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箫剑录》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一章 乱世残唐 “野哭千家闻战伐。”杜工部一句诗,写的不是大唐,不是安史之乱,而是普天之下、前世后世千千万万场战乱之景。 这时正值乱世,恢宏一时的大唐帝国终归黄土,烽火狼烟四起,中原大地被各路往来的军阀践踏。 常言道乱世出英雄,乱世之下,人不如畜,人们渴望着一个治国平天下的英雄。 “满城尽带黄金甲”辉煌一时的黄巢,让多少黎民看到了新朝的希望,最终仍不改庸人本性,湮灭于历史。 朱全忠悍然篡唐,建立大梁,欲令八方拜服、四海来朝,却不过是一时得意,短命的王朝也在十几年后亡于后唐庄宗李存勖之手。 李存勖攻灭仇雠,安定中原,一时之间何等的意气风发,却宠幸伶人、身死人手…… 权力几度易手,天下仍是大乱,千里无鸡鸣。 所谓英雄,在千万黎民百姓翘首期望下粉墨登场,最终无不黯然落幕。 人们开始不再相信英雄,接受命运…… “吁……”一声年轻却又厚重的勒马声突然传来。黑马前蹄扬起,猛地落下,马背上的少年轻拉缰绳,环顾四周,自显一派英气。 少年十七八岁年纪,身形矫健,面容镇静,手持一杆梨木亮银枪,背负一柄长剑。 他身穿一件简陋的皮甲,显然是不想引人注意,虽是如此,犹掩不住他眉眼之间的英豪之气。 五六匹马随后跟到,也都纷纷勒马。 众人的面前,是一片在血红的残阳下笼罩的断井颓垣,其中哭喊声、打杀声和歇斯底里的怒吼声此起彼伏,众人无不毛骨悚然。 少年犹如站在了地狱的门口,幼小记忆中故乡那片开遍了的姹紫嫣红,终究是这般付与了断井颓垣。 一轮垂暮西山的红日无力地挂在天边,悲凉的残光洒在满是血污的灰土墙上。 十五天前,河东道潞州城。 乱世之中,纷纷扰扰乃是常态,短暂的平静往往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此时的潞州城就经历着这样的平静。 天色已近傍晚,将军府内,一名灰头土脸的侍从突然匆匆跑进,跪倒在堂外叫道:“大、大人,大事不好了。” 侍从口中所说的“大人”此时正立于大堂,他已入中年,立于中堂更显身材魁梧,面容有如一只鹰脸,不怒自威。 中年男人身边站着一位绿袍少年,二人此时正作天下之论,突然被下人打断,少年不禁面有愠色。 “混账东西!”中年男人勃然大怒,未竭力发声而声色浑厚,门外侍从吓得不知所措,只得连连叩头,口中念叨“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中年男人颇为震怒,半晌不言,少年见到此状,便上前说道:“郭府家规明言,从上到下便有灭门之危,也当慨然而对,何事惊慌至此?” 少年训诫之下,那侍从连忙称是,接着说道:“城中……城中有一不知从哪个山窝出来的刁民,直呼大人名讳要见大人。” “乡野草民,管他作甚?”那少年问道。少年声音虽不及中年男人气息浑厚平稳,却也有一种超出年龄的稳重,让一般人听着颇为心安。 “是是,小人本不想和这等人纠缠,可那人在街上编了首歌胡诌。”侍从说道。 “编了首什么歌?”少年问,他看侍从颇为胆怯,便随即又补充道:“你但说无妨,非你之罪。” “是是,那乡下人唱道‘大厦将倾兮无木可支,大风将起兮万马齐喑,北地黎民兮泪尽胡尘,纵有猛士兮郭府安乐’。” 中年人听到后脸色微变,但随即释然,这个鹰眼阔额的男人正是那乡下人口中的郭威,之后的后周太祖,此时正官仕于后唐,他旁边的少年便是其养子柴荣。 郭威此人对自己和门庭要求极为严厉,因此方才侍从慌慌张张大失礼度时惹得他颇为生气。但其实除此之外,郭威一向大度,对于这乡下人讽刺自己之言,反而一笑了之。 郭威身旁,义子柴荣表现得不喜不怒,只是面无表情,好像颇为不屑。 他向来是这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这也是他身上超脱常人的冷静的表现。 “然后如何?”柴荣问道。 “小人们虽然不懂诗书,但这乡下人唱的小人们都知道是对老爷和少爷出言不逊,小人便想教训教训他,可谁知那老头为老不尊,反而敲了小人几棍子,还……还说道:‘快把你家郭威小友叫出来,我有要事相商’。” 郭威和柴荣对视一眼,均在揣测这个老农是何等来历。 “小人说‘我家老爷岂能是你想见就见的’,那老农便很生气地哼了一句道:‘老农去酒店喝一壶酒的功夫他还没来,我便自己进去。’说完便买酒去了。” “其他下人呢?”柴荣问道。 “他,他们三个被老农押着去酒馆了……” 侍从说完,柴荣说了声:“你先起来。”侍从连声道谢,起身站在门外。 郭威沉吟片刻,对柴荣说道:“荣儿,随爹去见见这是哪号江湖前辈。” “不劳爹移步,孩儿带人过去看看便可。”柴荣说道。 郭威说道:“不妨,你和爹两个人去,不要多带一人。” 柴荣觉得不妥,刚想再说些什么,屋外突然传来一声苍老的长笑,由远及近,渐发清晰。长笑止时,一个老者从院墙一跃而入,立于庭院。 柴荣见到这老者轻功之好,霎时大惊,急忙上前两步站于门前,手按剑柄,翼护郭威。 却见那老者身穿一身农家布衣,破破烂烂,还打了四五处补丁,体态精瘦,皮肤黝黑,头发半白,留一缕短须,左手拄着一根弯弯曲曲的破木拐杖,背上背着一个长形布袋,像是插着一把半长古剑。 老者刚刚站定,院落四周立即有数十名家客持剑围住。 郭威上前几步,按住柴荣握着剑柄的手,把拔出一半的佩剑推回剑鞘,随后又拱手道:“晚辈失礼。” 众家客看自家王爷竟然对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农自称晚辈,都面面相觑,却又不知郭威是不是正话反说,只等他一下翻脸,便冲上去把这老头拿下。 那老者拱手回礼道:“老农虽然年纪大了老爷些,但也不是倚老卖老之人,老爷不用谦虚。” 郭威不做答复,放下拱手之礼道:“在下约束下人不周,得罪前辈,望前辈大人不记小人过,老人家有事相商,容在下设宴细谈。” 那老农不苟言笑,“哼”一声而后道:“什么大人小人,难道你做错了事,我因为你是大人便不敢教训你了吗?那几个小辈我扔在你院门口。” 众门客见老农说话毫无礼数,都怒目而视逼近了数步。郭威抬手示意,让门客退到院墙边上,又招呼了几个家丁去外边把三个打晕了的家丁拖了回来。 郭威拱手道:“在下没有猜错的话,前辈当是五行派长老,失敬了。” 这老农出自五行派,其实柴荣也早已猜到了几分,只是这时听郭威说出来仍颇为震惊。 五行派柴荣早有耳闻,乃是江湖上北方第一大帮派,多倚仗于太行山一带山地活动,成员多是农人。正因如此,柴荣一直对其颇有不屑,认为其规模虽大,高手应是寥寥。 柴荣虽对其不甚了解,却也知五行派教众众多,涉足极广,黄巢起义时便颇有五行派中教众暗中助阵,黄巢兵败后,五行派也收纳了众多溃败的黄巢残军。 今日亲眼见到五行派门人身手,且不说武功如何,这长笑不断的内力和一跃过三丈高墙的轻功,柴荣便见所未见。 “哼!什么长老不长老的,何长松老农一个罢了。” “傲睨群雄,太行五峰。江湖四老,尊者长松。”柴荣不禁微微失色,站在面前的正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五行派掌门何长松! 柴荣一向冷静,冷静到让人觉得他看什么都是一副不屑的神情,然而听到这个名字,柴荣心里霎时涌上了一种说不出的心情,既有兴奋、激动,又有一丝暗暗的失望。 眼前这个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老者完全不是自己想象的仙风道骨模样。要说他与一般农民不同之处,无非是那一双拿剑的手。 柴荣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他从小深知百姓疾苦,也对江湖之事颇有耳闻。据他了解,何长松性格生硬,今日看来,确实如此。 “既然老人家不喜赘言,在下还请前辈直言,光临寒舍所为何事。”郭威道。 “当今世道天下大乱,一群小儿辈争来争去,难道你就不想争他一争吗?”何长松说完,便仰起头来,斜眼看郭威反应若何。 这句话正触中郭威心中日思夜想之处。诚然,身为乱世中的八尺男儿,郭威如何不想效仿前世英豪,提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 话虽如此,先后逐鹿中原的黄巢、朱温、李存勖等人无一长久,他们到底输在了哪里?郭威始终无法参透,这也是此时他甘于暂居人下的原因。 郭威是个正直之人,不喜说谎,但又无法直言自己的志向,否则便是说自己和之前那些争名夺利之人有何不同? “前辈你错了,我父亲和他们不一样。”郭威犹豫之际,柴荣突然说道。 此话一出,连郭威也颇感好奇,到底自己和之前那些追名逐利之辈有何不同? “有什么不一样?”何长松好像毫不在乎,仍是斜着眼反问。 “此前天下熙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而我父起时,必为保民救世而起,这便是区别!” “胡说八道!”柴荣刚说完,郭威一阵心惊,批头骂来。 “哈哈哈哈哈,好一个保民而起,那倘若有人阻你救世呢?”何长松道。 “若不可劝之,则杀之。”柴荣说道。 “那你和追权夺利之人的手段又有何区别?”何长松怒斥道。 柴荣一时语塞,不知该作何回答,只得在心中开始暗暗盘想这个问题。 不论作何初衷,为达目的不惜手段,和一般世贼有何区别? 尽管动摇了一瞬间,但柴荣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志向,只是一时无法说服自己完全接受。 “我五行派向来和中原争斗避之唯恐不及,今日来此,确实是要说一件要紧事。”何长松神情表现得愈加严肃。 “请讲。”郭威道。说完郭威又给柴荣做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言。 “好,我何长松不是个拐弯抹角的人,石敬瑭勾结了契丹人要反李家,我五行派本不参与政治纷争,现如今外族欲要入主中原,必定又是一番生灵涂炭,我五行派不得不管!” 何长松说这句话是,把“不得不管”四个字说得格外强硬,简直像是一个一个崩出来一般。 郭威此时正是后唐李氏下属,但身份并不显赫。何长松找到郭威,显然是他对李氏手下诸人都颇有了解,而且唯独觉得他是个有些民族大义之人。 郭威心想,何长松虽然嘴上说不参与庙堂纷争,然而情报之广,确实是匪夷所思。 郭威低头沉思之际,何长松再道:“老农人微言轻,中原之事,千万百姓,都指望老爷了。老农先走一步!” 话说完,何长松转身连跨几步,三两步踏上了墙头,跳出院外,众人正准备追赶,被郭威喝止。 “五行派农家弟子遍布天下,果然名不虚传。”郭威叹道。 “那这五行派帮主之言可信吗?”柴荣问道。 “此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只是不可行事鲁莽,待得先过两日探到风声再行决断。” 柴荣答应下来,心中却颇为不解:所谓风声是为何物?父亲在等的是什么? 契丹动兵的消息很快传入了朝廷,仅仅五天之后,便有数名大臣先后上书增兵北境,克复太原且屯兵以待契丹。 上书的大臣,却纷纷被以罪下狱,几天内病死狱中。 柴荣几人此行目的,便是希望赶在石敬瑭和契丹军队杀来之前,先行将柴荣家眷救回。 不过看起来已经晚了。 天色和时机都晚了。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二章 遇亲 “你们几个外远远候着,我进村中一探。”柴荣回首向身后的一众侍从说道。 “属下跟从可护少爷周全。”为首的侍卫道。 “外围须有人接应,况且在里边行动之时,你等碍手碍脚,难免碍事。”柴荣不等属下回应便一夹马肚,黑马小跑进入村口。 五六个侍从怕招惹注意,离开了村口大路,躲进了一片小丛林中。 夕阳的余光铺在延伸的村道上,路旁横七竖八摆着四五具尸体,苍凉之极。随着柴荣所骑马儿缓缓踏来,一群乌鸦“哇哇”大叫,从尸体上四散飞上天空,远远盘旋。 想必不久之后,这里便会是一片白骨露于野之景了。柴荣想到那群扑在尸体上的乌鸦,心中略有一阵悲凉,但很快便不复存在。 他只允许自己短暂地悲伤,比起悲伤,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在柴荣看来,悲天悯人是弱者的表现,强者,要用强硬的手段来终结这让弱者悲天悯人的乱世。 哭喊之声渐小,隐隐由村尾传来,柴荣驱马快行,一面破墙倒在路上,小声啼哭连绵不绝地从墙后传出,仿佛是极度恐惧而又不敢痛哭。 天色渐晚,尸骸遍布,乌鸦群飞,在这个血色的荒村,这哭声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柴荣提高了警觉,轻轻下马立枪,拔出背上长剑缓缓靠近破墙。 “住嘴!”一个男人愤怒的声音从墙后传来。 是了!柴荣心想,墙后定是石敬瑭的军队押住的百姓。 听见那男人叫嚣的声音柴荣并不觉得气愤,仍是不动声色,在他的眼里这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叫嚣。 柴荣没有三两步跃过墙头,他清楚自己的身手,从不做控制之外的事,只是轻轻从墙边绕过。 果然,两个士卒趾高气扬地站在胳膊被反绑的一老一少面前,两个被俘虏的村民背靠土墙,柴荣脚边还倒着一具尸体。 柴荣未及细看,一剑刺向了靠近自己的第一个士卒,那士兵如何想到墙后突然杀出一人?未及反应,已被柴荣一剑刺穿。 第二个士兵砍向村民的朴刀已至半空,柴荣向来心思缜密,刹那之间,他料想此时若是救人,自己人在侧面,伸剑挡刀无法发力,七成救不下人,索性不再相救,一剑刺向了第二个士卒。 刀剑同时到达,长剑刺入士兵身体时,朴刀也已砍下。无辜者血溅三尺,染红了柴荣半个身躯。 柴荣拔出长剑,收剑入鞘,回身看墙边绑着的三个人,准确地说,是两个死人和一个活人。血腥味吸引来了死神,墙头已经吱吱哇哇地落了两只乌鸦。 柴荣先看到奄奄一息的男人,心中思虑再三,终于掀起了滔天巨浪,眼前这个将死之人正是自己此行要寻找的生父柴守礼。 柴荣自小被父亲送往郭威手下历练,生父的模样只存在于幼小模糊的记忆中。后唐君主昏庸连杀进谏大臣,郭威知道后唐气数已尽,只好暗中派遣柴荣接回其生父生母,免遭兵戎之祸,再做打算。 只是眼看还是迟了一步,柴荣真真切切感受着心在滴血的感觉。 柴荣把剑插在地上,暗自惶恐,旁边的女孩还在小声啜泣,柴荣跪到父亲身前道:“父亲,孩儿不孝,您有何遗言,孩儿一定办到。” “荣……儿。”那一刀从侧颈砍到腹部,柴守礼气息几乎断绝,已无力说话。“……你……的妹……”艰难说出这句话来,柴守礼气息断绝,双眼犹然圆睁,仰头朝着天空。 柴荣合上父亲的眼睛,转头看着旁边约摸小自己两岁的女孩。柴荣大约记得自己幼小离家之时,母亲已有身孕。 眼前这个女孩,应当便是自己的亲妹妹。 柴荣再看墙边的第一具尸体,果然,这便是自己亲生母亲,只是她身上没有刀痕,而是脖子上插了一根金钗。 柴荣跪在母亲身前,恭恭敬敬长叩了一个头。 “娘亲是自杀的。” 柴荣抬起头,看着突然说话的妹妹,不知何时,女孩已经停止了啼哭,说话也没有带许多哭腔。 柴荣没有说话,从地上拔起了长剑,他那张冷冰冰的脸吓得女孩连连瑟缩。 柴荣说了声“别怕”,割断了捆住女孩的绳索。 “他们是石敬瑭的军队吗?”柴荣问道。 女孩瑟缩在墙角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不知道,前几天传闻要打仗,大家准备去附近山里躲一阵,还未动身便来了一大队兵,他们有的说话吱吱哇哇听不懂,来了就杀人抢钱,把庄里的姐姐们掳走……” “契丹人果然也来了。”柴荣心里暗想。 “我和爹娘逃到这边还是被抓到了,我很害怕,就哭,父亲骂我住嘴,后来,后来,你就来了。” “原来喊住嘴的是父亲。”柴荣暗道了一声。自己从小离家,素来从不知父亲为人,如此看来,父亲倒十分有骨气,自己不禁对父亲多了几分敬佩。 “我们走吧,我会照顾你。”柴荣把长剑收回鞘中,转身准备离开。 “我们把爹娘埋起来吧。”女孩突然说道。 “来不及了,我必须保证把你安全带走。”柴荣说道。 “你骗人,你不是我哥哥!”女孩突然喊道。 柴荣停了下来,说道:“不要闹,我们现在很危险。” “你刚才明明可以救爹爹的,为什么不救?你是骗子,等爹爹死后又想出来把我骗走。” “我以后会解释给你听。”柴荣转过身来,伸出手要拉女孩起来,女孩犹豫着要不要伸出手。 这一瞬间,柴荣隐隐察觉到附近屋里传出一阵浓郁的杀气,两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看来这个村庄的危险不只有军队,暗处的凶器更为致命。 “你拉我起来。”女孩说道。 “我从不拉一个等待别人拉起来的人。”柴荣说道。 女孩沉默了,也许是她不喜欢哥哥这样的冷漠,她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打了打脸上的尘土后,一张稍微带着些稚气的秀美脸庞出现在了柴荣的面前,只是她披肩长发的光泽,也已被飞扬的黄沙所掩盖。 “我们走。”柴荣绕过土墙,往停马之处走去。 “喂等一等。”女孩在他身后叫道。 “还有什么事?” “哥你一下就杀了两个,我们去救救其他村民吧,他们还有好多被抓起来的。” 柴荣停了一下,回头看着女孩说道:“这个村子有许多看不见的危险,我没有把握在这里保护你周全,当今之计唯有尽快离开。” 女孩还想反驳,柴荣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走到马前,女孩又哭又嚷,可是无论如何挣不脱柴荣紧握的手。 柴荣抱起女孩的纤腰把她放上马鞍,自己也随后跨上马背,一挥马鞭,原路向村外奔驰。 马背上,柴荣又目睹了十数个散兵四处破门寻找财物,时不时拖出来几个哭哭啼啼的妇女儿童。 “哥哥,你为什么这么冷血!”女孩突然生气地叫道。 “我不是冷血,我只是清楚自己的能力。”柴荣平静地说道。 正行进间,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矢朝着柴荣后心排空驭气直射而来,他当即连剑带鞘背向身后,准确地挡下了来箭。 柴荣挡下这第一支冷箭,二三支箭随即纷纷射来,背后马蹄之声也踏踏作响。柴荣不必回头便听得出来,在后追赶的少说也有十余骑兵。 追杀的骑兵极善骑射,第一箭射向柴荣后心的箭矢被挡下之后,又数箭射向了柴荣座下黑马,马儿身中数箭,扑地前栽,柴荣抱紧女孩,脚下猛地踩上马背,腾空跃起随之平稳落地。 站定之后,柴荣把女孩护在身后,回身看十几个骑兵,全部腰挎马刀,手持弯弓,剃发左衽,面目凶恶,想必是契丹人。 十几个骑兵高呼着纵马冲来,柴荣端起铁枪迎面投出,正中为首的契丹骑兵,铁枪穿透了他的身体,猛地把他倒钉在了地上。 其余骑兵毫不怯战,随后冲来,柴荣拉住女孩胳膊闪开第一匹马,长剑出鞘,一剑斩断了马腿,那马扑地栽倒,士兵从地上爬起来不敢贸然上前,反而退了几步。 一众骑兵紧接着绕开柴荣正面,环绕成圈,把柴荣两人团团围住。 包围圈刚一合围,只见众人突然举弓,电光火石之间,弓弦齐震,十几只箭射在两人周围土中,紧接着众人又如狼嚎一般放声大叫。 “好一队契丹勇士,射术果然了得。”柴荣心中一惊道。 包围柴荣二人的骑兵皆凶神恶煞如同罗刹一般,又齐齐放箭示威,显然是要活捉二人。 女孩心中也是一惊,不由得贴近了柴荣。柴荣将女孩护在身后,右手持剑,一边做一个防御的架式,一边思考脱身之计。 “刚遇到哥哥便要生离死别了。”如此险境之中,女孩似乎反而不甚害怕,开始和柴荣说起来笑话。“哥哥你个闷葫芦,连妹妹名字都不知道。” 柴荣一边仔细研究脱身之策,一边又和妹妹逗趣道:“傻姑娘。” “听好了,本姑娘姓柴,单名一个……哎……” 女孩话说到一半,柴荣已经朝一边疾步冲出,他的身法极快,刹那之间就逼到了一个契丹骑兵马前。 那骑兵抽出刀来一刀砍下,柴荣前身上仰,仰面避过的同时已经滑步到了骑兵马后,随后双腿一蹬跳上马背,长剑也已抹在了契丹骑兵脖子下,一身闷响,身前的骑兵已经倒在马下。 身前的骑兵倒下的那一瞬间,柴荣发现自己还是晚了一步,自己冒险从包围圈突围已经颇为不易,只能短暂的把妹妹留在原地,此时后面两个骑兵已经冲了上来,刀口离妹妹不到三尺。 柴荣正慌乱间,自己身旁一阵刀风忽至。柴荣已经无暇多想,一拉缰绳闪开左边劈向马头的弯刀,又横起长剑挡住右方砍向自己的弯刀。 自己避开攻击已经颇为不易,只怕妹妹这一瞬间已经凶多吉少…… 刹那的犹豫间,柴荣只觉寒风划面,定睛一看,却见一剑西来。 伴随着一声剧烈的气流振动,一把长剑从柴荣眼前倏然飞过,剑气凌然,一剑直取女孩身后的骑兵。 右边的弯刀骑兵刀口已距女孩不到两尺,猛然间被长剑穿胸而过,那骑兵从马后飞出,当即毙命。 左边骑兵见此情景登时大惊,正惊讶间,一抹灰衣从天而降,一脚将目瞪口呆的契丹骑兵踢落马下。 灰衣人刚一落地,已拔出插在第一个骑兵的身上长剑,一剑封喉,结果了第二个骑兵的性命。 夕阳已经完全落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血红的残光铺满了整个大地,断井颓垣纷纷在地面上留下深邃的阴影。 女孩呆呆地站着,仿佛还没有从刀刃下缓过神来,她仔细看着眼前救命恩人的背影:他的长发衣摆在微风下轻轻飘拂,右手握着一把滴血的剑。 血是殷红无比的血,剑是如霜一般的剑。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三章 青霜一剑寒九州 不远处扬尘飞起,马蹄声渐近,更多人马已经赶来。 柴荣迅速杀死身旁两名骑兵,快马骑到妹妹身前,横马执剑,用冷峻的眼光注视着其余众人。 “阁下相救之恩,柴某铭记在心,在下把吾妹托付阁下,万望相助。”柴荣说完随后从马上一跃而下,仗剑立于众人之前。 那灰衣剑客转过身来,却也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剑客的额上有着两撇剑眉,眉下一双眼睛深邃而又清澈,仿佛时刻在望着远方,有所思考,让人看不透他的心事。 背着夕阳看他的脸,依旧隐隐感觉到这个人的英气。柴荣妹妹痴痴地看着他转身的每一个动作,执剑、甩袖,不禁呆了下来,俨然忘记了自己所处的处境。 “公子,在下既然已经决定救你二人,纵然面对千军万马,也绝不反悔。”灰衣剑客向前两步道。 柴荣在危难之际,一个和自己素不相识的剑客突然冒出,还声称绝不反悔,柴荣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结交了这么一位江湖上的朋友。 “少侠,身陷重围,柴某本不该废话,只是追兵众多,今日我们怕是难逃一死,不知柴某兄妹何德于少侠,使得少侠不惜性命相救?”虽然此时不是深究此人来历的时候,不过柴荣不问出来,终究隐隐之中不甚心安。 “公子只能看到现实,看不到希望。在下在此相救,自有原委,公子先带姑娘离开,追兵在下自当应付。”剑客说话,便如他手中的剑一般冰冷。 “少……公……少侠……”柴姑娘对这个称谓纠结良久。 “刀剑无眼,还请姑娘先行离开。”灰衣剑客轻轻侧头,冷冷道。 “好……”柴姑娘心不在焉地跨上马背,柴荣随后一跃而上,回头道:“柴某不敢碍了少侠的手脚,青山绿水,后会有期,厚恩来日定当报答。”随即策马急奔,拦路骑兵早被他一剑砍于马下。 周边骑兵正要追赶,灰衣剑客一个腾空后跃,扬尘之中如一只灰鹤翩翩飘过,立于众追兵之前。 此时追兵身后已经尘土飞扬,二十余骑的轮廓出现在了烟尘中。 柴姑娘竭力转过头去,用她那在漫天风沙中仍一尘不染的双眼,勉强看到了身后场景。 灰衣剑客独自立于残阳瑟瑟的道路上,面前尘土飞扬漫天,一众骑兵齐齐铺开,势如奔雷般扑向了剑客。 剑客单手执剑横于胸前,层层寒气开始在他身上溢出,直到他身边三尺有余血红之色的干裂土地已经布满寒霜。 “哥,哥,你快看啊。”柴姑娘着急地用肘部顶着柴荣说道。 柴荣“吁”地勒马回转,只见灰衣剑客长剑背于身后,看样子即将起步迎上追来的大队骑兵。而他手中那把剑远远望去,尚且隐隐可见寒气飘飘,如在冰雪之中埋藏数日而取出一般。 剑客的执剑之手,也已落上了数片极小的霜花。 “霜寒九州。”柴荣突然大惊道,“竟是青霜剑。” “青霜剑?”柴姑娘话音刚落,灰衣剑客已经一个箭影杀入马群,柴荣兄妹二人只见一道银光从马队之中抹过,如同覆盖山脊的一层厚雪一般,从马首一直抹到最后一排马尾。 空气中凭空落下片片霜花,盖在落马的兵士身上,这一招之间,十数名兵士被悉数斩杀,竟然没有留下一声惨叫,一声马嘶。 马阵空出的中间部分,沿着尸体,铺出了一条蓝白色的长印,和周围暗红的土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此人武功,远高于我。”柴荣不无感叹。 “哥哥,你也不要灰心嘛,你们都还这么年轻,都能练上个好几年啊。你先快给我讲讲这青霜剑,还有那什么霜寒九州,都是些什么啊?” “许多江湖传闻我也仅仅是听说,只是青霜在江湖上颇有名气,我也有所耳闻。唐初诗人王勃所谓‘紫电青霜’,紫电乃是吴王孙权所铸六剑之一,青霜便是那少年所持之剑了。” “嗯,我也曾听闻王勃的序文,那这青霜很特别吗?”柴姑娘道。 “青霜是一把至寒之剑,数百年来善用之人屈指可数,因此在江湖上消失已久,没想到竟然在这样一个少年手里……” “这‘霜寒九州’竟如此厉害,哥,你什么时候练成这一手功夫?”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霜寒九州本有十四式,经一位剑道高人化繁为简,化为九式。霜寒九州已经是绝顶武功,若是辅以一招花醉箫吹,当今天下无人能敌。” “花醉箫吹……这名字好美。”柴姑娘不禁耽于幻想,柔情似水的箫声之下,灰衣剑客翩翩起舞…… “霜寒九州共有九式,方才这一招应该只是其中一式,至于是什么,我也不甚清楚了。” “只是一式就这么厉害……江湖上修炼之人想必很多吧?” “霜寒九州品性至寒,只有青霜剑能发挥其威力,且一般剑客强加练习,往往寒气自噬,走火入魔。” “就是说,即便有人学会了那花醉箫吹,也只能和那少侠合用了?” “花醉箫吹品性至柔,唯有碧花箫可以吹出此功,一般武者修炼,也往往难以修成。” 柴姑娘缓缓点头,若有所思。 “那位少侠武功这么高,我们还跑什么啊,不如回去和他当面道谢。”柴姑娘突然说道。 “现下后面契丹和石军蜂至,那少侠武功高强,自然有脱身之道,我们现在返回,反而对他不利。” “好……”柴姑娘满是恋恋不舍。 柴荣调转马头,快马驰出村外。他一边策马,一边心想这番出行遇上贵人相助,事后还当设法寻到这名剑客回个人情,交下这个江湖朋友对自己一定大有益处。 柴荣策马来到村外时,一众侍从已经在大路之上接应,为首侍从急忙快马上前道:“属下们不敢贸然入村,唯恐少爷从他处出来。” 柴荣心中不悦,只是好歹已经脱险,还要共事一路,便没有口责下属。而是好言抚慰道:“此时不便多说,尽快赶路吧。”停了一下,柴荣又道:“这姑娘是我亲妹妹。” “我叫柴嫣。”柴姑娘拱手道。 柴荣明白,驭人之道,是自己必修一课。 灰衣少年使出一剑惊世骇俗的霜寒九州之后,追兵十死五六,这路人马从北面杀来,自击溃北上唐军大部之后,一路杀人放火、劫掠百姓,少遇抵抗,这时眨眼之间便十余人落马,众人一时都左右相顾、惊慌不已。 只是灰衣少年奇招初成,加上自己年纪轻轻,内力尚浅,用过这一招霜寒九州之后,自己体力损耗也颇为巨大。 灰衣剑客仍站在原地不动,一众骑兵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向前。 这个人出现之前,这群土匪怕的是少杀了一个,此时此刻,怕的是眼前这个剑客赶尽杀绝。 “少侠武功盖世,咱们有眼无珠,还请少侠高抬贵手。”为首的一个汉人士兵上前说道。 “你们……” “你们做错的是劫掠百姓,还是惹了这位少侠啊?”一个悠长的老者之音飘飘而出,悠远绵长,在嘈杂的混乱村寨里仿佛超脱世外,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白发飘飘的老者慢悠悠地出现在了灰衣剑客的身后,众人都大为惊异,不知他如何在众人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出现在了那里。 此人衣着朴素,使人看来简练而颇有身份,仙风道骨,又不显得老迈。 “师父。”灰衣剑客双手在胸前向老者行了一个拱手礼,青霜剑垂于双手之下。 “当……当然是不该招惹这位小爷。”那个军汉说道。 “远儿,我们走吧。”老者转身便走,口气不知是不屑还是自满。 一众兵士呆呆看着一老一少师徒走远,没人敢说一句话。 “师父,徒儿想去村尾救其他人。”走出那一众人马的视线范围之后,少年说道。 “契丹和石敬瑭大队人马最迟明早就能到达,村子这么多人,你能救他们去哪?” “师父,那您难道是要徒儿见死不救吗?” “远儿,我问你,为师这次交给你的任务是什么?” “师父要徒儿查明南下军队行踪,并再为我鬼谷派寻找一位可塑之才。” “那你完成了吗?” “徒儿已经查明了军队行踪,北军已经解太原之围,当前正向重镇潞州行军,但是……” “但是第二个任务还没有完成,是不是?” “是,师父,徒儿在路上见到许多北军劫掠百姓,多次出手相救,便耽搁了些时间。” “远儿,我问你,你救得了一个、两个,用你这种救法,救得了天下千万苍生吗?何况你救下的人,未必便是好人。” “师父,如果一个人、两个人受苦受难徒儿都坐视不理,又何言拯救黎民苍生?” “远儿,你在我门下修行尚浅,仍然看不透生死。你说刚才那帮兵士,若你没有斩杀他们的能力,他们会听你相劝认错道歉吗?” “徒儿不懂。” “哼,世人多是欺软服硬之辈,尽管你去仗义、公正,倘若你没有实力,你所谓的侠义,不过是愚昧之人茶余的笑谈。人对所谓大侠的钦佩,也往往把实力排在最前,你够强,才有之后的仁义道德。” 灰衣少年沉默半晌,天色已近傍晚,大地渐暗。 “多谢师父教诲,但请恕徒弟不敢轻易苟同。”灰衣少年沉默良久后,缓缓说道。 “远儿,你有权选择自己的路,但你要记得,我鬼谷派弟子,当以天下为己任,不可拘泥于眼前的生死。若你始终超脱不到生死之外,便一辈子同其他俗人一样,看不到乱世背后的治世之道。” “徒儿谨记。”少年停顿了一下,又突然说道:“或许我给师父有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远儿,我们等等再说。有几位年轻的客人来了。”老者突然打断少年,朗声说道。 夜晚的微风吹在地上的落叶上沙沙作响,一堆落叶倏然被吹散,又旋即被风聚合在了一起。 空旷的田野,瞬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乌鸦惨叫。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四章 杀客·寒鸦·剑 “不知什么风把鬼谷派的高人吹来了?小人们来不及准备,还请两位高人恕罪。”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出,他说话时,嘈杂的乌鸦叫声倏然停止,整个原野寂静无声,话音刚落,乌鸦便又此起彼伏地欢呼起来。 乌鸦的欢呼,在人看来,便是象征死亡的嚎叫。 “请出来说话。”老者道。 “久闻鬼谷派文可安社稷,武可平天下,不亲眼见……” “呜”地一声巨响,群鸦乱舞一瞬间被彻底盖过,老者右掌指处,一个黑衣人从一颗大树上猛然吐血跌下,大树犹然呼呼晃动。 “其余众人,请出来说话。”老者勃然大怒道。 这一句之后,各个树后、丛中、枯井纷纷跳出数名装束相同的黑衣人。黑衣人或手执长剑,或手执弯刀,背上绑着一捆绳头带钩的抓墙绳,腰间别着一把短弓弩。 “落叶风吹聚散,寒鸦乍惊还栖。你们是寒鸦组织的杀手。”少年道。 “聂远少侠果然博闻多识。只是我们只是一群乌鸦,是一群没有名字的人。”为首的杀手向前几步道。 “哈哈哈哈哈,你们确实就像一群乌鸦,天下人人唾弃,可就是杀不光,当年朱温大杀宦官,这些年你们竟然还能死灰复燃。”老者笑道。 “和左右天下大势近千年的鬼谷派高人相比,我们确实像寒鸦一般卑微。” “想找我鬼谷子的麻烦,你们几个还不够格,滚吧!”一向冷静、在弟子聂远眼里看透了生死荣辱的师父,此时竟然长须倒竖,显然是动了怒气。 “前辈可知寒鸦为何存在数百年,饱受天下人唾骂却总是像落叶一般聚而复散吗?因为这个世界上永远存在腐肉,大梁的皇帝大人杀得了我们这帮乌鸦的头子,最后还不是死在我们手下?”那杀手说这番话时颇为得意。 聂远深知寒鸦,这个由前朝太监创立的杀手组织手上沾了多少鲜血,在江湖中又是多么被人倍加唾骂。 寒鸦在江湖中扬名立万一战,即是大唐文宗年间震惊朝野的甘露之变,李训等大臣计划斩杀宦官仇士良的计划失败,仇士良公然在京城中派寒鸦杀手大肆搜寻,把文人大臣几乎杀害殆尽。 当日长安城血流成河,武林中人每每提起这件事,无不咬牙切齿。 百年来,寒鸦头目换了一个又一个,却始终藕断丝连,在江湖庙堂之上几乎都是无孔不入。刚才寒鸦杀手提鬼谷派影响天下大势,其实便是在用寒鸦近百年来对朝堂的控制来讽刺鬼谷。 朱温大杀宦官,然而儿子为夺大权,又利用寒鸦势力害死亲生父亲,此事在江湖上一直颇有传闻,此时这名杀手竟然直接对传闻给予了肯定。 “今日晚辈小生偶遇多年不出山的鬼谷派高人,可要好好讨教,若是高人输了。”杀手抹了抹手上的长剑,“鬼谷二字,可就要从江湖上抹去了。” “老夫所见的寒鸦杀手之中,还从来没有像你这般啰嗦的,你到底是何人?”鬼谷子怒斥道。 “寒鸦的规矩并不是不能说话,是只能和死人说话。”那蒙面杀手道。 “动手吧。”鬼谷子轻哼一声道。 “动手!”为首杀手“刷”一声拔剑出鞘,十几名黑衣杀手剑指鬼谷师徒二人,疾步冲了过来。 聂远闪身到鬼谷子身前,银光一闪,已经执剑在手。 “远儿,为师应付这些喽啰,他交给你。”鬼谷子一甩袖袍,指向为首的杀手道。 聂远道了声“是”,一步跃至那头目身前,使了一招“破冰点苍”,直刺那头目胸前,那头目反应极快,迅速沉剑挡下。 青霜剑剑身细长、色如冰霜,以凌厉冰冷见长,聂远这一剑“破冰点苍”更是练了近十年,御八成寒气于剑,只需轻轻一点便能点碎一扇钢盾。只是一剑刺在那头目剑身之上,竟如一剑刺入深山厚土之中,那剑身竟是毫无一点震颤。 聂远在这一刹那和那杀手眼神相交,那杀手狡黠的双眼看到聂远的一瞬间,眼中写满了毫不在意。聂远不动声色,心中却在担心自己遇上了一个极为难缠的对手。 头目手下一众杀手尚在他身后五步开外,突然停在原地,齐齐举起轻弩射出弩矢,随即随手扔掉轻弩,拔出刀剑扑了上来。 鬼谷子长袖一卷,已将射来的弩矢尽数笼入袍中,随即弃之于地。两个杀手率先跃至聂远身旁,鬼谷子相隔约一丈远,运气于臂,双掌齐出,这股内力迎风击到两个杀手身上,杀手飞出数丈,当即毙命。 聂远见杀手人多,收招一跃,跳离十余步,那头目紧追不舍,随即跟上。剩下杀手尽皆被鬼谷子挡住,他在十数名杀手之间游刃有余,左一掌右一拳,已有数人倒地。 聂远心中明白师父要用此人测验自己武功进境,当即不敢大意,对手连出几剑直刺聂远要害,聂远左右闪躲,从容挡下。 鬼谷子击杀周围杀手之余,远远看去,却见那头目连出数招,以剑气笼罩于聂远周身,少顷之后,聂远身边竟有青光盘旋。 聂远连退数步,却见那青光如同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一般,让人难辨方向。困在其中之人,便如在阴雨之日陷在了深山老林,想要离开却无从迈步。 “这是阴冥众山第一层!”鬼谷子对聂远叫道。 聂远心知这招阴冥众山长于悠远绵长、深不可测,而自己青霜剑乃是极寒之剑,长于数招之内分出高下,如此相斗下去,无疑对自己不利。 聂远连退数步,那头目疾步抖剑,青光一闪,朝聂远胸口刺来,聂远猛然凭空跃起,身如雪霜笼罩,一剑刺向对手。众杀手只见一道青光抹灭于一阵疾风骤雪之中,人影乍合骤分,待到两个人影错开之时,杀手头目已倒在了地上。 血再一次染红了聂远寒气四溢的剑,那剑遍体纷纷,如飘瑞雪。 剩下的五六个杀手见头目已死,纷纷后退,聂远一跃到鬼谷子身前,横剑面对着一众杀手。鬼谷子却已看出他手腕微抖,侧脸发白,想是方才决斗出过招后,内力已然不足。 突然之间,聂远只觉手腕剧痛,一只三尺长的铁钩凭空飞出,打在了聂远剑身之上,聂远握剑不住,剑柄脱手,插在了几尺之外的土中。 聂远和鬼谷子转头,只见一个劲装结束、冷目似刀的黑衣女子已站在了二十步以外的树梢之上,双臂交叉在胸前,背负一只铁钩。 聂远环顾一看,心中大惊,周围树梢之上,不知何时已落满了密密麻麻的乌鸦,天上也群鸦盘旋,遮天蔽日。只是这数不胜数的鸦群却只是在头顶盘旋,四周仍是静谧无比。 “聂少侠既已分出高下,何必赶尽杀绝呢?”一个阴柔之极的声音突然飘然而出,在干燥如火的空气中千回百转,四散不去。 这并不是那背负铁钩的女杀手的声音,聂远细看,才看见那铁钩杀手身后的树枝之上,一个袅娜修长的身影款款地坐在其上,身上披着一袭黑裙,身后长发垂腰,尽显媚态。 “是你。”鬼谷子道。 “前辈认得出小女子,小女子当真是受宠若惊呢~”那声音端的诡异无比,却又十分摄人心魄,聂远只觉心绪扰乱,脉络不定。 “江娥啼竹音,普天之下,谁还有你这般功力?”鬼谷子冷冷道。 “聂少侠,今朝相逢难以言欢,若是有缘,还望潞州城中有幸一会。”那长发女子轻轻一笑之际,乌鸦四散飞走,树梢上两个身影也已不见。 身影消失的一刹那,聂远只觉筋脉霎时畅通,剩余的杀手拿走了落在地上的铁钩,转眼间消失在了视线中。 “师父,那二人是何人?” “勾魂杀客,转魂女妖。”鬼谷子沉吟道。“她二人若下杀手,为师或能全身而退,你却不是她们任意一个的对手。” “她们便是师父常说的寒鸦四杀客吗?” “勾魂客是其一,转魂,乃是统领四大杀客的两鸦首之一。”鬼谷子目视远方道。 聂远心中一惊,虽不知转魂为何要和自己潞州再会,不过他向来不爱言语,又见师父面有不悦,便将此事权且搁下。 鬼谷子缓缓移步到先前被聂远杀死的杀手头目前,俯身捡起了那人手中的剑,剑身犹在发出隐隐的青光。 镇外路上,柴荣一行人正在缓步行马。 “哥……哥。”柴嫣已经换上了一匹马,她连喊两声哥,柴荣若有所思,并不搭理。 “哥!”柴嫣大声叫了一声。 “啊?”柴荣恍惚之中,回过神来,随后又问了一句:“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哥,别说这些了,我看你很是羡慕那位……武功高强。” “那位什么?哈哈哈,那位少侠是不是。”柴荣大笑道。 “反正我看哥就是比不上人家。”柴嫣道。 “有一天,我一定会比他更强。”柴荣平静地说道。 “哥,要不然你去结识下那个少侠,等你……学好武功,就能给爹娘报仇了……”柴嫣说着说着,终归是有些黯然神伤,抹了一把眼泪。 “小嫣,只有武功是不够的。”柴荣平静地说道,停了一下,柴荣突然一声偷笑,然后说道:“你这么崇拜这位少侠,怎么不投到他的门下,做他师妹?” “我可没什么碧花箫,也练不会那什么什么吹箫,还是哥哥你……” “小嫣,我们得快走。”柴嫣说到一半就被柴荣打断了,柴嫣刚要生气几句,柴荣快马加鞭,先驱马快跑了起来,几个随从随即跟了上去。 柴嫣急忙叫了一声柴荣等等,也随后跟了上去。 “大人,还要跟上去吗?”阴暗的角落里,一个黑衣人对另一个黑衣人问道,伴随着他的话音,乌鸦又“哇哇”地惨叫起来。 “我继续跟下去,你尽快和青冥会合。”被称为“大人”的黑衣人答道。 “是。”第一个黑衣人双手执剑回答。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五章 雨夜佛影 转眼间天色已晚,柴荣等人仍在快马赶路。 “公子,属下探查到前方五里地有一寺庙,夜色已深,何不在彼处歇息?”探路的下人道。 这时后唐末期,佛教兴盛,此时天下僧人众多,佛寺也随处可见,且都修缮地颇为精致。 风云难测,傍晚干燥无比、摧枯折木的天气在初夜全然消失,一阵小雨之后,夜幕下便降下了瓢泼大雨,雨水聚在山坳里汇聚泄下,好像一个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 柴嫣紧紧抱住身体,身体有些因为着凉略略发抖,柴荣扯下身上的轻铠套在了柴嫣身上,一来给柴嫣御寒,二者柴荣隐隐觉得此次归程一直暗藏杀机,此时夜雨连绵,更觉凶险。 “寺里可有高僧吗?”柴荣站在柴嫣旁边,帮她挡雨,下属头领使劲敲着寺庙门叫道。 连敲了数声,寺里毫无回应,下属头领“呸”的骂了一声道:“什么世道?一个个秃驴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柴荣见下属只顾着骂个不停,便道:“多说无益,快想办法开门。” “是,是,公子,我这就翻进墙那边。”下属应和了柴荣之后一边捋袖子做个翻墙的架势,一边又向里边叫喊:“庙里可有人吗?再没人应可要撞进去了。” “吱”一声,古老的门终于推开了一个缝。 “何人在外吵闹?扰了僧爷安眠?”门推开半个身位,一个没有剃去头发的邋遢俗家和尚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道。 “你……”站在门前的下属怒火中烧,指着那邋遢和尚正要骂上两句,免得被那和尚占了口舌上的便宜。 身后的柴荣把手搭在下属肩上,示意他退后。 下属这口气咽不下,呸地朝门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才往后退了两步。那和尚只顾着打哈欠,竟没看见阿德吐的这口唾沫。 柴荣向前两步道:“在下不知高僧在寺里歇息,多有叨扰,今夜雨大,烦请大师容许我等借宿一宿。”说着,远处又是一声响雷。 那和尚上上下下打量了柴荣几番,见他虽然衣衫有些灰土,看起来倒像是个体面人家,便说道:“僧爷大发善心,收公子一人一两银子功德钱,如何?也就比客栈多收个诚心钱。” 柴荣身后几个下属听见那僧人这种口气,均忿忿不平,目视柴荣,只等他做个手势就收拾了这恶僧,柴荣略微迟疑了一下,侧过头来,微微摇了摇头。 “看公子也是个体面人,连几两银子也拿不出吗?给僧爷我二两银子,给公子您指个黑熊洞避避雨,也是可以的……”僧人见柴荣半晌不语,又出口嘲讽道。 此人对柴荣出言不逊,换作旁人早已怒火中烧,但柴荣生性谨细无比,做任何事前都要做好完整无误的分析,绝不肯留下疑点。 此时柴荣心中担忧有三:从村镇里开始感到的杀机,后来无端消散,柴荣心想也许是雨夜隐藏了杀气,这是其一; 听这恶僧所言,庙中还有数名僧人,这些僧人结伙占寺,无异于拦路打劫,却无人可管,这是其二; 此时冷雨连绵,妹妹柴嫣身体不适,倘若动起手手来,几个下属完全保护不了柴嫣周全,这是其三。 门缝之中,柴荣偷偷窥视,隐隐约约看见墙边摆着些刀斧之类,心中更证实了二三担忧不无道理,当下微微摇头,示意不可妄动。 虽说如此,暴风骤雨之中,在外过夜总不是个办法。 “不可急于一时。”柴荣心中暗想道。 “在下不打扰大师们安寝,告辞了。”柴荣拱手说完转身就走,下属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公子为什么又从山门前忍气吞声退了下来。 “喂,站住。”那个邋遢和尚拉开了一扇门朝柴荣叫道:“怎么?半夜嚷嚷醒大爷就想走?滚来纳香火钱,爷爷高兴了纳完就放走,不然打断腿脚寺里当和尚。” 柴荣回过头来再看那僧人,虽说衣着邋遢,但看起来身材魁梧,倒像是有一身横练功夫。 柴荣不及说话,后面下人已经抬起剑怒骂道:“撒野撒到天王老子头上了,看见这是什么吗?” “装模作样带把剑便当自己会杀人吗?僧爷就站在此处,任你来砍。”说着,这僧人扯开本就穿戴邋遢的僧衣,把脖子横在门前,一脸恶气,做出一副洗颈受戮的姿势。 那下属大怒,一把甩掉剑鞘扬剑冲了上来,准备一剑把那僧人的头砍在寺门上。那僧人斜看了一眼,不做反应。 柴荣这次并没有拦住下属,任他一剑砍了上去。果不出柴荣所料,那僧人虽然虎背熊腰,转身却极为灵活,一个缩头转身闪进了寺门内。 闪身之后,那大汉又快步后退两步,提起一把阔刃黑钢刀,一声大叫,寺里涌出来七八个光头和尚,或手提单刀,或手提斧子,全然不像出家弟子的模样。 见到这般阵仗,下属慌忙后退了几步,脚下一个打滑,险些跌倒,柴荣在后一把将他扶住。 “我要把你的头盖骨当碗使!”为首的那僧人大叫一声道。 柴荣众下属一边抽剑,一边心里一阵叫苦。交起手来,公子自然功夫不错,只是刀斧无眼,伤了自己的性命可谁都换不来。 柴荣一手抽出长剑,一手丢掉剑鞘,身后的柴嫣也拔出了护身的匕首。 “哇哇哇”,一旁的黑树林飞起一群乌鸦。 “施主请息怒。”大雨磅礴之中,这句话声若洪钟般传入众人耳内,完全压过了大雨之声,乌鸦也在顷刻间闭嘴不鸣。 风声呼啸,一面灰色影子从林中闪出,脚踩树端一跃而来。 此人轻功看起来沉稳踏实,并无飘飘之感,但行进之快,步伐稳重,却是世所罕见。 这面灰影一瞬间已经闪身在了两拨人中间,正好站在门槛上。灰影站定,柴荣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个面目和善的灰衣老僧。 “你也是这帮恶僧的帮手吗?”下属方一扬手问道,随即想这老僧武功神秘,自己终究有些害怕,又赶忙后退了两步。 “非也,老衲与这些人素不相识。” 那大汉见状,也冲老僧喊道:“看你这个老和尚的样子,也是之乎者也地想劝我立地成佛,你是大善人,我是大恶人,你做你的大师,我做我的和尚。” 大汉说完抖了抖刀,又继续道:“看在你我都是和尚的份上,和尚们不难为大师,大师也别坏和尚们的香火。” 那老僧缓缓转身双手合十,面对那恶僧缓缓道:“施主此言有误,佛曰:‘人无善恶,善恶存乎尔心。’我不是善人,你也不是恶人,但你心怀恶念,常做恶事罢了。” 那老僧一边缓缓说话,柴荣心里也暗暗着急,对这帮杀人不眨眼的恶人,这老僧竟然在循循善诱大谈佛道。 不过柴荣倒也颇感好奇,不知这面目慈善的老僧在劝说失败后会有怎般打算。 “你不用多说废话,我看得出来你身上有几分功夫,但眼前这副情形,动起手来,咱家几个让你占不到什么便宜。” 那恶僧和老僧谈话显得多说一句都颇为不耐烦,抖完刀又扛在肩上,一副烦躁的样子。 “施主又错了,佛曰:‘相由心生’,情形如何,皆是施主内心想法的反映。” “大师是执意和兄弟几个过不去了?”那恶僧问道,像是下了最后通牒。 “你与我,过得去,过不去,都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而已,施主不如和老衲皈依我佛门下,修习内心,超脱虚幻的人事纠纷,岂不为好?” 柴荣起先见这老僧人身上武功修为颇高,心里隐隐佩服,眼下看他竟然如此说教、异想天开地认为那群拦路土匪会放下屠刀,又不禁暗暗哂笑他如此迂腐。 “这是命,乱世里头,命不值钱,现在还会有什么人听你传道?和尚们都是混口饭吃的,会念佛经的也没有几个。”那壮汉迟疑了一秒,又道:“我不一样,老子凭刀口吃饭,那些寺庙里混吃骗钱的和尚,和我有什么区别?” 柴荣听到这些话语,想到世事确实如此,大唐亡国以后,诸节度使战事不休,农耕废弛,商旅不行,反倒是佛教日益兴盛,毫无颓势。 自唐以来,官府便大力支持佛教。唐亡以来,佛门僧众虽是遍布天下,但却鱼龙混杂,且多有寺庙敛积田产、熔币铸佛,已于百姓和国家社稷造成极大负担。 又一条治世之道已在柴荣心中萌芽,天下佛寺冗员充斥、良莠不齐,若是裁撤冗员、毁佛铸币,定对安国安民甚有好处。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我佛说:‘心不变,万物皆不变。’变的不是这世道,是施主的心而已。”老僧仍是面不改色,平静说道。 大汉低头沉默不语,他身后的其他人都面面相觑,颇感不解,却没人敢说一句话。 看持刀姿势、身形,这大汉也是众僧人里武功最高者。 沉默良久,为首的大汉扔下钢刀道:“大师和我空手比试一场,若是大师胜了,我便彻底服气。” 灰衣老僧再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抬起头时,大汉已经一拳打到胸口。 灰衣老僧僧衣飘飘,身子向后侧身后退,任那大汉如何一顿拳脚,就是碰不到老僧分毫。 柴荣看那老僧身法,说不上飘逸潇洒,但行家里手一看便知老僧双脚立时如有千斤,行时也步步稳扎,步频极快,任那大汉如何出手,总是碰不到自己分毫。 那大汉从院中打到院脚,又从院脚打到院中,每一招都用了十足劲力,却丝毫没有疲累之象,显然外家功夫颇为了得。 二人一个打,一个躲,又到了院门前,大汉一拳打来,把厚木门打得一声嗡嗡巨响、摇摇欲倒,却看老僧已经不知道如何闪身到了大汉身后。 大汉反应不及,只得急忙回身护住要害,只觉一阵劲风扑面,大汉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老僧已经一掌从大汉脸旁打过,大门又是一声闷响,竟然径直向后倒下。 门外众人见状大惊,慌忙闪开。大汉心中明白,这一掌倘若对自己打来,就算自己横臂阻挡,也必定能震伤内脏,非死即伤。 “‘大力金刚手’果然名不虚传。”柴荣不禁喝彩道。 大汉见老僧手下留情,心中明白自己不是老僧的对手,停手道:“你掌法比我高,轻功也比我好,但好汉行走江湖,谁不带上兵刃?你再和我比一场兵刃,你只要不输,我便服你。” 大汉慢慢离开老僧,一脚踢起方才那把钢刀,看起来对自己刀法颇为自信。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六章 刀剑相交 “大师,请拿兵刃。”柴荣拔出一个下属佩剑,扔给老僧,老僧顺手接住。 “施主用刀,老衲也用刀法度你。”老僧缓缓说道。 “你要用剑使刀法吗?哼哼,我自以为会使几路刀法,用剑使刀法,却是万万不能,你若赢我,我便服气,接招吧。” 那大汉说完,不等老僧说话,一招壮士开山猛然劈来。这招虽然没有太多玄机,不过这大汉用得气势十足,仿佛劈开一道气浪,呼呼生风。 刀与剑,一为百兵之王,一为百兵之君,这两种兵刃用者最多且用法也颇有不同。 刀刃刀背薄厚不同,再加上这大汉魁梧有力,刚好匹配刀法的刚猛。而用剑来使刀法,除非使用者内力精湛到御剑自如,否则极容易折断。 大汉这一刀,以柴荣武学造诣来看,只可躲不可挡,避开第一招竖劈并非难事,要防的是第一招后的连招。 老僧见大汉当头一刀势大力沉劈来,并无闪躲之意,反而迎面接上。只见他长剑反握,剑身和小臂相贴,挡住钢刀直劈而下。 那大汉一把钢刀行走江湖多年,刀下败倒无数好汉,便是水缸粗的树干也一刀劈折了。然而他这一刀砍在剑身上,就如一把劣质菜刀砍在硬木之上,毫无感觉。 一招未果,大汉横起一刀,从老僧侧面砍来。这看似平淡无奇的一招,柴荣却隐隐看出变化之势,同时也心中暗想倘若是自己在交手,这一招当如何应对。 那老僧看这第二招砍来,也无多想,横剑御气阻挡。这一刀仍与第一刀无异,势大力沉,大有排空驭气之势,一般剑客刀客根本难以挡下。 这刀横砍力道不逊于第一道竖劈,速度也极快,这一刀眼看离老僧的剑身只剩一尺,突然大汉手腕猛抖,那柄厚重的钢刀竟如木质一般突然斜飘向上,又如一道彩虹划下,绕过剑尖直取老僧头顶。 这一刀速度之快让人眼花缭乱,柴荣心中暗惊,这大汉刀法之高,绝非寻常流寇。 “没猜错的话,这应当是天刀门内传绝技‘惊虹刀’。”柴荣道。 “惊虹刀?这是……”柴嫣身体虚弱,有气无力地问道。 “天刀门秘传,用刀法对敌时急速改变刀向,让敌人难以防备,刀势起而后落,如同一道彩虹。说起来简单,但普通人极难做到。据说此刀一出必定见红,也是彩虹一色。” “哥,没想到你知道的还挺多的嘛。”柴嫣道。 “我从小博览多门武学,所见颇多,只是未有良师指点。”柴荣看了一眼柴嫣说道。 柴嫣“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再看那老僧对这一刀也所料不及,急忙上身后仰,亏得他内功沉稳,这一闪有惊无险斜划过僧衣。 闪过这一刀之后,老僧双腿一蹬,身体径直后退出数步,大汉转个刀花,并不追赶,似乎是还了那一掌之恩。 “施主刀法果然了得,倒是老衲小看了。”老僧左手握剑,右手行佛礼道。 “你这是认输了吗?”大汉脸上发笑,显得颇为得意。 “这一招,老衲已经十余年没见过使得像施主这般好的了。”老僧说完,连声叹气,显得颇为感慨。 “普天之下,这一招只有我师父比我用得好,老僧,你认输了吗?” “施主这一刀虽然厉害,有你师父七成功力,却及不上那位故人一半功力,再来进招吧!” “你认识我师父吗?”大汉问道。 “前尘往事,不提也罢,进招吧。”老僧道。 大汉看来是个性情爽快之人,也不喜欢过多言语,便不再追问,一刀横劈过来,紧接着又是几个连招。 这套刀法刀力虽不如前一招惊虹刀刚猛,但招招紧逼,连续不断,完全把对方罩在自己的刀风之中,对方防守若是有一点差错,便可重伤对方。 “这一套应该便是天刀门的‘飞狼追月’。”柴荣道。 这一套刀法确实凌厉无比,但那老僧左右闪躲,完全不被飞狼追月掌控在刀势之内。 待那大汉用了七八招之后,老僧突然一个近身,用长剑在身侧舞了个刀法里的刀花,细看却又像一个蒲扇。 蒲扇之下,那大汉措手不及,只得丢下钢刀,免得手腕被一剑斩断。而外人只能看见一朵刀花之下,钢刀落地,完全是眼花缭乱。 “菩提刀法。”柴荣道。 “好在天刀门比不过菩提刀。”柴嫣如释重负道。 “阿嫣,武功无好坏,修行有高低,这位大师武学修养之高,远在那恶僧之上。” “哦……”柴嫣恍然大悟。 那大汉退了两步,拱手说道:“我的武功是比不过大师,大师要住,便住一夜罢了。”说完,大汉又回头对众小番说道:“把刀斧都收起来,给大师还有这些人腾些地方。” 柴荣看这大汉比武输掉,并不胡搅蛮缠,心想他并非一般蛮不讲理的流寇土匪,又见他颇有些武功,对他也有了几分敬佩。 柴荣深信“多个朋友多条路子”的江湖之道,暗暗想要和他结交一番。 柴荣向前两步,走到老僧和大汉之间道:“大师内功深厚,武功高深,这位兄弟一手漂亮的天刀门刀法,也让在下十分佩服。” “你也会我天刀门的刀法?”那大汉问道。 “天刀门刀法天下一绝,谁人不知?在下也仅是认得而已,还想和兄弟讨教几招。” “哈哈哈哈,要打架直说便是,来试试手脚吧!” “哥。”柴嫣在后面叫了一声,不明白哥哥为什么非要和这个恶人比武,柴荣示意她不必担心。 柴荣明白,对于这类人物,只有在武功上胜过对方,才能让对方心悦诚服。 “接招!”柴荣一个箭步冲上去,手持长剑用一个一字点喉式朝那大汉咽喉要害刺去,大汉挥刀格开,施展起天刀门十一路破剑刀法。 天刀门破剑刀法为天刀门掌门专研传授,用以破解天刀门死敌绝剑门各路招式,乃是天刀门镇门武功。 柴荣见这大汉使出这路刀法,心想他着实得了天刀门这代掌门夏侯中真传。 天刀门,乃是江湖上“一堂三门四派五帮”的三门之一是也。三门之中,天刀门和绝剑门明争暗斗,最为针锋相对,因此天刀门刀法招数,除了基本的路子,有许多是针对号称“剑法正宗”的绝剑门所创。 绝剑门在江湖上一向被称为剑法正宗,享有极高声誉,柴荣更为年少之时曾与当时的绝剑门掌门章骅有过数日之缘。 若干年前,章骅及门人弟子路过郭威所住之地,郭威请到府上款待。彼时柴荣尚且年幼,章骅一眼看到,便断定他是剑术奇才,颇想收于门下,让其专研于剑法。 郭威极力推辞,虽嘴上说是不敢高攀,实是因为不愿让柴荣专研剑术。 章骅之意,便是要柴荣在其门下苦练数十年,绝剑门下一任掌门之位便当传给柴荣。但郭威对柴荣赋予的期望远高于此,因此最终还是没有答应下来。 章骅沉默良久,最终只得同意不强人所难,但终归是依依不舍。柴荣见江湖上声望甚高的剑术宗师章骅竟对自己如此看重,既感到窃喜,也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二人你推我让,最后章骅索性在郭威府上住了三日,传了柴荣一套绝剑门入门剑诀和御剑心法。并叮嘱他不可拘泥于剑招,若是他天资聪慧或有高人指点,凭这一套入门剑诀,或可自己演化出一套剑法来。 有这数日之缘,柴荣对绝剑门一直心怀感念,但剑术练了数年,期间也学了不少其他门路的杂门剑法,离章骅所说的境界仍相差甚远。 回到眼前,天刀门十一路破剑刀法在对方手中看起来并不十分熟练,但却已经让柴荣那些熟习多年的剑刃杀招丝毫伤不到对方。 几个回合下来,柴荣已经看出这破剑刀法着实厉害,本应刀刀能破开自己的剑招,只是对方运用尚且不善,只能守的自如,却不能把握反制良机。 饶是如此,柴荣还是数次险些中创,对手确实身手不凡。 又斗了数招,柴荣暗自思考,这路破剑刀法绝不可能毫无破绽,不然岂不是天下剑客都要败在天刀门门下了吗? 果然,再斗数招,柴荣便留意到这路刀法使出,多是在柴荣出剑之后的反制招数,而诸如“惊虹刀”这类的刀法中的进攻绝招便无法使出了。 柴荣想通此理后放缓进攻,果然,对方进攻平淡无奇,都是些寻常劈砍,看来此人刀法倒是并不像自己之前想象的那般厉害。 倘若这人能在进攻的飞狼追月刀法和防守反制的破剑刀法之间转换自如,柴荣必定没有取胜的方法。 只是现在看来,此人刀法造诣还未达到如此境界。 又过数招,对方果然无法拿下柴荣,不知不觉全心投入到进攻之中,使出了飞狼追月刀。柴荣快剑先至,对方刀法连绵不绝环环相扣,二人都互造杀机,让对方无法得手,一时竟分不出胜负。 对方屡屡看似将要砍到柴荣,但柴荣却仿佛总是剑快半步,逼得自己无法完全下手。 多次之后,这大汉明显急躁,一个毛躁露出了破绽,柴荣并不攻击,反而趁此机会一跃而出,拱手道:“承让了。” 那大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大笑道:“哈哈哈哈哈,说什么客气话,你看起来像个纨绔公子,武功确实了得,这次比试,是你赢了。你们请进避雨吧。” 柴荣道了声谢,扶柴嫣进屋,柴嫣凶了他一眼,意思是哥哥不顾自己生病淋雨,非要多比一场武,又让自己多淋一会。 柴荣却若有所思,全然没有管妹妹。 大汉把其余僧人赶到寺庙门外屋檐下,请老僧和柴荣柴嫣坐下,老僧环绕一周,这间破寺在这个大汉管理下更是混乱不堪。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七章 海内四雄·饮雪楼主 那大汉性情直率,坐下后便问道:“大师和公子武功都比我强,我叫郑恩,不知道你二位大名?” “老衲法号智璇。” “智璇?你就是我师父说过的少林派第一高手?”那大汉惊道。 “虚名而已。”智璇双手合十道。 “晚辈柴荣,久仰智璇大师。”柴荣道。放弃少林寺住持身份的少林派第一高手,柴荣意识到自己此行着实见到了高人。 “大师二字,老衲是不敢当的了,倒是柴荣公子青年才俊,江湖人士都很是敬仰啊。” “晚辈实在是不敢当,这位大哥武功才是着实厉害。”柴荣谦逊道。 智璇顿了顿道:“如果老衲没记错的话,我那夏侯师侄收留郑施主时,郑施主只有几岁而已。一晃这许多年过去,算过来,郑施主还要比柴公子小上些。” 听到郑恩比柴荣小些,柴嫣简直惊呆,不由得又看了看郑恩那张有些凶神恶煞的脸,真想不到这样一个虎背熊腰使钢刀的大汉竟然只有十几岁。 “大师知道我师父那时候的事情吗?”郑恩急切地问道。 智璇缓缓点了点头,又问道:“不知郑施主为何离开天刀门?”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之事,我早些年在师门一直不涉足江湖。直到近些年来,我才对我师父夏侯中的一些不光彩的旧事有所耳闻。” “施主何不自己问问尊师呢?”智璇道。 “咱家何尝不曾问过?每次问时,师父总是含糊其辞,我想我年纪也不小了,正好出山闯荡一番,便不辞而别,离开了师门。” “郑兄弟可是在此处暂住吗?”柴荣问道。 “就算是吧,咱家路过此地,见些和尚收香火钱,请他念经讲法,却是一概不知,我便索性占了这个寺庙,做这些不光彩的事凑些盘缠。” “当今世道,佛家弟子良莠不齐,倒是贫僧的罪过了。”智璇双手合十道。 在柴荣这个外人面前,郑恩谈及自己师门之事,本当有所回避,但他说话向来百无禁忌,竟然不顾柴荣柴嫣二人在场。 不过对这类广为流传的江湖传闻,柴荣却是早有耳闻,郑恩所知甚至不多于自己。天刀门掌门夏侯中身为一代刀法宗师,行为多有不端,也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在柴荣看来,郑恩我行我素,随意离开天刀门,不管怎么来说都是不敬于师门,毕竟还是不宜多言。 “郑兄弟,相见即是缘分,郑兄弟行走江湖若是没有盘缠,问柴某一声便是,不必做这打家劫舍的勾当了。”柴荣道。 郑恩道了一声多谢。 柴嫣在一旁看郑恩之前五大三粗的粗鲁模样,和现在与一位禅师一位鲜衣怒马的公子对话时礼仪周全的模样对比之鲜明,忍不住“呵呵”一笑。 柴荣白了她一眼,示意她不得无礼。 “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大师和我明说。”郑恩道。 “此事说来话长,不知两位施主可否曾听闻绝天门?” “晚辈对此确实是有所耳闻,据说是数十年前的江湖第一大门派,但是掌门先生过世以后,不久便日趋羸弱了。”柴荣道。 “柴公子果然见多识广,不过公子可知绝天门当初如何消亡?”智璇问道。 “大师见笑了,这一节晚辈如何得知?”柴荣微笑道。 “这一件事,便和郑施主师父、现在的天刀门掌门夏侯中关系甚密。”智璇又道。 “愿闻其详。”柴荣道。 “话要从老衲还未出家时说起了,算来老衲出家至今恰有三个轮回了。”智璇长叹一声道。 “大师三十余年苦修,佛法和武功均已登峰造极,晚辈佩服之至。”柴荣这一句既有诚心夸赞,也是为了应下智璇的话茬。 智璇闻言,哈哈一笑道:“施主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老衲这一身拙劣的武功,却是在出家以前便打下根基的。那年应是唐朝昭宗皇帝天复二年吧,老衲年纪尚轻,武功小成,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柴荣闻言笑道:“大师说是小成,大概也要胜上晚生几倍。” 智璇讲起当年往事,愈发起了兴头,脸上也止不住地绽开笑容,说到苦难之时,又不禁连声苦叹:“那时唐朝已经名存实亡,外有藩镇征战不休,内有奸臣宦官弄权,那百姓的性命便如蝼蚁一般,任由践踏。” “朱温篡唐至今已有三十年,当今天下又何尝不是如此。”柴荣扼腕叹息道。 “柴施主有忧国忧民之心,甚是可贵。当年老衲也是如此,那年初出山门,倍感痛心,决心要救黎民于水火,恰巧也是那年,老衲遇见了他二人。” 智璇又摆摆头笑道:“那时他二人在老衲眼里,真如星辰一般超脱世外。” 柴荣听闻此句,心中暗惊,江湖最大的几大门派“一堂三门四派五帮”中,少林派早在唐初便以僧兵闻名天下,百年来更是经久不衰,入得江湖上得战场,智璇身为少林派第一高手,其年少仰慕之人,真不知是何等人物。 “不知那二位前辈是?”柴荣问道。 智璇卖个关子道:“他二人施主未必见过,却一定听说过,那便是后来先与老衲和何兄并称‘武林四杰’、又称‘海内四雄’,最后变为‘江湖四老’的二位人物。” 柴荣思考片刻,恍然道:“这位何兄可是当今五行派掌门何长老吗?” 智璇一笑道:“正是,另两位施主却未必认得,他二人便是当年的纵横双杰、鬼谷传人。” “鬼谷纵横?那不是在先秦时就已消亡的流派吗?”柴荣惊讶道。 “公子此言差矣,若是消亡,那饮雪楼主又何以将其排入江湖四大派之中呢?”智璇道。 “说来不怕大师和郑兄弟笑话,今年年初晚辈还曾收到饮雪楼信函,称晚辈武林排行下降两位,位列七十二名。”柴荣一笑道。 “这便奇了,我。打不过你,尚且排在六十四名。可见那饮雪楼主也不是什么好鸟。”郑恩道。 郑恩刚一说完,智璇微微一笑道:“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智璇话音方落,一个白影倏然闪到了房梁之上,未及柴荣和郑恩反应,那白影说道:“柴荣与郑恩相持不下,柴荣略占上风,江湖排名升至六十六名,剑术排名升至三十三名,郑恩江湖排名降至六十七名,刀法排名降至二十一名。智璇胜郑恩,仍居第七。”此人白袍飘起,身形难辨,话音却是女子之声。 柴荣见此人无声无息,一瞬之间就已闪身到房梁之上,轻功真乃世所罕见,他见到这等高人,绝对要结识一番,当即说道:“在下柴荣,见过饮雪楼主。” 那饮雪楼主闻言,背对众人站定在了房梁上,待片刻之后飘在她身后的白袍落下,柴荣才看清她浑身穿着一身雪白,头发略加梳理,披在身后。 “公子可有事吗?”饮雪楼主问道。 柴荣一时语塞,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问道:“在下想请问楼主,不知当今武林天下第一的桂冠谁人可得?” “公子问剑法、刀法、枪法,还是问内功、轻功、暗器?”饮雪楼主道。 “请问轻功、剑法与全面武功排名。”柴荣道。 “若是单论轻功,在下忝列第一;单论剑法,当今第一是寒鸦四杀客的黑袍剑客,不过近来听说他已脱离寒鸦;论实际武功,鬼谷子颉跌博和寒鸦二鸦首的灭魄并列。” 柴荣听剑法第一并非章骅,有意相询道:“不知绝剑门掌门先生章前辈剑法位列几何?” “章骅在剑术谱位列第五,位于黑袍剑客、正一教浪道人谭峭、五行派掌门何长松和绝剑门蜀中掌门、剑痴昭烈之后。”饮雪楼主说完,又道了一声:“还有要问的么?” 柴荣正在犹豫,却见智璇突然道:“不知前任饮雪楼主?” “家父已经过世。”饮雪楼主头也不回地说。说完片刻,众人又见白裙在眼前一闪,屋里已没有了那饮雪楼主的半点踪迹。 “这饮雪楼主真是潇洒啊……有朝一日我也如此就好了。”柴嫣对方才智璇和柴荣交谈毫无兴趣,因此也一直没有插话,此时看见饮雪楼主来去自如,不禁神往。 柴荣笑道:“这天下每天争斗之事不下百场千场,你有饮雪楼主那每天四处游走打探消息的耐性吗?” 柴嫣闻言生气道:“哥哥认识我不过一晌,如何知道我没有耐性?” 柴荣一笑不再应话,对智璇道:“让大师见笑了。” 智璇笑道:“柴姑娘伶俐活泼,倒也难得。” 柴荣继续问道:“不知当年大师和鬼谷前辈结识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 “老衲当年是先认识了鬼谷师兄弟,师兄长老衲三岁,师弟长老衲两岁,我们却是一见如故,各言救世之策。说话间,一个路过的农人大感惊异,当即坐下敬老衲三人各一碗酒,开口畅谈。” “这位农人可是五行派何长老吗?”柴荣问。 “正是,我四人结识之后,愈谈愈欢,痛饮一宿,各言大志。何兄在彼时已是五行派护法,一心护法,救天下百姓,教内甚至暗藏了许多溃败的黄巢义军;颉跌兄有辅国之才,欲要寻一明主助其一统天下,安民立命;老衲不才,想的是行走四海,救济难民。”智璇追思道。 “那位鬼谷派的师弟……”柴荣问道。 “那位师弟决心与师兄一在朝堂、一在江湖,共谋安定天下之计。颉跌兄决心进入朝堂,他便决心一统江湖,行善抑恶。那日过后,我四人结为兄弟,发誓生死不改、共匡天下。”智璇追忆起当年往事,眼里也放出了自他出家以来久违的光芒。 “前辈之志,晚辈佩服万分!”柴荣慨然道。 智璇摇头苦笑道:“世事弄人,那日之后,我四人各奔天涯,颉跌兄几经辗转,难遇明主;何兄护教数十年,终成掌门,却仍然难救世人;唯独颉跌兄的师弟白手起家,将绝天门发展成江湖第一大门派,其门派刀剑内功、各般武艺,都在江湖上无可匹敌。” 柴荣听来,连忙问道:“不知绝天门现在可还在吗?” “公子可知三家分晋之典故?”智璇不答,反而问道。 “大师所说,可是春秋时晋国强盛一时,终因内乱分成赵、韩、魏三国之事吗?却不知这和绝天门有何干系?”柴荣道。 “当今武林的三大门,绝剑、天刀、御气,便是当年的绝天门。”智璇停下叹了叹气继续道:“也就是自那位故人死去,我们剩下的兄弟三人才彻底丧气,自此断了联系。” 柴荣听了这些陈年旧事,心中早已汹涌澎湃,却又不知智璇为何与自己畅谈这些陈年旧事,便道:“大师与晚辈讲述这些江湖旧事,晚辈深感荣幸之至。” “公子有济世之才,老衲今日与公子多言,也是希望公子纵然偶有挫折,也不可洒去一腔热血。” “多谢大师点拨,只是晚辈愚钝,虚度近二十年来,未有建树。”柴荣叹道。 “公子勿忧,公子尚且年轻,以公子之才,三十年定能平定天下、开创盛世,老衲此行,也算是帮颉跌兄一个忙。”智璇道。 “大师是说鬼谷先生?”柴荣惊讶道。 “正是……”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八章 筹测天下,云梦山巅 “晚辈斗胆一问,当年绝天门的掌门前辈正当春秋鼎盛,不知如何离世?”柴荣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智璇缓缓道。 “智璇,你知道真相吗?”一阵惊雷之声和这句话同时传来,这句话没有压住惊雷,但他的空明之声却让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屋内本就光线昏暗,柴荣一抬头,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已从屋外夜幕之中缓缓移步进入,老者是鬼谷子颉跌博,少年是其徒弟聂远。 “好久不见。”智璇感慨道。 “算来,你当和尚有数十年了吧。”鬼谷子道。 柴荣向来多心,此刻又疑心这句话莫非是提示智璇大师既然已经遁入空门,便不该在小辈面前再提旧事吗? “三个轮回有余了。”智璇道。 柴嫣的注意力没有集中在鬼谷子和智璇的对话上,她就坐在鬼谷子旁边,装作随意张望的样子,借机偷看鬼谷子身后的聂远。 聂远一身灰衣打湿了许多,头发也几乎湿透了,贴在额前,那把青霜剑仍负在背上。 柴嫣小心翼翼地向侧后方移了一些,突然感到一阵冷气,不知是来自庙门还是来自聂远,她身上有一点伤寒,连打了两个喷嚏。 柴嫣在一众前辈谈话之间自己突然失态,颇为尴尬,连忙站了起来低着头往后退了退。 “在下的剑太冷,姑娘不要太靠近。”聂远小声对柴嫣说道。 柴嫣微微一笑,表示无碍。 “你的人比剑更冷。”柴嫣心里想道。“可是我偏要靠近。” “那些陈年旧事,你又何必再提呢?”鬼谷子突然对智璇道。 “颉跌兄是对此事最为了解之人,既然颉跌兄不想多说,贫僧也不敢妄谈。”智璇缓缓道。 “那我师父到底是不是恶人?”郑恩对江湖长辈的交情并不关心,最初便只是想问出师父的底细。 “他不是恶人。”鬼谷子道。“但也不是好人。” “前辈真的不肯明说吗?”郑恩问道。 “老夫若是你,就不会多问。”鬼谷子冷着脸道。“回师门负荆请罪。” “施主请回吧。”智璇也道。 “师门我暂时是不回的了,我师父脾气暴躁,饶不了我。”郑恩直言道。 “这人真是心直口快,鬼谷子命他回师门请罪,他纵然不肯,自己离开便是,也不必说出来。”柴荣心想。 “智璇我们许久未见,竟在这破庙里见面,你来这里所为何事?”鬼谷子问道。 “不为何事。老衲深居日久,如今出来遍行天下,希望有所悟道,路过此地。” “你读了这么久的佛经,可悟出来了什么道吗?” “不敢妄言。” “几十年你没能悟出道来,并没有什么,我鬼谷千年来悟出的道,你又不肯听。” “道并非只有一种,老衲并非不听鬼谷之道,老衲只是不尽信鬼谷之道。” “你知道什么是鬼谷之道?”鬼谷子厉声反问道。“当年你决心传道救民,传了几十年,救得了世人吗?” “阿弥陀佛……”智璇长叹。 聂远站在一旁,又感到一些吃惊。师父向来是很平静的,这趟出行,他已经生了两次气。不过他只是心里暗惊,面貌上却一直是一副冷冷的样子。 柴荣也感到吃惊,他吃惊的是这位鬼谷掌门何以对另一位得道高人语气如此气恼。不过他依旧一如平常地保持着镇静。 “颉跌兄还在因为当年的事责怪贫僧吗?”智璇问。 不过智璇问对了一半,鬼谷子还在责怪他,但是并非只是因为当初的事情。 “你这几十年来,说要以道渡人,可渡了天下众生吗?你总是不肯承认当初是你做错,你在逃避。” “颉跌兄运筹帷幄,又算到了所有吗?” 鬼谷子说话已经动了很多气,可是智璇依然是这么平静地说话。 “我最没有算到的地方,就是你。”鬼谷子说这句话时已经少了怒气,多了不屑与嘲讽之气。 两个故人的对话之间,柴嫣所有感官接收到的,却只有旁边那个灰衣少年的信息。 灰衣少年只是静静地站着,柴嫣听到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在她心里,好像是雨声在代他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柴嫣听到聂远问。 其实聂远也并没有问,只是柴嫣总在觉得是雨声遮挡住了聂远的声音,他问了,是自己没有听到。 “我叫柴嫣。”柴嫣终于忍不住说。 聂远突然听到柴嫣说话,转头看向了她,在这个有着长长的睫毛和湖水般清澈的眼睛的女孩面前,聂远如同脸上结冰的面瘫一般说道:“在下聂远。” 柴荣的感官接收到的,是一宗错综迷离的江湖旧事,也许是智璇为了弥补自己对鬼谷子的过错才出家为僧。 人孰无过?只是得道高僧回想起自己年轻之时的一时糊涂,往往便是连连摇头,连声“罪过”,可智璇仿佛并不接受鬼谷子的指责。 郑恩则对这鬼谷子和智璇大师的两人旧事丝毫不感兴趣,早已自己走开。 “往事已矣,颉跌兄今日难道是算准了贫僧的行迹,要和贫僧辩个明白吗?” “并非。我来此地,是为我鬼谷门内之事……” “打搅两位长辈。”一声响亮的声音打断了鬼谷子的谈话。鬼谷子并不生气,转头看向说话的郑恩。 “天色一早,我便离开此地,特此告辞了。剩余僧众,无赖已久,前辈随意处置吧。”郑恩说道。 “远儿。你来选,你要怎么做?”鬼谷子突然问道。 “好生训诫一番,驱离此地。”聂远道。 柴嫣比聂远更着急看鬼谷子的反应,鬼谷子微微点了点头,不知道是认可了聂远的回答,还是表示自己听到了。 “柴公子,你呢?”鬼谷子突然问道。 “训诫一番,难以使其心悦诚服,难免他日复为祸山林。依晚辈之见,不如押解至附近官府,以杖责之,登记在案。”柴荣回答道。 “那我也要拉过去打十几大板吗?”郑恩本来对柴荣颇有好感,听他说出这一番麻烦的做法来,对他又陡生恶意。 “若是依此法,自然是要。”柴荣道。 “法不加于尊。”郑恩怒道。 “二位不必争吵。”智璇声若洪钟,他的内力以浑厚见长,和鬼谷子颇有不同。但两种内力在柴荣听来,都是臻于化境,远非一般武林人士可及。 “既然是我佛门弟子,还由老衲带在身边,一路修行便是。”智璇道。 “如此便可。”在这件事上,鬼谷子并不关心最终结果到底如何。他此时已听了聂远之言,此行是为了收柴荣为徒的。 “柴公子,知我鬼谷派否?”鬼谷子问道。 鬼谷,纵横捭阖,筹措阴阳,在柴荣印象里,这是一个存在于史书中的流派。 鬼谷在江湖中也一向是个传说,有人说它掌握天机,控制着天下大势;也有人说它名存实亡,徒有虚名;更有人说它并不存在,在先秦便已经走向消亡。 鬼谷之道,纵横捭阖,把乱世终结在自己手中,柴荣在这一刻确信,这便是自己的道! 如今,传说中神乎其神的鬼谷子突然站在自己面前,柴荣感觉自己像是天选之子一般,竟有一种梦幻的感觉。连绵的雨水是自己的千军万马,一声声闷雷是加冕的鼓乐。 有人说,越是想要得到的东西,越要平平静静地拿下来,顺水推舟,顺理成章。越是不顾一切地想要得到,便如年幼的孩童急切地想要在桌上拿一样东西,越容易把所有东西都打乱一地,最后也往往打碎了自己想要的那件物事。 柴荣从不丧失冷静,即使他在年幼的时期,也绝不会把东西打乱一地。 “纵横天地,为众生先。晚辈仰慕鬼谷久矣。”柴荣答道。 鬼谷子微微颔首。 智璇对柴荣从头到尾的举止颇为喜欢,有心要他有名师指引。只是自己身处佛门,要劝一个年纪轻轻、风华正茂的少年皈依佛门,显然是不好的。 他虽不喜心计和纵横之术,此时却也知鬼谷子已有收徒之意。 “柴公子志向远大,在这辈武林后辈中名望颇高,他虽眼下武功尚且不深,但方才与郑施主交战,足见他应变之快,若有高人指点,他日前途不可限量。”智璇虽然不喜钻研说话之道,但还是给鬼谷子一番称道。 鬼谷子当得起“高人”。 柴荣已经听出了智璇之意,方才智璇说要帮颉跌博一个忙,也是要为他检验这位高徒,是否配得上鬼谷二字。 只是话说到此时,鬼谷子颉跌博仍是端坐不动。如此一来,还要拜托智璇大师了。 “请智璇大师指点迷津。”柴荣道。 “聚散是缘,老衲孑然一身,别无他物可给予公子,只有些佛门心法,或对公子有所启示。” “晚辈愚笨,请大师明示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柴荣道。智璇大师并没有按自己的导向,直接指向面前的鬼谷子,柴荣只好再问。 “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去为人;世本是世,不必刻意去处世。”智璇又一次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 柴荣低头沉吟。 “柴公子不必对老僧这句话刻意钻研,该想通之时,自然便想通了。” “人本是人,世本是世……”聂远心中想着,不觉口中念了出来。 柴嫣此时正看着自言自语的聂远,仔细辨别他说了句什么话。她若是听着前辈们说话,便能听清聂远说的话,可她一直只留心着聂远说话,而聂远又始终不曾说话,她便把雨声都误认作了聂远的说话声。 他的声音时而清脆,时而绵长,时而温柔细腻,时而深邃幽远。 柴嫣想象的聂远的样子,都包含在雨里。 聂远对智璇的这句话陷入了沉思,沉思间,他看见了看着自己的这个女孩。 她长着长长的睫毛和秀气的脸庞,微微歪着头,脸侧垂下一点点雨淋湿了的黑发,那对大大的、乌黑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姑娘可是染了寒气吗?在下这把剑……” “不是的。” 聂远已经为自己的剑自责过一次,柴嫣生怕他再说一次。 “是我自己淋雨染了风寒,和聂……聂公子无关,聂公子千万不要自责。” “姑娘的面色有些憔悴。”聂远道。 “嗯……谢谢公子。”柴嫣低下头,沉默了一下,又问道:“公子刚才在说什么呢?” “啊?”聂远好像是又一次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 “公子刚才说什么啊?”柴嫣道。 “在下在想智璇大师对令兄说的话。”聂远说。 “啊,什么?”柴嫣并没有听清楚智璇大师的话,可是又不想让聂远知道自己一直在看他,虽然她感觉聂远肯定发现自己在看他了,可是不管怎样,还是不要说破的为好。 “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去为人;世本是世,不必刻意去处世。”聂远并没有说破,而是又重复了一遍智璇大师的话,让柴嫣听得很清楚。 倒不是他专门照顾到了女孩的心思,他只是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让自己思考而已。 “大师是说随心便好。”柴嫣随口道,她说的这么简单,因为她并不想和聂远讨论佛语禅句。 她看了看聂远背上背着的剑,不知为何,这把剑总让她感到它在扩散着无形的寒气。 “哈哈哈哈哈哈……”鬼谷子大笑,把聂远从沉思中惊醒。 “智璇,你也想带着柴荣游历四方,每日随你吃斋念佛吗?”鬼谷子提到柴荣,已经不带“公子”两个字。 “贫僧本无此愿。”智璇缓缓道。 “柴荣,随我上云梦山吧。”鬼谷子道。 “我哥哥上云梦山作何?”柴嫣突然问道。 “观世间阴阳之开阖,筹测天下万物之始终。”鬼谷子沉吟道。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九章 西域苈火·吴剑青冥 北地夜雨荒寺,柴荣第一次感觉自己遇到了人生的贵人。 不同于绝剑门掌门章骅执意于让柴荣专于剑术,日后继任一派掌门;也并非要久居于人下,做地方武官;更不是跟随智璇大师一边游历天下,一边习经悟道。 自己要做的,是创一番千秋功业,把太平盛世留给后人,不管自己看不看得到那一天。继往圣之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同样是在这北地夜雨中的这间荒寺,柴嫣找到了心动的感觉。 她曾无数次想象过梦中情人的模样,那个人时而如细雨般缠绵温柔,时而响雷般果断坚毅,他一人一剑,纵横四海,快意平生…… “也许他身边缺少一个和他一起仗剑走天涯的女孩呢。”柴嫣心里想。 在她的眼里,一副水墨画般的美景正铺设开来:两个人,两匹马,并肩走过山河大海、大漠孤烟,走过千里暮霭、一碧万顷,纵马迎旭日,舞剑送晚霞。我为你买酒,你为我画眉,去看北国万里雪飘,江畔小城烟花灿烂。 只是这一副良辰美景,却突然被一团团四处渗进来的黑气所污染,柴嫣的眼睛突然如针刺一般剧痛,柴嫣按住眼睛,蹲在了地上。 柴荣此时正和鬼谷子、智璇交谈甚欢,只有聂远看到柴嫣异状,聂远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俯下身道:“姑娘身体可有不适吗?” 柴嫣把头埋了下去,朝身后摆摆手道:“没事,是旧疾复发了。” 聂远从自己身后拔出青霜剑,又蹲下身去,伸手拿开柴嫣按着眼睛的手。聂远手指修长,只是柴嫣的手接触到他的手时,竟感觉一阵冰凉。 柴嫣眯着发痛的眼睛,疑惑地看着聂远,不知他要做什么。 只见聂远拔剑横在两人之间,随后对着剑身轻吹了一口气,柴嫣先是觉得脸颊突然一阵冰凉,随后便发觉一阵淡淡的寒气飘入眼眶,竟压住了火烧火燎的刺痛感。 “姑娘想必是毒火攻心,在下用这把剑的寒气暂且将它压了下去。”聂远道。 柴嫣眨了眨眼,果然觉得眼睛甚是清丽,便道:“多谢少侠。” “在下虽然暂且压下,但却不知解毒之法,姑娘还当择日寻医祛去体内毒火。”聂远道。 “嗯……” 一旁相聊甚酣的三人这才注意到柴嫣,柴荣急忙上前道:“阿嫣?” 柴嫣朝哥哥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颉跌博向前两步,看了看柴嫣瞳孔,又把了把柴嫣右手脉搏,突然勃然变色道:“这不是一般毒火,是西域苈火毒。” 柴荣闻言大惊,急忙问道:“师父,这是什么毒?徒儿怎么从没有听过?” “这毒非同小可……” 颉跌博说了半句,突然闭口不言,却见他眼眶发红,脖颈上青筋暴起,突然转身一跃,一掌劈向佛前供奉瓜果的厚木香案,也活该那香案倒霉,当即四分五裂,灰土四飞。 柴嫣当即吓得花容失色,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就连聂远也着实吃了一惊,师父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却不知此行为何一再动怒。 柴荣见状,已急忙上前道:“请师父恕罪。” 颉跌博背向柴荣,也不答话,劈开香案的手掌仍在微微颤抖。 众人看向智璇,智璇摆摆头道:“罪过,罪过。颉跌兄那位师弟、当初的绝天门掌门,正是死于这苈火毒。” 颉跌博沉了沉气,转过身来问道:“小姑娘,你是如何中了这苈火剧毒?” 柴嫣吓了一跳,急忙道:“我……我不知道。” 颉跌博叹口气道:“这也难怪,当初我师弟武功何等高强,尚且不慎中了这苈火剧毒,只是不知何人要对你一个姑娘下此毒手?” “师父,这苈火毒很厉害吗?徒儿以前怎么没听您提起过?”聂远问道。 “这毒用法多端,口服、沾染伤口、以粉末洒在空气中吸入都可中毒,中毒以后则内息紊乱,若是练武之人,稍一运气,胸腹之中便如火烧火燎,普通人中了此毒,猛然发怒或是心急,也会如此。” 柴嫣见颉跌博暴怒至此,已知这毒必然十分厉害,想必解药也不会轻易寻到,虽然如此,仍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解药……” 颉跌博摆摆头道:“此毒产自西域,解药自然也在西域,只是制此毒的人每年只制半两,解药却只制四分之一两,且那人只在西域高价出售毒物和解药,从不露面。” “师父,那还可有其他方法救我妹妹吗?”柴荣急切地问道。 “此毒虽然难解,却并非致命之毒,况且柴姑娘并非习武之人,且先注重保养,从长计议。”颉跌博道。 柴嫣和聂远听闻此话,都舒了一口气。 “敢问师父,不知当年师叔……”柴荣问道。 颉跌博听柴荣问起师弟,左右辗转两步道:“他身中此毒之后,我常常劝他一起去西域寻找解药,彼时绝天门正在内忧外患之时,寻找解药又不知要在西域耽搁多少时日,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去,但他却练了一门失传已久的武功来压制毒火。” 众人愣了片刻,都突然惊呼道:“霜寒九州!” “不错,正是远儿的霜寒九州。这套剑法的至寒之气对这毒火有压制作用,只是我师弟练到第八式时遭人暗算,被迫运功,最后只得与强敌同归于尽。”颉跌博说到此时,怒气已消,只剩下了满目愁容。 众人见颉跌博甚是伤心,都不敢再问,只是得知柴嫣没有性命之忧,也权且宽心。 “如此舍妹便要麻烦师兄了……”柴荣恭恭敬敬道。 “不妨。”聂远回礼道。 “此番下山事了之后,便随我回云梦山。”鬼谷子沉思半晌道。 “是,师父。”柴荣回答道。 “这是你师兄聂远,你也认识了。” “多谢师兄在柴家庄相救之恩。师兄是……寻我而到柴家庄吗?” “不必相谢,我并非有意为救你而来,只是碰巧相遇。”聂远还礼道。 “谢谢你。”柴嫣小声道。 聂远好像是懒得回应一般,让柴嫣有些尴尬。 片刻之后,聂远好像这才反应过来柴嫣在和自己说话,便后知后觉地说道:“哦……柴姑娘,不必客气。” “又冷又愣。”柴嫣心里想着,不禁偷笑了出来。 “老夫想收徒,奈何少一把好剑,说来也巧,今天刚好撞上一柄。” 颉跌博一边说着,一边取下了腰后系着的一把剑,这把剑也是一把长剑,但略短于聂远背上的青霜。 这把剑剑柄纹理细腻,剑未出鞘,柴荣已感觉到这把剑沉重的阴郁深邃之气。 颉跌博把剑递给柴荣,柴荣双手接下,细细端详。 “你抽出剑来看一看。”颉跌博道。 随着剑身抽出,一道青光缓缓从剑鞘泄出。直到柴荣将剑完全抽出时,离鞘那一刹那,青光耀眼,随后又迅速趋向黯淡,最终精光内敛,呈暗青之色。 柴荣细看此剑,剑身上纹理细腻,刻百龙盘旋之浅纹,雕刻内容虽极为大气,刻法却并不张扬。 “你识得此剑吗?”颉跌博问。 “百龙盘旋,精光内敛。诗曰:‘一岳倚青冥,群山尽如掌。阴风吹杀气,永日在青冥。’弟子没猜错的话,这莫非是吴王孙权所铸的六剑之一青冥剑吗?” “不知颉跌兄如何寻到这把古剑?”智璇在一旁突然问道。 “远儿,你来说吧。”颉跌博道。 “我和师父在柴家庄救下柴师弟后,便离开了村子,村外,我们遇上了寒鸦的杀手。” “寒鸦?”柴荣对此颇感惊讶,他对寒鸦也一直有所耳闻,先前在村中隐隐感觉到来自暗处的杀气,竟然是来自寒鸦杀手。 想到此处,一向冷静的柴荣竟然也有些后怕,此行凶险是自己所料不及的。 “其实,方才老僧入寺之时,也察觉到了寒鸦杀手的踪迹。不过不久就离去了。” “难道寒鸦盯上了自己,想在晚上下手,迫于智璇在场,只好悻悻离去吗?”柴荣心中暗暗一阵吃惊。 聂远继续说道:“那个寒鸦的杀手群对师父和我发起了攻击,被师父和我斩杀,这把青冥古剑,便是从为首杀手身上取下。” “寒鸦行事一向严密,不知为何贸然出击我师徒。不过我看这群杀手的头目武功一般,或许身份特殊,并不是老派杀手。”颉跌博道。 “青冥剑隐匿江湖多年,不想竟然落在寒鸦手中。”智璇道。 “还有一件要事,鸦首出现了。”颉跌博道。 “是哪一个鸦首。”智璇问。 “当年的南境女妖,转魂。” “此事日后当小心留意。”颉跌博顿了顿道。 一夜无话,第二日天亮,大雨已停。一出庙门,群山环绕,颇有诗中“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之感,昨日的灼烈之气一洗殆尽。 “颉跌兄,有缘再会。”智璇在身后道。 颉跌博看起来并不特别想理智璇的样子。 此时,智璇大师已经带着自己的一众僧众,缓缓踏上了传道之路。 “智璇大师数十年如一日,诚可钦佩。”聂远道。 “智璇大师精神可嘉,然天下之乱局如此,南有吴地蜀地割据,北有契丹虎视眈眈,中原杀伐不断,诸节度使各怀异心。以大师一人传道,天下难定,百姓难安。”柴荣道。 聂远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作答,最后只叹口气道:“你所言不错。” 随后郑恩也出庙门与柴荣告辞,不知去向何处。 颉跌博之意是和柴荣共赴郭府,一则说明缘由,二也借机拜会一番江湖中颇有声望的郭威。 不过颉跌博不喜人多,便将柴荣所带一众下属先行遣回,自己同聂远、柴荣以及柴嫣四人另外择路前往。 柴嫣之所以随行,一是柴嫣执意跟随,另外柴荣自然也不放心那一众下属保护柴嫣回府。 一路上,柴荣只觉江山天地依旧,只是这李唐已经是累卵之危,号称“晋”的石敬瑭和契丹军杀来,中原又将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国将不国,民将不民,“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诚非虚言。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十章 梧桐酒肆 “听闻石敬瑭已经拱手燕云十六州于契丹人。”柴荣道。 “此言不虚,我此番出山,也有意汇集武林群雄,共商此事。”颉跌博道。 “既然如此,师父为何不同智璇大师同行?”聂远问道。 “智璇……”一提智璇,颉跌博就颇为不悦,“智璇当初说格物悟道,不问江湖,他至少要不打诳语。” “至少”这两个字用来,仿佛智璇是个十恶不赦之人,身上仅存一点可取之处便是不打诳语了。 不过在这残唐乱世,便是这仅仅的“不打诳语”四字,又有几人能够做到?诸侯狼子野心,江湖也早已道义不存。 “鬼谷师傅……”一直跟在身后不做声的柴嫣突然叫了一声颉跌博。 柴嫣这样孩子气的女孩子,往往对天下并不关心,因此方才也一直没有说话。 “嗯?”颉跌博仿佛对柴嫣的突然叫唤很感兴趣,柴嫣虽小,颉跌博也不是过度看重名分之人,因此柴嫣要跟随是也未反对。 一路上柴嫣跟在身后,时而看天时而踢石子,亦或是在路边摘起野草野花,总之就是对前面三人说话毫不留心。 颉跌博所说虽为武林大事,留意到柴嫣在后边百无聊赖地跳来跳去,却也偶尔发笑。 “你教了聂远师兄这么厉害的青霜剑法,不知道教我哥哥什么厉害武功啊?” “阿嫣!”柴荣假意生了一下气,示意柴嫣不要乱问。 “你这哥哥,总换我的名字,我到底是叫‘阿嫣’、‘小嫣’还是‘嫣儿’?”柴嫣反而生气道。 “哈哈哈,无妨。”颉跌博笑道。“不过聂远所练武功,可不是他人可以传的,就连老夫也不会。”说完,颉跌博沉默片刻,仿佛有所追思。 “鬼谷爷爷?”柴嫣见他愣住,便问了一句。 “若是我师弟尚在,那九式霜寒九州必已登峰造极。” “您师弟比您还要厉害吗?”柴嫣惊奇地问道。 “我师弟啊……要说谁厉害些,还真不好说,他虽然练成了这门至寒武功,老夫也会他学不会的武功啊。”颉跌博道。 “您师弟能练成霜寒九州,他肯定是个比您冷得多的老爷爷。”柴嫣想了一下,又指指一直不说话的聂远说道:“就跟我哥哥的聂师兄一样。” “我师弟,是有点冷。逝者已矣……”颉跌博突然驻足,仰天长叹一声。 三个人中,只有聂远知道鬼谷子平素的为人,平静、飘忽、运筹帷幄,仿佛理性的化身。 然而这次出行,师父却已多次暴露情绪,第一次是在面对寒鸦杀手,怒不可遏,第二次是和智璇相见,算是有些嘲讽之意,第三次便是此时了,说起师弟,竟为之驻足长叹。 “师父?”柴荣问道。 “为师没事,只是和我师弟相离久矣……”颉跌博道。 “对不起,鬼谷爷爷。”柴嫣眼见或许触及了颉跌博的伤心事,小心翼翼地道歉。 “无妨,待老夫说说这把青冥剑。” 颉跌博说到这时,剩余三人全都竖耳静听。 “江湖之上,名家兵刃众多,其中刀剑为盛,名刀有天刀门晚辈夏侯中的虎翼、大弟子古满的犬神,五行派长老田武的昆吾刀,剑有绝剑门章骅的承影剑,第一代弟子中的紫电、百里两剑,五行派掌门何长松所带禹剑,这几样兵刃都是名刀利剑。” 天刀门掌门夏侯中、绝剑门掌门章骅,按辈分来说高柴荣一辈,而他二人在江湖上该当晚颉跌博、何长松和智璇三位江湖前辈一辈。 现在颉跌博收柴荣为徒,如此说来,年纪尚轻的聂远、柴荣二人反而和刀剑两掌门同辈了。 “禹剑。”柴荣道,“前些天何长松前辈曾拜访义父,想必前辈背上所背便是禹剑了。” “哦?何长松也出山了!”颉跌博惊叹道。“罢了,这事以后再慢慢提罢。名兵利器虽多,仍是技高者择兵,这世上却有三把武器,选择它们的主人。” “还有兵器可以选择主人的?”柴嫣惊奇地问道。 “嗯……有两把你都是见过的,第一把便是远儿的青霜剑,品性至寒之人可用,第二便是荣儿的青冥剑,精光内敛、胸怀千秋之人可用。” “那第三把呢?”柴嫣问。 “第三把是一支箫,江湖传闻已久,可是连我也未曾见过。”颉跌博道。 “碧花箫。”柴嫣暗暗道。 “那我哥哥的青冥剑有什么绝招吗?” “‘群山尽如掌,一岳倚青冥。’青冥剑以一手‘阴冥众山’闻名。”颉跌博道。 “唔……”柴嫣缓缓道。 “师父,石敬瑭和契丹军大兵压境,旦夕之间便要攻入中原,召集武林群雄……”颉跌博说完青冥剑,柴荣对时间之紧迫表示了担忧。 “我此行欲先拜会五行派,若五行派派出门人四处宣告,不需多费时日。我们已在太行山沿线,你几人注意留意五行派门人。” 柴荣等人答应下来,四人继续赶路,又在傍山小镇买了几匹马,其实脚程已经远快于另一条路走的一众下属。 一路上,四人所见都是百姓惶惶不安、准备逃难之景,许多地方将士离心,百姓扰扰,李存勖创建的李唐国运已衰,已是显而易见。 天色忽已晚,烈日下的晚霞格外红艳。 “血一般红,杀伐伤亡之兆。”柴荣道,他想起了前几日柴家庄,也是这般同样的晚霞,铺在干裂的土地上,不知是光,还是血。 “晚霞艳红,也是千里驰行之兆。”聂远道。他背上的青霜剑隐隐散发着一阵冷气,在干燥炎热的北地盛夏如同与世隔绝一般。 “我们在镇中歇息。”颉跌博道。 不久,这间小镇边缘被槐树包围的酒肆内一张桌旁,坐上了一位老者、两个少年和一个姑娘。虽已傍晚,屋外仍炽热如火,屋内却光线恍惚,阴凉反常。 并没有一个小二来招呼,柴荣往里望了望,昏暗之中,只恍惚看到陈列了一墙的酒。 这间酒店,静谧地让人恐惧。 颉跌博泰然自若,聂远也不动声色,柴荣在暗暗提防可能突如其来的危险,柴嫣对黑暗有些恐惧,但唯恐干扰了鬼谷师徒三人的判断,还是没有作声。 一声“叮”,清脆的响声穿透了沉闷的空气,传到了四个人的耳朵里。 聂远看向酒店门口,自己仿佛处在了一片纯黑,红色的晚霞从一方窄门洒了进来。 霞光随后突然被挡住了,地上窄窄的霞光里,出现了一个窄窄的影子,影子头上的发簪还在轻轻晃动。 门口站着一个人,霞光在她的背后投下,让聂远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出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头上插着一个轻轻响动的发钗。 她轻轻地走进来,不发出一点脚步声,只有她头上的金色发钗在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个沉闷的屋里,它比任何响声都更加清脆。除了它,已没有任何响声。 她也十分引人注意,因为她从门中进来,除了门,已经没有任何光。 她走路很慢,很轻,好像怕把木地板踩疼了,她穿着一身纯白的素衣长袍,乌黑的头发披在背上,腰上系着一段淡绿色的绸带。 她没有向颉跌博这一桌人看一眼,静静坐在了正对着门的桌旁,背朝屋门。 女人坐好之后,金钗上的吊坠慢慢停止了晃动,这个世界终于寂静了下来。 夕阳渐落,屋里归于彻底的黑暗,唯余中间一抹纯白。 说来也巧,中间的桌子上刚刚好有一壶酒,她把酒倒进碗里,动作很轻,好像怕是打扰了其他人。 “你们有没有见到一个人?”突然,女人说话了。 她一开口,这空灵之音便摄住了燥热的心,它让所有听到的人在不论多么燥热的心境中,都愿意继续安静地聆听。 “什么人?”聂远问。 “一个经常在这里喝酒的男人,这间酒肆便是他的。”她说。 “他什么模样?”聂远又问。 “我不知道,因为他不喜欢别人看见他的脸。”她回答说。 “那他是什么打扮?” “他打扮很普通,没有办法说。” 聂远很喜欢听这个女人说话,不只是聂远,连柴嫣也很喜欢。可是他已经无话可说。 “也许他已经死了。”柴荣突然说。 “为什么?你见过他?”仍是毫无感情、毫无起伏的语气,不论她在说什么,都是如此。 “我没见过他,可是我在附近的地上见到了血,血流在干涸的土地上,很多血。” 柴荣没有说谎,他的确在密林中见到了一片血迹,看起来是一场生死搏杀。江湖之中,恩怨仇杀本是常事,四人也并未过多在意。 “那不是他的血。” “为什么?”聂远很想问,说不上为什么,聂远很想了解她,也许是她和自己很像吧,可是他还没有问出来,女人已经站了起来。 她头上的发钗轻轻摇晃,缓缓转身,走出了纯黑的酒店。 少了这一抹纯白,屋里重归黑暗。 四个人不能干坐着,于是柴荣便去里屋提了一坛酒来。 柴荣倒好了四碗酒,他坐了下来,却发现自己的碗里飘着一片细细的柳叶。 门旁站着一个年轻的青衣女人,劲装结束,靠在酒店的木墙上。她看起来是一路跑来,还在轻轻地喘着气。 她并不是像上一个白衣女人一样做什么事都轻轻地,很明显,她是被仇家追杀了,不得不轻轻的。 柴荣看着她,又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因为她左手按着刀柄,右手按着腰间的伤口,指间缓缓地渗出血来,一滴一滴地滴在地板上。 火炬的光已经投到了地板上,屋外站着三个男人,不过柴荣只看到了一个,门框只容得下一个完整的人,和旁边两人的一只左胳膊与一只右胳膊。 中间那人背上背着一口刀,额上系着一抹红头带,一张脸棱角分明。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十一章 江湖第一剑,大唐第一刀 “天刀门古满,不知高人在此,冒犯!”门外中间的男人抱拳行江湖之礼,向屋内喊道。 柴荣不知此人是如何知道高人在此,若是隔墙便感受到了这一番功力,恐怕他的实力也极为恐怖。 此人便是天刀门大弟子古满,实力确实不可小觑。不过他也并非感觉到功力从屋里流出,他只是觉得在这样一个荒野酒店,在黑漆漆的屋里从容自若地喝酒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 “你便是夏侯中的徒弟古满?”颉跌博平静地问道。 “晚辈古满,处置门内之事,见谅。”古满说话极快,不知是赶时间还是向来如此。 “柳叶刀,何时成了天刀门内之事?”颉跌博反问,不过颉跌博反问之势,便如同确实要作一个疑问的语气,让人听不出丝毫反讽之意。 “恕在下眼拙,不知是哪位前辈?”古满问道。 “老夫是什么人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的解释,并不足以让你在老夫眼下拿走一个人。”颉跌博道。 “得罪了!”古满一声疾呼,把右手伸入门内,一把反手扣住了青衣女子的左腕,青衣女子“啊”的一声惊呼,涨红了脸也无法摆脱。 电光火石间,简直要把手腕抓透的抓力却又突然消失了,一把玲珑剔透的长剑已经横在了眼前,直直地刺向了古满的胸口。 此剑正是聂远刺来,他不想伤到古满性命,这一剑只以逼开古满为目的。因此即使是聂远出其不意,古满松手后撤数步,堪堪来得及拔刀挡下了这一剑。 聂远站在窄窄的酒店门口,右手握着冷冷的青霜。 “青霜剑,鬼谷派。”古满惊讶道。 就在这时,颉跌博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聂远身旁。 “天南地北,柳叶婆娑。若要再见柳叶刀,五日后潞州城中,让夏侯中亲至。”颉跌博道。 “望前辈守诺。”古满一说出来,便觉有些不妥,自己言下之意,仿佛已经答应自己师父一定会去,只是说完不好反悔,只好强作镇定,招呼两个师弟跟自己回去。 “师兄为什么就这么回去?”左边的天刀门门人小声问道。 “今日有高人在此,占不到便宜。”古满愤愤说道。 三人身后,颉跌博和聂远已经转身返回了屋内。 屋内,青衣女子犹在滴血。 “柳叶刀,许多年不曾见过了……”颉跌博道。 青衣姑娘面容清丽而憔悴,额上挂着一双柳叶浅眉,身材也如柳枝般婀娜消瘦,仿佛随风便倒,她此时身受刀伤,面色痛苦。 “多谢前辈相救。”青衣女子腰间的一条绸带上渗出着片片血花,但她仍松开伤口,双手抱拳行礼。 话没说完,颉跌博已经快速趋前,点了她身上几处穴道,封住血脉,柴嫣又取布条包扎,权且止住了青衣女子的伤势。 “老夫虽对天下江湖中事都有耳闻,但隐居日久,所知不详,只记得柳叶刀一门已经衰落数年了。”颉跌博说道。 “前辈,柳叶刀……”那青衣姑娘说到此处,眼中含泪,欲言又止。她腰间那柄刀,便如一片柳叶般细长,她自己由上而下,也似一片柳叶般娇嫩。 “姑娘别怕,柳叶刀……到底怎么了?”柴嫣问道。 青衣女子轻拭泪痕,对颉跌博四人道:“小女子名叫柳青,便是柳叶刀最后一个门人。” 柴荣三人听后,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安慰柳青。颉跌博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不久之后,颉跌博、聂远、柴荣、柴嫣,以及柳叶刀最后的门人柳青,已经在离空酒店几里外的地方了。 天色很黑,槐树林很静。 “柳叶刀如何覆灭?”颉跌博问柳怀道。“柳子骞,是你父亲吧。” “没错。”一声轻叹,柳青开始缓缓讲述。 “柳叶刀近年来,高手凋零。我父亲作为柳叶刀掌门,也独木难支,弟子愈来愈少……乱世如麻,许多门徒只是想学一点武艺防身,更有许多学武投军甚至落草者,因此门人逃离山门之事,屡禁不止……” “令父……”柴荣不忍心多问。 “虽然师门每况日下,但家严仍为柳叶刀不遗余力,希望重振师门……” “令父之志,让在下十分钦佩。”柴荣由衷说道。 “多谢公子……家父为重振柳叶刀鞠躬尽瘁,直到有一天,天刀门派人请家父会面……会面欲要商谈之事,竟是要柳叶刀并到天刀门门内……” “此事在下也有所耳闻,夏侯中为壮大天刀门,广集天下刀法武功收为己用,确是合并了数个门派。”柴荣道。 “陌刀一派,年前也已不存。”聂远也道。 柳叶刀细长轻巧,迅捷如电,刀势飘忽不定,快招不断,特别在狭窄之地,短兵相接,更是优势尽显。 陌刀长柄长刃,刀寒质重,百姓中常传闻当年大唐帝国在时安史之乱的平叛之景:“陌刀森森,金甲粼粼,当陌刀者,人马俱碎。” 陌刀大将李嗣业,更是以一把陌刀杀出一世威名,西征阿拉伯战于怛罗斯,内战安史叛军于中原之地,所到之处,冲锋陷阵,无不杀得衣甲平过,血如泉涌。 李嗣业在世之时,整个大唐下到绿林草寇、江湖游侠,上至朝廷武将、各地节度,无不拜服。 而他这一支精锐陌刀军在残唐之后逐渐缩减、残破,此时后唐朝廷陌刀军早已名存实亡。 李嗣业陌刀术法,反倒是唐亡之时一众流入江湖的残军所传,这批残军,便是最早的陌刀派,只是陌刀派并未长久,创立不久即衰。 陌刀与柳叶刀两种截然不同的刀路,若是果真天刀门意图一并并入天刀门刀法,夏侯中之江湖野心,着实恐怖。 柴荣想到外有寒鸦毒计不断,内有夏侯中野心勃勃,实在头痛。 “柳叶刀虽然衰败,但父亲也绝不愿自毁师门、并入天刀门以求自保,所以对夏侯中断然拒绝。自此次会面以后,柳叶刀衰落更甚,江湖上柳叶刀弟子竟有许多离奇失踪或是被杀,父亲无力挽回,长病不起……” “天刀门竟用这么卑劣的手段吗?”柴荣道。 “江湖上也多有传闻,可是此事蹊跷,我们毫无证据……也有人说是寒鸦所为,总之,父亲死后,柳叶刀门庭散落……” “天刀门若果有此为,着实为江湖所不齿。”柴荣道,“只是天刀门何必要对姑娘穷追不舍、斩尽杀绝?” “柳叶刀这代徒弟中并无好手,因此天刀门一定是想取走我父亲的《柳叶刀法》,这才能研习我们柳叶刀一门的刀法。” “《柳叶刀法》在何处,在下不便相询,不知姑娘此后如何打算?”柴荣问。 “我想在武林群雄之前披露天刀门为祸武林的罪行,只是人微言轻……” “柳青,你且随我们前往潞州,届时自有结果。”颉跌博道。 “多谢前辈和几位少侠相助,柳青感激不尽!”柳青说着,竟然直接在众人面前,以跪拜之礼相谢,柴荣急忙将她扶起。 众人归途路上,一路无话,赶路途中第二日,颉跌博找到数位五行派弟子,令其报告掌门,说颉跌博已至,望聚天下英雄于潞州商议要事。 几十里外,一片密林之中,烈日如火,土地干裂。 一个身穿黑衣长袍、头戴斗笠的男人正背靠着一颗树皮四分五裂的树干,静静地坐在地上。他低着头,脏乱的头发在耳际垂下,让人看不清他的脸。 他正是半年之前决然离开寒鸦,饮雪楼上剑法排名江湖第一的黑袍剑客。 正午的烈日毫无遮掩地打在灼烧着的大地上,一阵云飘来,暂时挡住了红如鲜血的那轮烈阳。 空气无比闷热和压抑,好似一根根尖刺轻轻扎着男人裸露出的皮肤。鸟儿都停止了鸣叫,甚至连乌鸦都远远地避开。 “叮”“叮”…… 轻轻的脆响轻轻地打破了凝重而沉闷的空气,一袭白衣背着烈日,轻轻地向坐在地上的男人缓步走来。 男人慢慢抬起了头,那阵云刚刚好飘过,阳光从女人的两边发过来,远远地让人看不清她的脸。 日光刺到他的眼里,他突然一阵眩晕,感到天旋地转,液体浸渍在眼中,不知是汗还是血。 男人并不用看到她的脸,也不想看到她的脸,他只要看到这一袭白衣,听到几声轻轻的发钗脆响,便知道面前走来的是谁。 “我在那间酒店,听说你被追杀了。”白衣女子道。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她的声音依然平静空灵,就像她的人一样,站在这个纷扰的世上,如同与世隔绝一般清澈。 这是一种神奇的感觉,让人一瞬间跳出了眼下的环境,不论是眼下灼热的林中,或是那间黑暗的酒店。 她的声音让人看不见一切,感受不到一切,仿佛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而她在和自己说话。 “嗯……你听说的没错。”黑袍男人冷冷地说话,毫无感情。 “是谁在追杀你?”白衣女子问。 “组织。” “组织?组织为什么追杀你?” “因为我是一个叛徒。” “你背叛了组织?” “嗯。” “为什么” “因为我厌倦了。” “你厌倦了什么?” “厌倦组织里的生活。” “可是你在组织里很久,也杀过很多人。” “嗯……我杀过很多人,可是我厌倦了。” “为什么厌倦?” “因为你。”男人说出这句话,自己也是一惊,不知道为什么说出了这句话来。 他抬头看了看同样迷惑的白衣女人,又低下了头。 “因为我?”女人冷笑,紧紧地盯着男人的眼睛。 “也许是因为你,也许是因为别人。”男人避开女人的眼睛,看向一边的密林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我活到今天,就是为了杀死你。” “嗯,我知道。”男人不想辩解。 白衣女人缓缓地回过了身,黑袍男人低着头,只听见发钗的响声愈来愈远。 “为什么不动手?”男人突然大声问道,“我的伤很重,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我一定会杀你。”白衣女人轻轻地停下,不回头地对黑袍男人道,“但不能是现在。”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十二章 昭义军 潞州城,唐朝四十八藩镇将其划分到河东道泽潞节度使,又称昭义节度使。 此城自唐亡五代开启以来,便成为北方重镇,兵家必争之地,后唐末帝李从珂更是以精锐重兵镇守。 五人赶路数日,一路安好,再无变故发生,只是偶遇难民。 直到潞州城郊,却见大批北地难民已经聚集此地,一派“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的逃难场景。 这残唐乱世中兵戈相交并非稀奇之事,百姓更是不堪其扰。只是自从李存勖建立后唐以来,虽然也曾因宠幸戏子以至于兵变身亡,但除此之外,之后的中原朝局也称得上短暂安稳。 数月之前,战争还不过是边境传闻,如今,战争的阴云已经压在了潞州城头。 颉跌博等人连日奔波,身心疲累,远远望见昭义节度使军镇大旗在城头飘扬,众人不急于进城,便在城郊客栈落座,买了些酒喝。 “唉大哥,你说咱们是往南走呢还是就待在这潞州城里?”五人正喝酒间,一旁一个声音说道。 客栈里客人本就不甚多,那人更是旁若无人般嬉笑,这一声让柴荣等人听得甚是清楚,柴荣看去,却见是一旁桌上的三个混混中的一个在说话。 “走什么!”那混混老大喊道,“打打杀杀又不是一两天了,你怕甚么?” 那小混混一听,当即露出一副惊慌的表情道:“大哥这回可不能这么说了。” “他妈的,你说怎么说?” 一旁那混混也跟声道:“你这厮就是老鼠胆,朝廷这仗又不是打了一天两天,和大哥有什么干系?” 那混混左右环顾,又看了看另两个混混,压低了声音道:“大哥啊,小弟可是打探到消息了,这回那石敬瑭的兵势可是非同小可,我看这唐军怕是挡不住。” 那大哥一听,拍案骂道:“你这鸟人,他妈的挡不挡得住和老子有什么干系?” 混混一看大哥发怒,急得汗流浃背,连忙道:“大哥这话可不能乱说啊。”那混混说完又左右看了看,稍稍压低声音道:“这回是鞑子帮石敬瑭打过来的。” 那大哥一听鞑子,微微变色道:“鞑子?他妈的鞑子来了可了不得。”大哥拍了拍脑袋又道,“你刚才说唐兵挡不住鞑子,这又是怎么说?” 混混一听大哥说这话,连忙伸手掩住大哥的嘴,大哥一脸不快,一巴掌将那混混的手拍开。 混混讨了没趣,怪声怪气道:“大哥以为鞑子吃素的吗?那鞑子吃的是羊肉,喝的是羊血,剃着半光头,跟罗刹鬼一般。最吓人的是鞑子那射箭的本事,鞑子一上马背,不管骑着那马跑得多块,射人还是一射一个准。” 那混混说到此处,突然不再继续,而是鼠头鼠脑地把头探到饭桌中间小声道:“皇上派张敬达带十万大军过去,你们猜怎么着?那十万大军打石敬瑭还过得去,那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一来,打得那张敬达便如落水狗一般。” 邻桌柴荣等人偷听已久,正说到关键时候,那混混突然压低了声音,让几人听得甚是模糊,柳青当下一急,不禁站起来张口问道:“你说皇上派大军过去,然后怎样?” 那混混突然被陌生人问话,先是一惊,恶狠狠地抬起头看了看柳青,那大哥却见问话的是个扶风摆柳的美貌少女,两眼放光道:“小姑娘何不来和兄弟三个一起喝几碗?待姑娘醉了,我再慢慢给姑娘讲故事。” 柳青眼见那混混并非良善,心知也问不出结果,正要坐下,那大哥却端碗酒走了过来。 柳青往后退了一步,却突然靠到了一副结实的胸膛上,柳青叫了声“哎呀”,回头一看,却是站起的柴荣。柳青撞到了柴荣身上,脸蛋不禁微微发红。 那大哥还想闹事,却见柴荣拿着一把剑,又看这一桌上坐着的另一少年也背着一把剑,想想自己也没有随身带把宰牛刀,只好丢了这个脸,回去继续和两个混混喝酒。 柳青见那混混回去,对柴荣说道:“其实柴公子不必为小女子这样,小女子武功虽低,对付几个泼皮还是可以。”话虽如此,她心中还是心存感激。 “柳姑娘不必客气,柴某七尺男儿,怎可让姑娘冒险?”柴荣道。 柳青轻轻低下头道:“谢谢柴公子。” 柴荣道了一声:“客气了。”随即拉出椅子,让柳青先坐下,柳青微微点了点头,坐了下来,柴荣也随后落座。 一旁柴嫣一只胳膊支在饭桌上,手里拿着筷子叼在嘴里,另一只手突然戳戳聂远胳膊道:“你看柳姑娘看得上我哥哥吗?” 聂远微微一愣,看了眼桌对面的柴荣和柳青,轻轻一笑道:“我哪里会知道?” 柴嫣做出一副没精打采的表情道:“你这人说话好没意思,我觉得他们倒是天生一对,你听啊,柴荣、柳青,对仗多工整啊。” 聂远不知该作何回答,只是淡淡一笑,再看柴嫣时,柴嫣已在埋头吃面。 几人在客栈略作休整,便动身朝潞州城池方向走去,到达城门口时,只见城楼上绣着“昭义”两个大字的黑底红字大旗正迎风飘展,两个重甲军汉手持长戟,立于旗下,好生威武! 城楼下巡逻守门的巡防兵士有三十余人,且其中有七八人皆全副武装,精锐非常,座下马披甲以待,座上人厚甲重盔,其腰间配一柄简装唐刀,手中横一柄长槊。 其余人二十余人也都队列齐整,对进城之人严加盘查。 “昭义军号称大唐第二精锐,果然名不虚传。”颉跌博道。 柴荣听师父夸奖昭义军,实际上正是夸昭义军中任职的义父,便说了一声:“师父过奖了。” “昭义军第二精锐,那第一是谁啊?”柴嫣问道。 颉跌博回答道:“第一自然是河北道魏博节度使治下的天雄军。天雄军兵骄将横,唐末至今兵乱,多与其脱不了干系,不过天雄军军力强悍,不可否认其为当世第一军。” 柴荣听师父说完,想来确实如此,自己若要成一番大事,稳住天雄、昭义二军为己所用,确实大有助益。 五人缓缓靠近城门,早有巡防兵士迎上搜查,柴荣不慌不忙地走上前道:“吾乃郭将军义子柴荣是也,何须搜查?” 那巡防兵士正犹豫间,城门旁一骑重甲长槊亲军走上前来,下马拱手道:“末将也是奉高将军军令行事,公子请见谅。” 柴嫣在柴荣身后问聂远道:“高将军是谁?” “高行周……”聂远道,“此人行伍世家,久经战阵,现在正是泽潞节度使,总领潞州诸军。” “他是昭义军的将军?”柴嫣问。 “嗯……你姑父,哦,也就是你哥哥的义父郭将军就在他的麾下。”聂远补充道。 柴嫣点了点头,看来这个高行周的确来头不小,其账下亲军即使是对柴荣,也有权按例检查。 颉跌博示意柴荣不妨,柴荣只好同意检查,只是好在那亲军亲自监督,巡防兵士也不敢难为柴荣一行人。 进入城中之后,颉跌博看出街上民众虽都有惶惶不安之意,却也算是秩序井然,没造成什么骚乱。 驻防的昭义军更是派出数队来往巡逻,皆是队列整齐,军容严整。 不过颉跌博看得出来,来来往往的民众之间,却不乏身怀绝技的江湖人士,更有些耐不住性子的粗野武者四处约人比武。 饮雪楼主仿佛不知疲倦,也披着一袭雪白的衣衫四处奔走。 见过饮雪楼主的人极多,想结识她的人也不为少数,更有想要将她蛮横抓住的粗人。 只是据说从没有人看见过她的脸,更别说和她结识,也从没有人能有机会和她动手动脚,她的轻功实已天下无敌。 颉跌博摆摆头,实在不知道这世上为什么会有如此人物。多少一失足陷入江湖和朝堂的人,自此身不由己以后,才愈发想要过归隐山水的生活。 抛却刀与剑,拿起锄与犁,离去烽火狼烟,整日只有一缕炊烟为伴,这竟早已成了无数人的夙愿。 这饮雪楼主却不同,年纪轻轻如花似玉的姑娘,一心游走于武林江湖之中,这还不够,偏偏要给整个江湖定个高下。 饮雪楼是现在那姑娘父亲创建的,颉跌博阅尽自己几十年来见识过的江湖人物,还是猜不出这姑娘到底是何家世。 罢了罢了,猜不出那便猜不出吧,何必什么事都要算个明白?颉跌博早已知道,有些事是永远算不明白的。 比如当年的四个热血少年,终究如何败给了岁月? 又比如当初盛极一时的绝天门,到底是被敌人毁灭,还是毁灭在了自己手里? “鬼谷爷爷和何长老的交情真是不一般啊,还真的召集了这么多人。”一路上见到众多武林人士,柴嫣惊奇道。 颉跌博想起当年往事,不禁慨然一叹。 转眼之间,众人已至郭府,郭府门内门庭森严,下人举止有条,丝毫不同于城内的慌乱之景,就连颉跌博也称赞郭威管理有方。 庭院之内,郭威站在屋外行礼迎接,颉跌博是长辈,也略略回礼。 柴荣久出未归,回来时先上路的一众侍从尚未归来,郭威唯恐柴荣出了什么不测,眼下城中局势复杂,又不能分心去亲自寻找柴荣,只好等待。 下属报柴荣回府之时,郭威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自然十分高兴,又听下属汇报说和柴荣随行的还有四人:一位老人、一男两女。 郭威心下一愣,只当是柴荣把父亲救过来了,心想:“柴弟老迈的竟如此之快吗?”想着又骂了一声下属无礼。那下人欲言又止,气鼓鼓地退了下去。 柴荣一行入门时郭威一惊,老者并非柴荣之父,年轻人中自己也无一相识。 他约略一看,颉跌博仙风道骨、聂远气宇非凡,柳青也腰悬柳叶刀、颇有一种巾帼英姿,唯独跟着的小姑娘柴嫣,看来并非武林中人。 虽然如此,但往往有些不世出的高手其貌不扬,身手却极好,当下郭威对柴嫣也不敢小觑。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十三章 两个少年,两种心事 庭院之中,柴荣先向郭威一一介绍随行各人,颉跌博在武林中辈分颇高,郭威也以长辈之礼接待。直到说到柴嫣时,柴荣告诉郭威家人皆已死于战中,唯独救下了柴嫣。 “孩儿无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杀,却没能救下。”柴荣这一句,悲伤、自责和请罪之意并存。 郭威长叹一声,说道:“非你之过,是我对不起柴家……他日为你父母发丧吧……” 说到沉重的话题,众人都沉默良久,直到郭威抬起头来,有些精神恍惚地把众人请到堂内,分宾主坐定。 之后郭威得知柴荣拜到鬼谷门下,又知聂远对柴荣有救命之恩,更是对待众人十分尊敬。 到得晚上,郭威大摆宴席,为颉跌博一众接风洗尘。只是众人到得席上,荤菜却只有一只烧鸡,素菜却上了七八盘。 待到众人坐定,郭威抱拳道:“近来家里府库有些窘迫,还望几位见谅。” 颉跌博道:“无妨,郭将军府上可有佳酿吗?” “佳酿称不上,劣酒倒有上几坛。”郭威说着,便招呼下人上来倒酒。 郭威久闻鬼谷派英雄辈出,早已向往多时,如今见到鬼谷子本尊,自然少不了对酒畅谈,颉跌博也不摆架子,和郭威畅所欲言,两人相聊甚欢。 那下人端上酒来给聂远面前碗里倒时,对聂远和柳青、柴嫣三人小声说道:“少侠和两位姑娘莫嫌招待不周,老爷向来清俭,近来又接济了不少难民,家里实在有些窘迫。” 聂远微笑道:“师弟有家风如此,日后定为人杰。” 柴荣闻言笑道:“师哥就不要拿师弟开玩笑了。” 聂远朝柴荣笑了笑,柴嫣也推了下柴荣道:“聂公子夸你,你还不领情。”说完几人都是一笑。 “父亲,二弟和三弟怎么不在?”众人言笑之间,柴荣突然问道。 柴荣一问这句,郭威脸色瞬间由喜转愁道:“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把你二弟和三弟接回洛阳,在朝中任了一官半职。” 柴荣的二弟三弟,正是郭威的两个亲生儿子。而皇上把他们召入朝中任职,无疑是以他们为人质,防止郭威效仿前人拥兵造反。 颉跌博道:“看来他李从珂是信不过你了。” 郭威叹口气道:“大敌入寇,也难怪陛下疑心。” 先是有柴荣全家罹难之事,现在又得知他两个兄弟被扣进朝廷,柳青又想起自己在世间更是没有一个亲人,宴席气氛陡然将至冰点。 郭威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举起对众人道:“当今世道不幸,天下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死者无数,我区区两个儿子,又有何惜!” 他说完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颉跌博见郭威苦闷,也倒了碗酒道:“郭将军仁义爱民,老夫愿和将军结为忘年之交,我且先饮了这碗,与将军解闷!”说完一饮而尽。 颉跌博喝完,聂远、柴荣两人也倒满酒一饮而尽,酒过三巡,聂远看起来最先不胜酒力,耳根竟有些隐隐发红。 “远儿,喝不了便罢了。”颉跌博道。 “徒儿无妨。”聂远道。 颉跌博一笑,又和郭威对饮三碗,聊起来天下大势,喋喋不休。少顷之后,柴荣也加入进去,时不时说几句对时局的观察。 柳青见柴荣年纪轻轻,不但胸怀大志,对天下时局的观察也大有见解,自己本就孤身已久,如今已经不由得对柴荣生出了几分仰慕之情。 柴嫣时不时听听柴荣等人的谈话,时不时看看柳青,每次看时都见她在不时偷瞟柴荣,自己顿时觉得好生无聊。突然,柴嫣只觉心口一阵火燎般疼痛,痛的她直接趴在了桌上。 柴荣见妹妹难受,急忙问道:“阿嫣,你怎么了?” 颉跌博一惊道:“这苈火毒竟能周期性发作,柴姑娘这是中了南疆毒王蛊。” 柴荣听见此话,几近崩溃,这是撞上了个什么妹妹,行走的毒罐子? “少陪了。”聂远向众人说了一声,当即一手拿起剑,一手扶起柴嫣,把她扶到后院中青石板上坐下。 柴荣正要跟上,颉跌博拦住他道:“不必了,你我去也无用,只有远儿救得了柴姑娘。” “师父,阿嫣如何中了两种剧毒?”柴荣问道。 颉跌博闭上眼摇摇头道:“我哪里会知道?她如何中了两种剧毒,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边郭威一脸不解,问柴荣道:“你妹妹中毒,为何你师哥这般着急?莫非他们……” 柴荣一笑道:“父亲莫要误会了,是阿嫣中了西域的苈火剧毒,只有师哥的寒冰真气压的住那苈火剧毒。” 郭威哈哈一笑道:“聂少侠一表人才,阿嫣交给他,又有何不可?” 柴荣和柳青都把这话当成了玩笑,二人相视一笑。 后院中,柴嫣坐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聂远坐在她身后,将修长的手指放在她柔嫩的肩头,寒气源源不断地从聂远的指间流出。 “聂公子。”柴嫣突然开口道。 “什么事,柴姑娘?”聂远一边运功,一边说道。 “聂公子,上次不是只用一口剑气就行了吗?为什么这次……”柴嫣问道。 “此次苈火毒毒发攻心,十分厉害。” “喔……这样。” “冒犯了,柴姑娘。” 柴嫣想摆摆手,却觉得臂膀发冷,竟然不甚灵活,便说道:“不是,聂公子,我是想说麻烦你了。” 聂远不再说话,开始闭目专心运气,过了不知多久,他慢慢睁开了双眼,却看见他给柴嫣输送真气的肩头寒气溢出,他心中一惊,连忙把手拿开,柴嫣肩头还在因寒冷微微颤抖。 聂远转到柴嫣正面,见柴嫣双目紧闭,眉头轻轻地皱在一起,一侧的头发被风吹到了脸上,也无暇顾及。 “柴姑娘?”聂远叫道。 柴嫣不答。 聂远心中慌忙,扶着柴嫣肩膀呼喊她的名字,她却仍是不答,只是眉头紧皱,脸色憔悴无比。 他看着昏迷不醒的柴嫣,看着她小巧精致的鼻子,她长长的睫毛,她那双平日里如湖水般清澈、现在却紧闭的大眼睛。 怜惜、自责、惊慌之意同时涌上他的心头,聂远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有请师父来救,却又不想留柴嫣一个人在这,虽然后院和师父等人所在的大堂只隔了一间短短的连廊。 聂远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柴嫣抱了起来,好似抱着一个一触即碎的琉璃珍宝。 他刚一踏上走廊,一枚黑色飞镖突然从眼前飞过,飞镖插在墙上,尾巴上系着一个纸球。 聂远看向飞镖飞来的方向,一个消瘦修长的黑影站在屋顶,蒙面斗篷下的眼睛正盯着自己。聂远轻轻放下柴嫣,取下了飞镖,再看过去,那黑影已经不见了。 飞镖尾部的纸球中包着一点点粉末,纸上写道:“此纸所包,便是柴姑娘的解药,希望聂公子没有在拆开的时候撒去。我用这包解药和公子做个交换,三日之后城西客栈,望公子切莫失约。” 聂远嗅了嗅那解药,自己吃了一点粉末,觉得并无异常,便将剩下解药一并喂柴嫣吃了下去。 片刻之后,柴嫣果然醒来,聂远长舒了一口气。他犹豫了一下,决定先不将此事告知柴嫣和师父,虽然事有难料,但那人总不会在昭义军的地界光天化日下对自己不利。若是师父得知,必然不会允许自己前去。 柴嫣心事重重,欲言又止,聂远自己心中有事,也没看出柴嫣有何异样。 三日内,聂远一直为那黑衣人心神不宁,只好练剑发泄,柴嫣竟也如出一辙,柴荣和柳青每日见到她,都是一副憔悴苦闷的脸色。 这日颉跌博正在大堂和郭威饮茶,突然见聂远锦衣华服地走了进来,聂远向来衣着随意,颉跌博见他打扮,顿感好奇。 “远儿,有事吗?”颉跌博问道。 “师父,近日无事,徒儿想……” 颉跌博向郭威致意表示自己先暂停和他的商议,随后转身对聂远道:“此番英雄大会非同小可,为师真怕出了什么麻烦。” “师父,我……”聂远有些丧气,不知该作何回答。 “师父,近日城中各路武林人士汇集,徒儿担心不免邪门歪道趁机混入,正想派人暗暗调查一番,只是下属皆是难堪大用,只怕误了正事,徒儿亲自暗访,又怕耽误了府中事务,正要麻烦师兄帮忙了。”柴荣突然面向聂远抱了抱拳说道。 柴荣向聂远眨了眨眼,聂远随即会意,连忙道:“弟子分内之事,不敢言功。” 听完这一出,颉跌博哈哈大笑道:“师弟入门数日,便帮着师哥偷懒耍滑。” 听到此话,郭威唯恐颉跌博真是责备,连忙道:“在下家教不周,前辈勿怪。” “不怪,不怪。”颉跌博笑道。 后院之中,柴嫣正蹲在花丛前,此时已是盛夏,北地名花多已在春季开过,此时柴嫣面前的,是一簇簇她叫不上名的小花。 她手里握着一小束深蓝的花儿,用一双水润清澈的眼睛,仔细数着那许多朵和她小指指甲一般大的小花朵都有几片花瓣。 花瓣细而小,柴嫣数得累了,百无聊赖地把这束小蓝花扔进了花丛中,歪着头看天。 他们一行人回到郭府前,柴嫣一直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粗糙护身甲,也一直因为经历生死之别、感染风寒和长途跋涉而面容憔悴,头发散乱。 而这时,她已经穿上了一件淡粉色的长裙,披着一件轻薄的丝绸外衣,黑发流水般铺在她的背上。 她的眼神中流露着淡淡的忧伤。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十四章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柳叶刀的最后门人柳青,此时正在一旁的屋中歇息。 她静静地看着柴嫣在院中数花,觉得有些奇怪,这般无聊的举动自己从小便没有做过,如今身负复仇重任,更不能懈怠一丝一毫。 直到她心折的一刹那,她才发现自己也是个年轻的姑娘啊!她看到柴嫣仰着头看了会天,又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采了一束蓝白交错的花束。 如果哪个纯情的男子能把她放在自己的心里,柳青光复柳叶刀的路上,也许不会这么累吧……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她的亲人,看不到尽头的复仇和光复之路,让一个年轻的女孩来走,的确是强人所难。只是难过之处在于,她又别无选择。 虽然要走的路别无选择,但也许可以遇到一个人同行一程呢? 柳青自嘲了几句,收了收心,又在心里默默回想父亲生前教给自己的一部分柳叶刀法。 院中的柴嫣一回头,刚刚看到聂远从堂中走出,她又回头看了看花,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番,看来看去,横竖是不满,索性一把又都扔进了花群里。 她自己乌发略覆额,折花门前剧。却在郎君到来时,又把花扔掉了。 “是聂少侠……”柴嫣站起身来怯怯地叫了一声聂远,展露出自己花儿一般的笑容。 聂远看见柴嫣,答了一声“嗯”,又问道:“柴姑娘有事吗?” 柴嫣心想这人真是好生笨拙,一个姑娘对着你笑成这样,纵然没事,只是问候一声不行吗? “倒是没什么事……喔……我记得聂少侠刚才不在大堂里啊?” “方才我进入大堂之时,姑娘专心看花,在下便没有打扰。”聂远道。 “喔……”柴嫣轻轻答应了一声。 两人短暂的沉默,柴嫣又道:“我看公子这几日心中烦闷,今日可好些了吗?是不是我的毒让公子费心了?” “姑娘何出此言?”聂远说着笑了笑道,“可能我一直是这一副不爱说话的样子吧,让姑娘误会了。” “你虽然不爱说话,你的剑却会替你说话。”柴嫣讪讪道。 “我的剑?” “是啊,你这几日舞剑不成章法,还不是心里烦闷?” “姑娘来看在下练剑了?在下……”聂远竟有些孩子般手足无措。 “想什么呢?我只是碰巧路过看见的……” “失礼了。”聂远道,“我以为姑娘不懂武功。” “哦……我……虽然不懂,但是看得出来。”柴嫣恍恍惚惚道。 “那不知姑娘近几天在烦心些什么事?” “我……我哪里有……哦……要说还是,这世上只剩我哥哥一个亲人,让我如何不烦心?” 聂远看柴嫣左右相顾的样子,觉得有些奇怪。 “既然姑娘没有别事,那在下就先离开了。”聂远说完,转身便要走开。 “唉……等一下,聂少侠要去哪里啊?”聂远走得太快,说完便走,柴嫣一时着急,只想留住聂远再说,说完又觉得贸然问聂远去向好像有些不妥。 不过看来聂远倒并没有生气之意:“我在城里城周随处走走。” “喔……”柴嫣沉默了一下,一时又不知该怎么留住聂远,“那……聂少侠你上次救了我跟哥哥,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要不……我和你一起出去吧,我请你喝酒,就当报恩。” 聂远听到柴嫣这一番话,微微一笑,他一看柴嫣这等欲言又止的模样,觉得楚楚可怜,眼下不忍拒绝,只好答应她一同前去。 走出府外,柴嫣问聂远想要先去哪里游玩,聂远此行正是抱着忐忑的心情去赴那三日之约,换一身锦衣也是为了骗师父自己是出去游玩,那里有什么游玩的打算? 况且聂远对潞州城并不熟悉,便道了声:“我随意,我们且行且看吧。”心里却在想如何把柴嫣支开。 “若是我和哥哥一样熟悉潞州城,说什么也不问你。”柴嫣心里想。 她在柴家庄时,虽然和邻里同龄男女都无甚过密私交,但就认识的那些人里,也没有聂远这般说话又少、又面无表情的。 走出郭府,聂远一个人在前,柴嫣在后跟着,聂远偶尔回头看一眼,让柴嫣觉得聂远还记得自己跟了出来。 “不如我们喝酒去吧?”聂远突然回头问柴嫣道。 “喝酒还是等到傍晚再去吧。”柴嫣回答道,“嗯……你若是不知道去哪,不如就沿路看看路边卖的物事,有些也很有趣的。” “嗯……柴姑娘说的也好。” “哎,不要姑娘姑娘地叫我了,叫我柴嫣就好。或者小嫣、阿嫣,随便。”柴嫣说道。 “嗯,在下记住了,柴姑娘。” “哎?你知道聂小倩是谁吗?”柴嫣突然问道。 “似是女子之名?”聂远问。 柴嫣见聂远不知这个民间故事,“哈哈”一笑,很是得意。 “聂小倩啊,是我以前听庄里的说书先生讲的,听说美貌得很呢。我看你也长得挺好看的,你也姓聂,不如我以后叫你聂小倩吧。” 聂远微微一笑,他并不知聂小倩是谁,只是觉得柴嫣做事时而说话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时而又古灵精怪,说话颠三倒四。他竟然觉得和柴嫣在一起还颇为有趣。 这是从自己背负上青霜剑以来的十年,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那在下如何称呼柴姑娘呢?”聂远问。 柴嫣竟然搞不清聂远这一问是接着上一句和自己打趣还是真的想问怎么称呼,因为聂远问自己的样子太一本正经了。 “你就叫我宁采臣吧。宁公子、采臣,随便哪个都行。” “嗯……”聂远还来不及回答,柴嫣已经蹦蹦跳跳地走到路边的一处书摊旁道:“小倩妹妹,快来看这里有没有什么你喜欢看的书。” 聂远又轻轻一笑,走到柴嫣旁边随手翻看书摊上陈列的一些书籍。 “你跟随你师父修行的时候也会读书吗?”柴嫣问。 “嗯……” “读什么书啊?” “都是些兵法谋略……除此之外我便爱诗,不过都记得隔三差五,师父说诗不必多记……”聂远说完这句话,觉得自己说的有点多,说得多还说得不好。 其实自己并不是个倚仗师父之人,这句话说来好像自己唯师父之命是从一般。 “你记过这首吗?”柴嫣手里拿着一本书,翻开了一页指着给聂远看。 “哪首?”聂远远远地看不清楚。 “你看不清楚啊,我读给你听。” 说着,柴嫣便一字一句地把诗读了出来:“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一个突兀的男子之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聂远慢慢把书放下,回过头来,看说话的是何方神圣。 站在聂远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的刀客,穿着一身黑红相间的锦袍,怀里抱着一把黑柄黑鞘的朴刀,额上系着一抹红绸带,束着头发不使其垂在额前,只留一小束长发斜在脸侧。 聂远乍一看,觉得这个刀客相貌也算风流。 “小嫣,好久不见了。”刀客不顾在旁的聂远,自顾自对柴嫣说道。他说话的语气便如读诗一般,竟显的有些做作。 “确实好久没见喽……”柴嫣幽幽道,然后不情愿的转过身来看了看他,确认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 “这位……难道是小嫣你的……”刀客看了看柴嫣旁的聂远问,刀客看见聂远便是一副失望带着恶意的表情。 柴嫣看到他的这一副反应,反而往聂远身旁靠得近了些,又戳了聂远一下。 “小倩,我还没给你介绍这位呢。他叫殷安,是我小时候的邻里,也是我读诗书时的师兄。”柴嫣语气活泼地对聂远道。 “小嫣,你还记得我是你师兄呢?”殷安颇不友好地说了一句,仿佛是说给聂远听的一般,说完他便仰着头斜眼看着聂远的反应。 聂远心里并不为殷安的无礼恼怒,只做出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你既然不问,我也懒得自报姓名。 “倩妹妹,怎么不给我师兄介绍介绍自己?”柴嫣对聂远道。说着又靠近了聂远些,几乎和聂远靠在一起,聂远却向边上撤了一步,避开了柴嫣,也不做答话。 柴嫣看到聂远这一反应,一下子有些慌张,觉得他好似有些反感自己如此,又不知该说什么。 “在下殷安,天刀门首席弟子第三位便是。”殷安没好气地对聂远拱手道,又仿佛在用自己的身份向聂远示威,向柴嫣自夸。 天刀门江湖中刀法霸主之位已由掌门夏侯中奠定多年,在夏侯中门下做到首席,其实也确实足以用来自诩。 但是显然,在外人看来,也许普天下只收两徒的鬼谷派大弟子身份更胜一筹。 “聂远。”聂远只说了这一句。 聂远说完,殷安仍是一副自负的模样,那副表情仿佛就是在说:“小嫣啊,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就跟了这样一个凡夫俗子?” 颉跌博行事一向神秘,千里独行,因此鬼谷在江湖中名号虽响,传奇色彩更多,见过又认出的人少之又少。 之前天刀门大弟子古满能认出聂远的青霜剑,眼前的殷安却仿佛并没有听说过聂远的样子。也或许是殷安认为是鬼谷徒有虚名,并不值得自己高看。 “小嫣,我们这许久不见了,今晚当喝上两杯叙叙旧。”殷安道。 “啊……啊?……今天我专程出门……”柴嫣本想对殷安解释自己专门报答聂远那日相救之恩,想想又不愿意和殷安说那么多。 柴嫣手足无措之时,多希望聂远说一句话救救场,可是聂远就是一句话都不说,柴嫣从刚开始慌张,到现在对聂远无语了起来。 我这是看上了个什么样的人? 我是怎么看上了个这样的人?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十五章 一个人的剑客之路 殷安怀念道:“小嫣,可还记得当年?那时何等的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啊。” “总角之宴是有的,言笑晏晏便罢了。”柴嫣讪讪道。 “许多年不见,小嫣已不是那时的小姑娘了。”殷安感叹道。 “你也说许多年,难道我许多年都不长个子的吗?” “想我当年毅然弃文从武,离开柴家庄,为的就是学成一身好刀法,好能永远保护小嫣你,现在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打住吧,我在柴家庄九死一生的时候,你在哪里?”柴嫣不耐烦地说道。 “小嫣,你听我说……” “我不听。” “不听便不听吧。”殷安叹口气道,“小嫣你又何尝知道?我殷安得知柴家庄遇袭,恨不得飞过去。” “那你怎么不飞过来?” “那时天刀门正在四年一度的首席弟子选拔,我放弃一切,想要离开,却被师父阻止……早知如此,我哪怕被逐出师门,也一定要出来。”殷安一脸悔恨地说道。 “你放弃一切,怎么当上的首席弟子?”柴嫣瞥白眼道。 “前三名首席弟子是师父亲点,是负责选拔其他弟子。”殷安一边解释,一边竟有些得意。 柴嫣对殷安一直不爱理睬,看着一边,满满的不屑一顾,自然也没有看到殷安偷偷得意的样子。 “小嫣,我们走吧,这些年不在你身边,让我好好补偿你。”殷安伸出手道。 柴嫣避开了殷安的手,一语不发,只是好奇地看着旁边聂远的反应,聂远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街道远方,眼神中写满了漫不经心。 殷安看着聂远不理柴嫣的样子笑道:“阁下要和我和小嫣一起吗?” “小倩!”柴嫣小声对聂远急道。 聂远看了看一旁,一言不出,柴嫣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沉默良久,聂远终于面无感情地说道:“不必了,在下还有些事,阁下陪柴姑娘去吧。” 说完,聂远自顾自转身离去,留殷安在原地心中狂喜,柴嫣在风中凌乱。 柴嫣看着聂远离开的背影,胸中气愤难平,一把把手中诗集《上邪》的那一页撕下揉起来砸向了聂远,聂远反手一接,将纸团塞进了衣兜。 “小嫣,既然聂兄弟还有事在身,我们就先走吧。”殷安笑着,说完又来拉柴嫣的手。 柴嫣一把将殷安推开,突然间眉头紧皱,心口一紧,眼睛又如针刺一般疼痛,她也顾不得大街之上人来人往,当即痛得跌坐在了地上。 殷安连忙去搀扶柴嫣,一边道:“小嫣,不消得为那男人生气,他配不上你。” 柴嫣紧紧捂着心口,闭上眼睛大喊道:“你知道什么?我……我中了飞蛾蛊,你还离我这么近。” 殷安听见柴嫣这话大惊失色,一把丢开了柴嫣道:“小……小嫣你说什么?你怎么会知道这种蛊?” 柴嫣双眼和心口的灼烈之痛愈加剧烈,柴嫣近乎崩溃地按着心口和双眼道:“你管我怎么知道飞蛾蛊,我是小魔女,当然知道。” 殷安如同中了个晴天霹雳,当即又后退了几步,慌慌张张道:“小嫣,你可知道这飞蛾蛊臭名昭著,一人中蛊,满城遭殃。” 柴嫣痛得头已经垂了下去,艰难地撑出一个冷笑脸道:“我自己给自己种的蛊,关你什么事?” “小嫣,这飞蛾蛊也就是疼痛一会,片刻便没事了,我……我师兄来找我了,想是师门有急事,我……我就先告辞了。” 话没说完,殷安已经一溜烟跑向一边,那边有两个刀客正疾步走来。 “师弟你怎么在这?师父正找你。”其中一个刀客看了看殷安身后十几步的柴嫣道:“那姑娘怎么回事?” 殷安急道:“她身体里有飞蛾蛊,我们快走。” “你我习武之人,岂能见死不救?”那看来温文尔雅的刀客说道。 “师哥不可,那姑娘早已疯了,那蛊是她自己种的。” 殷安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不由分说地将师兄拖走了,那师兄知道飞蛾蛊的确是极易传播的轻蛊,只得为柴嫣不怜身自爱感叹一声,便随殷安回去了。 柴嫣仍然跌坐在街道正中,感觉心腹中便如燃烧起来一样,烈火灼心,疼痛难忍。 一旁路人有听见方才柴嫣自说中飞蛾蛊,是小魔女的,都不敢上前搭救,反而是远远避开,更有甚者,还远远地骂上几句。 “小倩……”柴嫣挣开刺痛的眼睛,看着聂远离去的方向,用颤抖的声线道。 聂远没有听见。 柴嫣无法忍受,终于声嘶力竭地喊道:“聂远!” 这一声在嘈杂的街道上响彻满街,无数对目光投了过来,看着这个跌坐在地上的魔女。 “魔女,还敢造次!看我废你双目,封你心脉,断此飞蛾蛊。” 人群之中,一个剑客突然跃出,一剑刺向柴嫣双目。此人一身灰袍,仪表堂堂,紫陌带束腰,一把剑方正中庸,满是君子之气。 剑至半空,一阵疾风突然裹挟着飞霜飘来,聂远在十余步外腾空跃起,一剑飞来,那剑客连忙收剑格挡,两剑相交只是一瞬之间,那剑客连退数步,连喘了两口气。 “师哥!”一个女子连忙上来扶住那剑客,这女子也年纪尚轻,眼如丹凤,一身紫裙,灰带束腰,侧脸垂下一抹黑发,飘然若仙。 她的背上也背着一把剑,一把修长的紫色之剑。 “好剑法!”那男子剑客赞叹道。 聂远全然不顾那和自己说话的剑客,只是把青霜剑竖立在柴嫣面前,自己一只手抓着剑柄,一只手握着柴嫣的手,把她的手也放在剑柄上。 柴嫣一只手按着心口,一只手被握在聂远的手中放在剑柄上,聂远两只手紧紧地握着柴嫣放在剑柄上的这只手,众人只见片刻之后,两人所在的地面上竟然铺上了一层寒霜,寒气犹在向上蔓延。 那年轻的女剑客见状问男剑客道:“师哥,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他在用自身内力抑制住那姑娘体内毒性,我学剑这么些年来,竟不曾见过这种至寒内力。”男剑客道。 说完,那男剑客又上前一步环顾四周道:“众位不必担心,这位少侠内力精湛,已经扼杀毒蛊,请各位散去吧。” 周围围观之人本就是看个热闹,这时听那年轻男剑客说没事了,便指指点点了几句,熙熙攘攘地四散而去了。 又过不久,聂远和柴嫣地上寒气已消,柴嫣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前聂远双目紧闭,面如白纸。她放开了心口,轻轻地握住了聂远剑柄上的手。 聂远慢慢睁开了双目,想要把剑柄上的手拿开,却被柴嫣紧紧握住。 “你还回来做什么?”柴嫣生气地问道。 “我想起来你体内的苈火毒一动怒便会发作……” “你就只是怕我死了,回来给我解毒吗?” “嗯,我答应过要照顾姑娘……” “我有飞蛾蛊,你不害怕吗?说不定这些天你也早就中了我的蛊。”柴嫣冷冷道。 “你没有中什么飞蛾蛊,你体内只有苈火毒。”聂远道。 柴嫣松开了聂远的手,站起来道:“哦,我还以为你回来,是你回心转意了。” “柴姑娘,其实我……”聂远也急忙站了起来,却突然一个趔趄,双腿一晃,险些没有站稳。 柴嫣转过身来,盯着聂远的眼睛,聂远眼神左右飘忽,后半句话死活说不出来。 “其实你怎样?”柴嫣问。 “我……” “少侠,有缘相逢,不知少侠尊姓大名?”聂远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聂远回过头来,却见是方才和自己交手的年轻剑客。 聂远听见,漫不经心地回身道:“在下聂远,尊姓不敢当,阁下是?” “在下绝剑门叶长亭,这位是师妹万紫茵。” 那男剑客说罢,女剑客微笑点头。 “两位是武林中的后辈翘楚,聂远久仰。”聂远道。 “虚名而已,看少侠解毒的方式,那姑娘中的并不是危害四方的飞蛾蛊,在下一时冲动,险些错伤了那位姑娘,在下……” “不必说了,阁下可有事吗?”聂远道。 “家师特派我二人拜访鬼谷前辈,告诉前辈家师已到潞州,只是琐事繁多,英雄大会前,就不特地拜访前辈了。”叶长亭道。 “阁下二人不必亲往了,由在下回去转告师父便可。”聂远道。 “如此麻烦少侠了,那我二人便先告辞。”叶长亭说道。 “后会有期。”聂远回答道。 叶长亭、万紫茵二人回身离开,方走数步,叶长亭突然回过身来对聂远道:“天刀门门徒阴险,还请聂少侠小心。”说完不等聂远回答,便转身离去。 这句话既有提醒,又有劝诫,不过聂远倒并不太在意。 话一说完,聂远便马上转过身来,柴嫣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其实我……”聂远自言自语道,“其实我……我不想让你卷进我的生活。” 柴嫣只知道聂远练剑十余年,是鬼谷派大弟子,聂远却不曾说过自己从小身世成谜,从不知父母是谁…… 聂远曾问过师父,师父却说聂远为剑而生,仿佛他的父母便是两把剑。 师父还告诉过他,他就像一把剑,一把冰冷无比的剑,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完美无缺的剑。 没有人能靠近他,因为任何靠近剑的人,都只会被剑伤到,而当他伤到了别人,他的心就会柔软,这把剑就不再冰冷。 不再冰冷的青霜剑,就不再会是一把完美的剑,剑客也将不会再是一个纯粹的剑客。十几年来,即使是亦师亦父的师父,聂远也一直是敬意远超亲近。 柴嫣不久之前刚刚在兵荒马乱中经历了生离死别,她自己还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需要的是一个能给她无微不至的照顾的人,为什么要让她和自己一起走一条剑客的路? 柴嫣眼里的一起走的剑客之路,是一起走过大漠孤烟,走过洞庭水色,纵马迎旭日,舞剑送晚霞,去向天涯海角。 但聂远眼里的剑客之路,没有孤烟,没有水色,只有斩尽世间不平的冰冷霜刃,只有孤独。 剑客的路只能一个人走,和他一起上路的人,只会给他徒增的羁绊,而剑客,只能给那个人无谓的伤害。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十六章 湖畔青柳·楼台剑影 青翠的柳枝在微风下轻轻飘拂,明媚的阳光透过湖畔的柳枝,射在地上形成晃动的树影,湖水倒映着斑驳的光影,日光下澈,影布石上。 柴荣正在师父颉跌博面前舞剑,一招一式,颇有王霸之气。 练完之后,柴荣收剑行礼,道:“请师父指点。” “姑娘何不出来看呢?”颉跌博不指点柴荣舞剑,而是朝柴荣身后说了一声。 柴荣身后的屋门被轻轻地推开,柳青怯生生地走进院落中道:“小女子失礼了。” 江湖中名门正派未经他人允许,擅自看师徒传武授艺乃是大忌,便如同偷窃一般,柳青出身武学世家,自然知道此理,此时甚是忐忑不安。 颉跌博摇摇头道:“老夫不是那些世俗武师,只是觉得姑娘在门缝中偷看,着实有些难受。” 颉跌博一向说话不喜不怒,柳青看看颉跌博,不知所谓,又看看柴荣。柴荣转过身来,朝柳青微微点头微笑,柳青才安下心来。 “柳姑娘,介意老夫看一看贵派的柳叶刀法吗?”颉跌博问道。 柳青微微摇头道:“柳青不敢有门户之见,只是才疏学浅,和柴公子一比,便算不上什么了。” 柴荣闻言一笑道:“柳姑娘高抬在下了,在下不过胡乱使了些一般剑招。” “那……闲着也是闲着,就请柴公子指点柳青一二。”柳青往来在家中,一直是大家闺秀般矜持,因此现在做什么事,也都既是新奇,又有些怯生生的。 柴荣双手执剑,剑尖垂下,朝柳青行了个剑礼。 柳青嫣然一笑道:“还望柴公子出手轻些,让着些柳青。” 柴荣微笑着点了点头,右手收剑,舞了个剑花,单手执剑背在了身后,左手伸出道:“柳姑娘请。” 柳青又一次报之一笑,将手中一直摆弄着的一根纤长柳枝随手一丢,柳枝随风飘到湖面,吸引了两只鱼儿在柳枝附近左右盘桓,倏尔远逝,时而慢游,盈盈脉脉。 盛夏茂密的树影中,柴荣如同一把笔直的剑一样伫立着,他天生英气的眉眼之间,流露着让整个夏天为之失去颜色的神采。 湖畔翩翩的杨柳下,柳青的青裙和长发一起随着柔嫩的柳枝轻轻飘动,她从纤细如叶的腰间抽出那把同样纤细的柳叶刀,没有一片柳叶比得上她这一刻的温柔。 弯弯的刀和长长的剑相交在了一起,日光射在刀剑之上,刀和剑都闪烁着炫目的青光。 两人交手数招,柴荣本就有心相让,一直只守不攻,柳青用刀更是矜持,也只是用些寻常招式,两人的身影倒映在湖面上,倒不像是在打斗,更像是在起舞。 “你们这样比试,从今天比到英雄大会,也比不完这一场。”颉跌博哈哈笑道。 颉跌博说这句话时,柴荣和柳青刚好刀剑相交,抵在胸前,柴荣对柳青一笑道:“柳姑娘出招吧。” “柴公子可要当心啦!”柳青莞尔一笑,纤腰一弯,仰身让过了柴荣削来的青冥剑,随即柳叶刀在背后倏然换手,一刀削了过去。 “好俊的招式!”柴荣一声赞叹,自身收剑向后一转,让过削来的柳叶刀。 柳青不让柴荣反击,一刀推来,逼得柴荣继续后退,柳青随即快刀连出,纤细的柳叶刀在柳青手中便如水中来往自如的游鱼一般,倏忽而来,悠然而去,只留下一道道若有若无的刀影。 柴荣仍不还招,一连后退到湖畔,突然青冥拄地,一运轻功踏到了一棵柳树之上,柳青一刀削去,只划下了一根垂下的柳枝。 柳青见柴荣站在树上,正要运功起跳,柴荣却突然凌空跃到了自己身后,柳青急忙转身,这一瞬间,柴荣已经倒持青冥,用剑柄刺到了柳青面前,逼得她慌忙抬刀格挡。 这一剑柳青虽然慌忙挡下,却感觉抵挡不住柴荣的力道,上身已经要倾倒在了湖水上。 柴荣见状,连忙收剑,把手伸向柳青要拉她上来,柳青手指轻摆,避过了柴荣的手,又如同刚才出第一招一样,纤腰一弯,竟从湖面上又挺起身来,柴荣剑势已收,柳青轻松地把刀放在了柴荣脖子上。 “好俊的仰面起身,是姑娘赢了。”柴荣一耸肩道。 柳青把刀放下,羞赧一笑道:“其实柴公子只出了一招,我便挡不住啦。” “若不是姑娘的刀太快,柴某又怎会只能出得了一招?”柴荣笑道。 柳青先前丢到湖里的柳枝已经飘到了中间,颉跌博摆着头,无奈地离开了。 柴荣和柳青站在湖畔,看到颉跌博背手离开,不由得相视一笑。 柳青笑着向柴荣抖了抖手中的柳叶刀,柴荣道了声“看招”,一剑刺去,两人又在湖畔交起手来…… 聂远满怀心事地走到了城西,大大小小的客栈酒楼林立,人来人往,值此多事之秋,时不时还有一两队巡城兵士路过。 聂远拿出三天前那个瘦长身影扔来的梭镖和纸团,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一时无所适从。 一队轻甲带刀的兵士列队走来,军容严整,背上都绣着“昭义”两个字,刀柄上也刻着一个“昭”字,聂远正左右踌躇,险些撞在了他们身上。 这一队兵士走过,一阵阴云飘到了头顶,聂远抬头看向笼罩在高楼上的那片阴云,看到三日前那个消瘦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了楼头。 阴云飘过,那身影一瞬之间已经消失,聂远的脚下却已出现一只同样的梭镖,镖上有着一个纸团。 拆开纸团,上写着“再往城西”四个字。 聂远看过去那黑影站的酒楼,上写“通天阁”三个大字,他将纸团收起,走进了那座十余丈的高楼。 酒楼中坐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有人在店中三五成群,大碗喝酒,大声吆喝,也有人成双成对,或是形单影只,在窗边举杯小酌。 小二见锦衣华服、背负宝剑的聂远走进店里来,连忙上前招呼道:“哟这位公子,第一次来吧,来尝尝潞州城最好的……”聂远也不答话,只是一抬手示意那小二不必过来,自顾自寻到楼梯,向楼上走去。 一直走到五楼,已无向上的阶梯,聂远缓缓踱步到窗边,突然一跃而出,拔剑插在窗框上方,随即右臂轻伸,拉住剑柄,一跃跳到了楼顶上,又反身将剑拔了出来收回鞘中。 站在了楼阁上,聂远才听见隐隐的乐曲声萦绕在耳畔,他在倾斜的楼阁顶端向前走了几步,乐声愈发清晰,走过楼阁顶角,斜面那边,一袭雪白的衣裙映入了眼帘,悠扬的箫声正是从彼处传来。 “阁下是……饮雪楼主?”聂远试探着问道。 那女子背朝着聂远,只留给他一袭雪白的衣裙。 箫声戛然而止,那白影道:“嗯。” “在下聂远,冒昧相扰,阁下可曾见一个瘦高个子……” “你不用找他了。”饮雪楼主打断聂远道。 “为什么?”聂远问。 “他在饮雪楼轻功排行第二,连我也没有把握追上他。”饮雪楼主道。 聂远沉默了片刻,终于问道:“阁下和寒鸦是什么关系?” “何出此言?”饮雪楼主问。 “如果在下当日没有认错,在那间破庙,阁下也是在寒鸦之后出现的。” “我的事你不必问。”饮雪楼主不再答话,白裙一闪,从五层高楼上一跃而下,聂远急忙跟了过去,一跃跳到三楼窗外,饮雪楼主却早已消失在了层层楼阁之中。 聂远站在三楼伸出的窗台上,愣愣地看着饮雪楼主消失的方向。窗户里酒桌上喝酒的人目瞪口呆,看着站在窗台上的聂远。 高处不胜寒,微风之下,聂远突然觉得耳边一阵剑气忽至,这剑气不同于自己青霜剑的冰寒之气、柴荣青冥剑的阴郁之气,而是如极北苦寒之地的烈风一般,剑未至,已让人身如刀割。 聂远倏然跃起,已跳到相邻的窗台上,凌厉如刀的剑气扑面而过,聂远原先站着的地方已经立上了一个头戴斗笠、身披黑袍的男人,这男人的斗笠压得很低,头微微地低着,脏乱的头发在斗笠两边垂了下来。 这个男人身形瘦长,和扔给聂远纸团的那人打扮殊无二致,不过手里多了一把长剑。 “阁下是?”聂远问道。 “拔剑!”那男人不理聂远的问题,一声怒喝,扬剑刺来,聂远看出男人手中的剑并非名兵利器,但却在那男人的手里寒芒四射,银光闪闪。 聂远不敢怠慢,急忙拔剑出鞘,堪堪挡下了那男人势如闪电的一剑,随即出手还招。 在几尺见方的一层木板上两剑相交,剑气如同一道道银色闪电射在屋中,屋内众人都看得呆了,纷纷放下了手中的酒碗。 二人各出了两剑,聂远未碰到那男人分毫,那男人却已斩下了聂远两缕黑发。 聂远见势不妙,一闪身进入屋内,两个酒楼里的护院各拿了一根齐眉短棍呼喝着赶了上来,两棍齐齐劈来,聂远凭空一跃,已贴着房梁闪过棍棒,从对面的窗户翻了出去。 后面追赶的男人眼看棍棒劈来,也不闪躲,一剑划了过去,众人只见银光一闪,两根硬木棍已断成四截,两个汉子的头巾也已在剑下落地,蓬乱的头发一下子散落下来。 两个汉子的手都不住的颤抖了起来,他们摸着额头上的一道血丝,知道那一道银光之下,自己的命全在那男人手里。 聂远已经闪身在了窗台外对面的一间酒楼窗台上,那男人将要跟着跃出酒楼时,却突然怔在了窗口前,紧接着他随手从一旁桌上抄起一碗酒,那桌旁的酒客正要发怒,黑袍男人猛然转头,那酒客看了一眼男人斗笠下的脸,哆嗦着闪到了一边。 男人端平了那碗酒,左手一甩扔到空中,紧接着又随手横起剑身,待那碗酒落下之时,横剑一弹,那碗酒便平平的直飞了过去,聂远顺手一接,放在桌上,酒水仍在碗中转动不止,却无一滴洒出。 那男人随后又是抓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十七章 下一个剑客 两家酒楼只隔了一道窄巷,两扇窗户之间也只有三尺有余的距离,不到一把剑的长度,那扇窄窄的窗户却已被聂远的剑势包围,饶是那男人剑法再高,除非将青霜剑削断,否则也无法跃进这一扇窄窄的窗口。 那男人将自己的一碗酒一饮而尽,聂远也端起他扔给自己的那碗酒,一仰头灌了下去。 “你就是青霜剑的主人。”那男人声音沙哑低沉,满是沧桑,他仍是低着头,让斗笠和垂下的乱发遮挡住他的脸。 “阁下就是饮雪楼江湖第一剑客?”聂远盯着他的眼睛道,“是阁下给我传信到城西来的吗?” “这是两回事,转魂对你有别的兴趣,我只把你看作一个剑客。”那男人冷冷道。 “看作一个剑客?”聂远疑惑道。 “说来好笑,我想在死之前,见见这世上下一个剑客。”那男人粗野一笑,笑的极为沧桑。 这世上剑客何止千百,在这黑袍剑客眼里,却好像只有他自己称得上剑客,而聂远有希望成为下一个剑客。 “饮雪楼主说阁下已经退出了寒鸦。” “没错,我在被整个寒鸦,连同有血海深仇的许多人追杀。” “尽管如此,阁下还要冒着风险见我一面?”聂远问。 “嗯。”那黑袍剑客也是一个沉默寡言之人。 “你我已经见了一面,阁下可满意吗?” “不满意。” “哦?” “你的内力虽精,却太过于浅,而且……”那男人看了看眼下,桌上已无酒,便从一边提了一小坛烈酒过来给自己倒满了一碗,又把那酒坛扔给了聂远。 聂远接过,见酒还剩小半壶,随手喝了一口,把酒壶放在了桌上。 “而且你明知道一喝烈酒,就会和体内真气相冲,连剑都握得不牢了。” “阁下不顾江湖追杀来见在下,在下又岂能连喝一碗酒的气概都没有?”聂远道。 “不是这次!”那黑袍男人怒斥道,“你必定在过去五日之内有过一次酗酒,酗酒之后还曾强运真气。” “阁下何以知道的如此清楚?”一丝恐惧在聂远心中蔓延,他在怀疑眼前的这个剑客到底是不是那个瘦长身影,不论是不是,这个男人竟将自己的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都让人不寒而栗。 “你不用怀疑我在监视你,这是他的习惯,我没有。”那男人仿佛看出了聂远心中的疑问,他口中的“他”,是不是就是那个瘦高影子? “我的剑和你的剑碰在一起,我就能感受到一切。”男人继续解释道。 “天下第一剑,阁下果然配得上它。”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无时无刻不在给人以恐惧和压迫,这句话却是聂远由衷赞叹的。 他和聂远交手三剑,每一剑都本能重伤聂远却手下留情,那柄平平无奇的剑在他手中光芒耀眼、快如闪电,平平无奇的剑招在他用来剑气纵横,如同夹杂着飞沙走石的飓风一般。 聂远心里明白,虽然自己竭力出剑也能激出一股凌厉的寒冰剑气,但只是像这男人一样手持一把劣剑,随手挥出,却是万万不能有如此凌厉的剑势。 “你很适合使剑。”男人突然道,“希望十年之后我还活着,到那时我再找你。” 聂远不知该答应还是拒绝,在他犹豫间,那男人缓缓抬起了头,让聂远看清了他的脸,那张写满了杀气、却又遍布沧桑的脸。 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却仍然如同狼的眼神一样凶狠无二。 “最后一件事。”那男人盯着聂远的眼睛继续道,“这十年里不要有牵绊,你才不会有弱点。” 那男人一说这句话,柴嫣无邪的脸庞便出现在了聂远的脑海里,聂远不知道这算不算自己已经有了牵绊。 两间酒楼的这一层,除了男人和聂远,早已走得空无一人,柴嫣藏在聂远身后不远的一个隔间后,将聂远和黑袍剑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柴嫣心里有些不舒服,原来聂远确实不能喝太多的酒,不但如此,那日郭威接风洗尘时,聂远和柴荣一同给郭威敬酒解愁,强饮之后,聂远想必已经隐隐不适,却还要运功给自己压制苈火毒。 “而且你明知道一喝烈酒,就会和体内真气相冲,连剑都握得不牢了。”那黑袍男人沧桑的声音又回转在柴嫣的脑中,怪不得那次聂远没有用青霜剑给自己解毒。 她又想起当日聂远在柴家庄把自己和哥哥救出,那时聂远强行和几十余骑正面交战,看起来轻易将敌人杀退了,但实际上已将内力耗尽大半,若是敌人死战不退,援兵一来,他便九死一生,可他日后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碰巧相遇”。 这世上竟然还有这般人,碰巧相遇,萍水相逢,能说出“纵然是千军万马,也绝不反悔”这样的豪言壮语,却在其他男人横刀夺爱时说出“阁下陪姑娘去吧”这样的话来。 柴嫣一心留意着窗口旁聂远的动向,一片乌鸦的羽毛已经悄然落在了她的桌上。 一个瘦长身形的男人走上了楼梯口,他通体一身漆黑,劲装结束,眼神一如那黑袍剑客那般外露杀气。 聂远猛然转过身来,握紧了手中的青霜剑。 柴嫣仍然藏在隔间中,却也感觉到了这层楼中多了一个人。 “你是来杀我的吗?”黑袍剑客隔着窗户,向聂远身后的瘦高男人问道。 “大暑之日,我没能在那个梧桐林中杀死你,你知道寒鸦的规矩。”那瘦高男人冷冷道。 聂远记了起来,一行人遇见柳青的那个梧桐林中的酒肆,那时曾有一个浑身穿着丧服一般、白衣缟素的女子,打听过一个男人的去向,她说那个男人打扮很普通,而且满地的血也一定不是他的。 这个无时无刻不把自己隐藏在黑袍和斗笠下的男人,他手上的剑沾满了鲜血,背负了无数人的血海深仇。 而当他决然离开了寒鸦,无异于他同时宣布与江湖和寒鸦决裂。从前他是一个与江湖正派为敌的绝顶杀手,如今他是一个和黑白两道同时为敌的孤独剑客。 “我若能活过霜降之日,便自由了吗?”黑袍剑客道。 “霜降之后,你若还活着,寒鸦自然不会再找你的麻烦。”瘦长男人站在光芒照不到的地方,他总是时刻注意着自己的位置,不让自己暴露在黑暗以外。 “很好。”黑袍剑客淡淡道。 “你应该知道,即使寒鸦放过你,还有无数人不会放过你。”那瘦高男人继续道。 其实这黑袍剑客和这瘦高男人几乎是亲兄弟一般,都是瘦高身材,都是浑身漆黑、杀气四溢,唯独不同的是黑袍剑客脸上多了些沧桑,瘦高男人脸上多了些冷酷。 “这与你无关。”那黑袍剑客道。 “我告诉过你,你的剑再完美,也终会有失手的时候。”瘦高个子话音突然有些急了,但随即按捺了下来继续道:“你不就亲手杀掉了带你入门的上一任黑影剑客吗?” 黑袍剑客沉默了片刻之后,又继续道:“你没有必要劝我,我知道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你从进入寒鸦的那一天,便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所有我走上了一条新的路,这也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剑客说完,又盯着聂远的眼睛道:“你最好配得上你的剑。” 剑客再一次提起桌上的酒坛,苦饮了一大口,烈酒顺着象征着他的沧桑的胡渣滑下,一滴滴的滴在地上,尽是人生悲愁。 他转过身去,一手握着剑,一手提着酒,一步一步地离开,走向了他永远无法走进的人山人海。 “十年之后,你会是他很好的对手。”瘦高个子突然对聂远开口道。 店里只剩下了瘦高个子的男人和聂远,柴嫣藏在一间隔间,聂远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他是一个很好的剑客,可惜一开始走错了路。”聂远停下来看了看瘦高男人继续道,“就像阁下,饮雪楼轻功第二,何以失身于寒鸦?” “你最好不要问太多多余的事情。”那瘦高男人恶狠狠道。 “是转魂派你引我过来的吗?” “你若想知道,便跟过来。”那瘦高男人冷冷一说,随即快鸟一般煞风一闪,离开了客栈。 稍一犹豫,瘦高男人已没了踪影,只落在窗台上两只乌鸦吱吱哇哇,聂远窜出了窗户,朝男人离开的方向赶去,又惊得两只乌鸦哇哇地飞到了天上。 柴嫣走出隔间,看着聂远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街上人来人往,那男人左跳右跃,每个拐角,都恰好给聂远留下一个残影,让聂远知道他行进的方向。聂远轻功远不及那瘦高男人,追得急了,便也顾不上在哪里落脚,连撞了七八个行人。 如此追了良久,黑影闪过一个屋头,聂远追过去一转过墙角便愣在了原地,他发现已经无路可走,百步之外便是城墙。 今日西大门把守更比几天前北门还要森严,守门官兵便有三十余人,且城楼上仍有大队守军,黑底镶红字的昭义大旗飘在城楼上空。 聂远四处找寻那瘦高男人的踪迹,猛地一抬头,却见那男人正坐于角楼之上,直直地望着自己,一队黑甲耀目、手持长戈的巡城兵士正从他脚下走过。 瘦高男人冷冷一笑,空中一翻跃到了角楼对面,摆脱了聂远的视线。 聂远明白这瘦高男人是要将自己引出城外,自己若跟过去,是何处境便难说了。 聂远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要应这所谓的三日之约,仅仅是自己对于未知的一种直觉,自己便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甚至瞒着师父来应约,是不是太傻了些。 若是师弟柴荣,他便一定不会做这种意义不明的事情,柴荣做什么事都一定要有充足的理由,而自己却总在做一些无谓的事情、给自己多一些无谓的烦恼。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十八章 风飘万点正愁人 天色已近傍晚,杨柳湖畔,残阳铺下,半江瑟瑟。 柴荣和柳青仍在一刀一剑地打斗,只是两人都已身心疲惫,此时一招一式都极为舒缓,已不是杀伐招式,而是与宴席舞剑并无二致。 又过了一招,柴荣后退两步道:“我与姑娘使一招天刀门的招式,姑娘看好了。” 柳青微微喘气,又拿起柳叶刀笑道:“你这恶贼,出招吧。” 柴荣把青冥剑在手上一转,舞个剑花,一招一式使出那日和郑恩交手时学到的天刀门刀法,起初还只是使些“壮士开山”、“横扫五岳”、“拖刀斩”之类的寻常刀法,且出手放慢,都让柳青从容闪过。 待到柳青连续闪过了五招,柴荣突然道:“破剑刀!”随即一招一式,尽数将那日郑恩试过的十一路破剑刀法的招式使出。 破剑刀法的招式皆为破解剑招而创造,用以破剑可获奇效,即使面对的是其他兵刃,也能当做一套普通刀法使用,不落下风。 夏侯中在绝天门分裂之后掌控天刀门,自创破剑刀法,使得天刀门在三门之争中一时气盛,着实不愧为刀法宗师。 这一套刀法使出,虽然对柳青的柳叶刀法并无克制功效,却让她舞起刀来碍手碍脚,不由得对天刀门刀法心生畏惧。 柴荣过完掌握的几式破剑刀法,又说一声:“飞狼追月!”随即一个翻身剁剑,一个上步反刺,逼得柳青连退两步,紧接着使出那日所见的飞狼追月刀法来。 这一套刀法使出,柴荣明显刀势加快,柳青已然无还手之力,只得退闪,不由得手忙脚乱。 柳青一路退去,直退到柳树下,柴荣一个转身,剑身画出一道青弧削来,柳青急忙侧刀阻挡,却不料柴荣突然说道:“惊虹刀!”随即剑尖一抖,避过柳青刀尖朝柳青头顶劈下。 其实这惊虹刀乃是天刀门几大绝技之一,饶是柴荣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也不可能见郑恩用过一次便掌握精髓,当下使出,不过是做个模样罢了。 “惊虹刀!”这一声柴荣的轻喊传到柳青耳中,却成了一个低沉雄浑的声音,眼前的柴荣和他身后的景物在一瞬间退散,夏侯中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大呼一声“惊虹刀”,一刀斩落了父亲手中的柳叶刀,也斩落了柳叶刀门的命门。 柳青还未回过神来,突然浑身一颤,柳叶刀猛然丢在了地上,柴荣大惊,急抬手腕,青冥剑贴着柳青的头顶削过,一剑劈开了柳青头上挽的发髻,柳青猛地打了个激灵。 乌黑的长发蓦地披散开来,柴荣一瞬间看得呆了。 愣了片刻,柴荣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后退了两步道:“在下失礼了,请姑娘怪罪。” 柳青惊魂未定,丢掉柳叶刀的手仍在微微颤抖,柴荣不曾想到,天刀门竟给柳青的心留下如此深的恐惧之印。 “柳姑娘……” 柳青没有说话,只是朝柴荣摆了摆手,拾起了丢在地上的柳叶刀收回了刀鞘,然后把刀靠在了树干上。 她转过身坐在了湖畔,呆呆地看着铺在水中的一道残阳,看着瑟瑟的一半江水和红艳的另外一半,浮在湖水上的柳枝如同自己,在暮色的江湖中漂泊不定。 柴荣看着柳青孤独的背影,默默地把青冥剑放在了柳青的柳叶刀旁,然后迎着夕阳,坐在了柳青的身旁。 两人静静地坐着,吹着江畔的风,看着夕阳下的湖面,说不出的舒适快意。 “我八岁那年父亲告诉我,我不是他和娘亲的亲生女儿。”柳青看着湖对岸轻轻飘拂着的柳树,突然说道。 “嗯?”柴荣好奇地看着柳青。 “那是好多年前,父亲的一位故人前来拜访,将我带给了父亲,那时我大概还不到一岁吧。”柳青继续道。 “姑娘原来……” “父亲告诉我这件事情的晚上,是我长到八岁以来第一次失眠,可是父亲却只能告诉我这么多了,那位父亲的故人也只说我是捡来的。” “姑娘虽然很震惊,可是心里却并不难受,对吗?”柴荣朝柳青微微一笑道。 柳青惊诧地看着柴荣问:“公子怎么知道?” “听姑娘说话啊。” “哎?我有说过吗?” “姑娘虽然没有说,讲故事时的声音却很温柔。”柴荣看着夕阳道。 柳青转头看看柴荣,柔和的夕阳光照在柴荣的脸上,他洋溢着少年英气的面容下,也有着温柔的一面。 柳青低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低声道:“公子可真会说笑。” “我哪里有说笑?我是认真的。”柴荣转过头来,看着柳青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柳青转过头来,接住了柴荣的视线,却又随即转过了头,沉默地望向遥远的地平线。 少女萌动的情丝和对未来人生路的担忧一起缠绕在她的心头,错综难断。 “其实柳姑娘并不喜欢武功是吗?”柴荣打破沉默道。 柳青挑了挑眉毛无奈道:“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如果不是天刀门,或许我根本不会接过父亲的柳叶刀。”说着,两人一起转过头看了一眼柳青靠在树上的柳叶刀,夕阳余晖下柳叶刀靠在青冥剑旁,好像在接受它的保护。 “柳姑娘,我……”柴荣很想安慰身边这个孤独的女孩,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嘘……没关系的,偶尔能放下刀剑,坐在湖畔看一看夕阳,我已经很满足了。”柳青看着夕阳,语气中有些落寞。 柴荣不再说话,把视线投向了柳青看向的夕阳。 “柴公子以后叫我青儿吧。”柳青犹豫良久突然道,“我在世上只有父亲一个亲人,他已经走了,从没有第二个人叫过我青儿。” 这一刻柴荣的心颤动着,他无比真实地感受到,他的心在剧烈地颤动着。 他见过威武雄壮、杀气冲天的昭义军沙场演武,听过震天撼地的铁骑奔腾、弦惊如霹雳的箭弩齐发,也曾在快意恩仇的刀剑江湖从容走过。 他深知为将之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即使在千军万马前、生死绝地中,也不会有一丝丝的异样,这是他早已具备的素质。 而此时,他却无法控制自己慌乱的内心。 “青儿。”柴荣有些不好意思叫出口,这声竟然和柳青初次见面时说话一样怯生生的。 柳青对着柴荣莞尔一笑道:“柴公子怎么和青儿一样这般娇羞?” 柴荣欣然一笑,静静地看着柳青,柳青被柴荣不说话地看着,脸颊不自觉地红了,慌忙避开了柴荣的视线。 不知坐了多久,柴荣突然打破尴尬道:“我突然很好奇,不知令父的那位故人是谁?” “父亲告诉过我,那位前辈就是鬼谷派的二弟子。” “你是说我师叔?”柴荣十分惊讶,这世上竟有这般机缘巧合,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女,竟是当初绝天门掌门、海内四雄之一的师叔送到了柳叶刀掌门柳子骞的手中。 “你的师叔,他名叫封于烈。”柳青侧过来头,看着柴荣道。 “封于烈……”这个一时响彻江湖的名字,被柴荣牢牢记在了心里。 一阵晚风吹来,湖畔突然飘来了漫天的柳絮,柳絮在两人身边、在湖面上四处飘舞,风吹万点,美丽,而又惹人怜惜。 日暮已至,潞州西城门的守军正进行交接岗,理智告诉聂远他该起身返回了,脚程快的话,天黑之前还能赶得回府里。 直觉却在告诉聂远,走下去。 近来聂远愈发觉得他不知道为什么而活,他由师父抚养长大,走过尸山血海的战场,见过饿死荒野的饥民,他曾相信自己会把道义传遍天下,却发现自己的力量在天下大势面前是那么微小。 聂远趁换防之际守备松懈,装作出城人走出了城门,若是耽搁时间久了,潞州城门封闭,自己要如何回去还是一桩难事。 一路西行,残缺的日光拉长了聂远的影子,青霜剑在暗淡的红光下仍然保持着冰冷,空气仍然干燥而沉闷,百鸟噤声,唯有稀稀散散的几只乌鸦在黑压压的密林上盘桓。 聂远走进了树林,日光本就垂暮无力,空气死寂,茂密的槐树更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有人说槐树是鬼树,神出鬼没的乌鸦好像在印证这一点。 死寂之中,一阵劲风突然袭来!聂远手已放在剑柄,却见是一只乌鸦在聂远头顶三尺飞过,那只乌鸦在聂远的袖袍上留下了一滴几近发黑的血,又扑打着沉重的翅膀,费力地飞离。 乌鸦一转眼已经消失在了林中,聂远朝乌鸦飞去的方向走去,令人感到血管阻塞的沉闷晚风吹过,一对带血的脚印在草丛中显现出来。 聂远感到一阵头痛,眼前的景物,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自己不是没有见过伏尸满地的仇杀灭门场面,眼前的这一幕却让自己心中惊悚难平。 他的心愈加随着周围的场景战栗,他就愈发想要探出那让自己战栗的源头。带血的脚印左右踉跄地走了良久,最终停在了一棵落脚着一众乌鸦的槐树旁,槐树的树干上印着一个残缺不全的血手印。 随着一阵头皮发麻,聂远的脉搏突然停滞了一刹那。最大的恐惧莫过于,自己好像曾踏足进过一次这样的恐惧,却如同被抹去了记忆一般遗忘了所有,直到关乎这段恐惧的记忆再一次被唤醒。 聂远赶不上太阳落山的脚步,血红的残阳已经消失,只剩下树林里莫名的血和无尽的黑暗。 黑暗中,青霜剑剑气开始振荡,聂远猛然回头,瘦高男人站在被阴影笼罩的树枝上,意味深长地看着聂远,他旁边的另一棵槐树上,站着一个身材明显较他娇小的女人。 女人劲装结束,背上背着两只尖锐的铁钩,双臂交叉在胸前,脸色铁青,如同钢板一块,毫无一丝表情,只是用冰冷之极的眼光盯着聂远。 两边都是沉默,黑暗的槐树林再归寂静。 良久,那瘦高男人突然道:“你竟然跟了过来。” “区区在下,何必用得着出动寒鸦四大杀手中的两位?”聂远盯着瘦高杀手的眼睛道。 “还不是怕少侠忘了约定,贵人总是多忘事。”瘦高男人冷冷说道,一旁的铁钩女杀手也不言语,只是突然冷笑,笑得便如一只猫头鹰一般瘆人。 这个阴森的冷笑,在唤醒着一段呼之欲出的记忆,他相信已经触手可及。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十九章 晚风素无情,吹我梦魂转 “聂少侠果然来了,就说了我不会看错人的。” 那个阴柔袅娜、千回万转的声音在黑暗中出现了,这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既有深山中的狐妖般魅惑人心的妩媚,又像是黑暗中张扬舞爪的槐树妖在凄凄控诉。 聂远想起师父曾说过,江娥啼竹音一如聂远的霜寒九州和碧花箫的花醉箫吹,都是江湖上最为神秘的武功,而这江娥啼竹音邪气犹重,只有仇怨至深之人,有可能练成此功。 要说仇怨至深,这世上不乏失意的文人骚客、思归的闺中怨妇,然而此功邪气之处在于,听到江娥啼竹音的人无不心绪扰乱,静脉阻塞,就连自己也无法控制,往往走火入魔,入魔成癫。 聂远深深地运了口气,定下了神,好在这江娥啼竹音只动了两成,自己的真气仍然得以运转自如。 “你今天在此处见我,是为了给你的手下复仇吗?”聂远说着看向四周,只有面前的瘦高男人和铁钩女子一声不吭,笔直地站在树上,再无一个其他人影。 “聂少侠要是把我想成这样的人,可真是让我伤心了。”这声音又从四面八方传来,聂远只觉四方土壤、草丛纷纷扰动,细看之下,竟是爬虫飞鸟都受不了这阴风一般的江娥啼竹音,远远遁走。 “杀人偿命,血债血偿,江湖上向来如此。”聂远道。 “唉……”那女子长吁了一口气,江娥啼竹音在漆黑不见底的槐树林中发出,空林传响,哀转久绝。 “我还道聂公子不同于那些凡夫俗子,为何也有这般世俗见识?” “这虽然是世俗见识,但却甚合情理,阁下却觉得不该吗?” “也谈不上该与不该,这人啊,总有一死,不死在聂少侠手里,也会死在别人手里,本事比不上别人,死在了别人手里,难道还赖到别人武功太高吗?” “你费尽周折把在下引到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吗?” “少侠费尽周折地找到这里,就只是为了听我说这件事吗?”那声音反问道。 这一句问到了聂远心坎,自己跟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心里明明有那么多疑惑,却不知道该不该向这个诡秘的声音提问,更不知该从何开口。 空气沉寂了片刻,这片刻是彻底的寂静,连自己的脉搏声都清晰可闻。 “聂少侠,还可以继续吗?”那声音突然打破寂静道。 这声音如同一条游蛇般在听到的人身体里流动,虽然还不至于到话都说不出的境地,但聂远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气息吐纳的确受到了巨大的影响。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聂远冷冷道。 “聂少侠的霜寒九州,练到第三式了吧,若不是今日向外输送了大量真气,我的两重江娥啼竹音是伤不到你分毫的。” 聂远冰冷的的脸紧绷了起来,那黑袍剑客号称天下第一剑,剑法无人能敌,一剑相交,就能感觉出聂远身上寒冰内力和烈酒相冲,而这个隐藏在自己身边不远处的女人,只需要自己说几句话,就能把聂远的武功进境掌握的一清二楚。 这个女人的诡秘、阴柔,加上这诡异无比的邪功,比周围的黑暗、血印、妖魔般的槐树林都要恐怖万倍。 “啊哈哈。”那仍然隐藏在黑暗中的女人诡异一笑道,“聂少侠不必多想,你的霜寒九州是我江娥啼竹音的天生克星,我当然要多了解一些。” “费劲心思地引我到这里,难道不出来见一面吗?” “少侠对这片槐树林可有印象吗?”那女人不答,反而问道。 聂远几乎要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这五个字,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只是说道:“天下有无数片这样的槐树林,阁下何以认为,我会对这片槐树林有什么印象?” “可惜了,若是你对这片槐树林有些印象,就不用我自己走出来了。”那女人幽幽道。 聂远看向左右,仍然是一片漆黑,只是时不时有几只乌鸦落在树枝上,面前的两个杀手仍然站着一动不动,只是紧紧地盯着自己。 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在聂远的脑海里出现,这一刹那,和那段尘封记忆的通道好像蓦然打通,聂远猛地转过了身,眼前的仍是那棵粗壮的槐树,本就不甚清晰的血手印在黑暗中已经难以看清。 一袭纯黑的长裙在树干后显现出来,这穿着纯黑长裙的女人就在这个带血槐树的另一边,靠着树干静静地坐着。 聂远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这个和自己说话良久的女人,竟一直坐在自己身后几步的地方,而自己对她没有丝毫的察觉。 然而就是面对眼前这样一个静坐着的女人,相同的画面竟然突然闪现在聂远的脑海中,一路走来的画面断断续续,聂远头痛欲裂,一只手紧紧地按住了头,一只手撑在了面前的槐树上。 那女人突然“哼哼”地冷笑了一声,随即款款地拖起裙摆,慢慢站了起来,她转过身,一双妖媚的眼睛用说不出的眼神盯着聂远。 聂远痛苦地盯着这双眼睛,这双眼睛的意味太多,他竟一时无法看透,是冷漠、是爱怜,还是慈悲? 沉默间,女人突然轻扭纤腰,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从黑暗中迈出来,一袭披下的不加任何装饰的黑裙,更显得这身影无比的袅娜修长,她仅仅走了这一步,却尽是绰约媚态。 不同于其他杀手劲装结束,她身上一袭黑裙如同披了一件睡袍,随意搭在身上,只有纤腰以一条黑带束住,面上不施脂粉,惨白地如同鬼魅,眉眼又像是古书中画笔画出的妖女一样妖美。 她身后长发不加梳理,任由散乱着披下,几乎垂到腰际。 “转魂……”女人愈加靠近,她的脸愈加清晰,聂远便愈加头痛,他踉跄着离开槐树,和女人保持了距离。 女人正是当日在柴家庄外,坐在树枝上单方面和聂远约下潞州再会的寒鸦两头领之一,许多年前的南境女媚妖转魂。 “哦?少侠记得我。” 江娥啼竹音是扰人经脉和内力的阴柔邪功,一旦修炼,就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但若对方知道这怪音从何发出,功力便小了一半,此时转魂又刻意将功力压低,已与一般人说话无二。 “师父说过,这世上只有你的江娥啼竹音运用自如。” “哦,原来是这样……我还道聂少侠对我念念不忘呢……”转魂戚戚然道。 转魂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看了看这棵槐树上的血手印,随即将手贴在了树干上,和那血手印刚好吻合,转魂随后拿开手,皱着眉头看着自己沾上了浅浅的一层血渍的手。 “少侠记得这个手印吗?那天的晚风一如今日,沉重枯涩。” 转魂把手贴在这个血手印上,要聂远看见她的手和这个掌印一般大小,聂远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周围的一切仍然让他感到似曾相识,只是已经没那么头痛。 聂远一言不发,转魂扭着腰肢,步步生尘,重又迈步走向聂远,聂远一惊,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你别动他!” 随着一个稍显稚嫩、但十分坚定的声音蓦地传出,柴嫣突然从聂远身后跳了出来,站在他身前挡住了转魂。 转魂抬头看向仍然站在树梢上的铁钩女和瘦高男人道:“铁钩、铁镖,怎么让她进来?” 勾魂女看向一旁的瘦高男人,一脸责备,那瘦高男人急忙道:“属下以为她……” “别说了。”转魂突然打断道,“今日客人多了,聂少侠,咱们改一个,没有旁人打扰的日子再相会。”说完,转魂朝聂远眨了下她妖媚的右眼,一甩长发,转身返回。 聂远和柴嫣上空,铁钩、铁镖凌空一跃,铁镖轻功卓绝,只需一步便跃至转魂身旁树上,铁钩稍逊,中间还踏了一棵槐树。 柴嫣见三人已走,转了过身来,却回避着聂远的视线。 “你怎么来了?”聂远一脸惊奇道。 “我猜你来了这边,你走得太快,我都跟不上你。”柴嫣讪讪道。 “我来这里是……” 聂远话说到一半,柴嫣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轻声道:“不用说了。” 聂远还想解释,却发现柴嫣好像对自己的解释毫不在意,仿佛她已经知晓所有事情了一样。 其实柴嫣心里已经不怨恨聂远,只是觉得聂远行事和自己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颇感好奇。她在等的不过是聂远和她破局,将今天的事情翻篇不提而已。 两人都再不说话,安静的槐树林中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哈哈哈哈哈,不等见上客人一面便要匆匆离开吗?未免太过不遵礼数了吧!” 伴随着这声内力纯粹精湛的长音,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突然从林中疾奔而出,一跃跳到聂远身前,站在离转魂只有十几步的地方上,另一个老者随后跟出,纵身一跃,跳到第一个老者身旁。 聂远见状惊诧无比,眼前仙风道骨的老者,正是自己的师父颉跌博,他身旁站着的老者体态精瘦而又结实,一身粗麻旧衣,背上插了一把古剑,不是五行派何长松是谁?聂远只道是柴嫣带过来的两人,看向柴嫣,她却也同聂远一般十分惊讶。 两人方才站定,突然聂远身后又是一阵簌簌响动,两道青光出现在了聂远和柴嫣身旁。 公子剑眉星目、英气四溢,手持青冥,正是柴荣;少女身如柳枝、眉如柳叶,手持柳叶刀,正是柳青。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二十章 林中夜战,一剑青云困孤山 被转魂称作“铁镖”的瘦高男人向转魂做了请示,转魂朝他点了点头,他便一个空翻,如同煞风一般落在了两个老者面前。 “我家主人说了,今日只与这位聂少侠相会,两位若有事相商,自当另觅良日。”那铁镖冷冷说道。 铁镖一说此话,聂远一阵脸红,颇为惴惴不安。柴嫣看到聂远反应,轻轻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又对他微微一笑,聂远看了看柴嫣,心中定了定神。 “今日老夫若不向大名鼎鼎的寒鸦梭镖客请教几手轻功,日后定当后悔万分啊。”颉跌博虽是聂远师父,眼下看来却并不想理会此事。 “颉跌兄弟,和寒鸦说话还讲什么面皮,直接用刀剑说话罢!”何长松说话生硬无比,早已一步踏上前去,“刷”一声从包着一层旧布的剑鞘中抽出一把古剑。 “铁钩,你去领教何长老的高招吧。”后面的转魂突然说道。 这句话用出了三层江娥啼竹音的功力,柴荣和柳青已感不适,颉跌博和何长松体内真气绵厚无比,这点功力对自己的内力倒还激不起什么波浪。 说话间,何长松早已一剑刺出,这把剑是一把青铜古剑,年岁已久,其貌不扬,但剑身上刻着两千多年的山川大河、二十八星宿依然清晰可见。 这一剑虽然剑势平平无奇,却在沉重的空气中激起了强烈的剑风,显然是使剑之人赋予了这把厚重的古剑强大的力量。 铁镖当下心中一惊,不及出手,连忙提气后跃,一招之间,铁镖已跳离十余步,何长松虽然轻功稍逊铁镖,却也远超一般江湖人士,也是剑风开道,步步紧逼。 十余步外,铁钩飞身一跃,一只铁钩已截住何长松的古剑,随即另一只铁钩在剑身一震,何长松御大地的厚重之气于剑身抵挡,两人各退几步,重新站定。 只是这各退几步之中的意味,何长松是提防铁钩铁镖两人一齐出手,近距离间自己稍有不慎,便易被伤,而铁钩则是着着实实为何长松厚重的内力所阻,只得后退两步重新组织攻势。 柴荣和柳青对视一眼,刀剑齐出,直奔铁钩身后的铁镖而去,聂远见他两人上前厮杀,一拍剑鞘震出青霜道:“此人是寒鸦四大杀手之一,师弟、柳姑娘小心,我来助阵。” 聂远说完刚一迈步向前,却突然感觉衣袖被人拉住,聂远一回头,却听柴嫣怯怯道:“你内力折损大半,便不要去了吧。” “你……你如何知道我内力折损的?”聂远大惊道。 “我……”柴嫣一只手拉着聂远的衣袖,眼神左右飘忽,不知该作何应答。 聂远回头看了一眼,柴荣和柳青已经快到铁镖身前,聂远不及多想其他,对柴嫣说了句:“只出剑招,不用内力。”随即脱开柴嫣抓住衣袖的手,朝铁镖疾奔而去,剩柴嫣在原地担心地看着他瞬间远去的背影。 铁镖想要出手帮铁钩对付何长松时,却见颉跌博冷眼相视,铁镖知颉跌博功力深不可测,更有可以隔空发力的神功五气天枢掌,当下不敢鲁莽出手,只得出手迎战奔到眼前的两个年轻人。 “就由小女子来领教鬼谷前辈的五气天枢掌吧。”两边各斗数招,转魂身躯一转,已经向颉跌博闪身而来。 颉跌博等待已久,见转魂主动出手,一甩衣袍道:“老夫便来领教你这魔女的天下第一邪功。”说罢一掌击出,和转魂斗在一起。 说话间,性子最急、最先出手的何长松已与寒鸦四大杀手之一的铁钩过了十余招,何长松武功招式精简干练,毫不拖泥带水,剑法更是辅以大地厚重的真气,每一剑都迅捷无比,直奔要害,且力道都非一般江湖剑客可比。 而那铁钩杀手身形灵活,动如脱兔,她使的铁钩本就不是寻常兵器,武功路法更是新奇,风格却也似何长松精简干练,往往是一钩诱敌一钩索命,亦或是两钩齐出,卸人兵刃。 当下两人相斗招式都甚是直接,何长松使出五行派上乘武功,自守门户时门户紧密,便如山川般厚重难攻,出招时侵掠如火、锐利如金,第一招直截了当,后招却如深山密林般绵延无穷,其攻守都深得五行功法精髓,几无弱点。 铁钩作为从小被培养起来的杀手,搏杀技巧则是经过无数次血的考验,只是平常任务中能够速战速决、轻易斩杀敌手的招式,此时连出数招,竟丝毫奈何不了何长松,倒是何长松只是浅用五行派武功,更是后劲绵延,铁钩意识到拖延愈久,自己胜算便会愈小,当下加紧了攻势。 铁钩只顾一番猛攻,每一钩都钩向何长松经脉要穴,何长松紧守门户,偶尔试探性地出击,铁钩的一番猛攻都奈他不得。 一旁战团之中,柴荣、柳青和聂远三人和铁镖展开厮杀,铁镖虽已轻功见长,近身缠斗使出两柄短袖刃也实力不俗,四人刚一交上手,刀光剑影,寒光翻动,十余招内杀得难舍难分。 聂远心知铁镖暗器功夫厉害,早就在暗暗提防,突然只见铁镖身躯一转,聂远心道不妙,急忙叫道:“看暗器!” 话音未落,两枚黑铁梭镖已经飞出,柴荣柳青急忙闪避,已然不及,一只梭镖正中柴荣肩窝,一只打在了柳青左手臂上,这梭镖精铁打制,沉重无比,柳青当即痛得叫了出来,柴荣也一声轻哼,后退数步。 铁镖用暗器打功力未有折损的柴荣和柳青得手,料想虽是以一打三,却是胜局已定,随即施展起轻功步法,一瞬之间已经闪身到柴、柳两人身前,正要出刃,突觉寒气扑面,急忙闪开后退,连退两步。 定睛一看,却是聂远用青霜剑以一个一剑点喉式的剑招,附上破冰点苍之力,从柴柳两人中间刺来,这一剑倏然而来,铁镖不及反应,只得权且避其锋芒。 一剑逼退铁镖,聂远举剑防御,不再追击,柴荣扬剑,柳青抬刀,时刻提防着铁镖出手。 “师弟、柳姑娘,伤势可重吗?”聂远问道。 “师哥放心,他虽打中我左边肩窝,却不妨碍右手使剑。”柴荣右手转个剑花,剑尖直指铁镖道。 柴荣说完,聂远又看了眼柳青,柳青含痛将臂上铁镖拔出,伤口处雪肤破裂,血流不止,聂远趋身上前,用青霜剑剑身在柳青伤口处一碰,伤口如同结上一层冰霜,当即止住了血流。 “你们三个小鬼,可疗好伤了吗?”铁镖一直站着不动,此时突然开口,满是戏谑嘲讽之意。 “阁下奉礼相让,只是在下三人武功低微,却不敢对阁下留手了!”柴荣说这句话,只为说定,再动起手来就是性命相搏,自己也不打算还这片刻相让之礼。 其实铁镖哪里是奉礼相让,不过是寒鸦一切以命令为主,上头不下格杀令,谁也不得擅自杀人,转魂令铁镖将聂远引到此处,自有她的用意,铁镖更是不敢伤了他的性命。 “动手吧,我倒要看看,你接不接得住他那天下第一剑的名号!” 铁镖一说此话,柴荣和柳青都是不知所云,唯独聂远心中一惊,又想起和那黑袍剑客的酒楼一会。 说话间,聂远寒光一抹,削向铁镖,铁镖轻轻闪过之时,柳青快刀又至,快刀绿影之下,柴荣青光乍闪,又已逼至身旁。 三人武功虽然均远远不及这寒鸦四大杀手之一的铁镖,但三个少年也都是青年翘楚,又手持名兵利刃,几招快攻,也逼得铁镖不得不小心防御。 过了两招间,铁镖突然一个抢攻逼到柳青身前,柴荣闪身出剑,早已横剑挡在柳青身前,铁镖闪身躲开柴荣的青冥剑时,柳青早已青裙一转,快刀在背后倏然换手,从柴荣背后闪到另一侧出刀推去,右边剑左边刀,刚刚好封得铁镖无路可去。 两人配合默契无间,聂远反而被挡在两人身后无从下手,不由得看得呆了,只得心道佩服,又欣喜师弟和柳青这几日武功进境如此之快。 左右刀剑齐至,铁镖突然一跃而起,挥利刃向柴柳两人头顶砍去,聂远急忙从后出剑,逼得铁镖只得一个凌空后翻,退到几尺之外。 其实铁镖这一下跃起空中,只需使一个暗器武功里的“天女散花”,柴柳二人无论如何非死即伤,只是他怕下手重了,害了两人性命,难免坏了转魂的谋划。 铁镖刚一退开,柳青使出快刀,一道道绿影逼上前来,铁镖待要挡下时,柳青早已一个转身避到一旁,原来她只是佯攻,柴荣在她身后一剑刺出,随后剑势连绵不绝的尽数挥洒出来。 聂远却见青冥剑势连绵不断,青光笼罩,正是当日袭击自己和师父那杀手的招式,眼下柴荣使出,已经比那杀手精熟几倍。 这剑势如同一道冥光,绿的受困之人无比发慌,其实这招式正是取“群山尽如掌”之意,将受困之人笼入掌中,无法脱离。 “好一手‘剑控孤山’!”聂远由衷赞叹道。 柴荣不及铁镖反击,身形一转,柳青接上铁镖正面出刀,柴荣却已闪身在铁镖身后,随即剑光一闪,横剑削来,铁镖正要挡时,柴荣又已闪至他另一身侧,转身抖剑,步步逼来。 眨眼之间,柴荣已在铁镖身旁转了五六个方位,青冥剑化作一道青光,在铁镖身旁环绕。 铁镖又支撑下七八招,勉强寻了个破绽一跃而出,随即问道:“这是什么剑法,竟能困住我十招以上!” 铁镖跃开之后,柴荣和柳青一起舞了个剑花,又相视会心一笑。柴荣随后大声对铁镖道:“阁下听好了!这一式名唤‘环山青云’!” 聂远见得柴荣使出了这“剑控孤山”和“环山青云”,便已知他早已与青冥剑心意相通,剑法也已与自己相差不远,不得不再次赞叹其进境之快。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二十一章 阴符七术,五气天枢战转魂 何长松和铁镖这边各自鏖战,何长松已立于不败之地,但碍于铁钩武功毒辣,何长松粗中有细,不敢大意,要逼得铁钩将武功路数尽数使出,才肯出全力进攻,务求一举将她拿下。 铁镖虽然料想自己不至于落败,但只顾应付眼下进攻,竟没有察觉到铁钩那边的战局,再加上三个少年配合紧密,应变机巧,铁镖不出“群鸦乱舞”的绝招,一时却也拿不下三个少年。 这场战局最为关键的一环,便落在了颉跌博与转魂身上。 两人方一交手,树梢上已多了一个雪白娇小的背影,那少女静静地站在树梢上,肤如凝霜的手指敲在一管竹箫的洞口上。 “饮雪楼主……”柴嫣微微歪着头看着她自言自语道,“她可真是无所不至啊。” 其实饮雪楼主哪里能无所不至?寻常江湖争斗,她只是以江湖传闻来评判高低,只是颉跌博和转魂均在武功榜顶级序列,这样决定榜首的战斗,她是必然要亲眼见到才好。 这边战局之中,转魂疾奔至前,颉跌博冷道一声:“看招!”左手一挥画个圆弧,已将空气中的涩重之气笼入体中,神、志两处真气与之会合,只听凭空一声爆响,真气已经猛然发出于右掌之上。 随着这一声爆响,饮雪楼主原本平淡的箫声也骤然急促,惊得一旁的柴荣等人都是心头一紧。 转魂见颉跌博神功打来,左臂一提裙摆,似一朵黑色莲花般起步一转,堪堪闪过这汇集了颉跌博体内两道真气的五气天枢掌。 这一掌打中她身后的一棵水瓢粗细的槐树,那槐树树干当即砰然炸裂,木体纷飞。 这一闪身间,转魂已趋近到颉跌博身前两尺,两只乌鸦从颉跌博左右冲来,眼前转魂身躯扭转,黑风飘动,逼来一阵带有妖媚之气的煞风。 颉跌博精神一振,脚下迈个云梦缥缈步,早已闪开乌鸦对冲,那对乌鸦飞过转魂的一道黑风煞气,瞳孔一黑,便栽在了地上。 “割魂黑羽风名不虚传!”颉跌博好整以暇,从容说道。 “前辈的两气天枢掌才是了不起呢。”转魂黑裙转过,柔媚一笑道。 列位看官,你可知转魂为何说颉跌博的神功是“两气”?要知这鬼谷神技五气天枢掌,乃是化身于鬼谷秘传《阴符七术》,“五气”乃是人的精、神、魂、魄、志,转魂说颉跌博两气就了不起,是在言语上给颉跌博戴了个高帽。 颉跌博听言,当即朗然一笑道:“你出江娥啼竹音,我出五气天枢掌,谁也不必留手!” 颉跌博说罢,当即使出云梦缥缈步,瞬间已闪至转魂身前,一掌打出,转魂竭力闪过,后退两步。 颉跌博见转魂不敢硬接自己掌力,当即迈步向前,正要出掌,却见转魂纵身一跃,已至半空。 转魂人在空中,惨白的手指指尖突然发黑,两手同时点在了两只乌鸦背上,那乌鸦惨叫一声,颉跌博听见叫声,急忙收掌,瞬间定住下盘,稳住内息。 颉跌博出手一慢,空中黑裙飘飘,再看时已只剩一个残影,转魂直接跃到颉跌博身后,两只惨白玉手在颉跌博右臂一笼,颉跌博便感觉此处经脉震荡,真气涌出。 “九陌转魂功!”颉跌博心中一惊,转魂这门武功使出,轻则吸人内力,扰人经脉,重则转人神魂,届时对手不论武功多强,都只能神志不清,瘫倒在地。 颉跌博自然不等转魂发功,以缥缈步右脚一撤,使出一招“精意散势”,一招击散了转魂的功力构建,颉跌博随即五气汇聚,掌力尽发。 转魂暗道不好,左手一收,右手趋前,将八方邪道真气骤然汇聚于修长的苍白素手之上,那素手便陡然变得纯黑。 五气天枢掌打来,势如龙吟虎啸,破空巨响震耳不绝,那九陌转魂功则是黑气环绕,声音诡谲。 两功真气一撞,空气砰然炸裂,夹杂着黑气的鬼谷精修内力四散飞出,所过之处,树叶或是被打得叶肉碎裂,或是黑气一过,尽皆萎靡。 这两门武功都是两大高手的绝顶武功,只是九陌转魂功仓促发出,只能消掉全力打出的五气天枢掌的部分威力,其余掌力正打在转魂左肩之上,转魂踉跄两步,嘴角渗出了一道血来。 这一道鲜血淌在她白如鬼魅的脸上,更显殷红无比。 颉跌博见五气得手,冷笑一声,正要继续进招,刚向前迈出一步,转魂突然惨然一叫,这声叫喊凄然无比,怆然至深,已包含了江娥啼竹音的至高功力。 这一声突然传出,不光颉跌博脚下一软,连同柴荣等其他所有相斗正酣之人经脉骤然跳动欲裂,众人慌忙后退,各自停战。 铁钩后退数步,铁镖叫她一声,扔过来一对飞镖,铁钩一把扯掉飞镖尾上系着的软球,塞入两耳之内。柴荣等人也各扯衣物,揉成布团塞入耳内。 战局这边,颉跌博虽然内功精湛无比,但却在方才中了转魂的九陌转魂功,虽然及时破解,却也有一丝破坏内功经脉的邪气涌入,这股邪气被江娥啼竹音陡然唤醒,在体内四处激荡。 颉跌博脚下缥缈仙步轻轻迈出,在体内运起五气,只见他青筋突起,随着一阵黑气溢出,颉跌博再行吐纳,已经大体恢复。 “前辈竟能自散真气来把我的功力排出,小女子真是佩服。”转魂抹下了口边鲜血,她此时气息已弱,江娥啼竹音功力也有所削减,颉跌博已精纯内力相抗,以无大碍。 颉跌博一笼袖袍笑道:“老夫年岁大你一倍,竟然险些失手于你,真是贻笑江湖了。” “前辈若是有意,小女子改日再来奉陪。”转魂说完,裙摆一转,向身后密林深处走去,铁钩和铁镖也纵身一跃,隐没于黑暗之中。 悠悠箫声停下,再看树梢,饮雪楼主也已不见。 已看不见人影的黑暗中,几只乌鸦突然哇哇飞出,转魂那妖媚的声音又从黑暗中飘然而出道:“聂少侠,你若是想知道这诸多疑问的答案,便不要忘了你我改日之约。” 聂远听到心中一急,快步上前想要追赶,何长松一把拦住道:“不要追了,那瘦高杀手暗器功夫了得,小心暗算。” 被何长松制止,聂远只得作罢。众人汇集于颉跌博处,颉跌博正左右环顾,仿佛若有所思。 聂远心头一紧,莫非师父也对这片槐树林里的景象有所感念吗? “师父,不知为何放走那妖女?” “妖女仍有一丝邪气在我体内,她也中我一掌,若是再斗,一定两败俱伤。”颉跌博道。 柴荣恍然大悟,怪不得转魂愿走,师父愿放。 “师父……”聂远上前,想要有所相询。 啪!颉跌博一巴掌已拍在了聂远的脸上,这一巴掌突然打来,虽然不加内力,却也打得聂远眼冒金星。 “跪下!”颉跌博一声怒吼,聂远不敢违抗,只得跪下。 一如当日在那荒山破庙一般,颉跌博青筋暴起,眼眶发红,好像要将聂远当成那天的香案,活活劈死一般。 何长松轻哼一声,好像不屑一顾,柳青看了看柴荣,不知该怎么办,两人正犹豫间,柴嫣突然跑上前去道:“此事不能怪他,是他要为我寻解药,才来到这个地方的。”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不知所谓,唯独聂远心中一惊,他想要质疑转魂的事情里正有苈火毒之事,柴嫣却是如何得知? “胡说!纵然是找解药,难道问寒鸦去讨吗?”颉跌博大怒道。 聂远心里忐忑难定,自己虽然有问解药的打算,更多是为了解开心中的一团阴云,这可如何与师父解释?何况寒鸦一直是师父心里不可原谅的一大禁忌。 见聂远不语,颉跌博继续道:“当日那妖女要你潞州城中有缘相会,我只当是一句无稽之谈,你倒是尾生抱柱,不至不休,就不怕她让你生不如死,害的你十年修为尽失吗?” 尾生抱柱讲的是一男子为心仪女子守诺,至死不渝的典故,颉跌博用此作比,显是暗讽聂远被转魂所魅惑。 “你做我弟子十余年,当知我最为仇恨何事何物?”颉跌博道。 聂远不敢抬头,小声道了声:“寒鸦。” “我鬼谷子向来潇洒自若,视世俗禁忌为无物,却唯独不能把寒鸦容在眼里,你知戒犯戒,可有话说?” “弟子没有话说。”聂远道。 “好,今日就让你以死祭你师叔亡魂!” 颉跌博一声怒喊之下,起一个手刀劈向聂远,何长松继续冷眼旁观,其余众人都是大惊失色。 柴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求师父手下留情!”柳青也跟着柴荣跪下道:“前辈手下留情。” 颉跌博对两人求饶毫不理会,仍是自顾自地劈下,掌至半空,心中却已软了下来,早已将力道收回,只想这一掌让聂远痛上三日,哪里能真的伤了爱徒性命? 聂远情知自己犯了师父心中大忌,紧闭双眼,只等这一掌劈下,这片刻的等待之间,却觉突然一阵淡淡的清香突然飘来,“啪”的一声闷响,却是两掌相碰的声音。 柴荣瞪大了眼,虽然没表现得出来,心中早已惊异万分,眼前突然出掌,硬挡下颉跌博打向聂远这一掌的,竟是站在一旁的柴嫣。 “我让你不要动他!”柴嫣用稚嫩的声音厉声喝道。 众人见一直表现得柔弱娇嫩的柴嫣竟突然做出这般模样,而且竟然动手接下颉跌博的掌力,无不震惊,就连何长松也侧目看来。 唯独颉跌博知道自己这一掌没有丝毫功力,不过柴嫣突然出手,竟暗合武功上的拆招路数,也是一惊道:“姑娘原来会武功。” 柴嫣此时圆睁凤眼,正在气头,更有苈火暗暗发作,助她火气冲心,当即怒道:“你收不收手!” 柴荣见柴嫣发狂,只道是她体内毒气发作,连忙道:“阿嫣,不可无礼!” 柴嫣圆睁的双眼正狠狠盯着颉跌博,毫不理会柴荣言语。 颉跌博暗暗在手上发力,要试出柴嫣有几分武功,柴嫣只觉手上沉重无比,手腕几欲断裂一般,额上汗流不止,脸上秀眉也紧紧皱了起来。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二十二章 皎月何年初照人 柴嫣承受不住,突然飞起右腿,一脚踢向颉跌博胸口,颉跌博放开发力的右手,向后闪过。 颉跌博长袍一扬,立于两步之外,柴嫣犹然气鼓鼓地站在原地,眼中冒火,紧紧地盯着颉跌博。 “阿嫣……”柴荣跪在地上叫道。 柴嫣只是紧紧盯着颉跌博,毫不理会柴荣。 “你们先站起来。”颉跌博道。 柴荣和柳青相视一眼,一同站了起来,刚一站起,柴荣便马上抢到柴嫣和颉跌博两人之间拦住柴嫣。 却见柴嫣虽然站立不动,但身体微侧,左手稍稍抬起,熟习武学之人一眼便能看出,这明显是做了个准备动武的姿势。 “你也站起来。”颉跌博指着柴嫣身旁跪着的聂远道。 聂远自始至终,情知犯了师父心中大忌,不敢有一句顶撞,此时站起之后,也是沉默不语,不发一言。 “此事老夫权且记下了,你几人都带伤在身,先随我回府疗伤,其余诸事,明日老夫再一一详察。”颉跌博见柴嫣近乎走火入魔一般,便让开一步,主动放下不提。 柴嫣一时冲动激起的怒气同苈火毒气相互激发,早已丧失理智,唯记得自己是要颉跌博不可伤了聂远,此时颉跌博彼话一出,如释重负,心中一疼,竟又一跤晕了过去。 聂远在柴嫣身侧,急忙小心翼翼地扶着了柴嫣,谁知柴嫣全身瘫软,浑似无骨,聂远只用一只胳膊扶住柴嫣肩膀,哪里能扶得住? 柴嫣身体软下,双腿瘫在了地上,聂远急忙跟着蹲下,用两只手扶着她的双肩,不让她上身倒下。 “孽徒!”颉跌博突然喝道,“她已昏迷,你这样扶着可有半点用吗?” “师父……” “怎地我为师十几年,竟教出你这般迂腐的徒弟?”颉跌博一边摆头长叹,一边跺足不已。 “我……” “你不抱她回去,难道要柳姑娘抱她回去吗?”颉跌博狠狠地一甩衣袖,竟甩的周围空气为之一震。随之他自顾自转过身去,向城池方向走去。 柴荣急忙在一旁道:“舍妹冒犯师父了,徒儿代舍妹向师父赔罪。” 颉跌博背负双手,缓缓道:“不怪,不怪。”也不再过多言语。其实他本不是自持资历之人,又不是真的要伤了聂远,自然也没有对柴嫣有所怨恨,只是好奇她学的哪路武功而已。 “哈哈哈。”何长松突然爽朗一笑道:“这便走了,连声告别都不同老农讲吗?” 颉跌博闻言停步,轻轻一笑道:“今日让何兄看了笑话,何兄向来不喜在别家过夜,你我之间,还用讲那些客套话吗?” 何长松大笑一声,转身朝一边走去,一边走着一边道:“好!好!” “何长老留步!”柴荣小跑几步,赶上前道:“晚辈知道何长老武功高强,但寒鸦杀手阴险歹毒,又刚离去不久,晚辈担心……” 何长松闻言朗然一笑道:“他寒鸦厉害,难道我五行派就无人吗?”说罢继续踏足离去,留柴荣不解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待到何长松走到几十步外林中路旁,柴荣果然远远望见已有三四个农人打扮的汉子迎了上去,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 待到何长松远去,柴荣转身一笑,朝仍在地上半蹲的聂远道:“林中小径难行,师哥注意脚下。”随即转身跟上颉跌博离开。 “师弟,请你来扶起令妹吧……我和令妹,多有不便……”聂远犹犹豫豫道。 柴荣闻言,转身按一按左肩道:“我方才受了那铁镖之伤,师哥就不要难为我了。”说罢也不顾聂远回应,转身继续走路。 这边柳青看了看仍在犹豫不定的聂远,不由得感到甚是好笑,揉了揉自己受伤的臂膀,连忙转身跟上了柴荣,把聂远和柴嫣单独留在后边。 聂远左右思量,无有他法,只得当做捧了一件无比易碎的琉璃珍宝,将柴嫣抱起在怀中,柴嫣在他的怀中温柔安详地呼吸着,紧皱的眉头也早已舒缓,丝毫不像是毒发昏迷之人,倒像是个疲累睡着的婴儿。 抱着柴嫣行进良久,柴嫣温暖柔软的躯体和她身上淡淡的清香,都触动着聂远难以拨动的心弦,让他向来冰冷的脉搏,比面对江娥啼竹音时更剧烈地跳动着。 看着柴嫣因毒火微微发红的脸颊,聂远那颗冰冷了十几年的心竟然无法按捺,他抬头看了看前边的颉跌博三人,都已在十余步开外…… “我这是在哪……”怀里的女孩突然开口说话道。 聂远正看着怀里的柴嫣,柴嫣突然醒来,让他尴尬无比,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道:“在……在下冒犯了,柴姑娘,我这就把柴姑娘放下……” “不要……我身子难受,一步也走不了。”柴嫣身体虚弱,声音也十分娇弱。 “柴姑娘毒火攻心……在下内力尽失,无法替姑娘疗伤了,令兄和柳姑娘又带伤在身,只得由在下先把姑娘抱回……”聂远吞吞吐吐地说道。 “怎地你说话这般期期艾艾?啊!我想起来了,鬼谷爷爷可打伤你了吗?” “师父手下留情……并没有真的伤了在下,多亏了姑娘……” 聂远说到一半,柴嫣突然伸出食指,放在了聂远的嘴边,嘻嘻一笑道:“你一紧张,说话便一口一个‘在下’,一口一个‘姑娘’。” 聂远汕然一笑道:“确如姑娘所说。” 柴嫣又是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此时漆黑的夜幕下已经升起了一轮弯月,柴嫣躺在聂远的怀里,好像躺在了那道月弯弯的月钩上,放眼望去满天星辰,再也不用担心世俗纷扰,人间快意如此,复有何求? “你……原来会武功,我用了寒鸦的解药给你的事你也……”聂远突然说道。 “嘘……”柴嫣打断道,“今晚夜色多美,我们不说这些。” 聂远顺着柴嫣的目光抬起头来,眺望着那一弯钩月,两人的目光一同投向那遥远的广寒宫。 “你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个聂小倩吗?”柴嫣突然问。 “记得,我叫聂小倩,你叫宁采臣。” “对啊!”柴嫣见聂远记得自己讲过的故事,高兴地要在聂远怀里跳了起来,想起自己是个中毒之人,又安安生生地躺了下来。 “你知道宁采臣是在哪里遇见聂小倩的吗?” “不知啊……” “我白天和你讲过之后,你便一个人跑的没了影子,就没有找到这个故事看看吗?”柴嫣假装嗔道。 “不看。” “为什么?”柴嫣拖长声音问道。 “因为我要留着它,听你亲口与我讲。” 柴嫣在聂远怀中,听聂远说出这番话来,轻轻低头娇羞一笑,继续道:“好啊,我便先说说这对眷侣是如何相识的吧,这一节你应该不知吧?” “这我自然不知了。” “就是在一座荒山破庙啊,那夜大雨如注,宁采臣无路可走,便走入了那座庙里。”柴嫣讲述着宁采臣的故事,也是在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聂远听见荒山破庙,也瞬间想起了和柴嫣初识的那座荒山野寺,那夜大雨如注,这故事仿佛为自己量身定做一般。 “聂小倩和宁采臣一见倾心,聂小倩也为了宁采臣,不惜背叛自己的妖怪姥姥,他们忘记人妖殊途,在皎皎明月下携手漫步,就……” “就怎样?” “就如我们今天一样。”柴嫣虽然一向调皮善言,说到男女情爱,也不禁羞赧无比,边说着边把头埋低了下去。 聂远微微一笑道:“后来怎样?” “后来……”柴嫣由喜转愁道,“后来除妖大侠和妖精姥姥都一定要除掉聂小倩,宁采臣不惜与人道和妖邪两路为敌,一定要保护小倩……” 聂远听柴嫣说到一半突然沉默,看柴嫣忧愁无比,秀眉紧皱,说不出的纠结难受,竟不像是在心疼故事里的人物,而像是她自己就真的如同聂小倩或是宁采臣的身世一般。 “你放心,我又不是妖邪,谁会要铲除我呢?”聂远道。 柴嫣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轻轻一叹道:“这故事到这里便不好听了,你看看那月色,那时何等的美,我听闻有一句诗写道:‘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莫非这世上的恋人都要经历一番痛入骨髓的生离死别,才能享受那片刻的欢愉吗?” 聂远被柴嫣这么突然一问,心中也渐生悲凉,随口道:“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大概两个人彼此分离,各自坐在清冷高楼上看空中皎皎一轮孤月时,才思念起曾和自己并肩赏月的人吧。” “若君心可似我心,那年年望之相似的江月,她便会永远都在那里,不负天下有情人相思之意。”柴嫣道。 柴嫣看了看聂远清澈的眼睛,那对剑眉下的双眸,正映射着天上那轮皎皎明月。 十几步前,柴荣正与柳青并肩而行,颉跌博又在二人十几步前。 两人不时小声说几句各自幼年经历,时而讲起欢愉之事,都是一起欢笑,时而讲起伤感往事,也都为彼此的经历黯然神伤,两个初开情窦的少年,都已把对方的喜怒哀愁放在了自己心里。 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本来鬼气森森的槐树林树影摇摆,空明澄澈的星月光芒射在林间小路,郎情女意,尽在不言之中。 林中何人初见月,皎月今朝初照人。 此时相望亦相闻,情随月华流照君。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二十三章 不负此剑,不负苍生! 众人回城之时,虽已宵禁,柴荣出面和守门兵士交涉,总归还是进了城中。 回到府里,天色已经甚晚,众人各自检查了伤势。 颉跌博已将转魂的黑气排出,大体恢复如常,柴荣、柳青身中暗器,好在及时闪躲,都未打中身上要害,那铁镖杀手又未在镖上喂毒,也只是皮肉之伤。 唯独聂远这几日接连过度耗损真气,虽然他体内那一股独特的寒冰真气精湛无比,连一些武林老手都颇有不及,但他年纪尚轻,毕竟浅薄,此番下来,要三两天才能恢复如初了。 今晚府上晚宴之后,颉跌博将一众诸事按下不提,只问各人伤势,然后各自安寝。 聂远和众人问过好,回房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那轮皎皎孤月,难以入眠。 那片槐树林和那串血脚印,在他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出现,紧紧地揪着他的心。 抛去树林中那些令人烦忧之景,弯弯的钩月挂在天边,柴嫣在自己怀中的画面出现时,还伴随着她挥之不去的温存。 月光透过窗户射在那一片地面上时,如同积水空明,又如地上生了一层暗霜,美丽无比。 聂远躺在床上,抽出青霜剑,把剑身对着窗外的月光细看,这把剑一如窗框上的月光澄澈清灵,又带着些许寒冷。 澄澈的月光突然消失不见,聂远转头一看,窗外陡然多了一个黑影,那黑影背负双手,长袍和一缕短须一起飘动着。 “师父?”聂远道。 那黑影点了点头,道:“远儿,随我来。”说罢一闪消失。 聂远马上收剑入鞘,下床站起,眼前一幕浑如梦境,一时竟分不出是不是现实。 他想起师父,心里便惴惴不安,师父痛恨寒鸦,一是因为寒鸦作恶多端,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师叔封于烈之死至今不明,且与寒鸦多有牵扯。 而自己瞒着师父赴寒鸦之约,触动的是师父最不能触及的痛处。 聂远随手拿起剑,推门走出到庭院中,聂远屋门正对面的屋顶上,师父正背对自己,面对着皎洁的月光,若有所思。 师父的旁边,站着一个器宇轩昂的少年,那少年锦衣绿袍,背负宝剑,他的人便如一块稀世宝玉一般,与皎皎的月光相映成辉,竟连聂远都不禁赞叹他温润如玉、当世无双之姿。 那少年察觉到聂远到来,转身拱手道:“师哥。” 聂远朝柴荣点了点头,随即一运真气,跃上屋顶,站在颉跌博的另一边。 一老两少,三人都望着那一轮孤月,月光射在脚下的瓦片上,生出冰冷的光辉,四周寂静无比。 “远儿,看见那一轮钩月了吗?”颉跌博突然开口道。 “徒儿看到了。”聂远道。 “远儿啊,你一向是如此不喜言语,就如这轮月亮一般清冷,自我捡到你养育这十数年,你没有一天不是如此。” 颉跌博追忆起这些旧事,两人竟都有温馨之感,不论颉跌博多么看透俗世,聂远多么生性冰冷,两人朝夕相处十余年,早已有父子之情。 “师哥虽然看起来清冷,其实心中却最为敬重师父,也是最重情义的。”柴荣道。 “师弟又胡说了。”聂远道。 颉跌博听二人对话,快然一笑道:“远儿就是不如荣儿这般能言善道,也像老夫和你们师叔,你们师叔创立绝天门称霸武林,那都是一拳一脚打得江湖各路好汉心服口服,没用半点鬼谷派纵横捭阖的功夫。” 聂远犹豫再三,待颉跌博这句话说完,终于开口道:“师父,请您怪罪徒儿吧!” “怪罪?怪罪你什么啊?”颉跌博反问。 聂远心中疑惑,看了看颉跌博,颉跌博只是面带微笑,看着天边孤月。 “怪罪徒儿去见寒鸦中人,徒儿知道犯了师父的大忌。”聂远道。 “犯了我的大忌?如果不是我的大忌,你便能去了吗?”颉跌博问道。 一旁柴荣见颉跌博又有动气征兆,唯恐师哥不知变通,触怒了师父。 “嗯。”聂远道。 颉跌博满脸疑惑,柴荣暗道不好。 “嗯?你私会寒鸦,这要是传到江湖上,岂不是身败名裂?”颉跌博道。 “师父素来知道徒儿的为人,徒儿光明磊落,绝不会与寒鸦之流有染,虽然相会,徒儿却是别有原因。” “荣儿,你如何看?”颉跌博问柴荣道。 颉跌博问到柴荣,柴荣摆摆头道:“徒儿以为师哥未免有些单纯了,师父和我素来知道师哥为人,却不见得所有人都知道,纵使师哥在江湖上人尽皆知的光明磊落,也难免会有某时结下的仇家借题发挥,借机加害于师哥。”柴荣道。 柴荣说罢,聂远稍一沉默道:“师父向来教徒儿看破世俗,徒儿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又何必理会他人看法?” 颉跌博闻言,又是一笑道:“远儿,你从入到鬼谷门下,便入了江湖,怎地你行走江湖十几年,还看不透这江湖险恶?这一件事情上,荣儿便比你看得透彻多了。” “师父……” 颉跌博一摆手,聂远话说一半,只好继续听颉跌博说道:“远儿,你一定有许多事想要明白,其实为师又何尝不是呢?你一定很想知道这片槐树林到底有什么玄机吧?” “原来师父也……” “嗯,十九年前,为师就是在一个,和城外槐树林一模一样的地方,捡到了你。” “师父,你说……” 颉跌博再一次摆了摆手继续道:“或许天下的槐树林都是这般模样吧,但那对踉跄的血脚印和一路的乌鸦叫声,却只有当年的那个夜晚。” 聂远的心颤动着,那个槐树林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沉重而飘着血腥味的空气、草丛中踉跄的血脚印、靠在那棵带血槐树背后的女人…… 一切都是这般相像,十九年,这似曾相识的感觉,竟来自十九年前,尚在襁褓中的那个婴儿幼小的记忆中。 望向往昔,这十九年来在云梦山上修炼,走遍江湖四海,这一切一切记忆的尽头,竟是在一片无名的槐树林中。 这些话说出来,连柴荣也是一惊,他只知道师哥自幼跟随师父修炼,却不知道师哥竟是从一个婴儿时便由师父抚养长大。 自出生以来就烙在聂远内心深处的恐惧,一朝被唤醒,聂远躲避着,却没有办法阻止内心看透当年真相的渴望。 “远儿,去追寻你的命运吧!这条路只有你自己走下去,如果你没有办法接受你的命运,你也无法改变天下人的命运。” “师父是让我接受转魂的……” “嗯,必要时,为师会在暗中相助。” “谢师父!”得到颉跌博的肯定,也让聂远是否要继续下去的犹豫得到了答案。 “不必谢,为师让你接近寒鸦,也有为师的一个私心。”颉跌博继续道。 “师父是想让师哥……”柴荣问道。 “嗯,你们师叔之死,我一直耿耿于怀,远儿当设法为为师探出些蛛丝马迹来。”颉跌博道。 聂远心知颉跌博与封于烈师兄弟情深义重,他也为封于烈痛惜已久,早已想竭尽己力为师父解烦分忧,便连忙道:“徒儿明白。” “其实不止是你们师叔之死,柴姑娘身上的苈火毒也多半和寒鸦相干。今日我暗地跟随远儿出城,柴姑娘想必对远儿有所爱恋……” “师父……”聂远性格内敛,听到颉跌博说柴嫣对他有所爱恋,也不管是不是玩笑话,当即打断了师父。 柴荣在一旁听见,偷偷笑道:“我那傻妹妹啊,阿嫣真的没少在我面前碎碎念师哥的事情。” 颉跌博爽然一笑,继续道:“柴姑娘今日白天时也在跟随远儿,只是远儿一心跟着那铁镖杀手,加上柴姑娘会些武功,远儿竟没有察觉到柴姑娘。” “师父可看出阿嫣这两招武功是哪门路数吗?我作为她兄长,竟然不知她会武功……”柴荣说道。 颉跌博一摆手道:“无甚稀奇,柴姑娘不过是使了两招武功里最为寻常的拳脚功夫,想来是在庄里练了两式防身罢了,荣儿你与柴姑娘相处时日不多,她年纪尚幼,已承担生离死别之痛,你还要多多体贴照顾她才是。” “徒儿明白。” “嗯。”颉跌博点点头道,“柴姑娘在战乱中走过一遭,还能保持如此活泼开朗的天性,也是难得。” “远儿,你既然决定要深入虎穴探求真相,就该知道冒着怎么样的风险,你本可以视作无物,继续安稳地做你的鬼谷弟子,总有一日会成为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颉跌博继续道。 “徒儿明白。” “你想清楚了吗?” “徒儿想清楚了。” “即使全天下人反对,也不后悔?” “若是今晚徒儿不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而做了这个决定,那徒儿也许会后悔;但徒儿既然已经知道了所有,那不论选了什么样的路,都一定会走下去。” “哈哈哈哈哈。”颉跌博听言大笑道,“你不后悔便罢了,若是发现路走不通,那便用你的青霜斩出一条路来,若斩不出,回来便是。” 颉跌博说完聂远,又转身对柴荣道:“荣儿,为师也有话要对你吩咐。” “师父请讲。” “你现在无官无职,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锦公子,不论如何更朝换代,你都自能独善其身。朝堂险恶,更甚于江湖,一旦你迈入朝堂,自此不但你自己身不由己,更有无数人的命运把握在你的手上。” “徒儿明白。” “这一路你将每日与背叛与阴谋共枕,与金戈铁马为友,再无两三知心好友对酒畅谈,也许有一天世人也会把你当成权臣,当作奸贼,只有你自己知道你为了什么,你明白吗?” “徒儿明白。” “你既已明白,还要走下去吗?” “走下去。” “哈哈哈哈哈,好!好!我颉跌博虽然一生失意,但有两个徒儿如此,复有何求?远儿生性寒冷,独来独往,可行侠于江湖,荣儿腹有机谋,胸怀千秋,可扬名于史书,今日为师要你们月下拔剑起誓,不负此约!你二人可敢吗?” 柴荣和聂远一同道:“徒儿愿意。” 聂远拔出青霜,柴荣抽出青冥,两把剑高高举起,交于一处。 两个誓平乱世的少年,在今夜冰冷的月光下,立下了生死不改的炽热誓言。 不负此剑!不负苍生!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二十四章 山雨欲来 “今晚我将你二人唤至此处,除了要你师兄弟对月起誓之外,还有件要事要说。”颉跌博沉吟道。 “师父说的可是几日之后的英雄大会吗?”柴荣问道。 “不错,何兄的人传来消息,晋和契丹联军一路南下,军情告急,皇上李从珂已亲率三万禁军至河阳屯驻,又令枢密使赵延寿率兵两万赶赴潞州接应各路兵马。” “徒儿也得到消息,皇上已急令四路人马各自出兵,以解危局。”柴荣道。 “嗯,荣儿你看这场战争胜负如何啊?” “徒儿以为,叛军气势正盛,又有契丹助阵,朝廷兵马调度不一,人心不齐,恐难取胜。”柴荣道。 颉跌博点点头道:“嗯,荣儿此言正合我意,为师欲要大会天下豪杰于潞州,也是因为潞州必是叛军下一个目标。” “徒儿有一事不明,师父举办英雄大会,虽然让江湖上一众高手汇集于此,但毕竟叛军势大,恐怕也是杯水车薪。”柴荣道。 “为师大会群雄,本就不是要指望以江湖人士击退大军。” “师父是说?” “荣儿,为师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观枢密使赵延寿此人如何?”颉跌博不答,反而问道。 “徒儿以为,赵延寿此人虽然称不上良将,但只要率兵固守潞州要地,督战各路兵马,待到大军会合,至少也能守住疆土,不至大败。”柴荣如实答道。 颉跌博摇摇头道:“荣儿你只知其一,叛军南下之前,为师已派远儿北上沿路打探消息,远儿你说吧。” 聂远道了声“是”,接过话茬道:“此番叛军势大,多赖契丹兵马相助,契丹人久居北地塞外,尤擅骑兵战法,然其养马需遵循一条‘夏饱秋肥,冬瘦春死’的规律,只要守至天气转寒,契丹必然退兵,届时只剩晋军,不攻自破。” “因此赵延寿若想退敌,当汇聚各路人马,固守疆土,伺机反攻。”聂远稍加停顿,继续说道。 “师哥的意思是?”柴荣见师哥平日里似乎并无言语,但竟对战局有如此观察,不禁佩服。 “赵延寿官居枢密使,总督各路人马,但却不加约束,任其单独作战,目的只有一个。”聂远继续说道。 “他根本不准备让朝廷各路兵马取胜!”柴荣恍然大悟道。 “正是,唐末以来,真正手握大权的不是皇帝,而是他手下手握重兵的那一路节度使,赵延寿正是要借此机会,削弱其余各路节度使的实力,独掌大军,伺机自立。” 聂远说完,颉跌博也微微点头,表示同意,柴荣听完心中暗惊,看来此番战事凶险、形势复杂,更远超自己想象。 “赵延寿欲要趁国难自立,却准备驻军潞州,此其失策也,叛军不久便要攻至此地,我料定赵延寿只得向东退却,若是不及退兵,赵延寿为保存实力,便只剩一条路可走。”颉跌博道。 “师父是说,投降?” 颉跌博一点头道:“正是!为师唯独担心他将潞州城拱手让出后,百姓又难免一场灾祸,所以此番潞州城英雄大会,正是要用为师与何兄在江湖上的一点声望,商量出一条计策来,纵使不战而降,也要为谈条件积累些筹码。” 柴荣听完师父和师兄的这一番分析和预测,早已大为叹服,他一直自认为于时局颇有见解,却不知和师父还有如此大的差距。 “荣儿,明日我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颉跌博道。 “请师父吩咐。” “近日里江湖各路人马都已赶来,你明日在城里随意走走,替为师看看都有哪几路人马,也留意些有意破坏此次大会的不速之客。” “徒儿遵命。”柴荣答应下来。 “嗯,若是需要出手,也别折了鬼谷派的威风,还有,以后便不要‘遵命’‘吩咐’着说话了,为师听着折煞。” 柴荣轻轻一笑,答应下来。 “师父,徒儿明日可有什么任务吗?”聂远问道。 颉跌博假装怒道:“你这孽徒的任务,便是好好和荣儿学学怎么哄女孩儿开心。” 聂远听到此话,脸红到了耳根,颉跌博和柴荣见他这般窘相,都是一笑。 “你这几日也无他事,好好疗伤,留意些寒鸦的消息便是了。” 颉跌博说完,聂远急忙答应下来,师徒三人畅聊一晚,再无他言,且按下不提。 次日一早,柴嫣梳洗打扮过后,出门见到院中打坐吐纳的聂远,聂远正双目紧闭,眉目安详,青霜剑放在一旁。 柴嫣见到聂远,想起昨晚自己假意毒重,无法行走,一直让聂远抱回府中,才由柳青扶回自己的闺房,当真是冒失极了。 人往往在晚上时分更为感性,容易说出些动情的话、做出些白日里不敢做的事来,此时柴嫣一觉醒来,想起昨晚那番举动和在月下的甜言蜜语,不禁羞红了脸。 好在聂远专心打坐,也没有看到柴嫣这般模样,柴嫣女孩心性,此时更是不敢看聂远一眼,连忙离开。 颉跌博此时正在院外踱步,柴嫣小心翼翼上前道:“鬼爷爷,柴嫣昨晚不自量力,冒犯了爷爷,来给爷爷赔罪了。” 颉跌博一笑,摆摆手说声无事,柴嫣见颉跌博毫不记仇,甚是高兴,欢天喜地的离开了。 柴嫣无事可做,四处闲逛,在正厅撞上了柴荣,正好见他取剑就要出门,柴嫣眼珠一转,赶上前道:“哥哥去哪?” 柴嫣突然出现,柴荣一惊,随即一笑道:“今日怎么有闲心来关心哥哥?聂师兄不理你了吗?” 柴嫣凤眼一睁,掐着柴荣胳膊生气道:“哥哥净会和我说些胡话!一到柳姑娘面前就是一副大公子的模样。” 两人嬉嬉闹闹,柴荣一边躲着柴嫣掐自己的手,一边哈哈笑道:“妹妹净会对我动手动脚,到聂少侠面前就成了一个柔声细语的淑女。” 这么一说,柴嫣又不禁有些羞赧,表现得更是生气,“格格”一声娇笑,便追着柴荣又踢又打。 柴荣一边笑一边绕着大堂转圈,跑到门口,突然一人从外走进,两人刚好迎面撞个正着。 外面走进那倩影穿了一件淡蓝色的仙裙,一到门外便被一个跑来的黑影迎面撞着,惊得她“啊”一声尖叫,一跤向后摔倒。 柴荣一撞上这倩影,自己停不住身,脚下又绊在了门槛上,别无他法地向前倾倒,在空中自然俯在了那女子身上,不禁大为尴尬。 两人在空中短短的瞬间中目光对视,柴荣看到眼前之人正是柳青,只是她今日换了身装束,又用一件薄面纱罩住了下半边脸。 柴荣来不及反应,急忙伸手,要在这倾倒中的片刻揽住柳青的纤腰,再急速转身让自己背部跌在她身下地上,免得摔痛了她。 柴荣伸手一揽,手中却摸了个空,原来柳青纤腰一摆,上身在半空转了个弯,已经在旁边站直身了,倒是柳青见柴荣扑倒在地,连忙又伸手要将他拉住。 谁知柴荣势急,柳青又力小,这一拉竟没能拉动,连同自己又被拽倒。 柴嫣从后赶来,只听一声闷响,柴荣已躺在了石板上,柳青被他带倒,一把扑在了柴荣胸膛。 柴嫣眼看着面前这一幕,柴荣在空中转了个身平躺在地,又见柳青正扑在他的怀里,散开的长发也披在柴荣身上,不禁当即说了声:“哇哦~” 柳青感受着柴荣身体的温度,这个少年健壮的胸膛正剧烈地颤动着,柳青羞红了脸,急忙向后站了起来,柴荣也随后站起,两人都脸色通红,眼神左右摇摆,不敢相视。 柴嫣口中道了声“切”,心道他两人卿卿我我了这么久,怎地还这般羞涩,其实她自己见聂远时尴尬之情犹胜他两人,这时她倒想不起来了。 今日柳青戴了一面薄纱,却更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之美,柴嫣看着柴荣和柳青并肩而立,竟觉得他二人眉眼之间多有契合,站在一起甚是悦目。 “莫非这就是夫妻之相么?”柴嫣窃笑道。她不愿搅了两人的独处机会,便悄悄从一旁走开了。 “我……青……青儿姑娘来这里有事吗?”柴荣尴尴尬尬地问道。 柳青一笼散乱了的头发,低头含蓄一笑道:“青儿是要来找公子的,青儿得知天刀门今日要在城中设台演武,想去亲眼瞧瞧天刀门的武功,也是怕被认出了,才打扮成这般模样。” 柴荣心中暗道:“原来她是找我陪她同去,正好见识见识刀中霸主的功夫,也不耽误了师父的任务。”当即答应了下来。 两人走出府门,却见周围无事闲人都纷纷前往城中看天刀门演武,倒也省了两人寻路的功夫。只是这几日兵戎之事日近,街上巡防官兵也日夜不歇,数量也多出刚来时一倍有余。 远远与城中隔了条街,柴荣便看见天刀门高高挂起的“武林刀宗”大旗,待到眼前一看,已有无数观众熙熙攘攘等待看天刀门演武,观众前也已摆好一座擂台。 再看擂台对面,已摆好了四五个座位,只是都还无人就座,座位后八九个天刀门弟子头戴绿色绸带,或在磨刀霍霍,或在摆设物件,另有三四人头戴黑带,左右指挥。 最后一位门人头戴红带,全然不顾嘈杂环境,闭目养神。 除了共计十几天刀门弟子外,另有十几个城中驻防兵士,由两名亲军率领,协助维持秩序。 柴荣知道天刀门向来和官府亲近,想来这次演武会也已知会了官府。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二十五章 刀宗大旗下的不速之客 柴荣和柳青距离擂台尚有五六丈远,前面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无论如何都已前进不动,两人只得驻足。 好在柴荣眼力极好,虽然只是远远踮着脚尖,却也能将台上台下看的一清二楚,只是柳青明显比挡在前面的彪形大汉矮些,只能看见台上,却看不见台后动静了。 柴荣踮着脚尖,仔细观察天刀门众人,却见头戴绿带的弟子大都背着一口唐军横刀或是寻常朴刀,显然是低阶弟子;头戴黑带的弟子兵刃则已经各不相同,四个人便有四般兵器,兼备长刀短刀。 这两类门人大多面目凶恶,一眼便能看出是练武之辈。 而那头戴红带的弟子面目和善,静坐养神,自显一派儒雅气质,虽然看不见他背上的兵刃,但显然最为了得。 柴荣入神地看着天刀门众人,旁边的柳青也竭力踮起脚尖,却仍是只能看见前面的一众人头,又见柴荣看得十分投入,心中一生气,便推了他一把。 柴荣正踮着脚,一推便倒,刚好撞在别人身上,那人单手轻轻一搭,便一把将柴荣轻松扶起,又说了声:“公子小心。” 柳青见柴荣撞在了人身上,连忙上前要待扶起,却见柴荣的身躯被那人随手一抬,便扶了起来,显然膂力不凡,又见那人背负了一口长刀,柳青一惊,连忙闪身在柴荣身后,装作路人。 柴荣站稳之后,却见扶起自己那人身材高大,浓眉大眼,阔面重颐,衣着利落,腰间别了一个酒壶,背上负了一柄长刀,当真是豪气十足! “柴某脚下打滑,多谢阁下这一扶,才没让柴某摔了个狗啃泥。”柴荣对那年轻刀客一笑,自我打趣道。 那刀客爽朗一笑道:“这有什么好谢的?在下江湖散人李望州,阁下自称柴某,可是潞州玉麟公子柴荣柴公子吗?” 柴荣见那刀客举止豪爽,不似胸有城府之人,但转念一想背后柳青,天下刀客又多与天刀门有所关联,当下对李望州多了些提防。 “江湖上的兄弟谬赞了,李兄弟在此,是看天刀门演武大会吗?”柴荣道。 一说到天刀门,那刀客又是“哈哈”一笑道:“他天刀门有什么好看?不过是几招狗啃泥的把戏罢了。” 柴荣见李望州性格豪爽,对天刀门的不屑也是直言不讳,不禁暗暗揣测此人必定身手不凡。 只是天刀门武功乃是脱胎于自己师叔的绝天门,李望州对天刀门的武功出言不逊,又让柴荣颇为不快。 “李兄弟来此台下既然不是看天刀门演武,那不知是?”柴荣问道。 “谁说在台下就是看人练功,我是要来踢馆打擂!” 柴荣听闻,心中大惊,要知江湖上最常见的兵刃莫过于刀剑枪三种,而使刀之人下到草莽上到军队不计其数,天刀门能在江湖上确立下刀法霸宗的威名,实在是自绝天门称霸武林之后的又一武林盛举。 见眼前之人要找天刀门的茬子,柴荣不禁暗暗哂笑,和天刀门硬碰硬,只怕师父都未必应付的过来。 那李望州见柴荣好似甚是不屑,也不介意,只是转到一旁独自喝酒,问问柴荣要否来口时,被柴荣谢绝。 李望州刚一转身过去,一个让柴荣打个寒颤的念头突然冒出,莫非是天刀门认出了柳青,故意派人装作外人来探个真假吗? 想到此处,那刀客狂妄之气便说得通了,若是不故意和天刀门撇清干系,柴荣难免要怀疑他和天刀门有关。 柴荣想要设法让柳青避开,又不知那刀客是不是真的认出了柳青,倘若他没有认出,现在直接带柳青匆匆离开便成了打草惊蛇、自投罗网。 柴荣向来不肯冒险,便取折中之策,站在两人之间,用身子挡住了柳青。 柳青见柴荣挡在两人之间,要伸头看看那人,柴荣轻轻摸着她头将她推回,小声道:“小心那人。” 柳青点了点头,却又觉得刚才听那人说话不像装出来的样子,也不甚担心。 又过片刻,台后七八个全副武装的昭义精锐亲军突然到来,四散站开,柴荣料想有军界人物到来,心中因为天刀门与官府交往如此密切,暗有不喜。 果然,片刻之后,在五六个长刀大戟的亲军护卫之下,又三人从场外走到台后。 左边那人一张脸黑里发红,棱角分明,浑似阎罗王在世一般,右边一人将军打扮,虽已年迈,却是面目威严,显然是沙场宿将。 两人先走出到台后,又一齐迎出中间那人,却见中间那人也是将军打扮,却是刀柄嵌玉,盔上镶金,一身打扮甚是华贵。 “此人说是个将军,倒更像是富家老爷。”柴荣心中暗道。 三人之后,又是数名天刀门弟子跟随,为首两人头戴红带,一人面目铁青,柴荣认出是大弟子古满,另一人在脸侧斜了一缕头发,果然有几分潇洒,应该便是天刀门中的玉面郎君俏刀客、三弟子殷安了。 三人走到台后放座椅的位置,中间那富贵打扮的将军也不相让,径直坐在了中间的位子上,阎王一般的刀客和年迈将军坐在两旁。 三人坐定,中间那富贵将军又招呼了几个亲信侍从就座,那阎王刀客豁地站起,就要发怒,年迈将军连忙将他压了下来。 古满同另外两个红带弟子同三人行了个礼,那阎王刀客犹然面有不悦,便随手应承了下去。 “喂,你看见什么了啊?台那边有人来了么?”柳青突然问柴荣道。 柴荣一边观察,一边向柳青讲道:“那边来了三个人,一个黑脸阎王,一个老年将军,一个打扮华贵的将军。” “黑脸阎王?你快看看那黑脸阎王是不是拿了一把金黄色的刀?”柳青急忙道。 柴荣见柳青一听见黑脸阎王便着了急,料想这人应该便是掌门夏侯中了,连忙眯眼细看,却见那刀柄果然是金黄色。 “是金黄色的,他便是夏侯中吗?”柴荣道。 “嗯。”柳青知道夏侯中亲自到场,心烦意乱,本来踮着的脚尖也放下了。 随着“惊虹刀!”一声怒喝,父亲的柳叶刀“咣当”落地的场景在她眼前又一次浮现。 柴荣随意一瞥留意到柳青异状,想起昨日自己使出天刀门招式时,柳青一时惊恐的表情,才记起夏侯中那张判官脸给柳青留下了何等深重的阴影。 柳青微微颤动的手突然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柴荣在耳畔轻轻道了声:“别怕,我在。” 这一声马上安定了柳青的心神,柴荣却握得更紧了。 看着柴荣没有松手的意思,柳青心里既有些甜蜜,脸上又止不住的红了起来。 柴荣见柳青羞涩,心里暗道自己久久不松实在唐突了,便缓缓放开了手,转过身去看台上情况。 擂台之上,三名红带弟子已经一跃上台,早先就在台后闭目养神的那和善刀客代表三人上前拱手道:“在下天刀门门下首席二弟子,人称‘冷月刀’伊和,承蒙众位抬爱,想必众位来此,都是要一睹天刀门武林刀宗的功夫,在下便不赘言,先让众位见识一下天刀门的武艺。” 说罢伊和倏然拔刀出鞘,柴荣却见那把刀状如新月,通体冰冷,果然是一口好刀。 伊和一拔刀出鞘,又有两名头戴黑带的二等门徒率七八名戴绿带的三等门徒跃上,各自拔刀,“豁”的一声大叫,摆个架势。 台下众人见七八个威风凛凛的刀客齐声大叫,刀光闪闪,都是齐声喝彩,柴荣唯独留意到那李望州只是冷笑,好似十分不屑。 “冷月刀”伊和一边指挥几人演武,那边玉面郎君殷安已经向台下众人讲得天花乱坠,此时天气炎热,一个老农人推了辆西瓜车过来,瞬间便被一抢而空。 一众闲人一边吃瓜,一边看台上人左劈右砍,挥汗如雨,都觉得甚是舒爽。 听殷安在台上不遗余力地吹捧天刀门,柳青已听得十分恼怒,又不能发作,急得满脸通红。 柴荣轻轻拍了下柳青肩膀,又看李望州,那李望州只是不时喝酒,毫不在意殷安讲话。 殷安说得愈发起劲,快然说道:“天刀门的刀法杀遍天下无敌手,在江湖上但凡遇上一个用刀的好手,那必然是天刀门门徒无疑!” 这一句说罢,只听台下一个雄厚的声音突然骂道:“是你娘个头!” 殷安一愣,只道是那个吃着瓜的混混找茬,也没在意,正要继续讲天刀门何等威风,四个男人早已一跃而上。 台下众人一片哗然,却见那群男人绑腿束腰、黑甲草帽、腰悬一把马刀,个个身手矫健、自有一派豪迈之气。 四人一上,演武的天刀门弟子纷纷停手围过来,两边人都是凶神恶煞,台下离得近的,都不禁被吓得退了几步。 伊和知道这群人来者不善,不是踢馆,便是寻仇,急忙按刀上前拱手道:“在下‘冷月刀’伊和,不知几位是哪路英雄好汉,来找天刀门的霉头?” 为首的那斗笠男人当即大声喝道:“你与我听好,本大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燕地烈马帮大魁首,乌平乌大爷便是!” 柳青见那男人甚是粗野,不禁一笑,问柴荣道:“这乌大爷又是哪路好汉啊?” 柴荣对柳青道:“此人乃是燕赵烈马帮帮主,在饮雪楼主排出的天下十三大门派‘一堂三门四派五帮’中,便有烈马帮一席之地。” “今日有乌大爷找天刀门的麻烦,正好替我出一口恶气。”柳青笑道。 柴荣闻言也是一笑,继续道:“燕赵之人最为慷慨豪迈,这位乌兄常在边地同契丹人交手,尤善马术,却不知马下功夫如何。” “原来是燕赵乌兄,久仰!”伊和为人素来和善,又知烈马帮在北境颇有名望,当即不敢小觑。 “哼!”乌平冷冷道,“我听闻潞州大会天下英豪,没想到刚进城便碰上了这般货色,这大会不去也罢,也罢!” 柴荣摸了摸背上剑鞘,看来今日此行,或许免不了要亮兵刃了。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二十六章 烈马帮与劈山棍 燕赵烈马帮乌平一上台,那打扮华贵的将军已知是有人找茬,对一旁黑脸刀宗夏侯中嘻嘻一笑。 “夏侯掌门,今日事也凑巧,这乌平在北边为寇已久,竟然自己送上门来,天刀门替本将军的小儿拿下了他,也算功德一件,若是天刀门没这个本事,本将军派一两个牙兵帮忙,也是可以的。”中间那将军幸灾乐祸道。 夏侯中向来自傲,让这将军在旁,早已忍耐不住,此时听那将军幸灾乐祸,只是冷笑一声,也不言语。 台上早已剑拔弩张,乌平虽然不是什么名家传人,但久在战乱之地,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 “你这鸟人,欺人太甚了吧!”殷安一扬手中宝刀,迎上前道。 “哦,你就是玉面郎君殷三刀?怎么长得和姑娘般水灵,却拿了把狗牙刀?” 乌平说完,其余三个烈马帮帮众都是哄堂大笑,台下吃瓜众人早已远远退开,看热闹不嫌事大,不少人在台下推波助澜,要两边动刀子分个高下。 殷安怒气上冲,一声怒喝,拔出刀来道:“我这把犬神刀乃是上古神兵,岂是你这乡野草贼认得的,狗贼,今日便要教你瞧瞧天刀门的手段。” 台下众人见殷安一把拔出刀来,情知有好戏看,又是一阵喧闹,柴荣却在为乌平暗暗担心,虽说他一口刀纵横燕赵之地,但毕竟是野路子,而天刀门武林刀宗的名号却并非是浪得虚名。 “废话少说,动手吧。”乌平性情豪爽,“刷”的一声,拔出鞘中的马背弯刀,殷安也不答话,犬神刀一横,摆个架势对敌。 众人却看这对敌双方,都是使刀,只是乌平之刀乃是骑砍之刀,弯度甚大,殷安之刀刀身略宽,刀背又不甚弯曲。 乌平虽然生性豪爽,说话也不拘礼节,豪迈大气,但动起刀刃来还是不敢怠慢,当即斜刀在前,做好了充足的应敌姿势。 双方对峙片刻,乌平突然一声大吼,挥刀砍去,这是双方对敌第一刀,众人都屏息凝神,待要看这一刀能否分出了胜负。 两个身影相交,众人只听到刀锋划破空气的风声,分开之时,殷安刀身上横端几片干草,众人再看,乌平头上草帽已经缺掉刀刃粗细的数叶。 乌平摸了摸头上被砍缺的草帽,转过身来道:“你不与我对招,砍一刀便跳过去,这算什么比武。” “我砍一刀便能让你没有命在,为什么要对招?”殷安道。 乌平恼怒半晌,扬刀喝道:“再来比过!”说罢一扬刀,纵身一跳,使个“野马跃”从上斜劈过来。 殷安见这一刀快捷无比,又是力道十足,当下低头一闪,堪堪闪过,却待要提防乌平接连进招时,回头一看,殷安这一跃竟没有停住,已到自己背后四五步外。 柴荣见状暗道不好,乌平在北地多是在马背上纵横,打斗也多是冲击为主,少有缠斗,当下在擂台上比武,竟一时没改过来这个习惯。 殷安见乌平跃过自己,身躯一转,快刀跟进,乌平但听得身后刀声作响,当即一转腰胯,使出个“回马刀”当头横劈过来,殷安只顾埋头直冲,急忙起刀挡下,又被逼的后退数步。 乌平见殷安被这一刀逼退,当即大踏步向前迈去,其实武学之中步法尤为重要,但乌平经常纵马砍杀,现在下马比武,也是大开大合,毫不注意脚下。 殷安见乌平大踏步跟来,当即趁他一步跃出的间隙,横刀开道,一步逼到近身。 乌平一惊,当即使出一招“降烈马”将身子坠下,两人在空中接上刀来,“刷刷刷”连拆三招,乌平不善近身快刀,不禁手忙脚乱。 三招过后,两人都已落地,乌平横劈竖砍,皆被殷安避过,殷安避过三刀,突然喝道:“飞狼追月!” 柴荣一听殷安用出“飞狼追月”,当即留心观看,要看出他和郑恩使得熟好熟差,也能借此把殷安和自己武功相比如何做个估计。 只见这一套飞狼追月刀使出,果然和郑恩使得一般无二,步步紧逼,招中套招,连环不绝,只是那日郑恩使得多些力道,殷安使得多些迅捷罢了。 飞狼追月刀乃是天刀门上乘刀法里的绝顶招式之一,乌平又不善于贴身缠斗,自然只得不断后退,左右支绌,眼看就要跌下台来,在江湖上丢了烈马帮的颜面。 柴荣暗暗看向身旁不远处的李望州,他倒是不以为意,仍是悠然自得,不时拿起酒壶喝上两口。 人群之中,一个紫衫女子早已暗握剑柄,就要上台相助,却被旁边的锦衣剑客拦住,那紫衫女子疑惑地看了看那剑客,锦衣剑客对她摇摇头,示意她再看形势如何。 其余四名烈马帮帮众见帮主将要落败,都向前一步,待要出手相助,却见天刀门一众弟子皆在一旁按刀怒视,当下不敢妄动。 “小贼,敢接我一棍吗!” 一声怒喝突然从人群中传出,却见一个彪形大汉上前一跃,一根齐眉镔铁棍黑风般扫向殷安下盘。 殷安转身一瞥,却见那镔铁棍势大力沉,若是打到腿上,难免折骨断筋,当下收刀向后一滚,避开这一招扫堂棍。 那手持镔铁棍的大汉也不追赶,立棍拱手道:“在下关西‘劈山神棍’申一昆,来替乌兄领教贵派的高招。” 伊和见殷安和乌平各自停手,连忙上前劝和道:“乌兄刀法刚猛,殷师弟刀法迅捷,各有长处,难分上下,今日本是天刀门街头演武,不如且停争斗……” “师兄这话便说的不对了,若是不真刀真枪地试上几招,又怎显得天刀门刀法天下无敌?”殷安不顾伊和,继续道,“申师傅,乌帮主,你两个一齐上吧!” 柴荣一听此话,暗道这殷安确实是天生自大了些,说出这等话来,实力够了叫霸气,流为佳话,实力不足叫狂妄,成为笑话。 “这位申师傅又是什么来头?”柳青问道。 “申一昆,此人名为关西武师,实际身份乃是五帮之一的关西铁沙帮帮主。”柴荣答道。 “我看他那根镔铁棍少说也有八九斤重吧,这要是打人身上,隔着层铠甲也把筋骨震碎了。”柳青一想那铁棍打在身上的感觉,便不禁头皮一麻。 “那是自然,‘劈山神棍’自非浪得虚名。”柴荣点点头道。 乌平见殷安如此说话,早已恼怒,正要上前,却被那大汉申一昆拦住道:“乌兄稍歇,兄弟来领教这厮高招。” 乌平见申一昆身材魁梧,性情豪爽,眼下又替自己解围,竟然和自己有几分相投,便答应道:“那便看申兄弟的手段了。” 说罢,乌平又朝殷安冷笑一声道:“你若自忖接不住申兄弟这一根‘劈山神棍’,不如早早认输便是,免得打了个筋骨断折,到时站也站不起了。” 说罢,乌平一摆手道:“兄弟们先下去!”随即与四个烈马帮帮众纷纷下台。 擂台上,申一昆铁棍在身周一甩,呼呼生风,本来凑到前去看热闹的几个胆大的混混又连忙退了回去,唯恐申一昆若是一失手没能抓牢,便砸的自己头破血流。 “铁棍不长眼,阁下自己小心。” 申一昆说罢,大喝一声,一个转身,使一个“拦腰打棍”横棍甩来,殷安急忙提刀挡下,申一昆一棍甩过,趁势将棍在背后一收,使个“背舞棍花”,一张铁砂掌已顺势推出。 铁掌到时,殷安已来不及回刀,急忙快步后退,刚退两步,申一昆已经转过棍来,又是顺势一跳,当即使个“千斤坠”功夫,喝道:“铁棍开山!”铁棍已随身子猛然落下。 殷安见这一棍果然势如猛虎,不敢轻视,急忙横刀格挡,却觉刀棍相交,直震得自己虎口酸痛不已。 申一昆全力一棍被殷安格开,劈到台上,当即又是一招“压步绞棍”,朝殷安下盘左右横扫。 殷安本是个年轻刀客,没有太多的实战经验,打得了顺风,遇到棘手敌人,心中便慌乱起来,此时更是左右支绌,一个不慎,便会被铁棍扫翻。 一旁观战的伊和早已替殷安隐隐着急,殷安作为天刀门首席的三大弟子,虽然实战不多,但也尽得夏侯中真传,此时却完全受制于人,丝毫没用出天刀门的上乘武功来。 伊和看了大师兄古满一眼,却见古满一直是铁青脸色,他知古满向来和殷安不合,此时殷安莽撞交战,他更无出手相助之意。 “殷师弟,用‘弯刀坠月’!”伊和叫道。 殷安正在慌乱之中,听得师哥指点,也来不及考虑是否得当,一运真气斜向上跃起,右臂一抡,划个月弧从空中砍来。 台下柴荣见到这一变招,登时心中一惊,这一招看似平平无奇,实则从容跃过了申一昆地下绞棍并施以反击,落地又在敌手身后,避免了落地即被攻击。 这一刀用出,申一昆情知不妙,急忙使一个“滚地扫棍”,避过殷安空中这一刀。 两人刚一错开,申一昆早已用一个卧枕棍势,反身用棍把劈来。伊和见殷安犹未转身,连忙叫道:“纤夫拉船!” 殷安一听,已经身子一弯,反手将刀扫出,刀身与铁棍一碰,两人各自退开。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二十七章 峰回路转 “殷三弟,你手脚太慢,退下!”一旁铁青脸色的大徒弟古满突然说道。 殷安狠狠瞪了“劈山神棍”申一昆一眼,但看起来又对师兄古满极为敬畏,不敢不听他的吩咐。 殷安这一让开,等于认输,台下吵吵嚷嚷不断,都是说天刀门名不副实,三弟子这般容易便败下阵来,全程没占到“劈山神棍”一点便宜。 不过柴荣倒是看出,殷安刀法之中实在已经包含上乘刀法精髓,只是毕竟年少,气力比不上正当鼎盛的申一昆,实战经验又远远不足,未出招便已先怯了阵。 古满冷笑一声,向前大迈一步道:“天刀门古满,领教高招!” 古满一上场,柳青条件反射般又是一个激灵。 柴荣也想起那日正是古满一路追杀柳青到那间客栈,当日师哥聂远出其不意一剑刺出,将古满逼退,古满虽未反击,柴荣却心知他武功至少远胜柳青。 申一昆见古满上场,朗然道:“好!早就听说‘铁面判官’古一刀一把钢刀刚猛无比,今日终于有机会见识,请进招吧!” 申一昆话音一落,当即前腿一出,铁棍一扬,使一个“弓步撩棍”,随即跟一个“马步压棍”,做好准备应敌。 古满面色凶恶,浑似判官,申一昆身材魁梧,如同熊虎,台下人见了这对比试,料想必定看得过瘾,纷纷连声叫好,只是叫好声中夹杂着不少“天刀门滚粗”此类话语,多有成心要拆天刀门台子的。 申一昆已经准备动手,古满突然原地扎个马步,右脚在擂台重重一踏,离得近的都觉厚木擂台一声闷响,几乎就要被古满一脚踩塌下来。 古满这一重重一踏,背上宝刀早已“刷”的一声飞出鞘来,古满随即接下宝刀,使了一个“血战八方”的招式,直指对面申一昆。 深褐色宝刀绕古满壮硕的周身一转,浑如一个黑判官造了一个旋风,气势十足。 宝刀甩完,古满右步后撤,使一个“弓步推刀”,又突然五腔会气,大喝一声。 这一声中气十足,竟震得台下众人肝胆欲裂,一把丢了手中西瓜,原先吵吵嚷嚷不断的台下,此时刹那间便安静了下来。 “古满!”另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突然从台下传来,众人看去,却是台后天刀掌门夏侯中。 “宵小之辈,速速解决!”夏侯中道。 古满说声“遵命”,随即手指台下乌平,又随意在人群中指了指道:“还有不服,尽管一起来上,省去一一上来送死的麻烦。” 乌平见古满蛮横,早已忿忿,当即跃上台来,两个粗麻打扮、手持铁棍的铁沙帮武人也已忍耐不住,一跃而上。 伊和正当要上前相助,古满突然闷吼一声,持刀撞去,当即内力贯于刀背,使了个“横扫千军”,猛砍过来。 申一昆首当其冲,连忙横棍格挡,却觉这力道蛮横无比,这一下震得自己两臂酸麻,竟被铁棍打在了自己脸上,连忙后退数步。 申一昆向后退开之际,另两名武师一起舞棍,朝古满横扫过来,古满也不避让,大喝一声,使一个“壮士开山”将两根扫来的铁棍劈开。 乌平见状,急忙从侧面来了一刀斜砍,却见古满一个“如日中天”,倾斜跳起,避过马刀,随即跟一个“三分天下”,刷刷刷三刀便将三人打散。 三人各自后退数步这当间,古满又已大喝一声,朝申一昆用个“烈火燎原”,快刀猛劈过来。 却见这“烈火燎原”刀法名副其实,果然有侵掠如火之势,三两刀里,既有出招之惊奇使得申一昆左支右绌,又有蛮横之力道杀得神状如牛的申一昆臂膀发麻,虎口剧痛。 古满前三刀迅捷无比,竟来不及其余三人反应,已经尽皆对申一昆施展出来,第四刀时,乌平已经闪身申一昆正面接古满进攻,另两个申一昆门下武师也从古满背后来袭,一人弓步戳棍,直刺背心,一人横扫腰马,凶猛无比。 台下观战闲客早已惊呼开来,众人都能看出,若是单打独斗,这四人都不是古满对手,可古满强要以一敌四,将自己陷入如此绝地,终究折了天刀门的声望。 柴荣心里也是暗暗吃惊,要说以一敌多,最为关键的一是步伐走位,一是速战速决。 古满显然是明白此理,先是“三分天下”将三人打散,在位置上不落下风,又是用凶猛之极的“烈火燎原”快刀强攻,欲要尽快将强敌解决。 虽然古满这一套连招思路清晰无误,但毕竟是没能三刀之内拿下申一昆,已将自己陷入不利局面。 台上伊和也早已暗道不好,连忙叫声:“师兄小心!” 古满也不答话,又是大喝一声,却见他手中虎翼刀果然如猛虎下山,第四刀以千钧之力猛然砍向申一昆。 电光火石间,申一昆料想自己难以挡下,但拖延片刻,便能让其余三个兄弟攻击得手,当即马步一扎千斤坠,横棍挡来。 刀口已距铁棍不足一手长,申一昆已感觉刀风扑面,如同虎啸,不禁刀棍未碰,心已凉了,这一刀若是不震得自己虎口崩裂,已经算是万幸。 观战的柳青也已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难道这一刀,古满抱定了与申一昆同归于尽的决心吗?申一昆全力一挡,不过是轻伤,古满若是用血肉之躯硬挡下两根铁棍…… 这一瞬间,刀风划面而过,却见那厚重的虎翼刀如同一根竹竿,倏然上挑,猛然坠落,正是天刀绝技“惊虹刀”! 这一刀避开了硬挡刀路的镔铁棍,直接砍向同时砍来的乌平马刀,两刀都是全力砍来,“当”的一声,马刀已断。 古满刀口不停,一瞬间用左手接过刀柄,使个“大鹏展翅”猛挥背后,戳来的铁棍被猛砍过来的钢刀撞开,刚好和扫来的铁棍相撞,两棍“框”一声响,竟震得两人一同脱手。 古满刀在身后,右手已经突然出拳,申一昆尚且反应不及,胸口早已狠狠吃了一记重拳,当即飞出数步,跌下擂台。 这一套连招过后,申一昆落台,乌平与两名武师尽皆兵刃落地,直看得台下众人目瞪口呆,一众天刀门弟子更是齐声喝彩。 “贼人受死!” 比武已经结束,却听数人喊声大起,早有三四个侍卫打扮的刀手跃上台来,刀刀往乌平等人要害上招呼,竟是要杀人灭口。 台下夏侯中早已勃然站起道:“高下已决,赵将军再动杀心,不合江湖规矩!” 夏侯中这一声吼得声若洪钟,让在场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当即震得那豪装打扮的将军耳膜剧痛,眼前一黑险些跌下座椅来。 柴荣听得一惊,夏侯中称“赵将军”,莫非督战各路人马北上的枢密使赵延寿已经暗地进潞州城了吗? “夏侯老贼好生奸诈,那赵将军不懂江湖规矩,他倒是遵规守矩了。”柳青却没注意那赵将军,而是一心关注在夏侯中身上。 柴荣一听柳青这话,竟也当即醒悟过来,天刀门行事高调,向来如此,潞州英雄会前宣扬一派门威,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天刀门若是和朝廷走得这般近,难免惹人非议,夏侯中自然不傻。 想到这一节,想必那两个将军来看天刀门街头演武,恐怕并非是夏侯中本意了。 夏侯中在江湖上人称“阎罗刀王”,向来傲气,能在这街头演武会上压他一头,那朝廷武官必定身居高位,若是督战各路大军的枢密使赵延寿便说得通了。 台下闲客见台上局面大变,像是真动了杀机,都是纷纷惊呼,已有不少人四散逃走,不过仍有几个胆大的混混反而靠得近了些。 说话间,乌平和两个武师手持一把断刀,在台上四处躲闪,已躲过了数刀,另外亦有两个侍卫抽刀砍向倒在台下的申一昆。 台下四个烈马帮帮众和两员铁沙帮武人一齐向前,待要相助,那赵将军大喝一声:“昭义军,与我拿下!” 四周站岗的昭义军左右相觑,犹豫不决,那赵将军“嗯?”的一声,怒视旁边的年迈将军,那年迈将军看来满心不愿,道了一声:“还不听赵将军军令?” 年迈将军一声令下,七八个轻甲巡防兵士早已抽出腰间唐横刀,赶上前来挡住六名帮众,赵将军等人旁的一众重甲精锐昭义亲军也横戈以待,只待令下。 申一昆刚一站起,却觉古满那一拳打在胸口沉重无比,竟尚自喘不过气,更别说与人交手。 却见眼前那两个赵将军的侍卫步步逼来,申一昆只得扶起镔铁棍迎上,交手两招,只觉心口剧痛,运不过气来,早已被一侍卫一脚踹翻。 两个侍卫两刀齐发,一齐砍来,申一昆慨然一声叹道:“罢了罢了,‘劈山神棍’英雄一世,竟然丧命于此。” 话音未落,却见眼前突然跃进一个紫衫女子,那女子手持一柄细长宝剑,剑身也是通体紫色。 紫衫女子在两个侍卫之间左右游走,体态翩翩,婉若游龙,竟不像是厮杀,而是如同仙女起舞一般,杀得那两个侍卫晕头转向。 申一昆当即看得呆了,他一个关西大汉,拜入师父门下,每日与一根镔铁棍为伴,师兄弟都是铁骨硬汉,哪里见过这般仙女? 眼下他竟忘了自己的处境,眼睛痴痴盯在紫衫女子身上,看得如痴如醉,移不开眼神来。 那紫衫女子的深紫宝剑通体纤长,和她身形一样纤细。女子使个“清影起舞”,在两个侍卫之间流风回雪般悠然出剑,莫说申一昆,连台边的几个混混都看得呆了。 “喂,你看什么呢?”柳青狠狠掐了柴荣一把,娇声嗔道。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二十八章 紫衫少女锦衣郎 柴荣正远远地望着那飘飘若仙的紫衫女子,突然被掐了一把,他随手将那手推开,道了声:“别闹,我在看那女子的武功路数。” 柳青见柴荣看得出神,心中十分不快,冷冷问道:“那她用的是哪一路武功啊?” “这女子迟迟不出杀招,我一时也看不出是哪路剑法,还要多看上片刻。”柴荣仍是目不转睛,随口对柳青说道。 柳青急得踢了柴荣一脚,嗔道:“我看你再看上一天,也看不出那美女用的是哪一路武功。” 柴荣听出柳青嘲讽自己只是看那女子美貌,不看那女子武功,已真的生了气,急忙转过身来哄柳青道:“我都还没有过看青儿一天,哪里有心思看别的女子一天啊,我真的是看她武功呀。” 柳青听到这话,脸庞又是一红,又羞又怒,低下头道:“你哄女孩儿的手段也太不高明啦,看你说的什么话?” 柴荣一笑道:“我才不管高不高明,我只要青儿开心就好。” 柳青之前少有涉足江湖,在家中被当作小家碧玉般疼爱,不过虽然一向矜持有礼,内心却是女孩心性,当下台上风云突变之际,竟还要和柴荣说个明白。 “你只嘴上说着要我开心,却还一直看着那紫衣姑娘,真当青儿好欺负么?” 柴荣急切地要注意着台上局势如何,内心正有诸多谜团需要思考,柳青又不依不饶,让他头痛不已。 柴荣心中暗暗叹气一声想道:“罢了罢了,哪怕误了天大的事,也不能惹了女人。” 其实,在柴荣心里,让柳青开心,护她周全,才是真正天大的事情,倒是其他重要的事情与这一比,都已不重要了。 “青儿,我知错了,我当真是对不起你。”柴荣道。 “你错什么了?” “我不该盯着那紫衣姑娘,不理青儿,我向青儿保证,以后看别的姑娘只看三眼。” “看三眼做什么?”柳青问。 “第一眼看她是谁,第二眼看她做什么,第三眼和她讲话时以示礼貌。” “依我看有人与你说话时看一眼便够了,你还要主动看其他姑娘是谁,做什么,是何居心?”柳青嗔道。 “这都被青儿发现了。那若是我再看别的姑娘超过一眼,青儿就用柳叶刀戳瞎我的眼睛,可好吗?” 柴荣将眼神紧紧地放在柳青眼睛上,虽然说着卑微的话语,却让柳青感到一种霸气侧漏的感觉,仿佛在说:“柳青,只有你是本公子的女人,你也只能是本公子的女人!” 柳青心里既有窃喜,又有不安,急忙避开了柴荣的视线,口中喃喃道:“你爱怎样怎样,我又管不着你。” 柴荣一听,心里早已急了,刚才不是你又掐又踢要我不能看别的姑娘吗?现在又说“我管不着你”,难道女人便天生就能不讲道理吗?我柴荣堂堂潞州玉麟锦公子,已经礼让三分,岂能容你一个女人这般胡闹?! “青儿,我真的知错了,下不为例。”柴荣低声细语道。 “随便啊,我说了管不着你。”柳青讪讪道。 你……我已相让一步,你未免欺人太甚! “青儿你别这样。”柴荣一脸委屈道,“不如今晚回家,我与你念一百遍‘我错了’,可好,啊,不好,五百遍,一千遍吧。” 柳青莞尔一笑,还要再说什么,只听旁边悠悠一声叹道:“台上杀得不可开交,台下还在卿卿我我,我这千里独行的江湖散人真是难懂,难懂啊……” 两人看向旁边,正是拿着酒壶灌酒的李望州,两人都是一羞,一起朝台上看过去。 两人说话的这功夫,台上形势早已发生变化,方才紫衣女子在两名侍卫之间左右穿梭,申一昆正呆呆看着,早有一名锦衣剑客上前说道:“师妹,不要和他两个戏耍了,快些解决。” 那紫衣女子盈盈一笑,道了声:“紫茵听师兄的话。” 说罢紫衣女子左右两剑,快如闪电,“当啷”两声,两个侍卫手腕中剑,刀已落地。 紫衣女子杀败那两名侍卫,当即轻盈一跃,跳到台上,“刷刷刷”快如疾风,连出数剑,众人只见紫衫飘飘,几个围攻乌平和铁沙帮武师的侍卫已经倒在地上,各自按着手腕呻吟。 那年老将军见此变故,急忙厉声喝道:“众军停手。”几名和铁沙帮、烈马帮帮众斗作一团的昭义军轻甲巡防兵士纷纷跃开,那几名帮众也聚在一起,暂且停手。 那富贵将军见年老将军下令停手,当即脸色大变,站起来朝那紫衣姑娘喝道:“你是何人?见了本将军,还敢作乱!” 紫衣女子轻哼一声道:“你以为江湖中人都像天刀门这般没有骨头吗?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绝剑门‘紫衣快剑’万紫茵!” 紫衣姑娘一报名号,台下众人都是哗然,本来还心心念馋她身子的几个混混也吓得胆战心惊。 台上紫衫女郎,正是武林剑法大宗绝剑门门下最为出类拔萃的弟子之一,自己纵然有九条命,也不敢动她啊。 柴荣和柳青讲完话看到台上时,紫衣姑娘刚好报出名号,柴荣心中当即明白,万紫茵显然是错以为天刀门与那赵将军勾结,要替他抓烈马帮与铁沙帮的“贼首”,再加上绝剑门与天刀门向来不和,自然一上台便与天刀门翻脸。 夏侯中一听万紫茵此言,脸色微变,台上殷安早已怒不可遏,当即喝道:“你这泼妇,看来我殷三侠今日要破不打女子的戒条了。” “你……”万紫茵听殷安叫自己“泼妇”,早已气得面红耳赤,随即一扬手中紫色宝剑道:“你不必留手,本姑娘今日与你分个高下。” “好,今日就在大家伙儿面前,看看到底谁的手段高明些!” 殷安方才因为慌乱落败,早已想要重拾颜面,此时见万紫茵虽是绝剑门成名弟子,却不过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能有多大本事?正好用来出一口恶气。 两人话未说完,台下赵将军突然跃起喝道:“你们还愣什么,快快与我拿下这闹事女子。” “赵将军!”赵将军一句话说到尾声,已被夏侯中突然地雄浑之音压住,“江湖事,江湖了,天刀绝剑之争,不劳赵将军动手。” 一旁的年长将军也跟着说道:“夏侯掌门说得极为有理,赵将军与末将都是军中之人,和江湖草莽打交道,多有不便。” 赵将军闻言冷哼一声,脸色铁青地坐到椅上道:“那便快些动手,勿要折了朝廷的威风。” 夏侯中闻言暗骂一声,契丹和石敬瑭叛军一路烧杀劫掠过来,朝廷军望风披靡,在这潞州城中面对一个年轻女子,倒要逞起来朝廷威风。 “师妹且慢动手!”台上正对峙间,一个锦衣剑客突然跃上台来,赶到万紫茵身旁小声道:“阿茵忘了师父派我们的任务吗?” 万紫茵只待动手,被师兄打断,仍是愤愤不平,只得向师兄哀求道:“师哥~”。 “阁下便是绝剑门大弟子,‘君子百里’叶长亭叶少侠吗?在下想领教贵门的高招,又恐伤到了万姑娘,阁下倒是来得正好,进招吧。”殷安昂然说道。 叶长亭摆摆手道:“在下另有要事,恕不相陪。”说完拉起万紫茵的手便要离开。 “师哥……”万紫茵执意想要留下比试。 叶长亭摆摆头轻叹一声,对万紫茵窃窃私语道:“师兄妹里,就属你最是爱打抱不平,我再让一步,最多带两位大侠走,不许比武。” 说罢,叶长亭转身对殷安道:“今日家师命在下寻乌帮主、申师傅有些要事,若要切磋武功,改日定当奉陪。” 赵将军见叶长亭要拉万紫茵离开,竟又要将乌平、申一昆两人带走,早已怒不可遏,当即站起朝夏侯中劈头盖脸道:“还不速速将他两人拿下!” 夏侯中对赵将军早已十分怨恨,但绝剑门师兄妹肆意闯进天刀门演武台,伤过几人,带人就走,也未免让自己脸上无光。 “叶贤侄,既然来了,不如切磋几招,也误不了贤侄的要事,若是贤侄胜了,做师叔的,自然不会难为乌帮主和申师傅。” 夏侯中声音中气十足,又凶恶无比,任谁和他对话都不禁打个寒颤。 那赵将军一听夏侯中要放走乌平和申一昆,当即又要发怒,那年长将军连忙好言相劝道:“将军勿忧,天刀门武功盖世,夏侯掌门想必已有十足把握。” 赵将军一听此言,方才少平怒气。 叶长亭见夏侯中亲自发话,料想一场恶战已少不了,当即开始思量如何对敌。 看殷安和申一昆交手,殷安确实学过天刀门上乘武功,假以时日,自然前途远大,但眼下功夫不熟,不足为虑。 伊和未曾出手,从指点殷安那两招来看,应该在申一昆以上,自己若是与之交战,未必便有把握取胜。 而古满以一敌四,身手尽显,若是选他,必会是一场恶战无疑。 叶长亭眼光一闪,看见几名头戴黑带的弟子,思虑一转,黑带弟子也和自己是同辈弟子,若是激得黑带弟子同自己和师妹比试,自己自然胜券在握。 叶长亭在一众天刀门二阶弟子中略一扫视,说道:“既然如此,在下早想领略这号称大唐第一刀的陌刀,只是未有机会,今日既得此良机,愿和这位兄弟比试一场。” 众人一看,叶长亭看向的方向,一个头戴黑带的二阶弟子果然立在一旁,手里抱了一柄人身高度的长柄长刃刀。 “李烟海,你去吧。”夏侯中道,“让叶兄弟指点你一二。” 那二阶弟子道了一声“是”,迈了一步走上前来道:“天刀门陌刀派,请阁下指点。” 话音未落,突然一声放荡的长声大笑蓦然传来,大笑尽头,一个声音厉声喝道: “李烟海,去你他妈的陌刀派!”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二十九章 千里独行陌刀派 这一声粗鄙之语突然爆出,在场众人无不震惊,纷纷哗然侧目。 台上天刀门众人知道又是有人拆台,都是心中一紧,那持长刀的李烟海更是猛然变色,如临大敌。 柴荣刹那间反应过来,这一声正是发自身旁的李望州。 他此时早已将酒壶扔到空中,左手一推,已经如推童稚般,将面前一大团拥拥挤挤的围观人群推得七倒八歪,吓得其余众人慌忙让出一条路来。 李望州疾奔过去,一跃而上,殷安早已上前喝道:“哪里来的野种?” “你与我让开,今日在下要用这口刀教天刀门知道,什么才是陌刀派!” 李望州当下一说,殷安才注意到李望州背着一柄八尺长的长柄长刃刀,正是和李烟海所负长刀毫无二致。 台下夏侯中见状,早已惊得一跃而起,狠狠盯着李望州背上那一口刀,恨不得将它马上拿过来细细把玩。 柳青也早已惊住,恍然想起道:“陌刀派,那不就是……” “嗯,正是那日我们一行人在那梧桐林酒肆救下你时,提过的那个陌刀派。”柴荣道。 唐朝军制有四大刀种,横仪障陌,平常所谓唐刀多指横刀。 而其中长柄长刃,刀寒质重的陌刀,则最是为人称道,所谓“陌刀森森,金甲粼粼,当陌刀者,人马俱碎”,尽显陌刀威力。 柴荣想起陌刀,心中隐隐一阵悲凉,当初的大唐帝国何等恢宏,万国来朝,八方拜服,陌刀更是杀遍四方,雄霸天下。 而如今,陌刀早已败落,大唐盛世也早已一去不返,化作尘埃。 可那寒冷沉重的铁血刀刃上,却还依稀映照着当年大唐帝国的辉煌,大唐百姓的盛世,大唐将士的荣耀! 柴荣心知夏侯中并派多个刀系壮大天刀门,那李烟海便是天刀门中八大刀系中的陌刀代表。 身形高大的李烟海见李望州跳上台来,竟如见了索命无常一般战战兢兢,不敢动弹。 旁边一个头戴黑巾的二阶弟子见他胆怯,早已上前逞威风道:“李师弟不敢领教阁下高招,在下天刀门朴刀派,来与阁下分个高低!” 那朴刀弟子说罢,双手在身体左右舞个刀花,腿分前后,马步一扎,刀尖直指跳上台来挑战的李望州。 李望州单手在身体后侧一推刀鞘,绑住那柄八尺陌刀的绳索骤然解开,刀身从他身侧空中转体飞来,李望州随手一接,已是十分潇洒。 “今日是我陌刀派门内恩怨,其余诸人,本大爷一概不问!都与我让开!”李望州一手持着长刀道。 也亏得李望州身材高大,若是矮小之人,提着这一把长刀,刀鞘底下难免要拖到地上,丢了威风。 众人见李望州蛮横无比,都不能忍耐,夏侯中却不急动手,而是在台下问道:“李贤侄可是骠骑将军后人吗?” “骠骑将军啊……”台下一阵熙熙攘攘,争吵着这骠骑将军是谁。 “我说你这群混混,也太孤陋寡闻了些。”只听一人突然喊道。 众人都是寻声一看,柴荣也随意一瞟,竟是那日在城外酒店见过的混混。见他还叫别人混混,柴荣当即笑了出来。 “这骠骑将军啊,最出名的自然是那汉武大帝的霍去病,这霍小爷打得匈奴那是……” 这混混话还未说完,台下早已哄堂大笑,那混混头子犹在纳闷,早有一人朝他喊道:“去你的霍小爷,掌门都说了‘李贤侄’,你还霍小爷。” 那混混一听,自觉丢人,又辩驳道:“那阎罗老子说话声这般小,咱皮糙耳粗,哪里听得清楚?” 这话一说,众人又是一番大笑。 “骠骑将军是谁?”柳青问柴荣道。 “陌刀大将李嗣业。”柴荣答道。 “很厉害吗?” “嗯,谈笑间一挥手中陌刀,便是人马俱碎的战场刀神,也是武林中陌刀派的鼻祖。”柴荣道。 柳青“喔”的一声,再看台上李望州,乱局强敌之中,犹然谈笑自若,豪气不减,果然不愧是骠骑后人。 “夏侯掌门!我今日并非要有意拆台,只为清扫门户,与天刀门旧账,来日自当登门算清。”李望州转过身看着夏侯中,毫不客气地说道。 夏侯中此时本来已经怒极,城中演武本是为天刀门在百姓中间造势,谁知知会官府一声,引来了个赵将军,又有同行拆台不断。 可是这个陌刀传人一出现,夏侯中却瞬间转怒为喜,他这些年来,遍寻天下刀客,一一挑战,并入门中,天刀门早已成为武林刀宗。 然而尽管天刀门不惜走遍天南海北,在辽东雪山、西北大漠都留下过足迹,可众多刀法流派中,仍有两支刀派主脉未被天刀门所得。 一是柳叶刀,一是陌刀派。 李望州同夏侯中说罢,右脚一踢竖立的陌刀底端,刀鞘尖直指李烟海。 柴荣见李望州手握刀柄,仅凭一腕之力,将八尺长的陌刀平稳地向前指出,毫无动摇,当即大为佩服。 却见李望州提起刀来,也不动手,而是突然朝空中喊道:“李烟海背门求荣,认贼作父,陌刀第十代传人李望州今日前来清扫门户,裁决此贼,皇天后土,祖宗实鉴!” 李望州这一说罢,在场众人无不大惊,唯独柳青心中有些悲凉。 李望州的陌刀派已只剩他孤身一人,他仍要祭拜前辈先祖,甚至清扫门庭,一个人的门派,何等孤独,又和自己何等相似。 本已计算周全的叶长亭头中一片错乱,这时却已看出,李望州和李烟海本是陌刀派同门师兄弟,然而李烟海欺师灭祖,投到了天刀门门下。 再一看李望州和李烟海都是身形高大,眉眼多有相似之处。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壶海水杯中泻。”二人姓名若皆是出自此诗,想来竟可能不但是同门,还是亲生兄弟。 今日李望州便要趁这个天刀门演武会,不仅清扫门庭,更要当众让天刀门下不来台。 “好胆气!”想通此理,叶长亭不由得一声赞叹。 “李望州!”一直沉默的“铁面判官”古满突然闷声喝道,“你与我高下未分,今日来个痛快。” 李望州一扔长刀,随手接在手里把玩着道:“罢了罢了!本大爷就知道,和天刀门早已没有说话的余地。” 说罢,李望州突然“刷”一声长刀出鞘,厉声喝道:“今日我杀定此贼,有谁要斗,便一起上吧!” “李望州,未免太放肆了!今日在天刀全门面前,还想全身而退吗?”古满面色铁青黝黑,李望州面色神俊英朗,这一对峙,又是杀气四溢。 “陌刀扫过,管你是人是马,是一人还是一门,尽皆碾碎!” 李望州说完,突然纵声大笑一声,一刀“斩马首”朝李烟海斜劈过来。 李烟海腿下一软,已来不及拔刀,急忙后退,古满早已跃上前来,一个“歇步截刀”,将这一刀势有千钧的劈砍截下。 古满刀法刚猛无比,自己又有一身横练功夫,李望州手中陌刀已经十分沉重,自己又膂力过人,两刀一撞,再无半点巧劲,纯是比拼气力。 台下人只听“当”一声巨响,两把刀均是火星四溅,古满和李望州同时感到双臂一震,均知对方武功了得。 一刀格下,两人随即各自出招,在擂台上斗了起来。 李望州陌刀法脱身于战场之上,面对如山似海的长枪大戟、铁铠重甲便是家常便饭,更少不了恐怖的铁甲战马、骑兵洪流。 因此说陌刀刀法是江湖第一路刚猛刀法,毫无夸大,毕竟其他自诩力可开山的刀客,若是应对铺天盖野、如同洪水巨浪般袭来的铁骑洪流,只怕连举刀的力气都用不出了。 当然,古满不是这类刀客。 天刀门集各路刀法于一体,自然不乏刚猛刀路。掌门“阎罗刀王”夏侯中自然各路皆是十分精通,其门下刚猛路法第一代表便是古满,第二或是郑恩,不过却已逃离不见。 古满凭他自己一个北地汉子,一口虎翼宝刀,不知砍断了多少英雄好汉手中兵刃、身上筋骨,才成就了他天刀门门下第一高手、铁面判官古一刀的江湖名号。 两路至刚至烈的宝刀斗在一起,更比刚才“玉面刀”殷安和“劈山铁棍”申一昆相斗精彩万分,台下众人先是被四处飞溅的火花吓得连连后退,又是连声喝彩。 两人交战几合,几乎是同时呐喊,同时出刀,每每都是两声粗野吼叫中刀刃相交,确实看起来痛快无比。 斗到第四招,李望州虎躯一转,使出个“盘古开天”,将刀刃从擂台台面拖起,一把刀从古满下盘开始,向上猛劈。 古满见这招厉害无比,早已腾空后跃,躲过这刀,李望州这刀力大无比,身子借刀势一转,左手按上刀背,又使一个“齐头并进”,将长刀顺势推来。 古满刚一落地,八尺长的陌刀已推到面前,避无可避,古满大喝一声,使出个“作茧自缚”缠字诀,一把将推来长刀卡住。 这一卡精妙至极,陌刀攻势已消,古满手中虎翼刀与陌刀围绕绞住,右肘一抬,“砰”的打在李望州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 李望州也不含糊,刀路虽已被缠,当即使个“固若金汤”的功夫压住下盘,硬抗下古满一肘,手上已经使出个“日坠西山”,一把甩开刀柄,猛地按下。 古满右肘方一得手,头上陌刀刀柄忽然打来,躲闪不及,也被狠狠敲中了一大闷棍。 这一回合贴身缠斗,两人各自自损八百,都是眼前一花,随后各自将武器抽出,后退数步。 后退片刻,李望州突然大喝一声,重又使出个“力劈马首”猛然劈来,古满也不示弱,大喝一声,使出个“如日中天”,跃空猛砍下来。 这两刀“铛”的一声打在一起,便如同共工怒触不周山一般震天价猛然响动,那擂台“嘎吱”响动不断,竟然摇摇欲坠。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三十章 翩翩紫电,君子百里 殷安在一旁见得大师兄和李望州久战不下,心里颇为着急,堂堂天刀门弟子中的第一高手,竟拿不下一个江湖散人,难免有损天刀门威望。 “师哥,我来助你!”殷安一声大叫,拔刀上前待要相助,伊和刚一反应过来,便已阻拦不及。 “滚开!”古满全不领情,直接骂道。 “小贼,休得暗算!” 殷安刀至半路,只听一声悦耳的娇声呵斥,一个翩翩的紫色身影已经闪到面前。 殷安未及变招,万紫茵“刷刷”三剑,迅捷无比,一道道电光直刺殷安要害,刺得殷安手忙脚乱,连退三步。 万紫茵并不追赶,“哼”的一声退回一步道:“本姑娘不以偷袭为傲,再来比过。” 殷安一捋鬓边头发,咬牙切齿道:“你这姑娘年纪轻轻,怎地泼妇般咬人不放?” 万紫茵冷笑一声道:“今日便教你瞧瞧泼妇的本事。”说罢又是一剑抹来。 伊和和殷安师兄弟同门多年,对他知根知底,自然知道他武功不差,只是须得想个法子将他的潜力激出才是。 “殷师弟,你且将那日选上首席弟子时演练过的招式一一用出,定能胜了万姑娘。” 殷安一听师兄指示,定下心神,与万紫茵见招拆招,各造杀机。 连拆了十余招,殷安愈发放得开手脚后,果然能将天刀门变化无穷的诸多绝招一一使出,远非一般刀手可为。 而万紫茵则是脚下步伐轻盈灵动,仪态翩翩,出手时又快如闪电,每一剑都直刺要穴。 “万姑娘这是什么武功?这般厉害。”柳青问柴荣道。 柴荣细细看了眼万紫茵手中细剑,那剑通体细长,纹理细腻,且紫光闪闪,十分悦目。 “这是吴王孙权所铸六剑之一的紫电宝剑!师父也曾说过的。”柴荣突然想起道。 柳青略一思索,也似想起了什么,问柴荣道:“是不是前朝诗人王勃笔下‘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那紫电宝剑?” 柴荣点了点头道:“确是此剑,看那剑身便知,此剑巧在一个‘灵’字,一个‘快’字,万姑娘便使得颇有几分韵味。” 柴荣话音未落,柳青早已一掌拍在他头上道:“还颇有几分韵味,让你再说!” 柴荣做个鬼脸,嬉笑道:“我说她的剑法有韵味,又不是人有韵味。” 柳青“哼”的一声道:“信你个鬼。” 台上已有两对高手捉对厮杀,李望州和古满杀得天崩地裂,骇人无比,若是斗上三百回合,必让台下看出一种“地崩山摧壮士死”的壮烈之感。 殷安同万紫茵的争斗,比起前两人的地崩山摧,则如同绣花穿针一般,招招连环,赏心悦目,实有‘风吹仙诀飘摇举’的别样美感。 两对人虽相斗正酣,柴荣隐隐看出殷安毕竟较万紫茵稍稍落于下风,天刀门人多势众,自然不会丢了这个人,再加上蠢蠢欲动的赵将军…… 叶长亭冷眼旁观,也已看出此理,天刀门坐镇主场,绝不会让师妹抢了风头。 若是师妹落败,犹然有话好说;若是师妹不给那玉面郎君殷三刀面子,只怕夏侯中也不会让他师兄妹二人好走。 叶长亭想到此处,不禁心里叹息一声,师妹向来最是嫉恶如仇,又是争强好胜,哪里肯自甘佯败于殷安? 天刀门二等弟子中那陌刀派的李烟海先前做了缩头乌龟,此时正要给自己寻回面子,又能护全天刀门的颜面,当即喊声:“二位师兄,小弟前来助阵!” 李望州酣斗之余,见李烟海挺刀奔来,放声大笑道:“来得好!今日将你和这黑脸炭球一并收拾了。” 见李烟海持刀杀入,叶长亭已经来不及多想,唯恐他伤了师妹,当即喝道:“‘君子百里’叶长亭,来见见天刀门的高招!” 话犹未了,叶长亭纵身一跃,已挡住李烟海去路,两人也不多话,错个面便交起手来。 叶长亭剑法深得绝剑门真传,使出一路剑法沉稳无比,方正中庸,毫无破绽,那李烟海陌刀术比李望州颇有不及,几招之内,便已显出劣势。 见台上已有三对人斗作一团,台下人无不惊得目瞪口呆,不知哪个好事的先起开哄来,大家都跟着纷纷叫好,要台上打得再激烈些。 今日名门高徒对决,且是数人一起打在台上,能看到此等一般人活久难见的景象,众人自然不嫌事大。 柴荣却已开始隐隐担心,若是打得两败俱伤,赵将军存心发难,今日乱局不知该如何收尾。 转念一想,不如调和两方,送走烈马、铁沙两位帮主,两边都做个好人,岂不为好?又能免得英雄大会未开,先已喋血潞州城。 柴荣转身对柳青道:“你站在此处不要走动,我去与你露一手卸人兵刃的功夫。” 柳青见柴荣有上台之意,连忙拉住他衣袖道:“那几人武功高强,你打得过吗?” “打不过。”柴荣道。 “那你还上?”柳青急了。 柴荣笑道:“打不过便不打,让他们停斗,便不用打了。” 柳青揉揉柴荣皱了的衣角,低头喃喃道:“台上斗的凶恶,你小心些。” 柴荣回头冲柳青一笑,一跃而起,连踏了三四个肩头,跃上擂台,只听得身后骂声不断,柴荣在空中“哈哈”一笑道:“谢过各位相助。” 三人相斗正是难解难分,叶长亭和万紫茵虽然均占上风,但忌惮于李望州和古满六亲不认的刀法,一边应付眼前敌人一边又要躲避他两人,都不敢大胆出招。 却见此时,柴荣突然从台下踏肩跃来,那混混头子刚好被狠狠踩了一脚,当即撸起袖子骂道:“直娘贼,前几天在那小酒馆便惹了大爷,今天给你点颜色看看……” 那混混头子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往台上大踏步迈去,几个小弟连忙将他拉住道:“祖宗老大啊,这台是你能上去的地方吗?” 那头子本就逞一时口快,此时定睛一看台上杀得刀光闪闪,剑气凌然,早已吓软了腿。 柴荣一跃上台,早有天刀门弟子迎上道:“你也是来挑台子吗? 柴荣当即朗然说道:“柴某不才,不敢冒犯,特来解斗!” 说罢柴荣不等那弟子反应,原地默想片刻,随即使出一招“剑控孤山”,古满同李望州正杀的眼红,突然却觉四周道道青色的剑光笼罩,各自停下手来。 柴荣见最让人头疼的两位停手,说声:“谢过两位!”纵身一跃,又使一个“青光剑影”,闪到叶长亭与李烟海之间。 叶长亭本就不欲争斗,此时正好停手,柴荣见叶长亭彬彬有礼,道了一声:“多谢赏脸。”说罢身躯一转,要去解万紫茵与殷安争斗。 柴荣刚一上前两步,却听背后叶长亭突然叫道:“师妹性子最是执拗,公子小心。” 耳后话音未落,柴荣却见眼前万紫茵突然一剑逼开殷安,转过身来对自己道:“小子,想给我讲和,先问过本姑娘手中紫电宝剑答不答应!”说罢竟然一剑刺来。 柴荣大吃一惊,连忙出剑招架,李烟海见万紫茵和柴荣交起手来,当即出刀夹攻万紫茵,叶长亭相隔数步,不及赶来,只得叫道:“师妹小心!” 柴荣见李烟海偷袭,急忙使个“环山青云”,将万紫茵包围于剑势之中。看似是柴荣不让万紫茵移动半步,实则剑剑都在替她挡下李烟海的偷袭。 这一节台下看热闹的吃瓜百姓看不懂,柳青却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即气红了脸,心里暗道:“你这死鬼,与前两对对手解斗都是快刀斩乱麻,与这一对解斗,却粘着人家姑娘不放,看你下来不得好好教训你。” 台上,万紫茵见自己不由分说便对柴荣下手,柴荣仍是不计前嫌,替自己挡人黑刀,饶是她最为固执,现下心也软了。 “喂,公子让开吧,我不打了。”被柴荣围在中心的万紫茵说道。 柴荣使出“环山青云”,李烟海见无隙可击,早已远远避开,柴荣听万紫茵服软,当下竟然玩心大起,要试试这路剑法能不能将万紫茵困在其中。 万紫茵说罢,正要出圈,却见柴荣剑势毫无缩减之意,反而相逼愈加紧密。 “你这泼贼,以为本姑娘不敢动你吗?”万紫茵十分恼怒,“刷”一声直刺柴荣。 柴荣这一路“环山青云”乃是上乘武功“阴冥众山”中的一招,青冥剑加上柴荣谨慎无比的天性,更是万无一失。且这路剑法一旦成型,极难破解,关键在于趁其起势阶段,以迅雷之势破之。 《孙子兵法》所谓“善战者,求之于势”,亦是说要营造利于己方之“势”,如此取胜便能“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自然而然,毫无痕迹。 如今柴荣剑势已成,万紫茵再要从内破解,确实是难度陡增。 叶长亭在一旁看出柴荣有意刁难万紫茵,自忖莫非是这位高手见万紫茵蛮横,有意要难为她吗?叶长亭向来君子作风,当即上前道:“这位少侠,若是师妹冒犯,还请……” 话未说完,一个浅蓝色的倩影突然闪身到台上来,娇声喝道:“少侠不必求他,由我来挖了他眼睛,这小贼自然不敢了。” 叶长亭犹在好奇此人是谁,柴荣早已暗暗叫苦一声,那面带薄纱的蓝衣姑奶奶,别人认不出,自己还认不出吗? 此事也怪不得别人,谁让自己在台下发了个誓,说再多看别的姑娘超过一眼,便由柳叶刀挖了眼睛…… 柴荣一边急忙收剑,一边在心里算了算,若算是出一剑看万姑娘一眼,自己为营造这“环山青云”的剑势,一共出了一二三四……总之少说也有七八剑了。 那蓝衣女子见柴荣收剑,以为他怕了自己,当即上前两步,就要拔出手中兵刃来。 柴荣见状大惊,周围都是天刀门弟子,若是稍慢一步,柳叶刀一出,柳青被人认出,那可不得了了。 片刻都耽误不得,柴荣连忙赶上两步,一把按住蓝衣女子的一只拔剑的纤纤玉手道:“我错了我错了,你千万不可拔剑,若是被认出了……” 柴荣唯恐柳青一出柳叶刀,便被夏侯中认出,因此口中说是“拔剑”,也是为提醒柳青一下。 那女子一只玉手被柴荣牢牢握住,无法挣脱,脸都憋得红了,口中厉声骂道:“你这淫贼胆大包天,敢轻侮本小姐,嫌活得久了么?” 柴荣一愣,抬头一看那张薄纱上的半边脸,却见她一双有神丹凤眼,配上一对笔画瘦骨眉,却哪里是柳青?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三十一章 那一回首的灯火阑珊 柴荣心里一慌,下意识用余光侧目向台下看去。 果然蓝衣薄纱的柳青仍站在人群外缘,且还在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自己,柴荣又是一阵头痛。 柴荣放开了手,低下头来,对眼前这蓝衣薄纱女子不住“失礼、失礼”地道歉,心中却在不住暗骂:你这姑娘红橙黄绿青靛紫不穿,偏要和柳青一般穿蓝色,还偏偏戴了面纱。 自己在台上要注意留意各方动静,一颗心本就不够用,蓝影一闪,又说要挖眼睛,柴荣竟不假思索地把她当做了柳青。 想到此处,柴荣又抬头瞟了一眼那姑娘,却见她眉如笔尖轻轻点成,眼成丹凤之状,一张殷红的樱桃小嘴在薄纱下恍惚可见。 眼旁浅施眼影,唇上抹朱,手里拿了把白柄白鞘的素色宝剑。 柴荣见之陷入沉思,却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姐妹,出门还画了个妆容。 那蓝衣女子被松开了手,不停地揉着手腕,揉了几圈,突然“刷”的一声拔出那把白玉素剑来,娇声斥道:“小淫贼,本小姐这就剁了你手,挑了你眼,让你色胆包天!” 柴荣放开她手,只是赔罪,还没来得及解释,那蓝衣女子便又是剁手,又是挖眼,柴荣自小以来,还没见过如此蛮横的女子。 那蓝衣女子见柴荣只是低头,还向上翻着眼皮偷瞄自己。她从小便被别人畏惧惯了的,方才被柴荣突然握住手挣脱不开,此时柴荣又似毫无害怕神色,自然惹得她恼怒不已。 “你当本小姐敢说不敢做吗?着我一剑!” 这蓝衣女子一抖手中白玉宝剑,竟然直接朝柴荣双眼刺来。 台下好事之人都起哄不已,这边一句“打是亲骂是爱”,那边一声“你不如便从了他吧”,气得蓝衣女子更是眼中冒火。 柳青本来尚在为柴荣生气,却见那女子竟毫不留情,直接刺向柴荣双眼,又是心头一紧,唯恐她伤到了柴荣。 此时柴荣正琢磨她来路,眼前突然一道明晃晃的剑刃戳来,急忙一个后仰,避过此剑。 一旁李望州见状大笑,幸灾乐祸道:“你这姑娘好不讲理,不听这位公子说完,便动刀动剑的。若是玉麟公子稍稍反应慢了些,毁了这双招子,你赔得起吗?” 那蓝衣女子转过身来,朝李望州凤眼圆睁道:“管他什么玉麟公子、木鱼和尚,本小姐做事,要得着你管吗?” 李望州讨了个没趣,朝柴荣扮了个鬼脸,讪讪走到一边道:“祖宗实鉴,不是晚辈贪生怕死,实在是不敢惹了这姑娘。” 那蓝衣女子“哼哼”冷笑一声,转过身来竟不答话,冷不丁一抖宝剑,径直朝柴荣手腕刺来。 柴荣又是被打个措手不及,急忙闪过道:“你这小姑娘,年纪轻轻,怎地这般歹毒?” 那蓝衣女子又是一声冷笑道:“这便叫歹毒吗?本小姐还有更歹毒的!” 话音一落,蓝衣女子脚下灵步一迈,又已持剑刺来。 柴荣心中想定,要和这女子周旋几招,看看她是哪家教出的刁蛮弟子。 此时台上台下局内之人中,天刀门古满等人见事不关己,又听柴荣说是要来解斗,斗没解成,却又把自己摆了进去,都要看他这个笑话。 绝剑门叶长亭、万紫茵对两面皆不认得,只是万紫茵见那姑娘虽然蛮横,毕竟是来替自己解围,待要上前劝解,却被叶长亭拦住道:“我看出这公子不欲伤这姑娘,你我在别人地盘,留些底牌。” 万紫茵下意识地看了看座下的夏侯中,心想师兄所言不错,在此地将绝剑门武功尽数显露出来,自然甚是无益。 只是不帮那姑娘,她终究是心里不安。 除去以上诸人,李望州、申一昆、乌平等人便是局外人了,他三人皆是孤身,自身难保。 再者那两个斗在一起的男女一个英姿勃勃,一个骄横无比,自己都不认得,哪边都不好得罪。 柴荣在台上和那女子连拆四五招,见那女子出手甚是毒辣,招招都是致人死命的招式,不想再打下去,便不再容让,要逼得她快些出本门武功来。 蓝衣女子武功本不及柴荣,柴荣一出全力,她便甚是狼狈了。 柴荣见那女子左右招架,却仍是看不出她武功,心中一急,出手快了些,一个不慎,竟一剑刺向那女子脸上。 蓝衣女子急忙闪开,却觉剑风凛凛,脸上薄纱早被刺下。女子一羞,连忙转过了身去。 柴荣这一剑自觉确实刺得太过凶险了些,正要说声“冒犯”,却见剑尖已挑了那女子的面纱下来。 这一手完全是机缘巧合,台下混混却是轰然叫好。 柴荣心头一急,暗道不好。纵然是无心之举,便刺得这般精准吗?这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蓝衣女子早已转身低头,低声抽泣道:“师父,徒儿今天可是被欺负惨了,若不是被逼无奈,也不会用师父教的武功打人。” 柴荣听蓝衣女子这么一说,先是一愣,随即明白:想必是这姑娘平日里刁蛮惯了,她师父才特地管教她不得用本门武功与人打架。 正想之间,那姑娘脚下突然迈了个十分奇异的步伐,这一步轻盈之极,恍恍若有飞升之感。 “列子御风步!”柴荣急忙问道,“不知姑娘与龙虎山正一派是何关系?” 女子脚下不停,口中道:“本小姐是钟先生亲传弟子,让你看我厉害。”说罢已经一剑刺来。 柴荣心中一惊,这一剑确实是道教剑法无误,只是想不通正一教向来清心寡欲,怎么会有脸上抹妆、又如此刁蛮的女弟子? 又过两招,柴荣留心看那女子相貌,她面纱之下是一张瓜子般的俏脸,丹凤眼、瘦骨眉,嘴唇朱红,鼻如美玉,略施脂粉也是丝毫不落俗气。 那蓝衣女子见柴荣手上使剑,一双贼眼睛却还时不时往自己脸上瞟来,马上怒道:“还看!本小姐将你身上的筋一根根挑断,让你跪在本小姐面前看个够!” 柳青在台下见得柴荣刚和紫衫女万紫茵停手,又和这遮面女子打闹不休,心里不住暗骂自己道:“柳青啊柳青,你真是被欺负的好惨,你还在牵挂他受没受伤,他已经在台上和别的姑娘玩得不亦乐乎了。” 转念一想,自己凭什么要求他不认识别的姑娘呢?他不欠自己什么,倒是他将自己救下,悉心照顾…… 想到这里,柳青竟突然感到一阵说不上从何而来的心酸,她再看看台上和那蓝衣姑娘打成一团、人影分分合合的柴荣,听着人群里三句两句的起哄声,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了。 “柳青,你的气量就这么小吗?他不过是试试别人武功,你便这般吃醋。”柳青对自己道。 一个柳青安慰着自己不该为这些小事忧愁烦恼,另一个柳青却知道,她根本不是在为他在台上和别的女子起舞生出醋意。 而是在这一瞬间,她似乎终于明白,那个夕阳下的柳絮飘飘,昨晚皎月下的点点情意,对他来说,似乎也不算什么。 即使湖畔的不是她,也许他也会做同样的事情,他一向很知道怎么让女孩开心……那阵晚风、那晚明月,对他来说,也许并不重要吧。 可是对我来说,那是我的全世界。 柳青呆呆地伫立在原地,从童年始的一幕幕在柳青眼前跑马灯般走过。 自有记忆到及笄成人,父亲是自己最为敬爱之人,他生前也一直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可是他毕竟只是一个习武的粗野男人,这么多年来,也从没有关心过女儿敏感细腻的女孩心思。 突然,父亲那张时而温和、时而严厉的脸模糊起来,直至消失,高悬“柳叶婆娑”的柳家厅堂也渐渐破碎。 出现在眼前的,是耳边的刺耳刀声、身上伤口的斑斑血迹,和无数个夜晚折磨不休的痛苦梦魇。 直到后来,他走进自己的生活。他带给自己的东西不多不少,不过是一轮夕阳、一个湖畔、一声青儿,还有那弯明月、那条小径、那个牵手。 “是我自作多情了吧。” 柳青轻拭泪痕,手中的柳叶刀却握得更紧了。 柴荣和蓝衣女子又拆了四五招,只是沉浸在这女子的声声怒骂中,思索这是哪门哪派的姑娘,耳边时不时有台下几声起哄,也顾不得那些了。 那蓝衣女子突然一剑刺来,紧跟着左手一个插眼,柴荣一惊,急忙出手将那女子手腕握住。 这一瞬间恍惚的光景,柴荣突然心口一酸,余光在台下一晃,瞥见了一众嬉嬉闹闹的人群边缘,那个娇弱无助的蓝色身影。 眼前这蓝衣女子正使劲挣脱,对柴荣怒骂不止,台下堵得街道水泄不通的一众闲人熙熙攘攘,吵闹不停。 然而这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褪去了,一张张脸也渐渐模糊。 好像世上只剩下了他二人,他听见了她心里所有的自白。 原来蓦然回首,那人还站在灯火阑珊处,自己却险些将她忘在那里。 