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娇督主你要乖》 (一)落幕(上) 浮玉国长公主沐云柔权倾朝野、风华绝代,本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批美人。 她八岁时淹死宫女,十岁时将庶妹的脑袋摁进了荷花池,十二岁划花了和亲公主的脸…… 十三岁时,长公主在先皇桓帝的安排下进入军队历练。 长公主自小习武,天赋异禀。 她训得了苍鹰,饲得了猛虎,不过数月便战功卓著,威名赫赫。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长公主走了正途,移了性情时,十四岁的长公主得胜回京,便劈死了当朝首辅唯一的儿子。 十六岁时,长公主变本加厉,指挥白虎军坑杀战俘二十万...... 最骇人听闻的是,弹劾长公主的言官被送进了诏狱,最后被食肉鼠啃食,只剩下一摊白森森的骨头...... 于是,长公主便一跃成为浮玉恶名远播的大魔头、女修罗,人皆望风而靡,可谓天下侧目。 许是古人有云,杀降不祥;又或许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先帝驾崩,长公主十七岁,嫁入了龙骁将军府,从此便一脚踏入了沼泽深渊。 宛若猛虎拔了牙,白鹤断了翅,长公主失了兵权,便成了池里鱼、笼中鸟。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说的就是长公主。 饶是贵不可攀貌倾天下的长公主,终于也变成了任人搓圆捏扁的阶下死囚。 清和二年,龙骁将军府。 夜幕将至,已经下过了几场春雨,却仍是春寒料峭,实在脱不得棉衣。 下人来来去去行色匆匆。 近来京都不太平,将军下了严令,务必保证将军府的安全。 一个裹着玉狐皮毛的美人娉娉婷婷地走了过来,身段玲珑粉面含春,只是小腹微微隆起,显然已经有了三四个月的身孕。 她手上揣了个精致的手炉,身后跟着个虎背熊腰孔武有力的大汉。 那大汉一身甲胄,拳头足有沙包大小,腰间挂着两枚沉甸甸的流星锤。战场厮杀之人身上总有些杀气,那横眉冷眼的模样分外令人胆寒。 但他也只是颔首低眉地跟在女人后面,满脸恭敬一声不吭。 “夫人好!申二爷好!” 见着这两人,将军府的下人哪里敢怠慢,连忙停下手里的活计行礼问好。 女人闻言,唇角不自觉地挂起一抹熟稔的微笑,人却视若无睹地走开了,身后的申屠低沉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下人的殷勤。 两人轻车熟路地穿过建筑规整的庭院、风光秀丽的花园,来到这将军府里最黑暗、最隐秘的所在——地牢。 “夫人!” 机关门外打盹儿的守门人猛地被惊醒,一见来人便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将军他……” 女人一句话还未问完,便被守门人谄媚着抢去了话头:“将军一直未曾来瞧过牢里那位……人还活着呐,夫人您放心吧!” “愣着做什么?”申屠低声呵斥道,“还不快开门?” “这……”守门人点头哈腰,讨好地一边笑着一边搓着手,“这里头又脏又臭,恕小的直言,夫人怀着麟儿,还是……少来为妙。” “你倒是学了个乖!” 女人冷哼了一声,一只手抚了抚耳边乌黑的云髻,取下一枚珠钗扔进了他手里,“这么点苦头都受不得,如何配做我沐云蕊的孩儿!开门!” “是。” 机关门缓缓打开,站在门口的石阶上往里头望,只见石壁上挂着油灯闪着微弱的光芒,照不进的是越来越深的黑暗。 从中弥散出阴冷腐臭的气味,让沐云蕊不由得摘下衣襟上带着香气的手帕,轻轻捂在了口鼻处。 “夫人,灯笼。” 申屠手里捏着一支钥匙,不知从何处寻了一盏灯笼来,趁着沐云蕊愣神的功夫绕至她身前,照亮了面前一方昏暗。 “走吧,申二爷。” 眉头微皱,沐云蕊还是一步一步走进了黑暗中。 地牢里阴暗潮湿,一盏灯笼便是难得的火光,照亮了一间又一间囚室,空洞的或真实的悲惨。 对耳边的呻吟和惨叫充耳不闻,沐云蕊跟着申屠踩过从囚室里伸出的伤口溃烂的手臂,往地牢的最深处走去。 沐云蕊明白,自己要去见的那个人,她绝不会发出这样卑贱的声音,更不会像其他囚犯那样摇尾乞怜…… 骨头倒是硬得很,被下了一年的慢药,挑断了手筋脚筋,也不曾求饶一声或是掉一滴眼泪,不愧是她那桀骜不驯的长姐啊。 这么想着,她的唇角弯起了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捂着口鼻的手帕不知何时放了下来,娇嫩的颜色在灯光明明暗暗的地牢中摇啊摇,看上去美好得有些荒诞。 地牢的最后一间连着唯一的通风口,微弱的光亮从方圆半尺的三个铁格子里透出来,凛冽的寒风从格子里肆无忌惮地冲进来,快速摧垮伤者的生命。 “咳咳……” 最后一间囚室里,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一人一虎。 曾经尊贵无比的长公主沐云柔,如今已失去了所有荣光,只余下名为“霜眉儿”的白虎为伴。 这白虎早已不复往日百兽之王的威风,昔日油光水滑的皮毛已然黯淡无光,杂乱如草,强健的体魄也已瘦得脱形,仿佛骨头架子上搭了一块虎皮,只有个硕大的脑袋挂在脖子上,看起来竟有几分滑稽。 霜眉儿极通人性,此时正伏在主人怀里,用单薄的肚皮温暖着沐云柔冰冷如铁石的身体。 “咳咳……” 她无可自制地咳嗽起来,肩膀剧烈地抖动着,鲜血从口中咳出,从她纤巧的下巴滴落,溅在霜眉儿黑白的条纹上。 那鲜红的颜色里,隐隐竟有几丝乌黑。 她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远远地传来两个脚步声,霜眉儿警觉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囚室门口,伏下身子做出攻击状,从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嘶。 “又是这畜生。” 沐云蕊和申屠两人来到囚室门前站定,沐云蕊见状皱起了精致的眉,“申二爷,我想进去跟长姐好好聊聊,却被这畜生拦了路……您说,这该怎么办才好?” “夫人,这容易得很。” 申屠拿出钥匙打开囚室门,大步迈了进去,霜眉儿被逼退了一步,却仍不肯缴械,依旧呲着锋利的獠牙。 “哼!” 申屠闷哼一声,大手抓起了霜眉儿的后颈,另一只手摘下流星锤便往它的脑袋砸去! “呜——” 霜眉儿悲鸣一声,脑袋被打了个粉碎,转眼间便丢了性命。 申屠一脚将它的尸体踢在一边:“夫人请——” “这便好了。”沐云蕊淡淡地笑着,从从容容地走了进来,“从前在宫里,我是最怕长姐这只畜生的——啊,长姐不愧是长姐,心肠果真是铁石做的,这畜生死了,你竟也不哭一声呢。” “咳、咳……” 囚室的角落里,坐在一堆潮湿的稻草里,沐云柔只是咳嗽着,眼眸半阖,似乎根本没有看到霜眉儿死去的那一幕。 “长姐,曾经你我身上流的都是皇室的血,可是现在呢?我是龙骁将军府的女主人,你却成了如今这般惨淡的光景……” 沐云蕊眼中闪着异常明亮的光,纤纤玉手骄傲地抚上隆起的小腹, “我已经有了将军的孩子,如今的浮玉已经是郑家的天下了,我就是郑家的正室夫人,全浮玉最尊贵的女人——你明白吗?将军他何曾爱过你这种疯妇?他不过是为了你手里白虎军的兵符,委曲求全罢了!” “长姐,你这么聪明,总不会还在做着痴心妄想的美梦吧?” “你看,我隐忍了这么多年,熬到父皇驾崩,熬到将军掌握龙骁军,熬到郑家权倾天下……终于还是我赢了!我赢了!我赢得彻彻底底,我样样都赢了你!” 沐云蕊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她握紧了拳头,拼命想从沐云柔微微仰起的脸上看出一点不甘、嫉恨、或是愤怒……可是对面的女人波澜不惊,宛若一潭死水,似乎完全听不见她的话,只是时不时咳出血来,落在灰扑扑的白里衣上,格外鲜艳。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沐云蕊已经全然失去了从容不迫的姿态,她跌了手炉,大步走到角落,捏住了沐云柔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你输了,我赢了!” “你是元嘉皇后所出、父皇宠你无度又如何!你战功累累又如何!陆秉他们处处维护你又如何!你不是照样一败涂地?” “长姐,如今是该你求我了,” 她突然笑了起来,杏眼幽幽闪着光,仿佛盛开在幽冥的花朵。 “跪下来,求求我,我便让你多活几天,怎么样? “虽说你的手筋脚筋都已被挑断了,跪下你还是做得到的吧? “这不是很划算的生意么?你的命如今就捏在我的手里,我奉劝你——” 那双半阖的眼睛突然慢慢睁开,眸色清冷而疏离,那张苍白如纸却风华绝代的脸突然有了灵魂。 沐云蕊心中一股嫉恨油然而生——她早知道沐云柔是公认的浮玉第一美人,却不曾想她都已经油尽灯枯命不久矣,那张脸却依旧这般勾人心魄! 沐云蕊捏紧了手中冰凉的下巴,恨不得直接掐死眼前看上去泰然自若的沐云柔:“沐云柔,现在你连我养的一条狗都不如……” 你凭什么敢在我面前做出这一副高贵不可亵渎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沐云蕊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令她暴怒的念头——她自以为自己是胜者,但是落败的长公主根本就没有把她当成对手过! 沐云柔,从来就没有看得起过自己! 沐云蕊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念头,目眦欲裂,她一手便掐住了沐云柔的脖颈,只有心底仅剩的一丝理智告诉她——还不能就这样动手。 “长姐,我不会杀你的。” 片刻之后,沐云蕊怒极反笑,她松开了手,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指了指囚室墙壁上方的通风口。 “这个地牢连着外头,只隔着一堵墙。” “长姐曾在边境抗击赤柔的大军,想来也听得出外头唱的是赤柔军歌吧?” “你好好想想吧,赤柔国远在千里之外,浮玉的京都怎么会响起赤柔的军歌呢?” (二)落幕(下) “这个地牢连着外头,只隔着一堵墙。” “长姐曾在边境抗击赤柔的大军,想来也听得出外头唱的是赤柔军歌吧?” “你好好想想吧,赤柔国远在千里之外,浮玉的京都怎么会响起赤柔的军歌呢?” 沐云蕊得意地说完,便意味深长地笑了,她认真观察着沐云柔的表情,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能够取悦自己的瞬间。 沐云柔怔了怔,缓缓垂下了脑袋,没有温度的眼眸无神地盯着身前漆黑的砖石。 她怎会听不出外头唱的是赤柔的军歌? 赤柔的军队怎会出现在浮玉的帝都?两国虽然接壤却是世代为敌,战争连年不绝。 答案简单而残忍——郑家,掌握龙骁军的郑家,权倾天下的郑家,早已通敌叛国,引赤柔大军在幼帝继位之际趁虚而入…… 她用生命保卫的浮玉,早已成了赤柔的天下。 而这一切,怎么离得开她那好夫君郑予淮的谋划?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沐云蕊勾起了唇角,轻轻拍了拍手,娇嗔着摇了摇头,“长姐,你这一辈子,活得可真可怜呐。” 角落里的沐云柔突然冷笑起来,声音宛若鬼魅,半抬起的眼眸中满是冰冷刺骨的嘲讽: “你以为……是我,输给了你吗?” “你错了,我输给的……只有我自己罢了……” 沐云蕊的脸色变了变,随即却笑得更开心了:“长姐,你再不说话,我都要以为你是被关傻了呢!” 她的身子凑近了些,红唇一张一合:“慢药的滋味不好受吧?长姐,你一定觉得五内俱焚,虚弱不堪吧?我告诉你哦,咱们的父皇,死前也尝过这样的滋味呢。可惜,那时你在边疆……” “什么?!” 沐云柔猛然抬起了头,目光如利剑般射向沐云蕊,“你说什么?!” “哎呀哎呀,长姐,你的耳朵又不聋,何必再问我一遍呢?我说父皇啊,有眼无珠的父皇啊,也是被慢药毒死的!他该!他活该!真痛快真解气哈哈哈哈……” 沐云蕊叉着腰大笑起来。 “你该死!” 沐云柔咬牙切齿地挤出三个字,身子猛地朝她扑去,却重重地摔在了坚硬的地砖上。 沐云蕊上前一步,轻轻蹲了下来,手指穿过沐云柔枯槁的长发,好像在抚摸一只无害的猫儿狗儿一般。 “长姐,人是要看清楚形势的,明白吗?” “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摇光公主吗?” “你的朋友战死的战死,自戕的自戕,你的白虎军已经全数覆灭在辛吉峡……” “而你——已经是个残废了。是动不了我分毫的。” 温柔的抚摸突然停止,沐云蕊的手紧紧揪住了她的长发往起提,迫使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眼睛。 “不论你认不认,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你的落幕——” 沐云蕊突然住了口,和申屠一起望向地牢的出入口。 因为门开了,一个身着铠甲的人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这个人影沐云蕊和申屠再熟悉不过,正是沐云蕊的夫君、龙骁将军郑予淮。 两年前,郑予淮娶了长公主沐云柔,过了不足一年,长公主便“身患重病”、“闭门不出、不见外人”,而后,他又纳了沐云蕊进门。 沐云蕊眼睛转了转,迅速和申屠使了个眼色,把倒在地上的沐云柔拉起来重新摁在了角落里。 “你们为何在这里?” 郑予淮眉头微皱,俊秀的脸上闪过一丝狐疑,目光掠过沐云蕊隆起的小腹。 “将军,是这样的。” 沐云蕊咽了口唾沫,垂下目光,怯生生地小心说道,“近来天气寒冷,妾身担心姐姐,所以……” 郑予淮有些不耐地点点头:“蕊儿,你一向最是温顺善良,但这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你先回去休息,我有话同柔儿说。” 沐云蕊闻言心底一紧——此时已入夜,将军此刻来地牢,莫非还与那贱人有旧情? 还说让她先回去?她当然不能回去! “将军,还是……” 沐云蕊正欲开口寻个由头留下,郑予淮却有些性急地将她拉出了囚室。 他顾不得沐云蕊的脸色微变,也似乎没有看到旁边霜眉儿的尸体。 郑予淮径直走到角落前,屈尊降贵地蹲下了身子,两只手捧起沐云柔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揉搓着,却忘记了她手筋已断,伤口牵动格外疼痛。 “柔儿,你受苦了……” “看着你受罪,我也是心如刀绞般……可是,太后的懿旨我不能不从啊!” “姑母的原令是叫我予你一根白绫、一壶毒酒,是我以死相逼,她才退让了一步,让我留得你在府里……” 沐云柔执拗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抬起眼皮望了眼那双深情地望着自己的,热泪盈眶的眼睛,心底感到一阵恶心。 如果可以,她真想一剑杀了……不,那也太便宜他了,凌迟都不足以泄她心中之恨! “柔儿,一日夫妻百日恩,如今可是危急存亡之秋了!” 郑予淮的眼中闪着真挚而晶莹的泪花,沐云柔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演着演着连自己都信了! “你恐怕不知道,先皇最宠信的那个太监沈夜,打着护驾勤王的旗号造反了!” 沈夜? 沐云柔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心里浮现一个人的影子来。 “柔儿,这个逆贼是要颠覆朝廷、祸乱天下啊!” 郑予淮声情并茂地诉说着,表演得十分卖力,丝毫没有察觉到沐云柔身上散发出的厌恶与仇恨。 “如今京都兵力短缺,若是被他杀了进来,你我也好,黎民百姓也罢,都是死路一条啊!” 郑予淮哭得更动情了,沐云柔只是冷冷笑了一声,气息不稳:“所以呢?” “柔儿,我记得,先皇曾赐你一道印玺的空白圣旨,你还未曾动用——” 郑予淮以为自己的表演打动了眼前的女人,精神不由得一振,眼睛里闪着绝处逢生的光: “只要有先皇的圣旨,他沈夜也只有乖乖退兵的份儿!” “柔儿,到那时,你就是救了浮玉、救了京都的英雄,我一定把你接出来,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原来是刀子架上了脖子,才想起她手中的圣旨来。 “呵……” 沐云柔竟然轻轻笑了起来,睁开半阖的美目望着郑予淮。她本就容颜倾世,饶是气息奄奄,也是绝代姿容。 眼下她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郑予淮,仿佛已经沉溺于他的深情一般: “予淮,你是我最心爱的男人,我怎么忍心……看着你去死呢?” 有那么一瞬间,郑予淮又一次为这样的美貌动了心。 “柔儿……那圣旨,现在何处?”他颤声问道。 “我当然可以告诉你。” 沐云柔缓缓勾起了唇角,眸子里墨色翻涌,“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郑予淮连忙追问。 “我想要的,你能给我么?” “你想要什么,我一定奉上。”郑予淮连忙道,“柔儿——” 沐云柔合上眼睛笑了起来,只是中间夹杂着咳音,笑声也破碎起来。 郑予淮被她笑得有些头皮发麻。 沐云柔是个疯子,大家都知道。 可一个疯子脑子里怎么想,只有老天知道。 “我,要她肚子里的孩子!” 沐云柔猛地睁开眼睛,使不上力的右手指向牢房外的沐云蕊,唇角满是邪恶的笑意。 “郑予淮,你去把她的肚子剖开,把胎儿取出来!否则,圣旨免谈!” 说罢,沐云柔便大笑起来,只是鲜血已经染红了她的牙齿。 “什么?” 沐云蕊的脸刹那间便吓白了,她捧着肚子后退了一步, “姐姐,你……你竟然——” “你……你这疯妇!” 郑予淮愣了几秒,随即便不可置信地摇着头,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对自己的妹妹也能下此毒手——” “是啊!我本就是个疯妇!你选啊,你选吧!” 沐云柔丧心病狂地笑着,似乎已经感觉不到躯体的痛苦,“或者,拿你郑家的脑袋来换啊哈哈哈哈——” 郑予淮正要说话,一个传令兵奔了进来:“报——!将军!沈夜率麒麟玄甲军已兵临城下!请您速去城楼!” “沐云柔!” 郑予淮终于收起了柔情蜜意的那一套,冷着脸咬牙切齿道,“你不肯交出圣旨,本将军也有手段!” “来人,将她押上城楼!” 天已尽黑,城楼上点了灯火,士兵将长弓拉成了满月,瞄准着城楼下旌旗与铠甲俱为黑色的麒麟军。 “沈夜,你睁开眼睛看清楚了!” 郑予淮锋利的刀抵在沐云柔的脖子上,冲着城楼下高喊道,“再往前一步,沐云柔就会成为本将军的刀下亡魂!” “退后!立刻退后!” 看清了郑予淮身边女人那苍白的脸,沈夜瞳孔骤缩——“公主!” 他举起了手掌,三军沉默着往后撤退。 沈夜紧紧盯着沐云柔的脸,一刻也不愿离开,却见她轻轻摇着头,用唇语告诉他——“进攻。” “沈夜,你也往后退!” 郑予淮得意极了,果然,他押对宝了!只要有沐云柔在手里,沈夜就算领了天下最为强大的麒麟玄甲军,又能奈他何! 正在得意松懈间,冷不防身边的沐云柔挣脱了他的桎梏,一头便撞向了他手中的刀刃。 郑予淮下意识地要移开刀刃,却已是来不及。 她跌下了城楼,脖颈间鲜血横流。 “柔儿!” 沈夜见状瞳孔一缩,飞身离马,伸出双臂要接住她! “放箭!” 噗呲!噗呲! 两支箭矢刺入了他的肩背,沈夜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可他的距离太远,只有指腹擦到了沐云柔的衣袖,眼睁睁地看着她重重摔在地上。 “柔儿!” 沈夜一把抱起她冲进了城楼的门洞,用力捂住她颈间的伤口,俊美无俦的脸上血泪滚滚:“不要……不要死!” “沈夜……哥哥,” 失神间,长公主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见到你……见到你真好,我真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话……” “不!柔儿,乖,不要再说话了,” 沈夜泣不成声,拼命摇着头, “别……别怕,有我在,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的声音在颤抖。 沐云柔轻轻笑了起来。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真正害怕的那个人——明明是他啊。 “太……太晚了。” 疯批美人沐云柔的脸上极其罕见地出现了恬静的微笑,眼睛里的生机正在飞速流逝。 “终于……不再冷了……” “沈夜哥哥……” “我……我看不见了……” 清和二年,长公主沐云柔薨殁,年十九。 (三)重生 “殿下,殿下?” “快醒一醒,该起身梳妆啦。” “唉,老奴真该死,今中午该劝劝殿下,少吃些酒的……” 沐云柔的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却看见了陪伴自己长大的乳母刘嬷嬷。 感觉怀里暖烘烘的,她垂眸一看,却是霜眉儿硕大的脑袋在她怀里拱着。 察觉到主人醒了,霜眉儿抬起了脑袋,胡须神气地抖了抖,一双蓝眼睛闪闪发亮地瞅着她,身上的皮毛油光水滑。 “殿下,殿下?” 刘嬷嬷见沐云柔盯着霜眉儿发呆,连忙在她眼前摆了摆手,“怎么痴啦?” 沐云柔这才抬起眼睛望着她,只是眼中依旧一片茫然。 “殿下,您莫不是睡迷了?快醒醒罢!” 刘嬷嬷一贯是慈眉善目的,她用帕子捂着嘴笑道,“今天是殿下的好日子,快叫忍冬姑娘来梳头上妆吧!” “嬷嬷,奴婢这就来伺候了。” 一个眉眼灵秀的宫女快步行至沐云柔的贵妃榻前,含笑道, “殿下,今日奴婢是给您梳个凌虚髻,还是灵蛇髻?或是随云髻?” 望着忍冬含笑的眉眼,沐云柔毫不怀疑,自己是身在阴曹地府。 因为眼前的人或兽,无一不是已经去了的。 忍冬陪着自己嫁进龙骁将军府半年不到,便死在了后院的一口水井里;刘嬷嬷虽没有一同进府,却得了时疫,不多时便撒手去了。 而霜眉儿更不用多说,明明是百兽之王,最后毫无尊严地死在了自己眼前。 “我……” 沐云柔抬了抬自己的手脚,发现一切正常,身上也并无不适,心里便暗暗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不过,还得再核实一下。 “这是在哪里?如今是几年几月几日?” “殿下,您怕是酒还没醒罢?” 看她一脸呆愣,忍冬没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您当然在昭华殿呐,今日是永宁十五年十月初三啊。” 昭华殿! 永宁十五年十月初三! 沐云柔猛地坐了起来,四下环顾着自己所在的宫室,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没错,这熟悉的陈设,就是自己住了五六年的昭华殿! 永宁是自己父皇桓帝的年号! 十五年……正是桓帝驾崩的那一年! 沐云柔仿佛被一盆凉水泼醒了一般! 她清楚地记得,父皇是在五月驾崩的,按规矩,今年的年号依旧是永宁,明年才是清和元年,而她自己,明明该死在清和二年! 她,回到了两年前! 望着沐云柔一脸的呆相,忍冬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殿下,快起身梳妆吧!莫让郑家少将军等急了……” 郑家少将军? “郑予淮?” 沐云柔目中闪过杀意,“他来干什么?” “殿下,您是真的醉糊涂了呀!” 刘嬷嬷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郑家父子二人当然是来提亲的呀!您都忘了?中午殿下还高兴得和奴婢们吃酒呢!” “他人在哪儿?” “回殿下,在……在清凉殿。” 忍冬是个心思细腻敏感的姑娘,很快便察觉到主子的情绪不太对劲,连忙又道,“殿下——” 沐云柔显然没什么心情听她的后话,腾地一下便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从雕花兰锜(兰锜:古代兵器架)上提了琉璃剑便往外走。 今天确实是个提亲的好日子,不过,或许更适合报仇锄奸! 忍冬见状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下便抱住了沐云柔的一条腿: “殿下!不可啊!” “放手!” 沐云柔眉目冷肃,杀气腾腾, “忍冬,本宫命你放手!” “殿下,天下哪里有提着剑见驸马的道理啊!” 一怔之后,刘嬷嬷也反应了过来,跪下一只手抱住了她的另一条腿,另一只手欲从她手中夺下剑来, “殿下,您曾说过,将老奴看作另一位母亲一般,老奴斗胆求求您,就把这剑放下吧……” “父皇予我宫中佩剑的特权,我为何带不得?” 沐云柔虽然恼怒,却也不愿对这两人动武,她额上青筋突突地跳着, “你二人速速退下!” 忍冬闻言却抱得更紧了,眼泪说掉就掉了下来:“殿下,您这般杀气腾腾,奴婢如何敢让您带剑出门去?万一招来祸事,就悔之晚矣啊!” “本宫断然不会后悔!” 思及自己在郑家水深火热生不如死的日子,思及郑家叛国通敌害死父皇,沐云柔就恨不得拽着他们下十八层地狱! 莫说是招来祸事,玉石俱焚也未尝不可! “殿下!”忍冬哭道,“奴婢不知您为何突然如此,可您要是出了什么事,云澈小殿下该怎么办啊!” 云澈? 是啊,若是就这么杀了郑家父子,自己就算不死,也难逃处置…… 那澈儿该怎么办呢? 沐云柔不觉原地怔住了。 手里一松,刘嬷嬷趁机夺下了琉璃剑,紧紧抱在了怀里。 “是啊……我要去见澈儿。” 长公主喃喃自语着,眸中闪过梦幻的色彩。 沐云澈和沐云柔都是元嘉皇后所出,元嘉皇后薨后,沐云澈便随着大他七岁的姐姐住在昭华殿。 长公主十六岁那年,他陷入了沉睡,之后便再也没有醒来。 沐云柔闭上了眼睛,抬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殿下!” 仿佛没有听见忍冬的惊呼,沐云柔只恨自己前世太蠢。 她被关进了地牢,郑家通敌叛国,郑予淮和沐云蕊怎么会好好对待澈儿?恐怕,从她失势的那天起,澈儿便只有死路一条! “走,我要去见澈儿。” 忍冬擦了擦眼泪,同刘嬷嬷使了个眼色,前者跟着沐云柔往后殿去,后者连忙起身将琉璃剑放回兰锜之上。 她们实在不明白,为何主子性情大变。 原本欢欢喜喜的要嫁给郑家少将军,午膳吃了些甜酒,睡了一觉,就突然好像跟少将军有仇,冷若冰霜还要打要杀的。 真是怪了,喝了顿酒,人也好像变了一个……莫不是丢了魂,又被那恶鬼附了身? 忍冬不敢多言,低眉顺眼地跟在沐云柔身后,走进了昭华殿后殿。 后殿里烧着暖炉,摆了张价值连城的暖玉床,床上静静躺着已经沉睡近一年的沐云澈。 沐云柔轻轻在暖玉床边坐下,手指抚上男孩苍白的脸颊。 “澈儿……” 男孩紧紧闭着双眼,颊边至脖颈上细小的血管呈现一种诡异的紫色,仿佛上好的白釉上起了裂纹。 沐云柔深深地吸了口气,手指按上紧皱的眉心。 “殿下……”忍冬大着胆子进言道,“您千万要保重自身啊,小殿下可单指望您撑着呢……” 或许,只有云澈小殿下,才能打动长公主铁石一般的心。 “我知道了。” 沐云柔点点头,缓缓睁开眼睛。 不知为什么,忍冬觉得她的眼中闪着刀剑的清光。 “你放心,我不会杀他们的。” 一剑杀了他们,实在太便宜了些。 “清凉殿那边……” 忍冬见她理智回笼,又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本宫这就去。你们不必跟来,守好昭华殿!” 南宫。清凉殿。 沐云柔一进殿,便见郑予淮和他的父亲郑琼坐在主座之下,姑姑郑雅玟则坐在上座。 沐云柔姐弟是元嘉皇后祝诗瑶所出,元嘉皇后薨后,郑雅玟登上了后位,成了继后。 按礼数,沐云柔要称她一声母后。 沐云柔进了殿,既不说话,也不行礼,径直坐在了郑雅玟右手边的下座,拿起茶啜了一口。 郑予淮原本有些激动,却在看到沐云柔倾国倾城的面容时怔了一怔。 因为长公主虽面无表情,眼神却宛若一把利刃,似乎正在一寸寸割裂他们之间所谓的情意。 郑家通敌叛国,桓帝中毒身亡,郑雅玟是郑予淮的姑母,郑琼的妹妹,必然其中有份! 她若带了琉璃剑,定会立时斩了郑家这两男一女! “大胆!见到……” 郑雅玟身后的老太监声音尖细,干枯的手指直指沐云柔,却被郑雅玟的一个手势制止了,余下的话也吞回了嗓子里。 长公主表现得十分不给面子,郑雅玟的脸上却瞧不见一丝不悦。 她端庄地笑着,慈眉善目,杏脸桃腮,风姿犹存。 尽管已是徐娘半老,但她一向保养得宜,如果忽略她白腻脖颈上细小的颈纹,恐怕会以为她三十都不到。 “柔儿,你的年纪也不小了。” 闻言,沐云柔放下了手里的茶盏,抬起那双贵气的眸子冷冷望向座上的郑雅玟,眼神仿佛正在看着一具尸体。 郑雅玟依旧得体地笑着,丹唇轻启: “你是皇上亲封的摇光公主,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现在赤柔在我浮玉边境屯兵数十万,求娶嫡公主……” “柔儿,如今只有你有资格去和亲,以解这燃眉之急……” 沐云柔忽地睁大了眼睛,恍然大悟。 没错,在前世,郑雅玟也是这么说的。 前世的她如何肯远嫁和亲? 更何况,去年她才坑杀了赤柔二十万俘虏,赤柔全国恨不得对她食肉寝皮! 于是,愚蠢的她一脚踩进了郑家人给她设下的陷阱里…… 沐云柔一只手撑着下巴,眼睛缓缓眯起。 她还记得,当时的郑予淮听到姑母的这番话,立刻奋不顾身地表示愿意领兵退敌,还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地说:“如果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微臣如何有脸苟活于世!” 他目光灼灼,宛若星辰。 她信了,她感动了,她嫁了,所以她输了,输的一无所有。 和姑母唱了这出双簧,郑予淮轻而易举地从她手中拿走了白虎军的虎符,而她,如愿以偿地嫁入了龙骁将军府。 这就是悲剧的开始。 而这一次,历史不会重演了。 (四)始料不及 “柔儿,如今只有你有资格去和亲,以解这燃眉之急……” 郑雅玟缓缓住了口,等待着沐云柔的下一步反应。 “哈哈哈哈哈哈哈……” 长公主的脾气一向喜怒无常,变幻莫测,此时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得肩膀不住地发抖。 笑声回荡在清凉殿里,宛若鬼魅。 郑琼到底比郑予淮多活了近二十年,是只老狐狸,他的神色微变,隐隐感觉事情不会像自己儿子说的那样顺利。 “哐当!” 长公主忽的不笑了,下一秒她手中的茶盏被狠狠砸碎,碎片飞溅。 一颗瓷星子割破了她白皙的脸颊,仿佛画皮被针划开了一道血纹,一张完美的面具裂开了一道细痕…… 更要命的是,长公主手里捏了一片尖锐锋利的碎瓷片,起身一步便逼至郑雅玟身前,瓷片抵在了她的脖颈间! “姑母!” “大大大……大胆!你竟敢……” 老太监被这一吓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指抖得如筛糠一般。 郑琼的手掌死死捏住了太师椅的扶手,好歹没有失态; 郑予淮的脸都白了,他立时便站了起来,眼睛紧紧盯着沐云柔: “柔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柔儿……也是你配叫的吗?” 长公主回首邪佞一笑,指尖微微用力,瓷片陷入肌肤,“母后,您说呢?” 那碎瓷按在郑雅玟白腻的颈上,只要再稍稍用些力,血管便会破裂,鲜血就会哗啦啦地流出来。 郑雅玟的脸色已经变了,呼吸有些发抖。她又气又怕,可那要命的玩意儿就抵在她的颈上,她一句重话都不敢说。 谁不知道沐云柔是个死疯子? 跟一个疯子讲道理、说利弊,有屁用?谁知道她下一步会怎么做? 若是一句话惹得她不开心,天知道她会不会就这样不管不顾、孤注一掷地要了自己的命! “别……别这样……柔儿,有话你好好说,凡事咱们都好商量……” 郑雅玟的声音也在发抖,她已经来不及思索如何套出沐云柔手上的兵符了,只想赶快从她手中逃出命来! “本宫寻思着,浮玉还没沦落到要靠嫁公主来维持吧?” 长公主天真无邪地歪着脑袋,仿佛那个动辄要人性命的女魔头跟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似的,她只是个人畜无害的无辜少女。 “再者,有郑家二位将军忠勇善战,他们二人率领龙骁军,定能击退赤柔的大军,何须派公主和亲?母后,您说是不是?” 沐云柔心里清楚得跟明镜似的。 郑家通敌叛国不是一天两天,派他们去跟赤柔作战,正好狗咬狗一嘴毛。 就算双方打不起来,为了配合郑家夺取浮玉的计划,赤柔也必定会佯装落败退回国内……要知道,在浮玉,打了败仗是要挨批斗的。 她并不指望此举能够趁机削弱郑家龙骁军的实力,但出征边疆,如何都要耗时几个月。 郑家父子不在京都的几个月,足够她做很多事了。 盘算至此,长公主突然意识到,自己依然算漏了一种可能性。 那就是,郑家带着龙骁军到了边境,孤注一掷地联合赤柔的数十万军队直接杀回来,武装占领浮玉…… 到那时,就算她手里握着郑雅玟,握着郑家的家眷老小,她是能威胁郑琼和郑予淮,可这一手难道还能威胁赤柔,逼他们退兵,放弃夺取浮玉? 真到了那个时候,定然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要是真的开了战,她的倚仗,只有手中的十五万白虎军。 长公主的眸色暗了暗,嘴唇抿了起来。 “你……你说得对。” 郑雅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慢慢转头望着沐云柔,“柔儿……” 长公主回过神来,手里依旧捏着那要命的玩意儿巍然不动,声音清冷地仿佛凝结着霜雪: “母后,咱们风平浪静地过日子,不成么?你看,你若是惹了我,咱们谁都讨不着好,不是么?” “至于我的婚事,就不劳你操心了。我会自己选驸马的,听清楚了吗?” 她没问她好不好,而是直接问她听没听清楚。 “好、好好……” 郑雅玟哆哆嗦嗦地连声称好。 “殿下,殿下……”老太监瑟瑟发抖地从旁轻轻拽了拽沐云柔的衣袖,“使不得,使不得啊……” “滚开!” 沐云柔一声厉喝,他又吓得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浑身抖个不停。 长公主身经百战,身上似乎自带一股子戾气,一个眼神扫过来就叫人胆战心惊。沙场之上,敌将尚且胆寒,更何况一个太监? 郑予淮愣愣地站在殿里,嘴唇微张,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因为事情的发展已经全然超出了他的预想。 他不明白,为什么上午还对他娇羞温柔的沐云柔,午后却突然换上了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句——“如果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微臣如何有脸苟活于世!”,她便砸了茶盏,逼至姑母身前,用瓷片抵住了她的脖子! 不可能!这一定是有哪里不对! 沐云柔这几年来一直倾心于他,简直就是翘首以盼地期望着嫁进龙骁将军府,她怎么敢这样对待他的姑母! “柔……公主!” 郑予淮终于从这场闹剧中反应过来,朗声说道,“公主莫非是听信了奸邪小人的谗言——” 他住了嘴,因为他的眼神撞进了长公主的眸子,顿觉冰冷刺骨,狠戾逼人。 就好像,背负着血海深仇、刚从地狱归来一般…… 见他愣住,沐云柔脸上竟绽放出纯净的笑容来,连那双冰冷无情的眸子都弯了起来: “少将军,听见娘娘说什么了吗?还不快准备出征?” 郑予淮握紧了拳头,脸色一变再变。 如此看来,沐云柔是绝不可能把虎符交给他了! 让他们郑家去打赤柔,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就算他们有心避战,那监军太监可是沈夜的人!这一关如何能过? 可眼下郑雅玟的命就捏在她手里,他是进退两难! 原本他是要套出沐云柔手中的虎符,再联合赤柔的军队全歼白虎军! 只要除掉了长公主手里的这支强军,浮玉国内除了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麒麟玄甲军,便只有郑家的龙骁军了! 朝廷的军队不堪一击,到那时,拿下浮玉易如反掌! 可他的计策尚未展开,就被长公主扼杀在了萌芽里。 沐云柔气定神闲地挑起了眉毛,唇角轻轻勾起,似乎正在嘲讽他的愚蠢。 有那么一瞬间,郑予淮觉得自己被耍了。 他从十七岁起,就在军中常伴长公主左右,好不容易才取得了她的信任和倾心…… 可眼前的这一幕,仿佛长公主一边敲着他的脑袋一边告诉他:“郑予淮,别做梦了,该起床打仗了!” “回公主,出兵乃是大事,须请示陛下决断!”郑予淮稳了稳心神,抱拳道,“还是等明日早朝,再行商议!” “是啊,淮儿说的有理啊!”郑琼也站了起来,冲长公主一抱拳,“一切有陛下做主,殿下何苦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请示陛下决断?一切有陛下做主? 沐云柔实在没忍住,差点就给气笑了。 好你个郑予淮,真当本宫是傻子吗? 桓帝驾崩后,继位的幼帝乃是郑雅玟八岁的儿子沐云湛。 八岁孩童,如何治天下? 等到明天让小皇帝决断,不就等于让垂帘听政的太后郑雅玟决断? 绕了这么一圈,最后不还是你郑家说了算?! 还等明日早朝?明日郑雅玟的命哪里还能捏在她手里? 现在才是所谓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所以,长公主精致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一句话: 郑予淮,你糊弄鬼呢?! 一时间,二人不发一语,眼神却对峙起来,谁都不肯让步。 正当此时,清凉殿外突然响起太监尖细嘹亮的声音:“皇上驾到!” 郑予淮和郑琼立刻转身到门口半跪行礼。 郑雅玟也要起身,无奈被那瓷片抵着脖子,只得乖乖坐下。 沐云柔才懒得去瞧那个唯唯诺诺的小皇帝。 倒是小皇帝见了她,还得规规矩矩称一声“长姐”。 在长公主心里,皇位应该是自己的弟弟沐云澈的。只是沐云澈已沉睡了近一年,一点苏醒的迹象都没有。 请了所有太医,重金遍邀天下医者,京都至今还贴着皇榜……都没能让三殿下睁开眼睛。 长公主是有心却无力。 沐云柔轻轻叹了口气,手里捏着瓷片悠哉悠哉地刮了刮郑雅玟的下颚,后者被这一举动吓得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母后,我说过什么?你看,咱们谁都讨不着好吧……” 沐云柔的轻声细语还未讲完,就被一道低沉浑厚、隐含怒气的男声打断了: “朕今日倒要看看,是哪个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叫朕的摇光公主去远嫁和亲!” “当啷!” 长公主手里的瓷片落了地。 她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望着清凉殿门口那个明黄的人影,脸颊上滑过两道清泪。 “父皇!” 声音嘶哑。因为嗓子发紧,沐云柔几乎发不出声来。 她的父皇竟然还活着!他本该在今年五月驾崩,可他现在还活着! 也就是说,小皇帝还没有即位,郑雅玟不是太后而是皇后! 来不及思考其中缘由,沐云柔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淌,她再也顾不得身前的郑雅玟,回身便奔向桓帝,一头扑进了他怀里,脑袋埋在他胸前,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父皇啊,我的父皇呀……” 好像一个受尽苦楚的孩子见着了给他撑腰的人,原本强撑着的意志力瞬间崩塌,只有痛哭才能发泄出心中的委屈。 郑雅玟慢慢站了起来,脸色苍白,拳头握紧,锐利的黄金甲套刺伤了她的掌心。 她的脖颈被割出了一道血痕。 郑雅玟的眼眸晦暗不明,雍容华贵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力隐忍的厌恶与怨恨。 这该死的小贱人,竟也学会恶人先告状那一套了? 差点被杀了的那个是她郑雅玟!这小贱人哭什么哭? 可她那一向英武睿智、精明强干的皇帝夫君,偏偏还就吃这一套! “柔儿乖,莫害怕,只要有父皇在,谁都不能拿你怎么样……” 桓帝慈爱地抚摸着她的脊背,任由她的眼泪浸湿他身上华美的龙袍。 他嘴里哄着自己一向捧在手心的宝贝女儿,眼神却严厉地扫向地上的郑琼父子,以及虎口余生的郑雅玟。 “朕的柔儿功勋卓著,便是封王封侯也使得!你们却给她施压,逼她远嫁赤柔,究竟意欲何为?!” (五)偏爱 郑予淮垂着脑袋,眼睛都不敢抬起来。 桓帝没让他起来,他只能继续半跪着,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他的大脑在飞速思索着两件事——皇帝怎么会突然过来?皇帝怎么会得知清凉殿里他们说了什么? “陛下!” 郑雅玟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几步,跪在了桓帝身前,仰起头露出受伤的脖颈,眼中泪光闪闪: “您看看罢!沐云柔恃宠而骄,大逆不道,她是对臣妾动了杀心啊!她向来这般骄横无礼,臣妾怎敢逼迫她去和亲?臣妾信奉以和为贵,对待柔儿一贯是小心谨慎……可柔儿呢?她何曾把臣妾当作母亲?” 郑雅玟委屈而倔强地掉下眼泪来,看起来伤心欲绝。 再怎么说,和亲也还是没影儿的事,而她脖颈上的伤却是实实在在的! 凭现在皇帝对沐云柔的娇惯溺爱,要靠这么点伤就想彻底扳倒她,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这件事到底是她沐云柔理亏,就凭这一点,皇帝也不好对郑家怎么样,对她郑雅玟怎么样! 她抬起泪光盈盈的眸子,期望自己的夫君能够表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惜与安抚……可当她真的对上桓帝的虎目,只看到宛若刀剑般的凛寒。 郑雅玟不知不觉间怔住了。 难道……皇帝已经不信任她了吗? “皇后,你扪心自问,你当得起这孩子一声母后吗?” 桓帝阴沉着脸说完这句,又开始和颜悦色地哄女儿,“柔儿乖,莫哭了,哭得眼睛都肿成小桃子了,明日还怎么见人呢?” “父皇保证,谁敢再说让朕的柔儿去和亲,必严惩不贷!” 郑雅玟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无力地坐在了地上,嘴里喃喃着:“陛下……” 她不肯相信,当着沐云柔的面,她郑雅玟的皇后地位,竟然轻如鸿毛! 那她呢?她究竟算得了什么? 堂堂一国皇后,竟然被迫跪在一个公主面前请罪! 皇帝还仿佛看不见郑家的三口子人一样,只顾着哄那个小贱人! “柔儿乖,近日西蜀国进贡了好些蜀锦,你想要多少便拿多少,裁几身衣服,穿起来漂漂亮亮的……莫哭,父皇心疼柔儿,咱们柔儿有人疼……” 郑予淮依然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屈起的那条腿又痛又麻,实在有些支持不住。可是桓帝不让他们起来,他动都不敢动。 眼看桓帝还没有让他们免礼的意思,郑予淮咬了咬牙,抬手抱拳道:“陛下明鉴,皇后娘娘并未逼迫公主和亲,皇后与末将父子向来唯陛下马首是瞻,一切听从陛下决断!” “哦?是么?” 桓帝闻言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随后眼神转向身边人,“阿夜,你说呢?” 阿夜?那不就是沈夜? 父皇一向宠信他,总是亲切地唤他一声“阿夜”。 沐云柔抬起哭得红红的眼睛,果然见到了一身华贵紫衣的沈夜。 如果说,长公主的美是惊心动魄,那么沈夜的美则是祸国殃民。 凌厉挺拓的两道剑眉下是一双深邃狭长的凤目,鼻梁挺直中正,嘴唇削薄,加之他身材高大峭拔,宛若碧落的神袛降临人间,矜贵优雅,高不可攀。 可这位人间绝色,是权倾朝野的东厂督主,是仅次于万岁的九千岁! 谁不知道东厂督主沈夜,生了一副妖孽般绝美的皮囊,干的却是那狠辣无情的罗刹勾当! 在现场所有人的注视下,沈夜淡淡地开了口。 “回陛下,公主殿下有宫中佩剑的特权,可公主来见皇后时并未佩剑,可见公主纯孝,并无意伤害皇后娘娘,只是乍听得和亲一事,情急之下乱了分寸,这才出手伤人。” “微臣以为,若公主殿下真的远嫁和亲,那么陛下便会失去最宝贝的女儿,白虎军会失去一位杰出的统领,浮玉会失去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赤柔则会失去一个强劲的敌手。” (关于“微臣”:奴才是清朝发明的词汇,在此之前,职务高的太监一般称“臣”。) “所以,若是有人提议让公主和亲,他要么是愚蠢至极,要么便是心怀叵测!” 郑琼和郑雅玟的脸色是越来越差。 这个死太监,先是三言两语把沐云柔的罪过摘得干干净净,什么纯孝,什么情急之下乱了方寸,说得好像沐云柔是一朵纯洁无瑕的白莲花似的!随后便将祸水引到了他们郑家身上,直指他们“心怀叵测”! “沈夜!”郑予淮愤怒地抬起脸,目光如同利剑般刺向沈夜,“你含血喷人!” “大胆!”桓帝怒斥道,“朕许你说话了吗?!” “末将不敢!” 郑予淮额上细汗涔涔,青筋暴跳。 本来只是想借和亲套来白虎军的虎符,最后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被沈夜扣了个“心怀叵测”的大帽子! 对了! 郑予淮猛然间感到醍醐灌顶——他终于想明白,为什么皇帝会突然来到清凉殿,还清楚他们说话的所有内容! 因为除了清凉殿里的五人外,还有第六个人在监听他们说话! 那个人,就是清凉殿的太监! 沈夜是东厂督主,辖制着所有宦官,在这个皇宫里,他的势力可谓无微不至、无孔不入,何况是清凉殿! 难怪……难怪! 沈夜轻轻勾起了唇角,眸色却依旧疏离淡漠,声音更是波澜不惊,说出的话却字字要命: “另外,郑家二位将军乃是边臣,却背着陛下同皇后娘娘见面,商议边疆和亲要事……将军进宫,不拜陛下却先见娘娘……” 完了,彻底完了。 郑琼的脸色灰败得像条死狗,额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砸在地上碎成八瓣。 要知道,皇帝最忌惮前朝与后宫串通,边臣与内侍勾结……因为在皇帝心中,此举便是谋逆造反的前兆! 似乎是唯恐郑家死得不够快,沈夜还特意幽幽补充道: “还请陛下,细细体察其中内情。” 郑予淮到底年轻气盛,是可忍,孰不可忍?他顾不得桓帝在场,锐利仇恨的目光直射向沈夜。 沈夜,你他妈有病吧? 老子全家什么时候得罪你了?断你财路了还是睡你老婆了还是刨你祖坟了? 你他妈倒好,把事做绝,字字句句都把人往死里整! 不止郑予淮,老练如郑琼和郑雅玟,在某一瞬间也陷入了迷茫。 沈夜向来精于权谋,手段老辣。 如此这般明晃晃地攻击他们,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干这种落井下石损人不利己的缺德事,他是脑子坏了吗? 他做了这么久的东厂督主,总不会幼稚地以为,仅凭这几句话,就能彻底扳倒龙骁将军府吧? 