻,这位世子竟然姗姗来迟了整整三日! 等到这个平日里跋扈无礼,风评极差,十分纨绔无良的世子殿下终于“大摇大摆”入京以后,不管态度如何,礼部官员几乎同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可以稍微歇口气了。 巨大豪奢的马车内,一位身穿黑金蟒袍的年轻人正坐在金丝楠木案几后闭目养神。 侍女正用纯金夹子小心翼翼从香盒中夹出一片价值不菲龙涎香,轻轻投入鎏金琉璃香炉中,香气馥郁袅袅升腾。 那身无论蟒姿还是蟒水都是当世一流尊贵的黑金蟒袍,在蒙蒙香气之中,那九蟒栩栩如生,似乎就要破衣而出。 更映衬得这个年轻世子犹如天上仙人,俊逸非凡的同时喜怒无常。 晋王世子李昊缓缓睁眼,又一次拉起帘子瞥了眼洛阳城,喃喃道:“听说这洛阳城天下首善,花团锦簇,现在看来也不怎么样嘛。” 马车一直来到位于宝方街的一座宏大府邸前停下,李昊稍待片刻,走出马车。 两只巨大的石狮子拱卫在前,后方一座巨大的府门映入眼帘,朱漆铜钉的仪门大开,正在迎接这位新主人的到来。 李昊抬头看了眼仪门上的金漆巨匾,上面是皇帝手书的三个大字: 晋王府。 李昊眼神眯起,笑意玩味,抬脚跨入府中。 果不其然,第二日,对晋王世子带亲兵入城不说,还举止跋扈无礼的弹劾折子就堆在皇帝的案头,皇帝李晟对此不闻不问。 其实从这个晋王世子长大到现在,对于他在河西道的种种恶行,一经听说,不管有的没的,就会被言官上书弹劾。 小至欺男霸女,卖官鬻爵,纵横青楼挥金如土,大至纵容恶仆出手伤人,杀人放火,灭门绝户,应有尽有。 言官乃至朝臣,多对这位无良世子抱有恶感,老晋王为大郑王朝当初定鼎天下鞠躬尽瘁,居然晚节不保养了这么个纨绔子弟,无不扼腕痛惜。 皇帝对此并不出言训斥,更没有下旨呵斥晋王,对百官们的弹劾折子没有批复,但也没有制止。 前两年一位一贯骂这位世子殿下骂得最凶的翰林,甚至不惜以死谏君王,哭诉其愧对祖宗,称之为李室之耻。 皇帝好言安慰,没多久就当上了清贵无比的翰林院侍读,为宗室子弟讲授经典。 这下公门修行成精的官员们都琢磨出味儿来了,敢情骂晋王世子是条终南捷径? 至此之后,再弹劾这位世子殿下便成了这帮人精的日常之事,三日一小骂,五日一大骂,似乎不骂晋王世子,不足以证明自己是骨骾忠臣。 门下侍中周如晦今日又在中书省衙门打秋风,喝了口自带的好酒,一脸陶醉。 被占据了房内唯一一把椅子的首辅沈牧自然就只能坐在书堆上。 周如晦自斟自酌,看了眼这位被鸠占鹊巢坐在书堆上的老友,笑意恬淡道:“这位可怜的世子殿下,才刚进城,弹劾折子就像雪片一样,你也不拦着点?” 沈牧面无表情道:“意料之中,骂晋王世子就能升官,谁不乐意做?” 周如晦促狭问道:“那你怎么也不做?” 沈牧冷哼一声道:“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已,再说了,我又还能升到哪里去?” 周如晦哈哈一笑,爱开这位老友玩笑的他不再接着打趣,只是悠悠然说道:“没有哪位天子乐意看见一个好评如潮,励精图治的藩王世子的。” 沈牧道:“既然是人,就会有人之常情,天子继续对晋王府大度宽容,他们只会骂得越欢,这也是人之常情。” 周如晦听到这四个字,心领神会,用只有房中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此时越宽容,削藩时就能越狠,群情汹涌,皇帝顺应人心,这是不是也是一种人之常情?” 沈牧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洛阳城经历了六王入京,尤其是王朝第一大藩王的晋王世子压轴入城,尤其显得热闹非凡。 这些手握重兵、历年来戍守各地难得一见的大藩王齐聚京城,成了茶余饭后议论纷纷的谈资。 看过了白天的热闹,到了夜晚,夜市尤为喧闹非凡,人山人海。 胖子和吴冕结伴走在街上,看着琳琅满目的商铺小摊和汹涌人潮,也是倍感新鲜震撼。 洛阳城首善之地,名满天下,其恢弘吞吐,行人如织,在亲身感受之下,才能深刻领略到熙熙攘攘天下第一城的气魄。 两人漫无目的地晃荡着,胖子看见一处高耸的楼阁,拉着吴冕走去。 远远看见楼上莺歌曼舞,楼下一群莺莺燕燕在招揽客人,吴冕在梁州城也见过类似建筑,皱眉问道:“咋的?你还想逛青楼喝花酒?” 胖子嘿嘿笑道:“这不是以前穷嘛,都只是听过见过,从没进去过,这来了洛阳,说什么也得进去开开眼啊。” 吴冕反问道:“开开眼?谁不知道青楼是销金窟?咱们那点小钱,够人家喝茶吗?” 胖子拍了拍鼓鼓囊囊的钱袋,一脸坏笑道:“咱有钱,持家有道的,怕什么?进去看看,就喝顿酒啥也不干。” 吴冕一记白眼道:“要去你自己去,乌烟瘴气的,我才不去呢。” 胖子一脸无赖撒泼道:“去吧去吧,这一片都是青楼,就数这栋最高,那洛阳最高的青楼,铁定就是天底下最好的青楼了,见识见识不好吗?” 胖子摇着吴冕的手臂喋喋不休,吴冕看着他一阵恶心嫌弃,转头望向那栋青楼。 只见进楼的人群中,有一个化了灰都认识的身影。 谢镇毕恭毕敬地跟在一位身着锦绣的世家子模样的年轻人身后,低头躬身,在门口停顿了一会儿后,一起走进楼去。 吴冕心中疑惑:天下第一豪阀的谢家公子,需要对谁这般恭敬?点头哈腰的样子,像一只狗。 吴冕忍不住好奇,快步跟上。 刚准备满地打滚求着吴冕一起进楼的胖子目瞪口呆,紧跟在身后没好气道:“假正经,你装什么装啊?” 一位小厮迎面走来打招呼,满脸堆笑,又不是没见过喜欢轻衣简从的低调客人,往往一些客人越是衣着普通,越容易一掷千金。 尤其是打头这位公子哥,光看这俊美模样,肯定是不知哪位门第显赫的世家子便衣夜游来了。 胖子抛出一小块银锭,说了句“别废话,大厅里安排就是”,更确认了小厮的想法。 小厮掂量了一下手中银锭分量,心想挺上道啊,挤出一个谄媚笑脸道:“二位爷里面请,小的这就安排!” 吴冕一脸肉疼地回头瞥了眼胖子,被胖子推着走进楼中。 楼内装饰豪华却不落俗套,中间镂空,挑高到顶,灯火辉煌,二楼以上都是一圈一圈的雅间厢房,间间“高朋满座”。 一楼中间有个巨大的舞台,其上正有舞女翩翩起舞,台下掌声雷动,楼上也有不少走出廊道,凭栏观看。 满楼脂粉气。 小厮领着吴冕和胖子来到一处临窗位置坐下,胖子要了两壶酒一个小菜,顺便又打赏了小厮一小块碎银子,小厮去时那叫一个健步如飞,殷勤得很。 吴冕满脸奇怪的表情看着胖子问道:“上道啊小胖,熟门熟路的,以前逛过?” 胖子嘿嘿一笑道:“没有没有,听说的,听说的。” 吴冕没有理会,抬头看见谢镇弯腰领着那位摇着折扇的年轻人已经走上三楼,言谈举止极为谦卑恭逊。 第五十九章:你便是姓谢又如何? 谢镇小心翼翼地把年轻公子领进雅间坐下,早有老鸨扔下一大帮客人不去招呼,在一旁小心候着,京城谁不认识这位谢家长孙? 伺候好了,自然生意风生水起,若是一个不小心没伺候好,这位堂堂尚书令大人最疼爱看重孙子,还不把他们这小小的广寒楼给掀了? 看着这位谢大公子都得敬着的年轻公子,老鸨更是噤若寒蝉,丝毫不敢造次。 火眼金睛的她自然看得出这位年轻公子举止不凡,料想不是等闲之辈,可能让第一豪阀的谢家都毕恭毕敬的人,老鸨已经不敢再往下去猜。 稍有不慎,就是满楼倾覆的下场。 谢镇落座后,对年轻公子敬了一杯酒,转头对老鸨说道:“余妈,我这位朋友第一次来你们广寒楼,烦请妙致小姐过来一叙。” 余妈如得大赦,说妙致此时就在三楼,让二位公子稍待,欣然领命而去。 年轻公子看着老鸨扭捏走出的模样,轻笑道:“大开眼界啊,谢大人,没想到这洛阳城也有这么有意思的所在,此前只在书上见过。” 谢镇又笑着敬了一杯酒道:“人生当快意,公子还应多走走才是。” 年轻公子笑而不语,喝过一口酒后道:“以后便难了,宫苑墙高,老爱往外走,还不得被言官发现上折子骂?我可受不了这唠唠叨叨。” 谢镇笑脸谄媚道:“广察民情又岂能仅靠纸上?再说这广寒楼的民情便不是民情了?” 年轻公子忍俊不禁道:“自当如此,再来一杯!” 谢镇喝过一杯酒,笑道:“妙致小姐是这广寒楼的花魁,调教得知书达礼,样貌身段琴棋书画皆是上品,尤其是那长裙摇曳,道不尽的裙内春光风情,艳名远播,公子既然来了,定要见上一见。” 年轻公子笑着点头举杯。 屋内推杯换盏好不惬意之间,两人忽然听到一声突兀至极的叫嚷:“滚!” 年轻公子不明所以,抬头望向谢镇,谢镇满脸赔笑,回头一看,只见那老鸨捂着半边通红的脸,泪流满面委委屈屈地回来复命。 谢镇投来闻讯眼神,老鸨整理着措辞小心翼翼地说道:“谢公子,那边天字一房的客人不让妙致过来。” 谢镇皮笑肉不笑道:“哦?余妈没有报本公子的名字?” 看见谢镇这副表情,平日里约莫知道此人脾性的老鸨惊出一身冷汗,心想那个外乡人也真不知死活,堂堂宰相之孙,谢家大公子岂是你能招惹的? 平日里迎来送往,什么客人没见过,什么显贵子孙没来过?刚刚没来由受了天大的气,老鸨心中泛起一丝小心思,既然给脸不要,休怪老娘无情。 老鸨捂住脸颊,哭哭啼啼说道:“奴只说是清河谢家的谢公子约妙致小姐过房一叙,那外地土包子只当作没听到,说……” 谢镇脸上浮现出一抹阴笑,问道:“说什么?” 老鸨看见谢镇笑容,知道这尊谢大神显然是动了真火了,只是当前不好发作。 她心里有些发慌,怕谢镇一旦发起怒来,迁怒她们广寒楼,扎根十余年又如何,得罪了他这种第一流的权贵,还不是说没就没了? 老鸨略一思忖,心中迅速权衡利弊,天子脚下,还是得仰仗京城这帮权贵子弟做生意,外乡人再豪横,到底还是外乡人罢了。 我广寒楼岂能胳膊往外肘,去给你这么个外乡人打圆场? 心中思虑一定,老鸨跪下说道:“那位公子说,什么谢家,听都没听过,扰了爷的兴致,就……” “就什么?”谢镇笑意更甚地问道。 “就……让公子你吃不了兜着走。” 屋内鸦雀无声,老鸨说完嘴角泛起一丝隐约微笑,抬头时正好发现谢镇身后的年轻公子正笑意温淳地看着自己。 正有一丝晦暗想法,想要将祸水转嫁,狐假虎威希冀着能借刀杀人的老鸨心中一惊,伏地不起,吓得体如筛糠。 年轻公子看见老鸨的神情反应,对于她内心那一点小九九自然了然于胸,但他并未出声劝解,而是似笑非笑地望向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谢镇。 谢镇面沉如水,给了屋外扈从一个眼神,扈从心领神会走下楼去。 不到一炷香,广寒楼下面一阵人仰马翻,一大队铜章涌入,为首一位面容枯槁的老者走上三楼来,朝谢镇点了点头。 老鸨看见谢镇兴师动众,看来今日之事不可能草草收场,心中忐忑,对刚才的小心思又有些后悔。 生怕完事后谢镇还不解气,顺道把这扫了兴致的广寒楼给抹去了。 谢镇打断了老鸨的愣愣出神,沉声道:“余妈,前方带路,让本公子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吃不了兜着走。” 年轻公子没有跟上,坐着不动自顾自地喝酒。 老鸨不敢有违,慌忙起身带路,刚才一瞬间的胡思乱想烟消云散,走起路来脚步生风,隐约有些趾高气扬的派头。 适才一队队铜章涌入之时,吴冕就带着胖子趁乱从另一条楼梯悄悄摸上三楼,就在谢镇的雅间对面廊道。 广寒楼此时已经乱作一团,胆子大点的都敢趁着酒意趴着栏杆看热闹,没人注意到他们。 胖子伸长脖子张望,一脸坏笑道:“没来错吧?这下有好戏看了。” 吴冕不搭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 清一色的铜章剑客按剑而立,大概是谢镇想着好好抖擞下威风的缘故,好找回一个天大的面子,此刻并未下令清空广寒楼。 老鸨领着谢镇还有一大群铜章走向天字一号雅间,早被一位高大魁梧的中年人拦住去路。 这一边杀气腾腾,中年人面无表情,就这么突兀地挡在前面,半步不退。 谢镇冷哼一声,就要迈步推开中年人,谁知被身后的枯槁老者拉住,后者对他微微摇头。 谢镇心中一沉,这才正眼看了看那位中年人,心中有些嘀咕,能让家中大供奉都如临大敌的样子,看来今日碰上扎手点子了。 不过不凑巧,这里是京城,任你是多粗壮的地头蛇,碰见本公子都得乖乖磕头认错,就算本公子压不下,可雅间里的那位,胆敢招惹他的,出得了三个手指头吗? 既然有人拦路,谢镇乐得继续隐忍,等后头那位彻底没了耐心,那就更有好戏可看了。 谢镇皮笑肉不笑,压抑住心底的浓郁杀机,阴恻恻道:“在下清河谢氏谢镇,房中何人?烦请出来相见。” 等候半晌,没听见房中有任何动静,不知道是吓坏了还是怎么样。 谢镇提高嗓门,重复了刚才那句话。 只听见房中传出不耐烦的一声:“滚!” 谢镇一听,不禁气笑了,就是不知里头到底何方神圣,是说他无知好呢还是说他死要面子更恰当。 寻常人听闻这一句自报家门,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里面那个还装腔作势,待会怎么死的都不知。 你在自己家作威作福本公子管不着,到了京城还敢如此托大,谁教你的?如此不惜命? 谢镇一脸阴沉,舔着嘴唇道:“本官乃刑部奉天清吏司郎中谢镇,房中贼子还不速速开门?” 一声讥讽意味十足的轻笑从房中传出,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猖狂,甚至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谢镇一阵错愕:哪里来的愣头青,约莫是傻了不成? 往后头一看,雅间里的那一位依旧没有想要管的意思,任凭他处置。 谢镇心领神会,正准备带人硬闯,那间天字第一号雅间的房门缓缓打开,一位世家子打扮的年轻人从里头走出,高冠博带,风神玉朗,脸上带着一丝邪魅微笑,正细细打量着自己。 吴冕睁大眼睛看见房间走出的年轻世家子,对胖子说道:“你说得对,真有好戏可看了。” 不等谢镇出声,年轻世家子悠悠然说道:“谢大人,好大的官威啊,清吏司郎中?有没有五品?好像是六品?看来喝酒误事,本公子倒是忘了。” 谢镇被好一番讥讽,往前走一步,死死盯着这个年轻人喝道:“不在老家当缩头乌龟,跑来京城撒野,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报上名来,本官好拿你下狱!” 年轻世家子一脸的“惊慌失措”,言语中极度挑衅讥讽道:“哎呦!快别吓死老子了,别说是你这么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就是你家老爷子谢尧亲至,见了老子也半点奈何不得,信否?” 谢镇听见此子猖狂至此,竟敢直呼他爷爷名讳,怒不可遏,再也忍无可忍,一步跨出就要上前扭断这厮的脖子。 可惜一步跨出,便再也无法寸进,那个适才拦在面前的中年人横移一步,掐住他的脖子,剧痛传来,动弹不得。 谢镇身后的枯槁老人闪身上前救主,也被中年人面无表情地单手拦住。 与此同时,外面街上传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声如洪钟大吕,光听着就已然知道杀气腾腾。 铜章众人面面相觑,这一听就是不下两百精锐骑兵的奔雷而至,好像自己这边并没有劳动巡防营支援吧? 街上行人被瞬间冲散,人仰马翻,对于这一大队和巡防营铁甲不同的清一色银甲迅疾穿过,人人带着面甲,在街边灯光的映衬下,尤为雄壮逼人。 广寒楼被三百铁骑团团围住,水泄不通,另有一百骑在街道远处警戒游弋,街上早已空无一人,人们只敢逗留在街道外头遥遥观望。 标长率领一标五十人翻身下马,持矛突进楼内,直奔三楼而去。 本身还壮着胆子的酒客们此刻被惊得酒醒大半,冲下楼去企图逃命,却都被包围着的骑兵堵在楼内一个都逃脱不掉。 听见楼梯传来阵阵铁甲摩擦的铿锵声响,年轻世家子心情不错,缓缓走上前来,谢镇被中年人掐住脖子举在空中动弹不得,世家子走到他面前,眉目间笑意阴森。 只见他抬起右手,轻轻拍着谢镇涨得通红的脸,嗤笑一声缓缓道: “什么刑部,什么奉天清吏司,什么清河谢氏?狗屁倒灶的东西,你便是姓谢,又如何?” 第六十章:你也配? 年轻世家子问完这句话,双手负后,悠悠然道:“姓谢的,别太拿这个当回事,告诉你也无妨,老子免贵姓李,至于你那个乱七八糟的谢氏,家犬而已。” 谢镇瞪大双眼,再也顾不得这厮辱人至极,心中惊骇无比,真要说能把他们谢家不当一回事的李家,别说京城,就是放眼天下也别无分号,仅此一家,可眼前这人,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才想起此人言语中淡淡的河西道口音,方才不曾留心,如今忆起心头,他谢镇又不是缺心眼的傻子,面前这人的显赫身份,自然水落石出。 晋王府世子殿下,李昊。 中年人一松手,谢镇脸色苍白,颓然靠坐在廊道中,老鸨更是如丧考妣,跪在地上止不住地磕头。 刚才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她虽猜不出此人具体身份,但这个李字,正是家天下的那个李。 胖子咽了口口水,只见廊道之中仅剩下寥寥几人,脖子僵硬地问道:“吴冕,咱们还看下去吗?” 吴冕紧紧盯着那位世子殿下,看了胖子一眼,反问道:“你看现在还出得去吗?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既来之则安之,且看且珍惜吧。” 就在这时,方才和谢镇一起喝酒的公子哥走出雅间,打开折扇,朝着他们缓缓走来。 站定以后,扶起靠坐在地上的谢镇,面对李昊漠然问道:“家犬不懂事,作为主人家的好好调教便是,倒是你这条野狗,跟着乱吠算怎么回事?” 李昊初见此人,有些讶异,按理说不会出现在这里才对,这人他认识,正是中秋以后就会被册封为太子,如今大郑王朝的二皇子李适。 当听见此人随后讥讽出声,暗骂他和父王是在外流浪的野狗,让李昊不免有些心头火起。 他双眼眯起道:“野狗也是你能叫的?就算是,你这么个不敬长辈的东西不在家好好待着,跑出来被咬了一口咋办?” 老晋王是先帝的弟弟,当今天子的亲叔叔,按照辈分,李适的确应当管李昊叫一声皇叔。 李适哈哈一笑,眼神中尽是不屑道:“咬一口?你要是指使扈从与我对阵,我信,可就凭你李昊?我让你一只手,你敢吗?” 众所周知,李昊作为世子殿下,平日里在藩地凭借亲兵和恶仆作威作福,流连青楼楚馆多年,身体早就被掏空得仅剩一身臭皮囊了,哪有什么缚鸡之力? 面对从小擅于骑射,弓马娴熟的李适怎么可能是一合之敌? 就在李适准备再刺几句的时候,李昊一步跨出,动作迅疾,衣袂飘飘,一个闪身就到李适跟前。 李适来不及反应,被李昊掐住脖子往后推去,直撞在廊道之上。 谢镇瞪大眼睛喊道:“大胆!” 李昊把李适推到廊柱上,犹未松手,指尖缓缓发力,李适白皙的脸庞渐渐有些发红。 李昊轻轻在他耳旁一字一句说道:“让我一只手,你也配?再说了,你怎么也配姓李?” 忽然,一位身着普通布衣,头发花白的老者闪身来到两人身侧。 中年人微微皱眉,此前老者突入楼中,竟是上到三楼才被他察觉,若不是感知此人并无杀意,早已拦在李昊身前。 老者面白无须,声音尖细刺耳道:“殿下不可。” 李昊看了看这位老太监,轻笑出声道:“李适啊李适,方才不是说出口让我一只手吗?怎么如今沦落到要一位老阉人来救的地步了?” 李适被他掐住脖子,四肢无力,听见李昊出言讥讽,怒发冲冠但有苦自知,竟是丝毫挣脱不得。 老太监不以为意,躬身行礼,笑意和煦道:“咱家曹臻,见过殿下,宫里的确有宫人不得擅自出宫的祖制家法,可咱家既然在此了,想必以殿下聪慧,也能猜出个大概,殿下还应以大局为重才是。” 李昊一听,自然明白太监曹臻的意思,宫中自有家法,太监宫女不得擅自离宫,既然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皇帝近侍第一人的曹臻在此,想必当今天子也就在附近。 不看僧面看佛面。 李昊松开手,李适被曹臻扶住。 李昊啧啧道:“还真是会护犊子,你走吧,以后有什么好事,多想着点你叔。” 李适走下楼以前,回望了一眼李昊,双方对视,各自心知肚明,皆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约预感: 两人终有一战,但不知以何种形式,以何处为战场。 只是这最后一战,既分胜负,也分生死。 死结当以死解。 李昊瞥了眼还在地上坐着惊魂未定的谢镇,白了一眼道:“现在可以滚了吗?你还不配我出手,滚!” 谢镇如得大赦,带着那队铜章,灰溜溜地走下楼去,连回望一眼都不敢,屁滚尿流的模样,狼狈至极。 廊道中,就只剩下那位手足无措的老鸨,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此时恨地无缝,不然她都想跳下去躲上个一年半载。 