她也心有灵犀的惊鸿一瞥,隔着无数人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这些天你对我说过的话,是认真的吗?还是说……” “我很认真,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很认真。” “我向来是个自以为是的人,遍天下地结交朋友,大多交谈起来,却尽是些虚与委蛇的言语。” “唯独与你不同,与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出自我心。” “既然你的朋友遍布天下,又如何辨别得出,和青儿说话是出自你心,却不是也在虚与委蛇……” “和青儿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的心在颤动着。” “一如此刻。”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三十二章 瞒天过海 柴荣扼着这蓝衣女子的手也已松开了,蓝衣女子一脚朝柴荣胸腹踹去,柴荣正在恍惚之中,被踢个正着,连退了数步。 “让你再动本小姐,本小姐堂堂……” 柴荣正留意听这蓝衣女子来历,她却话说到一半,突然住口不说了。 “罢了,本小姐今天心情好,就放你一马。” 那蓝衣女子一边说,一边走下台去,留柴荣不知所措的站在台上。 这一番闹下来,赵将军自然十分恼怒,当即站起喝道:“来人,统统给我拿下!” 他一声令下,一众军士不是雷厉风行,而是纷纷将目光投向赵将军身旁那年长将军。 赵将军见众军士无一人听从自己命令,皆是唯那年迈将军马首是瞻,火上心头,冷笑一声道:“高将军好大的威望啊。” 那年长将军听了这句话,当即吓得冷汗直流、浑身战栗,连忙半跪行礼道:“末将治军不周,请将军怪罪。” 年长将军不顾一把年纪,甘对赵将军屈膝下跪,那赵将军却只是端坐不动,阴阳怪气道:“治军不周?何以谈起啊?本将看高将军治军可是周严地很啊!若不是治军周严,竟会有这般忠心无二的部下吗?” “请将军明察,末将绝无不臣之心!” 年长将军见赵将军不依不饶,也不再与他绕弯,直接将赵将军的心思戳破了。 他这一声虽是年迈之音,却是廉颇不老,颇有威严。 旁边一周昭义亲军见事态严重,交换个眼神,一齐跪下道:“高将军忠心耿耿,绝无不臣,请将军明察!” 众人一跪,赵将军立马惊得跳了起来。眼前十来个身披铁甲的军汉围着自己齐齐跪下,身上甲胄一阵此起彼伏地碰撞,响声环绕,又有十几把长戈竖立,直逼到自己面前。 反了,反了!这哪里是在请罪,这分明是拥兵犯上。 台下的几名天刀门弟子见了这种态势,都是不知所措。却见夏侯中早已退开,两不掺和,众弟子也急忙远远让开。 “高将军,纵使你忠心耿耿,怕是你一众好兄弟为你黄袍加身时,也身不由己了!” 高将军爬得更低了,早已一言不敢发,只是不停说道:“末将不敢,末将不敢……” 赵将军“哼哼”冷笑一声,压低声音继续道:“你知道本朝明宗皇帝怎么上的位吧?” 柴荣早已留意着台后动静,此时听到这句话,心中也是暗吃一惊。这段距今不过仅仅十年的历史,他仍是记得一清二楚。 十余年前,彼时庄宗李存勖在位,魏博节度使天雄军哗变,危机关头,朝廷无人可用,李存勖不得已派义兄李嗣源亲征。 李嗣源率禁军兵至邺城,部下却突然将其劫持,称其已联合天雄叛军,自称皇帝。 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中原,生米已成熟饭,李嗣源再无法辩驳,情知事情到了这等地步,自己的下场若不是九五之尊,便是死无葬地了,绝无折中之路可走。 此中诸多细节,皆被掩盖。世人只知,邺城兵变之后,庄宗死而明宗立,青山依旧在,大江仍东流。 高将军连忙说道:“末将惶恐,昭义军上下,无不对朝廷忠心无二,将军明察。” 柴荣站在台上,已将全部事情自始至终看个清清楚楚:赵将军虽然坐着,但人无中气,声音虚浮;高将军虽已年迈,又半跪在地,却在言语之中自有一派英豪之气。 这在金戈铁马中磨练出来的气魄,是赵将军无法比拟的。 坐着的人很卑微,跪着的人很高贵。这大抵就是柴荣看到的光景。 “本将自然相信高将军,只不过陛下却未必信得过……”赵将军又阴阳怪气地压低了声音,“若要本将劝服陛下也相信将军,很简单,不过是高将军动动手指头的事情。” 年迈将军只道是赵将军要收他些贿赂,料想他成心为难,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只得叹道:“将军吩咐。” “一个不留。”赵将军道。 高将军猛地抬起了头,吓得赵将军一个激灵。他在高将军的眼里看到了浓浓的杀气,那种唯独存在于沙场、属于一个战场宿将的杀气。 赵将军扶了扶吓歪了的镶金兜鍪,厉声喝道:“高行周!没听见本将军军令吗?这些跪在地上的昭义军叛逆,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高行周早已双拳紧握,切齿欲碎,看来这赵将军是执意要借自己扬名立威,今天必定要找自己一个麻烦,无法善了。 话犹未落,只见一个跪在地上的军士突然朝地上一甩头盔,霍然站起指着赵将军勃然大怒道:“今日就委屈我这杀敌的长戈,宰了你这狗东西!” 这一句话的瞬间,柴荣的思虑已经在飞速运转。这一戈下去,众好汉们自然痛快了,昭义军却就成了第二个天雄军,再也无法回头。 军中任职的父亲郭威,也就走上了或是扬名立万、或是尸骨无存的造反之路。 当今川蜀已被孟氏稳住局势,总揽蜀中诸军;南有吴楚,北有石敬瑭和契丹大军。此风云交会之际,仅凭一镇之地,一军之力,自立实为不智之举。 柴荣离台下不远,急忙一个飞跃,伸剑挡在那军士的长戈之下,又趁那军士只顾着眼前赵将军,不曾理会旁边,一个近身擒拿将他关节扣住,卸下了手中长戈。 “走狗!”那军士口中犹在大骂。 柴荣仍在贴身将那军士反手扣住,趁机贴到他耳旁微声说道:“你若想活,便听我的。” 说罢,柴荣用剑鞘一磕那军士腿弯,让他跪下,柴荣也随即跪下道:“小人柴荣,见过赵大人。” 那赵将军早被吓了个不轻,被柴荣救下,仍是心有余悸,连忙道:“你是何人啊?” “禀将军,小人无官无职,家父郭威在昭义军官任武骑尉。此人大逆不道,恰巧被小人撞见,不如交由家父,军法处置。”柴荣道。 郭威向来清检,体察普通军兵疾苦,在昭义军中素得军心。此时其余军士一听,均已知柴荣要郭威处置,是有意要设法放过这军士一马,唯独瞒住了那赵将军不知这一节而已。 赵将军见其余一众昭义军兵士皆有忿忿不平之色,也想找个法子息事宁人,又不能折了自己的威风。柴荣给了个台阶,自己正好顺着下去。 “好!好!你刚才在台上解斗,本将看了便十分满意,现在又为本将分忧解难。郭将军有儿郎如此,甚善!甚善!可谓是,生子当如郭公子啊,哈哈哈哈哈……” “大人谬赞了,小人实在是不敢当。”柴荣谦恭道。 “好,那便全部交由武骑尉处置,唉,本将险些忘记,折腾半天,可让那乌贼和申贼走脱了吗?” 赵将军话犹未落,乌平早已上前昂首道:“本大爷坦荡磊落,向来是光明磊落地来,光明正大地走,今天就是栽在你这鸟人手里,也要杀你几个走狗。” 柴荣见乌平明知赵将军已经要对他下手,仍是不肯趁刚才乱局溜走,感到十分头痛,又要麻烦自己一番运作了。 扭头一看,却见“劈山神棍”申一昆也已上前和乌平并肩而立道:“乌兄,今日我申某交了你这个朋友,我二人一口刀,一根棍,杀他个天翻地覆!” 乌平闻言,放声大笑道:“好极,好极!” 柴荣心里暗骂道:“坏极,坏极!这可如何让他二人脱身,难道真的要拿赵将军祭旗,会合烈马帮和铁沙帮造反吗?” 柴荣正犹豫间,却听先前那蓝衣女子突然又走上前道:“算本小姐一个,杀他个人仰马翻。” 李望州举起酒壶,仰面痛饮一口,随即一手扔给乌平道:“好一条汉子!今日若是有人与乌兄过不去,在下的八尺陌刀也不是吃素的。” 乌平一手接过,随手往口中倒了些酒笑道:“好兄弟,乌某先谢过了。” 柴荣见乌平、申一昆连同数名烈马帮、铁沙帮帮众均已跃跃欲试,李望州和那来历不明的蓝衣女子也都扬言相助,形势十分不妙。 自己本就已经计划周密,在台上快刀斩乱麻的出了手,申一昆和乌平两个赵将军眼里的“贼子”便能趁乱离开,天刀门与绝剑门、李望州的江湖争斗,自能以江湖规矩讲和。 做了这个和事佬,日后各边都落下好处。 谁知刚一上台,生出了赵将军与高将军的暗中较劲,不过虽然如此,还能瞒天过海,交由父亲从轻处置。 只是自己千虑一失,竟忘了乌平这等草莽兄弟这般义气。现下两边不是人,反倒真难处置了。 “师妹,我们走。”叶长亭小声对万紫茵道。 “亭哥,我们走了,他们怎么办?” “师妹!绝剑门只行江湖,不问政事的规矩绝不可破!”说罢,叶长亭一拉万紫茵手腕,便要匆匆离开。 天刀门众人也已经闪到一旁,不愿淌这趟浑水。 “亭哥!”万紫茵微微嗔怒道,“亏你还‘君子百里’,这当头要装作没事人吗?你要走便走,我决然要让乌兄和申兄脱身了才安心。” 万紫茵这一闹,乌平也已听到,当即大笑道:“姑娘的心意乌某领了,只是乌某要做的是诛九族的大逆之事,姑娘名门高徒,还是快些离开吧。” 赵将军一听乌平此话,心中甚是恐慌,自己本就是暗中入城,恰巧遇上天刀门要在街头演武,叫高将军同来凑个热闹。 此时几个侍卫都已被万紫茵伤倒在地,昭义军唯高行周之命是从,莫非这人真敢当街杀害朝中大将吗? “高将军,依本朝律法,反贼当作何处置?” 高行周虽然与赵将军交恶,却也不敢容江湖草寇犯上作乱,连忙站起,拔出腰间唐刀道:“众军听令,速速聚拢,保护赵将军,不得有误!” 众昭义精锐和巡防兵士齐声道“遵命”,纷纷聚拢在两人身旁,拔刀以待。 柴荣留意观察,现下两方矛盾均在乌平与申一昆身上,赵将军执意要抓,乌平等人执意相抗。 若能再施巧计,将此事交由自己处置,便能化危为安了。 抬头看天,天上渐生乌云,阵雨将至。 如何是好?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三十三章 鬼谷十六路剑 柴嫣与柴荣嬉闹过一番,见哥哥与柳青出门了,无所事事,便回到房里,照着镜子细细打扮了一番,又寻起聂远来。 打扮过后,柴嫣打开小窗朝外看去,看见聂远正在院中一棵梨树旁静坐。他早起吐纳打坐良久,此时已能看出精神饱满,比昨日恢复良多了。 柴嫣思虑良久,终于打定主意要和聂远觅机长谈,说说这些天经历的种种。 在屋中远远望着纹丝不动的聂远,柴嫣不敢上前,唯恐打扰了他,又苦恼着他的打坐功课何时才能结束。 那棵树上的叶子偶尔在微风下簌簌响动,鸟鸣不断,院墙外的天际不过微微发白,仍未大亮。 柴嫣就倚在窗边,看着这幅景象不知过了多久,直看到昏昏欲睡,险些栽倒了地上,才一下子惊醒过来。 却看聂远不知何时突已站起,柴嫣揉了揉惺忪睡眼,整了整头发,又拉正了衣冠,心中把要说的话又反复排练了几遍,终于就要伸手推门。 “远儿……” 这个飘然空灵的声音一出来,柴嫣心知是颉跌博到了,头疼了一下,又把半开的门合上了。 “师父,今日徒儿醒来便在练习功课,还未和师父请安。”聂远朝颉跌博捧剑行礼道。 “嗯,那倒不必,你近些日的损耗可恢复了吗?”颉跌博问道。 “徒儿已在此吐纳了两个多时辰,自觉已经大体无碍了。” 柴嫣在屋里,早将师徒两人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得知聂远已经大体恢复,自己心里也舒服了许多。 毕竟聂远下山以来损耗内力最多的几次,一是在柴家庄力战叛军、救下自己,一是在郭府接风宴上为自己酒后强压苈火毒,另一次便是那日在街上为自己再压苈火毒。 如此想来,聂远三次大损,竟都是为了自己。而且最后那一次,本没有必要耗损他的内力,还是自己生了聂远的气,胡闹了一番才激起毒火攻心…… 想起这些事情,柴嫣心里百味交织。聂远为自己默默做了这么多事情,她本该高兴才是,但此时想到他从没有对自己说过,又是有些心酸。 院中颉跌博继续道:“为师和你下山也有些时日了,许久没看过你武功进境如何,现下无事,你且与我演练一番。” 聂远道了声“是”,俯身拿起青霜,后退几步,随即“刷”一声拔出剑来,同时脚下运起步伐,将鬼谷派传下的各式基本剑招一一使出。 鬼谷剑法从头至尾共有十六个路法,包含于鬼谷十六路秘传武功之中,另有《阴符七术》七种鬼谷派修炼内功之法。 鬼谷十六路武功中的剑法,包含迅捷、厚重、多变、飘然、刚猛等多种剑路,而其中最为集大成的“转丸”和“却乱”两篇却已失传。 聂远走的路法以迅捷多变为主,他一边使起剑法,颉跌博一边微微颔首道:“你的剑法天分确实过人,要知我鬼谷派传下来的十四路剑法中,练好三路,在江湖上就能小有名气;练好五路,在江湖上就能纵横一方;练好七八路,便能开宗立派,跻身于一流高手之列;能练到第十路,天下便鲜有敌手……” “聂远练到第几路了?”柴嫣一时忍耐不住,突然推门出去问道。 柴嫣一出来,颉跌博轻轻一笑,好像早已料到,聂远虽是一惊,却没有停下手中舞剑。 “远儿已练熟了三路。”颉跌博道。 “喔……”柴嫣讪讪道,“也不是很多嘛。” 颉跌博闻言“哈哈”一笑道:“你知老夫练好了几路?” 柴嫣歪头想想道:“鬼爷爷刚才说七八路就能开宗立派,十路就能天下无敌,那鬼爷爷至少练熟了十路剑法吧。” 颉跌博看了眼一旁舞剑不停的聂远道:“老夫年已近古稀,不过练会了十路鬼谷剑法,只是老夫已弃剑多年,饮雪楼上也没了老夫的剑法排名。不过老夫还算是有些天分的,更有资质平常之人,用上一二十年,也不能把一路剑法融会贯通。” 颉跌博顿了顿,看了看柴嫣,又指着聂远道:“可是你知道这小子几年便学会了第一路?” 柴嫣摇了摇头,颉跌博继续道:“我让他七岁开始练剑,他到十岁,已将一路鬼谷剑法掌握的七七八八,到十五岁时,已把三路剑法尽皆融会贯通了。” 柴嫣在心里粗略一算,颉跌博近七十岁才练会十路剑法,聂远十五岁时就掌握了三路,果然厉害得多。 柴嫣恍然大悟,“咯咯”一笑道:“没想到小聂远这么厉害。” 颉跌博也是一笑,继续道:“不过你以为这小子只是天分高吗?他每次练剑,都是用心极了的,老夫看得出来。” “鬼爷爷,听我哥哥说,小聂远还会一路叫做‘霜寒九州’的武功,这武功又和鬼谷剑法是何关系啊?” “嗯,要说这霜寒九州,也是绝顶武功。我师弟当时练到第八式,几乎就要练成,若是练成了第八式,便只剩最后一式就能登峰造极,可惜啊……”颉跌博说着,又是摆了摆头。 柴嫣见颉跌博一想起他那师弟便要神伤,连忙转开话题道:“却不知道霜寒九州和鬼谷十四路剑法哪个厉害些?” “这两门武功各有所长,鬼谷剑要辅以鬼谷派的独门内功一起修炼。且每一路剑法都甚是难以学得透熟,大多人粗学三招,就已过了不惑之年,比起修炼其他剑法的同龄剑客来说,已经落后了一大截。” “这么说一般人是不能练鬼谷剑的了?”柴嫣问道。 “倒也不能这么说,寻常人难以掌握,却不见得鬼谷剑不厉害,多是寻常人心境急躁,学艺不精罢了。” 柴嫣闻言开玩笑道:“那鬼爷爷觉得我能掌握好吗?” “即便是一个资质愚钝的普通人,假以足够的时日,也终有机会掌握全部路数,不过恐怕要花上百余年光景了。”颉跌博笑道。 颉跌博停了停,两人一起看聂远舞剑,却见他果然脚下方位多变,每一剑都后招无穷,又快捷无比。 “鬼谷派武学越是练到最后,内功也已随之臻入化境,此时将所有路法融会贯通到一起,便越是厉害。创派以来,唯有祖师爷王诩掌握十六路,称得上普天之下,再无敌手了。” 柴嫣点点头道:“原来是练会的招式多了,更比单纯几招累加起来厉害得多。” “所言不错,鬼谷剑法乃至于整个鬼谷派的武功,每一路单独练成都谈不上厉害。但若能将三路彼此融会,便比一路厉害了六倍,若是将六路融会,便比一路厉害了十几倍,以此类推。” “喔……”柴嫣看着聂远练武,果然兼具轻盈灵快和刚猛突进两种剑术风格。 “那霜寒九州呢?” “霜寒九州与鬼谷剑互相独立的十四路武学不同,它的九式乃是一层一层地进境,一层练不好,无论如何也学不得下一层。”颉跌博道。 “对了,那日在柴家庄救我和哥哥时,他用的是哪一式?” 颉跌博抚须笑道:“让他给你用用便知,远儿。” 聂远正舞剑间,道了一声“是”,随后持剑之手向体内侧一收,脚下一起,就要起势。 柴嫣只觉一阵细细的寒风突起,一抹霜色也倏然出现在眼前。 剑一起,人已出,这一剑之快,几乎让聂远的身影在原来站立的地方留下了一个似有似无的残影,而青霜剑,则完全化成了一道裹挟在疾风中的飞霜。 柴嫣眼前一花,聂远人已站在了那棵梨树旁,那梨树树枝犹然晃动不止,叶上也隐隐落上一层冰凌碎块。 这一剑惊得柴嫣花容失色,她看了看颉跌博,“嘿嘿”一笑,蹑手蹑脚到那树旁仔细察看。 柴嫣细看之下,才看出那树干上已多了薄如蝉翼的一道剑痕,这薄薄的剑痕从树干边向里蔓延,恰好一个剑身长度,树干剑痕犹在隐隐生出寒气。 聂远见柴嫣这般好奇情态,不自觉地已盯着她背影看了良久,柴嫣看得差不多了,突然站起,吓得聂远连忙转移了视线。 柴嫣转过身来,朝聂远嫣然一笑,突然抓着了聂远握剑的手,聂远正是摸不着头脑,却见柴嫣小心翼翼捧着他手,将他手中剑举了起来。 那剑身犹然寒气四溢,没沾上一点木屑,更看不出有一点卷刃的痕迹。 柴嫣不及感叹这把剑何等锐利,这一招何等高明,她只觉得,她握着的那个执剑的手,竟然如此冰凉,比她碰过的任何一个活的东西都要冰凉。 她本来佩服的眼神现在变成了怜惜,练成这一门稀世武功的背后,他竟要承受这种寒冷吗? 聂远见她眼中隐隐有怜惜之色,小声问道:“怎么了?” 柴嫣放开了他那冰凉的手,看着他问道:“你是蛇精吗?” 聂远愣在了原地,呆了半晌道:“这是……什么意思?” 柴嫣见聂远又是呆头呆脑的反应不过来,“噗嗤”一笑道:“你的手这般冰凉,莫不是千年毒蛇修炼成精,来骗我这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如果是,也是你这小姑娘送上门来,自愿让我骗的。”聂远笑道。 柴嫣一打聂远胸口道:“我愿意个鬼啊,抓蛇抓七寸,现在就把你抓起来。”她说着便伸出手,要掐聂远喉咙,聂远敏捷一闪,竟让柴嫣抓了个空。 柴嫣没抓到,撇着嘴甩了甩胳膊道:“你给我发内力疗伤时,难道不觉得冷吗?” 聂远左手摸了摸右手,若有所思道:“大概我自小身上便是这般冷热吧,练这门功夫,倒也不觉得冷了。” “既然你不觉得冷,我也不要给苈火毒寻什么解药了。”柴嫣道。 “这是为何?”聂远不解道。 “我……我想让你做我一辈子的解药。” 柴嫣这句话愈说到后面,便愈加羞的说不出口,说完便低下头摆弄着衣角,忐忑地等着聂远的回应。 “那怎么可以?”聂远道。 聂远此话一出,柴嫣心里一凉,已没有了把话再说下去的勇气。 “他心里毕竟还是把我当成累赘。”柴嫣想着想着,心里已经绞成了一团。 聂远见柴嫣低着头,继续道:“解药自然还是要寻的,我为你解毒,不过是暂时压下,毒物在你体内是毫无缩减的。” 柴嫣见聂远一本正经的向自己解释他的内力无法解毒,偷偷一笑,转悲为喜,随即伸手一推聂远道:“你个白痴,继续练你的剑吧。” 柴嫣说罢不等聂远反应,留他愣愣站在原地,又回到了颉跌博旁边。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三十四章 何路武功? 颉跌博对柴嫣讲道:“这一剑,便是霜寒九州的第二式,名唤‘疾风骤雪’。” 柴嫣点点头道:“这招不但叫作‘疾风骤雪’,还真是疾风骤雪一般快。” “以老夫的见识,这一剑的速度,江湖武学无出其右。”颉跌博道。 “那第一式是什么啊?”柴嫣问道。 颉跌博回道:“第一式名唤‘破冰点苍’,是九式霜寒九州的基础,亦是需要每日温习、提升进境的一招,能大大增强以后的诸般招式。” “第三式呢?”柴嫣又问。 “小姑娘,老夫与你讲了这么多远儿的武功,你是不是也要与老夫讲讲你的武功?”颉跌博突然道。 聂远在一旁,见师父突然问柴嫣武功,担心他要有心发难,便欲上前为她开脱。 颉跌博朝聂远一摆手,冷着脸道:“我与柴姑娘谈话,碍着你练剑了吗?今日功课未毕,不许去做旁事。” 聂远犹豫一下,见师父一看自己便是一副冰冷面孔,一看柴嫣便面目和善,柴嫣也是一副轻松模样,料想他应不至于为难柴嫣。 想到此处,聂远便转身离开几步,开始对着树枝聚力凝神,练习“破冰点苍”的剑尖力道与准度。 柴嫣见颉跌博问自己武功,又想起自己脚踹颉跌博之事,尴尬一笑道:“我……我那点三脚猫功夫,和你们师徒的绝世武功比起来,那是萤烛之于日月,蟪蛄之于鲲鹏,哪里拿的上台面啊?” 颉跌博听柴嫣这般说话,佯装生气道:“你这丫头,不敢出丑便罢了,莫非还怕老夫看出你武功路数吗?” “话说回来,你们这看人武功的眼力是怎般练出来的?我看天下的武功,什么鬼谷剑法、绝剑门剑法、五行派剑法、军中剑法,便看不出什么区别。”柴嫣不进颉跌博话中圈套,岔开话题问道。 说完,柴嫣又浅浅一笑道:“我这么说,鬼爷爷莫怪啊。” 颉跌博只是面露微笑,对柴嫣道:“信不信你只出一招,鬼爷爷便能看出你是哪一路?” “鬼爷爷在胡说吧,昨晚我连出了两招,你不是也没看得出来?” 颉跌博“哈哈”一笑道:“那是昨晚天色太黑,鬼爷爷老了,眼力不好。” “那你现在能一招看出我用的哪路武功?” “嗯,这有何难?” 柴嫣眨眨眼,仔细看颉跌博眼睛,见他脸庞额上虽已多有皱纹,那双眼睛却仍是炯炯有神,只怕比自己的眼力还要好些。 柴嫣看着颉跌博面目恬淡的模样,心里想道:“这老头好生无聊,他活到六七十岁,什么武功没见过?却非要看我这三脚猫功夫,想必是要取笑我一番。我不如给他随手挥两拳,看他说不说得出,他若说出个什么道道,我正好反过来笑他一笑。” “好,那鬼爷爷,拳脚无眼,莫要伤着了。”柴嫣也是见过别家比武,装模作样学人家说了一句。 柴嫣说完,随便朝颉跌博抡了一拳,颉跌博一把接住道:“好,好功夫!” 柴嫣忍俊不禁,哈哈一笑道:“你说是哪地哪派的功夫?” 颉跌博一手捋须,沉吟半晌道:“女侠这一路拳法源远流长,来历极深,且习练极广,却不知是哪一位前辈高人所创。” “那你且说是什么拳法?” 颉跌博一笑道:“此拳便是号称‘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王八拳不是?怪不得姑娘敢打我这个老师傅。” 柴嫣“哼”了一声道:“算你聪明。” “出真招罢!”柴嫣话语刚落,颉跌博突然变色,右手一扭,已抓着柴嫣手腕,将她打来的那拳头翻了过来,痛得她“啊”的一声尖叫。 聂远在院落那头,听见柴嫣叫声,见师父突然发难,连忙叫道:“师父……” 颉跌博手上不停,对聂远厉声道:“练你的剑!” 柴嫣手腕受制于人,猛然疼痛,逼得她身子一歪,才不至于扭了筋骨,已经是花容失色。 颉跌博一改刚才和善面容,面无表情道:“反应真快,再接这招。” 颉跌博猛地起了个低脚,踢向柴嫣小腿,柴嫣手腕犹被控住,这一脚若是冒失闪躲,必要腕骨断折不可。 聂远被师父喝止后,又看到柴嫣手腕被反扭,脸上尽显痛苦之态,再也按捺不住,匆忙叫声:“徒儿冒犯!”一收长剑,赤手跃来。 颉跌博快出一脚,柴嫣手腕被卡住而限制了全身,前后移动不得,突然原地一跃而起,顺着颉跌博的力道在空中转个身位,反握住他的手腕,落于颉跌博身后。 就在这一瞬间,聂远人也到前,在两人之间出掌一挑,将两人隔了开来。 颉跌博转个身后退一步,长袖一甩道:“远儿尽管出手,让为师试试你的拳脚功夫。” 聂远左脚一迈,右手一收,摆个起手招式道:“请师父指点!”说罢左拳一出,扬手攻来。 颉跌博背起右手,脚下迈起云梦缥缈步来,一只左手推来推去,便将聂远打来的拳势尽数挡下。 聂远出拳无果,左腿虚动,猛地紧跟右腿飞起,朝颉跌博直踹而来。 颉跌博见聂远出招迟滞缓慢,绵软无力,料想是他毕竟心存芥蒂,不敢和自己全力动手。 颉跌博右脚一撤,侧身随手接过聂远飞脚,将他顺手引到了身后地上,随即突出左掌,直接像聂远身后的柴嫣击去。这一掌颉跌博有意放缓了去势,要逼得聂远全力来救。 聂远果然刚一落地,马上一闪身插到颉跌博同柴嫣之间,使个“探马回栓手”将颉跌博掌力托开,又向自己身前拉过,要改了这一掌的去向。 颉跌博当即一个“坠肘”将聂远招式化解,紧跟一个“趋身翻劈”,又用手背向柴嫣劈去。 聂远见状,连忙起一个“将军上马”式,扫腿直踢颉跌博翻劈的手腕。 颉跌博道一声“好小子”,翻劈手一转,变成个鹰爪擒拿手,一把将聂远腿胫拿住。紧跟着左手一拉来腿,右手顺势一按肚腹,已将聂远摔在地上。 柴嫣在旁,见颉跌博将聂远放倒在地,竟还有出掌抢攻之势,连忙用个“缠腕冲首”,一手去卡颉跌博抢攻的右手手腕,一手握拳,微凸中指,直接打向颉跌博神庭要穴。 颉跌博右手使个“突”字诀,一翻掌心,用手侧磕在柴嫣缠腕之手的手心,随后反手一拉,引柴嫣这手向上,挡下了她打向颉跌博穴位的斜拳。 柴嫣一只手被另一只手一打,两手都甚是酸麻,不由得痛得眉头一皱。 颉跌博“哈哈”一笑,向下一甩,将柴嫣手松了开来。 聂远人虽倒地,却看见柴嫣这一招出得竟有些毒辣味道,心里也生出了疑窦。 “姑娘好一手打穴功夫!”颉跌博道。 “什么打穴功夫?” “姑娘打的不是老夫的神庭穴吗?” 柴嫣一听,在自己头上摸摸道:“我哪里知道是什么神庭穴?爹爹请来那流浪武师教我防身术时,只说若是遇上了坏人,只需用力在他发际上五分处用力一敲,便能敲得他头昏脑涨。” 颉跌博抚须笑道:“原来如此,流浪武师教些女子防身之术,自然要毒辣些,纵使是插眼踢裆,也不足为怪,如此倒是老夫多想了。” 颉跌博说完,又对聂远道:“你的拳脚功夫也太过寻常,太过依赖你手中剑了,今后还当认真习练空手武功。” 聂远打打身上尘土,拱手道“是”。 “既然你身体已恢复了七八成,若是无事,便去看看你师弟那边吧。近日城中来了不少高手,你师弟智略虽然不差,遇上要用拳脚解决的事情,为师还是担心出了差池。”颉跌博继续道。 “那师父吩咐我的事情……” “你以为寒鸦还用你坐在府里,安安生生等他们上门来请么?”颉跌博道。 聂远答应下来,便要离开,颉跌博突然喊住他道:“且慢,柴姑娘若是闲着,便和他一起去吧,这小子憨憨傻傻,遇事转不过弯来。顺便……也别让他把第二个任务给落下了。” “什么任务啊?”柴嫣问道。 颉跌博一笑,背身回了屋里。 柴嫣又向聂远问是什么任务,聂远口中含糊道“没什么”,自己先转身出门了。 柴嫣不明所以,也跟在聂远身后出了门。 “你这孽徒的任务,便是好好和荣儿学学怎么哄女孩儿开心。” 聂远想起师父夜里在屋顶与自己派下的任务,便是一阵头痛,这可真是比去调查十万叛军的行踪难得多了。 两人走在路上,走了许久,都各自没有言语。 不知走了多久,柴嫣想了又想,终于对聂远开口解释道:“我以前是学过两招防身的招式,见你们都是习武之人,觉得这两招也没什么稀奇,就没有告诉过你们。可是昨天你师父对你发怒,我一时紧张,便对他动手了……现在想想真是不敬。” 聂远微微一笑,对柴嫣摇摇头道:“你不必多想了,师父向来最是不顾儒学的繁文缛节。他常说他已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人生境界,偷学他人武功、不分宾主、不敬师长这些事在他看来,都算不得什么。” 柴嫣听聂远这么说,惴惴不安的心绪也渐渐放缓了,便问聂远道:“那我们现在该去哪里?” “去昨日白天的那个书摊吧。” “书摊?”柴嫣不解,疑惑道。 聂远一笑,从衣衫里掏出一个纸团,随后将那纸团揉了开来,一字一句念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柴嫣这才想起昨日她生聂远气时,将那商贩卖的诗集随手一撕,朝聂远砸了过去,却不想聂远还留到了今天。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柴嫣满声欢愉地接道。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三十五章 期期艾艾 “我懂了,我把人家的书撕了,你要我去赔是不是?”柴嫣问道。 聂远笑道:“赔倒不必了,由柴大姑娘撕走一页,算得上那家的福分。” 柴嫣“哼”的一声道:“你昨天在那个地方说走就走,本姑娘还没有跟你算账呢。” 聂远想了半天,才估摸着柴嫣大概是在讲昨日遇到殷安后,讲了几句话,他便把柴嫣撂在原地,匆匆离去的事情。 那时他正要去城西赴约,心里挂了十五个吊桶。聂远想得分明,若是出了什么事,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还好应付,若是柴嫣一起过去,自己便保不得能不能护好柴嫣了。 安全还是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既然聂远决定不让她踏进自己的人生,就不能让她陪自己一同面对那些未知。 毕竟两个人一起经历过风风雨雨以后,再分离便没有那么容易了。 然而不管怎样,柴嫣最后还是跟了过去,聂远又想起师父说过的柴嫣所中苈火毒多与寒鸦相关,看来柴嫣不论如何已无法置身事外。想到此处,聂远不由得暗暗苦笑。 而且他只知柴嫣突然闯进槐树林里,却不知在酒楼中和那黑袍斗笠剑客交谈时,柴嫣就已在了。 “我那时是一时心急……” “心急什么?心急怎么把我甩掉?”柴嫣问道。 柴嫣这一问,问得聂远一下便慌了神,支支吾吾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 聂远心里几近崩溃,此刻只想用个“疾风骤雪”,一溜烟闪的远远。师父十几年来,都没有给自己布置过这般难以完成的任务。莫说逗她开心,能够不说着说着说得彼此无话可说,就是他大有进步了。 柴嫣见聂远尴尴尬尬,不知该说些什么,“噗嗤”一笑道:“好了,有什么话不必憋在心里,你看我,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聂远也跟着笑道:“也许我天生就只爱和自己说话,和别人向来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看不是。”柴嫣道。 “嗯?这话怎讲?”聂远疑惑道。 柴嫣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娓娓道:“你看啊,你和你师父还有我哥哥说话时,便说得头头是道的,连和柳姐姐说话,都没什么异样,这都是我们认识的人。” “还有我们不认识的,比如你和那个绝剑门的师兄妹说话,还有在那个酒……”柴嫣想起了聂远在那酒楼和那黑袍剑客的对话,几乎要脱口而出,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 “什么?” “就是在槐树林里,你和那女人,说话也清清楚楚的,她一句你一句,就没什么问题。”柴嫣接着说道。 “好像确是如此。”聂远想想道。 “唯独和我说话时,你就时常吞吞吐吐、期期艾艾的,你是看见我就紧张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柴嫣说着张了张嘴,做出要咬聂远的样子。 聂远一笑道:“你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我怎么会有看见你就紧张的道理?” “那你是讨厌我了?我和讨厌的人说话,便常常懒得多说一句。”柴嫣道。 聂远连忙摆摆头道:“绝不是的。” “不是紧张,也不是讨厌,那是什么?”柴嫣问。 “可能是我……” 柴嫣见聂远说到这时,又踌躇不决起来,暗想道:“莫非他是喜欢我吗?”想着想着,心里不禁乐开了花。 一边在心花怒放着,柴嫣心里毕竟也有一阵女儿娇羞,他若是当街与自己表白,自己还不是要羞死? 柴嫣当下想着他若是说声“喜欢”,自己是该马上答应下来吗?不要,那也未免让他太轻松了。 不如先把他吊着,如此他便要一直在心里放着自己。 柴嫣想到此处,不禁高兴到笑出声来,一看聂远,他却还没把下半句话说出来。 “你什么?”柴嫣问道,“昨天你就话说到一半,被绝剑门那个打断了,今天若是你不说完,就不许走了。” 柴嫣说罢,一叉腰站在聂远面前,拦住他不许向前一步。 “可能是我……” 柴嫣瞪大了眼睛,盯着聂远剑眉之下,左右游荡不定的那双眼。 沉默良久,聂远突然伸出手,柴嫣一惊,以为他是要牵自己手来,不禁一时娇羞,低下了头。 聂远却不过是要感受天空中落下的雨滴,几滴雨水已落在了他手心里。 “下雨了,我们得快些走。”聂远说罢,直接绕过柴嫣,快步往城中心走去。 柴嫣“哼”的一声,撅起嘴生了个闷气道:“你走吧你走吧,我就在这等着,你不必回来找我了。” 嘴上这么说,柴嫣心里却在想道:“你这次又想糊弄过去,若是敢不回来,看本姑娘会怎么样你。” 聂远随口应了声“好”,便自顾自走了。 站了许久,柴嫣只觉得脚步声愈来愈远,也不见聂远回来,回头一看,才发现他已走到街角。 柴嫣叹了口气,赶忙小跑两步,朝聂远方向跟过去。 赶上之后,柴嫣赌气不与聂远说话,就这样走了几步,聂远突然停住,转过了身来。 柴嫣刹那间心绪激动起来,又已羞赧地低下了头,心里想道:“他终究是忍耐不住,要与我摊牌了。” 聂远沉思半晌,左右瞭望,还是一语不发,柴嫣想道:“他还要看看四周有没有人,没想到他竟也害羞么?” 柴嫣胡思乱想间,聂远终于开口道:“你说你哥哥会去哪边?” 柴嫣大为失望,撇了撇嘴,朝聂远翻了个白眼道:“我哪知道?干嘛问我?” “你是我师弟亲妹妹,不问你问谁?”聂远一本正经道。 “我哥哥只顾和柳姐姐如胶似漆,心里哪有我这个妹妹?”柴嫣道。 聂远不知她还在生自己的气,见柴嫣好似有些委屈,以为真是因为柴荣对她照顾疏忽了些,惹得她不高兴,便安慰道:“柴弟向来是很关心你的,不过柳姑娘在世上再无亲人,柴弟便多照顾着她些罢了。” 柴嫣“呵呵呵”一声冷笑,小声嘀咕道:“你都自身难保了,还在替我哥哥开脱。” 聂远不知柴嫣说了些什么,便问了声:“你说什么?” 柴嫣急忙道:“没什么,我说不如走那边,你听那边隐隐有吵闹声传来,指不定我哥哥和柳姐姐就在那边。” 聂远看了看道:“师弟去调查城中武林人士行踪,该是不会去闹市之地……” 话未说完,柴嫣一把拉起聂远臂弯,就往那边跑去。聂远未及反应过来,就已被拉住,只得跟着柴嫣一起跑了起来。 柴嫣一边跑着,心里却在暗道:“找什么哥哥?我把你拐去集市的花市里,闻着花香,淋着小雨,在你耳边念上一天情诗,不信你不投降。”想着想着,不禁笑了出来。 两人淋着零星小雨,一路飞奔,都觉畅快无比。跑了不知多久,却听得墙角那头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夹杂着马蹄声传来,聂远连忙拉住柴嫣,闪身到一旁墙后。 躲好之后,聂远探身一看,见一队兵马正朝自己去向的方向疾奔,“昭义”大旗高耸。 这队兵马阵势浩大,阵前二十余骑皆金戈铁马、厚铠具装,精锐骑兵身后大队步兵队列森严,约有五六十人,皆是长刀大戟、重甲厚盔、队列整齐,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亲军。 骑兵兵马阵中,一员壮士手执大旗跟出,大旗上书“昭义军”三字。 在这二十余铁骑之间,一匹高头大马犹是显眼,宝马正胸挂一块厚重钢板防护,身躯两侧、四腿之上也披下鳞甲以防箭矢。 马上大将正是柴荣义父“郭雀儿”郭威,他本就长得鹰眼高鼻,浓眉阔面,此时身披精甲,背戴披风,手持长戈,更是威风凛凛,甚是英武。 “我姑父?”柴嫣道。 聂远点点头道:“郭将军想必公务在身,我们暂且避之,别耽误了他的要事。” 话虽如此,聂远心里却已起了怀疑,见郭威行事匆忙,却不知是何原因。 待到这队兵马走远,两人才缓缓走出,柴嫣问聂远道:“还要去那边吗?” 聂远点了点头,两人又向那方向疾行而去。 走到临街,中间吵嚷声已经不断,更有不少百姓吵吵闹闹的四散离开。 聂远拦住几个路人,那几人只含含糊糊说是天刀门在演示武术,便匆匆跑开了。 “你在这等我吗?”聂远看了柴嫣一眼,问道。 “不,一起去。”柴嫣道,“我不用你分心照顾。” “阿嫣,我没有这个意思……” 柴嫣听聂远突然对自己换了称谓,莞尔一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要来不及了,我们快走吧,我哥哥八成是在这里。” 聂远笑了笑,说声“好”,一把拉住柴嫣胳膊,运起轻功向那头冲过去。 二人走到一半,柴嫣似乎是看到了什么,突然猛叫道:“停下!停下!” 聂远连忙站住,松开手道:“我抓疼你了吗?” “不是,是柳姐姐。”柴嫣指着人群道。 聂远顺着柴嫣指向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个蓝色身影匆匆向外跑出,两人急忙把她叫住。 柳青正匆忙间,突然被两人喊住,一看是聂远和柴嫣,当即高兴地眉飞色舞,便要急着抢上前来说话。 两人连忙接着柳青,聂远问道:“柳姑娘,那边发生什么事了?柴师弟呢?” 柴嫣见柳青走得匆忙,定是有要紧事,又说了声:“柳姐姐你莫着急,慢慢说。” 柳青喘了口气,将那边的事从头到尾,拣要紧处说了一遍。 听她说完,聂远点点头道:“柳姑娘,这事情便交给在下了,你小心些,莫让天刀门认出了。” 聂远话音刚落,柴嫣便抢话道:“天下无敌的鬼谷双雄在此,怕他天刀门怎地?” 柳青也道:“是啊聂公子,千万别要柳青避开。今天本就是我请荣哥出来的,若不是我担心自己武功低微,反而误事,早就上台助荣哥一臂之力了。既然公子来了,我们这就一起过去。” 柳青说罢,扯下面纱,亮出刀鞘,便要往那边跑过去。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三十六章 解困脱围 “姑娘且慢!”聂远一把扯住柳青道,“话不是这么说,能不认出,还是不认出的好。在下先上,若是不济,万不得已时你们姑娘两个再出手。” 聂远说罢,也不等柳青反应,已向那边冲了过去,走到一半,又突然停住了脚步。 “阿嫣……” 柴嫣心头又是一颤,莫非他在这紧要关头,终于忍不住要对自己说出来了吗?想到此处,柴嫣连忙上前道:“我在。” “阿嫣,柳姑娘虽然武功比你高,但毕竟被天刀门找寻已久,若是局面混乱,你多帮柳姑娘留意着些天刀门的动向。” 聂远说完,又随手在自己衣袖上撕下一块布料,笼住面部,在脑后系了个结。他轻功远胜二人,几步又已不见。 柴嫣叹了口气,对柳青道:“柳姐姐,我们快跟上吧。”柳青点了点头,两人一齐往那边走去。 聂远运起轻功,马上到得中心,便跳到街旁屋顶上查看形势。 却见围观众人已经走得一个不剩,百余军士已将擂台中心团团围住。 郭威与柴荣、赵将军、高将军三人连同许多亲兵聚成一团,站在一起,天刀门一众另成一团,远远观望。 台上中间站着五个绑腿束腰、黑甲草帽的结实汉子,旁边是三个体态壮硕的关西武师,另有一个甚是俊俏的蓝衣女子在旁。 台上左边边角处,一个阔面重颐、身材长大的年轻刀客正仰头喝酒,重围之下旁若无人。另一边角处,则是站着绝剑门“君子百里”叶长亭与他师妹“紫衣快剑”万紫茵,两人都提剑在手,环视左右,甚是警惕。 台上江湖人物在兵戎之下,皆是面无惧色,聂远犹且不觉惊奇。但百余铁甲军士包围中,竟还有一个穿着破破烂烂、头戴草帽,靠着推车啃着西瓜的农人,实是难遇之景。 柳青已将事情原原本本告知了聂远,他想个计策,准备趁众人不备,将赵将军劫持下来。到时有柴荣在旁协助,逼得赵将军先退一步,自然将危机化解了开来。 赵将军身旁十步约有十名亲兵和七八个手腕带伤的侍卫,若是动起手来,柴荣和郭威能给赵将军帮上些倒忙。亲军多听郭威指挥,能有片刻迟缓,自己就能将赵将军拿下。 聂远约莫估计了下赵将军的距离,又紧了紧脸上蒙面布巾,深吸一口气,使出云梦缥缈步猛然跃出。落地之时,已和赵将军仅有十余步之遥。 聂远突然跳出,众人齐声惊呼,早有两名最近的驻防轻甲兵士持刀迎上。聂远连剑带鞘,俯身向前一带,已将两人放倒。 这一俯身之后,聂远便进入赵将军的护卫圈中,离赵将军不过五步之遥,惊得赵将军慌忙跳起,闪到柴荣身后。 周围兵士纷纷抬戈,就要朝聂远围攻过来。聂远心头一急,若是这十条长戈一齐刺来,自己运功闪躲的功夫,便够赵将军远远躲开了。 “众兄弟停手,由在下来会会此贼。”柴荣一拔青冥,向四周叫道。 众人下意识等高行周与郭威命令,郭威说声:“且先退开。”众军都纷纷退开数步。 赵将军见郭威要军士退开,只道是他要在众人面前显摆他儿子的本事,只好道:“柴荣,快给本将拿下此贼!” 柴荣口中道了声“是”,与聂远对个眼神,聂远随即会意。 青冥与青霜两剑齐出,周围几人只见数道青光与寒色交错,如同一条青龙与银龙斗在一起,纠缠不分。剑光之中,人影错乱。 赵将军正看得眼花缭乱,突然脸上感到一道寒风扑面,聂远身影突然从剑光中飞出,一剑指向了自己咽喉。 赵将军急忙伸手拔刀,聂远当即快步逼到面前,人影一闪,已将他腰间横刀拔了出来,横在他脖颈上。 却看聂远身后,柴荣已半蹲在地,似是已被聂远所伤。众人齐声呼喝,一起拥上前来,长戈大戟一起朝聂远招呼过去。 聂远左手横刀在赵将军喉间一压,恰到好处地压出一道血丝,右手青霜剑在赵将军身侧指向众人,众军兵一时面面相觑,不敢向前。 青霜已经出鞘,那边天刀门众人和台上绝剑门师兄妹定睛一看,都认出是聂远,正要有所反应,却听聂远朗然道:“在下不敢犯上,只是想请赵将军做人留一线,留条路子,莫要赶尽杀绝。” 聂远刚一说完,又紧接着微微侧头,对天刀门众人道:“在下与在场众位英雄多有纠葛的,来日自当在江湖上算清,今日莫要让赵将军看了笑话。” 这一句说出,众人都知聂远是在请他们为他在赵将军面前保密身份。叶长亭与万紫茵和聂远素无仇怨,此时与他战线统一,自然不说。 天刀门这边,殷安对聂远旧怨未消,暗存恨意,当即就要上前将他身份对赵将军揭穿。嘴未张开,殷安突然感觉一只铁箍一般的大手将自己牢牢按住,回头一看,一张阎王脸映入眼帘,正是师父夏侯中。 “你若是还想在江湖上混,就一句话都别给老子说。”夏侯中低声怒斥道。 伊和见殷安虽然不敢不从,但仍是心存怨怼,也低声解释道:“殷师弟,不管那剑客是谁,你向官家举报江湖上的同道,传出去非但是天刀门脸上无光,你更是要处处被人刁难了。” 殷安一听,也觉有理,连忙缓了口气,乖乖退了回来。 台上万紫茵见聂远面对这等阵势,甘愿淌这一趟浑水,仗义相助,也小声对叶长亭道:“亭哥,这聂少侠还算是个人物。” 叶长亭点点头道:“看他也是使剑,今后叶某认他这个朋友了。” 这边赵将军尚在刀口之下,郭威已经跪在他面前道:“犬子无能,护卫不力,赵将军殉国之后,末将自将把犬子交与朝廷,军法处置。” 赵将军一脸疑惑,不知郭威这是何意,却见郭威随即站起,抽刀喝道:“昭义军听令,赵将军不幸被贼人所获,不屈殉国,速速与我将这贼人拿下!” 赵将军一听郭威不顾自己下令,才知他口中“殉国”何意,不由觉得脖颈上刀刃压迫地又紧了些,连忙道:“停手!快停手!都按这少侠的办,让开条路,让乌兄弟几个离开。” 擂台旁百余军士都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听谁号令,郭威连忙向赵将军行了个军礼,转身朝军士喝道:“听赵将军号令,全部退下!” 军士们齐声道“遵命”,纷纷闪开一旁,给台上十余个江湖人士让了条路出来。 聂远见乌平仍在台上犹豫不决,对他喊道:“乌帮主,几位兄弟,你们且先离去,在下自能随后脱身,不必挂念。” 乌平拱个手道:“乌某本想杀了这狗官,一了百了,又恐连累了几位江湖兄弟。”说着,乌平转身看了看李望州和蓝衣女子、绝剑门师兄妹几人。 乌平继续道:“现下少侠肯与乌某人解围,让乌某人光明正大地离开,乌某人感激不尽。不如少侠留个名号,乌某人改日定当登门拜谢,交你这个兄弟。” 聂远道:“若有时间,在下自会去找你们。” 乌平豪迈一笑道:“好兄弟,大恩不言谢,乌某人别过。”说罢转过身去,大摇大摆率先走下台去。 叶长亭、申一昆等人都向聂远道了声谢,先行离开,只剩了陌刀游侠李望州和蓝衣女子犹站在台上。 李望州哈哈一笑,问那蓝衣女子道:“小祖宗,你还不走,又有何事?” 那蓝衣女子“哼哼”一笑,用剑尖指指柴荣道:“本姑娘非挖了那淫贼招子不可,你又为什么不走?” 李望州道:“在下非要这少侠先走了不可,陌刀派向来不让朋友断后。” 话犹未毕,却见包围圈外突然驰来四五匹白马,为首男子戴了一副面具,一身白衣一尘不染,连座下白马都甚是洁净。 男子停在外缘,对台中大声叫道:“湘妹,不可调皮,速速与我离开。” 那被叫做“湘妹”的蓝衣女子“哼”的一声,朝柴荣晃了晃宝剑道:“本小姐迟早回来要你狗眼。” 柴荣不解地看着那蓝衣女子和那四五个白衣白马人,实在想不出是江湖上的哪个路子。 蓝衣女子说完,匆匆下台上了匹白马,会合那面具男子一行人快马加鞭地离开,转眼已经不见。 “赵将军,李兄弟不肯离开。”聂远附到赵将军耳边冷冷道。 刀在脖颈,赵将军只得强压心中怒火,对周围军士道:“全部让开,先由本将送少侠离开。” 聂远冷笑一声,随手将赵将军的唐刀扔在地上,只把青霜剑横在他脖颈,另一只手推着他腰,向叶长亭等人离开的方向走去。 走到外围,李望州也下台跟到聂远身旁,一起离开。 “赵将军,麻烦您老人家多送一程。”李望州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赵将军无奈道。 赵将军话没说完,聂远突然把青霜剑从他脖颈上拿下,剑身一横,竟把剑尖对准了赵将军。 赵将军惊慌失措,双膝发软,李望州一把用陌刀刀鞘托住他膝盖道:“汉家男儿,不许下跪!” 聂远也道:“在下不敢伤了将军,但要委屈将军一下。” 说罢聂远单手一抓,将赵将军两手相对,背到身后,随即一剑从赵将军右手护臂插入。赵将军只觉两只小臂一阵冰凉,青霜剑已从一边胳膊护臂穿出,插入了另一只护臂。 赵将军被长剑把手背到了身后,插在一起,两臂酸麻,动弹不得,只得被聂远和李望州赶羊一般推走。 还未离开多远,两个蒙面女子突然出现在路上,李望州手已放在刀柄,聂远急忙按住道:“自己人。” 这两个女子正是柴嫣和柳青,两人迎上聂远,正要说些什么,见聂远和李望州押了那赵将军一起过来,急忙闭口不言。 聂远猛地抽出剑来,对赵将军道:“在下知道将军姓赵,却不知和当朝枢密使赵延寿是何关系?” 那赵将军眼咕噜转了个圈,心里暗道:“这人想必是和小儿赵延寿有仇,若是承认,这条命便算交代在此处了。”便道:“小将并不识得枢密使大人。” 聂远一听,手抚剑身道:“如此甚好,料想赵大人也不会有这般窝囊的亲人。在下正要会合北地义军起兵,今日先杀你这狗官祭旗。” 赵将军一听,连忙掷兜鍪于地,捶胸顿足道:“少侠明鉴,赵延寿正是小儿。”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三十七章 密室叙话 聂远四人见赵将军慌忙改口,都是相视一笑,李望州开口问道:“你就是赵延寿之父赵德钧?” 赵将军点头称是。 李望州冷笑一声,又上前道:“我听说国难当头,你父子非要要到枢密使之位,总掌几路大军,才肯出兵,可有此事?” 赵德钧慌忙摇摇头道:“犬子不懂事理,几位少侠莫怪。” 李望州把胳膊交叉在胸前,绕着赵德钧环绕一周,从四面八方细细看了看赵德钧这身金玉辉煌的全身铠甲,继续道:“好,我再问你,石敬瑭叛军和契丹兵马大破朝廷北上第一路大军,势不可挡。你和你儿子赵延寿总揽朝廷五路援兵北上,下一步作何打算?” 赵德钧虽是落于人手,但毕竟是武将出身,此时定了定神,倒是镇定了下来,开始思索着要怎样应付了眼前这番审问。 李望州见赵德钧面色踌躇,一笑道:“赵大将军不会是要叛国投敌了吧?” 赵德钧惨然变色,朝聂远和李望州一拱手道:“不瞒两位少侠,本将此行潞州,正是要下达军令,要高行周高将军即日率昭义军精骑作为先锋,北上逆击叛军。” 李望州和聂远对视一眼,均不知赵德钧所言真假,李望州又问道:“朝廷大军兵至何处?” 赵德钧道:“小儿亲率三万忠武马步军已距潞州不过五百里,料想十天内便能到达潞州,再有不足十日,便能与其余几路兵马会合。” 李望州闻言大怒道:“大军未至,赵延寿令昭义军出击,是有意要昭义军自废武功,剩你父子一家独大吗?” 赵德钧急忙道:“绝非此意,小儿之意是要高将军突然出击,以挫叛军锐气,小儿自当亲率几路大军随后接应。” 聂远点了点头,指指赵德钧身后道:“将军请回吧,今日冒犯,还望恕罪。” 赵德钧巴不得早些离开,此时不敢多话,拱了拱手,连忙转身小跑离开。 未能走上几步,赵德钧听得背后一声叫喊,惊得他心尖一颤。 “赵将军!”聂远一开口,李望州和两女子都好奇地看着聂远,不知他还有何话要说。 莫非是要反悔放走赵将军吗? “赵将军父子已经位极人臣。食主之禄,还望将军莫忘行忠君之事。”聂远道。 赵德钧转过身来,连连拱手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几位少侠还有吩咐吗?” 聂远拱拱手道:“请便。” 赵德钧如释重负,头也不回,飞也似的离开了。 赵德钧离开以后,李望州看看三个蒙面人,拱拱手道:“三位少侠……” 三人都是一笑,随手将脸上丝巾扯下,李望州朗然一笑道:“这位少侠身手了得,又是一身胆气,果真是英雄出少年。且不说此次英雄大会怎样,结识少侠,李某便不虚此行了。” 聂远闻言一笑道:“李兄谬赞在下的这些话,都是在下想夸赞李兄的,被李兄说了出来,在下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李望州见聂远说话直率,当下觉得两人甚是相投,也对他敞开了肺腑,继续说道:“兄弟合该如此,本不需那些弯弯绕绕,李兄说句话,聂兄弟莫怪。” 聂远却不知李望州也说些什么话出来,只得应道:“李兄但说无妨。” 李望州点点头道:“愚兄以为,聂兄弟虽然武功与胆气俱是一流,见识却差了些,以后在江湖上怕是难免要吃些苦头。” “不知……此话怎讲?”聂远奇道。 “就拿刚才赵德钧来说,聂兄弟既已把他抓来,就已得罪于他。不论是杀他、放他,还是让他吃点苦头,结果都是一样,他必定欲要除你而后快。” 聂远此时回想起来,发现确如李望州所说,也点头称是。 李望州继续道:“既然已得罪于他,聂兄弟最后那番话,岂不是对牛弹琴?那赵德钧如何会听你?” 聂远又点点头道:“李兄所言甚是。但在下不过是尽己之力,不论他会不会听,我若不说,终究是心里不安。” 柴嫣在一旁闻言,对李望州哈哈一笑道:“他这人一向都是这样,我都已习惯了。” 李望州听聂远说出这般话来,心里竟被掀起了一阵波浪,脸上却只是放声笑道:“好一个心里不安!你这朋友,李望州今日交定了。” 李望州说罢,取下腰间别着的酒壶扔给聂远。聂远取下壶塞,正要饮酒,却见柴嫣怒目而视道:“不能喝酒!” 李望州见柴嫣突然怒斥聂远,只道是他两人乃是一对爱侣,且聂远平常多受柴嫣的严加管束,也是个怕妻之人。想到此处,李望州又是不禁一笑。 聂远见柴嫣生气,想要归还酒壶,但见李望州情真意切、真挚率真,不忍拒绝,便随口倒下些酒道:“好酒!” 李望州取回酒壶,看看柴嫣那气鼓鼓的模样,小声对聂远道:“还不快些宽慰宽慰弟妹?” 聂远先是一愣,随后看旁边柴嫣只是瞪着自己,一语不发,苦笑一下道:“事情紧急,先说要事吧。” 柴嫣看看聂远,心想他这是默认他与自己是对爱侣了吗?想到这处,竟不由得心头一荡。 柳青听聂远要说正事,急忙上前道:“我和柴姑娘在此接应你们,乌帮主他们已安置到了安全地方。” 李望州点点头道:“如此甚好,烦请两位姑娘引路,带在下和聂兄弟过去与几位兄弟一叙。” 聂远有意避开了柴嫣的眼神道:“正好,我也有些事要与众位交待。”柴嫣欲言又止,只得满脸不悦地跟上离开。 四人各自运起轻功,于城中的隐蔽街巷疾行不久,到得一众拥拥挤挤的民宅之间,已有两名剑客迎接。 聂远认出此两人正是郭府的门客,两人带路之下,众人寻到一个地窖似的地方。下到地下以后,便是一条甬道,两壁之上,每隔五六步挂一个火把。 道路别无岔路,过得三道石门,终于到得尽头,一进最后一道石门,马上豁然开朗。 最后的暗室颇为宽阔,除了刚来的聂远四人和两个带路的门客,烈马帮、铁沙帮和绝剑门师兄妹等人都已在此,另有四五个持剑的郭府门客。 暗室四壁皆悬火把,中间放了几张小桌,桌上有酒,俨然一副小客栈的模样。 众人见聂远一行人进来,纷纷上前对聂远连声道谢,聂远略一回礼,请众人坐下详谈。 众人客气几句,一一坐下,此时一名门客上前对聂远窃窃私语了几句,聂远点点头,说声知道了。 叶长亭在暗室里待了良久,早已心存疑惑,此时见那门客不知向聂远交待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连忙站起道:“此次多赖少侠相助,叶某感激不尽,只是……叶某看此处似是少侠的机密之地,叶某既已脱身,便不敢叨扰阁下了……” 叶长亭口中说是不敢叨扰聂远,实在是他身为江湖第一大剑宗绝剑门大弟子,对不确定的事情有着十分的警觉。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方才在擂台之上,兵士虽多,却都是正面交锋,此时四周黑暗一片,生死都握在他人手中了。 再加上之前他在街上遇到柴嫣毒发之事,虽不是飞蛾蛊,却仍是对他二人心有芥蒂。 叶长亭话犹未了,聂远淡淡一笑道:“叶兄误会了,在下耽误叶兄片刻功夫,与各位说一说事情原委。” 万紫茵也连忙对师哥道:“亭哥,你就快过来吧,莫要耽误了聂少侠的时间。” 叶长亭听聂远说自己误会,以为是他看出了自己对他的怀疑,不由得微微尴尬,道声抱歉,坐在了万紫茵旁边。 坐定之后,聂远与众人再次行了礼,众人又是一番七嘴八舌的道谢感激,讲些溢美之词。 申一昆夸耀聂远之余,却常常忍不住偷看万紫茵几眼。这紫衣仙子在跳跃的火光之下,更显得十分美丽,看得他几次发呆。 众人千恩万谢之下,聂远连连推辞道:“众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次化解血斗,在下不过是稍稍出力罢了,一切皆赖柴公子策划。” 柴嫣和柳青一听聂远将功劳归到柴荣身上,相视一眼,同时一惊,众人也都是十分不解。 在座大都是性子率直之人,李望州当即问道:“聂兄弟说的,可是护着赵德钧,还要亲自处置那名军士的那玉麟公子柴荣?” 聂远点点头道:“众位不知其中原因,柴公子拦住那杀赵德钧的兵士,实在是救下此人,又给各位以时间脱逃。”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聂远何意,叶长亭率先理解,问聂远道:“聂少侠之意,可是柴公子瞒住赵将军,要放那兵士一条生路?” 聂远道:“正是如此,只是柴公子未曾料到,在座众位都是响当当的好汉,无论如何也不肯趁乱逃走。不久高将军便差人传信,命尚在军中的武骑尉郭将军率兵快马赶来了。” 乌平叹口气道:“如此说来,倒是我等辜负了柴公子的好意。” 聂远继续道:“乌帮主不必自责,几位仗义之举,在下和柴公子都十分佩服。即便几位被武骑尉拿下,也不过是关押两日掩人耳目,自会找机会将几位放出。” 乌平连连点头,道:“乌某真是愚钝,险些误会了柴公子。如此说来,柴公子才是义薄云天,我等小勇小义,愧不能及啊!”说罢又是连连叹息。 柴嫣和柳青又是相识一笑,见聂远虽然一路上少言少语,但竟将柴荣的心思都已看透,又尽皆为他传达给不明真相的众位江湖好汉,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聂远又接着道:“这间密室和几位接应的兄弟,就是武骑尉和柴公子父子为众位安排的。” 这一说,众人又是纷纷道谢,都说要见见柴荣,面谢救命之恩。 聂远道:“柴公子今日要处置善后事宜,望几位勿负英雄大会之约,届时自能见得到柴公子。” 众人纷纷道:“一定,一定。”心里都已打定了主意,此次英雄大会柴荣也将到场,倒是都要结交了他这个人物。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三十八章 英雄不在年高 赵德钧一被聂远带走,几名侍卫就要追赶,早被郭威带兵拦住。这几名侍卫是赵延寿亲信,气势凌人,郭威更是寸步不让,双方一时剑拔弩张。 那边侍卫头领喊道:“郭将军,莫非是要勾结歹人造反吗?” 这边郭威冷冷道声:“我看是你们几位想要造反。赵将军为人所困,你们紧逼不放,难道是要逼得歹人害了赵将军性命吗?” 几名侍卫面面相觑,慌忙放下刀子,拱手谢罪道:“将军见谅,我等奉命保护赵将军暗中入城,出了差错,实在是没法儿向枢密使大人交差。” 高行周缓步上前道:“在昭义军的地盘,想翻起什么波浪来,那是痴心妄想。” 几个侍卫都是惘然,心里明白这话表面说的是那刺客翻不起什么波浪,实际却是在暗讽大摆威风的赵将军。 几名侍卫追寻赵将军受阻,又对高行周道:“望将军将那犯上军士交于兄弟几个,若是……若是寻不到赵将军,兄弟几个也好回去交差。” 此话一出被众人听见,先前那被柴荣制伏的亲军正要怒骂,柴荣连忙将他拦住,对那侍卫道:“赵将军既然令在下处置此人,在下不敢怠慢,请恕在下不能移交。” 那侍卫头子是枢密使赵延寿身边亲信,向来十分骄纵,当即又要发威。却见在场百余昭义军兵无不怒目而视,只得咽了口气,不再多说。 那侍卫头子正是气头上,却见擂台下一破衣烂衫的老农面带浅笑,正用把钝刀切开一个西瓜,似是在嘲讽自己,当即气得脸上发白。 侍卫头子呼喝了两个随从跟过去,朝那老农叫道:“老头儿,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老农低着头切瓜,头也不抬地冷冷道:“官爷没看见老头儿在卖瓜吗?” 头子“哼哼”冷笑一声道:“老爷几个正是口渴,快些给老爷几个切好了。若是伺候得慢了,本大爷今天不要这西瓜,要你的脑袋。” 老农浑似没听见一般,仍是只顾低头切瓜,口中喃喃道:“老农是卖瓜,不是送瓜,官爷想必耳力见儿不好吧。” 侍卫头子恼羞成怒,随手捧起一个西瓜,朝地上狠狠一摔,那瓜当即摔得粉碎,瓜瓤遍地。 头子指着地上那瓜道:“老头,这瓜也能拿来卖么?” 老农的手突然停下来了,看了看地上碎的不成样子的瓜瓤和流了一地的殷红果汁,盯着那侍卫眼睛,一字一句道:“官爷摔了老农的西瓜,得赔。” 那头子正愁没处发泄,哈哈一笑,手向腰间刀柄伸去。 伸到半空,却突然被一只铁箍牢牢卡住,憋红了脸也动不得分毫,抬头一看,正是那老农抓住了自己手腕。 头子右手无法移动,左手猛然朝老农挥去。老农倒持菜刀,用刀柄一下磕在那侍卫头上,侍卫只觉脑袋一晕,脸已被老农按在了碎成渣滓的瓜瓤上。 另两个跟来的侍卫高呼上前,被老农反脚一扫,全部摔在地上。 老农在侍卫身上摸索了一阵,掏出几块银子,笑道:“老农知道官爷阔绰,估计要说‘不用找零’,老农谢过了。” 说罢那老农站起身来,一边仰天大笑着离开,一边口中喃喃道:“今日老农进城,又见了见鬼谷老头收的鬼谷小子,还真算个人物。让他试试我这太行五峰阵,也是好的。” 一旁郭威等人远远看去,见这老农紧扣草帽,似是不想让人认出。他口中又是念念有词,行事古怪,众人便任由他就此离去了。 这边事情结束之后,高行周走向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天刀门众人道:“今日出了些变故,让夏侯掌门演武大会半途夭折,本将甚是不安,掌门请便。” 高行周身为一镇节度使,亲自向江湖之人致歉,已是给足了夏侯中这个掌门面子,夏侯中也连忙回礼道:“高将军德高望重,夏侯中向来佩服,若是为在下一介武夫自责,真是折煞小人。” 两人各自行过礼,夏侯中呼喝众人离开。 刚一离开,殷安已忍不住愤愤道:“好好的演武会,就这般被那些东西搅黄了!” 夏侯中“哼”地一声道:“演武会倒无所谓,不过是告知武林同道天刀门已至。让那陌刀派传人走脱了,倒是遗憾得很。” 殷安有意在师父面前卖乖,见师父这般说,又连忙道:“师父不必烦忧,到得武林大会之上,徒儿定替师父擒下此人。” 古满和李望州在台上斗了几十招不分胜负,殷安此时却说定要擒住李望州,摆明了对自己有意讥讽。 古满冷哼一声,朝殷安怒视一眼,也不说话。殷安两边不讨好,连忙缄口不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夏侯中率天刀门等人就此离开,按下不提,这边郭威一边派人搜寻刺客,一边暗地令人协助聂远将乌平等人藏在隐秘之所,暂避风头。 原来方才在演武会两边对峙之时,高行周见是武林宗派之事,又知郭威和武林中人多有联系,连忙派人唤来郭威带兵处置。 郭威得知此事后,本计划且先将几人动武拿下,暗中也已派出几名亲信安排暗藏几人。只是几个好汉不明自己意思,动起手来,难免要死伤些兄弟。 关键时候聂远突然出手将赵将军劫下,帮了郭威一个大忙。郭威本也想过逼迫赵将军让步,只是自己和柴荣在朝廷上多有人脉,也都不是江湖之人,毕竟不敢公然与朝廷作对。 聂远则不同,由他这个江湖散人来做此事,再合适不过了。 郭威暗暗猜想定是颉跌博出手相助,不禁又对他佩服几分。 随后,柴荣亲自将那奋而举戈,刺向赵德钧的兵士押到郭威军营,军士多识得柴荣,将他引入中军帐中。 入账之后,柴荣亲自为那兵士解去绳索,奉之座上,连声道歉。 那兵士得柴荣释放和礼遇,甚是感激,又想起方才在大庭广众下骂柴荣“走狗”,不由得连连打了自己几巴掌道:“小人有眼无珠,不识公子好意,该打!” 柴荣一把将那兵士拉住道:“万万不可如此!看阁下面相,年长在下多矣。家父向来与军士们同甘共苦,互为兄弟一般,如此说来,在下还当叫您一声叔父,岂有长辈向晚辈谢罪之理?” 那兵士听了柴荣这般言语,真一个感激涕零,对柴荣谢不绝口。 柴荣连连推辞之后,与那兵士倒酒畅谈起来,得知那兵士姓赵,名弘殷,也是军旅世家,代代子孙都是弓马娴熟、立志报国的英雄好汉。 两人交谈正欢,赵弘殷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道:“坏了!坏了!大事不好。” 柴荣见赵弘殷十分急躁,像是家里着火一般,连忙道:“赵叔莫急,不知何事惊慌至此?” 赵弘殷叹口气道:“柴公子虽然将我暗中救下,拙荆与幼子尚在城中,若是那赵将军……” 柴荣闻言,坦然一笑道:“赵叔不必担心,这一节小侄也考虑到,已派人去接出婶婶和令公子了,料想不久便至。” 赵弘殷是个直率爽快的汉子,听到此话,马上由悲转喜,激动之余,又问柴荣道:“不知柴公子如何知道赵某人有妻子在城中?” 柴荣一笑道:“赵叔父是高将军身旁亲军,家父常常向高将军打听几位兄弟家中境况,若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也好帮衬解决。” 赵弘殷得知郭威对兵士关心如此,大受感动,话到嘴边又不知当作何言语,柴荣见他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一笑而道:“赵叔饮酒!” 赵弘殷一拱手道:“柴公子,赵某人粗嘴笨,以酒代话,敬你父子一杯!” 两人正说话间,一个兵士进入帐中道:“柴公子,人已带来。” 柴荣道:“请二位进账吧。” 那兵士答声“是”,将一中年妇人与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引入帐中。赵弘殷见到两人大喜,连忙引两人过来拜见柴荣。 柴荣向那妇人行过礼,又吩咐下人增加座位,请两人坐在一旁,母子都甚是有礼,连声谢过。 坐定之后,几人寒暄几句,赵弘殷突然举酒道:“柴公子,赵某人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 柴荣见赵弘殷眉眼之间多有犹豫之色,连忙道:“赵叔请讲,在下不才,能帮上忙的,自当尽力相助。” 赵弘殷继续道:“不瞒柴公子,我和拙荆向来没甚么见识,今日见到了柴公子,才知旁人说的人中龙凤是什么意思。” 柴荣听到这时,心中暗想:“莫非这汉子竟对自己有欣喜之意,要收自己做义子吗?这可真是万万不可。” 柴荣正想着如何推辞,却听赵弘殷继续道:“幼子虽然年幼,但聪颖过人,跟着我两个,迟早误了前途。赵某人的意思是,若是柴公子不嫌弃,赵某人想让幼子拜柴公子为义兄,也学到些本事。” 柴荣一听他原来是要自己提携他的幼子,心想这倒好办。看那孩童虽然不过十岁左右,却是面容坚毅,眼睛更是炯炯有神,倒也像是个人杰。 柴荣对那孩童一笑,对他道:“为兄还不知小兄弟名讳。” 赵弘殷见柴荣似乎是同意了,又是大喜,连忙对那孩童道:“还不快谢过你柴兄。” 那孩童爽然一拜,抬起头道:“小弟赵匡胤,拜见柴兄。” 柴荣见这小兄弟虽然年纪尚小,却举止有礼,眼中有神,甚是欢喜,便道:“赵兄弟少礼,柴某做了你义兄,今后你的事便是为兄的事了。” 赵匡胤声音尚且稚嫩,眉眼之间却透露着一股天生威严,当即对柴荣道:“今日小弟谢过柴兄恩情,从今小弟愿为柴兄鞍前马后,生死不离。” 柴荣听赵匡胤如此说来,与他一家三人敬杯酒道:“好!令公子果然是一派人杰!不过赵兄弟,你毕竟年幼,若是再长得五六岁,柴兄必定求父亲将你收入军中。” 赵匡胤见柴荣如此说来,思索片刻之后慨然道:“那便待到小弟身体长成,再来助柴兄一臂之力。” 柴荣朗然一笑,对赵匡胤道:“赵兄弟只管勤加练习武艺,五年之后寻找为兄便是,届时定为赵兄弟觅一个前途。” 此番酒后,柴荣安排赵弘殷一家暂且避祸乡下,临别之时,赵弘殷对柴荣道:“既然幼子尚且年幼,待到习练五六年武艺,我父子二人再来为公子效力。” 柴荣向赵弘殷谢过,送走三人,心里也是感慨万分。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三十九章 尘世如酒人如水 聂远等人藏身的暗室是郭威精心筹备过的应急之所,暗室中非但有三四坛美酒,墙壁上更是挂着六七把单刀、几面盾牌,且有四五条长枪插在武器架上。 除去武器,暗室中干粮、清水一概不少,又准备了些干净衣衫和几身轻甲,都是为突来横祸之时逃离躲避,甚至是作困兽之斗。 聂远在郭威派人协助之下,将烈马帮和铁沙帮几人换了外衣,安排好庇身之所,又告辞过绝剑门师兄妹两人,骤然间觉得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 众人走过之后,却见李望州犹然静坐原地,随手拿起些酒水慢饮,柴嫣上前道:“喂,你怎么还不走啊?” 李望州放下酒碗,对柴嫣一笑道:“我和聂老弟性子相投,众人走光,才好畅所欲言。不知姑娘可否行个方便,将聂老弟借与我一两个时辰?” 柴嫣交叉着胳膊,朝李望州翻个白眼道:“他又不是我的,你爱和他说话,说一辈子我也管不着。” 聂远见李望州似是有话要讲,便将几名郭府的门客先行遣回,待要让柴嫣也跟着回去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柳青看出聂远欲言又止,柴嫣又暗自生着闷气,连忙上前劝柴嫣道:“柴姑娘,我们只顾联系聂少侠,还不知荣哥那边怎么样了,我现在甚是担心……” 聂远也道:“阿嫣你和柳姑娘一同回去吧,我不久就跟过去。” 柴嫣试探着问了一句:“回家之前,你便没什么要说的了吗?” 聂远略一思索道:“自然是有,你们两个回去时小心些,别被赵将军撞上了。” 柴嫣撇了撇嘴道:“你别忘了那句说了两天、都还没有说完的话。”说完也不等聂远反应,便挽住柳青的手,淡淡一笑道:“柳姊姊,我们走吧。” 柳青轻道一声:“嗯。”随即转头给了聂远个眼神,要他安慰柴嫣几句。 柳青不知聂远是否把这个眼神看懂了,便已被柴嫣拉到暗道中去了。大抵是没有看懂吧,总之聂远既没有说一句宽慰之言,更没有追出来挽留柴嫣。 走到半路,柳青见柴嫣甚是闷闷不乐,以为是因为她话没说完,就被自己匆匆拉走之故,便停下道:“柴姑娘,若是你想要留下,我便自己回去吧。” 柴嫣连忙牵着柳青的手,一边快步向外走去一边道:“不,我才不想留下,我们快走吧,片刻也不要停留。” 柳青不知柴嫣和聂远之前种种,见柴嫣现在竟这般赌气,以为竟是吃了李望州的醋,当下不禁想柴嫣也太任性了些。 “柴姑娘……今日你是不知,天刀门演武会上真的变故良多,也怪不得聂少侠忙于安置武林上几位朋友,倒是疏忽了些你的感受……”柳青想着多少劝劝柴嫣,缓缓说道。 柴嫣闻言,对柳青浅浅一笑道:“柳姐姐想错了,小妹虽然不知礼节,却也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胡闹,什么时候任性不得。我倒不是因为他要我先离开这事烦扰。” “那妹妹是……” “姐姐有所不知,他便总是这个样子,怎么说呢……”柴嫣不由得歪了歪头,无奈说道。 看到柴嫣略带忧愁的无奈之状,柳青微微一笑道“嫣妹,我想大概知道你的意思了。” 柴嫣听柳青如此说来,颇感好奇道:“柳姐姐说说看,连我都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嫣妹难道不是爱上聂少侠了吗?” “爱?”柴嫣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一向比自己含蓄万分的姑娘。 她以为自己一向无拘无束,却不曾敢和眼前的柳青一样,干脆地说出这个字来。 “嗯,嫣妹看似常常在为聂少侠生气,实际上却是在常常挂念着聂少侠。若不是挂念,聂少侠这般寡言少语的人,谁会生他的气呢?” 柴嫣若有所思,点点头道:“对啊,人们常说‘言多必失’,可见说的多了才会惹人生气。他从来都是只会说一两句话,又为什么会惹得我生气?” 柳青说着说着,心中渐生柔情,竟似没听见柴嫣的话,自己沉浸在了自己的这番话中,继续道:“就像你见到了一个翩翩公子,‘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引得许多女子夹道而看,你不过是侧目两眼,赞叹一声,因为你心里明白,他毕竟是与你无关之人。” “可若是你所爱之人招摇过市,还有别的女子纷纷连手共萦之,你便要难免生出醋意……” 柳青说到一半,柴嫣回过神来,哈哈笑道:“怎么本在说着妹妹,突然说到了姐姐身上?” 柳青脸一红,对柴嫣道:“妹妹这是什么意思?” 柴嫣一本正经道:“想必是我哥哥又在外拈花惹草了吧?他也就欺负姐姐心地柔软,下次姐姐尽管告诉我,由我来教训他。” “哪里是妹妹说的这样……” “不是我说的这样,那姐姐说的是那位玉面公子啊?”柴嫣窃笑道。 “我……我说的自然是晋时那出了名的美男子潘安。” “潘安比得上我哥哥吗?”柴嫣讪讪道。 柳青不好意思再说下去,捋了捋自己长发道:“人皆言潘安形貌昳丽,又说‘潘才如江’,且他和娘子甚是恩爱,自然是极好的一位公子……” “柳姐姐,难道你竟看不出吗?那潘安虽然貌美,又会写一二文章,但我哥哥将来的功业,定不是那潘安能比的。”柴嫣道。 柳青摆摆头,略显苦恼道:“并不是妹妹说的这般,我恰恰是觉得荣哥必有一番作为,但在这条路上,我只能在他身后默默看着,为他心急,为他担忧,却几乎帮不上什么忙……” 柴嫣见柳青竟然因此忧心,也为她细腻的似水柔情所倾倒,盈盈笑道:“看,柳姐看似常常在为我哥哥忧心,实际上却是在常常挂念着我哥哥。若不是挂念,我哥哥这般能谋善断的人,谁会替他忧心呢?” 柳青见柴嫣学自己说话学得惟妙惟肖,竟也说中了自己心坎,脸颊微微一红道:“嫣妹就像荣哥一样能言善道,本来是我宽慰妹妹,现在倒是反过来了。” 柳青和柴嫣二人相处好些时日,她二人年岁相近,本就有许多话可说,现下两人在这密道之中,携手而行,各自倾诉心事,都不知不觉间将彼此当作了姐妹知己。 两人都似乎明白,大约心里挂念着一个人就是这种感觉吧。 非但他的诸般好处常常记起,连同他的诸般不是,诸般恼人之处,也是那挂念的一部分。 转眼间两人已离开密道,几名郭威亲信门客正在密道口迎接。两人看着那朦胧的天色和淅淅沥沥的小雨,想起在密道中的言语,都不禁莞尔。 暗室之中,李望州为聂远倒了碗酒,请他坐下。 聂远坐在李望州对面,抿了口那酒,觉得倒不是烈酒,而是带了些香甜之气,料想应无大碍,一饮而尽。 李望州见状笑道:“聂老弟一口青锋走江湖,也怕醉吗?” 聂远一笑,摆摆头道:“尘世如酒,入过江湖,又能有几人不醉?” 李望州闻言哈哈大笑,连声称好,又为聂远倒上一碗道:“李某人孤身久矣,刀不会使,话不会说,却唯独好喝酒。有道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可见军中之人,自古以来便是好饮酒的,倒不是李某人贪杯。” 聂远也举酒慨然道:“古有程普与周郎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如今在下与李兄结识,如饮烈酒,心怀壮烈。只可惜在下天生不可饮用烈酒,不然当与李兄浮一大白。” 李望州朗然笑道:“行走江湖,不能饮酒,倒当真是大大的不快,我替聂老弟痛饮一碗。” 聂远一笑,也举酒与李望州同饮。 其实聂远虽一向不好与人结交,但此时一是李望州盛情难却,一是他竟也觉得李望州性子爽直,与之相交非但不用有防人之心,反而畅快无比。 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人言酒逢知己千杯少,既逢知己,痛饮三杯,又有何妨? 待到放下酒来,聂远问李望州道:“今日聂某来时,先前那姑娘为我粗略讲了在下未到时发生之事,不知李兄和天刀门有何渊源,可否讲与在下一听?” 李望州听聂远问起自己身世,显是不知,笑道:“聂老弟倒也好大的心,还不知李某人身世,便敢与我倾心相交。” 聂远轻轻笑道:“交友不问功利,但问内心而已。” 李望州听了这话,慨然一叹道:“当今世道,如聂老弟这般想的,应是不多了。人都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子,聂老弟和李某人这般随性之人,在江湖上怕是没几条路子可走。” 聂远闻言,又是一笑道:“在下朋友不多,柴弟算一个,阁下算一个。有两条路,想必也够我走的了,毕竟我只有两条腿。” 李望州朗然大笑,笑完又是满上一碗,一边喝着一边讲道:“想必聂老弟也已知道,李某是陌刀传人,大唐将门之后。这陌刀本是祖上传下的战场上的刀法,后来家道中落,流落江湖……” 聂远道:“这一节我倒是知道。” 李望州点点头继续道:“家父乃是陌刀派第九代单传弟子,尽数将刀法传给我和我那不成器的胞弟,我也算学到了些祖传刀法的皮毛。” “后来便是天刀门以创建所谓七刀派为由,便是那头戴黑带的二等弟子,要将陌刀派并入天刀门中。彼时家父染病在身,不久见背。胞弟知我绝不肯屈从夏侯中,便自己投到了天刀门门下。” “其实……”聂远犹豫道。 “我知道聂老弟想说什么,我绝不肯放过胞弟,不仅是他攀高枝而已。他自家父染病之时就已举止不轨,家父之死,倒有一半是拜他所赐。” “家父性情豪爽刚烈,为我兄弟从‘遥望齐州九点烟,一壶海水杯中泻’这句诗中起名,也是要我二人有吞吐海内的大气魄。正因如此,我才绝不能饶恕认贼作父的软骨头。”李望州恨恨道。 聂远慨然一叹,江湖恩怨,自然不是几句道理就能说得清楚。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四十章 女儿美,情郎醉 “李某身世已尽皆告知聂兄弟,却不知聂老弟是哪门哪派?莫非和我一般孑然一身浪荡江湖吗?”李望州问道。 聂远对李望州已经不设防备,不假思索道:“在下不才,师承鬼谷。” 李望州一听见鬼谷派之名,略一震惊,随即释然道:“难怪难怪,聂老弟有这般本事,原来是鬼谷传人。我听闻鬼谷一代有两名弟子,另一位可是那玉麟公子柴荣吗?” 聂远点点头道:“我唤柴公子一声师弟。” 李望州缓缓点头,若有所思,沉吟半晌道:“我这人向来直来直去,有句话要劝劝聂兄弟,但怕聂兄弟不会爱听。” 聂远道:“李兄但说无妨。” 李望州缓缓道:“愚兄且先问一个问题,聂老弟觉得柴公子此人如何?” 聂远听李望州如此说话,料想李望州此人定然是与柴荣性子不合,当下也有隐隐不悦。 “师弟多谋善断,且重情重义,连我有时也甚为佩服。”聂远道。 李望州随口喝了半碗酒水,继续说道:“有道是‘疏不间亲’,李望州外人一个,本不该说你们师兄弟之事。” 李望州犹豫半晌,横竖不知该怎么将这话继续说下去,又将剩下那半碗酒一饮而尽,再开口道:“聂老弟不必多想,我倒不是觉得你师弟有什么……” “李兄便明说吧。”聂远道。 李望州轻叹一声继续道:“此话当真是难以言清,我不过是觉得他毕竟不像你我是纯粹的江湖中人。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聂老弟怕是迟早要与他分道扬镳。” “这也正合鬼谷传人历来的传统,那孙膑庞涓、苏秦张仪无不如此……”李望州又道。 “李兄,这话我便想不通了。”聂远突然打断道。 “聂老弟,你不要怪李某人这般言辞,李某人家族出身将门,入过江湖,朝堂与江湖实在是两般境地。所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江湖与朝廷,终究是无法相安。” 聂远品了品李望州所言,自然已懂得了李望州所言是什么意思。他不过是劝诫聂远对柴荣要君子之交淡如水,不然若是有反目的一天,自己难免因为这不设防的心性吃亏。 聂远思索片刻道:“柴弟有安邦定国之志,但现在不过是江湖中一个略有名望的后辈,谈这些为时尚早。” 聂远举起酒碗又道:“这酒温润可口,回味无穷,比起烈酒来别有一番风味。烈酒是要饮的,这温润之酒也不可少。”说罢一口喝了下去。 李望州慨然一笑,心里已明白聂远之意:他方才已说过和自己交友如饮烈酒,现下这温润之酒,自然是指柴荣了。 他又说烈酒要饮,温润之酒也不可少,自然是说他两个朋友都要记在心里。 饶是李望州向来大大咧咧、豪迈直爽,现下心中也为聂远的心地所折服。只得在心里暗叹,自己的气量是远远不如。 李望州寻了一坛烈酒,又为聂远倒上一坛甜酒,一笑道:“烈酒要喝,温酒要喝,甜酒也是要喝的。” 聂远犹且不知道李望州何意,李望州见他茫然之态,又是一笑道:“我看那姑娘甚是古灵精怪,聂老弟这般老实,怕是难免要吃她的亏了。” 聂远恍然大悟,烈酒是李望州,温酒是柴荣,甜酒自然是柴嫣了。想通这一节,他又不自禁的生出些尴尬来。 李望州举酒慨然道:“饮过一碗,英雄会上再见吧。” 聂远举起酒来,饮下了这一碗李望州为他倒的葡萄甜酒。 这酒第一滴方一入唇,甘甜无比,让人禁不住要大口饮下;然而当半碗酒随即倒入口中之时,不是如期而至的甜美,却是无尽的苦涩之感。 但当这阵浓浓的苦涩过尽,将这酒咽入腹中,聂远才愈发觉得唇齿留香,那余味在口中回味无穷的别样美感,更是比刚入唇时美妙得多。 “李兄,我不懂酒,不知这甜酒是什么酒……” 李望州微微一笑道:“这酒原是有两种酿法,另一种酿出的叫作‘女儿美’,这一坛便唤作‘情郎醉’。” 聂远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李望州给自己喝这甜酒,竟还有这番用意…… 李望州一边笑着一边向外走去,突然停下对聂远道:“差点忘了,回去别忘好言宽慰那姑娘几句,唉……料想你也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来,这我可教不了你。” 李望州说罢,也不等聂远同行,自顾自地离开了。 聂远回想着和李望州的这番谈话,竟觉得醉醺醺的,果然是自己喝多了吧…… 却说赵将军被放回之后,派郭威四处搜寻刺客无果,吃了这个哑巴亏,才知道潞州城中平静表象之下,实已暗潮涌动。 自此赵将军住进高行周都护府中,再也不敢出门半步,且按下不提。 聂远和柴荣、郭威各自将事情办妥之后,纷纷回到郭威府中,各自将自己所见的来龙去脉对颉跌博说了清楚。 说完之后,几人都颇有几分感慨,柴荣也对聂远为其解围,且在乌平等人面前为之美言多有感谢。 就以现下所见和已知来看,英雄大会确已吸引来无数江湖好手。 单单是十三大门派之一的天刀门,就有三名各自都能纵横一方的首席弟子,又有李烟海等七大刀法派系的传人助阵。不仅如此,实力深不见底的夏侯中尚且未尝出手。 不但是江湖门派汇集于此,叛军在北边一边追击溃败的朝廷军队,一边已分兵攻占数城,虽是因此耽搁了些时日,但仍是南下之势正盛。 且柴荣多有消息,契丹主耶律德光所过之地,纵容兵士抢掠,唤作“打草谷”,已害得不少难民流离失所,更有不少人惨死刀下。 朝廷五路大军十日便要抵达潞州,且已下密令催高行周率昭义军出战,潞州无疑将成为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关键…… 柴荣更是也已觉出,从自己救柴嫣回潞州以来,寒鸦始终没断了眼线,这根黑暗中的尖刺,尤为致命。 八方风云已经汇聚于此,风暴中心的兵家要地潞州城,能不能承受这一场乱世中的风暴? 现下紧要事都已处理妥当,柳青看着柴荣,心里醋意又已升了起来,讪讪上前说道:“荣哥,你记不记得回府要怎么样来着?” 众人见柳青要和柴荣说些男女情话,都是会心一笑,各自散开。 柴荣一笑道:“自然记得,我要给青儿念一百遍‘我错了’。” 柳青“哼”的一声,冷着脸道:“是一百遍吗?我怎记得不是?” 柴荣装作思考半天道:“不是一百遍,是五百遍,一千遍。不但如此……” “还要怎样?” “还要每一句都诚心诚意。” “还有吗?”柳青撇嘴道。 “不单是要道歉,柴荣看了别的姑娘几眼,就向青儿补回来几眼好了。”说完柴荣低下头,一边掰起手指头,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道:“一二三四……” 柳青娇嗔一声,朝柴荣数着数的那手狠狠捶了一下道:“谁要你看?” 柴荣朝柳青一笑道:“我就是爱看,你总也管不着。” “我生气了……” “你笑我爱看,你哭我也爱看。你喜,你呆,你嗔我都爱看。” 柳青的脸颊此时已如熟透的石榴般粉红,又已一掌拍向了面前这花言巧语的小伙。 柴荣连忙闪开,一边绕着院中那棵梨树逃跑,一边口中叫道:“我错啦!我错啦!祖宗莫打。” 聂远已经走在邻院,听得那边柴荣和柳青嬉嬉闹闹的声音,不禁微微一笑,想起李望州为自己倒的那碗酒。 女儿美,情郎醉。 正沉思间,聂远突然被柴嫣拉住衣袖道:“那句没说完的话,现在有时间说了吧?” 聂远头痛一下,他自己都不知道下半句想要说什么,只好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沉默不答。 “喂,这还用想吗?”柴嫣扯扯聂远衣袖道。 趁柴嫣一个不留神,聂远突然飞也似地朝庭院后门跑去,柴嫣一愣,才意识到聂远又要设法跑路,连忙笑着朝他追了过去。 聂远只顾和柴嫣嬉闹,也无多想去向何处,到得门口,随手拉门而出。 一出院门,聂远蓦然间看见对面楼台之上,一个瘦高黑影正面朝这边,冷眼而视。 那瘦高男人冷笑一声,手腕一抬,甩来一只黑铁梭镖,恰恰插在聂远身旁的一道墙缝之中。 聂远再看向那男人时,不过是一转头的功夫,那男人就已不见,只剩下两只乌鸦在他落脚处哇哇直叫,惹得过往行人连叫晦气。 柴嫣这时才从院中追出,突然见聂远面色凝重,料想出了什么大事,也将嬉闹的心思放了起来。 聂远从墙上取下那黑铁梭镖,一张纸被梭镖插在墙上。聂远取下那纸,见纸上写道: “下月朔日,三更夜半。城郊客栈,不见不散。 知名不具。” 聂远陷入沉思,下月的朔日不过是三日之后而已,而英雄大会要赶在各路大军会和之前,已定在朔日后的一天。 难道是转魂算定英雄大会的前一天晚上,颉跌博忙于统筹,绝不会再跟随聂远出城吗?这未免太想当然了些。 一场风暴顷刻将至,聂远犹豫着要不要应了这约。 柴嫣看过信,心中也生出了几分忧愁,问聂远道:“这人不肯留名,想必就是转魂吧?” 聂远有所思虑,点了点头,转魂此人太过神秘,聂远亲耳听过她的声音,见过她的模样,可仍是对她一无所知。 她的来历,她的武功,乃至于她的年岁若何,聂远不过是凭着几分亦真亦假的信息和所见的冰山一角猜测而已,全不知她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你要去吗?” 聂远被从沉思中唤醒,眼前柴嫣正看着自己,她眼神中全无一点神采,写满忧心。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四十一章 倾国女妖 聂远见毕竟还有柴嫣为自己担心,心中一暖,问她道:“你怎么想?” 柴嫣想想道:“你若不去,难免露怯,可若是去了……” 聂远见柴嫣有些恍惚,欲言又止,便道:“你是担心转魂害我吗?这倒也是一层担心之处。师父武学造诣何等之高,犹然不慎中了转魂邪功,她若是对我下手,我……” “这倒是其次。”柴嫣突然道,“她若是想要害你,早已出手了。” 聂远见柴嫣说到转魂,突然一改平日的活泼性格,变得深思熟虑起来,自己一时竟还不能适应。但静下心来想想柴嫣此话,又觉哪里不对。 “转魂难道不是察觉到我师父在场才不敢下手吗?”聂远问道。 柴嫣想想,也点点头道:“说来也是,或许是我想多了。” “阿嫣,你说她可能害我性命还是其次,那不知还有什么更为要紧的事吗?”聂远问道。 柴嫣那对富有灵气的大眼睛一闪,显得很是好奇,问聂远道:“你不知转魂惯用的手段吗?” 聂远见柴嫣如此神态,心里一惊。这时倒是显得柴嫣是见多识广的江湖好手,在对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讲述江湖往事。 聂远缓缓道:“寒鸦已经甚是神秘,转魂又是寒鸦之首,我要了解转魂,自然是无从谈起……” 柴嫣见聂远不知,竟然大感惊奇,继续道:“那你总该听过转魂从前的名号了吧?” 聂远见柴嫣言之凿凿,仿佛是在说一件人尽皆知的常识,当下以为自己忘掉了些什么事情,只是思索半天,也仍是一无所获。 “什么名号?”聂远只得问道。 柴嫣显得略有失望,答道:“就是唤作‘南境女妖’啊,真没想到,你竟然不知道吗?” “南境女妖?”聂远仔细在脑海中搜索,仍是想不起听过这个名号。 柴嫣见聂远苦苦思索的样子,说道:“罢了罢了,改日问问你师父,他定是知道的,我且告诉你比害你性命更可怕的是什么。” 聂远点点头,看向柴嫣,等她解答。 柴嫣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一向跳跃着的眉头和闪烁着的眼睛,此时也阴沉下来,甚是严肃。 聂远等着柴嫣说出到底要提防转魂何事,但她大反常态,未免变得太多,又说的煞有其事,突然觉得她不过是在与自己讲个玩笑而已。 “她最为可怕的,不是害你性命,是会转你的魂。”柴嫣说道。 聂远听得一头雾水,笑道:“什么叫……转我的魂?” 柴嫣见聂远突然发笑,一着急道:“你不信便罢了,我不与你讲了。”说着移步便回身往院里走去。 聂远摇摇头,连忙赶上柴嫣道:“我没有不信,我只是……” “你只是怎样?”柴嫣问道。 聂远不知该作何回答,因为他那一瞬间确实将柴嫣之话当作了一句玩笑话。 毕竟这自件己入江湖十几年都毫不了解的事,此时是轻易从柴嫣口中说出来,还说的甚有把握,确实让他难以置信。 柴嫣此时仍是面有愁容,已没有心思和聂远斗气,继续道:“转你的魂,便是把你迷的神魂颠倒、不顾一切,最终成为她裙下风流鬼,将武功尽皆送与了她。” 聂远见柴嫣没有说笑之色,也开始觉得此事蹊跷,谜团颇多,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柴嫣叹口气道:“什么什么意思?就是我说的意思。转魂这女人甚是复杂,我一时也与你说不清楚,总之你不管去与不去,小心就是。” 聂远见柴嫣没有继续之意,开口问道:“你是说转魂有意要……”聂远说到此处,不知该如何开口。 “色诱你。”柴嫣干净利落地将那话说了出来。 聂远轻轻一笑道:“你未免将我看得太轻了吧?” 柴嫣见聂远似是颇有不屑,出口讽道:“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你又不曾见识过烟火女子的妩媚,怎知自己就一定就能抵挡得住?” 聂远一时觉得柴嫣此话甚是不合逻辑,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不觉之间,又已沉默半晌。 “你说,转魂是烟火之地出身?”聂远问道。 柴嫣摆摆头道:“她不是出身烟火之地,却远非烟火之地的女子可比。烟火之地的风尘女子不过使得些纨绔公子玩物丧志,转魂却是倾国的手段。” 倾国手段……聂远明白此倾国,是真的倾覆一国,却不是“一笑倾人国”的倾国了。 柴嫣见聂远仍是不解,问聂远道:“你当真不知当年的南境女妖吗?” 聂远摇摇头道:“当真不知。” 柴嫣突然突然收起严肃神情,朝聂远一笑道:“不知就罢了,我也是道听途说,信口胡诌而已。” 柴嫣说完,竟将聂远撇在原地,自己向一边离开了。 聂远看着她走开的背影,她两只玲珑玉手随意摆动着,似乎还在哼着小曲,一如平常那般无忧无虑,天真烂漫。 聂远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奇怪在哪里。 次日,天近傍晚,潞州城郊客栈中。 昨日虽下了一阵小雨,在这夏日之中,不过是杯水车薪,此时又已沉闷不已。 特别是这间小小的客房里,挤进的男女老少不同人物,已有不下二十位。 这间客房已是这家客栈最大的一间,即便如此,若是掌柜知道这间房要进去二十多人,说什么也不会答应下来。 而掌柜之所以答应下来,是因为上午订房时只有一个青年书生,和一个蒙面的蓝衣姑娘。 但一下午间,竟三五成群地来了好几拨人,都是要寻这间客房,到得这时,客房里便成了二十多人。 虽然颇有些拥挤,但这些人仍没忘了礼节,一张圆桌摆在正中,五人环绕而坐,剩下一个中年道人坐在主位,正对屋门。 左右首第一位分别是一个中年僧人和一个眼神忧郁的中年武师,其次是一个面无表情的青年书生,一个脸色惨白的瘦高个子,最后的是绝剑门大弟子、“百里君子”叶长亭。 房间门口屋角窗边,由各派年轻弟子站定,除此之外,桌边各在座之人身后,也有亲信跟随。 唯独那面无表情的青年书生身后没有弟子,站着的是天刀门演武会上被唤作“湘妹”的那蓝衣姑娘。 众人还未坐定,湘姑娘突然向那青年书生娇声娇气道:“通哥~” 那青年书生连忙向后一摆手,湘姑娘撇了撇嘴,和那书生窃窃私语道:“我不唤你名字便是。” 青年书生听见此话,仍是面无表情,但略一点头,似是满意,道:“什么事?” “站着实在是太累了,给我也落个座次行么?”湘姑娘道。 “今天钟道长说了算。”那青年书生仍是冷冷面孔道。 坐在主位的那道士耳力甚好,湘姑娘虽是有意压低了声音,仍被他听见了这句。 中年道士朝一旁的一名小道士道:“给你师姊落个座吧。” 那小道士应了一声,从边上搬过来一张座椅放到桌尾,那湘姑娘得意一笑,直接坐了过去。 有几个打扮粗野的白面汉子见和自己同辈的这姑娘竟也能落座,都面有不满,湘姑娘朝那几人一瞪凤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本小姐这般闭月羞花的姑娘吗?” 客房本就不大,湘姑娘这么一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几个白面汉子本是不悦,看了看这湘姑娘娇滴滴的模样,竟开始交头接耳,一起坏笑起来。 湘姑娘见那几个汉子举止不端,一拔手中白玉剑柄,那道长急忙将她喝住道:“不得胡闹。” 湘姑娘“哼”了一声,还想反驳,但见道长面目严肃,只得转过身来,不再看那几人。 青年书生朝那道长拱个手道:“家教不周,道长莫怪。” 道长叹口气道:“无妨,贫道又不是第一天做令妹师父了。” 中年道人见众人坐定,弟子也各自站好,便起身向一众江湖同辈行礼道:“众位,贫道有礼。” 底下众人也一并起身回礼道:“钟道长多礼了。” 此时站在桌前的这位,便是此时道家大派正一教掌门钟正棠,他不远千里自江西龙虎山而来,赴这大会群豪的难得盛会。 左首第一位中年僧人乃是福建南少林释大师,右首第一位面目严肃、背负短枪的武师,乃是人称“七杀夺魂枪”的江南豪侠、武林第一镖头唐进。 左首第二位青年书生也是江东成名人物,自称断情书生,用一把断情斩丝剑,无人知其姓名。右首第二位乃是“五帮”之一、江东海鲨帮高手“水鬼愁”楚风。 坐在末位的,便是绝剑门大弟子叶长亭同身穿蓝衣的湘姑娘了。 发生在这个客栈屋中的此次聚会,乃是一次江湖聚会,却不是一次普通的江湖聚会。特殊之处在于,聚会之人除绝剑门叶长亭外,其余众人皆来自吴楚之地。 “诸位请就座。”正一教掌门钟正棠一挥手,众人纷纷道:“有礼。” 待众人再次坐定,钟正棠便也坐下,开始正式议事。 “贫道斗胆派弟子相请众位,得众位赏光,贫道深感荣幸之至。”开始议事之前,钟正棠又再客气了一番。 “道长莫要客气了,大伙儿都是忙人,有事速速直说。”桌边的海鲨帮“水鬼愁”楚风瘦高身板,说话不拘礼节,面色无常一般惨白,甚是骇人。 “楚兄弟所言不错,钟道长便请说吧。”“七杀夺魂枪”唐进也道。 钟正棠一拱手道:“好,不瞒各位,贫道此行潞州并非接五行派何长老传江湖令而来,而是前些日子听说了契丹出兵的消息,七日之前便已到达潞州了。” 钟正棠方入中年,已是一派掌门,他面容在常人看来甚是平静,既有道家无争之意,又不失掌门威严。 “贫僧是月前专程来嵩山北少林交流佛法,听闻五行派何长老的消息,近日赶到潞州的。”左首第一位的南少林释大师道。 “在下碰巧押镖归途至此。”唐进面容严肃、眼神深邃,背负七支短枪,又给他增添了几分豪气。 断情书生自称年前四处游历,恰巧路过。“水鬼愁”楚风则是盘口纠纷,特意北上来找人麻烦。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四十二章 隔墙有耳 众人一一自报家门之后,钟正棠又向桌尾叶长亭一拱手道:“贫道还未向诸位介绍叶少侠。叶少侠乃是绝剑门高徒,当今武林中的后辈翘楚,今日得见,果然非凡。” 叶长亭也还礼道:“钟道长客气了,家师收到道长信函之后,甚是看重,但琐事繁忙,特令晚辈前来赴会。今日晚辈见得高朋满座,甚是惶恐。” 其余众人看看叶长亭,也都七嘴八舌地说了几句客气话,叶长亭一一回礼。 钟正棠点点头继续道:“如此贫道便不赘言,在座众位,除叶少侠外,皆是吴楚之地的豪杰。按理来说,五行派传信于天下召开英雄大会,却在仅仅数日之后便举行,我等若不是恰在北地,原本定是绝无法如期到达的。” 钟正棠一说,满屋中人连同一旁站着的弟子,都纷纷点头称是,一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英雄大会以江湖四老中的两位的名义发出,称得上排面十足,但此时经钟正棠一说,众人心里却都生出了疑窦。 鬼谷子本来就在江湖上飘忽不定、似有似无,众人都对其知之甚少。而五行派在此地更是势大,潞州城外不到一日的脚程,便是五行派的领地。 而如镖头唐进、断情剑客两人沉默寡言,此时虽不争论,自己也心存疑虑。 众人稍静之后,钟正棠又道:“贫道久居江南,和五行派何长老素无交往,虽久闻他乃正直之人,然英雄大会汇聚八方武林英豪,又值此多事之秋,非同小可,还是小心为上。” 钟正棠这一番话说完,众人又是纷纷称是,只有那“水鬼愁”楚风突然笑道:“钟道长不会是想要我们几位看在邻居情分上,在英雄大会上拥钟道长做武林盟主吧?” 楚风一说,跟从的那几名海鲨帮帮众都是交头接耳,嬉嬉笑笑,似是在跟随舵主出口嘲讽。 钟正棠听到此话,看着楚风微微变色道:“楚兄弟大可不必如此,贫道乃是修道之人,自当清心寡欲、于苦行之中研习道学,绝无争夺名利之心。” “钟道长的为人,贫僧也是了解的,楚施主确是多虑了。”南少林释大师也道。 两人话音刚落,却见得坐在末尾的湘姑娘突然腾地站起,用剑柄指着楚风骂道:“本小姐早就看你不是什么好人,听不惯我师父讲话速速回家便是,也没有非要请你……” 话没说完,湘姑娘已被钟正棠和那青年书生一齐喝止住,湘姑娘闷闷不乐地坐回椅上,支着头转向一边,生起闷气。 楚风说出这话本来也确实是众人心里担心之处,只是确有唐突,便讪讪笑道:“钟道长如此,倒是我楚某小人之心了。” “无妨。”钟仁棠回应道。“贫道请众位到此,只有一事相嘱。” “钟道长请说。”众人都道。 “此次武林大会时机太过巧合,江南蜀中各自割据,中原大乱,外有强敌,确有形势不太明了之处。贫道特恳请众位,值此多事之秋,望各位且将往日恩怨一笔勾销。”钟正棠道。 钟正棠作为正一教掌门,值此乱世,不改清修之风,又常常率弟子下山行侠仗义,早已在江东声名远播。因此这话一说出,众人中或是有些梁子的、向来不和的,也都不敢不从。 “众位都是南派人士,此时更当同气连枝,若是出了什么事情,至少有个照应。”释大师也道。 叶长亭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暗忖道:“这钟掌门果然心思缜密,眼下这些人,或是平他日里有所了解:如南少林释大师与自己是多年的君子之交。 镖头唐进为人虽然沉默寡言,但稳重仗义,江湖名声极好;断情剑客则是江南大家,看样子钟正棠还是他小妹的师父。 楚风虽然性子油滑,但久闻海鲨帮盘踞于长江之上,背后隐隐有江东大族支持,想来极有可能便是断情剑客这家了。 如此说来,此番相聚之人,多少都是平素里给钟正棠些面子,或是可信之人。看似汇集各家各派,实则都在他掌控之中。” 想到此处,叶长亭不禁暗瞟旁边这湘姑娘一眼,见她穿蓝衣,不禁想起了常穿紫衣的师妹万紫茵。 叶长亭微微一笑,师妹虽然性子有时急了些,但也常常是因为打抱不平,平常一向是翩翩有礼的,绝不是像这湘姑娘这般任性惯了。 叶长亭正沉思间,却听钟正棠突然道:“贫道见识浅短,但素来知道绝剑门以君子之风行于江湖,贫道早年又和章掌门有过一面之缘,故此相邀,做个见证。” 叶长亭心里想他说做个见证,实际上却是有意拉拢绝剑门,身在异乡,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也多一个帮手。眼下只得点点头拱手道:“自当如此。” 众人短暂沉默间,钟正棠突然低声喝道:“门外有人。”随即抽剑一跃而起,跳过面前的圆桌直刺屋门。 这一剑从两名正一教弟子之间刺过,穿入门缝,左右一撑,猛然将屋门荡开。 屋门之外,一个紫衫女子正站在彼处,手中紧握紫电宝剑,叶长亭见是师妹万紫茵,连忙叫道:“道长停手。” 钟正棠连忙收剑,避向一旁,却见万紫茵剑在手中,面色凝重,又站在门外,甚是奇怪。 “哇,哇……”两只乌鸦落在客栈走廊尽头的木窗边缘,凄苦地啼叫着,随即“扑”的一声没了影踪,只落在窗台上几片黑色羽毛。 万紫茵收剑回鞘对钟正棠道:“晚辈方才刚到得楼上,见得有一个黑影在外窥探。我拔剑上前时,他便从门外尽头的窗台跃走了。” 钟正棠看了万紫茵一眼,心中存疑,对万紫茵道:“此事蹊跷,望姑娘替贫道保密。” 万紫茵稍稍犹豫道:“师父派我来的,要我来接接师兄,我也不知那人是谁……” 钟正棠将万紫茵引入屋内,道:“一场误会,是叶少侠的师妹奉师命来接他。” 叶长亭正是不解,师父既然派自己来了,又怎么半途要师妹来接自己,莫非出了什么要紧事吗? 其实之前钟正棠派人来拜会绝剑门时,掌门派叶长亭只身赴约,万紫茵便不放心,现下不过是要来接应师兄,恰巧撞上了屋外的窥探者。 钟正棠心中却已升起一阵直透心底的恐慌,屋内一众武林高手被门外人窥探了不知多久,一直到万紫茵与那人动起手来,这之前竟无一人察觉。若是那人朝屋内用一个“天女散花”一把洒出几十枚飞镖,少说也要毙掉一半弟子。 众人见事已说完,万紫茵已经来要接师兄回去,情知今日之会就此泡汤,纷纷向钟正棠告辞,就此散会。 钟正棠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他是道门中人,本就不甚把虚无的东西挂在心上,只是为万紫茵口中那黑衣人放心不下,陷入沉思。 怕的就是黑影不单是在门外。 郭府之中,柴荣正在舞剑,每一式都剑气外张,豪气十足。 一旁柳青看得甚是欣喜,颉跌博却不以为然。 用完一套剑法后,柴荣收起剑来,朝颉跌博拱手行礼,又和柳青相视一笑。 “你这套剑法……是谁教的?”颉跌博略有不满地问道。 “不敢隐瞒师父,数年之前,绝剑门掌门先生章骅前辈路过此地,曾传了弟子几路绝剑门的剑招。” “他传了你这么多?”颉跌博惊奇道。 “章骅前辈只教了弟子一些基础剑招,其余是弟子自己胡乱臆造出来的。” 柴荣虽然口说臆造,实际上却对自己练出的剑法颇有信心。言辞谦卑,主要是因为之前在其他人手下学武之事,怕是颉跌博知道了难免不悦。 “章骅小辈,误人不浅啊!”颉跌博叹道。 “弟子知错。”柴荣不敢辩驳,连忙长揖向颉跌博请罪。 “这倒非你之过。若是按章骅这一套剑法练下去,假以十数年,你也能成为江湖上小有名气的高手,只是要有所大成,却是万万不能的。”颉跌博道。 柴荣起初练出这一套大气挥毫的剑法时,还十分自信,毕竟自己年不到二十,无师自通,已经不是其他同辈弟子可比。 这时突然听到师父说自己“小有名气”、“难有大成”,心中甚是失望,只得说道:“弟子愚钝,望师父教诲。” 颉跌博缓缓点点头道:“世间武功门派种类繁多,所谓高手更是数不胜数,在我看来,绝顶高手只能有两种。” “一种是从小开始抛弃别事,在杀戮中培养起来的杀手。历代王朝都有这等人,或是朝廷爪牙,或是江湖中的黑手,这类人若是训练得当,生死相搏之中非一般武者可比。” “如此说来……寒鸦的杀手中应当有很多好手了。”柴荣道。 “不错,江湖人士咬牙切齿百余年而它仍然存在,无非是正派人士实力不足以铲除它。”颉跌博道。 “实力吗……”柴荣缓缓思考道,一个大胆的想法产生在他心中,既然不能铲除它,若有机会,何不尝试利用它? 柴荣思考之间,颉跌博继续说道:“第二种人乃是人武合一之人,就如你和远儿精研剑法。远儿天性清冷,非人力所能改变,正合青霜剑之性;而你胸怀深远,城府深厚,正适合青冥剑深邃之气。” “阴风吹杀气,永日在青冥。”柴荣道。 “嗯……第二种境界练到极致,武学已经和人本身化为一体,是远非第一种刻意训练出的杀人凶器可比的。而且对于你来说,剑法不只是杀人的剑法,你今日的剑术之风,也是你选择的人生之路。” “师父是说,在此乱世之中,不可木秀于林吗?”柴荣不禁想到了悍然篡唐的朱温,可谓是木秀于林,终究不得善终。 “除非你足够的强!”颉跌博道。 “弟子谨记。”柴荣道,“此外,弟子对此番英雄大会尚有不明。” “你说吧。”颉跌博道。 “英雄大会汇聚各路门派共商一事,鱼龙混杂,单是徒儿昨日所见,就有天刀门、绝剑门、烈马帮和铁沙帮,且不过是冰山一角,不知师父可做好了万全的应对之策?” “嗯……时日已经不多,此次要多赖何兄帮忙了。”颉跌博缓缓道,“他欲要请你下月朔日上太行山,你愿去吗?” “何长老?”柴荣不解道。 “他派人与老夫说我收了个好徒弟,想用你试他五行派的太行五峰阵。”颉跌博缓缓笑道。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四十三章 朔日 “八百里加急!速报高将军!” 朔日,天色微微发白。 昭义军军营之外,一匹飞马突然冲进辕门,径直奔向中军大帐。 马上斥候面容憔悴,眼窝深陷,显然是连夜赶路,坐下快马也已大汗淋漓,口中不住地吐出白沫。 到得中军账前,那斥候滚鞍下马,早有三四个亲军将他扶住,快马闷哼一声,猛地倒在帐前。 斥候快步跑入帐中,随即“扑通”一声跪下道:“报将军!叛军主力包围张将军部,别遣先锋南下,距潞州不到三百里!” 昭义军军营大帐之中,高行周端坐账上,郭威正不安地来回踱步。 “换马不换人,再探!”郭威当即令道。 那斥候答应一声,快步离帐,早有亲军牵来生力快马,送上水壶、干粮。 那斥候一把接过,一跃上马,匆匆奔出辕门,马蹄北去尘飞扬,只剩一人一马的背影。 帐中,郭威正是十分焦急,三百里对于急行军的契丹轻骑来说,不过是三五日的功夫,枢密使赵延寿的兵马却仍是没有消息。 之前朝廷北上围攻石敬瑭叛军的张敬达统率六万马步军,被契丹主耶律德光一战大败于太原,兵溃千里,朝潞州溃退而来,现下却已被叛军和契丹联军主力围困。 莫说出兵击退叛军主力、救出张敬达大军,此时潞州能否经受住这一番狂风暴雨,也是难说。 形势实已危急万分,张敬达数万残军被困已久,兵粮寸断、士气崩溃,自潞州以北重镇如燕云十六州、太原,皆已失陷。 郭威想到此处,不住地摩拳擦掌,只得寄希望于义子柴荣的英雄大会,期盼能为战局带来一丁点的转机。 郭府之中,柴荣已饱食一顿,一跃上马。 柳青站在马下,为他递上青冥宝剑,眼中满是恋恋不舍。 “荣哥,你不能不去吗?”柳青问道。 柴荣在马上回首一笑,轻抚柳青额旁鬓发道:“何长老邀我上山破阵,是提升我武功修为的极好机会,若是不去,便是辜负了他老人家的好意,青儿不必担心。” “那荣哥……带青儿一起去吧。”柳青小心翼翼道。 柴荣摆摆头道:“出城离太行山尚有五十余里,此去颠簸不定,虚体劳神,青儿还是在家好好休养,明日英雄大会若是一言不合,怕是难免一场恶战。” 柳青想要再说些什么,柴荣已经一挥马鞭,向城门方向疾奔而去。柳青看着他一人一马、负剑远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酸楚。 他的面前不只有绵延八百里的太行山,还有刀山火海、雄关漫道,有诡谲的阴谋、无尽的背叛。 而这些对于这一场乱世,却是再寻常不过了。 不论面对着什么,他总是义不容辞地奔赴前路,而她却不能陪在身边,只能一次次看着他的背影远去,默默为他担心,如同等待眷侣归家的候鸟。 天刀门演武会上如此,眼下同样如此。 他的人生路上,想必也是如此。 明日便是英雄大会,是颉跌博和夏侯中约下的解决柳叶刀恩怨之时,想到此处,柳青心里又是惴惴不安。 恍惚之间,柳青颤抖的手突然被另一只手握住。 她转过头,见柴嫣朝她嫣然一笑,两人一起看着柴荣远去的背影,和微微发白的天际。 “他的王道之路,注定是孤独的。”颉跌博也出现在两人身边,聂远跟在一旁。 城西客栈云集之地,各家客栈马棚中已经挤满了各色马匹。 一家客栈院中,八个天刀门刀客正在空地试刀,引得不少闲人驻足观看,伊和在旁督导,已然看出这其中不乏学武之士。 弟子正练刀之间,掌门夏侯中带古满、殷安两人也来到院中,伊和向师父行了个礼,夏侯中微微点头,也看着众弟子练刀。 夏侯中这一出来,人群中一个声音突然道:“看这黑面汉子就是‘阎罗刀王’夏侯中。” 这声音一出,立马引得人群吵吵嚷嚷。 夏侯中见得对面人群纷纷看向自己,更有些年轻武者眼中颇有挑衅神色,当下冷笑一声,也不在意。 “师父,师弟妹们练得可还入眼吗?”伊和突然问道。 夏侯中微微颔首,面色却仍是铁青。 “师父,徒儿有一事不明。”伊和继续道。 夏侯中板着脸道了声:“问。” “自唐末以来,天下大乱,武林各派从来都是各守基业,却不知鬼谷前辈突然放出个英雄大会的名头,是何……” 伊和话未说完,殷安突然打断道:“师兄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非要惹得师父他老人家不快。” “不知殷师弟此话何意?”伊和不解道。 殷安一撩鬓边头发,摆弄着手中犬神宝刀道:“师兄有所不知,这样的英雄大会,小弟虽未到过,却也听过不少。” “英雄大会虽叫做英雄大会,既有英雄,也有狗熊。该当担忧丢人现眼的自当是狗熊,英雄却是将此看做一展威风的时机,自然不会担忧,反而甚是期待了。” 殷安捧着刀嘿嘿一笑,又继续道:“当今武林中,论盖世英雄,师父称第二,谁又敢称第一?” 殷安话音刚落,却觉臂中猛然落空,却见胸前刀已不见,定睛一看,已被师父拿在手中。 夏侯中冷笑一声道:“英雄连兵刃都拿不牢吗?” 他说罢随手一扔,众人只听得风声震耳,那刀连刀带鞘,猛地插在院落对面的屋下大梁之中,震得那房抖落了一地积灰。 这一出手,一些交头接耳的年轻武者尽皆吓得目瞪口呆,当即闭口不言。 夏侯中继续道:“不管他英雄大会所为何事,我等都作壁上观,伺机将陌刀与柳叶刀门人拿下。” 殷安一拍拳道:“不如借此良机,给他绝剑门一个下马威,让章老儿知道谁才算得武林霸主!” 夏侯中又是冷笑一声道:“好,古满紧盯李望州动向,伊和与我盯紧那柳青,殷安给我一人挑战绝剑门,让你出尽风头。” 殷安还想再说什么,夏侯中已经转身返回,古满朝他狠狠瞪了一眼,也跟随进屋。 伊和朝殷安一笑道:“明日便看殷师弟高招了。”说罢继续一一指点低阶弟子练刀,不再理会殷安。 殷安本是心里恼恨,转念一想,若是趁英雄大会当着天下豪杰的面,将那聂远打个垂头丧气,岂不美哉? 殷安想到此处,转忧为喜,哼个小曲,跑到对面去取了刀便离开了。 邻家客栈之内,一个中年男人背负一柄长剑,双目紧闭,正端坐于房中。 窗外楼下熙攘之声不绝于耳,马嘶刀吼、剑鸣拳风不断,他却仍是以一副自若神态打坐,眉眼平和、温文尔雅,自有一派儒雅气质。 门边,叶长亭和师妹万紫茵正在等待。 “师父好宽的性子,今日城西不知住进了多少江湖上的朋友,一大早便开始乒乒乓乓地打个不停,师父还能冥想地进去。”万紫茵道。 叶长亭点点头道:“这几日所见当真是让人头痛,对了师妹,那日你在客栈外见的黑影,到底是什么人?” 万紫茵揉揉头道:“我也为这事头疼的很,钟道长要我保密,估计也是怕乱了人心,他应该自有安排了。” “你说……钟道长会不会怀疑你?”叶长亭道。 万紫茵摇摇头道:“这也难说,不过更让人头痛的,当属明日又要和天刀门打交道了。” 叶长亭轻叹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余光一瞟,却见一个雪白的身影直直立在那“通天阁”顶端。 饮雪楼主手中持着一把竹箫,心无旁骛,俯视平生。 “饮雪楼主!你给我一个所谓的天下第一剑,又哪里有半点用处?” 被列为饮雪楼剑术第一的男人,此刻正颓唐地坐在一个不起眼的黑暗角落里,一边胡乱地朝口中灌着浊酒,一边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语。 眼眶中饮雪楼主那个白衣如雪的身影渐渐模糊,另一个同样浑身素衣的背影浮现在眼前。 这身影一出现在男人眼前,男人便苦饮了一大口,一直闷到这壶浊酒一滴不剩,辣的喉如刀割,却没有办法让那个身影随酒而去。 其实她并没有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但她那令万物空灵的声音、白衣如雪的身影和那根金凤发钗的脆响,却总如同风筝的线,无时无刻不在拴着男人的心。 男人明白,即使他手中的剑能杀掉所有要他死的人,他总还是无法自由。他所追求的彻底的自由,就握在那个女人的手中。 英雄大会?男人挤出一个苦笑,他自认为算一个剑客,却万万算不得一个英雄。 她曾以为他是一个英雄,却万万没想到他只是一个剑客,一个活在黑暗中的剑客。 女人端坐在窗前,面无表情地端着一盅清酒,想起她第一次在那间梧桐林中的客栈找到他,那男人冷如刀面的面孔浮现在眼前。 那时他的脸还没有现在这般沧桑,他给她留下一碗清酒,告诉她黑暗中常常有很可怕的东西。 可是她不信,她为了接近他,茫然地踏入了黑暗。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一个暴雨之夜,没有月明,没有星光,只有彻底的黑暗。 那晚除了雨水落在剑上的声音,还伴随一个初生婴儿的啼哭,她亲眼看见一家人死在他的剑下。 那把剑上的血,却很快就被大雨冲刷干净,流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她恨他,也恨自己,恨自己不敢了断。 英雄大会?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悄然滑落,是该了结一切了。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四十四章 三路拜山 天色已近傍晚,仍是闷热非常。 一个劲装结束、面色沧桑的魁梧男人面无表情,警惕地沿着山脚小路开始上山。 他背上插着七支黑铁短枪,手里握一杆乌油点钢断魂枪,正是此前在城郊客栈与会的江湖第一镖头、“七杀夺魂枪”唐进。 自从江南群侠在客栈一聚之后,唐进便隐隐觉得钟正棠有统领群雄之心,心有不安。不过钟正棠言语谦逊,也自称绝无野心,着实态度诚恳。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他真的暂掌发号施令之权,唐进也未必会反对,十几年走镖的经验让他深信,没有领袖的一群人便是一盘散沙。 他的身后跟着两名镖师,一人姓赵,一人姓孙。不敢说绝对的心腹,但他们和自己一起走南闯北十几年,互相的底细还是清楚。 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盘山而上,松柏参天,太阳已经极低,只能照到山脉一边,山头两侧明暗两隔。 唐进三人在阳光射到的一边,落日余威之下,三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唐进向来警惕,行走不久,习惯性地抬头四处张望,然而这次他的目光并没有随即习惯性地收回,因为他看到山头上站立着一个黑影。 这个黑影站得很直,在夕阳中模糊难辨,无数松柏的荫蔽之下,粗略一看,着实分不清他是人还是一棵柏树。 唐进横枪站住,后边的两个镖师一愣,也看到了山头上的黑影。 “唐总镖头?”身后的赵镖师问了唐进一声,等唐总镖头说话。 唐进不言,只是驻足观看,赵镖师和孙镖师知道唐进眼力非一般人可及,亏得这一双千里眼,押镖时的许多危险由唐进远远地化解于无形之中。 “断情书生。”看了良久之后,唐进突然说道。 “断情剑,莫非他也收到了钟掌门的消息吗?”孙镖师问道。 “这倒难说,不过他若是也收到了钟老道的消息,总归出发前要和我们说一声。这般装神弄鬼,是何道理?”赵镖师道。 “镖头,这钟掌门的信……到底是怎么说的?”孙镖师问唐进道。 唐进沉默半晌,缓缓道:“钟掌门信中说,当晚寒鸦在外,钟掌门怀疑门内有其内应,他已在城内调查,密请我赴此拜会何长老言明。” 孙镖师“哼”地一声道:“这老牛鼻子,大半夜地将信留下,亏得镖头耳力这么好,都没能察觉。镖头一大早便开始打听五行派的所在,又赶了半天路,这都到了晚上才到,若是回去,又得摸黑了。” 走镖多年,唐进睡梦中的警觉性一向极高,现实中身边的事情,常常会通过他的所有感触器官,随时出现在他的梦里。 押镖途中梦见或林中、或墙外有歹人埋伏,这对唐进来说已经习以为常,而事实也一次次证实了他那睡梦之中超乎常人的洞察力。 若论寻常时察觉隔墙有耳,许多内功深湛的高人都远胜于唐进,但若单论睡梦时,唐进走遍四方,未有一人能警觉如此。 只是昨夜留信之人竟无让自己有半点反应,定是轻功登峰造极之人所留。 正一教是道教大派,非但内功心法世所闻名,而轻功传自“御风而行,泠然善也”的列子,也是潇洒一派,飘然若风,这封信来自钟正棠,便说得通了。 赵镖师也嘟嘟囔囔道:“明日就是英雄大会,我看那钟掌门有意给镖头找茬。” 唐进摆摆手道:“不妨,我走镖路上,多和五行派弟子打过照面,向来相安无事,大不了当作走动走动。” 唐进再次回忆了上午发现书信的样子,又抬头看了看黑影。 “断情剑与我们素无恩仇,想必不会找我们的晦气。”孙镖师道。 “我看未必。”赵镖师当即反驳道,“姓钟的道士让镖头自己来,既然那道士能信得过,这书生在此地还能有什么好事?” 孙、赵二镖头争吵之际,一直在沉思的唐进突然道:“倘若钟大掌门信不过呢?” 唐进在犹豫地观望着山头的断情书生,书生也在远远地望着半山腰的唐进。 “大概这便是所谓‘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之景。” 书生站在山脊龙脉之上,垂暮的残光照亮了他身体的一半。 他一身典型的江南打扮,一身白衣即使是在山中也一尘不染,脸如白玉,却常常是一副忧郁的神色。 “是那镖局的来了吗?”这侧山头下,湘姑娘正坐在山阴之中,百无聊赖地摆弄一棵石缝中长出的野草。 “嗯。”断情书生答道。 湘姑娘似是对唐进等人毫不在意,继续道:“通哥,我师父到底给你送了什么信来啊?趁现在歇着,快些让我看看吧。” “嗯。” 断情书生沉默寡言,据说他年少时曾受刻骨情伤,自此隐去名姓,醉心于山水草木。 他隐姓埋名行走江湖,也是弱冠以后的事情了。江湖人士多是快意恩仇之人,因此多对断情书生所想所举不以为然。 不过他在江湖上所为既不伤天害理,也不影响到他人,本不关他人闲事。且江湖上常有传闻其家世背景极大,江南门派都要给他些面子。 湘姑娘接过书生递来的信,看了良久,疑惑道:“师父说那日门外的不只是绝剑门的万姑娘,那还能有谁?” 书生说道:“这便是钟先生为什么要我来拜山。” “不是你,是我们,还有你妹啊。”湘姑娘用手中剑柄戳戳那书生脸道。 那书生仍是一副冷冷面孔,对湘姑娘道:“父亲请钟先生收你为徒,便是要收你的心性,看来尽是白费功夫。” “我还年轻,干嘛要收我的心性?”湘姑娘一翻白眼道。 “湘妹,你已不年轻了,父亲也不止一次提你的婚事。”青年书生道。 湘姑娘一把将那根野草拔出扔向书生,嗔道:“我不嫁!我说了多少次,我只喜欢少时见过的月亮,除此之外,谁也不嫁。” “你总爱说些胡话,你少时见过什么月亮?”通书生冷冷道。 “我不管,总之谁来提亲,我便戳瞎谁的招子。”湘姑娘摆弄着手中那把白玉素剑道。 “此事由不得你,父亲已为你订下了婚事。” 那湘姑娘一听此话,当即气红了脸,一跃而起,朝书生凤眼圆睁道:“什么婚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若知晓,定然不允。”书生道。 湘姑娘突然转怒为喜,嘻嘻一笑道:“谁说我不允?若是找个好人家,我欢喜还来不及。” 书生点点道:“此人身处万人之上,他家乃是江东大族,自然是好人家。” 湘姑娘凤眼一眨,喜笑颜开道:“那还不快告诉我是谁?” 那书生缓缓道:“我说的这人,便是当朝太子。” “是唐国太子、楚国太子、蜀国太子、南边汉国太子、还是北边契丹国太子?”湘姑娘兴致勃勃地问道。 “是本国太子。”书生道。 湘姑娘一得知父亲为自己许了什么婚事,马上收起装出来的欢喜容颜,抽出剑冷着脸道:“真是个呆哥哥,这么容易便告诉了我,我这就回国去将太子杀了,就不用和他成婚了。” 湘姑娘方才走了两步,书生一把扣住她手腕道:“别闹了,我们走。” 唐进便要走上山头,抬头一看,那身影早已不见。爬上以后,放眼望去,四处树海茫茫,也不见书生踪迹。 山之大者,莫如太行。 暗淡夕阳下的太行山,柴荣正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大片的参天古柏投下深邃的阴影,整个山腰山头,都已在无尽的黑幕中笼罩。 柴荣为了应何长松朔日之约,一大早便已出城,快马加鞭,一直到得近乎傍晚才至太行山脚下。 一程走外还有一程,柴荣弃马入山,踏上这干裂的土地不久,只觉得背上的青冥剑竟开始微微作响。 越往密林之中行走,青冥剑的响动便愈加剧烈,起先只是响动,响了良久,竟开始颤动起来。 柴荣见状,也是十分惊异,心中暗想道:这大概便是所谓“剑鸣”。 柴荣拔出青冥剑,剑身离鞘刹那,晃动和响声骤然停止。 在这一片黄昏青松树海之中,青冥剑如同鸟归山林、鱼入江海,和整个大山融为一体。 “笃……笃……”夹杂于蝉鸟鸣叫之中,一阵砍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柴荣循声而去,却见密林之中,一个中年农人正独自砍树。 这农人体格健壮,肌肉盘根错节,一身横练功夫实在非同小可,手中斧头也并非钝器。但他一斧一斧凿在树木之上,却是良久不断,那树仍是笔直耸立。 这农人也实在是有些古怪,每一斧都不多不少,恰好斫到一半,且出手连绵不断,看了良久,也未有停歇。 柴荣早已看出,这农人以他横练功夫,要砍倒树木自非难事,他如此怪异举动,自然是别有目的。 柴荣将青冥剑收回鞘中,见他年长自己不少,便上前拜道:“晚辈柴荣,叨扰前辈。” 农人又砍了一斧子后停下,转头瞥了柴荣一眼,柴荣见这张脸棱角分明,如同雕刻出来一般。 看完之后,那农人随即又拿起斧子,一斧一斧地砍着树木。 柴荣正要再问,那农人突然开口,闷声问道:“你来作甚?” “晚辈奉家师之命,特来拜见五行教何长老。”柴荣道。 “师父?”那农人仍是边说边砍,似是不屑一顾,随口问道,“你师父是哪个啊?” 柴荣方拜师不久,见识过了师父的武功和智略,此时对师父正是钦佩,而眼前这农人口气竟然有些傲慢,惹得柴荣颇为不快。 “晚辈不才,忝列鬼谷门下。”柴荣道。 听到鬼谷二字,那砍树的农人把手里的斧头停了片刻,随后道声:“鬼谷先生和我师父是老朋友了。” 说完,他便又继续挥动着他手里的斧头,一斧一斧地砸在树干上。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四十五章 太行第一路武学 “原来是何长老高徒,得见阁下,晚辈幸甚。”柴荣拱手道。 那农人又砍了几斧之后,再度停下,转过身来问柴荣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柴荣见多识广,然而对于何长松弟子之事,确实不甚了解,只得道:“晚辈见识短浅,并不识得前辈。” 农人并不作答自己的姓名,而是话锋一转,问柴荣道:“那你知道我派缘何唤作五行派吗?” 柴荣略一回想,答道:“晚辈听闻先秦之时,有贤人箕子于此地修道,悟出五行之论而言于周武王。故太行山又称五行山,贵派便称五行派。” “你说的很对,说话还挺恭敬。”农人微微点头道。 柴荣轻轻笑道:“前辈见笑了。” “嗯。”农人看起来不喜张扬,说话也无甚礼法,“我姓钱,单名一个峰,便是五行派金护法。” “久仰!”柴荣听闻这人乃是“太行五峰”之一,当下颇有些激动。 何长松曾和师父颉跌博等人合称“江湖四老”,五行派又有何长松直系弟子五护法护教,看来之前倒是自己低估了五行派的实力。 “想见我师父,得过我这一关。”钱峰道。 “晚辈愿领教前辈高招。”柴荣心想这次拜山,也是师父和何长老有意要考验自己的武功进境和应变能力,当下做好了动武的准备。 若是此时单打独斗尚且不胜,更别提那“太行五峰阵”了。 “你出手吧。”钱峰平平淡淡道。 “刀剑无眼,前辈小心!”柴荣话音刚落,已然一剑如飞梭,直刺向坡上的钱峰。 钱峰虽是前辈,也不相让,直接从半坡之上凌空跃起,一斧劈下。这一斧势大力沉,果真是猛虎下山一般气势。 柴荣见势难挡,连忙收剑向侧边躲开,那一柄伐木手斧砍在一块大石上,火星四散,大石当即崩裂。 柴荣对钱峰的力量早有预估,却不想到已经可怕如斯。之前钱峰在坡上一斧一斧地劈砍树木,当真是好雅致。 钱峰劈开大石之后,毫不停留,猛地横斧接连砍来。柴荣心知钱峰力大,唯有以巧取胜,避开第一斧后,便施展出平生所学剑法,竭力回击。 钱峰手斧不为大,却有挥转自如的优势,柴荣几路剑法攻击之下,钱峰原地守好门户,竟让柴荣的青冥如同打在一块巨石上一般毫无收效。 柴荣几乎使完了一路剑法,最后一式一剑直刺钱峰腰间,被钱峰侧身横斧挡下。 钱峰随即以斧内侧钩剑而上,使个“顺水推舟”,直削向柴荣右手。 柴荣为防止弃剑,握住剑柄的手急忙回钩,紧跟向前平推,以剑身抵住斧柄。 钱峰手斧沿剑身溯源而上之举为此中断,然而此时剑斧相交,钱峰单纯以气力与柴荣相逼,占尽上风。 柴荣硬扛不住,猛起右腿,以一个“将军上马”式踢中钱峰腰跨。钱峰体格厚实,略略后退,柴荣起腿瞬间却在钱峰斧力重压之下单腿失衡,向后趔趄了数步。 “你的招式用的不错,是比我强,可是却及不上我杨四哥。”钱峰停斧道。 “前辈硬功深厚,无懈可击,柴荣实无破解良策。”柴荣无奈道。 钱峰点点头道:“人说‘一力降十会’,也是有些道理的。” 往往江湖上二人相斗,斗到兴起,经常会血气上涌,打得六亲不认,酣斗之下还能保持理智已经殊为不易。 而钱峰虽然使的一路刚猛武功,却还能在招数之外有所保留,打斗之余,心平气和,这也是五行派金法武功锐利与收敛中和之效。 “前辈,再来进招吧。”柴荣也学会了几分钱峰的心平气和,从容举剑说道。 “好,我用快斧来攻,你小心莫要伤着。” 钱峰说完,回身又在地上捡了一把同样的劈柴手斧,在原地使个“旋风缠头”,果真个抡斧如飞。 二人更不打话,斧剑交手数招,柴荣方才惊讶于钱峰在力道之余,出手速度更是不俗。 钱峰斧法力道已让柴荣在拆招对拼之间落于下风,在绝对的出手速度面前,柴荣在兵器距离和招数上的优势则更是无法施展。 相斗越久,柴荣就越是剑法散乱,破绽频现。 柴荣明白,若是一直如此慌乱不定,必败无疑,连忙一边御敌,一边暗自重整了气息。 冷静之后,柴荣再看钱峰的进攻,力与速俱在的双斧,缺陷何在? 柴荣慧眼如炬,渐渐看出,钱峰的快与力都局限于一招一式上,每一招之间,却都留给了柴荣极大的空隙喘息。 这也是为什么柴荣虽身处劣势,却仍屡屡能化险为夷。 人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对付快攻,若能更快,自然破解。上乘武功路法中所谓“后发先至”、“连消带打”便是此理。 柴荣想通这一节,避过一招后,在这间歇中使出“青光剑影”,接连三招,已将钱峰逼退了数步。 柴荣紧承攻势,反守为攻。几剑之下虽然伤不到钱峰,也已经完全扭转了劣势。 只是柴荣却始终不解,自己尽占上风,却总是功败垂成,用不出制胜一招。 钱峰自觉被柴荣抓到了破绽,无心再斗,便一撤步道:“你头脑果然好用,我的武功破绽被你抓到了。” 柴荣见钱峰此话,言外之意便是认输给自己,连忙道:“多承前辈相让。” “嗯,你剑法连绵不绝,却刚猛不足,若是你见过五行派火法武功,自然能将我彻底击败。我且与你演练一边五行金功,你看好。” 钱峰说罢,抬起双斧,一招招演示开来。柴荣在旁看得心花怒放,知道这五行金功虽然被钱峰以斧法用出,剑法也是一般道理。 钱峰用完一路基础功法,天色已经转向深蓝,夜色之下,绵延不绝的太行山愈发显得深邃不已。 柴荣心中默默回想方才的那场对决和这路五行派武功,自觉大有感悟。 茫茫大山的另一边。 夜幕降临,被唤作“通哥”的书生和湘姑娘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湘姑娘那把白玉风尘剑握在手中,每走三步便要有一根树枝遭殃,湘姑娘每砍下一剑,口中便道一声:“不嫁!不嫁!” 书生也不理他,只顾赶路。湘姑娘见得夜幕之下,四周更显得阴森无比,连忙收起剑来跟上了书生。 “通哥,还有多久才到啊,我……怕黑。”湘姑娘收起砍树枝那副跋扈神态,怯生生问道。 “‘开门惜夜景,矫首看霜天。’这等山中夜景,应是极美的。”那书生似乎是怕扰了这山中宁静,轻轻说道。 “大夏天的,哪来的霜?”湘姑娘吐吐舌头道。 两人摸黑赶路,脚下不自觉地慢了几分,走了不知多久,却见前方半山腰上层层树影之下,隐隐有一间木屋露出了轮廓。 两人走近木屋,却见这木屋背倚山坡,三面无窗,只开了一扇小门半掩半合,一点点昏暗的烛光从门缝泄出。 湘姑娘正是走得疲累,一看见这小木屋,当即眼中放出光来,连忙向前小跑了几步道:“通哥,这小屋想必便是五行派的暗哨所在,我们这便去问问。” 书生答应一声,快步赶到湘姑娘身前,准备推门进屋。 屋内,木门两侧各自贴墙站了两名农人,手持刀剑,紧盯木门。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子正对木门端坐,面色冷峻。 那木墙上开了个极小的孔洞,一个农人朝外张望一眼,小声对那女子道:“不是唐进。” 那女子也是农人打扮,暗暗摸着背后的一只铁钩道:“拿下,别让他们坏了计划。” 却说书生见妹妹急急忙忙便要进屋,心中隐隐不安,急忙抢上前去,横臂挡在湘姑娘身前,右手已放在了木门上。 书生稍一推动木门,那门便“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湘姑娘连忙按住了剑柄,门那边的农人女子也握紧了铁钩。 “湘妹,我们走。”那书生缓缓将手从木门上收了回来,轻轻说道。 荒山老林之中,四下茫茫夜色,一间腐朽的木屋着实令人心悸。湘姑娘不想多待,已后退了数步。 书生也把从门下收回的手放在剑柄上,缓缓后退。 “头儿,还动手吗?他们……”屋里靠墙站着的一人对中间的女子问道。 “让开!”那女子突然冷冷道。 话音刚落,一把玲珑精致的利剑突然从他背后透墙刺来,那下人连忙一闪,剑刃已在他腰间留下一道血痕。 电光火石间,那女子突然身如猞猁般猛地前跃,两条铁钩一条从门轴缝隙伸出,恰巧卡住书生长剑,另一钩破门而出,直接钉向书生持剑手的腕部。 书生见状大惊,拔剑不出,眼看不得不弃剑保手,湘姑娘急忙抽剑跃前,将那钩向手腕的铁钩挡住。 这身材瘦小、使用双钩的农家打扮女子,正是寒鸦四杀客中最为年轻、招式也最为毒辣的勾魂客。 她人尚在屋内,知铁钩被截,右手一翻,溯剑而上勾住湘姑娘剑柄护手,随即手如飞梭般猛地一收。 门外湘姑娘只觉手腕一震,虎口剧痛,“当啷”一声,护手上嵌着的一颗宝石蹦落在脚下一块石上,不知弹在了哪里。与此同时,白玉素剑也已脱手。 趁勾魂客卸下湘姑娘白玉素剑的片刻,书生猛一用力,已将剑收回手中。勾魂客随即破门而出,一钩打来,和书生交起了手。 湘姑娘正要上前拾剑相助,勾魂客其余手下鱼贯而出,湘姑娘手上功夫本就寻常,马上左右支绌了起来,甚是狼狈。 勾魂客武功怪异非常,都是些迅捷无比、出手毒辣的招式,而那书生用的剑法自成一派,步伐飘忽,剑式飘逸。 斗了两招,书生自觉吃力,急忙对那湘姑娘喊道:“湘妹,速速下山,找你迁哥来救。” 书生随即一脚将湘姑娘那三尺风尘白玉素剑朝她踢去,接着身形一变,开始如游鱼一般左右游走,将剑招尽数挥洒开来。这一招叫做“鱼戏莲叶”,正是他自创剑法中最为得意的一路。 勾魂客冷笑一声,左手铁钩搭上剑身一袅,将那剑撇到了空中,随即右手铁钩一伸一带,已勾住那书生后领,将他扣翻在地。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四十六章 妖娆艳质乌衣下 湘姑娘见哥哥已被扣倒,料想自己不是敌手,除了下山求援别无他法,当即虚晃一剑,慌不择路地转身狂奔。 勾魂客用钩柄将那书生一把敲晕,随即跃上棵柏树,正要追赶,突然晃见三个人影正从另一方向缓缓走来。 勾魂客心生一计,连忙跳下树来,指着书生吩咐道:“将他放入暗室。” 一个相貌平常、打扮利落的杀手上前问道:“头儿,不追了吗?” 勾魂客略略思索后道:“放她走,我自有打算。” “不知转魂大人那边如何了。”那杀手又自言自语道。 提起转魂,勾魂客冷峻的面目罕见的柔和了些,道声:“大人此刻也许正在打扫屋子,她要在那儿和一位贵客叙旧。” 城郊。 战事将至,客栈的生意愈发惨淡。 送走了今日最后一位向南逃难的过客,天色已晚,出门不辨五指。 上了年纪的掌柜点了盏灯,看着空荡荡的客栈,无话可说,只是连声叹气。 再过不了多少时日,铁骑一至,这间苦心经营的客栈,保不齐便尸骨无存了,任谁也高兴不起。 掌柜将三个忙着收拾桌椅的店小二叫到一起,道:“不要擦什么桌椅了,今天打了烊,大家几个就此散伙儿罢了。” 那三个店小二面面相觑,一个开口问掌柜道:“掌柜的,不知下回开店是什么时候?” 掌柜只感觉头愈发的痛了,正把头支在桌上,紧闭双目揉着太阳穴,随口答道:“还有什么下回?这世道,做个太宗时候的狗都比这掌柜做的舒爽。” 却见另一个店小二面有难色,犹豫半晌道:“掌柜的,小的在您这儿好歹也干了几个月,指着这工钱回家讨个老婆呢,您看能不能……”说着右手在掌柜面前晃了晃,做出个上下扔着银子的动作。 另一个店小二也挤出个苦笑道:“是啊掌柜的,这都几个月没结工钱了。” 那掌柜的一听三个小二要结工钱,本就皱着的眉头愈发舒展不开了,突然咳出一口老血,紧接着竟连连咳嗽起来,良久不断。 那三个小二见掌柜的身子难受,连忙上前,一个扶着,一个给掌柜在背后顺气。 顺了半天,却见掌柜平日里蜡黄的脸色苍白如纸,剩下那小二突然惊呼道:“掌柜的,你这是相火太重、阳气亏虚了啊。” 那掌柜只是摆手,闭口不提别事。 捋了半天,先前那小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掌柜的,工钱的事?” 掌柜猛然一拍木桌,将三人吓了一跳,又缓口气做出一副无奈表情道:“这几天下来的尽是些难民,抢吃抢喝,店里实在是没赚到什么钱啊!” 第三个小二正要说些什么,掌柜继续道:“罢了罢了,你们先去检查下各间客房,都与我锁好了,我去看看还剩下多少钱,尽皆赏给你们便是。” 三个小二对视一眼,不敢多说,一起上到二楼,顺着第一间房开始锁起。 “掌柜也真够抠门的,这每日这么多来往客人,少说也赚了几十两银子。”第一个小二嘟嘟囔囔道。 第三个小二冷笑一声道:“掌柜没钱倒是真的,但要说没赚到钱,却是假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赚到钱了,怎么又说没钱?”第一个小二问道。 “你们不知道,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看见什么?”另两个小二瞪眼问道。 第三个小二压低了声音,对另两人继续道:“看见掌柜的那日提着一小袋银子,上了春风楼啊,还不是在那地方把哥几个的工钱霍霍光了?” 另两个小二都是啧啧叹息,一个小二道:“这老色鬼一把年纪,还去那种地方,怪不得身子愈来愈差了,早晚要油尽灯枯。” 却说那掌柜老头在楼下听得三个小二窃窃私语,虽是听不真切,却也知是在取笑自己,当即冷哼一声,也不理会。 恍惚间,掌柜渐渐觉得这客栈里燥热不已,屋里也无旁人,掌柜便扯开了衣扣,袒胸露腹,身子却仍是十分难受。 客栈几乎被黑暗所笼罩,唯独剩下掌柜旁边一盏小蜡灯的火苗,在黑暗的包围中扑朔不定地跳动着。 二楼上三个伙计的声音也渐渐小了,掌柜开始害怕起这寂静开来,这听得见自己心跳的绝对寂静。 掌柜突然晃见身旁一个黑影,惊得他浑身打颤。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瘦削的影子被火苗打在墙上,这被拉长了的影子左右扭动,姿势极其狰狞。 “吱……”客栈门被缓缓推开了一半。 “谁?”掌柜壮着胆子问道。 无人回答,片刻沉寂之后,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娇笑,直听得掌柜心头一荡。 掌柜定了定神,端起那小蜡灯,向屋门走了两步道:“客官……小店不收客了,请……。” 掌柜话没说完,却突然愣在了原地,因为他手中的蜡灯突然灭了,被一阵风吹灭了。 这阵夏日里的春风吹过虚弱的火苗,又吹在掌柜的脸上,吹得他粗糙的脸孔酥麻不已。 掌柜贪婪地猛吸了几口,因为这阵风实在是很好闻,它带着一个女子身上芳香的气息。 这香气让掌柜头脑昏沉起来,眼睛也愈加的花了。 一个娇嫩无比、妩媚至极的声音突然传进掌柜的耳朵里,伴随着这声音,又有一阵摄人心魂的香味飘在他鼻孔里。 “掌柜的~今晚不收客了吗?”那声音款款问道。 掌柜颤颤抖抖道:“不收了,小店……”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媚风扑面,黑影在眼前一闪,一个袅娜无比的身段便在眼前显现了出来。 这身影甚是修长,一袭黑裙上的一条丝带,系住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身。及腰的长发不加梳理,任其披散在背,更显得这背影妖美得不可方物。 掌柜浑身燥热不安,再也按捺不住,突然伸手一揽,抱住那纤腰,口中含含糊糊道:“收客……收客,我引客官进客房。” 那身影款款转过身来,将两只手搭在掌柜佝偻的肩上道:“进什么客房啊?”说着一把将掌柜推在了椅上。 掌柜看着眼前这个美如古画的妖艳女子,脑中空白一片,只回荡着她柔媚无比的声音,两只手紧紧搂着纤腰将她贴近。 这张俏脸近在咫尺之间时,掌柜手上柔软的触觉却突然消失,臂膀一软,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这女子诡异一笑,回头对一片黑暗道:“那么久没勾引过男人,还是这么容易得手。” 黑暗中一个瘦高黑影缓缓走出,他手中紧攥着一把梭镖,似是随时要将那掌柜杀死。 此人便是寒鸦四杀客之一的梭镖客,轻功和暗器武功均已登峰造极之人。他走上前来看了看掌柜,掌柜瘫倒在椅子上,面目全黑。 “主人功力如此深厚,几句话便让这个男人失去神智,那个聂远听了这么久竟然没事。”梭镖客说道。 转魂“哼哼”一声妖笑,道:“若是我再加上两成功力,不知道他还受不受得住?” “主人打算像对这个男人一样,废掉聂远的武功吗?”梭镖客问。 转魂缓缓坐在了旁边的一张椅上,道:“他那么清秀貌美的一个男孩子,我怎么忍心将他变成这副模样?” 说着,两人一起看了看昏厥不起的掌柜,他浑身瘫软,经脉暴起,脸色黑如炭球。 “那主人将他骗来这里是准备?” “我不但不是要害他,而且是要护着他。”转魂轻轻笑道。 梭镖客虽然不解,但对于女主人的计划,却也不敢再问。 “有人来了,你且退下吧。”转魂道。 梭镖客答应一声“是”,随即隐没在了客栈的黑暗角落。 三个吊儿郎当的小二从楼上走了过来……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四十七章 夜战土护教 “我成日砍树不断,就是想弥补我招式上的缺陷。你随我来,我带你见我大哥。” 金护法钱峰一边说着,一边扔下手斧,转身沿山路而行,柴荣随后跟上去寻他大哥,一路无话。 直走到另一座峰脚下,柴荣回头一望,看见另一座相对的山峰,方知自己刚才是和钱峰在那座山头下比试。 远远地,柴荣望见一个和钱峰一般打扮的农人,正手持一把铁铲,俯身挖着一个树坑,他身边地面上已被坑坑洼洼挖了十余个。 想到方才钱峰执着于一斧一斧地砍伐树木,眼下又有一个执着于挖坑而不种树的,柴荣不得不感叹,这些不入世高人的兴趣当真是无奇不有。 “杜大哥。”钱峰上前道。 那农人抬起头来,柴荣只觉他面容憨厚,给人以一种沉稳踏实之感,柴荣听他身为大哥,料想武功也是不俗。 “钱五弟,今天你的招数练得咋样了?”这杜大哥不仅样貌老实沉稳,说话声音也低沉缓慢。 “我的招式练得还是不好,今日又险些被这位柴荣公子给破了。”钱峰指指柴荣道。 钱峰说话含蓄朴实,有所保留,而杜大哥则是想起什么便说什么,只是声音听来带些土气,二人都是不甚健谈。 柴荣见钱峰又向杜大哥提起此事,忙道:“多承前辈相让了。” “柴公子是来干什么的?”杜大哥直接问道。 柴荣不知这问题是要自己还是钱峰回答,愣了片刻,柴荣开口道:“晚辈奉家师之命,前来拜见何长老。” 杜大哥愣了半晌,恍然大悟道:“哦,师父说过你来着,要你先和俺们兄弟五个一一过过招,然后才能上山见识五峰阵。” 柴荣见眼前这杜大哥也要和自己过招,心想或许英雄大会前拜会五行派掌门一事,也是师父给自己的一项考验也说不定。 只是这杜大哥只说过招,却没有说一定要胜过他五兄弟才可通过。大概愿意耗费时日和这五兄弟比武的,原也没有几人。 “不知杜大哥尊姓大名?”柴荣问道。 “杜峰。” 柴荣一愣,反应过来,所谓“太行五峰”,原来五行派五护教都是单名一个“峰”字。 眼前是一座土峰,柴荣心想,阻挡自己去拜见何长松的峰还有这么三座。 “我大哥是土护教,他内功远比我深厚,你注意些。”钱峰提醒柴荣道。 柴荣朝钱峰点点头道:“多谢前辈提醒。”又转身看那杜峰。 却见这杜峰虽然面目憨实,但身材高大,虎背熊腰,他手中那把铁铲一边开刃,一边状如锯齿,犬牙交错。柴荣当即看出这人显然是个极难对付的硬手。 柴荣向杜峰抱拳行礼道:“既然如此,晚辈便向杜前辈讨教一二。” 杜峰扬起手中铁铲,站于彼处,状如铁塔,道声:“好,那你先动手吧。” 柴荣口中说声“冒犯”,用一个使得最为熟练的“青光剑影”起式,剑影一闪,便是狠招。 杜峰深吸一大口气,随后缓缓呼出,使出个五行派土系武功的“青松傲立”,铁塔般定在原地不动分毫。 柴荣快剑突到,杜峰铁铲一舞,便将全身置于翼护之下。 柴荣见无隙可乘,只得退开,卖个破绽,要引得杜峰出手,先看清他武功路数再行反击。 杜峰见柴荣攻势退去,也不谦让,当即上前猛攻,一连几铲下来,甩得虎虎生风。 柴荣一边躲闪,一边心想这箩筐般大小的铁铲实在不是寻常兵器。不论是尖刺还是利刃,碰上了就是非死即伤,哪怕只是中一记拍打,想必也要筋断骨折。 只是他一连几招用下来,虽然也是厚重威猛,力道和速度仍和钱峰相差甚远,柴荣灵巧闪避之下,杜峰的进攻也无多大成效。 柴荣想起钱峰提醒自己小心伤着,心里奇怪,莫非这大哥是徒有虚名吗? 又过两招之后,柴荣伺机反击,用出“环山青云”,分刺杜峰多个位置,要逼得杜峰左右支绌不可。 柴荣剑已刺出,杜峰仍是一副沉稳老练之态,从容应对,毫无失措之兆。 柴荣心里不禁有些慌乱,要知“环山青云”一旦成势,连饮雪楼轻功排行第二的梭镖客都要忌惮几分,这杜峰却毫不在意。 杜峰双手抓住铲柄,闷喝一声,更加卖力地将铁铲舞动起来。却见他将那铁铲前后左右转动横扫不停,便如一面铜墙铁壁一般,让柴荣看不出丝毫破绽。 柴荣收剑撤回,杜峰铁铲挥舞不停,脚步趋前,紧紧相逼,如同黑旋风迫近一般,气势甚是骇人。 柴荣见状心想:“除非以力打力,不然也别无他法。” 柴荣随即一个后跃,拉开与杜峰的距离,跟着左手在剑身一抹,凝气于剑尖之上,迎着铁墙直刺过去。 这一剑实已出了柴荣全身之力,只是这剑刺下去,便如同一个渺小的人走入茫茫大山,实在是微不足道。 柴荣已经把青冥剑陷入杜峰坚如磐石的守势之中,进则自身难保,出则必须舍剑。 在这电光火石间,柴荣心中快速思索破招之法:杜峰内功深厚、耐力极佳,防御也难寻破绽,但进攻招式实在平常,各方各面都远逊于己。 这类武功,原本就是为配合他人使用,给己方其他好手以调和之机。此时以一敌一,他单独与柴荣对敌,柴荣无论如何应当取胜才对。 五行派武学脱胎于五行之论,即世间万物皆可归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之中,相生相克,变幻无穷。 因此诸如何长松这类将五行武功尽皆掌握的好手,自然能跻身于宗师行列,纵横天下,鲜有敌手。 而何长松五名弟子各自习练一行武功,原是相生相克,必不能全无破绽,眼前这土系厚重中和的武功,定是要用木系延展绵长的武功破解。 柴荣想到此处,汇聚全身之气,佯作强攻之态。杜峰正要全力阻挡,却见柴荣剑锋一转,青冥剑猛地脱手而出,避开杜峰身躯向后飞出。 柴荣脚下运起鬼谷派轻功“云梦缥缈步”,快步趋前,他身形自然比厚重的杜峰快捷许多,眨眼间又已在杜峰身后拿住青冥。 杜峰见柴荣跳到自己身后,连忙停下手中挥舞的铁铲,转身向柴荣劈砍过来。 柴荣略略闪躲,在杜峰稍显拙劣的招式间隙突发快剑,随后“剑控孤山”、“环山青云”连续使出,便如太行山脉一般绵延不绝,逼得杜峰无法重整,已然手忙脚乱。 柴荣见自己胜局已定,只差决胜一击,不觉间已于最后一剑附上了自身七成内力,青冥剑如一道青光一闪而过。 杜、钱两人只觉四周顿时一暗,天地之间只剩下了这一道青光,一瞬之间又已恢复如常,青冥剑却已剑指杜峰咽喉。 柴荣心中狂喜,为自己量身定做的上乘武功“阴冥众山”中,“环山青云”、“剑控孤山”、“青光剑影”三式现下无疑已是大有进境。 片刻之后,柴荣定下心神,收回青冥剑道:“承让了。” 杜峰把铁铲插在地上,说了声:“你赢过俺了。” “柴公子,刚才你怎么没有用这一招?”一直观战的钱峰突然问道。 柴荣心想钱峰定是问自己方才出的制胜一招,便道:“这一招晚辈也是突然间领悟的。” 钱峰和杜峰都是微微点头,以示赞赏,杜峰又道:“柴公子,俺给你讲一遍五行派土系内功要诀,你听好了。” 柴荣听闻杜峰要与自己传授功法要诀,自然欣喜地紧,且不说什么太行五峰阵,学到这两路五行派精要,已经是受益匪浅。 杜峰用了半炷香功夫,便将功法要诀尽皆告知了柴荣,柴荣虽一时不能领会,但他博闻强记,也先尽皆牢记在心。 杜峰讲完,看了看天,对钱峰道:“钱五弟,天儿不早了,咱们快些带柴公子见你狄二哥去吧。” 柴荣听闻之后“狄二哥”三字,内心隐隐生忧,这狄峰料想便是五行派火护教。 柴荣名中带一个“柴”字,生性最需避讳烈火,料想对付火系武功当是一场恶战。 如此想来,若是有机会领会了水系武功,今后纵横天下便再无忌惮了。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四十八章 雨雾衡山飞祝融 柴荣已经许久没有如此酣畅淋漓地与人对敌,两番比试下来,柴荣深觉这两炷香的功夫对自己武学修为的提升,远非前些年按剑谱空练剑法所能比拟。 柴荣拜师之前许多年来,在武功上的蹉跎和自我怀疑,无疑都在此刻一扫而空。 走在夜色下的山路,柴荣“纵情犹未已,回马欲黄昏”的豪情也不禁油然而生。 杜、钱二人在前引路,一路无语,行走约有一刻,柴荣隐隐望见峰头一点火光,待得走近,又见暮色下一缕炊烟轻轻飘荡。 一间小屋,一缕炊烟,伴随着渐渐起势的蝉鸣鸟悦,真一派“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田园农耕之景。 柴荣暗暗决心,定要让普天之下皆能如今日之所见,百姓不忧于杀伐,农田不荒于战乱,还人们一个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安乐盛世。 走到这小小的石屋之前,钱、杜两人停下,钱峰对柴荣道:“我狄二哥人称‘赤眉火神’,脾气暴烈,性情如火,你注意着些。” 柴荣连忙答道:“晚辈谨记。” 走到屋前,却见房门虚掩,杜、钱二人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一边叫道:“狄二哥(狄二弟)。” 柴荣觉得不妥,在门口犹豫片刻,杜峰看见,便招呼道:“你进来吧。” 柴荣道了声“多谢”,跟在二人身后跨入屋门。 石屋虽小,五脏俱全,分了数个隔间,隔间之间以石墙相隔,石墙上开有木窗,又有一方小门,容得下一人通过。 右边的隔间里,一个农人正手持一把烧红了的劈刀,砍切扔在墙角的一捆木柴。他身旁的炉灶里正烧着砍好的柴火,熊熊火焰,让人在门口便感到扑面而来的灼眼热气。 柴荣眼见这农人将大捆木柴一砍两段,而后鼓风烧之,心里突然一阵绞痛,头晕眼花。 这农人正是火护教狄峰,他听见两人叫喊,回头一见两人,喜上眉梢,把手里的劈刀随手一扔,咧嘴朗声大笑道:“杜大哥、钱五弟,这么多天不来,狄老二想煞你们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和杜、钱两人又是相拥,又是撞胸,谈笑不断,钱峰也应上几句,杜峰木讷不善言语,只是跟着傻笑。 柴荣细细看这狄峰样貌,却见他额上两撇赤眉分外显眼,脸色也大概因为常年火熏而显得焦黑。 狄峰谈笑都是十分爽朗,突然看到杜峰身后的柴荣,便指着他问杜峰道:“这娃娃是谁?” 柴荣听狄峰这般言语,虽然不悦,但杜峰有言在先说狄峰脾气暴躁,便一拱手道:“晚辈柴荣,久仰前辈。” 狄峰脸色猛地一变,不怀好意地绕柴荣一圈,横竖觉得他十分扎眼,没好气地问道:“哪来的鸟人?跟我大哥和五弟来做什么?” 柴荣心中忿忿,只得压下怒气道:“在下奉家师之命,前来拜见贵派何老前辈。” 狄峰冷哼一声道:“我师父统领五行派十万弟子,你说要见就见?” 钱峰在旁见狄峰有些过火,便上前道:“这位柴公子是鬼谷师叔的高徒,本事很是了得,把我和杜大哥都打赢了。” 狄峰听他提起这件事,又大发雷霆道:“钱五弟!我说过你武功破绽多少次了?你没有一次不是当做放屁一般,早晚要吃人家的亏!” 钱峰本就寡言少语,这时被狄峰劈头盖脸地责骂,小声嘟囔道:“狄四哥你用火法武功,自然天生克得住我的金法武功。” 柴荣见狄峰一直自顾自的动辄发怒,料想此人非但脾气暴躁,又颇有些自负。 柴荣心中暗想,《孙子兵法》中列出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此时狄峰之举,正中忿速之危。 他又料想免不了一场比武,不如激得狄峰主动提出,便道:“狄前辈所言差矣,钱峰前辈并非招式匮乏,他每日以树干练斧,招式衔接之紧密,早已超过寻常武林中人,只是毕竟比起本公子来,还是远远不及。” 狄峰听到这话,果然大怒道:“黄口小儿!以为碰巧胜过钱五弟一两招便是天下无敌么?莫说天下,你若敢再和钱五弟比上一场,他定能打得你满地找牙!” 柴荣长叹口气,抱剑在怀,不屑一顾道:“本公子还道堂堂五行派火护教武功何等高强。前辈怕了直说就是,在下这便去见下一位护教,也不误了时辰,你又何必搬出钱峰前辈来压我。” 狄峰果然暴跳如雷,一把抓起柴上一把烧红了的镰刀道:“出去,待本大爷教你乖些!” 柴荣沉默片刻,并非是心生怯意,而是要趁这短暂时机猜想狄峰的武功路数。 却见狄峰身形矫健,又是象征“炎上”的火护教,与五行之水“润下”相对,料想当是强攻路数。 再看狄峰手中那把镰刀,大约三尺长短,木柄笔直发黄,乃是上等铁桦制成,犹比精钢硬上几倍,镰刀刃上犹有赤红灼烈之迹,隐隐蒸出热气。 “你怕了吗?”狄峰见柴荣站在门口不动,出口讽道。 柴荣明白既以激将法逼狄峰与自己交手,则此战非胜不可。如若打胜,自己尚且有道歉辩解之机;如若失败,自己再为无礼谢罪,在他人看来不过是屈从,毫无意义。 “前辈请。”柴荣说着让开屋门,请狄峰先出。 狄峰朝柴荣怒视一眼,从他身旁出门,柴荣随后跟出,杜峰、钱峰也随后跟随出门。 “臭小子,我出手了!”狄峰虽然暴躁,但作为江湖前辈,也先要与人说清不可,绝不趁人之危。 “恕晚辈无礼!”柴荣一声说罢,便使出个“江天一色”,拦腰平斩过去。 狄峰见柴荣来势突然,并不闪躲,而是持赤火镰径直迎上,扭转手腕,倒持镰刀,一把将平斩过来的青冥剑勾住。 柴荣一招不中,随后迅捷变招,快剑频发。 一般江湖对敌,对方攻势凶猛时,自己原地格挡一定难以招呼全身,因此要快步后退,保持距离。但此时狄峰应对柴荣直取要害的多处快剑却是毫不闪躲,反而径直迎着剑雨,迎面挥舞赤火镰抢步上前。 柴荣见狄峰连招迅捷凶猛,正是个五行功法中“烈火燎原”的招式,自己刚一接近,还未短兵相接,已经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灼热,几乎难以睁眼。 柴荣定住心神,急忙一连数个后撤步向后盲退,待到视觉稍微恢复,赤红的镰刀已经伸到跟前。 柴荣急忙仰身避过,终究是稍慢一步,肋上被镰刀擦着肌肤划过,锦衣破裂,肌肉也如被烈火灼烧一般剧痛。 狄峰不等柴荣重整态势,攻势又如疾风骤雨一般袭去。这一连串杀招,着实占了“其疾如风”、“侵掠如火”两项精要,使得柴荣剑法悠远绵长、招式多变的长处完全无法发挥。 柴荣一边后退,一边悉心想狄峰这套镰法的破解之法:方才自己想要用简单直接的剑法快攻得手,狄峰反而也用简单直接的武功硬接,两勇相接,结果自然是更为凶狠的狄峰占了上风。 又一连串攻击过后,柴荣只觉得左右支绌,多处险些中招,脸上也火辣辣一痛,被划了一条淡淡的血痕。 狄峰虽然尽占上风,但他性情急躁,此时强攻不下,愈发心烦,内力也有些不支了,只好暂缓攻势,给自己和柴荣都留了一丝喘息之机。 柴荣一时想不起来对策,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手中紧握的青冥。只见此时,青冥剑锋的耀眼青光已经内敛于剑身之中,完全暗淡了下去。 “看来与狄峰此类人对阵,不能以寻常方法取胜。”柴荣心想。 五行之中,水能克火,木能生火。 老子《道德经》中言: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能胜,以其无以易之。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不知,而莫能行。 《孙子兵法》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现在连青冥剑也在告诉自己,此番战斗的取胜之道,在于柔、在于收,而不在猛。 柴荣想通之时,狄峰也已恢复了些元气,重又挥起赤火镰,势如烈火般攻了过来。 柴荣默默回想云梦缥缈步步法,脚步放轻,如鱼入水般飘然游走。应对招数上也以躲闪为主、推拦次之,最后硬接。 此番对敌,狄峰攻势自身已然弱于之前,柴荣又顿悟克制之道,因此狄峰虽然又耗尽了大半精力,这次却没伤到柴荣分毫。 两次侵攻不胜,狄峰重整态势,再度连挥赤火镰,强攻而来。 柴荣看出狄峰这第三次进攻,已经是强支疲累之体,实是大火遗苗、强弩之末,不足为惧。 柴荣突觉经脉一颤、长剑一鸣,顿悟一招“阴冥众山”中的“雨雾衡山”,身影飘散,剑尖如雨般尽数朝狄峰挥洒而去。 狄峰见柴荣身形飘逸,剑招密集如同云雾不绝,暗道一声“好小子”,精神一振,聚集内力使个“祝融鞭火龙”腾空跃起。 半空之中,狄峰镰如火龙盘旋,柴荣剑如烟雨环绕,这场空中对招当真美妙之极。 便连钱、杜二峰也未见过狄峰用出过这等火向绝技,直看得目瞪口呆。 片刻之后,两人人影错开,身上衣衫各自多了几处破洞。 狄峰方才进攻不曾留力,又出“祝融鞭火龙”这般刚猛武功,此时筋疲力尽,口中不住赞道:“好小子,胜不过你!” 柴荣虽也挂了彩,但两人都刻意不下死手,各自都是皮肉轻伤,当即收剑行礼道:“多承狄前辈相让。在下前者之语,是知前辈好胜,故以此相激耳,望前辈恕罪。” 狄峰爽然一笑,随即释然道:“别叫什么前辈,看得起我,便叫一声狄二哥。” 柴荣也笑道:“狄二哥武功威猛无比、气势如火,小弟当真佩服得紧。”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四十九章 六合梅花三十六枪 狄峰虽然未能胜过柴荣,但也没有落败,却又见柴荣比自己年轻得多,只得叹道:“怪不得师父前些日从城中回来便连连夸你,原来年纪轻轻,倒也有点本事,竟能和我拼个平手。” 柴荣心知这一场比试确实甚是凶险,若是两人都以命相搏,定是两败俱伤,但想到自己竟在战斗间顿悟“雨雾衡山”这一招,又是十分欣喜。 钱峰和杜峰各自传了自己一套武功路法和内功心法,却不知这更为厉害的狄峰有何见教?柴荣想到这处,又甚是期待。 其实和五行派金、土、火这三护法比试,柴荣已经隐隐猜出,这三护法武功各有专长,若太行五峰合力一击,定非五位寻常高手能比。 但若是单独对敌,每一位和自己应当都在伯仲之间。 “既然你能将我逼平,我便带你见杨四弟,你三人在屋外少歇,待我收拾妥当便走。” 狄峰对柴荣说罢,进屋去收拾起燃着的炉灶,柴荣三人便在屋外等候。 狄峰不提有传授武学之意,柴荣也不好开口提起,等候这片刻闲来无事,不觉想起了柳青来。 她送走自己时的眼神,似是有些平日里不曾有过的忧愁,仿佛自己便要一去不返。 想着想着,柴荣不禁哑然失笑,这姑娘便如杨柳般温柔体贴、又是多愁善感,柴荣知道她嘴上虽然常常什么都不说,心里却想得比谁都要多些。 相似的夜晚,相似的密林,城郊槐树林中月下漫步的画面映入眼帘,那姑娘的一幕幕在自己眼前闪过。 柴荣不禁慨叹,若是自己生在了个太平盛世,或许这双手便不用每日握着冰冷的剑,而能腾出来些时间,去握那个唤作“青儿”的姑娘的手。 可是他没能活在盛世,所以他在冰冷的剑和温暖的手之间,选择了剑,平天下、安海内的王者之剑。 他从生来就做了这样的选择,可他却未曾想过,他为什么做了这样的选择。 柴荣心里不解,他举起青冥,欲要问天,天如黑幕般笼罩在华夏大地之上;他要问月,朔日的一弯新月浅如碗沿,几不可见。 暗淡月光之下,柴荣突然觉得这青冥剑竟也不像以往那般幽邃,倒也有了些人情味。 或许是因为这剑是清晨临走时她递给自己的,也或许是他想起她,便不知不觉间带了许多情意。 柴荣很难形容这种感受,他知道不论是在台上台下的咫尺距离,在眼下的城中城外五十多里,还是将来到了天涯海角,她都一直在为他等待,等他回来。 这是牵挂,还是牵绊……他问月,月也不知。 不过是片刻功夫,狄峰已收拾好了小屋,出门对三人道:“我们快些走吧,这就去见杨四弟。” 柴荣比试三场,也有些疲累,只是既然说要和他兄弟五人一一过招,如今已经比了三场,不把剩下两场比完,倒也说不过去。 狄峰一边在前引路,一边谈笑风生道:“小兄弟,你要小心了,杨老四和泠老三,武功可不是我三人能比啊!” 柴荣微微一笑,今日奔波一天,好容易上了山,便是龙潭虎穴也得闯上一闯。 不远处山间平地之上,一个中年男人正拿着一把劈刀,削去一根长直树枝上的枝丫。 此人便是五行派木护法杨峰,他面容英武,脸庞修长,天生白皙面皮,一身暗红衣饰,劲装结束,俨然一副武师打扮。 他的身后,水护法江峰一身农人打扮,正俯身于一口井上,放着一只吊桶打水。 江峰一边提水,一边问道:“杨四弟,你过几日当真要走了吗?” 正在刮削木棍的杨峰将那木棍轻轻放下,看着夜幕叹道:“算来,我在五行门下已有三四年了。” 江峰看起来颇有些不舍,又道:“杨四弟,我们五兄弟之中,便属你武功最强,也最有眼界。” 杨峰听他如此夸赞,竟隐隐有要自己接下五行派掌门之意,连忙摆摆头道:“三哥,兄弟我毕竟是外人,这一条命也是何长老给的。入到五行派门下,何长老不避亲疏,传我武功,兄弟已经感激不尽,不敢再有希求。兄弟我虽然叫了几年‘杨峰’,可我杨衮之名,大家也都是记着的,终究还是做不了‘杨峰’。” “杨兄弟,话不能这么说。”江峰把水桶一把提上,放在井边,站直了身继续和杨峰说道,“几年前你刚来五行派时,大夥是有不服的,可是这些年你为五行派出生入死,谁有不知?大夥推选你做木护教,便是早已心服口服了。” “三哥,兄弟一场,莫要再提了。”杨峰摆摆手道。 “杨兄弟,你终究是放不下你那家业……不过也好……” “杨兄弟!”一声爆裂如火的声音突然从平地下传过来,打断了江峰的言语。 呼喊之人正是火护教狄峰,他早已健步如飞,兴冲冲地跑了上来。 “杨兄弟,我就知道你在此处!你一向和江三弟最处得来。”狄峰笑道。 “二哥,你来……”杨峰疑惑道。 柴荣和钱、杜两人这时才随之跃上了平台,柴荣见到两人,料想必定是杨峰、江峰二人,便道:“在下柴荣,见过两位。” “杨四弟,你枪法了得,便帮我收拾一下这个小兄弟。”狄峰佯装生气,指指柴荣道。 杨峰看看柴荣,却见他年纪轻轻,既有少年英气,又兼具沉稳气质,问道:“不知公子前来敝派,所为何事?” “晚辈奉家师之命,拜见贵派掌门何长老。”柴荣恭恭敬敬道。 杨峰略一回想,道:“师父确有此言,二哥,你和这位公子交过手了吗?” 狄峰一提起这事,高耸的赤眉耷拉下来,道:“唉!我险些就败在这小子手里!” 柴荣听到此处,急忙道:“在下愧不敢当,多承三位大哥相让,不然在下决计走不到此处。” 杨峰心里一惊,心里暗道:“好小子!表面谦让,却是话中有话,原来我三个兄弟都已败在你手上。” 想到这处,杨峰豁然站起,脚尖轻搓,一把挑起方才正在削着的木棍,绰在手中道:“来,杨某与柴兄弟过几招。” 柴荣方才连战三人,金之锐利、土之厚重、火之灼烈,皆已领会,自己的武功进境也大有提升。 柴荣姓柴,生性之中最为惧火,方才与火护法狄峰交手也最为惊险,破解之道也是机缘巧合,硬是拼了个平手而已。 当下心想此番出行,不论如何要领会了五行派水部功法。只是这时杨峰已经提出要先来切磋,柴荣只得应允。 “杨兄请出手吧。”柴荣拔剑出鞘道。 “你先来吧。”杨峰单手托起木棍,横在身侧,示意柴荣先来进招。 柴荣细细观察这木护法杨峰,却见他起手式甚是随意,面色也是十分从容。 方才听得狄峰说杨峰枪法了得,此时他只用一根糙木棍,更是显得自信。 “得罪!” 柴荣一抖剑花,使个“弓步横抹”,一道青光抹过杨峰面前。杨峰见这招虽然平平无奇,但出手平稳,自是功力扎实,急忙后退让过剑锋。 柴荣一招不中,不收剑势,反手用一个“平地惊雷”,提膝挑剑刺去,杨峰急忙侧身避过。 杨峰从容避过两招,见他起手两招虽是平淡无奇,但变化着实迅捷,一招之后,更是能应变出许多不按套路的杀招来,当下也不敢小觑。 两击不中,柴荣剑势不收,顺势而下,用一个“江天一色”式横斩过去。杨峰仍未出棍,一个仰身避过了横切。 “江天一色”式之后,柴荣一时掌控了局势,随即快步进逼,乘势连续转身斜斩,使出了一路“环山青云”。 这路“环山青云”旨在顺势而为,不可强使,非要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不可阻挡之时使出方有奇效。 在土、火、金、水四峰眼里看来,柴荣身旁确如青光环绕,每一道都紧逼杨峰,但杨峰步步后退,青光已在眼前,却总是有一寸之距。 柴荣这路“环山青云”虽未奏效,杨峰却也为这少年剑法暗暗吃惊,突见眼前青光一闪,柴荣以一招“青光剑影”作结,方才逼得杨峰出棍格挡。 一瞬青光之下,杨峰的木棍“咔”一声被削去一尺,只剩齐眉长短,杨峰又是心中暗惊,倒是自己小看了这少年。 这一连串剑招尽数使出之后,柴荣见收效甚微,后跃一步,待要重新审视杨峰的武功,寻找破解之法。 正犹豫间,杨峰一挺手中那截半长木棍,道声:“好家伙!换我来进招吧!”随即一个侧身“掀马挑”,就要挑柴荣下盘。 杨峰步法稳健灵动,手握木棍,进退自如,这一路枪法来势凶猛,更比那“劈山神棍”申一昆的“压步绞棍”厉害几倍。 柴荣惊讶之间,急忙快步后退,用出方才领悟的“雨雾衡山”,剑如雨点般隔开挑来棍头。 杨峰一招不中,木棍紧贴柴荣剑身,手腕突旋,这一招正是杨峰枪法里的“翻江倒海”,进攻时可卸人兵刃,防御时亦可改人兵器来路。 柴荣见杨峰棍上力量霸道,自己若不反应,青冥剑霎时便要被绞在地上,急忙出个“顺水推舟”,斜剑顺着杨峰木棍力道而行。 行了半圈,杨峰无法翻掉柴荣手上的兵刃,柴荣趁机再发快剑,直刺杨峰身体正中,杨峰木棍斜摆,一棍打在柴荣剑身上,将他攻势拦开。 拦开柴荣一字直刺剑后,杨峰再起攻势,不与柴荣手中利刃相接,而是避实击虚,一招平平常常的直刺之中,便暗含了“六合梅花枪”中第一合中的中平、力贯、磨旗三手枪法,变幻无穷。 方才和金、土、火三护法交手时,柴荣都是起先处于劣势而最终取胜,得益于柴荣能在对手进攻的间隙快速反应,悟出破敌之策。 而此时杨峰招式多变,可谓难测如阴阳、充实如太仓;且招式连绵不绝,可谓无穷如天地、浩渺如四海。 柴荣静下心来思考破敌之策,但方想到了一招的拆招之法,杨峰的便已经变换了三四路枪法,招式变化之多、应变之快、连绵之久,着实远远超出了柴荣所料。 柴荣应变不及,当下只顾得左右遮挡,被打得狼狈之极,不禁叫道:“这是什么枪法?这般厉害!” 狄峰见柴荣抵挡不住,哈哈大笑道:“小子听好了,我四弟这路枪法唤作‘六合梅花三十六枪’,若不是归隐数年,他称上一声‘北地枪王’,也不为过!”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五十章 冤家路窄 柴荣之长,比之于钱、杜、狄三人在于招式多变,但杨峰一路“六合梅花三十六枪”变化无穷,现下和杨峰一剑一棍的拆招,无疑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只是柴荣心里虽然明白此理,但笼罩在杨峰势如霹雳的棍风之下,自己毫无重整的机会可言。 杨峰多路枪法路数轮番使出,虽然让柴荣左右支绌,但柴荣和杜峰交手之后,自守门户的能力竟也大有提升,一时也未能败下阵来。 久攻不下,杨峰大急,枪法渐渐散乱,柴荣虽见他焦急,但仍是心有忌惮,唯恐是计,不肯出手。 又过两招,只听杨峰突然一声怒喝,使个“单骑闯营”,棍口风声呼呼,直刺向柴荣正中。 柴荣当即一惊,用木棍劈出风来不算难事,用木棍刺出风声来,却非常人可以做到。 这一招虽然来势凶猛,杨峰自身却已门户大开,柴荣以一个剑客本能,手上一紧,便要还击,当即向侧边急转,避开了木棍直刺,又是一招“青光剑影”,一道青色疾风直奔杨峰上身。 杨峰一刺不中,早已收棍撤步,转身便退,勉强避过了柴荣这一招“青光剑影”。 柴荣见杨峰背身逃离,斗得上头,当即叫一声“休走”,仗剑急追,一抖长剑,舞一朵剑花在杜峰后心弄影。 柴荣突然见得杨峰脚步一转,心中暗惊道:“不好!” 却见杨峰单腿拄地,全身如同一个陀螺般瞬间回转,这一转身快到极致,且可以从八个方向回转,任哪一个全力追击的对手都应变不得。 黑色疾风之中,一道红色闪电突然射出,猛地撞向已经不及停步的柴荣。 “八面回马枪!”一旁的狄峰惊呼道。 泠峰也赞叹一声道:“杨兄弟好俊的功夫!一根糙木棍已经使出了如此威力,若是一杆好枪,这小兄弟怕是非死即伤。” 八面回马枪,从八个方位转身,可以刺向对手八个部位,快如闪电,势如疾风。 这一枪,径直刺向了柴荣的面门。 柴荣已来不及抬剑,也来不及闪躲,习武以来,第一次在敌人打来的兵刃前闭上了眼,并非怯阵,而是已然无策。 兔起鹘落间,柴荣耳边忽听得一件暗器破空而过。柴荣心中一动,他知暗器柳叶刀乃是江湖一绝,素有盛名,莫非是柳青寻自己而来了吗? 杨峰对暗器毫无防备,猛地滞空停刺,一抖手中木棍,用个“拦”字诀,将那暗器打下。 却看打掉的那枚暗器,状成莲花,尾部带钉,柴荣见并非柳叶刀,略一失望,但想到自己本不愿柳青涉险,又是释然。 杨峰心知柴荣绝无机会放出暗器,急忙后退两步,朝四周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周围寂静无声,微风轻动,不时有几声野兽嚎叫,钱、杜、泠、狄四峰也都各自警惕,留心观察着四周,心中惴惴。 电光火石之间,沉寂突止,风声大作,草丛中十余枚暗器齐发,暗夜之中,正是难辨多少,众人急忙闪躲格挡。 柴荣先是大惊,正要闪避,却突然发现并无一枚射向自己。 众人各自跃开数步,自守要害,但这暗器虽多,却不是什么精妙功夫,一阵莲花雨后,众人各自安然无恙。 “不知是哪位南派兄弟?是好汉不如出来让大夥见见!”杨峰朝暗器飞来的方向喝道。 半晌无语,众人虽见这暗器功夫并不高明,但也不是随手乱扔,且四周一片黑暗,毕竟敌暗我明,一时都不敢鲁莽。 柴荣见暗器唯独避过了自己,隐隐觉得这人与自己有关,提了口气,大步朝那边迈过去,道:“有话好说,仁兄何不现身一叙?” 柴荣方一迈下这打了口井的小台,又走几步,渐渐听见黑暗中一阵紧促的喘息,显然有些惊慌。 虽是如此,柴荣仍是不敢轻视,唯恐是好手佯装失态,要引自己上钩。 狄峰在后见得柴荣走入黑暗,喊道:“柴兄弟小心暗算!” 柴荣听得狄峰叫唤,听不真切,以为他发现了那神秘人的所在,正要回身,这一走神的功夫,突然觉得握剑的手腕被人一抓,一柄霜刃突然横在自己脖颈之上。 柴荣暗叹一声,竟还是一不留神,着了这人的道。 “别动,不然本小姐给你喉头放放血。”背后这声音低声道。 柴荣当下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伴随着这声音,似是还有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香,料想是女子身上香囊的气味,更像是在哪闻过。 柴荣轻轻侧目一看,却见横在自己颈上这把剑玲珑剔透,只是剑护手上多了一个孔洞,看着甚是煞眼。 “把剑扔了。”那声音又道。 柴荣定下身来,不敢冒险脱身,只得随手将剑扔在地上。 五峰方才各自向后跃了数步,此时相距甚远,自然听不清言语。狄峰上前一步,赤眉倒竖道:“是好汉的,便出来卖个相!别逼得老子动武。” 狄峰面目枯黑、言语凶恶,浑似索命恶鬼,那女子虽没应声,但柴荣却觉出她剑身轻抖,显是受了一惊。 那女子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咳咳”清清嗓子,大声道:“红毛猴,黑面鬼!谁给你说过本小姐是好汉?本小姐今天偏就不肯露这个相。” 随后那女子又低声对柴荣道:“别耍花招,跟着我往后退。” 柴荣一时想不起这女子是何来历,但想她武功寻常,应该并非寒鸦杀手,待会趁她走神,自有机会将她反制住,当下便跟着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走了约有十几步,柴荣觉得脖颈上剑压得轻了些,又觉得侧脸突然一阵酥痒,侧目看去,原来是那女子转头看路,将头发拂在了自己脸上。 柴荣偷偷转头,要看这女子样貌,那女子突然回过头来,厉声喝道:“看什么看?再看本小姐就挖了你这对贼眼睛!” 柴荣马上回过头来,感到头痛不已,怪不得身后这姑娘声音和香囊味道都这般熟悉,原来正是天刀门演武会上那湘姑娘。 柴荣想起那日在台上将她误认成柳青,不由分说地上前抓着她手不放,冒犯之极,那时便“欠”她一对招子,幽幽道一声:“冤家路窄啊!” 湘姑娘冷哼一声,又挟着柴荣退了半步,突然“啊”的一声尖叫,柴荣只觉得脖颈间宝剑一颤,连忙跟着向后倾倒,才免得命丧当场。 柴荣这一向后倾倒,突觉身子悬空,才知湘姑娘必是一脚踩空,从一个小山坡上摔了下去,柴荣连声叫苦,她这向后一摔,剑不松手,险些抹了自己的脖颈。 却说湘姑娘一脚踩空,大惊失色,却见柴荣半空之中,左手一按湘姑娘手腕,右肘在湘姑娘柔嫩的肩头一抵,已成“分筋错骨手”之势。 柴荣料想这一发力,非但卸下湘姑娘手中兵刃,连她这只玉臂也要废了,当下听她叫声中全是慌张无助,心下一软,只左手用力,逼得她松开了剑柄。 这小坡也不甚高,转眼间两人便要落地,柴荣心想这湘姑娘娇生惯养,哪里禁得住自己落在她身上?若是她一命呜呼,不明不白,事情也说不清楚了。 柴荣来不及犹豫,当即反手抱住湘姑娘腰肢,使出鬼谷轻功云梦缥缈步,凌空一转,自己便落在湘姑娘身下,随即重重摔在了地上。 湘姑娘随后落在柴荣身上,直震得柴荣眼前一黑,五脏欲碎,紧跟着喉头一腥,吐出一大口血来。 湘姑娘仍是花容失色,压在柴荣身上,浑身打颤不止,半晌缓不过神来。柴荣看着她突然心头一颤,想起柳青也曾这般压在自己身上,何等相似。 柴荣暗自运了口气,但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哪里能运得通畅?当即忍痛开口道:“大小姐……能起来了么?” 柴荣却不知那湘姑娘素来怕黑怕高,此时在黑暗中从高处踩空坠落,自然是惊魂未定。 湘姑娘听得柴荣话音,缓缓回过神来,连忙站起,揉揉方才被柴荣卡掉宝剑的手腕,娇声嗔道:“小淫贼,敢占本小姐便宜!一对猪蹄和招子不想要啦?” 说着湘姑娘便要下手,却发现自己那柄白玉素剑脱手以后,不知落在了何处,于是上前轻轻踢了一脚柴荣,又俯身点住他穴道,道:“给本小姐在这躺好了!本小姐这就去拿剑给你剁手。” 湘姑娘转身朝一旁走去,口中嗫嚅道:“还好没下重脚,一脚把这小贼踢死了,可真不好玩。” 柴荣不由得心中暗笑道:“我又不是你养的猫狗,你要我躺着我就躺着?”当即运气欲要冲穴,却觉胸口一闷,疼痛不已,连忙停住。 柴荣本不想求湘姑娘,可现在摔出了些内伤,气息不畅,又被点穴,只得想法将她诓回,便又顺了口气息,尽量大声道:“小姑娘,你不怕黑吗?” 柴荣只是随口一问,哪知湘姑娘果然怕黑,湘姑娘当即停步,讪讪道:“本小姐天不怕地不怕,会怕什么黑?” 柴荣一笑,便是连连咳血,又道:“姑娘还是别乱走的好,你听,山魈和魑魅正肚皮打鼓,要拿姑娘下酒呢。” 湘姑娘看看四周,果然是伸手不见五指,且黑暗中窸窸窣窣,不知有些什么东西,当下强自冷静,怒喝柴荣道:“你这淫贼,要吃也是吃你。” 柴荣又是一笑道:“我皮糙肉厚,有什么好吃的?” “那本小姐便好吃了?”湘姑娘嗔道。 “那是自然,姑娘长得闭月羞花、肤白貌美,看着便好吃。” 湘姑娘看看四周,快步走到柴荣跟前道:“你怎知本小姐长得闭月羞花?” 柴荣听得湘姑娘这关头说出这话,眼前一黑,几欲吐血,心道这姑娘好生自恋。 未及打话,却听湘姑娘“啊”的一声,似是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天刀门台上那姓柴的小贼!怪不得你说‘冤家路窄’!”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五十一章 解怨释结 那湘姑娘突然认出柴荣,瘦骨眉一挑,丹凤妙眼一瞪道:“好一个小淫贼!过了这么久还贼心不死,你给本小姐等着,我这便去拿剑。” 柴荣见湘姑娘神色认真,心中一凛道:“她定是将我当做了赵将军的走狗,眼下真要与我为难了。” 想到此处,柴荣急忙道:“湘姑娘,你且听我说一句……” 湘姑娘往黑暗中伸着手向前摸索,正缓缓探出一只脚,听得柴荣说话,随口道:“不听。” 柴荣被湘姑娘点了穴道,她点穴手法虽不高明,但柴荣心肺受损,竟一时换不过气,自然无法冲穴。 他又心知这姑娘任性,唯恐她趁自己不能动弹,做出什么傻事,让自己稀里糊涂的在这荒郊野岭送了命,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值。 “姑娘不怕黑了吗?”柴荣奇道。 湘姑娘想起书中画的山魈、魑魅的狰狞模样,打个激灵,随即壮了壮胆,头也不回地对柴荣道:“什么山小山大、吃妹吃姊的,都是些骗人的把戏,真当本小姐不知吗?” 柴荣叹道:“姑娘说的对,这山里确实没什么魑魅山魈,倒是有狼。” 湘姑娘一边摸索,耳边倒也听到些说不出名字的野兽吼叫,心中隐隐害怕,停下道:“真的有么?你……你要是敢骗本小姐……” 柴荣啧啧叹声,压低声音道:“嘘……听见它说话了吗?” 柴荣话音一落,四周更是寂静无比。湘姑娘环顾周身,目光所及,尽是一片漆黑,偶尔吹来一阵阴风,便吹得野草簌簌响动。 再抬头看看夜空,却见今晚星光暗淡,朔日的月亮又是十分浅薄,只吝啬地洒下杯水车薪的一点亮光。 “这狼不远不近,还是只母狼。”柴荣突然又道。 柴荣话音刚落,周围丛中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随即又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飞禽走畜各色叫声。 其实到得夜晚,深山中各类大小野物外出觅食,本也寻常的紧,可湘姑娘家教甚严,自然未曾有深夜外出的类似经历,当下心里涌起一阵浓浓惧意。 “这……这林中当真是有狼吗?”湘姑娘怯生生问道。 柴荣见湘姑娘收起骄横神色,突然变得这般小女儿模样,先是不由得暗暗发笑,随即竟又心生怜意,不自禁想要安慰几句。 话未出口,却听得湘姑娘又道:“纵然是有狼,也比你这色狼好些!” 柴荣心窝一凉,原来她还是对自己不依不饶,不肯抛去成见,当即把心中怜意一扫而空,冷冷道:“只怕有的不是色狼,是中山狼!” 湘姑娘口中呢喃道:“中山狼,中山狼……”突然醒悟,嗔道:“木鱼王八!骂谁是中山狼呢?” 柴荣见湘姑娘反而动怒,也是有气,当即怒道:“不是湘大姑奶奶是谁?我为救你摔个半死,落得这般光景……” 湘姑娘快步走到柴荣身旁,用略染风尘的素白长靴戳戳他脸旁的泥土,道:“你这木鱼王八小色狼演得真好,摔在泥土上面,能有多痛?” 柴荣冷哼一声道:“摔下来自然不会多痛,可若是两百多斤砸在胸口,那可真就要了小命。” 湘姑娘眼中冒火,憋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一脚踢在柴荣腿上道:“本小姐身如彩凤,你才两百多斤……死王八,臭木鱼!还有啊,本小姐不姓湘,叫我姑奶奶就行了。” 湘姑娘说着又转身去寻她的宝剑,口中讽道:“不如省点力气……你叫破喉咙本小姐也不会回来,敢抢本小姐的剑,真是……” 柴荣见得湘姑娘又走到草丛中寻她的那柄白玉素剑,不知为何,心中一股无名火起,朝她叫道:“姑奶奶你好生野蛮!你怎不说都赖你才弄丢了本公子的剑?再说本公子若是不卸下你的剑,姑奶奶你手笨的跟猪蹄一般,戳死了本公子怎么办?” 湘姑娘头也不回,随口叫道:“臭木鱼,死王八!你那把破剑能和本小姐的三尺镶星玲珑风尘剑比吗?” 柴荣还口道:“你那把破剑剑格上那么大一个窟窿,真是剑如其人,缺心眼!” 柴荣说完,只听得“缺心眼”三个字在林间回荡,听不得湘姑娘还嘴。侧目看去,见湘姑娘身影渐渐看不清了,柴荣又尝试运气冲穴,仍是不得,沉下心来想这事情始末。 自己正和木护教杨峰比试武功,千钧一发间,这湘姑娘突然用暗器相助,待得自己下了台寻她,她却动刀动剑,又似是仇敌。 柴荣一向冷静,可今日不知为何,和湘姑娘说不上两句话便要火气腾腾,只顾和她吵嘴,也静不下心来想脱身之策了。 莫非没学到火护教的武功,倒是学到他的脾气了吗? 正沉思间,柴荣突然听得湘姑娘那边一阵紧促脚步传来,却见湘姑娘正匆匆向柴荣跑过来,一边又似是在留意身后动静。 柴荣见她仍是空着手,料她未能寻到宝剑,如此匆匆跑回,莫非真是碰上什么野兽了吗? 湘姑娘到柴荣身边停住,拿出一枚莲花钉,蹲下恶狠狠道:“跟本小姐走,不然让你做瞎子王八。” 柴荣一翻白眼道:“姑奶奶不给我解穴,我怎么走?” 湘姑娘冷哼一声,道:“本小姐才没这么笨。”说着跳到柴荣身躯另一侧,跪在地上就要向他扑来。 柴荣见状猛地吃了一惊,连忙叫道:“姑奶奶你干嘛?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谨言慎行啊!” 湘姑娘“呸”的骂了一声,一把扑上来猛地一推,柴荣不由得暗暗叫苦,身子已经如同一根木槌般从山径旁滚了下去。 小径旁的山坡虽不甚陡,柴荣不至于飞了出去,但也觉得身下坑坑洼洼,到处都是碎石,磕绊得浑身疼痛。 正下滚间,又突然“砰”一声闷响,柴荣脑门撞在一棵碗粗的树干上,眼前一黑,几欲昏倒。 湘姑娘随即跟着滑了下来,趴在坡边,将莲花钉放在柴荣耳朵旁道:“你要敢出声,本姑奶奶就杀了你。” 片刻之后,只听得坡上窸窸窣窣有人走来,一人问了声:“柴兄弟到底去了哪?” 另一人道:“柴兄弟莫非是着了人家的道,被人给害了吗?这可真是糟糕至极……” 却听又一人道:“我看不是,那母大虫八成是认得柴兄弟,见得杨四弟木杆就要刺到柴兄弟面门,当做是在以命相搏,这才出手救他。” 湘姑娘一听见“母大虫”这三个字,眉头一紧,左手将莲花钉放在柴荣膻中穴上,右手抓住柴荣耳朵猛地一拧,痛得柴荣咬紧牙根,不敢作声。 坡上几人正是来寻的太行五峰,五人转了一阵,寻不得柴荣,忽然见得两个弟子踉踉跄跄跑了过来,向五人不知报告了些什么事情,五人都是面色一变,匆匆跟着两个弟子离开。 湘姑娘听得众人走得远了,如释重负,慢慢站起伸了个腰,又蹲在躺着的柴荣身边好奇地上下打量。 柴荣当即忍不住问道:“姑奶奶,你到底是哪路神仙?月黑风高夜,把堂堂本公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劫走,是劫财还是劫色?” 那湘姑娘本来怕五峰还未走远,不敢作声,一听柴荣这话,马上呸呸连声,似是极为晦气,又用手指头戳戳柴荣喉结道:“本女侠问一句,你答一句,懂了没?” 柴荣正要反驳,一看湘姑娘跋扈神色,心想不如借此机会套出些话来,便点了点头。 湘姑娘也点点头,满意道:“这还差不多,第一个问题,你和那伙人什么关系?” 柴荣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料想湘姑娘说的是五行派众人,但却装作不知,问她道:“哪伙人啊?” 湘姑娘一瞪凤眼,拍拍柴荣脸道:“别装,就是五行派那几个人啊。” 柴荣见湘姑娘对五行派门人似是心存不满,料想定是结下了什么梁子,便如实道:“在下和五行派没什么关系,此行是来拜山,就被你这姑奶奶连拖带滚地逮到了这地方。” 湘姑娘听柴荣这般说,心中一凛,自言自语道:“莫非我误会了好人?”又问柴荣道:“那你知不知道五行派为凶作恶?” 柴荣甚是疑惑,转念一想,偌大的五行派数万弟子,有上一二败类也不是什么怪事,便道:“在下确实不知,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湘姑娘看柴荣说得诚恳,刚一放下心来,突然想起当日天刀门演武会,又暗道:“险些被这小贼给骗了。” 柴荣见湘姑娘若有所思,想必是在质疑自己说话真假,不如趁这当头把那日天刀门演武会上的误会解释清楚,便道:“湘姑娘,在下那日不慎冒犯于你,当真是事出有因……” 湘姑娘支棱着头道:“能有什么因啊?上来便抓人家姑娘的手,还有理了?喔……我知道了,你是把我当做你的小情人了?” 湘姑娘一说出这话,马上又呸呸呸了半天。她本意是柴荣认错了人,把她认成他自己的情人,话说出来却生了歧义,又有一层柴荣要湘姑娘做自己情人的意思。 柴荣当即会意,哈哈大笑道:“可惜姑娘有意,柴某无情啊~” 湘姑娘一拧柴荣耳朵道:“死木鱼想得美!我问你,你做那赵将军的走狗,做得可还舒服吗?” 柴荣摆摆头道:“姑娘想错了,在下本意就是要出手救下在场众位江湖兄弟,都已安排妥当,姑娘若不信,明日英雄会上问问乌帮主便知。” 湘姑娘略一回想,问道:“你意思是,你将我们扣下,还会找机会放走?” 柴荣点点头,又道:“那位劫持赵将军的少侠,便是在下师兄。” 湘姑娘歪过头看着天,细细回想当日情景,才想起当日正是柴荣护卫赵将军,又轻而易举地败下阵来,将赵将军送与聂远,自己才得以脱身。 想到这时,湘姑娘不禁“哎呀”一声,心想:“难道我真的误会了好人么?”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五十二章 前夕 湘姑娘见柴荣说得并无破绽,不似作伪,心中盘想再三,最终坐到柴荣身边,看着茫茫夜空叹道:“就算你这个小木鱼不是坏人,也济不了什么事啊。” 柴荣见湘姑娘竟然坐在自己身边,却不给自己解穴,又听得湘姑娘小看自己,立刻便急了,道:“姑奶奶你先给我解了穴再说好吗?” 湘姑娘侧过脸看看柴荣着急的模样,不禁一笑,却又随即转愁,那张微微带愁的瓜子脸,在微薄的月光之下更显俏丽。 柴荣看见这张略画了些淡妆的脸庞,想起那日心中疑问,开口问道:“姑娘是正一教弟子?” 湘姑娘摇摇头道:“我并非是真的入到正一教门下,是父亲嫌我太跳,让我拜钟道长为师,要他收收我的心性。” 柴荣一笑道:“令父这件事情,做得倒是不错,不过他又把你放出来,就是大大的不对了。” 柴荣说完,以为湘姑娘又要发怒,谁知她幽幽叹了口气,道:“可能你说得不错,若不是我做了拖油瓶,或许通哥便能脱身了。” 柴荣听得湘姑娘言语,连带上之前她说过的五行派为非作恶之事,倒也猜到了个大概,想必是湘姑娘和她通哥上山,被五行派弟子伏击,她通哥掩护她逃离,自己却落于人手。 不过柴荣倒是不知她口中那“通哥”是什么人?莫非和青儿称呼自己“柴哥、荣哥”是一般意思吗? “姑娘,现在不是难受的时候,你且将这件事从头到尾与我说一遍。”柴荣道。 湘姑娘看了柴荣一眼,眼神中似乎不怎么信任,但还是娓娓说道:“我和我哥哥上山欲要拜会五行派长老,路上被一伙孙子摆了一道,那伙孙子武功确实是高明得很,几招便将我大哥撂倒。” “我舍命逃出之后,欲要下山求援,路过此地,见你和那个五行派白面汉子打成一团,以为你也是个被五行派算计的路人,便想要出手救你。” “谁知我又听得你对我说‘好汉不如现身一叙’,那时我便心生怀疑,又听那红毛黑面鬼叫你‘柴兄弟’,才知你和他们一伙,于是便将你挟持下来,然后……你就知道了。” 柴荣点了点头,又随口道:“你将事情原委都告知于我,不怕我是在骗你吗?” 湘姑娘眼珠一转,口中喃喃道:“你这么说似乎也是有理。”说着从身上拿出一枚莲花钉道:“小贼,你知道的太多了,做个死木鱼,本小姐才安心。” 柴荣只是开个玩笑,却见湘姑娘竟要杀人灭口,心中叫苦不迭,忙道:“湘姑奶奶,你放开我,我去救你哥哥。” 湘姑娘随手拍拍柴荣脑门,道:“小木鱼连本小姐都打不过,怎么救我哥哥?” 柴荣急道:“本公子不叫什么木鱼,江湖同道看得起我,称我一声‘玉麟公子’,玉石的玉,麒麟的麟。” “本姑娘看不起你,称你一声‘木鱼和尚’,木头的木,咸鱼的鱼。”湘姑娘吐吐舌头道。 柴荣满脸无奈,道:“随你随你,不与你这姑奶奶斗嘴了。” 湘姑娘又是歪着头看看柴荣,道:“你这人脾气真是大,本小姐还没认识过你这般暴躁的人。” 柴荣一向是最为理智冷静的,此时听眼前这姑娘这般言语,心里一急,又连忙静下心来,心想:“若是再为此生气,岂不是真的应了她的话?” 当即冷静下来,心想先解开穴最为要紧,便道:“姑娘且将我放开,在下自有计略救你哥哥。” 湘姑娘摇摇头,起身便要走开,道:“本小姐不如下山求救,何必要信你?” 柴荣闻言,急忙道:“令兄现下危在旦夕,姑娘还有心思下山吗?” 湘姑娘心尖一颤,心想确实如他所说,犹豫半晌,缓缓回过身道:“你说得对,或许我只能信你。” 柴荣见湘姑娘终于收起了那股大小姐的傲气,心中也放下一个吊桶,和她说话实在要费尽心思,不然每多说一句话,都可能点起火来。 柴荣又寻了寻天上的那轮新月,想要借月亮辨清方向,看着虽不甚大,却清澈无比的月光,突然心中一颤,蓦然想起了柳青,心中一阵感慨。 风景依稀,便似当初。 …… 孤身望月,人在何处? 院中微风渐起,柳青孤立在积水空明般的庭院中,眼望这同一弯新月,心中早已被柴荣占满。 柴嫣从院侧来到这边,看到柳青形单影只、茕茕孑立的瘦弱身影,霎那间心疼无比,上前站在一旁,欲要安慰两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柳姊姊,今晚天凉,快些回屋安寝吧。”柴嫣道。 柳青见是柴嫣,微微一笑道:“不碍事,总之在屋中也睡不着,不如出来走走,妹妹又为什么不在屋里待着呢?” 柴嫣不答,转向了身后,柳青跟着看过去,见聂远正身负长剑,默默等在一边。 “妹妹要这个时候和聂少侠出门吗?”柳青奇道。 柴嫣点点头,道:“他今晚有一件极重要的事非做不可,我放不下心,便和他一起去。” 柳青幽幽叹口气道:“荣哥一大早便出了门,到现在也没回来……” “柳姊姊别担心,料想我哥事情也快办妥了,我在城外若是碰上了他,一定让他快些回来。”柴嫣忙宽慰道。 柳青微微点头,又道:“妹妹和聂公子也小心些,别耽误的久了,早些回来。” 柴嫣答应一声,又宽慰柳青两句,转回身走到聂远身旁道:“我们快走吧,别要迟到了。” “你且暂歇片刻,料想也误不了时辰。”聂远道。 柴嫣摇摇头,讪讪说道:“和女孩子相约,第一条就是片刻也迟到不得。”说罢拿了早前郭威为他们准备的通行令牌,便要匆匆就走。 柴嫣本是不想让聂远赴约,他执意要去,本就心中不悦,此时便在赌气,非要片刻不停地赶去不可。 聂远赶上拦住柴嫣,欲言又止。柴嫣见他犹豫,以为他嫌惹了自己生气,这便不打算去了,一笑道:“聂大侠准备爽约吗?” 聂远摇摇头道:“转魂阴险无比,我怕她对你不利,不如我自己去……” 柴嫣冷笑一声,拿起了一把剑,自顾自出门道:“我和转魂无冤无仇,聂大侠多关心关心自己。” 聂远还想劝劝柴嫣,但见她脚步飞快,只得一边连忙赶上,一边心中疑惑道:“她前几日还说‘你不管去与不去,小心便是’,怎地过了几天,就这般生起闷气来?” 他只道姑娘翻脸比翻书还快,却哪知姑娘的话多半当不得真?就如此刻,她虽口上说随便他去与不去,心里却是盼着他不去的。 又如那天在街上,她虽口上说着要他再也不要回来了,心里却是盼着他马上转过身来,再也不要将她甩开。 两人各自骑了匹马,出门向城门赶去。 大战前夕,宵禁的潞州城夜晚寂静无比,除了隐隐有打更的声音传来,便只剩下他二人的马蹄声在空旷的城中回荡。 跨过半座城后,空城之中突然传来一阵悠悠的箫声,聂远斜目向通天阁望去,一袭雪白衣裙飘在顶端。 饮雪楼主将一管洞箫轻轻放在唇边,清灵的箫声在微微发凉的夜色中缠绵。 无数汇聚在潞州城街头巷尾、各家客栈的武林好汉,此时都难得地在纷乱的江湖中静下了心,静静享受着这箫声中的永恒。 这一曲吹在英雄大会的前夕,但箫声中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武林争锋,没有天下第一,有的只是飘飘不绝的连绵细雨,月下之人的黯然神伤。 伴随着渐渐急促的马蹄声,乐曲也由缓转急,仿佛从最初窗外点点滴滴的夜雨淅沥,陡然间变成倾盆而下的狂风骤雨,饶是最为粗野的草莽汉子,也不由得听得心头一紧。 乐声中隐隐夹杂着若隐若现的马蹄碎响,待到曲中夜雨渐渐停歇,马蹄声也已不觉间远去,如同消失在了箫声的尽头。 …… 城郊客栈,转魂静静倚在窗边,闭着双眼,似是在享受月光。 梭镖客突然进入屋内,见女主人难得闭上了眼,竟对周围毫无提防,大感惊奇。他还从没见过她闭上眼的样子,且闭得这般安详。 她在微薄的月光下如同举世独立,大抵仙子有时本就比不上妖灵的美。不过她的美又似乎是只能存在于黑夜中,月光越是微薄,她就越是美的不可言喻。 梭镖客“啪”的给了自己一个掌掴,将自己打醒,随后道:“禀告主人……” “嘘……”转魂突然轻声将他打断,“你想说的事,我都已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梭镖客在门旁站着不动,沉默半晌,突然开口道:“下属还想告诉主人,今晚天凉,主人别在窗边待得久了。” 转魂闻言不禁一笑,对梭镖客道:“你去安排明日行动吧,不必在暗中看着我了。” “下属斗胆问一句,主人到底要对那聂远……” “怎么自他走了以后,你的废话也愈加地多了?”转魂突然道。 梭镖客知道主人说的是黑袍剑客,连忙住口,手上按住一枚梭镖,道了声:“属下该死。”便要往自己左手小指上刺去。 转魂突然运起真气,将樽中清酒激向梭镖客左手,力度虽不甚大,却冲地他一惊,右手便悬在了半空。 “若是断根手指,天下第一的暗器功夫,怕是要减色不少。”转魂幽幽道。 梭镖客不敢答话,慢慢退开,轻轻掩上了屋门。 转魂小酌一口清酒,自言自语道:“会是他吗?” “如果是他,我便将他灌醉,留在这里。” “如果不是,我便让他离开,死在明天。”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五十三章 前夕(二) 聂远心里诸多谜团未解,直觉告诉他,在这英雄大会的前夕,也许所有的一切都将真相大白了。 柴嫣和聂远各骑一匹快马,奔向当日入城前进过的那家客栈,一路上两人各怀心事,都无别话。 客栈建在槐树林边缘,转魂远远听见渐渐靠近的马蹄碎声,举起一樽酒,从窗台洒在了门下。 聂远和柴嫣到得客栈门前,同时勒马停步,看着倚在楼上窗边的转魂。 转魂轻轻一笑,道:“我已一个人来,聂少侠却好像不太守约。” 转魂刚一开口,聂远早已在胸腹之中暗运真气,以防她突然以“江娥啼竹音”损伤自己心脉。但她一句话轻轻说出,倒也似有意压制了自身功力,于两人丝毫无损。 柴嫣在聂远身旁,见得他不知该如何开口,看着转魂微微笑道:“聂少侠大概心里正在盘算该怎么称呼你,是叫一声‘姊姊’、‘阿姨’还是‘婆婆’?” 转魂扬了扬头,高举酒樽,将一泓酒水缓缓凌空倒入口中,看着月亮叹道:“嫣妹妹和聂阿郎不过认识月余,就这般如胶似漆,当真是让人好生羡慕。”她这一句话里,语气已经隐隐带了些恶意。 “你不必这么想,我的事情,我清楚得很……”柴嫣将头撇到一边,好似有意在避开聂远的视线。 转魂幽幽一笑,道:“看来嫣妹妹是个大姑娘了,已有了自己的想法。” “你到底想说什么?”聂远突然冷冷问道。 转魂见得聂远心有提防、面目冷峻,轻轻皱了皱眉头,摇摇头道:“这些话我只对你说。”说着看了看柴嫣。 柴嫣心知她是要自己回避,连忙看看聂远,刚好和聂远看她的眼光相接。 聂远犹豫一阵,又看看转魂,她又已举起一樽清酒,幽幽说道:“月下独饮,好不寂寞……” “待会他从这间客栈出来时,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自有办法给你制造些麻烦!”柴嫣突然对着转魂厉声道。 聂远听见这话,心中骤然泛起一阵波浪。他本以为柴嫣执意跟自己过来不过是耍耍脾气,却不知她是当真为自己担心,乃至于敢和寒鸦二主中的一个这般说话。 他被突然掀起的心潮之下,却是涌动着柔和的暖流。 转魂只是小口抿酒,又慢慢闭上了双目,一句也不接柴嫣的话。 柴嫣又一次转头看向聂远,眼神中带着一分愁绪,一分不舍,另有一分担忧,轻轻点点头道:“你去吧,我在稍远的地方等你。” 聂远也看着柴嫣,让她在自己清澈的那对眼眸中看见了她自己。 那对眼眸闪烁着清冷忧郁的光,不知清冷的是他的眼眸,还是眼中的她。 看了良久,总该说点什么,聂远犹豫半晌,无数条话语在心中过来过去,总是觉得不合心境。 既然说不出话来,索性只说了一个字。 “嗯。”聂远答道。 柴嫣见聂远似是想了良久,终于开口将话说了出来,愣了片刻,也点点头道:“嗯。” 说罢,聂远和柴嫣一同下马,聂远朝柴嫣轻轻一笑,示意不必担心,迈步走向了客栈正门。 “你很快就会回来……对吗?”柴嫣突然道。 聂远停步说道:“一定。” 柴嫣看着他推门走入客栈,背影旋即消失在黑暗中。她轻轻点了点头,当作对聂远的回应,随后牵起两匹马儿,缓缓转身离开,停在了听不到他两人说话的地方。 聂远突然走进客栈屋内,见得四处茫茫皆黑暗,刹那间如同走入了幽冥之中。 走上几步,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聂远才看见一张方桌边端,正有四个人影端坐。 聂远上前两步,看清那四个人影,一老三少,正是那掌柜和三个跑堂。此时他三人面目都已成了烧焦的枯木,一根根暴起的筋脉更是骇人无比。 聂远无暇细细观察四人死活,又寻着阶梯向上走去,空荡的客栈万籁俱寂,唯独回响着自己的脚步声。 到得二楼,聂远径直走向转魂在的那间房间,推门而入。却见她倚在窗边小桌上,正把玩着手中的酒樽。 “不问一声便推门而入,可称不上有礼。”转魂看着手中酒樽道。 “你要说什么,便说吧。”聂远站在门旁,冷冷道。 转魂不答,拿起一个小巧精致的酒壶,又将眼前的一只酒樽推到对面,道:“聂少侠奔波而来,必然疲惫,且先安坐片刻,容我为少侠斟酒。” 聂远走上前来,警惕地坐在了转魂对面,看着转魂把自己面前的酒樽倒满。 “可以说了?”聂远问道。 转魂不答,又是不急不忙地为自己倒上一樽,举酒道:“聂少侠请。” 转魂见聂远面露迟疑,突然伸手端起他的酒樽。聂远一惊,却见转魂盈盈地将聂远酒樽中的酒倒向自己酒樽,直到酒涨出樽面,溢到桌上。 转魂又将自己酒樽中的酒倒回到聂远樽中一些,抬头道:“如此,聂少侠便不必担心酒中下毒了。” 转魂随即再次端起酒樽,道声“请吧”,说罢以袖遮面,款款将酒喝下,又将酒樽给聂远看,樽中已一滴不剩。 聂远心想今夜若是不喝下转魂为自己倒的这樽酒,她无论如何不会开口了,便也举起酒樽,将酒喝下。 酒一入口,聂远脸色一变,转魂掩面笑道:“这酒苦着聂少侠了么?少侠有所不知,这酒唤作‘问归期’,看着清如淡水,但却是掺杂了思归之人的眼泪酿成。” 聂远轻轻将那酒樽放下,只觉那酒气仍荡在心间,留下一阵浓浓的苦涩哀怨挥之不去。当下心想转魂说是掺杂眼泪酿成,虽有夸张,但殷切盼问归期的心中愁苦,却是尽数被包含在了这一樽酒中。 “又是一载西窗月,聂少侠不怀念吗?”转魂又道。 聂远看看西窗外的新月,茫然摇了摇头,道:“阁下怕是认错了人,在下并不知西窗,也不知新月。” 转魂歪头看着眼前的聂远,长发一半铺在身后,一半垂在眼前,落在桌面。 “若是我认错了人,聂少侠今夜断然离不开这间客栈了。” 话音一落,却见转魂突然嘴角一勾,将黑色的袖袍在聂远眼前一闪,便从袖中逼出一道黑气袭向聂远双眼。 黑气未至,一道带着妖气的艳香已传入鼻孔,熏得人神智一昏,宛若失魂。 聂远暗运冰冷真气,周身霎时变得清醒无比,随之就地一个翻滚,避开了那道黑风。 黑风飘过,聂远酒樽中的清酒陡然变得如若掺墨。 “割魂羽风……”聂远暗暗心惊,不敢怠慢,连忙拔剑出鞘,用一剑“西窗望月”,剑身从地板斜引向上,直刺转魂心窝。 转魂将身子轻描淡写地一转,让过剑尖,抓着了聂远的酒樽,幽幽道声:“少侠的酒,已不能喝了。”又随手将酒向空中猛地一泼。 聂远身子尚未站起,连忙向后一滚,避开墨水般的酒水,又出一剑“月落霜天”,剑尖凌空虚点数下,如有霜雪飘飘,从转魂头顶落下。 转魂突然一手抓起酒壶,一手抄起聂远的酒樽,妖姿一转,如一朵黑莲花般跃至半空,左臂一伸,便要用袖袍去笼聂远手中青霜。 聂远剑势被破,只得收剑,转魂飘然落座原地,向聂远举起酒樽道:“我又为少侠倒好一杯。” 聂远见转魂与自己交手之间,好整以暇地洒酒斟酒,心知她有意让自己两招,当下第三招不敢随意,暗运真气,使出鬼谷剑法第一路“捭阖剑”,在狭小空间内突刺横抹,纵横自如。 转魂手中端着那酒樽,戚戚道:“真是辜负人家好意。”在客房内左右飘动,也不还击。 待到连闪过聂远七八剑后,转魂停下开口道:“鬼谷剑法独步天下,不过少侠以特有真气御出这路剑法,虽多了些寒气,却少了些灵动。” 聂远暗暗吃惊,心想她竟说得一分不差。 转魂又是一笑,举酒道:“少侠招也出够了,这樽酒能喝了吗?” 聂远看向那樽中“问归期”,近十剑下,那酒水仍安稳地躺在那酒樽之中,并无一丝涟漪。 …… 太行山上。 柴荣和湘姑娘说定以后,湘姑娘为柴荣解开穴道,柴荣调息片刻,自觉气息大体运转如常,虽稍有刺痛之感,但已无大碍。 二人随即在四周找寻半晌,仍是寻不到湘姑娘那柄白玉素剑,只得暂且放弃。 柴荣计划寻到太行五峰,两人说定,便沿着来时的方向返回。 山路两旁一片漆黑,放眼望去,不见一丝光亮,唯有松柏在晴朗夜空的一点星月亮光下晃动,恍恍惚惚。 湘姑娘行走之间,脚步愈来愈慢,突然在一处平缓地停下缓了口气,才又继续往前行走。 只是她经过这次停歇,之后走路又更加畏首畏尾了。 “姑娘身体可有不适吗?”柴荣见状问道。 湘姑娘神色紧张,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那姑娘还是快些走吧。” “本小姐……真的怕黑。”湘姑娘顿了顿道。 柴荣虽见得湘姑娘如此,心中暗暗觉得好笑,但眼下事情紧急,耽误不得片刻,只得抛却了借此装神弄鬼吓唬于她的想法。 “姑娘和令兄出门行走江湖,还怕这一抹漆黑吗?”柴荣问道。 湘姑娘摇摇头道:“平时都有师兄弟或是下人陪着,本小姐哪有独自走过这么黑的路?” 柴荣正要说教她娇生惯养、不分轻重,敲敲脑壳,料想若是一说,两人定要吵个你死我活,只得收起了这份心思。 “姑娘何以觉得现在是独自走路?在下至少算个人吧。”柴荣笑道。 湘姑娘噘噘小嘴,讪讪道:“身边跟着一个小色狼,还不如自己走夜路。再说……你离本小姐那么远,哪里感觉到你的存在?” 柴荣不想耽搁时间,不敢再辩,随口道一声:“姑娘教训的是。”说完一步跃到湘姑娘身边,一把握住她手腕,长舒口气,运起轻功向前急奔。 湘姑娘“啊”的惊叫一声,正要挣脱,但想起兄长生死未卜,只得任由柴荣拖着她向前飞奔、长发飞扬在身后。 跑着跑着,她渐渐觉得呼吸急促起来,心里如有一张古琴,弹奏着杂乱不堪的乐章。 “停下,停下!死木鱼你跑得太快,本小姐喘不过气来了。”湘姑娘赤红着脸嗔道。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五十四章 西窗一弯少时月 却说柴荣牵着湘姑娘的手,脚下运起轻功,一路飞奔。走到半程,湘姑娘突然喊痛,柴荣见她面色通红,心想她大概跟不上自己的脚步,也便放缓了些步伐。 不久之后,两人回到方才的那口井旁,却见太行五峰都已不在,四周惟余一片空荡。 柴荣又在四周细细搜索一遍,连青冥剑的影子也见不着。 湘姑娘帮着寻找,也不见青冥剑踪影,见柴荣不舍离去,更是焦急万分,上前问道:“这把剑对你很重要吗?” 柴荣看看湘姑娘着急模样,无奈道:“在下手中没了剑,实在没有把握救出令兄。” 湘姑娘仔细在四周低头查看,柴荣以为她在帮自己寻剑,也未在意。 忽听得湘姑娘“啊”一声轻声尖叫,柴荣连忙走到跟前,却见她手中握着一根拇指粗细的荆条,手指上隐隐有些血迹,想来应是因为夜色黑暗,折下这荆条时不慎刺伤了手。 湘姑娘见柴荣到得面前,也不顾伤口,急切对柴荣道:“这能当你的剑吗?” 柴荣轻轻笑道:“若不是天黑,这根荆条连姑娘都伤不到,怎么能做得了剑?” 湘姑娘闻言,似是极为失望,眼神瞬间便暗淡下来,低下头嗫嚅道:“我听大哥说厉害的剑客,都是心中有剑,手中无剑的,我以为……” 湘姑娘口中支支吾吾,娇纵脾气已经一点不剩,神情之间满是忧虑和恳求,眼中也似是隐隐生了泪花。 柴荣见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突然如此,心中一酸,生出怜惜,当下也不好意思再要寻剑,随手接过荆条道:“我们走吧,这便去寻你大哥。” 湘姑娘摇摇头,叹口气道:“你有所不知,那袭击者的身手了得,你连把趁手兵刃都没有,不过是白白搭上一条性命罢了。” 柴荣见得湘姑娘对自己并不信任,当下心中又是一热,想道:“这姑娘骂了自己一路,眼下她自己出了窘,我当然要逞一逞这个威风,让她知道我的厉害。” 便扬扬手中荆条道:“我就是你说的心中有剑之人,所谓‘一剑破万法’,本公子是也。” 柴荣见湘姑娘神情委顿,分明是丝毫不信,又吹起牛道:“我此行拜山,正是要以我一人一剑,挑战五行派掌门何老前辈亲自统领的太行五峰阵,马上就要破到阵眼,被你这姑奶奶打断了。你尽管放心就是,那几个伏击的贼人再厉害,难道比得过太行五峰阵么?” 湘姑娘见柴荣说得煞有介事,又想起当日柴荣在天刀门演武会上显露的两手武功,倒确实像个好手,只得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带着柴荣往自己来时的方向走去。 两人远远望见那间木屋,连忙悄悄伏在暗处。却见得那屋门半开,门内也是一片漆黑,并无半点亮光。 柴荣看看湘姑娘,见她乖乖藏在从中,一丝也不敢胡闹,只是全神贯注看着那间木屋,暗暗觉得好笑。 “我替姑娘淌这趟浑水,不知道姑娘给我什么好处?”柴荣问道。 湘姑娘正留神看那木屋,突然被柴荣问起,悻悻道:“你想要什么好处?” 柴荣自湘姑娘收起娇纵脾气以来,一直存心想要变着法儿来逗弄于她,当即坏笑道:“姑娘未嫁,柴某未娶,再好的好处自然莫过于……”只是这一句话说到一半,他骤然间想起柳青来,自觉有愧,连忙缄口不言。 湘姑娘以为柴荣要说“以身相许”这类俗话,正要发怒,却听柴荣连忙继续道:“莫过于姑娘送我一枚珠宝。”说着他指指湘姑娘脚边。 湘姑娘看向柴荣指的方向,见自己剑上镶的那颗宝石正安静地躺在地上,隐隐发出暗光。 湘姑娘心想这宝石虽然名贵,但却是专为嵌在那柄三尺镶星风尘剑上打磨而成,现下剑已不知落在何处,这宝石自然也就折价大半,便捡起对柴荣道:“送你了。” 柴荣接过那宝石,见它在月光下更显澄澈,甚是漂亮,当下也不客气,随手便收在了衣兜中。 湘姑娘心想柴荣喜爱珠宝,倒也不觉奇怪,只是当下疑惑他前半句那“未娶未嫁”是什么意思,但见柴荣收起了宝石,便变得神色严肃起来,也不敢再问。 柴荣手中握着荆条,运起鬼谷吐纳术,暗藏气息,慢慢靠近那间木屋。窥探良久,才看出屋内已空无一人,便招呼湘姑娘过来。 两人进得屋内,见湘姑娘哥哥已不见踪迹,湘姑娘心急如焚,一手按在柴荣头上道:“这下可怎么办?” 柴荣按按湘姑娘肩膀,要她莫急,在屋内四处探查一番,见并无血迹,心下起疑。 走过一周,柴荣突然觉得这木屋一边墙上甚是古怪,靠近拆开两扇木板,果然见得木屋依靠的墙壁之上开了一间小小的暗室。 湘姑娘见柴荣发现一间暗室,大感惊奇,又是惴惴不安,唯恐一打开看见了兄长的尸体。 却见柴荣拆下木板之后,三四步长的暗室里空无一物,湘姑娘不见兄长死在此地,松了口气,但转念一想仍是不知他下落,又继续担忧起来。 柴荣思索片刻,对湘姑娘道:“令兄被人挟持在这屋旁,但此处并无血迹,也无乱象,想必这伙歹人另有图谋,一时倒不至于加害令兄。” “定是五行派的乡巴佬穷日子过烦了,要用我哥哥换赎金。”湘姑娘翻个白眼,狠狠道。 五行派在江湖上名声向来极佳,柴荣自拜师以后,由于师父颉跌博和何长松的交情,更是对五行派颇有好感,此时听湘姑娘这话,摇摇头表示并不认同。 “不如这样,湘姑娘,你且随我入山拜会何长老,若真是五行派中的败类动了令兄,在下自当为姑娘在何长老面前讨个公道。”柴荣道。 湘姑娘心中总是不安,看看那密室,又出门看看苍茫大山、浩渺星空,自觉别无他法,回屋对柴荣道:“听你的好了,往哪边走?” 柴荣一愣,偌大的太行山,他本就不知何长松的所在,本欲让太行五峰领去,现下太行五峰也都已不见踪影。 柴荣携着湘姑娘一起上路,在太行山中兜兜转转,看星相已到了四更,仍是见不着半个人影。 湘姑娘和柴荣各有各的心事,都愈发的焦躁起来。 …… 城郊客栈。 转魂仍在举着那樽酒,聂远见她只是拿着那酒樽在狭小的客房里转来转去,除去第一招起手熏酒,再也不出一招,也将剑放了下来。 聂远方一收剑,却见转魂邪魅一笑,他的手已不自禁地伸向那酒樽。 碰上的那一刹那,聂远如同被撒了一脸迷药,突然浑身乏力,眼神也渐渐迷离开来。 “你又不曾见过烟火女子的妩媚,怎知就一定抵挡得住?”柴嫣的话突然浮现在聂远脑中,楼下那几个半死半活的掌柜和跑堂的惨状也被他想起,难道自己今夜竟要栽在转魂石榴裙下吗? 什么所谓直觉,所谓真相,难道竟是自己为自己被迷惑,而找的借口?聂远心中痛苦,但却无法遏制意志的迷失。 聂远心里清楚,自己这一昏倒,未必便能看得到明天的太阳了,当即定下心神,运起寒冰真气,方才稍觉清醒。 “少侠的真气虽精,却太过于浅,不如由我来助少侠摆脱苦恼。”转魂幽幽一笑,暗中使出了江娥啼竹音。 转魂话音一落,聂远只觉四肢五腔、浑身经脉同时一阵颤动,自己运起的真气在倏然间凭空消失,紧接着体内犹如千针刺骨,痛得他眼前一黑,便要瘫倒。 转魂随手丢下酒樽,左手紧扣住聂远手心,脚步一伸,趋近到聂远面前,右臂放在聂远背后,将他身子揽住。 紧随其后,转魂左手顺着聂远臂膀向前摸去,削葱根般的苍白手指在聂远少阴心经穴处轻轻一笼,同时右手寻到聂远背后命门穴,轻轻按在其上。 聂远经脉已成乱麻,神智全失,混似无骨地倒在了转魂身上。 转魂微微一笑,两只手按在聂远两处大穴上,缓缓将聂远放倒在窗边,由他倚在自己怀中,苍白如鬼魅的一对手已渐渐变得枯黑。 昏昏沉沉间,聂远似是醒来,又似是在梦里,周围的一切都斑驳不清,只恍惚看见眼前的一方窗台。 窗外夜空万里无云,繁星点缀,一样的西窗,一样的新月,聂远心中骤然掀起一阵巨浪,无法压抑。 原来他见过这样的西窗,也见过这样的新月。 聂远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只是呆呆地盯着月亮。 星空如同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一般,聂远伸出手来,想要摘下天上的星辰和新月,却总是有咫尺之遥,无论如何也碰不到。 “少爷,你喜欢月亮吗?”一个清泉般的声音突然说道。 聂远怔怔看着月亮,想要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脸上突然传来一阵酥痒,一只肤如凝脂般的纤纤素手轻轻抚着聂远的脸庞,又在空中上下摆动,似是在驱赶蚊蝇。 伴随一声银铃般的“格格”轻笑,那声音又道:“少爷长得好俊俏一张小脸,待到长大了,定能引得许多姑娘喜欢。” “少爷,你还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却要忍受这般苦楚,但是你别伤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 聂远想要看那人是谁,但脖颈根本转不动分毫,只能听出那是一个年纪尚轻的少女。 那少女断断续续地与自己说着话,她的声音却清脆无比,甚是悦耳,说的都是些天真无邪的话语,似是在哄一个孩童。 “今儿天都这么晚了,我哄少爷睡吧,少爷要好好睡,梦里有月亮,星星……什么都有。” 那声音轻轻放缓,低声吟唱道: “天上月诶……遥似一团银。 夜已深诶……窗外一阵风。 风吹来啊……吹散月边云。 吹散云啊……照见心上人。”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五十五章 一场幻梦 眼前的那扇窗和窗外的那片夜空,渐渐地开始褪色,直到剩下了一片模糊。轻柔的低声吟唱声也越来越小,似乎在飘然远离…… 聂远的身体突然颤动起来,意志也开始渐渐苏醒。 梦中醒来,身体里千针刺骨的刺痛感已经消失不见,聂远反而觉得浑身经脉舒泰无比,只是仍是十分疲惫,似是带几分倦意一般。 聂远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副和梦中所见相差无几的景象:一方小小的窗台,窗外是繁星点缀的夜空,一弯浅浅的新月挂在天际。 他已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只觉得这世间的所有都是一片虚幻。他试着伸出手去摘那触手可及的星月,仍只是抓了个空。 也许生生世世,不过是一场幻梦,无穷无尽的梦。 脸上突然传来一阵酥痒,一只纤长的手轻轻抚在自己脸庞上,他用余光看到那只手,发现它已不是梦中那般白皙,而是毫无一丝血色的苍白。 “少爷,你还是很喜欢月亮。” 一个微微带些哀怨的声音在耳边轻轻道。 伴随着这个声音,聂远的周身渐渐有了知觉,眼前的景物也愈发真实清晰,一阵温暖和柔软的触觉从他的脑后和后背传进了身体。 短短片刻间,他似是陷在了温柔乡中,不忍心再移动分毫。 他从小习剑,不知人间温情,但当他此时沉沉倚在这一片似水柔情中,竟觉得这是他曾有过的、本属于他的温暖,而现在他终于拿回了这份温柔。 聂远试着转动脖颈,每微微转动一点,就感到身上的筋脉似是在缠作一团,绷紧了要将他的脑袋拉扯回去。 聂远放弃了看清现实,忘记了天下苍生,忘记了十年一剑。他只看到了眼前的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他要朝朝暮暮地沉浸其中,再也不用离开…… 聂远静静看着星空,生怕稍稍一动,便失去了滋润着他身体的温存。 “你很快就会回来……对吗?” 不知这样醉卧了多久,柴嫣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聂远心中,他原本渐渐迷离的双眼突然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他记起自己那时信誓旦旦地说:“一定。” 聂远试着要站起身来,但他似乎唯独是神志是清醒着的,浑身上下却没有一处听使唤。 “少爷,你醉了,忘掉尘世好好睡吧……”耳畔那个温柔的声音缓缓说道。 聂远竭力忘掉梦中所见的一切,挣扎着想要站起,如同一个瘫痪的病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武功尽失,心中甚至没有悲凉,只有对自己的冷笑。 “你睡吧,去梦里摘下星星、月亮,不用再想任何事…… 当你醒来,我已远远离开。” 聂远想要呐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眼前清晰的景象重又变得模糊起来。 “天上月诶……遥似一团银。 夜已深诶……窗外一阵风。 风吹来啊……吹散月边云。 吹散云啊……照见心上人。 ……” 聂远又一次陷入昏沉,在没有尽头的梦中,歌声也渐渐远离。 …… 东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湘姑娘骑着一匹马在路上小跑,柴荣在马后提起轻功紧随。 “死木鱼你快点啊!照这个速度,我们回城最少还要一两个时辰,你看天都亮了。”湘姑娘朝柴荣喊道。 却说昨晚柴荣和湘姑娘在太行山转了半夜,寻不到半个人影,当下决定赶回城中,再做打算,湘姑娘马已寻不着了,她又不肯和柴荣共骑一马,便要他在马后跑了一路。 柴荣虽已学到鬼谷独门轻功“云梦缥缈步”,但眼下天气炎热,且湘姑娘急切要赶回城中,以免误了英雄大会,时而加鞭快跑,此时已累得柴荣汗流浃背。 “姑奶奶你说得倒轻松……不如让我御马,你抱紧我,半个时辰保管到得城里。”柴荣停住喘口气道。 湘姑娘鼓鼓腮帮,想想道:“那岂不是要累死了马儿?” 柴荣一听,幽幽长叹一声道:“那姑奶奶不怕累坏了我?” 湘姑娘想了片刻,朝柴荣翻个白眼道:“本小姐才不上你的当,早就看出你这死木鱼色胆包天……” 柴荣一听湘姑娘又提起这茬,连忙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本公子怕了你了,快些赶路吧。” 湘姑娘冷哼一声,两人继续踏上归程,走得两炷香功夫,隐隐见得林边有一客栈,湘姑娘连忙把柴荣叫住。 两人靠近那客栈边上,却见得屋门轻掩,不似有人,湘姑娘蹑手蹑脚指指客栈边上一棵树道:“看见那两匹马没?” 柴荣赶上一看,却见得客栈旁果然拴着两匹好马,湘姑娘朝他做个手势,要他把马牵走。 柴荣犹豫片刻,湘姑娘着急万分,轻声嗔道:“你不偷马,那便继续跑回去吧,累死活该!” 柴荣眼见四下无人,心想若是想找到这马主人又是要费一番功夫,纵使找到了人家也未必肯借,便快步上前解开马缰绳,一边口中说道:“两位兄弟,江湖救急,柴某人对不住了。” 说完这话,柴荣一跃上马,挥起马鞭,那马长嘶一声,扬起马蹄便朝城池方向赶去,湘姑娘也随后跟上。 此时柴嫣正在这间客栈之中,听得窗外一声马嘶,连忙走到窗边察看,见得两个人影远远离去,树上拴着的两匹好马已丢了一匹,心知马被人偷去,不由得暗骂一声。 聂远不知做了多久的梦,一道光芒突然刺进了夜空,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光芒随之刺入,梦里黑暗渐渐褪去,星空新月都已不见。 聂远心里一惊,猛地打个寒颤,突然睁开了眼,却见自己仍躺在那间客房中,只是天已亮了。 自己已不在窗边倚着,此时正安躺在离窗不远的床上,他试着坐起,身子已能活动自如,没了经脉不适之感,反而觉得身里四周无比舒畅。 聂远揉揉发痛的脑袋,正要回忆昨夜发生的事情,突然见得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眼前,正是柴嫣。 “你醒了……”柴嫣道。 “我……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聂远皱皱眉,一时记不清梦中所见。 “你不记得昨夜发生的事情了吗?”柴嫣歪着头问道。 聂远摇摇头,下意识去寻青霜剑,却见它正静静倚在床脚,又见床脚挂着一件灰衫,正是自己来时穿的那件,眼下一看,自己竟赤膊着上身。 柴嫣粲然一笑,道:“现在你记得了?” 聂远悉心回想起来,只记得自己昨夜到此,和转魂交手十来招,一剑都没能伤得了她,反而被她一个媚笑便迷了心智,随即便被她制住了右臂上的少阴心经和背上的命门两处要穴,瘫在了她怀里…… 瘫在了她怀里!自己恍惚间听着“天上月诶……”,竟然沉沉睡在了她的怀里。 聂远看看自己赤裸着的上身,十余年苦练出的一身筋骨仍然健壮,微微晨光之下,流淌着些许汗滴。 柴嫣悻悻说道:“聂大侠昨晚好生风流快活,怪不得只让我这小奴婢远远在外候着,还是险些扰了聂大侠的清梦。” “我……”聂远见柴嫣言语中多有讽刺,已不敢多想发生了些什么,心中一灰,神情便委顿下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柴嫣见得聂远垂头丧气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道:“你想哪里去了?” 聂远听柴嫣取笑于己,匆匆起身上前问道:“阿嫣,到底是……” 聂远话未说完,柴嫣脸颊一红,连忙转过身背朝聂远道:“连件衣服都没穿,羞也不羞……” 聂远一愣,当下也甚是不好意思,连忙取了灰衫穿好,又拿起青霜剑,抽出鞘左右端详,看了良久,觉得与来时并无二致。 “你还没穿好吗?”柴嫣问道。 “好了……” 柴嫣转过身来,拉着聂远衣袖将他拖在床上,又按住他肩膀让他坐下,道:“你好好躺着吧,那女人说你五个时辰不能到处走动。” “你是说转魂?”聂远奇道,“昨晚我昏过去以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柴嫣幽幽叹口气道:“这事说来也奇,我慢慢讲给你听。” 聂远点点头,柴嫣坐在床边,继续说道: “昨晚你入了客栈之后,我在外面不知等了多久,仍是不见有什么动静,我放心不下,便壮了壮胆,推门进了客栈中。进了客栈没几步,我便晃见桌边坐了四个恶鬼般的男人,靠近才看出似是死了……” “你说楼下那四人已经死了?”聂远问道。 “你先听我说完,我上到二楼,一推门进这间屋内,见得你正躺在那女人怀里睡得香甜……” “我……” 柴嫣一挥手道:“不用解释,我都懂……我当时怒不可遏,正要上前把你抢回来,却见转魂只是盯着你沉睡着的脸,目不转睛,对我说道:‘你要是想让他死,就过来。’我当下留心一看,原来她正按着你两处要穴,我便不敢乱动了。” 聂远心中疑惑,不知柴嫣如何看出自己被按住两处要穴,未及发问,又听柴嫣继续说道:“我问那女人楼下那四人是怎么回事,她告诉我说,那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和三个跑堂,都还没有死绝。她知你心软,若是你带着鬼爷爷要来对付她,届时她就用那四个人要挟你。” “谁知你当真是尾生抱柱般守约?转魂也就没害那四人性命,他们现在还昏死在楼下,她说你恢复够五个时辰,便能将他们救活。” 聂远见柴嫣话语中有暗讽之意,心想:“我本来不是非要赴约,倒是你非要我准时过来不可,怎么此时又怨起我来?” 却听柴嫣又继续道:“除此之外,她还将这许多时间以来的事情,都与我说了个清楚。” “就那么抱着你说,一直抱着你,直到说完。”柴嫣指指西边那扇小窗道。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五十六章 正邪不两立,别去自远离 “她到底说了些什么?”聂远急切问道。 “她要我转告许多事情,比如前些时间,寒鸦暗杀了一批人。”柴嫣道。 “暗杀了一批人?” 柴嫣点点头道:“嗯,杀了一批上奏的大臣,那时上奏提防契丹人的大臣尽皆死在了狱中,你知道这件事吗?” 聂远略微回想,记起柴荣曾和自己说过此事,那时何长松最早有了契丹出兵的消息,告与了郭威父子。 柴荣本想放出消息,但郭威要他等等风声,果然数日之后,得到消息上奏的大臣尽皆下狱,离奇死亡。 “你是说,寒鸦的势力和叛军有勾结?”聂远道。 柴嫣摇摇头道:“我只是转述那女人的话,其余的哪里会知道?” “这倒也是……还有呢?”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现在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的事。”柴嫣说到此处,脸上略有不安神情,顿了顿问道:“你在那晚到那家荒山破庙前,是不是就已见过转魂了?” 聂远想起自己和师父下山之后,自己率先北上探听叛军消息,在柴家庄救下柴荣兄妹之后,又与师父会合,遇上了一群埋伏的寒鸦杀手。 那群杀手武功稀疏平常,算不得什么高手,颉跌博师徒也是在那时拿到了青冥宝剑。不过转魂却随之出现,并在那时与聂远第一次定下潞州之约。 “嗯,就在救下你的那天,我和师父遇上了转魂,直到现在我还想不清楚那群杀手为何出现。” “是不是寒鸦很少失手,但那次出手却似乎很是贸然?”柴嫣问道。 聂远见柴嫣说的正中关键,当下一惊道:“正是如此,你说的半点不差。” 却听柴嫣继续说道:“这事说来话长,且听我慢慢与你讲来。你不是说寒鸦势力与叛军有勾结吗?转魂确实也是这般说的,叛军南下路上,寒鸦也没闲着,暗中有不少行动……” “等等,你说这些都是转魂对你说的?”聂远奇道。 柴嫣一愣,看出聂远对自己的话颇有怀疑,悻悻道:“她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你在怀疑我吗?” 聂远连忙摇摇头道:“没有……你继续说吧,我相信你。” 柴嫣点点头,继续道:“寒鸦分了两路,那送信的瘦高个子在村中盯上了我和哥哥,一路跟到晚上那座庙,被智璇老和尚突然出现给吓退了。” “竟然还有这层凶险……”聂远惊讶道。 “嗯,怪不得我哥哥那时处处小心,说有什么看不见的危险,想必他也察觉到了杀手的踪迹。” “寒鸦另一路为首的叫做青冥,这人本事一般,为人张扬,在寒鸦里算个十足的怪胎,便是他不自量力,结果被你杀掉。” 听完这话,聂远沉思半晌,自己对此人确实没有了解,毫无头绪,只得停住不想。 两人沉默片刻,一件紧要事突然涌上聂远心头,柴嫣见聂远眉头一皱,连忙问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聂远摇摇头,垂头丧气道:“我忘了为你问解药的事……” 柴嫣以为聂远要说出什么大事,扑哧一笑道:“你都快没命了,还要什么解药?我没那解药又不会死。” 聂远叹口气道:“虽是如此,不为你解了毒,我总归是心里不安。” 柴嫣听到这话,当下心里蓦地一热,心里却想:“若是我身上的毒真的在某天解了个干净,我就再没借口一直待在你身边,那真是一点都不好。” 当下笑道:“我的毒一日不解,你就要当我一天的解药。有鬼谷大侠聂大侠小心照顾着,我欢喜还来不及,你干嘛要心里不安?” “可苈火毒一日不解,你便一日不能有怒火,不能有心中痛苦。”聂远道。 柴嫣莞尔一笑道:“这才最为让我欣喜,因为这样便能管束着你,让你再也不敢做对我不起、惹我生气的事。” 聂远轻轻笑道:“即使没有这毒,我也从来不敢做对你不起、惹你生气的事。” 柴嫣脸色一红,随手打在聂远身上道:“怎么和我哥哥学得花言巧语?你惹我生气的事还少吗?我数都数不清了。” “我虽然常常因为说话惹得你生气,但至少没有对你不起过。” “胡说!”柴嫣用手指点点聂远右臂,又拍拍他脊背,悻悻道:“昨晚不知道哪位大侠,被人家漂亮女子抱在怀里睡了一夜?要不是我突然闯进来,不知道还会发生些什么……”柴嫣说到一半,脸颊一红,不敢再说下去。 聂远倒像是毫不在意,当下惊道:“那女人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我只记得一场梦做得模模糊糊,你说她要我五个时辰方能走动,我……我难道已被废了武功吗?” 柴嫣见聂远脸上惊慌无比,更甚于方才想起苈火毒之时,冷冷道声:“你想起武功来,便比刚才担心得多,你说在你眼里,我和你的武功,到底哪个重要?” 聂远当下焦急起来,急切道:“这下便非要与你寻到解药不可。” “为什么?”柴嫣见聂远避开不答,自己很是不悦。 “寻常人失了武功,大不了从此退隐,再也不入江湖,可我若是没了武功,就没人替你压制剧毒,自然得替你寻到解药了。”聂远面带愁容,缓缓说道。 柴嫣听了聂远这一番话,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楚,当下喜极而泣,一推聂远胸膛道:“你真傻!” 聂远见得柴嫣突然淌出些泪水,茫然道:“我……” 柴嫣抿嘴一笑,道:“你放心好了,你武功一分也没有丢,你以为你白白被那女人抱了一晚吗?她临走之时,对我说你的内力精湛,世所少有,她已将五分修为散去,为你打通了真气上限。你练得足月,就能跻身内功名家之列,到时单论内功,当世能及之人已经不多。” 聂远听得此话,大为惊奇,正要运功一试,柴嫣连忙将他拦住道:“千万不可运功,她叮嘱说你五个时辰不能到处走动,更不能动武。” 聂远只得收起气息,问柴嫣道:“她怎能自散功力替我冲穴?” 柴嫣弹聂远一个暴栗道:“你忘啦?那女人的九陌转魂功邪门无比,你师父一不留神,都被她散了些真气出来。” “那她又为何要为我做这桩好事?”聂远又道。 柴嫣摇摇头,悻悻道:“这我怎会知道?指不定是她看上你了呗。” 聂远无端被武林大敌打通了经脉要穴,眼下并无半点欣喜,反而不安,心想她或许别有所图,急忙问道:“她临走时,还说了什么吗?” “说了,她先是唱了几句歌谣,好像是什么月什么云的。”柴嫣想想道。 “天上月,遥似一团银……”聂远喃喃道。 “就是这个,你怎么知道?对了,她还说了一句话,对你说的。” “什么话?”聂远问道。 “她说:‘正邪不两立,当你醒来,我已远远离开。’” …… 却说柴荣偷了柴嫣的马,和湘姑娘放开手脚,快马加鞭往城中赶去。 到得城门附近,听得前方呐喊不绝,马蹄声如惊雷,铁甲声响彻云霄。 柴荣快马上前望去,一路大军铁骑开道,战旗猎猎,大军过得半程,又见高行周亲自统率中军,整装列队,离城北上。 柴荣心里一惊,料想是军情紧急,不得不出。柴荣心系义父,和湘姑娘等到大军一过,连忙快马向城中奔去。 昭义军精锐皆已整装北上,柴荣到得城门前,见得守门官兵尽是些老弱残军,其中不乏几个老兵油子,要与柴荣收取贿赂。 糊弄过了城门守卫,进得城中,湘姑娘对柴荣道:“你们唐国兵士这幅样子,如何打得了胜仗?” 柴荣心急,无意争辩,随口问湘姑娘道:“姑娘也了解兵戎之事?” 湘姑娘当即笑道:“笑话,本小姐堂堂大元帅府……”湘姑娘说到此处,连忙又闭口不言,道:“快些走吧,别误了时辰。” 柴荣快马朝府中奔去,也没留意湘姑娘言语,一路上见得街头巷陌之中,无数江湖人士正摩拳擦掌,要奔赴那数十年一遇的武林盛会。 到得半路,突见几个头戴斗笠的大汉在街上拦住自己,为首的正是烈马帮“大魁首”乌平与铁沙帮“劈山神棍”申一昆。 柴荣连忙停马,见得两人面无恶意,心下一宽,下马拱拱手道:“乌帮主、申帮主,不知何事?” 乌平和申一昆两人也拱拱手道:“我两人今日特来赴英雄大会,久仰柴公子了。” 柴荣当下一笑道:“客气,客气。” 乌、申两人对视一眼,都有尴尬神色,沉闷片刻,乌平低声道:“兄弟两个眼拙,前些时候和公子生出了些误会,公子千万莫往心里去……” 柴荣一笑道:“好说,好说,只是在下现下要事在身,晚些时候自当在天下英雄会上恭候二位,恕不奉陪。” 乌、申两人连忙吩咐帮众让开路道:“公子请便。” 湘姑娘也客气两声,马鞭一挥,两人继续向府中疾奔而去。 柴荣到得府门外,却见大门两旁各悬七个大字,一边写道“千载江山英雄客”,一边写道“一朝尽数入斯门”,门匾横悬“英雄大会”,不由得心中叫了声好。 进得府中,却见大院已被收拾清净,摆好了桌椅、酒菜,倒也算是开阔,应是能容得下不少好汉。 柴荣在太行山盘桓一夜,于城中消息一概不知,又要探听义父动静,一进府中,匆匆便往后院赶去,也无暇顾及湘姑娘。 湘姑娘急着要让柴荣帮她找哥哥下落,但见柴荣焦急,只得跟在他身后往里走进。 柳青正在后院坐立不安,于是便扣着双手,不安地来回踱步起来,正踱步间,忽见得柴荣匆匆走进,心下大是欣喜。 柴荣看见柳青,心中一暖,快步上前要问父亲何在,却见柳青满面笑颜突然消失。 柴荣回头一看,才知湘姑娘已跟着自己匆匆走了进来。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五十七章 更大的阴谋 柳青认出湘姑娘是在天刀门演武会上见过的那蓝衣女子,当下见她在柴荣身后跟来,又想起柴荣彻夜不回,竟一大早带了这姑娘回来,心中自然醋意大生,也不和柴荣说话,回身便走。 柴荣急匆匆追了两步,柳青心中又酸又痛,一路不回头地往后院跑去,心里却在期望柴荣追来拦住自己,把事情解释清楚。 柴荣如何不知柳青的心思?当即把湘姑娘晾在原地,快步去追柳青,方入后院,正撞上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 老者正是师父颉跌博,柴荣斜目看见柳青已回到她自己屋中,也不好意思再跟过去,他又急于问城中情况,只得敲敲额头,将柳青的事放到以后。 “师父,我此行……” 颉跌博一扬手止住柴荣道:“你不必说了,为师皆已知晓。” 柴荣正好奇间,却见颉跌博身后站着几人,为首的精瘦老者面色冷淡,正是五行派掌门何长松,其身后三个中年汉子正是杜、狄、杨三峰。 柴荣连忙向四人行礼,又问道:“不知何前辈和三位兄长一大早便光临寒舍,柴某失礼了。” 三峰略一回礼,何长松朝颉跌博笑道:“老农自不量力,替鬼谷老弟向天下江湖人大发英雄帖,自然要替鬼谷老弟收拾好摊子。” 何长松此话说罢,杨峰见得柴荣身后站着的湘姑娘,轻轻笑道:“柴公子原来是急着和这姑娘叙旧,怪不得架打到一半就不辞而别。” 柴荣正要辩解,湘姑娘早已冲上柴荣身边,一摸腰间已没了剑,只得空手指着三峰怒骂道:“乡巴佬,将我哥哥藏在了哪?有半句隐瞒,别怪本姑娘不客气!” 狄峰本就是脾气暴躁之人,他还没有发火,反而被一个姑娘抢在前头,当即赤眉一竖,上前一步喝道:“小丫头嘴巴放干净点!” 湘姑娘在昨夜便被狄峰索命恶鬼般的样貌吓到,此时仍对他心有余悸,吓得娇躯一颤,正要还口,柴荣急忙将她拦住。 那边杨峰也急忙将狄峰拉住,连声劝慰,狄峰见师父在旁,不敢再说,也向后一步退下。 湘姑娘、狄峰虽然退开半步,仍是怒气未消,各自使眼神相互交锋,柴荣急忙上前解释道:“众位有所不知,昨夜这位湘姑娘与兄长本欲上山拜会何长老,行至半山,为一伙贵派弟子袭击,湘姑娘的兄长现下仍是下落不明,也怪不得她担心。” 杨峰似是会意,轻轻笑道:“想必是这位湘姑娘将杨某视作了歹人,来了个美救英雄,将柴公子从我棍下带走。” 柴荣不禁一笑,道:“正是如此。” 话音未落,湘姑娘早已一脚踹在柴荣身上,又拧着他耳朵道:“死木鱼要点脸吧!不如用你的脸皮做城墙,契丹人必然一步都过不来。” 柴荣无话可说,只得苦笑,微声说道:“姑奶奶给点面子,这么多人呢。” 湘姑娘冷哼一声,放下柴荣,又对何长松道:“本小姐和哥哥在五行派地盘被人算计,你们拿出个说法来。” 何长松性格生硬,最是见不得湘姑娘这般大小姐脾气,不愿搭理,冷冷道声:“什么叫五行派地盘?八百里太行山,谁愿上就上,与敝派何干?” 杨峰见两边生气,上前劝解两句,又解释道:“昨晚柴老弟被湘姑娘带走后,敝派倒是确实生了些事端,或许和湘姑娘被袭一事有关。” 柴荣想起昨夜被湘姑娘胁迫避过五峰后,再回原地找寻,几人确实已然不见,便道:“愿闻其详。” 杨峰继续道:“昨夜愚兄几个本要继续寻找柴兄弟,突然有弟子来报,说敝派一个暗哨出了些问题,暗哨中的弟子已被人调了包。” 柴荣点点头道:“如此便说通了,定是歹人要污名于五行派,行此诡计。” 湘姑娘见柴荣、杨峰两人说得并无纰漏,心中却仍是存疑,连忙问道:“那你们五个去查到我哥哥踪迹了吗?” 杨峰摇摇头,叹口气道:“我五人到得那暗哨时,已空无一人,料想失踪的几个兄弟性命多已不保。” 湘姑娘听得杨峰说“性命多已不保”这几个字,突然心中锥刺般疼痛,脚下一软,就要跌坐在地上。 柴荣在旁,连忙将她搀住,心想:“杨兄只说是五行派几个盯梢的兄弟遇害,这姑娘思兄心切,自然听错,但我若直言说只是五行派兄弟遇害,难免无礼。” 当下说道:“几位且不必丧气,既然歹人没有直接下了死手,定是另有所图,性命或许倒是得以保全。” 杨峰点点头道:“此事虽然蹊跷,但英雄大会就在今日,师父留了泠三哥守山,与我三人先行赶来。钱五弟率着十余脚程稍慢的弟子也已在路上了,料想不久便至。” 柴荣道声:“如此便好。”又急切问颉跌博道:“师父,徒儿在城门见得高将军亲率大军北上,又有紧急军情吗?” 颉跌博点头道:“昨晚赵延寿连夜传令,令昭义军即刻出兵,解张敬达之围,你父亲并未随军出征,留守此地,现下正在军营之中。” 柴荣隐隐觉得此行凶险无比,听得父亲并未随军出征,当下心中稍宽。 但这关头敌众我寡,且叛军气势正盛之时,昭义军坚城不恃,反而弃城出击,柴荣情知此举犯了兵家大忌,高行周行伍世家,岂能不知?料想是赵延寿与皇上那边逼得急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柴荣不见聂远和柴嫣,又道:“师哥和舍妹……” 颉跌博长舒口气,道:“他要面对的事情,为师也半点不知,既然不知,便无权阻止……” …… 柴嫣和聂远在那客栈中,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多时辰,两人虽无别事可做,只是闲聊,倒也不觉得无趣。 正闲聊间,柴嫣见得聂远突然脸色一变,奇道:“你今天怎么总是一惊一乍?又出什么事了吗?” “英雄大会……”聂远朝窗外城池方向望望道,“不久就是英雄大会了,我非要回去不可。” 说着,聂远就要起身下床,柴嫣连忙将他按住道:“那女人可都与我说清楚了,你五个时辰不许走动,修炼月余,内功就能鲜有人及。” “可若是你非但不安安生生躺在床上,还要跑回城中,甚至还要在大会上动刀动剑,内功尽废,也不无可能。” “可今日城中形势实在混乱,我担心柴弟一人应付不来……” 柴嫣咧嘴一笑,露出两个浅浅酒窝,道:“你干嘛要操这份心?我哥哥何等精明,你又不是不知。再说有鬼爷爷在,能掀起什么波浪?” 聂远听了柴嫣言语,心中稍安,刚一躺下,蓦地想起自己尚清醒、转魂未离开时她对自己的一句言语。 “若是我认错了人,聂少侠今夜断然离不开这间客栈了。” 聂远想起转魂如是说,而眼下自己真的已离不开这间客栈了。 聂远又想起柴嫣给自己转述的转魂之言,寒鸦配合叛军南下,暗中进行了许多活动,欲要从内部将抵抗蛀空。 既然如此,数十年一遇的英雄大会,寒鸦绝没有理由在此时收手! 聂远心下一惊,恐怕转魂不是认错了人,而是认对了人……不论她昨夜所做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将自己留在这间客栈中,为的不过是让自己无法回到英雄大会中。 “阿嫣,我必须回去。”聂远想着,连忙捧起剑,便要起身。 柴嫣见聂远固执回城,俏脸霎时阴沉下来,冷冷道:“你宁愿冒着危险,回去和一群粗野汉子动刀动剑,也不肯和我在这屋中安安静静地说会儿话。” 聂远也是一脸着急,眼下不理柴嫣,急切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寒鸦恐怕有更大的阴谋在后。” 柴嫣“呵呵”冷笑一声道:“若是你死到半路,自然也就不用再操心什么寒鸦的阴谋了。” 聂远暗暗运起真气,果然觉得内功较之以前大有进境,然而却是阻塞不通,且甚是紊乱,只得重新坐好。 柴嫣见聂远仍是坐卧不安,又宽慰道:“别想这么多了……再过两个时辰,你再赶回不迟。” 聂远想了片刻,又道:“骑马回城,总算不得是走动……” 柴嫣心中实在不愿让聂远回城去赴英雄大会,便道:“我们丢了一匹马,剩下我那一匹是匹小马,我尚且体轻,但它绝对驮不动我们两人的。” 说完又做个鬼脸笑道:“你若是让我牵着马,自己坐着,不怕江湖同道把你当做大老爷,笑话你吗?” 聂远心想确实如此,又道:“那可不可以麻烦你回城一趟,将我在客栈的事情告诉你哥哥,若是生了变故,就差人来寻我。” 柴嫣一撅小嘴,怏怏道声:“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聂大侠心忧天下,给聂大侠做事,怎么敢说麻烦?” 说完也不等聂远回答,转身便出了屋门,临走前突然一停,又对聂远说道:“等我回来。” 不久之后,聂远便在窗边见得柴嫣解下了缰绳,翻身上马朝潞州城池奔去。却见那马神采奕奕,哪里是一匹只驮得动柴嫣的小马? 约莫过了一炷香功夫,聂远忽然听得窗外一阵若隐若现的马蹄声,靠在窗边一看,却见十余匹马远远从西面驰来,并无一声马嘶。 众骑到得客栈跟前,聂远早已合上窗户,又用青霜剑刺了个小孔,小心观察这十余骑手。 却见十余匹马尽皆口中衔枚,掌上包了牛皮,来去无影无声,亏得聂远当下内功大进,这才远远察觉到了蹄声。 那马上数人皆是异族打扮,尽皆剃头。或在额头两侧垂下两根鼠尾辫子,或是唯独额前留一小撮头发,其余头皮上不留半根。 也有几人虽不剃头,但任由头发蓬乱,这批人个个看起来虎躯矫健,无不是凶神恶煞之徒。 十余骑手尽皆腰系弯刀,背负弓箭,为首一人身材颀长,头发散落垂落,脸上画满契丹萨满教图案,将一张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众人在客栈四处环绕一周,纷纷在门前驻马,又留了两人在门前停住放哨,其余众人纷纷下马,推门而入。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五十八章 危机时分 那十三四个契丹人一进客栈,先是看见桌边躺着的那掌柜等四人,一探鼻息,当做了四个死人,也不再管他们。 那身子修长、脸上画满符文的头领将弯刀在桌上一插,坐在桌边将腿翘在桌上,招呼手下挨着房间开始搜索。 柴嫣虽嘱咐了自己不得乱动,但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聂远将剑负在身后走出房门,又轻轻将门掩住,一跃跳到房梁之上。 跳上不久,已有三四个契丹人上到二楼,挨房挨间地一个一个察看了遍,那汉子从聂远房里出来时,还将半壶“问归期”顺手提了出去。 几人在二楼见不到一个人影,这才放心回了楼下。 为首那人一直沉默不言,待到众人都已聚集在自己面前,见得一个汉子提了壶酒,指指桌子让他放下,又指指里间,要两个汉子去多取些酒出来。 那两人答应一声,去提了四大坛酒出来,又要去拿碗,却见那头领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契丹话,聂远离这人不近,本就听得模模糊糊,又是语言不通,半个字也没能听懂。 那头领将四坛酒摆在桌上,随口提起一坛,“咕咚咕咚”痛饮了几大口,几人也跟随端起酒坛,各自喝上几口,又有旁人接过。 一个汉子拿起了转魂留在聂远房中的那壶“问归期”,也似旁人那般一仰头将半壶尽皆灌入口中,酒一入口,这人立马变色,“噗”一声吐了出来。 聂远看到此处不禁一笑,想必是那汉子不知这酒苦涩,一喝下才忍耐不住吐了出来。 众人都纷纷侧目看向那人,头领更是勃然变色,正要发怒,却听那汉子面色难看地说了几句话,头领眼色突然柔和下来。 头领轻轻拍了拍那汉子脊背以示抚慰,又自己拿起那酒抿了一口,酒一入口,那头领马上变得神色木然。 一众契丹汉子见得头领突然愣在原地,都是大惊,却见头领随即一仰头将那半壶酒尽数喝了下去,喝完之后,头领一抹嘴唇,竟然怔怔落下几滴泪来。 聂远见状,不由得心生感慨,这年轻头领想必也是喝下这酒,想起了家乡。 但聂远心里清楚,此人无论如何是自己的敌人,若是交起手来,他绝不会因为这契丹人一两滴眼泪而心慈手软。 却见那头领在原地怔怔站了半晌,突然一抹眼泪,又将那“问归期”放在桌上,和一众汉子不知说了些什么。 那些契丹汉子随即都落好了座,似是在谋划些什么事情,聂远横竖是听不清楚,纵然听个清楚,也听不明白,索性便就不听,悉心观察起来这十几人样貌。 这几人都长得身高体壮,且是眉目凶恶如同狼虎,唯独那头领站在其中显得有些瘦削,脸上又涂满鬼画符,看来如同一群牛头马面中站了一个无常。 众人又说了几句,聂远虽然听不真切,却看出这帮契丹人越说越是激动,最后竟群情激昂起来,一个个将酒坛摔在地上。 那头领突然猛地一甩头发,将那“问归期”的酒壶放在众人中间,自己取出弯刀,在唇上轻轻一割,那暗灰色的嘴唇马上皮开肉绽,淌出鲜红的血来。 头领又张开嘴,用刀尖在舌面上轻轻一点,随后闭上双眼,面色虔诚,口中念念有词。 念了几句,头领突然猛地睁眼,“噗”一声喷到酒壶中一大口血来。 头领一吐出这一大口血,其余汉子马上一齐高声欢呼,交头接耳了几句,纷纷起身,就要向客栈外离去。 众人方一起身,却听屋外两声骂骂咧咧的粗野声突然传进屋里,正是在外放哨那两个契丹骑手。 那头领一惊,又朝外说了几句契丹话,那两个放哨汉子推门而入,脸色闷闷不悦。 紧随那两个放哨汉子进入客栈的,是十余个浑身白衣的男子,身上各带一把弯刀,这弯刀和契丹人游牧马刀颇有不同,聂远认出乃是江南吴钩。 这群白衣人为首两人各自戴了面具,戴着白面具的浑身仍是一尘不染,另一个戴着蓝面具的身上却沾染了不少灰土,似乎是风尘仆仆而来。 那契丹头领见得这一队人,突然仰起头哈哈大笑,叫一声:“拿酒来!” 聂远心中暗暗吃了一惊,原来这契丹人竟会中土语言,又看看那队白衣人士,似是不请自来,当下觉得事情更加迷离。 早有两个契丹汉子走进里屋提了两坛烈酒出来,又取了酒碗摆在桌上,头领先在桌旁爽然一坐,又伸出手用稍显蹩脚的汉语道:“你们汉人常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在这里碰上几位江南来的好兄弟,请喝好酒!” 白衣人这边,为首那两人也不客气,一掀衣袍下摆坐在对面。一边是契丹人利落粗野的马上装束,一边是江南人优雅飘然的书生装扮,对比极为鲜明。 这两人一坐下,那衣服一尘不染的白衣人冷冷道声:“我们南人不同于你们契丹人,酒是要品的,不是灌的。” 那契丹头领身后几名武士也似乎是听得懂中土语言,当下脸色不悦,头领也冷哼一声,没有言语。 此时那衣服上染着风尘的白衣人又开口道:“阁下想必就是贵教的萨满,在下贸然前来,败了阁下雅兴,实在抱歉。” 那头领喝下一碗酒,朗然道:“是厌恶还是欢迎,那要看来的是朋友还是豺狼。” 戴白面具的白衣人突然一拍桌道:“我们是朋友还是豺狼,全看萨满是不是愿意与我们合作。” 此话一出,契丹头领勃然变色,头领身后几名契丹勇士也猛地拔出了弯刀,另有几个站得远的勇士拈弓搭箭,已对准了两人。 白衣人护卫也纷纷拔出刀剑,抢步上前护着两个公子,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契丹头领冷笑一声,道:“公子敢威胁我?” 那蓝面公子摆了摆手,要护卫收起刀剑,契丹头领也让武士将弯刀和硬弓放下。 双方气氛稍稍缓和之后,却听那蓝面公子继续道:“在下没有威胁的意思,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合则两利,分则两伤’,你我的目标是一致的,合作对你我都是件好事。” 头领沉默片刻,似是在思考利弊,随即抬起头问蓝面公子道:“你们汉人的石敬瑭和赵延寿都已经投靠我们,我们还需要你家帮忙吗?” 那蓝面公子轻蔑一笑,又道:“石敬瑭虽献上燕云十六州这份大礼,但毕竟自身兵力有限,赵延寿更不必说,早已和皇上李从珂闹翻,不过是挂了枢密使的虚名而已。你们契丹人眼下虽然赢了几阵,但等到唐国各路大军汇集,又有中原和燕云义军起义,你们绝没有可能在中原站住阵脚。” 蓝面公子稍稍停顿,又道:“阁下在中原的时日已经不短,在下所说是真是假,阁下心中应当有数。” 听到这时,聂远陷入沉思,蓝面公子说这契丹头领在中原时日已经不短,莫非那头领是潜伏在中原的细作吗? “你们的计划是什么?”契丹头领问道。 蓝面公子微微颔首,似是满意,又继续道:“在下猜想北面战事未了,契丹要冒险派兵马与阁下会合,毕竟不易,此次行动阁下可以调动的兵马应不超过百人。” 头领身后那勇士上前骂道:“我契丹勇士虽然只有八十八人,但个个是骁勇的汉子,不像你们南蛮子胆小如鼠。” 许久未曾说话的那白面公子突然禁不住冷笑一声,道:“八十八人就想挑中原英雄大会的场子,还想顺手将潞州城拿下,阁下就真以为中原无人吗?” 契丹头领道:“寒鸦那边我们已经说定,到时候他们自会出手帮忙,我们并不需要与你们合作。” 蓝面公子似是失望,摇摇头道:“阁下虽然久居中原,却不了解中原武林。这次英雄大会去的可都不是些简单角色,单单是一个本事一般的烈马帮乌帮主,就没少让你们契丹人吃过瘪吧?” 契丹头领又想了片刻,终于答应下来,又问道:“你们的条件是什么?” 白面公子抢着说道:“我兄长已经说过,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小国割据江东,受中原压迫久矣,眼下正是开疆拓土的好时机,到时候打起来各凭本事,就看谁分得的疆土多了。” 契丹头领点点头,道:“这是今天事成之后的事情了,我先与你说清我们的计划。我们契丹的八十八位勇士稍后将从三个方向过来会合,他们个个都是骑好马、挽强弓的神射手,但我们为了骑射便利,都穿着契丹服饰,无法混进城里。” 蓝面公子点点头道:“我们有五十多名武士已经混在城中,到时点火为号,引得守军注意,你们便攻入城中,分一半勇士来英雄大会协助我们的武士,一半勇士直接攻入都护府。” 契丹头领一拍桌子,爽然大笑道:“你们南蛮子就是狡猾,对付自己人也一分都不心慈手软。” 白面公子冷冷一笑,道:“这乱世如麻,还分什么自己人、异族人?眼下虽然和阁下合作,或许日后也有反目成仇的时候,到时阁下也不必奇怪。” 契丹头领“哼哼”一笑,道:“公子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南蛮子本就信不得。” 两队人马商量妥当,先后离开,白衣人马向潞州城中赶去,契丹人奔向西北方。 聂远听得两队人马都已走远,心想还好自己和柴嫣的两匹马丢了一匹,这才有机会将这一番商谈听了下来,当真是机缘巧合。 聂远心里不解道:“他八十八个契丹勇士带上五十多名江东武士,就算再怎么骁勇,难道真能在数万昭义军手下夺走城池吗?” 他却不知昭义军精锐已经尽数北上,只剩少数老弱兵士。而这正是赵延寿一石二鸟之计,既要昭义军精锐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又趁机献出潞州,以此来利诱契丹人支持自己称帝。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五十九章 群英赴会 潞州城,一处不起眼的黑暗之地。 转魂正安坐在角落中,一双美目轻轻闭合,暗中调整内息。 她为聂远打通经脉,自身损耗颇多,但她自认为这件事做得值得,如此一来,聂远就只能安安生生待在城外的客栈中,避过今日城中这一场祸事。 梭镖客和勾魂客一起从外走进,见主人正安坐养神,对视一眼,不知该不该说话。 “讲。”转魂道。 “是。”梭镖客上前一步道:“属下都已安排妥当,风、阴、迂、直四部兄弟共有四十多人,快刀风鬼、毒王阴鬼、软鞭迂鬼、直刀鬼四鬼都已就位。” 却说寒鸦高层唤作两“鸦首”,转魂正是两鸦首之一。 鸦首之下,乃是各怀绝技的四大杀客,除去叛离寒鸦的黑袍剑客,此次跟随转魂行动的有手法毒辣、善用铁钩的勾魂客,与轻功独步天下、善使暗器的梭镖客。 四大杀客之下,便是所谓“寒鸦八鬼”。寒鸦八鬼对应《孙子兵法》中“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六大箴言,再加《军争篇》最为核心的“迂直”之论,组成“八鬼”。 八鬼同样各有专攻,此次跟随转魂行动的四鬼之中,快刀风鬼顾名思义,一柄唐刀快如疾风,风部杀手群也全主快刀快剑。 又如毒王阴鬼善于投毒,软鞭迂鬼与直刀鬼迂直结合,各有风格,又有契合之处。 转魂微微点点头,又问勾魂客道:“太行山那边怎么样?” “禀报主人,属下的任务出了些意外。”勾魂客道。 转魂缓缓睁开眼睛,问勾魂客道:“怎么?莫非唐进看出那是假信?”说着,转魂又转头看向梭镖客,道:“还是你送信时被发现了。” 梭镖客连忙低下头道:“属下对自己的身手有自信,他唐进警觉再高,也绝没有察觉。” 转魂点点头道:“这倒是我的错了,除去不参与江湖恩怨的饮雪楼主,你本就当是江湖上排行第一的轻功好手,若是你都被人察觉,那这信怕是没人送得了。” 梭镖客仍是低着头,道:“主人过奖了。” “先告诉我,任务有没有完成?若是我们这边出了差错,灭魄那边我也没法保你。”转魂对勾魂客道。 “禀告主人,虽有意外,任务还是完成了。我们按计划将五行派的那个暗哨拿下以后,等着镖头唐进按计划上山,可在他到暗哨之前,那位断情书生同他的妹妹突然出现了。” 转魂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道:“这位江东大族家的公子,恐怕不是来英雄大会看个热闹而已。” 勾魂客继续道:“属下来不及向主任禀告,自作主张,将那公子拿下关在了暗哨的密室中,但当时唐进突然出现,为了不打草惊蛇,属下无暇再去追赶他的妹妹。” “你们扮做了五行派弟子,又把那书生关在密室中,让他亲眼目睹你们与唐进相会,是想让他以为五行派和镖局合谋,有所不轨,是吗?”转魂道。 “主人英明,分毫不差。”勾魂客道。 转魂又点头道:“你这条计策倒算是不错,不过却是多此一举了。” “主人意思是?” 转魂继续道:“铁镖已探听到那书生是暗中带人马过来的,现在城中暗藏至少有五十名武士,另外他还知会了海鲨帮来帮他的场子,这书生的准备,倒也不下于寒鸦了。” “主人是说,书生本就和我们站在一边?” 转魂点点头,又问:“你将他放走了吗?” 勾魂客答道:“属下和唐进会面之后,担心事情败露,已经尽快撤出太行山,又在半路卖个破绽,让那书生逃离了。” “如此也好,正好给他一个人情,让他有一个向五行派兴师问罪的借口,出师有名。”转魂笑道。 转魂说完,对两人道:“没事便下去准备吧。” “主人,属下斗胆……”梭镖客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似乎是不再敢说了。 转魂见梭镖客的犹豫模样,轻轻一笑,起身上前按住他的手道:“你问吧,今天破例,说错了话,不用断指。” 梭镖客抬头看看转魂的眼睛,她的眼睛一如平日的妖媚,只是今天好像带了些疲惫。 “属下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要帮契丹人做事?”梭镖客不解道。 转魂闭上眼,摇了摇头道:“你我都在寒鸦,都是亡命天涯的人,这次行动,就当做为了我的一点私心吧。” 梭镖客见转魂似乎是想起了些伤心往事,不敢再问,突然想起黑袍剑客叛离寒鸦之前,就是有了常常问为什么的习惯,当下心里不安,又道:“主人,我猜他一定回来,我想请主人把他交给我处理。” “你想这时候杀他?这不合寒鸦的规矩。”转魂道。 “不关组织的事,就以属下个人的名义杀他,属下绝饶不了这个叛徒。”梭镖客恨恨道。 转魂慢慢走回打坐的角落坐下,似乎是默许,梭镖客和勾魂客两人随后告退离去。 …… 且说此时城中,正一教掌门钟正棠和南少林释大师两人正在路上同行,身后各有数名本门弟子跟随。 钟正棠请断情书生前往山中拜访,至今未有结果,心中不安。释大师只得劝说几句,且看稍后英雄大会形势如何,随机应变。 几人走在路上,见得四处都有武者陆陆续续往郭府而去,其中不少都是闻名已久、但未尝一见的武林好手,当下都是心中暗暗吃惊。 又见得城中已没有了前些日随处可见的巡防兵士,料想战事紧急,只怕战争离潞州城已经只剩下咫尺之遥。 释大师正行走间,突然问钟正棠道:“钟道长,你来北地已有许多天了,可知眼下战事到底如何了吗?” 钟正棠微微点头道:“实不相瞒,依贫道所见,潞州城已是危如累卵,契丹骑兵若是分兵疾袭而来,以潞州城现在的守备,一两天内便要沦陷。” 释大师奇道:“既然潞州城已经危在旦夕,这关头的英雄大会,竟然还能引得许多路人士前来一聚,看来这武林上的朋友,倒确实不乏有胆色的好汉。” 钟正棠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这英雄大会才称得上名副其实,因战事将至便不敢来赴英雄大会的,原也算不得英雄!” 释大师听了这话,也是开怀一笑。之后两人一路上又撞见不少熟悉面孔,众人问过好,又一齐朝郭府走去。 众人一路谈笑风生,正行走间,突然见得前街拐角过来七八个年轻男女弟子,这群弟子都是仪态俊雅,为首两人年纪比弟子稍大,乃是一对夫妻。 却见这对夫妇中的丈夫身形修长,身着一身灰白相间的长袍,长袍拖地,优雅华贵,落落大方。 此人面容白皙,却又并无纨绔子弟那般涂抹痕迹,嘴唇上的两瓣浅浅的胡须就如另两道眉毛一般,又像白壁上的一点微瑕,此人举手投足让人看来都舒服至极。 和他挽手而行的夫人身着一件白紫相间的长裙,裙摆铺地,长裙上绣着点点浅花,如同落英一样飘在身上,显得淡雅脱俗。 夫人同样身材纤长,不单是举手投足,另有一颦一笑都让人看得赏心悦目。不同于一般市井女子多施脂粉覆盖出的白皙,她的面容如同天生的白雪霜花一般通透,又隐隐透出红润之气。 这两人执手而行,看来就如同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任谁看见了都要羡煞不已。 二人身后的几个男女弟子,虽不及二人气质非凡,但也都面相秀气,身材端正,一眼望去,便不自觉想要将这群人和武林中其他门派区别开来。 那几人一转过这边来,看见钟正棠等人,主动上前问好道:“道长可是正一教钟掌门吗?在下久仰了。” 钟正棠听得这人说话,恰如以泠泠清泉濯耳清晰舒适,他内力精纯,当下察觉出此人说话赋予了一道顺滑舒畅的内力,不敢小觑。 “阁下莫不是……那饮雪楼‘三门’之中御气门掌门,有落青先生吗?” 那人点点头道:“正是在下。” “那想必这位就是有夫人了。”钟正棠问那女子道。 那女子微微点头道:“琴忆雪也久仰钟道长了。” 钟正棠向两人行过礼,介绍了释大师等人,又对有、琴夫妇道:“百闻不如一见,先生内力修为果然非凡。” 有落青微微一笑道:“钟道长谬赞了,在下与拙荆修炼的这一点内功,不过是得了家师一点皮毛,修心养性罢了。道长尽得谭道长真传,可远胜在下这一点粗浅内功。” 钟正棠当下听得有落青说他起自己师父,先是一愣,才想起当年鬼谷传人封于烈所创绝天门分裂的江湖旧事,此事被有落青此时提起,钟正棠也不胜唏嘘。 钟正棠师父乃是正一教“浪道人”谭峭,此人人如其号,只喜浪荡于山水之间,几乎不在江湖留下足迹。 虽是如此,谭峭的名号在江湖却是广为传扬,传言浪道人谭峭实际武功修为不逊于“江湖四老”,只是少有人真正见他出手。 也正因谭峭不理俗事,钟正棠执掌道教大派正一教,不得不殚精竭虑,他也因此见识极广。 这便是钟正棠有所了解的一件旧事,鬼谷传人历代只收两徒,唯独到了封于烈这一代,前后共收了四徒。 这四徒中,先收的两人一人学刀,一人学剑,便是如今的天刀门掌门夏侯中,绝剑门掌门章骅,故此说他二人门派武功乃是脱胎于鬼谷派武学。 后来收的两徒,一人学剑,便是如今绝剑门的“蜀八剑”之首,现下居于蜀中,无暇赶来。 另一人便是眼前这御气门掌门先生有落青,虽不知其杀伐武功如何,但这修身养颜的内功心法,便引得许多青年男女拜门求学。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六十章 天下英雄入斯门 几人结伴而行,越是靠近目的地,前方便越是熙熙攘攘。 钟正棠细细观察来往众人,今日这武林盛会除了各大门派,另有许多江湖游侠前来,这些人中多有旧友,一见面便喧闹起来,好生热闹。 群豪之中,也不乏有结下过梁子的,见了面在众人面前不好发作,也不招呼,各自甩一个冷眼。又有些清高孤僻之士,只是在人群边缘踽踽独行。 钟正棠和有落青都是江湖成名人物,一些小门小派的武者见了二人同行,都纷纷上前问好,一路聊东聊西。 两人不好推辞,一路应付下去,旋即又恰巧遇见镖头唐进,几人寒暄两句,不久便到了郭府附近。 众人未及靠近,突然听得一声怪叫,群豪都是一惊,定睛一看,却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脚底抹油般溜来,又突然在众人面前蛤蟆般就地一蹲。 群豪见得此人举止滑稽无端,早有不少人哄笑起来,又互相询问起此人是谁。 钟正棠却见得此人虽然举止怪异,但脚底生风的轻功却是一手漂亮功夫,只是这少年背朝自己,一时倒是没能看清是哪家公子。 就在这时,另一边五六名护卫一边地气喘吁吁跑来,一边口中叫道:“少主,少主,你慢些。” 那少主看着郭府大门,口中念道:“千载江山英雄客,一朝尽数入斯门……本少主偏不进这门,他又能如何?” 那少主说着,一跃而起,在空中陀螺般连打了三四个旋,向墙头跃去。 钟正棠见到此人被称为“少主”,料想他多半便是十三大门派中的御风堂少主甘震。 御风堂武功以轻功见长,钟正棠见他在空中打旋,滞空良久,分明是有意卖弄武功,当下想要用本派轻功领教一二。 钟正棠转身向身后群豪行礼道声:“贫道先去拜见,各位随意。”随即也不转回身去,一运真气,倒纵而出,紧随甘震跃向墙头。 群豪见得甘震和钟正棠一个滞空打旋,一个背身上墙,都是精彩的轻功功夫,不禁齐声喝彩。 甘震正在半空中打旋,耳边风声呼呼,突然听得一阵喝彩声,不禁洋洋得意起来。 刚得意了片刻,甘震突然见得一个道士背影跟在身旁,心想这老道实在是抢了自己风头,趁他不备,一掌朝他背心拍去。 谁知钟正棠如同脑后生眼一般,反手一挡便将这一掌拦开,又一闪身已领先了甘震半个身位。 甘震当即恼怒,也停止了打旋,拳打脚踢一连朝钟正棠招呼了过去,钟正棠一边格挡,一边运轻功继续向上提纵,甘震也不依不饶,仍是劈头盖脸打着。 钟正棠一边拆招,心想这御风堂少主拳脚功夫实在逊色,但又不好让他在群豪面前丢了脸面,于是便只拆招不还手,两人就这般在空中斗作一团,一直跃入院中。 这时门外群豪中不知谁喊了一句:“不如大夥都从墙上跳过,入会前先显一手轻功功夫,若是跳不过,趁早溜走便是,也不用进英雄大会里丢人现眼!” 众人一看这府墙,不过一丈有余不足两丈,早有四五人跃跃欲试。唯独几个专练硬功的汉子踌躇半晌,欲要跟随起跳,又怕失手丢脸,从门中走入,又显不出排面,左右为难。 迎客的童子见众人不走正门,纷纷跳墙,想要劝阻又拦不住人家,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只得原地生气。 率先起跳的四五人刚要上墙,突然见得一个少年身影从院中跳上墙头,心中一起暗骂这人不识好歹,堵人去路。 众人四散闪开,要从他身边跳进,忽然见得那少年手掣一根荆条,左右上下凌空轻点,将众人去向笼了个严严实实。 这一招正是柴荣所使的“雨雾衡山”,讲究以剑尖从四面八方笼罩敌人去路,剑尖密如雨雾,虽只用一根荆条,已经逼得四五个好手无路可走。 众人踩不上墙头,只得灰溜溜落回原地。那少年借势站上墙头,早有眼尖的叫道:“他就是江湖上常说的玉麟公子柴荣,果然一手好功夫!” 那四五人出了个丑,本是愤愤,但见得是这家少主人亲自将自己从墙上驱赶,心知自己无礼在先,又见得柴荣武功精妙,也连忙向柴荣行礼。 柴荣微微还礼,朗然道:“众位既是英雄,自然当从这扇英雄门中入,跃墙而过,乃是梁上君子所为。” 这时已经跃入院中的甘震仍在和钟正棠缠作一团,并没听见柴荣言语。钟正棠被纠缠的烦了,轻轻使个“分丛翻花手”,一把按住甘震手腕,又用个“脱靴拔根”在甘震脚跟一绊,便将甘震悬空放倒。 钟正棠仍是不想让甘震出丑,暗里用左手在他腰下轻轻一托,甘震急忙用个鲤鱼打挺,在空中转了几周,平平落在地上。 “甘少主好俊的轻功!”钟正棠赞道。 甘震得意一笑,拿出一面折扇轻轻一摇道:“钟道长过奖,过奖。” 就在这时,院外有落青、琴忆雪夫妇、释大师、唐进等人都已从正门进入,乌平、申一昆等几个轻功粗糙的汉子下了台,都对柴荣更加了一层钦佩。 众人一进院中,见得偌大的庭院中已有几十人就座饮酒,院中众人见得又有一帮人赴会,也纷纷离座向几人行礼。 一一打过照面以后,众人纷纷就座,钟正棠留意观察一番,未能见得断情书生人影,有落青也留心寻找夏侯中和章骅二人,并未见得,看来武林大宗总是要压轴出场。 群豪纷纷在自己熟人旁坐定,各自成一小团谈笑风生,饮酒叙旧,说起自己的江湖经历,无不说得天花乱坠。 钟正棠、有落青等一派掌门倒是沉稳,只是安坐。一会听得这边谁谁一柄剑在皇城里横行了一周,几万禁军奈何他不得;一会又听得那边谁谁一把刀挑了个山贼窝子,杀得浮尸满山。 众人越说越是起劲,忽然听得一个声音道:“你们说的这些算什么本事?也能在英雄大会上拿得出口吗?” 众人纷纷问道:“那你说什么才能算得本事?” 只听那大汉哈哈大笑道:“我也不隐瞒了,若不是前些日子,我一杆枪杀退了契丹铁骑五十里,你们这些小厮今日还能在这喝酒吗?” 众人一边喝酒,一边讲得天花乱坠,讲到后面愈发离谱,钟正棠和有落青轻轻一笑,也不理会。 又过片刻,突然听得一人道:“你们这些不过是与人作对罢了,算得什么本事?本大爷年前在长江捉了一条三四丈长的大鱼,那鱼浑身披着铁鳞片,嘴如尖刀,准是龙王府的兵将。” 此话一出,满座哄堂大笑,钟正棠闻声看去,说话之人正是前些时候见过的海鲨帮高手“水鬼愁”楚风。 众人正夸夸其谈之间,又听门口小童连连叫道:“光头大和尚来了……”群豪看去,原来是少林寺方丈智方大师、辽东黑虎帮张猛、英剑门、慧拳门等门派高手纷至沓来,柴荣和众人一一迎接,请进落座。 不久之后,忽然听得门口小童又叫一声:“黑脸阎王来了!黑脸阎王来了!” 话音刚落,“阎罗刀王”夏侯中携古满、伊和、殷安连同陌刀、单刀、朴刀六弟子迈入大门,众人一起看去,却见这几人果然豪气冲天、威势十足。 夏侯中话语不多,众人与他行礼,他都只是微微颔首以作回应,惹得众人颇有不悦,唯独到了有落青夫妇时夏侯中寒暄两句,问了问好。 又过不久,一名身上染了不少风尘的翩翩公子迈入门中,身后随从一文一武,都已入中年。 此人正是孤僻少语的断情书生,他在江湖上虽也算有些声望,但性子孤僻,自然没什么朋友。当下除了钟正棠、楚风,以及和善有礼的智方、释大师等人,也没几人与他问好。 书生方一坐好,众人突然见里院冲出来一个蓝衣姑娘,那姑娘喜上眉梢,一边跑着,一边兴奋地叫着“通哥”。 书生微微一笑,招呼湘妹来他身边。 柴荣见湘姑娘兄长已经安然无恙地坐在了此地,心中也暗暗喜悦,又不禁从怀中拿出湘姑娘那枚宝石,心想这枚宝石倒是受之有愧了。 那书生向院中环绕一周,见得四周站着的五行派弟子连带郭府护卫,统共不过二十来人而已,露出了一个旁人不易察觉的冷笑。 夏侯中也在悉心留意群豪动向,突然一瞥,见得李望州正在一处角落饮酒,旁若无人,喝得极为畅快。 李望州附近坐着一个瘦高汉子,男人戴着斗笠,披着黑袍,身旁摆了一柄长剑,也在仰头喝酒。 夏侯中端详片刻,一时认不出此人,但看那剑不是名剑,料想此人不过是寻常剑客,也不在意,只吩咐古满将李望州盯紧。 又过不久,门口小童朝里叫了一声:“白脸拿剑的来了!白脸拿剑的来了!” 柴荣头痛一下,他叮嘱了看门小童向里报与会之人,却忘了他哪里识得江湖中人?那小童便“黑脸阎王”、“光头大和尚”、“白脸拿剑的”乱叫起来。 话音落下,却见绝剑门掌门、“夜影神剑”章骅携叶长亭、万紫茵等弟子入会。 众人只见章骅身穿一件青黑白三色锦袍,背负宝剑,面容端正、举止有礼,果然是一派剑术宗师的模样。 章骅一一向众人问好,问到夏侯中时,两边都语气冰冷,殷安和万紫茵更是仇人相见般分外眼红。 一旁有落青见两位师兄不睦,连忙上前道:“师兄,好久不见了。” 章骅见到有落青,紧绷的脸微微放缓,对他笑道:“许久不见师弟,师弟内功又已精纯了许多,可真是甩我这愚兄一大截了。” 有落青连忙道:“章师兄如此说来,真是折煞小弟,两位师兄的刀法和剑法,小弟是一辈子也望尘莫及。” 章骅缓缓笑道:“贤弟功法臻入化境,又家境和睦,愚兄羡煞。怎么不见贤弟家千金?” 琴忆雪怎会肯带宝贝女儿来这等场合?当下由有落青应付道:“小女有恙在身,不便出行。”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六十一章 舞剑助兴 章骅和有落青寒暄之后,缓缓入座,这场英雄大会预计赴约之人几乎已经到齐。只是柴荣不见聂远归来,不见智璇来会,心中略有遗憾。 群豪中不乏来凑热闹的,此时见得武林中闻名已久的许多宗师好手一时汇聚一堂,都觉得大开眼界,不虚此行,巴不得再让他们露露身手,分个高下,排排座次。 却说当日寒鸦梭镖客探听到了钟正棠等人聚会,虽被万紫茵撞到,但料想钟正棠未必认得自己。 寒鸦接下来本计划伪造一封信函,请唐进赴太行山拜山,继而假扮五行派弟子袭击唐进三人。但因为湘姑娘兄妹突然闯入,勾魂客只得临时变更计划,并没有对唐进露出獠牙。 唐进并不知晓事情始终,只是抱着上山和五行派疏通关系,也便日后走镖方便的想法上了山,在那暗哨和假扮的五行派弟子闲扯几句后,不久就下山回城。 此时他一路上紧盯钟正棠,想聊一聊昨日拜山之事,但碍于那信中口气本就是密信,他又不敢当众向钟正棠发问,只得忍住不说。 群豪各自闲聊,颉跌博有意要柴荣在群豪面前出这个风头,自己便隐于内院,让柴荣总揽诸事。 柴荣一见夏侯中那张黑脸,便想起了柳青和天刀门恩怨。但心想现在正是要使三军用命之时,不可和天刀门当众闹翻了脸,这件事只好等到事后再与他说道说道。 柴荣看几乎已经无人再来,遍览群雄,见得十三大门派除去远在大理的五毒帮未至,其余大小门派、江湖游侠几乎都来捧了自己这个场子。 又见满座群雄无不豪气冲天,十八般兵器遍布院中,各门各派总共有一两百条响当当的好汉,柴荣当下在胸中生出一股凌云豪气,竟隐隐有自己成为武林盟主之感。 柴荣心知这些好汉实是冲师父和何长松的面子而来,不敢骄躁,定下心神,上前朗然道:“在下柴荣,恭迎各位英雄豪杰慷慨赴会!” 群豪正在吵吵闹闹间,突然被柴荣声音压住,一齐向他看去。 乌平和申一昆早就在群豪中宣扬柴荣如何大仁大义,大智大勇,群豪中又不乏敬仰郭威、何长松、颉跌博之人,都为柴荣做足了铺垫,群豪此时亲眼见得柴荣,竟都如得偿所愿一般。 却见柴荣一表人才,英气四溢,当下惹得同辈羡煞无比,长辈也不吝称赞,颇有“生子当如孙仲谋”之意。 柴荣对溢美之词一一致意,应对自如,不失风度。 湘姑娘此时在人群中,见得柴荣在群豪之前雄姿英发,当下大感惊奇,心中暗想:“他在我面前表现得像是个泼皮,原来竟是个这般出色的人物。” 柳青在院后看着柴荣背影,又见湘姑娘已回那白衣公子身边,这时才想到或许是柴荣行侠仗义,碰巧救下那姑娘也说不定,倒是自己不分青白地吃她醋了。 看着柴荣在群豪之中一呼百应,笑对各方英豪,柳青心中由衷替他高兴。她总是这般站在灯火阑珊处,默默以他的成功作为自己的欢愉。 此时天刀门三弟子殷安正站在群豪之中,见得柴荣不过说了几句话,就博得满座喝彩,当下心里不平。 他已做好了计划,这次英雄大会自己并不关心别事,只需设法拿下了李望州或是柳青,就是一件大功。 若是又有机会让绝剑门当众出个糗,则是第二件大功。 若是再让聂远狠狠丢一个脸,不……那不算功,但能让自己高兴。 殷安四处寻找,竟见不到柴嫣和聂远的身影,发愁起第三件事要如何做成,第一件事也不好当众动手,不如先设法拆绝剑门的台子。 却见这时柴荣一一应付完毕,似乎正是要开口说些正事,殷安突然抢步上前,朝群雄朗声道:“在下天刀门门下首席三弟子、‘玉面郎君犬神刀’殷安是也,拜见众位英雄豪杰!” 殷安突然抢话,群豪都是哗然,纷纷互相询问这人是谁,也有识得殷安的,都大奇他突然上前作甚,摆明了在抢柴荣的风头。 夏侯中见殷安突然上前丢人现眼,气得火冒三丈。柴荣不知殷安心中打算,微笑对殷安道:“原来是殷三侠,久仰久仰。” 殷安哼的一笑,对柴荣道:“柴公子,依在下愚见,你这英雄大会,开得可真是不像样子!” 柴荣心中暗笑,却不知哪里得罪了此人,他要当着群雄面前与自己找茬,便道:“不知殷三侠有何高见?” 殷安哈哈大笑道:“这样的英雄大会啊,我听高人说过几十次了。不过以前的英雄大会不是喝酒吹牛的,全都是要真刀真枪分个高下!英雄大会不动武,岂不是阿猫阿狗也能充作英雄?” 古满见师弟当众卖弄,厉声喝道:“回来!” 就在这时,却听一个怪兮兮的声音道:“古大侠先别生气,我看这位殷老弟说得好!” 话音未落,却见御风堂少主甘震使出平地水上漂的轻功功夫,迅速闪身到殷安身边,对柴荣道:“只动嘴皮子,算什么英雄大会?” 群豪中本就有许多爱生事的,巴不得打起来热闹,此时纷纷跟随起哄,一时倒是将柴荣的声音压了下去。这时不知谁又叫了一声:“楚兄不如也上去露一手降服龙王府兵将的功夫!让大夥开开眼界。” 楚风轻轻一笑,道:“妙极!妙极!本大爷也上去玩几手。”说罢他纵身一跃,又在空中游鱼般向前猛地拱身,也站在了殷安身旁。 殷安不知甘震和楚风的底细,只知他二人一是御风堂少主,一是海鲨帮“水鬼愁”,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当下想道:“不如由他两人先露露武功,吊出绝剑门的好手,再由自己收拾绝剑门的小弟子,岂不妙哉?” 殷安想到此处,便上前道:“殷某人久仰二位大名,既然二位登场,小弟自然不是对手。久闻绝剑门乃是剑法正宗,高手如云,不如也上来让大夥开开眼界。”谈吐之间,俨然已将自己当做了东道主。 绝剑门中,万紫茵见殷安有意挑衅,对章骅道:“师父,由徒儿灭灭那小贼的威风。” 章骅轻轻摇摇头,对殷安道:“敝派一点微末道行,怕是入不了在座英雄的法眼。要在下说,还是英雄出少年,不如柴公子露露身手,让大夥看看玉麟公子的本事。” 章骅突然将皮球踢到柴荣身上,让柴荣十分疑惑,当下心想自己早年曾被章骅赏识,要引自己入绝剑门被婉拒,莫非是他心有不满,今日要让自己下不来台吗? 柴荣看向章骅,见他面目和善,又对自己微微一笑,心想道:“是了,他江湖见识何等广博,定是知道那三人什么成色,这番有意要自己出出风头。” 柴荣上前道:“承蒙章先生谬赞,在下不才,愿舞剑为满堂群英助兴。” 柴荣说罢,群豪纷纷叫好,湘姑娘也拉拉她哥哥衣袖道:“哥哥,你快看那柴荣,就是他从山里送我回城的,你觉得他能胜过那天刀门的弟子吗?” 书生不置可否,冷着面孔道:“你也太不小心,轻易就相信一个陌生男人。” 湘姑娘急忙道:“我看他不像坏人。” 书生摇摇头道:“画人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湘姑娘见哥哥如此,心中不快,道:“他若是坏人,干嘛还大费周章,把我从山里送回来?” “或许他本就和五行派沆瀣一气,你被人拐到他家里,竟还在为他数钱。” 湘姑娘还想再辩,书生身后跟着的那文人劝道:“小姐,你就听听公子的话吧,他都是为你好。” 湘姑娘冷哼一声,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头撇向一边,不再和哥哥言语。 “湘妹,你以后绝不能再和其他男人走得近了。你不在安安生生待字闺中,本就让杨家颇有微词,若再生出了什么流言蜚语,非但你的一辈子毁了,父亲的苦心筹划也毁于一旦。”那书生又苦口婆心道。 湘姑娘一直看着另一边,故意不愿听见,书生面有愠色,又厉声问道:“杨公子送你的那把剑呢?” 随从的那中年文人见公子动怒,连忙劝道:“公子,人多耳杂,还是日后再说吧。” 书生微微点点头,不再和湘姑娘说话,又凑到那武人耳边道:“都准备好了吗?”那武人轻声道:“二公子亲自部署,一切无误,只是公子,我们真要……” 书生突然打断他道:“相信这也是父亲的意思,你不必问了。” 武人似乎还有不甘,但只得收回疑问。 却听柴荣说要舞剑之后,楚风率先应道:“阁下舞剑,看我使叉。”说着已有海鲨帮帮众扔来钢叉。 甘震哈哈笑道:“二公武功虽好,皆不如我暗器飞花之巧也。”当下在怀中摸出一手暗器,右手挨个扔出,又用左手挨个接住,如同演了个杂技一般。 柴荣回身,取了湘姑娘给的那根荆条来,道:“二位谁先进招?” 在座群豪见要打架,都连声叫好,拱着头要往前看谁本事高些,柳青、乌平等人见柴荣不用长剑,只拿了一根荆条,都为他捏了把汗。 湘姑娘倒是不甚担心,见他竟然还没扔了自己折的那根荆条,又想起他说的“心中有剑,一剑破万法”的话,竟然还暗暗期待起来。 “我来领教公子高招。”楚风一挥齐眉长的钢叉,跃身上前道。他一上前,海鲨帮的一众喽啰马上便欢呼起来。 只听有人喊着:“老大出手,全都带走……小贼真牛,屁滚尿流……”。湘姑娘本就看不起海鲨帮,此时更是嫌那群人聒噪,当下怒不可遏,指着那群人骂道:“统统都给本小姐闭嘴,别糟蹋了本小姐的耳朵。” 湘姑娘一骂,书生连忙将她拦住道:“说过多少次?海鲨帮于父亲有用,不得招惹了他们。” 湘姑娘气没处撒,鼓起腮帮,心里想道:“和那死木鱼在一起时,自己才是随心所欲,生再大的气,他都得好好受着,那才叫一个舒服……”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六十二章 一荆巧鞭二顽童 却说“水鬼愁”楚风当下一摆钢叉,嬉笑道:“看看今天这柄钢叉,能不能在玉麒麟身上叉几个窟窿。” 柴荣闻言一笑,扬起手中荆条道:“那在下今日便勉为其难当一当教书先生,用这根荆条打打顽童的屁股。” 说话间,楚风已将钢叉后提,迈起一个蛇行般的步伐,左右滑动不定,脸上也收起了嬉笑神色,一双三角眼轻轻眯起,放出毒蛇般的冷峻光芒。 柴荣不敢怠慢,心中回想起五行派武功中的土部心法,用个“青松傲立”,不动分毫,正是要以不变应万变。 要知这“青松傲立”乃是五行派土部武功中的基本,这招使出,非但下盘稳固顶得上十个“千斤坠”,还讲究周身以严密招式护体,如同松树枝丫和尖刺密密环绕一般,让敌人无隙可乘。 楚风见柴荣站着不动,以为是个寻常的“千斤坠”,当即诡异一笑,突然浑身向前一踊,如同缩起脖子的毒蛇猛然出击,钢叉直取柴荣咽喉。 这招一出,早有海鲨帮喽啰喊道:“水蛇吐信,威力无尽!” 群豪见这招凶猛,都是齐声惊呼,担心柴荣不过拿了一根荆条,如何抵挡得住这快如毒蛇的一击? 柴荣口中突然叫一声“棍打七寸!”用出了个从木护教杨峰处领悟到的木部招式。只见他头颈微微一歪,荆条在钢叉叉头下轻轻一拨,便将那钢叉避开。 楚风紧跟着纵身一跳,将全身重量压在钢叉之上坠下,只听海鲨帮喽啰齐声叫道:“老鼋压路,开膛破肚!” 柴荣连忙闪避,楚风接连进招,群豪只听得那群喽啰一会一句“蜥蜴捕蝇,一招就赢”,一会一句“小鱼吐泡,马上杀掉”,一会又一句“鲤鱼打挺,叉掉脖颈”…… 然而这楚风虽水性极好,但旱地功夫却是寻常,竟始终拿不下只守不攻的柴荣,群豪只听那群小喽啰乐此不疲地叫喊不断,听也听得烦了。 柴荣当下心想取胜虽然并非难事,但他有意笼络群豪,想要用一个既不让楚风太丢面子,又能显出自己厉害的方式作结。 正思索间,突然听甘震叫道:“楚老哥本事不行,换我来和柴兄弟斗斗罢!”说完他突然运起轻功,跳起到丈余空中,飞花般连扔出四五把飞刀。 甘震突然出手,柳青和湘姑娘同时心中一紧,乌平当即喝道:“鼠辈!安敢偷袭?” 却说柴荣正在格挡楚风进攻,突然听得背后风声不断,连忙使出云梦飘渺步闪在一旁,楚风也急忙用个“泥鳅打滚”,就地闪过。 楚风气急败坏,刚一站起便指着甘震骂道:“臭鸟人,真要你爷爷老命啊?” 甘震也不甘示弱道:“死咸鱼,不行就早早滚一边去!”说罢又摸出一把飞镖朝柴荣扔去。 楚风一抖钢叉,一边刺向柴荣,一边口中叫道:“爷爷我就赢定了,臭鸟人给我滚回去。” 甘震嘻嘻笑道:“打不过不如趁早下去,省得丢人现眼,你那群小鱼虾都快要喊累死了。” 两人斗嘴不断,群豪却看得分明,这两人根本就是在合击柴荣一人,有些爱看热闹者大呼过瘾,也不乏正直之士替柴荣鸣不平。 这两人一人贴身打斗,一人伺机放出暗器,配合无间,实在让人难以提防。群豪心想柴荣虽然胜得过楚风一人,但一根荆条毕竟难敌两条利刃。 柳青也急切想要上前帮忙,又不想和天刀门打照面,只得心中暗暗焦急。 湘姑娘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突然拿起书生长剑,就要上前帮忙,却一把被哥哥拉住胳膊,一时摆脱不开,干自焦急。 却说柴荣闪了二十余招,余光晃见甘震只顾扔着暗器,脚下迟滞。柴荣突然脚步一挪,一运真气,用一个“青光剑影”直取甘震。 甘震本来轻功乃是上乘,但没料到柴荣突然袭击,反应不及,一手暗器撒了一地。 群豪都见得眼前一黑,青光闪过,片刻后反应过来,都是轰然叫好。又见柴荣荆条点至甘震胸前,在他膻中穴轻轻一点,甘震当即蹲坐在了地上。 制伏甘震之后,柴荣十招之内,又用荆条轻点住楚风咽喉,此时陆陆续续进来的各派高手低手总共已不下四五百人,一齐震天价轰然叫好。 柴荣本意只是邀请各派掌门带一两亲信弟子赴会即可,但此时其他小弟子哪里肯错过英雄大会这般稀罕事?故此人数愈来愈多,也不好阻拦人家不许观看。 群豪中看过比武,也有指指点点,说哪里哪里打得不好的。人家要指指点点的上去露两手,他便道一声:“算了算了,干嘛和晚辈去抢这个风头?” 群豪之间,柴荣向楚、甘两人一拱手道:“承让!” 楚风面色难看,甘震也冷哼一声道:“本少主和你这小子意思意思,你小子拼死拼活,本少主可不想摊上性命官司!”言下之意,倒是柴荣不识好歹。 柴荣哈哈笑道:“没错!没错!若是甘少主不留余力,柴某早已横尸此地,多谢甘少主不杀之恩。” 柳青见得柴荣胜得十分漂亮,长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柴嫣拍拍她肩,道:“就说我哥收拾那两个小子不在话下。” 柳青点点头道:“果然还是妹妹了解荣哥多些。” 柴嫣嘻嘻一笑,又吩咐旁边的一名护院道:“你去吧,麻烦你了。” 却说当时柴嫣将聂远留在客栈,自己骑马回城后,见得正门已熙熙攘攘,便饶了后门进入。 入府之后,柴嫣见得柴荣正忙于招呼一众英雄入座,心想自己也不是什么急事,后来柴荣又动起武,索性便和柳青一起看了起来。 此时见得柴荣取胜,柴嫣心想还是快些将聂远的安危告诉柴荣,也免得他分心,便吩咐了那护院,请他帮忙去说上一声。 那护院应了一声,匆匆从群豪边挤过,到柴荣身边轻声道:“小姐让我告诉公子,聂少侠暂时脱不开身,让公子不必担心。” 柴荣轻轻点点头,道声:“你下去吧。”护院轻轻点头,转过身往后院走去。 柴嫣见事情已经通知到了,本想留下开开眼界,但仍是心系聂远,放心不下,便向柳青辞别。 辞别之后,柴嫣匆匆要去牵匹生力马出门,随手牵了一匹,定睛一看,竟刚好是自己失窃那一匹。 柴嫣当下明白是柴荣偷了自己的马,霎时憋起了一肚子气,但又急于回客栈看护聂远,只得心里暗骂哥哥道:“好一个爱护妹妹的好哥哥!回来再收拾你!” 柴嫣骑上自己起先那匹良马,郭府养的这两匹马很是通人性,剩下那一匹便跟随在柴嫣身旁,两马一人,匆匆又向客栈奔去。 湘姑娘见柴荣取胜得十分漂亮,且还是用自己折给他的那根荆条,当下竟是吃了蜜一般喜滋滋的,心里暗道:“他这两手本事倒算是不错,不过还是多亏了本小姐给他折了一根汇聚天地灵气的仙杖。” 正在暗自欢喜之时,湘姑娘突然感到腕上一痛,书生已经将湘姑娘手上的剑夺回手中,又起身对柴荣叫道:“柴公子,不知道这位兄弟报上了什么江湖机密,还要这般藏着掖着?难道不能和大家伙说说吗?” 书生突然发话,群豪同时向他看去,与他交好之人虽然不占多数,但当下群豪中一些爱生事的,也帮腔着质问柴荣。 湘姑娘见兄长突然朝柴荣发难,在他身旁轻轻一推,要他别再说了,他哪里肯理会? 柴荣回头寻找说话之人,见是湘姑娘兄长,有意与他留几分面子,道:“不过是一点要紧私事,不劳阁下挂怀。” 书生把柴荣此话当做了反讽,冷笑一声道:“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竟要紧得过几百条好汉同堂的英雄大会?玉麟公子果然是金尊玉体!” 群豪听得书生分明是在钻牛角尖,死杠柴荣而已,大多都对他生出不屑,但群豪中竟也有跟风嘲讽柴荣之人,实则都是海鲨帮混入群豪中的托儿。 却看那书生按住剑柄,早已跃跃欲试,柴荣料想他应不是楚风、甘震二人可比,又见殷安尚未出手,当即提起了警惕。 “不劳公子出手,就由末将和柴公子讨教讨教。”那书生未及出手,他身后的武人突然上前道。 柴荣细细端详这中年武人,却见他面如獬豸,神情坚毅,当着群豪面前一站,竟显得正气凌然,当即不敢小看。于是拱手问道:“柴某未闻阁下尊姓大名。” 那武者拱拱手道:“尊不敢当,敝姓卯金刀劉,来领教领教柴公子的武艺。” 柴荣素来敬佩这刘姓武将这类的好汉,当下见他不过是替他的少主分忧,并非有意刁难于己,又生好感。 虽然在英雄大会上取胜能大大提升自己声望,但柴荣一则担心失手,一则也想尽快进入正题,便对刘武人道:“那柴某便和刘兄切磋两招,点到为止,不伤和气。” 刘姓武人点点头,从腰间取下一柄阔刃长剑。柴荣看那剑剑鞘粗糙,多有磨损,又看那武人远不是他家公子和那文人那般玉面白衣,心想他多半是个战场上的宿将,又对他多了几分钦佩。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围观英雄大会之人愈来愈多,挤得人山人海,且先按下不提。 却说这时城外客栈之中,契丹人和那伙白衣人都走了良久,只剩空荡荡一间客栈。 聂远在客栈中坐卧不安,时而担心起英雄大会,本想待到柴嫣回来再让她回城通知柴荣提防,又突然担心起柴嫣安危。 聂远暗运了几口真气,觉得没甚么大问题。虽距五个时辰还有不短,但聂远想到情况危急,随时可能突然生变,也顾不得那么多,负好青霜剑从窗口一跃,运起轻功匆匆向潞州城跑去。 听着耳边风声呼啸,聂远想起柴嫣说过她一定会回来。但她孤身一人来往于城里城郊,而潞州城城里城外已有多方势力暗潮涌动,危险万分。 此时在他心中,她一人的安危,已重于英雄大会数百英豪、重镇潞州城的存亡。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六十三章 两败俱伤 书生看着柴荣,冷笑一声,对那姓刘的武人随从道:“玉麟公子天下无双,你若处处想着留一手,只怕是要输个一派涂地。” 书生这话,分明是令那武人和柴荣生死相搏,那武人面有难色,对柴荣道:“既然如此,恕刘某无礼!” 柴荣点点头道:“刘兄不必为难,请出手吧。” 那武人“刷”一声拔出剑来,随后将那柄军剑甩在一边,只将剑鞘握在手上。柴荣一惊,却听那人又道:“公子只用一根荆条,刘某若是用剑,非大丈夫所为,就用剑鞘和公子比划比划。” 柴荣见他不肯占兵刃上的便宜,心中更认定此人是忠义之士,当下生出了爱才之心,只愿能与他结交,将来把他收入自己麾下。 柴荣已不愿将时间再花在与人相斗上,拱手道:“不论输赢,刘兄今日当得起这‘英雄’二字,多说无益,请进招吧。” 刘兄朗然道了声“好”,突然收起平和面目,眼露杀机,柴荣当下用个“青松傲立”,紧守门户。 却说刘兄手中那剑鞘长有四尺,宽约三寸,但刘兄一双手掌极大,单手握鞘也运用自如。当下将剑鞘当做了一柄长剑,用个“横扫千军”猛劈过来。 柴荣见这鞘毕竟是空心钝器,便学当日智璇和郑恩对敌时的招式,将真气汇集于右臂之上,荆条紧贴右臂,用个拳法中的格挡式迎下。 这一鞘打到柴荣臂上,刚猛无比,打得柴荣一条臂膀刹那间钻心般剧痛。若非灌注了全身真气,只怕这条胳膊当即便要骨折,虽是如此,已然麻痛地难以运转自如。 柴荣手臂虽被痛击,但脚下仍如青松扎根般岿然不动,何长松在一旁看在眼里,对颉跌博道:“你老头果然收得好徒弟!竟将我土部心法学了个透。他这一招若是翻在地上,岂不是任人宰割?” 颉跌博闻言一笑,道:“他虽会用,但却不知善用。那刘武人用的是军中大开大合的刚猛剑法,平常劈的都是厚铠重甲。荣儿要用真气硬接,亏得是会你何老兄的‘青松傲立’,不然怕是要重伤筋骨。” 这时柴荣也已明白,自己硬功本比不上眼前这刘兄,兵刃上又处劣势,“青松傲立”本该用于万不得已时硬接。 柴荣善于应变,想通此理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而已,连忙运起轻功,向后游走。 连退数步,柴荣揉揉右臂,欲做修整,未料到刘武人毫不留情,步步紧逼,一把剑鞘使得如同钢锏一般,呼啸生风。 柴荣心想自己手中荆条力量不足,只好寻机攻对手要穴,当下迈起云梦缥缈步,避开对手锋芒,在他周身环绕。 刘武人用的本不是贴身快打武功,步伐跟不上柴荣灵动,但他通晓兵法,知柴荣正是要避实击虚,连忙做好了防备。 柴荣见对手自守门户,不再出击,自己步频愈发加快,且开始试探进攻。 刘武人只觉柴荣脚步越来越迷离开来,他知柴荣武功中暗含兵家虚实之论,也聚精会神起来,不敢小觑。 柴荣自觉剑势已成,暗运真气将一路“环山青云”尽数挥洒开来,一根荆条配合步法飘忽不定,分刺对手头颈上人中、风池、耳门三穴,周身期门、膻中、鸠尾三穴,下盘血海、膝眼两穴,尽是人身上大穴要穴。 刘武人头上暗生冷汗,他知柴荣一根荆条,无论如何无法同时刺他八处穴位,只能预测来路,用全身力量回击他最为致命的一击。 正如行军打仗,所谓“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自己终究只能防备一处。虚虚实实,皆是诡道,而自己正是要看透虚实之后,敌方的真正意图。 柴荣将对手八处大穴笼罩在剑势之下,但他心知正如杨峰的“八面回马枪”,自己最终也只能刺向一处而已。 他不再犹豫,突变剑势,直刺向刘武人气海穴。这等精细功夫群豪看不清楚,在场点穴名手却是无不大惊,这一招出其不意,果然非同凡手。 刘武人剑法和李望州刀法都是军中所用,系出同源,也有诸多相通之处。只听他突然大喝一声,将剑鞘抡转如飞,用个“血战八方”环绕周身,势大力沉,稳如泰山。 在场群豪中,精练横练武功的武者纷纷叫好。原来刘武人自知难以防备柴荣变化多端的点穴方位,索性不再防备,放肆砍杀,便如李望州所说,管你如何变招,横扫过去,人马俱碎而已。 这正是暗合了刘武人用武环境,要知战场之上,任你再能见招拆招,四面八方长枪大戟一起招呼过来,也绝没有人能格开避开。 因此战场之上,有进无退,有死无生。勇者生而懦夫死,置之死地而后生。 之后的蒙古铁骑战无不胜,据说便是只给士兵配上正面的铠甲。如此一来,若是当了逃兵,便只能将毫无防备的背心暴露给追击的敌人,而懦夫不值得同情和保护。 刘武人这一鞘砍去,柴荣荆条已至,轻轻点在他气海穴上。气海穴乃是丹田所在,柴荣轻轻一点,刘武人体内真气点了个炮仗般骤然炸开,一时混乱无比。 柴荣心知取胜,警觉已松,这时刘武人手上一松,那剑鞘飞梭一般甩出,猛然打在柴荣正胸口!那剑鞘势大力沉,柴荣措手不及,仰面翻倒,眼前也突然一黑。 柴荣胸口先被湘姑娘砸中,此时又狠狠吃了一记重击,剧痛无比,咽喉一腥,“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险些休克。 却说那刘武人被点中要穴,也已蹲坐在地,面色痛苦,显是无力再战。 伤在他身,痛在己心,柳青怔怔站在原地握紧了衣角,几滴眼泪在她眼里打旋,红唇更是几乎咬出血来。 却见柴荣缓缓坐起,暗运真气疗伤,知觉渐渐复苏之后,听得耳边群豪一片哗然,吵闹不已,中间多有不堪入耳的言语。柴荣心头火燎般焦急,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柴荣并不怪那武人,转头看向那书生,道:“我败了。” 却听那书生冷冷道声:“公子托大,故有此果。” 湘姑娘见同时伤了两人,那两人中刘武人自己向来如同叔父般敬重;柴荣于己有恩,看见他受伤湘姑娘自然也心中难受。 她又见哥哥刻薄,连自己人伤势都不关心,在他肩头狠狠一打,跑上前去扶起尚且跌坐在地的刘武人,又问柴荣道:“喂,死木鱼,你没事吧?” 柴荣口边兀自流着鲜血,对湘姑娘一笑道:“姑娘都砸不死我,这比你轻了百倍的剑鞘怎能砸死我?” 这两句对话声音不大,群豪又正吵闹,故此也没人留意。 柴荣正为群豪离心烦躁间,刘武人由湘姑娘搀扶轻轻站起,走到柴荣身边,朝他伸出了一张大手。 柴荣迟疑片刻,伸手由他拉起,刘武人气息不稳,无法压过群雄嘈杂声,对湘姑娘小声说了句话。 湘姑娘点点头,随即向周围压压手,示意群雄安静,又朗声道:“刘将军说,他和柴公子此战,是柴公子赢了。” 这话一出,群豪再次一片哗然,那书生也脸色一变,朝湘姑娘叫道:“湘妹,你在胡说什么?” 湘姑娘不顾兄长,听刘武人继续说了几句话后,又示意群豪安静下来,继续道:“刘将军说柴公子留力不留招,乃是君子作风。若是柴公子出了全力,那一下自己当即便得昏倒;若是柴公子不用荆条,用判官笔或是长剑,自己必定要命丧当场。” 群豪一听此话,又纷纷吵闹起来,点穴名手和其他剑客不肯让旁人看不起自己的功夫,自然是帮着解释。 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群豪态度大变,又纷纷对柴荣赞不绝口,大仁大义,大智大勇都被挂在嘴边。 