想不通,怎么都想不通,想破脑袋都想不通。 “陛下,微臣对我朝的忠心是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啊!”郑琼不愧为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狸,立刻就反应了过来,眼泪鼻涕说下就下,“微臣全家为浮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别无二心呐!” “是啊陛下,”郑雅玟一只手拽住了桓帝的袍角,早已泪水涟涟,我见犹怜,“哥哥进宫只是因为臣妾实在思念侄儿,又不忍打扰陛下处理公务,所以才在这简陋的清凉殿重逢……臣妾和哥哥是同胞兄妹,此身都是陛下所有,怎敢怀有二心啊!” 郑予淮强压下胸中的怒火,埋下脑袋一语不发。 桓帝冷哼一声:“不要再辩解了。皇后失德,禁足两个月,后宫由静妃打理!至于郑家两位爱卿——” 他的眼神冷得能刮下两层霜来。 “还是忠于职守、安分守己点好!” 处分了郑雅玟,敲打了郑琼父子,桓帝一手揽着沐云柔转身便往外走:“柔儿,以后再遇上这种腌臜事,父皇都会为你做主的……让父皇看看你的手,有没有被碎瓷伤到。” 沐云柔展开右手,只见葱白的掌心有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浅红色的旧伤疤,上面有一点被刺破的红色。 “哎呀,刺破了一点点。”她乖巧地眨了眨眼,吐了吐舌头,“父皇,儿臣知道明天要下雨,而且是下大雨!” “柔儿难不成能未卜先知?”桓帝慈爱地刮了刮她的鼻子,“何解?” “因为这块疤。” 沐云柔摊开右手,得意地翘起了小尾巴。 “每次下雨之前,气候潮湿,儿臣掌心的这块疤就会痒痛起来……到后来,只要掌心痒痛,儿臣就知道要下雨啦。百试百灵!” 桓帝的目光暗了暗,他的指尖触及到凸起的血痕,轻轻颤了颤:“朕记得,用了那么多药,还是会痒会痛吗……” “没事儿,一点小伤,父皇不必挂心。”沐云柔笑嘻嘻地藏起右手,“行军打仗正用得上呢。” 自她有记忆起,这块红红的伤疤就盘踞在她掌心。 沐云柔自小惯用刀剑,很快就辨别出,这样的伤痕分明是有人用刀剑密密麻麻地割出口子,又用刀尖搅得血肉模糊。 伤愈之后,竟完全看不出肌肤的底色,只有凸起的浅红伤痕。 每到雨前,便又痛又痒。 “父皇,儿臣能再见到您,仿佛是在梦中啊。”沐云柔突然轻轻地喟叹道,“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 桓帝闻言朗声笑了起来:“柔儿何时像个诗人似的,多愁善感起来了。父皇不是天天要见柔儿么?” “儿臣做了个梦,梦见父皇驾崩了,没人再护着儿臣了。” “他们一个个都要柔儿死。” “儿臣最后被奸人所迫,从高处跌落身亡。” 一边默不作声的沈夜突然身形一震,深邃的凤目不可思议地望向沐云柔,然而后者目视前方步伐稳稳,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失态。 桓帝闻言皱了皱眉,思索片刻之后又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及笄时,父皇不是赐你一道空白的圣旨吗?那可比丹书铁券好用多了。就算父皇驾崩,只要持有那圣旨,也定能护你周全啊。” 沐云柔无声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父皇啊,你也想的太简单了。 有时候,你以为的保命书,实际上却是催命符。 “对了,父皇,儿臣年纪也不小了,如果可以的话,儿臣想自己选驸马。” (六)儿臣嫁他! “对了,父皇,儿臣年纪也不小了,如果可以的话,儿臣想自己选驸马。” 沐云柔轻轻握住桓帝的小指往下拉了拉。 这个动作是父女之间的默契,每次只要她拉拉桓帝的小指,后者的心就会软得一塌糊涂。 “嗯……” 桓帝沉吟片刻,无奈地笑着叹了口气, “柔儿长大了,女大不中留啊。” “说吧,是哪个臭小子,把朕的柔儿拐走了?” 桓帝心里有一种养得好好的大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多少有些不情愿,索性不声不响地又加上了一条要求, “若人品才貌都不错,父皇便给你指婚。” 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桓帝又假作愠怒状: “诶,你可别非郑家那小子不嫁啊!父皇看人很准的,那小子不行!” 沐云柔突然想起来,当年她为了嫁给郑予淮,跟桓帝顶了好几次嘴。后来桓帝驾崩,她才终于如愿。 若没有嫁进郑家,那道空白圣旨,或许真的可以护她一世周全…… “谁说儿臣要嫁他了,他才不配做儿臣的驸马!”沐云柔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厌恶与仇恨,“儿臣要嫁,便嫁天下最好的男儿!” 说实话,桓帝不太明白,为什么他的女儿眼睛突然不瞎了。不过嘛,能看清郑家那小子的真正面目,总归是件好事。 “那柔儿说说,”桓帝饶有兴味地问道,“谁是你心目中最好的男儿呢?” “嗯……” 沐云柔捻着下巴仔细地思索着。 桓帝瞧着她陷入沉思的小模样,心里觉得有些好笑,正要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却见她恍然大悟地一击掌,扭过头直直指着沈夜: “父皇,儿臣嫁他!” 桓帝的手一下子僵在了半空中,脑瓜子嗡嗡的。 “柔儿,你刚刚……说什么?要嫁谁?” “儿臣说,要嫁给沈夜沈督主!” 似乎是生怕桓帝耳朵不好听不清,她的声音格外清脆响亮。 桓帝的第一反应是——完了,看来传言非虚,这孩子没准儿真是个疯的! 沈夜也懵了,一双凤目瞪的像铜铃,眉毛拧成了疙瘩,一脸错愕。 桓帝愣了几秒,转身对后面跟着的两队太监严厉呵斥道:“今日之事若传到别人耳中,让朕听见一句闲话,朕便拔了你们所有人的舌头再杖毙!现在都给朕滚!” 散尽了下人,桓帝松了口气,稳了稳心神——误会,都是误会,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天下哪里有女子会愿意嫁一个太监!何况是金枝玉叶的公主! 他的手掌抚上沐云柔的额头,另一只手试了试自己的额温——不对,没发烧啊! 这死孩子,没发烧说什么胡话! “柔儿……” “父皇,儿臣没有发烧,儿臣清醒的很。”沐云柔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桓帝,“儿臣考虑好了,就嫁沈夜了。还请父皇为儿臣做主!” “……荒唐!胡闹!” 桓帝狠狠吸了一口冷气,“因为父皇不许你嫁郑予淮,所以你跟父皇置气要嫁给沈夜?” “不是的,儿臣不敢跟父皇置气。”沐云柔眨巴眨巴眼睛,又摇了摇桓帝的手,“儿臣是真心的,还望父皇成全。” 成全?他怎么成全? 桓帝脑门儿青筋暴跳,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否则,他一向疼爱的女儿怎么会不依不饶地要嫁给一个太监! “柔儿,你倒是图什么啊!”桓帝已是濒临崩溃,“你仔细想想,从古至今,有哪个公主是嫁给太监的?” “儿臣不介意开此先例。” 沐云柔甜甜地笑着,走到沈夜身前,悠哉悠哉地抬手用指节勾了勾后者线条干净的下巴,细腻的触感让沈夜不自主地颤了颤。 “何况,沈夜哥哥生得这般好看,正合儿臣的心意。儿臣情愿和他待在一块儿。” 好家伙,沈公公沈督主都不叫了,直接改叫哥哥了! “回公主,微臣不敢,也不愿与公主结亲!”沈夜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立刻单膝下跪抱拳行礼,“望公主切勿再开这样的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了?” 沐云柔叉着小腰歪着头,纳闷儿地瞅着他,“跟了本公主有什么不好? 往后我疼你,宠你,保护你,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怎么,你不相信? 本公主是治军之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奇怪,前世她死的时候,他可不是这副表情啊! 明明伤心地要死,甚至如杜鹃一般泣下血泪……难不成是她人之将死,眼神不好看错了?! 搞什么幺蛾子啊! 沐云柔有些恼了,可沈夜敛着眸子垂着脑袋动也不动,压根看不清他的神色表情。 “柔儿,你也听到了,沈夜他不愿意。”虽然刚刚差点被这个女儿折腾到崩溃,桓帝却仍然不愿意冲她生气、说重话,“听话,多少好人家的青年才俊任你挑选,你何苦非要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歪脖子树? 沐云柔眼瞅了瞅那棵“歪脖子树”,忽然计上心来。 “好,父皇说得都对,儿臣不嫁他就是了。” 桓帝方才松了口气,可下一句又让他的眉毛拧了起来: “父皇,儿臣要沈夜哥哥到昭华殿当值,好不好?” “这……”桓帝皱起了眉头,可看着沐云柔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又忍不住要心软。 “这件事……还是容朕再想想吧!” 沐云柔抱住他的手臂撒娇地摇着,眼神纯净清澈:“父皇一定不会让儿臣失望的,对不对?” 桓帝又开始头痛了。 “你先回昭华殿好好想想吧!不是跟陆秉那小子说好了,晚间一块儿吃螃蟹的吗?” 桓帝顿了顿,又认真道:“陆秉那小子,很不错。” 沐云柔愣了愣,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敲完,想起来了。 今天散朝后,郑予淮便向她透露了提亲一事,她欣喜若狂,下朝时就叫住了陆秉,又给宁悦下了帖子,请他们俩傍晚进宫一聚。 用鼻子想都能想明白,桓帝之所以知道的这么清楚,连他们要吃螃蟹都知道,肯定是陆秉事先请示过。 陆秉此人,做事一向老成持重;他一个外男要进内宫,要想不被别人拿住把柄,就一定要名正言顺。 如何才叫名正言顺?皇帝同意,那就叫名正言顺。 按陆秉的性子,莫说是螃蟹,恐怕连有几只、公的母的,都交待得一清二楚了。 就这么一个人,前世却死在了桓帝驾崩的夜里。 当时沐云柔人在边境,回到京都才知道桓帝和陆秉的死讯。 他们说,皇帝驾崩的夜里,发生了宫变。陆秉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力战不支,死于乱军之中。 幸好,现在父皇还活着,陆秉那家伙也没死。 至于宁悦…… 前世,她在龙骁将军府的地牢时,沐云蕊几乎每隔半个月就要来瞧瞧她的凄惨景况,也带来了宁悦的消息。 自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宁悦是当朝首辅家的二小姐,庶女。 清和元年,宁悦被嫁给一个老头子做妾,进府不满两个月,就上了吊。 沐云蕊说,她死的时候,身上是各路伤痕,遍身寻不到一寸光洁的肌肤,惨不忍睹。 而那时的长公主,身陷囹吾,早已没有了庇护她的力量。 思及此,沐云柔沉沉地叹了口气。 “父皇,儿臣先告退了。” 不过,回昭华殿之前,她得先去见个人,再去赌一把。 …… …… …… 夕阳西下,沐云柔一个人回到昭华殿,却见一个年轻男子身着朱黄交替的蟒袍,优哉游哉地斜倚在门口,口里叼着根黄绿的草茎,手里还拎着个沉甸甸的鱼篓。 其人丰神俊朗,器宇轩昂,一表人才,通身透着一股子精明强干的劲头,打眼一瞧便知是人中龙凤。 原来正是那锦衣卫指挥使——陆秉。 (锦衣卫高级统领一般穿皇帝御赐的蟒袍,总旗及以下穿飞鱼服) 一见沐云柔过来,陆秉眉梢眼角便堆满了笑意,那双风流俊俏的桃花眼更是潋滟生辉: “哟,大小姐回来啦?怎么了这是?我猜——是到手的驸马跑了?” 啧,好好一个人,怎么就长了这么一张欠揍的嘴。 时隔两年,又听到陆秉这般损她,心中是五味杂陈。 沐云柔习惯性地撇了撇嘴,眼眶却渐渐红了。 “喂,别哭,你别哭啊,男儿有泪不轻弹——” 陆秉瞬间慌了心神,笨嘴拙舌,手足无措,好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他扔下鱼篓,吐掉草茎,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她身前: “我错了,哎,我错了还不行嘛!是我该打!你别哭,别哭啊!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嘴欠提这档子事儿了,好不好?我对天发誓——”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此时竟慌乱得像个不小心打碎了花瓶的孩子。 “少来这一套,我没事。”沐云柔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随后抽了抽鼻子,咬了咬嘴唇,“以后别再跟我提那个人,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郑予淮这三个字,说出来她都嫌脏了嘴。 这就不喜欢了? 陆秉脸上有些掩饰不住的惊讶。 他的消息很是灵通,只听说郑家被皇上敲打了一通,提亲之事自然也就黄了,却没想到,这位大小姐竟然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沉默了几秒,沐云柔深深吸了口气,用指节拭去眼角的泪花,抬起脸时,眼眶依然有些红,唇角却已挂着久别重逢的浅浅笑意。 “你在这里等多久了?怎么不进门?” “没很久,也就一柱香(约两刻钟)功夫吧。” 陆秉有些没好气地说道,“明知故问。你这个主子不在里头,我怎么敢进去?” 开什么玩笑?这里可是内宫! 万一真要是出点什么事,哪怕他浑身都是嘴,也说不清楚撇不干净啊! 到时候,就是黄泥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啊! (七)一个过分优秀的人 沐云柔摇了摇头,陆秉的心思已了然于胸,不觉间哑然失笑—— 这个陆秉,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她自小就与陆秉相识,师承一脉。这两位的武功,其实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若真要排资论辈起来,沐云柔还得乖乖叫陆秉一声师兄。 陆秉是永宁十一年的武举状元。 小伙子实在优秀,长得也帅,又是桓帝看着长大的,把这种稀有人才分派到边疆站岗吹风,实在是太过浪费了,于是皇帝大笔一挥,就留在锦衣卫做个镇抚使吧! 锦衣卫镇抚使,从四品官衔,听起来好像也没啥大不了——可诸位要明白,锦衣卫的最高官衔,也就是锦衣卫指挥使,也不过正三品! 直接任命一个二十一岁的毛头小子为从四品锦衣卫镇抚使,陆秉的仕途只能用扶摇直上来形容了。要换作旁人,早就被言官喷成筛子了,可直到永宁十三年,陆秉升任锦衣卫指挥使,也没人敢跳出来说半个不字。其中的原因很简单—— 他实在是太优秀了。 武举和文举可不一样,如果说文举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那么武举就是千军万马走钢丝。没点真本事趁早别上场,刀剑可不长眼,文举考场上还可以混一混,要是在比武场上混,没准儿一个不小心就直接见祖宗去了。 就算挺过前头刀光剑影的几关,也别以为就大功告成了,还有最后一关在前头等着呢。这最后一关,叫作“策论”。 所谓策论,就是命题作文,考官出题目,让你写文章,内容多数和军事有关,基本要求格式正确,内容翔实,思路清晰...... 这可就缺了大德了。 要知道,考武举的,一般都是武将世家出身,深受家风熏陶,自小干的就是砍人的活计,说白了,也就是个文盲或者半文盲,不识得几个字,能写把自己姓甚名谁写清楚就很不错了,就这帮人,指望他们写策论?! 这不是耍人玩儿呢?! 所以,说武举是千军万马走钢丝,绝对是一点都不夸张。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掉进了河里,上岸的也有,比如陆秉。 那陆秉优秀到什么程度呢? 人家不仅写出了策论,而且质量很高,文采斐然,还被众考官一致评为第一! 这么优秀(文武双全),又是桓帝看着长大的(有皇帝做后台),当个锦衣卫镇抚使,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至于两年后,陆秉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就更没人敢置喙了。 这个原因就更简单了,因为他是锦衣卫。 锦衣卫是啥?朝廷最大的情报机构,还管着诏狱。 你弹劾了他,没弹倒(后台太硬),改天人家偷偷往你家里塞几件龙袍兵器,你遭不遭得住?更要命的是,一旦下了诏狱,照样落在锦衣卫手里,那是压根儿跑不了你!到时候,半夜把你黑了,你死都不知道自个儿怎么死的! 怎么样,怕了吧?发现惹不起这孙子了吧? 而最难得的是,陆秉虽然后台强硬,做事却向来小心谨慎,兢兢业业,旁人是一点错漏都挑不出来。 所有跟陆大人打过交道的人,都会认为这是个如春风和煦般的好人;却鲜少有人明白,一个纯粹的好人,是镇不住锦衣卫的。 陆秉升任指挥使时,也不过二十三岁。他曾经的许多领导都变成了下属,这帮老前辈自然不肯服气,对这个新指挥使更是十分不满,更不可能听他号令。 对于这帮人的心思,陆秉心里一清二楚,却从来不开口,反而表现得谦虚温顺,恭恭敬敬。正当前辈们放松了警惕,以为这个毛头小子是个不错的好人时,陆秉不动声色地下了黑手。 对于这群不听话的属下,要么被调走,要么被退休,他的行动雷厉风行,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陆秉已经完成了夺权大计。 对于这样一个几乎没有弱点的人,还有谁能扳倒他? 正因为扳不倒他,所以只能选择除掉他。 所以,锦衣卫指挥使陆秉,少聪敏,雄黠多智数,然陷于乱军之中,力战不支,卒于刀剑之下,年二十五。 ...... ...... ...... “大小姐,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好像我已经阵亡了似的。”陆秉又弯腰捡起那根草茎叼在嘴里,纳闷儿地望着沐云柔,“今天你是怎么了?喂,我说,你总不会是看上我了吧?怎么,终于发现我比郑……那个谁强了?” “去你的,什么阵亡,”沐云柔瞬间回神,没好气地啐他一口,“我呸!谁会眼瞎看上你啊。快把你的鱼篓拎起来,当心螃蟹跑了!” 陆秉嘿嘿笑了起来,弯腰拎起鱼篓:“放心,早就用绳子捆成了粽子,跑不了的,我的大小姐。” 他的笑容在柔和的阳光下显得温暖灿烂极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看着很有些傻兮兮的纯真,一点都不精明。 旁人怎么看都很难想象,这个阳光俊朗的年轻人是全国最大的特务头子。 沐云柔把他领进昭华殿,吩咐下人把螃蟹送进小厨房清蒸,正欲传膳,却想起宁悦还没到,故而作罢。 “忍冬,去把本宫埋在院里梅树下的那罐子雪水挖出烹道茶来。” “是。” 不多时,忍冬便上了茶,随后识相地退回门外,方便他们说话。 一见忍冬走了,陆秉立刻丢了锦衣卫指挥使严肃端正的官架子,大喇喇地坐了下来,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还打了个哈欠,最后毫无形象地趴在了桌子上。 “忙了一整天,可累死我了,好容易有时间上这儿躲躲,还被罚站在门口.....话说大小姐,你这茶不错啊,闻着还挺香。” 沐云柔无奈地捏了捏眉心,瞥着他的目光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嫌弃: “人前还规规矩矩的,怎的到了我这儿就一点正形都没了?失策失策,我真该把昭华殿的下人都叫过来,让他们好好瞻仰一下陆指挥使的光辉形象——” 陆秉闻言抬起脸来,冲着她笑眯眯地说道:“大小姐人美心善,肯定不会坑我这个劳苦长工的。何况——我还给你带了个礼物呢。” “礼物?”沐云柔不以为然地端起了茶盏,“你是说螃蟹吗?” “不,只是一个……你可能会感兴趣的消息。” 话音未落,陆秉已不再是那副不正经的模样,他缓缓坐了起来,整个人的气场随即变得深沉缜密,一种不可忽视的压迫感倾泻而出。 在沐云柔惊异的眼光中,他从袖口抽出一枚空白的信封递到了她眼前。 “看看吧。” 沐云柔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见后者眼神坚定,她这才接过信封打开,取出信纸开始阅读……然而上头的文字立刻让她瞪大了眼睛,仿佛迎头被人浇了一盆凉水,立刻驱散了所有困意! “这是真的?”她紧紧捏着手中薄薄的一张信纸,不可思议地望向正在从容自若品茶的陆秉。 “不知道。”陆秉淡定地放下手里的茶盏,诚实地摇了摇头,“这是锦衣卫探听到的小道消息,不能保证其准确性。” 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沐云柔冷静下来思忖片刻,抬眸问道: “既然是锦衣卫探得的消息,是不是已经呈至御前了?我父皇看到了吗?他可有说什么话?” “下午才得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呈给皇上。”陆秉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手里的信纸,“虽然无法核实,但也关系重大,提还是要提一嘴的。我的建议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多准备一手,总归没有坏处……也许,还会有意外收获。” 沐云柔点了点头,果然,这就是陆秉的做派,策无遗算,考虑周全。 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不对。 锦衣卫是由皇帝直接掌握的机关,若是真的按陆秉往日的做派,她沐云柔身为公主,是绝对不可能在皇帝之前看到这封密函的。 或者说,陆秉从袖中拿出信封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犯下了一个严重的低级错误。若是被有心人拿住了,就是个大大的把柄,不管是她还是陆秉,都得被扒掉一层皮。 这个陆秉,到底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 “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察觉到沐云柔狐疑的目光,陆秉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盏喝了口茶,“大小姐,你所看到的,不过是边疆空穴来风的传言罢了,连军情都算不上……而我只是个随口递话的,至于消息内容真假,可信度有多少,公主会自己定夺的。” 沐云柔瞬间明白了陆秉的意思。 此事可大可小。说得严重点,是他玩忽职守,泄露情报;说得轻微些,他也就是跟公主讲了个无关痛痒的八卦。 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件事被人捅了出去,凭现在桓帝对他的信任,估计最多也就被骂一顿了事。 陆秉,不愧是你。 “明白了。”沐云柔了然一笑,“陆大人……今日只不过跟本宫随口说了几句从边疆传来的闲话罢了,根本没什么要紧的事。” “不愧是我的大小姐,”陆秉痛快地打了个响指,“真是冰雪聪明。只不过,这闲话到底是不是确有其事——” “你让我想想。” 沐云柔阖上双眼,陷入了沉思;陆秉并不出声打扰她,只是拎起桌上紫砂茶壶又倒了杯茶,自顾自地品了起来。 当陆秉仰头饮尽杯中最后一口茶水时,忽然听到清冷的声音响起—— “这消息是真的。” “哦?我的大小姐,你是如何判断的?”陆秉一只手捻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瞅着她,“难不成是有哪位神仙提点你了?连锦衣卫都核实不了的消息,你一个身在皇宫的公主却能肯定其中虚实?” 闻言,沐云柔的唇角缓缓勾起,笑意却不达眼底。 “没错,就是神仙提点。” “这消息是真的,我确定。” (八)天上掉馅饼 沐云柔之所以如此笃定,还得从陆秉递给她的密函说起。 这封提神醒脑的密函来自赤柔与浮玉两国的边境,只说了一件事—— 赤柔太子楚洛宸极有可能就在两国边境! 这消息乍一看确实能让人精神一振,可是只要细想一下,就会发现这是一条压根儿就没用的情报。 原因很简单,因为一般人根本就拿他没办法。 就算太子真在军营里,他也不可能跟着小兵一块儿冲锋陷阵,肯定是坐镇中军,被保护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作为浮玉一方,你最多也就是挫败赤柔进攻的锋芒——人家是陈兵边境,又不是出门远征,仗打完,哪怕打输了,人家身后就是赤柔,只要转身撒丫子往回跑,不还是照样平平安安打道回府吗?你能拿他怎么办? 不巧的是,沐云柔还真不是一般人,或者说,她就是那个有办法的人。 在看到这封密函时,她脑中就已形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诡计。 “我且问你,赤柔是何人挂帅?” “老将蒙炀。”陆秉顿了顿,又道,“去年你就跟他交过手,只不过那时领兵的是他兄长蒙鼎,他是副将。战败之后,蒙鼎被你俘获,蒙炀则侥幸逃回了赤柔。” “只有蒙炀?”沐云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有蒙炀。” 得到这个肯定的回答,沐云柔欣喜若狂——原来天上真的会掉馅饼啊! 作为对于赤柔而言排得上前三的强敌,沐云柔很清楚自己对手的实力。 蒙炀虽然名声不如他兄长蒙鼎,但却并不是个无能的将领。去年能在她的连环绞杀下囫囵个儿地逃回去,足以说明这个人很能打,也很能跑。 但要战胜长公主,光凭这些还远远不够。 “怎么?大小姐,你又坐不住了?”陆秉似乎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桃花眼中闪过不加掩饰的欣赏,“蒙炀可是老将出马,经验丰富,用兵老到,你有把握?” “赤柔可能战胜我的人,只有一个;但却不是蒙炀,更不会是楚洛宸。” 狂,太狂了,这话实在是狂的没边儿了。 按照一般逻辑来说,太狂是没有好处的,说出这种话的人应该被拉出去揍一顿,再浇上盆冷水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但,对于赤柔而言,非常不幸的是,迄今为止,她的判断是十分准确的。 沐云柔口中说的那个唯一能跟她过过招的人,并不是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 相反,他少年得志,足智多谋,骁勇善战,百战而未尝一败,是赤柔国内公认的战神。 此人名为楚玄曜,乃是赤柔皇帝的幼弟,时任摄政王。 有朝廷的地方就会有斗争,浮玉不例外,赤柔也不会例外。 在赤柔,老皇帝病得起不来床,摄政王楚玄曜和太子楚洛宸分属两派,一向是斗得不可开交。 这一回,楚玄曜没能身临浮玉边境,应该说,是太子党的功劳。 沐云柔还知道,郑家,也是太子党。 她待在龙骁将军府的地牢里时,经常能听到通风的小窗外传来赤柔军士的说话声、唱歌声。 沐云柔十四岁就跟赤柔军打交道,自然听得懂赤柔的方言,只要稍作推断,就知道郑家引入浮玉的军队归谁调遣。 这也是为什么她能确定,楚洛宸就在边境的原因。 前世桓帝驾崩后,郑予淮借口敌众我寡,从她手中骗走了白虎军的兵符,他率领龙骁军和白虎军一同出征,却暗中联合赤柔设下陷阱,将白虎军全数埋葬在了辛吉峡。 这个大大的军功,当然是记给了指挥作战的太子楚洛宸,充作了他登上皇位的资本;白虎军覆灭不到两年,楚洛宸便在郑家的帮助下攻下了浮玉。 而现在,郑家原模原样地设下了这条连环计—— 先用和亲扰乱她的心神,再借嫁娶套出白虎军的兵符,最后设计全歼白虎军。 计是好计,只可惜,沐云柔不是以前的沐云柔。这一次,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踩进这个死亡的连环里…… 沐云柔猛地睁大了眼睛,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诡计里有一个致命的盲点! 郑家既然没有成功得到白虎军的兵符,那么这条连环计的所有后招,就都变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旦这个消息传到边关,赤柔极有可能直接退兵! 他们屯兵边疆原本就是为了给郑雅玟口中的所谓“和亲”造势,郑家没有得手,屯兵也就没有了意义! 一旦他们退了兵,她沐云柔就彻底没戏唱了! 人家都回国了,还怎么抓?难道你还能把整个赤柔打下来不成? 今天下午郑琼和郑予淮才出了皇宫,如果他们动作快的话,报信的已经飞马出了京都了! “陆秉!你现在能联系上边关的锦衣卫吗?立刻,马上!” 这突如起来的一嗓子把正在端详茶具的陆秉吓了一跳:“干啥?!” “有奸细出关通报军情!” “放心,现在是即将开战的特殊时期,任何人出入都要经由锦衣卫搜身……” “这不够!”沐云柔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马上下令,任何人都不准出关,违令者严惩重办!只要有从京城来的一律扣留!莫说是人,哪怕是只鸽子都不能让它飞出去!”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既然来不及监控龙骁将军府,那就把他们的消息牢牢地封锁在浮玉国内! “大小姐,我知道你想亲自动手收拾蒙炀,可你还没得到皇上的首肯和任命……你人还没到边境,难道要以你摇光公主的名义跟他们下命令?”陆秉无辜地摊了摊手,“等明日早朝你去请战,陛下授予你权限,你再下令也不迟啊!” “什么不迟,那就太迟了!”沐云柔心急如焚,“我要你以锦衣卫指挥使的名义,立刻把这条禁令传达到边关!” “可是……为什么呢?”陆秉很疑惑。 “别问为什么了!你现在赶快去!去晚了就什么都晚了!”沐云柔火急火燎地捶着桌子,眼睛紧紧盯着陆秉,鼻尖渗出了晶晶亮的汗珠,“要是父皇问起,你就说是我逼你这么干的!” “……好。” 陆秉的表情终于严肃了起来,他站起来抖了抖蟒袍,“看来螃蟹我是没口福了。” “等打完了仗,你这辈子的螃蟹我都包了,成不成?!” “放心吧,我的大小姐。”陆秉自信地笑了,“八百里加急,最多三天就到了。” 陆秉步伐利落地离开了,沐云柔则支着下巴轻轻阖上了眼睛。 边关赤柔的大军并不可怕,麻烦的是浮玉的内贼。 内奸不除,如何攘外? “殿下,”门外传来忍冬的声音,“螃蟹蒸好了,现在传晚膳吗?只是……陆大人怎么走了?” “不用。你别管他。”沐云柔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把螃蟹放蒸屉里温着,本宫等宁悦。” “是。” 为了澈儿……这一次,她一定要让楚洛宸变成她手中五花大绑的螃蟹,出得来,回不去! 而眼下她能做的,只有为陆秉祈祷,为传令的锦衣卫祈祷……祈祷他们的动作快一点,再快一点……一定,一定要赶在郑家前面! 沐云柔之所以心心念念要生擒赤柔太子,其中缘由还要从去年,也就是永宁十四年,与蒙鼎兄弟的一战说起。 世人只知道十六岁的摇光公主在战胜之后,坑杀了赤柔二十万战俘;却不知她九岁的亲弟弟沐云澈,在这场战争结束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原来,长公主出征时,年幼的沐云澈在几名奸细的诱哄下,先是混在军中到了边关,又被他们拐带到了赤柔的军营里。 沐云柔得知这个消息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一来是因为姐弟俩是一个娘生的,元嘉皇后薨后一直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手足情深; 二来是因为虽然在桓帝的儿女中,沐云澈排行第三,但他上头只有两个姐姐,他还是元嘉皇后的嫡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浮玉未来的储君! 储君被扣在了敌营里,那还怎么得了? 被这个消息一刺激,沐云柔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谋略兵法,她放弃了之前所有的规划,直接率军强攻。 这种不要命的打法的确增加了军士的伤亡,但因为行动够快,沐云澈还没来得及被转移,就又被亲姐姐抢了回去。 然而,沐云柔还是慢了一步。 因为沐云澈人虽然被抢了回来,却已经变成了不死不活的模样。 长公主不知道赤柔的人对弟弟做了些什么,所以,她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找出答案。 不过半月,赤柔大军彻底溃败。主将蒙鼎被生擒,他剩下的二十万大军悉数投降。 沐云柔去问蒙鼎,蒙鼎不说。 她开始挖坑,蒙鼎还是不说。 蒙鼎不是个怕死的人,但他爱兵如子,她很清楚。 于是,她把二十万战俘分批次赶进了深坑,当着蒙鼎的面一批一批地活埋……蒙鼎气得吐了血,骂不绝口,可他就是不说。 埋到最后,坑里的是蒙鼎的亲兵。 蒙鼎悲痛欲绝,他咬断了舌头,鲜血淋漓……可他到死都没说出半个有用的字。 一无所获。 最后,长公主昏昏噩噩魂不守舍地回到了京都。 三皇子的噩耗被封锁得很好。 浮玉的子民都知道,这是一场大胜,他们为此兴高采烈、欢呼雀跃;只有沐云柔明白,自己输了,输得血本无归。 她连自己的亲弟弟都没能保住。 有一点可以肯定,赤柔一定是对云澈做了什么;但他们绝对不会乖乖地、一五一十地说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所以,她需要一个筹码,一个足以交换这个秘密的筹码。 现在,这个筹码出现了,他的名字,叫作楚洛宸。 (九)她该得的 赤乌渐渐沉下了地平线,天色暗了下来,薄暮冥冥,隐见星点。 忍冬候在门外侧耳聆听,却听不见里头的一点动静。 公主不会是睡着了吧? 她小心翼翼地轻轻敲了敲楠木门框:“殿下,天都要黑了,要不……您先用点晚膳吧!饿着肚子等可不行,宁二小姐怕是突然有事耽搁了——” 还是没声音。 “殿下?殿下?”忍冬的声音大了些,“那……奴婢就进来了?” 她的指尖还未触碰到门棂,门就开了。 忍冬恭敬地垂下了脑袋:“殿下。” “都几时了?”沐云柔站在门前眉头微皱,“宁悦还没到?” “回殿下,酉时过半了。”忍冬想了想,补充道,“小顺子还在宫道上等着呢,只要宁小姐的轿子进了宫——” “知道了。” 沐云柔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身侧一只拳头也攥了起来,眸中泛起了杀气—— “看来,今儿个本宫得亲自去宁府要人了。” 一听这话,忍冬瞬间心下一惊脊上一凉,她立刻半跪在沐云柔身侧行礼道: “殿下!您可别再去宁府了!” “还是……还是再等等吧!” 沐云柔有些头疼。 她已经预感到,若是她执意要去宁府,忍冬肯定要哭鼻子。 这里咱们必须得说句凭良心的话,不是忍冬太过细腻敏感,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一惊一乍,不是哭就是跪的; 实在是因为姑娘命不好,可能是上辈子没做什么好事,这辈子摊上了沐云柔这种虎了吧唧的主子。 一般人干了对不起人家的事,知道人家记恨自个儿,怎么都会想办法躲得远远儿的吧!沐云柔可倒好,自己往仇家怀里撞! 忍冬已经在心里严重怀疑—— 殿下,您总不会已经忘了吧? 上回您进宁府,就砍死了主人家唯一的儿子。 人家老首辅都快六十了,再生一个估计也是没戏,眼看着是被您搞得断子绝孙了,您还敢送上门儿去? 希望大家还记得,长公主十四岁时得胜回京,砍死了当朝首辅唯一的儿子。(忘了的亲返回去看下第一章嗷) 当朝首辅姓宁,住的府邸叫宁府,除了死在长公主手下的儿子,还有三个女儿,其中一个叫宁悦。 老实说,忍冬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个宁悦接近长公主,是为了找机会给自己的哥哥报仇; 可怎奈自家主子的心实在太大,说话做事什么都不避着宁悦,有机会就派人去宁府下帖子请她进宫,简直恨不得让宁悦住到昭华殿里! 不过,这个宁悦却是个锯了嘴的葫芦——闷声不响。 这倒不是说她口风紧,沉默寡言,守口如瓶之类云云;之所以这么形容,是因为宁悦就是个哑巴。 反正,在忍冬的记忆里,宁悦一直是个哑巴,一直不会说话。 忍冬一直认为,宁悦生下来就是个哑巴;拒寒则不这么想。 当年长公主进宁府,是另一个大宫女拒寒陪着的。 拒寒说,宁悦明明是会说话的。 忍冬不相信。 在宁府时还会说话,进宫见了长公主,就哑巴了? 开什么玩笑! 难道一个好好的人能在一夜之间变成哑巴吗? 不可能,简直闻所未闻。 她觉得肯定是拒寒搞错了。 宁悦肯定是个天生的哑巴。 反正,宁二小姐进宫这么多回,从来没听见过她说话。 “殿下,再等等吧!”忍冬努力打消长公主上宁府要人的念头,“帖子已经下了,宁府的人是不敢违拗您的,宁二小姐一定已经在路上了!” “可本宫中午就派人去宁府下帖子了!” 沐云柔面色阴沉,目中隐含愠怒,周身气场冷酷无比—— “只要宁悦按时从宁府出发,她早就该到了!除非……除非是被扣在了宁府里!” 应该说,这是个十分合理的判断。 宁府的主人乃是炙手可热的当朝首辅,宁府就坐落在京城的黄金地段,又不是位于什么穷乡僻壤,出门也不太可能撞上劫道的土匪强盗,实在没理由耽搁在路上。 迟到了这么久,肯定是被困在宁府了! “殿下——” 忍冬正欲继续开口规劝,忽然听得身后传来小顺子欢天喜地的声音:“来了!来了!” 太好了,终于来了! 忍冬转忧为喜,起身回头一看,却只看见小顺子一个人乐颠颠地跑了进来。 宁二小姐呢? 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问:“宁二小姐呢?怎么就你一个回来了?” “忍冬姐姐,奴婢是担心殿下等急了,先奔回来报个信儿,好让殿下心安呐!” (小顺子属于下人,不算职务高的太监,所以自称奴婢) “好了,瞧你这满头大汗的,快擦擦,可别熏着殿下。”忍冬摘下自己的手帕递给小顺子,“这儿有我伺候,你先回去歇着吧!” “得嘞,多谢姐姐心疼我!”小顺子咧开嘴笑了,接过帕子又冲着沐云柔的方向行了个礼,这才猫起身子开溜了。 “这个小顺子……”忍冬笑着摇了摇头,“年纪不大,倒是机灵地很。” “忍冬,派人传膳。” 沐云柔抬腿迈出了膳厅的门,经过水木清华的前庭,一直往昭华殿门口走去,“螃蟹可以上桌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顶小轿停在了昭华殿门口。 随行丫鬟掀开轿帘,便见一个通身素净的姑娘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这姑娘面容清丽,宛若新月清晕,花树堆雪,两道细眉如初生柳叶,一双剪水秋瞳明澈动人,只是肌肤间了无血色,面色苍白,人也清减如秋日黄花一般。 见了长公主,宁悦脸上浮现出羞怯的微笑,宛若一朵含苞欲放的白茉莉。 她紧走两步福身行礼,却并不出声,跟在她后头一起行礼的丫鬟开口说道:“臣女宁悦见过公主殿下,殿下万福——” “我要听你自己说,我有赏。” 长公主促狭地勾了勾她的下巴,那模样活脱脱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乖,说出来给爷听听……” 宁悦为难地垂下了脑袋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还是不行么?”沐云柔也叹了口气,“你试一试嘛……” 长公主在坚持,而宁悦只有无奈地笑。 “殿下,外头冷,还是先进屋里说话吧。” 于是,沐云柔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转身领着她往膳厅的方向走去。 外头天色太暗,而昭华殿里灯火通明。 走到殿内,长公主一转身,才发现宁悦很不对劲。 第一点,她穿了一身白缎做的衣裙,一点花饰都没有,还十分单薄,怎么看怎么像孝服。 虽然俗话说得好,要想俏,一身孝;可她是进宫见皇亲,又不是去上坟,穿得跟披麻戴孝似的,真的不是来找碴儿的? 第二点,她的头发梳的乱七八糟的,活像是遭了难。虽说慵妆髻的特点就是简单慵散,可她这发髻好像被谁粗暴地揉散了似的,头发散乱地垂在左颊边。 刚才在外头,天色昏暗看不太清楚,沐云柔还以为是她梳了什么新发式…… “忍冬,给她重新梳头。” “是。” 宁悦却急了,她连连摇头,手上费劲儿地比划着,她的丫鬟连忙解释道:“多谢公主好意,不必了……” 她摇头时,沐云柔看见她左颊似乎有红痕。 “宁悦,你的左脸怎么了?” 沐云柔狐疑地偏过脑袋欲看个清楚,宁悦却躲闪地捂住了左颊,不肯给她露出来。 长公主也懒得和她纠缠,锐利的眼神直接射向宁悦身边的丫鬟: “鹿竹!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长公主的眼神实在骇人,有那么一瞬间,鹿竹甚至有一种身体被利剑刺穿的感觉。 她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回……回公主,奴婢……奴婢不敢说……” “你说。” 沐云柔耐着性子咬着牙,“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本宫有赏。” 鹿竹抬起眼睛望向宁悦,宁悦却轻轻摇着头,眼神悲伤。 “瞒是瞒不过去的,本宫迟早会知道真相。” 沐云柔瞥了一眼宁悦,又转向跪着的鹿竹,“你要是真的为你主子好,就立刻说出来。本宫为你们做主!” 鹿竹垂下脑袋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一般,脑袋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奴婢说出来,还请公主为我们小姐做主!” “说!” “殿下,我们小姐收到帖子,原本早早就准备好了,欢欢喜喜的,只等着进宫见您……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去禀明主母时,主母刁难小姐,不穿这孝服似的白衣就不给派轿子,还动手打了她一耳光!” 鹿竹抬起手擦着眼泪:“我们小姐一心想见您,又怕您看了生气……就在路上抓乱了头发,要掩住脸上的巴掌印……可到底还是瞒不过殿下的火眼金睛……殿下,我们小姐什么都没做,却一直被主母刁难折磨!求求您,想想办法吧!” “啪!” 桌子上的一个茶杯被长公主用力摔在了地上,瓷片星子乱溅,地上的鹿竹吓得身子一颤。 长公主的雷霆之怒,果然叫人心惊肉跳! “她儿子是本宫杀的!没本事报复本宫,就拿庶女出气!”沐云柔怒不可遏,“明知宁悦是来见本宫,还敢打她的脸!是生怕本宫看不见吗!” “她哪里是打我们小姐,分明就是在明晃晃地打您的脸呢!” 鹿竹刚说完这句话,就被宁悦抽了一巴掌。 “小姐!你……” 宁悦无声地跪了下来,双手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个手势。 这个手势沐云柔认识。 意思是—— “都是我该得的。” (十)夜晚 天色已然漆黑,星点零散,一轮圆月嵌在夜空,皎洁生辉。 目送着宁悦的小轿消失在了宫道的转弯处,长公主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转身便往寝殿走。 明明说好了替宁悦做主,可她到底是鞭长莫及,没法子直接把手伸进宁府里。若是简单粗暴地打上门去,她倒是可以耍耍威风,宁悦的日子却只会更难过。 “殿下,奴婢觉得......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 “您把那上好的浮光锦制的衣裳送给宁二小姐穿,奴婢无话可说;可那一套价值连城的翡翠头面儿(头面:以簪、钗、坠等首饰进行插戴头部的整套头饰)可是您生辰时皇后娘娘赏赐的,就这么让宁二小姐戴着走了......倘若日后皇后娘娘问起,殿下该如何应付呢?” “实话实说咯。”沐云柔不以为然,“都赏给本宫了,怎么处置就是本宫的事了。哪怕本宫赏给街边乞丐,她也管不着。” 进了寝殿,她便躺在了一张黑檀美人榻上,神情有些凝重。 今日的确给了郑家些许教训,但要动摇他们的根基,却还远远不够。 明日,赤柔屯兵边疆的事就会被放在朝堂上讨论,或许,明日早朝才是真正的交锋之时...... 霜眉儿见主人回来,立刻神采奕奕地跳上了美人榻,两只前爪蜷在胸前,身子依偎着沐云柔的腰窝,脑袋亲昵地蹭着她。 沐云柔了然一笑,感觉沉重的心情略微轻松了些。 她侧过身子,手上力度适中地顺着毛抚摸着霜眉儿,随后熟练地用指甲抓挠它的下巴,按摩它的耳后和尾巴根儿...... 霜眉儿舒服极了,仰着脑袋尽情享受着主人的抚触,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呼噜声,尾巴惬意地摆来摆去,连那双宝石般的蓝眼睛都眯了起来。 看吧,在长公主面前,百兽之王也不过是只小猫咪。 “还是殿下厉害,”忍冬情不自禁地说道,“奴婢们想摸摸霜眉儿,它都要呲牙呢!” 已经抚摸了好一阵,沐云柔的手臂有些乏累了,便轻轻拍了拍霜眉儿的背,道了声:“去!” 霜眉儿立刻甩了甩耳朵,从榻上跳了下来,优雅从容地往寝殿外的“猫窝”走去,出门时还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主人。 “忍冬,别愣着了,去把拒寒叫进来,本宫要和她单独谈谈。” “是。” 忍冬退下后不多时,一个眉眼清冷的宫女走了进来。 如果现场有个习武的行家里手,见到拒寒这几步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她动作利落、脚步轻盈、落地无声...... 练家子,绝对是个练家子,一看便知! 虽然同为一等宫女,拒寒的气质却和忍冬全然不同。 忍冬温柔灵巧、秀外慧中,宛若一枝春日里盛开的桃花,宜室宜家; 而拒寒冷若霜雪、淡漠疏离,虽然相貌生得美过忍冬,却总不见她笑,好似一朵冰山上的雪莲。 “拒寒,你知道本宫要问什么的。” 沐云柔早就习惯了拒寒这副面瘫脸。 反正在昭华殿,只要事儿办得干净漂亮,你爱怎么面瘫怎么面瘫,爱什么表情什么表情,长公主那是压根儿不在乎。 况且,有些事,交给沉默寡言的人去办,反而省心。 寂静的寝殿里,拒寒的声音冷冷响起: “回殿下,紫云庄一切如常。” 沐云柔刚竖起耳朵,准备听后续,然后发现人家没声儿了。 没声儿了?! “然后呢?就这?”