李昊返回屋内,搂着一位同样脸色煞白,但绝对国色天香娇艳欲滴的女子走出廊道。 经过还在那跪着浑身发抖不止的老鸨,李昊正眼都没看她,抛下一句话后径直扬长而去: “明天午后,来晋王府领人。” 晋王府? 老鸨喃喃自语靠坐在廊柱上,面无人色。 李昊下楼以前,感觉对面有人正在看着自己,转头望去,正是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吴冕。 李昊只觉得似曾相识,对视了一眼之后没想起来,接着走下楼去。 李适跟着曹臻,穿过广寒楼外的层层铁骑,走向街道尽头的一辆朴素马车,马车身后是层层叠叠的巡防营官兵。 双方剑拔弩张,巡防营接到兵部手令,军令简单但言语足够措辞严厉,因此不光巡防营左右两营倾巢而出,就连洛阳城外三大营皆有军伍紧急调动。 附近几条街都被密密麻麻的官兵控制,方圆五里的百姓都已被清空,各处路口更是被设卡严密布控。 跟随晋王世子李昊一同入京的河西道骑兵,只有区区三百骑,可对峙上人数足有压倒性优势的洛阳巡防营,气势上依旧不输分毫。 李适心情复杂,走到马车前面,回首看了一眼,看着他们个个持矛负驽,杀气腾腾,同是大郑的士兵,心底却忽然有些陌生。 这不是铁甲样式不同而带给他的感受。 李适登上马车,看见里面坐着一位身穿普通素衣的中年人,脸色有些病态的虚弱苍白,随着还带有一丝寒意的晚风吹入,忍不住微微咳嗽。 李适一脸内疚,歉然道:“这么大个人了,还劳烦父皇接应,儿子该死。” 皇帝李晟笑意温淳,摸了摸李适低垂下的脑袋说道:“无妨,做父亲的,还能带儿子一路的话,那便尽可多再带一路吧。” “可是以后的路啊,就得你自己走了,担子不轻,扛得下吗?”李晟咳嗽几声,轻声问道。 李适抬起头,咬紧牙关,眼睛通红含泪,带着些许哭腔猛然重重点头道:“扛得下!” 马车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和铁甲摩擦的声响,李适拉起帘子,正看到那河西铁骑正摆开阵型,缓缓离开。 打头一骑,是一身风流倜傥世家子打扮的李昊,正抱着广寒楼的花魁妙致,两人共乘一骑,领着三百河西铁骑穿过巡防营的封锁,扬长而去。 自始至终,他都对马车视而不见。 而巡防营没接到任何军令,不知该做如何反应,放任他们径直离开。 看着逐渐远去的河西铁骑,皇帝李晟喃喃自语道:“传言河西道二十万铁骑,只听晋王军令而不知有圣旨,如今才知所言不虚。” 正是这支骑兵,硬生生挡住巡防营不得进入街内半步,双方差点发生流血摩擦。 也是这支骑兵,视兵部手令如无物,漠然肃立在街上,寸步不让。 李适放下帘子,眼神坚毅似铁:“你问我配不配?总有一天,我绝对会让你发自内心承认我配姓李!” 皇帝李晟笑了笑,当是两个小孩子相互怄气,只是伸出右手,用力拍了拍李适的肩膀。 同时心中泛起嘀咕: 此子莫不是韬光养晦?真是跋扈无双,恶评如潮?还是我们都被他骗了? 这一场雷声大雨点更大的热闹终于落幕,吴冕和胖子两人走在街上,探头探脑地望向如潮水般退去的巡防营,依旧有些意犹未尽。 胖子用肩膀撞了撞吴冕,笑嘻嘻道:“你看你看,胖爷说的没错吧,你就说这趟值不值?” 吴冕深以为然,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的确过瘾,只是这热闹有点太大了,一时间消化不了啊。” 胖子拍了拍钱袋子,心满意足道:“幸好广寒楼出了这场变故,咱俩酒也喝了,热闹凑了,趁乱走了,酒钱却没花,值!真值!” 吴冕看着胖子志得意满的样子,笑道:“早前对这个世子殿下谈不上恶感,后来见他收拾谢镇觉得大快人心,对他似乎有那么一点好感了。” “你认识?” 吴冕摇了摇头。 胖子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着吴冕道:“你喜欢男人?” 吴冕翻了个白眼。 胖子抬头望着四周,适才被清空封锁的街道,如今刚开始解禁,行人又不知不觉间又多了起来。 吴冕伸了伸懒腰,顿觉神清气爽。 胖子也心情大好,笑着眯眼道:“怎么样?这趟青楼没白逛,下回还要带胖爷来啊!” “你们去逛哪里来?!” 吴冕惊得目瞪口呆之余,就连胖子也被这冷不丁一声怒吼吓得虎躯一震。 周玄双手叉腰,紧咬嘴唇,俏脸涨得通红,正气得脑袋冒烟。 赵晋凡等龙泉剑宗众人一脸坏笑,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兄弟,自求多福吧。 周玄只听见这只言片语,吴冕就算浑身长嘴也一时解释不清,满脸无奈苦笑。 乐极生悲,怎一个惨字了得? 第六十一章:凉亭闲聊 一位枯槁老者正守卫在房门前闭目养神,微微吐呐,气机绵长,房门里正传出一阵阵嘈杂的声响。 本该是熄灯休息的时辰,就因为这些嘈杂的声响闹得鸡飞狗跳。 房间内都是被剑狠狠劈碎的名贵家具,散落得到处都是,那张宽大的紫檀书案也被掀翻,笔墨纸砚掉了一地,一片狼藉。 房中一位披头散发的年轻人脸色铁青,犹未解恨,又拿面前的博古架和书架撒气,许多珍稀古董瓷和孤本书籍在一瞬间化作齑粉。 年轻人微微喘着粗气,喃喃自语。 平生从没受过今日之辱,尤其是在自己一大帮手下跟前,颜面扫地,要我以后如何立足? 年轻人怒急攻心,止不住全身发抖,灌了几口酒后,把空荡荡的最后一个酒坛子摔得粉碎,跪在阴暗的房中。 一张脸面容扭曲,深深埋在双掌之中,轻轻呜咽,回想起今晚之事,脸上滚烫,那轻轻拍在脸上的几巴掌,正重重地拍在他的心头。 紫袍满堂,如日中天的泱泱谢阀,门第高绝,几十代人积攒的荣光和脸面,今夜被另一个人狠狠踩在地上,沾染了肮脏的淤泥,再被吐上一口唾沫。 “历朝历代,就连皇帝都得对我们谢家百般荣宠,你李昊算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如此无礼?” 谢镇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呐喊,声音却被双掌紧紧捂住,只有他一人听见。 “我谢家就是赌上全部,都要让你李昊此生万劫不复!整个河西道都要为你今日所作所为陪葬!” 谢镇抬起头,双目通红,凶光毕露,在昏暗的房中,像一只修罗恶鬼。 ———— 天刚刚亮,李昊走出房门,伸了伸懒腰,神清气爽,见无所事事,便迈步在这座崭新的晋王府中散步赏景。 这座新归置的晋王府虽然也极尽恢弘壮阔,可毕竟也只是藩王的驻京府邸,论占地广阔、建筑宏大、用料雕工,都还比不上河西道的晋王府。 李昊在后院漫无目的地走过,经过花园,恰好看见湖边凉亭有一个魁梧雄奇的背影。 李昊会心一笑,走入凉亭打了声招呼道:“大哥,早!” 亭中之人回过身,笑着轻轻点头。 就是那位入城时领头的高大武将,也是昨夜在广寒楼守在天字第一号雅间门前的中年人。 原名南济云,其父是晋王军中名将南林,在平定天下的那场大战中,南林英勇战死,南济云被晋王收为义子,赐姓李。 李昊满脸堆笑卖乖道:“这段时日,委屈大哥这个正三品的冠军大将军鞍前马后为我这个无良世子护驾了。” 李济云伸手摸了摸鼻子,平时不苟言笑的他竟破天荒有些赧颜。 李昊平日里没事就爱逗他,从小就觉得能把一个面容肃穆,浑身杀伐气焰的武将逗出表情,是件非常畅快的事。 要知道,这是一位正儿八经,靠着自己一次次九死一生从尸山血海中累功获授的冠军大将军啊。 李济云看了一眼李昊,问道:“无良世子?还不是做戏给某些人看?义父十二部将,也就只有咱们四位义子心知肚明。” 李昊点点头道:“从没有哪个帝王愿意看见藩王世子有点出息的,既然爱看,那就演给他们看嘛,只是苦了大哥替我做了不少坏事。” 李济云道:“一开始是挺不习惯的,还是在大街上强抢民女,不过幸好被天下人骂无良的都只是世子殿下你,我最多就只是为虎作伥罢了,无妨。” 李昊皱眉一笑,这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说出这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话来。 李济云继续说道:“一开始也气得不行,觉得义父英雄一世,居然生出这么个儿子来,为他老人家可惜。” “后来听说河西北部防线冒出一名校尉,从小兵做起,几次长途奔袭,深入北元腹地,斩首无数。” “都护府这边挺感兴趣,恰好我又知道你几时不在王府,一去就是一旬半月,再结合沙盘推演,才知道是你,说不出的欣慰畅快啊。” 这次轮到李昊微微有些脸红了,面前这人,是王朝中公认的攻守兼备,步骑皆宜的当世良将,自己这点三脚猫功夫,真有些班门弄斧了。 李济云好似看懂了李昊的表情,微笑道:“虽说没什么章法,可年轻总有年轻的好处,乱拳打死老师傅嘛。” 有句话到了李济云嗓子眼,最终没有说出口。 他想说的是,这其中有一场来去如风的奔袭,短短半个月,以微小代价拔去北元堡寨八座,吸引了上万精锐的北元骑兵围追堵截。 那支轻巧的骑兵,在北元腹地绕出一条完美弧线,从河西道东部防线回到关内,上万骁勇善战的北元骑兵傻子一般被带着逛了一趟花园。 饶是军功无数的李济云都不得不承认,这一场奔袭,打得实在漂亮至极,真可谓虎父无犬子。 只是这般抬举夸赞,略有拍马屁嫌疑的话,由他李济云去说,实在是很不自在,便没有说出口。 李昊嘿嘿笑道:“那个谢镇身旁的老者看着不简单,若不是有大哥在,昨晚可轮到我吃苦头了。” 李济云回想起昨晚一事,微笑道:“那老头不算什么,二皇子出言暗讽,殿下你悍然出手,这事做得……解气。” 李昊摇摇头道:“这不算什么,就是有些担心韬晦演戏这么久,功亏一篑罢了。” 李济云道:“当晚楼中,暴露身手的不止殿下,还有那个大太监曹臻,藏头缩尾这么久,看来真被殿下逼急了。” “什么境界?”李昊问道。 李济云皱眉道:“恰好方才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没交过手不敢确定,但单从身法来看,不在我之下,估计起码在成云境了。” 李昊吃了一惊:“一品三境,驭风、成云、揽星,这老阉人竟是成云境的强者?看不出来啊。” 李济云点了点头道:“这老太监穿过重重铁甲进楼,直到三楼才被我察觉,本事不小,不过历来宫中多精怪,见怪不怪罢了。” 李济云想起一事,投去询问的眼神。 李昊摇摇头道:“不妨事的,李适只要还不是储君,作为长辈教训一下晚辈,不算什么,再者说了,我在他们眼中本就是跋扈无双的秉性,他们也该见怪不怪才对。” 说罢,两人会心一笑。 李昊眉宇间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隐忧,皇帝今年改元嘉定,便是一个不好的兆头。 明面上是整治漕运和吏治,通过削减漕粮入河西道,地方官员的大评改为由吏部考功司全权负责,这是暗地里的削藩举措。 首辅中书令沈牧大刀阔斧地改革,牵动权贵根基,他李昊自然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 但这个天底下官最大的读书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让他心底不得不有些佩服。 原来还真有这种不惧权贵,不仕帝王仕苍生的孤臣。 李昊喃喃道:“沈牧沈大人已经开始削藩了,接下来还不知是何举措。” 李济云点点头道:“各翻地漕粮运量削减了四分之一,表面上的意思是整理朝廷度支,充实国库,楚王曾上折子哭穷,说漕粮减少不足以养兵,被皇帝下旨好一番严厉训斥。” “那旨意的意思就是给多少你就领多少,不够养兵那就裁军,太平盛世要养那么多兵意欲何为?” 李昊苦笑道:“傻了吧唧的,楚王被落了口实,因此又被勒令裁撤了好几万军队,苦不堪言。” 李济云叹了口气道:“会哭的孩子不一定有糖吃,当娘的可能嫌你聒噪,赏你几个耳光也不一定。” “这么一来,咱们河西道和越王的江淮道也嗅出味来了,一个字都没哭穷,反正赋税不入国库,被削减的部分就自己扛。” 李昊道:“可这么一来,王府的度支压力就上来了,哭穷的被顺势裁军,没哭穷的,得自己扛着,也是在慢慢消耗。” 李济云点点头道:“两淮道是鱼米之乡,本不靠朝廷的漕粮养兵,就有可能还要被增收漕粮。” 而从来就贫瘠疲弊的河西道,风沙锐利,一道五州就只有塞上江南的宁州土地肥沃,因此对漕粮的依赖不可谓不深。 如果朝廷进一步压缩运入河西道的漕粮,晋王府又确实是要维持一支二十万人的常备军巩固防线,被削减的部分由河西道赋税中出的话,那就真的有些艰难了。 李昊望着花园里一汪无风无浪的恬静湖水,陷入沉思。 首辅沈牧年初呈上针对漕运、吏治和盐政改革的三疏十二策,他有仔细看过。 对王朝所面临的这三座大山,这数千字堪称治国良方,若是能顺利推行,对朝廷和百姓,都是天大的好事。 但对于宗室藩王、豪阀权贵来说,却恰好相反。 这三疏十二策,有一些条目,举措可谓相当大胆,李昊不认为当今天子有这样的魄力走到那一步。 就像盐业官营,只给盐商颁发盐引一事,就足以让满朝文武和背后的家族全都炸开锅。 可没有皇帝的支持,这位当朝天字第一号的读书人可就当真危险了。 “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李昊喃喃自语道。 第六十二章:他乡遇故知 吴冕和胖子入京快两个月了,整天无所事事,再怎么繁华新奇的街道也都逛腻了。 这天两人正漫无目的地走在那条天下闻名的朱雀大街上,看着这些刚入京时觉得哪哪都新鲜好玩的商铺小摊,两人兴致寥寥。 无事可做,只能是天天缩在客栈里,胖子又是那种坐不住的欢脱性子,于是吴冕只能勉为其难地跟着胖子晃荡。 突然,吴冕眼前一亮,望见刚从城门口走进来一个身影,一身白衣,手牵白马,正在四处张望。 吴冕隔着老远边招手边喊道:“师兄!” 那人正是宇文丹青,殿试的日子临近了,也和师父辞别下山进京来了。 看见吴冕和胖子跑过来,宇文丹青展颜一笑道:“行啊,有出息了,江湖选拔头名,师父他老人家笑得几天合不拢嘴。” 吴冕哈哈笑道:“师兄刚到吗?走,跟我们一起住。” 宇文丹青笑着点头,几个月没见,在京城重逢,他也是由衷高兴。 胖子牵马走在前头,宇文丹青接过吴冕归还的苍穹剑,像是故友相逢。 手指轻轻摩挲着剑身,宇文丹青蔚然一笑道:“幸好没有辱没了我这苍穹剑,不然今日肯定要找你算账。” 看见吴冕有些赧颜,宇文丹青又问道:“那你手里没了兵器,殿试怎么办啊?” 吴冕挠了挠头说他可以问胖子借刀,接着把自己想要修剑意以养刀意,熔炼剑招为刀法的想法跟宇文丹青详细说了。 本来以为亲自教他游龙剑的师兄会突然翻脸训斥,但出乎意料,师兄反而对吴冕止不住地赞赏。 宇文丹青道:“第一次跟你过招的时候我就有发现,你对气机流转有一种敏锐的天赋,自身并不拘泥于招式,更擅长把看过的招式化为己用,这是一种以战养战的路数。” 吴冕点点头道:“咱们钟师伯也是这么说的。” 宇文丹青接着说:“所以,你本不拘泥于招式,又何必在意自己弃剑用刀?何况你天生对刀更亲近些,与人对敌,兵器是不是顺手顺心,其实有些影响的。” 吴冕摇摇头道:“这个想法感觉有些大胆了,好像没听说谁这么做过,这不是有些怕想法不对走火入魔吗?” 宇文丹青道:“事实上并不会,用刀还是用剑,对气机运行来说并没有不同的要求,以前也觉得你用剑像用刀,顾虑那么多,倒不如先试试看。” 吴冕不置可否,但听宇文丹青这么一鼓励,有些放下心来,对自己先前堪称一拍大腿想出来的点子也不再觉得那么荒谬了。 三人来到客栈,把马交给小二牵去马厩喂食草料,胖子去给宇文丹青要了房间,再把行李包袱搬上楼去。 吴冕和宇文丹青就在楼下喝茶。 宇文丹青喝了口茶,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佯怒道:“出去那么久,又拿了选拔头名,也不知道写信回来,害得山上都挂念你。” 吴冕嘿嘿笑道:“没办法,我这也不认得几个字啊。” 宇文丹青一怔,想想好像也是,随即低头喝茶。 吴冕问道:“师父他老人家可好?” 宇文丹青点头道:“不能再好了,自从你一战成名天下知,师父整天就笑呵呵地合不拢嘴,就连师伯故意调侃也懒得吵架了。” 吴冕想起三清山上那两位可爱的老人,脸上浮现出暖暖的笑意。 他们对自己恩同再造,若不是他们,自己早已经不知死在何处了。 师伯武功高绝,师父更是武榜第三,此生也不知能为二老做点什么,他们好像也从没说过想要什么。 只有平日里多留心眼,平平安安的,能谨慎就多谨慎,不让他们担心怀念就是了。 宇文丹青的思绪也远飘万里,宇文家虽然作为王朝第二流的豪阀,但也树大根深,仍有不少人在朝中做官,在洛阳城也是有宅院的。 京城居不易,能在洛阳置办一套不错的宅子一直是不少京官的理想,更不用说那些商贾了。 宇文家的当代家主宇文焕官居当朝户部尚书,在寸土寸金的六合街就有一套宅院,地段只比宗室权贵扎堆的宝方街略逊一筹。 宇文丹青望向城东,那便是六合街的方向,神情有些黯然。 他心中冷笑,豪阀又如何?那个所谓的家,压根没有半点温度,甚至不能说是家,就是一处冷冰冰的宅院。 他本可以回家住下,却似乎从没有这个想法,非不能,实不愿。 世间普通人,都说豪阀公子如何如何,锦衣玉食,无忧无虑,长大以后还可以通过恩荫轻松入朝为官,再不济都能外放地方做一地父母官,不识人间愁滋味。 实则在那庭院深深之中,嫡庶尊卑长幼有别,门第间倾轧严重,在家族内部,更是泾渭分明不讲人情,又似不可逾越的鸿沟,等级森严。 再者说了,一向自诩书香传家的宇文阀,对于一个离经叛道跑去三清山学武的庶子,哪有什么好脸色? 至于那个当朝户部尚书的父亲,宇文丹青摇头苦笑,更连他的容颜都快忘了。 因此,相较于回家,他更愿意住在客栈里,和相对熟悉得多的吴冕胖子住在一起。 宇文丹青复又转头望向南边,眼神终于泛起一丝暖意。 在那个方向,数百里外的领北道,有他并不受待见的娘亲,有他们相依为命的普通小院。 南方湿冷,那个小院年年寒冬只能用一般木炭,取暖效果不好,烟又大,夜里冷得几乎呵气成冰。 富贵人家都会在屋中铺设用以取暖的地龙,数九严寒也能温暖如春。 可作为妾室庶子的小院就别想了,能分到几斤从嫡房指缝中施舍的银丝炭就已经谢天谢地,还得忍着嫡房那边下人的鄙夷脸色。 但就是这么一个冷清不受待见的小院,在宇文丹青心中却是世间最温暖的所在。 吴冕见宇文丹青眉宇间神情反复,心有灵犀,知道师兄是想念自己娘亲了,赶紧多说些一路上的见闻经历给他听。 尤其是在探龙山和添岁山这两段经历,更是一字不落娓娓道来。 饶是宇文丹青心志坚毅,仍听得入神,到惊险处更是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了一句话。 第六十三章:君臣交易 皇帝李晟正和首辅沈牧在御花园画舫品茶。 小朝会结束以后,主贤臣良的两人结伴散心。 大郑王朝的第二代皇帝李晟,其勤勉爱政亘古少有,虽然武功比不上定鼎天下的先帝,可丝毫不失为继往开来,励精图治的明君。 沈牧当初也说过,得遇明君,是臣子之幸。 李晟放下茶盏,咳嗽几声,缓缓道:“武选殿试还有几天开始,朕在想此次恩科,能否形成惯例,作为军方选拔的制度推行下去。” 沈牧略一沉吟,轻轻摇头道:“武选可以成为惯例,但江湖选拔,只能成为帝王特赐的恩科。” 见皇帝一言不发,沈牧继续说道:“江湖人山头意味浓厚,如此形成惯例,以后军中极易成为派系,对朝廷无益。” “还不如以恩科的形式,不定期选拔,江湖人自然对陛下感恩戴德。” 其实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文官集团喜欢朋党,武将更喜欢抱团立山头。 若是日后军中将领都以宗门分山头,上下级都是师兄弟,对朝廷来说真的有害无益。 既然仅是为太子册封典礼而赐开恩科,那就让它只是恩科好了。 让江湖人对李室感恩戴德的同时,这些新鲜出炉的军中新秀,以后自然而然就会成为新君的班底。 皇帝李晟微微点头,心领神会,聪明人之间的沟通,根本就不需要如此复杂。 对于眼前这位当朝首辅,近二十年的兢兢业业,李晟自然是无比信任的,两人也顺理成章会成为后世君臣相宜的典范。 但在皇帝内心深处,他自然知道首辅沈牧忠于的不是朝廷,也不是李室,更不是他。 而是这黎民百姓。 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不是君臣以天下为棋盘的恢弘对弈,而是一场各有所求的惊天交易。 前者以最大限度的支持和魄力,去换得王朝的蒸蒸日上,世无强藩,国祚绵延。 后者则以无与伦比的勇气和层出不穷的举措,扫平一切障碍,缝缝补补,不畏权贵,只为百姓求福祉,俯首甘为孺子牛。 买卖公平,童叟无欺。 