柴荣放下心来,对刘武人拱手道:“多谢阁下。” 刘武人点点头道:“刘某实话实说,柴公子不需感怀,下次再分高下。” 柴荣朝他点了点头,心中甚是感慨。只是他不会想到,下次再分高下,已是在近二十年后的寿州城,那时他二人将各自统率千军万马,兵戎相见。 说罢,湘姑娘朝柴荣一笑,柴荣点点头,湘姑娘搀着刘武人回了一旁。 书生对刘武人心有不满,但见他带伤在身,不好当面发作,只好将他晾在一旁。 话分两头,另说一方。柴嫣心下担忧聂远,快马两匹,骑着一匹紫骍马,跟着一匹枣红马,朝城外赶去。 策马快奔之间,柴嫣忽然觉得大风突起,吹得她长发飘飘。柴嫣直感觉要被从马上吹下来,连忙俯下身子贴近马鬃。 突然听得身后一声马嘶,柴嫣回头一看,见跟随在身后的那匹枣红马突然停在原地兜兜转转,朝她嘶鸣。 柴嫣以为那枣红马跑得累了,一拉缰绳将坐下紫骍马停住,又一边伸手去拉身后那马缰绳,一边口中喃喃道:“好马儿,乖马儿,我知道你跑了一夜。可是你看我也是连夜跑来跑去啊,我们总要去把小聂远接回来。” 那枣红马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鼻中哼哼出了两口气。柴嫣圆眼一瞪道:“你还敢倔?”说罢骑马转到那马身后,挥起马鞭抽那枣红马臀部,口中嗔道:“快走!” 那马吃着痛,在原地转来转去,避那马鞭,仍是不肯动蹄往前。 柴嫣正头痛间,她骑着那紫骍马突然上前两步,用头蹭蹭那枣红马马鬃,柴嫣急道:“你见不得你的相好受罪,难道本姑娘就放心的下他吗?” 那枣红马又轻轻嘶鸣两声,看着柴嫣,眼中似有恳求。 柴嫣心下一软,道:“马儿,你是有事要告于我吗?” 枣红马哼哼两声,又在原地扬扬前蹄。 柴嫣当下心想,马本就是通人性的牲畜,古有“老马识途”,这两匹马又是柴荣驯出的好马,徘徊不前,自然有它的道理。 柴嫣缓缓下马,在周围走了一周,突然在路边的草丛里不知踢到了件什么物事。 柴嫣俯身将那物事拿起,见是个四五寸长、径有两寸的圆筒,拿到鼻根,闻得到有些淡香,心想马嗅觉灵敏,定是闻到了这香气。 柴嫣见这圆筒上有个小巧的机括,轻轻一按,那圆筒突然嘎吱一响,周身散出一阵不易发觉的淡黄烟气。 柴嫣反应不及,已经吸入了少许烟气,脑袋一昏,倒在了地上。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六十四章 剑拔弩张 柴嫣兀自倒在草丛中,附近出现三人渐渐走近。前边的两人一男一女,男人瘦高身形,女子娇小干练,正是寒鸦梭镖客与勾魂客。 跟在两人身后那人佝偻着背,面相诡异,肤色蜡黄,满脸长满各色斑点。他一对三角眼放出诡异的光芒,如同一条狈一般,猥琐而狡猾。 此人正是寒鸦八鬼中的毒王阴鬼,他见柴嫣倒在地上,当下脸上绽开一道难看之极的怪笑,道:“嘻嘻嘻,中了,中了!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说罢毒王阴鬼从身前两人中间溜过,趴在柴嫣身边,如同一条野狗般在她身上嗅来嗅去,回头对梭镖、勾魂两人嘿嘿笑道:“这小妹妹是在近处吸进了散神烟,没人祛毒,至少得晕七八个时辰……嘿嘿嘿,你们放心用这烟好了,不管用了来拿老夫人头是问。” “现下起了风,你这散神烟若是被吹散了,还有用么?”梭镖客问道。 “有用!有用!你们只管在上风向放一把火,将散神烟全部扔进火头里就是。”毒王阴鬼说罢,又俯身在柴嫣身前,鼻子耸动,细细嗅她身上的气味。 梭镖客似是满意,对身旁勾魂客道:“你将她放到一处没人的地方,一炷香后会合。”又对毒王阴鬼道:“毒王,你跟我走。” 毒王阴鬼脸色突然变得诧异起来,道:“老大,这小妹妹是上好的练毒体,你将她交给老夫……” “她你还动不得,主人别有打算。”梭镖客说罢不等回应,转身离开。 毒王阴鬼咬咬牙,又在柴嫣脸颊旁吸了口气,似是要记得她的气息。突然他脸色猛地一变,使劲搔了搔稀疏的几根发黄头发,一张丑脸皱成一团。 “苈火毒!”毒王阴鬼突然叫道。 “我说让你跟我走,你听不懂么?”梭镖客狠狠道。 “是,是,老大。”毒王阴鬼连忙答应下来,跟在梭镖客身后离开。勾魂客负起柴嫣,专门避开行人,将她放在了寒鸦在城中秘密会合的地方。 与此同时,聂远正疾奔间,心口突然猛地发痛,连忙停下缓气,他心中暗惊:“莫非是柴嫣出了事?”当下不敢再停,稍一修整,又继续向城中跑去。 运起轻功奔跑的时间一长,聂远明显觉出,自己体内内力果然较之以前绵柔深厚地多。只是每隔一盏茶时间周身经脉便有刺痛之感,一如昨夜在客栈中半昏半醒时的感觉。 转魂称她已自散内功为聂远打通经脉,若是果真如此,她那邪门功力自然要花些功夫才能融入聂远身体,聂远料想也正因如此,自己才需静养五个时辰。 但现在非但柴嫣,连同柴荣等许多人都陷入了寒鸦、契丹连同那白衣人的算计之中,自己无论如何绝不能视若不见。 这时英雄大会上,柴荣稍作休整,虽无大碍,但已无法继续动武。 柳青见了他伤重模样,自然是心痛无比,多想让他再别争斗,安安静静坐下好生歇歇,但却知绝无可能。 这时殷安突然拔出手中宝刀,对柴荣道:“柴公子连胜两阵,不如再来试试在下的刀。” 殷安趁人之危,满座群豪无不愤然痛骂,人群一时炸开了锅一般,伊和连忙上前解围道:“殷三弟你一直想和柴公子讨教武艺,但眼下柴公子带伤在身,不如改日。” 殷安当下心想道:“天刀门暗争武林霸主位子无所不用其极,怎么现下师兄又讲什么礼让?” 便朗声对群豪道:“众位英雄听我一言!江湖上分高下,决生死,本就不是讲仁义的地方。大夥估计都想在饮雪楼上博得一个名号,难道她饮雪楼主排武功时,还管你受没受伤吗?” 殷安话音刚落,只听身后不知何人突然清冷一笑,又听那声音道:“饮雪楼主排武功时,本就是考虑比武人身上伤势的。” 殷安哈哈大笑,出口讽道:“阁下可真是厉害,说得我都信了,莫非阁下就是饮雪楼主的姊姊妹妹吃冰楼主吗?” 这时殷安只见周围群豪又是熙熙攘攘的一阵吵闹,又朝自己身边指指点点,不知在议论什么事情。 殷安回头一看,却见一个一身白衣如雪的娇弱姑娘正亭亭玉立在身后,她戴了一面雪白的面具,遮住上半边脸,露出清亮的眼睛和下半边脸。 柴荣恍然大悟,饮雪楼主自然不会错过英雄大会这等武林群豪汇聚的盛事,早已在暗中观察。只是此时听得殷安信口雌黄,开口乱说,才忍不住出面将他驳回。 饮雪楼主说罢,不再多说,脚下轻点,飘然跳上郭府院墙,又拿出一只玉箫,悠悠吹了起来。 群豪哪里有心思听她吹箫?殷安丢了个脸,更是气愤,急切想要找回面子。 殷安当即头脑一昏,朝一旁章骅道:“章掌门!在下今日非要见识绝剑门精妙剑法不可,你若不肯出手,休怪殷某无情!” 方才断情书生虽和柴荣明争暗斗,毕竟没能当众说破了脸,殷安这当头此话一出,分明是摆明了和绝剑门翻脸。 果然这话一出,章骅也忍耐不住,腾地站起,他身后数名弟子纷纷按剑在手,怒目而视。 古满正要上前阻拦,夏侯中突然伸臂将他拦住,道:“不用拦他,我们和绝剑门久未交手,先由他来试试对方武功长进如何。若是合适,今日一战,当让绝剑门一败涂地!” 群豪大多都知天刀门和绝剑门本就是宿敌,一阵喧闹之后,都等着要看今日这场闹剧如何收尾。 何长松看看颉跌博,问道:“还不去压压场子?” 颉跌博抚须一笑道:“如今江湖就如朝局分裂已久,群雄离心离德,非你我两个老头子几句话摆得平。” 何长松也爽朗笑道:“老弟说得在理,与其现在表面祥和,要紧关头各自使绊子,倒不如先打个痛快。” 场中群豪见天刀绝剑剑拔弩张,都知这两边自己无一得罪得起,与其当冤大头劝架,不如安安生生看个热闹,纷纷闭口不言。 柴荣轻叹一声,或许这就是乱世中的处世之道,江湖如此,朝堂也是如此。 有落青安心不下,欲要上前相劝,琴忆雪突然将他按住,道:“事不关己,何必呢?” “我三人毕竟有同门之谊……” 琴忆雪当下冷冷道:“夫君不过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罢了,他两人何曾将什么同门之谊放在心里?何况你们鬼谷千年来,所谓同门之谊倒一直是个笑话。” 有落青摇摇头,挪开夫人玉手上前道:“小弟斗胆劝上一句,望两位师哥多少念些同门之谊,勿要再斗气了!” 章骅当下摇摇头道:“贤弟!你夏侯师兄欺人太甚,我若再行忍让,愚兄就不配再用这柄承影宝剑,不配做鬼谷传人!” 章骅说出这话,夏侯中也起身对有落青道:“三弟,这事与你无关,你章师兄欺世盗名,暗地里的腌臜事你一概不知,今日是我两个的恩怨,三弟不要掺和的好。” 群豪虽然不肯趟浑水,但却纷纷看向两人,期盼他两人说几句话。 这两人正是少室山北少林方丈智方大师,连同龙虎山正一教掌门钟正棠道长,他二人是正派名宿,自然不能和其他群豪一样作壁上观。 钟正棠和智方大师各自站起,智方大师年长,先上前道:“两位施主,恩恩怨怨本是虚幻,何必非要分个高下?” 钟正棠也道:“贫道也望两位掌门以大局为重,莫要伤了和气。” 夏侯中黑红着脸,朝群豪朗声道:“今日鄙人借这英雄大会了结一桩旧日恩怨,满座群雄皆为见证。有谁再劝,就是与我天刀门为敌!”他说话暗暗用上虎啸般的真气,满是威胁意味。 钟正棠和智方两人正在为难,突然听见人群角落传来一声怒喝道:“放你娘的屁!” 群豪纷纷看去,只见说话那人阔面重颐,正把腿翘在桌上大口饮酒,身旁摆着一柄高过人身的长柄窄刀,正是陌刀传人李望州。 李望州突然朝地上一摔酒碗,又是胡乱一推,将挡路的群雄推了个七倒八歪,走到场中,刀指夏侯中道:“上次没打完,这次再来一决雌雄罢!” 却说章骅正在心中暗暗担忧:“绝剑门处处被天刀门压着一头,此时师弟为首的蜀八剑又未能赶来,强行一战,胜算极小。”这时突然来了一名援手,自然是感到高兴。 这时只听人群中突然又是一声暴喝,一个魁梧汉子扛着一柄钢刀从群豪中走出,柴荣一看正是郑恩,当下甚是惊奇。 郑恩走上前来,先对柴荣道:“柴兄弟,兄弟我是天刀门传人,这事与你无关,你好好歇着,看兄弟我露露本事!”言下之意,是要帮天刀门与绝剑门为敌了。 湘姑娘本就性子刁蛮,料想群豪在场,他两个宗门打起来还能出了人命吗?她预计能看到一场好戏,自然是心里暗喜。 书生冷笑一声,很是满意。虽说已伤到了柴荣,但他也折了刘武人这员大将,而此时能让群豪自相争斗,不费自己吹灰之力,正是他想看到的事情。 这时在群豪角落中,寒鸦叛徒黑袍剑客正闷头喝酒,突然听得群豪嘈杂的叫喊声中夹杂了一声发钗脆响。 “你也来了……”那清灵的声音轻轻道。 黑袍剑客并不抬头,又在一旁的桌上取了一只碗,为那只碗倒满酒,将那酒朝白衣女子举起。 白衣女子走到跟前,轻轻接过这酒,冷冷道:“喝过这碗酒,我们也来决了生死吧。”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六十五章 武侯八剑阵 黑袍剑客仍没抬头,用他那沧桑的嗓音道:“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 “你身上还带着伤?”白衣女子冷冷问道。 黑袍剑客摇摇头。 “既然你身上已没有伤,今天你只需再把我杀死,就是给我的解脱。”白衣女子心口陡然一阵剧痛,又忍着泪道:“我本就该死在那个雨夜,死在你的剑下,不是吗?” “然后呢?”黑袍剑客猛然间抬起头来,女子心中一颤,些许日子不见,他脏兮兮的头发已能盖住他半边脸庞,那脸庞也是尘满面,鬓如霜。 那双眸子再没了当年的寒冷,只剩下了落寞和孤寂,他继续道:“你解脱以后,一了百了,剩我一人陷入更深的网中……” 女人不愿和黑袍剑客再说下去,将头转过一旁,避开他的眼神道:“你还要什么时间?” “自由的时间。” “你是天下第一剑,有人能取走你的自由?” “我虽是天下第一剑,剑却从不能为自己而挥。”男人苦笑道。 白衣女子轻轻将酒碗放在一旁,问道:“还要多久?” “今年霜降,你来那间梧桐林中的客栈找我。那天我或者死,或者活下来。若是能活下来,我就自由了。” “然后我们再分生死?” “嗯。” “若是你死在我手下,岂非只享受了一刻的自由?” “嗯,一刻就好。” 白衣女子摇摇头,幽幽叹口气道:“你难道当真不懂么?你我都陷在一张网中,这张网无边无际,自由只是一种奢望。” “所以我要用剑斩断这张困着我的网。”剑客道。 “若是能被剑斩断,那该有多好……” 女子看看剑客颓唐的模样,皱皱眉头。他是这世上和自己最像的人了,他竭力想要逃离那张困着他的无形之网,而她一头扎进了没有边缘、无法挣脱的仇恨之网。 他们活在这世上,都已不剩什么让自己牵挂的东西,他们都已不知道还在为什么而活。 可能对他们这样残存于世的人来说,活着就是为了寻求解脱。但他们两人都不知自己在做的,是把自己引向解脱,还是另一张没有尽头的网。 白衣女子想笑,也想哭。 笑是因为有人和她心意相通,哭是因为这人却背负着自己的血海深仇。 剑客不再看这眼前的女子,他又提起酒坛向嘴里灌起酒来。 白衣女子轻轻坐在这男人对面,将头支在桌上,面无表情,只是细细看着这男人喝酒。 “你不是在喝酒,是在倒。”女人突然道。 男人不语,女人又道:“不知道这酒顺着你脸颊滑在地上,会不会滋养出苦味儿的花儿来。” 男人放下酒坛,用脏兮兮的衣袖抹抹口边酒水,道:“你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要让我教你喝酒,现在你学会了吗?” 女人眼中的冰冷似乎稍稍降了一分,对男人道:“我学会了,可你似乎已经忘了。你说过用剑的人不可以醉,可你现在每天都是醉的。” “我以前不能喝醉,是因为我每天都要出剑。可现在我已经很少出剑,所以每天都是醉的。” “你已经很久没回过你的那家客栈,你的酒是哪里来的?”女人突然问道。 男人在说话的间隙,已急切地提起了酒猛灌,这时听得女人问自己话,仍是不舍得放下,又喝了几口,才放下道:“店家愿赏,我便醉一天,再不济不过是被当作狗一般打出来。” “你的剑呢?你已经连一壶酒都喝不起?” “我说过!”男人突然一拍桌子狠狠道,但他的眼神随即又颓丧下来,继续道:“我说过我不会再随便出剑了,我杀的人很多,很多……” 他这时竟不自禁地想起了聂远,那个让他再次出剑的少年。 但或许他没有办法等到十年以后,看这世上下一个剑客的模样了。 剑,剑客…… 到底什么叫剑?什么叫剑客? “武侯八剑阵,起阵!”黑袍剑客正沉思间,只听得场中叶长亭厉声一叫,连同叶长亭、万紫茵在内八名绝剑门弟子骤然跃出,扬起长剑,各自站定了一个方位。 群豪见了这一出,又是纷纷议论开来,柴荣也甚是惊奇,心中竟隐隐期待开来。 原来绝剑门这一路“武侯八剑阵”乃是章骅的师弟所创,这师弟即是当年颉跌博师弟封于烈先后所收四名弟子中的关门弟子。 这师弟对剑术的痴迷远非旁人可及,可谓世所罕见,饮雪楼上的剑术排名也在师兄章骅前一位。他将自己姓名隐起,一心钻研剑法剑阵,江湖中人都将他唤作“剑痴”。 名义上说,剑痴乃是绝剑门中人,叶长亭、万紫茵都要叫他一声师叔。他常年居于蜀中,深居简出,苦心钻研剑术,收七名弟子,各佩一柄古剑,他八人号称“蜀八剑”。 这八剑也大有来历,并非凡器,乃是季汉先主、昭烈皇帝刘备所铸。传言刘备采金牛山好铁精练,铸造八剑,自留一柄,其余七柄分别赐予太子禅、梁王理、鲁王永、丞相诸葛亮、前将军关羽、车骑将军张飞和虎威将军赵云,以彰军威。 三国归一之后八剑流落江湖,辗转百年,终落于绝剑门之手,八剑无名,剑痴便以昭烈、车骑、虎威这些名号命名八剑,八人又各自隐去姓名,只以彼此剑名互称。 剑痴不似师兄章骅要打理各类门派杂事,只是领七名弟子周游于蜀中剑阁、峨眉、青城等地拜访隐世老者,寻访古迹古籍,据说终于学得武侯诸葛亮八阵精要,乃创出“武侯八剑阵”。 却说八卦阵全称九宫八卦阵,九宫乃是奇门遁甲之说,暗合苍穹星宿运作周转之理,八卦即是乾、坤、震、巽、坎、离、艮、兑。 阵中有八门,即为:生,死,伤,杜,惊,开,休,景八门。剑痴所创绝剑门武侯八剑阵脱胎于诸葛亮八阵图中,亦有八八六十四种变化,幻化无穷,深不可测。 夏侯中本来看绝剑门蜀八剑未至,自己又已将十一路破剑刀法大成,胜算已有七成,但眼下见得章骅竟也已排出“武侯八剑阵”,当下心中暗惊,自然不敢小觑。 章骅手执长剑,朝夏侯中一拱手道:“夏侯掌门!你可识得此阵?” 夏侯中犹在沉思,却听殷安突然上前道:“你这阵法不过是八卦阵罢了,这等把戏,我天刀门末等弟子亦能摆出,何足道哉?” 章骅冷冷一笑,道:“殷三侠果然好胆气!既识此阵,敢破阵否?” 殷安哈哈大笑道:“既识此阵,有何不敢?” 这时郑恩昂首上前,摆摆刀道:“殷兄弟,我来与你一同破阵,杀他娘的个屁滚尿流!” 殷安摆摆手,“唉”了一声道:“郑兄弟,你外出久矣,必定刀法有所稀疏,若是入了阵,反而累得我分心翼护。你且暂歇,看兄弟我匹马单刀,破阵斩将便是。” 郑恩是个粗人,哪里听得殷安这般嘲讽?当即正要发怒,这时一只手突然在他肩头一拍,郑恩回头一看,乃是二师兄伊和。 伊和将郑恩引到夏侯中面前,郑恩见夏侯中凶恶模样,心下惴惴,伊和对他道:“师弟别担心,师父叫你过来,是要与你商量如何破阵。” 原来夏侯中分析过场上形势之后,己方古满、伊和、殷安三人武功乃是上乘,门中七刀派弟子带来了陌刀、单刀、朴刀三弟子。 己方六名弟子虽都是硬手,但彼方就算李望州不出手,己方以六人破武侯八剑阵,也没有十足把握。 郑恩乃是七刀派中的障刀弟子,障刀是唐朝军刀“横仪障陌”四制之一。四制中横刀最为均衡,列装军队,仪刀乃是御林军刀,而障刀和陌刀则为刚猛大刀。 郑恩出手必不可少,夏侯中已没有心思与他算私离师门的旧账,当下把他叫来,要商量出一条破阵计策。 夏侯中虽然自傲,且面容粗野,是以人称“阎罗刀王”。但他毕竟是鬼谷弟子,也曾研习奇门遁甲、四象八卦之术,故此他虽然不敢小视,但也不至惊慌。 除去殷安并未唤回,夏侯中对其余六人道:“八卦阵为师也略有了解,我与你六人长话短说。他这武侯八剑阵核心在于奇正之变,所谓‘以正合,以奇胜’,这阵法‘乾坤巽艮’四卦为正,‘震坎离兑’四卦为奇,交起手来,与正剑对敌不可落于下风,同时要时时提防奇剑突袭。” 郑恩心急口快,当即问道:“师父,那这阵道道这么多?还能破吗?” 夏侯中一笑道:“天下哪有不破之阵?这破阵之法原也简单,不过是从‘生门’杀入,‘休门’杀出,复从‘开门’重新杀入便是。” 伊和仍有隐隐担忧,对夏侯中道:“师父,只怕他剑阵运转起来变化多端,分不清生门死门。” 夏侯中点点头道:“这便是为师为何放你殷师弟单刀挑阵。容他先上,你六人在后掠阵,务必要看清阵眼,不可鲁莽!” 六人齐声道“是”,这时殷安远远向夏侯中喊道:“师父,请容弟子拔刀破阵!” 夏侯中朗声说道:“好,你入阵吧!为师亲自为你压住阵脚。” 殷安得意一笑,大喊一声:“绝剑门鼠辈,殷小爷前来踹营!快快受死!” 章骅突然纵身一跃,跳到阵中对八名弟子道:“为师亲自压阵,毋须保留,今日当全力一战,扬我门威!” 绝剑门受天刀门排挤已久,众弟子早就憋着不少怨气。当下掌门亲自挂帅要与天刀门大战一场,众弟子个个摩拳擦掌,士气大振,齐声道:“全力一战,扬我门威!” 群豪只见眼前寒光闪闪,六名男弟子、两名女弟子站定八卦方位,将章骅簇拥在垓心,九柄长剑哗哗作响,好不气魄! 就连柴荣此时也看得呆了,他本是血气方刚的好斗年纪,当下自然也不忍打断这场江湖难得一见的刀剑大战。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六十六章 天地风云,龙虎蛇鸟 却说这时潞州城中百姓有胆大去围观英雄大会的,但大多见今日城中不少拿刀拿枪、凶神恶煞的江湖人来来往往,都待在了家里不敢出门。 梭镖客和毒王阴鬼沿着偏僻小巷行走,到得一处巷尾,毒王阴鬼指指旁边宅第道:“老大,就这处吧。” 梭镖客点点头,吹个口哨,扑棱棱飞来两只乌鸦,一盏茶功夫后,已有一群十余只乌鸦汇聚。 梭镖客使乌鸦记住此地,随后又将乌鸦尽数驱散。他自己纵身一跃,翻过这家院墙,又跳到这家屋顶上,沿着屋檐翻身入屋。 楼阁上正有一个女人在窗边闲坐,梭镖客不等她看见自己,一扣梭镖,甩在她后颈上,那女人马上两眼一瞪,一声不吭倒了下去。 这时梭镖客听得楼下似是有几人吵吵闹闹,他轻轻翻下楼梯,楼下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和一对老夫老妇。 这三人突然见楼上下来一人,正大惊诧,还未及反应,梭镖客手中一动,已将三人一击毙命,这三人没能发出一声叫喊。 这时只听得屋外一个孩童叫道:“爹爹,爹爹……”说着脚步靠近过来。 梭镖客快步靠到门旁,待他一进屋中,上前一手按住这孩童口鼻,一手死死勒住他细嫩的脖颈,这孩童挣扎了片刻,小腿小胳膊一伸,便没了性命。 梭镖客将那孩童放下,又锁上屋门,看着那孩童冷冷道:“要怪,就怪你的命不好。我若不杀你,迟早是个麻烦。” 梭镖客想起当年的那一场行动,那时他和黑袍一起,杀了那家从上到下三十多口人,连一个最下贱的侍女都没放过。 可唯独要离开时,一个浑身白衣的小姑娘突然从外面回来。她怔怔看着血泊中的府邸,那将成为她一生的梦魇,为她编织了一张无法逃脱的仇恨之网。 那天的雨很大,雷声也很大,空气中弥漫着大雨冲不散的血腥味。 那姑娘洁白的的伞落在地上,她浑身上下都是那么的洁白,此刻却站在了深不见底的黑夜中,任凭暴雨将她打入深渊。 梭镖客的梭镖已经按在了手上,却突然被旁边的黑袍客按住。 他记得,黑袍客当年就是戴着如今仍戴着的那顶斗笠。 “你先走,我解决她。”黑袍客说道。 梭镖客警告他道:“你最好想清楚。” 黑袍客点点头,又道:“给我个机会,我想让她死得不那么痛苦。” 梭镖客不再说话,悄悄消失在了夜幕中。事后,他知道黑袍一定放过了那姑娘,不然他不会决然想要离开寒鸦。 想起这些,梭镖客不是为了怀念自己和黑袍的一点点情义,他只是告诉自己:作为一个杀手心软不得,他不想重蹈黑袍覆辙。 寒鸦中这样重蹈覆辙的人很多,但他们都没能活下去。 但也许黑袍不一样,梭镖客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让他死,还是希望他活下来。所以他在转魂面前立下军令状,强迫自己去杀他,因为这样他就没得选择,也不必再犹豫。 因为犹豫是杀手的大忌。 半炷香功夫之后,已有十几个寒鸦杀手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的阴暗角落靠拢到这房屋周围,他们每人肩上都落了一只乌鸦,是被乌鸦引到这个地方。 来者每人都挎了两个包袱,一个包袱中装了八九个迷倒柴嫣的圆筒,另一个包袱中尽是引火之物。 梭镖客将毒王阴鬼唤进屋中,又携他上到屋顶,一阵大风突然吹过,梭镖客顺风看去,郭家府邸只隔了一条街道。 “就是在此处放火吗?”梭镖客问毒王阴鬼道。 阴鬼咧咧嘴笑道:“老夫散神烟质重,嘿嘿,大风一吹,便能顺着火气落在对面府中。” 梭镖客点点头道:“干得不错。” “那……老大……老夫就先撤了,咳咳……” “你似乎对那姑娘很感兴趣?”梭镖客突然问道。 毒王阴鬼蜡黄脸上当即冷汗连连,脸庞扭作一团,随后低下头拱手举过头顶道:“老大,我不过是看她身上的苈火毒稀奇,有点意思……老大要是不让我动她,老夫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动。” “她的毒,是主人种的。”梭镖客继续道。 毒王阴鬼想起主人那娇滴滴的模样,又看看自己经年累月与毒物打交道变成的样子,一时难以相信转魂也会用毒。 “你去用她炼毒吧,但别动她性命。”梭镖客道,随即梭镖客又压低了声音,轻声告诉毒王阴鬼暗藏柴嫣的地方。 毒王阴鬼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几乎要将嘴咧到耳根,连声道:“谢谢老大!谢谢老大!” 梭镖客看看太阳位置,自言自语道:“江东徐家,有趣。” —————— 英雄大会之上,章骅列好阵势,李望州站在九人身后,缓缓抽出陌刀,将刀鞘随手一甩道:“那李某人便做游离于八阵之外的二十四方游骑兵。” 夏侯中当下一惊,要知李望州是将门世家,祖上李嗣业乃是平叛安史之乱功臣之中,仅次于当时“帝国双璧”郭子仪、李光弼的第三大将,自然对阵法也有研究。 九宫八阵之外另有二十四方游骑兵作为机动,救护四方,也是这阵法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绝剑门掌门亲自出阵,带上李望州共有十人,但好手不过章骅、李望州、叶、万师兄妹四人而已,其余学剑弟子在夏侯中看来不过是附庸风雅,剑术实在粗糙。 此时殷安一人在前,身后铁面判官、冷月刀、陌刀、朴刀、单刀一字排开。这时也已另有十余天刀门弟子跟随后来进入的人流涌入,但夏侯中不肯让绿带弟子上前,执意要七人应战。 殷安大喝一声,甩手用一个“单刀直入”,一柄快刀朝阵法正前的叶长亭劈去,章骅叫一声:“‘天’字正剑迎上,‘虎’、‘蛇’两奇剑侧袭!” 却听叶长亭和左右两名弟子齐声道:“是!”手中长剑伸出,殷安正是一头雾水,已经和叶长亭刀剑相交。 原来九宫八卦阵分四正四奇,四正卦位“乾坤巽艮”分别以“天地风云”四字代称,四奇卦位“震坎离兑”以“龙蛇鸟虎”四兽代称,且四正四奇方位可以随时应变。 初始正面应敌方位由大弟子叶长亭站住,叶长亭剑势绵长方正,暗合“正”兵,一柄百里剑同殷安犬神刀杀在一起,连交数招,丝毫不落下风。 正兵接战,奇兵奇袭。这时两旁“虎”“蛇”两奇剑一起出剑,朝殷安两侧胁下刺去,殷安对叶长亭尚且应对不及,暗叫不好,想要撤出又已被叶长亭正剑缠住。 这时郑恩和古满各自从殷安身后持刀刺出,逼退“虎”、“蛇”二剑,随即一跃上前,各自用刚猛刀法劈向叶长亭左右虎蛇二弟子。 方才交了两招,却听章骅叫道:“‘蛇’、‘虎’奇剑不可接战,引敌入阵!”说罢“虎”、“蛇”两弟子同时撤步收剑。 古满、郑恩两人性子急躁,他二人分明觉出虎蛇二弟子远非自己敌手,自己哪里肯放过二人?当即大步上前,紧跟不舍。 这时虎蛇二人突然左右散开,本在阵列中层站定的“云”、“地”二正剑突然迎上,和二人交起手来,蛇虎再次翻身出剑,直刺古、郑两人要害。 这时夏侯中也已看出,绝剑门这八剑阵中,以“百里君子”叶长亭为首的四名正剑弟子皆是剑法沉稳的弟子,善于正面迎战,而以“紫衣快剑”万紫茵为首的四名奇剑弟子则是剑走轻灵,善于奇袭。 和古满、郑恩交手的云地蛇虎四弟子武功都远逊于二人,但此时古、郑二人只觉四周人影错乱,心绪不定,竟一时还不过手来。 “你三人齐上,袭虎、蛇二剑身后。”夏侯中对陌刀、单刀、朴刀三黑带弟子道。 却说天刀门七刀派中,横仪障陌四传人多与军中曾有联系,而单刀、朴刀二传人则是江湖中某个刀派的落魄兄弟,使朴刀的乃是兄长,唤作雷忠,使单刀的则是其兄弟,唤作雷义。 三人这时一起拥上前来,各自挥刀攻向蛇、虎二剑后背,却听章骅又道:“变阵!‘风’剑正接阵中敌,‘龙’、‘鸟’二剑袭来寇。” 章骅话音未落,却听李望州朗声道:“游骑散兵李望州掩护变阵!”说罢跃前长刀一挥,猛地将李烟海、雷忠雷义三人逼退一步。 这后退一步的兔起鹘落间,龙、鸟两奇剑已悄然绕过云、地两正剑身侧,出其不意直刺李烟海和单刀雷义。 龙剑正是以轻快迅捷剑法闻名的“紫衣快剑”万紫茵,李烟海正将注意集中在强敌李望州身上,万紫茵紫电剑突然刺到,急忙闪避,已被“嗤”一声刺入腹侧,随即抽出,鲜血也随之淌出。 夏侯中在后见状大惊,但万紫茵细剑轻快有余,力度不足,这一剑未能刺中要害,倒是不能直接要了李烟海性命。 这时蛇、虎两奇剑也已撤步,但仍和云、地二正剑成合围古满、郑恩之势。散兵李望州和“天”剑叶长亭此时站定阵法正前,为正兵,以龙剑万紫茵和鸟剑弟子为奇剑,迎战殷安、李烟海和雷家二兄弟。 郑恩和古满深陷阵中,只觉四周剑光闪烁,剑风呼啸,又见八个方位人影错乱,早已不知该如何对敌,一身刀法发挥不出,当下焦急万分。 此时阵前李烟海已无法再战,殷安也在叶长亭剑下完全落于下风,落败不过是十几招的功夫,雷氏二兄弟不懂正剑奇剑,胡乱对敌,也被杀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夏侯中见这武侯八剑阵重重叠叠,难辨门户,果然了得,大喝一声,亲自拔刀出战。 章骅冷哼一声,道:“章某来领教夏侯兄龙牙宝刀!”说罢从阵中一跃而出,抽剑直刺夏侯中。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六十七章 江东徐家 江湖传闻中,武林刀宗天刀门夏侯中的武功神乎其神,剑宗绝剑门章骅剑法更是深不可测。眼下这刀剑之决,实在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旷世奇景。 交手十余招,只见章骅剑路沉稳,剑招处处暗藏无限杀机,忽快忽慢,变化多端。而招式上又雍容大气、挥洒自如,果然不辱没了一派剑术宗师的名号,群豪都是啧啧称奇。 而夏侯中舞刀则是势如烈火、龙吟虎啸一般骇人心魄。群豪非但从未见过刚猛如此的刀法,其出刀之快、变招之多都让群豪惊叹不已,这几十年一遇的刀术奇才将分散的一众刀派集于一体,确实已在刀法造诣上登峰造极。 这时场中形势已经凶险无比,群豪谁都不敢出一口气,只听得刀剑碰撞声不断回响。 天刀门眼见已经落于下风,伊和突然一拖冷月刀,翻身入阵,他是天刀门中脑子转的最快的弟子,是以夏侯中将他留在最后作为后手,此时正是翻盘之机。 其实天刀门虽是八人对十人,但天刀门八人皆是硬手狠角色,绝剑门则不过四名好手在场。若是寻常相斗,古满一人便能单挑那四名普通弟子,但眼下天刀门分明已经落得下风。 伊和看清阵眼后,翻身一刀杀入“生门”。此时“鸟”位奇剑女弟子已刺伤了单刀雷义臂膀,正欲进击,面前冷光一闪,伊和快刀突至,一刀划在这女弟子肩头上。 饶是这刀主快不主力,未下死手,也让那女弟子血流不止,无法再战。 这时郑恩古满也已各自吃了一剑,身受轻伤。但伊和突然单刀入阵,二人眼前一亮,重振刀势,又和围攻的四人斗了个旗鼓相当。 伊和向郑恩古满各助一刀,不敢恋战,急忙寻到“休门”杀去。彼处正是万紫茵站定,见伊和从阵中杀来,只得放过剑下雷忠,抵挡伊和。 伊和与万紫茵过了两招,仍不恋战,运起轻功闪身出阵,方一出阵,随即又凌空一跃跳到“虎”字剑身后,刀尖一摆杀进“开门”。 “虎”“蛇”二剑都反应不及,被伊和一人一刀砍中脊背,血染锦袍,各自惨叫一声,摔在一旁。 剑阵前方,万紫茵突然挽个剑花,剑尖一抖用个“紫电入怀”强行逼到雷忠近身,一剑划伤雷忠肋下肌肉,雷忠闷哼一声,也退到一旁按住伤口,无法站起。 又过两招之后,剑阵已破,天刀和绝剑弟子已是单纯在混乱互搏。殷安在叶长亭剑下左右支绌,脸上也挂了彩,心想自己不过是想逞个威风,送上了性命可是大大不值,连忙向后退开,意即认输。 此时伊和、古满、郑恩三人齐战“云”、“地”、“风”三剑,三剑无法遮拦,各自挂了彩拄剑蹲在地上,受伤不浅。 却说阵前李望州、叶长亭、万紫茵胜了殷安、李烟海、雷氏二兄弟,转身见得师弟妹皆败于伊和刀下,抬刀抬剑正要继续厮杀,夏侯中突然翻身一跃,跳到伊和三人身前。 章骅也快步走到叶、万师兄妹之间,剑指夏侯中道:“老匹夫!不敢打下去了么?” 夏侯中冷笑一声道:“你剑阵已破,何必做困兽之斗?” 李望州突然朗然大笑,道:“你天刀门八大好手出阵,绝剑门半数都为普通弟子,犹能自损八百换杀敌一千,分明高下立判。” 章骅见李望州此话已为自己寻回了面子,心里也十分清楚,再打下去并无必胜把握,也有心收手。 这时群豪都已吵嚷起来,争论起这一场争斗算是哪方获胜。突然听得饮雪楼主吹起洞箫,箫声一时将群豪吵嚷声全部压了下来。 饮雪楼主淡淡道:“绝剑门实力本是劣势,而此时绝剑门剩下四人尚且无损,天刀门古满、郑恩两人已经受伤,自然是绝剑门稍胜一筹。此战之后,绝剑门武侯八剑阵升至武林阵法第一。” 饮雪楼主此话说罢,群豪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都说剑阵由普通弟子列阵尚且威力不俗,若是蜀八剑尽数入阵,当今武林怕是无人能敌。 章骅稍稍得意,随即淡然,令弟子将受伤弟子扶下疗伤,又忍不住问伊和道:“不知阁下如何破得章某阵法?” 伊和扶起受伤师兄弟,朝章骅冷脸摇摇头下场,不欲和章骅多说。 章骅正郁闷间,突然见柴荣上前道:“章掌门此阵谬误有三,故让伊兄弟破了贵派阵法。” 章骅霎时大感惊奇道:“柴公子试言之。” 柴荣点点头继续道:“柴某胡言乱语,如有谬误,掌门勿怪。贵派剑阵确实玄妙无比,但也极难操作。掌门使阵后的‘龙鸟’二剑与阵前‘虎蛇’二剑换位,虽引敌入阵,但却坏了命门,如此一换,龙无风云,虎离天地,无法发挥,此掌门一错也。” “李兄充当八卦阵外散兵,虽有掩护变阵之功,但随即陷入阵前混战,伊兄弟破阵时无法脱身回援,此掌门二错也。” “掌门身处阵中,乃是主将,所谓‘三军不可无帅’,掌门擅离阵中,无人指挥,此掌门三错也。” 柴荣说出了这章骅三错,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章骅非但不恼,反而欣喜,群豪也无不对柴荣见识赞叹不已。 夏侯中虽然落败,但也重伤了绝剑门数名弟子,只是稍稍处于劣势,可谓虽败犹荣,退到场边也不多说。 所谓“堵不如疏”,柴荣任由天刀绝剑兵戎相见,这时打得疲累了,这群雄中最大的一对矛盾终于算是放缓。但如此毕竟让武林两大重要力量遭到削弱,是于此次大会的损失。 柴荣这时伤势也已缓解几分,重又坦然立于群豪之前,群豪虽互相不和,但柴荣一出,众人无不唯首是瞻,静下来听他欲要作何高论。 柳青也替柴荣叹息一声,从来内斗最是自毁长城,此时英雄大会打打闹闹终于止住,实在不易。 柴荣遂将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卖主求荣,自称“儿皇帝”认贼作父,引契丹兵马入寇中原引狼入室等罪行一一说明,说得群豪无不慷慨激昂。 这时只听群豪中一个汉子上前道:“柴公子不必说了,在座都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只等柴公子一声令下,大夥这便出城北上,先取石老贼和耶律鞑子人头,再一起杀进契丹国上京城,岂不痛哉?谁要是皱一皱眉头,便算不得好汉!” 柴荣见这汉子性情急躁,连忙将他安抚下来,群豪你一言我一语开始商讨,要寻一个御敌之策。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英雄大会终于步入正轨,玉麟公子也算是风光无两,总算没负了鬼谷子一片苦心,且按下不提。 此时聂远正疾奔入城,刚糊弄过守门军士,入得城中,突然又是一阵心慌,紧随着浑身经脉、筋骨刺痛感再次袭来。 待到这阵剧痛过去,聂远缓缓恢复知觉,突然周身袭来一阵凉意,城门附近四个商贩走过,竟一起用诡异的眼光看着自己。 聂远装作不知,却暗暗留了个心眼,脚步也放慢了,那四个商贩果然在后紧跟不舍。 方一离开城门口,却见街心两匹马小跑而来,那两匹马一匹枣红马,一匹紫骍马,正是自己和柴嫣骑的那两匹。 聂远心知不妙,连忙迎上那两匹马,却见两马都眼睛无神,四腿发软,聂远不知这也便是两马在一旁沾染了少许散神烟的结果。 这时那紫骍马闷哼一声,聂远细看这马嘴中,除了咬着马嚼子,竟还咬着一张白纸。聂远小心翼翼地将那白纸取出来,那纸已又皱又湿。 揉开一看,聂远突然万箭穿心般心口剧痛,因为这纸正是那日去天刀门演武会帮柴荣前,自己在路上拿出给柴嫣的那张纸。 纸上誊着一首乐府诗,聂远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默默念出这纸上的诗句:“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聂远心中的不安得到了印证,阿嫣出事了,她没能回来…… 还未及想下一步,聂远耳边忽然听得几声箭风。聂远连忙仰身闪过,回身一看,果然是那跟踪的四名商贩手中拿了弓弩射来。 聂远拔出剑来,飞身上前,那四个商贩也各自从包袱中抽出一柄吴钩弯刀,上前朝聂远挥砍。 这几人身手并非寻常,但并非此时内功大成的聂远敌手,十几招内皆已伤倒在地。聂远将膝头顶在一个武士下巴,问道:“你是江南武士……楚国人、吴国人、还是吴越人?” 那武士狠狠看着聂远,只是一言不发。 聂远一向信奉侠士有道,有所不为,但此时正是心急如焚,一剑刺到这武士脸旁道:“你要不说,先刺掉左耳,再刺右耳。” 武士还要嘴硬,突然觉得耳朵钻心剧痛,聂远已将剑尖刺下一分,武士连忙叫道:“吴国人!少侠……小人是吴国人。” 聂远又问:“谁带你们来的?” 武士吞吞吐吐,不敢再说,聂远手上一用力,那武士连忙道:“徐公子!是徐公子……” 聂远心头一惊,继续问道:“徐公子可是吴国大元帅徐知诰家公子?” 武士连连称是,聂远又问道:“来的是徐家哪位公子?” “大公子、二公子都来了,还有大小姐、刘将军、冯先生也来了……” “是不是你家两位公子一个好戴白面具,一个好戴蓝面具?”聂远又问道。 “少侠说的是,公子早上入城时,确实戴着面具,大公子戴着一面蓝面具,二公子戴着一面白面具。” 说到此时,聂远心里已经有了数,吴国雄踞江东,大元帅徐知诰执掌三军,更是权倾一时,多有传闻徐知诰欲要废吴帝自立。 徐知诰本姓李,后认吴国重臣徐温为义父后改姓徐,徐温十年前已死,徐知诰从此一步步爬上了吴国的最高位。 聂远冷笑一声,大公子徐景通,二公子徐景迁,一代骚客冯延巳,江东良将刘仁瞻,大元帅派出两位公子的北上此行,可谓是用心良苦! 徐景通后来改回姓名,叫做李璟。 而他来赴这潞州乱局的同时,他的第六子在金陵出生,按照他北上前的嘱咐起名,唤作徐从嘉。 徐从嘉后来改回李姓,又改名李煜,这乃是后话了。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六十八章 但求不悔 柴嫣倒下时,那张纸从衣袖里落出来,聂远暗暗心惊,对方千算万算没能算到两匹通人性的马儿。 聂远尚单膝抵在这刀客咽喉上,却见身旁两个汉子按住重伤伤口,强自站起,挥刀朝聂远砍来。 聂远随手一接,将两柄吴钩打掉,又伸腿将两人绊倒,却听其中一人怒骂道:“狗杂种,要杀要剐,给爷爷个痛快!” 聂远奇道:“你求死?” 那人斜目冷冷看看聂远,冷笑一声道:“既然失手,唯有一死以报主恩,你动手吧!” 聂远摇摇头道:“你不惜性命为你的主上效力,自以为忠诚,却将北地百姓陷于战火,不过是愚忠而无大义罢了。” 这人冷哼一声,将头撇在一边不再和聂远言语,聂远起身将四人穴道全部点住,又按住最先询问那人,问道:“你们北上做什么?” 那武士吞吞吐吐起来,聂远看他倒并非是在有意隐瞒,而是实在知情不深。 但聂远如何不知?吴国元帅徐知诰派徐景通、徐景迁两子北结契丹以图中原,乃是他亲眼所见,他想知道的,不过是柴嫣在什么地方。 见这人说不出所以然来,聂远又急切问道:“那姑娘是不是你们动的?” 这人听到什么姑娘,似乎一脸惊诧,奇道:“姑娘?什么姑娘?” 聂远心中火燎般焦急,一把扼住这人咽喉道:“你再不说实话,在下让你慢慢气竭,保准痛快不了!” 这人急了,连忙道:“小人不敢有半句虚言……” 这时旁边先前说话那人突然怒喝道:“小兔崽子,死就死了,来世再做好汉子!” 聂远膝下这人听了这话,又犹豫开来,聂远突然手指发力,竟觉得体内内力空前浑厚,源源不绝流在指间。 这武士感到咽喉如同被一只铁箍卡住一般,非但喘不过气,连血流都要阻塞不通,憋得他眼球突出、脸庞发紫,已说不出话来。 聂远见这人似乎快被捏死,轻轻松了手上劲力,那人缓了口气,连忙道:“大侠饶命!我们四个不过是盯梢的。今天早上,大公子和公子从城郊回来,大公子去了什么英雄大会,要二公子等他消息。” “消息?什么消息?”聂远问道。 “消息来时,会有人接应我们四个攻打城门。” “你们被我看出来端倪,所以要杀我灭口?”聂远问道。 这人连连点头,聂远又问:“你们只有五十多人,若是各门派反应过来反击,你们如何抵挡?” 那人当下甚是惊奇,却不知聂远如何知道他们有五十多人,刚一发愣,聂远手上一紧,他连忙道:“大侠!这是上头的计划,小的只管把住城门接应契丹人进来,其他一概不知。” 聂远正思量间,这时却听先前求死那人骂道:“你们虽然人多,但主上神机妙算,自有办法收拾你们这窝乌合之众!” 聂远松开手下这人咽喉,问那人道:“你们主上到底有什么诡计?” 聂远见那人突然不再说话,连忙上前卡住他下颚,让那人无法咬舌自尽,那人口中呜呜哇哇,痛骂不止。 “不说便不说,何必求死?”聂远冷冷道。 聂远将四人靠在墙角,跃上那匹枣红马匆匆向城中跑去。 此时却听紫骍马一阵嘶鸣,提起力气跑在了聂远身前,聂远骑着枣红马跟在身后。 渐渐靠近城中,街上行人渐渐多了些,但已有大量百姓南逃,剩下上街的多是在抢米抢粮,街道颇显得有些萧索。 聂远快马加鞭,到得一个岔路口猛一勒马,惊得座下枣红马前蹄飞扬。聂远看着左右两条街道,怔怔停在了原地。 在前的那匹紫骍马向左跑了七八丈远,突然见得聂远停在了原地,回身朝他嘶鸣数声,四蹄也不住地原地踏着地面,显得十分焦急。 聂远看看右边,师父颉跌博那个仙风道骨的恬淡身影、师弟柴荣与自己的月下起誓,乃至于李望州爽朗的笑声,都回旋在他的脑海。 他们三人身后,是呼天喝地的武林群豪,是潞州城拔地而起的高耸城墙、中原大地的江山社稷…… 客栈中亲眼所见的那一幕重又出现,杀人于无形的寒鸦,雄心勃勃的江东徐家,滚滚而来的契丹铁骑,就连总督十数万各路大军的枢密使赵延寿都已叛国投敌。 武林群雄中虽有高手如林,但正如师父所说,本就不指望以区区一个所谓英雄大会扭转乾坤,这场战争,似乎已经未战先败…… 但鬼谷还有最后的后手,那就是知晓敌方一切计划的聂远。他即使不能扶大厦之将倾,但至少能救群雄于水火。 聂远看向紫骍马的方向,眼前浮现出柴嫣的身影,仿佛她坐在那紫骍马上,朝聂远招呼着要他过来。 她的眼睛很美,时而清澈如湖泊,时而闪烁着跳动的光芒,时而又有着淡淡的忧愁。他常常想告诉她,他其实很喜欢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常常装着自己。 他又想起本打算一起喝的那场酒,最终却不了了之。想起自己将她留在原地,她声嘶力竭的一声呼喊。 直到此时自己和她分开,他才意识到,原来柴嫣最害怕的,是她被抛下、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光。 他要去槐树林见转魂,她一路跟出;他要替师弟解围,她一同前去;他要赴城郊客栈之约,她虽十分不愿让他前去,仍是固执跟随。 而当她必须要与他分离时,她一定要得到他“一定会回来”的承诺才肯甘心。 聂远又想起那晚她在月下、在自己的怀中说过的话,她说:“若君心可似我心,那年年望之相似的江月,便会永远都在那里,不负天下有情人相思之意。” 他只记得那时柴嫣说出这句话时,她俏脸红得发烫,根本不敢抬起头来。 而当她鼓起勇气看向聂远,却见他却只是在怔怔看着月亮。聂远那时好似聋了一般,根本没能听见这话,倒白费了她一片深情。 其实他如何不曾听见?这句话他听得比任何一句话都更要清楚,他看向那夜空一弯皎皎孤月轮,只是在掩盖自己翻涌着的心潮。 他欠着她一句话,即使他本来想说的话,并不是她想听的话…… 他答应一日没寻到解药,他便要当她一日的解药…… 他是鬼谷传人,不但要会谋,还要会断,他想起曾说过的话:“选择没有对与错,只有悔与不悔……” 若是一件事他认定是错的,但让他回到当初,还是会做相同的选择,那这件事就不值得后悔。 聂远低下头,想要遗忘,他朝右一拉缰绳,狠狠抽了座下枣红马一鞭,听得耳边风声呼啸。 呼啸的风声并不能吹散她的面容,他的直觉告诉他:“你若决定踏上这条路,从此陌路两隔。她再等不到你未出口的话,而你也再等不到她的归来。” 等不到又如何?他是鬼谷传人,肩负着救世济民的使命……从前他是一个人,一柄剑,大不了从今以后仍是如此,这本就是一个剑客该有的样子。 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江畔的烟花、大漠的孤烟,北地的万里雪、南国的相思豆……这所有的所有,连同她,本就不属于一个剑客的世界。 一边不过是一个暂时不知所在的女孩,一边是危机四伏的英雄大会,他似乎做了个正确的选择。 可是…… 可是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为这个正确的选择而后悔。 他的心骤然一阵刺痛,他突然狠狠拉住缰绳,勒转马首朝那匹紫骍马愣愣站着的方向疾奔而去。那紫骍马欢愉地长嘶一声,撒起马蹄朝前跑了起来。 未有多久,紫骍马突然停下,又在一处草丛徘徊起来。聂远匆忙下马,在丛中见得一个圆筒,将其拿起,仍散发着残余的散神烟。 这散神烟威力非同小可,只需从人五腔中任何一处飘入,便可散去习武之人之“神”。习武之人内功修养,无非是炼“精神魂魄志”,神散则非但无力,内功低微者甚至无法保持清醒。 聂远心中急躁,未能提防,一拿起这圆筒便中了残余的散神烟。但说来也奇,这散神烟飘入聂远五内,竟如叶落归根般融入,聂远反觉得消弭了些经脉上的刺痛感。 那紫骍马只是目睹柴嫣被勾魂客带走,但不知她被带到何处,只朝那方向哼了几声。 聂远担心骑马被藏在暗处的敌人发觉,便将马落下,只身朝那方向匆匆赶去。 时间在他心中已没了概念,他只觉得每一分钟都是煎熬。不知摸了多久,聂远走到一处阴暗小巷中,难见天日。 他此时已由转魂灌注了大量真气,非但在原来基础上大有增益,且被她打通了经脉,练足一月跻身武林前列并非虚言。因此聂远此时的察觉能力已较以前大有长进。 走了不久,聂远见得一些阴暗的脏乱角落多有些毒虫。又走两步,他又隐隐闻到些怪味,这味道一飘出,墙角爬着的毒虫竟然尽数翻起肚子一命呜呼。 聂远急忙屏气,倒是觉得自己身体无碍。他一把取下了背上负着的青霜,将手按在了冰冷的剑柄上,匆匆朝那气味的来源跑去。 在这巷中七拐八转,聂远终于在巷头寻到源头,又听得屋中传来“嘻嘻嘻”几声诡异的奸笑。聂远已没有心思再行观察,“刷”一声拔出长剑,一脚便将那屋门踹开。 屋里嬉笑之人正是毒王阴鬼,他正捧着一个坛子,那坛中混杂了五毒尸体,连同一层聂远说不上名字的毒花毒草。毒王阴鬼正看着这坛子怪笑不止,屋内本就昏暗,更显得他面容狰狞。 柴嫣静静地躺在毒王阴鬼身后,她仍陷在昏迷,秀眉微蹙。聂远终于见得柴嫣,心中又喜又悲,一挺长剑指着毒王阴鬼喝道:“你把她怎么样了?” 毒王阴鬼朝聂远拱拱鼻子,急忙摇摇头道:“你这小娃娃身上好冷,可比不上这姑娘的身子。” 说着,他又转过身看着柴嫣,嘻嘻笑道:“成了!成了!只待老夫这毒一出,他西域苈火毒、毒王蛊的名号,恐怕得往后稍稍了……嘿嘿嘿……”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六十九章 事变 毒王阴鬼在聂远剑下毫无惧意,得意自如,这本是件奇怪的事情,但聂远已没有心思探寻答案。 聂远赶上前去,探探柴嫣鼻息,略显微弱,转身怒道:“你把她怎么了?” 毒王阴鬼嘿嘿笑道:“怎么了?老夫可还没怎么这小姑娘。不过老夫这就要用她的身体,试试到底是西域那老家伙的苈火毒厉害些,还是老夫的毒厉害些,这毒叫什么名字好……老夫只顾炼毒,倒还没想过名字……” 聂远听毒王阴鬼说还没怎么样柴嫣,心下稍安,又见他自顾自说着炼毒,竟毫不理会自己的存在,一扬剑道:“阁下以为在下不存在吗?” 毒王阴鬼皱皱眉头,掐着手指头数了十个数,数完之后,他突然咧开大嘴诡异地笑了起来,一边笑着,又道:“小子不知道你听没听过一句话,高手常常死于话多。” 聂远冷笑一声道:“在下还愿意和阁下废话,阁下应当高兴。若不是让这姑娘醒过来的方法在阁下手里,阁下已经是个死人了。” 毒王阴鬼随手在犄角旮旯抓出一条毒蛇,一边摆弄着一边道:“嘻嘻嘻,高兴!老夫当然高兴!因为小子马上就成死人了。” 聂远不解他意,猛地逼到毒王阴鬼近身,一手掐住他干如枯柴的脖颈道:“让她醒过来,我放你走。” 这时毒王阴鬼脸上突然生出一丝惊诧,口中喃喃道:“这小子怎么还没事?” 毒王阴鬼突然甩出手中毒蛇,聂远横剑一接,将那蛇切成两段,又暗运内力于指间,逼得毒王阴鬼浑身抽搐起来。 毒王阴鬼仍绝口不说,突然又诡异一笑,斜眼看向脚下,聂远暗叫不好,小腿猛地一痛,却见被切下的蛇头已咬在身上。 聂远在腿上一抖内力,将蛇头震开,又一脚将其踩扁。毒王阴鬼见聂远丝毫无碍,见了鬼一般惊讶无比,这时感觉到聂远手上内力,艰难挤出几个字道:“是……主人的……九陌……” 聂远猛地松开手,毒王阴鬼马上蔫在地上,聂远一把扯住他衣领道:“你说什么?” 毒王阴鬼仍没缓过气来,连连咳嗽数声,又咬牙切齿道:“今日老夫算是栽在你这小子手里,一屋散神烟和一条剧毒无比的金钱白花蛇竟伤不了你一根汗毛!” 聂远恍然大悟,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毒王阴鬼为何有恃无恐,他掰着指头数数,原来是在算聂远中毒的时间。 那时聂远心急如焚,一进来便将注意力全放在柴嫣身上,直到此时他才察觉到,空气中果然有一丝暗香,且正是圆筒中装着的那散神烟的香气。 只是那散神烟与金钱白花蛇对自己为何失效?聂远心中猛地暗惊,听毒王阴鬼口中喃喃“主人”,莫非是转魂邪门内力之功效…… 这时却听毒王阴鬼又突然嘻嘻笑了起来,对聂远道:“好一个英雄救美,郎情女意!嘿嘿嘿,为了小情人儿,哪怕今天喋血潞州城,也不管不顾了,嘿嘿!真是恩恩爱爱,老夫我……” 聂远一把揪起毒王阴鬼衣领道:“什么喋血潞州城?” 毒王阴鬼继续阴笑道:“这时你的好兄弟、好师父估计都已吸了一肚子老夫的散神烟,他们可没有你小子这邪门功夫,就只能乖乖躺着,等老大和主人进去割麦子一般割掉这几百条好汉的项上人头,嘻嘻嘻……” 聂远连忙看向郭府的方向,却见那边烟火冲天,似是失火。聂远心中大惊,担忧和负罪感同时袭来,若是自己选择了右边,也许刚刚好能阻止这一场劫难…… “我先杀了你这老变态,再唤醒阿嫣一起去英雄大会救人,一样来得及!”聂远道。 毒王阴鬼摇摇头道:“可惜你除了杀了我这老变态,后两件事一件都办不成,嘻嘻嘻……” 聂远火上心头,一脚把他踹翻,几乎想要一剑把他刺穿,剑到毒王阴鬼喉头,又咬咬牙沉住气道:“你让她醒过来,我不杀你。” 毒王阴鬼嘻嘻笑道:“老夫就知道,你们这些小娃子,为了小情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 却说梭镖客在外见时机已到,点起一阵大火,附近都是木房,风助火势,火趁风威,越燃越大,不过半炷香功夫就已不可收拾。 梭镖客令一众杀手将散神烟尽数投到火中,烟气趁着大风跨过街巷飘入郭府,群豪中靠得近的当即周身一软,险些昏倒在地。 柴荣霎时大惊,连忙招呼群豪避开烟气,但烟气中散神烟飘散地比着火产生的烟气更要广泛,群豪又熙熙攘攘挤了一院,一时间接连中毒。 湘姑娘见状紧急,连忙对大哥徐景通道:“通哥,我们快跑,别让毒烟追上了!” 徐景通一把将她按住,塞进她嘴里一颗药丸,道:“跟为兄来。”说罢起身,和文武两随从迎着烟气向府外跑去。 湘姑娘霎时愣住,她又突然想起哥哥对柴荣百般使绊子,此时终于明白,哥哥北上并不是为了什么游历塞北,也不是为了英雄大会,而是预谋已久的阴谋…… 她心中陡然一阵心凉,只希望这不是真的。 在她眼里,哥哥书生意气,通解风情,有着这乱世中难得的真挚情感。原来在他写出“小楼吹彻玉笙寒”的笔墨背后,竟也有着这般狠辣的心肠,湘姑娘一时难以接受。 湘姑娘突然收起一副惊讶神情,努努嘴对徐景通道:“湘妹好怕,多给湘妹几颗解药吧!湘妹真的好怕……” 徐景通焦急欲要外出,随手给湘姑娘一颗药丸,正要拉她出去,谁知一拉拉了个空,回身一看,湘姑娘已挤在混乱的群雄中。 徐景通心急如焚,大叫:“湘妹,危险,快回来!” 湘姑娘并不答应,匆匆跑到柴荣面前,柴荣见湘姑娘突然到自己跟前,便道:“形势危急,请姑娘……” 柴荣话未说罢,湘姑娘一把将手中解药塞入柴荣口中。 柴荣登时惊讶无比,愣愣看着湘姑娘不知所措,湘姑娘急道:“看什么看小贼子?本小姐念着你替我寻哥哥,这才救你一命,你应付不了的,快走吧。” 湘姑娘说罢拉起他手,匆匆要向一边赶去。 她意气用事,想起什么便做出什么,而她此举被徐景通看在眼里,已经是在摆明与徐家决裂。 柴荣一把甩开她手,正色道:“在座群豪若是无法脱困,柴某唯有一死!若是姑娘把柴某看成贪生怕死之人,那姑娘请便吧。” 湘姑娘怔怔看着柴荣,脚下似生了根般,不知自己该不该走。 却说附近巡逻的一小队兵士匆匆赶来欲要救火,噼里啪啦的屋房爆裂倒塌声中,几十支弩箭突然从暗处齐发,半数巡逻兵士当即便被射倒。随即三声炮响,一阵喊杀声突然从四面升起,三十多人从四面八方跃出。 这三十多人半数是寒鸦杀手、半数是江东武士,这队兵士本非精兵,这时更是措手不及,瞬间便已死伤殆尽。 城郊林中,契丹八十八骑已经汇聚,个个是精明剽悍之士。当下见得城中火起,那脸上全是鬼画符的瘦高萨满一挥马鞭,一马当先冲向城去,八十八骑一齐冲出,浑如恶鬼出笼、群狼猎食一般。 萨满纵马如飞,转眼间已距城门不到两百步,见守门兵士纷纷入城,欲要关门,当即弯弓搭箭,正是“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一箭正中末尾兵士背心,那兵士当即扑地。 萨满身后八十八骑马蹄不停,举弓齐射,一时霹雳弦惊,城上城下守城军士死伤大半。萨满又在硬弓上拉满三支锥头铁箭,纵马冲入城门,三面射出,无不应弦倒地。 契丹骑手一轮射罢,收弓扬刀,齐声大呼,冲入城中逢人便杀,势不可挡。附近一队接应巡城兵士匆匆赶来,一触即溃。 八十八骑四处冲杀,杀到城中,分兵两路,那萨满亲自率四十四骑奔向英雄大会。 远远望见烟火,萨满一扬手让身后众人勒马停步,众骑手又纷纷取出一枚药丸服下,一挥马鞭,继续奔上前去。 群雄此时慌乱不已,早有十数人从大门逃出躲避毒烟,刚一跨出正门,正撞上契丹骑手。那几十名契丹骑手弯弓搭箭,一齐射出,契丹人射术极佳,当即将十数个当先出门的射成了刺猬。 何长松和颉跌博连忙封住了自己内息,自觉如此便能避毒,颉跌博朗声叫道:“自封内息,可免此毒。” 要知颉跌博所说封内息并非屏气而已,而是将周身封住,与外界如同隔绝,寻常武者本就难以使出,而纵然是内功深厚者封住内息,也不过是暂时保住经脉,内功却一分也使不出。 与此同时,四周院墙已有寒鸦黑衣杀手和江东武士翻墙杀入,湘姑娘的二哥徐景迁、寒鸦梭镖勾魂客、风、迂、直四鬼当先,共有百人。 这近百人逢人便杀,群雄中了散神烟的手脚疲软,无法抵敌,片刻间已有数十人伏尸院中。 群雄齐刷刷亮出兵刃,但都觉浑身酸软,不敢上前厮杀。外缘群雄接连倒地,众人这时无不焦急,来的都是各地响当当的好汉,竟不想一时成了砧板鱼肉。 饮雪楼主轻功江湖中莫有及者,早已远远避到空旷之地,又缓缓吹起洞箫,吹了一曲悲怆凄凉之曲,竟似是在为被杀之人超度一般。 柴荣更是心急,突然在群豪间看见有落青,想起他内功心法冠绝江湖,连忙上前问道:“先生内功造诣非凡,可有御毒良策?” 有落青点点头道:“敝派倒是有一路御毒心法,但需静坐遍通周身经脉。” 柴荣拱拱手道:“有劳先生了。” 有落青愣了片刻,却见柴荣转过身去,十余家将各捧刀剑长枪上前,柴荣朗然问道:“汝等畏死乎?” 这十余家将齐齐拱手道:“誓死相随!” 柴荣接过一柄长剑,转身面向冲来的寒鸦众杀手,对身后道:“有先生需要些时间传授心法御毒,好兄弟!随我杀贼!” 众人齐声喊道:“杀贼!”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七十章 潞州决战(一) 转魂站在墙头,冷眼看着柴荣迈着沉重的步子,与十几名家将杀入己方杀手群中,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本以为柴公子是个英雄,原来也是一只蝼蚁。” 颉跌博和何长松已飞身上前,自闭内息,纯以精巧招式和杀手相搏。柳青也顾不得天刀门的事情,闪身上前取出独门暗器柳叶刀,在柴荣背后不远相助。 少林寺智方大师和正一教钟正棠尚且修行不足,只得跟随有落青退到阵后,和章骅、夏侯中一道率领群雄开始按照有落青的心法运行经脉。 湘姑娘跑入混乱的群雄之间,徐景通一时找不到她,对跟随文人吩咐道:“嘱托下属,不可伤了湘妹。”文人应了下来,匆匆奔走大声宣告。 茫茫群豪之间,梭镖客如同空中捕食的猎鹰,一眼便看到了角落中的黑袍剑客,黑袍剑客也和他冷目相对。 白衣女见黑袍客神色微变,连忙对他道:“你说过的,一定要死在我的手里。” 她不想让他死,似乎不仅仅是复仇的执念。 黑袍剑客点点头,随手拿起身旁一柄长剑跃上前来,早有几名低阶的寒鸦杀手抢功,快步上前要诛杀叛贼。 黑袍剑客也已中毒,内力全无,剑力自然不比寻常。但他剑招精巧无比,每一剑都巧刺敌手要害,剑无虚发,绝不在敌手身上留下第二个伤口,上前抢功的数名杀手霎时已横尸在地。 转魂见柴荣亲自率人杀入战团,但几人都有气无力,根本无法招架寒鸦杀手毒辣的招式,过了一两回合,已有数人倒地,其余人也险象环生。 柴荣自用荆条和楚风、甘震、刘仁瞻交过手后,非但原本几路独门剑术更有进境,出招之精,点穴之准更是大有长进,已非同辈弟子所及,当下虽胸口闷痛,但剑出灵巧,倒也让一众武士和杀手一时难以近身。 柴荣正苦战间,忽然见得身后一个倩影翩翩起舞,正是柳青在后暗暗使暗器柳叶刀相助。 柳青见柴荣在前搏杀,匆匆跑入散神烟中相助,刹那间也失了浑身气力,动起刀来周身上下扶风摆柳般柔弱无比,看在柴荣眼里,更让他心中又暖又酸。 柳青也与柴荣对上目光,两人在刀光剑影间相视一笑,柴荣当下心中又是一阵波浪。 不论面前有多少刀山火海,他都愿赴汤蹈火走它一遭,只因彼此不死的目光。 柳青快步向前几步,正要到柴荣身边,却见他背后突然有两名江东武士持刀砍去。柳青已经不及赶上,心中猛地一紧,突然听一声娇喝道:“谁敢动他?” 那两个武士一惊,湘姑娘从一旁冲到柴荣身边,搂着他肩膀将他身子转过来,又戳着他脸,朝那两个武士凤眼怒瞪道:“谁敢动他一根汗毛,本小姐要他一条狗命!” 那两个武士面面相觑,一个上前道:“大小姐,大公子吩咐格杀勿论……” “大公子?你们的大公子也不敢不听本小姐的,何况你们这群奴才!” 此时另一个武士连忙将上前那武士拉回,口中对湘姑娘不住道:“听大小姐的……听大小姐的……”说罢远远避开在了一边。 先前武士仍有不甘,捶胸顿足道:“你老狗犯什么毛病?你我后半辈子的富贵,就是这一刀的功夫!你他娘的不杀,老子去杀!”说罢就要回身上前。 另一武士连忙将他劝住道:“大老爷啊!大小姐是咱们惹起的吗?现在大公子就好比那三国孙郎,大小姐就好比是那孙郎妹妹。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好听了说有大公子亲令,难听了说,不过是大公子家一条狗而已,惹得大小姐不快,大公子翻脸杀人,就跟杀条狗一般容易!” 其他武士见湘姑娘竟不惜用身子翼护柴荣,都不敢碰她脾气,一个个避瘟神般远远躲开,柴荣身边压力倒是小了一半。 唯独柳青见湘姑娘突然趴到柴荣身上,心中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但见她驱散了一众武士,又暗自想道:“我虽然心中时时念想着荣哥,可即使跟在他身边,也只不过是给他加上了一个累赘……不如由这姑娘陪在他身旁,这样才能保护荣哥无恙。” 她心里只记挂着柴荣安危,见湘姑娘保得他的安全,却完全忘了自己也奋不顾身冲进散神烟里。 柳青心里正挣扎难受间,数人突然向自己攻来。柳青连忙招架,但她内力尽失,自然无法应对,霎时便险象环生,接连几剑都险些给她以重伤。 却说柴荣突然被湘姑娘抱住,一时沉浸在她的温暖柔软之中,湘姑娘一把将他推开,又跟上前飞踹两脚道:“本小姐救你心急,你还敢趁机占本小姐便宜?” 柴荣来不及和她打闹,正要继续厮杀,突然见柳青在一旁左右支绌。柴荣猛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心道:“柴荣啊柴荣,你真是不识好歹,对得起青儿吗?” 柴荣随即上前助剑柳青,湘姑娘见他去护那青衣姑娘,心中恍然大悟道:“原来这就是他那小情人,那天他正是把我当做了她,才握着我的手不放。” 湘姑娘心中莫名一酸,她连忙摆摆头道:“他有恩于我,虽然只是小恩,但我乃是堂堂徐家大小姐,当然要让他知道本小姐风度……既然他情人有难,本小姐连同她一齐护着,就当报了他恩罢。” 湘姑娘于是也跟在柴荣身后向柳青跑过去,到她身边,又将江东武士尽数斥退。 柴荣和柳青见湘姑娘帮助,心中都是十分惊奇,柳青上前道:“青儿谢过这位姊姊救命之恩,还不知道姊姊叫做什么名字?” 湘姑娘冷哼一声,心中暗想道:“青儿青儿……说得可真好听,原来是个柔柔弱弱的好姑娘家,怪不得这死木鱼喜欢。” 湘姑娘当下随手一拱道:“青姑娘好可爱,好好陪着这死木鱼吧,别让他乱跑。”她说罢也不等二人回应,转身便走。 柳青正为湘姑娘口中“死木鱼”三个字摸不着头脑间,柴荣已经连忙快走几步将她赶上,问道:“蒙姑娘仗义相助,柴某还不知姑娘芳名?” 湘姑娘转回身冷冷道:“柴大公子别忘了替我这孤零零的小女子找回那被你弄丢了的剑,小女子就感激涕零了。”说罢转身便走。 柴荣见湘姑娘不快,也没多想,连忙叫住她道:“姑奶奶……” 湘姑娘突然站住,转头淡然一笑道:“我叫徐沅湘,你叫柴荣是吧?若是找见了本小姐的剑,金陵找我。”随即又看看柴荣身后的柳青道:“好妹子,有机会再见吧。” 柳青愣愣点了点头,和柴荣一同目送徐沅湘背影远去。 却说群豪中一些有胆色的见柴荣奋不顾身上前拼杀,纷纷一摔酒碗,又连声大喝以壮声威,杀上前去。虽大多难以抵挡,但在何长松、鬼谷子率领下,倒也将杀手群拦住了片刻。 此时有落青、琴忆雪夫妇坐上前来,朗声念出心法引导群豪自通经脉,有落青内功在鬼谷秘传之外别开蹊径,独步武林,御气门也得以位列三门之中。当下他将御气门上乘武功毫无保留地传给群豪,群豪无不心中感怀,连忙用心运功。 却说府外契丹四十四骑正要杀入英雄大会,萨满一把将众骑拦住道:“不必着急,他们汉人有句话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待到他们杀得差不多了,兄弟们再冲进去。” 这萨满满脸符文本就骇人,说话之间更透着一股无形威严,一众剽悍的契丹大汉都是莫敢不从,纷纷驻马不动。 这时群豪中伤亡已经极大,柴荣见形势危急,对有落青喊道:“有先生,请群豪出战吧!” 群豪运了有落青传授的内功心法,都觉毒性大有缓解,但仍是没什么力气。 但柴荣、柳青、江湖二老,乃至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邪门黑袍剑客都在不顾性命杀敌,自己又哪里还有颜面养伤,纷纷大喊杀贼。钟正棠、智方二人已率先领门下弟子杀入相助。 梭镖客寻到黑袍客,更不打话,直接动起手来。过了几招,梭镖客一边袖刃飞舞,一边道:“你身中剧毒,必死无疑!” 黑袍客还他两剑,冷冷道:“我早已不信什么‘无疑’,那是寒鸦惯用的屁话。” 梭镖客冷笑道:“说得自己倒像是个清高剑客。手上沾了多少血,你自己不知道么?” 黑袍客退开两步,抹抹手中长剑道:“你虽轻功盖世,但执意用袖刃与我近身相搏,我剑下亡魂也不差你一个。” “很好,这样便公平了,我不占你中毒的便宜。”梭镖客说罢,又一闪身逼到黑袍客身前,两人继续搏杀起来。 群豪体中残毒,身手都大不如前,一时间死伤惨重,战况愈加不利。柴荣心中大急,闪身到章骅身边道:“章掌门,如今中原武林面临灭顶之灾,柴某望借掌门阵法一用,置之死地,绝死一搏!” 章骅摇摇头道:“莫非柴公子是要摆阵御敌吗?在下指挥十人剑阵尚且勉强,更别提这数百人的武侯八卦大阵!” “掌门不必多虑,在下并非请掌门御阵。” “那不知公子意思是?” 柴荣眼中光芒闪烁,执剑毅然道:“在下正是要亲自把守阵眼,统领群豪,武林生死在此一战,请掌门恕晚辈僭越!”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七十一章 潞州决战(二) 章骅本以为柴荣是请自己统领群雄,亲自镇住中军要地,他当下心想如此虽有风险,但若是立下大功,此番以后,绝剑门在江湖上自然当能成为首屈一指的宗门头雁。 章骅本欲推辞两句,勉强答应,哪知柴荣竟是要自己统领中军,不过是与他打个招呼而已。当下他隐隐不悦,但形势危急,章骅又知柴荣义父郭威乃是军旅中人,他耳濡目染,统率三军的能力恐非自己所及,倒不如做了这个顺水人情。章骅想通此理,于是答应下来。 柴荣道声多谢,随后退出人群,欲要寻一处便览全场战局之处,突然他心念一动,想道:“饮雪楼主为整个江湖排武列位,要将混战中的大小比试全部看个清楚,自然选了个好位置。” 柴荣寻到饮雪楼主,见她眼神冷若冰霜,只是看着杀得眼红的满院厮杀,并无一丝反应。 柴荣快步跃上饮雪楼主身旁,转身放眼望去,果然整个战局尽收眼底,抬头一看,正好与对面的转魂眼神相接。 转魂眼神中隐隐透着一丝嘲讽之意,柴荣冷笑一声,飞身下墙,招揽群雄到自己面前。 先前群雄中尚有为数不少的门派一味躲避自保,并未放开厮杀。此时群雄各自浅通了有落青传授的一点心法,正要前去相助,柴荣连忙将众人拦住,又请各派掌门上前。 当前形势危急,柴荣长话短说,言明如此硬拼凶多吉少,自己欲要列阵御敌。 章骅自然赞同,有落青等人方才见了章骅以武侯八剑阵力战胜过天刀门八大高手,也都纷纷赞成,夏侯中黑着脸不做言语,便如默认。 章骅见时机已到,便缓步上前道:“各位听在下一言!众位英雄虽武功高强,但说起统御三军,却未必比得上柴公子。武侯八卦阵虽是敝派阵法,在下也不敢说是甚解,但柴公子通古博今,颇解阵法,因此柴公子坐镇中军,自然是再好不过。” 章骅当先替柴荣说话,众人短暂吵闹,并无人觉得自己比柴荣更能胜任,这时有人问道:“既然鬼谷和五行两位江湖前辈在场,何不请两位老前辈御阵?” 这人话音一落,众人面前忽见一个身影飘然而来,身法迅捷,倒是丝毫不像中毒,此人正是颉跌博。 颉跌博向一众群豪拱手道:“老夫虚度几十春秋,武功虽有小成,但说起统率群豪,乃是兵家所学,而老夫不过是挂了虚名的江湖野人而已。不如由柴公子挂帅,老夫斗胆做柴公子军师,必能击溃贼寇。” 说完颉跌博朝柴荣使个眼神,柴荣当即看出这眼神中的期许。武林存亡在此一战,胜则转危为安,败则坠入深渊。 若胜,此次各门各派都损失不少,在血海深仇的刺激下,此后再也没有门派能独善其身,且柴荣自己更是能在江湖中一举扬名,不是空办一场英雄大会能比。 败,则自己将为江湖正道近百年最大罪人,纵然苟活,也再没颜面再入江湖,只剩自裁一条死路。 饶是柴荣生来心大,立于金戈铁马之前、五千仞岳之上也绝不会眨一眨眼,但他此时也不由得掂量起其中风险。 其实这场上之乱局,又何尝不是天下之乱局?乱世熙攘,一眼看去,似乎尽是英雄豪杰。然则大浪淘沙之下,能不顾成败挺身而出,为万世开太平的,能有一人已是奢望。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所谓“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大英雄者,不过抛却身后之名,担当生前之事而已。 将成败抛之脑后,柴荣看向仍在厮杀的一群热血男儿,胸中顿生万丈豪情。 自己以一柄王者之剑平天下,安海内,开创千秋万代之盛世,当始自今日之潞州城! 群雄见鬼谷子也愿柴荣御阵抗敌,再无他话,纷纷请柴荣下令。 却说那散神烟虽然厉害,但颉跌博和何长松武功都已臻入化境,内功造诣更是非凡。 与有落青相比,有落青之内功长在独辟蹊径,兼备御毒、养颜、实战、修身多个路法,其弟子实则无一人学到其十分之一。而颉跌博、何长松两人则纯粹为搏杀而修的内功,精纯深远上并不逊于有落青。 因此散神烟初入之时,何长松和颉跌博自封内息以避毒,而此时毒烟散去一半,已不能对二人构成实质威胁。 转魂见何长松武功高深,越战越勇,寒鸦普通杀手中已无人可挡,便令正在厮杀的风、迂、直三鬼同时攻向何长松。 风鬼一柄唐刀快如闪电般袭向何长松后心,直刀鬼一柄厚背直刃刀直攻何长松正前,迂鬼是一黑衣女子,以一软鞭从侧面袭去。 何长松当下用个“青松傲立”,他这一招用出,古剑一舞,伫立原地固若金汤,远非土护教杜峰和柴荣功力能及。迂、风、直三鬼并非凡手,然而数招之间,并没能碰着何长松一根汗毛。 何长松寻到三人招式间一个破绽,破围而出,继续与三人周旋开来。木护教杨峰、火护教狄峰、土护教杜峰三峰则不如师父功力那般深厚,但当下也不顾性命,跟着师父死命拼杀。 连同乌平、申一昆等人,都无不杀得遍身血染,只为了为柴荣争取下布阵的时间。 却说柴荣当下用剑在地上划出了一个九宫八卦的粗略图样,对群豪掌门道:“九宫八卦阵八卦分为四正四奇,交错环绕中军,中军即是这九宫的第九宫,在战场上乃是军阵核心所在,军令皆出于此。各位第一条要记住的,便是务必要雷厉风行地执行中军传出的军令,唯有如此,阵法方能发挥其威力。” 见群雄纷纷应下,柴荣又继续道:“四正卦位需与贼人正面相迎,生死搏杀,在下欲请少林派、正一教、绝剑门、天刀门四大门派担任,唯有如此柴某方能安心。” 少林、正一两派掌门已经亲自上阵杀敌,当下由弟子应下,章骅和夏侯中也答应下来。 柴荣继续道:“如此便由正一派站住‘天’位,少林派站住‘地’位,天刀门站住‘风’位,绝剑门站住‘云’位,听中军号令,与敌厮杀。” 说定正兵之后,柴荣又转身对另一面群豪道:“四奇卦位需随机应变,接应正兵,且要靠奇兵出奇制胜。在下欲烦请御风堂站住‘鸟’位,御气门站住‘龙’位,五行派站住‘虎’位,英剑门、慧拳门连同释大师、唐镖头一同站住‘蛇’位。” 说罢柴荣朝群雄一拱手道:“武林生死在此一战,望诸君勠力同心,共退大敌。” 柴荣说罢,这已布置下来的八阵各自拱手退开,率领本部弟子站定八个方位,磨刀霍霍,只待接战。 章骅暗想柴荣排兵布阵,自己绝剑门“云”位和天刀门“风”位恰好由“龙”位御气门在中调和,料想柴荣知晓自己和夏侯中都自恃宗师身份,恐与他人不和,故让他二人师弟有落青站定两人之间,果然花了一番心思。 八卦位各自离开之后,柴荣又向其余群雄吩咐道:“在下欲请申帮主率本帮弟子护卫中军,乌帮主率烈马帮、张帮主率黑虎帮作为阵后游兵,四面接应。” 关西铁沙帮申一昆、燕赵烈马帮乌平、辽东黑虎帮张猛三人本是性子相投的猛汉,他三人在群豪中也最为敬佩柴荣,当下帮众代他三人领了命令,慷慨应下,前往位置站定。 柴荣送走九路英豪,当下见得群豪环绕,众星捧月一般簇拥中军,胸中又激起一阵豪情。 颉跌博看柴荣眉眼间流露喜悦,连忙道:“荣儿不可焦躁!所谓‘哀兵必胜,骄兵必败’,战前自傲,为将之大忌也。” 柴荣连忙道:“徒儿知错。” 何长松等在前厮杀之人见柴荣已落成了阵型,纷纷撤身欲要入阵,柴荣见得随自己入阵杀贼的一众群豪只剩下了不足半数,且一个个都已成了血人,当下心中悲恸慷慨并发,紧紧握住了手中长剑。 颉跌博见柴荣眼神中突然悲恸,但这眼神随即又冷静下来,心中也为他感慨,道:“荣儿,你胸口有伤,为师代你传令。” 柴荣面上似乎略有难色,颉跌博正色道:“你我此时已不是师徒,你是三军主帅,老夫是账下军师,请下令罢!” 柴荣道声谢过,随即八方群豪尽皆听到一声悠远清亮的长啸道:“全军行进,迎友军入阵,不得混乱!游兵出阵接应。” 群豪听得颉跌博在散神烟之下,仍能在长啸中灌注如此深厚的真气,当下无不佩服地五体投地,就连有落青也心中暗暗称奇道:“我将其余武功尽皆搁置,专研内功二十余年,竟还难及这位鬼谷师叔。” 转魂见柴荣摆成了武侯八剑阵,自己款款捋捋长发,突然暗行江娥啼竹音道:“不许贸然进阵,都给我退回来!” 她这江娥啼竹音虽有邪门功效,但并不如颉跌博清啸所及范围之远,且娥啼竹音也是用以扰乱内息,而此时群豪内息已然受损,几乎已散乱难聚,因此群豪再中江娥啼竹音,倒也和不中没什么分别。 梭镖客正和黑袍客近身搏杀,黑袍客虽无内力,但也不落下风,反倒是梭镖客数次遇险,当下心中暗惊道:“却不想这小子离开寒鸦,剑法反而愈发精进。”他正想出拿手暗器,突然听转魂命令退回,又暗暗收起了暗器,运起轻功退离。 黑袍客也不追赶,缓步退开,下意识看向白衣女。白衣女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在聚阵群豪之外茕茕独立,颇显得有些孤独。 其实她本就孤独,他也是。 梭镖客跃到转魂身边道:“主人,不如趁彼阵势初成,发动强攻。” 转魂轻轻摇了摇头。 梭镖客不解,正要再问,转魂向院外歪歪头道:“我们若是杀个你死我活,怕是只剩下兔死狗烹的结局了……”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七十二章 金面猴 梭镖客看向院外,契丹四十四骑皆袒露出虎狼一般的眼神,紧紧盯着大门,只待头领一声令下,便纵马入会大开杀戒。 他们单打独斗虽未必打得过武林群豪,但待到寒鸦和群豪杀得两败俱伤,精疲力尽之时,这四十四骑只需凭他们手中硬弓和座下良马,便能让群豪疲于奔命,一个个捕猎一般射杀。 此时转魂有意放了群豪回阵,寒鸦杀手和江东武士也已退后,只剩下中间一片狼藉。群豪和杀手群各自在两路人马之间留下了许多尸体,横七竖八躺在血泊之中。 这片刻的宁静之下,柴荣暗暗回想起徐沅湘与她哥哥。徐沅湘告诉柴荣自己姓名,又让他金陵见面,柴荣已隐隐猜出她和江东徐家有关。 而此时徐景通、徐景迁、刘仁瞻、冯延巳四人已站于寒鸦身旁,柴荣急忙望去,并不能见到徐沅湘的身影,心下稍安。 若是她在,厮杀起来刀剑无眼,自己倒是不敢放开手脚了。 徐沅湘与柴荣作别之后,再也不回头,匆匆跑到院外街上。徐景通连连叫她数声,她终是不肯回头,她不肯看这将要愈加惨烈的杀戮景象。 她一出府门,正撞上契丹四十四骑,几名骑手已举弓欲射,为首萨满连忙将他拦住道:“自己人。” 徐沅湘狠狠瞪了那头领一眼,又停下脚步,慢悠悠走向一边。 却说契丹全族上下信奉萨满教,这头领正是契丹萨满教中的萨满,在契丹族内受万人景仰。因此当下徐沅湘朝萨满怒视一眼,萨满身后骑手无不发怒。 头领反而并不生气,看着徐沅湘远去身影,心中暗道:“若是为弟弟求到这桩婚事,得到江东徐家支持,定能让父亲重登九五。” 徐沅湘沿街边离开,心中烦闷无比,每走几步便踢一脚地上石子,噘着嘴喃喃道:“我以前只道你是想寻个好人家把妹妹嫁出去,这次北上才算将你看清,原来我身为徐家大小姐,不过也是你们玩弄权力的筹码。” 徐沅湘说的自然是他大哥徐景通了,当下她越想越气,见得路边一棵大树,冲上前狠狠踢了一脚。 一想起自己要被嫁给丝毫不喜欢的吴国太子杨琏,她就愈发烦闷,想着想着,悲上心头,眼泪止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她讨厌父亲,讨厌那个野心十足的男人。她知道父亲将她许给杨琏,不过是狼披上了羊皮,假惺惺作态而已。 父亲迟早要逼杨家禅位,他若是狠下心来对杨琏痛下杀手,绝不会顾惜她这个嫁过去的女儿。 怪就怪自己生在了这个乱世,生在了徐家。就连她一直爱敬的嫂嫂钟夫人,那个温柔心善的钟姊姊,最初也是因政治联姻嫁给了哥哥而已。 即使是笔下写出“此情惟有落花知”的通哥,也无法把握住自己的情,又何况自己? 徐沅湘不想再看厮杀,她远远离开,沿着街道想要走到尽头…… 契丹头领听得院中没了声响,对转魂叫道:“喂!说好的寒鸦帮我们入主中原,怎么不动了?” 转魂仍不吩咐动手,缓缓转身对头领道:“萨满大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穷寇莫追’?他们已是困兽之斗,就如同草原上的猎物,逼急了也会反扑追杀它的猎人。” 头领冷笑一声,道:“南蛮子果然狡猾,兄弟们,随我杀进去!”四十四骑一起呼喝,纷纷纵马欲入。 就在这时,群豪之中,站住“鸟”位的御风堂少主甘震突然“啊”的尖叫一声。众人急忙看去,却见他已按住胸口跪在地上,两眼突出,怔怔瞪着面前一个弟子。 那弟子背朝甘震,披了一件大袍。甘震胸口已有鲜血溢出,艰难挤出几个字道:“你……你不是本派弟子……” 那人冷笑一声,飞身便走,早有旁边七八名御气门弟子上前拦住。谁知那人身如猿猴般纵身一跃,如入无人之境般从御气门弟子结成的“鸟”阵当中窜出,拦阻之人竟没人能碰上其一根汗毛。 这人步法端的诡异,如猿猱攀藤一般迅捷无比,一眨眼间已跃出阵外数丈远。 就连饮雪楼主也箫声一停,细细端详起此人来。她遍寻江湖,连神秘无比的寒鸦众杀手也入了她的饮雪楼,但她却从未见过此人。 御风堂本就以轻功立于江湖,当下少主竟毫无发觉地被人刺中胸口,群豪无不哗然。 柴荣也见状大惊,颉跌博早已飞身出阵,运足轻功朝那人追去,临近之时,颉跌博喝道:“何方贼人?留下名来!”用一个五气天枢掌朝他后心打去。 那人长袍一翻,猛地回身接掌。两掌相接,群豪和寒鸦杀手听得一声震天价裂空巨响,都知这二人掌力实已登峰造极,无不大惊失色。 颉跌博一掌击出,觉出这人武功高强,一收掌向后跃回。却见那神秘人长袍之下露出一张面具,这面具如同贴在他脸上一般,跟着他瞪眼、发笑,狰狞无比。 待他面容沉静下来,颉跌博方才看出,这面具上画的,乃是一只金面猿猴。 神秘人冷笑一声道:“鬼谷老儿!你还有心思抓我吗?”说罢他突然纵声大叫,这声如同高猿长啸一般,属引凄异,哀转久绝。 长啸罢后,群豪所有人都看向了这神秘人,神秘人突然嘻嘻一笑,朗声叫道:“寒鸦金面猴已杀御风堂甘震!”说罢纵身一跳到墙沿之上,又对着转魂诡异一笑。 金面猴一笑过后,跃离墙头,转眼间已不知所踪。 转魂怔怔站在墙头,对上金面猴那一瞬的眼神时,她眼中竟蓦地流出莫名恐惧,恐惧中又夹杂着些许哀婉。 梭镖客霎时大惊,问转魂道:“主人,那是什么人?” 转魂似乎回过神来,缓缓道:“他不是寒鸦中人……” 转魂话未说完,突然听御风堂门人大声骂道:“那小贱人害了少主,大夥把她碎尸万段!” 群豪纷纷朝甘震看去,他此时已躺在地上,两眼翻白,口吐白沫。 有落青飞身上前,探探甘震鼻息,又小心拔出他胸口暗器,摆摆手道:“暗器上有剧毒,且刺中了甘少主心脏。”言下之意,甘震已没救了。 群豪霎时又是大惊,不知如何被歹人混入了己方阵营之中,连忙各自清查身边弟子,倒都是熟悉之人,这才放下心来。 此时甘震的几个兄弟已领着本门弟子冲出阵外,呼喝着向寒鸦杀去,柴荣已阻拦不及。 梭镖客向转魂请示,转魂冷冷道:“杀。” 梭镖客应了下来,飞身跃到阵前,准备动手。 柴荣心中焦急万分,但群豪此时唯有同气连枝,若是让御风堂一堂送死,眼下脆弱的武林联盟必将一触即碎,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颉跌博也无暇追赶那神秘人,连忙回到中军,对柴荣道:“阵不可乱,马上重新列阵,起阵支援。” 柴荣说声“是”,又向颉跌博说了几句话后,颉跌博长声道;“慧拳门代御风堂站定‘鸟’位。” 慧拳门众人连连移动过后,颉跌博又道:“‘地’字阵当前,整装列阵,随我前进!” 寒鸦和江东武士也亮出兵刃,已和当先杀来的御风堂弟子杀了起来。 御风堂轻功见长,武学本就稀疏,此时又因残留毒烟轻功发挥不出,马上便落于下风,半数倒在血泊,半数狼狈逃回阵中。 御风堂弟子一下,大阵已到眼前,寒鸦等人也未多想,迎着正面杀来的少林僧兵便杀了进去。 少林派武学源远流长,数百年来在江湖上始终威名不堕,屹立不衰。而如天刀门、绝剑门等,虽然风头一时无两,但兴盛也不过是近十年而已。但嵩山北少林、龙虎山正一教乃是传承数百年的教派,威望自然非天刀绝剑能及。 只是自鬼谷传人封于烈的绝天门凭绝世武学雄霸一时,天刀绝剑二门奋绝天门之余烈,方在江湖上与少林、正一二派一时分庭抗礼。 因李世民军中有一支随军征战的僧兵,又有“十三棍僧救唐王”之事,自李唐来,朝廷也对少林大加青睐,而少林也自非浪得虚名。 也正因如此,柴荣由少林派当四正兵中的一支,且由少林派当先迎敌。 转魂见一场厮杀在所难免,冷冷一笑。寒鸦本就是嗜血的组织,自然不会畏惧流血。 却说此时徐景通见柴荣结成大阵,来势汹汹,心中不免生畏。他北上本就只为与契丹交好,相助夺城已下了血本,武林群豪中毒之后,他才令下属放手厮杀。 而此时柴荣聚众成阵,自己硬拼已占不到什么便宜,徐景通于是将手下止住,任由寒鸦杀手杀入阵中。 徐景通隔着群豪朗然道:“柴公子,你纵然有经天纬地之才,但今日之绝境非你可破,何必让群雄陪你赴死?” 徐景通言下之意正是柴荣想要拉群雄垫背,是要挑拨离间。颉跌博抚须一笑,徐景通在鬼谷面前逞舌辩之利,无疑是班门弄斧。 颉跌博也朗声道:“公子乃是江东大家,今与寒鸦之流合污。放着世家公子不做,甘做胡人爪牙,不知令父得知,当要作何感想?” 徐景通本也不是个健谈之人,当下由他身旁二弟徐景迁上前道:“非也,非也。鬼谷先生与五行派何长老名为英雄大会,实则心怀不轨。若不是我大哥机智,怕是已遭了五行派毒手!” 颉跌博当下放声笑道:“公子若要拨弄是非,大可不必如此这般无中生有。君不见我武林群豪坚如磐石,个个都是响当当的好汉,无不为公子两面三刀之举咬牙切齿,还用公子来挑起事端吗?” 徐景迁一时语塞,徐景通摇摇头,心中暗想道:“他柴荣倒也是个少年英杰,若是平常,大可与之结交。但这乱世之中,要么九五之尊,要么居人之下,今日不除柴荣,他必将成为自己一生宿敌。”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七十三章 鬼谷的大局 契丹头领见得府内又已杀作一团,一摆手让手下停住,继续冷眼旁观。 柴荣在大阵中军意气风发,指挥若定,群豪虽武功有损,但也凭借阵法之利和寒鸦杀手群杀得难解难分。时间一久,毒烟也愈来愈淡,群豪武功略复,杀得便愈加起劲。 颉跌博抚须微笑,柴荣今日指挥的虽只是数百草莽,但却都是桀骜不驯之士,非常人可以驾驭。而如今柴荣傲立中军,三军用命,可谓“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所谓武林盟主,三军统帅,想来也不过如此。 颉跌博希望自己有机会看得到柴荣立于千军万马前的那一天。当今天下不乏权倾一方的所谓豪杰,鬼谷不扶后唐李家,不助江东徐氏,不入川中蜀国,唯独看上了年方弱冠的柴荣,他相信以自己的眼光不会看错。 只是心急看不得下棋,鬼谷这一盘大棋,非一朝一夕可以下完,亦非三年五年可以收场。甚至十年光阴之久,不过是这场棋局的其中一步而已。 柴荣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他还有几十年的大好春秋,颉跌博却已年迈。 颉跌博很清楚,倘若有一天自己时日将至,绝不能因为自己急切想要看到柴荣君临天下的一天,而让他有任何操之过急的越矩行为,对他的王道之路造成影响。 即使看不见他君临天下的那一天,在冥冥之中庇佑于他,已是足够。自己究其一生,未有所成,所有平天下的壮志,如今都寄托在了这个少年身上。 至于至今未归的聂远,颉跌博倒是不怎么操心,因为他的路自己没有办法替他走,也无法替他引路,他的一切都只能他自己面对。 从一个剑客,变成一个剑侠,他需要经历很多,看透很多。 转魂见战局陷入僵持,心中暗暗进行了一手严密的计算,契丹人的另一路直取节度使府邸的勇士久久未来会合,八成已经凉了。待到昭义军留守大将率精锐亲兵赶至,那时怕是要将寒鸦半数精锐折在潞州城。 此次行动本就是为叛军南下扫除隐患,如今群雄已大损元气,寒鸦也损失不小,已没有再打下去的必要。 按照计划,此时自己本就已经收手,寒鸦刚好得以全身而退,接下来这一队契丹人马和武林群雄孰胜孰败,是死是活,都和自己无关。 可那突然出现的金面猴却不只是何方神圣,这一盆脏水泼在寒鸦头上,着实泼得恰到好处,又恰是时机。 不过转魂倒不是嫌这一盆脏水泼黑了寒鸦,寒鸦本就是黑的,并不在意再算到头上一条命案。她在意的是,一向在暗处算计别人的寒鸦,这次竟被别人算计了。 那契丹头领愈发焦躁不安,似是蠢蠢欲动。转魂心中暗暗欣喜,若是这路人马杀入,寒鸦便有机会从容撤出了。 果然片刻之后,头领一举猎弓,身后勇士纷纷长声呼喝,涌入府中。契丹勇士不顾寒鸦杀手尚和群豪杀作一团,四十四骑弓弦齐震,片刻便已射杀数十人。 柴荣见契丹几十名骑兵突然杀入,令阵后散兵上前阻拦,同时变阵以迎骑兵。 此时充当阵后散兵的乌平、张猛二人已由郭府家将牵来了数匹战马,两人各自在燕云与辽东本就不少与契丹人打交道,这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各自大喝着挥刀迎上。 契丹头领一马当先,蓬乱的头发飘在脑后,露出稍显纤细的脖颈。头领见得乌平当先杀来,拈弓搭箭,瞄准了乌平正心口。 乌平见得这人将要发箭,但此时大风突起,头领逆风发箭,岂能射穿自己身上皮甲?因此当下也不闪躲,纵马闷头猛冲。 却听得一声弓弦惊雷般猛响,这箭电光火石间猛地射出,乌平闷哼一声,应弦落马。群豪见得这一箭迅猛无比,无不大惊。 乌平马后亲信连忙将其救起,见这一箭非但射透皮甲,且已深入乌平胸中,乌平口中流血不止,扶着那亲信颤颤巍巍道:“请……柴公子总领烈马帮……”说罢他头一歪,烈马帮大魁首就此离世。 柴荣在阵中见得乌平落马,想起最先就是此人在群豪之中为自己奔走树威,着实是个豪爽忠义的汉子,当下心中悲伤无比。 颉跌博见他隐隐悲伤,拍拍他背,柴荣眼中随即又露出一副冷酷眼神来。 颉跌博不由得暗叹,王道之路就是如此,昨天的兄弟今天随时有可能倒下,而活着的人还要打打灰尘,继续前进。 烈马帮和黑虎帮帮众虽不惧马战,但牵马入会,多有不便,此时只有数匹战马。和契丹人马相交,二帮很快便落入下风。 柴荣已用最快速度转换阵型,李望州和天刀门暂弃前嫌,一同迎上契丹马队。李望州、李烟海两柄陌刀在前,挥刀开道。其余刀派在后,先劈马腿,再砍落马人,大有横扫千军之势。 天刀门临近的慧拳门、御气门两阵也避开契丹锋芒,侧面捕杀落单骑手,柴荣与颉跌博率中军在后接应。 契丹骑兵虽然剽悍,但此时陷入柴荣精心排布的阵法之中,一则无法走位骑射,二则无法纵马冲击,当下战力大打折扣,只得与群豪陷入近身厮杀。 诸葛亮创立武侯八卦阵之时,正是考虑到了曹魏大军善于陆战骑兵战法,因此这路阵法重要用途即是限制敌军骑兵。而此时契丹四十四骑贸然闯入,机动优势全无,头领也暗暗心慌。 转魂见这四十四骑已和群豪纠缠在一起,欲要寻一机会令寒鸦撤身离阵。正沉思间,忽然一阵冷风突至!转魂当下浑身一凉,心也寒了一半。 这冰冷剑气,全江湖只属于那一人的剑。 转魂回身接剑,冰冷的长剑之后,正是那熟悉的剑眉少年。转魂怔怔愣在原地,一直到剑尖指着了自己眉间,不得不动,才猛地转头避过长剑。 聂远将长剑刺过,随之一剑横削,转魂纵身跃下墙头避剑,及腰长发在风中飘散乱舞。聂远飞身跟下,一柄剑在转魂背后弄影,总有咫尺之遥。 他突然暗运真气,用一招“霜寒九州”中至快无比的“疾风骤雪”,空中突起寒霜,飞雪飘过,聂远的身影竟飞过转魂黑影,在她之前落在了地上。 转魂飘然落地,一抚长发,竟被聂远削去了一截,乌发上还隐隐落着几片霜花。 转魂听得身后几句脚步声,回头看去,柴嫣从院外跑到聂远身边,眼神中很是忧虑。 转魂皱皱眉头,冷冷对柴嫣道:“我告诉你他在五个时辰内不能到处走动,如此会扰乱气血,你没把我说的话告诉他?” 柴嫣避开转魂视线,讪讪道:“我……我说了。” 转魂媚然一笑,用她那风情万种的眼睛盯着聂远的眼睛,款款道:“那是小阿远不听话喽?” 聂远摇摇头,剑指转魂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做那些,可你也说了,正邪不两立……” 转魂突然掩嘴一笑,对聂远道:“不知道为什么?那你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 “我……”聂远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哼哼,你原本那一门奇异的冰冷真气确实世所罕见,但人周身之气血,在于通畅流动,而你这真气反其道而行之,相当于自封经脉,自然上限不高。”转魂对聂远道。 “我生性就是如此,又何劳你为我操心?”聂远冷冷道。 转魂听闻此话,口中啧啧轻叹,又戚戚然道:“人家的一片好心,却不想阿郎不肯心领……罢了罢了,我本就说好了不再相见,谁知一见面,见的不是阿郎冷冷的脸,却是阿郎冷冷的剑。” 柴嫣听得转魂对聂远一口一个“阿郎”,早已憋红了脸,朝她跺足道:“你一个老妖婆,不知比小阿远大了多少岁!害不害臊?” 转魂咬着嘴唇摇摇头道:“就许妹妹和阿郎如胶似漆,不许姐姐说两句话。” 柴嫣苦着脸笑了一下,聂远剑眉一扬,问转魂道:“你到底想怎样?” 转魂也苦下了脸,冷冷道:“我不想怎样,把话说完,我马上就走。” 聂远听得背后群豪呼天喝地的厮杀喊叫声、兵器碰撞声,一时闭上了沉重的眼睛,随即又睁开道:“我赶回来,不是为了听你说些妖言媚语。”说罢一抖青霜,将要出剑。 转魂眼神似是十分落寞,柴嫣看看转魂,又看看聂远,心中突然升起一阵莫名担忧,连忙伸手将聂远拦住道:“就听她说一句话。” 聂远尚在犹豫,转魂突然开口道:“我说到做到,说完此话,寒鸦马上就走。你师弟的武林群豪身中剧毒,还是半残之体,死斗下去,对寒鸦和你们各门派都没好处。” 聂远胸怀一颗侠道之心,乃至于和师弟柴荣相比,在乱世中显得略有些固执。但这固执只是因为他凡事随心,并非因为他智略不足,相反,作为鬼谷传人,他有着远超脱于常人的见识。 眼下转魂所言形势,也已被聂远看得一清二楚。虽然英雄大会出师不利,但这武林存亡之际,并非是死要脸皮之时。 且若是转魂肯服软表现作败退之状,非但群豪面子保住,柴荣更是一举成名。只需稍稍作势,就能在江湖上流出“寒鸦引胡人袭取潞州,柴荣率群雄大败天狼”的一段武林佳话来。 虽然以很多条性命为代价,但对于鬼谷布下的大局来说,这些代价是必然的。 所有人都知凭区区几百武林群豪,如何能抵挡契丹七万铁骑?鬼谷子颉跌博又怎能不知?聂远在此刻终于明白,这场英雄大会一开始就只是为了扶起师弟,甚至不惜这许多代价…… 虽然难以接受,但真相就是如此。他是鬼谷传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鬼谷。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七十四章 不救世,救你 转魂继续说道:“习武之人习练内功,无不辅以疏通气血。常人周身之气血都是愈热愈通,而你体内寒气阻滞气血流动,任脉主血,督脉主气,你任督二脉不通,气血阻滞,内力自然浅薄。” 聂远点点头道:“你所言不错,可你为何又说替我打通经脉?” 转魂轻轻闭目摇头道:“我说过我要把你留在城外的客栈,这些只不过是我留你的方式。” “你替我打通经脉,让我潜心修炼足月即能跻身武林内功前列,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在客栈里乖乖待上五个时辰。”聂远道。 转魂叹口气道:“可是你并不听话,非但不听话,还出了一剑‘疾风骤雪’。我说过你若是五个时辰内随意走动甚至动武,后果不堪设想,这并不是吓你而已。” 聂远决然道:“如果我明白你是有意让我避开这场行动,我更不会袖手旁观。” “看来你把你身边的人看得比你自己更重。”转魂道,“可他们也许只是钦佩你的武功,当你武功尽失后,恐怕不会有人为你不惜己身来救而感激涕零。” 柴嫣朝转魂摇摇头道:“那你就想错了,你根本不懂他。” 转魂突然面色微变,冷笑一声道:“你自然比我懂得多。” 随即转魂又盯着聂远,眼中又是失望、又是隐隐愤恨道:“我用半身真气束缚你五个时辰,让你不得来救你师弟的武林群豪。你却执意抛却一身修为,要来与我作对!那你我恩怨从此两清,下次再打交道,你是正,我是邪,再也不必弯弯绕绕、枉费心机了!” 柴嫣听到此时也已明白,转魂设下了破坏英雄大会的计谋,届时寒鸦将大开杀戒。而她昨夜将聂远骗出,又替他打通经脉,不过是想让聂远回避英雄大会。 如此一来,聂远只需安安生生躺在床上,就能将内力修为提到最高,从此武学前途不可限量。而他若非要回英雄大会逞这个英雄,他非但不能将转魂融入他体内的功力化入经脉,更是有性命之忧。 脑子不坏的人都会乖乖躺好,聂远脑子也不坏,可他却不想乖乖躺好,因为他无意间撞见了契丹人和徐家勾结寒鸦的计划。 非但如此,还有一去不回的柴嫣,这些都让他做不到恍若无事般躺在床上。 “你说完了?”聂远道。 转魂点点头道:“这是你自己做的选择。五个时辰之内,我化入你体内的真气将从曲骨穴开始破穴而出,沿任脉至承浆穴,再沿督脉到龈交穴,直到这任督二脉尽数废掉。” 柴嫣心知任督二脉乃是习武之人的命门,听她说出这话,心里骤然针刺一般剧痛,怒问转魂道:“你为何不将这一层告诉我?” “我说得还不够么?我分明告诉过你,他若动武,后果不堪设想。”转魂对柴嫣道。 柴嫣心境突然转悲,眼中满是悔恨,几滴泪珠在眼眶打旋。他不敢看聂远的眼睛,低着头道:“若是我知道这般关系重大,绝不肯……”说到此处,她已悲伤地说不出话来。 聂远本就隐隐猜出自己周身经脉的刺痛感必和此事相关,此时见柴嫣悲伤难忍,轻轻摸着她头道:“阿嫣,你不必自责,我是习武之人,本就对后果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你为什么这么傻?英雄大会上有这么多人,难道他们尽是废物,用你一个做救世主吗?”柴嫣红着眼生气道。 此时梭镖客突然闪身在转魂身前,对柴嫣冷笑一声道:“他救的不是世,是你。若不是他,此时阴鬼的新毒必定已在你身体里与苈火毒斗法了!” 聂远和柴嫣一惊,一看身后,已立着数十名身上鲜血淋漓的寒鸦杀手,勾魂客和寒鸦三鬼也在其中。 转魂不再看向聂、柴二人,问梭镖客道:“都已撤出了吗?” 梭镖客答道:“三鬼部各自折了半数兄弟,其余都已撤出。” 转魂点点头,不再和聂远说话,回身便走。梭镖客狠狠瞪了聂远一眼,率杀手群跟随转魂离开。 这时契丹人马已所剩无几,难以支撑,那头领道声:“随我突围!”随即纵马朝阵型边缘冲出。 座下马一起,早有两名僧兵持齐眉硬棍迎面劈来。这头领当即从马尾倒栽下马,避过两根齐眉棍,又用马鞭一抽那马臀部,那马吃了痛,闷哼一声朝阵外跑去。 那两个僧兵一愣,已被头领挥刀砍倒,头领随即跟随奔马方向发足猛冲。 各自相斗的群豪突然见得一匹无人马匹朝阵外冲去,都未在意。这马在人群中提不起速,契丹头领一路在马尾跟随,左右挥刀,群豪一时没回过神来,竟已让其冲到了阵边。 柴荣猛地看见头领突围出阵,连忙叫道:“休教贼首走脱了!” 群豪纷纷欲要追赶,头领飞身上马,纵马飞奔,眼看就要跃出府外,马上便看不见了。 却说聂远和柴嫣正站在门口,突然听得身后一阵急促马蹄声响,聂远一把将柴嫣推在一边,倒跃回身,一剑刺去。 那头领见聂远突然跃起刺来一剑,连忙举刀格挡开来。 聂远剑被格开,左掌猛地打向那头领胸口,这一掌刚刚打到那头领皮甲之上,正要发力,突觉掌心触到皮甲之下传来的一阵柔软,聂远心下一慌,连忙收掌。 这一收掌的功夫,那头领已经纵马冲过,她快马跳出府门之前,又一甩乱发,回头狠狠瞪了聂远一眼。 聂远看着她那张画满鬼画符的脸,他想起萨满教中的萨满本就是由女子担任,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头领在一众契丹大汉中本就显得很是瘦削,只是她脸上画满怪符,又似乎是有意粗着嗓子说话,因此聂远倒是未曾认出她是女子。 徐景通残留人马本就未随寒鸦杀入阵中,此时也趁乱离开。聂远欲要阻拦,柴荣出阵将聂远拦住道:“由他去吧。” 聂远看着他离去背影点了点头,这当头和徐家硬杠,自然只是无谓树敌而已。除此之外,柴荣倒是另有一层考虑,若是和徐景通斗个你死我活,却不知到时该如何面对那湘姑娘了。 此时陷入阵中的契丹勇士几乎尽数授首,颉跌博出阵笑迎柴荣。柴荣突然回过神来,连忙对颉跌博道:“师父,不知我义父那边形势如何,徒儿这便快马赶去。” 颉跌博抚须笑道:“郭雀儿治军严格,又能与将士共甘苦,同患难,可谓有周亚夫细柳营之风,三军用命,区区四十四骑岂能犯之耶?” 柴荣心中大石落地,久违地闭上了眼,这世间终于有了片刻的宁静。 ****** 却说和萨满兵分两路的另四十四骑一路纵马高呼,径直杀入泽潞节度使大营之中,只遇上稀稀疏疏几人抵抗,一击即溃,四十四骑马不停蹄,直奔中军大帐。 未到帐前,已见数名帐前持戟卫士四散逃走。四十四骑杀到帐门口,见得帐中一个黑影持枪挺立,众人大喜,便要杀入。 这时为首骑兵连忙将众人拦住道:“我听说郭南蛮枪棒功夫厉害,兄弟们用不着进去,将他射成刺猬便是。” 勇士说罢便拉弓搭箭,一箭射透大帐,钉在那黑影胸口之上。其余骑手四散围定中军大帐,乱箭齐发,转眼将帐中黑影射得密密麻麻,再插不下一根箭矢。 为首那勇士一扬手,契丹勇士纷纷停手。为首勇士紧接着收起游牧猎弓,拔出弯刀,撩开帐门欲要进帐割下郭威首级。 勇士一进帐中,当即惊得目瞪口呆,帐中被射成刺猬的不过是一个披着郭威甲胄的稻草人。 这勇士尚在惊讶,忽听得军营外三声炮响,四周喊杀声、马蹄声骤然响起,不绝于耳。 勇士暗道一声:“不好!中了南蛮子的诡计。”慌忙出帐上马,见得大营之外四面八方,都是密密麻麻的后唐军兵马合围而来。 勇士定定神,勒转马头朝辕门方向叫道:“契丹勇士们,随我杀出去!”说罢纵马朝原路冲出。 冲到辕门,早有十几辆战车将辕门堵得严丝合缝,郭威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手持长戈笑道:“区区鼠辈,还不下马受降?” 四十四骑正要纵马硬冲,郭威身后一众弓弩手一阵强弓硬弩招呼过去,便射得四十四骑人仰马翻。 为首勇士见状不妙,连忙调转马头朝中军帐奔走。方走两步,沙地中突然提起一根绊马索,这勇士反应不及,一头撞上,一把翻滚在地,早有郭威手下兵士上前将他制住。 郭威哈哈大笑,上前问道:“你家主公自以为得计,却都在本将军算计之中,汝可有话说?” 这勇士咬牙切齿道:“南蛮狗贼!你勿要高兴得太早。我家陛下统领契丹勇士百万铁骑南下,定将潞州城夷为平地,杀你个片甲不留!” 郭威摇摇头道:“昭义天军方才北上,还未和你们鞑子主力相迎,你必然不是耶律德光主力中的兵士。” 勇士这时突然不再言语,只是用阴冷的眼光盯着郭威,郭威正奇怪间,那勇士突然冷不丁吐出一口唾沫。 押着他的兵士怒道:“找死!”正要挥刀将他处决,郭威连忙将他拦住。 却听那勇士冷笑一声继续道:“你这南蛮已中了我家萨满大人的诅咒,三日内就要七窍流血而死,哈哈哈哈哈……” 郭威沉思片刻,问道:“你家萨满可是耶律阿保机长子之女?” 那勇士哼了一声道:“你会死得难看之极,在阴间受到神灵的拷问!”说罢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郭威锁着眉头摆摆手,押住这勇士的几名兵士将他拖到一旁,大刀一挥,人头落地。 却说契丹国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生有四子,现下当朝皇帝乃是其次子耶律德光。郭威所说耶律阿保机长子,正是因耶律德光迫害而流亡中原的耶律倍。 第一卷 风云际会 第七十五章 风云际会 却说徐景通一行匆匆离开,左右寻不到徐沅湘,不知她去了哪里。但众人在潞州城中不敢多待,只得将徐沅湘落下。一行人踏上南下之途,且按下不提。 英雄大会中已是横尸遍地之象,群豪被人算计在先,于九死一生之中化险为夷,此时无不心有余悸。 琴忆雪虽也是武林中人,也不忍看这等惨状,慢慢别过了头,有落青轻轻将她抱住。 在场女弟子都不忍再看,甚至于一些杀人不眨眼的大汉,也没见过这般伏尸百人的惨状。申一昆举了坛酒,自饮三大口,又将剩余的倒在了乌平尸体之前,祭这意气相投的兄弟。 唯独饮雪楼主站在墙头,仍在吹着洞箫。她对发生的一切只是冷眼旁观,心境似乎毫无一丝波动。 群豪中许多人都看着她啧啧叹息,这娇弱的少女实在是有些残忍,只怕是嫁不出去了。 黑袍客抿了口酒,轻轻摇摇头,又将随身带的酒壶灌满,对白衣女道:“我走了。” 他本是来与她了结恩怨,如今无法了结,他便也就离开罢了。 “下次见面,我们中有一个会死。”白衣女冷冷道。 黑袍客听见此话突然站住,道:“好,不过你下次最好下定决心。”他说罢一边喝酒,一边左右晃荡着走开。 李望州见他经历了一场生死厮杀,恍若无事般只顾喝酒,心中大奇,叫他道:“喂!尝尝我的酒。”说罢将自己的酒壶朝他扔过。 黑袍客连剑带鞘在身后随手一摆,竟不差分毫地将那酒壶打回了李望州手中。 李望州不由得暗惊道:“这人深藏不露,果然有一手功夫!” 章骅瞥见此人这一下还酒,突然想起方才他在内力尽失时显露出的身手,他那一手剑法精妙无比,自己都未必能及。 章骅当即快步追上他道:“阁下留步!” 黑袍客如若没有听见,脚下不停朝外走去,更不回头。 章骅快步拦到他面前,一拱手道:“阁下剑法精妙,章某佩服之极。大敌已退,不知阁下为何就要匆匆离开?” 黑袍客垂着头,冷着脸,一语不发。 章骅暗暗生出怀疑,手已放在了剑柄上。 聂远见章骅有意要试出这黑袍剑客底细,他知那黑袍客举止随性,必懒于巧言应付章骅,心中暗道不好。 这时群豪突然吵吵闹闹起来,群豪已将楚风等海鲨帮帮众制住。楚风如一条旱地鲤鱼般跳来跳去,柴荣看在眼里,并不惊奇,这些都已在他预料之中。 申一昆在群雄之前,上前对柴荣拱手道:“兄弟们已将细作拿下,请柴公子发落。” 柴荣也向申一昆回礼,又对楚风道:“你助纣为虐,害了这许多条好汉性命,可有话说?” 楚风朝柴荣狠狠瞪了两眼,又切齿欲碎道:“小贼你若敢动老子一根汗毛,老鱼头定将你扔到长江里喂鱼!” 他话一说完,身后被押着的海鲨帮帮众纷纷叫道:“跪地求饶,可免一死。” 群豪见这群帮众泼皮一般,纷纷恼怒,申一昆劝柴荣道:“留之无益,不如用人头为兄弟们血祭。” 柴荣摇摇头,又对群豪朗声道:“海鲨帮老鱼头老帮主英雄一世,如今门下出了这等败类,必非他所愿看到。我等杀之空污刀斧,不如交由老帮主发落。” 群豪仍是愤愤,但都知海鲨帮雄踞长江,背后又有手握吴国数十万大军的徐家支持,雁过拔毛,无人敢惹。此时柴荣又发话放人,只得作罢。 楚风被松绑之后,伸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对柴荣做个鬼脸,率帮众大摇大摆地出了城。 楚风等人方一经过章骅身边,黑袍客也将头别过一边,绕过章骅便欲离开。 章骅突然对眼前的黑袍客冷笑一声,朗声道:“阁下如此着急离开,该不会也是贼人的细作吧!” 群豪正为自己之中生了内鬼愤恨不已,这时听见章骅话语,无不侧目看来。 却见这黑袍客神神秘秘,斗笠下头发蓬乱,一张脸面无表情,深埋于阴影之中。群豪顿生怀疑,又纷纷围拢过来。 饮雪楼主顿生好奇,方才虽杀得天昏地暗,但却多是混战厮杀,并没有什么赏心悦目的高手对决。 而如今若是武林正派第一正宗剑派绝剑门掌门,和江湖第一剑客决一高下,无疑比刚才的群魔乱战更能吸引她。 黑袍剑客的出剑次数与以前相比已经少之又少,她也想知道他还配不配得上江湖第一剑之名。 气氛渐渐焦灼,聂远突然站出在两人之间,朝章骅拱手道:“在下聂远,见过章先生。” 章骅侧目一看,微微笑道:“不知聂少侠有何见教?” 柴嫣在聂远身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她觉得这章骅分明是一个笑面老虎,只能好话相迎,根本得罪不起,却不知聂远为何非要去替那古古怪怪的男人开脱。 “章先生有所不知,这位仁兄乃是在下旧交,隐居已久,性子孤僻。他今日特来一睹天下英豪风采,得罪之处,还望掌门见谅。”聂远继续道。 章骅看了聂远一眼,微微笑道:“章某多虑,两位勿怪。” 此战之后,除柴荣扬名立威外,便属有落青御气门与章骅绝剑门地位陡升。有落青不惜本门上乘武功外流,救群雄于水火;章骅绝剑门武侯八剑阵接连两战大胜,自然也是风光无两,他当下也颇为自得。 聂远并不在意章骅自得之态,对黑袍客道:“阁下请便。” 黑袍客仍是一语不发,晃晃荡荡从群豪间走了出去,走向府门。 白衣女那日在梧桐林边客栈问聂远等人黑袍客下落时,四方阴暗,并没留意到聂远面容。此时她细细端详着聂远眉眼,觉得一阵莫名熟识。 她上前两步,想要看得更加仔细,却愈看愈想不起来,头中突然升起一阵剧痛。 她轻轻按了按眉头,头上的暗金发钗轻轻摇晃起来,甚是悦耳。她懒于再多想,也按着眉头缓缓离开了府上。 聂远之所以送走黑袍客,一个原因是他情知黑袍客并非寒鸦安插的内鬼,黑袍客自己又无法解释,若是再打一场必然徒增伤亡。 更为重要的是,聂远和他二人同为剑客,聂远能体会他那剑受束缚的感觉。黑袍客执剑的这些年里,非但他的剑受束缚,他的人、他的心都在一张网中。 聂远看见白衣女离去以后,突觉腹部曲骨穴一阵刺痛难忍,眼前一黑,拄剑跪倒在了地上。 柴嫣连忙将他扶住,在他背后轻轻为他抚背通气道:“你怎么样?我去叫我哥和鬼谷爷爷过来。” 柴嫣说罢,轻轻将聂远放在地上,聂远盘腿坐好,闭上双目,开始感知到体内一股充满刺痛感的真气到处穿刺。这股九陌转魂真气与自己体内的冰霜真气回转激荡,让他经脉血管都剧痛难忍。 柴嫣抬头看了看眼前的章骅,想要他帮忙扶着聂远,谁知章骅突然上前道:“聂少侠面容痛苦,依章某之见,聂少侠是受了内伤。姑娘若是信得过章某,且让章某来试试能不能治得。” 说罢他不等柴嫣开口阻拦,伸出一指推在聂远膻中穴上,暗暗输送真气。谁知他指尖真气一出,那指尖登时被针扎一般剧痛,章骅脸色一变,连忙收指道:“这是什么内伤?这般邪门!” 柴嫣嗔道:“那你还不快扶好他!” 章骅正为这邪门内伤沉思间,李望州突然看见聂远坐在地上,登时大惊,连忙快步上前将他扶住。 柴嫣认得李望州,见他一脸疑惑,但已来不及解释,匆匆对他道:“你扶好他,我叫他师父过来。”说罢快步去群豪中寻柴荣和颉跌博。 柴荣和颉跌博正安抚群豪,突然见柴嫣急匆匆跑到跟前道:“聂郎伤重,你们快去救救他!” 柴荣和颉跌博也是大惊,连忙拜托何长松善后,匆匆跑到聂远面前,柳青看到聂远和柴嫣,也连忙跟着跑到跟前。 此时聂远眉间已隐隐发黑,颉跌博暗道不好,连点聂远任督二脉上数个要穴,手指均是一触即被刺回,自己体内真气似是受到了聂远的反噬。 颉跌博让李望州让在一旁,盘腿坐在聂远身后为他输送真气。过了半晌,颉跌博头上汗滴越来越多,双手竟也颤抖不止。 在一旁的柴嫣、柴荣、柳青和李望州都看得焦急万分,他四人内功修行不够,不敢插手,只得在一旁干自焦急。 柴荣突然心念一动,对柳青道:“青儿,我去请有先生和何长老相助,你看好我师父和师哥。” 柴荣说罢,匆匆去叫来了何长松和有落青。三人再回来时,颉跌博两只手已由内而外变得枯黑,何长松当即冲上一把将颉跌博推开,怒喝道:“你不要老命了?” 颉跌博叹口气道:“或许这就是他的命……” 柴嫣见状,心中剧痛无比,但她怀着最后期望看了看有落青。 有落青轻触聂远承浆穴与龈交穴,眼神一灰,朝柴嫣摇了摇头。 柴嫣霎时感到心如刀割,再也忍耐不住,眼泪从她眼中扑朔朔地掉了下来。她一把扑上去抱紧了聂远,口中含混不清道:“是我……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说着说着,她已泣不成声。 聂远缓缓睁开眼睛,轻轻抚着她头微笑道:“我又没死,你哭什么?” 柴嫣破涕为笑,道:“没错,没错,我不哭了……”话说到一半,她却止不住呜咽,话已说得一个字都听不清。 聂远轻轻挣开她颤抖不止的胳膊,又将她抱在怀中,用微弱的气息道:“对不起,我再也没法做你的解药了。” 柴嫣拭去泪水,脸上含笑道:“从今以后,让我来做你的解药,让我来做你的剑。” 说着她也轻轻挣开聂远的拥抱,将他的青霜剑抱在自己怀中,又重新倚在聂远身上。聂远轻轻将她抱住,两人一起看着云来云去的天空,似是大雨将至。 大风起,云飞扬。 暴雨欲来,风云际会。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七十六章 诉不尽衷情 大雨一场,冲刷去许多尘垢。 今日是潞州城大战之后的第七天。 英雄大会虽草草收场,但反而激起群豪血性,这七天内多有人请玉麟公子统率群雄,与寒鸦决一死战。 柴荣自然只是好言抚慰,一边又派人北上探听消息。乌平留下遗令的那名亲信名唤唐重,此人精明能干,也派人知会了尚在北方游荡的烈马帮兄弟关于帮主殒命、连同他遗命柴荣继任之事。 柴荣再三推让,但唐重无论如何一定要谨遵帮主遗愿。柴荣又谦逊几句,最终恭敬不如从命,不敢辜负乌平一片苦心,在群豪见证之下就任了烈马帮帮主,又将烈马帮大小事宜尽皆交付唐重处置。 柴荣正是年轻体壮、气血活络之时,刘仁瞻用剑鞘打的筋骨之伤悉心调养了几日,便已恢复无碍。 这七天中,群豪表现各不相同。 除去柴荣总揽多方事务外,少林与正一乃是修行之人,自然不争,不过是常与柴荣、颉跌博商议,又每日救治伤者,超度亡魂。 章骅威望陡升,常与柴荣一同左右安排,口上虽是谦恭语气,但俨然是将自己当做了众门派之首。 群豪虽有看不惯的,但章骅始终彬彬有礼,丝毫没有颐指气使的神态,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也没办法和他生气。 再加上绝剑门剑阵又确实威力非凡,这次大战可谓一举成名,群豪也都无不服气。因此当下除去无争的释、道二门,绝剑门当仁不让,居于众门派之首。 这些日子绝剑门出尽了风头,殷安自然第一个看不下去。但大战刚过,群豪死伤惨重,此时谁若敢有内斗心思,无疑是冒群豪之大不韪,殷安也只得忍着不去找绝剑门的麻烦。 这几日间,天刀门偃旗息鼓,一改平日高调作风,再无锋芒。 柴荣见时机已到,寻到夏侯中行礼道:“夏侯掌门,晚辈心中有一事郁郁已久,唯独掌门能为晚辈解决,晚辈冒昧请夏侯掌门帮帮晚辈这个忙。” 前日大战时,夏侯中也看见了跟随在柴荣左右的柳青,认出了她是找寻已久的柳叶刀传人。但柳青在柴荣庇佑之下,他也自然无计将她拿住。 此时柴荣不说,夏侯中也已知晓了他的来意,当下还未答话,伊和已上前道:“柴公子大概是听到些关于敝派的流言,有道是‘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在下提醒柴公子,莫要被遮了耳目。” 柴荣心中冷冷一笑,自己还未开口,反而被对方反将一军,当下一笑道:“既然如此,贵派还是要多加小心,若是管教不好弟子,给人家落下了口实,那可是大大的不妙。”说着他狠狠瞪了古满一眼,当日正是他追杀柳青。 古满冷哼一声,夏侯中也对柴荣冷冷道:“天刀门的事不用柴公子来操心。”说罢将柴荣撇在原地,带着弟子去了一边。 这时柴荣突然听得一声哈哈大笑,柴荣看去,正是李望州坐在一旁喝酒,一边看着自己发笑。 夏侯中走后,李望州慢慢站起,对柴荣道:“柴公子未免太和气了。对付他这种人,就要压在他头上,压得他不得不服,你才能安心。” 柴荣对李望州微笑道:“此话言之有理。话说回来,多亏了阁下这一柄陌刀杀乱了契丹人的马队,否则群豪难免还要伤亡。” 李望州喝口酒道:“李某不过是匹夫之勇,若不是柴公子勇担重任,统领群雄,这回好汉们怕是凶多吉少。” 说罢他又转头朝柴荣一笑,上前拍拍他肩膀道:“这武林盟主的位子不好坐,柴公子可要坐稳了。” 柴荣心中略一颤动,脸上笑道:“李兄说笑了,在下不过是尽到一个正派弟子的本分,从没想过什么武林盟主。” 李望州会心一笑,朝柴荣端起一碗酒,柴荣接过喝下,李望州继续道:“其实我只是想问问聂老弟的伤,他的内伤似乎很蹊跷。” 提起聂远,柴荣面色转愁,但他对李望州并不是十分信任,当下只对他道:“师兄受的内伤颇有些棘手,须要静养一些时日。李兄若是想要探望,恐怕多有不便,还望李兄谅解。” 李望州面露不悦,和柴荣随口道声:“那便告辞了。” 他随即走开几步,远远冲着夏侯中喊道:“看在刚刚大战一场的份上,李某今天不和天刀门为难,改日若有见教,李某随时奉陪。” 说罢李望州提起陌刀,重又走入了江湖之中。 ****** 此时聂远正安躺在床上,双目轻轻闭着,青霜剑摆在他枕边。 柴嫣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聂远的脸。她那对大眼睛中遍布着许多血丝,眼眶旁更是挂着浓浓的黑眼圈,她已这样在床边陪了聂远七天七夜。 这七天中,聂远大部分时候都陷于沉睡之中。这乃是颉跌博的嘱咐,让聂远安安生生在床上静养几日,保住气血,或许还能做回一个普通人。 也就是在这几天里,柴嫣才知聂远竟常常会梦呓。他许多次在梦中叫着柴嫣的名字,让柴嫣心中又是欣喜,又有说不出的酸楚。 这七天中柴嫣少有休息的时候,每天不过是趁聂远刚刚熟睡的时候,在一旁小憩一两个时辰。柴荣眼看她要熬坏了身体,屡次劝她,可她自然不会听得进去。 她就在聂远身旁陪着,他醒来时,为他端来稀粥、素面,与他聊天解闷。他沉沉睡去后,又不厌其烦地为他驱赶蚊蝇,为他扇凉。 柴嫣静静看着静静睡着的聂远,口中喃喃道:“那天的五个时辰你偏不肯躺,现在别说五个时辰,说不好一辈子都下不来床,你高兴了?” 听着聂远沉稳舒缓的呼吸,柴嫣莞尔一笑,不由得心中想道:“他那天若是不论看见了什么都熟视无睹,静静躺过那五个时辰,现在这般躺在床上的,应该就是我了吧。” 想到此处,柴嫣又幽幽叹了口气。她宁愿躺在床上的是自己,不是他。 若是他不来,英雄大会也仍会转危为安,不过是自己又被种下了一种剧毒,他此时的内功修炼想必已经小有所成,他体内的真气本就精纯,如此一来,应是可以纵横江湖了。 柴嫣又想起颉跌博同她讲过的鬼谷十六路剑,聂远从小抛却别事,苦练十余年,好不容易练好的三路鬼谷剑与三式“霜寒九州”,如今尽皆付诸东流…… 想到此处,柴嫣又感到心中十分酸楚,不觉间怔怔落下几滴泪来。 “啊……” 聂远突然轻哼一声,柴嫣以为他睡醒过来,连忙将头转到一旁避开聂远视线,轻轻拭干了脸上泪痕,又微笑着转过头去看他。 却见聂远仍在沉睡之中,只是他突然眉头紧皱,身躯又在颤动不止,似是受了什么惊吓。 柴嫣一时愣住,却听聂远继而含含糊糊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说着说着,他又突然开始在床上剧烈地来回翻动,口中的含糊呢喃竟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 柴嫣看着聂远这幅狂态,一时不知所措,不知该不该把他叫醒,只得连忙上前握着他手道:“别怕,别怕……我在……” 聂远渐渐平静下来,柴嫣倾耳到他身边,若隐若现听他似乎是在“月啊”、“风啊”地念叨。 柴嫣心念一动,缓缓吟唱道: “天上月诶……遥似一团银。 夜已深诶……窗外一阵风。 风吹过啊……吹散月边云。 吹散云啊……照见心上人。” 聂远深埋在潜意识深处的恐惧得到了平息,他重又现出一副安详的面容,沉沉睡去。 柴嫣看见聂远如同一个婴儿般睡得安详,一抹淡淡的微笑又挂在了她的脸上。 她一边给聂远扇着风,一边对着聂远低声呢喃道:“小阿远啊,我们都是很像的人,你说是吗?我们都没有了家,都走着孤独的路。” “这些天我终于想通了,你没了武功,不能陪我纵马舞剑。但我们还看得了烟花,赏得了花灯,还有那塞外的大漠、辽东的雪山……我们还年轻,还能将这些都看个遍。” 柴嫣满怀深情地看着聂远,想象着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她突然想起是聂远要她将青霜剑放在他枕边,不由得嫣然一笑道:“你和青霜剑每天黏在一起,已经是如胶似漆,还嫌不够,非要让它躺在枕边。不如你娶了它,你们两个恩恩爱爱地生活,这就叫所谓‘剑妻穗子’。” 说罢她小心翼翼地捧起聂远枕边的剑,轻轻叹道:“鬼爷爷说以你的现状,怕是暂时难以用剑了。” 柴嫣抚着青霜剑冰冷坚硬的剑柄,突然对聂远笑道:“你这人也太没风趣,这么喜欢你的剑,也不会为它打扮一下?正好近日我见柳姐姐为我哥哥做了一挂流苏,只是他有了流苏,剑却还没找到,被我狠狠取笑了一番。”说着她竟咯咯笑了出来。 却说这时刚好有下人送进来晚饭,那下人见得柴嫣魔怔一般自言自语,自说自笑,浑似疯癫一般,叹了口气,留下饭盒匆匆离开了。 柴嫣并不管那饭食,对聂远道:“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说罢她匆匆跑去自己房里,取了一大段染得五彩斑斓的金缕丝线出来。 她回到聂远房中,将这段丝线小心翼翼地拆分开,取了淡蓝色与淡银色两种,又温柔地聂远说道:“我知道你离不开剑,但你现在腕力虚浮,一定握不稳的。我在剑柄缠上一段辘轳,这样剑柄就不会滑了。我知道你不喜欢花哨的颜色,这两色你一定会喜欢。” 柴嫣一边为聂远的剑柄缠上辘轳,眼前又浮现出了她第一次见到聂远时的景象。 在那个血色的日暮荒村,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救下。 那天他如一座冰山般站在她的面前,手中握着冷若冰霜的剑。 仍是那把冷若冰霜的剑,此时紧紧握在她的手中。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七十七章 符第四,韩瞠眼 却说七日之前,李从珂传下圣旨,加封高行周为太原四面招抚使兼排阵使,急令高行周率潞州昭义军主力北上,以解朝廷第一路北上平叛大军张敬达部之围。 高行周虽自知敌众我寡,但一方面对于朝廷加急军令不敢不从,另一方面潞州以北也尽皆落入敌手,孤城难守,主动出击以挫敌锐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三国曹魏名将张辽守合肥时,孙权趁曹操西征,率十万之众御驾亲征,兵临城下。 合肥城中兵不过几千,值此危难之际,副将乐进、李典皆云坚守不出乃是上策。唯独张辽力排众议,坚持认为敌军势大,城中守军军心惶惶,唯有挫敌锐气,方能守城。 之后便是张文远八百勇士奇袭吴军,打了孙权一个措手不及,落得个狼狈不堪。 经此一役之后,东吴军果然士气大减,十万之众围攻合肥日久不下,只得退兵,张辽又伺机追击,一战威震逍遥津,扬名天下。 高行周将门世家,自然也对逍遥津大战有所知晓,固守便未必见得一定是上策。 却说他率两万步兵、五千精骑日夜兼程,一边一路北上,一边探听消息。 行军刚过一天,潞州方向突然一名斥候快马赶上来报,说契丹一小撮人马后方作乱,已经被郭威处置。 高行周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有郭威坐镇潞州,且朝廷大军已距潞州不远,哪怕契丹人有通天的本事,他也不信契丹人能绕过他昭义军拿下潞州城。 高行周明白真正的敌人就在眼前,他这几日神经紧绷,夜不能寐,一边行军,一边随时派斥候探查着敌情。 却说这日上午,高行周正亲自统率中军行进,敏锐的战争嗅觉告诉他,他离自己的战场已经不远。 正行军间,高行周突然见得一匹快马奔驰而来,那快马气喘吁吁,到得高行周面前,马上斥候滚鞍下马禀报道:“报将军!前方二十里有一支大军驻扎,乃是易州刺史旗号。” 高行周勒马停住思考片刻,想起那易州刺史乃是出身将门的符彦卿,此人也是奇人,方入中年,已与高行周并为后唐良将。 符彦卿初年从军之时尚且年轻,彼时深受后唐庄宗李存勖信赖,并委以重任。待到李存勖兄长李嗣源突发兵变,可谓是“一夫夜呼,乱者四应”,李存勖仓促间出兵迎敌,士气涣散,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 最终一代枭雄李存勖落得众叛亲离,身边只剩十余名死士相随。他身边这最后的忠义之士誓天断发,泣下沾襟,无不悲恸慷慨,发誓决死护得李存勖周全,以报皇恩。后人每每说起这段,无不为之唏嘘。 年轻的符彦卿就是这十几人中的一个,李存勖剩的孤家寡人之时,仍有他相随左右,为李存勖血战据敌,决死相搏,践行了“士为知己者死”的誓言。 后李存勖死于流矢,符彦卿为李存勖痛哭一场,离开洛阳。在这叛主弑帝家常便饭的五代中,符彦卿已可谓忠义至极。 李存勖死后,符彦卿并未被埋没,也未被秋后算账,反而重又受到起用。彼时契丹人在北境虎视眈眈,大兵压境,中原王朝诸将多有畏惧,符彦卿于嘉山大败契丹,功勋卓著。 而后符彦卿以军功屡升官位,更是被此时的后唐皇帝李从珂委以统领北境骑军的大任。 因此当下高行周听得符彦卿率军北上,心下稍安,唤来传令兵士道:“传令三军,加快脚程,尽快与易州军合兵一处。” 兵士道声:“遵命!”匆匆快马去向四处传令。 高行周随即赶到阵前,亲自率领先锋骑兵快马向符彦卿军营赶去。 高行周久历行伍,最为擅长骑兵战法,其父高思继人称“白马银枪”,与后梁大将“王铁枪”王彦章并驱争先,一时将遇良才,难分伯仲。 而高行周尽得家传,年轻时一杆马上银枪无人能敌。他这五千精骑更是他的战术核心。 远远到得易州军营之前,早有一支骑军相迎。高行周远远望去,却看这队骑军旌旗飘扬,果然个个神采奕奕,兵势雄武,好不威风! 高行周到得跟前,为首一员大将缓缓骑马来迎,正是符彦卿。却见符彦卿浓眉短须,威风凛凛,身高七尺开外,阔肩虎背,猿臂细腰,头戴一顶炫目亮银盔,身穿一身亮眼明光铠,在烈日之下熠熠生辉。 除此之外,又有座下一匹卷毛赤兔马,手中一柄三尖两刃刀,背披一面西川百兽袍,果然是战场宿将的派头,让高行周见了也不由得暗暗叫好。 见高行周到来,符彦卿催马上前迎着,行军礼道:“末将奉命北上逆击贼兵,贼兵势大,不敢造次,在此恭候高将军多时。” 高行周年纪大符彦卿许多,当下也回军礼道:“你我皆为朝廷效力,不分彼此。陛下有良将如此,何愁贼兵不破哉?”说罢两人一起大笑。 符彦卿将高行周引到中军帐中,两人坐定,符彦卿问高行周道:“高将军久历军阵,必有高见。如今叛军结连契丹,敌众我寡,不知高将军有何见教?” 高行周略略抚须道:“依在下之意,本该待朝廷大军会合之后合兵一路出战,可如今尚有数万大军被围,不得不出兵解围。” 符彦卿点点头道:“高将军所言甚是,依末将愚见,既然敌众我寡,高将军不如与在下易州军合兵一处。今日正午两军稍作歇息,之后昼夜行军,击溃贼兵包围圈、救出张将军后且战且退,仍回到潞州坚守。” 高行周听得符彦卿这条谋划正合自己心意,便就同意下来,传令诸军埋锅做饭,待到饱食过后,准备强行军北上救援。 高行周和符彦卿两人走在军营之间,却见军容雄壮,饱食一顿的兵士纷纷秣兵历马,只待杀敌。又有军中号角声、铁甲声不绝于耳,着实是一副“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的铁血场景。 两人走在行伍之间,胸中自然豪气冲霄,但心中却也隐隐生出了一层担忧。 “高将军乃是将门世家,久居军旅,末将着实佩服啊!”两人正绕营行走间,符彦卿突然说道。 高行周见符彦卿似是话中有话,一笑道:“老夫不过是虚度几十春秋罢了。如今天下大乱,你我身为武夫,自然要立下不世之功,定这万里江山,若是苟活于世,岂能对得起一身武艺?” 符彦卿也笑道:“如今天下大乱,烽烟四起。昔年曹公曾与季汉先主有天下英雄之论,高将军转战四方,必有高见,何不试言之?” 高行周唯恐符彦卿言语表面发问,实乃试探,小心翼翼道:“你我同为朝廷一方节度使,若说此话,恐有不忠之嫌。” 符彦卿又是一笑道:“高将军勿忧,此乃符某酒后闲谈耳,但说无妨。” 高行周见符彦卿不像加害于己,叹口气道:“老夫且不说天下英雄,单说当今中原朝廷,大敌当前调度不一,各军指挥混乱,怕是命数已到。” 符彦卿轻轻拍拍高行周肩膀,压低声音道:“这正是符某要与高老兄说的。此次北上凶多吉少,你我能战则战,尽到臣子本分。至于成败利钝,非你我所能逆睹也。” 高行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看了看眼前这个正当春秋鼎盛的将军,他似乎已不是当年那个一心思国死社稷的少年豪杰,而是活成了一个乱世中该有的模样…… ———— 却说二军合为一处,饱食一顿后启程急行军北上,又行一百余里,这天正行军间,突然一名斥候飞马赶来,滚鞍下马向两人禀报道:“报二位将军!契丹军别遣一支先锋前来迎战,距我军不到五十里。” 高行周与符彦卿对视一眼,两人都面色严峻,高行周唤来传令兵道:“急令三军,准备迎战。” 军令传下,三军气势正盛,呼声震天。 片刻之后,军前忽然又冲来一匹血马,马上骑兵身中四五支箭矢,已受重伤,高行周连忙令亲信将他扶下。 那骑兵赶到高行周马前,“扑通”一声跪下,痛哭不止道:“求将军救救张将军!兄弟们兵粮寸断,实在撑不下去了!” 高行周令亲兵将他扶起,问道:“张敬达张将军统领数万大军,如何一战失利而一蹶不振?” 那士兵道:“回高将军,张将军本大败叛军逆贼,围石贼于太原。奈何契丹皇帝率数万铁骑自雁门关出,经阳武谷南下来为石贼解围,张将军腹背受敌,不得已退守晋安寨。” 高兴周点点头道:“你冒死突围,可敢再杀回营中报信?” 那士兵慨然道:“万死不辞!” 高行周道:“你且告于张将军,张将军所属皆是步卒,难以与契丹骑军抗衡,且先继续安守。待本将军与符将军亲自率精骑来援之时,请张将军从内策应。” 说罢高行周回顾麾下诸将道:“谁敢送这位壮士回寨?” 问过半晌,众将各自沉默,面面相觑,并无一人上前。 高行周喟叹一声道:“本将统率三军,不得再逞匹夫之勇,乃至于军中无一好汉!若有郭雀儿随军出征,何至于此?” 话音刚落,却见众将身后一少年慨然纵马上前道:“高将军何必轻薄我等?他郭威郭荣虽然厉害,在下这一杆铁枪也不是吃素的!” 高行周定睛一看,却见这少年将军身材雄壮,面目英武,手持一杆丈八滚银枪,颇有自己年轻时白马银枪的风采。 高行周当下不由得大喜道:“你是何人?现居何职?” 那人执枪朗然道:“末将太原人氏,名叫韩通,军中兄弟都唤我‘韩瞠眼’,现是一名骑军伍长。” 高行周问道:“你匹马单枪去踹贼兵大营,可有畏惧?” 韩通瞠目握拳道:“这有何惧?凭在下一匹马,一杆枪,管教他一千个来,一千个死!”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七十八章 首战告捷 却说“韩瞠眼”韩通领了军令,当下由那逃出求援的兵士引路,前去杀入晋安寨中报信。 两人小心绕过契丹前锋兵马,纵马朝晋安寨方向飞奔。 高行周与符彦卿率兵前行,尚未行得二十里,却见前方尘土飞扬,铺天盖地。正是耶律德光听闻南军来救,派来了一支骑军阻拦。这支骑军清一色契丹骑手,个个凶神恶煞。 却说两军到得跟前,各自用强弓硬弩射住阵脚。契丹军中一员年轻将领手按弯刀骑马走出,身后又跟了三员契丹健将,分别身披了一件虎、豹、狼皮。 符彦卿见得这支契丹骑军人数不过数千,面对己方数万之众,却个个有自得之色。当下对高行周道:“契丹人连战连捷,我等大意不得,定要首战挫其锐气。” 高行周点了点头,这时那为首的契丹将领纵马上前道:“来的是哪两个南蛮?报上名来!” 高行周对符彦卿一笑道:“这胡人倒也会中原语言。” 符彦卿也道:“想必是耶律德光有意派此人来羞辱我等。待会不劳将军出手,且看一手末将的手段。” 符彦卿说罢上前道:“吾乃大唐骑将符彦卿,汝契丹人不过是本将军手下败将,如何还敢来犯?” 那契丹头领仰头哈哈大笑道:“你就是九年前嘉山的那个符南蛮吗?” 符彦卿扬刀喝道:“既知吾名,安敢犯吾境?” 契丹头领答道:“我乃契丹皇族耶律屋质,如今我契丹国天兵南下,势如破竹,你们两个南蛮不如早早归顺,可享富贵。” 符彦卿闻得此言,扬扬手中三尖两刃刀笑道:“本将军八九年前打你们契丹鞑子时,还觉得颇为棘手,原来现在换了你这个小娃娃领兵,只剩些嘴皮子功夫。” 耶律屋质闻言大怒,回首对三名健将道:“你兄弟三人谁敢搦战?” 早有一名身披狼皮的健将上前道:“让我来拿这蛮子的人头!” 说罢他从马侧拿起双刀,用刀身抹抹嘴唇,又突然纵马上前,冲符彦卿喝道:“我是契丹勇士耶律狼,特来取你人头。” 符彦卿身旁一众亲信正要上前护卫,符彦卿横刀将其拦住道:“看我力斩来将,以壮军威!”说罢纵马迎上。 唐军随即震天价擂起鼓来,两马对冲在在沙场正中,交马只一回合,符彦卿手起一刀刺耶律狼下马。唐军齐声欢呼,喊声震天。 耶律屋质大惊,问剩余两人道:“那蛮子武功了得,谁来拿他?” 那二人见耶律狼被挑于马下,各自都气愤不已,身披花豹皮的瘦高大将对耶律屋质道:“我三弟在兵器长短上吃了那符南蛮的亏,待我替三弟报仇。” 说罢他提起手中长矛,跃马上前道:“我乃契丹勇士耶律豹,特来取你首级祭我三弟。” 符彦卿轻蔑一笑道:“不如教你大哥耶律虎一起上罢!免去本将军一个一个砍的麻烦。” 耶律豹大喝道:“休得猖狂!”当下将长矛挟在腋下,快马直冲向符彦卿。 符彦卿不敢大意,纵马迎上,两马相交时符彦卿为防耶律豹长矛刺到自己座下马,向侧边一拉马头权且避开。 这耶律豹长矛武功确实了得,符彦卿与他交战十余合,仍是不分胜负,高行周叫道:“符老弟不可恋战,速战速决!” 符彦卿听了此话,拖刀在后飞马回阵。耶律豹以为他怯战,大喝一声道:“哪里走!”在符彦卿身后紧追不舍。 符彦卿一边纵马不停,一边估摸着差不多时机已到,突然猛地回马劈去耶律豹胸口,这一招正是经典武艺“拖刀计”。 耶律豹反应不及,早被一刀劈于马下,唐军又是齐声欢呼,契丹军无不大骂。 剩下那身披虎皮的耶律虎还想出战,耶律屋质将他拦住,对身后契丹骑军道:“兄弟们放开厮杀,给我冲!” 契丹军当下擂鼓大进,个个如同下山猛虎,甚是骇人。 高行周见耶律屋质骑军虽来势凶猛,但却胡乱冲击,并无章法,心想契丹人此次南下必是未逢败仗,骄纵惯了的。 却说符彦卿与耶律豹、耶律狼兄弟交手时候,高行周已在后摆好了阵型。此时高行周与符彦卿回到阵中,长枪兵各持大盾列阵在前,又有强弓硬弩居于阵后,左右翼分别布置高行周与符彦卿部精锐骑兵。 契丹骑兵未到阵前,先是拉弓搭箭和唐军阵后弓弩手一阵对射,随后杀入阵中各持马刀长枪左右冲杀。 可这支骑军气势虽盛,却不过数千人,陷入唐军数万人军阵中如同石投大海,很快陷入苦战。 高行周见状,又令骑军从侧翼出击,从中将契丹兵马截成两段,使其前后不得相救。 耶律屋质在后军之中,眼见败局已定,突然冷冷一笑,匆匆率后军撤退。耶律虎率前军拼死突围,也总算勉强得脱。二军马不停蹄,一路迤逦北撤。 符彦卿初胜大喜,对高行周道:“此乃天赐良机,末将率本部骑军先行追击,高将军率大军在后压阵。”说罢率军追亡逐北,紧追耶律屋质不舍。 ———— 却说经潞州城一场大战,劝退了许多来凑热闹的各路好汉。 又有御风堂死了少主,门人纷纷离潞州南下回总堂上报老堂主。烈马帮折了魁首,唐重为稳住帮众,也乔装打扮,暗地里北回燕云。 这两日辽东传过信来,契丹兵马大举从雁门关南下,辽东空虚。辽东黑虎帮张猛计算自己回到辽东虽需要些时日,但契丹此战方兴未艾,自己在辽东大有可为,也辞别柴荣,回往辽东。 除此之外,诸如唐进镖局、慧拳门、英剑门等划水门派也纷纷请辞,柴荣稍稍挽留,将他们尽皆放走。 如此一来,仍在潞州的便只剩十三大门派中的绝剑、天刀、御气三门,少林、正一、鬼谷、五行四派,以及关西铁沙帮一帮。 郭府虽一时冷清了许多,但这正是柴荣预期的英雄大会。那几百群豪今日回到江湖,将所见传扬一番已能为柴荣造势,对于柴荣来说,如此就已实现了他们来英雄大会的价值。 而英雄大会的真正的正事,不过是由剩下的几个掌门来办了。毕竟几百人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如何议得了事? 这几日柳青已不再畏惧天刀门,只是看到夏侯中那张阎王脸,仍是心有余悸,常常绕着他走。 殷安偶尔看到柳青倒还两眼放光,夏侯中已经不动声色,视若不见一般。 却说这日柴荣突然将剩余群豪掌门请在一起,问过好后,柴荣对众人客气道:“近日群豪纷纷各有要事离开,承蒙各位高抬,仍在潞州盘桓许久,柴某深感不安。” 章骅微微笑道:“柴公子不必客气,人少好说话,这道理我们也是懂的。” 柴荣见章骅开门见山,便对众人笑道:“章先生所言甚是,在下请各位前来,正是有几句肺腑之言。” 少林寺住持智方大师也道:“柴公子着实考虑周全。只要是为黎民苍生着想,柴公子但说无妨。” 柴荣点点头道:“依在下愚见,叛军与契丹联军势不可当,非我等江湖之辈可以逆转。但我等行侠义之道,自然不能眼看生灵涂炭,总要做些什么。” 众人纷纷赞同,钟正棠开口问道:“想必柴公子已有良策了?” 柴荣点点头道:“不瞒各位,家父尚在军中,昨日他派人告知了在下一条消息。” 众人纷纷奇道:“愿闻其详。” 柴荣继续道:“英雄大会事变的那一天,一支契丹骑兵突然杀进家父镇守的大营。家父擒下那队骑兵头领之后,那头领话未多说,但说到了两个契丹人。” 这时申一昆想想道:“被俘兵士若是一心求死,死前必会表表忠心,他定是提到了契丹皇帝耶律德光。” 柴荣答申一昆道:“申兄所言甚是。除此之外,他还说到了他们契丹族中一个重要人物,便是他们教中萨满。” 众人略一震惊,这时突然恍然大悟,有落青连忙问柴荣道:“当日英雄大会上率契丹人杀进的那头领打扮甚是怪异,莫非便是他们契丹人的萨满?” 柴荣朝众人点了点头。 琴忆雪疑惑道:“可我听说,萨满教中的萨满均是女子担任,那头领怎会是萨满?” 柴荣尴尬一笑道:“有夫人想必也是被她蒙骗了。若非在下师兄将她认出并告知在下,在下也和有夫人一样以为她是男子。” 柴荣说罢,见众人又欲相询,继续道:“至于师兄如何将她认出,则是无干之事了。” 众人思索片刻,琴忆雪又道:“若是那头领确为萨满,这便好说。我们只需将她拿住,就能让契丹人有所顾忌。” 说到此时,一直不曾开口的夏侯中突然道:“既然柴公子早就知道,还不早早追查?拖延了这好几天,指不定那萨满已经逃到千里之外!” 柴荣笑道:“夏侯掌门不必着急,在下虽居于家中,却已请何长老急令四方弟子探查,并未寻到那萨满。在下料想她并未远遁,应是仍隐匿于潞州城内,或是于附近太行山上躲藏。” 章骅当下大笑道:“柴老弟果然是大才,真可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可比某些有勇无谋的阎王强得太多。张良在世,也不过如此啊!” 柴荣连忙回礼道:“章先生过誉。这萨满十分狡猾,想要将她擒获,还要多赖各位掌门出力。” 智方大师叹口气道:“出家人本不该做这等事情,但为了护得更多百姓周全,老衲也只得如此,阿弥陀佛……” 众人又客气几句,纷纷说定要再盘桓几日,务必将那萨满拿住,至少用她换得一城百姓安宁。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七十九章 风尘三侠 这天清晨,柴荣早早起床取了佩剑,欲要上马出城赴太行山中一行。 此行一则为亲自去探探那萨满的踪迹,二则要寻到自己遗失在山中的青冥剑。 却说自上次英雄大会事变安定下来以后,聂远和柴嫣也将其间种种都告知了柴荣。 柴荣驯马无数,经此过后,也对那一匹枣红马与紫骍马大感惊奇,印象深刻,今日便牵了那枣红马出来。 此时柳青方才起床,尚且在眯着惺忪睡眼,出门看了看发白的天际。她正要梳洗梳洗,去探望探望聂远,突然见得柴荣牵着一匹马朝府门走去。 柳青见柴荣一大早又要外出,也顾不得自己模样,当即披头散发、倒履赶上拉着了柴荣衣袖。 柴荣一回头看见这般模样的柳青,和自己平日里见到的窈窕淑女截然不同,不禁对她笑道:“青儿今天怎么如此放飞心境?” 柳青略略有些尴尬,连忙低着头穿好脚上青丝履。手忙脚乱穿了半晌,一抬头见得柴荣正是在一直看着自己,当下脸颊一红,怯生生道:“你……我……青儿就是想问问柴郎要去哪?” 柴荣不知为何,每每见得柳青心中就生出一阵情不自禁的怜惜。因此相比于与她一起走天涯,他更愿让她待在家里等他回来。 柴荣正想着如何回答柳青才不惹得她不高兴,突然听得柳青将自己唤作“柴郎”,当下笑道:“青儿好生会说笑,见过会站着说话的豺狼吗?” 柳青缓缓捋捋头发,嗫嚅道:“柴郎才是好生会拿青儿开心……” 柴荣不语,将手伸到柳青脑后为她抚顺顺滑的长发。柳青心中猛地颤动,略有不安,但却并未对柴荣此举有所抗拒。 柴荣又道:“此行路途遥远,颠簸不定……” 话未说完,柳青轻声将他打断道:“好了,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柴荣装作不记得的模样,思索半晌道:“有吗?上次我说的是英雄大会在即……” 柳青轻轻在柴荣胳膊上拧了一把,又道:“这次又不会有什么事端,带着青儿,又会怎样?” 柴荣笑道:“带着青儿倒是可以,但青儿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柳青点点头道:“好呀。” “青儿是什么时候从一个乖巧的淑女变作了这般刁蛮的模样,是不是我那不听话的妹子将你带坏了?还是……” 柴荣话到嘴边,还是突然停住了。一说起刁蛮女子,他自然第一反应想到了徐沅湘,他本来脱口要说的便是问柳青是不是见了徐沅湘刁蛮的模样。 想到徐沅湘那日闷闷不悦地走开,柴荣隐隐为她担心起来。却不知她那天离开之后有没有被他哥哥徐景通接走?她在英雄大会上向着柴荣,不知徐家会不会惩罚于她? 想到徐沅湘,柴荣又想起她丢在太行山里的剑,想起她给自己的那枚宝石。想起她与自己牵着手,在深山月下找寻被劫的徐景通…… 柳青见柴荣似乎有些恍然,在他眼前晃晃手指道:“柴郎在想什么?” 柴荣回过神来,对柳青道:“我在想,徐家既然和契丹人与寒鸦联合,又怎会有大公子被劫一事?看她妹妹那天夜里的模样,并不是伪装出来。” “哪天夜里?”柳青打断柴荣问道。 “就是英雄大会前的那天夜里,那夜我在太行山……” 柳青突然把俏脸憋得发紫,别过头冷冷道:“哦,原来你那夜不回,是在陪徐姑娘月下漫步啊。” 柴荣不知柳青在那同一片星辰夜空之下,为他连夜风露立中宵,甚是憔悴,得知他和徐姑娘在一起,自然心酸。 眼下眼见情况不对,柴荣连忙解释道:“绝不是青儿你想的那样。我这就要赴太行山探寻那萨满的踪迹……” 柳青缓缓神道:“正好可以寻到你的剑,寻到了你的剑,我那一挂流苏才有了地方挂。” 柴荣只得应允柳青,点点头道:“你快回房梳洗梳洗,我在这儿等你。” 柳青匆匆忙忙回自己房去,走到一半,又突然回头对柴荣道:“不许跑了。” 柴荣淡淡一笑,在原地等了一盏茶工夫,柳青已整好了衣冠,理好了头发,握着一柄柳叶刀,牵着那匹紫骍马出来了。在清晨一线阳光下,她更显得娇弱动人。 “走吧,别看了。”柳青对柴荣道。 柴荣愣愣地点点头,翻身上马,两人一起纵马出城。一路两人有说有笑,按下不提。 到了太行山脚,山路崎岖,柴荣牵着柳青的手慢慢上山。他这时肩上已没了负担,不必匆匆赶路,权当带着柳青出游踏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柴荣并不急着去寻青冥剑,只是携着柳青的手上山。此间可谓野花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树林阴翳,鸣声上下,让人舒爽无比。 两人到得太行山脉之上,见得这一段正是太行山险峻缥缈之处,放眼远眺,天高路远,好不快意! 两人又行几步,站在一处峰头,一览群山。听得耳边大风呼啸,看着远方山峦云卷云舒,柴荣不由得豪气顿生。 “柴郎,这里真的好美。”柳青感叹道。 柴荣点点头,慨然道:“站在如此山巅,怎能不让人遥襟甫畅,逸兴遄飞!” 柳青见柴荣望着远山,一双英目光彩熠熠,轻轻握着他手道:“天下若能再无纷争,就能这般每天看着云卷云舒,该有多好啊。” 柴荣一愣,突然想起了当晚在太行山中火护教的那座小屋前,自己看着一弯新月,也有过同样的愿景。 柴荣看看柳青,眼前的姑娘正痴痴看着自己的脸。 “青儿说的愿景固然是好。可天下纷争不会自己停歇,总要有人用一把王者之剑,击败这路上的所有强敌,才能救天下黎民于水火。”柴荣看着这天地之间的大好河山,坚定说道。 柳青愣了片刻,也和柴荣一起望去了这没有尽头的表里山河。这条路还有多远,她不知道,连柴荣也不知道。 两人下山时,途经柴荣当日被徐沅湘胁迫弃剑之地。柴荣四处找寻,仍见不得青冥剑,不由得有些泄气。 柳青见柴荣略有心急,便道:“不如先去找找徐姑娘的剑?她现在不知是不是已回到了金陵……” 柴荣微微一笑道:“傻妹子,此处到金陵有千里之遥,她这才离开几天,怎能回到金陵?” 说罢他带着柳青沿着那天的去路行走,到了柴荣与徐沅湘摔下的小陡坡之下,突然见得那坡脚下有一道一臂宽的窄缝。 柴荣恍然大悟,当日夜黑风高,自己竟没留意到此处,想必徐沅湘的那柄玲珑风尘剑脱手以后,正是落在了这条暗道之中。 柴荣朝里望去,但见其中深不见底,一片漆黑,丝毫看不真切,却闻得似乎有潮湿水气。柴荣当下心念一动,对柳青笑道:“青儿可喜欢看水吗?” “水?”柳青不解道。 柴荣点点头道:“翻过这边山头沿山腰约走一个时辰,便到一处峡谷,那边峡谷山清水秀,比起这边的粗犷之景更是秀丽。” 柳青不知柴荣何意,但见他似乎对另一边颇为向往,便答应他同去。 此行太行山柴荣已熟记路径,免了许多弯路,因此当下天色尚早。 两人又走了许久,到得山头另外一边,又沿着山腰转了半晌。柳青早已走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一阵清泉声,不由得提起了兴致。 向着泉声走了不久,二人面前出现了一条清泉。这时天气仍是炎热,柳青见到清泉十分欣喜,和柴荣在水边嬉闹了一番,又听着水声歇了片刻,这才继续启程。 两人在附近转遍四周,前前后后遇到八道清泉,两人沿着起初那一道清泉溯流而上,到了一处藤蔓荆棘遍布之地。 柴荣和柳青见得无路可走,又在四周环绕,见得八条清泉竟尽皆汇聚于此,大是惊奇。又见山径旁立一石碑,上写“八道水”。 柴荣上前观察一番,觉出藤蔓和荆棘丛中似有空间。藤蔓在北地本就不如南方多见,柴荣当下心想这或许是有人有意种植。 柴荣又想起耶律德光兄长耶律倍居于中原多年,他长女萨满现下不见踪迹,或许正是藏于此地也未可知,不由得心中大喜。 柴荣拔出佩剑,伐藤取道,柳青扯扯他衣袖道:“我……我看这里面阴森森的……” “那青儿在洞口等候,我探探就回。”柴荣说罢,又欲挥剑前行。 柳青固执道:“绝不。”她说着已拔出了柳叶刀,赶在柴荣身前砍伐藤蔓荆棘。 柴荣略一头疼,料定她变得这般粘人,一定是从柴嫣那里学来,回去一定要好好削削他那妹子。 柴荣只得带着柳青进入,半晌过后,终于砍出了一条通道,眼前果然豁然开朗。 却见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山洞,首先看到的便是正中的一眼喷泉,这喷泉劲道极足,八条泉水皆是来源于此。 柴荣和柳青都看得十分惊讶,两人绕过喷泉,见得洞内仍别有洞天。四面洞壁之上,除去许多通风管道,且有密密麻麻的许多壁画。 这些壁画刻画地并不十分精致,但却内容广泛,大气磅礴。柴荣一一看下去,看到最后也看得大为震惊,不由得心潮澎湃。 从洞口向里,壁画上依次画着一套武功路数,一套密密麻麻的奇妙阵法,这一套武功和这套阵法柴荣都未曾见过,想来都是已经失传的东西。 走到这山洞尽头,柴荣突然见得大墙脚下正倚着徐沅湘的玲珑俏剑,剑把上露着一个空洞。柴荣拿起那剑,从怀中取出徐沅湘那枚宝石,正好嵌入那空洞中。 “柴郎,你看这面墙上画的是什么?”柳青突然在柴荣身后问道。 柴荣后退几步,抬头看去,见这一面墙上的壁画画得比之前的武功和军阵都精致得多。 这面洞壁上画的乃是两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其中一个男子短须长身,面容英武,那女子刻画得面容秀丽,楚楚动人,紧依这男子身旁。 另一名男子站在短须男子另一边,这人画得身材魁梧,满目虬髯,看起来更是威武。 这三人头上镌刻着四个大字: “风尘三侠!”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八十章 虬髯再世 “风尘三侠!”柴荣惊呼道。 柳青见柴荣很是激动,当下奇道:“风尘三侠?” 柴荣不回答柳青,反而匆匆从她身边跑回经过的洞壁旁,细细钻研半晌,口中念念有词道:“乾、坤、离、坎、兑、震、巽、艮……” 柳青听他将八卦尽数念出,看柴荣一见这类军阵兵法便看得津津有味,自己也感到很是好奇,站在柴荣身边向石壁上看去。 却见这石壁刻满了各种变化不同的八阵图样,铺满了半面石壁,柳青看得眼花缭乱,晕晕乎乎,柴荣却时而站起,时而俯身,时而卧在地上,看得无比入神。 柳青见柴荣这般入神,不敢打扰于他,抬头来会看看这半墙各式各样的八阵,突然见得第一个图案前镌刻着一行小字,乃是“汉丞相诸葛亮鱼腹江八阵图推演”。 柳青绕过柴荣身后,迈步到这面墙壁另半边。却见这半面墙上和那半面如出一辙,皆是些花里胡哨的图案。不同之处在于,前半面墙皆是九宫八卦,八阵围一中军,后半面墙又全是六花七方,六花围一中军。 寻到这半面墙尽头,上面竖向镌刻一列小字,乃是“卫国公李靖六花七军阵推演”。 柳青不解其意,唯知诸葛亮和李靖都是“武庙十哲”中响当当的大人物。见柴荣仍在细细端详,便自己去了对面石壁,看这一墙上的图案。 这一墙上的图案显然比对面墙上的什么九宫八卦、六花七军好懂得多,不过是刻了许多小人演练武艺而已。 柳青看了许久,突然眼前一亮,原来在这墙壁一处角落,两个小人在演练的武艺赫然正是自己的柳叶刀法,当下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 这时柳青只听得背后柴荣喃喃道:“右厢前军,左厢后军,右虞侯军,左虞侯军……妙极!妙极!” 柳青还从未见过柴荣这等大喜过望的模样,当下也替他高兴,又问他道:“柴郎,这洞壁上到底画了些什么图案啊?让你这般高兴?还有那边正墙上的三人又是谁?” 柴荣当下脸上带着掩不住的欣喜,匆匆走到那刻着“风尘三侠”的石壁前道:“柳妹别急,容我慢慢与你讲来……” 柳青忍俊不禁笑道:“我本来就没有急啊,急的是你吧。” 柴荣也微微一笑,指着那洞壁上刻着的三人中那短须长身男子道:“若是我料想得不错,这人便是前朝大唐第一名将,卫国公李靖是也!”说罢又指着他身旁的那手持拂尘的女子道:“这乃是传奇女子红拂女,卫国公的一品夫人。” 柴荣最后指着那虬髯客道:“此乃是一品夫人红拂女之义兄,唤作虬髯客。他三人于隋末乱世结缘,合称为‘风尘三侠’。今日于这太行山洞穴之中见到他三人画像,也是一桩奇事。” 柴荣见柳青听得云里雾里,料想他并不知风尘三侠故事,便娓娓对她讲道:“隋末时天下大乱,彼时李靖欲要一展抱负,拜访隋朝景武公杨素,可杨素年老志衰,让李靖十分失望。” “那李靖自然是要另寻明主了?”柳青问道。 柴荣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杨素虽无大志,然则杨素府中歌妓红拂女对李靖一见倾心,要相随左右,一同闯荡天下。” 柳青这时又笑道:“那李靖一定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李靖虽有犹豫,但红拂女并非寻常风尘女子,亦是个见识远大的奇女子。他二人就此离开长安,要去乱世中走上一遭。” 柳青点点头道:“定是李靖和红拂女于乱世中不离不弃,后来李靖建功立业,成了大将军,红拂女也成了你说的一品夫人。可青儿不懂,那虬髯大汉又是什么人?” 这时柴荣已走到了那刻画着满壁小人的石壁前,继续对柳青讲道“卫国公和红拂女结伴行走天涯,甚是恩爱,后来在路途上遇见了这名虬髯客。这虬髯客也是个英雄豪杰,欲要在乱世中起兵成就一番功业,当下遇见了红拂女,自己心中却生出了爱慕。” 柳青奇道:“那李靖怎会乐意?” “虬髯客心慕红拂女,又与李靖甚是投缘。他后来知红拂女一心爱慕李靖,自己也收起心中爱意,与红拂女结为兄妹。”柴荣道。 “这虬髯客倒是个讲道理的好汉子。”柳青看看壁画上那凶神恶煞、面目粗鄙的虬髯客,倒也觉得他眉目祥和了几分。 柴荣点头道:“正所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虬髯客不肯夺人所爱,强人所难,实乃大丈夫之举。这之后三人在汾阳见到太宗李世民,李靖与太宗相见恨晚,约定为他效力。” 柳青听到这时奇怪道:“那虬髯客是红拂女的义兄,也就是李靖的义兄,自然也要跟随太宗征战了。可我怎地从没听说过太宗手下有这么一个大胡子的功臣?” “非也,虬髯客大志不止于此。他欣赏李靖之才,本就是想要他在自己麾下效力。”柴荣道。 柳青惊讶道:“那他岂非是要做了李靖夫妻的敌人么?” 柴荣继续道:“虬髯客见了前朝太宗,一眼看出他乃是当世人杰、天命之子,自愧不如。便对李靖、红拂女告别离去,约定长安相见。” “这之后李靖和红拂女去往长安,虬髯客豪然将自己用于起兵的家资尽皆送与李靖和红拂女,唯独背上一个包裹出走海外。李靖和红拂女大为感怀,这之后李靖又在虬髯客所赠家资中寻得了许多兵法韬略与上乘武功,李靖日夜钻研,终于成为文武全才,相助李世民夺得天下。这之后李靖又领命北灭突厥、平吐谷浑,立下不世功业。” “那虬髯客呢?”柳青奇道。 “虬髯客率军出海,一战灭扶余国。消息传回大唐,李靖和红拂女也为之举酒庆贺!”柴荣讲完风尘三侠之事,当下自己也甚是喜悦,便如同自己是得知虬髯客在海外立业的李靖一般。 这时只听得洞外突然有人粗声道:“什么人钻在老子洞里?” 此时两人在洞中盘桓许久,天色已经发暗。柴荣和柳青一齐看向洞口,却见一个中年大汉背着一捆木柴从暮色走入洞中。 待到那人走近,柴、柳看清这人面貌,见他与石壁上所画虬髯客长相并无半点不同,两人霎时大惊失色。 柴荣当下心中暗想道:“曾闻东海之上有仙山,莫非那虬髯客在海外求到了不老药么?” 虬髯客一把将背上木柴摔到洞穴一旁,如同主人看见钻进自己家的贼寇一般恶狠狠盯着柴、柳二人,显是十分不快。 柳青轻轻扯扯柴荣衣袖,指指那虬髯客手上。柴荣看去,这虬髯客正是将自己的青冥剑拿于手中。 柴荣连忙上前拱手道:“在下不知这是阁下居所,贸然闯入,请阁下恕罪。” 虬髯客当下冷冷道:“老子若将你杀了,说声把你小子当成了牲畜,可好?” 柴荣见虬髯客对自己并无好感,但他见洞中武功、阵法都大有玄机,当下不忍离去,厚着脸皮问虬髯客道:“请问阁下,这洞穴中的阵法、武功都是阁下刻画吗?” 虬髯客摇摇头,又阴沉着脸道:“你这小子根本不懂阵法,若不然怎将我种在洞口的荆棘藤蔓砍成那个模样?” 柳青在后听得他二人对话,稍一回想,当下也觉得洞外植物排列似有玄机,现在想来,原来是暗合阵法。 柳青不想让那虬髯客小看了柴荣,上前对虬髯客道:“并非是柴郎不懂,乃是本姑娘嫌你排列的花草太过丑陋,要给你修剪修剪。” 虬髯客蓦地看见柳青,突然觉得她好生眼熟,竟然和自己刻画的红拂女十分相似,心中突然甚是喜爱,便又对二人道:“你二人擅闯老子居所,要留点什么东西下来,老子高兴了,才能放一个走。” 柴荣亮亮手中徐沅湘的宝剑,又指指虬髯客手中青冥,轻轻一笑道:“要说讲理,理也不在阁下那边。若不是阁下先偷了在下的东西,在下又怎会摸查到阁下老巢。” 虬髯客冷哼道:“这柄剑乃是吴六剑中的青冥,你以为老子不知?这剑阴气太重,本就是不祥之剑,小娃子还是不要常常带在身边的好。” 柴荣见虬髯客不肯让步,自己也不客气道:“在下贸然闯入,自当赔罪。但阁下赖剑不还,也实乃小人所为!” 虬髯客乱髭倒竖道:“老子最听不得人家叫我小人!你与老子比试三场,你若赢了一场,老子便放你离开;赢了两场,将宝剑也送还于你;赢了三场,这小姑娘也能随你走!” 柳青当即凤眼圆睁,将要发怒。柴荣轻轻将她拦住,低声道:“管他赢与不赢,我绝不会将柳妹落在这里。不如且先应下来,让我看看这虬髯大汉是什么来历。” 柳青尚在犹豫,柴荣点点头道:“相信我。”柳青只得应允。 柴荣说罢,又看着那虬髯客道:“三场怎么比?” 虬髯客故弄玄虚,先走到洞壁一边,指着一片小人道:“武斗先赤手,再兵器。”说罢又走到洞壁另一边,指着着一墙阵法图案道:“最后再来文斗,效仿墨子和鲁班推演阵法,如何?” 柳青心想柴荣单论武功已是同辈中杰出人物,且他熟读兵书万卷,武斗文斗都不必怯这虬髯大汉,便也不甚担心。 柴荣也毫不犹豫,当即应下道:“有何不可?在下就与你切磋三场。” 柴荣当下只说是切磋,却不应下那虬髯客几胜几败的约定,正是心想若是一旦败于了他,自己大不了和柳青两人合攻他一人,将他拿下便是。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八十一章 借刀杀人 虬髯客将手中青冥“刷”一声拔出鞘来,扔给柴荣道:“你这把剑阴气太重,老子用不惯,就用剑鞘和你对敌。” 柴荣青冥入手,当下如同旧友重逢一般,感到十分亲切。那青冥剑也“嗡”的剑鸣一声。柳青在旁见之,也感到十分欣喜。 虬髯客见青冥剑异状,心中暗惊道:“邪门!邪门!”随即一甩剑鞘道:“好小子!出手吧!” 柴荣抹抹剑身,剑指虬髯客道:“在下不客气了。”说罢用一个“西窗望月”扬剑刺来。 虬髯客身材魁梧有力,身法也甚是敏捷,当下在石壁上一踢,已将自己身子弹到对面石壁。 柴荣一剑不中,并不上步追赶,突然用一个“抽刀断水”,顺着喷泉正中横削过去。喷泉劲道十足,然而柴荣铆足腕力,剑身在喷泉中平平划过,并无一丝抖动。 喷泉阻挡了柴荣视线,只听得“当”一声剑与鞘撞在一起。兔起鹘落间柴荣猛地收剑,用一个鬼谷第一路剑法“捭阖剑”中的“东西连横”再次刺过喷泉。 虬髯客在喷泉那边从容挡下第一剑,未料到柴荣收剑出剑如此迅捷,连忙侧身避过。谁知这连横剑招一剑之下,犹有后招,剑身突然朝虬髯客劈头削来。 虬髯客仰身避过,单臂在身后支住地面,随即又将身子弹起。 柴荣一剑落空,反身绕过喷泉直视虬髯客,又用一剑“捭阖剑”中的“五国合纵”扬剑刺来。这一剑聚周身之力,向前猛刺,随即又翻身卖个破绽,后招接连快攻猛刺。 虬髯客只守不攻,也觉得柴荣剑法虽然精妙,但这“捭阖剑”重在灵动飘忽,纵横四方,因此在这稍显狭窄、中间又有一眼喷泉的洞穴中,倒显得有些拘束。 柴荣飞身上前,用一个“青光剑影”,随即跟上一个“剑控孤山”,他这两招已经十分纯熟,剑势挥毫泼墨般控在虬髯客周身,让他一时抽不得身来。 虬髯客步步后退,退了五六步后,突然以剑鞘硬撞柴荣剑身,柴荣转剑刺向虬髯客破绽,剑尖紧随虬髯客追踪而去。 虬髯客突然钻过喷泉,柴荣只顾追击以维持剑势,上身前倾跃过过喷泉,紧随虬髯客身影刺去。柴荣随即猛地觉着喷泉冲来一股巨力,他身在半空且身子倾斜,不及用“青松傲立”,陡然被喷泉向上冲飞,“砰”一声撞在洞顶上。 柳青惊呼一声:“柴郎!”正要上前把他救下,却见虬髯客在手臂上灌注内力,横起剑鞘向前一送,正撞在柴荣身上,将他打在喷泉对面。 柳青连忙跑上前去将柴荣扶起,柴荣暗运真气,看着柳青担心模样,连忙道:“皮肉之伤,没有大碍。” 柳青抚抚柴荣湿透了的头发道:“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回去一定会生病的。” 柴荣微微一笑道:“我若生病了,你会不会像我妹子照顾我师哥那样,天天陪在我身边?” 柳青轻声嗔道:“想得美!我才不会……” 虬髯客见他二人腻腻歪歪,气得吹胡子瞪眼,突然叫道:“呸呸呸!老子怕了你们,快点一次腻歪够,腻歪完再和老子打。” 柴荣站起伸手试了试那喷泉力道,果然觉得十分霸道。当下想道自己比虬髯客体轻得多,又没来得及运真气下坠,自然被冲上了洞顶。 但那虬髯客并没真正出上一招,自己反而狼狈不堪,高下已判。 ——— 柴嫣看着窗框外的夕阳,呆呆地看出了神。 “好漂亮……” “嗯?”柴嫣突然回过头来,见聂远不知何时醒来,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柴嫣拿起手中的淡蓝发银色的剑穗,朝聂远晃晃道:“当然漂亮了,这个小东西我做了一天了。” “不是说这个。”聂远摇摇头道。 柴嫣侧开身,看着夕阳道:“夕阳也很漂亮。” “我是说你好漂亮。”聂远温情地看着柴嫣的侧脸道。 柴嫣脸一红,在夕阳红光下更显得美丽。她转过身来轻轻摸着聂远的额头,莞尔笑道:“你生了一场大病,脑子也烧坏了?” 聂远也看着柴嫣淡淡笑着,却不说一句话。 “又不会说话了,看来脑子还挺好。”柴嫣说罢低着头,细心地为青霜剑缠上那流苏。 在她缠上的辘轳和流苏映衬下,青霜剑好像显得有了些温情。 聂远愣愣看着柴嫣缠着流苏的纤纤细手,突然回过神道:“你……你是不是记错了,这丝带剑穗是文人所挂,武人的剑是要在剑柄上缠皮带,唤作‘剑疆’。” 柴嫣的手默默停下,面色黯然地对聂远道:“你以后就把青霜当作一把文剑不好么?它一定也会乐意的。” 聂远听懂了柴嫣话中的意思,明白自己的曾经已经无法挽回。 这几天他和柴嫣每日相伴,但两人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提他武功的事,但他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虽然如此,此时聂远蓦然得知,心中还是难以接受,一时难受地说不出话来。 柴嫣也不禁黯然神伤,她低头缠好了剑穗,站起身拔出剑来舞了两个剑花,对聂远笑道:“这剑穗多好看!比牛皮绳漂亮多了。” 聂远点点头道:“这剑穗真的很漂亮。” 柴嫣见聂远好像不那么忧伤,心中也十分高兴,又问他道:“你真这么觉得?” “真的。”聂远道。 “那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走到哪里,都不要取下这一挂流苏?”柴嫣摸着这剑穗道。 聂远微微笑道:“好,我答应你。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不会取下这一挂流苏。” 柴嫣也笑了,笑得很甜蜜。 两人沉默了片刻,聂远突然问柴嫣道:“我师父在吗?” 柴嫣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你有事情要和他说?” 聂远眼神有些飘忽,想想道:“不,也没什么……你去好好休息一晚吧,阿荣和柳姑娘上次来探望的时候,说你陪了我七天都没回去……” 柴嫣摆摆手道:“别听他们胡说……我去做夜宵吧,你现在只能吃细茶淡饭,那群下人粗手粗脚的,哪里能做得好?”说完她将青霜剑倚在聂远床边,匆匆去了膳房。 聂远看着柴嫣走远,拿起青霜剑轻轻抚了抚柄上悬下的剑穗,又缓缓抽出半边剑身,怔怔地看着青霜剑不知所措。 柴嫣到膳房中,取了备好的桂花与糯米,又细细将桂花和蔗糖搅在一起,慢慢捣碎……她对庖厨之事本就不甚熟识,当下这一忙活,待到做好了一笼桂花糕,不觉间已经入夜。 柴嫣小尝一块,甜得她喜笑颜开,兴高采烈地端着这笼糕点往了聂远房中。 走到半路,柴嫣突然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安。她将糕点轻轻放在一旁,顺着屋檐翻身上到屋顶,四周一看,突然隐隐发觉花丛中躺着一个人。 柴嫣连忙疾奔过去,却见躺着这人正是郭府中一名家将,他左手尚按在刀上,双目圆睁,一支箭矢射透了他的咽喉。 柴嫣见此人应是刚刚被人算计不久,又想到那凶手暗害一名郭府家将,又不将他尸体隐藏,显然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潜藏者已不需要潜伏! 柴嫣心中霎时一惊,连忙抽出那家将腰间唐刀,快步跑向聂远所在。 心怀惴惴到得那房侧,柴嫣突然听得聂远对外道:“阿嫣,是你吗?” 柴嫣心下一惊,连忙冲进屋中,却见一个身材瘦削的黑衣人正缓缓朝床上的聂远走去。柴嫣当即扬刀喝道:“什么人?” 那人回头看了一眼,突然举起手中双曲角弓拉满,柴嫣一时站住,不敢往前。 “刺她背后!”柴嫣突然喊道。 那黑衣人霎时一惊,急忙回身一看,果然见聂远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在这电光火石间,柴嫣已飞身上前一刀刺来。 黑衣人觉身后刀风忽至,扯出腰间弯刀挡下,两人过了两招,柴嫣已闪身到聂远身前,将黑衣人逼到了外侧。 “亮相吧,本女侠已认出你了。”柴嫣得意笑道。 黑衣人冷冷一笑,一扯脸上黑布露出面容,正是那契丹萨满。 此时她脸上已洗去了乱符,却见一张瘦长脸略呈干黄,颧骨突出,鼻根略低,一对眼睛较之柴嫣的大眼睛显得细长,却满是凶光。她虽称不上秀丽,却别有一番英姿飒爽的干练之态。 萨满突然从背上箭袋取下一支箭扣在弦上,对着柴嫣和聂远道:“柴南蛮在哪?” “你想怎么样?”柴嫣问道。 萨满又是冷笑一声道:“现在你是羊,我是狼,羊没有资格问狼。” 聂远缓缓坐起,对着萨满笑道:“实不相瞒,我已没有武功,既然我两人已是将死之人,请萨满让我们死个明白。” 柴嫣听聂远突然说这话,登时大惊,却见他没有丝毫开玩笑的神态。 萨满性情凶狠不亚于男子,当即怒视聂远道:“你亵渎了神灵,本萨满来替你超度。” “一定要杀?”聂远问道。 萨满冷笑道:“你害怕了?” 聂远摇摇头道:“在下手无缚鸡之力,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萨满大人,辛辛苦苦为敬爱的叔父做马前卒,却免不了一个兔死狗烹的结局。” “你们汉人最喜欢用离间计,不用对本萨满来这一套!”萨满拉弓欲射,突然听得聂远朗声道:“为什么他等了三年?” 萨满听到这话突然打了一个激灵,箭矢突然从拉满了的弓弦上掉了下来,萨满随即又拉上一根道:“你怎么会知道?” 聂远笑道:“在下还知道令父七年前逃难入中原,日夜思归。三年前李从珂弑帝登基时,你父亲耶律倍就暗邀你叔父耶律德光南下攻唐,可为什么你叔父一直等了三年?” “因为……”萨满踌躇道。 “因为他为这场战争筹备了三年?不,是因为他在等一个时机。”聂远道。 “等什么时机?”柴嫣奇道。 “等一个能将自己的亲哥哥灭口,又能将罪名安在他人头上、不用自己背上骂名的时机。” “你胡说!”萨满突然喝道。 聂远并不理她,自顾自继续说道:“你叔父想要借刀杀人,而他如今已有了那把刀。他只需密令石敬瑭趁攻入唐都时趁乱将你一家灭门,再将罪名安在石敬瑭头上,你全族人自然不会怪罪你叔父。” “而你这个所谓的萨满,他根本就没有在意过!”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八十二章 聂远的道 “你胡说!全都是一派胡言!”萨满几乎是声嘶力竭,她将弯弓拉到不能再满,连聂远都不禁为她臂力吃了一惊。 聂远仍是面不改色,摇头叹道:“可惜,可惜!你何尝不只是一个恋家的姑娘?却要死在亲叔叔的铁蹄下。” “我……”这萨满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突然猛地松开弓弦,那箭矢“嗖”一声钉入房梁,深入一尺有余。 萨满随即从箭袋中拈出两支箭矢,对准柴、聂两人道:“横竖是死,不如今天同归于尽!” 柴嫣拍拍头道:“阿姐,什么叫横竖是死?你现在赶回洛阳,还来得及救你父亲,再迟几天,悔之晚矣!” 萨满尚在犹豫,聂远眼见得门外长袍一闪,颉跌博已飞身入屋,一掌打向萨满后心。 聂远急忙叫道:“师父请留她性命!” 颉跌博掌到半空,萨满猛地回身将两箭朝颉跌博射出。 她的弓是硬弓,箭是倒刺箭,又射得精准无比。颉跌博连忙纵身一闪,同时将那两支箭拿在手中。 颉跌博不等萨满再拉弓搭箭,逼上前来扣住她一只手腕。萨满一扔弯弓,掣刀斜削而来,颉跌博仍是一避,左手一扭萨满手腕,又暗运内力,痛得那萨满咬牙切齿,身子不住颤抖。 “杀了我吧!”萨满朝颉跌博大叫道。 颉跌博将她向屋外一甩,萨满踉跄几步站定在屋外,颉跌博又背过手对她道:“你走吧!” 聂远见萨满眼神中仍有愤愤不平之色,不肯离开,又对她道:“耶律德光不仁,你又何必执意替他卖命?” 萨满并不回答,反而冷冷道:“把弓还我。” 聂远起身下床,柴嫣欲要阻拦他下床,聂远一摆手道:“没事。”随即自己扶着屋墙走到那弓旁,缓缓将其拾起,见其上刻着一行汉文小字“大元帅耶律德光赠小侄女霜儿”。 聂远试着开弓,却发现两臂瘫软,根本用不上一丝气力,根本拉不动那弓。他轻叹一口气,将那弓朝萨满扔了过去,却也只能扔到她三步之外。 萨满试探着上前拿起了弓,聂远问她道:“姑娘芳名可是叫耶律霜?” 萨满一听聂远说话,又突然警觉起来。却听他只是问自己姓名,便道:“与你无干。” 聂远淡淡道:“那也无妨,只是在下那日在客栈中见姑娘流泪,也不禁为姑娘感伤罢了。” “你那日在偷窥我们和徐家的会面?”萨满问道。 “嗯。” 萨满甩过头道:“我是狼族长女,用不着羊儿可怜!” 聂远摇摇头道:“姑娘请便。” 萨满似乎是不肯相信聂远这般将她放走,疑惑地看了他半晌,突然又开口道:“我今天栽在你师父手里,欠在你手里一条命。但我还要去救我爹爹和兄弟的性命,了却之后,我再来找你还恩。我叫耶律依霜,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聂远。” 耶律依霜又瞪了他一眼,不知是怨恨他让自己知道了真相,还是感激他让自己知道了真相。 她随即飞一般消失在了暮色中。 眼见得耶律依霜身影消失,柴嫣向聂远奇道:“你怎知她名字中有一个‘霜’字?” 聂远回想道:“她的弓确实是一把宝弓,乃是耶律德光尚未登基时所赠,上面写着‘霜儿’。” “你能看懂契丹文?”柴嫣问道。 聂远点点头道:“契丹文本就和汉文多有相似,且她父亲耶律倍喜爱儒学,耶律德光赠礼投其所好,这弓上文字是以汉文写的。” 柴嫣恍然大悟,颉跌博也夸聂远道:“远儿放走她这一步棋着实是高!既然耶律德光本就不顾他侄女死活,不如放她离去,无疑是在耶律德光卧榻之侧埋下了一根尖刺。” 聂远突然“扑通”一声跪下道:“师父!徒儿武功尽失,已不配再做鬼谷弟子,请您将徒儿逐出师门!” 聂远这一跪下,柴嫣霎时大惊失色,原来他早先向自己寻他师父,竟是要说这等事。 颉跌博冷着脸道:“你让为师很失望。” 聂远朝颉跌博长拜不起,声音颤抖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今后徒儿愿以父礼侍奉师父,但再没有颜面忝列师门……” 柴嫣见聂远长拜下身,实在是为了挡住他脸上无法掩盖的痛苦。他在鬼谷十余载,和颉跌博亦师徒亦父子,一朝要他离开师门,怎能无有痛心? 柴嫣当下也为他心如刀割,扶着聂远道:“何必要这样……”可聂远长叩不起,如何也不肯有一丝抬头。 颉跌博当下轻轻叹口气,抚须道:“你要离开师门,至少听清为师最后的训诫,你可知为师为何对你失望?” 聂远轻轻抬起头道:“徒儿被转魂迷惑心志,非但没能救群雄于水火,还害得师父传授的一身武功尽失。徒儿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得师父原谅……” 颉跌博摇摇头,似是极为失望,对聂远道:“为师失望的是,你根本没能悟透鬼谷之道。鬼谷之道不在于武功高低,也不在手握的权力大小,而在于你胸怀十万雄兵。 “昔年战国之时,我鬼谷弟子孙氏受师兄庞涓构陷,施以膑刑砍去双足,自此成为孙膑。可孙膑立下的不世之功,又是多少手足健全、甚至武功高强之人无法企及的?你懂为师的意思了吗?” “师父……” “你不是一直想用你的侠义之道去拯救世人么?如今你武功尽失,终于能真正凭你的一颗心去感化世人,而不是倚仗于你的武功。可你还愿意吗?”颉跌博紧盯着聂远,语气中不无悲伤。 柴嫣将青霜剑拿给了跪在地上的聂远,看着他道:“你的剑。” 聂远看看柴嫣,若有所思。他想了很多,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想到了苦难的世人,想起了自己和柴荣立下的不负此剑的誓言。 聂远终于毅然拄剑起身道:“徒儿愿意!” 颉跌博点点头道:“这才是鬼谷的徒儿。既然耶律德光一心杀他亲兄,你也已放走了契丹萨满,我们已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待到荣儿此行归来,我们便启程南下江南。” “那郭将军……”聂远担心道。 “为师已为他做好了筹划,不必忧心。” 聂远看看柴嫣,柴嫣眼中脉脉含情,向聂远报以一笑。 ——— 虬髯客看着柴荣,道:“你这几路剑法虽然用得不错,但谁让偏偏遇到了老子?赤手比武也没必要了,来文斗再分高下。” 柴荣点点头,又道:“但请阁下容许在下研习片刻。” 虬髯客倚着洞壁坐下道:“好!老子和你公平对决。” 柴荣走到那刻画了一面阵法的洞壁前,一边细细研读,一边又用剑尖在洞里地面上刻刻画画。 柳青全然看不懂,但见柴荣看着看着,竟看得浑身落出汗来,似乎极为劳累,当下觉得极是不可思议。 柴荣说是片刻,看了起来却身不由己。这一墙阵法可谓玄妙无比,单是武侯八阵就有八八六十四种变化,卫国公六花七军阵又分方、圆、曲、直、锐五种阵型,共有五五二十五种变化。 柴荣横看竖看,总觉得还有更为深层的变化未能领悟,不敢懈怠。这一钻研就是一个多时辰。 这一个多时辰中,柴荣看得全神贯注,自然没能察觉到时间流逝。柳青和虬髯客却都是百无聊赖地等着,十分煎熬。 等候过程中,柳青想起对面墙上有柳叶刀法痕迹,当下感到好奇,便问虬髯客道:“请问阁下,不知阁下如何在这面墙上刻下敝派刀法?” 虬髯客看看柳青拿着的柳叶刀,道:“你就是柳叶刀传人?没想到柳叶刀到了这代,竟是你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掌门。” 柳青听虬髯客这话说得怪异,当下奇道:“莫非你真的是那风尘三侠中的一个,那你岂不是已活了快三百年……” 虬髯客听柳青说了这话,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姑娘好生风趣,老子若是活了三百年,岂不是一只老妖怪?” “那你为何和那壁画上画的一模一样?”柳青问道。 虬髯客看看那壁画上风尘三侠,对柳青道:“壁上所画虬髯客,正是我的先祖。” 柳青一听虽有暗惊,但也在情理之中,却听虬髯客继续说道:“隋末之时天下大乱,我先祖胸有大志,结交各路武林豪杰,学遍天下武学,本欲起兵建功立业,却不想横空出了个李二。” “学到的武学中,也有柳叶刀的先祖?”柳青问道。 虬髯客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柳叶刀、少林、正一……那时有门有派的武功我先祖尽皆学遍,不过却唯独没能学到鬼谷派的武功。” 柳青当下心想道:“你先祖就是学到了鬼谷派的武功,怕是也没法领悟它。” 却听虬髯客继续道:“李二在中原起兵,我先祖自知难以与他争锋,便征集一队人马出东海灭了扶余国,自为扶余国主。” 柳青对那扶余国充满好奇,对虬髯客道:“在海外做那扶余国主,还免了中原武林的纷争,一定是件很快意的事。” 虬髯客笑道:“那是自然。只是我先祖一直到死,未能重返中土。他对李靖和他那义妹一直念念不忘,死前传下李靖和李夫人的画像,要后辈祭祖时一同祭奠。” 柳青若有所思,又问道:“那你又是何时回来了中原?是为你先祖还愿所来了吗?” 虬髯客说到这时,突然止不住哈哈大笑道:“如今天下大乱,正是实现我先祖未竟之业的时机,老子岂能错过?” 看这虬髯客在洞中刻满军阵、武功和兵法,他若也加入逐鹿中原的群雄之中,来日岂不是成了柴郎的敌人?柳青不禁在心里暗暗担忧起来。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八十三章 风尘三侠(二) 等了许久,柴荣终于抹掉头上汗滴,又将一支蜡烛放到洞壁上的小洞里,转回身来对虬髯客道:“请阁下指点一二。” 虬髯客本已靠着洞壁睡着,鼾声震天,一听柴荣叫喊自己,马上打个激灵醒来,哈哈大笑道:“来来来!和老子大战三百回合!” 说罢虬髯客从洞穴角落提出一个小布兜,柳青尚且不解其意,却见虬髯客将那布兜中的物事随意一倒,在地面上堆了一小堆石子。这石子有大有小,约有百十来个,且都被打磨地十分精致。 虬髯客先是拿出一枚小小的四方石子对柴荣道:“这是一千轻步兵。”说罢又从石子堆中拿出一枚略大些的四方石子道:“这是一千重步兵。记着了吗?” 柴荣点点头道:“记着了。”虬髯客又拿出一枚小圆石子道:“这是一千带刀弓手。”随即又拿出一枚略大些的圆石子道:“这是一千不带刀弩手。” 柳青看着虬髯客说完,从石子堆中拿出一枚三角石子道:“那这是骑军了?” 虬髯客对她道:“那是一千轻甲骑射手。”随即又拿起一枚略大些的道:“这是一千具装甲骑。这一兜石子中小石子要比大石子多了许多,你我各取一半来对敌吧。” 柴荣看着那一堆石子,不禁笑道:“我看这一堆石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一个石子若是一千兵马,老兄可谓是统领十万雄兵!” 虬髯客看看柴荣,一本正经道:“小子还有心思说笑?战争不是儿戏,今日你我纸上谈兵,说不好来日就要真的兵戎相见。” 柴荣又笑道:“古之名将不打无备之战,每逢战前,必要谋定而后动。因此到了战时,反而在谈笑间便能破敌。” 柴荣说罢,取半堆石子摆了一个李靖六花七军阵的圆阵,七军中每一军又各自摆成圆阵。 他摆的这一套阵法中,前方迎敌两阵皆以轻重步兵混杂,阵两侧以轻重骑兵掩护两翼,又将弓弩手排在阵后,并纯以重步兵护卫中军。 摆完柴荣朝虬髯客一摊手道:“轮到阁下了。” 虬髯客摸摸胡须道:“你早早摆好,排兵布阵的妙处岂不是被我尽皆窥去?” 柴荣摇摇头道:“良将不拘泥于阵法,而是视时势而变。在下这一路阵法眼下平平无奇,重在之后的临阵变幻,此时又何惧被老兄看去?” 虬髯客挠挠头沉默半晌,心想这小子心思当真深不可测,与之说话甚是费脑筋。当下也不再辩解,自己悉心摆了个八卦阵道:“你来破阵还是我来?” 柴荣答道:“老兄与我兵力相当,守者自然得势。在下并不在意由虬髯老兄做防守一方。” 柴荣话一说完,虬髯客早已摆着手道:“罢了罢了……你别再说了,老子来攻你的阵。”说罢便推着阵型整体向前。 两人虽是纸上谈兵,却各自全神贯注,如同真的身处于战场之上统领三军一般。 这一场对决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二人见招拆招,互有损失,不觉间已推演了快半个时辰。 柳青耐不住疲惫,在风尘三侠壁画下沉沉睡去。睡梦中见得柴荣手持青冥宝剑,纵马于十万雄兵之前,口中高呼:“将士们!随朕杀敌……” 这时突然听得虬髯客大声叫道:“绝了!绝了!你小子竟能将老子的八个军阵打散,各自吞掉。” 柴荣对虬髯客道:“承让了。” 虬髯客把玩着自己脸上虬髯,思索半晌后对柴荣道:“卫国公的六花七军阵是在武侯的八阵图基础之上推演而成,必有改进之处,这次老子也用六花七军阵,再来比过!” 柴荣一边收拾残局,一边摇摇头道:“错不在阵,在于布阵之人,这次在下来摆武侯八阵。” 两人各自重新摆了一个阵型,这次又以剑尖在地面上画山川、丘陵等地貌,由突然被惊醒的柳青随意为两人点了一个方位出兵,正是要模拟遭遇战场景。 一次兵败之后,虬髯客变得更加谨慎,这一场推演得也比上一场更为持久。柳青看着两人各自不发一言,却有全力相搏之态,她自己又已不觉间看得昏昏欲睡。 此时却听柴荣突然道一声:“老兄这两支重骑兵入山,被我以轻步兵辅以两千弓手吃掉。”柳青又被惊醒,却见虬髯客两只眼瞪得铜铃般大小,惶然盯着战局。 虬髯客眼见败局已定,又一把扫乱石子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再来再来!”说罢他走到洞口一道泉水旁道:“这次加上一道水路,你小子怕了吗?” 柴荣笑道:“在下陆战、水战无所不通,有何惧哉?” 却说两人二话不说,又是一场昏天黑地的大战。 柳青倚在洞穴最里洞壁之下,朦朦胧胧中只听得耳边泉水淙淙,偶尔夹杂几句柴荣或是虬髯客的声音。昏睡之中,也不知二人已大战了几场。 不知过了多久,几缕亮光渐渐照在柳青脸上将她晃醒。柳青揉了揉眼,见得洞外已经天色发亮,又见柴荣和虬髯客二人仍在推演阵法。 柳青走上前去,见柴荣和虬髯客都挂着浓浓的黑眼圈,却毫无倦怠神色,仍在各自全神贯注于眼前的一大堆交错复杂的石子。 虬髯客这时越看越急躁,突然一把将石子全部扫走道:“不打了不打了!累死老子了。”说罢自己吹了两口自己的胡子,狠狠踹了那喷泉一脚,蹲坐在了洞壁角落。 柳青见虬髯客这般模样,料想他定是胜少败多,当下心里十分欣喜,连忙小声问柴荣道:“你们比了多少场?你赢了多少场啊?” 柴荣朝柳青伸出十指,又单独用右手比了一个二。 柳青花容失色道:“十场你就赢了两场?” 柴荣笑着摇摇头道:“十二场,虬髯兄全败。” 柳青霎时惊喜万分,一捶柴荣胸口道:“没想到你还有这般本事。” 这时虬髯客在角落看着柴荣和柳青嬉嬉笑笑,心里十分不快。他自己朝自己龇牙咧嘴了一通后,又从身后一个暗格中拿出两本旧书,对柴荣喊道:“喂!小子接好。”说罢将那二书朝柴荣扔了过去。 柴荣顺手将那二书接过,却见第一本上写着“李靖六军镜”五个大字,第二本上写着“大唐卫公李靖兵法”八个大字,都是陈年旧书。 柴荣当即大喜过望,一时兴奋地难以言喻,只是翻着二书眼中发光。 柳青见柴荣此时的反常更甚于他见到洞壁上阵法之时,一面替他高兴,一面又好奇他在高兴些什么。 却听虬髯客叹了口粗气,继续说道:“自我先祖做扶余国主,至今已历三百年,做到家父这一代已经没甚意思。家父年事已高,自觉时日无多,日日想要重归中原。早些年家父听闻中原大乱,便带着我回到中原欲要有所作为。临行之时,他在先祖灵位之前立下了不立功业誓不回的誓言。” “但家父到了中原,才发现彼时的中原英豪辈出。家父自忖文治用兵不比李克用之子李存勖,武功蛮力敌不过李克用义子‘十三太保’李存孝,故而只得暂避锋芒。” 柴荣见虬髯客神情落寞,不禁心生怜悯,安慰他道:“人言‘王不过霸,将不过李’,十三太保李存孝能与楚霸王齐名,多少大将豪杰都无法望其项背,老兄也不必过于自哀。” 虬髯客点点头道:“你说得对,家父不肯就这般回到海外,这以后家父用十余年四处寻访李靖后人踪迹,终于求得失传已久的卫国公两部绝世兵书《六军镜》与《卫公兵法》。他寻到不久便就辞世,我隐居于这山洞之中,将阵法和武功雕刻于洞壁之上,每日刻苦习武,钻研兵法军阵,不觉间已历二十余年矣!” 柴荣和柳青听得这虬髯客隐居于这太行山中二十余年,都是大惊,柴荣不禁问虬髯客道:“不知阁下春秋几何?” 虬髯客对柴荣笑道:“后辈先问前辈年纪,是不是有失礼节?我想先问问你小子多少岁了?研习一个时辰,抵我二十年苦功,竟能连胜老子十二场。” 柳青这时忍不住对虬髯客道:“柴郎可并不是只下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大胡子你有二十年苦功,柴郎又何尝不是十几年间从未懈怠?” 虬髯客惊道:“哦?你年不到二十?” 柴荣点头微笑道:“晚辈年方十八。” 这话一出,虬髯客如同中了个晴天霹雳,怔怔说不出一句话来。随即他突然长啸一声,接着疯癫一般狂笑不止。 柴荣和柳青正不知所措间,虬髯客突然止住大笑,看着洞壁上风尘三侠自言自语道:“老祖宗啊!孩儿不孝,虚度四十春秋,却又等到了个比李存勖厉害万分的人物!” 说罢虬髯客又转过身对着柴荣道:“不瞒你小子,我已四十有六,而你却不到二十。既然我已预见到将来的结局,不如效仿先祖自行退隐,以后再也不谈回归中原之事罢了,那《六军镜》和《卫公兵法》便赠予你了。” 柴荣见虬髯客下了二十余年的苦功,一朝之间因为自己的到来付诸东流,当下十分愧疚,对虬髯客道:“虬髯兄真乃大丈夫真豪杰,晚辈欲与虬髯兄结为忘年之交,不知阁下能否赏光。” 虬髯客豪然道:“有何不可?”说着又看了一眼柳青,犹豫片刻道:“你这小姑娘真是可爱,大胡子我看着十分喜欢。我也想认你做个义妹,就如同我先祖认红拂女一般,你愿意吗?” 柳青见虬髯客送与柴荣两部兵书,又愿赌服输,并不胡搅蛮缠,觉得他倒真如他先祖一般是个大丈夫,当下对他有了几分钦佩,便应允道:“小女愿意。” 虬髯客哈哈大笑,拉着柴荣、柳青两人到风尘三侠画像面前道:“老祖宗,后辈虽没能替您统一了天下,却也学您认了个义弟义妹。不是后辈不肖,实在是我这义弟太过厉害,后辈不是他的对手啊!”说着俯身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柴荣也向李靖拜道:“柴某能得卫国公两部兵法指点,感激不尽。日后若能建功,定当再来谢过。” 说着柳青也跪在虬髯客一旁,听虬髯客朗声道:“三侠在上,我三人今日义结金兰。在下年纪最大为大哥,柴兄弟次之,柳姑娘为小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柳青听到这时心里突然隐隐觉得不对,按虬髯客这般说法,自己岂不是和柴荣也结为了兄妹? 柳青刚想辩驳,却听柴荣和虬髯客齐声道:“如违此誓,人神共戮!” 柳青心中凌乱成一团,柴荣是真傻,还是装作不知?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八十四章 断头将军 却说虬髯客、柴荣、柳青三人结拜以后,虬髯客庄重托付柴荣道:“现在我是你大哥,你能立下功业,就是大哥我立下功业,大哥我在扶余国等你好消息。” 说罢虬髯客拿起一个包裹,起身欲走,柴荣连忙将他拦住道:“大哥武功、见识、谋略都是当世一流,小弟正有许多事情要请教大哥,大哥为何走得这般匆忙?” 虬髯客笑道:“柴老弟的本事可比我这大哥要大得多,大哥我已无可指教。至于武功,柴老弟尚且年轻,大有可为,十年以后大哥我也就不是柴老弟对手了。” 虬髯客话刚说完,看出柴荣和柳青都有挽留之色,连忙摆摆手道:“大哥我是个粗人,不喜欢哭哭啼啼那一套。可惜手头没酒,若不然痛饮三碗,痛痛快快地走了便是。” 柴荣见留不住虬髯客,自己心里也是十分不舍,只得劝道:“虬髯兄在扶余国若是孤单寂寞,便回中原看看我兄妹两个,指不定那时这中原大地已换了国号。” 虬髯客哈哈笑道:“不知到时会换做什么国号?” 柳青尚且不知所云,她心道乱世中更朝换代本是寻常,可柴荣怎会知下一个国号?不过若是石敬瑭叛军攻入洛阳,这唐便自然要换成晋了…… “周。”柴荣脱口而出。 “周?”柳青不解其意。 柴荣向两人点点头道:“义父姓郭,系出姬氏。且周王朝享国祚八百年,盛德延于百世,因此建国宜以大周为号。” 虬髯客突然乱髭倒竖怒斥道:“大胆匹夫,胆敢妄出大逆不道之言,该当何罪!” 柳青霎时一惊,却见柴荣正色道:“谋逆乃是诛九族的大罪,先与我拿下这逆贼的大胡子大哥!” 柴荣说罢,两人一齐大笑,虬髯客道:“柴兄弟好胆色!有道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偏他朱家、李家能做皇帝,你郭家、柴家就坐不得吗?哈哈哈哈……” 虬髯客大笑不止,笑到一半又道:“那到时柴老弟做了皇帝,柳妹子做了长公主,也给老哥分个节度使、大元帅什么的当当,痛快痛快。” 柳青不禁想象起虬髯客话中所说,她觉得这大哥倒是性情豪迈,无所畏惧,自然做得了大元帅。可眼前这个有情有义的少年做皇帝会是什么样子,她却想不清楚了。 她又琢磨着虬髯客说的长公主,自己若是柴荣的义妹,自然是要当长公主,只是自己怎能做好那长公主的角色…… 柴荣见柳青恍若失神,拍拍她肩道:“柳妹,你怎么了?大哥这就要走了。” 柳青回过神来,看看虬髯客,也感不舍,挽留他道:“大哥回扶余国必定路途遥远,不如先暂住几日,收拾收拾再走吧。” 虬髯客摆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二弟,三妹,你们也别送了,青山绿水,咱们后会有期。” 柴荣知道虬髯客性子爽直,不喜欢推推让让,只好告辞道:“大哥走好,我和柳妹一定常常将大哥挂念于心。” 柳青也向虬髯客拱手道:“虬髯大哥,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虬髯客显得甚是喜悦,仰天大笑出门去,深感不虚在中原走了一遭。 柴荣和柳青眼看着虬髯客身影远去,不觉莞尔。 送走虬髯客之后,柴荣又回到洞穴中观察两壁壁画,看了有近两个时辰,终于将其尽数烙入心中。 柳青也随着柴荣看那壁画,静下心来倒也能看出些精妙之处。她正看到一半,柴荣突然拔剑出鞘,挥毫泼墨般将剑招挥洒在洞壁上。 柳青不解其意,以为他是要试试这墙上的武功。但那青冥剑利可断金,亦可雕石,这一阵潇洒的剑舞下来,满墙精妙武功尽皆成了一片乱花。 柳青当下以为柴荣走火入魔,但又见他御剑自如,眼神中透露着一如既往的理智,丝毫没有疯癫神态。 柴荣毁掉了一墙武功后,又折身到阵法这边。柳青急忙劝道:“柴郎要试武功,大可不必用这面墙壁啊,若是误伤了大哥留下的东西……” 这当头柴荣已将剑尖接连划在了满墙阵法之上,对柳青道:“柳妹勿忧,这两墙上的东西我都已经牢记在心,毁之无妨。” “可……可这毕竟是大哥留下的东西……”柳青嗫嚅道。 柴荣又划了半晌,终于也将这面墙壁画成了一片乱麻,他收起剑对柳青道:“柳妹,你还年轻,自然思虑单纯。大哥留下的这两大瑰宝本就不该重见天日,既然被我有幸见到,自然要防止它们再落入别人手里。” 柳青心里不悦,柴荣也不过比自己大了一岁有余,竟然说自己年轻不懂事…… 柳青欲言又止,她也明白,柴荣说着不能让大哥的东西落于人手,其实不过是他习得之后,再也不想让世上有第二个人习得。 柳青愣愣看着柴荣,他在她心里一直豪迈大气、胸怀万里江山,所以他能遍结天下英豪。可如今看来,他有时似乎也很自私…… 不知道虬髯客允不允柴荣将他几十年心血这般毁去?想必柴荣心里也没有答案。所以他在虬髯客在时不问,在虬髯客走后,才做了这件事。 柴荣没留意到柳青的沉思,他又拿了徐沅湘那玲珑风尘剑,对柳青道:“大哥那晚定是去了山那头一程,顺道将青冥拾走了。湘姑娘这剑应是落于山缝之中,一路滑到了大哥的洞里。” “那位姊姊不是姓徐么?”柳青问道。 柴荣笑道:“没错,没错,是徐姑娘才对。是我叫‘湘姑娘’叫得惯了。” 柳青悻悻道:“也不知湘姑娘长湘姑娘短地叫了多少声,竟然都叫惯了。” 柴荣冲柳青做个鬼脸道:“柳妹千万莫要学我那嫣妹子了,好生让人头痛。” 柳青一打柴荣肩头嗔道:“谁让你常常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嫣妹妹还说要替我教训你这哥哥。” 柴荣心里暗道:“果然又是我那妹子。”但他脸上却佯装严肃,对柳青道:“说起阿嫣,不知我师哥怎么样了。我们既然已找到了这两把剑,这就快些回去吧。” 两人太行事了,匆匆回府,且按下不提。 却说前夜放走耶律依霜后,聂远劝柴嫣回去歇息,柴嫣看聂远身子已没了大碍,放下心来,便回去美美睡了一觉。 这日一大早醒来,柴嫣突然连打两个喷嚏,心里暗道:“莫非是阿远想我了吗?还是我哥哥又骂我了?” ——— 重重围困下的晋安寨中,太原四面招讨使张敬达手握五万马步军,此时却受制于人,进退不得,只得深沟壁垒坚守不出,自己于大帐中一筹莫展。 “报将军,杨光远、安审琦二将军请见。”一名帐外军士进帐禀告道。 张敬达正在愁闷之间,他知杨光远、安审琦二将乃是军中栋梁,威望颇高,正好请入商议,便道:“快请二位将军入帐。” 随后杨光远、安审琦二人进帐拜道:“拜见将军。” 张敬达连忙将二人扶起,三人坐定以后,副招讨使杨光远已迫不及待地问道:“张将军,如今我兵马疲困,兵粮又断,不知将军可有破敌良策?” 张敬达满面愁容,摇摇头道:“未有也,二位将军可有良策?” 杨光远看看安审琦,安审琦对他点了点头,杨光远又对张敬达笑道:“末将有一计,虽不能破敌,但能保五万将士性命。” 张敬达当即大喜,连忙起身对杨光远道:“如此甚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朝只需保住这一支朝廷主力,来日再北上雪恨,未为晚也。不知杨将军有何高论?” 杨光远朝张敬达拱手道:“晋军势大,张将军不如卸甲归降,非但保住性命,犹然不失富贵。” 张敬达本以为杨光远能说出些什么高论来,一听此话勃然大怒道:“我朝只有断头将军,无有降将军也!投敌之论,不许再言。” 杨光远无可奈何,小声对安审琦道:“安将军,你来劝劝张将军吧。” 安审琦脸色尴尬,只得硬着头皮,对张敬达道:“杨将军所言极是,当今之计除了出降,别无办法了。” 张敬达见安审琦和杨光远沆瀣一气,更是气愤,骂安审琦道:“安将军,你自幼跟随先皇征战四方,累受国恩,怎能在这等关头叛国投敌?” 安审琦羞赧难当,摇摇头道:“安某征战二十年来,从未有过今日之绝境。如今纵然我等不降,帐下快要饿死的兵士,怕是也要操戈哗变了。” 张敬达由怒转愁,幽幽道:“安将军所言,本将军如何没看在眼里?只是我受皇上厚恩,拜为元帅。太原一战兵溃千里,已然罪孽深重,若是再叛国降敌,还有何面目立于世间?” 杨光远突然冷笑道:“将军有心殉国,末将自然不会阻拦,可帐下军士哪个不想活命?” 这话一出,安审琦连忙呵斥道:“杨将军!”随即他又向张敬达道:“请将军恕罪。” 张敬达倒是不甚气愤,又是长叹一声道:“我料援军已在路上,早晚便至,二位将军且稳住军心,再等等看。若是真到了势穷力尽之时,请二位将军率帐下诸军斩下张某人项上人头,以求富贵吧!”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八十五章 汾河大战 杨光远趁张敬达背过身去,按了按腰间刀柄,朝安审琦投了个眼色,安审琦闭上眼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突然帐下一名兵士闯入道:“禀告三位将军!围困的晋军大寨突然乱作一团,请三位将军速去察看。” 杨光远和安审琦都十分疑惑,主帅张敬达喜出望外,匆匆上前问那兵士道:“可是朝廷援军杀到了吗?来了多少援军?” 那兵士摇摇头道:“属下也不知道。” 张敬达十分焦急,连忙亲自跑出帐外,招呼亲军备马出营。杨光远和安审琦也跟随张敬达前往观察。 晋安寨居高临下,张敬达放眼望去,但见叛军乱作一团,并没有看见朝廷兵马。他问身后杨光远、安审琦两人,二人都和自己一般疑惑。 而此时杀进叛军营中,使得叛军乱作一团的,正是高行周帐下骑军伍长“韩瞠眼”韩通。 却说他领命掩护张敬达军中逃出报信的那军士回到晋安寨,路上一边赶路,问那兵士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那兵士也正是年轻,是个性子粗野、不拘礼节之人,当下道:“你叫韩通是吗?我乃蜀中人士,使得一手好剑法,人称‘王剑儿’王彦升!” 韩通一听他自报名号,大笑不止道:“使剑的我只听过玉麟柴公子,不知你这王剑儿是哪根葱。” 王彦升天生生着一副凶恶脸,此时闻言发怒,更显得狰狞可怖,对韩通喝道:“我王彦升靠一柄铁剑,从他十万大军中杀出,无人能挡,你知道我的厉害了么?” 韩通扬扬手中丈八滚银枪道:“厉害不厉害,手上见真章。待会杀进了贼营,谁若是落后,谁就不是好汉!” 王彦升痛快应下,两人快马加鞭,转眼到了晋安寨外围,正是石敬瑭所率晋军围困的一面。 此时天色尚早,军营中旌旗飘扬,兵士纷纷埋锅做饭,千里连营一派炊烟袅袅。 王彦升朝韩通阴恻恻一笑道:“你怕了吗?” 韩通双目铜铃般怒瞪王彦升道:“谁怕谁是王八孙子。” 说罢韩通一抖滚银枪,单枪匹马冲上前去,怒声朝四面喝道:“韩爷爷单枪匹马前来踹营!不怕死的都给爷爷过来!”营门口两名兵士反应不及,早被韩通两枪搠死。 王彦升也拔出军剑,纵马跟到韩通身后杀进大营之中,大喝道:“一剑砍一颗人头,嫌项上狗头沉的都给爷爷送来当夜壶!” 营中叛军兵士围困晋安寨已久,早已懈怠,且这时本就在三三两两吃饭,何曾想到区区两骑突然从南边杀来?当下混乱不堪,一时竟纵容韩通、王彦升两人杀透了半个大营。 却说此时叛军大营中正有一员大将在操练武艺,这大将生得浓黑倒竖眉、深窝丹凤眼,雄武过人,威风凛凛。见得远处嘈杂无比,这大将如拉童稚般一把拉住一名经过兵士问道:“何事惊慌?是南军突围了吗?” 那兵士惊慌失措道:“两个汉子突然从南边杀来,势不可挡,兄弟们正在吃饭,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这大将一把将那兵士甩开,飞身上马,朝麾下亲兵喊道:“取我金刀过来!” 早有两名亲兵搬来一柄九尺高的金刀,这大将提刀纵马,身后跟着十几名精锐亲兵,匆匆朝韩通这边赶来。 韩通和王彦升一路并不恋战,这时眼见快要杀到尽头,突然斜刺里杀出一匹快马拦住去路,马上将军大喝道:“何方贼寇敢来天军营中撒野?”顿时压住韩通、王彦升二人气势。 韩通举枪骂道:“无名小卒,吾乃上将韩通,何不速速下马领死?” 那大将似是听到了极为好笑之事,放声大笑道:“我金刀王刘知远刀下亡魂无数,从未听过什么韩通。废话少说,速速受死!” 韩通与王彦升一起迎上,刘知远手起一刀,震得韩通、王彦升手臂酸麻。三人在马上缠斗十余合,直杀得韩通、王彦升手忙脚乱,冷汗直流。 却说此时晋安寨中张敬达望见叛军军中斗作一团,连忙令壮士擂鼓助威,又令安审琦率一支军出寨接应。 刘知远正和韩通、王彦升斗作一团,未及提防背后,安审琦突然杀出,引得一阵骚乱。韩通与王彦升不敢恋战,趁机远远遁开。 刘知远不及追赶韩通、王彦升二人,只得先引兵杀退安审琦,韩通、王彦升两人已趁机混入晋安寨中。 安审琦接着韩、王二人,大喜过望,引入大帐之中见张敬达。 张敬达见自己派出的王彦升回寨,也十分欣喜,连忙问道:“王剑儿,你混出重围,可寻到了援军吗?” 王彦升答道:“回将军,下属寻到了高行周、符彦卿两位将军的大队人马,这瞪眼怪便是高将军麾下一个小厮。” 张敬达看向韩通,见果然他器宇不凡,问道:“高将军领了多少马步军士?何时到达?” 韩通没功夫和王彦升斗气,拜张敬达道:“高将军率百万天兵,今日便至,特令末将来通报消息。届时里应外合,定能大破贼兵!” 张敬达连忙摆摆手,一脸愁容道:“这等紧急关头,小将军还有心思说大话。本将军问你,高将军兵马可有五万吗?” 韩通只得如实道:“高将军和符将军共有马军一万,步卒三万。” 张敬达虽有欣慰,但心中仍十分忧虑,对韩通摇摇头道:“单是耶律德光就号称率三十万铁骑南下,本将军观其虽不足三十万,至少也有七八万骑军。石敬瑭统率太原以北诸军,亦有六七万人马。纵然高将军率兵来援,恐怕仍是难以破敌。” 韩通见张敬达小觑于昭义军,圆瞠双目道:“将军何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耶律老贼虽然有七八万契丹骑军,高将军亦是骑兵名将,全力一战,胜负犹未可知!” 张敬达见韩通慷慨激昂,只得叹息一声,令韩通、王彦升在帐下待命。 ——— 却说高行周、符彦卿初战告捷,符彦卿率本部骑军紧追耶律屋质不舍。高行周无法拦阻,只得亲率骑军跟随在后接应,别遣将领在后统率剩余步卒尽量跟随。 符彦卿和高行周杀至晋安寨外契丹军外围,两只骑军一起杀入契丹南部大营,契丹军也起兵出迎。两军对冲,万马长嘶,杀得战场间尘土漫天,血流成河。 张敬达见符彦卿和高行周来势凶猛,当下惊喜万分,连忙派一支兵马出寨接应。鏖战日久,契丹南路人马渐渐不支,纷纷败北。 张敬达见契丹南路兵马溃败,大喜过望。定睛一看,又见契丹北路军马也在撤军,心道这正是自己戴罪立功的好机会,连忙率杨光远、安审琦亲率步兵从晋安寨以北出营追杀。 符彦卿和高行周的骑军受制于契丹和晋军在晋安寨周围布置的堑壕陷阱,反而落于张敬达步兵之后,只得奋起直追,尽量赶上。 却说张敬达率步卒长途奔袭,一路紧追不舍,契丹兵马丢盔弃甲,只是败退。 张敬达杀到汾河一处急弯,被他追赶的契丹兵马四散逃离,只剩零零散散几个散兵,不见大部人马。连忙召来杨光远、安审琦问道:“二位将军可见到契丹兵马何在?” 安审琦也在云里雾里,奇怪道:“这便奇了,一路打得都是些零散斥候,末将也未曾见到胡人大队人马。” 杨光远劝道:“我料定契丹人定已渡河北归,机不可失,张将军不可犹豫,宜当速速渡河追击。” 张敬达犹豫半晌,杨光远心急如焚,慨然道:“我先率一半兵马渡河,张将军在后接应,勿要走脱了一个胡贼。”说罢领军士开始搭建浮桥,准备渡河。 张敬达无法阻拦,只好率剩余兵马在后压阵。 却说此时汾河北岸早已远远埋伏了一支精锐骑兵,为首一人身披貂皮,头戴貂毛,内着铁甲,浓胡重眉,面如野狼一般凶恶。 此人正是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他此次南下可谓精心筹划,雄心勃勃,正是要打开后唐的北大门,让草原上的骏马铁骑驰骋在广袤的中原大地之上。 耶律德光如同一只凶狠嗜血的苍狼,又如同一个狡猾的猎人,静静等待着猎物完全落入他的圈套。 此时斥候回报杨光远所率唐军兵已半渡,耶律德光身旁一名亲信劝道:“兵半渡可击,陛下请下令让勇士们出击吧!” 耶律德光眼露凶光,摇摇头道:“此时出击,他尚有半数兵马能够退回。待到唐兵尽数上岸,朕再一举围杀。” 亲信担忧道:“若是唐军背水死战,我军勇士恐怕会徒增伤亡。” 耶律德光露出一副狡黠的面容,轻蔑笑道:“来的不是高南蛮,不是符南蛮,而是区区一个杨南蛮。这杨南蛮本就意念不定,一旦前军溃败,又怎会有反击的气魄?” 那亲信恍然大悟,连忙道:“陛下用兵如神,小人佩服!” 杨光远丝毫未能察觉危机,直到全军渡河,仍见不得契丹兵马踪迹。 杨光远身边副将心中惴惴,劝杨光远道:“形势蹊跷,将军不可贪功。” 杨光远也正急躁,怒斥那副将道:“妇人之见!”说罢唤来传令兵道:“传我军令,众军沿河岸追击胡人兵马。” 这两万兵马随即由杨光远率领沿汾水北岸溯流而上,探寻契丹兵马踪迹。行军不及三里,突然听得三面杀声震天,眼见得数万契丹精锐如狼似虎,震天动地杀将过来。 唐军上下无不惊慌失措,杨光远慌忙下令道:“速速列阵迎敌……”未及列阵,前军已一触即溃,兵败如山倒,杨光远随即令道:“速速渡河南撤!”说罢一马当先,冲回浮桥逃遁。 军士见得主帅已然先行撤退,兵无战心,争先恐后抢上浮桥,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耶律德光随即亲率骑兵杀来,唐军后队丢盔弃甲,尽皆死于契丹铁蹄之下。又多有兵士无法赶上浮桥,被冲杀入滚滚黄河之中,一时间哭喊声漫天遍野,汾水波浪滔天,如同发出着低沉的怒喝。 汾水一战,可怜滔滔黄河水,埋葬了无数溃败唐兵的冤魂。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八十六章 天子宁有种? 却说高行周和符彦卿率骑军紧追耶律屋质,耶律屋质和耶律虎在晋安寨前会合契丹南路围寨兵马,与高、符大战一场后四散溃败。 契丹轻骑四散分开,高、符无暇四面追击契丹南路军马,匆匆北上接应张敬达步卒主力。 未到汾河之前,高行周突然听得后军一阵熙攘,乃是耶律屋质突然集结兵力从背后杀来。 符彦卿见腹背受敌,心知不妙,对高行周道:“请高将军速去驰援张将军,追兵我自挡之。”说罢一扬手中三尖两刃刀,率兵翻身接战。 此时杨光远在汾河北岸大败而归,张敬达正欲重整态势在河畔接战,却被败退下来的残军冲动阵型,自顾不暇。 张敬达部唐军被围日久,个个食不果腹,本就军心涣散。眼下张敬达麾下后军见杨光远前军大败而归,后军也有半数兵士四散溃逃,张敬达连斩数名逃兵,无法阻止兵败之势,心急如焚。 安审琦无可奈何,朝张敬达叫道:“张将军,今势已急,不如退保晋安寨。” 兵败如山倒,数万人马一时溃不成军。张敬达也别无办法,只得下令后军变作前军,全军南撤。 此时尚在南岸的晋军、契丹军大部从三面围拢过来,截住张敬达大军厮杀,耶律德光也渡河追击而来。唐军一溃千里,几乎损失殆尽。 眼见得麾下军士尽皆溃逃,或是死在契丹与晋军屠刀之下,张敬达在乱军之中仰天长叹道:“我身负皇上厚恩,今一朝败光朝廷社稷,除了以死报国,别无他法。”说罢举刀便要自刎。 韩通连忙将其拦住道:“高将军所率骑军尚未中伏,胜负犹未可知,将军不可气馁。” 话音刚落,却见南面一名将军白马银枪,白须冉冉,亲率大队骑兵在叛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般四面冲杀,有如天神,杀得叛军无不心惊胆裂。 此人正是白马银枪高行周,他虽已年迈,却是廉颇不老。他当下一面冲杀一面大声喊道:“张将军何在?” 张敬达大喜过望,在韩通、王彦升等人死命相护下杀出一条血路,会合高行周迤逦南撤。 高行周见耶律德光势不可挡,亲率骑兵前往后军断后,迎上耶律德光契丹骑兵。 耶律德光见一年长将军白马银枪,威风凛凛,当下也在心里啧啧称奇,下令三军停步,亲自上前问道:“阁下可是‘白马银枪’高行周老将军吗?” 高行周冷哼一声道:“既知吾名,安敢犯吾境?” 耶律德光朝高行周朗声道:“今唐国运已衰,我契丹天军顺应民意入主中原,高将军岂能逆天而为?不如归降明主,朕必然不会亏待将军。” 高行周刚要约耶律德光出战,但忽然想起追击耶律屋质前将大队步兵落在身后,暗道一声:“不好!中了他分割包围的诡计。” 耶律德光见高行周执迷不悟,亲率大军发起冲击。高行周且战且退,一直掩护张敬达残部退入晋安寨中,符彦卿也已被迫避入寨中坚守。而昭义军步卒已被叛军阻断于南面,前后不得相救。 高行周与符彦卿说定率骑军当先突围,接连冲杀三次,都被刘知远、耶律德光和石敬瑭轮流杀回,只得继续困守孤营。 ——— 却说这日晋军大寨中,“金刀王”刘知远入帐拜见晋王石敬瑭。 石敬瑭也是一员久经沙场的将领,被后唐长期依赖为北面屏障。如今他一朝联合契丹在太原起叛,震惊朝野。 刘知远乃是石敬瑭麾下第一大将,石敬瑭见刘知远前来,当下十分欣喜,连忙请他坐下,吩咐下人斟酒。 酒过三巡,石敬瑭知刘知远向来对自己结连契丹叛国有所不满,假意叹道:“今唐军深沟壁垒龟缩不出,孤担心皇帝小儿李从珂亲率四方大军前来解救,届时形势定当大大不妙啊!早知如此,倒是不如不反,在太原安享富贵罢了。” 刘知远摇头冷冷道:“将军既然决然要自为天子,到了这等关头,又何必用这种话来试探在下。” 石敬瑭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却已对刘知远隐隐生出怨恨,只是碍于他在军中威望极高,自己称帝多要他来相助,只得绽开笑颜道:“知远此话深得吾心,看来引契丹兵马相助果然是一条良策,短短几个月,就已胜了这么多场。” 刘知远面色阴沉,考虑半晌后对石敬瑭道:“我今日来拜见将军,正是要说这件事。” 石敬瑭奇道:“哦?知远有何高见?” 刘知远继续道:“请契丹兵马相助本就是引狼入室之举,就说将军急欲称帝,迫不得已为之。但只需许以重金,便能请动耶律德光,何必要将燕云十六州尽数割让?将军此举日后定当成为中原大祸,届时悔之晚矣!” 这已经不是刘知远第一次说起此事,石敬瑭心中不悦,佯装无奈道:“胡人贪得无厌,区区许与金帛,怎肯出兵?且孤闻枢密使赵延寿也已暗地里为契丹主送上厚礼,孤若不送上比他更重的厚礼,契丹主放弃了孤,改立赵德钧赵延寿父子为帝,这可如何是好?” 刘知远听到此时胡须倒竖,一摔酒碗怒斥石敬瑭道:“将军一口一个契丹主,那耶律德光小将军十岁,将军甘愿以父事之,三军上下莫不为将军汗颜!” 石敬瑭见刘知远发怒,只得好生抚慰道:“知远啊,你随我已久,若不是李从珂那小儿对孤不仁,孤又怎会如此低声下气求契丹相助?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既然将军畏惧契丹人,此时收回燕云,以金帛补偿,未为晚也。”刘知远道。 石敬瑭见刘知远执意劝自己收回燕云十六州,心中暗骂道:“若不是老子低三下四请来契丹兵马,你以为凭你那一柄金刀,能助我登上皇位吗?”当下朝刘知远摆摆手道:“此事容孤三思,日后再议。” 刘知远见石敬瑭有意拖延,冷冷道句:“将军好自为之。”说罢丝毫不给石敬瑭面子,起身便走。 石敬瑭狠狠盯着刘知远离去身影,心知此人迟早要成为自己霸业上的障碍。 刘知远走出帐中,一名将领急切上前问道:“石将军如何说?” 刘知远摇摇头道:“安将军,石将军固执己见要为天子,我亦无法劝动。” 这将领名叫安重荣,血气方刚,当下捶胸跺足道:“天子?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之耳!” 他这一句话可谓一针见血,道出乱世真谛。刘知远连忙劝住安重荣道:“既然如今已经引狼入室,别无退路。唐国运已衰,我等不可造次,唯有从长计议。” 安重荣连连点头,两人就此退下准备战事,按下不提。 ——— 且说晋安寨被围困已久,高行周、符彦卿所率军队中步骑被分为两截,互相不得接应。高行周心急如焚,暗道耶律德光的围点打援、分割歼灭之计实在高明。 这日升帐议事之后,高行周敏锐察觉到副招讨使杨光远面色不安,心知不妙。事了之后,高行周召集韩通等数名亲兵,亲自跟随在主帅张敬达十余步外远远护卫。 张敬达察觉到高行周,初时并未在意。一连暗中护卫数天,高行周见杨光远并无动静,不由得暗道:“莫非是我多心了么?” 高行周正思索之间,张敬达突然径直走来对他道:“高将军,不知日夜跟随本帅,所为何事啊?” 高行周见张敬达面有不快,心想他多半对自己有所误会,连忙道:“末将……末将正是要与将军商议突围之事。” 张敬达点点头,遣退身旁侍卫,对高行周低声道:“本帅正有一事要秘密吩咐高将军。本帅怀疑军中有叛军细作,不然何以每次突围都被阻回?本帅想请高将军今晚率本部骑军突然出击,杀叛军一个措手不及。” 高行周听得这话有理,便答应下来。张敬达又看看左右无人,低声问高行周道:“高将军,你觉得符将军信得过吗?” 高行周连忙答道:“符将军深受皇恩,一心为国,绝无叛国之理。” 张敬达似是满意,又道:“那便请高将军和符将军一同突围。” 高行周领下军令,寻到符彦卿将原委说清,符彦卿自然同意,两人筹划已定,只等暮色降临。 转眼间沙场已被夜色笼罩,此夜可谓是“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乃是个不祥之夜。高行周和符彦卿集合本部兵马,整装待发。 此时张敬达正在帐中读书,估摸着到了高行周和符彦卿出兵时间,便轻甲带刀,准备前去视察。 未及出帐,大帐四周忽然窜出十余个黑影,齐刷刷拔出刀来将大帐团团包围。 张敬达大惊失色,连忙拔出腰间唐刀欲要冲出。未及掀开帐帘,一柄刀突然从帘外刺入,一刀刺透了张敬达腹上甲胄,又刺穿了他的身体。 帐外之人正是副帅杨光远,张敬达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被杨光远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按着肩头推入帐中。 杨光远冷笑一声道:“生铁小儿,你若不死,我便没有活路。”说完又一把将刺入张敬达腹中的唐刀拔出(张敬达小字生铁)。张敬达血流不止,原地毙命,犹在圆睁双目。 高行周和符彦卿尚在大营门口,正要下令出击,突然听得大营中一片喧哗,连忙派兵士前去打探。 不久之后,杨光远、安审琦率大军赶到大营门口,杨光远举起张敬达首级,对高、符二军兵马朗声叫道:“贼首已诛,其余降者一律不问!” 杨光远话音未落,突然听得大营外喊杀声震天,高行周和符彦卿回首一看,契丹铁骑已经大举杀来。 高行周白须倒竖,正要提枪先挑了杨光远这个叛贼,再回身对付契丹人马。符彦卿连忙将他按住,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高行周当即想起了那日出兵之前,符彦卿与自己说过的话: “此次北上凶多吉少,你我能战则战,尽到臣子本分。至于成败利钝,非你我所能逆睹也。”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八十七章 剑与花儿 高行周蓦地明白了符彦卿意思,眼见眼下局势前狼后虎,士卒离散,实在是覆水难收,已没有了再战斗下去的必要。 乱世中的人们大多不过想着如何更好地活下去罢了。青史留名、请缨报国,对许多人来说已成了一句空话。 高行周长叹一声,立枪下马道:“既然今势已穷,昭义军愿降。”符彦卿也已跟随在高行周身后投降。 耶律德光入营端坐帐上,安排石敬瑭坐在次席,又给予高行周、符彦卿以礼遇。 只是高行周、符彦卿都是降将,自知羞愧,在耶律德光面前缄口不言。耶律德光见二人此态,并未恼怒,反而呵呵大笑,让军士为高、符两人倒酒。 高行周见耶律德光这般举止,心知他非但在战场上勇猛无比,更是富于心计,不由得暗暗为中原社稷担心起来。 过得不久,杨光远将局势完全平定之后,提着张敬达首级入帐拜耶律德光道:“为大王奉上贼首首级,请大王发落。” 杨光远本是洋洋得意,期待耶律德光重赏。却见耶律德光似乎不忍看张敬达那圆睁双目的首级,别过头对契丹部下和唐军诸降将道:“张将军忠君报国,乃是汝等楷模,汝等当效仿之。”说罢他又唤来耶律屋质道:“与朕好生安葬张将军,不得怠慢。” 耶律屋质也用汉语对答道:“遵命。”亲自率契丹勇士收拾起张敬达尸身,与首级缝合在一起,恭恭敬敬地下了葬。 高行周见耶律德光是给耶律屋质下令,却用汉语交流,显然是做了这场戏给唐军诸降将看,不由得又是感慨这个胡人深不可测。 经此一战,耶律德光大破张敬达、高行周大军,威震中原。赵延寿总领诸军将至潞州,却已未战先溃,士气低落。 ——— 这日柴荣从太行山中归来,和师父师兄经过一番商议,都认定后唐李家气数已尽。颉跌博决意南下江南,让柴荣走遍万里山河,于日后征战四方打下基础。 柴荣不及停歇,亲入军营中为郭威带去颉跌博替他谋划的容身之策。事了之后,柴荣又请来尚在潞州的各派掌门,由颉跌博出面以鬼谷派诡辩之术说服众掌门,群豪各自散去。 群豪三三两两走后,柴荣见章骅仍未率门下弟子离开,似乎是在等待自己送走宾客,便上前问道:“章先生可有见教?” 章骅答道:“契丹铁蹄杀来,群豪虽武功高强,却也无法逆天而行,这是自然。如今贤侄是要南撤吗?” 柴荣点点头道:“正如章先生所说,这当头晚辈也别无他法了,只能先南下暂避战乱,再做打算。” 此话正合章骅之意,柴荣在江湖上一时风光无两,早晚要扬名立万,他和柴荣有过旧交,自然不能错过这等机会。 “贤侄南下不论是去江南、潇湘还是蜀中,都以过洛阳走官道为最快。既然顺路,贤侄何不与鬼谷前辈一同来绝剑门总门指点一二?正好让敝派弟子见识见识鬼谷剑法。”章骅道。 柴荣谦恭道:“不敢,不敢。” 章骅说着看了看一旁,柴荣见是聂远一手执着青霜,由柴嫣搀扶着另一边胳膊远远经过。 两人一边走着,柴嫣一边关切聂远道:“就这样走着,筋骨还会痛吗?” 聂远摇摇头道:“已经和未受伤时一样了。你也不必一直搀着我,我自己随便走走也不会有事的。” 柴嫣嫣然笑道:“我爱缠着你,你总也管不着。” 聂远假意生气道:“姑娘若再不听话,在下可要动粗了。” 柴嫣突然一把夺过聂远手上剑嬉笑道:“你现在打得过我吗?” 聂远朝柴嫣报以一笑,既笑她的天真烂漫,又笑自己的无能。 “聂少侠!” 柴嫣突然听见有人叫喊聂远,转身一看,乃是哥哥身旁的章骅。柴嫣闷闷不乐地对聂远道:“他叫你能有什么好事?自以为是的牛鼻子。” 聂远劝住柴嫣道:“章先生说起来乃是我的剑术前辈,小嫣你不可如此说他。你且先回歇息吧,我看看章先生唤我何事。”说罢他轻轻放开柴嫣搀着自己的手,慢慢朝章骅走来,柴嫣就在原地远远候着。 到了章骅和柴荣身边,聂远先向章骅执剑拱手道:“章先生。”又和柴荣相视一眼,两人互相点了点头。 章骅看聂远气色不错,似乎已没了内伤的痕迹,对他笑道:“聂少侠武功精湛,可谓和柴公子并为当今武林后辈中的杰出人物,敝派弟子可远远不及啊!章某正和柴公子说要去敝派交流剑法,不知聂少侠可否赏光?” 此时“紫衣快剑”万紫茵正站在章骅身后,听师父为和聂远客气而贬低于自己和师哥,心里不满。 万紫茵于是慨然上前道:“那日在天刀门台上见识到聂少侠的武功,在下也十分佩服,就想若有机会,定要请聂少侠切磋交流,请聂少侠指点在下一二。既然此番事了,刚好有这个机会,便请聂少侠莫要推辞。” 叶长亭听出师妹话中有刺,难免失礼,用手肘轻轻磕了她胳膊一下,要她别再插嘴。 万紫茵看他一眼,又对聂远笑道:“我师兄说他也很佩服聂少侠,想和少侠切磋剑法。” 柴荣心知聂远武功尽失,面色发难。章骅对二人道:“小徒不懂礼节,让两位少侠见笑。章某当年也是师从鬼谷传人门下,只是未能学到精髓,因此见到两位少年英杰,这才格外欣喜。若是两位有什么难处,章某也不勉强。” 这本是个进一步拉拢绝剑门的好机会,奈何聂远已不是昔日的聂远,柴荣正不知该如何作答,聂远对章骅微微笑道:“掌门如此盛邀之下,晚辈若再推辞,岂非不识掌门好意?” 柴荣见聂远竟答应下来,也道:“待在下问过家师,若是家师应允,在下自然同去。” 章骅点头道:“绝剑门先在潞州城中盘桓一日,事不宜迟,来日辰时,章某在城南门恭候鬼谷老前辈和两位少侠。” 说罢章骅和柴荣、聂远告辞离开。柴荣见他走远,问聂远道:“师兄何以答应下来?” 聂远对他道:“你不必有所负担,既然刚好路过洛阳,见识见识绝剑门的所谓剑法正宗也不是一件坏事。可惜闻名天下的洛阳牡丹已过了花期,不然正好去看一看牡丹花会。” 柴荣对聂远笑道:“师兄生了这一场大病,变得不再爱剑,而爱花了吗?” “冰冷的剑和柔软的花儿,本就可以一起爱。”聂远道。 ——— 月白风清的夜晚,柴荣和柳青坐在屋檐下,看着天上的皎皎明月。之前乱糟糟的各类琐事终于告一段落,两人心中都说不出的舒畅。 “荣哥,你决定要下江南了吗?”柳青看着月亮,问身边的柴荣道。 柴荣点点头道:“青儿也一起去吧,想必江南此时正是一派莺歌燕舞的美景。‘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这诗写得多妙。” 柳青答道:“可还有一句诗写的是‘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对于我这般的无根浮萍,江南不过又是另一个异乡。” 柴荣看着柳青,她的话中满是落寞,眼神中也似乎有着些许悲伤。 “青儿,你……你怎么突然说这般见外的话?是我让你不开心了么?”柴荣问道。 柳青摇摇头道:“并不是青儿见外,也不是你让青儿不开心。青儿从小除了爹爹谁都不认得,爹爹死后,在世上就没有了亲人。” 柴荣知道柳青向来喜欢把心事埋在心里,不似柴嫣有什么便说什么。此时听柳青吐露心声,十分好奇,便静下心来听她倾诉。 柳青见柴荣正关切地看着自己,急切地等待着她将真正想说的话说出来,便转过头看着月亮继续道:“从青儿在那间客栈中遇见了你们一直到现在,柴郎、嫣妹、聂大哥、颉跌前辈就成了青儿的亲人。这段时间虽然不长,但柴郎对青儿的关心、照料,是青儿这十几年都未曾拥有过的。” 听柳青说完之后,柴荣笑道:“其实你不必把我说得这么好,你还年轻,还没走过江湖,见过的人也少。江湖中有好人,也有坏人,你不过是恰巧遇见了几个有些侠义心肠的好人罢了。” “这么说来,我还是很幸运的。”柳青微微一笑,又继续道:“不过既然刚入江湖,就遇见了足够好的人,是不是就没有必要继续在江湖路上走下去、去认识更多的江湖同道了?” 柴荣轻轻弹了一下柳青的脑门,对她笑道:“你呀,心肠未免太软,遇到了一个对你稍稍好些的人,就对人家掏心掏肺,觉得他是世上最好的人了。也许当你走了更多的路,见过了更多的人,会发现不一样的风景。” 柳青显得极为疑惑,对柴荣道:“青儿不懂。古人常说‘知己难逢’,可见寻到知己是一件快慰平生的大事,如果能够幸运到初入江湖就寻到了知己,还会有什么更好看的风景?” 柴荣略有些诧异,他没有想到柳青会有这种想法。她似乎还未曾入世,未曾见过世间繁华,却已化出一颗随遇而安的心。 柳青嗫嚅着道:“其实……其实我的意思是……柴郎,你能明白吗?” 柴荣看到柳青的眼神中突然流露出一泓秋水般的款款深情,自己恍然大悟,胸口也随之一热。 但他随即摇摇头道:“青儿,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你我遇见,幸运的不是你,是我。我也希望你能一直陪在我的身边,看着我走完这条平定乱世的路,可我不能。” 柳青心绪杂乱,犹豫地问道:“为什么不能?” 柴荣幽幽叹口气道:“人生苦短,江湖路长。有多少人苦于短短的一辈子看不完想看的万里河山?我若要把你永远留在身边,是对你的束缚和捆绑,未免太过自私。我希望你看遍世间百态,再选择出你想要的生活,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柳青看着月亮,静静回味着柴荣的话。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八十八章 你怎能这般狠毒? 两人互相请过晚安之后,各自回房安寝。 柴荣奔波两天,明日又要马不停蹄踏上新的路途,倒头便睡。柳青则辗转反侧,夙夜难眠,卧看了一夜皎皎明月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第二天一大早,郭威派亲信传过信来,说赵延寿大军已在潞州十里之内,今日便至,柴荣若要出城南下须尽快。 柴荣知晓以后,托亲信安排好了府中事务,照计划和其余人等赴南门与章骅会合。 章骅在城门内等待已久,今日赵延寿将至,城门禁行,直到柴荣上前交涉,一行人才出了这道城门。 众人骑马出城不久,聂远踌躇地望了城西外那一大片槐树林一眼,当晚那直透心底的恐惧似乎已经退散。 聂远回忆着当晚的那阵莫名其妙的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柴嫣察觉到聂远反常神态,在他眼前晃了晃手,问道:“你还在想那晚的怪事吗?” 聂远点点头道:“那晚的气氛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我不是第一次到过那个地方。” “你行走江湖,去过很多地方,也许不过是四周景物相似罢了。”柴嫣道。 聂远眉头微皱,望向西北面道:“或许如此,可那种感觉,又……” 柴嫣也随他望了望西北面,说道:“此次南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或许和潞州城就是永别了。你若心里念念不忘,我们现在就再去走一遍。” 聂远又看了半晌,道了声:“好。” 随后他与师父说了此事,颉跌博点点头默许,柴荣问他道:“不如让我也和师兄同去?” 聂远轻轻摇头道:“不必了,阿嫣陪着,你尽管放心。你们先赶路吧,我们随后便到。”聂远随即又和章骅解释道:“在下有些私事未了,请掌门见谅。” 章骅应道:“聂少侠请便。” “师兄凡事小心,事了之后一路南下往洛阳方向而去就是,我等慢行,师兄不久就能追上。”柴荣道。 聂远点点头道:“好。”柴荣接着又叮嘱柴嫣道:“好生照料你师哥,出了什么差错拿你是问。” 柴嫣朝柴荣做个鬼脸,道:“真是个唠叨婆婆,说不完的话。”随即和聂远调转马头,朝西北方向而去。 万紫茵看得疑惑,柴嫣陪聂远去了结什么私事,那柴嫣看起来一朵娇弱的小花儿一般,怎么柴荣反而嘱咐她好好照料聂远? “师妹,想什么呢?快些走了。”叶长亭打断了她的思绪。 万紫茵不及细想,只得继续跟随众人启程南下。一行人为让聂远能及早追上,只是缓缓行马,一路无话。 聂远特意先到了潞州城西,又沿着当晚的路线朝那片林中徒步走去。柴嫣牵着马,跟在聂远身后不远处。 此时天气已然转凉,不及当时那般闷热,两人走在密林之中,竟还觉得有些舒畅。 聂远闭上眼睛,用心地感受着那天感受到的一切。时断时续的乌鸦鸣叫、夹杂着血腥味的干涩的风、杂草丛中踉跄凌乱的脚印…… 这些刻在聂远心底的感觉突然间模糊起来,似乎镜中花、水中月般恍恍惚惚,触不可及。那时清晰过的记忆,也如同花丛中斑驳迷离的蛇一般若隐若现,最终消失在了无名的角落。 聂远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未曾变化,一如寻常,那似曾相识的恐惧感却荡然无存。 “想起什么了吗?”柴嫣小心翼翼走到聂远身旁问道。 聂远本能地摇了摇头,但在柴嫣走到他身边的这一刹那,一道闪电突然炸裂在他脑海!他连忙按住痛起来的额头,当晚的场景又重现在了周围。 当夜柴嫣冲到他身前护着他时,寒鸦两大绝顶高手梭镖客和勾魂客为什么无一阻拦?转魂那时曾斥责了二人,但却没容二人解释。 或许只是一个巧合,是梭镖客和勾魂客同时走了神,或许是没把柴嫣放在眼里…… “小倩,你听见了吗?”柴嫣突然压低了声音道。 聂远一惊,和柴嫣面面相觑,随即趴在地上细细听了半晌,又抬起头来点点头道:“两匹马,朝这边过来了。” 两人将要上马返回,都在心里留了个心眼。过得片刻,果然两匹马从南面疾奔而来,乃是一个文人带着一个侍卫。 那两人座下马都气喘吁吁,跑得愈来愈慢。此时远远望见聂远和柴嫣,侍从对那文人笑道:“大人,刚才那群人多小的没把握,这不又有落单的送上马来了。” 那文人点点头道:“你快去将那两匹马征来,若是误了大人的要事……”随即他指指那侍从,又指指自己道:“你,我,都得人头不保。” 那侍从在手臂上缠着一条链子枪,飞马上前对聂远、柴嫣道:“官家做事,识相的把两匹牲畜交出来,再将盘缠拿出来慰劳慰劳官爷,就绕了两条狗命。” 柴嫣想着聂远已没了武功,以后在江湖上遇着麻烦,自然要自己挺身而出摆平,便纵马上前道:“哪里来的贼子,敢打老娘的主意?” 聂远见这两人身着官服,确实是朝廷中人,拦在柴嫣身前向两人拱手道:“两位官爷,此去向东不到五里便是潞州城,在下有要事在身,恕不借马。” 那文官啐了一口,骂两人道:“要不是本大爷要务在身,倒愿意陪这小妹妹玩玩,可惜今天没这个心思。阿虎,将他们两个宰了。” 那阿虎狠狠咬了咬牙,一抖链子枪,纵马上前骂道:“他奶奶的,快来受死,莫耽误老子时间。” 阿虎离柴嫣越来越近,柴嫣看清了他的面貌,突然吃了一惊,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他。” 聂远并未注意到柴嫣反常神态,缓缓抽出剑来,只是他手腕无力,青霜剑握在手中晃动不止,看得阿虎哈哈大笑道:“又是个装模作样的。” 柴嫣突然跳下马来,一手将聂远握着的青霜剑接过,一脸冷峻地大踏步朝阿虎走去。 聂远连忙下马拉住了她道:“阿嫣,不要冲动。”谁知柴嫣一把将聂远甩开,将剑尖拖在地上,仍是冷冷盯着阿虎。 阿虎突然浑身打个寒颤,眯缝着眼看了柴嫣半天,挠挠头想不出什么时候见过她。 柴嫣越走越近,阿虎一扬链子枪,朝柴嫣劈头甩去。聂远叫道:“小心!” 柴嫣突然仰身一避,已一剑刺在了阿虎脚掌。阿虎吃痛翻身落马,就地打了个滚,用个“金蛇缠身”式将链子枪在自己周身环绕一圈,要将柴嫣逼开。 柴嫣后退两步,挽个剑花,重又上前和阿虎斗作一团。聂远在后看着,见柴嫣用的剑招都是些江湖上最为寻常的招式,但却隐隐有鬼谷剑法的影子。 阿虎的链子枪甩起来范围极大,柴嫣近不得身,十分焦急。聂远在后看着,眼见这阿虎的链子枪用得并不高明,若是自己武功尚在,只需趁他一链挥过的间隙出快剑便能破之,但柴嫣绝没有这等速度。 过了十余招,柴嫣趁阿虎链子枪刚从她面前甩过,猛地强行逼近身来。阿虎连忙左手一拉,右手攥住枪头摆了个回马枪。 他身高臂长,柴嫣一个不慎竟被枪尖划在了脸上一道血痕。兔起鹘落间柴嫣也一剑刺在了阿虎攥着枪头的手腕上,阿虎急忙放开链子枪按住手腕,蹲在地上呻吟不止。 聂远心知这一招鱼死网破的打法丝毫心软不得,而柴嫣用得就十分狠辣,正得精髓,看着他心里暗惊。 却见柴嫣又翻身到阿虎身后,一手托起阿虎下巴,一手将剑放在他咽喉上狠狠道:“阿虎!你还记得本姑娘吗?” 聂远看得一头雾水,这阿虎看着和普通的练武人并无二致,只是上了些年纪。若说做了朝廷爪牙,一把年纪还是个下手,混得也实在不怎么样。 “你……女侠……女侠是谁,小的什么时候得罪了女侠?”阿虎按着手腕不敢动弹,声音颤抖着问道。 “我见过你,你叫阿虎,还有一个老女人叫阿龙,你们拐带普通人家的小孩卖到买家手里。怎么,现在寻了官家做靠山,以前那些不光彩的事就都一笔勾销了?”柴嫣冷冷道。 “你!你是……你是那次……”阿虎话说到一半,柴嫣突然按住了他嘴,手中剑在他咽喉一划,殷红的血染红了青霜剑冰冷的霜刃。阿虎瘫在地上,已然毙命。 聂远愣愣看着柴嫣这般杀人不眨眼的模样,惊得目瞪口呆。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跑上前去从柴嫣手里夺过来剑,看看阿虎惨状,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着柴嫣道:“你怎能这般狠毒?” 柴嫣未及回答,那朝廷官员突然纵马撞来。柴嫣一把将聂远推开,自己也侧身躲过冲来的快马。 那官员勒住马,拔剑欲砍,柴嫣突然靠近飞身跃起,用个空手入白刃飞身按住这官员手腕,又在他神庭穴上曲指一磕,那官员便浑身瘫软跌下马来。 柴嫣一脚踩在这官员持剑手上,又俯身压在他胸口,将手作虎爪式卡在他喉咙上道:“本姑娘问一句,你说一句,知道了么?” 聂远快步上前拦阻柴嫣,柴嫣一挥手道:“你不用管我做事,对付这种人,就要用这种办法。” 聂远看着柴嫣惶然失措,他还没见过这样的柴嫣。但他见柴嫣好像认识那阿虎,心想这其中一定有他不知的原委。 柴嫣随即又盯着自己膝下这人问道:“本姑娘问你,你是谁的人?” 那官员唯唯诺诺道:“小官是……是朝廷的人……” “废话!本姑娘问谁派你来的?”柴嫣嗔道。 “是……枢密使赵延寿大人派小官送上密信……” “给谁的密信?” “给……给契丹皇帝的。” 柴嫣看看聂远,朝他做了个鬼脸道:“看吧,就是要这样做才对。”说罢她低下头,看了这躺在地上的官员最后一眼。 聂远见她似乎要在手上发力,连忙阻止道:“阿嫣!没必要害他性命!” 柴嫣犹豫着松开了卡在他咽喉上的手,那官员求饶道:“求求女侠饶命,赵大人还派了十几名护卫护送着两位大人去见契丹皇帝,小官不过是个跑腿的,提前通知个消息罢了。” 柴嫣起开身,对尚躺在地上的这人道:“信留下,人滚吧。”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八十九章 帝都京洛 那小官落下封信,拍拍屁股上马就走。 柴嫣拿起那信,聂远在一旁冷眼旁观,突然开口道:“你该验过信再放他走。” 柴嫣脸上还挂着血,朝聂远粲然一笑道:“你说得对,看来我还是没有走江湖的经验。不过……我一直以为你心地那么好,没想到也有挺多心思的。” 聂远盯着柴嫣眼睛道:“不懂和不做,是两回事。” 柴嫣摇摇头道:“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聂远面无表情,看了看那死去的阿虎,又走上前去给他抚上了没闭上的双眼,问柴嫣道:“他之前与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不由分说地杀了他?” 柴嫣看出聂远不似在开玩笑,面色微变看着聂远道:“你就是为了那个人渣,对我做出这幅爱理不理的表情?” 聂远将青霜收回鞘中,又抬起头对柴嫣道:“我将剑给你,不是让你杀人。” 柴嫣怔怔看了聂远片刻,只觉得十分委屈,又不想和他多说一句。她抹了一把眼泪,对聂远说道:“随便你。”说罢她自顾自骑上那紫骍马,调转马头朝着南方,一抽马鞭就要去赶上柴荣。 那紫骍马吃了一鞭,并不前行,只是在原地四蹄踏动。柴嫣又抽它一鞭,马儿长嘶一声,竟又转过身来看着聂远身边的枣红马,不舍离去。 柴嫣又狠狠抽了马儿两鞭,那紫骍马是一匹紫里透红的良马,柴嫣这两鞭抽得厉害,竟抽出了两道殷红的血痕,在马儿身上分外煞眼。这紫骍马仍是原地长嘶,不肯离开。 聂远不理柴嫣,想要将阿虎的尸体拖到附近的槐树旁靠着,却显得力不从心。柴嫣飞身下马,和聂远一边一个胳膊将阿虎拖到了树旁。 聂远看着柴嫣脸上伤痕,心里一软,正要问她伤势怎样。柴嫣不等他开口,飞身跑回跳上紫骍马挥鞭朝南,那马却不论被打成什么样子都不肯移步。 聂远骑上枣红马,对柴嫣道:“不要打了,它在流血。” 柴嫣用手指沾了沾脸上的血,撇撇嘴道:“你只能看到畜生在流血吗?”说罢她又一挥鞭,紫骍马犹犹豫豫,缓缓跑了几步。 聂远纵马跟上,在马上伸手要擦她俏脸上的血迹。柴嫣一把将他手挡开,冷冷道:“晚了。”聂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不言。 两匹马一起奔跑起来,不久追上了柴荣一行。柴荣见柴嫣闷闷不乐地骑马过来,脸上又挂了彩,迎上她问道:“又调皮了?” 柴嫣并不回答哥哥,拿出来信交给他道:“遇见了赵延寿的人,交了手,这是他送给契丹皇帝的信。” 柴荣和颉跌博对视一眼,柴荣低声问柴嫣道:“是我师哥的武功恢复了吗?”柴嫣摇摇头道:“就是个文官,是我趁他不注意动的手。” 柴荣将信将疑,将那信接过来打开阅读,信上所写不出所料,乃是赵延寿请耶律德光扶持自己称帝之事。 章骅在稍远处见状,上前问柴荣怎么回事,柴荣将那信交给章骅,章骅看罢叹道:“当朝枢密使都已通敌,莫非这李家果真气数已尽了么?” 柴荣也叹了口气,众人一边说着又继续起步南下。柴嫣走着走着落在最后,聂远也有意落在队尾走在她旁边。 聂远盯着她脸上血痕看了半晌,突然拉着她马缰绳,让她的马停了步,柴嫣一拍聂远手道:“干什么?” “你不管它,脸会留疤的。”聂远道。 柴嫣又摸了摸脸上血痕,又是心疼,又不肯向聂远低头,犹豫半晌,终于鼓鼓腮帮冲聂远问道:“你有办法?” 聂远点点头道:“你要记得告诉我那阿虎到底是什么人,还有你为什么杀他。” “要是我偏不告诉你呢?”柴嫣捂着脸道。 聂远冷冷道:“你要是不告诉……”柴嫣一瞪眼,聂远将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说罢他慢慢抽出了青霜剑,又将剑柄递给柴嫣,道:“将剑身贴在伤痕上,虽然我不能催动真气给你疗伤,至少不留下伤疤。” 柴嫣接过青霜剑,对聂远莞尔一笑道:“不会留下伤疤的。”她随即双手捧剑,轻轻地把剑身贴在了脸上,只觉得脸上那处伤口一片冰凉,很快便结了痂。 聂远看着柴嫣的模样,心里暗道:“希望你心里不要结疤。” 这时柴荣在前和绝剑门等人闲扯攀谈,说得不亦乐乎。也没人注意到聂远和柴嫣,两人便在众人最后慢慢行马,时不时快被前面一行人落下了,再快马几步追上。 “你不是想知道阿虎是什么人吗?”柴嫣问道。 聂远微微摇头道:“我知道阿虎一定是个坏人,而且一定是一个很坏很坏的坏人,所以并不是关心他的身份,我只是没想过你会杀人。” 说起阿虎,柴嫣似乎有些悲伤,低着头对聂远道:“其实我很害怕杀人,可那件事我忘不了。在我只有七八岁的时候,阿虎和一个女人经过了我们的村子,从那以后村子里就少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叫阿蝶,是我最好的玩伴。” 聂远小心翼翼地问道:“是那阿虎拐走了阿蝶?” 柴嫣想起往事,眉头紧皱道:“后来教我武功的流浪武师告诉我,阿虎阿龙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一对夫妻。他们拐走的男孩子多半会送到黑矿山里,女孩子送到青楼里养大……”柴嫣说着说着,忍不住啜泣起来。 聂远虽然还有许多疑问,但却不忍再问,轻轻抚着柴嫣背道:“我能理解你,你见到阿虎一定很恨他,可你更不该杀他啊。” “为什么?”柴嫣含泪问道。 “既然冤家路窄,你好不容易又遇到了他,应该想办法让他吐出来阿蝶的下落和他当初背后的靠山才是。一剑下去,你虽泄恨,却再也没了线索。”聂远解释道。 柴嫣重重点了点头,梨花带雨地对聂远说道:“我还没有走过江湖,你以后一定要好好教我。” 聂远看着柴嫣,笑着为她抹去眼泪,道:“女侠,我将除了鬼谷剑法之外的剑法心得慢慢传授于你,可你要答应我不许随便出剑,出剑也不许随便杀人。” 柴嫣破涕为笑,抖抖剑柄上的剑穗道:“那是当然,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做剑疆,做了剑穗。” 柴嫣将中间故事和聂远讲清,两人不再怄气。一行人又有意绕路避过了赵延寿大军,昼行夜宿,前往洛阳。 行路途中,柴荣除了走路从没闲着,每歇下来便取出虬髯客留下的《李靖六军镜》和《卫公兵法》钻研,聂远又将自己修炼鬼谷剑法时的心得毫无保留地传授于柴荣。短短不到半月,柴荣在兵法和武功造诣上都大有进境。 ——— 半月之后,众人终于在一个上午看到了洛阳外城。远远望着烟火繁华的洛阳城,竟让人一时忘了这是一个乱世。 昔年隋文帝杨坚定都长安,隋炀帝杨广迁都洛阳,大加修缮,又开凿京杭大运河。运河从余杭一直通到涿郡,全长近四千里,可谓前无古人,而洛阳作为运河中心,四通八达,隋炀帝又征集天下百姓商旅入洛阳定居行商,使得洛阳一时间空前繁荣。 唐朝之后,太宗李世民以隋炀帝奢靡为戒,拆紫微宫乾阳殿。高宗李治又以洛阳为东都,与西京长安遥遥相望。 朱温篡唐称帝建立后梁之后,以开封为东都,洛阳为西都。李存勖建立后唐,又以洛阳为都,因此时至今日,虽经战乱,洛阳仍是冠绝天下的大都城。 未入洛阳城,众人就已为绵延十余里的城墙而啧啧惊叹。入了洛阳城中下马步行,更不知比潞州城大了多少。城内路上各类坊市星罗棋布,看得柴嫣和柳青目不暇接,往来的人群商旅熙熙攘攘,一派海清河晏,丝毫没有大战之下的紧张气氛。 绝剑门总门就处在洛阳城东北,与“天下第一古刹”白马寺毗邻。白马寺在武林中虽不及少林寺鼎鼎大名,但建寺历史更远于少林,武林中人无不敬仰。 柴嫣看着这洛阳盛景,到处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之象,不禁心折,迫不及待问柴荣道:“洛阳哪里最好玩啊?” 柴荣朝柴嫣正色道:“到了洛阳,自然要先去章掌门门上拜访,一来就说玩乐,哪里有点客人的样子?” 柴嫣朝柴荣吐吐舌头,牵着柳青手对柴荣道:“本来就没要和你去,我让柳姊姊陪我。” 章骅微笑着劝柴荣道:“小姑娘喜欢玩耍,不妨事。”说罢他又向身后众弟子叫道:“长亭,长亭……” 叶长亭应道:“弟子在,师父请吩咐。” 章骅点点头道:“嗯,为师问你,你不是常在城中玩耍吗?还不快和柴姑娘指点指点哪些地方有趣儿。” 叶长亭微微尴尬道:“每次都是师妹拉着我……” 万紫茵突然拧着叶长亭让他闭了嘴,朝柴嫣笑道:“妹妹要在洛阳城中玩耍,最好的去处自然是南城的定鼎门大街。只是洛阳城大,妹妹估计要走好一阵子了。” 柴嫣嫣然笑道:“不妨不妨,万姐姐一起去吗?” 万紫茵也正年轻,柴嫣邀她出游,本能地一高兴要答应,突然瞥见了章骅的威严面目,只好摇摇头道:“两位妹妹去吧,姐姐回家还有许多事要忙呢。” 柴嫣点点头道:“那好吧。”随即又朝聂远做了个鬼脸道:“下次再和你去。” 柳青年纪也不大,偶尔不遵长辈的那些礼节,人家倒也不怪。当下见柴嫣兴高采烈要去,不忍拂她兴致,柳青自己又正烦闷,两个人便拉着小手蹦蹦跳跳往城南去了。 柴嫣走到一半,突然想起聂远若是到了绝剑门被刁难可是大大不妙,便又回身走到聂远身后,笑嘻嘻取下了他背上青霜剑道:“本女侠要去行走江湖了,剑借我用用。” 柴嫣想得分明,绝剑门以剑法正宗自诩,聂远没剑,自然没法比试。她想到此处,也不禁为自己的机智折服。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九十章 剑胆琴心 颉跌博一行人随章骅径往城东北去,一路上看着人来人往,柴荣不禁暗暗好奇起绝剑门会是怎样一副模样。 一般武林门派都立足于深山之中,绝剑门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大隐隐于市,还是在寸土寸金的洛阳城,这便让柴荣十分惊讶。且越往东北也没少了行人,并不是什么偏僻城郊。 一行人到了绝剑门总门,却见城东北偌大一片地域皆是绝剑门的地皮,宛若一家王爷家的园林一般。聂远一路看着,也为绝剑门能在帝都中觅得一方之地而感到不可思议。 柴荣思索了一番,倒也觉得绝剑门兴盛并非偶然。从唐中以来世人好剑,时有“剑圣”裴旻,三尺青锋纵横天下无人可敌,改进过的“霜寒九州”便出自他手。 裴旻又教出了一扬名千古的奇人,盛名更甚于己,这弟子便名唤李太白。自此以后,裴旻的剑、李白的诗、张旭的草书被唐文宗钦定为“大唐三绝”。 后唐自命为唐朝正统,李从珂为印证这一说法,假奉绝剑门为唐文宗钦定剑圣裴旻的剑术传人,将章骅请来在洛阳城中建立宗门,使其与白马寺同为洛阳二尊。 章骅为能与天刀门分庭抗礼,接下了李从珂皇命在洛阳立足。他出身鬼谷又背离鬼谷,这在江湖上也不是什么大的秘密。 当年饮雪楼第一鬼谷子封于烈教出的两个门徒中,一个桀骜不驯不敬师门,一个假仁假义追名逐利,江湖人了解的内情不多,颉跌博却知道的清楚。 一行人未到绝剑门门前,便已远远望见绝剑门高耸的石门,这石门其实就是两根擎天石柱,在周围的民居之中显得分外高大,直耸云天。 到了绝剑门正门之前,柴荣才看出这两边石柱上刻着对联,上下联合起乃是“方地为舆圆天为盖,长剑万里倚天之外”,此句化用宋玉之赋,果然好生气派! 门外守门弟子见师父归来,连忙将众人接着。章骅吩咐了几句,小徒便连忙派人进去安置。 入得门内,环顾四周,却见剑光翻飞,剑气纵横,每八人有一名高阶弟子教剑。门内各处无不剑影闪烁,却又井然有序,丝毫没有混乱之象。 众人一路走到迎客厅堂,却见厅堂正中挂着一面牌匾,“剑胆琴心”四个大字写得笔走龙蛇,分外醒目,落款正是唐朝草书一绝张长史张旭,柴荣也不由得暗暗叫好。 分宾主坐定以后,众人随便寒暄了几句,章骅道:“连日奔波劳累,在下已吩咐小徒备好干净客房,各位请便。” 颉跌博一路上默不作声,此时突然道:“且慢,不急着去歇息,老夫虽然年纪大了些,却也不至于走了几步路就撑不住。” 颉跌博说这话时喜怒不形于色,面无一丝表情,章骅也不由得暗暗在心里思忖师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章骅连忙赔礼道:“是晚辈失礼……” 颉跌博微微抚须,打断章骅道:“既然此行要交流切磋剑法,老夫正想要看看,你所谓的绝剑门剑法和我鬼谷派剑法到底有什么不同。” 章骅霎时一惊,要知鬼谷派传授武功并不拘泥于传下来的那十四路鬼谷剑法,而是因人而异激发其筋骨里的武功天分,甚至有些徒弟练的武功连师父都不会。 而章骅自己当年在封于烈门下学成剑法出山,师父死后自己又自立门户,潜心钻研数年,从此便号称绝剑门剑法系自己和师弟一手研习发扬,而与鬼谷再无干系了。 章骅心知这师叔是要找自己的麻烦了,连忙笑吟吟道:“前辈便请安坐,先让小徒在前辈面前献献丑。” 柴荣看到这时,也已对章骅变了看法。他那日邀自己来时就说是“未能学到鬼谷武功精髓”,眼下又称呼颉跌博为“前辈”,却不称“师叔”,着实是有意要绝剑门与鬼谷派划清界限。 只是柴荣想不明白,当初的绝天门雄霸一时,为何分裂后三门却都不甚追念?非但如此,甚至如绝剑门反而一直对绝天门敬而远之,仿佛从没有过什么关系。 柴荣心知这一节和当年的陈年旧事有关,颉跌博几次追忆起来,都变色嗟叹,大反常态,柴荣也不敢相询。 “长亭!”章骅向门外弟子叫道。 叶长亭翻身进入厅堂,捧剑道:“弟子在。” 章骅微微颔首道:“你是我门下大弟子,为师对你寄予厚望。你且在鬼谷子前辈和两位少侠面前用两手绝剑门剑法,请前辈指点指点。” 叶长亭捧剑向众人一一行了礼,拔剑出鞘,用个“风啸百里”起势,那百里剑化作一道绵长的劲风,在叶长亭手里十分悦目。 叶长亭紧接着将一路剑法使出,他仪表端正,一身灰衣,用的剑法也雍容大气,坦荡而又绵长,正得绝剑门剑法真传。柴荣默默看着他舞剑,忖度着自己和他孰高孰下。 百里剑也是孙权吴六剑之一,不事小人,佩剑之人必为百里之才,又必是谦谦君子。 这一代武林人才凋零,远不及上两代高手辈出。聂远行事低调隐秘,柴荣又只算半个江湖人,因此江湖上最广为流传的后江湖四大高手便是绝剑门“百里君子”叶长亭、“紫衣快剑”万紫茵,天刀门“铁面判官”古黑脸、“冷月刀”伊和四人而已。 此外李望州实则也不在几人之下,不过他一介游侠,无友无敌也不争斗,江湖上也没人替他造势。 待到叶长亭使完一路剑法,颉跌博微微点头。他这一路剑法和鬼谷剑法中的几路若即若离,确实有许多差异,看来自己不甚了解的这个师侄倒确实有开宗立派的本事。 叶长亭收剑对聂远拱手道:“叶某见识过阁下高招,自愧不如,就请指点一二。” 聂远记起当初在潞州街市上和叶长亭交过一次手,算是胜了他一招,也拱手道:“谈不上指点,在下有一二浅见,权当抛砖引玉。” “阁下请讲。”叶长亭道。 聂远点点头继续道:“叶兄剑法绵长,进退自如、几无破绽,自能立于不败之地,令在下十分佩服。白璧微瑕之处在于,叶兄这一路剑法与鬼谷十六路剑法的‘揣’‘摩’‘权’‘谋’四路剑意相合,但缺少了‘捭阖’剑的灵动变化和‘决’路剑的决然果断,难免有些失色。” 颉跌博听着甚是满意,聂远之话乃是暗讽章骅狗尾续貂,学了几路鬼谷剑法又否认师门,将高深的鬼谷剑法大幅简化,变得人人能学,却已失了精髓。 叶长亭对聂远笑道:“阁下大概是看错了,叶某用的是师父亲传的君子剑法,正是取‘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之意,直来直去,本就没有阁下所说的应变、权谋那些阴谋阳谋。” “那倒是在下想多了。”聂远道。 叶长亭朝聂远一摊手道:“那就请聂少侠指点一二,露一手少侠口中的鬼谷剑法。” 说罢他在手上暗运内力,将剑柄朝着聂远凌空扔出。那剑身在空中快速打着旋,聂远手接不住,向边上一避,百里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他这一手看得众人甚是迷惑,纷纷暗道:“就这?” 聂远随即慢条斯理地将百里剑捧起,细细地看了剑身半晌,周围人以为他故弄玄虚,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好剑!可惜在下不会武功,用不了这剑。”聂远突然开口道。 随即他用尽浑身力气将剑扔回给叶长亭,却扔在了他脚下五步开外。门下围观弟子一片哗然,章骅也微微变色。 万紫茵正站在厅堂门口,上前两步跨入厅堂冲聂远道:“不比就不比,干嘛轻侮于人?” 聂远眼神落寞,摇摇头道:“在下未有此意……” 万紫茵是亲眼见过聂远一招逼退师兄叶长亭的,她仍记得那一剑剑气凌然,剑光之下四周生寒,且那一剑更比自己的“紫衣快剑”快上几分。 而如今他却说用不了这剑,还随手扔在地上,在万紫茵看来,既是说看不起师兄的百里剑,又是不屑于和师兄谈论剑法。 此时柴荣上前道:“师兄旧伤未愈,力不从心,并非有意冒犯。师兄这几日常常教授柴某剑法,叶兄若想见见鬼谷剑法,柴某倒也不怕献献丑。” 聂远见自己将剑扔在了地上,一如那日给耶律依霜扔弓时的光景,不由得哑然失笑。他自知失礼,匆匆上前几步欲要将剑捡起,叶长亭已抢在他前面拾剑还鞘,两人目光相对时,叶长亭冷冷看了他一眼。 叶长亭收起剑后,应柴荣道:“那日在英雄大会上见柴公子武功,叶某深感佩服,想必是不下于聂少侠的……” 叶长亭话说到一半,章骅突然打断道:“罢了,长亭,既然今日聂少侠疲累了,请三位客人歇息吧。” 颉跌博看章骅显然不快,但似乎又别有用意,转念一想,对聂、柴二人道:“为师也累了,走吧。” 章骅起座相送,叶长亭也退到一旁,已有两名弟子引着三人往客房过去。 两名引路的弟子走后,柴荣迫不及待地问颉跌博道:“徒儿不知师父意思,为何先要看绝剑门武功,又不让徒儿上前和他百里剑试两手?” 颉跌博沉思片刻道:“武功只是其次,他绝剑门背离鬼谷,如同私塾一般遍收门徒,你看他满门弟子少说有三四百人,每日练武不断,还怕没机会看他武功?” “那师父意思是?”柴荣问道。 “江湖中人一直对当年的绝天门讳莫如深,是时候将那些谜团揭开了。”颉跌博幽幽叹道。 颉跌博每每提起此事都十分恼怒,此时却说要揭开谜团,柴荣不解道:“师父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颉跌博指指半头白发和如霜的鬓角道:“带着这件事进棺材,为师死不瞑目。再难面对的事情还是要面对,为师一大把年纪,还能再回避几年?”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九十一章 饮甘露食烟霞 话分两头,柴嫣和柳青一路径往城南,一路上兜兜转转,左右赏玩,又过了横穿洛阳城中的洛河,一直走了近两个时辰才到那定鼎门大街。 却见这大街宽有二百步,一望无边,街上商旅不绝,竟透着一股盛世气象。大街两边各类店铺上都挂着“天街”两个字做前缀,镶金镀银,店面无不装饰得十分奢华阔气。 柳青看着这川流不息的人流,似乎是没什么精神,略带倦意地问柴嫣道:“嫣妹,该去哪?” 柴嫣歪着头想了片刻,突然眼中放光,问柳青道:“柳姐姐,你说你进了洛阳城,最大的感觉是什么?” 柳青微微思索道:“自然是洛阳城宽阔繁华了……” 柴嫣一拍手道:“没错!不知道柳姐姐有没有想过,如今大兵压境,洛阳城中却悠然自若,没有一丝备战的气象。” “妹妹说得对,这倒是一桩奇事。”柳青点点头道。 柴嫣一本正经道:“我想这其中定有一个和当今武林息息相关的惊天阴谋,所以我们要知道这其中原委,自然要先去客栈。” “为什么去客栈?”柳青不解道。 柴嫣眨眨眼道:“好吧,其实是聂远告诉我的。他说客栈中各路人马往来,人流很大,是打听消息最好的所在。” 柳青点点头道:“那就听嫣妹的,不过我倒觉得没什么惊天阴谋,准是妹妹想多了……” 柳青话没说完,柴嫣已经拖着她钻进了街边一家客栈。这家客栈叫做“京洛天街第一家”,两人刚跨进门槛,早有小二迎上道:“两位姑娘,里边请……” 两人跟着小二进去,却见这“天街第一家”中地方宽敞,果然坐满了三教九流,报菜名的、喝酒划拳的、嬉嬉笑笑的声音不绝于耳。 柴嫣和柳青坐在了一处空桌前,小二又上前问道;“两位姑娘,要点什么……” “叫女侠!”柴嫣朝小二瞪眼道。 柳青在柴嫣对面忍俊不禁,捂嘴笑了出来。那小二愣了半晌,上下打量着柴嫣模样,柴嫣突然将青霜剑在饭桌上重重一摔,冲那小二喝道:“怎么,看不起本女侠?” 她这一摔,四周人都被惊动,店里霎时哑然无声,一齐朝她这一桌看来。柳青连忙劝柴嫣道:“柴女侠,低调。” 柴嫣朝那小二哼了一声,又将剑拿下了桌面。那小二憨憨傻笑两声,道:“两位女侠,要点什么?”四周人才又各自收回目光,继续喝酒划拳,不亦乐乎。 “小二,本女侠问你些事情,你若隐瞒半个字,别怪本女侠不客气。”柴嫣扬起下巴道。 那小二心想柴嫣多半是个富家的调皮姑娘,做生意的没有得罪客人的道理,只好陪笑道:“女侠,总不能让小的干说啊。先给二位女侠来点下酒菜,边吃边问如何?小人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柴嫣故作大气地“嗯”了一声,对小二道:“拿菜谱来。” 那小二迟疑了片刻,心想:“他们江湖中人不都是说‘最贵的都来一样吗’?”他不由得又偷瞄了两个小姑娘一眼,倒不像是穷酸江湖人。 小二回到柜台前,一边拿了一张菜谱,一边随口对管账的账房道:“老先生,你看那两个小姑娘付得起钱吗?别是没见过京城大世面的乡巴佬。” 账房“啧”了一声,朝小二翻个白眼道:“江湖人哪个不是一掷千金?你好好照顾着,做他们的生意有点风险,指不定发疯了就要拿你小二开刀。” 那小二摇摇头道:“这可说不准,先生忘了上次来店里那个一身黑袍、满脸胡茬的剑客了?喝了两大坛酒,一个子儿都没,把剑都给他押到店里了。那剑太长,砍瓜切菜又不如菜刀舒服,现在不还在柴房里落灰呢?” 账房低头算着账目,一边不耐烦道:“我可不管那么多,你若让两个小姑娘吃了霸王餐,等着掌柜的收拾你吧。” 小二朝账房吐吐舌头,取了张菜谱拿给柴嫣。 柴嫣早已等不及了,当即一手接过,看着看着,她脸上笑意渐渐消失。柴嫣不信邪,瞪大了眼横看竖看,却见一样最简单的小葱拌豆腐都要一两银子,只好随手拿起菜谱,支着头对小二道:“你这家贵得离谱。” 小二笑道:“女侠有所不知,现在世道不好,钱多米少,什么都贵。我们这天街第一家客栈又是黄金地段,自然更要贵些。” 柴嫣朝柳青撇撇嘴道:“忘了管我哥哥要够钱再出来。”柳青抿嘴一笑,贴到柴嫣耳朵旁对她小声说道:“随便吃点意思一下。” 柴嫣点点头,清清嗓子道:“那就来一碟小葱拌豆腐。” 小二嘻嘻一笑道:“好嘞,一碟小葱拌豆腐作小菜,主菜要点什么?本店招牌主菜有‘炸八块’、‘鲤鱼跳龙门’、‘洛阳酥肉’、‘条儿扣肉’、‘牡丹燕菜’,大补汤有‘滚蛋汤’、‘圆满如意汤’、‘逍遥胡辣汤’,甜点有‘牡丹糕’、‘牡丹饼’,女侠既然来洛阳一趟,至少要点一样尝尝鲜,不然岂不是白来一趟?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柴嫣撑着头听小二说得天花乱坠,愣愣对着这菜谱看了半晌,那小二都等得急了。这时突然听得邻桌一人道:“你说的这些,一样先上一份,不够再来。” 柴嫣和柳青一惊,同时看向那人。却见那人鹤发童颜,白须冉冉,天气刚刚转凉尚且炎热,他却穿着一身乌裘大衣,悠然自得地喝着滚烫的烧酒,淡然自若。 那小二高兴地答应一声:“好嘞!”转身一看,却见这老者怪里怪气,心中不悦,老头朝他挤眉弄眼道:“干嘛?看不起老头子?” 小二只好挠挠腮,下去吩咐准备了。 柴嫣见这老头长相和装束都十分怪异,朝他叫道:“喂老头,你是什么人?干什么学我说话?” 老头放下酒壶,闭着一只眼,单眼从壶口往里望了半晌,又晃荡晃荡酒壶道:“老头是请小娃娃吃饭的人。” “你很有钱吗?”柴嫣问道。 那老头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又拿起酒壶喝了起来。 柴嫣将那老头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他浪浪荡荡,想必又是哪来的酒鬼,便问他道:“没钱你还给本女侠点那么多菜?” 那老头正在喝酒,听柴嫣问出这话,突然呛了一大口,随即他连忙对柴嫣做个噤声手势道:“嘘……别让店家听见了,听见就不给你们两个娃娃做菜了,你们两个娃娃就得饿肚子,老头我说话就不算数了。” 柴嫣“哼”了一声道:“原来是个酒鬼……老头,你也没钱,不怕饿肚子?” 老头嘻嘻笑笑,揉了揉自己肚子,又小声对柴嫣道:“老头当然不会饿肚子,老头不吃饭,只喝叶子上的露珠,吃山头上的烟霞。不过要是有酒喝那就更好了,嘻嘻嘻……” 柳青在旁见这老头浑身上下无不十分古怪,现在还说些颠三倒四的话,小声劝柴嫣道:“嫣妹,我看这老伯有点不对劲,还是别理他了。” 柴嫣还没能回答,那老头突然从座上跳了起来,又一屁股坐到柳青旁边,吓得柳青连忙站开。那老头兴高采烈地看着柳青问道:“小娃娃,你刚才说老头什么?” 柴嫣见柳青被这古古怪怪的老头吓着了,连忙起身站在两人中间道:“她说你这老头不对劲,不和你玩。” 老头龇牙咧嘴,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小娃娃,你再说一遍。” 柳青被老头吓得不轻,缓口气定下神道:“我……我说老伯你不太对劲,不想理你了。” 老头突然喜笑颜开道:“没错,没错,就是这么说的,娃娃你叫我‘老伯’。嘻嘻嘻,老头从七十岁起,就没人叫过我老伯了,老伯我今天甚是高兴啊,哈哈哈哈哈……” 柴嫣和柳青对视一眼,都不知这人卖的什么药,只好紧紧盯着他。那老头见两人看自己的眼神十分戒备,口中念叨着:“没意思……没意思……”又回到他自己那一桌上坐着了。 柴嫣和柳青又坐回座上,柳青低声对柴嫣道:“定是嫣妹刚才在桌上摔剑,将那好事的老伯吸引过来了,嫣妹出门在外,还是要低调些才好。” 柴嫣鼓鼓腮帮道:“柳姐姐说得是。” 两人刚才坐定,却听那老头拍案叫道:“店小二,老伯的饭菜呢?” 店小二慌慌忙忙跑来道:“老人家,您要的酒小店里有的是,您要的菜小店可就无能为力了。” 老头吹胡子瞪眼道:“没意思,没意思,老伯不过是要些甘露而已,就拿不上来。而且你们城里的甘露,本来就没山里的好喝。” 店小二转回身去暗骂道:“真是老不死的酒鬼,要不是等着你给邻桌那两个小姑娘付钱,早就把你打出去了。” 柴嫣和柳青正在说说笑笑,那老者的白花花头突然从两人中间钻了出来,又朝柴嫣嘻嘻一笑。柴嫣“啊”的尖叫了一声,吓个半死,一巴掌招呼在了那老头脸上。 老头吃了一巴掌,对将头缩了回去,对柴嫣道:“怎么样?你打了老伯一巴掌,是不是得赔点什么?” “赔……赔什么?把那顿饭还给你好不好?”柴嫣讪讪问道。 老头黑着脸佯作生气道:“你以为老伯伯好骗吗?老伯给你点了一顿饭,又不用花钱,你把那顿饭还给老伯,老伯又不吃你们凡人的东西,还得替你们给小二还钱。不要!不要!” “那你要什么?”柴嫣嗔道。 “那个。”老头指指柴嫣桌下道。 柴嫣和柳青都是一奇,一起看向桌下,并无一物。 老头见两人不知所云,急的团团转,突然上前来牢牢抓着了柴嫣手腕。柴嫣花容失色,嗔怒道:“你干什么?” 柳青正要把他拉开,却听那老头说:“好笨两个小娃娃,老伯说的不就是这个吗?” 柴嫣被抓着这手里正握着青霜剑。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九十二章 犹唱玉树后廷花 柴嫣甩开老头的手,如同抱聂远一般抱紧了青霜剑道:“干什么?警告你啊,别想打本女侠宝剑的主意。” 老头摸摸胡子眨眨眼道:“小娃子,你说这青霜剑是你的?” “青霜剑?你怎么知道它的名字?”柴嫣奇道。 老头连忙打打嘴道:“不知道,不知道,老伯不知道。”说着他又三两步跳到自己原先在的桌边,将身子背向了柴嫣和柳青。 柴嫣见这老头好像也半知不知,故意提了提气吓唬他道:“没错,本女侠青霜剑下杀过恶贼无数,你这老酒鬼没见过世面,本女侠不与你计较。” 老头仍在背朝她两人,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个圈,口中喃喃道:“不会吧……老头子眼看花了吗?”他随即又转过来看看柴嫣手里青霜剑,问柴嫣道:“小妮子,你知道青霜剑有什么特别的吗?” 柴嫣洋洋得意道:“有何不知?青霜剑剑如其名,冷若冰霜,武林中一等一的绝技‘霜寒九州’唯有用青霜剑才能发挥出威力。” 老头“嘶”的长吸了一口气道:“怎么会是一个小妮子?算了算了,管那么多作甚?”老头话说到一半,又不想再掺和这事情,往后一倒,大庭广众之下躺在了长椅上,又将酒举到头顶倒入口中。 “你也懂武功?”柴嫣问道。 “不懂。”老头道。 柴嫣看着老头吊儿郎当的模样,心里暗道:“信你个鬼,你要是不会武功,早被店家打死一百次了。” 就在这时,三个小二从桌子三面走过来,每人端着一个托盘,托着老者给柴柳二女点的本店招牌,又全部给柴柳呈到了桌子上。 先前招呼柴柳的小二最后欠身道:“两位女侠,容小的给两位说一段。有道是大唐国里看京洛,洛阳城里看天街,天街里就属小店的菜色最是美味。这十道菜里有五道主菜,这叫做五福临门;三道补汤,这叫做三阳开泰;两道糕点都是用洛阳牡丹做成,牡丹意为花开富贵,这叫做双喜临门。这总共十道菜呢,就叫做十全十美,两位女侠请慢用。哦对了……今儿个店里还请了秋水阁的花魁来唱上两曲,想必不久就到了。” 柴嫣早已听得不耐烦了,匆匆摆摆手道:“行了行了,下去吧。” 小二道一声:“好嘞!”正要转身下去,柳青提醒柴嫣道:“妹妹忘了来客栈里准备做什么了?” 柴嫣一拍脑袋,又将那小二叫住道:“别走!本女侠有事问你,你知道要打仗了吗?” 小二连忙陪笑道:“女侠说笑了,这世道要说太平也是假的,不过这北边一点癣疥之疾,可不就是小打小闹吗?关我们京城什么事情?” 柴嫣故乡毁于战火,一家人皆死于刀下,此时她见了这小二的嬉笑神态,早已怒不可遏,猛地一拍桌子对那小二嗔道:“一派胡言!国家危在旦夕,北境伏尸无数,这也叫‘癣疥之疾’?” 小二惊慌失措,连忙要柴嫣噤声,又压低声音道:“女侠可不能乱说,当今皇上可是脱下了铠甲披上的黄袍。说打仗,谁能比皇帝陛下厉害?” 那小二说完,便躲避瘟神一般匆匆溜走了,仿佛不敢和柴嫣沾上一点关系。 这时却见那老头起身伸个懒腰,自言自语道:“走了……有空去看看我徒儿。” 柴嫣连忙赶上他压低声音道:“你还没给饭钱。” 老头突然站住了脚,又是挠挠头自言自语道:“这件事不弄清楚,天天转来转去也没什么意思,可这小妮子古灵精怪的很,老伯我套不出她的话。” “你说谁古灵精怪?”柴嫣问老头道。 “说老伯我。”老头做个鬼脸一笑,他突然长臂一伸,一把将柴嫣手中青霜剑夺了过来。柴嫣惊慌失措,急忙要夺回,那老头却如同踩风而行一般几步飘到了屋外。 老头在门口站了片刻,回头对柴嫣道:“小妮子,忘了告诉你,自七十岁以后,人家不叫我老伯,都叫我半仙。老伯跟你玩个捉迷藏,小妮子你若是青霜剑的主人,从哪得来的,就还去哪找它吧!” 说罢老头起身欲走,柴嫣赶上两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头走了两步,又站住道:“老头不是说了老头是半仙嘛?” “别跟我装神弄鬼,什么半仙大仙的,你让我去哪找你?”柴嫣怒道。 老头叹了口气道:“老头是半仙,我师弟是白云老仙,你们这些凡人总是不信,看本半仙给小妮子表演一个乘风归去,看完你就信了,你且闭上眼。” 柴嫣闭眼片刻随即睁开,却见这老头仍在原地,柴嫣不由得笑道:“什么乘风归去,骗人的把戏。” 老者摇摇手道:“非也,非也,方才小妮子一眨眼的功夫,半仙已经去华山走了一遭,然后又乘着风原封不动地站回了这儿。” 柳青赶上前道:“嫣妹,这老头疯疯癫癫,别信他的。” 柴嫣朝柳青点点头道:“我原本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说罢柴嫣对老者叫道:“还我剑来!”随即她飞身上前要去夺剑。 柴嫣方才迈了一步,眼前忽然黑风一闪,已没了半个人影,只在地上剩下了几片乌裘大衣的皮毛。 柴嫣和柳青面面相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这时店里小二在店门口冲两人叫道:“客官还没动筷,怎么就出去了?” 柴嫣和柳青对视一眼,拔腿就跑。耳听得小二在身后叫唤的声音愈来愈小,花魁的歌声也悠悠传了出来:“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廷……” ……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皇城紫微宫内,雍容华贵、妆色妖娆的贵妃唱完了这首《玉树后廷花》,款款跪在了地上。 “陛下……臣妾的舞姿美吗?”贵妃柔声问道,似乎怕打扰了皇上安眠。 后唐皇帝李从珂正斜倚在龙椅之上昏昏欲睡,手上尚且拿着一个酒壶,龙椅边上放着一枚镇国之宝。这宝物方圆四寸,其上纽交五龙,唯独有一角以黄金镶嵌,略显瑕疵。 这宝物正是千年来被几番争夺,一度销声匿迹,又终于落入后唐帝手中的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的故事要追溯到战国,彼时赵国蔺相如曾有一段“完璧归赵”的佳话。后嬴政灭六国,终将和氏璧收入囊中,又令李斯在玉玺底部篆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后世皆以得玉玺者为正统。 王莽篡汉之时索要玉玺,太后怒而摔之,损其一角,王莽以黄金镶补。到这时玉玺落于后唐之手,这传国玉玺已见证了华夏大地上的千年风云沧桑。 “陛下……”贵妃小心翼翼地叫皇上道,皇上仍是没有反应。 “陛下!”在大殿角落等待已久的一名年迈的大臣突然跪上前来,大声叫道。 “嗯?”皇上猛地打了个激灵,从睡梦中惊醒过来,随即一甩胳膊将玉玺打在了地上。 皇上突然龙颜失色,连忙跳下龙椅捧起玉玺,如同捧着了他的万里江山。见玉玺没有损毁,皇上这才喘口气道:“朕的玉玺,没人能拿走朕的玉玺……” 随即他回到龙椅上坐好,看看大殿跪着的两人,对两人道:“平身吧。” 贵妃和大臣一起道:“谢陛下。”随后各自站起。 未等大臣开口,李从珂已揉着头漫不经心地问道:“爱妃,你的《后廷花》唱完了吗?” 贵妃低着头媚声道:“臣妾唱着唱着,陛下就在龙椅上睡着了,臣妾还以为陛下不爱听呢。” 李从珂咳咳干笑两声道:“不爱听?爱妃的天籁之音,朕怎会不爱听呢?冯爱卿,你说说,朕的爱妃这一曲唱得不好听吗?” 那冯爱卿对李从珂长揖道:“贵妃娘娘唱的自然是好,只是这《后廷花》却是亡国之音!陛下怎能让贵妃娘娘在这时清唱这一曲?” 李从珂突然间龙颜大怒,一拍龙椅道:“胡说!什么亡国之音?” 冯爱卿大惊失色,连忙跪下道:“是臣下老糊涂了。” 李从珂突然诡异地发笑了起来,朝冯爱卿扬扬手道:“起来吧,起来吧,爱卿不说朕也知道,朕的大唐就快亡了……反正也要亡了,不如趁这最后几天享享人间欢愉,到时候叛军一到,你们各自散伙保命就是了,管朕那么多做什么?” 冯爱卿连声叹息道:“陛下当年跟随先皇东征西讨之时,可谓用兵如神,攻无不克。眼下军情虽急,但未到绝境,陛下若能振作起来,胜负犹未可知啊陛下!” 李从珂摇摇头道:“罢了,罢了,这是朕的命数到了。朕当年派石敬瑭杀我养父亲子夺得皇位,如今石敬瑭又要倒戈杀朕,爱卿啊,你说朕该不该死?朕自己都觉得朕该死。现在连白马银枪高行周都败了,我大唐国运已终,不过都是因果轮回罢了。” 冯爱卿又劝道:“陛下勿忧,赵将军国之栋梁,率各路人马北上,必能平定祸乱。” 李从珂听了这话,好像觉得极为滑稽,冷笑一声道:“冯道啊冯道,你可真是个老狐狸,专门拣些好听的给朕说。他赵德钧赵延寿父子是什么东西,朕不清楚吗?贪得无厌!国家危难之际,给了他几路兵马,给了他枢密使之位,还想要范延光的天雄军……” 说到这时,李从珂突然又勃然大怒,一拍龙椅道:“他怎么不把朕的皇位也要了?” 冯道连忙劝说道:“陛下,赵将军也是一心思国,为了能击退大敌啊!” 李从珂又笑了,走下龙椅指着冯道说道:“一心思国?亏你说得出来。赵德钧父子国难当头,不思报国,反而趁机向朕勒索官职,若是他父子果真能退敌建功,朕将皇位让给他赵德钧又有何妨?你给朕看看他现在什么德行?朕是管不住他了!那就完蛋吧,大家一起跟着完蛋吧!哈哈哈哈……” 贵妃看见皇上这幅狂态吓得花容失色,慌忙跪在了地上,浑身颤抖着不敢抬头。冯道也默不作声,不敢回应。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九十三章 轻罗小扇扑流萤 洛阳天街之上,柴嫣和柳青一路飞奔,只觉两边街道飞一般被落到了自己身后。 二人不知跑了多久,一直到过了洛水柳青才连忙将柴嫣拉住,一边喘气,一边对柴嫣笑道:“嫣妹,别跑了……你这样哪里有点大侠的样子?” 柴嫣怒气未消,嗔怒道:“那老酒鬼真是气煞我也!装神弄鬼,故弄玄虚,说什么去得到青霜剑的地方找它……” “你先不用着急,那老伯虽然怪里怪气,可是他的武功非同寻常,我想聂少侠和鬼谷前辈一定会知道他的来历。”柳青劝道。 柴嫣点点头,皱着眉头鼓鼓腮帮道:“这么说也有道理。唉……只是阿远看待青霜剑,就如同看待他的娘子一般。我把他的宝贝丢了,还不知他要生怎样的气?” 柳青见柴嫣这副神态,忍不住抿嘴一笑,轻声说道:“聂少侠虽然视剑如命,但剑毕竟冰冷,又不会说话,他把你看得可比青霜剑重得多了。” 柴嫣汕然一笑,她丢了聂远的剑,也没了心思再去玩耍,两人晃晃悠悠朝城东北方向走去。 山河不变,又是一轮日暮夕阳,照在洛水上隐隐透出些乱世下的悲凉。 一路上两人倾心而谈,说到柴嫣和聂远,柳青突然叹口气道:“其实……我挺羡慕你们,你们能随心做江湖里的侠侣,路遇不平可以行侠仗义,感到江湖无趣时可以寄情山水,疲累了还能归隐山林,多么无忧无虑。” 柳青说着,柴嫣也不由得沉醉其中,这正是她想象中的生活。然而柳青说这话时,却似乎闷闷不乐,好似带着许多艳羡。 柴嫣觉得或许是柴荣又为了他的各类琐事疏远了柳青,劝慰她道:“柳姊姊,我也不和你卖关子,我知道你对我哥哥心有所属,他却在肩上担着很重的包袱,没有办法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姐姐身上……其实我和姐姐身世相似,最是能和姐姐感同身受。姐姐在世上伶仃一人,最需要的无非是一个依靠。” 柴嫣说着这些话,柳青一直默默地听着,柴嫣说完又对柳青粲然笑道:“其实你没必要想得太多,也不必把话都憋在心里。若是我随口说的几句话,反而要让姐姐愁上好一阵子,那我可真是有些嘴欠。” 说到此处,柳青忧郁地看着日暮下的长街,对柴嫣道:“嫣妹,你说得对,柴郎说得也对。” “我哥哥?他说了什么?”柴嫣奇道。 柳青沉默许久,她眼神中有着忧郁落寞,却似乎又在强作洒脱。柴嫣想起这几日柳青竟稍稍有刻意疏远柴荣之态,心中猛地一颤,猜测定是柳青表明心意,却被柴荣辜负了。 柴嫣当下不由得又是着急,又为柳青感到不忿,急切问柳青道:“他到底对姐姐说什么了?” 柳青见柴嫣这幅急迫模样,微笑着摇摇头道:“嫣妹不要错怪柴郎,他是处处为我着想的。他说的那些话,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这些话都是我生来十几年从没想到过的。” 姐妹之间没有秘密,更比恋人要无话不说,两人一边走着,柳青娓娓将柴荣那晚说过的话讲给了柴嫣。 两人一路闲谈,不觉间天色已经发黑,却看路边顽童、少女总角垂髫,各自拿轻罗小扇扑着流萤,萤光闪烁不定,十分美丽。 柳青说起柴荣,深情款款,柴嫣却好似对那话不以为然,轻轻拉着柳青手道:“姐姐的心思未免太单纯了,真如一个养在深闺里的碧玉小姐一般,哪里像个江湖中人?” 柳青一愣,对柴嫣道:“嫣妹说得倒是有理,可能我天性就是这样,这些日子依赖在柴郎身边,反而遗忘了我自己。” 柴嫣朝柳青摇摇头道:“姐姐生性多愁善感,想得太多;心又柔软,把人家想的太好。若要我说,我哥哥不过是一心埋头于他的大业,所以用那些听来很好听的话搪塞了姐姐罢了。” 柳青并不回答柴嫣,不知是不是不愿相信柴嫣的话。她微微闭着眼,面色安详宁静,长发和裙摆在晚风下飘拂着。 柴嫣只是静静看着她,她想不通这天下怎会有男人这般狠心,忍心辜负这样一个如春风、如柳叶般温柔的女子? 柳青的身影在风中更显消瘦,柴嫣看着她的身影,又一次生出了许多心酸。自己若是柴荣,此刻一定会在她身边,在风中紧紧抱着她。 “嫣妹,你若累了就先回去歇息吧,我想去白马寺拜一拜。”柳青回过身对柴嫣道。 柴嫣不忍剩下柳青一个人,但见她好像心绪烦闷,倒应该让她独处。 一个人在暮色下静静听听白马寺朴素的佛堂礼乐,感受感受“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的安宁,倒也不失为排解烦闷的方法。 “那我便先去寻我哥哥他们了,柳姐姐认得路吧?”柴嫣问柳青道。 柳青答应道:“白马寺和绝剑门一衣带水,我还能迷路了不成?妹妹放心回吧,遇上你们的这些日子以来,我就没有和自己说过话了。” 柴嫣缓缓点了点头,先行几步,又转身对柳青道:“那……柳姐姐,记得早些回来。” 夜色下柴嫣没能看清柳青的表情,只觉得她好似对自己眨了眨眼。天阶夜色凉如水,流萤的光芒在柳叶间若隐若现地闪烁着。 ——— 聂远此时正盘腿蹲坐在客房阶前,柴荣蹲坐在他背后为他输送真气。 聂远体内的转魂邪气和自身的寒冰真气仍搅作一团,和损伤的经脉缠绕混杂,一团乱麻般凌乱。但两股真气已不及刚开始那般相冲,也已不会对外来真气有迅速的排斥和反噬。 半盏茶功夫后,柴荣额上已经布满汗滴,聂远体内刺痛感也开始隐隐复苏,让他不由得眉头紧皱了起来。 颉跌博见状不好,也在一旁将自己的内力缓缓输送进聂远体内。又过半盏茶功夫之后,颉跌博和柴荣突然感到手上针刺般一痛,聂远只觉从任督二脉一直到奇经八脉如炸裂般痛苦无比,突然忍不住朝天大喝一声,眼前一黑瘫在了地上。 柴荣连忙将聂远扶回到客房内床铺之上,颉跌博在他几处要穴上摸查几轮后说道:“外来的真气会刺激远儿体内糅杂在一起的寒冰真气和转魂真气,使之相冲,进而扰乱他本就损伤的经脉。他身子已无法承受这剧痛,这次是疼昏了过去。” “师父,那妖女的邪功已经练到这等地步了吗?竟然以师父内力之深厚都无法破解。”柴荣惊讶道。 颉跌博抚须叹道:“其实并非单是因为转魂邪功深厚,转魂输入他经脉内这股煞气后,其未能沿任督二脉将他周身打通,反而和他运功激荡起的寒冰真气相冲,损伤了他各处要穴。如今他的内伤便是两股真气和受损的经脉共同所致。” “那师父可有办法能救师兄吗?”柴荣问道。 颉跌博思索半晌,摇摇头道:“寒鸦中人专修这些损人经脉、乃至于伤人五气的邪功,连为师也无能为力。” 柴荣陷入沉默,就说师父一度将精力转移在收徒授业、谋划天下上,已不再那般重视修习武功,但他的武功修为也已遥不可及,却还对聂远此伤束手无策。 如此说来,或许一个天赋异禀之人终其一生修炼内功,从不懈怠,才能有希望让聂远恢复原样。如果自己从现在开始如此做,到了他能为聂远治好此伤,两人都已到了半截入土的年纪。 此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背负长剑的绝剑门弟子引着柴嫣走到客房房外,对柴嫣道:“就是这里了,前辈和两位少侠正在歇息。”柴嫣朝他点点头,道声:“多谢了。”说罢那弟子就回了练剑场。 柴嫣随即迈步进来,一眼看到昏迷不醒的聂远,登时大惊,急切问柴荣道:“怎么回事?他旧病复发了么?” “不必担心,师父说只是方才为师兄疗伤时他的身子虚弱,承受不住剧痛。”柴荣对她道。 柴嫣这才安下心来,她又静静坐到了聂远床边,给他盖平了被褥,又抚了抚他冰冷的脸庞。 “你柳姐姐呢?”柴荣奇道。 柴嫣回头对柴荣冷着脸道:“她天天记挂着你,你就不轻不重地问问她在哪,就当没事了?” 柴荣心头也是一惊,冲柴嫣急道:“你快说她去哪了?” 不见了柳青,柴荣的这幅焦急模样让柴嫣很是受用,柴嫣不急不忙地对柴荣道:“可算是上了点心,柳姊姊在白马寺,不久就回。” 白马寺毗邻绝剑门,来往不过是几里路,柴荣也将心里一块大石放了下来。 短暂沉默过后,柴荣隐隐看出柴嫣模样惴惴不安,好似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柴荣突然察觉到柴嫣是空着手回来,开口问她道:“青儿拿着青霜剑去白马寺了吗?” 柴嫣摇摇头,低着头嗫嚅道:“是我不小心,青霜剑被一个怪老头夺走了。” 柴荣一听这话,“啧”地叹了口气,连连数落柴嫣道:“师哥从来都是剑不离身,这次他不嫌你顽皮让你带着出去,你难道不知保护好它么?洛阳之大,找回这剑岂不是大海捞针?师哥醒来,我看你怎么面对他……” 柴嫣低头咬着嘴唇,不敢出一言以复,听柴荣说了半晌,突然朝他吐了吐舌头。 柴荣一急,呵斥柴嫣道:“你以为哥哥在跟你开玩笑?你可知这青霜剑在江湖上一度失踪许久,找见它要花多少气力?” 颉跌博见柴嫣被柴荣数说得垂头丧气,呵呵笑道:“也不是荣儿说得这般夸张,远儿得此剑,原也是承他师叔的恩情。” 柴嫣听到这时,蓦地想起那怪老头说的话,连忙抢话道:“没错,夺走青霜的那怪老头就说要我去得到青霜剑的地方寻它。” 颉跌博脸色微变,连忙问柴嫣道:“你快与我说说那老者何等模样?”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九十四章 你为什么姓聂? 柴嫣遂将那老者的举止、模样一一与颉跌博和柴荣说清。待她说到“老头穿着乌裘大衣”,颉跌博若有所思;又说到他自称不吃饭,只是“饮甘露食烟霞”,颉跌博仍是抚须沉默;最后说到那老者自称“半仙”,颉跌博缓缓点点头道:“看来是老天助我,要老夫在这洛阳城中,将当年绝天门旧案查清了。” 柴嫣和柴荣都听得一头雾水,正要询问颉跌博,这时却突然见到聂远悠悠醒转过来,扶着自己的额头缓缓坐起。 聂远虽头痛欲裂,但做完漫漫长梦醒来之后,第一眼便看到了柴嫣,心情竟也十分愉悦。柴嫣连忙将聂远扶好,让他背靠在床头。 颉跌博上前问聂远道:“这次昏迷过去不过片刻,和之前在潞州城第一次昏迷比较起来,感觉可有不同吗?” 聂远稍加思索,揉揉太阳穴道:“应是大同小异,不过是那天经脉五脏更痛些,还做了许久的噩梦。” 颉跌博又探查了聂远几处穴位,说道:“远儿身子恢复比之前快了许多,按老夫的估计,他以后患病时的恢复速度已和寻常人无二。” 柴嫣听了这话,兴奋溢于言表,当即一拍聂远胸膛道:“太好了!” 聂远不过是被柴嫣在胸口轻轻拍了一下,就连连咳嗽两声,柴嫣微微失色,却听颉跌博又冷着脸道:“身子恢复得好,不见得他体质就和寻常人一样了。” 柴嫣又苦下了脸,烧着脸抚顺聂远气息道:“对不起啊……” 聂远对她微微一笑,颉跌博又继续对聂远说道:“今天柴姑娘在天街遇到了一个人,你应该还记得他。” 聂远醒来第一眼见到了柴嫣,第二眼便是寻青霜剑,此时听颉跌博突然说这话,又不知青霜剑何在,当下一惊道:“莫非是……” 颉跌博点点头道:“正是当年的紫霄真人,如今的浪道人。” 聂远缓缓出了口气,眼神陷入了一片虚无之中,似乎是追思到一时出了神。 柴荣霎时十分惊异,连忙问颉跌博道:“师父说的这紫霄道人,莫非就是正一教钟掌门的师父,谭峭谭老道长?” 柴荣话音刚落,柴嫣抢着说道:“谭老道长?可那老头不但不穿道袍,反而半夏天穿一身乌裘大衣,十足一个怪老头……” 柴荣连忙止住柴嫣道:“阿嫣,谭老道长乃是武林前辈,不可无礼!” 柴嫣不甘示弱,朝柴荣仰起头道:“你的青儿也说谭老道长是个怪里怪气的老头,等她回来,你莫忘了也数说她两句。” 柴荣一时语塞,吞吞吐吐道:“其实……其实青儿已经和你一样,都是我的妹子了。” 柴嫣脸上写满了一脸问号,随即恍然大悟一般,咧嘴笑道:“我懂了,此妹妹非彼妹妹,嫣妹妹比不上青儿妹妹。” 柴荣摇摇头道:“不,记得我和你们说过在太行山中寻剑时遇到的虬髯大哥吗?其实我除了结拜了一个虬髯大哥,还结拜了一个青儿妹子……”柴荣说到一半,又岔开话题道:“此事不说也罢,师父,不知谭道长夺走青霜,是何道理?” 众人正要再说间,颉跌博止住众人道:“且慢,有人来了。” 话音落下片刻,一名绝剑门弟子缓步走到门外对屋内朗声道:“家师请各位客人用晚膳,还望赏光。” 颉跌博站到门口对那弟子道:“知道了,你回去吧。” 那弟子行过礼,又回了练剑场。颉跌博见他离开,转身问聂远道:“正好为师想从他口里套出些话来,远儿,你能去吗?” 聂远点点头起身下床,脚一触地却觉得腿上无力,一个趔趄将要跌倒。柴嫣连忙将他扶着,又让他在床上坐好,对颉跌博道:“我留在这儿照看着他吧。” 颉跌博微微颔首默许,与柴荣两人寻着正厅而去。 颉跌博和柴荣走后,聂远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口欲言,柴嫣抢先捂着他嘴道:“不必说了,好好养伤,你一定会好起来。” 聂远微微一笑道:“你知道今天你碰上了谁吗?” 柴嫣茫然摇摇头道:“谭道长,浪道人,这人的名字听来有些熟悉。” 那日在荒山破庙中,柴荣曾问饮雪楼主当今武林中剑术高手的排名,谭峭高居第二。只是柴嫣当时只注意了饮雪楼主来去飘飘的千里潇洒快哉风,也并未留意她说了些什么话,自然不记得。 聂远耳听得练剑场上哗哗的剑鸣声随着黯淡下来的天色逐渐止歇,继续对柴嫣讲述道:“浪道人浪迹于名山大川,我也已经近十年未曾听说过他的消息了。只是十年之前,他似乎还没这么浪。” 柴嫣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十年前,你还是个小屁孩,怕是还没有青霜剑高。说起来十年前你是小孩,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可是一直忘了问。” “你问吧。”聂远笑道,这回轮到他好奇柴嫣会说一句什么样的话。 “你为什么姓聂?”柴嫣果断问道。 这问题问得荒诞不经,聂远也听得一时转不过弯来,对柴嫣笑道:“你为什么姓柴。” “因为我爹爹姓柴。”柴嫣脱口而出道。 “因为我……”聂远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柴嫣爹爹姓柴,可他见过自己父亲吗?是颉跌博将他养大,从小告诉自己他的姓氏是聂。 “因为我……因为我师父告诉我叫聂远。”聂远道。 “鬼谷爷爷为什么知道你叫聂远?你不是他从小捡到的么?”柴嫣继续问道。 聂远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低头回想起自己小时候曾有过的几次相同的疑问,又抬头对柴嫣道:“我问过师父,那时师父对我说:‘我告诉你你的名字,只是想让你知道你身上流着聂家的血,你不应遗忘你的姓氏,但你已没有必要再去背负你的过去。’” “就这?”柴嫣歪头道。 聂远点点头道:“那时我还小,并没有在意。后来我愈来愈大,和师父话愈来愈少,反而将这件事忘掉了。” “为什么我总觉得鬼爷爷在瞒着你些什么?”柴嫣皱皱眉,托着下巴沉思道。 聂远想了想小时和师父的几次对话,想不出什么值得深究的地方,便道:“我猜或许是师父收留我时,我随身带着什么信物也说不定,师父他老人家话从来就少,这种细枝末节也懒得和我说罢。” “哈哈哈哈……” 聂远话音刚落,却听客房周边突然响彻一阵怪异的大笑,聂远心中一惊,却听得笑声停后,只剩练剑场上一众绝剑门弟子一片哗然。 柴嫣腾地站起,快步走到窗边对窗外厉声叫道:“什么人?” 柴嫣说罢并无一声回应,她探出头朝四处张望之时,一个金色猴脸突然从半空坠到柴嫣面前,这张脸狰狞诡异,将她吓得脸色土灰,“啊”一声踉跄几步退到了聂远身前。 聂远急忙搀着柴嫣,冷冷看着金面猴道:“我认得阁下。” 金面猴仍半吊在窗口之前,突然说道:“少侠认得我?” 那日聂远救下柴嫣回英雄大会之时金面猴已走,事后柴荣将之前种种都曾讲给他听,只是此时亲眼看见金面猴狰狞的面目、听见他似猴似人的怪异嗓音,仍是让人浑身发毛。 聂远见柴嫣身躯微微颤抖,轻轻握着她手,又对窗外吊着的金面猴道:“当日本来争斗已息,阁下神不知鬼不觉杀了御风堂少主,将黑锅扣在寒鸦头上,重又点起一把大火,果然是好手段!在下岂能不识?阁下今日来绝剑门大笑一场,又不知所为何事?” 金面猴突然脸色一变,一张嬉笑的猴脸变作了一张凶暴的山魈脸,朝聂远龇牙咧嘴道:“猴子笑有人认贼作父,当了人家野心路上的棋子。” 金面猴话音未落,突然听屋外一声大喝道:“何方贼子?敢在绝剑门里撒野!”正是章骅当先赶来,柴荣、颉跌博和一众绝剑门弟子跟随在后。 聂远对金面猴冷然一笑道:“看来阁下有麻烦了。” 金面猴面色微变,翻身跳到房顶,对着章骅和颉跌博叫道:“章老儿你说猴子有麻烦?猴子却知道绝剑门和鬼谷派合谋害死御风堂甘少主,试想甘老堂主闭关十余年,刚刚出关就得知自己老年丧子,不知作何感想?我看绝剑门才是惹上大麻烦了,哈哈哈哈哈……” 章骅气红了脸,薄须倒竖道:“一派胡言!奸贼!你到底是什么人?” 金面猴还没和聂远将事情说明白,但眼见绝剑门弟子从四方围拢过来,只得飞身反向出逃。 两名弟子想要上前拦截,金面猴并不出手,似乎刻意要隐藏自己的武功,只是纵身从他两人之间闪过。那两名弟子被他当作猴子一般戏耍,碰不到他一根汗毛。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九十五章 夜影神剑 眼见得门下弟子被金面猴随意戏耍阻拦不住,章骅“刷”一声将承影剑拔出鞘来,大喝一声道:“哪里走?” 柴荣将章骅拔剑这一瞬看得分明,霎时感到惊诧无比。却见章骅手中只握着一根空空如也的剑柄,煞是怪异。 此时正是白夜之交,日月同天,星辰半布于空中若隐若现。晚到的绝剑门弟子纷纷举起火把,章骅那一柄承影剑的三尺剑刃在火光下投下飘摇不定的剑影。 柴荣再看向章骅手中,他仍是只握着一个剑柄,并无剑身踪迹。 金面猴本已落到地上,此时又一翻身跳到屋檐角落,看了章骅片刻之后惊叹道:“好一个‘夜影神剑’!可惜剑是好剑,人却是欺世盗名之徒。猴子今天非走不可,告辞!” 章骅舞了一朵看不见的剑花,剑指金面猴道:“阁下想走,怕是没那么容易!” 金面猴蹲坐在高高的屋檐角,将两个拳头的关节一根根掰得响了几遍,似乎是极为手痒。掰完之后,金面猴又突然翻身从屋檐角倒坠而下。 章骅急忙飞身跃上屋檐追赶,柴荣担心妹妹和师兄安危,也已赶到聂远的客房中,迎面正撞上出门的柴嫣。看见两人无事,柴荣才放下心来。 聂远跟在柴嫣身后走出门外,随即望向执剑站在屋檐上的章骅。承影剑消失的剑身在日月光辉下重现,一半剑光清冷,一半颜色红热,煞是惹眼。 “夜影神剑名不虚传,不愧为饮雪楼剑楼第五位。”柴荣看着屋檐上的章骅,不禁赞叹道。 柴荣说罢细细看了看章骅手中那承影剑,只觉得它在夜间薄光之下更显得精致端庄,又啧啧称奇道:“章先生这一门隐去剑身的功夫好生神奇,着实称得上是手中无剑,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大开眼界!” 柴嫣一边努力踮起脚尖想要看清章骅手中承影剑的模样,一边奇道:“哥哥又在信口胡诌了吧,让三尺多长的剑锋凭空消失,天下怎会有这等奇事?” 柴荣争辩道;“每次都是你说谎话从不脸红,我何时说过假话?” 这时空中已经不存半点日光,又恰好一阵阴云飘过正空,将天上明月挡住,那承影剑果然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柴嫣当下也看得目瞪口呆。 聂远见柴荣和柴嫣惊诧模样,对二人笑道:“其实阿嫣说得没错,这世上怎会有这般让物事凭空消失的功法?切不可被眼睛欺骗了。” 章骅正居高临下,悉心寻找着金面猴的去向。柴嫣扯扯聂远衣袖指着章骅道:“可你看他让剑身隐去,确实是亲眼所见,又不是我们道听途说。” 聂远摇摇头,微微笑道:“剑身隐去确实不假,可这并不是章先生的本事。我看这‘夜影神剑’的名号,本就该安在承影剑的身上,倒是章先生抢了自己宝剑的名头。” 聂远点到此处,柴嫣仍是茫然,柴荣沉思片刻后恍然大悟道:“我曾读一本古籍,上载两柄神剑。其中一剑在白昼日光照射下不见身形,另一剑恰恰相反,乃是在夜晚无光之时剑身隐去,莫非章先生的承影剑便是那第二把古剑吗?” 聂远点点头道:“正是此剑,师父曾与我讲过此事,承影剑亦是师叔为章先生所寻。章先生当年自立剑法正宗,可江湖上各大剑派的修剑之人何止千百?自然有许多不服,多有来洛阳踢馆挑门。恰逢那时连月阴雨,章先生将挑战者尽数安排在夜晚,连战十夜败尽十路大小剑派,自此一战扬名立万,人送‘夜影神剑’大名。” 柴荣和柴嫣听了这一节往事,霎时都对绝剑门刮目相看。那时章骅虽是借了这名剑于无光处隐形之利,且何长松等武林前辈和寒鸦杀手自然不在挑战之列,但除此之外,败尽天下剑客、杀出绝剑门威名仍不失为一大震惊武林的壮举。 不过此时再看章骅,这豪举倒是和他如今这彬彬谦和的形象有些不符。人入中年,自然变得稳重。 柴荣见章骅在屋顶眺望半晌仍没行动,心中疑惑,寻到一旁叶长亭问道:“那歹人跳下了什么地方?怎地章先生寻不到他了么?” 叶长亭面有无奈神色,对柴荣道:“此排客房之后乃是一片荒废了的园林,这园林自师父创门在此,便已郁郁葱葱。想必是那歹人钻入了密林中,师父一时寻不到他。” 柴荣下意识看向客房背后的园林方向,思索片刻后问叶长亭道:“不知园林那边是什么地方?” “白马寺。”叶长亭道。 柴荣霎时一惊,心中暗道:“不好!”连忙几步跃上屋檐。放眼望去,隐隐看出这一片园林中玄机重重,隐隐升起一阵杀气,不敢贸然进入。 章骅端详半晌,回头对叶长亭、万紫茵师兄妹叫道:“长亭、紫茵,随为师来!”说罢他纵身一跃,跳入了那园林中。 叶长亭当即跃上屋檐跟上章骅跳下,万紫茵紧随其后,柴荣心急,亦上前两步欲要跟随。万紫茵连忙站住,一抬剑将他拦住道:“这地方很是怪异,柴公子不曾见过,还是不要涉险的好。” 柴荣一笑道:“万姑娘都未害怕,柴某岂有胆怯之理?” 万紫茵冷然一笑,放下紫电剑对柴荣道:“那请。” 柴荣点点头,跳下了这园林中,万紫茵也跟了下去。 一入这园林中,柴荣只觉得烟雾渺茫,门户重重。丛生的树木之下杂草半人多高,遍布四周,远方又隐隐传来一阵簌簌的溪流声。 眼下杂草覆盖之下的青石板已恍惚不可见,不远处的一座亭台孤独地耸立着。 万紫茵一跟随跳下,便连忙四处找寻师父和师哥。但见四面八方皆是一模一样的树木杂草,遮天蔽日,雾气弥漫,除了柴荣再没一个人影,万紫茵心中不由得慌乱起来。 “请问姑娘,尊师去了哪里?” 柴荣突然说话,使得万紫茵吃了一惊。她缓了口气,对柴荣茫然摇摇头道:“在下也是不知。”万紫茵见柴荣面有惑色,连忙又解释道:“在下是真的不知。” 柴荣见她诚恳,只得劝慰她道:“尊师跳下不过片刻,必然没有走远,应是被草木挡着了视线,我们小心些,且先寻到尊师和叶少侠再做打算。” 万紫茵点点头道:“嗯。”随后也不再多说,只顾用手中剑拨开前面拦路杂草荆棘,当先顺着若隐若现的小径向前走去。 柴荣想着万紫茵是绝剑门弟子,她每日和这废弃的园林毗邻,这园林就是再神秘莫测,她也至少比自己要清楚得多。柴荣于是也不再多想,跟随在她身后循着小径往前。 柴荣一边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悉心观察着四周景物。按理说这眼前景物本该是百草丰茂的欣欣向荣之景,可映入柴荣眼帘的只有不尽荒凉。 柴荣一边观察着四周,却也留意到带路的万紫茵颇有些踌躇。她每走上三两步便用余光看看身后,紫电剑更是被她紧紧握在手里。 柴荣见她如此,心知她总归不放心他在自己身后跟着,一直对自己有所提防,便主动对她道:“看来万姑娘好像也不怎么认得路,还是让在下开道吧。”说罢他抢到万紫茵身前,用青冥剑替她拨开杂草。 万紫茵愣了片刻,虽然在自家反而让客人带路本是不该,可自己在后才能时刻注意着柴荣,正合她的心意。 想到此处,万紫茵便微微侧开身子,把柴荣让到了前面。柴荣一边留意着四周丛木动静,一边继续往前。 两人就如此缓缓前行,还未走了多远,柴荣拨开一大片封路的荆棘杂草,一座亭台映入了两人眼帘。 柴荣早已远远望见了这亭台顶,因此这时也不甚惊奇。他走上前细细看这亭台,却见几级石阶坑坑洼洼,上面早已布满了苔藓,个头小些的杂草顽强地生存在石缝中。 柴荣抬头看向这亭台上悬挂着的牌匾,牌匾上也是苔藓遍布,整个亭台上更是遍布着爬墙虎,几乎遮盖了整个亭台,不露出它一点皮肤。 柴荣看向一直默默在后跟随的万紫茵,万紫茵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不知。柴荣不禁奇道:“在下斗胆问一句,不知万姑娘这般迅捷飘逸的剑法,需要几年方能练成?” 万紫茵听得一头雾水,警惕地反问道:“在下自幼习剑,从家师创派之时就已入门,公子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柴荣一笑道:“没什么,在下只是好奇,按姑娘这么说,姑娘已和这园林已做了近十年的邻居,怎地倒像是从来不曾来过?” 万紫茵讪讪道:“因为在下确实不曾来过。” “姑娘方便与在下透露一二吗?”柴荣问道。 万紫茵眼神飘忽地瞄了柴荣一眼,柴荣敏锐地察觉出她对自己尚有警惕。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九十六章 远山寒江 “姑娘不知,那便算了。”