沐云柔迷惑地皱起了眉头,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就没了?” “回殿下,”拒寒认真地思考了几秒,随后笃定地点点头,“没了。” 面对拒寒真诚无辜又老实的眼神,长公主彻底无语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面对拒寒,她心底总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拒寒,说得详细点,”沐云柔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耐着性子说道,“本宫要清楚紫云庄的一切!” “是。” 面对领导的临时抽查,拒寒冷静地思考了几秒,立刻做出了堪称满分的回答—— “紫云庄现有死士八百九十一名,其中本月新买来三十四名,有伤无病,轻伤者五人,预计两旬康复,重伤者两人,预计半年康复。此七人均为训练时不慎受伤;其余死士随时可以调用。” “此外,紫云庄钱粮充足,戒备森严,本月刚刚补充过药品……” 啪啪啪! 沐云柔满意地拍了拍手:“好极了,以后就这么汇报。本宫问你,你去紫云庄,可有发现其他问题?” “回殿下,暂无。” “退下吧,叫忍冬进来。” 沐云柔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幸好,她在紫云庄豢养的近千名死士还在。 前世,沐云柔嫁进龙骁将军府,而她的两个贴身宫女都不得善终。 忍冬不过半年就死在了一口水井里,拒寒的命运则更加蹊跷——她在忍冬出事之前就失踪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现在想想,拒寒的结局多半和忍冬一样,也不过是难逃一死。 也是,拒寒会武功,对郑予淮的威胁更大,难怪要先想办法解决了她。 失去了拒寒,沐云柔又被困在龙骁将军府,也便渐渐失去了对紫云庄的掌控。 更要命的是,随着慢性毒药逐渐入体,她的身子渐渐虚弱,奄奄一息,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如何还能再去紫云庄? 所以,前世直到死去,她都不知道紫云庄的死士究竟如何了。 现在她回到了永宁十五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本该驾崩的桓帝还活在世上,但此事足以说明,这个时空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了。 一定是有什么发生了改变,牵一发而动全身,才让历史偏离了原来的轨迹! 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确认! 沐云柔急晃晃地跳下美人榻,连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便扑到了梳妆台上,火急火燎地拉开了妆匣的最底一层抽屉,从中拿出几张盖了红印的契纸放在眼前端详——太好了,她的产业也还在。 要知道,单凭长公主的月例银子,只是维持自己的体面还算绰绰有余;如果还想靠月例豢养死士,那就纯粹是白日做梦。 所以,长公主手下还开着浮玉最大的赌场和青楼。 毕竟,肮脏的钱总是来得最快的。 长公主深谙其道。 她小心地把契纸放了回去,将妆匣的抽屉轻轻合上。 “殿下,您的鞋呢?奴婢给您拿来。”身后传来忍冬哭笑不得的声音,“地上冷,可千万当心脚心着了凉——” “在美人榻下面。” 沐云柔踮着脚移步到古朴典雅的拔步床前(拔步床:明清时期流行的一种大床,体积较大,结构复杂),掀开帘子上床就寝。 今晚是她重生离开郑家地牢的第一晚,沐云柔的心情多少有些五味杂陈。 一切如昨,却又恍若隔世。 “忍冬,你过来掐掐我吧,用力点。” “啊?”忍冬闻言有些懵,心道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这……殿下,奴婢不敢!” “让你掐你就掐。”沐云柔伸出白皙的手臂,有些不耐烦,“快点。” “……是。” 忍冬小心翼翼地上前去,轻轻掐了一下:“殿下,可以吗?” “重一点!” 手臂上传来尖锐的痛感,沐云柔的心却渐渐安定了下来。 太好了,她真的不是在做梦。 “忍冬,熄灯吧。” ...... ...... ...... 关雎宫。 “你说说,朕该怎么办!”桓帝头痛地捂着额头,“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非要嫁个太监!好不容易让她打消了念头,她又非要沈夜去她的昭华殿当值!这种要求朕到底是准还是不准?” “这......”静妃闻言无奈地笑了笑,随即道,“皇上,臣妾倒是觉得,公主只是年纪小,一时心血来潮罢了,还不如就由着她闹,臣妾相信,只要再过些时日,不必皇上操心,公主自己便会想通了。” “由着她闹?”桓帝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让沈夜去昭华殿咯?” “陛下,臣妾记得,元嘉皇后在世时,沈夜那孩子就在元嘉皇后处当差,想来公主小时候就认得他了。”静妃早有准备,一番话说得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公主的日子外人看着是光鲜亮丽,可其中的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三殿下迟迟不醒,陆秉陆大人也不便经常进宫陪她......这么想来,公主幼时的故人里也只剩下沈夜了。公主念旧,所以才一时糊涂要嫁沈夜。” 桓帝不说话,只是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陛下大可放心把沈夜派去昭华殿,沈夜是个有分寸的孩子,就算公主一时兴起要胡来,他也断然不会出格的。” “臣妾以为,堵不如疏,等公主的兴致过了,自然就会把他打发了的;若是强硬地拒绝公主,只怕她心里会十分难过,反而不肯放手了......” “好一个堵不如疏。朕明白了。”桓帝点点头,暗暗松了口气,“这件事你要守口如瓶,不许跟任何人提起。” “臣妾明白。”静妃不动声色地勾起了唇角。 桓帝不会知道,下午同他分别后,沐云柔便去了静妃所在的关雎宫。 皇后被禁足,而静妃获得了打理后宫的大权——这件事无异于告诉后宫众嫔妃,得罪皇后事小,得罪长公主事大。 静妃不傻,在非友即敌的选择中,她接过了长公主递来的橄榄枝。 她看得出来,这个小姑娘身上拥有绝对不可小觑的能量......而作为一个聪明人,她绝不做长公主的敌人。 (十一)早朝 “殿下,该起了,已经寅时了。” 忍冬从外间走进寝殿,逐一点起灯烛。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好让自己清醒一点,随后上前掀开了拔步床的帘子,“殿下——” 忍冬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撞进了一双冷酷的眼眸。 困意瞬间消散,忍冬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说话也有些结巴: “殿、殿下......您......您是一整晚没睡吗......” 沐云柔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敛了敛目中寒芒: “没有。本宫只是做了个梦,睡不着了而已。” 她的声音顿了顿,随即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忍冬,你最近总发愣,这不好。” 忍冬畏怯地咽了口唾沫,并不敢辩解,只是低眉顺目地取来衣物,伺候长公主一一穿好,然后侍奉她洗漱梳妆。 作为一个手中有兵权的公主,沐云柔得去上早朝。 桓帝专为她定制了一件绛色麒麟服作为常服(常服:官服的一种,大臣上朝时穿),并赐下一顶束发紫金冠,一条悬腰花犀带,一双云头履。 穿好了这一身,沐云柔独自离开了昭华殿,往太和门去。 带兵的公主,从古至今掰着指头都能数得过来;上朝的公主,浮玉建国以来就没有过第二个。 (本文是架空历史,实际上唐朝有位平阳公主曾经带兵,她是唐太宗李世民的胞姐,感兴趣的亲可以搜索一下娘子关的由来。) 更令人无法想象的是,朝中竟有不少大臣都投身于“长公主一党”,成了沐云柔的幕僚。 其中的原因也很简单,长公主手里有兵权,还有那一道足以媲美丹书铁券、免死金牌的盖印圣旨; 更何况,长公主虽然功高,却不震主,桓帝不仅不提防打压她,还把她当眼珠子一样宠着! 是个明白人都能看得出来,只要现在的皇帝还在位,长公主就绝不会倒台。 退一万步讲,哪怕皇帝驾崩了,只要有那道空白圣旨在,长公主也不太可能倒台。 大家都不是傻子,这么牢靠的一座靠山,谁见了不想往上贴啊? 所以,长公主眼前从不缺少阿谀奉承之徒,巴结逢迎之辈。 作为浮玉的女魔头,朝臣们望向她的目光总是很复杂——敬佩的、谄媚的、鄙夷的、畏惧的、痛恨的、不解的…… 就像无数利剑一样,直往她身上刺。 而长公主视若无睹。 她脸皮厚,早就已经习惯了。 反正眼神又不能杀人,您爱怎么看怎么看呗。 她对自己的美貌还是很有自信的,一点都不怕别人看。 唯一让沐云柔有些不舒服的,是郑予淮。 上朝之前,早到的大臣们总会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拉闲散闷、说地谈天。 郑予淮却没有加入他们。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昭华殿的方向,显然是在等待着沐云柔的出现。 他绝不相信,煮熟的鸭子也会飞掉! 长公主心里一定还是有他的! 就算有小人挑拨,她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跟自己反目成仇! 等她气消了,他再柔情蜜意地哄哄她,实在不行再使一出苦肉计…… 长公主一定会乖乖地回到自己的怀抱中! 没错,他还没有失败……他的计谋也不可能落空! 郑予淮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宫道,却一直不见那个熟悉的倩影出现。 实际上,沐云柔昨晚就猜到了他的想法。 长公主很感动,真的非常感动,她万万没想到,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所以,路上她故意走得慢了些,踩着早朝的点到了太和门。 郑予淮还没来得及走到她面前,皇帝就到了。 没办法,他只好咬咬牙,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沐云柔端起象牙笏板,仿佛感觉不到郑予淮的存在一般,端端正正地站着,只留下一个头也不回的背影任由他盯着。 桓帝到了,沈夜自然也到了。 沐云柔的眼睛不自觉地往他身上瞧。 她见过的宦官多了去了,他们总是点头哈腰的,身材猫得像只虾子; 可沈夜不一样,他只是颔首,却不折腰,身姿峭拔英挺,难怪穿上戎装都那么好看。 这张脸也生得祸国殃民,惊艳了时光一般的俊美矜贵,不染纤尘。 冷峻铮然和雅致贵气两种全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就像他本人一样,尊贵而强悍,优雅而疏离。 沈夜感觉得到,有一道目光正毫不掩饰地注视着自己……而这很不寻常。 因为朝中群臣没有不惧怕他这位九千岁的,在他面前时,他们的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更别提明晃晃地往他脸上瞧了! 很快,他就发现了那个胆大妄为的罪魁祸首—— 对上他的眼神,沐云柔轻轻歪了歪脑袋,还嚣张地挑起了眉毛冲着他笑! 沈夜不动声色地偏过了脑袋,而沐云柔眼尖的瞧见他的耳根红了! 长公主差点没低下头笑出声来。 有趣,真有趣,这位东厂督主,这位九千岁,也实在太有趣了吧! 被她瞧一瞧就红了耳根,等她把他讨到了手,他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柔儿,”桓帝拿眼睛一扫,便见那笏板遮住了沐云柔的脸,“怎么不坐下?” 原来,桓帝太过于宠爱这个女儿,不仅允许她宫中佩剑,上朝还赐座,天热有人扇扇子,天冷脚下铺一张毛毡。(科普一下,明朝名臣张居正就有过这个待遇。) 当朝臣们热得汗流浃背、冷得直打哆嗦时,长公主照样从容不迫——这就没办法了吧,俗话说得好,投胎是个技术活儿,人比人,气死人呐! “回父皇,儿臣还年轻,朝中不乏有年迈的大人们,他们还站着,儿臣无颜坐下。” 不止是桓帝,其他大臣也惊呆了。 好家伙,长公主这是转性了啊! 这样谦逊有礼的话,竟然出自沐云柔口中!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好!”桓帝赞许地拍了拍手,“柔儿长大了,越来越有大将风度了!只不过,你到底是个小姑娘,父皇担心你体力不支……也罢,那就等你累了再坐吧!” “谢父皇。” 行过礼后,沐云柔静静地等待着风暴的降临。 今日早朝的重点议题就是赤柔屯兵边境的事,需要解决的问题就三个——打不打?怎么打?派谁去打? 就这三个问题,朝臣们能吵翻天。 沐云柔估计郑家还在打着她手中白虎军的主意,肯定会想办法带着白虎军出征,然后将他们全数埋葬在辛吉峡! 和亲也好出征也罢,这本来就是个套,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把猎物赶进去就行了! 长公主的神经紧绷着,警惕着每一个大臣的每一句话。在她眼里,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郑家的人,说的话都是为了达成郑家的目的…… 很快,她就哭笑不得地发现——她想错了。 让我们先回到最初的三个问题上:打不打?怎么打?派谁去打? 长公主的注意焦点主要在后两个问题上,即怎么打和派谁去打;而朝堂上的大人们,吵的是究竟打不打! 虽然长公主和郑家父子在立场上针锋相对,但在这个问题上想法是非常一致的——打! 而户部和礼部的大人们想法也很一致——不能打。 原因也很简单,就两个字——没钱。 打仗,就等于烧钱。 从长公主十三岁起,浮玉就一直战火连天。 国内打完打国外,东边打完打北边,光军费支出这一项,就要花掉户部征来的近一半赋税。 这个比例已经是十分惊人了。 比起打仗,还是嫁公主划算点。 知道桓帝舍不得长公主,礼部的大人们还贴心地提出了另外一套解决方案—— 把二公主沐云蕊纳入皇后名下,便有了嫡公主之名;你赤柔不是屯兵边疆求娶嫡公主嘛,又没说非要娶谁,给你个嫡公主不就完事儿了? 虽说和亲是有些丢人,可谁让咱手上没钱呢? 识时务者为俊杰,皇上您就稍微忍一忍吧! 对此,沐云柔一声不吭。 倒不是她没有异议,要知道,长公主是主战的;是她不愿意明晃晃地跳出来反对和亲,然后变成这群大臣们的靶子。 到时候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她淹死了。 一边的陆秉偷眼瞧着她,心里十分意外。 奇怪,按大小姐烈火般的性子,早就该跳出来了。 昨天还兴致勃勃地要出战,今天就不吭气儿了? 不会吧,大小姐,难道你就这么怂了? “柔儿,你说呢?”桓帝被吵得头疼,便转向一直不出声的沐云柔,“朕想听听你怎么想。” “……回父皇,”沐云柔思考了几秒,拱手说道,“儿臣以为,出战或是和亲都是国家大事,父皇应慎重考虑。诸位大人的意见,父皇是不能不听的。” 桓帝闻言只有苦笑。 看起来什么都说了,实际上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是国家大事,都应慎重考虑”,你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啊! 还什么“不能不听诸位大人的意见”,那些个大臣有的主战有的主和,到底是听谁的? 好了,分析完毕,我们可以得出结论,长公主耍了个滑头,当了回两面派,既应付了皇帝的问题,又给足了大臣面子。 当然,沐云柔不傻,她是个坚定的主战派,甚至还想着亲自去抓住楚洛宸救弟弟呢,又怎么会轻易妥协? 之所以不在朝堂上发表意见,是因为人家就住在宫里。 住在宫里,意味着她几乎可以随时见到皇帝。 其实,长公主的心理是很好理解的——等你们都走了,我再去找我爹请战,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你们能拿我怎么办? 所以,她话语中的重点,只有那四个字——“慎重考虑”。 反正父皇您别当着所有人的面决定和亲就行了!要不然,大罗神仙可都收不回来了啊! 于是,长公主洞若观火,作壁上观——你们爱怎么吵怎么吵,反正决定权在我爹手里,你们再怎么闹都没用! 于是,大臣们依旧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从晴天吵到下雨,从太和门吵到太和殿……眼看早朝要变午朝了,桓帝终于忍无可忍——“退朝!回去都细细想明白了再议!” 而沐云柔终于松了口气,她要的就是“明日再议”。 “阿夜,今后你去昭华殿当值吧。”桓帝站起来拍了拍沈夜的肩膀,“去搬家吧,不用在朕跟前伺候了。” 沈夜临走前,不可思议地望了沐云柔一眼,而后者狡黠地笑着,一脸诡计得逞的模样。 “柔儿,可带了伞?”桓帝问道,“这么大的雨,朕送你回去吧。” “多谢父皇,儿臣的宫女已经在送伞来的路上了,儿臣还是等一等罢。” 桓帝离开后,一直留意着这边的郑予淮终于等到了机会。 “柔儿——” (十二)第一次牵手 太和殿里,众大臣已经离去,只余下两三人。 沐云柔转过头,目光流露出冰冷的厌恶与仇恨。 “柔儿!” 郑予淮三步并作两步奔至她面前,眼眶渐红,喉头哽咽。 “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你说过,山无棱,天地和,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难道都是骗我的?......好,好!你骗得好,骗得漂亮!” “原来这一切都是长公主猎艳的游戏么?却只有我一个当了真......” 一滴泪顺着他清俊的面容落下,郑予淮等待着长公主的心疼与怜惜。 如果换作以前,沐云柔一定已经在迫不及待地表达自己的心意了,而这一次,她却只是嘲讽地看着他的表演,嘴角挂着一抹讥诮的笑。 一个穿着朱黄蟒袍的身影一步跨了过来,挡住了长公主,正是那锦衣卫指挥使陆秉。 “诶——郑大人,”陆秉伸出手臂护在沐云柔身前,似笑非笑地对郑予淮说道, “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嘛。人家公主明明就不想看见您,您就不要自取其辱了。这太和殿也不是您谈情说爱的地方,眼看这雨要下大了,您还是速速回府吧!” 郑予淮握紧了拳头,恨不得用眼神杀了陆秉这个拦路虎,但考虑到对方毕竟是锦衣卫指挥使,位高权重,总不好就这么得罪了他,便冷淡而客气地说道: “陆大人,我跟公主谈点些私事,您就不要在中间横插一脚了吧!” 谁知陆秉却没有见好就收,反而不依不饶了起来: “郑大人,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只看到您在不知廉耻地纠缠公主,可没看出来公主对您有哪怕一点想法啊?” “陆秉!”郑予淮咬牙切齿地低吼出声,“你说谁不知廉耻!” “任何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纠缠良家少女,即使是在市井,全天下都可骂他一句不知廉耻;更何况,是在大殿之上纠缠金枝玉叶的公主?” 陆秉不以为然地摊了摊手,他仍在笑,桃花眼中却凝结着冰雪,“郑大人,您说是不是?” “你......你!” 郑予淮一口气堵在胸前,指着陆秉的鼻子一阵颤抖,见陆秉无动于衷,他的目光又越过陆秉望向了沐云柔,眼神便柔和了许多, “柔儿,是不是陆指挥使在你面前说了我的坏话,你才对我冷漠至此?” 有一说一,陆秉听到这句话,差点就乌龟走读——憋不住笑了。 正当此时,忍冬带着雨具到了太和殿。 见郑予淮和陆秉似乎正在和长公主谈事情,她便等候在太和殿外。 “陆秉,我们走。” 沐云柔眼尖,早看见了殿门外忍冬的身影。 她才懒得留在这里应付一只肮脏的苍蝇。 普通的苍蝇嘛,一拍子打死就行了;而郑予淮这只苍蝇,只用一拍子,是打不死的。 或许,等这只苍蝇被打死了,她是不介意在他的尸体前多待一会儿的。 “柔儿!”郑予淮不甘心,欲拦住她的去路,陆秉却坚定地转过身,伸出手,手掌抵着郑予淮的胸膛把他推了回去。 “郑大人,您是个聪明人,还是不要知难而上了吧。就这样,回见吧您嘞!” 郑予淮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恨得牙根痒痒,眼神更是像刀子一样往陆秉背上砍。 肯定是这个陆秉,使诡计离间了他和长公主!否则长公主绝不可能对他这样! 自古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郑予淮攥紧了拳头,恨不得冲过去打他一顿。 陆秉!你该死! ...... ...... ...... “喂,我说大小姐,郑予淮说的那什么山无棱,天地和,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真是你说出来的?” 陆秉捂着嘴笑得停不下来, “真是看不出来,你还能玩儿这一套啊?你说这话的时候脸酸吗?哈哈哈哈哈......我听着都脸酸......” “你能不能别笑了......”沐云柔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来,“有什么可笑的?!” “张飞绣花你说好不好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陆秉一只手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连伞都拿不住,“连大小姐都会吟诗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真该跟郑大人好好交流交流哈哈哈哈哈哈哈......” 没错,长公主自小学的是舞刀弄剑,带兵打仗,读书读得是战策兵法,倒也认得不少字,可至于吟诗作赋,那就纯粹是抓瞎了。 当年她能把《上邪》背下来,只能说是爱情的力量在作祟;也难怪陆秉听了乐不可支。 沐云柔实在没忍住,后退一步抬腿狠狠踹了他一脚—— “你、他、妈、的、别笑了!” “我有事跟你说!” 挨了这一脚,陆秉可算是清醒了些: “什么事?昨天下午的命令我已经发出去了......” “我知道。你办事我放心。”沐云柔眉头微皱,语气不免有些着急,“再帮我个忙吧。” “又干啥?”陆秉摸了摸脑袋,“又是打仗的事儿?皇上还没决定打不打呢......” 沐云柔闻言不由得垂眸一笑,心道兄弟你也想得太复杂了些。 皇帝很快就会做好决定的,你放心。 “帮我个忙,派你的人监视好龙骁将军府,尤其是人员出入,特别需要注意......如果府中有人离开京城,一定要死死盯住,最好直接给我扣下——” 听到这话,陆秉真的很无语。 “大小姐,我知道你和姓郑的不对付,可你也不能这么针对郑家啊?尤其是在没有皇上旨意的前提下,这么严密监视朝廷重臣的府邸,就为了报你跟郑予淮的私仇?” 私仇?放屁! 长公主气得狠狠跺了一脚,油靴(雨具的一种,相当于雨靴)重重落在了水洼里,水花飞溅,洇湿了陆秉的蟒袍和她的麒麟服: “锦衣卫的职责不就是监察百官吗?我要是有父皇的旨意,我还找你干啥?!” 陆秉只有无奈地笑笑: “大小姐,缘起缘落都讲究个好聚好散,你既然已经对郑予淮无意了,以后就当看不见他就行了,干嘛非要把人搞倒搞臭呢?我记得你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吧……” 沐云柔没忍住翻了个大白眼——你是不知道自己前世怎么死的是吧? 可她又不能直接说出来。 陆秉见她无话可说,还以为长公主是听进了自己的劝告,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还鼓励她一切往前看: “大小姐,你是浮玉的长公主,总得以大局为重,你也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任性,而给皇上造成困扰或者麻烦吧? “不就是跟郑予淮闹掰了嘛,你想想,跟军国大事比起来,这点事也就芝麻大小。除非你的心眼儿只有针鼻大,否则这么点事儿,你早该把它抛之脑后了! “大小姐,你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啊!怎么能囿于儿女情长呢?!” 这回轮到长公主无语了。 她任性?她心眼小? 好吧,站在陆秉的角度,看起来好像确实是这样,没什么问题。 “怪不得我爹这么喜欢你,”沐云柔闷闷地说道,“我看,你就该净身入宫训女官辈……” 净身入宫训女官辈,意思就是他应该入宫当太监去教育女官。 陆秉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还是算了吧!我可是家里的独苗,三代单传,我娘还等着抱孙子呢!” 眼看到了宫门口,沐云柔停下了脚步,目送着陆秉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殿下,”见她还不挪窝,忍冬轻声劝道,“快回宫吧,这么大的雨,您的衣裳都湿了。” 对! 沐云柔忽然想起来,沈夜已经搬去她的昭华殿了! 哼,陆秉,你不帮我,我自然去找别人帮! …… …… …… 长公主回到昭华殿时,见一大堆东西堆在回廊里,而沈夜站在旁边,脸色铁青,目光阴鸷。 昭华殿来来往往的下人没有不避着他走的。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懂不懂规矩?” 沐云柔站在门口佯装生气地大喊道, “怎么能让督主大人杵在外头听雨呢?” 小顺子冒着雨跑过来,急忙解释道:“殿下,奴婢们怎么敢晾着沈督主呢?可是您不回来,奴婢们不知道把沈督主安置在哪里啊!” “蠢死你算了。”沐云柔伸出手狠狠弹了一下小顺子白净的脑门儿,“跟本宫来。” 说罢,她来到回廊里,娇笑着走到沈夜跟前:“沈夜哥哥,你就住在我的左偏殿吧。” 不顾沈夜的反应,她一把牵起他的手,转身就把他往左偏殿里引。 沐云柔感觉得到,她手里玉骨修长的大手僵硬得厉害,简直就像木偶一般; 长公主没看到的是,沈夜的俊脸也僵住了,耳根迅速蹿红—— 他从来没这么握过一个女孩子的手! 她的手温暖而纤细,指腹略有些薄茧,掌心纹理清晰细腻……握起来又酥又软…… 小顺子也惊呆了。 要知道,昭华殿的左偏殿,和主殿只有一墙之隔,按规矩,那是给驸马住的啊! 还有,公主居然拉了一个太监的手! 虽然他是权势滔天的沈督主,可这也改变不了他是个太监的事实啊! 小顺子只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缓缓崩塌,直到左偏殿里传出公主不耐烦的声音—— “你们一个个干什么呢!还不快把沈督主的东西搬进来?!” “是!”小顺子如梦初醒,“来人呐!快把这些搬进去!手脚都小心些,这可是沈督主的家当,损坏了可得拿命赔!” (十三)赤果果的调戏 小顺子指挥着下人们把沈夜带来的家具行李一一搬进左偏殿,再仔仔细细地安置摆放好,便极有眼色地带着其他人出去了,出门时还扯了一把站在旁边目瞪口呆的忍冬: “忍冬姐姐,你快走吧!” 于是,左偏殿里只剩下沐云柔和沈夜两人。 “公主殿下,这左偏殿是给驸马准备的,让臣住在这里,不太妥当吧。” 沈夜的寒眸幽幽注视着坐在他的床榻上,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的沐云柔,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有什么不妥的。”沐云柔不以为然地歪了歪脑袋,唇角翘起一个娇俏的弧度,“本宫才是昭华殿的主人,本宫想让谁住就让谁住,有什么问题?” “既然是公主殿下的决定,臣自然无话可说。”沈夜的声音低沉而清冷,“只是臣还有公务要办,烦请殿下移驾别处吧!” “诶——你急什么?” 沐云柔吃吃地笑了起来,款款从床榻上起身站起,娉娉婷婷地走到沈夜身前,仰起头欣赏着他妖孽般的容颜,笑容狡黠, “沈夜哥哥,你就这么讨厌我?这么急着赶我走?” “臣不敢。” 沈夜纤长卷翘的羽睫低垂着,敛去眸中的墨色翻涌, “公主乃金枝玉叶,万金之躯,天下何人敢不喜公主——” 他的声音猛然顿住,因为沐云柔突然上前抱住了他的腰,还把脸埋进了他怀里! 轰! 刹那间,沈夜如遭雷击。 “公主!”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两条手臂悬在空中不知该放在哪里,气息也凌乱了起来,“您......您......快松手!” “为什么要松手?” 沐云柔抬起脸看着手足无措的沈夜,眼神和语气倒是十分天真无辜,只是唇角挂着得逞的笑意, “既然沈夜哥哥不讨厌我,那我多抱会儿又怎么了?” “我就想抱着你,而你......又能拿我怎么办呢?” 恃美行凶,绝对是恃美行凶,长公主她总喜欢恃美行凶。 “公主,您逾矩了。”沈夜终于从雷击中回过神来,一字一句像是从牙根里挤出来一般,“微臣只是个太监,请您自重!” 谁知听到这句话,沐云柔却像是被点了笑穴似的,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笑毕,她睁大了凤眸,言语更是放肆得无法无天: “沈夜哥哥,你是我的人,不论你是不是太监,我都吃、定、你、了。” 沈夜从那双璀璨的眼眸中看到了闪烁着的勃勃野心。 “公主想方设法把沈某调来昭华殿,难道只是为了向沈某宣誓主权?” 他的目光深邃幽寒,仿佛映照着无底深渊。 可长公主不怕,不仅不怕,还有恃无恐。 她仰起头直视着沈夜的眼眸,唇角微微勾起: “当然不是。” “本宫绝不会喜欢一个没有用处的窝囊废。” “本宫需要你。” 沈夜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薄唇轻启: “原来公主是要利用沈某——” 沐云柔轻笑一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沈夜哥哥,这不是利用,这是交易......” “你帮我做事,我给你酬劳,多么公道——” 沈夜闻言饶有兴味地挑起了眉毛,但目光依旧危险: “那......公主殿下能给臣什么好处呢?” 他微凉的手指勾起了沐云柔纤巧的下巴,端详着这张明艳绝伦、倾国倾城的脸。 长公主是没有争议的、人人信服的浮玉第一美人。 她生得冰肌玉骨,肤若凝脂,两道新月眉清雅绝俗,一双丹凤眼细而不小、英俊贵气,尤其那上挑的眼尾捎些红晕,更添了几分惹人怜惜的妩媚;鼻若琼瑶,秀美挺直,唇若点樱,标致柔润。 她从小便是个美人胚子,出落成天上人间千载难逢的绝代佳人,宛若神女下凡; 得她三分美貌即是清丽脱俗,五分便可傲视群芳,七分则足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对此,长公主很有自知之明。 她还知道,自己那绝美的笑颜,足以勾魂摄魄,令日月失色,天下倾倒。 所以她依旧这般冲着沈夜笑了: “沈夜哥哥,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什么都可以,哦~” 她故意挑逗地扬起了尾音。 沈夜在不觉间怔住了。 他知道这不过是长公主魅惑人心的小把戏; 他也知道眼前的女人只是想利用他的权势罢了…… 他什么都知道。 可还有一个声音在他的心底疯狂叫嚣——“吻她!” 就这样吻上她美好的唇,掠夺她的气息,品尝她的甜美……不管不顾,从此沉沦。 他一定是疯了。 沈夜抿了抿嘴唇,喉结上下滑动,最后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 “如你所愿。” 长公主满意地笑了。 她终于松开了紧紧抱着他的双手。 “那,沈夜哥哥,我要拜托你的第一件事,准备好了吗?” 她狡黠地勾了勾手,沈夜皱了皱眉头,还是弯下了高大的身子,偏过脑袋将耳朵送到她唇边。 “我要你……” 温热的气息扑在他玉白的耳根,不多时就薄红一片。 “为何?”听完之后,沈夜却十分不解,“这么做,难道是为了——” “只是一件小事而已,也不行嘛?”沐云柔娇嗔地叉起腰来,“本宫自然有本宫的用途。” “可以。”沈夜点点头,“还有吗?” “今天就这件。”沐云柔甜甜地笑了,还冲他福了福身,“多谢沈督主。” 沈督主? 沈夜的眸色幽深了起来。 这个称呼不太顺耳。 “以后不要叫沈督主了。” 沐云柔已经准备出门了,突然听见身后淡淡地传来这么一句。 “蛤?” “无事。” 她转过头去,只见沈夜冷峻的背影。 真奇怪。 不过没关系,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沐云柔无声地勾起了唇角,一迈腿出了左偏殿的门。 一出门,就见忍冬等在门外。 “殿下,今日上朝回来,您的衣裳都被雨打湿了,快去换一身吧,当心着凉……” 这丫头,原来心心念念的还是她的湿衣服啊! “不必了,都已经穿干了——” 沐云柔突然愣住了。 好家伙,她穿的还是上朝时的男装! 也就是说,她刚刚就是以一个正儿八经的少年模样……口头勾引了一回沈夜?! 完了,没眼看,彻底没眼看了。 那场面,肯定一点都不妩媚,一点都不香艳,反而有些……说不出的诡异和滑稽??? 他心里一定笑死了吧! 妈蛋,她上朝回来为啥不先换身衣裙再去见沈夜啊啊啊啊! 沐云柔的内心在疯狂哀嚎。 忍冬突然发现自己的主子一脸被雷劈了的呆滞表情。 “殿下?殿下?” 忍冬伸出手在沐云柔眼前晃了晃,“您怎么了?” “没事!”沐云柔打下她的手,气呼呼地说道,“走,换衣服去!” …… …… …… 长公主已经恢复了女装,忍冬正在为她重新梳妆。 “忍冬,附耳过来,我有话跟你讲。” “哦……是。” 忍冬放下手里的梳子,恭顺地来到长公主身边,把耳朵凑了上去。 “你这样……” 沐云柔说了一大堆话,最后着重嘱咐道, “一定盯紧了瑶华殿,一旦有任何动静,立刻告诉本宫!听明白了吗?” “是!” “速去安排!” 忍冬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也来不及为主子把头梳完了,行礼后便匆匆忙忙地出去找拒寒了。 一个圈套已经设下,就看猎物会不会往里跳了。 望着铜镜里那张绝美的面容,沐云柔缓缓勾起了唇角。 瑶华殿是二公主沐云蕊的住所。 长公主是个很记仇的人。 虽说这辈子沐云蕊还没来得及对她下手,但她却不会因此就轻易放过沐云蕊。 哪怕不给她伤害自己的机会,也要狠狠扒下她几层皮来才好! “我的好妹妹……” 长公主的纤纤玉指轻轻绕着乌黑的发丝, “要是大难临头了,你会怎么办呢……” 寝殿里响起了沐云柔宛若鬼魅的笑声。 左偏殿。 这里和长公主的寝殿仅仅隔着一堵墙,里头只要有一点声响,左偏殿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这仿佛来自于阴曹地府的笑声,沈夜皱起了眉头,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朱笔。 为什么……要这样笑? 怔忡间,不知何时笑声停了,忽然有人敲门:“督主大人,午膳准备好了,公主殿下请您一同用膳。” “知道了,稍等。” 门外原来是小顺子。 小顺子领着他到了膳厅门口,便自行告退。 沈夜进了门,见长公主的一头青丝如同锦缎一般披散在肩头,她正歪着脑袋看着他:“沈夜哥哥,你终于来啦?我等你好久了呢。” 语气娇嗔,眼神无辜,表情人畜无害。 沈夜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多谢公主。” “别客气,”沐云柔笑眯眯地往他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筷子菜,“尝尝这道烧鹅,连我父皇尝过都称赞不已呢……” “还有这个……” 她不停地往他的盘子里夹菜,直到他面前堆起一座小山—— “沈哥哥,你怎么不吃啊?” 她眨巴着大眼睛,疑惑地望着他。 沈夜眸中依旧冰冷,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感觉自己看不太明白这个女人。 她实在太过扑朔迷离,不可捉摸。 沐云柔又笑了起来,美得勾人心魄:“这么瞧着我做什么?沈哥哥……你总这样,我会误以为,你是喜欢我呢——” 她柔荑般的手灵巧地翘起了兰花指,贴在了标致的樱唇边。 她笑得花枝乱颤。 “为什么要皱眉呢?”长公主止了笑声,款款伸出手按平了他的眉心,一双丹凤眼含情脉脉地盯着他的寒眸,“沈哥哥,你皱眉,我可是会心疼的……” 她总爱开玩笑,然后说些不负责任,却叫人心颤的话。 沈夜默不作声,只是优雅地拿起筷子,开始吃盘中的珍馐。 “哼,真没趣,简直像个木头桩子。以后叫你沈木头好不好?” 沐云柔冲他扮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不理你了,本宫下午还有要事呢。” (十四)盟友 长公主从昭华殿的库房里挑了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和一对小巧精致的彩/金鸳鸯,把这些统统藏进自己琵琶袖里,便独自一人撑着伞往关雎宫去。 雨下得正大,尽管撑着伞,她的裙摆还是被打湿了一片。 关雎宫门口并没有宫人当值,所以沐云柔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正殿。 正殿的门开着,静妃正在教自己的女儿玩投壶。 “母妃看我的!” 小女孩手执一根羽箭,瞄准之后稳稳脱手,果然分毫不差地投进了壶里,高兴得拍着手又跳又叫, “哦!我投中咯!母妃我投中咯!” 静妃也拍着手,伏下身子亲了亲小女孩的前额,笑得眉眼弯弯: “玫儿真棒,可比母妃小时候强多了——”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看到了逆着光站在正殿门口的长公主。 “茯苓,把五公主带下去。” 静妃给自己的贴身宫女使了个眼色,茯苓立刻会意,赶紧牵着沐云玫去了偏殿。 桓帝子嗣不多,只有五个,两儿三女。 其中,长公主沐云柔和三皇子沐云澈是已故的元嘉皇后祝诗瑶所出; 二公主沐云蕊是湘嫔所出; 四皇子沐云湛是现任皇后郑雅玟所出; 五公主沐云玫则是静妃所出。 “殿下,您怎的一个人冒雨前来?” 静妃把沐云柔让进殿里,又赶紧招呼另外一个宫女, “连翘,快给红炉添些炭,让公主殿下烤烤火,暖暖身子——” 沐云柔摆了摆手,神情意外地有些落寞: “不必了,本宫……想歇一歇。” 她的绣鞋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走进正殿便在地砖上留下了一串水印。 长公主坐了下来,垂下脑袋,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句话都不说; 静妃想问又不敢问,只能陪着她一起发呆。 过了片刻,沐云柔呼出一口气,似乎找回了状态,便从自己袖中拿出了夜明珠和彩/金鸳鸯,推到了静妃眼前。 “殿下,您这是……?” “静娘娘,请您这几天把这些东西送去瑶华殿,以您的名义。” 沐云柔的眼神理智而缜密,甚至有些无情,她的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至于理由……您就告诉她,这是送给她的嫁妆。旁的什么都不用说,不管她问什么,都不用理,把东西放下就离开……本宫说清楚了吗?” 静妃陷入了犹豫。 她听得明白,长公主一定是想算计瑶华殿那位了……可自己应该帮她吗? 长公主这尊大佛她固然是得罪不起,可如果搅进两个公主之间的矛盾里,她又能不能独善其身呢? 如果只考虑自己也就罢了,可她还得想想她的玫儿啊! 见静妃迟疑不决,长公主又沉静地开了口: “静娘娘,您只是因为关爱小辈,得了好东西便送给二公主,给她充作日后的嫁妆,又有什么不妥?” “就算父皇问起来,也无从苛责您,难道不是吗?” 静妃深深吸了一口气,抬眸望向长公主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殿下,臣妾能否问一句,您究竟想做什么?” 沐云柔闻言咧开嘴笑了: “静娘娘,知道得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您帮了本宫,本宫自然会记得您的好;您的恩,本宫会一一报在五妹妹身上的,这样不就是皆大欢喜了吗?” “不信,您瞧瞧我那二妹妹,朝中的大臣们都一致认为应该送她去赤柔和亲呢!” 轰隆! 一道惊雷响起,静妃猛地抬起了头,眼睛瞪很大,脸色也是煞白: “和亲?” “是啊。” 沐云柔不以为然地摊了摊手, “也就是五妹妹年纪小,如果她再大个八岁,没准儿就轮到她去了……静娘娘,您应该还记得,上一位和亲公主是什么下场吧?” 上一位和亲的乃是桓帝的姐妹,颐叶公主。 据说她是被凌虐致死,而且死后还不得安宁,尸身被扒了衣服,吊在了两国边疆,只为了羞辱浮玉国体。 沐云柔说话的时候,眼眸含着笑意;而静妃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 “所以啊,静娘娘,五妹妹还小,她不懂事,可您应该想办法为她多找些倚仗才好啊……” “好!”静妃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明白了……殿下的事,我会去办的……” “静娘娘,我们是盟友,我不会让你去做那些落人把柄的事的。” 沐云柔平静地说道, “我会好好关照五妹妹,也希望您,千万不要做那些暗地里算计本宫的事……千万千万,不要逼本宫鱼死网破——” “殿下放心,” 静妃深深吸了口气,从座椅上站起来,然后面向沐云柔行了大礼, “臣妾心中一片清明,还请殿下言出必行,庇护臣妾的玫儿!” “静娘娘,如此大礼,本宫万万受不起。” 长公主淡然地将静妃扶起, “本宫喜欢和您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 …… …… …… 午后,长公主撑起油纸伞,独自离开了关雎宫。 雨依旧很大,风也肆虐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直往身上扑,不止衣裳的下摆,甚至腰部以上都湿了。 长公主木然地一步一步走在雨里,心里像是破了个窟窿,怎么都补不起来。 她第一眼看见静妃和五公主亲昵玩闹的模样时,她就怔住了,心里有一块地方塌了下去,涌上来的是又酸又苦的水,浸泡得人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长公主自小养在元嘉皇后身边,母女俩过得却像是仇人。 仔细想一想,她们母女二人距离最近的时候,竟然是元嘉皇后即将薨逝的时候。 沐云柔记得清清楚楚的是,元嘉皇后躺在榻上,冰凉的手紧紧掐着她的脖子,眼神狠厉无比: “你要不计一切代价,保护好澈儿,让他当上太子,继承大统!” “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吗!” “记住了吗!” 一声比一声嘶哑难听,一声比一声毛骨悚然。 她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长公主,掐着长公主脖子的手越扣越紧: “你亲口说!” “说!” 长公主哭了,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难过,反正最后是哭了。 “我会的,我会保护好澈儿,让澈儿当太子,继承大统……” 说到最后,沐云柔号啕大哭。 她答应了,却没有做到。 澈儿还不死不活地躺在昭华殿的后殿,而这一切,都怪她。 不知道为什么,长公主突然觉得肩膀好疼好沉。 她扔下了油纸伞,任由雨点打在身上脸上,自顾自地往前走,抬起手捏着自己的肩膀。 回到昭华殿时,沐云柔满脸都是水,头发和衣裳更是湿透了,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呀!殿下!”忍冬惊呼一声,“您这是怎么了啊!” “我的伞落在路上了,派人给我拿回来。”沐云柔的神色疲惫不堪,“好像……是在承明殿附近,快去!” “是!……奴婢叫小顺子去吧!”忍冬连忙动手解她的衣服,“您快去泡个热水澡吧!奴婢这就去准备热水!” 忙碌了一阵,长公主终于舒舒服服地泡在了木桶里。 忍冬贴心地取来一兜子花瓣和香料,一把一把撒入热水中。 沐云柔趴在桶沿上,好奇地问道:“忍冬,已经是深秋了,怎么会有这样的花瓣?” “殿下,这些鲜花花瓣取自温泉宫,那里有地热,鲜花常年不败。”忍冬含笑解释道,“等沐浴之后,奴婢给殿下擦药膏……” 原来,长公主自小习武,十三岁起从军打仗,尽管总是身着重甲,却也免不了留下伤痕。 桓帝特命太医院研制了一款祛疤膏,专门制给长公主使用。 虽说没办法立竿见影地抹掉伤疤,但效果也还不错—— “殿下身上的伤痕已经淡了许多,奴婢估计再用一阵子,殿下的肌肤就会白皙如新……只是殿下别再去打仗了,到时候又留下新伤,又得好一阵子恢复……” 忍冬一边伺候一边碎碎念着, “殿下您啊,可得千万当心点儿自个儿,留下这么多伤,将来的驸马怎么会喜欢呢?奴婢都有些担心……” 长公主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敢?敢嫌弃本宫,本宫非得一脚踹了他——” “哎哟!殿下您可别说了!”忍冬急得要捂她的嘴,“叫人听去可怎么办?您还嫁不嫁人了?” “哈哈哈哈哈哈……” 沐云柔差点笑出了眼泪, “忍冬,本宫看你一副贤惠小媳妇的模样,是看上谁了?本宫去给你说媒……” “殿下!”忍冬娇俏地跺了跺脚,脸上飞起一层薄红,“您又开这种玩笑!奴婢愿意伺候殿下一辈子,行不行?” “好,这话我可记住了。” 长公主调笑着勾了勾她的下巴,“去,把沈督主叫过来。” “啊?” 忍冬懵了。 “本宫说,把沈督主叫过来。”长公主一板一眼地重复了一遍。 “殿下,您……” 忍冬的表情十分复杂。 “快去啊!愣着做什么?!” 沐云柔都想从木桶里站起来给她一脚了, “务必把他给我喊过来!” “……是!”忍冬狠狠吸了一口冷气,“奴婢这就去!” 沐云柔的双手交叠在浴桶边沿,脑袋搁在手腕处,略微歪了歪,大眼睛眨巴着,等待着自己的猎物撞网。 殿门口响起了忍冬的声音:“督主大人,我们殿下在里面等您,请您快进去吧……” 他果然进来了,高大挺拔的身影映在了浴桶前的纸屏风上,就停住了。 长公主见状勾起了唇角,声音那叫一个千娇百媚: “沈夜哥哥,我沐浴毕了,帮我把衣服递进来吧?” 她知道,他能从纸屏风上看见她的影子,一举一动,清清楚楚。 “水都冷了呢……” “沈哥哥,你在等什么呢?” 