至于这个天下第一交易的促成者,就是那个皇帝见之都该执弟子礼的两朝帝师许松林。 当初若不是他的引荐,沈牧兴许还在翰林院蛰伏,做掌修国史实录和草拟典礼文稿的编修官。 正是近二十年前,咸平三年春末的那一场通宵达旦的君臣奏对,除了在一旁自顾自喝酒的许松林,再无人知晓两人谈了什么。 第二天,一位寒门出身,默默无闻的翰林院编修官一跃成为宰相之一的中书令大人,朝野震动。 沈牧喝了口茶,缓缓道:“各道置三司,布政使管民政赋税,按察使领监察提点事,都指挥使统御军事,可由京畿附近四道作试点首先推行。” 李晟点点头:“至于各藩王辖境,朕认为由此定制推行各地后,徐徐图之,再设三司比较稳妥。” 沈牧一怔,忍不住抬头看了眼皇帝,两人眼神相交,有些意味深长。 皇帝担忧牵一发动全身,操之过急反而逼反了那几个藩王,天下大乱。 沈牧何尝不知,此举在明面上是整饬吏治,但暗地里却是吏治和削藩一并进行的一剂猛药。 地方罢总督巡抚而权分三司,在长远来说一定利大于弊。 弊只在于多出许多从二品官员的俸禄,又给朝廷带来一大笔度支,但利在当代,功在千秋。 布政使和都指挥使分开了军政大权,防止总督巡抚这种封疆大吏成为一言九鼎的土皇帝,弱化了地方权势,加强了朝廷对地方的统辖。 尤其是按察使的设置,地方官员每五年的大评可变为每年一评,按察使巡视各州郡县政务,每年上京述职一次,成为朝廷监察各道的眼睛。 布政使管民政赋税,按察使监察一道百官,也可使赋税水分降低,此消彼长,新增俸禄的度支便更显得不值一提。 这也是那篇著名的三疏十二策其中的一条。 但是,到底君王也是人,沈牧心中泛起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自从钦天监那份关于荧惑守心,所谓大凶天象的密报进献给皇帝以后,这位大郑天子就好像慢慢失去了当初的壮志雄心,各项改革的措施就开始变得有些投鼠忌器了。 稍作思忖,沈牧提议道:“藩王辖境可先设按察使,监察地方官员,藩王可自领布政使和都指挥使,改称经略使,后再由朝廷委任领略副使可作掣肘。” “待此例成为定制,往后朝廷可直接委任领略使总领一道军政,或再行拆分成布政使和都指挥使。” 沈牧无比不愿地承认,由于皇帝内心的细微变化,他不得不做出应对的修改措施。 他心中有一丝淡淡的伤感,更伴随着强烈的担忧。 这并不是担心他自己以后的下场,只是担心这视如自己孩子更当作施政理想的三疏十二策,到底还是免不了胎死腹中的结局。 皇帝李晟听到这个折中方案,微微点头,沈牧退下后,皇帝心中不免有些愧意。 看着这位紫袍玉带的中书令大人缓缓离去,他又何尝不知自己让这位首辅有些失望了。 但有些事情,即便是富有四海的他,也不能免俗。 先帝是开创之主,他是守成之君,对于死后那个板上钉钉的太宗庙号,自然知道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要做好。 既是守成,就要守好,君臣间将不可避免地渐渐离心,但总好过操之过急,最终害得王朝两世而亡。 司礼监掌印曹臻带着一名小太监走入画舫,后者恭恭敬敬地端着一个紫檀食盒。 李晟捏着鼻子灌下一碗药,苦得直皱眉头,曹臻在一旁小声安慰道:“良药苦口,陛下还需保重龙体啊。” 李晟笑意温淳,示意他们退下,大太监曹臻守在画舫外面,听见里头轻轻压抑的咳嗽声,曹臻心里有些担忧,但仍旧恪守本分,并不回头。 皇帝朝湖中抛出一把鱼食,看着底下翻滚的锦鲤,陷入沉思: 良药苦口虽然利于病,可是服下一剂猛药,再好的身体也要有损伤不是吗? 第六十四章:由剑入刀 宇文丹青本来还想对同一间客栈的龙泉剑宗客客气气,但听吴冕分析在万剑堂当夜行刺的第二人,正是龙泉剑宗的宋明理之后,就对他们爱搭不理的了。 昨日,他们前往位于金水大街上的兵部武选司报到时遇见了宋明理,若不是吴冕拉住他,差点就要上前质问。 宇文丹青就是这种性子,平日里清冷寡淡,像是什么都不太上心,但真要是在意,便是真的在意,毫不掩饰。 今日宇文丹青正和吴冕胖子两人在一楼喝茶,赵晋凡本想来打个招呼,看见宇文丹青的寡淡神情,才又悻悻作罢。 胖子突然没来由站起身来说是要以茶代酒敬两人一杯。 看见两人投来问询的眼神,胖子嘿嘿笑道:“按照朝廷这次恩科的规矩,能进京来的,都是肯定有官身的人了,大小的问题罢了,以后可要多带着点小弟啊。” 吴冕开怀一笑,随即问道:“师兄,想当什么官啊?” 宇文丹青被他问得一愣,瞬间憋得有些难受。 吴冕和胖子对视一眼,有些摸不着头脑,静静等着宇文丹青开口解惑。 宇文丹青浅浅笑道:“的确,能进京参加殿试的,哪怕是最后一名,都会授官,大小不同罢了,至于想做什么官,哪是我能选择的?” “今年的武选恩科是朝廷为军方选拔人才,规格大概和文官选拔的科举差不多,殿试之后的第一甲三名为状元、榜眼、探花。” 这些事情胖子和吴冕事先不知,认认真真地听宇文丹青娓娓道来。 宇文丹青接着说道:“既然规格相似,历年来科举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不过从六品的官,我猜这次武选头名也该相似。” 胖子讶异问道:“状元才从六品?我还以为是考上状元就能当大官呢。” 宇文丹青瞥了眼胖子道:“怎么可能?就算做了状元,年纪轻轻地就能当大官了?不需要官场磨练,不需要拿出实在政绩来?再说了,从六品已经不低了。” “文官科举的进士及第大多是去翰林院任职,后或外放到各地任通判,或留任京城各部,武选恩科也该相似,至于具体是去哪个军中,以往没有先例,这个就不知道了。” 吴冕点了点头道:“也理当如此,否则像我自己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就能当大官,朝廷岂能如此儿戏?” “从六品开始,再到一品封侯拜相,层层递进,这科举和武选怎么跟江湖中武道境界晋升一样呢?难不成当初划分这境界等级的也是朝廷的人?” 宇文丹青笑道:“的确相似,相传当初划分武道境界的,就是那位剑圣司马桐光,不然怎么大家都心悦诚服。” 见宇文丹青说起司马桐光,早被这条大名如雷贯耳的吴冕和胖子赶忙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生怕打断了他。 宇文丹青道:“司马家崛起于数百年前,历经郕朝和许朝,和清河谢氏同属一流豪阀,树大根深,后来因某代家主牵扯到附逆的事,司马家被大许皇帝抄家流放。” “司马桐光便是这个司马家的后代,与江湖人或修剑招或修剑意不同,司马桐光剑招剑意都是双绝,可以说,如今剑林的人才济济,都与他有关。” “出身豪阀的司马桐光,从小耳濡目染,对朝廷的事自然有种天生的熟悉,为何境界等级的划分和科举取士相似,这应该就是原因所在了。” 宇文丹青抬起脸,一脸的神往道:“司马桐光从剑痴到江湖公认的剑圣,经历过多少艰难不得而知,江湖人都只羡慕那一袭青衫仗剑江湖的潇洒身影。” 吴冕点头道:“就连那些不谙武艺的读书人也装模作样佩剑出行了。” 宇文丹青笑道:“是啊,谁不羡慕那仗剑风流?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缀上华而不实剑穗和宝石,不知司马桐光要是看见,会不会笑出声。” 吴冕问道:“师兄,这司马桐光还在世?这得多少岁了啊?” 宇文丹青道:“自从斩旗夺刀那惊天一战后,他就消失于江湖,没人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只知当初约莫年过四十,即便现在活着,也百岁高龄了。” “七十古稀,即便是八百年江湖唯一的齐天境界,也未必不能长生。” 吴冕心中慨叹,司马桐光这四个字已经和江湖等同,或者这么说,他就是江湖,永远是一道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大背影。 放眼整个江湖,没人相信也没谁愿意他真的死了。 因为有他和没他的江湖,会有本质上的不同,最起码,少了那股子气。 这就能解释为何他早已不在江湖,但只要没有另外一个齐天境界出现,江湖都心甘情愿地把天下第一公认为一个不知是否还在人世的司马桐光。 这叫不服不行。 宇文丹青忽然促狭笑道:“师弟,用剑的人毕竟太多了,人才也多,你用刀,加把劲或许更容易成为刀圣。” 江湖多练剑,取的绰号也多与剑有关,很少听过什么天下第一刀之类的名堂,人多了竞争大,的确不好混出头。 吴冕哑然失笑道:“师兄快别笑我了,修剑意以练刀,投机取巧,世间哪有我这样离经叛道的,以后又能有什么成就?” 宇文丹青却出人意料地摇摇头,在吴冕有些着急的眼神中,故意恶作剧似的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咂巴咂巴嘴。 装神弄鬼了好一阵子,才轻飘飘说出一句晴天霹雳般让吴冕震撼的话: “中原武魂卓东海成就高不高?相传,他早年就是由剑入刀……” 吴冕有些咋舌,看宇文丹青的眼神不是开玩笑,也陷入沉思: 由剑入刀,真的可以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此前所有的不踏实和担忧都要烟消云散了。 有卓东海珠玉在前,亲自走了一条阳关大道出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只要静下心来不浮躁,循序渐进,甚至不需要刻意调整气机流转。 既然更亲近于刀,那便由剑入刀吧。 第六十五章:武选殿试 京城外有神武、虎贲、荡寇三大营驻军,号称天子亲军,隶属于五军都督府和兵部,负责拱卫京师。 京城内有巡防营负责守备和治安,直属于提督九门步军巡防五营统领,也就是通常说的京师九门提督。 骠骑大将军李茂隆战功赫赫,官居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兼任九门提督,明面上京师三大营和巡防五营都受他节制。 可暗地里,城内城外两军相互之间看不上,前者眼红三大营能第一时间更换新军备,后者常嘲讽巡防营只是维持治安抓毛贼的二流军伍,根本无战力可言。 双方经常暗暗较劲,多年老死不相往来,更别说合作了。 但这一次是个例外。 武选殿试的场地钦定在位于洛阳城外东面的虎贲营校场,因此皇帝需要出行,朱雀大街上挤满了人,都想要一睹那难得一见的皇帝銮仪。 可想而知,挤在朱雀大街两旁的围观行人何止成千上万,巡防营官兵除了要在城门值守的必须按兵不动以外,其余倾巢而出,由各自校尉率领,层层护卫在街上。 整条朱雀大街几乎每一尺就站一兵,犹如两条绵延出去的长堤。 就算如此,面对层层叠叠的汹涌人潮,巡防营兵力依然是捉襟见肘,在大都督李茂隆的请旨下,虎贲营进城,协助巡防营一起维持城中秩序。 卯时,随着皇城上方传来一阵浑厚圆转的钟声,承天门终于徐徐打开。 领头的正是那位在江湖和朝廷都威名赫赫的大都督李茂隆,一身铁甲戎装,斜提着那一杆天下名枪拂云,人到中年却丝毫不减英气,率领着一大队皇城禁军,策马走出承天门。 皇城禁军后面,是一长串奢华马车,则各自有禁军护卫左右。 由于六位藩王入京,因此得和洛阳府尹、三省六部的主官等一起充当御辇前的六引,各部没资格坐车的大批官员随行在后。 六引之后,则是清一色的大内金刀羽林,红马金甲,雄姿英发,簇拥着御辇缓缓前行。 天子出行,自是不同凡响,其乘坐的辇辂由六匹白马拉动,左右侧除了金刀羽林,还有左右卫大将军分别随行护驾。 紧跟着御辇的则是十二面龙旗大纛,迎风招展,再后面是仪车和鼓乐,一行人浩浩荡荡,沿着朱雀大街缓缓出城。 在前方一辆豪奢马车中,李昊掀起帘子,伸出脑袋瞻前顾后。 同坐车中的李济云微笑着提醒道:“跟随御驾出行,左顾右盼的有些于礼不合,待会又该弹劾你有失皇家颜面了。” 李昊放下帘子,哈哈笑道:“反正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本世子从乡下地方来的还不兴见见世面了?” 李济云摇摇头,笑而不语。 李昊道:“粗略看了眼,前前后后出行随驾的得有好几千人,前呼后拥的好不热闹。” 李济云点点头道:“天子出行嘛,排场不可能不大,前朝时候北元来犯,攻陷长安,大许皇帝仓皇南巡,仪仗都仍有一千多人呢。” 李昊问道:“看来皇帝出行,仪仗卤簿的排场,与国力的兴衰和时局的变迁也有着必然的联系。” 李济云点头道:“正是此理。” 李昊微微沉吟:“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只差一匹马,就是天差地别了。” 李济云风轻云淡地端起茶杯喝茶,对于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语,只当作没听见。 由于虎贲营的进城,军士倾巢而出,从承天门一直排列到虎贲营驻地,随着皇帝车驾前行不断并入队伍中。 队伍外围方圆五十里内,都有一队队从三大营中抽调出来的骑兵在警戒游弋,密集程度达到了惊人的每五里一标,确保今日万事太平。 皇帝出城以后,洛阳城随即戒严,任何人等不得在城中游荡,更不许结伴出没,由适才警戒的巡防营官兵驱散巡逻。 城中钟声敲响以后,再有闲杂人等无故逗留,则不论缘由,一律拿下。 吴冕这些参加武选殿试的人被称为贡士,早早就跟随兵部武选司进驻虎贲营内。 胖子这些宗门中人作为随行人员也可以进驻虎贲营观战。 浩浩荡荡的队伍进入虎贲营,营中自征东大将军以下,黑压压的跪倒一大片。 整座大营插满正黄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皇帝走出辇辂,一手扶在栏杆上举目四望,大太监曹臻在后头帮忙紧了紧他身上的披风。 看见成千上万跪下恭迎圣驾的精锐虎贲营士兵中,有不少人忍不住心中激荡,偷偷抬头看他,又赶紧俯首,皇帝心中有些笑意。 在那座长宽达百丈的校场之前,是一座恢弘高大的点将台,正中的纯金御座熠熠闪光,皇帝缓缓落座,整座虎贲营山呼万岁。 皇帝落座,全场鸦雀无声,但个个眼神炙热。 点将台上有一座香案,那位身着一袭猩红蟒袍,头发雪白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就在这里宣读圣旨。 皇帝李晟趁着曹臻宣读圣旨的时候,环顾四周,接着举目远眺,从虎贲大营一直望向城东那座洛阳风水局中位居青龙为的鹿鸣山。 山势绵延起伏,层层叠叠,直冲云霄,李晟心胸开阔,神清气爽,一扫之前胸中积郁。 王朝内,文有首辅沈牧,周如晦,谢尧等名臣,武有李茂隆,四征四平等将星云集。 王朝外,有滴水不漏的巡防营,有骁勇善战忠心耿耿的三大营,更有这些一心想要报效朝廷的江湖顶尖新秀。 李晟没来由有些豪气干云:朕自登基以来,精耕细作,上不愧苍天祖宗,下不愧百姓万民,如今天下英豪汇聚于御座之下,谁敢不赞叹一句铁桶江山? 参加武选殿试的十三位贡士正跪在校场上听旨,老太监嗓门尖利,吴冕听不大懂那些措辞严谨,字斟句酌的内容。 按照他的理解,就是说这十三个人不再单场比试,一起上,可以成群结队,也可以孤身一人,除了三甲以外,其余人不作排名。 哪三位在校场上能留到最后,才有资格角逐那状元榜眼探花的名额。 宣读完圣旨后,众人起身,王朝最顶尖的文武官员陪坐在御座左右,虎贲营士兵令行禁止,把校场团团围住,滴水不漏。 第六十六章:结盟 殿试定于巳时开始,现在离开始还有一个时辰,贡士们可以回到各自帐中做准备。 吴冕眉头紧皱,和宇文丹青讨论了比试细则,生怕自己没听懂。 宇文丹青道:“殿试是一锤子买卖,这倒和科举殿试差不多,皇帝出题,贡士答题,评出三甲,其余的赐同进士出身,再分别授官。” “那既然是一起上,师兄,咱俩走一起,打进前三甲再说。”吴冕想了想道。 宇文丹青点了点头,拔出苍穹剑,轻轻擦拭。 既然具体规则已出,和一开始的猜测不一样,那么一些预定的计划就要进行调整。 一起上的话,别的不知道,十大宗门中,只有四方剑林和三清山是同时有两位弟子参加的,那势必同在一起。 四方剑林和万剑堂、龙泉剑宗合称江湖三座剑山,因此,这次殿试中四方剑林的明华和司徒湛两人肯定会联袂出战双剑合璧,实力不容小觑。 就在吴冕和宇文丹青两个讨论如何解决这个心腹大患时,帐外有两个意想不到的人走进。 其中一人朗声说道:“万剑堂的上官正才是真正的心头大患,我们不是。” 另外一人,吴冕见过,正是在江湖选拔中输给孙志秀位列第三的司徒湛,那么开口说话的是谁,就很明显了。 四方剑林的翘楚,江湖人称不愧剑的明华。 宇文丹青听见吴冕小声介绍以后,打量着两人,也不起身,微笑着试探问道:“结盟?” 明华大大方方地寻了张椅子坐下,点点头道:“对,刚才已经看见龙泉剑宗的宋明理走进万剑堂了,江湖传闻,在这一代十大宗门弟子中,这两人联手,可吊打其余八人。” 宇文丹青点点头道:“是有过这么个说法,只是没想到两人真的会结盟。” 明华浅笑一声问道:“情况应该会比目前预料的更糟一些,那两人联手赢面更大的话,你说其他人会不会有心想要巴结他们好拿个武探花当一当?” 宇文丹青苦笑道:“怎么,一甲前三,有些人就已经想着怎么安排了吗?万剑堂的上官正我不管,宋明理想拿榜眼?得问过我们三清山再说。” “我们过来的时候,就看见那个娘娘腔在万剑堂帐外等着了。”司徒湛想起这事,龇牙咧嘴道。 吴冕看着他会心一笑,知道他说的是谁,江湖选拔一战,正是他败给浓妆艳抹的孙志秀。 司徒湛看见吴冕发笑,翻了个白眼道:“要不是当初看你给爷报了仇,今日我还不来了呢。” 吴冕促狭问道:“怎么样?孙志秀跳舞好看吗?” 司徒湛脸上一青,冷哼了一声。 明华扭头制止师弟,回头询问道:“宇文少侠,怎么看?” 宇文丹青看了眼他,点头道:“既然如此,殿试又没说不许结盟,只看结果,那便不妨就这么试试看,我倒要看看万剑堂和龙泉剑宗联手,是不是真的如同江湖中所说的这般无敌。” 明华和司徒湛听到这个满意答复,起身抱拳行礼。 两人离去后,宇文丹青望向吴冕问道:“龙泉剑宗宋明理,你和他交过手,感觉如何?” 吴冕回忆了一会道:“当时宋明理想把祸水引向铜章衙门,才刻意隐藏门派武功,压抑境界,虽然被我追得好生狼狈,但现在仔细想来,此人身法内功应该在二品境界,这一点没有水分。” 宇文丹青点点头陷入沉思,有道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要打架了才觉得境界低,自己才堪堪三品巅峰,虽与二品一纸之隔,但对上二品实力的宋明理,他自认没有胜算。 想到这里,宇文丹青不禁有些心中苦涩,之前在山上眼高于顶,觉得年纪轻轻就是三品巅峰,在这一代十大宗门的弟子中肯定是算顶尖的了。 至于吴冕这个比他更年轻就已经能到二品的怪胎,他自认为没多少,现在看来,之前再怎么高估其他宗门,现在仍旧算是低估,自己终归是有些坐井观天了。 想到吴冕当初把名额让给自己,不禁有些后怕,要是自己去了江湖选拔,还不得名落孙山? 宇文丹青想到这里,心中有些暖意,但是依旧止不住脸上阴霾。 至于宋明理亲自动身前往万剑堂帐内,也就可以推断,那个上官正,实力还在宋明理之上。 十大宗门,虽然相互之间并不都很了解,但是江湖上的传言和名气,在印象中也能对对手的实力有个大概评估。 四方剑林两人应该皆在二品,当初司徒湛败给孙志秀,吴冕听人说过就只差一招半式,明华得以通过宗门选拔,这名额又不是人人都会让,因此几乎可以确定明华的实力还在司徒湛之上。 孙志秀自然也是二品实力,这点也没有意外。 至于其他宗门,从这段时间洛阳各茶楼酒馆中流传出的消息来看,金阳刀庄陆少峰、江南山庄陈祖辉,天都峰赵练达都具备二品实力。 还有六人,其中临湖草堂的江宁、浩荡山的丁釜薪、大旗阁的汪道逸,都是可知的三品境界。 最后是丐帮的王石头、四海帮的齐万里、钓鱼台的梁弼,这三人平时名声不显,境界仍然是个谜。 但现在估计,能到这里来的,应该最起码都是三品以上的境界了。 掰着手指头数到这里,宇文丹青突然无比痛苦地发现,自己之前在山上自以为是,甚至都有些洋洋自得的样子是多么可笑。 江湖新秀犹如雨后春笋,一茬接一茬,自己当初踌躇满志,想要凭借手中剑在殿试中大放异彩,搏一个大大的功名,想再回想起来,脸红吗? 三品?当初在三清山上可以志得意满,今日殿试仅是准入门槛的所谓三品境界,被吴冕从云端打落以后,今日竟是被大家按在地上摩擦,这让宇文丹青如何释怀? 自幼在街头巷尾讨生活的吴冕,对察言观色何其熟稔?看见宇文丹青脸上表情一阵阵变换,自是心中了然,他拍了拍宇文丹青的肩膀,打断道:“胡思乱想什么呢?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是了。” 宇文丹青听罢,摇头苦笑。 