柴荣讪讪道。 “谁说的?本姑娘怎会不知?”万紫茵说着,三两步跳到这亭台石阶前,又抬头看看亭台顶,对柴荣道:“不过是一座旧王府里的园林罢了,有甚么稀奇?” “王府?”柴荣奇道。 万紫茵抚了抚这亭台的一根柱子,点点头道:“听人说这里原来有一座王府,可不知是它原来的主人搬离了,还是家境衰落了,总之家师在此创派之时,这王府就只剩下这一片园林。” 柴荣若有所思,又抬头看了看着亭子的牌匾,突见他青冥剑青光一闪。万紫茵心头一紧,却见柴荣已飞身跃起,又以剑尖做笔,剑走龙蛇、挥毫泼墨般在牌匾前凌空舞动一通。 万紫茵只见零碎草叶萧萧而下,衬得这亭台更显荒芜。柴荣随即翻身落地,再看亭台牌匾,附着在其上的苔藓尘土都已清扫干净。 万紫茵后退几步,默默看着这亭台,口中缓缓念道:“远山亭。” 柴荣也在心里默念一声,又问万紫茵道:“姑娘方才说,从来不曾来过这座园林?” 万紫茵点点头道:“师父说这家王府位置暗合凶兆,严禁任何弟子靠近,违者重罚。” 柴荣环顾四周,又望了望绝剑门的方向,轻轻一笑道:“既然尊师认为这园林暗藏杀机,何不一把火烧了了事?” 万紫茵白了柴荣一眼道:“这园林又不是绝剑门的地皮,岂能想烧就烧?” “如此说来,万姑娘也对此地布局一概不知,那要寻找尊师与令师兄可真是大海捞针一般。”柴荣道。 万紫茵显得有些焦躁,急切问柴荣道:“那现在该往哪边走?” 柴荣四处张望,但见视线所及都是郁郁葱葱的草木,又回过头对万紫茵道:“姑娘莫急,柴某和万姑娘都有手有脚,还能困死在此地不成?”说罢他后退几步,深吸一口气息,脚下一轻,三两步跃上了远山亭尖顶。 柴荣在亭台顶上环顾四周,本欲寻到一条路径,但四面景象如出一辙,并无丝毫二致,草木上又升起着缥缈的雾气,将地面遮了严严实实。 万紫茵见柴荣看了半晌仍没反应,心下着急,也后退几步暗运真气,顺着柴荣走过的那根柱子踏柱上亭。 这柱子上遍布藤蔓杂草,柴荣运起云梦缥缈步自能游刃有余,万紫茵身形虽轻,轻功身法别有一番飘然若仙的气韵,但脚下步伐却不如柴荣精妙。 此时她上到半途,只觉脚下藤蔓突然一颤,竟不知怎地缠住了她脚踝,她的身子随即提纵不起,只能倒跌而下。 万紫茵惊叫一声,刚一坠下两尺,突然觉得腰下传来一股力量,自己纤腰已被稳稳托住。托住自己那东西虬结有力,像是某人臂膀。 万紫茵心念一动,莫非是师兄和师父赶来了么?还是柴荣跳下来抱着了自己…… 此时却听远山亭上柴荣叫道:“万姑娘,那边似乎有路可走……” 万紫茵正要待到落地时回应柴荣,可她突然惊觉自己竟如此悬在了半空,分毫动弹不得。她连忙环顾四周,周围空中并见不得一个人影,她又看向自己腰间,当下一阵凉意传遍了全身。 哪里有什么抱着自己的臂膀?万紫茵只看见一根粗壮的枝蔓正牢牢围着自己的腰肢! 万紫茵回身一看,那枝蔓自几步之外的一棵大树根部伸起,竟这般将自己凌空托住!万紫茵连忙一甩紫电剑将剑鞘甩掉,反手一剑削向托着自己腰肢的那粗藤,兔起鹘落间,又一根细藤如毒蛇捕食般跃出,一把系在了万紫茵手腕之上。 万紫茵只得转剑先削向此藤,此时她突觉手上这藤骤然一紧,痛得她惨叫一声,将紫电剑落在了地面上。 万紫茵正要再用另一只手去扯断藤蔓,可她微微一动,系在腰上和腕部的藤蔓便骤然加紧,她愈要挣脱,那藤蔓便勒得愈紧,直憋得她小臂发紫,脸蛋通红。 两根藤蔓随即一收,将万紫茵拉回了树干旁,三四根藤蔓又立即围拢过来将她捆住。万紫茵稍一动弹,这藤蔓便捆得更紧。 万紫茵只得安生下来,正要开口唤柴荣来救她,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她脑海里……此处荒废已久,就如同深山老林一般,但又怎会有老树成精这种蹊跷事情? 如此说来,只能是柴荣算计于己,万紫茵想到此处心里又是一阵发凉,自己一身武功丝毫没有用武之地,竟已只能任人宰割……柴荣看起来年纪轻轻,却是心机重重,那时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就敢戏弄于己,如今夜黑风高,别无一个人影…… 万紫茵不敢再想下去,若是柴荣果真有什么歹意,她就是拼死也要与他一搏! 柴荣似乎并没有听见万紫茵的叫声,万紫茵见他久久不从亭台顶上下来,心里惴惴不安。正犹豫间,她忽然觉得被绑着的手腕上传来一阵酥痒,随后那酥痒又顺着小臂往身上蔓延,万紫茵急忙叫道:“什么人!” 话音落下,除了虫鸣并无一人回应。 柴荣在亭台上听见了这一声,连忙走到边上察看,当下大吃一惊。却见万紫茵正被五花大绑在一棵树下,那棵树上已遍布着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虫,几只小虫已经顺着胳膊爬到了她的脸蛋上吮吸鲜血。 柴荣来不及多想她是如何被擒,一抖青冥剑飞身下亭向她疾步跑来。 万紫茵眼见得柴荣靠近,身旁两根藤蔓忽然笼到了他脚下。柴荣将青冥剑在脚下一扫,那藤蔓一碰青冥便如小鬼见了鬼王一般萎缩下去。 柴荣当下大喜,逼上前来,一连几剑将万紫茵身上藤蔓砍开。万紫茵连忙跳向一旁拾起了紫电剑,却见树上黑虫齐声“吱吱”怪叫,纷纷顺着树干爬下朝柴荣冲了过来。 眼见得一地黑虫靠近,万紫茵微微失色,却见柴荣安然立在原地。他将青冥剑在地上一插,霎时听得周边毒虫“嗡”一声怪叫,群虫辟易,眨眼间尽数遁入了土中。 柴荣再抬头看这怪树,不过是片刻之间,它便又沉静了下来,一如寻常植株。万紫茵气红了脸,持剑要上前刺它,柴荣连忙将她拦住道:“这类怪树中常有毒液,稍稍沾在身上就皮肤溃烂,还是不要惹它的好。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吧。” 万紫茵“哼”了一声,狠狠盯了这大树一眼,随即远远地站在了一旁,生怕再碰上了这怪树。柴荣也从土里拔出青冥,一边留意着这树,一边追上了万紫茵。 远远站开,万紫茵尚且心有余悸,柴荣一过来,她便连忙迎上他问道:“那是什么东西?竟能将本姑娘绊倒,是成精的东西么?” 柴荣环视一周,见附近没有类似的怪树,才缓口气道:“这东西并非是妖怪,若是在下没记错,应是海外蛮荒之地才有的一种食人怪树。这怪树里藏满吸血毒虫,若是有人经过,怪树便以藤蔓绊倒捉住,由那怪虫将猎物全身精血吸食殆尽。” 这时正是黑夜,伴随着周围草木丛中此起彼伏的虫鸟鸣叫,想起刚才之事,万紫茵吓得毛骨悚然。 却听柴荣又继续道:“只是以中原气候能将这类东西养活,可见这王府当年的主人身份必然非同一般!” 万紫茵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她被柴荣救下,对他稍稍多了些信任,心里想道:“若不是他救了我,我竟被一棵树给算计,成了树下枯骨……” 想到此处,万紫茵记起柴荣救下自己时的场景,心生好奇,便对柴荣道:“多谢柴公子救命之恩,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 柴荣道;“请讲。” “那棵食人树的藤蔓和它身上的怪虫似乎很是畏惧柴公子的宝剑,不知这里面有什么玄机?”万紫茵问得直率,话一出口,又觉得太过冒失,便连忙说道:“哦,若是柴公子不想说……” 柴荣微微一笑道:“这有何妨?姑娘不知,在下的青冥乃是一柄来自冥府的不祥之剑,这世间活着的毒物都要辟易三分。” 万紫茵似乎不以为然,她紧紧盯着柴荣眼睛,突然开口问道:“堂堂玉麟公子,用这样一柄邪剑,岂非是自甘落于邪道,有损大名?” 柴荣听得万紫茵话中有刺,摇摇头道:“姑娘此言差矣。若由在下来说,剑无正邪,正邪皆在于人。” “那公子人呢?是正还是邪?”万紫茵紧跟着柴荣话尾问道。 柴荣也看着万紫茵外露锋芒的眼睛,两人陷入了沉默。 过得半晌,柴荣突然对万紫茵道:“在下不过是在做在下认为对的事情,至于今生是非功过,正邪善恶,只能留与后人评说。” 万紫茵看着眼前这个复杂的少年,深觉他的心已然超脱了他的年纪。柴荣转过身去走向一个方向,对身后万紫茵道:“在下方才在那座远山亭上望见了另一座亭台,往那边走或许会有线索。” 万紫茵抬头看了看夜空,在这园林中星光熹微,方向难辨,她只好跟着柴荣朝他说的那个方向走去。 柴荣在亭台上辨明了方向,此时他将青冥剑拔出当先行进,两人一路上加快了脚步。 过得不久,又一座亭台映入眼帘。两人到得跟前,见亭台上的字迹尚能依稀看清,乃是“寒江亭”三个大字。 万紫茵向来气盛,方才柴荣跃上亭台而自己失手坠落一事,让她一路上一直心怀耿耿。此时她环绕四周,见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便深吸一口气,三两步跃上了亭台。 柴荣看万紫茵如此争强好胜,性子又急,不禁在亭下哑然一笑。可他随即想到柳青还未归来,又心境转愁。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九十七章 黑暗 柴荣与万紫茵在那寒江亭附近盘桓一周,仍是没有什么头绪。柴荣也跳上亭台,先是环顾四周,又仔细望了望模糊不清的星象,终于花半晌辨明了白马寺的方向。 “随我来。”柴荣说罢便跃下亭台,朝那方向走了过去。 万紫茵跟在柴荣身后,她未及下台,突然见得柴荣身旁大树枝杈微微一动,连忙大声叫道:“小心!” 柴荣登时一惊,待要拔剑之时,一根手腕粗细的藤条电光火石间打在了柴荣手上。柴荣措手不及,青冥脱手刹那,已又有几根藤条卷着了柴荣胳膊。 柴荣左右移动不得,见得青冥被甩在了半空,待其落在面前的电光火石间,将其一脚踢向了万紫茵,又大叫一声道:“接剑!” 只见柴荣身体已被许多怪树枝条笼住,丝毫动弹不得,又已有怪虫从树缝爬出。万紫茵犹豫片刻,不敢再多想下去,飞身一跃接住青冥,“刷”一身拔剑出鞘,匆匆几步赶到了怪树旁边。 她左手握着紫电,右手用青冥使出自己的快剑武功,只觉青冥沉重阴郁,和自己轻快灵动的剑风大是不合,十分别扭。可要对付这邪物,又不敢将青冥收回鞘中,唯恐有失。 她用青冥剑法虽然使得笨拙,可这怪树还是丝毫不敢触青冥剑的锋芒,藤条纷纷收回四散在土壤之上。 柴荣得脱,揉了揉勒痛了的肩窝,对万紫茵道:“多谢姑娘。” 万紫茵点点头道:“在下与公子互不相欠了。”说罢她倒持青冥举剑归还。 柴荣接着青冥剑柄的一刹那,万紫茵只觉青冥剑上陡起一股万物肃杀般的阴气,让她如同孤身一人置身进了一个荒芜的黑色世界之中。她浑身一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柴荣接过青冥,见万紫茵面色骤变,神情恍惚,连忙叫她道:“万姑娘?” 万紫茵回过神来,再看柴荣此人,竟觉得他周身气质和他手中青冥并无丝毫二致,她当下脚下一软,又向后退了两步。 柴荣见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恍惚不定,隐隐流露出一阵畏惧。他将青冥在身后一震,一声剑鸣之下,身后怪树簌簌响动,紧接着周围草木竟都跟着簌簌响动起来。伴随着一阵阴风,黑暗中呜呜作响,万紫茵心绪愈发慌乱起来。 “我们走吧,姑娘小心些。” 柴荣说罢拖剑在地,当先绕过这棵怪树,朝着自己辨明的方向走去。 万紫茵生怕被落于此地,连忙紧跟着柴荣离开。两人越走越入园林深处,环境愈发地阴森起来,万紫茵看着眼前柴荣拖剑行走的背影,四周漆黑不见一物,竟如他从冥府中一步步走出一般。 “阁下……不畏惧黑暗吗?”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万紫茵突然问道。 柴荣哑然一笑道:“姑娘快剑天下无双,竟也畏惧这一抹漆黑吗?”他说这话时,心里却已想起了怕黑的徐沅湘。 “畏惧黑暗是人之天性,在下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倒是像阁下这样对黑暗没有丝毫惧意的人,反而让我畏惧。”万紫茵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说道:“因为我已分不清,是阁下存在于黑暗中,还是说阁下已经化身为了黑暗。” 听着愈来愈近的淙淙流水声,柴荣拨开一丛杂草,突然站在了原地。 “姑娘果真想听在下的答案?”柴荣问道。 万紫茵也停在他身后几步之外,稍稍犹豫之后点点头道:“想听。” 柴荣转过身来,看着万紫茵道:“姑娘和令师兄是名门高徒,时时处在光芒之下,自然能独善其身,自然能在这乱世中做无愧于心的君子。”柴荣说着,又将手中青冥剑向周边一挥,黑暗的草丛中便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怪声,不知是什么东西爬过。 柴荣继续对万紫茵道:“可正如姑娘所见,即使是盛世,世上也不会缺少黑暗的角落。而在这乱世中,对于许多人来说,整个天空都是黑色,这世道便是黑色。” “这就是阁下自甘落入黑暗中的理由?”万紫茵皱着眉头,紧盯着柴荣道。 “不是理由,是选择。”柴荣道。 “我不明白。”万紫茵摇头道。 “如果柴某以一人之身落入姑娘所说的邪道和黑暗中,能让这世上更多的人走出这风雨如晦的昏暗世道。那在下做的,就是无愧于在下内心的选择;在下走过的道,就不再是邪道。” 黑暗中万紫茵隐隐看出柴荣眼神中的锋芒,她再看柴荣隐没在黑暗中的身躯,倒不像是他坠入了黑暗,而像是他执着利剑,在向这黑暗决然宣战。 两人沉默间,突然听得凭空一声怪叫道:“好一个正道邪道!好一套给自己野心寻的说辞!” “是他!”万紫茵惊呼道。 “鬼鬼祟祟,敢不敢现身让章某看看尊容?” 万紫茵听了这一声怒斥,当下大喜道:“是师父。” 柴荣点点头,转回身指指自己身前道:“在那边。” “出来就出来,接好猴子高招!” 万紫茵在这边只听得金面猴一声怪叫,随即跟着掌风就起,当下心头一惊,连忙赶上前几步要去帮忙。柴荣横剑将其拦住道:“不必惊慌,令师兄和尊师在一起,你我先小心脚下。” 万紫茵道声:“好。”两人用剑试探着脚下慢慢前进,突然迎面一凉,两人到了一条窄窄的小河前。 小河是园林中的一个点缀,不过一步左右宽敞。柴荣和万紫茵对视一眼,一起飞身跃过。 两人过了小河后加快脚步,走了未有多远,突然见得章骅一跃而来,手中犹且握着那隐去了剑身的承影剑。 叶长亭随后跟来,万紫茵十分惊奇,匆匆赶上前问道:“师父,徒儿听见了那歹人的声音,怎么……” 章骅连忙做个噤声的手势,又低声对万紫茵道:“那人神出鬼没,此处太过邪门,为师追到这里,也寻不到他了。” 章骅话音一落,却听得四周怪笑不止,金面猴突然跃出一掌打来,章骅连忙横剑一挡,后退数步。 金面猴打出一掌后飞身便走,章骅大喝一声:“哪里走!”紧跟其后追了上去。柴荣和叶、万师兄妹都反应不及,只好尽量跟上。 章骅跳上树梢,环顾四周又见不到金面猴踪影。正奇怪间,章骅突觉天灵盖上一阵劲风袭来,他连忙侧身闪躲之时掌力已至,一掌打在了他左肩之上。 章骅吃着痛,反手一剑朝金面猴刺去,剑刃恰好擦着他脸颊而过。这时柴荣三人也已赶到前来,金面猴一擦脸上血迹,冷笑一声,又如猿猱般跳入了无底黑暗之中。 章骅悠悠落下树枝,“扑通”一声拄剑半跪在了地上。叶长亭和万紫茵急忙上前将他扶起,柴荣看了看金面猴离去的方向,心中霎时一惊,也不顾章骅师徒,自己孤身一人追了上去。 万紫茵再看柴荣之时,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 柴荣提纵起轻功,长剑拖地连奔许久,只觉得身边草木愈来愈稀疏,过得不久,竟一头撞到了一面院墙上。柴荣翻过院墙,已到了空无一人的大街。 十几步外一座庙门庄严古朴,庙门上方挂着“白马寺”三个黑底金色大字牌匾。晚风轻吹,一个僧人正在清扫门前尘土。 柴荣见是白马寺,心想正好去寻柳青,便匆匆几步走到跟前欲要进入,那小僧抬头看看柴荣,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今日天色已晚,若要拜佛,还请明日来吧。” 柴荣只好在庙门前站住,又问这小僧道:“小师傅,你早先可曾见过一个身着青衣的年轻姑娘进过贵寺吗?” 这小僧思索了半晌,糊糊涂涂地说道:“好像有也好像没有,本寺一整日香客络绎不绝,穿青衣的女施主倒确实像是有那么几位。” 柴荣见这小僧说话含含糊糊说不清楚,心中焦急,连忙又道:“我说的这位青衣姑娘是日暮时分来的,她穿着一身青衣,身材有些瘦削,留着长发,鹅蛋脸柳叶眉……哦对了,她应该还随身带着一柄柳叶刀。” 小僧一脸疑惑,挠挠自己光头道:“好像确实来过这么一位女施主,可是现在本寺已经闭门,寺内已没有香客了,施主说的那位女香客想必已经走了罢。” 柴荣心中一阵暗惊,柳青若是走了,却不回绝剑门找自己,还能去了何处?莫非是自己在园林中的这当头她回了绝剑门么? 柴荣只得压住焦躁,继续问道:“小师傅,可否方便告诉在下那位青衣姑娘贵寺做了些什么?那位姑娘对在下十分重要。” 小师傅摇摇头道:“本寺香火旺盛,小僧一直在庙门口迎客,送走了最后一位香客,便开始打扫灰土。至于香客在寺里做了些什么,小僧又如何会知道?” 柴荣点点头,绕过这小僧径往白马寺庙门中走去。这小僧连忙将柴荣拉住道:“小僧不是说过了吗?本寺已经关门了,拜佛上香还请明日再来。” 柴荣回头向这小僧看了一眼道:“在下也已说过,那位姑娘对在下很重要。今日莫说你这小僧,哪怕三世佛二天将下凡,在下也非进这庙门问清楚不可!” 说罢他一把甩开这小僧拖拽,一跃跨入了寺门中。 这小僧气急败坏,一扬手中笤帚道:“施主何故执迷不悟?既然如此,别怪小僧无礼了!”接着飞身上前,一棍劈向了柴荣后背。 柴荣背朝着小僧,身躯微微一转避过劈来的棍把,剑鞘在身后一顶,正戳在小僧胸口。这小僧闷哼一声,倒在地上痛得打滚不止。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九十八章 四大天王 柴荣跑入白马寺中,环顾四周,只见院中两名僧人正在清扫,深处钟鼓楼悠悠传来暮鼓之声。 “马寺钟声”乃是洛阳八大景之一,此时配上这庄严肃穆的寺院氛围,霎时便让人心境安定下来。 进了庙门,迎面第一座大殿乃是天王殿。柴荣未及再往前走,两名在院中扫地的僧人已不约而同拦在柴荣身前,柴荣拱手道:“在下欲寻一名青衣姑娘下落……” 未及柴荣说完,这两僧便双手合十,打断柴荣道:“天色已晚,施主请回。” 此时庙口被打伤的那小僧灰头土脸跳进庙中,对挡住柴荣的两名僧人叫道:“两位师兄,这人是来闯山门的,快拦住他!” 那两名僧人脸色一变,突然倒纵两步,各自踩着扫把头吃劲一扯,将光碌碌一根扫把棍握在手里,其中一人对着柴荣大喝道;“敢来白马寺撒野,先过了我师兄弟这关。”说罢不容柴荣分说,已经一棍横扫过来。 这一招平平无奇,和少林派武功多有相似,柴荣早在太行山虬髯客的洞穴中见过。柴荣当下连剑带鞘,倒持剑身做铁鞭用法,一个横甩荡开劈来的棍棒,随即快步逼近那僧人身前,剑鞘在周身一旋,正打在这僧人胸口。那僧人闷哼一声,仰面倒在地上。 第一名僧人刚倒,第二名僧人又用个“扫落叶”贴地扫棍而来,柴荣俯身将第一名倒地僧人一拉,那扫地棍正砸在倒地僧人后背。伴随着这僧人一声惨叫,柴荣飞身跃起,一脚将第二名僧人踹翻在地。 门口扫地小僧见两名师兄各自一招便被柴荣拿下,惊叫一声,慌忙跑入了天王殿中。 柴荣伸手欲要扶起倒地二僧,这两名僧人怒视躲开,并不领情。柴荣拱手道:“二位师傅,在下并非有意冒犯,确实是二位师傅不由分说地动手动脚……” 其中一僧怒斥道:“白马寺卧虎藏龙,我二人只是两个武功最低的看门僧。你要闯山门,敢进天王殿吗?” 柴荣只好幽幽叹口气道:“二位师傅糊涂,不听在下的话,在下只好去寻个懂事理的高僧问清楚。”说罢柴荣大踏步迈上天王殿前石阶,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 话分两头,却说聂远和柴嫣在绝剑门见得柴荣跳入了那边园林,不敢跟随过去。柴嫣想起柳青至今未归,心头一颤,自己先出绝剑门跑向了白马寺。 聂远见她匆匆跑出放心不下,也尾随而去。可他此时脚程已比不得柴嫣,柴嫣只顾一路狂奔,眨眼间聂远就已看不见她的身影。 柴嫣跑了许久,到得白马寺门前已然气喘吁吁。她稍一缓气,跨入庙门,先见得两名僧人倒在地上,一抬头迎面是一座十分肃穆的天王殿。 柴荣正迈步进天王殿中,柴嫣未及呼喊他人影已进,大殿门又缓缓闭合起来。 柴嫣看了那两名倒在地上的僧人一眼,又望了一眼天王殿,脸色一阴,匆匆转身跑出了庙门朝东边而去。 ——— 柴荣一进大殿,却见四周一片黑暗,唯有正前方点着一支香烛光芒扑朔不定。 “就是他要闯山门!”小僧突然指着闯入的柴荣大叫一声,霎时打破了大殿内的寂静。 四面黑暗之中,八只闭合着的眼睛突然猛地一齐睁开,柴荣蓦地感到头皮一阵发麻。环顾四周,四尊数丈高的塑像庄严静穆,面容凶恶,当下看得他一阵心惊。 这四座塑像正是持国、增长、广目、多闻四大天王。四大天王一持琵琶,一持大剑,一持长蛇,一持铁伞,坐镇四方,震慑群魔。 四大天王塑像之下各自坐着一名僧人,这四名僧人各自长得浓眉阔面,面容威严,竟也持着和四大天王一模一样的兵器,真如天王在世一般。 四人正面露凶光,一齐看着这个打扰清修的闯入者。原本静静盘在广目天王手中的长蛇也“嘶”的尖叫一声,粗起脖子紧紧盯着柴荣。 “何方妖魔擅闯天王殿?”持琵琶的持国天王厉声喝道。他声音浑厚无比,在空旷的大殿内绕梁三尺,回荡不绝。 四大天王虽然威严无比,柴荣却也不卑不亢,拱手朗然道:“在下柴荣,并非有意闯入,乃是为寻……寻舍妹而来,请大师见谅。” 持蛇的广目天王开口道:“寺庙不留女眷,施主怕是寻错了地方。” 柴荣又继续道:“舍妹傍晚曾来贵寺,至今未归,不知所踪,在下十分焦急。此行只是想问问贵寺高僧可有见着舍妹的,并无他意。” 四人中增长天王看来最为好武,当下一挥大剑道:“你也用剑,贫僧也用剑,而你已经扰了我四人今晚清修,是为不敬于佛。既然来了,正好用你试试我师兄弟四人的天王伏魔阵。” 持铁伞的多闻天王也道:“你破了我师兄弟四人的天王伏魔阵,自然告与你令妹的下落。” 柴荣心里急躁,暗暗气道:“一个个出家人,怎地这般争强好胜不讲理?” “施主看招!” 柴荣正思考间,四大天王突然纵身一跃,一齐站在柴荣四周数尺之外将他围住,随即又纷纷蹲坐下来。 四人刚一坐好,增长天王大喝一声:“斩尘丝!”一剑朝柴荣挥来。柴荣不及拔剑,单臂横剑一挡。 “当啷”一声,柴荣只觉这增长天王剑法力道更甚于刘仁瞻,当下手臂甚是酸麻。 柴荣略一后退,广目天王突然冷不丁叫一声:“察世间!”他话音未落,手中长蛇突然纵身跃起到柴荣身上,又在他周身环绕。柴荣只觉长蛇所过光滑无比,随即臂膀一痛,已被长蛇紧紧咬着。 柴荣暗叫不好,连忙抓起长蛇七寸往空中一扔,那蛇在空中曲体一弹,又落回到了广目天王手中。 柴荣不及察看是否中毒,趁这间隙连忙拔出青冥剑,朝南面持剑增长天王虚晃一剑,突然用个“捭阖剑”的“五国合纵”翻身刺向北面坐着的多闻天王。 多闻天王端坐不动,不慌不忙,突然叫一声:“护佛法!”铁伞猛地张开挡在身前。柴荣一剑已出,“嚓拉”一声一剑将铁伞刺穿,随即拔出之时,铁伞上已多了个几寸长的窟窿。 南方持剑增长天王突然惊呼道:“众位师兄,此乃魔剑青冥!不可让他走脱了!” 东方持国天王闻言,浓眉倒竖道:“保众生!”手中铁琵琶一弹,一股刚猛无比的内力随之送出,霎时震得柴荣耳膜剧痛,眼前昏黑,只得原地站住,暗运真气定住心神。 多闻天王猛地收伞,将其如一根铁棍般直刺柴荣胸口,增长天王持剑、广目天王纵蛇、持国天王奏起琵琶,一齐厉声叫道:“收邪魔!” 柴荣心头一紧,眼看四人兵器将至,忽然听得大殿外一声浑厚之音厉声道:“四位大师住手!” 这声音绵厚深沉,后劲无穷,如同迅雷疾泄,又如山洪奔涌,霎时便将四大天王“收魔神”的声音一齐压住。 四大天王连忙住手,柴荣飞身跳出四人包围看向殿门,顿时大喜过望。原来两名老僧正站在殿门口,两人身后又跟了四五名年轻僧人,为首两名老僧中的一人正是智璇老和尚。 四大天王也各自站起,和智璇以及另外一名年长僧人互相行了佛礼。 方才大喝住手的正是智璇,持剑增长天王上前对智璇道:“智璇大师,此人私藏邪剑青冥,必是心术不正,我师兄弟四人正要收他正法,不知大师何以阻拦?” 柴荣正要辩解,智璇轻轻摆手将他拦住,又对四大天王道:“老衲以为,剑无善恶好坏,全在于人。刀剑愈是锋利,用来杀人便愈是快捷,但用来救人也更是得力。至于柴公子人是好是坏,是来拜佛还是闯山门,四位大师并不知晓,却单单为一柄剑便不由分说对柴公子痛下狠手,岂不是有违我佛门禅心?” 四大天王本是白马寺中最血气方刚的四名大师,每晚庙里送走香客后,他四人便于天王殿中苦练天王伏魔阵,此时被柴荣突然闯入自然不悦,动手也多是因为冲动。此时四人被智璇一顿说教,自知理亏,纷纷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智璇旁边的另一名老僧慈眉善目,缓缓走到柴荣身前行佛礼道:“老衲是敝寺住持,法号普清。敝寺对柴公子多有冒犯,还请柴公子海涵。” 柴荣拱手还礼道:“在下也一时心急,误伤了贵寺小师傅,有错在先,普清大师不必介怀,只是……”柴荣看了看广目天王道:“大师武艺精湛,在下被大师毒蛇咬着了臂膀,还请相救。” 广目天王冷哼一声道:“佛门中人光明磊落,不练邪功,这蛇是没有毒的。” 柴荣暗运内功,果然觉得身体无碍,又连忙对普清道:“大师,在下急匆匆闯入贵寺,实在是……” 普清点点头道:“柴公子的来意,宗尘和宗文已经告知了老衲,关于柴公子所说的青衣姑娘,老衲也是不知……” 普清话音刚落,却听他身后一名小僧突然说道:“小僧好像见过柴公子说的青衣姑娘……” 柴荣登时大喜,连忙追问道:“此话当真?”普清也对他道:“宗善,你若知道些什么,便一五一十讲给柴公子听,要讲得细致些。” 宗善点点头继续道:“打诳语是出家人大戒,小僧不敢说半句假话。小僧在庙里负责照看香火,今日日暮之时香客纷纷离开,小僧正要收拾收拾关上殿门时,一名青衣姑娘走进了大殿里,看模样好像很是忧烦。” “小僧对这位姑娘记得很清楚,她身子有些消瘦,长头发,柳叶眉……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非是小僧刻意注意这位姑娘,实在是当时大殿内已无旁人,小僧不自觉间便将这位姑娘记住了,还望各位师祖恕罪……”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九十九章 弱点 柴荣见宗善说话慢条斯理,又已焦急万分,连忙问他道:“那后来怎样了?” 宗善嘟囔几句,又说道:“那位姑娘说她有些烦心事想不开,想要请佛祖给她一个答案,还问小僧佛祖会不会理她……小僧自然告诉那位青衣姑娘说:‘心诚则灵,佛渡有心人。姑娘若是念念不忘,我佛一定会给姑娘以回响。’” “那姑娘听了小僧的话,又对着我佛念念有词,不知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说什么‘束缚’,还说了什么‘看遍世间百态’,什么‘想要的生活’。罪过罪过……小僧听了这许多,不是小僧偷听人家姑娘说话,也实在是因为大殿里只有这位姑娘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求师祖饶恕小僧……” 柴荣一边暗暗哂笑这小僧憨厚模样,心里却突然升起一阵酸楚,柳青在佛前的念念有词,正是自己离开潞州前的当晚和她在月下长谈时说过的话。 这时宗善又继续说道:“那位姑娘十分诚心,一直在佛前拜了好久,有几炷香的功夫……一直到钟鼓楼的暮鼓声响了起来……” “然后这姑娘便走了是么?我记得就是这样,这位柴公子非但不信还要打人,好生蛮横!”先前在庙门口扫地的小僧突然插嘴道。 宗善摇摇头,指责那小僧道:“宗真你一定是看花眼了吧?不过一整天从庙门进出那么多香客,也难怪你看错人。这位青衣姑娘后来并不是原路离开了……” 宗真面红耳赤还想争辩,柴荣心如火急火燎,容不得他两人斗嘴,早已抢着问道:“后来到底怎样了?” 宗善说到此处突然停住,随即脸上流露出一副极为畏惧的神色,好似回忆起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柴荣见他哆哆嗦嗦,又是一急,又是连忙问道:“小师傅快说,到底怎样了?” 住持普清大师也劝宗善道:“师祖和你智璇师叔祖都在,你四位护庙师祖也在,你见到了什么尽管说出来,不用害怕。” 宗善这才连连点头,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就……就是刚才小僧去寻到师祖来到这里之前,小僧……小僧看见一个人,那人突然闯进大殿里,还容不得小僧看清就把小僧打翻在地,他跟着又打晕了那位青衣姑娘,抱着便跑……” 柴荣心头骤然一紧,他连忙镇静下来,心想世上绝没有这般巧合的事情,其中疑窦诸多。 他又问宗善道:“那人光明正大地闯进殿中将你打倒,又劫走柳姑娘,难道就没有旁人阻拦吗?” 宗善摇摇头道:“今日智璇大师来敝寺讲学,那时师兄弟们大多都已前去候着,只有小僧等着这位姑娘离开。” 柴荣看看方丈普清,普清道:“确实如宗善所说。” 柴荣只觉眼前一黑,一颗心如同沉入了海底。他随即一把拽着宗善厉声道:“那到底是什么人?他带着青儿去了哪?!” 宗善吓得魂不附体,浑身颤抖着支支吾吾道:“小……小僧不知道,他……他还告诉小僧说……说,说……” “说什么?”柴荣喝道。 “说……若想再……再活着见到那位柳姑娘,就让柴公子亲……亲自去找到他。” 柴荣狠狠将宗善摔在了地上,紧皱眉头,陷入了苦苦的沉思。宗善慢慢爬起,突然又说道:“那人长相吓人极了,他长着一张金色的猴子脸。” “宗善,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早些告知师祖说?”普清问宗善道。 普清小心翼翼道:“这事情刚一发生,师祖您就匆匆唤我来天王殿,容不得徒孙细说。” “金面猴……金面猴……为什么又是你!” 柴荣想起那金面猴那张狰狞怪异的脸,又想起他那杀人不眨眼的手段,一瞬间万念俱灰,一丝丝都不忍心再细想下去。 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和那金面猴何仇何怨,让他先是在英雄大会上拨弄是非,这次又大闹绝剑门,将自己最重要的人掳走。 饶是他再多谋善断,此时也懊恼地蹲在了地上。 众僧人见了柴荣的这般颓丧模样,一个个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智璇道声:“阿弥陀佛……”上前轻轻搀扶起柴荣,又劝他道:“柴公子不可失措,现在情况未明,那位姑娘到底怎样都还不是定数,我们还有许多能做的。” 柴荣定了定神恢复理智,重又苦苦冥思开来。金面猴所做一切显然是经过精心筹划,并非无稽之举,若说那日杀少主甘震是为了挑起争端,可他今夜掳走柳青却又是何故?柳青在江湖上无门无派,无亲无故,唯有一个仇人夏侯中,柳青在他手里对他能有什么价值? 柴荣在心中依次对柳青的各种江湖关系进行了排查,从她只剩下一个人的门派到她的死仇夏侯。 若每种关系是柳青身上的一根线,那她身上不过系着寥寥几根。一根系着柳叶门以及父辈惹下的恩仇;一根系着天刀门,柴荣心知夏侯中野心不死;另一根系着柳叶刀门下嫡传的刀法,但是以金面猴与师父接的那一掌功力来看,他似乎没有夺取柳叶刀门下刀法的必要…… 柴荣将这些丝线一一斩除,却仍剩下了最后一根线紧紧地系在了一个人身上,无法切断。 那人脸庞渐渐浮现,不出所料,此人正是自己。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全江湖都知道玉麟公子举世无双。既然如此,他就不能留给他人可以利用的弱点。 可一个人若是有了爱,便是有了弱点,这个弱点往往会被他的敌人利用。而柳青,此时无疑已经成为了金面猴能用来要挟他的筹码。 柴荣喜怒不形于色,但他思考之时那对星眸却色彩丰富,时而放出光芒,时而又暗淡萎靡,皆是他内心境况的反应。智璇观察细致入微,他看在眼里,也不好开口打断柴荣思索。 柴荣面色凝重,虽无表情,眉目之间透出一阵天然的威严,使得其余众僧也一一不敢言语,大殿一时陷入了寂静之中。 “哥哥!哥哥!” 一声急促的叫喊突然从大殿门口传来,大殿中的死寂被突然间打破,众人不由得一齐看向彼处。 却见来人正是柴嫣,她跑得大汗淋漓,刚一在大殿门口止步,仍是气喘吁吁,发髻凌乱。 跟在普清住持身后的其余两名弟子不认得柴嫣,早已上前喝止道:“什么人擅闯天王殿?” 智璇连忙上前拦阻道:“这位是柴姑娘……” 柴嫣虽然疲累,当下却是急不可耐,等不得片刻。未等智璇将话说完,柴嫣朝两人瞠目道:“我来找我哥哥,给本姑娘让开!”说罢一把从两小僧中间推了过去。 柴荣见柴嫣急欲有话要说,自己心中陡生不安,也懒得和其余人解释,连忙迎上柴嫣问道:“你怎么来了?” 柴嫣跺足急道:“我在路上见到了那画着猴子面具的人,他抱着柳姐姐跑进了街角暗巷里,我追不上他……哥哥你快去,快去把柳姐姐追回来……” 柴荣如一根木头愣愣站在了原地,回想着发生的一切。这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得太巧,偏偏柳青没有随柴嫣一起回去来了白马寺;偏偏金面猴在绝剑门胡闹一场,消失在了去白马寺的方向;又偏偏正是僧人修行打坐的时间,柳青消失的地方竟只有宗善一个小和尚…… 柴嫣如同在热锅上炙烤一般心急万分,突然“啪”的一声给了柴荣一个响亮的耳光,红着脸嗔怒道:“柴荣你还在想什么?快找到金面猴把柳姐姐救回来啊!” 柴荣猛然回过神来,他看着眼前柴嫣怒气未消的脸,只得摇摇头将那些顾虑和疑问全都抛在脑后。此时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宁信其有不信无,柳青失踪已是事实,自己若再把时间花在无谓的犹豫上,只怕将来悔之晚矣。 “柴公子,可想出些眉目了吗?”智璇上前问道。 柴荣和智璇再见自然本该高兴,可他已经没有半分心思和智璇寒暄,对智璇道:“智璇大师,那位失踪了的柳姑娘对在下是很重要的人,在下实在没有什么线索。请智璇大师相助一二,在下感激不尽!” 智璇见柴荣神情恳切,颇有些举足失措,大反上次在破庙里时那般冷静老练的模样,情知此事非同小可,便对普清大师道:“这位柴公子平日广积善缘,这番事发突然,还望普清大师也能帮助。” 普清大师也对柴荣双手合十道:“按宗善所说,那位柳姑娘是在敝寺大殿被歹人劫走,老衲虽是正率众僧聆听智璇大师讲授佛法,但此事发生在敝寺,老衲难辞其咎。柴施主不必担忧,既然那贼人是带着柳姑娘行走,料想行走不快,老衲这便安排弟子四处追寻,定能将柳姑娘追回来。” 说罢普清大师招呼宗善召集了几十名弟子,将其分为四部,又给这四部各自吩咐了一个方向。 弟子按照安排离寺四处寻找,普清又吩咐起先被柴荣打倒在地的宗文、宗尘带数名弟子守在院里,自己和智璇继续盘问宗善事情细节。 柴荣和柴嫣待在白马寺中都是坐立不安,柴嫣霍然跳起道:“我也去寻柳姐姐!”说罢也不等柴荣反应,匆匆就跑向了寺外。 柴荣也不顾正在商议的普清等人,拿起青冥朝柴嫣背影叫道:“我随你去!”紧随其后下了大殿。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章 目光如炬 柴荣一出大殿,守在殿外的宗尘、宗文二僧目光紧紧跟随着自己。他二人脸上表情怪异,既有不忿,却又因知他身份而心生敬畏。 柴荣自然也没心思和他们解释,连忙在柴嫣身后跟出了寺门。 柴嫣一出寺门迎面撞上一人,此人负着一柄长剑,正是聂远。他看柴荣兄妹脸色都是火急火燎般焦急,急忙问道:“发生了什么?” 柴嫣见他独自过来,迎着问道:“鬼爷爷呢?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师父还在和章先生商量对策,我放心不下便过来了。”聂远道。 柴嫣重重叹了口气,对聂远柔声道:“我现在不能陪着你,智璇大师在寺里,他会把事情告诉你。” 柴荣也向聂远示意道:“师兄,我先去了。” 聂远点了点头,柴荣和柴嫣告辞离开,匆匆绕向了白马寺后,且先不提。 聂远看着柴荣和柴嫣匆匆离开的身影远去,情知必有大事发生,既然智璇大师在里,只要进了白马寺中寻着他,自能问个清楚。 聂远想着想着已迈入了白马寺庙门,正迎着宗文、宗尘师兄弟几人。一连串事情发生突然,宗文正心怀戒备,此时见聂远负剑入门,连忙横棍迎上前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聂远心想这两个和尚如何会识得自己?只得借一借柴荣名号道:“在下聂远,乃是方才出来那位柴荣柴公子的师兄,欲要……欲要拜会贵寺方丈和智璇大师,请小师傅通报一声。” 柴荣方才闯进寺里,不由分说地将宗尘宗文师兄弟撂倒在地,使得二人憋了一肚子气,还未向方丈伸冤,谁知这人竟是大名鼎鼎的玉麟公子,还和智璇大师攀上了关系,二人只得又将气恼憋在肚子里。 此时两人正是恼火,听得聂远报上一个柴荣师兄的名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呵斥道:“我家师祖岂是你想见就见?” 聂远想起柴荣和柴嫣的焦急神态,心想此事自己非要知晓清楚不可,又道:“小师傅,在下师弟有要紧事在身,请两位不要让在下为难。” 宗尘又厉声道:“你嘴上说你是那位柴公子的师哥,你就是了?柴公子是智璇大师老朋友,在江湖上那是有名望的,谁不想巴结巴结?” 被宗尘杠了这几句话,聂远心里也焦急起来。有时用拳头说话本就比用嘴说话方便得多,若是他武功尚在,本能省去这些无谓的纠缠…… 师父说每个鬼谷弟子都要走出自己的治世之道,聂远常常思考什么是自己的道。 他虽然给不出一个答案,但他从来坚信用武力去使人顺从算不得道。虽有“小人畏威不畏善”一说,但聂远仍相信人心总能被感化,只是有时来得没有使用武力那么快。 聂远心想柴荣离去时脚步飞快,自己不便再唤他回来,何况自己本也不愿借柴荣的名号进去,便又对宗尘道:“其实在下想要拜访智璇大师和贵寺方丈,小师傅允便是允,不允便是不允,本不需和柴公子扯上关系。” 宗尘不耐烦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柴公子在江湖上鼎鼎大名,多少人想跟他套近乎?你难道不是刚刚好撞到柴公子从本寺出去,才想用这一节来骗小僧吗?” “总之依小师傅之意,若在下是柴公子师兄便进得贵寺,若不是柴公子师兄,便进不得贵寺吗?”聂远问道。 宗尘昂首道:“没错!趁早回去,还能赶宵禁到家,别来白马寺找麻烦,本寺可是历朝天子御赐……” 聂远摇摇头,略显失望道:“小师傅允不允在下入殿,全不看在下自己是谁,来贵寺何事,却只看在下与柴公子有无关系,岂不无理?” 宗尘一拄棍嗔怒道:“你这泼皮再赖在本寺,小僧可要无礼了!”其余僧人见宗尘发怒,都打个寒颤,无人敢上前劝诫。 聂远并不在乎宗尘手中棍棒的威胁,继续说道:“小师傅如此发怒,岂不是犯了贵教的‘嗔’戒?” 宗尘大怒变色,扬起齐眉棍对众僧叫道:“此人成心来寺里作乱,师兄我来将他打出寺外,卫护佛门圣地,各位师弟都做个见证!” 宗尘当下后退两步横棍将要打去,他身后宗文瞥见聂远背上背着的长剑,想起了方才柴荣的身手,心中惴惴,连忙出言阻拦宗尘道:“师兄不可冒失,或许这位施主当真是柴公子师哥……” 话未说完,宗尘已在聂远面前虚晃一棍,聂远也只得后退两步,拔出了背上那柄长剑。 这剑虽是一柄长剑,却是他从绝剑门借得的一柄文剑,通体细软,剑柄垂着一束剑穗。 宗尘见聂远不急不忙地拔了出剑来,在聂远面前虚晃一棍打到他身侧,随即突然用个棍法里的“樵夫担柴”,将齐眉棍凌空甩起,在空中画个弧线,甩向了自己脊背。 聂远正站在这弧线之上,只得轻轻提剑阻拦。可他腕力虚浮,剑至半空,那齐眉棍“呼”一声打来,聂远当即觉得虎口连带手腕一痛,那剑穗上的红缨在空中绽开,长剑“当啷”一声摔落在地。 宗尘本还心有芥蒂,此时一棍打落了长剑,更放下心放胆逼上前来。 聂远手中无剑,看着走上前来的宗尘,怔怔地站在原地。他清晰地听得一阵细微的晚风拂过衣袖,半空中几只小虫振动着翅膀在眼前飞过。星光熹微,将空中的每一粒灰尘都映入了他的眼帘。 在着宗尘靠近的片刻间,聂远的眼眸突然被擦亮一般,好似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从宗尘脚下每一点点步伐,到他全身每一个细致入微的动作,都被聂远尽收眼底。 此前聂远与人对敌,都以一半精力使出自己的剑招,以一般精力留意敌手招式变化来应对。而此时他手中无剑,不再考虑出招,而只是全神贯注于对手,如同置身于了这一场搏斗之外。 所谓旁观者清,如此一来,对手的动作在他看来便如常人看迟暮老人的动作一般,每一个细微都看得一清二楚。 聂远觉察出宗尘正是要再用“樵夫落柴”,将齐眉棍从背上重新甩过来。他此时身体酥软,闪躲不过,只得在兔起鹘落间背过身来,用全身相对最为宽厚的脊背硬接一棍。 这一棍重重砸在背上,聂远脚下站定不住,一个前扑,又顺带在地上连打了两个滚,极为狼狈。但他打滚卸去了这一棍劲力,未受重伤。 宗尘捧腹大笑,又用手指着聂远道:“就这也叫柴公子师兄?哪里来的小混混?快回去吧。” 聂远心知自己身体无力,动起手来状态狼狈也在预料之中,因此他也不嫌脸上无光,只是打打灰土站起。 聂远盯着宗尘,反而又在心底生出了一阵好奇:不知自己方才心思蓦然敏锐这许多,是一个巧合?还是宗尘武功太过粗陋? 聂远本就喜爱钻研武学,尤为喜爱精研剑法,即使是内功尽废也天性难改。而宗尘武功粗糙,聂远自己又不甚是熟悉他白马寺的棍法,因此用他来做个检验再合适不过。 自己武功已失,聂远只觉心头除了想知道自己还剩下些什么,已经别无其他想法。他拾起长剑,指着宗尘道:“再来比过!” 宗尘哈哈大笑道:“这点三脚猫功夫也来闯寺,小僧已经给你了一条活路你不走,还要再打,莫怪小僧我无情。”说罢他前腿一曲,双手握棍将长棍斜拄在了他身前地上。 聂远此时目光如炬,一眼看出这一招后手可接上戳首、下扫底盘、拔地上劈棍这三招而已。 自己哪怕是有个文弱书生的力气,只需横向拨剑便能避开上戳首,快速变步便能避开扫底盘,拔地上劈棍更是能趁机转身逼向近身,用剑身压制住齐眉棍长度优势。 聂远对自己仍是没有信心,不过还是竖起长剑在面前一拨,果不其然恰好拨在戳来棍头之上。可他剑力轻浮,非但拨不走长棍去向,反而被一棍戳中额头,当即眼冒金星。 这时却听一旁僧人叫道:“师兄‘上打满天星’打得好!” 聂远心知他下一招多半是要趁势横向甩棍,当下向后一倒仰身避过。谁知棍风一过,聂远想要站起时,却觉得后腰一阵酸痛,竟起不开身来,只得又倒栽在了地上。 聂远尚未来得及转身看宗尘动向,又听得木棍在地面上摩擦,心知宗尘要用“揭地犁头”式上挑。当下也顾不得形象,就地向后连连打滚,让宗尘的齐眉棍戳不到自己身子和地面间来。 众僧见了聂远窘态,如同讨食的乞儿被店家打出一般,有心生隐忍的,也有的哂笑不止。聂远慢慢拄剑站起,仍是面不改色。 宗尘脸色一凶,正要再扬棍打去,忽然见得一个黑影在电光火石间闪到面前,自己手中的木棍竟牢牢卡在了半空中,饶是他龇牙咧嘴地想要将木棍拔出,也动不了这木棍分毫。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零一章 杀手的行事之道 十数名师弟都在旁看着自己窘态,宗尘气急败坏,也不顾及眼前是谁,一脚踹了过去。谁知他一脚刚起,只听得“咔嚓”一声,手中的齐眉硬棍竟蓦地断成了两截。 他手上还在向后用着力,这一下木棍骤然断裂,他又单腿支撑,当下脚下一滑,仰面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宗尘当即怒极,连连向后挪了两步又站起,手中拿着半截木棍指这黑影道:“给我打出去!” 八名武僧齐声应和,各自扬起齐眉棍围定这黑影和聂远,大呼一声劈上前来。这黑影手中握着宗尘的另半截木棍,将它在手心转个剑花,自己人在聂远周身一转,他人已如疾风,手中木棍更是如同闪电。 聂远只见得一阵眼花缭乱,黑袍斗笠过处,众僧或是按着手腕,或是按着脚踝,一一倒地哀嚎不止。 聂远细细看着他手上剑招,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黑袍客。自上次在潞州和聂远见过面后,他似乎从没洗过脸,也没洗过斗笠,本就沧桑的脸上如今又布满了灰尘。 黑袍客八招戳翻八名武僧,却都被聂远看得分明,他虽是用棍,每一招都是剑招。 他出剑已快到极致,且又像是随心所欲,聂远根本丝毫预判不到他的剑路。若说绝剑门剑法庄重沉稳乃是楷书,鬼谷派剑法纵横捭阖、变化不定乃是行书,那这黑袍客如今的剑法已称得上是狂草。 黑袍客突然出现,聂远正是诧异,欲要问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黑袍客将围攻的众僧点倒,不等聂远说话,自己已先转过身来问聂远道:“你为何不还手?” 黑袍客行事荒诞,聂远看着这个奇怪的男人,无论如何也猜不出他此行的意图,心中却生出一种他不会加害于己的直觉。 “在下已没了武功。”聂远脱口而出道。 黑袍客仍是一副冷冷的表情,似乎什么都没听到,只说声:“哦。”他随即又抬头看看聂远,问他道:“你的剑呢?” 聂远犹豫片刻,并不回答,反问黑袍客道:“阁下的剑呢?” “我被店家打出来,用剑抵了酒钱。”黑袍客道。 聂远反问黑袍客道:“以阁下的武功,又为何不还手?” 黑袍客摇摇头道:“第一,我不会武功,只会剑法。第二,我喝了人家的酒,既然我没钱,留下物事抵了酒钱也是应该,我浑身上下值钱的物事已只剩了这一柄剑。” 聂远听了这话,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怪诞之事,轻轻一笑道:“这可不像一个杀手的行事之道。” 黑袍客对他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这更像是一个普通人的做法。” “你在学普通人的行为方式?”聂远又问道。 “嗯,可以这么说。”黑袍客道。 聂远上下打量黑袍客道:“普通人不会披着一身黑袍,也不会时时戴着一顶斗笠。” 黑袍客沉默了,以他的剑术造诣,手中已不需要拿一柄真剑,可他却脱不下这一身遮住光芒的装束。或许是他处在黑暗中太久,已经见不得光,至少是现在还见不得光。 这时普清等人听得外面沸反盈天,当先推门而出,宗善等弟子在后跟随,四大天王各自归位静修,并不出殿。 黑袍客正背朝着众僧,听闻身后众僧到来,晃晃悠悠转过身看去。疲倦的眼神从智璇开始一一扫过,被注视过的僧人无不浑身发冷。他人已不是杀手,沧桑疲倦的眼神下,却还流出着杀手的锋芒。 宗善对上黑袍客眼神的这一刹那,更是遍体汗毛耸立,当即大腿软了半截。 黑袍客看着宗善,神情复杂,欲言又止,犹犹豫豫地向他迈了一步。宗善如同看见一只靠近的虎豹一般,霎时吓得跌坐在地,指着黑袍客道:“这……他……他是寒鸦的人。” 方丈普清早已抢上前来,看看倒在地上的八名守门弟子,先令弟子将他们扶起,又扬起手中禅杖指着黑袍客道:“施主到底是什么人?为何闯我佛门圣地,打伤我佛门弟子?” 智璇也一手持着念珠,上前几步对黑袍客道:“老衲知道寒鸦向来在江湖上肆无忌惮。但白马寺乃是当今国寺,历代朝廷所办,阁下要找白马寺的麻烦,就是找朝廷的麻烦,只怕贵派承受不起后果。” 黑袍客沉默不语,聂远站在一旁,看出他实已陷入两难。若承认是寒鸦杀手,则今日此举难辩,免不了一场大战;若告知普清和智璇自己和寒鸦已无半点关系,这消息放出在江湖之上,原本数不胜数的和自己结下过血海深仇,但却碍于寒鸦势力之大而不敢复仇的名门正派弟子必将一呼四应,下追杀令满江湖追杀于他。 黑袍客摆了摆头,缓缓说道:“我懒得解释,贵寺自己保重。”说罢他转身行走数步,又突然站住对聂远沉声道:“本来有些事情要与你说,既然今天嘈杂,那便改日罢了。” 聂远颇感惊诧,正要再问时候,普清突然赶上前来厉声喝道:“施主将白马寺当作了什么地方?出家人虽然不争强斗狠,也不能容人如此横行!” “好哥哥真是可怜,你想做个好人,人家却容不下你……” 众人正对峙间,突然凭空传来一声阴柔之音,让在场众人无不毛骨悚然。众人齐齐寻声看去,却见一名身材纤长的妙龄女子正翘腿坐在墙头。 聂远见并非是转魂,抓紧了的心思一松。他比谁都想再见到转魂把自己的事情问个清楚,却又比谁都害怕再见到她。 聂远将思绪转到眼前,观察起这墙头上的女子。却见她着装暴露,身上衣裙五彩斑斓,遮不住玲珑曼妙的身段。 她眉间点着一点朱砂,耳悬玉坠,浓妆艳抹,一张俏丽无比的脸庞上的表情极尽妩媚。她遍身上下竟寻不到一处白璧微瑕之处,不论是身段亦或是相貌,都已几近完美。 众僧一看见这朱砂女,都羞愧地低下头来,一边在心中默念佛经,一边在口中喃喃道:“罪过罪过……” 黑袍客看着朱砂女,眉头微微一皱。普清走上前来,双手合十道:“女施主,佛门圣地,不容你这般亵渎,请你快快离去吧。” 朱砂女看着裙下一大片低着头老老实实的和尚,若无其事地笑了一笑,对普清道:“看来白马寺全是些守规矩的好和尚么?竟然没有一人识得小女子。这在洛阳城里可真是一桩奇怪得不能再奇怪的奇事。” 几人抬头偷瞄朱砂女两眼,继而交头接耳起来。嘈杂声中,一直沉默着的黑袍客突然冷不丁开口道:“我认得你。” 其实众僧见这女子这般极尽妩媚的装扮和穿着,已经猜到这女子多半是风尘中人,当下听得这黑袍客说认得她,纷纷向他投去了鄙夷的目光。 朱砂女掩嘴一笑道:“不知阁下认识的是哪一个我?” 这话让在场众人无不听得莫名其妙,连聂远也一头雾水。黑袍客低着头沉默了半晌,终于说道:“我认识的姑娘不是别人,是洛阳城里无人不识的秋水阁花魁,花蝶。” 花蝶银铃般放声一笑,聂远瞬间想起了柴嫣同自己说过的阿蝶,登时吃了一惊,连忙上前两步欲要问个清楚。到了阿蝶脚下,他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聂远本就常是一副冷冷的面孔,旁人向来看不透他的心思。他向前这几步在旁人看来,倒更像是一个痴汉按捺不住欲念一般,又惹得几人一阵暗暗哂笑。 花蝶见聂远踉跄两步,欲言又止,也忍不住掩嘴一笑。聂远一时不知所措,花蝶看着他柔声道:“公子对奴家痴情,奴家也对公子一见倾心,奈何今夜天色已晚,小女子不得不回。漫漫长夜,公子若是有意和小女子彻夜交心,小女子在秋水阁略备薄酒,不见不散……” 花蝶说完,一抬她那玉腿翻过墙头背对众人坐着,又微微侧过头来对众人说道:“忘了告诉你们,奴家是听客人说,江湖上的第一剑客在这儿,这才来看看他的模样。这般看来,似乎还不如聂少侠俊俏潇洒。” 花蝶说完纵身从墙头那边坠了下去,聂远和黑袍客不约而同跃向寺外欲要追赶。聂远当先赶出,却见夜色茫茫,已不见了花蝶踪影。 聂远正茫然间,背后寺中吵作一团,寺中又已涌出十数名武僧,各持火把和戒刀长棍将黑袍客团团围住。黑袍客站在包围圈里,随手拉低了斗笠外檐,他仍是低着头,将脸埋在阴影之中。 聂远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不该劝阻众僧。黑袍客自称他找到自己有话要说,本是为他一番出手,与白马寺结下了梁子,可黑袍客杀人无数,本该血偿,白马寺众僧若要将他拿下,可谓扬善惩恶之举…… 智璇快步走到聂远身边对他道:“老衲看聂少侠精神虚浮,必是有内伤在身,寒鸦中人手段狠辣,少侠且让远些,就由老衲来会一会这江湖第一剑。” 聂远沉默片刻,对智璇道:“大师,此人就是那时饮雪楼主说过的黑袍剑客,他已不是寒鸦中人。” 智璇白眉一皱道:“既然他退出了寒鸦,在白马寺作乱不知是为何?聂少侠又为何在他一旁?” 智璇见聂远犹犹豫豫,也不知到底有何内情。这时却听普清方丈对黑袍客道:“不论阁下现在是什么人,闯我庙门,伤我僧众,今日老衲便要用手中禅杖和阁下说道说道!” 四周武僧齐声大喝,聂远看着这番场景,心知黑袍客纵然剑法无双,可当下身陷智璇、普清两大高僧率领的群僧围困之下,大殿中又有四大天王坐镇,必然是凶多吉少了。 聂远又想起了不知所踪的花蝶,只觉得一阵头痛……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零二章 再出剑 黑袍客在寒鸦多年,剑术已摒弃了一切多余花招,出的每一剑都为一剑锁喉。若一剑不能封喉,这一剑也必是为下一剑封喉而荡开空间。 他自称不再轻易出剑,而当他一旦出剑之时,但凡能一剑杀人,绝不出第二剑。 面对这样恐怖的敌人,胜负和生死都在片刻之间,白马寺也自然不会留手,必然每一招都不遗余力,三招若能制敌绝不拖到五招。 正因如此,聂远心里明白若是动起手来,这两边都绝不能够全身而退。高手对决精细万分,或许一个眨眼不留意就是生死两隔。 这场生死相搏本没有必要,聂远欲要开口阻拦,智璇拦住他道:“聂少侠,这其中内情你尚有不知。柳姑娘前脚被神秘人劫走,普清方丈遣了僧众帮助柴公子找寻,此人后脚便趁寺内空虚闯入寺中打伤僧众。事到如今,不论此人和方才劫走柳姑娘的神秘人是何关系,唯有拿下此人,才能寻到柳姑娘失踪的突破口。” 聂远听得柳青失踪,当下也心生一阵惊惧,正要开口再问时,黑袍客已然冷冷盯着智璇道:“你所说的,只是你自以为是的真相。” “那施主又凭什么让老衲相信你口口声声所说的真相?”普清一顿禅杖,怒喝黑袍客道。 黑袍客仍是阴沉着脸,闷声道:“爱信不信,真相本就不是我欠着你们的。” 群僧见黑袍客极是傲慢,纷纷恼怒不已,大有跃跃欲试之态,智璇连忙一扬衣袖拦住众僧道:“不可造次!” 黑袍客冷笑一声,转过身看着聂远道:“你跟我走,我给你真相。” “你又能知道什么真相?”普清斥道。 “虽然只是部分的真相,但好过臆想出来的真相。”黑袍客冷冷道。 他说罢此话,疲倦的眼神中陡升出一阵杀意。他用这如刀般锋利的眼神环扫群僧一周,群僧无不毛骨悚然。 普清默念佛经,定下心神,扬起禅杖朗声道:“合阵!”话音落下,围困着黑袍客的十八僧众压下戒刀长棍,互相紧靠壮胆,缓步合围。 黑袍客随意抬头环视两眼,突然一伸猿臂将聂远手中长剑笼了过来,接着又伸手在聂远身上一推,将他推得踉跄几步,跌出了包围圈外。 群僧情知智璇和聂远相识,因此当下对聂远并不在意,只是全神贯注于这黑袍客身上。黑袍客拖剑在地,包围下仍是那一副冷峻神色,使得群僧无不胆寒。 群僧包围已定,却无一人敢上,黑袍客手中剑轻轻举起,群僧又慌然踉跄着后退几步。普清上前左右扫视一遍,竟看出群僧手中戒刀木棍竟都在微微抖动,当下也是大惊。 毕竟眼前此人,非但是如今江湖上的第一剑客,偏偏还是一个嗜血的剑客。他剑上沾过的血不是一个人的血,有来自其他剑客的血、本门杀手的血,也有来自苍头百姓、王侯将相的血。 他不挑剑,也不挑对手,他的剑下死过各种各样的人。他的剑下,人人平等。 一个个平头小僧,面对这样一个恐怖的对手,怎能不遍体生寒?怎么能做到勇敢地冲上去? 智璇一手在胸前持着佛珠,警惕地盯着黑袍客,他自然是在场众僧中武功最高者。普清在佛门辈分虽大,但专研于佛法,武功修为称不上江湖一流,若要拿下这黑袍客,关键必然在于自己出手。 黑袍客剑法被饮雪楼列为江湖第一,武功排名上智璇尚且落后于他一位,硬要接战实是没有把握。不过若是让几名小僧先试出这黑袍客的剑路,自己随后出手,便有把握得多,可送几名小僧上前枉死,自己于心何忍?岂非有违佛心?智璇是绝做不出这种事的。 普清只道智璇“海内四雄”、“江湖四老”的名声传扬已久,几乎已是天下无敌,可此时见得他只是在旁观察,面容冷峻,当下心中暗道不妙,只得对智璇道:“智璇大师,传闻此贼剑法高超,此番若不是智璇大师在场,老衲实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智璇捻着佛珠,也不拐弯抹角,对普清直言道:“如今白马寺到了紧急关头,请天王殿四位大师出手相助吧。” 普清心头一沉,他这四名师兄弟性子最是古怪,不然也不会自称四大天王,又每日雷打不动地彻夜在天王殿里修炼什么天王伏魔阵。每每有人扰了他四人清修,四人都要大发雷霆。 故此不是到了非请不可的关头,普清实是不想请他四人出马,不过眼下连智璇都未能有把握胜那黑袍客,若白马寺一朝有失,罪莫大焉,只得将四大天王请出天王殿。 虽然当着黑袍客的面翻身回去搬救兵有失面子,但既然是惩处十恶不赦之人,原也不必讲甚么礼法。 普清想通此理,翻身疾奔到天王殿前推门而入。四大天王听得殿外乒乒乓乓,原也猜到了几分,当下见得师兄普清推门而入,那持剑的增长天王抢先开口道:“大师兄、三师弟、四师弟,我师兄弟四人日日苦练天王伏魔阵,终于到了一展身手的时候!” 持蛇广目天王道:“二师兄说得没错!普清师兄,你不必多说,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有我们四大天王在,任他来多少豺狼虎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普清心知他这四位师弟也是爱武如痴之人,又见识到了他四人轻松制住柴荣的一幕,当下不由得大喜,连忙引四人出殿。 却说黑袍客见普清突然回殿,料想他必是要搬出厉害援兵,当即将长剑在周身一荡,那软剑哗哗作响,激出一阵耀人双目的寒光,群僧连忙后退数步,一手持着兵器,一手笼起僧袍遮面。 此时黑袍客早已飞身跳出群僧包围,朝庙门疾步赶去。智璇闷喝一声道:“哪里走?”随手夺过一名武僧手中戒刀,飞身上前截住了黑袍客去路。 黑袍客心中急躁,“刷刷刷”连出三剑快招抢攻,智璇见他剑招势急,不敢托大,连忙使出菩提刀法守好门户,伺机反击。 黑袍客剑法凌厉,剑光翻飞,智璇刀法沉稳,难寻破绽。两人连过数招,一时间打得难解难分,不分高下。群僧看得目瞪口呆,并无一人敢上前插手相助。 此时普清当先从天王殿中赶出,四大天王跟随在后,一跃跳到黑袍客和智璇四周围定,又各自抬起手中兵器指着黑袍客,广目天王手中长蛇也已脖颈粗起,口中吐信嘶嘶作响。 此时却见众人之间黑袍客出剑愈来愈迅速,他手腕变向之快,使得众人眼里已只剩下了模糊的残影。黑影周围、遍体上下剑影翻飞,激起空中一阵厉风呼啸。 智璇刀法沉稳有余,和黑袍客见招拆招,却已快跟不上他快到极致的出剑速度。他不敢继续硬接,只得以退为进,当下向后让开数步。 智璇一边后退,又在正身前舞个蒲扇挡住黑袍客剑势,同时暗运内力猛然发于左掌,这一招正是少林派武功中刚猛无比的大力金刚手。 黑袍客御气横剑一接,众人只听得凭空一声爆响,呼啸的剑风随之止歇了下来。 智璇趁机主动后退数步,四大天王踏步上前,脚下步伐一变,分别按照东持国、南增长、西广目、北多闻的顺序站定。四人一如寻常凶神恶煞,紧紧盯着站在垓心的黑袍。 黑袍客怔怔站在正中,突然抬起头对聂远道:“如果你想知道真相,就去秋水阁等我。” 智璇连忙抢话道:“聂少侠,老衲虽不知其中隐情,但寒鸦中人狡若豺狼,不可轻信!” 聂远杵在原地犹豫不决,鬼谷派谋划天下,然而这天下所有处心积虑的谋划,最终无不落在一个“决”字上。 “大师,于邪魔歪道不必多说,先待我师兄弟四人拿下此贼,再做计较!”持剑增长天王厉声道。他声如洪钟,话音落下众人耳间犹然嗡嗡作响。 持国天王当先喝道:“贫僧先来!”随即一拨铁琵琶,震得黑袍客手中软剑一颤。黑袍客随即在剑上催动真气,却听那软剑“嗡”一声剑鸣,陡然间又挺得笔直,一股凌厉的剑气将地上灰尘激起一尺有余。 “大师兄,两位师弟,我等先来故技重施一番。”持剑增长天王一挺精钢宝剑,大喝一声“斩尘丝!”运起全身横练硬功,猛地朝黑袍客劈砍过去。 黑袍客尚且站在原地不动,接连听得耳边“察世间”、“保众生”两声大喝。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铁琵琶声,一边铁伞开屏,封住他逃脱去路,一边长蛇盘舞,盯准了手腕和咽喉上的致命经脉。 四面武僧距黑袍客三步之遥时,黑袍客骤然一抖身上长袍,那长蛇早已弓起了脖颈,霎时受惊,箭矢离弦般猛地冲了出来,一嘴咬在了黑袍上。 持国天王正拨弄着熟铁琵琶弦,黑袍落地,突见眼前寒芒一闪,剑风已飞沙走石般呼啸而至,剑未至,剑风已揦得他脸颊生疼。 多闻天王大喝一声:“护佛法!”人闪身在持国天王之后,手中铁伞向前一甩,横插在持国天王和黑袍客之间。 黑袍客这凛然一剑甚是骇人,却不想只是虚晃一剑,剑至半空,他瘦长身躯突然凌空一转,两脚在多闻天王伞面上重重一踏,翻身一剑刺向背后疾奔而来的持剑增长天王。 增长天王剑至半空,却蓦地站住一动不动。黑袍客长剑后出先至,已指着了自己眉心。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零三章 夜战 黑袍客长剑向前一送,眼看要刺到增长天王眉头,众人各自大惊失色,数名僧人惊呼出声,增长天王霎时变得面无血色。智璇见状不好,连忙飞身上前欲要阻拦,却已不及赶到。 却见黑袍客剑到增长天王额前一寸,突然间他手腕一抖,猛地将软剑剑身弯作一道弧线,随即剑身一弹挺直,恰好在增长天王额边轻轻一拍。 众人无不紧紧看着眼前这一幕,增长天王连连后退数步,面色仍是铁青。他似乎还没从这惊魂一剑下缓过神来,只是恍恍惚惚地抹抹额头,见自己并未受伤,脸上才又恢复了一些血色。 智璇见黑袍客虽未伤人,却无疑杀灭了众人军心。他心想这番必须要杀灭黑袍客这一剑的威风不可,当下掂掂手中戒刀,疾步跃上前和黑袍客一对一过起招来。 方才他被黑袍客快剑抢攻,一时应变不及乃至落了下风。而此时他调好内息,稳住手上刀势,逼到近身时又可辅以少林派刚猛掌法,两人见招拆招,一时难分伯仲。 普清见智璇和黑袍客斗得凶险,不甘让白马寺落于人后,当即将禅杖在地面一扫,也跳到智璇一旁掠阵。他手中禅杖长于刀剑,一连出了数招要替智璇封黑袍客步伐,虽没能伤着黑袍客,却着实使得他失了灵动。 普清武功也走沉稳路子,但缠斗十余招之后,聂远便看出他无论是内力还是手上禅杖功夫,都远不及智璇与黑袍客水准。而他在旁相助,也不过是能仗着禅杖长大,远远扰乱黑袍客心神。 三人在中心斗作一团,黑袍客以一敌二,全无惧色,反而将一柄长剑舞得游龙惊鸿般洒脱。他和智璇杀将在一起,众人只见得一面黑披风与一身红袈裟在暗夜里纷飞飘荡,直看得两眼迷离,刀剑难辨。 却说四大天王方才交手一合便吃了一亏,此时重又四散站开,各自使个眼色,一齐噤着声四面逼上。 院中再无一声言语,只剩风声沙沙,剑作飞影,星光如梦。 黑袍客相斗之余,余光见得身旁四个黑影逼近过来,突然不顾智璇并无破绽的护身刀路,强出一剑直刺而出,颇像是情急之下失了章法。 智璇一瞬之间也大为疑惑,只道是他自知穷途末路欲要拼个鱼死网破,又觉此剑颇有蹊跷。电光火石间剑芒便至,智璇不及多想,连忙退开两步让过他长剑锋芒。 智璇脚下一动,黑袍客当下冷笑一声,智璇心中暗道不好,原来他这一剑又是虚晃! 果然智璇方一后退,黑袍客也已撤剑倒纵而出,他这一上剑一撤剑运转自如,变换之快,实已到达随心所欲的地步。任智璇这般绝顶高手竟都一时被他的真假动作所迷幻。 聂远看着也暗暗心惊,黑袍客御剑自如到这一层境界,真便随时能化作假,假亦随时能化作真,出剑已无真假之分。对手再说见招拆招、避实击虚,已成了一句空话。 黑袍客这一倒纵,四大天王也未曾防范得到,竟一不留神让他落在了包围之外。四大天王连忙变阵,齐齐往中心一聚站成一排,各亮兵刃对准黑袍客,智璇和普清也疾步赶上前来。六人都神经紧绷,紧紧地盯着黑袍客。 又经过这十几招的交手,智璇深觉这黑袍客难以对付。他所练少林派武功刚柔并济,江湖上鲜有克星,不论是遇上刚猛无比的横练功夫还是轻灵快捷的功夫都自能不落下风。可唯独遇上这剑法已臻入化境、每一剑都从心所欲的黑袍客,智璇却觉应变得颇为吃力。 两边短暂对峙间,普清又在地上一顿禅杖,铁青面目指着黑袍客道:“阁下剑法再高,今日怕也难以脱身,不如放下屠刀,在我佛面前赎清罪孽。” 斗笠之下传出黑袍客一声低声冷笑,他随即说道:“我只信手里的剑,不信什么佛。若佛真能斩尘丝,保世人,察世间,我早已下了十八层地狱!” 智璇长叹一声,对黑袍客道:“佛非神灵,乃是世人皆存的一颗佛心罢了。阁下造下这许多杀孽,血海深仇冤冤相报,何时能了?诚然阁下现在剑法高强,无人奈何,可十年后、二十年后、五十年后呢?阁下总有提不起剑的时候。与其到那时被人寻仇,落寞死去,何不主动在我佛面前认清罪孽,求得来世重新做人?” 黑袍客沉默不语,突然间猛地一抖长剑,霎时剑鸣骤起,剑气纵横如风,最后剑光如一道闪电四面翻飞,智璇等六名老僧身后的一众小僧无不大惊失色。 唯独智璇处变不惊,他慈祥脸色猛地一变,又将手中戒刀向黑袍客一扔,飞身上前一掌打去。黑袍客用剑袅开飞来的戒刀之时,智璇已逼近身前以一掌大力金刚手打来,肉掌未至,掌风已逼得人几近窒息。 黑袍客将黑袍一转,错开身位。一掌落空,却见智璇脚下步伐霎时快了数倍,这正是他少林七十二艺中的“蛇行术”。片刻之间逼得黑袍客转身反向闪躲,重又被驱赶到包围圈中。 此时被黑袍客一剑袅上半空的戒刀凌空落下,智璇袈裟一兜,僧袍一转,那戒刀又跃向半空,直直落向黑袍客头顶。 智璇大叫一声:“金刀换掌十六刀!”话音未落,十余名小僧齐声吼道:“嚯!”一齐将手中戒刀木棍扔向黑袍客头顶。 眼见得十六条戒刀长棍如雨点般落下,黑袍客正要扬剑格挡,谁知智璇竟突然起步冒着刀雨飞跃而来。 众僧无不瞪大了眼细细观看,却见智璇在落下的戒刀之中闪转腾挪,快如闪电,拨、打、踢、勾、点、撩、挑、拐、顶、碰、摆,刀不沾身,穿梭自如,尽数将戒刀木棍拨弄地朝向了黑袍客方向飞去。 “金刀换掌功!”增长天王不禁惊呼出声道。 普清大师点点头道:“智璇大师这一招正是少林派七十二艺中最为精妙的金刀换掌功。” 持国天王也大为惊叹道:“我听闻这金刀换掌功共有八层,分别是两、四、六、八、十、十二、十四、十六刀。能做到在十六柄悬挂的钢刀下闪转腾挪、应对自如,想必智璇大师早已练到了最高层,至少下了二十年苦功!” 多闻天王也慨叹道:“非但如此,智璇大师不仅刀不沾身,更是能引其攻敌,实已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我看从此以后,这金刀换掌功便有了第九层!” 其实金刀换掌功在十六柄悬挂的刀林中修炼,原意并非以戒刀攻敌,不过是以空中的一柄柄戒刀锻炼修炼者的手、眼、神、步之灵活协调。而智璇还能引其攻敌,确实称得上上了第九层台阶。 再说当下十六戒刀长棍一起袭来,黑袍客大喝一声,手中长剑骤然一声尖鸣,震得群僧耳膜一阵刺痛。随即众人只见一袭脏乱的黑袍之间一道剑影闪烁不定,转眼之间,十六长棍戒刀尽皆被打落在地,环布黑袍客四周。 刀棍落下的兔起鹘落间,智璇掌力忽至。饶是黑袍客御剑自如,却不曾留意到漫天刀雨之下,智璇竟仍能逼近身来。 黑袍客连忙沉剑阻挡,却听“当啷”一声脆响,长剑已被掌力打成两段。被残余掌力打到胸口,黑袍客只觉胸口一淤,“噗”的吐出一大口血来。 四大天王趁机飞身上前,黑袍客趔趄两步,正要向一侧后退,增长天王已一伸大剑刺来,黑袍客只得忍痛向另一侧闪身,多闻天王又撑伞逼近。广目天王在黑袍客正后心一甩长蛇,直扑向黑袍客臂膀。 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黑袍客眼见得无路可走,又觉五脏错位一时剧痛无比,不敢运功,只得拄着断剑半跪在地,嘴角尚在淌着鲜血。 “接蛇挡剑!”聂远突然在一旁叫道。 黑袍客听得此话眼前一亮,一伸断剑刺向那长蛇,长蛇趴上剑身,兔起鹘落间已经顺势紧紧缠上了黑袍客右臂,又朝他脖颈盘旋而来。 黑袍客只觉臂膀一阵凉滑之时,朝增长天王一横臂,增长天王剑至半空,果然怕伤了广目天王爱蛇,只得停住。 聂远随即又叫道:“伞面祛蛇!”黑袍客闻言侧身一靠,正撞上迎面而来的多闻天王铁伞之上。那蛇正要下口咬住黑袍客咽喉,突然被撞得眼冒金星,黑袍客趁机抓着它七寸,一把将其甩出了十几步外。 此时增长天王脚步微动,智璇手上未动眼神微变,持国天王左手已按住了琵琶弦,这些尽皆被聂远看在眼里。他心念一动,放声叫道:“伞逼、剑来,铁琵琶、金刚掌。” 四僧招式已出到一半,一时尽皆被聂远点破意图,心神骤然慌乱起来,手上也慢了半分。 黑袍客趁机朝蛇已离手的广目天王刺去,那柄断剑在他手里竟也被逼出一分剑芒。广目天王连忙后退,这当头黑袍客一个翻滚,从他面前闪出包围。 方一闪出,黑袍客强自站起,他逼出剑芒这一招也是虚晃,却牵连了他身上伤势。 普清方丈举禅杖上前喝道:“聂少侠!你是名门正派弟子,为何袒护邪魔?”他在旁见得聂远竟能瞬间看懂五僧出招意图,只道是他深知佛门武功,心中早已在暗暗吃惊。 其实聂远并非博览天下武功,只是普通人都是意动而身体随之,而聂远此时却看清了群僧出招前的每一个意动。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零四章 你跟我走 却说智璇方才一掌打在黑袍客胸口,黑袍客匆忙沉剑阻挡,这一刹只觉智璇掌力并不如想象得那般猛烈。人说“拳怕少壮”,智璇年岁愈长,用起这类纯刚猛掌法反而不及早年,可他掌后内力却愈加绵长。 而黑袍客沉剑突然,只挡得下大力金刚手第一层掌力,后续掌力却如层层浪潮绵绵不绝地涌来,黑袍客一剑无法化开掌力,只得负了一掌趁势退开,已是最大程度地减小了损伤。 黑袍客虚出一剑瞒过众僧,闪到了聂远身旁,普清当即上前怒斥,智璇也快步上前,对聂远厉声道:“聂少侠,切不可被邪魔歪道迷惑了心智!” 聂远看着群僧焦急激愤的模样,茫然地摇了摇头,又对智璇道:“当晚在那座荒山破庙中,大师曾和柴师弟说过一句话,大师还记得吗?” 智璇回想起此事来,缓缓舒了口气,焦急紧皱的眉目也松了开来。他又抬起手行了个佛礼道:“阿弥陀佛……聂少侠说的事,老衲大概已经记起来了。只是老衲不曾想到,那时随口开导柴公子的一句话,竟被聂少侠记到今天。” 聂远说起旧事,纠结于智璇当初的那两句话中,恍若失神。但他随即又坚定下来道:“大师那晚曾说:‘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去为人;世本是世,不必刻意去处世。’第二日一别之后,晚辈每一天都在苦苦思索大师这句话当中内涵,直到现在晚辈才突然明白,我钻到大师的话里去学如何为人处世,才是大师禅语中所说的刻意,着实悖于大师的初衷。” 聂远说得恳切,智璇也听得有所触动。他沉默半晌,终是略带遗憾地问聂远道:“聂少侠的意思是,今晚一定要信这位……江湖第一剑客了?” 增长天王浓眉一挑,斜睨黑袍客道:“什么饮雪楼排行第一?不过是一个已经洗不清剑上血仇的杀手!” “我曾是一个杀手,现在只是一个剑客。”黑袍客突然开口,紧随增长天王话语说道。 “你算什么剑客?”增长天王怒斥道。 增长天王这突然的愤怒让在场辈分小些的僧人都大感诧异,却是在普清等人的料想之中。在场众人中唯有普清与其余三天王知道增长天王俗家背景,他当年皈依佛门前,也曾是一名快意恩仇的剑客。 增长天王不肯相饶,又紧逼道:“阁下在剑法上高过贫僧,却连自己的剑都用来换酒!难道还算得上一个剑客?” “难道剑客一定要有剑?”黑袍客沉声道。 增长天王冷笑一声道:“剑术高人自然能手中无剑心有剑,可贫僧看阁下并不是已不需要手中有剑,恐怕是阁下自知洗不清剑上的血,索性将剑弃掉罢了!” 黑袍客垂着头闭上眼不做辩解,用剑的人总能说穿用剑的人的心思。 智璇慨叹一声,问聂远道:“聂少侠决定了么?” 聂远点点头道:“大师莫怪晚辈大言不惭,晚辈以为,这便是晚辈不刻意去考虑其他,但凭内心所做出的决定。” 黑袍客站在聂远一旁几步之外,突然抹抹嘴角鲜血,睁开眼对聂远冷冷说道:“你不必逞什么英雄,我要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是为我自己,不是大发慈悲。” 聂远当即回应他道:“在下想让你走,也不是因为想要救你,不过单单是因为在下想让你走罢了。” 增长天王脾气暴躁,将大剑在树木上重重一拍,大声喝道:“你两人视我四大天王为何物?今夜你二人一个都走不了!” 智璇喟叹一声,心中想道:“老衲本就不知这黑袍客和柳姑娘失踪一事有何关系,只是仗着那突然出现的秋水阁花魁的一句话认定他是十恶不赦之人。” “可交手之时他却先对增长天王剑下留了情,反而是老衲六名得道高僧围攻他一人,还借着一众小僧抛出十六件兵刃,老衲施展出了金刀换掌功才胜他一招。若他先伤了增长天王,借机打乱天王伏魔阵,再专心于和老衲一人对敌,胜负尚且难以判断。” 智璇是个凡事要将道理说清的人,他想到此处,便开口劝众人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至少该容得这位施主辩解一二,我等不由分说便对这位施主痛下狠手,实在非是佛门中人该当所为。” 普清和四大天王各自既是难堪、又是不悦,普清碍于和智璇交情不好开口,持国天王朗然应道:“智璇大师此言差矣!这人十恶不赦,打伤我佛门弟子,我等皆已知晓得清清楚楚,难道还等他先对我等下毒手吗?” 智璇双手合十摇摇头道:“阿弥陀佛……老衲也在反思,所谓十恶不赦,好像不过是你我心中对这施主的固有印象,被那位秋水阁的女施主挑弄出来罢了,我们好像从没问过他来白马寺到底所为何事。” 智璇说得头头是道,群僧却听得不以为然,黑袍客也突然发出了一阵低沉嘶哑的笑声,对智璇道:“老和尚不必想那么多,我就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我以前曾以为我的命和别人的不同,我是猎人的命,而别人只能是猎物的命。可后来我的想法有些变了,我觉得这天下每个人的命都一样,没有谁该死,也没有谁不该死,所以我不再为我杀的人忏悔,也不会因为有人要杀我而去恨他。” 智璇一手捻着佛珠,一边看着黑袍客深邃的双眼,似乎想要看透他的内心。两人沉默片刻后,智璇叹道:“如果你真的没有一丝忏悔,又为何离开寒鸦?” 黑袍客苦笑道:“我说过,我只是因为厌倦了,厌倦了剑为别人而挥,这不是一个真正的剑客该做的。” 智璇紧紧盯着黑袍客的双眼,突然又道:“但老衲从你的眼里,看出了厌倦之外别的东西。” 黑袍客好似突然心思一软,他本就是个复杂的人,复杂到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的心思,不知他所说的话是不是他心里真正的所想。 短暂的沉默间,一柄亮闪闪的长剑突然从天而降落在黑袍客身前,黑袍客剑客本能般地顺手接着。转头看去,一名劲装结束的黑衣人正半蹲在墙头,身边隐约有火苗扑朔。 众人正是大惊间,那黑衣人突然从身上取下一张双曲角弓,连搭上三支倒刺箭一齐射出。却听得黑夜里骤然一声弓弦响,三支箭不偏不倚钉在三僧脚下泥土,吓得那三人哑然失色。 聂远当下认出此人正是耶律依霜,却不知她突然出现是何意思。普清也上前怒斥道:“施主又是什么人?” 耶律依霜冷笑一声,并不答话,她随即抽出一根箭矢在火苗上一过,箭头下包着火药的一团粗棉便熊熊燃烧起来。她随即咬牙屏息,将硬弓拉到了极致对准寺庙深处。 普清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瞬间大惊失色,猛然举起禅杖喝止道:“快住手,否则莫怪老衲不客气!” 持国天王顺着耶律依霜弓箭指向的方向看去,也蓦地想起了什么,但他随即安下心来劝普清道:“师兄不必担心,藏经阁距庙门两百余步,箭矢之力不可及也。” 持国天王话音刚落,却听弓弦“蹦”一声巨响,那一支箭矢如同流星划破夜空,呈一道弧线飞向了寺庙深处。这箭正钉在藏经阁门面之上,木门霎时便开始熊熊燃烧。 藏经阁附近此时正是未有僧众看守,因此一时无人察觉。普清等人眼见得这一箭如同石沉大海,当下放下心来,增长天王又已一摆长剑,飞身上前想要捉耶律依霜下墙。 耶律依霜快搭快射,增长天王运起轻功飞至半空这当头,耶律依霜已接连射出三箭,增长天王手忙脚乱,连忙用千斤坠落到地面,方才避过箭矢。 这时宗尘见得黑袍客身中了智璇大力金刚手负伤在身,壮起胆色,招呼几名师弟拾起齐眉棍打来。智璇连忙大叫道:“快回来!”却已阻拦不及。 持国天王此时正是脾气暴躁,朗声问智璇道:“何以到了这等时候,智璇大师还要护着那恶人?” 智璇摇摇头匆匆道:“老衲不是护着他,是担心贵寺几位弟子!”说罢他紧随几人之后赶上了前来。 黑袍客中掌虽被打伤了经脉,但他在毒王阴鬼散神烟之下尚能御剑自如,更莫提一点内伤。他当下得了一柄趁手兵刃,封住内息一亮长剑,单以精妙剑招周旋于几名武僧之间。 他只一人一剑将群僧手中木棍削断,并不伤他几人性命。智璇连忙上前将他几人拉回,继而犹豫地看着黑袍客。 “住手!” 众人突然听得聂远一声沉声呵斥,却见一支箭矢流星落地般正射向智璇胸口。智璇连忙侧身一闪,那箭矢擦身而过,好不惊险! 此箭正是耶律依霜射来,智璇看向她时,她的第二支箭已搭在了她的弓弦之上,却因聂远喝止而迟迟不发。所谓暗箭难防,智璇心知她若趁自己不注意的当头连射三箭,自己怕是难免中招。 就在此时,突然听得一名僧人失措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庙里起火了!” 普清等人连忙看向寺庙深处,已经隐隐看得到几缕飘入天际的黑烟,众人都是十分惊讶,只觉进退两难,十分难堪。 耶律依霜突然冷哼一声,“嗖”的一箭钉在黑袍客和众僧之间,随即对聂远道:“你跟我走,我有事要问你。”说罢一翻身下了庙墙。 聂远看看智璇,长揖拱手道:“晚辈告辞。”黑袍客看看聂远,为突然出现的耶律依霜很是不解,也收起长剑和聂远一起出了庙门。 普清等人想要追赶,智璇连忙将他拦住道:“他此行并未残害半条生灵,就由他去吧。贵寺自汉至今已历八百余年,藏经阁保存的佛门典籍皆是无价之宝!我等当务之急,应是速速救火才是啊……”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零五章 踏碎 普清跺足一叹,看看聂远三人,又回首望望黑夜中的火光,只得连忙招呼众人道:“速速救火!” 众僧应和下来,纷纷四散取水扑火,忙成一片,藏经阁附近建筑多有木材,转眼间便火光冲天。方才按照安排出外寻找金面猴踪迹的一众僧人看见寺里起火,都是心急如焚,宵禁又至,众僧便纷纷回寺里一起扑火,过了许久才将火焰压制下来。 智璇看着众僧来往奔走的匆忙身影,愣在原地回想着方才聂远同自己说过的话,一边又捻着手中念珠自言自语道:“是老衲自以为是了吗?” 他踌躇了许久,终于对自己摇了摇头,转过身跟随普清去向了藏经阁。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聂远当先出了庙门径直向南走去。走了约有一盏茶功夫,三人转过一个街角,断后的耶律依霜叫住聂远道:“喂!这次我把你救出来,不欠你的了。”说罢她扯下面具,露出了那张飒飒冷清的面容。 聂远点点头道:“你本来就不欠我的。” 耶律依霜朝聂远白了一眼,似乎不想与他多说一句话。她朝白马寺的方向张望了一番,见并无一人追来,稍稍缓了口气,又对聂远道:“你跟我走,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把此行寻你的事情和你说清楚。” 她说罢不等聂远回应,紧紧盯着黑袍客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护着他又是为了什么事,但他今夜是我的,你要是识相,就最好改天再来找他。” 黑袍客微微哂笑道:“你们问世间情为何物,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情?”他脱离了杀手该处在的黑暗之中,对普通人的一切情感半是好奇,又半有轻蔑。 聂远也正为耶律依霜此行好奇,还不知该如何回答,耶律依霜已先问道:“什么情?” “他今晚人都是你的,岂不是恩爱情深?”黑袍客沉声道。 耶律依霜斜睨聂远一眼,却突然如同看着一件宝贵的物事一般,流露出了珍视的神情。她随即又对黑袍客道:“你说得对,他人就是我的,就像在草原上时父王赏赐给我的的牛、马一样属于我。你帮我护着我的东西,我赠予你一把剑做报答,就此两清,你现在可以走了。” 聂远见耶律依霜说这一番话时神情认真,似乎并没能听懂黑袍客所说真意。他当下心想眼前这两人行事都不同于常人,一人超脱于俗世之外,对寻常人的诸般逻辑不解,另一人盘桓于契丹与汉人之间,思维和行事都与自己大有不同,与他二人说话倒是难受。 耶律依霜做事我行我素,利落果断,她与黑袍客说罢这一通话,又催聂远道:“快走!” 黑袍客从来都是沉默寡言,这时竟沉声反驳耶律依霜道:“你把他当牲畜一般驱使,他心里怎会舒服?” 耶律依霜狠狠瞪着黑袍客道:“草原上就该弱肉强食,你想出头找麻烦吗?” 黑袍客摇摇头道:“我只是在试着和人讲道理。” 聂远在看着两人莫名其妙的斗嘴,不禁哑然失笑道:“你们莫要在此地争吵,还是先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做计较。” “去哪里?”耶律依霜问道。 “耶律姑娘这般雷厉风行地将我们救下,竟没有想好庇身之所?”聂远奇道。 耶律依霜恨恨扭过头去道:“我出来找你之前,又不曾想到会有人追。” “看来似乎只剩一个地方可去。”黑袍客道。 聂远微微点头,望向城中道:“秋水阁。” 耶律依霜沉吟道:“秋水阁……”又跟着聂远望望城中方向,突然想起了在那边见过的花街柳巷,冷笑一声道:“你们男人果然都喜欢那种地方。” “嗯,在下也很喜欢。”聂远面不改色道。 见得耶律依霜鄙夷地看他一眼,聂远浅浅思索片刻。眼前的两个人各自怀着自己的心思寻到了他,再想起突然出现、飘然离去的花蝶,今夜正好在秋水阁,将这交错缠杂在一起的三个谜团解开。 耶律依霜迟疑片刻,摸了摸腰间弯刀,她看聂远虚弱,黑袍客带伤,对他二人权且放下心来。 黑袍客见耶律依霜放下了戒备,当先运起轻功朝南而去,他虽负伤在身,脚下赶路速度却不落后于两人。 聂远对耶律依霜道:“我们也快走吧。”说罢他正要迈步,耶律依霜突然将他拉住低声道:“你对本姑娘不敬的事情,我还记得一清二楚,你给我小心点!” 说罢她疾步跟随黑袍客而去,聂远轻叹一声,还想再说,已经追赶不上耶律依霜,他索性在后优哉游哉地当做了夜间散步。 一路上耶律依霜最为焦躁,一边走着,一边催促黑袍客快些赶路。黑袍客被她催得急了,回头狠狠盯了耶律依霜一眼。 耶律依霜却以为他听到了什么动静,也跟着他回头看去,见得聂远在后不慌不忙的悠闲模样,心头火起,匆匆返回两步朝他叫道:“怎么你那师兄弟柴荣杀人不眨眼,你却这般病殃殃的模样,你们是一学武一学文么?” 聂远微微一笑道:“那日在潞州在下曾刺过姑娘一剑,打过姑娘一掌,若不是在下手下留情,姑娘已经重伤,难道姑娘倒忘了吗?” 提起潞州,耶律依霜切齿欲碎,一把扣住聂远肩头道:“别跟我提潞州,八十八位勇士的性命,总有一天我一定会亲手要你们师兄弟偿还。” 耶律依霜说罢狠狠在聂远肩头上用力扣了一爪,却觉指间之下扣着的筋骨出乎意料地坚实有力,当下让她吃了一惊。 她指力虽不及专门修习鹰、虎、龙三爪武功的高手,但她自幼便开硬弓,指力过人。她将聂远当作一介文弱书生,这狠狠一扣便为给聂远一个警告,谁知这一扣下去却如将指尖顶在坚石上一般疼痛。 耶律依霜当即后退两步,按住刀柄道:“你在装?” 聂远摇摇头道:“筋骨尚在,经脉已断,不过是个废人罢了。就如同断了龙脉的雄关和宫阙,只能任由铁骑踏碎。” 耶律依霜又冷笑着摇摇头道:“你们南人总是喜欢说些花言巧语。” “随便姑娘怎么想,但在下想告诉姑娘的是,害死你八十八位勇士的不是在下师弟,是明知以卵击石,却仍给你们下了命令的人。”聂远话锋一转道。 耶律依霜沉默下来,她知道聂远说的那人便是她从来敬爱的叔父耶律德光。她此时再回想起来,即使那天当真拿下了潞州城,可北有昭义军,南有唐军主力,这八十八骑仍是必死无疑。如此说来,这场飞蛾扑火的奇袭也是叔父为除去自己的精心谋划。 耶律依霜不愿再想,连连摆了摆头道:“我不想跟你再说废话,也不想再耽误一刻。”说罢她转过身去,双腿微曲俯下身来,回头对聂远道:“上来,我背你。” 聂远大吃一惊,由一个消瘦的女子背着他这个七尺男儿,这种事他想都从未想过。 耶律依霜见聂远畏畏缩缩,银光一闪,从刀鞘里拉出半个刀身逼上前来,将刀刃放在聂远脖颈上道:“你若不让我背你,却在后面散步,我就杀了你。” 黑袍客抱剑在怀,斜倚在墙边冷眼看着两人。两人正纠缠间,黑袍客突然低声说道:“停手,有人来了。” 耶律依霜一向是时时警觉,却还没听到什么动静,黑袍客冷不丁说了一声,她犹且不信,当即趴在地上听了半晌。 耶律依霜听了许久,抬头看看黑袍客,面带惊奇道:“我能听清草原上每一只动物的踪迹,你竟然能比我先听见动静。” 黑袍客当下冷然一笑,翻身闪入了黑暗的街巷深处。耶律依霜和聂远眼见得他融入黑暗,都觉得他整个人与黑暗无比契合。 聂远和耶律依霜对视一眼,先后跟随黑袍客走入黑暗。两人到得黑袍客旁边,再向月光所及之处望去,仍能清晰地看清街道上的每一个角落,两人都不禁为黑袍客寻找隐匿处埋伏的本事而叹服。 “你就像草原上的狼一样狡猾,可却是一只带伤的狼。”耶律依霜突然对黑袍客道。 黑袍客看着空旷的洛阳城街道,目不转睛,只随口说道:“这近一年来,我似乎一直带着伤,新伤旧伤,重伤轻伤,一直有。” 他话音落下之后,四周又陷入一片寂静,只剩夏蝉鸣叫不止,听得人心里无比烦闷。 又过了半盏茶功夫,杂乱的蝉鸣中夹杂了一声铁甲碰撞,紧接着街角传来一阵整齐庄严的脚步声,一队黑甲禁军从远方街道尽头走来,映入了三人眼帘。 这队巡夜禁军清一色乌黑铁甲,漆黑披风,个个手中握着乌铁长枪,密如林立,在黑夜中更如幽冥走出的阴军一般骇人。 “铁林都。”待到巡夜禁军方一走过,耶律依霜突然说道。 “嗯?”聂远不知所云。 “这一队兵马隶属禁军铁林都,是李氏麾下的精锐禁军,李克用当河东节度使时就已有了。”耶律依霜简短地解释道。 聂远望着这队铁林都远去身影,问耶律依霜道:“在下自以为对各国军力多有知晓,但说起此城禁军编制却也不甚了解,不知姑娘何以知道得这般清楚?” 耶律依霜突然脸色一变阴沉下来道:“我随父王南逃洛阳七年,不能回到草原,却将洛阳防务摸得一清二楚。”说着她突然对聂远露出一个狞笑道:“本萨满无时无刻不想着引契丹铁蹄南下,将你们南人这琼楼玉宇、万丈高楼踏碎,你害怕了么?” 聂远望望西北皇城紫微宫中高耸入云的玄武楼,报之一笑道:“可惜引来的铁蹄非但要踏碎琼楼玉宇、万丈高楼,还要踏碎令叔父弑兄篡位的证据。” 一说起此事耶律依霜便切齿欲碎,闭口不再多说。也不知她是在恨叔父耶律德光,还是在恨说出这一切的聂远。 待到铁林都走远,耶律依霜一拉聂远道:“快走!”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零六章 引路人 北边战事吃紧,泽潞名将“白马银枪”高行周新败、张敬达身死消息传回,京城之内朝堂震动,皇上也意志消沉,全军上下均无战意,士气委顿。虽是如此,都城防卫却未有松懈,宵禁后巡城的禁军履行着他们最后的职责。 避过了铁林都,聂远三人由黑袍客在前领着路,继续望秋水阁而去。 一路上三人听着不绝于耳的蝉鸣,一边在洛阳城错综复杂的坊市间寻路,一边还要避着时而出没的禁军,一路上甚是难行,耽搁了许多时间。 “还没到么?”耶律依霜问前面黑袍客道。 她话音一落,黑袍客忽然站住,细细听了半晌,随即伸臂拦住聂远和耶律两人道:“有人来了,很近。” 两人不敢怠慢,连忙就近躲入了街边角落的一堆草垛后,黑袍客又听了片刻,也缓缓走入了阴影中,又低声对聂远和耶律依霜说道:“来的是三个高手,进了二十步之内我才发觉。” 聂远和耶律依霜都暗暗吃了一惊,这个时辰顶着宵禁戒严在城里游荡的武林高手,必然不会是月下散步来了。 三人不再说话,只听得周围一阵寂静中,一个黑影忽然鬼魅般闪过了墙角。耶律依霜心头一紧,猛地就要拔刀出来,聂远一把按住她手,朝她摇了摇头。 耶律依霜细看下来,那黑影似乎并未发现躲藏在最里的三人,只是小心翼翼地蹲在墙角朝外街张望。随即他又挥了挥手,招呼过来了另两个黑衣人。 耶律依霜紧紧盯着这三个黑衣人,才看出他三人穿的并非夜行衣,只是穿着的外衣如黑袍客一般通体漆黑,外衣里似乎还包裹着一层轻甲,且每人背上都斜插着一柄近乎五尺长的黑柄长剑。 “寻到大小姐了吗?”最先进入角落的那黑衣人低声问道。 另两人都摇了摇头,第一个黑衣人沉思片刻,又对二人道:“契丹兵马已经杀到潞州,洛阳不能再呆了,通知其余兄弟明日一早便走。” “可是大小姐……” “大小姐或许已经在回金陵的路上,让兄弟们快些上路,或许还能追上她。” 后两人拱手领下命令,又消失在了黑暗中,第一人左右张望一番,也匆匆离开。 见得三人都已走远,耶律依霜突然说道:“真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为她一人,连黑云长剑都派出来了。” “是南吴徐元帅家的大小姐么?”聂远问道。 耶律依霜冷笑一声道:“我看她当不了多久大小姐,马上就要被唤作公主了。” 聂远情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徐知诰权倾南吴朝野,取而代之是迟早的事。 ——— 话分两头,柴荣和柴嫣彼时告别了聂远,由柴嫣引着去她最后见过柳青的地方。两人从白马寺门口朝西南而去,初时柴嫣只顾一路飞奔,二人不知寻了多久,不觉间已然入夜,仍没找到半点金面猴或是柳青的踪迹。 柴荣十分急躁,连忙拉住柴嫣问道:“到底在哪?” 柴嫣也十分焦急,她转过身来环顾一周,看了许久,眼神蓦地黯淡了下来。她只记得当时金面猴就是朝这个方向去了,可现在她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一般景物,根本寻不到金面猴遗留下的一点点迹象。 柴嫣四处看了良久,不禁想起黄昏时柳青与自己告别的场景,自遇见她来的一幕幕在眼前飘过,最终消散如烟,就如她自幼以来身边的许多人,一个个离她而去…… 想着想着,她怔怔落下两滴泪来,若是以后再也见不到柳姐姐,她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 柴荣眼看着柴嫣不做回答,而是默默地垂下了头,心知她也寻不到了去向。他想起金面猴那鬼怪般的声音,火上心头无法排遣,只得仰天大喝道:“金面猴,你给我滚出来!” 四周本是寂静无声,柴荣这一声大喝霎时打破了黑夜间的寂静,几个附近的街坊微微推开门窗斜瞟一眼,又连忙避瘟神一般把门窗合上。 柴荣双拳紧握,额上青筋暴突,双眼更是要喷出火来。柴嫣见得哥哥这副失常模样,吓得身子一颤,不敢应声。她又想起哥哥失去了柳青会如何伤心难过,自己也悲上心头,只剩无语凝噎。 两人这般无言相对了许久,柴嫣抹了抹眼泪,低声对柴荣道:“白马寺出动了许多僧人,或许他们能找到什么线索……” 心中燃烧着的怒火让柴荣的思绪被截断许久,柴嫣的话将他稍稍拉回,柴荣略一思考,咬咬牙道:“现在已经宵禁,白马寺的僧人多半已被巡城的禁军截回去了。” 柴嫣一听惶然失措,跺脚苦叹一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什么人!?” 柴嫣话音未落,伴随着一声怒喝,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阵重重的脚步声。柴嫣微微失色道:“不好,有人过来了。” 柴荣定下神来,粗略一听后对柴嫣道:“听声音是巡城禁军,我们先避开。” 柴嫣点点头,跟随着柴荣循着交错复杂的街道巷陌,四处兜兜转转。走了许久,两人非但摆脱不掉铁林都,反而觉得四周景象愈来愈使人迷惑,连蝉鸣都是一模一样的彻夜不歇。 铁林都对洛阳城显然比柴荣兄妹清楚得多,柴嫣只听得四面的脚步声、呼喝声不绝于耳,越来越近,时而还伴随着撞开木门的声音,不禁将心口提到了嗓子眼。 柴荣环顾一周,耳听得一边声音愈来愈响,另一边也有两个黑影从墙角那头出现,火光扑朔而来,一时竟也颇为失措,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回避。 这一刹柴荣蓦地想起了柳青,自己非但在洛阳城里将她遗失,甚至此时连自己和妹妹都陷入困境难以脱身。柴荣心中不住暗骂自己道:柴荣啊柴荣!你自诩精于筹划,而如今失去了最为重要的人,你却只能在这个黑暗的街角巷陌里躲藏着禁军的追捕,被人当猴儿一样随意戏耍! 柴嫣见柴荣自寻不到柳青之后一直,稍一遇上困境便萎靡不振,想要劝慰于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干自着急,自己也失了分寸。 “唔……”一声尖锐的口哨声突然传到两人耳中,柴荣和柴嫣同时回头看去,一个娇小的黑色身影正半蹲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 那黑衣人朝柴荣、柴嫣勾了勾手,随即起身拐过了巷尾,暂时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中。柴荣和柴嫣对视一眼,耳边禁军的呼喝声越来越近,两人别无选择,只好朝着那黑衣人的方向跟了过去。 靠近黑衣人拐过的街角时,柴荣将柴嫣拦在身后,又警惕地将手放在了剑柄上。他方一转过半个身子,一只手突然身处轻轻放在了自己按剑的手上。 柴荣心中一惊,但随即发觉这按着自己的手柔嫩纤弱,且并没有要发力的意思,似乎并无敌意。柴荣微微放下心来,连忙回身拉柴嫣拐过这边。 柴嫣过来之后,黑衣人见柴荣面有惑色,抢先对他道:“我知道柴公子天性警觉,可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公子若是想寻到柳姑娘,就跟我来,走快些,别跟丢了。”她声音娇弱甜美,必是一个妙龄女子无疑。 黑衣人随即朝一个更加隐秘的方向走去,柴荣对她虽有警惕,但只得小心翼翼地跟随她而去,柴嫣也拉着柴荣衣袖紧紧跟着。 黑衣人轻车熟路地带着柴荣柴嫣在巷陌中七拐八拐,不知转了几个街角,走了几条小巷,又翻了两座矮墙,一路上三人只听得耳际的禁军叫喊声越来越远,终至消失不见。 柴荣见自己已然安全,迫不及待要问柳青之事,当即上前几步对那黑衣人道:“姑娘……” 柴荣方一开口,黑衣人突然一声玲珑娇笑道:“是我装扮的还不够好吗?公子怎知我是一个姑娘?” 柴荣摇摇头正色道:“柴某没有心思和姑娘说笑。” 黑衣女子“哼”一声道:“公子若是不说,小女子也不说,看谁拗得过谁。” 柴荣深提了一口气,又是焦躁又显无奈。柴嫣也十分为柳青担忧,连忙小声劝柴荣道:“哥,你就应付一下这个姐姐吧,你不是最会逗女孩子开心么?” 柴荣一拉柴嫣背过黑衣人,沉声对柴嫣道:“哥哥我虽有花心,却只为一人而开,怎能如此随便?” “就当为了柳姐姐。”柴嫣脸色忧愁憔悴,眼神看着柴荣很是殷切。柴荣一敲柴嫣头道:“哥哥不是怕了你,是想找柳妹回来。”说罢他转过身来,面带笑意地看着黑衣人露出的眼睛。 “公子想说了?”黑衣人问道。 柴荣点点头道:“柴某之所以看出姑娘是姑娘,是因为姑娘太自以为是。” 柴嫣当即急得狠狠一拧柴荣胳膊,黑衣女子歪头奇道:“哦?怎么个自以为是?小女子听不懂柴公子说话。” 柴荣轻轻拨开柴嫣拧自己的手,微微笑道:“姑娘自以为穿一身夜行衣便能遮住柴某双眼,可姑娘却不知,这夜行衣虽能遮住柴某双目,却遮不住姑娘玲珑曼妙的身段,遮不住姑娘身上微醺般的幽香,遮不住姑娘柔夷凝脂般的纤纤玉手……” 黑衣女子听了此话,面纱覆盖下的脸庞微红,心里却很是受用。柴荣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让她心里颇感意犹未尽,又连忙问道:“还有呢?” “还遮不住柴某悸动的内心。” 柴嫣听了哥哥说的这一番话,只觉得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咦”的长吁一口气。黑衣女子也银铃般娇笑一声道:“柴公子果然是柴公子,名不虚传,随小女子来吧。”说罢便缓缓转身走开。 柴荣只道是黑衣女子要引他见柳青,当即大喜过望,他刚跟随了两步,马上又沉下气暗道:“若柳妹是被这怪里怪气的女子劫持,这人武功必定非同小可,我万万不可放松警惕。”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零七章 秋水阁 聂远和黑袍客、耶律依霜三人避过了吴国元帅徐知诰派来的黑云长剑之后,加快脚程朝秋水阁而去,终于有惊无险地到了洛阳天街。 此时正是半夜四更天,偌大的天街上更无一个人影,连声响都不曾有半点。聂远看着这天街上的碧树红花、如水夜色,心道这便是柴嫣和柳青白日里来过的地方。只是此情此景和白日里的人声鼎沸相比下来,颇显得有些萧索。 他心想柴嫣少女心性,喜爱到处玩乐,这天街如此之长,柴嫣必然没能玩够,改日诸事了解之后,自己或许能陪她再来。 耶律依霜对洛阳布局比聂远通晓得多,一上天街,她便径直朝着天街正中向边上开着的一条花街柳巷而去。三人到得巷口,马上便有一阵浓烈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直熏得人昏昏欲睡。 聂远定了定神,跟着耶律依霜和黑袍客向里走去。还未再向里多走几步,聂远看见第一家便是此行的目的地。 只见招牌上“秋水阁”三个字写得花枝招展,又染得五彩缤纷,让人看了便心头一荡,仿佛这秋水阁便成了世外桃源一般,进去了便能远离世间纠葛纷扰,花天酒地,岂不美哉? 秋水阁除了地面最好,招牌醒目,样貌更是别具风格,黑夜中只见得楼阁重重,单是从外来看已经压了街里的一众青楼一头。 此时秋水阁门户正紧紧地闭着,黑袍客看着聂远轻轻道:“她约的是你,你去敲门吧。” 聂远默不作声,上前轻轻扣了扣屋门,半晌未得有人回应。聂远正要再扣一回时,黑袍客突然冷不丁说道:“来了。” 耶律依霜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黑袍客,片刻之后,屋门果然“吱”一声被推开了一条小缝,门缝里泄出一地昏暗迷蒙的烛光。 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姑娘轻轻倚在门缝边上,看了看门前的聂远,继而拉开门柔声道:“奴家有礼,公子请进来吧。” 她一拉开门,忽然见得聂远身后还跟着两个遍身黑衣的奇人,一人头戴斗笠怀抱长剑,另一人身挎弯弓腰悬弯刀,乱发披肩,竟赫然是个女子。 这姑娘见了聂远身后两人,霎时吃了一惊,微微失色。她本想赶忙合上屋门,但耶律依霜已经快步上前挡住门扇,又朝这姑娘笑道:“怎么?不欢迎?” 这姑娘见耶律依霜抢先进来,自己没有驱客的道理,何况这三人看来也不好惹。她只好怯生生让到一边,引三人向里道:“三位里面请。” 三人依次进入,这姑娘偷偷端详起他三人打扮开来。三人之中唯独聂远服饰最是正常,这姑娘转念一想,或许是富家公子微服外出,趁夜半无人来此寻欢作乐也说不定。深夜外出,自然要有两名侍从随行保护。 想到这里,这姑娘也不再顾忌,待到聂远三人接连走入屋内之后,姑娘又向外张望一番,轻轻合上屋门。随即她转回身笑吟吟迎着聂远道:“公子真是寻着了好地方,秋水阁家的姑娘最是正点,今夜就由奴家幽兰来服侍公子,保准公子满意。” 聂远一进秋水阁中,无心听幽兰迎客的话语,只顾着留心环顾四周布局。秋水阁作为此地首屈一指的风月场所,自有独到脱俗之处,除去空中弥漫的一阵诱人幽香,聂远抬头向上望去,又见层层楼阁环绕在头顶通向顶端,每一层都插着一排艳丽的花团。 大厅边上有一座人工开辟出的小湖泊,湖泊上飘着各色各样的花瓣,一缕细水从几丈高的楼上潺潺留下。 头顶包围着楼阁大厅的层层楼台之上,许多房间透出着暧昧的光晕,流水声外时不时夹杂着楼上的几阵嬉闹。 幽兰见聂远看得痴痴出神,只道他是第一次来秋水阁,还没见过这等世面,当即掩嘴一笑道:“公子是第一次来吧?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聂远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真名,大厅边上另几个同样打扮地花枝招展的女子围过来偷偷看看聂远,又一齐嬉笑了几声。幽兰转向她们努努嘴道:“这位公子今夜只中意幽兰妹妹,各位姐姐就让让妹妹吧。” 那几个女子又是“哎呦”了几句,看着聂远笑笑。其中一个女子一摆衣袖道:“妹妹可要好好服侍这位公子,别要坏了秋水阁的招牌才是。” 幽兰点点头道:“姐姐放心便是,妹妹一定小心。”说罢她又回过身来对聂远绽开花儿一般的笑颜道:“刚才说到哪了来着?喔……公子贵姓啊,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聂远仍在踌躇,耶律依霜在边上看得很是不耐烦,一瞪眼想要上前打断两人的纠缠,黑袍客将她拦住道:“休要坏人好事。” 耶律依霜斜睨了黑袍客和聂远一眼,自顾自寻着桌椅坐上给自己倒了杯酒独酌。黑袍客见厅里有酒,当即心头一喜,也提了一小壶酒仰头边吃。 “在下姓聂。”聂远思索半晌,对幽兰道。 幽兰眼珠一转,略一回想,随即又陪着笑道:“公子是外地来的吧,要说京城里姓聂的大家公子,这几年还真的没有几位,上一位常常光顾秋水阁的聂老爷,算来都过去好多年了。” 聂远打量了幽兰一番,觉得她还很是年轻,便问她道:“听姑娘的意思,姑娘已经在这秋水阁许多年了吗?” 听聂远问出这话,幽兰脸上闪过一丝不解,但她又随即把笑颜挂在脸上娇声道:“奴家来秋水阁不过两年多,这些都是听姐姐们说的。好了,公子别问了,人家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奴家不想再说这些无聊的东西……” 聂远点点头道:“姑娘不爱听,那在下便不问了。深夜叨扰,聂某其实是为了一件要事而来。” 聂远话未说完,幽兰突然靠在聂远身上,紧紧握着聂远的手轻轻笑道:“奴家引公子寻一个上好的雅间,斟上两杯美酒,公子再慢慢和奴家说道吧。”说完她又向一边的另几个女子道:“劳烦姐姐们好生照顾这位大侠和这位女侠,好酒好菜伺候着。妹妹和聂公子很是投缘,自要上楼去寻一处僻静的地方才好说话。” 几个女子又一齐嬉嬉笑笑起来,聂远连忙推开幽兰的手,打断幽兰道:“姑娘误会了在下的意思,其实是一位名叫花蝶的姑娘约在下到贵阁一见的,在下正有些事要问花蝶姑娘。” 幽兰一听聂远说起花蝶,鼓起腮帮,显得很是不悦,又一推聂远娇嗔道:“公子何故就只喜欢花蝶?秋水阁还有这么多好姑娘,聂公子就不想认识认识吗?亏奴家这般真心真意,公子真让奴家觉得好生委屈……” 聂远向来最不习惯与女人打交道,此时更是觉得百口难辩。幽兰见他还在支吾,努努嘴生气道:“公子今晚若是为花蝶而来,那便请回吧。” 一旁吃酒的耶律依霜不知聂远是为柴嫣来寻花蝶,只道是他好色,便插嘴嘲笑他道:“这位幽兰妹妹也颇有几分姿色,聂公子何必非要缠着花蝶姑娘,伤了幽兰姑娘的心?” 幽兰听得此话,神情颇有些落寞,对几人摇摇头道:“公子来得不巧,花蝶姐姐今天早早便离开去给天街第一家唱曲儿了。公子若是非要寻她,且先休息一夜,明日花蝶姐姐应该便会回来。” 聂远自然知道花蝶今天曾不在秋水阁,只是不知她现在又去了哪里…… ——— 黑衣姑娘在前春风得意地走着,柴荣在后如履薄冰般紧盯着她背影,暗暗握紧了手中青冥剑鞘。柴嫣在旁跟着,也为这黑衣人感到十分疑惑。 三人沉默地走了不多时候,黑衣女子又引着柴荣和柴嫣拐进一条漆黑的暗巷之中。走入暗巷深处,却见前面青石板上飘着一地姹紫嫣红的花瓣,三人走过时,唯独柴嫣小心翼翼地避开,唯恐踩着了花儿。 黑衣女子走到最角落的一扇门前,转回身对柴荣道:“柴公子请稍等片刻。” 柴荣点点头道:“姑娘请便。” 黑衣女子继而转过身敲了敲门,片刻后门被轻轻拉开,黑衣女子又招呼柴荣和柴嫣道:“请跟我来。”说罢她不等柴荣,率先迈入了小屋中。 柴嫣望了望漆黑的小屋,心生一阵畏惧,拽拽柴荣衣袖,担忧地看了看他。柴荣也觉得事有蹊跷,低声对柴嫣道:“你在外面等哥哥出来。” 柴嫣决然摇了摇头道:“不,一起进去,我承受不起再失去哥哥了。” “阿嫣……” “哥哥,如果你真的出事,我一个人也逃不掉的。”柴嫣苦苦道。 柴荣只好抚抚柴嫣头顶,牵着她手入了小屋。一进屋中,只见得四处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连那黑衣女也不见了踪影。 柴荣一手拉着柴嫣,一手去摸屋门,却惊觉屋门已被紧闭。柴荣当下暗叫不好,“刷”一声拔出青冥剑朗声道:“何方妖邪鬼鬼祟祟!敢不敢出来和柴某见上一面?” 他话音一落,忽然听得黑暗中“啊”一声乌鸦嘶叫,柴荣心头一紧道:“不好!竟中了寒鸦诡计!”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零八章 牡丹花魁 柴荣话音一落,小黑屋又陷入沉寂之中,只剩了两人紧张的心跳。过得片刻,黑暗中忽然飘来一阵清香,柴荣不敢怠慢,连忙屏气凝神。柴嫣中过毒烟,尤为警惕,也连忙用衣袖掩着了口鼻。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伴随着先前那一阵清香,黑暗中又传出了一句婉转悦耳的歌声。 柴荣眉头紧锁,警惕地留意着四周,柴嫣听了这个声音,只觉得似曾相识,苦苦思索半晌,却说不上来曾在哪里听过。 第一句歌声一落,柴荣忽然见得黑暗的角落处闪过一道银光,柴荣心念一动,视若无睹,反而转过身对着相反方向问道:“姑娘怎么骗得柴某掏心掏肺,现在却藏在暗处不敢现身?” “哥哥小心!” 伴随着柴嫣一声惊叫,柴荣觉察出黑暗中疾风忽来,当即用出变幻不定的捭阖剑翻身刺去。那敌手吃了一惊,只得收刀上扬,格开柴荣突如其来的快剑。 格开柴荣一招之后,那人快刀连出,砍中夹刺,刺中绞刀,将一柄唐刀用得快如疾风。奈何那敌手穿了一身夜行衣,在黑暗中自然如鱼得水,柴荣欲要反制却无从下手,只得用好“青松傲立”紧守门户。 这敌手刀法极快,唐横刀长而直,刀法中又能夹杂几手快剑中的杀招,只是在黑暗中“当当啷啷”对了七八招后,柴荣却觉出这人一味追求手上快捷,力量颇有不足。 又过两招,柴荣仍是气定神闲,从容不迫,心想此人刀法虽快,却远不如万紫茵快剑水准。他猜定了敌手出招来路,心想若能以“剑控孤山”控住敌手走势,则对方伪装于黑暗的优势就能荡然无存。 想到此处,柴荣一抖青冥就要出剑,此时先前那隐藏着的女子忽然又开口唱道:“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嗓音一落,柴荣耳边忽然听得“啪”一声爆响,柴荣连忙收剑就地一滚,眼见得一根软鞭正打在自己身侧地上,又是劈的“啪”一声爆响。柴荣心知这一鞭若是打在身上,纵然不打出内伤,也要打得皮开肉绽不可,不由得暗暗心惊。 “屋里藏着两个人,哥哥小心!”柴嫣对柴荣叫道。 柴荣迅速翻身站起,一挥长剑道:“区区两个魑魅魍魉,哥哥我还不放在眼里。”话未说罢,柴荣忽然趁敌手收鞭重挥这片刻,猛地朝那方向快剑刺出。 果然敌手方才一劈不中,将软鞭一抖拉回了手中,此时柴荣忽然在电光火石间便逼近身前,她不及再挥开软鞭,只得向一边躲闪。 她脚步已经极为轻盈,却还是躲不过柴荣听觉。柴荣循着她脚步去向用起剑控孤山,敌手在他剑势之下没有丝毫还手之力,频频着险,忽然厉声叫道:“风鬼,快救老娘!”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廷……” 这时起先那刀客快步逼到柴荣身后使快刀劈砍,柴荣又收起剑势,翻身用个“江天一色”袅开砍来的快刀,紧接着以“雨雾衡山”将剑尖快如雨点般点向刀客。 刀客武功全在一个“快”字,此时却被柴荣用密集的剑招将整个去向封住,自己稍一出手便是非死即伤,只能步步后退,陷入劣势。 “他娘的!七娘快救老子!” 七娘应了一声,一抖软鞭甩向了柴荣腰间。柴荣正出剑出得酣畅,腰间忽然被七娘缠住动弹不得,风鬼又使快刀从正面乒乒乓乓劈砍过来,同时又欺柴荣不能变化步法,围着他转来转去,三面进攻。 柴荣只得站在原地,和三面进击的风鬼见招拆招。如此对招之间,柴荣忽然觉得腰间传来一股劲力,原来是七娘见风鬼拿不下柴荣,吃劲一拉软鞭要将他拖翻。 柴荣从容若定,一边手上剑招不停,又当即用个青松傲立牢牢站住,继续和风鬼对敌。 自黑暗中那女子唱了上一句,柴嫣便越想越是觉得熟悉,此时她心念一动,忽然惊呼出声道:“我白天在天街听见过你的声音,你是秋水阁的花魁!” 柴荣听了柴嫣的话一愣,心中疑窦丛生。却不知柴嫣如何认出了秋水阁的花魁,这花魁将自己引到此处又有何打算? 他发愣这片刻间,又听花魁悠悠唱道:“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她唱的妩媚动人,落寞无比,柴荣心念一松,竟被七娘猛地拉到了她身前,七娘当即倒持软鞭柄以柄上尖刺对准柴荣,风鬼也疾步快刀逼近。 柴荣当下大喝一声,逆用“环山青云”在周身一转,风鬼刀劲虚浮,手中横刀竟被柴荣一剑削飞。 与此同时七娘仍在拉着柴荣靠近,柴荣在周身一旋长剑,势不可挡,蓦地削在了七娘手背,七娘“啊”的尖叫一声,软鞭脱手,另一只手牢牢地按住了自己渗血的手背。柴荣放过七娘,顺势回身将剑指在了风鬼胸口前。 “啪……啪……”黑暗中没有了歌声,只剩下了一个人断断续续的掌声。 伴随着这掌声,墙壁上点起了一只飘忽不定的蜡灯。柴荣看向那灯光,见点起蜡灯的正是方才那蒙面女子,她扯下面纱朝柴荣微微一笑,露出一张秀丽的面容。 柴荣疑惑地看着她不知何意,却见她随即又继续环绕小屋一周,将四壁之上的灯烛尽皆点亮,最终又走到后墙下站住。 昏暗的烛光下,柴荣青冥剑下指着的风鬼面无表情,他正是自己当日在潞州英雄会上见过的寒鸦八鬼中的快刀风鬼。 柴荣又转头看看背后的七娘,她面色不安,手上仍在血流不止,此人便是八鬼的软鞭迂鬼。 “奴家仰慕玉麟公子已久,今日一见,才知公子除了剑法无双,这一番潇洒风度更是让人心动。”秋水阁花魁花蝶姑娘正款款从里屋走出,一边又笑吟吟看着柴荣。引路女子面容已是秀丽,此时站在她旁边却只能像是衬托红花的绿叶。 柴荣冷笑一声,收起剑来返回护到柴嫣身前。七娘和风鬼各自拾起自己的兵刃,恨恨站到了一旁,花蝶对她身旁的引路女子吩咐道:“如茵,快看看两位伤势。” 如茵对花蝶极为恭敬,一曲身道:“是。”随即取了药物去给七娘敷上止血。 柴荣打量花蝶一番,见她容貌艳丽,气质非凡,果然艳压一般风尘女子一头,当下心想这花魁果然名不虚传,便微微笑道:“人道‘牡丹花开动京城,不及花蝶裙上一点红。’柴某好大的福分,竟蒙花蝶姑娘约见,真是受宠若惊。” 柴荣一边在嘴上和花蝶你来我去,一边已在心里细细盘想。他久闻寒鸦耳目不论在江湖还是朝堂都无孔不入,而青楼自然是江湖中极好的消息来源,同时又不乏朝堂上的达官贵人来往,今日又有寒鸦两只小鬼现身,看来花蝶或许竟也是寒鸦在洛阳城里埋下的一个眼线。 只是以花蝶如此重要的身份,寒鸦怎能如此轻易暴露给他?柴荣暗暗心惊,寒鸦莫非决意要今晚将他灭口? 想到此处柴荣不禁又按了按青冥剑柄,后悔对二鬼手下留了情。 花蝶看出柴荣神情中皆是敌意,也不应答,只款款提起一个酒壶,又取了酒樽亲自斟上了三杯酒。随即她对着柴荣盈盈一笑,先举起衣袖掩面饮下了一杯。 ——— “喝酒吗?” 聂远静坐在桌边思索接下来作何打算,黑袍客看他闷闷不乐,举起酒樽问他道。 聂远本能地想要推掉酒樽,可他转念一想,自己内功尽废,反倒没了酒忌,便顺手接下了这一杯。酒一入口,聂远只觉得甘甜清香,十分爽口,又禁不住自己连倒了两樽喝下。 大不同于其他江湖人,聂远生平未尝多饮,其他江湖人引以为傲的品酒本事他一概不通,只是觉得这酒和之前喝过的情郎醉、问归期都有不同。聂远霎时起了兴味,问黑袍客道:“你可尝得出这是什么酒?” 黑袍客望了聂远的酒樽一眼道:“管他是什么酒,能让人醉的便是好酒。” 幽兰见聂远一直寡言少语,本来懒得再招呼他,此时见他突然问酒,便又绽开笑颜道:“公子有所不知,这酒乃是洛阳牡丹酿,是天街第一家专供给秋水阁的。这酒酿时要用新鲜的牡丹花酿上数天,因此一年只能在洛阳牡丹开花时才能产出,最是珍贵。公子可还中意吗?” 聂远点点头道:“多谢姑娘。”幽兰抿嘴一笑,心里暗道:“这人好生无趣。” 聂远说罢,耶律依霜又在一旁晃晃酒壶,叫幽兰道:“喂!你们这儿有烈酒吗?这花酿的酒我喝不惯。” 幽兰应承道:“来这里的客人喝的最多的还是牡丹酿,不过秋水阁倒也备了几壶劲道些的酒,女侠稍候,奴家去给女侠取来些。”说罢她一提缀着兰花的衣裙,款款走向了大厅侧面。 “有劳姑娘了。”聂远朝她叫道。 过得不久,幽兰提了两壶竹叶青过来。耶律依霜看了她手中那两个小小的酒壶,眼神流露出微微的鄙夷,但还是一把接过道:“为我们备一间上好的房间,不许有人打扰,本女侠有要事和这位公子商量。” 幽兰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点点头道:“请女侠稍候。”接着她回柜台旁查了查房,又取了一个房牌回来对三人道:“请随奴家来吧……”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零九章 买卖 聂远心知耶律依霜要将此行所为之事与他说出,在这厅堂之中毕竟不便多言,便也随幽兰而去。 黑袍客也提了壶酒晃晃悠悠地跟随过去,耶律依霜见他跟来,一扬手拦住道:“你在这儿等着。” 黑袍客冷冷一笑,坐回了桌边饮酒。聂远朝他微微示意,继而和耶律依霜跟着幽兰上了三楼,三人一直走到尽头一间房前站住,这房名正是“幽兰”。 幽兰向聂远和耶律依霜致意道:“这间雅间还望二位满意。” 耶律依霜向四周走动环顾一周,觉得这一间房果然偏僻静谧,四周都无客人来往,当下满意地点点头道:“你回去吧。” 幽兰讪讪一笑道:“两位客官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唤奴家过来便是。”说罢她一转过身,便换了一个奇奇怪怪的表情,又心想这聂姓公子和那女子多半是有私情,心中顿时暗暗觉得好笑。 聂远见耶律依霜一直警惕地看着幽兰,一直待幽兰走后,聂远拉开幽兰间屋门,向耶律依霜示意道:“请。” 耶律依霜斜眼瞟了聂远一眼道:“还用进屋里吗?我看这儿已经很僻静了,你在这听我说就是了。” 聂远一怔,随即汕然一笑道:“在下失礼,那便请姑娘开门见山吧。” 耶律依霜点点头道:“你知道失礼就好,我来找你是……” 她话说到一半踌躇起来,好像不知该如何措辞,聂远说道:“我猜是姑娘想请在下帮姑娘一个忙。” 耶律依霜冷冷看聂远一眼道:“我没你想得那么傻,你们汉人说‘无利不起早’,我知道你们汉人狡诈精明,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所以我想和你做个交换。” 聂远摇摇头道:“在下只知道成见是人心中的一座大山,而这座大山在姑娘心中似乎还很重。” 耶律依霜冷笑一声道:“何必用花言巧语来粉饰自己?若不是唯利是图,石敬瑭又怎会割让领土、甘心做‘儿皇帝’去向我叔父求兵?” 聂远也置之一笑道:“在下已说过姑娘心中成见颇深,石敬瑭乃是沙陀人,并非汉人。姑娘不过是把天下人共有的对富贵权力的欲念和心机手段,都安在了中原王朝身上。” 耶律依霜轻哼一声,满是不屑道:“我不愿与你争口舌之利,我找你来,是想与你做笔买卖,既然是买卖,就要定下一纸契约。”说完她又观察着聂远反应,似乎在考虑值不值得与他说出来。 “姑娘请说吧,在下自会考虑。”聂远道。 耶律依霜片刻思索之后决定下来,又狠狠咬咬牙对聂远道:“说这笔买卖之前,我想提醒你的是,那天在潞州你与我说过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如果姑娘果真一句也不信,那今晚就不会和在下站在这里。”聂远接话道。 耶律依霜沉声一笑,拾起酒壶递给聂远一壶道:“算你聪明。不过我还想提醒你,窥探萨满的心思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在下不是在窥探萨满大人的心思,只是看出了耶律姑娘的心事。”聂远说着,接下了耶律依霜的酒壶。 “随你怎么说……你狡诈地像一只狐狸。我还是那句话,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信,也一句都不当回事。” 聂远幽幽叹口气道:“既然如此,那就权当姑娘与在下做利益交换,姑娘请说吧,其中利害在下自会掂量。” 耶律依霜似乎非要如此才放下心来,继续说道:“我想让你帮我做的事情是救出我父王,再设计保全我还在上京府的阿弟。” 聂远原也对此料到了几分,但此事分明是契丹国皇室纠纷,已远远不是一般的江湖恩怨。聂远心知十分棘手,便由衷问耶律依霜道:“姑娘做不到的事,又何以觉得在下能做到?” “因为我看出你很擅长阴谋诡计。”耶律依霜冷笑道。 她说到此处顿了片刻,冷笑着的面容竟又忽然转愁,又向聂远解释道:“自从我上次在潞州刺杀未果,你向我花言巧语了一番我叔父的计略之后,我从此每日彻夜难眠,还是无法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战功赫赫,在族里威望很高,我也一直很敬重他。” 聂远看着耶律依霜眼露柔情,柔情中却包含着痛苦。他觉得再引诱于她有些残忍,但还是认真地对她说道:“可你更应该相信你父亲,他七年前带你逃难中原并不是无端之举,从那时起你就不该再对你叔父抱有幻想。” 耶律依霜点点头道:“我知道我们契丹人手足相残是你想看到的事情。可是我想了很久,却发现真相或许真的如你所说,当我想要救出我父王时,却发现为时已晚。” “依在下猜测,现在非但令叔父要置你父王于死地,唐皇李从珂也不肯轻易绕过他,只要你父王在他手里一天,不管还剩下多少价值,总归是一枚筹码。”聂远娓娓说道。 耶律依霜微微吃了一惊,略带不屑地看着聂远道:“你看起来一本正经,甚至还有些老实,可肚子里竟有这么多心思。正应了你们的那句‘画人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聂远微微笑道:“可我们还有句话叫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些心思全看用在什么地方。退一万步来讲,在下是鬼谷弟子,纵横捭阖、搅乱风云本就是鬼谷家的本行。” “看来我似乎还找对了人?”耶律依霜冷笑道。 “姑娘说过我们是一场交易,在下也是有条件的。”聂远道。 耶律依霜靠在栏杆旁边,举起酒道:“你先不用急着说条件,议事不可无酒,喝下这酒,今晚之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言既出,不得反悔。” 聂远一口饮下这辣酒,只觉得喉如刀割,酒入愁肠,又激得他浑身经脉发热。他随即朝耶律依霜一拱手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一言既出,绝不反悔。” 耶律依霜见聂远这酒喝得勉强,在心里暗暗哂笑他一通,又对他道:“你说吧,什么条件?你若能保全我父王和我阿弟,莫说金银财宝……我知你好色,你想找的花蝶那样的美人,我也能替你寻来。” “你从哪里看出我好色?”聂远实在想不通,他能在青楼里和招待他的幽兰都相敬如宾,耶律依霜不说他笨拙,反而说他好色,真是好没道理。 “我懒得跟你讲这些没用的东西,你说条件吧。”耶律依霜冷冷道。 “好,在下替姑娘做两件事,只要一个条件,那便是契丹十年不得入寇中原。”聂远坚定道。 耶律依霜霎时大吃了一惊,随即只当是听了一句无稽之谈,对聂远轻蔑一笑道:“你何必说一件不可能的事?莫说是现在我叔父已经兵临城下,覆水难收。就是我父王能重登帝位,他若要南下中原,我也必会做三军前锋和你为敌,我今日绝不会与你定下这种约定。” “那便五年?”聂远又试探道。 耶律依霜见聂远神态认真,不似说笑,顿时心生疑惑,又问他道:“先莫说几年,你想要契丹不去犯边,当作为我出计策的条件。可我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萨满,哪怕是一炷香的停战我都决定不了,不知道你如何会有这样可笑的想法?” 聂远见耶律依霜也认真起来,一碰她酒壶笑道:“姑娘不必紧张,在下自有办法让姑娘获得能做这个决定的权力,但在下却以为,姑娘要做的事比在下要难得多。” “我要做的事情,是要动武吗?”耶律依霜问道。 “不是要动武,是要守信。”聂远道。 ——— 花蝶见柴荣神色警惕,忽然眼神中流出一阵杀气,当即银铃般“呵呵”一笑道:“公子不必紧张,奴家没有对你不利的意思。何况奴家就是真要对公子不利,难道就能做得到么?方才虽然天黑,可奴家却看得清楚,大名鼎鼎的寒鸦二鬼可是毫无还手之力地败在了公子剑下,何况病如西子般的奴家。” 柴荣仍冷眼看着花蝶,这时柴嫣忽然快步走上前来,拿起桌上一只酒樽对花蝶道:“请。”说罢便仰头就喝,柴荣连忙上前将她手中酒樽抢过道:“不可胡来!小心有毒。” 花蝶流露出微微失望的神色,她缓缓站起拿过了柴荣手中的酒杯,将其中美酒倒进自己酒樽里些,随即又将自己樽中酒一饮而尽。 花蝶将空空如也的酒杯对着柴荣道:“上好的牡丹酒,公子不喝,可真是暴殄天物。”说罢她又向柴荣举起了另一手持着的酒樽。 柴荣果然闻得樽中传出一阵清香,便接过了那酒喝下,又将空樽亮给花蝶。 花蝶莞尔一笑道:“这才像话。”说罢她又端起旁边的一满樽酒,对着柴嫣笑道:“妹妹能饮一杯无?” 柴荣朝柴嫣点了点头,柴嫣接过那酒一口喝下,又将酒樽在桌上重重一扣,怒目质问花蝶道:“你可以说了吗?柳姐姐在哪里?” 花蝶见柴嫣十分生气,又看向柴荣,却见他也以相同神情看着自己。花蝶长吁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们要找的柳姑娘,她生得很俊俏,性子又温柔可人,还是柳叶刀的传人。哦,这酒好喝,奴家先给公子和妹妹斟酒罢。” 花蝶话说到一半,又不急不忙地斟起酒来。她这一下惹得柴荣火起,柴荣当即一推花蝶嫩肩,却听她“啊”的娇声一叫,一下子跌坐在了座椅上。 一旁的如茵急忙一伸臂拦住柴荣,神情严肃道:“不许动花蝶姐姐。” “公子弄疼奴家了,拉奴家起来。”花蝶揉着肩媚声道。 柴荣本以为花蝶必有武功在身,谁知她真的一推便倒。他不愿再与花蝶纠缠不休,一拉花蝶玉手将她拖起,又牢牢盯着她眼睛道:“柴某不是什么时候都讲怜花惜玉,姑娘最好别消磨柴某的耐心。”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一十章 筹码 花蝶见柴荣此番是真的发怒,虽然觉得手腕疼痛,却也不敢再和他说笑,只得急忙对他说道:“柴公子轻些,奴家说就是了……” 柴荣一甩花蝶手腕道:“那便快说。” 花蝶绕过柴荣,在屋中款款地踱起步来。柴荣将视线寸步不移地放在她身上,却听她不急不忙地缓缓说道:“看公子这般着急,仿佛认定奴家能给柴公子寻着柳姑娘,是不是如茵那小丫头这般对公子说的?” 柴荣听花蝶说出这话,霎时觉得自己被戏耍了一番,当即狠狠瞪了站在墙边的如茵一眼。柴荣目光如电,如茵吓得身子一颤,怯怯对花蝶道:“花蝶姐姐,不是你要我这么说的么?” 花蝶一边摆动着腰肢踱步,一边摇摇头道:“我的好妹妹啊,我要你说的是:‘要想知道怎么寻柳姑娘,就来见我。’你是怎么说的?” 如茵思索半晌,终于吞吞吐吐道:“我……我和柴公子说:‘若想寻到柳姑娘,就跟我来。’” 花蝶清冷一笑,又看向柴荣道:“看,这事儿怪不得奴家。柴公子要怪就怪如茵这小丫头口齿不伶俐,奴家可受不得这个委屈。” 柴嫣见花蝶油嘴滑舌只是推脱,不肯说清柳青下落,气得憋紫了脸。柴荣也不禁又一次火上心头,当即将青冥剑在地板上重重一插,却听“咔嚓”一声,木板霎时断为两截,惊得风鬼和七娘都握紧了手中兵刃。 “姑娘若再戏弄于柴某,休怪柴某剑下无情!怪只怪姑娘高估了寒鸦两位帮手的水平,若是柴某今夜大开杀戒,姑娘怕是要落个香消玉殒!”柴某目眦尽裂,紧紧盯着来回走动的花蝶嗔怒道。 花蝶呵呵一笑道:“戏弄?柴公子精于筹划天下无双,天下又有谁算得过柴公子?如今柴公子说被区区奴家一个小女子戏弄?这话说出来,连奴家都不信。” 柴荣后悔起自己方才放开了花蝶,任由她扭着腰肢在眼前晃来晃去,说着些拖延时间的无用言语。 此时众人忽然听得“咔啦”一声,柴荣蓦地将青冥拔出逼近到花蝶身前发难。风鬼和七娘匆匆上前欲要保护花蝶却为时已晚,柴荣一只手扼在了花蝶咽喉,另一手执青冥剑朝风鬼和七娘一挥,将他二人逼退。 七娘见拿不下柴荣,斜眼一瞟看见柴嫣,对风鬼叫道:“捉住那小丫头!” 风鬼此时站着的地方离柴嫣不过几步,当即一亮刀迈步上前。柴嫣连忙后退数步,一拉如茵胳膊将她推向风鬼。如茵惊叫一声,风鬼只顾快步逼近,躲闪不及,正被如茵撞个满怀。 风鬼随即将如茵一把推开,谁知如茵身子一离开,柴嫣忽然从她后面持一柄匕首刺来。风鬼匆匆格挡了两招,正要还击之时,柴嫣并不进击,两步跳到了柴荣身边。 柴荣一抖长剑喝退追来的风鬼,对柴嫣说声:“做得好!”说着他又一闪身转到花蝶身后,仍用一只手掐在她咽喉前。 “柴公子急了?”花蝶微微笑道。 柴荣眼白已经赤红,若说不急也是假的,当下狠狠对花蝶道:“柴某其实本就该知道,和你们寒鸦讲道理无异于与虎谋皮,所以我是没法儿和你们好好说话的,是你逼我非要用剑说话不可。” 花蝶咽喉受制于人,却依然若无其事地缓缓说道:“看来即使像柴公子这般的当世人杰,也不是没有弱点。” “我再问一次!是寒鸦动了柳妹么?”柴荣怒喝道。 花蝶仍不回答,只是啧啧叹道:“让奴家看来,柳妹还果真是柴公子的弱点。起先奴家听人说柳姑娘是柴公子的弱点时,奴家还当听了一个笑话,区区一个无门无派、无亲无故的柳姑娘,即便是死了也不会有人问起,对柴公子更是丝毫无损。可今晚奴家却亲眼见柴公子为了这么一个小姑娘,几番手足无措,甚至抛却了自己的安危。若是柴公子稍有一点不慎,岂不是将统领武林群雄对抗寒鸦的大计给毁了?” 柴荣燃烧着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下来,柴嫣抢话道:“你以为我哥哥和你们这种人是一路吗?为了利益不顾一切,最终又能得到些什么?” 七娘和风鬼面面相觑,二人借着偷袭之利以二敌一尚且不敌柴荣,此时花蝶又受制于他,两人只得乖乖听着柴嫣呵斥。 花蝶呵呵笑道:“小妹妹,话别说得太早,也许我们是一路人呢?不过目的暂时不太一样罢了,若是你……”花蝶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柴荣扼紧了她的咽喉,逼得她花容失色,说不出一句话来。 七娘和风鬼仍是面不改色,如茵心急如焚,连忙大声对柴荣叫道:“你不要乱来,柳姑娘不在寒鸦手里!” 柴荣听了这话心头一惊,手上松开了花蝶。花蝶连呛了两声,转过身对柴荣道:“我……我向你保证,寒鸦没动柳姑娘。” 柴荣勃然大怒道:“那你说什么柳妹的下落!” 饶是花蝶一直对柴荣虚与委蛇,在他控制之下还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此时却也被他吓得心头一颤,连忙说道:“寒鸦确实有线索,是我们的眼线传来的消息。消息说一个脸上画着金面猴子的人劫走了柳姑娘。” 柴荣想起金面猴便心中郁郁,若说柳青不见是寒鸦从中做鬼,以他们的作风必是要对自己有所要挟,自己就尚有周旋的余地。 可金面猴做事诡异无端,杀堂堂御风堂少主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一般随意,保不齐他劫走柳青会不会是为了练什么邪功。 柴荣越想越觉得头痛欲裂,非但一颗心绞作一团,连脑袋里都只剩了一团浆糊。他正神情恍惚间,忽听柴嫣问花蝶道:“凭什么相信你?” 柴嫣的话蓦然间将柴荣的理智拉回,以他严谨仔细的心思,在得知一条消息时竟然忽略了最为关键的求证,这在他以前只会觉得一个人这样是愚蠢的。 花蝶幽幽叹口气道:“奴家也拿不出什么铁证,实在是令人难受。不过柴公子在江湖上也应是有不少朋友才是,单是五行派弟子就遍布长江以北。这么多消息来源中,但凡柴公子得到一条寒鸦动了柳姑娘的消息,满可以来找奴家寻仇。其实不必柴公子亲自来寻仇,只需将奴家的身份暴露出来,奴家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将你的身份暴露出来,于柴某有何益处?”柴荣问道。 柴荣这话问完,心中蓦地一亮,此时他和寒鸦无疑是在达成某种契约,寒鸦向他提供了柳青的线索,而他为寻柳青,其实也是替寒鸦揪出了金面猴。 既然是与虎谋皮,他就自然要有万无一失的筹划。 花蝶见柴荣忽然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静,不禁莞尔笑道:“柴公子果然是当世人杰,奴家虽然还没有点透,想必柴公子已经悟出了奴家话中之意。既然要做买卖,自然要诚意,寒鸦将奴家的身份暴露给公子,已经是很大的诚意了。” “柴某不明白这算什么诚意。”柴荣冷冷道。其实他已猜出了几分,只是他一定要套花蝶亲口说出来,才不至于受制于人。 花蝶又呵呵笑道:“柴公子真是让奴家讨厌得很,明明知道了,却装作不知道。” “和花蝶姑娘这样的美人儿相处,自然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道。让姑娘说得舒服了,也才哄得了姑娘的欢心。”柴荣也笑了,笑得潇洒,好像忘了柳青。 花蝶混迹于风尘之中,甜言蜜语听过无数,此时却觉得由柴荣说起来竟还受用的很,便欣然对柴荣道:“既然柴公子想要奴家来说,那奴家就告诉柴公子吧。世人都知我们寒鸦有两位鸦首大人,四大绝顶杀客以及索命八鬼,却不知他们知道的这些,只是寒鸦想让他们知道的而已。” “除了他们,花蝶姑娘这样带刺的花儿自然更是可怖。”柴荣说道。 花蝶点点头道“奴家大言不惭地说,奴家便是寒鸦最为重要的暗桩之一。若是拔掉了奴家这枚暗桩,寒鸦的损失是巨大的。” “寒鸦给了柴某这么重的筹码,那不知寒鸦又要些什么?”柴荣问道。 “大名鼎鼎万人敬仰的柴公子勾结寒鸦,这一颗筹码握着寒鸦手里,还不够么?” “姑娘不怕寒鸦抛弃你花蝶这一枚棋子,与柴某斗个两败俱伤?” 花蝶摇摇头道:“其实我们从来就不是势不两立的敌人,不是吗?寒鸦和公子斗个你死我活,又能得到些什么?”她说罢转回身去,款款坐回了墙边的椅子上。 “这是转魂的意思?”柴荣质问道。 花蝶点点头道:“是转魂和灭魄两位大人的意思,不然以区区奴家一个青楼女子敢自作主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柴荣陷入沉思,百年来寒鸦就像是一团死灰,江湖上的名门正派已经换了几轮,这团死灰却总也扬不尽,总也杀不完,只需要一点点火星就能复燃……既然扬不尽,若是这团死灰能按照他的心思点起,对自己的助益几乎等同于一个武林盟主的位置。 “哥哥,别信他们的!他们是想借用柳姐姐这一回事,让你对他们放松警惕。”柴嫣看出柴荣心有动摇,连忙劝道。 柴荣心中飞快地计算着各层利害关系,他看了看柴嫣急切的脸庞,若有所思。 “妹妹未免太小看你哥哥了吧?”花蝶笼着胳膊倚在墙上,对柴嫣道,“以柴公子的谋略见识,寒鸦能在他身上占到什么便宜?” 柴嫣急冲冲想要驳斥,柴荣一扯她衣袖道:“阿嫣,不必和他们争辩,为兄自然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 柴嫣如释重负,轻舒了一口气道:“我相信哥哥。”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一十一章 剑快还是弓快 花蝶款款站起,对柴荣点点头道:“很好,奴家相信公子是个聪明人。” 柴嫣听花蝶说出这句话,当即朝她急道:“你耳朵聋吗?我哥哥说过了,绝不会和你们同流。” 花蝶朝柴嫣走了两步,微微笑道:“姐姐不是告诉过妹妹吗?话不要说得太早。看来妹妹记性不太好。” 柴荣重重上前一步踏在地板上拦住花蝶道:“姑娘也最好有点儿自知之明。” 花蝶收敛起轻浮神态,柔声对柴荣道:“公子说得是,是奴家错了。不过既然我们现在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可以称得上是短暂的朋友么?公子可不可以,不要一直这么横眉冷对奴家这样一个娇弱的姑娘?” 柴荣清冷一笑道:“这个敌人一定很棘手,棘手到寒鸦竟然要柴某来帮忙……” 柴嫣在旁听哥哥的口风似乎忽然转变,又是急得不知所措,只得打断柴荣道:“哥哥,他们信不得啊!” 柴荣见她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转过身来抚抚她脸上泪痕,对她柔声道:“嫣儿你放心,哥哥从来没有将他们当成过朋友,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说着柴荣向着花蝶一亮青冥,花蝶霎时只觉得一阵浓郁的煞气扑面而来,一时竟压过了她摆在桌上的花蕊香,当下惊得微微失色。 “我们不论谁寻到了金面猴,于对方都是好事一桩。可除此之外,柴某若再见寒鸦一个喽啰,仍是会用青冥伺候,请花蝶姑娘向贵头领说清楚。”柴荣朗声道。 他说罢环顾小屋一周,见二鬼面色冰冷,眼露杀气盯着自己。侍女如茵怯怯待在角落不敢作声,眼前花蝶又已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直让他觉得花蝶艳丽地有些让人头晕。 “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花蝶道。 “柴某告辞,后会无期!”柴荣朝花蝶一拱手,拉起柴嫣的手回身向外走去。 “奴家唱首曲子,送公子一程……” 耳听得身后花蝶悠悠地唱着歌谣,柴荣紧紧地拉着妹妹的手走在这座繁华都城的阴暗街巷里。月亮洒下的一点清辉,映在了柴嫣的脸上。 “这歌声美则美矣,可却是萎靡哀伤的亡国之音。”柴荣幽幽叹道。 “哥哥,我们该去哪寻柳姐姐?”柴嫣满脸愁容地问道。 柴荣摇摇头道:“白马寺的那个小僧人和花蝶的话是仅有的线索,我们只能沿着这条线找下去。” 柴嫣叹口气点了点头,她也知道洛阳城里已不是五行派的势力所及,绝剑门又自怀一番心思,不能当做朋友。此处不似潞州,柴荣已没有别的人脉可以调动。 看来纵使强大如哥哥,也有玩不转的时候,尤其是触碰到了他最柔软的地方。 这来到洛阳城的短短一个晚上,她似乎度过了一个春秋…… ———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耶律依霜听着哗哗的泉声愈来愈小,一直到只剩了楼下点滴滴落的声音传来,终于向聂远点点头道:“守诺对我而言不是一件难事,我答应你。”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姑娘想清楚了?”聂远问道。 耶律依霜神色认真,点点头道:“我们契丹人一诺千金,我绝不会违约。若我阿弟违约,就让他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聂远微微笑着伸出右拳道:“君子一言。” 耶律依霜无心说笑,在他拳面上重重一击道:“快马一鞭。” 两人说罢一齐看向楼下,黑袍客正任由一群姑娘嬉嬉笑笑地看着他,旁若无人地闷头饮酒。 “其实我刚才在白马寺外窥探了许久,那个男人的剑真的很快。”耶律依霜突然说道。 聂远也看着黑袍客道:“他是江湖第一剑,幽燕以南没有人比他的剑快。” “契丹人中也没有比他手中剑更快的刀。”耶律依霜由衷赞叹道。 “姑娘能在一个吐纳的间隙连射三箭,在下也算是开了眼界。不知道他的剑和姑娘的弓比,是谁的更快一些?”聂远看着楼下,黑袍客的剑正斜倚在他一旁。 耶律依霜轻轻笑了一声道:“我自幼学射,我的弓即使是在我们人人善射的契丹,也鲜有敌手。其实我也想知道我的弓和他的剑谁更快一些,此事易耳,一试便知。”说罢她不待聂远回应,朝楼下朗声叫道:“喂,黑袍人!” 她这一叫搅乱了阁中清净,楼下一众姑娘一齐看向了她,连同其他楼层许多房里客人也都拉开门看是何人在深夜叫唤,唯独她叫的那个人却在闷头喝酒。 “什么人扰了爷爷安眠?”对面楼上一间屋门被猛地推开,一个衣衫不整、睡眼惺忪的魁梧男人走到栏杆边上四处张望,忽然见得倚在对面的耶律依霜和聂远,这人又骂了声:“他奶奶的!”转身回了屋里。 紧接着又听得屋里断断续续传出几声呜呜哇哇的哭喊声,似乎是惊惧而发。那男人随后便提着一柄钢刀从屋里闯出,身后秋水阁的姑娘正拉着他,被他猛地甩回了屋里。 “他奶奶的,给老子过来!”男人扬刀指着聂远和耶律依霜道。 耶律依霜一边取下弯弓,一边对聂远道:“那蛮子距我们不过五十步,看我射中这厮左耳。” 她说着取箭将硬弓拉满,聂远看得分明,这一箭飞出又必是势大力沉的一箭,而耶律依霜拉起却面不改色,双臂平稳如常。 楼下的一众姑娘见一边亮了刀子,一边拉弓搭箭,都各自吵吵闹闹地躲到了柜台后面。幽兰一看正是自己引来的客人,又不知该如何阻拦,只得急得憋红了脸,原地跺脚。 幽兰正心急如焚间,一只手忽然稳稳放在了她肩膀上,转头一看,这人正是花蝶,如茵跟在她身后,幽兰当即高兴地喜笑颜开。 花蝶对幽兰轻轻道声:“别担心。”说罢她上前两步朝两边叫道:“客官来秋水阁寻个开心,若是斗个你死我活可是真不值当,两位就当看在花蝶的面子上,当作这事端没发生如何?” 聂远听见花蝶柔媚的声音飘然从楼下传来,也急忙看了过去。柴嫣向他讲过的玩伴阿蝶他一直记在心里,直觉告诉他或许正是这花蝶和柴嫣曾经相识。 柴嫣一向开朗坚强,每每说起往事却总是泣不成声,聂远看见她如此总是会心痛。她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被他记在了心里,至少能在心里与她一同悲伤,一同欢笑。 耶律依霜见聂远目不转睛地看着花蝶,也是轻蔑地笑他一笑,继续盯紧了对面的大汉。 聂远一转头见耶律依霜神色紧张,轻声劝她道:“救你父亲的计划不可乱了一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耶律依霜瞟他一眼,又觉他说得有理,紧绷的双臂微微松了下来。 那大汉斜眼看见楼下的花蝶,怒气冲冲道:“你是什么东西,在教老子做事?” 花蝶连忙笑盈盈应和道:“看大爷说的哪的话啊?奴家不过是想让大爷消消气罢了,哪里敢指点大爷做事?为这点小事坏了大爷的雅兴,可就是秋水阁的不是了。不知大爷如何称呼?奴家亲自向大爷赔不是。” 大汉回头看了看自己屋中那姑娘,又看看楼下花蝶,忽然觉得两人姿色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当即呵呵笑道:“老子便是大漠七狼的狼老三,你是谁?怎么生得这般水灵?” 却说这一番闹腾早已惹得其余客人安睡不得,纷纷起床推窗看这大汉吵闹。众人见得花蝶回来,只消看她一眼,都痴痴地移不开了目光。 这时众人忽听得那大汉问花蝶是谁,都各自哂笑了一番,一个好事的又大声叫狼老三道:“大块头,你是外地蛮荒之地过来的吧?连大名鼎鼎的花蝶姑娘都不认得?真是白来了秋水阁一趟。” 狼老三看着款款站在亭台正中的花蝶,直看得哈喇子都要流了下来,也没将那客人嘲讽自己的话听进耳朵,只恍恍惚惚听得她叫花蝶。 狼老三拍拍脑瓜清醒过来,又朝花蝶叫道:“喂,老子的雅兴已经被你扰了,你说得怎么补偿老子?” 花蝶歪歪头思索片刻道:“大爷性子豪爽,必然喜好饮酒,奴家赠大侠一坛上好的陈酿如何?” 狼老三一拍栏杆道:“诶~酒天天喝,早也喝得烦了,这法子不好。” 花蝶只好又道;“那不知大爷想要些什么?奴家有的,一定给大爷带到。” 狼老三嘿嘿一笑道:“老子想要的你自然是有,那便是你那娇滴滴的身子!今夜老子要你陪老子睡,不然……”狼老三说着将刀背在栏杆上重重一砸,又狠狠道:“不然老子今天杀得这个地方血流成河。” 狼老三此话一出,自然惹得一片哗然,聂远心头也蓦地一颤。花蝶身后的如茵忽然上前指着他骂道:“我家花蝶小姐岂是你说碰就碰的……”她说到一半,花蝶已将她轻轻拦住。 花蝶随后环视了厅堂一周,除了黑袍客外其他人都已远远避开。花蝶看着恍若无事闷头喝酒的黑袍客,忽然“呵呵”笑了一声,款款走到他身边坐下,又将胳膊搭在他肩膀上道:“奴家之前说好了陪这位大爷,狼三侠,对不住了,改日再来吧。” 黑袍客愣了半晌,又忽然举起酒壶倒上了一樽牡丹酿,轻轻举到了花蝶唇边。花蝶娇滴滴地一笑,由黑袍客喂她喝了下去。 耶律依霜看得一头雾水,只道是黑袍客抢了聂远的梦中情人,不由得笑出了声。聂远却在心中生出了层层疑窦,莫非花蝶单单是看黑袍客剑法无双,要借他之手摆脱掉狼老三纠缠么?黑袍客浪迹江湖,漠视世间,眼下又怎地忽然愿意配合花蝶逢场作戏? 狼老三气急败坏,一亮钢刀对黑袍客道:“你是什么东西?老子劈了你!” 耶律依霜忽然拉起了弓,黑袍客也轻轻放下花蝶的手,拿起了桌边的剑。 “是我的弓快还是他的剑快,你很快就知道了。”耶律依霜对身旁的聂远说道。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一十二章 旧情 狼老三二话不说,拖起钢刀飞身向楼下厅堂跑去。他身材魁梧,逊于轻功,只得绕着楼梯层层往下跑来。 耶律依霜轻轻放下弯弓,问旁边聂远道:“大漠七狼,那是什么名头?” 聂远看看狼老三身影,微一思索道:“我行走江湖十年来少有涉足西域,于大漠七狼也只是听说,其远在河西走廊至回鹘一带活动,是以中原武功排行也未有其人。” 耶律依霜斜睨狼老三一眼道:“看起来像是浪得虚名,似乎和一般匪寇并无不同。” 聂远摇摇头道:“并非如此,大漠七狼雄踞在河西走廊侵扰来往商队,活动于中土王朝、吐蕃和回鹘之间,实力不可小觑,传闻这三当家仅仅是七人中武功最为寻常的一人。若是常在中原,尚能与大漠七狼老死不相往来,但凡有西行行程的没人敢得罪于七狼。” 耶律依霜轻蔑一笑道:“莫说他七狼,他便是百狼千狼,但凭老娘这口弓,管教他尽数变成死狼。” 聂远不由得微微一笑,他七狼就是通天的本事,也不过带些喽啰借着天高皇帝远在江湖上作乱。比之中原武林武学水平,还是大大不如。 却说三狼快步跑下了厅堂,他一跳下楼梯,便火冒三丈地指着黑袍客骂道:“给老子爬过来受死!” 此时秋水阁护阁人已经赶到柜台旁边,但碍于大漠七狼的名声权且没有出手。幽兰晃见了一众护阁人,快步上前附在花蝶耳旁悄声告于了她,花蝶微微点点头,又向幽兰叮嘱道:“让兄弟们回去吧,别给秋水阁惹麻烦。” 幽兰放下不下,急忙问花蝶道:“可是……” 花蝶见她担忧模样,若无其事地倚在了黑袍客身上,又对幽兰笑吟吟道:“难怪你这般忧心,你可能不知道他是谁。” 幽兰确实不知道此人是谁,她只看出这人是一个怪人。怪到一个人若无其事地坐在厅堂正中喝酒,好似什么事都不如他喝酒重要。就如此时,狼老三已经拖着钢刀气势汹汹地朝他冲了过来,而他依然在自顾自喝酒。 “他很潇洒。”耶律依霜突然说道,“怀里倒着美人,手中端着美酒,笑看要取自己性命的仇敌气急败坏地跑向自己。” 聂远看着黑袍客,想起他对自己说过的那些关于“剑”的话,闭上眼摇了摇头道:“如果你了解他,你就会知道他一点也不潇洒。非但不潇洒,他或许还是这个世上活得最痛苦、最纠结的人。” “他的剑法很强,还有位红颜对他倾心……哦,你是不是嫉妒他?”耶律依霜看看聂远问道。 聂远淡淡一笑,不做回答,而是看向了厅堂中,这更坚定了耶律依霜心中聂远被黑袍客横刀夺爱的看法。 钢刀划过青石板的声音在秋水阁的清雅环境中十分刺耳,狼老三离黑袍客和花蝶已不到十步,黑袍客手里拿着的却还是酒樽,不是剑。 花蝶看见狼老三朝自己冲过来,她知道大漠七狼是西域一等一的高手,不由得秀眉微蹙,在黑袍客耳旁轻声道:“他来了。” “我知道。” 黑袍客说罢,又倒进口中了一杯酒。 “受死!”狼老三已经迈到了黑袍客五步外的地方。 在这一刹那黑袍客放下了酒樽,握住了剑柄,耶律依霜也电光火石间将硬弓拉了个满。他们两人的动作几乎一样快,快到让人看不清他们动作的顺序,而只能看到结果。 箭离弦,剑出鞘,银光闪过之时流星落地,狼老三的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一只手紧紧扣着右手被划断了的经脉惨叫不止,一边又用侧脸轻轻蹭了蹭肩膀,左耳处只剩了一片血污,又使得他呜呜哇哇地痛哭不停。 狼老三只在黑袍客手下走了一招,却失去了自己的一条胳膊和一只耳朵,环绕着厅堂的几层房里围观的客人一片哗然,在柜台处观望的数名秋水阁姑娘也吓得三三两两啼哭吵闹起来。 “你果真射中了他的左耳,可你本不必与大漠七狼结仇,也不必让他失去一只耳朵。”聂远对耶律依霜说道。 耶律依霜冷笑一声道:“狼捕杀羊不需要理由。” “其实聂某坚信,在姑娘笃信的草原法则之外,人与人之间还有些别的东西。”聂远叹口气道。 “还有狡诈、阴谋和背叛?哼,你说得倒是没错,至少狼不会背叛自己的同伴,人不同。”耶律依霜对聂远微微一笑,似乎是来自一个强者对弱者的嘲讽。五代中背叛旧主如同吃饭喝水一般,这一点聂远也没法反驳。 “所以是你的弓快,还是他的剑快?”聂远问她道。 “五步之内,剑快,五步之外,弓快。”耶律依霜一顿道,“可能不能射中,就是另一回事了。你师父不就轻易地躲过了我的两支箭吗?” 聂远不知道这个答案有没有意义,世人常常喜欢把凡事都分个高下,却不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善战者之胜无赫赫勇功。 若是人皆知此理,则颉跌博就本不必牺牲潞州英雄会上许多条豪杰的性命来为柴荣树威了。 黑袍客出罢一剑,重又收剑若无其事地坐回桌边,继续倒上一樽美酒来喝。 狼老三狠狠盯着黑袍客,又望了望尚在楼上的耶律依霜,最后又环顾一周指着周围狠狠骂道:“你们给老子等着,老子迟早来拆了你这狗屁秋水阁!”说罢他吊着一条胳膊,提起钢刀匆匆撞门而出,很快不见踪影。 幽兰心知惹出了事端,唯恐他带他几个兄弟来报仇,只得向花蝶诉苦道:“花蝶姐姐,那汉子说要来报仇,这可如何是好啊?” 花蝶见她害怕得紧,微笑着劝慰她道:“幽兰妹妹,秋水阁又不是没见过风雨,什么所谓大漠七狼,也就在荒蛮地界逞逞威风,还敢来京城撒野不成?他若是来了,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难道还怕他怎地?” 幽兰听花蝶说得不无道理,但还是觉得心里烦闷不安,口中又嘟囔道:“就是怕妈妈怪罪下来……唉……” 花蝶见她坐卧不安的样子,轻轻拍拍她肩膀小声劝道:“幽兰妹妹不必多想了,现在已经宵禁,那狼老三也出不去洛阳城。要是怕妈妈知道了,大不了姐姐明日一早去寻铁林都的张将军通个气,让他把狼老三扣住就是,料他也不敢和铁林都作对。” 花蝶话说到这个份上,幽兰也没法再多说,只好定定神道:“那就全听姐姐吩咐了。” 大半夜轰轰烈烈闹了一场,狼老三狼狈逃走后,其余客人各自啧啧叹了两声黑袍客和耶律依霜下手狠辣,随后便又各自回了房,秋水阁重又陷入宁静,只剩了点点的滴水声。 花蝶见事情平息下来,又打发一众姑娘去安抚客人,一切安排妥当后,她终于长舒一口气,坐在桌前喝了一杯小酒。 “花蝶姑娘……”聂远急忙要跑向楼下问出自己心中郁积一晚的疑问,耶律依霜一把将他扯住道:“不要坏人好事。”聂远看向楼下,厅堂中别无一个人影,只有黑袍客与花蝶对坐饮酒,相顾无言。 ——— 花蝶抬头看看坐在对面的黑袍,为他斟上一杯道:“离开寒鸦这许久,武林第一剑的剑法还是丝毫没落下。” 黑袍客接过酒樽把酒喝下之后,重又垂下头去,把脸遮在斗笠之中。他一边倒着酒,又对花蝶道:“我不在寒鸦,洛阳第一美人的姿色似乎也没丢了。” 花蝶将自己那张艳丽的俏脸斜支在桌上,笑看着对面闷头喝酒的黑袍客。她看了许久,有很多话想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直如此地看着他。 “你还是很会哄男人?”黑袍客忽然说道。 花蝶幽幽叹口气道:“我是洛阳城里大名鼎鼎的秋水阁花魁,还是寒鸦的一朵毒花,会用甜言蜜语哄得男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那你为什么就这么看着我,不说一句话?”黑袍客问道。 “我……我说的话你会听得进去吗?”花蝶紧紧盯着黑袍客,秀眉紧蹙,满目愁容。 黑袍客沉默不言,过了许久,又忽然拿起一壶桃花酿晃荡一番道:“没酒了,劳烦姑娘为我取来些。” 花蝶怔怔坐了半晌,淡淡一笑道:“客官……请稍等。”说罢她轻轻拭去了溢出的一点泪花,起身去给黑袍客取了两壶酒来,又坐在了他的身边。 黑袍客别无他话,取酒便喝,花蝶看得心疼,抚抚他蓬乱的头发道:“从我回来见到你坐在这里,你就在不停地喝酒,你以前用剑时,是很少喝酒的。” 黑袍客侧头看了一眼花蝶道:“我现在很少用剑。”说罢又倒上一樽喝了起来。 “你看看我……”花蝶微微颤抖着说道。 黑袍客愣了半晌,终于看了一眼花蝶,他眼神迷离,鬓角也微微泛了霜色。 花蝶试探着伸手抚了抚黑袍客这张沧桑的脸庞,只觉得和以前见过的他已有太多不同了。 花蝶的手微微颤抖着,犹豫许久,她终于小心翼翼地对黑袍客说道:“回来吧,好吗?我来向转魂和灭魄大人求情,他们一定会给你机会的。我们只要在寒鸦中一天,这世间就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寒鸦早已注定是我们唯一的归宿,不是吗?” 黑袍客心中百味杂陈,他活着早已不知是为了什么,从前在寒鸦时不知,现在仍然不知。 大概世上只剩下剑和酒,支撑他暂时活着。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一十三章 醉酒 黑袍客不愿意回答花蝶,他走在一条寒鸦中少有人走过的路上,在这条路走完之前,太多次的阻拦会让人迷失。所有认识他的人,见面第一句不是要取他性命,就是要他回寒鸦谢罪。 昔日里自己最为信任的梭镖客和花蝶也不例外。此时他和花蝶相顾无言,唯独剩下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黑袍客忽然向一边努努头道:“他好像认识你。” 花蝶向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聂远正缓缓走来。花蝶知道他身份非同一般,问黑袍客道:“他是这代的鬼谷大弟子吗?转魂大人曾与我说过他。” 黑袍客点了点头,花蝶又皱着眉头疑惑道:“可我从没见过他,他为何一直纠缠于我?” 黑袍客微微一笑道:“你没见过他,那他是拜倒在你牡丹裙下了吗?” 聂远已走到不远处,花蝶本来还想再问,此时只得不再多说,心想他不论是为何事,且先随机应变即是。 “花蝶姑娘……”聂远走近身前,向花蝶招呼道。 花蝶柔声应了一声,转过身朝聂远露出了如花笑靥,又伸手请他坐到对面,起身为他拿了酒樽准备斟酒。 聂远连忙拦住她,伸手去接酒壶道:“不必劳烦姑娘,聂某虽内力虚浮,倒一樽酒还不是问题,就由聂某自己来倒吧。” 花蝶呵呵一笑道:“看少侠说得哪的话?奴家一直敬仰少侠少年豪杰,不过是给少侠倒上一樽酒,还能累着奴家不成?”说着她闪过聂远的手,又给他倒满了酒樽。 “少侠别站着了,快请坐吧。”花蝶一边往自己和黑袍客樽中倒酒,一边对聂远道。 聂远点点头,一直待花蝶倒完了酒,又向她道:“姑娘请坐。”花蝶朝聂远笑笑,在一旁落了座,聂远才坐在了对面。 三人绕桌而坐,黑袍客又开始只顾喝起酒来。他酒量很好,喝了一夜仍是没醉,花蝶见过很多人,却也没见过像他这般喝酒的人。 “花蝶姑娘和……”聂远想问他为何认识黑袍,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花蝶知他意思,有意隐瞒,故作羞赧一笑道:“少侠想问奴家如何认识这位大侠啊?其实奴家也不是认识,不过是奴家常常在来往客人口中听到江湖第一剑客的名声,今天亲自见到了这位大爷,自然更是仰慕,不自觉便多喝了几杯。” “其实啊奴家看少侠年纪轻轻,假以时日,或许就是下一位江湖第一剑客了。若是日后说起,奴家曾与两位江湖第一剑客同桌饮酒,可真是好大的福分,还不羡煞了其他姐妹?” “花蝶姑娘,聂某其实……”聂远话说到一半,又不知该从何问起,毕竟眼前此人和柴嫣有何关系只是他一番直觉,并无一点根据。 花蝶见聂远吞吞吐吐,不禁掩面一笑道:“聂少侠话说到一半吊奴家胃口,奴家要少侠自罚一杯。” 聂远毫不犹豫,果然举起酒樽将樽中酒一饮而尽,权当做酒壮人胆。喝罢之后他思索半晌,终于开口问花蝶道:“不知姑娘是哪里人氏?” 花蝶听得疑惑,不知聂远问这是什么意思。她愣了片刻之后,对聂远笑道:“奴家生在偏僻的乡野,估计奴家说了聂少侠也不知道。” 聂远一听花蝶说生于乡野,霎时心中又惊又喜,又连忙不假思索地问道:“那不知姑娘又如何进了这秋水阁?怎么做了……做了秋水阁的花魁?” 花蝶微微低着头,似是在诉苦一般向聂远道:“这都是命数使然罢了,这大概便是奴家的命吧。不管怎样,奴家尚不自惜,少侠又何必替奴家忧心?” 她这一番话一语双关,聂远只听出了她陷入青楼这一层不自惜的意思,却没能听出她身处寒鸦的这一层。 聂远见花蝶不肯多说,且言语间多有落寞不悦,自己不好再追问下去。 “姑娘……就未尝想过开始新的生活吗?”聂远话锋转变道。 花蝶面色微变,朝聂远摇摇头道:“聂少侠再说,就说得有些多了。奴家身处的地方,进来了就没那么容易出去,就和……和这位江湖第一剑一样,没那么容易重新开始。奴家还是那句话,都是命数使然,挣脱不得,聂少侠还是莫要多问了。” 聂远问的每一句话都没能得到他想知道的答案,他心头一急,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姑娘长大的地方,是不是叫做柴家庄?以前的玩伴里,是不是有一个唤作阿嫣?” 他问出此话,花蝶猛地怔住,继而摇摇头道:“奴家……不明白少侠的意思。” 聂远察觉出花蝶反应,又急切追问道:“姑娘想起来了,对吗?这秋水阁的烟酒朦胧,倒是让人容易忘了自己……” “不……奴家真的不明白聂少侠的意思,发愣不过是奴家没听懂少侠说了什么。”花蝶坚定道。 聂远见花蝶如此说,颇感失望。纵使眼前此人真是柴嫣口中的阿蝶,她却成了秋水阁中高高在上的花魁,每日与达官贵人来往,锦衣玉食伸手便至,或许她已回不去当初的那个阿蝶了…… 花蝶的答案始终含糊不清,但不论她是不是阿蝶,聂远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似是而非的答案让聂远心生忧郁,又无法与旁人直说,他情不自禁地又喝下了一樽酒。他酒量向来很差,今夜喝了许多,他终于有些醉了。 当他微微醉了下来,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人要求醉。心中的某些郁烦,似乎只能用一醉来排解。 “姑娘,聂某今日叨扰,自罚一杯,给姑娘谢罪。”说罢聂远又倒了一樽酒一饮而尽。 “聂少侠好像有些醉了。”花蝶看着他,略显心疼地说道。 “他若是不醉,也不敢向你敬酒。”耶律依霜慢慢走来,说罢还清冷地笑了一声。 “耶律姑娘说得是,其实聂某还多希望你能收起杀心,莫再说南下中原之事了。唉……也不知在下今晚算不算做了一件放虎归山的糊涂事。” 耶律依霜见他微微醉态,也朝他笑道:“没错,你就是放虎归山,放了我这一条母大虫。” “哈哈哈……此番事了之后,姑娘下次重回中原若是带着铁骑而来,届时聂某必要用性命和姑娘赌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耶律依霜奇道。 “是姑娘的弓快,还是聂某的剑快。” 耶律依霜爽然一笑道:“届时你武功若能恢复,我自当奉陪。今日我先告辞,这几日内我自会再去寻你。” 她说完便朝外走去,走到门前,又忽然回身对花蝶道:“花蝶姑娘,伤狼老三的是我,若是那狼老三来贵阁找麻烦,就让他来找我耶律依霜比划。”说罢她便推门而出,终已不顾。 ——— 耶律依霜走后许久,三人除了喝酒别无他话。 “你很儿戏,简直是乱世中的一股清流。”黑袍客忽然对聂远说道。 “夜已过半,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真相,就请说吧。”聂远直言道。 花蝶见两人似乎有什么机密话要说,便款款起身道:“奴家给两位取些酒来,二位慢慢聊。”说罢她便慢慢下了大厅。 花蝶离开之后,厅堂中便只剩了聂远和黑袍两人,两人的身影被烛光打在青石板上轻轻晃动,酒盅中映出了整个秋水阁如梦似幻的倒影。 “其实我寻你,是想劝你一件事。”黑袍客说道。 “劝我?” “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放下剑,永远地放下。十年之后你或许能成为我的对手,可我等不了十年,我想让那一天早日到来。”黑袍客说着轻轻抬起了头看着聂远,他眼神中虽有迷茫,却又透露着对于剑的执念。 说起剑,聂远的神情落寞下来,朝黑袍客摇摇头道:“你若如此想来,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我在中过转魂的九陌转魂功后强运武功,如今经脉尽断,非但使不出一丝内力,反而周身被内力反噬,连寻常人都比之不如,莫说十年,这辈子或许都是废人一个。” “你很适合剑,我看得出来。若你当时没有逆着她的九陌转魂功运剑,或许今日你已能与我过五十招以上。”黑袍客坚执道。 “我知道你爱剑如痴,但世间会用剑的不止我一个,你或许该趁早去寻下一个能用剑的人,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聂远道。 黑袍客并不领情,冷笑一声道:“你用内力做借口,可内功对于一个顶级的剑客只算得如虎添翼,并非必不可少。我在潞州中过阴鬼的散神烟,在白马寺中了老和尚的金刚掌,这两大内伤都至少要七天调养,难道我就要七天不碰剑柄吗?” 聂远喝多了酒,周身知觉都变得迟钝起来,他趁这当头试着运起内力,周身经脉却仍是刺痛不已,猛地将他的酒醒了过来,只得作罢。 “我与你练的剑法不同,不可同日而语。”聂远失望道,“何况你即使不运内功,筋骨力量也远超常人,我在身体上,不过是半个残废罢了。” 黑袍客长舒一口气,似是失望道:“我急不可耐地要将所有的事情从身上甩掉,能为自己和自由而活,你却自以为是地将那些俗事背负在身上。其实你的身体即便再是虚弱,但已经足够你活下去,不是么?你强求的那些,其实是为了去做一些本不需要你做的事情。” “在下十余年坚信的事情,绝无可能因为阁下今晚的一番话而崩塌,若是阁下没有别的高见,在下……便请告辞了。”聂远别过头不想再说,起身欲走。 “且慢!”黑袍客忽然叫住他道。 聂远知道他说的所有,都是为了劝自己将所有事情放下,去做一个剑客,再于大成之后与他分个高下。 他此时站在原地,静静地等他将此行真正的目的说出口来。 “你付过酒钱了吗?”黑袍客道,“这次的酒是珍酿,我这一柄剑怕是抵不下来……”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一十四章 煮酒论剑 聂远在自己周身搜刮一番,只有些许应急的小钱,只得朝黑袍客无奈道:“花蝶姑娘对你那般仰慕,你与她说说把这顿酒钱免了罢。” 黑袍客只得无奈道:“罢了罢了,你且先坐下,我还有话要与你说。” “若还是方才那些无用之话,不说也罢。”聂远话一说完,便转身又欲离开。 “你不想拿回你的武功吗?”黑袍客见聂远仍要离开,忽然说道。 聂远猛地怔住,犹豫半晌,终于回头问黑袍客道:“你有办法?” 黑袍客摇摇头道:“我虽没有办法替你恢复经脉,但却知因转魂九陌转魂功而走火入魔造成的内伤并非不治之症。” 黑袍客见聂远不解,又继续解释道:“你或许不知,我在寒鸦中的时间比转魂还要长上许多。九陌转魂功修炼法门一直在寒鸦中存放,但在她之前无人可学,凡修炼者尽皆走火入魔,如你一般经脉尽废。” “如我一般?”黑袍客这句话似乎话中有话,聂远颇感好奇。 黑袍客点点头道:“若是我没猜错,转魂本意并非是要害你,反而是要助你突破内功于你剑法之间的相互掣肘。可你被注入半身功力后,却犯了修炼九陌转魂功的大忌,才致使经脉尽废,实则是走火入魔。” 聂远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你是说,转魂实则是让我修炼了部分九陌转魂功,而非对我施加了这门邪功?” “正是如此。其实九陌转魂功虽是邪功,却是内外兼修,修炼者非但百毒不侵,甚至能引人内力为己所用,是许多武林人士梦寐以求却又不敢触及的禁物。可你不同,你体质特殊,又有已经功力大成的转魂助你运功,可惜……你为了那些自己给自己徒增的累赘,放弃了这个机会。”黑袍客慢慢向聂远叙说道。 “我已经说过,这是我的选择,我不会为我做过的选择而后悔。”聂远坚定道。 说罢之后,他又忽然想起这其中自己早已想要知道的许多答案,一直苦于没有机会知道真相的许多谜团。 眼前此人曾是寒鸦王牌,寒鸦中的事情没人比他知道得更为清楚,而他又已经不再受到寒鸦的束缚,询问于他自然再妥当不过。 黑袍客见聂远又欲相问,便抢先开口道:“你是不是想问转魂为什么要做这些?你不必心急,让你知道这些,也是我此行的目的。” 聂远只觉真相已经触手可及,可这扑朔迷离的一系列事情能在一夜间解开,又让他觉得难以置信。他当即问黑袍客道:“你此行的目的是要告诉我真相?可这又和柳青姑娘有何干系?” 黑袍客微微摇了摇头道:“我只能告诉你那些我当年亲眼见过的的事情,而你口中所说的真相,大概就覆盖在这些陈年旧事的迷雾之下,需要你自己去寻找。至于柳叶刀那个姑娘,或许也已被牵扯其中。” “可我仍是不明白,你将你当年经历过的那些陈年旧事告知于我,是为了什么?”聂远疑惑道。 “为了剑!”说到此处,黑袍客眼中放光,坚定说道:“我身上背着太多血债,我也自知时日无多,可我毕生之愿还未能完成,那便是与一个真正的剑客决一高下!” 聂远见他这般认真的神态,禁不住快步坐回了桌边,又缓缓斟上一杯酒道:“你一直说将我和你比在一起,其实我早已想要将这件事与你说清楚。我受伤前全盛之时,在饮雪楼剑术排名上也不过二十,根本算不得什么绝顶剑客,你满可以寻剑术前十一一对决。譬如绝剑门章先生人称‘夜影神剑’,你何不与他比剑?” “章掌门假借古剑之利,欺世盗名,非善剑者也。”黑袍客摇头道。 “五行派何长老五行剑法攻守兼备,举世无双,不可谓剑客?”聂远追问道。 “五行何老儿年事已高,运剑但求沉稳无过,丝毫不敢涉险,不可谓剑客。”黑袍客又道。 聂远见黑袍客大有俾睨群雄之态,心道:“你虽使剑使得精妙,其他用剑之人就该被小觑了么?”便又问他道:“蜀中剑痴经年累月闭关苦修,深不可测,自创武侯八剑阵独步江湖,可谓剑客?” 黑袍客仍否认道:“剑痴故弄玄虚,虚名无实,称不上举世无双的剑客。” 聂远又道:“有一人,以一柄钢剑纵横大漠,称雄一方——大漠七狼二当家可谓剑客?” “七狼拦路劫掠,欺软避硬,不过是借中原武林鞭长莫及而自诩高手,不足道也。”黑袍客道。 聂远沉思许久,又问黑袍客道:“另有两人,一人是江东虎将,雄踞长江,一人是军中豪杰,铁剑无双——吴军刘仁瞻、唐军王彦升可谓剑客?” “此二人但恃蛮力,暴虎冯河,非善者也。”黑袍客又道。 “还有一人,一如阁下黑袍黑剑,杀人无形——吴国黑云长剑组织头领黑云,必能得阁下尊崇。”聂远说道。 黑袍客见聂远说了许久,仍不得他心,只得叹口气道:“黑云长剑假借徐家军威,从不敢与江湖中人纯以手中剑分个高下,最是称不上一声剑客。” 聂远深吸了一口气,他所了解的江湖上成名剑客都已和盘说出,连军中使剑的将领都未曾放过,黑袍客却皆是不满。他当下也起了兴头,又朗然问黑袍客道:“我还要说一人,此人浪荡天涯,剑法超然于俗世之间,又名列饮雪楼剑谱第二——正一教紫霄真人谭老道长如何?” 黑袍客当下清冷一笑道:“谭峭剑法虽好,却放荡轻浮、诸事不顾,自然也将剑试做外物。他尚且缺乏一颗剑心,只能算得半个剑客。” 聂远只得幽幽叹道:“话说至此,我只剩最后一人。此人年纪轻轻、天资聪颖,博览多家剑法皆熟记于心,御剑时又可人剑合一、变化自如——玉麟公子、鬼谷传人柴公子,可入得阁下法眼?” 黑袍客当即朗然大笑道:“柴荣再是天赋异禀,终究亦是凡夫俗体。他又要修炼剑法,又要筹谋天下,还要陷身于情场,纵使天赋再高也必然分身乏术,剑法造诣终归有限。他亦只能算半个剑客。” “依阁下说来,就非选定在下不可?”聂远问道。 “没错,这江湖真正的剑客,唯少侠与某耳,而你却一心苦苦寻找这么多谜团的真相。或许我经历过的那些事情,能让你早些卸下包袱,也能让你早些重新拾起你的剑来。我所想要的,就是你心无杂念地与我比一场剑。”黑袍客道。 “你今天的话很是有些多。”聂远忽然一笑道。 黑袍客似乎也如此认为,且还并不打算重新沉默。他忽的站起,又提起耶律依霜留下的那一柄长剑,缓缓抽剑出鞘后将剑柄递给聂远。 聂远犹豫片刻,接下了黑袍客递来的剑柄,继而又疑惑地看了看他。黑袍客将剑鞘持在手里,又继续对聂远道:“你的九式霜寒九州若能大成,必是惊世骇俗的剑法绝招,届时单单是你的一剑‘疾风骤雪’,整个江湖上能接着的人便已是屈指可数。 “而如今你内力暂失,霜寒九州已全然无法使出,但我能传你一套不运内力、空练剑招的心法。待你有朝一日经脉恢复如常,到时只需以气御剑,自然能顺理成章地将上乘武功使出。” 聂远听黑袍客说得头头是道,心中升起一阵欣喜,可又随即摇摇头道:“我天生冰寒体质,连我师父都无计让我在内伤之下练剑,你以区区一路心法,又何能为也?” 黑袍客轻蔑一笑道:“你师父是鬼谷传人,自然厉害,你又何必小觑于我?我问你,你练的霜寒九州承自何人?” 聂远略略思索后道:“创此神功者不知,改进者则是大唐剑圣裴旻。” 黑袍客点点头道:“大唐诗仙李太白是裴祖师门下第一代弟子,我的剑法师承剑圣一路,正是大唐剑圣第十代剑法传人!霜寒九州我虽修炼不得,但一招一式却也知晓得清清楚楚。” “那章骅所谓剑圣传人?”聂远疑惑道。 黑袍客当下冷笑一声道:“章骅自然是胡说一通,他师承鬼谷,却为借朝廷之力开宗立派而谎称剑圣传人,江湖上资历老些的人许多都是知晓的。鬼谷这一代收了这两个不肖弟子,绝天门短短几年便烟消云散,不是没有原因。” 聂远见黑袍客说起此事,心头一紧,急忙问他道:“你知道绝天门的事?” 黑袍客点点头道:“我所知之事,今夜尽皆与你说来。作为交换,我只需你认真听好我和你说的心法,待到你武功恢复后,早日将这些无关之事了结。” 聂远稍稍犹豫了片刻,自己的离奇身世、绝天门武林旧事、金面猴、柳青如今的踪迹一一在他心中闪过,这所有的谜团在等待着解开。虽然黑袍客或许只是当年旧事的旁观者之一,但得知他视角中的那许多故事,真相的拼图便又合上了一块。 “我答应你。”聂远决然道。 “好!你与我听好了:凡所谓霜寒九州者,九式也,其一‘破冰点苍’,其二‘疾风骤雪’,其三‘平地飞霜’,其四‘霜过留痕’,其五‘长白飞雪’,其六‘天山覆雪’,其七‘万里飘白’,其八‘冰封五岳’,其九‘霜寒九州’……”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一十五章 断片的真相 聂远虽是初次听闻这一路心法,但这心法默念起来,竟和他所练武功路数暗合,故此他只听一遍,已能领悟得七七八八。 黑袍客将心法口诀说罢,不等聂远记熟,又站起身持着剑鞘说道:“我在寒鸦做杀手这近二十年,每夜行走于刀尖之上,从没有真正合上过眼,轻伤重伤亦如家常便饭。我再将我用来修身疗伤的剑舞传授于你,不过这路剑舞只能稍缓你经脉疼痛,若要恢复你的武功,唯有转魂或许有办法。” 聂远点了点头,也持剑跟着他站起。黑袍客提起酒壶灌下一口,在剑鞘上一喷,接着便为聂远演练起来这路剑舞。聂远比着用下来后,虽为其中许多剑招感到力不从心,也能勉强跟着他将这路剑舞使完。 两人将这路剑舞用过后重又坐下,经此之后,黑袍客自觉大力金刚掌打出的刚烈内伤稍有缓解,聂远也觉得浑身舒畅,经脉堵塞之感稍缓。此时花蝶远远端着两只玉壶金樽走来,两人都不再说话。 花蝶转眼间走到两人桌前,一边款款给两人倒酒,一边柔声说道:“两位舞剑当真是舞得赏心悦目、英俊潇洒,奴家在一旁看得甚是仰慕,又不敢打搅二位。现在二位必然舞得累了,奴家特此奉上美酒,敬请慢用。” 聂远见这酒壶酒樽都是十分富贵豪奢,鼎铛玉石,此酒必然也是天价,便对花蝶微微笑道:“姑娘先前拿来的牡丹酿还未喝完,不劳姑娘再上一壶新酒。” 花蝶嫣然一笑道:“少侠有所不知,这酒不同于一般牡丹酿,乃是添加了二十年前的天府美人花蕊夫人所创花蕊香而成,比起一般的牡丹酿而言别有一番风味,两位必定喜欢。” 聂远又推辞道:“聂某不懂品酒,若是让聂某喝如此名贵的美酒,怕是暴殄天物。” 花蝶心头微微一急,正要再劝他,黑袍客忽然一把抄过花蝶给自己倒满的酒樽道:“管他是什么酒,能喝便是。”说罢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聂远讪讪一笑,也取了一杯,又向花蝶拱手道:“多谢姑娘美意。” 花蝶报以一笑,又退开到了一旁。聂远见她走远之后,又迫不及待问黑袍客道:“我已学了你的武功,那你所说的当年之事,又到底是何事?柳姑娘又到底去了哪里?” 黑袍客长舒口气道:“我既然答应要将那些事情告知于你,自然不会失信,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事情要从二十年前说起,那时我剑法初成,正是意气风发的年岁。我当时只是一心要仗剑纵横于江湖,却万万想不到,之后二十年会陷入寒鸦之中无法逃脱。” 聂远情知此间必有原因,又静下心来听黑袍客继续说道:“可我未及行走江湖,却被一奸人所害。” “奸人?”聂远奇道。 黑袍客点点头道:“那奸人不是旁人,正是我的结拜兄弟,我一心护着的二弟。我们相识已久,情同手足,可惜他始终把武功当作牟取功名的工具,我却爱剑如痴,我本就知道我们终究会是分道扬镳的结局。”黑袍客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聂远一眼,聂远心头一颤,竟想到了自己身上——鬼谷弟子分道扬镳亦是传统,这仿佛成了鬼谷弟子的宿命。 “后来如何?你又如何入了寒鸦?”聂远消除了这个念头,又问他道。 “后来我那二弟用诡计算计于我,害得我声名尽毁——不过这所谓声名也只是当年才在乎过的东西。这其中细节与你无关,我不与你赘言,以后若有机会,我还要亲手将这其中恩怨了解。” 黑袍客略一停顿,又继续说道:“我那时虽年轻气盛,只凭手中一柄长剑就敢与天争锋,也奈不住满江湖高手追杀于我,终于一朝身受重伤,山穷水尽。在我自认为走投无路,欲要自刎之时,一个人出现替我摆脱了追兵,让我捡回了一条性命。从此,我便活在了世间阴暗的角落。” “此人……莫非就是转魂?”聂远问道。 黑袍客略一摇头否认道:“转魂尚且是在我之后入了寒鸦,她和我一样,也是个本该死了的人。入了寒鸦之后,只因她轻易学会了九陌转魂功这一旷世邪功,才在短短几年内被灭魄破格升为仅次于他的头领。” 聂远心生好奇,禁不住开口问道:“那你与转魂武功到底孰高孰下?” 黑袍客微微一笑道:“其实不论是寒鸦中的论资排辈,还是饮雪楼主的江湖排名,都几乎是无误的。我杀人无数,深知高手并不在民间,皆在饮雪楼主的饮雪楼之上。” 聂远略一思索后答道:“我记得在饮雪楼的武功排名上,转魂在你之前一位。” 黑袍客点头道:“她方入寒鸦时几乎没有根基,修炼十余年已然跻身于绝顶高手之列,不可谓不是奇才。不过我料想她若非经历了一番让人魂飞魄散的痛苦,也决然练不出那样的邪功。我单论剑法是饮雪楼第一,可也只会剑法,若真与转魂分个高低,并无把握能胜她一分。” 见聂远仍在悉心听着,黑袍客继续说道:“如此便说到那些或许与你有关的旧事了,那要从我在寒鸦中的一桩任务说起。”说到此处,他又慢慢倒上了一樽牡丹花蕊酒。 聂远心头一热,迫不及待地听黑袍客继续将事情说下去。黑袍客见他焦急,三两口将酒咽了下去,又对聂远讲道:“那时大概是十五年前,灭魄给我下了一桩任务,这任务对当时的我来说十分棘手……” 说到此处,黑袍客忽然脸色骤变,说不出一句话来。聂远见他异状,只道是他内伤犯了,可谁知他脸色愈来愈黑,最终双眼一闭,失去知觉趴倒在了桌上。 聂远心急如焚,连连摇晃黑袍客要将他摇醒,可他除了斗笠晃来晃去,人只是纹丝不动。 聂远正无计可施间,忽听得背后“呵呵”一声娇笑,聂远回身一看,花蝶正翘腿支首坐在自己身后不远,脸含媚笑看着自己。 “是你在酒里下了毒?”聂远逼近两步怒问道。 花蝶将手指放在唇边,“啊呀”叫了一声,显得很是惊讶,又对聂远笑道:“这位大侠不过不胜酒力罢了,聂少侠可莫要污蔑奴家。若是奴家在酒里下了毒,聂少侠也喝了那牡丹花蕊酒,怎地没有一丝中毒的迹象?” 聂远心知自己是因转魂那九陌转魂功的阴毒内力而辟易毒物,又连忙逼问花蝶道:“你到底将他怎样了?” 花蝶装作委屈道:“这人是寒鸦第一杀手,奴家为江湖除害,不是应该的么?少侠干嘛这么呵斥奴家?” 聂远心念一动,刹那间恍然大悟道:“你要将他灭口……你是寒鸦的人!” 花蝶又故作妩媚地朝聂远一笑道:“奴家是谁的人,少侠觉得还重要么?” 聂远正要再逼问于她,秋水阁屋门忽地被“砰”一声撞开,吓得厅堂角落里的几个姑娘都吓得连声惊叫。却见一名身着乌黑铁甲的军士当先持刀迈进,他身后一众兵士也都黑袍黑甲,持着乌铁长枪鱼贯而入,将聂远和黑袍客围在中心。 聂远霎时大惊,这路兵士正是此前见过的巡城禁军铁林都。花蝶三两步走到为首军士身前,故作风情地倚在他身上道:“张将军,这两人便是叛军派来的细作,他两人胁迫奴家侍奉他两人喝酒,还……还欺侮了奴家。望张将军速速将他两人拿下,还秋水阁一个清白,呜呜呜……” 却见那张将军勃然大怒,一挥手吩咐众军士道:“与我拿下!”说罢他又轻轻抚着趴在他身上的花蝶道:“阿蝶别怕……本将军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聂远无力还手,只得任由铁林都将他与黑袍客拿住,由几名军士呵斥着将他押走。临走时他又望了花蝶最后一眼,却见她也在看着自己,眼神流露出得意之色。 兵士押着聂远和昏倒的黑袍走出之后,张将军和花蝶便马上你侬我侬起来,花蝶满面笑颜道:“张将军今夜在秋水阁留宿吗?奴家为将军唱首新学的曲子。” 张将军叹口气道:“近来京城里也不太平,本将军还要巡城,来日再来吧。”说罢他满是不情愿地挣开花蝶怀抱,起身要走。 “奴家还想拜托将军一件事情。”花蝶紧紧牵住张将军手,微微啜泣道,“将军没来时,那穿黑袍的男人很是欺侮奴家,望将军一定要将他杀了,给奴家出气。” 张将军一听花蝶被黑袍客欺侮,果然怒发冲冠道:“本将军必将此人大卸八块,那白面小生呢?他欺侮你了没?” 花蝶摇摇头道:“那人还算恭敬,将军关押几天,还将他放了就好。” 张将军微微点头,又压低声音道:“你尽管放心,本将军自会利落处置,不会落人口实。”说罢他又与花蝶拉扯了一番,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秋水阁。 花蝶眼看着张将军离开,又连忙关上了阁门,随即无奈地苦笑一声道:“你莫怪我不念旧情,怪只怪你要将寒鸦的事情泄露给一个外人。即使我不杀你,也还有许多人不会饶过你,到那时转魂大人也必然不会饶过我。既然如此,你不如死在我的手下……”说着说着,她脸上的笑容消失,竟怔怔落下几滴泪来。 如茵见花蝶罕见地落了泪,且并非是寻常那般装作楚楚动人,似是动了真情,伤心到了极致。如茵便轻轻站在她旁边想要安慰道:“小姐……” 花蝶拭去眼泪,避开了如茵的劝慰。所谓“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嚎”,她如今亲手送走自己在这无尽深渊中唯一看到过的光,伤到极致无法与旁人诉说,唯有一人饮酒独泣。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兄妹 却说聂远与黑袍客被铁林都拿住,各自下入了地牢之中,彼此不能相通,且按下不提。 话分两头,柴荣和柴嫣奔波一夜,这一夜发生的事情都太过扑朔迷离,待到他二人快要回到绝剑门之时,不觉间东方又已微微发白。 转过街角便到绝剑门,柴荣想起昨夜种种,忽然忧心忡忡开来。他深知自己与花蝶之会无异于与虎谋皮,一旦有失便是不堪设想。想到此处,他忽地站住将柴嫣拉住道:“阿嫣,哥哥与你说一件事情,你听好了。待会儿我们回到绝剑门之后,那儿人多耳杂,切勿将昨晚之时随意说起。若有人问到,只消说你我离开白马寺后,一夜寻找未果就是。” “跟鬼谷爷爷和阿远也不能说吗?”柴嫣问道。 柴荣犹豫半晌,点点头道:“毕竟是在绝剑门家里,太容易着了人家的道。我们还是先小心为上,日后离开了再说不迟。” 柴嫣虽不情愿,但急切见到聂远与他诉说,也只得先听哥哥的话。她看着眼前这一副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景,想起了昨日初来时安稳祥和的景象。如今不过经历了短短一夜却失了柳青,整个世间映入眼帘都仿佛变成了灰色。 柴荣见柴嫣神色黯淡,知她定是又为柳青的失踪伤心起来。柴荣轻轻抚着妹妹肩膀劝慰道:“嫣儿你莫要太过悲伤了,其实这也并非是你的过错,金面猴有备而来,即使你和柳妹在一起也无法应付。柳妹没有什么在世的亲戚朋友,金面猴此举定是要用柳妹要挟于我替他做某些他力所不及的事情,既然如此他必然不会伤害柳妹。” “真的么?”柴嫣连忙问道。 柴荣微笑着点点头道:“你怎地不相信哥哥?冷静下来的哥哥还没有失算的时候。只要那猴子不会动柳妹,那么一切都还可以周旋,再不济我大不了顺遂那猴子的心意替他把事情做了,他没理由故意得罪于我。” “可……可若是他让你做些违背道义的事呢?” 柴嫣似是无意间随口说了一句,柴荣听了却一时无措,不敢轻易做出一个回答。 柴嫣见哥哥沉默不言,重重叹口气道:“哥哥好不容易在江湖上有了一点声望,那臭猴子是不是故意拆哥哥的台,要逼哥哥做些自损羽毛的事情?” 柴荣稍显无奈地摇摇头道:“如今敌暗我明,棋局的主动权掌握在敌人手里,现在我们无论说什么都还只是猜测。只有等敌人的下一步棋露出了破绽,我才能后发制人,但这一切前提是我们不能自乱了阵脚。” “我相信哥哥。”柴嫣坚定道。 柴荣笑着摸了摸妹妹头顶,两人来到绝剑门门前,稍稍收起了悲伤心情。大门旁的两名看门弟子认得柴荣,与他行礼打过招呼客套一番,便由柴荣和柴嫣自己进入了。 练剑场上剑影闪烁白衣翩翩,一如寻常景象。柴嫣看得一众绝剑门低阶弟子一招一式地练着些基础剑招,禁不住偷笑一声,小声对柴荣道:“认识哥哥这一段时间以来,我可是亲眼见得哥哥剑法愈来愈强,看来我可真是你的福星。现在也不知你一个人能打几个绝剑门弟子?打十个应该不算什么吧。” 柴荣故作惊讶地笑道:“难得你也能说为兄两句好话,莫非今日朝阳是自西边升起吗?” 柴嫣狠狠一拍柴荣,撇嘴说道:“本女侠说的话从来都是肺腑之言,我看你昨夜目不视物还能毫发无伤地打败寒鸦二鬼,早就和那时勉强打平那恶头陀不可同日而语了。倒是正应了你那时候在柴家庄外与我说过的那句话……” “什么话,我怎么不记得了?”柴荣奇道。 柴嫣故意学起柴荣认真时的神态,一本正经道:“有一天,我一定会比他更强!”说罢她忍俊不禁,“咯咯咯”笑个不止。 柴荣也与她报以一笑,可柴嫣笑到一半,想起柴荣话中的“他”如今为了自己武功尽失,忽然间便笑不出来。她咬着嘴唇拉柴荣衣袖道:“我们快些去寻阿远和鬼谷爷爷商量对策吧。” 柴荣点了点头,跟着她快步往客房而去。两人尚未离开练剑场,忽然听得背后有人叫道:“柴公子、柴姑娘请留步!” 两人转身一看,叫喊者正是万紫茵,柴荣当即上前拱手问道:“在下昨夜去追踪金面猴走得匆忙,望姑娘见谅。不知掌门先生情况如何,伤势可还要紧吗?” 万紫茵还未回答,柴荣见她面色不甚喜悦,料想金面猴打在章骅身上那一掌必定不轻。却听万紫茵果然随后答道:“那贼人掌力浑厚,家师左臂暂不能活动如常。不过鬼谷前辈已验过家师伤势,说家师并无内伤,只是伤筋动骨,需要静息调养些时日,让柴公子费心了。只是……” 柴荣见万紫茵面有犹豫之色,便道:“万姑娘但说无妨。” 万紫茵继续说道:“只是为避免门下不必要的恐慌,师父为贼人所伤之事暂未说与众师弟妹,望公子……” 万紫茵话未说完,柴荣已经会意,便对她微微笑道:“柴某已明白姑娘意思,愿章掌门早些康复。” 万紫茵一拱手道:“多谢柴公子。此外柴公子事了之后,还望能来厅中一叙。” “是尊师有事相商吗?”柴荣问道。 “师父不知,是师兄和在下的意思。”万紫茵道。 柴荣料想他两人不过是要就金面猴一事与他交换信息,便拱手道:“姑娘宽心,见过师哥和家师之后,在下稍晚些时候自会过去。” 说到此处,万紫茵忽然心生疑惑,便反问柴荣道:“聂少侠自昨晚离开之后彻夜未归,公子难道不曾见到他吗?” “彻夜未归?!”未及柴荣反应,柴嫣已经瞪大了眼,脱口惊呼道。 万紫茵一脸茫然地点点头道:“我以为聂少侠和你们两位在一起……” 柴嫣的思绪在这一刹那乱作一团,她眼前一黑,险些跌坐在地上。柴荣正疑惑间见到柴嫣异状,连忙将她托住道:“你先不要着急,师兄或许是发现了什么线索才没回来。稍后我去白马寺拜见智璇大师,自然能有结果。” 柴嫣慢慢回过神来站稳脚跟,她见柴荣和万紫茵都关切地看着自己,摇摇手道:“我没事……” 万紫茵见柴嫣悲伤过度,身子已是十分虚弱,便柔声劝慰她道:“柴姑娘奔走一夜,定是太过劳累了,还是先回房歇息吧。聂少侠的事情我和师哥自会留意,一有他的消息就告知给姑娘。” 柴嫣面色委顿地朝万紫茵点点头道:“谢谢万姐姐。”说罢她撇开柴荣,黯然神伤地走向了客房。柴荣看着她娇弱背影只觉得落寞无比,甚是心酸,当下向万紫茵一拱手道:“柴某先告辞了。”说罢便匆匆跑向了柴嫣。 万紫茵拱手道:“柴公子……”她本想说“请便”,话未说完,柴荣已赶上前搀扶着了柴嫣。万紫茵看着他兄妹二人的背影,心中说不出的感觉。 柴荣搀扶着柴嫣沿小路慢慢走向客房,两人正默默走路间,柴荣忽然一刮柴嫣鼻子道:“看你憔悴的样子,我师哥回来后见了一定会难过的。” 柴嫣摇摇头道:“我只是有点疲累……” “你这并非是疲惫,而是失魂落魄得太久,伤了心神。你答应哥哥照顾好自己好么?不然若是你也倒下,岂不是只剩了哥哥一个人?那哥哥该有多么孤单?”柴荣一边说着,又幽幽叹了口气。 柴嫣点了点头,过得片刻她却忽然心头一颤,急忙仰头对柴荣道:“我……我觉得阿远和柳姊姊……我觉得他们有危险。他们心地都那么单纯,都没什么心计,是不是中了坏人的圈套……哥哥……我真的……” 柴荣看着妹妹又是心急如焚、又是悲伤欲绝的神情,霎时也为她心疼无比。他慢慢站住将柴嫣抱入怀里道:“你别担心,有哥哥在,哥哥一定会把他们找回来。” 柴嫣扑在柴荣怀中,身子不住地颤抖着道:“哥哥,我好怕……我好怕有一天你也不在了……哥哥你说我是不是老天爷派来的灾星,不然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一一离我而去,我的好朋友,爹和娘,他们都走了,现在连柳姐姐和阿远也……呜呜呜……”她说着说着,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竟开始泣不成声。 聂远的彻夜未归,让柴荣再一次失了措,但他还是强作镇定,轻轻擦掉柴嫣眼泪道:“你放心,哥哥一直在你身边,永远不会离开。我不信什么神佛,嫣儿就是嫣儿,是哥哥最珍视的人。哪位神仙说嫣儿是灾星,我就把谁砸个粉碎!” 短短一天一夜之内,柴嫣经历了她这短短人生中的一番大喜大悲。柴荣刚劝得她稍稍安下了心,她心中却随即又升起一阵忧愁,又向柴荣喃喃说道:“如果那猴子是想用柳姐姐要挟你替他做事,那阿远呢?他心地那么简单,是不是被坏人算计了?那他现在岂不是很危险?我单知道他没了武功外出很危险……” 柴荣见柴嫣念念叨叨放心不下,又劝她宽心道:“你呀莫要小看我师哥了。你以为他心地简单不会变通?其实他只是对你如此而已。鬼谷派中纵横捭阖的唇舌功夫乃是基础,筹谋算计也本就重于武功,若说鬼谷弟子不会说话,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师哥入鬼谷十几年,心思比之于我只上不下。何况他自幼开始学剑,学剑之时即入了江湖,一入江湖可谓是如鱼得水,其实比我还要舒畅几分,又怎会遭人算计?倒是阿嫣怎地说好要做女侠,碰上一点事情就哭了鼻子,阿远回来岂不是要笑话你?” 柴嫣被柴荣逗得禁不住笑了,她又想起以前在潞州时,自己曾追问聂远一路他为何与自己说话时期期艾艾说不清楚,聂远那时却又吞吞吐吐了一路,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想起曾经的欢愉瞬间,不敢再想眼下惹人悲伤的现状,只口中喃喃道:“待你这次回来我一定绕不过你,若你不把那次没说完的话说出来,我就永远缠着你,直到你说出来为止!” 柴嫣希望聂远说出来,又希望他永远不要说出来。 直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也不要说出来。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一十七章 身陷囹圄 聂远与黑袍被张将军带回地牢,扔进了两间相隔不远的牢房之中。牢房杂乱不堪,昏暗不见光亮,唯有老鼠吱吱乱叫与一众犯人哭喊之声,和地狱别无二致。 黑袍客被扔进牢房时尚在昏迷,张将军一把将其头上斗笠摘下扔在一旁。只见斗笠之下此人蓬头垢面,双目紧闭,脸色暗黑,脸庞轮廓如同刀削般棱角分明,让人感到一阵无形的肃杀之气。 张将军拍拍他脸,只觉得他一身酒气扑面而来,便吩咐两名跟随军士道:“将这混蛋弄醒,由本将军先盘问盘问这死酒鬼。” 两名军士应道:“是!”随即一人到黑袍客瘫着的身体后将他托起,另一人拨开挡着他脸的乱发,重重给了几个掌掴。铁林都禁军膂力过人,可这军士连连打了数下,黑袍客直如死了一般,没有丝毫反应。 聂远在自己的牢房中见得此景,心中暗道不好,连忙朝外大声叫道:“三个军汉给我听着,那人是被叛军的细作下了毒。你三人速速让我察看如何解毒,不然若是误了大事,你等人头不保!” 张将军眉头一横,快步走过来用刀鞘在聂远的牢笼栏杆上狠狠敲打几下,又厉声呵斥道:“叫什么叫什么?一会儿就轮到你!”他说罢又回到黑袍客牢房,见黑袍客仍是没有动静,心生疑惑道:“莫非这家伙果真是死了么?怎地这般经不住吓唬?” 抽打黑袍客那军士见黑袍客浑若死人一般,也心生不安,连忙将他放倒在地掰开眼皮,又探探鼻息后对张将军道:“将军,此人还剩一口气在,要不要……”说着他做了一个割脖子的动作。 张将军微微抚须,缓缓点了点头,那军士还未动手,张将军又忽然摆手道:“且慢!先听听那小生说些什么,再杀此人不迟。” 两名军士应道:“遵命。”随即便跟着张将军去了聂远牢房。张将军一入牢房,便对聂远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什么人?夜半在秋水阁中鬼鬼祟祟有何图谋?若不速速从实招来,休怪本将军刀下无情!”说罢他一抽腰刀,又用刀背在胸甲上重重一磕,将刀身放在了聂远肩上。 聂远在刀口之下面不改色,从容若定地盯着张将军冷冷说道:“与将军这般大愚大拙、大奸大恶之人,聂某无话可说,唯有引刀一快,不负了少年这一颗项上人头!” 张将军还未动手,他身后一名军士已然抢上前来怒骂聂远道:“放肆!张将军精忠报国捉拿细作,岂容你这贼人胡说八道?” 聂远一向习惯让人三分,不去强争口气。可如今黑袍客生死难卜,非但自己寻柳青下落不成,昼思夜想的那些不解之惑便也不知该尘封到什么时候,聂远心中恼火,当下冷笑一声道:“亏张将军也自诩‘精忠报国’,依聂某看,张将军好一个大愚大蠢、大奸大恶之人!你听信谣言、误捉好人是愚,耽误军务、浪费时间是蠢,串通细作、不忠于君是奸,知情不报、杀人灭口是恶!你这般愚蠢奸恶之人,亏得还在铁林都觅得一官半职,真是前所未有的天下之奇闻!哈哈哈,聂某见识,见识了!” 张将军口齿笨拙,只得将黑脸憋得通红,浓须倒竖瞠目骂道:“本将军还用你这贼东西说三道四?看老子第一个砍了你!” 说罢他气血上冲,果真“啊”的怒吼一声,举起刀来做砍杀之状。聂远见得他果真要落下刀来,浑身一凛,心中想道:“罢了罢了,我人在敌手,却不顾后果图了一时畅快,如此惹怒于他自然没有好结果。没想到身世未明却冤死在这狱中,只可惜再也见不到阿嫣,说不出想说的话了……” 此时刀在半空尚未落下的电光火石间,忽然听得牢房外有人大叫一声:“张将军,刀下留人!” 只见张将军听到这个声音脸色骤变,一边连忙放下了腰刀,一边口中喃喃道:“他来做什么?” 聂远晃见张将军惊慌失措的神情,心知他必定十分畏惧到来之人,心中暗道:“莫非是柴荣设计来救自己了么?可这京城不必潞州,并非是昭义军的地界,柴荣又调动了哪方势力?” 容不得聂远多想,那喝止张将军之人已快步迈入了牢房中。却见此人背悬弯弓,腰佩唐刀,一身耀目明光铠,身材高大,器宇轩昂,两名随从也都神采奕奕,跟随其后。 张将军尚且没缓过神来,只得先拱手行礼道:“不知李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那李将军也拱手还礼,随即朝张将军微微笑道:“唉~张将军不必自责,铁林都有巡城治安之重任,捉拿小毛贼这些琐事伤体劳神,也是难怪。不似我们从马直只需伴随陛下征战,都是些砍砍杀杀的活计,可比张将军轻松得多了。若非如此,李某也不会有功夫四处走动。” “从马直!”聂远听了这李将军自报家门之后,心中暗暗吃了一惊。要知后唐诸军之中,除去符彦卿所掌边军骑军和高行周所掌昭义骑军,这从马直便是后唐首屈一指的骑兵军队了。不同于前两支骑军,从马直乃是皇帝直属的亲军,独立于所有军制之外而直接奉命于皇上。 这便说到五代军制,皇上忌惮于地方军镇兵骄将横,往往设立多支直属军队来威慑诸军,因此各类幡号层出不穷。皇帝身边禁军之上又有牙兵,牙兵之上又有亲军,因此隶属于禁军铁林都的张将军见到亲军从马直的李将军,不论军职如何,都只得礼让三分。 张将军心里明白李将军有意贬低哂笑于己,虽早已在心里暗骂了眼前这李将军十几遍,脸上却只得毕恭毕敬道:“李将军每每亲冒矢石护卫陛下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功莫大焉,末将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话未说完,身后的两名兵士却已愤愤不平,张将军连忙回头使个眼色将他二人拦住。 李将军拍着张将军肩膀,朗声笑道:“张将军休得过谦,你我都是为陛下效力,何分彼此?” “不知李将军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张将军疑惑道。 说到此处李将军叹口气道:“军情紧急,陛下已经决定离京亲征,我特来提醒张将军速速率领本部军士就位,为陛下开道出城做好万无一失的筹备。” 张将军尚且心有疑窦,捻捻胡须眯眼问道:“请恕末将冒昧一问,末将不过是铁林都中一名裨将,以往的军令往往由上级传来,此次为何劳烦贵军李将军亲来传令。” 李将军望望四周,故作低声道:“不瞒张将军,如今军情已经紧急万分,陛下亲诏从马直加急传令诸军,若是逐级下发岂不误了大事?” 张将军忖度了忖度其中利害,若果真是陛下亲征,他这一耽搁定是杀头的大罪,只得将信将疑道:“多谢李将军,末将这便去整顿本部军士……李将军,末将还有一事:这小生与那边牢房里关着的是叛军派来的细作,该当如何处置,还望李将军示下。” 李将军若有所思,缓缓说道:“且先扣在地牢,待到得胜归来再行处置罢!” 张将军虽心里不愿,也只得应了下来。他随即转过身狠狠盯了聂远一眼,又招呼两名随从军士道:“我们走。” 张将军三人前脚刚一迈出了牢房门槛,李将军意味深长地看了聂远一眼,又吩咐守牢兵士将牢房锁住如常,也后脚离开了地牢。 却说李、张二将军刚一走出地牢,迎面遇上一队铁林都军士骂骂咧咧地押着一名大汉走来,这大汉缺了一只左耳,右臂混似无骨般吊在身上,正是大漠七兄弟的狼老三。 押送的为首军士朝狼老三“呸”的啐了一声,又上前向张将军拱手道:“末将奉将军命令去捉拿此人,哪料到这人刀法了得,在他手里折了好几个兄弟。亏得他断了一臂,兄弟们才将他拿下,请将军处置。” 张将军点点头道:“眼下本将军军务繁忙,你且先将他押入地牢,本将军日后再来处置。” 那军士应了一声,又令属下将狼老三押进了地牢。 狼老三被押来之时,聂远正在地牢中回想那李将军样貌和来历。他思来想去不得其果,只得将其放下,悠悠倚在了墙角胡思乱想了起来。 他一闲下来,柴嫣的身影便从心底某个角落飘然而出,又在心头萦绕不绝。他想起自己此次秋水阁一行一事未成,反而自己被人摆了一道,陷入了禁军地牢里,此番事了之后见到柴嫣,也不知她会不会取笑于己……想到柴嫣他汕然一笑,心境稍宽。 地牢之中不见亮光,恶臭无比,聂远又身体疲惫,他此时一边心头念着柴嫣,一边又担心黑袍客就此死去,却又无计可施,不觉间竟沉沉睡去。 不知如此睡了多久,聂远忽然听得周围一阵嘈杂喧闹,吵得他悠悠醒转过来。聂远起身走到牢笼边上向外张望一番,才知是狱卒在逐个牢房发放饭食,聂远猜测自己大概是睡了整整一天。 聂远伸头望了望黑袍客所在的牢房,却见他此时正在墙角安坐,脸上暗黑之色犹未完全褪去,但似是已无性命之忧。 聂远轻轻叹了口气,领了狱卒发来的饭食,却见只是一碗脏兮兮的稀粥。聂远用身上衣衫擦了擦手上污秽,又将破碗举过头顶,小心翼翼地用指缝滤去其中脏污杂物,只喝下些许脏水解渴润喉。 接下来的一夜过得无比漫长,聂远眼看着牢中诸般景象,心想自己离开以后,定要与柴嫣开一番玩笑。 该如何开这个玩笑好呢?……柴嫣每到一个地方便喜爱将此处游玩一周,不如陪她将洛阳八大景看遍,再告诉她自己比她多看一景,却不曾带她同去。 聂远已经想到了柴嫣嗔怒起来时,微微发红的那张俏脸。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一十八章 通敌信函 话分两头,聂远被关在地牢中的这当头。绝剑门之中,柴荣安抚过柴嫣、与师父简短一叙之后,便去了厅堂与叶、万师兄妹商讨此间诸事。三人斟着茶连说了半个时辰,对于金面猴此人却仍是谜团重重,得不出什么结果。 三人正是忧烦,短暂沉默间,柴荣忽然心念一动道:“叶兄台、万姑娘,不知二位昨夜与那金面猴短暂交手之后,可有一个疑惑?” 叶长亭和万紫茵对视一眼,不知柴荣所说指的是什么,均是一头雾水地摇了摇头。 柴荣一笑道:“是柴某说得不当,这其中令人费解之事本就许多,但柴某说的问题关键在这‘交手’二字上。” “柴公子是说,那金面猴武功高强,江湖上关于此人的信息却少之又少吗?”万紫茵开口问道。 柴荣点点头道:“非但如此,以尊师剑法之高超,又有承影剑暗处隐形之利,竟还失手败在金面猴手下受伤不浅。虽不可否认金面猴武功高深非常人所及,但尊师此败却并非是败于武功之上。” 叶长亭本在一旁若有所思,听了柴荣点拨后恍然大悟道:“柴公子一语将叶某点醒,当时在下紧随家师跳下那废弃园林之中时,只觉得门户重重不辨方向,也不见柴公子和师妹踪影,只好先和师父四处探路。可那金面猴稍迟些时候来袭之时,他似乎在这园林中如鱼得水,进退自如,也正是如此,我等才处处陷于被动。” 万紫茵回想一番,跟在师兄之后说道:“非但如此,我与柴公子从另一边进了园林时,还曾险些被两棵海外传来的食人怪树所算计,当真是让人后怕不已。现在想来,这怪树莫非也是某人有意培植?” 说到此处,柴荣心知这废弃园林与这一番事件必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这其中的秘密正是揭开金面猴那诡异面具、寻回柳青与聂远的关键线索。 “敢问叶少侠、万姑娘,这园林到底是什么来头?两位在师门与彼处毗邻已久,可察觉到什么奇异之处吗?”柴荣虽已在园林中问过万紫茵一回没有结果,但此时三人欲要查明金面猴身份,交换信息必要开诚布公不可,他再问此话,自是希望这一对师兄妹能说出些曾经隐瞒的东西出来。 万紫茵看了叶长亭一眼,又朝柴荣茫然地摇摇头道:“师父三令五申严禁弟子窥探园林,除了我和柴公子说过的那些外,其他的事情我和师哥也都一概不知了……既然这园林疑点重重,我们或许可以从这园林的主人查起。偌大的园林,总该能寻到些当年主人的蛛丝马迹。” 叶长亭也点头表示赞同道:“在下已托人打听聂少侠踪迹,在消息回来之前也别无他法,不如按照师妹之言,寻个时候再去一次……” “放肆!” 三人话说到一半骤然被打断,三人都是一惊,却见章骅忽然铁青着脸从门外跨了进来。柴荣见他他虽垮着一边肩头,但背负长剑,面目威严,仍不失一派掌门的气派。 万紫茵和叶长亭连忙站起迎着章骅,柴荣也向章骅拱手行礼道:“章先生好。” 章骅斜睨柴荣一眼并不搭理,仿佛在怪他多管闲事。他随即又训斥叶、万师兄妹道:“为师不知说过多少次严禁入那凶兆之地,你二人莫要仗着自己是门下众弟子之首,便不把为师的话放在眼里!” 叶长亭和万紫茵见师父大发雷霆,当下不敢反驳,只得低头谢罪道:“徒儿知错。” 章骅向师兄妹甩了个冷脸,之后又回身向柴荣道:“柴公子,聂少侠与柳姑娘之事章某已知,自会尽力帮忙寻访走动。不过值此多事之秋,望公子……还是莫要多管闲事。” 柴荣心知章骅对那园林讳莫如深,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只得口头应允道:“柴某叨扰了,那就先请告辞,章先生好生静养。”他接着又向叶、万师兄妹略一致意,略有失望地回了客房。 柴荣走后,章骅狠狠瞪了师兄妹一眼道:“好徒儿!已经学会把为师架空、与外人商讨门内之事了!” 叶长亭见章骅果真动怒,正惶然无措间,万紫茵小心翼翼地开口解释道:“徒儿也是怕打扰了师父疗伤,又想为师父分忧……” 章骅“哼”了一声,留二人站在“剑胆琴心”的牌匾之下,自顾自离了厅堂。 叶长亭和万紫茵心知触怒了师父,都静默了半晌,不知接下来该当如何。过了良久,叶长亭忽然开口对万紫茵道:“师妹,昨晚你与柴公子同行,你……觉得此人如何?” 万紫茵略一皱眉,反问叶长亭道:“师兄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叶长亭汕然笑道:“没什么……我不过是想此人颇有心思,与之共事颇为累人。” 万紫茵点点头道:“此人确实是心思不浅,不过我想,若是他这些心思能用来解生灵百姓倒悬之危,倒也无可厚非。” 叶长亭听了万紫茵此话,陷入了沉思之中…… ——— 却说柴荣闷闷不乐地回到颉跌博与柴嫣所在客房,两人心知他应是没能和叶万师兄妹说出些什么结果。 事到如今,非但柴嫣心烦意乱,连颉跌博也一时冥思开来,不知该如何破局。 三人沉默半晌,最终由颉跌博先开口缓缓说道:“如今依荣儿所说,柳姑娘失踪一事唯一线索是那白马寺小僧,而远儿也随后凭空失踪在洛阳城,这两事在这当头连在一起发生,显得更为离奇。近来战事将至,禁军日夜巡城,若说是江湖上的人顶着严密排查的禁军挟持两个大人出城,应是殊为不易。依老夫看,他二人并非一定是江湖上人马所动,或许……” 颉跌博话引到此处,柴荣心念一动,当即应道:“若如此说,那小僧一面之言也未必信得。如果说江湖人马难以在禁军眼皮底下作乱,莫非让柳妹和师兄失踪不见的,竟是朝廷默许的某路势力么?” 柴嫣急忙问柴荣道:“要事朝廷人马动的手,那哥哥在洛阳有能帮忙打听消息的人脉吗?” 柴荣低头沉思,将自己的各方人脉在心中一一排查过后,又抬起头对柴嫣和颉跌博回答道:“洛阳自然不比潞州,可也不是完全一片空白。若说最为亲近的,大概要数到一位义父的旧部。” 柴嫣大喜,又连忙问柴荣道:“那位旧部是什么人?是在哪一支军队里?” 柴荣眉头微皱道:“此人若是易于联系,我也不至于事到如今才说起此人。之所以他难以寻找,是因他在皇帝直属的精锐甲骑从马直中担任要职。我尚且记得当年义父在从马直中时,皆严禁家属探营,如今各路军纪虽多有松弛,但料想联系于他也并非易事。” “可事到如今,也只有试一试了。”柴嫣殷切说道。 柴荣一边同意,可又略显担忧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可亲军从马直管辖甚严,我还未有入营良策……” 柴嫣也只得鼓起腮帮,苦思冥想开来。这时颉跌博忽然问道:“荣儿,你此行可带了昭义军的凭证?” “带有昭义军军中令牌。”柴荣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师父是说……可以让徒儿以报信的斥候身份接触从马直,从而寻得机会?” 颉跌博点点头道:“非但如此,今日城中忽有流言四起说皇上要御驾亲征。若是李从珂做了三军主帅,或许到时会直接引你向他禀告军情也说不定。” “那是要让哥哥直接问皇帝阿远和柳姐姐在哪么?”柴嫣奇道。 颉跌博清朗一笑道:“皇帝这些天意志消沉,军务尚且顾不过来,怎会知晓远儿和柳姑娘的下落?上奏皇上只需虚与委蛇过去,如此一来混入军中,设法寻到那位故人才是正途。” 柴嫣坐在桌前,支着脸道:“原来如此……哦对了,那这位旧部到底是何人,说出来看看我可听说过吗。” “此人姓李,单名一个筠字。你现今未必认得,但此人并非甘于碌碌、久居人下者,若有明主,方能一展其才。”柴荣认真解释道。 柴嫣拍拍自己额头,又提出疑惑道:“这人听来似乎还算靠谱。可还有一事,哥哥若是见了皇帝,该报上些什么消息?我们从潞州来洛阳路上便花了半月有余,若哥哥报上半月前的消息,那皇上以为哥哥在消遣他,一时气恼,直接将哥哥给砍了头可怎么办?” 柴荣一弹柴嫣脑门笑道:“难得你能问出些有用的话来,原来阿嫣也不只是会胡闹。” 柴嫣一撇嘴嗔怒道:“本女侠从来都是心思缜密,分明是哥哥常常小看于我。” 颉跌博微微一笑道:“此事易耳,荣儿只需如实将赵延寿叛变投敌、潞州失陷在即消息禀告即可。” 柴荣将事情想通,也轻轻笑道:“如此一来,我的消息倒比八百里加急的快马斥候还要快上不知多少。” 听到此处,柴嫣又连忙问道:“可若是皇帝老儿不肯相信,一怒之下又将我哥哥砍了头该怎么办?” “此时不必担心,荣儿到时只需拿出一物铁证,皇上自然会相信。而且这一件事还多亏了柴姑娘,你可谓是立下了一件大功。”颉跌博缓缓说道。 “多亏了我?我怎么不记得我能拿出什么东西?”柴嫣奇道。 柴荣也已明白师父所说是何物,便也跟着笑柴嫣道:“女侠如何如此健忘?岂不记得了在潞州外时,亲手缴获的赵延寿通敌信函?” “原来我们还有他的通敌信函,我都险些忘了此事!”柴嫣恍然大悟,不禁惊呼出声道。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一十九章 行营 地牢之中昏暗无比,不辨昼夜。聂远起初还悉心计算着时辰,按照白昼黑夜几更天来运功或是歇息。时日一久,他也将时辰弄成了一团糟,索性也不再管白天黑夜,困时便倒,醒时便起,也不管那么多,倒是快活。 黑袍客每日紧闭双目端坐在墙角打坐疗伤,若非是坐着,简直像死了一般。大漠七狼的狼老三则日日夜夜朝外面大骂不止,狱卒看他身子魁梧、膂力过人,不想进去自找麻烦,只在外与他对骂。 如此浑浑噩噩人模狗样的牢狱生活已经一连过了三天,在这难得的安宁时间里,聂远别无他事,只能将十几年来所学武学一一回忆了一番。这次又有和自己剑法部分相通的黑袍客心法相助,聂远竟感觉颇有温故知新之感。 地牢中饭食脏乱不堪下咽,虽使得聂远脸色愈加憔悴,但他除了静坐冥思无事可做,倒也难得地安下了心。 话分两头,第三日时,铁林都大队精锐尽出戒严全城,城外的五行派弟子暗中传来消息说城外皇帝行营已经建成,且派有重兵把守,柴荣料想李从珂已是出征在即。 又过一日,却听城中锣鼓喧天,马蹄震地,李筠率从马直当先开道护送李从珂出城入驻行营,京城百姓纷纷回避不敢外出。 柴嫣眼见得金戈铁马的从马直铁骑开道出城,又见厚铠重甲的铁林都也在外围护送,确实是好生威武气派,便拍拍柴荣问道:“哥哥,你何时去报信?” 柴荣望着皇帝亲军外出,对柴嫣道:“料想皇上今晚之前到达城外行营驻扎,我今晚出城绕个大圈,明早再装作从北面回来入营报信。” 柴嫣亲眼看到这天子亲征的恢弘场面,比昭义军出征更要厉害几分,不禁为柴荣隐隐担心起来,便又劝他道:“哥哥,你进了皇帝的军营里务必小心,若是露了破绽,这欺君之罪可不是小事……” 柴荣点点头道:“你尽管放心,哥哥到了营中自会随机应变。” “我替你复述一遍啊,装作从北面回来的斥候报信说潞州沦陷、赵氏父子降敌……其实我不太明白,鬼爷爷到底给郭姑父留了什么锦囊?保得住潞州吗?” 柴荣向她摇头道:“师父也是凡人,大势之前怎能逆天而行?师父留的锦囊,不过是让义父顺势归降、尽力保一城百姓罢了。” 柴嫣知此大是惊诧,禁不住脱口问道:“那又和赵氏父子、石敬瑭有什么分别?”说罢她又自觉不妥,低着头讪讪说道:“对不起,我说得过分了……” 柴荣拍拍柴嫣肩膀,叹口气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本朝气数已尽,连本朝天子都无一战之心,若是强要以卵击石,也是无用。” 柴嫣神情落寞,又问柴荣道:“契丹人野蛮嗜杀,所过之处四处劫掠鸡犬不宁,郭姑父能保住百姓安宁么?” “一番打草谷怕是免不了,但耶律德光有入主中原的野心,义父和高将军若能按计划劝阻于他,让他稍稍有自重名节收买人心的想法,或许能免去潞州百姓灾祸,这也是无奈之举。”柴荣说道。 柴嫣知道事情到这等地步也只能如此,若是本朝将亡,叛军攻入洛阳便更是麻烦,必须尽快将聂远和柳青寻回。 这日柴荣换了一身军甲,带了书信,牵了那匹枣红马出来笼上了辔头将要出城。临走之时,柴嫣抚抚枣红马鬃毛道:“小红,一定要将哥哥带回来。” 小红俨然没有紧张之态,当下欢快地长嘶一声,似乎是答应了柴嫣。柴荣也慨然对柴嫣和颉跌博道:“师父、小嫣,不必担心于我,大军开拔北上之时,我自会伺机脱离行营回城。” 柴嫣心中矛盾至极,既盼着柴荣早日寻到线索,又担心他也一去不回。可容不得她再多想下去,柴荣已经一挥马鞭,奔向城外…… ——— 却说后唐皇帝李从珂金盔金甲,骑着高头大马在众亲军将领簇拥之下来到城外行营,早有驻扎的从马直将领将其迎入。 李从珂亲自将三军兵马安置妥当之后,又传令三军将领升帐议事,一名亲信护卫见得李从珂英姿勃发的模样,竟一时感动涕零,叩拜在地泣不成声道:“陛下能重振雄风,实是天佑我大唐国祚!上苍必会庇佑陛下天军马到功成!社稷定会转危为安啊!” 李从珂亲自将那下属扶起,他看着帐下一众雄武军士,帐外悠悠传来一阵牛角声。他忽然眼神放光,追思起往事道:“三年前,朕还是区区一个潞王,朕不是先皇的亲生儿子,但半辈子为李家赴汤蹈火南征北战,终于是换得一个潞王。可朕的兄弟从厚贵为天子,却听信谗言猜忌于朕,非要让朕连一个戍边王爷都当不得,朕,逼不得已而起兵清君侧,除佞臣!那时朕以大义感化群臣,群臣无不拥立朕为天子,朕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帐中众将听着皇上讲起当年故事,都不敢插嘴。李从珂随即在帐内环顾一周,看完之后,他神色却蓦地暗淡下来,又摇摇头叹口气道“惜朕如今满帐之中无人可用,想当年众将归心,最是得力的便是石敬瑭,他一举替朕擒下了我那一心要我死的兄弟!如今……当年拥护朕的石敬瑭却做了又一个乱臣贼子,大概这便是乱世轮回,这便是天命!朕也逆转不得。” 皇帝忽然说了这一番话来,帐下诸将却各怀心思,有人欲劝皇上重振军威不知该如何开口,有人却已想着一旦兵败之时该当如何降敌保命。 李从珂说完之后,看看帐下诸将,又闭着眼叹了口气,招呼亲信道:“挂上地图,与朕说说战况如何。” 军士应了下来,将一张战局图高高挂起。众将一齐看去,见战局图上非但标注重镇要地,契丹和叛军兵马、朝廷各路援军位置、兵力也一应俱全。 依图上所画,潞州以北皆已失陷,叛军和契丹骑兵合兵一处朝潞州袭来。朝廷军马有赵德钧、赵延寿父子率领卢龙军在潞州驻扎总督诸军;此外符彦卿二哥符彦饶率本部兵马从河阳出兵,魏博节度使范延光率天雄军自榆次出兵,已成掎角之势合围叛军而去。 看了此图上所画局势,众将都纷纷夸耀一阵,李从珂竟也稍稍放宽了心。李从珂当即向帐下诸将道:“传令三军,今夜安歇一晚,明日一早进军河阳。” 众将一齐应道:“遵命!”各自退了下去安排军务。帐中只剩了李从珂一人,看着空旷的大帐和四处奔走的帐下诸军,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孤寂。 他没精打采地走回大帐龙椅前,小心翼翼地将世代正统王朝传下的传国玉玺拿出来把玩一番,又将它紧紧抱住躺在了龙椅之上。好像只有时时看着这象征权力的玉玺,才能安慰天子无处安放的孤寂,那种站在最高位之人独有的孤寂。 一夜无话,第二日天蒙蒙亮时,柴荣一人一骑从北边纵马飞奔而来,他未能到得营门口前,早已被鹿角拦住。营寨墙上一众军士齐齐拉弓对准柴荣,门前也有数名军士持枪上前呵斥道:“何人擅闯陛下行营?” 柴荣心中暗道一声:“皇帝行营果然戒备森严。”他当下面不改色,一边装作十分劳累,同时高举昭义军令牌叫道:“八百里加急军情!速速开道!” 一名军官上前验了令牌,吩咐众士卒道:“速速让行!”营上弓弩手都暗松一口气,放下了手中弓弩,一众士卒也连忙搬开鹿角将柴荣放入。 柴荣入得行营不久,又有数名从马直兵士上前扶下柴荣,要将小红拉走。小红连声嘶鸣,铆着劲不肯挪动,柴荣暗道不好,只得上前拍了拍小红脊背,小红这才悲鸣一声,跟着那兵士去了马营。 为首军士又验了柴荣令牌,随即抬头对柴荣道:“你且稍等片刻。”说罢便拿着令牌匆匆去了从马直营帐。到了从马直大帐前,看守士卒早已横戈将其拦住,军士解释道:“我有要事禀告李将军,劳烦通报一声。” 士卒指指营后道:“李将军在营后检阅骑军。” 那军士转念一想,自己本就辨别不出这张令牌效力如何,不如直接把柴荣带去交给李将军辨认,若是有假冒之嫌,直接在演武场处决就是。想到此处,他又匆匆一路跑回到行营门口叫柴荣道:“你速速随我过来,不得耽搁!” 柴荣应了下来,跟着那军士一路往从马直营后而去。营内本就喧嚷不绝,柴荣跟着这军士奔走不久,又听见前方一阵阵不绝于耳的马嘶,他心知这定是从马直演练之地所在,心中大喜。 此处行宫本就是在从马直城外的演练场上扩建而成,柴荣到得此处,见得眼前上百匹具装披甲战马整装列队,又有二三十匹战马往来奔走,座上骑兵皆弯弓搭箭射向标靶,着实是精锐骑兵,当下不禁暗道佩服。 小红刚好被牵到此处,它忽然撒了欢,飞一般窜入了往来奔腾的诸骑兵之中。它一匹枣红小马在一众飞马扬尘的披甲战马之间煞是惹眼,却又毫不怯场,柴荣看着也觉得莫名好笑。 柴荣正要设法去寻李筠,早有两名骑兵迎上前来道:“外来之人,留下兵刃再进去。”柴荣见两人神色严正,没法通融,只得把青冥剑交给其中一人道:“这柄剑是郭将军恩赐,请兄弟好生保管。”那人应道“好说”,便将青冥剑拿在了手里,随即又向柴荣指指一处高台道:“李将军就在彼处。” 柴荣道声:“多谢。”和先前那军士快步上了高台。 到了台上,柴荣见到眼前这器宇轩昂的将军正是自己寻找的李筠,当下大喜,上前行军礼道:“昭义军柴某,拜见李将军。” 李筠看到柴荣,略一思索想起了他,也是十分欣喜,当即令跟随军士返回,又上前扶着柴荣道:“若是李某没记错,你就是郭将军家公子吧?前些年郭将军在从马直时,我曾与你见过数次,只是记不太清楚。公子现在是跟随郭将军在昭义军中效力吗?” 柴荣见李筠算是念旧,放下心来,对他一笑道:“柴某近来也常常念想着李将军,不过柴某此行确实有军情要告与陛下,不如禀告过后,再和李将军叙旧。” 李筠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他说罢便直接引着柴荣下台,柴荣又取回了青冥剑,两人径直往李从珂所在中军大帐而去。 到了李从珂帐外,李筠快步告诉过了看守亲军,亲军向里知会了一声,便引着李筠和柴荣进了大帐。 大帐之中除了皇上别无一人,任帐外鼓声喧天,帐内却是寂寥无比。柴荣一眼望见龙椅上身着铁甲沉沉睡着的天子,他并没觉得这天子多么威武豪迈,只觉得那坐到了万人之上的人,所拥有的只剩下了无边的寂寞。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二十章 冥冥之中 “是何人在帐下喧哗啊?”龙椅上闭眼躺着的李从珂忽然动了动身,张开口语气懒散地问道。 李筠闻言上前两步跪在地上道:“启禀陛下,有昭义军斥候一名送来紧急军情,事关重大特来禀告。”柴荣也跟在李筠身后原地跪拜下来,等候皇帝示下。 他两人方一在帐下跪下,早有数名皇帝亲信从帐外快步赶到他两人之前按刀站住,将他二人与皇帝隔开。柴荣环顾一周,既有亲信宦官,也有大内高手。 皇帝没精打采地支起了头看看跪着的李筠和柴荣二人。见他两人还甚是年轻,且都自有一番英姿勃发之态,皇帝隐隐觉得欣赏,便挥挥手让挡在中间的护卫让开,又对两人慢悠悠道:“你们两个起来吧,朕都已经知道了。高行周的昭义军不是已经败了吗?还能有什么紧急军情?” 柴荣道声:“多谢陛下。”随即缓缓站起对李从珂道:“高将军虽因寡不敌众兵败汾水,但朝廷多路援军还未与叛军接战……”他说到这时,李筠忽然回头对他使了个眼色,柴荣恍然大悟,心中暗道不好,这哪里是一个报信的斥候该说的话? 李从珂果然不耐烦地说道:“你禀告的这些朕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新鲜的么?” 柴荣当下装出一副踌躇惶恐之态,支支吾吾地回答李从珂道:“禀告陛下……小人……小人还有……还有一件最新得知的秘密军情,但事关重大……。” 李从珂见他害怕,指指四周道:“在场的都是朕的亲信,没有必要屏退左右。你但说无妨不必畏惧,朕自会保护你。到底是什么军情?” 柴荣长舒口气道:“小人要说的便是枢密使大人此时已经献出潞州,降了契丹人。” 他刚一说出这话,帐中一片哗然,多是些宦官交头接耳的声音。这时忽听得一声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敢诬陷当朝枢密使大人,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来人,给咱家拿下!” 李筠不知柴荣竟要报上如此军情,心中一慌不知所措。柴荣却是镇定自若地看向说话那人,见他分明是一个太监,不禁暗自冷笑了一声。 要知唐末时一度宦官当权肆意妄为,使得朝政乌烟瘴气、底下民不聊生,是以柴荣对宦官最是深痛恶绝。他此时见这宦官要借皇帝之威逞这个威风,在心中已暗骂他数遍。 李从珂斜倚在龙椅上迷糊着眼,似乎不想搭理此事。李筠见势不好,他想柴荣以一个斥候身份如何出言辩解?便连忙开口替柴荣开脱道:“秦公公想必听错了,这名军士分明说的是‘降服了契丹人’,怎么是诬陷枢密使大人?” 说罢李筠又向柴荣使了个眼色,柴荣却坚决摇头否认道:“李将军听错了,小人说的不是枢密使大人降服了契丹人,是他率军投降了契丹人,有信函为证。” 那姓秦的太监正要发怒,李从珂一挥手让他闪开,对柴荣道:“将信拿上来让朕看看。” 李筠见柴荣应声:“是。”随后竟真的从身上取出一封信函,他只道是柴荣自己伪作了一封,当即吓得冷汗直流,心中暗暗叫苦道:“陛下认得赵将军笔迹,这一封假信怎能糊弄于他?” 柴荣只当是没看见李筠的惊慌神态,从容自若地将信函呈了上去。在他到达皇帝身前五步时,一名眼神锋利的护卫忽然拦在身前,沉声说道:“你退下吧。”说罢伸手去接柴荣手中的信。 此人面目冷峻,浑身上下杀气四溢。柴荣有意要试试这皇帝御前侍卫武功如何,于是趁他的手放在信上之前的一刹那时,猛地暗运真气输送到了信上。 对方只见这信封忽然生起阵阵褶皱,当下把自己的手悬在半空,看柴荣一眼道:“你给我小心些,别把信撕碎了。” 柴荣心中一惊,暗想此人起码能一眼看出自己运起了内功,武功自然不可小觑,便连忙微微低下头举起了信,避开他的目光。 李从珂在后面等得及了,拍拍那护卫肩膀呵呵笑道:“彦绅……你紧张什么?你不是在跟前呢吗?他还能动着朕不成?” 护卫说声:“是。”一把接过了柴荣的信转呈给李从珂,柴荣毕恭毕敬地退到了帐下。 李从珂将这信粗略看了一遍,他看得漫不经心,似乎没什么稀奇一般。他看完后将信随手一扔,对柴荣说道:“朕早就知道他父子想要趁国难之际图谋不轨,却没想到他们竟然还勾结了契丹人!好!好!小子你立下大功,去领赏吧。领完赏随朕出征,看朕连他赵家父子和契丹人、石敬瑭一起收拾了!哈哈哈哈……” 李筠在一旁松了一口气,但他曾在赵延寿军中效力,如今赵延寿叛国,他忽然又为自己的前途担忧起来。过得半晌见皇上没有追究之意,他才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柴荣一直想要与李从珂说明北面的实际形势,告诉他叛军此时锐不可当,暂避锋芒才是最好的选择。但他知道皇帝现在也未必不知道敌我攻守之势已异,他只是已经不想理会了。 柴荣谢过李从珂圣恩,和李筠一起告退了下去。李从珂又躺在龙椅上沉思了许久,朝围绕着自己的一众亲信摆摆手道:“其他人都下去吧……李彦绅、秦继旻,你们两个留下。” 众人纷纷应道“遵命”之后便离开了大帐,只剩下起先呵斥柴荣那秦公公和拦阻柴荣的壮士李彦绅。 “不知道陛下有什么吩咐?”秦公公低着头问李从珂道。 李从珂“哎呀”叹了一声,闭着眼揉揉头道:“朕把你们叫住,是因为朕御驾亲征,可总觉得这心里有点咯硬。想来想去,才知道朕险些在京城里留下了个祸患。” 秦公公连忙应和道:“陛下若是忘了什么事情,咱家这就去料理了便是,不敢让陛下忧心。” 李从珂用手指点点秦公公胸口道:“就你还料理别人?还不够人家料理的!让李彦绅去帮你,你们两个把这事办妥当,免得朕正在外面打着仗,忽然报过来后院起火。” 李壮士面目严肃,拱手坚定道:“请陛下吩咐,臣绝不失手。” 李从珂点点头满意道:“这事对你来说算是小事一桩,替朕杀一个人。” “杀一个契丹人。” ——— 却说柴荣和李筠退下大帐之后,李筠带着柴荣去向了从马直的演武场。一路上两人寒暄了许多旧事,几年时光匆匆过去,两人都感慨十分。李筠年岁又不大柴荣许多,两人倒也觉得颇为投缘。 到了演武场前,李筠忽然压低声音道:“柴兄弟,兄弟我心里有点疑惑想问你,你莫要介意。” 柴荣已猜到几分,朝他坦然笑道:“李兄但说无妨。” 李筠直言道:“赵将军通敌的信函这等机密之事,不知柴兄弟如何拿到了手里?莫非是柴兄弟与赵将军有隙,自己写了这封信……” 柴荣当即微微变色道:“多年不见,李兄何以将柴某看做了这般公报私仇的小人?那信得自赵延寿派去契丹军的密使,若有半点虚假,柴某自当天人共戮,不得好死!” 李筠见柴荣说得无比认真,当下向他长揖谢罪道:“是李某有眼无珠,柴兄弟切莫放在心里……李某真是……唉!” 柴荣见他一上来便有愧于己,请动他帮忙做事的把握又多了几分,心中不由得略有暗喜。柴荣当下又应付了一番,与他一步步上了高台。 看着高台下往来奔驰的铁甲军马,柴荣忽然看见小红跃然其中一马当先,远远将诸多军马甩在身后,似乎丝毫不知疲倦。李筠指着那小红马问下属道:“那匹红马是谁的马?为何没有披甲?它身上骑兵呢?” 那下属望着枣红马甚是迷惑,柴荣不禁笑道:“李兄莫要错怪这位兄弟,这枣红马是柴某骑来,只因柴某平日里管教无方,它又眼生,生平没见过这么多骏马的驰骋场面,竟然也敢不自量力地混了进去。” 李筠也哈哈大笑道:“柴兄弟休得过谦,柴兄弟驯出的这赤兔宝马在愚兄这一群傻大个中,可真是一骑绝尘,无‘马’能及啊!” 柴荣微笑回答道:“李兄莫要取笑小红了,这小红是轻装上阵,李兄的战马身着铁甲,上有壮汉,哪里是小红能及?”说罢两人又一起大笑。 柴荣和李筠一同看了良久这沙场点兵之景,终于向李筠说起道:“其实柴某此行除了确实有军情要报与陛下,还有一事要拜托李兄。” “柴兄弟但说无妨。”李筠应道。 柴荣点点头道:“那柴某便直说了,其实是我的两位朋友失踪在洛阳城中,寻觅多日不得。我怀疑是那两位朋友与官府的人生了误会……柴某知道李兄是重义之人,这才想来拜托李兄……” 李筠一拍柴荣肩道:“柴兄弟,愚兄已经明白你什么意思,愚兄不是不明情理之人,其实你满可以说得再明白些。如今世道兵骄将横,官兵为非作歹之事也是寻常,柴兄弟怀疑是城里的某部兵马动了你朋友吗?” 柴荣叹口气道:“柴某以为如今洛阳城戒严,江湖人士自然不敢顶着朝廷作乱,或许正如李兄所说,是某部兵马动了柴某的朋友。” 李筠当下一拍胸脯道:“柴兄弟尽管放心便是。当年郭将军在从马直时,兄弟们多承了他的恩情,如今也仍然无不敬仰于他。若这时候给柴兄弟打马虎眼,李某还有何面目见郭将军?柴兄弟你且与我说一说,你那两位朋友什么打扮,何时失踪?” 柴荣十分欣喜,连忙与李筠说道:“其中一人是柴某的……的结义妹子,唤作柳青,另一人是柴某师兄名叫聂远,他们都是四天前的夜晚在洛阳城里失踪的。” 李筠埋头思索一番,对柴荣道:“若是在城里,我去各部牢房走访一番,探查探查各部兵马最近拿了些什么人便是。可现在陛下御驾亲征,我有护驾重任,倒是无法走脱……” 李筠正无奈之间,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连忙问柴荣道:“柴兄弟,你这一位义妹、一位师兄是四天前夜里失踪的吗?” 柴荣应道:“没错。” 李筠又将那日在地牢中自己拦阻张将军杀人之事告于柴荣,又将聂远衣着外貌与柴荣细细一说。柴荣听得大喜道:“此人或许正是柴某师兄!柴某要先代师哥谢过李兄救命之恩!” 李筠将他拦住道:“柴兄弟不必相谢,我当时不过是恰巧去传令,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在地牢中找到那铁林都的张将军。我看不惯张将军私自杀囚阻拦于他,也算是上天冥冥中庇佑了你师兄吧,只是若还没出征,我尚能设法救他出来……”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下狱寻人 柴荣对李筠道:“此事不难,只需劳烦李兄借我一二凭证,或许就能去李兄所说的那间地牢去将我师兄赎出。” 李筠略一思忖道:“贤弟言之有理……可还有贤弟所说的那义妹,愚兄着实是没什么消息,或许是被拿到了别处牢房么?” 柴荣叹口气道:“或许真是被江湖人动了也说不定,如今只能先将师兄救出,再做打算。” 李筠点了点头,又在身上摸索一阵,掏出一枚军牌递给柴荣。柴荣接过那军牌,却见上面写着“从马直宣节校尉李筠”九个大字,柴荣心里暗惊,连忙问李筠道:“这等重要物事,李兄怎能随意借给我?柴某万万不敢收下。” 李筠呵呵笑道:“柴兄弟不必多想,军中兄弟多识得李某这一张脸,我用这军牌也是无用,刚好借与柴兄弟走动。你去到洛阳地牢时只管亮出这面军牌,也可凭这一面军牌走遍洛阳各处牢房探寻你义妹踪迹,李兄虽军职不高,但从马直毕竟是陛下亲军,各路兄弟都要给从马直这个面子。” 柴荣当下大喜,向李筠拱手谢道:“蒙受李兄大恩,柴某无以言表……” 李筠一把将柴荣拦住道:郭将军虽已离开数年,兄弟们仍在感怀乃是千真万确。郭将军的公子就是李某的兄弟,为这一点小忙,柴兄弟千万莫跟李某说客气话。” 柴荣大为感慨,又道:“此次南下义父还吩咐了我许多事情,没法随李兄北上杀敌,也是大为遗憾。李兄此行北上若是见着了义父,代我向他问好。” 李筠也道:“本来若有机会,愚兄自当和柴兄弟喝上几盅,可如今军务倥偬……况且你师兄还在狱中,随时可能遇上危险,柴兄弟还是尽早去将你师兄救出为好。” 柴荣心想李筠所言不差,自己也必须尽早离营,便拱手道:“李兄保重,柴某这便告辞。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李筠也拱手道:“柴兄弟保重,有机会自当再见。” 柴荣告辞了李筠,忽然从高台上一跃而下。李筠见了略一吃惊,却见柴荣身如彩凤,脚尖在插于高台中央的一面幡旗上轻轻一点,平稳地落在了地上。 李筠不禁喝彩道:“柴兄弟好俊的轻功!” 柴荣心中暗道:“我必须返回洛阳,如今只口上说想与他并肩杀敌,若不露两手,岂不被他当做了只逞嘴上功夫的懦夫?”柴荣想定,又飞身上前一头栽进正在训练骑射的战马丛中。 李筠看见后心中暗道不好:“他纵使轻功再好,几十铁骑冲刺过来岂不是要将他踏成齑粉?” 柴荣运起云梦缥缈步左右闪躲,忽然在迎面冲过来的铁骑之中看见了小红。柴荣在马头前四五步处飞身跃起,又在空中凌空一转稳稳坐在了小红背上,小红欢快地嘶鸣一声,跑得更加撒欢。 柴荣一骑当先,耳听得背后弓弦声不绝于耳,回身一看却见几十骑皆在射竖在高台对面几十步外的一面幡旗旗杆。那幡旗也挂在高台之上,与柴荣起先踩踏的幡旗遥遥相望。 众马从一边跑到演武场尽头,仍没一箭射中旗杆。柴荣心念一起,忽然勒住小红,朗声向高台上的李筠叫道:“李将军,今日看柴某献丑一番。”说罢他一抽马鞭纵马飞奔,到那幡旗前又猛地一拉缰绳,小红长嘶一声,飞身跃起一丈有余。 此时柴荣足尖在小红背上轻轻一点,凌空一翻,又在小红背上跃起两丈。众人只见黄沙之中青光一闪,那幡旗“咔嚓”断成两截。却听沙场之上鼓声大作,几十骏马一起长嘶,在场将士无不大声喝彩。 这时小红已经落地,柴荣也用个千斤坠回到地上,伸手要接坠下的幡旗。李筠不由得大声笑道:“好兄弟,果然在众将士面前露了一手!我若不胜过你,岂非脸上无光?”说着他拉弓搭箭,恰如裂石响惊弦,一箭射穿了那坠在半空的旗杆。在场将士又是齐声欢呼,喊声震地。 李筠朗声笑道;“柴兄弟好剑法!” 柴荣也哈哈大笑道:“李兄也一手好箭法!柴某告辞,改日再分高下。”说罢柴荣飞身上马,驾着小红跑向了辕门。 李筠看着他背影暗暗赞叹道:“虎父无犬子,果然是当世人杰!” ——— 柴荣到得辕门前时,守门军士上前阻拦,柴荣亮出李筠军牌道:“奉李将军紧急军令出营,贻误军机者斩!” 为首军士看清了从马直军牌,连忙吩咐让道。柴荣出营之后马不停蹄赶往洛阳,入城后柴荣勒马思索片刻,心道:“我若空手而归,阿嫣必定焦急,她最近身体愈发虚弱,不如我直接将师哥带回,也让她高兴高兴。”柴荣想定此事,径直赶往了李筠所说的地牢。 洛阳大街上骑马难以提速快走,柴荣一急,高举从马直军牌道:“从马直办事,闲人回避!”往来百姓见他身着军甲,高举令牌,连忙四散避让。柴荣马鞭一挥,纵马朝地牢驰骋而去。 小红从今早狂奔进皇帝御营之后,又跟随一众军马左右奔腾许久,但它知道主人此时迫不及待地要赶往那地方,仍是不知劳累地一路飞奔。过得不久,柴荣便远远望见了地牢前站着的一众守卫。 柴荣当即勒住缰绳飞身下马,将小红牵到一棵树下,拍拍它脊背道:“小红,你在这里等我回来,不可乱走。”小红轻轻哼了一声,似是会意。 柴荣一转身正要上前,忽然见得狱卒前多了一个高挑的女人身影,柴荣警惕陡升,连忙放轻了脚步,又闪身到一旁暗中窥测。却见这女人和几个狱卒窃窃私语许久,她一边说话又一边四处张望,着实是在做些隐秘之事。 她回头张望这一刹那,柴荣才猛地看出这女人正是花蝶,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吃了一惊。 花蝶紧接着在身上拿出了一小袋沉甸甸的碎银,在手中掂量了掂量。那几个狱卒看得痴迷,两眼放光,连同口水都流了下来,也不知是馋这银子还是馋眼前这美人。 花蝶赔笑了一阵,将银子送给了一众狱卒,随后自己一提裙摆迈入了地牢门槛之中。为首的狱卒头子却忽然伸手将她拉住,又对她不知说了些什么,却见花蝶听完之后脸色忽变,随即却又佯作笑颜,那狱卒便坏笑着在花蝶身上摸索了一番。 花蝶虽十分不悦,也只得忍住不语,过了片刻那狱卒朝她一摆手,她才一甩身进了这黑漆漆的监牢之中。她走进许久,门口站着的一众狱且还恋恋不舍地收不回目光。 柴荣见花蝶进了地牢之中不知所为何事,暗道不好,也连忙快步赶到了狱前。那几名狱卒还在看着花蝶风情万种的背影,忽然被柴荣闯了过去,纷纷破口大骂着将他拉了回来。 柴荣不愿纠缠,当即将手中令牌亮出厉声喝道:“从马直办事,有违者立斩不赦!” 那几个狱卒对视一眼,各自冷汗直流,扑通跪在了地上颤颤巍巍道:“大人饶命,小的有眼无珠,千想万想也没想到大人在这当头会来小人这地牢……” 柴荣一把将其拽起喝止道:“废话少说,本将军问你几件事情,你若有半句虚假,本将军将你先斩后奏,就地正法!” 那狱卒连忙应和道:“是……是……将军尽管问,小人知无不言。” 柴荣道:“如此甚好,我问你,方才进地牢那女子所为何事?” 狱卒慌忙摇摇头道:“小人所知不详,她只说是丈夫囚禁在此地,要探探监……” 柴荣故作威严道:“按照本朝律法,来探望犯人不需核查便能随便放入吗?” 那狱卒只得暗道倒霉,冷汗直流、浑身发颤了半晌,又吞吞吐吐道:“禀……禀告将军,小人验了那婆娘身上,见她没带什么危险东西……” 柴荣听得此话,心中暗暗想道:“原来方才这狱卒是用搜身的借口对花蝶行猥琐之事。”他明知此人非但收了贿赂,又觊觎人家美色,心中对此人十分鄙夷,便当即怒斥道:“好一个验过!你等玩忽职守,该当何罪?” 一众狱卒霎时便开始了哭爹喊娘的求饶,一众路过的百姓都纷纷围观哂笑,惹得柴荣也不禁笑了出声。柴荣摇摇手道:“你们给本将军看好牢门,不许一人进出,若是放一个苍蝇过去,本将军拿了你们的人头!” 这几个狱卒连忙爬起,横刀拦在牢门之前。柴荣满意地点了点头,临入之前,那狱卒头子却又忽然多嘴道:“这里头又黑又臭,不知道将军要办什么事?要不让小的给将军办了,别脏了将军的战袍……” 他本以为自己溜须拍马是为一绝,谁知柴荣当即在他脸上招呼一巴掌道:“你在教本将军做事?” 那狱卒吓破了胆,捂着脸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柴荣不再理会他,快步迈进了地牢。四周漆黑无比,只有墙壁上一点暗淡的火把光亮,柴荣待到眼睛适应了黑暗,在地牢中七拐八拐,又一路教训了几个岗哨,终于到了深处。 地牢最里更是空气沉闷,恶臭难闻。柴荣刚一转过一个拐角,忽然看见花蝶在前面慢慢行走。 却见她一边捂着鼻子,又一边挨个牢房认真观察。她每走过一间牢房前面,便有一个牢房的犯人伸出胳膊朝她呻吟一阵。 一直到她站在一间牢房前,整个地牢却忽然变得寂静无声。花蝶看着牢房中人,低下头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又逃过了一劫,我不得不说你真的很命大。可这次你除了死在我的手下,似乎已经没了别的可能。” 她此话说罢,又慢慢取下了头上的发钗,发髻散开,长发蓦地披散在了背上。她将发钗放在手心,又小心翼翼地拧开了发钗端部,这发钗乃是真空,中藏十余枚细针。 柴荣眼见她将细针一一握在指间,他不知她要杀的是黑袍客,只怕聂远为她所害,当即一抖青冥扑上前道:“休得动手!” 花蝶忽然被人打断,脸色一变道:“怎么又有人妨碍老娘!”说着她不及多想来人是谁,已迅速将手中细针朝柴荣尽数甩出。柴荣于狭窄空间内难以闪躲,只得挥剑格开,虽有几根细针打在身上,却没能射穿军甲。 眨眼间柴荣已至花蝶身前,牢房漆黑,他身形又快,花蝶还没认出他来。柴荣趁这当头在花蝶肩井穴上轻轻一点,她当即觉得浑身麻木动弹不得,欲要看袭击之人是谁时,柴荣已闪身到了她身后。 花蝶深知此人乃是武林高手,想要套出他的身份,便嘻嘻一笑道:“呦,这是哪位大侠定住了奴家?怎么也不让奴家见见?” 柴荣暗笑一声,不做回答,转身一看这牢房,原来是黑袍客在里闭着眼安坐。他记得黑袍客此人,当下心中暗暗惊奇,心道这必是他寒鸦门户之事。 柴荣要往来寻找聂远,又不想让花蝶看见自己多生事端,便蒙着她眼后在她风池穴上一点。花蝶闷哼一声,倒在了柴荣怀里,柴荣将她接住放在了墙边。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二十二章 如隔一秋 柴荣心道时间紧迫,多耽搁一刻,便多一分意外的可能。故此柴荣一将花蝶靠在墙边,便连忙四处找寻起来。 他一边找寻,一边运足真气在地牢中大喊“师哥”数声,每一声喊罢,都有无数犯人应声,使得他颇为无奈。 柴荣只得从里返回,又到了花蝶身旁。他叹了口气正要再找,忽然晃见花蝶旁边牢房中,一个瘦削的犯人正斜卧向里安然沉睡。此人身上衣衫虽都污浊难辨,但柴荣定睛一看,这身形不是聂远是谁? 柴荣当即大喜,四处张望一番见没人过来,便使青冥剑在那门锁上重重一砍欲要强救他出来。青冥剑利可断金,只听“咔嚓”一声,那锁头已断成两半。 里面聂远正睡得舒服,他对刀剑之声却异常敏感,当即被这兵刃声吵醒。他只道是狱卒要来寻他晦气,谁料翻身一看竟是柴荣,他心头一喜,却又不由得重重一叹,这些天不见天日的囹圄之灾终于到了头。 柴荣将青冥剑收回鞘中,伸手将聂远拉起。聂远心中虽然庆幸感激,但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略一打打身上脏污,与柴荣相视一笑。 “师哥经历了这一番磨难,怪我姗姗来迟,只是此地不宜说话,我们马上离开是为上策,以后再慢慢说这其中缘由罢。”柴荣道。 聂远摇了摇头,柴荣十分疑惑。只见聂远平静地走出监牢,指指对面的黑袍客道:“此人或许知道柳姑娘失踪一事的些许线索,我和他是一起被送进牢狱,而我们被送进来的原因,正与他要说的话有关。”聂远话音刚落,忽然又看见躺在墙边的花蝶,略一吃惊道:“她怎么也在这里?” 柴荣奇道:“我来救师兄时恰巧碰见了她,不想多生事端便将她点晕了过去,师兄也认识花蝶?” 聂远点点头道:“我那晚正是在青楼秋水阁和花蝶叙话……”说到此时,聂远忽然恍然大悟道:“看来今日她是来替寒鸦灭口……你方才说‘也’,你也认识她吗?” 柴荣稍一犹豫道:“冠绝群芳,秋水花蝶。这烟火女子名头着实是有些大,我这几日打听消息时曾见过她。” 聂远不再多想,又转身去看牢中的黑袍客。但见他仍是如同三天前那般静坐不动,比之那时没有丝毫不同,似乎化为了一座石像一般。 聂远思忖片刻道:“他中了花蝶下的毒,不知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以防万一,还是亲口问问花蝶为好。” 柴荣虽知黑袍是江湖上两道追杀的邪门人物,不想与他扯上关系,但如今寻找柳青线索要紧,也顾不得那么多。 他正思考对策间,聂远已经察看了花蝶,知她是被点穴昏倒。聂远又对柴荣道:“还有一事,花蝶多半是寒鸦中人,不是什么心善的姑娘。将她唤醒后最好休要让她看见你,以免多生是非。” 这正是柴荣所想之事,他当即应允下来,撕了身上布料蒙住了花蝶眼睛。柴荣看了聂远一眼,随即轻轻一指点通花蝶风池穴,花蝶咳嗽两声,慢慢醒转过来。 花蝶本能地去揭眼上遮眼之物,却一把被柴荣按住了手腕,她自觉虽然醒来但浑身麻木酸软,嗔怒道:“这是什么地方?什么人动了老娘?” 聂远上前应道:“是我。” 花蝶低下头思索片刻,恍然道:“有人劫狱救了你,还将我打昏……喔,我懂了……是那日你那契丹国来的小相好吧?” 柴荣听得云里雾里,聂远见他此状,心道此时不是解释的时候,当即又问花蝶道:“我不与你饶舌,你把黑袍怎么样了?他为何长坐不动?” 花蝶“哼”一声道:“他身上本来就有一层至刚至阳的内伤,我又给他下了阴鬼调制的剧毒,按理说现在已经是死人了。我担心他武功太深又加了一层保险,让姓张的处理了他,没想到那姓张的如此废物!到头还得老娘亲自动手。” “如此看来你这步棋终究是失算了。”聂远道。 花蝶满不在乎地回敬道:“老娘失算?事情没到最后,还说不定是谁死谁活。他现在虽然还有一口气在,但动弹不得,进食不得,连意识都未必有。你自以为将他从地牢里救出来,就一定有办法救他吗?哈哈哈……或许他本来还能有机会靠自己的武功缓上口气,可如今他被你一折腾,必死无疑!” 聂远笑道:“看来我忘了给姑娘解另一道穴。”说罢他在花蝶肩井穴上一点,花蝶只觉得身上酸麻之感这才消失,渐渐有了知觉,一阵难以入鼻的味道也这才被她闻到。 花蝶微微失色道:“还在地牢里?” 聂远笑道:“姑娘以为呢?” “你要怎样?”花蝶心知被套出了话,此时已卖弄不起来。 “不想怎样,只是要委屈姑娘多睡会儿。”聂远说罢又在花蝶风池穴上一点,花蝶重又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看来如今我们没法将黑袍带出去。”聂远对柴荣道。 柴荣点点头道:“只能先将他留在此处,若他能渡过此劫,我有令牌,还能再随时进来问他。” 聂远不舍离去,可事到如今别无他法,眼看这一条线索也要断了,只得幽幽叹了口气。柴荣又看看躺在墙边的花蝶问道:“她该怎么处置?” 聂远想想道:“她是寒鸦一枚重要的棋子,我们留她已然无用,她又知道我许多事情,但……” 柴荣心中一凛道:“师兄的意思不会是……灭口?” 聂远连忙摇摇头道:“我并非此意,还是先将她送回吧,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也能提防于她。我一直有一个直觉,觉得她和小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她说过的幼时玩伴阿蝶吗?”柴荣道,“可就算真的是她,她也早已不是曾经的阿蝶,十年荏苒,连阿嫣见到她或许也认不出的。何况她如今身处寒鸦之中,也绝没有可能回到从前了……” 聂远点头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一节?只是不论她能不能回到从前,我都想要知道真相,至少给阿嫣一个交代。” 其实柴荣本来就唯恐聂远伤花蝶性命,他虽知师哥心地柔软,但事关要事,他还是担心聂远会对花蝶不利。如今聂远竟然因为柴嫣随口的一句虚无缥缈的玩伴而放过了花蝶,正合了柴荣心意。 其他事情已经说定,柴荣又笑道:“只是要委屈师兄一下,戴着枷锁走出去了。” 柴荣接着背起花蝶,和带着枷锁的聂远走向地牢之外。到得门口,柴荣见那几个守门狱卒疑惑地看着自己,便呵斥他们道:“看什么看?本将军提审犯人有什么好看的?还有,这女子私闯地牢图谋不轨,本将军已将她拿下,你们这玩忽职守之罪,本将军来日再来处置。” 那几个狱卒又跪地哭爹喊娘了一阵,柴荣不理这些人,和聂远到了那小红马处,见狱卒已然看不到,才为他除去枷锁。 聂远抚了抚小红马鬃毛,如见旧友,心中喜悦。又对柴荣说道:“你先骑马送花蝶去秋水阁吧,我这便回绝剑门,免得让阿嫣和师父担心。” 柴荣将小红马牵给聂远道:“师兄绝不可再有失,你骑马先回绝剑门,我将花蝶安置到附近客栈,待她醒转过来让她自己回去便是。你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 聂远正身子疲累,也不推辞,翻身上马对柴荣道:“那你早些回来。” 柴荣点了点头,聂远一挥马鞭,跑向了绝剑门。柴荣就近寻了一家客栈,包下一天客房将花蝶安置其中,一路并无多生事端,且按下不提。 ——— 天气渐渐转凉,今日洛阳中忽然来了一阵过境寒风。正是“岁落众芳歇,地偏知寒早”,绝剑门中霜色犹重。柳青和聂远几天前不见之前尚且天气炎热,这几天内却忽然转凉,仿佛度过了一个季节。 此时柴嫣身着单衣在院中踱步,空气的颜色似乎都变得清冷,使得她连连打了几个喷嚏。柴嫣又习惯性地望向那条从练剑场通往客房的那片竹林,其中的鹅卵石小径上仍然空无一人。 柴嫣微微叹了口气,回身向房里走去。她这十几年中,从没有这三四天这般多愁善感过,此时她一步三叹,心有余哀,原本活泼的脸蛋也愈发的憔悴消瘦。 当她终于心事重重地走到房前阶下,忽然听背后一个声音沉声道:“我……” 这话说到一半,却蓦然止住,千言万语如同奔涌而下的浪潮,又莫名地阻塞在了一起。 这几日空气凝寒,又是多事之秋,柴嫣正是神情恍惚。她只道是自己又将别人的声音幻听成了聂远的声音,便一边缓缓转身,一边说道:“不知叶少侠此来所为何事……” 她一转过身来,却见面前站着一个如同乞丐般的男人。这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干净之处,身上的灰衫已经破如抹布一般,头发更是蓬乱得不成样子,一如一个丐帮弟子一般。 两双布满血丝和柔情的眼睛对视许久,只觉得迎入眼帘的这张脸不知消瘦了多少。过了半晌,柴嫣忽然喉头一动,哽咽道:“这是哪家的乞儿?来找本姑娘做什么?” 聂远绽开了笑颜道:“每次离开时,你总是问我是不是一定会回来,可上次好像没问。” 柴嫣破涕为笑,一打聂远胸脯道:“谁叫我那天走得那么急,我哪知道你这死没良心的在外鬼混了这么多天?对了,你刚才叫住我是有话要说吗?没事本姑娘可要走了啊……”柴嫣说罢轻轻转身佯作要走,脖子却恋恋不舍地转不过去。 “我自然是有话要对你说……我想问问你,你会嫌我这乞儿脏吗?”聂远道。 柴嫣嬉笑着转过身来道:“我若是嫌呢?” 聂远捋了捋乱发,不知该怎么说。柴嫣忍俊不禁,拉起他手道:“我若是嫌弃你就要走啊?我不嫌你脏兮兮的了,我嫌你笨。” “那你还不如嫌弃我身上脏乱,脏兮兮还能洗掉,这笨一时半会却改不过来……”聂远道。 柴嫣又忍不住笑道:“说你笨还真的笨,我嫌弃你又怎样,你不会赖着么?”说罢他不让聂远继续愣着,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进颉跌博房中道:“先与你师父报个平安罢。” 聂远抬头一看,颉跌博正在床上打坐运功。聂远半跪下地道:“徒儿不才,让师父担心了……” 颉跌博慢慢睁开双目,略一点头道:“回来便好。”柴嫣又已迫不及待地将聂远从地上拖起,拉出门外道:“我知你一定有许多苦水想要在我这儿倒,你先去沐浴一番换件衣服,我再听你慢慢说。对了,你这几天不归,是有柳姐姐的消息了么?” 聂远无奈地摇了摇头,柴嫣一颗心也沉了下去,面有落寞。两人相顾无言,沉默许久,柴嫣忽然推着聂远笑道:“你快去吧,本姑娘要你沐浴更衣、焚香斋戒一盏茶功夫再来见我,其他事等你好了再说。”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二十三章 平天下策 聂远沐浴更衣之后在镜中看见了自己的脸庞,觉得除了比以前更加瘦削,还俨然有了黑袍客那张刀削脸的味道,此外倒也没什么不同。他仍是那个脸色冰冷、沉默寡言的鬼谷派大弟子。 他整好衣冠刚一出来,叶长亭和万紫茵已在院中等候,柴嫣也站在一旁。聂远先向叶、万师兄妹两人拱手道:“叶少侠、万姑娘。” 两人也向聂远问好几声,聂远见柴嫣等得百无聊赖,便拣了些不要紧的事情讲与他师兄妹,匆匆要打发他两人离开。 聂远当时失踪得十分蹊跷,一连串事情发生地太过巧合。此时叶、万师兄妹虽然疑惑,但聂远惜字如金,只说是自己犯了宵禁被巡夜禁军拿住进了牢狱,其余一句也不多说。师兄妹两人问不出什么结果,只好悻悻回去。 他二人走后,聂远才将这几日经历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了柴嫣听。连同花蝶、黑袍客、耶律依霜之事也一字不漏。 起先聂远说起黑袍和耶律依霜那些繁杂之事时,柴嫣都听得没什么兴味,只在心里暗道:“他还是那般爱多管闲事,不然也不会莫名其妙成了乞儿。”不过当初若不是聂远在柴家庄多管闲事,自己或许已经命丧黄泉,想到此处,柴嫣心中又不禁微微一热。 当他说到自己被花蝶算计,又被张将军捉拿入狱身陷囹圄,脖子上险些被招呼了一刀时,柴嫣也听得心跳不止、花容失色。柴嫣知道他走了十几年江湖,生死本该看淡,但想到他离死亡曾就隔了那一刻钟,她也不禁为之后怕不已。 此后聂远一直说到柴荣将他救出,又说到她将花蝶送去客栈安置,柴嫣“咦”的鄙夷一声道:“我哥哥见了漂亮姑娘,就想方设法和人家纠纠缠缠的,好不害臊……” 聂远也不由得为之一笑,两人正要再说时,忽然听得一个声音打断柴嫣道:“我一进门便连打了两个喷嚏,还道是气候转凉,原来又是阿嫣在说我坏话。” 来人正是柴荣,柴嫣朝他做个鬼脸道:“就是天气转凉,哥哥必是感冒了。” 柴荣置之一笑,之后又和聂远、柴嫣说清了李筠助他救人始末。聂远回想起当日李筠对他的救命之恩,他虽是无意相救,却更显弥足珍贵。聂远暗暗将他记在了心中,以图来日报答。 “阿嫣,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聂远忽然对柴嫣说道,“离开潞州时,我们不是碰上了那个使链子枪的阿虎吗?你那时同我说过你幼时的一个玩伴阿蝶……” 听得聂远说起此事,柴嫣蓦地怔了片刻,又连忙问聂远道:“我是与你说过此事,不过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聂远眼神飘忽,自己也摇摆不定地说道:“我总是有一种感觉,感觉秋水阁的花魁花蝶就是阿蝶。那晚我在秋水阁和她说起你的名字时,总觉得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其中或有隐情。” “怎么会……”柴嫣眉头微皱,低头呢喃,似乎是在觉得不可思议。 “你说什么?”聂远问柴嫣道。 柴嫣抬起头道:“我……我说怎么会这么巧?”她向边上踱了两步,又对聂远叹气道:“可即使她是阿蝶,也不会再是从前的阿蝶了,你差点死在她的手里,不是么?这样的阿蝶,我还怎么去把她当做我的姐姐一样去怀念?” 聂远也点点头道:“我只希望她不是你的阿蝶才好。若是找不到真正的阿蝶,也至少为你留下关于她最纯粹美好的回忆。” 柴嫣又看了看聂远和柴荣,忧伤地对他两人道:“这世间许多事本就强求不得,我尽管一万个不愿,但也知道失去了的东西就很难再拿回来……万幸我总算没将你们两个也失去了。可这次来洛阳,我却丢了柳姐姐,还丢了阿远如胶似漆的情人……这几日我真是既盼着你回来,又不敢面对你……你为我武功尽失,我口口声声说要做你的剑,但你失踪时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聂远轻轻执起柴嫣两手道:“你千万别再说这种话了,这都不是你的错。我们有手有脚,最不济哪怕走遍天下,总有将柳姑娘找到的一天。至于我的青霜剑,既然紫霄真人亲口说要我去当初得到它的地方寻回它,我相信这或许便是真人给我的一个考验。我若通不过这个考验,原也就配不上这把剑,不如放弃了它。” 柴嫣突然将一只手挣脱开,放在聂远嘴前道:“你也千万别再说这种话了。鬼爷爷同我说过,青霜剑就是为你而生,若你还配不上它,这剑不如铸剑为犁,去送给何长老锄地的好。” 这几日柴荣和柴嫣都未能睡过安稳觉,唯独聂远在地牢里反而没事可做,一睡便是一天。此时事情暂了,柴荣和柴嫣心中大石放下一块,都开始打起哈欠。聂远劝他两人各自去休息些时辰,自己去找了师父与他讲这几日遇见的离奇事情。 颉跌博一边安坐调养内息,一边听聂远与他讲述。待到聂远说到他和耶律依霜定下约定之事,颉跌博眉头一皱,忽然打断他道:“远儿你这举动为师着实看不懂,你说你与萨满定下契丹五年不动兵的约定有何用处?一国之国运动辄以数十年计,你拖延他契丹五年不用兵南下,难道就能拖垮了契丹国不成?” 聂远当即辩解道:“师父所言甚是,想要凭一个口头约定让雄心勃勃开疆拓土的契丹铁骑停下脚步,徒儿深知万万不能。但徒儿有一言请师父静听:如今江东徐家代杨氏自立已是早晚,大元帅徐知诰的野心和谋略非杨氏可比,届时必将扫除江东稳定政局、而后图谋中原;且蜀中孟氏偏安已久,国家承平,亦有进取之心;又有南平国占据荆州要地,控制中原王朝南下咽喉。” “你之所言,三岁孩童亦能看清,那又如何?”颉跌博问道。 聂远拱手正色道:“从此处开始,请师父恕徒儿明言:若说柴师弟十年后能独当一面,二十年后能登上九五。届时徐家大约已经坐定江东雄踞一方,蜀中也已休养生息数十年,契丹经营幽云二十年正是强盛。届时这三大强国都将遇到进取中原的最好时机,中原王朝必将处于群敌环伺之下!” 颉跌博当下暗吃一惊,也为聂远的这一番论调大为折服。连他几十年的阅历和眼界,也未曾预测过柴荣登上九五后的天下格局,自然比不上聂远看得这般深远。颉跌博连忙又问他道:“既然如此可有良策?” 聂远点点头道:“依徒儿看来,各方势力强弱有别,若要尽数平定,计有‘先易后难’与‘先难后易’两种,各有利弊。以徒儿拙见,契丹雄踞草原暂时不可图也,但幽云必须早于取江东和西蜀之前收回。如今契丹强占幽云十六州,幽云之地的汉家百姓人人都恨不得和契丹人拼个你死我活,中原王朝尽早将其收复自乃顺应民心之举。但若迁延日久,待契丹人经营幽云几十年后站稳脚跟,民心归附,再要收复幽云便难上加难了。” “依你的意思是要‘先难后易’,也就是先败契丹吗?”颉跌博问道。 聂远答道:“不尽然,先取幽云再下江东虽是良策,但江东和蜀中必会趁机图谋进取中原。” “那依你说来,平天下之策岂不是陷入了悖论?四面八方皆是强敌,先取哪一边都不是。”颉跌博不解道。 聂远摇摇头道:“此事说来也容易,待到彼时只需先予以江东和西蜀两军迎头痛击,但不可贸然出兵妄图一举灭之,只可权且使之臣服。正所谓‘打的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这之后方能无后顾之忧地收复燕云,一举挫败契丹南下野心,将其赶回草原。” “而你向契丹萨满借到的这五年,就是用在荣儿痛击江东、西蜀的这关头吗?”颉跌博问道。 “正是。”聂远坚定答道。 他话音刚落,忽然听得屋外一人朗声道:“大妙!大妙!今日听师哥一番言语,胜读十年兵书!”却见柴荣接着抚掌大笑走入房中,对聂远恭恭敬敬长揖道:“师兄神机妙算,师弟佩服地五体投地,想那千古流芳隆中对,比之师哥这一番高谈阔论也不过如此!请受师弟一拜!” 聂远见柴荣着实是激动万分无法抑制,当下也不怪他在外聆听忽然闯入,连忙将他扶了起来。 颉跌博抚须呵呵笑道:“莫说荣儿你,远儿这一番筹谋,连为师我也叹为观止!可惜远儿心在江湖,若非如此,定能与荣儿并驱争先,以图天下。” 聂远和柴荣听了师父此话,皆是会心一笑。他们心中十分明了:鬼谷双雄都是当世人杰,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若是二人一同入了朝野去争天下,最终必然会有为了这表里山河一决雌雄的一天。 那一天中他们两人必定会有一人倒下,绝无折中之路可走,而那是他们都不愿看到的一天。 聂远虽不乏平天下的智略,但他更愿以自己的侠道挽救这昏暗的世道,而不是以气吞万里山河的金戈铁马。所以他希望、也相信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此番事了过了数天,天气日渐生寒,柴荣和章骅各怀心事,且都明白了对方的事情非自己所能探问出来。于是从此之后,两方都不再尝试去探寻内情,而是变得与寻常的主人宾客一般无二,交谈之间极尽礼节,不说多话。 这天皇上行营已出城百余里,柴荣正在练剑之时,忽有一名绝剑门弟子来道:“柴公子,门外有两位江湖兄弟指名道姓要见你,不知是哪路人马。” 柴荣也是十分疑惑,只得一头雾水地到绝剑门门外察看,却见门外正有两人戴着斗笠、牵着快马等候。此时他二人一见到柴荣大为惊喜,一齐跪下道:“参见帮主!” 柴荣看出这两人原来是燕赵烈马帮帮众,拍拍额头道:“两位兄弟着实是叫错了,柴某虽承蒙乌帮主错爱,但哪里当得起帮主一职?” 其中一名帮众摇头固执道:“柴公子莫要再推辞了,我二人此来日夜兼程,着实是有要紧事要报知帮主。” 柴荣见他两人甚是急切匆忙,不好意思再行推辞,便对二人道:“两位兄弟莫要着急,慢慢说来。” 那两人喘口气继续说道:“禀帮主,这两日我二人奉二当家之命南下探听消息,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洛阳禀告帮主:契丹兵马势不可挡,赵延寿已然投敌,先行抵达的各路唐军援兵士气涣散,屡战屡败,已经败退到潞州,料想此时潞州也多已不保了!” 柴荣深深叹了口气,害怕的事终究是发生了。契丹人若是再以潞州为跳板长驱直入杀入洛阳,后果不堪设想!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二十四章 逃脱 柴荣得知此事之后,心想接下来的事情走向不难预测,洛阳也已无必要久居,便起了去金陵的念头。 他当下朝烈马帮两人拱手道:“北面战事的消息柴某已经知晓,谢过两位兄弟。两位兄弟奔走劳累,柴某这便去客栈略备薄酒为两位兄弟接风洗尘,先大喝一场再做打算。” 其中一人连忙拱手回应道:“帮主千万不必如此,都是兄弟应该做的。何况时间紧急,我二人还需尽快回幽云将帮主的意思反馈给二当家。烈马帮下一步该当如何,还望帮主示下。” 柴荣见他二人神色认真,知道事态紧急,便也不再留他二人。他略一思索后道:“烈马帮如今深在敌后,朝廷兵马既然已经溃败,以烈马帮一帮之力难有作为。不如暂且偃旗息鼓,保存力量等待时机。” 那两人齐声应下道:“谨遵帮主号令。”接着一人又问柴荣道:“帮主可还有别的要务需要叮嘱?” 柴荣当下又是朝两人一拱手,神色认真地说道:“劳烦你二人告诉众兄弟,时机未到,柴某望众兄弟万万不可在契丹人腹地之内逞强。柴某还有要事在身,不能与众兄弟生死与共,在此谢过众位兄弟!” 说罢他向两人做个长揖,两人连忙半跪拱手道:“望帮主早日率兵驱除契丹鞑虏,烈马帮上下能为帮主效力实乃三生有幸,兄弟们万死不辞!” 柴荣将他两人扶起,又向他们叮嘱一番,放了他两人回去。两人拱手告辞,又翻身上马奔向契丹人所在的北方。柴荣看着他二人义无反顾的背影,又是一阵慨叹。 这日聂远正在庭院中默念那路暗合霜寒九州的心法,一边慢慢舞剑调养经脉。他一招一式极尽缓慢,如同戏子舞剑那般轻柔。 柴嫣在一旁看了许久,见他舞得漂亮,不禁为之高兴道:“你自从进过那一回地牢,现在的身体就比原来强得多了,我看你还得多进几次才行。” 说罢她拿了一柄剑跃上前来说道:“我也来试试你这什么修身养伤的剑法,看看是不是果真有那么神奇。”说罢她也跟着聂远一招一式地比划起来。 聂远微微一笑,继续舞这自己的剑。两人正如此慢慢舞剑时,忽然见得一支箭“嗖”的从外射入,又坠落下来斜插在门板上。柴嫣吃了一惊,连忙要追出去察看时,聂远将她拦住道:“不必了,多半是耶律依霜的消息。” 说罢他去取了那支箭下来,上面果然带着一封信。聂远取下那信,只见上面写的是请他今晚去秋水阁一会,将事情谋划清楚。 柴嫣看过信后,秀眉微蹙道:“又是秋水阁,你要去吗?” 聂远点点头道:“此地将生变故,洛阳不可久居,必须尽快将事情了结。” 柴嫣疑惑道:“其实我不懂,为何你要冒着危险去救她爹爹、保她兄弟?即使她履行了你和她那个五年不南下用兵的约定,可万一到时她爹爹或是兄弟比耶律德光更为凶狠,即使五年不用兵,这之后岂不是更难对付?” 聂远答道:“你所说不无道理,可我并非是要扶持耶律依霜兄弟上位。耶律德光得位不正,可若耶律依霜这一脉绝后,他便能再无后顾之忧地用兵扩张,对阿荣更为不利。而我只要保住耶律依霜这家人,便有机会在契丹国中掀起一次争夺皇位的内乱。” “你是说让耶律依霜的爹爹去和耶律德光抢皇位吗?”柴嫣奇道。 聂远微微摇头道:“耶律德光此次南下大有所获,威望陡升,皇位愈加稳固难以动摇,如今只能避其锋芒。我是要耶律依霜的兄弟耶律阮去在耶律德光死后,和耶律德光的儿子争契丹的皇位。” “可你若要保证他赢,那不是还要耗费你许多精力?”柴嫣不解道。 “谁赢谁输已经无所谓,不论谁赢,这场争斗无疑都是对契丹的一次内耗。再加上之后的五年之约,阿荣稳固中原的时间就更加充裕了。”聂远解释道。 柴嫣听得目瞪口呆,她从前万万想不到聂远也有如此深远复杂的谋略。看来聂远认真起来,当真是比柴荣有过之而无不及,柴嫣一时也不禁对聂远刮目相看。 柴嫣为之惊诧了半晌,忽然对聂远道:“那这次让我和你一起去秋水阁吧,好么?本女侠不接受拒绝!” 聂远笑道:“有柴女侠保护,聂某求之不得,又怎会拒绝?” 柴嫣莞尔一笑,又问聂远道:“我还有一个疑惑,你的青霜剑当初到底是在……在哪里得到的,又该去哪里去寻它?” 聂远闭上眼回想起当年时候,沉吟片刻后,他望向南方,对柴嫣道:“南平国,江陵城。” ——— 夜幕渐渐降临,聂远和柴嫣各自骑上小红和小紫将要出门,柴荣叮咛柴嫣道:“师哥虽然武功不在,但智商高出你不知多少,你务必要听他的话,还要将师哥保护好,不然为兄拿你是问。” 柴嫣朝柴荣笑道:“我想既然耶律依霜也在,她应该也不会容得阿远有失,再加上还有我和小红小紫,你尽管放心。” 柴荣仍不能完全放心,踌躇道:“花蝶心狠手辣,我实在放心不下,还是让我随行吧。” 聂远知柴荣做事向来追求万无一失,这几日他每日去地牢看黑袍客,而每次去时黑袍客都仍是分毫不动。多将黑袍客留在地牢中一天就多一分变数,且今日得知潞州或已失陷,柴荣心知时日不多,下定决心今夜必须要有所行动。 去地牢带出黑袍客此事必须由柴荣来做,如今聂远要赴耶律依霜之约,则无法与他同去。 聂远见柴荣还是十分担忧,便也劝他道:“你不必担心,花蝶虽然手段颇多,但我料想她只是想将黑袍灭口,并没有害我性命的意思。况且之前在地牢时你将她拿下后,她也知晓了我已经离开,我们又将她又不动分毫地放了回去,这也算是对她的一个警告,她必定不敢再贸然动我。倒是黑袍那边,我一直颇为担心……” 柴荣也认真道:“此地不比潞州,我不能拜托军中的兄弟,烈马帮又远在幽云。不过我倒委托了两名五行派弟子在附近监守,若有人趁城中空虚强夺黑袍,他们会尽快给我消息。” 聂远道:“五行派在洛阳势单力薄,还是不可完全依赖,今晚要劳烦你再去探查一番了。” 柴荣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师兄小心为上。”接着他又抚抚小红脑袋笑道:“若真有险境难以应对,便骑小红和小紫走为上计。它两马年轻力壮,全力奔跑起来,轻功名家也未必追赶得上。” 小红和小紫听了这话,各自欢快地嘶鸣几声,又踏了踏地板,显然对柴荣的夸耀很是受用,使得柴荣和聂远、柴嫣都不由得一笑。说罢聂远、柴嫣对柴荣一拱手告辞,两人拉转马头,趁宵禁之前跑向了秋水阁。 目送聂远和柴嫣走后,柴荣也换了军人装束,牵出一匹马儿匆匆去了关押黑袍客的地牢。 到那地牢之外,柴荣和两个装作在附近卖瓜的五行派弟子交换过眼神,照例向狱卒亮出了令牌,那几个看门的狱卒得蒙柴荣不追究之恩,都对他感恩戴德,不敢违逆。 柴荣熟悉地转过几道拐弯处走到了最里,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中他稍稍有些担忧,担忧下次进来便见不到了黑袍客,线索也就再一次断了。 柴荣看向那熟悉的牢房,黑袍客今日仍将黑袍蒙在头顶,以那个熟悉的姿势安坐不动。柴荣为之感到一阵头痛,今日他打定主意,哪怕冒险用武功治他内伤,也要将他唤醒。 柴荣匆匆寻到牢房过道外的狱卒向他要了钥匙,开门进了黑袍客牢房中。黑袍客仍对他的进入浑然不见,不动分毫。 “这人邪门得很,李将军小心些。”给柴荣钥匙的那狱卒说道。 柴荣点点头示意知晓,又将那狱卒打发了回去。他看着眼前的黑袍客,不知该如何下手,只得先试着问道:“喂,你已经睡了快有七天还一动不动,莫非是已经饿死了吗?” 黑袍客仍是没有回应,柴荣上前探了探他鼻息,只觉气若游丝,若有若无。柴荣又去轻触他风池穴,觉察出穴位气息阻塞,他心中疑惑道:“莫非是他自封了经脉吗?” 柴荣又在他周身看了一遭,横竖看不出什么门道,心道:“事到如今不能再等,除了冒险一试别无他法。若是这江湖第一剑被我不慎害死,也只能怪他杀孽太多。” 柴荣想定之后,转回过来在黑袍客风池穴上轻轻一点,随后一丝不苟看着他的反应。却见黑袍客起先不动,片刻后突然又咳嗽了两声,柴荣大喜,说道:“你终于醒了。” 那人并不回答,喃喃说道:“好黑啊,这是什么地方……”柴荣心道不好,连忙将他遮在头上的撩起,却惊觉此人哪里是黑袍客? 此时这人方才醒转过来,他神色蓦然变得惊慌无比,一脸害怕地对柴荣道:“李……李将军,我……我动不了。” 柴荣果然觉得此人莫名面熟,仔细回想一番,才想起此人竟是一名狱卒。柴荣问他道:“你为何被关在牢房?这牢房原先的犯人呢?” 那狱卒浑身上下哆哆嗦嗦,答柴荣道:“回将军的话……小的今天来给犯人送饭时,见这人在牢房里已经坐了七天……说出来您可能不信,连一丁点也没动过。” “废话少说,快说接下来如何了?”柴荣急切问道。 “是,小人觉得好奇,便进牢房里想看看他怎么了,谁知他忽然一翻手腕将小人拽翻打晕了过去,接下来怎样,小人就不知了……”狱卒颤颤巍巍道。 柴荣暗道该死,心里料想定是黑袍客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在今日午饭时候趁机点晕狱卒,又来了个李代桃僵瞒天过海,换上那狱卒衣服溜出了地牢,却让狱卒在牢房里替他继续打坐。 柴荣给这狱卒解了穴,狱卒对他连声道谢。柴荣没工夫与他纠缠,急忙离开地牢寻到那两个五行派弟子问道:“你二人在此监视,今日可看见有人从狱中外出吗?” 两人思索半晌,其中一人道:“午饭时分倒是有有一队兵过来换岗,走掉了一队狱卒。” 这无疑印证了柴荣的猜测,他头脑又是一阵发昏。自己算无遗策,却又让黑袍客在眼底下溜走,如今再要知道他想说的事情,只能等他主动去找到聂远了。 黑袍客会不会再来找聂远,完全取决于黑袍客自己的意愿,而柴荣不喜欢将事情成功与否寄托在他人身上。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二十五章 香消玉殒 聂远和柴嫣一路去向了秋水阁,上了天街行走不久,街上行人渐渐稀疏,两人略一留意,便远远望见一人牵着一匹骏马、身着中原女子服饰站在街边,那人也朝聂远和柴嫣看了过来。 两人迎着她慢慢骑马到得跟前,见这人正是耶律依霜。聂远前几次见她时她或是穿着战甲,或是穿着夜行衣,英姿不逊须眉。而今晚她忽然束起长发挽了个发髻,头上戴着一顶契丹族的高花冠,又换上一身女儿服饰,竟也有了一个妙龄姑娘的婉约之美。 若非聂远亲眼见她率兵和柴荣拼杀,如何能相信这身红装之下,竟是个挽强弓、骑烈马的战将?她这身装束竟一时让聂远难以相认,不觉间心生恍惚。 柴嫣并没觉察到聂远神色反常,两人到耶律依霜跟前一起下马,耶律依霜端详柴嫣片刻,忽然开口说道:“你是那晚护着他的那个姑娘,我记得你。” 柴嫣将手中剑捧在怀里道:“记得就好,最好别在本姑娘面前玩手段。” “你是他妹妹吗?”耶律依霜奇道。 柴嫣不知该不该回答她,她瞟了一眼聂远,见聂远神色冷清,便回头对耶律依霜道:“本姑娘是什么人与你何干?” 耶律依霜不再多问,一边转身欲行,又对两人道:“走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你知道花蝶不是一般人吗?”聂远驻足原地,问耶律依霜道。 耶律依霜站住片刻后道:“她善于利用自己的姿色,来将男人当做牲畜一般驱使,自然不会是一般人。”说着她回过头问聂远道:“怎么?上次我走后,你被她摆了一道?” 聂远答道:“我只是想告诉你,秋水阁并不是个放心说话的地方。” “你怕了?”耶律依霜反问道。 柴嫣看向聂远,见他一言不发,只是忽然牵着马继续走向了秋水阁,柴嫣也连忙牵着小紫跟了上去。耶律依霜冷笑一声,也向那地方走了去,三人三马的脚步声在清冷的天街回荡。 三人到了秋水阁前,却见秋水阁尚未闭门谢客。三人将马儿拴在这条花街街口后,耶律依霜冷冷看了聂远和柴嫣一眼,当先进了秋水阁。聂远也和柴嫣对视一眼,在后面跟了进去。 耶律依霜大踏步进了秋水阁,几个坐在厅边的姑娘正看得疑惑,耶律依霜朝她们叫道:“找三间最僻静的屋子,不要人来打扰,钱不会少给。” 幽兰恰好也在这群女子当中,今日耶律依霜装束大变,她一时没能认出,却认出了她身后的聂远。她只记得聂远来时便奇奇怪怪,他被花蝶暗中唤来的张将军带走后,今晚竟又和两个女子毫发无损地站在了此处,让她十分费解。 “不必再耽搁功夫,就在此处说罢。”聂远忽然打断她道。 他环顾四周,只觉得这秋水阁里的流水、花香、美酒、美人都如迷魂香一般摄人心魄,仿佛他再向里一步,就会禁不住想要醉倒在这里。若非耶律依霜和他所共知之处唯有此地和白马寺,他也本不愿再来此处。 耶律依霜点点头道:“好。”说罢她在中间一坐,对聂远道:“长话短说,你有几分把握?” 柴嫣警惕地看着耶律依霜,聂远从容地坐了下去,对耶律依霜道:“说不上几成把握,可这件事已经不能再拖。战事愈加不利,皇上随时有可能破罐破摔,必会拉你父王垫背。自上次说定之后,你为什么拖了这么久?” 耶律依霜踌躇半晌道:“我……我有我的事情要做,与你无干。” “你还在对你叔父抱有幻想?还是你在等你那,尚在契丹国中的兄弟耶律阮的消息?”聂远问道。 聂远直截了当地问出此话,连柴嫣心里也明白了耶律依霜在等什么。聂远以一个外人身份劝说耶律依霜与他叔父反目本就不易,耶律德光只需对耶律阮施以怀柔之策,耶律依霜自会有所动摇。 聂远看出耶律依霜心事,又问她道:“你究竟更相信你的父王,还是你的叔父?” 耶律依霜猛地抬头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聂远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你叔父对你兄弟耶律阮宠信有加,他不过是在告诉你和契丹各部,你父王南逃中原是你父王太过猜忌,而非他心有歹意……” 柴嫣听懂了聂远话语,也对耶律依霜道:“对啊,他的意思不就是‘你看,分明是你爹自己猜忌心重才逃到中原的,又不是我逼的。要是我有坏心思,早就对你兄弟下手了。’” 耶律依霜将信将疑,思索半晌,忽然开口问道:“那这么说,我阿弟岂不是安全的?” 聂远答道:“若你阿弟一辈子装作糊涂,不揭穿你叔父谋害亲兄之罪,或许他能当一辈子的安乐侯。可这是你这一脉本该坐的位置吗?” 耶律依霜当下心里一惊道:“你是说……” 聂远点点头道:“你爹,你阿弟,你家这一脉,本就该是契丹国主。可如今却只能客死异乡,最终世代落得个居于人下、随时有性命之忧的结局。” 耶律依霜神色不安地摇摇头道:“不可能……” 聂远叹口气道:“你一心以为只有南人会为权力尔虞我诈,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贵国又何尝不是?” 柴嫣见耶律依霜显然已经被聂远说动,她在心中回味了一遍聂远这番精彩绝伦的舌辩,不禁想要夸耀一句:“真有你的!”可她一看对面耶律依霜的凶狠眼神,连忙沉住了气。 耶律依霜沉默半晌,终于继续对聂远道:“我调查过了,这几日洛阳城已经戒严,准进不准出,你怎么救出我父王?” 聂远认真道:“只要不需动刀动枪便是好说。如今皇上御驾亲征,城内虽然戒严,防卫仍是远不如前,正好寻机混出城去。” “时机在什么时候?”耶律依霜问道。 聂远看看窗外夜色道:“今晚。” 耶律依霜和柴嫣均是大吃一惊,她两人几乎一齐张口欲要发问,忽然听得一人幽幽说道:“呦……这不是聂少侠么?” 来人不出所料正是花蝶,柴嫣听了聂远与她讲过的花蝶之后,细细端详起花蝶开来。当下她只觉得此人貌美无比,浑身上下宛若白璧无瑕。 三人都不说话,花蝶又继续道:“上次奴家报官捉拿那杀手,连累了聂少侠,还望聂少侠大人有大量,奴家这一杯给少侠赔罪了。”说罢她在一旁桌上提起一壶酒,倒了一杯掩面喝下。 见聂远仍是一声不吭,花蝶又朝他呵呵笑道:“其实那人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奴家与他有点私人恩怨,少侠又何必横插一手?是怪奴家误伤了少侠么?” 聂远当下站起身来,走到花蝶耳边道:“凭你还动不了他,若不是他还念着些旧情,他与我说寒鸦的那些旧事之前,一定不会让你知道。” 花蝶故意媚笑道:“这可未必。在奴家的地盘上,哪怕是江湖第一剑客,恐怕也躲不过奴家的耳朵。” 聂远也一笑道:“你说得对,但在死人的地盘上,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我知道他一定不会杀我,尽管他知道我在偷听。”花蝶故作得意道。 “所以你利用了他这一点?”聂远问道。 花蝶点点头笑道:“我和他之间说什么利用不利用?他是一个杀手,我也是,他知道一个杀手心软是什么后果。所以那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我,我也相信他不会怪我的。”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始终得不到他的心。”聂远直视着花蝶的眼睛道,“你不觉得,只剩你一个人在寒鸦中,很孤独么?” 柴嫣和耶律依霜在后看着聂远和花蝶这般对峙,除了他两人清澈的话语声和潺潺的水声,万籁俱寂。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打断他两人,会妒忌聂远和别的女子说话的柴嫣不想,连直性子的耶律依霜也不想。 花蝶想起黑袍客来,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再难保持住那常常挂在脸上的、足够诱惑人的妩媚神色。她摇着头嗫嚅道:“不是因为我……不是我……不是!是他当年接了一桩任务,他在那次任务里认识一个女人!他为了那个女人背叛了我,也背叛了寒鸦!”她说着说着情绪开始失控,惹得厅堂边上的姑娘也看向了她。 聂远知道花蝶说的是谁,就是那个他在太行山下客栈、在潞州城英雄大会上都见过的白衣女人。自己见到她时,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聂远听花蝶说起黑袍客的那桩任务,禁不住心头一急道:“他当年到底接了一桩什么任务?” 柴嫣和耶律依霜都没能想到,花蝶会在聂远的几句话下就乱了分寸。此时只见她脸色苍白,眼中无光,突然又像是打了个激灵一般道:“你在套我的话是么?我不会像他那么蠢,也不会上你的当。” “我并不觉得他蠢,我只觉得你可怜。”聂远摇摇头叹息道。说罢他不再理她,转身对耶律依霜和柴嫣道:“我们走。” 耶律依霜和柴嫣各自看了怔怔站在原地的花蝶,跟着聂远向外走去。花蝶眼看着他三人离去背影,忽然叫住他三人道:“慢着!你们说的事情都被我听见了,难道你不怕我破坏你的计划吗?” 柴嫣禁不住转过来朝花蝶嗔怒道:“若不是阿远上次手下留情,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是我想让他手下留情的吗?柴姑娘?”花蝶朝柴嫣诡异地笑道。 “阿嫣,不必理她。”聂远招呼柴嫣道。 柴嫣狠狠瞪了花蝶一眼,转身要走,花蝶忽然又朗声说道:“聂少侠,若我就是你想找的那个阿蝶呢?” 柴嫣和聂远都蓦地站住,聂远见柴嫣一脸茫然的看着花蝶,心想她彼时年幼,记不住阿蝶容貌也非怪事。 此时秋水阁中的一众无事女子尽皆看着举止奇怪的花蝶,一边交头接耳。花蝶环顾她们一周,忽然癫狂一般,哈哈大笑几声道:“柴姑娘,有些路是走不通的,你最好想都不要想。” 聂远一急,当即上前两步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花蝶并不搭理聂远,只悠悠拿起一壶牡丹花蕊酒倒入口中。喝下半壶之后,花蝶又朝聂远苦笑着摇摇头道:“聂少侠,让我告诉你,有些事你永远无法知道真相,也有些事根本就无法选择。” 说罢她忽然拔下发髻上牡丹状的玉钗,瀑布般的乌发蓦地垂落下来,使得她的脸看起来颇有些凄美。 “不要!”柴嫣惊叫出声道,“何必呢……”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当秋水阁上飘零下来的牡丹花瓣落在她白皙的脸庞上时,聂远才知道,原来花开时分动京城的牡丹,真的比不上她唇边的一点殷红。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夜刺 聂远最后看了花蝶一眼,沉默着离开了秋水阁,只留下身后一众风尘女子尖叫和啼哭的声音。 三人签过马匹,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秋风不起,月牙不升,达达的马蹄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柴嫣打破了这宁静,问聂远道。 聂远沉思许久,慢慢站住对柴嫣道:“可能是因为对她来说,很多事真的无法选择吧……” 三人跨过了半座城池,夜色渐深,霜露渐重。 洛阳城外的一个黑暗角落中,一个瘦高的黑影直直地站立在树梢上,他身边唯有数只乌鸦与他一同驻足相随。此时一个身着夜行衣的女子健步如飞,以轻捷的步伐自城池方向过来,直接半跪在了树梢之下。 “禀告大人,花蝶小姐已经……已经死了。”跪在地上的那娇弱女子说道。 站在树梢上的那瘦高男人正是寒鸦四杀梭镖客,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无所谓,寒鸦留着她已经没有价值了。” 那女子正是花蝶的丫鬟如茵,她当下神色惶恐,微微颤抖着问道:“小姐的死,是组织的意思吗?” 梭镖客微微转过头来,对如茵冷冷说道:“你最好不要问太多问题,组织留着你,是因为你会武功,还能隐姓埋名做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而花蝶不同,既然她的身份已经暴露给了许多人,于组织而言她便没有了价值。” 如茵小心翼翼地说道:“可……可小姐是主动接下了这一次去和柴荣暗中交易的任务……也是她来不及和组织反映,自己主动动手想要除掉黑袍……” “她是组织在洛阳的重要棋子,本就不该她亲自去执行这两个任务。正是因为她的自以为是,组织的情报网蒙受了巨大损失。”梭镖客向如茵解释道。 梭镖客停顿片刻,又问如茵道:“找到黑袍的下落了吗?” 如茵摇头道:“小姐上一次行动失败后,就没有再见过他。” 梭镖客若有所思,沉默片刻后道:“你对付不了他,不用管这件事了,我亲自来处置。” “是……下属的下一步如何行动,还请大人示下。”如茵不敢再多问,低下头等候梭镖客的命令。 “你去林鬼部吧,若表现得好,自有提拔机会。”梭镖客道。 如茵当下一拱手道:“属下领命。”随后她慢慢站起,退向黑暗。秋夜中的寒鸦啼鸣一声,梭镖客正要离开,如茵忽然叫住他道:“大人……属下还有一件事要禀告。” 梭镖客重又站住道:“说。” “最近那个鬼谷派大弟子似乎正……正在和那个契丹皇族的女子有所密谋,恐怕会对主人的计划不利。”如茵道。 梭镖客道:“嗯,我知道了。他们有什么样的密谋都是之后的事情了,和组织无关,你不必再问了。” 如茵本能地要提出疑惑,可她话到嘴边,连忙咽了回去,对梭镖客道:“属下明白了。” 梭镖客微微点了点头,只听“扑棱”一声起处,树梢上的乌鸦尽皆飞离,树梢上已空无一物。 “大人慢走……”如茵朝着空旷的树梢说道。 漆黑的林中忽然刮过了一阵凉风,让她毛骨悚然。 ********* 聂远、柴嫣和耶律依霜三人给马儿包蹄衔枚去掉声响,一路避过两路巡城军,愈发靠近了耶律依霜之父耶律倍所在的府邸。 自走上这条街来,空气便寂静的令人生惧,连一声多余的脚步声都听不得。柴嫣禁不住小心翼翼地问聂远道:“为什么自从到了这边,反而没有巡逻的士兵了?” 聂远拉住小红,思索片刻后似是恍然大悟,当即一看柴嫣和耶律依霜道:“快走!” “怎么了?”耶律依霜奇道。 “朝廷必是要在今晚有所行动,才提前知会了巡城军士避开此处,以免动手时出了误会,多生事端。”聂远说罢此话,翻身上马,三人一路纵马小跑过去。到得府邸前,却见门前灯笼暗灭,阴风森森。 耶律依霜当下大惊失色道:“不好!我们来晚一步。”说罢她就要下马去推开府门,聂远连忙下马将她拉住,仔细察看了一番府门后道:“不可鲁莽。” 柴嫣也下马走到跟前,和耶律依霜一起疑惑地看向聂远。聂远环顾一周,见耶律依霜的坐骑上挂着弓矢,自己和柴嫣带着剑。他当下心念一动,问耶律依霜道:“府中可有总览全府的高处?” 耶律依霜思索片刻后道:“父王喜爱儒学,在府中建一座高楼收藏中原书籍,唤作‘望海堂’,在那阁楼顶上可将府内尽收眼底。” 聂远点点头道:“你带弓矢翻墙上那阁楼,阿嫣你和我带剑从正门进去。” 柴嫣急忙道:“若是府中已经出了问题,我们两个岂不是自投罗网?” 聂远朝耶律依霜晃了一个眼神道:“耶律姑娘箭法如神,我信得过。” 柴嫣不以为然,斜睨她一眼道:“我可信不过她。” 耶律依霜冷笑一声道:“你放心,我还等他为我出后一半的计策,不会让他死。” “你只想让他为你出谋划策,自然不会让他死,若你趁机把我暗中害死呢?”柴嫣道。 见耶律依霜面有轻蔑,柴嫣微微嗔怒,聂远连忙将她拦住劝道:“何必与她较真?我与你一同进去,自然不会让你受到伤害。她若护不得你,我也与你同死。” 柴嫣“哼”了一声,晃晃手中剑笑道:“还是让我保护你吧。” 耶律依霜不愿听他两人说这些在她看来的无用言语,自己当先离去。用得不久,她已携了弓矢翻到偏房屋顶,又从望海堂二层窗台潜入。她全程四处留意,只见此时府中并无灯光声响,静谧得令人害怕。 聂远料想耶律依霜就位,上前推了推府邸大门,谁知一推便开。聂远和柴嫣对视一眼,一起迈入了门槛之内。庭院里寂静无声,唯有风吹过的沙沙响动。 此时漆黑的府邸门堂中,有一人正狠狠地看着推门而入的聂远和柴嫣两人。他身后一人也察觉到了踪迹,低声问道:“什么人来了?是他女儿吗?”前面那正监视着柴嫣和聂远的男人摇摇头道:“是有一个女的,但好像不是他女儿,比他女儿矮些。” “快些解决掉吧,别添麻烦。”后面那人冷冷说道。他嗓音阴柔,十分难听。 前边那监视着的人点点头,却按住刀柄不动,又观察了许久。 “你没把握?”后面那人问道,“饮雪楼上武功在你之前的那些人,应该没有这么年轻的吧?” 前面那人转过头道:“你在这儿等着,别出声。”说罢他拉低了头上斗笠,猛地将面前的屋门“砰”的一声推了开来。 聂远和柴嫣都蓦地看向此人,只见他身材高大,遍身杀气,唐刀柄上缠着丝绦,一眼便能看出他并非是武林俗辈。 “你是什么人?”柴嫣一扬手中剑上前问道。 “是杀你们的人。” 那人话未说完,倏然间拔刀出鞘攻上前来,柴嫣不及多想,一抖长剑迎上。黑夜间刀光剑影哗然作响,一连过到十招,柴嫣已经气力不支,聂远将那黑衣人刀法看得分明,突然叫柴嫣道:“用鬼谷剑法!” 柴嫣心中一惊,刚要出剑,惊觉自己哪里会鬼谷剑法?她正在心里暗骂聂远,忽然见得对面那人一跃退开,扬刀朝聂远喝道:“你是鬼谷传人?” 聂远朗然应道:“正是在下。看阁下的武功路数,莫非是那饮雪楼排名十六的沙陀族第一高手李彦绅么?” 李彦绅狠狠握着刀柄道:“区区十六是饮雪楼主那小女娃的偏见,我拳脚刀剑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总有一日会是第一。” 柴嫣当下悉心观察了聂远和那李彦绅一眼,心想聂远必定在早年走江湖时就了解了李彦绅此人,知他尚武好胜,此时故意用鬼谷剑法来拖住了他。 既然这李彦绅是沙陀族第一高手,那么他今夜出现在此地,也自然是奉李从珂之命而来。柴嫣不由得暗道惊险,耶律依霜自从潞州回到洛阳为了防止被监视,一直未尝回府,若再耽搁两天,她爹爹无疑凶多吉少。 想到这时,她不禁说出声道:“好险,幸好来了……” 李彦绅当下笑道:“来了又怎样?你鬼谷传人武功虽然厉害,但毕竟年轻,在饮雪楼上不过二十。今夜刚好让我将你们一并拿下涨涨排名,纳命来!”说罢他扬起唐刀,飞身砍来。 这紧急时分,忽然听得“嗖”一声响,一支箭矢从斜后方排空驭气射来,正向李彦绅后心而去。李彦绅当下暗道不好,身躯一转勉强避过,可谁知三支箭又紧接其后射来,几无间隔,他未曾料想到这般光景,一时失措,接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极为狼狈。 他一站起,看看插在土里的几截箭矢,当下朝聂远怒斥道:“好小子,埋伏了多少人一起出来罢!” 聂远当下冷笑一声并不答话,这时那秦公公在屋中见李彦绅纠缠了半晌,甚是心急,当下出门催促道:“李彦绅!怎么还没将那两个宵小料理了?” 他话音未落,李彦绅忽然一按他头让他趴下,电光火石间已有一支箭矢从他头顶上飞过,吓得他面如土色。 李彦绅冷哼一声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走!”说罢他飞身上前扑向柴嫣,门户大开,几乎如同饿虎扑食一般。柴嫣一惊,正要接招之时,聂远一把将其拉到身前让她避开。 李彦绅果然并不追赶,与秦公公匆匆跑出了府门。柴嫣看着他两人离去背影,聂远与她讲道:“这般拼命打法往往是逃离前的虚招,若不是非要留人不可,不必硬接。” 柴嫣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耶律依霜在阁楼上见两人跑远,顾不得去见聂远和柴嫣,翻身下楼便去寻耶律倍。到得他卧处门外时,只见其中并无灯火,耶律依霜正要推门而入,忽然一支箭“嗖”的从屋中射出,伴随着里面一人大声叫道:“来人,捉拿刺客!”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二十七章 嗜血白狼 耶律依霜躲过那箭,心道必是父亲有了戒备,急忙朝里面叫道:“父王勿忧,孩儿来了!” 她话一说罢,里面霎时没了动静。耶律依霜推门闯入,一个面容惊恐不定、眼神却杀气腾腾的男人正紧紧地握着一把弓盯着门外,这人正是耶律依霜之父、耶律阿保机长子耶律倍。他身后有一个美人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看见闯进来的耶律依霜,禁不住叫道:“王爷,是霜儿!” “霜儿!”耶律倍一惊一乍,忽然一把抢上前来向门外张望了一番,又慌慌忙忙道:“你被人发现了吗?” 耶律依霜茫然地摇摇头道:“被什么人发现?” 耶律倍又看半晌,丢下弓将耶律依霜拉进屋道:“霜儿你回来得正好!你有所不知,父王被监视已久,今夜却突然一个人也不剩,父王怀疑是他们要动手了,当真是惊险万分……若不是你来,父王就只好铤而走险了。” 耶律依霜暗暗心惊,对耶律倍道:“孩儿险些来迟一步,方才有两个杀手混入了厅堂,现在已经逃走了。” 耶律倍缓口气道:“既然走了便好,走了便好……霜儿,快来向你高姨娘问安。” 耶律依霜心不甘情不愿,仍是只得上前向倚在床边那美人躬身道:“霜儿来晚,让姨娘受惊了。” 高美人颤颤巍巍地上前扶起耶律依霜,忽然听得一声娇嫩的声音说道:“谢过霜姐姐。”耶律依霜向里一看,才见一个孩童依偎在床里,只是方才一直被高美人挡在身后。 耶律依霜朝那孩童微微一笑道:“五弟不要害怕,姐姐来了。” “霜儿,你过来。”耶律倍突然在门旁叫道。 耶律依霜应道:“是。”跟着父亲耶律倍出了卧处门外。耶律倍将她拉到跟前,低声问道:“父王已被软禁数月,如同与世隔绝一般。父王问你,你这番去助你叔父南下,结果如何?” 耶律依霜低头不知该如何开口,盘想再三仍是沉默。耶律倍见她神色有异,蓦地变色道:“霜儿,你实话实说,到底办得如何?” 耶律依霜摇摇头无奈道:“父王,此间说来话长,我一时也与你说不清楚……”她说这话时,蓦地想起三年之前,父王给他亲兄弟耶律德光送上密信邀他南下攻唐之时的期许,她此时不忍与他言明,又吞吐了许久。 耶律倍见她反常,当下颇感不安,问耶律依霜道:“霜儿,父王一直以为你性子烈如男儿,现在怎么这般犹豫?” 耶律依霜忧烦地左右踱了数步道:“此事孩儿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 “既然耶律姑娘不知该从何说起,不如由在下来说。” 耶律依霜和耶律倍一起看向从外院走进来的聂远和柴嫣,耶律倍当下大惊失色,翻身取刀道:“来者何人?找死么?” 柴嫣被他气到,向前迈上一步指着耶律倍怒斥道:“你这汉子好不讲理!若不是聂大侠出了计策,又有我柴女侠武艺高超,你怕是早已命丧于卧榻之上了。” 耶律倍冷哼一声道:“想威吓我东丹国主,凭你们两个毛头小娃还没这个本事!正好本王今夜血瘾又犯,来拿你们解解口忌尝尝鲜。”说罢他忽然一舔嘴唇,脸色阴森下来,在黑夜中甚是骇人。 柴嫣被吓得打了一个激灵,连忙后退两步对聂远道:“好吓人!他说的东丹西丹是什么东西?” 聂远看见耶律倍那般神态,并无惊奇,仍是神色自若地向柴嫣解释道:“辽东曾有渤海国,契丹灭之改称东丹,耶律德光封他做东丹国主,他便是在东丹国主的位子上逃亡中原的。据说他在辽东练了一门吸人血的邪功,叫做‘白狼嗜血’,你千万要小心。” 柴嫣悉心听完聂远解释,兴高采烈地一扬剑道:“我不怕他,来试试他的牙和我的剑谁锋利些!” 此时耶律倍眼珠一红,须发也变得硬如钢针,他突然怪叫一声,将手中弯刀随手一扔,整个人如同饿狼一般扑向了柴嫣。耶律依霜见状不好,在身后扯住耶律倍衣衫道:“父王,你清醒清醒!” 聂远看向夜空,此时月光正是澄亮,他当下不由得暗道不好。却见眼前耶律倍果然狂态尽发,几无理智,耶律依霜根本拉不住他。 纠缠片刻,耶律倍猛地将耶律依霜甩向一边,饿狼扑食一般冲向了柴嫣。柴嫣毫不胆怯,娇声喝道:“接招!”便拔剑出鞘迎上前来。 聂远心中十分担忧,在后对柴嫣说道:“阿嫣,今夜晴朗无云,他运起此功时筋脉力道比之寻常大了十倍,你千万不可轻敌!务必待他这一层血气不足时再想办法制住他。” 柴嫣一边使剑,一边朝聂远答道:“知道了,你避开些,别要伤到了你。” 耶律依霜被甩翻在地后又赶忙站起,刚好见着自己那年幼的同父异母弟迈出门槛。那孩童见得耶律倍狂态,吓得“哇哇”痛哭起来,高美人匆忙上前几步将那孩童抱回屋中躲起。 耶律依霜几步到得跟前问高美人道:“姨娘,父亲是怎么了?” 高美人战战兢兢道:“你父亲自从在东丹国修炼这一门邪门武功时就屡屡犯病,要吸活人鲜血,几个妹妹都已被吓得跑了……” 耶律依霜这才知道父亲嗜血起来,连同床共枕的小妾都不放过,怪不得有姨娘逃跑,当下暗暗吃了一惊。她回身见柴嫣和耶律倍斗得正酣,本想去阻拦耶律倍,但他唯恐耶律倍这邪功被打断有什么反噬作用,不敢贸然动手。 却说自离开潞州以来,聂远一路上常常指点柴嫣学剑,柴嫣有些武学底子,进境飞快,此时和耶律倍交起手来有模有样,不落下风。她当下不由得喜道:“怪汉子,知道本姑娘的厉害了吗?” 耶律倍哈哈大笑道:“小娃子,你不要逼本王再用一层功力,到时弥补两层功力需要的血,可是全从小娃娃你身上来喝啊!” 柴嫣不由得身子一颤,头皮发凉,又壮起胆色一扬剑道:“休要说大话了,本姑娘不怕你!” 