长公主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娇笑的声音如银铃般清脆动听: “沈哥哥啊,你总不会是……不敢看我吧?” (十五)蛛网 水汽氤氲,烟雾缭绕,伴着长公主的娇笑,纸屏风的另一面,是个活色生香、叫人头脑发昏的世界。 她的外衣就搭在屏风上,被风吹得撩动起来,仿佛一只撩拨人的小手,动情地邀请他进入这个由长公主一手布置的索魂窟。 她就像个妖精,专吸人精血的妖精。 “沈哥哥,你莫不是怕了?还是……傻了?” 她是有意激他。 纸屏风上,沈夜的身影终于动了。 他背对着沐云柔,一步步越过屏风,倒退到了她眼前,然后从屏风上摘下外衣,向后递过去。 虽然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长公主从水里站了起来,温热的水哗啦啦地流下,她没有接他手中的外衣,却一把抱住了他的后背! “沈哥哥,你身上好冷啊……” 她的脸蹭着他的脊背,声音宛若春莺娇/啼,身上的水还未擦干,尽管隔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纱衣,还是很快便洇湿了他后背的紫袍。 长公主没有意识到,自己抱住沈夜的一刹那,他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眼眸中闪过一丝阴鸷,狠戾之气倾泻而出,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厉扣成爪,差一点就按耐不住对她出了招…… 这样的偷袭实在是太危险了,不管是对她还是对他。 “公主,您逾矩了。” 沈夜清冷的声音沉沉响起, “微臣应该回避了。” “不要。” 抱着他的雪臂更紧了些, “我就不让你走。” 他的薄唇抿了抿,开口道: “公主,松手吧,这样……很不像话。” “不要。”背后的声音有了些撒娇的意味,“沈夜哥哥,帮我涂药吧,好不好?” “这是公主的婢女做的事。” 从沈夜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微臣还有公务——” “公务公务,又是公务。”长公主不满地娇嗔着,“公务哪有我好啊?它是有我香,还是有我软,还是有我讨人喜欢?” 说这话时,长公主胸前两只握不住的白鸽正拱着他的背,果真是拥雪堆峰,又香又软。 “公主,微臣告退。” 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挣开了沐云柔的束缚,头也不回地往出走去,只留下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上面还有洇湿的水迹。 “哼。” 她泄气地坐回了水中,由于动作太猛,水花溅了出去,泼洒了一地。 沈夜出去了,忍冬便进来伺候了。 “殿下……” “忍冬,本宫问你,本宫美不美?” “这……当然美啊!”忍冬认真地点点头,“谁不知道殿下是浮玉第一美人啊!谁要是说您不美,要么是沙子迷了眼,要么是猪油蒙了心——” “那……为什么会有男人不喜欢本宫呢?” 忍冬闻言瞪大了眼睛: “殿下,您在说什么玩笑话?天下怎么会有男人不喜欢您呢?除非那个男人他就不是个真正男人——” 不是个真正的男人? 沐云柔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是啊,沈夜他是个太监,也确实不算个真正的男人啊! 这么一来,他对她的示好毫无波澜,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啊! 色.诱太监,不就等于对牛弹琴吗? 长公主这回可算吃了鳖,终于彻底郁闷了。 “殿下?”忍冬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水要凉了,您快出来吧。奴婢好给您抹上药膏……” “哦。” 沐云柔没精打采地哼了一声, “忍冬,本宫的麒麟服干了吗?” “回殿下,已经烤干了。” “好。本宫要穿。” 今天她还有一件大事要办! …… …… …… “陛下,长公主在门外求见。” 因为沈夜被沐云柔讨到了昭华殿当值,所以桓帝身边伺候的太监换成了沈夜的心腹——高升高公公。 听着窗外的风雨声,桓帝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么大的雨,快让她进来!” 沐云柔进门时,麒麟服下摆又拖下一地水痕,云头履也全湿了。 她的脸色冷得煞白,嘴唇也失了血色,身子几乎要发抖。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圣躬万安。” 桓帝连忙从书桌后站起,亲自绕到跟前把她扶起: “柔儿,下这么大的雨,你可是有急事?也不穿得厚实些……” “父皇,雨下得大,即使穿得厚些也会被打得湿透的,” 沐云柔勉强笑着,使劲搓着手, “何况儿臣有大事要同父皇说,故而换了上朝穿得麒麟服。” “高升,赐座。”桓帝掌心向下勾了勾手,“叫人再搬个暖炉来。” “是。” 等高升带着人忙完,桓帝就收到了长公主的一个眼色,他会意,随即就屏退了左右: “柔儿,现在可以告诉朕了吗?” “是。”沐云柔点点头,“不瞒父皇,儿臣来是为了赤柔屯兵边疆的事。” 桓帝愣了片刻,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果然是只小狐狸啊! 今日早朝之时,把自己的意图掩得严严实实,一语不发; 他问起,她也打太极,和稀泥,就是说不出个具体的办法; 他还以为她是真的没想好,却不想她是打算等下了朝再来找他! 他这个狡猾的女儿,倒是颇有些政治老流氓的风度! “怎么,柔儿现在有主意了?”桓帝目含笑意,眉毛也挑了起来,“现在才想起来找父皇了?” 沐云柔垂下眸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父皇,儿臣可不敢跟那些大人们对着干,一不小心就会被喷成筛子的; 人家是骂架的职业选手,儿臣书都没读过多少,如何骂的过他们? 恐怕被他们骂绝了祖宗十八代,儿臣还以为他们夸我呢!” “哈哈哈哈哈哈……”桓帝听到这机灵俏皮的话,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毕之后,他的神色认真起来: “这么说,柔儿是主战咯?” “是。”沐云柔坚定地点点头,“儿臣愿领兵出征,必能大胜。儿臣可以立军令状。” “父皇知道你用兵如神,百战百胜;可户部礼部大臣的进言不可不听啊。” 桓帝支着下巴,认真地瞧着长公主, “国家财政紧张,就算打赢了这一仗,恐怕也是得不偿失……” “不,儿臣可以保证,不但这一仗能够打赢,儿臣还会送父皇一件,意料之外的礼物。” 沐云柔顿了顿,抬起清澈的眸子望向桓帝, “只要父皇信儿臣。” 桓帝笑着摇了摇头: “柔儿,究竟是什么样的礼物,能换来近千万两白银的军费否?” “回父皇,这件礼物价值连城,绝对换得来!” 沐云柔笃定地点点头, “只要儿臣挂帅出征,就一定能给父皇取来!” 桓帝陷入了沉思。 沐云柔不敢出言打扰他,只能忐忑不安地等着桓帝的决断。 过了约莫两盏茶功夫,长公主心里已经有些悲观了,但桓帝浑厚的声音却在此时沉沉响起: “也罢,朕就再信柔儿一回!” “谢父皇!” 沐云柔简直感动得热泪盈眶,她立刻单膝下跪行礼, “儿臣一定不负所托!” “好啦,快起来吧!”桓帝有些头疼地扶着额头,“真是的,好好一个公主,怎么这么喜欢行军打仗……” “奇怪,父皇赐我这摇光公主的尊号,不就是表扬我打仗打得漂亮嘛?”长公主撒着娇,还淘气地吐了吐舌头。 摇光,是北斗七星中的第七星,位于斗柄形状的最末端,象征祥瑞; 然而它还有另一个充满了杀伐之气的名字——破军。 “朕已经后悔当年送你去军队了。”桓帝无奈地摇了摇头,“现在想起来,真是失策,大大的失策啊。” 长公主正嘿嘿笑着,冷不防听到桓帝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每次出征,朕都睡不好觉,总梦见你出事……天下哪有父母愿意把孩子往战场上推的?唉……” “父皇,儿臣自己是愿意的。” 长公主轻轻走过去,拉住他的小指往下拽了拽, “儿臣愿意为父皇开疆守土,儿臣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还得多谢父皇成全……若不是生在皇家,儿臣只是一个女孩儿,哪里有指挥千军万马的机会?” 桓帝不说话,只是阖上眼连连叹气。 “父皇,此役要胜,儿臣还有几件事相求。” “说吧。” “第一件,儿臣的白虎军仅有十五万,赤柔却已屯兵二十万,希望能抽调部分龙骁军跟儿臣一起开赴战场; 第二件,请父皇借儿臣京师三大营其中的神机营,随同白虎军一起出征!” 京师三大营,乃是朝廷军队中的精锐,专负责保卫京城,分为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 虽然朝廷军队的战斗力非常感人,没办法同白虎军或是龙骁军相比,但京师三大营的战斗力却是高于龙骁军的。 至于三大营中的神机营,各位只需要知道一点,也就是神机营不同于其他部队的一点——武器。 一般骑兵的武器是马刀,更缺德一点,用的是狼牙棒;而神机营的武器,是火铳。 具体一点,叫作三眼神铳。 听名字就知道,这种火铳的特点时能够连射三次,射完吹吹就能抡起来打人。 总而言之,非常强悍,也非常流氓。 (京师三大营和三眼神铳都是明代存在过的,感兴趣的亲可以了解下。) “这第二件倒未尝不可,可这第一件……须得跟郑家父子商议一番。” 桓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还有吗?” “……有。” 长公主怯怯地咽了口唾沫, “儿臣实在畏惧朝中言官,也担心有奸细透露儿臣的行踪,所以儿臣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来一出瞒天过海…… 请父皇帮儿臣瞒住朝臣,以边关换防之名调动军队,就算和郑家父子商量出征的事,也将他们请进宫来商量。 待儿臣得胜归来,诸位大臣便不能再说什么了,儿臣才好全身而退。” “柔儿何时这般忌惮言官了,”桓帝有些哭笑不得,“朕记得以前你还跟他们吵得难分难解呢。” “父皇答应儿臣嘛。”沐云柔拽着他的小指不肯松手,“前两件大事都应了,最后这件小事就别让儿臣落了空了——” “好,那父皇就再听着他们主战的和主和的吵几日吧!” “父皇,可得拖到儿臣出征哦!” “朕明白了。” 离开乾清宫时,长公主被雨浇得狼狈无比,可她脸上却挂着诡计得逞的笑容。 她明白,蛛网已经织成,只等着无知的飞蛾扑来了。 (十六)狗急跳墙 近日来,有两件事在皇宫里传得沸沸扬扬。 其一,是东厂沈督主被长公主讨进了昭华殿,还入住了给驸马准备的左偏殿; 其二,是二公主沐云蕊即将被记入皇后名下,充作嫡公主,不日便送往赤柔和亲。 瑶华殿。 沐云蕊惴惴不安地坐在梳妆台前,等着自己手下的太监小福子回来报信。 她的嘴唇苍白,捏着梳子的手正在颤抖,连句话都说不利索: “母妃……” “他们真的……要女儿去和亲?” 一边坐着的湘嫔连忙站起来来到镜前宽慰她: “蕊儿,那只是宫廷传言罢了,做不得真的……或许只是空穴来风罢了,你先别急——” “我怎么能不着急!” 沐云蕊听到这话,突然不可自抑哭了出来, “要我去和亲,和颐叶公主一样,死了也要受此奇耻大辱……我还不如,不如现在吊死在这瑶华殿里!总好过曝尸荒野!” “蕊儿,母妃比你多活了二十多年,你要信母妃的——这宫里年年都有这般那般的传言,可哪一样成真了?你莫要心浮气躁,动气可伤身呐……” 谁料沐云蕊听了这话,哭的更凶了,一边哭还一边埋怨着湘嫔: “你就是块死木头!三锥子都扎不出一管黑血来!” “你就会让我心平气和……心平气和地等死是吗!” “都是我命薄,这辈子托生在你肚子里!我要是皇后的嫡女,有龙骁将军府做靠山,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让我和亲!” “都知道我是小小湘嫔生的,个个都挑软柿子捏!若我是沐云柔,手上有兵权,哪个敢在我面前放肆?!” “父皇也不疼我,你又是个没用的——” 说到最后,她再也撑不住了,索性伏在桌案上号啕大哭了起来。 “蕊儿,蕊儿……” 虽然女儿的言语顶撞冒犯了她,湘嫔却一点都不恼,反而继续轻言细语地同她说着好话, “好蕊儿,别哭了,明日母妃就去见你父皇,给你问个清清楚楚,你看好不好?” 谁知沐云蕊的气性更大了—— “父皇怎么会见你?!你人微言轻,年老色衰,又不得宠……他肯跟你说什么?又能跟你说什么?” 湘嫔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你父皇若是不见母妃,母妃便去乾清宫跪着求他,他若不见,母妃就一直跪着,跪到他见我为止好不好?” 沐云蕊终于抬起了脑袋望着湘嫔,抽抽搭搭地问: “万一父皇说,就是要我去和亲,又该怎么办?” “这……”湘嫔被她问住了。 沐云蕊见状又哭了起来: “问了父皇又怎么样?你也没办法保得住我……” “乖孩子,别哭,别哭啊,”湘嫔连忙捏着手帕拭去她的泪水,“不会有那种事发生的……” 母女二人正一个哭一个劝时,门外传来了太监阴阳怪气的声音: “静妃娘娘到——” 湘嫔连忙擦去女儿的眼泪,门口恭迎: “臣妾参见静妃娘娘——” “湘嫔妹妹别多礼,本宫此次是为了二公主而来。” 一听这话,殿中的沐云蕊再也坐不住了。 她顾不得红肿的眼睛,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殿门前,拉着静妃的手就失态地: “静妃娘娘,我是不是要被送去和亲了?您是不是来告诉我这件事的?是不是?是不是?” “啊这……”静妃脸上闪过一丝难堪,“二公主,容臣妾进去说话可好?” “这孩子,总不懂事,是臣妾把她惯坏了……” 湘嫔连忙拉过沐云蕊,把静妃让进门,却见静妃身后跟着的两个宫人手上都端着一个漆盘,上头各还放着一个檀木盒子。 静妃在正殿坐下,悠然自得地啜了一口香茶,在沐云蕊耽耽逐逐的注视下,从容不迫地开口道: “二公主的好事将近,本宫特地带了些礼物,充作二公主的嫁妆,还请安心笑纳。” 说罢便摆了摆手,宫人便将手中的檀木盒子打开呈了上来,只见其中有一颗稀世罕见的夜明珠,还有一对贵重的彩/金鸳鸯。 “不……不……” 沐云蕊的脸刷得一下变得煞白,她顾不得公主的优雅仪态,一下子从座椅上弹了起来,连连摆手: “我不要去和亲,静娘娘,我不要去和亲啊!我不要,我不要这些东西,您拿回去罢!求求您,拿回去吧!” 连湘嫔也慌了,要知道,现在静妃手上可是有着打理后宫的大权,她做的事,就是原本该皇后来做的事! “静妃姐姐!”湘嫔拉住了静妃的袖子,眼中渗出了泪水,“当真是要我儿和亲赤柔?当真如此?您给臣妾一句准话啊!” 静妃默然不语,只是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随后,她抽出了自己的衣袖,转身便带着宫人离开了。 静妃是离开了,瑶光殿的母女俩却哭成了一团。 “报——”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闯了进来,额上满是细小的汗珠,正是沐云蕊一直等待的小福子, “主子,奴婢探得消息啦!” “你现在来,还有什么用……”沐云蕊哭得昏天暗地,“滚!给本宫滚出去!” 湘嫔却拉住了小福子,仿佛拉住了一棵救命稻草: “小福子,快说说,你探听到什么消息了?快说!” “哎!”小福子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长吁短叹道, “奴婢到了国库,见崔公公正督促着下人们用金纸包银子呢!奴婢便过去问,这银子是干什么使的,结果崔公公说,这是给赤柔的岁币呀!” (岁币:朝廷每年向外族输纳的钱物。) “什么?” 湘嫔差点两眼一翻身子一软昏厥过去。 连国库都在准备和亲的岁币了! “娘娘!”小福子连忙撑住她,“您可要撑住啊!” 湘嫔脸上已经满是眼泪: “我的儿,我的儿啊——” 她无力地跌坐在地,哭得厉害了,竟然干呕起来,好像要把心肝都呕出来一般。 “母妃!” 沐云蕊已经止住了啼哭,两步爬至湘嫔身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目眦欲裂,眼神狠厉, “别哭了,哭有什么用!只要圣旨还没下,谁都别想让我沐云蕊认命!” “儿啊……你可还有什么办法?” 湘嫔深深吸了两口气,止住了哭泣, “事已至此,娘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哇……” “娘,”沐云蕊的神情出奇地冷静,“有办法,只要那个人肯帮我们,我们就有办法!” “蕊儿,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湘嫔如梦初醒。 沐云蕊轻轻附在她耳边,说出了一个名字。 “啊?”听到这个名字后,湘嫔大惊失色,“他如何能帮你?” “娘,咱们当然要使些手段……” …… …… …… 瑶华殿都闹得鸡飞狗跳了,昭华殿却是意外的安宁平和。 主要是因为长公主病了,实在是折腾不动了。 这病因,还得从她重生后第一天去上朝说起。 当然,原因也没那么复杂,主要就是因为那天——下大雨。 从长公主下朝回昭华殿说起,她先到关雎宫拜访静妃,回来洗了个热水澡之后又跑去了乾清宫见桓帝,她是来来回回地被雨浇了好几趟,原本就着了凉,更雪上加霜的是,她月事来了。 长公主哪受过这个罪? 只能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发着低烧,腹中刀绞一般地疼,嘴里还咬牙切齿地念叨着自己下辈子要托生成个男人…… 要知道,她还等着集结军队出征呢! “殿下,您就是不肯听奴婢的话,” 忍冬端着一碗生姜红糖水走了进来,嘴里还碎碎念着, “原本就该到日子了,您还上赶着出去淋雨,这下好了吧?受了风寒,肚子又痛,这回想起奴婢的话了吧?看您以后还敢不敢淘气了……” 走到床前,见主子脸色白得有些怕人,忍冬也有些不安了: “殿下,奴婢去请太医给您瞧瞧吧?就这么忍着也不行啊——” “不许去!” 长公主垂死病中惊坐起, “绝对不许去!” 开什么玩笑?长公主因为月事请了一回太医? 这种事要是传出去,她的面子往哪里搁啊! 她的脸还要不要了? 她还带不带兵了? 让白虎军的将士都明白,他们的统帅,其实也不过是个弱唧唧的女人? 绝对不行! 统帅可以是个女人,但绝不能是个弱唧唧的女人! “好好好,不去,奴婢不去还不行吗?” 忍冬简直无语,于是递上了手中的红糖水, “殿下,喝了吧,会让您好受些的。” “太烫了。”沐云柔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等它凉些我再喝。” “放冷了还有什么疗效?!”忍冬可不依,“您忍一忍,捏住鼻子喝下去就好了……要不,奴婢帮帮您?” 于是,最后,长公主还是哭唧唧地干了这碗红糖水。 是夜,沈夜脚步轻灵地回到了昭华殿左偏殿,正打算上床休息,却听到了隔壁传来的长公主无意识的闷哼。 他想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上床之后两眼一闭就完事;可是长公主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耳边,直往他心里钻,搞得他烦躁不已。 以他对沐云柔的了解,她肯定是睡着了,否则,这个女人那么要强,绝对不可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迟疑了片刻,沈督主还是决定去翻个窗,顺便整一出夜探香闺。 …… 长公主果然是睡着了,只是身体蜷缩得像只煮熟的虾子,脸色苍白,眉头紧蹙,嘴里还无意识地念叨着什么…… 沈夜将耳朵凑在她嘴边,除了痛楚的闷哼,还能听见长公主的梦呓: “本宫一定要做个男人……” 听得沈夜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沈督主也没忘记自己是翻窗过来干啥的。 他的手掌轻轻探入被窝,最后贴紧沐云柔的小腹,传入内力后便悄悄抽出了手掌,继续观察着长公主的表情。 果然,她的眉头舒展了,小脸红红的,也不再闷哼了。 当了一回不留名的好人,沈督主终于放心地翻回了左偏殿。 这下他们都能睡个好觉了。 (十七)查他! 昭华殿。左偏殿。 沈夜坐在书桌前,将已经经由内阁大学士票拟、司礼监秉笔太监批红的奏折一一翻阅审核,最后盖上印玺。 (票拟:明制,指奏章送呈皇帝批示以前,由内阁大学士把批阅建议写在纸上并贴在奏疏对面上以进呈。) (批红:明制,群臣奏进文书,由皇帝亲批数本,其余由司礼监官,即司礼监秉笔太监按阁票所拟字样照录,或奉旨更改,用朱笔批之,称“批红”。) 他既是东厂督主,也兼任司礼监掌印太监。 要知道,司礼监掌印太监乃是十二监中最具权势的职位,甚至有“内相”之称;在司礼监中,掌印太监的权位也在秉笔太监之上—— 其中的道理是很容易理解的,纵使你笔下千言万言,只要我不给你盖章,那不论你写了多少,写得多好,也不过是废话一篇,废纸一张——没屁用。 这也没办法,管公章的,就是这么流氓。 所以,说沈督主是权势滔天、倾倒朝野,那是一点都没夸张。 “喂,你干什么?!” 左偏殿门口执勤的太监拦住了一个满脸是汗的小太监, “急慌慌地往哪里闯呢?这儿是你乱闯的地方么?当心你的脑袋!” “好公公,烦请跟督主通报一声,奴婢是瑶华殿的小福子——”小太监连忙抱着拳央告起来,“沈督主一定会见奴婢的……” 殿内突然传来了沈夜清冷低沉的声音: “放他进来。” “嘿嘿,嘿嘿,多谢公公,多谢公公,改日奴婢请您喝酒!” 小福子又笑嘻嘻地冲着守门的一通打拱作揖,这才进了左偏殿。 刚进内殿,小福子便觉得这殿内寒气逼人,比外头还要冷上几分,他刚刚奔跑过来,出了一身热汗,到了殿内便忍不住打起了冷战。 殿里燃着一种价值连城的香料,名叫龙脑香,他只有幸在御前闻过一次,便再也忘不掉;作为一个下人,他只知道,那是金子燃烧的味道。 虽然把他叫了进来,可沈夜并没有看他,只是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文书。 他的脊背挺拔,脑袋微微前倾,薄唇抿起,侧脸俊美得近乎妖冶,在香炉袅袅烟雾的衬托下,宛若谪仙。 不愧是沈督主,就连认真办公的姿态,也足道祸国殃民。 不过小福子的想法是—— 传闻说沈督主乃是大内第一高手,果不其然啊! 他都在这殿里冷得打哆嗦,再看看人家沈督主,穿得比他单薄,反倒一脸泰然自若从容不迫…… 要不是看得见他坐的是椅子,小福子都要以为他屁股底下有个暖炉呢! 沈夜合上了手里的文书,寒眸冷冷瞥了一眼小福子: “什么事?” “回督主,瑶华殿……” “过来说。” 沈夜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冷着脸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好嘞!” 小福子谄媚地笑了笑,凑到他耳边轻轻说道: “回督主,瑶华殿那位……” 沈夜耐心听着,修长有力的手指不自觉地敲击着桌面,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知道了。” 小福子连忙又腆着笑脸问道: “督主,这东西……奴婢是给还是不给?” “给。”沈夜的声音和他的眸色一样冷,“既然她要,给她就是。” “奴婢遵命!”小福子点头又哈腰,“那个……奴婢是瑶华殿的小福子,心中一向孝敬督主,只是手里没多少黄白之物……还请督主提携则个——” “你是个机灵的,本督记住了。”沈夜的视线回到了文书上,语气淡然,“好好干,有你的好处。” “得令!” 得了沈夜的口头承诺,小福子喜不自胜,甚至觉得腰杆子都硬了起来, “那奴婢就告退啦,督主千岁!” …… …… …… 长公主的心情也很好。 因为她睡了一晚上,发了身汗,不仅风寒痊愈了,下腹也奇迹般的不痛了。 更妙的是,对外她依旧宣称自己生病未愈,一来不用上朝然后装模作样地应付大臣,二来可以开始着手集结白虎军,至于三来…… 她还在等待着一个契机。 我的好妹妹,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长姐我忙活了这么久,就是要等着你自掘坟墓……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就这么认了命啊…… 这么想着,沐云柔轻轻笑了起来,宛若霁雪初晴,新月生晕。 “殿下,您笑什么呢?”忍冬好奇地凑过来问道,“能跟奴婢说说么?” 沐云柔笑而不语,过了片刻才道:“难道你猜不出?” “嗐,自从殿下让奴婢把消息放出去,瑶华殿都哭成一团了,”忍冬面露喜色,“是二公主也哭,湘嫔也哭……殿下您这回啊,是给她们吓狠了!” “可是……”忍冬忍不住面露疑惑,“奴婢不明白殿下为何要这般作弄她们,咱们昭华殿和瑶华殿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二公主对您也是礼敬有加——” 礼敬有加? 那确实礼敬有加。 给她下慢药,挑断她的手筋脚筋,把她关进阴寒的地牢,桩桩件件哪件跟她没关系? 最不可原谅的是,沐云蕊竟然敢设计加害她的父皇! “够了。”长公主冷冷打断了她,“你不必管这些,只管看着就是,本宫有自己的盘算。” 自家主子突然冷了脸,忍冬自然不敢再多说了。 不知道为什么,忍冬觉得自己的主子好像有哪里变了;可具体是哪里变了,她又说不上来。 “那……殿下,奴婢先去喂霜眉儿了。” 忍冬走后,沐云柔的面色已经全然冷了下来。 多亏忍冬,让她想起了另外一件要命的事。 前世,沐云蕊曾经在她眼前得意忘形地说道,她的父皇也是被下了慢药毒死的! 虽然她重生之后,桓帝看上去春秋鼎盛,气色也很不错,实在不像个被下了慢药的人; 可谁知道,郑家下毒的阴谋有没有被粉碎?他们是否还在准备着? 父皇……是不是正处于危险之中? 沐云柔皱起了眉头,拳头也不由得攥紧了。 既然如此,她还要出征吗?如果她走了,父皇还有谁可以依靠呢? 郑雅玟是皇后,如果她想害自己的枕边人,岂不是易如反掌? 长公主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郑家的势力盘根错节,实在难以动摇; 就如同一棵古老的榕树一般,不仅根茎深深扎入大地,空中还悬挂着无数气根,枝叶繁茂,坚不可摧。 后宫有郑雅玟这个皇后,朝中无数大臣都是郑家的幕僚,手里还捏着龙骁军的玉玦兵符…… 要军队有军队,要近侍有近侍,朝中有大臣,后宫有皇后。 怎么看都不太可能扳得倒。 那长公主呢?她又有什么? 白虎军的虎符,紫云庄的死士,一个赌场外加一座青楼。 陆秉倒是跟她有交情,可他的表现在长公主看来,简直就像个“傻白甜”,让他和自己一致瞄准郑家开火,基本是没指望的。 至于沈夜……那就更没指望了。 长公主是费尽心思,可怎么都撩不动他这棵“歪脖子树”。 她甚至有些丧气地想,如果沈夜只是个好色的普通男人就好了。 这样的话,只需两招下来,他就一定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到时候,长公主只用一句话就可以将他俘虏: “沈夜哥哥,你帮我办事,我跟你好,怎么样?” 沐云柔坚信,沈夜的实力并不像看上去那样,他暴露出来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真正的主体还在水下,难以估测。 这也不是长公主想一出是一出,要知道,前世沈夜可是找到、并统领了麒麟玄甲军的! 在此之前,麒麟玄甲军不过是浮玉的一个传说而已,桓帝也曾经派出多批人马去打探麒麟玄甲军的消息,却都是无功而返! 结果,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玄甲军,竟然被一个太监找到了; 关键是沈夜他不仅找到了,还给领回来了! 如果说,沈夜背后没有一个强大到可怕的情报组织,长公主是打死都不相信的。 可问题是,她没办法让他做自己的裙下臣,也就没办法借调他的力量…… 他的眼眸冷静而清醒,仿佛可以看穿一切蛊惑和欺骗,在这双眼睛面前,长公主耍的任何小花招都不过是白费力气。 难道沈夜就没有弱点吗? 长公主迷茫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不,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世界上没有人是不存在弱点的。 沈夜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弱点。 或许……想拿下沈夜,还需从长计议。 既然没办法从现有的情况中找出缺口,倒不如去查问查问他的来历! “拒寒!拒寒——”殿内突然传来长公主的喊声,“进来伺候,本宫找你有事!” 于是,拒寒接到了一个新的秘密任务——查访沈夜沈督主的来历,务必要查个底朝天,甚至祖上三代都要清清楚楚! 长公主还真就不信邪了,沈夜一路做到了东厂督主,他的履历里怎么可能一点破绽都寻不到! 只要抽丝剥茧,顺藤摸瓜,一定能挖出他的秘密来! (十八)骗人是小狗 眼见着长公主端着一个盛满了紫葡萄的水晶盘娉娉婷婷地走了过来,左偏殿守门的太监是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拦吧,人家可是权倾朝野的长公主,昭华殿真正的主人,进左偏殿也不过是在自己家里转悠转悠,你凭什么阻拦人家? 可不拦吧,督主又说了,任何人不许打扰他处理公务,要是真把公主放进去了,督主还不挖了他的眼珠子? 思来想去,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沐云柔走到门前时,旁边的太监忽然行礼并大声喊道:“奴婢参见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实际上,守门太监正忍不住在心里窃喜——不愧是他,果然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这么一来,既没得罪长公主,也提醒了督主,长公主要进来了。 “本宫又不聋,这么大声做什么。” 沐云柔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语气突然有些娇嗔, “真是的,本宫想给沈督主一个惊喜,倒叫你给搅黄了。” “奴婢不敢。” 守门太监低眉顺眼地行着礼,长公主不走,他不敢起身。 “算了,起来吧。” 沐云柔摆了摆手,另一只手端着盘子走进了左偏殿,果然见沈夜坐在书桌后,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哼,都怪门口那个死太监。 “沈哥哥,内务府送来些葡萄,本宫瞧着新鲜得很,亲手给你择了一盘呢。” 她的笑容甜甜的,一步一步走到书桌前,将葡萄放在桌案上,一只手摘下一颗晶莹水灵的葡萄送到他唇边: “本宫听说,你最喜欢吃葡萄了,尝尝吧?哦,对了,本宫忘记剥皮了。” 她正欲抽回右手,他却突然张嘴咬住了那颗葡萄,嘴唇似有若无地碰到了长公主白皙的指尖,她像触电一般把手缩了回去。 沈夜深邃而锐利的眼神忽然从她的手,转移向她的脸。 长公主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一边不争气地红了脸。 真是的,不就是被他的薄唇碰了一下么!你缩得那么快干什么! 拜托,你是要撩他,是要让他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被他嘴唇碰一碰就退缩了,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就不知是什么时候啊! 沈夜倒是神色如常,只是看到长公主的窘迫之后,便垂眸看起了文书,吃掉那颗葡萄后,才漫不经心地问道: “殿下又有什么事?” 沐云柔搬来一个凳子,坐在了他对面,胳膊支在桌子上撑着下巴,依旧是笑意盈盈: “沈哥哥,瞧你说的什么话,也太见外了吧?” “难道没事本宫就不能来见你了?” “沈哥哥,葡萄甜不甜?” 沈夜沉默了片刻,道:“甜。” 长公主掩嘴而笑: “那……究竟是葡萄甜还是本宫甜?” 沈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从文书上抬起寒眸望向她: “公主殿下,您到底是想怎么样?” “啧啧啧,沈哥哥,不是本宫说你,”她红唇勾起,媚眼如丝,“你可真是不解风情。” 沈夜缓缓压下一口气,沉声告诉她:“殿下,微臣是太监。” “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沐云柔嗤之以鼻, “本宫一点都不在乎,本宫希望你也不要在乎……没准儿,咱们合该做一对夫妻呢。” 看吧,长公主就爱开玩笑,而且还就爱开些不负责任、却叫人心颤的玩笑。 她眼含笑意,观察着沈夜的神态表情,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变化; 可沈夜没再搭她的话,而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垂眸看他的文书,过了许久,才听他幽幽开口: “公主殿下若是无事,还请移驾吧,臣有公务。” “哼,谁说本宫无事?”长公主撅起了嘴,“那本宫说出来,你一定帮本宫办到吗?” “办不办得到,得看臣的本事。”沈夜眼睛都没抬一下,“前提是公主说清楚,要办什么事。” “我要杀了郑予淮,你能帮我吗?”长公主闷闷地说道,“我要扳倒郑家,扳倒龙骁将军府,你也能帮我吗?” 沈夜的神情微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问道: “哦?为何?” “他欠我一条命……这个理由可以吗?” 沈夜终于缓缓抬起了寒眸: “臣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算怎么回事? 长公主可不好糊弄:“那你究竟是帮不帮?” 话一出口,她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强硬,便收敛了几分,柔声又道: “沈哥哥,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沈夜却突然轻声笑了起来: “公主殿下,郑家可不好惹,前朝后宫都有他们的人,本督又何苦去招惹他们呢?您说是不是?” “沈哥哥,可你前几日在清凉殿,已经把他们得罪狠了。郑家一定已经记恨上你,咱们……早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不得不说,长公主足够机智,反应也足够快,既然沈夜不打算与郑家为敌,她便帮他在心中的那杆秤上多加点砝码。 “殿下,我想你可能是搞错了。” 沈夜支起了下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本督的确是把他们得罪狠了,可郑家也绝不敢直接拿本督开刀……他们可是送来黄金万两,请本督笑纳呢。” 这个倒是真的。 虽然那天郑予淮差点被他气得咬碎一口银牙,郑家也没打算真的与沈夜为敌。 因为和他为敌,实在是不划算。 作为一个久经官场考验的老油条,在郑琼的逻辑里,沈夜故意为难他们,一定是因为他们的“礼数”不到,得罪了这尊大佛;所以从清凉殿回去后,便备下厚礼,想同沈夜交好。 毕竟沈夜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跟他搞好关系,总归没有什么坏处,混熟了以后也好办事。 “那……”沐云柔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你收了?” “收了啊。”沈夜不以为然地摊了摊手,“送上门的金子,谁能拒绝得了呢?” 啪! 长公主一拍桌子,蹭得站了起来:“你怎么能收呢!” “本督为何不能收?” 沈夜的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目光仿佛正在看着一个胡闹的小孩子, “既然郑将军送了,本督为何不能收?” “你明知道他是要拉拢你!” 沐云柔急得都快要跳起来了,脸都要气红了, “他是行贿,你是受贿!这……这不合国法!” 不合国法? 这话真把沈夜逗笑了。 “公主,您不也是在拉拢本督吗?怎的就只许您行贿,却不许别人送钱呢?” “那你不就是要当两面派,两头讨好吗!” 长公主狠狠跺了一脚,紧接着眼眶便红了,显然是快给急哭了, “你说好了帮我,就只能帮我一个的!你又收郑家的钱,你……你首鼠两端,言而无信!” 沐云柔现在毫不怀疑,前世绝对是自己瞎了眼,而且还瞎了两次。 第一次,她看错了郑予淮,赔上了自己的家国性命; 第二次,她看错了沈夜,只怕要搭上自己的复仇大计! 长公主越想越气,越想越悔,不仅眼眶红了,连鼻尖都酸了,嗓子也堵得慌: “不行,我不管,你只能帮我一个,你只能……” 她垂下脑袋,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抽抽搭搭地小声嘟囔着: “你不能这样……” 哭又不能哭,走又不想走,说得就是长公主。 虽说在沈夜面前哭,的确有点丢人;可也没有人制定一条法律,说公主就不能哭啊? 反正丢人也不是第一回了,哭就哭了; 长公主甚至想,实在不行她撒个泼,打个滚,要是沈夜不答应只帮她一个,她就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让他哪里都去不了,公务也办不了,一直哭到他同意为止; 可是转念一想,万一沈夜说一套做一套,把她忽悠走了,继续跟郑家暗中往来,她又该怎么办? 撒泼,真的管用吗? 思来想去,长公主发现她和郑家人一样——都拿沈夜没办法! 领悟到这一点的长公主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困境,再也不压抑自己的感情,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可谓是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沈夜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摇了摇头。 随后,长公主的身影被一个更高大的身影笼罩——沈督主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身子前倾,伸出手臂揉了揉长公主乌黑的发顶。 “那微臣,今后只做长公主的幕僚,好不好?” 沐云柔止住了哭泣,愣愣地抬起脑袋望着他,眼神意外地有些呆萌。 “你……”她有些反应不过来,“你说什么?” “微臣说,微臣只做长公主的幕僚。”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眼神意外地似月光温柔,窗外的暖阳照进来,那双眸子呈现出一种漂亮的琥珀色,仿佛寒冰消融,春暖人间。 沐云柔看得呆了。 早知他是个妖孽,却不想他这般蛊惑人心! “那……你保证!”呆了好一阵子,沐云柔终于想起来最要紧的事,“骗人的是小狗!” 沈夜又被逗笑了。 “好,骗人的是小狗。” 他突然伏下了身子,薄唇凑到了沐云柔耳边,灼热的鼻息扑在她颊边, “殿下可别忘了,您答应过臣,只要臣想要,您就一定会给……” “骗人的,是小狗哦……” (十九)论战 长公主离去后,沈夜依然静静坐在书桌后,身体惬意地靠着椅背,手指正摩挲着削薄的嘴唇,似乎正在回味放才的触碰。 不得不说,他更喜欢长公主冲他做鬼脸的模样,拍着桌子气呼呼质问他的模样,甚至是最后求而不得被急哭的模样……生动极了,也可爱极了,像极了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对沈督主而言,这些甚至比她摆出一副勾魂摄魄的香艳模样更加讨人喜欢。 起码她褪下了那张风情万种刀枪不入的面具,变得灵动了起来,是看得清、摸得着的那种真实,而不是像壁画中的天女,瑶池的仙雾,仿佛永远隔着一层美艳的面纱,触而不得。 沈夜无声地勾起了唇角,而后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在笑自己的荒唐。 也是,若换了其他男人,只怕根本遭不住长公主这勾魂夺命的两招,恐怕早就缴械投降,然后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吧…… 笑着笑着,沈夜的目光幽深了起来。 …… …… …… 长公主离开左偏殿时,神情还有些恍惚。 她有些不敢相信,那个伸手揉她发顶,向她保证“只做她的幕僚”的那个人,真的是沈夜吗? 究竟是沈夜疯了,还是她疯了? 或者……她是活在梦中? 沐云柔敲了敲脑袋,然后用力晃了晃——快醒醒! 沐云柔,是你要用自己的美色征服他!你怎么能先沉沦于他的美色之下呢? 荒唐,实在荒唐! 他一边蛊惑你,一边收郑家的黑钱,明明就是打算当个两面派,首鼠两端两头讨好,然后风往哪吹往哪倒! 长公主又忍不住转念一想,郑家好歹还能送得起钱,自己却连钱都送不起;想靠美色把沈夜拢过来,可他偏偏是个油盐不进的太监! 嗐,这她找谁说理去! 失策,失策,实在是太失策了。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思维中有一个盲点—— 因为前世临死前的记忆,她知道沈夜和郑予淮是敌对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这一世她选择想办法拉拢沈夜,和他联手收拾郑家; 可她却忽略了重要的两点: 第一点,前世他们的确是敌人,这一世却是未必,因为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沈夜是也可以收受郑家的贿赂的; 第二点,就算沈夜和郑家敌对,他就一定是长公主的朋友吗? 要知道,有时候敌人的敌人,也未必就是朋友。 就怕她自己一个不小心,为了对付狼,却引进了虎。 思及至此,长公主不由得叹了口气。 “大小姐?” 沐云柔顺着声音的源头望去,果然见陆秉笑眯眯地站在昭华殿门口。 有一说一,见到陆秉,长公主心里是有些熨帖的。 虽然沈夜立场不明,似敌似友,可好歹陆秉是站在她这边的——只要他脑子没出问题。 况且,陆秉似乎并不忌惮郑家的权势,他不肯帮自己对付郑家,只是因为没有一个合理合法的理由—— 长公主相信,只要她找出郑家谋逆的证据,陆秉是不会视而不见的。 只要有锦衣卫的帮助,就算扳不倒郑家,也绝不可能让他们的计划得逞! 所以,陆秉是个绝对不能放手的盟友! 长公主快跑了几步,奔至门口请他进门:“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会儿吧!” “我?”陆秉指了指自己,无奈地摊了摊手,“是皇上叫我来探望你的。咦,你不是受了风寒吗?怎么还活蹦乱跳的?” “嗐,你先跟我进来吧!” 沐云柔扯起他的衣袖,领着他往殿内走。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的正殿和沈夜所在的左偏殿不过隔着一堵墙,略微有些声响就会传到沈夜耳中…… 所以长公主多了个心眼,拉着陆指挥使去了后殿。 “大小姐!大小姐!”陆秉被她拉着一直往前走,“你到底要去哪儿啊!” “别废话,跟我过来!” 直到走到沐云澈的暖玉床前,长公主才停下了脚步,深深呼了口气。 “你不是没生病吗?怎么一直告假不来上朝?”陆秉捻着下巴好奇地问道。 “我乐意,不成吗?”沐云柔没好气地回答道,“我躲个清净,懒得听你们在朝堂上吵成一团,不成吗?” “成成成,”陆秉摆了摆手,“那您把我拉到这里,又是有什么事?” “我问你,边境的锦衣卫抓住人了吗?” 只要抓住了郑家派往赤柔的斥候,只需一审,一切便知分晓! “我怎么知道?”谁料陆秉闻言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大小姐,边境到京城,快马也得跑三天,你以为他们是长了翅膀能飞吗?抓住了也来不及告诉我啊!” “嘶……” 长公主扶额,倒抽一口冷气。 “不过也没事,你不是很快要出兵了吗?”陆秉的双臂抱在胸前,桃花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等到了边境,你自己去问不就行了?我把腰牌借给你。他们都会听你的调遣……” “等等,”长公主狐疑地抬眸望着他,“谁说我要出兵了?你是听谁胡说的?” “大小姐,”陆秉的笑容有些得意,“世界上总还是有些聪明人的,就比方说我。放心,我可是守口如瓶,谁都没告诉。” “那我谢谢你啊。” 陆秉顺手摘下自己的腰牌递给她: “喏,带好了,可千万不能丢了……出门在外,一切小心。” “多谢,你放心,我一定打个大胜仗回来。”沐云柔接过腰牌,感激地笑了笑,“等我得胜回来,我再请你吃螃蟹。” “什么螃蟹不螃蟹的,我不在乎。”陆秉也笑了,“要说你一个女孩家,干的竟是些行军打仗的事,真叫我们这些男人汗颜啊。” “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去?武状元?”长公主被自己给逗笑了,“父皇实在太偏爱你,都没让你去边疆吹吹冷风,我看我都没你过得自在——” “自在不自在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还羡慕大小姐你呢。”陆秉哑然失笑,“你要是想抽身,找个如意郎君嫁了,今后在家安心相夫教子即可;可我呢?只要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 说完这句话,殿内突然陷入了死寂。 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 沐云柔忍不住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突然觉得陆秉那双风流俊俏的眼眸中透着些说不出的辛酸。 “好了,大小姐,我该走了。” 陆秉无声地笑着,轻轻拍了拍手,然后拽了拽身上华美的蟒袍, “你没有生病就好。诏狱还有事等着我呢……最后就祝你武运昌隆吧。” 他还要去做一件,历代锦衣卫指挥使都没有做过的,伟大的事。 这件事足以让他的名字超越同为指挥使的前任们,而在史册上熠熠生辉。 …… …… …… 长公主望了一眼手里的腰牌,再望一眼陆秉离去的背影,心中不免有些五味杂陈。 昏睡不醒的弟弟就躺在她手边,而她,已经没有时间去感慨那么多了。 沐云柔走进了正殿,而正殿里,摆放着浮玉与赤柔的交界——燕云十八州的沙盘。 前世覆灭白虎军的辛吉峡,自然也在这沙盘之上。 这实在是个设伏的好地方,三面环山,只要骑兵借着山势俯冲下来,任何强大的军队都可能被这可怕的冲击力撕成碎片。 前世,她的白虎军就是被这样的打法报销掉的。 