第六十七章:刀兵尽起 吴冕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恰到好处地避开宇文丹青的尴尬,又能给到他鼓励,相当熨贴到位。 虽然说不上完全释怀,但是最终心情也没再坏下去。 良言一句三冬暖,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了。 宇文丹青对吴冕投去感谢的笑意,重新振作起身,浑身气机勃发。 其实做人做事都一样,吴冕的道理很简单,境界实力还是次要的,一往无前的战意若是受损,一遇到困难首先就害怕的话,多半是不成事的。 点将台上,皇帝李晟见缝插针地朱批了几份折子,有困惑之处还不忘和大臣们商量了几句,一旁的曹臻笑意温淳。 当今天子笔耕不辍,适才坐在御辇中时都还在埋头批朱,古往今来,帝王再勤政也不过这样了。 巳时一到,十三位武选贡士一起走上校场,三通鼓后,殿试正式开始,直到场上余下三人,才会鸣金暂停,稍待整顿后再开始最后的角逐。 走上校场之前,司徒湛眼角余光瞥见孙志秀一步一顿扭扭捏捏的身影,眉头紧皱,暗骂一声晦气。 孙志秀听闻,龇着满口黄牙朝他“嫣然一笑”,被循声望来的吴冕看了一眼,吓得魂飞魄散。 自从上次一战,闲时就喜欢画眉描红的孙志秀被吴冕打得体无完肤,心中已有阴影,再看见此人,难免有些心虚。 方才不得已在万剑堂帐外求见,谁知被拒之门外,孙志秀不服气硬闯入帐,被上官正一剑逼退。 踉跄起身之时,只听见帐中上官正恨恨地说:“什么妖魔鬼怪,若不是在天子驾前,定要一剑剁掉狗头。” 周围一片喝倒彩的嘘声,不知多少人叫嚷着打得好,孙志秀不敢回嘴,起身强颜欢笑,默默拍了拍身上尘土,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环顾四周,这十二位对手都有自己盟友,就他一人形单影只,孙志秀苦笑着慢慢走上校场,他不是不知道自己会引来许多人嗤之以鼻的嘲笑讥讽,但他心里有他的坚持。 回头望向远方,那是自己宗门的方向,孙志秀眼角噙泪,喃喃自语道: “小肥虫,我换了女装了,也参加殿试了,就是没拿到江湖头名,那你答应我的事情呢?不睁眼看一看吗?” 所有人不知道,也不屑知道他的心中所想,就在一片鄙夷的眼光中,最后一个走上校场。 皇帝李晟看见朝臣们不约而同眉头紧皱才留意到这个扭捏夸张的身影,也是眉头微微一皱,看了一眼曹臻,后者心领神会,走出几步,示意军士击鼓。 十三人分开站立,成一个圆,正在相互打量。 从各自站位中,大家都有些心照不宣,上官正和宋明理站在一起,三清山和四方剑林一起,其余的三三两两,看起来也都有盟约。 浑厚沉重的鼓声正在隆隆响起,校场上人人鸦雀无声,只剩下飞沙走石的声响。 一通鼓,众人开始屏住呼吸。 二通鼓,各自紧握手中兵器。 三通鼓毕,校场上兵器齐出,刀兵尽起。 朝中大臣甚至是皇帝都未曾见过这么多江湖人同时开打的画面,一时间都有些觉得新鲜好看,就连在讨论朝事的时候都一言不发的大都督李茂隆都不禁有些侧目。 校场宽阔宏大,十三位武选贡士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辗转腾挪,如果这样都能被挤出校场,除了技不如人,就没别的可解释了。 武选殿试和江湖选拔不同,既然都是贡士身份,自然就不允许伤及性命,场中人大多都明白,殿试的一锤子买卖,不会有很多休整调养的时间,一定会是场持久战,甚至可能会在场上死斗一整天,因此谁都不会去想着从一开始就拼命。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皇帝和朝臣们日理万机,哪有这么多时间天天来到城外看这热闹? 大家伙都在校场上点到即止,耐着性子去等待对方招式中露出的短板和缺陷,力求以最小的代价把对方击败,场上群雄并起,有模有样,看起来激战正酣,但私底下各自都还留着几成余力的。 可凡事都有例外,就是这个孙志秀,从一开始,就在场中拼尽全力,诡异的身法在场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其余众人表面上都是不屑外,在心中都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娘娘腔脑袋被门夹了还是咋的?就这样不要命的打法,能坚持几个时辰? 孙志秀自有自己的打算,既然对手们各自都有同盟,自己孑然一身,在一开始大家都留着余力的情况下,就是自己最好的机会,反正没有任何依靠的人,就只能靠自己。 趁着大家都心想着留力去准备打持久战,自己一开始就拼尽全力,反而可以打个措手不及,迅速建功,因此他必须速战速决。 想法是对的,可惜能参加殿试的到底都不是易与之辈,又各自有同盟帮衬,即便是三品和二品有境界间的距离,他这个二品实力也不是就可以当几个三品境界如无物的,更别说同是二品境界的还有几人。 浩荡山的丁釜薪被孙志秀一把团扇拍中胸膛,孙志秀再想依靠诡异身法逼近,却被一旁的江宁一拳逼退,后面追上的还有大旗阁的汪道逸和丐帮的王大石,孙志秀不敢托大,面对两人的攻势,只能咬牙躲过。 孙志秀见这么蛮干不行,只能稍微调整策略,转头就去寻四海帮齐万里和钓鱼台梁弼的晦气。 三人兵器相撞,齐万里和梁弼被孙志秀势大力沉的团扇推得齐齐后退,梁弼边退边恨恨道:“娘娘腔,见我们两个人少了觉得好欺负是吧?” 孙志秀默不作声,笑出一口黄牙。 梁弼被孙志秀惊得差点把刚吃的肉包子都吐出来,心想这人真正的杀招该不会就是这种笑吧?别说,这还怪瘆人的。 齐万里给了个眼神,梁弼心领神会,齐齐发力,与孙志秀对峙于场上。 这两人平时名声不显,江湖上也少有可靠信息传递,其实都已经是三品巅峰的实力,只是一开始就留着气力,加上又想凭借着人少给其他对手留一个较弱的错觉,才可能赢面大些。 面对大势,就都是各有各的思量和打算,没办法,殿试三甲名额有限,既然实力算不得傲视群雄,便只能多想办法。 第六十八章:夹缝求生孙志秀 孙志秀三人在场上对峙不休,双方都不愿让步,孙志秀再一发力,齐万里和梁弼被双双逼退,两人相互对视一眼,都有些惊异。 即便各自知道自己的三品巅峰放在殿试上可能算不了什么,但两人合力都尚且不能把孙志秀这个二品击退,不免有些许心虚。 很多时候一加一可能大于二,可是在武道之中,账好像不是这么算的。 当然,两个三品巅峰都只出七八分力,对上一个可能出了十分力的二品境界,最起码不会一下子就输得很难看。 二品和三品之间的确有很大的距离,但是三品巅峰和初到三品之间,也不是仅差一步的。 就在孙志秀还想继续近身尝试击败两人的时候,后面四人一起动手,攻至背后,孙志秀忽然有个想法,他并不往两边侧身躲避,而是依旧往前,装作不知道一般直取齐万里和梁弼。 这四人对自己实力都有些自知之明,没想过去攻击校场另一侧的那拨人,那些都是什么人,有万剑堂、龙泉剑宗和四方剑林三座剑山,还有一座三清山呢,就算再给他们一倍的人数,够用? 从第三通鼓声结束,校场上就自发地分成了两拨,又不是没有道理的。 四人紧追不舍,招式几乎就要触及孙志秀后背,齐万里和梁弼见状,也是不躲不闪,场上出现六人围剿一人的惊险场面。 按照常理,无论你孙志秀的二品实力再如何强悍,碰上六个三品境界的同时围剿,也要乖乖败下阵来。 可在六人以为将要一举把孙志秀打败,校场上能减少一人的当口,孙志秀再一次展示其诡异身法,在六人瞠目结舌中似乎凭空消失。 实际上,即便是快似闪电,场外的众人也都看得清楚,就在身后四人的招式就要击中自己后背之际,齐万里和梁弼齐心协力不退反进的时候,孙志秀就从齐万里的胯下弯腰滚地而出,卖了个天大的破绽。 身后四人不明就里,还没反应过来,更没时间收招,齐万里和梁弼也是,万没想到孙志秀还能在这样身陷重围的情况下凭借身法诡异脱身而出,原本是六人围剿一人的局面,却一下子变成了四人对两人的过招。 双方既然都收不住手,事到如今却都有一种心意相通,尤其是丁釜薪那四人,对上这两人似乎赢面也大,六人都没有强行收手后撤,一时间,六种招式在场上互换。 反正只是临时起意想要围剿孙志秀才形成的合作,又没有背信弃义这种在江湖上面子里子都说不过去的东西,双方都是将计就计,擦身而过,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 齐万里和梁弼毕竟是两人,面对境界实力差不多的四人同时攻来,齐万里被丁釜薪一剑划破左臂,鲜血流出,梁弼躲开了丐帮王大石那一棍,却被大旗阁的汪道逸侧身一鞭砸中后背,嘴角渗血。 互换位置后的丁釜薪四人只有临江草堂的江宁受伤,左胸被齐万里刺出一道口子,看起来心口渗血有些吓人,但实际上受伤不重。 就在四人刚刚站定,不知是要继续攻向齐万里和梁弼还是要四下寻找那个孙志秀的时候,四人中实力较弱的丁釜薪就被一把团扇迅猛拍中,在空中打着转飞了出去。 通过偷袭一击得手的孙志秀看也不看丁釜薪,另一把团扇紧接着拍向一旁的江宁。 适才孙志秀出手狠辣,拍中丁釜薪的时候刮起一阵阴风,四人目光仍停留在齐万里和梁弼身上,皆是躲闪不及。 此时阴风又起,来势凶猛,其余三人分不清攻势,只能各自仓促格挡,离丁釜薪最近的江宁被一扇子扫飞。 四人中剩下王大石和汪道逸,两人齐齐弯腰滚地,竭力与孙志秀拉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丁釜薪被孙志秀偷袭,一把团扇犹如大锤,呼啸生风,毫无格挡地被拍在脑袋上,落在远处校场边缘昏迷不醒,嘴角鲜血流淌,再无战力。 江宁仓促应对这势大力沉的第二扇,落地踉跄站定,吐出一口鲜血,面目狰狞。 在这一拨中,一开始就是这四人战力最盛,赢面最大,如今丁釜薪失去意识,被抬下校场,折损了一人。 江宁先前受伤不重,如今中了孙志秀一招,左胸伤口再度撕裂,尤其是仓促之下,格挡并不是很到位,胸中气机紊乱凝滞,战力折损严重。 孙志秀身为做局之人自然是有他的打算,一开始想要速战速决的想法落空了以后,就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调整战略。 自己对上齐万里和梁弼两人,全力之下还有余地,未必不能险胜。 但是由于丁釜薪四人的搅局,打定主意不隔岸观火,六人一心想要先把他围剿出局,他正好将计就计。 卖了个破绽,以诡异灵动的身法躲过六人夹击,孙志秀料定六人合力只是临时起意,事先都没有过沟通。 在六人招式互换之后,孙志秀再施一计,想到就做,丝毫不拖泥带水,趁着六人查看伤口的空当,悍然出手偷袭。 他又何尝不知,偷袭在江湖人心中意味着什么,是千夫所指不讲武德的下作行为,但他不以为然。 在只讲结果的殿试,讲武德又能如何?就能拿状元榜眼探花了? 孙志秀没有这么多道德包袱,结果才是王道,反正所经历的都是恶语伤人,自己再怎么以礼相待,他们看自己的鄙夷眼光,会变吗? 孙志秀看了看另外五人,看着他们一个个像吃了屎一般的神情,满脸不以为然。 他嘴角冷笑道:“方才你们六个合起伙来围攻我一个,就讲武德了?怎么,你们才折了一人,我仍旧只有一个,就这么接受不了?” 对面五人脸色铁青,汪道逸怒骂道:“江湖败类,你个不知羞耻的东西,真以为挡得住我们几个围攻吗?” 孙志秀猖狂大笑道:“好一个江湖败类,围攻?你们又不是没试过,有本事再来啊。” 此时的孙志秀,虽然依旧是在五人围攻的夹缝中艰难求生,但那股举世皆敌的滔天战意,让校场另一侧正打得昏天黑地的吴冕等人也忍不住停下观望。 第六十九章:乱战 吴冕忍不住多看了那边的孙志秀一眼,此人不说言谈举止如何离经叛道的娘娘腔,扭扭捏捏地更让人有些作呕,可刚刚那个举世皆敌的姿态,不得不说还挺爷们的。 点将台上,皇帝的注意从万剑堂那边的激烈战况被吸引到孙志秀这边,大太监曹臻对皇帝轻轻耳语,皇帝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 皇帝李晟笑道:“这个孙志秀虽然言行怪异,长相打扮不堪入目,但所作所为似乎暗合兵法,不错。” 曹臻笑着轻声细语道:“兵不厌诈嘛,但接下来或许就要吃苦头了。” 那边校场上,原本只是顺水推舟临时合作的双方,在各自眼神交流后都点了点头,双方心领神会,先合力对付了极为难缠的孙志秀再说。 本来还想着留些力气应付今日的持久战,可被孙志秀再三相激,都有些绷不住了。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血性作祟,关键还是这个没有下限,无所不用其极的孙志秀太过可恨,撩拨得众人开始不管不顾了。 江宁轻轻捂住胸口,眼神冰冷,你孙志秀不是自诩境界高绝吗?以一敌六你不敢,现在以一敌五,敢了吗? 本来四人结盟,在这一处战场显然赢面极大,届时隔岸观火,等远处那拨人死战分出胜负以后,未必没有与之一战的机会。 可现在四人折损了一人,自己也受了不轻的内伤,即便远处那拨人战后再伤筋动骨,自己这几个似乎也不是对手了。 被打乱了如意算盘的江宁恨得咬牙切齿,说一千道一万都是这个该死的娘娘腔搅局,着实可恨! 五人发一声喊,一起向前,由不曾受伤的王大石和汪道逸攻正面,受伤较轻齐万里和梁弼策应左右,受伤较重的江宁游弋在外,查漏补缺。 皇帝李晟看见这五人战力搭配极其合理有章法,忍不住点头称善。 可与点将台上风轻云淡喝茶点评不同,校场上正是险象环生。 孙志秀与王石头和汪道逸的一棍一鞭打得平分秋色,可齐万里和梁弼一左一右攻向侧面,压缩了左右腾挪的绝妙身法,渐渐有些双拳难敌四手。 更有外围的江宁紧跟步伐在一旁寻找时机,孙志秀眉头紧锁,有些独木难支。 王石头横扫一棍被孙志秀双扇刚刚荡开,汪道逸瞅准机会高高跃起,双手抡起那柄不下三十斤重的铁鞭狠狠砸下,孙志秀举起两把团扇向上格挡。 铁鞭势如风雷,孙志秀堪堪挡住,仍旧被砸得虎口发麻,双膝跪地,把厚重的校场石板砸出两个深坑,裂纹如涟漪层层荡漾开去。 王石头见孙志秀被暂时制住,机会难得,紧握手中棍顺势一挑,孙志秀眼神一凛,浑厚气机汇集一处,硬扛这暗中裹挟风雷的一棍。 只听见砰一声,孙志秀前胸如被撞钟,吐出一口鲜血,向后倒去。 他不敢停留,拍地而起又转身,躲过齐万里和梁弼的同时夹击,一脚踩在汪道逸的铁鞭身上,凭借如同鬼魅一般的怪异身法迅速拔高逃离。 孙志秀落地后,胸腔发甜,咽下一口涌到嘴边的鲜血,抬起袖子胡乱擦了几把嘴角血迹,看着王石头脸色阴沉道:“好一个二品境界,既然如此,还当什么缩头乌龟啊?” 一直以来藏头藏尾的王石头被揭穿底细,也不气恼,他嘿嘿笑道:“你管甚球的几品实力,反正今日大家伙对付你是绰绰有余了。” 孙志秀不回嘴,盯着双手团扇,眼中有水雾,自言自语道:“小肥虫,本想拿一个江湖头名给你看看,已经尽力了,殿试我也会尽力,你要是泉下有知,能夸夸我了吗?” 汪道逸看见孙志秀在对面喃喃自语,气不打一处来,招呼一声,五人成一个圆弧,朝孙志秀包夹而来。 五道身影瞬发而至,孙志秀猛然抬头,不知是不是流泪的缘故,双眼发红,面目狰狞。 只见他浑身气机炸起,身法灵动诡异,左手团扇挡住齐万里的一剑,脚下生根站定,顺势往后一躺,正好躲过汪道逸刺出的一鞭。 当汪道逸身体从自己上方经过时,孙志秀右手团扇狠狠拍向汪道逸小腹。 汪道逸被拍得身体前弓,在巨大力道之下头脚几乎折叠,沉重铁鞭脱手,被孙志秀接住再朝汪道逸使劲抛出。 汪道逸还没来得及吐出一口鲜血,就又被自己铁鞭砸中,口中鲜血喷涌不止,被铁鞭撞向更高处。 还在地上的孙志秀依然不停歇,脚底生根,身形旋转似陀螺,刚躲过梁弼见缝插针的鞭腿,回头顺势一扇拍飞躲闪不及的江宁,最后被王石头一棍子甩飞。 孙志秀跌落在远处地上,双手撑地,压抑下体内狂躁的气机,抓住这一丁点喘息之机赶紧调整恢复,转头警惕地望向那五人。 对面五人也没捞到大的好处,汪道逸毫无格挡地被拍了一扇子,又在空中无处躲闪,被自己的铁鞭狠狠砸中,战力受损严重。 江宁先前仓促格挡,本来就受伤不轻,方才见战况混乱,想要插手,却被孙志秀陀螺一样的身法反守为攻,一扇子拍在肋下。 江宁被王石头搀扶着站起,一只手搭住王石头,另一只手紧紧按住肋下,疼得龇牙咧嘴。 王石头这五人并不想让孙志秀喘息更久,此人怪异无比,任他调息久了,无疑变数更大。 就在五个人相互搀扶着缓缓走近只是,孙志秀哈哈大笑道:“你们个个受伤,战力受损,就没想过待会成为这厮的垫脚石吗?” 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犹如平地惊雷,孙志秀这句话所指的,就是那个自始至终没受过伤的王石头。 其余四人不约而同在心中泛起嘀咕:娘的,这厮说得好像有那么些道理啊。 王石头对上四人转头望来的目光,察觉到四人眼神中的微妙,本来就落在最后的身形赶紧往前走几步。 当初只是因为要在殿试中获得较大的赢面而匆匆建立的同盟,本就不甚牢固,又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此时听见孙志秀这么说,其余四人的心里多少都有些影响。 第七十章:冲天拳 王石头见那四人被孙志秀一句话就扰乱心神,心中感觉不妙,此时再不说上两句话,这个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所谓同盟就会顷刻瓦解。 王石头神情不悦,环顾四人道:“诸位请听我说,这厮是在挑拨离间,我王石头与诸位虽然相识不久,可哪次没没有我压阵建功?” “这厮正在拖延,好继续调理,诸位不要上当了,咱们还是一鼓作气把他清理出去才是正事,不然有这么个怀着鬼胎的人在身侧,如何能放心?” 这两句问话,让身边四人稍稍稳住心神,虽然不至于同盟立即土崩瓦解,但是方才萦绕在各人心间的微妙想法的确冲淡了不少。 这一次王石头亲自带头掠阵,五人在空中结成三角锋矢阵型,王石头位于锋线正中,带队径直攻来,这下一定要把死到临头了还要挑拨离间的孙志秀清理出去! 孙志秀换上一口新气,气机逐渐平复顺畅,见王石头首先跃起,用尽力气,棍子在空中弯成一道弧形,直直砸下。 王石头心中恨透了这个伤风败俗的娘娘腔,居然还诡计多端地挑拨到他身上来,汹涌气机勃发,就要把孙志秀砸成一滩肉泥。 孙志秀气机节节攀升,望向对面王石头等五人,咬牙喊道:“来得正好,你以五路来,我自一路去!” 鸿雁门绝学冲天拳迅猛递出,孙志秀身法快如闪电,在五人眼前好像化作了五道残影,每一道都如孙志秀本人诡异身法一致,因为每一道残影招式都是由孙志秀亲手递出。 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五人招式被一一化解,除了还能用棍子化攻为守的丐帮王石头,脚尖踩地后滑整整一丈以外才踉跄站定,其余四人都被决堤洪水般的拳势砸得倒飞出去。 紧接着,那五道残影作为五种拳势层层叠加,迅速合而为一,一拳冲天而起,狠狠砸向还能勉强站立的王石头。 王石头不敢托大,迅速运起全身气机,横棍在胸前格挡,先前不敢小觑这一拳,没想到拳势来到之时,王石头眉头一皱,还是低估了。 孙志秀一拳把竹棍砸弯,拳势推着弯成弧形的棍子撞向王石头的胸膛,这一拳叠加了先前五拳的威势,声势浩大,砸在王石头的胸口犹如透体而出。 王石头拳势顶着往后退,双脚渐渐离地,身前就是孙志秀那张紧咬牙关,面无人色的脸,王石头苦不堪言,竹棍和双手都被他顶在胸前,全身气机凝滞紊乱,暂时聚集不起来。 就在王石头感觉拳势将近之时,孙志秀的气机一反常态,一涨再涨,拳势更加喷薄而出,王石头被拳势冲得后背衣衫破出大洞,打着转倒飞出去。 还能奋力一战的梁弼顾不上喘息,咬紧牙关从后方赶至,孙志秀回头嘴角冷笑,双脚在地上蹬出两个大坑,几个出拳的残影在一条直线上动作连贯,气势汹汹来到梁弼身前又忽然消失。 下一个瞬间,梁弼后背好像被巨锤砸中一般,往前扑飞出去,一大口鲜血从嘴中止不住喷出。 解决完梁弼之后,孙志秀环顾四周,四肢脱力,颓然坐倒在地,面如金纸。 众人皆有不同程度的受伤,王石头双手用棍子拄地,嗓子发甜,张口吐血不止,衣衫褴褛,比叫花子更叫花子了。 这五人各自捂住胸口,回想起刚才的一幕,惊魂未定,反倒更宁愿相信这只是一种拳势的虚影,因为如果真是孙志秀亲手递出,那么五人眼前这五道残影,就是孙志秀不断来回近身攻击,来到各人面前停顿的那一刹那才留下来的了。 没有人愿意相信世间上会有如此快而诡异的身法,何况此人还是自己的对手。 孙志秀坐在地上大口喘息,那五人暂时也没有能缓过来寻他的晦气,冲天拳是鸿雁门绝学,自然威力极大,但是有个致命的缺陷,就是出拳者也会被巨大的拳势反噬。 孙志秀连续递出三式冲天拳,体内气机更是一团乱麻,冲天拳伤人也伤己,若不是到了紧要关头,他才不会这么几近疯狂地用。 