聂远心道不好,连忙叫柴嫣道:“不可激他,白狼嗜血若提到五层功力,能与饮雪楼前十的高手一战,你万万不是对手!” 柴嫣心头一惊,正惊慌之时,耶律倍怪笑一声道:“你说得对,白狼嗜血每提一层功力,需要弥补的气血也越多,今日就用你们两个打牙祭。”说罢他忽然后退两步,眼盯着月亮连连怪叫。 柴嫣正看得疑惑,聂远连忙朝她叫道:“他在运功,快出剑阻断他!” 柴嫣应道:“知道了!”飞身上前刺了过去。耶律倍双脚定住,一边看着月光一边与柴嫣盲打。 聂远见柴嫣拿不下耶律倍,忽然也在她身后刷一声拔出剑来。他向前几步,将剑身伸在耶律倍双眼之前。此剑一出,耶律倍目不见月光,霎时竟如同眼瞎一般茫然无措。 柴嫣趁这当头一剑刺向耶律倍肩头,突然被中间插来的一柄弯刀挡下,柴嫣沿刀身看去,却见阻拦之人正是耶律依霜。 耶律依霜接下来刀锋一转,用刀背在眼盲的耶律倍额头重重一磕。她劲力不凡,一刀将父亲敲晕在地。 柴嫣如释重负,后退几步对聂远道:“大侠当真不好当。”聂远不禁一笑,舞个剑花后将剑插回剑鞘对柴嫣道:“不管打得怎样,收剑都要收得潇洒。”柴嫣被他逗笑,也满面欢喜地舞个剑花收剑入鞘。 再看耶律倍时,他已昏迷不醒,面色苍白地躺在地上。高美人拿了一个小壶抢上前来,连连给耶律倍灌了几口方才停下。 高美人一过来,饶是耶律依霜在沙场上也不眨一眨眼,此时也沉默地避开到一旁,不想再看。 柴嫣禁不住好奇,上前看了一眼,却见高美人给耶律倍灌下去的东西淌在他嘴边殷红无比,不是鲜血又是何物?柴嫣当下禁不住一阵恶心,连忙退到了聂远身旁。 高美人警觉地看看聂远和柴嫣,问耶律依霜道:“他们两个到底是什么人?”耶律依霜告与她道:“这二人是我的帮手,姨娘不必害怕。” 高美人这才朝耶律依霜点了点头,又对她说道:“姨娘已经喂你爹爹喝了半壶羊血,他暂且昏睡了过去。我曾听你爹爹说过,他运功到第二层后若不喝人血,至少要静养两日,我们先把他抬回屋中吧。” 耶律依霜听得耶律倍要静养两日,当下不由得暗道不好。高美人见她踌躇,问她道:“怎么了霜儿?” 耶律依霜摇摇头道:“没什么。”说罢她和高美人抬起耶律倍,艰难地放到了屋中卧榻之上。放好之后,耶律依霜迫不及待问高美人道:“姨娘,我爹爹何时能醒来。” 高美人娓娓道:“你父王曾与我说过,他运功若喝不到人血,便只能喝牲畜血后昏睡。两层功力便是两天,五层功力便是五天。” “只能昏睡,便动不得吗?”耶律依霜急道。 高美人点点头道:“你父王说此时他气血最为虚弱,一个不慎翻身下了床就能有性命之忧,以往这时候都是姨娘我日日夜夜守着你父王的。” “让他喝我的血好了!”耶律依霜一边说着,在旁边取了一只酒壶,拔刀便要在手臂上割上一刀。高美人连忙将她拦住道:“霜儿不可,已经来不及了。这办法必须要趁你父王清醒运功吸血才行,他昏睡过去就没法运功,喝下鲜血也是无用。” 耶律依霜听后十分焦急,只得匆匆回到院中将事情讲给聂远和柴嫣,又问聂远道:“如今又该当如何?” 柴嫣自然毫不心疼,“哼”了一声道:“自作自受。” 聂远一时也没了计策,眉头轻皱道:“容我三思……”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二十八章 酒宴 聂远沉思许久,只得摇摇头道:“这番变故事发突然,我根本无法预料得到。如今我也无计可施,不如就等了这两天吧。” 耶律依霜心中一凉,她看看屋内躺着的耶律倍,只觉得心中乱成一团,不知该不该应允下来。 聂远见耶律依霜担心,又对她如实解释道:“皇上如今不在城中,精锐尽出,城中戒备不及以前,也难以派人监视府邸。但此时更要小心朝廷派高手暗杀。如今我武功不在,方才用计吓走那两人也是一时权宜,李彦绅之流的高手若是再来,若只凭你一人,我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耶律依霜心知聂远在武功上应付不了,而如今和聂远熟识的就只有柴荣。可柴荣和她乃是势同水火苦大仇深的大敌,她不和柴荣拼个你死我活已是尽量顾全大局,更不可能与他合作。 此事耶律依霜连提都不想提出来,只朝聂远和柴嫣摆摆手道:“既然李从珂离城不久,行军到潞州至少十日有余,我料想他大概不会在近日回来。我先在家护着父王两日,两日之后再做打算,你们先走吧。” 聂远尚在犹豫,柴嫣扯扯他衣袖道:“她说的不无道理,我们还是走吧,不然还能怎样?这大概便是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确实怪不得我们。” 聂远点点头道:“你说得对。”说罢他朝耶律依霜一拱手道:“告辞。” 耶律依霜还想再说两句,但仔细想想却也无话可说,只得看着他和柴嫣转身离开,暗自发愁起来。她此时已没了人可以托付,若说和聂远也是买卖关系,那她可以依赖的仍是只有她自己。 却说这晚柴荣去过地牢之后,也去秋水阁走了一回,得知了花蝶身死。此事实则也在情理之中,寒鸦中人掌控着许多人的命,而自己一朝身死也是应该,本就不用在阎王处伸冤。只是可惜了洛阳从此只剩牡丹,没了花魁。 柴荣寻不到聂远和柴嫣,便先回到绝剑门等候。聂、柴二人回来之后,柴荣告诉了他们黑袍逃脱地牢之事,柴嫣听后不由得吃惊道:“这人真是本事通天,全天下的人都要杀他,他如今还能又逃过一劫。他若寻个没人的地方藏一辈子,谁还能奈何得了他?” 此事也在聂远意料之中,他当下反驳道:“他一定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柴嫣问道。 聂远答道:“因为这有悖于他叛离寒鸦的初衷,若他叛离是为了寻个无人之处从此铸剑为犁,那即使是寒鸦也找不到他,他这几年也不用活得这般艰难,与死亡作伴。他还行走在这江湖之上,必定是有未了之事,而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一夜无话,第二日天色大亮,众人还未用过早膳,忽然来了一名绝剑门弟子寻到柴荣道:“柴公子,家师有请。” 这几日绝剑门众人和柴荣一行每日相安无事,今日突然煞有介事地请他过去,柴荣不禁奇道:“掌门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说么?” 那绝剑门弟子摇摇头道:“掌门先生也未和在下多说,柴公子去了便知道了。喔对了,也还请鬼谷前辈、聂少侠、柴姑娘一起去吧。” 柴荣打发了那绝剑门弟子回去,寻了师父等人一同去见章骅。章骅已在那悬着“剑胆琴心”的厅堂中设宴,叶长亭、万紫茵率十余弟子立于下首。聂远见今日这般光景,不由得看了厅中迎上来的章骅一眼,揣摩他是什么意思。 章骅先与颉跌博客套一番,分宾主坐定之后,酒过三巡,章骅呵呵笑道:“不觉间前辈一行已在敝门盘桓近月,敝门弟子不识礼数,这期间多有怠慢,还望诸位见谅。” 众人又纷纷和章骅客气了几句,聂远向来沉默寡言,也微微点头致意。唯独柴嫣向来将章骅看做绵里藏针的笑面虎,此时只是自顾自喝酒吃菜,浑若不闻。 众人又互相敬过几轮酒后,章骅对颉跌博道:“章某冒昧问上鬼谷前辈一句,如今天下扰扰纷乱不休,柴公子在潞州举办英雄大会大会群豪,经那潞州城一场血战,虽予以了武林败类寒鸦组织重创,但却仍是没能动其根基。鬼谷向来深谋远见,不知下一步有何打算?” 柴嫣暗自哼了一声,心道:“你未免管得太宽,阿远和哥哥要如何,难道你问便告诉你么?” 却听颉跌博微微抚须道:“世道纷乱战火不休,老夫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纵使有什么谋划,也赶不上如今形势的变化。” 章骅点点头,故作慨叹道:“鬼谷前辈一语中的,此话正合晚辈拙见。如今不论是朝廷还是江湖上的风云都变幻难测,这不,皇上前脚御驾亲征,后脚就又要回来了,也不知是为什么。” 聂远和柴嫣听了这话都是一惊,聂远当即禁不住问道:“不知章掌门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这消息可靠吗?” 一直沉默的聂远突然发问,章骅略一吃惊,随即应道:“章某有几位旧友在朝廷中有一官半职,这消息也是那几位旧友提前给章某知会的。章某也不知真假如何,不过料想至少应是有七分可信吧。” 柴荣在旁听着,心里暗道:“他此行本是要和自己拉近关系,可师父却揪着他要寻绝天门旧事真相,使得他处处不痛快。他这回定是要用这消息试师父的口风,看来自师父提出当年绝天门旧事那天起,他就已在盘算着如何下逐客令了。” 柴嫣也听得不喜,又不敢在这等场合顶撞于人,只能一个人喝着闷酒。聂远在她旁边见了她这等神情,不由得微微一笑,微声对她说道:“我们终于要离开此地了,你不开心吗?” 柴嫣蓦地吃了一惊,连忙问聂远道:“什么时候?那耶律怎么办?” 聂远略一思索道:“此事十分棘手,也怪我当初没能想出一条万全之策。不过契丹人攻来之前务必要将这事了结,不然耶律德光若是能趁兵乱杀人灭口,我们便让他少了一个心腹大患。而且……唉……” 柴嫣忽然叹口气道:“其实那耶律依霜想想也挺可怜的,她一方面和我哥哥为敌,背后却又遭到了叔父的背叛,也可以说是孤身一人……若不是她心里总是存着打打杀杀的念头,我们本可以与她做个朋友。” 聂远为柴嫣说出的这话颇感惊奇,也微一叹息道:“人心中的成见总是如一座大山般难以移除,在她心里,我们的秉性始终是阴险狡诈,信任不得,也不会是她的朋友。” “可是她至少暂时相信你,也是很难得了。”柴嫣道。 聂远摇摇头道:“我觉得她始终把我当作敌人,也始终把我们之间的事情当做买卖。” 柴嫣小抿了一口酒道:“其实说是买卖也无所谓,她本来就一心与我们为敌,我们如果不能得利,为什么要帮她?” “如此说来,这确实是一场买卖,可我买卖的得利,是献给了天下苍生。我相信你哥哥也一样,我们做的一切殊途同归,终究不会辜负了手中青锋和天下苍生。”聂远一喝起酒便不由得多说,他说到此处心中隐隐升起一阵矛盾和踌躇,只觉得自己常常说些漫无边际的空话,却又都是由衷的心里话。 柴嫣见他神态,禁不住莞尔一笑道:“聂大侠,小妹佩服,敬你一杯!” 聂远也朝她一笑,不顾了还有许多人在旁,只顾与柴嫣推杯换盏起来。自那时在潞州柴嫣请聂远外出喝酒未成,两人还未如此畅快地喝过一回,此时他二人自顾自地对饮,竟也喝的不亦乐乎,甚是欢愉,不觉间已然忘我。 却说柴荣听章骅说皇帝回城,暗想能让他结束了这短暂的御驾亲征,必是战事已了。而叛军已经攻陷后唐半壁江山,绝无后退之理,如此说来,必是各路军队都已被分割击溃,皇帝也甘愿坐以待毙了。 章骅当下见得除了聂远与柴嫣旁若无人地吃喝,颉跌博和柴荣都自怀一番心思,便哈哈笑道:“我等江湖中人,今日不说朝堂之事。其实章某请前辈过来,是小徒有事要与柴公子讲……紫茵,你自己来说吧。” 柴荣当下听了这话又甚是疑惑,自己那时在那远山寒江林中倒是救过万紫茵一命,她又像是个正直之人,莫非是猜他将要离去,于那救命之恩念念不忘吗? 他正不解间,下首站着的万紫茵应了一声“是”,接着走上前来对柴荣道:“柴公子,月前在潞州时在下曾与你生过一场误会,那时贸然与你过了两招……” 柴荣点点头道:“确实是有这一节,不过区区这等小事不足挂齿,万姑娘何以忽然说起这件事来?” 万紫茵继续说道:“那时柴公子用了十分精妙的一招,使得我当时一时受困难脱,也让在下一直日夜挂在心里,至今不得破解之法。我心想柴公子行迹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要离去,正想趁柴公子还在时与柴公子讨教几招。” 章骅也跟着说道:“小徒紫茵虽是女子,但平日里却最是争强好胜。柴公子若不嫌弃,便指教她几招,也让其他敝派弟子见识见识。” 柴荣当下甚是怀疑,若说当真只是万紫茵对当初在天刀门演武大会上那一招环山青云耿耿于怀,那她大可单独来与他切磋,何必要章骅特意将他们一行请来,在大庭广众下比试? 思来想去,定是他们一行第一日来时章骅想见鬼谷派武功却未能如愿,今日他便又利用万紫茵心思简单,来试试自己武功比之当年到底如何,比不比得上他绝剑门高徒的剑法。 “你就与万姑娘切磋几招,点到为止,不可失礼。”颉跌博对柴荣道。 柴荣应声道:“是。”说着他执剑下台,一边心中想道:“她若果真是为那一剑耿耿于怀,自己倒不必难为于她,但也不能堕了威风。”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二十二位 柴荣朝万紫茵执剑拱手道:“请姑娘进招罢!” 万紫茵也一拱手道:“公子小心。”说罢她拔剑出鞘,将紫电宝剑细长剑身一抖,似是有意让柴荣看清她将要出招。 柴荣也拔剑出鞘,脚下迈个方位横剑应敌。他方一站定,众人只见紫衫一飘,如同一朵云彩在眼前抹过,而万紫茵手中长剑恰如一道闪电从云彩之间射出,径直攻向柴荣胸口。 柴荣当下暗吃一惊,心道:“上次未曾和她好好交手,看来‘紫衣快剑’果真名不虚传。”他连忙身躯一转避过万紫茵第一剑直刺,接着使起鬼谷捭阖剑,以自己变化多端、轻灵自如的剑法和万紫茵见招拆招起来。 两人一连过了二十余招不分高下,万紫茵使起剑法也走轻灵缥缈一路,与柴荣的身形剑路都多有暗合。青冥剑身呈暗青之色而紫电浅紫,柴荣身着青衫而万紫茵一身紫衣,两人身影分合交错,剑影纷飞,一青一紫美妙之极,在场皆是修剑之人,也都无不佩服。而绝剑门众人自然是期盼万紫茵获胜,聂远柴嫣则是期盼柴荣更胜一筹。 柴荣此时所用的鬼谷捭阖剑法之飘逸灵动在于挥洒自如、大气磅礴,且又变化多端、难以预测,自有一派纵横捭阖、俾睨天下的潇洒神态。而万紫茵剑法身形也是灵动,皆如仙子下凡起舞弄影一般,舞起剑来让人飘飘如在云端。这两路剑法若是让不懂武功之人观看,无疑也能看得胸襟畅快,逸兴遄飞。 两人此时只是各自用着飘然畅快的剑法,其中却暗藏杀招。又过十余招,万紫茵剑尖凌空一点,对柴荣道:“既然阁下有意相让,那就由在下先来献丑。” 柴荣道了一声:“姑娘尽管出招,柴某尽数接着。”说罢他也不敢小视,聚气凝神,准备迎敌。 万紫茵身形一转,变换身位又出数剑,柴荣要看她如何变招,只是闪躲。一连又是十招平平无奇,柴荣心思一松,忽间见得眼前紫光一闪,剑光已然逼到眼前。 柴荣暗道不好,这一剑来得出乎意料,他当下也顾不得起先想定的相让几分,本能地在心中一运五行派武学中的金向内功,重剑刺向万紫茵肩头要害。 万紫茵见他这招来得凶猛,不敢与他两败俱伤,又翻身迈起流风回雪步,重又走起轻灵剑路。 柴荣见她后退,忽然用一个“彗星袭月”,一剑当前向她身上撞去。万紫茵急要闪时,谁知柴荣又是虚招,她这一闪使得柴荣剑势已成,顺势使出“剑控孤山”,将万紫茵笼罩在他的剑势之下。 万紫茵轻灵剑路受制于人,索性连出快剑点向柴荣手腕,柴荣剑势虽广,却及不上万紫茵剑招快如闪电,一时招式将破,形势危急。万紫茵心头一喜,正要放手进攻,柴荣忽然运起云梦缥缈步将身躯一转,剑尖密如雨雾般劈头点下。 这一招正是“雨雾衡山”,柴荣自知剑招速度不及万紫茵迅捷,但这一招不为快剑伤人,只为用密集的剑招封人去路,果然逼得万紫茵一手快剑无处使出。 万紫茵剑招受阻,却看出这雨雾衡山虽然精妙,但却失了灵动,她当下身子放轻,向后飘动数步。 柴荣要保持剑势追击之时,才发现全身失调难以维持,这时他脑中灵光一闪,蓦地闪过自己在虬髯客洞穴中看过的一招虬髯客祖传武功。那一招名唤“荆轲献图”,虽是拳法,却是脱剑为拳,暗合剑法,正合此时境况。 柴荣当即使出这一招俯身冲向万紫茵,万紫茵竟凌空一跃从他身上跳过,随后反手一剑刺出。柴荣回身竭力一挡,退开数步。 两人各自分开,却都在暗暗喘气,不敢松懈分毫。至此两人已过五十余招,真是个棋逢对手,难分高下,一连数招都暗藏凶险、让修行低些的弟子看得真一个眼花缭乱,却又精彩纷呈。 柴荣也不由得暗暗惊叹,他自柴家庄一行以来,剑法进境抵过过去数年之功,若是年前与万紫茵相遇,他必然不是敌手。万紫茵虽未落下风,却也觉眼前对手深不可测,更不知还有多少精妙剑招未曾使出,反而心中惴惴起来。 万紫茵抛去杂念,抖个剑花又一剑刺来,柴荣脚下云梦缥缈步顺势一走避其锋芒,又使出“环山青云”在万紫茵周身游走伺机绝杀。万紫茵心中一惊,不禁说道:“就是这招,等它好久了。”她当下定住心神,要寻柴荣剑招中的破绽。 柴荣见她脚下停住,灵动快捷的优势实则已经丧失,便在她周身连出数剑,逼得她只能左右格挡,一时又落于下风。 万紫茵心中一急,但也不肯认输,她深吸了一口气,瞅准柴荣出剑后的间隙快剑刺出。这一剑万紫茵赌上了浑身内力,快到剑影恍惚,果然在半程截下了柴荣。 柴荣见闪躲不得,一调内息以一个“青松傲立”站住。他这一招五行派绝技使出非但使得下盘稳固,剑招更如树干上的枝杈一般护卫周身,几乎无懈可击。 但万紫茵快剑独步江湖,一剑擦着柴荣青冥剑身刺去。柴荣剑已失位后迅速转身避让,一道紫电刺破青衫,柴荣身侧已感受到了剑身贴着皮肤的冰凉。 万紫茵此剑虽快,至此却已是强弩之末,这兔起鹘落间柴荣脚下一动,众人只听“咔嚓”一声,万紫茵手中长剑挑了一片青衫布料下来,柴荣却已跃开数步。 万紫茵正要反应之时,柴荣使个捭阖剑中的“回身望月”,竟在刹那间翻过身来。 接着柴荣又使出“青光剑影”,却见阴风骤起杀气弥漫,青光闪过之处万紫茵强自屏息凝神反手一剑迎上。然而青冥剑尖停在了自己喉前三寸时,紫电剑方才起势,最终只歪歪扭扭地落在了柴荣胸腹一尺之前。 整个厅堂彻底静谧下来,无人作响。此时忽然听得悠悠一声洞箫起,众人无不吃惊,堂下众弟子一起向外看去,果不其然,院中已多了一袭似雪白衣。 柴荣连忙将青冥剑收回道:“承让了。” 两人比武虽点到为止,不伤和气,却也高下立判。万紫茵心中不悦,收回剑道:“佩服!”说罢她不肯再做言语,撤身退下了一旁,心里却还在暗自琢磨方才那一番比试。 此时厅内众人都被饮雪楼主吸引而出,章骅见了饮雪楼主也甚是惊奇。他虽然知道饮雪楼主乃是当今武林轻功第一,但任由她随意出入绝剑门,他的面子上倒也颇为难看。 章骅不由得快步离座赶出厅外,对饮雪楼主拱手道:“章某久闻饮雪楼主之名,今日阁下光临敝门,章某有失远迎。” 饮雪楼主背朝众人,慢慢放下手中洞箫,轻声说道:“章掌门是小女长辈,不需如此客气。” 颉跌博端坐在厅中喝茶,其余众人纷纷跑出去看传说中的饮雪楼主尊容,却只看到了一座冷冰冰的背影。柴嫣向来喜欢饮雪楼主来去自如的潇洒姿态,也兴致勃勃地拉着聂远出来看她。 柴荣再见饮雪楼主,颇为好奇,上前问她道:“不知楼主此行……” 饮雪楼主道:“你这几月进境飞快,我来知会一声,你已升至饮雪楼二十二位。灭魄已有近年未曾出手,鬼谷子独占榜首,聂远剔除排名,绝剑门全门详情皆列于此榜之上。”说罢她从袖中甩出一张纸来随手贴在绝剑门门旁,白影一闪没了踪迹。 章骅连忙运起轻功飞身向前四处张望,只隐隐约约见得一个白影远去,望尘莫及。他不由得喟叹一声,自愧弗如。 章骅回身取下贴在门旁的那张榜单,微微抚须看了半晌,将之收回了衣衫之中。他又见万紫茵闷闷不乐,到她与叶长亭边上道:“长亭、紫茵,你二人分列廿三廿四,比之之前已有进境,还需勉励。” 万紫茵听得自己比之柴荣只是微微落后,又禁不住暗暗喜悦,叶长亭对她笑道:“师妹刚才那几路剑法比以前已经大有进境,不过柴少侠最后那一剑端的厉害,若是换了我,或许做的还不如师妹好。” 柴荣这时才留意到万紫茵竟对这场输赢这般看重,也上前来与她说道:“其实万姑娘这一场剑使得可谓完美无瑕,若不是万姑娘最后那一剑手下留情只拆了柴某衣衫,指不定柴某根本没有机会出那最后一剑。” 万紫茵心中虽是有些受用,但并不表现出来,仍是一副没什么心情的模样。章骅不禁斥责她道:“为师不是说过么?饮雪楼这所谓排名不过是那楼主以一己之见臆造,当真不得。若是她那所谓排名就真的丝毫无误,武林对决还动什么刀枪,不如报出排名来比比谁高谁下了事。” “哈哈哈哈……”颉跌博从厅堂中朗声大笑着迈出,“这话说着倒是中听。” 章骅笑道:“小徒无知,让前辈见笑了。” 颉跌博摇摇头道:“年轻气盛,本就该是意气风发去争夺高下之时。老夫就向来不喜听什么清心寡欲、立地成佛的废话。” 柴荣暗暗叹了口气,却不知智璇大师到底做了什么事这般不称师父的心,让师父执意处处与他心思相反。 却说饮雪楼主到得绝剑门外一里开外的一个偏僻处,停下轻功闲庭散步起来。她慢慢把玩着手中洞箫,口中呢喃道:“鬼谷……鬼谷……” 她闭上眼默然摇了摇头,拿起洞箫吹了一曲。这一曲起先悠扬婉转,继而骤起波澜,最后又落于沉寂,甚是哀伤落寞。 “什么饮雪楼主、轻功第一,好像也没甚么稀奇。”饮雪楼主身后十余步墙后,一个衣着利落却又不失华贵的中年男子哂笑一声道。 “三堂主,大堂主让我们来探探风声,还是小心为妙,以免打草惊蛇。”一旁一名下属打扮的弟子道。 中年男子摇摇头笑道:“你莫担心,这件事耽搁不了多少功夫。我甘玉轩今日就是要捏着那小女娃的脸,让她把御风堂轻功写在饮雪楼第一,之后再去教训那姓柴的不迟。”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三十章 甘三堂主 那后辈弟子不敢涉险,又劝诫道:“三堂主……大堂主只要我们探听消息,不可贸然动手……” 甘玉轩勃然变色道:“你是三堂主还是我是三堂主?就是老大在这儿他也得听我几分意见,你算什么东西?当年本堂跟着大堂主血战寒鸦扬名江湖时,你不过是个撒尿和泥的小孩,也敢对本堂发号施令?” 那后辈弟子只得惶然低下头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甘玉轩哼了一声,吩咐他道:“你去招呼兄弟们集合,待会跟本堂先杀那两姓家奴一个下马威。现在么……据说还没人见过饮雪楼主的脸,本堂今日便要做那第一个见过的人……嘿嘿……” 却说御风堂修炼轻功首要便是练气,身子必须身轻如燕不可。因此这甘玉轩已过不惑之年,仍是体态翩然,自有一副风流仪表,然而倒也一如他那身死潞州的侄子那般轻浮。 弟子应下之后回身离开,甘玉轩见四周没了人,飞身一跃在空中打个旋要跳到饮雪楼主面前。饮雪楼主对他举动洞若观火,曲声一停,她身子轻轻一转,又背对着甘玉轩。 甘玉轩看着饮雪楼主娇弱背影,嘻嘻笑道:“你就是饮雪楼主?” 饮雪楼主点点头道:“是。” “你可知道本堂乃是何人?”甘玉轩问道。 “御风堂三当家甘玉轩。”饮雪楼主冷冷说道。 甘玉轩向一边踱起步道:“喔……不愧是饮雪楼主,果然见多识广……其实本堂很是佩服你这么一个小女子。”他一边说着一边向饮雪楼主正面转过去,饮雪楼主也缓缓地转着身,始终背朝于他。 甘玉轩深得御风堂上乘轻功“冯虚御风步”之精髓,迈起步伐如在云端,悄然无声。然而饮雪楼主却如同背后生眼一般,始终能正好背对于她。 甘玉轩十分不悦,蓦地停住步伐继续说道:“本堂佩服你的是,你这么区区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竟然能将江湖上各门各派有名有姓的人物记个清清楚楚。可你那饮雪楼排行是个什么东西,本堂就不敢恭维了。” “告辞。”饮雪楼主也不争辩,忽然冷不丁说了一声,起步便走。 甘玉轩连忙叫住她道:“慢着!你不是号称江湖中事无所不知么?本堂今天恰恰有事问你,你最好莫有半份虚假。” 饮雪楼主道:“说与不说,全凭我的心情。有时碰上些厌烦之人,我就不想说。” “哦?那楼主今天心情是好还是不好?”甘玉轩问道。 饮雪楼主沉默片刻,忽然说道:“不想说。”说罢又要迈步离开。 甘玉轩大声叫道:“好!你便走罢!本堂让你先走一百步,待到追上再问你这问题。” 饮雪楼主似是懒于搭理,自顾自地向着城外方向而去。甘玉轩果真一直待她走到一百步,忽然口中念个口诀,脚下生风般飞驰而去。他见饮雪楼主仍是自顾自慢走,甘玉轩心中暗暗哂笑了一番。 他这冯虚御风步运到顺畅之后脚下如同踩着疾风,转眼间已到饮雪楼主背后五步之内。这时却见饮雪楼主衣衫一飘,身如彩凤般浮在半空,接着她白靴在冲来的甘玉轩胸口一踏,甘玉轩急忙横臂阻挡,饮雪楼主这一借力,顷刻间就飘到了十余步外。 甘玉轩朝她叫道:“投机取巧,算什么真本事?”说罢他身子提纵,又朝饮雪楼主追赶过去。 饮雪楼主也运起轻功,在甘玉轩十步之前前行。这两人轻功都已登峰造极,甘玉轩如同脚下踩风,而饮雪楼主则如雪凤乘风,各有风采。 甘玉轩紧追不舍却难以缩短距离,这时他一看将至城门,暗道:“不能招惹了官军,多生是非。”想着他蓦地停住,叫饮雪楼主道:“今日本堂不与你玩了,不过本堂行走江湖有一个规矩,那便是凡要看我一眼的姑娘,我便要陪她一碗酒喝;凡是我看一眼的姑娘,我便要她陪我一碗酒喝。” 饮雪楼主默然无语,甘玉轩继续道:“今日本堂一路追着姑娘背影跑了这许久,好不辛苦!望姑娘来日赏光,本堂其实本想要问清你这饮雪楼轻功排名是如何排出,再与你好生说说这排名该怎么写……” 他话未说完,饮雪楼主早已就不耐烦,一闪身没了踪影。若放在平时,甘玉轩必要纠缠到底,可他此时苦于自己侄子身死这事在御风堂如同翻江倒海,不敢再拖延,只得先将饮雪楼主记下,起身返回。 到了刚才那处时,十余精干弟子已经从四方集结回来。其中一人迎上道:“三堂主,弟子已经查明,那姓柴的此时就在绝剑门。弟子已安排兄弟监视,不会让他跑了,是不是等大堂主过来再……” 甘玉轩一摆手道:“不必了,章骅那个狼狈为奸的东西,本堂早就想收拾他,跟我来。”说罢他一甩袖袍,大摇大摆径直往绝剑门而去。 绝剑门中刚刚经过一场比试,酒过三巡客气一番,堂下一名弟子忽然慌慌张张跑上前来道:“不好了师父!外面有十几人径直从大门闯了进来!” 章骅慈眉一横,呵斥那弟子道:“没大没小,护门弟子呢?” 那弟子连忙解释道:“那十几人身形吊诡,师兄弟们碰不着他们。” 章骅当下朝叶长亭使个眼色道:“长亭,你与紫茵带人去看看是哪路宵小作乱。” 叶长亭应声道:“是。”转身便要出门,此时突然听得一声长啸道:“不劳叶少侠移步,甘某不请自来!”接着却见练剑场外十几人纵身一跳,眨眼间便齐齐站在了厅堂之外。 叶长亭和万紫茵早已率众弟子持剑堵在门前,朝甘玉轩等人怒目而视。章骅冷笑一声,迎上道:“甘三堂主,好久不见。” 甘玉轩哈哈笑道:“章老儿,你莫要给本堂揣着明白装糊涂,速速把那姓柴的交出来!否则莫怪甘某翻脸不认人!” 柴荣听了章骅与甘玉轩互相报过名号,蓦地想起当初金面猴曾放过一言,说他已用手段引得御风堂怀疑绝剑门和自己,这误会果然生了出来。 柴荣还未反应,柴嫣早已禁不住要上前骂甘玉轩,柴荣连忙将她拦住,自己快步上前道:“久闻甘三堂主轻功盖世,今朝一见,名不虚传。” 甘玉轩见柴荣带剑,只道他也是绝剑门人,指着他斥骂道:“你是何人?也配和本堂搭话?” 柴荣当即应声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邢州庶人柴荣便是。” 甘玉轩当即哈哈笑道:“什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堂就弄不清你到底姓柴,还是姓郭?” 这时御风堂十余人中不知谁突然叫了一句:“两姓家奴!”说罢十余人一起大笑不止。 柴嫣在后面怒火中烧,便要拔剑冲上前去教训那甘玉轩。聂远连忙将她拉住道:“不必心急,这等侮蔑阿荣不会放在心上。” 柴嫣狠狠瞪了甘玉轩两眼,退回两步到聂远身旁。这时她忽然觉得胸腹一痛,一阵烈火灼烧感沿着经脉层层传递上来,顷刻间她头脑一热,眼前突然一片昏黑,身子一软就要倒下。 聂远连忙扶着她道:“你怎么了?” 柴嫣瘫在聂远臂膀中,似是全身都痛得难以言语。颉跌博过来替她把把脉道:“是苈火毒发作。” 这些日子聂远几乎已将这苈火毒忘记,他当下甚是焦急,问颉跌博道:“这些日子她体内的苈火毒不是没发作过么?怎地今天突然这般厉害?” 颉跌博道:“苈火毒对内功越是深湛之人戕害越深,这些日子她武功比以前强了许多,气候又骤然变凉,激起了那苈火毒活性。你现在无法救她,为师先替她护住心脉,以免毒火攻心。”说罢颉跌博暗暗将真气自指间输入了柴嫣经脉中。柴嫣仍然睁不开眼,但紧皱的眉目缓和下来,似是陷入昏睡。 却说柴荣被御风堂人取笑,当下坦然应道:“义父待我如同亲子,我亦敬之如同生父,随甘三堂主如何来说。甘三堂主匆匆而来,不如开门见山,莫要在口舌上争高下。” 甘玉轩突然勃然大怒道:“姓柴的,你别装作个狗屁不知。我问你,我家少主兴冲冲去你家英雄大会给你这个脸面,他怎么就死在了你家里?” 柴荣早知御风堂这一番麻烦避免不了,他本想日后亲自上门说明,致以哀意,可英雄大会之后他便来了洛阳,一路诸事繁杂,他也并未得有闲暇能去远在荆楚之地的御风堂拜会。 此时他只得上前解释道:“贵堂少主之死,在下也十分悲痛。当时英雄大会杀得昏天黑地,未能照料到贵堂公子,实乃柴某之过……” “你的意思是我御风堂的武功比不过你们,自不量力了?”甘玉轩喝骂道。 柴荣觉出此人已经深信了甘震之死与他有关,百口莫辩。甘玉轩又继续道:“好一个玉麟公子,原来是一个嫉贤妒能的红眼货色。看不得我家少主风光,便找人佯装高手趁乱害他性命,置我堂堂御风堂于何处?亏得我家少主竟未提防于你……” “阁下凭一个怪人的只言片语便血口喷人,好不讲理!当时在场群豪数百,个个心如明镜,贵堂大可一一问询。柴某生平未做亏心事,夜来不怕鬼叫门!”柴荣不禁反驳道。 甘玉轩又嗔怒道:“当年我武林正派与寒鸦大战数年,本堂进寒鸦腹地探听消息如同闲庭散步,还用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儿教本堂如何打听消息?今日你除了跟我回总堂听候堂主发落,再无别的选择。” 饶是柴荣向来冷静,此时也难以压抑心中怒火。他知十余年前绝天门在时曾有一场正邪大战,彼时御风堂立过大功,自此在江湖上独树一帜,各门各派均十分敬佩。 这番事故是御风堂折了少主在先,本是一件痛事。可御风堂不由分说认定金面猴是柴荣派出的人,这般情景,连叶长亭和万紫茵都也看不下去,各自握紧了手中剑柄。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三十一章 梁子 “柴某若是说‘不’呢?”柴荣平心静气地反问道。 甘玉轩当下咧着嘴冷笑一声道:“哼哼,说‘不’?”他话说到一半不再说下去,而是看了看朝自己怒目而视的叶长亭、万紫茵二人,又向着章骅道:“章掌门,甘某今日专为这姓柴的而来,没有和绝剑门结下梁子的意思。本堂愿与绝剑门继续修好,也希望章掌门勿要引火上身。” 这话中颇有警告意味,章骅当下冷冷答道:“章某向来以为,我们武林中人当以和气为重,绝剑门从来不愿无事生非。可现在是甘三堂主不给章某面子,主动将火苗甩在了章某身上!” 甘玉轩微微低头道:“如此说来,都是甘某捉凶心切,对贵门多有冒犯,甘某在此给掌门赔罪了。” 柴荣心知甘玉轩是要将绝剑门撇开,单独对付自己。他又料想依章骅行事风格,必是要左右周旋调和一番,两边不得罪。而今日师父尚在背后,绝剑门高手云集,他御风堂区区一个甘玉轩自然掀不起什么风浪,柴荣担心的是今日若再次动武,这个梁子自然是越结越深。 “甘三堂主,好久不见,还记得老朽吗?”众人正对峙间,颉跌博突然从众人后列迎面走出。 甘玉轩看清这仙风道骨的老人样貌,霎时吃了一惊,连忙问候道:“算来自从上次与鬼谷前辈别过已有数年,晚辈与家兄一直闭关未出,未曾拜访前辈,前辈近来可好?” 颉跌博抚抚须道:“敝门麻烦临头,怎能称得上好?” 甘玉轩显得颇为惊奇,连忙问道:“什么人如此大胆,敢找鬼谷前辈的麻烦?” 颉跌博摇头道:“那人并非是找老夫的麻烦,是找小徒的麻烦。” “是聂少侠遇了麻烦么?说起聂少侠,甘某上次见他时,他还是个尚未长成的孩子。”甘玉轩笑道。 颉跌博并不正面回答,却突然慨叹道:“不想御风堂几位堂主闭关几年不问世事,御风堂做事的手段和当年想必竟已是云泥之别。想当年武林之中,以寒鸦五行御风堂最是消息灵通,探听情报上我正派尚有五行派御风堂一起与无孔不入的寒鸦抗衡。但近来这些年,贵堂的本事可是落后得很啊!” 在场众人静静听着颉跌博评判御风堂,并无一人作声。众人纷纷在心里赞叹,能如此直白地训斥心高气傲的御风堂,全江湖恐怕唯鬼谷子一人而已。 甘玉轩听得甚是心中不快,但碍于颉跌博之江湖地位,只得青紫着脸胡乱搪塞过去。一旁亲信见他刚刚出关不久于诸事不明,连忙附到他耳旁道:“三堂主,姓柴的和鬼谷子关系匪浅,小心为妙。” 甘玉轩听了这消息暗道不好,暗自心想道:“这回倒是本堂大意,想不到几年随兄长归隐幕后不问江湖,这姓柴的竟攀上了鬼谷这根高枝。怪不得鬼谷老儿说御风堂的本事落后,我竟然没先查明了柴荣的人际关系,失策失策……” 他接着又转念一想,不论如何不可服软露怯,便仍是镇定自若地对颉跌博道:“鬼谷前辈,收徒乃是门派大事,所谓‘教不严师之惰’,若是收徒不慎败了名声,可是大大的不妙。” 颉跌博面无表情地应道:“老夫知道三堂主说的什么意思,还请劳烦回告贵堂大堂主,就说老夫改日自会去贵派总堂亲自拜会。” 颉跌博一旦恢复这面无喜怒的神情,便最是不怒自威。甘玉轩心道这事情自己难以摆平,必须要大哥出面,便应下道:“敝堂只为讨个公道,绝没有难为前辈的意思,晚辈兄弟四人在御风山庄恭候前辈。” 说罢他一拱手道:“诸位告辞!”转身便走。万紫茵为他擅闯师门气愤,想要阻拦,被章骅轻轻拦住。 一众御风堂弟子也连忙跟随甘玉轩离开,众人出了绝剑门许久之后,先前那亲信弟子忿忿道:“鬼谷老儿摆明了护着那姓柴的。” 甘玉轩咬咬牙道:“今日高人在此,本堂也不是对手,只能等大哥出山。哼,是他自逞威风要来御风总堂,到时我兄弟四人联手,任他再大的本事,在御风堂的地盘也别想翻了天!” 却说这日甘玉轩走后,柴嫣身子无碍,不久也醒转过来。今日散会之后,章骅叫住叶长亭和万紫茵问道:“长亭、紫茵,你二人如何看待御风堂这一番威胁?”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妄言,最终叶长亭思索一番后回答道:“近些年御风堂名头倒是略逊于我绝剑门,可据说他御风堂当年的四位老堂主十分厉害,徒儿以为我们绝剑门还是要尽量避免与之为敌才是。” 万紫茵跟着说道:“话虽如此,不过我和师兄年纪都还轻,他们那四位堂主隐退已久,徒儿也没亲眼见过他们身手到底如何。” 章骅道:“那便让为师告诉你们,御风堂四名堂主乃是亲兄弟四人,而他们四人轻功排名皆在饮雪楼前十之中。此外他们的暗器功夫在名门正派也鲜有人及,大概唯有寒鸦四杀中的那梭镖客才能匹敌。” 万紫茵听了不由得惊讶道:“如此说来,他们若要暗中使些手段,还当真是难以提防。” 章骅点点头道:“成为御风堂的敌人是一件令人时时刻刻如坐针毡的事情,这也是为什么他那少主和三堂主敢那般飞扬跋扈。”说着他又面露微笑,话锋一转道:“不过你们也别忘了,他御风堂虽不太好惹,可我们绝剑门也有一柄镇门之剑从未出过鞘。” 叶长亭试问道:“师父所说,莫非是……” 章骅抚着短须笑道:“正是你们那自称剑痴昭烈的师叔!你师叔为首的蜀八剑虽口口声声隐居修行,可这些年来不知蜀中有多少门派慕名前去挑战,最终却都无一声音信,你们可想过为何?” 万紫茵恍然大悟道:“定是他们都败下阵来,而师叔沉迷于修剑,从未宣扬过而已。” 叶长亭也道:“原来如此……那时我和师妹率六名剑法寻常的师弟妹组成的武侯八剑阵,对敌天刀门首席三刀连同四大刀派,尚且不落下风,真不知由师叔带蜀八剑亲自坐镇是何等威力!” 章骅点头道:“你师叔八剑力压蜀中群雄,连为师都要佩服几分啊!” 这日傍晚,颉跌博唤来柴家兄妹和聂远商量道:“如若章骅所说属实,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洛阳。等到叛军兵马一进洛阳,到时玉石俱焚,再要脱身就麻烦得多。” “可……”柴嫣犹豫道,“可柳姐姐是在洛阳城里失踪,契丹人的事情也还没了结,还有那天我遇上的那个怪里怪气的老头、鬼谷爷爷想查明的那些旧事,这些事情都还没有结果。” 柴荣对柴嫣道:“柳妹之事我已托五行派的兄弟们放出消息四处留意,仅仅如此在洛阳城里傻等并非良策。” 聂远也道:“再见紫霄真人要去江陵,迟早南下。至于耶律依霜之事,我倒总是放心不下……” 柴嫣幽幽叹口气道:“其实我不想现在离开,也不单单是为了这些事情。我们从柴家庄以来就一路南下躲避战火,可我们前脚到一个地方战火就又烧到了背后,我们就似乎是在逃亡一般疲于奔命。” “阿嫣……”柴荣叫住她想要安慰,自己却欲言又止。颉跌博摆摆手道:“说是逃亡也不为过,大势难违,小不忍则乱大谋。” “师父,让我留下吧。”聂远突然说道。 此话一出,柴荣和柴嫣一齐惊讶地看向了他。聂远又解释道:“事已至此,若是耶律倍一脉死于乱局,我们的棋局必将缺乏最为关键的一步。” “留得青山在,一定还能有别的办法。师兄你一个人留下,又无武功,实在太危险了。”柴荣劝阻道。 聂远并没有回答,但柴嫣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答案,她连忙抢着说道:“我和你一起留在这儿,我还要看遍洛阳八大景,怎么能走?” “洛阳风景有机会再看不迟,我们不能在此迁延了。”柴荣道。 柴嫣摇摇头固执道:“待到胡马窥江去后,兵乱下的洛阳一定大煞风景,我就要现在看不可。” “胡闹!”柴荣喝止道,“如若要留,也是我和师哥留下……” 聂远劝阻道:“阿荣你留下有诸多不便,一则你不可与契丹人有交以免落人口实,二则你和师父最好尽快去了结御风堂之事,免得他们这段时间四处散布消息惹得三人成虎,再拉帮结派不利于你。” 柴荣还想再行商量,话未出口,聂远继续说道:“此事不必再说,我意已定。何况我既然已经和耶律依霜定下约定,也无半途而废之理。” 柴嫣听了这话蓦地心急起来,她突然叫一直沉默的颉跌博道:“鬼谷爷爷,你怎么不劝劝你这犟徒弟?他竟胆敢违抗师命,是不是打得轻了?” 颉跌博冷静地摇摇头道:“老夫不会去干涉一个鬼谷传人的选择,即使老夫是他的师父。” “那我也留下!”柴嫣坚定道。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三十二章 问心不问路 柴嫣坚执与聂远一同留下几日,柴荣奈何她不得,只能应允,聂远情知劝不了她,也不多说。柴荣又将诸多事宜吩咐一番,和师父筹备起南下之事。 御风堂总堂设在南平国江陵城外山庄,所谓“千里江陵一日还”,御风堂依托长江之利可轻松来往于长江下游诸城。汉地九州的荆州之地又最是四通八达之处,御风堂南倚长江北可入中原,建堂在此可谓占据天时地利。 柴荣想到自己要去御风堂,心中也掺杂了半分担忧、半分期盼。 却说这日一早,颉跌博等人来向章骅辞别。这倒也在章骅意料之中,章骅挽留一番,又要设宴饯别,都被颉跌博推辞回去。 临别之时,章骅带叶、万师兄妹将颉跌博四人送到绝剑门外,章骅又对众人道:“鬼谷前辈此行洛阳,是敝门蓬荜生辉。只是章某招待不周,一路上还生了许多意外,令章某深感不安……” 柴荣应道:“章掌门说的哪里话?柴某此行洛阳,亲眼见到了武林剑宗绝剑门之盛景,果然名不虚传!柴某深觉不虚此行,大有裨益。” 章骅答道:“柴公子,你剑术天分非比寻常,待到大成之日定能名动江湖。至于那园林怪事,连章某也所知不详,柴公子不必记在心里忧烦了。” 章骅愈是不让柴荣记在心里,他便愈发觉得事情不简单,当下拱手道:“章掌门于柴某有知遇之恩,柴某铭记在心,感激不尽。” 章骅点了点头,正要作别,这时万紫茵突然上前拱手道:“柴少侠,多谢你那日救命之恩,我和师哥会一直记在心里。” 叶长亭也由衷道:“柴少侠胸怀宽大,叶某钦佩不已,还望柴少侠此去珍重。叶某和师妹还在洛阳,但凡有柳姑娘一点消息,定会快马加鞭告于公子。” 柴荣朝两人拱手道:“如此便多谢二位了。”说罢他又对章骅三人一齐道:“战事将至,众位千万保重。” 几人纷纷应下,又再寒暄一番,颉跌博四人各自上马朝洛阳城定鼎门而去。到得门前,聂远和柴嫣分别勒住自己骑着的小红小紫,柴荣再三叮嘱询问于二人,颉跌博却只是微微发笑,在旁沉默不语地看着。 柴嫣不久便听得烦了,她摸摸小紫马头,又对柴荣道:“你不要再啰嗦了,小红小紫都是通人性的,若是碰上麻烦,打不过我们就走为上策,谁也别想伤了我们。” 柴荣无奈地摇了摇头,神情严肃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再说你们若是碰上了轻功高手该当如何?” 柴嫣不悦道:“我就不信这个邪,不管是轻功再好的决定高手,我不信他的耐力也比得过这两匹宝马。” 聂远也笑道:“阿嫣所说倒不无道理。其实你也不必如此担心,阿嫣的武功虽然不高,但应付些小麻烦也是足够了。总不能什么麻烦都想着以武功解决,这世上不会武功的人本就是多数。” 柴荣只得勉强道:“话虽如此,武功高些,总是多一分心安。”说罢他回身看了一眼守卫森严的洛阳定鼎门,此时的驻守兵士虽不是主力精兵,但也盘查甚严。 柴荣思索一番,在身上摸出李筠借与他的亲军从马直军牌,对聂远和柴嫣道:“若京洛情况有变,城中尚有五行派弟子策应。只是我还在想,我出城后如何设法将这面军牌给你们?这面军牌在手,你们到时离开就方便得多。” 聂远摇摇头道:“若是过几日当真换了天,这军牌让我拿着也是无用,你就不必给我了。你这一路南下还需过几处唐军关卡,你还有用着之处。到时候我和阿嫣自会择机脱身,你不必心中挂怀。” 柴荣啧啧叹口气道:“你们让我怎能不心中挂怀?师哥,你为我如此涉险,让我如何过意的去?” 聂远轻轻一笑道:“我又不是替你做事,只是我认定该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完不可。” “哪怕面对的是千军万马,也一定要做到。就如那时,你救下本来素不相识的哥哥和我一样。”柴嫣说道。 柴荣心中当下感怀万分,但他却不知该如何与他那寡言少语的师兄表达,而聂远也向来不会将心中喜怒说与他人。两人沉默半晌,柴荣最终拱手告别道:“师兄千万珍重,我与师父先去了。” 聂远应道:“你和师父且在江陵稍候几日,我和阿嫣这两天事情一了,马上便过去会合,到时江陵再会。” 告过辞后,柴荣和颉跌博勒转马头,在城门口亮出军牌出城而去。一路上聂远和柴嫣的身影萦绕在他心头,颉跌博见他心事重重,笑问他道:“还在想你师哥和妹妹?” 柴荣点了点头,自己纠结半晌,又不禁问颉跌博道:“师父你一如师兄的父亲一般,可否告知徒儿,师兄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颉跌博眺望远方,抚须叹道:“远儿心思与常人多有不同,可要说他秉性复杂,其实也并不准确。一言以蔽之,远儿大概是一个从不会辜负别人的人吧,他生来就是问心不问路。” 柴荣生在乱世,也见了乱世下的浮世百态,可他还从没见过师兄这样的人。他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江湖是一个问路不问心的地方。 聂远处在这世间,仿佛就是行走在他自己独一无二的江湖。无论这世间如何,他心中自有一个执剑的少年,走在他那问心不问路的江湖里…… ********* 送走颉跌博与柴荣,没了年长自己几十岁的长辈,又没了常常在耳边啰嗦的兄长,柴嫣霎时感到浑身都轻快了许多。她兴高采烈地问聂远道:“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去找那个姓耶律的吗?” 聂远摇摇头道:“此时她父王多半还是在昏睡之中,时候尚早,我们晚些再去不迟。” “那去找黑袍的下落么?”柴嫣又问。 聂远又否认道:“我们没有分毫线索,要找一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何况他现在多半重伤未愈,一定将自己藏在了隐秘的地方疗伤,更难寻得。” “那……你教我练剑?”柴嫣再试探道。 说起武功,聂远神色略一显愁,对柴嫣道:“这事必须要权且搁下。入秋入冬后苈火毒的毒性都会再上一个层次,且你内功根基越深,苈火毒对你身体危害便越是厉害,因此你在武功上千万不可冒进。其实若非不得已,我本希望你永远不必修习武学……唉,我这些天得空先教你些吐纳之法,希望能缓解些你体内的灼烈之气。” 柴嫣鼓鼓腮帮不悦道:“这苈火毒真是烦人得很。” 聂远情知若非柴嫣内功根基几乎为零,苈火毒实乃危险万分的致命毒药。他此时见了柴嫣忧烦模样,心中一软,对她道:“若是以后有机会,我们去西域寻解药吧。” 柴嫣当下一喜,随即又神色委顿下来,叹口气道:“去西域路途遥远,我还听闻那边黄沙漫天,你现如今身子羸弱,经得起这个折腾吗?” 聂远道:“世人皆言塞外全是大漠黄沙,荒凉无比。我却觉得,江南的莺歌草长固然是美,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却是一副别样美景。人生一世若是没见过这番壮阔,也是一大憾事。” 柴嫣不由得喜出望外道:“这便是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本姑娘和聂大侠想得简直一模一样!”她向来喜欢玩乐,又喜欢耽于幻想,此时又已沉溺其中。 两人就如此这般漫无目的地在洛阳天街纵马慢游,暖意尚在,微风徐来,端的快意无比。 “我们去哪?”柴嫣回过现实中来,问聂远道。 “难得空闲,不如寻个客栈睡个饱觉。”聂远显得眼色昏沉,打个哈欠骑马便走。柴嫣连忙快马加鞭几步赶上了聂远,一拧他胳膊道:“难得空闲,怎能浪费在周公那里?陪本姑娘去游玩罢……” “大兵压境之下,难得柴姑娘还有如此雅兴。”聂远笑道。 柴嫣做个鬼脸道:“我若做了女皇帝,定是只晓得吃喝玩乐的昏君。白马寺的暮鼓钟声已经听过,今日天晴,正好去看金谷园。” 两人买了美酒纵马同饮,正是秋风得意马蹄急,鲜衣怒马少年时,两人全然将一应俗事抛到脑后,快意无比。 两人一路看遍金谷园、平泉景、铜驼陌、龙门山,又上洛阳桥顺着洛水远眺。却见日暮西山,桥下波光粼粼,河水旁的晚风着实惹人心醉。 “只可惜现在还未入深秋,‘洛浦秋风’这一景只能唤作‘洛浦晚风’,可真是一大遗憾。”柴嫣倚着桥栏叹口气道。 聂远看着瑟瑟江水,对柴嫣说道:“我其实很喜欢水,也许是喜欢水边的风。一天从朝到暮,水面上的风景各异,风也各不相同。” 柴嫣好奇地看向了聂远,他此时的眼中突然有了一种温柔的光芒,好像不似从前那般冰冷。 “某一年的秋季,我们再来吹这一场没来得及感受的秋风可好?”柴嫣任由江风将她发髻吹乱,躺在风中问聂远道。 聂远点头道:“好。” 柴嫣嫣然一笑,一拍聂远胸口道:“君子一言……” 聂远也笑着应道:“快马一鞭!” 日光暗淡,夜色渐起之时,柴嫣将聂远拉下桥骑上马道:“还有最后一处邙山晚眺,今日时候刚好,我们快些去吧。” 聂远见她奔走一天,仍是毫无倦色,不由得笑道:“你倒真是心急,非要一次将风光看完不可。” 柴嫣心中蓦地升起几分愁丝,她抬头看着聂远道:“因为我永远不会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来。” 聂远看出她眼神中的忧郁,对她道:“你说得对……那我们就今朝有酒今朝醉,去看邙山夜景。” 柴嫣喜笑颜开,两人又去往城北。暮色降临,山下愈发僻静。 两人正纵马慢行间,耳边忽然听得一声娇声呵斥道:“奸贼,哪里走?纳命来!”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三十三章 邙山晚眺 话音未落,一名蒙面人突然从夜色之中窜出,持剑直刺马背上的聂远。聂远猝不及防,翻身下马连续避开数步,那蒙面人绕过马匹紧追不舍,一柄剑在聂远身后弄影。 柴嫣在旁见状大吃一惊,连忙一跃下马挡在二人之间,抽剑出鞘与那黑衣蒙面人斗作一团。聂远在后看着,却见这蒙面人和柴嫣身形相仿,剑法也温和舒缓,倒不像是用来厮杀的致命剑法。 两女武功都是平平,十余招下不分胜负。聂远在旁看出那蒙面女子破绽,对柴嫣道:“头重脚轻,攻她下路。”柴嫣一听聂远指点,当下虚晃一剑,又俯身刺向蒙面女子小腿,蒙面女子一时失措,连退数步方才躲开。 柴嫣步步紧逼却未能得手,那蒙面女又已重整态势伺机反击,聂远又道:“门户不严,攻她左臂。”蒙面女听了聂远叫唤,慌乱挥剑向左臂格挡,却顾此失彼,右边门户又开,柴嫣果断刺向蒙面女右臂,正点在她小臂之上。 蒙面女惨叫一声,“当啷”一声软剑落地。聂远唯恐柴嫣手快伤人,连忙叫道:“阿嫣,剑下留情!” 柴嫣当即应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与此同时她剑已收回。她虽未刺在蒙面女要害,可那蒙面女看来并非能耐得住痛的江湖老手,此时她紧紧扣着柴嫣的剑尖点出的伤口,身子微颤,看起来颇为惊惧。 柴嫣上前两步欲要揭她蒙面布,聂远轻轻将她拉住摇了摇头,又自己开口问那蒙面女道:“姑娘是什么人?又为何不由分说袭击在下?若是在下何处得罪了姑娘,还请明示,在下自当谢罪。” 蒙面女当下后退两步,看着聂远冷笑一声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你自己清楚,还用我说么?你不必管我是谁,你这般助纣为虐的歹人,我江湖正道人人得而诛之。” 聂远尚在一头雾水,柴嫣早已十分生气,指着蒙面女嗔怒道:“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伤天害理?什么叫助纣为虐?” 那蒙面女子朝柴嫣喝道:“与你这小妖女,我也无话可说!”说罢她又不等柴嫣反应,自己按着伤口将脸别在一边愤愤然道:“只怪我武艺不精又一时急躁,这才失手。既然落在了你们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聂远一直在旁听着,这时心里暗暗明白了几分。此人指责他伤天害理助纣为虐,那么多半是与黑袍客有关。黑袍客背负仇恨无数,这女子多半也是无数与他有血海深仇的其中一人。 柴嫣最怕被人抢白污蔑,何况在她眼里,聂远胸怀苍生最是心善。那女子侮辱于聂远,更使得柴嫣心头起火,一时气愤无比。 聂远见柴嫣有恼怒之状,连忙拍拍她肩道:“你身上有毒,千万不可如此气坏了身子,惹起毒发。何况你如此发怒,于弄清事情原委也是无益,反而更生麻烦。” 柴嫣心知有理,用手连连抚了半天心口缓了这口气,这才平下火来。 那蒙面女子见聂远似乎并无杀她之意,心中暗道:“那老贼手段狠毒,我若再落到他手里,还不知要经受何等折磨。与其到时生不如死,不如现在我自己了断舒服。”想到此处她上前几步,便要去捡落在地上的软剑。 柴嫣见她突然逼近前来,蓦地吃了一惊,本能出剑要去阻拦。聂远急忙叫道:“莫要伤她!” 柴嫣随口应道:“知道了!”一剑刺向了那蒙面女子肩头,心道:“我刺她肩头,总不至于伤她性命。”谁知那女子见柴嫣一剑刺来,不躲不闪,反而径直迎面冲了过来。柴嫣大惊失色,连忙将手中长剑撇向一边,正和那女子撞个满怀。 柴嫣只觉头脑一晕,眼冒金星。但她唯恐那蒙面女子趁机袭击,连忙不依不饶扯住她衣袖,又一掌朝她面门打去。那女子当即侧头一闪,柴嫣又手腕一翻,趁机一把扯下了她头上包头黑布。 谁知黑布之下,这女子竟赫然是个光头。那女子不由得惊叫了一声,柴嫣也霎时一惊,后退两步对她叱道:“你是哪里来的尼姑?我们到底哪里得罪了你?” 这尼姑不待柴嫣问完,又抢上前去拿起了自己软剑,便要横剑自刎。这兔起鹘落间聂远竟忽然上前两步,猛地半跪在这尼姑面前道:“在下若有对不住小师傅的地方,小师傅尽管怪罪,万万不可拿性命开玩笑!” 聂远半跪下地,使得柴嫣与这尼姑都吃了一惊,那尼姑手中的剑也暂时离开了脖颈。柴嫣本来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转念一想,大吃一惊,当即目瞪口呆对聂远道:“这……这该不是你以前惹的风流债吧!” 那尼姑听了柴嫣这话,比聂远更是激动,一转身扭到一旁道:“贫尼是出家人,这种话乱说不得!” 聂远站起朝柴嫣苦笑道:“我与这位小师太也素不相识,更莫提什么风流债。我料想定是生了什么误会,或许是小师太认错了人。” “男儿膝下有黄金,那你也不该给她跪下啊。”柴嫣道。 聂远点点头道:“话虽是这么说,不过人命关天,小师太若为我而死,那可比这一跪严重得多了。” 那尼姑见两人说话不停,突然扯下蒙面布冷冷道:“别一口一个小师傅、小师太的,没有一点长幼之分。” 聂远和柴嫣看向这尼姑,见她虽然剃发,倒也是面目清秀,并不显老。聂远对她道:“不管如何,师太能放下兵刃就好。在下聂远,不知师太如何称呼?” 那尼姑一扬剑指着聂远,柴嫣连忙持剑挡在他身前。这时那尼姑又觉小臂疼痛,血流不止,只得重又放下剑,朝聂远厉声道:“我问你,你前些日是不是半夜进过东丹王府,是不是还救了那狗王爷一命?” 聂远恍然道:“原来是与耶律有关。”当下点头道:“正是。” “你为何救他?”尼姑满腔怨恨地说道,“你可知他衣冠禽兽,暴虐无常,还有吸人血的怪癖?他的妃子、丫鬟、下人那个不是每天活在胆战心惊之中,生不如死?” 柴嫣疑惑地看向聂远,聂远又点点头道:“东丹王耶律倍残酷好杀,聂某知晓此事。” “既然你知晓得清清楚楚,为何还要救他?”这尼姑又质问道。 聂远一时无法回答,陷入了纠结之中。他救下耶律依霜之父是为了一步大棋,而这场棋局的最终是要换得天下太平。可他救下这人对于许多人来说,却又是一个十足的恶魔。 这尼姑见聂远沉默不语,又继续道:“我看你倒也还有几分良知,如果你是奉命行事,那我就告诉你,你所保护的东丹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长舒口气,继续对聂远讲述道:“我法号仪容,出家之前俗名叫做夏昭容,本在李存勖当朝时选进宫中做了妃子。后来李嗣源将我许配给耶律倍,我虽然知道他是契丹人,但起初我见他爱读诗书,常常将孔孟之道挂在嘴边,只道他是个和善之人。” “可谁知过得不久,我便亲眼见他是如何暴虐无常。许多奴婢因为一点细微过错便遭重罚……非但如此,他还爱喝人血,喝妃子、下人的血,你可知道在他身边是何等的恐惧?”夏昭容说到耶律倍喝人血,自己又蓦地浑身一颤,只觉心有余悸,难以忘记。 柴嫣也不由得不忿道:“他那一门怪异的武功,要戕害多少无辜之人?” 夏昭容继续道:“那时我忍受不了,强自出家为尼。虽然耳边落得了一个清净,却常常做一个与狼共枕的可怕噩梦。他就是一个妖魔,只要还活着,我就日日夜夜害怕着他会找上我……”说着说着,她竟隐隐落泪,不忍再说。 “我……” 聂远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面前的这个人,他自以为走在江湖上只要无愧于心,便能不负世人。可现在看来,这世上并没有一个万全之策,来不辜负所有人。 “罢了,我和你素不相识,和你说又有何用?”夏昭容失望地将剑扔在了地上,抹抹眼泪转身离开。聂远想要挽留,但他当下又踌躇着心想,既然自己没有经历过她那般与狼同眠的恐惧,要如何安慰才不显得虚伪? 正犹豫间,夏昭容已经默默走开。聂远静静看着她背影消失在黑暗中,颓丧地低下了头。 “阿远……”柴嫣见他这般模样,心疼地拍了拍聂远肩膀道:“其实……或许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没有人能同时帮助这天下的所有人。” 聂远看着柴嫣,点点头道;“我明白……可我还是……”他说着说着心头酸楚起来,看向四周,却见一片夜色茫茫。此处乃是许多王公贵族墓葬之处,在浅浅月光之下凄清无比,一如这众生皆苦的世间。 ****** 夏昭容抛下了剑,一路难忍心中痛苦,不觉间跑了起来。她不知这般茫然地跑了多远,却见四面密林重重,漆黑无比,竟是十分阴森,不由得吓得打了个寒颤。 “你好像很害怕黑暗。”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谁?”夏昭容惊恐不定地看向四周,想要拔剑自卫,却想起自己已经将剑丢下。她这时才明白,即使自己丢下了剑,也丢不下恐惧和心中的阴影。 “你不必害怕,人们都害怕黑暗,这很正常。”那声音继续说道。 “你想不想成为黑暗……” “我为什么要成为黑暗?”夏昭容颤抖着问道。 “因为这样你就可以掌握住自己的命运,再也不用恐惧。非但如此,你还能掌控其他人的命运。”那声音继续道。 “你……你到底是谁?” “哈哈哈哈……”伴随着一声娇笑,一个娇弱的女人身影从黑暗中浮现出来,这女子肩上还落着一只乌鸦。 她不是旁人,正是花蝶的侍女如茵。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三十四章 赐死 这夜聂远在洛阳之北的邙山上放眼晚眺。望着万家灯火,聂远苦苦思索着自己在做些什么。他终究是难以释怀,不觉间皓月悬空,夜已过半。 月影森森,凉夜如水,恍惚之间聂远一回首,见柴嫣已在风中站了许久,始终沉默地陪着他。聂远回过神来,心中蓦地一软,走上前去对她柔声道:“夜已深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哪儿?去见耶律依霜吗?”柴嫣问道。 聂远微微摇头道:“不,我们找个客栈投宿,今晚我不想见她。” 两人纵马入了城区,深夜投宿虽费了一番周折,二人仍是在城北寻到一家客栈住了进去。 柴嫣向店家要了一壶小酒,说为聂远解愁。两人小酌两杯后分别回房,又看着各自窗前的一弯明月,各怀心事沉沉睡去。 奔波几日身心俱疲,这一觉聂远睡得十分昏沉。一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聂远忽然隐隐听得窗外嘈杂不已,铁甲铿锵、马蹄声响绕耳不绝。 聂远暗吃一惊,猛地清醒过来。看向窗外,却见大街上原本熙熙攘攘的百姓皆已避让在两旁,早有一队铁林都铁甲长枪禁军列站在大街沿线。马蹄声自远方传来,隐隐看得见马军轮廓、幡旗飘扬。 聂远当下暗道不好,连忙穿好衣衫,到隔壁敲响了柴嫣屋门。聂远敲了半晌,才听里面柴嫣懒悠悠应道:“在起了在起了,马上便出来。”聂远心头一急,又不敢推门而入。 又过些许时候,柴嫣才揉着惺忪睡眼打开房门。她见聂远神色稍显匆忙,十分疑惑地问聂远道:“大早上的怎么了?我正睡得舒服……” 聂远当下对她说道:“我们可能误了大事。”他一边说着话,又晃见柴嫣屋内窗户合着,连忙绕过她三两步赶到窗台跟前,微微推开一个窗缝向外察看。 柴嫣觉得奇怪,也关上屋门回身走到聂远跟前一起望向街道。她此时才看见明亮的日光透过窗户纸射在屋内,不由得捂嘴吃惊道:“竟然都这么亮了,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真是误了时辰……” 这时街上那队骑兵已经缓缓靠近过来,前面又有几十步兵军汉持戟开道,那几十军汉口中兀自扯着嗓子叫道:“陛下驾到,闲人回避……陛下驾到,闲人回避……” 柴嫣听了这声音,也猛地清醒过来,花容微微失色道:“不好,皇帝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聂远面色凝重,看着窗外对柴嫣道:“怪我昨晚无谓地耽搁了太久,如今形势十分不妙。” “现在怎么办?”柴嫣问道。 聂远定下心神,略一沉思后道:“速去东丹王府,一定要赶在皇帝之前!” 柴嫣点头称好,两人不及准备其他,各自带了一把剑上马便走。二人远远绕开皇帝卫队,跨过半座城池,终于到了耶律倍王府之外。 两人远远驻马,柴嫣欲要下马过去,聂远一把扯住她衣袖,摇摇头道:“不可如此。”说罢两人驻足片刻,果然远远见得一支亲军簇拥着一名钦差而来。柴嫣暗吃一惊,若是自己方才进了东丹王府,此时也只能白白将自己送在里面难以脱身。 趁这当头聂远细细观察着这支亲军,却见钦差轿旁走着一员骑将,马上之人正是沙陀第一高手李彦绅。一行人到了东丹王府之前,早有军士上前重重扣击大门,一边又大声叫喊道:“钦差大人驾到,东丹王速速出迎,不得拖延。” 过得半晌无人回应,那轿中钦差掀开帘子问李彦绅道:“怎么还没出来?” 此人嗓音阴柔怪气,正是当晚和李彦绅一同前去暗杀耶律倍的宦官秦公公。聂远将情况看得分明,不由得眉头一紧道:“我们来晚一步,这下耶律依霜一脉凶多吉少。” 柴嫣也十分焦急,当下灵光一闪,按按剑柄道:“不如让我学你那时在潞州挟持枢密使之父,也去挟持那钦差如何?” 聂远当即劝阻道:“万万不可,一则你武功低微;二则这队亲军乃是朝廷精锐,非当日那几个护卫可比;三则李彦绅武功高强,你万万不是敌手。” 柴嫣翻个白眼嗫嚅道:“纵使是真的,也不必说得这般直接。” 聂远悉心看着王府外场景,并没有心思与柴嫣说笑。过得不久,秦公公对李彦绅道:“东丹王胆敢抗命,麻烦将军带人冲进去吧。圣旨在此,若有拒捕者格杀勿论。” 李彦绅应声道:“是。”随即招呼亲军准备撞门。此时只见王府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推开,耶律倍独自颤颤巍巍地从中走出,似乎身子极是虚弱。他朝秦公公和李彦绅拱手道:“秦公公,李将军,天色正早,不知到小王处有何贵干?” 秦公公冷哼一声道:“明知故问。”说罢他出轿站起,拿出一面圣旨道:“东丹王李赞华接旨!” “李赞华是谁?”柴嫣听得不解,问聂远道。 聂远目不转睛盯着王府之前,一边解释道:“便是耶律倍了,李赞华乃是皇帝赐名。” 耶律倍看起来精神不振,身体虚浮如同病重,慢慢跪下道:“臣接旨。” 秦公公不急不忙地打开圣旨念道: “敕曰: 今大唐清泰三年,妖星作乱,北地扰动。朕本欲御驾亲征,奈何天象突变,将星熹微,国祚陨灭,此乃天不佑我大唐。朕体恤百姓,不忍黎民蒙战乱流离之苦,又无颜面对祖宗社稷,惟愿以死殉国。 朕知东丹王忠诚悯恤,深明大义。今特赐白绫一条,毒酒一瓶,敕令东丹王随朕同行,不得有误。 此诏所至,如朕亲临。钦此!” 这圣旨正在聂远意料之中,柴嫣却听得花容失色。虽说耶律倍也并非什么善类君子,但李从珂大笔一挥成一张圣旨就要赐死于他,也着实让柴嫣难以想象。 耶律倍跪在地上,更是听得浑身颤抖不止,汗流满地,不敢发出一言。李彦绅下马端起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一瓶毒酒一条白绫,走到耶律倍面前道:“王爷,圣旨已到,请接旨吧。” 耶律倍缓缓抬起头来,捶胸切齿道:“我本以为先皇必明大义,这才在走投无路之时投奔先皇。如今国家有难,你们何故绝情至此!” 李彦绅冷冷道:“这是陛下的意思,末将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秦公公也怪笑着走到跟前道:“东丹王,你其实应该感谢陛下。若是叛军打过来,你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陛下赐死,起码让你死得体面些。” “陛下这是把本王往绝路上逼!”耶律倍愤愤道。 “王爷,接旨吧。”秦公公又催促道。 耶律倍重重叹了口气,站起来拿起李彦绅手中的一瓶毒酒。他满脸皆是生无可恋,一扯发冠披头散发着向后趔趄数步,突然仰起头来大笑不止。 李彦绅和秦公公见了他的怪状,都只是啧啧叹息。柴嫣心头一紧,急忙问聂远道:“我们要不要帮忙?” 聂远摇摇头道:“不可。” 柴嫣虽然焦急万分,但也知道以自己的身手实乃飞蛾扑火。却见这时耶律倍猛地大喝一声,取下了毒酒壶塞,如同疯癫般笑道:“我喝!我喝就是了。” 秦公公放下心来,转身要回轿上,李彦绅微微低头道:“王爷走好。” 这时却见耶律倍突然大手一挥,猛地将毒酒泼向了李彦绅。李彦绅正低着头,一瓶毒酒在兔起鹘落间从两步外泼来,他当下大吃一惊,躲闪不及,正被泼在半张脸上。 柴嫣见得那毒药烈性十足,泼在李彦绅脸上呲呲作响,使得他面目全非,吓得她急忙别过了脸。李彦绅捂着面庞,痛苦万分惨叫不止,又撕扯着喉咙朝周围厉声喝道:“逆贼抗旨,给我格杀勿论!” 他身后几名卫士应道:“遵命!”各自掣刀上前直接朝耶律倍劈砍了过去。此时连续听得几声箭矢破空响动,电光火石之间,几名卫士连连惨叫一齐中箭倒地。 “是耶律依霜!”柴嫣对聂远道。 聂远点了点头。此时却见耶律倍眼珠骤然变得血红,浑身筋脉暴突,毛发竖立,又狂叫数声宛若发狂。李彦绅仍在呻吟不止,秦公公吓得连忙后退几步,下令道:“给我拿下这个逆贼!” 一众军士齐声应下,掣刀围住耶律倍斗作一团。谁知耶律倍一反常态,一时竟变得力大无穷如同野兽,嘶叫着左右杀人。一众亲军精锐一时拿不下他,反而顷刻间被他杀得伏尸满地,其余人慌忙后退几步不敢贸然向前。 柴嫣看得十分惊讶,问聂远道:“他怎么变得这么厉害?” 聂远答道:“他耗尽全身精血使出了五层白狼嗜血功,今日若李彦绅不能出手,恐怕将会是一副喋血惨状了。” 聂远和柴嫣虽是为救耶律倍而来,但想想他吸人血时的残酷场面,哪里忍心看他肆意残杀这一队亲军士卒?那秦公公也吓得失魂落魄,急忙戳着李彦绅道:“李……李将军,我……我们快走吧。” 李彦绅突然狠狠擦了一把侧脸拿开了手,再看他的脸庞着实恐怖至极,柴嫣几乎惊吓得欲要呕吐。李彦绅当下夺过身旁士卒手中的一柄铁枪,厉声喝道:“全部让开!契丹狗贼,给老子受死!” 众士卒见了他这般夜叉恶鬼般的模样,无不骇然失色,纷纷让在一旁由他和发狂的耶律倍决斗。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三十五章 谎言 柴嫣看着不远处两个癫狂的野兽,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寒颤,却又心生不解,问聂远道:“你不是说过,耶律倍的白狼嗜血功升到五层功力,能与饮雪楼前十高手一战么?这么说的话,那个沙陀第一高手岂非不是他的对手?” 聂远摇摇头道:“江湖之中高手对决的高下和生死常在一瞬之间,没有人能真正预料谁胜谁负。不论面对什么样的对手,也没有人能说自己绝无可能失败。” 李彦绅当下将手中那一杆十余斤重的乌铁长枪一挥,厉声喝道:“西楚霸王枪!”随后使个“横扫千军”朝耶律倍劈砍过去。这一枪果然势大力沉,聂远料想纵使避过枪尖,只是被枪把打在身上,也免不了个筋断骨折。 耶律倍面容虽是如痴如狂,反应却极为敏锐,当下如苍狼般纵身一跳轻巧避过。李彦绅又反手一枪使个“一柱擎天”刺向跃在半空的耶律倍胸腹,耶律倍见招拆招,双臂一蜷恰恰将枪头卡在胸前。 接着耶律倍不等李彦绅变招,一个翻身坠在地上,双手向前一送紧紧扯着枪杆不肯松手。两人如同拔河一般拉扯枪杆,各自都拉扯不动,便一齐向中间用力挤推。 那乌铁枪杆在两人神力之下,竟被压成弯弓之状。两人也都觉双臂酸麻虎口欲裂,但并无一人敢先松开手来。 就在这时李彦绅忽地腾出左手拔出腰间唐刀,反手一握掷向了耶律倍胸口。耶律倍骤然一惊,急忙松手撤步向一边闪躲,那枪头本就弯曲着定在他胸前铆足了劲力,他这一退枪杆猛地绷直,重重打在了他胸口之上。这一下使得他连退数步跪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李彦绅当下一抖长枪使个“苍龙出水”便要进击,忽然听得背后一声箭矢破空而来,电光火石间他已不及闪躲,只觉后心猛地一下剧痛,也使得他闷哼一声,险些跪倒在了地上。 他不及多想,连忙往后背上伸手去摸那一支箭下来。好在李彦绅身着铁甲,这一箭虽劲力十足,但发之匆促,射穿铠甲之后只是箭头钉入皮肉,并未伤及要害。 与此同时耶律倍胸口相当于被铁棒重击,但他运起五层白狼嗜血功法后陡升深厚气血护体,这一棒也没能置他于死地。两人各自分开数步,一时紧紧盯着对方,不敢贸然动手。 秦公公在后见李彦绅受了暗算,朝众卫士厉声叫道:“快给我杀进府中把放冷箭的揪出来!”四名精锐刀牌手卫士齐声应道:“遵命!”随后各自举起盾牌绕过耶律倍和李彦绅冲进了王府之中。 柴嫣见状一惊,看聂远道:“他们去抓耶律依霜了,这可怎么办?” 聂远当下也颇为着急,暗自握拳道:“绝不能让她这一脉都身死于此……” 此时耶律倍见一众刀牌手绕过他朝府中杀去,当即怪叫一声要向他几人攻击。李彦绅见他动了起来,连忙振奋精神一枪刺去。 谁知耶律倍佯作阻止刀牌手只是卖个破绽,李彦绅贸然刺来,耶律倍突然一个侧翻避过枪尖,又顺着枪杆逼近李彦绅跟前。 被耶律倍攻到身前,李彦绅长枪回转不得,只得扔下长枪赤手搏斗。耶律倍不待他摆好架势,前身一弓,双爪同时攻向李彦绅双目与心口。李彦绅一时心慌不及闪躲,只得横臂护着要害,双臂霎时被耶律倍撕得破开肉绽。 李彦绅痛叫一声,猛地起了一脚踹开耶律倍,翻身从两名士卒手中取了一柄怪状兵器,大喝一声道:“十三太保毕燕朝天挝!” 柴嫣眯着眼细细观察这一杆兵器,却见它遍身镔铁打造,长如枪矛一般无二。只是这毕燕朝天挝棍头处并非尖刺,而是宛若一个西瓜大小的拳头紧紧握着一杆两尺长的判官笔,看模样甚是骇人。 “这是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我看那镔铁拳头、镔铁棍身,少说也有二三十斤吧?”柴嫣见了这奇异兵刃甚是好奇,不禁问聂远道。 聂远向她解释道:“这便是唐亡以来当世第一猛将‘十三太保’李存孝所用兵刃,它非但可当做流星锤狼牙棒横扫千军,亦可用判官笔一招致命。不论是在沙场还是江湖,这都是一样极为恐怖的杀器。” 这李彦绅所用的毕燕朝天挝虽不及李存孝那件势大力沉,但也非一般士卒可以使得起来。当下他一个横扫逼开耶律倍,耶律倍也回身在王府门口抄起一柄马槊与李彦绅斗作一团,两人见招拆招杀得天昏地暗,看得聂远和柴嫣都暗暗心惊。 聂远悉心看他二人斗了二十余招,暗道不好,对柴嫣道:“我们走,从后堂进王府找到耶律依霜。” “不管她爹爹了吗?”柴嫣问道。 聂远点头道:“耶律倍透支全身用于维持生命的精血来释放功力,尚且拿不下李彦绅。待到他血气耗尽仍不能喝到鲜血,且皇帝的大队人马赶过来,则他更是必死无疑,你去出手相助也是枉然。如今只能将他放弃,但一定要劝说耶律依霜活下来。” “好,我们走。”柴嫣起身拉起聂远,向后墙匆匆赶过去。两人到得彼处,却见墙壁有近两丈高,柴嫣后退几步欲要靠轻功上墙,几次都只能蹬踏到一半高度,急得她连连跺足。 聂远试着在墙边跳了几步,对柴嫣道:“时间不多,我们赶快沿着墙边找找有没有狗洞或是后门。” 柴嫣不由得嘟囔一声:“武功不好可真是麻烦……”随即她快步绕着后墙跑了一圈。到得一处偏僻墙角杂草丛中,她眼前一亮,连忙叫聂远道:“这里有一扇小门。” 聂远迅速到得跟前敲了敲那后门,他当下只觉门扇十分厚实,以他二人之力难以破坏。聂远又仰头看看围墙高低,问柴嫣道:“你踏在我肩膀上,能翻得过去吗?” 柴嫣关切道:“过应是过得去……只是你受得住么?” 聂远拍拍肩头道:“没问题,你过去了勿要忘了将这门打开接我进去。” 柴嫣刚要同意,突然心中升起一个疑惑,问聂远道:“等一下……既然皇帝要杀耶律,怎么不将王府包围周严?该不会是有诈吧?” 聂远摇头道:“我料想不会,既然耶律已经主动出现在了王府外,李彦绅想必也没来得及再包围整个王府。而且皇上只是想让东丹王陪他一同赴死,并未有说非要对耶律家赶尽杀绝。” 柴嫣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啊,那我们快走吧。”说罢聂远微微躬身在那墙面之前,柴嫣后退几步,一步踏上了他肩头,双足又在墙上一蹬,双手已扒住了墙沿。接着她纵身一跃,倩影一闪,便翻入了院墙之中。 片刻之后柴嫣为聂远打开了那扇小门,看着这偌大而空旷的王府,柴嫣问聂远道:“去哪里找她?” 聂远示意柴嫣道:“听声音。”柴嫣连忙安静下来,果然隐隐听得府中藏书楼“望海堂”那边传来一阵喊杀之声。两人相视一眼,连忙赶了过去。 远远还未到得跟前,两人已经见得一名刀牌手倒在地上呻吟,他双腿上各中一箭,虽有盾牌护着了要害未至身死,却是十分痛苦。柴嫣心道:“若是他一会招呼进来的人马追杀我们,可是十分不妙。”想到此处她赶上几步,抽剑欲要杀人。 那刀牌手骇然失色,聂远连忙将柴嫣拦住道:“此人与我们无仇无怨,他也是奉命行事,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柴嫣“哼”了一声收回剑,对那卫士道:“今天有聂大侠替你求情,算你运气好。” 两人又赶进阁楼之中,只见一人被射死在楼道,另有两名刀牌手正和耶律依霜斗作一团。耶律依霜劲装结束身披轻甲,显然是早有准备。 柴嫣见那两名刀牌手配合紧密,耶律依霜一柄刀被围在中间甚是吃亏,便拔剑出鞘对聂远道:“我去帮她吧。” 聂远点点头道:“千万小心。” 柴嫣随口应道:“知道了。”便欢欢喜喜地迎了上去。似乎与人过招竟成了一件令她愉悦的事情,即使是这种要分生死的性命相搏。 聂远也不由得为她如此胆魄而暗暗吃了一惊。他以前见柴嫣吵着学剑,只道是她仰慕舞剑潇洒而已。如今看来,柴嫣即使遇到了生死相搏也从未怯场,倒是自己小看了她。 那两名刀牌手的武功重在相互呼应,结阵配合,柴嫣突然从背后袭击,将他二人化整为零,功效尽无。柴嫣趁其中一人措手不及时,一剑从背后刺中他腿胫,那人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耶律依霜趁机将另一人一脚绊翻在地,一刀劈了下去。谁知半空之中突然横出一剑伸来挡住,耶律依霜抬头一看,使剑之人正是柴嫣。她当下极为恼怒,厉声道:“你在做什么?” 柴嫣对聂远一笑道:“听聂大侠的,得饶人处且饶人。” 耶律依霜狠狠地看了一眼一旁站着的聂远,她此时没有闲暇与他争吵,当下收回弯刀对聂远道:“走!救我父王。” 柴嫣翻过剑柄将那剩下的卫士敲晕,赶上前对耶律依霜道:“你跟我走,他自有办法救你父王。”说罢她对聂远使个眼神,聂远当下会意,对耶律依霜道:“趁现在大队人马还没过来,你们先藏在城中,我稍后去会合。” 耶律依霜尚在犹豫不决,这时街道上又是一阵呼喊声沸沸扬扬。耶律依霜快步走到窗边望去,却见大队铁林都已经赶了过来。 柴嫣又赶上前去说道:“这是阿远托我哥哥找来的人,他们自能想法保住你爹爹性命,你就放心吧。” 耶律依霜固执道:“我也要留下。” 柴嫣着急道:“你怎么不明白?我们本就能想办法暗中救你爹爹出来,可你射了那沙陀第一高手李将军一箭,他若不肯饶你,我们可就也保不住你了。” 耶律依霜将信将疑,又看了聂远一眼。聂远心中虽犹豫难决,但他脸上却一如冰霜,使得耶律依霜完全看不出他所说真假。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三十六章 身死 “她所说是真的吗?”耶律依霜紧盯着聂远的双眼问道。 聂远的眼眸清澈却又深邃,如同深不见底的一泓秋水。他对耶律依霜点点头道:“是真的。” 耶律依霜又望了一眼缠斗作一团的父亲和李彦绅,回过身对聂远狠狠道:“若是你骗我,我一定会杀了你!”说罢她收起马刀,挂起弯弓,一翻身下了阁楼。 柴嫣意味深长地看了聂远一眼,轻声叮嘱他道:“记得早些回来。”聂远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和她先去吧,我们客栈碰面。” 耶律依霜在前一路疾步下了藏书楼,转身便往后堂跑去。柴嫣见她并不是走的自己与聂远来路,连忙叫住她道:“你去哪里?” 耶律依霜略一停步,对柴嫣应道:“我还有事要办,不需太久,等我片刻。”说罢便又匆匆跑了过去。柴嫣不想一个人干等,且又放心不下,便也跟着耶律依霜跑了过去。 到得后堂,早有一个焦急不安的妇人迎上了耶律依霜。她身后藏着一个孩童,那孩童神色惊惧微微啜泣着,紧紧抱着母亲,妇人拍拍他背道:“别怕,是姐姐来了。”随即她抬起头问耶律依霜道:“怎么样了?是皇上派人来么?” 这妇人正是耶律倍之妾高美人,孩童则是耶律依霜同父异母的胞弟。耶律依霜轻轻抚着胞弟的头,对高美人道:“姨娘,我现在就带你和阿弟走,你们不必害怕。” 高美人见耶律依霜避而不谈,心中一凉,跺足喟叹道:“若不是你父王今早方醒,也不至于白白在家中坐了两日等死。霜儿,你实话告诉姨娘,你父王到底怎么样了?” 柴嫣在一旁看得焦急,耶律依霜也急道:“姨娘,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先走,以后我再和您慢慢说来……” 她话说到一半,高美人神情突然冷淡下来,似乎蓦然明白了什么。接着她对耶律依霜苦笑一下道:“霜儿,你父王命途多舛,逃难中原之时,你娘亲也未来得及一起跟随过来,是姨娘我伴随他左右。几位姐妹中,你父王对我也最是恩宠,若是你父王……我怎能……罢了罢了,姨娘言尽于此。霜儿,看在血脉相连的份上,姨娘只想委托你将你阿弟带回契丹。他生性良善,莫让他争强好胜,只需做个安乐王爷就好。” 耶律依霜听得暗暗心惊,那孩童也哭哭啼啼道:“娘,你别不要阿因,孩儿听话……” 高美人摸着孩童的脸道:“阿因是个好孩子,你要听你霜姐姐的话,知道了么?” 孩童点了点头,高美人又对耶律依霜道:“霜儿,算帮姨娘一个忙,好么?” 耶律依霜应允道:“姨娘,霜儿答应你便是。” 高美人欣慰地笑了笑,猛地推开那孩童,一转身冲向了院外。耶律依霜惊叫一声,阻拦不及,柴嫣正在门口不知发生了何事,也被高美人一把推开。 柴嫣反应过来时,却听“扑通”一声,高美人已经一跃跳入了院中井口。柴嫣大吃一惊,快步赶到跟前望去,却见这井深不见底,她当下朝里连连呼喝数声,并无回应。 柴嫣回身看向耶律依霜,却见她正恰好挡在那孩童身前,让他全然没看见刚才那一幕。那孩童见娘亲跑出庭院,擦了擦眼泪问耶律依霜道:“姐姐,娘去哪儿了?” 耶律依霜面不改色,对孩童道:“你娘去找爹爹了,她说让姐姐先照顾着你,她一会儿就来找我们。” 那孩童十分听话,当即答应了下来。柴嫣却在一旁看得五味杂陈,既为高美人决然赴死感到不解,也那孩儿茫然丧母感到心酸,又为耶律依霜的从容若定而感到十分惊诧。 耶律依霜冷眼瞥了怔怔站着的柴嫣一眼,随即她解下了身上轻甲,披上了一件中原服饰,又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做完这些只花了她片刻功夫,那孩童稚气未脱,只道是耶律依霜在打扮自己,便说道:“霜姐姐真漂亮。” 耶律依霜朝他一笑,拉着那孩童道:“我们走吧。”说罢她便匆匆拉着孩童向后门而去,柴嫣也连忙跟了过去。 此时聂远从藏书楼上向府外望去,才知于此处观察府内府外果然都是一目了然。李彦绅和耶律倍斗得正酣,大队铁林都将其团团围住,齐声喝道:“大胆逆贼还不束手就擒!” 铁林都黑甲黑袍,威严无比。当下四周黑压压一片包围耶律倍,呼声震天动地,铁甲铿锵,耶律倍情知自己难以得脱,突然发狂叫道:“不怕死的都给我过来!” 为首张将军朝众军喝道:“大胆!给本将军一起上,拿下此贼!”一众铁林都齐声呼喝,正要冲上前来,李彦绅突然后退两步一横他那毕燕朝天挝,朗声喝道:“都给我退下去,本将军今天必手刃此贼!” 李彦绅乃是沙陀第一高手,皇帝最为倚赖之人,权势自然远大于铁林都一部裨将张将军,众军纷纷听令,又退下阵来。 耶律倍当即怪吼一声,势如奔狼般持马槊直冲向李彦绅胸口。李彦绅使毕燕朝天挝向下一摁,用挝头上的判官笔牢牢将马槊按在了地上。李彦绅天生神力,耶律倍借助神功,两人又铆足了力,开始较起劲来。 这一较劲硬拼许久,耶律倍突然暗运内功逼到长槊槊头,李彦绅只觉双手一麻,毕燕朝天挝“当啷”一声脱手落在了地上。 众军无不大惊,谁知这头李彦绅突然一踢落地的朝天挝,朝天挝如同长蛇出洞直奔耶律倍下盘而去。与此同时耶律倍长槊刺到,“喀喇”一声戳破了耶律倍肩甲继而刺透肩窝,兔起鹘落间耶律倍左脚一痛,胫骨当即被朝天挝撞得粉碎,惨叫一声趴倒在地。 李彦绅也身受重伤,忍痛拔出长槊扔在一旁,猛地回身从两名士卒腰间各抽一柄兵刃,左唐刀右长剑杀向耶律倍。耶律倍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赤手与李彦绅继续搏斗。 两人一连斗了二十余招。李彦绅肩窝血流不止,渐渐乏力,耶律倍气血稀薄,也是强弩之末。秦公公在旁看得胆战心惊,唤来一名弓箭手吩咐了两句,那弓箭手应下后招呼几人绕到耶律倍身后,数箭连发。 耶律倍本已斗得双眼迷离、神志尽失,全凭一口气吊着。如今他更不能察觉到冷箭射来,当下被数箭钉在后心,李彦绅也杀得眼红,一刀刺进了耶律倍胸口。 耶律倍狂吐一口鲜血倒在地上,李彦绅大喜过望,朝众军叫道:“我已诛杀此贼!”随后他猛地看见耶律倍背上插着四五支箭矢,不由得勃然大怒。回身一看正是秦公公指示,李彦绅大喝一声,如同一头发狂的公牛一般拖刀朝秦公公冲了过来。 秦公公吓得胆战心惊,可李彦绅冲到半途,突然眼前一黑倾倒在了地上。张将军也骇然失色,料想李彦绅定是已经到了生死关头,急忙吩咐众军道:“速速救治李将军……” 聂远将全程看得一清二楚,当下啧啧叹息了数声。耶律倍这一死,他不知道是该欣喜还是伤悲。他转身欲要离开,却见这藏书楼“望海堂”中四处悬挂着耶律倍所做画作,多是描摹契丹勇士骑射画作。 聂远心生好奇,在这一层楼中四处踱步一番,见所藏书籍大多都是些孔孟之道、汉文典籍,亦有太白子美等诸多诗人所做诗歌。 聂远走到最里,见这一排都是些精心装裱的书籍,第一本书外写着“东丹王”,聂远翻开一页,却见上面誊着一首诗: 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 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外国。 这诗便是耶律倍从契丹逃亡中原之时所做,小山自然是二弟耶律德光,大山则是他这个大哥耶律倍了。 耶律倍此人一心向儒藏书万卷,却又暴虐嗜杀;兄弟相残,却又怀抱献功和好的希望。如今他一朝身死,聂远也不知该作何评判此人,只有暗暗叹息。 聂远移步欲要离开,这时他忽然晃见书架角落摆着一排医书,聂远浏览一遍,突然发现一本医书名唤《火毒论》,当下大为惊喜。他翻开这本医书细细端详,见其所记甚为精妙,而在中原已经失传已久,当下他不禁也为耶律倍这嗜书品性所叹服。 聂远拿了这书,匆匆下了阁楼,又趁禁军还没冲进来原路从后门出了王府。他左右观察一番,并看不到柴嫣踪迹,这时只听一声嘶鸣,枣红马已欢快地跑了过来。聂远当下一喜,翻身上马,一夹马肚朝那客栈而去。 到了客栈马厩,却见小紫已拴在那里,另有一匹耶律依霜的白马。柴嫣早就在来回踱步翘首以盼,此时一见聂远回来,不由得心花怒放,竟不由分说跑上前来给了聂远一个拥抱。 聂远微微吃了一惊,摸摸柴嫣头笑道:“怎么了?像是久别重逢一样。” 柴嫣却十分认真,咬着嘴唇道:“自从你没了武功以来,我每一次和你分开,都怕再也见不到你。特别是上次你落入了牢房,我就更是……唉,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我不与你说了。”说罢她佯作生气,转身朝向了一边。 “喂!说够了没?”耶律依霜突然走上前来,问聂远道:“我父王到底如何?你告诉我实话,不然我杀了你。” 聂远无奈地摇了摇头,耶律依霜眼睛骤然一红,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聂远脸上。接着她又二话不说,“刷”一声拔刀出鞘,摆在了聂远脖颈上。 柴嫣大吃一惊,阻拦她道:“他没有说谎,你不能杀他……” 耶律依霜当即厉声道:“我也说过,如果他声称能救我父王是说谎,我依然会杀死他!” 聂远从怀中掏出那本《火毒论》扔给柴嫣,随后闭上眼道:“或许我本能救你父王,到底来说是我选择没有救他。你动手吧。”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三十七章 仇恨的种子 耶律依霜暗暗握紧了刀柄,柴嫣徒自惊恐万分、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却无法相助。聂远身在刀口之下,却是面容祥和,闭目待死。 “姐姐……爹爹和娘亲呢?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一声稚嫩的孩童声音突然从屋里传出来,耶律依霜握刀之手蓦地一颤,连忙收回了刀,笑着转过身去对她阿弟道:“阿因,你先好好休息,爹和娘还有不久就过来见我们。” 阿因乖巧地点点头道:“阿因听姐姐的话。”说罢耶律依霜轻轻抱着他拍了拍他肩背,又拉他手回屋道:“走吧,今儿个天有些凉,别凉了阿因。” 阿因依附在耶律依霜身侧,乖乖地跟着姐姐回了客房。柴嫣在后一直目送着她二人进去,见耶律依霜收起了杀心,这才松了口气。 柴嫣走上前来关切聂远道:“你没事吧?”聂远微一点头道:“我没事。” 柴嫣又看了看阿因和耶律依霜上去的阶梯口,不由得慨叹道:“这孩子从小便在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不知道他长大以后,这世上会不会又多一场尔虞我诈的争斗仇杀。” 聂远道:“倒也不尽然,如今仇恨的种子虽然已经存在了,但却还没根植在那孩子的内心之中。或许我们能做些什么,来阻止这颗种子生根发芽、将他整个人吞噬掉。” “这未必有些太难。”柴嫣啧啧叹息道。 聂远点点头道:“他姐姐尚武好战非教化孩童之人,我们两个自身尚且卷在这乱世的漩涡之中,更是无法相助。我想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阻止那复仇之花的生长。” “是谁?”柴嫣急忙问道。 聂远一闭上眼,脑海中便浮现出那人慈祥安定的面庞。他奔波于江湖,苦修于世间,数十年如一日用自己的方法改变着世道,即使前路多艰。 “智璇大师。”聂远对柴嫣回答道。 柴嫣略一吃惊,这一下才恍然大悟。当初智璇那一手捻着念珠默念佛法、一边又轻松打得天刀门障刀派传人郑恩心服口服的情形,也出现在她的脑海。 柴嫣正回想间,聂远伸手轻轻拿过柴嫣手中放着的那《火毒论》道:“这是我在耶律依霜她父亲的藏书楼中无意发现的,这书早已在中原失传,其中内容或与苈火毒相关,也许记载有治愈你体内毒物的办法。” 柴嫣一时又惊又喜,又觉得不可思议,她当下不禁一拍聂远胸脯道:“真有你的!我在那上面这么久,都没有发觉有这类东西。” 聂远轻轻一笑,又对柴嫣说道:“这书稍迟些再慢慢察看不迟,一会用过午膳后你回房收拾一下行李,我们差不多也该离开了。” “离开?可现在京城戒严,我们有没有军中凭证,如何离开?”柴嫣奇道。 “叛军入城之日,即是我们离城之时。”聂远道。 聂远和柴嫣本就在清晨时昏昏沉沉睡过了时辰,经这一番变故之后,柴嫣和聂远来往于客栈和王府,不觉间又到了正午时分。两人便向店家要了饭菜和一壶清酒,在客栈中填了肚子,耶律依霜则在客房中未曾下来。 粗略地吃了一顿后,聂远拿起那《火毒论》翻阅起来。可他越翻便越是迷茫,一直翻到最后几页,他眼前一亮,蓦地看见了“苈火毒”三个大字。 他心头一喜,连忙继续看下去。却见这一页十分空旷,只在中间画了一株毒草,图下写了“西域奇毒,解法不详”八个小字。聂远十分失望,将医书随手扔到桌前,又倒了一樽酒一饮而下。 “怎地现在这般喜好喝酒?我看真该让你那宝剑娘子回到你身旁,让你一喝酒就握不牢剑,才能管束着你。”柴嫣一边数落着聂远,一边拿起桌上那医书翻看。她看到苈火毒这一页,也不由得啧啧叹息。 柴嫣再向后随手翻上几页,突然见其中一页上写着一行字道:“‘气’者,人之大事,凡练武者不可不察。”她连忙继续看下去,下面写道: “‘五气’者,精、神、魂、魄、志是也。五气调和,则经脉通,气血顺,内功足,武功可以大成;五气相冲,则经脉损,气血薄,内功乱,为习武者之大忌。凡遇此险者,须依以下要则行事: 一、每日调养内息,不可强行动武……”这之下一连十余条皆是些调养生息的药方建议,柴嫣看着无用,一直看到最后一条,见上面写道: “二十、以上皆为调养之法,若欲恢复武功,则免不了一番跋涉之苦。先要远赴海外,寻得扶余国,得天下百药中至润至湿之海珍丹;再要西涉大漠,于大漠深处得至干至躁之黄沙胆。两药一同服下,抵消相冲之气,则五气调和,经脉通畅,武功可以尽复……” 柴嫣看得大喜过望,连忙给聂远指着那一行道:“快看!这书里记载了如何治愈你的伤势。” 聂远看了那页所述,一抬头看着柴嫣的眼睛,他想起这些日子的种种,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 却说这日一早,智璇在白马寺讲法完毕启程离开,众僧纷纷给他送行,白马寺门口一时喧闹一片。 临别之时,普清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对智璇说道:“智璇大师,这些日子大师在敝寺传道授业,解我佛门众弟子之惑,连老衲也觉受益匪浅。只是……老衲最后还有一事,还望大师不吝赐教。” 智璇微微点头,手里转着念珠道:“阿弥陀佛,贫僧凭一点微末道行,权当是来和贵寺交流研讨。普清师弟若有疑惑,不必客气,尽管问吧。但凡是贫僧略知一二的,定然知无不言。” 普清道:“大师于佛法研究之深,老衲佩服之至。说也惭愧,老衲想要请教大师的是……唉,如今烽烟又起,若是洛阳一旦被攻陷,不知这战火之中,白马寺……可还得以保全?” 智璇见普清是要问求生之策,便叹道:“自李唐国祚终结之后,各路节度使争权夺利,却也都算敬重佛门。贫僧料想洛阳若是陷落,白马寺或许非但安然无恙,反而会是战火中的一片净土啊!贫僧这次回少林,亦想和师弟智方一同收容难民、为苍生尽些绵薄之力。” 普清见智璇说话时气定神闲,似是胸有成竹,这才放下心来。他也双手合十道:“大师心系天下,格局何止高出老衲一点半点?老衲佩服之至啊。” 智璇点点头道:“那贫僧便就此告辞,若是有缘,贫僧与白马寺定有再见之时。” 白马寺僧人众多,智璇这几日讲授高深佛法常常一连便是一天,能连着听懂一两个时辰的已是少许,几乎无人能完完整整地听个通透。这时智璇要走,众僧纷纷双手合十道:“恭送智璇大师……” 智璇作别众僧,幽幽叹了口气上到洛阳街中。他一路边走边想这几日所感,自觉温故知新大有所悟。 不知这般恍恍惚惚走了多久,智璇突然察觉到周围街道上行人愈加稀薄,又听得前面熙熙攘攘、铁甲铿锵。他当下心中好奇,快步赶上前来察看,才见大队禁军人马将东丹王府正门团团围住,中间躺着一具身中数箭的尸体。 禁军之中一座大轿正起驾欲行,这时铁林都张将军突然快步跑上前来,朝那轿中人禀告道:“秦公公,叛贼已被诛杀,是否由末将取下首级献给公公,由公公带回给陛下?” 秦公公轻轻掀开个帘缝道:“不必了。其实这人杀不杀本来就无所谓,陛下要让他死,也不过是求个心里舒爽而已,又不给你计什么军功,别脏了咱家的手。” 张将军一拱手道:“末将领命,秦公公请慢行。” 秦公公放下轿帘,催促轿夫道:“走吧。”说罢轿子便移动了起来。张将军在后挥手招呼众军士道:“众军听令,护送秦公公和李将军回营,不得有误。”铁林都军士齐声应下,纷纷列队护卫在秦公公轿子左右,缓缓移步回营。 待到大队人马走后,只剩下张将军和四名亲信,他又吩咐这四人道:“你们去王府里搜出耶律家剩下的那小崽子的下落,务必要斩草除根!” 这四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质疑道:“将军,可是上头只让赐死东丹王,并无命令诛杀满门啊。” 张将军微微变色道:“杀一个也是杀,杀一家也是杀,既然动手了,就休要留下祸患!” “若是陛下怪罪下来……” “放心,这几日陛下意志消沉,早就懒于应付这些俗事了,他连知也不会知道。”张将军道。 那四人齐声应下,回身入了王府中搜寻耶律倍家眷下落,张将军遂调转马头,追上大队人马朝回营方向而去。 张将军众人有恃于周围无人,肆无忌惮,再加上智璇内功高深、双耳如同一对顺风耳一般,自然将张将军与属下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当下啧啧叹息,想出手去救下那孩童,却又想这乃是他们朝堂斗争,自己纵然救下那孩童,也未必就能怎样。 智璇在心中默默为死去之人慨叹一番,他见耶律倍独自一人横尸街道,当下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不论施主你生前是不是大奸大恶,是不是罪孽滔天,如今你都将步入轮回,该去践行你的因果报应了。罢了,就让老衲替你超度一回罢。” 说罢他上前去背起了耶律倍的尸体,缓缓往城郊偏僻处而去。耶律倍虽是壮年沉重,但智璇内功深厚、少林硬功扎实无比,背起耶律倍仍能健步如飞。 他不久路过一个偏僻处的土坡,便草草挖了个坑,将耶律倍埋了进去,又为他超度一番,立下了一块木碑。 从智璇告别白马寺到此时简略埋葬了耶律倍,来往奔波,不觉已过了半个时辰。他感到腹中饥饿,便寻思找一家客栈用些素斋……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三十八章 道隐 柴嫣见聂远看罢了那医书之后,面有踌躇,似是颇为感慨,却并不像自己一般喜出望外。她不禁奇道:“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聂远道:“不知道没有武功的这段日子对我来说,是一段怎么样的时光。” 柴嫣见聂远不喜反忧,莞尔笑道:“你何必还一直纠结着这些?我看啊,待到去江陵见了哥哥和你师父,把事情办完了,我们就能去那海外的扶余国和西域的大漠去找你武功。你师父不是也说我中的苈火毒要去西域寻找解药吗?那我们便先去西域,恰好是一举两得。” 聂远又看了一遍书上详记,不由得悲观道:“若能顺利自然是好,只是这书中所写也是虚无缥缈,我们能不能寻到那扶余国、西域奇境就已是难说,更别说还要找那两颗所谓的海珍丹、黄沙胆。这件事直如大海捞针,我担心的是我们白白在其上浪费时日而最终难有所获。” 柴嫣也点了点头,稍一思索,又对聂远微微笑道:“你说得倒是没错……不过我想,就算寻不到那两颗什么神药和我所中火毒的解药,我们当作远离江湖喧嚣去世外仙境走上一回,其实也是一件美事,本算不得浪费时日。” 聂远也报以一笑,这时他突然心生疑惑,问柴嫣道:“有一个问题其实我疑惑已久,只是常常没有机会问你。你到底是如何中了这天下奇毒苈火毒?” 柴嫣咬着嘴唇摇摇头道:“我是真的不知……”说着她略一犹豫,又继续对聂远道:“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有了这火毒病症,只是这毒没有郎中可以医治,而且又一时害不到我的性命。长此以往,我就渐渐不去管它了。” 聂远想不通其中道理,柴嫣见他愁眉不展,显然放不下此事,便劝慰他道:“你不要为这件事徒自困扰了,若是能在西域寻到了解药,或许就也能知道我是如何中毒的了。不过……真到那个时候,这个答案也就不重要了。” “可是……你的毒或许与寒鸦有关,我担心他们在罗织一个巨大的阴谋。”聂远一边沉思着,一边说道。 柴嫣听了这话一怔,随即给聂远倒了一杯酒道:“如果想不通,那就不要想了,到了该通的时候,事情自然就会通了。现在啊,你就别再自寻烦恼了。” 聂远点点头道:“若能绕过寒鸦直接探寻到此毒的源头之地,那此事自然就通了。” “对啊,喝酒!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深谋远虑真是有够费脑筋,什么时候你若也成了我哥哥那样成天想这想那,我可真要嫌弃你了。”柴嫣举起酒樽朝聂远笑道。 聂远欣然举酒与她对饮一杯,两人用罢了午膳,上楼欲要回房打点行李。二人一上台阶,正见着耶律依霜怀抱弯刀斜倚在墙边,似是在等着二人上来。 聂远和柴嫣相视一眼,上前问耶律依霜道:“孩子呢?” “他在房里睡着了。”耶律依霜道。 “对不起,这次是我失策。”聂远略显颓然道。 耶律依霜将头摆到一边,不耐烦地说道:“我想过了,此事也错不在你,是我父王在那晚发狂以至昏睡两日,耽误了最佳时机。亡者已逝,我现在只想让我四弟能活着回到契丹。” 聂远不曾想到耶律依霜能将生死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或许是因为她又背负上了新的托付。 “我已经反复考虑过了,叛军破城之时,是最好的逃离时机。”聂远道。 耶律依霜一口否认道:“此事绝无可能,我四弟年纪太小,在兵乱中逃离,太过于难为他。何况……若是我叔父果真要灭口,那我和四弟在那时再逃离,处境会更加凶险。” 聂远心道耶律依霜所言不差,又道:“在下还有一个办法,只是不知道你是否放心得下。” “说。”耶律依霜道。 “将你四弟由僧侣抚养一段时日,或许有机会幸免一难。日后待风声过去,再找机会将你四弟送回契丹投靠你兄弟耶律阮。”聂远道。 耶律依霜眉头一紧,想起了那日去过的白马寺,当时她为带走聂远,险些将白马寺藏经阁付之一炬。 “这位大师父,您要些什么?”三人正沉默间,突然听得楼下小二迎进来一个僧人,柴嫣回到阶前向下看去,见来者正是智璇。 她当下回来朝两人笑道:“说曹操曹操就来。” 耶律依霜也上前暗中看了智璇一眼,打量一番后道:“原来是他。” 柴嫣奇道:“你见过大师?那你知不知道他心地最是良善,你四弟还是个无辜的孩子,大师一定会欣然将他接下的。” 耶律依霜将信将疑放心不下,聂远劝她道:“智璇大师为人磊落,得他相助,你完全可以放心。” “我与他素不相识,他为什么要帮我?面对这来历不明的施舍,你让我如何放心?”耶律依霜反问道。 聂远摇摇头道:“这并非来历不明的施舍,大师救下一个人的命是有条件的。” “我就知道……你说吧,什么条件?”耶律依霜的想法得到了印证,如同心中发下了一块大石。 聂远见她如此不信任自己,暗自叹了口气,又对她说道:“条件便是:大师救你四弟性命后,也会要你四弟一样东西,要了存在于他心中的恶念。” “你想要他做羊?”耶律依霜当即狠狠地盯着了聂远,似乎恨不得要一口将他吃掉。 聂远略一笑道:“若是你这一脉能重回契丹,你四弟贵为王爷,即使是羊,也无温饱之忧。何况你父王有五位子女,若皆是你口中所谓的‘狼’,岂不会重蹈你父王与你叔父兄弟阋墙的覆辙?” 耶律依霜沉思许久,蓦地想起高美人临死前对她叮嘱过的话:“他生性良善,莫让他争强好胜,只需做个安乐王爷就好……” 柴嫣见耶律依霜还在犹豫,不由得朝她急道:“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智璇大师暂时收养。不然那孩子连洛阳城都出不去,更别提什么做狼做羊。” 耶律依霜终于应下道:“好,我去告知给四弟。”说罢她便回了房中,唤醒孩童,好言抚慰于他。 孩童听得迷惑,问耶律依霜道:“姐姐,你是不是不要阿因了?” 耶律依霜连忙摇摇头道:“是有恶人要抓阿因,姐姐也保护不了你。等到我们安全了,姐姐自然会再来找你。” 孩童尚在天真无邪的年纪,似乎并不知道害怕,只是问耶律依霜道:“那坏人很厉害吗?” 耶律依霜犹豫半晌,不知该如何作答,因为她没有办法若无其事地说出这“恶人”是谁。此时阿因见耶律依霜忧愁起来,便安慰她道;“姐姐,你别担心,阿因听姐姐的话。姐姐也要小心,阿因会一直等着姐姐。” 阿因向来在几兄弟中最是心地善良,平日里连踩死只蚂蚁都要心疼。此时他又是这般懂事,耶律依霜不禁为他所触动,轻轻抚着他幼嫩的肩膀道:“阿弟,姐姐愿你一辈子都能活得这般轻松,这般自在。” “姐姐,你也是。”阿因天真地说道。 耶律依霜朝阿因莞尔一笑,她口中所说的,是她从未曾设想过的生活。 ********* 却说智璇走入店中,向小二要了一碗素面,一盏淡茶,突然见得聂远从二楼客房走下,径直朝自己走了过来。 智璇见到聂远,心中感觉难以道明。聂远走到他跟前,朝他拱手道:“智璇大师,我们又见面了。” 智璇向聂远一示意道:“聂少侠,有什么事先坐下再说吧。” 聂远点点头落了座,智璇问了聂远自上次离开白马寺后此间诸事,聂远粗略将黑袍客之后所说与他陈述一遍,智璇听得甚是惊奇,叹道:“看来这其中因果果然是蹊跷迷离,说来老衲也是惭愧,若不是我等不由分说地围攻那黑袍杀手,或许他有机会与你将事情说完。唉……” 智璇说到此处突然长叹一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聂少侠,十数年前你虽年幼,但当时正邪两道大战数年的旧事,你应该尚有印象。老衲对于当年所知,也并不比你多出多少,只是可惜了那黑袍杀手重又下落不明……” 聂远也点头应道:“事到如今,晚辈也只能先将此事放下,我这次是有一件事要拜托大师帮忙。” “哦?请老衲帮吗?少侠请说吧,老衲自会揣摩。”智璇稍稍犹豫道。 聂远心知自己行事无端,智璇虽知他本心不坏,但有些事也不能马上应允下来,便连忙解释道:“大师放心,晚辈绝不会做什么离经叛道之事,晚辈是想让大师保护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智璇惊奇道。 聂远点点头道:“那孩子是东丹王耶律倍第四子,尚且年幼。他父亲卷入契丹和中原的权力争夺之中,已然身死。可这孩子天性良善,晚辈是想……” 智璇恍然大悟道:“老衲恰巧在来时见了东丹王身死,老衲听闻东丹王汉化极深,却性情暴虐。不过不论如何,孩子倒是无辜……” 聂远继续道:“大师所言甚是,晚辈答应了……答应了一位朋友要救下这孩子,让他免遭兵乱之苦,可晚辈又不想看他为复仇而步入权力的漩涡。晚辈曾见过大师教化那荒庙里的歹人,难以忘怀,因此晚辈有一个不情之请。” 智璇微笑着点点头道:“老衲知道聂少侠的意思了,这件事就包在老衲身上。老衲又何尝不希望天下人都能听老衲一言啊……” 聂远当下十分欣喜,对智璇道:“晚辈多谢大师了,时间紧急,那孩子现如今就在楼上。” 智璇应道:“好,老衲来白马寺传道,有朝廷所发文书。只需将那孩子扮作一个小沙弥,自能带出城去。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耶律因。”聂远道。 智璇点点头道:“聂少侠希望他能做个良善之人,不与人争,他又是在藏匿之中成长,那老衲便叫他道隐了。” “道隐……”聂远心中默念道,“不知耶律依霜会不会同意。”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三十九章 江畔秋色 聂远引智璇来到二楼客房,耶律依霜看着智璇举止温厚,自有一派大师风范,稍稍放下心来。智璇见孩子年幼无邪,当下也颇为心折。 “您就是智璇大师?晚辈耶律依霜,久仰大师。”耶律依霜上前向智璇大师拱手道。 智璇吸了口气,略一思索后道:“你莫非便是那东丹王长女么?” 耶律依霜点点头,对智璇道:“请大师随我来。”说罢她与智璇擦肩而过,踱步到了外面,显然接下来所说的话是要避开孩童。 智璇、聂远和柴嫣也跟随而出,只见耶律依霜回身关上房门,继续说道:“智璇大师,我知道你是中原武林中德高望重的江湖四老之一,我虽是契丹人,但也听说过您佛者仁心、救济危难之举……” 智璇捻着念珠微微摇头道:“这些话不说也罢,聂少侠已经与我说明,你我便省了这些客套吧。” 耶律依霜一愣,随即点点头道:“那我便直说了,房中那孩子正是我同父异母的四弟。我知道于大师来说,我枉造许多杀孽,或许是个十恶不赦之人,可这一切都与我四弟无关。四弟年纪尚小,生性良善、心地柔软,而且他母亲也是汉人,他母亲和我都只愿他做个无争的普通人……” “不知道智璇大师愿不愿意收下这一个徒弟,让他皈依佛门一年,再返回契丹?”耶律依霜稍一犹豫,终于问出智璇这个问题。 智璇闭目沉思许久,又对她答道:“阿弥陀佛,老衲毕生苦行传道,如今这孩子正是一副慈悲心肠,老衲又怎能置之不理?” 耶律依霜见智璇如此坦诚,不由得为自己向来的猜忌和偏见而颇为羞愧,她当下对智璇双手合十道:“大师,我代四弟向您立誓。我必要他终生不率兵南侵,所治之处,契丹人与汉人也必一视同仁,绝无二致。他的命是大师不计他父亲与姐姐枉造杀孽所给,他若有违此誓,只能先从我尸体上踏过。” 这话让柴嫣听得奇怪,当即质问耶律依霜道:“你只替你四弟发誓,却不说自己。依你之言,今天若放你回去,你以后还要再带兵过来了?” 耶律依霜略一踌躇,别过头道:“我自幼弓马娴熟,若是族人征兆于我,我无法推脱只能随军。” 柴嫣脸色蓦地一变,猛地半抽剑离鞘,狠狠盯着耶律依霜道:“我亲眼见你们契丹人劫掠了我的家乡,杀害了我的亲人。你如今说出这等话,让我如何能安心地放你回契丹?” “我……”耶律依霜一时沉默,说不出话来。过得半晌,她终于低着头说道:“我叔父出征常令军士四处打草谷,我不得不认。你若要为你亲人报仇,便杀了我吧。” 聂远和智璇都知道自己没有资格阻止柴嫣,此时她眼中稍稍含着泪水,突然又重重将剑插回剑鞘,对耶律依霜冷冷道:“今日你走后,我希望与你永不再见。若有再见之时,我们只能用手中的兵器分个高下。” 耶律依霜虽一向气势逼人,此时面对柴嫣,从始至终却只能回避着她的眼神。她咽了口气对柴嫣道:“我也向你发誓,我耶律依霜只在战场上与敌人一决高低,绝不杀一个无辜百姓。” 柴嫣冷冷道:“你今天发的誓未免有些太多。” 耶律依霜坚执道:“我若有一句反悔,必死于箭矢之下,尸骨遭受天打雷劈。” 柴嫣转过身去不再和她多说,耶律依霜犹豫一阵,又对聂远道:“那五年不南下之约我仍记得,不过即使我以后再随军出征,也绝对只在战场上和你们堂堂正正地交锋。” 聂远点了点头,耶律依霜竟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这几个月的经历于她的心境改变颇多。她暗自叹了口气,对智璇道:“大师,请随我来吧。”说罢便推门回了房中。 “你相信她?”耶律依霜走后,柴嫣问聂远道。 聂远心中也乱成一团,他不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情究竟是替柴荣博得了五年、还是放虎归山留下了大患,他此时只能叹口气对柴嫣道:“我相信阿荣,若能给他五年,他定能安定社稷。只要社稷安定,那时契丹将不会是他的对手。” 柴嫣眼神微微发出光芒,对聂远嫣然笑道:“我相信你。” 聂远也怔怔看着柴嫣出了神,鬼谷和剑客的路都是孤独的,两条路一起走,则是更为沉重的孤独,孤独到让人不知道自己在走的路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又值不值得再走下去。 而在这一条路上,有一个人始终相信着自己,无疑是美好的。 不久之后,智璇带着剪去头发的小沙弥道隐出了房门,道隐向耶律依霜艰难地做了别,一边啜泣着,拉着智璇的手离开了客栈。几人看着一老一小缓缓携手离开,心中各有各的滋味。 道隐日后回到契丹,感念这一段旧事,终生以耶律道隐为名,这便是后话了。 目送走道隐之后,耶律依霜默默背上行囊,避开聂远和柴嫣离开了客栈。她临走之时拿了一壶酒,每当她想起自己几近崩塌的信念,她便喝个半醉,想要用酒来将这些事通通忘记,虽然这并不容易。 …… 这番事了之后过了些许时日,洛阳城中愈发开始惶惶扰动起来。直到那一天晋军鼓声大作,伴随着铁甲铿锵攻入城中,繁华的洛阳城陷入一片火海,四处所闻只剩凄厉的哭喊。 后唐皇帝李从珂早已自暴自弃,大势之下禁军也几无抵抗,纷纷束手归降。 这一日聂远和柴嫣趁着城中大乱,两马快马加鞭出城而去。临走之时,聂远勒住小红,回身看了一眼皇城紫微宫中高耸的玄武楼。 玄武楼在乌云之下摇摇欲坠,不久之后,却突然熊熊起火,烈火层层而上直冲云霄。 末帝李从珂正神色怆然地站在玄武楼上,他怀抱着那枚千年以来正统王朝代代相传的传国玉玺,望着兵荒马乱中的洛阳城,终于毅然和传国玉玺一起,葬身在了这乱世的火海之中。 耶律依霜也并未在攻入洛阳的兵马中见到契丹人的身影,耶律德光率军屯驻在潞州,由石敬瑭独自攻入了洛阳。 耶律德光则在后方志得意满地接受了石敬瑭献上的幽云十六州大礼,就此回了契丹。天下又一次天翻地覆,石敬瑭“顺天应民”继承大统,中原王朝告别后唐,走入后晋。 …… 战火一路蔓延在聂远和柴嫣的马蹄之后,洛阳至江陵有千里之遥,两人一路马不停蹄,不觉间时光飞逝,秋色愈重。只是两人一路上走马观花游山玩水,倒也不觉苦闷。 却说这日傍晚,两人行马到了汉水之畔。此时正是一场秋雨下罢,云销雨霁,江风宜人,两人望着眼前光景,正是所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任谁到此都不禁遥襟甫畅,逸兴遄飞。 望着滔滔远去的江水,柴嫣一捋被江风吹散的发髻,回想起了往事。当初自己在那荒山破庙中,曾幻想两人两马纵马同游,走遍千里暮霭、一碧万顷,去看尽表里山河,而当时那无端的幻想如今却已梦幻般地成为了现实。 柴嫣看着聂远淡然地驻马在江边,不禁莞尔道:“从酷暑下的柴家庄走到秋色中的长江畔,真不敢相信只是短短几个月。对我来说,好像是跨越了几年的时光。” 聂远也颇有恍若隔世之感,他回过神来,望着南方对柴嫣道:“我们渡过汉水便到了重镇襄阳,襄阳南下便是南平国地界,也就离江陵不远了。” 柴嫣心中不由得生出踌躇,叹口气道:“我有时想要快些到江陵将事情了结,有时却又担忧着到了那里会遇上怎样的变故,甚至想要在路上多耽搁些时日……” 聂远也微微叹道:“我们此行江陵已不需多少时日,可以后若是要远赴西域和海外,经年累月也未必能归来。” 说起将至江陵,柴嫣不禁担心道:“我们比我哥哥迟到江陵这许多天,也不知道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聂远略一思索,对柴嫣道:“荆楚之地的江湖各门派以御风堂为尊,若要知晓他们情况如何,只需沿路打听一番御风堂的消息。” 两人这晚便在江畔露宿一夜,第二日两人到了渡口,渡口边上千帆竞发,碧波万顷甚是瑰丽。一个船夫见了聂远和柴嫣牵马过来,笑嘻嘻迎上前来道:“公子、姑娘,渡江吗?” 聂远点了点头,又问他道:“我们两人两马,你的船可载得过去么?” 那船夫似是听了滑稽之事,一撇嘴笑道:“看公子您说得,您在这汉水边打听打听,莫说你们这两人两马,就是几十条汉子的镖局队伍,小老儿我也能给平平稳稳送过去了。” “你这条船何时渡江?”柴嫣问道。 船夫应道:“小老儿这船拉的人多,两位若不赶时间,便等上两个时辰,待到客官到齐了,咱就走。” 聂远答道:“那我二人便坐你这一条船了。” 船夫笑呵呵道:“公子好眼色,您付了定钱,等发船便是了。” “定钱几何?”聂远问道。 船夫惊道:“呦,公子您是外地人吧?小老儿做的良心生意,单程渡江十两银子,往返只需十五两,定钱只收船费的一半。” 柴嫣当下大吃一惊道:“你这船费未免太过黑心了!” 船夫啧啧叹道:“姑娘您是久居闺中,这才第一次随你夫君出门吧?现在这世道可不比盛世,十两银子本也就买不了几袋粮米。” 柴嫣俏脸一红道:“你这小老儿,好生胡说!”聂远轻轻拉住她,上前对那船夫说道:“在下确已近十年未去江南,可十年前世道已是如此,在下记得那时过江也未曾需要这么大一笔开销。” 船夫“哼”了一声,朝身后渡口方向撇撇头,又装作委屈道:“公子啊,实话告诉你们,这船也不是小老儿的,都是上头定的价钱。不信您四处问问,过了汉水,还有再过长江,没有比小老儿这儿更便宜的船了。” “上头?”柴嫣奇道。 船夫点点头,又讲道:“这些年跟以前不一样了,靠船营生的兄弟们都叫楚老大一声大哥,这船便是楚老大的。”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四十章 少夫少妻 柴嫣见这船夫说得煞有介事,不禁好奇起那楚老大是什么大人物。她按着江湖里“一堂三门四派五帮”各门派有名有姓的人物一一想了一遍,想到最后,突然禁不住掩嘴笑道:“你说的楚老大,莫非是那海鲨帮的楚风?” 那船夫见柴嫣不以为意,当下微微吃惊道:“姑娘,你大概是没见过世面。咱们在水上营生的求个平安,这边走水道的,都得给楚老大几分面子,这才不会有麻烦。” 柴嫣哈哈笑道:“你说的这个楚老大,本姑娘又不是没有见过,也没什么了不起。” 船夫见柴嫣提起楚风态度轻蔑,当下搔搔头皮,靠到聂远和柴嫣跟前压低声音道:“你们两个年轻后辈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们没见过,就听小老儿我给你们说说,你们自然就知道害怕了。那楚老大啊,单说长相就不是面善之人,我们靠水吃饭的兄弟们都说他是水鬼在世,在江上得罪了他,最后被喂了鱼的不知有多少!” 当初在潞州英雄会时,柴荣以一根荆条击败楚风、甘震二人联手,柴嫣虽未来得及亲眼见到,但之后也听旁人讲述于她。此时她想起那时楚风被缚的场面,又听眼前这古里古怪的老头说得天花乱坠,两下对比,又禁不住“格格”笑出声来。 那船夫脸色突变道:“小姑娘,你调皮顽劣,把小老儿的话当耳旁风,早晚要惹上麻烦。小老儿的泥菩萨也载不了你们两个,你们若要渡江便另请高明吧!” 聂远见柴嫣只是一门心思要取笑于这船夫,略略为她头痛一番,自己上前好生对那船夫道:“老人家,多有得罪……”说着他从身上取出一枚碎银交给了那船夫道:“这点银子,付了往返船费应是足够,在下还要向老人家打听些事情,老丈你便收下。” 那船夫喜笑颜开,将碎银接过手里上下掂量掂量,收入囊中对两人道:“还是公子大气,方才是小老儿心急,公子莫怪。其实姑娘你在小老儿这儿说说也没什么,小老儿是怕你不小心被楚老大的耳目听到了,惹上麻烦……” 柴嫣哪里会怕什么耳目?她正抢着想要反驳,聂远连忙将她拦住,问那船夫道:“老人家可否与在下说说,那楚老大为何这么厉害?莫非是他武功高强么?” 船夫收了聂远钱财,心情愉悦,便与他慢慢讲道:“这楚老大啊,要说武功其实也就寻常,小老儿载过天南海北的客人,见过武功比他更厉害的。楚老大厉害在两个地方,一是他水性和游鱼一般无二,过江的人若是得罪了他,就如得罪了水鬼一般,要时时担惊受怕。” 船夫说到此时“嘿嘿”顿了一下,才又继续说道:“不过跑江湖的都知道一句话,正所谓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更多的是人情世故。这二就更厉害了,您二位知道这江湖上最厉害的几大帮派么?楚老大上头可是有海鲨帮的老帮主罩着,到了这边地界,谁敢找老帮主的茬子?” 柴嫣复又笑道:“看来这海鲨帮倒真是一方地头蛇,不过本姑娘可不害怕。” 船夫朝柴嫣哂笑一声道:“姑娘这便是你孤陋寡闻了,你以为这天下水路大大小小的舵头水寨,为何就海鲨帮一家独大?谁在海鲨帮背后操持,这边地界谁不知道?” 这正印证了聂远猜测,海鲨帮背后势力自然是吴国大元帅的兵马家业。但他又心生另一层疑惑,便直截了当问船夫道:“老人家,此处并非吴国疆域,海鲨帮如何将触手伸到了这里?” 船夫当下显得十分惊诧道:“吴国?怎么两位还没听说?” 聂远和柴嫣对视一眼,茫然地朝那船夫摇了摇头,那船夫继续道:“其实这消息小老儿我也是前几日才听过路人说的,现在那金陵城啊,已经不姓杨了,那国号啊,也不叫吴了。” 柴嫣登时吃了一惊,怔怔看了聂远一眼,聂远却并不觉得惊讶,又问船夫道:“那金陵城现在可是姓徐?” 船夫摇摇头道:“大元帅本来倒是姓徐,现在已经改作姓李啦!人家起先姓徐只是跟着义父姓氏。大元帅可是前朝宪宗皇帝之子建王的四世孙,国号便唤作大唐!” 柴嫣紧接着应道:“又来一个大唐,还说是什么四世孙,我看八成是胡说八道、巧立大名。” 船夫眯起眼睛呵呵笑道:“姑娘还没过江,任姑娘怎么说。待到过了长江,姑娘说话可就要注意些了。” 聂远接过话对船夫道:“多谢老丈提点,敢问老丈,那大元帅徐知诰从吴王杨溥手中夺去皇位,是动兵了么?” 船夫摇摇头道:“这小老儿我便不知道了,你们上了船问问走南闯北的江湖人,或许有晓得的。不过那海鲨帮楚老大啊,这下便更没人惹得起喽……不说了不说了,在水上营生讲究小心驶得万年船,正是祸从口出,小老儿我再说就说多了。” 聂远向船夫一拱手道:“多谢老丈,你且去忙吧,我二人就在这附近等候,你发船时我们自会过去。” 船夫摆了摆手应下,便又去招揽起其他渡江的客人。聂远和柴嫣沿江走了许久看汉水北岸光景,因北地正是烽火狼烟,多有人在渡头等待渡江南下。二人中午粗略吃了些东西,便上了那船夫的大船。 这船乃是改自艨艟斗舰,周围立有女墙,开设箭孔。这斗舰本能容纳七八十人,改做客船后建了屋檐茶桌,带马的行者又需多算上一个人头,因此拉运来往行者时仅载不足四十人。 柴嫣久居北方旱地,鲜有坐船机会,更不必说几十人同船渡江,因此她还未踏上甲板,欣喜之情就已溢于言表。 上船坐定之后,斗舰不久便扬帆起航。聂远看见柴嫣欢愉神情,不由得微微一笑,又悄声对她说道:“这一趟船上不乏武林中人,我们不要太引人注目。” 柴嫣连忙留意起四周,果然看出数名头戴斗笠、身负兵器之士,又有许多三五成群的汉子喝酒,其中不乏身怀武功的三教九流。 柴嫣心念一动,对聂远说道:“如此倒也方便,正好趁机打听消息。”说罢她不待聂远反应,便清清嗓子起身四处转了一周,最终寻了一个看起来面善些的剑客问道:“这位大侠,小女冒昧叨扰,有一事想要请教大侠。” 那剑客带着斗笠,斗笠之下一张脸端正安详,面无凶光。此时他正端坐着闭目养神,突然被柴嫣叫醒,甚是警觉。 剑客当下见得柴嫣面生,并非熟识之人,一头雾水地应道:“在下与姑娘素不相识,不知姑娘能有何事相询?” 柴嫣倒了杯酒喝下,对那剑客道:“小女先敬大侠一杯,想问问大侠是何方人士?” 那剑客上下打量柴嫣一番,见她年纪轻轻、眉目清秀,并不是凶恶之徒。但他仍没抛却戒备之心,暗暗将一只手放在身后剑鞘之上,对柴嫣答道:“在下英剑门汤氏二杰汤英,淮南人士,姑娘莫非是见过在下吗?” 聂远见柴嫣兴致勃勃地走江湖,不忍拂她兴致,便只在后面远远看着她与那剑客打交道。柴嫣听她说是英剑门之人,磕磕脑门道:“我记得贵门,你弟弟可是叫做汤显,还去了潞州的英雄大会?” 汤英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姑娘如何得知?” 柴嫣笑道:“这一节不重要,不知大侠此行何往?” 汤英想起自己此行目的,心头一紧,连忙摇摇头道:“汤某的行程恐怕与姑娘无干,若姑娘没有别事,容汤某失陪。”说罢他起身要走,柴嫣一急,叫住他道:“汤大侠别急啊,小女没有歹意,只是小女孤陋寡闻,想要向汤大侠打听打听御风堂怎么走?” 这世上偏偏有这等巧合之事,却说御风堂三当家甘玉轩自从在绝剑门吃了闭门羹,回到总堂便广邀江湖道友造势,汤显汤英二杰正是先后应御风堂之邀前赴江陵助阵。他当下微微变色,脱口而出道:“姑娘是什么人?为何也要去御风堂?” 柴嫣听了这话,一时呆住不知该如何对答,她心中暗自琢磨道:“看来这人去者不善,我不如装作御风堂的朋友,来套套他们的计划。”她想到此处,便清清嗓子,装作感伤道:“小女的夫君与御风堂少主乃是旧友,少主出事,我和夫君正是要去奔丧。” 汤英将信将疑道:“原来如此,那不知令夫君……” 聂远见状,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解围道:“在下久仰汤氏二杰大名,幸会幸会。” 汤英见柴嫣举止怪异,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夫君,心中怀疑。他心道自己也算有些江湖阅历,荆襄之地与甘震认识的江湖人士他多也有所耳闻,便问聂远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聂远早已想好如何扯谎,当下应道:“在下姓木名焉,语焉不详的焉,凉州人氏。拙荆向来冒失,还望汤兄见谅。” 柴嫣一戳聂远后腰道:“你才冒失……” 汤英自然不识得凉州人物,当下陪笑道:“原来是木少侠木夫人,汤某失礼。木兄弟远在凉州,不知如何结识了甘少主?汤某愚钝,这一节可是想不通。” 聂远见他话中有刺,又答道:“御风堂养得一山庄的上品茶叶,凉州稀缺此物,我随家父往来与江陵和凉州贩茶已有许多年。平日多蒙御风堂照顾生意,在下和拙荆此行是特地拜祭甘少主。” 汤英心道从甘震意外身死算起,消息到达凉州到现在眼前此二人出现在眼前,算起时间倒是刚刚吻合,当下无法辨出真假。 聂远正是趁着那收钱的船夫路过编出这一套谎话来,那船夫恰巧听见,接口闲聊道:“想不到二位少夫少妻,就走南闯北做起生意,真可谓年少有为啊!怪不得对老丈我出手阔绰,哈哈哈……多谢二位。”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四十一章 当年清秋 柴嫣脸颊发红道:“你这老丈倒是会说得很。” 船家呵呵笑道:“客人您慢慢聊,小老儿不打搅了。” 待到船家走开之后,聂远又继续和汤英说道:“前些日子北方不太平,在下的生意断了有一阵子,荆襄这边的音信也随之断了许久。在下还想要请教汤兄,不知道这次拜祭少主,都有哪些英雄豪杰过去?” 汤英虽不知这二人底细,但心道己方人多势众,无所畏惧,便豪然对聂远道:“哈哈哈,说起江湖人物,这一回御风堂的阵仗可是不小!非但我兄弟汤显早已到了江陵,听说钱塘镖局的七杀夺魂枪唐大镖头、慧拳门的莫老拳师、海鲨帮的水鬼愁楚舵主、老帮主都要去捧场助拳。木兄弟啊,你有得热闹看了。” 柴嫣在一旁听着,心里暗暗烦忧道:“这帮人虽然没什么厉害人物,但他们人多势众,倒是小鬼难缠。” 聂远装作懵懂不知,故意夸赞汤英道:“小弟我地处偏远,见识浅薄,但听汤兄这么一说,这江陵可是群英荟萃啊!” 汤英略有自得,点头应道:“别怪我汤某没提醒你木兄弟,这武林中人脾气大都怪异,不似汤某这般随和谦让。再加上这一回聚会可不单单是要祭拜,到时木兄弟不论看见了什么事情,也都别大惊小怪。” 聂远拱手道:“多谢汤兄提点,兄弟感激不尽。” 汤英微微颔首,又问聂远道:“兄弟夫妻两个下了船,和汤某一起上路吗?若是方便,汤某也介绍几位江湖上的兄弟给木兄弟你认识认识,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子。” 聂远摇摇头笑道:“多谢汤兄美意,只是在下和拙荆还要在襄阳省亲,又要耽搁些时日。” 汤英正想要摆脱掉他二人,便佯作遗憾道:“哦……那便不巧了,舍弟已经几次来信催促,因此汤某一上岸就得快马加鞭过去。那木兄弟,你我便改日再约。” 聂远心道这一番客套下来,自己便算是解脱了,于是连忙应下道:“汤兄好意在下心领了,木某改日自当登门拜访,见识贵门英姿。” 聂远又与汤英寒暄一阵,柴嫣见他们这一场客气话说不到头,心里焦急,便突然挎起聂远的手臂娇声道:“夫君,可怜我长这么大,好不容易来次江南,也想看看碧水青天的模样,你快些带我去看好不好……” 汤英在旁见他二人卿卿我我,略显尴尬,便汕然笑道:“汤某不敢耽误两位赏景,两位请便吧。” 聂远对汤英道:“那木某少陪了。”说罢便被柴嫣一刻不停地拉出了船舱。柴嫣一直拉着他走到船沿边方才停下,刚一站定,聂远问柴嫣道:“我正要多问出些东西,你这么急将我拽出来却是为何?” 柴嫣歪头看着一边,悻悻说道:“你和一个大男人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还觉得很有意思咯?” 聂远见柴嫣是在旁等得不耐烦起来,不禁笑道:“你也未免太没耐心,如何行走江湖?这汤英也是个老江湖,我若不和他酒过三巡、客套几轮,是套不出他的话来的。” 柴嫣一鼓腮帮,沉着俏脸看聂远道:“你在怪我坏了你的事啊?是是是,木大侠自然比谁都有耐心。” 聂远故意不去看她神情,望向遥远处的江岸说道:“我有一种预感,这次我们遇上的麻烦,不止汤英口中那些人。” 说起正事,柴嫣不由得幽幽叹口气道:“正是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倒霉事已经够多,御风堂又成了一个大马蜂窝,也不知道我哥哥那边怎么样了。” 聂远应道:“我师父不论是武功、谋略还是声望,在江湖上都独一无二,你哥哥也非俗辈,御风堂不敢贸然与他们反目。我料想御风堂应是在用缓兵之计,到时先礼后兵。” “我们到江陵还需几日路程?”柴嫣问道。 聂远略一估算道:“襄阳至江陵还有五百里旱路,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到襄阳附近的一个地方看看。” 柴嫣见聂远说到此处若有所思,不禁奇道:“什么事啊?” 聂远追思起许多年前之事,突然在心里升起一阵忧愁。他当下沉声对柴嫣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聂远愈发有意回避,柴嫣自然愈发地不依不饶。她见聂远神情恍惚,便问他道:“是不是与你的剑有关?还是与你师父有关?” 聂远稍稍吃惊,抬头看柴嫣道:“你猜得一点不差,与这两件事都有相关。” 柴嫣“喔”了一声,幽幽道:“看来你与你的剑似乎颇有渊源,可以同我讲讲吗?” 聂远沉默半晌,欲言又止,不知该从何开口。柴嫣见他支吾神态,又不禁笑道:“依我看来,我才是天下最有耐心的人。不然每天如何能和这天下说话最不利落的人说说笑笑?其实你若不想说起,那便不说了呗……” 聂远摇摇头道:“我倒并非是不想再说那些事,只是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过了汉江,到江陵还需再渡过长江主流吗?”柴嫣突然一转话锋问道。 聂远不解,答道:“江陵在长江北岸,不需再渡河。” 柴嫣听了这话,忽然朝船外张开双臂道:“让我抱抱这秋水长天,过了此处,不知何时才要回来。也让你的千头万绪吹吹江风,可理得清楚些了吗?” 聂远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趁着这清秋风爽,正好当作故事慢慢讲来。” 柴嫣点点头道:“没错,你师父那些夙夜难忘的事情,以及你遇见我和哥哥前那些行走江湖的经历,我一直都十分想知道,又一直没有机会了解。眼下终于闲下来些时候,现在你不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聂远微笑无言,却回身入了船舱。柴嫣撇撇嘴甚是不悦,却见聂远随后提着两壶清酒从里走出,回到眼前对自己道:“空谈无趣,不如江中对酒,才有兴味。” “真不该让你学会喝酒,都怪那使长刀的大高个子。”柴嫣翻个白眼道。 聂远饮下第一口清酒,追思起当年之事,心中蓦然沉重起来。他茫然地望向清冷的江面,酒入愁肠,化作叹惋…… …… 十年前。 这日天气清冷,万物凝霜,山涧之中秋色浓郁。孩童走在泠泠的溪水之中,赤着的脚丫只感到清寒刺骨,使得他紧紧地咬起了牙。 这孩童脸上稚气未脱,他身穿一件灰衫,手上提着自己的两只短靴,背上负着一柄几乎与他身子等长的青锋长剑。耳听得四下寂静无比,时而传来几声孤寂的鸟鸣,空山之中只剩自己一人,孩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淌过清泉之后,孩童甩干了脚上溪水,穿好短靴继续踏上山路。又翻过一座矮矮的山头,孩童望向预计的方向,还见不到一个人影。 他此行正是奉师父之命前来迎接,心道干等无趣,便抽出长剑,将一棵树当作敌手比划起来。练起剑来时光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天色渐晚下来,孩童练剑练得疲累,突然听得耳边一个声音说道:“可惜!可惜!灵动有余,决绝不足,你这路捭阖剑少了魂魄。” 孩童吃了一惊,连忙回过身来,才见一个精神矍铄、却又面目清冷的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了面前。 不同于其他宗师仙风道骨的飘逸模样,这老者面色一如山间的秋色般冰凉,眼神却流露着浓郁的肃杀之气。 老者身后背着一柄长剑,又站着两名青年弟子。这两名弟子一人负剑,一人空手,各自都神采奕奕,却又沉默寡言。 孩童连忙收起剑向老者作揖拱手道:“晚辈奉师父之命在此处等待封师叔,闲着无聊,便想要温习一下师父传授给我的剑法,让封师叔见笑了。” 这老者正是鬼谷传人、武林第一门派绝天门掌门封于烈,他当下对孩童微微颔首道:“你这孩子天资不错,不过缺乏决断。师叔给你使一招,你看好了。” 封于烈拔剑出鞘缓缓走上前去,孩童让在一旁,目光放在这剑身之上,霎时便再也移不开。却见这剑通体细长,体如附霜,隐隐散发出一阵清寒之气,煞是惹眼。 恰如白芒一闪,寒风飘过,封于烈将剑尖在树干上轻轻一点。聂远只听得这碗口粗的树干一声脆响,如同人全身筋骨一齐断裂一般,这树木竟从中间“咔嚓”一声断成两截,上半截滚落在地。 孩童看得惊奇,问封于烈道:“师叔,这是什么剑?好生漂亮!” 封于烈并不回答,反而抚着胡须呵呵笑道:“颉跌老儿,看你徒儿这眼馋的模样。你这老东西,收徒快十年,也不说为他寻一柄好剑。” 这孩童不是旁人,正是颉跌博单传弟子聂远。他当下看这宝剑看得出神,封于烈身后那不带剑的弟子对聂远道:“聂师弟,看你这般眼馋,我师父可舍不得将这宝剑给你。”说着他又看了眼身旁那负剑弟子道:“唉,师弟你爱剑如痴,有机会送聂师弟一柄吧。” 负剑弟子是个面无喜怒之人,当下点点头沉声道:“蜀八剑都是名兵利器,聂师弟你喜欢哪一柄?” 不带剑弟子正是之后的御气掌门有落青,带剑弟子则是后来的蜀八剑之首昭烈剑。两人等待着聂远回答,聂远却如若耳聋,只是呆呆地盯着封于烈手中那柄青霜剑,仿佛命中注定要与它相遇一般。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四十二章 春秋寨 封于烈见聂远呆呆地出了神,抚抚青霜剑身道:“好孩子,你虽喜欢这柄剑,师叔可没办法送给你。因为师叔正练一门失传已久的剑法,缺了这柄剑难以成功,方才那一剑唤作‘破冰点苍’,便是这路剑法中最基本的一招。” 聂远回过神来,愣了片刻后怯怯说道:“祝师叔早日功成,孩儿不敢有这个意思……” 封于烈见到聂远这般神态,不禁哈哈大笑道:“金鞍配好马,宝剑赠英雄,你就是有这个意思又有何妨?此事说起来都要怪你师父,看看师叔赠予你夏侯师兄和章师兄的好东西,承影剑、龙牙刀,这才配得上鬼谷传人的身份。” 聂远茫然地挠挠头道:“师父说我年纪太小,这就开始用名贵的宝剑对我没有益处,还说剑心重于剑本身,可我也不知师父说的剑心是什么。” 封于烈微微颔首,抚须笑道:“这老东西说话一套一套,不过倒是有些道理。天色不早,你这便引我去见他吧。” 聂远点点头应道:“封师叔、两位师兄,请随我来。”说罢他收起自己那青锋长剑,在三人之前引路,顺着来时的原路回往山中。 封于烈在自己师徒三人之间沉默寡言,倒是常常探问颉跌博如何传授聂远武功。一直过了低矮山头,到了先前那浅溪处,聂远回头说道:“师叔、两位师兄,前面有一条浅溪,请赤脚过去吧,别让湿了鞋子。” 说罢聂远脱下短靴掂在手里,咬着牙踏入了冰凉的溪水中。溪水沿着山涧淙淙地流向下流,不知通往何处。 聂远打着哆嗦,艰难地淌了过来。他回首一看,却见封于烈师徒三人却均还在浅溪对面原地站着。聂远正要招呼他三人过来,这时他三人纵身一起,纷纷脚尖点水飘然而过。 聂远眼见得两位师兄轻功朝群,年少有为,当下羡煞无比。封于烈对自己的徒儿却像是不甚关怀,反而沉着脸斥责有落青道:“落青,内功和轻功本是相通,你专修内功,可运起轻功来,怎么还是这般水准?” 聂远阅历尚浅,可也觉得有落青踩水过河时吐纳自如,身姿也极为潇洒。他虽不及封于烈收放自如,但在轻功身法上已强于昭烈剑许多,这一辈武林中人倒似乎少有能与之匹敌的。 有落青当下低头应道:“谨遵师父教诲,徒儿定当勤谨,不敢懒惰。” 四人过了这条浅溪,又走一段山路,不久已是皓月当空。眼见得远方又是一条溪水自山间流过,这溪水两边峭壁高有十余丈,星月光芒落在峭壁和水面之上,正是一派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的隽秀山水之景。 溪水一边的半壁之上循山势建有栈道,四人从陡峭的山径上了栈道,循着山壁行进不久,已见得前面灯火通明。待到转过一个急弯,众人只觉眼前一亮,马上豁然开朗。 眼前灯火林立,映天照水,乃是一个宽阔的平坦地界。而这一片平旷之地则一边毗邻耸立的高峰,一边又是十余丈峭壁之下的淙淙溪流。 平地上非但听得溪水泠泠清脆之声,亦听得鹰隼鸣于山林,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此地端的是上天鬼斧神工之作。 除此之外,平地之上栅栏、岗哨林立,灯火璀璨一如白日,端的气派无比!这乃是将一座废弃的山寨翻新后的作品,封于烈见之不禁赞叹道:“好一处险要之地,何兄果然挑的好地方!” 聂远对封于烈道:“封师叔,江湖上各路人马都已到了多时,师父说就等您来主持大局了。” 封于烈奇道:“哦?都有哪些人物到了?” 聂远掰起指头数道:“除了我师父,还有甘堂主、何长老、谭道长、莫拳师、柳掌门、汤大先生……其余的还有好些人,不过我一时想不起了。” 封于烈当下朗声笑道:“这么多英雄好汉汇聚此地,颉跌老儿说什么要老夫来主持大局,真是折煞老夫。不过……你当真没认错那道长么?老谭那个老东西也肯来给老夫这个面子?” 聂远回想一番,挠挠头道:“应该没认错吧,他虽然没穿道袍,但其他人都叫他谭道长。” 封于烈点了点头笑道:“错不了,不穿道袍的道士,天下只此一人。道士已经来了,老和尚来了么?” 聂远敲敲脑壳含含糊糊道:“倒是有几位大师父……”说着他突然想了起来,连忙对封于烈道:“是少室山少林寺的智方大师和九莲山南少林的释大师。” “智璇没有过来?”封于烈眉头一皱道。 聂远重又思索一番后道:“老师傅里我只记得有这两位,其他的都是年轻的小师傅。” 封于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对聂远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遂和聂远一齐走向寨门。 远远未到营寨门口,封于烈突然听得风声一紧,马上脚步一停,一枚梭镖“嗖”一声在他面前飞过,插入了泥土中。 有落青当下上前要护着封于烈,封于烈一横臂将他拦回,暗运真气朗声说道:“树上的弟兄不必紧张,老夫是绝天门掌门封于烈,特此率徒儿前来拜会群豪,下来说话吧。” 有落青和昭烈这才一齐看向一侧山崖上横生的大树,一名御风堂弟子连忙飞身跃下,站定之后对封于烈拱手道:“晚辈有眼无珠,不识尊驾,请封掌门恕罪。兄弟们等候多时,请封掌门快些过去吧。” 封于烈微微颔首道:“老夫已知,你上去吧。”那年轻弟子应道:“是!”随后一转身跃起蹬踏在岩壁之上,三两步便钻入了那横生的树木枝叶之中。 聂远见那御风堂弟子对封于烈十分恭敬,微微吃惊道:“师叔,御风堂的门人也要听您的话啊?” 有落青当即笑着应道:“那是自然,小师弟你不知道,师父可是……” 封于烈“咳咳”咳嗽一声,打断有落青道:“老夫是前辈,你们晚辈当然要稍稍听话些。” 聂远嘴上应下,心里隐隐觉得这位封师叔必然是个非同寻常的人物。四人到得营寨门口,却见寨门上高悬“春秋寨”三个大字,已有数名各带不同兵刃的绝天门弟子迎上前来,一齐行礼道:“恭迎师父。” 封于烈略一点头道:“敌人狡猾毒辣,不可放松,继续站好岗哨。” 看门弟子应下之后,封于烈四人便进了寨中,却见寨中四面八方的英雄豪杰三五成群,多是在饮酒畅谈,不亦乐乎。亦有好斗之人见了其他江湖上有名的武学名家,动刀动枪比试武功。营寨中一时沸反盈天,甚是喧嚣热闹。 有落青看得欣喜,不禁对封于烈道:“师父,这回我们武林正派来了这许多好手,定能一举剿灭寒鸦。” 封于烈不以为意,冷着脸摇摇头道:“乌合之众,若依如此,不会是寒鸦的对手。” 有落青不敢再说,只得沉默着跟随师父进入。众人入寨不久,一名身形瘦削的男人恰在道旁,这人看见封于烈一行,连忙迎上道:“封兄,别来无恙。” 有落青、昭烈剑一起向这男人拱手道:“见过柳掌门。” 此人背上负着一柄细长弯刀,腰间挂着两挂柳叶飞刀,正是柳叶刀一派掌门柳子骞。他当下对封于烈两名徒儿笑道:“封前辈两位高徒果然是一派英杰,久仰久仰。” 封于烈当下回身朝有落青、昭烈二徒道:“柳老弟是为师忘年之交,他并不比你们师兄弟四人年长许多,如今已是一派掌门。你们四人年岁不小,还是懵懂无知,让为师好生费心。” 柳子骞谦让两句,又问封于烈道:“夏侯兄弟和章兄弟没有来么?” 封于烈故作神秘道:“这是老夫此行机密,不可说……不可说。喔……怎么不见你那宝贝女儿小青过来?” 柳子骞汕然笑道:“青儿一个小姑娘家,跟着我这汉子每天动刀动枪,真是难为她了。这等出生入死的江湖事情,我怎么能放心把她带来?” “你不锻炼于她,你这一门的柳叶刀岂非要后继无人了?”封于烈问道。 柳子骞摇摇头道:“青儿生性心地柔软,我倒并不希望她武功如何,只盼她以后不会为人所欺,能寻个好人家罢。” 封于烈笑道:“难得柳老弟你这粗人竟也能有这等细腻心思。” 柳子骞重重叹口气道:“亡妻在世之时,便常常想要一个孩子,封兄将这孤苦伶仃的孩子托付于我,也算了她一个心愿。人都说有了孩童人就变得稳重,谁说不是呢?自从养了青儿,走起江湖来也变得畏首畏尾。” 柳子骞说起亡妻和子嗣,封于烈脸色竟蓦地落寞下来,却被聂远无意间看在眼里。柳子骞又啧啧叹了口气,对封于烈道:“这些家常就不劳封兄挂怀了,封兄快随握里面去吧,颉跌老兄、甘堂主他们都等着你呢。” 众人遂移步向营寨深处走去,封于烈一路上与各路英雄好汉打过招呼,到得最里的营帐前,他径直一撩帐帘闯入,哈哈笑道:“封某姗姗来迟,久仰众位大名了!” 有落青和剑痴二人留在帐外,柳子骞和封于烈一起入帐,聂远也跟在两人进了营帐,站在了众人边上。营帐之中打点得恰如军营的中军大帐一般,颉跌博和一名长身白面的老者站在正中,身侧依次站着何长松、智方大师,一个黑脸拳师、一个白面中年剑客。 除此之外,另有一个不修边幅的道士倒在营帐边角处胡乱喝酒,已然烂醉如泥。 众人见得封于烈突然到来,纷纷七嘴八舌自报家门,向他致意,封于烈一一回应。何长松和封于烈乃是旧交,其余人中,那长身白面的老者乃是御风堂大堂主甘玉厅,轻功盖世,连封于烈也甚为佩服;黑脸拳师是莫家拳掌门,铁拳无敌,德高望重;白面中年剑客则是英剑门掌门汤聘,靠一柄长剑名满淮南。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不和 帐外各方武林人士的头领本已等了许久,此时听得武林第一大门派掌门封于烈到来,也都纷纷挤进帐内观望。这襄阳鲤鱼山春秋寨中的会聚,几乎囊括了此时武林中大半的成名人物。 封于烈环视一周,对众人慨然道:“诸位心意封某已然知晓,承蒙诸位抬爱,封某愧不敢当。” 御风堂大堂主甘玉厅虽已上了年岁,但说起话来仍是悠长顺耳,中气十足,当下接封于烈之言朗声道:“诸位英雄,容甘某说一句,诸君试听是否在理。” 众人纷纷应道:“甘堂主请讲。” 甘玉厅继续说道:“如诸位所知,自朱温篡唐二十多年来,非但朝政混乱,咱们江湖也不太平。近些年来寒鸦贼人愈发猖獗,肆无忌惮,是不是全赖封兄率绝天门血战数场,才挫败那些贼子的嚣张气焰?” 却说自唐亡以来寒鸦趁世道大乱愈发活跃,武林中人无不忧烦愤恨,却没人敢出头惩恶,敢于挺身而出与寒鸦公然宣战的,也只有绝天门和五行派而已。甘玉厅此时将这此间诸事放之人前,众人议论一番,纷纷应道:“甘堂主所说一点不差。” 甘玉厅点点头继续说道:“正所谓群龙不可无首,而寒鸦寒鸦行事神秘,又不是一般人可以对付。封兄以一门之力对付寒鸦数年,在场众兄弟中,我想没人比封兄更为了解寒鸦。因此这剿灭寒鸦、匡扶天道的联盟若成,盟主非封兄不可!” 不待众人反应,柳子骞紧接着赞许道:“柳某亦是作此想法,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众人这才熙熙攘攘商讨开来,封于烈声望虽冠绝江湖一时无二,但许多人之前都只是闻他大名,此次与他初次见面,心中不免难以敬服。此时甘玉厅要奉他为盟主,众人自然犹豫观望开来。 正吵嚷间,何长松突然重重拍拍桌子,惊得众人一齐看向了他。何长松扫视一周,沉着脸冷冷道:“形势已经十分危急,由不得我们拖延,你们不想撕破脸面,丑话就让老农来说。” 众人都知道何长松德高望重而又性格直率,向来不留人情面,都不由得心中惴惴,却听何长松继续说道:“在场众人都是久历江湖的老东西,大敌当前,却还在七嘴八舌争一个名头。这些年若不是绝天门以一门之力三番五次和寒鸦血战,让他们行动处处受到牵制,你们难道还能和以前那般安安生生开关授徒、过太平日子?” 此话一出,其余诸人面面相觑各有难色,他们虽知何长松品性生硬,不想眼下说话竟这般直接。欲要反驳却又无从说起,只因何长松所说句句属实。 何长松背过手去,又斜睨众人道:“绝天门的实力都是这些年在真刀真枪的厮杀中磨练出来的,老农我五行教座下有数万之众,也甘拜下风。更不必说你们这些堂主、大师,说起来也是执掌一门一派,倒是威风得很,依老夫看,或许连封掌门座下一个小徒弟都比不上!” 这话说得自然颇为过火,众人之中颇有微词。莫拳师勃然变色,浓眉倒竖怒拍桌案道:“何长松,你道我门下无人吗?” 何长松寸土不让,粗着嗓子厉声答道:“莫老拳师若是厉害,也去拿下寒鸦两个堂口,让老农我见识见识!” 两边已然剑拔弩张,群雄无不骇然,封于烈拍拍手打断道:“封某召集诸位是为剿灭邪派寒鸦的大计,如此未战先乱,岂不是亲痛仇快?其实这春秋盟若能创立,只要诸位敌我分明、勠力同心,凡事众人商议便是,何必分什么盟主堂主这些名号?” 莫老拳师一甩衣袖,脸色微微好看了些,又对众人说道:“还是封掌门明晓事理,大家勠力同心,何须分个什么高下?” 众人正没人敢站队帮腔,智方大师双手合十道:“两位施主所说都不无道理,阿弥陀佛……依老衲看,只要能于团结我武林正派人士有利,倒是不必拘泥形式。” 智方这一番话和的一手好稀泥,众人都听得不痛不痒。汤聘性子随和,只觉甘玉厅所说虽然有理,但何长松说话未免太过让人难堪,不留人情。只是两边有理,封于烈已经自退一步,汤聘便沉默未言。 封于烈见气氛一时压抑,摆摆手道:“诸位不必为此事烦扰了,这番时间紧急,先与大夥将情况说清罢。” 众人这才吵嚷一阵,纷纷应下。封于烈遣散各门派低阶弟子,只将掌门留在帐中,又对众人解释道:“寒鸦耳目无孔不入,请各位见谅封某多心。此次安排皆赖鬼谷先生颉跌兄谋划,请他与诸位商讨一番。” 聂远正在营帐角落处听得入迷,本欲上前两步听得清楚些,一个不慎撞在一人身上。那人回头一看见是个小孩儿,不耐烦道:“去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别在营帐里捣乱。” 颉跌博这才留意到聂远,其余门派弟子都已外出,颉跌博只好对聂远道:“远儿,你也出去罢,和你两位师兄讨教讨教功夫。”聂远应道:“知道了师父。” 聂远懵懵懂懂地出了帐,四处张望一番,却见剑痴正坐在道旁,借着月色光辉细细端详手中那一柄昭烈剑。这剑通体呈金灿之色,大气恢弘,自能看出其中的一番雄武剑气。 聂远见剑痴神色认真,心无旁骛,不敢打搅于他。往剑痴身旁一看,又见有落青面色从容自如,正安然地打坐运气。 有落青尚是年轻心性,本自按捺不住无聊。此时他看见背着长剑的小聂远从营帐中走出,觉得十分可爱,想要逗玩于他,便招呼聂远道:“喂,小师弟,你来陪师兄玩一会儿。” 聂远只觉有落青年不过二十余岁,武功又是高深,长得又是十分俊俏,不由得心中羡慕道:“不知道我到了他这个年纪,能不能和他一般。”一边想着他已走到有落青跟前,问他道:“有师兄,你叫我来做什么呀?” 有落青笑道:“师兄教你武功,好不好?” 聂远不似其他孩童处在顽劣的年纪,他从小由师父养大,此时正是上进,他又甚为佩服有落青,当即高兴道:“好啊,多谢师哥。” 有落青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对聂远道:“你用剑,师哥空手让你几招,你先出招吧。” 聂远抽出剑来道:“师哥小心。”他唯恐伤到了有落青,只是轻轻刺了一剑。有落青身如游龙般鬼魅一转,轻轻在聂远手腕上一按,聂远只觉一股暖流从有落青手中发出,使得自己手腕一热,手掌竟随之不听使唤,手中长剑也落在了地上。 有落青笑着丢开了聂远手腕道:“师兄的武功怎么样?”聂远拾起长剑道:“刚才是我怕伤到你,师哥你再吃我这一招!”说罢他使了一个“西窗望月”,从自己的身高处斜刺向有落青胸口。 有落青依然施展起自己鬼魅的身法来,几招之间又将聂远撂翻在地。聂远并不气馁,打打身上灰尘站起,又和有落青交起手来。 一连被有落青扑扑通通摔在地上七八回,聂远急得脸蛋发红,正要再斗,突然听得一个悦耳的声音说道:“老大不小,欺负一个孩子,害不害臊!” 聂远回身一看,却见一个身材纤长、肤若凝脂的年轻女子站在一旁。这女子穿着一件白紫相间的衣衫,长发披肩,气韵若仙,笑靥如花地走了过来。 有落青虽然吃惊,却更难掩欣喜之情。他当下全然忘了聂远还在一旁,三两步迎上那女子道:“小雪,你怎么进来的?” 这女子正是江南一地的大家闺秀琴忆雪,她微微得意道:“我报出来有大侠的名号,人家自然就放我进来了。你一个人要去惩恶扬善,我如何放心得下?” 有落青和琴忆雪情谊非凡,一见到面就如隔三秋般执手相对,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诸关心。过了半晌,琴忆雪晃见一旁愣愣站着的聂远,对有落青道:“喂,这是哪家的俊俏孩子?你刚才怎么忍心那般欺负于他?” 有落青应道:“这算是我同门师弟吧。”说罢他转身对聂远说道:“阿远,这是你嫂嫂……” 聂远不知所云,只好对琴忆雪说道:“见过嫂嫂。”琴忆雪当即将有落青推个趔趄,又不住笑道:“谁是他嫂嫂?落青你多大的人了,还拿一个孩子寻开心。”接着她又对聂远说道:“这个坏哥哥一直欺负你,姐姐陪你玩怎么样?” 聂远只觉得他二人将自己当做个小孩儿逗乐,便摇摇头道:“师哥、姐姐,你们两个玩吧,我去寻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切磋切磋武功。” 说罢聂远便转身离开,尚且还耳听得背后有落青与琴忆雪争吵不休。 有落青道:“看你这小魔女,将我聂师弟吓走了吧?”琴忆雪娇嗔道:“那孩子分明是嫌咱们两个大他太多了,什么小魔女小妖女的,我向来是最亲近小孩子的。” “那我们是养男孩子还是女孩子?若有一个小孩子,便可以让他和我聂师弟作伴了。”有落青眨眨眼道。 “小孩子都很可爱啊……”琴忆雪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红着脸敲打有落青道:“鬼才要和你养孩子……” 聂远只觉得他两人吵吵闹闹,一直走到营寨边上方才落个耳根清净。他回过头看了两人身影一眼,见他两人仍在窃窃私语些什么,不由得心中暗道:“有师兄当真是糊涂,他和琴姐姐又不是说什么要事,有这个陪人闲聊的功夫,都够我将捭阖剑的心法温习三五遍了。” 十年之后漂泊在江河间的这艘客船之上,柴嫣正惬意地感受着江风。听聂远讲到此处,她鼓起腮帮拧着聂远耳朵道:“喔……我明白了,原来我每次和你说话、你却支支吾吾的时候,你都是在迫不及待地等我说完,好去温习你的宝贝剑法啊!”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四十四章 杀机 聂远一时语塞,吞吞吐吐道:“我……我是……” 柴嫣紧紧追着聂远飘忽的眼神不肯放开,聂远正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时突然听得船舱里那老船夫叫道:“喂,木少爷、木夫人,别在外边站在了,小心着凉,还是回船里来吧。” 柴嫣正追问聂远被旁人打断,当下甚为不悦,便反问那船夫道:“本姑娘爱在哪站着就在哪站着,你这老丈只管招呼船夫快些划船扯帆就是,管那么多作甚?真是好生奇怪。” 船夫指指江面道:“木夫人,不是老丈多嘴,这江风突然变大了许多,天色也不太好,怕是要下大雨了。大风雨一起,一会儿多半会生出几层大浪来。” 柴嫣回头看了看江面,果然方才听聂远讲故事的这一会功夫,原本波澜不惊、恰似翠屏镜面的水面已经颠簸起来。天际乌云密布,水面之下暗潮汹涌,此时江风再吹在身上,已使得人遍体生寒。 柴嫣望了一眼船舱,这一船多是江湖众人,见其中三教九流吵吵闹闹,柴嫣心中不喜,不愿进去。她又回头望了一眼昏暗的天色,大声问那站在屋前的船夫道:“老丈,还要多久才能靠岸?” 船夫应道:“木夫人,大约还需两个时辰,我们赶傍晚时候就能靠了岸,不耽误您二位找店家投宿。您二位就先回来避雨吧,一会船身颠簸,万一您在甲板上没站稳掉进了江里,老丈我可承担不起。” 这一场清寒正和十年前在山涧中的那次经历一般无二,聂远望向天空,不由得心生感慨,对柴嫣道:“一场秋雨就要到了,我们先回船舱避雨,待到上了岸,我再将剩下之事慢慢和你说完。” 眼看天色突变,柴嫣只好答应下来。两人坐在船舱门沿看着时而被闪电划破的天际,听着耳边隆隆的雷声。这能载百余人的斗舰在此时的江河之中、苍穹之下,一如一片苇叶般,静默着向彼岸漂泊。 身后闲杂人等众多,耳目繁杂,两人也没有讲那些旧事的心思。这般百无聊赖着过了不久,柴嫣喝的那一点清酒后劲涌上脑海,她又奔波劳累这许多天,便在不知不觉间靠着聂远的肩膀沉沉睡去…… 聂远看着眼前的浓郁秋色,想起这些年在漫漫江湖中孑然一身的孤独求索。如今自己又身处在了另一片秋雨将至的江湖上,陪着自己的却不是剑,而是另一个人。 聂远侧过头看看柴嫣沉睡着的脸,这一切都如一场幻梦一般,让他分不清这几个月来、和这十几年来到底那个才是真实。 …… 一道道闪电、一层层浪花在柴嫣的梦中来了又去,一场大雨也蓦地下进了她的梦里,洗刷着她的过往。 梦亦是真,真亦是梦。不知这般朦胧着睡了多久,遮天蔽日的浊云渐渐飘散向远方,梦中的这一场大雨也悠悠消失不见,一霎那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天边晚霞瑰丽无比,恍若仙境。 柴嫣渐渐清醒开来,她迷蒙着睁开眼,才见自己身上披着一件灰衫,聂远在一旁沉静地望着船外,而自己还靠在他的肩上。 “我们到岸了吗?”柴嫣低声问道。 聂远还未回答,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站在船头的老船夫已经呵呵笑道:“木夫人你真是修的好福分,有木少爷这般宠溺于你的夫君。” 柴嫣方才睡起,尚未完全清醒过来,一时没想起这木少爷木夫人是什么意思。老船夫见她懵然不知,又笑道:“木夫人,你看船上可还有一个客人吗?我们早已靠岸多时了,木少爷见你睡得香甜,不忍将你唤醒,眼下天都快黑了。” 柴嫣抬头一看,果然见得乌云早已退散,天际只剩下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柴嫣将灰衫还给聂远,聂远接过衣衫说道:“在船上那般颠簸,你竟也能昏昏沉沉睡一个多时辰,你这睡觉的功夫,木某甘拜下风。” 柴嫣揉揉惺忪睡眼,伸手要聂远拉她起来。聂远将她拉起之后,柴嫣又对他笑道:“我睡的这一个多时辰一定让你高兴坏了吧,你趁着我不打搅耳根清净,温习了几遍捭阖剑的心法?” 聂远摇摇头道:“一遍也没有。” “为什么啊?”柴嫣奇道。 “因为我的耳边虽然安静,心里却是乱的。有你在我身旁,我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聂远一本正经地看着柴嫣的眼睛,柴嫣俏脸一红,又不禁笑道:“我耽误了大侠的前程,可真是罪该万死。” 两人如此打打闹闹了一番,又从船上牵了小红小紫二马离了渡口,还未离开多久,天色便彻底暗淡下来。柴嫣看看天上星辰,问聂远道:“时辰这么晚了,襄阳还进得去吗?” 聂远应道:“不必担心,那船夫老丈给我介绍了城外的客栈,只是今晚许多人在彼处住店,店里多半会有些混乱,我们要处处小心些。” 柴嫣略略思索一番后恍然大悟,撇撇嘴道:“那船家和城外的店家定是一伙的,他故意卡着时辰将客人送到岸上,让客人赶不上进城,只能在他那家店里将就一晚,可真是个雁过拔毛的老地皮蛇!” 聂远点点头道:“你所说不错,可今天刚下一场大雨,到处都泥泞一片,我们也只能去他家客栈过夜了。” 说到此处,柴嫣似乎想起什么,突然掩嘴笑道:“如果这样的话,那店里肯定住了许多刚才那趟船里的人,既然我们已经对那个姓汤的扯了谎,我们的过家家就得继续玩下去了,你说是不是木少爷?” 聂远笑道:“木夫人所言甚是。” 两人说定以后行马不久,便看到了船夫给聂远所说的客栈。这客栈规模倒是颇大,屋外幡旗飘扬,可马厩也已放满了马匹,可见今晚客人之多。 小红小紫无处安置,两人只好去马厩里取了些马食的草料,让它二马这一晚就在客栈旁屋檐下安歇。 两人随后推门进了客栈之中,却见打尖的过往行人已坐满一楼,一边还有许多人催促着上酒上菜。小二见聂远和柴嫣过来,连忙迎上道:“两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聂远应道:“我们还没吃东西,先上两碗面,再安排两间干净的客房。” 小二面有难色,陪笑道:“客官您也看见了,今儿个客人当真是不少,您二位若是方便,恐怕得在一间房里将就一夜。” 聂远看向了柴嫣,柴嫣稍稍犹豫了片刻,朝他点点头道:“那就这样吧。”聂远应下来给小二付了房钱,又和柴嫣吃过了面,便由小二引着他二人进了所定客房中。 这客房并不甚大,柴嫣走进去后,慢慢踱步环绕了客房一周。聂远径直走到最里,一边从床上取下一层床布铺在地上,一边对柴嫣道:“我在地上睡一晚,明日一早我们不进城,去鲤鱼山。” “你是说……我们去找那个,你十年前去过的那个春秋寨吗?”柴嫣又惊又喜道。 聂远点了点头,又叹口气道:“十年未见,不知那寨子如今是什么模样……” 却说小二刚把聂柴二人送入客房,方一回到正厅,汤英早已在旁候着,连忙迎上前来问道:“小二,方才那对夫妇和你说了些什么?” 小二本能地吃了一惊,和汤英陪笑道:“客官你认错了吧,他二人刚才还向小二要两间客房呢,怎么会是一队夫妇?” “那他们分开住在了两间房里吗?”汤英又追问道。 小二摇摇头道:“店里只剩一间房了,小的只给他们开了一间。客官,你们是熟人么?问小的这个干什么?”汤英搪塞了那小二一番,小二不知所云,便摆摆手又去招呼起其他客人。 汤英听了这小二的话后若有所思,慢慢回到大厅角落的一张桌旁坐了下来。这桌上另坐了两个男人,皆头戴斗笠、身着蓑衣,让人难辨身份。 “汤兄,那小二怎么说?”其中一个男人问道。 汤英恍若未闻,自言自语道:“莫非我果真被摆了一道?”说着他冥思半晌,突然回过神来,回答眼前这斗笠客道:“哦,殷三侠,小二说那木氏夫妇要了两间房,可店里只剩一间。” 这斗笠客正是天刀门三弟子殷安,他当下抬起头来“哼”的冷笑一声道:“什么木氏夫妇?那小姑娘名叫柴嫣,是柴荣的亲妹妹,那小厮唤作聂远,是柴荣的师兄。” 汤英“嘶”的倒吸一口凉气道:“殷三侠是说,他们装作所谓夫妇,来帮姓柴的从汤某这套取消息?” 殷安自在此和汤英会面,无意间看见聂远和柴嫣也来住店,又得知他二人佯称夫妻,心里便愤恨不已。他当下歪嘴讥讽道:“邪魔妖女气味相投,不知廉耻,或许是假戏真做也说不定。” 汤英愈想愈是恼怒,终于勃然变色,狠狠一拍桌道:“姓柴的欺人太甚!根本没把我英剑门放在眼里。殷三侠,你和他们打过交道,我们怎么对付他们?” 殷安摸摸下颌,片刻思索后道:“小妖女虽然古灵精怪,但没什么本事,不足为虑。不过那姓聂的武功不可小觑,殷某要擒他虽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只怕传出去人家说我以大欺小,有损我天刀门威名。” 这时那一直未说话的斗笠客突然怪笑了一声道:“在我海鲨帮的地盘上,老子想办谁就办谁。别说什么有损威名,楚某人保管让事情传都传不出去。” 此人正是海鲨帮头目楚风,殷安见他冲动,连忙劝阻道:“楚兄听我一言,万万不可贸然动手。楚兄有所不知,他师父是鬼谷老儿,连我师父也得敬让三分,万一咱们失手走漏了风声,可算是惹上一个大麻烦。” 楚风歪着头斜睨殷安一眼,突然一拍桌厉声道:“我楚风说一不二,说今晚动手,就今晚动手,大罗神仙也留不住他!再说了,我们这一回去御风堂,不就是要对付鬼谷老儿吗?殷老三你怕个鬼头!”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夜逃 “楚舵主,人多眼杂,小心为妙。”汤英见楚风发怒,连忙劝住道。 楚风也害怕起来,他环顾一周,见店里汇聚的各路人马都在肆意吃酒,乱成一团,并没人注意到他拍桌这一下,这才放下心来。 客房之中,聂远奔波这许久也早已劳累,将床布在地上随便一铺,倒头就要睡去。柴嫣也躺上了床,只是她下午已睡了个够,此时楼下又吵吵嚷嚷,使得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聂远未及多久已然睡熟,柴嫣只听得他嘟嘟囔囔不知在梦呓些什么,她坐起身子竖起耳朵却也听不清楚,不禁觉得好笑。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耳听得房外嘈杂之声渐渐消散,已经不知到了几更,客人都尽数回房。柴嫣叹了口气躺倒在床,正要想办法入睡,这时突然见得门外晃过一个黑影,她霎时吃了一惊,一把抄起剑跳在了床前。 “什么人?”柴嫣厉声喝道。 聂远蓦地被她惊醒,连忙站起身问道:“怎么了?”柴嫣紧盯着门外道:“屋外有人。” 柴嫣按紧了手中剑柄,又朗声说道:“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别逼本姑娘刀剑相加。”说着她“刷”一声将剑半拔出鞘,缓缓朝屋外靠近了几步。 只见屋外那黑影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应道:“姑娘别误会,小的是来给您二位送夜宵来了,可千万别动刀动剑的,小的给姑娘赔罪还不行么?” 柴嫣自然不信,对那黑影应道:“我们不要什么夜宵,你回去罢。” 黑影应了一声:“是,小的这就退下。”说罢他转过身去后退两步,楚风、汤英、殷安三人正站在屋门边上等候。 这黑影正是店里小二,他当下对站在门旁的楚风道:“楚舵主,那小妖女鬼精鬼精,小的骗不开门。” 楚风狠狠咬了咬牙,一拳砸在栏杆上道:“汤兄弟,狗男女鬼精的很,你也看见了。既然骗不开门,听兄弟我的直接冲进去,趁着夜黑风高手起刀落,只需一下就让他们人头搬家、身首异处!” 汤英犹豫道:“店里住满武林中人,若要破门而入,动静一大惊扰了哪个好事的,消息传出去我们就摊上麻烦了。” 楚风一时恼怒,反过来骂汤英道:“要不是你姓汤的非要什么混进房里,现在老子早就趁他们酣睡得手了,会有什么动静?” 殷安见楚风暴躁自傲,汤英多疑难决,急忙劝和两人道:“两位兄弟莫要着急,我们只需再等上片刻,趁他两人睡熟下手擒拿,料也误不了事。” 过得不久,店内渐渐没了声响,聂远和柴嫣房中也十分安静。殷安当先一个蹑手蹑脚摸到门前,又用刀尖挑开了门闩,接着轻轻推开门迈进了门槛。 楚风和汤英两个随后跟进去,急忙动叉动剑时,却见眼前空旷一片,并无半个人影。 三人将房顶、床底尽数搜查一遍,仍未见到聂远和柴嫣两人。楚风气急败坏,一把将屋内小桌扬翻,口中骂道:“他奶奶的,让两个小鬼跑路了。” 殷安在房内走了一周,回来对两人说道:“我们三个一直守在门外,他们只能从后窗跳窗逃走,我们这就追上去,一定来得及!” 三人匆匆跑出客店牵了快马,这时正是深夜,楚风又啐了一口骂道:“他奶奶的,到处都黑不见鬼,去哪里追他们两个?” 殷安一摆手道:“且慢。”说罢匆匆饶了客店一周细细观察。白天那一场秋雨过后各处都泥泞不堪,殷安仔细探查一番,竟认出了聂远和柴嫣的马蹄印,正是望南而去。 此时聂远正和柴嫣正在泥泞的官道上行马,深夜出逃,柴嫣早已憋了一肚子气。这时柴嫣坐下小紫突然马蹄打滑,险些翻倒,柴嫣下马将小紫拉到一处干燥之地,叫住聂远道:“我们两个有手有脚,难道就怕了歹人不成?” 聂远停住马对柴嫣解释道:“我感受到了一阵浓郁的杀气,你不是屋外人的对手。” 柴嫣不解道:“既然这店里住了这么多硬手,我们将事情闹大,他们不就没法为非作歹了?” 聂远摇摇头道:“不会那么容易,依我的直觉来看屋外之人并非俗手,先不说其他客人会不会畏惧于歹人背景而袖手旁观,单是以我们两个现在的身手,必然没有机会将事情闹大就已受缚于人。” 柴嫣看了一遍四周,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泥泞难行。她心头一急,只得狠狠跺了跺脚,嘟囔一声道:“没想到狼狈成这个样子。”聂远只随口应道:“江湖就是这样,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是什么时候都那般威风。” 柴嫣闷闷不乐,只好将小紫拉到干燥些的地方,就要继续上马逃离。这时只听身后有人幽幽叫道:“小嫣,你我又见面了。” 聂远和柴嫣都是心中一凛,一起回过头去,却见三骑正缓缓从夜色中走来。 这三人犹且穿戴着斗笠蓑衣,在黑夜中难辨身形。聂远一时猜测不出他三人身份,更不知这三人为何监视追赶于自己和柴嫣,当下心想或许是自己和柴嫣在客栈中身份暴露,只好飞快地思索起脱身之策。 柴嫣听了这人声音,不由得暗暗叫苦,厉声应道:“你深更半夜在我房外偷听,意欲何为?” 说话这人正是殷安,他当下啧啧叹了几声,又对柴嫣道:“你我潞州一别,想不到今晚竟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之处再见。不过我更没想到的是,你竟已和这臭小子同床共枕,好一个男盗女娼,真真是一点脸都不要!” 柴嫣气得浑身发颤,正要出言以对,聂远纵马上前几步,轻轻按住她耸动着的嫩肩,又对殷安冷冷说道:“殷少侠,令师夏侯掌门在武林上素有威望,不想门下高徒怎地说出如此不敬不雅之语?” 柴嫣见眼下形势危急,以自己的微末武功自然不是殷安对手,正心里暗自焦急间,却听殷安又朗声笑道:“姓聂的,你黔驴技穷走投无路了,还在耍你们鬼谷的这一套嘴皮功夫,逞口舌之利。小嫣,睁开眼看看吧,看看你跟了个什么样的懦夫?” 柴嫣最听不得他人轻侮于聂远,伤在他身痛在己心,她此时也顾不得形势危险,就要拔剑和殷安一分高下。 谁知聂远仍是面不改色,从容若定地将她轻轻拦住。柴嫣恍然大悟,聂远武功尽失,但殷安却未必知道,聂远此时正是要虚张声势,以空城计吓退那殷安三人。 楚风在旁见殷安威风无比,也指着聂远骂道:“如何?姓聂的,你还有何话说?识相的速速下马受缚,饶你一条狗命。”他那一对水蛇三角眼又流露出下流的眼光,投在柴嫣身上笑道:“这位小姑娘倒有几分俊俏,既然殷老弟喜欢,那就送给殷老弟罢。哈哈哈哈……” 汤英也跟着接口道:“姓聂的,你装作什么凉州商人戏弄于汤某,简直是目中无人,汤某也要和你算算此账。” 柴嫣不知所措地晃了身旁的聂远一眼,却见他脸色突然冷峻下来,用寒芒般的眼神在对面三人身上一扫,冷冷说道:“殷三侠,楚舵主,汤掌门,你们可听说过江湖上有一剑唤作青霜,有一绝招唤作疾风骤雪?” 殷安和楚风尚不以为意,汤英却骤然一惊,对另两人低声道:“小心,家父在世时曾说过这一招的厉害。” 殷安虽疑惑汤英亡父与疾风骤雪有何关系,但眼下不及细问,聂远又继续说道:“只可惜聂某技艺生疏,这一招用得粗陋。若是出了剑,聂某也把握不好分寸,你们三位恐怕不会伤,只会死。” “姓聂的,你别在这儿大言炎炎了,若是你真有这个本事,还用从客栈里抱头鼠窜逃出来?”殷安拔出犬神刀,用刀尖指着聂远说道。 柴嫣不禁暗自捏了把汗,按着剑柄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此时聂远却突然脸色骤变,声如霹雳般厉声喝道:“姓殷的!我几次忍让于你,你还在此不知好歹!客栈里各路人马往来,我看在你天刀门的份上给你几分薄面,不愿让你当着群豪的面丢尽了贵门的脸面,心想忍让一时,这才连夜出了客栈。你不解我意,尚且在此不知天高地厚,大言不惭!聂某当真是忍不住为你这无知发笑!” 聂远说着竟笑出了声来,汤英早听了殷安说聂远武功不俗,又想起青霜剑,更是胆战心惊,殷安和楚风两人也一时胆寒,已然生怯。 聂远见他三人各不言语,笑完又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青霜剑下多你三个亡魂,料想也不会有人知道是聂某动的手!” 楚风和汤英面面相觑,殷安自觉威风顿失,心里甚为气愤,却又不敢贸然去接聂远那号称江湖第一快剑的疾风骤雪,一时左右摇摆开来。 楚风也不甘在自己地盘上铩羽而归,对殷安说道:“殷老弟,我看这姓聂的多半是虚张声势,我们兄弟三个一起上,料他也翻不了天。” 聂远正要再设法恐吓于他三人,此时却听周围草丛之中骤然间鸟声大作,一群飞鸟从草丛中叽叽喳喳飞出,大片与人等高的野草丛竟被排到两边,从中开出一条道来。 众人都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在野草中开出这一条道的正是一柄长刀,持长刀那人紧随其后大踏步到正道之上,豪迈笑道:“有道是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李某恰好撞见天刀门高徒,既然聂兄弟不想脏手,就让我李某领教领教殷三侠的武功。” 这人生得阔面重颐,身如铁塔,威风凛凛,一柄陌刀齐身高低,正是陌刀传人、江湖游侠李望州。 李望州指指殷安,又指指他身旁的楚风、汤英二人,一收手道:“你们三个一齐上罢,来多少宵小我都照单全收。李某若是皱一皱眉头,从此退出江湖,再不用刀!”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四十六章 泥潭夜战 此时蓦地一阵秋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起来。李望州一夫当关横刀拦路,气势有如千军万马一般,对面骑在马上这三人都不由得心中惴惴,连忙按紧了手中兵刃。 柴嫣和聂远见李望州竟突然出现在这荒郊野外,虽然不知来龙去脉,但自然是颇为欣喜。 只是虽然李望州刀法霸道无人能挡,但对面三人也非虾兵蟹将。尤其是“玉面刀”殷安,他虽性格乖张,但身处唯武功至上、不讲情面的天刀门中,小小年纪就能得夏侯中首肯,实力最为不可小觑。 汤英见李望州凶恶无比,气势非比常人,连忙问殷安道:“殷三侠,这人使的也是刀,怎地不是贵派门下吗?” 李望州闻言大笑道:“天大的笑话,天刀门算什么东西?难道江湖上但凡有一个用刀的,就要和他天刀门扯上干系么?姓汤的,让我告诉你,你可闻千里独行陌刀派?” 汤英登时吃了一惊,陌刀的锻造之法和武功路数都已在江湖上消亡许久,不想今夜竟碰上个陌刀传人,当真是活久难见。 眼看自己三人竟被李望州一人的气魄所镇住,殷安狠狠咬了咬牙,指着李望州怒斥道:“李望州,我天刀门宽宏大量,甘愿容忍你万般挑衅,一直未曾去与你为难。你这厮不知天高地厚,又想找我天刀门的茬子吗?” 李望州在地上一拄刀道:“放屁!我看你天刀门武功一般,颠倒黑白的功夫在江湖上倒是无人能及。我上次已经说过,再见天刀门时必要分个高下,怎么,如今殷三侠却不敢动手了么?” 殷安气急败坏,李望州又继续说道:“我知道天刀门派不少人去了江陵,若你不敢在本大爷面前出刀,快快滚回去通知夏侯中,就说让他把李烟海给我交出来!” 柴嫣在后看得这李望州霸道蛮横,也不由得为之害怕。但好在他这一股蛮劲用在了眼下的敌人身上,想到此处她也不由得暗道庆幸。 楚风一挥钢叉道:“姓李的,没看见殷三侠与老子在一起吗?你这厮欺人太甚!殷老弟,我们也不必和这等人叽叽歪歪,痛打一顿便也老实了。” 恶斗在即,李望州反而迫不及待,他又看看汤英道:“汤兄,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也要凑这热闹么?” 汤英当下也为李望州这霸道脾性恼怒起来,奋而扬剑喝道:“姓李的,是你目中无人在先,汤某若不出剑,我英剑门颜面何在?” 李望州朗声道:“好!汤兄弟我既然与你往日无仇,也不想近日生怨,刀下自会留情。” 说着他又回头看聂远一眼道:“聂老弟收起剑来切莫动手,好生看看愚兄这一段时日以来,身手可有长进。” 楚风飞身下马,钢叉一抖厉声喝道:“姓李的废话少说,吃本舵主一叉!”说罢他一招“水蛇吐信”径直刺向李望州咽喉。 李望州一踢长刀,轻轻一摆便将楚风刺来钢叉撞到一边,这一下力气大出楚风许多,楚风把持不住,第一招下来便趔趄了数步,险些跌倒。 汤英眼见李望州这随手一招便势大力沉且不失灵动,也不禁暗暗心惊,跳下马来一挥长剑逼上前道:“姓李的,汤某来领教你陌刀高招!” 汤英虽然年纪尚轻,却也是一派掌门,李望州不敢托大,一把将包裹在长刀刀身上的长布扯下迎着袭来的汤英。 借着陌刀兵刃远长于汤英的剑,李望州对敌起来不取守势,长刀一挥便攻上前来。这刀刃排空驭气势大力沉,汤英剑法走潇洒一路,自忖硬接只有死路一条,只得收剑回跳,远远避让着李望州的攻势。 一连十余招下,李望州一人在中间将陌刀甩得呼啸生风,汤英和楚风将其包围,却各自退避三舍,只顾保持着距离,全然处于下风。 殷安在后看得焦急,心道与李望州这刀寒质重的路数对敌,唯有逼到近前攻其短处。 殷安又悉心看了十余招,楚风左右支绌,几次硬接都震得浑身酸麻,不禁大骂出口道:“殷老三,你还在看什么?快来帮帮老子!” 殷安说道:“楚舵主休得着急,再支持上三五十招,待殷某参透他武功路数……”他话音未落,却倏然跳下马来微微屈膝,接着重刀一横,使个“彗星袭月”径直劈向李望州面门。 柴嫣连忙叫道:“以多敌少还要偷袭,好不要脸!” 楚风武功路数粗糙,为三人中最下品,汤英虽剑招精细但却被李望州长刀压制,无力还击。因此李望州对付这二人绰绰有余,余光早已晃见殷安杀来,当下仰面一避躲过。 殷安这一招彗星袭月从上至下,他人跃在半空,又使个“弯刀坠月”沉刀画了一道月弧。 李望州当即横刀格挡,殷安趁这当头已然逼到李望州身前,接着一连数招快刀抢攻。他所用犬神刀是短柄厚刃宝刀,贴身对敌自然压住难以变化自如的陌刀一头。 李望州长刀周转不来,只得快步后退拉开距离,殷安大喝一声,使出天刀秘传“飞狼追月连环刀”,步步紧逼杀上前来。楚风和汤英也趁此机会,各持长剑钢叉从两边袭向李望州脊背。 眼见得三面受敌,柴嫣看得担心,慌忙叫道:“小心背后!” 飞狼追月连环刀兼具精妙与力道,贴身拆招几无破绽。李望州长刀折返不回,只好使个“壮士插旗”将长刀在侧面一立。 殷安一时愣住,不知该攻向陌刀还是人身。犹豫片刻后他一刀劈向了李望州,谁知李望州却拄着那长刀起身一跃,非但使得殷安一刀劈空,更是凌空一脚蹬在了殷安胸口。 殷安胸口一闷飞出数步,李望州并不追赶,又用个“壮士搴旗”快速拔出刀来,使个“血战八方”在周身一扫,又逼得楚风和汤英慌忙退开数步。 李望州并不进击楚风和汤英二人,翻身一刀使个“力士开山”劈向殷安。殷安心里暗骂楚风和汤英两人一声,自己翻身向泥地中间一滚,又用刀尖一挑,将一捧烂泥甩在了李望州脸上。 李望州人在半空突然目不见物,只好顺势劈下,这开天辟地的一刀却陷入泥潭之中,如同泥牛入海。 殷安伺机在他身旁一滚,扑上前来砍向李望州下盘。李望州已然甩掉脸上淤泥,见状连忙立刀挡下,又一个翻身使个“回马刀”直劈殷安腰间。 殷安躲闪不及,只好推刀硬接。这一下李望州借了转身的力道顺势劈砍,势不可挡,殷安只觉虎口欲裂,双臂酸麻,险些兵刃脱手。 李望州不待他反应,又一连出了几刀硬招,殷安正难以支绌,楚风怪叫一声,突然一把将钢叉掷向了李望州后背。 这一招捕鱼功夫叉无虚出,李望州只得在身子侧边转个刀花,将刀刃旋到身后格挡。 只听“当啷”一声,刀刃阻在两个叉尖之间难以再进。李望州将钢叉在刀刃上旋了两圈,又一个横甩将钢叉甩向了持剑刺来的汤英。汤英剑已到前一时失措,只好勉强收招,侧身避过。 这当头李望州长刀一转,用刀柄柄头狠狠撞在汤英肋下,汤英只觉这一下便撞断了一根肋骨,惨叫一声退开数步。 李望州又借机横起长刀,刀刃向后而刀柄旋向身前,一棍劈在汤英面门之上。汤英只觉眼前一花不省人事,仰面躺倒在了地上。 殷安借这机会重整态势,楚风亦掣出腰间单刀赶上前来。李望州听得他二人从背后袭来,反而拖刀在地背身逃离。楚风只道他精疲力竭不敢再战,放胆步步追随。 一前两后未及十步,李望州突然一个拖刀斩翻身劈来,这一刀势如雷霆万钧,楚风、殷安两人还未能反应过来,竟已手中一空,兵刃落地。 聂远连忙叫道:“刀下留人!” 李望州一刀挥过砍掉兵刃,只需再反手一刀就能结果了两人性命。他此时听得聂远劝阻,一收刀后退两步,又对殷安说道:“你不是我对手,杀你无益,空污陌刀,回去报信吧!” 殷安等三人尽皆败于李望州陌刀之下,一时颜面尽失。汤英虽被打得头昏脑涨,也勉强站起身来,对李望州狠狠道:“姓李的,我技不如人,算你厉害,有本事江陵再见!” 李望州对三人厉声喝道:“还不快滚!” 殷安要去捡拾犬神宝刀,李望州怒目而视,逼得他只得舍弃宝刀,翻身上马道:“姓李的,我也算你有种,先让你得意几天!”说罢他当先一个骑马离开,楚风和汤英也紧随其后。 李望州收起长刀,回身对聂远道:“聂老弟未免心善过了头,就这么放走,太便宜他们了!” 聂远和柴嫣下得马来,聂远对李望州道:“这三人都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如你所杀,杀之空污兵刃而已,也徒自增加误会。” 李望州点点头道:“聂老弟也言之有理,不过若是聂老弟真的想杀,这三人也等不到愚兄过来了。” 聂远微微笑道:“不管怎样,聂某还是要多谢李兄相救之恩,聂某欠下李兄一个重重的人情。不知李兄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李望州应道:“说来也巧,自潞州一别以来,我蛰伏数月不出,正要去寻天刀门踪迹,却无意中发现他们正往江陵而去。我心生好奇便调查了一番,殷安正是今日才到这客栈中与那个姓楚的会面,他们二人又等来了姓汤的。” 聂远和柴嫣都是一惊,异口同声道:“你是说天刀门也在赶往江陵?” 李望州见他二人宛若心有灵犀,不禁笑了一笑,又回答道;“正是。我在客栈中暗中观察了他们三人许久,一直到傍晚你们两人进了客栈,而他们三人自此之后则时时盯着你们两个。直到后来他们追你们过来,我便也跟了过来。” 聂远这才知道自己身份在客栈中就已然被认出,若不是李望州恰巧在此,自己和柴嫣果真是九死一生。想到这处,聂远和柴嫣都不由得心有余悸。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四十七章 故地重游 这一场恶斗罢了,聂远和柴嫣都不由得对李望州刮目相看。 李望州却觉得理所当然一般,并无自得之意,他踢起殷安丢下的犬神宝刀掂量一番,说道:“倒是一把好刀。”说罢他便一扯刀鞘上的皮绳,将之负在了背上。 这下有李望州相助,聂远和柴嫣虽然知道客栈的店家是楚风帮中之人,却也不再顾虑,径直和李望州回向了那客栈之中。 一路上三人寒暄之下,聂远才知李望州这几月一别以来武功大进,如今已跻身饮雪楼二十之位,仅次于有落青夫妻之后。此行天刀门他并未见着夏侯中痕迹,其余诸人皆不是他敌手,故此他也于天刀门并无一丝避让。 两人又说起聂远武功,柴嫣想要替他隐瞒,聂远却坦然道:“不瞒李兄,自潞州重伤以来,聂某武功尽失,早已告别武林。” 得知此事李望州虽是本能地吃了一惊,但他随即想起当日自己在潞州离开之时,柴荣就曾婉拒他见与聂远当面辞别,想必自那时聂远的伤势就非同小可。 他又想到当时聂远劫下赵将军那快如雷霆的一剑,这赏心悦目而又惊世骇俗的剑法再无法由聂远使出,李望州当下不由得为之啧啧叹息了一番。 一路上聂远又问了李望州诸多和天刀门相关之事,才知天刀门下第一高手古满率一众二阶弟子已秘密赶往了江陵,殷安则是中途折返回到襄阳与楚风、汤英会合而已。李望州则欲要得知他折返目的,故此跟了过来。 这一回御风堂算是摆足了架势,柴嫣心中隐隐为哥哥担忧起来。误会得以解开自然是最好不过,可单看这许多人马,或许御风堂已经是奔着动武而去。 而若是动起手来,己方倒是有李望州相助。柴荣和李望州如今都是江湖上出类拔萃的后生好手,更有鬼谷子武功深不可测,应付一众喽啰自然不在话下。 可柴嫣仍是无法完全放心的下,毕竟自己一众是在他人地界,再者一虎难敌群狼,结果殊难预料。 想到此处,柴嫣忧心忡忡道:“阿远,我们是不是脚程太慢了,别到了江陵,我哥哥已经出了什么事……” 聂远也正有此忧虑,眉头皱了起来。李望州奇道:“你们也正要前往江陵吗?” 聂远点点头道:“御风堂因少主身死潞州之事迁怒于师弟,家师和师弟已去江陵拜会御风堂主,我们两个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些时日,此时尚不知江陵那里情形如何。” 李望州听了此事,不屑一笑道:“我看那甘玉厅老儿闭关几年,脑子也闭糊涂了,竟然把他儿子的死怪在柴荣头上。不过你们倒不用着急,天刀门的人才刚刚过了襄阳,至少还需个四五日功夫。” 天刀门几人是这一行中最大的硬茬,眼下知晓天刀门尚未到达,聂柴二人料想御风堂不敢贸然动手,才稍稍将心放宽了些。 李望州又继续说道:“话说回来,既然你没有武功,就算早早去了江陵也爱莫能助。再者弟妹也得照顾着你,脱不开身……这样吧,我明日便快马加鞭过去,赶在天刀门之前探探情况,若动起手来,我自会助柴兄弟一臂之力。” 柴嫣突然狠狠拽了一把李望州衣袖,对他红脸嗔道:“什么弟妹弟妹的乱叫,自打阿远认识了你之后,就学会了烂醉如泥,我正愁没法收拾你,你却自己送上门来。”她说这话时却在用余光瞟着聂远,聂远恍若未闻,亦或是心照不宣。 李望州大笑不已,一番打闹之后,聂远向李望州道:“此番多赖李兄相助,只是明日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改日事了,聂某再请李兄去酒家吃个痛快。” 柴嫣鼓鼓腮帮,一戳聂远道:“又喝酒,到时醉了我可不会管你。”李望州又大笑一番慷慨应下。 这一夜三人胡乱在客栈大堂之中将息了一番,一夜无话按下不提。次日一早,三人整装待行,小二屁颠屁颠迎上前道:“三位客官慢走。” 谁知李望州却是毫不留情,当即如提童稚般扯住小二衣领,厉声喝道:“宵小之徒!还敢在爷爷面前卖乖!” 那小二吓得胆战心惊说不出话来,聂远劝道:“罢了,不消得为这等人大动肝火。”李望州这才一把将那人摔在地上,大摇大摆出了客栈。柴嫣在旁看着,只觉出了口恶气,又朝那小二做了个鬼脸。 三人离开客栈行马不久,襄阳城已巍然屹立在眼前。当年的鲤鱼山春秋寨正是在襄阳城外,聂远遂向李望州告辞道:“聂某还有一件要事要做,大概要耽搁半天光景,接下来便要麻烦李兄了。” 李望州笑道:“就算不遇上你们两个,我也一样要去江陵找李烟海。何况李某一个人浪荡江湖,倒是殊为无趣,替唯一的朋友办件事情,还算不上什么麻烦,反而算一种乐趣。” 聂远心中为这个朋友颇为感怀,又为他性子担心,嘱咐他道:“李兄近月虽武功大进,但天刀门和御风堂主都不可小觑,李兄万万不可鲁莽行事。李兄为聂某不惜得罪这许多人,聂某已经过意不去,若是再有一二闪失……” 李望州只见聂远到了临别之时反而犹犹豫豫起来,又不禁笑道:“聂兄弟何必这么说?李某普天之下就认你这一个兄弟,其他不论是什么宗师、杀手、奸贼,李某爱得罪就得罪,管他们怎么对待李某,与李某何干?” 柴嫣在旁看着,也为李望州这潇洒心性所折服,莞尔笑道:“谢谢你了姓李的,改天本姑娘亲自请你们两个去酒家,让你们两个一起喝个烂醉如泥。” 李望州大笑一番后道:“快哉!快哉!聂老弟,弟妹,李某去也!”说罢他不待两人回应,一拉马头奔向了襄阳城中,只剩聂远和柴嫣两人尴尬地立在原地,汕然不敢相视。 一直到李望州身影消失在襄阳城中,聂远仍在傻愣愣站着,恍若失神。柴嫣偷偷看他一眼,汕然笑道:“喂,该去鲤鱼山了吧,别傻站着了。” 聂远回过神来,按按脑袋说道:“那地方我十年未曾去过了,容我好好想想路径。”两人说罢一边往附近行马,一边由聂远辨别道路,不久便入了山地之中。 山路上泥泞湿滑,两人只好弃马步行上山,步步搀扶着缓慢行走。 一路无话走到深山之中,两人只见周围林木葱郁,风霜高洁,凄神寒骨,悄怆幽邃,都不禁打个寒噤。又未能走得多远,两人听得阵阵候鸟长鸣,聂远望望四周的山貌后,对柴嫣道:“那寨子应该不远了。” 柴嫣在后静静看着聂远的身影,轻轻应了一声,不忍乱了这清寒气氛。 能伴随着聂远将他十年前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沿路与他一起回忆十年前的那个孩童的点点滴滴,柴嫣心中既有说不出的甜蜜,也甚是为之感慨。这话说之不出,只能藏在心里。 两人爬上了一处矮矮的山头,聂远回身望向来路,当初自己正是在此处等候着封于烈的到来。十年荏苒,自己再不是当初那个眼中只有练好武功的小孩子,活得自然也不如当初那般快活和舒畅。 柴嫣在周围转了一周,突然兴高采烈地招呼聂远道:“快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聂远好奇地走到跟前,拨开匆匆杂草,杂草之间竟赫然立着一段干枯的树根。这树根上已经生满了蘑菇,中心也干枯得不成样子,而这无疑正是当年自己用来练剑的那一棵。 封于烈、有落青、剑痴、柳子骞、甘玉厅……这些人当年的模糊脸庞一一在他脑海中闪过,幼小的自己挥舞长剑的身影也愈发清晰。聂远又望向山头那边,一条浅浅的小溪仍旧静静地流淌在当年的地方,只是流水不腐,如今的溪流却已不是当年的溪流。山水无言,故人也已不在。 聂远带着柴嫣走入山涧,两人停在这一条小溪前,聂远又突然坐在一旁的大石上道:“阿嫣,这就是那一条浅溪,赤脚过去吧,别让湿了鞋子。” 飒飒秋雨后,浅浅石榴泻。跳波自相溅,候鸟惊复下。重逢旧景物是人非,曾经的话再说出来,却不过是宛若昨日而已。 柴嫣跳到溪旁用手撩了撩水,回过头对聂远笑道:“你下去湿脚丫子吧,本女侠要轻功水上漂,踩着水过去。” 聂远却故作认真道:“你这点三脚猫功夫必会湿了鞋,然后到那边就得光脚走路。这草丛中不乏毒虫,若是咬到了你的脚丫,我可不给你吸出毒物。” 柴嫣噘噘嘴道:“真是无聊。”随后她也乖乖的脱了足上青丝履,又对聂远说道:“你先下去替我试试水。” 聂远不禁一笑,拎起自己的鞋子迈进了溪水之中。一直打着寒颤走入溪水中央,聂远蓦地一下感到脊背凉了个透,回头一看,才见柴嫣正捧着手笑个不止。 聂远不甘示弱反击开来,两人在水中互相泼水打闹一番,直淋得聂远浑身湿透才退让求饶,慌忙跳到了对岸上。 柴嫣也跳上岸嬉笑道:“这下你衣服全湿了,就得光着身子走路,让草丛里的毒虫咬死你。怎么样?让你得罪本女侠。” 聂远却故作洋洋得意道:“我有转魂的九陌转魂邪功护体,百毒不侵,岂会怕什么山野毒虫?” 柴嫣又道:“哼,那便让山野蚊子咬你一身大包,本女侠也勉强满意吧。”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大战在即 两人嬉笑一阵后,又继续望山里而去。路上秋寒霜重,聂远连连打了两个寒颤,柴嫣看得心疼,又歉疚道:“都是我不好,你快从包裹里拿一件干燥的上衣换了吧,若是着凉就不好了。” 柴嫣说着背过了身道:“你快换吧,我不看你。” 聂远几乎无话可说,按着柴嫣吩咐,换上一件深灰色的衣衫。柴嫣回头一看,出口讽道:“这件为什么和上一件一模一样,你就只有这一个样貌的衣衫么?” 聂远说道:“常常出门在外行走江湖,越白净的衣衫越耐不住灰尘,我也就习惯了。” 柴嫣叹口气道:“可惜我长着一双拿剑的手,而不是拿针线的手。不然你这么可怜,我还真想给你做上几件新衣。” 聂远笑道:“时间紧迫,就不要说笑了吧。” 待聂远换好衣服后,两人循着山间小径兜兜转转,说话间已看到了那条崖壁上稍显陈旧的栈道。这栈道修得陡峭,柴嫣见到十分欣喜,蹦蹦跳跳便要寻路上去,聂远却在后一把扯住她衣袖道:“小心,让我先走,这条路内中另有玄机,我大致还记得。” 柴嫣见聂远神色认真,当下甚为疑惑,问聂远道:“莫非这栈道上还有机关么?” 聂远点了点头,拉着柴嫣走到栈道之前,又指指十余丈下的山涧中间道:“你看看那里就知道了。” 柴嫣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虽然相距甚高,但天色尚早,山涧底部倒也清晰可见。 只见此处流水已经几近枯竭,原本的河道两旁竟赫然堆着十余具白森森的骸骨。那十余具骸骨黑洞洞的眼眶都死死地盯着栈道之上,柴嫣与之对视一眼,当下惊得浑身发凉、花容失色。 柴嫣只看了一眼,连忙别过了脸,又重重一捶聂远肩膀道:“吓了我一跳,你也不说提前提醒我。” 栈道盘桓在山壁之上,聂远望望栈道那头,说道:“当年这些寒鸦杀手来到此处时,可没有人会提醒他们。” 柴嫣奇道:“你是说,这就是当年你们与寒鸦大战的地方?” 聂远道:“没错,不过这鲤鱼山春秋寨并不是唯一的战场,那一场大战转战数地,短短几天改变了太多事情。” “十年过去了,那机关还没坏么?”柴嫣问道。 “你可以试一试,万一你猜错了,山涧里不过多一具骸骨而已。”聂远看看山涧中道。 柴嫣咬咬唇道:“你好毒舌,我不理你了。” 聂远叮嘱道:“总之机关虽然简单,却都致人死命,千万不可大意。这样,我走在前面,你在后面跟随,步步都要踏在我的轨迹上。迈错一步,或许就是粉身碎骨。” 柴嫣想起那崖下白骨就毛骨悚然,怯怯说道:“那你可走慢点儿,别把我甩下了。” 聂远笑道:“你不是不理我了吗?” 柴嫣一撇嘴道:“好了,你不想我理你,那这下我真的再也不理了,快上路吧。” 聂远转过身去细细观望了一番栈道上刻画的纹路,谨慎地迈上了第一步。柴嫣则小心翼翼地拉着聂远的衣角,不敢出一口大气,只是步步紧随在他的身后。 未能走得多久路程已到一半,沿路上有惊无险,柴嫣也渐渐放下心来,对聂远道:“再接着和我讲讲当年的故事吧,上回你说到你有师兄和你嫂嫂过来,后来怎么样了?” 聂远走在这条栈道之上,旧地重游,十年前的记忆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十年前。 聂远正在寨中觉得无趣,一众掌门突然三三两两从营帐中走了出来。寨中三五成群地一众弟子都一齐期望地看向了彼处,心知是要有大事发声。 就在这时,众人只见一个身形轻快的中年男子飞一般从寨门口跑来。众人都看出这人轻功非比寻常,正是御风堂中人。 聂远听得周围人议论纷纷,他跑到有落青身旁,听有落青跟琴忆雪说道:“此人便是御风堂二堂主甘玉堂。” 甘玉堂径直奔向众掌门所在之处,众人纷纷迎上道:“甘二堂主连日奔波,辛苦甘二堂主……” 甘玉堂确实奔走已久,饶是春秋鼎盛轻功盖世,此时也现疲态。可他当下却来不及安歇,急匆匆对众人道:“大哥、封掌门、众位掌门,情况紧急,甘某长话短说。寒鸦杀手已化整为零逼近此处,甘某预计他们明晚便将到来!” 这话一出举寨皆惊,封于烈和颉跌博相视一眼,眼神流露出凝重和期待。他二人都已为了这一番对决筹备已久,而当决战真正就在眼前,没有人心中能够静若止水。 有各大门派掌门坐镇,众弟子心中一半惴惴不安,一半却也秣兵厉马,只待痛痛快快大战一场,手刃这一帮为祸已久的武林公害,留名于江湖。 “二堂主,你可探得寒鸦出动多少人马?”封于烈问甘玉堂道。 甘玉堂沉思一番,又对众人说道:“寒鸦这一场行动化整为零,将杀手散布于各条道上,难以精确得知整体人数。但我将五行派兄弟和御风堂各堂兄弟传回的消息粗略汇总一番,可知八鬼部尽皆出动了人手,这等大规模行动,料想四杀客也不会闲着。算起来各路杀手,至少有上百人。” 众人听了此话,又一番熙熙攘攘议论开来,且自得之色多于忧惧。颉跌博见了这等情状,摇摇头抚须道:“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寒鸦行事隐秘无常,而又向来周密,大规模行动之下必有后招。我料想他们动手之时,算上各路暗桩内应,或许能有两三百人。我们欲要剿灭寒鸦,毕其功于一役是冒着巨大风险的。” 这一番话又让本来得意起来的各派重新掂量起其中凶险,气氛一时显现悲观。群豪本就对寒鸦所知甚少,现下对他们的了解全部来自于了在场诸位见识广博的掌门。 英剑门掌门汤聘却不以为然,对颉跌博道:“鬼谷前辈所言差矣,我正派武林高手如云,他寒鸦长期以来不过是仗着行事诡谲、阴谋多端,让我正派武林难以合力剿灭而已。而寒鸦如今敢不耍阴招和我们正面对决,正是萤烛扑火、自取灭亡,岂不是天赐良机?因此诸位不必忧心,只需招子放亮、刀剑磨快,来一个杀一个,休教贼人走脱了。” 莫老拳师也应道:“汤老弟所言极是,大家让众兄弟做好准备,明日痛饮一回,夜里痛痛快快大战一场!” 大堂主甘玉厅见众人托大,眉头紧皱道:“御风堂轻功如此,可这些日子侦查寒鸦以来,却已经折在寒鸦手中十余精干弟子。老夫以为,即使是堂堂正正对敌,寒鸦也绝不可小觑,诸位,万万不可轻敌啊!” 众人又议论一阵,纷纷看向了封于烈等他意见,封于烈却沉默无言。兵法之中所谓“以正合以奇胜”,眼前的这一众仓促集合在一起的各大门派不过是正兵,封于烈只盼这些心比天高的人们能与寒鸦主力踏踏实实地血战一场,莫要稍一见血便即溃败。 而真正决胜的那一支奇兵,并不在眼前。 封于烈想定之后,向众人拱手道:“寒鸦众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职业杀手,众位唯有勠力同心方能应对,既不可托大,也不必畏惧。武林存亡在此一战,诸君共勉!” 群豪纷纷慷慨应下,商议一阵以后,众人又按照之前的计划将埋伏、机关和其余各安排做好。大战当即,众人仍得以从容不迫地应对,封于烈稍稍安下了心。 诸事安排妥当之后,封于烈和颉跌博以及聂远、有落青等鬼谷派众人回到帐中,紫霄真人如若被人遗忘一般,仍然烂醉在角落。 封于烈笑了一笑,走上前来将谭峭摇醒,谭峭迷迷蒙蒙道:“啊……封老弟是你啊……”说着他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挥挥手道:“寒鸦的贼子杀过来了么?取贫道剑来!” 颉跌博道:“谭兄,你的战场不在此处。你的爱徒已经带正一教的兄弟到江陵做好了准备,请你即刻和甘二堂主过去主持那边的大局。” 谭峭哈哈大笑道:“贫道可主持不了什么大局,还是让我的孩儿主持吧。不过来贫道靠一柄剑杀几个贼子,还是绰绰有余。” 聂远只见谭峭醉眼朦胧,不由得为之头疼,不知他有什么厉害之处。这时谭峭突然猛地转过身走出帐道:“他御风堂轻功厉害,贫道笨鸟先飞,看他追不追得上,哈哈哈……”说罢他也不待其余人回应,一道清风般一溜烟窜出了营帐。 看着他身影隐没在黑夜中,颉跌博道:“这次请出紫霄真人相助,胜算又大了几成。”封于烈也跟着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聂远也望向他消失的地方,心道这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当真有那么厉害么? “落青,那老道那般古怪,你师父和师叔为何这么看重他?”琴忆雪小声问出了聂远心中的疑问。 有落青摇摇头道:“谭道长虽然举止怪异,但武功高深,我师父也佩服得很。” 封于烈这才留意到琴忆雪在有落青身旁,不由得担心道:“琴姑娘,这一场厮杀非同小可,你还是趁明早下山离开吧。若是你有一二闪失,老夫可没法向你父母交代。” 琴忆雪摇摇头坚执道:“前辈专心准备就好,小女不用前辈操心。前辈别忘了小女也是习武世家,有落青能做的事,小女一样能做得了。” 颉跌博和封于烈都是一笑,封于烈道:“如此说来都怪老夫迂腐,琴家隐居江湖已有几代,老夫都险些将姑娘当做一般的大小姐了。” 琴忆雪笑道:“前辈过奖了,小女这一回也是偷偷跑出来的。” …… 说到这时柴嫣早已听得出了神,突然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聂远慌忙回身将她托住,柴嫣重重缓了口气道:“好险,差点就没命了。” 聂远望望这山壁之上暗藏的机关,对柴嫣说道:“其实这机关是当年绝天门和五行派一同设计,无非是用山中猎户捕猎的机关改进而来,并无什么稀奇高深的东西。只是栈道之上狭窄难行,当年寒鸦又来之匆忙,才一时中了计损失了十余好手。” “寒鸦也是从此地攻进去吗?”柴嫣问道。 “没错,但这只是开始。”聂远道。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四十九章 伏击 群豪连夜将诸多埋伏、机关安置妥当,第二日寒鸦随时有可能突然会合出现,群豪稍作憩息,在封于烈等人督促之下,仍是丝毫未敢松懈。 这日刚刚过了正午时候,何长松带数名弟子寻着封于烈和颉跌博道:“时辰不早,老何去了。” 聂远正在师父旁边,却见颉跌博神色认真,叮嘱何长松道:“如果事态能按计划发展,何兄是第一道防线。寒鸦来势凶猛,只需借着机关消息和地利消耗来敌挫其锐气,就可返回寨中,千万不要贸然与之接战。” 何长松笑道:“老何都记得了,放心便是。” “寨中的御风堂弟子人数稀少,只好派遣来传递消息,辛苦何兄五行派独自迎敌……远儿,你随何长老去吧,也见识见识长老的本事。”颉跌博道。 聂远应道:“是,师父。”接着便跟到了何长松身后众弟子之中。 何长松抚须呵呵笑了一声,招呼身后众弟子道:“我们走吧。”封于烈和颉跌博都对他慨然拱手道:“诸事小心,望何兄旗开得胜!” 何长松率领众弟子走出帐中,绕过大队群豪往营寨口而去。为防营中有寒鸦耳目,此番行动都卡着时辰安排,不给耳目以任何形式的通风报信的时间。且关键位置封于烈和颉跌博都秘密安排了心腹之人,并未知会给所有群雄。 聂远跟在众人之中,见得为首两名弟子一人身材魁梧,壮如公牛,手持一柄开刃铁锹;一人则瘦而壮硕,肤色黝黑,眉如烈火,手持一柄赤火镰。这二人正是五行教派土、火二护教杜峰、狄峰,他们一人武功坚毅厚重,一人刚烈如火,各具专长。 其余十余名五行派弟子大都身形瘦削却精干有力,脚下迅捷灵活,身挎弓矢,各持钢叉、劈刀,身披兽皮,多是猎户出身。这一批弟子非但长于跋山涉水埋伏于猎物,亦不惧地势险恶、难以攀登。 众人暗中出了营寨,到侧壁旁摸索一阵,找到了起先做下的标记。何长松后退几步,当先一人运起轻功,几步蹬踏之下立足到了两丈高的山崖小径之上。 接着何长松扔下几根早已准备好的绳索,众人纷纷攀援而上。聂远虽然年幼,但经年练剑,臂力早已非寻常同龄人可比,也不甚费力地上到了这条小径之上。 这小径偏僻无比,位于栈道所在的山壁背面。聂远随师父在此处山中已有许久,还从不知有这一处窄窄的山径。 山径只容得一人通过,无法并肩而行,且山径自此处起始已是最低,众人愈行愈高,离地面渐渐达到了七八丈高度。 转过一个险弯,山壁下赫然是一条深谷,聂远不由得将心口提到了嗓子眼。此处一个脚下打滑或许就是粉身碎骨,真一个“如临深渊,战战兢兢”。 五行派众弟子自然是轻车熟路,聂远走在中间,却根本不敢往旁边张望,只一门心思盯着脚下这窄窄一道的路。 未能走了多久,众人又拐过一处急弯,便绕了个大圈到了埋伏所在。这处虽也不甚宽广,但比之之前已是个平旷舒适的地方,平地上杂草丛生,容得五六人一起站在崖边,另五六人则能站在前排身后。 地上放着早已准备好的绳索、落石、箭矢,端的是一个伏击的上佳之处。但此处也不便展开人手,若敌手能以更为凶猛的箭雨和暗器反击,只能撤退为上,因此何长松这一帮人马只是请君入瓮而已。 十年之后,聂远和柴嫣说到此处,两人也恰好走到了那处悬着的崖口之下。聂远向柴嫣指指当年自己所在的地方,柴嫣不由得为之惊叹,彼处虽然在山崖上颇有些惹眼,但即使明知彼处有人,栈道上的人马也根本无法回避。 柴嫣望望那崖口,心道:“那里现在若是有人,岂不是轻易将我们害死在此处?”她不由得咬了咬牙,推着聂远快步过了此处,又问聂远道:“你们埋伏在那个地方,然后怎样了?” “然后我们就那样趴着,一直到天色黑了下来……”聂远缓缓说道…… 十年前。 众人一直在此处埋伏到傍晚时分,突然远远望得二十余名黑衣人从山下靠近过来。这群人皆一手持着一面圆盾,一手持铁椎或是单刀,且黑袍下穿着软甲,身子稍显臃肿。 这群人步步小心着摸到栈道口,又原地商议了一阵,随即各自背起早已准备好的一袋石块,径直往栈道上走了过来。 “师父,待会儿他们过来了动手么?”狄峰问道。 何长松又细细观察了一阵后道:“这群人皆是寒鸦山鬼部的杀手,必然是来探探虚实而已。让兄弟们将机括尽数关掉,把他们放到寨里交给两个鬼谷老弟收拾。” 狄峰应道:“是。”说罢连忙招呼身后众弟子道:“关掉所有机括,都藏好不许露头。” 黑衣杀手中为首一人身材魁梧,手持一柄骷髅头骨大小的哭丧脸狼牙铁椎,面目凶恶。他一人当先率着众山鬼部弟子踏上栈道,一路上一边前行,一边扔出石块试探机关。 众杀手过到一半仍未有任何动静,不由得心生诧异。一名杀手赶到前对山鬼道:“山鬼大人,我看绝天门的人从五天前一路跑到深山里,自以为高枕无忧,压根没想到我们会跟过来。这就让小的早早回去通知转魂大人吧,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山鬼冷笑一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既然他们一路跑进深山,为什么不将栈道毁掉?” “必是姓封的狂妄自大,只道我们已经被他甩开,想要待在山里龟缩一阵子,还等着从栈道上出来。”那小杀手说道。 山鬼摇摇头道:“只怕是他把自己当做了猎人,在暗中是在等着我们进来。可惜在寒鸦的面前,猎人也会变成猎物。” “大人英明。”小杀手拱手道。 山鬼又冷笑一声道:“英明的不是我,是我们的转魂大人,这回行动都是她策划的。她来到寒鸦不过几年,如今已是四大杀客之一,寒鸦大概还没有过她这么年轻的人能位列四杀。当年灭魄大人让她潜藏在秋水阁靠姿色换情报,还真是屈了才。” 那小杀手一哆嗦道:“大人还是小心些,若是这话传到上头耳朵里,万一转魂大人发怒,恐怕对大人不利。” 山鬼脸色一变,厉声呵斥这小杀手道:“我在寒鸦几十年,哪次行动不是打头阵?连灭魄也得叫我一声兄弟。她一个小娘们,还敢在老子头上动土不成?” 这一番话都被何长松等人听在耳中,狄峰惊道:“不好!原来他们早有准备。” 何长松点点头道:“也在封老弟预料之中,这一回本来就是封老弟和寒鸦心照不宣,要寻机拼个高下。” 狄峰豪然道:“这就好,不必想那么多,痛痛快快打一场!” 聂远这时心生疑惑,问何长松道:“可是既然他们早有准备,如果他们封截山道,将我们困死在山中,这可如何是好?” 狄峰当下道:“唉……大人讲话,小孩子别插嘴。” 何长松却朝狄峰一摆手道:“胡说八道!”接着他又对聂远道:“你问的正是关键所在,不过你师父和师叔真正的杀招,可不在这山林之中。寒鸦越是在此地拖延,你师父师叔就越是欣喜。” 聂远蓦地想起了封于烈请去江陵的谭峭,又想起了并未来到此地的智璇大师和夏侯中、章骅等人,他虽然还不解其中谋划,却是期待万分。 “那……那小的接下来该做些什么,请大人吩咐。”下面的山鬼小杀手又说道。 山鬼趴到小杀手耳边说了几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那山鬼部小杀手应下,众人继续一众往栈道里进入。 这一队杀手刚过去未得多久,聂远等人突然望见远处草丛中冒出黑压压一阵杀手出来。狄峰心头一喜道:“他们来了!看来第一波人果然是探路的。” 何长松粗略估计了这群杀手的数目,约有五六十人。他当下点点头道:“让兄弟们准备动手吧,就算再是探路的,也不用再放了。”五行派众人纷纷打开机括,又拈弓搭箭,准备伏击。 这五六十人都身带钩挠、暗器、短刀,劲装结束,脚步轻快。为首那人神色冷峻,身子瘦削,正是这一代八鬼中最快的风鬼。 他当下叫出一半精锐杀手吩咐道:“兄弟们都给我把招子放亮,脚步放快,最好走一趟就把机关都踩出来!生死自负,活着的赏银百两!” 众人都道:“唯命是听!”说罢风鬼摆了摆手,这二十多名杀手便手中拿着钩挠,一齐冲到了栈道之上。 第一排三四人方一迈上栈道,只听脚下“嘎吱”一声,栈道上的木板突然折了下来。那几人反应极快,脚下一空,连忙扒住了其他木板,那木板上却突然伸出几根尖刺,这几人惨叫一声,坠入了山崖之下。 风鬼部杀手皆轻功不俗,虽然一连折了几近十名杀手,其余杀手却闪转腾挪,转眼间到了中段。 这时五行派弟子将两边机括一拉,兜在山壁上的铁蒺藜纷纷落下,十余名弟子也拉弓搭箭对准了众杀手射来。 风鬼杀手虽长于轻功,却也一时损失惨重,转眼间二十余人所剩无几。风鬼心中一急,对其余杀手道:“必须把机关都给我试出来,跟我上栈道!” 剩余杀手循着未触发机关的轨迹冲上栈道,风鬼跟在最后,突然一扔钩挠抓在一棵山壁岩缝中生着的树木之上,飞一般攀援而来。众五行派弟子纷纷拉弓向他射去,却皆被他闪过。 何长松喝止众人,双脚在岩壁上蹬踏数步,一跃跳到了那树木之前。风鬼猛地掣出单刀快刀砍来,何长松人在半空一抖古剑,猛的以五行派金法武功的刚猛力道将风鬼手中单刀打掉,随后横剑重劈,剑刃正撞在风鬼胸口之前。 风鬼惨叫一声落下栈道,何长松亦无法跳上树木,双脚在岩壁上卸力而下。余光见得风鬼躺在栈道之上,何长松闷喝一声,使个“青松傲立”千斤坠落,一剑刺入了风鬼胸口。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五十章 疑兵 这“风鬼”闷哼一声,当即断气。何长松人已落于栈道之上,杜峰恐怕误伤于他,连忙关掉了控制着活木板的机括。 过到一半的众风鬼部杀手见机关已无,纷纷收起钩挠掣刀而出,为首一人举起单刀叫道:“夜鸦死士听命,取这老头人头者重金赏赐,顶替山鬼位置!” 何长松朝那人冷冷道:“原来你才是真的风鬼,贪生怕死的东西。” 那人也冷笑一声,说道:“愚蠢的老东西,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说罢他一晃手中单刀扑上前来。 杜峰在台上见得形势突变,连忙吩咐众弟子拿起绳索将一端绑缚妥当,又将绳索另一端扔下平台,接着他便和狄峰当先顺着绳索坠下栈道开始厮杀。 众弟子纷纷跟随而下,聂远也正要下去,一个弟子连忙拦住他道:“小祖宗别下去,快原路回去报信吧。”说罢这人便也顺着绳索落了下去。 风鬼快刀抢攻到何长松面前,另有数名死士一起包围过来围攻。何长松此时已然心知肚明,夜鸦死士乃是寒鸦高层出于某种目的组成的临时分支,其中杀手都被许以重赏、执行一些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也就是说,眼前风鬼部的这一群杀手或许并非是来开路,而是另有任务在身。何长松运起胸腹之中厚重无比的内功,对聂远朗声叫道:“速速告于你师父,此处来者都是夜鸦死士!” 聂远连忙回应道:“何长老小心,我这就回去叫我师父。” 风鬼看见聂远位置,对下属说道:“别让那小子走脱!”早有两名杀手应下,以钩挠抓住山壁飞身而上。 这时已过此段的山鬼杀手也折返回来,围着五行派众人厮杀。何长松本欲回身帮助聂远逃回,但山鬼和风鬼又亲自统领着四名刀牌手绕着何长松轮流进招,那四名刀牌手虽然不是什么一流高手,但也身手不凡、配合紧密。 何长松以一敌六,一时陷入困境,只好以“青松傲立”守好门户。狄峰和杜峰率着众精锐弟子与寒鸦众杀手搏杀,以寡敌众一时落了下风…… 风鬼和山鬼围着何长松拆了二十余招,眼见得攻势愈紧,何长松暗暗运起浑身内功,突然大喝一声,径直朝着风鬼快攻而去。 风鬼心道只消硬接何长松几招,山鬼便能偷袭他后背得手。谁知何长松这一运功,已将五行功法精髓激起,他接下来每一剑都暗合金之锐利难当,木之连绵不绝,水之变化多端,火之刚猛暴烈,土之后劲深重,几无破绽。 兔起鹘落间风鬼胡乱和何长松走了三招,何长松将古剑在身后一摆挡下偷袭,接着反手重重一掌,将风鬼打飞十余步。 风鬼猛地吐了口血,重重落在了栈道上,却突然冷不丁大笑一声:“好家伙!果然是如假包换的何长松!这小小的鲤鱼山真是热闹。” 山鬼见得何长松震怒起来武功如此,不由得心生怯意,慌忙叫风鬼道:“接应怎么还没有过来?” 风鬼支撑着站了起来,对山鬼笑道:“老家伙,接应不会来了。你自恃资历目无组织,转魂大人早欲除你而后快,所以她什么都没有告诉你。”接着他突然脸色一变,对众人叫道:“这老东西厉害,风鬼兄弟跟我撤退!” 他话音一落,本就为数不多的风鬼部死士纷纷扔出钩挠抓住岩壁,机括一收,飞一般离开了栈道。风鬼见属下众杀手撤出,对何长松叫道:“灭魄大人让我传话,改日决战!小的告辞!” 山鬼正要对风鬼破口大骂,可眼见得四名刀牌手一转眼已经倒在何长松剑下,只好回来指着何长松厉声骂道:“老东西!你没听见么?转魂那小娘们这回不过是想借你的刀杀我,你何必跟我拼个你死我活?” 何长松面色铁青,冷哼一声道:“但凡是你们寒鸦中人,无不沾一身血腥晦气,你被你们上头甩了关我何事?姓何的这回正好替天正法。” 山鬼用右手铁椎狠狠一砸左手铁盾道:“他娘的都不给老子活路,那老子就先杀你这老东西,再回去杀了那个娘们!” 山鬼说罢前腿一弓,扛着盾撞向何长松身前。何长松一剑刺在盾上无法刺透,只好横剑和山鬼身前盾牌相抵,山鬼趁这当头圆盾一摆将何长松古剑格开,一铁椎砸向何长松胸口。 何长松猛地弃剑后退让过铁椎,山鬼铁椎沉重无法即刻收招,顺势划个弧线坠到了自己身侧。 兔起鹘落间何长松猛地转退为进,翻身逼到了山鬼身前。山鬼只道他剑不在手无可作为,并不合盾,反而收椎进攻。 他哪知何长松修炼五行派武功已经大成,拳脚刀剑皆已通晓。何长松当下一掌打在山鬼胸口之上,这一掌势如烈火,一掌将山鬼打得狂吐一大口鲜血倒在地上,又厉声喝道:“转魂!老子到了那头饶不了你!” 何长松不待他多说,拾起古剑一剑封了山鬼咽喉,随即用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厉声叫道:“贼首已死,识相的就快给我滚,别让老头子我大开杀戒!” 这时众杀手都已知道山鬼被上头抛弃,虽然寒鸦杀手眼中只有任务,但此时也不愿为了一个弃将而继续卖命,纷纷狼狈逃离…… 却说聂远在山壁另一头的小径上疾奔,拐过一个急弯之后,只听得身后两名杀手愈来愈近。聂远情知轻功远远比不上他二人,心念一动,索性转过身抽出剑来,静静地等在崖边山径之上。 两名杀手居前的那一个追到这拐弯处,不敢贸然闯过去,一时踌躇起来。后面那人催道:“那小畜生早就吓尿了裤子,别耽搁时辰了,快快将他捉住交差!” 前面那人靠着岩壁让出道路,对第二人道:“你怎么不上去?” 第二人也心生怯意,嘟嘟囔囔道:“要是我到头去,功勋要算我的。”说着他慢慢摸到跟前,抽出短刀在岩壁那头乱刺一通,随后说道:“小畜生早就跑得没影了,别再磨磨蹭蹭,快跟老子追上去!” 说罢他放胆迈步向前,却突然脚面一痛,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后面那杀手吃了一惊,慌忙将他托住放在了小道上,前面那杀手狠狠道:“小畜生在地上趴着!” 聂远正是在拐角另一边爬伏于地,又在轻轻刺中了第一人脚掌后马上站起回身逃离。第二名杀手手忙脚乱地迈过第一名杀手身子,摸出一把飞刀朝那边地面胡乱一洒,过得半晌,再过去时聂远已没了踪影。 聂远练剑至此,还从未杀过一人。对于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年来说,即使明知剑下是十恶不赦之人,下手总归不是那么容易。 聂远一路心跳着回到寨门,只见群豪都已磨刀霍霍严阵以待。暮色之下万物肃杀,风声中夹着刀剑齐鸣,聂远着实为眼前此景吃了一惊,一时间怔怔站在了原地。 群豪中多有不识得聂远的,见一个如此孩童突然跑出,大多都颇为惊诧。有落青快步跑出将他引进寨中,又急忙问道:“好孩子,你怎么一个人跑回来了?” 聂远缓了口气,对有落青说道:“有师兄你快些告诉我师父,何长老遇上一队寒鸦杀手,可是长老说他们是夜鸦死士,他们现在已经打起来了。” 有落青不知所云,只好说道:“你这孩子说话没头没脑,一会儿寒鸦一会儿夜鸦,师哥也听不懂,你自己向你师父说罢。” 随即有落青又引着聂远见了颉跌博、封于烈、甘玉厅等人,聂远原话告与颉跌博,颉跌博和封于烈都一时沉默,思考起其中怪异。 有落青见众人陷入沉思,又道:“事情紧急,先让徒儿去助何长老一臂之力吧。” 封于烈点点头道:“你去吧。”有落青应道:“是。”随即带上十余绝天门弟子出了营寨。 有落青一路沿着栈道到达埋伏之处,只见栈道上横尸多人,山涧下也躺着许多杀手尸身。亦有多名五行派弟子死于混战,其余弟子也多有受伤。 有落青和何长松会合,众人将栈道上的战场打扫一番后回了营寨。颉跌博和封于烈接着了何长松,连忙问道:“何兄,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何长松眉头紧皱,摸摸他那半百短须道:“来了两拨杀手,一拨山鬼杀手是弃子,一拨风鬼杀手是死士。” 甘玉厅虽知寒鸦中有死士,但也不解其中蹊跷,问封于烈和颉跌博道:“此番寒鸦行事诡谲,二位怎么看?” 众人沉思一番,封于烈缓缓说道:“这一回行动我们已经谋划了半年,这些天里,老夫的绝天门分多路且战且退到这鲤鱼山内,我等断定寒鸦定然不会放过这一举击溃绝天门的机会,便暗中汇聚于此以待决一死战……” 颉跌博道:“可他们到头来,只派来了一只被遗弃了的离群乌鸦山鬼,和稍一交战便迫不及待逃走的风鬼。” 莫老拳师粗声插嘴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不就是寒鸦临阵胆怯么?何长老也未免忒不会做事,竟没捉住一个活口。大夥不如趁那什么疯鬼还没走远,这便冲上去捉拿一二个小鬼,逼问出他们头子的下落。” 就在这时,营外突然有一名绝天门弟子赶上前道:“禀告各位掌门、堂主,御风堂放哨的兄弟拿下一个寒鸦杀手。” 英剑门掌门汤聘道:“哦?还不速速带上来。” 绝天门弟子应下,出营将那杀手押解上来。聂远当即认出此人,连忙说道:“就是他和另一个风鬼部的杀手追杀于我。” 莫老拳师上前逼问那风鬼部杀手道:“快说!你们的贼首现在在什么地方?” 那杀手环顾身旁一周,见皆是武林上成名人物,当下隐隐欣喜,冷笑一声道:“你们这么一群蝼蚁聚到一团,以为就能和灭魄大人抗衡么?我告诉你们,今天风鬼大人只不过来探探消息,灭魄大人明日就到。不如少费点功夫,早早备好棺材等死吧!” 莫老拳师精于拳术、擒拿,他当下斥退两名押解弟子,一把扯住这风鬼部杀手右臂,狠狠使了一个“分筋错骨手”。那杀手惨叫一声,已然筋骨错位。 莫老拳师一脚将这杀手踹到在地道:“杀你就像杀一条狗,不如放你回去报信。就说让你家贼首早点过来,爷爷我等不及了。” 那杀手蹿了几步爬起,飞一般跑向了营外。 何长松一直在旁看着此景,这时突然想起那个冒牌风鬼和正牌风鬼。既然山鬼被命令来到此处是转魂为了将他除掉,那风鬼出现的理由又是什么,仅仅是为了试试机关么? 何长松蓦然明白了什么,突然飞身上前拽回这风鬼部杀手,对莫老拳师道:“不能让他走!”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五十一章 意外之会 “何长老,你这是什么意思?”汤聘不解道。 何长松将这小杀手拽回到众人面前,对众人解释道:“这人绝不能放回,听老农慢慢说来。老农在与那真风鬼过招之前,先有一个假风鬼借他之名与老农动了手,被老农一剑格杀。起初我不明白那个假风鬼存在的用处,可刚才我突然想到了风鬼说的一句话。” 众人纷纷奇道:“是什么话?” 何长松继续道:“风鬼被我一掌重伤后说道:‘果然是如假包换的何长松,这小小的鲤鱼山真是热闹!’” 众人都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云。颉跌博皱眉想了半晌,突然恍然大悟,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看来真假风鬼、以及眼前这个小鬼的出现,目的都只有一个。” 群豪都兀自在云里雾里,有人急道:“前辈就不要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目的?” “大夥可记得这小厮方才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我们这一群蝼蚁聚到了一齐。大概风鬼来到此处的目的,就是为了探听我们这一群蝼蚁是不是真的聚到了一齐。”颉跌博踱步走到那小鬼面前,问道:“老夫说的对吗?” 那杀手面无表情地斜睨着颉跌博,又突然冷笑了一声。颉跌博脸色一变,猛地伸手牢牢卡住了他下巴,可为时已晚,杀手嘴角溢出鲜血,身子一颤瘫软在地,已然毙命。 颉跌博连忙俯身探查一番,抬头对众人道:“服毒自杀。” 汤聘仍是不明白其中原委,问颉跌博道:“鬼谷先生,这来来回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汤某怎么看不明白?”众人也纷纷应和。 颉跌博解释道:“若老夫所料不错,此处的寒鸦杀手不过是一支试探虚实的疑兵。风鬼任务是试探虚实,又恐自己打到了‘实’的身上被杀,因此便有了替身引‘蛇’出洞。” “风鬼撞见何兄的埋伏之后,欲要试探他到底是何人,便由替身先引了何兄下来。随即风鬼亲自和何兄过罢数招,确定眼前老者就是如假包换的何长松,即使没有机会再深入探听是否还有其他埋伏,但知道何长松在这鲤鱼山中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甘玉厅听懂了其中含义,指指自杀的那杀手应道:“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何长老不肯放走此人,风鬼尚且只知晓何长老在此,而这个小鬼则已经知晓了我们所有人的所在。若是放他回去,寒鸦便能完全确定绝天门这半月来的败退是诱敌之计,他们也就能没有顾虑地执行他们原本的计划。” “依众位这么说,寒鸦是不会来这鲤鱼山了?”汤聘问道。 众人都吃了一惊,吵嚷一阵后纷纷看向了封于烈。封于烈摇摇头道:“如今还很难说,但既然他们一开始就在怀疑,必定还有后手,或许诸位英雄的战场并不在这鲤鱼山中。” 这时汤聘突然道:“不好!寒鸦行事歹毒,会不会这一探虚实之后,避开我们而对大夥的家眷动手?汤某两子尚且年幼,如何应对得了寒鸦?” 这一下在群雄之间炸开了锅,一时间吵吵闹闹起来。众人愈说愈是人心惶惶,都三三两两地商议起散伙回家。 封于烈见如此情态,苦苦冥思道:“寒鸦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此时聂远也为这一回翻转感到惊讶,问有落青道:“这么多人如果要散伙回家,那是不是去哪里的都有?” 有落青点头道:“那是自然,你还是个孩子,跟你师父一直在云梦山修行,这武林群豪可是遍布九州各处。” 封于烈听到他二人对话,心中蓦地亮了起来,当即对颉跌博道:“化整为零,各个击破!” 颉跌博也骤然间知晓了封于烈的意思,他看了看乱作一团的群豪,对封于烈无奈道:“即使你我明白了寒鸦的意图,可我在明敌在暗,我等松散脆弱,而寒鸦训练有素、组织严密,如何与之匹敌?” 封于烈点点头道:“难处正在于此,本来集合决战对于我们来说是最为趋利避害的选择,可寒鸦似乎并不想让我们遂愿。”他又低头思索一番后,抬起头对颉跌博道:“事到如今,我们只好赌一把了。” 此时甘玉厅正好不知所措,走上前来问封于烈和颉跌博道:“两位先生,如今事态突变,我等该当如何?” 封于烈迎上前道:“甘堂主稍安勿躁,敢问贵堂在江陵的总堂这两日可传来过消息?” 甘玉厅略一思索后道:“说来也奇,老夫自总堂来此地会合前,曾约定三弟每三天派出两名弟子联络,然而自六天前来过两名弟子后,最近的两次都断了消息。” 封于烈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又吩咐有落青道:“落青,你马上在群豪中调查一番,看群雄本派是否有传来过消息说本门有异样的。” 有落青应下之后,便连忙下去调查开来。封于烈看看颉跌博、甘玉厅、何长松四人后道:“若是如此,我们恐怕是要将赌注押在御风总堂了……” ——— “你是说,你们根本就没有在这个地方打起来?”柴嫣惊奇地问道。 聂远摇了摇头道:“事情并非这么简单。”他带着柴嫣拐过最后一道弯路,狭窄的通道走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这片鬼斧神工的山崖平地之上,一座古老的营寨在千年的风吹雨打中坚强地屹立着。寨中的栅栏、木屋、营帐、岗哨一应俱全,却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了一副骨架。 聂远和柴嫣静静地走到寨门跟前,见旁边一座石碑上刻着“春秋寨”三个大字。传言这营寨最早是春秋时的军寨,此地秀水苍崖、地势险要,门前流水潺潺东流,关羽曾在此地夜读《春秋》。 杂草和荆棘肆意地横生在大寨里外,十年间的山风也早已将那些雄武的营帐、幡旗吹得七零八落。柴嫣轻轻地抚着那寨门,喃喃说道:“春秋寨……不知你在这深山中无人问津的十年,是怎样的寂寞?” 两人继续走向营寨深处,柴嫣见聂远再见旧景颇有感怀,轻声问他道:“我们在船上时你说要一个人来这里,只是为了怀念吗?” 聂远叹口气道:“也许能这么说吧……”走到一半,聂远突然脚下停住道:“不对啊……阿嫣,附近有人。” 柴嫣心头一紧,连忙将手放在剑上环顾一周,果然隐隐看出仍是泥泞的杂草地里有着几对脚印。只是脚印若有若无,看不真切。 柴嫣连忙靠近到聂远身边问道:“这脚印如此稀薄,会不会是有人来过但已经离开?” 聂远拨开草丛察看一番,摇摇头道:“脚印虽浅,却并非是旧脚印,恐怕是轻功精湛之人所留。”他飞快地在头脑中回想一番当年会聚在此的各路群豪,简直不可胜数,一时哪里能算出是何人时隔十年重游此地? 周围一时颇为寂静,唯有秋蝉鸣叫、山鸟哀啼。秋风拂过乱草,山寨更显凄清,柴嫣渐渐紧张起来,握着剑柄的手也稍稍淌出了汗珠。 这时崖边的一棵古松后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柴嫣猛地打了个寒颤,连忙拍拍俯身在草丛中的聂远道:“你……你快看那边……那棵树后面……那里好像有东西。” 聂远连忙站了起来看向彼处,果然听得一阵琐碎声音。这时柴嫣眼前一花,忽然晃见一个白色东西飞快窜出朝自己而来,柴嫣吓了一跳,慌忙躲到了聂远身后。 “小兔子,你别跑。” 一个稚嫩而悦耳的声音突然从古松后面传出,紧接着一个三尺高的小女孩一蹦一跳地从古松后追了出来。那孩子瓜子脸蛋,大大的眼睛,梳了一个齐眉发,生得十分可爱。 聂远不禁笑柴嫣道:“看你被孩子吓得,她又不会吃了你。” 柴嫣在背后一戳聂远脊背,这时那小白兔刚好飞奔到两人面前,柴嫣连忙蹲在地上,又放下佩剑张开了双手。那小兔子慌不择路,正撞进柴嫣手心。 柴嫣喜笑颜开地朝那小女孩招手道:“喂,姐姐抓到这只不听话的兔子了。” 那女孩看见柴嫣在向自己打招呼,却似乎突然沮丧起来。柴嫣一时不知所措,只觉心中受到了挫败,悻悻然问聂远道:“我很吓小孩子么?” 聂远还未及回答,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慢慢从古松后走出。这女人气韵若仙,十分美丽,在这荒废之地恰如仙子下凡一般动人。 女人走到那女孩旁边,摸摸她头顶道:“娘亲让小羽把小白抱紧了,小羽不听,这下子小白跑出来,小羽也被聂叔叔发现了吧?” 那女孩重重点点头,鼓着腮帮道:“下次小羽玩捉迷藏,一定不抱着小白了,它太不乖了,小羽都看不住它。” 聂远和柴嫣相视一眼,才知这女孩和她娘亲藏在树后,是和他二人在玩捉迷藏。那女人看着聂远和柴嫣莞尔一笑,见聂远竟不认得自己,又朝古松后叫道:“落青,你快出来吧,你师弟有了娘子,都不认识我这个嫂嫂了。” 有落青随后笑着从树后走出,数落女子道:“你和十年前相比老了这么多,难怪我师弟认不出你。” 那女子正是有落青之妻琴忆雪,她还未向有落青生气,小女孩已经抢着说道:“爹爹胡说,你上次还跟小羽说,娘亲是世上最漂亮的女人,过一百年也不会老。” 琴忆雪转怒为喜道:“这还差不多。” 直到这时聂远才反应过来眼前三人是谁。当日在潞州城时他回来甚晚,不久便伤重发作,有落青当时虽还亲自为之把脉疗伤,但聂远意识恍惚,更没留意到琴忆雪在场。 两人如今已是一派掌门和掌门夫人,已不是十年前青涩的模样,聂远看见他二人的一刹那,竟没能认出他两人来。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有琴 柴嫣抱着白兔,和聂远走上前去迎着那一家三人。女孩小心翼翼地接过兔子,又摸摸兔耳朵,抬起头对柴嫣微笑道:“谢谢姐姐。” 柴嫣一敲那女孩脑袋,指指聂远道:“傻妹妹,你爹爹和他是师兄弟,你还叫我姐姐,这个辈分可真够乱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女孩听不懂柴嫣说些什么,她只觉聂远和柴嫣都还不是大人,便叫做了姐姐。她又对柴嫣眨眨眼道:“我叫有琴羽,姐姐叫什么啊?” 柴嫣粲然笑道:“小羽真乖,姐姐的名字叫柴嫣。” 有琴羽又期待地看向聂远道:“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聂远笑道:“我叫聂远。” 这时有落青拍拍有琴羽道:“小羽你不记得了?这位聂叔叔就是爹爹给你讲的故事里,那个爹爹的聂师弟啊。” 有琴羽“喔”了一声,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聂远一番后说道:“原来你就是聂师弟啊。” “有掌门,有夫人,你们怎么会来了这个地方?”聂远正是疑惑,问有落青道。 琴忆雪抢着和聂远说道:“你还是叫他师兄吧,又是掌门又是夫人的叫,多显老啊。那时我见你的时候,你也就比现在的小羽高那么一点,现在你倒还要比我要高出一头,真是岁月不饶人呐。” 柴嫣也对琴忆雪和有落青笑道:“可不能这么说,嫂嫂和有掌门都越活越年轻,可看不出是已经为人父母啦!” 琴忆雪笑道:“你这小姑娘可真是古灵精怪的很,倒有我当年几分模样。” 有落青故意挖苦她道:“十年过去,你这臭美的习惯倒是一点没变。” 两人互相揶揄了几句,有琴羽在旁边等了半晌,急道:“爹爹,娘亲,你们不要自己玩了,你们还没有给小羽把故事讲完呢。” 有落青和琴忆雪做了这数年掌门,在外人和弟子面前都要做出持重端庄的模样,早已没有了当年的自在快意。此时二人见到正处少年时的聂远和柴嫣,都似乎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便在不觉间放飞了心性、肆意说笑起来。 这时突然被女儿打断,两人才回过神来,有落青继续对聂远解释道:“这一回我正是忙里偷闲,和你嫂嫂带了小女出游。一路上我们和小羽讲了些当年的故事,恰巧路过此地,索性便来看看。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已不是当年那番光景了……” 有落青和聂远环顾了一番四周的荒芜之景,有落青又问道:“哦……对了聂师弟,你在潞州那一回经脉受了重伤,我当时也无能为力,后来可有好转了吗?” 聂远应道:“多谢师哥挂念,师弟虽未痊愈,但身子倒也还算康健,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有落青回想起当日情态,叹口气道:“当时你的经脉乱作一团,当真是气若悬丝,算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唉,也怪愚兄无能……师弟,你若不介意,再让愚兄看看你的伤势可好?那日你经脉混乱,愚兄无能为力,或许如今我能再看出些别的端倪。” 有落青年纪轻轻已是内功名家,虽未必比得过颉跌博几十年之积蕴深厚,但在某些方面比之前辈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聂远得他相助,也甚为喜悦,便道:“恭敬不如从命,如此便要麻烦师兄了。” 两人说定以后,聂远端坐在地,由有落青在他身上多处要穴探查一番,柴嫣和琴忆雪都紧张地等着有落青的反应。 只见有落青正全神贯注于其中,面色无喜亦无忧,试探许久后缓缓说道:“聂师弟,你性命无忧,可体内两股真气都十分稀世罕见,恰如水火不容,将你经脉折损。我接下来输入一股最为柔和的真气试着调和,你若感不适便立刻让我停住,千万不要硬撑。” 聂远点了点头,有落青开始在他承浆和龈交两穴上输送真气。这一股真气输入体内,聂远只觉得经脉上缓缓流淌进一股暖流,当下感到十分舒适受用。 这一阵暖流沿着任督二脉在周身流转起来,所过之处皆如春风化雨,伤痛全无。聂远正暗自欣喜间,这暖流恰好到了膻中要穴,那熟悉的刺痛感却骤然间在此处出现,使得聂远猛地握紧了拳。 接着聂远只觉经脉上的暖流渐渐消失,刺痛感自膻中穴开始沿着任督二脉向全身蔓延。聂远连忙朝有落青摆了摆手,有落青收起真气扶着聂远道:“师弟,感觉如何?” 聂远摇摇头道:“起初竟有久违的痊愈之感,可到膻中穴时,那熟悉的刺痛感又出现了。” 有落青若有所思,片刻后又看看琴忆雪苦笑道:“这病症真是使人头痛,阿雪,你也来看看吧。” 琴忆雪应道:“那我也试试看。”说罢便也上前轻轻按住聂远两处要穴,又变换了几个位置一一把脉。过了半晌,琴忆雪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对有落青说道:“我嫁给你之前从小跟着爹娘既学武又学医,还从没见过这么奇异的两股真气。” 柴嫣正急切地等待着他夫妻二人的答复,此时见他两人都败下阵来,不由得微微失望,只好对他两人道:“我们曾在一本医书中看到说,聂郎的病症需要去东海扶余国找到一颗海珍丹,再去西域大漠找到一颗黄沙胆,一齐服下才能痊愈。” 琴忆雪奇道:“柴姑娘,那是什么医书?我家中藏书万卷,还从没听过这两件东西。” 柴嫣从包袱中拿出那一本《火毒论》交给琴忆雪道:“这本书是聂郎在东丹王的藏书楼里意外得到的,你们看看这上面的记载可信么?” 琴忆雪一看见这医书封面,当下大惊道:“这……竟然真的是它,世上竟然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聂远和柴嫣面面相觑,连有落青和有琴羽也不知道琴忆雪在惊奇些什么。琴忆雪见众人不解,对他们解释道:“这部书曾是武林中享誉一时的‘药绝’,乃是一部疗伤圣书,后来却失传于中原。琴家已经寻它三代,不想竟然藏在东丹王府。” 聂远见她喜欢得紧,便道:“既然嫂嫂家苦苦寻了它这么久,我和阿嫣留之无用,便送与嫂嫂吧。阿嫣,你说好么?” 柴嫣也由衷道:“没错,这上面也只写了要找那什么丹什么胆,我和聂郎都已记着了,大姐姐你就拿去吧。” 琴忆雪不好意思收下,对他两人道:“这部医书被奉为‘药绝’,当年的武林人士无不对这部书梦寐以求,高手得之更是如虎添翼。你们还是留着吧,我虽然喜欢,也不能这么横刀夺爱啊。” 聂远笑道:“嫂嫂说这话可就见外了。我现在武功尽失,阿嫣中了西域奇毒,也注定难有大成。既然这书我们留着本就无用,你就收下吧。” 琴忆雪摇了摇头,神色微微落寞下来,说道:“我只是见到它后颇感惊奇而已,至于我们琴家寻它,也和我没什么干系了。” 琴忆雪说话时,有琴羽一直瞪着大眼睛看着她,这时突然说道:“娘亲,你怎么哭了?” 有落青轻轻抱住琴忆雪道:“好了小雪,我相信误会一定能解开。我们迟早就能和你爹娘重归于好,你不要担心了。” 琴忆雪见聂远和柴嫣还在场,心道自己多有失态,对有落青小声道:“别再提这件事了,这不是你的错。” 接着她又收起悲伤,对聂远和柴嫣微笑道:“你们就把书收好吧,总会有用到的时候。可惜我和家族已经决裂了许久,不然我爹娘精通内功修习和医术,或许有办法救聂兄弟。” 琴家隐世已有数代,于江湖上有名无望,所知者甚少。聂远和柴嫣也不知琴忆雪家世,但见她家中生隙,不忍多问,也便就将此事放了下来。 “爹爹,娘亲刚才怎么哭了?”有琴羽问有落青道。 有落青将有琴羽抱了起来,一刮她小鼻子道:“娘亲想起了伤心的事情,人想起伤心的事情时,就会哭。小羽我们不说伤心的事情了好不好?爹爹还没有将故事和小羽讲完。” 有琴羽天真的脸蛋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依偎在有落青怀里道:“爹爹讲吧,小羽最喜欢听爹爹讲故事。” 眼前的断井颓垣、枯木朽台渐渐恢复了当年的模样,清冷的山风呼啸变作了群雄熙攘的声音,山崖下早已枯竭了的溪流,也再一次轻快地奔跑了起来…… 十年前。 “撤出鲤鱼山,大夥互相照应着回到自己门派,各自保护家人罢。寒鸦阴险歹毒,大夥在路上切莫掉以轻心。”封于烈思虑良久,终于对帐下一众等着答复的群雄朗声说道。 众人纷纷吵闹起来,莫拳师问道:“封掌门,难道我们就这么散伙吗?大夥可都是不甘心呐!” 封于烈点点头道:“这春秋寨一会,封某见识到了天下英豪,着实是大开眼界,所谓春秋大义不过如此!已然不虚此行了。何长老斩杀寒鸦最为倚重的八鬼之一,更是大大提振我武林士气。” “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寒鸦若识破我们诱敌之计,恐怕会对各位亲眷不利,我们若连自己的家眷都保护不了,更别提什么替天行道了。” 众人本就对家眷十分担心,听了封于烈这话都纷纷赞同。第二日一早,群豪都收拾好行李招呼本派弟子离开。 待到大半人马走了个七七八八,一名甘玉厅的亲信弟子突然从寨外飞奔到封于烈跟前,附到他耳旁秘密说道:“大堂主让我通报给您,莫老拳师的慧拳门、汤先生的英剑门、智方大师的少林派、何长老的五行派四路人马已经被盯上。” 封于烈眼前一亮,连忙追问道:“确定吗?” 亲信点头道:“大堂主专门说的,这消息确信无疑。” 封于烈一拍手道:“好。”接着他又转身对一旁的颉跌博笑道:“接下来,就该我们鬼谷双雄露上两手了!”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五十三章 十年青霜 封于烈虽然自能临敌不乱,但颉跌博却隐隐不安,仍兀自沉思了许久。封于烈见他如此,故意逗聂远道:“孩儿,你要随师叔一起去么?” 聂远点点头道:“要去。” 颉跌博啧啧轻叹一声,神色认真地对聂远训诫道:“你可要想好了,你虽看起来性子冰冷,但为师却知道你心中最是优柔寡断。但我们面对的敌人是这世上最为穷凶极恶的一群人,你若狠不下心,他们也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徒儿谨遵师父教诲。”聂远拱手道。 颉跌博摇摇头道:“为师并不觉得你真正理解,你不论是以天赋还是苦功来说,都是一个合格的鬼谷传人,可缺失了最为关键的决断。历代鬼谷传人以平定天下为己任,有一言道‘慈不掌兵’,你若如此下去,前路难料啊!” 聂远此时还不过是一个十岁孩童,他只道随着自己慢慢长大,师父所说的所有缺陷,都一定会被时间的磨练所弥补。而他此时还不知道的是,恰恰是这些看起来总有时间去做的事情,反而最是容易被人们所忽略和遗忘。 话分两头,却说慧拳门莫老拳师自与众人告别之后,带麾下弟子出了春秋寨,待要走出鲤鱼山后入襄阳城修养。二十多个彪形大汉走在山道之上,个个练得肌肉虬结,山里偶尔路过的路人都不敢和这帮人打照面,皆是远远就已回避。 莫老拳师拳法无双,又上了年纪。他混迹武林几十年,人们尊他一声“莫老拳师”,反倒都已忘了他的真名。不过凭“莫老拳师”这四个字,慧拳门在江湖上倒是有几分名望。 这时慧拳门一行正行走间,恰好望见少林寺一行正在前路上慢慢出山。莫老拳师起了兴头,带着众弟子匆匆赶上,又一边叫喊道:“大师……大师……” 方丈智方见莫老拳师兴致勃勃地叫住自己,上前迎着道:“阿弥陀佛,莫施主,我们又见面了。” 莫老拳师咧嘴笑道:“恰好和大师在这山中遇见,不如结伴同行,互相照应。正好,老莫久闻少林派武功刚猛无敌,还想讨教几招。” 智方久闻莫老拳师心高自傲,这下心道:“原来这才是你叫住老衲的目的。”便由衷对莫老拳师说道:“我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但习武贵在修身养性、强身健体,因此老衲却并未将心思过多放在修习武学上。若是切磋,恐怕要让莫施主失望了。” 莫老拳师心里不信,坚执道:“方丈大师休要过谦,老莫听说你们少林派的智璇大师位列‘江湖四老’,武功盖世。方丈既然力压你师兄智璇大师做了方丈,武功一定比你师兄还要高,便让老莫领教领教吧。” 智方坚持不肯交手,摇摇头道:“智璇师兄精于我少林功法,可老衲确实学艺不精。” 莫老拳师又笑道:“智方大师不要拿老莫寻开心了,如果智方大师没有本事,怎么能当得上少林方丈?”说罢他大踏步走到道路正中,摊开虎臂拦住众人道:“智方大师若是不露两手,老莫今天就这么站着不走了。” 莫老拳师纠缠不休,惹得智方身旁的一名武僧恼怒,当下上前指责他道:“你这老施主好不讲理!少林寺乃是佛门净地,又不是你们那种每日只知打打杀杀的武林门派,谁说方丈大师就一定要武功高强?” 莫老拳师仍然不信,突然拱上前来重重打向智方大师胸口一拳。智方大师武功寻常,但也连忙用个罗汉拳的格挡下来,却在莫老拳师重拳下连连向后趔趄了数步。 旁边众武僧气愤难当,纷纷撸起袖子要和莫老拳师较量较量,智方眼见劝阻不得暗自着急,只得苦口婆心道:“切磋以点到为止,切不可伤了和气。” 武僧应道:“是,师父。”莫老拳师也道:“方丈大师放心,老莫自有分寸,不会伤了你家小师傅们。” 就在这时草丛中忽然传来一阵风声,紧接着两边数名弟子接连惨叫倒地。众人各自大吃一惊,本能地看向对面人手,但两边皆是两手空空,并无一人发射暗器,更无携带弓矢之类。 两帮人马正惊讶间,草丛中又射出一轮弩箭。这下慧拳门和少林武僧都有了戒备,连忙向路旁坡下闪躲,弩箭这才渐渐止歇。 莫老拳师和智方正要抬头看情况时,只听凭空一声乌鸦怪叫,一群黑衣人将弓弩甩出草丛,纷纷提起兵刃杀将过来。这帮杀手兵刃各不相同,有人手中拿着一柄铁锤,有人拿一根长楔子,亦有人拿着软鞭、链子枪,端的是怪异无比。 慧拳门和少林众僧不及准备,只好仓促爬起应战。而寒鸦杀手训练有素,招式毒辣,那一锤一楔更是配合紧密无间,两方刚一交手,数名正派弟子便已倒在血泊之中。 智方和莫老拳师正不知所措间,只听一个女人的声音悠悠说道:“雷部、迂部兄弟们听好,这两帮人全部格杀,不许放走了一个。” 那女人缓缓从埋伏的草丛中走出,却见她穿着一袭素色黑裙,盈盈一握的纤腰以一条缎带轻轻系住,除此之外并无一点其他装饰。她长发不加梳理地披在背后,走起路来却是步步生尘、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妖艳妩媚。 另有三人紧跟在她身后走出,其中一名杀手正在中年,左手一根精钢楔子,右手一柄乌铁雷公锥,乃是八鬼部中武功排名第二的雷鬼。 除雷鬼外另外两人都是年纪正轻的女杀手。其中一人持着一条拖地软鞭,狞笑着看向苦战的少林和慧拳众人;另外一人面容冷峻之极,两手各自握了一柄铁钩。 四人走到中心之后,雷鬼突然重重一敲楔子,众人霎时只觉中了一道平地惊雷般双耳欲聋。雷公趁机飞身攻向智方,早有几名武僧将他拦住缠斗。 迂鬼七娘也一抽软鞭打向莫老拳师,莫老拳师正与杀手近身死斗,听到响声时鞭子已至。他连忙抬起左臂横臂一拍,将鞭梢荡开的同时,也觉前臂火辣辣般疼痛,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痕。 两边一连过了数招,转魂见己方虽占上风,但却陷于缠斗不能速决,她低头拢了拢袖子,就要亲自上前动手。 “早就听说寒鸦几年前来了一个天赋异禀的魔女,今日竟然如此凑巧,能让老夫有幸见识一番,真是幸甚至哉!” 转魂还未上前,突然从战阵之外传来一个声音。她听出这人内功深厚前所未见,当下吃了一惊,连忙镇静下来问道:“高人既已到场,何不出来与小女子见上一面?” “就怕你承担不起见老夫这一面的代价!”这声音刚一落下,转魂忽然感到身边袭来一阵激烈的寒风,当下大惊道:“青霜剑!” 封于烈应道:“好眼力!那不知你认不认这一招?”说罢他身子蓦地一转,剑尖附着一点寒芒,径直朝转魂咽喉刺去。 这一招平平无奇,然而其剑尖所散发的寒气,却让转魂的咽喉如同陷入冰冻一般几近窒息。转魂堪堪侧身躲过,封于烈朗声说道:“看好了!这一招叫做‘破冰点苍’。” 这话其实并非是说给转魂听,聂远此时就站在封于烈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封于烈舞动手中附霜的神剑。 封于烈一招使罢,接着几剑下来一气呵成,聂远只见得片片飞霜慢慢飘落,美妙至极。 然而飘落的飞霜却始终被落在身后,封于烈将一路鬼谷剑法使得快如疾风,已然见不到剑身而只剩剑影。聂远有生以来,也只在十年后的黑袍剑客手中见过这般快到只剩残影的剑了。 山中正是露重霜浓,一副清秋景象。可在转魂眼中,这一切俨然幻化作了北地苦寒的深冬,一招招剑气化成一道道凄寒的厉风,摧枯拉朽地破坏着她破碎的心。 转魂神情恍惚间一连后撤了十余步,封于烈一抖青霜,对远远站着的聂远叫道:“接下来是江湖上最快的一剑,你看好了!” 他说此话之时,青霜剑身之上已经开始溢出着层层的寒气,片刻之后,聂远只见一道银光飞梭般撞向转魂。转魂面对着如此速度的一剑,脑中霎时一片空白,竟然呆呆地站在了原地。 “刺啦”一声摩擦巨响,青霜剑重重划在两根交叉的铁钩之上,随即一剑刺入了铁钩后的肩头。被刺中此人正是那手持铁钩的女杀手,亦是之后的寒鸦四杀之一。 勾魂客舍命为转魂挡下一剑,闷哼一声紧紧皱起了眉头,又一沉铁钩,用两柄铁钩牢牢地将青霜剑卡在自己的肩头,任封于烈如何用力拔剑也无法拔出。 就在这时,一阵煞风突然从封于烈身畔袭向他面门。封于烈暗道不好,当下在剑身上运起寒冰真气,紧接着又将之从剑身上猛然逼出。大量凌厉寒冷的真气在刹那间从剑尖打入勾魂客肩头,勾魂客只觉肩头霎时炸裂一般,浑身上下都一时疼痛难忍不听使唤。 此时转魂的割魂黑羽风已到眼前,所过之处霜色接连变得漆黑。封于烈借机收剑回到身前,又将剑柄上附着的真气逼出撞散那阵黑羽邪风。 转魂扶着勾魂客后退两步,以九陌转魂功在她肩头猛然发力。勾魂客仰天惨叫一声,随即寒气尽出,内伤全无,霎时竟只剩了这一剑的皮肉之伤。 封于烈看看两人,说给聂远听道:“这一剑叫做‘平地飞霜’,短兵相接时用出有奇效,亦可用之追赶残敌。只可惜我使得太急,一剑竟没能取其性命。” 聂远远远听着若有所悟,接着封于烈又看着转魂笑道:“所谓寒鸦四杀中最年轻的一位,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五十四章 苈火残毒 转魂一时为封于烈那凌厉之极的剑势所骇,竟不知该如何反击。她本就年轻,虽然武学天赋非凡,临敌经验比之封于烈却是远远不足。 故此转魂数招之下受制于封于烈无法反击,于是愈发心慌,自乱阵脚。勾魂客为她挡下一剑后,她才竭力回过神来。 回想一番封于烈方才那一连数招天下罕见的失传剑招,转魂暗暗将真气逼到手心,一阵煞气聚集在她的指间。 “青霜剑虽然厉害,小女也还未出全力,封掌门再来试试吗?”转魂轻佻地指指封于烈道。 封于烈将青霜剑的细长剑身夹在两根手指之间,自剑柄下向剑尖轻轻抹过。随后他抬起头对转魂道:“那就让老夫看到灭魄最为倚仗之人真正的实力吧,青霜剑下不斩无名之鬼。” 转魂慢慢地放宽心境,竭力忘却封于烈用起霜寒九州时的逼人气魄。却见她周围阴郁之气顿生,原本白雪凝脂般的皮肤里隐隐现出丝丝黑线。 那黑线自她袖口顺着经脉流动,一直延伸到指尖之上。而她那张妖艳的脸则变得煞白无比,没有了一丝丝血色,浑如女鬼无常一般。 一阵秋风骤然在两人之间吹起,封于烈拖剑在地,静静地等待着转魂攻上前来。 刹那间却听鸦声骤起,风声忽停,转魂灵步一迈,化作一道漆黑的魅影,乘着那一阵风吹起的落叶飞向封于烈。 封于烈猛地提剑竖在面前,体内的精、神、魂、魄、志五气在剑身上萦绕。转魂将九陌转魂功使到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化作一道纤弱的黑影围绕着封于烈起舞,招招攻向封于烈的要害。 溢出和打散的真气化成一株株象征死亡的花朵,在两人周围的空中热情地盛放。 封于烈站于正中,使出鬼谷十六路剑中的“反应”一路与转魂周旋,不使转魂那损人经脉散人魂魄的手掌触碰自己分毫。 两人一连拆了二十余招,一边纤纤手指沾着来自地狱鬼使的煞气,招招点向要穴,损人经脉散人真气。一边青霜长剑后发先至,画出一道道清丽的银弧,点向敌手所至之处。 高手对决步步惊险,也精细到了人反应和预判的极限。两个身处其中之人全神贯注于其中,已然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己处。 而旁观之人则是看得眼花缭乱,只见两人招招致命,真气氤氲缥缈若云。相较之下,旁边一众雷、迂部杀手和少林、慧拳弟子的厮杀就如同孩童掐架一般,看得殊为无趣。 又过十余招之下,封于烈鬼谷“反应”剑法精妙无比,几乎见招拆招尽数化解了转魂所有致命攻势。转魂见正面相搏难以得手,早已有意在四周自散邪气,她这一股阴森的煞气非同一般真气,在空中阴郁沉重,久久不散。 封于烈渐渐留意到煞气环绕,当下剑锋一转变到“飞箝”剑路。这一路剑法突然一改之前后发制人、见招拆招的路数,反而主动进击,招招使得出人意料,却又精细无比。 这一路剑法是鬼谷剑中较为显露锋芒的剑法,转魂照常与之对敌,但觉封于烈招招游刃有余,而自己虽不至于显露劣势,但招招却都像在封于烈引导控制之下。 恰如转魂想出左掌时,封于烈偏偏一剑刺来迎上,诱得转魂收招攻向相反方向。如此看来转魂似乎一时占了上风,可一连十余招下去,转魂似乎招招都像是在封于烈引导之下使出,大有受制于人之象。 如此势均力敌地厮杀二十余招,转魂率先求变收招后退,以九陌转魂功催动空中凝滞的阴煞之气攻向封于烈。这一阵真气动起之时,万物霎时无光,透过这团迷雾看去,日月也全然失色。 封于烈面不改色,一甩袖袍站于原地横起青霜,又在体内一齐运转起鬼谷秘传内功“阴符七术”中“灵龟养志”、“五龙盛神”两路功法。剑身附着上颗颗象征蓬勃生命力的闪烁光点,径直迎上了肃杀万物的转魂煞气。 恰如星月光芒照耀暗夜,暗夜也侵蚀了星月的无暇光芒。封于烈正以阴符七术中至刚至阳的两路内功杀散九陌煞气时,膻中穴突然传来一阵融化肺腑的灼热,他整个人如同在火焰中一般,浑身经脉都燃烧了起来。 趁封于烈这停顿的片刻,转魂纤腰一转,一掌按向了他面门。封于烈自觉凭鬼谷武功压制不住体内苈火,反而愈是运转鬼谷内功阴符七术,灼烈之感便愈发强烈。 转魂正面一掌袭来,勾魂客也在封于烈背后挥起双钩袭向他后背。封于烈心念一动,明白是自己过多运转阳刚内功,激得苈火毒发,他当即静心息神收回功法,才觉那灼烈气焰的蔓延之势停滞。 两名杀手前后一同攻来的电光火石间,封于烈突然朗声说与聂远听道:“长白天山,飞雪飘白。” 此时他丹田之中火焰骤然止歇,恰如心中落下了漫天飞雪一般,所有的灼热都被浇灭,从剑尖至全身经脉都重又变得冰冷。 两个黑影到时,封于烈周身宛若起了一阵雪暴,三个身影一同湮灭在了这雪暴之中。聂远在远处看着,只见封于烈将青霜使得更比之前快上许多,全然达到了无我之境,任敌人如何出招,剑客只顾随心而去肆意挥洒。 青霜所过之处皆凌空飘白,剑已不是剑,只剩残影,每一个残影亦不只是影,而是真真实实从此处划过的剑。 封于烈手中已没有了剑,或者说,处处都成了他的剑,剑铭刻入了他的心中。 这一阵雪暴之后,霜花伴随着点点黑羽和血滴落在地上,殷红、漆黑更映衬出霜雪的洁白。 封于烈单手拄剑立于原地,他已不像一个天下无敌的武学宗师、第一大派掌门,也没有一丝大战之后的喜悦或是痛苦,而不过是一个拄着拐杖、从容悠闲的老人罢了。 一场足以带来灭顶之灾的雪暴之下,转魂和勾魂两人都已无法如此举重若轻。勾魂客抬着剑痕累累的左臂,颤抖着按上了只剩寒冷而毫无一丝知觉的右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狠狠地盯着封于烈。 转魂则完全耗尽了真气,更是受了几乎致她死地的内伤。此时她只能闭上眼半跪在地,听着无常和鬼差试图拉她离世的低语。一缕殷红的鲜血从她唇边溢出,一直流到苍白如纸的脖颈上,她却连抬手拭去的力气都不再有。 所有人都在等着封于烈的下一剑,他只需再轻轻划上一剑,所有的危机就此化解,众人也就不必再拼着性命厮杀。 过了良久封于烈仍拄剑不动,莫老拳师以一双拳头对付长鞭本就吃亏,受制于人许久。这时见转魂和勾魂两人重伤,他当下大喝一声,势如奔牛般径直朝两人冲了过去。 雷鬼见状大喝一声,撤步到二杀手之前,在身前竖起铁楔子朝向冲来的莫老拳师。莫老拳师连忙止步,反手使个擒拿抓住楔子要将之夺下,雷鬼当即扬起了右手握着的雷公锤。 莫老拳师只道雷鬼要攻他侧身,反手就要抓他锤柄。谁知雷鬼这一锤重重敲在那精钢长楔之上,莫老拳师只觉抓着楔子的手掌一震,当即虎口崩裂,疼痛难忍。 这时迂鬼也已赶上前来,一甩长鞭缠在莫老拳师足胫之上,又狠狠一扯将他拉倒。雷鬼紧接着一敲铁楔,就要上前索命,莫老拳师只好双眼一黑,闭目待死。 千钧一发之际,莫老拳师突然听得耳边“嗖、嗖”两声破空响动,自己足胫随之一松,长鞭竟被一柄鹰头金镖准确地切成了两截。同时又听得“当啷”一声,雷鬼挥锤挡开飞向自己的金镖,警惕地留意起四周。 趁这当头莫老拳师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急忙招呼众弟子后撤数步。接下来暗器破空之声不绝于耳,雷鬼和迂鬼连连格挡闪躲,渐渐力不从心、左右支绌起来。 两人一齐退到转魂和勾魂客身前,雷鬼声若惊雷,厉声喝道:“断后!”迂鬼也叫道:“用链子枪阵掩护大人。” 话音一落,十余名手持链子枪的杀手齐声应下。这群杀手纷纷围绕在四名头领外侧,将手中铁链当作风扇一般旋转不止,以此来打落飞来的暗器。 雷鬼、迂鬼二人各自背起转魂、勾魂,在众杀手掩护之下一闪身跳入了密林中。慧拳、少林众弟子正要追赶,断后杀手突然从背后提出弓弩,一排齐射之下,众弟子猝不及防倒地数人,杀手趁机逃之夭夭。 莫老拳师扫视了一番狼藉一片的战场,将两只拳头重重打在一起,咬牙切齿道:“可惜让那些狗东西跑掉了,下次让爷爷见到,一定把头给他们捏碎。” “转魂、勾魂二人虽伤,八鬼第二的雷鬼也不可小觑,莫老拳师不可造次。” 莫老拳师吃了一惊,连忙看向自己旁边,却见说话这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此处已不知多久,正是御风堂大堂主甘玉厅。此时甘玉厅正看着众杀手消失的方向,指间尚且夹着两柄鹰头金镖。 莫老拳师心知是甘玉厅出手救下自己,向他拱手道:“多谢甘大堂主救命之恩……大恩难报,以后大堂主若有吩咐,老莫任凭驱遣。”自此之后,慧拳门与御风堂结下情谊,乃是后话。 却说封于烈一直静静地拄剑看着杀手群走远,聂远心道奇怪,匆匆跑上前去看他。却见他面色一如寻常,只是双目无神,恍若睡着一般。 聂远叫道:“封师叔?” 封于烈低头看他一眼,突然重重喘了口气,随即他猛然拄剑半跪下去,握着青霜的手犹在颤抖不止。 聂远连忙搀扶着封于烈,却惊觉他臂膀上两根毗邻的经脉跳动不止,竟一条炽热无比,另一条冰冷难耐! “苈火毒……”柴嫣听得渐渐失色。她又想起当初在那座破庙中,颉跌博回想起封于烈与苈火毒时,曾一掌劈碎了一座硬木香案。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五十五章 剑语 “封师叔,你受伤了吗?”聂远焦急询问封于烈道。 封于烈额上淌着豆大的汗珠,滴落在聂远手上时,聂远却惊觉尽是如同冰雨般的冷汗。封于烈眉头紧紧皱着,亦将双目闭合久久不开,面色却是如临大敌。 过得半晌,封于烈缓缓开口说道:“凭她们两个现在的本事还伤不到师叔,不过十年后就另当别论了。老夫这一回是运功过度,逼得体内残毒复发,孩子,你扶师叔坐下。” 聂远不敢怠慢,连忙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封于烈在原地盘腿打坐起来。封于烈坐定以后,接连重重呼吸吐纳数下,又将双手紧紧按在青霜剑柄上,开始暗暗吸纳剑身寒气压制毒火。 过得半晌,封于烈暴突出的红色筋脉缓缓平复下来,浑身上下又重新恢复如常,已然大体无碍,只是较之平常人稍显得身躯冰冷。 此时甘玉厅、莫老拳师、智方等人也赶上前来,绝天门数十支援弟子也奉命过来接应。众人方才见得封于烈以一己之力杀败寒鸦两大高手,那几式霜寒九州更是惊世骇俗,都不禁为之惊叹不已。 但众人也知封于烈自己身受重伤无力再战,只能眼睁睁看着众杀手从容撤走,想到此处,众人无不为方才那一番恶战暗道惊险。 封于烈此时仍在安坐不动,闭目养神。他听得众人靠近,便开口问道:“甘堂主,其他几路情形如何?可传来消息了吗?” 甘玉厅应道:“封掌门请安心养伤吧,甘某已经派出数名亲信弟子多方探查,无论是哪一路,一有消息马上就会报回。” 封于烈若有所思,片刻沉默后说道:“何兄和颉跌师兄那一路我自然放心,不过这一回对于落青和那剑痴孩儿来说,恐怕是一次空前凶险的挑战了。唉,可惜老夫年老力衰,一场大战下来就已经力不从心……甘堂主,能不能劳烦你亲自带人走动一番,必要时助我那两个徒儿一臂之力?” 甘玉厅在众人中轻功最佳,来往四方接应各路人马的任务落在他的身上,他自然义不容辞。甘玉厅当即对封于烈道:“封掌门已经让甘某等人大开眼界,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掌门尽管放心,凭甘某一颗鹰头金镖,没人能伤得了你两位爱徒。” 封于烈微微点头道:“劳烦甘堂主,封某多谢。” 甘玉厅环顾一周,见已有十余名绝天门精锐弟子在附近警戒护卫,聂远则陪护在封于烈身旁。甘玉厅正色叮嘱聂远道:“孩子,一定要好生照料你师叔,千万不可出了差错!” 聂远恭谨应道:“晚辈明白。” 甘玉厅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运起轻功,三两步出了聂远的视野。莫老拳师也连忙率着慧拳门众弟子跟随而去。 这时智方大师率着少林派众武僧到封于烈面前,一齐向他行个佛礼,之后智方说道:“阿弥陀佛,老衲武功低微,不能率众僧力抗邪魔妖道,反而为其所埋伏,实在是惭愧万分啊。这一回是我少林欠了绝天门一个大大的人情,老衲要多谢封掌门救命之恩。” 封于烈正安然不动恍若熟睡,又闭目养神许久,只见他慢慢吐纳两个回合,睁开眼对智方大师道:“智方大师本就并非武僧出身,面对强敌尽力便是,无需心怀愧意。可惜你师兄智璇未至,不然定能挫败寒鸦阴谋。” 智方知道封于烈与智璇乃是旧交,只得叹口气道:“说来倒是可惜,老衲启程时师兄已经外出数月,老衲也无处寻他。” 这正在封于烈意料之中,他低头回忆道:“他还一直和当年一样,决定要做的事,三百头牛也拉不回来。” 话说至此,他又抬起头看着智方道:“大师,若老夫料想不错,寒鸦的行动绝不会到此为止。你回少林的路上若是遇到了智璇,请告诉他,就说我封于烈在江陵等他,这一战海内四雄联手,不能没有他。” 智方感慨一番,将这话应了下来。随即他又率着少林众僧在周围方圆一里探查一番,果然没了寒鸦的踪迹。 再回到此处看见这许多弟子的尸身,却见这些人皆是被埋伏已久的寒鸦突然袭击,大多猝不及防、死不瞑目。 智方于心不忍,吩咐其余众僧将少林派和慧拳门众殒命弟子就着山中粗略安葬,又亲自为之超度了一番。 诸事了结之后,智方又命武僧环绕在周围护卫。封于烈心道他慈悲心肠不肯离开,若要劝告一番又要费些精力,便小声叫来聂远道:“孩儿,你让大师们回去吧,师叔想安静地歇上半个时辰。” 聂远答道:“知道了封师叔。”说罢他便直接去寻着智方,说明封于烈身体已经无碍,只是需要静养来恢复精力,避免落下残余旧伤,便请少林派不必伴随。 智方听得如此,方才放下心来,也叮嘱聂远道:“孩子,你可要好生照顾你封师叔。待封掌门疗好伤后告诉他,老衲一定将他的话带到智璇师兄处。” 聂远答应道:“晚辈知道了,大师请慢走罢。” 智方又道:“既然封掌门身子已经无碍,又要静养,那老衲便不打搅了,有劳小施主照料。” 聂远再次答应下来,说罢智方和封于烈道过别,转身招呼众弟子重新聚集在一起,又缓缓上路离开山中,一路无话。 少林众僧走后,只剩十余名绝天门弟子潜藏在外围放哨。聂远一直在旁静静看着封于烈拄剑打坐闭目养神,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封于烈突然间猛地从地上拔出剑来,又一把插入鞘中放在了身旁。 紧接着他伸展起双臂,将真气在体内运转腾挪一番回归丹田,最终又将双手轻轻放在膝上,开始最后一段较为舒缓的疗伤恢复。 这期间聂远等得无趣,便小心翼翼地走到封于烈身旁,轻轻拿起了他身旁放着的青霜剑。 聂远满怀期望地将青霜剑在手中来会掂量两番,只觉这剑从外观来看倒也与一般长剑无甚差别,只是剑鞘略细罢了。 聂远深吸口气,慢慢从鞘中抽出半个剑身。青霜出鞘的这一刹那,只听这剑“嗡”的一声响动,剑柄也跟着这剑鸣猛地一抖,过了半晌方才重新平静下来。 聂远为之大吃一惊,眼前的这柄长剑通体呈霜白之色,又隐隐透着深蓝。聂远呆呆看着这失传已久的天下绝剑出了神,已然忘了它正散发着扑面而来的寒气。 “将它拔出来,试着挥动它,听它想说的话。” 聂远惊奇地看向忽然开口的封于烈,却见他仍然安详地闭着眼睛,不过气色已经和寻常时无二。 “师叔是说,让我帮您将青霜剑拔出鞘来?”聂远问道。 封于烈摇了摇头道:“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 聂远似懂非懂,试探着拔出下半截剑身来,将一整把剑握在了手中。这瞬间他便成了一个真正的剑客,尽管他只比他的剑高上那么一点儿…… 话分两头,且说此时英剑门掌门汤聘背负一柄长剑,正率门下弟子行于山道。有落青、琴忆雪、剑痴、柳子骞四人与一众绝天门弟子循迹追随而来,不久便远远望见英剑门一行。 四人正要赶上之时,忽然听得四下鸦声大作,群鸟乱飞,当下使得人头皮发麻不止。 有落青和琴忆雪对视一眼,均知大敌已至。柳子骞右手按着柳叶长刀刀柄,左手已经在腰间摸出一把柳叶飞刀,对其余三人说道:“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却说当初有落青为封于烈所看中,破例收下其为鬼谷派第三弟子,已然是对于他武学底蕴和天分的肯定。可他毕竟年轻,此时面对凶残嗜杀的寒鸦,又是未知的神秘敌人,仍是不禁稍稍畏惧。 剑痴作为封于烈的闭门弟子,亦被赋予厚望。他此时则是紧紧握着手中的昭烈剑,全然沉浸在剑的世界中,悉心地感受着剑语,只待与敌人酣战一场。 琴忆雪对有落青假意嘲谑道:“鬼谷传人有大侠也有害怕的时候?” 有落青自然不会在琴忆雪面前显现出惧意,当下故作从容地一开手中折扇道:“此战惊险,小雪你不可逞强,我自会保护于你。” 这时容不得二人再多斗嘴,杀手已经鱼跃般从草丛中纷纷跳出,各自掣出刀、剑攻向汤聘一行。英剑门众弟子猝不及防,当下便有数名怯懦之徒狼狈夺路逃窜。 汤聘也是个久经江湖的剑客,马上抽出长剑喝令众弟子道:“这是贼人自动送上门来,大家不可自乱阵脚,抽剑御敌,随我杀贼!”说罢他反手一剑,轻描淡写地将一名持剑袭来的林鬼部杀手刺死。 汤聘此时位列饮雪楼排行第二十四位,本身便实力不俗,众弟子得他鼓舞,纷纷抽剑奋勇相抗。有落青等人也再无顾虑,当即率人从杀手背后袭击过去。 转眼间两方便厮杀作一团,有落青一连用折铁扇格杀数名杀手,惊觉这队杀手不是用剑便是用刀。他当下略一回想,连忙叫琴忆雪道:“小雪,这群人应是林鬼部杀手,林鬼剑客是八鬼第一,千万小心。” 琴忆雪正拿着一管洞箫,以轻盈的步伐周转于厮杀场内外,出其不意地点人穴道。听见有落青叫喊,琴忆雪对他笑道:“我看那八鬼第一,恐怕比不过你的那位无名师弟。” 有落青顺着琴忆雪所指看去,却见剑痴正全神贯注地与人对敌。他剑法多变无常,时而大气磅礴,时而精妙灵动。 他已经不仅仅将手中的剑当作一柄兵刃,而在试着去与它沟通,听它言语。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五十六章 另一路交手 汤聘正苦战间,有落青一行突然从杀手外围杀入相助,步步朝被困的英剑门而来。汤聘等人远远望见援兵,不由得士气大振,愈发昂扬。 有落青和琴忆雪相隔不远,两人相视一眼各自会意,随即将众弟子远远甩在身后,当先杀向汤聘所在之处。 林鬼部杀手虽然个个剑法凶狠,却无一人能在有落青的一柄折扇之下走过几招。而琴忆雪以一柄玉箫点人要穴,皆是以轻巧快捷的招式制敌。 两人一路无阻,迎上的杀手三两下便就溃败。眼看距离英剑门所在只剩一步之遥,两人正欣喜间,此时忽然听得耳边风声一紧,一个头戴斗笠的黑影竟突然间从天而降。 此人是从十余步外的树梢一跃而来,这般举轻若重地落于地面,无疑轻功绝顶。有琴二人同时吃了一惊,连忙停住脚步,细细观察起眼前这名杀手。 细看之下,却见眼前此人身材修长,极显瘦削。他又静静低着头颅,将面部埋在斗笠的阴影之中,恰如索命恶鬼。 再看他所用兵刃时,又见他一只手别在身后,一只手持着一柄伸缩于袖中的短刃。此人行踪怪异,浑身上下更是散发着一阵浓烈的杀气。有琴两人当下不敢大意,连忙提起精神,暗暗提防起来。 “你就是封于烈的三弟子有落青?”那瘦高杀手始终低着头,突然冷声问道。 有落青反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冷不丁笑了一声,抬起短刃指指有落青道:“杀你的人。”说着他又斜睨琴忆雪一眼道:“琴家向来不入江湖,大小姐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罢。” 琴忆雪冷面道:“我琴家如何,恐怕与你无关。” 有落青也对着杀手一笑道:“这江湖上嚣张恣意的人有很多,自以为潇洒爽快的人也有很多,可敢对鬼谷这么说话的,你是第一个。不过你现在不愿说出你是谁也没关系,等到你败在我的手下,也就不用说了。” 那瘦高杀手并不回答,而是轻轻翘起了轻蔑的嘴角,露出了一个不屑一顾的哂笑。 有落青所不知的是,这冷笑便是他出手的前兆。与此同时,伴随着一声突兀的乌鸦怪叫,他背在身后的那条臂膀已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动。 琴忆雪慧眼如雪,在旁看得分明,连忙叫道:“小心!” 她说这话时瘦高杀手已然动手,却听风声忽然一紧,一枚暗器排空驭气射向了有落青咽喉。 有落青是谨细之人,此时早有防备。他当即在心中暗道:“好一手暗器功夫,眼前这人来头不小,必是寒鸦四杀的梭镖客无疑!” 有落青心头想着,手上也未落下片刻,他随时便将折扇一展,使精铁扇骨迎上来物。 只听“叮”一声脆响,这一下不偏分毫,恰好将对面杀手迎面射来的一支乌铁梭镖挡下。那梭镖弹在一旁,当啷落地。 有落青破了这一下突袭,却也为这一下暗暗心惊:他早已将折扇半持在胸前随时待敌,而梭镖客一直将手藏在身后,却能在兔起鹘落间射向自己咽喉,正是抢了一个武学中的“快”字。 除此之外,他力道更是一般暗器难比,竟险些使得有落青折扇落地,又抢了一个“力”字。这一手暗器功夫,恐怕御风堂四大堂主也未必能及。 梭镖客人狠话少,向来是一个典型的杀手。他一枚梭镖扔罢不中,不再多说,已在电光火石间暗暗转动了手中袖刃,趁有落青未能反击之时快刀攻来。 扔镖、出刀几乎只在片刻之间一齐使出,飞花连珠般攻向有落青。琴忆雪连忙上前两步,用洞箫使出个“分丛翻花”将刀刃截住引向一边,随即又使个“轻拈花茎”顺袖刃而上,径直打向杀手腕部。 这接连使出的两招甚为精巧,梭镖客只好收招将手腕缩回。他紧接着身子向后一转,变作了一个模糊黑影,黑影之下又将两枚黑铁梭镖破空飞出。 有落青和琴忆雪都已逼上前了数步,敌手这一下出手神速,又是卒起不意,两人都暗道不好,急忙收招挥动兵刃,堪堪将梭镖打落。 这招落罢,两人险些中招,一时心有余悸。 梭镖客轻功绝顶,趁有琴两人这一下收招回退之时,他便迅速变换后退之势翻身向前,一连几刀疾风般刺向两人。 这一下突然变招又是突然至极,逼得有琴两人向两旁后退数步才稳住阵脚,接着与他有来有回过起手来。 两人与他过了数招,都觉他近身厮杀亦非凡手,且招招留着后手杀招,只待战况于他不利时便用上乘轻功撤出,而后用自己最为擅长的暗器伤敌。 如此交手难称畅快,必须时时留着一手提防。有落青故意出口讽道:“阁下只会偷偷摸摸使暗器,在寒鸦之中,应该是最为低贱的一层吧。哈哈哈哈……” 梭镖客不与有落青说话,反而当即就要后退再出暗器,似是丝毫不以为意。 有落青和琴忆雪连忙一齐出手将他缠住,使得他拉不开出暗器的距离。梭镖客手被缠住,只得复又出袖刃反攻两人身前,又被有、琴各自挡下。 这数招之下,梭镖客不敢贸然出招给自己露出破绽,有琴二人只互相援护封住梭镖客去路,也不出大开大合的杀招,三人一时陷入缠斗中去,各自都无法脱身,甚为难受。 柳子骞在旁见得梭镖客难以对付,当即从与一众杀手的厮杀中脱出身来,快步上前对有琴两人朗声说道:“有贤侄、琴姑娘莫慌,且待柳某前来助阵!” 有落青和琴忆雪后退两步撤出,梭镖客也站在一旁,看向了过来的柳子骞。这时柳子骞抹抹手中长刀,指着梭镖客道:“柳某知你这厮好使暗器,可敢与柳某世传的柳叶飞刀分个高下?” 梭镖客轻轻摇了摇头道:“你不是我的对手。”柳子骞说话间左手已暗暗摸出两把柳叶飞刀,正要使出之时,却蓦地感到后颈一凉。 他当下心中一慌,连忙向侧边闪躲,与此同时一柄青锋长剑已经从他脸旁刺过。这一剑伴随着阴郁剑风呼啸而来,逼得柳子骞几乎窒息。 柳子骞当下本能地按紧长刀,只得使个“莲花转”在腰间一旋,要和那人拼个两败俱伤。那人并无拼死之意,只是纵身一跃避回一旁,两人随即远远分开,对峙起来。 此时柳子骞再看那杀手样貌,却见他也一如那梭镖客打扮,身穿黑衣,精装结束,且头上戴着一顶斗笠,不辨容貌。 但较之黑袍客瘦高身形,此人几乎显得佝偻,浑身上下处处都显露着沧桑和衰老气息。 这人虽然看着老态龙钟,但手上起着厚厚的茧子,闪身和持剑的手法更是极为老练,自然是一个使剑的老手。柳子骞不敢怠慢,小心翼翼举起刀指着他道:“阁下在寒鸦里用的什么名号,给柳某报上来罢,刀下不杀无名之鬼。”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柳子骞的眼睛,显出了他那一张甚是沧桑和深邃的脸庞。 “林鬼。”杀手沉声说道。 那人用沉闷的声音报出自己的名字,却使得柳子骞心头一惊。林鬼是寒鸦八鬼之首,更是一名历世已久的绝顶剑客,剑法高深,武功恐怕不在自己之下。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五十七章 寒鸦二剑 江湖之中,愈是其貌不扬的杀手愈是更为可怖,柳子骞深明此理。盯着眼前这苍老疲惫的年老杀手,柳子骞手上却不自觉地淌出了汗珠,他只能紧紧握着手中的柳叶长刀,竭力不让对手看见他隐隐生出的怯意。 柳子骞脚下换了个方位,同时手上也变了个刀势,随即又重新上下打量了林鬼一番。却见无论自己如何变换,林鬼只是若无其事地站着,恰如一个拄杖出游的老翁,而不是一个即将杀人的杀手。 柳子骞见状愈发不安,只好壮了壮胆,心中暗道:“这老杀手老练狠辣,他这么一把年纪还在做杀手,不知剑下死过多少人,见识过多少高招。如此说来,若是拖延一久被他看出我刀法路数,必然于我不利,不如借柳叶刀轻快之利,趁其不意夺得先机。” 想到此处,他当即将纤细的长刀一翻,瘦削的身躯一转,又趁着秋风忽起,猛地以一个“柳叶浮空”起手斜削而上,径直飘向了林鬼脖颈。 快刀之下风声呼呼,林鬼却是面不改色,只是提起长剑从容一挡,又紧接着反手一剑刺回柳子骞胸口。柳子骞亦不示弱,柳叶刀一旋将其挡开,随后身躯亦顺势旋转,一个回身斩劈向林鬼侧脸。 林鬼当即仰面避开,刀刃斩下一半斗笠,却是有惊无险。 两招拆罢,林鬼不待柳子骞再行反应,随即使出他那数路老练剑法刺来。他剑法正是最为典型的寒鸦杀手剑法,并无一路花招,招招攻向人身要害,凶狠毒辣。 而比之一般杀手使剑,他却又能后招连绵,使人难以预测其隐藏在表面剑招背后的深浅。与之对敌之人,常常因此顾此失彼,无法应对。 柳子骞刀法亦不单单有灵快一路,他此时面对剑法老练的八鬼第一高手,自然不敢有丝毫托大,早已屏气凝神,将数路精密刀法一一使出。 两人一连贴身缠斗二十余招,各造杀机,一时竟未分高下。但见秋叶飘零,寒鸦悲泣,两人杀得愈发惊险,几次都要互致对方于死地,却又失之毫厘。 又过十余招后,林鬼忽然虚晃一招,趁柳子骞避让之时,他已向后连退数步,毫无犹豫。 柳子骞自忖并未落了下风,只道是林鬼怯战,未及再行多想,早已大喝一声道:“老贼,哪里走?”随即他快步跃前,迎风推刀而上。 斗笠被一刀斩落,林鬼的苍老面容早已暴露在众人面前。这时却见他忽然无奈地摇了摇头,手中的剑愈发握得紧了。 兔起鹘落间,四边枯树之上的寒鸦突然此起彼伏地乱叫作一团。这一下使得众人无不心中一凛,浑身血脉都不安地躁动起来。 林鬼将长剑一振,猛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剑鸣。柳子骞正慌忙间,手中刀柄也握得松了,林鬼脚步突然一转向前,长剑直刺而出。 他之前的后退正是为了这一剑,杀手封喉的一剑。他已记不清将这一招回身剑使过了几千几百回,只记得这几千几百回中八成的敌人都已去了阴曹地府。 这一剑又激起一阵凌厉的剑风,这剑风既像来自塞北无人之地的厉风,又如一阵从妖魔出没的深山老林中吹出的骇人阴风。 而这剑风在剑锋之前来到脸上的感觉,竟与最为尖锐刺骨的刀削一般无二。 人似乎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使出的剑却有着最具锋芒的气魄,这又是何等的不搭。 柳子骞慌忙抬刀向外格挡,长刀还未与青锋相撞,林鬼却又剑尖一转刺向柳子骞已经抬起暴露的肋下。 柳子骞霎时大吃了一惊,这当头他已来不及多想,只好大喝一声试图拼个同生共死,顺势向林鬼胸口推刀而去。 两下刀剑齐至,一齐飘红。却听“嗤”一声响,林鬼手中的长剑已刺透了柳子骞的侧腰。柳子骞刀刃也停在了林鬼胸口,刀刃轻轻嵌入他胸肌半寸。 两下对峙片刻,都在企盼着对方能在自己之前倒下。过得半晌,林鬼嘴角突然鲜血直流,冷峻苍老的面容上却出现了一个无奈的苦笑。 然而柳子骞已经笑不出来,这一剑虽然未能刺中心肺,剑力却也将他经脉震伤。而他流淌不止的鲜血,也在让他的意识愈发模糊。 林鬼随即将长剑猛地抽出,又后退两步离开柳叶刀下,对柳子骞冷冷道:“我的剑就是为了杀人,你遇上我,只能怪你的命不好。不过比起其他人,你的命又算得上不错,至少我能让你死得痛快。” 柳子骞脸色一变,猛地拄刀跪地吐血不止。林鬼左手按住胸前淌着鲜血的伤口,一边举起了手中长剑,用剑尖指着柳子骞道:“上路吧,安心走好,这不是你能选择的。” 柳子骞心知这一回只怪自己技不如人,林鬼光明正大地将他战胜,自己已经无话可说。 他将双目一闭等死之时,义女柳青稚嫩乖巧的面孔在他眼前浮现出来。柳子骞咬牙握拳,眼角禁不住淌出泪水道:“大丈夫顶天立地,死不足惜,可惜青儿又要做了孤女飘零江湖,柳叶刀这一门竟折在了我的手里!” 林鬼似是没有听到他的这一番话,因为他的剑始终没有停下的意思。但或许是听到了罢,因为他的快剑突然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 剑尖刺到面前之时,柳子骞忽然听得耳边“当啷”一声脆响,紧接着一连传来数声沉重的脚步踉跄。 柳子骞睁开了眼,却见踉跄而退的正是林鬼。他体质已经不比壮年,这一剑被人击退之后重重喘了口气,才紧紧按着剑道:“你很年轻,剑使得已经很好。” 救下柳子骞这人静静地站着一旁,手中握着一柄金灿颜色的长剑,自显一派恢弘英武之气。 此人正是绝天门掌门封于烈第四徒剑痴,手中执着蜀八剑之首昭烈剑。救下柳子骞,他又对林鬼道:“你我都是使剑,我们才应该是对手。” 他话音刚落时,又忽然吹过一阵寒风,将他身旁枯树上最后一片叶子吹离了枝头。数十只乌鸦叽叽哇哇着从那枯树后飞出,一个瘦高黑影从那边邋邋遢遢转过身来,怀中抱着一柄长剑。 “我也是使剑的,你的对手应该是我。”瘦高黑影沉声说道。 这人头上戴着一顶斗笠,身上披着一面黑袍。剑痴看向她他抱在怀中的那柄剑,却见它平平无奇,甚至不如它主人的那对眼神锋利。 “汤某亦是使剑,小兄弟,你年纪尚轻,就先由汤某来领教领教这位杀手阁下的高招吧。”英剑门掌门汤聘见这边杀作一团,隔着十余步跃上前来,朗然说道。 梭镖客点点头道:“一齐上罢。” 剑痴和汤聘对视一眼,二话不说,双剑齐出刺向了站着的黑袍客。黑袍客“刷”一声拔剑出鞘,左右将两人长剑荡开。三人杀作一团,一时不分胜负。 这时柳子骞挣扎着站起,有落青和琴忆雪在旁见到,心知无法再行周旋,手上功夫不禁凶狠了起来。 梭镖客退让三分,琴忆雪匆匆道:“你快去救你柳叔父,我自能应付得了这歹人。” 有落青不及多说,只应道:“你多加小心。”说罢便赶到柳子骞身前,对林鬼狠狠道:“阁下伤我柳叔,今日有某便要你交待在这里。” 林鬼点点头道:“对我这么说话的人很多,老朽愿意试试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五十八章 收尾 却说汤聘和剑痴一同使出快剑刺向黑袍客,黑袍客长剑一荡,将他两人一分为二隔在两边。汤、剑二人只得围绕在他两侧进招,黑袍客只是从容若定地左右挥剑招架。 一连十余招下来,汤聘所用剑招英气十足、锋芒毕露,从始至终都是竭力进攻,果然不负了“英剑门”这一个“英”字。 剑痴则在使剑之时全神贯注,如若脱身于尘世进了另一个世界。他的剑法出身于鬼谷却又不局限于鬼谷剑法,一剑一招皆精密至极,又都灌注了浑厚内力,故此昭烈剑这一路剑法兼具轻快、精密、刚猛多层路数,几无破绽,练到顶峰时自然无人能破。 又过十余招,黑袍客只是在二人之间和四周闪转腾挪,又将手中长剑使得寒芒飞舞、剑影飘忽。 这一来一回他已举重若轻地将剑痴、汤聘二人所有攻势一一化解,但自己亦只是在两人门户之外徘徊,无法使出制胜一剑。 汤聘和剑痴忌惮于黑袍客深浅难测的剑法,始终不敢全力出招。而此时黑袍客越是避让,便越激得汤聘心性大起,他愈发激昂地将英剑门剑法精要一一挥洒出来,终于逼得黑袍客全心应对。 黑袍客和汤聘正面拆招,两人将手中青锋使得飞快,但见四周寒光闪烁不定,剑身相撞声声作响,于这清秋之中时而夹杂几声寒鸦啼叫,倒是甚为凄凉。 剑痴不待他二人拆到十招,趁机一抖手中昭烈剑,径直刺向了黑袍客正后心。梭镖客远远见着,一跃跳开十余步到一根树枝之上,朝那边闷声喝道:“喂!又是一代宗师,又是名门高徒,拼起命来原来也是不择手段,还言之凿凿什么江湖道义,当真是可笑之极!” 剑痴全然不受梭镖客打扰,只是沉醉于他眼前的剑中。眼看昭烈剑尖已刺到那一面飘起的黑袍之上,黑袍客突然身躯一转,又将那一面黑袍在空中一旋,这一下使得剑痴眼前一花,昭烈剑已刺了个空。 琴忆雪向前赶上两步,看着站在树上的梭镖客笑道:“寒鸦也配说‘道义’两个字?依本姑娘看,这才是最大的笑话罢。” 梭镖客回过头来,冷冷盯着琴忆雪道:“琴家姑娘,你道我当真不敢杀你么?” 琴忆雪一愣,反问道:“你这么自信一定能杀死我?” 梭镖客闭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又对琴忆雪道:“你若不信,尽可以试试。” 琴忆雪“啧啧”轻叹两声,转了转手中玉箫道:“既然阁下盛情相邀,那便恭敬不如从命,琴某就来试试。” 说罢她足尖轻点,已经飞身上树。梭镖客按住了袖中梭镖,琴忆雪也紧紧握着手中玉箫,一白一黑两个身影便在树梢上交起手来。 此时剑痴和汤聘正双剑齐出,迎面与黑袍客见招拆招。黑袍客双拳敌四手,一剑挡两剑,非但剑招之凌厉在江湖上鲜有人能及,更有极为灵活轻快的闪转腾挪。 他剑法和步法都狠辣致命,却又不成章法如若无招。 剑痴和汤聘也是剑术好手,此时两人对敌一人,却像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虽不落下风,但却始终没有把握在下一剑将敌手拿下。 三人如此走马灯般捉对厮杀,三柄剑也使得越来越快,惟余风声呼啸、剑影纷飞,落叶围绕着三人飞舞。 这一场厮杀越到后来越是凶猛,最终完全抛却了试探的虚招,只剩了直截了当的致命杀招,着实是酣畅淋漓,让三人都大为过瘾。 这一番大战一连拆到五十余招尚且难分高下。汤聘一边出剑,一边又不禁朗声说道:“剑痴兄弟好本事!年纪轻轻就已剑法超群,饮雪楼二十高手名不虚传,汤某自愧不如啊!” 剑痴一边对黑袍客出剑,一边随口应道:“此人剑法极为高深,若无汤掌门相助,在下实不是其对手。” 黑袍客也无法战胜剑痴和汤聘二人,他于闪转腾挪间,晃见梭镖客与琴忆雪正在树梢过招,而受伤的林鬼在有落青手下已经难以支撑。 如此看来,封于烈必然已将寒鸦这一场埋伏识破,现在僵持着的局势无疑在向不利的方向发展。 寒鸦一众林鬼部杀手最为精锐,一时倒还和绝天门、英剑门弟子厮杀地不可开交。两方虽各自伤亡惨重,剩余之人却还在兀自死战,一时杀得个势均力敌,天昏地暗。 黑袍客正思索对策间,一阵嘈杂之音忽然从他身后十几步外灌木丛中传来,紧接着他又听得数人在彼处吆喝道:“快走……兄弟们快走……休教那老贼活捉了!” 黑袍客听出这声音多半是寒鸦中人发出,当下暗道不好:“定是风鬼那一路也出了事。” 他还来不及思索应对之策,恍恍惚惚间和眼前两人又过了五六招,已有七八杀手惊慌失措地跑到跟前。 那七八名杀手各自带伤,显然是被追得急了,慌不择路地跳进了这一个厮杀场中。 这些杀手见到眼前此景也是大惊,为首一人正是先前败于何长松手下的风鬼。他将场上形势略一浏览,蓦地晃见黑袍客正以一敌二,当即一抽手中单刀,扑上前道:“黑袍大人,风鬼前来相助!” 他话音未落,突然又听得身后数步一人厉声喝道:“宵小狗贼还敢在此狂吠,拿命过来!” 风鬼脸色一变,连忙回过身来横起单刀,显然是在迎接一个极为可怕的敌人。 众人却听得风声骤起,一个身着长衫的老者当先从草木丛中跃出。那逃来的七八杀手纷纷手忙脚乱地持弩射去,老者在空中使衣袖一笼,随即顺势将身躯一转,又将八支弩箭又尽数还于众杀手。 弩箭从老者袖筒中凌乱散下,早有数人身中弩箭,惨叫几声倒于地上。其余四名杀手只好抽刀上前,那老者左一拳右一掌,转眼间便将四人尽皆打倒在地。 四人方一倒下,风鬼欲要攻他不备,当即快刀直刺而上。老者冷笑一声,暗暗将周身五处真气汇聚于手掌,随即他猛地怒喝一声,一掌打向了冲来的风鬼。 众人只听得老者四周火药炸裂般一声巨响,这一掌的刚猛内力迎面打来,正打在风鬼胸口之上。 风鬼霎时只觉五脏六腑被打得个四分五裂,紧接着他狂吐一口鲜血,飞出十余步重重摔在了地上。 数名在周边厮杀的杀手见状,纷纷叫道:“保护风鬼大人!” 琴忆雪这时刚好从树梢打到树下,她好整以暇之间,晃见风鬼浑身青筋暴突倒在地上,不禁哂笑众杀手道:“一掌便打死了,还保护什么?” 梭镖客紧追琴忆雪数步,忽然从身后摸出四柄梭镖夹在指间。有落青听到琴忆雪声音后寻声看去,恰好见到梭镖客欲要暗算,他不及多想,只好纵身一跃将琴忆雪推开。 琴忆雪骤然一惊,随即听得“嗖”的几声,却见已有三枚梭镖钉在有落青身上,另有一枚被他扇骨打落在地。 琴忆雪当下心痛无比,但她却知道眼下不是去看他伤势的时候,而是飞身上前攻向了梭镖客。 这一下梭镖客果然反应不及,琴忆雪重重在他扔出梭镖的右手经脉上点了一下。梭镖客骤然间便觉得右臂一麻,整个臂膀变得不听使唤开来。 梭镖客心中暗道:“好一手琴家的点穴神功!我只剩一条臂膀,若再打下去,出暗器时已无隐蔽优势,今日不如就此罢了吧。” 想着他已甩出数枚暗器断后,趁机运起轻功逃离数步。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五十九章 最后的杀手 这时颉跌博也已快步赶来,梭镖客回身便走,不欲再纠缠下去。琴忆雪也不再去追赶梭镖客,而是毫不犹豫地回身扶着了有落青。 见颉跌博到来,有落青这才放心下来,面色苦痛地倒在了琴忆雪怀里,无疑是忍着剧痛。 鲜血从他嘴边溢出,染红了琴忆雪的衣裙。而他气息也更是愈加微弱,眼看就要奄奄一息,性命随时便要不保。 伤是在有落青之身,痛却在琴忆雪那一颗琴心之中。她心中浓浓的爱意和怜悯从多情的眼眸流露而出,如一泓秋水般落在了有落青英俊的面庞之上。 她小心翼翼将有落青放在地上,俯身到他耳边轻声说道:“落青,有我在呢,你若是想睡便闭上眼吧,什么都不要想了。” 有落青正是觉着浑身无力,眼前也变得愈发昏黑,意识渐渐迷离。只是强敌在前,他原本正要强自支撑不敢昏迷,却在这时听到了琴忆雪潺潺秋水般的声音。 这声音传入自己耳中又添一层朦胧柔和之感,琴忆雪身上的兰香随风吹在他脸上,让他感到温暖无比。 嗅着琴忆雪身上的阵阵清香,有落青渐渐忘却痛苦,竟在不觉间顺着琴忆雪的指引沉沉睡了过去。 琴忆雪见状叹了口气,又轻轻抚着他脸庞爱怜道:“这三枚飞镖重重插进你三处炼气要穴,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都要命丧黄泉。” 接着她又嫣然一笑道:“可你真是祖上烧了高香,让你成了那一百个中的最后一个,谁让你偏偏有我琴家大小姐在身边?” 想起有落青飞身救下自己那一幕,琴忆雪心中便又暖又甜,又是担忧。她收起心思,依次将这三枚梭镖从有落青经脉上轻轻拔出,她每拔出一枚都要淌出许多鲜血,便使得她是一阵心疼。 琴忆雪深知这梭镖功夫使得势大力沉,她止血护脉稍有迟延,对于修习内功的有落青来说便是难以预料的损伤,故此她当下精神紧绷起来,一分一毫都不敢大意。 她于琴家学了一手点穴神功,向来对自己的每一次出手都充满信心。这一回本不该有例外,但眼下此人正是舍命救下自己的人,又是自己的挚爱和所有,因此她每点下一个穴位,都伴随着自己惊惧不安的心跳。 过得半晌,琴忆雪止住血流,又护住了有落青心脉之后,牢牢地握着了他冰冷的手,幽幽叹口气道:“我已经尽我所能,你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你是天下无二的内功奇才,鬼谷传人,若你也活不下去,这世上便没人能活过这等重伤了……你一定能活下来!” 琴忆雪一边喃喃说着,又不由得将有落青抱在了怀里。这时突然听得梭镖客在远处说道:“久闻颉跌前辈在江湖上与封于掌门齐名,正是‘鬼谷双雄,天下无双’。直到在下方才亲眼目睹这威力骇人的五气天枢掌,小人才知前辈名不虚传。” 方才一掌打死风鬼的老者不是旁人,正是颉跌博,他当下不由得笑道:“老夫功力稀薄,不足为道。不过随手一掌打死一只魑魅小鬼,倒还不是什么难事。但阁下伤我师侄,恐怕也是想吃老夫一掌了罢!” 梭镖客不由歪头咧嘴、冷笑一声道:“小人向来有自知之明,哪里敢接前辈大名鼎鼎的五气天枢掌?只是小人对自己的轻功还算有些信心,老前辈怕是没有机会碰到小人!” 说罢他忽然吹声口哨,竟从丛林深处引出一个黑扑扑的乌鸦群。那一群乌鸦啼血一般呜呜哇哇怪叫不止,齐齐扑向了英剑门和绝天门众弟子。 众人正酣斗间猝不及防,被这群乌鸦吓了一跳,大吃一惊。众人一时手忙脚乱各自散开,寒鸦众杀手趁机扶起重伤的林鬼逃离,闪身撤入了密林之中。 颉跌博正要追赶,可担心起有落青性命,遂罢了此意,回身探查有落青身上伤势。在各处经脉探查一番后,颉跌博微微抚须,赞叹琴忆雪道:“琴姑娘这一手果然厉害,我这师侄有姑娘相伴,实是三生之幸啊!” 与此同时黑袍客也虚晃几剑,随即回身退开待要撤离。汤聘将他去向看得分明,一时杀得兴起,当即招招进逼紧追不舍。 黑袍客长袍一挥,且战且退,两人剑剑凶险,脚下走得快如奔马,一眨眼便将剑痴落在了十余步外。 剑痴见得黑袍客十余招开外便压制了汤聘,当下心中一惊暗道不好。这时汤聘也蓦地看见黑袍客眼中一红,一柄寒芒更是剑气纵横,突然变得凌厉难当,威力空气。 汤聘正要竭力招架之时,黑袍客已然化作一道疾风般一剑刺来。汤聘只觉这一剑的剑风和剑锋几乎一齐刺到,他从未见过这么快的一剑,快到让他全然无力招架。 蓦地回过神时,黑袍客手中长剑已经“嗤”一声刺进了自己心口。汤聘当下一愣,撕裂感随即从心口传至全身,他脸上带着惊恐不定而又难以置信的神情,任由黑袍客从容收回长剑,又无言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过得片刻,汤聘猛然倒了下去。他带着圆睁的双目和张大着的嘴巴,嗓子发出着咿咿呀呀的声音,随即便断了气。 周边的英剑门弟子都看得目瞪口呆,肝胆俱裂,并无一人敢上前一步。这般一直僵持到黑袍客身影全然消失,众弟子才纷纷呼喝着上前追杀,然而黑袍客早已不见了踪影。 剑痴愣愣地站在原地,在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和那黑袍杀手之间的距离。这一段能让黑袍客在自己眼前轻松地杀死了一个人,而他却只能呆呆看着、束手无策的距离。 众人这时匆匆跑到汤聘跟前呼喊,颉跌博俯身略一探查,摇摇头叹息道:“这些年汤剑侠以一柄青锋纵横淮南,可惜正当春秋鼎盛却葬身在这鲤鱼山中,这皆是老夫之过啊!” 汤聘已是武林中的一派掌门,却一剑死于那黑袍杀手剑下,众人见状无不胆寒。此时众人围绕在他尸体周边,纷纷沉默下来,并无一人作声,只剩乌鸦在四周此起彼伏地为他送葬。 颉跌博喟叹良久,若有所思,突然回身问英剑门弟子道:“对了,汤掌门的两位令郎年岁几何?” 一名英剑门弟子应道:“我家大公子已有二十,二公子年方二九(十八)。” 颉跌博点点头道:“好在两位公子已是弱冠,英剑门倒是不至后继无人啊。” 这时不远处林中突然传来一阵风声,众弟子本就正是心惊胆战,当下各自大吃了一惊。 片刻之后一人从从中“嗖”一声跃出,众人才见是何长松赶来,当即长长松了口气。 何长松手中还握着禹剑,见到颉跌博等人,他慢慢收剑回鞘,走上前来说道:“老夫追赶那新上任的山鬼许久,过了一条山沟,突然间毒蛇遍布。” 他接着摇摇头道:“说来倒是羞愧,老夫在太行山中还从未见过这般多的毒蛇遍野,一时吃惊,竟让那小贼逃脱了。” 颉跌博应道:“何兄不必自责,那阴鬼本就毒计多端,难以防备,若是何兄栽在他的手里,让我于心何安?” 众人商量一阵后,将这厮杀场地打扫一番,安葬了亡故弟子。 又过得不久,甘玉厅、莫老拳师等人匆匆赶了过来。众人互相询问过各方战况,颉跌博方才放下心来。 颉跌博又将诸事原委一一与莫老拳师等人说明,原来封于烈和颉跌博料定寒鸦已集结精锐要将群雄各自击破,便下定了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一场行动。 这一回大战过后,寒鸦的转魂、勾魂两人都已重伤,少说也有十天半月难以出手,又有风鬼身死,梭镖客损其一脉,自然元气大伤。 封于烈这边却也折了汤聘、重伤了有落青、柳子骞,亦不可谓不惨烈。 可颉跌博心里却十分清楚,有一个人始终隐居幕后未曾露面,那个最为可怕的存在,无疑将是寒鸦最后的绝杀。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六十章 虚无 一阵清冷的秋风吹过,吹得周边的梧桐树叶簌簌作响。有琴羽正听的入神,蓦地着了凉,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见有琴羽身子微微瑟缩,脸蛋也被冻得发红,有落青取下自己身上穿着的锦袍,给有琴羽裹在了身上。有琴羽微笑道:“谢谢爹。” 有落青摸摸女儿头道:“跟爹爹还说什么谢字?可不能冻坏了爹的宝贝女儿。” 琴忆雪在旁看着这父女二人,忆起往事睹物生情,不觉间面露浅笑。她对有落青道:“当年你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时,我也是这般给你披上的棉袍。” 说起当年,有落青奇道:“我记得那时替你挡下了暗器后,浑身只觉虚弱无力,不久后便不省人事了,我后来到底是如何醒来?” 琴忆雪摇摇头道:“这恐怕要问你自己了,你昏迷后我和你留在襄阳,之后你一连昏睡三天毫无醒转之兆,我几乎以为你必死无疑,使得我悲痛欲绝,难受了好一阵子……” 她一边说着,又是怨嫌,又是怀念。有落青见她动情,柔声安慰她道:“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我这不是好端端站在这吗?再说有阿雪你在等着我,我又哪敢一睡不醒呢?” 琴忆雪继续说道:“那时你师父师叔急匆匆去了江陵,我孤零零在襄阳陪你三天,本来几乎不抱希望了。“ “可一直到第四天,那天日上三竿,你突然没来由地坐了起来。非但如此,你还面色红润脉搏有力,丝毫不像一个重伤初愈之人。我险些以为你是死了三天,阴差放你回来交代后事了呢!” 有落青感慨道:“这十年来你都未曾和我说过这一节,我也不知竟惹得你这般伤心……若是我早早知道,一定马上醒来不可。” 琴忆雪道:“你现在倒是说得好听……那时你一醒来,便急着要去江陵,哪里将我放在心里了?后来又生了那一系列变故,我也就没再想起这一回事了。喔,你那时到底是如何醒来的?” 有落青回忆道:“当年我在昏昏沉沉中,只觉去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世界里四面八方皆是虚无,无黑亦无白。” 柴嫣听了许久,实在想象不出什么是所谓虚无,忍不住问道:“无黑亦无白……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有落青继续道:“所谓虚无,便举目所见皆是灰茫茫一片。我当时亦是摸不着头脑,我心道:‘莫非这便是阴曹地府么?倒也不见得阳间之人说得那般可怕。’于是我索性放宽了心,在这虚无之中来回行走,又心道若这真是阴曹地府,那过奈何桥时,我定要用内功逼出了那一碗孟婆汤,免得下辈子忘了阿雪……” 琴忆雪佯作失落道:“你还说什么情深似海,海枯石烂,原来还是禁不住一碗孟婆汤啊!” 有落青略一头痛,连忙解释起来,两人于是又是一番旁若无人的戏耍。旁人看来,恩恩爱爱,卿卿我我,反而为之羡煞无比。 聂远在旁看着,只觉得琴忆雪已是堂堂掌门夫人,却还是如当年年轻时那般,喜好无理取闹。若天下女子皆是如此,可有得自己苦头好吃,只望柴嫣不要如此的好…… 想到这时,聂远不由得偷偷瞟了一眼柴嫣。柴嫣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有落青和琴忆雪两人打情骂俏,眼神中竟隐隐流出一阵慕意。 过得片刻,有落青又继续与众人讲道:“我当时在那虚无异域之中不知走了多久,渐渐不知所措起来。