而今生,对方依然设下了同样的埋伏和陷阱,她却要再闯一次辛吉峡!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辛吉峡……辛吉峡…… 长公主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沙盘上的模型,缓缓闭上了眼睛。 虽然她很自信,除了赤柔的摄政王楚玄曜之外,没人能与她匹敌;可这些天她还是不止一次在心里思量—— 我的计策真的能奏效吗? 我的打法真的能克制他们吗? 我……真的能打赢这一场战役吗? 因为不论怎么看,再入辛吉峡都不算是一种明智的行为,只能说是一招险棋; 长公主脑中的兵法常识也在告诉她,面对这种几乎不可能反制的埋伏,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去面对它。 可是战斗一旦开始,就没有任何回头路可以走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长公主和陆秉一样——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 更残酷的是,她的任何一道错误的命令,都可能葬送掉胜利的机会,以及数万士兵的性命。 谋士们当然可以畅所欲言,提出无数种计策,无数种战法,说出花儿来都不要紧,反正说错了也没事; 可是决策的人只有长公主一个,她只能选择其中的一种,然后一条路走到黑,直到遇见她的命运。 这场仗打输了,任何人都可以推诿责任,但长公主不行。 因为她就是那个决策者,而决策者,需要为自己的每一个决定负责。 而决策失误的代价,极有可能就是她的身家性命! …… 现在想后退,已经太迟了。 既然如此,那便只有…… 长公主的手缓缓攥成了拳头,眼眸中闪过刀锋一般的清光—— 有战无退,有死无生! 来吧! 蒙炀!楚洛宸! 就让我来领教领教你们的本事吧! 更何况,我也有我的杀手锏! (二十)苦肉计 郑予淮最近很焦虑。 原本想了个假和亲的法子,打算吓唬吓唬长公主,再趁机把她手中调动白虎军的虎符套过来,结果长公主不上当,还差点动手杀了自己的姑母郑雅玟;更是不小心被沈夜手下的宦官告了密,直接把皇帝给引了过来…… 长公主是桓帝的心头肉,委屈了长公主,桓帝自然也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看;那个死太监沈夜还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整得他们好不狼狈! 第二日上朝,好容易能跟长公主说上两句话,可他还没来得及用甜言蜜语挽回她的芳心,就被半路杀出来的陆秉给截了胡。 第三日,长公主直接告病,没来上朝;紧接着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都是如此! 见不到长公主的人,可怎么挽回她的心? 他和陆秉可不一样,陆秉是皇帝眼前的红人,桓帝很早以前就有让长公主嫁给陆秉的意思,所以陆秉想进宫拜访长公主,皇帝肯定一千一万个乐意; 可他郑予淮呢?那可就不一样了。 他清楚极了,皇帝并不喜欢他;他的优势只有长公主的信任和偏爱;而现在,由于陆秉的挑拨离间,长公主和他之间似乎已经有了不可忽视的嫌隙…… 朝中关于到底是出征还是和亲,大臣们依旧吵得不可开交,皇帝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就是日日看着手底下人吵架; 更加诡异的是,龙骁将军府派往边疆报信的人,竟然一个都没回来! 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郑予淮不是一个迟钝的人,这些种种反常的迹象表明,一定有什么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往他们预料之外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可他能怎么办? 现在连出征都需要争取,长公主更是一面都见不着,他们在后宫的内应,郑雅玟还被禁足在宫里! “淮儿,你确定长公主还对你有意?” 郑琼望着在堂前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的郑予淮,沉声问道。 “父亲,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根本就没办法判断!” 郑予淮的指尖插入了他的青丝, “以前长公主一颗心里全是我,可现在陆秉横插一手,卑鄙地挑拨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您要知道,长公主她可从来没有这样对我过!” “让长公主自己乖乖把兵符拿出来是最好的,” 郑琼到底是老谋深算,比起郑予淮沉稳了许多, “她只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淮儿,你要明白,只要一个女人足够爱你,她是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的。” “我当然知道!”郑予淮没好气地说道,“可问题就在那个陆秉身上!这家伙跟长公主青梅竹马,他的话,长公主多少是听得进去的。有这家伙从中作梗,我能有什么机会!” 顿了顿,他又怒道: “我连单独见长公主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啊!俗话说得好,见面才有三分情,只有见了她,我才能解开误会啊!” 郑琼沉吟片刻,道: “这个机会……倒也不是没有。” 听到这话,郑予淮精神一振: “此话怎讲?” 郑琼抚着胡须,缓缓说道:“再过几天便是立冬,宫中定会设宴,为父我好歹是个国舅,就算你姑母被禁足,皇上也会邀你我赴宴……到时,便可见到长公主了。至于机会,你要自己创造。” “儿子明白了。”郑予淮终于呼出一口气,“只要能见到长公主,儿子就有办法!” “一定要拿下长公主。”郑琼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现在咱们的人正在朝廷上力陈出征的好处。只是让皇帝下令将白虎军的指挥权交给你我,实在是不太容易;只有拿下了长公主,那就是她自己执意要把兵符交给我们,就算是皇上也无可奈何。” “到时候……铲除了白虎军,赤柔一定班师回朝,他们退了兵,你我也算是打了胜仗的功臣……” “至于白虎军的覆灭……那只是胜利必要的牺牲罢了。” “是。”郑予淮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的父亲来,“还是父亲大人思虑周到。” “淮儿,最关键的是,你要抓紧了长公主。” 郑琼语重心长地说道, “原本十拿九稳的事,竟然拖到现在,只怕是会夜长梦多、节外生枝啊!如果这一次你再失败,我们的所有计划,都会泡汤啊!” “父亲大人,您放心。” 郑予淮咬了咬牙, “儿子一定会想出办法,一举拿下长公主的!” 郑予淮想出的办法,叫做苦肉计。 具体怎么个实施法呢? 很简单,自虐就完事儿了。 具体行为主要有: 第一,每日只睡一个时辰; 第二,每日只吃少量的一顿素餐,其余时间再饿都只喝水。 第三,服用少许削弱体质的药品。 …… 就这么几招,几天折腾下来,郑予淮的体重是轻了不少,容貌也清减了许多,眼下青黑一片,面色苍白如纸,甚至嘴唇都失了血色,简直像个病秧子。 看着似乎连站都站不稳,风一吹就会倒下。 进宫赴宴前,郑予淮望着镜子里虚弱不堪的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 有道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没错,他就是因为思念长公主,才憔悴成这个模样的。 只要长公主见到他,她一定会心软,然后……他们的关系就可以回到从前了。 他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与长公主重逢的场景,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即将迎来一个大大的“惊喜”。 …… …… …… 立冬。 郑予淮虚弱得连马都骑不了,只能由下人扶着,颤颤巍巍地进了宫。 他的确是对自己下了狠手——那也没办法,长公主只是疯了些,又不是个傻子,不做得逼真点,怎么才能骗过她的眼睛? 宫里已经摆下了盛宴,天黑得很早,所以早早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 桓帝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主座上,皇亲国戚和朝廷重臣们分别按品级坐在他的两侧,桌案上摆放着珍馐美馔,珍品佳酿,有美人在中央翩翩起舞,好不欢喜热闹! 但郑予淮是没心情品尝美食,观赏美人的; 他暗地里左顾右盼,期望能看见沐云柔的身影,然而寻遍殿内,都没瞧见长公主。 她怎么能不来赴宴呢?! 那我这几天不就白折腾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郑予淮脸色更难看了,连吃口菜都气得咽不下去。 郑琼也没看见长公主,不过他太熟悉自己儿子的脾气了,立刻微微偏过脑袋,用眼神提醒郑予淮——不要失态。 郑予淮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最终还是压下了这口恶气,垂下脑袋猛吃了几口佳肴—— 他可都饿了好几天了! 既然见不到长公主,还不如吃个肚子溜圆! 抱着这个年头,郑予淮猛吃猛喝,仿佛要把前几天的亏空全补回来; 郑琼倒是冷静了许多,歌舞间隙时,便示意跟龙骁将军府交好的大臣起身问问桓帝怎的不见长公主,桓帝只是淡淡地说道: “长公主得了风寒,需要卧床休养,因此不能来赴宴了……” 风寒,风寒,又是风寒! 能不能别找这么离谱的借口? 好歹也编个腿摔断了之类的比较让人信服吧! 郑予淮一边努力干饭一边在心里吐槽—— 沐云柔是什么体魄? 带兵打仗的人,天天都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的,怎么可能被小小风寒撂倒? 开玩笑,她沐云柔打起仗来跟男人婆似的,她什么时候跟娇滴滴扯上关系了? 她不来赴宴,分明就是在躲他! …… …… …… 夜宴结束,桓帝带着众人夜游御花园,君臣之间其乐融融,好不和谐。 唯一一个不在其中的人,是郑予淮。 为了给长公主设下苦肉计,他把自己折腾得太狠了,实在是没什么力气陪着桓帝游御花园了。 桓帝也懒得管他,倒也允许他留在殿内休息,本来打算请个太医给他瞧瞧,只是郑予淮明白这都是自己自找的,所以连忙拒绝了桓帝的好意。 待众人都离开后,他伏在了桌案上,轻轻喘着粗气。 “郑大人?” 突然有一个声音怯怯地唤他,郑予淮昏昏沉沉地抬起脑袋,发现是一个面生的小宫女。 “请问是郑予淮大人吗?” “嗯。”郑予淮低声应道,“什么事?” “是……是这样的。”小宫女咽了口唾沫,小心地说道,“奴婢是昭华殿的宫女,长公主殿下特请您去承明殿一叙。” 长公主! 听到这个称呼,郑予淮一下子清醒了,连眼睛都亮了起来: “你说什么?承明殿?” “是,请您快去吧,莫让殿下等久了。” “好!好!”郑予淮喜不自胜,“快给本将军带路!” “是。” 于是,小宫女在前头领着路,郑予淮在她后面跟着,就是脚步飘得厉 害,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整个人摇摇欲坠。 没过多久,承明殿就到了。 小宫女停下了脚步,回身冲着郑予淮行了个礼: “郑大人,长公主在里头等您呢,奴婢就不进去了。” “好,好……” 郑予淮咧开嘴开心地笑了,从袖子里拿出一把金瓜子赏给了她,随后便进了承明殿。 一进室内,就闻到了一股子甜腻的味道。 郑予淮是知道这种香料的,他更高兴了。 长公主,为了拿下他,还真是下了血本啊! (二十一)一语惊醒梦中人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就是在身体不舒坦的时候,脑部就比较容易供血不足,也就是说——比较容易犯“轴”。 这人一旦犯起“轴”起来呢,脑筋就会变得比较简单,更具体地说呢,就是别人只需要稍微诱导一下,他就会一厢情愿地走进别人设好的圈套中。 郑予淮,目前就是以上这种情况。 虽然他把自己折腾得头昏眼花,虚弱不堪,但他还是准确地辨认出,自己闻到的异香是一种效果猛烈的催/情/香。 如果换在平时,或许他还会心存迟疑;可他现在正在犯“轴”,自然也就失去了以往的警惕。 他一厢情愿地听信了那个小宫女的话,一厢情愿地以为,是长公主决定用这种手段留住自己。 看吧,沐云柔还是爱着他的。 接下来的事就简单得多了。 只要得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子,再想得到她的心,岂不是易如反掌? 更何况,这可是她自己主动送上来的,这么好的机会不抓住,当他是傻子吗? 虽然他的身体确实有些虚,但是在这种重要的时候,不行也得行! 他定了定心神,深深吸了口气,由于催/情/香作用猛烈,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红,身体也渐渐燥热了起来…… “予淮——” 内殿传来女子娇媚的声音,郑予淮终于提腿慢慢往声音的源头走去。 远远的,只见一个女子身穿香艳的薄纱寝衣,脸上也蒙着面纱,坐在榻上冲他妖娆地勾着手,白皙娇嫩的手肘上还贴着金色的缠枝花箔…… 郑予淮不由得勾起了唇角,他一边往女子身边走,一边十分应景地解下了自己的衣袍……衣物散落了一路,他终于到了她身边,急不可耐地将她扑倒在了榻上…… (不好意思,后面的内容不能写了,大家自行想象吧!哈哈哈哈哈……皮这一下我很开心~) 昭华殿。 得知郑予淮走进了承明殿,长公主是真的很高兴。 她很早就命令昭华殿的宫人务必留意瑶华殿的动静,可以说,从得知沐云蕊进入承明殿布置开始,长公主就知道,她这个庶妹,要开始耍花招了。 沐云柔的心情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耍得好,就怕你不耍! 她立刻从昭华殿起身往承明殿去,因为担心惊动殿里的两人,她小心地绕到承明殿后,立足在几乎无处下脚的树丛中,贴着薄薄的一层窗纸,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 隐隐约约,男欢女爱,不堪入耳。 长公主行动快极了——捉奸就得捉奸在床,等他们完事儿了,那黄花菜都凉了! 现在只能祈祷郑予淮那方面稍微持久点了! “你!过来!”长公主在宫道上拦住了一个送酒的小太监,“你去御花园,告诉皇上有一只仙鹤飞进了承明殿,请皇上和诸位大臣前来观赏!” 生怕这个小太监跑得不够快,沐云柔还额外补充道:“仙鹤降临乃是大吉之兆,你速速去,定能领到一笔不菲的赏钱!” 说罢,沐云柔夺下他手里的酒壶:“快去!” 小太监这才如梦初醒地朝御花园飞奔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长公主提起酒壶,将美酒畅快地引喉而入。 痛快!实在是痛快! 郑予淮,沐云蕊,你们前世就联起手来算计本宫,如今终于也折在了本宫手中! 沐云蕊,本宫要你身败名裂! 郑予淮,这不过是本宫向你索取的一点利息而已!等着瞧吧!本宫会一步一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长公主一个人游荡在漆黑的宫道上,好似一个寂寥的鬼影。 她来到承明殿门口蹲下,静静等待着皇帝的到来。 可是皇帝没有来,来的是沈夜。 只有一个人。 长公主一下子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面前,恶狠狠地盯着他: “我父皇呢?” 沈夜的神情十分平静,似乎瞧不见沐云柔眼中的凶光一般: “陛下在御花园。微臣来观赏仙鹤。” 长公主几乎可以肯定,桓帝没有来,就是沈夜搞的鬼! 她实在没忍住,出手狠狠推了他一把: “你坏了我的大事!快让我父皇过来!” 沈夜被她推得往后一个趔趄,但却并不屈从于她的淫威之下,反而冷静地开口问道: “长公主诱使皇上来捉奸,是为了什么?” 沐云柔愣了愣——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计划! 沈夜当然知道。 从宫里的流言四起,从瑶华殿的小福子来找他告密,或者更早一点,从长公主在他耳边说出那个要求…… 长公主的计划一点一点在他面前补完,她真正的意图,他看得清清楚楚。 郑予淮同志不要着急,你再坚持一下,让我们先从头往后捋一捋吧! 先从沈夜搬来昭华殿开始,长公主提出的第一件事—— “沈哥哥,再过几日便是立冬,按旧例,皇上是要赏给大臣珍宝银钱的……我知道,是你的人负责挑选包装这些赏赐的,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马上开始这项工作,如果有人问起,一律说是准备和亲用的岁币……” 紧接着,长公主找到了手握后宫大权的静妃,托她将夜明珠和彩/金鸳鸯当做嫁妆送给沐云蕊; 然后,她又去找了桓帝,借口惧怕言官,请他暂时不要透露自己即将出战的讯息,甚至还专门强调了一句——千万别不小心在后宫说漏了嘴; 最后,长公主命令忍冬将礼部大臣们想出的好办法——将二公主沐云蕊记入皇后名下,充作嫡公主和亲——放出去,而且一定要散得满宫都是! 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沐云蕊坚信自己会被送去和亲,然后落得和前朝的颐叶公主同样的下场。 长公主深刻地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狗急了才会跳墙,人被逼紧了,才会露出破绽; 基于自己前世的记忆,她还清楚地明白,沐云蕊很早就与郑予淮有私情,所以,她嫁入龙骁将军府一年不到,沐云蕊就进了门。 对于沈夜而言,他其实比长公主还要清楚瑶华殿的动向。 若不是他在中间推波助澜,沐云蕊的催/情/香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要知道,小福子之所以来找沈夜请示,正是因为沐云蕊拜托他去找那最重要的催/情/香! 不过长公主可来不及想那么多,捉奸是一件很考验时机的事,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我要郑予淮被父皇彻底厌弃!我要沐云蕊身败名裂!” 沐云柔揪住他的紫袍,因为太过于用力,她的指节发白, “错过了这一次,本宫费心布置的一切就都白费了!你明白吗!” 说到最后,她几乎在低声怒吼。 “然后呢?”沈夜淡淡地说道,“然后皇上会下旨,让郑予淮娶了二公主,二公主只是丢了些颜面,却嫁给了心上人;然后从此和郑予淮过上逍遥快活的日子……” “不可能!” 长公主决不相信这种情况会发生,所以她坚定地摇着头, “沐云蕊让父皇丢尽了颜面,他一定会重罚她的!郑予淮竟敢对公主下手,父皇也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公主殿下,您得明白,二公主是皇上的女儿,又不是皇上的妃子。” 沈夜优雅地摊了摊手,继续说道, “如果是妃子偷情,那她一定必死无疑;可如果是公主偷情,那必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陛下是决不会杀自己的女儿的,也是决不会让事情闹大的。” 长公主愣住了。 她终于发现,她算漏了重要的一点——皇上的态度。 桓帝虽然更偏爱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爱沐云蕊。 作为一个父亲,他是不可能真的对女儿下死手的。 就算这个女儿给他带来了耻辱,就算这个女儿让他丢尽颜面,只要她身上流的还是他的血,他便不可能弃她如敝履。 长公主心头突然涌上一股绝望——难道这一切的一切,她都白白谋划了么? 她思考了那么久,筹划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抓住了这个机会…… 结果却是这样! 如果桓帝真的将沐云蕊嫁给了郑予淮,沐云蕊就会离开皇宫,住到龙骁将军府里! 到那时,就是真的天高皇帝远,长公主就再难动她分毫了! “那郑予淮呢?”沐云柔不甘心地问,“就算父皇不杀沐云蕊,难道连郑予淮都不罚吗?” “殿下,您难道不了解郑予淮吗?” 沈夜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 “这件事若是真的细细查起来,二公主才是始作俑者,郑予淮只不过是个受害者罢了……何况,龙骁将军府对陛下还有用处,皇上御下仁慈,是不会重罚郑予淮的。” 长公主都快听哭了。 “那……现在本宫究竟该怎么办?” 她无助地仰起脸望着沈夜,眼眶渐渐红了, “难道就放过这个机会,让他们全身而退?……不,不可以,本宫筹谋了这么多,本宫绝不认输——” 望着长公主绝美的面容,沈夜轻轻勾起了唇角。 “殿下,这个奸还是要捉的。”沈夜轻轻捏捏住了她纤巧的下巴,对上她通红的眼眸, “只不过,微臣觉得,应该由您亲自去捉。” (二十二)一石二鸟 月光皎洁,沈夜侧身站着,俊美的容颜一半隐藏在黑暗中,一半暴露在月色下,亦正亦邪,难以捉摸。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小锦盒,打开之后,沐云柔见里面盛了一颗黑色的丸药。 “这是什么?”沐云柔不解地问道。 沈夜闻言勾唇一笑,紧接着伏下身子,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公主殿下在紫云庄豢养了近千名死士……难道不知道这药是干什么用的?嗯?” 他的尾音很好听,长公主却是不寒而栗。 她的身子终于颤抖了起来,哆哆嗦嗦地接过了盒子,鼓起勇气抬起眸子望着沈夜: “你……你究竟还知道什么?” 沈夜轻松地笑了起来,他的一只手悠哉悠哉地在空中画着圆圈: “微臣以为,知道得多些,才好帮公主殿下办事呐……” 沐云柔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转身往承明殿走去。 “且慢。” 沈夜突然伸手搭上了她的肩膀,往前一步继续伏在她耳边说道, “殿下,微臣是开玩笑的。” “这药只是普通的人参养荣丸罢了。” “不过……您明白该怎么办的,对吧?” “祝您好运。” 他拍了拍长公主的肩膀,便转身离去了。 沐云柔转身望着他的背影,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 太可怕了,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不对,她早就知道沈夜的可怕之处,只是没想到竟恐怖如斯! 她一直以为自己豢养死士的事是神不知鬼不觉,可沈夜显然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件事的! 为了防止死士反叛逃跑,长公主都会让他们在加入紫云庄时服下毒药,只有按时服用解药才能保全性命…… 沈夜知道豢养死士的做法,所以给了她一颗假药,让她去诈沐云蕊! 只要沐云蕊服下了这颗假药,那么等她下一次来讨解药时,长公主就可以顺势拿出真正供给死士的毒药让她服下了! 至于为什么是诈沐云蕊,而不是诈郑予淮,沈夜已经分析得十分清楚了——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本来就是沐云蕊,从某种程度上,郑予淮只不过是个受害者,如果真要查个水落石出他是不理亏的; 更何况,作为一个男子,他并不害怕这件事被捅出去,换言之,即使沐云柔去威胁他,他也绝不可能顺从地吞下毒药! 所以,这颗药只能留给沐云蕊! 思及至此,连沐云柔都忍不住惊叹,沈夜此人实在是智多近妖! 他不仅洞悉了长公主的诡计,还勘破了所有人的心理——长公主的、桓帝的、沐云蕊的、乃至郑予淮的! 如果不是他跳出来告诉长公主——您搞错方向了,再不调整就白干了! 恐怕长公主真的要为他人做一回嫁衣裳! 沐云柔深深吸了口冷气,脑袋里很快冒出了另一个诡计。 她信步来到承明殿前,一脚踢开了殿门,高声喊了句: “忍冬,往哪里躲?看本宫来抓你!” 随后便冲进了内殿,尽管浓郁的催情香味直冲她的天灵盖—— “啊——!!!” 面对眼前不堪入目的画面,长公主惊声尖叫起来, “大胆!你们,你们竟敢……” 沐云柔捂住了嘴,泫然欲泣。 “柔儿!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郑予淮刚听到她喊忍冬的那一声,就立刻从沐云蕊身上起来了,结果才刚提上裤子长公主就闯了进来。 有一说一,郑予淮其实早就知道身下人并非长公主了,毕竟他还没糊涂到辨不清两个长相截然不同公主的程度。 只不过,是沐云蕊自己送上门儿来的,他当然不介意顺水推舟,然后狠狠享受一把艳福。 这么形容吧,这俩人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可如果被长公主发现了,那就不好玩了。 他还要收回长公主的心呢! 若是被捉奸在床,岂不是彻底没指望了? 秉持着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准则,他立刻扑到长公主跟前,眼泪说掉就掉: “柔儿,你……你不要误会,我一听见你的声音,就知道自己被骗了……柔儿,我想你想得好苦啊!你瞧瞧,我都成什么样了啊!这一切……一切都是二公主算计了我啊!她打着你的旗号骗我的啊!” 沐云蕊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只是垂着脑袋嘤嘤哭泣。 当然,长公主不可能让他见棺材。 “郑予淮,前几日本宫就听别人说,你跟我的二妹妹有私情……本宫不开心,就晾了你几天;你可倒好,偷情偷到本宫眼前了!” 长公主厉声呵斥着,泪珠子一边往下掉, “看来传言没冤枉了你啊!郑予淮啊郑予淮,你一边勾搭我,一边跟我妹妹偷情,你真是好手段啊!枉我还想跟你和好如初!” 听到这里,郑予淮算是明白了—— 原来之前长公主对他那么冷漠,是因为宫里有人造谣他和二公主有私! 可现在被她捉奸在床,自己还能怎么办! “柔儿,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的是二公主算计我的啊!你闻一闻,这殿里的香味,还有二公主的穿着打扮,还有——” 他一把拉起沐云蕊的手臂, “还有这精致的金色花箔!哪一样不是她提前算计好的!” “柔儿,你再信我一回,最后一回,好不好?我保证——” “哈哈哈哈哈……”长公主突然仰起脸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郑予淮,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可知,我满心满眼都是你,为了嫁给你,我不惜屡次顶撞我的父皇……可你呢?你又做了什么?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啊……” 她无力地跌坐在地,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有人说你跟她有私情,还说得有模有样的,我只是一时生气,冷落了你几日……你可倒好,这么快就坐实了传言……” 说着说着,长公主哭得更凶了。 “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爱我?你更爱她,是不是?是不是?你摸摸你的良心,告诉我,你究竟爱我有几分,爱她有几分?你到底娶我还是娶她?你说!你说啊!” 她崩溃大哭起来,仿佛要哭得天塌地陷。 哭诉了这么多,长公主成功把捉奸在床的愤怒,转换成了“你到底爱不爱我”的悲伤。 戏做足了,就看对方上不上钩了。 “柔儿,我只爱你一人,也保证只娶你一个。” 郑予淮脸上的表情心疼无比,他只穿了条裤子,还赤裸着上身,就膝行到长公主身边抱住了她, “以后有你在身边,我断然不会再理任何女人了……柔儿,别哭了,我舍不得你哭——” 长公主都快吐了。 他身上汗腻腻的,把她的衣裳都弄脏了。 她只想赶快演完这场戏,然后回昭华殿沐浴,再把身上的衣裳烧掉了事。 “那你保证,以后再也不看她一眼!”长公主指向衣着暴露的沐云蕊,“我可是记住了,你要是再敢对不起我,我就跟你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好!好!”郑予淮重重点头,“我绝不会给你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的机会的!我们以后好好的,好好的……” 长公主终于停止了哭泣,她咬了咬嘴唇,道:“你走吧,我要跟我妹妹谈谈了。” “……好。”郑予淮轻轻抚上她的脸,“我不干预你,你不要气着自己,毕竟她是你妹妹……” “嗯。”长公主点点头,目中流露出一丝担心,“你……你瘦了好多啊,要不请个大夫瞧瞧吧?” “只要你肯原谅我,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郑予淮终于放下心来—— 看吧,长公主还是爱他爱得无法自拔;虽然被二公主“算计”了,可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好帮他探查到了长公主的真心! 意外之喜啊!他赚了啊! 望着郑予淮心满意足离开的背影,长公主也暗暗笑了。 郑予淮,你会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的。 转过脑袋,她恢复了厌恶的表情。 送走了一个郑予淮,她还得接着对付沐云蕊。 “我的好妹妹,长姐是哪里对不住你,你要偷本宫的男人?” “长姐……长姐……” 沐云蕊立刻跪在她面前冲她磕起头来,边哭边说道, “是我对不起长姐,是我对不起长姐……” “若是本宫将此事告知父皇……不知父皇会怎么处置你呢?”沐云柔冷冷一笑,“若是你被发现破了身子……” “是……是郑将军,”沐云蕊怯生生地说道,“我……我愿意做他的妾……长姐为正我为妾,我愿意一辈子侍奉长姐!” “谁说你是被郑予淮破了身子的?”沐云柔歪着脑袋摊了摊手,“本宫只看见一个面生的侍卫逃出去了……关本宫的驸马什么事?” “或者……你觉得,郑予淮会自己承认?本宫告诉你,郑予淮不会娶你的!因为他要是敢再看你一眼,本宫就会和他决裂!” “沐云蕊,你仔细掂掂自己的分量,够不够让他放弃本宫娶你!” 沐云蕊的泪珠停在了眼眶,樱桃小嘴微微张开,显然已经被打懵了。 “可……可……”过了半天,她才回过神来,“长姐,求你容我吧!求求你,大发慈悲,我愿意到龙骁将军府里当个奴婢——” “本宫知道,你不就是不想和亲嘛。”沐云柔耸了耸肩,“看在你可怜的份儿上,本宫不介意帮帮你,顺便……帮你隐瞒一下你跟侍卫偷情的事。” “真……真的?”沐云蕊连忙又是一阵叩头,“谢谢长姐!谢谢长姐!谢谢长姐……” “你别急着谢我,我有条件。”沐云柔拿出并打开装着药丸的锦盒,“吃了它,我就帮你。” “这……这是……” “不会要了你的命的。不过嘛……”沐云柔笑了笑,“你要是不吃,长姐我就不会管你和亲的事了。看今天的情形,郑予淮也是不会管你的,到时候,你就只能一个人死在赤柔了……” “二妹妹,你就快点选吧,顺便说一句,你吃了它,就是本宫的朋友;你不吃它,就是本宫的敌人。而本宫,从来不帮敌人保守秘密……” (二十三)立冬夜 沐云蕊终于颤抖着手接过了药丸,一双杏眼里泪水涟涟,万分惹人怜惜。 “长姐……我服下这颗药丸,你就真的能让我留在浮玉?” “本宫保证。”长公主点点头,敛了敛目中的厌恶,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 “你服下它,明日本宫就去找父皇请战。如若你不肯……本宫可就要将你同侍卫偷情的事说出去了。 沐云蕊,今天你动的是本宫最心爱的男人,总不会以为本宫就会这样轻易饶恕你吧?” “好……好罢!” 沐云蕊眼一闭心一横,吞下了那颗药丸,然后又可怜兮兮地望着沐云柔, “长姐,你是浮玉的天之骄女,也是说一不二的治军之人……我信长姐,一定会护我周全的……” “好极了。” 长公主站了起来,冷漠地拍了拍手, “你刚刚服下的是一种毒药,只有按时服用解药才能维持生命。从今天开始,每七天去寻本宫的贴身宫女拒寒,她会给你解药。你记住,到了时间不服药,就一定会七窍流血而死。” “你也不要想着去找太医,本宫实话告诉你,太医是查不出任何异常的,相反,若是被本宫知道,你自己去寻了太医,或是将此事告诉了别人,本宫便断了你的解药,你就等着毒发身亡吧!” 说罢,长公主也没给她申诉的机会,转身就离去了。 至于信不信……就看她自己了。 长公主走后,沐云蕊瞪大了眼睛,一屁股跌坐在地。 她终于发现事情有蹊跷! 如果沐云柔是碰巧撞见她和郑予淮欢爱,她怎么可能早早就预备下如此歹毒的毒药! 定是有人提早告诉了沐云柔,她要在此处设计郑予淮!所以她才能准时准点出现,将他们捉奸在床! 自己身边恐怕是出了内奸! 可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揪出内奸,而是她已经服下了那颗毒药! 这可怎么办? 难道就这样,永远受制于沐云柔?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将手指深入咽喉,努力催吐,想把那颗要命的药丸吐出来……可是除了干呕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的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娇/喘微微,眼角泪珠不由得滑落一颗,两颗,三颗…… 然后,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呜呜地哭了起来。 …… …… …… 长公主行走在通往昭华殿的宫道上,心里仔细盘算着自己有没有露出什么马脚来。 她和沐云蕊不一样,她的长处是行军打仗,而不是搞这些阴谋诡计。 走着走着,她下意识地感觉到自己背后有人,猛地回头一瞧——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面孔,还有那身熟悉的紫袍。 “沈哥哥,跟着我做什么?”她莞尔一笑,“还一点声音都不出?” 沈夜的身子顿了顿,没有说话,而是紧走两步来到她身边,皱起了凌厉挺拓的剑眉: “你身上什么味道?” “嗯……”沐云柔无奈地吐了吐舌头,“浓重的催情香,还有男人的汗味……” 似乎生怕被他嫌弃,沐云柔连忙道:“我回去昭华殿就沐浴更衣,洗的干干净净,我保证……” “嗯。”沈夜简短地点点头,又问道,“你何时出征?” “怎么?你要跟我一起去?”沐云柔突然嬉皮笑脸起来,“沈哥哥,跟我去吧,反正我正少个监军太监呢!” “不行。”沈夜坚决地说道,“臣在宫中有要事。” “那……我就去跟父皇讨你,咱们就看看父皇给不给咯。” 长公主也懒得跟他拌嘴,两只手背在脑后便自顾自地往前快走了两步,拉开了和沈夜之间的距离。 并不是她不想和沈夜相处,主要还是因为身上的气味又奇怪又油腻,实在倒人胃口。 刚才为了迷惑郑予淮,只能任由他抱着自己……别说沈夜闻着觉得恶心,连长公主自己想想都觉得膈应。 还是赶紧回去沐浴吧! 既然已经逼着沐云蕊服下了那颗药丸,自己布下的所谓“和亲”的障眼法,也该撤走了。 明日上朝就该正式请战,然后跟郑家父子商量借兵的事了。 想到这里,长公主不由得冷笑了起来。 郑予淮,咱们俩的账,实在应该慢慢地算…… 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又向拒寒安顿了一番,长公主便早早地上床就寝了。 或许是撞见郑予淮和沐云蕊偷情的一幕太具有视觉刺激性,长公主竟然梦见了郑予淮。 她梦见了和郑予淮在一起时的往事。 梦见他笑得阳光灿烂,送她训好的海东青;梦见他一个人杀进重围救她逃出生天;梦见自己和他坐在草地上—— “柔儿,我此生只爱你一人,我发誓——” “好。”她弯起绝美的丹凤眼,认真地瞧着他,“我记住了。” “你以后要是爱上了别人,我就杀了你。” 然后?然后就没然后了。 然后长公主才明白,海东青是为了讨她的喜欢才送她的,至于救她出重围,也不过是为了获得她的信任。 对于赤柔而言,能生擒浮玉长公主沐云柔,自然是天大的功劳; 但如果能得到整个浮玉,放过长公主似乎也很划算。 也是,她沐云柔不过是一个人罢了,如果放过她,再借助她的信任,覆灭白虎军夺取浮玉天下……岂不是更加痛快? 真可笑,她前世就是相信了这么个人…… 长公主半夜醒来,竟发现自己眼角有泪。 她不由得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 眼泪……他也配?! 在地牢里待了几百天,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冷,你都忘了? 被人挑断手筋脚筋,像畜生一样活着的屈辱,你都忘了? 沐云柔,你不要犯贱! 老天让你重来一回,你要把你受过苦,千倍万倍地讨回来! 长公主一拳狠狠砸在了床上,惊醒了睡在拔步床外间的忍冬。 “殿下,”她的声音柔柔的,“您是做噩梦了吗?要不要奴婢倒些茶来喝?” “不必了。”床幔里传出闷闷的声音,“忍冬,本宫想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是,奴婢洗耳恭听。” “本宫问你,以前本宫真的很喜欢郑予淮吗?” “这……回殿下,” 忍冬轻轻说道, “出征在外时,郑将军总是跟您在一块儿,奴婢们也不清楚; 只是您以前在宫里时,每次下朝都要送郑将军出宫,回到昭华殿之后,也经常会跟奴婢们讲和郑将军在一起时的趣事。 您还很多次跟奴婢讨论,若是嫁到了龙骁将军府,该如何做个贤惠的女主人……还让奴婢教您做女红呢。” 床幔里沉寂了许久,才有声音传出来: “知道了。” 然后又没话了。 忍冬只好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您不是说明天要上朝吗?再阖眼休息一会儿吧……” “不要紧的。”沐云柔轻轻说道,“说点什么吧,本宫想跟你聊聊。” “对了,殿下,今天郑琼将军派人送来了立冬的贺礼,奴婢已经放到库房了,只是您一回来就要沐浴,奴婢一时忙忘了……殿下恕罪。” “无所谓。”长公主叹了口气,“他们喜欢送就让他们送吧,反正不要白不要……” 不要白不要? 沐云柔突然收了声。 是啊,自己明明是和郑家敌对的,可是他们送来东西,自己还是收了。 一来是因为不要白不要,二来也是在麻痹郑家。 既然她可以这样,那沈夜为什么不能这样? 从那天在清凉殿的表现来看,他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否则,他不可能明晃晃地站出来攻击郑家! 或许,他收了郑家的金子,也是一种麻痹对方的办法呢? 自己倒好,一听他收了郑家的钱,就急着在他面前撒泼,要他证明自己的立场! 真是失了智啊。 长公主的叹息声更重了。 或许在沈夜眼中,自己根本不是个合格的盟友……起码,论城府,她比不上沈夜,甚至连郑予淮都比不上!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长公主。 论起玩心计耍流氓,她只能算个刚入门的小学徒,距离成为一个合格的老流氓,她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忍冬并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何忽然叹气,但是她估计肯定和郑予淮有关,于是又劝道: “殿下,天下的好男儿多了去了,比郑予淮将军强的也不是没有啊。” 沐云柔没说话,忍冬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奴婢觉得,陆秉陆指挥使就很好安全,想当年,殿下还和陆大人一起习武呢……知根知底,感情又好,殿下何不……” “忍冬,你就不要乱点鸳鸯谱了。”沐云柔有些哭笑不得,“你怎么跟本宫父皇一样啊……” “奴婢怎么敢跟皇上相比呢?”忍冬也笑了,“只是在奴婢看来,陆大人的确比郑将军更适合殿下。” 这句话倒是忍冬的心里话。 因为忍冬从长公主嘴里听过不少郑予淮的事迹,她总觉得这位郑将军实在是有些太爱哭了,嘴也有些甜得过分……而在忍冬看来,男人的嘴太甜,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陆大人就不一样了,对殿下几乎是百依百顺;要飞鱼服给飞鱼服,要绣春刀给绣春刀,宫外跑腿的活计也总帮长公主干…… 这么好的一个人,不选他做夫婿,还能选谁? “我们俩没可能的。”长公主一板一眼地说道,“他只是把我当玩伴,当妹妹罢了。” “唉,奴婢觉得真是可惜。”忍冬由衷地说道,“陆大人多么可靠啊,要是他能跟殿下在一起,奴婢就放心了。” “傻姑娘,一天天的胡诌什么。” 长公主无声地笑了笑,声音沉了下来, “男人……是靠不住的。” (二十四)高人 第二日早朝,刚刚病愈的长公主出列请战。 桓帝答应得也很痛快。 但军费依然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不过,桓帝用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他从皇帝的内藏库里支出了数十万两白银,勉强补足了出征的军费。 在大臣们惊异的目光中,桓帝胸有成竹地完成了任命——由长公主率领全数白虎军与部分龙骁军前往燕云十八州作战! “陛下,臣有本奏!”郑琼立刻出列道,“龙骁军内部时疫流行,军士战斗力下降严重,实在不宜随同出征!此外,臣实不忍见,长公主病体未愈就带兵出征,臣父子二人情愿代替长公主出征作战!” “没错!”郑予淮也站了出来,斩钉截铁地说道,“陛下,臣父所言句句属实,龙骁军虽然时运不济,疫病流行,但臣父子二人愿代替长公主,领兵出征!” 桓帝皱了皱眉头,片刻之后转向沐云柔:“柔儿,郑将军说,龙骁军内部疫病流行,不宜出征,你说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回父皇,”长公主早有准备,“儿臣的白虎军中,有几名军医十分擅长治疗时疫,不如,就请这几位军医前往龙骁军营地——” “不可!”郑琼脑门上细汗都出来了,他立刻打断了长公主的话,“龙骁军营地疫情凶猛,如若被这几位军医过了病气到白虎军中,岂不是雪上加霜?到那时,白虎军也无力抗敌了!” “郑将军不必担心。”长公主淡淡地说道,“大不了,本宫将那几个军医送给龙骁军,让他们常年为龙骁军效力,如此可好?” “多谢长公主好意!”郑琼复又拜道,“我龙骁军有军医,虽然疫病棘手,但……” 他怎么可能让长公主在龙骁军中安插自己的眼线?绝对不行! “郑将军,出征在即,本宫没有时间等你的军医想出解决之法。”沐云柔看都没有看她一眼,“难道郑将军打算让本宫带着十五万军士去打赤柔的二十万?或者……您是想拖延出战?” 长公主又冷笑一声:“怎么,郑将军是怕本宫带着你的龙骁军一去不回?怕龙骁军折损在战场上?奇怪,作战的主体是本宫的白虎军,本宫尚且不顾死生,只是出五万人马而已,您又心疼个什么劲儿?” “公主殿下此言差矣!”郑琼争辩着,“臣怎么敢有这样的想法!为国捐躯本就是军人的职责与光荣——” “那您到底是在躲避什么?”长公主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本公主不是已经给您想出办法了么?反正集结白虎军还需要近半月时间,足够医治龙骁军军中的疫病了!” “好!”桓帝拍了拍手,“就按摇光的意思来,将白虎军的军医派往龙骁军营地医治时疫,争取早日恢复军士战斗力,早日出征!” 郑琼哑口无言,只得下拜谢恩。 龙骁军内部当然没什么疫情,只不过是他找的一个借口而已…… 至于长公主派来的军医……也罢,也罢! 只要重金收买他们,让他们不要把真实情况说出去也就是了。 相比郑琼,郑予淮脑子里想的就简单多了。 自从长公主在他面前哭得天塌地陷,问他是不是不爱她了之后,他就对长公主降低了戒心,现在沐云柔和郑琼的争论,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合情合理的争执而已,实在不用认真。 他也不相信长公主会趁机往龙骁军中安插眼线——因为在他的印象里,长公主的头脑只有在打仗的时候才比较灵光,平时那整个就是一团浆糊……实在不用怎么提防。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相求!” 沐云柔举起笏板拜道, “儿臣请父皇做主,请郑将军将龙骁军中的精锐,龙羽营及其附属军队借予儿臣,助儿臣一臂之力!” “陛下,只怕不可!”郑琼立刻拒绝道,“陛下有所不知,此次疫情来势汹汹,尤其在龙羽营,最为肆虐,龙羽营已经不复往日的骁勇善战,只怕跟了殿下去,也不过是送死啊!” “儿臣愿意等!”长公主立刻接上话,“若非龙羽营,儿臣宁可不带!” “郑爱卿,论带兵,朕的柔儿是百战而未尝一败,”桓帝和颜悦色地说道,“你大可以放心地把龙羽营交给她,她一定是物尽其用,给你带来胜利的好消息,并再一次给龙骁军冠上荣耀的!” 郑琼是有苦说不出。 龙羽营是他的亲军,就如此交给长公主……他实在是没办法放心啊! “这……只怕公主要等一阵子了。”他咬了咬牙,只能这般说道,“等疫情结束,臣整理好龙羽营,就立刻派他们前往白虎军集结地报道……” “郑将军,您放心,” 长公主第一次回过头看着他,澄澈的眸中波澜不惊, “白虎军的军医是一等一的好,本宫会派他们带着足够药材到龙骁军营地的。小小时疫,何足为惧。” “多谢长公主关怀。”郑琼只有拜谢。 不过长公主说的并不完全是实话,因为后来的事情告诉我们,那些军医不单单是带了药材—— 他们进入龙骁军的营地时,还带了钱。 准确来说,是很多很多钱。 “柔儿,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儿臣还有最后一个要求。”沐云柔的眼神缓缓转向一边身着紫衣的沈夜,“儿臣想请督主千岁做儿臣的监军太监,随儿臣一同出征!” 群臣鸦雀无声。 不是他们没什么可说,主要还是畏惧沈夜的威势,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敢往出蹦。 “儿臣早就听说,督主大人智谋过人,有督主相助,儿臣定能大破赤柔!” 实际上,长公主的话并不全是拍马屁;沈夜的确在边疆干过,并且不是做监军太监,而是做重镇守将。 