孙志秀抓紧时间抚平气机的同时不忘警惕四周,这五人之中,实力最强的王石头已经被打成重伤,对自己仍旧是个巨大威胁,其余四人,论单个并不是自己的对手,但是夹攻之下也是极为难缠,但只要有耐心,躲得开扛得住,也不是没有办法各个击破。 之前想过种种状况,愣是没想到王石头竟是其中一个大的变数,差点就被他骗了。 本来一个二品的王石头,加上四个三品境界,自己没有一丝胜算,如今用以命换命路数的冲天拳得以建功,孙志秀心知肚明,情形仍旧是对方占据优势,但是双方的差距已经变小很多了。 孙志秀继续打坐调息,面对那五人,自己唯一的优势就是对敌经验丰富,鸿雁门在那个山贼盗匪横行,土著蛮夷众多的南疆,他从小就是在一次次与对手的死斗中成长。 与那些从小就是宗门里娇生惯养的天之骄子不同,他们有招式套路,境界也是实打实的,但是宗门切磋始终比不上一次次浴血奋战死里逃生,这就是为什么孙志秀能坚持到现在的原因。 敌人可不会顺着自己的套路来,而且是怎么能杀人就怎么来,在腥风血雨中成长,和在宗门中相互喂招切磋,能一样? 即便如此,也架不住人多,本来四位三品境界就已经极为难缠,就算能够??各个击破,自己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再加上一个二品的王石头,孙志秀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破解之法。 三式冲天拳毫无间歇,仅剩的气机被挥霍殆尽,虚弱不堪,还需要时间好好调理,可他们能给自己这样的时间吗? 就在这时,对孙志秀怨念最深的江宁和王石头一起攻来,孙志秀有些心如死灰,苦笑着再度起身,迎着两人而去。 气机已经油尽灯枯的孙志秀,双扇再也挡不住王石头竭尽全力的一棍,被远远扫出校场之前,咬着牙一手扯住还想补上一脚的江宁,双双飞出校场之外。 第七十一章:绝学尽出 校场的另一侧,与孙志秀这一侧不同,或许是人人自恃内力浑厚的原因,从一开始就是全力以赴,没有任何试探。 三通鼓毕,江湖传闻,在十大宗门中,两人联手便可吊打其他宗门新秀的赵纳吉和宋明理纷纷拔出佩剑。 吴冕看了看不再刻意隐藏压抑的宋明理,与其貌不扬的赵纳吉不同,宋明理眉目俊秀,此时长剑在手,衣袂飘摇,气势陡然一变,风流倜傥如谪仙人。 大伙知根知底,也懒得再多余地自报家门,四方剑林的许知远和司徒湛率先拔剑出手,宇文丹青拔出苍穹剑随即跟上,吴冕紧握手中刀,在最后策应。 看来赵纳吉和宋明理相当有自信,皆是以一敌二,赵纳吉对阵许知远和司徒湛,宋明理迎上宇文丹青和吴冕。 许知远和司徒湛双剑合璧,剑气纵横,赵纳吉神情古井无波,面对奔涌而来的两道剑气,右手轻轻抬剑左右一扫,把剑气拍碎。 许知远和司徒湛不退反进,双剑合一,直取赵纳吉胸口,赵纳吉抬臂递出一剑,荡开双剑威势,轻描淡写一剑挥出,许知远和司徒湛瞪大眼睛,止住身形后步步迅猛后撤。 脚下厚重的石板接连炸出五个大坑,许知远眉头一皱,这个赵纳吉看似软绵绵的出手,其中居然蕴含着如此大的威势,不亚于平地起惊雷。 隆隆雷声传出几丈以外,面对被逼退的两人,赵纳吉第一次主动出手,还是平平无奇的一剑,一道浩荡剑气势如江河,平地而起,许知远和司徒湛不敢掉以轻心,纷纷横剑格挡。 剑气撞在两人剑身上,许知远和司徒湛被剑气推向后方。 赵纳吉望向两人,口中轻轻呢喃:“取法于天,天动惊雷。” 一剑天动惊雷,剑气犹如九天之上的紫雷下凡,飞泻而下。 被剑气推出三丈的许知远和司徒湛,远远看见赵纳吉再次挥出一剑,两人眼神交换,轻轻点头,各自心领神会。 许知远挪步绕至司徒湛身后,由司徒湛一人暂时奋力扛住剑气,他则一步跃起,跨过长长剑气,在空中递出一剑。 两股剑气相撞,激发出一阵强光,紫雷剑气被许知远一剑撞得稍稍偏离位置,与司徒湛擦身而过,在他脚边钻出一个大坑,烟尘四起。 许知远心中有些怒气:你赵纳吉出身名门,凭借两三招就想把我俩打出校场外? 手中动作不停,许知远在空中掐诀,人剑合一,犹如一把大剑从天而降,气势惊人。 赵纳吉面无表情往头上看去,口中默念道:“取法于地,地动生风。” 手中长剑颤鸣不止,剑势飞沙走石,拔地而起,直扑向那把从天而降的大剑。 大剑被腾空而起的剑势削弱击碎,许知远落地不停,长剑清亮如水,直取赵纳吉。 许知远虽然也是这一代年轻人中名声在外的高手,但是对上气机和招式都更胜一筹的赵纳吉,此时也有些许狼狈。 随着许知远展开对攻,赵纳吉气机牵动,司徒湛这边的压力骤减,终于挣脱那条犹如浩荡江河的剑气束缚,与许知远展开夹攻。 与此同时,宇文丹青三度进攻均被宋明理三剑逼退,游龙剑已经精妙无双,还是被宋明理凭借境界一一化解。 吴冕双手拖刀在后,见宇文丹青无法建功,低头弯腰前冲,迎着宋明理的剑势斜撩一刀,破开剑罡的同时继续欺身而进。 吴冕高高跃起,举刀狠狠劈下,刀身圆弧清亮如一轮满月,宋明理往头顶挥出一剑,刀剑相激,吴冕顺势下压,与宋明理贴身相持。 宋明理当初和吴冕交过手,深知此人修为凌厉,近身以后更是恐怖,想要抽剑后撤,却被吴冕居高临下死死压住。 吴冕脸色铁青,一字一句道:“我知道当晚就是你刺杀我,可惜了殿试不得杀人,不然今日就跟你算总账。” 宋明理眼神飘过一丝惊讶,随即阴险笑道:“是我又如何?若不是当初你房中那个蝼蚁拼死拦住我,你今日早就不知在何处做鬼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听到这个,回想起彭冲的死,吴冕更是怒不可遏,气机一涨,右手手肘按住刀身,继续下压。 宇文丹青从身侧赶来,准备一剑刺入,宋明理气机暴涨,使劲撑开吴冕压下的刀身,抬肘往上一撞,正好撞在吴冕的下巴。 吴冕被撞得脑袋后仰,宋明理趁机往一旁滚出,躲过了宇文丹青那一剑。 眼神几欲喷火的吴冕趁着宋明理站立未稳,挥出一刀搬山,刀势犹如排山倒海的滔天巨浪,卷向宋明理。 宋明理脚尖一蹬,身形拔地而起,躲过那巨浪刀势,并不与吴冕比拼内力,在空中递出一剑。 空中只是一剑,可来到吴冕两人身前时却突然化作百剑,剑锋凌厉。 在一旁观战的赵晋凡喃喃自语道:“宗门高绝的剑招暴雨梨花,许久没有看到了。” 吴冕和宇文丹青两道身影被剑势阻滞,不得不双双站定,吴冕往身前一掌轰出,身前一座厚重气墙应身而出,把纷繁剑气挡在外围。 宇文丹青在山上只修招式精妙的摧山掌和游龙剑,对于枯燥乏味的内功修炼并未如何上心,此时就又吃了苦。 他不像吴冕那样以参同契修炼内功蓄水作湖,也没有周天功法驱使浑厚内力作气墙防御,只能用游龙剑法不断拨开纷乱的剑气。 可游龙剑虽然精妙无比,但境界之差尤在,因此虽然可以拨开大部分剑气,还是免不了被见缝插针。 吴冕望见师兄辗转腾挪,依然被数道角度刁钻的剑气划破身体,随即横移几步,用气墙挡住两人身体。 无数雪白剑气从宋明理的脚尖激射而出,飞剑如蝗的景象煞是好看,飞剑星星点点砸在气墙之上,碎裂炸起一片片亮光,就好像滂沱大雨泼洒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宋明理一剑不成,再递一剑,剑身竖撩挥出,从宋明理到吴冕和宇文丹青两人之间这一条直线,五丈距离之内,无数剑气寸寸递进炸开。 赵晋凡看得目瞪口呆:“这就是银瓶乍破的真正威力吗?” 第七十二章:一剑指山,山去填海 一路都是瓶身碎裂的尖锐声响,一声声不绝于耳,气机不断炸开,在空中像是撕扯开空气,威力霸道无匹,每一次声响,周边空气都要跟着为之一震。 当气机就要在吴冕这两人身边炸开之时,吴冕运起周天功法,左右手撑开气墙覆盖两人周围。 周边气机炸开,犹如巨石投江,炸起一大片气机涟漪,气墙层层皲裂破碎,吴冕和宇文丹青被剑气撞出数丈以外。 两人真真切切感受到宋明理的实力,就境界而言,和吴冕应该相差不远,吴冕或许还能胜出一线,但论招式超绝娴熟,怕是宇文丹青和吴冕两个加起来都比不上。 宋明理一击得手,还想立马补上一剑,在校场上迅速移动,攻向两人中实力较弱的宇文丹青。 一剑势如破竹,宇文丹青受伤较重一些,此时才刚刚站起身,宋明理身法迅捷,此时不格挡住就相当危险,吴冕不敢掉以轻心,朝着宋明理截击而去。 吴冕运起气机,身法提升至巅峰,一瞬间,身影凭空消失,宋明理知道吴冕提刀来救,但他事先并不认为能比自己身法还要快。 可眼角的余光中,吴冕的身影一闪即逝,让宋明理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不得不放弃突袭宇文丹青,连忙止住脚步。 宋明理举目四望,四下已无吴冕身影,心中纳闷,不可能有人可以凭空消失,又能在下一瞬间大变活人,如果不是速度已经提升到极致,怎么可能分辨不出? 他坚信吴冕始终都留在校场上,就不知在什么地方突然暴起。 突然一阵阴风从后颈掠过,宋明理慌忙转头横劈一剑,可惜什么都没有,就在宋明理内心开始焦灼之时,听见不远处的赵纳吉出言示警:“注意身后!” 宋明理一转身,还是什么都没有,可他却留意到地面上有一圈极其细微的气机涟漪正朝他迅猛奔来。 水滴落在水面以后才会出现涟漪,宋明理悚然一惊,那么涟漪已经近在咫尺,踩出涟漪的吴冕岂不是就在眼前? 电光石火之际,宋明理眼前一花,吴冕现出真身,刀势如劲风扑面,凌厉至极,由下而上朝宋明理狠狠劈出。 刀势如龙,似有劈山扩海之力,宋明理虽然已经算是反应极其灵敏,已然迅速调集全身气机竖剑格挡,仍是被这势大力沉的一刀击飞。 吴冕隐匿身形和气机迅速游走,使出的正是游龙剑的地字诀三,龙潜江河。 这是游龙剑中一种极高深的招式,需要相当的境界和对气机的细微把握才能做到。 而现出真身以后由下而上竖劈的一刀,也是当初在探龙山和青柏道人大战之后,从他驱使青鳞巨蟒由地下出招所悟。 既然刀势如劈山扩海,以后这一招就叫这个名字好了。 吴冕和宇文丹青互换眼神,身形疾掠追出,想趁着宋明理落地未稳之际补上一刀。 宋明理踉跄着落地后撤,看见吴冕两人身影就在咫尺之遥,若不提剑格挡,一定会被两人所伤。 就在宋明理横剑准备格挡之际,赵纳吉从侧面闪现,一剑递出,剑气纵横,逼退吴冕和宇文丹青。 宋明理缓过神来,与赵纳吉错开,一剑势如奔雷,吴冕推开宇文丹青,摧山掌出,两股罡风相撞,与宋明理各自后撤一步。 许知远和司徒湛追至吴冕身侧,不作停留,仍旧缠上赵纳吉,与吴冕等人分工明确。 既然江湖传闻两人联手吊打身后两人,那就不让他们联手。 许知远方才和赵纳吉捉对厮杀,进退都有些狼狈,如今和师弟司徒湛双剑合璧,虽说不至于能平分秋色,倒也还能坚持。 如果吴冕和宇文丹青能够顺利击败宋明理,这当然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能够办到,四人围攻赵纳吉,就比较有把握了。 许知远和司徒湛两人还拦不住来支援宋明理的赵纳吉,这下两人心知肚明,不出死力,等不到宋明理出局,己方两人就要败下阵来。 司徒湛对许知远使了个眼色,许知远点了点头,两道如奔腾大潮的剑气破空而出,撞向赵纳吉。 赵纳吉眉头微微一皱,递出一剑,剑势如巍峨泰山矗立,稳稳挡住两道潮水剑气。 剑气层层堆叠,一浪接一浪,依旧无法撼动对方分毫。 许知远和司徒湛走到一起,双剑合璧,两人动作一致,握剑之手缩回又递出,两道如大潮的剑气合二为一,剑势一涨再涨,犹如滚滚元江,挟毁天灭地之势奔流到海不复回。 剑气撞在那座大山之上,犹如万顷潮水源源不断拍击堤岸,校场上阵阵颤动,就连点将台那边也有感觉,被大都督李茂隆不动声色地一脚踏下,才止住震动。 大太监曹臻对李茂隆微笑着点了点头,后者视而不见。 剑气翻涌,滚滚拍岸,奈何那一座不动泰山始终坚如磐石,许知远和司徒湛各自咬紧牙关,双手持剑步步向前推。 既然两剑都不成,那就再递一剑! 两人气机瞬间攀至巅峰,两剑颤鸣不止,剑势得以再次暴涨,咆哮着撞向那座“泰山”,声似龙吟,校场上被磅礴剑势卷起飞沙走石,遮天蔽日。 四方剑林最负盛名的绝学之一“不灭潮”,由两人合剑使出,更加大气磅礴的威力非单人可比。 “泰山”任由惊涛拍岸,仍自岿然不动,无数气机卷起、撞碎,复又卷起,层层叠叠,周而复始。 两股气机在空中相撞,互相碾压侵透,挤压消耗着周边空气,让这边观战台的人群有些感到闷热窒息。 “泰山”依旧稳稳当当,一步不退,但是在好像无穷无尽的巨浪拍打之中,出现了些许微微颤抖。 赵纳吉第一次正视这两位对手,指尖抹过剑锋,手中名剑“螭吻”铮铮蜂鸣,寒光一闪,剑锋一指,推着那座屹立不倒的“泰山”徐徐往前压去。 一剑指山,山去填海! “泰山”没有预想中的崩碎或后退,竟然还能徐徐压来,许知远和司徒湛不得不站定,不再往前推,两人双脚生根,打定了主意不让这座“泰山”压过来。 许知远和司徒湛不禁有些震惊,两人双剑合璧造就的滔天巨浪不仅不能撼动那座“泰山”,还被早前属于守势的赵纳吉硬生生化守为攻! 更让他们感觉悲凉的是,凭借他们两个的能力,再同心协力也挡不住这座“泰山”,虽然动作不快,但两人就是挡不住,也躲不开,就像死死被钉在此处一般,用尽全力也无法阻止“泰山”的逼近。 第七十三章:一刀挑海,海去搬山 赵纳吉跟随剑势缓缓逼近,正如他不温不火的出招,那股形如泰山的剑气攻守兼备,守时岿然不动,攻时步步压迫。 许知远和司徒湛两人奋力抵挡,如浩荡潮水摧枯拉朽的剑气已经被那座大山硬生生地挡住不说,还一步一步缓缓压来。 两人在赵纳吉这一剑的威势中挣脱不出,如果强行收剑后撤,一定会被如山剑气砸成重伤。 但如果一步不退,单靠两人的功力,根本抵挡不住。 许知远和司徒湛嘴角渗血,用尽全力催发剑气,可那座大山仍在缓缓地寸寸挤压,真有些山来填海的意思。 两人咬紧牙关,牙缝间都是血迹,那座大山已经挤压到两人身前一丈距离,不灭潮的浩荡剑气已经失去了铺天盖地的气势,在赵纳吉一剑指山填海之下,正在被缓缓蚕食镇压。 吴冕瞥见这边的危急形势,心中已有计较,一掌青龙入海与另一刀见龙下渊齐发,招式大开大合,雄浑厚重的参同契内功被周天功法发挥得淋漓尽致,两招逼退宋明理至三丈以外。 见自己这边压力骤减,吴冕回头示意宇文丹青暂时缠住宋明理,朝着许知远那边拖刀前冲,身形一闪而逝来到“大山”旁边。 情况危急,不等自己身体落地,吴冕在空中对着那一座肉眼可见的剑气大山狠狠横劈出全力一刀。 这一刀蕴含着可搬山填海的气势和参同契如深广大湖般的无穷内力,在周天功法的狂暴催发下,在方寸之间酝酿成势,犹如一幅宏大长卷以地作案,顷刻铺开。 你赵纳吉既然可以一剑指山填海,我自有一刀挑海,海去搬山! 瞬间,在这一方校场上,就像水天一线之间,大潮席卷万物,吞并天地,所到之处,校场上原本整齐铺设的层层石板被刀势卷起搅烂,碎石被刀势裹挟,咆哮着撞向那座“大山”。 赵纳吉转头望向这搅局的一刀,眼神玩味,感觉有点意思。 嘭的一声巨响,四周如同炸裂空气,与四方剑林的不灭潮依靠力度狠狠拍岸不同,吴冕这脱胎于开山如道的一线大潮,是对气机的撕裂和剥离。 在撞上那座“大山”之后,“大山”依旧岿然不动,潮水甚至仍然阻止不了它继续推进,但是在那层层拍岸之中,山势被寸寸剐去,层层变薄。 许知远和司徒湛这边的压力减轻,两人同时发一声喊,竭力稳住气机,用尽吃奶的力气往前一推。 在三人尽出全力的夹攻之下,那座压迫感甚强的“大山”寸寸撕裂,强光一闪,气机炸开,最靠近“大山”的吴冕被炸碎的气浪裹挟,摔出几丈以外。 吴冕后背着地,巨大的力道把地面砸出一个大坑,石板上的裂痕犹如蛛网,层层荡漾裂开。 气机炸开之时,吴冕仓促运起气机抵御,身上多处皮肤和衣袖衣角都被气机碎片割开,吴冕浑身浴血。 “大山”崩碎,每块气机碎片皆是一剑! 许知远和司徒湛也受到气浪侵蚀,身形倒飞,赵纳吉面无表情,人剑合一,一道凛冽剑气趁势穿过崩碎的“大山”和不灭大潮,在两人之间一穿而过。 吴冕张口吐血不止,单刀柱地起身,见赵纳吉负剑在后,刚刚站定,他身后的许知远和司徒湛两人,胸口都被那道凛冽剑气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 许知远情况稍好,已经点住几处窍穴,止住流出的鲜血,望向赵纳吉,轻轻吐纳抚平紊乱气机。 司徒湛则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光靠点住签约也无法止血,干脆把破碎的衣袖扯下来包住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屋漏偏逢连夜雨,吴冕不管自己伤势,强提气机回身,但依旧来不及,宇文丹青在空中被宋明理一剑打落,身前炸出一团血雾,在空中坠落下来。 吴冕一步跃出,接住师兄,宋明理还想补上一剑,被吴冕抬手一挡,任由剑尖穿透手掌,忍住钻心剧痛,一脚踹在宋明理胸膛。 双方分开后,吴冕看也不看宋明理,扶着宇文丹青后撤一大步再停下,宇文丹青吐血不止,胸口血肉模糊。 吴冕定睛一看,虽是皮肉之伤,并不致命,但宋明理这一剑极其阴险,宇文丹青胸口这一处处伤痕,都有杂乱剑气种下,伤口仍在加深,更让宇文丹青苦不堪言。 吴冕赶紧右掌贴住宇文丹青胸口,另一掌与宇文丹青左掌相接,用参同契心法为宇文丹青护住心脉,再缓缓把那些仍在阴险作祟的剑气一道道逼出体外。 宇文丹青面如金纸,嘴唇苍白,吴冕一脸内疚道:“师兄对不起,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对上宋明理。” 宇文丹青艰难睁眼,摇头苦笑道:“我们四人,本就是一损俱损的,既有盟约,哪有不救之理,这是大局,可惜我自己技不如人,拖累你们了。” 吴冕摇头,示意宇文丹青别再说话,宋明理起身望向这边,并不打算给这两人喘息的机会,身形一闪,持剑杀来。 司徒湛高声示警,无奈暂时无力起身,许知远一步跨出,身法拉到极致,仍是来不及相救。 就在宋明理想要乘人之危补上一剑的时候,被赵纳吉厉声喝止,宋明理才愤而收剑。 赵纳吉缓缓出声道:“我虽没看上这四只蝼蚁,但不代表我会做趁火打劫的事情,我不做,也不许你做,你也可以不听,大不了问问我手中剑。” 宋明理不敢做声,想到还需要依靠赵纳吉去争抢三甲,才恨恨作罢。 赵纳吉环顾四周,朗声道:“你们尽可放心疗伤,稳住气机,我在此稍等片刻,稍后是各自上还是一起上,都随你们。” 司徒湛和许知远听罢,各自大大方方继续疗伤,吴冕看着负剑在后微微闭目养神的赵纳吉,忽然有些许好感。 他自信到有些狂妄,那是他有自己的实力资本,但最起码输赢都是要大大方方堂堂正正,这一点有些让吴冕佩服。 两相对比,长相俊秀挺拔的宋明理,这一点可就比不过相貌平平的赵纳吉。 第七十四章:调整 有赵纳吉这句话,吴冕也就暂时放心继续给宇文丹青续入内功疗伤。 趁着疗伤的喘息之机,吴冕回忆了比武经过,自己二品巅峰尚未稳固,与宋明理应该只差一线,若是能心无旁骛,吴冕有信心与之一战。 打赢不敢说,最起码有得打,运气好的话抓住机会和漏洞,未必一定会输。 但是想到这个赵纳吉,吴冕第一次在心中涌出一股无力感,适才与许知远和司徒湛三人合力,才堪堪撞碎那座剑气“大山”,三人还各自伤筋动骨体无完肤。 赵纳吉云淡风轻,一点事没有,莫不是已经到了一品境界? 天下武道分六品,练武之人到了四品才算是登堂入室,三品境界在很多州郡中都能算是一把好手,二品才是一道大门槛。 境界之中,又有初、中和巅峰的细分,上到二品境界,初境和中境的递升相对水到渠成一些,甚至二品巅峰也不需要太万中无一的机缘。 因为上到二品境的武人,相对于之前,对气机的掌握和运用都更加成熟有心得,境界内的递升相对简单一些。 若论武道中最大的门槛,齐天境界不去说,也就司马桐光一个人,再往下,就是一品境界这道坎了。 很多人究其一生,都没办法突破这个瓶颈,一直停留在二品巅峰,再也无法寸进。 即便从二品巅峰到一品境界这一步,就已经是质的飞跃了。 除非有大机缘,或者有所悟,光凭日积月累,按部就班是无法成就一品境界的。 这就好比朝中做官,二品官员的学问事功未必就一定比一品官要差,要做凤毛麟角的一品官,不能光凭努力和勤勉,还需要有大机缘。 因此如果赵纳吉真的是一品境界,光是二品和一品的这条鸿沟,吴冕和许知远这四个也填不完。 吴冕有种强烈预感,那场让自己家经历灭顶之灾的血案,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很可能自身都难保。 如果不在朝廷授官上多争取一番,他可能一辈子也够不到真相,甚至小命都不保, 其实已经进到殿试,皆会有授官,不知许知远和司徒湛所求为何,反观自己,如果不是为了提高名次能在授官中多一些余地,他也不用这么吃力,乖乖认输即可。 可这样一来,误了自己一往无前的精纯战意不说,授官之时一步慢,那就可能步步都慢。 与那些豪阀子弟有家族运作不同,自己孤身一人,位次太低,真有可能一辈子都徘徊在芝麻绿豆大的官位上了。 