只觉得过了几乎数年光景,忽然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莫名其妙的风。” “风?”琴忆雪问道。 有落青点点头道:“没错,按理说那时已入深秋,已经甚为清冷,更比现在还要冷得多。可那一阵轻风吹在脸上却温暖舒适,当真让我受用得很。” 众人都听得不知所云,有琴羽闪着大眼睛问道:“爹爹,那到底是什么风啊?” 有落青看着她道:“爹爹那时也不知道,便逆着那风行走去寻它源头。只是那般逆风走得愈远,我便愈发觉出那暖风断断续续,并不顺畅,似乎是受了阻塞。”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又听有落青继续说道:“再说下去便是一桩奇事了,十年间我虽未提起,却是毕生难忘……”说到这时他若有所思,细细回忆起当年故事。 柴嫣又生疑惑,对有落青道:“小女有一事不解,有掌门你和琴姊姊相伴十年,难道从来就没有想要和她说说那件事吗?” 琴忆雪和有落青不约而同地微微变色,眼神都蓦地落寞下来。 有落青随后朝柴嫣摇摇头道:“这其中原委说来话长,我当时只想着赶快前往江陵,竟将这事忘在了脑后。而我和阿雪到江陵时,却已经来不及了……唉,从此这件事成了我们四兄弟间心照不宣的禁忌,我再也不愿回忆起这件事情,于是也就再没说过我在梦中所见了。” 柴嫣不由得看向了聂远,聂远清冷的面容上也略略有了些忧伤。她想聂远对于当年之事所知或许多于有落青,但此时不便详询,便继续听有落青讲述。 却听有落青神态突然认真起来,对众人道:“这一回出外游玩,我本就也抱着查清当年之事的想法,既然如此,索性将所有事情都说清楚了罢……” “我在那片虚无中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见得一处地方凭空淌出血来,端的是诡异无比。我虽然吃了一惊,但心想若这是阴曹地府,我便已是厉鬼一名,还怕他作甚?” “想通此理,我便径直走到那鲜血处,谁知一过那个地方,那断断续续的暖风骤然间便化作了狂风。往来数次,我才觉出原委,原来这鲜血处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边吹来的顺畅暖风阻断。” “吹着那暖风,我只觉浑身舒泰无比。但我心想一直这么吹着总是无用,便又回过身去顺着暖风行走。我在那虚无中不知饥饿亦不知劳累,不辨白昼地走了有一月有余罢,又到了另一处无形墙壁处,只是这一处的暖风似从四面八方吹来,交错复杂,混乱不堪。” “直到这时,四面八方仍是虚无一片,我终于心中慌乱起来。又过了两天,我总归是无所事事,便又咬咬牙拔起了脚,去了另一处探寻。” 众人之中,除了幼小的有琴羽听得兴味丛生,其余三人都只觉陷入了云里雾里。有落青又叹口气继续道:“我启程之后,权当踏遍青山去踏遍所有灰茫茫之地。唉……现在你们听我说来自然容易,可我当年在那一片灰蒙蒙的虚空中,如同足足走了两年一般……谁又知那是何等的煎熬?” 有琴羽虽然也听不明白,但还是牵着有落青的手道:“若是让小羽陪着爹爹,爹爹一定会开心些,都怪小羽贪玩……” 她童言无忌,惹得众人都十分怜爱。琴忆雪笑道:“那时还没有你呢,你纵然再听话,也见不着你爹爹。” 有琴羽挠挠头道:“喔……” 有落青也付之一笑,又道:“两年间我只觉走了几千里也不止,走到最后回到原点,我用那淌出的血液将我走过的路径画了下来。” “那图案画成的一刻,我便明白了我这一生要追求的武学巅峰……章师兄在剑,夏侯师兄在刀,而我……则是气。”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六十一章 还魂 有落青这一番讲述太过离奇,几人都听得十分惊诧。这其中与有落青相伴十年的琴忆雪、以及心性最是活泼的柴嫣犹为好奇,听到这时,两人竟异口同声追问道:“那是什么图案?” 有落青当下也颇为感慨,对众人道:“我起初只道这是我留恋世间,回光返照,要将我生平未走过的大好山河走上一遍。虽然放眼望去皆是虚无,也权当尽皆看到心里了罢。” “这么说有掌门您画出的是一副山河社稷图了?”柴嫣想象道,“我还真想看看你的画笔呢!” 到了这时候琴忆雪也全然不再有一派掌门夫人的端庄,竟变得一如柴嫣那般女孩儿心性起来,当下怏怏不乐道:“我还道你在这世间最忘不了的是我,定是要将我的相貌一五一十地画在地上……” 有落青心中一慌,连忙安慰她道:“十年前那时候,我在这世间最大的留恋自然是小雪你了,那时我若真的死了,有你相伴,也算是无憾了罢!” “十年前?那现在便不是了么?”琴忆雪碎碎念道。 有落青笑道:“现在自然也是的,只不过我最留恋的比之十年前,除了你,又多了小羽。你们母女两个,在我心里一般无二。” 各方均自满意,有琴羽虽然尚小,看见父亲在娘亲面前这般扭捏唯唯的神态,也不由得抱着兔子嗤嗤偷笑。 柴嫣在旁看着,更是十分艳羡,只盼着聂远能好好地同他有师哥学上几分。念及此处她不由得偷看聂远几眼,却见他面无表情,无喜无忧,实在看不懂是在想些什么。 有落青继续说道:“我若不说,你们定难猜出我画了什么。那图画不是旁物,乃是人周身上下奇经八脉、数百处穴位!” 众人霎时听得大是惊讶,但想到有落青方才曾说:“我这便明白了我这一生所要追求的武学巅峰……章师兄在剑,夏侯师兄在刀,而我则是气!”便当即明了了。 有落青见众人先是惊诧,随后却又恍然大悟,正合自己所料。他自己回想起来也不禁暗自称奇,抚掌笑道:“大奇!大奇!当真是奇事一件,前所未闻、旷古绝今的奇事一件呐!莫非我有落青当真是天选之人、武学奇才么?” 琴忆雪早就迫不及待要听下去,这时有落青故弄玄虚,急得她狠狠掐他一把道:“少来自卖自夸这套,快些说要紧的!” “怎地是自卖自夸了?这不是你当时抹着眼泪对我说的吗?”有落青贫嘴道。 琴忆雪撇撇嘴道:“我是看你快死了,说些好听的让你走好罢了,谁料你竟然当了真。” 有落青明知她在故意与自己斗嘴,心道聂远和柴嫣还在听他讲话,不好再胡闹下去,便随意应和一番,又继续讲述道:“我看清了那每一处武功要穴、每一条堵塞住的经脉,终于下定决心,不厌其烦地重新踏上了那两年走过的路……” “什么两年?说得跋山涉水似的,你不过就是在床上躺了两天么?”琴忆雪讽道。 她虽然出口嘲讽,不过是故意在有落青面前扳回一城,心中却想象得出,有落青在一片虚无中茫然地行走两年时光是何等的孤独寂寞。 有落青亦心照不宣,说道:“这一年我对路途熟络了许多,脚程也快了许多。我每过一处要穴,便运起周身之功力,将那无形屏障打碎。” 聂远在常人看来沉默寡言,心念却转得飞快。他听有落青说到此处,当即想起琴忆雪所说有落青醒来之时非但无重伤之象,反而脉搏有力,便已明白了几分。 有落青又说道:“我在这一年中走了许久,初时尚且不自知。一直待到我走了约有三分之一罢,蓦然回首时,竟忽觉体内真气充沛流畅了许多,全然没了先前的阻塞之感。而到我击破其中一处最为坚固的屏障之后,更是没来由地忽觉功力大进。” “师兄,这一处屏障,莫非便是先前梭镖客所射中的三处穴位之一的所在吗?”聂远问道。 有落青一拍他肩,笑道:“聂师弟深知吾心啊!这一穴位正是任脉所起之处:中极。之后我又依次打通了被梭镖客封死的其余两处要穴,中间虽费了些力气,倒是称得上顺遂。” 说到这时他缓了口气,又说道:“诸事了结,已有三年光景。不过梦中三年,只是世间三日而已。我想这大概是上天与我的一个考验罢,人世间的区区三天,却要让我在迷茫虚空中度过三年之久,好在我始终念着小雪,这才不至崩溃……” 他说这话一半是要逗琴忆雪欢心,一半却也是真情实意,琴忆雪也颇为受用,问道:“然后呢?” 有落青道:“我回到最先所在之地,比之那画下的图案,正是膻中穴在人体中所在之处。我打通这最后一处屏障,当即周身一热,觉察出我体内几股真气在膻中穴交汇流转,同时我浑身舒畅无比,更是再无一点内伤。” 聂远内功虽浅,却精湛十分,其精纯程度当世少有人及,自然听懂了有落青所说之意,柴嫣却听得许多地方都颇为不解,自是半懂不懂,似是而非。 有落青看她意欲发问,却不知从何说起,遂解释道:“柴姑娘,你必定在疑惑我的伤势与这经脉有何关系。其实你有所不知,那梭镖客虽是杀手,杀起人来不择手段,却也自恃是饮雪楼暗器第一的高手,爱惜羽毛,不肯在暗器上喂毒。” 这一节聂远和柴嫣均是知道的,那时在潞州城外槐树林中,柴荣和柳青两人便曾中过梭镖客的铁镖,一时都甚为担忧,事后却发觉只是筋骨之伤。 有落青道:“或者说那梭镖客可能太过自大了吧,明明在乌铁镖上抹上些不入流的毒药,便必然能要了我的性命。可他却偏偏要以无毒之镖动手,来证明他镖无虚发,只用梭镖来刺我几处经脉要害。” “其实这梭镖客本事也真厉害得很,若不是有掌门你内功修为冠绝天下,岂不是遭了他的毒手?”柴嫣说道。 有落青叹口气道:“他但凡是在镖上喂了毒,或是不刺我练气要穴、而是攻我肺腑喉头等要害,我都必死无疑。这也是天意使然吧,看来我这一生的武学,都落在这一个‘气’字上了。” 众人听到此处,既有恍然明朗之感,又无不为有落青这一番梦中经历拍手称奇。 柴嫣想起转魂曾说聂远内力为寒气所阻滞,故此一直难有大成,当下心道他若也能这般在梦里走上一遭,岂非大有助益?想到这处她不禁心头生出一阵企盼。 可她也知有落青虽然讲起来举重若轻,若无其事,当时却实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可谓是九死一生,或许就是一睡不醒。她不忍让聂远去闯这一关,何况这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奇遇,也不是人人都能随意有得,分明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 琴忆雪接口问道:“然后你便活蹦乱跳地醒了过来?吓得我以为你借尸还魂了呢!” 有落青点头笑道:“我初时醒来也大为惊诧,还以为我上了云间,还以为小雪你殉情随我而来……” 琴忆雪脸上一红,使劲一拍有落青胸脯道:“谁要与你殉情?我还想好生多活几年呢!”说着她心里也想道:“若他那时真的死去,我……我纵然不殉情,也必会悲伤许久,抱憾终身罢……”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六十二章 隔层纱 “自此一劫过后,你武功忽然大进,只是……只是到底是没来得及啊!” 这一节之前已提到数回,柴嫣也心知这一场大战大抵没有一个好的结果,至少是两败俱伤。而此时琴忆雪再说起时,脸上亦显露出了黯然神色。 有落青不禁左右徘徊起来,一步三叹,难以释怀,终于开口问聂远道:“聂师弟,你们那时去了江陵,我迟到的那三日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灭魄那畜生趁我师父毒发的当头下手么?” 他又想到授业恩师封于烈仙逝已久,绝天门也因他这一死,便即分崩离析、灰飞烟灭,如同不曾存在过一般。而当年的死敌灭魄如今却仍好端端活在世上,且寒鸦这数年来死灰复燃,犹比当年更为跋扈。 两位师兄如今都是一派掌门,将刀剑两大兵刃使得冠绝江湖,江湖人无不敬服。他二人本就不和,如今更是争斗不休,却都不约而同地达成一个共识:那便是绝口再不提当年师门,有如那是一个讳莫如深的禁忌一般。 有落青不似他两位师兄,他此时又是惭愧,又是追念,不觉间呆呆站着,竟恍然失神,似乎天地间只剩了自己一人,而师父却死不瞑目,一直在一个虚无之地冷冷地盯着他脊梁。 聂远闭上双目摇了摇头,说道:“我那时虽和师父师叔同去了江陵,却许多事都并不知晓,那时的最后一战……我们……唉,若师父在,或许不会是这般结果吧。” 柴嫣见聂远也失了平素里的冷静,心知这件事不论是在颉跌博、有落青还是聂远心里,都是一件耿耿于怀了十年、却仍谜团重重的一件事。 她见聂远虽然惋惜伤痛,却似乎也并不知事件全貌,他现今如此犹豫纠结,不过是平添烦恼而已。 聂远本来就少有笑容,却常常心忧,她自是见不得聂远愁眉不展的,便接口道:“我似乎是听懂了,当年定是寒鸦从中使了某些极为狡猾阴毒的诡计,暗算了那位封于烈前辈……要我说来,你们既然当年没看出来,如今毫无头绪,这般空自苦思冥想,也未必见得有甚么用处,说不定反而误入歧途。” 柴嫣说话时,众人都看向了她。待到听完,聂远沉默片刻,若有所思,有落青缓缓点了点头,说道:“其实柴姑娘所说不无道理,这十年来我不是没有探听过,却终究一无所获……这番我们总之是要去江陵不可,迟早要将事情弄清,便也不急在这一时片刻了。” 柴嫣应道:“是啊,而且那位古里怪气、行事颠三倒四的紫霄真人不是约你在江陵见面么?” 说起正一教紫霄真人谭峭,柴嫣蓦地恍然大悟,一拍手道:“是了!既然他知道当年封于烈前辈是如何将青霜剑赠予了你,定是有所知晓,这一回约你前去,也一定是要有所相告了!” 有琴羽于之前的一番江湖恩仇听得一窍不通,本在摸着她怀中那兔子的耳朵。忽然听到“古里怪气、颠三倒四”这八个字,有琴羽倒是起了些兴趣,便听得仔细了些。 她又听柴嫣说得头头是道,和她本就亲近,便道:“柴姐姐最聪明啦,小羽也是这么以为。” 有落青不禁发笑,抱起有琴羽,一刮她鼻梁道:“你小小年纪,懂得倒是不少。” 有琴羽依偎在有落青的怀中,一只小手托着那只洁白的兔子,另一只手轻轻伸出。一片灿黄的落叶在空中飘飘转转,悄然落在了她的手心。 …… 聂远、柴嫣和有落青一家三口在这春秋寨中四处兜兜转转,处处皆在触景生情,互诉往事,不觉时辰飞逝。 在自己四位师兄中,只因有落青最是有情有义,又与世无争,逍遥快活,聂远本就与他最为投缘。这一番巧遇,更使得两人感到师兄弟情谊深厚,各自心中欣喜。 而琴忆雪则看出了柴嫣对聂远的心意,她晃见柴嫣看聂远的眼神,那眼神似是关切、似是爱慕,又似乎有些羞赧,赫然便是当年的自己。 只是这时,琴忆雪又忽然瞥见柴嫣在脸上流露出一点淡淡的忧伤。她先是一奇,随即只道是柴嫣年纪尚轻,未曾与心上人表白过心意,唯恐心上人轻薄了自己。 这原也是恋爱中男女的常态,琴忆雪莞尔一笑,柔声对柴嫣说道:“你看他们两个聊得好生欢快,真像是亲兄弟重逢一般,拙夫可好久没这般与人畅谈过了。” 柴嫣一愣,随即也对她微笑道:“是啊,其实说他们是兄弟重逢也挺好的,阿远平日里没什么朋友,更称不上兄弟,也从不会与人聊这么许久。他和有掌门这么投缘,妹子我看着也很开心呢!” 琴忆雪道:“聂小兄弟性子冷些,柴妹子你性子却很是活泼,犹胜我当年几分。你们两个走在一起,确实是很合得来。”她虽然心里早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还是没单刀直入,只是先旁敲侧击地试探了一下。 柴嫣只是点点头微笑道:“嗯。”随即她沉默下来,显得颇有些心事重重,竟又忽然露出了一个浅浅的苦笑。 琴忆雪心想:“是了,她果然是为这事烦恼。”便轻轻抚着她肩,指指前面和聂远并肩而行的有落青,窃笑道:“阿嫣妹子,你可知姊姊我当初如何追到了那位?” 柴嫣不知其意,由衷说道:“姊姊你又漂亮,又温柔,想来有掌门原也是中意你的。他原就中意姊姊你,你再表明心意,有掌门欣喜还来不及呢!” 琴忆雪道:“是啦!人道‘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我们姐妹追求中意的男人,可比等着他们来要简单得多了。” 却说唐朝民风开放,男女间的婚恋情爱也无后来那诸般束缚。其时唐亡不久,余风尚在,柴嫣也未对琴忆雪所说有甚惊奇,心中却已明白其话有所指。 琴忆雪见柴嫣似乎无动于衷,又道:“嫣妹心中可有这样一个人么?” 柴嫣舒了口气,欲言又止,说道:“我……我自然是有的。可是……现在近处有未了的误会,远处有蔓延过来的战乱,似乎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琴忆雪奇怪道:“这不像是阿嫣妹子你的心性啊……” 她话未说完,柴嫣神情恍惚地说道:“妹妹我有许多事是姊姊所不知的,一时还没办法说这些,琴姊姊你就别劝我了。”她一顿,又说道:“虽然如此,现在这般陪着阿远,也是很好的。” 琴忆雪见柴嫣有意逃避,又不像是女儿娇羞而已,心道她必有难言之隐。自己有意撮合聂柴二人,可是她不肯说那心事,显是其中障碍极深,自己便也不好追问了。 如此盘桓了一天,不觉间日薄西山,竟已到了傍晚。有琴羽早已走得疲累了,在有落青怀中眼皮打起架来。 有落青见到女儿困顿,眼见天色也晚,此处又荒凉寒冷,不便过夜,便邀请聂远柴嫣道:“今日一会,兴味良多。只是小女身子有些娇弱,恐怕今晚要入城中投宿了。聂师弟、柴姑娘也去江陵,何不与我们一家同行?” 聂远本来只是要探探旧址,便继续赶路南下,谁知一个不慎,竟在这鲤鱼山春秋寨里待了一天。 他心想当年有落青正是在襄阳留了三天,到江陵时诸事都已来不及了。此时他竟忽然隐隐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自己这一耽搁,千万不要重蹈了有落青当年的覆辙……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六十三章 无补 聂远不敢再耽搁时日,便如实对有落青道:“家师和师弟在江陵尚不知情况如何,我恐怕不能再耽搁了。” 有落青这才想起他与聂远二人柴嫣相会之后,只顾和他两人谈论旧事,还未问过他此去何方。这时听他说起他师父和师弟,不知所云,连忙问道:“颉跌师叔和柴兄弟怎么了?” 聂远这才将英雄大会后的诸事与有落青粗略一讲,有落青心中暗道不好,低头忖思片刻后,喃喃说道:“不想寒鸦未除,昔日的同盟却已反目成仇……真是时也命也……” 接着他又抬起头来,急匆匆对聂远和柴嫣道:“既然这一回恰巧被师兄我碰上,我绝无可能袖手旁观……这样罢,小羽年幼,又是小疾初愈,不好赶路,由你嫂嫂带着她慢慢过去。我们三个快马加鞭,这便先赶到江陵。” 琴忆雪见他如此担忧,自然也带了一份当年耽搁三日的自责,心中也为他难过。她心里虽不想让有落青先走,但又不忍再让他有遗憾,只好应下道:“你去吧,我带着小羽不久便到。” 柴嫣见状劝他道:“有掌门不必焦急,我哥哥和他师父神通广大,现在已经将事情搞定了也说不定。” 聂远也点点头道:“阿嫣所说不错,且近些日子来北地战乱,武林中人南下不少,又加上御风堂广邀同道助拳,这一路上可谓鱼龙混杂。嫂嫂虽然武功不凡,但独自一人带着小羽,难免有大意之时,万一有失,可就……” 有落青定下神来,心想自己不陪在她娘俩身边,似乎确实不甚安心,便道:“那你们两人便先上路,一切小心,咱们江陵再见。” 众人说定之后,眼见得天色已是傍晚,昏黄的日光没有丝毫暖意。众人出了鲤鱼山,聂远和柴嫣又牵回了先前留在山外的小红小紫二马,众人之后便入了襄阳城中,寻到客栈草草睡了一夜。 第二天浅睡之中,聂远听得第一声公鸡嘶叫,当即就醒了过来。此时天际还只微微发白,有琴羽尚在睡着懒觉,聂远便已叫醒柴嫣,在店家处留了告别的字条,两人随即快马加鞭往南赶去。 这一路上操着北地口音的行者四处可见,想来多是逃难之人,不过其间显然也夹杂了些武林人士。两人都不敢松懈,时时多了些提防。 五百里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聂柴两人骑着小红小紫两匹骏马,快马加鞭,直跑得人马困乏,当天便进了南平国地界。又不到三日,江陵城已远远地映入眼帘。 乱世中商旅废弛已久,纵然在时局稍一太平时有所回暖,但自不及盛世十分之一,世人早就习以为常。 而此时江陵城里外却有多个车队来往进出,柴嫣看得奇怪,勒住马对聂远道:“我只道这南平国小国僻壤,成不了什么气候,不想它的都城倒也算得繁华。” 聂远望着城墙,说道:“虽是‘小国’,却不能说是‘僻壤’。高氏的南平国虽地狭国弱,但地处要害,北接中原,南接马楚,东邻杨吴,四通八达。” “喔,原来如此……单是来往关税,想来也有不少了。”柴嫣说道。 聂远点点头道:“非但如此,南方诸节度使向中原进贡时,其往往雁过拔毛,暗地纵容部下拐骗劫掠,捞了不少油水。可他又偏偏左右逢源,明面上对四面八方的强国都俯首称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人送诨号‘高赖子’。” 柴嫣不禁笑道:“我还以为你们江湖人才有赖子,不想这一国之大,堂堂国君天子竟也是个赖子。” 聂远叹道:“这世道之中,所谓一国之君,不过是兵强马壮当之耳,又称得上什么天命?” 两人说着看向不远处,一群衣衫褴褛的逃难百姓正在不远处歇息。聂远端详起这些人,他们大都面黄肌瘦,蓬头垢面,冷风吹过,显是处在饥寒交迫。亦有妇孺老弱放声痛哭,凄惨之极。 聂远于心不忍,摸摸柴荣留下的最后一点银两,翻身下马,想要上前送给几个孤儿孩童,由他们买些吃的。柴嫣在旁看着,察出他意,连忙追上轻轻按住他手,摇了摇头。 聂远不解她意,柴嫣指了指这群逃难百姓身后,聂远顺着这一群人向北看去,愈来愈多的百姓哭天喊地而来。 柴嫣颇感无奈,叹口气对聂远道:“你也看到了,在这一场战争面前,这一点银两根本于事无补,或许你前脚一走,这银两后脚便被抢走了。我们连日奔波,你又身子不好,还是留着吃些东西补补身体吧,说不定来日会有一场恶斗呢?” 聂远看了看手中这一点碎银,又抬头看了看携老扶幼、缓缓走来的逃难百姓,愣愣地站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柴嫣的话传到他的耳中,似乎说的不是那一点银两,不是这一场战争,而是:“在这世道面前,凭你一柄剑,一个剑客,根本于事无补。或许你前脚救下的一个人,后脚又死在了某方兵马之下……” …… 聂远沉默寡言着进了城,他一直冷着脸,任柴嫣如何与他说话,他只是随便回应一声,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从洛阳赶来的这些日子里,两人虽时时担心着颉跌博柴荣师徒二人,路上亦不乏凶险,两人仍都能游山玩水、欢声笑语着走过来了,而聂远看见过城外那一幕后,却怔怔沉于其中,久久说不出话来。 柴嫣这时突然想明白,其实聂远一直如此,他始终知道他救不了那许多人,可他还会去做…… 如果当初在柴家庄,他身边也有自己这样一个人,这个人在他出手相助的时候轻轻拦住了他,说道:“你救这样一个女孩又有何用?这里到处都是乱军,或许你前脚救下,她后脚便死在其他人刀下了。” 倘若如此,或许自己现在已经是契丹人刀下亡魂了罢。 柴嫣想到此处,心里蓦地愧疚难当,突然手起一掌,打在了自己脸蛋上,又嗫嚅道:“我……我永远也及不上你,你那时就是这般救了我,我现在却不让你再去救别人。是我太自私了罢……我……” 聂远见她突然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随后也闷闷不乐起来,知她无端自责,便对她道:“其实你所说或许是对的,我也从来没有怪你。我是在想我师父的话,他说我这般凭自己一个人,一柄剑,救来救去,谁都想救,终究一个人也救不了。” 柴嫣一愣,心中感慨,亦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一时沉默下来,静静地听着街道吵嚷,茫然地行着座下马,不知该去向何方。 如此行马良久,忽然听得附近人群中有人大喊道:“臭道士!老牛鼻子!快把我家的酒还过来!” 柴嫣和聂远同时心头一喜,两人相视一笑,又一齐朝那边看去。这时又听人群中另一人叫道:“我就不还!我就不还!” 聂远对柴嫣道:“我们走。”柴嫣笑道:“好!”两人随即匆匆牵着马朝那道士声音处赶去。路过半途,听得追着他的店小二骂道:“他奶奶的老酒鬼,还什么紫霄真人,什么浪道人。喝够了提酒就跑,跑得还真他娘快!可真是邪门到家了!” 两人哑然失笑,但心想紫霄真人谭峭轻功盖世,两人若是慢得片刻,谭峭又不知要躲到了何处,两人不敢再拖延,急忙又朝那方向赶过去。 转过一个拐弯处,两人远远望见一人穿着一件旧道袍,提着酒便往无人巷弄里跑。 聂远连忙叫喊道:“谭道长……”他话说到一半,柴嫣忽然按着他嘴,在自己嘴前竖起食指道:“别让那店家听见了,谁知道那老道士喝了多少,你替他付酒钱啊?” 聂远笑道:“还是你聪明,我们快追吧。” 柴嫣点了点头,又将马缰绳扔下,把两匹马落在原地,拉着聂远便朝那空旷街巷追了过去。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六十四章 酒和剑 两人一进那巷弄之中,已没了半个人影。柴嫣略一泄气,说道:“这可该往哪个方向追了?” 聂远淡淡说道:“不急。”随后快速趋前几步,俯下身子嗅了一嗅,笑道:“紫霄真人走得虽快,却留下了点味道。” 柴嫣也走到他旁边,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两人相视一笑,一齐顺着这酒香味往巷弄深处走去。 两人在街巷拐角中七拐八拐,却闻得酒香时有时无,时浓时淡。两人虽然心急追上道人,但唯恐走上岔路,故此脚下走得飞快,却不敢有丝毫大意。 却说聂远自修习黑袍客的剑舞良久,经脉阻塞虽不能完全畅通,损伤之处却也恢复良多,渐近常人。两人如此急匆匆地追了一顿饭功夫,柴嫣已然气喘吁吁,聂远脚下仍甚是快捷。走到这时,已是聂远拉着柴嫣在往前疾奔。 两人又转过一个拐角,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两人随后便看见一个老道颠三倒四地躺在墙角,一手提着酒坛,一手打着哈欠,眼神惺忪朦胧,似是刚刚睡醒一般。 虽阔别十年,聂远仍一眼看出此人正是紫霄真人谭峭,又看见青霜剑正倚在他身旁墙边,他心中更是欣喜,对柴嫣说道:“是了,正是谭老道长!” 柴嫣也为他欣喜,聂远正要上前拜会,柴嫣却忽然脸色微变,扯了扯他衣袖将他拉住,又指着那对面的墙角低声道:“等等……他怎么会在这儿?” 聂远顺着柴嫣所指看去,霎时吃了一惊,那人黑袍长身,面如刀削,不是黑袍客是谁? 他虽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如今这黑袍客好端端坐在面前,无疑是已经从洛阳重伤那一个鬼门关前走了回来,自然便又有机会将所有事情与自己言明。聂远想到此处,复又稍感欣慰。 谭峭和黑袍客各自占据一个墙角。谭峭躺地朝天,黑袍客倚坐墙前;谭峭仰面提酒细水流入口,黑袍寒目一闭,一半烈酒胡乱灌入口中,一半从嘴角淌过胡茬,落于地下。 两人对不远处的聂远和柴嫣视若罔闻,自顾自喝酒。各自喝了片刻,谭峭忽然放下酒坛,将自己上身支起,又举起酒坛对黑袍客叫道:“喂,尝尝贫道的甘露清酒!” 说罢他随手一扔,那酒坛在空中转了几圈,稳稳落向黑袍客怀里。黑袍客“刷”一声青锋出鞘,却见寒芒一闪,那酒坛便稳稳地落在了他端平的剑身之上。 聂远见了两人这一手过招,心中不禁暗暗叫好。黑袍客这一出剑既准且稳,已然丝毫没有受伤之兆,伤势恢复之快,使得聂远又不禁暗道惊奇。 “你们这些年轻后生啊!不过是和贫道喝喝酒罢了,还要动刀动剑,真是好生暴躁。”谭峭拍拍装了一肚子酒水的肚皮,百无聊赖地说道。 黑袍客冷笑一声道:“在下于拳脚功夫全不知晓,道长不让在下出剑,这般扔过来酒坛,岂不是要了在下的性命。” 谭峭哈哈大笑道:“不想这武林里上的第一剑客,竟然真的不会一点点拳脚功夫,说是剑客,便只是剑客。” 黑袍客沉声道:“说是剑客,便只是剑客。 他顿了一顿,又道:“难道阁下不是一个剑客?” 谭峭摇摇头,喝口酒,又晃晃酒壶笑道:“线作长江扇作天,靸鞋抛向海东边。蓬莱信道无多路,只在谭某拄杖前……哈哈哈哈,贫道一生耽于黄老之学,游山玩水、著书修道才是正业,耍剑不过是个消遣罢了。” 黑袍客又不禁哑然笑道:“消遣消遣,便消遣到了饮雪楼剑术第二,可真是天纵奇才。” 谭峭听了此话,将颈上的脑袋和手中的酒壶一起摇晃起来,说道:“非也,非也,贫道的道门剑法正是应‘从心所欲、逍遥快活’这八个字,若是非要执着修习,也不是不可。如此一来或许招数能更凶狠些,却没了正一剑法的魂魄。” 黑袍客失望地摇了摇头,似乎对这回答颇不满意。谭峭这对剑毫无兴趣的态度,让他大感失望。 聂远和柴嫣在旁,见自己两人虽然站在旁边,黑袍客和紫霄真人却恍若未见,不愿上前叫他二人,只是静静地看着。 只是聂远知道十年前两人曾是两派旧敌,谭峭虽然武功高深,毕竟上了年纪。但黑袍正当春秋鼎盛,剑法如同鬼魅无形,一旦交起手来,生死胜负难说。 若是稍后两人刀剑相加,聂远虽有相助谭峭之心,可却心知以自己和柴嫣的武功,插手与这两大剑术高手对决,只能是泥牛入海,必死无疑。 如此沉默了良久,黑袍客突然问道:“你更喜欢剑,还是酒?” 谭峭斜眼看看黑袍,将酒坛扔在空中道:“你尝尝贫道的甘露美酒,贫道就告诉你!” 黑袍客沉声喝道:“在下只能喝的寻常客店的劣酒,喝不下什么甘露!” 他说到“甘露”之时,却见黑影一闪,黑袍客人蓦地跃到了半空。 聂远和柴嫣均是心头一惊,却见银光过处,那酒坛“砰”一声爆响,刹那间四分五裂。其中酒水四处飞溅,聂柴两人躲闪不及,衣衫尽湿。 黑袍客出剑在前,已占先机,但谭峭视若无睹,只随手抄起身旁青霜剑,道袍悠悠一飘,长剑缓缓出鞘。 黑袍客剑法快如疾风,谭峭这慢悠悠拔剑之际,他人已落到谭峭面前。谭峭顺势一转,那青锋长剑便擦着他道袍而过。 黑袍客又试探两剑刺出,谭峭闪躲自如,脚步轻盈飘渺不定。 聂远在旁看着,心道黑袍客这两剑虽只是试探,但其出剑之快已深入骨髓,自非一般剑客能比。而谭峭这两步迈得巧妙,亦只用出几成功力而已,其和鬼谷派下的云梦缥缈步异曲同工,却又自有风韵。 “正一派的天师御风步法果然独步江湖,我鬼谷派虽也系属道门,云梦缥缈步却已及不上正一派的轻功的飘然气韵,而多了些世俗气。”聂远由衷赞叹道。 柴嫣于武功所知不多,只是奇道:“这穿黑袍的为何处处追寻于你?从洛阳追到江陵,差点死了一回也还不够劝阻他么?” 聂远摇摇头道:“此事我又如何得解?想来此人已了无牵挂了罢,再无聊之事,他也执意去做了。” 黑袍客连出十余剑,一剑快过一剑,一剑狠过一剑。恰如一峰高过一峰,一浪高过一浪。 谭峭一边以精巧的道门轻功步法避开锋芒,一边挥剑卸力。他却始终不反击,似乎在逼着这江湖第一剑客使出全力。 黑袍客久攻不下,说道:“你欺我步法及不上你么?”随即他猛地欺身而上,手中青锋又猛地快了几分。 聂远心知他要纯以凶狠剑法压制紫霄真人步法之灵巧,心中暗暗担忧起来。 紫霄真人脚下仍不停歇,虽不能单凭轻功全身而退,但亦能稍避锋芒。同时他手上青霜左右挥动,看似不成章法,实则暗合道门武功的潇洒自如,招招精妙,与黑袍客见招拆招。 两人越斗越是爽快,只叹全心比剑,无暇喝酒,失却了一大乐趣。这天下第一二剑客的对决,观众也本该大呼过瘾,可聂远和柴嫣都看得十分揪心,唯恐任何一人失手于对方剑下。 两人固然不愿看到谭峭出事,而黑袍客藏着的那许多秘密,也让聂柴不能看着他死于剑下。 紫霄真人和黑袍客却丝毫不顾聂柴心思,只顾将手中剑使得越来越快。剑光闪闪,风声一阵高过一阵,直刮得聂柴两人脸颊生疼,不由后退了数步。 聂远这时蓦地明白紫霄真人和黑袍客为何会凑到一起了。他们都离不开酒和剑,这个理由也许已经足够了。 两人连拆五十余招,斗到正酣,聂柴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转眼间又过二十招,胜负仍是难分,这时忽然听得巷外一阵铁甲铿锵,紧接着一人叫道:“什么贼人在城里逞凶?给军爷我滚出来!”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六十五章 紫霄真人 聂远和柴嫣听到这声叫喊,当即心道不好。两人光天化日在城中打斗,岂有不为人所知之理?这下招惹了巡城官军,自然麻烦不小。 这声方罢,又听得脚步声匆匆而来。聂远和柴嫣看向斗作一团的那两名绝顶剑客,却见他二人一人剑法飘逸,一人凌厉肃杀,正是杀得难解难分,酣畅淋漓,对那脚步声竟尔充耳不闻。 两人不知该如何应对,正焦急间,这时突然听得一年轻女子娇声惊叫。那声音离四人所在不远,显然便是在街旁或是巷角。 这当头两人没心思去找那女子声音到底从何而来,正要暂避麻烦躲避官兵,还未走开几步,却又听得官兵脚步声竟似渐渐走远。 柴嫣听了半晌,舒口气道:“好险,差点又要惹上麻烦。” 聂远默默点了点头,又眉头紧锁道:“我们之所以没被发现,我猜定是那尖叫女子恰巧引走了追兵。可如此一来,她岂不是陷入了险境?” 柴嫣见他心忧,不能释怀,又想起之前那诸般事情,心中不快,便对他说道:“你在这里留住道长和那杀手,别再跟丢了他们两个。我……我去帮那姊姊摆脱了追兵罢!” 说完她转身便要离开,听聂远在身后叫道:“你要去哪里找那姑娘?” 柴嫣霎时一怔,犹豫起来。她武功本属寻常,还只是会些拳脚剑法的招式,于内功心法可谓一窍不通,耳力本就一般。再者这无人街巷之外却是人声鼎沸,嘈杂混乱,因此柴嫣根本没能分辨出那陌生女子和官兵所去的方位。 只是她心中焦急,未及多想便顺来时原路冲了出去,这时聂远叫住她,她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追赶。 柴嫣不知所措,脚步也慢了下来。这时聂远已经几步感到跟前,连忙拉住她手腕道:“你不能去!我……我虽担心那素未谋面的姑娘,可你去孤身涉险,岂不是让我更加担忧?” 柴嫣见他神色既有担忧,却又无奈,自己既感欣慰,也感心酸。沉默片刻后,又听聂远幽幽道了声:“若是我武功尚在,那该多好……” 这话听在柴嫣耳中,心中蓦地一颤。自聂远武功尽失这几月以来,她常常劝慰于聂远,而聂远也渐渐觉得塞翁失马焉知祸福,这一回武功尽失,对自己或许也是一番历练。 是以这数月,聂远即使几次身处险境,也少有为武功不再而叹惋。可这一回,聂远真真切切地说出了这一句企盼。 柴嫣心绪复杂,她本来怕聂远因不能再使剑而觉人生无味,想要陪他去寻那传说的“海珍丹”与“黄沙胆”。可也担心他执念过深,终于换来失望,因此又想要让他能接受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柴嫣本愿他对武功能有“得之我幸”的态度,不偏执亦不抛弃,无有“求不得”之苦。但此时听他所说,心道或许是近来太多的无奈,终于使得他回心转意了吧!不知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她正神情恍惚间,忽然听得紫霄真人说道:“黑袍小子!我们在城里打架,处处碍手碍脚,你敢不敢随老道我去城外,另觅一个宽敞无人处打个痛快?” 黑袍客一剑已发至半空,当即应道:“正合我意!”说罢他竟蓦地伸足一踢,将那剑高高地踢到了七八丈处。 随即那柄青锋长剑倏然倒转下落,愈来愈快,竟赫然化作了一道银色闪电,同时夹带着呼啸而下的风声,直直劈向了黑袍客。 柴嫣在旁看得心惊肉颤,这一剑先前黑袍客刺出之时,便已灌注了凌厉真气,而他将之踢飞七八丈高,又给那长剑附加了落体之力,其力道更是凶悍无比。若是落于人身,只怕当即便要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却见黑袍客不躲不闪,直到长剑落于自己上方三尺有余,方才随手将剑鞘一扬。却见那长剑“嗤”一声直直插入其中,剑势立收,不差分毫。 聂远和柴嫣都暗暗叫好,紫霄真人也哈哈大笑,赞叹道:“晓得晓得,你这一式叫‘剑圣收剑’,原本是唐朝剑圣裴旻的绝招。黑衣小子你功力虽比剑圣大老爷差些,在当世也已无人能及了。” 黑袍客冷笑了一声,随即猛地转身发足狂奔,片刻便消失不见。紫霄真人正要提剑追赶,猛地想起聂柴两人还站在一旁,眼珠子一转,心道:“那寒鸦小子显摆了一手,我可不能在小辈面前丢脸。” 随即他脚下一旋,灵步一迈,使手中青霜剑在周身画了个太极图,方才收剑回鞘。这方法虽不及黑袍客那般杀气凌人,也自有一派逍遥风度,甚为美妙。 柴嫣心道她和聂远都追不上黑袍,必须要让紫霄真人将他找到,急道:“老道长,你要耍剑跳舞以后不迟,我看你个够。你再不追赶,就找不到那黑衣小贼了!” 紫霄真人朝柴嫣挤了个眼神,嘟嘟囔囔道:“你这小娃娃鬼精鬼精,老头偏不听你!”说罢他将青霜剑在背上一挂,席地而坐就要喝酒。 柴嫣束手无策,只好急得跺脚。聂远见紫霄真人行事无端,在关键时候竟尔误事,便激他道:“真人,你约人家城外再战,却束足不去,岂不是自认不如、让世人嘲笑非议了么?” 谁知紫霄真人不怒反喜,嘻嘻笑道:“妙哉!妙哉!你这小子说得一点不差!正合我意!老道我这便叫做‘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善之善者也。只可惜我虽食烟霞饮甘露,还是不能御风而行……” 聂远听他越说越是离谱,也只束手无策。柴嫣这时却转过弯来,忙道:“喂!怪老头!你猜那黑袍小子前天是怎地跟我们说的?他说他早已迫不及待要甩去第一剑之名,免得麻烦多多。他问我们该甩给谁,我说:‘你是第一,自然要甩给第二。’” 紫霄真人已经躺在地上喝起了酒,当下不以为意,随口问道:“原来是你这小鬼头将他送来的,然后怎样了?” 柴嫣继续道:“当时他并不认同,说道:‘第二是紫薯老头,他古里古怪,颠三倒四,怎愿当这第一?’” 紫霄真人点点头道:“善哉!善哉!他说这话大部分倒是不假,那天下第一有什么好当?当了束手束脚,还怎么逍遥快活?只是有一点说错了,老道不叫‘紫薯老头’,而是叫做‘紫霄真人’。” 柴嫣假装叹口气道:“是了,可惜我当时不明白真人您的心意。我心想:‘这天下第一怎能让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占着?他眼下自己不想当了,正是天赐良机,岂能错过?’” 聂远在旁看柴嫣将一件本不存在的事娓娓道来,心中暗暗焦急。但见紫霄真人对黑袍客一直无动于衷,他也无计可施,只好盼望柴嫣有什么机灵巧计。 紫霄真人连忙摇摇头道:“非也!非也!小娃这话讲的不对!这第一他爱当便当,不爱当也得当,否则岂不是轮到老道我的头上当第一了?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妙。当那天下第一,可真是天下第一可怕之事……小娃子,你后来怎么说了?” 柴嫣这一番本是瞎猜,赌黑袍客与紫霄真人是刚刚才无意相逢,如此一来紫霄真人便无法知道自己所说是真是假。 谁知柴嫣正猜了个中,原来紫霄真人也是恰至江陵,在城中碰上了那黑袍客。黑袍客认出了他,自忖自己余生中时时凶险,指不定何时就要命归西天,反正随时要死,真要死得莫名其妙,还不如死在名家剑下。 再者自己自诩爱剑如痴,如不将天下剑客挑战个遍,岂不遗憾? 于是他将紫霄真人诓骗到此处,紫霄真人见他喝着酒,便也口馋,还未开打,先去客栈偷了美酒。便有了聂柴赶来时看见的那一幕。 柴嫣“唉”了一声道:“我当时哪里想得到了?我对他说:‘我教你一招,你只需和他大战一场,然后假装不敌,落荒而逃。以后江湖上便人人都知道你这个天下第一被天下第二杀得屁滚尿流,你也就不是第一了。’” 紫霄真人听得目瞪口呆,不觉间口中的酒都流了出来。呆了半晌,才跳起到柴嫣面前说道:“那……他他他……他已经假装落荒而逃了,你……你你你……你说现在老道已经是天下第一了?” 说罢他脑中已出现了一幅画面,画面中自己成了天下第一,万人簇拥。门人弟子数不胜数,个个要他传授武功,各路草莽又个个要来向他挑战,日夜不绝,龙虎山上日日吵闹喧哗,再没半点安宁。 他连自己弟子钟正棠都懒于教导,全凭他自己修习,统领正一教派。他又哪里有心思当什么天下第一,去应付其他簇拥之人? 他想起那场面就一阵肉麻,随后愈想愈是害怕,连连打了几个哆嗦,突然大声叫道:“黑袍小子!你别跑,老道这就将天下第一还了你!” 话音未落,紫霄真人片刻也不停留,登时运起天师御风步法疾奔追赶而去。他不似黑袍客专走阴暗隐蔽的旮沓角落,而是大飒飒在屋顶上疾奔,惹得街上百姓围观者无数。 聂远和柴嫣相视一笑,一齐顺着百姓聚集的方向跟了去。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六十六章 斗脚 紫霄真人谭峭在屋顶上一路疾奔,愈来愈快,直如御风飞行一般。街上行人无不看得不亦乐乎,纷纷三五成群,跟随呼喝。 聂远和柴嫣也紧追不舍,可还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连谭峭的人影也见不着了。好在他走得高调,非但行人一路啧啧称奇,连巡城军兵也惊动了不少,聂柴二人骑了红紫两马匆匆上路,沿路打听,不久便顺着消息到了城池西门。 两人料得谭峭定是冲出了城外,便也纵马出城。出城后两人望着茫茫旷野,正不知该向何处追寻,蓦地听见刀剑相交的铿锵之声传到耳际,在这清秋时节,这声音更是清脆醒耳。 聂柴远远朝那声音望去,果然见得两个人影在树梢厮杀成一团。聂远放下心来,对柴嫣道:“千万不可再跟丢了。”说罢一夹马肚,匆匆朝那两个人影冲了过去。 柴嫣答应一声,也纵马跟上。两人并辔而行,飞马而至,渐行渐近,看出这相斗二人果然是黑袍客与紫霄真人谭峭。 两人此时斗得难舍难分,仍然不分高下。聂远正想要设法让他两人停斗,柴嫣忽然拉住他衣袖,指指不远处道:“她也来了。” 聂远顺着她所指处看去,一个白影亭亭立于树梢,微风轻拂,黑发飘舞,竟是饮雪楼主。 她向来不会错过武林中重要的大战,天下第一二剑相逢,她自然也要亲自看在眼里。 谭峭也晃见饮雪楼主已至,心念一转,突然虚晃两剑装作手忙脚乱,大声叫道:“哎呦,我打不过你了!” 说罢他便一转身,毫不犹豫望北而走。他步步脚踏飘落的枫叶,如同浮于半空,一跃便是数丈。 黑袍客见他走得飞快,厉声喝道:“休走!”也运起轻功紧随。饮雪楼主眉头微微一皱,人影一闪,聂远和柴嫣眼前一花,她竟已赫然出现在了几十步外的谭峭身侧。 聂远心知这三人轻功都属当世一流,不敢耽搁分毫,当即纵马紧随。 两人一边纵马,一边向前望过去。却见谭峭和饮雪楼主一青一白两个身影在最前疾奔,几乎是并肩而行。但武学中人稍一辨别,就知饮雪楼主稍胜一筹,她起落自如,面不改色,谭峭已是运起十分内力,而她仅是以谭峭之速跟随在旁而已。 黑袍客则又逊一分,他的轻功常常是用于暗杀,在短暂距离和狭小空间内冲刺击杀、闪转腾挪是其擅长,而长距离追赶便落于下风。 只是他和前面两人的距离虽然愈来愈远,但饮雪楼主那一袭白衣太过显眼,黑袍客始终盯着彼处追随不舍,一时也没能被甩掉。 小红和小紫两马本是世间难逢的千里马,又正是年富力强。这二马起时未必快于轻功高手,但越跑越是起劲,未及一里便已和黑袍客并肩而行,又跑五六里地,两马已经追到谭峭和饮雪楼主身后二十余步。 聂远迎着寒风,大声叫道:“谭老道长!晚辈特地前来赴您之约,您不可再跑了!” 谭峭也大声道:“非也!非也!不是老道我要跑,是那黑袍小子天下第一,老道我打他不过,不得不跑。”他说这话时,脚下已慢了几分,往回一看,黑袍客越追越紧,他大吃一惊道:“不好!不妙!”说罢又发足疾奔。 聂远无可奈何,只得随着他继续奔跑。一行人这般不知跑了多久,远远望见前方伫立着数道雄峰,峰底山脉自北向南蔓延而来,势如群龙腾舞。其峰烟雾飘渺,蔚为壮观。 聂远心道不好,连忙勒马停蹄,眺望着那座雄山。这当头柴嫣已然多冲出了十余步,赶忙停马回转,关切聂远道:“是旧伤复发了吗?” 聂远摇摇头,对柴嫣道:“御风山庄,正是在这座八龙山上。” 柴嫣一听这话,也心中暗暗吃惊。自己和聂远来到江陵,尚未寻到柴荣师徒,竟在机缘巧合下先到了御风山庄下,自然不能再贸然进山了。 但眼见谭峭、饮雪楼主、黑袍客三人仍在不住赛跑,片刻便奔走开二三十步,身影愈来愈小。 柴嫣急道:“我们只追上他们,先别去招惹御风山庄,料来他们也不敢为难我们。” 聂远应道:“好。”两人便又纵马追赶,片刻不停,一行转眼便到了山脚之下。 谭峭和饮雪楼主一齐停在了山脚下,谭峭望着陡峭山路,连连喘气道:“停步!停步!老道跑不动了,不想上山了。”饮雪楼主背朝众人站在一旁,只是沉默不语。 聂远和柴嫣随后飞马而至,聂远飞身下马,赶上几步,一拱手长揖道:“晚辈聂远拜上,一别十年,道长可还安好无恙?” 柴嫣也随后赶到跟前,说道:“谭老怪,你不能再跑了!” 谭峭摇摇手道:“无恙!无恙!不跑了!不跑了!” 又过得不许久,黑袍客也冲到了跟前。他停步下来也已气喘吁吁,疲累仍甚于谭峭。 这时饮雪楼主突然说道:“依我今日所见,紫霄真人轻功可位列武林第四,黑袍杀手位于十四。” 谭峭连忙道:“不可!不可!那我岂不是快成了天下第一?” 柴嫣笑道:“谭老怪,这你就不必担心了。你就是再多十年功力,恐怕也不能比这位楼主姊姊更快了。” 谭峭这才放心,连连道:“甚好!甚好!”又对黑袍客道:“小子!还要打吗?” 黑袍客向来都是将局势掌握在自己手中,此时竟为这一场赛跑而显得颇为狼狈,拄剑在地道:“正一教轻功绝顶,我甘拜下风!” 谭峭摇摇头道:“唉……其实我已经输给你了。” “哦?你如何输给了我?”黑袍客问道。 谭峭道:“我拿着这一柄青霜神剑,你不过是拿了一柄寻常长剑,而我和你比拼时还占不到上风,岂不是你胜了?” 黑袍客否认道:“青霜剑使法倘若不对,反噬其主,你不过是仗着内力高深,能将它当作寻常武器来用,并没在兵刃上占到便宜。” 饮雪楼主也点点头,轻声道:“你们已经全速连奔了十六里地,若还要厮杀,不到三百招后难有高下之判。” 聂远和柴嫣均是一阵头痛,唯恐他两人又比起剑来。只是黑袍客和紫霄真人也均想要稍稍调匀些内息,一个席地打坐,一个缓缓舞起剑来。 “好!好!你这一路剑法乃是‘剑圣舞剑’,是剑圣大老爷裴旻世代单传,比我道家功法还要神奇。”谭峭说道。 聂远也暗道惊奇,这一路剑圣单传着实厉害,自己修炼还未有多久,几乎已经能有常人体魄,他当下又不由得对黑袍客心存感激。 黑袍客却并不做声,只是继续舞剑。 柴嫣想要叫起紫霄真人,又恐扰乱了他吐纳,颇为无奈。 八龙山脚之下一时无人做声,只听得秋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无边落叶萧萧而下。恍惚之间,柴嫣又似听见江陵之南,不尽长江滚滚西来。 “远,你看过长江吗?”柴嫣坐在路边石上,一手支着下巴,望着南方问聂远道。 聂远点点头道:“非但见过,还渡过数次。” 柴嫣嫣然笑道:“我从没见过长江,你与我说说长江是什么样子罢!” 聂远看了看她,说道:“长江自盘古开天,便盘踞于这华夏大地。它将天下分为南北,自古以来便是一大天堑,江东政权往往倚仗于此占据地利……” 柴嫣连忙摇摇头道:“我不是要你说这些,我是想知道它长得什么样子。样子嘛……便是它的模样,是淑雅、还是雄伟……还是清秀?” 聂远微笑道:“长江何止千里万里,各地不可一概而论。单是一处,四季也多有不同。便说江陵吧,盛夏之时其水势险峻盛大,便有所谓‘千里江陵一日还’,滚滚东去,浪花飞舞;而到了秋冬,则是林寒涧肃,清澈寒冷;春时便是清秀怡人,江风温暖。总之四季虽各有不同,但自都各有韵味。” 柴嫣又道:“我曾想能无忧无虑地走遍天下,那长江自然是不能少啦。你能不能答应我,这回善了之后,你再陪我同船渡一回你说的那个、清澈寒冷的长江?” 柴嫣说得十分殷切,聂远心怀爱怜,自无不允,当下应道:“我答应你。” 他这话说罢,又想起自己和柴嫣从洛阳到此处以来,虽是游山玩水、其乐无穷,但毕竟是怀着担忧。 而如今终于到了江陵,所有的死结都在眼前,在这八龙山上。不论能解开多少,这之后总能够好好地看一看秋水,品一品落霞了吧。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六十七章 白衣 这时清秋时节,山中清寒,万物肃杀,悄怆幽邃。四周并无一丝声响,陷入了一片死寂。 如此过了许久,黑袍客已渐渐停了手中剑舞,转而端坐吐纳。谭峭闭目良久,也慢慢睁开了眼。 柴嫣见谭峭面目转而祥和,浑身也似乎轻松了下来。她连忙扯扯聂远衣袖道:“谭道长似乎已经休息好了,我们要去问他么?” 聂远点点头道:“不能让他们再打下去了。”说罢他上前几步走到谭峭跟前,躬身长揖道:“谭道长……” 谭峭见聂远一直紧追不舍,这时又要寻自己说话,握着青霜剑的手不由紧了紧。他本是随性之人,做事无端,这几月来拿着青霜剑,竟觉得其甚为清隽漂亮,一时不肯还于聂远。 想到聂远必是来讨还青霜,他当即道了声:“哎呦!老道该吃饭了!”说罢他不由分说,猛地起身往山上运功奔去。 柴嫣连忙叫道:“谭老怪!你不是说你不用吃饭的吗?” 这时黑袍客也一跃而起,沉声叫道:“休走!”说罢他几个起落避过聂柴二人,又紧追谭峭上了山。 眼见这两人一眨眼间又到了十几步外,又各自都如猿猴般飞速上山,聂远和柴嫣都气恼不已。饮雪楼主亦不多话,身形一起,便踏着树梢往山腰而去。 柴嫣好胜心性忽起,拉起怔怔站着的聂远道:“我们上马再追,管他什么御风山庄,老娘我去定了!天王老子也拦不住我!” 聂远连忙将她拉住,摇摇头无奈道:“这山势险峻,马驹如何能上得去?” 柴嫣心想不错,无可奈何,只能将俏脸气得紫红,连连跺了七八下脚。聂远轻叹一声,劝她道:“事已至此,我们只好先与你哥哥和我师父会合吧。” 柴嫣点点头道:“只能如此……哎呦,不好!我们只说江陵再见,却没约定得那么细致。这江陵城里外方圆这么大,可得去什么地方寻找他们?” 聂远略一思索,故作神秘道:“我有一计,保准可以打听到他们所在的消息。” 柴嫣见他说得把握十足,先放下了心,对他笑道:“什么计策能这般有把握?难不成是问土地公公吗?” 聂远道:“若是这世上当真有土地公公,那便是他们了吧!不问苍生问鬼神,可算不得聪明。。” 柴嫣蓦地明白过来,脱口而出道:“五行派!” 聂远笑道:“没错,五行派虽以太行为基,但可是遍布天下。我们但凡能见到农家百姓,便能与五行派取得联系。” 柴嫣重重一拍聂远胸口道:“真有你的!”随即她忽地想起自己以前这般打聂远时,曾打得他气息不畅,险些岔气,当下便后悔了,唯恐伤到了他。 可她接着又看聂远面不改色,已然无碍,不禁心中大喜。便兴高采烈牵过马来,对聂远道:“天色尚早,我们这就在山脚寻个农家打听打听吧。正好我肚子也造反了,刚好顺带讨些吃的。” 聂远也牵来马驹,说道:“如此甚好,我们这便走吧……” 他话音未落,突然听得数声紧迫的马蹄声传来。聂远倾耳细听,听出这是五六匹马互相追赶所发声响,且都跑得甚为快捷,似是加急军马一般。 聂远和柴嫣心想事不关己,不以为意,便要上马离开。这时忽然听得一声马儿长嘶,一匹白马突然从山脚下密林小径中疾奔而出。 聂柴都早有预料,因此也未吃惊。两人定睛看去,却见白马上爬伏着一个年轻的白衣女子。那女子颇为惊惶,一边连声催喝着座下白马加速快跑,手中马鞭也不停地抽在白马身上。 那女子迎面朝聂远和柴嫣所在冲来,一边却在不时向后张望。她快马到得聂柴身前十余步时,方才看见二人拦路,当即便厉声喝道:“好狗不挡路!快给姑奶奶让开!” 这女子嚣张跋扈得紧,自然将柴嫣惹得十分气愤。她也不加忍耐,快步上前拦在那白马正前道:“哪里来的野女人?” 聂远眼见那女子只是疾奔,丝毫没有停马之意,马上就要撞上柴嫣。柴嫣站在那高头大马之前,也一时心惊、花容失色,不由向后趔趄了几步。 聂远见柴嫣已然失措,连忙上前将她拉回一旁,柴嫣犹在连连喘气。那女子并不理会二人,纵马而过。 柴嫣狠狠瞪那女子背影一眼道:“可恶!”她愈想愈气,不能释怀。 聂远轻轻拍拍她肩膀,宽慰道:“不消得为这等事动气,江湖上有些人遇了急事,原也寻常。” 他话说到这时,突然拉着柴嫣手腕向后跳开两步,又站在她身前用自己身子翼护于她。柴嫣正茫然不解的当头,忽然听得“嗖”“嗖”“嗖”数声破空响动,四五柄飞刀已从她面前射过。 柴嫣心头不由得狠狠颤了一颤,心道若自己还在原处站着,此时八成已被射成了刺猬,甚是心有余悸。 那数柄飞刀错过二人,径直飞向了那白衣白马的女子。聂柴又是吃惊,又是暗道凶险,才明白那女子定是为仇家所追杀,这才纵马狂奔。 这电光火石间两人却已不及提醒于那女子,柴嫣连忙一低头闭上了眼,不忍看她惨状。聂远也暗叹一声,江湖上恩怨仇杀本是常事,可他毕竟不忍看人惨死于眼前。 那女子倒是时时在留意着身后,更是反应奇快。眼见那四五柄飞刀扔得参差不齐,并非高手所为,但也足以致命,她当即纵身往马旁一跃,就地打了个滚。 那女子从马上跳下,虽打了个滚卸去力道,但那白马是高头大马,她又娇身贵体,浑身也霎时散了架,痛得久久不能站起。 这几枚飞刀本却不是打向那女子背心,而是全部插入了那白马臀部肌肉。这飞刀虽力道不强,却也插入数寸,让白马受了惊吓,马儿当即惨叫一声,竟发了狂跳入了丛林,转眼便不知所踪。 这时白衣女子冲出的那丛林中,五匹黑马也飞马而出,为首一人竟赫然是个老妪。那老妪一边脸上挂着一个眼角直至嘴角的刀疤,长相甚为丑陋,几乎骇人。 其余众人都是粗衣大汉,那数柄飞刀正是这几骑而发。前面的白衣女子白马一失,这五人放慢了马,渐渐停下,又嬉嬉笑笑起来。 一人大声说道:“小妞儿!怎么不跑了?让爷爷我追得好辛苦!”又听一人狞笑道:“小妞,快过来让大爷疼爱疼爱,赏你与本大爷共度春宵罢!” 其余几个汉子一齐大笑,那为首老妪眉头稍稍一皱,朝那四名汉子冷冷道:“那春风楼的鸨儿要的是雏儿,要是出了差错,老娘我一分钱也拿不到。你们哪个不长眼的敢动这小姑娘一根汗毛,老娘我马上就让你当了太监!” 那四名汉子当即便不敢嬉笑了,个个连声称是。这老妪稍稍满意,吩咐道:“去吧,把小羊羔抓回来。”那四名汉子赶忙答应下来,下马朝那白衣女子步步逼近。 聂远看在眼里,见老妪虽看着弱不禁风,其余四名粗野汉子却纷纷唯首是瞻,不敢有丝毫违背,自然是众人头目了。 又看那白衣女子兀自瘫坐在地,不知所措,聂远心知义不容辞,对柴嫣低声道:“你先去救她,我应付这老妪。” 柴嫣正看着那老妪恍若失神,听见聂远说话,蓦地回过神来,看了聂远一眼道:“好,你小心!” 聂远点了点头,持剑走到那四名汉子面前道:“诸位兄弟,相逢有缘。不知是哪条道上的兄弟?” 他话还没说完,那老妪快马上前几步,对聂远呼喝道:“哪个不怕死的东西?赶快给老娘滚开!” 聂远心知以自己如今武功,根本料理不得这四名打手,只得强作支撑道:“在下聂远,师承鬼谷……” 一名汉子当即哈哈大笑道:“什么狗屁鬼谷,那娘们还说自己是吴国大元帅府的小姐!哈哈哈哈……老子我今天真是走了八辈子的狗屎运,又是大元帅,又是鬼谷子……” 他话说到一半,却突然戛然而止!因为他喉间插入了一枚莲花钉。 聂远一惊,看向身后,却见莲花钉正是发自那白衣女子。原来她方才一在柴嫣搀扶下站起,随即便冲上几步,起手毙了一名打手。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六十八章 鸳鸯同死 那打手兀自瞪大着眼睛,随后“砰”一声倒在了地上。其余众人又惊又怒,纷纷喝道:“小娘们不想活了!”“给脸不要脸!”“小娘们自找死路!” 聂远拦在众人之前,见一众人牙子肆无忌惮,当下气愤不已,抽出剑道:“光天化日之下,尔等何敢如此为非作歹,行此强抢民女、逼良为娼之事?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这几人尚未回话,却听后面那女子厉声道:“本小姐不是什么民女,本小姐是江东吴国大元帅府堂堂大小姐,只需我爹爹一声令下,立马将你们个个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了!喂!你们两个好好保护了我,少不了赏赐的!” 此时那几名打手已经分散开来,他们虽然放出了狠话,却也害怕着那女子突施暗算。三个打手纷纷掣出刀,小心翼翼地包围着那女子,不敢贸然抓人。 柴嫣虽然不喜这女子跋扈性格,但心想不与她计较,也抽出了剑护在这白衣女子身旁。 她在好整以暇间斜看这白衣女子一眼,见她生着一副瓜子脸蛋,丹凤眼、瘦骨眉,浅施淡妆,轻画眼影。虽不知奔波多久落下了许多疲惫,仍不掩她俏丽姿色,自是“淡妆浓抹总相宜”了。 老妪见聂远和柴嫣均是带剑之人,此时对峙开来,难免恶斗,她又为先前鲁莽暗道后悔。她眼珠一转,心想自己走这一行,相安无事、两不得罪才是最好。 她于是纵马上前道:“聂兄弟、这位女侠,道上的兄弟办点事情,和两位无关,还望两位不要插手了罢!” 说着她坏笑一声,又掂量了掂量手中几枚碎银道:“聂兄弟,这是龙婆婆我一点心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行个方便如何?龙婆婆我方才有眼不识泰山,真是愧疚得很!” 她说话声极为阴森,连众打手也不寒而栗。白衣女子当下恍若未闻,只是冷笑一声,要看聂远和柴嫣到底作何反应。 聂远沉默不语,并不做声,柴嫣心知他定有盘算,也不打扰。 而白衣女子见聂远不做声,心想定是他要见钱眼开,当下极是恼怒,便开口怒骂道:“狗东西们,还有谁要吃姑奶奶一颗丧门钉的,姑奶奶一概管够!姓聂的是么?快快杀了那老东西,本小姐重重有赏!” 她这一番话自然是恩威并施了,使得柴嫣又是厌烦、又是心中忿忿。柴嫣自然始终相信聂远,这当头她却也不好与白衣女子争辩,便索性继续沉默。 聂远此时却在心中掂量着这帮人牙子的武功,四名打手已经死了一个,其余三人虽也各自都是魁梧汉子。但先前那打手为白衣女子所毙时,竟丝毫未有反应,想来这三人也是空有力气,武功反应均是寻常。 如此说来,这三人单打独斗未必能胜过了柴嫣,加上自己筋骨强度已同常人,再有那白衣女子旁边周旋,应能料理得了。 想到此处,聂远晃了一眼那老妪。她模样和穿着都其貌不扬,只是面目凶恶可怖,颇为骇人。她腰上缠了一条软鞭,鞭上带着倒刺。 聂远不禁皱了皱眉,那四名正当壮年的打手甘心听命于这老妪,她自是一个厉害人物了。 聂远按紧了剑柄,心道如今之计唯有攻其不备,抢得先机,便突然回身叫道:“嫣儿,动手!” 说罢他手起一剑便刺向了身旁一名打手,那打手连忙挥刀格挡。两人一连过了五六招,聂远深觉自己虽已有常人体魄,但自己所修炼的“霜寒九州”和“鬼谷十四剑”需要以高深内力为支撑,全然无法使出,因此武功仍然与以前天差地别。 柴嫣也已抽剑动手,临近一名打手反应不及,当即被一剑砍翻在地,闷哼一声,便即毙命。 剩下一名打手见已有两名同伙惨死,并不畏惧,反而暴喝一声,使出滚堂刀法逼近柴嫣身前。 他一边包住自己全身,一边刀刀攻向柴嫣双腿,刀光翻飞。柴嫣不会应对这一路武功,手足无措,只好连连后退,后来几乎是绕树而逃。她本来还想要救护聂远,现在只盼聂远能尽快取胜,来帮自己解决了这滚地乌龟。 聂远此时洞察力早已超出常人,眼前这打手的招招起手式都尽收他眼底,但对方力量远胜于己,无法正面对抗。自己欲要使出精妙快捷路子的剑法,又苦于体魄尚不能支,也是有心无力,剑不能及。 一连“刷刷刷”十下刀剑相交后,聂远寻机退开几步。这时他看见柴嫣陷入险境,自己却无法脱身,只好叫那白衣女子道:“姑娘!请你快快帮帮她!” 那白衣女子环顾一周,心念一起,随即在手上扣了一把莲花钉。聂远见她似是要出手相助,心中不胜之喜,一翻身又和自己的对手厮杀起来。 那白衣女子却冷笑了一声,快步跑到柴嫣的那紫身马旁一跃上马,随后手中莲花钉四散而发。空中一时全是暗器,但竟是全部被扔向了其余诸马。 那几名汉子的马霎时中招,纷纷惨叫倒地。老妪歪嘴一笑,一抖腰间短鞭转了个圈,将打向自己的莲花钉尽数打落在地。她座下马却没法躲闪,也嘶叫一声,轰然翻在地上。 而聂远骑的那匹枣红马就在紫骍马旁边,全然没料到这白衣女子突施冷箭,几步之内,如何躲闪得了?一刹那三四个莲花钉已插进它脖颈、头颅多处。 这枣红马咽喉处已中了暗器,它兀自走了几步,又朝天悲鸣数声,蓦地翻身倒在了地上。 这一下卒起不意,聂远和柴嫣无不大惊,柴嫣一边躲闪,一边朝那白衣女子嗔怒道:“你做什么?” 那女子一拉马缰绳,对柴嫣道:“就凭你们这点武功还能救得了本小姐?你们两人死在一起,算本小姐的恩赐罢!” 柴嫣当下怒不可遏,那两名打手也抛却聂柴二人察看情况,却发现除了那匹白衣女座下的紫身马,其余坐骑都被她杀死,只好破口大骂。 女子得意地笑了一声,一抽马鞭就要逃之夭夭,谁知连抽五鞭,那紫骍马兀自盘桓在枣红马身旁不动分毫。 柴嫣和聂远此时已不约而赶到枣红马身旁,柴嫣更是又赶上几步抱着那枣红马脖颈,见它已然没救了,却眼中含泪,不忍离世,她也不禁悲怆万分。 女子本来心想聂远和柴嫣应付不了老妪,便抢了一匹坐骑,又杀掉其余诸马,没人能追赶得上她,她自然就脱身了。 可谁知这紫马看着聪明,却半晌不动一步。女子先是惊惶不已,随即又是连声斥骂,紫骍马只是不动,她怒不可遏,手起一掌打在紫骍马脖颈。 她掌力轻浮,本伤不了这一匹神驹,可她这掌却不是靠的掌力,而是指间夹着的莲花钉。紫骍马脖颈汩汩淌出鲜血,它呜咽几声,也一翻身倒在了枣红马身旁。 柴嫣本就悲伤已极,竟又突然见得紫马也倒在身旁,当下心如碎絮,眼泪怔怔落了下来。她随即忍耐不住,也不顾旁人尚在,痛哭不已。 聂远在旁看着两马身死,想起这两匹良驹追随自己和柴嫣良久,颇通人性,早就成了自己两人和柴荣的兄弟姊妹一般。当初柴嫣为寒鸦阴鬼所擒,正是二马寻到了聂远,又引路去救了柴嫣。 而如今它们两马先后惨死,自己竟全然未能相救。聂远不及柴嫣那般痛哭流涕,但心中如同刀绞,悲痛全然不下于柴嫣。 老妪和剩下那两名打手乃是行走江湖的人牙子,如何见过这般情状?三人一时面面相觑,倒是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过了半晌,老妪突然回过神来,一挥短鞭亲自上前几步道:“别让这小羊羔再跑了!” 白衣女子落在地上,浑身一颤,连忙爬起躲在了聂远身后道:“我……我伤了你们的马,以后赔你们十匹百匹也是好说,你们快替我杀了那老女人。” 此时柴嫣仍在微微啜泣,听见白衣女子言语,她强自停了呜咽,轻轻抚上两马的眼睛道:“小红,小紫,我柴嫣今生亏欠了你们,你们……一路走好。唉……小紫你为什么这么傻?她要你走,你载着她走就是了,又何必……是了,你们是一对鸳鸯眷侣,鸳鸯自然是要同生同死、不能分离的。我……我希望你们在那边长相厮守,再也不用分离了……” 说罢她抹掉眼泪,猛地站起,剑指那白衣女子道:“我要你偿命!”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六十九章 猞猁、沙狼 白衣女蓦地吃了一惊,她万没想到柴嫣会为了这两匹马要她偿命。眼见柴嫣凶神恶煞,她骄纵气焰霎时就丧失了,又连连后退了数步,委顿下来举足无措。 聂远正悲伤中,也为这白衣女行为颇感不齿与愤恨。他虽心道柴嫣要去伤白衣女性命,未免是激愤上头的结果,但嗔怒之余,又心道不如先由柴嫣给她一点教训,遂不去阻拦于她。 柴嫣紧紧扣住了剑柄,步步紧逼到白衣女身前。白衣女退无可退,只好摸向腰间锦囊,要拿莲花钉伤她性命,可一摸之下,才想起自己方才抢坐骑逃跑时,哪里料到现在险境?方才只想尽快脱险,从此天高任鸟飞,早已一把将暗器洒完了。 “姑娘留她性命!这女的交给龙婆婆我,自然替你的马驹儿报了仇!”那老妪见柴嫣竟真的要为了两匹马动杀手,心道这一件生意便吹黄了,连忙赶上前大声喝阻。 四名打手已经死了两名,此时剩下两名见白衣女再无威胁,自己反而多分得了两分报酬,都十分欣喜,自然不容许柴嫣将自己的猎物杀了。两人想得清楚,也一齐叫道:“对!不能让小娘们死了!”“到手的鸭子不能飞了!” 他们三人这一呼喝,反而将柴嫣从冲动中叫醒。她看了看聂远,转念一想,自己丧失爱马固然悲痛,这女子也固然刁蛮无理,但不论以朝廷律法还是江湖规矩,都不该以一人之命偿牲畜之命。 想通此理,柴嫣握剑的手也松了,又颓然后退七八步到了聂远身边。柴嫣看向聂远,既是悲伤,又是愧疚,说道:“我刚才是太冲动了吧……” 聂远微微笑道:“没关系。”说罢他又转过身对那龙婆婆朗声说道:“老虔婆,聂某本来想若你放过了这女子,我权当未曾与你见过,但聂某现下已后悔了。” 龙婆只道聂远不欲再多管闲事,眯眼笑道:“好说,好说,龙婆婆我懂得规矩,这一单生意所得,自然会抽上两里给少侠和姑娘。” 聂远摇摇头道:“非也,非也!老虔婆,你会错了我意。聂某年纪轻轻,却着实杀人不少,只是聂某有所杀,有所不杀。若是误杀了不想杀的,便三日不能入眠;若是漏了想杀的,也是三日不能安睡。今天刚好撞见你这老虔婆做伤天害理之事,聂某剑下少了你这一条性命,实是心中不安,日后定会后悔莫及!” 一个打手忍不住道:“喂小子!你要充大侠本来好得紧,可这小娘们恩将仇报,杀了你的牲畜,你还管她做什么?” 聂远冷笑一声道:“聂某与这位姑娘的恩仇自会料理,你们这几个畜生不如的东西,也配来给聂某指手画脚?” 龙婆哈哈大笑道:“小伙子,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不过是要故意逞强,吓吓我们几个,叫我们知难而退。倘若你一开始说这话,龙婆我或许便被你唬着了,以为你是什么武林高手。但你早就露过身手,还能骗到我龙婆不成?其实我龙婆在道上行走多年,从来是来者不拒,你和这小姑娘落我手里,也是一笔横财。” 这话正说中了聂远之意,使得他心中暗吃了一惊。 “什么狗屁龙婆,就你这老癞皮蛇,姑奶奶我见一个杀一个!” 一个豪横的女人声音突然从附近传出,众人都是一凛,心道这声音必是来自一个内力充沛之人。聂远和柴嫣都道来了强援,心中宽慰,龙婆则连声叫苦。 话音落下片刻,众人见得丛林之中忽然尘土飞扬,十余匹马呼啸而至。马上之人也皆是粗犷打扮,各自劲装结束,面笼布纱,或带弯刀,或背弓矢。虽是蒙面,但众人自能看清为首两名头领乃是一男一女。 这十余马到得跟前,纷纷纵声长呼绕向两旁,画个圆圈将聂远等人围在正中。柴嫣霎时不由得一阵心惊,这一队人马行为举止,正和当初劫掠柴家庄的契丹兵马一般无二。 “契丹人?”柴嫣惊呼出声道。 聂远摇摇头道:“不是。契丹男人多剃发留辫,这群人却披头散发,额头粗糙久经风沙,蒙面布也多半是为阻风沙而戴惯了的,或许是西域人马。” 那为首女子听见聂远所说,突然哈哈大笑道:“中原人果然个个生得水灵,脑袋也比三哥大哥这些糙汉子灵光得多。小哥哥,我看你俊俏得很,姊姊我想让你跟我回大漠,做个压寨夫君,保准你每天吃香的喝辣的,比在这中土快活得多,你意下如何?” 说罢围绕着的众骑也都齐声大笑,只她身旁并辔而立的男人首领端详了聂远半晌,皱皱眉道:“四妹,中土的小白脸大都花言巧语,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别怪哥哥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带回一个,三哥我给你宰一个。” 那“四妹”猛地转过头嗔怒道:“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了?老娘我偏偏要带走,你管得着么?” “三哥”突然一把扯掉脸上蒙面纱布,歪过头指指自己头边,却见他俨然缺了一只左耳。那“三哥”也怒道:“射掉三哥我这只耳朵的,就是那小白脸的一个马子。” 他两人互相吵嚷,众人在中间听入耳中,都感惊讶。柴嫣更是又惊又奇,又嗔又怨,迷惑地瞪着聂远道:“什么马子?” 聂远也当即认出了这缺了左耳的三哥,不是那天在秋水阁遇见的大漠七狼的狼老三是谁?大漠七狼的老三乃是唤作“沙狼”,而他这一只耳朵正是那天被耶律依霜射掉。 聂远又见他此时左手持刀,右手颓然垂在身旁,心道黑袍客那一剑也果真狠辣,一剑便废了他一条臂膀。 聂远心想眼下形势危急,对柴嫣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过绝然没有什么马子。”柴嫣得他否认,又心道他向来不近女色,才略一放心。 那“四妹”反而笑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原来是个风流浪子呵……不过没关系,以后他跟我去了大漠,若再寻一个别的女人、说一句谎话,我就挖他一只眼睛,眼睛没了,就剁一根手指,也当替三哥你报仇。” 聂远并不理会这四妹言语,只回想当日这老三沙狼惹了花蝶,被花蝶知会了禁军铁林都的张将军,在洛阳城中将他截住抓入了地牢。 而如今他又出现在此处,料来定是他趁晋军攻入洛阳的混乱之际越狱逃离,又去寻了同在中原的大漠七狼老四“猞猁”。 原来大漠七狼乃是七个结拜了的兄弟妹,这七人纠集了百余喽啰啸聚西北大漠,劫掠过往行人商旅,向来肆无忌惮。 七人各自以凶猛野兽自称,其中老四是唯一女子,自称“猞猁”,老七是唯一书生,自称“土豺”,其余五人称号中则都有一个“狼”字,因此这七人便被一并称作“大漠七狼”。 此时眼前两人,便分别是三、四当家,分别唤作“沙狼”与“猞猁”。 聂远心道这一帮人来者不善,或是寻仇而来。大漠七狼浪荡于西域大漠,聂远除了之前在秋水阁中,从未与之有过交集,但听闻这七人武功有高有低,不可一概而论。 三当家“沙狼”只有横练功夫,应对混战自能游刃有余,但在耶律依霜的神箭和黑袍客的快剑之下,竟走不了一招。 不过眼前这女子猞猁则显然不同,她能以一个女子之身,与其余六个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平起平坐,杀人越货如同吃饭一般,武功自然是极高。 单是损了一臂的沙狼就已经难以对付,又有猞猁压阵、十余喽啰在旁,聂远情知无法敌过,不由十分头痛。白衣女也看出这沙狼和猞猁并非良善,不由靠近了些聂远和柴嫣。 人牙子龙婆婆见沙狼和猞猁十分豪横,浑没将自己放在眼里,便上前几步道:“老身这边有礼,想必两位也是道上的兄弟……” 她话才说了一半,猞猁看也不看一眼,厉声喝道:“滚!趁奶奶我还没动刀!” 猞猁本比那龙婆年轻得多,出言不逊,龙婆哪里能忍?当即怒道:“我龙婆行走江湖几十年,江湖上的朋友都给几分面子,你算什么狗屁东西?” 沙狼更是恼怒,对身旁一名沙匪说道:“他妈的,给我杀了那罗里罗唣的老婆娘!”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七十章 百死难赎 那沙匪听了三当家命令,便要拔刀杀人。却见龙婆坐骑已死,他便也翻身下马,又拔出腰间弯刀,大踏步走上前几步道:“老虔婆快点过来领死!别烦着爷爷再过去了。” 龙婆手下那两个打手见了这阵仗,情知这回碰上了硬手,哪里肯在此处白白送了性命?那使滚堂刀法的打手当下一拱手对众沙匪道:“不打不相识,兄弟两个多有冒犯,就此告辞。” 眼见这两人要在这危难关头不顾自己脱逃,龙婆索性将生死豁出,放声骂道:“狗屁东西!老娘雇你师兄弟四个的时候,个个大话说得震天响,动起手来没一个中用的!” 那两名打手已然损了两人,最后一人并不恼怒,而是向龙婆笑道:“兄弟几个不过是在江湖上凭刀刃讨口饭,捞些银子,做的小本生意。要是为此送了小命,岂不是大大的不值当?兄弟两个告辞了!祝您老人家多福多寿,生意兴隆。” 说罢他和那滚堂刀使个眼色,两人一齐收刀,躬身就走。龙婆看他两人离开的背影,突然狠狠啐了一口道:“滚回来!今天大夥谁都走不了,都得给老娘我垫背!” 众人还未会意,龙婆佝偻的身子突然一动,几个诡异的步伐之间,竟赫然跃到了两个打手身后数步之处。那两人也吃了一惊,一人惊叫道:“龙婆……” 这人话音未了,龙婆已经一鞭抽出。这一鞭劈空而去正中鼻梁,只听那人鼻梁“啪嗒”一声,竟被猛地打歪了骨头。 这一下劲道刚猛,霎时便打得他头晕目眩,疼痛难忍。这人扶着鼻梁连退两步,厉声骂道:“老虔婆!我兄弟两个给你留点面子,你以为我们不敢杀你么?” 他说此话之时,另一使滚堂刀法的打手已经就地一滚,一刀砍向龙婆腿胫。龙婆看着佝偻苍老,却是甚为灵活,当即踩高跷般连连后跳数步,又突然暴喝一声,手起一鞭重重劈向滚在地上的那打手。 这打手心中一惊,连忙翻刀举起,缠头格挡。可那鞭打在刀刃上仍不断绝,反而鞭梢下折,“啪”一声敲在这打手额头上。这打手眼前一黑,霎时便晕厥了过去。 另一打手扬起的单刀已至半途,道了一声:“好家伙!斗不过你。”说罢单刀一收,转身便走。 龙婆并不着急,顺手在身上摸出一柄匕首,往昏倒的打手胸口一插,这人顷刻便送了命。 龙婆紧接着起身连追数步,长鞭一扔舒展开来,便卷住了逃跑打手小腿。 她鞭身上带着倒刺,那打手腿胫霎时皮开肉绽。打手惨叫一声,欲要挥刀断鞭,还未来得及动手,龙婆已一收长鞭将他拉倒,又一收长鞭,紧接一个转身顺势劈在他天灵盖上。又听一声闷响,那人闷哼一声,眼见也不活了。 “好!好!不过比寒鸦那个使鞭的差了不少。”猞猁突然大笑两声,抚掌说道。 原来先前猞猁见龙婆对自己两名手下突下杀手,心生好奇,便喝止了那下马的沙匪,和沙狼一起作壁上观。这时龙婆凶狠利落地动完了手,非但聂远和柴嫣暗暗心惊,猞猁也不禁叹她杀人和自己一般狠辣。 聂远听见猞猁口中的寒鸦二字,精神一振,上前问道:“在下请问,阁下可是与寒鸦中人交过手?” 猞猁循声看去,见是聂远,便揉着下巴端详半晌,一声不作。柴嫣看见她那凶恶放荡的眼神,不禁心中一凛。 聂远自觉没趣,一拱手道:“告辞!”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柴嫣心知眼下的形势自然是在猞猁和沙狼手中了,她不知猞猁会不会放自己离开,心中忐忑不安,但见聂远一句话说罢便即转身要走,自己只好赶忙两步跟上。 白衣女稍一犹豫,心道自己家财万贯,落在这沙匪手中自能以钱财赎回,而那柴嫣决然是与自己结了仇,反而不能跟随。如此想来,她便留在原地没有离开,要与沙匪一行交涉。 这时猞猁正附到沙狼耳边,微微放低了声道:“这姓聂的虽然说不上多么貌美,但也算得清秀,狼老三,你别想动老娘的人。” 沙狼冷笑了一声,猞猁转头对聂远笑道:“小公子想知道么?” 聂远回过头去,见猞猁怪笑着看向自己,有如是在戏谑玩弄。又听猞猁说道:“小公子你跟老娘我去西域,我就告诉你。” 柴嫣当即说道:“不可能!”接着便看聂远反应。 聂远本也当做了无稽之谈,可突然间转念一想,苈火毒解药和真相远在西域,传说的黄沙胆也在彼处,自己不论是救柴嫣、找真相还是救自己,岂不是迟早都要赴西域一行?想到此处,聂远不由沉默下来,竟有应允之意。 见到聂远犹犹豫豫,沙狼突然放声大笑道:“被这娘们掳走的小白脸,大多落得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小白脸,你过来,爷爷我恩怨分明,手起刀落,给你来个痛快的。” 猞猁摇摇头道:“别听老三瞎说八道,老娘我是大大的好人。那什么……寒鸦是吧,老娘我正是前两年为民除害,与那寒鸦里拿鞭的女人动过手。” 沙狼又笑道:“哈哈哈哈,还为民除害,说出去真是坏了我‘大漠七狼’七大恶人的名声。我还不知道你老四?你但凡见到一个武功不错的女人,就非要比比谁高谁下不可,不知道你刀底下死了几十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猞猁皱皱眉头,冷哼一声道:“不知道你狼老三原来什么时候成了什么圣人先生,失敬失敬。” 聂远心中便即明了,这猞猁定是巧遇寒鸦八鬼中使鞭的七娘,一言不合动了手,至于到底谁高谁下就不知了。 眼见这猞猁行事狠毒无端,而沙狼暴虐好色,两人都绝非善类,聂远又发愁起如何脱身。 猞猁和沙狼互揭老底、吵闹不休的这时间中,众人都不敢作声,聂柴、龙婆则各自在心中盘算着如何脱身。 沙狼派出的那沙匪却迫不及待要动手,一挥刀道:“老虔婆领死!”龙婆措手不及,连闪带爬避过致命一刀,沙匪又起一脚踹在她背心,一脚将她踹翻了十余步,落在了聂柴身前。 那沙匪一边嘟囔着:“他奶奶的,老子杀一个老虔婆虽然说出去不甚好听,不过对你这做黑行的,也不用讲什么江湖规矩。” “打得好!快把老妖婆大卸八块!”白衣女子连声喝彩道。 那沙匪上前几步,龙婆无法逃脱,正要闭目等死。这时突然见得聂远上前两步拦住道:“刀下留人!” 此时柴嫣见龙婆殒命在即,自是十分高兴,几乎迫不及待要见她归西。而聂远这时突然叫停,众人无不吃惊,连龙婆也大感疑惑。 聂远见众人惊诧不解,继续对那沙匪道:“此人在江湖上的恶名我亦有所耳闻,其作恶累累,自是罪不容诛。但我尚有一件要事要得自此人之口,恳请阁下能将她交予在下。” 那沙匪看了看聂远,又环顾一周,上前狠狠一推聂远胸脯放声大笑道:“交给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老子讲条件?你知道这人恶名远扬,那你知不知道我们七大当家作恶无数,无人敢惹?你信不信老子一刀也剁了你脑袋下来?” 聂远胸口一热,右手已放在了剑柄上。柴嫣连忙赶上前按住他手,摇摇头低声道:“忍一时吧,这老贼婆死有余辜,就让他杀了这老贼婆。” 柴嫣心知聂远早已认出了这龙婆,也知她便是自己说过的人牙子阿龙阿虎。而聂远要留她性命,也自然是想将她恶行逼问出来,即使以他的现状做不了更多,但至少要寻到柴嫣那玩伴阿蝶的踪迹。 “可你……” “这等恶贼百死难赎!”柴嫣坚定道。 聂远还在犹豫间,柴嫣话音未落,突挥佩剑反手刺向了身后的龙婆。龙婆本来尚想着与那沙匪殊死一搏,万没料到柴嫣突然下了杀手,当即反应不及,已被柴嫣一剑刺入了胸口。 龙婆闷哼一声,眼见就要气绝。这时她紧紧盯着柴嫣,突然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原来是……你……” 柴嫣冷笑道:“知道就好。”说罢轻轻拔出了剑来。龙婆双眼一瞪,颓然倒在了地上。 聂远阻拦不及,连忙上前看时,龙婆已没了气息。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七十一章 黑云长剑 聂远只道柴嫣是与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只得摇摇头道:“嫣……你太冲动了。” 柴嫣摇摇头,黯然说道:“她毁掉了太多人的人生,不只是我和花蝶,还有无数的人。” 聂远坚执道:“可花蝶并未承认过她就是阿蝶……我们还要通过这龙婆之口找到真正的她。” “根本就没有什么阿蝶!”柴嫣突然转过身,看着聂远道。她眼神中带着固执,带着悲伤和无奈。 见聂远怔怔不解,柴嫣又平静下来道:“我是说……再也没有当初的阿蝶了,我的过去全都毁了……全都毁了……”说着她将头颅垂了下去,紧紧闭上了眼,似乎全然不顾了周边的处境。 聂远正不知该如何宽慰于她,却听猞猁哈哈大笑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小姑娘,你活着已经这般没意思,不如让老娘给你个痛快罢!” 柴嫣怔怔道:“是啊,不如痛快一回吧……” 聂远眼见她神情恍惚,自言自语,竟如中邪一般。他这才蓦地想起,柴嫣这来到人世的短短十几年经历了太多,先是历经了闺蜜挚友的消失,又历经了一场生灵涂炭的兵乱。 这一场磨难对于一个十几年的女孩来说,本就是无法承受的痛苦。她内心深处被撕裂的那一道裂痕,只是暂时掩盖在了她快活开朗的天性下罢了。 聂远唯恐她要做出什么傻事,连忙一手接过了她佩剑,一手扶着她道:“嫣,你千万不可听她胡说,那些离去的人,和许多在世的人,都想看到你好好活着。” 柴嫣回过神来,见聂远正殷切地望着自己,点了点头道:“好好活着……”说罢她接回自己的佩剑,拉着聂远道:“我们走吧。” 聂远看了那白衣女一眼,见她并无同行之意,便跟着柴嫣往外面去了。周边围着的沙匪见聂柴要走,两骑一齐横刀拦住道:“留下!” 沙狼也在后叫道:“把那个男的杀了,女的留下等人拿银子来赎。”猞猁却又抢着叫道:“女的杀了,男的留下等人来赎!” 聂远和柴嫣各自都握紧了自己的剑柄,在这一刻他好似明白了一件事:这一场乱世中没有王法,兵强马壮是唯一的王法。有些事和有些人,始终只能用剑来解决。 “别动手!本小姐赎了他们两个走。” 聂远和柴嫣同时一惊,这话正是那白衣女所说。却见她此时站在这帮凶神恶煞的沙匪之间,非但毫无惧意,反而略有得色。 沙狼在空中狠狠一挥马鞭,抽得一声巨响道:“他奶奶的,老子这回撞上那个小白脸是千载难逢,天让我杀,我不杀不可!” 猞猁怒道:“你要杀他,我偏要保他!杀了那个女的!” 两人兀自争吵不休,白衣女突然说道:“本小姐说了,一个都不能杀!” 柴嫣见自己和聂远的生死仿佛是他们在决定一般,也是气急,当下上前厉声道:“你们个个好大的胆子,你们但凡动了我和这位聂公子一根毫毛,就是得罪了鬼谷派和玉麟公子,只怕不能活着走出这江陵地界!” 白衣女听到“玉麟公子”四个字,蓦地怔了一怔,正要问柴嫣缘由。而此时沙狼见他几人一人一句争论不休,竟显得自己面子尽失,又怒道:“反正众口难调,索性都给我杀个干净!” 周围沙匪一听,个个磨刀霍霍围上前来。三人同时心中一凛,这一回若是不明不白地命丧此处,真当是呜呼哀哉。 聂远和柴嫣一齐拔出了剑,已做好了必死之心。柴嫣本自惊惧悲恸间,看了一眼聂远,见他面无忧喜,心道自己能与她共死一处,也便了无遗憾了。 只是她又突然想起,自己临死之前未能见到最后的亲人柴荣,又平添了一件大大的憾事。 “停手。” 一个阴森的声音突然从不知何处传来,众人一齐吃了一惊,早有沙匪叫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给老子出来!” “我已经出来了。”那声音幽幽道。 众人互相环顾半晌,仍找不见那人,都不由得浑身发毛。柴嫣无意间晃见那白衣女,却见众人惊惶惴惴之间,唯独她毫无忧虑,反而十分欣喜。 “在哪?”那沙匪道,声音中已不觉多了几分胆怯。 “在你后面。”那声音道。 这沙匪蓦地打了个寒噤,却强作支撑道:“装神弄鬼。”说罢他慢悠悠往身后一瞧,却见马下静静站着一个浑身白袍者,那白袍自他头顶披下笼罩全身,上面绣着几片黑云。 白袍之下,这白袍客并无面目,而是戴着一面罗刹面具。这罗刹面具骇人无比,这时恰巧一阵阴风吹过,沙匪霎时吓得心惊胆战,惊叫一声,翻身跌下马来。 猞猁当即也吃了一惊,但随即心道:“这人不过是轻功好了些,躲在这喽啰后面没被老娘我看见。”当即又厉声喝道:“丢我大漠七狼的人!滚!” 那沙匪定了下神,先对猞猁道:“四当家恕罪。”随后转身端详起那黑云白袍客,却见他浑身散发着一阵阴森气息,背上负着一柄硬体长剑,这长剑更长于一般江湖人兵刃,直达五尺有余。 沙匪怒道:“哪里来的狗东西,吃爷爷我一刀。”说罢已一刀劈向他胸口。那白袍黑云客不避不闪,却见那弯刀猛地劈在他身上,竟如劈在硬石之上,那白袍黑云客自是毫发无损。 沙匪当下又惊又惧,其余众人也无不大惊失色。那白袍黑云客不等他在动手当下右手放在他刀背上轻轻一扭,那精钢弯刀便断成了两截。 众沙匪愈发胆战心惊,向来跋扈的沙狼也不由失色道:“四妹……这……这莫非是罗刹鬼么?” 猞猁怒道:“什么狗屁罗刹鬼,真罗刹鬼见了我们七个,也得畏惧我们三分!” “是吗?”那白袍客冷冷道。 猞猁两边腰间各自悬着一柄短刀,此时她的双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沙狼则直接抽出了单刀来,狠狠盯着这名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大漠七狼?据说不在饮雪楼排名之中,我有兴趣帮她先将你们两个排进去。”白袍客又道。 围绕着他的四名沙匪当下交换了几个眼神,一齐怒道:“找死!”随即抽刀砍来。 却见白芒一闪,白袍客背上的长剑已经握在了他手中。四名沙匪扑到跟前,各自和他身影一错,就听连连惨叫数声,那四名沙匪已经伏尸在地,胸口兀自大片淌出着鲜血。 猞猁和沙狼一起吃了一惊,聂远和柴嫣也为他这一手狠辣而霸道的剑法而暗道凶险。唯独白衣女正高兴地手舞足蹈,大声叫道:“杀得好!杀得好!” 白袍客朝向白衣姑娘微微低头,似是行礼道:“末将救驾来迟,待到料理了这群贼寇,再向公主赔罪。” 白衣女当下却甚为疑惑,三两步跑到他前面问道:“什么公主?”那白袍客只低头道:“公主颠沛流离这数月,在江湖上受苦,于国内诸事有所不知,末将之后自会向公主说明。” 这时众沙匪听得他称呼白衣女为“公主”,无不大吃了一惊,心道创了大祸。猞猁却不以为然,冷笑一声道:“唐朝战乱后失安西已久,更别说你什么伪唐、吴楚,手还能长到西域、管住我大漠英豪么?” 白袍客拄剑道:“新朝虽然只是初成,但未来或许能一统天下,再收安西疆土,也未可知。眼下我虽去不到西域,但让你走不出长江沿岸,已是绰绰有余。” 其余七八名沙匪见白袍客武功厉害得很,不敢上前,纷纷拉弓搭箭对准了他。白袍客伸手将白衣女拉到身后,又对周围喝道:“本将已护住公主,动手吧!” 众人又是一阵暗惊,却听山径上突然风声骤起,七八个黑影如猛兽般纵跃而出,转眼就已逼近到了包围圈前。众沙匪连忙转身射去,那几个黑影拔出背上五尺长的长剑左右挥动,将一轮箭矢尽皆格挡了开。 这当头最前几个黑衣人已经到了跟前,那几人长剑一挥,已将沙匪座下马砍翻,又翻身一剑,便结果了数人性命。 猞猁大怒,对白袍客道:“你敢和大漠七狼为敌?” 白袍客道:“那又怎样?” 沙狼勃然大怒,飞身下马将长朴刀一挥,纵身扑向了白袍客。 白袍客待他到得跟前,大剑一摆,已将他大刀荡开。沙狼趁势躲在一旁,猞猁随后趁白袍客大剑剑身摆开的空当快刀刺来,白袍客剑柄亦长于一般长剑,当下将剑柄一推,又将猞猁双刀震退了数步。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七十二章 永兴公主 猞猁退开两步,站住之后又身子一转,将双刀舞成一团,如同一群蝴蝶翻飞,直令人眼花缭乱。白袍客察看不清,左臂轻轻将白衣女子往后一推,和她一同后退了两步。 柴嫣见猞猁这一招十分厉害,心道若是自己做她对手,必然束手无策。便问聂远道:“远,她这一招使得这么乱,看也看不清楚,这可该如何破解?” 聂远仍能看得清晰,她虽双刀看似杂乱无章,却暗合一路“胡蝶刀法”,并非达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每一招的起手仍能尽收聂远眼底。 聂远对柴嫣道:“我若功力在身,十招之内定能破她。其实即使拆不了她招法,只需用刚猛武功强攻,也能破她刀势。” 却见那白袍客后退数步之后,右腿向后一撑,双手握剑朝天,又猛地将大剑自上而下斜劈而下,随后转向水平。这一招乃是叫做“横断秋水”,不失剑法清雅,又有刀法之刚猛。 猞猁硬接一招,果然觉得势大力沉抵挡不住,双刀立乱,脚下也趔趄了数步。白袍客顺势手腕一翻,又一个“江天一色”横削向身侧,沙狼这时正使朴刀砍来,刀剑相交,只听一声当啷巨响,两人各退数步。 猞猁和沙狼方一退开,已有四名黑衣长剑手快步跃来围在白衣女身周。沙狼正要再上时,猞猁心道敌白袍客不过,一把将沙狼拽住道:“兄弟们不是他们对手,走!找二哥来。” 沙狼啐了一口,退开上马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兄弟们跟我走!”群匪轰然应下,纷纷上马跟随沙狼和猞猁而去。临走时沙狼突然驻马,狠狠瞪了聂远一眼,聂远心知他日后定要报那一剑一箭之仇,当下也不理会了。 待到沙狼猞猁等人走远,一众黑衣长剑手本欲追赶,那白袍客喝止众人道:“已经寻到公主,不必再理会闲事。” 白衣女奇道:“什么公主啊?” 她话音未落,那使长剑的黑云白袍客突然将长剑置地,“扑通”一声跪下道:“末将黑云无能,让永兴公主受惊,请公主降罪!” “请永兴公主降罪!”周围八名黑衣长剑手一齐跪下,齐声说道。 白衣女当下喜不自胜,心中又有诸多疑惑,便清了清嗓子,挥挥手道:“起身吧,黑云,你虽姗姗来迟,但本……什么公主……” “永兴公主。”那叫做“黑云”的白袍客低声提醒道。 “是是是,永兴公主念你救护有功,功过相抵,就不予追究了。便罚你沿路护送本公主,不得再离开半步。”白衣女神神气气地说道。 黑云犹豫一阵,并不回应。永兴公主俏眉一挑,去看他面目,但见他脸上挂着一张罗刹面具,阴森凶恶。 永兴公主自觉没趣,说道:“怎么?你要抗命吗?” 黑云连忙低头道:“末将不敢,只是陛下有令,命末将一见到公主就马不停蹄护送回金陵,不得有半日拖延。” 永兴公主当下变得不快起来,转身摆摆手道:“你们先起来吧。”黑云在她背后应道:“遵命。”随即站起,又令众长剑军士列站在四周警戒。 永兴公主走到聂远和柴嫣面前,笑道:“如何?以我堂堂公主之尊,赔你两匹马应该是够了吧?” 柴嫣冷冷道:“公主有甚么了不起?当今这天下单是皇帝就有十个八个,公主少说也有三四十个了吧,很稀奇么?” 黑云跟在永兴公主身后,当即上前喝道:“乡野草民,安敢对公主不敬?” 永兴公主摆摆手拦住黑云,皱起眉头道:“你真能添乱,先下去吧。” 黑云只得应道:“遵命。”随即瞪了柴嫣和聂远一眼,收剑回鞘立于一旁。 “那你猜猜我是哪一个公主?是南平国、吴越国、南楚国、契丹国、还是吐蕃国的公主?猜对了大大有赏。”永兴公主对柴嫣嬉笑道。 柴嫣自然不知道她是什么公主,只冷哼一声道:“做公主有什么意思?又有什么好猜的?难道我猜对了,你就能将我们两匹马驹复活了么?我和这位聂少侠当你是个好人才救你,早知你心肠这般毒辣,便也不管你了。” 永兴公主又面露不悦,悻悻道:“就算本公主对不起你们好了。黑云……” 黑云快步上前道:“末将在。” 永兴公主指指小红小紫道:“这两匹神驹救护本姑娘有功,将它们好好安葬了罢。” 黑云虽不知原委,但他是皇室的秘密亲军,唯命是从,便接下永兴公主命令,吩咐四名兵士去掘坑葬马。 柴嫣的脸色这才稍稍变好了些,永兴公主又问道:“好妹妹,猜到了吗?” “姑娘想必是金陵唐国公主。”聂远突然说道。 这永兴公主当下一惊,她蓦地听见“金陵唐国”这四个字,觉得甚是不可思议。 她正是当初在潞州赌气离开的江东杨吴大元帅徐知诰之女,徐沅湘。 往事依稀 她自潞州逃离两个哥哥安排的人手寻找之后,心中烦忧难以排解,北方已是战乱地区,她便一路南下,漫无目的地浪荡江湖。 她自幼养尊处优,本没有独自行走在外的经验,花钱又大手大脚,很快便将身上的银两用了个一干二净。她又行事乖张,路上便被人牙子盯在了眼里。 一直跌跌撞撞到得江陵,她虽赌气绝不回家,但银两早就见了底。连着饿了两天,也将她的傲气消磨地一点不剩,又听说金陵城已经改旗易帜,她将信将疑,也起了回家的念头。 这日她正在江陵城中漫无目的地胡乱行走,却无意间察觉到了人牙子的暗探。她一路且走且避,藏在那处暗巷之中,却突然过来一队巡城的军士搜查这条街巷。 她只道这队军士是和人牙子勾结,当下惊叫了一声,不及多想拍马就走。 那队军士则本是要捉拿在城中械斗的黑袍客和谭峭,但见一匹白马纵马于城中乱奔,便又翻身前去阻拦。只是那白马也是神俊得很,众军士追赶不上,又来不及知会城门兵士阻拦,只好作罢了。 人牙子暗探马上用飞鸽传书知会了龙婆,龙婆本不敢在城中动手,此时知道徐沅湘飞马出城,喜不自胜,当即率了四名打手前去追赶,便有了先前的一幕。 聂远先前在潞州城时,曾在天刀门演武时见过徐沅湘一面。但那时聂远一门心思都在劫持赵将军上,并未留意徐沅湘,徐沅湘当时也只留意了柴荣,并未认得聂远在场,因此两人都不相识。 听聂远说出自己家世,徐沅湘一惊道:“你如何知道我是金陵人?你说的‘唐国’又是什么?” 聂远道:“其一,姑娘家的亲军方才似是要叫姑娘回金陵。其二,在下虽似不曾见过姑娘,但在下却见过你家的这一路亲军,黑云长剑。黑云长剑虽创自吴国开国君主杨行密,如今却已被大元帅府掌控,何等的鼎鼎大名?认出黑云长剑,我便也猜到姑娘身份了。” 黑云在旁听进耳中,当下一惊,心中暗道:“黑云长剑直接听令于大元帅府,元帅称帝后则是皇帝亲军,行事向来隐秘,怎么会被这小子见过?” 聂远正是当初在洛阳时,在与黑袍客、耶律依霜一同去秋水阁的路上,碰巧遇见了数名黑云长剑的暗探,并听知了他们是在寻大小姐。这一节柴嫣尚且不知,黑云又如何知道? 徐沅湘“哼”了一声道:“算你聪明好了。”说着她又唤来黑云道:“黑云,你跟我讲讲,我这‘永兴公主’是个什么公主,厉害么?” 黑云连忙躬身拱手道:“禀公主殿下,公主漂泊江湖尚有不知,杨吴命数已终,大元帅顺天应民,龙登九五,改国号为‘唐’,改元‘升元’。陛下封小姐为永兴公主,是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荣华已极。” 徐沅湘起先听了自己是公主,本来自然而然地十分欣喜,可她此时知晓父亲终究是违了为臣之道,拥兵自重进位为帝,又暗自纠结起来。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七十三章 龙身凤体 可她转念一想,这一手黄袍加身的好戏又不是父亲独创,朱全忠、李嗣源都已是做过了的。就说你杨行密当初难道就天生贵为天子吗?不过也是靠着雄才大略、兵强马壮趁乱割据罢了。 徐沅湘当下心中暗道:“你杨吴得国不正,我爹爹是大唐皇室李氏之后,正是应当拿回大唐社稷,这才叫顺天应民。” 黑云见徐沅湘怔怔站了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还道是她一时成了皇亲国戚龙凤之尊,兴奋地说不出话来。 黑云又担心她出言说错,又轻轻提醒道:“从此以后陛下光复李姓,公主殿下,您就不该用徐姓了。” 徐沅湘父亲原本姓李,四十年多前被当时的杨吴大将徐温收为义子,便改成了徐姓。而那时徐沅湘自然还未来到世上,因此徐沅湘在世以来,从来认定自己是姓徐的。 此时蓦地得知自己要改做李姓,徐沅湘一时还不能适应,口中喃喃道:“李沅湘……李沅湘……” 黑云欠身道:“陛下是前朝唐宪宗之子建王四世孙,大唐皇室后裔,公主殿下是万金之体,请早日随末将回京吧。” 柴嫣在旁听着,轻声问聂远道:“他们果真是皇室后裔吗?” 聂远摇摇头道:“此事无从考证,我也不知。” 但聂远心知是黑云逼退猞猁和沙狼,某种意义上救了自己,算是于己有恩,便也不与他作对。 李沅湘许久才回过神来,又突然想起一件要事,连忙问黑云道:“我爹爹把杨公子怎么样了?他不会……”说着她碰了碰脖子,又似是挨了一刀般做出疼痛神情。 黑云答道:“公主殿下放心,陛下宽大为怀,秉承大义。陛下受禅于杨氏,已追赠其高尚思玄弘古让皇帝,非但不会为害,更已礼敬有加……”他又稍稍停顿后道:“陛下要是知道公主殿下担心杨公子,必定龙颜大悦。” 李沅湘所说的杨公子便是杨吴太子杨涟了,李沅湘舒了口气道:“父王……阿不,父皇本来想将我嫁给杨公子来和杨氏修好,既然现在他已经废了杨氏,我也不用嫁给那杨公子了。” 黑云愣了一下,劝道:“公主殿下乃是龙身凤体,虽是委身下嫁,但杨公子也一表人才,必……” 李沅湘不待他说要,一翻脸道吵道:“别说了,别说了,我不嫁!” 黑云当下心道:“公主向来刁蛮的很,我虽是皇帝亲信,但毕竟难以参与其家事。我此时不必和她纠缠,只需将她带回金陵,想来到那时陛下早已安排好婚事,也由她不得了。” 想通之后,黑云便对李沅湘道:“是,陛下最为宠爱公主殿下,这几月来思念殿下夜不能寐。待殿下回到京城,陛下自会筹划另择贤婿。” 李沅湘点点头道:“这还差不多……” 说罢,一件事又猛地钻入了她脑海中,她赶忙拐回身来,向柴嫣笑道:“好妹子,你方才说过‘玉麟公子’,是不是?” 柴嫣方才要喝退众沙匪,自然而然将鬼谷和哥哥都搬了出来,便点点头道:“你认识我哥哥?” 李沅湘大喜道:“木鱼是你哥哥啊?这天下偏偏有这般巧合之事,我正要……”她本想说她正要见他一面,可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柳青定然陪在柴荣身旁,又闷闷不乐道:“罢了罢了,见了也是自讨没趣,这人没良心得很……” 柴嫣本来不喜这永兴公主,便道:“你害了我和阿远两匹好马,既然你已将它们好生安葬了,我也了无他愿,就此告辞。” 聂远和她也没什么话可说,他早知她父亲徐知诰(现在叫做李昪)是个胸怀丘壑的枭雄,安定国内之后,定会徐图以进中原,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聂远遂也拱手道:“告辞。” 聂柴两人转身便走,转眼已离开到了十几步外。李沅湘扭头看看黑云那铁青的面孔,心道自己回到金陵后免不了一番责骂,或许父亲又要将她婚配给杨公子。 李沅湘心中不喜,心道:“我只要不回金陵,去哪里都可以,天涯海角也要胜过回金陵,但黑云有父皇亲令,我若没什么正当理由,一定不会听我的。” 一个个理由和借口一一从李沅湘心中过去,都觉不妥,这时她蓦地晃见聂柴二人的背影,心念一起,连忙叫住道:“喂!你们等等。” 柴嫣正和聂远说方才那一回层层凶险的奇遇,突然被李沅湘叫住,心中不喜,悻悻转回身问道:“大公主殿下又有什么吩咐?” 黑云上前两步喝道:“安敢对殿下无礼?” 李沅湘对黑云一甩冷脸道:“下去!”黑云朝柴嫣“哼”了一声,又应李沅湘道:“遵命。”说罢向后退到了七八步外。 李沅湘又回过头来,对柴嫣和聂远道:“阁下两个这样上路,路上碰上了豺狼虎豹,猞猁猛兽之类的,恐怕不好应付吧。” 聂远当即会意,自己当初得罪了沙狼,他又紧追自己不舍而恰巧被黑云逼退。倘若他和猞猁此时就埋伏在不远处,自己和柴嫣一离开,必然是自投罗网了。 “以姑娘的意思是?”聂远反问道。 “当然是人多好上路了。”李沅湘玲珑一笑道,“本公主既然有愧于你们两位,护送你们一程也是应该的。” 她话一说完,黑云远远听见,又不禁插嘴道:“公主殿下,我们……” 李沅湘猛地转回头,朝黑云横眉嗔道:“匹夫之见!” 黑云连忙低头欠身道:“殿下训诫的是。” 李沅湘又靠近几步,凑到黑云身前做窃窃私语状。黑云一闻到李沅湘身上的一阵淡香,就连忙又退几步道:“公主殿下,可陛下有命在先,末将也很为难。” 李沅湘摇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随即又压低声音道:“你是一介武夫,只知道唯命是听,却不懂揣摩圣意,为我父皇分忧。” 黑云怔了一下,又低头道:“请殿下教诲。” 李沅湘点头满意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偷偷与你说了,你不可告于旁人。我父皇刚刚登基,正是用人之际,他想要培植亲信,又怕旧臣反对,只好派人暗中推举在野贤才。” 她压低声音本就是故弄玄虚,聂远此时正在不远处,已于无意间听了个清楚。他当下听见李沅湘这一番话,心道皇家小姐自幼耳濡目染,果然不同,便起了兴味,要听她接下了要如何说。 李沅湘又道:“黑云将军你是我父皇亲信,他明面让你来将我找回去,实则就是要你替他举荐贤才。” 黑云越听越愣,怔怔道:“可末将一介武夫,哪里识得什么贤才?” 李沅湘得意一笑,偷偷指指聂柴,小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两位一位是鬼谷传人,一位是玉麟公子的妹子,要是能将他们拉拢过来,岂不是给父皇拉了一个强援?” 黑云犹豫道:“可……可陛下命令末将……” 李沅湘一急,突然伸手拍向了他面具。黑云本能要出手挡下,但想徐沅湘是万金之体,只好由她在罗刹面具上拍了两下。 李沅湘拍了他头,皱眉道:“你的脑子怎么这般不中用,难怪你立了这么多功劳,还是个小小的亲军校尉。” 柴嫣惊奇道:“一个亲军校尉,竟然就有这般武功,太不可思议了吧!” 聂远摇摇头,低声道:“黑云长剑是皇帝亲军,莫看官衔不高,但直接听命于皇帝,最得皇帝信任,可谓‘有实无名’,并非一般军队可比。” 这边李沅湘见黑云还在犹豫,着急道:“不必多想了,你只需保护好本公主,其他都交给我,保你前途无量。” 黑云只好妥协道:“末将是陛下皇室亲军,公主殿下有命,末将不敢不从。” 李沅湘笑道:“这才好嘛。”说着拍拍他肩膀,却觉坚硬沉重。原来黑云袍内穿着一层御赐的宝衣铁甲,正因如此,方才那沙匪一刀砍在胸口,才对他毫发无伤。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七十四章 鸿门宴 黑云心道李沅湘是堂堂公主,又被皇上许配了婚事,而自己一介武夫,路上还需避嫌的好。因此李沅湘一靠近他,他就连连后退。 李沅湘见他恭敬模样,笑道:“黑云将军,你今年贵庚几何?” 黑云低着头,如一个孩子般道:“启禀殿下,末将尚有两年不至而立之岁。” 聂远心中暗道:“此人倒也了得,年方廿八竟已位列饮雪楼十五,在江湖上亦是一流高手了。” 李沅湘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又突然喜道:“将军你大我七岁,我叫你大哥吧。” 黑云当即惶恐难当,连连后退数步,欠身拱手道:“公主殿下万万不可。您是龙身凤体,皇亲国戚,末将区区一勇之夫……” 李沅湘不待他说完,轻轻扶着他手将他托起,柔声道:“难得黑云大哥你对我这么呵护,妹子叫你一声大哥又有什么关系?哼!那姓刘的将军见了我,就从来不给我好脸色看。” 黑云道:“刘仁瞻将军平时在外掌军,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不受公主殿下节制,原是应该。而末将是皇室亲军队长,只需记住一条,那就是君辱臣死。因此自当誓死保卫陛下和殿下。” 李沅湘又玲珑一笑道:“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多谢你啦,好大哥。这一路上恐怕还少不了麻烦你的地方。” 黑云急忙道:“末将诚惶诚恐,自当鞠躬尽瘁,为陛下赴汤蹈火,不敢言功。” 李沅湘见自己恩威并施之下,终于使得黑云对自己俯首帖耳,心中欣喜。随后她回过身来,对聂远和柴嫣道:“我们走吧,去找柴荣。” “姑娘何以觉得我们是在找他?”聂远问道。 李沅湘道:“我没有觉得你们在找他,我是想要你们与我去找他。” 柴嫣警觉道:“你找他做什么?” 李沅湘急道:“你以为我找他能有什么好事?本公主有一件宝物落在他手里,那宝物价值连城,不能便宜了他。” “我哥哥怎会贪图你什么宝物?你亲眼见他拿在手中了吗?”柴嫣道。 李沅湘犹豫片刻道:“我……我虽没见到,但想来现在八成是在他手中的。” 聂远见她要见柴荣,心道不管她是真要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还是只是不愿回京的托词,至少对柴荣没有恶意,便也宽心。 “我们走吧。”李沅湘吩咐黑云长剑众军士道。 众人一齐应道:“遵命!”随即黑云派了两名军士进江陵城中与其他黑云长剑暗探碰面,以备提前接应。 众人分列李沅湘前后左右,一边准备起步行走,又时时环顾四周,警惕危险。 李沅湘叫柴嫣道:“好妹子,一起启程上路吗?” 聂远和柴嫣正不知要不要跟随,这时突然听得一人朗声道:“贵客远道而来,又何必匆匆离开?既然已经到了八龙山脚下,御风山庄若是不尽到地主之谊,岂非忒也无理?” 这声音竟似从岭头缥缈而来,有如猛虎啸谷一般中气十足,听来平稳顺畅。聂远和黑云都暗道此人内功非凡,轻功多需内功支撑,御风堂中人内功深厚,原也不足为奇。 却说李沅湘唯恐一路太太平平,让黑云催着自己回了京,便连忙应承那声音道:“好啊,不过你这山路太难走了,可以派下来一台轿子下来抬我上山吗?” 黑云连忙劝道:“公主,这些江湖上的草莽多是些粗俗之辈,没甚么意思。” 李沅湘看他一眼,全然不做理会,只是望向山上。黑云只好扶了扶背上长剑,心道:“她连皇命都敢不听,怎会将我一个下人的话听在耳里?莫说陛下和御风堂无冤无仇,哪怕是龙潭虎穴,也护得公主安全罢了。” 柴嫣拉拉聂远衣角道:“御风堂的人来了,怎么办?” 聂远道:“我们倘若就此一走,不免是示怯于御风堂。且和永兴公主共同进退,随机应变。” 他话音刚落,却听得风声骤起,十数名御风堂弟子从山腰密林间飞驰而出,又纷纷散开立于树梢,居高临下俯视众人。 黑云上前两步将李沅湘护在身后,紧接着却见一人锦衣华服,仪态翩翩,径直从山径上飘然而下,正是三堂主甘玉轩。 甘玉轩又纵身一跃,站定在小径旁的古松之上,说道:“穷乡僻壤没有八抬大轿,门人弟子来往全仗脚力,让众位见笑了。” 聂远明白他是笑里藏刀,心中暗道:“这山上没法行马,只能各凭轻功。如此一来,就没人是御风堂对手了。” 李沅湘道:“没有轿子也勉强可以,快些备好酒席,别怠慢了本姑娘。” 却说甘玉轩早就认出了聂远和柴嫣,本来心道要动武将他们两个留下,不想他们两个竟自投罗网,当下喜不自胜。 他又见李沅湘言语无礼,但觉以自己长辈之尊,也不想和她计较,便道:“山庄已备下盛宴以待诸位,请诸位随甘某上山吧。” 黑云本想劝李沅湘作罢此行,但见她似乎兴致勃勃,又将话咽回了肚子里,只是暗中提高了警惕。 李沅湘喜道:“好啊,你备下的盛宴虽不见得比我家里的好,但想来也是不错的。唉,可惜了你的一番美意。” 甘玉轩见她说话颠三倒四,不禁怒道:“姑娘在消遣甘某吗?” 黑云一见到甘玉轩动怒,便即怒目而视。李沅湘说道:“倒不是消遣,就是觉得人少不热闹,想等几个大角色过来。” 甘玉轩心道自己是一派宗师,哪怕动起手来也不能失了风度,又清朗一笑道:“姑娘有所不知,和姑娘同行的这位聂少侠和柴姑娘来头可是不小啊!不知姑娘还在等什么大角色?” 李沅湘道:“聂少侠和柴姑娘来头自然是不小,不过我等的这两位也不差。” 甘玉轩道:“干等无益,不如到庄上少歇。” 黑云劝道:“不可……”他话没说完,李沅湘已抢着道:“好啊好啊,求之不得。”她又看向聂远和柴嫣道:“两位一起去吗?” 柴嫣正犹豫间,聂远已应道:“荣幸之至。” 甘玉轩当即心中大喜,暗道:“我本来还道鬼谷传人不好对付,没曾想这么容易就被我唬得自投罗网。既能用那姓柴的师兄和妹妹两人为质,让他投鼠忌器,御风堂已经大占上风。” “诸位,请!”甘玉轩大飒飒一挥手,众御风堂弟子纷纷跃开排到山径两边,请聂远一行上山。 甘玉轩在前带路,一行人在后跟随,自然也都各自警惕。于山腰间放眼四望,却见周围林木葱郁,静谧非常,远远见得云雾缥缈的第一座岭头上坐落着一座大殿。 这大殿坐落在第一座山峰顶端,居高临下,高屋建瓴,自山腰向下的景观尽收眼底,任何上山之人无疑都逃不过这座大殿的俯视。 “甘三堂主,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御风堂么?”李沅湘问道。 甘玉轩不答,问李沅湘道:“姑娘是金枝玉叶,江南雅筑想必见过不少,不知敝堂这一座大殿可还入得姑娘法眼?” 柴嫣虽是个健谈的年轻姑娘,但一来御风堂是眼下的敌人,二来她自幼生在柴家庄,未曾远离故土,柴家祖上虽也有些家业,早就家道中落,她亦没住过什么宅第。因此柴嫣自然不懂什么建筑,也插不上嘴。 李沅湘道:“我要直言,不知道甘三堂主怪不怪罪?” 甘玉轩道:“姑娘说笑了,甘某愿听姑娘指点。” 李沅湘道:“这一座大殿修得高则高矣,但一味求高,四面来风,让人看着就很是难受。这岭头本不是适居之地,再加上修得太高,若是大批弟子居住其中,只怕夙夜担惊受怕,难以安眠。要我是御风堂弟子,只怕过不得一晚就跑下山了。” 甘玉轩笑道:“江湖三大堂中唯独敝堂忝列十三大门派之一,也不至于姑娘说的这般不堪吧。” “我也觉得奇怪,这一座总堂建得歪歪扭扭,难道是要弟子练轻功用吗?”李沅湘望向岭头说道。 “这一座大殿只怕并非御风堂总堂所在。”聂远突然说道。 甘玉轩早就暗暗提防着聂远,听他突然说话,当即不快道:“聂少侠年纪轻轻久历江湖,甘某佩服得紧。但敝堂这大殿是近年方得,聂少侠也未必了解,还是不要胡吹大话的好。”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七十五章 嘲风崖 李沅湘和柴嫣都等着聂远解释,却见聂远汕然一笑道:“甘三堂主训诫的是,晚辈不敢妄言。” 甘玉轩于聂远本无仇怨,聂远年幼时还曾作为鬼谷弟子与御风堂并肩作战。只因如今联合全江湖的封于烈早已不在,甘氏与颉跌博为代表的鬼谷也不过是表面和气罢了。 甘震一死激怒其大哥甘玉厅,使得甘玉厅决心出山。而甘玉轩因为柴荣入了鬼谷,对同属鬼谷的聂远也甚为厌恶。 甘玉轩当下心道:“要不是看江东徐家三分薄面,还能让你站着走上山么?” 李沅湘当下觉得无趣,“切”了一声,也不再理会聂远。黑云一门心思放在保护李沅湘上,只有柴嫣好奇,追问道:“到底为什么不是主堂?这大殿也够气派的了啊。” 聂远微微一笑,低头轻声说道:“不可说,不可说啊。甘三堂主有意显摆他御风堂的规模宏大,我若当众拆台,惹得他勃然大怒,你我都得咔嚓一声入了土。” 柴嫣赌气道:“你要是怕死,还会答应上山?你不说就不说罢,上到岭头之前,我一定猜它出来不可。” 众人又走了约莫一两个时辰,越到岭头山径愈发陡峭,聂远、柴嫣、李沅湘都觉身心劳累。但环顾四周,却见此处稀疏的落叶萧然而下,秋风左右呼啸而来,烟雾缭绕,雁群南飞,让人一时沉醉,如在云端。 见众人各现奇色,甘玉轩不禁得意洋洋起来。他又领着众人走向山径顶端,一路上岗哨愈多,一直走到最顶,山势渐平,却见一座恢弘的大殿巍然屹立在眼前。 这大殿立于第一座山脉之巅,一层之上竟又建了一座书轩。四周大风夹着雁鸣,飘云杂着雾气,有如云宫仙殿,嫦娥月宫。柴嫣已看得目瞪口呆,连李沅湘也未见过这般殿室,霎时吃惊不已。 一众弟子早已列站殿外,远远就齐声叫道:“恭迎三堂主!” 甘玉轩微微颔首,又将众弟子遣回各自岗哨。柴嫣回身望去山下,山径上行人来往果然尽收眼底,不禁暗吃了一惊。 “请!”甘玉轩道。 李沅湘看得入迷,率先朝殿门口快步走去。黑云亦顾不得甘玉轩,飞身上前护到李沅湘身前,众黑云长剑甲士也列站左右,一齐走向殿口。李沅湘虽稍有惊讶,但心道这黑云确实忠心得很,也就没说什么。 一行人走到殿门口,柴嫣抬头看向殿门正上,却见写着“嘲风殿”三个大字,心道:“果然不是御风堂总堂,想必阿远是十年前来过……可甘玉轩方才又说过这大殿是这十年内新成,他当初在洛阳也和聂远说过诸如‘十年前见到你时’之类的话,想必聂远十年内并未来过御风堂。” 柴嫣还在想时,李沅湘已正要入殿,黑云也跟虽在旁。她方一走到门口,殿门旁两个御风堂弟子突然张臂拦住道:“凡入殿上山者,皆须卸下兵刃。”与此同时,殿内外十数名弟子一齐围拢过来,竟有动武之态。 黑云眼见众御风堂弟子各怀敌意,当下打了个手势,众甲士一齐跃前,两下对峙。李沅湘脸色一变,朝那御风堂弟子嗔怒道:“小小看守管的真多,这八龙山八座岭头,难道是你家御风堂修起来的,旁人都上不得吗?” 那弟子争辩道:“堂有堂规……” 聂远看出殿内外众御风堂弟子都暗藏杀机,多半是针对自己。这时甘玉轩只怕和江东翻了脸,上前喝止道:“不得无礼,李姑娘是贵客,破一破例,也没什么要紧。” 那弟子才应道:“遵命。”众弟子也纷纷散开,肃杀气氛稍稍缓和了些。 众人依次进入殿中以后,四处环绕观赏,却见甚为空旷,只是分了数间寝房。众人才觉得这大殿建造于山巅固然有地势之利,但其中结构简单,弟子亦只有数十,无疑不会是总堂所在。 李沅湘率先将众人所感说出,嘲道:“这大殿原来是徒有其表,外面看着倒是恢弘大气,里面反而什么都没有。” 甘玉轩讪然笑道:“姑娘说的是,请跟甘某上听风轩品茶。” 甘玉轩说罢纵身一跃跳过台阶,已站到了二层阁楼之上。他又回头微微一笑,随后推开斜向上开着的小门,缓步走入了顶部书轩。 他放着步梯不走,显是在卖弄轻功。李沅湘争强好胜,对黑云道:“黑云大哥,咱们虽然是皇家,但在这武林门派里也得按江湖规矩办事,自然不能在武功上落后于人,让人家小觑我李家的实力。” 黑云知道李沅湘爱出风头,当下会意。可他一靠近李沅湘,一嗅到她身上飘来的一阵幽香,自己的一颗心便扑通乱跳,唯恐亵渎了这位高高在上的公主。 李沅湘见他犹犹豫豫,急道:“你是我父皇最信任的将军,也就是我李家人,是我李家的第一高手。唉,连你也畏缩不前,难道我李家真就远远不如他们江湖中人吗?” 黑云心道:“我不是要替公主出这个风头,是为了不在江湖上堕了我大唐的威名。” 他打定主意,对李沅湘道:“末将遵命,请恕末将不敬之罪。”说罢轻轻揽住李沅湘纤腰,纵身一跃,竟直接跳过了阁楼和小门,站进了顶端的书轩之中。 两人方一站住,李沅湘尚未回过神来,便即惊喜道:“好快啊,黑云大哥,没想到你不但剑法超群,轻功也这般厉害。”黑云连忙放开李沅湘,说道:“谢公主赞赏。” 甘玉轩方才一跳自然也没出全力,但瞧见黑云这一手,也知他武功不弱,便赞道:“黑云将军这一手功夫,即使入了江湖,也必然是第一流高手!御风堂和江东豪杰多有熟识,今日又有幸结识黑云将军,当浮一大白!” 黑云云淡风轻道:“不敢冒承谬赞,在下不过是一个小小校尉,似在下这般的,江东军中还有无数。” 甘玉轩知他故作谦虚壮他江东威风,当下微微一笑,也不作答。 此时聂远和柴嫣自下层走步梯而上,进到书轩之中。却见这轩子甚为狭小,中有一桌,四面窗户大开,狂风在中呼啸往来。 一众黑云长剑甲士和御风堂弟子都站在书轩门外,互相警惕对方,不敢踏入。 柴嫣看到轩中奇景,悄声问聂远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聂远摇摇头道:“我也不知,但此处通风,至少无法用毒烟暗算,我们且先随机应变吧。” 甘玉轩向中间的小桌一挥手道:“诸位请坐。” 这小桌有四边,只能环绕跪坐四人。李沅湘并不客气,率先占了一个位置,黑云对聂远和柴嫣道:“两位请坐不必客气,在下剑不离身,不便落座。” 聂远见他长剑负在背上,果然难以跪坐,便和柴嫣一起应道:“多谢。”和柴嫣各自坐了一个位置。 待到坐定以后,众人只觉大风从四面交错而来,颇为寒冷。众人长发皆被吹起,发髻凌乱,只有黑云全身隐藏在白袍之下,一如寻常。 甘玉轩取来一只茶壶,道:“请品茶。”说罢缓缓向三人杯中倒茶。水流倒出壶嘴平稳流入杯中,毫不受大风影响,尽显其内力深厚。 李沅湘有黑云在旁,毫不顾虑地喝下了茶。聂远自被转魂输了她的邪派内力后,连毒王阴鬼也奈何不得,也大胆喝下。只柴嫣心中不安,轻轻抿了一口,并无碰到茶水。 李沅湘不是个坐得住的人,茶水也喝得没味道,便问甘玉轩道:“甘三堂主怎么不好吃酒,爱喝茶?” 甘玉轩笑道:“草莽聚会动刀动枪才要喝酒,今日雅客光临,坐而论道,自然要请茶。” “论什么道?”李沅湘道。 甘玉轩望向窗外,说道:“甘某才疏学浅,想抛砖引玉,先来说说这风水之道。”说着他突然看向聂远道:“聂少侠,你可知道这一座山岭是八龙山的哪一座?” 聂远也顺着甘玉轩方才的视线望去,见那处如鬼斧神工、盘古斧劈而出一般,赫然是一个千丈高崖,这高崖一望千里小,显是八龙山方圆数里最高峰。 崖旁一座孤松在大风下傲然伫立,形影相吊,坚强而又孤独。 “嘲风崖。”聂远说道。 李沅湘和柴嫣一起看向了聂远,她两个都早就受够了甘玉轩故弄玄虚,都迫不及待等着聂远说干脆些。 “聂少侠原来还记得。”甘玉轩道。 李沅湘见他又拐弯抹角,心中不喜,打断道:“嘲风崖上嘲风殿,甘三堂主,你好玩得很啊。” 聂远叹道:“晚辈不敢忘记……”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七十六章 八峰九龙 “你是十年前来过这个地方吗?”柴嫣问道。 聂远点点头,茫然应道:“来过。” 甘玉轩又缓缓跪坐在聂远对面,冷眼问道:“那不知道聂少侠还记不记得这山崖名字的由来?” 聂远望着窗外那狂风呼啸的山崖,又望见和嘲风崖隔着一道深渊遥遥相对的另一座山峰,不禁恍然失神。 听见甘玉轩又问自己,聂远回到眼前,对他答道:“晚辈记得……传闻八龙山乃是龙生九子的九龙藏魂之处,一道岭、一座峰就是一个龙魂所在。” 柴嫣虽不晓得他们所说的风水学问,但也能听出些端倪,出口问道:“可听说八龙山只有八道峰,若是一条龙是一座峰,龙生九子,那最后的一条龙在哪里?” 甘玉轩不答,而是看向聂远,似是真心疑惑他是否知道,又似是想试探他到底知晓多少。 聂远不顾他眼神,继续说道:“若是在下没有猜错,那最后一位龙子便是霸下(又叫赑屃)。它并无象征一座山峰,而是沉于山脚,负起了整座御风山庄。只是世人看不见这默默无峰的霸下,只道这九龙山只有八龙,便唤作了‘八龙山’。” 甘玉轩突然抚手叹道:“鬼谷传人果然名不虚传……”他明里赞叹,语气中却带着讽意。 “喂,甘三堂主,今天我们累了,快些带我们去歇息歇息吧。”这类互相夸来夸去的俗套话,李沅湘平日里听得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早就听得烦了,当下不耐烦地打断了甘玉轩。 甘玉轩笑道:“不急,不急,喝够了茶,再走不迟。甘某平日里虽是个粗人,但今天高朋满座,甘某也雅兴不浅,还想多和几位讨教讨教。” 李沅湘环顾一周,轩中不过是有自己、黑云、聂远和柴嫣四人而已。自己是江东皇室,黑云是皇家牙军亲信,聂远是鬼谷传人,只柴嫣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 如此说来,自己一行倒还真有些身份。但李沅湘在江湖上食不果腹地流离了许久,这时饥饿、倦意一齐涌了上来,可她睡又睡不下来,张口只能吃到西北风,便又兀自急道:“还有什么好讨教的?本小姐饿也要饿死了。” 甘玉轩笑道:“李姑娘可知哪位龙子最喜的是吞食?” 李沅湘不屑道:“未免太小觑本小姐了,最好吞东西的便是螭吻,那又如何?” 甘玉轩道:“李姑娘旅途劳顿,请往螭吻峰宫中少歇吧,彼处虽没有金汤玉水,恐怕难称李姑娘胃口,但料来也够解李姑娘口舌之渴了。” 李沅湘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御风堂在八龙山上作威作福,还这么讲究规矩。这么说来,螭吻峰下是水来地,赑屃谷上是总堂处,还有……” “还有嘲风崖上是监视四方处,睚眦大殿多半是习武堂了。”聂远接口道。 李沅湘和聂远一说出来,黑云和柴嫣都登时明白。只甘玉轩听得李沅湘和聂远一人口中“作威作福”,一人“监视四方”,用词难听,当下不喜。 甘玉轩本也是个自傲至极之人,只因听了大哥的命令,这才一直和几人保持和气。此时他也不动声色,对李沅湘道:“以姑娘的聪明才智,应该不用甘某再多嘴指路了吧。” 李沅湘心中暗骂道:“又故弄什么玄虚?”随即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向外望去。黑云连忙赶到跟前侍立在旁保护,唯恐她失足坠落。 李沅湘望向远方,云雾之中隐隐能望见几座峰头,但如何知道所谓“螭吻峰”在何处?当下不由十分头痛。 聂远见她无措,站起身来走到她身后,黑云当即横臂挡在两人中间。聂远也不多话,指指一座峰头道:“若在下没记错,螭吻峰是在彼处。” 甘玉轩坐在桌边,一边斟了杯茶,一边说道:“聂少侠,请喝茶!”说罢他竟一仰头,将刚斟好的茶一饮而尽了。 柴嫣接过了茶壶倒茶,水流一从壶口流出,便即被大风吹得左右飘散。柴嫣吃了一惊,心下觉得窘迫。这时她握着茶壶提把的手突然被聂远握住,随即聂远将茶壶扶平,稳稳放回了桌上。 聂远对甘玉轩道:“茶已喝饱了,不劳前辈费心。” 甘玉轩微笑道:“两位也必劳累了吧,在下便不叨扰,就此告辞。” 柴嫣和李沅湘都觉他说话行事莫名其妙,毫无由来地将众人带上来喝茶,又毫无由来地告辞。两人稍一愣神,甘玉轩人影一闪,竟直接从窗口跳了出去。 这回轮到聂远、柴嫣、李沅湘、黑云四人一起大吃了一惊。此时四人中以黑云武功最高,他第一个赶到甘玉轩跳出的窗口望去,甘玉轩已沿下坡路疾奔向峰间山谷,不久便隐匿在了林木中。 黑云看出他轻功胜自己不少,自己绝然追赶不上,且自己更不可能置公主于险地。 黑云身后的柴嫣和李沅湘两女面面相觑,不知道甘玉轩是什么意图。屋中沉寂了片刻,聂远忽然说道:“我猜他方才是在试探我。” “试探?”柴嫣不解道。 聂远点点头道:“他想用那一壶茶试探我功力如何,我虽没中了他计策直接显露,但多半也被他看出了。” 李沅湘听他意思方才是在遮掩,失望道:“我还以为刚才你在山下是深藏不露,原来你这个鬼谷传人真的不会武功,可比你师弟差远了。” 柴嫣急道:“才不是……”聂远拦住她道:“这等事便不必争辩了,还是想想那甘三堂主到底是什么意图……”说到这时他突然心中一凛道:“莫非是他猜出我没有功力,这就要派人动手了么?” 黑云向来行事谨慎,嗅觉敏锐,说话间已在轩中环顾了一周,并无发现什么异常,也没有暗器毒烟,当下也不知甘玉轩到底搞的什么名堂。 见四周风声愈紧,李沅湘心生恐惧,不由退到了墙角。黑云替她遮住大风,朗声道:“公主勿忧。”随即他朝轩外厉声大喝道:“黑云长剑甲士听令!” 轩外当即便有两名黑袍长剑甲士踏入轩中,齐声应道:“在!”黑云道:“随本将军护送永兴公主殿下下山。” 两人拱手应下,一人又对李沅湘道:“兄弟们正在殿中戒备,公主殿下不必担心,请随小人下山。” 李沅湘只觉这嘲风崖渐渐诡异起来,念头突变,也不想再待,便跟着那两人出了书轩进到嘲风殿大厅之中。黑云又在轩中察看一阵,看不出什么结果,也和聂柴两人回了大厅中。 聂远回到厅中,才惊觉大厅中此时竟没了一个御风堂弟子。只剩下自己四人和六名黑云长剑的甲士,一时显得十分怪异。 柴嫣和李沅湘都不禁靠近了聂远和黑云几分,黑云问那几名甲士道:“这大厅里的御风堂人怎地就一个也不见了?” 一个甲士道:“禀将军,他们寻了些杂七杂八的理由出了门,一溜烟就四散而走没了踪影。他们走得飞快,兄弟们追他们不上……” 众人一听都暗道不好,黑云当机立断道:“山上有诈,速速下山!” 说罢门旁的两名甲士率先冲出殿外,他二人方一推开殿门,大风蓦地呼啸而入,众人都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黑云护着李沅湘走在两名甲士之后,另有两名甲士分列他二人两侧,最后又有两名甲士殿后,便匆匆顺着山径望山下而走。 聂远和柴嫣连忙跟上李沅湘一行人,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耳听得周围风声渐渐止歇,众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又走了片刻,聂远和黑云突然一齐站住道:“不对!”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环顾四周,却见周围不知何时变得雾气弥漫起来,湿气入鼻,目不能见五步之外,众人方才放下的心霎时又悬了起来。 “我们走错了路。”聂远说道。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七十七章 同诉衷情 “走错了路?这怎么可能?”柴嫣疑惑道。 聂远稍一思索,向众人解释道:“我料想我们从一出门就走错了路,那时我们走得太快,忽起一阵大风,又旋即停凤起雾。我们只顾赶路下山不辩方向,这山中四面八方又都是一般场景,大概已经走上了歧路。” 他正说话间,四面八方的雾气又愈发浓郁了起来。众人都对迷雾心怀惧怕,不由互相靠近了些。 柴嫣奇道:“怎么会突然起这样一场雾……真是奇哉怪也。” 聂远道:“天道无常,为将者不识天文、不知地理,乃庸才也。定是有能人设局,邀我等入瓮。” 李沅湘对他两人所说毫不关心,她是金枝玉叶,娇生惯养,只觉又寒冷又困倦,身子不由得连连瑟缩。黑云见她撑不住寒冷,解下身上黑云白袍道:“殿下,末将战袍虽然粗陋,但也能略一御寒,请公主殿下保重凤体。” 他解下白袍之后,便露出了贴身穿着的一层宝衣铁甲。这一身宝甲黑彩相间,轻薄便捷,防护性能却与陷阵冲锋的重甲相差无多,实是军中一件难得的护身宝物。 李沅湘接过白袍披上后,已没了起先上山时的精神,颓然问黑云道:“黑云大哥,我们会不会困死在这里……要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跟你回金陵。这么久不见,我也有些想爹娘和我通哥了……” 她此时又一次身陷山中,不由想起了那时和柴荣困于太行山时的夜晚,心里暗道:“唉……我的一柄宝石玉剑多半被他找到了,真是便宜了他……” 她又幻想起自己还没试过的建康皇宫公主生活,一看见眼下却在这里饥寒交迫,便愈发的心中忧烦。 黑云见她不悦,坚决道:“殿下无忧,大雾封山不过是一时天象,不能持久,自有散去之时。” 李沅湘哀怨道:“要是一直这样呢?我们连路都看不见,倘若下一步就掉落悬崖了可怎么办?本姑娘可不想落个粉身碎骨。” 黑云也心中郁闷,他在江湖上苦苦追寻数月,好不容易找到李沅湘,现在却不能将她带离险境。 但他从来做事谨细,留有后手,当下又告诉李沅湘道:“上山之前,末将已派了两名亲信去城中集合人马,想必他们不久就会前来营救。” 但他虽与李沅湘说是不久,却也预料至少要几个时辰,心中始终有一种隐隐的担心。 “那就好,本姑娘正好也走不动了……黑云将军是我们吴国……不,唐国最厉害的将军,有你在旁,我也就不担心了。”李沅湘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垂头丧气地靠着一棵大树坐了下去,闭上眼睛不想再动。 云雾之中确实凶险重重,众人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行走。聂远沉默许久,用清澈的眼眸看向迷雾,忽然说道:“我想我们要去找到御风堂,那或许是最安全的路。” 李沅湘坚执道:“本姑娘不想去了,要去你们自己去吧。”说着她竟靠着树干迷迷糊糊地睡了去,黑云又连忙令一名甲士脱下他裹着的黑袍,盖到了李沅湘身上。 聂远和柴嫣虽然也各自疲惫,但像李沅湘这般,在这种情况还若无其事地就地睡去,他二人还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聂远环顾一周,见大雾没有消散势头,思索一番,对柴嫣道:“我们走吧。” 柴嫣对上聂远看她的目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黑云心中只有保护李沅湘一事,对聂柴两人何去何从毫不在意。两人遂和李沅湘一行分开,朝着聂远选定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踏上了路程。 山路本就难行,又加迷雾正盛,两人都走得战战兢兢,不敢快走,但还是很快就看不见了李沅湘等人的身影。 于团团迷雾之中不辨日月,两人不知跋涉了多久,竟开始觉得天色渐渐昏黑下来。又过不久,聂远和柴嫣走到一处低洼地时,下面的林中忽然传来一股瘴气味道。 只因聂远百毒不侵,起初还没什么反应,柴嫣连连咳嗽了数声,聂远才察出异常。两人于是又赶忙背向彼处走了不知多远,直累得精疲力竭,还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只好在一处石上暂坐少歇。 这短暂的安坐间,两人既看不见来路,也看不见去路,反而慢慢静下心来。他们都觉茫茫虚无之中,自己从何处来、到何处去都茫然不知,除了身边一人,这世界上再无他事与自己相干,心中不免又空灵、又迷蒙。 但他们又唯恐失去了这个最后的依靠,都不免靠得近了些,在这个迷雾般的世间相依相偎,相濡以沫。 “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这次上山会不会是一个错误的选择。”聂远想起这数月来的旅途终于要结束在这座山中,一时感慨,开口说道。 就在这万籁此都寂的山间,柴嫣才听出他的说话声原来这么清灵。就像……对了,就和那个与黑袍客纠缠不休的白衣女的嗓音一般无二。他二人的声音一齐在柴嫣心中响起,竟如同琴瑟和鸣,虽是一男一女,但却十分神似。 聂远说的这话有了些丧气,柴嫣见他也有这种情态,心中为之一动,劝慰他道:“不会有事的,谭老道长不是也在山上嘛?我们都还没见到他,他怎能输给他一个老头子?” 聂远略有不安地看向云雾弥漫的天空,说道:“可我心中隐隐觉得,这山里很快要生出一场大风雨。” “就像十年前一样,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 聂远耽于追思,兀自忧心忡忡着,突然觉着肩头微微一沉,不由得心中猛的一颤。 他不必侧头看,便知是柴嫣轻轻依偎在了他的肩膀上,又听她柔声说道:“你听见了吗?” “什么?”聂远微微颤声道。 “鸟儿的声音。” 聂远按着柴嫣所说,细细去倾听起周围声音,果然听见一串若隐若现的哀婉鸟啼。这鸟啼声一唱一和,似是殷殷关怀,又像是互诉衷情。 柴嫣的话语越来越轻,似是怕扰乱打断了鸟鸣声,依在聂远耳边道:“它们一定是迷失在雾中的两只鸟儿,相依相伴在一起。它们为了防止找不到彼此,就一直唱着歌。” 聂远点了点头,这时天色晚了下来,两人都觉愈来愈冷,不由得互相靠紧了几分。感觉到柴嫣身子冻得微微发颤,聂远轻轻将手绕过她背后,将她抱进了自己臂弯。 碰着柴嫣另一边嫩肩的这刹那间,聂远胸中一热,什么天下苍生、雄心壮志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唯一想的事情,只有紧紧抱住怀中这个女孩,不让她走失在迷雾中。只剩下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剩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他生平还未尝过男女情爱间的诸多欢喜和苦楚,也不知到底什么叫做刻骨铭心的爱恋,他只觉得柴嫣自踏入他生活到如今,早就再也不能承受她离开。 柴嫣也晕红了双颊,柔声道:“聂郎……聂郎……其实,我一直有话想对你说……”她说话时也期期艾艾起来,又蓦地戛然而止。 她的气息芳香如兰,聂远不敢看她眼睛,轻轻说道:“嫣儿,你不必再说,我都已经懂得。这些日子我终于明白了,我再也离不开你,我如今只想与你朝朝暮暮相依相伴……” 聂远余光瞥向怀中的柴嫣一眼,却见她瘫在自己怀中,面目安详,紧闭着双目。 聂远霎时大为心惊,正要探她脉搏,这刹那他突然觉得后腰一酸,眼前昏花起来。他当即暗道不好,环顾一周不见敌影,只好强自清醒要抱起柴嫣离开,但他刚趔趄了一步就支撑不住,终于仰面倒在了地上。 余光看见柴嫣趴在自己胸口,聂远要伸臂抱她,但已经没了力气。他的意识也终于模糊不已,在片刻后丧失不见……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七十八章 爱别离 混混沌沌之中聂远不知睡了多久,一直到得双眼被明亮的日光刺得点点生痛,意识才渐渐苏醒过来。 睁开双眼,昨夜的迷雾已经不知于何时消逝不见,才见四周树木丛生,百草丰茂。而此时正是烈日当空,竟有了入秋以来难得的灼热。 聂远没有心思理会这烈阳,虽然这烈阳使得他坐卧不安,心绪杂乱。他环顾四周,昏迷前怀中的女孩不出预料地不见了踪影。 聂远用力按揉着昏沉的脑袋,临睡前那一张俏丽的脸庞,在药力的作用下已经模糊不清。但他记得清清楚楚,一直到昏迷,那个女孩还趴在自己的胸前。 欢快的鸟鸣从四面八方的草木丛中传来,仿佛在诉说着重逢的喜悦。聂远不知道那两只苦命鸳鸯是不是迷失在了昨夜的迷雾中,还是已经重逢了。 他也无暇再想,唯独感觉胸口的温热消失不见,只剩一阵阵钻心的绞痛。 “阿嫣!”聂远站在空旷的路旁,跳到大石之上向草木林中眺望,却见一群群飞鸟在丛林中飞来飞去,始终瞧不见一个人影。 聂远心中一阵愤恨,又是一阵懊悔,恨到极处,聂远突然怒喝一声,“刷”一声拔剑出鞘,又狠狠一剑插入了身旁一棵巨木之中。 “啪啪啪啪……”一连串抚掌声突然从附近传出。聂远霎时暗吃了一惊,一回首却见一个黑影自草丛间飘然而出,那黑影婀娜妖娆,正是转魂。 转魂走到他面前五六步处站住,说道:“一剑刺入最为坚硬的檀木,看来聂少侠内伤已大有痊愈之态,连我都有点佩服了。” 聂远略一心惊,但随即一收手抽出长剑,对转魂道:“你应该记得你当初说过的话。” 转魂面色冷清,点点头冷声道:“我自然记得,我说过我们正邪不两立,再见时就要刀剑相加。所以你以为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今天就是要来找你麻烦。” 聂远心头一紧,新仇旧恨、各种疑团一起涌上心头,当即厉声说道:“是你动了嫣儿?你把她藏去了哪里?还有她身上的苈火毒也是你下的,是也不是?” 转魂长舒口气道:“你说得一点不错,可是你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聂远心头一急,喝道:“你说不说?!” “你现在很着急是么?我听说人在这种情况下什么都做得出来,我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转魂笑道。 聂远不再答话,一抖长剑刺向了转魂胸口。转魂“啧啧”叹了两声,衣袖一甩,轻轻一抬手捏住了剑尖。 聂远竭尽全力却无法刺动分毫,转魂面无喜怒,冷冷说道:“你现在连一个三流剑客也不如。”随即她运内功轻轻一弹,聂远只觉手上一阵刺痛,但仍咬紧双牙,牢牢握住剑柄不肯松手。 “还不放?”转魂眉头一皱,又猛地发力于剑尖。聂远没有内力可灌注在剑身上,那剑身当即“咔嚓”一声断成两截。这一下断剑之后还颇有余力,聂远连连向后趔趄了数步,手中只剩半截断剑。 见聂远兀自气愤难平,转魂竟然略有得色,随即她向旁边款款走了两步,往身旁古树上一靠,朝身后悠悠说声:“带她出来吧。” 聂远心中一颤,却见柴嫣面色虚弱,正被她身后一人从草丛中推出。 背后那人一只铁钩顶在柴嫣咽喉,一只手推着她的后腰,此人正是寒鸦四杀勾魂客。 “你想怎么样?”聂远恨恨道。 转魂不由得失笑道:“鬼谷传人遇到了险境,竟然先问他的对手想怎么样,而不是问自己该怎么做?” 聂远稍稍冷静了些,看向柴嫣,见她正用余光看着脖颈上的铁钩尖,连气也不敢喘一口。她面容十分惊惧,又带了许多憔悴,不知是因为残毒复发、还是转魂对她做了些什么。 转魂看见聂远一门心思扑在柴嫣身上,尽是担忧,又不忍嘲笑道:“聂大侠,我真怕你一冲动做出来什么傻事。算了吧,我可以告诉你我还没动过她,但接下来我动不动她,就看聂大侠你了。” “你想要挟我?”聂远问道。 转魂道:“没错,可你能奈何我么?” 这时候柴嫣突然小心翼翼地说道:“你……你敢动我,我哥哥和整个鬼谷派的师祖师爷、徒子徒孙都不会绕过你的。” 转魂一听到“师祖师爷、徒子徒孙”这八个字,心中突然微微一颤,随即又沉静下来,微微笑道:“你们鬼谷派满门上下就只剩三个人,会不会断子绝孙也是难说,又哪里来的师祖师爷?还说什么报仇雪恨?” 聂远盯着转魂,突然微微一笑道:“你觉得能凭她要挟我?” 柴嫣心口一苦,转魂摇摇头叹道:“如果聂少侠非要执迷不悟,我现在杀她、杀你都可谓易如反掌,不过我终究还是顾忌些鬼谷老家伙……不管怎么说,不论我问你什么,你都不肯说么?” 聂远看向柴嫣,一切的话便无法再说出口,昨天说的那番话还在耳边回旋。聂远心中一痛,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柴嫣虽然害怕,但还对转魂狠狠道:“你要是敢动了我们两个,一定跑不了的。” 转魂幽幽道:“聂少侠为了保存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牺牲自己挚爱情人的性命,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后悔啊?” 聂远心中已近崩溃,但他当即又镇定下来,随手将手中断剑向空中一扔,朗声笑道:“情人一场,多少有几分感情。但既然横竖保不住,那便也罢了,总不能把自己的性命也送在这儿了。” 柴嫣听到这时脸色猛地一变,禁不住浑身发凉,又听聂远云淡风轻地说道:“告辞。”说罢转身要走。 转魂干笑了一声,走到柴嫣面前道:“你想用计激我放她?天下哪有这等好事?你还要走,那我便动手啦。”随即她手已放在了柴嫣咽喉上。 柴嫣突感咽喉传来一阵窒息,不由得扬起了头,怔怔从眼中流下两滴眼泪。转魂看向聂远,仍见他甩袖慢走,毫无留恋。 转魂看见柴嫣痛苦的神情,又望着聂远决绝的身影,“啧啧”叹了口气,开口嘲弄道:“全天下男子无不薄情寡义,看来果然没有一个例外的。鬼谷派别的本事一窍不通,这一门薄情寡义的功夫倒是休得炉火纯青,一代更比一代放荡无情。” 聂远更不作答,只是装作真的放荡不羁,心里却有如刀绞。又听转魂继续说道:“其实同样身为女人,我又何曾想为难柴姑娘?这样罢,你只需将你那些风流韵事一一和姐姐我说说,姐姐听得高兴,我也就放了柴姑娘。” 聂远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有那么几件风流韵事本也不是什么奇事,只怕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这时柴嫣突然想起聂远那一口清澈的嗓音,和潞州那追寻黑袍客的白衣女颇有契合,恰如琴瑟和鸣。 而当初在梧桐客栈和潞州时,聂远看那白衣女的眼神,就如久别重逢一般。柴嫣当下心中起疑,也不顾转魂掐着自己咽喉,大声说道:“姓聂的,潞州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到底是谁?” 转魂突然说道:“这我倒可以告诉你,那个姑娘本来美貌得很,也和柴姑娘你一般活泼可爱。可惜啊,她本来和聂少侠正如胶似漆的时候,被我们寒鸦盯上了,聂少侠正忙于他的武功进境,不想惹上这个麻烦,从此就和她一别两宽了。” “是真的吗?”柴嫣盯着聂远道。 聂远未答,转魂又说道:“还有那位饮雪楼主,你以为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真能有看遍天下武斗的本事么?她不过是旧情难断,天天跟着聂少侠罢了。” “还有那个绝剑门的万姑娘……哦对了,柳叶刀的柳姑娘和聂少侠从小就是青梅竹马,你不会不知道吧?” 柴嫣回过神来,冷笑一声道:“你说的没有一句真话,他会为了救我武功尽失,又怎会有你说的为了武功进境而抛弃旧情这种事?更别说其他的那些无稽之谈。” “你以为他在武功和你之间选择了你?其实他自己清楚得很,他不论做什么,武功尽失都是免不了的,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既然如此,为何不拉柴家这个强援一起下水?”转魂说道。 “你到底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聂远疑惑道。 转魂“唔”了一声,放开柴嫣咽喉,玩弄着自己手指道:“我为什么在这里?这个问题柴姑娘不知道,但聂少侠肯定明白得很。不过我到底杀不杀这个小姑娘好?勾魂,你说呢?” 勾魂客面色铁青道:“杀了她,那个姓聂的眼也不会眨一下。”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那我就放了罢。”转魂说罢便转身缓缓离开,勾魂客也收回了铁钩,跟随转魂而去。 片刻间两人就已走远,柴嫣怔怔站在原地,一面觉得难以置信,一面又噙着泪水望向聂远。她期盼着聂远一定会过来与她好言劝慰,她都已经想象出了聂远那副常常出现的、支支吾吾的神情…… 过得半晌,聂远竟尔闭上了眼,他按了按头,颓然转过了身。 这一幕在柴嫣心中有如雷击,她当即跑上前几步大声问道:“你为什么不救我?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不是。”聂远沉声道。 柴嫣见他突然变得冷漠,内心又不由一阵发凉,问道:“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聂远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若是告诉她她想知道的事,她就再无忌惮。按照寒鸦的作风,也就更不可能会放过你。” “那她到底想知道什么事?”柴嫣脱口问道。 聂远望了望不远处的几座峰头,说道:“我虽然不确定,但她在此处出现,多半是为了那一件事……” 柴嫣见他犹犹豫豫,微微呜咽道:“我知道了,你根本就不知道她说什么事,你就是在唬我。而且你就连唬我也不愿意好好唬,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聂远仿佛突然下了决心,看向柴嫣眼睛道:“那我告诉你,这件事真相就是,我师叔当年根本没死,他早已化身成了两个人。” “怎么可能?”柴嫣惊诧道。 聂远继续道:“他手中有剑时是黑袍客,手中无剑时是金面猴,这就是真相。”说罢他紧紧一皱眉头,狠下了心,决然转身离去。 “阿远,你说的是真的吗?”柴嫣又追上两步道。 聂远背向柴嫣,又闭上了眼睛,摇摇头道:“是真的。”说罢他竟不顾柴嫣,快步向没有山径的丛木中走去。 “你为什么还要走,”柴嫣大声叫道,“我已经原谅你了。” 聂远脚步稍一停顿,说道:“若有机会,我们会再见的。” 柴嫣眼见聂远愈走愈远,连忙向着他背影追去。然而她方才走了几步,突然感觉到心口一痛,五脏六腑竟开始灼烧。 柴嫣秀眉紧蹙,眼前一花,颤声道:“你会回来的……对吗?”她要去扶路旁的树木时已来不及,蓦地倒在了地上。恍惚间聂远越走越远,终已不顾……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七十九章 怨憎会 八龙山囚牛岭上,一座雅榭迎风而立,雅榭外编钟、琴瑟一应俱全,数名舞女随之翩翩,歌声悠扬随风飘转,甚为悦耳。 榭中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放着几碟小菜,一壶美酒。两个男人正对坐饮酒,欢笑畅谈。 其中一人正是三当家甘玉轩,他自是一副胸有成竹的自得模样,一边把玩着手中金樽,一边用余光看向通往岭头的山路,等着弟子传来的消息。 他对面那人一般的衣饰华贵,雍容大气,正是御风堂四堂主甘玉榭。只是他此时却是坐卧不安,远不及甘玉轩这般从容,几次要站起察看,都被甘玉轩拦下。 过得不久,一名御风堂弟子忽地飞一般跑上山来,甘玉榭看见他急匆匆的模样,暗道不好,连忙迎上道:“情况怎么样了?” 那弟子连连喘了几口粗气,拱手道:“禀报四……四堂主,大事不好,三堂跟踪那聂远的两个兄弟突然没消息了。” 甘玉榭“啊”的惊叫一声,连忙镇静下来。仍忍不住心绪慌乱,不由得左右踱步,无计可施。 甘玉轩见四弟失了分寸,走上前对那传信弟子道:“你先下去吧,吩咐各路兄弟,在山上见了生人不可贸然跟踪,只需立即就最近堂口传回消息。”那弟子应了句“遵命”,便又翻身离开了。 甘玉榭慌慌忙忙道:“三哥,这可如何是好?看来我们这一回是引虎上山、引狼入室了啊!不想那鬼谷传人竟如此了得。” 甘玉轩不以为然道:“四弟,你但凡遇上些事情,就没有半点你赏乐时的风流了。” 甘玉榭“唉”的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就道那鬼谷传人不好对付,偏三哥你这般固执。” 甘玉轩笑道:“四弟放心,我自潞州见他时,就看出他脉象混乱,昨日一试,更确信他全无内力。” “既然如此,三哥的意思是,有别的高手在御风堂眼皮底下动了手?”甘玉榭问道。 甘玉轩点点头道:“一切都在大哥预料之中。” …… 一处不见日光的潮湿山坳处,转魂正静静坐在一块布满苔藓的大石上,侧着头款款梳理着自己垂下的长发。勾魂客坐在她背后十余步外的树枝,时不时逗弄逗弄经过的飞鸟寒蝉。 一个瘦长黑影突然闪转腾挪而来,连杂草丛中的小虫都还来不及被他惊起,他已静静停在勾魂客所在的树下。 “主人在等你。”勾魂客道。 瘦长黑影正是梭镖客,他望向转魂的背影,只觉她融于黑暗之中的背影,凄美之极。梭镖客的眼神稍一回避,勾魂客又道:“你还在等什么?” 梭镖客问道:“主人见过那个姓聂的了?” 勾魂客点了点头道:“见过了,还顺便杀了两个跟踪的小鬼。” 梭镖客走过勾魂客所在的树下,径直往转魂所在走去。到得跟前,梭镖客微微躬身道:“主人,我来了。” 转魂微微侧过头来,问道:“有人看见你么?” 梭镖客摇头道:“甘玉厅和甘玉堂还闭门未出,甘玉轩和甘玉榭也不知现在哪里,御风堂除了他们四个,应该无人再有本事能看见我。” “你确定他们没有跟在你后面?”转魂问道。 梭镖客答道:“属下虽没把握一定胜过那四个姓甘的,但若是被跟踪,至少不会毫无察觉。” 转魂点点头道:“很好。” 梭镖客犹豫半晌,终于说道:“主人凡事小心,属下先行告退。”说罢转身欲走。转魂突然叫住他道:“你还有事情要说吗?” 梭镖客站住道:“主人,中原传来消息,沙陀李氏已经完全覆灭,除了幽云归于契丹,关内、河南、河北、河东诸道都被金刀王刘知远率兵平定,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只是……灭魄大人对于您私自调动四部人马行动,似乎颇有不悦,恐怕要怪罪下来。” 转魂点点头道:“我知道了,灭魄那边我自会应对,你不用担心怪罪到你身上。” 梭镖客连忙道:“主人,属下不是这个意思。是属下要跟随主人潞州一行,灭魄大人若是怪罪下来,也该先怪罪在属下身上……” 转魂突然打断他,柔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多谢你了。” “属下不敢。”梭镖客又赶忙道。 转魂长长叹了口气道:“往事依稀,我还记得二十年前入寒鸦时,你已是寒鸦中崭露头角的好手了吧。” 梭镖客道:“主人天资非凡,短短十余年里的武功进境,已经让属下望尘莫及了。” 转魂轻轻闭目摇头道:“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呐!十余年已能让青丝中生出几丝白发,又怎能说成是‘短短’?” 梭镖客不禁失笑道:“是,属下日复一日在杀戮中度过了几十年,竟然将十年长短也习以为常了。” 转魂稍稍沉默了片刻,将长发捋顺铺到了身后,又转过身来看向梭镖客,梭镖客连忙低下了头。 “你靠近我些。”转魂道。 梭镖客略一迟疑,心道转魂必是有什么机密任务要安排于他,便走到了她身旁。却见转魂随后朝他莞尔一笑道:“我一个女人之身,在寒鸦中殊为不易,这十几年来多谢大哥你照顾了,不过我竟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梭镖客当即一阵惶恐,低头拱手道:“是主人为组织立下了汗马功劳,灭魄大人对您青睐有加……” 转魂轻轻一挥手示意他不用再说,又笑道:“你也太过敏感了,寒鸦里无人可与言说,我只是随口与你闲谈几句,没有要为难你的意思。” 梭镖客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不言。转魂又问道:“我想要问你一个人,你应该知道是谁。” 梭镖客道:“主人是说黑袍?” 转魂点点头道:“不错,自他几年前叛逃以来,你有没有察觉到他什么反常的地方?” 梭镖客思索一番后道:“自我带他入这一行,他似乎一直都是这般面如死灰的模样,连我也看不透他。” 转魂道:“有人说,他之所以叛变,是因为他已经不是他。” 梭镖客稍一反应,随即明了其意,疑惑道:“可我清清楚楚认得他的脸,也记得他的剑法,怎么会……” “封于烈的霜寒九州和他系出同门,本就相似。至于冒充他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用面具、易容都不是难事。”转魂道。 梭镖客霎时大惊道:“主人是说封于烈没有死?” 转魂点点头道:“他不但没有死,恐怕还拿到了组织里的一些东西。” 梭镖客当下觉得不可思议,又听转魂道:“他还有另一个身份,金面猴。” 梭镖客霎时又大吃了一惊,他连忙细细回忆起当天在潞州的经过。那时黑袍客正与自己交手时突然退开,他短暂消失在自己视野的片刻之后,金面猴便突然现身杀了甘震。 梭镖客愈想愈是觉得毛骨悚然,说道:“所以他杀了甘震,要再将闭关数年的甘玉厅逼出山来,再来将他卷入和寒鸦的仇杀中,这样便说得通了。” 转魂点点头道:“而且这件事若是真的,鬼谷一定也是知道的。” 梭镖客沉思半晌,对转魂道:“属下这就派人把消息送给灭魄大人。”说罢他转身便要离开,转魂忽然伸手按在他肩头,梭镖客回头看向她,却见她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梭镖客不解其意,转魂继续说道:“这件事还未坐实,一旦查证是假,和私自调动四部两罪并罚,灭魄大人一定饶不了我。” 梭镖客心中纠结半晌,灭魄是他效力了数十年的老主人,从来是言听计从。可他一抬头看见转魂眼中的楚楚秋波,铁石心肠竟霎时软了下来…… 与此同时,阴、风、迂、直、山五部寒鸦杀手,已经从四面八方暗中逼近了八龙山。 …… 一连三日已过,这日正午时分,两匹马来到了江陵城外。一匹马上坐着一个美妇人,另一匹马上坐着一个俊俏男子,男子抱着一个幼年女孩,那女孩手里又捧着一只白兔。 这三人正是有落青一家,女孩有琴羽见江陵城里外人来人往,不禁喜道:“爹,娘,这里有好多人啊。” 有落青摸摸她头,琴忆雪问他道:“我们一路快马加鞭来到这里,可现在就像没头苍蝇一样,该怎么去找到你师弟几个?” 有落青也正踌躇间,突然在来往的人群中看见几人,当即一喜道:“土地爷来了!”说罢他不由琴忆雪分说,将有琴羽一把抱给琴忆雪,翻身下马便向那人群快步走去。 琴忆雪看向那群人,见那群人中倒是有六七人各持镰刀、棍棒,似是几个农户。 那六七农户的为首之人是一个白面汉子,他生得面容英武、器宇轩昂,手中持着一根包着布袋的长棍,正带着众农人往江陵城中而去。 有落青一走到那几人面前,当下一拱手道:“杨兄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那为首农人正是五行派木护教杨峰,他当下认出有落青,也回礼道:“家师常常念及有掌门,不想今日有幸在江陵相逢,杨某也感不胜之喜。” 有落青开门见山道:“不瞒杨兄弟,有某此行正是为寻师叔而来,杨兄弟消息灵通,可在此地见过颉跌前辈?” 杨峰心下一惊,压低声音道:“杨某是为门内之事路过此地,虽还没见过颉跌前辈,但御风堂广邀好手要对付柴公子,有掌门可知道吗?” 有落青喜道:“正是为此而来!” 杨峰点点头道:“此地不便说话,有掌门请随我来。” 这时有琴羽吵闹着要去听爹爹说话,琴忆雪拗不过她,只好抱她下马。有琴羽小脚方一挨到地面,便冲到有落青和杨峰跟前道:“爹爹,你们在说什么啊?” 有落青朝杨峰笑道:“小女胡闹,杨兄见笑了。” 杨峰客气几句,琴忆雪又和杨峰各报家门,众人随后便背离人流往来之处,径往山地而去。 待到远离了人群,已到了一处山脚之下,杨峰指指一棵大树,严肃道:“请弟妹陪同令千金少歇。” 琴忆雪心知那大树后定有不便有琴羽见到的景象,便应允下来。有落青跟着杨峰绕过那大树,见树干后躺着两具尸体,那尸体穿着黑袍黑甲,身旁躺着两柄长剑。 杨峰对有落青道:“三日前在下路过此处时,无意看见这两人从八龙山方向过来,被人伏击杀死。” 那两具尸体已有腐烂之象,有落青道:“莫非凶手便是……” 杨峰点点头道:“正是御风堂人。” 有落青当下暗暗心惊,一拍那树干道:“不想御风堂下手竟已凶狠如此,他甘玉厅到底想干什么?” 第二卷 秋水长天 第一百八十章 秋水长天 “想要知道答案,只能由甘大堂主亲自说出来了。”杨峰道。 有落青点了点头表示应允,随后回到琴忆雪身边,悄声将所见告与了她。琴忆雪当即一惊道:“死者是江东的黑云长剑!” 有落青恍然大悟道:“他们似乎是在报信的路上被人伏击而死,看来御风山庄是在隐藏一个秘密。” 琴忆雪想到这一回八龙山上又不知有几方风云汇聚,忧心忡忡道:“你还要去御风山庄吗?” 有落青点点头道:“我不能置师叔和师弟于不顾,但这一行谜团重重,我想你和小羽留在城里等我回来。” 琴忆雪自然明白不能让孩子随同上山,可她又想陪在夫君身边,不忍分离,一时踌躇不决。 有落青见她神态,笑道:“你不必这般忧心啊,我与那老堂主本是旧识,他多少要念些旧情。何况我这一行只是居中调解,并非是闯什么龙潭虎穴。” 琴忆雪叹口气道:“我不在你身边,你诸事小心,不可逞强。” 有落青答应下来,又对有琴羽道:“小羽要听娘亲的话,知道吗?爹爹很快就回来。” 有琴羽睁着大眼睛问道:“爹爹是去接聂哥哥和柴姐姐回来和小羽玩吗?” 有落青微笑道:“小羽真聪明。” 随即他抬起头来,又对琴忆雪道:“这几月来我们终于做了一回侠侣,在江湖上无忧无虑地浪荡了一回。如今我就是死在山上,也没什么遗憾了。” 琴忆雪狠狠一锤他胸口嗔道:“说什么傻话,我和小羽在城里等你回来。” “我送你们进城吧。”有落青笑道。 琴忆雪拉起有琴羽小手,故意装作不悦道:“我是堂堂琴家大小姐,还用你来送吗?你上山后只管专心应对,别杞人忧天,整日想着我们娘俩。” 这许多年来,有落青和琴忆雪朝夕相伴,少有彼此分离之时。此时有落青独自上山,虽然都各自装作不以为意,但心中竟都生出一阵莫名的苦楚。 有落青执起她手,忍不住深情款款道:“这次我们回去,就去拜会你父母,这是我最后一个遗憾。我要亲耳听他们再叫你一声爱女,叫我一声贤婿。” 琴忆雪转愁容为笑颜道:“真不害臊……好了,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怎么婆婆妈妈的?净说些不吉利的丧气话。你快些做完了事,早早回来就是,我们走啦。” 有落青将有琴羽抱上马背,琴忆雪也翻身上马,缓步纵马往城中而去。有落青看着她背影,想起十年之前她与自己同走天涯的旧事,久久难以释怀。 有落青遂偕同了杨峰一行,先往五行派在八龙山下的联络点而去。众人从八龙山偏峰绕山脚而行,未走得半个时辰,已看见前方三五农家房屋散落在山脚平地。 杨峰当先走上前去,一个年老农人远远望见杨峰,当下十分欣喜,连忙小跑几步迎上他道:“弟子见过杨统领。” 杨峰连忙还礼道:“吴老伯千万不可多礼,晚辈正有些事情要向老伯请教。” 吴老伯道:“好说,好说。”随即将众人引入了房屋之中。 一进屋中,吴老伯向外小心翼翼地张望一番,又严丝合缝地关上了门。杨峰见他情状,奇道:“吴老伯,怎么在家里还需这般小心?” 吴老伯不禁怒道:“统领有所不知,天杀的御风山庄!这几年来一年比一年跋扈得很,时时有眼线盯着老伯我这几分薄田。哼!要是让他知道我是何长老门下,肯定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杨峰叹道:“这些年让吴老伯您做暗哨,多有为难了。” 吴老伯摆摆手笑道:“老吴这条命都是教主救下来的,说什么难为?何教主身子可还安康吗?” 杨峰道:“教主年纪愈大,难免有些小疾,但所幸大体康健。” 吴老伯点点头道:“那就好……喔对了,我正要告诉杨统领,这几日监视这里的人手突然多了几个,外出打猎砍柴的几个兄弟也说,这几天山上来了不少有武功的人。” “请问老伯,都有哪些人上山了?”有落青问道。 吴老伯道:“先是来了几个穿黑袍的军爷,像是在找什么人。但他们没找到,就又回城去了。” “那两个死者!”杨峰和有落青同时一惊。 吴老伯继续道:“除了这一批当兵的,其他的都是草莽路子。有带刀的,使剑的,耍拳用枪的,喔……还有几个探路的小道士。” 杨峰和有落青又一惊道:“怎么正一教的道士也来了?” 众人正筹谋商议间,突然听得屋外一阵混乱,又传来几声马匹乱嘶。众人都心下一惊,杨峰当即问道:“吴老伯,这山里可有匪患吗?” 吴老伯霎时惊慌失措,急道:“这山里御风堂一家独大,从没来过什么山贼啊!” 杨峰点点头道:“老伯不必惊慌,任尔哪路人马,先尝尝杨某这一杆长枪!” 说着他身后众弟子已经各自从包裹中取出兵刃,杨峰也猛地将布袋抖落,绰起布袋中藏着的一杆六合梅花枪,猛地开门冲了出去。 有落青也紧随其后跃出,却见二十余骑突然从大路冲来,眼下正四处劫掠。 杨峰不由得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哪里来的杂种?”说罢他更不等敌手打话,已然手起一枪将一人刺下马来。随即又翻身上马来往冲突,如入无人之境,片刻间便连搠数人落马。 众人见得杨峰枪法威猛,当下不敢大意,早有四名健壮骑手各持长枪弯刀前来围攻。只见杨峰毫无怯意,将长枪轮转如飞,应对自如。 他一手枪法变化多端,时而使出刚猛霸道的项羽“霸王枪”,时而变为迅捷凌厉的赵云“子龙枪”,时而又化为精妙多变的郭子仪“汾阳枪”。他将三路枪法变幻使出,招式竟似无穷无尽,霎时便杀得那四名骑手左右支绌、欲退不能。 战到七八回合时,杨峰突然手起一枪,势如闪电,已刺了一人下马。随即只见他枪法一变,又换成个罗成“梅花枪”。只见那枪浑身上下,若舞梅花,遍体纷纷,如飘瑞雪。四名骑手遮拦不住,只听得连声惨叫,一杆梅花枪下已只剩四匹空背之马。 其余众骑手无不胆战心惊,连忙勒马退到一团。有落青还未出手,见了杨峰这一手枪马功夫,已不由得连声叫好,又不由得暗暗惭愧。 这时又有七八匹马自大路而来,却见为首三人各带兵刃,左首一人魁梧壮硕,但缺了一耳;右首女子耳挂圆环,腰悬两柄弯刀;中间一人脸上有一道斜画而下的刀疤,面容冷峻可怖。 左首男人正是七狼第三的沙狼,右首女子乃是七狼老四猞猁。猞猁当下纵马上前几步,扬刀指杨峰道:“大漠七狼杀到!识相的就给我老娘滚一边去。” 这时杨峰一人横枪立马,身后一众五行派弟子都趁机取了兵刃拥上前来,和对面众骑对峙。猞猁和沙狼中间那人见杨峰气魄非凡,纵马上前拦住猞猁,对杨峰道:“在下乃是漠南七狼第二,人称灰狼,不知高手在此,多有冒犯。” 人说灰狼乃是大漠七狼中武功最高的一个,有落青和杨峰当下不敢小觑。又听灰狼道:“正所谓‘不打不相识’,灰狼有意和阁下做个兄弟,不知道肯不肯赏光。” 灰狼见杨峰非但枪法超群,马术更是非凡,有意拉他入伙。杨峰当下冷笑道:“七狼胆敢涉足中土,若要厮杀,杨某奉陪不死不休。千万休要说什么称兄道弟,真是辱没了我五行派的名声!” 灰狼脸色骤然变得铁青,但心道自己未必能迅速将此人杀死,耽误时机,便一拉马缰绳道:“灰狼不敢造次,只想提醒杨兄弟,话不要说得这么绝。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沙狼还想再说,灰狼厉声喝道:“我们走!”说罢便率着众骑手匆匆离开了。 杨峰心中隐隐不安,下马与有落青商议道:“不知大漠七狼涉足中原到底所为何事,有掌门可有见教?” 有落青摇摇头道:“若说是寻仇也不必这么大派头,只怕另有所图。莫非……莫非是御风堂拉来的又一强援么?” 杨峰当下紧紧一握枪杆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到了御风堂中,一切便也都清楚了。” …… 聂远走在蜿蜒无际的山脉之上,这几日他以清水野果为生,似乎是一个苦行僧在进行着朝圣前的斋戒,要清除掉心中所有的杂念。 望着一座座清冷的山头,记忆一段段的涌上心头。这里的每一条山径之下,都埋藏着当年那一场大战中的各路英雄所挥洒的鲜血。 一条清流从山涧中潺潺流过,天色向晚,正是一派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的隽秀清丽之景。 聂远走在崖边的小路上时,当年的厮杀声、呼喝声又重新萦绕在耳边,刀剑齐鸣,血如泉涌。那山涧中的泠泠溪水,一半是眼下的清流,一半却已变成了十年前的殷红之色。连清冷明朗的天空,也渐渐变得愁云惨淡。 聂远是在顺着记忆行走,亦或者说,是十年前的自己在为他引路。当年他是独自走过了这条山径,如今还是如此。 螭吻峰。 一座饱经风霜的石碑,孤傲地伫立在路的尽头。聂远已经明白,甘玉轩提点李沅湘去螭吻峰,其实是在唤起他的记忆,因为螭吻峰上没有宫,没有殿,没有水,只有一片荒芜。 往事依稀。 十年前襄阳外鲤鱼山春秋寨一战之后,封于烈和颉跌博才知灭魄意不在春秋寨,而是在御风山庄。 击退鲤鱼山的寒鸦半壁主力后,除了有落青重伤留下,其余人尽数赶往了江陵。一行人浩浩荡荡,一路上五里一小战,十里一大战,终于步步流血地杀到了八龙山下。 此时灭魄已经亲率寒鸦精锐抢得先机,占住御风堂总堂的各处关口。四杀、八鬼也都倾巢而出,又买通、威胁了数路流寇和流浪杀手助拳,大有一统武林之势。 但封于烈一方也非等闲,而是汇聚了当时武林几乎全部的绝顶高手。江湖四老中除了少林派第一武僧智璇未至,鬼谷子颉跌博、五行派何长松、绝天门封于烈三老一朝联手,又有不世出的正一教紫霄真人谭峭率徒相助,御风堂四大堂主坐镇本堂,一众青年翘楚更是数不胜数。 两派人马在汇集到此处的路上又各自召集了近千好手,两方相见更不打话,这一战直杀了三天三夜,杀遍了八龙山八座峰头,直杀得风云变色,长河倒流。 开始厮杀的第二日,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八龙山:寒鸦经营了百余年的两大最为隐秘的总舵,被两股神秘力量突然摧毁。其中的诸多金银、兵甲、乃至于其全盛之时控制朝堂的兵符等物被尽数掠夺销毁,片甲不剩,世代基业霎时灰飞烟灭。 这两股神秘力量对封于烈来说却并不神秘,只因他们一个是章骅,一个是夏侯中。而他们所率的两支绝天门精干,也就是封于烈最后的绝杀。 本已伤亡惨重、四分五裂的正派各门得知这一消息,无不精神大振,又与占据地利的寒鸦精锐逐个峰头地厮杀争夺起来。 而寒鸦征集的流亡贼寇大多离心离德,但寒鸦八部却都是在江湖上早就无处容身的亡命之徒,此时反而谨遵灭魄诸道命令拼死搏杀,要博得一线生机。 因为巨大的伤亡,封于烈只好在第三天一早放缓了进攻。他在等待章骅和夏侯中这两只得胜而来的生力军,来做扭转战局的那一枚棋子。 可是一直到第三天晚上,他两人和他们的绝天门最后两路精锐,始终没有出现…… 聂远走上秋风萧瑟的螭吻峰头,这是封于烈和灭魄最后决战的地方。 紫霄真人谭峭不出意外地提着酒,迎面看向聂远上峰的路口。黑袍客临风站在崖边,大风将他长发吹得凌乱作一团。 这时一道灰影突然借着风势一跃而出,他紧闭双眼,站定在了峰前的石碑之上。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御风堂大堂主甘玉厅。 “鬼谷传人,老夫一直在等你。”甘玉厅突然朗声说道。 这时竟忽有一道箫声悠悠自崖下飘来,众人无不听得凄神寒骨。紫霄真人大笑数声,又蓦地将酒水向崖边随手一洒。 酒水一出酒壶,霎时被狂风吹得四散纷飞。又听紫霄真人纵声长啸道: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归万古尘!”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大贵之签 殷红的枫叶随风萧萧而下,剑眉星目的少年正悉心感受着四面风声,手中紧紧握着一柄青璁长剑。 “荣儿,出手!”颉跌博突然说道。 柴荣将手中青冥剑一抖,剑尖如飞花般点点朝颉跌博身上点落。颉跌博长袖一挥,扬起一柄青锋剑左右格挡,空中霎时火星四溅、青光闪烁。 “你这一套杂路剑法求准求精,高手面前招招不中,当换成鬼谷捭阖剑!”颉跌博突然厉声道。 柴荣当即应道:“是!”随即翻身舞个剑花,转为鬼谷捭阖剑攻向颉跌博。这一路剑法飘忽不定,纵横潇洒,柴荣也已大致使得纯熟。 颉跌博不由赞道:“好!有几分模样。”说罢继续出剑迎击。 两人一连过了十余招,柴荣只觉剑势太过随心所欲,后招不足,无法破解颉跌博的防备,又一连用上“揣”、“摩”两路鬼谷剑法。颉跌博又出言赞道:“好记性!”说着又一连数剑将他格开。 两人你来我往,御剑如飞,眨眼间就已过了三十余招。柴荣能与师父打得有来有回,心中正暗自欣喜,突然听得颉跌博道声:“小心,为师要出手了!” 说罢颉跌博右手舞个剑花,左手运上了一成掌力,平平推向柴荣胸口。柴荣也御气于剑与他拆招,却见颉跌博左掌右剑交错而出,使得他一时应接不暇。 柴荣又念个剑诀,使出鬼谷“反应”、“飞箝”两路剑法全力应对。飘在空中的片片枫叶被剑气所划伤,哀婉落地。 柴荣一边拆招,一边已经连连后退了十余步。一直到得墙边,他突然纵身一起,在墙上重重一蹬转身刺来。 这一下形势立变,颉跌博稍一迟疑,只觉周围空中突然生出点点青光,又眼前一黑,四面八方仿佛都是剑影。 柴荣这一剑已运上了八成内力,又凌空点出“雨雾衡山”的诸多假招,虚实不定,杀气四溢。颉跌博心中一寒道:“好一招阴冥众山!杀气这般浓烈。” 颉跌博心知柴荣虽无心伤他,但内力已出,无有收回之法。颉跌博当下也不敢怠慢,暗暗在掌心多运了几分掌力,一掌径直迎上柴荣最为凌厉的那一实剑上。 两人身边的落叶骤然间被狂风裹挟般飞舞起数丈之高,柴荣和颉跌博内力一撞,各自退开到了数步之外。 颉跌博略一喘气,随即吐纳如常,柴荣拄剑停步,还是一声闷响,重重撞在了墙上。 柴荣连忙运起鬼谷的阴符七术心法调养,片刻之后,便也大体恢复。他当下收剑行礼道:“师父武功如此高深,徒儿竭尽全力,仍不能撼动师父分毫。” 颉跌博微微颔首道:“你的天资比之远儿毫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单从你这几十招间表现出的武功来看,你已将五行派的金、土、火三路功法融会贯通到了剑法之内,‘阴冥众山’也使得威力不俗。只是鬼谷剑法中的‘捭阖’、‘揣’、‘摩’、‘反应’、‘飞箝’五路你固然能过目不忘,依样画葫芦,但却远远没能发挥其威力。” 柴荣连忙道:“多谢师父提点。” 这时突然听得一人抚掌大笑,路过篱笆院外道:“天地反覆兮,火欲殂,大厦将崩兮,一木难扶;苍天有令兮,欲传明主,明主觅天命兮,却不知吾。” 柴荣和颉跌博此时正是在一家庄园寄住,两人一起看向篱笆外的那人,却见他竟是个颇有仙韵的老者。老者穿着一件褪色道袍,举着一面小幡,正从篱笆口招摇而过。 颉跌博努力回忆这人,却没有一点印象,当下对柴荣道:“我们将上八龙山,不知是祸是福。此人必有玄机,不如邀他一见。” 柴荣不屑道:“不过是个假借道门之名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罢了,又有什么玄机?” 颉跌博摇摇头道:“试之无妨。”随即缓缓走到篱笆外正道之上,朗声说道:“老夫看道长神气非凡,必是得道高人,失敬失敬。” 那老道也应道:“不敢不敢,老子有云:‘道可道,非常道。’贫道不过是传天命于苍天和人世之间,岂敢妄称得道?” 颉跌博笑道:“道长既知天命,不知可否赏光,与老夫算上一卦?” 那老道竟也和颉跌博一般模样地笑道:“老居士已到了古稀之年,还看不透这尘世么?人生到了这个年岁,已是日暮西山,无非生老病死,居士提前知道了自己的天命,也未必是一件愉悦的事情。” 老道说得直接,颉跌博却不生气,反而叹道:“道长指点的是,是老夫执念太深了。” 这时那老道看见柴荣,不禁满面笑颜,走到他跟前道:“公子年纪正轻,可有兴趣看老道一卦?” 柴荣虽毫不在乎,但心想这类人越是推脱越是难以对付,索性道:“有劳。” 那老道一本正经地从道袍中取出卦签,又一本正经地悉心摆弄在地上。柴荣饶有兴味地看他许久,忽然听得一声怪响,一枚长签竟着魔般自卦签群中弹跳而出,摇晃不止。 那老道霎时大吃了一惊,又见那卦签非但跳出,竟又突兀地直立在了原地,在一众躺倒的卦签之中恰如鹤立鸡群。 柴荣虽然也为之惊奇,但不知其意,问老道道:“敢问真人,这一签主凶主吉?” 谁知那老道竟对柴荣不理不睬,反而猛地后退两步跪下叩拜。柴荣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托那老道,可他双手方一碰上那老道胳膊,便察觉出他内力不凡,霎时又吃了一惊。 柴荣托他不起,只好作罢,那老道连连叩拜了良久方才自己站起。柴荣看得分明,这三叩九拜正是叩拜天子之礼。 柴荣当下躬身道:“真人行此大礼折煞晚辈,请受晚辈拜回。”说着俯身便要叩拜。那老道连忙将他稳稳扶起,说道:“从来只有庶民跪天子,岂有天子跪庶民?” 这道长虽是前辈,柴荣也不敢再讲客气,当即厉声呵斥道:“大胆刁民,安敢如此胡言乱语?” 那老道不慌不忙,缓缓说道:“居士稍安勿躁,你有所不知,贫道出家之前,世世代代就以算命为生。家父留下一条祖训,凡遇卦签跳出者,贵不可言!而这一签竟为公子伫立不倒,贫道行道几十年从未见过这等奇景。除了居士贵为天子,岂能复有他解?” 柴荣正要阻他再说,颉跌博却又问道:“自古以来称天子者无数,这位年轻公子会是怎样一个天子?” 那老道连连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说着他已一把将众卦签收回袍中,转身欲走。 走到一半,他却又忽然驻足,转回头喃喃道:“会是一个为万世开太平的千古一帝,一个再创大治之世、万国来朝的天可汗!” 第一百八十二章 刀山火海 在山脚下望着山势起伏不定、自北方绵延而来的八龙山群峰,柴荣心知这一踏入绝对难以善了。但他明白自己要走的路本就免不了龙潭虎穴,一步不慎,就会葬身于时代的风暴之中。 颉跌博走在一旁,开口说道:“据说,甘氏四兄弟闭关这数年借内功深厚之利使得武功大进,已不只长于轻功。虽不知真假,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千万不可小觑了御风堂。” 柴荣应允道:“这一回御风堂所邀的强敌不少,若不是师父在,徒儿还真不知该如何应付。” 颉跌博点了点头,追忆道:“说起来那些强敌多是你封师叔当年的旧交,反目成仇也一定不是你师叔愿意看见的事情。但愿他们能看在鬼谷的情面上,与你化干戈为玉帛罢。” 颉跌博略一停顿,又说道:“其实你已有数月未曾与为师之外的高手过招,但依我之见,你在同辈弟子之间已经鲜有敌手,或许已经能跻身于饮雪楼前二十中,也未可知。” 其实柴荣本就资质超人,拜入鬼谷门下之前又早就修习了多门剑法,已然基底深厚。而自颉跌博传授于他鬼谷秘传的内功阴符七术、轻功云梦缥缈步后,他又记性非凡、刻苦勤练,虽不能迅速臻入化境,但早已能在实战中融会贯通。 再加上颉跌博精心点拨之下,柴荣以鬼谷内功御鬼谷剑法可谓顺水推舟,进境飞快。且柴荣还时时修习虬髯客留下的几路旁门名家剑法,自己又兼备五行派金、土、火三派功法要诀。 囊中有这诸多武功,柴荣虽不敢贪多,但也尽皆熟记。他的武学习练之广,莫说同辈青年,即使放眼整个江湖,也几乎是首屈一指的存在。 而他所欠缺的自然便是时间的沉淀,只需假以时日将这诸多武功尽数修炼得炉火纯青,届时柴荣的这一柄青冥剑下,无疑将会是难逢敌手。 柴荣想起自己师哥和妹妹,又不由得担忧道:“师父,我们已在江陵待了不少时日,可师哥和嫣儿还没有消息,我心里始终担忧得很……” 颉跌博抚须道:“我相信我的徒儿。荣儿,你也该相信你的师哥,他有着比剑更厉害的武器,那就是他的心和他的智谋。” 柴荣道:“我自然相信师哥,可若是能亲眼见到他两人,总归能心安些。” 颉跌博道:“话虽如此,但御风堂既然已经向我们发了邀请,要在今日盛宴以待,你若是推辞不去,岂不是畏罪胆怯之举?如此一来,便在道义上先失了名分。” 柴荣心道自己英雄坦荡,正该如此,登时豪气顿生道:“师父所言半点不差!事到如今,便是刀山火海,今日也要单刀赴会,将其踏平了不可。” 颉跌博心知自那道士算命之后,柴荣虽面无表现,但心中多有欣喜自得。两人更不再有犹豫,径直顺山径上了山,寻路往御风山庄而去。 山径崎岖难行,多有曲折弯绕。两人只顾在山径上行走,不久便一头钻进了深山之中,却见四面八方都是一般的丛林树木,竟一时失了方位。 柴荣望向远方,看见数座峰头各自岿然矗立,直插云端,端的是大气磅礴。柴荣无法辨别御风堂到底在哪一个方位,他本来心道御风堂设下鸿门宴请他前来,必有弟子引他入瓮。可上山半晌,仍未见有半个御风堂的人影。 颉跌博亦是当年八龙山大战的亲历者,此时眼见得此地林木葱郁,皆是十年内新种树木。当时的旧景不再,通路显然被人有意循山势和风水改了道。 如此一来,但凡未曾来过之人只顺路径上山,只怕在山中转上十天十夜,也未必能找得到御风总堂。 颉跌博记忆犹新,迅速辨明了方向后,又对柴荣说道:“山中情形比之十年前多有不同,此间必有蹊跷。盘桓无益,不如直接去御风山庄探个究竟,切须诸事小心,时时提防暗算。” 柴荣答应道:“徒儿知道了。”随即也警惕地留意起周边各处动静。 自他师徒二人从洛阳下江陵以来,一路上颉跌博传授指点柴荣武功,使得他武学造诣突飞猛进,柴荣又于闲暇之余攻读《卫国公兵法》与《李靖六军镜》两本绝世兵书,不觉间已经大有所获。 而闲来无事时,颉跌博也会与他讲些鬼谷派在江湖上的往事,说些他在云梦山上养育教导聂远长大成人、修习武功的故事。因此十年前的那一战,柴荣也已经有所知晓。 两人都已经于轻功上有不凡造诣,脚程比之聂远柴嫣两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两人赶着天时疾奔,两三座峰头转眼便被远远甩到了身后,两人离总堂所在的霸下谷也愈来愈近。 两人倚仗着自己轻功一连走了数里最为难走的陡峭险地,尽皆选了最近路径往霸下谷中。 却说此时颉跌博当先翻上一个矮峰顶头,柴荣正要跃上,忽然听得上头一人“啊”的惊叫一声,随即厉声骂道:“哪里来的老东西?好路放着不走,却从这犄角旮旯跳出来,吓大爷我一跳!” 又听另一个声音道:“诶!赵兄弟说话小心些,不可对前辈无礼。” 柴荣当下心道:“一路上未见一个御风堂弟子,忒也奇怪,此时离御风山庄只剩两三里地,终于碰上几个。”随即也将脚步在山壁上连连蹬踏数步,又一飞身跃过坡顶。 柴荣一落下地面,却见师父面前正站着三人。中间一人面色严峻,手持一柄乌油钢枪,背插七支短枪,他两边又跟了两名壮硕汉子,身后又有十来个挎刀带枪、劲装结束的趟子手。 见得柴荣紧随颉跌博从崖壁下跃上,两旁的两名汉子霎时都吃了一惊。那中间持枪的汉子倒是面不改色,当下沉声说道:“在下钱塘镖局唐进,两位武功高强,敢问大名?” 柴荣见这一群人气势汹汹,多半是为御风堂助拳,心道不能堕了锐气,当即一拱手朗声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鬼谷派柴荣是也!” 他一自报家门,自唐进以后的一众镖师和趟子手无不大惊失色,众人看看柴荣,又看看他身旁的老者,都知他自然就是传说中的鬼谷先生了。 唐进旁边的赵镖头当下冷笑一声道:“不愧是玉麟公子,害了人家少主,还好大的威风!阁下要大闹八龙山,我姓赵的第一个不服,先问问我手中朴刀答不答应罢!” 柴荣心道御风堂在风向上已占了先机,只能用猛劲纠正,当下寸土不让道:“赵镖师出门前最好洗洗嘴巴,省得满嘴放屁!当时那歹人突下毒手害死甘少主,诸多武林豪杰亲眼所见,共为见证,你这宵小鼠辈安敢胡言?” 那赵镖师勃然大怒,就要挥刀上前。唐进一横枪将他拦住,对柴荣道:“待到到了御风山庄,是非曲折如何,众豪杰自会评判。” 孙镖师心中不快,出口讽道:“柴公子口口声声说是歹人所为,却不说那歹人是何门何派、哪路贼寇,岂非是有心庇护?要说柴公子真的清清白白,我姓孙的也是不信的。” 柴荣见孙镖师比赵镖师讲些道理,当下坦然道:“诸位尽可随柴某往御风山庄对簿公堂,若几位稍有一句污蔑,请恕柴某睚眦必报,有怨必究!” 唐进摊手道:“二位请。” 柴荣也道:“唐镖头请。”随即便走在了众人之前。他心道要给那几人一个下马威,便运起轻功欲走愈快,又故意不将镖局众人甩开,唐进等人轻功都不如他和颉跌博,不久便气喘吁吁,累得赵镖师连声咒骂。 一连又行了几里地,众人正快步疾行间,一片杂草丛中忽然传出一声惨叫。众人无不心中一凛,各自退开数步严阵以待。 颉跌博突然说道:“杀气很重,是高手!”柴荣不敢大意,连忙拔剑出鞘,厉声喝道:“什么人?” 只听得那边呼喊声乱作一团,无人有心回答于他。柴荣当即一抖长剑,疾步上前使个“水天一色”,霎时便将那丛齐人高的杂草拦腰斩断。这一剑横削既快且平,镖局众人也都暗暗叹服。 只见这丛杂草之后十余个年轻剑客正围着一人厮杀,那人全身上下穿着厚厚的黑袍,脸上也带着一张面具。众剑客围攻不下,已另有三名剑客横尸在旁。 柴荣正要问是何人,那神秘人突然长吸一口真气,随即大喝一声双掌齐出。却听得一声爆响,掌力之下的三名剑客竟蓦地身子一软,随后狂吐一口鲜血原地倒在了地上。 这三人浑若无骨一般,眨眼间就变得一脸漆黑,犹然青筋暴突,死不瞑目。 其余一众剑客无不吓得肝胆尽碎,慌忙退开到了五六步外。那神秘人一见柴荣出现,当即扭身一跃,拔步就走。 柴荣正要追赶,这时忽然又有五六人从迎面的一块岩体后闪出。 那几人穿着农家布衣,众人各自一惊,只听这些人齐声叫道:“五行派兄弟特来为柴公子助阵!胆敢图柴公子者杀无赦!” 柴荣身后的唐进等人无不脸色大变,随即却见这一帮人径直挥刀冲来,撞上一众剑客便是一顿乱砍乱杀,众剑客反应不及,当即又有几人惨叫数声,中刀倒地。 第一百八十三章 御风总堂 柴荣定睛一看,这些被接连袭击的剑客正是汤氏二剑门下弟子。汤英汤显两兄弟也在其中,当下振奋精神挺身上前,“刷刷刷”数剑连出,剑斩三人。 这五六个突然袭击的农人训练有素,显然是有备而来,但仍不是汤氏二剑对手。汤氏二剑在先前的神秘人手下吃了大亏,此时又被这批人出手偷袭,自然怒不可遏,剑剑拼死乱杀,半点也不留情。 众英剑门剑客一齐围上发难,眨眼间又有一人中剑翻倒。最后一名袭击者当下胆怯,就要脱身逃离,众剑客不容他迈开步子,早已绕个圆圈将他围住,连声怒喝数声,又一齐挺剑刺向正中。 柴荣眼见事情迷离,当下一跃而出,使“环山青云”绕那袭击者全身一周。青光闪烁之下,却听得“铛铛铛”一连数声,英剑门众剑客各自惊叫一声,按着自己手腕向后趔趄了数步。 汤英当下怒骂道:“原来姓柴的手下走狗就只会暗里偷袭么?好不要脸!” 汤显定睛一看,一剑击退英剑门众人、又站在那袭击者身前的正是柴荣。他亲眼见到柴荣此时武功已经远胜于己,当下又惊又怒,对汤英道:“大哥,这厮就是柴荣。” 汤英也“啊”的轻呼一声,握着剑柄的手已淌出了岑岑汗滴。柴荣当下朝周边一拱手道:“柴某为留活口,多有冒犯,绝无恶意,还请见谅。” 见英剑门弟子用人围成一个剑圈,都狠狠盯着自己,眼神中又颇有畏惧。柴荣并不理会,转回身一拍那最后一个袭击者左肩道:“兄弟口口声声说是五行派弟子,不知是哪地分堂、隶属于哪位护教门下?” 柴荣这一拍虽然看着轻描淡写,但实则暗暗灌注了深厚内力。那袭击者肩膀当即骨断筋折一般,瞬间便垮了下来。 那袭击者惨叫一声,痛得青筋暴突,汗流不止。那人强自支撑了半晌,颤颤巍巍对柴荣道:“柴……柴公子……弟子隶属川中分堂、直属于田长老门下,听闻柴公子有难,兄弟们特来助拳。” 柴荣心中霎时疑团丛生,他说的那田长老自是五行派中仅次于何长松的存在。他本和何长松一般是教中元老,只是数十年前已在前任一众长老共同决议下,将其分到离太行总堂较远的川中、云南一带统领诸个堂口。 柴荣虽然遍结群豪,但自己久居北地,倒是不知田武是何等人物,眼下见得这数人不由分说便对这一众英剑门弟子下手,柴荣不知是田武鲁莽还是别有所图,只能连连暗道不好。 “姓柴的,你这下还有什么话要说?”赵镖师跃上前来,厉声喝道。 柴荣此时被围在正中,而颉跌博见到这一番变故后却仍是淡定自若地站在数步之外,唐进和孙镖师以及一众趟子手都按紧了手中兵刃,脚下也缓缓移动,也成了对颉跌博的合围之势。 柴荣不知那五行派川中分堂弟子的身份真假,当下只好坦然道:“柴某还是那句话,是非曲直,到御风堂总堂之上自有见教。”但他心中暗想:“这一回不说能不能将甘震误会解开,与英剑门的仇怨又平白多了一层。” 汤显“哼”了一声道:“姓柴的,你的人大杀一通,你一句‘自有见教’就想糊弄过去,天下岂有这等美事?” 赵镖师也附和道:“就是!依老子看,姓柴的,你给我乖乖将兵刃放下,规规矩矩束手就缚,再随我们去御风堂。到时候新仇旧怨一起算清,岂能由你说了算?” 柴荣正要再行应对,忽然听得四面喊声大起,众人无不大惊,赵镖师当即怒骂道:“这狗贼又有埋伏,兄弟们先废了他,免得他从中策应!” 他话犹未毕,汤英汤显已经齐声应道:“纳命来!”分开两剑,各刺向柴荣后背前心。众英剑门弟子也各自挥剑,胡乱攻上前来。 柴荣见得周围一圈三步之内都是剑光霍霍,当即将脚下一定站住步桩,暗念口诀运起真气,使出五行土功中的“青松傲立”,将手中青冥舞得如密林枝杈一般密不透风,无隙可寻。 众人围坐一团乱砍一气之下,柴荣竟尔毫发无伤,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又一齐快步退开。早有一人失声叫道:“妖……妖法,不不不……是仙法,姓柴的是麒麟转世,会天上的仙法!” 汤显当即大手一挥,“啪”一声打在那弟子脸颊上,怒骂道:“放你娘的屁,什么狗屁仙法?这是五行派乡巴佬的‘松树趴乌龟’,有什么稀奇?” 柴荣不禁笑道:“这一招原叫做‘青松傲立’,柴某不才妄作修改,现下改成了‘玉树临风’。不过按汤二侠这般说倒是讲得通,只是趴在柴某这一棵玉树上的,才应该是乌龟。” 谁是乌龟,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时更由不得众人分辨,十数个黑影不觉间已经愈来愈近。英剑门众人纷纷跳离柴荣五步之内,又和钱塘镖局众镖师一起绕成一个圆圈,准备先对颉跌博动手。 颉跌博不等这一帮人先行出手,纵身一跃已跳到柴荣身边,说道:“荣儿,这时你还有何对策?” 柴荣朗然说道:“快刀斩乱麻,径往御风总堂将诸事说个清楚!” 颉跌博点点头道:“好!为师今天束手不出,只看你大展威风!” 汤英上前一指柴荣道:“好大的口气!姓柴的,你本事厉害,但天下事绕不过一个‘理’字,须知到了御风总堂,你绝讨不了好来!” 柴荣当下冷笑道:“阁下再不移步去御风总堂,柴某能不能讨得了好不知道,只怕英剑门先要讨不了好了。” 汤英汤显等人环顾一周,正不知这群黑影是友是敌,突然听得周围黑影齐声叫道:“大胆狂徒休伤柴公子!纳命来罢!” 钱塘镖局、英剑门等人无不脸色巨变,汤显挺剑指向柴荣道:“姓柴的,我姓汤的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看我一剑!” 汤显随即一字点喉直刺而来,柴荣轻轻一拨将其挡开,心道他已经被冲昏了头脑,辩解无益,便也不理会。 柴荣一跃跳上旁边一棵大树,运足真气朝周围大声道:“又是哪一路兄弟搅局?报上名来!” 那一群黑影本在草丛中匍匐而行,此时一齐站起身来道:“川中总堂诸位兄弟奉田副教主之令来助柴公子一臂之力!” 柴荣心中愈发吃惊,问道:“你们到底来了多少人?” 一人上前应道:“兄弟们已经在这附近等候多时,总堂的兄弟们料想今日便至,只需柴公子一声令下,便即踏平这座御风山庄。” 众人都知五行派天下门徒无数,合其余十二门派之人也未必能及,当下不由得大惊失色。柴荣心念一转,又问先前答话的那人道:“田长老现在何处?可否请他与众群豪一见?” 那人道:“稍晚些时候田长老亲来助拳,公子不必担忧。” 柴荣不知此人所云到底为何,但见这众人对自己竟然言听计从,便道:“武林要以和为贵,要讲武德,不可自伤和气。柴某此行自将亲自与四位堂主解冤释结,不劳贵堂口费心费力。” 他心中却道:“这些人一派胡言乱语,唯恐天下不乱!多半是寒鸦之流有心栽害,不可不防。” 为首那人说道:“是!兄弟们护送柴公子上御风堂!”说罢众川中分堂弟子便快步上前,分列柴荣所站的树下。 英剑门等人虽然为之恼怒,但忌惮于柴荣和颉跌博武功太高,都不敢轻举妄动,只好等到了御风总堂大会群豪再行计较。 却说柴荣跃到树下启程,一行人一前一后,柴荣、颉跌博和五行派等人当先快行,英剑门、钱塘镖局等人在后时时警惕。 众人又走得不久,已见得前方暗哨、房屋、机关之类愈来愈多,却都空无一人,惹得众人无不心中大惑,又无不暗道惊险,渐渐发起愁来。 一直过得一个矮坡,地势忽地转向下行,山径也愈来愈变得宽大好走。众人又走片刻便走出了这片林地,只见前方赫然是一个豁然开朗、土地平旷的山谷,山谷之中厅堂轩榭林立,气势恢宏、雍容华贵,竟不逊于王公贵族的园林山庄。 柴荣心知这便是御风总堂所在的御风山庄了,便走到山庄正口,朝庄内长声叫道:“鬼谷派柴荣拜庄!” 这一声中气十足、后劲悠长,竟一时震得数名内功较浅的英剑门弟子耳膜发痛。然而这声音在偌大的山谷中回旋激荡,半晌未听得有一个回应。 柴荣下定决心要入庄,此时心道:“莫非是埋伏其中么?”他暗暗提高了警惕,当先一步迈入了山庄之中。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迟疑半晌后,也依次从正门踏入了山庄。可偌大的山庄中竟当真无一个其他人影,也不见有尸体和打斗的痕迹,只听得众人杂乱的脚步声和鸟声阵阵。 山庄端的气派无比,风景秀丽,众人却无暇欣赏,只战战兢兢地一路往大堂行走。即将走到正堂之前时,忽然听得“砰”一声响从中传出,众人无不心中一紧,又握紧了手中兵刃。 走到跟前,却见大堂殿门紧闭。柴荣慢慢伸手推动双扇门的一页,方才推开数寸宽度的刹那间,柴荣只觉手腕一寒,竟忽有一柄长刀倏然伸出,自上而下凭空斩落! 第一百八十四章 纷至沓来 柴荣连忙将左手一缩,身子一侧避过长刀,右手已顺势出剑向门缝中刺去。剑至半途时柴荣突觉剑力为一股刚猛劲力所阻,里面那人使刀向下一沉,竟猛地将柴荣去势平稳的一剑压了下来。 柴荣当下手腕一酸,收剑后退数步,朝里叫道:“是陌刀派哪一位朋友?” 那人更不打话,忽地一脚踹开殿门,却见他身形高大,戴着一副神鬼面具,手持一把长柄陌刀,背上还负着一柄短柄宝刀。 未等柴荣应对,那人突然厉声喝道:“天刀门李烟海,特来助御风堂一臂之力,姓柴的,纳命来!”说罢下盘一定,已势大力沉地一刀挥来。 柴荣心中疑惑丛生,但见眼前这一刀来势汹汹,只好一仰面勉强避过,随即用起捭阖剑中的剑招猛然翻身刺去。 他这一个剑路转身极快,刀客一刀挥罢还未能收刀守住门户,柴荣剑尖已经指向刀客眉头。刀客当下两手一按抬起刀柄将青冥剑格开,随即以数尺长的长刀柄作棍,和柴荣接连拆了数招,不分上下。 这当头那刀客已借机收转长刀,使出一路破阵刀法劈砍而来。柴荣一连变招多路鬼谷剑法应对,虽每一路都不甚精通,但鬼谷剑法变幻多端,一连十几招下只拆不攻,倒也和这陌刀斗得旗鼓相当。 这一路破阵刀法使得刚猛无俦,同时也颇为耗费精力,一般习武之人往往无法驾驭。那刀客连出十余刀逼得柴荣无暇还击,自己却大气不喘,只是刀势稍稍迟缓了些。 而柴荣也自不是等闲之辈,早已看中这刀势稍缓的间隙伺机动手。他当下使个“雨雾衡山”凭空虚点一阵,刀客只看得眼花缭乱,不敢贸然出手,只好连连撤步。 刀客后退数步,只觉后背一实,已经靠到殿墙,退无可退,只好大喝一声,径直一刀“裂山斩”,朝柴荣剑身去处竖劈而下。 柴荣这一剑又是虚招,长刀到时,青冥剑和他都已闪身到了别处。一刀落空,陌刀又难以快速收回,柴荣当即运起阴符七术中的“腾蛇术”阴性内功,青冥剑附了厚重真气,以“青光剑影”径直从刀客侧身刺去。 刀客眼前一花,心中也猛地一颤。这时他刀已经劈到地面,电光火石间他将刀柄在腰后殿墙上重重一顶,借反击之力飞开数步。 青冥剑与他正是擦腰而过,剑尖“咔嚓”一声扎进石墙,裂隙处石墙犹然隐隐发出黑绿之色,竟如人身中毒一般。 这当头刀客人已闪身到了柴荣身后,见他插剑入墙,趁机就势将刀柄在自己身后一转,以刀柄甩向柴荣后脑。柴荣正拔剑出墙的这兔起鹘落间,当下左手一出暗运“转圆猛兽术”的阳性内力真气,使个翻花折枝手就去抓他刀柄。 刀客招式未老,刀柄一晃,不待柴荣伸手去抓又随即回旋,顺着回转之势另一边横刀劈向柴荣腰间。柴荣剑虽已出,却是措手不及,只好仓促格挡。众人都听“当啷”一声嗡嗡巨响,柴荣虎口一震,连连后退了数步。 却看两人武功一个刚柔并济,一个刚猛无俦,斗在一团凶险万分,围观众人无不看得心惊胆战。这时见柴荣略一吃瘪,赵镖师当下叫道:“李兄弟,这厮诡计多端,不可与之拖延,不如速速拿下。” 刀客一顿长刀,横刀向前对柴荣道:“你我各有攻防,未分胜负,再来比过如何?” 柴荣心道自己身处这空无一人的御风山庄中,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便对刀客道:“阁下刀法出神入化,你我再斗上个七八十合,只怕也难分高下。若是平时里柴某遇了阁下,阁下要比武功,柴某无不答允,只是眼下要事在身,恕不奉陪。” 刀客道:“你说七八十合也难分高下,那依你说,还要几个回合?” 柴荣回道:“阁下陌刀用得有排山倒海之威,三十招内柴某只能勉强应对。但待到阁下锋芒一过,柴某招式变化繁多,自有反击之策,因此六十招内柴某多半能占到丁点上风。而自七八十招到两百招内,以阁下之体魄,定能重整态势再发神力,到时再斗就是生死相搏,孰生孰死就难说得很了。” 刀客点点头道:“好气魄!好见识!那不知今日你我联手,这一众喽啰能在我们刀剑之下走过几招?” 众人纷纷惊呼一声,各自向后退散了数步。刀客取下脸上的神鬼面具,不出所料,并非李烟海,而是李望州。只因他兄弟两人生得体态相仿,遮住面部便难以辨认。 柴荣当下转愁为喜,上前几步道:“原来是李兄!我就道这当今武林之中,谁还能将陌刀使到这般境界?” 李望州笑道:“我不过是匹夫之勇,柴公子的剑法、擒拿才是高明得很。” 柴荣疑惑道:“不知李兄如何在这御风总堂,这御风山庄又为何空无一人?” 李望州正要与柴荣讲他这段时间以来的所见,突然听得大堂之后传来熙熙攘攘一阵脚步声音,一个黑面汉子当下快步跑来,粗声喝道:“李望州,今天你跑不掉了!” 一个白脸的少年紧随其后,指着李望州骂道:“直娘贼,劝你将老子的犬神刀交出来,给你一个好死!” 柴荣当下吃了一惊,这两人正是天刀门第一、第三两大首座弟子古满、殷安。 除了他两人当先冲来,另有十余天刀门弟子在后跟随。李望州对柴荣道:“天刀门为虎作伥,你师弟和妹妹托我来相助一二,就是这么回事。” 古满一边疾奔而来,一边“刷”一声拔虎翼刀出鞘,当头就要朝李望州劈来。当初正是古满追杀柳青,柴荣早欲为她出口恶气,便要替李望州阻挡,李望州却拦住他道:“我和古满旧怨未消,不劳柴公子动手。” 说罢他也扬起陌刀,准备应战。 眼看二人就要杀到一团时,忽然听得一人长声啸道:“两位且慢动手!” 众人又是一惊,赵镖师当下叫道:“鬼鬼祟祟,什么人?” 古满和李望州都不肯先行停手吃了亏,已经迫近到三步之内。这时众人忽然见得一个青色影子径直跳到两人之间,持剑左右各画一个圆圈,已将两人气势汹汹的招法化解开来。 众人大吃一惊,李望州和古满中间隔了这人,也都各自借机后退了五六步。只见那人原来穿着一身青色道袍,国字脸上挂着几缕短须,手持一柄天师剑,便是正一教掌门钟正棠! 与此同时,也已经有十余名正一教弟子自偏殿赶来。钟正棠朝众人行个道礼道:“贫道钟正棠,这厢有礼。” 李望州和古满都心中暗道:“不愧是道教大派掌门,武功只怕在自己之上。”便都各自说道:“原来是钟道长,久仰久仰。” 这时汤英悄声问汤显道:“甘老堂主还请了正一教做强援吗?我怎么不记得。” 汤显摇摇头道:“这老牛鼻子不请自来,多半没什么好事。” 柴荣上前道:“在下柴荣,不知钟道长怎地从偏殿而来?” 钟道长略一抚须道:“此事说来话长,贫道来到御风山庄见这里空无一人,心道或有蹊跷,便从偏殿进入暗中调查……” 这时他忽然见到颉跌博正站在人群外缘,连忙上前道:“原来鬼谷前辈也在,失礼失礼……话说回来,贫道这一次下山正是要找家师。先前敝派弟子曾打听到家师上了八龙山,贫道就在不远,便匆匆赶了过来。” 李望州道:“那天刀门多半也是和钟道长相同,阴差阳错从另一处混进了山庄之中。” 古满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剑拔弩张的氛围因钟正棠的到来而稍有缓解,众人又观察起眼前异状,一时摸不着头脑。在场中自然以颉跌博为最尊,钟正棠便上前道:“依贫道所知,各位英雄多是为御风堂甘堂主之邀而来,可如今偌大的御风山庄却空无一人,当真奇哉怪也,不知鬼谷前辈有何高见?” 颉跌博不怒自威,自有一派运筹帷幄的气韵,当下缓缓说道:“此事确有蹊跷,若说是倾门而出,至少也该留下一二看门弟子。在场诸位武功都能纵横一方,依老夫看,不如众位一齐在此大堂中稍歇等候,纵有什么诡计埋伏,难道就怕了不成?” 他这一番话众人都听得受用,虽有数人时时警惕着颉跌博,但众人都心想这一行不能莫名其妙地空手而归,却也表示赞成。 于是一行人便分站到了大殿三边,柴荣、颉跌博、李望州和众川中分堂弟子站在一边,唐进、汤氏二剑、天刀门等人站在一边,钟正棠则率本门弟子站在最后一边,天刀门、钟正棠这两方各怀心事,当下不安地等候起来。 大约过得一炷香功夫,只听得山庄外忽然稀稀碎碎传来几声叫喊。随即过得片刻,又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愈来愈近,显然已经进入了庄中。众人都是又惊又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古满、钟正棠各自吩咐门下弟子前去探听,还未及出门,那群人声音已经迫近到了门口,随即径直闯入了大堂之中。 众人定睛一看,却见这群人皆是赤膊大汉,为首一人苍老而矍铄,正是慧拳门莫老拳师。莫老拳师一看见堂内站满了人,稍一发怔后也无暇分辨,连忙感到了正中。 众人正要询问莫老拳师,门外又忽地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厮杀声音,众人的心霎时又悬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五章 田副堂主 却听得屋外厮杀声音愈来愈近,半掩半合的殿门突然被一脚踹开,随即一人先行退入殿中,正是有落青。 有落青见殿中除了莫老拳师门下,又各自八九成群地站了数个人团,他大体一看,目光在颉跌博、柴荣和一众川中分堂弟子面前稍一停顿,眼中疑窦丛生。 可他不及细想,又转过身来接应后来之人。未及他迈出殿门,一个长身汉子早已一跃而入,这人当下挺立在大殿门口,一横长枪,厉声喝道:“谁敢动手!” 他这一下声若惊雷,外面众人熙熙攘攘的追赶声霎时止住。柴荣等人都纷纷赶上前来,却见横枪挡门这人正是五行派木护教杨峰,而外面则是一群几十名的川中分堂弟子,各持棍棒、猎刀面面相觑,踌躇不前。 柴荣急忙上前问道:“有掌门,杨四哥,这是怎么回事?” 有落青见柴荣靠近,竟尔颇有警惕,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柴公子,咱们男子汉大丈夫立于世间,自当光明磊落,但求一个无愧于心,你说是也不是?” 柴荣见他竟似有警告意味,眼神一转看向殿门外的大批川中分堂的弟子,已经明白了八成,心道必是他们打着自己旗号偷袭武林中人,当即应道:“有掌门所言分毫不差,柴某正有颇多疑惑要求杨四哥解答。” 随即他又指指跟在自己身后不远的一众川中分堂弟子道:“贵派弟子行事鲁莽,竟要陷柴某于不义之地,是何道理?” 为首那人支支吾吾道:“是……是御风堂的狗贼先不仁,兄弟们才也不义……” 有落青当下明白,说道:“看来此事果然不是柴公子所为……事情是这样的,方才我和杨兄弟上山时,殿外这群五行派弟子不由分说杀出来对莫老拳师下了毒手,亏得我和杨兄弟碰见,才一路且战且退到总堂之中。” 杨峰还未答话,殿门外为首的弟子忽然叫道:“姓杨的,我早就看你潜入我们五行派是不怀好意,如今终于吃里扒外、欺师灭祖,将你的狗尾巴露出来了吧!” 杨峰勃然大怒道:“我杨峰护教数年来,虽无大功,也多有苦劳。担任木护教也是兄弟们推选而出,岂容你这宵小狗贼搬弄是非?你们袭击武林同道的大罪,杨某还没有好好算一算!” 那弟子浑不理睬,朝苍天一拱手道:“田长老有令,这姓杨的勾结御风堂和寒鸦,要先害柴公子、再反何教主。木护教之位当即废除,杨衮,从此你再也叫不得杨峰了!” 他话一说罢,大堂里外众弟子一齐应道:“诛杀叛贼杨衮!诛杀叛贼杨衮!” 要知杨峰本来并非五行派中人,而是数年前意外在江湖上行走时受了重伤,为何长松所救。 杨峰为报救命之恩,要带艺投师效力五年,谁知他几年来赴汤蹈火、与众兄弟同甘共苦,又勤修五行派木护教武功,无人能敌,竟被推举到了木护教之位。 他虽是外人,但众弟子无不佩服,可眼下那头目振臂一呼,众人却纷纷倒戈相向,杨峰、柴荣、有落青一时最为吃惊,都觉难以置信。 杨峰稍一定神,心道多是有小人嫉妒构陷于己,当下朗然道:“凭你们几个还定不了杨某的罪,杨某即将卸任告退,至于功过是非,他日自当去和何教主、田长老当面分说……”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得一个粗犷声音说道:“你还敢见老夫?证据确凿,杨衮,你还有什么可分说的?” 众人无不大惊,一齐拥上门前。却见殿门外一众五行派弟子一齐分开一条道路,齐声道:“恭迎副帮主!” 紧接着,一个身披麻衣粗袍、体态健硕、背负宝刀的老者从外大踏步走入。他戴着一副斗笠,又用布纱垂下挡住面部,但隐隐见他布纱之下,面部大半都布满了烧伤的疤痕。 杨峰细细看了田武半晌,又惊又疑。他脸上的那一片片烧伤的疤痕,都是他为五行派立下的军功章,同时也让他的脸看起来狰狞可怖。 只听田武又猛地厉声怒喝道:“杨衮!还不速速束手就擒,留你全尸!” 田武劳苦功高,在五行派中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颇有威严。杨峰此时虽然疑惑,但畏惧更多,颓然垂下枪说道:“晚辈虽本是外人,但从来忠心耿耿,其间必有小人作祟,望田长老明察……” 田武冷笑一声道:“教有教规,至于如何处置,这你便管不着了吧!” 杨峰担任木护教前的本名正是杨衮,他此时就要弯身将枪放于地上,有落青和柴荣突然一起托住他手道:“杨兄弟,万万不可!” 杨峰一愣,柴荣又上前两步,质问田武道:“田长老,你说杨四哥背叛师门证据确凿,柴某斗胆问一句证据何在?” 田武微微笑道:“柴公子也要插手?罢了,柴公子做个见证,最好不过。不过柴公子切莫被这白眼狼给骗了。”说罢他一回头挥手道:“带他上来。” 只听人群中应了两声“是”,随即人群边缘的两名弟子带着一个老者从中走来。杨峰和有落青定睛一看,一齐吃了一惊,这人正是那八龙山脚下的暗哨吴老伯。 田武一拍吴老伯肩膀道:“吴兄弟,你有一说一,不必担忧,本长老子会给你做主。” 吴老伯点点头道:“是……今日早些时候,杨护教突然和这位有掌门到了老丈这小屋……” “他们两个去你那儿做些什么?”田武道。 吴老伯指着杨峰,颤颤巍巍道:“他……他带着一群土匪洗劫了兄弟们的屋子,那群土匪,好像……好像叫什么大漠七狼……” 有落青当下怒不可遏,一指吴老伯道:“胡说八道!分明是沙匪突然杀到,杨兄弟奋不顾身杀退了匪众!” 吴老伯憋红脸怒骂道:“哼!你这狗贼,还道我我不知道吗?你们正是和他们提前串通,先由他们抢上一阵,再装模作样地将他们撵走。暗哨中藏了许多联络各地兄弟们用的银子,要不是杨护教引他们过来,谁又会知道这几间破房子里藏着银两?” 饶是杨峰豪气万丈,此时也不由惊慌,连连说道:“不可能!我从没见过那大漠七狼中的人,吴老伯,你怎敢昧着良心说话……” 田武不由他分说,怒喝道:“敝派清理门户,闲人滚开。结太行五峰阵,给我拿下!” 当下殿内殿外所有五行派弟子一齐大声应道:“遵命!”随即便有五五二十五人一跃而出,落到五个方位围定杨峰、有落青、柴荣三人道:“放下兵刃,速速领死!” 柴荣当下抬起青冥剑,有落青也挥起铁扇,警视重围。杨峰突然看向田武,突然心中一动,朗声说道:“按五行教规,五护教知法犯法,当由长老亲自行刑,田长老,你动手吧!弟子常在河北一带,还从没有机会领教田长老闻名天下的昆吾刀法!” 田武脸色一黑,说道:“杀鸡不用牛刀,太行五峰阵诛灭叛贼,也无不可。” 杨峰拄枪环顾一周道:“是不是田长老久居川中,太行五峰阵的演练也疏忽了?不然怎地排得这般粗陋?” 田武并不应答,而是厉声呵斥道:“还不动手?!” 田武话音刚落,突然一个酒坛从天而降,直扔到他头顶。他听得风声目不斜视,本能地举手格挡,却不想酒坛破碎之下皆是四溅的酒水,当即将他变作了个落汤鸡。 他正要发怒,只听一人放声大笑道:“五行派副教主就这点本事?我看多半是假的吧!”正是李望州。 早有弟子指李望州骂道:“你作死么!”说着就要挥刀上去。田武突然将众人叫住道:“先别管那小子,杀了杨衮再说!” 李望州也不理会,当下一挺长刀指向田武道:“既然都是使刀,让李某来领教领教长老的昆吾刀法!”说罢他竟不多话,已经疾步朝田武冲去。 李望州猛地将五行派众弟子的包围撞得乱作一团,五峰中的一峰五人一齐迎上,李望州长刀一袅,将五人手中单刀一齐打落,又反手一推,五人都被他推得翻倒在了两旁。 田武再也忍耐不住,双拳一握道:“找死!”说罢径直迎上,一圈捣向了李望州面门。 这一拳竟来得又快又准,霎时就逼到了李望州身前。李望州左拳击出,两拳相撞,李望州霎时只觉两根指骨齐碎,闷哼一声,连忙收拳后撤数步。 李望州心里暗骂道:“好家伙,赤手功夫如此了得!”连忙挥起陌刀将他逼开。田武稍一闪躲,随即脚下闪转腾挪躲避长刀,一边右拳左掌轮番进击,李望州只觉得劲风扑面,只好连连后退。 一连退了有近十步后,李望州已到大殿正中。这时他见田武追得紧急,身躯一转背向田武,竟放开步子拖刀疾跑起来。 众五行派弟子见他败退,都大肆嘲笑起来。谁知这当头李望州突然身躯一转,陌刀画个括弧,径直劈向田武腰间。这一下有横扫千军之势,刀又远长于田武双臂,眼看就要将田武劈成两半。 田武大吃一惊,不及闪躲,当下两臂一齐垂下硬接。势大力沉的长刀在他双臂上重重一砍,只听“当啷”一声,田武一连向后趔趄到了五六步外,险些跌倒。 众人纷纷看向田武双臂,只见他衣袖已被砍成碎片,露出其中贴在小臂上的两圈精钢护臂。只是李望州一刀之下,他两个护臂也都被砍得凹凸不平。 这一下李望州颇占上风,紧接着他又长刀一挥,步步紧逼而上。田武不敢再用护臂去接劈砍,当下连连后退,又落下风。 李望州一边将陌刀舞得飞快,一边朗声笑道:“田长老,出刀吧!你这一柄昆吾刀,总不能是背着装装样子。” 第一百八十六章 变故再生 田武冷笑一声道:“就凭你还想逼我出刀?”说罢他又慢慢向后撤出数步,从怀中摸出一把零碎东西。李望州不知他弄什么名堂,当下将陌刀在面前一插,拔出背上犬神刀连挥数下,要防他突施暗器。 过得片刻仍未见田武有些许动静,李望州看向他手中,只见他先是掏出了五枚戒指,又将五枚戒指一一戴在右指之上。五枚戒指顶头带刺,于拳脚功夫大有助益。 又见田武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提出一张漆黑手套,慢慢套在了左手之上。田武将两只手伸缩一番,对众五行派弟子道:“速速结阵将杨衮拿下,这是敝派家事,谁再插手,就是与我五行派为敌!” 一众弟子又齐声道:“得令!”纷纷重新站定五个方位,向杨峰、柴荣和有落青围堵过来。 三人此时背靠着背环顾四周,杨峰略一侧头对其余两人道:“有掌门,柴兄弟,你们的好意我杨某心领了,只是这既然是敝派内讧,两位还是免得徒自惹上一身麻烦。” 有落青当下笑道:“杨兄弟,你也将我们两个看得忒小了,堂堂两大鬼谷传人,还惧他这几十叛教鼠辈?” 杨峰又道:“两位且慢出手,先看看杨某的手段,可还入得两位法眼!”说罢他枪尖一抖,使个他六合梅花三十六枪中“子龙枪”的“七探盘蛇枪”,径直挑向水阵。 他这一合枪法凌厉凶猛,专为破阵而发。水阵的五名弟子方一接手,当即便有数声惨叫响起,眨眼间就有三人翻身倒地。只是杨峰只点三人小腿臂膀,却没伤了这三名弟子性命。 剩下那两人自然胆战心惊,连连后退。田武厉声喝道:“杨衮,你要造反么?” 他话音未落,已有五行派弟子叫道:“兄弟们一拥而上,不用讲什么规矩!”说罢除了摆阵的二十五人,其余十数人也一齐大呼围上前来,几十面明晃晃的单刀一齐往杨峰身上招呼过去,哗啦作响。 杨峰一挺长枪,换作“霸王枪”四面横扫。只听得惨叫数声,一轮之下便有五六人倒地,又过一合,又有三四人倒地,只是杨峰身上衣物也被劈出了三四道豁口,其中一处当下血流如注。 这周围数十人乱刀围砍之下,即使是武林高手也只有回避躲闪,他却能居中硬接,其枪法之变化多端,在场众人无不佩服。 “七杀夺魂枪”唐进当下也暗忖道:“我枪法有七路变化,自以为高明。可他六合枪法中,单单一合‘子龙枪’的‘七探盘蛇枪’就有七路变化,当真胜我远矣!” 柴荣和有落青相视一眼,各自会意,一齐跃上前来相助。柴荣弃剑持鞘,一连数剑点向周围弟子要害,有落青则用扇面进招,一连拍晕数人。 李望州也喝道:“好不要脸!”挥刀就要上前相助。这时殿门口乱打乱杀,已经乱作一团,天刀门、英剑门等人看得眼花缭乱,均觉两方都不是自己朋友,当下两不相助。正一教欲要出手劝阻,又不知该从何下手,只好缄默。 却说田武戴上戒指、手套之后,当即便觉功力大增,当即挤开众人,径直一拳打向重围中的杨峰。 杨峰见他来势汹汹,又化个罗成的“梅花枪”与他拆招,田武右拳左掌层层进击,杨峰梅花枪法精巧华丽,两人一连激斗二十多招未分胜负。 田武见久战不下,拳掌也出得愈发快了。杨峰与他对决本是以下犯上,心怀芥蒂,又不愿伤他性命,变起招来处处掣肘,斗到第四十招时,杨峰起先的伤口血流满地,渐渐力乏,一个不慎肩头被拍中一掌。 杨峰本来咬牙就要吃住剧痛,谁知这一掌似乎并无力道。杨峰正觉奇怪间,突然觉得肩头开始刺痛,撕开外衣,缺见其中肌肉已然发黑。 杨峰大惊道:“田长老,你手套上有毒!” 田武道:“用不着你提醒!受死罢!”说罢他纵身上前数步,又一拳朝杨峰胸口打来。 杨峰要抬枪抵挡,奈何肩头乏力,只好暗暗叫苦。这兔起鹘落间他忽觉一阵劲风袭来,一面铁扇倏然从自己身旁张开,正与田武拳背上的指刀相撞。 出手之人正是有落青,田武稍一吃惊,右掌又紧接着凭空击出。原来是柴荣从另一侧攻来,逼得田武出右掌阻挡。 他右掌左拳各与柴荣、有落青两人兵器相接,毫无怯意,又运起内力相抵。只是他两人袭击卒起不意,田武不敢再多比拼,过得片刻便猛地用力,将三人一齐震荡而开。 有落青和柴荣略微占到了些上风,退到了杨峰身边翼护于他。李望州也一转身靠到他三人身后,横刀挡住一众五行派弟子。 五行派弟子又纷纷围拢而来,强要去站五行方位。柴荣指田武道:“五行派从来讲一个光明磊落,田长老怎会用这般阴毒武功?” 田武冷笑一声道:“无毒不丈夫!老夫清理门户与你们何干?柴公子,我再提醒你一句,休要站错了位置!” 柴荣此时已认定了这个副教主必有蹊跷,当下收鞘用剑,又和有落青做个眼色。有落青当即会意,两人随后一挺长剑,一挥铁扇,一齐攻向田武。 他两人率先动了手,周围的五行派弟子也纷纷呼喝围攻而上。这一回五行派弟子出手焦急,似乎突然抛却了五行派功夫的路数,变得出奇难缠。 李望州一边与众弟子缠斗,一边对他们说道:“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罢!别家的武功用不好就别用。”他虽刀法威猛善于战阵,但在四面八方的刀光霍霍下,竟也凶险丛生,当即暗骂数下。 田武以一敌二,对付柴荣和有落青两人仍不落下风。他一拳一掌时而交替出击,时而双手齐出,其本就兼具强健筋骨和充沛内力两层功力,再加上尖刺戒指和毒砂手套,拼命厮杀起来,逼得柴荣和有落青都得避让三分。 李望州以一己之力抵挡数十名精干弟子,自他们抛却了太行五峰阵后,突然变了一个诡怪凶狠的路数,也搅得李望州颇为心惊。他只好一边闪躲一边守好门户,愈发被动起来。 钟正棠见他们杀得不可开交,随时都会血洒大堂,不忍熟视无睹,当即一跃上前道:“诸位,请听贫道一言!” 众人都厮杀正酣,不出预料并无一人应他。钟正棠当下叹气一声,拔出天师剑道:“贫道得罪了!” 他话一说罢便要上前冒险解斗,这时突然听得一人厉声道:“敝派家事,不劳钟道长插手!” 大堂之中诸人无不又吃一惊,一齐涌上前来,视线绕过殿门向外看去。只见又有二三十人从殿外径直走来,为首那人也是白净面皮,粗矮身材,当下朗声叫道:“五行派水护教江峰,特此拜上!”他身后那二十多名五行派弟子也都神气勃勃,来势汹汹。 杨峰见到江峰过来,当下大喜过望,叫出声道:“江三哥!”钟道长也迎上前道:“江护教来得正是时候……” 谁知江峰毫不理会于钟正棠,径直走到殿门之下,正色大声喝道:“杨衮勾结寒鸦沙匪,卖门求荣、败尽教风,传教主之令,格杀勿论!” 杨峰此时已粗略止住了血,但仍虚弱无力,当下辩驳道:“江三弟,那斗笠客并非真的田副教主!切莫被蒙骗了。” 江峰厉声驳斥道:“大胆,连田副教主也敢不认了么?”随即他又对柴荣、有落青、李望州三人冷冷说道:“三位非要包庇五行派叛徒,难道是要与我正派武林为敌吗?那就休怪江某无情!” 他话音未落,早有五行派弟子为他送上一条硬木扁担。他沉声怒喝一声,一跃上前攻向有落青,有落青只觉劲风呼啸,连忙分心闪躲。 江峰杀入战团,钟正棠又道不好,也不犹豫,挺剑就要上前。那二十余名五行派弟子却突然拦到他面前,个个凶神恶煞,怒视钟正棠。 钟正棠见这群五行派弟子也非善类,自己一出手多半就要结下人命梁子,不由得踌躇起来。 杨峰身处战阵垓心之中,周围杀得难舍难分,李望州为他挡住了大部分杂兵,他落得一时无虞。 见得江峰突然与自己反目成仇,杨峰虽然大惑不解,又吃惊又心痛,但还是冷静下来,叫有落青道:“有兄弟,我江三哥位列饮雪楼二十五位,千万小心!” 有落青自己内功虽然精湛,但饮雪楼武功排名拼的便是一个杀敌致命,以此看来,他也只排到了第十八位,说来与江峰相差不多。 再者江峰初来乍到,精力充沛,两人交起手来,一时也都拿不下对方。 江峰一边和有落青相斗,一边指挥道:“太行五峰阵,列阵!” 他话音一落,本来围攻李望州的一圈人手纷纷撤开,虽留下了数具尸体,但也损失无多。紧接着江峰带来的二十多名弟子又分列五个方位,步步紧逼而来。 李望州只道这些人的阵法也是虚张声势,便大声叫道:“还有多少,尽管来吧!”随即他便挥刀杀入一簇人群之中,左右上下大肆劈砍一通。 谁知这些人行止有序,武功高强,五个小阵武功也各有不同,互相援护。李望州本也颇有些疲惫了,一时竟被围困其中,如同网中猛兽,左右冲突不出。 饶是他向来心大,也不由惊慌起来。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五气天枢掌 柴荣单独与田武对敌,只想速速将他制住以控制局面,谁知一连过了三四十招,柴荣非但拿不下他,反而渐渐觉得颇为吃力,凶险丛生。 柴荣愈来愈加疑惑,据他所了解,按饮雪楼上的排名田武并非名列前茅的一等高手,他的副教主之位多半是因他资历最长、劳苦功高而获得。 而自己如今正值青年鼎盛,武功乃是青年一辈中的翘楚,与他对敌竟几有落败之势,柴荣不禁暗暗心惊。他当下心中暗道:“看来此人不但并非田副帮主,更是来头非小!” 他当下好整以暇,环顾一周,见得自己众人中非但自己处于劣势,又有杨峰毒掌、刀伤在身,李望州身陷重围兀自苦战,有落青和江峰久战不下,看来事到如今,只好拿出底牌,由钟正棠或是师父颉跌博出手调停! 可如此一来,杨峰被莫名其妙列为叛贼一事仍未得结果,自己对于五行派之事更不能横加干涉…… 柴荣一犹豫间,田武又已一拳打到他脖颈。柴荣连忙迈步转身,反手一剑刺向田武胸口。他这一剑出得力道不足,田武右手毒掌紧紧一握,竟将青冥剑身拿在了手中。 柴荣心中一凛,正要拔剑摆脱。却见田武随后手指一错,剑身“嗡”一下沉声剑鸣,霎时将田武手指弹开。 田武手指为之震颤不已,久久不能停歇。他连连后退了数步,大惊失色道:“你……你这是什么剑,竟能挡得住我断骨残筋手?” 柴荣不由笑道:“这柄青冥宝剑能辟易百毒,任你多么毒辣的功夫,也奈何不了我!”说到“毒辣”两字,一个念头突然从柴荣脑中闪过。 金面猴!柴荣看看这人伤疤遍布的骇人面部,又回想起他凌厉凶狠的掌法,竟和金面猴一般无二。想到这时,柴荣一颗心霎时跳动不已。 田武道:“我田武这一对毒手天下无双,不过纵使不靠喂毒,也能杀得你落花流水!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柴公子离开洛阳已久,还没想明白么?” 柴荣只见田武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其中意味深厚。这时周边的一名五行派女弟子也走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柴荣道:“柴公子,我家小姐到死也觉得,你一定是一个聪明人。” 这句话其他人听得不解其意,柴荣却霎时明了,同时心中也大为惊讶。眼前这女弟子不是旁人,正是当初洛阳城秋水阁的花魁,花蝶手下的那个侍女如茵。 “原来是你们……那么你,便是……”柴荣又看向“田武”道。 “柴公子,话说一半,也就够了。”“田武”打断他道。 柴荣想说的是,他便是寒鸦四杀的最后一位,“毒手”。 柴荣霎时也明白了,之前那一群不会摆太行五峰阵的五行派弟子必是寒鸦杀手无疑。 而他们以自己的名义袭击英剑门剑客、莫老拳师,无疑是替他纳了与寒鸦合作的投名状!那突施毒手的黑衣面具人,也多半就是这假田武乔装打扮。 而田武面容曾在一场大火中烧毁,正好为寒鸦冒充他提供了便利。可是此时柴荣疑惑又生,既然如此,那么江峰为何也率领一批五行派弟子听命于他,难道当真被蒙骗了吗?且毒手背上的昆吾刀乃五行派三大镇教之宝之一,毒手又如何背到了身上? 柴荣心中隐隐不安,又反问道:“你们就是这么和我讲条件的?” 毒手不答,而是突然扩大声音,让所有人都听到道:“杨峰今天必死无疑,其他人请不要再行阻拦!”他接着看向柴荣,似乎在告诉他,这是他们为他做成某些事的筹码。 柴荣冷笑一声,也随即朗声道:“柴某与杨兄弟虽然只是一面之交,但一见如故,深知他绝非奸恶之人,诸位五行派的兄弟切莫听信了谗言。今日谁要和杨兄弟过不去,柴某虽然武功低微,也愿拼死一搏。” 毒手狠狠咬了咬牙,说道:“只怕你保不住他!”随即跃向前来,一掌打向了杨峰。柴荣一剑递出挡在两人之间,毒手突然转体变招,右拳左掌一齐打向柴荣。 柴荣未曾料到,不及变招,当下心中一凛。杨峰惊叫道:“柴兄弟!”强支伤残之身挺枪援护,钟正棠也一起天师剑划向毒手右手。 毒手在三大高手之间不敢冒险,又连忙收招退了回去。钟正棠和柴荣紧接着双剑齐出,分别刺向毒手左掌右拳,毒手预料不及招架不来,一连手忙脚乱地退了数步。 眼看毒手就要退到殿门之外,他突然纵身一跃抓住数丈高的殿门门框,又翻身跳进了大殿之内。 钟正棠轻功一如谭峭那般随心所欲,他天师剑已刺到半途,竟也倏地剑指毒手后背追赶而去。他二人一前一后,一齐飞向大殿房顶的吊灯,柴荣也转身疾奔,赶在毒手下面封他落处。 却说毒手跳到半空闪掉双剑,刚要落地之时,又看见柴荣手持青冥剑在地上晃出剑影。他当下心惊,又提起内息跳到了第一盏吊灯之上,那吊灯上的蜡烛晃了三晃,险些掉落。 钟正棠紧随其后跃起上灯,毒手当即出掌要将他打下。钟正棠并不惊慌,而是将手中天师剑轻轻画个圆圈开道,毒手自觉抵敌不过,又收回右掌抓住灯绳,借力荡向另一盏吊灯。 柴荣在下看得分明,钟正棠剑法、轻功之高明都比之自己犹有过之,不由得暗暗佩服。毒手转眼便又跳上了另一盏吊灯,钟正棠也纵身一跃,身如飞燕般飘向彼处。 他两人一前一后追随跳跃,殿中众人都看得惊奇,纷纷惊呼出声。毒手并不接招,又翻身跳向另一盏吊灯,同时晃掉了一盏蜡烛,钟正棠亦紧追不舍。 柴荣见钟正棠武功高明,远超自己所料,便回身去了李望州身边助他退敌。他当下使出鬼谷捭阖剑左右刺杀,太行五峰阵渐渐大乱,众五行派弟子纷纷溃退,避让到了一旁。 江峰和有落青过到一百余招,虽还勉强招架,也已经全然落于下风。又过数招之下,江峰肩头、左臂都被有落青用合上的折扇点中,只好连连后退,又趔趄数步,退到了殿门之外。 有落青见钟正棠相助之下,李望州和柴荣都已脱险,也放下了心来,折扇一指道:“江护教,在下劝你迷途知返!” 江峰本来尚在气愤难平,却突然哈哈大笑道:“杨衮!今天杀不杀你,都大局已定,你改变不了什么!” 杨峰略一回想,突然大惊道:“狄二哥呢?狄二哥不是和你一起外出的吗?” 江峰冷笑一声道:“狄二哥?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杨峰正不解其意间,这时毒手已经跃上了第七盏吊灯,钟正棠又紧随而去。御风堂大殿顶部这七盏吊灯是按北斗七星的样貌排布,钟正棠当下追到了第七盏前,毒手已经退无可退,只好准备硬拼。 见得钟正棠天师剑划向自己左手手腕,毒手左手毒砂掌一翻变作“断骨残筋手”,去抓他剑尖。可谁知钟正棠的剑尖轻轻一划,又能顺势躲过他手指,而去点他经脉。 钟正棠的正一剑法使得巧妙之极,任毒手如何阻挡,他的剑似乎如同泥鳅一般,总是无法挡下。毒手暗暗骂道:“今日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偏偏碰上我这断骨残筋手的死对头正一剑法,难道真要在这臭道士手下失手么?” 这一连串的变招进招都在一瞬之间完成,钟正棠眼看就要借机上灯,大殿之中突然凭空听得一声来路不明的巨响。 只见第七盏灯后面突然跳出一个灰衣人来,众人无不惊得目瞪口呆。殿上不乏近十名武林中响当当的一流好手,竟无一人留意到此人存在。 那灰衣人也戴着一盏情面獠牙面具,身手矫健,气势骇人。他当下施展起上乘轻功,凌空一掌击向了跳在半空的钟正棠。 这一掌来自于醇厚无比的纯阳真气,凭空爆响也正是来自于此。钟正棠人在半空,单是这一声爆响,就已使得他耳膜震动,心中大惊。 他只好将全身真气灌注于天师剑中横剑格挡,掌力打在他剑身之上,他只觉全身真气霎时竟没来由地尽数破碎,手中天师剑也碎成两截。残余掌力正打在他胸口,钟正棠狂吐一口鲜血,“砰”一声重重摔在了地上。 众人起先都见识到了钟正棠武功之高明,而他此时在这惊世骇俗的一掌之下竟丝毫无法阻挡,众人见之无不骇然失色。 数名正一教弟子慌忙赶上前来将钟正棠救起,群豪都吓得连连后退,一个好事的问莫老拳师道:“莫老,你这一双铁拳号称天下无敌,和这田副教主还有这位的掌法相比如何啊?” 莫老拳师嘴上不答,心里却叫苦道:“我这一辈子都交给了这一双拳头,却还及不上那田副教主一半功力,更别说那神秘人。我看他这一掌当今武林恐怕无有敌手,若我是钟道长,只怕已经横尸在地了!” 群豪先是纷纷躲避到了一旁,畏惧不已,随后见神秘人并无再伤人的态势,又纷纷议论起来,大殿中一时熙熙攘攘。 唯独柴荣和颉跌博越看越是不对,他二人想了半晌,突然一齐失声道:“五气天枢掌!” 第一百八十八章 灭魄 “可是这怎么可能?”柴荣惊呼道。 颉跌博沉默不语,只是紧紧盯着这人,脑中回想着他方才那一下刚猛无俦,而又精妙至极、几无破绽的掌法。 其实五气天枢掌亦是鬼谷派单传武功。却说鬼谷派武功几乎囊括各种兵器、各个路法,但只有祖师鬼谷子王诩能同时精通刀剑拳掌四路,自此以后鬼谷派传人虽然也都是当世奇才,但无有能尽数精通者,多半是只会四项中的一二。 而鬼谷派的传人亦各有专长,如孙膑庞涓善于统率三军决胜沙场,苏秦张仪善于舌辩,扭转乾坤于帷幕之中,但再无传人的武功造诣能及祖师王诩。 饶是如此,鬼谷传人却往往只凭这四项中的一二就能在江湖上鲜逢敌手,每每都能凭自己所修炼的这门武学威震武林。而五气天枢掌正是颉跌博的成名绝技,可谓是当今武林第一掌法,成名已久再无一门其他掌法可以撼动。 因此当此时柴荣和颉跌博看出这人用的武功竟是这颉跌博的五气天枢掌,且功力几乎可以与颉跌博分庭抗礼,难分高下,都不禁大为惊诧。 那神秘人见殿中众人无一例外地看向自己,那些眼神中有惊奇、有畏惧、有叹服、有躲避。他的眼睛有杀气、有轻蔑、有怜悯,他居高临下看着这些人,如同天空上的雄鹰俯瞰地面上的猎物。 神秘人突然纵身一跃落于大殿地面,附近七八步外的钱塘镖局、天刀门等门人无不浑身,又一齐齐刷刷亮出兵刃,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又向后退了七八步。 正一教众人见神秘人突然落下地面,虽然也都对他畏惧万分,但仍是挺起长剑挡在钟正棠前。又有数名道士赶上前将神秘人围住,朝他喝道:“你是什么人?” 神秘人毫不理会,只是朝钟正棠望了几眼。随后他竟缓缓转过了身,一步一步往天刀门这方向踏来。 围住他的正一教弟子欲要阻拦,神秘人只冷冷环视一眼,众人便无一人敢动,又连忙散开两边,实则已放了条路出来。 大殿之上群雄汇聚,哪个不是杀人不眨眼的豪杰?但面对着这个青面獠牙的神秘人,所有人都几欲战战,如同面对着一个鬼差一般,更无人敢作一声气。 而那青面獠牙人也丝毫不将所有人放在眼里,只是旁若无人地迈着大大的步子朝天刀门众弟子走去。 一个个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无一声的大殿里回荡,天刀门诸人全身上下几乎毛骨悚然。这时突然听得一人叫道:“鬼!鬼!他是从阴曹地府跳出来的恶鬼!” 伴随着一这声尖叫,其余天刀门诸人都又作鸟兽散,纷纷踉跄到了十几步外。只有古满拄着虎翼宝刀,紧紧盯着这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之人的眼睛。 柴荣心道这人在大殿上监视已久,必然是来者不善。他虽然自忖万万不敌,但还是暗运真气按住了剑柄,只待必要时决然出剑,不能由他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 颉跌博就站在这神秘人数步之外,他看着青面人从自己眼前走过,也暗暗运起了体内“精神魂魄志”五路真气。只是这人武功太过深不可测,他以堂堂饮雪楼第一高手的身份,竟也不敢轻易出手。 这刹那间柴荣余光一晃,已看见了饮雪楼主正远远站在殿门外的一处门楼之上,戴着面纱看向殿内。 这时青面人突然站住,目光往柴荣身上一扫,柴荣禁不住浑身一凉。青面人突然朝柴荣这边走了两步,开口说道:“鬼谷传人,是个好胚子。” 他说话声嘶哑如喉中含炭一般,听来就让人浑身不适。柴荣当下心道:“这人武功再高,不过是一武林野人,我若连他也不敢面对,还谈何雄心大志?”想到此处,他昂然挺剑上前道:“在下鬼谷派柴荣,不知阁下做这梁上君子,所欲何为?” 青面人又不回答,而是说道:“你要是聪明,就不该在这时候逞英雄。” 柴荣坦然应道:“大丈夫敢做敢当,何惧之有?” 青面人不再说话,而是摇了摇头,随即又转过了身,步步朝古满走去。 这当头柴荣往吊灯上一看,惊觉假田武毒手早已不知所踪。柴荣心下一惊,又看回眼前这青面人,心道他已达成目标却不离开,愈发不安起来。 以他之见,天下能有这般武功的屈指可数,按理来说并不难猜。不是师父颉跌博,又不可能是五行派何长松,更不会是谭峭亲手打伤自己爱徒,看他身形,亦绝无可能是转魂女扮男装。 如此说来,江湖中只剩两人能有这等身手。 一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金面猴,一是与师父颉跌博并列天下第一的寒鸦之首,灭魄! 青面人走到古满面前五步时,古满也终于承受不住,缓缓后退了三步。青面人突然站住,古满便也连忙定住心神站住。 古满在江湖上也横行霸道惯了的,在场诸人中,柴荣、李望州本就与他有仇,钟正棠身受重伤自身难保,有落青也束手不出。其余众人无不心惊胆战,一时竟无一人出手。 平常从来都是古满威慑别人,今日竟在这人威慑之下不敢动手,使得他颇觉颜面尽失。他当下沉声道:“你要做什么?再不停步,休怪爷爷不客气!” 青面人一语不发,又突然起步逼近。古满突然大喝一声,使个“夜战八方”起手,随即朝青面人劈去。 青面人轻轻一闪,便举重若轻地避过钢刀。古满见他不抢先机,更不退让,一连将一路“飞狼追月”刀法连环使出,要趁他不意杀敌制胜。 殷安在一旁见得青面人步步退让,也抢了一柄单刀后跳出,招呼众天刀门人道:“大家一起上,将这家伙乱刀分尸!” 殷安在天刀门中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众弟子不敢违逆,各自挥起各自兵刃杀上前来。众人还未合围,青面人突然不再闪躲,猛地伸手按向了古满劈向自己天灵盖的钢刀刀刃。 众人都是一惊,心道他就是掌力再高,难道能凭肉掌应接宝刀不成?若是如此,简直太过难以置信。 只见青面人虽以掌法起手,但随即手腕一勾,竟变做个寒鸦四杀毒手的“断骨残筋手”往刀刃上抓去。 众人都是一愣,柴荣也大觉不可思议。却见古满随后使个“弯刀坠月”一刀劈落,青面人则是用右手轻轻一弹。两人动作都甚为迅捷,无人看得清楚,只听见了“咔嚓”一声。 古满更不收手,又使个“如日中天”跃到空中横劈而下。青面人微微一闪,左手又倏然伸出,微微一扭,同时又是一声脆响传出。 众人正看得莫名其妙间,殷安已经冲到了青面人身后一刀劈来。青面人连头也不转,只右手往身后一扣,便按住了殷安手腕。 殷安单刀落地,涨红了脸无法挣脱,其余天刀门弟子围了一周踌躇不定,竟无人敢再上前来。 天刀门七刀派的朴刀弟子雷忠也在其中,当下一咬牙道:“兄弟们杀!这人又没有三头六……”他话音未落,众人突然听得“咔嚓”一声脆响,殷安凄厉地惨叫一声,手腕腕骨已经断折。 雷忠只怕他再出一招就要了殷安性命,不敢再往前上。青面人见状松手,将殷安甩向了一边。 这兔起鹘落间,古满又已变招冲到跟前,这回直接使个天刀门绝技“惊虹刀”横削青面人肩膀。他这一招想得分明,已使了十成功力,务要一招成功不可。 众人都道青面人又要闪躲,谁知他竟在呼啸而来的刀风之下驻足不动。殷安怒骂道:“他妈的!自寻死路!” 古满当下长声怒喝不止,如同狮吼一般,手中虎翼宝刀也大有横扫千军之势。众人只见黑光一闪,惊虹划过,有几人已经惊呼出声,可宝刀之下,青面人却仍是毫发无伤。 古满的狮吼之声突然戛然而止,他愣愣地看着手中的一小截断刀,脑中一片空白。 众人这才明白,方才青面人左右手各自轻描淡写的一招断骨残筋手,竟已将不可一世的虎翼宝刀折断成了三截!其中两截在劈到青面人身上之前,当即便断裂落地。 古满愈看愈怒,愈看愈惊,不由得连连向后趔趄了数步。他满头毛发也倏然炸裂开来,称着他漆黑如墨的面庞,显得骇人无比。 而青面人武功之高深,又刷新了所有人的认知。古满生平未曾遇到过此等惨败,宝刀也从未脱过手,他当下只觉生无可恋,“啊”的怒啸一声,又仰天叫道:“刀在人在,刀亡人亡!”随即一把将断刀插向了自己胸口。 李望州还未亲手将他打败,不愿他死,当即叫道:“住手!”他话音一落,古满壮硕的右臂竟真的颤颤巍巍起来,断刀在胸口前晃动不止,无法再动半寸。 这一下又是青面人抓住了古满,不由他随意自杀。古满又羞又恼,却又无计可施,只好颓然扔下断刀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青面人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古满道:“不知。” “那你能死而无怨?”青面人问道。 古满道:“我古满入门以来杀人无数,被一二高手寻仇也是寻常。你要杀就杀,休得罗唣!” 青面人道:“你的生死都掌握在我的手里,但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我想知道一件事情,如果你说,我会杀你。如果你不说,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颉跌博见他突然要下杀手,虽然不知他为何会五气天枢掌,也不知他武功到底高深到何种程度,但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走上前道:“灭魄!我找了你十年,今天就做你我的了断之日吧!” 第一百八十九章 背叛 青面人冷笑一声道:“鬼谷子?你以为区区凭一个你和我并列的饮雪楼排名,你就有资格做我的对手?”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又是大惊失色,连颉跌博也不敢相信。今天接连发生的难以置信之事太过于多,许多人从头至尾都如在梦中,一个惊悚迷幻的噩梦。 颉跌博并不答话,而是开始考量起这青面人武功到底如何。他虽在方才的短暂交手间,就展现了自己鬼谷派的五气天枢掌、寒鸦的断骨残筋手两大绝世武功,但有时如柴荣这般博闻强记之人,能偶尔照摸画样也非难事。 只是以颉跌博当下所见,除非钟正棠和古满有意放水,不然青面人显露的这两门武功必定货真价实、没有半分取巧。他单凭这两门用得出神入化的神功,自己就难有取胜把握。 颉跌博起先也不曾料到的是,灭魄除本门武功外,竟又能将他鬼谷派的五气天枢掌使得炉火纯青。 青面人乱发披散在额旁,面具可怖,声音骇人,全然辨别不出其年岁几何。而颉跌博自己却已行将就木,竟颇觉自己反而逊色于他,想到此处,他忽觉纵然能勉强取胜,也不以为喜了。 颉跌博正沉默间,其他武林群豪只道他在这青面人面前心生怯意,又愈发觉得天翻地覆,一阵头晕目眩。 只因颉跌博行踪不定,半人半仙,向来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如此看来连他也不敢应战,其余诸人无不萌生退意,已经算好了如何拔腿逃跑。 这关头柴荣却豪气顿生,昂然上前道:“师父勿忧,这人武功再高,你我师徒联手,难道还怕他不成?” 这时又听得一个声音道:“当年我姗姗来迟,今日一决,同生共死,绝不会再逃避了!”众人定睛一看,一个容貌俊秀之人大步走上前来,正是御气门掌门有落青。 颉跌博、柴荣、有落青三人站在这青面人面前,他灰衣飘动不定,杀气四溢,人若厉鬼在世一般。 青面人看着他们三人,突然道:“当年没有来的,如今还是没有来。古满,你师父呢?” 古满早已蓬头垢面,走火入魔一般。听见青面人说话,面目当即又凶恶起来,答道:“我师父……我师父说来这里是……是自投死路,来不得的!尔等无知之辈自寻死路,绝天门……不,天刀门就靠他来发扬光大了。” 青面人点点头道:“当年夏侯中也是这般说的,否则我也未必能取胜。” 接着他又看向颉跌博道:“鬼谷先生,接下来我要问的是你。你还记不记得,如今的绝剑门掌门章骅当年又是为什么没有如期赶到?” 颉跌博不语,柴荣接口说道:“当年是章掌门打掉的寒鸦堂口地处偏僻,即便全力赶来,奈何路上寒鸦之徒多使阴谋诡计沿路阻拦,使得章掌门无法如期赶到,以至于你寒鸦一时得意。” 青面人看向他道:“这大概是鬼谷先生告诉你的,可我要问你,你相信么?” 柴荣一时语塞,颉跌博对章骅、夏侯中都甚为厌恶,常于无意中说他二人一人是真小人,一人乃伪君子。柴荣如今又如何敢说,章骅当年不是有意迁延? 青面人点点头道:“很好,其实你不相信。连我作为他的对头,都不肯相信。” “你到底想说什么?”柴荣不禁怒道。 青面人道:“你怕死吗?” 柴荣心下一凛,道:“你虽武功高深,但我在场高手一齐出手,只怕你也未必就能取胜。” 青面人又点头道:“你所说不错,我也只能说胜你师父一招半式,而在场诸人也不乏高手,他得你和有落青相助,我便处于劣势了。只可惜和你同心的杨护教、钟道长已经身负重伤,不然你已必胜无疑。 可是即便如此,你自诩精于筹谋,却还是算漏了一件事情。” 柴荣奇道:“那柴某倒要请教请教,是算漏了什么事情?” 青面人摇摇头道:“你算漏了人的自私,自古以来,所谓联军、同盟、诸侯,向来多是乌合之众。你常读兵法,可知二八之论?” 柴荣又是心中一颤,不想这灭魄非但武功高强,机智权谋更是不逊于己。 柴荣当下坦然道:“所谓二八之论,是说两军交战,胜者一方八成的伤亡来自交战的僵持阶段,一旦击溃敌阵,追亡逐北时的伤亡只占这场交战所有伤亡的二成;而败军的总伤亡中,二成是在僵持阶段,而八成是在溃不成军后。” 青面人道:“如果封于烈当年明白此理,他就该知道他那脆弱的联盟经不起一点点败仗,说是一触即溃也不为过,注定不是我组织严密的寒鸦对手。” 青面人稍一停顿,环顾一周,众人浑身一阵发毛。又听青面人道:“当年的江湖如此,如今的江湖还是如此,以后也仍会是如此,你改变不了什么。就连这整个乱世,也是如此。” “惜哉!奈何我名门正派屡败于你寒鸦,贫道苦思不得其解,今日终于从对手口中得到了答案。” 众人寻声看去,却见说话之人正是受伤的钟正棠。他当下推开搀扶他的正一教弟子,走上前道:“今日贫道本是为寻家师而来,但中间变故层生,大出贫道所料。贫道虽自认学艺不精,但也忝列饮雪楼第十二位,江湖上能一击将贫道打成重伤的,只怕没有几人。” 他正说话间,又连连吐血,连忙运气止住,对青面人说道:“所以你就是我正派人士的百年大敌之首,灭魄,贫道说得没错吧?” 青面人道:“你知道得未免也太迟钝。” 钟正棠朗声一笑,走到颉跌博三人身边并肩而立道:“鬼谷前辈、柴公子、有掌门,这人手上血债累累,贫道拼上这条性命,也要诛杀此贼,愿与诸位勠力同心!” 他走路已经踉跄不稳,脸色也苍白无比,群豪都看得十分敬佩。这时又听一人大声道:“打架这种事,姓李的不知也罢,既然见了,岂能熟视无睹?”正是李望州扛刀走来。 杨峰也拄起长枪道:“灭魄!我五行派内乱不是你从中捣鬼,又是何人?杨某受何长老厚恩,万死不辞,今日也要和你拼个死活!” 青面人一挥袖袍道:“六人中虽有两个伤重的废物,单凭其余四人,我也不好应付了。” “既然如此,那就束手就缚,血债血偿罢!”有落青道。 青面人道:“你见过这么傻的人么?” 众人见他说了半晌,都以为他要大战一场,谁知到头来却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使得众人都甚为不解。 有落青更不忍耐,厉声喝道:“少说废话,纳命来!”早已手气一掌打去。青面人也出手与他连拆了七八招,一边说道:“内功修炼得炉火纯青,却将它用作花拳绣腿,养你的这幅花面孔来风流快活。当年你纵然来了,多半也于事无补。” 有落青愈发嗔怒,也一招比一招凶狠起来,但竟伤不到青面人分毫。柴荣正要出剑相助时,颉跌博已经一跃上前,使五气天枢掌打向青面人后心。 青面人一掌击退有落青,又紧接着翻身一掌打向颉跌博。两掌相接真气乱鸣,众人只觉得自己的视线都扭曲了开来,四周也几乎变色。 两人各使内力拼了一阵,又一齐退开,各使五气天枢掌拆起招来。柴荣等人正要一齐上去相助,这时间突然听得御风山庄之中传来一阵震天价喧哗,群豪往殿外一看,汤英当下大惊道:“不好!是山中贼寇!” 却说此时唐末乱世,镖局本尚未盛行,钱塘镖局乃是开了业界之先河,唐进也向来和贼寇打交道打的最多。他当下赶上前去一看,却见数百打扮各异的打手正各持兵刃,从山庄中往大殿冲来。 唐进未曾见过这一路贼寇,杨峰上前一看,当即道:“不好!是大漠七狼的人手化整为零,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此地。” 水护教江峰哈哈笑道:“杨衮,你走投无路了,束手就擒吧!” 杨峰霎时怒不可遏道:“原来是你勾结了沙匪!” 江峰嘲笑道:“是又如何?今日过后,勾结的便是你杨衮了!” 杨峰怒道:“长老待你不薄,你为何勾结外贼,行此大逆不道之举?你有怎么忍心对你朝夕而伴的兄弟下手?” 江峰道:“哼!田长老劳苦功高,我助他取代那不得人心的老东西,才是顺应天意!至于我为何杀你,怪只怪你不识时务。当时在太行山,我就曾试探于你,可惜你一门心思效忠姓何的。我只好借机先除狄峰,再除你这外人,剩下杜大哥和钱五弟,我就再无忌惮了。” “田长老?他怎么可能勾结寒鸦?”杨峰难以置信道。 江峰狞笑道:“你这种人一辈子也想不清楚,不过有一件事你应该明白,那就是既然你知道得一清二楚,就只剩下死路一条。安心上路吧,杨四弟!今日满殿之人,都要给你陪葬!” 与此同时,沙匪之外又传来了另一阵喧闹之声,声势犹然大于沙匪。 杨峰朝那边望去,见正是田武部下五行派弟子从另一个方向合围而来。这一批弟子多手持火把、毒烟筒、火药,显然是要一举将山庄毁灭,玉石俱焚。 殿中灭魄和颉跌博兀自打得难舍难分,柴荣等人一齐赶到殿外,只见有五六百人步步为营,迤逦而进,又有数百人把住了庄外要道。 众人看向那些布置齐全的硫磺、火药、毒烟,都不由得连声暗骂,心道这一回上山,只怕是要莫名其妙地丧命于此。 第一百九十章 十年风霜,螭吻峰头 江峰此时又踱步到了大殿正口,将众人拦在殿中,朗声道:“愿弃暗投明,助田长老一臂之力者,就站在江某这边。” 群雄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选择。杨峰当下骂道:“江峰,你勾结邪魔歪道图谋富贵,教主必然不会答应!” 李望州也扛刀上前道:“依我看,也不必弯弯绕绕,只需先杀此人,再杀田武,大局可定。” 江峰当下笑道:“想杀我?为什么你们还没有看清自己的处境?” 说着他突然转向柴荣,继续道:“柴公子,我还道你是个识时务的俊杰,没想到生死关头,还这般迂腐。江某已经替你在田长老那儿纳过了投名状,以你的才华人脉,日后和江某共治五行派天下数万弟子,岂不美哉?得我五行教相助,你玉麟公子岂不是如虎添翼?” 众人皆知柴荣志不在小,又复看向柴荣,却听柴荣朗然道:“天下纷乱扰扰,百姓苦不堪言,田长老尽一生之力扶弱护民,阁下又算得什么东西?也配动教主的心思?” 江峰连连以利诱之,又有大批人手在外包围威逼,柴荣仍能不假思索地严词拒绝,在场诸人多有敬佩,莫老拳师、汤氏二剑当下都想道:“玉麟公子义字当先,料来甘氏少主也多半不会是他害死的。” 其实柴荣一方面是为道义着想,一方面也知上了田武贼船实非良路。自唐末黄巢起义兵败以后,各路节度豪强逐鹿中原,个个都是百战之军,兵强马壮。 按江峰之意于此时率五行派数万之众图谋起兵,不过以卵击石,徒自给百姓增加苦难而已,也是断了自己的后路。 江峰道:“既然如此,柴公子就休怪江某没有提醒过。今日田长老联合大漠英豪,又有寒鸦相助,仍有御风堂在后接应,诸位若非要执迷不悟,只怕是死路一条。” 柴荣心下一惊道:“怎地御风堂也参与了进来?”但他话已放出,决计不能反悔,当下拔出剑道:“柴某话已说完,休得废话,看剑吧!” 江峰还要再说,柴荣却更不打话,径直一剑刺向江峰。江峰匆忙应对,反应不及,一连趔趄了数步。几名五行派的反叛弟子连忙将柴荣截住,纠缠厮杀。 莫老拳师和汤氏二剑、唐总镖头等人见得殿前殿后各自斗作一团,一时都不知所措,欲要仗义相助柴荣等人,又畏惧反叛堂声势,一时踌躇不决。 眼看殿外的反叛堂弟子和沙匪人马愈来愈近,众人都如热锅上的蚂蚁,有的连声怒骂御风堂,有的商量起投了田武,一时争论不休。 这时灭魄和颉跌博正见招拆招,拼得不分高下,十数招期间已比拼了数次内力。殿外之人愈来愈近,灭魄突然收招退开道:“停手吧!你的徒弟应付不来的。” 颉跌博眼神中早已失去了往日智慧的光泽,他看向柴荣挥剑起舞的身影,想起自己这几十年来终于落得一事无成,又将所有的大志寄托在了柴聂两人身上,禁不住一阵唏嘘。 这短短的片刻间,他又想起自己余生无几,又想起那上山前遇到的道士所说:“人生到了这个年岁,已是日暮西山,无非生老病死,执念再深,也难有不同了。” 颉跌博暗自长叹了一口气,运起了全身真气,决然对灭魄道:“今日我与你,不死不休!” 灭魄当下竟也吃了一惊,他愣了片刻,又毫无感情地说道:“一刻之后,螭吻峰头。”说罢他也不待颉跌博回应,猛地转身径直从大殿后窗一跃跳出。颉跌博也不多话,紧随灭魄出了大殿,往螭吻峰疾奔而去。 两人越跑越快,并肩而行,不分彼此。颉跌博一边御气疾行,一边分心连出数掌朝灭魄打去,灭魄一一还击,如此拆了二三十招,仍是谁也伤不了谁。 两人斗得正酣,不觉间越走越高,早已离开山庄所在的霸下谷。一路上听得耳边溪水淙淙,大风呼啸,山道蜿蜒而行,将至山巅。 这时却见前路突然出现一道几十丈高的断崖,两人各自收手,又一跃而过。跃过断崖后两人各自踏着巨石而行,足不落地,却也无法再交手拆招。 两人渐行渐远,沿着乱石和杂草绕过一座土丘,又殊途同归,先后到了一座小径之前。小径旁山崖下潺潺流过一条清流,山间大风呼啸,天上风云变幻,渐渐变得愁云惨淡起来。 灭魄回身看了一眼颉跌博,接着转身往山路另一头疾奔。颉跌博紧追不舍,连连绕过几个急弯,终于见得一座石碑岿然立于尽头,石碑上刻着三个大字:“螭吻峰。” 灭魄一闪身闪过石碑,上了峰头。那对于他是一个熟悉的地方,而颉跌博却不曾去过,正因他不曾去过,才让那个地方埋藏了他无数的遗憾和悔恨。 颉跌博走上峰头,迎面而来的是一道大风,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荒芜,除了几颗枯黄低矮的杂草在四面八方的风中摆动,再无一物。 峰上站着四人。 一人站在崖边,黑袍扬起,乱发飞舞,沧桑如一柄古剑。一人站在碑后,华袍飘飘,锦衣秀面,眼神却坚毅如铁。 一人站在路前,手持青锋,笔直如剑,眼神中却尽是迷茫。又有一道卧在石上,长剑倚身,酒不离口,破旧的道袍亦在他身上飘拂欲脱。 “师父!”看见颉跌博突然上来峰头,聂远又惊又喜,连忙迎上前来。但他随即看见青面人站在颉跌博身前,当下暗暗警惕,按紧了青锋剑柄。 颉跌博看见聂远、谭峭、甘玉厅皆在,心中暗喜,对聂远道:“远儿,此人就是当年杀死你师叔的元凶巨恶,寒鸦之首,灭魄!今日为师一路随他至此,要在此决一生死。但他武功高强,远儿,你怕么?” 聂远心下隐隐有一种将赴死路的预感,虽然自己身世未解,诸多谜团未解,但他仍拔剑昂然道:“徒儿不怕!今日徒儿誓要此贼血债血偿,虽死何惧?” 颉跌博也曾年少轻狂,只是自成鬼谷掌门之后,只好深谋远虑,不复有当年意气。而他平日里也更为赞许柴荣理性为先的行事之道,但到了这螭吻峰头,却也为聂远之话豪气顿生。 他手上当即运起真气,周边数尺之内的狂风竟然为之阻断。正要出手之时,他忽然想起柴荣,心中一慌,连忙问聂远道:“远儿,柴姑娘呢?” 聂远神色微微一颓,答道:“此事说来话长,但徒儿若能活着下去,一定会再去找她。” 颉跌博道:“好!那为师也便放心了。灭魄,你出手吧!”说罢他复又运起真气,抬掌欲要出手。 灭魄却突然道:“且慢!” 颉跌博稍一迟疑,环顾一周,道:“莫非你未曾料到紫霄真人和甘堂主也已在此,怕了不成?” 灭魄摇了摇头,颉跌博又道:“那既然我已说过不死不休,还不动手?” 灭魄道:“正是因为你说过不死不休,我才要在动手前将话说清楚,否则不论你我谁死,你都再无知道真相的机会。” 颉跌博心中一颤道:“什么真相?” 灭魄缓缓踱步到崖边的另一头,和黑袍客相对而立,又回头说道:“那一战过后,留下了太多的谜团,但没有人愿意再去捡起。” “比如封于烈的最后两张底牌,他的爱徒章骅和夏侯中为何始终未至?”灭魄道。 颉跌博虽不言语,但也心照不宣,灭魄又道:“我的人告诉了我,章骅所谓‘全力赶来’,一日行不过十里,夏侯中则索性在我那被他端掉的堂口大肆掠夺了三四日才缓缓上路。” 颉跌博叹口气道:“果然如此。不然凭他两人一刀一剑,纵使武功再高,又何来本钱开宗立派?” 灭魄点点头道:“你还算聪明,又比如我为何能赶在封于烈霜寒九州神功大成前的最后一刻,上了螭吻峰?” 颉跌博一惊,这本是日日困扰着他的问题。灭魄见他困惑不解,便又说道:“你不知道本也难怪,只因当年在这座峰头上的绝天门人,那日就全部葬身在了山崖之下。” “那便让我来告诉你:当年绝天门攻占螭吻峰后,封于烈早年被种入体内的苈火毒突然发作,逼得他只好就地打坐运功压制火毒,却意外发现此处清寒,正是突破霜寒九州最后两式的绝佳所在。” “那时除了封于烈和门下十数个弟子,其余人都在其他地方脱不开身,他便冒险在此处运功,要待神功大成后一举击破寒鸦。” “可不成想在关键时候,灭魄却寻了上来。他攻下螭吻峰时下手很干净利落,没让寒鸦走掉一个人,因此他明白一定是有自己人泄露了他的踪迹,可惜他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是谁?!”颉跌博和聂远一齐惊呼道。 灭魄突然看向甘玉厅,道:“甘堂主,你对八龙山了如指掌,一定查到了是谁通风报信,引我去趁人之危袭击当年的封掌门。” 甘玉厅本怀着一个坚决的信念,但此刻他突然觉得一切都化为灰烬,怔怔流下两行老泪道:“罪孽!罪孽!” 颉跌博霎时大惊,不解其意,却见甘玉厅满面悔恨,想起往事只觉不堪回首。 他继续说道:“一切原罪大概都要算在我甘玉厅头上吧!那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我四兄弟年轻时家道中落,倒是练家传武功有些名堂,但说什么轻功盖世,到底还是一事无成,做的都是些替人送信的活计,日日都是灰头土脸。 我们偏偏又过惯了富贵生活,只愿贪图享乐,风流快活,其实哪里有心思做什么行侠仗义的大侠?正是寒鸦许了我四兄弟荣华富贵,让我出卖了封掌门的所在,才有了如今能位列十三大门派的御风堂。” 颉跌博当下只觉心中又苦又悲,又怨又恨,浑身真气都似要化成怒气喷薄而出。 聂远也觉难以置信,当下气愤已极,厉声问甘玉厅道:“那你骗我师父上山,难道是要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么?” 第一百九十一章 入道 甘玉厅颓然摇摇头道:“杀人灭口虽说不上,但也已经生了恶意。唉,我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可怜人,我自忖把握不足,这才遍邀这些年我结识的几门好友,要在御风山庄里和柴公子师徒为难,借此长一长甘某在江湖上的威风。可若我果真如此做了,此时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甘堂主,当年那一个致命的背叛,直接导致了封掌门的死、绝天门的覆灭,你今日就想用这只言片语来化解掉吗?”灭魄站在一旁,就如一个审判罪恶的判官一样说道。 甘玉厅叹口气道:“我虽好追名逐利,又是贪生怕死之徒,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这十年里虽过得锦衣玉食,但日日夜夜无不在担惊受怕,我又处处为寒鸦所控制,再也承受不了。今日甘某不敢求得鬼谷派原谅,小儿一死,权当恕罪罢!” 聂远怒不可遏,剑眉倒竖道:“你儿之死,与我鬼谷毫无半点干系,你安敢借此脱罪?” 甘玉厅说到此处,再无话说,只得垂头叹息。他怔怔站了半晌,灭魄又道:“这些年寒鸦诸事顺遂,多亏了甘堂主鼎力相助。甘堂主若还稍稍有点良心,情愿自裁赎罪,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送堂主一程。” 灭魄一说话来,甘玉厅脸色一变,勃然大怒道:“灭魄,这十年里我对你言听计从,已经犯下了滔天大罪,正邪两派都容不得我。如今我爱子又死,你敢说不是你寒鸦做的么?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今日你若逼我太甚,大不了拼个玉石俱焚,两败俱伤!” 灭魄似是听了一件极好笑的事情,冷笑道:“甘堂主,你凭什么和我拼个玉石俱焚?就凭你身上那几枚鹰头金镖?” 甘玉厅突然得意起来,也哈哈大笑道:“我道大名鼎鼎的灭魄何等厉害,原来终究是我棋高一着。你上山固然做了周密筹备,但早在半月前田武邀我助他反叛时,我那时就知晓了寒鸦也要参与其中,也早就着手下一盘大棋了。” “言之凿凿,还以为是什么杀招?不过是想要动手将我除掉罢了。”灭魄冷冷道。 甘玉厅道:“不错!我本来是打算在今日将你们寒鸦和鬼谷一网打尽的,可你灭魄欺人太甚,竟派人冒充五行派反叛堂口来帮柴荣杀我的人,是你把我往绝路上逼!我这才上了螭吻峰,将当年之事和盘托出。” 聂远此时细想其中诸多线索,惊觉金面猴杀甘震并非无稽之举。甘家受控于寒鸦,而甘震之死便一举将甘家、寒鸦和柴荣三方牵扯进来,才闹得今日八龙山天翻地覆。 “一网打尽?就凭你的那些虾兵蟹将?”灭魄嘲讽道。 甘玉厅反驳道:“御风堂虽然未必比得过你寒鸦凶狠,但八龙山毕竟是我御风堂的地盘,哪个峰头、哪个堂口何等模样,我四兄弟都了如指掌!再者甘某另有强援未至,好戏不过是刚刚开场!” 颉跌博本来已经恨不得杀甘玉厅而后快,可如今甘玉厅迫于灭魄威压,终于不惜自己暴露当年背叛之举来与灭魄翻脸。颉跌博心道这等关头,也只有与他暂时联合以对寒鸦,便又暗中将警惕放在了灭魄身上。 灭魄又道:“御风堂中不乏我安插的眼线,寒鸦对八龙山各处关口要地,知晓的也不比你御风堂差了几分。至于你那所谓强援,大概说的是海鲨帮那一群喽啰,除了老鱼头位列饮雪楼第十七位,算半个硬茬,其余人在我眼里都是蝼蚁。” 甘玉厅本以为得计,当下被他说破了计谋,不由得微微失色,心下已全然慌乱了。 灭魄不再理会他,又对颉跌博道:“大战之间的事情,无非就是我卑鄙下流,趁他不备。然则再接下来的事情,我便不知道了,大概要问问这位紫霄真人。” 谭峭本在强自喝酒,装作对甘玉厅等人对话充耳不闻,但他心中也早就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此时被灭魄叫到,便也蓦地没了那般放荡风度,脸色转向愁苦。 颉跌博恨不得当即杀了灭魄,但他心想交起手来祸福难料,或许就如灭魄所说,那些往事就尘封入土,再也不见天日了。 因此不如交手之前,先将当年诸事问清,免得死不瞑目。想通此理,颉跌博便问谭峭道:“真人,你是当年螭吻峰一战后来到峰头的第一个人,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谭峭连连摇头,舒口气道:“都是时也,命也,忤逆不得!当年贫道得知寒鸦的高手上了螭吻峰,急匆匆来到峰头时,不想却被躲在石碑后的灭魄暗施偷袭。” 说着他看了看灭魄,灭魄又从崖边走回石碑旁,甘玉厅连忙绕着峰顶到了另外一旁。 灭魄拍拍那石碑道:“不错,当年我正是躲藏在这块石碑后偷袭了你。” 谭峭继续说道:“贫道当时险些中招,但灭魄你身上也带重伤,不敢和贫道死斗,贫道猜得不错吧?” 灭魄点点头道:“你说得一点不差!当年我击杀封于烈后他坠入山崖,想来从这个高度坠下,大概已经尸骨无存了罢。” “可他武功又端的厉害,虽死在我手下,也让我丢了大半条命。我一看见紫霄真人赶上峰头,趁他心急突施偷袭,又哪里敢再跟他多动手?” 谭峭道:“贫道当时措手不及被他得手,但他随后并不对贫道下死手,而是立马逃之夭夭。但一来贫道被他打出了内伤,不敢再追,二来贫道急于寻找封掌门,便放过他径直上了峰顶。” “真人,你在峰顶看见了什么?”颉跌博急切问道。 谭峭略一沉默,颉跌博和聂远在这片刻间却都已明白,既然封于烈已经坠下万丈高崖,那么剩下的无疑只剩一物。 “青霜剑!”聂远道。 谭峭缓缓将倚在自己身旁的青霜剑拔出鞘来,一阵阵寒芒从剑鞘溢出,剑身冰冷如霜,剑刃薄如蝉翼。 谭峭站起身来,手指在修长的剑身上抹过,又恭恭敬敬地双手端起,对聂远道:“原物奉还。” 连谭峭都一收平日里放荡做派,众人都觉今日之会非同一般,便是当年大战该有的后续,只是迟到了十年之久。 聂远躬身拱手道:“青霜剑乃是封师叔遗留之物,蒙谭道长当年赠予已是晚辈之幸,如今道长说什么原物奉还,晚辈愧不敢当。” 谭峭摇摇头走上前来,执起聂远右手,又将青霜剑剑柄放在聂远手心。 迎入手心的并非剑的冰凉,而是那一层缠绕在剑柄上碧蓝色丝线的温暖。流苏剑穗随风飘拂在指间,聂远禁不住去轻轻触摸它,如同触摸着柴嫣的长发。 谭峭道:“收下吧,相信这也是封掌门的意思。只怪老谭我生性放纵,不然当年指不定也要去和封老头称兄道弟,成什么‘江湖五老’,哈哈哈哈……” 他话音未落,不待聂远再行推辞,手上突然暗暗发力。聂远正要说话间,突然觉得一股柔软顺滑的内力自经脉流入,恰如潺潺流水一般沁人心脾,说不出的受用。 却听谭峭一边传输内力,一边喃喃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所恶,故几於道……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聂远心知谭峭是在为他传输他的道门功力,欲要出口阻拦,却觉一阵阵气流走遍他全身经脉,连脸部肌肉也在抽动不止,根本无法发出一言。 颉跌博心知谭峭给他传入的这一门内力对他大有裨益,亦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奇遇。 他当下警惕起灭魄,但见灭魄竟静静站在一旁看着,眼神中竟似有欣赏之意,似乎在期待一个有资格做他对手的剑客。 大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吹起了聂远的长发和灰衫,可他浑身上下都如静水流过,心中更没有丝毫波澜。他闭上了眼不再抗拒,引导那气流去走遍他全身经脉。 谭峭从始至终心平气和,大约过了一盏茶工夫,他身上道袍突然被一阵大风吹到了半空之中,随风翻卷飘动。 看着那道袍霎时被狂风卷地无影无踪,谭峭却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放声大笑道:“看来喝了几十年酒,我正一道门除魔卫道的功夫还是没曾落下。” 聂远睁开眼睛,却见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枯瘦的老头。他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衫,道冠垂落,乱发飘舞。他已松开了自己的手,右手空无一物,左手拿着一个酒葫芦。 聂远大惊道:“道长,您……您怎地突然变得如此清瘦?” 谭峭笑道:“虽说‘道不言岁’,但老谭这把年纪,也已该无欲无求了。这番罢了,才是真的无欲无求了。” 聂远暗运真气,惊忽觉已然能够运转如常,这才惊觉谭峭所说的正一道门“除魔卫道”是什么意思。 但他看见谭峭的清瘦模样,也知道了他的“无欲无求”是什么意思,分明是将他一身功力化入了自己体内。 聂远当下惊得说不出话,一颗心颤动不止,连忙跪下道:“道长大恩,晚辈如何敢……” 他话未说完,谭峭又哈哈笑道:“不是你该谢我,是我该谢你才对。老谭自诩纵酒天涯、不拘礼节是为得道,又道所谓‘食烟霞饮甘露’是为无求,便是得道。直到我化去功力,才知道祖所言‘道可道,非常道’是为何意。不可说,不可说,说则失其本意,哈哈哈哈……” “道长在洛阳见到柴嫣时就已……” 谭峭点点头道:“不错,不过那时我与你十年未见,还不信你便是当年那个聂远。直到你走上螭吻峰,我才确信无疑。” 聂远叹道:“区区聂远二字,怎值得道长如此……” 谭峭答道:“无有他意,就凭我信得封掌门的眼光。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老谭此生无憾了!” 说罢他环顾一周,朝众人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谭某自此离世入道,诸位后会有期!” 诸人无不大惊,颉跌博和聂远想要出口留他,谭峭当即摆摆手道:“入道路长,只有凭我自己参悟,诸位请留步吧。有这酒……不,连这酒也不必有了!” 说罢他将酒葫芦往螭吻峰下一扔,酒葫芦便跟随道袍似坠入了云雾之中。他放声长笑,一摇一摆顺碑旁的山径往山下走去,终不回顾。 第一百九十二章 螭吻峰 “你就这么让他走了?”一直站在崖边的黑袍客突然开口道。 灭魄对他冷声回应道:“你没看见么?他对我已经没有威胁了。” “我看见的是,你眼睁睁看着威胁又转移到了这位鬼谷传人的头上。”黑袍客看看聂远道。 灭魄“哼”了一声道:“是你自己五年前退出寒鸦,如今为何又为我担心起来?哦,我大概明白了,你曾是寒鸦最好的杀手,如今即使退出了鸦群,也死性不改,压制不住自己杀手的本性。” 黑袍客当下不去理会灭魄,他关心的只是紫霄真人已去,自己便失去了一个对手。一个自己曾在秋水阁和聂远煮酒论剑时,视为“半个剑客”的对手。 灭魄又从峰顶瞭望四周,只有八龙山最高的嘲风崖与此处遥遥相对,其余地段皆可被他俯瞰于脚下。 灭魄看向霸下谷的方向说道:“此时五行派的叛徒们大概已经攻入了甘堂主的总堂。鬼谷先生,你,和你徒弟的时间都不多了。” 聂远心知彼处必是柴荣所在,当下暗道形式凶险,暗暗警惕准备动手。灭魄浑不在意,又问黑袍客道:“你呢?你和你的剑站在哪一边?” “或许我想置身事外,已经是不可能的了。”黑袍客沉声道。 灭魄道:“你说得没错,不论我和鬼谷先生谁胜谁负,接下来都会杀了你。除非……你为我再做一件事……” “不可能。”黑袍客不待他说完,就已决然拒绝。 这本在灭魄意料之中,他又对黑袍客说道:“在拒绝之前,你或许该听听我想请你做什么。这次的事情和以前不大一样,或许你听了以后会同意的。” “你无非又是让我去杀人,与以前那些事又有何异?”黑袍客眼神中不禁显出一阵忧伤,过去的事情在他脑中走马灯般闪过,他又开口道:“当年我山穷水尽时,你救了我一命让我苟活于世,可这些年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杀了那么多人,也该还清了罢。” 灭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对,又不对。” “哦?” “我这次是要你去杀人,但杀的是一个该死的人。”灭魄道。 “我不知道还有谁该死,我只知道你我都该死。”黑袍客道。 灭魄不禁放声大笑,他的笑声扯动他那怪异的嗓音,显得诡异之极。灭魄笑完,又道:“不错,你我都该死,但你帮我杀一个人,我可以让你不用死,把你的生死权交回到你自己手上。” 黑袍客心动了,他叛离寒鸦,追求的无非是自由二字。而寒鸦耳目遍布江湖,他时时在监控之下,又何来自由?纵使人身自由,心却被禁锢着。 黑袍客当即问道:“杀什么人?” 灭魄见他同意,满意道:“那个人此时就在霸下谷口,你去了自会知道。” “可若是我敌他不过,被他杀死,岂不是大大的不值?”黑袍客道。 灭魄摇头道:“我知道你有能力杀死他,否则我不会让你去。” 黑袍客沉默了许久,他在想那个目标会是谁。他想来想去不得其解,但他知道此时站在霸下谷口的,无疑不会是什么善男信女,杀了这个人,自己的剑上也未必会多背一宗罪孽。 黑袍客并不言语,只是默默转回了身,走向了下山的小径,表示他接下了这最后一桩任务。 他路过聂远时突然停步,对他道:“在秋水阁那天晚上,我说了一半的话,你还记得吗?” 聂远道:“你说到你当年的一桩任务。” 黑袍客点点头道:“那是在十五年前的洛阳,我接到的任务是将一座府邸的全府中人灭口,一个活口也不能留。灭魄,这件事你知道得比我更清楚。” 灭魄上前道:“不错,可是你那时心软了,还是留下了活口。这也是你被记在寒鸦中的一条重罪。” 黑袍客想起自己终于有机会脱离寒鸦,又不禁想要将那些疑问解开,便问灭魄道:“当年那一座府邸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 “依你之见,是什么人?”时至今日,灭魄仿佛也破了例,不去拒绝下属的问题。 黑袍客回想一番道:“以那府邸规模来看,主人非富即贵,抑或是手握兵权。因此我一直有一个困惑,为什么你敢在皇城之下动这样的人。” 灭魄道:“因为寒鸦只是一柄杀人的刀,而操刀的手并不是我,是一个能动这位朱梁降将的人。” 话说至此,诸人心中皆已明了。十五年前后唐庄宗李存勖击败后梁军初入洛阳,中原大致趋于平定。 而新皇出于某种原因,要暗杀一位名望显赫的前朝将军,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此时聂远在旁听着,听到他说“留了活口”这处时,心跳蓦地停住了半晌,全身如同被惊雷击中一般颤动不止。 但聂远看向师父,转念一想,十五年前自己已有五岁,分明是在云梦山中跟随师父修行,又怎会是这降将府中之人?想来自己身世与此并无关系,其中另有蹊跷。 黑袍客恍然道:“原来如此……罢了。”接着他又拉低了斗笠,笼起了黑袍,这是他行动前的征兆。 “你去洛阳,谜团自解。”黑袍客说完这话,持剑径直往霸下谷而去。 聂远真想追上他问个清楚,但转过身来,灭魄仍站在峰顶。聂远知道必须要杀他,为封于烈复仇,自己的身世比起这件事来,连鸿毛也不算。 “甘玉厅,这一次老夫还能相信你吗?”颉跌博突然说道。 甘玉厅叹口气道:“我享了十年荣华富贵,到头来爱子惨死。我已经行将就木了,这偌大的家业终究是存留不得,我纵然再是贪财,也什么都得不到了。鬼谷先生,你尽可以信得过我!” 颉跌博道:“好,那就请甘掌门统率御风堂弟子助小徒柴荣一臂之力,化解田武反叛危机。” 甘玉厅咬牙恨恨道:“甘某迫不及待,早就想和寒鸦拼个痛快了!鬼谷先生放心,我四兄弟虽然不及你武功出神入化,但也不是吃素的。待你收拾了这寒鸦贼首,甘某再来请罪。” 颉跌博闭目点了点头,甘玉厅飞身下峰,径直往囚牛岭而去。灭魄看得分明,但也不阻拦,任由他去调遣筹划。 一阵高过一阵的大风吹过稍显寂寥的螭吻崖,灭魄又从崖边看向云端,又看向大地,突然叹道:“看看这天下吧,多么壮阔、美丽的山河,却沦于那些鼠辈之手,这是何等的可悲!” 灭魄此时正背对聂远站在崖边,聂远看见他站在崖边的背影,仿佛看见了他当年如何将封于烈打下山崖。 他虽不知自己武功恢复了几成,但当下已经无法忍耐,扬剑道:“休要再说废话了,今日还在这螭吻峰,我必要你血债血偿。” 灭魄转回身道:“好,单打独斗,还是一起上?” 聂远见颉跌博若有所思,沉默不语,劝道:“师父,他当年趁师叔之危图施偷袭,我们又何必讲什么江湖规矩?” 颉跌博却又沉默半晌,摇摇头道:“远儿,你到峰下去。” 聂远大吃一惊,连忙道:“师父,千万不可……” 颉跌博眼神中又恢复了他向来有之的冷静,这眼神告诉聂远他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颉跌博接着又闭目摇头道:“远儿,相信为师吧。为师这一条老命,绝不会折在这座螭吻峰上。” 聂远还想再说什么,但已见到师父露出了他那不容辩驳的神情。在云梦山时,他每每看见师父露出这样的神情,就知道这件事由不得他再商量了。 聂远虽不明白颉跌博的用意,但还是紧紧握着青霜剑,移步走下了峰头。 听得耳边风声渐渐减小,他知道峰上发生的一切,都如同当年一样,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 柴荣执剑站在大殿门前,身边倒着七八名田武弟子的尸体。李望州和有落青站在他两旁,三人并肩而立,一齐扫视殿外一拥而来的一众沙匪、杀手和叛贼。殿外众人一时停住,要等首领指令。 水护教江峰站在殿外,不敢与他三人厮杀,一边说道:“明年今天就是你等祭日,江某就此别过了!”他随即闪身进了众五行派弟子人群之中,不见踪影。 杨峰拄枪道:“可恶,都怪我本领低微,不能手刃此贼来替我三哥报仇。” 这时钟正棠也已调养良久,终于勉强止住了伤势。早有一个小道士赶上前道:“师父不好了,歹人人数众多,已经把我们包围了,这可如何是好……” 钟正棠见得形势危急,慧拳门、钱塘镖局、英剑门三派却兀自在踌躇不决,当即对众弟子道:“大家不可惊慌,且先扶我起来。” 两名弟子连忙将他扶起,钟正棠尽力支撑,赶到三派掌门面前道:“莫老拳师,汤大侠、汤二侠,唐镖头,诸位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危机关头,怎地一言不发?” 众人支支吾吾不能言语,钟正棠急道:“诸位到了火烧眉毛的关头还在犹豫,当真是糊涂得很!” “且听贫道一言,叛贼不过是乌合之众,待到何长老出马,自能将之平复。诸位眼下只道叛贼势大,便有了屈从之意,待到以后秋后算账,岂不是遗臭江湖?岂能在何长老面前逃得了罪责?” “既然屈从是死路一条,诸位何不拼死一战,胜则给何长老一个人情,纵然败了,也留下一段佳话。” 第一百九十三章 镇教宝刀 钟正棠晓之以理,诸人都觉他所说不差。何况又有有落青、柴荣、钟正棠等有名有望的豪杰在此,料叛贼也不至于惹下这般大祸。 于是众人当下纷纷应和道:“钟道长所言极是!”“我等全听钟道长的!”“多亏钟道长一语惊醒梦中人!”钟正棠这才稍稍安心。 却说殷安见得大师兄古满宝刀一断,失魂落魄,已无丝毫战意,心道:“这下天刀门里终于数着我了!” 他不禁暗暗得意,连忙吩咐众弟子道:“待会儿等我消息,大夥一齐趁机开溜,不可缠斗。凡是碰见贼人,就用师父的名号吓唬过去,料他们不敢得罪天刀门。” 众弟子虽都觉他毫无武林第一刀宗弟子的气魄,但也心知今日凶险至极,生死攸关之时,便没什么气魄不气魄了,于是纷纷答应下来。 此时柴荣三人昂然站在大殿正门之前,豪气干云,威风凛凛,殿外众贼寇皆不敢上前,只将殿门团团围住。 钟正棠也率正一教、慧拳门、英剑门、钱塘镖局和杨峰部下的五行教弟子一齐拥到柴荣身后,压住阵脚,以壮声势。 殿内众人又齐刷刷朝殿外叛贼亮出兵刃,吓得拥上殿门口的数人又慌慌忙忙后退了五六步。 柴荣见得贼人多是乌合之众,盲从奉命而已,当下举剑朗声道:“贼首江峰挟持田长老结连寒鸦和沙匪,叛教求荣,出卖五行教家业和兄弟们的身家性命,众兄弟可共诛之!弃暗投明者一概不问。” 他内力已经甚是悠长深厚,顺风而发,使得涌入山庄中的数百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又惊又怕,先畏惧了三分。 其中的众五行派反叛弟子听了柴荣的话后,果然士气动摇。众人面面相觑,有的说:“田长老从来忠心耿耿,怎地会突然反叛?多半是那姓江的捣鬼。” 有的反驳道:“你知道什么?田长老劳苦功高,要不是姓何的下黑手,他早就该当上教主了,这回是替天行道。” 众弟子一时分成两派争论不休,柴荣见众人内讧已生,心中正喜,突然听得一声长啸道:“田武在此,昆吾刀至。川中弟子皆听号令,不得有误!” 这一声长啸亦是中气十足,大殿里外诸人都是吃了一惊。却听殿外的众反叛弟子紧接着从后向前依次传话道:“田长老到!田长老到!” 众弟子再无疑惑,一时鸦雀无声,又从后向前排开一条通道,纷纷向中间通道半跪下地道:“恭迎田副教主大驾光临!” 话音缓缓落下之时,一个老者健步如飞,快步从那通道中赶上前来,江峰在他身后紧紧跟随。 待他一直走到殿前,柴荣等人细看他容貌。却见他长得苍颜白发,鹰视狼顾,显然是野心十足的面相。他又衣着光鲜,身子稍有发福,背上负着一柄土色宝刀。 这老者赫然一副皇帝架子,转身对众弟子摊手道:“平身!”他眉目间又颇有几分威严,让人不敢违逆。 柴荣心知他必是真的田武了,但见他身为五行派长老,统领穷苦农户弟子,不但不思同甘共苦,反而却是这等做派,心中已然十分反感。 众五行派弟子纷纷七嘴八舌地应道:“遵命……是……听令……谢田长老……”声音嘈杂乱成一片,又七七八八地各自站起。 柴荣看这数百五行派弟子只有一半训练有度,乃是田长老有意培植。其余多是临时抄起钩镰,被强行拉来壮声势的寻常农人。 他当下心道田长老为自己野心不顾弟子死活,对其又厌恶了几分。 田武接着大手一挥道:“大夥听令,凡五行派弟子站到大殿正口外听我号令,速速移步,不得有误。” 他一说罢,众弟子从松散队形聚到中间,不久后便和两边的沙匪、以及起先伪装五行派弟子的那一众寒鸦杀手隔开了两条界线。 这时间大漠七狼的沙匪群中也分开一条通道,一个刀疤脸阴沉着脸从中走出,一男一女跟随其后。 这三人都身形矫健,刀疤脸背负一柄宽刃重剑,正是大漠七狼的二当家灰狼。他当先走到沙匪之前,取下剑来拄剑立住。 三当家沙狼、四当家猞猁各持钢刀,分别站在灰狼身后两旁。三人模样甚是剽悍,连旁边的五行派众人也被吓得不敢靠近,纷纷远离避之不及。 还未过得片刻,寒鸦这边众杀手又突然齐刷刷分到两旁。这群杀手皆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令行禁止,举止有序,看来就远比田长老手下门人难缠得多。 紧接着两名杀手并肩从杀手群中走出,一人双手持着盾锤,一人操着一柄单刀,正是寒鸦八鬼中的山鬼和风鬼。两人也磨牙吮血,只待厮杀。 田长老见得诸人到齐,先是对三狼和二鬼略一行礼道:“多谢助阵。” 三狼和二鬼都是刀口舔血的桀骜之徒,一为田长老重金利诱而来,一为转魂命令而来,都懒于应付田长老。 田长老略一尴尬,故作不在意的模样,又上前三步,对柴荣等人大声道:“我田某向来敬重好汉,礼敬贤才,不如各位放下兵刃,化干戈为玉帛,共讨那姓何的老贼,岂不为好?” 殿中诸人都已被钟正棠说服,更不和田长老打话,只待厮杀。 有落青见柴荣也已蓄势待发,低声提醒他道:“沙狼虽说常在大漠,但据说武功深厚,且要小心。田武近些年鲜有出手,但料来执掌五行教镇派宝刀昆吾刀,武功也不可小觑。” 柴荣应声:“多谢,事已至此,只好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随即他持剑迎上前去,对殿外众人朗声道:“在场诸位都是武林里响当当的人物,料来也不屑以多欺少。今天柴某想见识见识诸位的武功,想赐教的,就请动手吧!” 二当家灰狼生性凶恶狡猾,嗓音也如同狼嚎一般。他听得柴荣言语,当下冷冷道:“想用激将法来让老子单打独斗,天下哪有这等的好事?” 随即他略一侧头,扬手道:“拉弓!”众沙匪纷纷道:“遵命!”当下拉弓搭箭,灰狼又命令道:“放!”众沙匪便一齐松弦,数百箭矢一齐朝大殿射来。 这当头柴荣三人退回殿中,又连忙将殿门关上。殿中众人听得根根箭矢插在殿门殿墙之上,都不由得心惊胆战。 汤显当下叹道:“唉!都怪我听了那姓甘的胡说八道来给他助什么拳,没想到被他摆了一道!” 赵镖师也骂道:“他妈的,我就说柴公子怎么会去害他那什么狗屁少主?原来是他被田武拉了造反,要拉大夥一齐下水才是。” 众人纷纷七嘴八舌地骂了一阵,只甘玉厅于莫老拳师有恩,莫老拳师不忍骂他,走到门边朝外大声叫道:“甘老弟!你要是身不由己,就快出来跟老兄我说个明白罢。” 他这声叫罢无人回应,却听得箭雨不久之后便即停歇,猞猁拱手道:“是不是让我带兄弟们杀进去?”灰狼摇摇头道:“点火药,放火箭。” 灰狼嗓音粗大,众人在殿内也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叫苦连声。殷安更是骂道:“姓柴的,你要装什么大侠,别将大夥都连累了!还是快点开门投降罢。” 他的犬神刀尚在李望州身上不曾夺回,不敢动手,只好逞一时口舌之利。可危机面前,众人都也为之动摇,柴荣暗道不好,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兄弟们,快跑吧!再待下去是死路一条。” 英剑门一个小辈弟子突然叫了一声,随即冲上前来,趁其不备一把推开有落青,就要去拉开殿门。柴荣欲要阻拦,又心道:“是我强要他们随我抵挡。”不禁心中有愧。 李望州不由勃然大怒,猿臂一伸一把将那弟子后领扯住道:“他妈的,你现在一开门,大夥都被射成刺猬。” 说罢他不待那人说话,单臂将其拦腰抱起,向后一抛,便将他摔出了五六步外。 那弟子闷哼一声摔晕过去,又有数名不知哪门哪派的弟子叫道:“大家先杀这个傻大个子!再开门逃命。”便有人挥刀冲上前来,对准李望州头顶便砍。 李望州冷笑一声道:“自找死路。”突然手起一刀拦腰砍去。大殿之上随即血溅八尺,其余作乱之人当下吓得肝胆破裂,跌坐在后,不敢再去开门。 柴荣不忍看那人惨状,不禁别过了头。李望州扛起长刀,拍拍他肩膀道:“人说慈不掌兵,该杀一儆百的时候,手软不得。” 柴荣闭目点了点头,叹口气道:“等我师父回来,危机自解。” 又过半晌,犹未见得殿外有箭矢射来。柴荣正疑惑间,这时忽听得殿外“砰”的一声爆响,众人皆是一惊,紧接着又听连声爆炸,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数名轻功好的正一教弟子跳上窗台,观察一番后道:“太好了!他们的火药都爆炸了,现在外面起了大火,乱成一团。” 柴荣推开殿门,却见山庄庄口方向火焰冲天,却不知是谁在后做了手脚,不由大喜过望。 第一百九十四章 霸下谷口 御风山庄庄口处的热焰一浪高过一浪,火光冲天,烟气弥漫。看守火药的沙匪乱作一团,有人叫道:“走水了!走水了!”有人四散奔逃,叫喊声此起彼伏,混乱不堪。 层层迷乱之中,一个头领扬刀喝道:“都不许跑!快些给老子提水灭火!” 他话音未落,身旁一个沙匪突然指着弥漫而来的烟气,惊慌失措道:“老……老大……不好了,罗刹鬼讨命来了!” 头领朝他怒骂道:“放你娘的屁,老子刀口舔血,罗刹鬼见了也得抖三抖……” 他话未说罢,那小沙匪突然指着他面前尖叫一声。头领连忙转回身来,一个罗刹鬼面突然凭空出现在了他面前,显得阴森无比。 头领霎时吓得浑身发软,但又随即回过神来,挥起朴刀道:“给老子死!”说罢一刀朝罗刹鬼胸口劈下。 这一刀正砍在他胸口,却如同泥牛入海,只劈开了罗刹鬼外面裹着的一层白袍,显露出里面金灿灿的宝衣铁甲。 头领大吃一惊,正要收刀再砍。那罗刹鬼不待他再有动作,猛地伸手探向他咽喉,只“咔嚓一声”便将他脖子扭断了。 周围提来水桶灭火的众沙匪刚刚赶到,只见烟雾缭绕之中,一个身材挺拔的罗刹鬼王刀枪不入,随手一捏便将头领捏死,绝然是来自阴曹地府不可! 众沙匪无不骇然失色,各自被吓得屁滚尿流,四散逃走。只起先那小喽啰离得最近,吓得跌坐在地,浑身哆嗦着难动分毫。 罗刹鬼一言不发,一步一步走到这沙匪跟前。沙匪吓得尿了裤子,连连磕头拱手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的烂命一条,不劳大爷动手……” 那罗刹鬼毫不理会于他,一把将他衣领扯住,向后转身倒拖而走。那沙匪被拖在地上,烟气不住窜入耳鼻,他无暇顾及,仍不住求饶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罗刹鬼拖着他约莫在烟火中走了几十步,出了御风山庄之外。却见四周空气明朗,乃是在山庄侧口。 又走数步,罗刹鬼将这小沙匪向前一扔,重重摔在地上。沙匪“嗷呜”惨叫一声,抬头一看,却见又有两个黑袍鬼挺立在自己面前,正用冷峻的眼光看着自己,使得他全身一凉。 那两个黑袍鬼随即向两边闪开,露出中间的一个倩影。那女子翘二郎腿坐在一块大石上,身上白衣虽染了些尘灰,但仍肤白如雪,一尘不染。 这沙匪偷偷看了女子面容一眼,只觉她生得妩媚非常。他不敢再看,连连叩头道:“观音娘娘饶命,观音娘娘饶命!” 那女子“呵呵”娇笑了一声,探头上前对这沙匪道:“观音娘娘问你些事情,要是娘娘高兴了,就放你一条命,你说好不好?” 沙匪又偷偷环顾一周,见六个黑袍恶鬼正围在一旁,个个凶神恶煞注视这自己,当下不敢违逆,连忙道:“观音娘娘问什么,小的就说什么,不敢有一句假话。” 女子点点头满意道:“那娘娘问你,这座山庄是什么地方?” 沙匪道:“这就是御风山庄,是御风堂的总堂所在,娘娘听小的说,里面金银财宝……” “行了行了行了,我问你这个了吗?我再问你,你们这帮人在这儿做什么?”女子不耐烦道。 沙匪惶然道:“是,是,禀告娘娘,小的们奉二大王命令,在这儿看护火药。” 女子奇道:“你们要烧了山庄?” 沙匪道:“是,二大王要替三大王报仇,杀一个姓柴的小贼。可那姓柴的神通广大,不好对付,二大王就要用火药对付他。” 女子望望被她炸成粉灰的火药,不禁喜笑颜开道:“小木鱼,这回你可欠本公主一个大大的人情!” …… 霸下谷口。 大风呼啸往来,一条小溪自谷口流入山庄,水面上点点浮萍,飘动不止。 一个清瘦的女子正从谷外的道路上疾步赶来,她面戴黑纱,眉目清秀,腰间挎着一柄细剑,神情仓促紧张。 女子到得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之前,环视左右,见无人跟随,便半跪下地拱手道:“大人,昭容到了。” 那大树的枝叶被缓缓揭开,露出其中的瘦长身影,正是寒鸦梭镖客。他斜视地上的女子道:“你去吧,虽然转魂大人很器重你,但没有一二件功劳在身,她也很难将你提拔起来。” 女子便是当初聂远在洛阳邙山遇见的夏昭容,原东丹王耶律倍之妃。她在刺杀聂远不果后,又被聂远说动,只觉天地再无自己容身之所,走投无路、生无可恋之时,遂被转魂派如茵将之收留入了寒鸦。 夏昭容对梭镖客应道:“是。”随即起身便往霸下谷里跑去。她身后的梭镖客缓缓拉上了枝叶将自己遮住,喃喃自语道:“大人,再等等,再等等吧,等到寒鸦上下都是你的人,灭魄大人也就奈何不得你了。” 夏昭容走到谷口之时,不禁心绪紧张,紧紧握住了剑柄。这时她感觉忽起一阵冷风,吹得她遍体生寒。 大风过处,谷口前方云雾散去,正中突然凭空出现了一个瘦长黑影。黑影拖剑在地,正用冷峻的目光看向夏昭容,使得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夏昭容壮了壮胆,举剑指向黑影道:“寒鸦办事,闲杂人等让开。” 那黑影如若不闻,纹丝不动,又忽然沉声问道:“你是新入寒鸦的人么?” “你怎么知道?”夏昭容不禁奇道,可她又随即反应过来,梭镖客对她讲过,只有寒鸦问别人,其他人没有资格问寒鸦问题。 黑影回答道:“寒鸦行动时被闲杂人撞见,从来都是直接灭口,不似你这样先问一声。” 夏昭容怒道:“说得好!那我这就将你灭口罢。”随即一剑刺向了黑影。 黑影手中青锋一摆,“当”的一声,夏昭容手中细剑便即脱手飞出,惊得她“啊”的一声,怔怔退了数步。 黑影又道:“离开寒鸦吧,趁还来得及。” 夏昭容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黑袍客举起剑来,指向夏昭容喉间道:“我再劝你一遍,趁我还没杀你,走吧。” 夏昭容情知自己远远不敌,欲要走脱,又恐怕上头怪罪下来,横竖是死,一时不知所措。 一阵冷风吹过,黑袍客手中青光一闪,一剑划过了夏昭容手腕。夏昭容反应不及,又“啊”的尖叫一声,却觉手腕如同断了一般剧痛无比。 夏昭容花容失色道:“你……你,你把我的手腕砍断了。” 黑袍客微微摇头道:“我只是斩断了你右手经脉。”夏昭容低头一看,却见自己手腕血流如注,吓得她眼前一花,昏倒在了地上。 黑袍客默默无言,将她抗在肩上走向谷口边上,将她放在一处大石后面。 黑袍客看着她紧蹙的眉头,突然点了她臂窝一处穴位,止住血流,又对她自言自语道:“我断了你经脉,让你不能再动武,但还能拿起针线。你进寒鸦时间尚短,既然已经没有武功,他们应该会放过你。” 说罢他收剑入鞘走回谷口,又捡起夏昭容掉落的那一柄细剑,转身要往谷口外而去。 他一转过身,另一个瘦长黑影已经出现在了他面前。那人用复杂的眼光看着自己,不解、怨恨、恼怒、凉薄兼而有之。 “你到底还要怎么样?”梭镖客一把摸出五枚梭镖指向黑袍客,厉声道。 黑袍客道:“有一个人委托我来杀你。” 梭镖客冷笑一声,道:“可笑,什么人能动寒鸦?” 黑袍客道:“寒鸦的规矩是不问雇主身份,我不能告诉你。” 梭镖客怒道:“到底是什么人?你不说,我难道就查不到么?” 黑袍客将夏昭容的细剑举起指向梭镖客道:“以你的能力一定能查得到,但你没机会了。” 梭镖客百思不解道:“到底是谁?是柴荣么?是他让你帮他解围吗?” 黑袍客闭目摇摇头道:“我说了,你别再问了,我动手会很快,念在那一点情面上。”说罢他再不犹豫,径直一剑向梭镖客刺来,梭镖客只好连忙运起提纵,一跃闪过。 与此同时,梭镖客在半空中使个“群鸦乱舞”,霎时将十枚黑铁梭镖一齐扔向了黑袍客。空中一时黑羽弥漫,已将黑袍客全身笼罩,挣脱不得。 梭镖客一招使罢,本欲脱身逃走。但他此行是奉转魂之命,来指挥寒鸦两鬼部围剿御风堂中诸人,心道自己这么一走,岂不是无功而返? 他这一短短的犹豫瞬间,突见眼前青光一闪,黑袍客右手细剑、左手青锋,两剑一齐狂乱舞动,寒光青锋剑影翻飞。 梭镖客一时眼花缭乱,电光火石间黑袍客已连斩落了八枚梭镖,又突然顶着最后两枚梭镖迎面而上,一剑快如疾风刺向了半空中的黑袍客。 两枚梭镖“嗤”一声插入了黑袍客腹部,与此同时黑袍客长剑过处,梭镖客惨叫一声,“砰”一声落在了地上。 黑袍客翻身落地,又将细剑丢掉,腾出来一只手按住伤口,另一只手执剑指向躺在地上的梭镖客道:“你曾告诉过我犹豫是杀手的大忌,我今天不杀你,你也迟早要死。” 梭镖客被黑袍客一剑划过了胸口,此时气息奄奄,已然难以发声。 黑袍客将剑尖放在梭镖客咽喉上,只需剑尖轻轻一送,就能将他毙命。 可到了此时,他却想起过去在寒鸦中他带自己行动的场景,执剑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尽头 梭镖客突然抬起手来握住了剑尖,往自己喉头拉去。黑袍客却紧紧抓着剑柄,不让他拉动分毫。 梭镖客见他迟迟不肯下手,只道他是在像猫一般在玩弄自己的猎物,当下又恨又恼。这种事他曾做过无数,如今终于也轮到别人对自己做了。 黑袍客猛地挣脱梭镖客微弱的力量,收回长剑道:“罢了,你现在气管已断,难使轻功,能保住性命已是难得,再不能做一个杀手了。” 梭镖客虽话音微弱,仍强自颤声道:“你……你原来不是背叛了寒鸦,是背叛了女主人……” 黑袍客摇摇头道:“我对你们的争斗不感兴趣,如果你的女主人对你有一丝丝的怜悯,即使你现在这个样子,想必她也不会抛弃你或者杀死你。” “你……”梭镖客兀自怨恨地看向黑袍客。他在寒鸦中时间犹长于黑袍客,曾带他执行过多次任务,当初洛阳的灭门惨案,也是他二人共同所为。 此时败在他的剑下,梭镖客心中十分复杂,怨毒的眼神钉在黑袍客身上,久久不肯离去。他又艰难地说道:“你……你不需要可怜我……快动手吧。” 黑袍客明白他眼神中的疑问,收剑回鞘,冷冷道:“你说过,杀手是不能有感情的,只能言听计从。寒鸦本不讲什么同门之谊,我不杀你,只是不想杀罢了。” 说罢他转过身去,再不理会梭镖客的死活,执着青锋走向山外,留下一个黑色的背影。 “这次任务一个人也没杀,剑上虽染了血,但至少没背负性命。”黑袍客这样安慰自己道。 …… 御风山庄中,总堂大殿之前。得知火药尽失,灰狼抬起重剑,正要亲自率群匪杀入。 这时只见数个沙匪匆匆忙忙自山庄外跑来,赶到大漠三狼面前道:“二当家、三当家、四当家,不好了,庄外突然出来了几个黑袍甲士,像是朝廷军兵。兄弟又见得不知多少个御风堂人和海鲨帮的影子,想是来者不善。” 田长老听了这沙匪报信,也心中疑惑道:“我联合了御风堂做外应,怎地甘老弟一直装神弄鬼,现在还不出来?竟是要摆我一道么?” 御风堂本欲联合五行派的反叛堂和鬼谷、寒鸦为敌,而田长老却又唯恐力量不足,暗中联合了寒鸦、沙狼两股邪派势力,这也惹得甘玉厅不喜。 田长老却不知甘玉厅在螭吻峰上已然反悔,此时令囚牛岭上的三兄弟各率埋伏好的弟子从外策应,正要一举将寒鸦和反叛堂驱逐出御风山庄。 二大王灰狼听了这消息后,当下暗道不好,但又不愿铩羽而归,心中又想让众兄弟强攻进去,至少劫掠一番。 这时又见两个风部的寒鸦杀手突然从庄口疾奔而入,径直寻着风、山二鬼说了几句隐秘之语。 两人听完都大吃了一惊,但脸上仍不露声色,只是果断转身命令诸杀手撤离。田长老见状连声询问,风、山二鬼只是不理,转眼便出了山庄消失不见。 灰狼见了这番变故,心道:“他们个个贪生怕死,不肯先上去动手,我怎能让我的兄弟上去送死,由他们得了便宜?”遂又按兵不动。 田长老对寒鸦咒骂连声,却也无暇追赶风、山二鬼。但他放眼一看,山庄里外已集结了五百余名本堂弟子,又有大漠三狼做支援,仍不畏惧柴荣,便稍稍放宽了心。 殿中诸门派弟子人数加起来也不过百人,柴荣也知形势仍然倒在反叛堂一边。 事到如今,只能拖得一刻算一刻,柴荣遂又上前道:“田长老,你如今已经山穷水尽,柴某给你指条明路,你听也不听?” 田武见柴荣诡计多端,不知如何坏了火药,引了朝廷兵士过来,还策反了御风堂、逼退了寒鸦二鬼,当下心中不免生怯。 但田武仍强自装作坦然,大声笑道:“柴公子,你这话说反了吧,山穷水尽的是你,可不是老夫,不如由老夫来给你指条明路,你只需束手就擒……” 柴荣摇摇头打断他道:“非也,非也。且听柴某一言,我知田长老必败有三,只因有三大强敌,田长老一个也敌不过。” 田长老冷哼一声道:“死到临头,还在兀自逞口舌之快,这就是鬼谷传人的本事么?” 柴荣从容道:“且听柴某一言,川中少说也有万余五行派弟子,只有区区几百弟子跟随田长老,其余的五行派天下十几万弟子,便是田长老你第一个大敌。” 田长老轻蔑道:“杀鸡焉用牛刀?五行派上下弟子无不跟随于我,只需老夫振臂一呼便即起事,如今只是各等号令罢了。” 柴荣知他故意逞强,毫不理会,继续道:“御风堂深明大义,又与江上一霸海鲨帮颇有情谊,这是田长老第二个大敌。” 提起御风堂,田长老不禁颇为嗔怒,道:“反覆小人,我必杀之。” 柴荣最后又道:“还有一人,他统军在北,麾下数万甲骑雄师,就算你能蒙骗了些五行派弟子,又用阴谋诡计坑了甘堂主一把,我义父却是你田长老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的了!” 田长老当下略一吃惊,不由慌了心神。江峰连忙劝道:“田长老不可听他胡言乱语,弟子在北地许久,早就听说郭威兵败投了晋军,现在正寄人篱下,哪有什么数万雄师?” 田长老不由得多疑道:“此事事关你我身家性命,一定要察查清楚,再派人去打探!”江峰无奈道:“是。”随即便派了人去外打听。 田长老看看一旁按兵不动的大漠三狼,又看看从容若定的柴荣,心中疑窦丛生,只觉得说不定连大漠三狼也被他策反了,当下对柴荣陡生惧意。 柴荣见他左右指派弟子去探听庄外消息,过得半晌也不敢进攻,又嘲讽他道:“田长老,且听柴某为你指一条明路。你趁何长老还未追究下来,赶快解甲归田,找一无人之处躲避起来,了却残生,还能苟活于世。倘若大势已去,到时死无葬身之地,悔之晚矣!” 田长老听得浑身一颤,骇然不能言语。江峰连忙劝住他道:“田长老,千万不可再听这小贼言语,这是他们鬼谷派的诡辩之术,听了令人心智迷失,走火入魔!” 田武点了点头道:“我倒也听说过鬼谷的诡辩厉害……”但他仍兀自惊疑,徘徊不决。 柴荣暗暗握紧了青冥剑,他如今已将攻心做到了极致,接下来的事情,只能用剑来解决了。 …… 螭吻峰下。 聂远焦急地等待着,他时而望向峰头,时而望向山下,无论如何总觉坐卧不安,心中烦闷难平。 一阵凉风习习吹过,聂远忽然听得身后一阵簌簌响动。聂远心下一惊,回身一看,却见是一棵槐树枝条被风吹动。 那槐树生得莫名黝黑,张牙舞爪,似是在嘲弄聂远一般。 聂远看得心烦,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青霜剑,剑柄上缠着的蔚蓝色流苏在风中飘动,显得颇为娇柔。 聂远拔出剑来走到这槐树跟前,暗运内力凭空点出数剑。 剑尖在槐树枝条上轻轻一落,聂远却觉自己体内的鬼谷内力深邃悠远、正一派道教内力顺滑如水、寒冰内力凌厉如冰峰,竟又兼具转魂的九陌阴毒内力。聂远当下自己心中也暗自惊诧。 他连点枝条九处,枝条皆一触即落,再看枝条中心,看得见黑气和冰霜交错弥漫,木质尽数腐烂。 聂远又惊又奇,他不曾想自己体内的三股内力交错复杂了这么久,经紫霄真人这么一化,竟然融而为一。 如此一来自己的内功比之这番内伤之前,竟是有进无退。聂远对紫霄真人一时又感恩,又愧疚,心情难以言状。 正沉思间,他忽觉一阵熟悉的刺痛从膻中穴发出,紧接着这刺痛又向全身经脉蔓延。 聂远当下暗道不好,心中明白紫霄真人的正一教真气虽将自己原本的三股真气化开,但无法治疗自己已经损伤不堪的经脉。 想到此处,他连忙席地而坐调养内息。过得不久,刺痛感渐渐隐去,聂远稍稍放下了心。 但他知道这旧伤时时藏在自己体内,只待生死关头发作,又不禁暗暗发愁。看来那东丹王府拿出的《火毒论》中所志的非黄沙胆、海珍丹可治此内伤,确实所言不虚。 聂远一门心思分了两边,一门放在螭吻峰上,一门放在霸下谷中,无暇再想自己的伤势。凉风阵阵吹过,聂远看向峰头,期望着师父的身影。 