浮玉建国以来有两大敌,一个是东边的赤柔,而另一个,是北边的游牧民族政权——北狄。 北狄是游牧民族,除了牛羊马匹什么都缺,没有手工业,也没有纺织业,连个铁锅都造不出来啊! 想要得到这一类物资,就只能入关去抢——没办法,树挪死人挪活嘛!造又造不出,就只能抢了嘛! 偏偏这些人属于马背上的民族,身上流淌的是骑士的血液,所以北狄的骑兵无比强悍,而浮玉战斗力比较强的军队,如白虎军龙骁军,都被安置在东边,对抗赤柔;所以,北狄这边只能由战斗力感人的朝廷军队进行防守了。 实际上,那一次沈夜还是作为监军太监出征的,只不过军队主将中途跑了,看看周围也就他的官儿最大了——于是,一个太监滑稽地、荒唐地、成了军队的主将。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去送死的。 因为朝廷军队几乎是一打就跨,到那时北狄的骑兵必然揉阵而入,浮玉军就只有四散奔逃的份儿。 但是事实告诉我们,奇迹往往是人创造出来的。 事实还告诉我们,沈夜,就是一个能够创造奇迹的人。 他带着军队到了北疆,只打了几仗,但是却都赢了;而且,不打仗的时候,他也没闲着,因为他忙着去做另一件事——砌砖头。 从某种程度上说,沈夜也算是个天才。 因为他砌墙的成就十分卓越,不久就恢复了北疆的全部防线,形成了一条北狄人用牙齿都啃不穿的防线——北御防线。 什么叫一劳永逸?这就叫一劳永逸。 现在,我们很难想象,沈夜是如何在无兵无将无钱的状况下,把这条防线给修起来的。 什么叫天才?这就叫天才。 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就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要知道,长公主十三岁时进入军队历练,进的并非是白虎军或者龙骁军这样的强军,而是朝廷的军队。 朝廷军队是什么渣渣一般的战斗力,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能带着这么一群人打赢北狄,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至于在北狄偷袭的威胁下砌墙,那就更是耸人听闻了。 可是沈夜就是做到了。 甭管他是怎么做到的,反正人家就是做到了,不服不行。 后来,长公主曾经考究过这项壮举,她也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可以证明沈夜的机智与狡诈。 原来,北狄是由好几个大部落,和一些小部落组成的; 沈夜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这些部落之间起了内讧,互相争斗,无暇进犯北御防线,他才趁机把墙砌了起来。 什么叫高人?这就叫高人。 没办法,不服不行啊。 从此,长公主对沈夜是刮目相看。 实际上,沐云柔是个很狂的人,能被她看得起的人,实在不多。 甚至,前世郑予淮把她害的惨透了,她也只是恨他,却从来没有看得起过他—— 因为郑予淮的军事水平在长公主看来,简直就像个小孩子的玩笑似的,实在是入不得眼。 跟郑予淮好时,长公主都觉得日后他们成了婚,还是她负责出兵打仗,郑予淮就乖乖干点押送粮草的活计得了。 沈夜就不同了,虽然他打得仗不多,但却已经足够他在长公主眼中有一席之地立足了。 “阿夜,你说呢?”桓帝扭头望着他,“你可愿跟着公主出征?” “臣……”沈夜正欲开口拒绝,声音却在迎上沐云柔的笑颜的瞬间戛然而止。 沉寂片刻之后,他“违心”地开口道: “臣愿意。” (二十五)迟到的谋士 就这样,长公主出征的班底,差不多是凑齐了。 她麾下的将领、谋士带领着所属的各部从各地赶来,重新集结在她的帅帐中。 这帮老哥们儿自上回得胜归来,可有好几个月没有见过面了,一时间,帅帐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此时长公主并不在帅帐里,否则,当着沐云柔的面,这帮人绝不敢如此放肆。 昭华殿。 忍冬费劲地抱着铠甲挪到了沐云柔身边,和拒寒一起帮主子穿上这副重甲。 “殿下,这铠甲真的好重啊。”忍冬将手上的几部分铠甲轻轻放在地毯上,口中喘着粗气,“奴婢是真心佩服您,竟然能穿着这一身骑马杀敌……” “快帮本宫穿上吧。”沐云柔不动声色地展开手臂,“他们已经在营帐里等着了,军有军纪,本宫不能去得太迟。” “是。”忍冬抹了把额上的细汗,接过拒寒递过来的甲胄,细心地为长公主穿上,“奴婢啊,只希望这铠甲能保得殿下平平安安地回来……” “放心吧,这铠甲是重甲,一般弓箭都射不穿的。” 长公主轻轻开口宽慰着忍冬, “本宫父皇跟你一样,生怕本宫受伤,于是就命人打造了这副甲胄来……也得亏本宫是个女子,若是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穿上这铠甲,只怕重得战马都载不动呢!” 一身铠甲已然穿好,忍冬明白,该是和主子告别的时候了。 她想笑着送长公主离开,眼圈却渐渐红了。 长公主此去,又是风里雪里同敌人搏杀,刀剑无眼,九死一生啊! “殿下,您一个人在外头,可千万要保重啊!” “奴婢就在这昭华殿,等殿下您得胜回来!” “奴婢……奴婢定是做了八辈子的好事,今生才有福,能伺候您这样的主子——” 说着说着,忍冬捂着脸啜泣起来。 “忍冬姐姐,你莫哭,殿下是去战场杀敌,你哭成这样,多不吉利呀!” 小顺子连忙戳戳她,轻声说道, “殿下最疼你了,你可莫让殿下出征了,心里还放不下昭华殿呐!” 有一说一,耳后传来忍冬的哭喊声,沐云柔也很不好受,一种难言的酸楚涌上心头。 忍冬几乎是陪她一同长大,今后也会陪她一起嫁人……说这主仆二人情同姐妹,也毫不夸张。 前世她就没有护住忍冬,让她死在了水井里;重生之后,她还没有跟忍冬多待些日子,就又要踏上征途…… 可她没有选择。 长公主头也不回地跨上战马,腰间佩着琉璃剑,手中横着玄铁长枪,身后跟了两个白虎军的将士,就这样离开了皇宫,直奔驻军营地而去。 这一次,她一定要赢! …… …… …… “长公主到——” 伴随着一声浑厚的通报,帅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将领和谋士们立刻训练有素地分站成两列,中间则是战场的地形沙盘,还有象征不同兵种的简易小人、象征营盘的小三角块分布其中。 沐云柔面无表情地走进来,立刻有人呈上两样东西—— 一张蝶形的银制面具,还有一本簿子。 长公主十分自然地拿起面具戴上,然后接过簿子翻了起来。 帅帐中鸦雀无声,一时间只听得见长公主翻页的脆响。 这蝶形面具已成为长公主重要的象征之物之一,而之所以出征时要戴上这副面具,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长公主生得太美了。 她本就是个女子,还生得宛若天女下凡…… 自家的白虎军晓得她的手段,心存敬畏,自然不敢对她造次; 可沙场对阵时,便难免要被敌人言语轻薄一番。 长公主自尊心极强,而且最恨别人因她是个女子,而看不起她; 于是便命人制作了这副面具,只要长公主出阵,对方必然只能瞧得见那银光闪闪的假面…… 久而久之,赤柔的不少军队都被长公主打出了心理阴影,瞧见戴银面具就四散奔逃,甚至不战而溃。 这一次,长公主依然戴上了这张面具,她相信,命运之神一定还站在她这一边。 至于她手里的簿子,就更简单了。 这不过是一份签到表而已—— 原则上不许漏签不许代签,领导查岗时一看便知。 长公主面沉如水,一页一页签得满满当当,终于在快翻完时,看到了空格。 望着空格对应的名字,长公主皱起眉头抬眸问道:“陈亦清呢?” “这……” 将领和谋士们面面相觑,过了许久才有人说道, “殿下,通知陈亦清集结出征的传令兵已经回来了,消息一定已经传达给他了……或许,陈亦清是在路上耽搁了吧……” 闻言,长公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殿下莫急,想来就算少一个陈亦清也不妨事……” 一个头发胡须俱白的老谋士说道, “我军现在气势如虹,不妨就趁此时出征,定能力克赤柔,得胜回朝!” 言下之意,陈亦清来不来根本就不重要,反正不管有他没他,仗不过就是这么个打法。 “陈亦清,我是一定要等的。” 长公主把手里的簿子扔在了地上,一锤定音, “等不到他,本公主就不出征了!” 将领和谋士们又是一阵面面相觑,只是这一次没人出来说话了。 得,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反正我们说了也没用。 “来人,派一百军士,沿途去找陈亦清!” 长公主毫不犹豫地下了第一道军令, “掘地三尺地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陈亦清究竟是何许人也?竟然值得长公主这般一通好找? 在遇到长公主之前,陈亦清的身份,是个穷秀才。 之所以说他是个穷秀才,是因为他真家的很穷,他也真的只考上个秀才。 没错,他甚至连举人都没考上,连到衙门里做个师爷都没资格…… 再后来,陈亦清就成了长公主的座上宾,也成了长公主麾下最受信任的谋士之一。 但是,陈亦清的人缘并不像他的事业一样那么令人艳羡,甚至……说他人缘一般,那都算是夸他了。 大家不必觉得奇怪,这件事说穿了呢,其实也就是个心态问题。 因为不论是做白虎军的将领,还是做白虎军的谋士,都是十分不容易的。 前者需要在战场上刀光剑影奋勇杀敌,才能一级一级升官,最后能待在长公主的帅帐里听听领导的布置,就已经十分不错了; 至于做谋士,那就更难了。 不仅要考上进士,还得具有丰富的课外知识——科举又不考兵法,都是看课外书的功劳; 然后进入兵部,参与战争的谋划与决策,得到足够的锻炼后,才能被派往军队随同出征。 可陈亦清呢? 他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罢了!就连书生,他都不算个优秀的书生! 让他上战场,那纯属是送人头; 让他走谋士的这条路——他连举人都考不中,还谈什么进士?光这个最基本的门槛,就把他卡死在门外了。 可就这么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人,为什么能和他们这些战功显赫、足智多谋的俊杰人才站在同一顶帅帐下? 就因为长公主赏识他? 不公平,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将领们大多是粗人,心里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见着陈亦清还能勉强问声好; 谋士们就不一样了,见到陈亦清,他们连招呼都不想打—— 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陈亦清的考试成绩实在是太过糟糕了。 都是读书人,陈亦清连跟他们一块排资论辈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进士之间一般看年份和位次进行排序,而陈亦清—— 只是个秀才。 一个穷秀才而已,他凭什么能得长公主的青眼?就凭他长得白白净净吗? 没办法,这种事不管换成谁,心里都不会太舒坦——或者说,撞上这档子事,谁的心理能平衡啊! 就好像大家都在精英火箭班上学,期末考试你考了九十九分,你同桌考了十九分,结果老师没理你,反而把你同桌叫起来狠狠表扬了一通——你的心理能平衡? 开什么玩笑,能平衡才怪! 而现在,长公主就是那个“糊涂”的老师,陈亦清是那个考了十九分的你的同桌,你是那个拿了九十九的倒霉蛋。 你没胆子去质问老师,但是好在你是好学生的代表,还是精英火箭班的班长,因为待的时间足够长,几乎所有同学都听你的…… 那么,恭喜你,你可以想办法给你同桌穿小鞋了。 所以,陈亦清虽然有长公主这个手段强硬的班主任罩着,日子却也过得没那么顺风顺水。 他这个人并不合群,比起和同事一起弹冠相庆,他更喜欢独处,有时候说出的话也奇奇怪怪的,大家都听不懂,所以就更觉得他是个怪人了。 此外,他待人一向是不卑不亢,就算被别人恶整了,也断然学不会阿谀奉承、讨好送礼那一套。 反正你们爱怎么整怎么整,改了性子就算我输。 或许,我们可以用另一句话来形容陈亦清—— 海乃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二十六)生逢其时 虽说下了军令,全军在集结地等着陈亦清,沐云柔自己也没有闲着,她坐在帅帐里,静静地翻阅着赤柔摄政王楚玄曜的战例。 不知道为什么,长公主总有一种预感,那就是她和楚玄曜之间,总有一天会迎来生死决战。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或许,赤柔的楚玄曜也正在研究着长公主的用兵之法,等待着决斗的到来。 他们是当之无愧的,闪耀于这个时代夜空中的两颗光华夺目的将星—— 楚玄曜、沐云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生在任何一个时代,都足以征伐四方、平定天下,建无上之功业,然后名垂青史,千古传颂; 但上天却偏偏让他们生于势均力敌的两国,生于同一个英才辈出的时代…… 我们只能说,命运之神实在是很喜欢热闹的。 实际上,楚玄曜和沐云柔都属于绝对的天赋型选手,他们拥有无与伦比的可怕天赋,就是那种拿着一本盗版《孙子兵法》,都能打胜仗的人; 而事实往往告诉我们,一个普通人,通过艰苦卓绝的努力,终有一天也能达到足以同这些天才匹敌的程度,他的光芒也足以媲美那些传奇流传于世的名将们,千锤百炼,终将不朽。 对于长公主而言,幸运的是,那位后来居上的将领暂时还没有足够的实力,来担任她的对手。 帅帐门前的士兵突然立正行礼,紧接着,一个人影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长公主的眼睛依然盯着桌案上摊开的军书,连头都没有抬: “什么事?” “监军太监沈夜,呈上粮草淄重运输汇总文书——” 沈夜话没说完,长公主就笑盈盈地抬起了脑袋,从座椅上起身来到他身前,径直从他手中抽走文书看了起来: “果然是沈哥哥的手笔,一项一项记得清清楚楚,可比我手下那些人细致多了呢……” “臣告退。” 沈夜刚想离开,又被长公主扯住了衣服。 “沈哥哥,军营里还住的惯吗?晚上冷不冷呀?” “多谢殿下关心,臣一切都好。” “沈哥哥,你别跟我客气呀。” 沐云柔趁机又抱住了他,只是她身上穿着重甲,触感实在不太美好, “他们可有欺负你?……哼,谁要是敢怠慢你,你只管告诉我,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殿下多虑了,臣一切都好。”沈夜敛着眸,语气沉静如水,“只不过,殿下乃三军统帅,还是注意一下影响……” “影响?”长公主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什么影响?他们能拿我怎么办?” 她的笑容明艳而张扬,晃得人移不开眼。 “殿下,臣还有事,恕不奉陪。” 他好像没用什么力气,就轻而易举地摆脱了沐云柔的桎梏,随后便转身往帐外走去。 “哎哟!” 身后传来长公主的痛呼声与重甲撞地的声音,沈夜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回头一看,果然见长公主坐在地上,两只手抱着一只脚踝: “好痛啊,好像……好像是扭到了……” 沈夜是彻底无语了。 太拙劣了,长公主这演技实在是太拙劣了。 浑身上下全是破绽,他说都不想说了。 “那殿下再稍微坚持一下,臣去帮您请军医。” 话音未落,果然见沐云柔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 “沈哥哥,我跟你开玩笑的,请军医做什么……” “臣得去检查一下后勤部署情况。”沈夜正色道,“另外,龙骁军的龙羽营也即将归营,殿下记得检阅。” 说罢,也不等她答话,转身便离开了帅帐。 无趣,真是无趣透了。 长公主原本打算把沈夜带出去,培养培养感情,结果却是这么个结果! 沐云柔狠狠跺了一脚,转身回到了桌案前,气呼呼地继续看军书。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有人通报: “殿下,陈先生到了!” 陈先生,陈亦清。 “叫他进来。”长公主心里正窝着火,逮着这一个迟到的,肯定免不了一顿收拾—— 结果门外军士的声音十分无奈: “回殿下,陈先生睡觉去了!他还说了,没事儿别来打搅他,他起床气很重的!” 嘿,好你个陈亦清! 给了你三分颜色,你就敢开染坊啊? 长公主气得青筋直跳,立刻就冲出了帅帐:“陈亦清在哪里?” “在……在后营。” …… …… …… 午后阳光正好,一个青衣书生正躺在一辆载满干草的板车,惬意地享受着温暖的日光,一本摊开的书正歪歪斜斜地盖在他脸上。 长公主哪能忍得了这种气,立刻上前掀了他脸上的书,狠狠撇在了地上: “陈亦清!” “到了大营不先来见主将,反倒跑来这里睡觉!你倒是出息了啊!” 板车上的书生皱了皱清秀的眉,缓缓坐了起来,随后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望着长公主: “主将恕罪……我不眠不休策马奔驰了整整两天,才终于赶上了……啊——” 他又打了个哈欠: “主将还是先容我睡一会儿吧,眼下我脑中是一片浆糊,什么用都顶不上的……” 说着说着,他又打起了盹,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 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狠狠推了他一把,陈亦清就又被推倒在了板车上。 这哥们儿倒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倒在板车上就又睡了过去,丝毫不顾及旁边脸上能刮下几层霜来的长公主。 没办法,长公主的怒火就好像打在棉花上的拳头,那是一点用都没有! 实在拿这个活宝没办法,长公主也只能认了: “去,给他拉条毯子盖上,让他睡醒了来找我。” “是。”手下人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您甭生气,陈先生说的都是真的,他为了赶上这次出征,跑死了两匹马呢!” “少来这套!”长公主不满地皱起了眉头,“军令如山,他早干啥去了?耽搁了这么久,跑死三匹马也是活该!” “小的听说,陈先生原本是按时从家里出发的,可是路上遭了匪……被土匪劫上了山寨,足足困了好几天才下来呢!” 遭了匪? 还被土匪劫上了山寨? 困了几天才下来? 实在没忍住,长公主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我白虎军的谋士,山匪竟然也敢劫?” 笑毕,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等这次出征回来,本将非得顺道把它剿得干干净净不成!” “不成!” 长公主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目光随即转向板车上的陈亦清: “我说陈亦清,你到底是睡没睡着啊!” “回主将,不用剿……不用剿……” 陈亦清翻了个身,嘴里还念叨个没完, “不用剿的……” 长公主简直无语。 老天爷,她怎么就招了这么个活宝! 是啊,您怎么就招了这么个活宝呢? 长公主,您还是认了吧! 当然,之所以把这个穷秀才招进白虎军,可不是沐云柔看他生得眉清目秀,想占他便宜; 实在是因为,长公主从这个穷困潦倒的秀才身上看到了一种非凡的智慧。 想当年,长公主想在浮玉全国范围内招募一批谋士,便从最基础的兵法中选择了几条作为考题,不对考生设置门槛,只要会写字,都能参加。 这场浩浩荡荡的选士之试进行了大半年,沐云柔才终于选中了两位脱颖而出的人才进入了白虎军,其中一位便是陈亦清。 实际上,陈亦清的入选争议是很大的; 应该说,除了长公主,其他考官对他的答卷都是嗤之以鼻,甚至差点被扔进了废纸篓子。 在他们看来,这个陈亦清根本就没读过兵法!他写的东西,拿去当手纸都嫌硬! 可长公主偏偏还就看重这个陈亦清,不仅把他的卷子从废纸篓里拣了出来,还评了第一名。 荒唐!简直荒唐! 其他考官无不捶胸顿足,感慨长公主被沙子迷了眼;长公主却不以为然,甚至说出“能够得到陈亦清,是上天眷顾本宫”这样的话。 后来的事实证明,领导到底是领导,到底还是有水平的——因为,长公主看人的眼光是非常准的。 俗话说得好,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而这些少数人,往往就包括陈亦清。 长公主做出的决策,只要陈亦清表示赞同,那就肯定不会出问题;如果陈亦清反对,那就不得了了,往往会出大乱子。 长公主是个特别的统领,她喜欢耍阴招,还喜欢出奇兵,一般的谋士往往不会同意她的想法;可陈亦清总喜欢跟大家反着来,大家说不行,他偏说可以。 或许,我们可以从他当年的考卷中,瞧出些端倪来。 第一题,兵法有云,敌人锋芒毕露,气焰嚣张,就不要去打; 而陈亦清答,应不避锋芒,大胆迎战,给予敌人当头一击。 第二题,兵法有云,诈败的敌人你不要追;而陈亦清答,保持军队阵型不乱,注意警戒,放心去追。 …… (这里陈亦清的答案是抗倭英雄戚继光对于孙子兵法的一些见解。)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陈亦清不仅读过兵法,而且对此进行了批判性的思考与吸收。 要不怎么说长公主慧眼识珠呢? 在陈亦清的辅助下,长公主就宛若一把见血封喉的匕首,总能准确地捅进敌人的心脉,然后搅出一个可怕的血洞来。 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或是无缘无故的恨。 这也就是为什么,陈亦清当着长公主的面呼呼大睡,而长公主不仅不处罚,还下令给他盖上条毯子的原因了。 陈亦清,生逢其时,你是幸运的。 (二十七)为战而生 见过了陈亦清,长公主心中一块大石可算是落了地。 作为一军主帅,她应该待在帅帐里,而不是前营后营地乱跑; 现在是出征之即,若是京城来了紧急命令,传令使到了驻军地却找不着主帅,岂非十足荒唐? 既然陈亦清已经平安到达,身上也没少什么部件——沐云柔抬眼望了望天光,抬腿便往自己的帅帐走去。 “嘶……” 走着走着,她突然皱起了眉头,身形也停滞住了; 随后,长公主费解地抬起拳头,敲了敲自己的后肩——因为她的肩背意外地酸痛,甚至连腰部都隐隐有些不适…… 奇怪,这身重甲她已穿了许多年,按说,长公主的体魄早就适应这样的重量了; 可是现在,她竟然意外地感觉到好像背负着另一种陌生的重量…… 到底是铠甲变重了,还是她的身体素质变差了? “殿下!” 在附近演兵的一个将领名唤李明川,见长公主如此模样,连忙上前问道, “您没事吧?需要请叶姑娘过来吗?” 叶姑娘,本名叶倾雅,勉强算是半个军医。 长公主毕竟是个姑娘家,若是在作战中负了伤,总得有人帮忙包扎伤口; 其他军医都是大老爷们儿,自然是不可以,所以只能在军营里预备下一个女医。 叶倾雅的父亲是白虎军中的老军医了,也学得了老爹的几分本事; 何况这姑娘生得皮肤淡褐,目光炯炯,活像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在军营里待着竟然一点都不违和…… 于是,叶倾雅顺理成章地就成为了长公主的专属女医。 反正,行军打仗途中,受的伤大多是皮肉筋骨伤,也不需要医者掌握多么高深的医理—— 叶倾雅在她老爹的言传身教下学到的那些,已经足够了。 “没事,只是衣甲里不小心窜进去了一只跳蚤罢了。” 沐云柔若无其事地垂下手臂,正色道, “忙你的去吧。对了,操练得如何了?本将把神机营交给你,你可得规规矩矩地按本将的阵法来!” “回主将,白虎军向来纪律严明,令行禁止,况且末将同神机营统领早就相熟,两人之间好说话,您要的阵型仅仅半天功夫,就已经练得有模有样的了……” “好极了。” 沐云柔打了个响指,抬起眸子望着李明川, “但是现在绝不能放松,眼看龙羽营的人就要到了……你一定要在龙羽营归营之前,把这套阵型操练得明明白白的!” “敢问主将,龙羽营何时归营?”李明川谨慎地问道。 “你最多还有一天时间。” 长公主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 “龙羽营归营之后,你没有练习这套阵型的机会了。如果误了本将的大事……” 长公主冷笑一声—— “本将可不介意赏你一刀。” “是。” 李明川深深颔首道, “末将一定尽全力,断然不会辜负主将的期望。” “本将信你,才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沐云柔的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情绪, “你也要管好你的嘴。” “末将不敢!” 李明川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几乎完全不敢对上长公主银面具下那威慑力十足的丹凤眼! “末将一定将此事烂在肚子里,并约束好参加军演的将士……末将敢立军令状,龙羽营的人绝对不会听到哪怕半个字!” “很好。” 沐云柔面无表情地歪了歪脑袋,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 “本将要回帅帐了,有事差人禀报。” “是。” 李明川深深地垂着脑袋,直到长公主的背影渐渐远去,他才终于松了口气,直起脖子往那个方向望去。 他是个精明人,长公主要他在龙羽营到来之前演练好这套阵型,显然是打算瞒着龙羽营的人,然后干一票大的。 所以,他的任务非常重要。 所以,他的时间很紧。 所以,他还得管好自己和部下的嘴。 李明川无声地抿了抿嘴唇,便往他的“阵地”走去。 他并不能算是白虎军的嫡系将领,因为他原本是在朝廷军队干活的。 当年,沐云柔在朝廷军队中历练一番后,便空降白虎军成了统领。 但她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长公主还向皇帝开口,从朝廷军队中挑选了几个中意的将领,一齐空降到了白虎军。 其中之一就是李明川。 这么看来,李明川可以算是沐云柔的心腹将领。 也难怪,她把决定这场战役胜负的关键,交给了李明川。 长公主向来是说话算话。 李明川毫不怀疑,如果在战役中,他训练的阵型出了岔子—— 沐云柔绝对会给他一刀,顺便赠送脖子上碗口大的一个疤以及一张前往地府的单程票。 或许,长公主自己都意识不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和威慑力有多么令人窒息。 在遇见长公主之前,李明川是个校尉。 更具体一点,他是一个老兵油子,一个死丘八,他谙熟军队里所有的明的暗的一切规则,甚至混得左右逢源、游刃有余。 他也熬走过很多上司,谁都拿他没什么办法,只能由着他做地头蛇。 朝廷军队和白虎军不同,白虎军平时只管操练,战斗力自然惊人; 而朝廷军队不一样,他们实行的是“军屯制”。 什么叫军屯制? 很简单,就是在战时,士兵才是士兵; 不打仗的时候,他们是农民。 主要工作是种地。 自给自足,还能节省不少军费…… 看着好像没什么毛病,实际上毛病大了去了! 平时扛锄头,打仗时才换上长矛,这样的军队如何保证战斗力? 有时,地种得多了,连他们自己都忘了自己是士兵,主业是打仗…… 就这样,还能打赢敌人,那才是见鬼了! 所以,以战养战的办法还是有一定道理滴。 军屯的弊端除了对战斗力的消减以外,还有就是滋生了像李明川这样的黑恶分子。 作为一名军官,李明川的日子竟然过得比地主都滋润。 他有资历,有地位,有威望,便随意驱使手下的士兵为自己种田,士兵变成了他的奴仆,变成了他捞钱的工具,却连一点反抗的办法都没有。 什么叫毒瘤? 这就叫毒瘤。 对付这种毒瘤,长公主的办法也很简单——切掉就完事了。 当年,李明川天真地以为,沐云柔只不过是个恃宠而骄、会点武功小姑娘而已…… 瞧她那娇滴滴的水灵模样,她能干什么?恐怕连只鸡都杀不了! 估计最多在军营里待上半个月,肯定就该打道回宫了! 李明川甚至已经开始跟其他将士下注、赌/博了—— 赌的就是长公主能在营里待几天。 结果万万没想到,沐云柔一待就是一年,还差点砍了他的脑袋! 我们之前提过,长公主这人吧,她是稍微有点虎了吧唧的。 具体怎么个虎法呢?就比方说—— 给她架梯子,她就敢上房揭瓦; 给她根鸡毛,她就敢拿它当令箭; 更何况,长公主八岁就开始杀人了,现在再杀一些,似乎也不算什么大事。 李明川也没想到,自己差点就做了刀下亡魂—— 实在是长公主的动作太快,力度太猛,跟他同流合污的同僚很多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要么被调职(极少),要么被退休(小于等于三),要么就被直接咔嚓了(剩余的绝大多数)。 虽然朝廷军队的军屯制没有改变,蛀虫依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继续滋生; 但经历了这么血腥的一回清洗,军屯好歹能消停一阵子了。 初出茅庐就敢如此胆大妄为,实在不愧疯批之名。 这么看来,沐云柔和陆秉还真不愧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在处理这些问题的方法上,实在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不得不说,在这样的铁腕面前,李明川还是怂了。 不过,幸好他这个人平时搞关系是一把好手,刀架到脖子上时,不少将领都站出来为他求情,这才保住了他一条小命。 有惊无险,真是有惊无险啊! 当然,要让一个将领心服口服地离开他混得风生水起的老部队,跟着你调职到其他军队,光是吓唬他是不够的。 因为除了要让他心中生畏,更重要的是要让他胸中生敬。 敬畏敬畏,缺一不可。 虽然李明川是个老兵油子,但他曾经也是个久经沙场的悍卒,要让这样的人心中生敬,实在是不太容易。 要让想让他屈从于麾下,除了实力以外,或许还需要点别的什么。 长公主是个行军打仗的天才,军事实力这方面自然是不容置疑; 而李明川的嗅觉相当敏锐,从沐云柔第一次参与作战决策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 原来世间真的有一种人,是为战而生的啊! 望着这个站在一群大汉中间,却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的小姑娘,李明川几乎可以断定,这个公主非池中物,将来必然大有可为! 可惜! 实在是可惜! 倘若长公主是个男儿……那必然可与赤柔摄政王一争高下呐! 只可惜,她是个女娃娃,哪怕脑子里再有主意,也难做主心骨…… 后来,让李明川真正心服口服的,还得是平定江抚城叛乱的那一战。 (二十八)江抚之战 江抚城临近苗疆,背靠群山,在此地生活的百姓多为蛮族,汉人只占十之四五。 永宁十二年,荆蛮部落首领勾献、勾遂兄弟二人号令上万者众揭竿而起,一举攻入江抚城,江抚守军抵抗不力,知府自缢身亡。 第一批被派去平定叛乱的,好巧不巧正是李明川。 给他的兵力并不算很多,只有两万人;要知道,勾献兄弟攻下江抚城的人马,也不过就是两万人。 孙子兵法说过,十则围之,五则攻之;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说,如果我军的兵力是敌人的十倍,那就实施包围,切断敌军的后勤保障,不战而胜; 如果我军的兵力是敌军的五倍,那么就需要全力击溃敌人,最好能达到痛打落水狗的效果。 可李明川的问题是,他手里没那么多兵,别说十倍五倍了,两倍都不到;这仗打得,实在是不太宽裕。 可他又有啥办法呢? 在浮玉,打了败仗的将领可是要挨批斗的; 的确是没办法,可没办法也要打,硬着头皮也得上—— 这就是李明川的觉悟。 他终于摘下了老兵油子的面具,目中重新燃起冰冷的杀意,手中举起锋利的长刀,身先士卒地参与到了进攻的步伐中—— 然后被打退了。 不得不说,为了拿下江抚城,李明川可谓想尽了办法——爬过城墙翻过山,派过间谍耍过诈; 半个月过去,他的头发都快愁白了一半,可江抚城依旧稳稳当当地坐落在那里,似乎根本就不可能被撼动。 有一说一,李明川几乎要绝望了。 好在朝廷的传令兵到了,带给了他两个消息: 第一,朝廷不追究他平叛不力之罪,命他戴罪立功,继续参与作战; 第二,派遣长公主沐云柔率领两万人马前来支援,李明川作为败军之将,须尽力辅助。 李明川可算是松了口气。 太好了,他不用挨批斗了,江抚城这个烂摊子终于也有人接手了。 公主毕竟是公主,哪怕作战不力,朝廷也不会重罚她;反正自己已经是戴罪立功之身,主将的位置都让给长公主了,黑锅自然也不能让他背啊! 于是,李明川收紧了兵力,一边盯着江抚城的动静,一边等待着长公主的到来。 可没过几天,他又坐不住了。 这次让他坐不住的,是来自长公主那边的消息。 原来,由于后勤保障出了些许问题,导致长公主以及她率领的两万人马,断粮了。 距离他们到达江抚城,还有大约三天的路程。 一听这消息,李明川心里就俩字——完了。 完了,彻底完了。 他在朝廷军队混了这么多年,这些个兵是什么货色,他清楚得很。 没饭吃?没饭吃肯定就军心不稳,然后就哗变了呗! (哗变:多指军队或远洋船只上的船员突然哄闹造反,叛变。) 出门在外行军打仗,最怕的就是哗变; 主将哪怕再有本事,也变不成三头六臂的哪吒;一旦手下人一哄而散,留下她一个光杆司令,这仗还怎么打? 更要命的是,这条通往江抚城的行军路,距离其他城郭很远,基本不可能借到粮食; 沿途虽然有村寨,但是对于一支两万人的部队来说,就算长公主把人家的村子烧了人全杀了,把粮食全都抢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李明川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一些——不,也不是没有办法。 只要长公主选择背离计划好的路线,绕路去其他城市借粮,或许可以转危为安……只不过,或许到达时间要延迟一些。 这似乎是最好的办法了。 反正勾献兄弟是不太可能离开江抚城的,既然他们跑不了,似乎长公主晚到几天也没什么。 李明川稳了稳心神,心道长公主一定会绕路赶来的,只要士兵不哗变……不日必将拿下江抚! 可很快,他就收到了来自长公主的第一条军令—— 要他在两天后,做好两万人的饭等着! 李明川人都傻了——好家伙,人家长公主压根儿就没打算绕路,反而加快了行军速度! 他不敢怠慢,立刻就吩咐了下去; 随后,李明川怀着“崇敬”的心情,等待着长公主的到来。 他吩咐手下人做下两万人的饭,只是为了不留下“不遵将令”的把柄; 实际上,他已经在心里猜测,长公主的两万人带过来时还能剩下多少。 为什么说剩下多少? 那其余人呢? 跑了呗。 李明川有些恶劣地想,小姑娘肯定没见过哗变的场面,到时候会不会急得直哭呢? 他很快就等到了结果。 “你就是李明川?” 眼前的小姑娘面色苍白,眼神却恶狠狠地盯着他,恨不得往他脸上啐一口唾沫, “整整打了一个月,还在江抚城外晒太阳,你可真是好本事啊!” 李明川默默地闭紧了嘴,任由这个不过十四岁的少女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就差问候他十八代女性祖宗了。 没办法,自己的确是作战不利,这口恶气只能忍着—— 不过李明川可不是个会老实挨训的新兵蛋子,他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想道: 那就看看您有什么本事拿下江抚城呗? 如果拿不下来,那您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呗? 不对,这回我是五十步,您是百步。 毕竟我手中只有两万人,可您现在手下可有四万人……要是拿不下江抚,咱俩到底谁更无能? 识数的都知道呗。 只不过,沐云柔可没那个心思揣摩李明川的心理活动,把部下教训了一通,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等着她—— 吃饭。 没办法,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 更何况,长公主已经整整三天没吃过东西了;不止没吃东西,水都几乎没喝过一口。 这就是断粮之后,她的部队没有哗变的秘密。 这里引用一句很经典的话—— “其实很多时候,群众是好说话的,因为他们所需要的并非特权,而是公平。” 《孙子》有云—— 故知胜有五: 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 上下同欲者,胜。 终于吃了一顿饱饭,该骂的人也骂了,军心也整顿了,就该干正事了。 毕竟江抚城就在那里,敌人是不会自己弃城投降的。 沐云柔在城外组织了一场进攻,结果毫不意外地被击退——李明川等着看她好戏,长公主倒是一点都不觉得难堪,只是让李明川带人去准备三万个装满土的麻袋。 这就奇了怪了,要这装满土的麻袋干啥? 不过李明川可不敢多问,他只知道,如果不按时奉上这三万个麻袋,恐怕等待他的又是长公主的一顿臭骂。 大约过了两天,麻袋备齐,长公主满意地点了点头,就吐出一个字—— “堆!” 好家伙,李明川这才如梦初醒,原来要这些麻袋是用来堆上城头的! 有了这些垫在脚下的麻袋,攻城不就容易了许多吗? 然而,出乎李明川意料的是,叛贼竟然异常强悍,打法更是格外顽强—— 长公主好容易想了这么个招儿,竟然也只是啃了几口城砖,又被打得退了回去。 没办法,两军立场不同,信念就不同,作战意志自然也截然不同。 朝廷军队打不下来也无所谓,反正这帮兵痞脸皮厚了不止一两年了,打不下来有朝廷养着,怕什么? 叛贼就不一样了,一旦城破,就只有死路一条,只要稍微懈怠一分,就有可能走向末路——如果不拼命就会没命,谁敢吝惜自己的血汗? 两种不同的境遇,决定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而在胜利的天平上,态度往往是一枚重要的砝码。 攻城失利后,长公主倒是没发火——也是,决策的是她,有火也总不能朝着自己发吧! 她骑着骏马,带着两个护卫,整天在江抚城周围游荡;过了约莫五六天,她下达了另一条命令—— “水攻。” 这回轮到叛贼傻眼了。 滔滔不绝的洪水在城下泛滥成灾,城墙根都被泡塌了,想提刀拼命都看不见个人影,唯见“长江”天际流—— 眼看不止做皇帝的梦想要破灭,甚至身家性命都要不保……叛军的两位首领,勾献勾遂两兄弟合计合计,杀了两个亲信的部下,提着他们的脑袋出城请降,表达的中心思想就一条—— 我俩造反都是这些小人挑唆的!我俩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啊! 于是,长公主接受了他们的投降,率军进入江抚城,叛乱宣告平定。 至于投降的勾献两兄弟的下场,我们或许可以从随军史官的记录中见识一二: “尽灭其族。”(全杀了。) 投降? 早干嘛去了! 长公主的行事风范,大抵如此。 江抚城战役毕竟是她指挥的第一场战役,给沐云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影响了她后来的用兵之法……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重要的是,李明川终于服了,心服口服。 之后,他又跟着长公主转战东南,剿匪西北……他的眼光没有错,沐云柔绝对是个百年不遇的天才,宛若一颗蒙尘的宝石,随着一场场战争的胜利拂去尘埃,她的光芒宛若星辰一般,璀璨夺目,不可逼视。 每一次望着她的背影,李明川都不禁觉得心潮起伏,仿佛热血从骨髓中苏醒,胸中万丈豪情。 所以,长公主调任白虎军,他没有太多的犹豫,就选择继续跟在她身后。 他自知天赋平庸,却也想沐浴在那样夺目的光辉下。 来到白虎军阵前,他深深吸了口气,举起了腰间别着的双色令旗: “变阵!” …… …… …… 回到帅帐的长公主已经没心思看兵书了。 李明川虽说之前是个老兵油子,还差点被她砍了脑袋,但是这个人后来表现得还不错,还算靠谱,虽然军事水平一般般,但好歹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在白虎军中也算数一数二的可信……把决定这场战役胜负的关键交给他,应该不会有问题。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龙羽营及其附属部队马上就要归营了; 长公主预备的另一条诡计,到底要不要付予实施呢? (二十九)另一条诡计 没错,对于郑家龙骁军的龙羽营,沐云柔可谓是蓄谋已久; 然而,现在龙羽营很快就要出现在她面前,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却开始犹豫了。 长公主坐在帅帐中,拳头紧紧地攥了起来,秀美的两弯新月眉不自觉地皱了起来,目光忧心忡忡。 她在出征前,想方设法地把郑家的龙羽营讨了过来,陪同白虎军一起出征,自然不只是为了凑个人数; 或者说,龙羽营,是她暗中观察了很久之后,选择的一个目标。 龙羽营及其附属部队战斗力一流,是龙骁军中精锐中的精锐,更是郑琼父子的心腹亲军,其地位之重不言而喻; 但,还有一件事,让长公主意外地发现,龙羽营并不是外人想象中的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相反,有一条裂缝就横在她眼前……按长公主的性子,不趁机利用一把,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究竟是什么,让长公主看到了这样的机会呢? 那还得从龙羽营的正副两位统领说起。 龙羽营正统领明唤樊元龙,武艺高强骁勇善战,但其为人自负,桀骜不驯,而且对郑家尤其忠心,除了郑琼父子以外,谁都使唤不动他,正因如此,郑家尤其信任樊元龙,所以才把龙骁军的精锐——龙羽营交给了他。 龙羽营副统领明唤岳沉,个性与樊元龙截然不同。 他素来寡言少语,看上去是个谦逊知礼的人,而且此人为人谨慎,做事缜密,虽然和樊元龙不对脾气,但是性格方面还算互补——这么看来,郑琼不愧是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这么安排还真不错。 但是最大的问题在于,饶是郑琼这只老狐狸,也看错了岳沉这个人的本性。 刚刚我们说过,岳沉“看上去是个谦逊知礼的人”,郑琼也认为,这就是个谦逊知礼的人。 然而实际上,岳沉此人,只不过是披了一张谦谦君子的皮,勉强遮得住一身的傲骨—— 这么说似乎有些太绕了,那我们说得简单点,就是岳沉压根就不甘心屈居于樊元龙之下; 岳沉和樊元龙,这俩人根本就不对付,谁也不服谁,樊元龙觉得岳沉太怂,岳沉觉得樊元龙太蠢。 更何况,樊元龙是正,岳沉为副,既然樊元龙根本就看不上岳沉,自然也不会给他多少权力,还会给他气受……所以,岳沉这副统领做得,可以说是相当难受了。 不过说句老实话,遇上樊元龙这样的上司,是个正常人都受不了; 可能是郑琼觉得,岳沉脾气好,心性稳,没准儿能樊元龙配合配合,却没想到自己精明一世,这回却是完全看错了人,反而给长公主留下了机会。 前世,长公主就不敢肯定,岳沉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有没有对樊元龙心生怨恨,想取而代之; 直到有一回,长公主去龙骁军找郑予淮,不小心闯进了龙羽营的大帐,却见其中只有岳沉一人,而他正拔出了属于正统领的昆吾剑,着迷地欣赏着刀剑的清光,甚至连长公主的闯入都没有发现…… 当时,沐云柔没有出声,只是轻轻地退出了营帐,心里想的是,应该如何提醒一下郑予淮,这个岳沉似乎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可转念一想,自己又没有切实的证据,总不好红口白牙地就去跟郑予淮告状,反而跟个挑拨离间的跳梁小丑似的。 于是,当时年少无知的沐云柔把这件事渐渐忘在了脑后。 而如今,她深刻地明白,要扳倒郑家,就先得想办法掰开郑家父子的手,把龙骁军给抢过来; 就算抢不过来,也得想办法削弱龙骁军的实力; 否则,郑家手中握有兵权,谁敢动他? 所以,长公主的诡计是,借出征之名,把龙羽营带出来,再利用岳沉和樊元龙之间的矛盾,借岳沉之手干掉樊元龙…… 只要这一步成功,岳沉自然而然会成为她在龙骁军中埋下的线人—— 嘿嘿,一旦你郑家凭借手中的兵力发难,你们的龙羽营是谁做主还未可知呢! 不得不说,计是好计,但是现在令长公主犹豫不决的是,一旦此计失败,岳沉没动手,那么他回京后,就极有可能将此事汇报给郑家父子…… 到时候,长公主在郑予淮面前那副深情款款的伪装,就将全部破碎,郑家所有人都会看清楚长公主的真面目; 就算郑予淮是个十足的白痴,郑琼也绝不可能傻乎乎地任由她继续蹦哒……再想拿龙骁军动手,恐怕就不可能了! 怎么办? 究竟该怎么办? 长公主的眉峰紧紧地锁了起来。 这确实是一招险棋,一旦失败,她很有可能会失去所有伪装,甚至跟郑家直接撕破脸; 可一旦成事,岳沉就只能依附于长公主了,等于她把一颗钉子锲进了龙骁军,还是在最精锐最重要的龙羽营! 成功的果实实在是太诱人了。 虽然要冒着巨大的风险,长公主还是没办法拒绝这样的诱惑。 “唉……” 沐云柔深深地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眼神有些疲惫。 如果现在能找个人来商量商量就好了…… 沐云柔,你想什么呢?! 搞阴谋就得偷偷搞,暗地里搞,难不成你搞阴谋还要带个军师吗! 她用力敲了敲脑袋,打散了这些荒唐的念头,又是一声苦笑。 沉寂了片刻,长公主冲帐外喊了一声:“来人!立刻去请监军太监沈夜!” 是啊,虽然不知道白虎军的其他人值不值得信任,去请沈夜来总是没什么问题的。 毕竟,自己想扳倒郑家这件事,沈夜是很清楚的……至于他说过,只做长公主的幕僚—— 不知道为什么,长公主突然想起来,那一日在左偏殿,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那双冷峻的凤眸呈现出一种过分好看的琥珀色,宛若冰雪消融,春回人间; 而沈夜眉眼含笑,薄唇轻启:“微臣说,微臣只做长公主的幕僚……” 他灼热的鼻息扑在她耳边,惹得她玉白的耳根泛着嫩红: “骗人的,是小狗哦……” 沐云柔攥紧的拳头忽然松开了,唇角也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报——沈督主到——” 帅帐门外响起了卫士洪亮的声音,一道挺拔的身影映在了白色的帐门上。 “请进。” 长公主在帐中深深吸了口气,一手摘下银面具,同时唇角弯起一个完美的弧度,随后抬起澄澈的眸子望着进来的紫衣男子,歪了歪脑袋,娇笑道: “沈哥哥,我可等你好久了呢——” “微臣不敢。” 沈夜离她五尺远,那张俊美无俦祸国殃民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略略垂下脑袋以示对主将的尊敬, “不知主将唤微臣前来有何要事?” “真是的,沈哥哥,你怎的如此古板呐?”