要是这样,真相永远无法水落石出,复仇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吴冕环视四周,许知远和自己还能有一战之力,司徒湛和师兄宇文丹青的情况就要糟糕很多。 他们四人就像四块板子,圈成一只木桶,在校场上实打实的比武中,谁的板子短了,谁就会先漏水,永远也没办法装满。 这就是他们四人目前的状态,不是竭尽全力肯死战就能获胜的。 究竟要如何破局?吴冕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赵纳吉来到宋明理身边,后者还在调整气机,轻轻吐纳,适才吴冕拼着左手被刺穿也要踹出的一脚,让他吃了个不小的亏。 赵纳吉轻声道:“如果光凭自己的实力,我根本不需要和你联手,自可稳操胜券,临行前师父曾说要我多结善缘,成为我朝中臂助,这才答应和你结盟。” “可既然结盟,还得按照我的规矩来,你刚才趁火打劫的那个举动,我不喜欢,你好自为之吧。” 宋明理被这句话激怒,咬牙切齿道:“赵纳吉,状元我没本事和你争,可是这榜眼,你真以为我凭自己够不到吗?” 赵纳吉听见这话,转头望了望吴冕,再看看他,轻笑着走开了。 意思很明显,其他人不知道,但只要这个吴冕还在,你宋明理要拿这个榜眼,那还真的不一定。 宋明理心领神会,望向远处吴冕的背影,眼神阴沉。 当赵纳吉云淡风轻地走到校场中间时,众人搀扶着起身,各自心知肚明也心满意足,总不可能等自己伤愈了再继续打吧。 许知远和吴冕交换了眼神,各自点头,目前来看,还是得分开对抗,光凭赵纳吉的实力,他们四个一起上都未必有胜算,更别说加上个宋明理了。 但是打法还需要调整一下,赵纳吉实力超群,得由许知远和司徒湛再加上宇文丹青尽力缠住,给四人中爆发力最强的吴冕赢得一小段和宋明理捉对的时间。 如果能抓住机会和漏洞侥幸击败宋明理,那么接下来四人全力对付赵纳吉,才能有更大的赢面。 许知远带头冲锋,司徒湛和宇文丹青提起气机在左右策应,三人一跃而出,赵纳吉一剑对三剑,依旧是古井不波的表情。 赵纳吉和宋明理起初看见对面四人站位变换,不是不明白他们心中所想,赵纳吉一脸的无所谓,大有任你几路来,我自一路去的气魄。 宋明理更是乐见其成,你赵纳吉不是认为有吴冕在我就未必能靠自己拿到榜眼吗?今日定要让你擦亮眼睛好好看看我宋明理的实力。 盯着对面缓缓走来的吴冕,宋明理回想起当晚行刺失败,故意压抑境界隐藏实力,被这厮一顿锤打,为了把祸水引到铜章衙门,且战且退,实在是憋屈得很。 当时不是没有一不做二不休宰了吴冕的念头,只不过这样一来,动静太大,他以后就无法立足。 现在剩下两人捉对厮杀,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 宋明理气机勃发,浑身气势陡然一振,恶狠狠地说道:“把你绝招都使出来,看今天我怎么收拾你。” 吴冕紧握手中刀,并不接话,只是面沉如水地一步一步走来,宋明理恍惚间有些错愕,为何这厮都快走到身前了,全身上下还是气机全无,活得不耐烦了吗? 只见吴冕一直走到宋明理身前一丈才停住脚步,阴沉的双眼忽然眼神一凛,全身气机暴涨,层层递进,瞬间攀至巅峰。 吴冕死死盯住宋明理那张玉树临风的脸,一字一句道:“那晚被你杀掉的那个人,叫彭冲。” 第七十五章:冤家路窄 宋明理一听,哈哈大笑,猖狂气焰展露无遗,他上气不接下气笑道:“笑死我了,这是什么蝼蚁?在我面前也配提?这种人就算再杀一百个,我也不可能有任何印象。” “怎么?你要给他报仇?既然不知死活,那就赶紧放马过来!”宋明理按住被笑疼了的肚子说道。 吴冕摇了摇头,轻轻一拍腰间佩刀,刀鞘猛然向后飞出,插进身后的石板之中,吴冕右手紧握刀柄,狠狠抡起朝宋明理当头劈下。 你宋明理不是没有印象吗?今日便要你好好记住! 手中刀铿锵出鞘,寒光一闪,一抹璀璨流华如满月,势大力沉,劈下之际切割空气,发出刺耳的轰鸣。 眼见吴冕突然暴起出招,宋明理下意识抬剑格挡,刀剑相激,被这出鞘一刀砸得握剑虎口有些酥麻。 宋明理后撤一步,吴冕如影随形,紧贴着宋明理的脚步咬牙滚刀向前。 宋明理一边后撤,一边上下左右不断出剑格挡,在他看来,一直闷头劈刀的吴冕像是失心疯了似的,完全不管气机挥霍,直取他的要害进行潮水般的强攻。 一直滚刀出招的吴冕不给宋明理任何喘息之机,出刀纷乱不讲章法,就像一个毫不服输乱拳打出的稚童。 他知道,许知远和司徒湛还有师兄三人在那边根本没有可能拖得很久,要想击败宋明理,就要在这方寸之间尽量压缩他的空间,逼他仓促出招,才有可能找到机会。 宋明理一退再退,面对吴冕打乱架一般的胡乱出招,就像街头地痞斗殴一般,心中逐渐烦躁,终于不再一股脑的防御,开始化守为攻。 吴冕一刀斩下,荡开宋明理出招长剑,宋明理就势反握长剑一拳冲出,恰好吴冕也是阴手握刀递出,与宋明理互换一招。 刀柄和剑柄几乎同时撞在宋明理和吴冕胸口之上,吴冕后撤几步,身法提升到极致,一个瞬间再次贴身而来。 宋明理看见吴冕又似狗皮膏药般贴近,心中怒气横生,斜撩一剑带动气机,剑气拔地而起,又撞在吴冕心口之上。 吴冕踉跄后撤,刚刚止住体内气机翻滚,两道凌厉剑气又至,吴冕一刀搬山挥出,把两道剑气分别搅烂。 跟随着搬山刀势,吴冕步步跨出,身形一闪再闪,越过排山倒海的刀势跃起又是一刀劈下。 若是师父看见这游龙剑法的见龙下渊竟由一刀劈出,不知作何感想,可底下的宋明理不敢托大,身体一个灵魂侧翻,刀势击碎地面,堪堪躲过。 吴冕落地脚尖一点,在气势磅礴的周天功法催动下,吴冕身法迅疾,再次贴脸攻来。 宋明理情急之中拍出一掌,吴冕抬起血迹未干掌心对穿的左掌与之相接,两人胳膊皆是一震。 吴冕看了眼左掌伤口再次迸裂,不管鲜血流出,左掌轻轻缩回拍出,摧山掌的雄浑威势被周天功法催出。 宋明理被掌风一撞,吐血后撤,见吴冕再次贴身,毫不犹豫地递出一剑,咫尺之间风雷乍起,吴冕被剑气击中肩头,身形踉跄,宋明理前进一步一个肩撞,把吴冕撞飞出去。 趁着吴冕身形未落地,宋明理继续前奔,想在吴冕下坠的轨迹上再刺一剑。 吴冕在空中看得分明,不等自己身形下坠撞上长剑,脚尖点住剑尖,再次腾空而起,旋转着拉开距离,躲过这拦腰一剑。 这个身法学自当初在添岁山过招的孙志秀,没想到这么管用。 宋明理一剑落空,微微有些惊讶,随即步步紧逼,直追而去。 吴冕刚刚落地,身后宋明理持剑追至,吴冕在剑尖就要刺入后背之际,一个转身,堪堪躲开剑尖,长剑擦着后背划出一道笔直血槽的同时,双手反向推刀一刺,直取宋明理胸口。 宋明理大惊失色,完全没料到还有这样阴险的一刀,使出平生所学,脚尖一点,身形一扭,免除了被一刀剜心,却躲不过右肩被连皮带肉削去一块。 和吴冕错身而过后,宋明理忍住疼痛,不忘双脚踹在吴冕后背,趁着反震之力,两人再次拉开距离。 吴冕被宋明理一剑划开后背,本想以轻伤换重伤,却依然被宋明理躲过,还白挨了两脚,有些偷鸡不成蚀把米。 从来做这种以命换命勾当都有些赚头的吴冕,第一次亏了。 被宋明理拉开距离后,吴冕忍住就要从胸腔喷涌而出的血水,再次咬牙前冲。 宋明理刚刚站定,吴冕瞬息攻至,不得不再次后撤,有些狼狈。 两人境界实力相差不大,可以说境界相同,但相对吴冕来说,宋明理的二品巅峰相对稳固一点,优势大一些。 可没曾想被同境界的吴冕不管不顾地连续攻击,会被逼到如此进退失据的狼狈境地。 宋明理后撤出几丈以外,见吴冕依旧紧追不舍,身形一跃,瞬间拔高,吴冕见状,身法再次加快,一步跃起,左手紧紧抓住宋明理的脚踝。 不等他作出反应,吴冕身形一压,使出千斤坠,顺势把宋明理往地上狠狠一砸。 宋明理后背着地,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大坑,石板寸寸裂开,吴冕收刀回身后,上前一步斜斜向上撩出。 刀身锋芒毕露,刀气凛冽,宋明理忍住口中鲜血,慌忙横剑格挡,犹自未起身,就被吴冕这斜撩一刀又压回地面。 吴冕单手压住刀身往前一步步推去,宋明理紧紧握住手中长剑不敢松手,被吴冕顶着往后擦去,这股巨大的贯穿力道所到之处,宋明理身下石板触之即碎。 校场上原本坚固整齐的石板地面层层铺设,被吴冕推着宋明理的后背犁出一条长长的等人宽的沟壑,碎石翻飞,宋明理后背遭受接连不断的撞击,忍不住嗓子发甜,喷出一口鲜血。 被喷了一脸血的吴冕懒得擦拭,依旧推刀向前,死死压住宋明理,宋明理盯着眼前这个满脸是血的对手,眼神阴沉,杀机浓郁,犹如一只吃人的恶鬼。 只听见他嘴里含糊其辞地问道:“据说彭冲死之前,也是喷了我一身血,这你又记得吗?” 第七十六章:破局 宋明理不等吴冕把他直直推出校场外,强提气机,一脚狠狠地踹在吴冕胸口之上,趁着吴冕被踹飞出去的当口,从沟壑中挣扎站起。 衣衫杂乱袖管尽碎的宋明理再无起初风流倜傥的模样,头顶玉冠倾斜,狼狈至极,不由得心中大怒,朝着吴冕全力挥出几剑。 还在空中尚未落地的吴冕眼看着剑气追至,抬手挥刀挡下,宋明理疯狂挥剑,一时间校场上空剑气纵横,寒光闪闪,吴冕有些躲闪不及,抬臂格挡,剑气划破袖管,在吴冕的手臂上留下一道道血槽。 吴冕咬牙稳住气机,左掌撑出一道气墙,把纷乱剑气挡在墙外,趁着这一瞬间赶紧抚平躁动如沸水的气机。 宋明理以身化剑,校场上一抹流光拔地而起,窜入云间,从吴冕的更上方直刺而下。 剑气破开云层,犹如拨云见日,强光一闪,一道光芒四射的剑气如闪电,从九天之上迅猛插下。 在一旁目不转睛地观看场中激烈战况的赵晋凡看见这一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不再去看宋明理,而是紧紧盯着仍在空中的吴冕,眼神中藏不住强烈担忧。 他知道,在宗门高深的剑法中,这出云一剑,意味着什么。 吴冕身在局中,也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由始至今从没有对二品巅峰的宋明理有过一丝轻视,如今这一剑袭来,更是丝毫怠慢不得。 吴冕左掌向前,汹涌霸道的周天功法澎湃而出,气墙层层加持,凝实厚重,犹如一道可挡千钧水势的防洪堤,右手紧紧握刀,准备在气墙破碎之后留出后手。 在更高的空中,宋明理的出云一剑瞬发而至,犹如晴空之中的一道霹雳,一头扎在气墙之上。 巨大的撞击力在空中激起一圈气机圆弧,肉眼可见,气墙被撞得微微发颤,被硬生生压回一尺有余,强大的侵彻力一鼓作气让凝实厚重的气墙破开一个大洞,宋明理一人一剑硬穿而过,直直刺向吴冕的心口。 在观战的人群一阵惊呼之中,周玄双手捂嘴,惊恐的双眼看着吴冕右手握刀挥出,一时间,刀光剑影交织,校场上空寒光不断,双方不知交换了多少手。 众人仅是看了个大概,就好像两人只交换了那一刀和一剑。 宋明理的胸口被一刀砍出一道深深的血槽,长达半尺,吴冕被宋明理一剑刺穿腋下,若不是方才一刀挥出,宋明理不愿以命换命,此时早已被一剑掏心。 两人落地,各自伤势皆是触目惊心,吴冕那一刀仍旧顶在宋明理伤口之上,宋明理也尚未收剑,犹自持剑前冲。 吴冕左手紧紧握住宋明理的剑身,被宋明理推得一步步后撤,嘴角鲜血流淌,体内更是气机翻涌,宋明理的剑气在体内那一方参同契铸就的大湖之上兴风作浪,闹得吴冕气机鼓噪紊乱不止。 吴冕被推出整整三丈,口中吐血不止,眼看着就要被一剑推出场外,吴冕双脚站定,被宋明理前冲的惯性一撞,剑身又贯穿一尺,吴冕低头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宋明理不管自己胸口淌血,死死盯住低头沉默顽抗还不言败的吴冕,阴笑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这般不惜命,就是今日死在当场,又能有什么作为?” 见吴冕仍旧低头不语,宋明理还想一剑继续捅入,谁知,剑身被吴冕左手死死握住,寸进不得。 正在外围观战的赵晋凡等人全都面无人色,胖子挣扎着就要上台救援,被赵晋凡等人死死拉住,周玄更是紧紧咬住朱唇,渗出血丝,身体轻轻颤抖,泪流满面。 就在大伙都以为吴冕已遭不测的时候,吴冕轻轻咳嗽几声,嘴角鲜血再次流出,滴落在被利剑割出两道深可见骨伤痕的左手上,与左手的鲜血汇流,洒落地面。 吴冕稳住心神,艰难抬头,望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宋明理,眼神一凛,嘴角微微上扬。 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宋明理猛地大惊,看着吴冕发红的眼神,有一丝非同寻常的不祥预感,但还想不到在已经濒临绝境的情况下,吴冕还能做些什么。 对了,此子内功身法皆是了得,尤擅近身,更爱做以命换命的勾当,而当前两人正是面对面,触手可及,难不成? 就在宋明理微微出神之时,吴冕眼神中凶光一闪,宋明理大惊失色,吴冕瞬间松开左手五指,任由宋明理的整把剑身贯穿,两人距离再近了一步。 宋明理的反应已经相当迅速,但也依旧是来不及了。 当宋明理想要抽剑后撤之时,吴冕右手发力,刀身继续向前压去,就要一举把宋明理劈成两半,却被他左手紧紧抓住。 宋明理以为吴冕的后手就是这一刀时,眼看着吴冕嘴角笑意更浓,心中更是惊骇万分。 事已至此,你还能如何? 吴冕脚尖踩地,狠狠踏出一步,右手猛地缩回,一记肩撞而出。 宋明理被吴冕缩回的右手带着往前倾,胸膛恰好撞上那势大力沉的吴冕右肩,吴冕接着抬起左手作掌,气机层层登楼,一掌摧山迅猛拍出,再次正中宋明理的胸膛。 宋明理被狠狠拍出整整五丈以外,身体被一掌罡风侵彻,后背炸出一团血雾,摔落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吴冕拍出这全力一掌之后,面如金纸,再也支撑不住,也是重重摔落,方才宋明理被一掌拍飞,还不忘紧握手中剑,导致吴冕左肋被剑拔出后带出一串血珠,现在还有鲜血在不断往外冒。 两人皆是倒地不起,场外鸦雀无声。 吴冕还有意识尚存,抬起同样也有贯穿伤的左手,点住身上几处关键窍穴,肋下伤口流血渐缓,无力坐起,只能微微侧身,望向远处没有丝毫动静的宋明理。 大口喘气之余,吴冕又吐出一口血水,又艰难转头望向师兄那边。 许知远、司徒湛还有师兄宇文丹青三人之中,许知远受伤最轻,由他死命护住两人,现在也是受伤颇重。 赵纳吉依然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伤分毫。 校场的另外一面,正是孙志秀被王石头一棍扫飞出校场,还不忘扯上江宁一起“同归于尽”的场景。 吴冕喃喃自语道:“没有了宋明理,现在才起码算是破局了吧?” 第七十七章:兵不厌诈 在解决了孙志秀之后,王石头长出了一口气,只是那厮确实可恨,被打出校场之前还不忘扯上自己这边的江宁,这让王石头恨得咬牙切齿。 王石头环顾四周,场上仅余齐万里、梁弼和汪道逸,原先四人同盟中,丁釜薪实力最弱,被早早淘汰出局,江宁被孙志秀扯住“同归于尽”,如今只剩下他和汪道逸了。 在这边的校场上,无疑又被分成了两拨,梁弼在刚才与孙志秀的一战中受伤颇重,和齐万里同是三品巅峰,自己这边的汪道逸虽然也有很重的内伤,但仍有一战之力。 自己受了两拳冲天拳,虽然战力也有不小的受损,但照这么看来,这一边校场上,王石头这两人无疑稳操胜券。 看着王石头正在左顾右盼,齐万里捂住胸口,微微苦笑,受了孙志秀全力的冲天一拳,战力受损严重,忍住胸口疼痛问道:“怎么?现在就开始捣鼓坏水了?真要被那娘娘腔说中?” 孙志秀曾经问过他们,怕不怕他们五人一起出力围剿了自己后,各有伤势的四人会被王石头渔翁得利,成为垫脚石,被王石头踩着脑袋上位。 王石头面无表情,看来那个孙志秀方才说过的话,真的在这几人心中种下了心魔,不管自己是否真的被孙志秀说中,此时如果自己还要出手,好像真的落了口实。 王石头对齐万里平静道:“那不然呢?说没说中又如何,难不成我还得亲自走下校场自证清白吗?” 齐万里微微摇头笑道:“开个玩笑,我俩本来和你们就不是同一拨,哪有什么垫脚石可言,要来便来吧,本就无缘三甲,正好下台休息,胸口正疼得发紧。” 王石头释然,紧握棍子上前一步,示意他们可以开始了。 齐万里搀扶起梁弼,分上下两路正面强攻,王石头横棍在前,荡开齐万里直取下盘的一剑,身形后仰,躲过梁弼攻至上路的一拳,回身一棍,狠狠砸在梁弼身后。 两人之中受伤更重的梁弼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起初后背被孙志秀冲天拳砸中,深受重创,此时又被王石头似有针对地再次击中后背,吐出一大口鲜血,重重扑倒在地上。 齐万里见王石头出招阴险,偏要去击打梁弼早前受伤的后背,怒从心头起,抖出一个灿烂剑花,直取王石头的面门,却被王石头一棍子拍落。 齐万里趁势后撤,退至梁弼身侧,一边警惕着王石头的动作,一边低头查看梁弼的伤势。 虽然江湖技击对垒,从没说过之前受过伤的地方就不能再打,可一出招就打人家伤处,怎么说也不够厚道。 梁弼被这一棍狠狠扫中,止不住地口吐鲜血,趴在地上已经无力起身,艰难转身看着齐万里一脸的关切,苦笑着摇头,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齐万里转头望向王石头,眼神阴沉。 汪道逸咬着牙关起身来到王石头身边,刚想搭住王石头的肩膀喘口气,却被王石头侧身躲过,汪道逸惊讶之中,只见王石头目露凶光,竹棍扫过,虎虎生风,狠狠砸在汪道逸的胸口之上。 汪道逸胸口被砸中的地方,也正是方才被孙志秀扔回铁鞭和那一式冲天拳砸中的所在,这一棍势大力沉,起先也毫无防备,冷不丁被扫了这么一棍,连提起气机的时间都没有。 汪道逸就这么被一棍扫出校场外,那柄沉重铁鞭更是在空中脱手,遗留在校场上。 齐万里和梁弼目瞪口呆,汪道逸更是错愕到不敢相信,殿试比武开始前信誓旦旦地称兄道弟,没想到场上态势才刚刚明朗,自己就被无情抛弃。 落地后吐出一口鲜血的汪道逸一反应过来,就开始在台下跳脚大骂,王石头对此充耳不闻,面对齐万里和梁弼,轻轻笑道:“你俩是一起上呢?还是车轮战?” 齐万里看了眼梁弼,后者痛苦着咬牙摇头,齐万里没有办法,只能招呼台下的官兵上前,把梁弼抬下校场。 如今这一方就只剩下齐万里和王石头了。 齐万里看了眼王石头,意味深长,苦笑道:“我们这帮人着实可笑,方才还觉得孙志秀妖言惑众,现在想来,悔之晚矣。” 王石头哈哈笑道:“的确,若是方才你们俩和二品中境的孙志秀联手,我此时还能不能站在台上都得两说,更别提那三个废物了。” 台下的汪道逸听见这话,差点就要撸起袖管走上校场,被虎贲营官兵拦下后,气愤得跳脚破口大骂。 王石头接着说道:“自古兵不厌诈,就别怪王某无情了,齐万里,眼下就只有你我二人,你是转身走下校场,还是我把你打下校场呢?你选一个。” 齐万里斜提长剑,正色道:“人不愧心,心不愧剑即可,你为人如何,我也懒得管,只求剑心通明而已,胜负皆是快意。” 王石头哈哈一笑道:“说得好,反正我听不懂,但既然你不识趣,那就好好下去快意吧!” 齐万里再次出剑,迎向王石头狠狠抡起的竹棍,以攻为守,竹棍被应声荡开。 王石头松手跃起,空中抓住被荡开的那一端棍头,顺势一挑,齐万里横剑格挡,不料再度被一棍挑飞。 王石头抓住机会再次逼近,齐万里也继续出剑,可谓是一寸长一寸强,在剑尖就要刺中王石头心口之际,竹棍便已点在齐万里胸口之上。 这一戳带着内劲,齐万里被戳中心口,嗓子发痒,就要咳嗽出血,只能堪堪稳住颓势。 王石头一步跨出,竹棍负在身后,欺身来到齐万里跟前,抬肘一撞。 齐万里被顶中下巴,脑袋后仰,王石头把竹棍狠狠抛出,撞中齐万里上身,王石头对准反弹回来的竹棍,追上又是一脚踹出。 竹棍去而复返,再次撞上齐万里胸膛,又紧接着由一次反弹,被王石头再次紧紧抓在手中,一棍狠狠扫出,齐万里被扫出三丈以外。 齐万里双手撑地,胸口遭受接二连三的打击,肋骨断裂,一口鲜血忍不住喷涌而出,神情痛苦不堪。 第七十八章:被破局 齐万里苦苦支撑,但始终和王石头有着境界差距,三品和二品的界限,并不是光凭死战就能够填平的。 看着王石头一步步走近,齐万里咬牙切齿,想要挣扎着起身,但仍旧四肢脱力,颓然坐倒在地。 王石头离着齐万里不远站定,笑道:“体面些下台吧,你已经尽力了。” 齐万里望着他冷笑,这个王石头,一开始藏头缩尾,隐藏实力,然后在大伙与孙志秀的对战中保存实力,再后来把同盟都清出校场,现在这边的校场只剩下一个战力所剩无几的自己,已经可以说是这一边的最大赢家了。 可笑方才围攻孙志秀时,大家还对他的话半信半疑,现在看来,孙志秀一语成谶。 齐万里当然不愿意就这么认输下台,于己于剑都说不过去,只是自己的状况如何,他自己最清楚,那根从殿试一开始就紧紧绷着的弦,如今也已经快要断了。 