如果下来的不是师父的身影,他的青霜剑也已磨砺以须,只待出鞘。 过了不知多久,聂远忽然听得峰头之上传来一阵声音。聂远离得太远,听不真切,急忙快步跑去。 到得山路尽头石碑之下,聂远才听清这竟是师父的狂笑声。他自幼在云梦山以来,从没听师父笑得这般爽朗,这般放纵,这般如释重负,无牵无挂。 聂远心头一喜,只道是师父击杀了灭魄,为封师叔报了仇。他当即就要上峰头去,却见师父突然从石碑旁闪出,步步朝自己走来。 颉跌博面容却不似他的笑声一般爽快,而是带着几分惆怅和犹豫,似乎是做了一件对错难辨的事。 聂远迎上他道:“师父,您还安好么?” 颉跌博全不理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突然连连摇头道:“错了,错了,全都错了。” 聂远奇道:“师父,什么错了?” 颉跌博看看聂远,突然拍着他肩道:“远儿,为师错了。这些年,是为师自以为是……不,不止这些年,这几十年来都是如此。” 聂远见师父心绪错乱,心下一惊,连忙道:“师父,你莫非是中了灭魄的邪功么?” 颉跌博放开聂远,欲言又止,终于一言不发,而是转身自顾自走下山去。 聂远看看峰头,又看看师父背影,只好追上师父道:“师父,到底是怎么回事?” 颉跌博突然站住,背过手看向天道:“远儿,为师的江湖已经走到了尽头,以后的江湖,要你和荣儿自己走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师恩 聂远见师父似乎心灰意冷,全然在云里雾中,不知他是何意。他正要追问,颉跌博突然转回身,说道:“你一定想问为师为什么,对吗?” 聂远茫然点了点头,颉跌博却摇摇头道:“为师这辈子做了许多事,到头来才发现,原来方向错了,做的再多,终究是一事无成,虚度一生。” 他答非所问,聂远愈来愈发吃惊,颉跌博又继续道:“就连为师现在的这个决定,为师自己也难称对错,还是不再妄加指点,由你和荣儿自己去探寻吧!” 聂远心下疑惑,师父所说的“现在这个决定”是什么,难道就是不告诉自己,他在峰头上和灭魄的对话么? 聂远越来越迷惑,颉跌博见他此状,反而喜道:“你放心去走自己的路吧,为师已经耽误了我自己的一生,不想再耽误你和荣儿的。这风烛残年,为师只想在云梦山间,与一二闲云、一盏淡茶为伴,再无他求。” 聂远霎时惊愕不已,连忙赶上前去,“扑通”一声跪下道:“师父,徒儿做错什么,你要打要骂,徒儿不敢有半点怨言,但求你不可将徒儿逐出……” 颉跌博上前将他托起,道:“为师已经说过了,不是你错了,是为师错了,你和荣儿都没有错,是为师错了……” 他喃喃说了半晌,又突然止住,对聂远道:“此外,也不是你要退出鬼谷,是为师要退出鬼谷。从今以后,你和荣儿就是新一代的鬼谷传人,荣儿现在困境未解,就要靠你这个师兄相助了。” 聂远正要说“万万不可”,颉跌博拦住他道:“你就再听为师说一句,为师自觉执念过深,难以裁定孰对孰错,这鬼谷派掌门之位,就由你和荣儿自行决定吧,不论是比武、谋略、任务也好,为师再也不管了。” 颉跌博这一连许多话说出,使得聂远措手不及,一时间只觉全然不可思议,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颉跌博摆摆手道:“远儿,代为师向荣儿告别,勿念,勿念……” 他养育聂远十几年,最了解聂远的心性,知道他此时吞吞吐吐,心中却最重感情,绝不会允他这般离开。 于是颉跌博不待聂远再行挽留,倏然转身朝山下疾奔而去。聂远大吃一惊,欲要发足疾奔追赶师父,却觉身上刺痛未除,无法催动轻功。 聂远只得怔怔看着那个仙风道骨的身影远去,十几年来的师徒情谊在他心中回荡周转,千言万语呼之欲出,难以抒怀,不觉间已热泪盈眶。 那个从来不会老的老人,如今终于还是老了,累了,回到了历代鬼谷传人修行的云梦山。那里是鬼谷人的起点,也是鬼谷人最好的葬身之地。 聂远突然“刷”一声拔出青霜剑来,重重插入了山径之中。他又跪在山路正中,朝颉跌博去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他和师父都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一切的虚言,都不如这三个响头情深义重。 聂远站起身回过头来,石碑上的“螭吻峰”三个字在经年风霜下已经渐渐模糊。聂远收剑回鞘,一步步走上峰头,不出所料,并没有灭魄的尸体。 他不知道灭魄用什么办法说动了师父放弃了复仇,聂远看向另一边陡峭的山坡,知道灭魄已经从此处下了山,自己绝对追赶不上了。 这座峰头上的十年恩怨,竟然以今天这种方式作结,颇出了聂远意料之外。但他除了相信师父的选择,只有相信。 此时正是清秋时节,峰头的冷风吹过,凄神寒骨。聂远却不觉难受,因为这正是修炼霜寒九州的绝佳所在。 聂远席地而坐御气吐纳,待到经脉旧伤痛感渐渐隐去,开始引导体内的寒冰真气冲穴。 有转魂的邪派内力提前打通了聂远的几处要穴,又有正一教内力伴随寒冰真气向全身流通,聂远只觉这寒冰真气再无以前的枯涩之感,反而所到之处皆冰凉舒适,只觉得大为畅快。 如此引导真气沿着经脉而行,一直到承浆、龈交二穴,又走过膻中、丹田等多处要穴,一路势如顺水推舟,均无不适之感,聂远不禁大为欣喜。 聂远正要再将任督二脉尽数打通,这时突然见得霸下谷方向浓烟滚滚,大火冲天,不禁心中暗惊,不敢再耽搁时间。 他站起身来舒展了一番筋骨,这一段没有武功的时间中,他已将霜寒九州的其余招式一一理解,此时内功深度突飞猛进,这一门武功也随之大有进境。 虽然不敢顶着经脉旧伤使出,但聂远已经暗暗觉得,除自己原先已经练得纯熟的“破冰点苍”、“疾风骤雪”、“平地飞霜”三式外,“霜过留痕”、“长白飞雪”两式自己也不难使出。 只是在这师父离去,自己武功恢复且再有进境的时刻,聂远的悲伤和喜悦都无人可以分享,只觉心中空落落的。 他此前独行江湖时,从来都是无喜亦无哀,无嗔亦无忧。而如今有过柴嫣相伴,再要独行,就觉得再难像以前那般了。 聂远让自己冷静下来,收剑下山,往霸下谷方向走去。 一路无话,一直到得谷侧狻猊岭下,聂远远远见得前方草丛埋伏着五六个五行派弟子,正鬼鬼祟祟盯着霸下谷方向。 聂远心知这些人必是来者不善,便悄然走到几人身后,拍拍一人肩道:“兄台,在此作甚?” 那几人正是田长老在此处埋伏着放哨,此时被聂远发觉,当即被吓得跳了起来。 其中一人怒道:“装神弄鬼,你作死么?”不由分说一刀朝聂远劈来。聂远剑鞘轻轻一格,又是一袅,便将他单刀打落在地。 那人吃了一惊,其余几人又一齐挥刀砍来。聂远倏然拔剑出鞘,却见寒光一闪,细长剑影一一错过几个刀锋,众弟子惨叫连连,各自手腕被点,钢刀落地。 几人眼见不敌,拔脚就往霸下谷跑去。聂远剑鞘一扫,将最后一人打翻在地,逼问他道:“你们是什么人?在此地鬼鬼祟祟所为何事?” 那人不敢隐瞒,将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了聂远听。聂远将他穴位点住,便也暗自跟踪在那几个逃跑的弟子身后,往霸下谷走去。 那几人也不管聂远是不是跟随在后,慌慌忙忙径直往谷口中跑去。 聂远到得一棵大树后站住观望,见得烟气就在谷中不远处。又听得其中熙熙攘攘,喊杀声不断,便也移步跟着往里走去。 方才走了三步,聂远突然觉得脚下踩到一个柔软的物事,连忙停步让开。聂远拨开半人高的杂草俯身下去察看,却见其中藏着一个昏迷的女人。 女人戴着面纱,正是夏昭容。聂远想起灭魄给黑袍客派下的任务,当下以为是他动的手,不由暗暗恼怒。 聂远探了探她鼻息,发觉她只是昏迷,又心中一喜。聂远看看谷中烟火弥漫地愈加剧烈,心道自己无暇顾及夏昭容,不由得踌躇起来。 聂远正看着谷中,突然听见耳边“咳咳”两声轻咳,回头一看,却是夏昭容悠悠醒转。 夏昭容茫然道:“我这是在哪……”随即回头看见聂远的面孔,本能地吓了一跳,连连向后瑟缩了数尺。 聂远连忙道:“你不要怕,我不是歹人。我们在洛阳见过,你还记得吗?” 夏昭容流血不少,现下正身子虚弱。她抬手按按头,突然面露惊恐道:“你……我想起来了,你就是救东丹王的那个人。” 说罢她连忙去寻自己细剑,却惊觉它不见了踪影。聂远见她十分害怕,便先后退了两步道:“姑娘,我知道你一定恨我,但现下东丹王已经死了,也算是罪有应得罢。” 夏昭容一听见东丹王已死,又惊又喜,当即跳起两手扶着聂远道:“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 聂远点点头道:“千真万确……” 夏昭容打断他道:“你快说说,他是怎么死的?谁杀的他?是你么?小少侠,姊姊就知道你侠义心肠……” 聂远见她现下这般情态,不由怜意顿生。但知柴荣尚在险境,便连忙对夏昭容道:“姑娘,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你身子虚弱,且先稍歇片刻。待到身子好了,再出山去吧。” 说罢聂远转身便走,夏昭容稍一愣神后,叫住聂远道:“少侠,谢谢你。” 聂远方才走了两步,停住道:“你不必谢我,东丹王罪有应得,你晚上终于可以安眠了。” 夏昭容想起自己昏迷前黑袍客说过的话,知道如今自己又被寒鸦抛弃,成了无根之萍。虽然噩梦已经不再,但自己的豆蔻年华也已一去不返,自己从此亦是走投无路了。 想到此处,夏昭容又叫住聂远道:“那……少侠,你要去哪?” 聂远暗暗头痛,只好告诉她道:“我要进谷中救人。”说罢又要转身离开。 夏昭容急忙道:“我和你去。”说罢就要赶上前来,可她刚一移步,就觉头晕目眩,无法再走。 聂远微微侧头道:“姑娘你失血过多,且先在此处安歇,不要走动……” 夏昭容本就对聂远并无厌恶,此时见得他是好人,自己又别无依靠,连忙道:“小少侠,你要……记得快点回来,送姊姊进城。” 聂远蓦地想起柴嫣说这话时的语气神情,当下答应道:“一定。” 第一百九十七章 瓦解 夏昭容是跟随寒鸦进山,根本记不得路,此时听聂远愿带她出山,不胜之喜,便道:“少侠,多谢你了。” 聂远已经迫不及待走开了七八步,此时更不答话,径直往谷口快步走去。走着走着,又渐渐运气跑了起来,转眼便将夏昭容远远落在了身后。 一入谷口,只觉迎面一阵大风吹来。二十余个五行派弟子正聚作一团,被聂远追到此处的那几个暗哨弟子也在其中。 这些弟子突然见到聂远闯入谷口,先是一惊,随即其中一个弟子指着聂远大声叫道:“就是他!” 这一团弟子首领持着一柄钢叉,骂道:“自寻死路!”说罢不由分说,一叉刺来。 聂远剑从鞘出,与此同时那头领的起手、去路都尽收聂远眼底。聂远身子轻轻一转,便轻描淡写避过了钢叉,随即手起一剑刺中头领肩头。 头领惊叫一声,聂远手中青霜剑随即放在了他脖颈上,众弟子一时都不敢动弹。 “放下武器。”聂远道。 头领唯唯诺诺弓下身,将钢叉往地上轻放下去。钢叉将挨着地上时,他却突然大喝一声,使个“毒龙出水”侧身刺入。 聂远随手舞个剑花,一剑划在了头领手腕。头领钢叉落地,又惨叫一声,退到一旁。 这时周围的五行派弟子一齐攻来,聂远将他十几弟子的来路都看了个清楚,用个捭阖剑向前刺去,身子却随即向后倒跃而出。 正前的弟子应剑倒地,聂远人已不差分毫地跳到包围圈外,恰恰让十几人够他不着。众弟子皆是一愣,又连忙转过身先后攻来。 聂远脚下迈起云梦缥缈步,步履轻盈地连连后退,冲在前方的几名弟子都碰不到他分毫,只能胡乱挥砍。 聂远接着快剑连出,却听得惨叫连连,众弟子如排队受死一般跳到聂远剑下,又一一中剑倒地。 其实只因聂远此时察觉力已经远超常人,料得敌人来路时,便将长剑在彼处一放,无不得手,眨眼间竟已有十余人躺在地上,各抱伤口呻吟惨叫。 其余众弟子见得此景,都如见到恶鬼般落荒而逃。聂远并不赶尽杀绝,只步步跟随在后。 进了霸下谷中不久,聂远一路上又陆陆续续碰上几群把路弟子,前后近有百人。只是这些人多是武艺不精的乌合之众,聂远只需击倒三四人,其余人便作鸟兽散。 再过不久,聂远便看见了恢宏气派的御风山庄,烟气正是从彼处而来,但却无一人过去救火。 聂远不知是李沅湘派黑云吓退了众弟子,但料得柴荣仍在庄中,便冒烟突火闯入其中。 一路上聂远见得火势蔓延,一座华丽的山庄付之一炬,不免暗道可惜。进入山庄之后,又零星有些弟子阻拦,都被聂远杀散,畅通无阻地往大殿赶去。 却说此时在柴荣心战之下,又有庄口大火助势,非但田长老心中惴惴,五行派弟子无不士气涣散,大漠三狼也萌生去意。 田长老犹豫不决,江峰正要劝他强攻,突然见得队伍尾部乱成一团。江峰连忙叫来下属问道:“后面怎么了?” 那下属慌忙道:“江统领,后面大火烧过来了,兄弟们抵挡不住……” 江峰怒道:“胡说八道!庄里就有池塘,怎么没有人提水灭火?” 那下属当即面露惧色道:“这就是怪事了!兄弟们本想救火,可火里先有一个罗刹鬼,又来了一个剑妖,看见他的兄弟们都着魔一般撞到他剑上,实在抵挡不住……” 江峰勃然大怒道:“放屁!放屁!一派胡言!” 柴荣见反叛堂军心大乱,大漠三狼远远观望,心道此时只需一举杀败田长老,三狼自会迎难而退。 心意已决,柴荣高高扬起青冥剑道:“柴某今日替天行道,为五行派除害,降者免死!” 田长老也怒不可遏,拔刀出鞘,欲要决一死战。然而此时火势几乎席卷了大半个山庄,队伍后半的弟子都被烧的焦头烂额,纷纷抱头逃命去了。 田长老当下只剩了前方百余亲信,此时柴荣率殿内群豪大呼杀出,势不可当,田长老心下已先怯了三分。 柴荣则是豪气顿生,使起武功竟也觉得愈发得心应手。料理了三四名阻挡的田长老亲信后,柴荣使个“青光剑影”径直刺向田长老,田长老慌忙拔刀格挡,两下交起手来,数招之内不分胜负。 江峰喝道:“弟兄们,一起上!”说罢已提起扁担当先砸向柴荣。这时李望州和有落青一齐赶上翼护在柴荣左右,打退江峰和十余名亲信弟子,三人越斗越勇,威不可当。 只因现下柴荣一方人数劣势已经消减了许多,灰狼见得火势愈来愈大,暗道:“再待下去,只怕要把兄弟们都折在这里。” 他此行荆襄本就处处小心,更不想再有损失,动摇了自己啸聚大漠的根本,便对一旁沙狼道:“带兄弟们撤吧。” 沙狼此行中原而下荆襄,废了一臂,掉了一耳,当下虽不情愿,但也情知讨不了好,最多不过一个同归于尽,只好喝令众沙匪道:“兄弟们,风紧扯呼,吆舵子!” 众沙匪从前向后呼喝,过得不久,尚未被火势迫及的沙匪都已变向出逃,一路上房倒墙塌,烧着的、跳水的数不胜数,到处都是一团乱叫。 聂远正冒火进庄,此时见得众沙匪纷纷落荒而逃,虽不知情况,但心知这无疑是一个有利之状。如此看来,这大火倒像是柴荣的火攻之策了。 三狼各带一部匪众,冒烟突火往谷口冲去。猞猁只觉热浪滚滚难以承受,绕湖而走,迎面正撞着聂远。 猞猁知他是沙狼仇人,当下叫道:“小子,给老娘过来!”随即三两步赶上前伸臂去抓他衣领。 聂远无暇理会于她,趁她不意剑鞘一推,恰恰点在她胸口,将她“扑通”一声推入湖中。猞猁连声咒骂,聂远不想再和她打斗,趁她还没爬出,急匆匆往庄子最里走去。 猞猁只好狼狈爬出,朝聂远去处咒骂几声,又小心翼翼出了庄外和灰狼、沙狼会合,三人接着招呼其余沙匪出来。 三人都觉焦头烂额,正忙里忙外时,也放松了警惕,却未留意到自己正被暗中监视着。 李沅湘正扶在一棵大树后,拍拍身旁黑云,指着沙狼和猞猁道:“黑云将军,又是他们几个。” 黑云点点头道:“末将记得,请公主安坐。”随即他又吩咐李沅湘身旁两名卫士道:“一定要护得公主殿下安全,不得有误。” 那两名卫士应下,黑云仍不放心,又道:“公主殿下切莫发声,只需看末将杀敌即可……” 李沅湘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吧,给本公主出一口恶气。”黑云一拱手道:“是。”随即她转过身去,在草丛后暗中潜行到了路旁,又突然站起身,径直走向三狼站处。 路旁的几名沙匪都吃了一惊,喝道:“哪里来的狗杂种?” 黑云更不打话,直接拔出背上黑云长剑,使个“黑云蔽日”朝那几名沙匪横扫过去。 这一剑避无可避,为首两个沙匪当即被一剑砍翻。后面两个沙匪一愣,随即冲上前来,一齐扬刀砍向黑云。黑云又反手一剑挥出,两名沙匪横刀格挡,二刀齐断,又听得惨叫两声,翻身倒地。 沙狼听了这边动静,叫道:“什么人?”当即左手持钢刀劈来。 黑云提剑格开,又将长剑朝沙狼正胸口点去。沙狼单手使刀劲力变小,刀速也慢,只好尽力回挡,黑云却又将剑招收回,沙狼再要反击时,黑云又快剑点去,逼得沙狼再回刀格挡。 黑云如此一连点了六下,逼得沙狼满头大汗,连连向后趔趄难定,钢刀也在自己面前胡乱摆了六次,狼狈不堪。 黑云故意不致他死命,要他出糗,惹得李沅湘“格格”娇笑。猞猁此时正要赶来帮助沙狼,蓦地听见李沅湘笑声不远,厉声叫道:“出来!”随即朝李沅湘方向冲去。 黑云见状不好,抛却沙狼,变招一剑刺向猞猁后心。沙狼连忙叫道:“四妹小心!”猞猁听见,双刀回旋将黑云长剑勉强挡下。 黑云紧接着倚仗兵器长度之利,剑如雨点刺向猞猁要害。猞猁难以招架,眼看不敌,黑云却也不下杀手,先是一剑刺断了她束腰皮带,又一剑斩落了她披散着的一截头发,最后一剑恰到好处地划在她脸蛋,划出一道重重的血痕。 猞猁也颜面尽失,恼怒不已。这时沙狼已冲到黑云身后,猞猁趁机快步进击,黑云将长剑在自己周身一旋逼退二人,又左一刺,右一划,将两人都杀得只有招架的份。 此时黑云正杀得畅快间,突然听李沅湘叫道:“黑云将军,我们走吧,他们人多。” 黑云这才看见一众沙匪都已围拢过来,正要一拥而上围攻自己。他心道:“只好挟持人质,才能保证公主殿下安全脱身。” 他正要制服猞猁时,突然听得一个粗犷声音道:“都退下!” 黑云稍一愣神,猞猁和沙狼都也已经随着众沙匪退开。与此同时,黑云突觉一阵强烈的杀气从自己身后传来,他连忙转身出剑,“当”的一声,正和一柄重剑相交。 重剑之后正是二大王灰狼,两剑相格,他又倏然从腰后摸出一柄猞猁短刀,向黑云手腕划去。 黑云没料到他这一手,眼看只好弃剑不可,黑云却右手继续持剑对抗,左手出拳打向了灰狼面门。 灰狼一刀划在黑云手腕,划破外衣,却没能划破其中护腕,当下吃了一惊。与此同时黑云一个左刺拳打在灰狼右眼,灰狼头脑一昏,只好收剑后退数步。 黑云见他重剑力道十足,出刀又迅捷无比,实是一个暗藏于西域的高手。他本想捉弄他们头目一番,便即脱身,不曾想遇到了此人。 他正为难间,李沅湘叫道:“黑云将军,我已经玩够了,我们快走吧!” 沙狼勃然大怒,又要朝李沅湘方向过去,黑云当即横剑将他挡住,怒目而视。 第一百九十八章 落定 二当家灰狼走上前将沙狼拉住,又回身对猞猁道:“带弟兄们走吧。” 猞猁本还犹豫,但她见灰狼心意已决,知他从来老谋深算,计划已定就不由他人分说。猞猁便不再争辩,率着从火场中脱身的众沙匪先行往出山方向去了。 灰狼接着冷冷看了黑云一眼,收起刀剑一拱手道:“将军武功高强,我万万不敌,就此告辞了!” 黑云知他害怕夜长梦多,不愿再耽搁时间,而自己也怕打下去寡不敌众,唯恐公主有失,便道:“阁下自谦了,比试武功,无意冒犯,请便。” 灰狼哼了一声,带着沙狼追赶众沙匪而去。沙狼兀自气愤难平,问灰狼道:“二哥,你武功这么高,还怕了他不成?” 灰狼阴沉着脸,怒骂沙狼道:“老三你他妈的做事能不能过过脑袋,我们在大漠上天王老子也不怕,可在这儿得罪了那将军和公主,只怕全得在江上翻船喂鱼。” 三狼此行铩羽而归,又不敢再多张扬,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化整为零由三名当家各自率人返回,按下不提。 这时山庄之中正杀得难舍难分,御风堂厅堂轩榭四大堂主一边派人去相助柴荣,一边派人救火。见得数年心血付之一炬,四人都心痛无比,恨不得将门下弟子全部填进火堆,压灭火势不可。 久久扑不灭火势,甘玉轩心里着急,对甘玉厅道:“大哥,我先进去看看烧了多少。”甘玉榭也道:“我和三哥一起。”说罢两人匆匆进了火场之中。 大殿之前,御风堂已有数十弟子率先闯入袭击反叛堂背后,反叛堂本就有多人在火中葬身,又有许多见状不妙,早就奔逃,此时腹背受敌,士气更为低迷。 田长老不由怒骂道:“甘玉厅,你反覆无信,不得好死!” 柴荣剑剑紧逼,厉声道:“田长老,你大势已去,束手就擒吧!” 说罢他将毕生所学剑术轮番使出,田长老心下慌乱,无心应敌,手上也慢了几分。柴荣剑法精妙多变,难以预料,又过几招,田长老身上已经数处中剑,只好忍痛硬撑,要待江峰来助他。 这时江峰在有落青手下也连连吃瘪,突然被有落青一扇打中了膻中穴,体内真气霎时四散不见,四肢都觉无力。 有落青又接着“啪啪”两扇打在江峰手背,江峰惨叫一声,武器脱手。有落青更不等他有机会反击,左掌探出,正打在江峰胸口,江峰狂吐一口鲜血,飞出数丈,躺在地上难以站起。 有落青正要再乘胜追击,杨峰突然将他拉住道:“有掌门,请给杨某一个机会,这奸贼害我狄二哥,我要亲手手刃了他,为二哥报仇!” 有落青见他目光坚定,当下应允。杨峰提枪走到江峰跟前,江峰挣扎着坐起,求情道:“杨四弟,从前在五行派时,就属江三哥我和你最好……” 杨峰也念起了旧情,眼中含泪道:“好哥哥,看在你为五行派立过大功份上,四弟给你个痛快。” 江峰还要再说什么,杨峰却不由分说,手起一枪刺过了江峰咽喉。江峰眼珠一突,当即毙命。 此时田长老刀法已经散乱不堪,连忙叫道:“众弟子听令,快来杀这小贼!” 他一声叫罢,却无一人应答。柴荣收剑回身,示意田长老回身去看,却见此时反叛堂弟子已陷入了正一教等门派弟子包围之中,自顾不暇,纷纷扔掉兵刃束手投降。 田长老看的同时,手中昆吾刀却没放下。他趁柴荣收剑的同时,突然“啊”的惊叫一声,一刀朝柴荣面门砍去。 柴荣当下暗道大意,正要闪躲,突然一阵冷气袭面,眼前出现一抹霜色。柴荣霎时又惊又喜,一柄淡蓝冰霜色的长剑已横在自己面前,为他挡下了这势大力沉的一刀。 执剑的正是聂远,聂远随即将青霜剑向一旁袅动,将田长老的昆吾刀拉开。柴荣趁田长老这门户洞开之机,使个“青光剑影”快剑刺去,正中田长老心口。 田长老兀自不敢相信,瞪着双眼道:“怎么可能……”随即他双目一翻,也没了气息。 柴荣拔出剑来,向北方执剑拱手道:“何长老,柴某为你诛杀叛逆,不免僭越,请你恕罪!” 说罢他从田长老紧握的手中夺过昆吾刀,高举过头顶道:“贼首已死,降者一概不问!” 剩下为数不多的五行派弟子面面相觑,又一齐抛下武器,七嘴八舌道:“是姓田的老贼胁迫我们……”“我等对何长老忠心耿耿……” 柴荣见大局已定,聂远及时赶来与自己会合,更是不胜之喜。可此时大火已经蔓延到了跟前,柴荣无暇和聂远叙旧,又连忙呼喝众人道:“诸位可以水湿衣,披在身上从庄后闯出火海,柴某在庄外等候各位。” 众人都纷纷准备起来,匆匆忙忙往庄后赶去。彼处虽是山谷后端,皆是悬崖峭壁,山径狭窄难行,但群豪中不乏轻功好手,当下垂下绳索,接得群豪一一上了山头。 众人在半山腰上看着陷入火海的御风山庄,这诸多家业付之一炬,众人都不禁为之唏嘘,又为自己劫后余生而心有余悸,暗道惊险。 众人稍作停留,继续踏上陡峭的山路,往霸下谷口绕去。柴荣暗中清点群豪,只李望州和天刀门众人不知去向。 柴荣知道李望州必是为聂远而来,便问聂远道:“你可见着李陌刀么?” 聂远摇摇头道:“他从来独行独往,想必不喜人多,已经自己出了山庄吧。” 柴荣放下心来,此时他终于有机会问聂远自己离开后的诸事,但突然发现颉跌博和柴嫣都不在他身边,当下疑惑道:“师兄,嫣儿和师父……” 两人一边在群豪末尾走着路,聂远对柴荣道:“我怕此行危险,将阿嫣留在了谷外,至于师父……” 柴荣见他面露迟疑,唯恐师父有失,连忙问道:“师父怎么了?” 聂远不知该怎么说这件事情,只好道:“师父的意思是,他从此要退出江湖了。” 柴荣霎时也大吃了一惊,聂远将他来到八龙山后的遭遇向柴荣一一道来,只他和柴嫣分开一事未和柴荣说清。 柴荣亲眼见师父追随灭魄而去,此时一门心思也全在师父身上,听过聂远将颉跌博的话一一转述之后,他也觉太过不可思议,可又由不得他不信。 一路上柴荣连连唏嘘,他深觉这数月在颉跌博门下获益匪浅,不论是武功还是见识,都再也不可与之前同日而语。他当下打定主意,待到此间事了,一定要再去云梦山请师父出山。 众人从庄后绕出,又到得谷口前空旷处站定,都觉这一番劫后余生,实在太过离奇,都久久沉浸其中。 柴荣又向诸人一一致谢,经此一役,众人都已从田长老口中得知,是御风堂被田长老串通,有意借甘震之死汇聚群雄一起起事。 而多亏柴荣英明神武,将这一场危机化解,既救了众人性命,保全了群豪江湖名望,又让他们和何长松交好。 众人此时都对柴荣佩服万分,当下与他化干戈为玉帛,称兄道弟不亦乐乎。柴荣也乐在其间,一一应付,只在群豪中不见了天刀门众人,原来天刀门与柴荣不和,已经趁乱离去。 只是众人此时都还未见到甘氏众人,必要讨个说法不可,一时群情激奋难以抑制,遂说定一齐堵在谷口等待。 柴荣心道此事因己而起,自己绝不能甩手离去,心中也好奇四名堂主现在何处,便寻来几名助阵的御风堂弟子问道:“几位兄弟,不知你家堂主何在?” 那弟子望望山庄,突然急道:“不好,四位堂主都在山庄里灭火,可现在大火还没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柴荣暗道奇怪,便道:“不妨,待会我自去寻找四位堂主下落。” 却说有落青见到聂远平安过来,且一出手便制住了欲要拼死一搏的田长老,好奇他如何恢复了武功,便来问他。 说到此处,聂远心念一动,连忙寻着钟正棠,将谭峭给他传功之事如实告知。 这事非同小可,可木已成舟,聂远只得连声致歉,钟正棠却当下坦然,微笑道:“聂少侠不必如此,家师几于近道,贫道远远不如,这也是少侠的缘分。” 说罢他又道:“贫道此行正是为寻家师而来,既然家师已经仙游而去,贫道也便告辞了。” 聂远见他毫不在意,也便释然,向他行礼道:“道长请便。” 众人都敬佩钟正棠临危不惧,深明大义,见他离开,也一一与他告别。钟正棠告别之后,遂率着本门弟子飘然离去。 送走正一教众人之后,杨峰又来向柴荣相谢救命之恩,两人当下推心置腹,互相钦佩,结为忘年之交,按下不提。 又等半晌,众人见得山庄里火势时大时小,都心下起疑。莫老拳师寻着柴荣道:“柴公子,那姓甘的到底在整什么名堂?” 柴荣陷入沉思,琢磨许久,突然道了一声:“不好!”随即拔足往谷中疾走而去。聂远和有落青也跟随过去,杨峰身上带伤,便和其余诸人一起在原地等候。 第一百九十九章 阿萧 柴荣、聂远、有落青三人来到谷中,正见得五六名御风堂弟子迎面跑来,皆是一脸惶惶。柴荣心道变故已生,连忙将那几人拦着问道:“几位兄弟且慢,甘堂主现在人在哪里?” 众弟子都似乎只想四散奔逃,对柴荣避之不及,但又不敢不答,一人含糊应道:“小人也说不清楚,柴公子去了便知……”说罢几人又发足往谷外奔跑,不再理会柴荣等人。 三人也不再去追这几名逃窜弟子,径直再往山庄走去。却不料一路上又碰上了数拨三三两两的逃出弟子,前后几乎有数十人。 而这一众弟子也都无一例外不想搭话,恨不得多生两只脚,只顾仓促往谷外疾奔。柴荣心道树倒猢狲散,御风堂也落得个土崩瓦解的结局,不由唏嘘。 柴荣心下更疑,只得继续前进。未有多久三人便到得山庄庄外,此时山庄前部已经付之一炬,面目全非,一股林木焦糊的气味。 这时更无平日里百鸟齐喧的奇景,只剩乌鸦嘶鸣。本来山清水秀的园林落得此时这般断井颓垣的凄怆景象,柴荣看在眼中,仿佛回到当初柴家庄面前,心里一阵刺痛。 这一片断井颓垣之前,一个人正伏在地上痛哭,他身上华服被熏得焦黑,难辨身份。数名御风堂弟子在旁苦劝不已,可那人仍哭得死去活来,不肯起身。 三人走到跟前,一名御风堂弟子见到他三人,连忙迎上道:“柴公子,看在御风堂与公子一同对抗叛逆的份上,公子就帮帮我家堂主吧。” 柴荣心下一惊,看向伏地那人面孔,正是大堂主甘玉厅。 柴荣只道是他为偌大家业飘散成灰而悲痛欲绝,而他此时也从聂远口中得知,这家业是他用当年的背叛换来,也暗道他罪有应得。 这时聂远在一旁四处观察一番,蓦地看见摆放在甘玉厅面前七八步处的三具尸体。 聂远连忙赶上跟前细细察看,只见其中两人已经被烈火烧的面目全非、体无完肤,难辨身份。另外一人虽面有黝黑之色,但大体上并无烧伤痕迹,聂远粗略一查,却是死于窒息。 聂远招呼有落青和柴荣过来察看,柴荣心下一动,道:“莫非……这三人就是另三位堂主么?” 有落青点点头道:“不错,正是他三人。” 聂远当下疑惑道:“可依这三位堂主轻功来看,要葬身火海也是极难,此间必有蹊跷。” 三人又一起回头看向甘玉厅,但见他旁若无人地捶胸顿足,痛哭不已。三人都叹口气,打消了询问于他的念头。 有落青俯下身来细看这三人,指着身体尚且白净那人道:“此人是二堂主甘玉堂。”接着他又在他身上探查一番,说道:“是自断气息而死。” 柴荣疑惑道:“既然如此,那这两个面目难辨之人必是三、四堂主了。莫非是二堂主见两位兄弟葬身火海,不肯独活么?” 这时一名御风堂弟子赶上前道:“柴公子说得没错,是三、四堂主进庄后久久不出,二堂主放心不下带在下等几名兄弟进去寻找,却见到了三四堂主面目全非的尸体。二堂主见两位堂主葬身在火海之中,便……便自杀追随去了。” “唉……大堂主派人把三位堂主带出来以后,兄弟们见御风堂毁于一旦,都各奔前程去了。不想两位堂主轻功盖世,竟然死于大火……” 有落青道:“且慢,且让我试试能否看出三四堂主的死因,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众人知道他善于内功经脉之学,都无异议。说罢有落青便沿着这两名死者身上经脉试探,他从手腕探到额头,又从额头探到脚底,眉头越皱越紧,却始终不得其果。 过得半晌,有落青无奈摇了摇头道:“烧得太久,我也辨别不出原因了。” 众人都颇有失望,只是他话音一落,突然听得一个悦耳的声音道:“让我来试试如何?有大侠。” 有落青心中一喜,连忙起身回头看去,说话的正是琴忆雪。见她不听自己话贸然来这山谷中,有落青正要问她,蓦地看见她旁边站着一个蒙面女子,女儿有琴羽正站在女子身后。 琴忆雪看见有落青慌张模样,连忙道:“放心好啦,若不是遇到了阿萧,我怎么会敢一个人带着小羽进山?” 有落青却不识得那蒙面女子,问道:“姑娘是……” 琴忆雪恍然道:“哦,我都忘了你不认得阿萧。十年前跟你私奔前,我就是每日和阿萧玩耍长大的。” “你知道我家是江南大堂,阿萧虽小我六岁,可附近也没有别的女孩子,她便是我最好的闺蜜,就如我亲妹妹一般。唉……可惜了自与你私奔之后,我就很少有机会再见阿萧了。” 有落青向阿萧微笑道:“原来是阿雪旧友,在下有落青,幸会。” 阿萧面带薄纱难辨容貌,只露出一对清澈如秋水的眼眸。她身穿一袭雅致的衣衫,乌发盘成半个随云髻,剩下的平铺在身后,浑身上下如落花般一尘不染。 “萧雨玫。”阿萧淡淡说道。 琴忆雪在旁笑道:“多年不见,阿萧越长越大,也矜持起来了。” 说着她又向分别指聂远和柴荣道:“这位是聂少侠……这位是柴公子,他两人都是鬼谷门下。” 聂远和柴荣都向她略一行礼,萧雨玫也微微点头致意,并琴忆雪走到萧雨玫跟前,跟她窃窃私语道:“拜托你了,别让小羽看见。”不多言。 萧雨玫微笑道:“是了,还是姊姊想得周到。”便转过身推着有琴羽道:“小羽,我带你去那边玩好不好。” 有琴羽正怔怔看着甘玉厅痛哭流涕,听萧雨玫要带她去别处,应允道:“好。”便由萧雨玫牵着手去了一旁。 有落青见她带有琴羽走开,对琴忆雪道:“在此地见到你这位旧友,倒是十分凑巧。” 琴忆雪点点头道:“是啊,她偏偏也来投了我和小羽落脚的那家客栈,我放心不下你,便和她一起来了。” 说着她走到躺在地上那三人跟前,一边说道:“让我来看看,连有大侠都看不出的伤势,到底是有多离奇?” 有落青道:“你便别再奚落我了,我内功虽精,但你还懂医术,可远远胜过了我。” 琴忆雪这时已经面色凝重下来,便不再与夫君打俏。她先从甘玉堂身上看起,稍一察看后果断道:“他并非烧死,而是自断咽喉。” 有落青道:“不错,难在另两人,他两人已经烧得体无完肤,我实在没有头绪。” 琴忆雪看见另两人惨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走到跟前,也仿照有落青去探这两人全身经脉,也一如有落青那般,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如何?”有落青问道。 琴忆雪站起身来,看向有落青等三人,说道:“我可以肯定他两人曾有经脉重伤,而这重伤绝然是在葬身火海之前,但我辨别不出他们是被哪一种武功打伤。” 她想了片刻,又忽然说道:“或许阿萧会有办法。”说罢她匆匆去赶上萧雨玫,和她说了两句。萧雨玫便将孩子交还给琴忆雪,自己慢慢走向那两人。 经过柴荣时,柴荣见她浑身上下气韵脱俗,只觉过意不去,便道:“那尸体丑恶难辨,若姑娘为难……” 萧雨玫轻声道:“无妨。”又走到跟前,慢慢蹲下身,笼袖去探其中一人鼻息。探过一人,又去探另外一人。 过了片刻她站起身来,柴荣只道她也束手无策,随即却见她从怀中拿出一管玉箫。那玉箫为浅碧之色,玲珑剔透,上面惟妙惟肖地刻着朵朵落英,端的美丽无比。 萧雨玫将玉箫放在唇边,一阵悠扬的曲声随即飘扬而出,在苍凉的废墟间飘荡。日光愈发稀薄清冷,她这箫声竟带来了些许的暖意。 柴荣等人都不知她此举何意,只觉她箫声美妙无比,听者无不动情,竟不亚于饮雪楼主,当下不忍打断。就连甘玉厅也默然无声,只是颓然坐地怔怔看着。 她这一曲并未吹得多久,众人却都觉回味悠长。萧雨玫接着收起玉箫,对柴荣等人道:“请看。” 三人一齐看向那两个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之人,一时都大为吃惊。只见他两人肉身上各有两条细线微微颤动着,而这正是任督二脉的通行所在。 这两条线更显出一种诡异的黑色,全然不同于火烧出来的焦黑。聂远却心头一紧,说道:“是转魂!” 柴荣和有落青一齐看向聂远,萧雨玫也缓缓转头看向他,看了片刻之后,她竟秀眉微蹙,缓缓说道:“这两位死者生前受过的伤,阁下似乎也受过。” 聂远点点头道:“阁下果然眼力非凡,这也是为什么我认出此乃转魂的功法所致。” 萧雨玫轻轻叹了口气道:“他们死前一定很痛苦,可很快就解脱了,而活着的人则永远受着煎熬。” 聂远想起自己刚受伤时,确实痛苦地生不如死。便朝她微笑道:“多谢阁下挂念,不过在下有幸,蒙紫霄真人以正一教内功疗伤,如今已经好的多了。” “正一教内功只能化解内功相冲,于你受损的经脉没有丝毫裨益。”萧雨玫淡淡道。 “在下已蒙真人大恩,不敢奢求更多。”聂远道。 萧雨玫点了点头,不再看向聂远。 却说甘玉厅见得三个兄弟惨死,经营这十年的家业也毁于一旦,欲要报仇又不是寒鸦对手,当下万念俱灰。 他勉强站起,对聂远毕恭毕敬道:“请代老夫转告你家师父,一报还一报,甘某今日是罪有应得,请他老人家饶了甘某这一条老命吧。” 聂远微微闭目,摇摇头道:“师父他老人家已经不问世事了,御风堂有今日下场,得意的不过是寒鸦而已。鬼谷和御风的那些往日恩怨,师父想必也已不在意了。” 甘玉厅不由喜道:“那就好……那就好……”说罢他疯疯癫癫地往谷外跑去,众人都唏嘘不已。 他剩下的几名亲信皆是他表亲家属,连忙追上照料于他。 第二百章 重逢 甘玉厅披头散发,踉踉跄跄跑到谷外,正撞上莫老拳师等人。众人早就等候已久,此时见得他跑出,一齐气势汹汹地迎上前将他围住。 只是众人蓦地见到他如今的惨状,都不禁愕然。甘玉厅旁边表亲也连忙求情道:“各位老爷、大侠,三位堂主已经死于非命,御风堂家业也一点不留,就请诸位高抬贵手,别再和我家老爷为难了。” 众人和甘玉厅多有旧情,见他惨状如此,又想起他也曾给过诸多好处,不忍再为难于他,便不约而同让开了一条路子。 甘玉厅看了看这些熟悉的面孔,颓然走过那条小路。他家中几名晚辈将他搀住,几人一起摇摇摆摆往山外走去。 众人看向他孤单落寞的背影,知道武林十三大门派之一、江湖三大堂之首的御风堂,就此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了,一如十年前的绝天门那般。 过得片刻,鬼谷派聂远、柴荣,御气门有落青、琴忆雪带女儿有琴羽,以及萧雨玫众人都从谷中走出。众人纷纷迎着他们几人询问情况。 柴荣叹口气道:“诸位或许已经知悉,十年前甘掌门便倒向了寒鸦,这些年来他作为寒鸦耳目多行不义,为恶不浅。但如今他与寒鸦已经决裂,三位堂主也遭了寒鸦毒手……” 众人皆大吃了一惊,一时又群情激奋,也没人再去追究甘玉厅一个孤家寡人。柴荣又道:“如今寒鸦已经暗中离开八龙山,他们行事隐秘,穷追无益。但各位离开时,还需结伴而行,时时在意。” 众人又都纷纷答应下来,寒暄半晌,一一与柴荣告辞。最后走得人走谷空,只剩有落青与杨峰等几人而已。 柴荣走上前来,对杨峰和有落青道:“此次在下身陷八龙山中,多赖杨兄、有兄一家相助,才得以化险为夷。大恩不言谢,诸位恩情,深铭于心!” 杨峰连连摇头,不由动情道:“柴兄弟此言差矣,不是杨某相助柴兄弟,是柴兄弟奋不顾身救了杨某一命。杨某是个习武之人,不懂什么春秋大义,柴兄弟若不嫌弃,杨某愿义结金兰,与柴兄弟同生共死。” 柴荣自无不允,当下与他搓土为炉,点草为香,拜天地结为兄弟。有落青等人都为他两人欣喜,聂远见杨峰英雄气盖世,非但在五行派地位颇高,又有不小家业,心道柴荣又能得一强援。 杨峰谢过柴荣,有落青也由衷对柴荣道:“我曾听你师兄说起你英雄盖世,今日亲眼相见,亲自结交,深觉名不虚传。” 柴荣微微笑道:“说什么英雄盖世,师兄不免谬赞过多了,柴某如何敢当?” 众人又都谈笑一轮,天色不早,有落青对众人道:“此行外出已久,小女身子不好,受不了再多奔波,恐怕这就要踏上返程了。两位鬼谷传人都是当世英杰,我们本系出同门,有幸结识,是做哥哥的幸甚至哉!” 接着他又向杨峰道:“杨兄弟有情有义,在下也佩服得很。此次一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自有重逢之期。” 柴荣和杨峰见他家人同行游山玩水,自己跟随多有不便,也就不再挽留,只将他几人送别出山。 众人走了许久,一直看着天际渐渐昏黑,便到了聂远起先遇上人牙子与大漠众沙匪的那山脚下。 进八龙山不觉已过几日,聂远再看此处夕阳,只觉它依旧十分清冷。看红紫二马那矮矮的墓堆,竟觉恍若隔世。 出山之后,杨峰先行告辞。他虽身上带伤,但附近不乏五行派弟子的据点,众人也不甚担心于他,便与他爽然告别离去。 有落青一家将走之时,琴忆雪邀萧雨玫道:“好妹妹,一起上路吗?来看看你姐姐住的万仙山漂不漂亮。” 萧雨玫微微摇头道:“此行还有别事在身,不敢再耽搁了。若有机会,自当登门拜访姐姐、姐夫。” “还有小羽!”有琴羽赶忙叫道。 萧雨玫莞尔笑道:“是了,还有小羽。”说罢琴忆雪又多叮嘱了萧雨玫几句,萧雨玫也不多理会聂远等人,只看了一眼微微致意,便转身缓步离去。 说罢有落青一家也复又和众人告别,众人正要离开,琴忆雪突然想起什么,连忙问聂远道:“柴姑娘呢?怎么到这时还没见到她?” 聂远稍一犹豫,还未答话,这时忽然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哥哥、阿远、琴姊姊,我在这儿!” 众人一齐看去声音来处,恰看见柴嫣从紫红两马墓后走出。柴荣与妹妹久别重逢,一时大为欣喜,连忙快步迎上,问东问西,聂远神情却有些恍然。 琴忆雪对聂远笑道:“聂少侠,可要看好这姑娘,别再让她丢了。”说罢她不待聂远反应,便随同有落青,带着女儿往外走去。 琴忆雪叮嘱了聂远这几句后,萧雨玫远远听见他二人对话,突然停住转回了身,走回几步道:“忘了与你说,你旧伤虽然暂时隐没了起来,但只要不愈,时时可能致命……” 柴嫣见得萧雨玫和聂远说话,自己对她全然不识,当下走上前问聂远道:“阿远,这个小姐姐是谁?” 聂远正不知该先对谁应答,萧雨玫却全不理会,自顾自继续说道:“若想痊愈,可于一年后到江南醉花堂寻我。” 聂远只觉此人性喜孤僻,不敢劳烦于她,便拱手道:“多谢阁下好意,但在下这旧伤顽固难治,不敢叨扰阁下。” 萧雨玫冷冷道:“我不是要施舍于你,你若要我替你疗伤,需用一二我感兴趣的物事来换。” 聂远一愣,柴嫣已不悦道:“你要帮阿远的话,那我可要多谢了。你不想帮也就罢了,何必那么麻烦?” 萧雨玫淡淡道:“随意。”说罢她缓缓转身离去,不再回头。有落青等人也不在意,随后离去。 有落青等人方才走开,柴荣正要数落柴嫣无礼,柴嫣却抢着道:“哥哥你勿要急着数落我,我已经知道了治疗阿远内伤的办法,不必去西域海外。” 柴荣与柴嫣许久不见,此时见到她本就甚为欣喜,又见她眉目之间颇为憔悴,眼神却迥然有光,怜爱之意顿生。 但见聂远只在旁不冷不热地听着,柴荣对他反应颇为不快,与柴嫣打趣道:“人家说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嫣儿这回也让哥哥大为佩服了,可让我们这两个鬼谷传人羞愧得很。” 柴嫣嫣然笑道:“我都还没说是什么,哥哥你就急匆匆地夸了起来,我哪里承受得起?” 柴荣道:“好了,嫣儿就莫要贫嘴了,你知道了什么办法,快告诉我和师哥吧。” 柴嫣实则早就迫不及待,当下嘻嘻笑道:“其实这办法比之医书里说的寻西域和海外的两枚宝物,要简单得多了,但还是要找一件东西的。只是这东西我们以前也是听过的。” “什么东西?”柴荣急切问道。 柴嫣故作神秘地一笑,反问柴荣道:“一剑霜寒十四州?” 柴荣一愣,恍然大悟道:“在柴家庄时我和你说过这句诗,前一句是‘满堂花醉三千客’!” 柴嫣一拍柴荣脑袋道:“好悟性,要找的这东西,便是那江湖上除了青霜、青冥二剑外的第三件宝物,会选择主人的神奇宝物。” “碧花箫。”聂远淡淡道。 柴嫣喜道:“原来你也知道。” 聂远点点头,疑惑道:“只是……你是如何得知要用碧花箫来治我内伤?” 柴嫣犹豫片刻后道:“这……这待到将你治好了后,再说也不迟。”说着她微微嗔怒,又是委屈道:“倒是我要问问你,你为何将我抛在了山中不管不顾,连头也不回一下?” 柴荣看向聂远,只觉他心事重重,有意回避,便插嘴道:“为兄的刚才还说嫣儿聪明,怎么这也想不明白?师兄要上螭吻峰决战,自知九死一生,怎会让你跟在旁边?” “那也和我明说就是啊,为何话也不说清楚就走?”柴嫣又追问道。 柴荣又道:“师兄那时武功还不如你,他若对你明说,你难道会放他一个人去么?” 柴嫣转怒为喜,破涕为笑,拉起聂远手道:“我哥哥说的是真是假?” 其实她只想得到聂远一个果断的回答说“真”,可聂远却沉默半晌,又支吾数句,未有回答。 柴嫣虽不免微微失望,但她和聂远相识又不是一两日,知他向来如此,便只当聂远是默认了,欣喜道:“我就知道那天你和我在大雾中说过的话,不是说说而已,更不是在骗我。” 聂远忽然开口道:“我那时自然不是在骗你,字字都是出于真心。你……你这几日独自在山中,可还好吗?”他说这话时,却不似柴嫣那般欢愉甜蜜,而是有着诸多顾虑和担忧。 柴嫣并未在意,摇摇头道:“虽然有些寒冷,但我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也舒服得很。山中不乏清泉野果,饿不死本姑娘便是了。” 柴荣见他二人情愫已深,又为之欣喜,又多有慨叹。见此时天色愈晚,柴荣道:“你真是机灵得很,但今天已经这么晚了,你若不想再以天为床,我们这就快赶路吧。” “柴大公子此行功成名就,这就想一走了之了吗?” 一个阴森的声音突然从附近传来,柴荣一紧张道:“什么人?” 第二百零一章 星光如梦 柴荣问过之后,四周一时静默下来,三人环顾四周,只见得四处风吹草动。 三人都摸向了自己的佩剑,聂远右手划过剑柄上的流苏,再按到这熟悉的青霜剑剑柄之上,霎时觉得甚为亲切。 过得片刻,那声音突然道:“呵呵呵呵呵……好一个聪明的笨蛋。” 柴荣听得这句话后,心绪一松,也松开了握剑的手。三人一齐转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乱草丛被层层拨开,两名黑云长剑甲士当先走出,紧随其后又有两人。 前后一共依次走出六名甲士,队伍齐整地列站两旁。又一个年轻女子从最后两名甲士身后走出,正是李沅湘,黑云扶剑伴随在她身旁走出,警惕地看向柴荣。 李沅湘此时笑靥如花,笑得腰都要弯下去了。柴荣见她如此,不禁微微尴尬。 柴嫣不喜她任性刁蛮,出口讽道:“什么聪明的笨蛋,说话不明不白的。” 黑云当即上前两步,怒视柴嫣。柴嫣被他狰狞的面具吓了一跳,打个激灵,但又寸土不让,也怒视黑云。聂远本在她身后侧,此时也上前一步,抖了抖手中青霜剑。 李沅湘倒不生气,只继续笑着说道:“所谓笨蛋啊,就是柴大公子被本姑娘吓了一跳,却找也找不到我。所谓聪明啊,就是柴大公子其实不是找不到,是假装看不见。” 柴嫣向聂远碎碎念道:“她说话没头没尾,谁能听懂。” 柴荣对李沅湘道:“徐姑娘……啊不,李姑娘说笑了。李姑娘机智过人,柴某找不见便是找不见,还用假装看不见么?” 李沅湘交叉起双臂得意道:“你假装看不见,不就能将本姑娘的宝物纳为己有了吗?这点小心思,本姑娘还不知道?” 柴嫣“哼”了一声道:“谁稀罕你的破铜烂铁?” 黑云却也当了真,指着柴荣三人怒道:“快将公主殿下的东西交回来,否则休怪本将军不客气!” 李沅湘连忙拍拍他胳膊,将他抬起的胳膊拍下来道:“本公主说话,你就不要插嘴了。” 黑云道:“是。”又不情愿地退开两步站在一旁。 柴荣也劝柴嫣不要这么大火气,又对李沅湘道:“一直没机会告诉姑娘,姑娘走后柴某拾到了那枚宝石,姑娘的那柄玲珑风尘剑如今又已完好如初了。” 李沅湘喜出望外,也不顾众甲士,赶到柴荣跟前道:“真的?在哪里?” 柴荣故意道:“现下寄存在城里典当行,姑娘若来迟两步多好,柴某就卖了换一笔银子。” 李沅湘一拳打向柴荣胸口道:“你敢!” 柴荣本能伸手将她手腕捉住,只觉她手腕冰肌玉骨,柔嫩如缎,当下暗道失礼,连忙放开了手。 李沅湘也想起当初在潞州时,自己曾被柴荣当做了别人这抓住手腕,脸颊不禁微微一红,退开两步道:“你好不要脸,还不快去把本姑娘的剑取回来?” 柴荣回过神来,点头道:“那是自然,只是在这之前,还有一二正事要讲。” “什么正事?”李沅湘奇道。 柴荣应道:“一是姑娘师父钟道长身受重伤,好在无性命之忧,现下已经出山了。” 李沅湘是钟正棠弟子,不过是起初钟正棠卖李家一个面子,来传授她些道门心法而已,实则只有师徒之名。李沅湘当下点点头道:“没事就好,这件事我知道了,还有事吗?” 柴荣看向黑云道:“另一件事要讲给黑云将军,此事是杨护教告于在下,他上山之前,曾在山下发现两名被御风堂伏击而死的黑云甲士。” 黑云走上前来冷冷道:“看来是御风堂起初想要对你鬼谷派动手时,是把我当成了你的帮手,这便将我派去城中求援的兵士杀掉了。” 柴荣道:“柴某也如是想。” “喔……对了,怎么不见你那小情人?”李沅湘突然道。 说起柳青,柴荣颓然道:“中间生了些变故,柳妹不见了。” 李沅湘不知道其中诸事,只道他们生了什么矛盾,也不再多问。又对柴荣道:“那本姑娘押着你去取回宝剑来,你可有什么意见?” 其实柴荣此时已经知道了李沅湘是江东新朝永兴公主,但李沅湘在他面前一直以“本姑娘”自称,颇不符合她自傲的性子。 柴荣当下应道:“我每日悉心照看,不敢毁损,如今自当完璧归赵。” 李沅湘又十分欣喜,便吩咐黑云道:“今晚太迟了进不了城,给本公主搭建营帐过夜罢,明天一早就进城取剑。喔……看好这个木鱼,别让他逃掉了。” 柴荣等人本也无处过夜,柴荣便应允下来。众甲士带着辎重,砍了树木支起布袍遮风挡雨,亦分了聂远和柴荣些布篷。 李沅湘的帐中四面上方都围了绸缎,里面铺着棉絮,甚为暖和舒适。黑云又放心不下,终夜侍立在外,片刻不离。 当夜星光如梦,月色皎皎,柴嫣也早就疲累,和柴荣聂远两人聊了会儿天,便倒头睡去了。 见柴嫣睡得香甜,柴荣和聂远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坐在两旁,为她遮挡夜风。 两人看向夜空,柴荣忽然道:“田长老一死,可惜五行派的镇教宝刀昆吾刀也跟着殒命火海了。” 聂远道:“传闻昆吾刀自铸造以来,就是一柄凶器,持有之人多被迷惑心智,往往引发一场浩劫。如今它跟着付之一炬,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柴荣默然点了点头,两人沉默半晌,柴荣道:“师兄,你且安歇吧,前半夜有我守着。” 聂远摇摇头道:“我在想一些心事,但不知该怎么说……师弟,其实我想问你一点事情。” 柴荣见聂远颇有些犹豫,便道:“师兄但说无妨。” 聂远问道:“阿荣,你是在年仅两岁时,便被交给了郭将军抚养吗?” 柴荣点点头道:“不错。不瞒师哥,义父原是我姑父,那时我家境正拮据时,难以度日,便将我交给了姑父,此后我几乎是在军营中长大。” “那你还记得你生父生母的模样吗?”聂远道。 柴荣稍一愣神,回想一番,说道:“我两岁时就离家,自然是记不得的。” 聂远点了点头,又看向睡着的柴嫣。澄澈的月光正照在她脸上,稚嫩又不乏俏丽。 “在柴家庄的那天,也是你第一次见到阿嫣吧。”聂远道。 柴荣叹口气道:“不错,当时我全家死难,只来得及救下她。我从此便下定了决心,这辈子一定要护她周全。” 说罢他停顿了片刻,又对聂远微微一笑道:“可如今似乎有人代替我去做这件事情了。” 聂远也报之一笑,看向柴嫣和她脸上的月光,愈发觉得她心思单纯,背负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仇恨和苦难。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 一处山坳中的寒鸦据点,转魂正斜倚在阴影中的座椅上。 这些日子以来她也连日奔波,为诸多行动操碎了心。此时她身心俱疲,一只手撑在椅上支着额头,乌黑长发垂在一旁,不觉间竟沉沉睡去。 勾魂女忽然快步走到屋中,急匆匆要报告什么事情,但一见到女主人如此劳累,心下不忍,犹豫一阵,又欲转身离开。 “说吧。”转魂突然悠悠说道。 勾魂转回身来,低头拱手道:“原来主人……还醒着。” 若是往日,转魂一定会让属下少说废话,可她此时只叹口气,慢慢坐直身道:“自从做了这一行,又有何时不是醒着的?好了,有什么事你说吧。” 勾魂道:“主人……属下在谷口发现了梭镖大人,如今已经将他带回来了。只是,只是……” “只是他身受重伤是么?”转魂问道。 勾魂奇道:“主人怎么知道?” 转魂道:“他从不会延误我的命令,昨日他突然消失不见,以至于任务中断,一定是生了什么变故。” 勾魂道:“主人明鉴。梭镖大人……他这次的伤似乎很重,是否要属下带他过来见您?” 转魂揉揉眉头,扶着座椅站起道:“不,带我去看他。” 勾魂稍一迟疑,转魂已经缓缓走到屋门口,又回头对勾魂幽幽道:“还不走?” 勾魂连忙道:“是。”说罢她走出屋外,引着女主人去了另一个阴暗的屋中。 转魂一进屋便敏锐察觉到一阵淡淡的血腥味,梭镖客此时正躺在床上,胸口围着一圈白布,平日里离不开的黑铁梭镖从他身上散落在床下。 梭镖客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他人已经昏迷,却发出着轻微的呻吟声。转魂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时颇为诧异。 转魂难以置信地步步走向他的床边,看到梭镖客此时面容痛苦,转魂冰冷的心也为之一痛。 “他竟伤得这般重……以他的轻功,谁能将他伤成这样?”转魂颤声道。 勾魂客道:“梭镖大人虽然被他们重伤,但主人已经杀了姓甘的三人,为梭镖大人报了仇。” 转魂皱着眉头摇摇头道:“不是姓甘的下的手,他们没有这个本事。” “那是?” 转魂的纤纤素手轻轻摸着梭镖客胸口的伤痕,说道:“是他的剑,那个叛徒的剑。” 第二百零二章 转魂 “他也未免太过嚣张了,让属下去杀了他!”勾魂忿忿道。 转魂摇摇头道:“你杀不了他。” 勾魂也知道自己还非江湖第一剑的敌手,只得作罢,仍是愤恨不已。 转魂抚过梭镖客胸口的剑伤,幽幽叹口气道:“江湖第一轻功高手的翅膀,就这般被江湖第一剑给斩断了,也只有他才有资格斩断吧。” “主人……都怪属下……属下无能。”转魂的手轻轻触在梭镖客胸口上,梭镖客被伤口那半痛半酥的感觉惊醒了过来。 一睁开眼,梭镖客惊觉女主人正坐在床边抚着自己伤痕,自己却动弹不得,只好暗道惶恐。 “以你的轻功,只要想走,哪怕是江湖第一剑也留不住你,这一次为何失手了?”转魂轻声问道。 梭镖客不敢直视转魂,闭目恨恨道:“属下本想一走了之,可想到一旦如此,主人你的大计就要败在属下手里,属下心有不甘!属下脚下稍稍一慢的片刻间,那叛徒却毫不留情……” 转魂喟叹一声,闭目摇头道:“你对于组织、对于我来说,可比一桩任务要重要得多。你向来杀伐果断,怎么会在这种事上犹豫不决?” 梭镖客如今气管已断,只勉强吊着一条性命,再也运不上气,使不出轻功。饶是他杀人不眨眼,此时想到自己数十年神功毁于一旦,从此成了废人,竟也怔怔流下两条浊泪。 转魂对他伤势也心知肚明,寒鸦唯利益至上,不养废人,可它最初也是靠收留江湖上那些无路可走的“废人”而壮大。转魂一时纠结不已,不知要不要管如今的梭镖客。 “你且养伤吧,组织里的事情,你就先不必管了。”转魂摸摸他那布着胡茬的脸庞,起身欲要离开。 梭镖客每说一个字都要承受着巨大的疼痛,唯独转魂冰凉柔软的手给了他些许慰藉。 转魂临走之前,他又忽然强撑着说道:“主人……属下知道是谁让他干的。” 转魂蓦地站住,回过身戚戚然道:“我又如何不知?不管怎么说,谢谢你这些年站在我这一边。只是你这一走,唉……我,我还如何能和他抗衡。你也清楚他的手段,我……我只怕是没有退路了。” 梭镖客明白转魂所说的“他”便是灭魄,这些年来转魂拉拢了四杀中的梭镖和勾魂两人作为亲信,又培植了风、山、阴、迂四鬼部成自己党羽,同时也吸纳了夏昭容、秋水阁的如茵等新人,在寒鸦中与不常露面的灭魄已然分庭抗礼。 如今梭镖武功一废,实力对比再次失衡,由不得转魂不担心。 “主人……在你来寒鸦之前,我已经跟了灭魄主人十几年。我深知他心狠手辣,对自己人也毫不手软,我这一废,他一定会趁虚而入的……咳咳……我知道主人的这么多秘密,他……”梭镖客急切道。 转魂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当下应允道:“我不会让你落到他手里的。”说罢她扶着门框出了门,又回到起先自己在的房中,颓然躺在了椅上。 过得未有多久,天色渐亮了起来,第一缕光线射入昏暗的小屋,照在转魂脸上,她皱了皱眉,本能地避开了光芒。 长夜过尽,转魂只觉这白日太过刺眼。她慵懒地走下座椅,扶着腰迈步到了半掩半开的门前,屋外零星传进来几声鸟叫,只让她觉得心烦。 “主人……您才睡了一会儿,再睡一会吧。”屋外传来勾魂的声音。 转魂按按发痛的脑袋道:“这儿安全吗?” 勾魂在屋外道:“主人放心,绝对安全。” 转魂舒口气道:“那就好,你去吧,我睡一会。” 勾魂道:“让属下守着主人……” 转魂不耐烦地打断道:“我说你去吧,去看看新人怎么样了,比如那个……夏昭容,还有那个……如茵?” “主人……” 转魂不待她再多说,轻轻扣上了门。勾魂不敢违逆,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这隐秘之处。 关上门转回身,又陷入了自己熟悉的黑暗。转魂慢悠悠走回椅边,向后躺倒,昏昏沉沉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世界。 黑暗中她梦见了许多,一张张凶恶可怖的面孔在自己面前闪过。 梦境中的自己好像稚嫩了起来,四周都是一片黑暗,她不知道为什么蜷缩在一个墙角,黑暗中传来一阵阵哭喊和呼喝声。 她不知该往哪里走,只好一动不动。过得片刻,黑暗中突然跳出了一个兵士,那兵士似乎看见了自己,竟显得大喜过望,又指着她叫了数声,狞笑不止。 她害怕极了,可却无处可逃。那兵士又引来了数人,众人嬉嬉笑笑走到她跟前,她心中全是恐惧,想叫却叫不出声。 其中一个兵士一刀把砸在了她额头,她倚在椅子上的身躯一颤,却没能醒来,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梦境。 待到她悠悠醒转过来,映入眼帘的是四周暧昧的烛光,身下传来一阵柔软,面前飘着淡粉色的罗帐。 她侧头看向床边,床侧摆着一台花蕊夫人香,气味芬芳入鼻,沁人心脾。她坐起身来望向远处,却仍是一片黑色虚无,似乎世上只剩了自己所在的这张床,烛光从莫名之处而来。 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从不远处传入耳中,一个穿着战甲的男人忽然出现在床前。他生得魁梧健壮,额挂剑眉,男人看见自己的那一瞬间,紧绷的脸瞬间有了几分放肆般的笑意。 转魂情不自禁地向后瑟缩了几步,却险些坠入黑暗中的深渊。那将军爬上自己的床边,三两下除去了战甲,又解开战甲里的内衬。 她要本能地惊呼出来,嗓子却湮灭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将军步步走向了她,又忽然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衫,她想要逃走却无力抗拒,被将军按在床上动弹不得…… 在万念俱灰中,她又陷入了昏迷。再醒来时,自己正坐在一扇小小的窗前,月光如霜洒在窗台,分外美丽。 她低头看去,怀中抱着一个年幼的孩童。这孩童生得十分俊俏,她知道他不是自己的孩子,但他和自己一样是个苦命人。 她悠悠地唱起了歌,那孩童打个哈欠,在她的歌声中慢慢睡去了,她看着他安详的面孔,竟也随之去了梦乡…… 再醒来时,她茫然站在了一条窄窄的山路上。那山路看不见尽头,旁边皆是无边的黑暗,路下是无尽的深渊。 “趁老爷不在,杀了那个娼妇!” 一个激愤的妇人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随后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匆匆靠近。她回头看去,只能看得见几个黑影,看得清他们手中的刀光霍霍。 她除了恐惧,已不剩了其他感情,只好用尽最后的力气抱起怀中的孩童逃跑。她未及跑了两步,忽然脚下一滑,跌倒在地,孩童从她怀中滚落,坠入了那深渊之中…… 她伸出双臂要去抓住那孩子,可却触不可及,她想要叫那孩子,又发不出声。回过头时,那几名追兵已经走到了跟前。 这几人更不说话,一齐扬刀砍向了她的头顶。她闭上了眼,这几刀却迟迟没有落下,反而是数声惨叫随之入耳。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追兵脸上带着恐惧,趴倒在了自己面前。她抬头看去,一个黑影站在他们身后,朝自己伸出了手。 她犹豫着去接过了那只手,碰到的一刹那,自己脚下薄薄的那层路却突然四分五裂,那黑影也化作一道烟消失不见。她霎时没了倚仗,无助地跌向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尽管一直叫不出来,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尖叫。这时却忽然听得“啊”的一声惊叫入耳,转魂猛地从椅上坐了起来,她剧烈地喘着粗气,浑身上下更是流遍了冷汗。 转魂掐住自己的手背,当下觉得疼痛难忍,她知道自己离开了梦境。她仍是惊魂未定,看向四周,屋中仍是一片黑暗,一如梦中所见。 她双手扶着颓下的额头,长发从她手侧垂到胸前。她已经这般独处在黑暗中近二十年,这近二十年黑暗带来的恐惧和孤独,在此刻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冰冷的心本已能免疫任何伤害,却不能抵挡来自内部的破碎。浅浅的呜咽从她嗓中发出,她想要停止,却无力抗拒。 过了不知多久,她忽然铁下了心,抹干眼泪走向屋门。拉开屋门,洒入的是昏暗的星光,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睡了整整一天。 转魂径直走向临近的那间小屋,她在屋门前站了良久,终于伸手去推开了那扇房门。 房门突然被打开,躺在床上的梭镖客连忙看了过来。见到是自己主人,他松了口气,说道:“是主人……”又挣扎着想要坐起。 转魂迈进屋中,反手关上了房门。她脸上带着笑意,款款走到梭镖客的床边,轻轻按着梭镖客肩膀,让他稳稳地躺回到了床上。 “主人……” 转魂将手指伸到他嘴边,让他不要说话。她随即又坐到梭镖客所在的床沿,接着悠悠躺倒在他身边,与此同时她右手沿着梭镖客的面部滑下,轻轻放在了梭镖客的胸口。 闻着女主人玉体传来的馨香,梭镖客只觉浑身燥热难忍。他从来没有距离女主人这般近过,更别说此时同床共枕,近在咫尺之间。 “这些年,只有你时时陪在我的身边,不让我坠入更深的深渊。”转魂忽然深情款款地说道。 “主人……属下,属下是一个杀手,杀手不会违抗主人的命令……”梭镖客支支吾吾地说道。 转魂摇摇头,媚声道:“可一个杀手不会背叛他原来的主人。你不怕灭魄大人的责怪,这么保护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我……我听令……” “你爱我,是不是?” 梭镖客胸口一热,他在这一刻想起了自己对黑袍客说过的话:“杀手不需要所谓的情与爱,当他有时,他就离亡命不远矣。” 转魂的红唇贴到了梭镖客的脸侧,她吐气如兰,柔声说道:“告诉我,你到底爱不爱我?” 梭镖客终于控制不住,将自己说过的话全部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不顾胸口剧痛,一把抱住了他那柔情万种的女主人,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却紧紧抱着不肯松开。 转魂也似沉醉,话音飘飘然道:“你那么爱我,就永远陪着我,不要走,好不好?” 梭镖客道:“好……好……”他气息不畅,更加上此时呼吸紧促,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的手已摸向了女主人纤腰间的那一条缎带,又将其缓缓扯开。 这时他忽觉自己微弱的气息被蓦地阻断,意识也渐渐迷离。他无法再挣扎,只能嗅着女主人身上的馨香,渐渐停止了呼吸,最终颓然倒在了女主人的怀里。 转魂的手指放在他的太渊穴上,那是人的肺经要穴。见梭镖客已经死去,转魂松开了手,幽幽说道:“我说过绝不会让你落到灭魄的手里,也说过要让你永远在我身边。我没有食言,你安心地去吧……去吧……” 拉开屋门,今夜的星月无比暗淡,只剩下更深邃的黑暗。 第二百零三章 画眉 第一缕阳光照在柴嫣的脸上,带来了浅浅的暖意。她揉揉惺忪的睡眼,映入眼眶的,是聂远和柴荣并肩而坐的背影,和他们背上的两把长剑。 柴荣先听到柴嫣动静,转过身来,见她朦胧脸色,不禁暗笑。柴嫣捏了捏自己脸蛋,站起身伸个懒腰,又要去不远处溪边盥洗。 天色迷蒙,烟笼寒水,柴嫣在水面上看见自己脸庞,不禁莞尔。盥洗过后,柴嫣一抬起头,蓦地看见溪对面一个女子戴着一顶棉帽,也在洗面,那女子动作轻盈,略带疲惫,有着宛若西子那般柔弱之态。 柴嫣又蓦地听见旁边一阵水花声,看向身侧不远处,却见李沅湘正湿着乌发,拿着一柄玉梳缓缓梳理。 柴嫣看向她身后,果然隐隐约约看见丛林中黑云的身影,她不由得心道:“这人真是个跟屁虫……” 李沅湘梳好头发,又从旁边拿了铜镜摆在一块大石上,对着铜镜挽起发髻。绾好发髻,她又从旁取了备好的画笔,给自己的面庞施加妆容。 此时东方方才发白,秋水薄纱笼罩之下,颇显得李沅湘婀娜多姿。柴嫣翻了个白眼,走回自己昨夜睡处,又坐在柴荣和聂远两人面前,对柴荣嘻嘻笑道:“哥哥,你会给妹妹画眉么?” 柴荣苦笑道:“这未免太难为阿兄我了,我十几年都在军营,又没女眷,哪里学过画眉……” 聂远在旁莞尔一笑道:“或许我可以试试,你喜欢怎样的眉形?” 柴嫣当下一喜,随即又心生质疑,喃喃道:“你能靠得住么?” 聂远道:“试试便知,如假也不包换。” 柴嫣暗笑一声,爬起来去借了李沅湘的画笔,又坐到聂远面前交给他。接着她高兴地撩起额旁头发,两只手指在眉上一划,闭上眼道:“我在等着,画好就告诉我吧。” 聂远道声:“好。”执起画笔要往柴嫣眉上画去。柴荣见柴嫣闭上双目,一副期待的神态,连忙按着聂远手,低声道:“师兄,你是真的会么?别要惹得这位小祖宗生气了。” 聂远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将画笔放在柴嫣眉上轻轻画起。 柴嫣只觉额上沙沙酥痒,十分舒适,欲要睁眼,又想留这一分神秘。过得不久,聂远画过两边,轻声道:“好了。” 柴嫣缓缓睁开眼,柴荣一脸吃惊相道:“原来柴某的妹妹生得这般花容月貌……” 柴嫣只道哥哥故意取笑自己,一丝也不信他,问聂远道:“你给我画的这两道眉,叫做什么名字?到底好看么?” 聂远道:“这叫做湘妃眉,你这便自己看看去吧。你若喜欢,就是好看,若不喜欢,还能趁新画成将它洗去。” 柴嫣摇摇头道:“溪水那么冷,何况是你画的眉,我才不愿洗去。纵使再丑,也是你们两个每天看着。” 说罢她却已迫不及待走到溪边,低头看向清水。却见水中这人的眉影似平而曲,似缓而起,如小桥,如新月,又似水纹,似兰花,清秀而不失俏丽,自己从未见过这般别出心裁的眉形。 柴嫣不由得心花怒放,快步走回问聂远道:“你何时会画眉的?我怎地不知?这眉我从没见过,画的却这般好。” 聂远只微微一笑道:“我会的事情,你还有很多不知。” 他却不曾告诉过柴嫣,自他认识柴嫣以来,她曾数次在无意间吐露过要学他舞剑,又要随他纵马天涯,饮酒画眉。 柴嫣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一一记在心里,这“湘妃眉”也是他独创,只因那时翻到屈子所写《九歌》中《湘君》、《湘夫人》两篇,便取了“湘妃”这名,是以柴嫣也根本未能认出。 柴嫣心知自己也有许多聂远所不知的事情,她当下下了决心,自己总有一天要将所有事情和聂远倾诉。 她随即却将所有诸事抛到脑后,只留眼下的心中甜蜜。她忽地坐到聂远跟前,在他脸上留下了轻轻的一吻。 聂远一愣的片刻间,柴嫣已经跳起跑开。聂远怔怔看着她去向朦胧溪水边的背影,又恍然失了神…… 柴嫣一直跑到溪边,红着脸偷偷转身看向了聂远。见聂远失了魂一般一动不动,柴嫣不禁掩嘴发笑。 这时溪水对面那女子正静静看着对岸,看见柴嫣和聂远两人神态,她眼中满是艳羡。 她便是之前逃出东丹王府的夏昭容,见得眼前此景,她取下棉帽,摸了摸自己理去凡尘的头顶。 黑袍客将她推出了寒鸦,聂远和柴嫣此时又将她从空门中拉了出来。她看向发白的天际,似乎未来有了些光芒。 她走向山外,决心重新养起自己那一头齐腰的长发…… ********* 这日柴荣三人随同李沅湘一行进了江陵,黑云先去会合了潜入城中待命的黑云甲士,柴荣见这“黑云长剑”组织训练有素,当下暗暗佩服。 众人之后去取回了李沅湘的玲珑玉剑,李沅湘与它久别重逢,不胜之喜。但想到这剑是一个毫不相识之人赠送,自己还被父亲许了婚约,又十分不悦。 黑云包了城中最好客栈所有的客房,安排李沅湘在其中落脚,要她少歇两日,再启程回金陵城去。李沅湘十分不愿,接连装病装累,推诿不回,在江陵城中一呆就是十余日,黑云只是家将,也奈何不得这位公主。 这些日子中,柴嫣将聂远拉出了江陵城,纵马向南去看长江。只剩了柴荣在江陵城别无他事,却被李沅湘当做了不愿回国的挡箭牌。 南平国虽小国寡民,却暂无兵戈之争,这几日倒过得安稳。一直到了第十五日,柴荣等人正用膳时,忽然见得两人推门进了客栈。 那两人都是年轻后辈,一个生得身材雄壮,浓眉大眼,手执一杆长枪,另一人亦十分英武,腰间跨着一柄军剑。 持枪那人在前进了客栈之中,他当即将包袱在桌上一扔,拄枪坐下,横眉扫视着店内众人。 柴荣和聂远相视一眼,都提高了警惕。那人环视一周未得其果,忽然霍的站起,将一只脚踏在面前桌上,大声叫道:“柴荣,你在这店里吗?快快出来!” 客栈里所有人一齐看向此人,但见他横枪跨立,又有一个同伴按剑在后,无人敢惹。柴荣正要应声上前,柴嫣连忙将他按住道:“他们来者不善,但是肯定不认得你,别起来。” 柴荣道:“不妨,且看这二人四处找我所为何事。”说罢他便站起,朝那两人朗声道:“在下就是柴荣,不知阁下二位是谁?有何见教?” 那两人看向柴荣,上下打量一番,持枪那人一瞪眼道:“你就是柴荣?” 柴嫣不禁恼怒,站起朝那人嗔道:“你是耳聋吗?他说他是柴荣,还能有假?” 跨剑那人看见柴嫣,当下被她吸引,看了半晌,移不开目光。又听柴荣说道:“不错,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邢州柴荣是也。” 持枪那人冷笑一声道:“人家都说柴荣英雄盖世,我偏偏不信邪,你要是能在我手下走过三十招,我便叫你一声‘柴公子’如何?” 说罢他扯下长枪布袋,取出其中的一杆丈八滚银枪。随即他更不打话,长枪在桌下一挑,将那方桌扔向了柴荣。 柴荣心道:“原来是找茬的。”也不在意,青冥出鞘迎面一划,将那桌面砍成了两截。店中客人见得大打出手,都纷纷惊呼跑出店外。 见得众人走光,那持枪的对那跨剑的说道:“李兄弟,你帮我关上店门,我和他好好打上一架!” 跨剑者回身关了店门,柴嫣急道:“你们在都城这么跋扈,还讲王法吗?” 那跨剑者上前问柴荣道:“这位姑娘可是令妹么?”又对柴嫣道:“柴姑娘不必担心,我二人只是慕柴公子大名而来,切磋武艺,决计不会伤到柴公子。” 柴荣对柴嫣道:“不必担心,十招之内,我必将他拿下。” 持枪那人一瞠目道:“好大的口气,看枪!”说罢使个“长蛇出洞”一枪直刺而来。 柴荣使出鬼谷剑法轻轻一接,将其格开。接着柴荣并不进击,而是闪到一旁,要先试出这人武功。 持枪者见柴荣身法敏捷,又横枪扫去,亦被柴荣出剑化解。持枪者突然大喝一声,枪如长蛇探头连点柴荣胸口。 柴荣只觉这人枪法不差,但比之杨峰还大有不如,遂放下心来,只随手出剑将他招式化解。又过五六招,柴荣使出“雨雾衡山”快剑连出,那人应接不暇,连连后退。 柴荣步步逼到跟前,忽然使出“捭阖剑”前招后跃。敌手不辨真假,茫然出枪刺来,却不想柴荣又使出后招,翻身归来,又身子一转闪过枪尖,剑身划着枪杆逼向敌手胸前。 那人心下一惊,柴荣剑到一半忽然停住,接着脚下一勾,将那人勾倒在地。那人倒地后,柴荣后退两步,拱手道:“承让了。” 此人狼狈站起,恭恭敬敬道:“柴公子果然好功夫,是韩某失礼了。” 接着他又将门口站着的那跨剑者叫来,对柴荣道:“在下太原韩通,人唤‘韩瞠眼’,这位兄弟叫做李重进。” 李重进走上前来,向柴荣拱手道:“柴公子,你可还记得我吗?” 这名字出现在柴荣脑海中,他的记忆也渐渐清晰起来。 第二百零四章 入朝 柴荣义父郭威本是他姑父,与其并非血亲。眼前这李重进,便是郭威四姐之子,郭威外甥是也。 柴荣想起这段关系,心中大喜,迎上前道:“柴某幼年时曾见过李兄弟,不想多年不见,李兄弟变得这般英武。” 李重进谦和道:“久闻不如一见,柴兄弟才是如此啊!” 这两日黑云看护着李沅湘,到处阻她抛头露面,她也生着闷气闭门不出,此时也恰好不在。 柴荣将聂远和柴嫣与李重进和韩通一一引见,众人见过,柴荣又和店家说好将韩通打砸之事私了。索性又算到黑云头上,将整家饭馆包了下来。 柴荣又让店家上了好酒好菜招待两人,酒过三巡,谈天说地,柴嫣和聂远虽沉默寡言,但柴荣三人倒是颇为投缘。 谈笑之间,柴荣得知李重进这些年来在军中历练,如今已经回到郭威帐下相助。又知韩通自高行周兵败之后,只好暂且蛰伏,又被高行周调到郭威身边听用。 柴荣见他两人都通晓武略,胸有大才,也为义父欣喜。众人坐了许久,柴荣见他两人有疲惫之色,便对他两人道:“两位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且先落落风尘……” 韩通性子颇为着急,说起正事,连忙打断柴荣道:“不可不可!郭将军嘱咐尽快寻到公子,我们路上已经耽搁了许久,千万不敢再落脚了。” 柴荣奇道:“不知如此匆忙,所为何事?” 一旁李重进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道:“这是舅舅亲笔,柴兄弟看了便知。” 柴荣道声:“多谢了。”接过那信,却见上面用朱漆封印,写着“荣儿亲启”四字。 柴荣拆开信封,拿出信纸,心中默念道: 吾儿: 南下数月,为父常念。 自晋军结连契丹南下以来,兵势不利,大厦倾颓。为父无力挽救,又常念大志未成,不敢殒命,故屈身于晋王之下,无奈之举也。 然晋王称臣于契丹之主,以父礼事之,天下人无不汗颜。今人心扰动,四方义军蜂起,晋王之治中原必不能长久。 晋王能败唐军,一赖契丹之襄助,二赖其帐下大将金刀王刘知远刘将军之力。刘将军常为晋王屈膝于契丹而忿忿,有恢复中原之志,怎奈帐下无人。 以为父之察,知远此人非末帝之流,亦非晋王之辈。如今晋王帐下诸将,唯知远威望最高,兵势最盛,又以知远最晓大义,为父亦蒙其起用,托身于麾下。 知远眼下虽韬光养晦,但必有起兵光复中原声威之时,此建功立业之机也,吾儿可速归! 此外你姑母近日归来以后,病情愈重,不能下床。她常念及嫣儿,你当尽早带来相见,以解她相思之苦。切盼! 柴荣读完信件,陷入深思,又担忧起姑母病情如何。过得半晌,李重进问柴荣道:“不知舅舅在信上说些什么?” 柴荣对李重进道:“不瞒兄弟,义父正是要我回他身边相助。”他稍一思索,问两人道:“说到此处,在下倒是有一事,想知两位高见如何?” 李重进道:“但说无妨。” 柴荣点点头,稍微压低声音道:“两位久在军中,可知金刀王刘知远此人如何?” 一说起刘知远,韩通霎时激动不已,抢先说道:“柴兄弟,刘知远这人可不简单!要知姓韩的生平没佩服过几人,什么‘十三太保’、什么‘王铁枪’,那些传的神乎其神的,我没亲眼所见,是一个也不信。” 柴荣当下不禁觉得这人率真莽撞,又听他继续说道: “可有四人的本事我却是亲眼所见,不得不服。一个是白马银枪高行周高老将军,一个是你义父郭威郭将军,还有就是你柴荣柴兄弟,最后一个就是那金刀王刘知远。” 柴嫣见他先兵后礼,料想也和郭威比试过武功,不禁笑道:“那我哥哥和那金刀王刘知远,谁的武功高些?” 韩通不假思索道:“要说武功精妙,那是柴兄弟更胜一筹,要说骑马冲阵,那就是金刀王更胜几分了。” 柴荣在信中见了义父对刘知远甚为推崇,韩通也极为佩服,心下仍踌躇不已。只是如今举目一看,师父已经不见了身影,只能自己拿定主意。 又喝过一轮酒,韩通和李重进腹中饥饿,柴荣又叫上几盘下酒菜,对韩通和李重进道:“义父有命,不敢不从,两位且先歇息,待我安置好了事务,便随两位启程。” 李重进道声:“请便。”柴荣使个眼色,让聂远和柴嫣随他同去,聂远当即会意,起身跟随。可柴嫣却为柴荣回中原担心起来,不住向李重进询问中原现下情形,并没注意到柴荣眼色。 柴荣便和聂远走到楼上,见聂远不放心留柴嫣一人在下,劝道:“不必担心,李兄弟是我义父亲外甥,信得过的。” 聂远点点头道:“那就好……哦,郭将军信中到底是如何说的?” 柴荣道:“义父现下正是效力于金刀王刘知远麾下,要我进军中相助于他。刘知远此人是石敬瑭手下第一大将,亦是最大权臣,我亦不知他到底何意。师哥,你久历四方,可知道刘知远此人如何?” 聂远应道:“此人在军中威望极高,不乏野心。我只知石敬瑭送燕云十六州与契丹时,石敬瑭帐下反对诸将中,便以他为首。” 柴荣若有所思道:“自李从珂在位后两年来,中原屡次兵败于契丹,耶律德光进军时纵兵劫掠,中原积愤久矣。若金刀王果真能重振中原声威,再造太平之世,我倒愿助义父在他帐下效力。” 聂远心知柴荣在江湖上走了这一遭,如今有意重回朝堂,虽颇为不舍,但也认为不失为柴荣的一个良机,便对他道:“人生几十载如白驹过隙,良机难觅便蹉跎一生。既然今日有此机会,你若看准,便放胆去吧。” 见柴荣有期许亦有顾虑,聂远伸出右拳道:“师弟,只要你还恪守在潞州那晚的誓言一日,师兄就在江湖上等你一日。若你在朝堂失意,便回到这片江湖,在这片江湖中,师兄保证无人动得了你!” 柴荣心下感动,伸拳和聂远相对,豪然道:“师兄放心,一日入了鬼谷,终生不忘此志。不负此剑,不负苍生!” 聂远报之一笑,从旁边取来两只酒壶,递给柴荣一只,也慨然道:“暂别之前,你需答允师兄:今日同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 柴荣一愣,问道:“师兄不与我同去么?” 聂远点点头道:“三年前我在潇湘之地与人有约,要三年之后于大寒之日与人决斗。如今虽尚在清秋,但既然已至江北离彼处不远,我也该赴约了。” 柴荣十分惊诧,连忙问道:“师兄怎么如此轻率与人私斗?这不是师兄的性子……” 聂远摇头道:“并不轻率。你有所不知,三年前我曾在湘江之畔撞上一回寒鸦爪牙与人牙子交易。那时我出剑救人,不慎中了人牙子的暗算,所幸被一刀客所救。” “那刀客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我看不清他面容,只记得他说这条命不是他给的,是寄存在我身上。但他那时见我身上带伤,不愿动手,约我三年后与他决斗。” 柴荣连忙道:“这等事岂能当真……”可他转念一想,自己不会当真,可师兄却一定会当真,果然听聂远道:“我不愿食言,何况以我现在武功,也未必会败给那个刀客。” 柴荣知道师兄心性,劝他不得,只好先假意应允,心道:“让嫣儿劝他必能奏效。” 两人遂喝过了酒,走下楼去。柴嫣正听李重进讲得天花乱坠,竟面有期待神色。 见柴荣和聂远下楼,柴嫣高兴地迎上前道:“哥哥,现下中原百姓都正翘首以盼,正是你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柴荣眉头一皱,正色道:“嫣儿,入朝统军,步步凶险,岂是儿戏?” 柴嫣依附到柴荣身边道:“我有一个好哥哥,一个好阿远,会怕什么凶险?再说姑母都叮嘱表哥了,一定要将我带回去见一见。” 柴荣道:“姑母如今病倒,每天念想着你,你确实该回去照料她些时日……只是,师兄恐怕不能随我们同去了。” 柴嫣大吃一惊,连忙问聂远道:“为什么?” 聂远将那事再与柴嫣说明,柴嫣越听越是难过,也没了一点点欢喜神情,心中更是酸楚。 聂远说罢,轻轻抚着柴嫣肩膀道:“你放心,我将这件事了结,就去中原找你和阿荣。” 柴嫣欲要随他同去,但一来离不开哥哥,二来确实想见到姑母一面,姑母如今病重在床,那是她在世为数不多的亲人。 她亦想要劝聂远不去赴约,但又听聂远说道:“嫣儿,做一个剑客,是不能失约的。你去吧,不必担心我。” 柴荣以为柴嫣必会要死要活将聂远赖住,谁知柴嫣听了聂远这话,竟咬着嘴唇红起眼道:“你……你要去,那你就去吧,可别说是我碍了你出剑,做你的剑侠。” 说罢她转过身来,喉头发苦说不出话,怔怔滴下来几滴泪珠。 第二百零五章 君向潇湘 聂远见她如此,自己心里又岂能不痛?但不知该如何宽慰于她,只好沉默无言,静静看着她背影。 片刻之后,柴嫣忽然转回身来,执起聂远手道:“你随我来。”聂远不解其意,跟随她走入了屋中。 进入之后,柴嫣关上房门。聂远看着柴嫣含情脉脉的楚楚神情,不禁相顾左右,不敢面对。 柴嫣又忽然走到聂远背后,将他背上青霜剑拔了出来。聂远吃了一惊,却见柴嫣轻轻抚着剑身,一直抚到剑柄,又到剑柄上的流苏剑穗,喃喃说道:“看你多久没照看过它了?沾了这么多的灰尘。” 聂远神情恍惚地点点头道:“是……” 柴嫣回身拿了绸缎,坐在床边,悉心擦拭起她缠在剑柄上的辘轳、系在剑柄上的流苏。又将青霜剑的剑身悉心抹过数遍,直擦得如霜雪、如镜面般澄亮。 聂远站在她面前,等着她向自己告别。他又不愿听见她开口,他知道他们每沉默一刻,便晚一刻离别。 过得半晌,柴嫣终于有开口之状,聂远心里一颤,却听她幽幽道:“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是不是迫不及待要走了?” 聂远连忙道:“怎么会?”又支支吾吾了几句,柴嫣莞尔一笑道:“我说笑的,你去吧。” 见聂远怔怔站着不动,柴嫣又不禁笑了出来。她高高兴兴地站起,将青霜剑双手捧给聂远,聂远接在了手中。 柴嫣忽然一本正经摸着聂远手中的剑身道:“剑就是你。”又摸着剑穗道:“这就是我,你只要不取下它,就像我一直在你身边。” 聂远又觉无语凝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什么话说来都难诉衷情。他又不禁恼怒起自己如此,越是到了不舍之时,却越说不出话来。 “长江江头杨柳秋,秋风愁杀渡江人。”聂远忽然说道。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柴嫣黯然接道。 聂远暗自叹了口气,收剑回鞘,落寞地转身推开屋门,走出数步。柴嫣又忽地叫住他道:“我等你回来。” 聂远回首应道:“一定。” 柴嫣心中只想要去抱住他不由他走,但又想他行走江湖,自己亦说要与他一般,不愿再表现出儿女沾巾之态。 她想到此处,竟决然关上了门,不发一声。聂远欲言又止,怔怔站了半晌,只好转身往楼下走去。 柴荣见他出来,迎上问他道:“嫣儿……她怎么样了?” 聂远亦黯然道:“无事……来日方长,必有重逢之期。这些日子,就将她拜托给你了。” 柴荣对于离别分散要比柴嫣看得开得多,当下回应道:“师兄保重,我也要即刻起身北返,在中原恭候师兄归来。” 聂远点了点头道:“那师兄便先行一步,你不必相送了。” 柴荣亦拱手道:“青山绿水。” 聂远应道:“后会有期。”说罢转身出外,走入了潇潇江湖。 柴荣看着他背影远去,却有一种分道扬镳的异样感觉,竟又产生一种再难有今日这般相聚的预感,心下说不出的难过感慨。 柴嫣在屋中强忍泪如雨下,返回窗台,望见聂远走向远处、渐渐消失在人海中的身影。 一阵清风吹过,带着长江的气息,吹散了她的发髻,吹起了她的思念。这一瞬间,她觉得聂远如石头般无情,不禁暗暗为他羞恼。 望夫处,江悠悠。 化为石,不回头。 上头日日风复雨, 行人归来石应语。 …… 柴荣又来告别李沅湘,黑云巴不得柴荣早早离去,李沅湘却不愿回京,又对黑云道:“黑云将军,这又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你若能将中原形势调查清楚,父皇定能给你一个大大的封赏。” 黑云道:“末将不需大大的封赏,只愿保得公主平安回宫。” 李沅湘见黑云固执,撇个白眼道:“回宫回宫,一天到晚都是回宫,是不是他将我诓回宫中,就再也不让我出来了?那我就更不愿回去了。” 黑云低头道:“请公主殿下不要为难末将了,若不是二公子染病在床,陛下都恨不得亲自来抓殿下回京了。” 李沅湘惊道:“什么?迁哥生病了?” 黑云自觉失言,在李昪诸子中他最为疼爱二子李景迁,反而不喜长子景通,有意让二子为储君。如今二子病情不轻,本来尚在保密,却为黑云一个不小心说与了李沅湘。 黑云只好含糊其辞道:“二公子偶染风寒……也没什么要紧……” 李沅湘却不依不饶问了半晌,察觉出二哥病症绝非简单。毕竟是骨肉至亲,李沅湘又非无情之人,只好向柴荣告别,请黑云护送她回金陵。 黑云一行人又走后,柴荣兄妹也和韩通、李重进踏上归途。一路无事,只韩通偶尔与柴荣、李重进切磋武艺,又有李重进给柴嫣讲诸多中原近事,让她不必为此行担忧。 此去有一千六百余里,众人虽尽量赶路,也不免耽搁了不少时日。一直走了月余,已到了严寒时分,柴嫣天天问柴荣何时到大寒,日夜挂念着聂远在潇湘之地的决斗如何。 只见此时中原诸地都已换上了晋王旗号,又见多地正搜刮百姓,惹得众生苦不堪言,竟只为献礼给契丹主耶律德光,众人都不禁恼怒,又觉无奈。 这日柴荣到了朝歌旧地,已是隆冬时节,千里冰封,大雪纷飞。柴荣请韩通和李重进在城中少歇,自己带了柴嫣往云梦山而去。 柴嫣看着这被大雪覆盖的云梦山,白衣覆盖之下,偶见得几处青翠。她不由想起霜寒九州中有一式唤作“万里飘白”,想起自己那时在洛浦晚眺时,曾与聂远约定看遍北国的雪、塞外的大漠,看过江南的花开、潇湘的夜雨。 如今他不在身边,眼前这雪色也失了风韵。长江边湿润的秋风变作了北地干涩的苦寒,柴嫣一时承受不住,身子颤抖,柴荣取下自己身上的长袍,为她披在了身上。 柴嫣看向哥哥,只觉自己失去了太多的人,但所幸还有哥哥陪在身边,又不禁心中触动。 “知道阿兄上山做什么吗?”柴荣忽然问道。 柴嫣道:“这是鬼谷师门所在,哥哥一定是来拜见师父了。” 柴荣点点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然只是短短几月,师父却于我有再造之恩,我此行入朝不论凶吉如何,都要来与师父辞别。” 两人沿路上山,远远便望见峰头之下伫立着一间茅屋。茅屋上此时落满了白雪,茫茫雪地之中,显得高傲而孤寂。 柴荣和柴嫣相视一眼,牵着她手跋涉上山。两人的长靴踏入雪地之中,步步都陷入一尺有余,步履维艰。 “这雪下得这般大,好看是好看,但走起来倒是麻烦。”柴嫣忽然说道。 柴荣却叹口气道:“不知今年大雪,要冻死多少无家可归的灾民。” 柴嫣不禁默然。两人不久上到峰下,见得茅屋被一圈篱笆包围,柴荣朝里叫道:“师父,徒儿来拜见了。” 过得半晌仍未回应,柴荣正要再上前扣门,忽然听得里屋“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门缝,一个道童从中探出头来,向外叫道:“大雪天的,是什么人来了?” 柴荣说道:“劳烦小师傅通报一声,就说柴荣来拜见师父。” 那小道童摸摸头脑,走出茅屋,来到篱笆边问道:“谁是你师父啊?” 柴荣当下大为诧异,这云梦山是鬼谷派世代清修之地,他决计不会寻错,便又道:“柴荣是鬼谷派弟子,师父自然是鬼谷先生了。” 小道童摇摇头道:“那你一定是找错了,这儿没什么鬼谷先生,只有一位看雪老人。” 柴荣一怔,随即道:“小师傅,那位看雪老人便是我师父,劳烦你为我开门,我亲自去……” 小道童又摇头道:“你又说错了,老人说他没什么徒弟,谁来也不见,你就趁天色早快点回去吧。” 柴荣还想再说,小道童却不再理他,回身走向了茅屋。柴嫣嗔道:“你这小道童也太不讲道理了……” 那小道童也急得跺脚道:“老爷爷说好了不见人,也不放人进来,你们就不要为难我了,他会骂我的……” 柴荣再三要求,那道童只是不从。柴荣往里望去,却见屋中烟雾渺渺,似是有人在煮茶烹饪,索性叫道:“师父,请见徒儿一面吧。”欲要闯入,又怕冒犯。 茅屋之中,正是颉跌博在和一个枯瘦老者对坐饮茶,那老者便是散去了一身功力的紫霄真人。 紫霄真人不禁笑道:“鬼谷先生,你真的不去见见你那乖徒儿?” 颉跌博摇摇头道:“你我一把年纪,除了身上有几分武功,能给他当一个打手护卫,还能帮上什么忙?唉……不过是做个拖油瓶、对他有诸多束缚罢了。贵派的那一位真人说得对,余生不过剩下些生老病死,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紫霄真人哑然失笑道:“不去就不去,也不用说得这般寒掺。” 颉跌博也一笑道:“喝茶,喝茶。” 柴荣在篱笆外一直等到天色昏暗下来,夜风忽起,如虎啸狼嚎般刮过。 见柴嫣冻得脸蛋生寒发红,柴荣心知不能再待,便到篱笆正门前恭恭敬敬叩了几个响头,长叹一声,带着柴嫣往山下走去。 颉跌博将柴荣举动都看在眼里,叹口气道:“我不离开,你就处处在我控制之下,只能步我后尘。此次你下了云梦山以后,你和远儿就是这一脉唯二的传人,你们就是鬼谷派!” 第二百零六章 湘水雁翎 柴荣柴嫣趁早回了山下之后,都觉不胜唏嘘。两人冒雪上山,李重进亦为两人购置了锦袍、补药等物,两人都表谢意。 一行人又启程往河东道太原府而去,路途上大雪连天,愈发艰难寒冷。各地晋军还未安定社稷,却已经开始加紧搜刮百姓,一为封赏诸军,二为上供契丹,惹得人怨民愤,却大多敢怒不敢言。 昭义军全军得以保存,韩通和李重进沿路开道,倒没人敢招惹到几人身上。自云梦山往太原又有近乎千里,柴嫣走得苦闷,偶尔对着铜镜画起眉时,仿佛从镜中看见了聂远的身影。 …… 柴嫣的身影也似乎在千里之外的水面上浮现,使得聂远一时恍惚。他此时头戴斗笠,坐在船边,微微低头看向涟漪不止的水面,又不由取下剑来,轻轻抚了抚剑柄上的流苏。 湘江上正是烟雨朦胧,虽无北地大雪苦寒,然江上只有一艘小船,一点残灯,湿寒自四面八方袭入怀中,亦是刺骨冰冷。 “老丈,这大雨不碍事吗?”看着江面上愈来愈大的波纹,聂远不由疑惑道。 那船夫呵呵笑道:“不妨事,不妨事,老丈在湘江渡口讨了几十年生活,到了深冬,每每都是这般阴雨天气,早已习惯了。” 这潇湘的夜雨,曾有多少人在夜里听着,盼着归期暗暗流泪,又曾洗刷了多少人的记忆。聂远叹道:“三年前也何尝不是如此?” “客官三年前就来过这地方?”船夫问道。 聂远点了点头,也去细细听那夜雨打在江水上的声音。 沉默半晌,老丈看见聂远执着一柄兵刃,但他背向自己,恍恍惚惚看不清楚,便问道:“客官是拿了一把刀吗?” 聂远将青霜竖到身侧,老丈“哦”了一声,说道:“原来客官拿的是剑,我还说客官要是用刀,指定认识那位。” “哪一位?”聂远问道。 老丈汕然一笑道:“我也不知那客官的名字,连脸都没看清一回。只见他年年这时候带着一把刀渡江,端的奇怪。” “他年年都来?” 老丈道:“没错,年年都来。我跟他说话,他也不理,嘿,还真是跟客官有几分像。” “今年他来过了吗?”聂远问道。 老丈道:“来过了来过了,这时节的阴雨天没什么人过江,我将他记得清楚。怎么?客官是那位朋友么?” 聂远应道:“不是,但我此行就是来找他。” 老丈“喔”了一声,不再多问。过了不知多久,小船缓缓靠了东岸,船夫见得外面大雨瓢泼,对聂远道:“客官在老丈的船上将就一夜吧,虽然窄小,也比淋成落汤鸡强些。” 聂远摇摇头道:“暗夜将明,大寒之日到了。”说罢他扣了扣头上斗笠,又披上了蓑衣,上岸走入了雨中,剩老丈看着他背影啧啧叹气。 此时除了雨声入耳,雾气入眼,其余一概不见。聂远沿着江岸往南走去,两岸的模糊朦胧的景物渐渐唤起了他三年前的记忆。 要知寒鸦杀手多来自两种出身,一是黑袍客、转魂这种在江湖上走投无路,为寒鸦所收留,二是寒鸦掳掠孤儿或是孩童,从小培养做杀人的凶器。 当年自己正是路过江畔时,见得人牙子将几名孩童送给寒鸦,自己出手解救时,只因敌手人手众多,中了暗算。 千钧一发之际,一名刀客出手杀败了其余杀手,于自己有救命之恩。 聂远想到这时,脚下忽然停住,抬头看去,却见那个刀客的身影就在前方,恍恍惚惚中见得一袭蓑衣斗笠,蓑衣旁悬着一柄雁翎长刀。 “你来了。”那人忽然开口说道。 聂远点了点头,那刀客又冷冷道:“你先出手,还是我?” 聂远问道:“一定要动手?” 刀客说道:“可以不动手,但你欠我一条命,我今日是来讨回来的。” 聂远不由笑道:“若阁下执意如此,或许今日过后,在下就要欠你两条命了。” 刀客又道:“你可以试试。” 他话一说罢,左手按着刀鞘,右手轻轻抽出了一寸刀锋。黑幕中银光一闪,聂远的手划过流苏,也已按在了剑柄之上。 杂乱的雨声之中,忽然传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刀客猛地拔出了长刀,一刀“横断秋水”削向了聂远胸口。 这一刀既平且快,砍断了无数飘飘洒洒而下的雨滴。聂远倏地拔出剑来,两道寒芒相交,清脆作响。 刀客与聂远错过身位,两人又一齐翻身,一人刺向敌手胸口,一人平削向对手喉间。 平削挡下聂远直刺,两人又缠斗作一团,夜雨之中刀光剑影,上下翻飞,竟一连斗了三十余招不分胜负。 聂远见这刀客手下并不留情,自己也不敢大意。他当下后退数步,暗御真气使出一招平地飞霜,蓦地如飞梭般跃离地面,剑刃带着飞霜,刺向刀客身前。 刀客亦使出上乘刀法悉心应对,两刃相交快到极致,大雨都如为之停歇。 聂远又一连使出多路鬼谷剑法,其间夹杂霜寒九州的五式,已然变幻自如。但那刀客忒也了得,赫然是个不世出的高手,在聂远精妙剑法下杀得有来有回,一连又三四十招不分胜负。 几乎杀到近有百招,两人虽戴着斗笠,头发也已湿透。聂远趁机退开,拖剑在地道:“还要再打下去吗?” 那刀客沉默片刻,忽然哈哈大笑道:“看来这一条命是讨不来了,就像那些许好的金银从没讨来过一样。” 聂远心知他刀法不逊于天刀门冷月刀伊和,但若真和自己搏命厮杀,胜负还未可说。 听他这般说来,聂远宽下了心,谁知就在这时那人忽然一抬雁翎刀,拖着雨水向聂远侧腰斜劈而来。 聂远暗道大意,连忙出剑格挡时,那人又手腕一翻变了刀路。聂远收剑护身时,那人刀已到颈前,聂远却更快一步,长剑竖在了刀锋和咽喉之间。 那人左手推着刀背,要让刀口绕着聂远剑刃往他脖颈划去。聂远亦伸手使出擒拿捉向刀锋,然他拳脚武功远不如剑法,这一捉并未拿准,眼看就要被削断两根手指。 雁翎刀至半途,刀客忽然停住撤开两步笑道:“你又欠下我一条命。” 聂远不由得无奈道:“我本来或许能稍稍胜你一筹,早该知道对你稍一留情,便是万劫不复。” 那人摇摇头道:“罢了,三年前你的武功就已极高,如今仍然还在我之上。三年,再等三年吧……” 说罢他竟转身要走,聂远千里迢迢赶来,不禁有些恼怒,上前叫道:“留下说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刀客停住,回身抬起了头,却见他眉目清秀、肃静淡雅。又听他淡淡说道:“你将命还了,我再听你说话。” 聂远无奈,刀客见聂远情态,指指他腰间道:“或者用那个抵命罢。” 聂远摸向腰间,取下一个酒壶,不禁哑然失笑道:“你是认真的么?” 那刀客却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认真的。” 聂远只好将那酒壶扔给刀客,刀客一把接过,仰头小饮了几口,又神情认真地称赞道:“好酒!它叫什么名字?” 聂远自谭峭为他输入了正一教真气以后,真气相冲已然化解,终于能畅所欲饮,对他答道:“这酒只洛阳秋水阁一家所有,名唤牡丹酿。” 刀客满意道:“当年我也曾闻过这酒香气,可惜没机会一饱口福,今日我便破一破例,让你用这一壶酒抵了你两条命吧。” 聂远又不禁觉得此人好笑,却见那刀客一边收起了雁翎刀,转回身说道:“只有一个规矩,不能淋着雨说话。” 聂远也收剑回鞘,跟着他向一边走去。走了不久,两人便见得一面酒旗在风雨中飘摇,聂远跟着他走进那小茅屋中,风雨便被关到了屋外,四周一时安静下来。 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薛少侠来了么?” 刀客应道:“是啊,老王,黄酒备好了么?” 老王呵呵笑道:“时时备着呢,老王近来风湿下不得床,薛少侠自己拿吧。” 刀客去边上提了两大坛酒过来,对聂远道:“你这牡丹酿虽好,但却太少,不如我这酒喝着畅快。” 聂远心中正为他为何说闻过牡丹酿酒香而疑惑,但和他本不相识,便问道:“阁下贵姓可是一个‘薛’字?” 刀客微笑道:“免贵,在下薛然,不知阁下?” 聂远道:“在下聂远。” 刀客道:“好极,好极,喝酒罢!”说罢倒了黄酒,先自饮了一碗。 聂远本已不再疑窦薛然,更兼自己早就百毒不侵,便放胆喝下,又问他道:“方才阁下说曾闻过牡丹酿酒香,据在下所知,牡丹酿是洛阳秋水阁特有,不知阁下如何得见?” 薛然缓缓道:“此事说来话长,先喝酒罢!”说罢仰头便喝。 聂远以前从未听闻过这人,料想他深居简出,却颇为有趣,不禁笑道:“你们使刀的,都离不开酒么?”说着也随了一碗酒喝。 第二百零七章 旧踪 喝过几回,薛然忽然说道:“其实我是一个猎杀者。” “猎杀者?”聂远当下大奇,他虽对这一类人有所耳闻,但所知不详,心中暗暗戒备道:“莫非是和寒鸦一类的人么?” 薛然见聂远疑惑,解释道:“你一定在想猎杀者是什么人?是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或者是侠义之辈?都不然,在我之前的所谓猎杀者,便是揭各地朝廷的通缉檄文,收朝廷钱办事,仅此而已,可我大有不同。” “不同?” “我不但接朝廷的生意,也接江湖人的生意。”薛然道。 “你刀法很不错,可在江湖上却没什么声名。”聂远又疑问道。 薛然应道:“因为我只是挣口酒钱,没必要和人拼死拼活、刀口舔血,接的多是讨债、追人之类。我自出师以来,还没碰到过什么硬茬,三年前,是我第一次认真动刀。” “那一次你救我,也是你的生意?”聂远问道。 薛然摇摇头道:“那当然不是,所以我才会将你的这一条命记在账上。那次的生意本来与你无关,是从一家农户手里接来,那对夫妇请我找回他们丢了的小儿子。” 聂远恍然大悟,那小儿必是被人牙子拐走,不由赞叹他道:“原来阁下亦是仗义侠者,方才刀剑相交,倒是在下造次。” 薛然又摇头道:“不对,不对,薛某不是什么大侠,薛某说过,是收钱办事。” 聂远一怔,愕然道:“我也曾听闻过那些取赏金的猎杀者,既是杀人,必然要价不菲,那普通农户岂能付得出?” 薛然道:“当然付不出!真是大大的折本生意。我和那些个人牙子拼了命,险些脱了层皮,还惹了寒鸦的人,将他那小儿子救回来,最后那农户却一个子也拿不出!” 聂远默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又听薛然继续道:“他拿不出钱,自然要留些东西抵债……” 聂远心下一惊,暗道:“他莫非是要了人家性命吗?”却听薛然说道:“可他家徒四壁,我只看见桌角摆了两个鸡蛋,便拿了一个走。” 聂远又不禁发笑,却对这萍水相逢之人暗暗有了几分敬佩,说道:“阁下未免过谦,只拿一个鸡蛋,替人救下小儿,还称不上是侠义之举?” 薛然摆摆手道:“非也,非也,拿鸡蛋是规矩,不能坏了规矩,与侠义什么的无关。” “所以我这一壶酒,也就将救命之恩还清了?”聂远问道。 薛然道:“不错,这次远道而来,你就当是来还债罢,现在你已经不欠我什么了。何况这牡丹酿,倒确实是好酒。” 薛然把玩了一番那酒壶又道:“说起这壶酒,倒是奇了。三年前见到你之前,我曾经和寒鸦的人动过手……” “往事依稀……那时我受了那一家农户委托,一路追查至此地附近不远处。我四处打听消息时,曾在客栈中见过一伙人。” “我那时还不认得他们,但我能看出他们绝不会是一般人。之后与寒鸦动过手后,我回想起来,才知那便是寒鸦中人。” “原来阁下早在救我之前,就和寒鸦交过手了,怪不得之后我撞见时,寒鸦只有几人而已。”聂远说道。 薛然思忖片刻后道:“也不尽然,当时的寒鸦实则分了两群,我动手杀的那一群,是留下来交易的一群。而客栈的那一群,在我动手前就已经离开此地。不过好在他们离开,不然这一单生意就麻烦得很了。” “麻烦?莫非是他们中不乏好手?”聂远心道以薛然的武功,普通杀手自然不是他敌手,而自己和寒鸦打了十年,其中的那几名高手自己大半都是认得的。 又听薛然道:“不错,为首的是两个女子。这事说来也奇,这杀人不见血的寒鸦里,偏偏有这么两个好看貌美的姑娘……” 聂远忙问道:“是不是一个长发黑衣,十分妖媚,另一个身材矮小些,却十分冷峻。”他又心想:“若那两人是转魂和勾魂客,薛然岂能是敌手?” 薛然回想一番那时景象,惊奇道:“倒是让阁下说对了一半,其中一个确实是妖媚得很,另一个是娇弱些,但也算不得冷峻。” 聂远道:“那妖媚的正是寒鸦二首之一的转魂,另一个我倒不知是谁了。” 薛然吃了一惊,想起那人竟是寒鸦之首,时隔三年,仍不免心有余悸,又道:“我确实看出那妖媚女子的武功深不可测,至于那娇弱女子,虽然也会几分武功,但比之妖媚女子就大大不如了。” “后来便是那两个女子离了此地,只安排了下属去收人牙子手里的孩童。我在其中见到了那农户家的儿子,本来要出手时,却遇见了你先动手。不想你也太不中用,竟然败下阵来……” 说到这时,聂远不禁汕然笑道:“那时在下确实冒失得很,中了歹人暗算,若不是阁下出手,只怕现下早已葬身鱼腹了吧。” 薛然摇头道:“那倒不至如此,你虽受了伤,但逃命的力气还是有的。” 两人说罢又喝了几轮,聂远觉得薛然此人倒确实有趣的很。这一回和他比了一场刀剑,有惊无险,现下也无他事,便能回到北地再见柴嫣,当下恨不得马上发足飞奔回去。 只是望望屋外,雨雾仿佛已然笼罩世间,见不得一点其他物事,如何能走得了? 薛然见聂远萌生去意,劝他道:“这两日你且安心留下吧,今日下了这场大雨后,未有旬月怕是难停。这等节气纵然非要出门,连马也不愿多走几步。” 聂远心知他说得不错,但看着屋里昏黄的烛光,便想起此时千里之外,柴嫣一定也在为他剪烛芯遥寄相思,自己也不由得思念倍增。 这茅屋偏偏又是地处荒野,除了雨落之声,再无一点别的声响。正是“更听潇湘夜深雨,孤篷点滴使人愁”。 到了这时,游子才念起酒的好来。聂远翻身拿起酒碗,纵使借酒浇愁是抽刀断水那般无用,可至少喝到烂醉,逃避到梦乡中落得一响贪欢,也胜过醒着承受思念煎熬之苦。 说来落得两下分离,都怪薛然这一回没由来的决斗之约。可归根结底,他又是自己救命恩人,聂远心下只存感激,自然未能怨怼于他。 却说这晚聂远无计可施,索性喝的昏天黑地,薛然也喝了不少。一直到得第二日天明,聂远才迷迷糊糊听得大雨稍歇。 聂远正浅睡之中,忽然听得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三个大汉闯进屋里来环视一周,大声叫道:“哪个是雁翎刀薛然?” 薛然也在酒醉,茫然应道:“老子薛然,找我何事?” 其中一个大汉对另两个道:“看样子是个酒鬼,能有什么本事?” 另一个道:“试试便知。”抄起一根熟铁棍走上前来,竟不由分说,一棍砸断了聂远和薛然趴着的酒桌。两人一齐跌在地上,霎时醒过了酒来。 聂远站起看去,却见这几人身着象皮为甲,各带兵刃,生得十分彪悍。薛然也腾地站起,拿起刀喝道:“做什么?” 那人笑道:“我家主公想请你办点事情,但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你家主公是谁?他如何认得我?又是如何认得的?”薛然一连问道。 那人道:“我家主公如何认得你,你不必关心,你该先担心能不能吃住我这一根熟铁棍!” 说罢他不再多说,又一棍劈向了薛然,薛然连忙闪开,拔刀出鞘与他过招。可那汉子却是空有一身力气,薛然闪避出刀一气呵成,那汉子手足无措,过了十余招不敢再战,慌忙败下阵来。 第二人接着这人,又上前道:“三弟下去,看我的。”抽出腰刀上前砍来。这人武功相比第一人高明许多,但与薛然的雁翎刀打到二三十招,薛然一刀刺在其皮甲上,却不发力,算是手下留情。 那人按到惊险,落得浑身冷汗,亦不敢再战,又对最后一人道:“大哥,这人着实有些本事。” 最后一人拿出两柄手戟道:“好,大哥也来试试。”舞动双铁戟杀上前来。 这人武功在三人中是为最高,薛然一直与他拆到四十多招,不落下风。五十招时,薛然长刀看准一把勾住了他铁戟短枝,又一把将其甩落在地。 聂远在旁看着,却觉薛然武功着实不差。只是据他所说极少出手,不然放入饮雪楼中,料来大约也能到二三十位。 这用双铁戟的也是一惊,拱手道:“薛小侠果然厉害,我家主公眼光果然不错。”说罢他从怀里拿出一枚金边象牙令牌道:“雁翎刀薛然接旨!” 薛然和聂远都吃了一惊,薛然正摸不着头脑间,聂远上前问道:“阁下莫不是皇室亲卫?” 那人说道:“正是,陛下方才登基,值此用人之际,特令我等在江湖上广纳贤才。陛下以前曾见过这位薛小侠的本事,点名道姓要兄弟将他带去。” 薛然不解道:“皇帝?哪国的皇帝?” 那人又道:“薛小侠离故土日久,不知也是难怪。陛下顺天应民,已于今年龙登九五,改元文德。” 聂远心道这三人必是来自川蜀、云贵之地,正思索间,薛然又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家陛下要我做什么?许我多少赏金?” 聂远不禁失笑,单是那大哥手中的一枚镶金象牙令牌,就已经比薛然全身上下的东西还要珍贵。 第二百零八章 大理段氏 那大哥又眉飞色舞道:“只要薛兄弟办事得力,非但荣华富贵、珠玉赏赐应有尽有,更是能加官进爵,贵不可言!” 薛然思虑一番后道:“金银财宝固然是好的,加官进爵大可不必。只是你需先说说要我去做些什么,我若做得来便接下,做不来就不接,这是规矩。” 大哥笑道:“这事情说起来,对别人倒确实是棘手了些。不过一来陛下悬赏丰厚,二来凭薛兄弟的本事,料来也是易如反掌。” 薛然连忙将头拨浪鼓般摇动道:“不不不不,薛兄弟的本事不行,只会喝酒。要说本事,得看这位聂兄弟的。” 那三人又一齐看向了聂远,聂远不由得颇感尴尬,汕然笑道:“阁下皇室之事必定非同寻常,在下不过是一介散人,必会误事,还须薛兄弟这般术业专攻之人来做。” 那大哥上下打量聂远一番,见他带剑,对他笑道:“这位兄弟大概也是习武之人,若是也有志气建功立业,不如来我家主公麾下。” 聂远摇头道:“在下散漫粗野,不堪重任,还望海涵。” 那大哥不依不饶,又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象牙令牌塞给聂远手里,说道:“不妨事,若是少侠哪日想通了,就持着这一面令牌,往西南方向而去便是了。” 聂远见这人挥金如土,象牙宝物说送就送,心道他家主公倒是愿意挥金纳才。当下推辞道:“你家主公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宝物愧不敢受,还请赏赐给有功之人罢。” 大哥见聂远确实无心,遂悻悻将令牌收回,又对薛然道:“薛兄弟,咱丑话说在前头,你拿了这一枚令牌,以后便有领我家主公任务之时,君无戏言,到时可就退缩不得了。” 薛然不禁皱皱眉头道:“只做这一次不得吗?你如此说,岂不是要将我卖给了你家主公?” 那大哥一愕,随即又笑道:“好说,好说,少侠若能做了这件事情,就算不在陛下身边高升,陛下也必会不吝赏赐。” 聂远在旁看着,却觉这大哥分明是来传授皇命,却如此忍让于性子散漫的薛然。若说礼贤下士,也不免过了头,他当下怀疑起这是哪家山寨自立门户,心中起疑。 薛然不耐烦道:“你东说西说,南说北说,说得天花乱坠,还没说到底要我做什么事。” 大哥当即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薛少侠可要将一字一句听好了。若是还没醒过酒来,晚些再说也无妨。” 薛然急忙道:“晚些说有妨得很,我将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你快说吧。” 那大哥便点了点头,指指薛然手中拿着的令牌道:“薛少侠先看看手中这一枚令牌,知道为谁效力,也才安心。” 薛然和聂远都看向那象牙令牌,却见上面用彩玉惟妙惟肖地镌刻着一个“段”字。聂远当下恍然大悟,脱口而出道:“原来你家主公即是南诏国段氏。” 大哥摇摇头道:“非也,非也,不是南诏国段氏,是大理段氏。陛下讨贼安民,平定南诏,使得四境之内国泰民安,如今已经改国号为大理!” “既然你家陛下这么有本事,使得国泰民安,还要我去作甚?”薛然道。 大哥继续道:“只因有些事情,我等这些带兵打仗的粗人做起来蹩手蹩脚,还需薛少侠这般江湖高手出马。” 他说罢见得聂远和薛然仍然不解,慢慢解释道:“两位少侠可能有所不知,我云南南诏国历百余年,自三十余年前国运终结、为大长和国继大统之后,却在八年前被奸臣杨干贞篡权夺位,建了大义宁国。杨干贞生性贪婪,横征暴敛,使得民困国乏,百姓不堪其苦,终于拥我家主公夺得大统。” “我家主公爱民如子,旧南诏国境内百姓无不爱戴。可如今杨贼出逃,不知所踪,陛下料定他必然结连了奸恶之徒,图谋起兵反叛,若由他如此,大理百姓又不免一场浩劫!” “所以……你家主公要我去杀这人?”薛然问道。 大哥抚抚短须道:“杀倒不必,只需将杨贼带回羊苴咩城,交由我家主公处置便是。” 薛然摸摸下巴,在屋里踱步一周,指指被那铁棍侍卫打碎的木桌道:“跟你走之前,你需将桌子钱赔干净了,这桌子又不是我的。” 大哥应道:“好说。”又从怀中摸出一块银锭放在一旁桌上道:“这银子够了吧。” 薛然叹道:“乖乖,休说一张桌子,一百张桌子也够了。得了,我跟你走。” 说罢他指指屋外大雨道:“待到这雨停了,我就跟你们上路罢。” 大哥出门看看道:“现下雨已经要停了,王命急宣耽搁不得,少侠快些收拾收拾,我等这就走了。” 薛然笑道:“现下雨虽停了,可出门走不得半天,一定会被淋得落花流水。喝酒吧,不如喝酒,连醉三天,也就大概能走了。” 他又拍拍聂远肩膀道:“让你千里迢迢来往潇湘一趟,真真是对不住。” 聂远不由苦笑道:“原来你还记得让我白跑了一趟。” “那不如陪我同去羊苴咩城罢,也捞得一二财宝……” 聂远正要拒绝,又听薛然道:“听闻苗疆那边有人擅养蛊毒之物,如果你不喜钱财,去五毒帮里寻些灵丹妙药,养养身体,也是不错的。” 聂远心下一动,问道:“薛兄弟可曾听闻过一种毒物,叫做苈火毒?” 薛然茫然摇了摇头,那大哥却连忙赶上前道:“小兄弟,我听说过!” 聂远心下暗喜,继续问道:“薛兄弟说贵国多有蛊毒灵药,那不知贵国可有这苈火毒的解法?” 大哥挠挠头道:“我只是听我家主公说过几次,说是什么天下奇毒,只有苗疆有人能解……不过至于那苈火毒到底是什么成分、怎么解我便不知了。” 聂远思忖片刻,做了决定,自言自语道:“嫣儿,恐怕这一回我的归期要推迟了。”随即他迫不及待对那大哥道:“我也随你去贵国!” 薛然惊诧道:“不想聂兄弟原来好这一口?我一想到那些东西,就只能浑身发毛。”他说着不由哆嗦两下,以示害怕。 聂远向他解释道:“薛兄弟有所不知,我的一位故人身中剧毒,既然这一回正有机会前往大理,不妨设法为她找找解药。” 大哥豪然道:“少侠尽管放心,我家陛下心地宽厚,必会助少侠救人。还望少侠也能襄助我家陛下一二。” 聂远虽不知他家主公要追捕的那杨干贞到底是何人,又到底是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但他心道自己并非真要去替他段氏卖命,只是进了大理之后,借他段氏之名行事方便而已,便应下道:“那是自然。” 大哥遂也将一面令牌交给聂远,聂远收下之后,又写了一封信给柴荣柴嫣兄妹,陈述详情,亦稍表感念。 这天下午以后,屋外果然又大雨连绵起来。众人苦闷无奈,只好暂住在这茅屋之中,每日不过是饮酒下棋,排遣时光。 众人各怀各的心事,那高姓三兄弟急着回国复命,聂远思念柴嫣,郁闷非常,唯独薛然每日无所事事,自得其乐。 薛然说是三日,可如此一连过了半月,断断续续的阴雨方才停歇。聂远在附近驿站寄了信给柴嫣,虽不知能否到达,但多少留个念想。 诸事完毕之后,聂远跟随薛然和高氏三兄弟启程渡江,往西南大理而去…… ****** 这日柴荣一行终于到得河东道太原府,一行无阻进了城中,早有一人在城门口等待,那人见了柴荣一行,当即欢欢喜喜上前迎接。 柴荣定睛一看,这人正是赵匡胤之父赵弘殷,也不禁大喜道:“赵叔父,别来无恙!” 赵弘殷亦是十分欣喜,寒暄过后,一路引着柴荣一行往将军府而去。一路上柴荣才知后唐督军赵延寿早就降了契丹,如今正在耶律德光帐下听命。 而刘知远坐定太原之后,仗着自己兵多将广坐定一方,与入主中原定都开封的主公石敬瑭貌合神离、暗中对峙。 刘知远在太原广招贤才,郭威便暂居其帐下,又举荐了其外甥李重进、昭义军旧将韩通、赵弘殷等人,赵弘殷本因得罪赵延寿而避祸乡间,如今他托身于郭威之下,赵延寿却也奈何不得他了。 众人到得郭威所在府前,早有下人报入府中,郭威搀着其妻柴氏亲至府外迎接。 柴氏本是柴荣生父柴守礼亲姐姐,便是柴荣姑母。此时再见姑母,柴荣看出她面容憔悴,身体虚弱,连忙赶上前去行礼道:“侄儿柴荣不孝,远离久久不归,让义父和姑母挂念了。” 柴嫣也跟上道:“小女柴嫣,见过姑父、姑母。” 柴氏满面笑颜,走上前托起两人道:“起来,起来,都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郭威也笑道:“外面风大,快进屋说话吧,你们姑母近来身子不好,别让她再着凉了。” 说罢柴嫣和柴荣一起将柴氏搀扶进府中,柴荣便是由郭威和柴氏抚养长大,日日相见,今日外出归来,也没什么稀奇。 可柴氏已经数年未曾见过她那侄女柴嫣,此时见得她已经长大,乖巧可爱,心中不由得怜爱之意顿生,从门口走入屋中这十几步间,不间断地嘘寒问暖。 柴嫣世上也不剩了几个亲人,见到姑母是不胜之喜。两下执手相对,娓娓而谈,半晌说不尽心里话。 第二百零九章 中表之亲 郭威已指派下人设宴,为柴荣一行接风洗尘。方一坐定,柴氏就将柴嫣拉到自己身旁,言笑晏晏间,不断为她夹菜问暖。 柴氏爱怜地看着柴嫣,不禁幽幽叹口气道:“可怜嫣儿你这么小的年纪……唉,嫣儿,以后就将姑母家,当做你自己家,知道了没有?” 柴嫣也感到了久违的亲人温暖,重重点点头道:“嫣儿一定好好孝敬姑父姑母。” 柴氏又微笑着抚了抚柴嫣头发,忽然胸口一闷,连连咳嗽了几声。柴嫣连忙赶到跟前抚着她背道:“姑母,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柴氏摆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郭威赶忙下席去取了一碗药来,又匆匆走到柴氏身边给她喂下,柴氏歇了半晌,这才缓过些来。 郭威搀扶着柴氏胳膊关切道:“你快些回房歇着吧,嫣儿和荣儿这次回来,一时半会也不会走。” 柴氏摆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我要多看看守礼家的嫣儿才是。唉,只怕不知什么时候,姑母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柴嫣连忙道:“不会的,姑母一定能早早痊愈。” 柴氏又轻轻拍着柴嫣肩膀道:“唉,姑母的病,姑母自己清楚。只可惜不知道姑母这残生里,能不能瞧见荣儿和嫣儿嫁娶成家?看见你们成家,姑母也就安心了,到了那边,也能给守礼一个交代了。” 说到嫁娶,柴嫣想起聂远来,不禁微微羞赧。这时柴氏忽然晃见席上的韩通和李重进,可她火上额头,眼目昏花,看不清是何人,不禁低声向郭威抱怨道:“咱们给荣儿嫣儿接风洗尘,怎么让你那些家将也上来了,那还怎么说话?” 郭威也小声道:“你看错人啦,那是你外甥重进,那是他兄弟韩通,都不是外人。” 柴氏这才拍拍脑壳苦笑道:“原来是重进啊,怪舅母老眼昏花了。哎呦,我卧病不出这一段,不想你也长这么大了。” 李重进也上前两步道:“舅母还是多多静养才是,以保重身体为先。” 柴氏走上前拍拍他肩道:“是,是,重进,哎呦,这一个个晚辈,都生的这般俊俏,有你舅舅当年的几分模样了。” 郭威不禁尬然笑道:“你又说笑了。” 柴氏呵呵笑着坐回,李重进也问安退回座位。柴氏又握着柴嫣手道:“你是不知,当初姑母我一看见你姑父,就被他把魂都勾走了。” 郭威又讪讪笑道:“一把年纪,还提什么年轻往事?”可他随即也念起旧事,不禁动情道:“说来……当年要不是你,又哪有我的今天?” 柴氏道:“你那时候虽然只是个一穷二白的大头兵,可我看中你英雄气概,这才愿带着那些嫁妆嫁给你。” 说着她又拍拍柴嫣手道:“嫣儿啊,这看姻缘,可得好好看看这男人有没有上进心,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柴嫣点点头道:“姑母说的极是,嫣儿记得了。” 柴氏话锋一转,又道:“可也不能看得太久了,要像姑母当年那般,敢爱敢恨,果断下手,呵呵呵呵……” “姑母啊,看你那重进表哥可就是个好小伙子,又正年轻,将来指不定比你郭姑父前途还大。再说这中表之亲……可是难得的很啊。” 柴嫣咬咬嘴唇道:“舅母,就先别说这些啦!” 李重进也连忙站起道:“舅母谬赞,外甥愧不敢当。舅舅英雄盖世,重进恐怕终其一生,也难以望其项背啊。”说着他又晃了柴嫣一眼,见她略有尴尬,心中不安。 柴氏大笑道:“好好好,你们这些小辈啊,现在都有自己的心思,也不听姑妈的话了。” 柴嫣喃喃道:“嫣儿哪有不听姑妈的话,是姑妈太焦急了,一见到侄女,就要给我配个姻亲不可。” 众人谈笑一轮,酒过三巡,稍缓尴尬。这日过了良久方才散席,李重进寻着柴嫣道:“表妹,舅母在席上所说,你……你千万不必在意。” 柴嫣之前也并未与这位表哥又过多少交集,只是自江陵才认得,当下微微低头汕然应道:“没关系,倒是我和阿兄要谢谢表哥这些日子路上的照顾。” 李重进也笑道:“这有什么好谢的?就如舅母说的,你我中表之亲,做表哥的,当然要照料着些表妹。” 柴嫣道声:“多谢表哥。”说罢两下散开,再无多话。 这晚安歇之后,第二日郭威又引着柴荣、李重进去拜见金刀王刘知远。刘知远见他两人一表人才,又知柴荣无官无职,欲要给他封赏,被郭威谦让过去,亦按下不提。 如此又一连过了许久,期间柴嫣每日和柴氏相伴,倒也颇觉无聊。柴氏身子不好,屡屡催起柴嫣的婚事,柴嫣心道她本不识得聂远,亦不知什么鬼谷派,与她说来也是无益,索性只是推脱。 推得多了,柴氏无奈,也只好不再说,柴嫣这才稍稍松下了口气。 想起聂远时,她便对镜画眉,看着窗外枝头雪,幽幽叹道:“远儿,远儿,相去日已远,忽如远行客,是不是觉得乐不思蜀,不愿回来了?你真好没良心啊……” …… 她在北方的冰封寒夜中苦苦思念,他亦在大理的四季如春里剪烛寄愁。 孤灯挑尽未成眠,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喂,起得这么早?”薛然忽然拿着一个酒壶推开房门,叫聂远道。 聂远指指薛然手中酒壶,薛然一笑道:“酒鬼。”将手中酒壶扔给了他。聂远仰头随意喝了几口,不辨滋味。 “快收拾收拾,今天要去面朝圣上了。”薛然说道。 聂远摇摇头道:“你去吧,我没兴趣。” 薛然拍拍屋门道:“好啊,那我一人把圣上的赏赐全给贪了,你可别怪我。” 聂远淡淡道:“若此行不能寻获解药,纵得千金又何足珍贵?” 薛然喃喃道:“你这人,真是太邪门了。罢了,赏赐我会给你留一份的,有什么想不开的,去金陵城里挥霍几天,便都想开了。” 说罢他离开屋前,对高氏三兄弟道:“我们走吧,去见你家主公。”四人便离了客栈,往皇宫而去。 薛然走后不久,聂远亦提起了青霜剑出了屋,寻着客栈掌柜道:“请问掌柜,可知贵国五毒帮的所在?” 那掌柜正在喝茶,一听“五毒帮”这三字,竟一口将嘴中的茶水吐了个干净,又急忙压低声音问道:“客官,你问五毒帮作甚?” 聂远心道这五毒帮倒像是个禁忌,必是臭名昭著,便坦然应道:“掌柜休要多想,在下是奉大理国君之命在江湖上探查,有令牌为证。”说罢拿了段氏的象牙令牌出来。 那掌柜一看令牌才放心,说道:“官爷有所不知,五毒帮……啊,五毒帮也没什么,就是习性怪异了……” 聂远见他吞吞吐吐,料想有所顾忌,又低声道:“掌柜尽可放心告于在下,在下保证绝不传出。” 掌柜叹了口气,将聂远拉回灶房道:“官爷来这边说话吧。你有所不知,五毒帮善于炼化毒物,邪门得很,我们这边做吃喝生意的,都得给五毒帮面子,不然就会大祸临头,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聂远不由嗔怒道:“哼,又是一个铲不干净的地皮苔藓。” 掌柜又道:“官爷小声,别让他们帮众给听见了。” 聂远道:“掌柜放心,陛下仁政爱民,必会壤平境内,还各位一个太平。只是不知那五毒帮总舵方位是在何处?” 掌柜道:“这小的就不知了,但是从都城往西南方走,总归是不错的。” 聂远谢过掌柜,径直出城往西南行马,一路借着令牌之利沿路打听,竟出奇顺利。渐渐到了荒芜之处,却见此处毒虫丛生,聂远心想这回多是走对了方位。 隐隐见得远方林间一股升起一股瘴气,聂远暗道:“怎地在都城周围,还似荒蛮之地一般瘴气丛生?”他心中起疑,警惕着往那边而去。 走到瘴气之间,只觉这气味十分难闻,忽然听得一人叫道:“他中招了,动手!” 话音未落便有一人手提钢叉跃出,一叉朝聂远刺去,聂远轻轻一避抓住叉柄,厉声道:“什么人?” 那人吃了一惊,丢开叉柄后退数步道:“邪门!兄弟们快上。” 随即又有数人挥刀跃出,一齐砍向聂远。聂远将那钢叉一甩,拔剑出鞘转个圆圈,银光过处,这数人刀刃齐断,当啷落地。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一人叫道:“点子硬!扯呼!”随即一哄而散。 聂远收剑回鞘,不紧不慢往前走去,却见丛林间摆着一个小火炉,里面烧着毒物野怪,瘴气丛丛滚出。 聂远当下心道:“原来这瘴气是刻意所为,引我过来暗算。好在我有天下最毒的九陌转魂功护体,你这毒物算是小巫见大巫罢。” “放家伙!” 忽然又听到前方又传出一声叫喊,聂远霎时提高了警惕,提防机关来袭。这时只听风声熹微,草丛窸窸窣窣,聂远定睛一看,才见一群毒蝎、毒蛇从草丛中爬出。 聂远不禁觉到一阵恶心,抽剑先斩断两条蛇头。其余毒物一拥而上,聂远挥剑护体,仍不免被盯了数下,伤口又酸又痒。 聂远暗道不好,忽然心生一计,一剑插入炉灶之中,将其中火苗扬到草中。火势迅速加大,一众毒物被噼里啪啦地烧着,不久便即纷纷四散逃脱。 聂远更不待歹人逃跑,看准草丛一剑掷出,同时说道:“出来!” 这一剑“嗡”一声飞过埋伏之人的耳边,钉在树干之上。那人心惊胆战,惨叫一声,聂远快速趋前将他拖出,亦拔出剑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指派人接连暗算于我?” 这人却只目瞪口呆道:“你,你好邪门,你为什么不怕这毒蛇毒蝎,莫非……知道了,知道了。”他忽地转忧为喜道:“原来兄弟是寒鸦的人,没认出兄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 聂远心中疑惑,问道:“你怎么看出我是寒鸦的人?” 第二百一十章 五毒帮 那人道:“兄弟这辟易毒物的邪功,几年前我也是见过的,这不就是你们寒鸦的独门功夫么?” 聂远心下大奇道:“你见过我们寒鸦的人?” 那人先是叫出丛林中埋伏的众人道:“兄弟们都出来吧,这不是朝廷的点子。”说罢又对聂远应道:“大概是……是两三年前吧,我家帮主和你们寒鸦做了回生意,兄弟我就是那时候见过的。” 聂远想起在湘地时,薛然也说三年前转魂曾在彼处出没,如今又在大理问出寒鸦踪迹,聂远暗道其中玄机颇深,心下想要追查。 他佯作疑惑道:“当时我在别处行动,并没到你们云南,不知是哪位头领带人过来的?” 那人挠挠头道:“这我就不识得了……兄弟远来是客,咱做主人的不能怠慢,请去见见我家舵主吧,他必会高兴得很。” 聂远心道不论是求解药还是查行踪,自己有大理段氏、寒鸦和鬼谷的三重身份,都甚为便利,当下同意道:“有劳兄弟引路。” 那人一边转过身招呼帮众在前先走,一边暗中嘟囔道:“怎地这个家伙这般彬彬有礼,不似寒鸦中人……” 聂远身怀四大绝顶内功在身,辩音察形易如反掌,将这人低声的自言自语说了个清楚。他不由暗笑一声,清清嗓子说道:“我的时间有限,劝你休要再消耗我的耐心。” 那人连忙道:“是,是,马上就到。” 聂远跟在他们后面愈走愈偏,一直到了一处荒无人烟的山谷。却觉虽是冬季却潮湿闷热非常,毒虫毒草丛生,见之令人悚然发毛。 那些毒虫也有要来袭击聂远的,都被带路那喽啰挥手赶走。聂远好奇他如何驱使那些毒物,往前看去,看见他手中提着一小只香炉,冉冉冒出紫烟。 一路上见得愈来愈多的五毒帮帮众,他们大多腰间悬着那避毒熏香,手上戴着手套操持炼毒。 聂远只消得随意转头一看,就能在各处箩筐、簸箕间看见密密麻麻的毒虫毒草,纵是聂远大场面见过不少,见到这等场景,却仍然止不住心里发颤,脊背发凉。 沿路帮众多警惕地看向聂远,个个眼神有如毒蛇。聂远不敢再多注视,跟随引路喽啰走到这山谷最里,眼前伫立着座座木屋。 数名把路帮众走上前来,却见他们个个带着单刀棍棒,腰间或是背上挂着或大或小的布袋,布袋时不时蠕动几下,显然是在中藏着毒物。 为首的看守指着聂远问道:“怎么不干不净的外人也随便往分舵里带?” 聂远正要解释,忽然想起自己该是寒鸦中人,便拔出一寸剑锋,冷哼一声道:“没眼色的东西!” 那引路喽啰连忙调和道:“这位是寒鸦的兄弟,兄弟们别要误会了。” 看守点点头道:“寒鸦倒是我五毒帮的朋友,但他说是寒鸦中人,可有凭证?” 引路者道:“当年那寒鸦首领曾说,全天下只她一人不怕咱们五毒帮的宝贝家伙。她当年若说的没假,那这兄弟就绝对是寒鸦的人无疑了。” 聂远暗道:“果然是转魂。”那看守又道:“口说无凭,可敢试试?” 聂远又冷笑一声道:“试试无妨,只是你要用那些臭虫咬我哪里,我就用剑断你哪里。” 看守怒道:“好大的口气!”随即不由分说,从布袋中甩出两条蜈蚣。那两条蜈蚣正扑在聂远手上,碰着便咬,聂远手指酸酸痒痒,连忙将其抓住甩掉。 过了半晌,看守见聂远仍毫发无伤,不由大吃一惊。聂远沉声道:“该我了。”说罢他趁看守还未回过神来,一把伸手抓住其手指轻轻一掰,便掰断他一根手指。 看守惨叫一声,骂道:“作死东西!”就要大打出手,其余看守也齐刷刷亮起兵刃。 聂远见他如此不讲道理,按住剑柄准备动手,这时忽然听得屋里一人叫道:“停手!” 众看守一齐停住手,聂远看向屋里,一个消瘦汉子从中缓缓走出。他赤裸着臂膀,脸上画着怪符,一条毒蛇在他右臂上缠绕爬动。 那守卫走到他跟前,指指聂远道:“金舵主,就是他。” 舵主一边抚着蛇头,一边往聂远跟前走来,站在他面前紧盯着他。那蛇盘踞在舵主肩头,朝聂远脸上嘶嘶吐信。 金舵主“哼”了一声,走到一旁拍拍那引路弟子肩膀道:“你说……他就是寒鸦的人?”他说话的同时,那毒蛇从他颈后绕过,又探出头朝那弟子龇牙。 引路弟子吓得胆战心惊,不敢抬头,毕恭毕敬道:“是……金舵主,他就是寒鸦中人。” “你给我说说,你为什么将他认成寒鸦中人,这位少侠一身正气,可不能沾上咱们邪门歪道的坏水了。”说着他又走到聂远跟前阴沉一笑,那毒蛇也跟着他弓起脖子。 那引路弟子继续道:“是,兄弟们在官道上安插了眼线,这位寒鸦的兄弟到处拿着段氏的令牌招摇,兄弟们一路把他引来,要将他给拿住,问问那姓段的动向。” 金舵主一听到“段氏”二字,便眉头一紧,聂远当下暗道:“原来这五毒帮和段氏不和。” 又听引路弟子说道:“谁知兄弟们一连放了十来种剧毒之物,眼睁睁看着咬到这兄弟身上,这兄弟却毫发无伤。小的这才想起,天下唯有寒鸦有这门本事。” 金舵主怒道:“你方才还说是段氏,怎么忽的又变成了寒鸦?再敢胡说八道,本舵主就将你用来炼毒,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引路弟子一愣,聂远上前道:“金舵主有所不知,寒鸦在当今天下各朝各派都安插了眼线,我便那是埋伏在段氏身边之人。” 引路弟子连忙道:“是了,是了。” 金舵主将信将疑,绕着聂远环顾一周,聂远只觉那毒蛇舌头几乎要贴到自己后颈,不由浑身发凉。 “主人还道五毒帮皆是杀人不见血的穷凶极恶之辈,才让我来说些事情。不想五行帮竟是如此脓包,我一个区区的寒鸦暗哨,你要辨辨不出,要杀不敢杀,却待怎地?”聂远朗声说道。 “好!那就瞧瞧你的功夫!”说罢聂远只听一声蛇鸣,后脑凉风一过,那蛇便缠上了自己脖颈。 那蛇正张口欲咬,聂远手疾眼快,一手抓住了它七寸。金舵主见聂远反应速度竟尔比毒蛇咬人还快,当下一惊拿了兵刃,一杖朝聂远后心戳来。 聂远欲要将毒蛇甩掉,怎奈握住七寸拉了半晌,毒蛇仍盘在他脖颈一动不动。聂远只好一手握着蛇颈,一手将剑鞘甩掉,反身挥剑挡开金舵主兵刃。 金舵主并不停手,又一连使出“毒蛇吐信”朝聂远胸口点来。聂远后退数步,他又使出“双头蛇杖”,将铁杖运转自如,两头进击。 他招式虽然使得错乱难辨,可终究快不过毒蛇动作,仍尽收聂远眼底。聂远不再容让,忽然快剑连出,剑剑点向金舵主起手手腕。 金舵主便即手忙脚乱起来,只觉自己招招往聂远剑尖上撞去,暗骂邪门。他连连后退数步,忽然吹了一声尖厉口哨。 聂远稍一迟疑,自己左手抓着的那蛇颈忽然骤缩,如泥鳅般从他手心滑出。聂远随即便觉到脖颈传来一阵钻心疼痛,虽然不怕它毒,但险些咬中咽喉,仍是命悬一线。 寻常毒蛇捕猎往往鼓起脖子,这金舵主的蛇反其道行之,缠住聂远脖颈的力道也松了。聂远趁机扯住蛇身,一把将其甩到了几十步外。 那引路弟子十分害怕,哆哆嗦嗦道:“舵主,我们要是得罪了寒鸦……” 金舵主道:“不妨,段氏搜查大义宁王风声正紧,这人身份存疑,先交给帮主处置。” 聂远听见“大义宁王”这几字,心道:“原来和薛兄弟要追查的那人有关,既然要带我去见帮主,不如将计就计。” 他故意闷哼一声,激起体内的那一半九陌转魂功,使得喉头发黑,浑身发颤道:“这是什么毒?怎么陛下的解毒丸不管用……”说罢他闷头一倒,装作不省人事。 金舵主哈哈大笑,又忽地给了那引路弟子一个耳光道:“这就是你说的寒鸦?一个段氏的解毒丸,你就当成了什么邪功?来人,给我叉下去,送到荆舵主的炼毒池里。” 这弟子连声求饶,金舵主只是不理,两名手下拿了一只毒虫在他脖颈一咬,便让他昏厥了过去。 聂远闭着眼睛,听见他几人声音,心中暗道:“这人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却是因我而死。”想到此处,心中久久难安。 聂远此时已打定了主意,自己时时留意着身边动静,若是有人想要对他下毒手,他当即便夺剑杀出。 过得片刻之后,金舵主招呼两人拿着布袋走来,将他套入布袋之中。聂远暗道不好,犹犹豫豫一阵,自己整个身子已被塞到了布袋之中,只好连声叫苦。 随即便有人推了小推车,载着聂远往一个方向走去。聂远不知在布袋中待了多久,只觉一路颠簸不定,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伴随着暗下来的天色,周围来往人声也渐渐嘈杂起来。聂远在布袋上捻了个小孔,往外看去,见此处五毒横行盘踞,却都听一众拦路帮众节制。 此处是在一处极为偏僻之地,聂远勉强看向星空,欲要辩位,但见瘴气弥天,为星月光辉所不达。他心想这大概便是五毒帮总舵,不敢松懈。 聂远被一路推到最里,推车之人将小车随手一停,聂远只好顺势滚下。这时聂远忽然听到一个女人声音道:“呦,金舵主贵客啊,这回又带什么美味佳肴来孝敬帮主他老人家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解药 金舵主哈哈笑道:“荆二娘,这回不是孝敬老大的,是送给二娘你的。” 荆二娘呵呵娇笑了几声,走到跟前解开了布袋。聂远隐约晃见了荆二娘的面容,不敢多看,连忙屏息闭目装作中毒昏迷。 荆二娘蹲下拍了拍聂远的脸,聂远闻到她身上一阵奇异的香气,让人昏昏欲睡。荆二娘又顺着聂远脖颈往胳膊上摸去,与此同时,聂远又听得耳边“嘶嘶”作响,喉间忽觉一阵凉滑。 聂远心下一惊,暗道那荆二娘必定也带着一条毒蛇,暗暗运起护住了几处要害。那小蛇自他领口滑到他胸腹之上,聂远身上又不由发毛。 荆二娘在他身上摸了半晌,收回那小蛇道:“嗯……这人内功倒是精深,身体却这般冰凉,倒是个炼毒的好胚子。” 金舵主笑道:“这人本事了得,又狡猾得很,用段氏的避毒丸伪装成寒鸦的邪功。要不是兄弟我动手快,恐怕也着了他的道。” “那倒是辛苦金舵主了。”荆二娘道。 “哪里辛苦?二娘喜欢就好。”金舵主道。 荆二娘转身走开几步,向村寨深处努努头道:“老大在呢,我哪敢私吞这个宝贝啊?将他送到炼毒池边上候着吧。” 金舵主道:“帮主在这儿做什么?” 聂远听到这话,心道此处多半不是总舵,而是荆二娘的分舵所在。又听荆二娘说道:“还不是大义宁王?帮主不放心,非要亲自过来。” 这回歪打正着,在十三大门派“一堂三门四派五帮”的五毒帮中听到了薛然所查之人的踪迹。聂远心中一喜,正要再听,两名弟子已经搬起他手脚将他带走。 聂远正犹豫要不要动手,但想一来还未见到帮主,二来此处又有大量帮众看守,不敢莽撞,便任由那两人将他搬到了池边。 将他放下以后,一人问道:“喂,用不用绑起来,会不会让他跑了。” 另一人道:“你怕他跑了?我倒怕他死了。被金舵主的两头黑斑蛇给脖子上咬一口,现在多半已经死了。” 说罢他探探聂远鼻息,聂远暗运寒冰真气微微呼出,那人吃了一惊道:“舵主的毒蛇也太厉害了,这人不但没气了,怕是还要诈尸!” “那赶快将他宰了吧。”另一人慌忙道。 第一人道:“你疯了?你敢动他,看荆舵主绕不绕得了你。你说说荆舵主和僵尸那个可怕些?” 另一人咬咬牙道:“那指定是荆舵主,走吧走吧,这地方邪门得很,不能待。”说罢听得脚步声渐远,他两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走开了。 附近再无声音,只有水声和虫鸣声交杂而发。聂远睁开眼站起,见此处四面都被树林环绕,树脚下种着一种奇怪的植株,散发出阵阵紫烟。 聂远心道这便是五毒帮用来控制毒虫野兽所用之物,又看身后池塘,弥天黑烟从湖面冲天而起,臭不可闻。 却见这池塘黑一片、紫一片,里面飘着诸多动物尸骸,时不时有水蛇或是蟾蜍从中露头。聂远只看了一眼,就觉胸口一阵恶心,不敢再看。 聂远再看岸边,见这小池塘对面树上倚着一个半死不活之人,竟是之前那引路弟子。他脚下的石头、杂草又窸窸窣窣响动起来,七八只毒蝎、蜈蚣从中钻出,往他身上爬去。 聂远心道:“这人虽失身于邪门歪道,但也或许是一时失足,让他这么死,也未免太痛苦了。” 想到此处他便采了几株紫烟花,绕过池塘,将那人附近的毒虫尽皆赶走。 聂远见这紫烟花的功效如此神奇,自己之前从未见过,《火毒论》上亦无提及,多半是五毒帮所培植。他又想起柴嫣身上还有一种蛊毒,却不知用这紫烟花能不能为她驱散。 聂远看了一眼那池塘,心道:“刚好这里不缺毒物,一试便知。”他便随手将手中的几株紫烟花扔进池塘。 却见那花瓣被浸湿之后并不会漂浮在水面,而是沉入池底。落花之处,黑色的水体稍稍显出一点紫色,水面上飘浮着的一小丛蚊虫竟扑地栽了下去。 聂远又想道:“想必是用的太少了。”便去拔了一大丛花来抛入。这回染紫的区域又大了些,但很快还是被黑气和毒虫所吞噬。 聂远不厌其烦,又耐心地将周边近乎一半紫烟花连根拔起,堆到池塘岸边,又将其一齐推下。这一回只听“滋”一声响,池塘中汩汩涌起气泡,未有多久,便见得一群毒物翻着肚子飘到水面上。 聂远欣喜道:“果然有用,还需寻个布袋多装些回去。” 他刚走回池塘这边,忽然听见阵阵脚步声从树林外传来,他四处环顾一周,连忙跳到了一棵树上。 此处树木枝叶大多生得浓郁繁茂,倒是无人看得见聂远。只见一行人由远而近缓缓走来。 到了近处,却见为首两人中一人衣饰华贵,神情紧张,另一人坦胸露臂,浓眉卷发,肩上蹲着一只长舌蟾蜍,额上趴着一只壁虎。 他二人之后又跟了三人,其中两个便是金舵主和荆舵主,另一人身披轻甲,腰挂弯刀,像是个随从侍卫。 这三人身后又跟了七八个五毒帮帮众和五六个带刀侍卫,聂远看得清楚,心道:“前面这两人多半一个是那大义宁王、一个是五毒帮帮主。” “王爷,此次正是金兄弟抓到一个段氏手下,他武功了得,料想是个心腹。”帮主对大义宁王杨干贞道。 杨干贞点点头道:“且先让本王看看是谁,好歹问出些话来,方便咱们行事。哦,对了,你们五毒帮的毒药冠绝天下,这番可能让本王开开眼界么?” 跟在身后的荆舵主赶上前两步道:“王爷一会就见到了,前面这毒池是我二十几年的心血,我敢说天下没有比它再毒的地方了。” 聂远看这荆舵主,却见她也和帮主、金舵主一般衣着甚少,赤足而行,小臂上盘踞着一条小白蛇。 只因聂远先拔了池塘对岸的紫烟花,荆舵主还没发觉。众人随即出了丛林,荆舵主正谈笑正欢间,蓦地看见一池塘的死物,霎时如同中了个晴天霹雳。 杨干贞看得反胃,几乎呕吐出来。帮主眉头一紧,金舵主连忙问道:“二娘,这怎么回事?” 二娘犹然还在目瞪口呆,愕然说不出话来。她忽地扑到池塘边上,捧起一条死蛇,眼泪汪汪,又突然触电般将死蛇扔掉,捞出一只蟾蜍,拨弄半天,也眼见不活了。 荆舵主放眼望着满池塘的死物,将自己头发揉乱做一团,凄厉地叫喊道:“是谁干的?你……你给我出来!老娘跟你拼命。你……你别走……” 聂远见她悲伤欲绝的模样,心道:“她死了一池子水蛇蟾蜍,就这般心痛。可要用活人喂那些毒物时,连眼睛也不眨一下,看来我还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 金舵主拿下自己肩上的那黑斑蛇道:“去试试水怎么了?”那黑斑蛇走到跟前畏缩不前,又爬回了金舵主身上。 金舵主突然回过神道:“是那段家派来的杂种!快找,别让他跑了!” 荆舵主骂道:“姓金的,你不是告诉过老娘,那杂种就吊着一口气了么?” 金舵主急道:“千真万确他被小黑咬了一口,真他娘的邪门……” 他说到一半,帮主忽然一摆手要他停住,又一把握住他肩头的蛇头,用大拇指顶开蛇嘴,看了半晌,点头道:“是咬中过无疑,看来他不是一般人。” 大义宁王大惊失色道:“莫非是本王行踪已经暴露给了段贼……” 帮主摇摇头道:“绝无可能,段氏的解药防不住这一口。” 金舵主一惊道:“难道,难道真是寒鸦中人?”他一想起自己得罪于寒鸦,而且单单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剑客就能将自己玩弄于故障间,当下大为恐惧。 “曹帮主,是……我是……”他哆哆嗦嗦要想解释,帮主冷他一眼道:“先找到那人,再处置你。”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单单看他那一柄剑,就不是普通人……”荆舵主此时正自怨自恼,曹帮主走上前道:“那剑在哪里?让我去见见那剑,便知是何人作妖。” 金舵主道:“他那柄剑我让小刀拿着,就在外面候着。” 曹帮主对大义宁王道:“王爷不必担心,且随我来。”说罢他雷厉风行地转身回去,匆匆往外移步。金舵主和大义宁王也一齐跟去,只荆舵主还瘫在池边哭天喊地。 聂远听了他们说话,赶忙绕到稍远处运起轻功疾奔,在曹帮主之前出了丛林。他又沿着一面屋墙摸到起先被搬来那处,见得三个五毒帮人正聚做一团谈话。 一人正抱着青霜剑在怀,聂远欲要强抢,又知如此便惊扰了其余所有帮众。正犹豫间,忽听得那人道:“我去药房看看新药熬得怎样了,误了时候,荆舵主可饶不了我。” 说罢他转身往自己所在的房屋走来,聂远绕避到一旁,见他独自走入,想道:“这便没有麻烦了。”也跟在他后面摸进屋中。 一进屋里,却见一边是毒物,一边是粉末,其中许多竟有明码标价,想来是要卖给江湖人士。 那叫做“小刀”的走到一张桌前站住,将青霜剑随手丢在了一旁。聂远蹑手蹑脚到他身后,运气在指间往他穴上一点,小刀便昏了过去。 聂远将他拖到一旁,拿起青霜正待离开,蓦地看见桌面上写了“苈火”两字。他当即又惊又喜,再看桌上摆着几个小瓶,打开瓶塞,有的装着药丸,有的装着粉末。 聂远心道五毒帮神通广大,竟做了苈火毒的解药出来,不由得大喜过望。 聂远正要拿了这几个小瓶脱身,忽然听得屋外脚步声靠近。他在窗边推个窗缝向外看去,却见曹帮主、大义宁王和另外一人并肩走门前,金舵主在外看守。 最后那人是一个枯瘦黑额头的老头,聂远从未见过,但隐隐觉得他与一人有几分相像。 第一百一十二章 毒门二老 聂远在屋中环绕一番,见得屋后有一面小窗,便迅速走回抱起被他打昏的那小刀扔到窗外,又紧随其后跳出。 曹帮主等三人随后推门而入,大义宁王为屋中摆放的各类毒物、药品惊讶不已,枯瘦老者则是看得饶有兴味。曹帮主见他两人都看得目不暇接,不禁略有得色。 枯瘦老者四处看了许久,用他那嘶哑的嗓音对曹帮主说道:“我毒王浪迹西域数十年,采尽天下奇毒,本以为只有我那师弟可以与我抗衡,不想五毒帮竟也有此等本事。佩服!佩服啊。” 大义宁王也惊奇道:“要将这些东西灌给姓段的,他得死上十回也不止啊!” 曹帮主微微一笑,微微颔首道:“不瞒两位,若不是大名鼎鼎的西域毒王忽然大驾光临,曹某也不会开药房的门。” 那西域毒王问道:“却不知这是为何?” 曹帮主解释道:“说来是敝帮派无能,今日被一小厮闯入舵中,至今还未寻到。在找出那小厮之前,两位切不可去偏僻之处,免遭暗算。” 西域毒王阴恻一笑道:“曹帮主说笑了,任他武功再高,难道能防得住贵派舵口里外这几千几万的毒虫毒草吗?” 曹帮主摇摇头道:“敝派无能,所养毒物对他毫发无伤,若不嫌劳烦,还望西域毒王相助一二。” 西域毒王摆摆手道:“西域毒王不过是一老匹夫耳,抓贼这种事情可做不好。这回不远万里前来大理,曹帮主该知道老夫是为了什么。” 大义宁王忽然哈哈大笑,道:“西域毒王,本王不管你是来做什么,但既然来了,何不相助本王一臂之力?以后荣华富贵应有尽有,还何必在西域受那风沙之苦?” 西域毒王推辞道:“老爷抬爱了,老夫一生不爱荣华富贵,恕难从命。” 大义宁王心道他给江湖中人乃至于一些王公贵族买卖毒药,多半不缺钱财,便又道:“那……高官厚禄,也任你挑选。” 西域毒王又摇了摇头,大义宁王不禁嗔怒,问道:“不要富贵,不要高官,那你要什么?女人吗?你以为本王给不起?” 西域毒王嘻嘻一笑道:“非也,非也,老夫不求钱财,不要官位,不近美色。一生所愿,唯有调制出无人能解的天下奇毒,卖与天下人,看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一个个落得生不如死。” 这话一说,大义宁王也不禁脊背一凉,但却像是在曹帮主意料之中。 聂远在外听着,暗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知道了当时在潞州街上时,为何叶长亭一听见蛊毒二字便怒不可遏,想来多是他同门师弟妹曾被这西域毒王所害。 西域毒王又继续说道:“老夫毕生调制毒药无数,最为得意之作,曹帮主可知是哪一样?” 曹帮主笑道:“想来也是,若不是这臭名昭著的西域毒王的最得意之作,还有什么能将他将西域请到大理?” 西域毒王道:“不错,我这最得意之作,便是唤作苈火毒。” 聂远暗吃一惊,又将耳朵贴的近了些。却听他继续说道:“苈火毒害死高手无数,这其中最让老夫引以为傲的,便是当年的绝天门掌门封于烈。” 曹帮主道:“我也曾听说封于烈是当年的武林第一高手,内功精深,可是竟死在阁下的小小毒药中,说来倒是难以置信。” 西域毒王道:“他正是死在了他那高深武功上,你们不知,中了此毒之人,武功越低,年纪越轻,便越不碍事;武功越高,年纪越大,反而更是致命。” “要说老夫这药的毒性,倒也算不得多厉害,但只需往空中一扬就能中毒,武林中人眼力再好,内功再深,也免不了中招,更由不得那些武林高手用内力将毒逼出来。” 聂远当下心道:“原来嫣儿是年岁尚轻,才毒性尚轻,看来非要趁早为她解毒才是。” 又听西域毒王继续道:“别看有的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中了这毒,还能活蹦乱跳,可她过不了三十岁,必会急火攻心而亡。” 聂远听见,不由得紧紧握住了拳头,此人所说“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竟恰恰暗合柴嫣,或许以前就是此人下的毒,也说不定。 曹帮主当即反问道:“可据我所知,那封于烈封大掌门死时没有六十也有五十,什么三十而亡,毒王莫非是吹牛吹大了吗?” 西域毒王冷哼一声道:“那是封老儿暗自练了一门叫做‘霜寒九州’的怪异功夫,专门压制老夫这火毒,才让他又苟延残喘了二十多年。” 西域毒王说完,背过手去四处踱步察看,又忽地回过头说道:“怎么?既然曹帮主知道老夫来意,还不开门见山?” 曹帮主哈哈笑道:“不错,毒王你的苈火毒天下无双,惹得武林中人又痛恨,又心痒,你那在寒鸦中做八鬼之一的师弟,就一心想要将你这苈火毒的炼法给破了!” “他破不了。”西域毒王斩钉截铁地说道。 “可若是加上五毒帮呢?”曹帮主道。 西域毒王忽然转怒为笑,对曹帮主道:“老夫也不再和曹帮主绕弯了,师弟他出多少价钱,老夫出双倍,还望曹帮主将解药交给老夫。” “想来……寒鸦当年从阁下那里买的苈火毒,也要用完了罢,诶……不知道这回,他们会出个什么价钱?”曹帮主捻捻手道。 西域毒王忽然上前,摸摸曹帮主肩上的那只蟾蜍头道:“曹帮主这么说,是不愿给老夫这个面子了?” “和寒鸦作对,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不过也不是绝无可能。要看曹帮主出的价钱,能不能让曹某冒这个险了。”曹帮主缓缓说道。 聂远此时只恨自己没直接将桌上的解药拿走,他心道自己凭转魂的内功百毒不侵,但那苈火毒又专克内功深厚之人,不知自己会不会中毒。 这时金舵主忽然闯入屋中,急匆匆走到曹帮主跟前道:“帮主,寒鸦的人来了。” 西域毒王略一吃惊,曹帮主笑道:“见见?”说罢他也不待西域毒王回答,对金舵主道:“带进来吧。” 金舵主应下出门,大义宁王听了寒鸦二字,又欣喜,又颇有畏惧,对曹帮主道:“若能得寒鸦相助,胜算又大了几分。” 曹帮主道:“王爷所说不错,五毒帮和寒鸦交好十余年,必能有所助益。” 大义宁王放下心,拍着胸脯朗然大笑道:“寡人若得驱逐段氏,迅嘉则是最大功臣,本王绝不会亏待于你。” 曹迅嘉应道:“多谢王爷。”心里却道:“你如此暗弱昏庸,待我扶你上位,宫中内外不从者便尽数毒杀,大理可尽在我手。” 过得半晌,金舵主引着三人从外走入,聂远定睛一看,却见一人乃是四杀之一的勾魂客,一人是寒鸦中最擅使毒的阴鬼,另一人持剑跟随在后,乃是如茵。 阴鬼一进屋中,还未来得及和曹迅嘉搭话,忽地看见西域毒王站在一侧。他当下大惊失色,又随即镇静下来道:“师兄……来此贵干啊?” 西域毒王笑道:“就许师弟来大理,偏不许师兄来么?” 阴鬼也笑道:“不敢,不敢。”随即他又对曹迅嘉道:“曹帮主近来可好?” 曹迅嘉道:“好的很呐,只是叙旧先免了,今日曹某的分舵被一个小毛贼闯入,那小毛贼自称是你们寒鸦中人,你们寒鸦中可有这号人物吗?” 阴鬼道:“曹帮主说笑了,什么人敢在五毒帮的地盘里走动?纵然是我们寒鸦,除了两位头领,恐怕也没人有这个胆子。” “实不相瞒,那小毛贼被敝派的黑斑毒蛇咬中了脖颈,却毫发无伤地走了。这天下除了寒鸦,何人还有这等本事?”曹迅嘉问道。 阴鬼摸摸下巴,眉头一皱道:“莫不是那个鬼谷传人?” 聂远在外听着,暗道不好,当年在潞州时柴嫣曾被阴鬼拿住,聂远救下她时,阴鬼便知道了自己百毒不侵。 后来聂远离开心切,却放了阴鬼一马,如今他再见此人,心道若有机会,必定不会饶他。 曹迅嘉惊道:“鬼谷传人?” 勾魂客听了鬼谷传人这几个字,忽然走上前来,对曹迅嘉道:“这次主人让我来和你说一件事情,你跟我来。” 曹迅嘉虽然不解,但见勾魂客神情严肃,便跟她出了屋中。 聂远见他二人走远,屋中只剩了毒门师兄弟,又见他两人都对屋中的各类毒药看得目不转睛,便稍稍抬起窗沿,一闪身进了屋内。 摸到那放着苈火毒解药的桌边,聂远一边看着毒门二老,一边摸向桌面。聂远一连将四个药瓶都收入怀中,摸到邻桌,忽地被一只蝎子在手指上蛰了一下。 聂远忍住不做声响,那蝎子却“嘶嘶嘶”叫唤起来,毒门二老一齐看来,叫道:“什么人?” 聂远心下一惊,心道无处可逃,只好猛地拔出剑来,就地一滚逼上前来,使个“西窗望月”,径直一剑朝阴鬼心口刺去。 阴鬼大惊失色,他本就没甚么武功在身,哪里来得及闪躲?正被聂远“嗤”一剑刺入胸口。毒王见状亦惊慌失措,一边大声呼喊,一边将手边毒物扔向聂远。 聂远左手剑鞘一挥,将一群毒物打散,又倏然将青霜剑拔出,一剑往毒王刺去。 剑至半途,聂远忽地晃见曹帮主人影闪到门口,他正在窗边,不再恋战,剑招一收顺势一跃,从屋后窗口跳出。 曹帮主更不打话,也飞身跳出窗口朝聂远背影追去。聂远运起轻功疾奔,方才转过墙角,忽地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扑将过来,正是荆舵主。 第二百一十三章 令牌 荆舵主当下厉声喝道:“狗贼,纳命来!”双手做尖爪状朝聂远扑来,与此同时她肩上白蛇也已窜出,咬向聂远脖颈。 聂远左手剑鞘一挥打向白蛇,那白蛇竟身子一蜷,卷在了聂远剑鞘之上。聂远顾不得这蛇,右手青霜剑使个“疾风骤雪”朝荆舵主刺出。 荆舵主只见眼前霜色一抹,一阵凌厉寒风刮过自己手腕,剑锋与她皮肤擦肩而过。荆舵主知道聂远手下留情,一时怔在原地不敢追赶。 电光火石间聂远已经错过身去,又道:“白蛇还你!”将白蛇扔在了身后。 聂远正要逃离,早有十数个五毒帮帮众横刀拦在眼前。聂远不欲恋战,换个方向发足疾奔,一连跑了许久,沿路上追赶拦截的帮众愈来愈多,聂远才知自己慌不择路,在这舵口中越走越深了。 到得一条湍急的河流之前,聂远只好停步站住,又见曹帮主、金舵主和荆舵主二人、以及大义宁王各自率着自己手下从三个方向包围过来。 聂远环顾一周,看见大义宁王,心道他武功寻常却身份尊贵,用他做质最好不过。想定之后,他不待五毒帮众人靠近过来,当即运起云梦缥缈步向大义宁王疾奔。 早有五六个侍卫喝道:“站住!”“拿命来!”拦在聂远面前,聂远运起云梦缥缈步闪转腾挪,身法飘逸若仙,一连让过那几名护卫逼到大义宁王面前。 大义宁王大惊失色,一把拔出腰间金刀劈向聂远,聂远长剑一点,暗使个“破冰点苍”,将他金刀“当”一声点成两截。 聂远随即将右手长剑收回背后,左手探出抓向大义宁王衣襟道:“跟我来!”五毒帮众人远在七八步外,追赶不急,都暗骂不妙。 聂远手伸到大义宁王身前一尺时,忽然见得一柄铁钩从侧面伸出,勾向自己手腕。又一柄铁钩与第一柄背道而驰,砸向自己咽喉。 聂远大吃一惊,这两招接连不断,非但凶狠毒辣,更是迅捷突然。以他此时内功之精,精神汇聚,才堪堪将两招来势看了清楚。 欲要避让已然不及,电光火石间,聂远胸口向后一仰,同时左手变个翻花手反手一抓,按住钩柄。 勾魂客攻向聂远咽喉的铁钩被他闪过,并不迟疑,又随时向下钉去。聂远右手已回,横剑在胸前一挡,将铁钩荡开,又倏然站起身来,一剑斩向勾魂客被自己抓着兵刃的左手。 勾魂客竟不松手,又忽地迈步上前朝聂远胸口打来。聂远见她不要性命,不敢和她硬拼,只好收剑将她同归于尽的招式避开。 这过招的兔起鹘落之间,大义宁王已经跑到十几步外,而五毒帮三人则率人追上前来,将聂远围在正中。勾魂客后退两步,也站到了曹帮主身边。 荆舵主最为恼怒,指着聂远骂道:“狗贼!你到底是什么人?” 聂远眼见无法得脱,只能怪自己大意,又知勾魂客在场,自己无法再装,只好朗然应道:“鬼谷派聂远,久仰五毒派大名,今日一见心悦诚服,果然没辱没了这江湖毒尊的名号。” 荆舵主勃然大怒道:“废话少说,老娘要将你碎尸万段!”她虽知道自己不敌聂远,但此时恼羞成怒也不再顾及,又一扬爪朝聂远抓来。 聂远闪躲两招,知她指甲上涂有剧毒,又心道重围之下,只能迅速将五毒帮几人予以重创,再与勾魂客决斗,方有一丝胜算。 想通此理,聂远青霜一舞,正要出招,忽地觉到后背劲风袭来。聂远只好收剑闪躲,回身一看,果是金舵主挥杖进攻。 金舵主和荆舵主一齐站定在聂远面前,金舵主也厉声道:“姓聂的,你在我五毒帮里大闹一番,如今还想做困兽之斗?不如早早束手就擒,我让二娘留你一个全尸。” 聂远抬起剑道:“只怕阁下两个本事不够,留不住我的人,更留不住我的尸。”说罢他忽地使个“平地飞霜”,毫无征兆地起手进招。 要说聂远如今练的两路剑法中,鬼谷剑法长于多变,面对敌手的各种武功,都有应对和制胜之法,而霜寒九州便是奇招,正是在于速战速决,一招制敌。 而此时聂远欲要脱身,自然是要尽快制敌,便直接以凌厉杀招攻向了对手。 荆舵主和金舵主两人果然都为他迅捷无比的出招而惊愕不已,只好勉强出手拦挡。一抹霜色在两舵主身旁纵横交错,聂远又忽地使个“长白飞雪”凌空跃起,剑如扑地大雪般向两舵主挥洒而去。 两舵主在他剑下左右支绌,只能勉强护住要害,肩头却在点点剑影寒芒之中一一中招飘血,眼看无法再战。 聂远本尚自犹豫间,想起这两舵主平日用活人炼毒的骇人行径,再不心软,正要下杀手之时,忽然听得一人朗声道:“聂少侠,且先听我一言!” 聂远一愣,心道这两人已在自己掌控之下,随时能取了他们性命,索性停手站住。两舵主也被杀得胆战心惊,不敢再上。 站定之后,聂远回身一看,说话的正是五毒帮帮主曹迅嘉,曹迅嘉又上前两步,一拱手道:“聂少侠能绕他二人性命,曹某感怀在心!其实曹某一路穷追不舍不为别事,只想知道聂少侠堂堂名门弟子,在敝派鬼鬼祟祟到底是所为何事?若其中有什么误会,还是说清楚为好,曹某不敢与聂少侠为难。” 他一边说话时,已走到了聂远五步之内,又忽地从腰间拿出一枚孔雀翎道:“可若是聂少侠执迷不悟,不把敝派放在眼里,也休怪曹某无情。” 聂远正警惕间,蓦地看见曹迅嘉眨了眨眼,似乎是使了个眼色,再看他手中那孔雀翎,竟是一枚钝头暗器,更无喂毒颜色。 聂远对此人心下存疑,不敢相信。此时聂远忽地觉得耳膜一震,回身看去,却见是一只大象沿河岸缓缓过来,大象背上铺着坐垫,显然是驯化了的。 聂远心下一动,说道:“此处说话不便,帮主若能跟在下过来,在下自当应答。” 说罢他运起轻功飞身往河边冲去,众人都阻拦不及。只见聂远纵身一提跳到大象脊背之上,那大象高有近乎两丈,聂远在它背上提气跳出,勉强落在湍急的河水对岸,不由暗道凶险。 五毒帮众人一齐赶到岸边,见河流去势凶猛,不敢下水渡河,只好隔着河流破口大骂。 聂远并不理会,一笑道:“诸位告辞。”说罢转身就走。 勾魂客冷笑了一声,不动声色。她此行有任务在身,不愿再去追赶聂远。众人轻功都颇有不及,正束手无策间,忽见得曹帮主也跳上大象脊背,又纵身一跃,在空中打个回旋,堪堪落在河水对岸。 五毒帮众人齐声喝彩,曹帮主紧接着朝聂远背影发足疾奔,聂远也运起轻功,两人斗起脚力,一时相持不下。五毒帮帮众的喧嚣吵闹之声旋即被落在了身后。 一连跑了不知多远,终于见不到一丝人烟,聂远放慢脚步,由曹迅嘉跟了上来,又忽地站住转身。 曹迅嘉也停在面前,不免微微气喘,夸赞道:“聂少侠好俊的轻功!” 聂远应道:“客套免了,曹帮主想要说些什么,便直说吧。” 曹迅嘉笑了笑道:“难道不该是聂少侠说些什么?” 聂远转念一想,五毒帮人并非良善,但自己亦是暗中偷了他们物事,倒是理亏,便坦然道:“不瞒曹帮主,在下一位朋友中了苈火毒,此毒天下无双,无人能治……” 曹迅嘉忽然打断道:“不不不,这毒虽然厉害,但这天下除了西域毒王,还有一人能治。” “此人正是曹帮主。”聂远道。 曹迅嘉摇摇头道:“非也,非也,此人不是曹某,而是阁下。阁下的这一门霜寒九州,岂不正是火毒最大的克星?” 聂远见曹迅嘉不似要和自己为难,苦笑一声道:“不瞒曹帮主,在下那位朋友,离西域毒王所说的三十而亡只剩十年出头,而聂某的霜寒九州非但有最难的四式未成,功力更是远远不够。” 曹迅嘉反问道:“足足十年,聂少侠没有信心?却反而相信曹某的那几瓶没由来的解药?纵然是真的解药,聂少侠又知道该如何服用、如何祛毒吗?” 聂远一愣,心道自己知道了苈火毒三十而亡之后,倒是乱了分寸。 “其实,聂少侠少年英杰,曹某是仰慕得紧,一直有心结交。故此也未必不能帮聂少侠这个忙……”曹迅嘉缓缓道。 聂远将信将疑道:“当真?” 曹迅嘉点点头道:“曹某五毒帮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曹某身为一帮之主,也自恃有些身份,对于聂少侠这般英雄豪杰,绝不会去玩什么阴谋诡计。” 他稍一停顿道:“只是曹某也不是急人所难的大侠,愿意相助阁下,也有一事相求。” 聂远心知五毒帮毕竟害人无数,对帮主更是不喜,冷冷应道:“你说。” “不知聂少侠可否识得当今的大理国君段思平?”曹迅嘉问道。 聂远心下一惊,暗道此人结连了大义宁王,自然是要对段氏不利,便道:“其实帮主早就清楚,又何必再问?” 曹迅嘉道:“曹某在与阁下说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还是谨慎些好。阁下那一面段氏的象牙令牌,可否由曹某一看?” 聂远稍一犹豫,拿出令牌亮给了曹迅嘉。曹迅嘉点了点头,又道:“我有一物,聂少侠大概会感兴趣。” “何物?”聂远警惕道。 曹迅嘉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物,小心翼翼放在手心,递给聂远察看。 聂远定睛一看,这竟赫然是一面与自己所拿毫无二致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大大的“段”字! 第二百一十四章 太平 聂远细细察看一番,见这令牌绝无伪造之迹,便递还给曹迅嘉道:“曹帮主为何也有令牌,莫非……” 曹帮主点点头道:“我并非什么五毒帮帮主,十余年前,我奉当时的通海节度使,哦,便是当今国君段君之命,潜入五毒帮中。” “说来惭愧,潜伏日久,老帮主死后,我凭杀伐果断拿下了这帮主之位,本欲上报段将军将五毒帮拿下,可彼时时局动荡,段君也一时无暇顾及此事,便权且搁置下来。” “如今段君统率各路义军击败大义宁王,曹帮主还未来得及禀报段君派兵围剿,大义宁王偏偏逃到了五毒帮的所在。”聂远推测道。 曹帮主道:“不错,偏偏又是在这时,寒鸦派人传信要再与五毒帮联合。曹某知道这其中牵扯甚多,恐怕要对段君和大理不利,便不敢轻易行动,段君亦让我继续潜藏,去将背后诸事调查清楚。” 聂远心中怀疑,问道:“曹帮主已经是五毒帮帮主之尊,行事有诸多便利,不知想要在下帮忙何事?” 曹迅嘉道:“金舵主、荆舵主二人都是老帮主留下之人,他二人虽武功不如曹某,但在五毒帮根系不浅。再有寒鸦和大义宁王在旁,曹某只怕计略不够。若是失手,曹某一身固然死不足惜,但恐段君励精图治的大志,亦将被居心叵测之人所威胁。” “曹帮主想要在下留下相助?”聂远问道。 曹迅嘉应道:“不错,聂少侠是鬼谷传人,不论是武功还是计谋都是当世无双,曹某若能得聂少侠相助,大事必成!” 聂远仍在将信将疑,曹帮主见他如此,便又劝道:“聂少侠放心,你只需装作受制于我,由曹某藏于我密室监牢之中,无人能动得阁下。以阁下的武功,欲要离开,五毒帮上下无人能够拦住。” 聂远心道自己只需拒绝,转身便能远走高飞,可若是答应,便又卷入了一场朝野争斗之中,不由得深深思忖起来。 曹迅嘉道:“他们绕路而来,至少需要半个时辰,曹某等聂少侠做这个决定。”随即他也后退几步就地坐下,不再催促于聂远。 两人正沉默间,忽然见得三个孩童从林中走出。那三个孩童脸上、胳膊上都有些抽打痕迹,却都哼着歌谣,一副欢愉模样。 三个孩童到得聂远跟前,聂远见他三童背上都背着一个小背篓,背篓里放着野果。那几个孩童也不怕生,上前几步递给聂远一个小野果道:“哥哥,你要吃果子吗?” 聂远笑道:“多谢小兄弟,哥哥不饿,你们留着自己吃吧。” 那孩童嘻嘻笑道:“哥哥就收下吧,今天我们捡到了好多个,也让哥哥尝尝。” 聂远便笑着接过那野果,尝了一口道:“好吃。”又问道:“你们三个怎么自己出来,你们阿娘阿爹呢?” 孩童道:“阿娘阿爹在家里耕种,让我们出来采些果子带回家。”聂远他们身上青一片紫一片,似乎都是陈年旧伤,不禁怜惜道:“那你身上这鞭痕是怎么回事,是阿爹阿娘管教太严厉了么?” 孩童将头摇成拨浪鼓道:“这不是阿爹阿娘打的,这是那些坏人打的。” “坏人?”聂远疑惑道。 孩童点点头道:“我们从小就是人家的奴仆,由人家随意打骂的,直到那位段大人把那些坏人抓起来,让我们回家耕田。阿爹阿娘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打我们了,段大人还免了我们一半的赋税和几年的徭役,我们村子都对段大人感恩戴德呢。” 聂远摸摸那孩童头顶,笑笑道:“看来那位段大人,还真是一位好大人。” 孩童道:“那当然了,我爹爹也跟着段大人一起起义了呢,他说他还见过段大人,段大人一看就是个大英雄,一定是来救苦救难的菩萨,会给我们太平日子。” 聂远若有所思,孩童又问聂远道:“哥哥,那边有果子吗?” 聂远应道:“那边是一条大河。”又指指反方向道:“你们还是往那边去吧。” 那几个孩童答应下来,正要离开,聂远又道:“你们可想见见那位段君?” 那孩童瞪大眼睛道:“哥哥也认识段大人?” 聂远点点头,将自己那一面段氏令牌交给孩童道:“凭这一面令牌,你们就能见到段大人,但你们要帮哥哥带一句话给他。” “什么话?”孩童问道。 “只需将此处位置告与段大人,让他五日之后派兵来此便是。” 那几个孩童年幼无邪,也不怀疑,兴高采烈地答应了下来。待到他几人走远,曹迅嘉拍拍聂远肩膀,问道:“如何?” 聂远应道:“我答应你。” “就为了这几个孩子?”曹迅嘉笑道。 聂远道:“为了那孩子口中的太平日子。” 两人当下说定,一齐往五毒帮分舵返回。路上,聂远忽地对曹迅嘉道:“随你回去之前,我仍有一个问题要问阁下。” 曹迅嘉道:“但说无妨。” “那位勾魂客,到底和阁下说了什么?是要扶持大义宁王起兵卷土重来么?” 曹迅嘉答道:“不错,寒鸦行事狠毒,我早已通报段君多加防备。” “五毒帮似乎不是第一次与寒鸦合作。”聂远又道。 曹迅嘉哈哈大笑道:“看来什么都瞒不过鬼谷传人。” “说说吧。”聂远道。 曹迅嘉回想半晌,开口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那是三年之前的廿月……” 聂远心中一紧道:“又是三年前。” “三年之前的廿月,寒鸦找上了五毒帮,要寻他们阴鬼炼制剧毒所需的毒物。就从那时,五毒帮和寒鸦有了交集。” “那时与阁下交涉的人,不知是寒鸦的哪一个头领?”聂远追问道。 曹迅嘉正色道:“那人不是旁人,正是让江湖闻风丧胆的寒鸦女妖,转魂。” “看来当年转魂和我走了同样的路径,在湘江畔办过事后,又来了此处。”聂远想着,又问道:“除了转魂,可还有旁人同行?” 曹迅嘉想了半晌,说道:“这倒记得不甚清楚了……但似乎一直有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在她身后站着,那女子蒙着面,我也看不清面貌。” “是勾魂客吗?”聂远问道。 曹迅嘉摇摇头道:“无法确定。” 聂远眉头微皱,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两人一路走回荆舵主寨中,聂远将青霜剑交给曹迅嘉,曹迅嘉一手持剑,一手拿出一枚暗器孔雀翎顶在聂远后背,帮众只道聂远已被帮主擒获回来,齐声欢呼。 荆舵主当即上前道:“帮主,请让二娘杀掉此人,一泄心头之恨!” 曹迅嘉摇摇头道:“这人知道许多秘密,我要亲自押回总舵审问,为防帮中有段贼密探,其余人一概不许插手。” 荆舵主愤愤不平,还要再说,金舵主连忙将她拦住,低声劝道:“帮主自有打算,不要多嘴。” 荆舵主哼了一声,自顾自甩手离开,惹得曹迅嘉眉头深皱起来。 却说曹迅嘉将聂远带回总舵之中,将他藏于密室,从不露面。 毒王阴鬼已死,西域毒王大喜过望,但还是不依不饶要买苈火毒解药下来,勾魂客也是来取解药,曹迅嘉令金舵主在中推诿调节,一连推脱了数日。 聂远本和曹迅嘉说定,只等五日之后分舵消息里应外合,可一连过了十日,仍是安宁如常…… ****** 万里之外,后晋河东道太原府外军营,一将正高高立于点将台上。 这大将生得虎背熊腰,倒竖浓眉,看着沙场之上的骑兵来往奔驰,豪气大生 此人正是后晋第一大将、马步军都指挥使刘知远。他身后左右各有一人按刀侍立,一人魁梧英武,脖颈上刺着一只雀儿,便是郭威,另一人亦是身形健壮,面貌剽悍,名唤史弘肇。 两人身后,柴荣、韩通、李重进等一众年轻将领排布在旁。刘知远看了良久,转过头对郭威道:“文仲,你曾在前朝从马直、昭义军中从事,看我麾下河东军马,与从马直、昭义军相比如何?” 郭威坦然道:“刘将军治军严明,河东军马兵势之雄壮,比之昭义军犹有胜之。” 刘知远朗然笑道:“文仲不必过谦,高老将军白马银枪的威名,我也是早有耳闻。只叹有叛徒在后给高将军掣肘,让他不得已而降,不然我倒想凭这一柄金刀,和高将军在战场上切磋一二。” 过了良久,刘知远掰掰手腕道:“本将今日武兴大发,文仲、化元,随我活动筋骨。”说罢他一伸手道:“取我金刀过来!” 早有两名壮士捧着一柄金背春秋大刀走上前来,刘知远一手接过,匆匆向台下走去,众人亦紧随其后。 到了台下,刘知远翻身上马,一扬刀冲入沙场之上。郭威也执起长矛、史弘肇操起盾刀,上马在后跟随刘知远。 沙场上奔驰往来的骑兵见得刘知远冲来,纷纷要停马迎接,刘知远喝道:“三军听令,往来冲杀,不许停歇!” 众骑兵齐声大呼,又各自手执长枪、弯刀、弓矢往来奔走。刘知远见得两名骑兵倒持长枪斗在一团,挥刀上前道:“我来解斗!” 说罢他纵马冲到正中,一刀劈下,那两人斗得正酣,枪杆齐断,又一齐失去重心翻落马下。周边将士随后齐声大呼:“将军威武!” 刘知远大笑数声,叫道:“你们一起上吧!” 早有两名骑将挥刀冲来,口中说道:“末将冒犯!” 刘知远一刀挥去,两人横刀格挡,都被撞飞下马,随即又有两人冲来。 刘知远只觉无趣,收刀勒住马道:“今日本将亦想看文仲、化元二位将军显露武功,壮我军威。” 第二百一十五章 劉刀郭子 史弘肇听了这话,眼神霎时凶恶起来,袒露出野兽一般的面容。他向刘知远道声:“得令!”随即左手持盾,右手抄起马刀,一夹马肚朝铁骑群里冲去。 郭威纵马横槊,跟在史弘肇马后上前几步,又勒马观望起来。这位与自己一并被刘知远所重用的武将,自己也是认识不久而已,郭威倒是颇为好奇他武略到底如何。 他又将会是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还是大义路上的拦路虎狼? 郭威一恍惚间,却见史弘肇马术极佳,在来往冲突的具装铁骑洪流中纵横自如。有三四个胆大的骑兵高声呼喝着迎上前来,一边叫道:“属下来领教将军本事!”一边挥刀扬矛,毫不客气地朝史弘肇身上招呼过来。 要知这五代乱世杀伐之中,普通武者出人头地并非稀奇之事,郭威从前便是后唐军中一普通兵卒。因此今日刘知远亲临校场,诸军中想博得战功富贵的,都愈发放胆显露起武功来。 史弘肇迎着当先那骑兵,两马相交,那骑兵一刀砍来,正劈在史弘肇左臂擎着的盾牌之上。史弘肇顺势一推,他膂力非凡,竟生生将那骑兵推下了马来。 这当头第二人亦在他另一侧逼近,看中他这边没法用盾牌格挡,连忙横刀砍来。史弘肇不躲不闪,亦大力挥刀猛劈过去。 那骑兵马刀砍在史弘肇胸口护心镜上,“当”一声被弹开,史弘肇的力道却比那骑兵大出许多,一刀砍在骑兵护肩兽吞上,虽未将甲胄砍透,却硬生生凭力气将他撞下马来。 其余诸人并不怯战,又有两人并肩驻马在旁,一齐呼喝一声,挺枪朝史弘肇刺来。史弘肇左臂再用盾牌一扣,恰好扣住枪尖,紧接着盾牌顺着枪杆而上,正撞在两人胸口,那两人都“啊”了一声,吐了一口鲜血跌到马后。 史弘肇哈哈大笑,大喝道:“来!杀个痛快,留情的不是好汉!” 其余骑兵都要显摆身手,又纷纷纵马冲来。 郭威眼看先前这几名落马骑兵倒在地上,身披重甲仓促之间难以起身,竟要为马蹄所践踏。他当即纵马冲到跟前,长槊在一众冲来的骑兵之前的地面上重重一划,并排的骏马一齐扬蹄嘶鸣,止步不前,校场上众军一齐呐喊欢呼。 那几人勒马后退几步,齐齐出枪刺向郭威,郭威长槊一摆,众人长枪都被袅开。郭威又横扫过来,一棒打在为首马头上,那马受了惊,高高跃起,其余众马都四散避开。 众人在勒马转了半晌,方才回转过来停住马,都纷纷对郭威拱手道:“郭将军武艺高强,名不虚传。” 柴荣见义父枪马功夫又有进益,一边欣喜,一边却不由得想道:“不知义父与那木护教杨兄的枪法相比如何?” 想着他又抬头望去,看见史弘肇看向郭威身影,轻蔑地笑了一笑,随后自顾自勒马回了。 刘知远一直在旁看着,微微颔首。他知郭威一人也没击倒,却丝毫没影响他显露武功。 之后李重进、韩通等人也纵马上前,一一显露了马术、骑射功夫,刘知远赞不绝口。这日收兵之后,刘知远于官府中大宴太原兵将、官宦,宴席之上,尤为推重郭威、史弘肇二人。 郭威谦逊有礼,史弘肇对郭威虽也明里敬重,对于一概文官敬酒,却斜睨一番,视若无睹,惹得众人都颇为尴尬。 这番众官欢饮达旦,一直到得子时方才散席。郭威同柴荣、李重进等人到得府门,柴氏正立于寒风之中,翘首相盼,柴嫣放心不下,亦照料在旁。 郭威心肠一软,连忙赶上前去跃下马来,握着柴氏手道:“身子这般虚弱,怎地还冒着风站在门口?” 柴氏见郭威一行归来,先是稍稍一喜,随即又忧心忡忡道:“说来话长,快些进来再说吧……” 韩通不是郭家之人,便上前告辞道:“郭将军、柴兄弟,在下这便先告辞了,来日军营中再见……” 柴荣望望漆黑的天空,应道:“韩兄弟,天色已晚,往军营尚有路途,恐风雪将至,不如且在父亲府中安歇。”说罢他望了望郭威。 郭威看了看柴氏,柴氏点了点头。韩通却挠头笑道:“我一早就在军中摸爬滚打,浑身没一片干净之处,只怕脏了你家房屋……” 郭威当即笑道:“我家又不是什么金屋玉瓦,何况你是荣儿兄弟,郭某让你连落脚之处都没有,还像什么话?” 李重进也劝说一番,韩通才连声道谢,进了府中。 众人各自散去,柴荣引着韩通去了客房,一路上只见郭威府邸虽大,却并无园林、水流,而皆是箭靶、空地,除此之外,只有几棵梨树而已。 韩通不由得叹道:“将军这几月替刘将军平了那好几处作乱山贼,功勋卓著,怎地那刘将军那般扣扣索索,连些金银也不赏赐?” 柴荣笑道:“刘将军非但不是扣扣索索,反而太过慷慨大方。义父说平寇皆是众将士拼着性命厮杀,他连阵也未上,何功之有?便将刘将军所赐皆分予了兵士们。刘将军无奈,知道我姑母染病在身,便又赠了宅院要她静养,义父这才应允。” 韩通本就对郭威十分佩服,这下更是敬佩万分。这晚柴荣安顿好了韩通,回到厅堂,郭威正给柴氏喂药,李重进、柴嫣都在旁帮忙。 郭威不由得叹道:“我不就是像平常一样去操练吗?看你担心成这个样子,大冬天的,你若回回都这样,岂不是又要惹得我担心?” 柴氏摇摇手,稍稍压低了声音,神情严肃地说道:“我这回担心非同往日,前日里一术士路过府外算得一卦,那人说此家‘郭’若逢‘劉’,劉失其‘金刂’而郭失其‘子’啊,两败俱伤矣!” “我想那刘将军人称‘金刀王’,你替那刘将军效力,岂不是他的一把‘刀’?荣儿是你义子,岂不是‘子’?这般说来,恐怕你二人以后要反目成仇,荣儿或有不测啊!” 柴荣略一吃惊,想起在江陵给自己算卦那道士,连忙问道:“那术士莫不是一个穿着破烂道袍、打着小幡的老道人?” 柴氏稍一回想道:“正是,哎呀,我就说那道人非同一般。”说着她念念叨叨起来,又连连咳嗽了数声。 柴荣粗略说了说在江陵遇见那道人,却没说他预言自己称帝之事。说罢,柴氏却更加疑神疑鬼,郭威和柴荣相视一眼,都苦笑一声,无可奈何。 柴嫣端起柴氏无处安放的手,柔声说道:“姑母,你就不需这般杞人忧天啦!我哥哥何等的聪明,多少次都能逢凶化吉……” 她话没说完,柴氏已经打断她道:“还说你哥哥,你呀,才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你看看现今世道乱成什么样子?你一个女孩行走在外,姑母真怕你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向你爹娘交代?” 她一恍惚看见李重进站在柴嫣身后,却反过来抚抚柴嫣手道:“你在此地还有你哥哥陪着,你哥哥哪日成亲了,可就没人能天天护着你了。何况荣儿也常常东奔西跑……重进啊,你做表哥的,还需常常照料些你嫣妹,让你舅妈也省省心罢!” 柴嫣稍一尴尬,李重进只好走到她身旁,向柴氏道:“舅妈放心,重进自会照料着嫣妹些。” 柴嫣只好答应道:“谢谢表哥,我也自不会调皮惹事的。” 柴氏又叹气道:“唉,还是早早找了夫婿好……” 柴嫣只觉头大,连忙撒娇道:“姑母,你若再说这一茬,我可不理你啦!”李重进在旁汕然一笑,也道:“表妹尚小,舅母也不必这般着急,须得从长商议。” 第二百一十六章 事发 这日夜里,远在大理的聂远正盯着扑朔不定的火苗,难以入眠。 他不敢喝酒误事,曹迅嘉便送来了些蜜水,聊以解闷。只可惜这蜜水只能在口中甘甜,却甜不到心里。 这时火苗一动,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聂远霎时提起了警觉,迅速提剑跳到门旁,细细听门外动静。 听到来者只有两人,他稍稍放下了心。 “聂兄弟,是我。” 聂远听见了曹迅嘉熟悉的声音,对于此人他自然没有完全放心过,即使是曹迅嘉已将青霜剑还与了他。 他轻轻拉开这间地下密室的暗门,却见眼前昏暗的地道里,除了帮主曹迅嘉外,另站着一个头戴斗笠、普通帮众打扮的刀客。 光线昏暗的地道中,此人的脸虽然恍惚难辨,但他手中的那一柄雁翎刀却让聂远认出了他。 薛然看见聂远,微微笑了笑,仿佛回到自己家中一般,随随便便地走入了密室中,又四处环绕观察了一番。 曹迅嘉随后跟进,又回身探视一番,确认无人跟随之后,轻轻合上了门页。 曹迅嘉看着薛然和聂远互相熟稔的模样,笑道:“看来曹某就不必向两位互相介绍了。” 薛然“吁”的长叹一声,道:“你这老儿,白里说是堂堂段家家臣,黑里说是堂堂五毒帮帮主,怎地就让我聂兄弟住在这不见天日的小黑屋里?” 聂远上前来说道:“现下不是说笑之时,薛兄弟此来,必是段君有回声了?” 薛然点点头道:“不错,十几日前,几个顽童拿着你那一面段氏的令牌,径直寻着了王宫侍卫。这令牌虽然稀有,但宫中侍卫无不识得,无敢怠慢。” “那既然消息已经带到,想必段君已有打算了?”聂远又问道。 薛然道:“打算是有,但这毕竟是兵戈之事,岂能全凭几个顽童之言?段王爷这便派了我来与你接头,若是大义宁王果真在此,只需一道军令,大事可定。五毒教人端的狡猾,我一路上一边寻路、一边试探,耽搁了好些时日……” 聂远当下应道:“这是我亲眼所见,大义宁王确实在此,可以发令。” 薛然一愣,笑道:“聂兄弟怎么突然为段家之事出起力来?” 聂远道:“我并非只是替段氏出力,有一事我难以独自完成,还需借段家之力。” 曹迅嘉一直在旁听着,忽然说道:“可是那寒鸦之事?” 聂远答道:“不错,我还有诸多事情欲要知晓,奈何那寒鸦勾魂客武功不浅,很是难缠,恐问不出话来。” 薛然笑道:“不妨事,他寒鸦再厉害,也敌不过大理的精兵强将,这事薛某替你办了。” 聂远心中忧虑,勉强应承下来。曹迅嘉犹豫一番,又道:“近来那勾魂客似乎和金、荆二舵主多有往来,不可不防。还是请我家主公尽早发兵,以免夜长梦多。” 薛然听知此间危险重重,反而喜道:“不如我也留下,做个照应。这叫三鬼拍门,中心开花。” 曹迅嘉一听,面露不悦,问道:“这等大事,岂可造次?如此还如何传递消息?” 薛然道:“高家老三已经带了快脚猎户在寨外等候多时,我只需与他会面传个消息便是。” 曹迅嘉虽然不喜,犹豫再三,仍是勉强答应下来。 三人说定之后,曹迅嘉带了薛然出寨。聂远看着他两人离开以后,合上房门倚到床边,心中时时想着的,却是那缥缈无踪的解药。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聂远昏昏欲睡间,忽然又觉察出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这声音虽然细微,但聂远却听出这并非一两人所发,他当即又提剑站起,快步走到了门旁。 这群脚步声停留在门前,密道又忽然陷入寂静。聂远按住了剑柄,心中大惑不解,这群人莫非是五毒教人?他们又是如何发现了密室? 只听外面之人犹豫一番,轻轻扣了五下室门。 这三短两长正是他与曹迅嘉约定暗号,他正要开门时,心中却暗道不对。 前者曹迅嘉少有到来密室,但每次来时,便是直接叫门,并未用出约定暗号。莫非此时他遇了什么意外?抑或是事情泄露,已为外人所知? 聂远不敢怠慢,看看门正上的灯盏墙洞,他长剑一点,将烛焰点灭,随即纵身一跃,身子轻飘飘地倒挂于房门正上。 仅仅是片刻之后,聂远便听见一声重重的敲打。想来多半是室外之人听不见回应,用斧锤强破木门。 木门虽然厚重,三两下后,却也被砍出一个大豁口。聂远按紧了剑柄,心中却甚为疑惑。 那豁口已经足够大,却不见有人进来,这时忽然从外面丢进一个包裹,那包裹开着口,一群毒蜂“嗡嗡”叫着从中飞出。 看着那一群粉尘般密密麻麻的蜂群,聂远当即浑身发毛,那蜂群却不来袭击自己,而是径直奔向了摆在桌上的蜜水,聂远方才心下稍安。 这时忽然有一人手持藤牌跳入,他浑身上下裹着兽皮棉麻,不露一寸皮肤,紧随毒蜂之后。紧接着四五人各持单刀、短斧鱼贯而入,金、荆二舵主亦在队尾跟进。 屋中光线昏暗,为首两人看不见屋里有什么人影,叫了声:“舵主,没人。”荆舵主怒气冲冲道:“他没出去过,还在里面,搜!” 众五毒教弟子四散开来搜索屋中的黑暗角落,聂远心想大概是两舵主有所察觉,此时趁曹迅嘉不在,欲要作乱。 他不及多想来由,纵身向下一翻,已闪身到了密道中,又往密道之外发足奔走。 金舵主站得最近,晃见灰影落下,当即叫道:“小贼在后面,快追!”说罢他操起铁杖,径直扔向了聂远后心。 聂远听得风声忽起,青霜剑在身后一摆,将那铁杖打向了一旁。他脚下步伐飞快,这兔起鹘落间,他已冲到了密道口前,密道口已被打开,星光从地面上洒入。 聂远回身一看,金舵主亦率众人冲到五步之遥,聂远当即一跃而出,谁知跳到半空,两柄钢叉忽然从外刺入。 聂远措手不及,连忙抖个剑花将钢叉荡开,同时又落回了地道之中。那帮众紧随其后赶来。 为首之人执着藤牌向前紧逼,地道狭窄,聂远眼看闪避不开,只好使出“破冰点苍”径直刺去。 喽啰自恃那藤牌刀剑难破,一愣神间,却忽然被刺透了擎着藤牌的左臂。他当下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其余众人又扑上前来,聂远眼见众人逼近,心道这狭窄空间之内,稍有犹豫便被制伏,只好快剑连出。 那几人虽是好手,却未曾见过这等剑法,纷纷惨叫倒地。聂远正要再回身逃离,忽然看见先前第一个闯入密室的那藤牌手从密室中跑出,手里提着一罐蜂蜜。 他浑身上下包裹地严丝合缝,毒蜂围绕着他兜兜转转,众人纷纷避瘟神般敬而远之,无人敢接近于他。 他随即将那蜂蜜罐一扔,径直扔到了聂远脚下,聂远反应不及,一群毒蜂填满了整个密道,嗡嗡叫着朝聂远飞来。 聂远茫然挥了几下剑,无法阻拦,只觉浑身上下都疼痛难忍。他强自翻身欲要跳出,却又被洞口数名喽啰乱叉阻挡。 聂远无暇拆招,又被打回了密道之中,渐渐心绪慌乱起来。他本来还道自己百毒不侵,便能在五毒帮中无所忌惮,却不想这毒蜂蛰人本事这般厉害,几乎无计可施。 聂远正恍惚犹豫间,金舵主和荆舵主又已冲到了跟前。荆舵主双手化作利爪,抓向聂远身躯,聂远堪堪闪躲间,金舵主一杖打来,正敲在聂远额头,聂远头脑一昏,倒在了地上…… 第二百一十七章 十八层地狱 不知昏沉了多久,一阵老鼠吱吱尖叫的声音传入耳中,聂远的意识渐渐苏醒过来。 睁开双眼,却见自己正被关在一间昏暗的牢房之中,身后墙上开着一方小窗,刺眼的阳光从小窗射入,想来已是正午。 聂远按按发痛的额头,发觉自己敞着胸襟,身上亦有几道血痕,不禁大为吃惊。他左手揉了揉右臂,右手揉了揉左臂,倒无大碍,只是脸上肿胀了三四个大包,料来是毒蜂所扎,他虽不惧毒蜂毒液,却也觉得殊为疼痛。 “你这蟊贼,终于醒了,让老娘好等。”一个尖厉的声音忽然传来。 聂远看向牢笼之外,正是荆二娘。聂远注意到荆二娘眼中血丝遍布,看看自己肌肤上的血痕,心道她多半是折腾了自己一夜,一时又忧又怒。 她眼中虽血丝遍布,看着聂远的眼神却充满了恶毒的怨气。荆二娘走到笼边,咬牙切齿狠狠说道:“说,到底谁指使你来的?是不是那西域的老东西?” 聂远一愣,心中疑惑道:“我与那西域毒王有何干系?”他随即反应过来,心中想道:“西域毒王此来大理,正是为五毒教而来。荆二娘必是以为西域毒王嫉妒她能炼出更好的毒药,暗中派我将她的池子给毁了。” 聂远心念一转,将计就计,故作愤懑表情道:“既然事已泄露,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罢!” 荆舵主勃然大怒,欲要伸手进牢笼打向聂远,又不敢伸,只好咒骂了几句,随后快步往牢房外去了。 聂远心知荆舵主必是去寻西域毒王,她方才出门不久,却见一个看守的喽啰三两步跑到牢房门边,远远朝荆舵主所去方向望过去。待到确认荆舵主已经走远,这喽啰也连忙起身往屋外走去了。 聂远心中正是不解,暗御体内真气,倒是并无中毒之象。想来是荆舵主为报她那池子之仇,苦心要让聂远中毒饱受煎熬而死,却始终没能如愿。 过了不久,在荆二娘之后出去的喽啰引着金舵主进来牢房中,指指聂远道:“荆舵主刚一走,小的便去唤您过来了。老大手脚还需快些,免得荆舵主回来撞见。” 金舵主道:“荆二娘就是好耍些顽童脾气,非要玩弄于他。这小贼狡猾得很,留下就是夜长梦多。” 旁边站着的三名看守赶忙说道:“金舵主说得是。” 金舵主说罢看向聂远,冷笑一声道:“你这小厮,今天好歹还是落到老子手里,这就给你个痛快。”说罢他不待聂远再多说一句,举起铁杖就要砸下。 金舵主这一杖用了十足劲力,只需全数砸在身上,聂远纵然是内力护身,也免不了腑脏尽碎。 牢笼虽然狭小,尚且勉强有躲避空间。聂远正要应对,忽然听得“当”的一声,那铁杖突然停在了半空,不下分毫。 聂远定睛一看,一柄铁钩不知何时从金舵主侧面伸出,直入牢笼,挡在了铁杖之下。站在金舵主身后的三个喽啰连忙挥刀砍向那人,又听得“铛啷啷”两三声响,那三人都已倒在地上。 金舵主回头一看,大吃一惊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外头传来勾魂客冷峻的声音道:“杀你的意思。”与此同时她另一只铁钩直刺金舵主咽喉而来。 金舵主铁杖尚且被卡在牢中,无法阻拦,又不欲弃掉兵刃保命,正犹豫间,只听“喀喇”一声,金舵主被钩中咽喉,顷刻就断了气。 聂远知道这是她一向干净利落的杀手手法,拍拍灰尘、拢起衣襟站起问道:“你为何救我?” “我们现在有共同的敌人,我忌惮他们的毒,而你不用。”勾魂客双手一转铁钩,插回背上道。 聂远稍一思索,便即明白,脱口而出问道:“是寒鸦想吃掉五毒帮?” 勾魂客默认下来,又道:“还有一件事,你被出卖了,这件事我也以为你看得出来。” 聂远一愣,想起曹迅嘉曾说那密室只有他一人知道,之后薛然到来之后,也就又多了他一人而已。 “西域毒王身上藏着许多秘密,总有些是你想知道的。把握住这个机会。”勾魂客说完这话,令早已在门外把风的几名杀手进来将尸体拖出藏匿,自己也离开了牢房。 那几人方一出门,紧接着又有几名寒鸦杀手所扮看守进到牢房。过得未有多久,荆舵主带十余人押送着一名老者过来,聂远看去,发现正是西域毒王。 荆舵主当先踏入牢房之中,看见三名看守换了人,只当是他们午间换班,也未在意。她将聂远旁边的牢房打开,又回身拽着西域毒王稀疏的头发,一把将其摔入其中。 西域毒王尚且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荆舵主锁上牢房,对毒王和颜悦色地说道:“小女子不敢为难老前辈,可老前辈管教徒弟不严毁我五毒帮毒池,若不赔礼谢罪,传出去岂不坏了老先生的江湖名声?” 西域毒王冷笑一声道:“你不过是突生歹意,将老夫害死,老夫师弟也已被你那用剑的小贼害死,江湖上便只剩你五毒帮一家独大。老夫行走江湖几十年,还看不透你这点把戏?” 聂远心道毒王又将自己当做了五毒帮所派,自觉好笑,但对此也无甚在意。 荆舵主控制住了西域毒王,一扫毒池毁坏之悲,继续说道:“既然老先生看得通透,何不交出你所藏剧毒,后生自当报上帮主,给你一条退隐江湖的生路。” 西域毒王呵呵笑道:“江湖人心险恶狡诈,你这手段比起老夫遇见过的,不过是点皮毛罢了,真以为能制得了老夫?” 荆舵主一愣,不由得悚然一惊,霎时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毒王的毒药毒粉,但仍是镇定道:“老娘和你只有三四步远,大不了同归于尽,恐怕当今江湖中,还没什么毒能让老娘三步倒下的。” 说罢她将自己随从唤来跟前,十八个随从各捧着一个小瓶。荆舵主向西域毒王指指这十八个小瓶道:“这十八个小瓶装着的乃是我五毒帮最折磨人的十八种毒物,唤作‘十八层地狱’。前辈休要小看这十八层地狱,这东西保准让老前辈大开眼界,十八条性命也能给夺了。” 荆二娘吓唬一番,西域毒王不动声色,似乎在等待时机,荆二娘又道:“前辈你每交出一样秘方,老娘便饶你一条命,若是一样也不交,那老娘便要你十八条命,下十八层地狱,听懂了么?” 她说完半晌,西域毒王仍默不作声。荆二娘走到第一个随从跟前,拿下一瓶毒药正要开口,这时一个喽啰忽然从牢房外匆匆跑入,跑到荆二娘跟前道:“荆舵主,帮主要你即刻去见他,说是极为要紧之事。” 说罢他环绕一周,又对荆二娘道:“帮主还问金舵主,事情办好了吗?” 荆二娘听见这话,稍一尴尬,对那传信之人道:“金老三不知去了哪里,你引我去,我自会和帮主分说。” 说罢她又吩咐众随从道:“慢些下毒,休要把老匹夫毒死了。”之后她便跟随那传信之人出了牢房。 聂远不知曹迅嘉是何意思,心中隐隐不安。这时那十八随从的第一个拧开瓶盖,已经走入了西域毒王的牢房之中。 所谓牢房,便是相邻的两个牢笼。西域毒王靠到这头角落,忽然将手藏进身后,似乎握着一件什么东西,同时冷不丁阴笑了一声。 聂远和他仅仅隔着几道栅栏,他眼疾手快,当即伸手抓向西域毒王,正按在他手上,让他没法张开这手。 西域毒王憋了半天,无法挣脱,聂远将他胳膊往自己身侧吃力一拉,西域毒王重重撞在栅栏之上,眼冒金星。 聂远趁机将他手中之物夺了下来,却见是一小棉布球,里面还传出着极为细微的嗡嗡作响之声。 聂远心知其中必非好物,一手紧紧握着不敢松手,一手拽着西域毒王胳膊,将他拉在栅栏之上动弹不得,厉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西域毒王知他辟易毒物,暗道倒霉,外面的荆二娘随从纷纷斥道:“放开,放开!”纷纷拿钢叉指向聂远。 聂远只得将西域毒王放开,看看手中那东西,不敢打开,随手将其从墙上小窗扔了出去。 这时随从们将西域毒王按在地上,浑身上下搜索一番,聂远在旁看着,心道他没有二手准备,不然必不会束手就擒让众人去搜他的身。 随从们搜索完后,又纷纷退出牢房外,锁上牢门。随即打开第一瓶瓶盖,另一人在旁扇风,使其正入毒王之口鼻。 毒王炼毒无数,亦比寻常人更为耐毒,如此一直到了第四瓶,毒王方才渐渐失态。第五瓶开时,毒王便已开始胡乱叫喊,随即一头撞到栅栏之上,惨叫道:“快关上,快关上!”自然无人理会于毒王。 毒王心神渐渐失常,看见隔壁牢房中的聂远,大骂道:“老子杀了你!”随即又扑到这边栅栏上大喊大叫,聂远退后几步,让他抓不到自己。 这“十八层地狱”正是要让被施刑者浑身上下痛痒交加,痛不欲生,让他在恍惚之间无力抵抗,无法分辨,将自己所知于神智不清间和盘托出。 开到第十瓶,毒王已经躺倒在了地上,在狭小的监牢里四处打滚,牢房中回荡着凄厉的惨叫。 随从见时机已到,便要准备开口询问他的毒药秘方,谁知聂远并没被他们的“十八层地狱”所控制,忽然抢先说道:“毒王,你那苈火毒都对谁下过?” 毒王脱口而出,撕心裂肺般吼道:“朱全忠,封于烈,曹议金……还有一个,一个小孩!女的,没有名字!” 第二百一十八章 动兵 聂远心头一紧,厉声问道:“那个女孩是谁?你又为什么要对她下毒?” 这时牢笼外的十几名随从齐声呵斥聂远道:“闭嘴!”“谁让你说话的?”“找死吗?” 这几人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聂远牢房,一人冲进牢房,一脚踹向聂远腰腹。聂远迫切要听毒王回答,心中正如火急火燎,随手拉住那人腿胫往前一送,便将他重重摔在了墙上。 说罢他赶上前去几步,要伸手去拉隔壁牢房的毒王。这时又有两个随从手拿棍棒闯入,一边咒骂,一边往聂远头上砸去。 聂远听得风声,向后一脚正踢在一人胸口,将他踢飞数尺撞在墙上。后面那人扑上前来,聂远顺势一让,一手按在他后颈,将他按在牢笼之上,同时夺过了他手中木棒。 牢房外众人见得聂远衣衫邋遢,脸色浮肿,只道他是被关起的寻常人,不想有这般武艺,一时都吃了一惊,吓得目瞪口呆。 聂远更不待他等反应,快步抢到牢笼门外,牢房中站了十几人甚为狭窄,聂远不敢留情,棍尖直接点向了最近几人咽喉。 他虽此时体虚速度比平日慢了几分,但亦不是这几个喽啰所能拆解,一圈人马上便闷哼一声,按着脖颈倒在了地上。 其余随从多半都捧着毒药,没带武器在身,此时纷纷夺路而逃,只剩了三个寒鸦冒充的守卫静静站在角落,看着聂远动手。 聂远望了逃跑的喽啰一眼,并不追杀,反手关上牢房总门,又随手拖了两个倒地的喽啰躺在门后堵着。看向那三个寒鸦杀手,他们似乎仍未有想要阻止他的迹象。 聂远无暇搭理他们,随后马不停蹄,三两步跑到了西域毒王的牢笼面前。他此时正躺在地上伸蹬双腿,双手撕扯着自己发黑的脸皮,一边发出凄惨的哀嚎呻吟。 聂远看他惨状,本还稍稍心疼,但想起他一生做了无数害人的剧毒,如今自己却被剧毒所害,亦是罪有应得罢。 聂远想要打开牢房,在金舵主身上翻找起来钥匙,这时一名寒鸦杀手走上前来,从自己身上拿下一挂钥匙,交向了聂远。 聂远稍一迟疑,明白这是寒鸦方才处理旧看守尸体时有意寻到。聂远并不伸手去接,问道:“我拿你们的东西,代价是什么?” 那杀手冷冷道:“我们怕他有后招,不敢靠近。但你不怕毒,问完话,替我们料理了他。” 聂远稍一犹豫,未予回应,杀手收手要藏起钥匙。聂远一急,心道这时候不能再耽搁一刻,当即答道:“一言为定。” 那杀手又将钥匙交出,聂远接过打开牢房,冲进去一把拽着西域毒王衣领,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又重重按到后墙之上。 “快说,你为什么对那女孩下毒?”聂远急道。 西域毒王似乎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忽然呵呵笑了几声,这笑声十分诡异,聂远却不想再和他猜谜,一把掐住他脖颈道:“你说不说?!” 西域毒王挣扎一番,挣脱不开,憋着喉咙道:“你救老夫活命,老夫就说,否则……否则怕是用不了几年,那姑娘就得去那头见老夫了!” 聂远听见这话,手上劲力微微松了些,说道:“五毒帮已做出了解药,我本就不需要你。你若说了,我尚能让你走的痛快,你若不说,江湖上想要生啖汝肉的怕是为数不少。” 西域毒王听见这话,当即面露惧色。他仇家虽然不少,但他在西域有一隐秘山庄,想要去寻仇之人,往往在路上就被毒死,因此几十年来无人能够碰到他一根汗毛。 而如今他得知了五毒帮砸他招牌,冒险远赴云南,不曾料想被辟易毒物的聂远破了杀手锏,落于人手无法反抗。 他静默了一阵,忽然颤颤巍巍地诡异大笑道:“妙啊,妙啊,老夫怎么没想到过?” 聂远一愣,问道:“想到什么?” 毒王应道:“江湖人士都畏惧老夫使毒的手段高明,不敢再来找我,让老夫少了好些乐趣。老夫死之后,他们不再畏惧,就会去烧我山庄、想要毁我毒物。” “那便如何?”聂远道。 “如何?那他们就要见识到我毒王的厉害了!老夫这一辈子,就是喜欢看那些江湖人士用着老夫的毒,拼得你死我活,痛不欲生,哈哈哈哈哈……” 聂远听着他阴森森的笑声,不禁感叹世上怎会有如此奇怪畸形之人。他随即又扣紧毒王咽喉,厉声叱问道:“快说,你是何时、又是如何给那女孩下的苈火毒?” 毒王看向聂远身后,又缓缓抬起一只胳膊,指向了彼处。聂远回头一看,却见他指向的正是那寒鸦三人。 聂远心中一惊,想起当初在潞州时,梭镖客曾用苈火毒的解药引诱自己去城外见面,便该知道柴嫣中毒必定和寒鸦有关。 “你是说,你是替寒鸦下毒?”聂远问道,随即朝寒鸦三人投去了冷峻的目光。 那三个寒鸦杀手皆是茫然神态,显然以他们的级别,无法知道那一件下毒之事。 毒王点了点头,聂远又追问道:“为了什么?” 此时忽然有一人附到牢房门口,朝里叫道:“快动手,他们来了。” 那人是寒鸦的放风之人,牢房里的三名守卫各自抽出了刀剑,聂远心急如焚,看毒王仍不紧不慢,又重复道:“快说,是为什么下毒?” 毒王只觉将死,说什么都无趣,没精打采地说道:“那一批小东西都要下毒,不过是恰好给她用了苈火毒而已。简直是暴殄天物!老夫种下苈火毒的,哪一个不是鼎鼎大名?偏偏这一个,就是个不起眼的傻小姑娘。” “你说的‘那一批’是什么意思?”聂远问道。 “那一批就是那一批,那个小姑娘是里边最小的。” 聂远心中蓦地一凉,柴嫣小时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噩梦?她从不与自己诉说又是何故?这一连串的问题涌上他的心头。 “动手吧,送老夫上路。”毒王慢悠悠说道。 后面那三个寒鸦杀手也催促道:“快动手吧。” 聂远握紧了拳头,听着牢房外愈来愈响的乱兵声音,他忽然一把抽出身后的寒鸦杀手之剑,剑刃如疾风般划过毒王咽喉,瞬间便结果了他罪恶的一生。 …… 且说昨夜薛然在密室中见了聂远之后,通知了总舵外的大理军方斥候。斥候快马加鞭回报有司,驻军一早便整装待发。 皇城驻军所在离此地本就不远,只因大理山势复杂,才让五毒帮一直在皇城脚下肆意妄为。此时大理军马得了确切方位,大将高方亲自统领兵马,往山中三座舵口进发而来。 大军急行军时,四五十里也就是半日光景,因此高方深夜得了消息,凌晨整兵出发,日上三竿便已到了附近山中埋伏。 而薛然昨夜送出消息之后,又返回总舵之中,跟在帮主曹迅嘉身边,两人再未返回密道。 到得午间,二人估计时间差不多许,曹迅嘉派亲信唤来荆二娘,荆二娘正审问西域毒王,被曹迅嘉唤来,张口便说道:“帮主,你吩咐给金老三的事……” 曹迅嘉当即打断她道:“其他事不必说了,现下情况紧急,你速带着你本舵兄弟,去折荆谷等我消息。” 荆二娘大惑道:“去那里做什么?” 曹迅嘉只道:“你去了就知,现在不必问,只管启程,不可延误。” 荆二娘见曹迅嘉神情严肃,不容置疑,她向来忌惮帮主手段,不敢违逆,只好率着亲信往彼处赶去。 一路快行到得折荆谷时,却见谷口空无一人,寂静无比。荆二娘正茫然间,忽然听得三声炮响,四面八方喊声大作,山头上旌旗飘展。 众亲信尚自惊诧,荆二娘大惊失色道:“不好,中了朝廷的埋伏!” 高家老二站在山头,大声叫道:“五毒叛逆,还不交出杨贼,束手就擒?” 荆二娘只顾呼喝道:“快跑!”她话音方落,高家老二摆了摆手,只听“崩”的一声弓弦齐响,山谷两边数百弓弩手乱箭齐发。 顷刻间箭如雨下,谷口正中无所遮拦,荆二娘身中数箭,惨叫一声,连带着几十随从,皆被射死在了这折荆谷中。 薛然在总舵之中,见时机已到,弯弓搭箭射出信号。 埋伏在外的众军马得到信号,从四面八方杀出,五毒帮虽有机关,但因有内应在中,皆已为人所知晓。没了毒物相助,又无舵主管制,帮众在大理军马面前一触即溃,尚未接得几战,便即四散逃命去了。 此时聂远冲出牢房,见得大理兵马如同从天而降一般突然杀来,大吃了一惊。 混乱之中,薛然见着聂远,看他面目全非,大惊道:“聂兄弟不是在密室中么?何以至此?” 聂远道:“密道事情泄露,恐是有人在后密谋要害我性命。” “你就不怕是我?”薛然抹了抹刀,笑道。 聂远也笑道:“你这般懒散,恐怕不会去做那么无聊的事情。” 第二百一十九章 盛宴落幕时 聂远环视一周,不见曹迅嘉人影,问道:“曹帮主现在何处?” 薛然应道:“已跟人去追大义宁王去了。” 聂远点了点头,蓦地想起一件事来,连忙摸向自己衣中内囊,发觉自己起先在药房偷得的苈火毒解药果然已经不见。 聂远这几天一直将解药带在身上,心道必是自己被擒之后,由荆二娘所搜出收走。聂远看了薛然一眼,匆匆道了声:“去药房!”说罢他跑向总舵之外,径直朝荆二娘的分舵疾奔而去。 薛然道声:“等等我!”紧随其后跑去。两人一路疾奔,淌过一条小溪,转过一座丘陵,未用得半个时辰,便到了荆二娘分舵寨前。 此处也已被大理兵马所控制,薛然朝守将亮出令牌,两人径直闯入那藏着解药的屋中。 聂远一眼看出满屋的毒药和解药如今几乎少了一半,聂远暗道不好,急忙走到苈火毒那桌前,却见空空如也,脑子霎时变得一片空白。 薛然在屋中环绕一周,若有所思道:“这屋子被人洗劫过一遍,而且洗劫者离开不久,多半是趁营寨中交战混乱来拿走的。” 聂远点了点头,走到屋门,门锁被砸碎在了地上。聂远拾起门锁,察看一番,认出是铁钩所为,对薛然道:“是寒鸦拿的,他们趁乱吞了五毒帮的毒药。” 薛然一拍桌道:“可恶,他们忒也狡猾,还是来迟一步。三年前我见那转魂喝牡丹酿的模样,还看她风姿绰约,不想竟是一朵毒玫瑰。” 聂远按按脑袋,薛然见他苦恼,拍拍他肩膀道:“不必烦忧,料想他们离开不远,我们一边追赶,一边拜托高家兄弟派人在寨中搜索,或许落在某处了。” 聂远答应下来,两人出门要追,正碰上老大高方,他在一众亲兵护卫之下亲临前线,荆二娘分舵所藏毒药最为多,他虽是宿将,看了也不禁心惊。 高方撞见聂远和薛然,道声:“薛兄弟、聂兄弟,好巧,高某正在寻你二人。” 聂远见高方此时甲胄在身,威风凛凛,不想他竟是大理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暗暗佩服。 高方拿出一柄剑递给聂远,说道:“聂兄弟,这不是你的佩剑么?真是一柄旷古绝今的宝剑!” 此剑正是青霜,聂远心道自己失手被擒后,这剑被五毒帮所扣留,如今又被大理兵马搜出,完璧归赵,倒是有缘。 聂远道声:“多谢。”随后并不客气,直接将它接了下来。 高将军对青霜剑倒是恋恋不舍,但他知道自己既然请了聂远和薛然办事,就需讲江湖规矩,只好送还了他。 薛然又上前道:“高将军,五毒帮尚有一苈火毒解药不见踪影,聂兄弟不要钱财为大理效力,正是要解药救他重要之人,还望高将军能相助一二。” 高方应道:“不想聂少侠原是重情重义之人,此事无妨,即使聂少侠不说,高某也需将五毒帮的诸般毒药清点一番,若能寻着那解药,自当赠予。” 聂远无奈,只好答应下来。不久前军传回消息,大义宁王已经擒获,众人收拾妥当之后,班师回到羊苴咩城。 此番大获成功,段思平大为欣喜,计划于数日之后的良道吉日,设宴庆贺接风洗尘,只是那解药之事,从此没了下文。 转眼到了设宴之日,这日羊苴咩城举城欢庆,欢腾无比。曹迅嘉潜藏五毒帮十余年,居功厥伟,列于上座,其余高方、薛然等人各自封赏赐座。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薛然晃见聂远独自在角落里静坐,只偶尔喝几口闷酒,神情甚是忧郁,便过去拍拍他道:“老兄,何必如此苦闷?五毒帮的解药虽然丢了,段君也未必做不出来。” 聂远并不回答,亦不动神色,只是朝段思平的主位投去了一个眼神。 薛然顺着眼神看去,见他左首坐着曹迅嘉,右首坐着大将高方,三人气氛和睦,言笑晏晏,并无异常。 薛然正要问聂远是何缘故,就在这时,曹迅嘉忽然拍拍双手,伴随掌声,从殿下跃上九个手持刀牌的蛮姑。那几名蛮姑个个器宇轩昂,杀气腾腾。 高方大吃一惊,猛地起身抢到曹迅嘉和段思平之间,厉声喝道:“大胆!”同时他座下几名亲卫也掣刀拦在段思平座前,宴席上“护驾”、“快跑”之声乱叫,一时间乱成一团。 段思平怒道:“不许混乱!”他声若洪钟,众人方才安静下来。他又拦住高方道:“高爱卿不必如此,且听曹爱卿如何说。” 曹迅嘉俯身拜倒,从容说道:“曹某惶恐,本欲献上蛮姑舞刀,以显主公明德彰于四境,不想惊扰主公,还请恕罪。” 段思平呵呵笑道:“不妨,朕亦想看看这蛮姑舞刀牌。” 高方这才令座下卫士退开,自己却将信将疑地站在段思平阶下。那九名蛮姑跪地,一人对段思平道:“请圣人观赏。”说罢九人起身,乒乒乓乓舞起刀牌来。 薛然在角落陪着聂远,皱皱眉头道:“这是什么把戏?” 这次盛宴的卫护全由高方负责,他特地为聂远网开一面,准许他带着佩剑上席。聂远按着了剑鞘,大殿之中剑拔弩张起来。 却说那九名蛮姑舞刀端的好看,时而凶猛如虎,时而迅捷如豹,张弛有度,野性十足,惹得殿上众臣纷纷叫好连声。 段思平也看的兴起,高方却在前挡了他的视线。段思平上前几步,拍拍他肩道:“高爱卿,不必如此紧张,且安坐看戏罢!” 高方犹豫片刻,看了曹迅嘉一眼,坐回旁边席上,曹迅嘉只微微一笑。 蛮姑舞了两轮,曹迅嘉端着酒杯走到阶下,从卫士处借了一柄钢刀,又走入到蛮姑之间,一齐舞起刀来。他本是今天宴会主角,此时舞起刀来,竟能一手稳端酒樽,又舞得十分精彩,群臣纷纷为之鼓掌欢呼。 段思平想起自己大业初成,又有曹迅嘉助他剿灭后患,国内承平,河清海晏,不禁大喜过望。他豪然起身,拿起鼓槌,朗然道:“今日朕亲自为曹爱卿擂鼓!”说罢顺着曹迅嘉舞刀节拍,擂起鼓来。 三通鼓毕,曹迅嘉和众蛮姑齐齐收刀回身,做个拖刀在地式。段思平只觉豪情万丈,哈哈大笑道:“好!好!朕得诸公,何愁不能保大理万世太平?” 他话音落下,群臣纷纷俯身道:“万岁,万岁……”众卫士也躬身行军礼。 这当头曹迅嘉忽然高高举起左手一直端着的酒樽,又猛地摔在地上,众人只听“当”的一声后,那九名蛮姑忽然扬刀,一齐“啊”的大喝一声,径直冲往段思平跟前。 段思平未及反应,高方早已叫道:“护驾!”同时抽刀上前。阶下卫士纷纷掣刀,正要迎上,却忽然觉得手脚酸软,未及交战,刀剑竟然纷纷坠地。 那几名蛮姑训练有素,藤牌当先,挥刀在后,一众卫士都着礼仪甲胄,未穿重甲,霎时便被砍倒在地。一众文臣当即乱作一团,武将纷纷起身欲要援护,却也都惊觉四肢无力,几乎拿不起刀剑。 高方亦没了气力,眼看最后几名卫士也中了暗算,阻拦不住蛮姑,心道:“中那曹贼毒矣!”他连忙护在段思平身前,道:“主公快走!” 段思平忽然一把将高方拉开,指着那一众蛮姑,厉声喝道:“住手!” 众蛮姑正要拥上前来将段思平乱刀砍死,谁知段思平忽然纵身一跃,跳到她几人跟前,最前的几个蛮姑一愣,段思平已经伸指点在她几人要穴之上,使她几人顷刻间倒地抽搐起来。 其余蛮姑更不犹豫,将段思平围在正中,持刀劈下。段思平将长袍一旋,快指连出,一圈蛮姑刀至半空,全数停住不下分毫,如木头人般僵在原地。 高方当即大声喝彩道:“陛下好功夫……陛下小心……” 他话音未落,曹迅嘉运起轻功冲过蛮姑围成的圈子,一刀直刺向段思平胸口。 段思平一运真气,道声:“来得好!曹爱卿,接招罢!”一指点向曹迅嘉手腕要穴。 两人就要交上手来,段思平真气发到半途,忽然戛然而止,他当即暗暗叫苦道:“不好,我也中毒了。”连忙收手后跃,龙袍已被曹迅嘉砍了半截。 段思平心知自己绝然跑不过曹迅嘉,只好绕着蛮姑所围圆圈而走。曹迅嘉更不多想,只顾紧追不舍。 段思平绕来绕去,曹迅嘉只觉被蛮姑挡了视线,用力将蛮姑一一推翻在地,待得推翻了所有蛮姑,忽地觉到一阵寒风扑面而来,一柄霜色长剑已刺到了眼前。 曹迅嘉连忙侧身避开,却见眼前正是聂远执剑而立,段思平有气无力地站在他身侧。 曹迅嘉不由怒道:“姓聂的,你只要解药而已,我给你便是,你快将姓段的杀了!” 与此同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打杀声音,曹迅嘉哈哈大笑道:“你听见了么?我的人已经杀到殿外,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将姓段的杀了,解药我自会给你。” 聂远缓缓抬起了剑,段思平心中一惊,向后倒退了数步。满朝文武无不揪起了心,却无人能阻拦他二人。 “若不是你派金舵主杀我,我本还没有怀疑你。”聂远说道。 曹迅嘉“哼”了一声,应道:“你日夜在我寨中,难免知道机密,留着必生祸患。只恨那金、荆二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 段思平怒道:“迅嘉,朕待你不薄,你为何生了异心?” 曹迅嘉哈哈大笑道:“只怪那五毒帮的毒药太过好用,又没人能比我更接近于你。天赐良机,若不自取,岂是大丈夫所为?今日之后,南诏便是我姓曹的天下,姓段的,纳命来!” 说罢他又挥刀径直砍向了段思平,聂远长剑一抖,使出鬼谷剑法与他缠斗。满堂文武皆卧于两旁,看着这殿堂正中刀光剑影、人影错动,都紧紧揪起心来。 两人一连斗到一百来招,聂远觉他武功不俗,但显然极为急躁。聂远将自己数路鬼谷剑招轮番使出,纵横捭阖,飘洒自如,曹迅嘉杀不了聂远,每每想要去杀段思平,都被聂远拦下。 又过十余招,曹迅嘉忽然纵身一跃,倒挂于大柱之上,聂远正要上前递招,只听段思平道声:“小心!”曹迅嘉忽然十余枚各色各样的暗器齐发,一半射向聂远,一半钉向段思平。 薛然亦中了毒,在旁看见曹迅嘉这招精妙无比,禁不住喝彩道:“好一招‘孔雀开屏’!”惹得文武群臣都怒目而向。 聂远眼见这暗器难以尽数抵挡,只好在面门到胸口要害范围内舞个剑花,将暗器打落。其余暗器射在他腰间和腿上,虽然疼痛,但曹迅嘉的暗器主走小巧,聂远又不惧淬毒,倒是无碍。 段思平后撤数步,高方跃上前来舍命拦挡,暗器多半半钉在甲胄之上,亦有几枚钉在了他臂膀。 段思平急忙取出自己身上带着的段氏解毒丸给他服下,又将他搀扶到了一旁。与此同时,聂远已挥剑迎上,又和曹迅嘉斗作一团。 曹迅嘉几番不能得手,不能专心和聂远搏杀,心绪渐渐慌乱起来,用刀也不成章法。 聂远趁机招招紧逼,曹迅嘉只觉脸颊竟已被剑气划伤,不敢再战,朝聂远怒视一眼,虚晃一招,往殿外跑去,聂远在后紧追不舍。 到得殿外,数百禁军已经冲到殿下,后面更有数不清的禁军匆匆赶来,一齐高声叫道:“护驾!护驾!” 曹迅嘉大惊失色,定睛一看,自己在军中安插的亲信多已伏诛。回身一看,聂远也已赶至跟前。 曹迅嘉情知大势已去,仰天长啸数声,无奈道:“我计划如此周密,却毁于蝼蚁手中,乃天命也!”说罢他忽地往自己头顶洒了一把暗器,又仰面接下这孔雀开屏,霎时便毙命原地。 聂远不禁心中喟叹,从此以后,煊赫一时的武林三大暗器名家:寒鸦梭镖客群鸦乱舞、御风堂甘玉厅鹰头金镖、云南五毒帮曹迅嘉孔雀开屏,都将绝迹于江湖,成为以后江湖人口中传说…… 第二百二十章 恩惠 禁军纷纷跃到大殿之上,看见段思平无碍,纷纷跪地齐呼“万岁”,为首将官跪地叉手道:“末将救驾来迟,请陛下怪罪……” 段思平一摆手道:“此次皆赖这位聂少侠救护,否则朕多半已被曹贼所害。聂少侠,朕倒是颇为好奇,满堂文武皆中了毒,为何唯独你无碍。” 聂远答道:“聂某有一门避毒内功,是以无碍。” 段思平大为惊奇,又道:“朕虽不涉江湖事,但亦是小通武略,却不想还有如此精妙之内功。聂少侠若不嫌弃,还望能盘桓数日,赐教一二。” 聂远推辞道:“实不相瞒,这内功亦是她人传授,在下实不精通,无法教授于陛下。” 段思平身为一国之君,对聂远已是极为谦逊,谁知聂远却开口拒绝,惹得在场文武各有不悦。段思平只好不再提此事,又让高方派人追查曹迅嘉谋逆其后背景。 待到各项命令都分布下去,聂远去到跟前欲问解药之事,薛然将他拦住道:“今天皇上受惊,不如等到他论功行赏时,再提不迟。” 聂远只好点点头应允下来。段思平为聂远和薛然安排了馆驿,薛然每日只是来寻聂远喝酒玩乐,或是看歌女奏乐起舞。 过了两日,段思平忽然派人召聂远和薛然面见。太监将两人引到段思平所在的园林之中,却见此处种满了山茶花,馥郁飘香,甚为美丽。 段思平正坐在园中一张小桌旁等候,聂远和薛然走到跟前,微微欠身道:“陛下……” 段思平一摆手微笑道:“二位是江湖中人,今日在这后花园中,段某亦是江湖中人,二位不必行这宫廷之礼。” 薛然更不客气,当先坐到了段思平小桌旁边,聂远稍一犹豫,段思平道:“聂少侠请。” 聂远正要寻机问解药,便在段思平对面落了座。三人稍一静默,聂远正要开口相询,段思平又吩咐侍女道:“为两位斟上好的普洱茶。” 两人为聂、薛斟好了茶,聂远不懂品茶,小酌一口,亦觉这茶芳香浓郁。段思平道:“曹迅嘉谋逆之事牵连甚多,这几日高将军正严密探查,便不再设大宴相谢聂少侠了,还望见谅。” 聂远应道:“不敢,其实聂某起初也是稍有怀疑,不敢确信。若不是陛下自己内功深厚,迟缓了毒发时机,聂某恐怕也来不及拦住他。” 段思平道:“不管怎么说,这回多赖聂少侠救段某一命。薛少侠、聂少侠有什么想要之物,或是想要为大理效力、封官获爵,尽管说与段某,但凡段某力所能及,定不吝惜。” 薛然笑道:“我想要之物,段兄必不肯给。” 段思平故意相戏道:“哦?莫非薛少侠像那曹迅嘉一样,想要这皇帝之位?” 薛然摇摇头道:“皇帝之位有甚么好?若是喝得多了,只怕会被史官记一笔‘纵情酒色’,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段思平笑道:“段某知晓了,今日回去后,就将大义宁王宫中所藏最好的佳酿送到薛少侠馆驿。再送玉带一条,黄金百两。” 见薛然满意,段思平又问聂远道:“聂少侠呢?” 聂远道:“在下有一挚友身中苈火毒,在下想求其解药。若能得偿,感激不尽。” 段思平应道:“此事易耳,我这两日听属下禀告说,在五毒帮分舵之中发现一种奇花,能杀百毒。我已命令御医用那花去调制良药,聂少侠可静候佳音。” 聂远站起身叉手谢过段思平,段思平急忙道:“聂少侠休得再谢,聂少侠救了段某性命,这等大恩,段某只是送你一瓶解药而已,传出岂不为人背后指摘说:‘这皇上忒也小气’?” 聂远道:“只需再借些返回中原所需路费,除此之外,在下确实别无他求了。” 段思平呵呵笑道:“你我都是习武之人,我虽不入武林,饮雪楼上也没我的排名,但我勤练十数年武功,料来也不乏有益之处。不如这样,聂少侠若不嫌弃,愿传授少侠一二武功,以谢重恩。” 聂远心道自己鬼谷武功尚且参悟不透,再学他人武功,贪多嚼不烂,能有甚么好处?正欲推辞,又听段思平道:“段某看聂少侠似乎有旧伤在身,虽然暂且显露不出,但恐为后患。” 聂远惊讶于段思平竟有如此眼力,便坦白道:“正是如此。在下曾经脉尽毁,后蒙正一教高人相救,方才大有缓解,但要穴仍是阻塞、经脉损伤未复,精湛内力不能尽出。” 段思平道:“段某于点穴之术颇有见解,或能相助一二。”说罢他在聂远少阴心经穴、命门穴、膻中穴等处点了数下,聂远果然觉得颇为舒畅。 段思平收回手指道:“聂少侠集鬼谷派内功、正一教内功、一种奇异的寒冷内功和一种怪异的阴毒内功于一体,前途无量,若能由一点穴高人每日调养,坚持五年而不辍,当可旧伤尽愈,武功亦当突飞猛进!” 段思平稍一停顿,说道:“聂少侠若不嫌大理偏僻,可屈尊做段某御前侍卫,正四品官。段某也可为聂少侠疗伤,切磋武艺,五年之后,任聂少侠去留,段某绝不干涉。” 聂远摇摇头道:“段君何必恩赏至此?在下还有别事在身,恐……不能从命。” 段思平叹口气道:“聂少侠救了在下性命,按江湖规矩来说,段某这条命也是少侠的,这又算得上什么恩赐?若是聂少侠执意要走,且待解药制好,这几日段某亦可再稍缓少侠伤势,尽些绵薄之力。” 聂远知他仁厚,答应下来。两人走后,一旁太监愤愤道:“陛下如此屈身,那聂远不过一个区区武夫,也未免太过不知好歹!” 段思平摆摆手道:“昔时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遂有天下归心。聂远乃是鬼谷之才,非一武夫耳,孤施以重恩,方能留他。” 从这天起,段思平每日对两人重加赏赐,又不吝传授自己武功,想要笼络聂远与薛然,将其纳入麾下。 薛然每日视若罔闻,只顾喝酒;而聂远则每日都问解药,段思平却总说解药尚未做好,要将他留住。 如此一连过了月余,聂远渐渐焦急起来…… ****** 云南之地时时如春,不知季节变化,柴嫣所在太原已经渐渐转暖。 这日柴嫣正闲来无事,拿了柄长剑在院中比划。使得累了,柴嫣正要歇息,忽然听一人说道:“小姑娘家家,怎么每日就知道舞刀弄剑?” 柴嫣看过去,正是柴氏在旁看了许久。柴嫣看她心情愉悦,并非责怪,便收起剑来走到她跟前请安道:“姑母,你身体抱恙,就不要乱走了,有什么事,让嫣儿过去就是。” 柴氏微笑道:“不妨事,天气暖和下来,姑母也就能到处走走了。” 柴嫣欣喜道:“那真是再好不过啦!对了姑母,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柴氏喜笑颜开道:“姑母给你们三个孩子各做了一件衣服,今天下午就要做好了,你傍晚用过膳来姑母这里拿,看看合不合身。” 柴氏对她一向疼爱有加,柴嫣自然十分喜悦,当即应承下来。这天傍晚,柴嫣来到柴氏房中问安,柴氏捧出一件长裙,吩咐她明日一定要穿出来给自己看。 柴嫣谢过之后,回自己房中试穿,那裙上绣着一只惟妙惟肖的玉凰,金碧灿烂,隽妙无比,柴嫣不由得心花怒放。 第二日柴嫣穿着那凰裙去盥洗,正撞见柴荣牵马外出。柴荣穿了一件麒麟锦袍,威风飒飒,柴嫣不禁赶上前去一捶他肩道:“这是哪家的俊哥哥?” 柴荣笑道:“俏妹妹就别取笑哥哥了,今日要商议紧急军情,待到重进出来,这就要走了。” 他话音刚落,李重进亦牵马从马厩走出。却见他器宇轩昂,精神倍增,亦穿着柴氏为他做的新衣。 待他走得越来越近,柴嫣正要和他打个招呼,忽地看见他左胸上绣着一只三尾金冠凤,柴嫣连忙低头看自己裙上的双尾灿玉凰,恰恰便是一对。 柴嫣霎时急得红了脸,心知是姑母故意如此。柴嫣将胳膊别在胸前,讪讪和他两人说了几句话,送走了他们两人,方才松了口气。 柴嫣回到房中,欲要去告诉柴氏自己心中有人,可转念一想:“姑母要我和表哥结亲,必是料定表哥以后能封侯拜将,我若说喜欢一个江湖中人,她必定不能理解,说了也是白说。” 她在屋中左右踱步,终日苦恼,一会儿想道:“姑母几次都说要看我出嫁,才对得起我爹娘在天之灵,真真令人头痛。” 一会儿想道:“或许阿远回来后,她见了也会喜欢。” 她越想越烦忧,最后急道:“我在这儿多待一天,姑母迟早要把我嫁了不成。”她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这时忽然有一下人走到屋外道:“小姐,驿馆送来一封信。” “送错啦!送错啦!加急军情,是给我哥哥的。”柴嫣急道。 那下人道:“不是军情,是私信。” 柴嫣神情一恍惚间,连忙跳到屋外接过那信,见上面写着“河东道太原郭府柴嫣亲启”,她认出这分明是聂远字迹,当即大喜过望。 第二百二十一章 送别 柴嫣回到屋中,迫不及待拆开信封来看。这封信写得并不长,只稍诉相思之情,告于柴嫣他要去大理伺机寻得解药。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柴嫣看完聂远手信最后一句,料想这信从彼处送来,一路多有颠簸曲折,已经过了两月有余。 柴嫣幽幽叹道:“这封信从隆冬走到初春,它走得那么慢,都已回来了。如今你人还没有消息,想必解药没有那么好拿吧……” 柴嫣走到屋外,想起去年严寒之际,自己因姑母重病不得不回,如今姑母不仅身体已无大碍,而且还铆着劲要给自己婚配。在家中闲坐本就无聊透顶,这下更是坏上加坏。 墙角已冒出了几朵不起眼的花苞,柴嫣想起去年时在潞州,自己曾悉心数好了一捧花束,却不敢送与聂远,不仅莞尔失笑。 柴嫣心念忽起,快步走回屋中准备了笔墨纸砚,她望向南方,犹豫再三,又放下了笔。 “聂郎,聂郎,你可闻‘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柴嫣悠悠说道,“罢了罢了,你不来,我便去。” 她对于认准之事,向来极为固执,马上便动笔在纸上龙飞凤舞起来。最后落款道:“柴嫣留。” 写完之后柴嫣反覆看了几遍,觉得满意之后,便马上收拾起行李。 她备了几件衣物,怕姑母难过,也将凰裙带着,又偷偷取了银两、取了佩剑,趁着四下无人,牵了匹马从后门而出,径往城池南门而去。 这天郭威府中人看不见柴嫣,都当她四处玩乐去了,也未在意。直到这日晚上柴荣仍未见她归来,甚为担心,便在府中四下打听起来,下人们都说一天不曾见过。 柴荣也顾不得礼节,赶忙来到柴嫣屋中寻找,见她桌上摆着一张信。柴荣按了按额头,无奈地拿起那信看完,才知她已走了一天,信上只说她要浪迹江湖,却没说到底要去哪里。 柴荣心中一时杂乱,他知柴嫣必是去找聂远,只好先将此事告知了众人,柴氏十分担心,要柴荣和李重进马上出门去找,片刻也耽搁不得。 郭威一边劝慰住她,告诉她柴嫣并非寻常闺中女子,乃是一个巾帼丈夫,一边令柴荣和李重进外出追赶。 柴荣和李重进一起牵马外出,出府之后,柴荣忽然对李重进道:“唉,我那舍妹如此顽劣,还要累得我们将夜出来寻找。” 李重进道:“如今世道混乱,表妹孤身在外太不安全,不管怎样,还是先将她寻到再说。”柴荣看向李重进,见他提起柴嫣之后,关照心情溢于言表。 柴荣又想起自江陵以来,李重进便对柴嫣多有注意,心道他多半也对柴嫣有所爱慕,只是碍于柴嫣始终执意推让,他亦不敢表露。 柴荣又装作无意对李重进道:“重进,你可还记得在江陵时我那师兄,唉,舍妹向来和他玩得好,此番必是寻他去了。” 李重进果然喉头一颤,沉默不语。柴荣确定了他果有心意,思虑一番,对他说道:“不过她或许是要回故乡祭奠先人也说不一定。重进,你且往北面去追,我往东面去追,我们沿路打听消息,明日日暮前若还没线索,就先返回府里。” 李重进不知柴嫣去了何处,只好答应下来,又趁着城门尚未关闭,连忙纵马向北门驰出。 柴荣却知柴嫣必是往南,他见李重进走远后马头一转,径直往南门而去。 跑出太原府城池之后,沿路几乎没有行人。柴荣料定柴嫣是白天一早出逃,带着包袱定不会走太远,便马不停蹄地连夜飞奔,要在夜里就追上她。 如此一直跑到深夜,柴荣在路边见得城外第一家客栈。他下马径直进了客栈中,寻着坐堂的人问道:“敢问今晚可有一个姑娘投宿?那姑娘独自一人,大眼睛、骑马带剑。” 坐堂的对柴荣爱答不理,柴荣只好摸出一小串铜板放在桌上,那人掂量掂量,将账簿拿出,摆在了柴荣面前。 柴荣翻开账簿,一路翻下来没看见“柴嫣”二字。柴荣叹了口气,正要出门离开,忽然晃见一个名字,不禁笑道:“傻妹妹啊傻妹妹,这点小把戏,怎能骗得住哥哥?” …… 柴嫣在客栈楼上安睡一夜,到得日上三竿,方才缓缓醒来。她伸个懒腰,绾好发髻,画好那湘妃眉,带好行李便要继续出门赶路。 她一推门而出,却见楼下坐着一人,正微笑着看向自己。柴嫣当即“啊”的轻轻叫了一声,因为此人正是柴荣。 柴嫣无奈地走下楼梯,坐到柴荣对面,讪讪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柴荣伸手敲了一下柴嫣额头,说道:“‘木焉’木大侠的名号,柴某还不认识?” 柴嫣嘻嘻笑道:“既然哥哥认识,那就放妹妹我走吧。” 柴荣摇了摇头,柴嫣丧气地低下了头。柴荣见她模样,也不说话,只是叫店家道:“小二,拿酒。” 店家送了酒上来,柴荣给自己和柴嫣各倒了一碗,方才对她说道:“人家都说‘长兄如父’,跟为兄的讲讲,嫣儿要去哪啊?” 柴嫣喝了一口闷酒,鼓鼓腮帮道:“明知故问。” 柴荣问道:“你要去找师兄,是不是?那你可知道现下该去哪里找他?” 柴嫣抢话道:“当然知道,他给我写信了,他说他去了大理国,要替我寻解药……” “那信从湘江之畔送到此地,至少已过了两月,师哥现下还会在大理吗?”柴荣反问道。 柴嫣不由愣住,想了半晌,柴嫣又道:“那他办完了事,肯定就会回来,我在路上四处打听,也能在路上碰到他……” “你要走哪一条路?”柴荣问道。 柴嫣支支吾吾,显然未有打算,柴荣继续说道:“从此处去大理,最近自然是走长安入川南下,可若是师兄还有其他事情,走荆襄往洛阳原路返回,你岂不是与他错过了?” 柴嫣想要咬定,却发现自己果然不知该怎么去找,不禁感到失望。 柴荣看着柴嫣垂头丧气的模样,问道:“你……你果真急切要见到师兄吗?” 柴嫣点了点头,柴荣稍一停顿,又问道:“你果真那么……那么爱慕于他吗?而不是一时起意?” 柴嫣果决地摇了摇头,对柴荣道:“他又不是你,会花言巧语蒙骗姑娘,他给我的悸动,是做不得假的。” 柴荣见她无论如何坚定要走,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哥哥不再拦你,你且往荆楚之地去吧……” 他话说到一半,柴嫣已经心花怒放道:“真的吗?哥哥你允我去了?” 柴荣苦笑道:“我不允你,你就不去了么?” 柴嫣粲然一笑,又问道:“阿远会从荆襄这条路回来吗?可是会远上好多……” 柴荣道:“你过了黄河到洛阳先停几日,我会拜托五行派的兄弟帮你打听消息,若是有消息说师兄走了川中往长安,你便也往长安过去,不然,你便往荆楚过去。” 柴嫣一时高兴地难以言表,举起酒碗道:“我就知道哥哥你最好了,来,嫣儿敬你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柴荣也喝了几口,问道:“盘缠带够了没有?” 柴嫣拍拍包袱道:“放心,够了。” 柴荣皱了皱眉道:“出门在外,讲究财不外露。小心起见,待会儿出门之前,你还是改做男子打扮为好。” 柴嫣答允下来,柴荣又嘱咐再三,什么黑话接不得口,什么麻烦招惹不得……说了半晌,柴荣觉得差不多了,又倒满酒道:“我这哥哥当的着实不称职,这回又没法陪你。来,就当好好给你饯了行罢!” 柴嫣接过了酒,重重点点头道:“哥哥前程重要,嫣儿的事自己能行,不用哥哥操心。” 柴荣见她如此,心中更加过意不去。待到她上楼去解了发髻,换了男子衣装,束成男子冠发,下到楼下,柴荣由衷赞叹道:“好俊的木少侠。” 两人又一起吃了一点东西,出门分别。柴嫣见柴荣依依有不舍之色,劝他道:“哥哥休要忧心啦!妹妹去闯荡江湖,你要高兴才是。” 柴荣勉强高兴起来,他选择尊重了妹妹的选择。毕竟让她开心,做哥哥的,也该高兴才是…… 何况他本就明白,自己本没有办法永远庇护于她。她的心不在朝堂,总有一天要离开他身边,去往江湖。 “去吧,一路多保重。”柴荣道。 柴嫣跨上骏马,向柴荣拱手道:“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柴荣胸中慨叹万千,向柴嫣拱手道:“后会有期!” 第二百二十二章 密谋 “出来!”待到目视柴嫣走远,柴荣忽然朗声说道。 一个头戴斗笠、身着布衣的人从不起眼的角落走出,远远对柴荣道:“柴公子好眼力。” 柴荣不予理睬,径直转身走回到桌旁,将青冥剑重重拍到桌上,对那人厉声道:“有话快说,若没消息,休要多言。” 那人走到柴荣旁边坐下,摘下斗笠看着柴荣,微微一笑道:“我都还没说话,何必大动肝火?”却见此人一身农妇打扮,正是寒鸦杀手如茵。 柴荣瞥她一眼,道:“长话短说吧。” 如茵却慢悠悠说道:“柴公子不必着急,在下来见,自然是有消息了,但不知公子可有胆量同往?” 柴荣心中陡然升起一阵警觉,若说寒鸦是要借机谋害自己,也未可知。 “寒鸦杀手如云,想要报金面猴嫁祸之仇,还缺区区在下?你们难道会如此好心,特来与我互通情报?”柴荣咄咄逼人地反问道。 如茵应道:“既然合作,自然是要开诚布公,在下也就不隐瞒。这一回情报来得突然,组织里的高手各有任务在身,只能由在下和公子去,动起手来,多赖公子出力。” 柴荣听了此话,反而稍稍心安,寒鸦那几大高手不在,自己对于他们便少了许多忌惮。 “有柳青的踪迹吗?”柴荣又问道。 如茵说道:“现下虽然没有,但在开封见到金面猴之后,自然也就有了。” 柴荣稍一犹豫,低头沉思起来。如茵微笑道:“公子是答应了?” 柴荣抬起头看向如茵,说道:“我有一个要求。” “请讲。”如茵道。 “金面猴武功深不可测,我一人绝非其对手。这番前往我需邀几位好手相助,你切不可暴露你寒鸦身份。”柴荣说道。 如茵点点头道:“那是自然,柴公子爱惜羽毛,寒鸦会关照到这一层,不会让公子的羽毛沾上一点黑色的。” “何时动手?”柴荣问道。 如茵算了算日期,答道:“宜早不宜迟,柴公子明日启程,二十日内可能到得开封? 柴荣故意哂笑道:“既然宜早不宜迟,不须二十日,十日之内即可,只怕你们寒鸦跟不上。” 如茵也笑道:“那么十日之后围猎于开封,不见不散。”说罢她站起身来出了屋外,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柴荣看她走后,虽然觉得这回答应颇有草率,但又不肯放弃这次机会,便先上马回了城。一直到得日暮,李重进方才从城池北门归来,自然人影也没见着。 柴荣也说自己并未见着柴嫣,惹得众人都是十分焦急。只郭威倒是不甚在意,劝柴氏道:“嫣儿耍得一手好剑法,男人也未必是她对手,她喜欢游历天下,也未尝不可。再说她又不是小孩子了,你总不能处处管着她。” 柴氏叹道:“虽说如此,可若是出了差池,该怎么和胞弟交代啊?” 李重进虽然担心,事已至此,也只得劝柴氏道:“表妹性情如此,天生便不是牢笼里的金丝鸟。舅母你当年不也是自作主张,和舅舅一同闯荡吗?” 柴氏只好不再多说,柴荣又告诉郭威自己欲要去开封寻找柳青之事,郭威答应下来,又嘱托道:“柳姑娘那时对你多有照顾,于你有恩,你尽早去吧。” 这日傍晚,柴荣写了数封信件,借五行派之便发往有落青、杨峰等人处请之相助,最后他想之又想,又写了封信与绝剑门,请章骅的绝剑门出手。 第二日一早,柴荣拿了郭威为他准备的军中文书,启程往都城开封赶去。柴荣白日里纵马赶路,夜里凭文书在沿路驿馆安歇,第二日再换上驿馆生力马继续赶路。 如此周而复始,柴荣有如御风而行,第八日便到了开封城外,在城中探查一番,倒是没有什么消息。 到得第九日一早,五行派传过信来,杨峰自平定田武叛乱以后便离了门派,仓促之间传信不到,有落青夫妻又不知何往,反而是柴荣最不抱希望的章骅应允下来。 第十日时,叶长亭、万紫茵师兄妹二人率了六名师弟妹来到开封,与柴荣在客栈会面。 看见绝剑门人,柴荣心中甚是忐忑。聂远已经告知过他,当年江陵八龙山大战时,正是章骅一路上拖延十日,间接导致封于烈身死,绝天门破裂。 因此柴荣早已对章骅此人充满了提防,只是章骅曾经对他有传授剑术的小恩,之前在洛阳时,师父颉跌博也未曾与其撕破脸面,始终维持着表面和气。 如今章骅并不推诿,派爱徒前来相助柴荣,又不知其中藏了什么心思,大概他也想报金面猴那一掌之仇罢。 思绪回到眼前,柴荣向叶、万师兄妹道:“得蒙贵派鼎力相助,柴某感激不尽。” 万紫茵还个礼道:“当初柳姑娘在敝门隔壁失踪,家师好生过意不去,如今有了消息,纵使师父不来,我也是要来的。” 叶长亭道:“不知柴公子如何打听到了消息?那消息来源可靠么?” 万紫茵急道:“看师哥你说的,但凡有一点希望,柴公子当然也会查到底了。” 叶长亭点点头道:“我只是担心那歹人武功高强,行事狡猾,若无周全筹备,恐怕反被其所害。” 柴荣答道:“消息应是确信无疑,只是免不了一场恶战,二位可有所准备?” 万紫茵道:“此次我们偕同六位师弟妹,并非无备而来。我们八人这些月苦练武侯八剑阵,自觉小有所成,再得柴公子在阵外辅佐,料那金面猴也占不到便宜。” 柴荣将信将疑,但想来自己三人皆是当今武林青年一辈首屈一指的人物,在饮雪楼上也都能位列二十这个门槛左右,纵然那金面猴是武林第一,自己三人加上剑阵和寒鸦杀手相助,也未必就敌不过他。 三人正商议间,作平民打扮的如茵来到桌边,对众人道:“诸位,此间不便说话,请随我来。” 叶长亭和万紫茵看向柴荣,柴荣点头肯定,三人遂和其余绝剑门弟子跟着如茵去了一家高楼客房中。 房中已有十余名寒鸦杀手,两人贴在门旁,两人在窗边监视,其余众人站在屋中各处,一齐看向进来的柴荣等人。 叶长亭对上这十余人的眼神,身上便生了一股凉意。他向众人拱拱手道:“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兄弟?” 如茵早就为他们编好了身份,或是如薛然那般的猎杀者,或是浪子游侠,或是不知名的门派,总之皆是为助柴荣一臂之力而来。 他们编排虽无破绽,叶长亭总是将信将疑,不过好歹柴荣在此,他倒是信得过几分。 众人各自拱手做礼之后,柴荣和叶、万三人落了座,如茵在旁侍立,按照安排,她是充当柴荣下手。 这酒楼是石敬瑭新朝都城的门面,这一层客房也是专为文人雅客赏景饮酒而设,其余众人站在屋中,犹显得宽敞。 待到屋中安静下来,如茵先是走到窗边,拍拍那监视的二人道:“目标可有动静?” 那二人一人继续看着,一人回头答道:“自前天以来,目标一直在驿馆之中不曾外出。” 如茵点了点头,又回到柴荣身边,在桌上摊开一张地图。 柴荣三人看向这地图,看出其画的正是酒楼对面的驿馆院落,一砖一瓦都十分详尽,寒鸦的情报工作着实令柴荣叹服。 如茵指指地图边角处一个标记道:“这是我等位置。”又指指地图其中一间屋舍道:“这是目标金面猴所在。诸位可看清楚了吗?” 如茵谋划时,屋中寒鸦杀手都一语不发,亦不走动,屋中安静得能听见落针之声。 叶长亭和万紫茵也对如茵精密的筹备甚是赞赏,叶长亭轻声道:“我等皆已看清楚,姑娘请继续说吧。” 如茵点了点头,正要继续说下去,这时忽然响起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霎时打破了屋中寂静。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屋门,门旁站着的两名寒鸦杀手更是已将手按在了刀柄之上。这一屋密谋者的心都悬了起来。 静默半晌之后,小二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传来:“屋里有没有一位柴小爷?楼下有位客官,吵着闹着要你下去,不然就要把店给掀了,小爷你快去看看吧。” 如茵当即紧张起来,问柴荣道:“是什么人?” 柴荣心中亦是十分疑惑,莫非是柴嫣行路至此,恰巧便看见了自己么? 如茵见柴荣也不清楚,对他道:“公子去看看是什么人,如果不能瞒过去,就骗进来,然后……”说着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柴荣摇摇头道:“我自有道理。”随后高声对屋外小二道:“柴某在此,你先下去告诉那位客官,我随后就来。” 待到听那人走远,柴荣对叶长亭等人道:“少陪。”随后走出屋外,往楼下走去…… 第二百二十三章 出逃 柴荣一路走到楼下柜台之前,迎面看见一个趾高气扬的少年,那少年用一根玉钗束发,衣饰华贵,捧着一把剑旁若无人地坐在店门正前。 店里众人都对他指指摘摘,小二们见他多半是贵胄子弟,不敢得罪,只好在旁边陪着好话。 柴荣走到那人跟前,问道:“可是阁下要见柴某?” 那人转过头来,柴荣只觉眉眼之间多有熟悉,可是实在想不起曾认识这样一个朋友。 那人忽然兴高采烈地站起,直接走过来挎着柴荣胳膊道:“还真的没看错,果然是你。来来来,我请你喝酒。” 柴荣正一头雾水,此人粲然一笑,忽然伸手将束发玉钗拔了下来。头发披散下来,少年又用手握着头发按成一个发髻的模样,柴荣一愣道:“永……永兴公主……” 李沅湘连忙“嘘”了一声道:“别说出来。” 柴荣点了点头,问道:“去年江陵别后,诸事可还安好?” 李沅湘翻了翻白眼道:“一点都不好。”说着又抱着胳膊坐在了桌边,一脸闷气。 柴荣不禁失笑道:“又不知是谁惹了我们堂堂李大小姐?” 李沅湘叹口气道:“这次回到金陵城,没遇上一件好事。我迁哥自从潞州归去后就重病在身,我勉强见了他最后一面……” 她说起此事黯然神伤,再加她似是奔波日久,更显得楚楚可怜、无依无靠,柴荣心中怜惜顿起,竟想要将她抱入怀里。 柴荣稍一犹豫,轻轻抚着她肩膀道:“节哀……” 李沅湘又梨花带雨地说道:“还有更气人的!我爹爹称了皇帝,我还正为迁哥难过,我爹爹也不管我,就强要把我嫁给那杨家公子。他都夺了人家杨家的皇位,又假惺惺地用我讨好人家,有什么意思?” 柴荣心里想道:“你爹爹要让世人知道他是受禅于杨氏,自己当了皇帝,当然更要把你嫁了,来显示他对杨家绝没有残害之心。” 他问李沅湘道:“所以你便逃了出来?” 李沅湘点点头道:“我一气之下跑了出来,才发现无依无靠,想来想去,只好过来中原找你,想让你先收留我几日……喂,我可在江陵帮过你,你该不会忘恩负义吧?” 柴荣正不知该怎么应对,忽然晃见旁边一个寒鸦的暗哨给自己使了个眼色,李沅湘看柴荣怔怔不说话,心头难过万分,咬着嘴唇道:“你也不想管我,我走就是了。谁还不会流落江湖是么?” 说罢她扬掌在柴荣面前的桌面重重一拍,站起身就往店外快步走去。那寒鸦的暗哨袖中藏着锋刃,当即起身跟了过去。 柴荣见状心中一急,连忙抢上前去,一把拽住李沅湘手腕道:“你不能走!”那寒鸦杀手只好收手,顺着原本去路和柴荣李沅湘擦肩而过,往屋外走去。 李沅湘抹抹眼泪,欣喜道:“我就知道你……” 她话一边说着,柴荣说道:“跟我来。”拉着她往楼上走去。 李沅湘时而哭哭啼啼,时而又半哭半笑地说了一路,柴荣一句也没听进去,待到柴荣走到楼上那扇门前,李沅湘急道:“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了什么?” 柴荣示意她不要说话,按照约定好的暗号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半开屋门,柴荣更不犹豫,马上便拉着李沅湘走进了屋里,屋门随之再次阖上。 李沅湘尚未反应过来,在屋中环视一周,却见众人都各挎刀剑,凶神恶煞地看向了自己。 李沅湘霎时吓得花容失色,她用惊惧的眼神看了柴荣半晌,忽然一把将他推开,转身就要往门外去走。 她方才走了一步,看见守在门旁的两个杀手,又不禁退了两步。她想起以前见过的那人牙子,只觉进了贼窝,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当即便伸手去拔剑,想道:“不如一死,免得受辱。”柴荣赶忙将她按住,看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不禁哑然而笑。 “都是我的人,不要怕。”柴荣说道。 李沅湘半信半疑,问柴荣道:“你……你们在做什么?” 柴荣指指屋中唯一开着的那扇窗道:“我们在监视一个穷凶恶极之人,此事非同儿戏,你既然进来了,不可胡闹。” 李沅湘虽然娇纵,但看了这屋中杀气腾腾的模样,也丝毫不敢再耍弄脾气。这时万紫茵忽然说道:“是你……潞州城的那位姑娘。” 李沅湘看了看万紫茵,想起自己曾在潞州时大闹天刀门演武会,和叶、万二人有过一面之缘。 她看见绝剑门众人都是仪表堂堂,并非坏人,才相信下柴荣的话,对万紫茵和叶长亭道:“在下姓李,名沅湘,久仰久仰……” 这时她忽的察觉到自己还披头散发,说了一声“失礼”,快步往屏风后走过去。两名寒鸦杀手当即紧追过去,柴荣连忙将他两人拦住,其中一人道:“此人必须时时监视,以防有诈。” 柴荣道:“柴某带来的人,柴某自己会管好。”说罢他又斜睨这两个杀手一眼,转身绕过屏风走到其后。 李沅湘正在束起头发,柴荣忽然进来,她先是一惊,但随即想到自己就是为了让他认出才解了头发,便道:“都怪你半天认我不出,才解了头发,你得负责替我再束好。” “柴某这双拿剑的手,可不会编什么发髻……”柴荣笑笑道。 “不用发髻,束成你们男子模样就行了。”李沅湘说道。 柴荣心想她平常应是没有缺过下人伺候,自己动起手来手脚笨拙,仓促之间竟弄不好这头发,又不禁暗暗觉得好笑。 待到束好了头发,两人走出屏风,众人都已等候多时。如茵站在桌边,对柴荣道:“柴公子的事情可解决了吗?” 柴荣连忙赶过来坐到地图之前道:“我们继续。”李沅湘也从屋边搬了一张椅子到桌边道:“我也加入你们的行动。” 如茵一语不发,看向柴荣的反应,柴荣无奈道:“且允她同行。”又对李沅湘道:“你必须时时跟在我身边,若惹出了麻烦,可不是一两条人命的事情。” 李沅湘听而生畏,讪讪道:“那我还是不听了吧……” 如茵忽然抽剑半出鞘道:“如果要退出,死人才能保密。” 叶、万二人虽然为如茵这凶狠的秉性而稍感惊讶,但他们也知这次行动确实凶险万分,万紫茵道:“李姑娘既然来了,处处小心就是,不会有差池的。” 叶长亭心中暗暗说着柴荣的不是,这等大事,却由这样一个蛮横的姑娘来搅局。 柴荣见李沅湘进退两难,手足无措,好生劝慰道:“你不必担心,只要时时跟在我身边不要乱走,好好听我安排,大家都会平平安安的。” 李沅湘这才稍稍安心下来,又将椅子移了移,坐到了柴荣身侧。 如茵开始讲道:“目标这一次是应郑王之募而来,在驿馆中已经待了近有一月。驿馆有郑王安置的兵马守备,虽然人数不多,但若惊动,麻烦不小。” “郑王是什么人?”李沅湘问道。 如茵冷冷看她一眼,柴荣对她讲道:“郑王是皇帝之侄。” “那就是郑王在收纳党羽了?”李沅湘抢着道。 众人都一言不发地看向了李沅湘,李沅湘悻悻道:“我不说话了,你们继续吧。” 如茵道:“在下计划如下:明日夜里,由在场兄弟中最好的两位——”说着她看了看其中两人,那两人点了点头。 柴荣知道那两人必是风鬼部杀手,如茵接着说道:“他们两位会潜入驿馆中,将目标引出驿馆,再一路——”她一边说着,手指在地图上凭空画了一条路线,指向一个城里的偏僻之处后道:“一路引到这里。” “我们的人已经在此处设置好了陷阱,若是到时未能奏效,就看各位的发挥了。”如茵说完,抬头从柴荣看起,将屋中所有人环视了一遍。 “如何保证能将他引出来?”叶长亭问道。 如茵道:“这一节放心,柴公子自有安排。” 叶、万、李沅湘三人都看向了柴荣,柴荣哪里有什么安排?只好勉强装作胸有成竹的模样道:“谋划已定,只欠东风。” 第二日晚…… 驿馆之中,金面猴正对着铜镜,抚摸着自己这一张狰狞可怕的面孔。烛光在微风下扑朔不定,一阵风过罢,镜中忽然多出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金面猴神经一紧,连忙看向了屋外,那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金面猴快步跃出,四面张望,却看见月光之下,一个人正站在屋顶看着自己。 月光从这黑影的边缘射过来投在地上,让金面猴看不见他的脸。但有几样东西他却认得清清楚楚:那黑影头上戴着一顶破损的斗笠,身上裹着一件随风飘动的黑袍,手里握着一柄其貌不扬的长剑! “大哥,好久不见了!”金面猴朗声说道。 “黑袍客”在屋顶站了半晌,一言不发。 第二百二十四章 诱敌 见“黑袍客”默不作声,金面猴又哈哈笑道:“听说大哥自和小弟分离之后,失身于寒鸦之中,大哥为何如此轻贱自己?” 黑袍客冷笑一声道:“拜你所赐。”说罢他黑袍一摆,翻身跳下了驿馆之外。 金面猴略一犹豫,纵身一跃跳到黑袍客站着的屋顶,看见黑袍客正疾步往街角巷弄走去。金面猴叫道:“大哥留步,你我兄弟多年不见,何故如此匆忙离开?” 黑袍客仍不说话,只顾低头走路。金面猴心想道:“我毁了他的前途,让他这么走掉,早晚必来寻仇。”遂又大声道:“大哥,想煞二弟也!”同时他已暗暗在掌上催动了真气,一跃而起,朝黑袍客背后打去。 金面猴话音刚落,黑袍客忽然起身疾奔起来。金面猴一掌落空,在后紧追不舍,前面那黑袍客并不回头,绕着起先探查好的路线七拐八转,始终把金面猴甩在十余步外。 金面猴并不识得地形,又加上对面是寒鸦中专修轻功的好手,一时竟追不上他。金面猴不由得暗惊道:“大哥莫非是寻了帮手过来埋伏我?不,这不合他的秉性……” 金面猴又拐过去两道弯,心里想道:“不好!难道是寒鸦盯上我了,派大哥来赚我进埋伏?” 他心中迟疑,脚步也放慢了些许。前面那“黑袍客”跃上一个墙头,站住不动,要继续引金面猴过来。 金面猴端详了“黑袍客”半晌,忽然又朝他发足疾奔过去。“黑袍客”吃了一惊,连忙跳下墙头,沿着一条窄巷催动轻功发足奔跑。 金面猴紧随其后跳上墙头,看准黑袍客背后,双足在墙头重重一蹬,借着这反冲之力,一跃跳出了七八步远,正停滞在黑袍客后方。 黑袍客大惊失色,赶忙伸手拔剑时,金面猴双掌齐发,一股浑厚内力打在这“黑袍客”身上,登时打得他脏腑齐碎,狂喷一口鲜血,飞出了数丈之外。 金面猴将“黑袍客”击杀,却也大惊失色道:“不好,中计了!”随即转身就要往驿馆跑去。 此时柴荣等人正在那窄巷尽头的空地上埋伏,见得寒鸦派出的这人被一掌打飞到自己面前,绝剑门众人都微微变色。 又见金面猴回身离开,柴荣心中焦急道:“若是放他回去,恐怕再要引诱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但小巷狭窄,机关阵法无所作为,单打独斗恐怕敌他不过。” 柴荣当即对一旁的叶、万二人低声道:“我去引他过来,你们准备动手。” 叶、万二人见过金面猴打伤章骅,深知他武功不俗,欲要阻拦柴荣冒险时,柴荣已经抽剑冲了出去。 “兀那泼猴!” 金面猴正转身奔跑,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这时一阵乌云挡住了月光,金面猴转过身来,迎面看见一柄阴森邪煞之剑。 金面猴只能看清剑,却看不清人面,开口问道:“就是你引我过来?” 柴荣道:“正是。” 金面猴又道:“青冥剑的主人……你是什么人?” 柴荣一笑道:“贵人多忘事,阁下曾经见过在下,不如好好想想再问。” “你到底是什么人?”金面猴厉声道。 柴荣又道:“再想想……” 金面猴大怒道:“作弄老子,找死么?” 柴荣也佯作怒道:“就是找死,却待怎地?” 金面猴忽然哈哈大笑,说道:“随你。”随即转回身,不紧不慢原路返回。 柴荣看他竟不中计,猛地一抖青冥剑道:“看剑!”一剑刺向他背心。 金面猴却早已算好了时机,待到柴荣离他三步之遥,他忽地转过身去,一掌打向柴荣胸口。 柴荣只觉这一掌来势汹涌,如同狂风过境,压得人几乎窒息。柴荣当即侧身避过正面,一剑斜刺里画个圆弧,斩向金面猴手掌。 金面猴收掌躲闪,又忽地大喝一声,左右掌交错而出,连环不间歇地往柴荣身上打去。 此地狭窄躲闪不得,柴荣不敢大意,催动自己所学的各路内功,使出精妙的鬼谷剑法与金面猴周旋。两人一连过了二十余招,柴荣且战且退,始终没让金面猴打中自己。 金面猴稍一吃惊,收手后跃道:“晚生后辈,能在老子手下走过二十招的,你是第一个。” 柴荣笑道:“我没一剑将你杀了,算是给你个面子。接下来我可不留情了!”随即长剑递出,使出一个鬼魅的剑影,做青光闪向金面猴。 金面猴又道:“好剑法!”连忙催动真气接上柴荣剑招。这一招他稍慢一步,竟险些让柴荣划破了衣摆,又不禁吃惊道:“后辈里何时出了这等高手?你是何人?” 柴荣一边厉声道:“你还没认出吗?青冥柴荣,特来收你性命。”一边快剑攻来,金面猴轻蔑一笑道:“果然是青年才俊,可惜很快就成死人了!” 两人见招拆招,总共拆到了五十余招,柴荣渐渐开始落于下风,金面猴却不由得诧异道:“能接到我连环掌五十招!好小子,看来今天非杀你不可!” 柴荣见金面猴攻势愈加猛烈,只能勉强招架,不过也引得金面猴几乎走到了巷尾。柴荣瞅准一个空隙,使出“捭阖剑”中的合纵连横,长剑向前刺去,身子却倒跃而出。 金面猴果然措手不及,但仍是随即跃起跟来,凌空一掌打向柴荣,大喝道:“小贼,纳命来吧!” 他人在半空,忽然见得四面八方,头顶半空,九方暗器一齐袭来。暗器之后,强弓硬弩、天罗地网,不留下半点空隙。 金面猴连忙稍一错身,躲过上下袭来的投枪,同时落地如陀螺般转了一个圆圈,却见他八个指缝捏住了八方暗器,又八方射出,劲风过处,执着猎网扑上前来的一众杀手各自惨叫一声,尽数身中暗器倒在地上。 如茵在暗处大吃了一惊,埋伏失败,剩余七八名寒鸦杀手一齐从四面八方跃出,手执横刀、长剑将金面猴围在正中。 金面猴叫道:“大哥,这是你的手笔吗?你要杀二弟,何不现身一见?二弟我甘愿引颈受戮,来让你换取富贵。” 他说着稍一停顿,环视一周,继续说道:“大哥,你不敢出来,反而叫一群喽啰出来送死,是何道理!” 他话音一落,猛然“啊”的大喝一声,脚下如猿猴般四处窜跳,乱掌齐发,一众寒鸦杀手碰不见金面猴分毫,只听得愁云之下连声惨叫,一一倒在了地上。 叶长亭、万紫茵和李沅湘都看得心惊胆颤,他们看如茵的埋伏设计之精妙,执行之准确,手段之利落,料想自己落入其中,定然无法幸免。 可这金面猴却能反杀埋伏之人,其武功之高,恐不下于三大掌门。众绝剑门弟子都握紧了剑柄,他们本是为师门雪耻而来,却不想遇上了这样一个野兽般的对手。 转眼间寒鸦的伏兵都已横尸遍地,金面猴的一张脸变得殷红,头发早已冲破发冠,炸裂开来。 柴荣看了藏在暗处的叶、万二人一眼,叶长亭犹豫半晌,一动不动。万紫茵见柴荣一人站在金面猴面前,心中一急,忽然从暗处快步跑出,叫道:“列阵!” 叶长亭见师妹跑出,也只好跟随而去,众绝剑门弟子紧随二人之后排开阵势,八柄长剑银光闪耀,哗哗作响,一齐指向了金面猴。 柴荣提剑站于阵型之后,作游骑兵支援各处。 金面猴疑惑不解道:“你们是绝剑门的人?怎么个个都要杀老子?” 柴荣大声问道:“金面猴,柳青在哪里?” 金面猴道:“老子杀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不晓得哪个是柳青。” 柴荣大怒道:“那就拿命来吧!”金面猴也针锋相对道:“老子今天要大开杀戒了!”说罢一跃跳到剑阵之前,发掌打来。 八剑阵分为“四正四奇”,此时叶长亭正站在四正卦位的第一位“天”字位。见金面猴刚猛掌法打来,他当即将阵法一转,让过金面猴掌力。 金面猴一掌打在空处,柴荣趁机闪身到中军位置,和奇卦“蛇”位的弟子以及“天”位的叶长亭三剑齐出。其中叶长亭和柴荣皆从正面出剑,“蛇”位弟子身子一转,从侧面刺向了金面猴肋下。 金面猴靠蛮横掌力胡乱拦挡一通,往后退了数步。金面猴见“蛇”位弟子剑法只快无力,又发掌打向这名弟子。 这时阵型又是一转,“蛇”、“虎”两位弟子退入阵中,阵型往正面收缩,剩下“天”、“云”、“地”三正卦位迎面撞上金面猴。 金面猴以一敌三,正打得势均力敌,忽然晃见一撇紫色从夹缝里刺出,正是“龙”位的万紫茵快剑奇袭而来。与此同时,“蛇”、“虎”两人迈起灵快步伐,寻着金面猴两侧难以防备之处刺来。 六面剑影之下,金面猴只觉眼花缭乱,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正恍惚间,柴荣见得时机不错,也提剑从中军撤出,闪身到金面猴身后背刺而来。 金面猴被逼得无奈,只好运起全身真气,猛地朝一个方向劲掌打出。两名弟子不敢抵挡,往两边闪开。 金面猴觅得了出路,但他此时也门户洞开,急忙跃出阵外。与此同时,两柄长剑已经点在他身后两寸之处,划破了他飘起的衣衫。 第二百二十五章 血战 众人又重新结好阵型,柴荣厉声喝问道:“你说也不说?” 金面猴毫不相让,狠狠道:“该说的都说过了,杀的太多,不记得是哪一个。”他看了看绝剑门等人,问道:“绝剑门来凑这个热闹,又是什么意思?” 万紫茵道:“你为非作恶,自然是人人得而诛之。” 金面猴冷笑一声道:“让你们三招,又不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了。既然一心求死,那就让我成全!” 说罢他忽的又提掌攻去,叶长亭再将剑阵转动,九柄长剑配合紧密、互为援护,饶是金面猴武功高强,此时在这剑阵之中,只觉四面八方剑影闪动,不辨门户、不分方向,只能乱打乱闯,渐渐掌法散乱起来。 金面猴一人出了一百招有余,肩膀、后背都为剑刃所划伤,不敢再战。这时他一眼晃见墙侧角落藏着一人,金面猴心念一转,也不顾数柄长剑在自己背后晃动,径直扑向了角落之人。 正是李沅湘在角落观战,她起初见金面猴大开杀戒,本来已经吓得面无血色。后来见柴荣等人剑阵奏效,稍稍放心,便没注意隐藏自己。 金面猴三两步已经冲到跟前,李沅湘“啊”的惊呼了一声,连忙拔剑出鞘迎面刺去。 金面猴身子一歪避过玉剑,随即转到了李沅湘身后。这时两名绝剑门弟子紧随其后冲到跟前,忽然被李沅湘所隔断,仓促之间来不及收剑,一抖手腕将剑刺向一旁空中。 金面猴看准时机,两只手掌向左右两边齐发,各自打在那两名弟子身上。这二人当即跌出四五步外,强自撑剑在地,也难以站起。 李沅湘又正要转身挥剑,金面猴在她背后顺势向前一推,李沅湘只觉脏腑一震,由不得自己反应,已经向前飞出,往石板地面上扑去。 柴荣正迎面赶来,连忙弃掉长剑俯下身子,一把接住了李沅湘。金面猴推力巨大,他两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这时叶长亭、万紫茵两人避过柴荣和李沅湘,从金面猴一齐出剑。剩余四弟子闪身到金面猴左右两侧,六柄长剑齐齐刺向正中。 金面猴发起狂笑道:“兀那剑阵尚且让我忌惮三分,剩你们几个孤魂野鬼,不够我掌下走三个来回。” 与此同时,他直接出掌迎向了最先袭来的叶、万两人。叶、万两人各自使出自己所修的精纯剑术。 叶长亭和他缠作一团,几招之内,勉强不落下风,万紫茵化作一道紫色魅影,在金面猴身边游荡,快剑如一道紫电般连出。 金面猴和他两人拆招节奏极快,兔起鹘落间已经和两人各自过了三招,此时两侧的四人手中的剑才递到跟前。 金面猴向后跃出让开侧翼攻势,又向左右两侧发出掌力,真气催动劲风,两名弟子竟尔凌空中招,口中吐血,拄剑蹲伏于地。 与此同时在众人身后,柴荣将李沅湘抱起,急切问道:“你怎么样?”李沅湘嘴角淌着鲜血,那双丹凤眼欲开又合,有气无力地说道:“好痛……心口,碎了一样……” 柴荣唯恐自己一将李沅湘放下她就会死去,但看无人敌得过金面猴,柴荣只好将她靠在墙边,说道:“我去去就回,千万不要睡过去了……” 说罢他转身要去提剑上阵,李沅湘忽然拉住他手道:“我好困……你不要走……” 柴荣看着她憔悴的脸庞,如一朵枯萎的花朵,心痛万分。但他知道自己若再不脱身,会有更多人因他而死。 柴荣摸了摸李沅湘脸庞,将她歪下来的脑袋扶正,说道:“睁大眼睛,听我讲故事给你听,别睡去了。” 他随即提剑在手,上前去拦住另两名绝剑门弟子道:“你们非那歹人对手,由我和你们师兄师姐对敌,你们两个照看好你们受伤的师兄弟们。” 这时叶长亭和万紫茵两人对金面猴一人,也已十分勉强,多是在互相掩护,一同招架。柴荣大声说道:“湘妹,我先给你讲一个,苏秦相六国的故事。” 李沅湘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颤声说道:“什么湘妹?叫……湘姐姐。” 她声音细微,柴荣并没听见这话。他此时使出了鬼谷捭阖剑法刺向金面猴,一边和金面猴过招,一边大声给李沅湘说话道:“却说战国之时,有一人名苏秦。” 他说罢这句话,又手起一剑刺去道:“这苏秦胸有大志,拜师于鬼谷祖师。”此时柴荣剑招使得含蓄谨慎,寻觅良机。 金面猴冷笑一声道:“故弄玄虚。”手起一掌打向柴荣,柴荣纵身闪过,又翻身一剑刺向金面猴。 金面猴也避过此剑,又出连环快掌打向柴荣。柴荣出剑拆招,一边说道:“苏秦去秦国,要为惠文王效力。湘妹,你在听着吗?” 李沅湘只觉眼前景物都恍惚不清,勉强看剑四个身影斗在一团,便朝那几个身影说道:“死木鱼,湘姐姐我……在听着。” 她说话声只有自己能听见,柴荣忙里抽空朝她看了一眼,见她脑袋还没垂下,稍一放心。 他看向李沅湘的这一刹那间,忽然觉到掌风突至,急忙起剑御气阻拦。金面猴一掌重重打在他剑身之上,他只觉双臂一麻、胸口一震,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数步。 亏得他手中持的是一柄宝剑,又有鬼谷派和五行派的内力护体,没有受到内伤。柴荣苦笑一声道:“苏秦在秦王处碰了壁,又落得穷困潦倒,就像我现在这样。” 金面猴怒骂道:“看我将你脑袋按到这面壁上,让你碰壁!”随即手起一掌紧追而来。 叶长亭和万紫茵在旁援护,又引得金面猴收掌去应付他两人。柴荣说道:“苏秦并未气馁,去了燕国。”一抖长剑,攻向金面猴背后。 金面猴三面受敌,分别使出重掌将叶、万二人逼开,这时柴荣剑已至跟前,又忽然变个“内揵”剑式道:“苏秦向燕王献策,终于奏效。”同时他剑招层层递出,一招套着一招,逼得金面猴应接不暇。 兔起鹘落间,金面猴和柴荣一连拆了十招,金面猴稳住阵脚,攻守渐渐易形。柴荣不紧不慢地见招拆招,继续说道:“苏秦离燕而入赵,说服赵国,赵国赠了车马,苏秦终有起色。” 叶长亭和万紫茵见柴荣和金面猴杀得难舍难分,交换了一个眼神,又一齐攻上前去。金面猴不敢陷入包围,心道:“这小贼武功时高时低,邪门得很,不如先除了他两个强援。” 金面猴放开柴荣,企图抽身到空旷之地。柴荣又大声说道:“苏秦趁热打铁。”同时剑招换到“捭阖”式紧追而上,对金面猴多处要害一一进击。 金面猴见他来势甚急,索性避其锋芒,出全力径直朝叶、万二人打去。叶、万二人见他招式竟大有鱼死网破的意味,不敢硬接,向两边躲闪而去。 这一下正中金面猴之意,将他三人分割,各个击破,自己便大有胜算。他正要先对万紫茵下毒手,忽然又听柴荣说道:“游说其余四国,弥补裂痕,合纵抗秦。” 说这话时,柴荣手上剑招转成了“抵隙”式,快速出剑从旁干扰,阻断了金面猴对万紫茵的全力攻击。 却见柴荣越战越勇,金面猴处处受制,一连数掌还未发出,或是受制于柴荣,或是忌惮叶、万在旁侧袭,始终无法畅快淋漓地出招对决。 金面猴愈来愈吃惊起来,他虽料想柴荣单打独斗未必是自己对手,但此时得了两人辅助在旁,他自己又似突然领悟,实在难缠。 金面猴咬了咬牙,心道:“不明不白地再打下去,有甚么意思?”便怒喝柴荣道:“小子,你且说说你找那人到底是谁。我已有数年蛰伏不出,怎会招惹到你?” 三人收招站住,柴荣对金面猴道:“便是那柳叶刀柳青,你当真不知吗?” “无名小辈,我如何会知道?”金面猴怒道。 柴荣稍一吃惊,若说金面猴要拿柳青要挟自己,为何久久不肯承认。 可他转念一想,是他要借此逃脱然后再做打算,也说不定。他心念一动,问金面猴道:“如果我没猜错,阁下此来开封,是为郑王招贤纳士而来。” 金面猴警惕地说道:“与你何干?”叶、万也都十分疑惑,这本是江湖事务,不知柴荣为何突然说起郑王。 却听柴荣继续道:“家父现在刘将军军中效力,颇得重用,阁下若想要在朝廷混下去,不如先与在下说说柳青的事。” 金面猴眉头一皱道:“你在威胁我。” 柴荣朗然道:“正是!” 金面猴握了握拳,想了半晌,恨恨道:“我着实没动过什么柳叶刀传人。” “柴公子休听他胡说八道!” 另一人的声音忽然从周围响起,一人缓缓从柴、万、叶三人身后走来,正是如茵。她继续说道:“柴公子那时亲耳听那白马寺和尚所说,岂能有假?” 金面猴似是恍然大悟一般,干笑数声道:“三个傻小子上当了,替人家当了打手。” 万紫茵怒道:“你这厮心怀叵测,先在英雄大会上暗中杀人引起争斗,又在我绝剑门胡作非为,本就该杀!” 第二百二十六章 月色 金面猴又不屑一笑道:“那等鼠辈,我杀便杀了,有什么好分说的?” “你当真没有动过柳妹?”柴荣逼问道。 “我动她作甚?”金面猴怒道。 柴荣沉默了半晌,如茵急道:“柴公子,要是放他走了,早晚后悔!” 叶长亭和万紫茵都紧握着剑,时时警惕着金面猴,柴荣看了一眼死伤惨重的绝剑门众人和寒鸦杀手,又看了一眼李沅湘,心道:“今天旧怨未解,新仇又生,不如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他一边想着一边轻轻抖了抖剑,一旁的叶、万心领神会,也准备动手,就在这时,忽然听得远处一个声音叫道:“什么人深夜吵闹?都给我拿下!” 柴荣心道不好,终究动手慢了几分,招惹了巡夜守军过来。万紫茵道:“柴公子,赶快动手,及早脱身!” 叶长亭却收剑回身,对万紫茵道:“就此作罢吧。”万紫茵性子执拗,正要坚持,但顺叶长亭所指,才想起自己师弟妹们身受重伤,只好连忙和师哥一起去扶起受伤的师弟妹,准备往起先约定好的藏身所退去。 柴荣义父已在军中,更不敢被守军抓获,便也自退回走到李沅湘跟前,见她气息凝重,但尚无性命之危,稍稍放心。 金面猴看着他们几人不敢再留,对他几人哈哈大笑道:“如今我只需将守军叫来,不费吹灰之力,你们几个都得砍头。如何?” 柴荣冷笑道:“你让皇上知道郑王在招揽人马,是成心给郑王找麻烦么?做得好心腹啊!” 金面猴一愣,悻悻道:“后会有期。”说罢运起轻功,原路往驿馆返回。 如茵见此等情状,也无可奈何,却忙里抽闲,咬破手指,迅速在墙上画下了一个怪异的符号。 画好之后,她率着剩下的寒鸦杀手,紧紧跟上柴荣等人,一起往附近的藏身点躲避。 一行人离开不久,两队共五十余人的巡夜兵士从两个方向赶来,其中一队的队正看见那墙上的记号,又连忙四处张望,果然见得西面墙头有一只乌鸦站着。 一队兵士见得此处杀得血流遍地,那带队的队正咬了咬牙,用佩刀拍拍护臂道:“给老子追!” 看见记号那带队队长连忙挡着这人,道:“小贼分赃不均,内斗罢了,咱们干嘛给自己找事做?” 要追这人小声说道:“此处在郑王府邸附近,出了大事,你我谁担待得起?” 劝阻之人当即应道:“正是在郑王府附近才不能再追,郑王府的人办事,你我招惹得起吗?” 那人想了半晌,转身下令道:“随我继续巡查。”两队兵马离开此处,都不约而同地离开了郑王府附近,远远去了其他坊市。 柴荣等人回到密室,如茵最后走来,不断来回踱步,口中喃喃道:“这回行动失败,再要动手,可就麻烦了……” 柴荣心中还在回想金面猴方才那绝口否认的模样,以他辨人只能,看不出是作假。 思绪回到眼前,柴荣走到椅边,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李沅湘放在椅上,又蹲在她身前,轻轻拍了拍她脸道:“喂,姑奶奶没睡着吧。” 李沅湘含糊不清地说道:“叫……湘姐姐。” 柴荣心中想笑,看她垂死模样,也笑不出来了。寒鸦这密室中早已藏了止血、疗伤药物,众人纷纷取了给伤者服下。 密室窄小,众人只得将伤者靠到墙上。李沅湘和柴荣含含糊糊地说了会儿话,便沉沉睡去了。 柴荣探她鼻息,渐渐变得舒缓而均匀,柴荣方才放心下来。 这时如茵忽然闪身到柴荣身后,冷冷道:“都怪此人害得我等失手。”说着她倏然抽出一柄匕首,径直往李沅湘身上刺去,柴荣连忙一把将其推开,怒道:“你们派来的人儿戏一般,还有什么脸面怪罪到她身上?” 如茵欲言又止,改口道:“这回召来的兄弟们都是晚生后辈,武功不够纯熟,是我低估了目标的本事。” 柴荣当即会意,这一批杀手多半是组织中的新手,对付一般人士绰绰有余,却敌不过这等武林高手。 叶长亭和万紫茵本在云里雾里,听了柴荣和如茵对话,心想多半如茵是替柴荣征募了一群素不相识的江湖猎杀者,如今失败,也没什么好说。 众人在这屋中半睡半醒地歇了一夜,第二日一束阳光从墙上窄缝挤进屋中,叶长亭叹口气道:“前番那恶贼无端闯入敝门伤了家师,本想至少问个清楚,不想连人也没能留住。” 万紫茵恨恨道:“他本事忒也了得。” 柴荣无奈,向两人致歉道:“在下安排欠妥,反而伤了贵派的师弟妹们,于心何安?” 叶长亭摇摇头道:“这倒非柴公子之过,也是我等预料不足,太过自大了。” 众人沉默半晌,柴荣心中想道:“这回虽然失败,但倒是见识了寒鸦行动之周密,也难怪武林门派与它争斗了几十年,始终没能占到上风。” 失败的氛围笼罩在这一间小小的房屋中,过得不久,如茵对柴荣道:“我们已经没有危险了,此屋需要让出了。” 柴荣点了点头,叶长亭也上前道:“告辞了。” 柴荣拱手道:“蒙受贵派恩情,来日定当上门相谢。” 两下分别过后,万紫茵问叶长亭道:“死在那恶猴手下那么多人,柴荣怎就也没甚么心痛的模样,而只是照看着那李姑娘?” 叶长亭道:“看行事手法,多半是那副手雇来的猎杀者。这等人大多为财卖命,不顾生死,无人关照。” 万紫茵摇摇头叹道:“真一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却说绝剑门本就是为报小仇小怨而来,如今虽然失手,好在重伤的几人都无性命之忧,就此回了宗门修养,按下不提。 绝剑门走时,柴荣在后送客,心中又道:“他绝剑门的‘八剑阵’也着实厉害,若非姑奶奶打断,谁胜谁负本还难说。不知何时能见见蜀中的剑痴本尊、率其‘蜀汉八剑’露露最正宗的剑阵?” 柴荣回到屋中,李沅湘一把将其拉住道:“你也要走吗?” 柴荣见她休养了一夜,精神比昨夜好了许多。柴荣将她扶起来坐好,把了把她经脉,说道:“你脏腑受损不轻,我怎么能甩手不管?” “你若嫌我累赘,早早将我送回金陵,让我成亲去吧。” 李沅湘说罢微微咳嗽了两声,柴荣叹道:“摊上了一个病如西子的公主殿下,我怎么舍得送回去?”说罢他背起了李沅湘,寻了药铺买了良药,又在客栈里调养了许久。 李沅湘一天好转过一天,但稍一颠簸,便胸闷气短,心口发痛。柴荣心知她不能颠簸,只能静养,只好留在此地陪她。 好在柴荣虽然常常协助义父处理军务,但并未在军中挂职,倒是不必时时在太原候命。 这些在开封的时日,李沅湘每天大半时间都在安眠,柴荣白天里拜访了些老友,傍晚陪李沅湘聊天解解烦闷。柴荣又怕她出了意外,晚上便在她隔壁房里看护,每日倒也过得安逸。 如此一连到了春暖花开之时,李沅湘身体大有好转,柴荣也愈来愈安心,偶尔看着她出外走路散心。 这天夜里月光皎皎,又是一年初春,嫩柳在月光微风之下,更显得轻柔曼妙。柴荣靠在窗边看着柳树,想起柳青之事,金面猴那句“三个傻小子,替人家做了打手”始终回旋在他脑海中,他冥思半晌,难以辨别孰是孰非。 这时只听“啊”的一声尖叫划破了静夜,柴荣心中一惊,连忙抄起青冥,一手扒着窗台,身子一旋直接跳入了隔壁李沅湘的屋中。 一进屋中却见漆黑一片,只闻到一阵馥郁的“花蕊夫人香”。柴荣快步跑到床前的帘帐旁警觉四周,并未看见其他人影。柴荣不敢放松警惕,紧紧按住剑柄。 “是你吗?”帘帐里传来李沅湘的声音,稍稍带些怯意。 柴荣应道:“别怕,是我。” 李沅湘掀开帘帐,伸手去点起了灯。这当头柴荣忽然见得屋边一个东西飞梭般窜过,他连忙对李沅湘道:“小心!”随即一口将烛火吹灭,又拉着李沅湘手腕,一把将她从床上拉下,落在自己怀里。 柴荣闻见她身上一阵馨香,一时意乱神迷,连忙胡乱将她放在自己身后,轻声说道:“那人藏在暗处,你一掌灯,就成了暗器的活靶子。” 李沅湘听柴荣说得煞有介事,躲在他身后不敢吭声。柴荣轻轻抽出剑来,将剑身斜对着射来的月光,恰恰将月光反射进了屋中,屋里稍见得一片澄亮。 这时柴荣忽然看见一物在月光下飞过,他眼疾手快,当即一剑朝那物刺去,分毫不差地将那物插在墙边。那物事“吱”的叫了一声,便没了动静。 柴荣收剑回来,却见剑尖上插着一只死老鼠,霎时哭笑不得。 李沅湘蹑手蹑脚地走到柴荣身边,随即点亮了烛火。看见柴荣一剑刺死了老鼠,李沅湘一拍柴荣肩道:“好厉害啊!” 柴荣将老鼠扔出屋外,回过首来,正见着李沅湘看向自己。她只穿着一件丝绸中衣,皎皎明月照在身上,更显出曼妙玲珑的身材,那对妩媚的丹凤眼眸在月光之下,如秋水般脉脉含情。 第二百二十七章 结下丝萝 柴荣怔怔看了半晌,李沅湘察觉到他眼神,脸颊发烫,赶忙再去掌起了灯,火光下更显得她脸蛋通红。 掌好灯后,李沅湘朝柴荣羞赧一笑道:“你……多谢你来帮我捉了那个东西,我以前在爹爹府上从来没见过那种东西。不如这样,明天我请你吃酒吧。” 柴荣回过神来,收起剑道:“又要请我吃酒?你千里迢迢跑到中原,身上还有盘缠吗?” 李沅湘粲然一笑道:“当然有啦,忘了告诉你,我把我的珠玉首饰也都带来了,都存在开封城的当铺里。” 这屋中女子和香料的香气混在一起,熏得柴荣心中慌乱。他不敢直视李沅湘,微微侧过头道:“这些事明天再说罢,不管怎样,柴某半夜闯入,太失礼了……” “你也那么看重那些礼节?”李沅湘却不在意,反问柴荣道。 柴荣道:“姑娘身份尊贵,自能从心所欲。可若天下处处无有礼、无有令,岂不是使得人人自危,永无宁日?” 李沅湘悻悻道:“休要说这个了,好没意思。”随即她又忽然站到窗户跟前,朝柴荣“咯咯”笑道:“你不如先想想,是走窗户回去,还是走门回去。” 柴荣见李沅湘堵住窗户,笑道:“走门回去。”他正要拉门而出,忽然想起自己房门还从里锁着,只好又转回身来。 李沅湘嘻嘻笑着,说道:“回不去了吧?” 柴荣做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李沅湘看见后,自觉没趣地让开了窗户,一边没精打采地走回床边,一边说道:“好了不逗你玩了,你这便回去吧。总之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我的伤也快好了,明天就自己上路。” 柴荣本已要往窗户外跳出去,听见这话停下问道:“你若离开,却是要去何处?” 李沅湘叹口气道:“金陵肯定是不回的了,江南多半也不去。除此之外,中原、川中、塞外、漠北,走到哪儿算哪儿罢。” 柴荣不以为然道:“你以为天下是这么好闯的么?” 李沅湘急道:“我……你看不起我?” 柴荣点点头道:“实话实说,你能从金陵平平安安地走到开封,已经是万幸了。黑云这次没追你出来吗?” 李沅湘答道:“他肯定会追我来了啊……你该不是要把我交给他?” 柴荣心中盘想再三,摇摇头道:“是走是留,明日再说,我困了。” 李沅湘忽的跑到窗户正前,张开手臂拦住他道:“你不说清楚留不留我,我就不放你走。” 柴荣站在她面前,忽然发笑。李沅湘嗔道:“你笑什么?我认真的。你把我卷进麻烦里,害我差点没了命,假仁假义地看护了这没多久,就要把我甩掉干净了?天下哪有这等的好事?” 柴荣道:“我不是不留你,是怕你到时吃不了苦,会自己跑掉。” “还有什么能比和一个毫不喜欢的人成亲更苦的?” 柴荣淡淡道:“还有很多。” …… 一阵风忽然吹在脸上,柴荣苏醒过来,日出东方,天色将明。 柴荣想起昨夜之事,恍若南柯一梦,似幻似真。他正好了衣襟,理好了冠发,走到隔壁客房门前,犹豫片刻之后,轻轻敲门道:“你可想好了吗?” 李沅湘大声说道:“就好,就好……” 柴荣不知其意,只好在门口傻等。过得半晌,房门忽的被拉开,却见李沅湘身穿一身麻布衣裳,抹去了脸上妆容,头发又束成了男子模样。 柴荣大吃一惊,再细细端详,才发现她头发本束不起来,已剪去了一大截。又见她手臂和腿胫都已绑上了缠带。浑身上下干净利落,全然不像昨天那个骄纵公主。 “柴大将军,这样可以了么?”李沅湘笑道。 柴荣怔怔说不出话来,李沅湘又道:“对了,你在军中是个什么军职?看看我投军多久能超得过你。” 柴荣沉默半晌,忽然拉着李沅湘胳膊将她拽进屋中,又将她重重按到椅上,李沅湘一脸茫然,使劲挣脱道:“你弄疼我了!” 柴荣严肃道:“你以为这也是儿戏吗?或者你又以为,行伍之间是个什么好玩儿的地方?” 李沅湘不屑道:“我爹爹以前总领江东兵马,我又不是没见识过。” 柴荣不依不饶道:“那是因为你是你爹爹的女儿,江东兵马大元帅的女儿。若你是一个白身,还会那般好玩儿吗?” 李沅湘从没见过柴荣这般声色俱厉,一时没了主意。两人沉默了半晌,李沅湘下定了决心,坚持道:“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跟你去了。像你说的,难道我一个人四处闯荡,就很容易了吗?” 柴荣这时真想撂下一句:“你过得容不容易关我什么事?”但想起这些时日那点欢声笑语,看见李沅湘孤苦伶仃的模样,又心道:“算了罢,真不是一个男人该说的话。” 察觉到柴荣脸色渐渐缓和下来,李沅湘欣喜道:“你答应了?” 柴荣默默点了点头,李沅湘更加高兴,抽出自己白玉俏剑转了两圈道:“你闲来无事,可要教我武功,不然我怎么超过你?” 柴荣道:“你这柄剑带到沙场之上百无一用,若是当铺可靠,一并放进去吧。” 李沅湘急忙道:“你不说我都险些忘了,当铺哪里会可靠?那些珠玉首饰,也一并取出来放你家里好了。” 柴荣稍一犹豫,无奈答应下来。两人在开封办完了事情,启程返回太原,一路上柴荣叮嘱各种事宜,李沅湘直呼耳朵都要出茧了。 到得太原城下,李沅湘一时又喜又忧,这时忽然听得柴荣在身后说道:“回头看。” 李沅湘回过头去,一捧沙土忽然迎面而来。李沅湘全身上下霎时变成了灰扑扑的模样,她当即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边连声数落柴荣,一边抹自己脸上的尘灰、掸身上的麻衣。 柴荣在旁看着,见她掸来掸去,总也掸不干净,满意道:“这等模样便差不多了,常人绝对认不出你是个娇生惯养的公主,更像个风尘仆仆的仆从,或者是个和柴某一起摸爬滚打的兄弟。” 李沅湘急道:“你早说嘛!干嘛吓我一跳?” 柴荣笑道:“我若早说,你必然不肯。” 李沅湘只好吞了这一口闷气,柴荣又再三叮嘱不可露馅,随即二人一起回到城中,往府邸而去。 柴荣将李沅湘引入家中,对柴氏等人说是旧友。她打扮得本也就不再像一个女子,在众人面前亦沉默寡言,又连日迎着风尘模样大变,因此众人皆未生疑。 到得晚上郭威得空归来,看见李沅湘举止谈吐,一眼将她认出。他当即将柴荣拉到一边怒斥道:“逆子,你好大的胆子!要在为父面前玩一出‘金屋藏娇’吗?” 柴荣连忙跪下谢罪,又将其中诸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郭威。郭威大为惊诧,反复问道:“她当真是江东伪唐的公主?” 柴荣反复肯定道:“千真万确。” 郭威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过得半晌,开口质问柴荣道:“她是万金之躯,待在此地只能是权宜之计,你以后却要如何安置她?” 柴荣摇摇头道:“孩儿短见,只由得她一时任性,还没想过以后该当如何。” 郭威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过得片刻,郭威忽然问柴荣道:“这回可找到了柳姑娘的下落?” 柴荣摇了摇头,郭威缓缓说道:“你也不必太过焦急,或许人家别有要事,不知会你自己走了也说不定。柳姑娘于你有恩,不可不报,改日见到,当不吝厚礼酬谢。” 柴荣答应下来,郭威微微颔首,片刻后又道:“荣儿,你姑妈所说之事,我也一直想说了。不过不是嫣儿,是你。” 柴荣稍一吃惊,却不知父亲为何突然说起此事。郭威放低声音道:“为父看那公主姑娘对你多有心意,你若有心,何不结下丝萝?” 柴荣霎时愣在原地,道:“可……可李姑娘家里已为她结了姻亲……” 郭威摆摆手打断他道:“他那杨家孺子,安能与我虎子相比?你现下在朝中虽无声望,但或可暗中留那李姑娘三年两载,期间多加关爱。她既然已经对你芳心暗许,想必也不会舍你而去。” “待到你以后非同今日,只需修书一封送往金陵,就说你恰巧救下了江湖落难的李姑娘。李家人若有回音,为父再修书一封,请为你两人结为姻亲,中原和江东也永结秦晋之好。” 柴荣又为郭威这一番话大吃了一惊,过得半晌,摇摇头道:“先不说此事可行与否,纵然真的成功,那杨公子被我横刀夺爱,如何肯罢休?” 郭威捋捋胡须道:“恐怕杨家公子活不到那个时候了,另一个方面来说,你若将公主姑娘送回去,就是让她两三年后守活寡。” 今晚郭威所说之话,句句都听得柴荣震撼不已。他欲要反驳,又觉句句无懈可击,再次愣在了原地。 郭威见他默不作声,问道:“莫非你不信这姑娘的父亲会弑旧主?” 柴荣摇了摇头,郭威又问:“那莫非是你看不上这位公主姑娘?” 第二百二十八章 何家兄妹 柴荣心里难堪道:“这让我如何分说……” 郭威见柴荣尚在犹豫不决,劝解他道:“你也不必这么快下决断,但既然情投意合,这乃是上天恩赐,多少人求之不得!回去罢,好生看护好这位姑娘。” 柴荣应承下来,这天晚上,柴荣替李沅湘收拾好了客房,对她道:“义父府上都是练武场地,房间窄小,你将就些。” 李沅湘点点头笑道:“房间窄小不打紧,若再有硕鼠出没,我可又要叫醒你啦。” 柴荣连忙劝阻道:“千万不可,让府上发现我带一个女子回家,麻烦得很。” 李沅湘努努嘴道:“玩笑罢了。再说你府上人知道了又会怎样?是觉得我配不上你这位金枝玉叶吗?” 柴荣不由得叹口气道:“让你收起性子,倒是难为你了。明日我要去军中办事,你要待在家里,还是随我同去?” 李沅湘兴高采烈道:“当然是随你同去,让我看看是你们北军厉害,还是我们南军厉害。” 柴荣稍稍正色道:“那你明日千万不可任性,只需扮作我的随从,我去哪里,你也去哪里。” 李沅湘答应下来,柴荣又出外一程,替李沅湘拿了一件轻甲、一顶兜鍪回来,李沅湘穿上甲胄、跨上唐刀,便完全成了个瘦弱兵士模样。 柴荣起初尚且觉得李沅湘不能承受军旅之苦,但她每天跨刀披甲,随他走来走去,闲暇时与柴荣打打闹闹,倒也不闹着苦累。 话分两头,眼看又是一年春季,盛开的山茶花遍布了山头。这姹紫嫣红开遍时,聂远再来拜见大理皇帝段思平道:“段君,容某请辞。这回远赴大理迁延日久,实不能再留了。” 段思平本欲再加挽留,但看聂远神色不快,心道自己招揽之计难成,只好无奈道:“既如此,且容孤为少侠准备车马仆人……” 聂远又拒绝道:“在下从来是独来独往,不劳段君费心,还请恩赐解药。” 段思平不情不愿道:“御医坊昨日刚好制好解药,还需验其功效,日后孤自派人送去……聂少侠对他人情深义重,何故于孤如此无情?” 聂远当即拱手拜道:“在下江湖一浪客耳,不堪重任,更配不上段君时时念想。前者在下相助段君追获大义宁王,本非原意,只因听小儿说段君仁政爱民,故此相助。” “段君若非要觉得在下有恩于大理,就请励精图治,废除苛政,给大理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以遂聂某之愿。” 段思平也当即拱手行江湖礼道:“恩公赐教,敢不应从?” 聂远说道:“在下静候陛下送来解药,之后自将返回中原,就不再拜见了。”说罢他再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大将高方在旁看着,待到聂远走后,忽然冷笑一声道:“好大的架子啊,拿了解药说走就走,当我大理是什么地方?” 段思平摆摆手道:“他只是不想再让我大费排场给他饯行,此人乃当时人杰,我大理地处偏僻,不能留他” 高方脸色一变,压低声音做个横切手势道:“既然如此,不如杀之,以绝后患。” 段思平当即否决道:“不可,此事休要再说了。”说罢转身出了大殿。高方在后看着,暗暗握紧了拳头,低声说道:“思平,你是仁德之君,就让高方来下这个地狱!” 过了两日之后,这天聂远正在驿馆之中看薛然喝酒,稍晚时候,段思平差人送来了解药。聂远闻那解药,只觉有一阵沁人心脾的冰凉花香,大为欣喜。 薛然看见解药,问他道:“你要走了么?” 聂远点了点头,对薛然道:“三年前薛兄弟的救命之恩,在下铭记五内,不敢忘却,就此告辞了。” 薛然喝成醉醺醺的模样,说道:“你先别走,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重重拍到了聂远面前桌上。聂远拿起那纸,却见上面写着:“速杀聂远,事成之后,赏黄金百两,赐大理“猎户司”都指挥使之职,正五品衔。” 聂远看完了信,心想那有司是大将军下辖,必是高方所发悬赏。他将那信放下,对薛然笑道:“你要动手了吗?” 薛然笑道:“你看我像要动手的模样么?” 聂远道:“像是要用醉拳的模样。”说罢两人一齐大笑起来。 大笑过后,薛然又喝口酒道:“那皇帝老儿太不厚道,你救他性命,他却要害你。果然是‘最是无情帝王家’。” 聂远摇摇头道:“朝中文武数以百计,各怀心思。段君虽然仁厚,但未必管辖得住所有人。总之解药既然也已送到,就此脱身了罢。” 薛然从怀里摸出段氏赠他的象牙令牌,重重拍在桌上那张悬赏之上道:“这鸟官有什么好当?我也就此要走了!浪迹天涯,无依无靠,无忧无虑,岂不快哉?” 两人一拍即合,一齐出了羊苴咩城,往大理国外而去。一路上避开了几路追兵,到得蜀地边境,两人告辞分别,各走一路。 聂远自在大理以来,从未停过修习武功,有段思平不世出的点穴手法相助,竟也大有裨益。 一路到得锦官城外,未曾与人动过武,聂远心中想道:“许久不曾见过那位‘昭烈’师兄,此番恰巧到了蜀中,不如前去拜访,切磋剑术。” 蜀八剑虽在蜀中隐居,却行踪不定,聂远只得先进了成都,心想去客栈打听消息。 挑了一家店面最好的客栈吃了几樽酒后,聂远忽然见得三人从屋外走进。却见为首那人生得十分粗野,一进来便大声叫道:“店家,拿上等的好酒、羊肉上来,咱三个赶时间,吃完就走!” 聂远目光停在他三人身上,除了为首那粗野汉子,剩下两人一男一女,倒是显得文雅。只是他们三人都劲装结束、背负长剑,剑柄上缠着辘轳,显然是习武之人。 那三人随后坐在邻座你一我一地说起话来,那粗野男子说道:“这回来个出师大捷,好教老爷子没话可说。”又听那女子说道:“大哥,你就低调些吧。” 聂远听他们口音似是川中人士,便端着一樽酒上前道:“在下聂远,见三位神色不凡,可否共饮几杯?” 那粗野之人放声道:“有何不可?”请聂远在一旁落座。聂远谢过后坐下,和他三人闲聊几句,得知那粗野之人名唤何问风,文雅男子名唤何问云,文雅女子名唤何问雨,都是本地人士。 酒过三巡,聂远问他们道:“见三位身负长剑,也是江湖中人,不知师从哪门哪派?你我或是同宗,也说不定。” 何问云笑道:“说来不免惭愧,我兄妹三人这一点微末技艺,皆是师从家父,二十余年来从没走过江湖。因此江湖中大名鼎鼎的饮雪楼上,也没有我们的排名。” 何问风抢着道:“没错!我和二弟、三妹每每想要外出闯荡时,家父总说‘天外有天’,让我等继续苦练。这回我终于惹毛了老爷子,嘿嘿,他一气急,让我们去挑战一人,赢了便允离家。” 聂远心中一惊,问道:“那人莫不是绝剑门剑痴‘昭烈’?” 何问雨奇道:“聂少侠如何猜到?” 聂远答道:“不瞒二位,在下此来川中,也是为拜会这位剑痴宗师而来。但他行踪不定,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寻他?” 何问风道:“既然如此,兄弟你不如和我们一并上路。我们月前打听到那厮在青城山,一起去杀杀他的威风!” 何问云急忙劝道:“唉,大哥不可这般莽撞。传说那剑痴剑法出神入化,休说这川中无人能及,整个天下恐怕也是数一数二。” 聂远上次见到剑痴出手已是整整十年之前,连他模样也淡忘了许多,便问何问云道:“不知这剑痴如何厉害?” 何问风抢着道:“多半是江湖上以讹传讹,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能有什么厉害?” 何问云皱皱眉头,接话道:“大哥又莽撞了!聂兄弟有所不知,那剑痴本是我们川中人士,师从那十几年前威震江湖的绝天门!绝天门倒了之后,这位剑痴宗师心灰意冷,归隐川中,又觅得七名与他一般爱剑如痴的弟子,八人一边钻研剑术,一边放出风声,请川中豪杰都去赐教。” 何问雨接口道:“自他创派这几年来,挑战之人络绎不绝。他有一个规矩,若是一人前去,便单打独斗分个胜负。若是八人以上同去,便可一拥而上,他只八个人应战。只因川中豪杰皆看他年纪轻轻,却放出如此大的口气,挑战之人始终络绎不绝。” 聂远奇道:“那挑战之人结果如何?” 何问云“嘿嘿”笑了一声道:“结果?结果就是,所有人都被他师徒八个给结果了。凡是上山去的,莫不是说‘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凡是下山时的,却都说‘都要多谢那位宗师手下留情啊’!” 何问风急道:“二弟怎么又长那厮威风,灭自己兄弟志气?” 何问雨道:“二哥实话实说而已,看大哥下来时,是不是也得这么说:‘多谢那位宗师手下留情啊’。” 她粗着嗓子学何问风说了一句,何问风急道:“他单打独斗就算厉害,咱们路上凑他十几二十多个人,打他八个,那不是就把他拉下神坛了?” 何问雨道:“依小妹看,去的太多太丢人,去的太少打不过,说来说去,还是别去了罢!” 何问风一瞪眼道:“丢什么人?俺这回非要拉上他二三十个不可,聂兄弟,你也一起来罢!” 第二百二十九章 剑路、剑冢、剑峰 聂远笑道:“在下正有此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何家三兄妹慷慨应允下来,四人吃过了饭,便一起上路往青城山去。 四人纵马在路上走着,聂远走在最右,最左的那小妹何问雨同她身边的二哥何问云悄声说道:“大哥也忒好客了,那姓聂的也不知本事怎样,待会动起手来,别是个出工不出力的。” 何问云道:“大哥还要找二三十人一起助拳,料这一人也不碍什么事。” 他们说话声音虽小,奈何聂远自一场大伤以来感官敏锐,都听入了耳中。他暗自一笑,倒也不甚在意。 沿路上何问风拜访了几家山庄,寻来了一群老友,又在青城山下先后撞见十余个零零散散要上山挑战之人。众人纷纷加入这挑战队伍当中,都说要去见识那剑痴本领。 上山途中,何问云看看周围一群各色人士,心里想道:“那剑痴虽说不限人数,但我二十多人一哄而上,总是以多欺少,就是赢了也没甚么好听。到时还是一一比试,二十多人里,总有一两个比他厉害的。” 却说众人一路打听,听说那剑痴八子在一座名叫“剑峰”的山头之上。众人按着指示七绕八转,绕过了一众大大小小的道观,往人迹罕至的偏僻处而去。 拐过一道山沟,却见这边山岭更加险峻,层层环绕,青翠遍布,山头如同一座雄关岿然伫立。 又走不远,眼见山回路转到了尽头,却又无路可走,何问风不禁骂道:“妈的,故弄玄虚,哪有什么剑峰?我看以前上山挑战的,多半是差点摔死,才说‘哎呦呦,多亏老天爷手下留情’。” 一行人走得疲累,早有数人跟着连声抱怨。这时众人忽然听得一声哈哈大笑道:“连‘剑路’都寻不见,还上什么‘剑峰’?” 这声音苍老而有中气,仿佛从四面八方传入每个人的耳朵,众人四面探头,半天犹没分辨出是什么人在说话。 聂远只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顺着山势往远处一看,却见离自己一行人一里开外的山间,正有两个老者牵着毛驴慢行。 他二人走得虽然缓慢,还牵着一头毛驴,但在陡峭曲折的山腰上,竟然如履平地,让聂远大为吃惊。 聂远拍拍何问风,指向那两个老者道:“彼处似是有路,不如跟随而上。” 众人顺着聂远所指张望到那两个老者,看着嶙峋陡峭的山路,都惊得目瞪口呆。聂远上前探了探路面,果然见得苍翠之下,有着一条一人宽窄的羊肠小道。 聂远随即沿着这小道往上行走,众人也排成蛇形长队,一一跟随在后。一行人走在这浓密的山林之间,辨不清来路去路,只觉脚下愈来愈加陡峭,轻功欠佳之人只好手脚并用趴伏于地,方才不致坠落。 如履薄冰地爬了许久,山间的青翠颜色渐渐减少,再看四周,竟似有云雾缭绕,蔚为壮观。 一行人过了这片云雾,眼前又出现了一段石阶。众人拾级而上,聂远率先到得台阶尽头,便即豁然开朗,看见了大片平地。平地正中是一条土路,土路两边各有一排长剑插在土里,露出半截,指向更为深邃之处。 聂远走在最前,似乎隐隐约约看见那两个老者牵着驴的背影往深邃处去了,大声叫道:“老前辈,请留步……” 前面的老者并不回应,只剩聂远的声音回荡在云间。 聂远再环视四周,却见路旁插着一个小木牌,如同人的墓碑一般。上面写道:“修炼之中,使废凡剑八十八柄,皆插于路侧,号为‘剑路’。” 这时何问风已经招呼众人都上到了石阶尽头,何问风随手从路旁拔出一柄长剑,那长剑果然已经锈蚀的不成样子。 何问风胡乱挥动两下,扔到一旁,对众人说道:“‘剑痴’那厮好不狡猾!先让我等爬山使得没了力气,他可占尽便宜。” 二十余人在这石阶之上歇了半晌,又一齐启程往深处走去。却见路旁每隔五步便插了一柄锈剑,未走多久,两列锈剑汇于尽头,这尽头却赫然有一个土坑,里面堆着大堆的残剑断剑,或是只剩一个剑柄。 同样有一个木牌竖在旁边,写道:“比拚之中,断青锋宝剑一百八十八柄,皆埋于此地,号为‘剑冢’。” 众人无不为之惊叹不已,何问风却不屑道:“装神弄鬼,不敢现身,想让我等不战自退,老子偏不上这个当。” 众人绕过“剑冢”,又继续往深处走去。又未走了多久,最后到得一处山崖,除了众人来路,山崖三边皆是万丈深渊,深渊对面的山岭如利剑嶙峋。 此处树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只写了“剑峰”两个大字。石碑上又刻着一行小字写道:“今朝离去,已战二百八十八场,皆胜,沉各路名剑二百八十八柄,号为‘剑锋’。” 众人见得此话,望向四周陡峭嶙峋的山石,浑身上下不禁生起寒意。 何问风气急道:“大夥走了这许久,休说什么‘剑痴’,连一个痴呆也没见着。”他话未说完,忽然看见那两个牵驴老者站在崖边,便即跑上跟前问道:“喂,你们两个,哪个是‘剑痴’。” 那两个老者回过头来,聂远看清面容,当即又惊又喜,其中一人正是正一教旧掌门谭峭! 聂远急忙赶上前来,对谭峭躬身拱手,要谢旧日恩情,却觉情深义重无法用言语表达。谭峭见状呵呵笑道:“好孩子,可以了,其他的话不必说了。” 一旁另一名老者同样仙风道骨,看看聂远朗声笑道:“这个木讷小子,就是你常说的鬼谷传人?” 聂远连忙道:“晚辈不才,忝列师门。不知谭道长和这位道长来此……” 那第二名老者抚抚胡须,说道:“老道我名唤陈抟,听闻青城山上有一人,爱剑入痴。老道我只见过痴财、痴权、痴色、痴酒之人,却未见过痴剑之人,特来见识见识。” 这时二十余人已在峰顶来回游荡半晌,忽然听得一人冷不丁说道:“诸位是来挑战的吗?” 二十多人一齐转身看去,却见一个少年身着青衫、背负长剑,静静在人群角落站了半晌。 众人看他年纪轻轻,其貌不扬,一时面面相觑,何问风走上前来道:“不错,我等正是要来挑战,你们‘蜀八剑’其他七个人呢?” 那少年道:“山上现下就我一个,你们请回吧。” 何问风嗔怒道:“好小子!我们二十多号人跋山涉水过来,你一句话就要送客下山,好大架子!” 众人纷纷附和道:“就是!就是!”那少年无奈,只好说道:“既然各位不想白来,在下愿和诸位交手。” 何问风逼问道:“我等岂能和无名之辈交手?你先说清是‘剑痴’座下第几弟子,然后才能交手。” 少年说道:“先比过了,然后再说吧。”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早有一个汉子手执长剑跳出,大声道:“早些打完早些回家。”使个“毒蛇出水”一剑刺向了这少年。汉子这招虽没甚么精妙之处,但凶狠十分,众人都替少年捏了一把汗。 少年竟不出剑,而是大声叫道:“这边太窄了,小心跌下悬崖!”转身往剑冢方向跑去。汉子一路紧追,在他背后刺了半晌,始终刺他不中,极为尴尬。 两人一前一后跑了十余步,少年忽地拔出剑来,一转身将汉子的长剑从中斩断,说道:“你这柄剑只能算凡品,不能沉到‘剑峰’上。” 那汉子气得脸色发红,又有一个书生打扮的剑客跳出道:“剑痴门下着实有些本事,也看看在下的本事罢!”随即使个“笔走龙蛇”挥剑朝少年划来。 少年伸出自己佩剑迎上,顺着书生的剑势走了一周。那书生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忽然只听他“啊”的叫了一声,手中剑已脱手。 少年举着自己的剑在空中抖着书生的剑,转陀螺般将它转了两圈,甩在一旁道:“你这也不算什么本事。” 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呼,又见一个军汉模样的走出人群,说道:“吃张某一剑!”用个“横扫千军”杀到跟前。 少年轻轻一避,连躲两招,忽然使个“彗星袭月”反击过来。军汉一招方才收回,就已被他刺到了面前,少年淡淡说声:“我只有一人,也没有千军。”军汉只得败下阵来。 群豪见这少年数招之内杀败三名好手,一面感到吃惊不已,一面也跃跃欲试。这时何问雨走到跟前,一拱手道:“在下‘绣花剑’何问雨,献丑了!” 说罢她使出一招“穿针引线”起手,指向少年多个部位。少年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剑势行走,又蓦地冷不丁反手一点,何问雨只觉手腕一震,长剑便莫名其妙地脱了手。 何问风当即叫道:“三妹,你学艺不精,快快退下,看大哥来替你料理了他。”说罢便跳出和少年斗作一团。未有十招,众人又见何问风重剑“当啷”落地,仓皇退开。 连败数阵之后,众人早已没了来时的心气,又有七八个不信邪的前去比试,又一一被打掉手中长剑,各自都无颜再去捡拾,纷纷空手躲到人群角落,不敢再多吭声。 第二百三十章 佛前 见一行人稀稀散散地站在山头,没人再去作声,何问云垂头丧气道:“看来还是我等学艺不精,小兄弟,你到底是‘蜀八剑’中的哪一位?” 少年摇摇头道:“我不能说,等到你们有人能打过我,我才能说。” 聂远不禁一笑,走上前道:“在下才疏学浅,远道而来,也想过上几招。” 少年满不在意地抖了抖剑,说道:“你先进招吧。” 聂远抽出青霜,一闪身竟逼近到了那少年跟前。他自内伤渐渐消弭以来,云梦缥缈步就一直随之精进,众人没一人看清他的步伐,都以为老眼昏花,连忙按揉起自己双眼。 那少年也吃了一惊,出剑挥向迎面过来的聂远。聂远左手竖起青霜轻轻一挡,接着使出鬼谷剑法中的“反应”式,一连数招将少年的出剑化解于无形。 聂远只防不攻,少年拿不下他,也不气恼,只是更加卖力了些。过到十招,聂远使个鬼谷剑的“决断”剑,一剑直刺少年胸口而来。 少年当即要挥剑将青霜格开,谁知聂远这一剑暗含着他每日苦练的“破冰点苍”,少年长剑刚一挨着聂远的剑锋,便即剑身一脆,断成两截。 