沐云柔嗔怪地笑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而已,守这规矩做什么?来——” 她将身子往旁边挪了挪,将主将宽敞的座位腾出一个能勉强容纳一人空位来,又拍了拍那个空位: “沈哥哥,拜托,离我近一些吧,到我身边来坐着不好么……” “殿下究竟有何事”沈夜皱起了眉头, “微臣还有——” “还有公务要忙。”长公主毫不费力地就接上了他的话,她的手臂撑在桌案上支着脑袋,一双神韵脱俗的丹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眨也不眨, “沈哥哥,你先到我身边来,我才能告诉你是什么事呀。” 沈夜轻轻抿了抿嘴唇,抬腿走到了长公主的身边,却并不坐下: “殿下,现在您可以说说,究竟有什么事了。” “嘿嘿,沈哥哥,我想你了呗。” 沐云柔怎么肯放过调戏沈夜的机会,瞅着沈夜在身边,屁股立刻就挪到了座位的另一边,趁他不备张开手臂一把就抱住了他的腰, “怎么,你不想我吗?咱们好久都没见过了呢……” “回殿下,今天上午微臣就已经见过殿下了。” 沈夜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一如既往的“不解风情”, “两次见面间隔不到三个时辰……” “那我不管嘛。” 沐云柔耍赖似的抱得更紧了,白皙的脸颊甚至贴上了他的紫袍, “我同沈哥哥,自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按这么个算法,咱俩可都有两个多月没见了呢。” 瞥见长公主洋洋得意的小眼神,沈夜的唇角微微抽搐:“想不到,殿下竟如此擅长算数……” “沈哥哥竟然夸我了,这可是头一回呢。” 长公主眼中满是狡黠,“看来我得记住今天这个黄道吉日了。” “这……倒也不必。” 沈夜有些无奈,伸手扶额道,“殿下,您不会就是为了让微臣夸您一句,才召微臣前来的吧?” “当然不是咯。” 沐云柔终于松开了抱着他的双臂,仰起脸望着他,表情已然严肃了起来, “我记得,沈哥哥说过,只做我一人的幕僚……只是我不知道,这话到底作不作数?” 沈夜微微低下头,寒眸撞进了她璀璨流光的丹凤眼中。 他的喉结轻轻滑动,睫毛微微颤动起来,眸中墨色翻涌: “当然是作数的。” “那……我还真是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帮忙呢。” 长公主一边柔柔地地说着,一边伸出手拽了拽他的衣袖,那小模样真是好不可怜! “沈哥哥,你……可一定要帮我拿个主意呀。” (三十)光与影 已然看穿了长公主示弱撒娇的小把戏,沈夜却并不开口拆穿; 那双摄人心魄、妖孽般绝美的凤目低垂着,定定地望着沐云柔,薄唇轻启: “如您所愿。” 得到了他的允诺,长公主终于咧开嘴笑了。 她又用力拽了拽他的衣袍,贵气的眸子乖巧地眨巴眨巴,轻声道: “沈哥哥,附耳过来嘛……难道,你想让外面那些不相干的人,听到我同你说的悄悄话?” 果然,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和他接触,扰乱他心神的机会。 “沈哥哥……” 见他没反应,沐云柔又拽着他的衣角摇了摇,一双墨瞳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快凑过来嘛,你个子太高了,我够不着呀——” “您是金尊玉贵的长公主殿下,何须如此。” 嘴上虽然挺硬,沈夜还是优雅地伏下身子,将耳朵送到了长公主唇边; 长公主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玉白的耳根,随后在他耳边说道: “沈哥哥,你的耳根是硬的啊,看来你以后不会是个惧内的耙耳朵——” “殿下说笑了。”沈夜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微臣是太监,此生不会娶妻。” “真是的,话不能说绝嘛。”长公主掩嘴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宫里就算是太监,也有娶妻的呢!我记得那个崔公公,不就找了个宫女做对食?” (对食:宫女和太监结成挂名夫妻。) “微臣不会。”沈夜眉头微皱,“殿下既然没有要事,臣先告退——” 说着,他就直起身子要走;沐云柔连忙一把拉住了他: “沈哥哥,别走呀!我是同你开玩笑的,我怎么舍得你去找别的宫女做对食呢?” 毕竟,你将来要娶的人,得是本公主呀! “殿下究竟有何事?” “自然是有正事。”沐云柔笑嘻嘻地望着他,“沈哥哥,你莫恼,只是本殿下稀罕你呢,所以啊,总想多跟你说两句话;你莫急,我悄悄地同你说——” 于是,长公主伏在他耳边,将她想拿龙羽营开刀的想法娓娓道来; 沈夜的眼眸冷静而深邃,只是眉头又忍不住微微皱了起来。 大约一盏茶功夫,沐云柔将自己的打算和顾虑一一说明,随后望着沈夜俊美的侧脸,认真道: “沈哥哥,我也不知此举可不可行,所以想请教请教你。” 沈夜直起身子,思忖片刻后,目光投向长公主倾国倾城的脸上,缓缓开口道: “微臣以为,此举可行。” “可是……”沐云柔仍有些踌躇,眼神不定地闪烁着, “倘若岳沉此人忠于郑家,不肯动手杀了樊元龙,那回京之后,我的伪装就会被郑琼父子识破……今后再想取得他们的信任,可就难于登天了!” 她抬起眸子,想从沈夜脸上看出些什么,可是后者只是淡然地看着她,一点情绪都没有泄露出来。 “沈哥哥!”长公主的拳头敲在了桌案上,“你在想什么呢?!你说可以这么做,总得有些根据吧?还是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的安危?” 沈夜闻言摇了摇头,随后便笑出了声。 长公主,你果然还是太嫩啊。 “有什么好笑的?!” 虽说沈夜笑得好看极了,沐云柔还是有些恼了,伸手便拧了一把他的狼腰, “你倒是快说啊——” “微臣遵命。” 沈夜笑毕,一双幽深的凤眸裹挟晦暗不明的情绪望向长公主: “敢问殿下,此计若是不成,会如何?微臣问的是您最担心的那种结果。” “当然是岳沉不仅没有中计,反而将此事汇报给郑琼父子——” “好,那么假使,殿下的计策已然失败,岳沉不配合您,还打算回京之后找郑琼父子告密……那么敢问殿下,您打算怎么办?” “……我要是有办法,还找你干啥?”沐云柔闷闷地说道,“别打哑谜了,你赶快说吧。” “答案很简单,”沈夜眸中划过一道精光,“只要让他见不到郑琼父子就可以了。” “你说什么胡话啊!”长公主有些哭笑不得,“我也知道让他见不到他们最好,可是到底怎么让他……你得说出个办法来啊!” 沈夜眼眸含笑,轻轻摇了摇头:“殿下如此聪慧,竟然会想不通?” “想不通嘛。”沐云柔扁了扁嘴,“要不你给个提示?” “笨。” 沈夜突然勾起手指,抬手轻轻弹了弹沐云柔白皙光洁的额头,随后淡然地说道, “死人是没办法回去告密的。” 长公主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瞪得圆溜溜的,她已经没心思追究刚才他弹她额头的那一下了—— 好家伙,顶着一张祸国殃民的脸,说的却是如此瘆人的话! “你……你是说,如果岳沉不配合……就动手杀了他?” “您何苦自己动手呢?”沈夜悠哉悠哉地摊了摊手,“您是一军主帅,让某些人战死,难道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沐云柔深深吸了口气,脑子里突然清醒了起来——或许,这真的是最保险的办法。 “殿下,微臣认为,倘若您真想削弱郑家的势力,便不可能绕过军权的争夺。 “微臣以为,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倘若岳沉不肯做您的线人,您便得不到龙羽营,既然已经确定得不到,您大可以将龙羽营全部埋葬在边关……” 说着说着,沈夜的声音停了下来。 因为他从沐云柔的眼中读到了恐惧——纯粹的,无法掩饰的恐惧。 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 虽然早就知道沈夜是心狠手辣的罗刹,可当她直面他那可怕的诡计和城府,她还是忍不住有些战栗。 和那个在左偏殿笑着揉她头发的那个青年,几乎完全不一样。 根本就是两个人。 “嗯……微臣已经给殿下说明白了。” “微臣告退。” 对于这一次的告退,长公主呆呆地坐在帐中,一句话都没说。 沈夜出了帅帐,心里也有些懊恼。 说了些真心话出来,反倒暴露了他的真面目。 回想起长公主完全怔住的神情,他觉得意外地烦躁无比,根本就无心去做别的事情…… 沈督主,这回您是失策了,而且是太失策了! 沉沉地叹了口气,沈夜阖上了双眼……再次睁眼时,他又变成了那个冷酷无情心黑手狠的九千岁。 望了一眼身后的帅帐,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或许,长公主是光,而沈夜,只能做影。 光永远都理解不了影,因为他们生来就光芒万丈,夜里的魑魅魍魉遇光即散……所以,他们永远都不会明白,黑暗中的生存法则。 就如同长公主,她生来就是光,生来就该被顶礼膜拜,被万人爱戴,她可以尽情去美丽,去耀眼……她甚至可以违背祖制,成为一名将领,率领几十万人奔赴沙场,金戈铁马,建立无上之光荣…… 而他呢? 他不一样。 可他没办法。 血海深仇要将他的脊梁压弯,黑暗给他的灵魂留下了深刻的伤痕…… 像他这样的人,见到光就只能躲着走…… 因为一旦他抵不住诱惑,走进了光里,那光是不会给他温暖的,相反,灿烂的光只会把他身上狰狞的伤口照得清清楚楚,世人会用眼神将他一寸寸凌迟…… “呵。” 沈夜自嘲地笑了笑。 果然,是他不配。 长公主不过是喜欢他的这具皮囊而已,她绝不会喜欢他的灵魂。 是啊,谁会喜欢如此肮脏的灵魂呢? 之前信誓旦旦要嫁给他,也不过是为了利用他的权势罢了。 如今,她已经看穿了隐藏在这副皮囊下的真面目,恐怕以后再也不会亲近他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酸酸的,有些想喝酒了。 …… …… …… 帅帐里,沐云柔愣愣地坐在位置上,心里反复考量着沈夜的话。 她确实想过削弱郑家的军权,可她从没想过借机报销掉龙羽营。 长公主十三岁就进了军队,对士兵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虽然说不上爱兵如子,但她从来没克扣过军饷,时不时还想办法改善改善士兵的生活…… 在她眼中,士兵是无辜的,该死的是郑琼父子; 可是现在的问题是,如果岳沉愿意跟她合作,干掉樊元龙,从此龙羽营就不姓郑了,这是最好的一种情况; 假如岳沉忠于上级,那就留不得他了,那么究竟要不要趁机除把龙羽营也除掉呢? 除掉龙羽营,一定会给郑家父子带来沉重的打击,一旦这么做了,恐怕自己的深情伪装也没办法继续了,但,或许是值得的…… 沐云柔心里乱七八糟的。 嗐,她本来就不太擅长搞阴谋; 对长公主来说,搞阴谋还没有打仗容易呢—— 起码,指挥作战的时候她很果断,几乎不会这样思前想后地纠结…… “不管了!” “就这么办吧!” 毫无疑问,长公主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黑暗向她伸出了手,而她,在无数次纠结之后,选择做一次黑暗的朋友。 “报仇……” “我一定要报仇……” 她喃喃自语, “我什么都可以舍弃……” (三十一)忠告 冬季的夜晚降临得格外早。 长公主独自坐在帅帐中,沉默不语,桌案上点着一盏油灯。 “报主帅,陈先生已经醒了,他正——” “知道了。”沐云柔打断了通报声,清了清嗓子道,“叫他直接进来吧。” 过了片刻,便见那一身青衣的陈亦清掀开帐门走了进来,笑意盈盈地冲沐云柔行了个礼,道: “陈亦清参见长公主殿下。” 他生得面皮白净,眉清目秀,本人瘦是瘦了些,然而身量却宛若一竿翠竹,挺拔坚韧,执扇一笑间倒也称得上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沐云柔尤其欣赏他眉眼间的灵逸,比那些个酸里酸气的迂腐儒生不知强了多少倍! “免礼吧。”长公主研究着眼前的地图,并没有抬眼看他,“话说你老娘的病怎么样了?” “回殿下,已经好了大半了。” 陈亦清倒是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从旁边搬了个板凳就坐了下来,笑道, “虽说我要随军出征,没法侍奉左右,好在同村的乡亲人都挺好,他们专门告诉我,放心走,不必担心我娘,他们一定会帮我照顾好的。” “那还挺好。”沐云柔依旧没抬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我要是你,我就多送他们些财帛。” “嗐,那不是当然的嘛。”陈亦清哑然失笑,“你放心,这一点上我向来做得很到位。” 长公主突然抬起眼睛盯着他,道:“您。” “什么?”陈亦清愣住了。 “我是皇室宗亲,也是你的上级......”长公主坐直了身子,缓缓开口道,“你又忘记了,按规矩,你应该用‘您’来称呼我。” 陈亦清闻言愣了愣,随即笑道:“殿下恕罪,是亦清放肆了。只是...亦清一直斗胆将殿下视作知己,因此一时僭越了。” “知己么......”长公主被这个词语逗笑了,她认真地想了想,道,“好,我接受。俗话说,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你——倒也有这个资格。” “对了,上回班师回京的时候,殿下不是好事将近了吗?” 陈亦清泰然自若地跟长公主唠着家常, “我娘说啊,我能有今天的出息,全凭殿下赏识提携......我们是山里人家,也没什么好东西能送给殿下当新婚的贺礼,就挖了些药材来,都是野生的,药效很好,希望殿下收下薄礼——” “多谢。”沐云柔勾起了唇角,眼中闪过苦涩,“只不过,没有新婚了。” “啊?”陈亦清又愣住了。 “别这么看着我。”沐云柔挪了挪油灯,眼神重新回到了地图上,“也别问为什么。” “啊......哦。”陈亦清聪明地选择了闭嘴。 一时间,帅帐里陷入了沉寂,只有油灯一闪一闪的,映得长公主的脸忽明忽暗。 过了许久,沐云柔突然开口道:“陈亦清,我也不跟你打哑谜,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离开白虎军,回朝堂上做个正经大臣?......你放心,有我保举,你的仕途不会差的。” “啊?” 没有理会他的疑问,长公主继续说道:“到时候,你可以和你老娘一起搬进京城,也不用受山里的寒暑之苦,更不用像现在一样,随军出征,且不说军旅行伍之苦,倘若一旦兵败......连性命都得不到保证。” 陈亦清忍不住苦笑起来。 “怎么了?不相信么?”长公主自顾自地点点头,“也是,不过没关系,我会给你时间考虑的——” “不,殿下,我不是那个意思。”陈亦清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为难地笑道,“殿下,这样的好事如何能轮得上我呢?白虎军中多的是比我资历老、功劳大的前辈,按理说,这样好的机会,是不是应该给他们呐......” “这些事情不用你来考虑。”沐云柔抬眸沉静地说道,“我看中的人是你,跟其他人无关。你只要回答我,愿不愿意就可以了。” “这——”陈亦清无奈地拱手拜道,“殿下恕罪,我......不愿意。” “为什么?”长公主不解地问道,“你放心,京官的俸禄不比白虎军低,待遇甚至更好些......而且——” “殿下,您不是第一天认识陈亦清了。”陈亦清站直了身子,目光如炬,“陈亦清此人志在何处,您岂会不明白?” 长公主默默闭上了嘴。 许久,她轻轻呼出一口浊气,道: “明白了。你若是答应我,你就不是陈亦清了。” 陈亦清闻言亦叹息道: “殿下,您可是......想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手?” 沐云柔无声地点了点头,道:“白虎军中,这个人选只有你最合适......你也该明白,在这些谋士中,我最信你。” 陈亦清垂下脑袋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抬眸望向长公主: “殿下,您是天生战神,在世破军,何苦要同那些人同流合污、勾心斗角?您的功业在沙场建立,为何——” “别问了。”沐云柔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陈亦清,我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了。” “可是——”陈亦清欲言又止。 “你回去吧,好好休息。”长公主垂下了眼眸,不再看他,“带棉衣没?没带的话自己去军需处领一件......” 伫立良久,陈亦清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后退出了帅帐。 他只为长公主感到惋惜。 陈亦清觉得,长公主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又好像完全没听懂。 实际上,他只想告诉长公主一个很简单的道理,那就是——不要做你不擅长的事。 就比方说长公主沐云柔,她擅长的是带兵打仗,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而不是混迹官场,在那群久经考验的官吏们面前耍心眼,搞投机。 长公主是很聪明,悟性绝佳;但她并不是那块料。 一意孤行,恐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嗐。”陈亦清无奈地笑了笑,“罢了罢了,路都是自己选的,说不得,说不得呐.......” ...... ...... ...... 第二日上午,龙羽营及其附属部队归营。 “末将樊元龙——” “末将岳沉——” “参见长公主殿下!” 只见为首的大汉高大威猛,好似一座黑铁塔;他身着月落红云甲,头戴镔铁狮子盔,古铜色肌肤,左脸颊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刀疤,右眼用一只黑眼罩蒙得严严实实,声如洪钟,性如烈火,正是那龙羽营统领樊元龙。 樊元龙身后左侧的男人不必说,自然是龙羽营副统领岳沉。 他头戴亮银麒麟盔,身着六合连环亮银甲,身材与樊元龙相差无几,只是皮肤白净了许多,眼窝很深,眉宇间竟有些奇妙的忧郁,鼻梁挺直,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直线,面沉如水,果然是人如其名。 “本将是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终于等到二位将军了!” 长公主很给面子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几乎是双眼含着热泪亲自来到樊元龙面前,将他俩一一扶起—— 有道是,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反正一样都没少。 “二位将军万万不必客气,到了白虎军中,就像在龙骁军时一样,如果有人敢多嘴,我断不轻饶!” “哈哈哈哈……”樊元龙笑得十分豪迈,“末将早就听说了殿下的战绩,心底实在佩服!如今能和殿下共同作战,是元龙的福气呐!” 没错,樊元龙的脾气是很大,而且很不好相处,但是,他这个人什么脸色,主要得看面前人是什么货色; 如果面前是战无不胜的长公主,他再有脾气也不敢随便发。 像他这样的人,只会对实力低头。 “将军真是太客气了。”长公主笑得十分和蔼可亲,“远道而来辛苦了,我已经下令备了些酒饭,不如请二位将军与我共饮一杯?” 樊元龙果然爽快地答应了:“既然殿下已经准备好了,那末将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沐云柔征询地望向一边的岳沉,“岳将军,不知您是否——” 岳沉还未说话,樊元龙便打断了长公主的问题: “他能有什么事?自然是肯的。殿下,您是迟早要嫁给我们郑予淮少将军的,都是一家人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事您随便吩咐,末将一定……” “樊将军说得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既然樊将军不把我当外人,那我也不同将军客气了!” 长公主看上去受用极了,举起手臂兴高采烈地喊道, “来人,请出父皇赐给我的龙膏酒来!趁军队未开拔,我要同两位统领一醉方休!” 于是,帅帐中摆起了酒宴。 樊元龙豪爽地将酒壶的酒全部倒入一个粗瓷碗中,然后端起碗来大口吞咽着酒香四溢的佳酿; 岳沉只是端起酒爵小口抿着,眼睛四下观察着,一脸的若有所思。 白虎军的谋士和将领则面面相觑着,他们各自的桌案上也摆上了名贵的龙膏酒,但没人敢喝。 因为依长公主以往的脾气,她是绝对不允许在胜利班师之前喝酒的。 之前就有将领嗜酒,只是在出征之际小酌了几杯,就被她抓个正着,结果硬是打了二十脊棍才作罢。 难道是长公主转了性了? 不过他们很快就想明白了。 长公主不是老早就倾慕龙骁将军府的少将军郑予淮嘛,现在正好遇上了郑予淮的亲兵,爱屋及乌,当然要想办法跟他们搞好关系咯! 何况,这龙膏酒也不是天天都喝的到的,既然主将都这么说了,不喝白不喝呗! 气氛渐渐热烈起来,觥筹交错,鼓乐齐鸣。 长公主好像也喝多了,脚步已经有些飘了,却还是一手扶着樊元龙的肩膀要跟他喝: “樊将军,你……你再陪本将喝一杯!不喝……不喝可就是看不起本宫!” “是!末将怎么敢看不起长公主!”樊元龙端起碗来,碰了碰沐云柔手中的酒爵,“来!末将先干了!” “哈哈哈哈哈……”长公主肆意大笑起来,“果然不愧是樊将军!爽快!” “哈哈哈哈哈,”樊元龙也大笑起来,“殿下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好酒量,好酒量啊!”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爽快人!”沐云柔那双贵气的丹凤眼眯成了一条缝,“倘若我是个男子,非要同将军拜把子不成……” 沈夜坐在主将座位的左侧,一个人品鉴着美酒,用余光望着整个人快要贴到樊元龙身上的,已经喝得微醺的长公主。 这个画面……还真是不太令人愉悦啊。 (三十二)酒醒 午宴上热闹非凡,不知不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长公主屈尊降贵地离开了自己的帅座,反而一直站在樊元龙身边旁,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她一手撑着樊元龙宽厚的肩膀,一手端着青铜酒爵要跟他手中的粗瓷碗相撞,一贯清贵的丹凤眼微微眯起,略有迷离:“樊将军,您可是......威、威名在外啊!” “您可不知道,予淮在我面前,多次称赞你,领军有方,杀敌英勇,奋不顾身——” “本公主——本公主心里从来没服过谁,您——您可是头一个呐!” 樊元龙本就是一个极其傲慢、桀骜不逊的粗莽大汉,沐云柔这几句马屁拍得恰到好处,他自然受用极了,爽快地喝干了碗中的龙膏酒,哈哈大笑道: “长公主您也不是一般草包啊!末将记得,您也是常胜将军,论战绩可不比末将差——” 长公主闻言笑得前仰后合,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樊将军,我那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哪里比得上您,打的可都是硬仗啊!假若把我放在您的位置上,哪怕有一百个沐云柔,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啊!” “客气,客气,您实在太谦虚了!” 樊元龙一边笑,一边饮下一碗又一碗的美酒, “我樊元龙如何当得起您这般称赞啊!” “你们还等什么呢?”长公主醉眼朦胧地望着白虎军众将,“如今是樊将军来白虎军做客,你们一个个端着架子等什么呢?难不成等着我来敬你们?还不快过来陪樊将军喝着?!” “哦,是、是......” 众将如梦初醒,也顾不得什么上下尊卑,端着酒爵就拥了上来,一时间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而樊元龙不愧是樊元龙,来者不拒,一碗又一碗烈酒下肚,古铜的肌肤也泛起了些许酡红,一只左眼已有些迷醉了。 见白虎军的将领们已经围在了樊元龙周围,而后者正尽兴,显然不会注意到她自己,长公主一手撑着帅座的扶手,双眼冷冷地望着正喝得酣畅淋漓的樊元龙。 她还就不信了,白虎军这么多将领,难道还灌不醉他一个? 这么一想,沐云柔又忍不住望向她计划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岳沉,结果却发现后者也正望着自己......两道目光相撞,长公主不愧是长公主,若无其事地便挪开了眼神,娉娉婷婷地端着酒爵走到了沈夜身边。 “沈哥哥,你我也该喝一杯罢......” 沈夜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却没有举起酒爵。 微醺半醉的长公主更美了。 那双丹凤眼平日里美得摄人心魄,这些日子长公主身处军营之中,更是平添了三分杀气,七分凌厉,她的表情也总是不苟言笑,言语间柔美的樱唇抿得紧紧; 可半醉的她便全然不同了—— 白皙的小脸上浮起了动人的红晕,樱唇地微微勾起一个多情的弧度,连那双丹凤眼都敛去了所有杀气和凌厉,潋滟着迷离的光彩。 “您已经饮了许多了,还是停杯吧。” 沈夜不动声色地从她手中摘走了酒爵,一手将其摁在了自己面前的桌案上,轻声道, “饮酒误事。” “沈哥哥,我心里有数呢。” 她的下巴支在他的肩膀上,手臂环起将他抱了个满怀,酒香扑鼻, “那么多人缠着他呢,看不见我们的。” 长公主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但沈夜并不觉得重,反而觉得又轻又软。 他的身子僵住了,手微微颤抖着,轻轻覆上了沐云柔的小手。 “殿下,您......” 长公主嘿嘿一笑,手上抱得更紧了,红唇附在沈夜耳边说着悄悄话: “我一点都不怕,有沈哥哥在呢。” 只是说完这句话,沐云柔扭头往樊元龙所在的方向一瞧,便松开了抱着沈夜的手,依依不舍地叹了口气,便转身往樊元龙处走去。 饶是樊元龙海量,也被得了长公主“军令”的白虎军将领们灌趴下了。 “哎呀——樊将军也不胜酒力了......哈。” 长公主作出了一副喝醉的模样,跌跌撞撞地来到樊元龙的桌案前,白虎军的将领们自然乖乖地让出了一条路来。 “你,还有你!”长公主指了指两个看着比较顺眼的将领,命令道,“你两个,搀着......樊将军去......去营帐里休息!” “还有你们,都散......了吧!散了吧!” 然而,当岳沉正打算起身离开时,长公主拽住了他的衣袍。 岳沉意外地望向长公主。 长公主一脸喝多了傻笑的表情,笑嘻嘻地拉着他痴语着:“樊将军喝醉了,岳将军可不许跑!本将......本将还要跟你,探讨......探讨、那个,怎么打仗呢!” 没眼看,真是没眼看。 白虎军的将领们不少都即将离场了,突然见自己的主帅笑得像个弱智似的,还拽着人家副将的衣服不让人走...... 实在是太丢人了。 可丢人又能怎么办呢?那可是长公主,白虎军的统领,你再觉得她白痴,你也不能上去敲她啊! 就这样,帅帐里只剩下了岳沉、沈夜、长公主三人。 沈夜离去时给沐云柔使了个眼色,出门后便屏退了帅帐的所有守卫。 机会终于到了。 “我终于有和岳将军单独攀谈的机会了。” 岳沉讶异地发现,她已经全然不似刚刚那副醉得舌头打结的模样了,相反,她清醒理智得很! 若不是闻得到她身上浓郁的酒香,岳沉几乎要以为,刚刚长公主喝得不过是白水罢了! 看来,长公主的酒量比她表现出来的好啊。 “敢问殿下,为何要将末将单独留在此处?”岳沉敛了敛眸中情绪,镇定地问道。 “将军不必紧张,我只是想跟将军交个朋友罢了。”长公主向前一步,诚恳无比地说道。 “多谢殿下厚爱,我替樊将军谢谢您——” “不,您搞错了。”沐云柔身体微微向前倾,目光笃定,“我并不欣赏樊元龙......在本殿下眼中,樊元龙只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罢了,只有将军才可称得上是儒将之风,真正的将帅之才——” “长公主殿下,您说笑了。”岳沉无声地笑了笑,转身欲走,“樊将军是末将的上级,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末将只是个说不上什么话的副职罢了。您要是想办事,还是等樊将军酒醒之后再同他商量吧!看今天的酒席,樊将军应该对您很满意——” “慢着!”长公主张开双臂拦在了他面前,“岳沉,本公主实话告诉你,现在有一个绝佳的机会就摆在你面前......倘若你错过了,那么你这辈子都只能屈居于樊元龙之下,难道你甘心吗!” “殿下,您真是误会末将了。”岳沉依旧笑着,眸色晦暗不明,“马屁精甘愿做樊元龙的副手,是郑老将军提拔了末将,末将分外感激......古语言,士为知己者死,末将心中不该有怨言。” “岳沉,你骗得过别人,骗得了自己吗?”长公主拦在门前不肯走,“你的本事明明比樊元龙大得多,却一直怀才不遇......本殿清楚明白地告诉你,只要樊元龙活着,你就不可能跑到他的头上去,明白吗?郑琼一直偏信樊元龙,有他在,你只有做副职的命!” “那......末将又能怎么办呢?”岳沉苦笑一声,“不过,出乎末将的预料,原来殿下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 “岳沉,你不要认为我是受了郑家所托,故意这么说,然后试探你对他们的忠诚!”长公主深深吸了口气,义正词严地说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了这一回,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确实没有机会了。 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连龙羽营一起报销了。 岳沉终于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试探着问道:“殿下不是一直钟情于郑予淮少将军吗?既然如此,您又为何......” “原因很简单。”沐云柔叹了口气,抬眸望向他,“因为郑予淮背叛了我,我要让他不得好死。” “那您——”岳沉显然是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不可置信,“您是要......” “我知道,岳将军是忠于朝廷的。”长公主的唇角微微勾起,笑得雍容华贵,“我给将军掌握龙羽营的机会,但将军可得牢记我的恩典。” “殿下,您且告诉末将,末将该怎么做?” “很简单。”长公主不以为然地摊了摊手,“只要将军亲手杀了樊元龙,龙羽营自然要交给将军......至于其他的,有本殿下给你擦屁股,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岳沉瞪大了眼睛,嘴唇颤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不像樊元龙似的不长脑子,当长公主说出“亲手杀了樊元龙”的话时,他就已经震惊了。 最毒妇人心,果然是最毒妇人心! 一旦自己亲手杀了樊元龙,就有了一个大把柄抓在了长公主手里! 到时候,自己想跑都跑不了,只能做长公主的提线木偶! 可是...... 如果自己这么做了,就不用再忍受樊元龙那个白痴了!他精妙的策略就可以得到实施,他被埋没的价值就能够得到实现! 这实在是太诱人了。 但,做了长公主的内线,就意味着要做郑家的敌人......这么一盘算,好像也不太划算。 长公主未必能斗得过郑家,万一她落败了,自己的处境岂不是非常危险? 真的要这么做吗?或者就谨慎些,直接告诉她,自己从来没听过这些话...... “您考虑好了么?”长公主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若是樊元龙死在本次出征,一切都合情合理;错过了这一次,即使你再想动手,可就没人给你收拾烂摊子了。” “我......”岳沉的眼神纠结而痛苦,“我也不清楚......” “没关系,我给你时间考虑。”长公主终于让开了路,“但是你的时间有限......我给你三天时间,好好想一想。三天之内得不到答复,我就认为,你放弃了。” 岳沉夺路而逃。 “跑吧,跑吧。”长公主冷冷地望着他的背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三十三)“酒后真言” 望着岳沉仓皇而逃的身影,长公主无声地勾了勾红唇。 她回身来走到帅座前,转身坐在了桌案上,一手拎起酒坛子便往嘴里灌。 唔,这龙膏酒的味道当真不错。 若是在宫里,桓帝应该不会容许她这么喝吧...... 长公主情不自禁地笑了笑,随后举起坛子,任由冰冷的酒液灌入喉咙。 “长公主殿下?” 帅帐的门帘缝里探出一个小脑袋,一双亮晶晶的圆眼睛正好奇地望着长公主,“您......” “嗯?”长公主哼了一声,冲她勾了勾手,“进来吧,陪我喝一杯。” “唔......好吧。” 那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帅帐,然后转身拉住了门帘,怯怯地来到长公主面前: “是李将军叫我来的,他说您......” “您醉的不轻呢......” 原来,这姑娘正是除长公主外,白虎军中唯一的女孩儿——叶倾雅。 她的皮肤略黑,眼下及鼻翼上有些淡淡的雀斑,眼睛圆圆的,嘴唇呈现一种健康而红润的光泽,头上梳了两条简单的麻花辫,虽然看上去虎头虎脑,但也不失可爱。 她的年纪要比看上去的年长几岁。 “过来,没事。”长公主笑意盈盈地拍了拍身下的桌案,“这可是龙膏酒,平时尝不到的呢。” 叶倾雅正在心里纳罕—— 奇怪了,李明川不是说殿下已经醉得神志不清,再喝几杯就成烂泥了么? 怎么长公主看上去跟一滴没喝似的? 还叫她一起过去喝? “那个......殿下,军中不宜饮酒,要不还是——” 算了吧? “没事,就一杯,不会误你的事的。”长公主依旧笑眯眯的,“来吧。” “哦......”叶倾雅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怯生生地走到长公主面前,并不敢坐在她身边,“殿下——” “给!”长公主看上去高兴极了,她将自己的酒爵倒满,兴致勃勃地递到了叶倾雅面前,“尝尝!” 叶倾雅战战兢兢地接过酒爵,小心地嗅了嗅,浓烈的酒气让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见长公主还饶有兴趣地盯着,她只能眼一闭心一横,一口干了满杯的龙膏酒。 “咳、咳咳......” 叶倾雅不住地咳嗽起来,被酒呛得面红耳赤: “殿下恕罪,我......我是头一回喝酒......” 沐云柔倒没有责怪她的冒犯,只是一边笑着,一边体贴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你尝出什么味儿了吗?” 叶倾雅已经止住了咳嗽,听到这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了摸脑袋: “回殿下,就是辣得很......” 长公主笑得更欢脱了。 好不容易等她笑毕,叶倾雅好心问道:“殿下,我去给您煮醒酒汤,好不好?” “嗯......”沐云柔认真地想了想,道,“去吧,到了外头有人问起,就说我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了。” “是。”叶倾雅点点头,正听话地往外走,却被长公主叫住了。 “顺便把沈督主给我叫过来!” “啊?” 叶倾雅转过身,面露难色。 “怎么了?你不知道他长什么样?”长公主挑起了眉毛,“那我告诉你,他穿紫衣,面容嘛......长得比女人还好看的就是,人群里你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的。” “不......不是。” 叶倾雅垂下脑袋,怯生生地摇了要摇头。 “殿下还是请别人去找沈督主吧......我......殿下恕罪,我心里很怕沈督主......” “怕他?”这回轮到长公主纳闷儿了,“你怕他做什么?难不成......他还能把你吃了?” “不,不是这样。” 叶倾雅缓缓抬起了脑袋,小鹿般的圆眼睛认真地望着沐云柔: “殿下,我小时候跟爹爹生活在山里,您知道的,山里有很多豺狼虎豹,很多猛兽,他们昼伏夜出,凶猛无比......我和爹爹从来不会在夜里出门,因为一不小心就会变成他们嘴里的冤魂。” “是啊......我知道啊。”长公主歪了歪脑袋,不解地盯着她,“可是这跟沈夜有什么关系?” “因为......”叶倾雅深深吸了口气,轻声说道,“沈督主第一天到这里,我就见到他了,只是他没有注意到我。” “那......又如何呢?”沐云柔抱起了双臂,眉毛不自觉地挑了起来,“你说,接着说。” 叶倾雅又一次垂下了脑袋,声音小的像蚊子哼。 “殿下,我小时候是见过真正的猛兽的。” “他们的眼睛在黑夜里就像鬼火一样,一闪一闪的,当他们要开始捕猎时,那样的眼神能把人吓得尿出来。” “第一次见沈督主,我就觉得他像那种掠食者......不,他比那些掠食者还要可怕。” “看到沈督主,我就想起他那种冰冷的眼神......那比吃人的野兽还要可怕的。” “所以......殿下,您还是请别人去吧......” 说到最后,叶倾雅的脑袋垂得越来越低,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稍微忍了几秒,实在忍不下去的长公主终于捂着肚子笑了起来,“小叶啊,你放心,咱们白虎军的营帐不会有野兽闯进来的,你——你怕是童年阴影还没走出来吧哈哈哈哈——” “对了,小叶,我宫里还养只白虎呢!下回我带你摸摸它,你这心病肯定就好了——” 叶倾雅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 “殿下,我感觉到,您在做一些很危险的事。” 长公主的笑声戛然而止。 “您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叶倾雅转过身去,掀开了帐门,又忍不住回头道: “殿下,您是天之骄女,行军打仗这么多年,您从无败绩......可是,世界上的所有事情不都像打仗那样的——” “您......千万小心吧。” 长公主没说话,只是默默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 千万小心。 或许,这是叶倾雅能说出的最朴实而真挚的劝告了。 沐云柔苦笑一声,又灌了一口酒。 或许,好不容易重来一世,她应该学会珍惜,学会规避风险,学会明哲保身,争取一生平安顺遂; 可长公主偏不,她就是要披荆斩棘,不避斧钺......她要亲手把仇人一个一个地送进地狱,让他们被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只要此身尚在人间,她就绝不可能罢手! 她本来就是从坟墓中爬出来的,现在她要把他们全部送进坟墓! 此心不改,不死不休! ...... 缓缓舒了一口气,敛去眸中杀气,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突然响起陆秉最后一次见她时说出的那句话—— “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 听得外头有动静,似乎是沈夜到了。 沐云柔立刻往身边洒了半坛酒,闻起来酒气浓烈;而后自己则趴在了桌案上,佯装醉酒。 “督主,长公主殿下在等您,末将先离开了。” 听着像是怀远将军谢巡的声音......这个叶倾雅,果然还是没敢自己去。 “嗯,下去吧。” 沈夜的声音波澜不惊,随后便是帐门打开的声音,长公主连忙闭紧了眼睛,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奇怪,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个沈夜,究竟是走路不带声,还是压根儿就没挪窝? 心里有些着急,沐云柔又不敢睁眼看......幸好,她闻到沈夜身上香料的味道,便知道他慢慢走近了。 鼻尖闻到了清晰的香气,沈夜一定已经离她很近了! 长公主暗暗告诉自己,是时候开始整活儿了! 于是,她闭着眼睛,嘴唇弯起了一个酣然的弧度,好似做了个美梦一般: “沈哥哥......” “有你在,最好了......” “只要有你在呀......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嘿嘿,我啊.......好早就开始喜欢你了......” “可是那时候我年纪小,做不得什么主......” “现在我已经长大了,除了你啊,我谁都不喜欢......” 嘴里迷迷糊糊地念叨着,白皙的脸颊因为酒意泛着酡红,整个人都娇媚可爱了起来;虽说情话说得不够动听,但凭借长公主倾国倾城的美貌,也足以打动人心。 不会说是因为不熟练,不熟练就说明长公主心里没住过人,他是第一个—— 哦,不对,好像还真不是第一个。 毕竟,之前沐云柔还给郑予淮背过一首《上邪》,结果被陆秉知道之后,狠狠耻笑了她一把,气得长公主狠狠踹了他一脚。 虽然闭着眼睛看不见沈夜,长公主还是感觉到他微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不由得在心里松了口气。 动得好,就怕你没反应。 “沈哥哥,你以后多理理我嘛......” “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我一定会站在你前面保护你的......” “我谁都不怕,就怕你不理我呜呜呜......” “醉梦”中的长公主嘤嘤啜泣着,看上去好不可怜。 “殿下,醒酒汤做好了——”帐门掀开,端着一碗醒酒汤的叶倾雅目瞪口呆—— 沈督主怎么会坐在殿下身边?靠那么近? 不对,他怎么还没走?! 而且他还皱着眉头,不满地望着自己! 叶倾雅不由自主地抖了抖,醒酒汤差点就摔在了地上。 “进来吧。” 沈夜稍微控制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恢复到了以往的冷峻淡漠,便抬腿往帅帐外走, “殿下交给你照顾了,一定要用心。” 说完,他就急匆匆地走了。 回过神来,叶倾雅发现长公主也“睡醒了”,而且还正不满地盯着自己。 “殿下......”叶倾雅讷讷地说道,“原来您没睡着啊......” “你也太会挑时候进来了。”沐云柔没好气地摆了摆手,“退下退下,对了,醒酒汤留下!” 今天暂且休息一晚,明天就该踏上征途了! (三十四)鸦语 叶倾雅正对着长公主抱拳退出了帅帐。 面对着帅帐的帐门,她略略松了口气,转身正欲离开,却撞进了一双冰寒彻骨的眼眸—— 是本该已经离去的沈夜! 眼下他正冷冷地望着她,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俊美的脸上刮得下几层霜来......还有那危险的、掠食者一般的眼神,显然他正十分不悦! 叶倾雅心里咯噔一声,尖叫声卡在了嗓子眼,极度的恐惧让她什么声音都发不出,身子更是一动都不能动! 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犯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 她出来得太早了。 沈夜的原话是让她照顾好长公主,如果按长公主在他面前醉得不省人事的模样,她叶倾雅不可能在不到一盏茶时间内,就安顿好长公主,然后一身轻松地从帅帐里出来! 她出来得这么早,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她叶倾雅没有尽职尽责照顾好长公主,自己偷懒先跑了; 第二,长公主压根儿就没醉。 作为东厂督主,沈夜的反应绝不会比她慢...... 叶倾雅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她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沈夜一步就越过了她,随后一把掀开了帐门—— 和长公主躲闪不及的眼神撞了个满怀。 很显然,长公主刚刚才端起醒酒汤,正打算一饮而尽; 然后帐门突然开了,她来不及回到刚才趴在桌案上的状态,被沈夜抓了个正着! 有一说一,长公主此刻整个人都傻了。 过了两三秒,她连忙起身想要解释,却被沈夜的眼神定在了原地。 “长公主殿下,如此捉弄微臣,很好玩吗?” “不,不是这样的......”沐云柔茫然无措地摇着双手,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沈哥哥,我......我只是......” 沈夜僵硬地扯了扯唇角,便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沈哥哥!” 长公主万万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以为能拉拢沈夜,结果可倒好,偷鸡不成蚀把米—— “沈哥哥,我不是——” 本就心急,再加上喝了不少酒,长公主终于真的摔了一跤。 “哎哟!” “殿下!”叶倾雅这才急匆匆地冲了进来,半跪在她身旁,“您是扭到脚了吗?快给我看看!” “我没事!”沐云柔急得不行,“这么点疼算什么!快把他给我追回来呀!” “殿下,我......我都说了,我不敢呀!”叶倾雅委屈巴巴地瞅着她,“您的脚还是让我看看吧,毕竟明天就要出征了......” “你!”长公主哭笑不得,“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殿下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叶倾雅的话温顺无比,手上却没闲着,顺势脱下了沐云柔的战靴按了按,“果然是扭到了。殿下,我扶您坐着歇歇,我去拿膏药,贴上一晚上就好了。” ...... ...... ...... 找到了一个营帐之外的僻静之地,沈夜拎着坛酒,背靠青石,身子轻轻滑下。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生长公主的气,甚至在她面前失态。 