王石头看齐万里没有搭话,紧握竹棍开始逼近,既然这小子不珍惜机会,非要出丑,那便成全他。 齐万里当然没有坐以待毙,看王石头继续向前,他单手狠狠一拍地,身体旋转而起,手中长剑蜂鸣不止,一抹寒光应声冲出。 王石头持棍荡开飞剑,飞剑在空中旋转成弧,去而复返,来势更快,再次飞到身侧,王石头一跃而起,堪堪躲过。 剑身旋转着不断蜂鸣,速度却越来越快,由齐万里气机牵引着再次攻向王石头。 王石头横棍扫出,飞剑被荡开后速度更快,接近一闪而逝,好像每一次被攻击,都能加快飞剑的速度。 好一招遇强则强的飞剑术! 王石头揣摩出一丝意味,没有再攻击飞剑,仅是凭借身法灵活躲闪,他明白这只是权宜之计,还是要想办法破局。 齐万里眼神坚毅,飞剑术可是四海帮压箱底的绝学了,早年由一位剑仙前辈所授,被师父学会帮中,传给了自己。 论境界,他自然不是王石头的对手,但王石头想要轻易在这边的校场上出人头地,就绝无可能那么轻松。 王石头被飞剑逗弄得不断躲闪,他一开始觉得稳操胜券了,一脚踢开盟友汪道逸,却实在没想到一个三品巅峰齐万里能给他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早知如此,就该留着汪道逸帮他最后一把的。 至于毫无防备被王石头一棍子扫出校场的汪道逸,此时却在为曾是对手的齐万里鼓掌喝彩。 王石头左右躲闪,又不能攻击飞剑,那只能是为飞剑再平添力道,自己的躲闪就更加捉襟见肘。 这真是平生未有的狼狈和尴尬。 看着齐万里手指掐诀在牵引飞剑,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这让身处困境的王石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王石头越想越气:害老子在这里狼狈至极,你小子却这般轻松,实在该死! 权宜之计仅是饮鸩止渴,始终解决不了实在问题。 王石头怒从心头起,一咬牙,持棍直奔齐万里,你不是爱装神弄鬼吗?老子现在就把你双手打断,看你还能玩球的飞剑! 躲开飞来一剑,王石头不再寄希望于破这剑招,照这么看,越打飞剑越快,这样根本无解。 只见他身影一闪,弓着腰迅速前奔,一路上躲过不断近身的飞剑,也不做太多左右躲闪,直线朝齐万里而来。 齐万里好像早就料到了会这样,气机暴涨,飞剑来去更快,在王石头的身边穿梭就想一道道闪电。 王石头苦不堪言,这几丈距离其实换做之前可以说近在咫尺,却被越来越快的飞剑袭扰,脚步变缓。 先前不管不顾地前奔,有些角度极为刁钻的飞剑他也不认真去躲,导致现在身上已经被飞剑划出几道血槽。 看着就在前方不远处的齐万里,那张云淡风轻泛着得意浅笑的脸,王石头几乎双眼喷火,恨不得双手抓住就要捏碎撕烂。 王石头咬紧牙关,打定主意只要能躲开致命伤,其他的都不管了,一心直取齐万里。 齐万里手上动作不断,飞剑快至极点,在王石头身边就像一道道流星光点,一闪而逝。 王石头被飞剑来回切割,带出一串串血珠,他仍旧不管不顾,咬牙前冲,距离再次拉近。 齐万里见飞剑已挡不住王石头,双手合十成剑诀,一念成势,王石头身前好似有滔滔江河奔涌而出! 四海帮是漕运第一大帮,这排山倒海的剑招,也是老帮主齐顶天年少行船所悟。 剑势如水,撞击侵透王石头全身,王石头幸好有实打实的二品体魄作为支撑,虽不至于寸寸削皮剜肉,但也被剑气所伤,身上皮肤多处割裂,浑身浴血。 王石头遭了大罪,口吐鲜血,任凭剑势如江河拍打刷洗,仍旧一步不退。 王石头气机逐渐攀至巅峰,咬紧牙关,稍稍被迟滞的脚步终于再次跨出,一式横棍扫去,二品实力的气机显露无遗。 齐万里心知肚明,如果飞剑和排山倒海这两招无法凭借其招式精妙而建功,那自己就是再无挣扎的余地了。 望着王石头终于穿过层层“江水”,一步跃出潮头一棍劈下,齐万里释然地闭上双眼。 王石头一棍发出刺耳声响,齐万里被远远击出校场。 校场的另一侧,宋明理仍旧躺倒在地,一动不动,吴冕则撕下一大块袖管,咬着牙包扎伤口,疼得冷汗直流。 赵纳吉好像对许知远、司徒湛和宇文丹青三人连绵不断的攻势有些不厌其烦,出手开始越来越重。 司徒湛坐在地上唉声叹气,委实是这个赵纳吉实在是太难啃了。 看他水火不侵的样子,“不灭潮”已经连续双剑合璧用了几次,但是次次气机如潮水都不能伤及分毫,甚至不得入身前三尺之内。 现在即便不去看内外伤,气机也损耗极大,现在实在是没有那份气力了。 许知远握剑拄地,忍不住一口血水吐出,三人对阵赵纳吉,他一直担当主攻,自然所受的伤也更重。 为了拖住赵纳吉,不让他支援宋明理,留出那段关键的时间让吴冕和宋明理厮杀,看能否打赢,现在终于成功破局,许知远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他要担当主攻的位置,还要提防赵纳吉伤及另外两人,一攻一守之后已经差不多是极限了,体内气机接近枯竭,身上有深浅五处剑伤,血流如注,还有轻重不一的内伤,已经相当仁至义尽了。 与此同时,宇文丹青也在抓紧时间调息,虽然有许知远挡下了大半攻势,自己和赵纳吉之间的境界距离也过于大了,免不了多多少少还会被剑气所侵。 吴冕缓过一口气,精气神有了些许恢复,这时正双手撑地坐起,身上正如全身骨头寸寸碎裂般的疼痛,尤其是左手和左肋之下,依然还有丝丝鲜血流出。 宋明理的招式路数,不知是不是龙泉剑宗招式的特点,还是他个人使坏的缘故,每一剑出招伤人,都会在伤口种下剑气,一旦在他手底下受了伤,在剑气侵袭之下,都不容易愈合。 吴冕趁此机会好不容易运起周天功法仔细抽丝剥茧,抚平纷乱气机,他知道,费尽力气击败了宋明理,但是真正的死战还没开始。 突然,在吴冕的眼角余光中,一个远处的身影不可思议地动了一下。 吴冕猛然转头,看见那个早就应该被抬下校场的身影正挣扎着起身。 宋明理咳出一口鲜血,胸口剧烈起伏,缓缓坐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王石头解决了齐万里之后,望向另一边校场上的局势,胡乱擦拭嘴角鲜血,来到宋明理身侧,把他轻轻扶起。 第七十九章:摧山掌与小周天 宋明理的再次坐起,让吴冕这边的四人有些不敢相信,而另一边校场王石头的加入战局,更是让四人心头一紧。 本来以为吴冕重伤拼掉了宋明理,四人对阵赵纳吉,即便最终打不过,榜眼探花都是三清山和四方剑林的囊中之物了。 破局太难了,起初许知远、司徒湛和宇文丹青三人以油尽灯枯的巨大代价拼死拖住赵纳吉,吴冕重伤卖个天大破绽之后险胜宋明理,虽然四人各自都是伤筋动骨,但还是有赚头。 起码不至于能让赵纳吉和宋明理联手,这对于四人来说,不仅是少了个对手这么简单,而且多出来一个榜眼的席位。 方才四人都有些破了局之后振奋的心情,可随着宋明理重新起身,四个人的心都是往下一沉。 直到王石头走来扶起宋明理,四人的心情才一下子掉落谷底。 破局与被破局,心情可谓是大起大落了。 许知远朝着吴冕轻轻苦笑,发现吴冕也是一样的表情,随即摇头不语。 这也印证了一句话,在对手强大的实力面前,所有算计和编排都是笑话。 吴冕、宇文丹青、许知远和司徒湛四人,原本对上赵纳吉和宋明理就已经相当够呛,现在再加上个王石头,似乎已经不能说有胜算的可能了。 但与许知远的眼神交换中,吴冕已经得知,四方剑林仍旧没有放弃的打算,既然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他们依旧愿意一战到底,那么自己三清山这边,就绝没有退缩的道理。 吴冕一步跨出,王石头和宋明理应声而动,宋明理主攻,王石头在旁策应,吴冕忍住全身骨头刺痛,咬牙拉近距离刺出一刀,一道银龙刀势汹涌冲出。 游龙剑地字诀一,见龙在田。 宋明理皱了皱眉,心想此子好生奇怪,这明明是剑招,怎么用刀使出?简直驴唇不对马嘴。 但是深知吴冕实力的宋明理已经不可能掉以轻心,使了个眼神让王石头从侧面夹击,自己则递出一剑,剑气从高处如重锤砸下,把银龙刀势当头砸入身前地面,厚重的校场石基被撞得碎裂一片。 王石头跃至吴冕身侧狠狠一棍扫出,吴冕举刀斜劈而下,荡开竹棍,王石头被逼退几步,双手虎口发麻,竹棍险些脱手。 吴冕把刀往地上狠狠一插,复又奋力一挑,一块巨石在石基中被硬生生剜出,腾空而起,吴冕双脚猛地蹬在巨石之上,巨石像泰山压顶一般,径直朝王石头迅猛飞来。 宋明理原先被吴冕全力一掌摧山拍得七荤八素,到现在气机都还不顺畅,心知肚明吴冕也是差不多的光景,不敢迟疑,趁着吴冕对王石头出招之际也递出一剑。 巨石朝着王石头砸落,王石头不敢托大,运起全身气机一棍刺出,想要一招把巨石刺成两半,可不料巨石来势汹汹,本身被吴冕施加了内劲,更是势大力沉。 竹棍猛然戳在巨石身上,非但没有让巨石产生一丝裂痕,反而竹棍被压出一个夸张的弧度,吱吱作响,似乎就要瞬间崩断。 王石头心中惊骇万分,没想到吴冕的内力竟然还要远远超出他的估计,眼下不能硬扛,王石头果断收棍,朝侧后方翻滚躲避。 宋明理一剑而至,吴冕抬刀格挡,却没曾想被这人剑合一的一剑如此凶猛,刀身被剑气撞弯,再撞在吴冕的胸口之上,吴冕被整整撞出两丈距离,嘴角渗血。 王石头也趁机支援过来,一棍扫向吴冕的下盘,吴冕刚刚落地还没站稳,被王石头扫中大腿,身体在空中打横,顺势一掌拍出。 雄浑深厚的参同契内功被周天功法催动,摧山掌威力无比,王石头被一掌拍飞,在空中喷出一大口鲜血。 宋明理趁着吴冕身体打横之时,一步跃起,双手持剑高高砍下,来势极快,吴冕看得分明,电光石火之间,只能仓促缩刀护住右肋。 刚刚缩刀,宋明理一剑砍至,剑刃狠狠劈在刀身之上,吴冕在空中被这巨大力道猛地砸落在地面,胸中又有一股鲜血翻涌。 宋明理落地后,双手持剑,就要一剑高高刺下,吴冕五指成钩,适才被拍飞的王石头瞬间被倒拖着吸回自己身边,恰好帮自己挡住了宋明理的剑尖所指。 宋明理大惊,才出剑一半就猛然停下,吴冕趁着宋明理错愕之际,单手化钩作掌,猛烈掌风再起,摧山掌拍在王石头小腹,王石头身体弓起,撞向宋明理。 王石头和猝不及防的宋明理两人身体相撞在一起,被吴冕起身一掌贴住,推着倒退而出。 吴冕步步跟上,一掌接一掌拍在王石头身上,掌风贯穿王石头的身体,间接伤及王石头身后的宋明理,其间小周天不断使出,又带着王石头的身体一次次撞向宋明理。 宋明理因为王石头正和自己贴身,长剑施展不出,此时被撞得双脚腾空,一退再退,苦不堪言。 但真正苦不堪言的还是夹在两人之间的王石头。 吴冕这一掌接一掌,不管身后的宋明理是否被掌风所伤,他可是实打实地全盘承受了,此时气机溃散,胸口像是被拍扁了一般,王石头口中吐血不止,但仍旧没有办法抵挡,更别提反击了。 宋明理紧紧咬住嘴唇,心知不能再这样下去,忍住次次撞击带来的剧痛,不管掌风拂面,伸出左手一把推开王石头,一剑递出。 吴冕对上这直刺面门的一剑,侧头弓腰前冲,剑身擦着左耳而过,耳膜轰鸣,两人贴身,吴冕趁势一掌狠狠拍在宋明理的右肋下。 宋明理一剑落空,心中暗道不妙,仓促间全身气机暴涨,正好迎向吴冕那一掌,宋明理被一掌击飞,口中喷出的一道鲜血高高扬起,血珠一路洒落地面。 吴冕倒退着踉跄站定,宋明理被击飞的时候,仍旧是一脚踹中他的胸膛,胸中气机凝滞不畅,此时再也忍不住,微微张口,任由嘴角鲜血流淌。 王石头被吴冕一连串轻重不一的摧山掌拍中,震得五脏六腑好像移了位一般,鼻子和双耳也跟着淌血,体内气机被彻底打散,战力全无,只能趴在地上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看着吴冕。 这么久的隐忍和盘算,竟然全毁在那个打出去又能吸回的奇怪招式身上。 第八十章:飞龙在天 吴冕跌坐在地上,神情有些萎靡,一连串的激战,对气机损耗极大,虽然有着参同契浑厚的内功做底子,也扛不住这般倾力挥霍。 看着王石头被虎贲营官兵抬下校场,宋明理的如意算盘又被打破,吴冕有些开心,可随即表情又变得凝重,现在的情况,场上只剩下了他们六人,还是回到一开始的局面。 这么久的拼命和算计,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但是他们这一方的四人,状态可比一开始差了许多,尤其是自己和许知远,本该是四人之中最锋锐的两把尖刀,现在却受伤最重,也已经快成纸糊的了。 吴冕轻轻捂住左肋伤口,疼得冷汗直流,在刚才与王石头和宋明理的对战中,好不容易才止住大部分的血,现在伤口经过牵扯,又有血水流出。 宋明理虽然也受伤不轻,可他的同盟赵纳吉由始至终没有受伤过,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在许知远、司徒湛和师兄宇文丹青潮水般源源不断的攻击中,气机也免不了在损耗。 因为肉眼可见,三人一次次不知疲倦的进攻,起初尚不能近赵纳吉身前一丈,现在双方的距离,貌似缩短了三尺。 可是瞧他还是那个古井不波的刻板表情,即便是有损耗,似乎也不算很大。 赵纳吉的耐心似乎已经用尽,出招越来越快且狠戾,许知远被一剑挑飞,正在咬牙切齿地抵抗那道如虹剑气,司徒湛回身去救,赵纳吉却比司徒湛更快,本身许知远堪堪能挡住的剑气之上再被施加了一招。 许知远全身被剑气所侵,衣角衣袖尽毁,全身炸出一团血雾,倒地不起,赵纳吉转身迎向方才想来救援的司徒湛,一剑递出。 司徒湛想要一剑劈碎剑气,无果,连忙横剑格挡,剑气撞在司徒湛身上,司徒湛抵挡不住,整整划出十步距离,宇文丹青放弃进攻,跃至司徒湛身后,一掌贴在他后背。 两人齐齐发力,仍是抵挡不住剑气推进,同时皆是一口鲜血吐出,剑气翻滚前进,眼看着就要淹没两人,危在旦夕,吴冕身影一闪而逝,一掌搭在宇文丹青右肩,周天功法倾泻而出,三人合力,才堪堪挡住那条如虹剑气,止住颓势。 赵纳吉不再等待,一剑不成再出一剑,剑势像是裹挟风雷,气吞山河,滚滚而来,三人皆是瞪大眼睛,吴冕咬牙上前把宇文丹青和司徒湛远远推开,双手紧握,一刀作剑刺出。 游龙剑天字诀终,飞龙在天。 银龙刀势伴随着紫雷环绕,在刀尖汹涌冲出,与周天功法的出海青龙同时缠绕,犹如双龙争珠,狂暴咆哮着撞向赵纳吉的风雷剑势。 两股势力相撞,赵纳吉纹丝不动,吴冕后撤一步站定,体内气机犹如洪水决堤,被周天功法牵引着狂泻而出,刀势再次暴涨,青龙和银龙狂暴气焰更足,伴随着阵阵龙吟,把赵纳吉的风雷剑势往回推了一尺。 赵纳吉微微睁大了眼睛,打了大半天,终于有些像样了。 飞龙在天的真正意境,不是游龙行于天下,而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双龙刀势在峥嵘毕露的时候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小,天地似乎都在那一方被缓缓压缩,最终只剩一线。 可就是这一线,让面容刻板严肃的赵纳吉忍不住眼神一凛,一线刀势居然刺穿破开了风雷剑气,眨眼而至,再次刺穿由他全身气机外溢撑开的护体海市蜃楼,直逼他身前三尺之内! 看这一线刀势,直奔他胸口而来,赵纳吉第一次郑重其事,紧握手中长剑,竖剑抵挡。 刀势在剑身上不断碾磨打转,发出一阵阵刺耳声响,吴冕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气机如洪一涨再涨,催动刀势再次向前。 赵纳吉剑身微颤,后撤一步后剑身微微倾斜,自己也顺势转身,万钧之力化作一线的刀势没能直刺赵纳吉胸口,却仍在赵纳吉转身之际,在他胸口划出一道细微血槽。 终于见血了! 赵纳吉看也不看自己的伤口,抬眼看了看吴冕,笑意和煦,眼神中都是惊喜。 这不但是对对手的惺惺相惜,还是对精妙招式的欣赏。 吴冕来不及继续出刀,就被不远处赶来的宋明理持剑逼退。 局面已经急转直下,现下无论四人再怎么挣扎,也抵挡不住两人联手。 其实别说两人联手,就光是一个赵纳吉,四人一起上也不见得讨得了什么好处,说句不好听的,事实上如今的吴冕与宇文丹青,许知远和司徒湛,这四人争夺的,大概就只是一个探花了。 倒不如撇开赵纳吉和宋明理,四个人打一架,去抢夺探花就好了? 这个想法,在吴冕心中短暂冒头过,被他瞬间打消了,他相信其余三人都或多或少出现过这个想法。 但是他们之中,起码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按照四人心领神会的策略尽出死力,从没有谁直接站队赵纳吉那边,像王石头一样恬不知耻地出卖所有人,只为去拿一个他们施舍出来的武探花。 吴冕步步后撤,宋明理步步紧逼,剑花璀璨,剑气纵横,吴冕稳住心神,今日一战气机损耗严重,即便在几次见缝插针的调息也恢复不过来,委实是入不敷出了。 宋明理一剑落空,名剑“螭吻”随即在手中旋转,抹向吴冕的脖子,吴冕双脚站定,往后仰倒躲避,单手一拍,身体猛然绷直,天灵盖狠狠撞向宋明理的鼻梁。 宋明理鼻梁被蛮横磕断,鲜血四溅,单手捂住鼻子后撤,眼神里都是惊怒,明显被吴冕这招无理手气得不清。 吴冕委实是体内气机临近枯竭,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使出这么一招类似街头斗殴的头撞,头上也起了个大包,吴冕不管不顾,一步跨出,贴身而来,对着宋明理身上的紧要窍穴就是一刀捅去。 宋明理仍旧占着上风,但对比身受重伤的吴冕,照样并不轻松,眼下也并无太好的退敌办法可供选择,伸出左手紧紧握住刀身,刀刃割破手掌皮肉,鲜血顺着刀尖缓缓滴落。 吴冕用力推刀前行,宋明理被逼得步步后撤,怒不可遏地一剑劈下,想要把吴冕的整只左臂削掉。 吴冕抬手接住剑身,早前被这把名剑“螭吻”割伤的左掌再度流血,疼得眉头紧皱。 宋明理被推着倒退出整整三丈距离,一步站定,吴冕就着惯性又把刀尖往前一推,刀尖刚刚刺中宋明理的身体,就在吴冕想着继续推刀捅入的时候,宋明理单脚踹向吴冕的小腹,把吴冕踹出一丈以外。 与此同时,刀剑都已松开各自束缚,宋明理横挥一剑,紧接着身形一闪而逝。 校场上顿时危机四伏。 第八十一章:宇文丹青的牺牲 宋明理的第一剑横挥威力不大,吴冕当然知道这是一次佯攻,在卸去那一脚踹在小腹上的余劲之后,吴冕一刀把那一式剑气劈碎,举目四望,周围已无宋明理的身影。 吴冕屏气凝神,侧着耳朵静听,去留意周边那一丝一缕的气机流动,挥退左右、人群、旗帜,搜索一点一滴经过身边的声音,说话声、呼吸声、风声,声声入耳。 吴冕好像进入了佛门中禅定的冥想状态,在挥退脑海中的图景,搜索身边经过的声音之后,仍旧无果,宋明理好像凭空消失。 绝无可能! 突然间,自己周边风雷大作,剑气森然,不等吴冕发现端倪,在他的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皆有一个宋明理同时闪现起剑,直取吴冕项上人头。 吴冕瞬间睁眼,脚步一跨,向前一刀砍飞面前的宋明理,那个被砍中的宋明理化成一道虚影消失,吴冕横移一刀劈出,第二个宋明理依旧是个障眼法。 与此同时,当初四个身影同时起剑的宋明理,还剩下最后两个身影,不会给一丝机会和时间,全都攻至吴冕身边,吴冕先前没押中,只劈散两个虚影,此时已是险象环生。 因为即便再选择一个,无论这是否宋明理的真身,吴冕都要被另一个身影所伤。 情急之下,也不可能分辨出哪个才是真正的宋明理,或者即便选中了真身,也毫无意义,这才是真正的杀招,没有一丝一毫押宝侥幸的机会。 风雷炸起,两个身影两把剑已经近在眼前,吴冕无可奈何,只能胡乱选择其中一个,一刀迅猛劈去。 那个身影被劈成两道,在风中渐渐消散,最后一个宋明理从脑后杀来,吴冕的后颈已经能感觉到丝丝寒意,躲无可躲,吴冕已经能够预见那一剑划开自己的后颈,挑开骨头和血脉,连皮带头狠狠抹去,自己头颅被挑飞的场景。 可是在喘息之后,仍不见有如何动静,吴冕疑惑着转头望去,只看见师兄宇文丹青微微发抖的背影。 宇文丹青当初在宋明理起剑之时,已经在观察此处战况,见吴冕一刀劈散第一个宋明理身影的时候,看见其他三个身影依旧脚步不停,便知其中厉害。 他知道,光凭吴冕现在的实力,即便能和宋明理打成两败俱伤,还是挡不住这四剑齐发,在吴冕第二刀劈散另一个宋明理身影之时,宇文丹青就已持剑奔来。 剩下那两个身影依旧动作不停,吴冕便只能二选其一,这是无可奈何之后仍旧不愿束手待毙的举动,宇文丹青便选了最后一个。 可出乎宇文丹青意料的是,自己的游龙剑挡不下宋明理,情急之下,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剑尖,双手紧紧握住剑身,不让那把名剑“螭吻”透体而出,不然他和吴冕两个人被串成糖葫芦,一点意义都没有。 