沈夜啊沈夜,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不是早就知道,她沐云柔之所以一味讨好你,甚至勾引你,只不过是为了你手中的权柄罢了。 她耍了那么多花招,费了那么多心思,不过是为了让你帮她对付郑家罢了...... 你既然已了然于心,便该明白,她作出的一切姿态,都是为此罢了。 她只是在骗你,只是想利用你而已...... 她可真是个狡猾的女人,不是吗? 可你明知如此,却还是差点就被她骗到了。 沈夜轻笑一声,眸中泛起苦涩;他举起酒坛,美酒引喉而入。 或许,做个蠢货会快乐得多。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若是看不破长公主的小伎俩,或许真的会被她骗得心花怒放,然后服服帖帖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能被她一直骗下去,好像也不错。 可惜他是沈夜,他不能。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自己经常做的那个噩梦来。 梦里,长公主一身白衣站在城楼之上,正被郑予淮胁迫着;自己则率军立于城楼之下,同郑予淮对峙着。 长公主突然撞向郑予淮的刀刃,随后摔下了城楼;自己飞身去救,却只触到了她的衣衫...... 她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肉体和坚硬的地面碰撞,一声闷响。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最让沈夜耿耿于怀的是,不论他如何努力,梦中的结局都不会改变;也就是说—— 他,永远接不住坠下的长公主。 他的长公主,他的柔儿。 沈夜垂下了脑袋,双目无神,模样有些颓废。 呵,如果被长公主知道了这个梦境,她应该会很开心吧。 她一直想拿下的人,原来会这么在乎她的安危啊。 那她......应该就更有恃无恐了吧。 更加肆无忌惮地撩拨他的心弦,影响他的情绪......以他对她本性的了解,长公主不仅不会对他动心,反而会在心里狠狠耻笑他。 是啊,东厂督主沈夜,看上去宛若高高在上不可触碰的神袛,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她像个技艺高超的偷心贼,不仅会偷别人的心,偷到了也不会珍惜,利用完别人,就会把他的心狠狠地摔在地上,再踩上几脚,或许还会不屑地说: “谁让你这么蠢呢?不骗你骗谁?” 呵,这女人就是这样,生性恶劣。 沈夜的心像是吃了苦瓜又泡进了黄连汤,里外都苦。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眼看太阳要落山,他也是时候回军营了。 沈夜扶着身边光秃秃的树干站了起来,脚步略微有些踉跄,正打算运起内功解酒,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个老者严肃的声音: “沈夜,你在做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沈夜的酒立刻醒了,他警惕地转过身去,果然见一个须发皆白的黑衣老者正皱着眉头看着他。 “义父......”沈夜的喉结动了动,低头拱手道,“敢问义父,您为何在此?” “老夫为何在此?”老者冷哼一声,目光异常严厉,“老夫还想问问,你不好好在宫里待着,随军出征作甚?若不是赤冶及时告知老夫,你知道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吗!” “回义父......皇帝的圣旨,孩儿不能抗旨不遵......” “沈夜,你以为这样能糊弄老夫吗!”老者狠狠甩了甩袖子,“你已位及东厂督主,你不想去,难道他能强迫你去吗?” “......孩儿不敢。”沈夜的脑袋垂得更低了,“请义父责罚。” “好啊,老夫看你是翅膀硬了,觉得自己行了,就想脱离组织了?”老者又是一声冷哼,“沈夜,你是老夫一手救出,从小调教到大的,你真以为,沈家的仇你自己就能报?” “你可别忘了,是谁帮你坐上东厂督主的位置的?” “离开了鸦语,你以为你能掀起什么风浪么?你错了!你不过是个罪臣之子而已!” “一旦你的身份暴露,那么谁都护不了你......你以为狗皇帝是真的信任你吗?你错了,他只是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本事驾驭你罢了!” “他一直在利用你,你呢?老夫都以为你要认贼作父了!” “你觉得自己对得起你沈家的一家老小吗?” 沈夜保持着低头拱手的姿势,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着老者的斥责。 老者的呵斥停止了片刻后,沈夜才不急不慢地说道: “孩儿不敢做出此等狼心狗肺的勾当,更不敢辜负义父的期望......只是孩儿已经接下出征的圣旨,只有等出征回来,才好继续帮义父做事。” “哼,你倒是乖觉。”老者的表情依旧不太满意,“只不过,你也不用白跑,老夫正好有事要你亲自解决。” “义父请说,孩儿一定全力以赴。” 老者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一枚漆黑的药丸。 “把这药给沐云柔服下。” 听到这个名字,沈夜的头皮有些发麻: “义父,请问这是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老者突然狡黠地笑了笑,“那个女娃娃不是一直痴情于你吗?由你去喂,她应该乖乖就吃了。放心,这药有一股子甜香,就是一般蜜丸的味道,没事的。” “不,义父,这样不行的。”沈夜终于抬起了头,素来冷静的眸中闪过一丝慌乱,“沐云柔并不是真心待孩儿,她只是为了利用孩儿手中的权势罢了!她对孩儿的警惕性极强,从来都不信任孩儿......” 话语戛然而止,因为沈夜发现老者脸上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每次当他露出这种表情,肯定没什么好事。 “你慌什么?”老者果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眼神变化, “就算她不信你,凭借你往常的手段,十之八九都能成功......你这般推脱,难不成真的对那女娃娃动了心?” “绝对没有。” 沈夜感觉到自己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汗,在晚风里凉飕飕的; 稳了稳心神,他尽可能淡然地说道: “她是仇人的女儿,孩儿绝不会喜欢她......只不过,孩儿以为,是狗皇帝灭我满门,是他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沐云柔是无辜的,沈家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不过是个局外人罢了,为何要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呢?” 老者闻言冷笑一声,而后悠悠开口道: “你不会不明白,沐云柔和陆秉是狗皇帝手中的两张王牌,倘若失去他们的辅佐,狗皇帝一定会遭到巨大的打击......” “这么划算的买卖,为什么不做呢?” 沈夜深深吸了口气,直接对上了老者秃鹫一般的双眼: “义父,您曾经说过,成立鸦语是为了给冤死的人们报仇,而并非滥杀无辜——” “不除掉沐云柔,谈何复仇?” 老者的双眼危险地眯了起来, “沈夜,你......” “你最好别忘了,你是谁。” (三十五)我陪着你 冷风吹过,老者的黑袍猎猎作响。 “不要逼老夫怀疑你的忠诚。” 话语未毕,黑衣老者的声音愈发冷肃,面容更是杀意毕现。 “义父明鉴,孩儿绝无此心!” 沈夜依旧垂首低眉,心里却在紧张地思考着对策。 “绝无此心?哼!”老者不满地背过手,冷冷瞥了一眼看上去毕恭毕敬的沈夜, “让你对狗皇帝动手,你不肯;你说,要借他的口洗刷沈家的冤屈,还沈家清白,到那时再动手也不迟——老夫便依你一回;可现在,你连沐云柔都不肯动她一分一毫,如何不让老夫怀疑你的用心?” “义父,孩儿......只是不愿滥杀无辜罢了。” 沈夜抬起眼眸望着老者,他的凤目不觉间已布满了红血丝,可他依旧眨也不眨, “更何况,沐云柔虽然在朝中宫里名声极差,可在民间,百姓尊其为战神,十分爱戴,威望极高;倘若真的动手杀了她,不利于我们收拢民心啊!” “你多虑了。”老者似笑非笑,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她不会死的。” “那——”沈夜有那么一瞬间懵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若长公主真的吃了那药,就算死不了,恐怕也是生不如死! “义父,军营中人多眼杂,实在不好动手;不如等她得胜回京......到了皇宫之中,便是到了孩儿的地界上,到那时再动手,岂非易如反掌?” 老者没答话,而是死死地盯着他,宛若一条吐着红信子即将发动进攻的毒蛇—— “你在拖延时间。” “孩儿不敢!”沈夜背上全是冷汗,张口便是瞎话,“再者,白虎军中猛将甚多,他们连皇帝的玉玺都不认,只认沐云柔的白虎符;倘若沐云柔出了事,他们一定会拿白虎军中的外来者动手,到那时,孩儿的身份也会暴露的!并非孩儿贪生怕死,只求义父以大局为重啊!” “大局为重?”老者冷笑一声,“若非有赤冶青终他们二人在,老夫只怕真会信了你这番说辞!” “义父明鉴,每次孩儿见两位护法,他们无不行色匆匆,儿臣甚至连话都来不及说完,他们便仓促离去了。孩儿听手下的堂主说,赤冶青终两位护法近来醉心武学......” 轰! 那黑衣老者愠怒之下,竟然一掌击碎了沈夜方才倚靠的那块大青石! 足有一人高的大青石,就这样被他一掌就击碎成了粉末! 与此同时,沈夜心头狂跳起来! 只要这老者愿意,他随时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饶是沈夜是传说中的大内第一高手,可他那点功夫在老者面前,压根儿就不够看! “好啊,沈夜,老夫原以为你是个精明能干的孩子......” “没想到,你也学会搬弄口舌这一套了......” “呵,看来你的脑筋也糊涂了,老夫须得帮你清醒清醒啊——” 沈夜闻言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禀义父,孩儿不敢搬弄是非,只是担心两位护法稍有疏忽,忙中出错,没有将情报全部上报给义父!” 老者的左手依旧呈现击碎巨石的虎爪状,他往前走了两步,虎爪放松,随后轻轻覆上了沈夜的后脑: “阿夜啊,你从来没有让老夫失望过,老夫从来都舍不得罚你。” “可你要记着,只要老夫想,老夫随时都可以把赐予你的一切收回来——包括,你的性命。” “赤冶和青终是老夫的左右护法,他们绝不敢欺瞒老夫;所以,你最好......还是老实点,不要生出别的什么心思。” “否则,就算你是鸦语的少主,老夫也不会介意亲自动手剪除你。” 沈夜的喉结不安地滑动着,他压制着自己的呼吸,尽可能平缓地说道: “孩儿绝不敢忘记,沈家被蒙冤株连,是义父救得孩儿性命,教孩儿读书、习武、心术、兵法......没有义父就没有如今的孩儿,孩儿的性命是义父的,孩儿愿意为义父的大业付出一切......” “你还记得这些就好。”老者的笑容有些嘲弄,“看来孩子大了,学会顶嘴了,管不住了啊!” “孩儿不敢!” “很好,那就证明给老夫看。”老者取出了药丸,“在沐云柔回京之前,务必让她服下!” 沈夜望着那药丸,却没伸手接。 “你还在等什么!”老者十分恼怒,一巴掌拍在了他后脑,沈夜被打得身子一晃差点倒地,“说了那么多,你还是不肯遵守命令么!” “孩儿......实在是有心无力。”沈夜想了想,又编了套瞎话,“义父着实不知,沐云柔身边有个女医名叫叶倾雅,医术着实了得,胜过宫中太医几倍;沐云柔的饮食都要经过她的检验,沐云柔很是信任她......只怕会被她验出来,到时候恐怕......” “叶倾雅......?叶......”老者沉吟片刻,道,“莫非是泉陵叶家?那个出了三代医圣,在江湖上备受尊崇的叶家?” “正是如此。”沈夜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幸好那女医姓叶,“孩儿也是到了白虎军中才发现的。她是叶家的人,总不好直接动手除掉她......” “老夫清楚了。”老者微微点头道,“那药你先拿着,不要贸然出手,静待时机。” “是。”沈夜接过药丸,用纸包起塞入衣袖,“那——孩儿等您的信号?” “不必。”老者皱起了眉头,“老夫不可能去叶家让他们把人召回去,要真这么干,黄花菜都凉了!” “沈夜,你听着,老夫会跟着白虎军出征,中途找机会除掉那个叶倾雅,在那之后,你务必要让沐云柔服下药丸!” “孩儿记住了。”沈夜深深地点了点头,“请义父放心,只要没有叶倾雅这个阻碍,对付沐云柔孩儿一定手到擒来。” “这还差不多。”老者满意地点了点头,“老夫去也——” 又是一阵劲风刮过,老者的人影已然不见。 沈夜瞬间脱力,身子无力地倒了下去,只有胸膛微微起伏着,口里喘着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往山下的营帐里走。 对如今的沈夜而言,军营里要比外头安全得多,起码老者不敢在军营里,众目睽睽之下现身...... 也罢,虽然他现在路都走不稳,好在身上有酒气,别人看到也只会以为他喝多了而已。 这样......这样就很好了。 他趔趔趄趄地走进营地,手里还拎着个空酒坛子。 路过的士兵忍俊不禁,似乎在笑话他这个喝得走都走不稳的九千岁。 “果然是龙膏酒啊,连沈督主都喝高了哈哈哈......” 好不容易撑着身子走进营帐,却发现长公主正坐在他的床铺上等着他。 “沈哥哥......”她的眸光亮晶晶的,满是担忧之色,“你喝醉了?” 沈夜无力地点点头,低沉地应了一声:“嗯。” “那我来扶你吧!”长公主刚想跳下床,却忘了自己刚扭了脚,“哎哟”一声便歪倒在了床边。 “那个......不好意思啊,我......”她脸颊微红,“沈哥哥,我不小心扭了脚......这次是真的!可没有骗你哦!” 沈夜没说话,只是抬起眼睛望着她。 “沈哥哥,你累了吧?那我就先不打扰了......你......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啊!” 长公主努力地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我保证,以后都不骗你了,好不好?......我尽量嘛。” 不知为什么,沈夜很想弯一弯嘴角,冲她笑一笑,可他的身子沉得厉害,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 “沈哥哥,你怎么了?”长公主这时看出了些许不对劲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我去叫军医过来——” 沈夜艰难地摇了摇手,也终于勾了勾嘴唇: “微臣......想歇息了......” 这回长公主没有撒娇耍赖,而是果断地点点头:“那我把你扶到床上,我马上就走——” 说罢,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沈夜身边,抱住了他的一条胳膊:“靠着我吧,虽然脚扭了,但是负担你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这倒是真的,长公主自小习武,把一个男人扛起来都不算什么问题。 沈夜刚想拒绝,手臂就被抱住了。 被一具软软的躯体抱住了。 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他任由长公主撑着他往床榻的方向走,然后体贴地伺候他躺下。 “真的没有身体不舒服?” 沈夜摇摇头,无声地笑了笑,然后用指节刮了刮她的脸。 显然,这个动作取悦了长公主。 “真乖。”沐云柔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也会陪着你的。” “嗯。”沈夜微笑着,正要慢慢阖上了双眼,却忽然眉头一皱,叫住了长公主—— “殿下,务必让那个名叫叶倾雅的医女贴身跟着您,一刻不离!” “啊?”长公主懵了,“为什么?” “别问了,照做就是,信我。” 信......我? 我? 不是微臣? 长公主诧异地摸了摸脑袋,见他已经阖上眼睛,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他的营帐,回到了自己的帅帐。 “殿下,该换药了。” 叶倾雅一直在此处静静地等待着长公主回来。 “嗯。”长公主看上去心情好极了,“我觉得已经不疼了,应该不用换了吧。” “还是换一下吧,别留下什么病根才好。”叶倾雅丝毫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只是执着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让我瞧一瞧吧......” “好吧。”长公主摊了摊手,又想起了沈夜的嘱托,“对了,你今晚陪着我睡吧,不许拒绝哦。” “啊?”叶倾雅一脸问号。 “说好了,不许拒绝哦。”长公主甜甜地笑了。 (三十六)信任与推断 于是,叶倾雅荣幸地跟长公主躺在了同一张床上。 虽然扭伤了脚,长公主的心情却是极好;她愉悦地同叶倾雅说了几句有意思的玩笑话,便酣然入梦; 只留下可怜的叶倾雅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营帐顶子,活像只夜猫子。 没办法,身边躺着长公主,叶倾雅是身子躺僵了都不敢动; 长公主的呼吸声清晰入耳,她的心也不由得怦怦直跳。 她是白虎军中除长公主外唯一的女孩儿,地位又不及长公主那般高贵,军队不可能单独为她设立一间营帐......所以,以往叶倾雅随军出征,只有在天气恶劣时才有机会跟父亲以及其他军医挤在一起凑合一晚,天气好时,她只能和牲畜马匹睡在一起。 和白虎军主帅躺在同一张床上,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她忍不住轻轻转过头,一边无声地端详着黑暗中长公主恬静的睡颜,一边在心里暗暗感叹着—— 天哪,她生得也太美了......只怕任何一个女子见了,都要忍不住艳羡三分...... 简直就像是传说中瑶池起舞的仙女一般......而谁能想象得到,她不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丽质美人,却是个要指挥千军万马作战的将军呢! 父亲说过,长公主是白虎军绝对的主心骨,绝对不能出一点事,否则谁也不能像她一样,挑起这副担子——叶倾雅当然把这话听进去了,但她仍然觉得,长公主是她见过最神奇的女子。 且不说她立下的赫赫战功,单是和她相处起来,叶倾雅便觉得她十分可爱可敬。 虽说长公主不像那些话本子里的小姐似的善良娇柔,她身上却别有一份寻常男子没有的风流潇洒,一份堪称冰雪聪明七窍玲珑的通达机变,以及那明月入怀海纳百川的宽广胸襟...... 至于从宫里传出来的关于长公主的流言,叶倾雅是绝对不肯相信的。 长公主在军营里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到了皇宫里就变了样呢? 就算长公主变了,那也一定是迫不得已的,出淤泥怎能不染呢? 再者,对叶倾雅而言,长公主在宫里什么样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她在白虎军中时好好的就行了...... 因为作为她的下属,他们只要选择继续相信她,一直相信她,那就足够了。 没错,旁的都不重要,这样就足够了。 营帐外传来隐隐约约的鸮(猫头鹰)鸣,叶倾雅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实际上,叶倾雅不清楚的是,长公主的确是有几副面孔的; 在这几副面孔间,她还十分擅长无缝衔接、无痕切换。 是所谓,亦善亦恶,亦正亦邪,捉摸不定,神鬼难测也。 ...... ...... ...... 沈夜并没有睡着,睡眠对现在的他而言实在是太过奢侈,他只是打算稍微放纵一下自己,闭目养神片刻而已。 即使听到了轻微的声响,他也没有睁眼,只是薄唇微动:“何事?” 他的床前站着一名通身漆黑、面覆暗金的影卫。 “您受伤了。” 是一道清冷的女声。 “无碍。”沈夜眉头微皱,但双眼仍未睁开,“事情查清楚了吗?” “还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 “......属下不敢说。” 沈夜从床上坐了起来,睁开双眼冷冷地望着她: “不敢说你也说了——阿蛟,不要考验我的耐心。” 面具之下,阿蛟轻轻咬了咬下唇,经过片刻的踌躇之后,还是开了口。 “主子,今天的事,阿蛟都看到了。” “阿蛟觉得......实在是太危险了,稍有不慎,您可就......” 想起晚间那惊险的一幕,阿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而且,如今赤冶和青终他们,似乎也对主子起疑了......” “今天,属下差点以为,老主人他要......” “主子,您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的处境吧!倘若您要离开鸦语,阿蛟和其他影卫一定会跟着您一起离开的......” “就算老主人派人追杀,凭借您的武功,还有属下统领的影卫,定能平平安安地......” 听到这里,沈夜出言终于打断了她的话: “阿蛟,你说的没有错。” 阿蛟惊喜地抬起了头,望着面前俊美如神袛一般的男人: “这么说,您是愿意离开了么?主子,阿蛟这就去通知其他影卫——” “不。”沈夜摆了摆手,目光冷峻下来,“还不是时候。” “什么?”阿蛟懵了,“您还不走?” “不走。” “可是今天,属下见老主人已经动了杀心......属下实在担心,下一回难保他不会——” 的确,知道对方已经动了杀心,或许还是跑得远远的比较明智; 就算黑衣老者武功盖世,就算他们所有影卫一块儿上都打不过他—— 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打不过总能跑吧! 凭沈夜的一身本事,以及影卫的拼死相护,逃出生天总是没问题的。 “阿蛟,你错了。”沈夜缓缓勾起了唇角,眸中闪过一抹胸有成竹的自信,“他现在还是信任我的。” “再等等吧。” 再等等?等什么?怎么等? 阿蛟有些急了: “主子,现在是最好的时机,白虎军远征赤柔,您可以趁机离开浮玉啊!等回到了皇宫,您可就身陷樊笼了啊!” “你放心,”沈夜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有分寸。” “您......难道是因为浮玉的长公主生得貌美,所以才绊住了您的脚步?” 阿蛟不可置信地望着沈夜,她头一次感觉自己的主子十分陌生, “您从来都不是那种色令智昏的庸人啊!为什么——” “阿蛟,不要逾矩。”沈夜淡淡地提点道,“我说过了,我有分寸。” “唉!”阿蛟攥紧了拳头,用力地叹了口气,“主子,您是主子,阿蛟做不了您的主,可您一定要仔细想想阿蛟的话啊......” “知道了,去吧。”沈夜背过身躺了下来,“派人盯住帅帐。” “......是。” 阿蛟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 “是要派人保护叶倾雅吗?” “保护?你们怎么保护。”沈夜轻笑了一声,“盯住就是了,剩下的交给我。” “主子,您已经好几次违逆老主人的命令了,这一回还是把事情办了吧。”阿蛟的语气有些凝重,“就算老主人现在还信任您,若这一回还失败,恐怕就真的......” “我心里比你清楚。”沈夜又勾起了唇角,似乎在笑阿蛟的天真,“这一回,只能想想别的办法了。” 别的办法?您还想别的办法? 阿蛟觉得沈夜一定是疯了。 只要把那颗药丸塞进沐云柔的嘴里,一切都不会出问题; 可他非不干,非要去想什么,别的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 “是。”可阿蛟不敢多言,因为她今天的表现已经是十分放肆了,“属下遵命。” 沈夜翻过身,侧卧在床上,优哉游哉地望着她。 “阿蛟,我且问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输过?” “这......确实未有。”阿蛟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很好。”沈夜笑了笑,“接下来,我也不会输的。跟紧我,就行了。” 望着沈夜那张俊美无俦的脸,阿蛟不由自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是。”面具下,她的表情意外地乖巧, “属下永远相信主子。” “好极了。去吧。” 沈夜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躺了下来,伸手摸了摸被黑衣老者拍过的后脑—— 这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之一,刚才老者要动手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感觉到老者的掌风,但他并没有抵抗,甚至强行解除了护体的内功......为的就是赌一把,赌那黑衣老者还需要他,赌他不会下死手。 果然,在手掌即将接触到沈夜的脑袋时,老者卸去了九成九的功夫与力道,只让他受了些皮肉苦,然后头晕目眩了许久。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沈夜此举无疑挽回了些许老者的信任—— 毕竟在生死关头,沈夜还是一直“相信”着自己的义父,不仅不抵抗,还任由他对着后脑勺“下死手”...... 这说明孩子还是听话的,暂时还是不敢对抗长辈的。 这么看来,沈夜挨这一下,挨得还挺值的。 阿蛟已经消失了,沈夜翻了个身,从袖子里拿出药丸,眼神若有所思。 他并不是个跟叶倾雅不熟,叶倾雅怎么样他完全不关心,可现在叶倾雅的安危和长公主联系在了一起,那就不好玩儿了。 他得想办法保住叶倾雅。 可是凭义父的功力,想杀这么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实在是太容易了,他甚至都不用现身,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掉叶倾雅。 别说是叶倾雅,就算是长公主,恐怕也挡不下他十招...... 沈夜猛地瞪大了眼睛,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些什么。 是啊,义父要除掉长公主,容易得简直就像探囊取物;可他为什么不自己动手,而是非要自己去给长公主下药呢? 就如他所说,只要除掉沐云柔,桓帝就会遭受到巨大的打击,那么为什么不这么干呢? 答案很好理解,那就是相比直接杀了她,长公主活着能带来更大的利益。 所以有一点可以确定,自己手里的绝对不是毒药,因为他不希望长公主就这么死去; 可义父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药丸究竟是具有什么效力? 沈夜从枕头下拿出一把匕首,用刀刃轻轻在药丸上刮下一层药沫子,然后撕了一页白纸小心地将其包起,低声唤道: “阿蛟?阿蛟!” “主子!”阿蛟果然闻声出现,“何事吩咐?” “你派人带着这东西去泉陵叶家,请他们研究研究。”沈夜递上纸包,“搞清楚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是,属下这就去。”阿蛟接过后点点头,身形一闪便消失了。 沈夜揉了揉眉心,他意识到,这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三十七)出征在即 天际刚刚泛白,白虎军营地里的军官与士兵们已经行动了起来,伙夫匆匆埋锅造饭,天亮则全军出征。 长公主醒得甚至比一向吃苦的叶倾雅还要早。 她独自穿好重甲,便出了帅帐,望着眼前行色匆匆的人们,万丈豪情涌上心头。 “参见殿下。”在帐外等候了片刻的李明川上前俯首拜道,“出征事宜均已准备完毕,只等战饭造好,士兵食用后即可出征。” “龙羽营那边呢?”沐云柔活动着昨天扭伤的右脚,若无其事地问道,“樊元龙配合吗?” “樊将军么?”李明川笑眯眯地摇摇头,“他虽眼高于顶,看不起末将,但也不敢驳殿下的面子。到底还是入乡随俗,按白虎军的规矩来了。” “那就好。”沐云柔面色淡然,从容地点了点头,“意料之中。” “殿下英明。”李明川想了想,又轻声汇报道,“殿下且放心,您布置给末将的训练任务,末将已经圆满完成,末将用性命担保,绝不会出问题。” “你放心,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一遛就知道。”长公主轻松地笑了笑,“若办得不好,也跑不了你小子......到时候,你就只能跟着我一块儿死在战场上了。” 李明川心里一紧,连忙单膝下跪抱拳道:“末将绝不敢......” “知道了。”沐云柔轻笑出声,“我开玩笑的,你那么紧张做什么。起来。” “是。”李明川站了起来,模样十分老实,“殿下——” “别急着走,还有事托你去办。”逗完下属的长公主的心情很不错,“去,把我的帅旗降下来,然后去套一辆马车来,我要用。” “啊?”李明川愣住了,套马车倒没什么问题,可是这降帅旗...... “让你去你就去,啊什么。” “不是,殿下,若是降了您的帅旗,”李明川费解地望着长公主,“那该悬挂何人的帅旗?总不能......” “去找樊元龙,借用一下龙骁军的大旗就行了。龙羽营是龙骁军的核心,龙骁军的大旗应该就在龙羽营。你嘴巴甜一点,姿态放低点,多拍拍马屁,他肯定会给的。”沐云柔瞥了一眼李明川,“这拍马屁总不用我教你吧?” “这倒不用,这倒不用。”李明川尴尬地笑笑,“末将这就去,这就去......” “他要是真不肯,也别着急,你就回来,”长公主的神色认真了起来,“我亲自去找他。” “那不成啊,怎么能让您亲自去呢?”李明川顺嘴说完这句,又觉得不对劲,“可殿下,为什么咱们白虎军要悬挂龙骁军的大旗呢?” “问这么多做什么。”长公主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就这样,把龙骁军的大旗,挂在我帅旗的旗杆上......” 李明川咽了口唾沫,欲言又止。 “愣着干什么?快去!”长公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我想做什么,还要来跟你报备吗?” 眼看长公主要动怒了,李明川悻悻地拔腿溜了。 “这个李明川......”沐云柔撇了撇嘴,“一个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 冷不防自己身子右后方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他只是不明白您想做什么而已。” 长公主惊讶地转过身往声音的方向望去,发现竟是陈亦清! “而且,我也想不通,您到底想干什么。”陈亦清摊了摊手,然后走到了长公主面前,“我能想到唯一的可能,就是您想蒙蔽敌军,使他们轻敌;但,以我对您的了解,您是从来都不屑于做这种事的。” “话可不能这么讲。”沐云柔认真地纠正了他的说法,“兵者,诡道也。只要能助我取得胜利,又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 “倒也是。”陈亦清笑了笑,“有时太过于在意道德品质,反而会成为用兵的掣肘。” “这么说倒也没什么毛病。”长公主点点头,问道,“怎么了?” 陈亦清愣了一秒,想说的话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也罢,还是再等一等吧...... 他只是摇了摇头,轻轻笑道,“作为朋友,只是担心殿下您宿醉不起而已。” “那你能怎么办呢?就算我宿醉不起——”长公主也摊了摊手,“男女有别,你还能进去叫我起床吗?” “那可不行。”陈亦清忍俊不禁,“除非我昏了头了。” “那我还真想看看,陈先生昏了头是什么样。”长公主吃吃地笑了起来,“我说陈先生,出征在即,你都准备好了?” “早就准备好了。听他们说,您没有准备祭天的牲畜?” “的确没有。” “那......您可得留心士兵的士气啊。”陈亦清无声地勾了勾唇角,“当然,我不会质疑您的决定,我想您一定自有安排。” “士兵的士气在于将帅,不在那一两头牲口。”长公主的语气有些不屑,“此役,我一定要胜!” “我信,我信,”陈亦清摩挲着光滑的下巴,笑眯眯地说道,“既然您一切都好,那我也就不叨扰了。那......在下告退。” 长公主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 在她的印象里,陈亦清可不是那种废话很多的人;他来找她,一般都是有事,而且是很重要的事。 “喂,陈亦清?你是不是有事找我啊?” “啊?”陈亦清转过身,笑眯眯地说道,“不算什么大事,等咱们得胜归来,再说也不迟。” “这样吗......”长公主挠了挠头,“好,那你到时候记得来找我,要不我肯定会忘掉的。” “好嘞,您放心。”陈亦清又对着她一行礼,然后如往常一般离去了。 此时,叶倾雅正好苏醒了,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帐门,望着长公主的背影怯怯说道: “殿下,殿下?那个......” “嗯?”沐云柔转过头望着那个探出门外的小脑袋,温柔地笑道,“醒了呀。” “嗯。”叶倾雅怯生生地点点头,身子从里面挪了出来,“殿下,马上就要出征了,我得回去准备准备了......” “好啊——”长公主笑着点点头,可一句话还未说完,脸色就变了—— “小心!” 她转身一把将叶倾雅扑倒在了帅帐里; 此时一道劲风掠过,擦破了长公主的耳根,她身后的平地上出现了一个拳头深浅的坑。 “嘶——” 沐云柔摸了摸受伤的耳根,手上立刻出现了一道红痕, “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叶倾雅早就吓呆了,手脚都有些哆嗦,哪里还能回答长公主的问题? 长公主胆子也是真大,身上刚刚见了血,她心里却一点都不怵,反而起身去观察那个一拳深的坑洞来。 “杀人于无形,这可是个高手啊......” 一边看,一边还喃喃自语。 “怎么了?什么事?”巡逻卫队围了过来,“殿下——” “都退下!”长公主直起身子,声音威严,“这里没什么事,你们都滚开!” “这......是!” 面面相觑之后,卫士们选择服从命令。 “殿下——”叶倾雅刚要出帅帐,就被长公主抬手阻止了。 “你先待在帅帐里不要动。” 叶倾雅又怯怯地缩了回去。 “奇怪,这样的高手,为什么要对叶倾雅动手呢......”长公主眉头紧锁,“要杀,也该是来杀我的吧......” 她看得认真,完全没有注意到另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她身边。 “诶,沈哥哥?”抬眼一瞧,沐云柔的声音有些意外,“你看看这个——” 沈夜亦是眉头紧锁——他没有想到,那黑衣老者竟如此心急,动手如此之快...... “我感觉到一股子杀气,就下意识地扑倒了叶倾雅......沈哥哥,我觉得很奇怪,能留下这样的痕迹,必然是个武林高手;可他为什么不冲着我,反而冲着叶倾雅呢?她没理由会惹上这样的高手啊!” 沈夜心里清楚地跟明镜似的,但他不能说出来。 “这件事,恐怕得问问叶倾雅了。” ??? 长公主一脑袋问号。 “不过,为了她的安全,微臣的建议是,让叶倾雅和您同吃同住,尽量待在一起,或许会无事。” “啊?”长公主显然不太明白,“为什么?有人要杀她,和我待在一起又能如何呢?我是绝对打不过那个杀手的,而且跟她在一起我也增加了受伤的风险......” “那......”沈夜眼珠一转,心生一计,“那这样吧,反正微臣闲着也是闲着,叶姑娘向来是温柔娇俏,既然殿下不肯保护她,就由微臣来保护吧!” “不用!”果然见长公主气鼓鼓地叉起小腰来,“我来就我来,反正她是我的医生,跟我待在一起合情合理,怎么了?!” 沈夜愉悦地勾起了唇角:“好,那就交给殿下了。微臣相信,您不会因为拈酸吃醋而害了叶姑娘的性命——” “去你的!你才拈酸吃醋呢!”长公主脸都气红了,“你放心,我一定把她照顾得安安稳稳妥妥帖帖的!这下满意了吧!” “好,那就好极了!”沈夜也没想到,长公主竟然这么好骗,于是他立刻笑眯眯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微臣当然相信殿下......” 这回轮到长公主愣住了。 嘶......她好像,被他逗弄了? 不过,被揉脑袋的感觉,似乎还挺不错? “沈哥哥?” “嗯?” 长公主又一次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小脸在他身上亲昵地蹭啊蹭: “那我保护叶倾雅,你也要在旁边陪着我,好不好?” “这......”沈夜的笑容有些为难,但他还是毫不意外地心软了。 “遵命。” (三十八)出征! 帅帐之前,来往的军士们无一不是脖子转不动,眼睛瞪得像铜铃。 好家伙,长公主殿下竟然把沈督主抱得那么紧,还笑得那么甜? 不对吧...... 沈督主虽说也算个英雄人物,可他到底不算个正常男人...... 他明明—— 是个太监啊! 老天爷,这是什么情况? 难不成他们的主将,竟然跟一个太监...... 不可能不可能,他们肯定只是普通朋友,普通朋友而已! 至于搂搂抱抱,肯定是朋友之间的正常动作...... 嘶,沈督主的手竟然托住了长公主殿下的脑袋,笑容还好像有些宠溺?! 啊这......若非他是个太监,否则看上去还真的和长公主殿下有些天造地设的意味呐...... 耳畔刮过些窃窃私语,沐云柔不满而又不舍地从沈夜怀里抬起脑袋,厉声喝道: “看什么呢?!该干啥干啥去!把嘴给我闭严实了!” 军士们立刻噤若寒蝉,转过脑袋加快了脚步,匆匆忙忙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沈夜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殿下,如果您不想被龙羽营的将军们见到这一幕的话,且还是先放手吧。” “啊,对!”沐云柔突然被点醒了——是啊,在樊元龙眼中,自己应该还是那个爱郑予淮爱到脑子里一团浆糊的蠢姑娘啊! 所以,她决不能明明白白地跟别的男性卿卿我我! 于是,她果断松开了手,并往后跳了一步,拉开了自己同沈夜的距离。 “实在不好意思了,沈哥哥。”她抬起饱含歉意的眼眸望着沈夜,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情势所迫......我相信终有一天,我能跟你堂堂正正地......” 堂堂正正? 说出这句话时,长公主突然愣住了。 不对,这句话好像不对。 她明明......只是为了利用他而已。 既然只是为了利用......那又为什么要谈到以后呢? 难道,只是为了骗他吗? 骗......她究竟是在骗他,还是在骗自己? 似乎没有观察到长公主的异常,沈夜只是无声地点点头,他没有感觉到附近有那黑衣老者的气息,显然,一击不中的他已经隐藏了起来。 沈夜的目光转向帅帐里正在偷看的叶倾雅:“只不过,还请殿下保住叶姑娘的性命。” 沐云柔的面色严肃了起来: “沈哥哥,不是我不愿意,可从这地上的痕迹来看,来人绝对是个不可小觑的高手,我不是他的对手,如何护得住叶倾雅?不止是我,只怕白虎军中都没有他的敌手——” 见沈夜没说话,她又提议道: “沈哥哥,你的武功一定比我强......你都答应我了,要陪着我的,不如我们一起......” “微臣自然会和殿下一起。”沈夜点点头,“但,请您下令,严禁叶姑娘暴露在天光之下——” “什么?就......让她一直待在我的帅帐中?” “可以。”沈夜点点头,“行军途中......” .“有了!”长公主灵机一动,“我刚刚叫李明川去准备一套马车,原先是为你准备的......因为,昨天我看你身体不太舒服,不想让你骑马......现在看来,正好给她用......” “没错,除了这个以外,”沈夜冷静地指点道,“微臣希望您能与叶姑娘同乘马车。” “哈?”长公主懵了,“我本来是想,跟沈哥哥你一起的......” “人命关天。微臣还是在马车外护卫殿下吧。”沈夜思忖片刻说道,“顺便,您可以问问叶姑娘,她究竟是如何惹上此等高手的。” “那......好吧。”长公主不情不愿地扁了扁嘴,“我听你的就是了。” “真乖。”沈夜伸出了手,却停顿在了空中,随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沈哥哥,那我先......”长公主苦笑一声,“你也要忙的吧。” “嗯。”沈夜点点头,方才泄露出宠溺的眼神变得清醒起来,“那......微臣告退。” 早饭完毕,按例该祭祀天地。 士兵和将领们聚集在龙骁军的大旗之下,无一不是面露疑惑。 第一,为何没见着长公主的帅旗?明明是白虎军,却悬挂龙骁军的大旗; 第二,祭坛已经摆设在旗下,却不见祭祀用的牲畜......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亦清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淡然,他穿着祭祀宽大的衣袍,高声朗诵着桓帝赐下的祭词。 祭词献毕,到了宰杀牲畜祭天的时候。 长公主身着重甲,缓缓行至祭台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抽出琉璃剑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汩汩而下,不多时便填满了祭祀用的金杯。 长公主举起了金杯,脸色有些苍白,但她的声音依旧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本将谨以至诚照告山川神灵, 决心至坚,至死不渝。 古有明训,春秋存义。 不破敌军,誓不回转!” 长公主眼中竟有泪花。 “不破敌军,誓不回转!” “不破敌军,誓不回转!” “不破敌军,誓不回转!” 二十万人群情鼎沸,举起兵器齐齐高呼,声音响彻天地,震动寰宇。 陈亦清暗暗笑了笑,果然不愧是长公主,以自己的鲜血祭祀天地......难怪能振奋军心。 确实比宰杀牲口效果要好。 樊元龙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岳沉则轻轻拍了拍手。 “全军听令——出征!” 一声令下,三军开拔。 ...... ...... ...... 出征仪式结束,长公主也没忘了沈夜的嘱咐,立刻回到了马车上,跟叶倾雅一刻不离。 马车颠颠地走,车里的两个少女面对面坐着。 “殿下,真是的,您也太......”叶倾雅替她包扎着伤口,目光有些复杂,“您得明白,流血伤身啊。” “没什么大不了的。”长公主淡淡地说道,“如果这么做,老天就会帮我的话,我还可以再放点。” “......我可不能苟同。”叶倾雅望着洁白的纱布,抿了抿嘴唇,“殿下,一定很疼吧?” “疼?”长公主认真地想了想,“还好吧,割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从祭台上下来的时候才开始疼了。” “您可小心点吧!”叶倾雅垂着脑袋,自顾自地说道,“伤口已经很深了,如果再深些,说不定就......” “这没什么的。”沐云柔不以为然地摊了摊手,“倒是你,到底惹了谁,怎么会有那样的高手要对你出手?” 叶倾雅抬起脑袋,一脸的欲哭无泪: “殿下,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一直跟爹爹潜心学医,从小安分守己,从来没跟别人红过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要杀我啊!” “那......会不会是你爹爹得罪了谁?”长公主仔细地想了想,“但是凭那个人的武功,要杀你爹也是轻而易举,为什么非要找你呢?” “殿下,我真的完全不知道啊!”叶倾雅眼中泪光闪烁,“我......我都快被吓死了......” 这倒也是。 毕竟她今天差点就没命了。 “是啊,为什么呢?”长公主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说都不可能啊......” “啊,对了,殿下,我能不能告诉爹爹,我们被人盯上了?”叶倾雅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爹爹,“我爹会不会有危险?” “我想不会。”沐云柔想了想,认真地说道,“如果他要动手,早就动手了。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会影响军心。” “哦......好吧。”叶倾雅纠结地垂下了脑袋,“我爹说了,殿下的命令一定要听的......” “对,这才是好孩子。”沐云柔笑嘻嘻地摸了摸她的发顶,“听我的就是了。” 然而这个动作却让叶倾雅想起了些别的东西,她犹犹豫豫地、试探着问道: “那个......殿下,您真的,很喜欢沈督主吗?” “哈?”长公主被这个问题问懵了,“怎么说?” “殿下恕罪,只是......”叶倾雅眨了眨圆圆的眼睛,小心地问道,“您究竟是喜欢沈督主呢,还是郑予淮将军呢?” “......这还真是个好问题。” 说完了这一句,长公主陷入了沉默。 郑予淮自然是不可能再喜欢的,但至于这沈夜嘛...... 还真不太好说。 “是我多嘴了。”叶倾雅抱歉地笑了笑,“殿下喜欢谁,也不必告诉我......” “以后你就知道了。”沐云柔想了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等我成婚,我一定请你来。” “真的吗?”叶倾雅的眼睛顿时亮了,“真的可以吗?......即使是我这样的......也可以去您的婚宴吗?” “当然了。”长公主蛮喜欢她这副激动的小模样,“我肯定请你,到时候让你爹也来......” “太好了,”叶倾雅简直不敢相信,“我爹肯定高兴!他一直仰慕您,可惜没有资格像我这样侍奉您......” “小姑娘,这样就开心了?”沐云柔趁机勾了勾她的下巴,调戏道,“世上的好东西数都数不清,你还没见过多少呢......” “那些东西再好,也不是我的。”叶倾雅认真地说道,“我手里的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