吴冕转头望去刚好看见这一幕,那一剑势大力沉,凌厉无双,宇文丹青全力双手死死握住剑身,仍是挡不住“螭吻”透体而出,就这么被一剑挑在空中。 “师兄!”吴冕拼命呼喊,嘴唇颤动,双眸发红,眼泪夺眶而出。 宇文丹青吐出一口鲜血,艰难转头,对吴冕惨然一笑道:“我宇文丹青不习惯受人恩惠,宗门选拔你让出名额的那份情,师兄今日便还你。” 不等吴冕接话,宋明理笑意灿烂,一剑横抹,宇文丹青被甩出校场之外。 看见这一幕,吴冕来不及救援,恨得全身发抖,泪流满面,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宋明理。 宋明理哈哈一笑,胸中都是说不出的快意,看着吴冕道:“这真是深厚的同门情谊啊,我都快要感动死了,稍待,我得赶紧为你们掬一把泪才行。” 吴冕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大可不必!这种感情,你不会懂!” 宋明理刚刚停下那个抹泪的夸张举动,满脸不屑道:“不懂便不懂吧,你倒是懂了,有用吗?宇文丹青也懂,还不是被我打了出去?” 宋明理说话间,吴冕缓缓闭眼,微微酝酿,雄浑气机一涨再涨,杀伐气焰遍布全身,杀机浓郁似墨。 宋明理如临大敌,也收敛起狂妄自得的神情,持剑在前,准备迎敌。 点将台上,皇帝李晟眉头直皱,脸上有些不悦,望向曹臻问道:“朕记得已经说过了,校场殿试比武可不许杀人,方才一路看来,有不少贡士分明出了杀招,是不把朝廷旨意当回事吗?” 大太监曹臻恭敬弯腰,和颜悦色道:“启禀陛下,老奴方才也都看在眼里,的确有贡士使出杀招,像是要取人性命,但老奴看得分明,即便接招之人挡不下,出招那人也不会下死手,虽然看着吓人,实则都是有分寸的,陛下请放心。” 李晟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望向不远处的李茂隆,他也听到了曹臻的言语,也对李晟含笑点了点头。 校场之上,本身多了个宇文丹青的许知远和司徒湛还并不觉得压力如何小了,但没有宇文丹青在场,才觉得是真正的危如累卵。 赵纳吉已经懒得再次次防御,之前被三人不间断的攻击也彻底激出了些许怒意,出招不再留余地。 现在宇文丹青也被宋明理淘汰,场上还剩下最后五个人,局势已经彻底明朗,出手便更无顾忌。 许知远被一道剑气炸飞,抵挡不住,全身衣角袖管碎成布条,衣衫褴褛,身上更是血迹纵横。 司徒湛一跃而起,接住倒飞的师兄许知远,一剑递出,赵纳吉眯起双眼,一剑荡开,复又一拳砸在司徒湛的胸膛。 本就面无人色气机枯竭的司徒湛被一拳砸中,一大口鲜血喷出,直直倒飞出校场外。 又少一人。 许知远咬牙看着司徒湛落在校场之外就此失去意识,也就再无顾忌,运起全身最后一点气机,愤而出剑。 一次次潮水般的出手,一次次被赵纳吉风轻云淡地化解,犹如一尊不动明王,自己用尽平生所学,还不能伤及分毫,想想都让人心中狂躁。 赵纳吉波澜不惊的表情,在他看来,更是一次次践踏着他的自尊。 许知远发出一声怒吼:“赵纳吉!这一剑,你必须认认真真接下!” 第八十二章:不愧剑 许知远用尽全身最后的气机和力气递出一剑,不求输赢,只求一个不愧天地,不愧己身,更不愧剑! 江湖有三座剑山,四方剑林是其中之一。 许知远,四方剑林的翘楚,江湖人称“不愧剑”。 既然人称“不愧剑”,剑名也叫“不愧”,许知远战意鼎盛,步步踏罡,地面上被脚步的巨大力道踩出一个个深坑,一人一剑,直取赵纳吉。 赵纳吉先前还是一脸气定神闲,直到看到这一剑,终于开始正视这个纠缠了半天的对手。 许知远一剑递出,蕴含着滔天的剑意和战意,还有这半天以来使尽浑身解数都无法建功的憋闷和烦躁,大有一剑荡平天下山峰的气势。 你赵纳吉,无法代表这一代江湖人! 一个万剑堂,也无法代表整个剑道! 江湖武榜,年年十人,四方剑林已经多年来不上榜了,江湖的相互奉承抬举中,也仅剩下“那三座剑山之一”可被提及,人才凋零的宗门只能以此聊以慰藉。 而他许知远,正是被宗门里寄予厚望,未来有望能够进入武榜好苗子。 担负着全宗希望多年的许知远,怎能不尽心竭力? 当初之所以把佩剑取名为“不愧”,除了立志要不愧天地不愧己身,更不愧剑以外,更深层的意思,便是不愧宗门,不愧师命,不愧他们的养育教化之恩。 剑势越临近赵纳吉,就越声势浩大,赵纳吉对许知远的临危悟剑,眼神中只有欣喜和敬意,再无一丝轻视。 地上层层铺设的石基石板已被这一剑的来势层层搅烂裹挟,校场上被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痕。 剑势裹挟着碎石,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怒吼,咆哮着、翻滚着撞向赵纳吉,赵纳吉第一次现出凝重神色,气机暴涨,后撤一步,一剑递出。 人不愧,剑不愧,这饱含着一往无前气势的恢弘一剑,自然当得上,也该取名为“不愧”。 两股剑势在空中相撞,气机撞碎产生的一圈圈波纹直冲九霄,壮观至极,犹如巨石投江,阵阵涟漪冲天而起,蔚为大观。 震动波及出剑的两人,许知远一口鲜血吐出,身上剑伤全被汹涌气机撑破,浑身鲜血流淌,仍旧咬紧牙关持剑拼命往前推,赵纳吉被破天荒撞得后撤三步,剑身微微颤抖。 许知远战意攀至顶点,不去看身上已经血流如注,如今心境清明,剑意精纯无比,不由得仰天长啸,如有神助,剑势再进! 赵纳吉再次被推得倒退三步,之前许知远和司徒湛还有宇文丹青无论如何招招递进,尚且不能入赵纳吉身前六尺,可许知远单人这临危之际气冲斗牛的一剑,竟把赵纳吉整整推出了六步距离! 这已经远超许知远的境界实力,可见战意和心境的坚实,对武人来说,多么难能可贵,虽不知以后能否再递出这超水平发挥的一剑,但此时许知远,已经真真正正的不愧了。 无论结果如何,他足以慰藉己心,人生不如意者十常八九,能与人言者不过二三,只但求无愧于心。 赵纳吉一脸凝重的表情,这在他的成长历程中为数不多。 从小便是天下第一宗门万剑堂的天之骄子,是天下第二人陈汗青的得意弟子,除了这一点外,自身的一骑绝尘的天赋和境界递升,足以让他傲气十足。 在这一代江湖人中,谁又能和他一样十二岁入品,十五岁三品,十七岁二品,才二十岁就能晋升一品驭风初境? 他赵纳吉自然有这份实力和气魄可以傲视天下江湖新秀,他本来认为这场武选殿试一定非常无聊枯燥的,因为武状元本该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事实证明也是如此。 但终于有两个人能让他眼前一亮,一位是两招让他震惊甚至受伤的吴冕,另一位,就是面前的许知远。 前者以雄浑刚烈的内功和招式让他欣赏,不过算不得惊喜,毕竟天下内功出三清嘛,三清山能出吴冕这么个人,也不是很难理解的事情。 真正让他觉得惊喜惊艳的,就是许知远了。 在将要落败,千钧一发之际,还能有所感悟,凭借着无穷的战意和精纯的剑心,使出这远超境界实力的浩然一剑,相当难得。 不论输赢,从此之后,试问谁还敢私下里讥笑四方剑林无剑?谁还敢偷偷揶揄四方剑林不配成为江湖三座剑山之一? 赵纳吉已经止住退势,但忍不住内心激荡,许知远的倾力一剑让他不再觉得殿试无趣,被他的滔天战意所引,心中快意酣畅,气机层层登楼,身形扭转,一道剑气画弧递出。 凭借“不愧”一剑短暂占得上风的许知远,望见赵纳吉这一剑而来,脸上泛起洒脱笑意,心中释然。 已尽全力,无愧于心。 许知远的浩荡剑势被赵纳吉一冲而破,校场上碎石七零八落,许知远缓缓闭上双眼,嘴角上扬,静等赵纳吉攻至身前,气机枯竭再无战力的他心胸坦荡,双手摊开,伤痕累累的身体不做任何抵御,迎向这透胸一剑。 良久,听不见任何动静,许知远微微睁眼,赵纳吉近在眼前,剑尖直指胸口,不再寸进。 见许知远眼神疑惑,赵纳吉微微笑道:“胜负已分,不必伤人,他日再有感悟进境,你我再度切磋。” 许知远释然,对赵纳吉轻轻笑了笑,大大方方转身,一瘸一拐踉踉跄跄地走下校场。 另外一边,对峙中的吴冕和宋明理就要展开最后厮杀,只听一声鸣钟响起,场上三人望向点将台。 一袭猩红蟒衣的大太监曹臻走出几步,用尖利刺耳的嗓音宣布殿试暂停,场上三人可以回到帐中稍作歇息调整,一个时辰后殿试继续。 吴冕双目通红,死死盯着宋明理,宋明理笑意阴森,自顾自转身走下场去。 场上剩下最后三个人,其实赵纳吉的状元板上钉钉了,可接下来谁是榜眼谁是探花,就看吴冕和宋明理的胜负。 举世瞩目的武选殿试,即将迎来最后的三甲角逐。 第八十三章:瓜田李下 端坐在点将台上的晋王世子李昊,一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场场比武,真是热闹非凡,其中许多小心机和算计都被他看在眼里,津津有味。 本来觉得没什么意思的李昊居然也看得目不转睛。 一开始是孙志秀的惊艳表现,没办法,那家伙的衣着举止不能不引人注意,再到王石头的阴险下作,再到宋明理和吴冕的捉对厮杀,尤其是许知远的最后一剑,对许知远和赵纳吉磊落堂正的作风颇有好感。 看了大半天的热闹,李昊抬高双手,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坐下下方的群臣偷偷好一顿白眼。 在天子驾前,还敢如此浪荡无礼,真是个北蛮子。 李昊当然是视而不见,转而起身向皇帝告罪,说是坐累了,想要在营里走走逛逛。 全场文官群臣瞠目结舌,还有这般放肆的?皇帝陛下不也坐了大半天,还在朱批折子呢,在座所有人谁不是枯坐了大半天?哪有一个胆敢如此大胆? 不曾想,皇帝李晟在百官都准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议论此子无礼之前,对李昊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李昊转头就逛荡出去了,身后的魁梧武将紧随其后。 百官之中不乏有几个年迈刻板的御史台官员,见状恨不得捶胸顿足,贼子当道啊,竟敢如此无礼,胆敢视百官朝廷甚至皇帝如无物,看你横行到几时?! 其他枢要大臣虽然不似台谏官员那般脸色铁青,但也直皱眉头:可惜了那个冠军大将军李济云,跟了这种主子,相当的遇人不淑了。 李昊和李济云晃到校场外,周围都是一座接一座的营帐,两人穿行其中,稍稍打量着整座大营的布置。 大郑王朝三大营之一的虎贲营,皇帝的亲军,号称军法如山,令行禁止,李昊走在前面,对后面的李济云轻声问道:“大哥,你看着如何?” 李济云一贯的面无表情,微微打量了周边道:“营帐布置皆为犄角,有条不紊,角楼瞭望台齐备,道路通达,这就可以见微知著,带兵之人,治军有道,不失为一支精兵。” “哦?那对比咱们河西铁骑如何?”李昊转头问道。 李昊虽然仅是轻飘飘这么一问,可在李济云看来,这就是在考校他这位河西铁骑的骑军统帅了。 但李济云也不是什么浪得虚名之辈,排名仅在大郑王朝开国六大名将之后,最近的时日,与这位世子殿下的义弟相处久了,也就慢慢熟悉,很多话就说得出口了。 只听他悠悠然说出一句话:“天下骑军只分两种,一种是河西铁骑。” 李昊好奇问道:“那还有一种?” 李济云云淡风轻地答道:“就是天下中的其他骑军。” 李昊被这句话逗得笑不出声来,指着李济云佯骂道:“狂妄!大哥怎可如此夸耀?” 李济云撇了撇嘴道:“本就如此。” 继朝廷上下公认的开国六大名将之后,李济云被赞誉为天下第一骑将,既说他军中前三的彪悍武力,又因为其在当年的立国之战中,打赢过好几场眼花缭乱的惊艳骑战。 例如千里迂回破六关、马踏冰河下许州等经典战役不胜枚举,因此天下骑军分两种这句话,如果是别人说出,免不得有人不服,可由他亲口说出,在李昊看来,极有可能真的不是吹牛了。 其实李昊带过自己铁骑出去与北元对战,自然对他们都很有信心,但从没有到如此拔高的地步,因为在他与北元骑兵的交锋中,他们也不是战力孱弱的易与之辈。 由此想来,李济云对河西铁骑的感情,丝毫不亚于他。 两人转入另一条走道,这是一条更隐秘、更无人发现的通道。 李昊远远看见两个身影,恰好其中一个,他和李济云都认识。 远处,只见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年轻人正牵着一位江湖打扮的女子默默走着,女子跟在后方,身体有些微微发抖。 李昊随即拉着李济云缩到营帐后方,只探出两个脑袋。 李济云一脸的云遮雾绕,轻轻问道:“怎么了?” 李昊紧紧盯着前方,压低了声音答道:“不知道,看那女子的惊慌样子像是要做那种事,看不出来啊,天子驾前,虎贲大营之内,还敢做这种强抢民女之事,世道变了,怎么比我这个世袭罔替的晋王世子还生猛?” 李济云问问点头应和道:“说的极是啊。” 李昊回头瞪了一眼,气得龇牙咧嘴,李济云下巴往那边拱了拱,示意李昊别说话,接着看热闹。 一个身份显赫的晋王世子,一个正三品手握全部河西道骑军的冠军大将军,就在营帐后方探出两个好奇的脑袋,远远看着前方的一男一女。 谢镇穿着官袍,走在前面,身后那位女子显然很紧张,身体微微发抖,两人往前走了几步,女子突然甩开谢镇的手,愣在原地。 谢镇回过身,笑意温柔道:“冬渔,我就没求过你什么事,就这么一件,你都不肯答应我吗?” 李冬渔神情痛苦,脸色苍白。 谢镇双手扶住李冬渔的肩膀,眼神中难掩深情,轻声道:“你就帮我这一次吧,我与他,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你难道真的忍心,要他不死,换我死吗?” 李冬渔挣脱开谢镇的双手,泪流满面地问道:“能有什么血海深仇,当初若不是你执意要开杀戒,能有今天的死结吗?” 谢镇一脸歉然道:“当初金门镖局的事,的确是我太鲁莽,家中也已重重责骂过了,事已至此,我总不能以后断送在此人手里吧?” 李冬渔不置可否,沉默不语,但是兹事体大,她完全拿不定主意。 谢镇再次扶住李冬渔颤抖的双肩,温柔说道:“待此事了结,我带你回家见祖父,他一定很喜欢你的。” 见李冬渔仍旧不为所动,谢镇继续说道:“你就算不为自己打算,可你又忍心以后孩子出生了就没有父亲吗?” 李冬渔闻言如遭雷击,抬眼狠狠瞪着谢镇,双目通红。 谢镇依旧眼神温柔,大概就只在她面前才会出现,伸手入袖,摸出一小包东西,塞去李冬渔手中。 李冬渔不肯收下,谢镇掰开她纤细的五指,硬塞入其中,紧紧握住李冬渔紧张沁凉的小手之中。 从头到尾偷偷看见这一幕的李昊微微转头望向李济云,一脸坏笑道:“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呢。” 李济云点了点头,大有一脸看了个大热闹的满足神情。 第八十四章:一碗水 李昊和李济云两个看了个大热闹,心满意足地往回走,李昊都要等不及了,他很想想看看到底是哪个倒霉催的中招,待会拭目以待。 反正是谁他都不介意,看热闹又不嫌事大。 可是突然他又有一种莫名的预感,感觉就是他,对于那个身影,那个眼神,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可是究竟哪里见过,任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身居王府多年,又是将来会世袭罔替的世子殿下,千金之躯,积威深重,大有一种若即若离云遮雾绕的凉薄之感。 可逐渐熟悉此人脾性的李济云,揣摩出些许意味,这个世子殿下,对于自己并不看重的人和事,确实凉薄得很。 但只要入了他的法眼,却比任何人都要情深。 凉薄且深情,看似很矛盾,其实不然,分人而已。 吴冕走下校场的时候,又吐出一口鲜血,受伤颇重。 他没有和宋明理一样,赶紧坐入帐中调息,他回到三清山的营帐,先去看了看还在昏迷中的师兄,再去到四方剑林的营帐。 慰问了在帐中休息的许知远和司徒湛,他才慢慢回到自己的营帐。 刚进门,便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还在照顾宇文丹青的胖子闻声赶来,扶他起身,吴冕朝着一脸关切的周玄,轻轻微笑摇头。 方才第一次入帐之时,近距离看见他鲜血未止全身伤痕累累的惨状,早已心疼得眼泪夺眶而出。 此时吴冕鹿死不倒架,强撑着对她摇头,示意没事,她都看了大半天的比武,又如何能信。 吴冕捂住胸口,缓缓坐下,周玄守在身侧,胖子则继续回去照顾宇文丹青了。 宇文丹青胸口被宋明理捅穿,伤势颇重,方才跟随皇帝出行的御医已来看过,留下了大内秘方的金创药,如今才堪堪止住鲜血。 周玄拿着金创药给吴冕用了些,伤口触目惊心,尤其是左掌和左肋,更是血肉模糊。 周玄看着伤口,紧咬朱唇,仍旧忍不住心疼得泪流满面。 吴冕看着眼泪汪汪的周玄,内疚道:“又害你担惊受怕了,是我不好。” 周玄抬头瞪了一眼,手上力道稍稍加重,吴冕疼得直抽凉气。 “你知道就好,以后还这样吗?”周玄眨了眨灵气流溢的双眼,豆大的泪珠滴落脸颊,轻声问道。 吴冕伸出右手,轻轻帮周玄擦去眼泪,微微摇头。 李冬渔走进帐中,问候了吴冕和宇文丹青,走到炉子旁倒了碗水,端了过来。 周玄对李冬渔说道:“师姐,已经有水了。” 李冬渔嘴角微微笑道:“换碗热的,喝了好好运功调息。” 吴冕笑了笑道:“谢过师姐。” 李冬渔看着吴冕,好像有些欲言又止。 周玄接过那碗水,无意中触碰到李冬渔的手指,有一丝讶异问道:“师姐,你的手好凉啊,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李冬渔闻言一怔,脸上表情有些不自然,赶紧笑着摇摇头道:“没有的事,我好着呢。” 看着吴冕端起那碗水,李冬渔呼吸一顿,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 就在吴冕就要喝口水接着运功之际,宇文丹青咳嗽了两声,悠悠醒转。 吴冕闻声望去,赶紧放下碗,走到师兄身边。 宇文丹青睁开双眼,就看到吴冕和胖子两人,微微一笑,身体一动就牵扯了伤口,直冒冷汗。 吴冕望向那碗水,就要回头来取,李冬渔见状立马端起,走了过来。 可走到半路,李冬渔脚下被绊倒,那碗水脱手而出,摔碎在地。 帐内众人的目光有些诧异,李冬渔一脸自责道:“都是我不好,太不小心了。” 说罢,又跑去炉子那边再倒了一碗端来。 吴冕喂宇文丹青喝了一口水,轻声问道:“师兄,为何这么做啊,为我挡了一剑,出了校场,可就没办法角逐三甲了。” 醒来后跟胖子打听了校场战况后放下心来的宇文丹青摇了摇头。 他又喝了口水才开口说话,但气息仍旧虚弱:“以我的实力,本就无缘三甲,你比我强,留在校场更合适。” 咳嗽了两声,宇文丹青接着说道:“再说了,宗门选拔你把名额让给了我,这次于情于理也要让回给你,不说别的,我心里也好受些。” 吴冕叹了口气道:“既是一家人,怎说两家话?” 宇文丹青惨然笑道:“我这个三品巅峰,撑到如今也是殊为不易,就不好再拖你们的后腿了,再说我也没有欠人情的习惯。” 吴冕握住宇文丹青的右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宇文丹青接着说道:“知道你重情义,但我也有我的打算,虽说不入三甲,肯定位次低些,我还有家族帮衬,倒是你,孤身一人,既有入朝堂的理由,位次高了肯定就好些。” 吴冕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不要说话,好生养伤。 宇文丹青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现在场上剩下你们三人,赵纳吉肯定是武状元无疑,你对榜眼有没有想法?” 吴冕沉思了一会道:“想法肯定有,要是有可能,我还想拿状元呢,宋明理欺人太甚,新仇旧恨这次和他一起算,也就是殿试不让杀人,要是能分生死,定斩这厮的狗头!” 宇文丹青闻言一笑,牵扯伤口疼得直咧嘴。 胖子在一旁问道:“你和宋明理都受伤不轻,现在估计谁的赢面更大?” 宇文丹青也来了兴趣,支起耳朵静等答案。 吴冕看着胖子,眼神有些讶异道:“都殿试了还有赌局?” 胖子翻了个白眼道:“没有,就单纯是担心你还不行啊?就是实在不愿意你输给宋明理罢了。” 吴冕回忆了两人的对战,皱眉道:“这么说吧,如果可以分生死,则我生,他死,可如今只能论输赢,那就不好说了。” 胖子撇了撇嘴道:“我就知道,问了也白问。” 宇文丹青示意吴冕继续去运功调息养伤,多攒些胜算,怕打扰了师兄休息的吴冕只好离开,留下胖子继续照顾。 走回到自己座位后,周玄已经换药出去了,见桌边又多了一碗水,吴冕有些不好意思,对李冬渔歉然道:“有劳师姐了。” 李冬渔微微一笑,眼神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