聂远剑至半空,本来已经快到极致,谁知他又轻而易举地将那剑收回,观战的众人都轻呼一声,大为惊诧。 聂远收剑回鞘道:“承让。” 那少年点点头道:“你本事不错,不知道和他们比起来怎样。” 聂远心知他说的“他们”必是蜀八剑,何问风上前笑道:“好好好!既然聂兄弟打了胜仗,还不快问问这个小兄弟是蜀八剑的哪一位?好让咱们传扬传扬。” 那少年听了这话,又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本来不想说,怕说了你们生气,现在你们有人赢过我了,我就说了。” 何问风急道:“废话少说,看你年纪,莫不是最小的弟子?” 少年摇摇头道:“我是一个跟在山上的小童罢了。他们几年前上山,我那时还小,就替他们磨剑斟茶。” 这话一出,举众皆惊,何问风鼻子也气歪了。那小童又解释道:“剑痴师傅说他师兄穿过信来,有要事请他过去,他们早就在半月前出山往白帝城去了。” 聂远心中一奇,却不知章骅为何与他会面。章骅宗门在洛阳,要说是宗门有难,也该往北经长安而去。 群豪讨个没趣,纷纷嚷着就要下山,待到三三两两地走光之后,聂远见陈抟和谭峭两道竟在不知何时开始弈棋,一边弈棋一边又相谈甚欢。 聂远上前问好,两道和聂远叮嘱几句,说要留在青城山上清修。聂远不敢惊扰,也早早下了山。 看着聂远背影走开,陈抟哈哈笑道:“这年轻人有腾龙之气,奈何被寒气所掩盖。但他身上还有另一股龙气,却不知是谁的。” 谭峭也不答话,指指两人中间的棋盘,陈抟呵呵一笑,又和他弈起棋来。 却说聂远下了山去,又撞见何家三兄妹在不远处等候。三人邀请聂远去他家山庄做客,更要传授他们一二武艺。 聂远推辞一番,告别了众人,路上暗暗想道:“蜀八剑已经不问门派中事,隐居了这么多年。这次章骅唤他出山,江湖上必有大事发声。” 聂远心中隐隐不安,又想道:“不如先往白帝城打听消息,再趁着长江水快去南平国,走洛阳往河东道去。” 想定之后,聂远便往白帝城去。此时正是春季,却见四处都是水暖花开,青林翠竹,聂远心中却笼上了一层阴霾。 过了白帝城,聂远转水路往江陵而去。一路到得巫峡,果然见得两岸怪柏丛生,猿猱乱啼。此时天气本该温暖,但在这两山之间的寒水之上行舟,竟有丝丝冷意,惹得过客更加愁闷。 每每忧心之时,聂远便竖起剑来,愣愣看着剑柄上的流苏。流苏随着江风轻轻飘动,就像她那时飘起的长发。 ****** 忽地过来一阵柔软的春风,吹起了柴嫣鬓角的一缕乌丝。柴嫣此时正在去往白马寺的路上,又是一年柳叶飘,柴嫣一边想着聂远,一边也想起了她那温柔如柳的姐妹。 柴嫣今日去白马寺,并非是为拜佛求香,而是想起了当时与聂远曾约定同游洛阳八景。已近傍晚,暮鼓钟声实在令人心醉,她遂情不自禁独自前来。 拜到佛前,柴嫣双手合十、紧闭双眼,心中默默念道:“求我佛护佑,让柴嫣能如愿顺遂,从今往后,再不让身边人一一离开……” 她正闭眼默念时,忽然听到身边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我佛慈悲,还请为我开导迷津。去年夏末时,小女子顺从禅意,去找寻自己的人生。奈何生性愚钝,花开花落,菩提再生,一晃过去三个季节,我却还不知人生到底该是个甚么模样,始终忘不掉他。” 这声音轻柔低缓,却充满惆怅,满怀踌躇不决。 柴嫣仍在自己默想许愿,又听得一个僧人说道:“女施主既结下了种子,那种子便会在你心里生根发芽,非但忘不掉,更会生出爱恨嗔痴的果实。” 那声音轻叹一声,继续说道:“诚如小师傅所言,然而这一棵爱恨之树,我却不知是该将它铲掉,还是任由它在心中发芽生长?” 僧人说道:“任由生长,人不免被情感所吞噬;蛮横铲除,终究会在心里留下一个难以填补的洞坑。不如静听我佛教诲,万法随缘,待施主悟到‘无喜亦无忧,无怒亦无嗔,无怨亦无憎’这‘六无’之境,一切想不通的问题,便也就想通了。” 柴嫣当下心道这和尚讲得一手好大道理,世间诸事哪有这么容易?却听那声音缓缓道:“是,我自当努力参习。” 柴嫣听得不快,当即睁眼反驳道:“小师傅此言差矣,人皆有七情六欲,为何要去躲避?依我说来,喜怒嗔痴,才是人活一世的要紧事,其余皆不要紧。若是真成了那‘六无’,人人都如草木无情,世间还有甚么意思?” 柴嫣看向旁边的那香客,说道:“姑娘,你说呢?若真的……”她话说到一半,忽然惊得说不出后半句话来,眼前之人正是苦苦寻找着的柳青! 柳青茫然看着柴嫣,说道:“公子所言亦是有理,只叹我不能像公子这般豁达……” 柴嫣禁不住心花怒放,喜笑颜开道:“柳姐姐!快别叫什么公子了,仔细看我是谁?” 柳青一愣,端详着柴嫣,只觉眉眼十分熟悉,却始终不能相认。 柴嫣一把握起柳青的手,放在手心道:“柳姐姐,你这些日子到底去了哪里?你可知道,我和哥哥找你找得好苦啊!” 柳青稍一惊讶,这才将柴嫣认出,当即欣喜道:“嫣妹,是你么?嫣妹。今天在这里重逢,真是缘分使然,我何尝不是时时念着你们?” 两人互诉衷情,柳青问道:“嫣妹,你们没看见我那时留下的信么?” 柴嫣奇道:“什么信……” 柳青更是疑惑道:“我当时离开时,分明留下了信的。” 柴嫣一时又惊又喜,惊的是柳青所说与她和哥哥所知完全不同,喜的是如此说来,她似乎从来没有遇过危险。 柳青继续说道:“嫣妹,你可还记得,那时我与你说过的话?” 柴嫣不假思索道:“当然记得。是不是和我哥哥有关?” 柳青点点头道;“不错,那时我心里明白,依赖在你哥哥身边,让我渐渐忘记了自己。我来白马寺问佛,佛说,让我去江湖上找寻自己。我知道若是当面告别,你们看我孤身一人,一定不舍,我便留信给当时殿中唯一那个小师傅,请他代为转交。” 柴嫣当下惊得目瞪口呆,急忙问道:“此事当真?” 柳青疑惑道:“千真万确,嫣妹是哪里不解?” 柴嫣脸色一变,更不多说,忽然“腾”的站起,在寂静的大殿之上放声喊道:“宗善,你给我出来!” 在旁站着的那僧人一惊,连忙上前拦住柴嫣道:“女施主,佛门圣地,不可喧哗!”柳青也站起问道:“嫣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柴嫣现下正极为生气,对柳青道:“我等皆被那人蒙骗了!那宗善秃驴非但没把信转交过来,反而还编造了一套假话,害得我哥哥四处奔波。” 她说罢又连声叫道:“宗善!秃驴!快滚出来!” 柳青虽然听不明白,也拦着她道:“嫣妹,且先说清楚原委不迟。” 她二人正说话间,早有三个扫地僧跳进殿内,厉声道:“何人在殿内喧闹?” 柴嫣迎上前来道:“就是小爷!快点把宗善小和尚拉出来对质,不然小爷拆了你们的庙!” 柳青急道:“嫣妹,有话好好说罢,不必如此焦急。” 柴嫣应道:“柳姐姐,你不知道那小和尚害得我哥哥多苦,我今天若不教训了他,我便不姓柴。” 三个扫地僧见柴嫣分毫不让,一起上前来要将她拽出。柴嫣拔剑出鞘,又用剑鞘一一敲向那三僧脑袋,三僧措手不及,各被敲了一下,退开几步。 那几名僧人正想再说,忽然听得殿外寺内乱成一团,一人道声:“不好!”三僧和原本殿中那僧人也不再管柴嫣,匆忙跑向寺门。 柴嫣和柳青面面相觑,也往那嘈杂的方向走去。 到得寺门,却见一众僧人围成一个半圆,普清方丈站在正中,四大天王在其身后,一起迎向闯入寺门之人。 天色昏黑,柴嫣还没看清是何人闯寺,只见普清走上前去,对闯寺之人说道:“敝寺向来敬重贵派,却不知贵派今日为何不辨青红,强要说敝寺暗藏邪派杀手?” 只听来人趾高气扬地说道:“敝派担负着统领武林、除魔卫道之责,不敢不尽心竭力。贵派弟子宗善乃是寒鸦暗桩,证据确凿,特来捉拿!” 柴嫣和柳青听见来人此话,大吃一惊。又听增长天王当即怒斥道:“一派胡言!纵然你等果有证据,也该提前知会敝寺,一同纠察。如此突然闯寺,将白马寺当做了什么?” 来人怒道:“事发突然,若是提前知会,必然泄露。废话少说,白马寺若是继续包庇贼人,休怪敝派不讲情面!” 第二百三十一章 女儿泪 普清平日里虽慈眉善目,此时也不由得极为气恼,一顿手中禅杖道:“老衲这便叫宗善过来对质,若是果有铁证如山,自当严惩不贷。若是贵派成心栽害,毁坏我寺清誉,还需贵派掌门亲自给老衲一个说法出来。” 柴嫣和柳青走到跟前围观,见闯入山门者有七八人,个个身着灰青色锦袍,背负长剑,咄咄逼人。 柴嫣认得分明,低声对柳青道:“这分明是绝剑门的门人,他们宗门就在白马寺旁边。” 柳青点点头道:“确实像是绝剑门人。不过我听说绝剑门章掌门品性儒雅,弟子怎地这般不讲道理?” 柴嫣冷笑一声道:“你以为章老儿是个什么好家伙?不过习惯了装模作样罢了。” 为首的剑客忽然从怀里拿出一沓七八张信封,朝普清大手一挥,将信件扔到普清等人头顶落下,大声说道:“自己看罢,白马寺藏的好奸细!” 众僧纷纷接下空中的信件,柴嫣也趁乱拿来一封。却看信封上写的是些诸如贩茶买履之类的无关事情,柴嫣明白必是暗语,又连忙拆开信封看其中内容。 她方一拆开,一张叠了三叠的纸忽然从中掉出。柳青觉得眼熟,拿过那纸拆开一看,情不自禁“啊”的惊呼了一声,让柴嫣看道:“嫣妹,这信正是我当时写的。” 柳青说罢又接过柴嫣手中那个信封,将信封里面的另一封信取出,和柴嫣一起阅看。却见上面写着:“白马寺‘宗善’递上,封中所装乃柴荣情人柳青所留。她今不辞而别,留信于此,可将其扣置,加以利用。” 柳青看到“情人”,不禁脸颊一红。柴嫣稍一思索,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寒鸦忒也可恶!” 柳青急忙问道:“究竟怎么一回事?” 柴嫣遂将之后诸事一五一十地说明,柳青听完说道:“是寒鸦想追杀那个在英雄大会上捉弄它的神秘人,便用我诓骗柴郎去帮助他们!” 柴嫣点点头道:“只能是这样了。柳姐姐,你这次千万不可再走了,一定要去太原府同我哥哥当面说清。不然我哥哥还在天天央人打听你的消息,连做梦也在天天叫着你的名字呐。” 其实柴荣虽然常常念想着柳青,却也没如柴嫣所说“连做梦也再叫着柳青名字”。只是柴嫣对柳青甚为喜爱,一心要替哥哥撮合这一对眷侣。 柳青听了果然甚为感动,说道:“好妹妹放心,这一回我也不写信了,自当亲自去太原和柴郎见面。” 众僧纷纷看完了一堆密信,将信将疑,普清问那群剑客道:“这信贵派是从何处得到?” 为首剑客执着剑朝自己宗门方向一拱手道:“家师亲自拆了一个寒鸦的情报中转处,查获了这诸多密信。方丈若再不交出宗善,在下可要亲自拿人了!” 这时派去叫人的僧人忽然匆匆跑了过来,对普清道:“不好了!不好了!宗善不见了。” 剑客怒斥道:“莫不是白马寺私藏祸心,包庇贼子?” 众僧人忍耐不住,纷纷七嘴八舌地驳斥起来,普清一抬手止住众人,对剑客道:“实是宗善自己消失,非乃敝门窝藏……” 剑客一扬手打断普清道:“大夥跟我进去搜!” 四大天王白眉倒竖,当下跳到正中,各亮兵刃道:“谁敢造次!”院内武僧也挺起长棍,将众剑客挡在院中,一时间剑拔弩张。 为首剑客“刷”一声拔出剑道:“今日非乃绝剑门要与白马寺翻脸,实乃白马寺执迷不悟!”其余众剑客也一齐拔剑出鞘,就要扑上前来。 四大天王一抬手将众武僧拦住,自己四人迎上了众剑客。只见十几人乒乒乓乓斗作一团,未及三四招已有一名剑客惨叫倒地,三十招内,众剑客一一败下阵来,倒在地上呻吟。 四大天王虽不杀生,众剑客也受伤不浅。此时天色已渐渐昏暗,众人觉到一阵大风吹过,一个黑青色身影忽地从庙门纵跃而来。 那身影眼看是空手而来,众僧也没提防。谁知那身影右手一挥,只听得剑鸣阵阵,广目天王手中那条无毒蛇竟蓦地断成两截。 众人大吃了一惊,又见那人化作残影快出两招,持国天王手中琵琶弦“崩”的一声齐断。接着剑影过处,增长天王、多闻天王身上僧袍都被大喇喇划出一个口子。四僧慌忙退开,还在茫然失措间,都已经一败涂地。 这时众人方才看清,灰青色身影手中确实执着一个剑柄,却没剑身。那人用空剑柄挽个剑花,说道:“章某得罪!” 随即他环视一眼周围跌在地上的绝剑门弟子,厉声道:“还不退下?”众剑客慌忙站起跑出寺门。 众僧都看得目瞪口呆,没一人敢作声,柳青也惊得神色大变。柴嫣小声向她解释道:“章骅手中的是承影剑,在没日光处剑锋便会隐匿,不是甚么妖法。” 柳青这才稍稍安心,说道:“虽然如此,这位掌门剑法也确实十分高超。” 此时章骅收剑回鞘,对普清呵呵笑道:“小徒顽劣,狐假虎威得罪贵寺,还望宽恕则个。” 普清见章骅先树了威风,却又说起好话,心道此人颇难应付。又听章骅说道:“既然已经斥退劣徒,方丈可以派寺中僧人加紧搜捕叛徒了。或者方丈若是没有闲暇,在下不敢辞以辛劳。” 普清心道:“且去搜查,不论搜不搜的出,且看他又要作何话说。”便吩咐众僧道:“快去搜!寺里寺外都要搜干净。” 众僧应下开始四散搜寻,过得半晌,众僧人一一回来,都说宗善已经不见了踪影。 普清一时颇为惊惶,心道宗善的嫌疑是逃不脱了。章骅冷笑一声,一拱手道:“既如此,章某告辞。”转身踏门而出。 他方一出寺门,忽然见得两个绝剑门弟子迎面跑来说道:“师父,弟子在城门外抓着了宗善!已经押解回了宗门。”章骅应道:“好,回宗门。” 众人又都吃了一惊,普清率着众僧匆匆赶上,也要去和宗善对峙。 柴嫣和柳青还有许多话要说,都不想再去对峙,同去了城里客栈下榻。柴嫣得知柳青刀法精进许多,偶尔做些惩恶扬善之事,讲到她有次被人打劫,反劫了匪寇的财物,惹得柴嫣连声发笑。 柴嫣也告知柳青自己去意,柳青劝阻不成,第二日一早,两人依依不舍地分离开来。柴嫣再三叮嘱柳青一定不要再任性,柳青满口答应,说一定会见到柴荣陈明原委。 柳青和柴嫣告别之后,便一路马不停蹄往太原赶去。这天走到太原府外,柳青正要牵马进城,忽然听得背后一阵吵闹,有人大叫道:“军务要事,闲人避让!” 柳青让到路旁以后朝身后看去,却见两骑当先,引着七八骑朝这边匆匆赶来。为首两人身着甲胄,神采奕奕,柳青当即眼睛一亮,其中一人正是柴荣。 柳青刚要开口唤他,忽然想到他这般匆忙,定有军务要事,便没有张开口,由他在面前飞奔过去。尘土飞扬,转眼便不见了柴荣的踪影。 柴荣走后,柳青一路打听来到郭府附近,她不想进入这座陌生的府邸,便在附近客栈要了盏茶,等候柴荣归来。 她如此孤身一坐,便是坐了一日,一直到得天色昏沉,那掌柜的呵呵笑道:“姑娘在等什么人呐?这都等了整整一天,还没有等到,恐是哪个负心郎吧。” 柳青笑道:“老人家乱猜什么?我等的是有心郎。” 掌柜咂咂嘴摇头道:“我看恐怕不是,要真是有心郎,怎会让心爱的姑娘孤零零等上一天?你们这个年纪的姑娘啊,常常会被负心郎给蒙骗,多多小心罢!” 柳青想起柴荣这些日子必定四处找寻,不由得生出愧疚,又想道:“他才不是什么负心郎,同这老伯说也说不清楚。” 柳青正胡思乱想间,忽然晃见两人骑马到了郭府后门,又下马欲要进去。柳青连忙跑出客栈,留那掌柜的啧啧叹道:“姑娘啊,姑娘啊。” 柳青快步跑到郭府后门不远处的一棵柳树旁,倚着柳树望去,柳青看清正是柴荣和先前他旁边那人,当下十分欣喜,心里想道:“待会与柴郎解释清楚之后,他若留我,我是该不该留呢?” 她一边想着,一边准备朝柴荣走过去。这时柴荣已经推开了门,他身边的随从忽然拉住了柴荣,柴荣疑惑地看向了这名随从。 柳青见状,想道:“他们是不是在说什么要事?我再等一刻不迟,免得打断了他们。”便又站在了柳树后面。一阵风吹动柳条,柳叶蹭在柳青脸上,让她感到一阵酥痒。 只见那随从摘下兜鍪,一手抱在怀里,另一手忽然扯下头上的束发布巾,长发蓦地披散下来。 此时柳青正如柴荣的表情一般惊诧,那随从紧接着将臂弯绕过柴荣脖颈,突然贴到跟前,在柴荣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柳青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一刹那间,她的心如同被一根箭矢射穿,柔和的春风都变成了苦涩的味道。她怔怔站了半晌,竟一如彼处的柴荣那样不知所措。 眼泪很快顺着脸颊落下,柳青挣扎着、用颤抖的手抹干了模糊的泪眼,她随后决然转身,沿着来路迎风跑回。她不敢回头,怕再看到了她不能承受的景象。 一直跑到那间没了人的客栈中,她靠在墙上默默抽泣。老掌柜似乎猜到了什么,摇摇头叹了口气,拿来一壶清酒道:“姑娘吃些这个吧,吃了这个,忘得快,心里不留负心汉。” 柳青接过那酒喝了数口,又趴在桌上,渐渐忍不住放声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她心神俱疲,在这渐渐暗下来的客栈桌上沉沉睡去。晶莹的女儿泪都化作了柳叶上的晨露,但在彼一方的那个人,却永远不曾看到。 第二百三十二章 大开杀戒 李沅湘同柴荣走到门外,忽然散开头发,揽住柴荣吻了一口。 柴荣怔了半晌,李沅湘看他茫然无措的模样,嬉笑道:“怎么,你害怕了?” 柴荣双手合十作了个揖,又捡起布巾来给李沅湘束发,一边说道:“姑奶奶你饶了我吧,要是被人看见……” “你干嘛一直怕被人看见?我到底哪里配不上你?”柴荣一提起“被人看见”,李沅湘忽然急道。 柴荣避重就轻道:“若是知道的人多了,难免把你在这儿的消息泄露。黑云将军十分精明,恐怕会顺着消息来把你抓回去。” 李沅湘转怒为喜道:“你怕黑云吗?” 柴荣汕然笑道:“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说着他已给李沅湘束好了头发,自己先动身推门而入。李沅湘在后扯着柴荣衣袖,不依不饶道:“你到底怕不怕嘛?你跟他谁厉害些……” 第二日清早,柴荣早早牵了骏马,来到李沅湘屋外等待。过了半晌,李沅湘歪歪扭扭地穿戴着甲胄、迷糊着双眼出来,见周边没人,便拖着声音问柴荣道:“怎么一天比一天早呀?” 柴荣答道:“最近恐不太平,点将迟到是是要杀头的。”他说着上前帮李沅湘绑缚紧了皮甲,又扶正了兜鍪,最后拍拍她肩道:“走吧!” 李沅湘走在后面,忽然抽出腰间唐刀,用刀背在柴荣披膊上磕了一磕,只听“当啷”脆响,十分悦耳。 柴荣转回头道:“姑奶奶又想怎样?” 李沅湘翻个白眼、鼓着腮帮道:“你穿的这一件步人甲银光闪闪,多威风,却让我穿两层破破烂烂的牛皮了事。” 柴荣也抽出青冥,用剑身拍拍李沅湘肩膀笑道:“怎么就是‘破破烂烂’的牛皮了?再说我这一身甲胄四十余斤,恐怕你这大小姐也撑不起来。”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来到了府门口上,这时一个家将迎上前来对柴荣道:“末将方才在门缝发现一封信,似是写给公子的。” 柴荣谢过这名家将,将那信拿在了手中。李沅湘见有其他人在旁,不敢胡闹,待到两人骑马出了府外,李沅湘便在马上拉着柴荣道:“快让我看看是什么信?该不会是我父皇写来的吧?” 柴荣将叠着的信展开,李沅湘趁机一把夺过,缓缓念道:“柴公子……我一切都好,不必挂念……柳青。” 柴荣听见李沅湘所念,脑中蓦的一片空白,他当即又将那信从李沅湘手中夺过,在马背上端详半晌,口中喃喃道:“是柳妹,是柳妹,她没事……” 李沅湘早已不记得柳青是谁,见柴荣神神叨叨,奇怪道:“柳青是谁?是不是送错人了?” 柴荣无暇搭理李沅湘,他反复看了这封信许久,又用手指轻轻触碰墨迹,惊喜道:“是刚写不久,柳妹就在太原!” 李沅湘见柴荣欣喜若狂,不知所谓,又见柴荣忽然勒马回转,李沅湘一惊,连忙伸手去拉住他马缰绳道:“你要干什么?” 柴荣道:“我要回去打听附近有没有人见到柳青留信。”说着又要纵马往前。 李沅湘紧紧扯住缰绳不让马儿走动,对柴荣急道:“你疯了?你刚刚还告诉我,点将时没按时到,是杀头的大罪!” 柴荣回过神来,心道李沅湘所说分毫不差。眼看和柳青失之交臂,柴荣无可奈何,只得狠狠一甩马鞭,往军营方向纵马跑去。 ****** 且说之所以柴嫣逃出家中,一是想早日在路上与聂远相逢,另一个原因只是她不喜束缚而已。这时她孤身一人在外,只觉天地之大任我驰骋,什么都变得有趣起来,反而不如在家里那般想念聂远。 柴嫣一连在洛阳待了数日,这天来到客栈用膳,看见邻桌四个混混聚在一桌喝酒吹牛,其中一个说道:“他奶奶的,还好咱们跑得快,那时候要是待在潞州,就是不死,恐怕也得脱层皮。” 柴嫣看那几人眼熟,想起曾在潞州城外见过,大觉好笑。又听另一个说道:“你们这几日可见了吗?洛阳城里也不甚太平。” 那帮人里的大哥气道:“你这小厮说话就跟放屁一样,这些年什么时候太平了?” 小厮应道:“是是是,大哥说的也是。不过以前乱归乱,都是官兵当差,这几日你们难道没看见一群背剑的在城中跑来跑去么?” 另一个说道:“可不是吗!那群背剑的说是什么绝剑门门人,天天狐假虎威,捉拿什么歹人。喂大哥,你说该不会也将我们拿了去吧?” 大哥猛地打了一个激灵,问小厮道:“怎么官府不管,反而让那什么剑门去四处惹事?” 小厮应道:“大哥有所不知,那绝剑门号称是大唐朝剑圣单传,本来是后面假唐朝李存勖御赐的‘剑法正宗’。自从当今皇上坐了中原,那绝剑门又带头奉大晋朝做正统。” 听到此处,柴嫣忍不住在旁问道:“就算如此,皇上难道就敢让它的权力盖过官府吗?” 小厮道:“这一节你们就又不懂了,你们可知当今皇上夺了李家天下靠的是什么?一是契丹大军在外相助,二是金刀王刘知远骁勇善战,三是一群细作在朝中策应。” 柴嫣明白他说的“一群细作”便是寒鸦了,看来坊间传闻倒也不都是无稽之谈。又听小厮继续说道:“如今皇上得了中原,又恐那群细作如法炮制,再偷偷将他的新朝卖了,就下狠手要将这群细作铲除干净。” 小厮顿了一顿,“嘿嘿”笑了一声道:“可是那群细作也不是等闲之辈,在朝里朝外藏得十分隐秘,官军能在疆场上打仗,搜捕细作却不是擅长。于是皇上便御赐了绝剑门一柄‘除恶宝剑’,许其便宜行事,铲除细作。” 柴嫣听着大吃一惊,想道:“章骅老儿趁我哥哥忙于军务,竟然巴结上了朝廷,要当武林盟主。亏这章老儿还是鬼谷传人,见识这般浅短,现下石敬瑭给了他如此大权力,顶着多大的风险?要是他真能灭了寒鸦,到时兔死狗烹,恐怕朝廷也放不过他。” 正说话间,柴嫣便看见三个绝剑门门人从客栈外匆匆跑过,她厌烦绝剑门在城中吵吵闹闹,当天便离了洛阳,往南而去。 这天一直走到傍晚,忽然没来由地生起一阵大雾。柴嫣还未觅得客栈安歇,小路两边皆是密林。听着乌鸦哇哇乱叫,柴嫣不禁一阵头皮发麻。 正行路间,柴嫣恍恍惚惚看见远方有几点灯火明灭不定,柴嫣心想多半是客栈了,便一夹马肚,让马儿小跑往前。 离那灯火越来越近时,柴嫣渐渐发现那灯火也在向自己靠近,不由得稍稍感到害怕。柴嫣硬着头皮继续迎上,待到越来越近,才看清三两点灯火之后,至少有十余人步行走来。 柴嫣勒住马儿,心道:“这等天气,良家人谁会出来?多半不是甚么好人。”她连忙下马在路边捡了一根树枝,放到自己马儿口中让它衔住,又牵着马走下正路,远远躲进密林之中。 那十几人越走越近,柴嫣隐隐约约听见有“跨跨”的声音响动,心想道:“这必是挎在腰上的刀剑,果然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她正暗自想时,忽然听见道路上一人说道:“倒了八辈子血霉,赶上了这鬼天气,偏偏连家客栈也没有。要是再撞上了豺狼虎豹把老命栽进里头,可就成了赔本生意。” 另一人道:“唐大镖头严令限期送达,有大大的奖赏。咱们十几号汉子挎着刀,扛着矛,还怕豺狼怎地?” 又一个说:“还别说,这大雾天真得小心为上。我听闻最近江湖上也不太平,说是前些日子泰山边上有人害了一群少林寺的师傅,也有人说关西铁沙帮、长江海鲨帮、淮南英剑门都有人遭了暗算。” 最先那人叹了口气道:“走江湖的生死有命,先下手为强。依我看这大雾天正经人也不会出来,要是路边窜出了东西,兄弟们先一箭射死。”众镖师纷纷应和。 柴嫣听清了他们言语,放下心来,想道:“原来是押镖的,不过我还是躲过去罢,免得被一箭射死。” 这时柴嫣忽地听见身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霎时脸色大变,心道:“该不是毒蛇之类的东西?” 她壮起胆子看向周围,却见浓密的草丛下正有一大片一大片的东西向前挪动,直如鬼影一般。柴嫣险些被吓得晕厥过去,过了不久,那些鬼影已经挪动到了柴嫣前面十余步处,又忽然从草丛中站起,拖着刀剑扑向道路正中。 柴嫣远远听得道路上的镖师大喊道:“有歹人,上刀子!”话音刚落,只听“嗖嗖”数声,却不是镖师们的弓弦响,而是来自树梢上的弩矢。 只听道路上惨叫数声,镖师转眼间已死了七八人,那群鬼影趁机冲上前去,手起刀落又结果了五六人的性命,剩下两人吓得肝胆俱裂,当即弃刀跪地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柴嫣紧紧屏住了气,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那群鬼影中为首之人将剩下的两名镖师拖起,拿手中横刀在他们押送的货物上开了个口,看见里面全是财物。 鬼影转过头对那两镖师冷冷道:“货我们收下了,去洛阳告诉章骅,就说寒鸦要大开杀戒,让他小心脑袋。” 说罢那些鬼影押着金银去了暗处,剩那两个镖师屁滚尿流地跑没了踪影。 柴嫣一直在密林间躲了半晌,看所有人都已走光,方才惊魂未定地回到路上。柴嫣拿过一个火把去看那些倒地镖师,死因皆是一招毙命,果然是寒鸦的作风。 这时周围忽然又听见一阵“哇哇哇”的乌鸦乱叫,柴嫣吓得汗毛直立,也不顾前面大雾弥漫,狠狠抽着座下马,往道路尽头奔去…… 第二百三十三章 血案 柴嫣不知纵马跑了多久,直跑得座下马气喘吁吁,渐渐停下了脚步。此时浓雾早已散去,东方竟已发白。 柴嫣向四处张望一番,见到自己地处荒郊野外,并没一点人烟。座下马已经十分疲累,不堪再走,柴嫣只好下马牵着它去吃草,一边抚着它背道:“马儿马儿,辛苦你了。” 柴嫣犹为昨夜之事心有余悸,这天稍晚时候,终于看见了一家客栈。来到客栈里头,却见里面已坐了七八个刀客喝酒,柴嫣找了位置坐下,听那边刀客一桌三句不离寒鸦,个个都十分怨恨。 柴嫣赶路疲累,无心细听,只听见有一个说:“那寒鸦手段忒也歹毒,当真是防不胜防。”另一个道:“怕甚么?老子巴不得他不来,来了就好好干他一架。” 这天晚上柴嫣早早安歇,不久便沉沉睡去。到得半夜正做梦时,柴嫣忽然听得屋外护院黄狗“汪汪汪”连叫个不停。 柴嫣蓦然惊醒,睁着睡眼趴到窗边,见到那黄狗正对着院外一片丛林狂吠。 柴嫣的心又提了起来,那黄狗叫得越来越凶,叫到一半,却忽然戛然而止,“呜”的一声之后,躺倒在了地上。 柴嫣如同被一道惊雷打中,当即便清醒了过来。她连忙离开床边披上外衣,抄起长剑冲到屋外,却听周围房间住的十几人鼾声如雷,都如死猪一般沉睡,半点也没被那黄狗吵醒睡觉。 柴嫣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听得客栈正门吱呀作响,连忙退回房间关好了门。柴嫣在窗纸上插了个小孔,隐约又看见七八个黑衣人从屋外潜入,分成两边往楼上客房过来。 潜入者的脚步如猫一般轻盈,没有一点声响。柴嫣吃了一惊,连忙回到窗边张望,又见到有四五个黑衣人在院里四处把守,没法从窗户逃脱。 柴嫣只好靠在门后按住剑柄,不敢作声。只听得两面的脚步声越逼越近,时而又传来三三两两的开门声音,那声音极为细微,只因柴嫣将耳朵紧紧贴在墙上,方才碰巧听见。 过得片刻,自己的门扇上忽然出现一个黑影。柴嫣连忙屏住了气,那黑影站了片刻,又让过这一间房,往旁边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忽然没了动静。柴嫣小心翼翼地透过窗户纸看去,发现方才被黑衣人打开的大门已经合上。柴嫣又回到窗边,才见地上除了一条死去的黄狗,也没一个人影。 柴嫣这才发觉自己额头上已经流满了冷汗,她不敢出门,更不敢安睡,只好执剑站在门旁。不知过了多久,黑夜终于过尽,日光从窗外照了进来。 柴嫣轻轻推开了屋门,叫道:“掌柜?小二?”叫了数声,却无一人应答,客栈陷入一片死寂。 柴嫣往两边看去,一排客房的房门都紧闭着,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走到旁边一间屋前,试探着推了一下,那屋门便缓缓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祥和,桌椅窗台井然有序。房间最里的床上朝里躺着一个人,床边挂着他的佩刀。 柴嫣蹑手蹑脚走到跟前,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血腥味。柴嫣不敢靠近,伸出剑鞘把那人的身体翻动过来,却见那人翻着白眼,喉间已经给人开了一个口子。 柴嫣当即吓得花容失色,怔怔站了半晌,又蓦地反应过来,急忙转身便往客栈外跑去。 一连跑出店门,柴嫣又从马厩牵出自己坐骑,就要上马离开。这时忽然见得道路上尘土飞扬,三十余骑从北面小步跑来,一眨眼便到了跟前,柴嫣想要回避时已来不及。 这群人皆身着锦袍背负长剑,到得客栈门口纷纷下马,为首三人走到跟前,柴嫣惊觉竟是章骅和叶、万师兄妹两个。 众人也看见了柴嫣,章骅上前来道:“竟在这荒郊野外遇见柴姑娘,真是一件奇事。” 柴嫣此时正满面惊惶,神色疲惫。听出章骅语气之间多有嘲讽、不怀好意,柴嫣稍稍应付,心不在焉地说道:“若没别的事情,小女这就上路了。” 她正要上马离开,叶长亭忽然拦住她道:“柴姑娘不必着急,欲要去往何处,不如结伴而行。近来贼人猖獗,路上恐不太平,我等在来路上便遇见了一桩血案,钱塘镖局十余个镖师,只有两个幸存……” 叶长亭说完此话,众剑客都叹了口气,议论何等凶残。章骅在后吩咐道:“长亭、紫茵,先去问好掌柜,稍后在此处少歇。” 叶长亭和万紫茵答应下来,转身进了那客栈中。柴嫣刚要阻拦,章骅又突然开口问道:“柴姑娘从哪里来?” 柴嫣稍一犹豫,应道:“从北面来。” 章骅当即脸色稍变,却故作不动声色道:“柴姑娘若是从北面过来,按时间来算,姑娘应是也撞见了大路上那一桩血案吧?” 柴嫣还沉浸在昨晚的恐惧当中,含混不清地点点头道:“撞见了……我那时,我那时躲在暗处……” 章骅捋捋胡须,冷笑一声道:“哼,死了十余人,唯独姑娘没被发现,可真是好运气。” 两下尴尬无比,柴嫣只觉头痛万分,眼前一花,险些跌倒在了地上。用手接连揉了半晌,才稍稍有些好转。 章骅看她几眼,不再多说。过得片刻,叶长亭和万紫茵突然从客栈中匆匆跑出,又三两步来到跟前,对章骅道:“师父,这客栈中住宿的一十二名江湖同道和一条护院黄狗全部身死,皆是昨夜之事!” 章骅狠狠咬咬牙道:“我们又来晚了一步!” 这时叶长亭一愣,突然转过头问柴嫣道:“柴姑娘,你昨天莫不是也在这家客栈过夜?” 柴嫣应道:“我正要说这事,昨天半夜我听见那黄狗叫了几声,然后就有一群人闯了进来……” “只有姑娘一人被吵醒了?”章骅疑惑道。 万紫茵道:“死者都在白天被下了迷药。” 柴嫣当即明白过来,急忙说道:“是了,我昨天没喝客栈里的酒,因此没中迷药,怪不得他们都没被叫醒。” 章骅又冷笑一声道:“原来寒鸦还有一个规矩,不杀醒着的人。” 柴嫣一愣,才明白章骅在质疑自己为何安然无恙。她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忽然有一个镖师从众剑客中走出,他胸口被紧紧包扎着,看来受伤不浅。 那镖师看见柴嫣,当即倒吸一口凉气,大声叫道:“就是她!就是她!” 柴嫣十分惊诧,章骅又对这镖师道:“赵镖师你不用怕,前夜看见了什么,且慢慢说来。” 赵镖师狠狠咬了咬牙,怒道:“前夜我和十几个兄弟押镖赶路,突然被埋伏好的寒鸦袭击。只因我心脏生在右边,寒鸦只求一击致命,刺左边刺得太准,反而没将我杀掉。” “然后呢?”章骅急忙问道。 赵镖师道:“我只好躺在地上装死,过了片刻我听没了动静,偷偷睁开眼,正看见这女人又低下身,杀了我一个重伤的兄弟。” 柴嫣一急道:“你说什么?我何时杀了你重伤的兄弟?” 赵镖师吓得一个哆嗦,颤颤巍巍道:“你拿着剑蹲我兄弟身边,不是杀了他,又是怎地?我看得清清楚楚,你休想狡辩……” 叶长亭和万紫茵都默不作声,章骅忽然厉声道:“柴姑娘,你先是在路上撞见凶杀全身而退,又在这灭门客栈中一人独活,我看这天下碰巧的事情都让你撞了个干净吧!” 他话音刚落,两个绝剑门弟子忽然拔剑趋前,柴嫣也一把按住剑柄道:“你们要做什么?” 章骅更不待柴嫣再说,瞬间迈步到前,一把按住柴嫣执剑的手腕道:“柴姑娘恐怕得跟章某走一趟!” ****** 聂远自从白帝城上了长江,一路未曾下船。过了巫峡之后,同行的船只忽然多了许多,且船上多有江湖人士。 这天傍晚船只在夷陵靠岸,聂远正躺在船上小憩,忽然有三个斗笠人踏上小船,大声问道:“船家,到江陵去吗?” 老船夫靠在船头,没精打采道:“往下游去,你说过不过江陵?” 那几人上了船坐好,有一人道:“兄弟们最近可要小心,听说那寒鸦已经做了十几条命案,专挑小门派的零散弟子动手。” 另一人道:“大错特错!我听说不光是淮南英剑门、慧拳门之类,连少林派、五行派的人也被黑了。” 聂远听了心中一惊,上前去问道:“敢问几位兄弟,消息却是真的么?” 那几人见聂远带着一柄剑,说道:“原来也是江湖兄弟,失敬失敬。” 聂远应付两声,那人又道:“兄弟你可能不知,寒鸦作恶多端,早就为咱武林人士所不齿。去年这时候咱武林里有一位柴荣柴公子,年少有为,在河东潞州汇聚天下群豪,一战杀败了寒鸦锐气。” 聂远点点头,听他们继续说道:“那时咱嫌路途遥远,也就没去。谁想这才没过了一年,那群贼子便又卷土重来。这月来连下黑手,已经害了好几条好汉的性命。” 聂远紧皱眉头道:“不知道这回要怎么对付……” 那几人咳咳一笑道:“兄弟倒也不用杞人忧天,上回在河东没杀干净,是因咱正派人士没到齐,这次连‘蜀八剑’都出动了,看来要掀起一场大战!” 聂远奇道:“几位可有蜀八剑的消息?” 一人应道:“我听说他们往南岳去了,不知真假。” 另一人道:“没错,好像说绝剑门要有大动作,都在往南岳衡山会齐。” “为何会是衡山?”聂远不解道。 那人道:“一是四通八达,要拉拢岭南和江东豪杰;二是寒鸦暗桩多在中原,你道为什么他们近来屡屡得手?多半是因为暗桩无处不在,从中策应,这回要防商议事情泄露,便远离了他们的情报网。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回却没那柴公子的消息,不知又是什么关系?” 聂远心里想道:“这一次是章骅趁柴荣走不脱军务,要借机打压天刀门,做武林盟主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少年将军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这日聂远在江陵上了岸,一下渡口,便见得两马在眼前飞奔而去。未走多久,又见三三两两的武林人士往同一方向走去,那方向正是御风山庄。 聂远心中疑惑,见又有两人过去,便拉着其中一人道:“敢问诸位为何都往那边赶去?” 那人捧着一口钢刀,上下打量聂远一番,说道:“看样子兄弟你也是个江湖中人,该当听说过饮雪楼主吧?听说饮雪楼的新排名已经张贴在了御风山庄,这附近的兄弟们都过去看了。” 聂远道声多谢,也跟在众人后面进了八龙山。到得御风山庄门外,却见此处遗迹尚存,但早已破败不堪,只有一群人围在一面破墙前面吵吵闹闹。 聂远来到众人外围,远远看见墙上贴了数张白纸。又听最前面一个书声剑客念道:“第一,寒鸦统领灭魄。” 他话音刚落,众人便是一顿吵嚷,有人连声咒骂道:“兀那杀人不眨眼的恶贼,也配上这张排行榜?”有人却道:“他虽然十恶不赦,恐怕在场之人里,却没一个能打过他的。”另一个道:“暗着来算什么本事?硬碰硬打一场,老子未必怕了他。” 书生让众人安静下来,又念道:“第二,寒鸦副统领转魂。”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片惊呼,有人道:“怎地鬼谷先生连第二也排不上了?”“难道咱正派武林就比不过他区区寒鸦么?”也有人道:“寒鸦成天到晚钻研杀人技法,咱正派武林还真未必能及。” 这时有一人叫道:“那书生,你快看看鬼谷先生在什么地方?” 那书生从榜首往下一一数去,数了半晌,一直到得一百多人,一摊手道:“奇哉怪也,并没鬼谷颉跌这人。” 聂远心道:“师父归隐武林,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饮雪楼主,此人究竟是何来历?” 众人当下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作一团,有人说道:“听说去年时候,鬼谷先生在这八龙山和灭魄大战,便死在了那峰头上。”也有人说道:“放屁,分明是死在了转魂手上,要不她排名怎地上升一位?” 聂远本没心思了解这等排名,只是趁着此地人多,再来打听消息。聂远忽地心生一计,混在人群里大声说道:“再看看绝剑门掌门排到了几位,还有蜀中剑痴,我正要去挑战他。” 那书生又从上往下数来,说道:“绝剑门掌门章骅排在……第八,剑痴排在第六,中间隔了一个天刀门夏侯中。” 众人又是一番议论,有人说道:“我看那章骅最好故弄玄虚,整天在江湖上呼来喝去,谁知饮雪楼上,竟只排个第八。”另一人道:“可不是么?听说这回他又要去衡山开什么‘诛恶大会’,连我这岭南的无名小辈都收到了英雄帖。” 另一个跟着说道:“没错,我是从淮南道过来的,听说章掌门也已经亲自率门人南下,去衡山和蜀八剑回合了。” 聂远心里一惊,急忙在人群中拉住岭南那人,问道:“阁下说什么‘诛恶大会’?” 淮南那人应道:“你还不知道吗?绝剑门笼络群豪,说是要一举将寒鸦铲除。又说欲除寒鸦,先除内应,这几月来正大张旗鼓地在黑白两道拿人,活脱脱官府一般的作风。” 聂远心里大为疑惑道:“当年绝天门与寒鸦决战时,分明是正派武林百年难得的团结局面,他却故意在路上拖延时日,以至失败。如今武林又是一盘散沙,他又忽地拿出一个铲除寒鸦的名号,恐怕没怀着甚么好心思。” 不过他转念一想,不管是什么心思,若章骅果真能剿灭寒鸦,对武林来说倒是一件幸事,只是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聂远犹豫一番,又动身离开,沿着去年的原路北上中原。一路上只见江湖中人三三两两往南方而去,倒是没碰见过寒鸦的身影。 聂远经过襄阳之时,想起去年光景,心中不禁十分感慨。但想到不论江湖接下来会如何,他能始终和柴嫣一起面对,也就没什么害怕了。 却说这天聂远来到襄阳城门口,正待要出城时,守城门的官兵忽然开始四散驱逐往来百姓。聂远透过城门远远望去,却见一队仪仗正缓缓走来。 那队仪仗缓缓进了城中,聂远在路旁看得分明:为首的少年将军骑着高头大马,身着明光铠,腰挎青冥,背负披风,威风凛凛、英气遍身,竟是柴荣。 聂远未曾想过竟能在此地遇见柴荣,一时又惊又喜。又见柴荣两旁各有一人骑马随行,一人便是李重进,一人自己不能认出,其实即是李沅湘。 三人身后跟着一队骑手,大多擎着仪仗幡旗,似是使节队伍。 柴荣这一队兵马进城之后,缓缓往府衙方向走去,引得一众百姓尾随观看。聂远挤在人群之中,忽然见得两个青黑色身影从大街正前迎面跑来,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叫道:“闪开,闪开!” 那两人迎面朝柴荣的仪仗跑来,竟不闪躲,柴荣吃了一惊,当即横剑立马,止住那两人道:“陛下亲派仪仗在此,谁人胆敢冲撞?” 谁知那两人竟不畏惧,昂首挺胸径直走到柴荣跟前,其中一人道:“绝剑门奉天子御赐宝剑追捕细作,事情一等紧急,所有人皆要避让!” 柴荣勃然大怒,一把从身后骑兵手中夺过幡旗,朝那两个绝剑门剑客厉声道:“天子幡旗在此,谁敢造次?” 那两名绝剑门剑客面面相觑,不知该哪一个优先。他二人来时早就得了师父嘱咐,说一般衙门不可阻拦其追捕寒鸦杀手,但却不知柴荣这仪仗能不能阻拦。 柴荣早在心中暗骂这两个绝剑门门人不通朝廷法度,他本不想与这两人为难,但自己奉命出使未到邻国,正是有威压之意。未出边境便被两个江湖人士冲撞,朝廷威严何在? 见那两人仍不让开,柴荣一扬手道:“左右,与我拿下!” 后面八名侍卫齐声应道:“是!”翻身下马要去捉拿两个绝剑门门人。李沅湘也朝柴荣拱手道:“遵命。”就要下马。柴荣一把将她拉住,小声说道:“姑奶奶少添乱。” 那八名侍卫上到跟前,正要动手,这时忽地看见一骑从城门外纵马飞奔而来,大声叫道:“休得动手!” 转眼间那人已经冲到跟前,却见身着黑青锦袍,又是一个绝剑门人。柴荣眉头一皱,又见这人纵马来到柴荣面前,冷笑一声道:“柴将军好大的威风!” 一旁李重进也已勃然大怒,当即纵马上前,指这人厉声怒斥道:“大胆!柴将军乃是陛下亲派使节,阻拦柴将军者,如拦御驾!” 那人竟不畏惧,大声叫道:“柴荣,你妹妹是寒鸦暗桩,已经于五日前拘拿,你也脱不了干系。快快卸下武器,随我去京城候审。” 柴荣系身处江湖,念在这几个绝剑门人不懂朝堂礼法,本还不欲太过为难。这时竟听那人说什么拘拿了柴嫣,当即便怒不可遏,剑眉倒竖道:“左右,这等妖言惑众乱我军心的宵小,还不拿下却待何时?” 八名军士一齐应道:“遵命!”随即便有一人去拉住了那绝剑门弟子马缰绳,两人去扯马上那人下来,其余五人围住剩下两人,一齐拥上前去将他二人按住。 马上的那绝剑门弟子吓得惊慌失措,竟尔拔出剑道:“谁敢动手?”左右乱挥。两名军士都是赤手,连忙退开两旁。 这时只见一个灰影忽然从天而降,一脚踢在这弟子胸口,将他撞下马来跌倒在地。众军皆是一惊,围观百姓也纷纷惊呼。 这人正是聂远,他此时已顺势蹲在那绝剑门门人身前,一把拽着他衣襟道:“你说什么?!” 那绝剑门门人急忙道:“绝剑门有天子赐……” 聂远怒火中烧,更不等他说完,忽地抽出半截青霜顶在他脖颈之上道:“我问你刚才说了什么?” 柴荣和李重进面面相觑,李沅湘却在暗暗得意,对柴荣悄声笑道:“你这师兄还真是不要命,有胆色。” 后面的两名绝剑门弟子已被甲士按住,动弹不得。聂远剑下那人只好应道:“我说……绝剑门已经……已经抓获了柴嫣暗通寒鸦。” 聂远只觉整个头脑都已被一片烈火烧干,忽然大喝一声道:“胡说八道!”手腕一抖,竟要杀人。 柴荣急忙叫道:“且慢!”又飞身下马按住聂远胳膊,将他拉起。柴荣小声说道:“师哥,交给我吧。” 聂远慢慢冷静下来,放下了剑。又心想自己大闹一场,柴荣若不捉拿自己,于情于理说不过去,聂远便将青霜插回鞘中,忽然纵身一跃,在人群中没了踪影。 柴荣心里明白师哥意思,吩咐甲士将三名绝剑门人押回了府衙。 这天傍晚,柴荣正在府衙之上,一眨眼间,忽的看见门前多了一个人影。在柴荣下首侍立的两个甲士各自拔刀向前道:“什么人?”柴荣拍拍他们两人,说道:“你们下去吧。” 那两名甲士下去之后,聂远缓缓从府衙外走入。柴荣拱个手道:“师哥,好久不见。” 聂远点了点头,问道:“你此来襄阳,果真是奉皇命而来?” 柴荣应道:“与其说是奉皇命,不如说是奉刘将军之命。皇上登基不久,要派人责南平国不称臣之罪,刘将军便派我过来。” 聂远又单刀直入问道:“那绝剑门人所说嫣儿之事,可信吗?” 柴荣皱起双眉,摇摇头道:“此事难说,皇上卸磨杀驴,令绝剑门铲除寒鸦。名单皆直接报于皇上,我也无法查看。” 聂远正色道:“只怕是章骅有意用嫣儿来做文章,要在江湖和朝堂两道一齐扳倒你。” 柴荣大惊道:“他们若果真敢对嫣妹下手,我当立马返回京城斡旋解难。” “可你奉皇命出使,若是中途返回去设计救嫣儿,正撞在他的刀口上。两罪并罚,你罪责不浅。”聂远道。 第二百三十五章 分道 柴荣沉默半晌,想不出一条对策来。他无奈地坐回到府衙正堂的座位上,双手撑头冥思。 柴荣想来想去不得其解,聂远忽然说道:“绝剑门要在衡山召开‘诛恶大会’,到时你无法出面,局势便不是你所能控制了。” 柴荣心中一惊,一拍桌案道:“当真?” 聂远点了点头,柴荣坐立不安,又站起来回踱步起来。绝剑门忽然对柴嫣下手,是他未曾料到的。 “和我一起去吧。”聂远一直在焦躁不安的柴荣面前静静站着,开口说道。 柴荣猛地站住,看向聂远道:“师兄是说……” “我们去接回嫣儿。如果在路上撞见,就在路上接走她,如果在路上撞不见,就去衡山接她。” 聂远说这话时,温柔而又坚定,柴荣看着师哥的眼神,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自己不能在朝堂上用手段救出柴嫣,但可以隐去姓名,回到江湖,只凭这一柄剑去救出她来。 柴荣犹豫一番,喃喃说道:“可绝剑门高手如云,又有蜀八剑助阵,凭我们二人之力,恐怕……” 聂远神色黯淡下来,蓦地打断柴荣道:“你到底随我去么?” 柴荣重重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师哥,难道我心之焦急,就比不过你了吗?可你是江湖游侠随心所欲,我受皇命带兵出使,今日擅离职守,不知要留下怎样的祸患!” 他说到一半,自觉所说不妥,倏然停住不再多说,只是连声长吁短叹。 聂远听出柴荣想法,胸口不由得感到一阵郁郁疼痛。他已然明白,柴荣若真的和绝剑门为敌,想要隐藏身份本是极难,而绝剑门又扛着除魔卫道的大旗,和它为敌正撞在石敬瑭除寒鸦的这一忌讳上。 如今看来,这本身就是一场冒险,要冒着巨大的风险,有着极高昂的代价。 只是聂远来府衙见柴荣之前,以为柴嫣对于柴荣来说,值得他冒那么大的风险,付出那么多的代价。 聂远不禁干笑了一声,淡淡说了句:“我明白了。”说罢再无多言,转身往府衙外走去。 柴荣怔怔站在他身后,看着师哥不回头地离开。此时他心里何尝不是千思万绪纠缠作了一团? “师哥!”聂远已沉默着跨过了府衙的门槛,又突然听到柴荣大声叫道。 聂远站在府衙这一道门槛之外,闭上眼等着柴荣回心转意。却听得片刻之后,柴荣的脚步声匆匆靠近过来,又听他说道:“师哥……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但……还是不得不拜托你。” 聂远转回身来,见柴荣殷切地看向自己,他一手擎着一樽酒,并伸手将其中一樽递了过来。 聂远接过了那一樽,柴荣面露喜色,一仰头饮下了自己那樽酒。放下樽时,却见聂远的眼神一如当初第一次遇见他的模样,深邃地看不见底。 聂远忽然手一弯,将这樽烈酒洒在了两人之间的门槛上。柴荣一愣,聂远又松开手了,那酒樽无言地从空中落下,撞在了府衙门槛,又缓缓滚到门槛之外。 …… 聂远离开襄阳,四处打探绝剑门的消息。这天方进了河南道地界,便看见七八个绝剑门门人在官道上纵马往北疾奔。 聂远骑马远远跟随在后,一路走了十余里到得傍晚,野外四面空旷无人,只有野兽的嚎叫回转在天地之间。聂远一人一骑跟随在后,煞是惹眼。 那一众门人也早就留意着了聂远,这时见四下无人,众人纷纷勒住马转回身,一人上前斥道:“何方宵小尾随在后?” 聂远也勒马停住,一言不发。绝剑门那人一愣,转回身对为首门人道:“师兄,这人莫不是寒鸦细作。” 那为首门人冷笑一声,纵马走上前来道:“这位聂大侠可不是什么寒鸦细作,而是鼎鼎大名的鬼谷传人,跟在咱们屁股后面,那是想要暗中保护,咱们就领了这个情罢。” 其他门人都听出这位师哥有意嘲讽,纷纷哂笑一番,又继续赶路。聂远却不在意,继续纵马跟在后面。 又走了未有三四里,其中一人忍耐不住,对那为首门人道:“凌师哥,我看那鬼谷弟子真是碍眼,不如把他赶走罢了。” 凌师哥瞄了一眼聂远说道:“你去吧,说话不行就动手,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你不用顾忌。” 那弟子答应下来,骑马折返回来,上前几步对聂远叫道:“姓聂的,有话快说,说完就走,不然休怪我绝剑门不客气了。” 聂远面无表情,点点头道:“我只问一件事,问完就走。” 那弟子“哼”了一声道:“鬼谷传人神通广大,还有什么要区区在下帮忙的?” “柴嫣在哪里?”聂远问道。 那弟子茫然道:“柴嫣是谁?” 这时那凌师哥忽然哈哈笑着纵马来到跟前,端着剑身指向聂远道:“我还以为鬼谷传人跟了一路,能有什么高谈阔论,没想到连自己的相好也顾不住,还得求我凌令风。聂远,当初你在洛阳的时候是座上客,可看见过我凌令风吗?” 说着他忽然一顿,翻身下马,走到聂远跟前几步开外道:“不错,柴嫣是在我师父手里,不过她如今在我师父那儿的身份可不是座上宾客,而是寒鸦暗桩,人人喊打。” 聂远听见这话,心中一紧,恨不得冲上前去一拳将他打倒。凌令风看得分明,朗声问道:“怎么?你想要冒江湖之大不韪,去救你相好的出去吗?” 聂远压下怒火,问道:“告诉我你师父在哪?” 凌令风见聂远焦急模样,又不禁连连发笑,说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要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聂远道。 凌令风将手中长剑连剑带鞘地转了一圈,用剑柄指着聂远背后青霜剑道:“你如今是一个废人,配不上那柄宝剑。剑留下,我就告诉你家师的下落。” 聂远冷冷道:“这个条件我不能答应。” 凌令风摊开手道:“真是遗憾啊,那在下也爱莫能助。” 说罢他转身便要离开,到了十余步外,聂远忽地跳下马来,大声说道:“青霜剑放在你脖子上时,也许你会说的。” 凌令风再一次放声大笑,另一个绝剑门弟子跳下马来,对凌令风道:“师兄,让我来收拾他。”说罢他抽出剑来,径直冲向了聂远。 他只道聂远是个废人,跑到聂远面前将长剑随意一挥,还怕一剑杀了聂远。谁知他只觉眼前忽然闪过了一抹霜色,聂远迈开云梦缥缈步避过剑锋,将青霜剑放在了他脖颈上。 这人当即大惊失色,聂远左脚在他腿弯一踢,他“哎呦”叫了一声,半跪在地。 绝剑门众人“啊”的惊呼一声,一齐下马操剑围上前来,指着聂远七嘴八舌道:“快放开我师弟。”“不要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 聂远将青霜收回,左手在半跪在身旁的那门人背上一推,将他推了个狗啃泥。其余门人面面相觑,又一齐大叫一声,抖动长剑刺向聂远。 聂远一心四用,一边运起轻功,一边催动真气,一边在剑上附着了“破冰点苍”,一边使出鬼谷剑法左右拆招。 他手中一抹霜色在六柄银光长剑中上下翻飞,游刃有余,宛若鸡群中的鹤舞,鱼群里的鲸鲨,剑柄上的流苏左右跳动,此时在聂远的心中,便是柴嫣眼中的微光。 二十余招后,只听得“当啷”“当啷”连声响动,众门人手中长剑一一从剑柄处连根脱落,人人惊诧万分,急忙退到两侧。 凌令风大怒道:“没用的东西!”一挺长剑远远刺来。聂远两根手指在剑身上一抹,忽然化作一道疾风往凌令风剑身上撞去。 凌令风只觉寒气逼人、几乎窒息,青霜剑迎面顶上凌令风的剑尖,只电光火石间凌令风剑身弯起,随即碎裂成了三截。 青霜剑顺势递出,又停在凌令风咽喉正前。凌令风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站了半晌,犹然不敢相信,只好犹豫着丢下了手中的半个剑柄。 聂远这一招“疾风骤雪”已经炉火纯青,凌令风根本未能反应,过得许久,仍在惊魂未定之中。他颤抖着说道:“你……你敢杀我?” 聂远仍是面若冰霜,语气冰凉地说道:“你说出下落,我就不杀你。” 凌令风道:“你……你来迟了,家师已经过了此地,去往衡山和师叔会面,大概只剩不到十日路程。” 聂远看他不似说谎,收剑回鞘转身欲走。这时他忽然听得四周风声一紧,十余支弩矢一起自路旁射出,绝剑门众门人手无寸铁,当即便有一半人中箭倒地。 凌令风慌忙躲到马后,朝聂远怒骂道:“奸贼!原来你也和寒鸦勾结了。” 聂远并不辩解,他看草丛中箭矢来处,忽然一个转身将青霜剑掷出。只见青霜剑飞到其中不见身影,又听“啊”一声惨叫,便有一个寒鸦弩手跌出路上。 聂远紧接着一跃跳入到那草丛中,凌令风等人只见得一道银光在青草中间四处闪动,跟着便有七八个黑衣杀手倒在外面。 这时一旁大树忽然“嗡”一声响,一个黑影骤然从上掠出,手中暗青色长剑直刺聂远而来。聂远使青霜将它格开,又快步退身,重又站定到了道路之上。 那黑影招招相套,紧追不舍。聂远脱不开身,只好暗运真气,使个“平地飞霜”径直向黑影迎去。 两剑相交,又是两下剧烈的剑鸣,使得绝剑门众人都双耳剧痛,脑袋发昏。 两人执剑抵在一团比拼内力,过了半晌,那黑影渐渐支撑不住,赶忙向后急退让开,同时右手还在猛烈发颤。 聂远心里也暗道惊险,此人剑法纯熟老练,并非等闲之辈。 这黑影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苍老的面容。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一车镖 “寒鸦八鬼,以林鬼为首。十年前,我曾见过你。”聂远对这年老剑客说道。 林鬼缓缓点了点头,用他沙哑的嗓音叹气道:“你十几年的功力,已超过了我几十年刻苦修炼,老天何等的不公平!” 聂远仍是冷冰冰地应道:“当年你与柳叶刀掌门一战,虽然取胜,却伤及了心肺,再加你年岁愈大,因此内力发到半途时断时续,才让我占了上风。” 林鬼答道:“不错!你在武功上很是聪明,但行事却不太聪明。” “何以见得?”聂远道。 “这些人你拼着性命救,完全没有必要。对你来说,让他们死在老夫手里,比活下来要好,而且没人会知道你在旁看着。” 林鬼干巴巴的面容说话时也没有一丝表情,让人看见便不寒而栗。凌令风等人听了他话,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凌令风当即叫聂远道:“聂兄弟,咱们兄弟阋墙外御其侮,待到杀败了寒鸦,凌某再亲自向你赔罪。” 聂远还未回应,林鬼却向边上踱了两步,用冷峻的眼光投向凌令风、缓缓说道:“他和寒鸦是十几年的大仇,该怎么做、想怎么做,都用不着你来教他。” 凌令风瞋目切齿道:“你……”但见己方所有人兵器都已断折,不敢出头,只好话说一半住了口。 聂远知道暗处还藏着不下十名寒鸦杀手,自己在明敌在暗,自己又孤身一人,真的搏杀起来,一点闪失都足以致命。 聂远不愿冒这个风险,便开口对林鬼道:“今天我不想再见血,你回去吧。” 凌令风眼见得聂远占了上风,却要放林鬼回去,一时又疑惑又焦急。 林鬼不动声色,眼神却动了杀机,手也按紧了剑柄,说道:“可你让我今天的行动折了本,老大绕不过我。” “你替转魂还是灭魄卖力?”聂远突然问道。 这话不仅使凌令风等人一头雾水,林鬼也霎时愣住。寒鸦中转魂和灭魄各成一派,暗里相斗,是组织中的高阶杀手所知,聂远能知道这等事情,完全是林鬼不曾想到。 “这次寒鸦在江湖上大动干戈,又是谁的意思?”聂远一连问道。 林鬼的一只大拇指在剑柄上划了又划,眼睛也忽地眯了起来,聂远看出这是他动手的征兆。 “你还在为你的老统领灭魄效力是吗?”聂远继续道。 林鬼咬着牙,撕着喉咙狠狠道:“你知道这么多,看来我必须得替他除掉你……除掉听到的所有人。” 凌令风等人都已揪起了心,聂远仍若无其事,淡淡说道:“我怕你的老统领承担不起再失去一名亲信高手。如果我没有猜错,当时在御风山庄,灭魄他就是为了救下毒手,才不惜冒险现身。” 这句话正说到林鬼心头,他犹豫半晌,将剑收回了鞘中,留下一句:“算你赢了。”随即转身往黑暗处走去。 待到四周没了一点风吹草动,只剩下远处的野兽嚎叫,凌令风方才放心。他走到聂远跟前,不情愿地一拱手道:“谢了。” 聂远不予搭理,转身上马欲走,凌令风忽然叫住他道:“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关于寒鸦的事情?” 聂远一挥马鞭,头也不回道:“不关你的事!”接着纵马跑进了夜色中。 从南到北,又从北回南,他像一只形单影只的候鸟,在茫茫天地间坚持着他孤身一人的疲于奔命。 可是他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在这片茫茫夜幕下,有一个人在等他。等他去看千里暮霭、一碧万顷,看大漠孤烟、旭日晚霞。 …… 这日重又过到长江之上,温暖可人的江风吹在脸上,终于松弛了聂远因连日奔波和噩梦绷起的神经。 在船舱沉沉睡去时,聂远能感觉到柴嫣正依偎在自己肩上。柴嫣轻轻闭着那对清澈的眼睛,和聂远共倚在这一叶扁舟之上,他们带着笑意,一同去面对这片江湖上的风风浪浪。 “我们就要到岸了吗?” 聂远忽然听见柴嫣说了这么一句,在茫然中醒来,却见得身边空空如也,才知又是一场幻梦。再看船舱之外,原来小舟果然已经靠到了岸边。 那船夫一边忙活,一边朝聂远呵呵笑道:“木少爷,还记得老丈我吗?” 聂远看他两眼,微微笑道:“晚辈记得,去年秋天时候,老丈渡我过了汉江。老丈什么时候来长江上摆起了船?” 船夫笑眯眯道:“走船的在哪都是走,不过不论在哪走,总归是在江上。不像你木少爷游历天下逍遥快活,诶对了,这回怎么没带木夫人一起出来?” 聂远一愣,随口应道:“路途艰辛,不舍夫人随我受苦……” 船夫啧啧叹道:“木夫人跟了木少爷,真是福分呐!” 聂远却暗暗苦笑,闭目摇了摇头。 船停泊到了岸边,聂远向船夫告了辞,上岸继续往南而去。未走多远,见得一个商队自东面而来,打着“钱塘镖局”的旗号。 这一队人马浩浩荡荡从聂远面前走过,总数有三十多人,虽都是一般的镖师打扮,但其中七八人却都不约而同地背负着一柄极长的长剑,在行家里手看来颇有些扎眼。 聂远认出这是江东黑云长剑的人手,见这一车镖竟和自己同路,心里想道:“黑云长剑也来搅这一趟浑水,却是为何?” 聂远无暇多想,自己先赶在前面上了路,当晚在最近的客栈歇了。这日夜里,聂远听得店里吵吵闹闹,才见那一车镖师也进了店里。 今夜星月无光,大风忽起,又是个不祥之夜。聂远在窗户纸上戳开一个小孔向外探望,见得外面草木摇曳,必是有人藏在暗处。 如今多事之秋,聂远当即便惊醒了过来。但仔细察看,又觉暗处之人行事粗枝大叶,并不像是寒鸦的人手。 又过得片刻,那些人一一从暗处靠近过来,前后竟有三十来人。那些人各执钢刀,像是啸聚山林的绿林土匪,多是盯上了店里停的这一车镖。 七八个镖师此时正在镖车旁看守,聂远心道:“镖队里已有高手,虽不需我相助,但可提醒两句。”便掀开窗户叫道:“大夥快起来!有贼人!” 院外山匪怒道:“哪个兔崽子乱叫?不管了来硬的,给我杀干净。”随即几十号人挥着刀冲入了院内。 那七八个镖师并不惊慌,竟齐齐抛下了那一车货物,跑回了客栈屋里。 众山匪都觉莫名其妙,一个喽啰问道:“吴老大,要不要冲进去?” 吴老大摆了摆手道:“料他们也不敢出来,咱们把货拉走,休得耽搁时间。”随即他伸手去掀开高高的车布,却见车上一层叠一层摆着箱子,箱子上雕刻着龙凤呈祥,十分华贵。 吴老大当即大喜,吩咐两个喽啰将其中一个箱子搬下来,那两个喽啰一刀劈开箱锁,又将箱子打开,却见里面藏着另一个更小的箱子。 围观的众匪寇本要抢这一箱子黄金,此时都愣在了原地。那两个喽啰又打开里面的箱子,却见里面又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箱子。 吴老大气急败坏道:“他娘的,耍老子!”说罢一把推开那两个喽啰,将那小箱子捞出来放在其他大箱顶上。他将钢刀举过头顶,一刀怒劈了下去。 刀刃砍在小箱子上的一刹那,这东西忽然爆裂开来,吴老大霎时心口一疼倒在地上,又听得四面围拢的匪寇惨叫连声,身上都插了数支莲花钉。 其余众人哪见过这般光景?当下落荒而逃。谁知这时一个白色影子忽然从客栈顶纵身跳下,正拦在剩余山匪面前。 那人浑身穿着白袍,笼过头顶,上面绣着朵朵黑云,白袍下是一张罗刹鬼面具,在夜里更显凶恶可怖。 众山匪纷纷叫道:“你是什么人?”“敢暗算我们兄弟。”“快快跪下受死!” 黑云一拉自己胸前的缚剑绳,将背后六尺长的长剑转到身前,一手端着道:“这机关本欲猎虎,不想猎得猪狗,既然被你们撞见,就别想活着离开了。” 众山匪纷纷骂道:“好大的口气!”“自寻死路!”一齐挥刀冲到跟前。 黑云使个“黑云蔽日”画个大弧,直接将一圈山匪所有来路封死,又因他长剑又长又重,所有山匪刀递不到跟前,都径直撞上黑云的长剑,连连惨叫倒地。 聂远将这些看在眼里,明白这车镖后必有玄机。他本来一心想着柴嫣,对这些东西毫不关心,可此时这一车镖去向和自己相同,他不得不注意起来。 黑云杀人干净利落,他剑法大开大合无所顾忌,偶有匪寇砍在他身上,也被他袍下的宝甲阻挡,转身便被黑云结果。 不到一盏茶功夫,院里已经躺满了几十名山匪的尸体。最后一个山匪抛下钢刀,远远朝着黑云跪倒,连连叩头道:“大爷饶命,是那吴老大说现下江湖上乱成一团,才带我们来劫镖的。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黑云毫不理会,只一步步走到跟前,手起一剑将那人刺死。待那人倒下,他又一挥手合上这最后一人的眼睛,语气冰冷地说道:“怪只怪你们命不好。” 说罢他忽然转过头,看向了聂远这一扇窗户。聂远心里一紧,又见他从聂远的窗户看起,一一将这一层的客房都扫视了一遍。 看完之后,黑云没有察觉异样,又将箱子合上摆回原位,自己回了屋中。 第二天一早,店家从屋里出来,蓦地看见自己院里倒了一地尸体,当即吓得瘫坐在了地上。 黑云走过来撂下一锭银子,说道:“山里土匪动我们的镖,被我杀了。你报官也好,自己埋了也好,替我处理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南岳 掌柜答应下来,黑云又启程上路。聂远恰巧也趁天亮上路,两路人一出客栈,黑云忽然停住马,问聂远道:“你是什么人?” 聂远不想搭理,黑云知道聂远并非寻常之人,话语中带着咄咄逼人的意味道:“昨天你看见了什么?” 聂远淡淡道:“什么也没有看见。”纵马自顾自往前慢走。 黑云看着聂远这般风轻云淡的表情,心里更加怀疑,手已抬起放在了背后剑柄上。 聂远也已暗中晃见他的反应,众镖客只听“刷”的一声,两柄剑同时出鞘,两人又同时跳过自己马头,在空中迎面撞上。 黑云仗着剑长,在空中使个“黑云压城”,径直往聂远刺去。聂远一翻身让过黑云,到他身后的兔起鹘落间,又忽地使捭阖剑反手刺向黑云后心。 这一剑堪堪刺中,黑云虽然听见风声,但又想倚仗自己穿着宝甲,不去拦挡。谁知聂远青霜剑加上寒冰内力锐利非常,一剑刺得黑云脊背一痛,身子失衡,落下时险些摔倒在了地上。 一众黑云甲士连忙往他身边冲来,叫道:“将军!”黑云一抬手止住众人道:“让开!” 此时聂远在黑云背后落下,又转过身来,挺剑使个“白虹贯日”,一剑如白虹般往黑云浑身门户刺入。 黑云不敢小觑,连忙站起,挥剑要将聂远逼开。聂远青霜剑来得虽快,但却被黑云笼罩在剑风之内,不敢硬接,他当即又停步变招,趁黑云长剑一过,使个“西窗望月”斜指向黑云手腕。 黑云一剑挥过,当即气沉丹田,又就地用长剑舞个剑花拦住聂远剑势。聂远见黑云的剑花如同一面剑墙一般,几乎要砍下自己手腕,只好连忙收剑后退。 这时只听周边一个黑云甲士大声笑道:“小子,我家将军位列饮雪楼一十三位,让你三招,你也攻不进来,趁早认输罢!” 聂远和黑云都全神贯注在这一场比拼之中,未能理会旁人言语。黑云借聂远后退之机,快步向前一跃扑上前来,接一个“黑云压城”,竟将长剑抖成一团剑雨,笼罩住聂远正面门户。 聂远连退七八步外,忽然青霜在身后一拄,身子往右侧倒去。黑云知道聂远轻功胜于自己,唯恐让他避开,连忙将长剑紧逼着聂远去向。 谁知聂远身子倾了一半,脚下忽地如踩了冰块般向边上一滑,又闪到了左侧。黑云长剑势大力沉,已刺到了右侧无法收回,聂远趁机出快剑刺向黑云肋下。 一旁众甲士纷纷叫道:“将军小心。”兔起凫举的刹那间,黑云猛地将臂膀横在肋下,青霜剑直接刺在其上,只听“当”一声响,黑云的精钢护臂当即断成了两截,脱落在地。 聂远这一剑本来刺得极深,料想能刺透黑云肋下护甲薄弱之处,却不想被他护臂阻挡。黑云趁机手腕一翻捏住青霜,身子另一侧的长剑拄在地上,借力将身子飞起,伸起一脚踢向聂远胸口。 聂远一翻剑柄,青霜剑忽地整个翻转过来,黑云手指一振,连忙将手中剑刃丢开,同时手上多了一道血痕。同时聂远却不及闪避黑云飞踢,只好左臂抬起硬接下来,当下被踢向后一个趔趄,退到了五六步外。 黑云正要趁机上前紧逼,手上伤口忽然传来一阵透骨寒冷,直如骨髓。他急忙按住那伤口,却见其上隐隐发白,如有冰霜凝结,自己整个手掌都僵硬起来。 黑云此时方才认出,恍然大悟道:“青霜剑,我见过你!” 聂远点点头道:“不错,在江陵城外八龙山,咱们曾碰见过。” 黑云眼见得自己凭借宝甲之利,仍占不到上风,心想不如化干戈为玉帛,收为自己帮手。他想到此处,便收起了长剑,上前朝聂远一拱手道:“在下方才是多有得罪,唯恐阁下是有意相随对我等不利,早知是鬼谷门下,也不用这般兵戈相向。” 聂远一收手插剑回鞘,但仍十分提防,远远站在五步之外说道:“黑云将军亲自押镖,不知道押的是什么东西?去往何处?” 黑云一愣,心里暗道聂远眼力倒是不差,对他道:“实不相瞒,在下这一回沿江而上,是为了找我家公主的下落。” 聂远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曾在人牙子前护过他家公主,倒算是于江东有恩。 果然又听黑云继续说道:“我四处打探,仍未得到消息,怀疑是寒鸦对我家公主下了手。而我又听闻寒鸦近来正四处作案劫镖,便在这一队镖师中藏身,要引蛇出洞。” “碰巧被昨夜那一路匪寇撞破了机关,要是让寒鸦知道我这一车镖是个圈套,我的计划便泄露了。总之那些人皆不是什么好人,我便索性杀人灭口。” 这些多半在聂远的意料之中,他当下由衷答道:“在下亦不知你家公主下落,就此告辞了。”说罢就要转身上马离开。 黑云忽然叫道:“且慢!阁下此去欲要何往?可是要去南岳回雁峰‘诛恶大会’?” 聂远倏然站住,连忙转回身问道:“阁下也知道那‘诛恶大会’?” 黑云点点头道:“不错,我这一次正是要往彼处而去,我家公子料想公主性情顽劣好动,或许会去那诛恶大会凑这个热闹。” 聂远虽早有预料,但仍心有忌惮,当下反问黑云道:“那诛恶大会,会有许多人奔赴吗?” 黑云答道:“单看黑云长剑组织的情报来说,旧江湖十三大门派除了御风堂、五毒帮,其他都派了人来,就连远在辽东的黑虎帮和幽云的烈马帮也有教众过来。再加上这一回寒鸦到处犯下血案,黑白两道都得罪了不少,恐怕南岳是要有一场大热闹。” 聂远听得此言,更是心急如焚。又听黑云道:“到时只怕场面乱作一团,指不定有什么意外。聂少侠,何不同我等一行同往?” 聂远大致已明了黑云之意,无非是看在李沅湘和柴荣以前的那一点互相恩惠,请同是鬼谷门下的聂远助他留意李沅湘的身影。 聂远又心想这一路指不定还有诸多事端,不如跟随这一队镖同去,便又试探道:“但在下恐耽搁不得时日。” 黑云亦道:“阁下尽管放心,我等五辆大车拉的皆是空盒,骡马赶起路来,与空载一般无二。” 聂远遂答应下来,一行人快马加鞭地上了路。此时在南楚地界之上,虽然亦是战乱频仍,但商旅倒是未曾有所禁止,众人行走在旧大唐的官道之上,畅行无阻。 再加上一些地痞山匪看见钱塘镖局名号,早早避让开来,反倒让聂远省了孤身一人在外的麻烦。 渐渐深入这片潇湘大地,口鼻吸入湿润的气息,又有点点的雨雾笼罩在脸庞,聂远却不能静下心来。 他躺在车上,看着头顶上那片昏暗下来的天空,仿佛此地还未过春就已入夏。他握紧了手中的流苏,柴嫣的话始终在心中千回百转、萦绕不绝。 “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取下这一挂流苏?” “剑就是我,剑穗就是你。只要你不取下它,就像我一直在你身边。” …… 衡山地处湘江之畔,于二十八星宿的轸星之翼,取衡量天地之意。 望向峰顶,却见云雾缥缈终日不散,如是仙宫云端。 “少耍花样!快走。”一个绝剑门女弟子按剑跟在柴嫣身后,忽然狠狠推了柴嫣一把。柴嫣转回身嗔怒道:“推什么?我自己会走。” 那女弟子“哼”了一声道:“做一个寒鸦暗桩还好生娇贵,你知不知道,连你的主子都不要你了。” 柴嫣秀眉一皱道:“你什么意思?” 那女弟子轻蔑地笑了一声,抱着剑对柴嫣道:“还在这儿装糊涂,你那些同道们都早就自杀十几次了,我林恨蕊作为你的对手,都看你不起。寒鸦这些天已经放出了消息,说柴嫣身份已泄,不必再保,再说这儿不是中原地带,你哥哥也管不着你。” 柴嫣这些日子以来为绝剑门千夫所指,欲哭无泪,她如此要强,更不可能在他人面前稍有屈从,当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再说一遍,我,柴嫣,不是什么寒鸦暗桩。告诉你师父,想让我污蔑哥哥什么坏话,就只管说清楚,好早日死了这条心。” 林恨蕊又一推柴嫣道:“少给我在这时候说废话,五天后本月望日回雁峰上,尽管你鼓动巧舌如簧,看看天下英豪怎么分辨。” 柴嫣眼中如有火焰,死死盯着林恨蕊道:“怪不得你在剑阵里站‘蛇’位,你就像你站的位置一般,心如蛇蝎。” 女弟子忽地在柴嫣脸上拍了一掌,气急败坏道:“你这贱人,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柴嫣自被章骅拿获以来,一口咬定她是寒鸦暗桩,任她如何辩解都无济于事。虽然如此,但章骅只是点了柴嫣的穴位,使她不能动武,倒也未曾有人殴打于她。 此时被人掌掴,柴嫣几乎握拳将手心掐出血来,但苦于肢体无力,不能还手,只得仰头将眼泪咽下了肚子里,不让旁人看见。 “恨蕊,莫要打她,休要让人家说绝剑门一句不是。” 章骅忽然走来跟前,林恨蕊应道:“是,师父。只是这贱人太过嚣张,不但不认罪行,还反咬师父一口,恨蕊实在气不过……” 章骅点点头道:“无妨,且留意休让她走脱便是。” 林恨蕊答应下来,又突然走到章骅跟前,压低声音道:“只是……那柴荣在江湖上党羽极多,恐怕会在五天后的诛恶大会上找麻烦。” 章骅呵呵笑道:“寒鸦近来作恶多端,结下了多少血海深仇?柴公子若果真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她妹妹求情,即使章某答应,恐怕江湖同道们也不会答应。” 第二百三十八章 囚禁 寒鸦安插在白马寺的暗桩宗善此时正被捆缚着手脚,蹲坐在一旁。他看见柴嫣死不承认,远远朝柴嫣叫道:“喂,你是哪一部的?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宗善狡辩自杀都不能如愿,索性等死,此时早已不是以前僧人的持重模样,而是吊儿郎当,如同一个游手好闲的地痞一般。柴嫣便将头撇过,不愿看他。 宗善满不在意,叹了口气道:“我听说组织里有一种人叫死士,他们在嘴里镶上满口毒牙,手上长了一手毒指甲,只要想死,没人拦得住他们。可惜了啊,还不如做了死士,一死痛快,免得在回雁峰上受仇敌们的折磨。” 另一个娼妓打扮的女人接口道:“谁说不是呢?咱几个谁不是替寒鸦传一个小情报、换点零钱?真的寒鸦亲信,在章掌门动手之前要么就已跑了,要么就死了,就剩咱几个谁也不要,就扔给章掌门立功了。” 又有一个书生模样的长吁一口气道:“可惜精明算计,没算到组织将我当做了弃子。”他正说话间,突然站起冲向看守他的绝剑门门人,大声叫道:“杀了我吧!给在下一个痛快!” 叶长亭正在旁边站着,当即一掌将这书生打倒在地,厉声道:“你们替寒鸦做事谋害无辜时,就该想到下场。现在你们想一死了之,天下没这么容易的事!” 说着他又要在书生背上给上一掌,万紫茵在旁看着,心中同情,连忙拉住师哥手道:“师哥,算了,他们或许也是误入歧途,且等着回雁峰上论罪行罚吧……” “万师姐好心肠啊!对这些十恶不赦的寒鸦杀手也这般爱护。”林恨蕊忽然在旁嘲讽道。 万紫茵性子急,一时气得说不出话,叶长亭收回手掌,也劝万紫茵道:“这些人精于伪装,师妹你虽然嫉恶如仇,却心地单纯,只怕是被他们的表象迷惑了。” 万紫茵心道师哥所说也有道理,便不再多说。可她再看柴嫣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另一个角落,无论如何不愿相信她是一个暗桩,只好低下了头,不再去想这件事情。 叶长亭见师妹神情落寞,拍拍她肩道:“师妹,你也不必太过纠结了,江湖险恶,不是人人都似你这般毫无伪装。” 万紫茵点了点头,这时章骅远远叫道:“长亭,你过来一下。” 叶长亭答应一声,走到章骅跟前,拱手道:“师父叫徒儿来,不知是?” 章骅将叶长亭拉到一旁人少之处,叶长亭向来不喜密谋,稍有不安,却听章骅低声问道:“你和紫茵上次同柴荣去抓金面猴时,可看出他近来武功如何?” “回师父,金面猴武功着实高深,我们师兄妹用剑阵……” “不是金面猴,是柴荣。”章骅打断他道。 叶长亭心知师父已经暗暗将柴荣当做了潜在的敌人,只好实话实说道:“师父,柴公子他武功进境飞快,非但掌握的武学类型繁多,而且那一手鬼谷剑法深得精髓,几乎快能与金面猴不分高下。” 章骅听到此话,不由大为吃惊,他虽料想柴荣的武功进境必会越来越快,但这已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自己虽只和金面猴过了几招,且是金面猴仗着地形复杂才胜了一招半式,但他也能觉出金面猴武功恐怕至少与自己在伯仲之间。 如此说来,柴荣竟已有了在江湖上开宗立派的本事。他入师门不到一年,就能达到如此境界,偏偏又能在江湖上广为招揽人心,这让章骅不得不满心嫉妒。 章骅不由得牢牢握紧了剑柄,在心里暗骂道:“我章某送走了师父,又有我这系出同门的‘阎罗刀王’夏侯中与我处处明争暗斗,借潞州英雄会杀败了夏侯中的气焰,却又被你两姓家奴柴荣抢了威风。今天我章某回雁峰立盟,再无人能阻止我!” 他如此盘想间,又是激愤无比,又是踌躇满志。叶长亭见师父神情怪异,试探道:“师父……” 章骅反应过来,连忙恢复神色,问叶长亭道:“这一回‘诛恶大会’,为师是有意没给柴荣送去英雄帖。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铤而走险,来闯会救他妹妹?” 叶长亭稍一犹豫,不情愿地对章骅应答道:“师父,弟子觉得不会。那时……那时柴公子他已经军务倥偬,是借军务借口勉强外出几日,可此地位于南楚,他纵然有心,也恐怕没这个机会了。” 章骅见叶长亭为人正派,虽是自己徒弟,却不敢和他推心置腹,便故意说道:“也好,就怕柴公子他一时冲动堕入邪道,来跟咱们武林正道为敌,堕了他的英名。” 两人沉默半晌,章骅见叶长亭欲言又止,便道:“有话直说。” 叶长亭道:“是,在下当初与那位柴公子的同门师兄聂远相识,觉此人颇重情义,或许会有不智之举,也未可知。” 章骅一摆手道:“不妨,那个聂远当时便重伤在身,恐怕一辈子也愈合不了。再者他生性散漫,料来武功也不成气候。” 章骅说罢略一考虑,又最后叮嘱道:“长亭啊,你师妹紫茵性子太过直接,恐会为有心之人所蒙骗,你需多多关照才是。” 叶长亭答应下来。绝剑门一行人当天便到了衡山脚下,住在了当地的江湖朋友山庄之中,要在此地再等五日,会聚各路豪杰。 从这日起,柴嫣被关进一间柴房之中,背面便是悬崖,正面则是黑暗。 她只好倚在房门上,透过墙上的一点砖缝去想象满天星空。那天在八龙山聂远抛下自己独自上螭吻峰时,她便看着夜空,相信自己一定会和他重逢。 她看着狭小密闭的空间,又想起聂远那时被关在洛阳地牢,想必也是同样的感受。 想到困时神情恍惚,柴嫣仿佛感到聂远就在身旁,便轻轻靠在他肩上,听他说道:“我很快就回来……很快回来……” …… “柴姑娘……柴姑娘……” 柴嫣忽然被几声轻微的叫声惊醒,她急忙环顾四周,但见四面仍是一片漆黑,并没一个人影。 “柴姑娘,我在这儿。” 话音刚落,后墙传来了两下轻轻的响动。柴嫣急忙爬起走到墙边,透过墙缝看出去,却见有两人正站在墙外悬崖一小块凸出的岩石之上。 柴嫣又惊又喜,急忙问道:“你们是谁?是来救我的吗?” 那人贴到墙边,对柴嫣答道:“咱们是烈马帮的兄弟,得知柴姑娘落难,特来相救。只是绝剑门的人看守甚严,兄弟两个勉强从山崖上来,却没法儿救姑娘你下来。” 柴嫣转喜为忧道:“那可怎么办?” 屋外那人答道:“姑娘放心,唐副帮主这一回不远万里从燕云过来,帮主的事情,就是烈马帮兄弟的事情。帮里兄弟人手众多,又有辽东的兄弟相助,早晚要救了姑娘出来。” 柴嫣敲敲墙砖道:“那可多谢你们了,我哥哥来了么?” 外面那人想了一想,应道:“倒是没见帮主,或许他别有计划也说不定……姑娘,此地不可久待,兄弟两个先回去了,姑娘你多保重。” 柴嫣答应下来,再透过墙缝看去,那两人又坠着麻绳从崖壁上落了下去。但想起这几日林恨蕊对自己的诸多恐吓,甚么天南地北千万豪杰都来寻仇,柴嫣心下仍是忐忑不安。 如此一连过了三天,柴嫣在昏暗的柴房里饱受煎熬,渐渐生得消瘦。她又想起那时聂远从洛阳地牢里回来时的情景,活脱脱一个乞儿一般,想起自己现在可能也是这副模样,柴嫣就不由暗暗发笑。 这天章骅正在指点徒弟武功,林恨蕊忽然走到跟前向他行礼道:“师父,凌师哥回来了。” 章骅“哦”了一声,问道:“他回来干嘛?” 林恨蕊眉头一皱,退开两步道:“凌师哥受了点伤,师父还是亲自和他说吧。” 章骅吃了一惊道:“还有这等事?”随即由林恨蕊引着快步来到堂外,却见凌令风和四五名弟子正灰头土脸地站在彼处,个个连佩剑也不见了。 章骅勃然大怒道:“逆徒!为师派你回洛阳宗门主持大局,你们怎么回来了?其他人又哪里去了?” 凌令风打个激灵,他正是要在师父面前抢叶长亭的地位,如今办事有误,大为失措,连忙跪到章骅面前狡辩道:“请师父责罚!徒儿奉师命回宗门,半途之中被那鬼谷派的聂远偷袭,偷了徒儿等人的佩剑扔到河中无法拿回。这时寒鸦的人又趁机截杀,徒儿徒手相抗,将寒鸦击退,却也折了许多师兄弟。” 章骅大为惊诧道:“此事当真?你们这许多好手,竟被那姓聂的暗算了么?” 凌令风痛哭流涕道:“徒儿所说,句句属实啊!那聂远勾结了寒鸦,说了一大堆寒鸦的黑话,徒儿本能将那寒鸦的林鬼擒获,又是姓聂的在旁暗中阻拦。这等大事,徒儿不敢不报知师父,这才一路马不停蹄赶到南岳,让师父得知。” 万紫茵就在旁边,当下疑惑道:“那林鬼是寒鸦八鬼第一高手,凌师弟你果真差点将其擒获么?” 凌令风“哼”了一声,不屑地看向万紫茵道:“师姊何必三番两次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师姊不敢对付那林鬼,也休要小觑了师弟的本事!” 万紫茵一时无话可说,章骅将凌令风扶起,随口对万紫茵道:“紫茵,你也不可自恃早入师门而懒惰懈怠,还需时时勤练。同为剑客,令风未必就不是那林鬼的对手。” “十年前我与林鬼曾交过手,他之武功,恐非这一代后辈弟子能及。” 一个平淡的声音忽然从一旁传来,众人一齐看向说话那人,却见他衣着干练,浑身挺直,头上系了一条抹额,面容冷峻。 第二百三十九章 拜会 “师弟,你终于来了!”章骅快步走上跟前,迎着师弟剑痴。章骅座下众门人也纷纷拱手相迎道:“拜见师叔。” 剑痴身后又跟着七人,个个和他自己一般装束,都面目沉静,就如一柄剑一般沉默寡言,仿佛一出鞘就要置人于死地。 八人各佩一柄长剑,剑痴向章骅稍微一点头道:“师兄,你我同是绝剑门人,更同为绝天门座下弟子,十年前师父未完成的遗愿,今日当由你我替他了结。” 章骅从不许门内弟子知道绝天门之事,这时剑痴突然说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只好搪塞道:“那是自然,这一回愚兄欲要号召武林结盟,先除内鬼,再除外敌。寒鸦近来虽然已被愚兄重创,但余力不小,不得不劳烦师弟出山。” 剑痴摆摆手道:“无妨,我师徒八人隐居川中近十年,败尽川中剑客,此次正是出山之机。”两下说定,章骅便置备酒席为剑痴接风洗尘。 凌令风本来圆好了谎,被师叔当面拆穿,心中怨怼,想道:“你一口一个当年,谁知你是在吹哪一年的牛皮?” 又道:“他再厉害?怎地就做不了绝剑门的掌门?不如让他和叶师兄交手,不论谁赢谁输,对我都是好事。” 他便趁酒席之时,上前说道:“听说昭烈师叔威震川中,武侯八剑阵独步武林。而我叶师兄日夜苦练,或许青出于蓝,也未可知。既然今日昭烈师叔亲至,不如切磋交流一二,让弟子开开眼界,也好从中获益。” 凌令风不知剑痴底细,章骅却知道得清清楚楚,当即一拍座椅怒道:“令风,为师平日里常常教你谦逊守礼,都当做耳旁风了么?” 凌令风连忙低头道:“不敢。”这时林恨蕊在旁劝解道:“师父,后天便是望日,大战在即,让师叔指点咱们一二,也是好的。” 凌令风和林恨蕊不怀好意,叶长亭却是心怀坦荡。他上次的八剑阵被金面猴破掉之后,常常自我反省,不得其中奥妙,此时创立者亲至,他自然不愿放过这个讨教的机会。 叶长亭当即上前来拱手行礼道:“拜见师父、师叔,弟子虽苦练八剑阵许久,尚有诸多不解之处,难以进步。愿意斗胆向师叔讨教一二,还望不吝赐教。” 章骅见叶长亭由衷请教,不似作伪,便对剑痴道:“师弟,愚兄剑法虽也不差,倒是疏于这剑阵排布,既然小徒诚心求教,不如……” 剑痴应道:“好。”随即执剑走到厅堂中央,拔出他那一柄金灿恢弘的昭烈剑,手执长剑向下,朝周围一拱手道:“请吧。” 叶长亭和万紫茵走到剑痴两旁,各自站定“天”和“龙”卦位。接着又有几名弟子依次站好之后,叶长亭对凌令风和林恨蕊道:“‘风’位和‘蛇’位的两人上次重伤还未痊愈,劳烦凌师弟和林师妹助一臂之力。” 两人斜看了叶长亭一眼,虽不情愿,但提议是他二人自己提出,只好乖乖也去站定。 待到八人合围,叶长亭一抖手中百里剑道:“师叔,晚辈斗胆进招了!”说罢使个“风啸百里”席卷而来。同时其余又出五人一起从四面八方进招,只留一正一奇在后策应。 围观众人只能看见八人将剑痴围在正中,听见“叮叮当当”接连不断的剑响剑鸣。 方才进了一轮招,只听剑痴在中连声说道:“‘风’位步伐太慢!‘天’位出招太快!‘云’位出剑太软!‘虎’位出剑太缓!‘鸟’位换位太笨!‘蛇’位侧袭太拙!‘地’位又慢又虚!‘龙’位只快无力!” 他连珠炮般说出这一连串破绽,绝剑门上下无不大呼震惊。果然数招之下,一道金光忽然斜刺里窜出剑阵,一个斜削砍断了“鸟”位的剑身,紧接着他又顺着阵势而动,忽地移步到“蛇”位正前,一剑硬劈上去,将林恨蕊砍得手腕震痛,弃剑在地退开。 那一柄昭烈剑随即走得愈来愈快,逐渐化作一道道红光,处处攻击这套剑阵破绽,十余招内已将剑阵杀得支离破碎。 待到剑阵只剩四人,剑痴翻身跳到阵外,四人正要再扑上前来,剑痴一横剑挡在四人面前说道:“高下已分。” 叶长亭和万紫茵面面相觑,方才交战之时全神贯注,此时停住了手,他二人才意识到剑痴多次手下留情。只是在几招之内要让剩余四人不受伤而败退,倒也不是一件易事,因此剑痴便索性收了手。 章骅忽然冷不丁拍起手掌道:“师弟剑法日益精进,当之无愧是当今武林第六,剑术第二,亦是名副其实的江湖四老以后第一人!” 叶、万、凌、林四人都拱手道:“师叔武功盖世,晚辈甘拜下风。” 剑痴收剑回鞘,摇摇头黯然道:“不知紫霄真人和颉跌师叔为何忽然间双双退隐江湖,他二人既走,此饮雪楼榜不足看也!” 众人都默然无语,但绝剑门四人都在心里暗下决心,要杀入饮雪楼前十的名单之上,去做江湖四老后第三代弟子之首。而后天的诛恶大会,正是一展身手的好时机,届时饮雪楼主也必会亲赴现场。 …… 时间走到望日前一天,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湿润的空气穿过墙缝,被黑暗中的柴嫣感知。 柴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下雨声蓦地清晰起来。林恨蕊拿着两个馒头走近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有气无力坐在墙角的柴嫣,“哎呦”一声引起她注意道:“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今天是已经是诛恶大会前的最后一天,明天你就能走出这一间暗无天日的柴房了。” 柴嫣并不搭理,林恨蕊又将馒头扔到柴嫣身边,抱着胳膊道:“快吃吧,吃饱好上路。你说……你那神通广大的哥哥,怎么到现在还没想出办法把你救出去?” 柴嫣看也不看林恨蕊,林恨蕊又得意笑道:“该不是……他已经不想管你了吧?有这样一个妹妹,赶快撇清关系还来不及,怎么还会来救你?” 柴嫣忽地拿起馒头,一把砸在林恨蕊脸上道:“滚!” 林恨蕊怒火中烧,抄起剑就用剑柄打向柴嫣脸上。柴嫣看似虚弱地坐在墙角,忽地手腕一翻,变个擒拿手抓向林恨蕊手腕。 林恨蕊没料到这一出,竟被扼住了要穴。她一时手忙脚乱,胡乱起了一脚踢在柴嫣身上。 柴嫣本来就是强支无力身躯勉强动手,此时腰间挨了一脚,吃不住痛只好松手。林恨蕊口中骂道:“贱人!”正要再狠狠打上几下,忽然听柴房外有人叫道:“师姊!师父有贵客到来,他让你马上同去迎接。” 林恨蕊朝柴嫣“哼”了一声道:“算你走运。”一翻身拍上了柴房门。 柴嫣在绝剑门人面前不愿屈从,此时剩她一人在此,却禁不住默默流泪。她想来想去不明白为什么绝剑门要如此为难自己,难道真的单单是为那两场巧合的误会吗? 她虽向来就认为章骅心怀叵测、口蜜腹剑。但她还从未想过章骅真的会为一个所谓的“武林盟主”而对无辜之人下手,就算当年封于烈何等的威风八面,也未能当上那所谓“盟主”。 林恨蕊回到大堂,见章骅已经和另一人坐在主位,叶长亭等人在下首站着。林恨蕊细看那人,见他面容白皙、英俊非常,章骅与他会面亦是和颜悦色,十分亲切。 此人正是御气门掌门有落青,他方一就座,章骅向他敬茶道:“师弟……”他稍一愣神,又忽地改口道:“有掌门远道而来,愚兄不及远迎,失敬失敬。” 有落青微笑还礼道:“师兄还记旧日恩情,小弟甚是感怀。那小弟便也不多客气,就直言了。” 章骅端茶杯的手蓦地在空中一停,心道:“看来是与我为敌而来。”脸上却笑嘻嘻道:“你我之间不分彼此,有什么话,当然直说。” 有落青点点头,稍稍正色道:“听闻章掌门替晋朝朝廷效力,不辞辛劳去铲除寒鸦暗桩,近期在江湖上抓了不少人?” 章骅答道:“倒也不尽如贤弟所说。在下有心匡正江湖风气,为武林除害,是恐官府阻拦,便屈身于官府处借个方便而已。” 有落青稍稍着急,追问道:“那章掌门所抓之人,可有确凿证据坐实?若抓人有误,岂不是冤枉好人,让我正派汗颜、敌人耻笑?” 章骅不悦,略一变色道:“阁下说是直说,只怕还没说清来意。” 有落青蓦地一拍桌道:“好!那小弟我便把话说个清楚。章兄你是不是将柴荣之妹柴嫣也捉拿上了这衡山?柴公子当初不顾身家性命血战寒鸦一场,难道也是寒鸦内应?” 章骅不急不忙地喝着茶道:“愚兄还道有掌门为何而来,原来是念在你和柴公子的交情,受人之托来替他妹妹脱罪来了。” 有落青微微嗔怒道:“在下并未受任何人之托,全出自一片公义之心!” 章骅蓦地翻脸,腾地站起道:“那贤弟就请回吧,明日回雁峰上,是非曲直,再让众豪杰一齐评判!” 有落青正要再说些话来,章骅一摊手道:“送客!” 叶长亭和万紫茵都一时愣住,凌令风和林恨蕊手握长剑向庄外摊手道:“有掌门,请!” 有落青“哼”了一声,一甩袖袍道:“好,回雁峰上,师弟再来向师兄讨教剑法!”说罢转身快步离开,并不回头。 林恨蕊看有落青背影离开,上前来对章骅道:“师父,这个有掌门摆明了要明天踢台,您就这么放他走了?” 章骅无奈道:“他是一派掌门,我若暗使手段动他,必为天下人所不齿。” 第二百四十章 回雁峰 回雁峰,八百里衡山七十二峰之首,相传候鸟南飞至此而还。 叶长亭此时正站在峰头之上,放眼向四面八方望去,却见今日仍是小雨淅沥,雨雾弥漫在整个峰头。远处景物时隐时现,峰顶之人如同被尘世隔绝在了云端,如梦似幻。 “师父,今日雨雾弥漫,群豪会不会不再来了?”凌令风问章骅道。 章骅拄剑在地摇了摇头,又伸手指向上山通路道:“且看吧。” 众弟子纷纷往山下看去,烟雾之间,恍惚能看见点点人头拾级而上。待到过了不许久,又渐渐能听见群豪的呼喝交谈之声。 章骅看着山下,忽然运起深厚内功,向后纵声长啸道:“迎客!” 他身后一众绝剑门门人齐声应道:“遵命!”纷纷列站在旁,备好了酒菜、幡旗、香炉、羊血等物,又提前安排好了群豪各自的位置,只待众人到齐。 过得未有多久,第一批人率先到了石阶顶端,为首两个汉子生得宽额阔面,分别持着一刀一剑,远远便向章骅拱手道:“章掌门,久仰久仰!” 章骅也拱手回礼道:“岭南双英大驾光临,章某荣幸之至。” 岭南双英乃是兄弟两个,生得一模一样,只一个用刀,一个用剑,方能区分。用刀的是大哥,唤作张兴平;用剑的是二弟,唤作张平兴。 岭南双英又向章骅客套道:“我兄弟二人地处偏僻,不识得中原豪杰,还望章掌门多多引荐。” 章骅应承下来道:“好说,好说。” 两下说罢,便由绝剑门人领着岭南双英率先到了三面大旗底下。抬头一看,只见两边的两面大旗上写着端端庄庄一个“义”字,中间的大旗上写着“诛恶大会”。 大旗有旁边云雾相衬,又有绝剑门弟子在旁看护,如同天兵天将的军旗一般,岭南双英都肃然起敬。 紧随岭南双英其后,一连四人一同迈步上前。为首那汉子手持长剑,威风凛凛,带着后面两男一女,也都各自神气。 汉子当先向章骅拱手道:“川中何天干,率长子何问风、次子何问云、小女何问雨,特来拜上章掌门。”何家兄妹也在后一齐拱手道:“拜见章掌门!”章骅好生接下,迎上峰顶。 接下来泰山祝家、关西铁沙帮、淮南英剑门、江东慧拳门等都纷至沓来,且无不带来了大批人手,显是倾巢而出。章骅不敢怠慢,尽皆命弟子悉心照看。 待到这一彪人过尽,山路上没有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暂且清净了几分。章骅回身与先上山了的众人敬酒交谈,无不畅快。 众人一连喝了几轮酒来,英剑门掌门汤英头脑一冲,忽然大声说道:“诸位都是久闻难得一见的英雄好汉,兄弟我也不怕丢人告诉大夥儿,这两月来,汤某在寒鸦手里折了十几名兄弟,那是气得兄弟我咬牙切齿。既然这一回号称是‘诛恶大会’,章掌门何不押出那些天杀的寒鸦暗桩,让兄弟们以血祭旗?” 众人纷纷应和道:“是啊!就是!”“让他们血债血偿!”“替家父报仇雪恨!” 章骅压下众人声音,朗声说道:“今日既然邀了众位英雄前来,仇是一定要报的。只是请诸位稍安勿躁,且待其余英雄上得峰顶,一同商议结盟大计。” 一彪人本各心高气傲,这时猛地被章骅真气压住,都不敢言语,心里暗道:“这‘剑法正宗’倒是名不虚传,不得不服。” 又过一盏茶功夫,第二批人已经吵吵闹闹着到了峰头。众人方一上来,便纷纷惊叹道:“南岳好景致!”“果真是天宫一般。” 章骅赶上前来一一迎接,却看这一彪人排头便是“水鬼愁”楚风搀扶着一名老者迎面走来,那人须发皆白,精神矍铄,手中拄着一杆鱼头铁杖,眉眼之间射出凶光。 章骅略一吃惊,欠身拱手、一脸恭敬道:“不想老鱼头前辈重出江湖大驾光临,章某有失远迎,惭愧惭愧!” 那老鱼头向章骅拱了个礼道:“好说,好说。”由绝剑门弟子引入了一个坐席,多有傲慢。 众人见状,都纷纷交头接耳道:“这老鱼头是什么来头?怎么让章掌门这般客气?” 一人答道:“这老鱼头一生混在水里,传闻年轻时从长江口出海,一连猎杀了十数头鲨鱼,斩其鱼头吸引水上豪杰,创立海鲨帮,人称‘老鱼头’。”众人听罢,各自惊叹不已。 老鱼头之后,又有太湖、洞庭湖、鄱阳湖三路水上豪杰一一上峰,向章骅见过礼后,也到了那义旗之下。 第二彪人上罢,未过多久,众人又远远见得一群道士、僧人、尼姑缓缓过来。 正一教和北少林两家走在最前,章骅心知今日成败,这两大武林北斗的态度至关重要,当即不敢怠慢,亲自迎接。 两下客套几句,章骅只见这一群出家人皆是面无喜怒,说话也没半点语气,什么也辨别不出,只好权且命弟子将人请入,好好安置。 待到道、释两家站定,万紫茵忽地在一众尼姑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忙走上前问道:“你……你不是柳姑娘么?柴公子找得你好苦啊!你没出事,那可真是太好了。” 柳青黯然道:“多谢万姑娘,我已和柴公子说过了,不必担心。” 万紫茵这才放心,又不禁惊讶道:“柳姑娘怎么和师太们走在一起,莫非柳姑娘……” 柳青当下不由掩嘴发笑道:“我只是恰巧碰上师太们,随她们一起上山,万姐姐你就不要瞎猜了。” 这时峰顶上已站了数百人,打闹切磋、谈天说笑,好不热闹!就在这时,章骅忽然听得一个粗犷的声音压倒众人,厉声叫道:“章掌门!” 章骅只消听得这声音,便即心中一紧,当下微微变色道:“夏侯掌门也来捧场,章某感激之情,真是难以言表!” 夏侯中向章骅铁青个脸道:“好说。”随后率众徒绕过章骅,自寻位置坐定。方一坐好,他忽地看见柳青也在此地,大为吃惊,但又不敢轻举妄动。殷安则时时四处张望,留意着柴嫣下落。 紧随在天刀门身后的,是钱、杜二峰率领的五行教。章骅殷勤接着,问道:“何老前辈身子可还安康。” 杜峰性子老实,心直口快地说出来道:“师父自从三弟叛乱以后,就患了病……”钱峰连忙将师哥拦住,对章骅道:“家师偶感小恙,多谢章掌门挂念。”随即又拉着杜峰去了旗下。 五行派来到之后,章骅见所发英雄帖上人大多到了个齐,正要回大旗前主持大会,忽然见得一行白衣人从山下飘然而上。 这群白衣人个个轻功非凡,走得英姿飒爽、赏心悦目,为首的是一男两女,其中两人便是有落青和琴忆雪夫妻。另一个女子挂着面纱,却仍遮不住年轻美貌,漂亮得如仙子一般,看得峰顶众人都移不开眼。 有落青当下一跃跳上峰头,张开折扇,朝章骅笑道:“小弟昨日已发来拜帖,章掌门何故忘却?” 凌令风等弟子都暗暗戒备起了有落青一行,章骅微微一笑,向里面摊手指引道:“章某岂敢忘却?请吧。” 有落青也摊手道:“请。”两人并肩沿路走向大旗。琴忆雪在后看了面纱女子一眼,两人互相点了点头,跟在有落青身旁。 一路上有落青亦和诸多群豪一一行礼,走到大旗跟前,有落青步伐一转,率门下众人来到大旗下首。章骅安排他等坐定,却不识得那蒙面女子,便上前问道:“敢问这位姑娘是?” 那女子声如淡水般说道:“在下江南醉花堂,萧雨玫。” 章骅连忙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江南醉花堂,失敬,失敬。” 萧雨玫轻声回应道:“大名鼎鼎谈不上。”便不再多说。 她这寥寥两句话,便惹得群豪纷纷议论,一人在群豪中间绘声绘色地说道:“江南醉花堂啊,那是有‘三美’:正是景美、曲美、人更美。若能在醉花堂门人中讨得一个娘子啊,那可是三世修来的福分。” 萧雨玫听见这话,只微微一笑,也不在意。 章骅回到大旗之前,众人齐齐看向了他,会场一时肃穆。 章骅环视一周,不说其他,却朝着对面一座小峰头一拱手道:“今日饮雪楼主在此,咱们除恶扬善,共为见证!” 众人顺着他所指向一看,果然见一个白衣似雪的女子背向自己众人,正旁若无人地吹着一支玉箫。 众人都对饮雪楼主议论纷纷,会场便即吵闹起来。一直对什么都冷淡如水的萧雨玫却忽然起了兴趣,走上前去运起轻功纵身一跳,轻轻落到饮雪楼主身后一棵岩壁怪柏之上。 群豪都为萧雨玫这一手轻功鼓掌喝彩,却听萧雨玫对饮雪楼主说道:“且试试我这一支箫。” 饮雪楼主的箫声蓦然而止,萧雨玫从怀中取出一管玉箫轻轻扔向饮雪楼主,饮雪楼主向身侧伸手接住,缓缓放在了唇边。 这时汇聚了成百上千人的回雁峰顶忽地宁静下来,无数目光汇聚在饮雪楼主的那一管玉箫之上,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天空中大雁时断时续的鸣叫。 云雾缭绕在饮雪楼主的纤纤玉手旁,她和一旁的萧雨玫此时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两名仙子,浑身上下如天宫落花般一尘不染,为接下来残酷的血祭带来了些许的温柔。 玉手之下,那玉箫呈现浅碧之色,雕得玲珑剔透、巧夺天工。上面惟妙惟肖地刻着朵朵落英,竟不似凡间之物。 群豪间亦有通晓音律的,当下不由惊呼出声,纷纷称赞道:“好箫!好箫!”又闻一个书生叹道:“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呐?此次远赴衡山,不虚此行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闯会 饮雪楼主试着吹动玉箫,一曲凄凉悲怆的乐声回荡在回雁峰的峰头,再加上滴滴细雨落在脸上,更是让人心中冰凉。群豪都听得心神俱静,没一人敢打破此时的安宁。 只是饮雪楼主吹到一半,嘴唇不知为何停下,乐曲戛然而止。饮雪楼主伸手将玉箫递向身后的萧雨玫手中,淡淡说道:“此等人间至品,在下既不能尽其材,不敢横刀夺爱。” 却见萧雨玫也不谦让,直接将玉箫接回,柔声说道:“高山流水,难觅知音。阁下乐曲已是凄美之极,来日若得良机,愿能共鸣。” 饮雪楼主淡淡点了点头,群豪看了无不啧啧称奇,赞叹这两人竟是美人相惜、才女互赏,倒是殊为难得。 萧雨玫取了玉箫收回怀中,又翩翩起身飞离树梢,款款落于峰头平地之上。琴忆雪上前接着了她,笑道:“难得见阿萧这般开心。”执手将她拉回身旁。 一直到得此时,群雄才想起了自己此行上衡山的目的,纷纷叫道:“章掌门,快开始吧!”“是啊,章掌门,兄弟们早就想报仇雪恨了。”“让寒鸦小鬼也知道知道咱正道武林的厉害!” 章骅见群情激奋,一时响彻云霄,只有钟正棠、有落青、夏侯中等寥寥数人沉默不语,正和自己之意。 他心中已然在窃喜,明面上却故作坦然庄重。他在大旗之下站定,抬手压下众人声音,示意群豪安静。 群豪看见章骅手势,慢慢静了下来。章骅向着左右前方分别欠身拱手,朗声说道:“在场诸位,皆是各地各道上的英雄好汉,能应章某一张不自量力的英雄帖前来捧场,足见诸位忠义,章某那是感激不尽,无以言表!” 他渐渐说得感慨激昂,举起酒道:“这第一杯,章某敬诸位英雄不辞路上艰苦,权当做接风洗尘!” 群豪纷纷举酒道:“章掌门客气了。”“皆是章掌门侠义,我等效仿罢了。”“章掌门真英雄也。”随即也一一喝酒。 众人喝过了酒,章骅又道:“在场好汉里,大夥儿多有互相闻名、却未能相见的。之前柴公子在潞州聚会时,中途突发了事故,时间仓促。不如大夥趁今天这个机会,互相结交,不失为一件美事。” 他话音一落,群豪纷纷赞同,互相交谈结识起来。只钟正棠等一批出家人清心寡欲,不去追风逐流;夏侯中心高气傲,懒于与小门小派认识;有落青暗暗气愤,不屑听章骅之话。 这时群豪之间忽然有人说道:“这一回怎地没见着柴公子身影?” 有人说道:“柴公子在朝廷当了将军,懒于应付江湖琐事。”有人道:“章掌门查出柴公子之妹暗中跟了寒鸦,他还有什么脸来咱这‘诛恶大会’?难道大义灭亲,自己诛他自己亲妹子吗?” 那人说出这话,正传进有落青耳朵里,他当下重重一拍桌面,朝那人厉声斥道:“你放什么狗屁?” 他接着就要站起过去,琴忆雪连忙将他按在椅上,劝道:“不可如此冲动,咱们见机行事。”有落青只好压下了这个闷气。 待到喧闹一番,章骅又道:“章某这一回既然斗胆竖起了‘诛恶大会’的大旗,自然是要先除内应,再抗强敌。” “我想,在座的诸位与寒鸦不是往来有怨,就是近日有仇。实不相瞒,敝门虽然本事低微,却也捉得了十来个寒鸦安插在各门派的内应,待会儿血祭缔盟之时,但凡有仇有怨的,皆可以来旗下砍上一刀!” 群豪多有被寒鸦压得不敢抬头的,积怨已久,这话一出,霎时一片欢腾。只是章骅竟要如此残忍,有落青和众出家人都大吃一惊,琴忆雪牢牢拉住有落青,不让他冲动行事。 “押他们出来!” 章骅一声令下,林恨蕊自大旗后的大石之后走出,一边朝身后喝道:“走快点儿!” 却见在她身后,二十个绝剑门弟子两人一对,各自将剑摆在受缚者脖颈上,前后共押出了十人。 那十人一出,群豪立马开始七嘴八舌地唾骂起来。柴嫣便是这十人中的一个,连日的囚禁已耗光了她的精力,她看向那些辱骂自己的一张张脸,心如死灰。 有落青看见柴嫣位列其中,又不禁勃然大怒,柳青正是为此而来,亲眼看见,也大为惊诧。 琴忆雪急忙再劝着丈夫道:“群豪现在正在气头上,咱们等他们冷静下来,再上去分说不迟。”有落青坐回了位子上,却时时捏紧了折扇。 章骅虽已将这十人命门要穴封住,还是令门下弟子将这十人绑缚在旗下,数十名绝剑门弟子环绕看守。 章骅举酒迈步到这十人跟前,大声说道:“看看吧,这些人哪个不是罪恶滔天?哪个不是血债累累?哪个不是罄竹难书?咱们这第二杯酒,就敬那些被戕害的英雄好汉。” 说话间他走到第一个人身前,那人是个乞丐打扮,此时垂头丧气,不想争辩。章骅对群豪讲道:“这一人代号唤作‘乞儿’,混迹于各处官府、宗门之外,探听了无数情报,引着寒鸦杀手犯了无数命案。” 他话音一落,便有人大声叫道:“没错,我见过他!他在我家门口要过饭,我爹好心收留他,不想第二日就丢了一本家传的秘笈。”众人也都纷纷附和。 章骅又走到第二人身前道:“这一人名唤‘宗善’,早年混进白马寺当了和尚,非但偷佛门武学出去,还中转了无数情报,引着寒鸦对咱们武林中人下手。” “这一人名唤‘啼眼’,在洛阳秋水阁里当娼妓,暗中害了十几条好汉的性命。” 他一口气说到最后,才指向柴嫣道:“这一人可了不得,乃是当今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玉麟公子柴荣亲妹子,名唤柴嫣。” 群豪虽提前有所耳闻,此话一出,仍是惊诧万分,又听章骅列举罪状道:“当时潞州英雄大会时,此女便暗中引了寒鸦下毒埋伏,要将咱们正派武林一网打尽。前些日子她又引寒鸦人手袭击了钱塘镖局和河朔大侠张大侠,手段毒辣,令人发指!” 章骅讲出这些之后,他在群豪里藏着的弟子便卖力喊道:“当时若不是章掌门施展剑阵,咱们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柴嫣忽然“呸”的吐到章骅脸上一口唾沫,支起气力骂道:“全是胡说八道!在潞州是我哥哥拼死拼活救了大家,跟你有什么干系?月前那次寒鸦只不过故意把我放过,你们就把我当作他们的人,不知是无意还是有心……” 林恨蕊站在一旁,听柴嫣说得有理有据,忽地“啪”一声将手掌打在她脸颊上道:“贱人还敢妖言惑众。” 有落青片刻也忍耐不住,就要上前护住柴嫣。这时忽地听见坡下一人大声喝道:“哪个杂种敢动我家小姐?” 这声音雄厚粗犷,群豪皆是一惊,齐齐看向坡口。却见得峰下忽然旌旗飘扬,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从云雾中攒动而上,呼喊声响彻山间,威风无比。 这一大彪人马转眼间便跑到了峰头,足有四五百人。左边一群都穿着宽衣马靴,手持长枪、弯刀,慷慨豪迈,为首的是个青年汉子;右边一群都在内衬外披着兽皮,手执朴刀、钢叉,为首的是个壮年汉子。 这几百人一来,便成了群豪中人数最多的一个派系。且他们又是来者不善,群豪都纷纷站起,警惕地迎向了这一彪人马。 柴嫣在旗下看见,心中一喜。她当下认出来者正是烈马帮和黑虎帮,是为救自己而来。此时他们半途杀上山来,更显得威不可当。 众绝剑门弟子各有慌张,章骅仍是气定神闲,执剑走上前朝为首两人拱手道:“原来是河北道唐帮主和辽东张帮主,章某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青年汉子正是柴荣所托付的唐重,当下一指章骅道:“瞎了你的狗眼,我烈马帮帮主是柴荣柴公子。你绑了我家帮主亲妹子,莫不是和我烈马帮过不去吗?” 张虎也跟着说道:“我们武林中人素来敬佩柴公子侠义为先,是哪一个说柴家姑娘是寒鸦暗桩?真是狗屁不通!” 站在峰上各处的绝剑门门人都已按住了剑柄,章骅抚须微笑道:“只可惜二位姗姗来迟,方才二位到来之前,章某已将这位柴姑娘的罪状一一列清,人证物证,逐一确凿,并没有一点疑惑。” 有落青一急,也拍案而起道:“一派胡言!皆是你借着大夥报仇心切,用一家之言蛊惑人心,何时有过半点人证物证?” “好!就请人证上来。” 章骅一扬手吩咐凌令风带上三人,正是钱塘镖局的三人。章骅先对着群豪问道:“不知今天唐大镖头是否赏光赴会?” 众人四周寻找一番,并没有唐大镖头,又听章骅说道:“这三位便是前些日子那一场血案的幸存者。”他又指着其中一人道:“这一位赵镖头,亲眼看见柴姑娘手刃了一名重伤的镖师。赵镖头,我说得有错吗?” 赵镖头应道:“半点不差,说来惭愧,要不是兄弟我装死装得像,只怕也要死在那魔女的手下了!” 群豪又是一惊,都说道:“钱塘镖局向来是安分守己,这一回豁着性命出来指认柴荣之妹,恐怕是确有其事啊。” “姓章的你放狗屁,你叫来三两个人,说是就是了?那我唐重还说,天天看见你天天上青楼快活。张兄,你看见过吗?”唐重大声说道。 张虎哈哈大笑着应道:“章掌门一天去青楼的次数没有十回也有八回,消得面黄肌瘦,我如何会没有见过?” 群豪中爱看热闹的都也跟着大笑起来,众绝剑门弟子暗骂这两人胡闹,林恨蕊忽地拔出剑来,指向唐重、张虎两人道:“你们若是再敢捣乱,休怪我们绝剑门剑下无情。” 第二百四十二章 救人 张猛“诶嘿”一笑道:“唐老弟,你听这位俏姑娘怎么说?” 唐重将弯刀抱入怀中,仰头笑道:“张大哥,她说咱们再不听话,可就对咱们无情了。” 张猛又道:“那她现在对咱们还有情吗?” 唐重做个鬼脸应道:“人家说咱们再捣乱就要无情,那意思是现在还是有情的咯!” 张猛开怀得意道:“不错不错,那你说俏姑娘对咱两个谁的情多些?” 唐重故作为难情态,看看林恨蕊气红了脸的模样,思忖片刻后道:“只怕咱们两个都是英俊潇洒的,还让人家姑娘好生为难。” 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拿绝剑门开玩笑,连章骅都已变了神色。群豪中除了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好事者,其余众人都为他们两个捏了一把汗。 这时众人忽然见得一人自人群中走出,指指张猛道:“张兄弟,我看你得给这位唐兄弟让让,人家好姑娘当然是给唐兄弟的情多些。” 林恨蕊勃然大怒道:“又是哪一个不要命的?” 她话音刚落,又听见一个和方才那人一模一样的嗓音说道:“非也非也,吾兄不但要命,而且特别的要命。倒是你这姑娘脾气,却是十分的要命,哪一个倒霉蛋被你有了情,恐怕是大大的要命。” 待他两人站定,群豪又看是哪个要拿绝剑门开玩笑,却见先后说话的两人长相装束都一模一样,正是岭南双英。 第二人正是二人之弟张平兴,他又继续说道:“不过大哥你说这位姑娘给唐兄弟的情多些,可是说错了话,说错了话也是颇为要命。” 群豪听这张平兴一口一个“要命”,大感有趣,早有一个赶热闹的大声问道:“张兄弟,咱这大会是畅所欲言,说错了话为什么要命?” 张平兴一本正经道:“说错了话,惹得林姑娘生气,她一生气,就要用她的宝剑要了咱们的命,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张兴平当即昂首反驳道:“二弟你为何说我说错了话?唐兄弟年轻秀气,林姑娘当然要多留些‘情’,在张兄弟身上少留些‘情’。张兄弟,我这话是实话实说,你可不要生气。” 张平兴绕他哥哥转了半圈,和他哥哥顶嘴道:“谁说林姑娘就要在年轻的身上多留些情?我看张兄弟生得英雄盖世,林姑娘肯定要多留些才好。” 张兴平也绕个圆圈,大声说道:“二弟你怎地这般不遵孝悌?人家都说长兄如父,你得处处听哥哥的才是。” 张平兴急道:“我叫张平兴,你叫张兴平,张兴平不过比张平兴从娘胎里早出来一杯茶的功夫,也说不上什么哥哥弟弟。” 两人本就样貌、嗓音全无不同,此时走马灯般转圈斗嘴,看得群豪无不眼花缭乱,哪里分得清哪个是兄、哪个是弟?同时也惹得唐重和张猛捧腹大笑。 这时林恨蕊早就忍耐不住,当即一跃跳到唐重一彪人跟前,剑指张猛和唐重道:“领死罢!去阴曹地府看姑奶奶我有没有留情。” 唐重此次前来的计划本就是趁乱救人,谁知这时林恨蕊突然搦战,他心知若以多欺少对付一个女子,传到了江湖之上必为人所耻笑。 他只好支吾给张猛道:“张兄,替我去救下我家小姐,小弟来会会这妖女。” 张猛应了一声:“好说!就交给兄弟我了。”这时林恨蕊一剑已刺到了唐重面前,唐重连忙拔刀格挡,两下连拆了十余招,只因林恨蕊步步抢得先机,逼得唐重步步后退。 张猛却不玩单打独斗这一套,当下一抬手叫道:“兄弟们跟我冲,救下柴姑娘。”说罢率先跑向了峰顶大旗。他身后的黑虎帮帮众齐声呼喝,也一齐冲来。 群豪皆是一惊,未曾想到张猛真的会兵戈相向,一时人人操起兵刃,准备自保。 章骅更不纵容,陡然间举剑厉声大喝道:“绝剑门人听我号令,列八八六十四式武侯八剑阵!” 绝剑门弟子一齐应道:“是!”他们一一都已排演熟练,此时列阵时更无丝毫耽搁,群豪随即只见大旗之前层层叠叠的身影飘动错杂,眨眼间大阵就已成型。 这六十四人八剑阵将布阵弟子分为八组,其中每个组是一个大卦,这大卦中的八人又每人站定一个小卦,如此小卦大卦相互配合,变化万千,数不胜数。 再加上此时回雁峰上云雾开始层层升腾,更显得这大阵门户重重、玄机深不可测,群豪都大吃了一惊,远远避让到了一旁。 柳青亦看在眼里,心道:“这八阵几乎和柴郎在虬髯大哥洞穴中见到的图形一模一样,但柴郎看的是千军万马的军阵,每一个小卦里又分了许多部曲,比这一套剑阵还要复杂几倍。若是柴郎在这儿,定有办法破了剑阵救出嫣妹。” 张猛见章骅三下五除二地列好了剑阵,连忙喝止帮众停步,细细端详起来。他虽在辽东纵横数年,凶悍非常、刀尖舔血,但却未见过如此精妙的剑阵,一时裹足不前,不敢擅动。 章骅此时站在八阵中军,暗运真气、朗声朝群豪说道:“张帮主所作所为,今日群豪都看在眼里,若张帮主还是执迷不悟,章某只能当张帮主也是寒鸦的帮手了。” 张猛当即被章骅激怒,挥起朴刀怒吼一声道:“给我冲!救出柴姑娘。”数百号人当即气势汹汹地杀向这团迷雾当中。 此时唐重还在和林恨蕊过招,他稳住阵脚之后两人见招拆招,一时难分高下。 这时他忽地用余光看见张猛已经率帮众冲进了剑阵,暗道不好,刚要提醒他小心时,只因一时分身,忽地被林恨蕊在肩膀上划了一道。 唐重吃着痛继续接招,一连又打到十余招,臂膀渐渐失血乏力。林恨蕊看准破绽,更不留情,突然手起一剑刺进了唐重肩窝。 唐重当下惨叫一声,林恨蕊又继续持剑顶着唐重肩窝向前平推,唐重连忙顺着她力道后退,死活不让她将长剑刺穿他身体。 林恨蕊一直将他推入烈马帮人群中,本欲一剑将他杀死,忽地看见烈马帮一众汉子持刀围到跟前怒目而视。林恨蕊心下生怯,猛地收回了剑退开两步道:“今天废你一条胳膊,下次再对姑奶奶不客气,休怪姑奶奶要了你的小命。” 几个烈马帮弟子连忙将唐重接住,其余众人一齐围到林恨蕊跟前怒目而视,林恨蕊见对面人数众多、气势汹汹,吓得一个激灵,向后连退了几步。 此时叶长亭和万紫茵本在阵中,见林恨蕊被围,各自抽身出阵赶到跟前,又各搀她一条胳膊将她拉回阵中,入了“蛇”位。他二人身法极快,自非烈马帮帮众能及。 此时张猛杀入阵中,烟雾一散,发现自己几百人竟被分割到了零零散散十几处。柴嫣在高处看见章骅已用大阵将两帮的人手化整为零,连忙大声提醒道:“张帮主,他们的阵法很狡猾,快聚在一起,别进阵里。” 分散在大阵各处的帮众只顾和面前的剑客厮杀,时而被“龙虎蛇鸟”四奇卦背刺或是侧袭,皆陷入了四面为敌的情境。未及一炷香功夫,地上已经躺了许多伤亡的两帮弟子,而绝剑门伤者只有寥寥数人。 张猛大吃一惊,当即朗声叫道:“兄弟们,冲过阵去救人,别跟他们纠缠。” 各处帮众自顾不暇,张猛只好亲自朝着大旗冲去。只看周边八人一簇的剑客周周转转,轮流截杀,张猛的几十随从损失半数,其余人也惊慌失措,多有人弃掉兵器投降。 张猛拼死绕过强敌,杀到阵外,已然是晕头转向。他强自摇了摇头清醒几分,四处环视一周,看清大旗,又大步奔跑而去,一边叫道:“柴姑娘,张某特来救你。” 谁知柴嫣一瞬间变得神色焦急,连连摇头道:“张大哥,你快走!他们有埋伏,你应付不了的。” 张猛一挥朴刀道:“莫怕!看我先劈大旗,再救姑娘下山去见你哥哥。”说着他已一刀劈向了那“诛恶大会”的大旗。 群豪禁不住大声惊呼出来,他们都知张猛长居战乱之地,没人敢惹。绝剑门的那大阵虽然厉害,可是还是让他杀透过来,这一刀下去,只怕今天的武林同盟要闹一个大大的笑话。 张猛刀至半途,骤然从两面一齐伸出一柄长剑,挡在刀刃之下。却见一柄剑通体若梨花白色,上面刻着“虎威”二字;另一柄剑浑身灿红、剑柄漆黑,上面刻着“车骑”二字。 张猛大喝一声道:“找死!”随即他将朴刀死力砍在剑身之上,却如石沉大海,没有一丝颤动。 未及他再变第二招,又见得一人连剑带鞘,从虎威、车骑两剑之下刺出,一鞘正顶在张猛胸口。张猛只觉心口忽地碎裂一般,吐血倒出了三四步外。 柴嫣见张猛受伤不浅,大声叫道:“张大哥,快走啊!他们剑法很厉害,你敌不过他们的。” 张猛勉强拄刀站起,抹抹嘴边鲜血道:“柴家妹子你放心,大哥我答应了柴公子,今天就是死,也要把你救下来。” “一心想死,在下成全。” 只听那执着车骑剑的剑客冷冷说了一声,一挺长剑刺向了张猛心口。剑至半途,突然听得风声忽起,一件物事飞梭般凌空飞来,正撞在车骑剑上。 车骑剑身一震,险些脱手,心里暗暗吃惊。却见那物事撞开车骑剑后飞到天空,又倏地张开,正是一件折扇。 这兔起鹘落间,有落青猛地纵身跳起,一把在空中接着那折扇,又落在张猛身前,“啪”一声将折扇合上,背在身后对车骑道:“我看还是点到为止罢!” 第二百四十三章 酣战 章骅已率着八八六十四人剑阵,将烈马、黑虎两帮数百人杀得纷纷溃散,正是志得意满。 此刻他看见有落青跳出,心道:“你终于沉不住气了。”当即下令道:“解阵。”众绝剑门弟子纷纷散开,又按剑站在峰上四处。 群豪见章骅如此轻松地杀败了两帮闯会,有的大为欣喜,也有许多人心惶惶。 章骅回身走到大旗跟前,微微眯眼笑道:“有掌门来到大旗之下,必有高论赐教。” 群豪都以为有落青和章骅两门关系向来不错,还道他是来替章骅助阵,都心想道:“这一下恐怕再没人敢来惹事了。” 有落青正在气头,当下朝章骅轻蔑地“哼”了一声,说道:“绝剑门门下个个心狠手辣,直将人往死路上逼。我看今天不是什么‘诛恶大会’,而是个铲除异己的‘排异大会’吧!” 章骅故作迷惑,摇摇头道:“章某不懂阁下的意思。” 有落青朝向群豪,一拱手朗声说道:“在下斗胆一言,还望诸位静听:诸位与寒鸦皆有深仇大恨,必要他们血债血偿。但咱们好汉报仇,自当明辨是非,倘若错怪好人,岂不是亲痛仇快、让人耻笑?” “如今大家只凭绝剑门三言两语,就要将这十人千刀万剐,岂不是太过儿戏?” 有落青接连反问,群豪中有许多人都静默不言,默默反思。此时忽有一人站起,一顿铁杖道:“有掌门说得倒是好听,说来说去,恐怕是牵连了自己,才存心来破坏罢!” 有落青看向说话那人,乃是海鲨帮帮主老鱼头。有落青心知柴荣曾和海鲨帮起过冲突,与楚风有仇,当下执着折扇朝老鱼头一拱手道:“晚辈拜见鱼老前辈,且听晚辈一言是否有理……” 他话说一半,老鱼头竟不搭理,而是挥舞起铁杖道:“咱们江湖人办事,不靠嘴皮子功夫。听说你是年轻一辈里首屈一指的人物,老夫我刚想见识见识,不如咱们就打一场,谁胜了便听谁的。” 他话音刚落,竟不等有落青应答,三两步冲到大旗之下,一杖打向有落青头顶。有落青双手撑着铁扇向上格挡,猛地将铁杖弹开,自己也觉力道沉重,连连后退了数步。 有落青不想争斗,仗着自己轻功上佳,一抽身绕过老鱼头滑到了柴嫣旁边,用铁扇扇骨的利刃去割绳索。这当头老鱼头已跳到跟前,挥杖打向有落青手臂,有落青只好收回铁扇,再转身和他周旋。 两人一连过了十几招,有落青只想靠自己轻功过人去直接解救,屡屡被老鱼头所阻挡。群豪中有的支持老鱼头,有的支持有落青,一时争吵不休,几乎要兵戈相向。 章骅眼看场面混乱,忽地心生一计,当即“刷”一声拔出剑来。群豪见章骅出剑,一时鸦雀无声,看他要如何处置。 却见章骅忽地疾步走向大旗,手中剑拖在身后。到得跟前,他一抖承影剑刺向老鱼头和有落青正中,有落青正用折扇打向老鱼头,章骅刺得既快且准,一剑将有落青折扇顶开。 有落青退开两步,狠狠看了章骅一眼,老鱼头也不高兴,抚须说道:“老夫尚且还会动弹,不须章掌门相助。” 章骅站在两人之间,微笑道:“章某并非相助鱼前辈,亦非相助有掌门,而是要取折中之法,为两位解斗。” 有落青急道:“你又耍什么花样?” 章骅朗声说道:“既然是有掌门对我章某的判断有异议,想要将人在天下英雄面前劫走,那自当由章某亲自来接有掌门的挑战。” 群豪都听得清清楚楚,纷纷议论道:“这章掌门分明是要所有不服的跟他打一架。”也有家里有深仇大恨的,却听怒气冲冲地叫道:“哪个不服章掌门,也跟我泰山祝家来拼个死活!” 吵闹半晌之后,群豪才又渐渐安静下来。章骅就是恐结盟之事难成,反复说道:“诸位有疑惑在所难免,尽可以冲章某来,休要彼此伤了和气。” 此时一人忽地从群豪中跳出,指着章骅大声说道:“姓章的,我‘玉面郎君’殷三爷也来跟你斗一斗!” 众人齐齐看向说话那人,却见正是天刀门三弟子殷安。此时他的犬神刀已被李望州夺走,正被夏侯中责罚,只挎了一柄寻常腰刀出来。 说话间他已走到了大旗之前,向有落青一拱手道:“有掌门一人挑战,只怕独木难支,殷某特来助一臂之力。” 有落青和殷安并无交情,当下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好一拱手道:“多谢。”柴嫣在大旗之下看见,竟也颇为感动,心想道:“没想到我对他爱答不理,他反而舍身救我。” 殷安突然上前,夏侯中在下看着,不由恼怒。二弟子伊和见师父如此,劝道:“三师弟近来练功刻苦,既然上前挑战,必有把握。或许能替咱们天刀门在绝剑门面前扳回一城,也未可知。” 夏侯中沉声道:“凭他那一点内功修养,只怕还没过招,刀已经让姓章的承影剑给削断了。” 殷安站在旗下,也忽地想起了自己没了犬神宝刀,心中叫苦道:“坏了!这下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他正想时,章骅向有落青和他一摊手道:“请!章某和劣徒一齐领教两位高招。” 有落青正要答应,殷安忽然一伸手掌道:“慢!”随即他拔出腰刀,双手用力一折,“咔”一声将刀身折成了两截。 他将这断刀举过头顶,面向群豪大声说道:“本欲酣战,奈何未得一口好刀,实是一件大大的憾事。” 群豪都觉他之举动实在莫名其妙,却不想忽听一人哈哈大笑道:“玉面郎君真英雄也,吾有宝刀一口,何不赠予?” 众人定睛一看,说话之人正是岭南双英张兴平。他当即也将佩刀举过头顶,让群豪看清,朗声说道:“这一柄刀唤作‘斩魔刀’,殷三爷请收下罢!”说罢一挥手扔给殷安。 殷安一把接过这刀,扔下刀鞘,却见刀锋犀利、寒气逼人,果然是一柄好刀,当下道声:“多谢张兄!” 章骅一指殷安道:“殷三侠既然已得宝刀,可以过招了罢?” 有落青暗暗握紧折扇,正要起手,忽然又听殷安道:“且慢!” 群豪被他叫得一惊一乍,章骅也稍稍急躁起来,迅速问道:“又有何事?” 原来这一次是殷安想要杀绝剑门的威风,但他看见群豪中多有背负血仇而来者,个个眼中喷火。 他又恐得罪了群豪,便说道:“动手之前,殷某自要将缘由说清,以免江湖上以讹传讹。在下并非和有掌门一道,是为救寒鸦暗桩而来,而是出于侠义,不愿看有掌门一人对抗剑阵,故此相助。” 这话一出,更使得群豪一头雾水。凌令风不由怒道:“要打就打,哪来这么多废话?” 有落青一心投在救人上,拿折扇一指章骅道:“章掌门,我若胜你,你便允我带人走吗?”他虽知道如此得罪人不少,但想到柴嫣即将刀斧加身,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章骅答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有落青一开折扇,摆个起手式道:“那就接招罢!”一扇抹向章骅脖颈。章骅纵身躲开,出承影剑刺回道:“休怪哥哥我剑下不留情面。” 两人马上乒乒乓乓打在一起,万紫茵在旁看着,心想殷安常常对绝剑门有心为难,便也抽剑出鞘,对殷安道:“姓殷的,本姑娘来当你对手!” 殷安“嘿嘿”笑了一声道:“当初在潞州未能胜你,正当再决高下。”操刀迎上。 场上这两对人捉对厮杀,且四人武功都是精细路子,在峰顶云端拼杀起来都翩翩如仙,看得群豪连连赞叹。 有落青和殷安在饮雪楼上排名比起章骅和万紫茵,都各自落后不少,斗到二三十招后,行家里手便能窥出高下。 琴忆雪在下面看着,心里暗道不好,连忙对身旁萧雨玫道:“你替我领着门人,我去助相公一臂之力。” 萧雨玫答应下来,琴忆雪一转手中洞箫,走上前道:“醉花堂点穴手,也来领教领教绝剑门的高明剑法。”说罢一箫点向章骅腰后。 章骅本在进招,连忙收剑撤回,有落青和琴忆雪本就心有灵犀,此时一正一侧,配合无间,十余招杀得章骅步步后退。 叶长亭见师父以一敌二颇为勉强,也长剑一抹逼近跟前道:“晚辈斗胆讨教,师婶看剑!”琴忆雪只好分心去和叶长亭拆招。 三对高手在峰顶上杀得不可开交,群豪中本来称霸一方的,此时见了这等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才知自己夜郎自大,不由得暗暗惭愧。 三人越战越酣,渐渐难舍难分,一连打到了六七十招,除了叶长亭与琴忆雪难分高下,有落青和殷安都已落于下风。 群豪看出场面失衡,便有人开始叫道:“不如早早下去,免得出丑卖乖!”“别再耽误时辰了!”“快让咱们报仇雪恨。” 这时忽然听得一人大声吼道:“看我血祭大旗,先报家父大仇!”说罢竟冲上跟前,一刀劈在那“乞儿”身上。乞儿血溅当场,登时气绝。 随即群豪里又有七八个气恼的冲到跟前,乱刀往乞儿身上招呼过去。看守的绝剑门弟子见他们都已经怒火冲天,远远避开不敢阻拦。 一众出家人看见那乞儿惨状,虽心道他是罪有应得,但也不忍多看。柳青见如此也要砍到柴嫣头上,连忙冲上去拦住众人道:“快住手!” 祝彬一挥刀道:“哪里来的娘们?快滚开!” 柳青抽出柳叶刀道:“要试试武功么?”祝彬勃然大怒道:“自己求死,别怪在爷爷我身上。” 两人就要大打出手,这时忽然见得一个道士飘到眼前,向两方道:“且听贫道一言,大夥停手休战罢!” 第二百四十四章 剑阵之威 只见这道人生着一张国字脸,穿着一身素道袍,手执天师剑,乃是正一教掌门钟正棠。 祝彬蓦地吃了一惊,放下手中钢刀,向钟正棠一拱手道:“久仰钟道长大名,今得一见,确实非凡。不过你们正一教的道长向来自称是除魔卫道,今天难道想替这群魔鬼开脱么?” 钟正棠摇摇头道:“并非如此,居士稍安勿躁,待会儿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现下且待贫道分说。” 祝彬虽然焦急,但一来钟正棠久负盛名,二来他知道钟正棠武功高强,只好答应道:“道长请说,祝某信得过钟道长。” 钟正棠一抖天师剑,如游鱼般穿梭进章骅等六人的捉对厮杀当中,又施展起正一剑法逐一解斗。 他乃是饮雪楼高手榜第九位,实已是江湖上第一流高手,再加上正一剑法追求一个“上善若水”、“善利万物”,剑招如流水般多变顺滑。数招之内,便将三对拼死搏斗在无形之中化解开来。 章骅携叶、万两人退到一旁,看见钟正棠忽地将对自己有利的局面打断,当下暗道不妙。 章骅操剑朝钟正棠一拱手道:“钟道长莫非也来挑战么?” 钟正棠应道:“贫道非为拼杀而来,只是觉有掌门所说合情合理。为武林除害固然是好事,但既以血祭旗,不可以不详察。” 章骅捋捋胡须,微微一笑道:“钟道长、有掌门所说固然是有理有据,但章某行事又岂是造次而为?如今证据确凿,钟道长要是再耽搁时辰,章某只怕于在场其他众兄弟也没法交代。” 有落青上前两步,提折扇怒指章骅道:“亏我叫你一句师兄,想不到你竟是如此阴险卑鄙之辈,还有甚么好交代的?” 章骅挨了这骂,也忽地嗔怒起来,将承影剑左右振出数声剑鸣,正色道:“有落青,你自从入了师门,除了每天拈花惹草,又干了什么好事?” 他说到这时,琴忆雪稍一尴尬。又见章骅一言既出,还想一吐为快,却强自忍住,陡然挺剑指向有落青道:“今天这事如此纠缠,终究是没个尽头。你且从群雄中随意挑选七个愿意与你同心之人,我绝剑门也出八人,咱们一场混战定胜负,成王败寇,再勿多说!” 琴忆雪连忙劝有落青道:“我们以理服人,不跟他比拼蛮力……”谁知这时章骅又呵呵笑道:“落青,十几年来,你始终咱们四兄弟里最疏懒的一个,武功也是最低的一个。当年在师父身边的若不是你,而是我,结局早就不同了!” 有落青勃然怒道:“我纵然武功不如,也胜过你心术不正……” 章骅自顾自打断道:“你一如十年前那样怯懦,想要下山却又不甘,想要救人却又不敢,要这一身武功何用?不如趁早自废武功,滚下山去罢!” 这话听得群豪都大惑不解,夏侯中和剑痴见他二人同室操戈,也都暗暗感到心中沉痛。有落青再也冷静不得,转头对琴忆雪道:“阿雪,愿意随我去吗?” 琴忆雪见他们师兄弟已经全然翻了脸,便也不再指望善了,应声道:“你哪怕去刀山火海,我也要同去的。你还没见过我爹娘,我怎能不看着你?” 殷安方才打得憋憋屈屈,心道:“那万紫茵招式怪异,只是飘来飘去发快剑,我若真的伤她,难免落下个‘辣手摧花’的恶名,不如再和旁人放开厮杀一场。”便上前道:“殷某也想领教绝剑门大名鼎鼎的剑阵,算我一个罢!” 柳青远远对柴嫣叫了一声道:“嫣妹,你还好么?”柴嫣心中温暖,答道:“好姊姊,别担心,他们奈何不了我。”一边又在心里想道:“怎地哥哥和聂郎一个都没来,男人当真是靠不住。”不禁大感失望。 钟正棠见无法调解,心想只有胜了才有说话的余地,便也执剑上前道:“贫道虽不好斗,也愿以战止战。” 此时有落青稍稍冷静了些许,问钟正棠道:“前番八龙山一别,道长伤势可痊愈了么?若是不便,不必勉强。” 钟正棠想起那灭魄刚猛无俦的掌法,竟不由心中发怵,亦明白了天外有天。他当下朝有落青答道:“贫道旧伤不妨事,还是救人要紧,救下了人,咱们再和章掌门把事情一一说清。” 章骅早就开始暗暗揣摩对方阵容,虽然方才三人厮杀时自己占了上风,但此时对面有了钟正棠,足以和自己平分秋色,再加上有琴夫妻、柳青、殷安,自己这方若不让剑痴出阵,难有胜算。 有落青这一方有了五人,唐重受伤不堪再战,张猛义不容辞,豪然上前来道:“老张答应了人,拼死也得办了。”章骅心道张猛本事一般,并不在意。 这时一人突然仰天大笑着走上前来,竟是岭南双英中的一个。群豪纷纷问道:“你是岭南双英的哪一个?” 他还没回答,没走出的那人大声道:“我是大哥张兴平,他是二弟张平兴。张兴平的宝刀送了殷小爷,只能让张平兴一个人拿着剑上。” 章骅不知道岭南双英的武功如何,稍稍警惕起来。此时七人到齐,群豪都吵吵嚷嚷,往四面八方探头探脑,要看谁是这最后一人。 “既然没人,老子来吧!” 众人骤然听见这声如洪钟的一声,一个黑脸大汉三两下大跨步走到旗下,当即有人大声惊呼道:“是‘阎罗刀王’夏侯中!这回有得好戏看了。” 有落青虽然不知夏侯中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此时战书已下,无疑要以取胜为要。而在场群豪中,夏侯中的实力即是首屈一指,数一数二。 柳青看见夏侯中过来,虽不再像以前那样十分惧怕,但仍是不自觉地绕开远离。夏侯中只稍稍和有落青点了点头,对其余人一概视若无睹,仿佛是他一个人的战斗。 章骅按着剑柄的手握紧又放,反复再三,心想凭自己和门人并无把握,便后退几步,走到大旗边上对后面低声说道:“师弟,请助一臂之力罢。” 剑痴淡淡说声:“八剑阵足以御敌,师兄大可放心。” 章骅将信将疑,但听剑痴说得果断,便回身唤来了叶、万、林、凌四名弟子,又叫了三名得力弟子,凑足八人,向有落青等说道:“落青,你来吧,咱们鬼谷传人今天堂堂正正分高下!” 有落青和琴忆雪相视一眼,两人当先冲到跟前,一齐向章骅两肋攻去。章骅此时站定了“天”位,连连出招格挡两人攻势。 他剑法端庄稳重,几无破绽。有落青和琴忆雪各递了五六招,章骅两旁的林恨蕊和凌令风忽地从外侧攻向有琴二人。 夫妻见并无旁人掩护自己,只好收招挡这“蛇”、“虎”两位置的攻击,章骅趁这关头转守为攻,三柄长剑攻击下,有琴两人只好并肩后退。 这数招的攻守转换只在瞬间完成,柳青连忙在后和钟正棠道:“钟道长,我攻章掌门左手边,你攻右手边,替有掌门和夫人解围。” 钟正棠答应下来,柳青将纤腰扭动,柳叶刀一转使个“柳叶随风”,手中快刀如一片柳叶般轻盈地划向了林恨蕊。同时钟正棠使个“天师降魔”,一剑横削向凌令风。 林恨蕊和凌令风见状都不接招,而是各自收剑回阵,由“云”位和“地”位修习正卦剑法的门人迎上了柳、钟两人。 还未过得两招,阵法背面的“鸟”、“风”、“龙”三剑忽地一齐从阵法正面的缝隙之中刺出,有落青四人霎时变成了直面八柄剑的局面,一时左右支绌起来。 张猛、张平兴一刀一剑,连忙冲上前去助阵。他两人还未到跟前,章骅此时虽正处上风,却不恋战,反而留了叶长亭和万紫茵两人在原地,自己率其余六人四散绕开,迈个八卦方位绕到了有落青四人背后。 这时夏侯中和殷安在后看着,看出有落青等以六人对抗八人,始终在局部处于人数劣势。又被章骅以剑阵之利,化解了有落青等人武功上的优势。 夏侯中喝令殷安道:“跟我上。”两人各自拖刀跟在张猛、张兴平身后冲到跟前。 章骅带着两名正卦弟子迎上夏侯中四人,又只守不攻,严守门户,乒乒乓乓交战起来。夏侯中一时拿章骅不下,又不敢将殷安和二张留下对付章骅三人,只好见招拆招,僵持半晌。 此时林恨蕊和凌令风绕到中军位置,翻身从背后刺向了有落青和琴忆雪。柳青从侧面快刀攻向叶长亭,本来已经几近得手,晃见林恨蕊位置,急忙收刀从侧面攻她,要逼她退回。 然而同时中军尚有“鸟”位弟子在后接应,又一剑狠狠刺向了柳青。柳青眼看这一剑撞来非死即伤,只好提醒有落青道:“有大哥,快退开!”自己也收刀闪避。 有落青腹背受敌,只好叫一旁琴忆雪替他挡住叶长亭和万紫茵两人,自己回身应付林恨蕊。只因林恨蕊是站奇卦出奇剑,打有落青一个措手不及,有落青一连三招都在招架,第四招方才反击,过到第七招时,林恨蕊便即收剑换位。 与此同时,另一侧的钟正棠一剑划伤了万紫茵小臂,正要伺机将她手中剑打下,这一瞬间忽地看见凌令风剑已刺到琴忆雪后背。他只好放弃机会,一转剑尖替琴忆雪挡开来剑。 剑阵这头的章骅三人对夏侯中三人,只能正面比拼,渐渐落于下风。可夏侯中眼看剑阵那头己方好手一一陷入被动,心里想道:“我旁边的二张是酒囊饭袋,两人也抵不上一个钟正棠。” 他当即使个“壮士开山”,从章骅旁边劈开一个口子,径直杀入中军,又接一个“血战八方”,往此时环绕中军的蛇、虎、风、云四卦位置砍去。 第二百四十五章 血祭 夏侯中这一刀直插剑阵要害,出得势大力沉,群雄无不大吃一惊,暗暗佩服这阎罗刀王艺高人胆大。 但见那四奇卦位的弟子忽然变位跳离,避开了夏侯中。这四人中两人变招刺向了剑阵一端的张平兴和张猛,另两人变招刺向了另一端的有琴二人。 有琴自始至终,一直处于腹背受敌之态,处处都碍手碍脚。此时又被中军偷袭,只得向两边避让,退到剑阵之外。 这一让给了叶、万归阵空间,电光火石的一瞬之间,两人兵分两路:万紫茵和凌令风前后夹击,两剑刺向了有落青;叶长亭闪身到中军位置,和章骅身边撤回的两名正剑弟子一齐硬接了夏侯中这一刀“血战八方”。 夏侯中这一招虽然力大无穷,但被三人一同接下,再加上阵法位置卡得精妙,力道都被消于无形。 杀到这时,章骅忽地大发神威,借着天色昏暗无光,将承影剑舞得快如雷电,先是若隐若现,最后竟似凭空消失。 和他对敌的殷安、二张大吃一惊,张平兴稍一愣神,承影剑忽然在自己腰侧现了形。他当下闪躲不及,腰带被削断掉落,同时腹上被剌开一个口子。 张猛也看得呆了,一时刀法散乱。殷安在旁心念一起,紧紧盯着章骅,一把推开旁边的张猛道:“看我单独施展十一路破剑刀法,休要妨碍。” 他随即舞个刀花,手起一刀劈向章骅,将十一路破剑刀法尽数挥洒出来。张猛本在全力进攻,忽被殷安挤开,竟一趔趄险些摔在了地上。 谁知这时章骅将承影剑在身后一旋,转出之时,剑身又隐去了形状。殷安看不见剑身,不知该怎么用破剑刀法破招,略一犹豫,忽觉面目一寒,剑刃已刺到了面前。 殷安大惊失色,急忙转身堪堪躲过,却被剑锋在脸上划了一个大大的豁口。殷安捂着伤口,只见血流如注,难以阻止,一时双手颤抖不止、手足无措。 章骅得空转回身来,和叶长亭一同围攻夏侯中。叶长亭旁边的另两名正剑弟子得了空闲,借了有利位置挡住有琴,换了万紫茵和林恨蕊两个奇剑弟子回到中军,各出奇剑一齐刺向了夏侯中。 夏侯中处于四名高手围攻之下,又无强援,当下四面碰壁。他本想先破最弱的林恨蕊,但却被正面的章骅和叶长亭牢牢缠住不能脱身,万紫茵借机一剑点中了夏侯中足胫,夏侯中闷哼一声,如同牢笼中的狮子,颓然拄刀蹲在了地上。 章骅见夏侯中倒地,转而攻向钟正棠,只留林恨蕊补了一剑刺向夏侯中正后背。她剑到身后一尺时,夏侯中骤然间猛地转身落地,使个滚堂刀法、势如霹雳砍向林恨蕊下盘。 夏侯中使刀又快又狠,诸如“滚堂刀法”这类招式已然炉火纯青,林恨蕊当下寒毛竖立,还未应敌,已觉得自己没了双脚,几乎就要瘫倒过去。她也顾不得自己颜面,竟叫了声:“饶命!” 夏侯中不想开了今日杀人之戒,便一转龙牙刀捏住刀刃,用刀柄重重磕在林恨蕊脚踝,当即磕得她踝骨碎裂,倒地惨叫不止。夏侯中却就地一翻,滚出了阵外数步。 这时除了林恨蕊外,章骅率着其余六名弟子围攻钟正棠等四人。叶、万两人缠着了有、琴,章骅牢牢缠着了钟正棠,其余几人一齐围攻柳青。 数招之后,凌令风抢着时机,一剑刺中了柳青后肩,当即剑伤入骨,使她痛得秀眉一皱,无力再战。凌令风正要再补一剑,忽地听见林恨蕊在一旁倒地呻吟,连忙放了柳青,去救林恨蕊。 柳青伤重,无奈丢下了刀,黯然向柴嫣摇了摇头。柴嫣眼见他们一群高手,竟尔落败,心想:“没想到绝剑门这么厉害,偏偏鬼谷爷爷归隐了许久。看来哥哥和阿远来了,也必无济于事。”当下万念俱灰,只想找个机会自己了断,免得继续蒙受委屈。 有、琴、钟三人又坚持十余招,绝剑门七人列阵将他三人围在垓心,终于迫得他三人处处受制,钟正棠和琴忆雪都已先后被剑放在面前,丢了兵刃认输。 只因有落青处处悔恨十年前未能替正派兴亡出一份力,此时只剩了他一人,兀自拼死相博。琴忆雪急忙叫道:“落青,我们输了,别再打了!”柴嫣也叫道:“有大哥,我多谢你的恩情,你快停手吧。” 钟正棠这一仗打得束手束脚,夏侯中同样一败涂地,两人作为江湖上一等一的绝顶高手,此时只能站在一旁看着,都颓然低头、羞愧难当。 章骅见有落青执拗如此,唯恐被他没了分寸伤到自己人,便也狠了狠心,瞅准时机出剑刺出,竟尔“嗤”的一剑,刺穿了有落青腹部。 有落青吐了一口鲜血,手中折扇“啪”一声落地,章骅七人才缓缓散了开来。 群豪都“呜”的惊呼了一声,柴嫣猛地别过头去不忍去看,琴忆雪霎时花容失色,变得苍白如纸,几乎晕厥。 一众御气门的弟子连忙赶上前来,先扶起琴忆雪,又赶忙搀下有落青。萧雨玫的醉花堂既善点穴,便长于医术,连忙亲自替他止血治疗起来。 这时唐重、柳青和有落青都已受了重伤,命悬一线,就连夏侯中也一脚半跛,不堪再斗。群豪吵吵闹闹起来,他们都知夏侯中和钟正棠、有落青三人实已是在场群豪里顶尖的高手,竟尔毫无还手之力地败在剑阵之下。 这时泰山祝彬、老鱼头等又率着百余人一拥而上,冲往大旗环绕站住,本还有异议的群豪再无一人敢于吭声。柴嫣叹了口气,又复低下了头。 章骅慢慢走到有落青跟前,一手捋着短须道:“师弟,你再一次输给了我,还有什么话说?” 萧雨玫和琴忆雪勉强止住有落青伤势,叶长亭见伤了和气,也是由衷谦逊道:“几位处在阵中,以至于时时心有芥蒂,不能尽心尽力和在下还有师妹对敌。否则在下和师妹远非有掌门和有夫人对手。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琴忆雪摇摇头道:“事已至此,覆水难收……” 章骅扫视群雄一周,见烈马、黑虎两帮人马虽然剽悍,但此时都成残兵败将,群龙无首,没人再敢出头。有落青和钟正棠一人重伤,另一人遵照约定已败下阵来,虽然有心,也没法再上。 群豪不知谁开了个头,忽地开始齐声欢呼道:“诛妖邪!诛妖邪!诛妖邪!……” 章骅心满意足微微颔首,又亲自走回大旗之下,百余人簇拥在旁。老鱼头走上跟前,一顿铁杖道:“章掌门,请你亲自动第一刀吧!” 章骅将手中承影剑换个角度,处在云缝间一缕光芒的照耀下,剑身显形熠熠生辉。章骅来到宗善之前,举剑高呼道:“承蒙诸位英雄抬爱,今日就由章某开这诛恶的第一刀!” 此时在这无数群豪的裹挟之下,回雁峰完全被章骅为首一行人的气焰所淹没。柳青等人都觉凉意从心底遍布到全身,不敢再看向大旗,对自己无能的责怪充满了他们的心头。 瓢泼大雨之中,章骅手起一剑落下,一剑划破了宗善咽喉,一摊殷红的鲜血喷洒到大旗之上,旋即又被雨水冲刷。 其余几人都要束手待死,这时忽地听那“啼眼”冷不丁哈哈大笑了几声,大声说道:“你们以为杀了我们几个,就把内应铲除干净了么?告诉你,我们寒鸦的内应无处不在,单是我知道的,你就一个也没挖出来!” 祝彬怒道:“你快说,还有谁?” “啼眼”连忙殷切说道:“你们放我一条命,我供出来十个暗桩交换。” 祝彬正在犹豫,章骅走上前劝道:“祝庄主,休要被蒙骗了。寒鸦中人若有背叛的,皆会被全组织追杀一年,非但断无生路可言,且往往下场凄惨。她根本不敢供出来真的暗桩。” 祝彬一拍大腿,反应过来道:“若非章掌门醍醐灌顶,几乎上当。这一人就让我来杀罢!”说罢他更不怜香惜玉,一刀劈在“啼眼”身上,大旗溅上了第二泼血。 柴嫣本就是被柴、聂在死人堆里救出,本来尚不惧一死,可此时看见了前三人的惨状,又想到死后多半会被乱刀分尸,尸骨无存,又吓得不敢面对。 柴嫣支撑起来,视线穿过人丛看见柳青,大声叫道:“柳姐姐,拜托你一件事情。” 柳青无暇包扎伤口,连忙往跟前走过去,五六个江湖豪客当即横刀将她拦住。柳青急道:“你们真的搞错了,柴姑娘不是什么暗桩。”那几个豪客只是强硬道:“谁敢救人,就是一丘之貉,一并诛杀。” 柳青无可奈何,只好大声回应道:“嫣妹,我在这儿……” 柴嫣不由流着泪说道:“看来我哥哥和聂郎今天是来不及赶来了。柳姐姐,等我死后,你将我的骨灰交给他们,再替我骂上他们几句,我就含笑九泉啦!” 说着她闭上了眼,显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冷冷的细雨早就从四面八方把她的脸打湿,和留恋这一生的眼泪混成一块,难分彼此。 祝彬走到柴嫣跟前,厉声说道:“既然你这么想死,那老子就先送你上西天罢!”柴嫣“呸”的啐了一口道:“要杀就杀,别在这儿婆婆妈妈的!” 祝彬勃然大怒道:“找死。”扬起大刀砍了下去。雨水打在他冰冷的刀身之上,啪啪作响。 柴嫣只因中毒在身,常常在心里想着,有朝一日临死时,该留一句怎样的遗言。 这时死亡倏然来临,什么都来不及再说,她只好闭眼在心里默道:“阿远,每每让你把话说完,你总是不说,现在再也没机会了。你替我找的解药也用不上了,咱们下辈子再见吧。” 第二百四十六章 孤身犯险 祝彬刀至半空,柴嫣在这一刹那恍惚间看了一眼人丛,仍没看见聂远的人影。就在这时,忽地听见一人叫道:“且慢动手!” 柴嫣和有落青等人皆是一喜,但听声音并非聂远和柴荣,又各自疑惑。祝彬稍一停顿,怒道:“管他是谁,先砍了再说。” 他话音未落,忽然见得一支短枪从高处凌空斜飞过来。祝彬本来能砍在柴嫣身上,但眼看那短枪排空驭气径直奔向自己,自己再不应对,恐怕要被当场插死。 祝彬连忙收刀转回,一刀将那短枪斩落,紧接着又见一枪接着一枪,连珠炮般射向了他。祝彬挡下两枪之后,再难支绌,蜀八剑中的虎威、车骑、太子三剑飞身上前“刷刷刷”舞了几个剑花,空中剩余的长枪纷纷被打落在地。 群豪走上跟前一数,祝彬周围齐齐插着七根乌油黑铁短枪,众人接连惊呼道:“是‘七杀夺魂枪’钱塘镖局唐大镖头!” 柴嫣心中暗暗疑惑道:“我和那位唐大镖头又没什么交情,他怎么也来救我?难道是我哥哥搬来的救兵么?” 祝彬也十分诧异,群豪一齐朝人群边缘看去,却见钱塘镖局总镖头唐进此时正高高立于一大车行李之上,执着一柄乌油点钢断魂枪,横枪而立。 章骅知道钱塘镖局也是寒鸦的血仇,这一回诛恶大会一大仇就是寒鸦劫镖灭口。他心想唐进多半是为手刃仇敌而来,于是远远朝着唐进笑道:“原来是唐大镖头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多有失敬。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诸位英雄正在血刃妖邪、报仇雪恨,还需唐镖头主持大局!” 唐进并不答话,只是飞身自高高堆起的行李之上跳下,一彪二三十人四散排成两排,从他身后鱼贯而出,在群豪中间挤出了一条通道。 群豪都探头探脑地好奇看去,却见唐进又欠身向后,让出其后一个白袍客,正是黑云。黑云负着长剑,身后跟了八名黑袍甲士,径直从中间的通道走向大旗。 章骅见状暗暗疑惑,但心想自己和江东往来无怨,近日无仇,他们或是来捧场也说不定。想到此处,他便带着叶、万、林、凌四弟子,一并随着祝彬、老鱼头等一群豪客,迎上了黑云一行。 章骅离黑云尚有十余步,早已暗暗戒备,站住问道:“今天咱们五湖四海江湖道友聚会,黑云将军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黑云一展披风,拄剑在地道:“我对你们的事情不感兴趣,我找的人若不在,马上就走。” 祝彬当即怒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章骅一伸手拦住祝彬,这时叶长亭忽地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连忙走到章骅耳边低声道:“弟子之前去拿金面猴时,曾见到一人来寻柴公子,现在想来,那人酷似之前在潞州见过的江东徐家大小姐!” 章骅当即明白过来,心道:“原来是他家小姐跑到了江湖之上,怕我误伤了他家小姐。”当即一摊手向大旗道:“黑云将军请吧。” 黑云不去理会章骅,自己只管率着八名黑袍甲士快步走上大旗前,将台上十人不论死活一一看了一遍,并未看到有李沅湘。 他不知该庆幸还是继续担心,一摆手道:“撤。”一人当先走下了大旗台。 七名甲士跟着黑云下了台,又往人群外走去,只剩一人在台上捡拾唐进的短枪。柴嫣见黑云来了又走,虚晃一枪,大感失望。 转眼间黑云已快步走出了人群外缘,章骅也跟随了数步,送到人群边上。黑云转身向后说道:“章掌门,得罪了。”说罢扭头便走。 柴嫣正在远远张望黑云,忽然听得耳边一个声音说道:“嫣儿,我来接你离开。” 柴嫣心中蓦地一颤,低头看去那声音的来处,见剩下的那甲士正静静地看着自己。他背上的剑比其余甲士短了一大截,面具之下的眼神无比清澈。 此时在柴嫣眼里,包围着自己的这一群人马,一如当年柴家庄时的追兵,那人静静地站在眼前,用他的身影替自己挡住了所有。 柴嫣怔怔流下几滴清泪,呜咽道:“阿远,是你吗?是你吗?你终于来了。” 甲士点了点头,忽地跃上跟前,伸手自背上抽出了那一柄青霜宝剑。柴嫣看着剑柄上那一挂流苏在风雨中飘舞不定,但仍是坚定地来到了面前。 一撇霜色随即在柴嫣身侧抹过,一剑将她身上绳索斩成两截。柴嫣身上穴位被点,浑身乏力,一从木桩上被松开,便即向一旁倒去。 聂远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又一指解开了她被封住的穴位。 虽然眼前这人戴着面具,但他的眼神和他的剑、他剑上的流苏早就被柴嫣认出。柴嫣竭尽全力地拥进聂远怀里,一边狠狠地砸着聂远胸口,一边涕泗横流,含糊不清地说道:“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为什么现在才来?我真的想你想得好苦!你知不知道,你再晚来一刻,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聂远也不禁难过万分,但他知道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他将柴嫣从怀里放开,执起她一只手柔声道:“我来接你回去,再也没人能伤害你。” 柴嫣重重地点了点头,聂远牢牢握紧了她手,忽地朝一旁无路的密林下坡里纵身飞去。这时其他群豪的注意力才从黑云身上转了回来,蓦地看见一个甲士带了柴嫣要走,纷纷怒喝道:“休教贼子走脱了!”“哪里走!”“受死罢!” 众人呐喊间,几十人已经拥到了聂远和柴嫣面前。聂远见路不通,一把揽住柴嫣纤腰,运起轻功重又踏上大旗前的木台之上,择其他路去逃走。 章骅和祝彬连忙快步跑回,同时另一边的群豪也一齐围拢到了跟前,又有大旗后车骑、虎威、太子、梁王四剑不约而同地逼上前来。四路人马皆是咄咄逼人,凶神恶煞。 聂远感到柴嫣身躯一颤,推着他胸口道:“你快自己走吧,他们人这么多,你没办法救走我的,只能把自己的命也赔在这里。” 聂远复又握紧柴嫣手心,坚定道:“我可以。” 此时柳青等人看见这黑云甲士将柴嫣救下,只因远远看不清他手中青霜剑,不知他是聂远,都正是疑惑。 章骅也执剑上前逼问道:“阁下是谁?为何来坏我诛恶大会。”祝彬怒火中烧,翻身朝着黑云方向叫道:“先把那狗将军宰了!” 聂远见黑云或要因自己而落难,当下一把将身上披着的黑袍撕得粉碎,抛下面具道:“在下鬼谷派聂远,今日独剑救人,与旁人无干!哪个要阻拦,就尽管来吧!” 黑云这些日子里未能从聂远处得知李沅湘的下落,又未在诛恶大会看见李沅湘,并不想再管聂远之事,也不管回雁峰上风云汇聚,自顾自率人下了峰顶。 章骅却为聂远的出现吃了一惊,他虽不怕聂远,但唯恐颉跌博随他来了大会,藏在暗处还未现身。祝彬早已上前骂道:“什么鬼谷派的狗东西?你是想跟我们几百名好汉作对吗?” 他此时一呼百应,身后成百上千的江湖豪客都大声叫道:“哪里来了一个小鬼?”“不要命了么?”“兄弟们别管那么多,一齐都杀了罢!” 聂远对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的风雨全然不顾,对身边的柴嫣柔声问道:“嫣儿,你怕吗?” 柴嫣看了一眼气势汹汹的群豪,转头对上聂远的眼神,眼波脉脉道:“有你在,就不怕。我只怕死的时候,你都不在身边。” 聂远摇摇头道:“你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 这时祝彬忽地厉声喝道:“今天你们这对狗男女想死也得死,不想死也得死,兄弟们给我上!” 柴嫣忽然指指祝彬和章骅一群人,咬着嘴唇、眼眶发红道:“就是他们想杀我,还打伤了柳姐姐和有大哥。” 聂远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跟紧我,不要走丢。”柴嫣喜笑颜开,松开聂远的手说道:“我会跟紧,你只管出剑,不用担心我。” 此时祝彬等十数个泰山刀客已经当先挥刀冲来近前,聂远使青霜在地上一抹,弹起七支短枪,又横着剑身凌空弹在七支短枪之尾。七支短枪如同被床弩射出一般,“嗖”一声飞进人群,只听数人一齐惨叫,仰面翻倒在了地上。 其余几人围到聂远跟前乱刀劈砍,聂远拦在柴嫣身前,使出自己洞察人出招来向的绝技,一一将青霜剑朝目标走向的方位递出。那几人都如着了魔一般排队撞到剑上,一一惨叫倒地。 最近的几十人一齐围拢上来,再加上后面数百豪杰,聂远眼看无路可走,几百柄刀剑之下,自己的云梦缥缈步就是再好,只怕也无处可躲,更无法护得柴嫣周全。 他正暗自发愁的关头,忽然听得琴忆雪大声喊道:“都停手!之前章掌门说的规矩,难道不算数了吗?” 章骅一愣,心想饮雪楼主在此,难免要往那饮雪楼记上一句“章骅回雁峰上出尔反尔”,便冲到群豪最前,伸手拦住群豪道:“大夥先停下手,且听章某分说。” 群豪见是章骅,纷纷停住脚步。章骅转回身来对聂远道:“聂少侠想要救人,不用偷偷摸摸,咱们早已定下了规矩:只要你能破得敝门的武侯八剑阵,这剩下的六人任你带走一个。” 柴嫣忽然失色,又推着聂远道:“你还是快走吧,有大哥、钟道长、夏侯中和柳姐姐他们八个人都破不了阵,反而落了重伤。你一个人怎么会是剑阵的对手?” 聂远见柴嫣又萌生退意,再又执起她手,另一手拖剑在地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柴嫣陡然着急起来,她看向了聂远,伸手抚着他的脸庞,柔声劝慰道:“你今天能来,让我见到你最后一面,我已经心满意足、死而无怨了。可是你无论如何,绝没有可能破他们的剑阵,我想要你替我好好地活下去……我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一一离我而去,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第二百四十七章 独剑入阵 聂远抓住柴嫣抚摸自己脸庞的手,坚决道:“能破则破,如不能破,就鸳鸯同死,共赴黄泉。” 柴嫣见他无论如何已经说定,绝不肯走,当下芳心颤动道:“这一生无论剩下多久,是有好好的几十年、还是苈火毒发前的短短数年、或是稍后便死的短短一刻,都要交付在此人身上,再不能分离。” 章骅见聂远似有要挑战剑阵之意,便不再催促他,想容他从容地说完几句遗言。祝彬等数百人虽不情愿,但心想章骅的八剑阵何等高明?在场最强的四大高手加上其他四名不俗的好手,都一边倒地落败下来。他区区聂远就是大罗神仙转世,只怕也接不过五招。 聂远看了一眼群豪,只见人人都狠狠盯着自己。他想只怕破了剑阵也难以走脱,便转回头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柴嫣。 柴嫣见瓷瓶上刻着“大理”二字,好奇道:“这是什么?” 聂远应道:“这是在大理求得的苈火毒解药,你且收好,待会儿若是我走不了……” 柴嫣一把将聂远手中的解药打掉,聂远一惊,连忙将青霜递出,恰好用剑尖将瓷瓶托住。柴嫣咬着嘴唇道:“你要是不能从剑阵里活着出来,我要这解药有什么用?你不是说了么?鸳鸯同死,共赴黄泉。” 聂远仍将小瓷瓶拿回,塞进柴嫣手心里道:“先不说死活的事情,我怕打起来将它损毁,你好好拿着罢。” 柴嫣只好接过了解药,聂远在群豪中环顾一周,看见有落青等人,便拉着柴嫣向他们几人走去。聂远所过之处,群豪全部手持刀剑将他团团包围,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和恶意,如同防备着瘟神野鬼。 有落青勉强站起接着聂远,聂远将柴嫣交给他们夫妻道:“我破阵途中,有劳两位保护嫣儿。若我失手身死阵中,你们……你们也不必再为难……” 有落青知他说不出后面话来,自己也羞愧难当。柴嫣赶着说道:“如果聂郎去了,我也不独活,有大哥不用管我。” 聂远真想自己一死,可以让柴嫣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去替他看那些没能一起走过的风景。可他知道回雁峰上这千百人不会允许。 事到如今,琴忆雪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唯有让聂远去破阵。她悉心叮嘱道:“他们的那一套阵法变化繁多,始终让他们处在最有利的接敌位置,你千万要小心,休要和对手纠缠太久。” 聂远点点头道:“多谢嫂嫂。”又听有落青叹口气道:“莫说他们阵法厉害,就是八名高手胡乱出招围攻一人,又让那人如何招架?” 众人都觉聂远面临着必死之局,叮嘱、劝慰几句,恐怕只是让自己稍稍心安、并且让他好生上路罢了。 聂远正要离开,琴忆雪身边的萧雨玫忽然开口说道:“等一等,从你的面色看出,你的内伤又缓和了许多。” 聂远应道:“没错,这次得了高人相助,大有裨益。” 萧雨玫浑不在意聂远的回答,继续说道:“上次我见你时,曾说愿意让你用一件东西换我替你疗伤,你还记得吗?” 萧雨玫说起此事,让聂远稍稍有些惊讶。他微微苦笑一下说道:“多谢阁下挂念,可人之将死,内伤治与不治,又有什么要紧?” 萧雨玫自顾自淡淡地说道:“醉花堂专研于医术,我看见你的那一瓶解药,大感好奇,想要收入囊中。如果你能让我带回江南些许,我便答允治愈你的内伤。” 柴嫣心中一动,虽然心酸,还是对聂远说道:“你不如……答允了这位姐姐吧。今天我们已经陷入了死局里,依我看他们剑阵的威力,你确实难以应付。你的内伤倘若治好,还有好长的一辈子,鬼谷爷爷说你三十岁之前,就能开宗立派,大有前途……” 聂远扶起柴嫣肩膀,打断她道:“不要再提这等事了。”接着他又对萧雨玫摇摇头道:“多谢阁下美意,但不必了。”萧雨玫面如止水道:“随你。” 聂远最后看了柴嫣一眼,说道:“我去了。”柴嫣重重点了点头,看着他转身往大旗下走去。 他珍惜地走着这离开柴嫣的每一步,四面八方的绵绵细雨如针刺般袭来。雨声之中,他忽然听得柴嫣在后大声叫道:“聂郎,你要早早回来,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聂远握紧了剑鞘,任由雨水哗啦啦地打在脸上,将他的青丝和衣衫尽皆打湿。这一刹那间,自己与柴嫣的过往走马灯般在心底一一闪过,一张张画面化成永远定格在心中。 画面中她还是柴家庄血影下那个惊魂未定的女孩,在荒山寺中她乌发尽湿,怯生生地同自己讲话。他与她也曾鲜衣怒马称少年,一同走过了一个秋天,听过了暮鼓钟声、看过了深秋里的洛浦江色…… 聂远不敢再回头看她,仰面让雨水打在脸上,对柴嫣说道:“一定会的,一定会回来。” 此时章骅等八人早就站成了阵势,在大旗下迎接聂远。因林恨蕊受伤不能行走,换了蜀八剑中的“梁王剑”来接替她的“蛇”位。 聂远还未走到跟前,叶长亭忽然走上前去,对聂远一扬手道:“聂少侠且慢动手,还望三思而后行!你今日若真要来破阵,不论胜败与否,都是在与回雁峰上的这千百英豪为敌。他们每人都是武林中的一派之尊,更有座下门人无数,只怕今天聂少侠非但破不了阵,以后在江湖上都没了立锥之地。” 聂远不予理会,走到近前,按剑指向八人道:“聂某只有一人,动起手来,刀剑无眼,不敢再守杀戒。叶少侠,我敬你为人忠正,故此周知于你。” 叶长亭默然无言,一旁凌令风粗声怒吼道:“姓聂的,诸位英豪只知你来救这魔女,还不知道另一茬。你也许不曾想到,你同寒鸦杀手说的那些黑话偏偏被凌某听在耳中。既然你也和寒鸦暗通款曲,你以为我等围杀你时,还会像和钟道长对抗一样手下留情吗?” 群豪听了凌令风这话,本来还对他和柴嫣这对亡命眷侣有所同情的,也当即变了态度,纷纷唾骂不止。 聂远心知凌令风那人反复无常,辩解无益,索性抹抹剑道:“话已说完,那就接招罢!” 章骅等八人站好阵势,整齐划一地剑指聂远。章骅本看不起聂远,以八敌一,更是要速战速决,当即沉声下令道:“动阵!” 八柄长剑“刷”一声一齐抖动,如同八条银蛇在雨中蜿蜒前行。到得聂远面前三四步时,又忽地八蛇探头,烟花绽开般分刺聂远浑身要害。 聂远脚下踏起云梦缥缈步往后滑开,让开八剑锋芒。凌令风贪功冒进,陡然间一人窜出阵型,飞剑朝聂远正胸口撞去。 聂远看清他的来路,将青霜剑斜向上轻轻一架,凌令风便如飞身撞向他剑尖一般。蛇位“梁王”剑急忙从斜刺里截击,要将聂远青霜剑撞开,同时“龙”位万紫茵紫衫一飘,快剑从聂远侧背后刺去。 聂远同样留意着他们招式,这当头他看见三面受敌,迅速收回剑来,施展出了鬼谷剑法与之相抗。他先是一剑袅开“梁王”剑,随即使个“捭阖剑”的虚招指向万紫茵,却在两剑将要相交的刹那突发真气弹向背后。 这兔起鹘落的三招两式之间,凌令风、万紫茵、梁王配合精妙的三剑都尽数落空。有落青在下看着暗暗欣喜,对柴嫣和琴忆雪说道:“方才我们破阵交战时,一直只想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和他们的门人拆招,忽视了步伐变动。他们站住了阵法精要的有利之地,我等即使有再高武功,也难以发挥,是以处处碍手碍脚。” “而我师弟却反其道而行之,他剑法长在凌厉迅捷,快速制敌,不拘泥于两人拆招,因此现在反而没陷入阵法的泥潭当中。” 柴嫣听了稍一欣喜,可再看旗下的章骅和叶长亭两名高手尚自按剑未动等待时机,胸中一颗炽心便又跳动不止。 聂远此时已经避让到了前三人的右侧,瞅准凌令风扑空后门户洞开的侧面,一抖青霜剑朝他腰间刺去。叶长亭眼见不能再加容让,急忙使个自己剑法中最快的“风啸百里”席卷而去,拦挡在两人之中。 聂远手中青霜忽然被百里剑挡住,仓促快剑接了两招,只觉叶长亭招法老练沉稳,便又收剑后退,不与缠斗。 这时群豪纷纷放声嘲笑道:“胆小鬼一打就跑。”“剑法不怎么样,逃跑功夫倒是一流……” 聂远运着云梦缥缈步直线后退,章骅突然厉声说道:“上!”话音一落,四柄剑蓦地一字并肩刺出,剑影上下左右闪烁不定,如一面剑网封死聂远右手一侧。 大部分群豪正位于聂远左侧,见他的另一侧被剑网封死,便大喝一声,挺起长枪大刀指向聂远。他们虽不向前进招,却形成一面刀山枪林,同样阻断了聂远左侧去路。 有落青等人远远看着,都紧紧揪起了心,唯恐聂远一个失足跌在刀山之上。柴嫣心急如焚,大声叫道:“你们这么多对付他一个都不讲规矩,还有什么脸面叫英雄好汉?” 离她最近的十几人勃然大怒,朝向柴嫣走来,纷纷说道:“这个小魔女在后边叽叽喳喳,赶快杀了干净。” 柴嫣从身后御气门弟子手中夺了一柄长剑过来,倏然拔出道:“哪个不怕死的来和我拼一拼?” 有落青和琴忆雪率着一众御气门人掩在柴嫣身前,张猛、唐重等人也率部众冲过来环绕周围,按着兵刃对那十几人怒目而视。 那十几人眼看这些人并不好惹,只好悻悻退开,等待章骅和祝彬、老鱼头等掌门宗师级的人物料理过了聂远,再来处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峰顶血战 却说此时聂远右手边是排布而来的一派剑墙,左手边是数百群豪的刀山枪林,正面万紫茵、凌令风、梁王剑三人又一齐挺剑刺来。 这便是八阵中一个“合围歼敌”,乃是敌方全无还手之力后的决胜之举。而只因此时的章骅颇为自信,方才过了几招,便要速战速决。 聂远眼见无路可走,若继续后退,也甩不开步步紧逼合围而来的八人。在这山穷水尽之时,聂远抱定了决心先柴嫣一步离去,谁料此时山巅细雨忽地寒气沁脾,将他体内一股阴寒真气激发得回旋激荡。 聂远忽地眼前昏花,心里暗骂道:“偏偏内伤在这时候发作,我合该死于此地!” 然而这一昏却是瞬息之间,再睁开眼时,数柄长剑已经先后伸到跟前。旁侧的叶长亭百里剑第一个刺到,聂远堪堪一转让开,然而章骅的承影剑紧随其后猝然刺来,一剑正顶在聂远的膻中穴前。 这一刹那间,聂远心道自己还是交代在了这回雁峰上,身虽未死,心已先凉。有落青等都提前叹起了气,柴嫣的心口忽地悬到了嗓子眼,说不出话来。 章骅一剑当先,将其余门人甩在了四五步外。他也不再等待旁人,右手握着剑柄,左手运足真气在剑柄端部重重一推,聂远急忙凭这剑客本能挥剑挡在他剑格之上,但仍是稍慢一步,竟被他刺入身体半寸。 章骅冰冷的剑尖一入膻中穴,聂远体内杂乱在一起的四股真气猛地喷薄而出,借着紫霄真人的正一内功流向全身四处经脉。聂远将青霜剑吃力一推,竟一把又将章骅的承影剑从创口中推出。 章骅也没料到聂远突然爆发出如此大一股力量,一个不慎向后趔趄了数步,心中一凛道:“好深厚的内功!”聂远紧随其后,顺着体内鬼谷、正一两真气流向,顺势而下用个快招,朝章骅脸上刺去。章骅面前一花,急忙举剑招架。 与此同时,八剑阵的其余诸剑已一一刺到身旁,只在数尺之间。聂远不再与正面的章骅拆招,骤然将青霜向半空递去,借着体内一阵暴风雪般的寒冰真气和阴毒内力,又有鬼谷内力和正一内力将他身子放轻,竟让他一跃跳起了两丈多高。 八名剑客一起挺剑刺向聂远在空中的背影,聂远将青霜剑在背后抹画般一挥,八人突觉面目一阵阴寒,如有冰雪洗面。 八人连忙御气阻挡,又提剑逼开聂远在身后挥剑发出的真气。这时聂远早已跳离了剑阵,落于数步之外。 他自逼出章骅刺入要穴的长剑那一招以来,招招使得精妙无双,可谓惊世骇俗,看得许多群豪都不禁失声喝彩。柴嫣始终揪着心,这时看聂远一连数下兵行险着,有惊无险,差点禁不住晕厥过去。 有落青作为内功名家,也赞叹道:“没想到章骅这一剑反而刺激了师弟体内杂乱难分的真气,将其激发了起来。只是这样只怕是饮鸩止渴,大损经脉啊!”柴嫣听了,虽然担心,可心想总是挺过眼前这一关要紧。 聂远落下地后,一边输气过膻中穴,觉察到剑伤虽不致命,但或能致残。他此时却顾不得这许多,又一挺长剑使个“疾风骤雪”,撞向章骅、叶长亭和凌令风三人背后。 凌令风首当其冲,方一转身,只觉所见皆是霜色,所感全是寒风,连眼也睁不开。章骅大叫一声道:“让开!”和叶长亭两剑合璧叉剑而上,卡在聂远来路。 聂远这剑招中施加了“破冰点苍”,一剑刺得叶长亭手掌一震,虎口崩裂;章骅虎口一痛,向后趔趄两步站定,蓦然失色道:“他这一招竟如此厉害,我出剑也决然不能这般迅捷。” 群豪见得聂远一剑刺得章骅失态,纷纷惊呼出声。有落青连连赞叹道:“师弟功力愈发精深,虽然其他方面未必及得上章骅,可这一剑‘疾风骤雪’当世无双,怕是章骅也不能独自接住。” 兔起凫举间,万紫茵和梁王剑分作两边,一齐相向而刺,瞄准了中间的聂远。另有两名正剑弟子接过章骅和叶长亭的位置,从正面去接聂远剑招。 聂远晃见四面八方都有人来,运起云梦缥缈步要从四人空缺处突围。但这是章骅和叶长亭又已重整态势,舞起剑墙封住了两个聂远要踏足的正位。 聂远眼见不能撤出,又见另有两名剑客在后策应,封住了自己空中的去路。他虽无路可走,但仍觉体内真气如要炸锅一般乱窜,索性顺势而为,起了劲如霹雳的一剑朝梁王剑刺去。 梁王剑本是“奇”剑,只擅奇招,不擅拆招接敌。此时事起仓促,两剑相错而过之后,只听“刷”的一声剑身摩擦,聂远青霜剑先于梁王剑刺到,“嗤”一剑刺入了剑客“梁王”持剑那臂的肋下。 “梁王”闷哼一声,鲜血大片流淌,群豪皆是大为吃惊,一时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聂远先造成了绝剑门的重伤。柴嫣和有落青等人欣喜过望,唐重和张猛更是连声欢呼。 聂远当即正要拔剑抽身,谁知“梁王”竟不弃剑,而是将其从右手换到左手,又右臂一沉压住青霜剑身,左手剑斜卡在青霜剑身之上。 聂远从未见过如此舍命剑法,看向那“梁王”眼神,却见他全神贯注、一心无旁骛,全然沉浸于这一场比试之中,不惜拿自己身体做交换。 这短短的一瞬之间,聂远明白这等关头心软不得,连忙一转剑柄将青霜剑剑身翻滚一周,要逼“梁王”将青霜剑放出。 可这时“梁王”还未放,聂远忽觉自己后背猛地传来一道剧痛,紧接着一个紫色的残影映入眼角,却是万紫茵先一剑划伤了聂远脊背,又一剑转向刺向聂远腰间。 聂远眼见无计可施,体内阴寒真气忽地自手心喷发,沿剑身重重打在“梁王”身上。真气未至,“梁王”已然脏腑一颤,急忙收剑回来勉强挡下。 同一时刻聂远已利落地拔了剑出来,迈个轻功躲开万紫茵紫衣快剑,远远避开到四五步外。 这时间他即是又一次跳出了阵法包围圈中,且一剑重伤了蛇位的“梁王”。但青霜这一剑所刺不深,“梁王”按着自己肋下,尚能勉强站稳。 聂远却在上腹部和后背都中了重重的一剑,两处的鲜血染红了衣衫,又旋即被雨水哗啦啦冲刷下去。聂远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只觉四肢轻浮,灵魂似乎正在离开躯壳,意识渐渐变得不那么清晰。 柴嫣远远看不清楚,只知道聂远刺中了“梁王”占了上风,一时间极为欣喜。却没看见他被背后的万紫茵快剑削中,可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就在此刻峰顶外的悬崖树梢之上,饮雪楼主暗自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一战已经足够精彩,或能将他的排名提到第十一位,以‘霜寒九州剑’取代‘六合梅花枪’杨衮。只可惜即使升上去,这排名恐怕没了意义,他应是撑不住二十招了。” 这时绵绵细雨不知怎地陡然增大,化作瓢泼一般,哗啦啦地打在聂远的脸上和剑身。这重重的雨水却不能将聂远打醒,他只觉身上失血稍稍一多,已刺激着自己那些受损经脉愈发疼痛,痛到极致,如有千针刺骨,万箭穿心,几乎要昏厥过去。 柴嫣也看见聂远站了良久不动,细细看去,才见他似乎也受了重伤,不由得芳心惊颤。 章骅也看出了聂远异状,大声叫道:“听我号令,合围歼敌!”六名弟子齐声应道:“是!”只剩梁王剑换了左手持剑,右手按住创口,在旁少歇。 章骅一抹剑身,从聂远正前扬剑刺向他的胸口。叶长亭和两名正剑弟子纵身一跃,绕到聂远周身另外三边,与章骅一齐包围住他的前后左右。 千钧一发之际,聂远强支精神,运气向此时缺人把守的“蛇”位疾奔。果然万紫茵为首的三名奇剑弟子从另三处空隙刺来,偏偏缺了“蛇”位。 章骅再一次大为震惊,虽说己方剑阵因缺了一人而留下了缺口,但一般武林人士一旦陷入了这七人合围中,如何能辨别八卦方位?又如何知道缺的是哪一个卦位? 纵然偶有略懂之人,但他七人布阵又不是按部就班,而是时时变化,即使高手身处阵中也会难辨方向、双眼迷离。但聂远离阵之时却无半点犹豫,更是精确无比,一闪身又如游鱼般穿梭出了阵外。 章骅再次失手,一扬剑问道:“姓聂的,你如何能在我阵中辨别方位?” 聂远只觉四肢愈发僵劲,拼着力气才又避过一个回合,哪里有闲暇回答章骅?反而是有落青哈哈笑道:“章师兄,咱们当年在鬼谷门下时,奇门遁甲、五行八卦哪一项师父不传?哪一项门中无有?不过是你脑子迂腐,只一心投身到练剑中罢了,如今见了师弟尽得真传,你才悔当时急于出山么?” 章骅怒火中烧,朝聂远厉声道:“你虽然看出我剑阵机要,但也无济于事了。你分明已经身受重伤、不堪再战,我八人乱剑齐上,一样将你剁成肉泥!” 聂远想起柴嫣的面容,勉强将精神提起一些,又握紧了柴嫣为他缠上辘轳的剑柄。他划着脚边地面上的雨水,挺起剑指向章骅道:“你若放人,饶你一命。” 章骅大怒道:“死到临头兀自口出狂言,那就给你成全罢!”他话音未落,凌令风和万紫茵各自从两边出剑,分刺向聂远左右门户。 聂远连出快剑将他两人荡开,但见面前章骅又忽地将承影剑刺来,承影剑递到胸前三尺,恰恰到了乌云之下,霎时踪影全无。 聂远预判着剑柄走向,抖剑将其拨开。章骅顺势纵身一跃,一脚重重飞踢在聂远胸口,这一瞬间聂远只觉脏腑到经脉都蓦地剧痛无比,喉头随之一苦,狂吐出一口鲜血。 第二百四十九章 碧箫凝云 柴嫣眼睁睁看着聂远被章骅踢飞到七八步外,心中有如刀割,当即大声叫道:“聂郎!”纵身就要跑上前去。 琴忆雪连忙将她拉住,想要安慰于她,沉默半晌,只能支支吾吾地说道:“别担心,他只是受一点小伤,很快就会站起来的。” 柴嫣哪里看不出来?她当下禁不住泪流满面,哽咽道:“聂郎当初就是为我受的重伤,始终未曾痊愈过,如今他又是因为我……” 柴嫣说到此处,颓然瘫坐在了地上。她责备自己一直只能等着聂远来救,如今又让这个自己最亲近的人陷入了九死一生。 柴嫣按紧手中长剑,心想纵然不能救他出去,亦当同死峰顶、共葬一处,便即站起身来,要不顾一切地冲破数百群豪的层层阻拦,去到聂远身边。 琴忆雪和有落青都还未反应过来,就在此时,一只手忽然轻轻伸出,放在了柴嫣的肩膀之上。一阵清幽的芳香亦随之而来,即使是在雨中也飘逸不散。 柴嫣一怔停步站住,先是低头看了一眼这手,却见其指如葱根、晶莹如雪。柴嫣回头看去,见伸手那人正是萧雨玫,她面纱之下的脸在雨雾中显得静如碧水,依稀可见明眸丹唇、眉枝如画。 柴嫣疑惑地看着萧雨玫,萧雨玫缓缓收回手,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好像很关心你的聂郎,他若是死了,你会不会很伤心?” 有落青和琴忆雪都为萧雨玫这突然所说之话大感诧异,但既不知其意,只好静听。柴嫣重重点点头道:“若是他先死,我亦即刻自刎殉情。” 萧雨玫淡淡道:“好一对苦命鸳鸯啊。在你心里,最好自然是相依相恋,如若不能,就非要共赴黄泉不可么?” 柴嫣愣了片刻,连连摇头道:“不……我知道他会来救我已经足够了,我更愿意让他替我活下去。” 萧雨玫点点头继续道:“或许我可以试试,让你们都活下来。但作为交换,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如果你答应了,你们从此不能在一起,你又愿意吗?” 有落青和琴忆雪都甚为惊奇,这等关头,他们都已不再关注后半句话,琴忆雪连忙问道:“萧妹,你有办法救他们两个离开?” 萧雨玫轻声说道:“我并不能保证成败与否,但试与不试,由你来选。”说着她看向了柴嫣。 柴嫣自然也对萧雨玫的话产生了诸多疑问,一时踌躇难决。萧雨玫看向大旗方向,细声说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柴嫣也看向聂远,大旗之下,他强自拄剑支撑起身体,不让自己倒在地上。此时他倒是觉察出脏腑筋骨之伤尚在其次,要害在于由之激起的经脉旧伤。 这旧伤几经了几名绝世高手,每人却都只能缓解,不能治愈。事到如今,聂远也无计可施,只好叹道:“大抵天命如此罢!” 章骅等人齐刷刷一抖剑身,剑鸣嗡嗡,使人耳膜震痛。凌令风朝聂远厉声喝道:“恶贼,临死之前,你还有甚么话说?” 聂远冷哼一声道:“与你这卑鄙小人,我有甚么话说?” 凌令风勃然大怒,挺剑而进道:“给我受死罢!” 聂远在这一剑前,仍是拄着青霜蹲伏在地,恍若不见。章骅等人只道他重伤将死,也不在意,任由凌令风一人上前将他格杀。 凌令风一直到得聂远身前五步时,聂远忽然脚下在地面重重一踏,飞身悬在半空打了个旋,蓦地使个“长白飞雪”斜向上刺去。 瞬时之后,聂远身下如在点点落白,那剑更是化作了冰霜飞雪一般。剑尚未至,一道扑面而来的阴寒真气便让凌令风面皮抽动,经脉错乱。 电光火石间,两下人影互相交错,恍惚难辨。众人只见青霜剑正撞入凌令风怀中,雪落站定之时,青霜剑竟赫然插在了凌令风心口。 凌令风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心口,手中剑也无力地落了下来。章骅等人都如中了一个晴天霹雳,怔怔看着眼前景象难以相信。 林恨蕊和凌令风早就暗有恋情,此时见情人身死,当下怒不可遏。她凄然惨叫了一声,也不顾自己脚踝断裂,强自拖着一条腿挥剑朝聂远冲去。 与此同时,章骅也回过神来,大声说道:“他狡猾奸诈,诡计太多,大家一起上,别给他留一点生机。”说罢他这边剩下的五人并肩而立,疾步向前出剑刺向聂远。 聂远虽然感到脚步沉重,仍是要尽力闪躲。正要迈轻功走动之时,林恨蕊忽然大叫着冲到了跟前,一剑朝聂远胡乱劈砍过来。 聂远一剑将林恨蕊手中长剑打飞,林恨蕊不依不饶,又一跃往聂远身上扑来。聂远见她手无寸铁仍兀自不肯离开,一时不忍动手。 仅仅是这稍一犹豫的片刻时候,林恨蕊忽地牢牢抱住了聂远,又如影子一般紧紧依附在他身上,让他全然甩脱不开,无法行走分毫。 章骅等五人见状,又从并肩而立散到周边五个方位,一齐持剑对准了正中的聂远。林恨蕊趴在他的身后,一只手扼住他的咽喉,一手按住他持剑的手腕…… 此时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柴嫣远远看着,心中剧颤,一把握起萧雨玫一只手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愿意离开他,你快救他吧。” 萧雨玫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又解了面纱,脱开了柴嫣握她的手。柴嫣和有落青、琴忆雪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却见她不急不忙地从怀中拿出了那一柄碧管玉箫,又缓缓放在唇边。 随即,群豪只听得一阵悠悠的箫声从此处发出,旋即回荡在整个回雁峰上。一连章骅在内的群豪都如醉酒一般,蓦地脑中一晕,握剑的手也软了几分。 萧雨玫玉指按弄着箫管,起步朝大旗下慢慢走去。她步伐及其轻盈而从容,似有步步生花,淡淡地绽放在沿路两旁。 她吹着一首凄然无奈的曲子,箫声悠扬,夹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听来断人心肠。本来拦在路上的群豪,竟也一如喝醉一般,缓缓放下刀剑让开了一条道路。 萧雨玫便如此一直走到了大旗之下、层围之中,缓缓地站在了聂远身旁。此时林恨蕊也早已放开了聂远,远远将凌令风的尸身拖到了剑阵之外,自顾自伏地痛哭。 聂远看着走到身边的萧雨玫,这刹那间,似乎只剩她的箫声不绝如缕,整个回雁峰上的雨雾都蓦地静止下来,群豪也如入了梦乡。怎个一时玉箫吹冰雨,空山凝云颓不流! 就在这时,萧雨玫手指忽地停住,箫声戛然而止。群豪无不打了一个激灵,纷纷左右相顾,接着大声吵闹起来。 章骅也如梦方醒,恍若一场大醉,当即抖抖精神,皱眉说道:“醉花堂萧堂主他日若有指教,章某不胜荣幸。只是此时这诛恶剑阵正在催动,危机四伏,萧堂主还是速速离开为好。” 萧雨玫摇摇头,用玉箫指着聂远幽幽说道:“我要带他走。” 章骅当即惊得说不出话来,心中想道:“莫非这萧堂主也跟聂柴两人有什么关系?早知柴嫣牵扯出这么多人,根本不该在她身上做文章,可事到如今骑虎难下,虽然得罪了聂、萧几个,但还有千百群豪在身后等着。” 他又看萧雨玫不拿兵刃,只按着一管玉箫,暗道:“此人也好不知是非好歹!她纵然吹箫吹得再好,惹得人家怜香惜玉,难道能用来厮杀么?” 群豪见萧雨玫活脱脱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下凡仙女,都不忍得罪于她,但众人报仇雪恨的呼声已经喊到了现在,又岂能因为这样一个人而低头认输? 祝彬当先冲上前道:“萧堂主,你可要想好了!咱们刀剑不长眼,现在可不是你吹箫卖艺的时候。” 萧雨玫浑不在意,看向身旁的聂远,但见他虚弱无力,满脸血污,清澈的眼神中半是疑惑,半是闪烁的光芒。 天地映入聂远眼帘,已然是模糊不清。聂远只觉得眼前恍惚站了一名仙子,开口说道:“萧堂主,武侯八剑阵精妙无双,大罗神仙也救不得我的。你如真是天上的仙子,就请施展仙法救走嫣儿,聂某到了阴曹地府,也要设法报答大恩。” 萧雨玫看着聂远几近奄奄一息、却竭力说话的模样,忽然忍不住以袖掩口,莞尔一笑。她随即又对聂远说道:“我若能让你破了剑阵,不但救了你,也救了你的嫣儿,岂不更好?” 聂远苦笑一声,转过身面对着章骅,对萧雨玫道:“这等关头,萧堂主又何必消遣于我?一死之后,万事皆空,在下不敢再奢求,这就去了罢。” 萧雨玫静静站着,也不挽留,也不言语。聂远用尽最后的气力提起青霜,剑指章骅疾步迈去。 章骅怒道:“找死!”将空无剑身的承影剑舞个剑花,手起一招“缠剑封喉”,朝聂远喉头刺去。 柴嫣眼看聂远如何能招架这一招?当即浑身惊颤,险些跌倒,被琴忆雪扶着。琴忆雪劝慰她道:“我萧妹她……常常十分神秘,话既说出,或许真的有相助之策。” 柴嫣颤声道:“尘埃落定,还有什么办法?” 青霜剑和承影剑两剑交错的一瞬间,悠扬的箫声再次响起,伴随着剑身摩擦的尖锐声音。 湘地的细雨时断时续,此时短暂停歇,剑声亦消。回雁峰上便只剩了空灵婉转的箫声,远处的落花正静静飘落在湘江碧水之上。 第二百五十章 剑鸣箫醉 箫声响起的一刹那间,聂远只觉纷杂不堪的经脉忽然受到了一股真气的爱抚。这爱抚轻柔之极,如春风轻拂,如细雨润物,又如落花轻飘。 钢针刺骨般的疼痛陡然消失,聂远激起内力,使个“平地飞霜”斜削于承影剑之上。章骅只道聂远已经气衰无力,谁料聂远的这一招将凌厉的阴寒真气化作剑芒,与剑影难分真假,一剑震得章骅几乎长剑脱手。 章骅心里暗骂邪门,向后退了数步让开,要看清聂远的招式。叶长亭等人在后看见,只道是章骅让开位置想让剑阵合围,便即从四个方向朝正中的聂远推锋刺去。 这时萧雨玫的箫声仍十分轻柔,但她按箫的纤指陡然快了几分,在轻柔之中又加了几分灵动,恰如流水带走落花。 聂远将八卦方位看得清清楚楚,顺着箫声带来的无形之势,以鬼谷和正一两派的精深内力御起轻功。他只觉此时如流水推动而走,竟比自己康健之时更快了许多。 柴嫣看见此景,只是一心为聂远高兴,同时也为他担心。有落青在旁不禁惊诧道:“好快的步法!我们鬼谷派的轻功长于精妙灵动,速度并非特长,但此时师弟他步法之快,几乎能和御风堂轻功相媲美!” 他心道聂远定是受了萧雨玫这奇异箫声的助益,江湖中原有以乐声施展内功的神奇武学,如寒鸦转魂恶名昭著的“江娥啼竹音”,便是乱人心脉。 既然有乱人心脉的奇功,或许便有抚人心脉的奇功。有落青听着萧雨玫的箫声,也听得沁人心脾,便暗暗运起内功尝试给自己疗伤,但他空自试了半晌,仍感觉与平日并无什么不同。 此时大旗之下聂远疾步如飞,踏足方位又精妙无比,四名门人一齐扑了个空,四柄剑险些撞在一起。章骅看了清楚,说道:“他能看出卦位,会走‘生’门,别踏阵法了!” 四弟子应道:“是!”叶长亭当先使个平平稳稳的“平沙落雁”削去聂远正前,正应了衡山旁湘江河畔细雨平沙,北雁南飞落岸的潇湘名景。 聂远看见并无慌张,他如今只觉箫声不仅从耳中传入,还化作了一道道轻风,让自己浑身经脉都舒畅无比。他当下一抖长剑,推锋向前,正与叶长亭两剑相交。 两剑一招过罢错开之后,聂远又使出鬼谷剑法的一连数下快招,在阴寒内力施加的“破冰点苍”相助下,招招锐利逼人。 叶长亭剑法一向沉稳,虽未必能速战速决,但常常先落于不败之地,而此刻他和聂远拆招,竟觉凶险丛生,渐渐招架不了。 短短片刻间两人已经你来我往如飞梭般过了十招。万紫茵趁机持紫电剑刺到聂远侧腰,另有两名门人封住了聂远另两个剑路去处,章骅在后压阵,寻觅聂远破绽所在。 聂远余光晃见诸人位置,当即使出鬼谷剑法中的“忤合剑”,量准了周围五名剑客各自的剑招快慢、力度大小、踏足距离,自己逼出阴寒真气将剑一一递出,化作一道飓风般转个圆圈、依次迎上包围而来的众门人。 聂远转到每人面前,只出势如劲风的一招,便杀得那人措手不及地拦挡。聂远趁叶、万两高手避让的白驹过隙间,忽地纵身跃起,如快鱼在水中般穿梭潜跃、往来自如。 另两门门人齐齐出剑向上,一剑刺向头顶的聂远胸口,一剑刺向腹部。聂远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既闪过了这两柄剑,又借势使个“霜过留痕”,背身一剑逼着内力、向身后下方如写意画作般重重留了一笔。 绝剑门两人只觉迎面而来的真气又寒又毒,霎时浑身僵劲动弹不得,手中长剑“当啷”齐断。聂远紧接着在大旗杆上一顿足,转身跟一个“长白飞雪”斜掠而上,如同厉风过境呼啸而来。 剑还未至,那两名门人如同被暴风雪裹挟一般迎面跌倒,青霜过处,两人各自断了一臂经脉,同时整个半侧身体莫名发黑。这两人哭喊着趴倒在地,往远离聂远的方向爬去。 群豪莫不看得瞠目结舌,骇然失色,显出错愕而惊恐万分的神情,连惊呼声都发不出来。只烈马、黑虎两帮人马纵声欢呼,连声哂笑绝剑门,有落青也暗暗叫好。 此时聂远已错身飞过两人,忽地觉到一阵劲风扑面而来,但眼前却空无一物。聂远知道是承影剑至,急忙抖剑将之拨开,章骅紧随在剑刃之后,当即大喝一声,手起一掌拍在聂远胸口。 聂远这一回闪躲不及,又被推开数步之远。他这一掌颇有劲力,聂远眼看要落在地面,叶长亭和万紫茵见状双剑合璧,迎面封住聂远来路,要让他撞上剑锋之上。 聂远急忙将青霜在地面上一压,剑身弯曲而不折,又忽地“嗡”一声弹起。使聂远借弹剑之力翻个筋斗,从叶、万两人长剑上空跃过,重又站定在了数丈之外。 章骅几步赶上前来,站在叶、万两人中间,怒指聂远道:“你的‘霜寒九州’不是用纯粹的寒冰真气催动的,里面分明有寒鸦的阴毒内力,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是转魂当初想要用九陌转魂功替他打通经脉所致,群豪议论纷纷,聂远更是懒得答话,一抹青霜只待接敌。 章骅欲要动手,又忽地晃见萧雨玫。他本来听着萧雨玫的曲声,尚觉是仙乐悦耳,此时只觉呕哑嘲哳、烦人至极。 章骅当即剑指萧雨玫道:“她的箫声暗含内功,十分邪门,亦是聂远帮手。先杀此人,再杀聂远!”说罢他已推剑而进,刺向了萧雨玫。 聂远只见萧雨玫在剑刃之下仍安然不动,连忙赶上出剑替她格挡。章骅和他连过数招,一时竟平分秋色,难辨高低。 万紫茵挺起紫电,对叶长亭道:“你去帮助师父,我去打断萧堂主。”说罢她轻盈的步伐一迈,霹雳般一剑刺向了萧雨玫。 紫光如飞梭般瞬息到了眼前,萧雨玫将身子轻轻一转避开,接着忽地将唇边碧箫放下,一箫点向了万紫茵肩头天宗穴。 万紫茵逼她使玉箫还了招,心道终于能将她曲声打断,心中一喜,便与她交起手来。两人接连拆了三四招,万紫茵剑法灵动迅捷,紫衣飘飘;而萧雨玫使箫则更为隽妙,她的身法在云雾之中有如仙舞,衣裙上缀着点点落英,迎风飘舞起来,就如同真的在她身侧有花朵飘落。 然而更让万紫茵惊愕万分的是,萧雨玫明明在与她拆招,乐曲声却悠扬不停。群豪也无不震惊,纷纷大呼道:“这一位当真是仙女下凡!人间哪有这等神迹?” 有落青端详半晌,却见萧雨玫虽然未将玉箫放在唇边,但她一边拆招,纤纤玉指一边在音孔上跳动。他当即恍然大悟,惊叹道:“是了,萧堂主她时时在手上催动真气,激得箫管中气流震荡,便能一边拆招,一边吹出这般让人如痴如醉的仙乐!” 他说出这话来,琴忆雪、柳青、柴嫣都对萧雨玫这一门神功佩服之极。但大多群豪仍兀自沉浸在这仙女幻想之中,在心中将萧雨玫奉若神灵,并不信什么以内功吹箫的神功。 此时厮杀场上,章骅和叶长亭的轻功都已逊于聂远,故此聂远并不驻足缠斗,而是轮番使出“捭阖”、“飞箝”、“反应”、“揣”、“摩”等多路鬼谷剑法,交错跃动出招。章骅尚能一一化解,但叶长亭却已难以应对聂远变化繁多而又剑气凌厉的招数。 聂远借着叶长亭的破绽,忽地脱身闪出,一剑朝万紫茵背后刺去。叶长亭连忙叫道:“师妹小心!”然而万紫茵正和萧雨玫打得难舍难分,觉察到背后寒风忽至,只好勉强回身先挡来剑。 聂远见她拦挡,当即虚晃一剑让万紫茵徒自摆了一个架势,与此同时萧雨玫玉箫倏然点在了万紫茵背后心俞穴上,万紫茵只觉心口一痛、气血全乱,聂远的青霜又顺势摆在了她的喉间。 万紫茵兀自在难以置信,她只觉聂远和萧雨玫配合紧密无隙,如同珠联璧合,自己几乎没有反应的空间。此时她心脏又气血忽断,疼痛难忍,只好抛下了剑,退开两步后竟一跤跌倒在了地上。 叶长亭惊诧万分,连忙叫道:“师妹,你怎么样?”萧雨玫淡淡说道:“别担心,我留了她一命。” 叶长亭心想他们本来和聂远说好了不避生死,己方几次三番对聂远下死手杀招,萧雨玫仍手下留情,也不禁暗暗羞愧。 但此时打到一半,剑客无有投降之理,叶长亭便即又扬剑席卷而上。聂远迎面而来,纵身使个“疾风骤雪”飞刺而去。 两剑相交更无悬念,剑芒晃得群豪一起眯起眼睛。随后聂远将青霜一推,叶长亭手中百里剑陡然飞出,萧雨玫紧随在聂远身后,箫管越过聂远臂弯下向前一探,正点在叶长亭鸩尾穴上。 叶长亭气血、经脉、脏腑同时一痛,他亦如同万紫茵般身子一软,吐出一大口鲜血瘫倒在了地上。 放倒叶长亭后,聂远手中青霜剑鸣落下,他又转个剑花将青霜反握背在身后;同时萧雨玫仙裙一转,将玉箫一旋端在身前,悠悠不绝的箫声亦缓缓落幕。 两人并肩而立,一齐面对剑阵的最后一人——“夜影神剑”章骅。 第二百五十一章 曲终阵碎 章骅此时紧紧握住了手中承影剑的剑柄,狠狠盯着眼前的两人。萧雨玫仍是神如静水不起波澜,聂远则一如自己往日那般面若冰霜。 琴忆雪上前朗声说道:“章掌门,如今你八人剑阵只剩了你一人还未落败,剑阵无疑已破。先前掌门有言在先,若是聂少侠能够破阵,便容他将柴姑娘带走……” 章骅心中燃起怒火,额头上青筋突出,突然狂吼一声道:“用不着你们提醒!”萧雨玫见他如此情状,不禁微微一笑,余光看向聂远一眼,却见他仍面不改色,警觉地看着章骅。 章骅扬起承影剑指向聂远道:“你既然已经杀我弟子,宗门大仇岂能不报?章某一人一剑尚且在此,剑阵便尚且未破,你要带人走,还得过了章某这一关。” 柴嫣这时看见聂远和萧雨玫一剑一箫纵横起舞,竟将八剑阵杀了个支离破碎,虽不乏醋意,但更多的是欣喜。她走上前去几步,大声说道:“章老儿,你八个人打我聂郎一个,聂郎都把你们杀得落花流水,现下你只剩一个人,还不束手就擒?” 群豪虽然为柴嫣发言哂笑而气愤不已,但眼前情形如此,数百群豪许下的诺,又岂能出尔反尔?群豪只好憋着一肚子气,默然无言。 看见群豪又是气愤、又是畏惧的模样,章骅暗暗冷笑了一声。他虽然只剩一人,但心想道:“聂远剑法和轻功都快我几分,我始终抓不到他,被他一一击败了这诸多门人。现下他不能再回避与我交锋,我起码有七成把握取胜。” 说罢他两指一抹剑身,对聂远道:“递招罢!让章某领教领教聂少侠的绝世神功。” 话音方落,萧雨玫便踏前一步,准备先去进招。聂远一横臂将她拦住,同时紧盯着章骅说道:“萧堂主小心,让聂某先上。” 萧雨玫稍一迟疑,点了点头。聂远随即一纵身飞跃到七八步外,一连将鬼谷剑法“揣”、“摩”、“决”三路剑法结合使出,每一剑都虚实不定、后招无穷,且一一奔向章骅门户上的各处漏洞而去。 章骅使出他稳重庄严的剑法与聂远对敌,这一路剑法徐徐而出,几乎不留破绽,正是传授叶长亭的一路。他凭这一路剑法和聂远对敌,两人乒乒乓乓拆到三十余招,尚且难分高下。 章骅虽然自立门户,但其剑法根基仍来自于鬼谷剑法。因此这时两下交手时,虽然看似剑招各有不同,但在行家高手眼中,两人每一剑的用意、架构却都如出一辙。 打到五十招后,章骅心里暗惊,连连疑惑道:“怎地这小子久伤未愈,一出剑就有这等功力?师父当年说鬼谷剑法至少精通七路后方能开宗立派,但如今他年方二十来岁,哪里有时间将七路剑法练熟?难道他真的是我鬼谷派数百年一遇的剑术奇才?” 他却不知聂远体内包含四路深厚内力,可谓集各种类型内功于一体。鬼谷剑法人人可学,但重在悟性和时间沉淀,而当聂远此时得益于萧雨玫的助益经脉暂通后,鬼谷剑法、霜寒九州便都同时有了突飞猛进。 聂远也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出,自己此时的武功已达二十年来的登峰造极。他知道是萧雨玫神功之功效,但之前还从没听闻过世上有如此神功,心想此番若是果真得脱,定要拜谢讨教。 章骅见自己取胜不得,收剑向后退开数步,脚下变个步伐路数,剑路也陡然变得轻灵快捷。而这一路正是他门下“紫衣快剑”万紫茵所修炼。 聂远仍用鬼谷剑法左右招架,章骅出十余招后,虽稍稍占了上风,但只觉聂远仍能屡次化险为夷,而自己总是棋差一着、功败垂成。 章骅又接连变化剑路,将两个截然不同的路子合而为一,变得攻守相寓,快慢相错。他渐渐将承影剑舞成幻影交错的模样,让群豪再次豪然喝彩。 再加此时又过来一阵乌云,承影剑又变若隐若现,聂远渐渐难以支绌起来。他虽想要出霜寒九州扭转战局,却被章骅紧紧相逼的剑风逼得难觅机会。 萧雨玫在后看着,忽地将手上碧箫一旋,指间在音孔上一按,发出一声轻快之音。聂远一听见箫声,便即觉得经脉一畅,舒泰无比。 萧雨玫随即飞舞到章骅身侧,使玉箫点向章骅腰间要穴。章骅收剑将玉箫格开,聂远又迅速从正面进招,又逼得章骅左右拆招,一时以一敌二,打得平分秋色。 此时两下对敌,各自都造不出一击致命的杀机,但三人出招却各有特色。章骅承影剑若隐若现,如同烟花明灭;聂远青霜剑使得寒气逼人,如同霜雪飘飞;而萧雨玫则非但打架如舞姿,每每出、收一招,都伴随着一声风格各异的音乐跳动。 群豪都看得目眩神摇,岭南双英张平兴不由叹道:“嘿嘿,若是我小张在台上对仗,只怕一招也接不住。” 张兴平在旁揶揄道:“大哥我就不是一招也接不住了,是连一招也看不清。” 三人在旗下你一剑我一箫地对招,从左首打到右首,又从右首打到角落。每到边缘,群豪往往惊呼避开,唯恐这一场扑朔迷离的对招伤到自己。 就如此竟一连拆了一百余招,萧雨玫也变幻了一百余种箫声。在峰上诸多粗人听来,好听倒是不假,但却听不出其中奥妙。 聂远却一边听着一边拆招,渐渐领悟了其中音色和曲调的诸多变化。又过十招,聂远好整以暇,开口说道:“萧堂主可否重奏那一首至柔之曲?” 萧雨玫并不答话,但将手中箫管一转,手指重又按在音孔上。乐声再扬起之时,便换了温柔之极的一首曲子,正是这首曲子让人如美酒沁润、使人沉醉。 群豪听了这箫声后,都陷入了温柔乡中,只觉不想再动刀剑,只愿醉酒。唯独聂远听了箫声,眼前如同幻化出一幅点点落红飘落点缀在霜雪之上的画面。 这至柔之物化入至寒之景,竟没丝毫违和,而是安然契合在了一起。聂远觅得良机,忽地手起一剑使个“破冰点苍”点在章骅承影剑上,章骅剑身一震,连连后退。 萧雨玫趁机又一箫点向章骅后腰,章骅转身向后一摆拨开。聂远又接着上一招,使“平地飞霜”逼出一道霜色的剑芒,那剑芒同时压出一阵深厚而凌厉的寒冰和阴毒真气。 章骅只觉面目又是刺痛、又是冰寒,只好连连后退避过锋芒。聂远平地飞霜已起,后劲无穷,顺势出一剑“长白飞雪”斜引身子而上,居高临下向着章骅挥洒剑招,恰如飞雪漫天铺头盖地。 章骅无力还手,只好将承影剑在头顶胡乱舞成一团,化作一道剑盾拦挡聂远连绵不绝的剑招。萧雨玫也紧随在旁迈步而进,玉箫直直点向章骅门户洞开的胸腹之间。 彼处有人体的膻中要穴,章骅不敢放给萧雨玫,沉剑向下去拦挡玉箫。聂远剑出如龙,更不留情,一剑划在章骅肩头颈边,霎时鲜血迸流。 这一剑只要再偏得寸许,立时就要了章骅性命。章骅心中一凛,又回剑欲要和聂远拆招。聂远借机将青霜剑抵在章骅承影之上,忽地纵身从他头顶跃过,又翻身向下挥毫一抹,在地上留下一道冰霜,这一剑正是“霜寒九州”的第四式“霜过留痕”。 章骅虽然挡得了正面,却未曾防住聂远翻身攻其背后,脊背正被阴寒真气所中。他锦袍更是“嗤”一声撕开一个口子,当即吐了一口鲜血,向前飞出了数步之外。 萧雨玫正拦在他面前,见他迎面飞来,伸出玉箫指向他脑门点去。章骅急忙使个“千斤坠”落地,忍住伤势先刺了萧雨玫一剑。 萧雨玫将他剑招格开,过了两招之后,聂远随之落地,顺势将长剑在自己身侧舞个剑花,又暗运真气,使个“疾风骤雪”朝章骅后背刺来。 章骅一边同萧雨玫过招,一边暗暗计算着聂远的距离。待到聂远将至,他当下冷笑一声,暗道:“疾风骤雪的速度既然当世无双,我引你来刺这慢条斯理的萧堂主,正好两败俱伤。” 聂远只一心为萧雨玫解围,出剑出得极快,到得半途方觉鲁莽,但箭已离弦无法再收。待得聂远飞剑刺到之时,章骅果然使个身法就地一滚,聂远的剑尖直奔萧雨玫胸前而去! 琴忆雪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霜寒九州第二式“疾风骤雪”的威力她早已见识过,这一剑下去,武功走轻柔路子的萧雨玫只怕要横尸当场! 聂远也大吃了一惊,但尺寸之间,想要避开又已来不及。这兔起鹘落时,但见萧雨玫不慌不忙地将玉箫轻轻抬起,复又发出一道轻缓的乐音。 倏然之间,这一道乐音与青霜剑共振齐鸣,青霜剑上的锐气霎时消散殆尽。真气尽消之后,萧雨玫轻轻抬起双指,便将青霜剑夹在了指间。 聂远怔怔立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连忙收回剑道:“无意冒犯,多有得罪。” 萧雨玫轻起唇齿道:“无妨。” 聂远心中疑问呼之欲出,忍耐不住,便即问道:“萧堂主所用究竟是如何一门武功,在下实在前所未见,但又似曾相识。” 萧雨玫朝章骅看一眼道:“离开此地后,我自然会将原委告诉你。” 聂远点了点头,朝向章骅道:“章掌门,你现在愿让在下带人走吗?” 章骅放声大笑道:“我又未输,为何要允你……离开?”他笑到一半,背上阴寒发作,忽地吐出一口黑血,一个趔趄后拄剑跪在了地上。 第二百五十二章 精疲力竭 十余名绝剑门门人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师父!”又赶忙冲上跟前,七手八脚地将章骅搀扶起来。章骅这时只觉背后剑伤奇痛无比,有如冰封下千针齐刺、千蚁噬咬,他一把将周边弟子推开,就地打坐御气疗伤。 聂远和萧雨玫相视一眼,站在章骅面前,不再去趁机进击。但见章骅坐了半晌,眉头时而发寒、时而发黑,煞气在他额上笼罩不散。 章骅身边一名门人极为恼怒,指向聂远道:“这不是咱们武林正派的武功,你到底用了什么妖法?” 聂远静静道:“我用了什么武功并不重要,可你师父现下若无高人相助一同疗伤,非死即残,至少内功大损。” 萧雨玫微微侧头,看了聂远一眼,见他仍面如冰霜。她知道聂远所说未免夸大其词,章骅只凭自己功力恢复半日,也当可以痊愈,聂远此时不趁人之危而是出言恐吓,足见他有意饶章骅一条生路。 章骅果然心中大惊,思虑再三,只好一把将承影剑插入身旁泥土之中,踉跄着站起身,朝聂远一拱手道:“章某说话,有始有终,驷马难追。阁下和柴姑娘自由了。” 他说出这话,群豪惊呼一声,早有十数人大声喧嚷道:“章掌门怎么能认输?”“这姓聂的心术不正,也不是咱们正道中人,不如大夥乱刀格杀,干嘛用正道的规矩来?”“不能把狗男女放了!” 萧雨玫长久以来不问世事,和旁人不打交道。她未曾想到事到如今群豪竟然反悔,眉头一皱颇有恼火。 聂远见到萧雨玫的反应,轻声对她道:“无妨。”随即朝章骅拱手道:“章掌门信义无双,聂某佩服,就此告辞。” 说罢他转回身朝向群豪,祝彬为首数十群豪一齐跃上前来吼道:“杀完人就想走?没那么容易罢!” 这时有落青等人正是欢欣鼓舞,见又有人发难,纷纷上前欲要将聂远接回。群豪虽只有数十人拦挡聂远,其余在后围观,但此时见有落青等人上前,围观的群豪却又牢牢挤在一起,摆明不肯让一条路出来。 聂远站在群豪之前,冷峻的眼神在面前众人身上扫了一周,紧握着青霜剑道:“久闻泰山祝家一言九鼎,信义之名天下闻,今天若是再动刀剑,只恐信誉扫地。”他又忽地一抖青霜剑,剑身上一阵黑白交错的寒冰真气四散而出,看起来颇为骇人。 祝彬等人见状都是心中一凛,饶是老鱼头心高气傲,此时也咽了一口闷气,偷偷躲到人群中间,不敢再和聂远争锋。再加上萧雨玫箫声所致,群豪更是懒怠,不愿再去厮杀。 祝彬自忖武艺不如,只好狠狠瞪了聂远一眼,按刀让开路道:“请吧,聂少侠。你记住,祝某记得你了!” 聂远走过他身边,驻足说道:“你家有大仇,当寻寒鸦去报。”说罢这句,他又忽地朗声道:“下了回雁峰后,若是再动柴姑娘,聂某剑下不留情面。”最后一句看似说与祝彬,实则说与这峰顶上的千余群豪。 “聂少侠,且慢!”章骅略带颤抖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聂远转回身道:“章掌门的伤,我剑痴师兄可以帮助。”章骅才稍稍放心下来。 聂远正待要走,忽地想起什么,又停步对章骅道:“贵派凌令风恩仇不分,反复无常,我为自保,失手而杀之。” 张猛在外围大声叫道:“早就说好了不分生死,杀就杀了,有甚么不妥的?”帮众纷纷应道:“就是!”“张帮主说得对!”“早就签了生死状。” 群豪见章骅已不阻拦,祝彬让开了路子,又都自忖不是聂远的对手,只好也纷纷让开一条道路。 “师弟且休急离开!” 就在此时,群豪忽地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自大旗后送出。聂远回身看去,忽见一个绸带抹额、手持一柄金灿长剑之人从大旗之后飞身跃出,站定到了章骅身旁。 聂远当即认出这人正是数年不曾见过的师兄剑痴,然而此时他们却是敌人。聂远知道他这一位师兄的实力恐在章骅之上,当即心中一紧。 有落青大声说道:“剑痴师弟,聂少侠已经血战一场,破了剑阵。你若再强要留他,恐怕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吧。” 聂远心中也是明了,他膻中穴外、脊背之上两处大伤一直未曾有闲暇包扎养护,反而挂着伤势力战许久。因此现下他内伤虽然暂缓,但一来因外伤失血甚多,已然精疲力尽,二来真气消耗大半,也体虚身乏、无力再战。 剑痴朝有落青摇了摇头,走到聂远跟前道:“既然你今天已经无力再战,改日我再去找你。”他说话时,眼神中透出一股执拗,仿佛世间除了比剑就没有别的要紧事。 聂远点点头,声音一颤道:“自当……欢迎。”这时他忽地吐出一口鲜血,随即脑中觉到一阵天昏地暗,自己有如魂魄出窍一般,全身上下都被抽空,眼前一黑欲要向旁跌倒。 萧雨玫早留意着他脸色不对,当即玉箫一出点在他一处穴位上,替他护住心脉,随后伸臂将他搀在自己怀中。聂远后背上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她一尘不染的落花裙,在这仙子身上增添了一点人间烟火色。 聂远艰难欲要作声,萧雨玫却在他睡穴上一点,又掩着聂远双眼道:“你体力透支后,没愈合的旧伤就又发作了起来,先睡去吧。” 柴嫣远远望见聂远晕倒过去,连忙大声呼喊道:“聂郎,你怎么了?”同时推开群豪,心急如焚地从中间疾奔了过去。 她不去在意四面八方千百群豪怨毒的眼光,一心扑在尽头的聂远身上。待到她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蓦地看见萧雨玫正委身在地,轻柔地搀扶着聂远身体不让他倒在地上。 聂远已然昏迷,眉头尚在紧紧皱着。萧雨玫看见柴嫣神情焦急地跑到跟前,不待她开口,先抬头对她道:“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救他。” 柴嫣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心酸,只知道自己又怔怔地落了泪下来。她揪着心苦笑一声道:“柴嫣啊柴嫣,你今天真的哭了好多次,你为什么有流不完的眼泪?” 章骅见得聂远昏迷了过去,心中则是暗暗后悔,他相信自己若能顶着伤再过二十招,落败的定会是聂远。可惜他既然已经认输,再胡乱揣测也是无济于事了。 柴嫣犹犹豫豫地挪步到萧雨玫身旁,先一手捧起了落在地上的青霜剑,又伸出胳膊和萧雨玫一起将聂远搀扶起来,搀着他往人群之外走去。 她一边走着,一边揽进聂远的臂弯,依附在了他肩膀上。她告诉自己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倚靠他的肩膀,因此她靠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更紧、更牢不可分。 细如牛毛的雨雾又笼罩了回雁峰顶,柴嫣只觉周围群豪的一张张面孔逐渐消失在了雾中,连聂远另一侧的萧雨玫也恍惚看不清楚,天地间又只剩了她和聂远两人。 她想起去年在八龙山中也曾遇过这样的大雾,就是在那一场大雾之中,他们相依相恋、互诉衷情,承诺生死不离。 同样是一场大雾中,她搀扶着聂远走向山下,每走一步,都是心如刀割。她明白走出这一片迷雾之时,便是他们的分手之时,可她无可奈何,只能一边回忆,一边留恋,一边试着遗忘。 她害怕,害怕离开之后,回忆的脚步会赶不上忘记。她宁愿把今天痛苦的回忆留在心里,也不想去忘记聂远那一双清澈的眼睛…… 大雾中,柴嫣恍惚听见琴忆雪的声音说道:“萧妹,他们伉俪情深,你又何苦拆散呢?” 萧雨玫淡淡说道:“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人,起初在霸下谷中见到那一柄剑时,我尚自不能确定,可今天我已确信无疑,他就是我在找的那个人。” 柴嫣听见后,心中苦涩无比,但却又想道:“这位萧堂主之前和聂郎仅仅有一面之缘,可方才他们并肩破阵的时候,是那般亲密无间,堪称珠联璧合,如同几十年的旧识一般。聂郎的新伤旧伤,想必也只有她才能治愈,或许她真是聂郎命中注定的玉人。” 四面迷雾之中,她忽地听见了碧水滔滔的声音。不知是远处的湘水,还是记忆里和他曾有的同船渡时…… ****** 梦中同样是一片迷雾,聂远四面环视,却什么也看不见,只好极力大声叫道:“嫣儿,嫣儿,你在哪里?” 聂远喊叫了半晌,并无一人回应于他。但见得眼前凭空伸出一根枝杈,枝杈上有两只鸟儿并肩站着,此起彼落地发出婉转的鸣唱。 聂远心道:“这不是那时在八龙山中,和嫣儿一起见到的那两只相思鸟吗?”他犹豫了片刻,稍稍靠近了些,谁知一只鸟儿忽地受了惊,翅膀扑棱棱地一动飞起几尺,便即消失在了迷雾中。 聂远连忙赶上几步,要将那丢失的鸟儿寻回,却什么也看不见。剩下那鸟儿凄厉地叫了数声,忽地啼出一口鲜血,脑袋一歪也坠入了迷雾中。 聂远想要将它接住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徒然在迷雾中乱走乱撞了半晌,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着,仿佛陷入了一片虚无。 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哗啦啦的水声自迷雾中传来,他顺着水声走去,却见眼前现出一条清澈的溪流,溪流上一个孩童正提着短靴淌水渡河,一边和看不见的几人谈天说笑。 他认出这正是十年前的自己,他想要跨入水中去追随自己,但方一迈入,那溪流便即消失不见,又成了一片虚无。 第二百五十三章 醉花堂 溪水声潺潺远去之后,又一阵箫声悠悠响起。聂远循声而去,却见眼前的迷雾渐渐四散而去,在一处开满姹紫嫣红的江南小院中,一个倩影正坐在不远外的桥边,丹唇轻启吹动玉箫。 聂远试着眨动双眼,眼前恍惚虚幻的景象渐渐明亮开来,箫声也变得清晰可闻。除了箫声之外,又有泠泠流水和婉转鸟鸣之声传入耳中,所见所感,皆是鸟语花香、一片安宁。 可自己方才明明还是在鲜血四溅、冷雨飘飞的回雁峰上,眼前的江南风景,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仍处梦中。恰好一朵淡红色的花瓣静静落向他的脸上,聂远伸手去接住花朵,掌心马上传来一阵柔软的触觉。 聂远当下心中暗惊,疑惑道:“我醒了……我醒了……可这是什么地方?” 聂远看向自己双手,自己纵剑行走江湖时,曾因每日握剑将其磨得粗糙不堪,而此时这双手却如深居宫中的公主小姐一般,修长温润,白皙如玉。 他又看向自己的身体,此时他正披散着头发,身上早已没了那一件尽是风尘和血迹的灰衫,而是换上了一件精细的丝绸长袍。 箫声悠长不断,那倩影身前的桃树上落满了各色各样的小鸟,甚至不乏几只浑身漆黑的乌鸦。聂远双手想要支撑着上身坐起,一碰地面,便按在了一地的落花之上,他又看见身侧摆着一樽清酒,而酒水之上也飘着两朵落花。 三十多年前的前蜀词人韦庄曾有词云:“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聂远此时方知所言不虚。任哪一个人到了这江南春色之中,只怕都要陶醉。 而那倩影和落花有如融为一体,仿佛她也成了江南的一部分。当她轻轻放下了玉箫看向自己,只见人面桃花相映而红,再也没有了世间的纷纷扰扰。 “萧堂主,在下……在下昏迷了多久?这里又是哪里?”聂远说话极尽轻声细语,一来他昏迷已久浑身乏力,二来他不忍让自己的声音破坏了这一幅良辰美景。 萧雨玫亦从桥上走下,柔声说道:“你终于醒了啊……你真的睡了好久。但你不用担心了,此处地处苏州,堂中只有我们两人,没有旁人能够进来。” 听见这短短几句话,聂远如同中了一个晴天霹雳,一连串问题涌上心头。他也顾不得什么良辰美景,瞠目结舌道:“可……可南岳至此两千里,我究竟昏去了多久?” 萧雨玫微微一笑道:“买了一趟钱塘镖局最贵的那种镖,载着你日行百里。虽然路上少不了琐事耽搁,但算来不过也就是二十多日的功夫。” 聂远一时难以置信,又急忙问道:“那当日回雁峰上我昏倒之后,又到底发生了什么?嫣儿她现在又在哪里?” 萧雨玫耐心与他说道:“你昏倒后,我们便下了衡山,走时他们大概在处决那些真正的寒鸦暗桩罢。我并没有留意,记得不甚清楚……” “我们?那嫣儿呢?还有有大哥有夫人、柳姑娘他们都去了哪里?”聂远心急如焚地问道。 “琴姐姐和她夫君放心不下,一路跟着镖队来到了苏州,但已经离去数日了。柳姑娘那日和柴姑娘说了些话,随行几日后便走了。” “柴嫣呢?”聂远继续追问道。 萧雨玫看着聂远心急火燎的模样,又不禁淡淡一笑,对他说道:“你很喜欢那位柴姑娘,对吗?” 聂远和柴嫣虽然数次互诉衷情,但还从未在他人面前坦白,他稍一怔后点点头道:“没错,我早已离不开她,所以我豁了性命也要救她出来。” 萧雨玫道:“那你便可以放心了,因为她现在很安全,而且我想也没有人再敢伤害她。” “她也在苏州吗?”聂远急切道。 萧雨玫摇摇头道:“她离了醉花堂,至于去了哪里,我便也不知了。” 聂远愣愣想了半晌,想不明白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只当是柴嫣留他在这与世无争的花园中养伤。他便即站起身来,又忽地向萧雨玫跪下拱手道:“萧堂主救命大恩,聂某眼下无以为报。在下就请告辞,来日定和嫣儿一起回来拜访,再报恩情。” 萧雨玫见他跪在自己面前,也无阻拦之意,但稍稍侧过了身,似是不想看他如此。聂远随即站起,拿了身旁放着的青霜剑便要往院外去,但见四面八方皆是各色花丛树木,却看不见一条通路。 聂远一时踌躇难行,忽听得萧雨玫在后说道:“你尽管去吧,但不要踩坏了我的花儿。” 聂远四处张望,果然见得四面八方都是花团锦簇,如同陷入世外桃源的花海之间。聂远再看从小桥走入到花丛中的萧雨玫,才见她一直是赤着玉足而行。 聂远脸颊一红,急忙将眼神避开道:“在下……在下真是失礼。” 萧雨玫淡淡道:“有什么失礼的?若足登丝履,如何能感受到天地的温凉、花鸟的言语?” 聂远连忙道:“在下不是说堂主失礼,是在下不该……” 萧雨玫见聂远稍稍窘迫的模样,忽然莞尔一笑,似乎觉得聂远十分有趣。萧雨玫每日里面如淡水,纵然笑也只是微微弯起嘴角,聂远还从未见过她笑得这般开心。 “堂主笑什么?”聂远问道。 萧雨玫微笑道:“我换下你灰扑扑的衣服,又将你放进露华池中,洗净了你的身子,替你疗好了伤,我岂不是大大的失礼?罪该万死?” 聂远当下甚是羞赧,支支吾吾道:“萧堂主对聂某厚恩如此,让聂某如何得报?”萧雨玫摇摇头道:“不是要你报答,是要你拿一样宝贵的东西交换。” 聂远迟疑半晌,忽然想起一件事物,正要向怀中探手去拿,才想起自己早就换了衣衫,便直接对萧雨玫道:“萧堂主精于医术,我曾意外在东丹王府中得到一本医书,那医书失传已久,愿意赠予萧堂主。” “一本医书,就想将我打发了?何况你那一本医书,它现在已经是我的了。”萧雨玫说这话时,仍是似笑非笑,不起波澜。聂远答道:“萧堂主的恩情自然不是一本医书可以报答……”他站了许久,想要先出外去打听柴嫣的消息,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萧雨玫见他徘徊几步,踌躇不决,便问道:“你不是要离开吗?怎么又不动了?” 聂远诚恳地向萧雨玫拱手道:“还望萧堂主指点路径。” 萧雨玫不去回答,而是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聂远应道:“此处人间仙境,世间少有,在下实在不知。”萧雨玫叹口气道:“怪不得柴姑娘常常说你笨,一口一个‘萧堂主’,还猜不出这里是醉花堂吗?” 萧雨玫方才已经提过“醉花堂”,只因聂远久睡方醒,头脑混沌便没记清。此时他虽然心中怀着难以言表的感激之情,但只想先找到柴嫣再说,便又要开口询问。 然而萧雨玫早从他神情看出,轻声出言打断道:“你不用着急问我,且先留下三日,我还有些事情要告诉你,到那时你再做决定不迟。” 聂远和柴嫣分别已久,在回雁峰上短短的会面,根本无暇叙旧诉情。九死一生之后,本该是相依相恋之时,聂远不见到柴嫣,终究是心里不安。 萧雨玫似乎又将他的这一心境看得清清楚楚,出言道:“她真的很安全,你们已经分开了这么久,不差这短短三天,不是么?” 聂远见萧雨玫似乎另有所图,有意不让自己和柴嫣见面。他欲待要问个究竟,又念及一来她温柔似水,自己已经追问数次,不好再问;二来她于自己有大恩,一味追问不休也必惹人厌烦。 想到此处,他只好低下了头沉默不问。此时萧雨玫已经缓缓退到了一处茂密的桃树林中,聂远稍一愣神,她竟不见了身影。 聂远急忙四处寻找,又叫了数声“萧堂主”,皆无回音,反而惊飞了几群小鸟。他一时不敢再叫,只好待在原地不知所措。 闲来无事之时,聂远只好席地而坐,打坐运功、休养内力。他这时运起内功时,只觉体内的寒冰真气和阴毒真气在一种温柔力量的调和之下,竟尔不分彼此起来,化作了一道阴寒真气。 聂远再尝试着引导这一道阴寒真气顺着经脉流遍全身。一年前时每当他如此做,任督二脉总有一处无法被打通;而自受转魂带来的内伤以后,他每每如此时,便即经脉刺痛直至昏倒。 而这一次情况终于有了变化,阴寒真气在寻常会阻塞的穴位处畅通无阻。聂远心下大喜,继续引着四道真气交错融合,渐渐大有起色。 打坐休养了一个多时辰之后,聂远又试炼起自己各路剑法,亦觉大有进益。他知道这必是萧雨玫以某种方法相助,一时又是感激、又是过意不去。 就如此看着满堂花醉,夜幕不觉间渐渐降临。聂远腹中饥饿起来,四处寻觅一番,才看见自己起初躺着的位置摆了两碟糕点。 聂远将糕点配着桃花酒吃了些,只觉唇齿留香,不禁暗暗感叹道:“这醉花堂不论是景致、酒食还是人,都美不胜收、雅不可言。那转魂、师父连同紫霄真人、大理国君都没法治愈的内伤,萧堂主竟不吝以神功相助治疗,这究竟是怎样一个深不可测的世外高人?” 第二百五十四章 花间一日 吃过了糕点后,聂远因练了许久的剑,大病初愈,身子又感到疲累起来。他又四处寻觅了一番萧雨玫的踪迹,但见她神龙见首不见尾,想必苦寻也没有结果。 想到此处,聂远倒在一团花圃之中,将胳膊枕在脑后望向星空。他闻着各色各样的花树芳香,不久便又沉沉睡去。 这一夜聂远难得睡得香甜,似乎在这一座醉花堂中,尘世的一切便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了。日上三竿,一直到颇有些刺眼的阳光照在自己脸上时,聂远才伸了个懒腰苏醒过来。 “你醒了。” 萧雨玫的声音忽地从自己背后传来,聂远连忙站起身回过身,整整衣冠道:“在贵堂如此失礼,真让人见笑。” 萧雨玫和声道:“堂中又无他人,没人见笑。” 聂远站在这花丛之中,忸怩不知所措。两人沉默半晌,萧雨玫开口说道:“你不是有很多想知道的吗?我知道很多,你尽管问吧。” 聂远只道是萧雨玫昨天见他刚刚醒来,因此要让他在休养一夜,而这时他已睡了一个好觉,精神焕发,便要启齿恳请放他出去。 谁知还未张口,萧雨玫又突然补充道:“这三日里你且休问离开之事,三日后我自会放你。” 聂远心中十分疑惑,但只觉萧雨玫说话虽是云淡风轻,却有一种令人难以违抗的魔力。 他于是不再提这事,而是对萧雨玫回忆道:“当天在回雁峰上,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使‘长白飞雪’杀了凌令风后,本以为只剩一死。可当萧堂主你的乐声响起,那一刹那间我竟如同脱胎换骨一般。”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萧雨玫问道。 聂远细细回想,对她答道:“似乎是……经脉被箫声打通,而后真气便可喷薄而上,出招时挥洒自如。二十年来我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让我告诉你原因吧,那是因为你的青霜剑,和你的霜寒九州,这二十年来一直在等一个人。”萧雨玫说起此事时,波澜不起的眼波竟放出了些许光芒。 “等一个人?”聂远奇道。 “嗯,这个人她会持着碧花箫到青霜剑的跟前,伴随着那九式至寒的‘霜寒九州’,吹出那一曲至柔的‘花醉箫吹’。当他们一起出现时,没有人能有资格做对手。” 静静聆听着萧雨玫的话,聂远的心在颤动不止。十数年前师叔封于烈就曾告知于他:这世上仅仅有三柄能挑选主人的武器,青霜剑和碧花箫为其二,两者珠联璧合之时,正邪武林各路英豪都将为之辟易。 聂远兀自不敢确定自己是在梦里还是现实,试探着问道:“萧堂主,你是说……你是碧花箫的主人,也就是我在等的那一个人?” 萧雨玫缓缓向一旁踱着步道:“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碧花箫真正的主人。” “可萧堂主你吹出的乐曲是那么动人心扉,若你还做不得碧花箫的主人,我是在不知道还有谁可以做得。”聂远说着不由苦笑道:“倒是我,从师叔手中接过青霜十年,剑法始终半通不解,似乎根本配不上它。” 萧雨玫也道:“青霜剑和碧花箫确有灵性,我曾听前人说这两招合击之时,有‘剑鸣箫醉,一曲倾城’之效。如此看来,我们在峰顶上那一次联手应敌,还远远未能将其实力发挥。” 聂远点了点头,暗自沉思,回想当天交手时和萧雨玫配合的细节。当时他听到萧雨玫的箫声之后,也并未有什么有意为之,而是自然而然地与她配合在了一起。 他本是爱剑之人,对那一场精彩的对决一想便是许久,想到不解之处,就说出与萧雨玫一同探讨。 萧雨玫对他所问的许多方面也懵懵懂懂,便将碧花箫拿出细细把玩,用手掌催动真气法一边舞弄招式,一边吹奏出悠扬的乐声。 待她使到那自己的不解之处,聂远也当即将青霜剑拔出,顺着萧雨玫的曲声舞起剑来。两人都觉自己的内功受对方之影响,至寒和至柔相得益彰,竟然渐渐契合在了一齐,难分彼此。 两人如此一起钻研武学、互相拆招,一连过了两三个时辰,仍不觉疲累。 这时箫声顺势来到高亢之处,聂远顺之催动真气,驾驭轻功四方腾跃,青霜剑则随之在空中各处留下剑痕,如有冰霜凝结。 过得不久,空中的冰霜已经密密麻麻,几无空隙,代表着聂远青霜剑的所过之处。待到箫声落时,聂远也重重挥出最后一剑。 随着剑身划过,因其迅捷到人眼难辨,留下了多道残影。而这一剑之下,所有冰霜“哗啦”齐碎,寒冰真气四散在周围地面和花茎之上,冰霜化成了点点白雪。 这一招霎时枯萎了数十多红玫瑰花,聂远连忙收剑,对萧雨玫致歉道:“萧堂主,在下无意冒犯……” 萧雨玫轻轻摆手示意无妨,对聂远说道:“若我没有猜错,你方才正是通了霜寒九州的第六式——‘天山覆雪’。” 聂远落剑的一刹那,也已料到自己武功再有长进,当萧雨玫亲口对他说出,他亦是十分欣喜,当下向萧雨玫一拱手道:“在下武功之进益,全赖萧堂主不吝赐教。萧堂主于在下的这么多厚恩,在下不论怎么回报,恐都难报万一。” 萧雨玫摇摇头道:“你我这两式是珠联璧合,并非你一人受益,我也要谢你助我突破了这一层。” 聂远心中大为感慨,又说道:“在下自以为认得天下英杰,如今方知天外有天。” 萧雨玫轻言道:“我只愿守着这一方醉花堂,世人不知也是寻常。而你就不同了,自你回雁峰上一剑破八阵后,你在饮雪楼上已飙升至代表第一流高手的最高层,位列第七位。” 江湖名号虽然不是聂远所慕,但他知道饮雪楼主精通武学评析,在她那里排到第七,无疑能代表他武功进境大不同于往日。 萧雨玫看出聂远欣喜之意,继续说道:“那些年龄大的前辈们都说,你是五十年来饮雪楼前十中最年轻的一位。”她说着莞尔一笑道:“年轻后辈中也流传了一句话,叫‘名门高徒莫自伤,十代英豪避青霜’。” 聂远不由得一声苦笑,威风八面自然是许多人的愿望,可对于他来说,只意味着出门在外时不得不更名换姓,免得招惹层出不穷的麻烦。 “你不喜欢?”萧雨玫看到聂远的神情,好奇道。 聂远微微叹气道:“对我来说这并非什么好事,以后我无论走到哪里,既然有许多人认得我,我便处在了明处,获取江湖消息也难上许多。” “那你如果知道他们送给你的封号,一定会更头痛。”萧雨玫道。 “封号?” 萧雨玫稍一点头道:“寒面剑魔。” 聂远听后怔怔站了半晌,一时哭笑不得。他知道这“魔”字一半要归功于转魂藏在他体内的阴毒真气,一半则要归功于他救“暗桩”破剑阵。 聂远复又慨叹道:“这所谓‘剑魔’,也是我命途中诸多巧合使然。譬如当时若非萧堂主在场,只有死尸,哪有剑魔?” 萧雨玫应道:“不管怎样,你我联手假以时日,若说是双双做天下第一,也未必不可。” 她似乎是料到聂远要说什么,紧接着说道:“天下第一的虚名固然不重要,可我听柴姑娘说,你常常想要入世去救世人于水火。我想当你做了天下第一时,做许多事,都容易得多了。” 聂远听了她的话,不禁陷入沉思。萧雨玫轻轻转动腰肢转回身去,留下一句话道:“今天我已累了,自要回花房歇息,你休要跟我过来。” 聂远本想追去再问些事,但听见她临走时说的话,便不敢再留她。他闻着周围这令人沉醉的花香,向后一仰倒在地上,脑中回旋着萧雨玫同他说的那些话。 不知不觉间这日又到了头,夜幕之后,星光布满了整个天空。聂远又吃了些昨日剩下的糕点和桃花酒,只见星光照耀之下,满园花树美不胜收。 这晚躺在花丛中将要入睡之时,聂远心里想定道:“明天一早定要早早起来,休要让萧堂主看笑话,失了礼数。”闻着安神平息的花香,他再一次香甜地睡了过去…… 一眨眼到了第二日里,聂远正做美梦之时,只觉鼻尖微微发痒。聂远一惊,连忙睁开了眼向下看去,只见鼻尖上轻轻落下了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蝴蝶安然静坐,时而扇动两下翅膀,无比惬意。 此时聂远忽地听见一阵熟悉的箫声,他知道世上只有萧雨玫能吹出如此醉人的声音。再起身去看周围,又已日上三竿,聂远不由得暗暗头痛。 萧雨玫正斜坐在不远处的大片万花丛中,各色各样的花朵随风轻颤,她仙子一般美丽的面容在花瓣之间若隐若现。 聂远不禁感到了一阵羞赧,萧雨玫距离自己并无多远,多半一直在看着自己白日做梦。一直待她放下玉箫,聂远远远说道:“在下疏懒成性,又让萧堂主久等,实在惭愧。” 萧雨玫应道:“那你可知这两晚你为何总是一睡不醒?” 聂远试着说道:“或是在下身困体乏……” 萧雨玫摇头否认道:“你行走江湖时,无论多么疲累,恐怕也不会贪睡。你只是因睡在我这天下无二的醉花堂中,放眼天地之间,全是安宁美丽,因此才会无忧无虑地肆意沉睡。” 聂远恍然大悟道:“萧堂主一说,好像确是如此。说来惭愧,在下生平常在忧患之间,从未如前两晚这么睡得安稳。” 第二百五十五章 此间安乐 说到此时,聂远突然觉得自己从成鬼谷弟子以来,既要精于筹谋,又要时时防范人心险恶,此时能彻底放下紧绷的神经,尽享花间美酒,确实是人生难求的乐事。 萧雨玫既通音律,能吹出动人心扉的仙乐,便能看透人的喜怒嗔痴。这时她看见聂远稍有沉醉之意,便又温柔地问道:“人多有一生所求之事,有人一心求金戈铁马、称霸天下,有人则只求良人作陪、花间饮酒,亦有人愿四海为家、逍遥快活。聂少侠,你……是哪一种?” 聂远不由愣在了原地,他虽善于谋划,对于自己的人生却不愿谋划,只因他认为正是那些各式各样的惊喜和意外,让每个人的人生都独一无二。 萧雨玫莞尔笑道:“我猜聂少侠必不会是第一种,或许也不尽是第二或第三种,而是二者相融。” 聂远不由得汕然一笑,萧雨玫几乎将他说不清楚的心中意思说了个明白。他只道萧雨玫是个沉默寡言之人,不想到了人家面前,自己反成了个沉默寡言之人。 萧雨玫接着缓缓站起,拖着那一件落花裙往花丛深处走去。聂远本想要追上她,又觉无礼,忽听萧雨玫道:“醉花堂的排布暗合奇门遁甲,聂少侠若静下心来研究,这些花儿应是拦不住你的。只是要处处小心,勿要走错撞了蜂巢就是了。” 说罢萧雨玫便又往聂远看不见的地方走去,聂远顺着她所说看向四周,果然看出了一些门道。 这时安闲下来,聂远想起了外面的江湖。不知柴嫣她情况怎样了,又有没有去找过柴荣?有落青夫妻、柳青他们又怎么样了? 聂远想到他们甚为思念,心想道:“这醉花堂看来非一般园林,不如趁这今日天色尚早,去探一探其中门道。若能先寻得了出口,来日再向萧堂主辞别。” 他想定之后,带了些没吃完的糕点花蜜,仍不着鞋履,小心翼翼地踩着花间的间隙向一边走去。一路上聂远又看见各类花树争奇斗艳,各色各样的鸟儿、蜂蝶翩翩起舞,在他身边团团环绕。 聂远走过萧雨玫曾坐过的那一座小桥,桥下一道清澈的小溪泠泠而过。溪水中兰芽短浸,花香蔓延,可见些许小鱼在其中往来畅游。 聂远跨过这一座桥,忽地看见溪边有一壶美酒。聂远自在醉花堂中醒来以后,早就陷进如痴如醉中,这时心想再得美酒,花间独酌,岂不快哉! 他便拿了酒,继续沿自己看准的方向走去。穿过了许多泾渭分明的花群之后,聂远来到一片各色玫瑰、牡丹、芍药、月季交错丛生之处。 花丛之旁,可见一方圆十余丈的池塘,这池水同样清澈秀丽,花瓣和荷花在池边湖面上微微荡漾。 桥下流水至此而终,聂远心想道:“醉花堂中的景致处处都美妙至极,但却属这池塘周边最为美妙,必是萧堂主口中所说的那‘露华池’。” 走到这时,聂远竟懒于再去寻觅道路。倒不是他疲累疏懒,而是他一一走过各色春景时,早就心中沉醉,流连忘返。他虽一一忍痛割爱般走过,但此时到了这至美之处,实不忍再一次抛下离开了。 聂远想到此处,索性又仰面向后一倒,倒在一处柔软的草地上,胡乱将桃花酿往自己口中倒了些。美酒从他嘴唇旁顺着脸腮流下,落在了花草之间。 不知这般躺了多久,聂远忽地想起自己是为寻路而来。他又犹豫了半晌,勉强催促自己站起身来,去往原来看中的方向走去。 这一回他走了三步,就要停下两步看看风景。今日虽无那沁人心扉的箫声回旋,但蜂蝶乱舞、鸟儿啼鸣的声音也足够美妙。 聂远早就寻着了庭院布置的玄机,以他现在轻功而言,只需一炷香功夫就能寻着边界。可他一直兜兜转转,四处流连,一直到得天色将晚,才来到一扇花门之前。 花门之外,远远看得到一排院墙。聂远又四处张望,看不见萧雨玫的身影,心想道:“我若不辞而别,倒是有些无礼。” 可他去寻找柴嫣的心意也颇为迫切,虽然犹豫,也情不自禁一脚跨过了花门。可后脚还未跨出,他又忽地停住,回头看一眼自己走来的那些美不胜收的景致,心想道恐怕还没看完十分之一。 聂远复又回心转意道:“既然萧堂主说定了三日,料也不会食言,我且再留一日,然后离开不迟。” 聂远想到此处,便又收回了脚,沿路返回到露华池旁。此时天上星月已升,他便就地寻了空旷处躺下,只觉江湖上的那些琐事在这座醉花堂中都不值一提,不久就沉沉安睡。 这一夜一如前两日睡得香甜,睡眠之中,聂远忽又听得箫声阵阵。这一次箫声如在耳边,聂远只觉心也要随之融化了,不忍睁开眼去看箫声在哪里吹起。 箫声是在萧雨玫唇下吹出,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般,让人听得出其中的潮起潮落,花谢花开。待到花落之时,箫声幽幽停下,聂远随之听见微风忽起,一阵有别于花香的香气传入鼻中,又离得愈来愈近。 聂远分明已经醒来,方才不起,现在却更不敢睁眼了。他闻着那近在咫尺的馥郁芳香,不由屏住了气息,心中却是按捺不住的悸动。 一阵微风在聂远脸上吹过之后,忽地搭在其上一缕湿润的青丝。那青丝接着飘拂而过,伴随着微风和香气一齐远离,渐渐淡去。 待到听不见声音后,聂远这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坐起,映入朦胧睡眼之中的,是花丛尽头那个在水一方的亭亭倩影。 这倩影便是萧雨玫,她此时正站在离聂远不远处的露华池旁。却见她将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背后,身上只搭着一件粉白色的丝绸长袍,盈盈一握的腰间以绸带轻束。 聂远连忙低下了头,然而他起身的声音已被萧雨玫听见,萧雨玫微微侧过头向聂远道:“你醒了。” 聂远相顾左右,支支吾吾道:“在下……萧堂主……萧堂主怎么在这里?” 萧雨玫风轻云淡地说道:“这句话该我问你罢,我每夜都在这露华池旁入眠,今早醒时,才看见你也在池边。” 聂远当下慌张失措,连忙回忆起昨晚归来时的情景,只觉并未看到草地上另有他人。他犹犹豫豫地想要解释,又觉说不清楚。 萧雨玫走到池边,轻轻蹲下身拿起池边放着的碧花箫,用它指向聂远身旁不远处的一棵桃树道:“我昨夜就躺在那棵桃树的枝杈上,你就睡在我树下。” 聂远双颊发烫,讪讪说道:“在下实是未曾看见,真是……” 萧雨玫忽地打断他道:“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她说话时仍十分平静,听来倒是并无责问之意。 聂远犹犹豫豫地说道:“就是……刚刚,刚刚醒来。” 萧雨玫一边绕着池塘往另一侧的花丛中走去,一边说道:“那我刚才沐浴,你没有看见罢?” 聂远想起方才那箫声,才知萧雨玫定是一边在池中沐浴,一边悠悠吹奏。当下应道:“在下一睁开眼时,堂主便看见了……” 萧雨玫微微点了点头,一边缓缓迈步,一边说道:“我要更衣挽发,你还不回避?” 聂远连忙应道:“是……”说着连忙爬起,背过身往远处走去。萧雨玫见聂远这三日来,一天比一天的模样更是痴痴醉醉,心中欣然而喜。 待她穿好了衣裙、理好了头发,看见聂远正远远背身坐在一棵桃树之后。她慢慢走到跟前,又款款坐在了聂远身边,聂远一愣,萧雨玫轻轻按住他肩道:“这是最后一日了,你想问些什么?” 聂远想来想去,这两日除了武功大进、潇洒快活以外,再没有别事要自己操心,也不再有什么事情想问。 见聂远沉默起来,萧雨玫作势起身道:“既然今日无事,那我便要走了。” 聂远心中复杂纠缠,又想要留她,又不敢留。这时他心中忽然出现一个念头道:“萧堂主这一去,我定是一天找不见她,也就不能辞别、无法离开醉花堂了。” 他想到这时,于是说道:“萧堂主,你且等等再走。我……我在鬼谷师门之中,也曾学了些奇门遁甲的皮毛,但尚未见过醉花堂这般精妙的排布。不知萧堂主可否不吝赐教,指点一二?” “要我如何指点?”萧雨玫问道。 聂远转念一想道:“萧堂主前两日每每说完了事情,便自行消失了。今天我需让她多留些时候,一直留到日暮,我方能向她请辞。”于是便说道:“说来唐突,昨日在下游览了贵堂多处,亦有许多不解之处,堂主若能去彼处一一指教,是为最好。” 萧雨玫稍一沉默,应道:“好,你带我去第一处吧。” 聂远心想醉花堂如此之大,他带萧雨玫来往多去几处,便能留她一天不消失,便先引着她去了最远的一处杏花林。 两人走在花间,都觉十分惬意,可不免十分缓慢。如此走了良久,萧雨玫忽然说道:“杏花林路远,我们运轻功去罢。” 聂远只好答应,说罢两人一齐纵身而起,衣角在花瓣之上掠过。两人并肩而飞,每隔一定距离,再一起如蝴蝶般将脚尖在花瓣轻点,重获升力之后,便能继续踏风而飞。 每过一处聂远所谓的“玄机难解之处”,两人便驻足站在树梢,说是指点迷津,却更像是在踏花赏景。 第二百五十六章 柴嫣(上) 时而走到排布复杂的难解之处,萧雨玫则拿起碧花箫,将其中玄机用箫声表达,由聂远意会而出。亦有偏狭难行之处,则由聂远拔剑斩断旧藤蔓,再引萧雨玫通过。 如此兜兜转转走了一天,虽然行程许久,但两人都丝毫不觉疲累。夜幕再一次降临之时,两人并肩站在树梢遥望夕阳,看夕阳与桃花、人面相映,竟还觉韵味无穷、意犹未尽。 聂远见这天终于还是到了尽头,考虑一番措辞,向萧雨玫开口道:“自从我醒来以后,又在萧堂主这里盘桓三日,听萧堂主为我解答了疑惑,心中甚为感怀。但我在外还有凡尘未了,今晚就要告辞了。” 萧雨玫听后沉默半晌,聂远见她如此,心中明白是自己欠了她许多。聂远愿以自己拥有的一切东西报答她,可她总说不要回报,而是索取一件她最想要的东西,这让他始终无法理解…… “萧堂主……” “我很想知道,你过来的二十年,未来的二十年,乃至于你剩下的人生,到底在追求些什么?”这一次萧雨玫的说话,终于如平静的水面上起了少许的波澜。 聂远一时愣住,他没想到萧雨玫会问他这样的问题。片刻之后,他答向萧雨玫道:“我是一个鬼谷弟子,归隐不是我的宿命,更何况我还有身世未明……” “如果有人能给你这样一种人生:你不用再陷入恩恩仇仇的杀伐中,不用再为爱恨嗔痴而互相追逐,你爱纵酒便纵酒,爱赏花便赏花。那……那你的宿命、你的身世真的还重要吗?”萧雨玫追问道。 聂远在这一霎那间才终于明白,萧雨玫留他在醉花堂的三日中,第一日给了他“剑箫和鸣,天下第一”,第二日给了他“饮酒花间,纵情潇洒”,第三日则给了他“檀郎谢女,天造地设”。 聂远心非木石,此刻诚然动摇了,而这也不是他这三日间第一次动摇。在这里他不用时时绷着神经,不用去谋划什么天下大业,也不用去拯救苦难中的世人。 可聂远仍是坚决地摇了摇头,对萧雨玫说道:“一年前,我曾与师弟柴荣举剑立誓,相约要共匡天下,共救黎民苍生。我若中途而废,有违誓言,便也不配再用青霜剑,更不配与堂主共做那所谓的‘天下第一’。” “可以我所知来看,你师弟似乎并未出现在回雁峰上。不管是他怕了绝剑门的声势,还是他不想跟各门派为敌,他终究是没有来,他已经负了你们的誓言。”萧雨玫淡淡道。 “不,他没有。”聂远斩钉截铁道,“他信着他的道,和我的不同。” “所以你一定要走?”萧雨玫问道。 “我要走,在这一座美丽的醉花堂外,还有人在等着我。”聂远望着远方,眼神坚定。 “你以为在等你的那个人,如果她已经不在了,你还要去吗?”夕阳黯淡的光芒洒在萧雨玫的脸上,让她显得稍稍有些落寞。 “她会在的。”聂远坚执道。 萧雨玫再一次默然无语,过了半晌,她似是下了一个决心,对聂远道:“关于柴姑娘的一件事情,或许还没有人告诉过你。是我和她带你来到醉花堂中的那一天……” 那一天的夕阳照在水面之上,宛若点点金鳞,浮光跃动。柴嫣静静看着眼前躺在池塘边上的聂远,不忍将目光移开。 萧雨玫早在路上就将关于青霜剑和碧花箫的事情告诉了她,萧雨玫的箫声和她自己是那样的美丽,连柴嫣也为之心折。 而当聂远和在潞州时那样在噩梦中挣扎,萧雨玫只需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然后缓缓地吹出一首柔和的乐曲,就能让他再一次安然入睡。 柴嫣想到这里,不由得朝自己发出一个苦笑道:“柴嫣啊柴嫣,他救了你三次性命,算上解药,就是四次,一点也没欠你什么。而你留在他的身边,既不能报答万一,又不能有任何助益之处,除了源源不断地给他找麻烦,还能如何?” 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一位醉花堂主似乎都是聂远最为般配的那个天命之人,而自己作为一个他生命里的匆匆过客,或许也该悄然离开了罢。 柴嫣来到露华池边,拿出了怀中的解药。这一个来自大理的瓷瓶上面有着数道划痕,代表着它千里迢迢来到她手中的不易。 柴嫣怔怔看了这瓷瓶半晌,忽然抬起了手,想要将它扔进池中。自己和聂远的这一别之后,世间诸事无可留恋,不如听天由命,休要再受爱恨煎熬了。 可她再看一眼聂远的面容,想起他在回雁峰上曾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又想象出他远赴大理千难万险求得解药的不易。想到这些,柴嫣握紧了手中的瓷瓶,又拔出瓶塞,将其中的解药放入口中咽了下去。 解药入口之后,她渐渐觉到脏腑里长久存在的灼热之感缓慢褪去。过得不久,她忽地感到一阵恶心,连忙寻到一个偏僻处呕吐,这一吐吐出了许多黑血,黑血中还包含了类似于蛊毒之物。 她明白那小小的一粒解药,终于根除了这个种在自己身子里许多年的剧毒。如今她终于能做一个正常人,去放胆地爱和恨、去肆意地笑和哭。 可那个让她爱、让她恨、让她笑、让她哭的那个男人,已经不属于她了。这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在回雁峰上对萧雨玫做了承诺,还因为她认为他们的缘分,已经到了尽头。 终要别离之时,柴嫣拿起青霜,想要将流苏拆下。可她抚了半晌,想起自己当时为他做这流苏时的心意,他那时重伤在床,自己曾与他说:“这剑穗是文人所配……你以后就把青霜剑当作一柄文剑不好么?它一定也会乐意的。” 这一挂小小的流苏承载了她太多的回忆,她含着笑放下了青霜剑,反复告诉自己道:“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成全他一个更好的人生,你应该高兴才是,千万不要哭出来啊。” 待到将聂远的一切安置妥当之后,柴嫣又从怀中拿出一张已然发黄、但仍规规整整没有一丝褶皱的纸,将它放在了聂远身上沾满风尘的灰衫中…… 萧雨玫将柴嫣那日所做之事讲与了聂远,聂远听到那一张纸时,急忙问萧雨玫道:“我那一件灰衫现在何处?” 萧雨玫道:“在露华池对面花丛的箱中,你自己去拿罢。” 萧雨玫自将聂远旧衣物换了下来,却不说与他那纸张之事,聂远当下稍稍起了疑心,以为她故意隐瞒。但他随即想通,她若果真要隐瞒,只需将纸张扔掉,也不必今日再告诉他。 他们在堂中兜兜转转了一周,此时离露华池并不甚远。聂远飞身下树回到露华池对面,果然见到一只箱子。他快步走到跟前将箱子打开,从衣兜中掏出了那一张泛黄的纸。 将折起的纸张摊开,只见上面誊写着一首旧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聂远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萧雨玫此时已默默走到了他的身后,见他竟情深如此,默然叹了口气。 “她留下这一张纸,就走了吗?”聂远回过身来,问萧雨玫道。 “她留下这一张纸后,确实转身要走。但在临走之前,我问了她一个我很好奇的问题。”萧雨玫道,“我问她:‘你到底是不是寒鸦的暗桩?’” 聂远心中一凛,不由声音发颤道:“那……那嫣儿她告诉了你什么?” 萧雨玫稍稍停了片刻,反问聂远道:“你能猜出她的回答吗?” 聂远闭上双眼,重重叹了口气道:“既然她决然要独自去江湖上漂泊,那么她一定告诉了你实话,那个答案也就是她要离开我的原因。” “你早就知道这一件事情了?”萧雨玫的表情难得显出有些惊奇。 “我早就知道了。”聂远颇有无奈地答道。 “为什么?” “那是去年在八龙山山谷的迷雾当中……” “那一场迷雾是那么的大,人处在其中是何等的孤独。我紧紧地抱住嫣儿,就是在那时,我忍不住向她吐露了真情。 可我独自说了半晌,嫣儿只是沉默不语,方才她说到一半的话也不去说完。当我连忙低头看她时,她正用一个臂弯抱在我的背后,人已安详地睡去了。” “她并没有真正睡着,就像你今早一样,是吗?”萧雨玫轻轻道。 “没错……”聂远说到一半,一拍额头道:“非也非也,我今早是真的还未醒来。” 萧雨玫粲然一笑道:“你的狡辩,我一眼就能看出,你且说吧。” “在低头的那一瞬间,我觉察出她呼吸虽然不畅,但却像是有意而为。而她致命的错误,是不知道我自大伤以来,早就形成了超常的洞察力。 我看见了她肩膀的耸动,即使那么细微,我仍然看见了。我在那时心里尚且不明白她的意思,她马上便点在了我的命门穴上,她的点穴手法是那么高明,即使我也未必胜得过她。”聂远说这些话时,带着三分悲伤、三分失望、一分凉薄,竟另有三分怀念。 萧堂主精于点穴,应当知晓。命门穴被点可轻可重,重则能冲切脊椎,致人瘫痪。但她只是封死了我的神和气,我当即便失了精神,慢慢昏迷过去。” 第二百五十七章 柴嫣(下) “后来怎样?”萧雨玫平静地问道。 聂远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情,仍然记得一清二楚,慢慢对萧雨玫讲述道:“后来当我醒来时,我还不愿相信是嫣儿骗了我。直到转魂出现后,她用嫣儿要挟我,要我回答她的问题。” “她问了什么问题?”萧雨玫问道。 “她没有直接问出来,但她反反复复强调我鬼谷派只剩最后三人,说我鬼谷派就要绝后,我就明白了她到底想知道什么:那就是十年前螭吻峰大战过后,我师叔封于烈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 说来可笑,她一心向从我这里撬出答案,可这个问题真正的答案,我并不知道。对于我所知来说,师叔他已经死在了十年前的螭吻峰下。 而当我明白是嫣儿她暗算了我,我便一半出于有意,一半也真的出于心灰意冷,不再去管她的死活。 如此一来,转魂见用嫣儿要挟不到我,就放下了嫣儿自己离开。她如此实则是要以退为进,是要嫣儿去同我生气,去怨我、恨我,让我心软时将答案告诉嫣儿。” “那一场雾散并未用去太多时间,雾散前我还在满是甜蜜的天宫,雾散后我才看清自己是在尽是欺骗的地狱。也许是我真的对嫣儿失望了罢,我没有当面揭穿她,而是告诉了她一个我杜撰的答案。” “你告诉了她怎样的答案?”萧雨玫问道。 聂远看向远方,继续说道:“我告诉她说,我师叔十年前根本没有死,而是隐姓埋名化作了别的身份,便是黑袍剑客和金面猴。我之所以这么说,一来单单是为了给寒鸦一个错误的答案,二来我还心存幻想,我想用这个假消息试试看嫣儿到底是不是他们的人。 如今这个试探已经结束很久了,寒鸦中的转魂势力大举出动找寻金面猴,另一方面,也始终是转魂所代表的势力对黑袍剑客紧紧追杀。” “所以你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萧雨玫轻声问道,似是怕惹到了聂远的伤心处。 聂远看了萧雨玫一眼,点点头道:“不错。我当时只是因为失望透顶、伤心至深,便将她独自一人撇在了八龙山的山谷里,根本不是我师弟所说的‘不愿带她去螭吻峰那么危险的地方’。” 萧雨玫稍一思索,仍对聂远当时的判断心存质疑,便又说道:“可说来说去,你仍未能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她就是那样的身份,至于什么肩膀的轻动,或许仅仅是你一时看错而已。” “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可我检查了我的腰后,发现没有任何伤痕,并非暗器所为。当时虽然大雾弥漫,但正如你所说,我在江湖上几乎时时都紧绷着弦,没有人能在我全无察觉的情况下近身。 于是,我明白了许多我以前想不通的事情。 第一次是在潞州时,转魂曾约我在城外槐树林中相会,我虽至今仍不知她当时的用意,但有一件事情我记得十分清楚。那就是我和转魂正说话时,嫣儿她忽然畅通无阻地从远处跑到了跟前,而高处的梭镖客对她的到来熟视无睹。” “你觉得这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萧雨玫疑惑道。 聂远稍一沉默,想了半晌后道:“现在想来,或许她真的是一心惦记我的安危,怕转魂对我不利才冲过来的。” “她第二次让我出乎意料,是她简简单单地说出了转魂的来历。转魂的来历在江湖上一直成谜,消息最灵通的几个门派也一无所知,而她一个从未远离过家乡的小女孩,如何会知道那些隐秘的陈年旧事? 第三次的事情,是让我以前最无法想通的。我们在离开潞州后遇见了一个人,那个人叫阿虎,是一个混迹在江湖黑道上十数年的人牙子,柴嫣打败他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杀死了他。那时她表现出的手法之迅捷娴熟,让我无法相信她是一个从未拜过师、学过武的普通女孩。 想来我师父也应是早有怀疑,槐树林那一晚她为救我仓促之下动了手,我师父便留意了下来,并在后来试探过她的武功,逼她使出了一套狠毒的手法。而那一次她只说是武师教的女子防身之术,用以搪塞了过去。” “那柴姑娘杀那一个人牙子的原因,又只是因为痛恨他吗?”萧雨玫问道。 聂远回忆道:“起初我也想不明白,质问嫣儿时,她告诉我她之所以那么冲动,是因为那个阿虎曾掳走了她幼时的玩伴阿蝶。 呵呵……现在想来,那阿蝶大概是她临时杜撰出来的一个人,与洛阳秋水阁的花蝶哪里有什么关系?倒是花蝶临死时对嫣儿说的那句话别有深意,她说:‘柴姑娘,有些路是走不通的,你最好想都不要想。’ 而嫣儿迫不及待杀阿虎的真正原因,其实是为了封口,这也是我从大理回来才想通。” “此话怎讲?”萧雨玫的思绪飞转极快,又紧接着问其中未解之处。 “这一回事说来话长,我先是在湘水边见到了我三年前的救命恩人薛然,他向我讲述了三年前他见到的场景。最引我注意的,是寒鸦和一群人牙子交易前,他曾见过转魂带着一个年轻的女孩。 而我去到大理时,又从五毒帮帮主曹迅嘉那里得知,转魂和那个女孩也曾顺路去到大理和他交易。如果那个女孩不是别人,就是嫣儿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说到这时,聂远不禁苦笑一声道:“那个阿虎和后来在八龙山遇见的龙婆,大抵是在三年前交易时见过嫣儿,嫣儿怕他们将她认出,便毫不留情地杀人灭了口。” “而让我消除了最后疑惑的,是被五毒帮用‘十八层地狱’剧毒逼供下的西域毒王。他那时已经神志不清,也不再想活下去,告诉了我是他替寒鸦对嫣儿下了苈火毒。他临死前亦曾说了一句话:‘那一批小东西都要下毒,不过是恰好给她用了苈火毒而已。’ 到那时我终于明白了,嫣儿她一定是寒鸦从小培养的杀手。寒鸦为了控制他们,亦从小就在他们身子里下了慢性剧毒。” “可柴姑娘的兄长柴荣呢?他难道会不知道自己的妹妹遭遇过些什么吗?”萧雨玫问道。 聂远应道:“我也想过了这一点,所以我在八龙山中就曾问过阿荣。他说自己幼小离家,从未见过自己那个名唤‘柴嫣’的亲生妹妹。”聂远说到这时,又不禁啧啧叹道:“现在想来,嫣儿她到底是不是我师弟之妹,都是犹未可知。” 这些事情在聂远心中存留了许久,未曾告诉过任何人。他现在终于将这些事和盘托出,对着不过认识数天的萧雨玫。因为醉花堂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他相信在这一座醉花堂中,他说的任何一句真心话都不会不胫而走。 听完这些话,萧雨玫暂且不再去问聂远,聂远也暂且不去提告辞的事情。 两人如此各怀心事地静静站了许久,聂远只觉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他心想柴嫣似乎从始至终都在欺骗他,可那些让他念念不忘的脉脉深情,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是欺骗。 不知站了多久,萧雨玫又开口道:“你虽然早就明白了,但你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包括你的师父和师弟。而且你还不顾性命地去回雁峰救她,意思是你接受了这样的她,对吗?” 聂远轻轻闭上眼,柴嫣那灵动的面孔便会在他脑海中浮现。 “从我和她在八龙山中重逢的那一刻起,我就接受了她。那一天重逢后,她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兴高采烈地告诉了我治疗我内伤的方法——也就是碧花箫。她并不愿说是如何知道的,其实她能是如何知道的呢?想来也不过是亲口问转魂罢。” “所以我才会不辞千里去大理求那苈火毒的解药,我以为替她解了苈火毒,就能让她摆脱寒鸦的纠缠。可现在解药固然拿到了,她却又决然要离开我。”聂远连连苦笑摇头道:“这是宿命,还是什么?” “这是因为她觉得自己骗了你那么久,你却一次又一次舍命救她,她不配留在你身边。”萧雨玫淡淡说道。 “所以我一定要再见到她,不只是因为我心里始终放不下她,还因为我担心她会自寻短见,或者寒鸦对她下手。” 萧雨玫听到这时,平淡的神情竟稍有些落寞,她情不自禁地将碧花箫放在唇边,悠悠吹出了一小段满怀忧伤的乐曲。 聂远静静听着,柴嫣说过的一句句话、一个个眼神都在他心中浮现出来,久久挥之不去。看着夜色再一次降临,聂远又不禁想道:“她此时又会是在什么地方,望着这同一片星空呢?” 待到空灵的曲声散去,萧雨玫微微叹了口气,再一次问道:“所以你即使知道这些真相,你依然决定要去找她,和她再续前缘吗?” 聂远点了点头,微微笑道:“她曾与我说过一个宁采臣和聂小倩的故事。聂小倩是妖、是邪魔,而她又因为与宁采臣相恋,使得人和妖两道的人都要杀她。宁采臣为她,不惜与人道和妖邪两路为敌。 如今我已得罪了人道,若是妖邪也要杀她,我愿意再和她一齐去对抗妖邪。” 萧雨玫看聂远那深情的模样,不禁黯然自伤,对他说道:“所以你从未在意过我,在意过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吗?我来到这世间许多年,本不相信世间存在我的宿命中人,直到我的师妹告诉我关于青霜剑。” 聂远心中不住颤抖,试问道:“堂主的师妹,是有夫人吗?” 萧雨玫摇摇头道:“她是我的师姐,而我还有一个极少谋面的师妹。我这师妹的另一个名字,叫饮雪楼主。” 第二百五十八章 别江南 “饮雪楼主?”聂远大为惊诧道。 萧雨玫点点头道:“说来,她和你们鬼谷亦曾有过一段渊源。” 聂远冥思苦想,柴荣入门以前,这一代鬼谷弟子只有自己一人,饮雪楼主看模样不过与自己同辈,能有什么渊源。 只是他看萧雨玫也不想多说这一件事,他也就不多问了,想来多是上一代或上上一代饮雪楼主留下的故事。 “萧堂主,这件事我谁都不曾告诉,今天说与了你。是因为在回雁峰上你站到我身旁的那一刻起,我就感觉你能看透我的心,像是冥冥中要来到我身边的知己。”聂远踌躇了许久,由衷地对萧雨玫说道。 “天色已晚,明天一早,你再去吧。”夜色如水,萧雨玫的声音亦温柔如水。 聂远答应了下来,两人沉默了半晌,萧雨玫忽然开口问道:“你此去若是找不到柴姑娘呢?或是假如她有了什么不测,你……你会不会回到这一座醉花堂。” 聂远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道:“如果找不到她,我就一直找下去。一边做那些我还没做完的事情,一边继续找下去。” “现在你还有什么未竟之事?”萧雨玫疑惑道。 聂远缓缓答道:“在螭吻峰上,黑袍剑客他告诉我,我身世的答案在洛阳,洛阳一行,我一定要去。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遥远的西北方道:“在那片和中原阻断的大漠之后,还有着大唐最后的忠魂——归义军。西域毒王毒杀了他们的上一任节度使曹议金,西域偏远恐无良医,我怕毒王在归义军里埋下了其他隐患。” “这万里之外的事情,你是如何知道的?”萧雨玫惊奇道。 “也是出自西域毒王之口,他苈火毒所下过的对象中,正有死于三年前的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 “仅仅为了他那一句话,你就要不辞风沙穿越戈壁,去那缥缈不见人烟的沙州敦煌?”在聂远面前,萧雨玫再一次表现出了诧异。 聂远坚定地答道:“唐朝失去陇右之后,归义军孤悬塞外八十年,护卫了西域的大唐子民一片安宁。为归义军,为陇右百姓,我都一定要去。” 萧雨玫再一次沉默良久,缓缓对聂远道:“我本以为,你会愿意守在这世间无二的醉花堂中,与我相依相伴,每日舞剑吹箫,不再去管那江湖纷扰、诸侯杀伐。唉……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萧雨玫这突如其来的倾诉,让聂远有些措手不及,他只觉得眼前此人完美的没有一点瑕疵,亦能读懂他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个表情,可他离不开的却偏偏是尘世里那些喜怒哀乐、爱恨嗔痴。 “此去沙州几近万里,走河西之地、过甘州回鹘。春风不度玉门关,你再也见不到醉花堂里这样的春色了。”萧雨玫半是担忧、半是遗憾地说道。 聂远仍是固执地点点头道:“我明白。” 萧雨玫落寞地走开,留下一句话道:“你去吧,但塞外的羌笛,奏不出你要的花醉箫吹。” 聂远刚想再说些什么,萧雨玫纵身飞起跳到一棵桃树的树杈之上,向后一仰轻轻地躺在了其上。 聂远见她是要入睡,有什么话只好明天再说,便背过身走到露华池的对面,寻了一处空地躺下。 这一夜他再也不能睡得安稳香甜,萧雨玫似乎同样如此。半夜里湖面的另一边传来了幽幽哀怨的箫声,在这箫声里,聂远半昏半醒地沉睡过去。 当东方微微发白之时,聂远便已醒来,再看湖对面的萧雨玫,她背对自己静静地坐在树枝上。 聂远绕过露华池走来,远远在树下驻足道:“萧堂主,在下这便要告辞了。改日从西域归来,再来拜见。” 萧雨玫淡淡道:“西域风沙漫天,路远难行。你一去经年,能不能回来也未可知。” 聂远这时也多有不舍,向萧雨玫答道:“若不能归来,死亦当结草报恩。” 萧雨玫并不理会,从身边拿起了一本书道:“你内功虽然深厚,但见识未必多过我,若归义军中真的有残毒蔓延,恐怕未必能应付。所以你接好这一部书吧,记得回来后再还与我。” 说罢她将那部书向后一扔,聂远顺手接着,却见正是《火毒论》。聂远一惊,又听萧雨玫继续说道:“这部书人称‘药绝’,世上奇毒万千,都能在这部书里找见破解之法,你再一一遵循就是了。” 聂远对她感激万分,正要拜谢,又听萧雨玫道:“别再谢了,这只是借与了你,务要早早归还。好了,话已说完,你去吧。” 聂远心中感怀无以言表,将《火毒论》收入囊中,向萧雨玫长揖行了个礼。接着他回身顺着自己探出的通路,往那一方花门而去…… 离开了安宁清静的醉花堂,扑面而来一阵江湖气息。聂远为防被江湖上人认出,将青霜剑剑鞘用一层破布包裹起来,又戴了一件赤帻、粘上了一部虬髯,再用一个眼罩遮住左眼,改头换面做一个独眼龙。 苏州在此时属于吴越国,吴越国在这纷乱之世,倒是存留了江南风景,国内河清海晏,久无战事。 聂远方一来到客栈,便听得旁边有人议论道:“自那寒面剑魔在衡山出了风头,这也有月把地未曾在江湖上露面了。” 聂远看向说话那人,却见竟是川中剑客何问风,他二弟何问云和三妹何问雨亦在同桌之上。 何问雨幽幽叹道:“可不是吗,听说他的饮雪楼排名已经超过了咱们武林里的剑法宗师章掌门。章掌门已经年过不惑,而那冷面剑魔不过二十岁出头,前辈们说武林中几十年都没出过这样的人物啦!” 何问云轻轻一拍酒桌,为之痛惜道:“从那时在青城山上,我们就见识了他剑法之高,只可惜他天分没用在好地方,竟做了个寒鸦的走狗。” 何问风冷笑两声道:“或许是他这么年轻出名太快,把持不住,被寒鸦以美人计诱惑了过去。” 何问雨奇道:“大哥,那个女子真有那么漂亮吗?在回雁峰上雾气太大,我一直都没看清。” 何问风摇摇头道:“我也没看清,但前日里听人说在金陵府碰见了她,那兄弟忌惮剑魔藏在暗处,也就没敢招惹。” 聂远听了心中一惊,当即清清嗓子,放粗声音道:“这位大哥,你说有人在金陵见到那一名女子?” 何家三兄妹一齐看向了聂远,何问风本是豪爽豪客之人,便即应道:“不错,兄弟对那魔女感兴趣,想必也是家里有些冤仇。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聂远便即一拱手豪然道:“在下姓木名焉,陇右人士,这一次正是要从江南回陇右去了。只因寒鸦害我爱妻,我必要从这魔女处将寒鸦揪出不可!” 三兄妹也向聂远通了姓名,何问云继续跟聂远说道:“大哥确实从朋友处得知有那魔女的消息,只是木兄弟你想从她那里找寒鸦的线索,恐怕是不行了。” “这是何故?”聂远问道。 何问云继续解释道:“不知木兄弟是否知晓,一月多前,绝剑门的章掌门曾在南岳回雁峰上举行一场‘诛恶大会’,诛杀查出来的寒鸦暗桩。在那一场大会之前,寒鸦就已经放出来消息说这十人确是暗桩。” “你是说寒鸦早就放弃他们了?”聂远疑惑道。 何问云道:“不错,不过木兄弟你还是小心为上,虽然没寒鸦在后助阵,他那情郎‘寒面剑魔’也不是好惹的。” 聂远应道:“多谢了。”说罢他便带着行李,匆匆离开了苏州,往金陵而去。 他一路跋涉,未及多久到了金陵。在此处打听消息倒是殊为不易,只因金陵城满城风雨,只关心永兴公主失踪的流言。 至此聂远算是断了消息,想来想去,心想不如且一路往河南道而去,沿路能打听得多少算多少罢。 …… 这日沿路到得开封,只见坊间皆是人心惶惶。聂远寻了人问罢才知,乃是天雄军节度使起兵造反,连石敬瑭派去的平叛兵马也反戈一击,杀了石敬瑭之子,和叛军联合攻向了开封。 自唐末以来,这种事情已是司空见惯,聂远也不以为意。聂远又四方打听了些消息,得知石敬瑭又派大将杜重威出兵平叛。 此时柴荣正拜于大殿之下,看着龙椅上那个愁眉不展的天子,竟不禁有些同情。 柴荣知道让天子忧愁的事情太多了。后唐降将杨光远自恃手握重兵,常常忤逆石敬瑭之意,石敬瑭往往只能屈意而对。再加上石敬瑭自己称臣于契丹,常常要面对趾高气扬的契丹使者,又有刘知远手握重兵在外,难以调遣。 朝内反对屈从契丹的声音亦是此起彼伏,多有人一怒之下辞官而去。故此石敬瑭名为皇帝,实则却是内忧外患,没有一天安乐日子可过。 石敬瑭按着头揉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问一旁大臣道:“冯爱卿,殿下何人啊?” 宰相冯道应道:“禀陛下,是郭威之子郭荣出使南平国而回。” 石敬瑭稍稍提起了些精神,问道:“可有结果了?” 冯道答道:“南平国主愿称臣纳贡,郭荣方才已经向陛下禀告过了。” 石敬瑭“哦”了一声道:“虽然南平算是定了,可让朕烦忧的事情还一件接着一件啊!前些日子契丹皇帝又派了使者来给朕加徽号,朕也当派使回去。算了,冯爱卿,先让他下去领赏吧。” 冯道应道:“是。”随后唤来太监引着柴荣欲要下殿,柴荣当下大声应道:“多谢陛下。”待要退出殿外。 柴荣还未走出,石敬瑭忽然道声:“慢!” 第二百五十九章 追寻 柴荣当即停住,石敬瑭拍拍脑袋道:“你……你是郭威之子?” 柴荣答道:“回陛下,乃是义子。” 石敬瑭将双手扶在龙椅上,思索一番后,缓缓说道:“若朕没记错,郭将军现下莫不是在北京(太原)刘将军麾下当差?郭荣啊,你年纪虽轻,但办事得力,朕有意提拔起用。今若派你去契丹出使,可愿意吗?” 柴荣听了心中一惊,契丹和南平国相比是云泥之别。且不说出使契丹凶险颇多,单说事务繁杂,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回来。 柴荣当即朗声回应道:“末将多谢陛下厚恩,但契丹乃是大国,陛下以父礼事之。而末将官职微末,出使契丹必会将其触怒,若如此,末将为国之罪人。请恕末将不敢奉旨。” 石敬瑭点点头道:“朕亦知如此,方才相戏耳。出使之事非冯爱卿不可,郭荣啊,你且下去吧。” 柴荣这才放下心来,又奉命去领了赏赐,回到驿馆之中。 一进驿馆屋里,李沅湘便即兴致勃勃地迎上来道:“怎么样,皇帝老儿他说什么了?” 柴荣应道:“他说我此次出使南平做的不错,只是……” “只是怎样?” “只是他知道我是刘将军的麾下,好像便有所忌惮。他又想要拉拢我义父,又不敢放心提拔我。”柴荣对李沅湘说出了自己所想。 李沅湘思索一番,问柴荣道:“那你呢?你想在谁手下当差?” 柴荣暂且不答,看向了墙上悬着的地图,指指现在所在的开封道:“石敬瑭虽是天子,但朝中和地方各种势力繁杂。力主抗击契丹者、拥兵自重自立门户者、私通别国意图反叛者甚多,都与天子貌合神离。” 李沅湘粲然一笑,走上跟前指指河东一带道:“你义父跟随的刘将军,恐怕也是你说的‘拥兵自重、自立门户’吧。”接着她又在东南一带画了个圆圈道:“不如你跟我回江东,我向父皇表你做大将军。” 柴荣看着李沅湘跟他奔波以来灰扑扑的脸庞,不禁心生怜爱。柴荣一抹她脸蛋,对她笑道:“大将军岂是说当就当的?” 李沅湘暗自在背后的衣袍角摸了一手灰尘,猛地拍在柴荣脸上道:“我说你当得,就是当得!” 柴荣一边发笑,一边作势要打李沅湘道:“兀那小厮,还不听大将军的号令。”李沅湘格格娇笑,饶了屋舍一周,要往门口跑去。 李沅湘跑到屋门之前后,猛地拉开屋门要向外跑出,只见一个独眼虬髯大汉赫然站在门口,李沅湘惊得“啊”一声尖叫,径直往回扑进迎面追来的柴荣怀中。 柴荣一手揽住李沅湘,另一手按着剑柄厉声道:“你是何人?”他知道能悄无声息进到有十余兵卒驻守的驿馆之内,定非寻常之人。 虬髯客默然走进屋中,又转身关上屋门。这时柴荣一眼认出了他背上所背长剑上的流苏,大惊道:“青霜剑为什么会在你手中?你到底是什么人?” 虬髯客面容沉静,忽地一手撕下了虬髯,又摘掉了眼罩,正是聂远。 柴荣一时又惊又喜,当即上前去双手拍着聂远的肩膀道:“师兄,你终于回来了!我听说你在南岳回雁峰上,一剑破了自诩‘剑法正宗’的绝剑门剑阵,威震武林!现在你在江湖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聂远静静走到一旁,对柴荣说道:“我从绝剑门手下救出了嫣儿,可她在我重伤昏迷的时候,离开了。” “离开?这是为何?”柴荣大为惊讶道。 聂远应道:“说来话长。我此次来找你,是想让你帮忙寻找,我一人四处乱闯,打听不到真切的消息。” 柴荣听到这时越加忧愁起来,考虑半晌,皱起眉头道:“这件事确实麻烦,五行派自田长老叛乱以后,元气大伤,我难以启齿求助。我在朝中又军职尚低,动用斥候也多有不便……” “我写信给黑云,你交给他,让他派黑云长剑留意消息怎样?”李沅湘忽然说道。 柴荣担忧道:“可如此一来,你既然写信了,如何向黑云将军解释你的去向?” 李沅湘呵呵笑道:“这事简单,我就在信里写,如果他能找到你妹妹,我就乖乖回金陵。对于他们来说,你妹妹总比我好找得多。至于找到以后回不回嘛,那就看本公主的心意啦!” 聂远直到这时才恍然大悟,他方才虽然已经认出李沅湘是女扮男装,但还不知他就是黑云在寻找的南唐公主。 但聂远亦知此计难行,摇摇头道:“我正是顺着嫣儿足迹而来,料想她往河东方向去了,才想起让你帮忙。若是先回金陵,再让黑云派人来河东道查消息,南辕北辙,耽搁不少功夫。” 柴荣也补充道:“何况河东在刘将军辖下,黑云长剑想要随随便便地在这里行事,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众人各自沉思起来,房间内一时陷入寂静。过得半晌,屋外忽地有人敲门道:“公子,郭将军有急信送来。” 柴荣开门接了那信,又将那下手打发走,因是急信,故此马上拆开阅读。聂远见柴荣也束手无策,便即戴上了眼罩,着手粘上虬髯,一边说道:“对了,我在衡山见到了柳姑娘,她很好,武功还精进许多,但现在我也不知她的去向。” 说罢他道声“告辞”推门而出,柴荣正要留他,他已快步到了楼下。 待到他避过了兵卒来到驿馆之外,正踌躇下一步该往何处去追时,忽地听到柴荣在后叫道:“师兄留步!” 聂远回过头来,柴荣疾奔追到跟前,急匆匆地说道:“义父信中写道,嫣儿暗中留到了家中一封信,说她要去塞外无人认得之处独自生活,让我速速回家去追赶!” 聂远吃了一惊,对柴荣道:“我从金陵回此地的路上,确实一路打听耽搁了许多时间,嫣儿竟然已经过了太原。再算上郭将军这信的路程,只怕嫣儿已经离开太原十日以上了。” 柴荣也应道:“师兄所料不错,可有良策追她回来?” 聂远摇摇头,淡然道:“能有什么良策?让我追她去罢,我正好要赴西域一行。” 柴荣自然无暇同师兄一同前去,犹豫两番欲言又止,只好对聂远说道:“嫣儿就全托付给师兄了,我和嫣儿父母双亡,来日当请她姑父姑母为你们主持成亲。” 聂远心中纠结万分,但心想此时说之无益,索性又一次隐瞒,告别而去。柴荣欲待挽留,又想师兄自上次分别以来,就和自己生了裂隙,此时他又一心追柴嫣而去,必不肯再耽搁,于是也就放他去了。 且说聂远一路沿着黄河南岸而行,先到得洛阳,心里想道:“此次远赴塞外去寻归义军,路途渺茫,不知何时才能回到中原。不如先花上半天功夫,去黑袍客所说之地探个究竟。” 他又想黑袍客曾说,自己的旧事和他的一道灭门任务有关,既然如此多半是洛阳城中的大户人家。聂远遂在茶馆请教了几名老人,那些老人说出了许多名门大户,聂远仍找不着头绪。 聂远只好如无头苍蝇般撞来撞去,来到了天街之上。那时在洛阳的旧事浮上心头,现下却已物是人非。 这时一个熟悉的招牌忽然出现在聂远的眼帘之中,那招牌上缠着花枝招展,上书“秋水阁”,其后的巷里传出一阵幽幽的芳香。 聂远转念一想道:“青楼里或许会有线索,也未可知。”便即来到这一条花街柳巷之中,径直往第一家秋水阁而去。 此时正值中午,尚未到午饭时分,秋水阁里亦没什么客人。一进阁中,听见的是那自顶楼流下小溪的潺潺水声,闻见的是浓郁诱人的各类芳香,看见的是几个打扮妖娆的风尘女子疏懒地坐在其中。 现在并不是秋水阁开张的旺时,众女子一看见聂远进来,先是一惊、面面相觑,随后纷纷娇笑道:“这位爷怎么一大早就过来啦?”“好一位英武的大老爷。”“姊姊们就别跟妹妹抢了,让妹妹好好伺候这位大爷。” 聂远正想该如何解释间,一个蓝衣女子已经款款走上跟前,轻轻搀着聂远道:“这位爷,跟奴家上来罢。奴家虽然不才,也会唱几首小曲儿,再给大爷跳支舞看看。” 聂远本能推开这女子的手,只觉此人甚为眼熟,问道:“姑娘可是叫做‘幽兰’?” 那女子稍一愣神,随后喜笑颜开道:“这位大爷记得奴家,真让奴家好生欣喜。” 聂远一拱手道:“叨扰了,正有些事情相询。” 他越是这么彬彬有礼,众女子就越嘻嘻哈哈,一个嘲笑道:“幽兰妹妹啊,你怎么又碰上一个好君子?上回夏天那一次,姊姊们笑了你好久呢。” 幽兰鼓鼓腮帮,闷闷不乐地问聂远道:“这位大爷怎么称呼?” 聂远应道:“姓木。” 幽兰又接着笑道:“木大爷,你要问奴家事情呢,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得按我们青楼的规矩来。那就是你要包下奴家一天,让奴家给你一人唱曲儿跳舞,你想问什么,奴家都告诉你。” 聂远离开大理时,段思平曾给了他大笔盘缠,他又常自节俭,至今未曾用完。此时正是花钱之时,聂远便即拿出了银子道:“那我就包下姑娘一天。” 幽兰看见那银子,几乎惊得说不出话来,仍自不敢相信。怔怔站了半晌,又听聂远问道:“不知何处方便说话?” 幽兰这才反应过来,拉着聂远的衣袖款款往楼上走去。 第二百六十章 重返秋水阁 幽兰见聂远虽然长得粗野蛮横,但性子却温文尔雅,不禁“噗嗤”笑了出来。聂远几次要问,幽兰却总抢着说:“进屋再说,进屋再说。” 一进屋中,她便先动手去除聂远外穿的丝绸青衣,聂远一惊抓着她手道:“姑娘这是为何?” 幽兰妩媚一笑道:“屋中闷热,脱件衣服好慢慢说话。”聂远遂由着她将青衫脱了,挂在屋边。 幽兰随即关上房门,点起了房屋角落的烛灯,又罩上一圈粉红色的纱帐,渲染出一种暧昧的氛围。 幽兰随即转过头来,朝聂远露出一个魅惑的微笑,柔声说道:“木大爷,且看奴家舞姿美吗?”说罢她一转身甩起衣裙,化作蝴蝶般翩翩起舞。 谁知那裙摆一转,忽地将烛灯打翻,烛火和纱帐一齐倒在地上,马上燃烧起来。幽兰惊慌失措,一边拿着手中的扇子扑打火苗,一边哆哆嗦嗦对聂远道:“奴家手笨,对不住木大爷。”谁知正扑打间,手中纸扇也点着了,吓得她腾的跳了起来。 聂远数步走到跟前,几脚将火苗踩灭。幽兰这才如释重负,一边往墙边靠去,一边擦汗道:“多亏了木大爷……” 谁知她话音未落,只听“当”一声响,却是她后退时一脚踢在了一旁的长柱杆上。那杆子扑地前倾,正往聂远头上撞去。 幽兰“啊”的惊叫一声,手忙脚乱伸手去揽住杆子。眼看在长杆砸到聂远额头前几寸来远时,幽兰终于一手将它握住。 幽兰和聂远都长出了一口气,聂远正心想道:“这是碰到了什么杆子?”抬头一看,却见长杆顶端忽地洒下一大团粉末,正扑在聂远脸上。 一阵极其浓郁的香气覆盖了整个口鼻,聂远当下眯起眼,朝向一边连连咳嗽。 见聂远胡子上、头发上覆盖的尽是香料,幽兰情知自己闯了祸,“哎呀”叫了一声,一脸惊惶道:“对不住木大爷!让我来帮你。”说罢她又伸手扶着看不清东西的聂远,伸手去擦他脸上的香料。 聂远只恐被她一手扯歪了眼罩,连忙推开道:“不必不必,我自己来。” 两人推推搡搡,这时那长杆被幽兰松开,又缓缓倾倒下来,“咣”一声正敲在聂远头顶。聂远不由得“哎呦”叫了一声,伸手去捂着头顶,同时幽兰正好去拨弄聂远大胡子上的香料,一个不慎,竟一手将整个一部大胡子扯了下来。 幽兰一时惊得花容失色,她怔怔盯着手中的一大团虬髯胡须,又惊恐地抬头望了望聂远光洁的下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聂远犹然被香料熏得睁不开眼睛,只觉下巴一痛,变得十分清凉,幽兰则没了一点声音,正是好奇。待到他终于擦干净了香料,抬头一看幽兰手里拿着一捧胡子,一时哭笑不得,同样说不出话来。 过了良久,幽兰怯生生伸手将那胡子往聂远脸上粘贴,粘贴半天总是脱落,幽兰急得要哭了出来,连连说道:“对不住木大爷,实在是对不住。木大爷,您打我骂我吧,奴家不敢有怨言。” 聂远看见这姑娘这般模样,不禁暗暗心疼,连忙劝慰她道:“幽兰姑娘,你不用害怕,只是一部胡子而已。” 幽兰小心翼翼地端着胡子道:“奴家……奴家拔了虎须,怎能不怕?” 聂远见她如此,又知自己常常面色寒冷,难免吓着了她,便微笑道:“姑娘在秋水阁多久了?” 幽兰稍显惊奇,但仍是应道:“不过是两年多,木大爷问这个做什么?”她见聂远为人温润守礼,又连忙补充道:“奴家我卖艺……不卖身的。” 聂远心想道:“这世道里没人活得容易,这姑娘在青楼里还常常让其他姑娘欺负取笑,亦是个可怜之人。”便又问道:“那幽兰姑娘,我包下你一天花的二两银子里,你能分到多少?” 幽兰面露难色,摇了摇头。聂远走到她跟前低声道:“姑娘且悄悄告诉我,我绝不不告与别人。” 幽兰犹豫一阵,这才悄声说道:“银子的分成也是论姑娘的,像是我们秋水阁以前的花魁花蝶,她就能跟妈妈各分一半。而我这样的小姑娘,只能看妈妈心情好不好,若是好了,就赏我几个铜板。” 聂远不由叹道:“秋水阁外面看着光鲜亮丽,可姑娘的生活却如此难过。” 幽兰叹口气道:“秋水阁毕竟算洛阳第一风月地,姑娘们还算过得最好了。听说别家的姐妹,只不过给口饭吃不给饿死。” 聂远从身上拿出一小串铜钱交给幽兰道:“本想给你碎银,又怕鸨母以后看见了打骂于你。若是铜钱,她也就不知是你私收的了。” 幽兰又惊又喜,但犹豫一番,仍是咬咬嘴唇推让道:“奴家不敢多要大爷的东西。” 聂远将铜钱放在她手里,说道:“你且收下吧……哦对了,我不如为你赎了身。” 说起赎身,幽兰黯然摇了摇头道:“木大爷有所不知,奴家早就父母双亡,只因会些琴曲,才被妈妈带来了秋水阁里养活。木大爷将奴家赎出去,奴家也无枝可依,早晚饿死,只能以身相许给木大爷,让木大爷养活。” 聂远不由默然,大感唏嘘。幽兰收起聂远给的铜钱,感激道:“大爷能赏赐这些,奴家就已千恩万谢了。大爷有什么事情,尽管问奴家就是,奴家一定知无不答。” 聂远想了一想,问幽兰道:“你在秋水阁里,可曾听鸨母或是你那些姐姐们,说过以往洛阳城里的传闻之类?” 幽兰按按头想了一想道:“平日里只听说有哪家哪家王爷、哪家哪家公子又闹出了什么风流韵事,至于朝廷之事,姐妹们就不敢乱说了。” 聂远问道:“洛阳城可有姓聂的人家?” 幽兰听了冥思半天,摇摇头道:“要说是闲散客人,奴家也见过几位。若单说是大户人家,奴家在秋水阁这几年里,还从没见过。” 聂远心里想道:“听黑袍客之意,曾经那任务非同小可,定不是普通人家。”便又问道:“那姑娘可有办法打听打听之前的消息?” 幽兰一听,做为难态道:“大爷是要找姓聂的客官认亲吗?时隔多年,奴家虽然不知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万一被妈妈抓到了,恐怕少不了一顿打。” 聂远心中一喜,对幽兰道:“姑娘若有办法,最好不过,若做不到,就将办法告诉我,让我来办这件事。”说着他就上前几步,要去看门外有无眼线。 幽兰还道聂远急着要动手,连忙拉住他将他按在桌边道:“大爷你一个大男人在这儿太扎眼了,还好妈妈不在,就让奴家去吧。妈妈房里存了自秋水阁开办以来的账簿,要是能找到,也就能帮大爷找找消息。” 聂远道:“既然如此,何不与她明言?” 幽兰连连摇头道:“你不知道妈妈将那东西看得比老命还重,谁敢稍微提一句看看,都免不了一顿鞭打。” 聂远当下躬身拱手行礼道:“既如此,多谢姑娘。若是有什么差池,尽可以推在我的身上。” 幽兰叹口气道:“奴家知道木大爷看不上奴家的出身,但木大爷一片好心奴家感受的清清楚楚。偷一本账簿,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木大爷就先在这儿好生等着,奴家去去就回。” 说罢她推开房门走到楼下,一群姑娘纷纷笑道:“幽兰妹妹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是不是那位大爷看不上你?” 幽兰和她们吵闹了几句,问道:“妈妈呢?” 一个说道:“妈妈还没回来,她说要记账等她回来。” 幽兰道声:“知道了,我去换件衣服,给那位大爷换个舞跳。”说罢她快步去了柜台之后的一排房间前,蹑手蹑脚地走到老鸨那屋进去。 见得屋中昏暗不见光明,幽兰又不知该怎么找,又不敢点开灯火。犹豫半晌之后,她只好一一就这箱柜翻寻,找了许久,终于看见一本账簿。 她轻轻将账簿塞进怀里,走到屋门旁看看四下无人,正要外出,忽然听得阴影里一人拍手笑道:“真是好女儿,敢动妈妈的东西了。” 幽兰瞬间吓破了胆,赶忙跪下道;“不是的妈妈,是幽兰看妈妈不在,想先拿账簿记上账单。” 老鸨掀开床上的帘帐走出,冷哼一声道:“幽兰啊,你真当妈妈我是傻子吗?平日里就属你生意最差,你以为妈妈没留意过你吗?现下好容易接了一单,还替人家办起了事,真是好大的胆子!” 幽兰还来不及再解释几句,老鸨已经叫道:“先把这贱人抓下去打一百荆条,再派人去楼上将那贼人拿住!” 老鸨话音一落,屋外忽地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幽兰当即推门而出朝楼上大叫道:“木大爷,你快走!妈妈要抓你去了。” 老鸨暴跳如雷道:“吃里扒外的东西!”这时两个汉子已经气势汹汹地冲到屋前,一把将幽兰推倒,拿起荆条就往她背上乱抽,痛得幽兰惨叫不止。 聂远在楼上听见叫喊,情知事情泄露,当即抄起青霜疾步来到屋外张望。眼见十数人“登登登”从楼下跑来,又听得幽兰在楼下惨叫,聂远当即抬剑喝止道:“休得对那小姑娘动手,是洒家逼她去的!” 第二百六十一章 聂天纵 老鸨走出大厅上朝聂远叫道:“连胡子都长不齐的玩意儿,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打老娘的主意。说,是哪家青楼派你来的?” 她一边说着,那两个大汉一边抽打幽兰不止,这时上楼的十余大汉也已冲到了跟前。聂远一急,蓦地纵身飞跃跳向楼下,又将剑鞘在木梯上一卡,身子借力往下荡去,径直落向了幽兰身边。 那两个汉子还未反应过来,聂远凌空两剑鞘点在他们肋下,二人惨叫一声,霎时各断了两根肋骨。 这时只听那十几名汉子又腾腾腾跑来楼下,聂远一手抓着幽兰将她拉起,一手操着青霜剑向老鸨道:“在下不得已而冒犯,来日再登门谢罪。”说罢他拉了幽兰之手,就要往屋外飞奔。 老鸨冷笑一声道:“原来是个练家子,不过想过老娘这一关,也没那么容易!”说罢她一抬双手做个鹰爪模样,却见她两手十指上都戴着三寸多长的圆刺,刺尖上锋芒闪烁。 聂远更不打话,一运气将手中青霜连剑带鞘画个圆圈。剑鞘还未到跟前,老鸨长发已经被真气吹动飘飘。 老鸨心里暗惊道:“竟然碰上了硬点子!”连忙让过一边避让。聂远也不相逼,正要拉着幽兰跑出去,幽兰忽然甩开他手道:“你快走吧木大爷,幽兰除了秋水阁,哪也去不得。” 她见聂远不肯离开,迅速从怀中掏出账簿压到聂远手上,又推着他道:“我看大爷不像坏人,这才愿意给予。若大爷有心,还望早早归还给妈妈。” 老鸨怒骂道:“小兔崽子!还帮外人办事。” 聂远知道这事情确实是自己不占道理,但只因一心赶路追赶柴嫣,不想多耽搁时间,便一把抓着幽兰道:“你若留下,鸨母定饶不了你,先跟我走了再说。” 幽兰一愣神间,聂远已拽着她飞奔出六七步外,直拖得她手腕生疼。此时只见门外又忽地冲出五六个持刀汉子,正好挡住了聂远去路,幽兰急道:“木大爷,你得罪不起妈妈的。” 聂远“刷”一声拔剑出鞘道:“在下早就把全江湖得罪遍了。”说话间那五六人冲到跟前,聂远将长剑一一迎上,那几人都如排队受死般用侧腰撞上剑尖,惨叫倒地。 这时身后十余人又赶到跟前,聂远骤然回身接战,一个不慎将眼罩脱落下来。这十余人本就害怕,这时陡然停步不前,一个人颤颤巍巍道:“你……你是寒鸦的寒面剑魔?” 幽兰听了也大吃一惊,使劲挣脱开聂远的手腕退到一旁到:“你,你就是寒面剑魔?怪不得你的胡子一拉就掉。” 老鸨走上前来,一指聂远道:“老娘拿不住你,自有人能拿得住你,你今天休想出这洛阳城。幽兰,还不滚回来!” 聂远看了幽兰一眼,见她惊恐万分,哆哆嗦嗦移不动一步,情知她落在老鸨手里恐落不得好。想定之后,聂远便即闪身过去,不由分说揽住幽兰纤腰,幽兰又打又跳道:“快放开我!快放开我!” 聂远留下句:“账簿仅做一阅,用毕立当归还。”说罢抱着幽兰冲出了秋水阁外,留下老鸨等人在里骂骂咧咧。 幽兰始终拍打着聂远胸口,眼见挣脱不开,又忽地哭哭啼啼起来。聂远一连跑到了两条街外,正要劝阻,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大声叫道:“那恶贼就在前头,兄弟们给我追!” 聂远回头一看,却见十几名兵士正挥刀冲来。聂远心里一惊道:“没想到秋水阁上下,都跟官府打点得好关系!”随即又急忙御气疾奔。 他这时也无暇去看那账簿,但听得四面八方都是军士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只好一路寻着无人处跑去。他此时轻功非常人可及,一眨眼间竟跑遍了半个洛阳城。 只因幽兰一路上大喊大叫,哭哭啼啼,聂远跑到哪里,追兵就追到哪里。恍惚间聂远跑过了白马寺外,见得一处破墙高筑,当即抱着幽兰翻越而过。 一过高墙,只见这边树木茂盛密不透光,四面八方如有迷雾丛丛,与大街之上全然两个世界。聂远一时不敢轻举妄动,松开幽兰道:“别说话……” 幽兰当即呜呜大哭道:“他在这儿!他在这儿!”墙外兵士听了,纷纷大叫着挤到墙边道:“在哪?”“那小贼跑哪了?”“好像翻墙过去了。” 聂远听见兵士声音越来越近,只好又用青霜剑拨开草丛,要往密林深处走去。幽兰独自留在后面,忽然见得脚边草丛之中沙沙作响,大声叫道:“蛇!蛇!” 她话音一落,那蛇受了惊吓,忽地跃起往幽兰身上咬来。聂远听见风声,右手正拿青霜在前面探路,左手连忙伸回,使个“分丛翻花手”往蛇颈抓去。 谁知他手上武功稀松,一抓竟没抓住,反被毒蛇咬着手掌不松。聂远反手一剑斩断了蛇颈,那蛇头竟仍死咬半晌不放。 幽兰怔怔看着聂远不急不忙将蛇头扯下,又看聂远脸色,仍是冷如冰霜,没有丝毫变化。她当即惊得瞠目结舌,但心想是聂远救下自己,赶忙捧起聂远手端详道:“你……你真不愧是剑魔,连毒蛇也降不过你。” 聂远不敢浪费时间,转头就往密林深处走去,幽兰稍一犹豫,也紧随其后。一路上只见门户重重,机关不断,亏得聂远精通奇门遁甲,每每有惊无险地度过。 聂远正在心里暗惊道:“这宅子看起来年纪不小,是谁在这里布下了如此凶险的机关?”正思考间,他忽然听得幽兰惊叫一声道:“妖怪!妖怪!” 聂远顺着她所指看去,眼前一幕也不由让他大为失色。地面上铺盖着厚厚一层落叶,落叶之下婆娑起伏,十余根藤蔓竟如蛇一般蜿蜒而来。 比起这十余根怪藤,聂远无疑没那么可怖,幽兰连忙躲到了聂远身后道:“今天小魔见大魔,剑魔你能不能赢啊。” 谁知幽兰一站在聂远身后,那十余根藤蔓忽地停住,随后又缓缓收缩了回去。聂远大为惊奇,紧跟着藤蔓去向追去,才见是来自一棵怪树。 那怪树显然有些年头,树下还倒着几只被吸干了血的小鼠尸体。见幽兰十分惊惧,聂远解释道:“这并非妖邪,乃是海外的一种吃人怪树,只是不曾想洛阳也有人能养活,这宅院主人必定非同一般。” 幽兰被吓得不敢吱声,聂远又当先往更深处走去。幽兰心想道:“这怪树本想吃我,好像看见我前面这位更厉害的大魔头,就被吓回去了。”她唯恐被怪树吃掉,便紧随在聂远身后。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幽兰只觉四周一片混沌,聂远却如轻车熟路一般越走越深。幽兰心里大惊道:“不好,原来那小怪树是这位大魔头种的,要不然他怎会这么熟悉?” 这时聂远竟也自言自语道:“我分明从未来过此地,此地的机关排布我怎似有印象?” 就在此刻,聂远隐约听到身后树林传来零零散散几个喊杀声,当即说道:“不好!他们毫无防备,恐遭怪树袭击。” 幽兰好奇道:“他们要抓你,你管他们干什么?” 聂远道:“他们抓我并非心怀恶念,只是奉命行事罢了。”便即飞身跳上一根树杈,运内功朗声道:“诸位兄弟不可再追了,林中机关重重,小心遭殃!” 这头十几个兵士虽然听得一清二楚,哪里肯信?正要向前,众人忽然见得一根藤蔓凌空而来。 这几人只当是自己看花了眼,稍一愣神,几个兵士已被十几根藤蔓拽倒,都往树干上拖去。兵士们只道是妖邪作祟,立时哭爹喊娘地乱作一团。 聂远朗声长啸道:“怪树休要再吞噬人命,否则别怪我一把火将你付之一炬!” 他本是随便一叫,最怪之处在于,那怪树竟尔听得懂聂远说话一般,真的将藤蔓收回。众兵士一刻也不敢多待,丢盔弃甲往来路跑去,一个还抱怨道:“我早说了这院子邪门,你们偏要进来……” 聂远愈发疑惑起来,他在树上转身往深处望去,看见密林之中,恍惚有两座遥遥相望的小亭。 聂远便跳下树来,和幽兰一同朝其中一座走去。因他熟悉沿路走向,未有多久便到得第一座亭子之前。 抬头看去,只见亭上挂着一个牌匾写道:“远山亭。” 幽兰娇生惯养,走到这时已累得走不动路,便走到亭中坐下歇息。她方一坐下,回头一看,正见着一棵先前那种怪树,当即吓得跳了起来。 聂远走进亭中环视一周道:“我料想只要在这亭中,怪树就不敢侵犯。” 幽兰这才稍稍放心下来,随即战战兢兢问聂远道:“你……你真是那个南岳的剑魔吗?” 聂远苦笑一声道:“我虽名唤剑魔,但未必是坏人,倒是你鸨母恐怕轻饶不了你。” 幽兰嗔道:“你还说!都怪我一时发昏,替你偷什么账簿,这下回去只怕妈妈要打断我腿不可。” 聂远见她不似说笑,深感愧疚。这时他听幽兰说起那账簿,索性掏出来一目十行地翻阅起来。 聂远一直看了十几页,仍没自己想要的线索。他心中一急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一个名字忽地映入了他眼帘之中:聂天纵。 聂远急忙看这一页的时间,竟是十五年前。他又问幽兰道:“你们秋水阁时什么时候建成?” 幽兰想想道:“听妈妈说,大约是十几年前,前朝庄宗皇帝刚进洛阳时吧。” 致敬戍边将士 喀喇昆仑之上,扼守边关不退半步,血战群敌。 几寸丹心图报国,一腔热血守国土。 英雄忠魂,千古长存! 《五代箫剑录》致敬戍边将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六十二章 身世 聂远马上往下阅览,见这一条记录中写了一处宅邸的位置,让秋水阁送歌妓过去,而那宅邸据记录正是在城中东北处。 聂远暗自思忖道:“黑袍剑客只说要我来洛阳寻找自己的家世,莫非这一位叫聂天纵的便是我现在所处的这宅院主人?他难道是……” 他几步退出亭外,看牌匾上那“远山亭”三个字,依稀唤起了些记忆。他当下心念一转,对幽兰道:“你在亭中不要出来,我去去就回。” 幽兰想拦阻时,聂远已经钻进了密林之中,往那第二座亭子跑去。走了未有多久之后,第二座亭子的轮廓在茂密的枝叶间渐渐清晰起来,映入聂远眼帘的,还有端坐在亭下的一个白衣女子。 聂远心下甚为疑惑,但一种无形的力量吸引他走到了跟前。那白衣女子看到聂远靠近,倒是毫无惊惧,反而对着聂远的眉目凝视了半晌。 抬头一看,却见亭上赫然三个大字“寒江亭”。 聂远再看向那个女子,又惊觉自己竟见过她数次。去年赶赴潞州前的梧桐酒肆中、英雄大会时,他们都曾偶然相遇,而他每每见到这个女子,心底就生出一种异样的熟悉感觉。 此时她浑身穿着素衣,眉目俊秀而神色略显疲惫,眼神却仍是清澈无比。发髻上插着的一根金钗,是她浑身上下唯一的一点颜色。 聂远记得自己遇见她时,她常常是在追寻黑袍客的路上,但他始终不知是为何而追。而她每次看自己的眼神,也竟似是故人一般。 正思索间,那女子忽然开口说道:“你是何人?为何能来到这个地方?” 她说话时空灵平静,与萧雨玫的声音竟似异曲同工。聂远冥思苦想,始终不得其解,竟然觉得头痛起来,他抬起手按着额头道:“我……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冥冥之中,就该我来到这里。” “冥冥之中?”白衣女一皱眉,微微摇头道,“我可不信什么冥冥。” 说罢她竟蓦地站起身来,同时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根金钗。那金钗和她头上的一模一样,都带着微微发暗的色泽,上面挂着一个小金凤模样的吊坠。 聂远认出这是江湖中某门派的神秘武功,便唤作“金凤钗”。它集远发暗器、近身刺杀于一体,干练高效。但这武功在江湖上久久未曾出面,聂远此时见到,不由得颇为吃惊。 这罕见的武功和神秘的白衣女,偏偏又出现在这一座扑朔迷离的院落之中,更让聂远心中大奇。于是他不但不退,反而迈步走到了寒江亭台阶之下。 那白衣女一转金凤钗刺向聂远,聂远只道她这一刺平平无奇,青霜背在身后也不拔出,身躯一转反而往亭上闪去。 他轻功身法固然巧妙的很,寻常人绝刺不中。谁知那白衣女金凤钗刺到一半,又忽地收手转个圆圈,伴随着那凤凰吊坠清脆的一声响动,金钗又指着聂远咽喉而去。 这小小的一招,已足显白衣女子武功之精妙。聂远不曾想到这白衣女子竟有如此本事,连忙纵身向后跃出寒江亭,堪堪避过这一击。 那女子走到亭边问道:“你为什么不出剑?” 聂远看着白衣女的脸,头痛便愈加愈烈,犹犹豫豫道:“我……我好像认识姑娘。” 那姑娘听见这话,心中如同平静的湖面落入一颗陨石,霎时掀起了滔天巨浪。她稍稍有些慌张,一把丢开手中的金凤钗道:“你……你是不是那个鬼谷派的聂远?” 没来由的一阵直觉告诉聂远,眼前此人绝不会害他,便即应答道:“没错,姑娘是什么人?” 白衣女子似是忽然想通了某件事情,她怔怔落下一道清泪,一边顺着石阶走下寒江亭,一边说道:“我从一年前第一次遇见你,就在想你是不是。天下同名同姓者并不为少,可你若不是他,今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聂远仍兀自不解其意间,白衣女已走到了他跟前,竟伸手抚着了他的脸庞。 聂远浑身蓦地一颤,心底一个声音却在告诉他不要避开。那女子流着泪道:“阿远,你已经不认识姊姊了,是吗?” 聂远的心兀自跳动不止,这时白衣女突然破涕为笑,拉拉聂远衣襟将其拉正,如同是在关爱一个孩童一般道:“这说来也难怪,算来姊姊与你十九年未见,上一次摸你脸庞,你还在襁褓之中。” 聂远如同中了一个晴天霹雳,愣了半晌,缓缓说道:“你……你是我的姊姊?” 白衣女子点了点头道:“十五年来,我一直在找你,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上。真的是你,太好了……” 聂远见这白衣女乃是真情流露,但自己仍不知其中缘由。他知道自己的身世或许要在今天解开,心里一时又是感慨、又有期待、又觉伤悲。 白衣女拉着聂远回到亭中,在两处尚且光洁的石凳上坐下。聂远迫不及待地问道:“姊……姊姊,你怎能确定我是……是你阿弟?” 白衣女指指亭外的一棵怪树道:“纵然你会骗人,这树却不会骗人。十五年荒无人烟的时光过去了,它还是能嗅出当年的小主人。” 她说罢幽幽叹了口气,对聂远说道:“阿弟,你知道这些年我怎么过来的吗?我本来以为世上只剩下我一人,那些旧事也将尘封永不会再提起。但我万万没想到,今日我在感怀之时重游故地,竟能与你重逢。” 聂远早就为怪树听自己话而震惊,听了白衣女之话,对此再无疑惑。他见姊姊神情激动至喜极而泣,明白她分明是在为这些年的孤寂岁月而落泪,又为知道唯一的亲人还活在世上而欢喜。 聂远握着白衣女手道:“姊姊,你且慢慢说来,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白衣女于是缓缓讲述道:“其实我与你,乃是同父异母的姊弟。我们的父亲,便是这一座庭院的主人,他叫聂天纵。” 这一节聂远虽早有预料,但此时听到白衣女亲口告诉自己,心中仍掀起了一阵巨大的波澜。 “他本是朱温部下军侯,我娘是他正房夫人,将我生下取名聂寒。我出生九年之后,便是距今二十年前,我二姨娘——也就是你亲生娘亲将你生下,取名作聂远。” 聂寒的每一句话,都是投在聂远心中的一块大石。他心中虽然翻腾不定,但仍静静听聂寒继续说道:“说起我们爹,他或许不是什么好人。他残酷不仁好杀伐,还在后来大梁大势已去之后,归降了李存勖,在洛阳城中保了自己一方富贵。” 她这短短几句话,便将聂远长期以来对自己父亲的幻想打得支离破碎。师父颉跌博英雄盖世,他向来以为亲生父亲也必是个大英雄,不得已而托付颉跌博抚养。 聂寒说到这时苦笑一声,又道:“可说起我娘,她也不是什么善类。他们两人本是朝堂联姻,我娘妒忌心颇重,自从你娘生你以来,几次三番想要对你下毒手。” “爹对我们两人都十分疼爱,他以院中的寒江亭、远山亭之名给我们命名,亦时时看护着我们。然而我娘偏偏看不得你娘生下了你这个儿子,那时爹还未归降李存勖,一次外出征战之时,我娘将我从家中支开,要纵火将你烧死,你那时还不过一岁。” 聂远心中惊讶道:“不想我才一岁时,身边就开始危机四伏了。”他又问聂寒道:“那我是如何活了下来?” “我娘连我都考虑到了,却漏掉了一个人,那便是我们的三姨娘。”聂寒说道。 聂远吃了一惊道:“三姨娘?” 聂寒点点头道:“她是在你出生前一年,被爹强抢进侯府之中做了妾。那时我看她模样,大约只有十六七岁罢,又何尝不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她的来历有些神秘,我只知道她是被爹强抢进来。她进入侯府之后,虽然爹十分恩宠,她每日却只是以泪洗面。后来大约是待得久了已经失望罢,她渐渐少了哭声,只是喜欢一个人沉默。” 聂寒这时忽的苦笑一声道:“说来,我从小就和爹不是一路人。那时我十岁左右,虽然爹娘宠爱,但我从不与他们说话,只喜独处,自然也对那哭哭啼啼的三姨娘未曾在意过。我娘纵火的那些事情,我也只不过是从侍女处偷听过来而已。” “她来到侯府的第二年,二姨娘生出了你。那时二姨娘身子虚弱以至患病,爹又不敢让我娘照看你,便将你交给了三姨娘。而就是从这以后,三姨娘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笑容。” “再后来便到了你一岁时,那天本是你娘在她房中照看你。我娘将我支开后纵火害人,然而那天大火烧完,我娘却只在房中见到了你娘的尸体,一岁的你消失不见。” 聂远当下瞪大了眼睛,惊愕失色道:“姊姊,你是说……你娘害死了我娘?” 聂寒愧疚地点了点头,说道:“你现在一定很恨我,这个久别重逢的姊姊,好像也没那么好。” 聂远无奈地摇摇头道:“这是她们的恩怨,与姊姊又有何干?既然都是陈年旧事,姊姊就将故事讲完罢。” 聂寒应道:“我娘那时找了附近的侍女问询,侍女说看见我三姨娘冲进了火海。她那时怒不可遏,认定是三姨娘抱走了你,当即派了人去追赶。” “从此以后,到去年偶遇之前,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和三姨娘,也不知道你是死是活。” 第二百六十三章 身世(二) 聂远被故事触碰到了心底柔软处,接话道:“和姊姊说得分毫不差,自我有记忆开始,就在师父门下由他抚养。这十几年来,我常常做同一个噩梦,我反反复复地梦见一弯新月、一片火海和一片槐树林,在那个梦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恍惚,而我则什么也不能做。” 聂寒舒口气道:“爹回来以后,娘污蔑是三姨娘偷走了你、还放火害了你娘。可我从侍女口中听到的分明不是这样一个故事,我想要说出来却被我娘锁进了屋中,连饿了四天之后我不敢再说,同时也不想再和爹娘说一个字。” “如今想来,或许爹早就看透了娘的谎言罢,可是事情既然发生,他也暗暗和我娘妥协。我娘家世显赫,能带给他的比你这个儿子要多得多。” 聂远此时多希望是在听一个说书人的故事,然而主人公却偏偏是他自己。他瞭望四周,仿佛看见一幕幕在这庭院中重演,悲怆道:“后来发生的事情,恐怕……” 聂寒应道:“那是你被带走后四年,也就是距今十五年前发生的事情。那时爹已经降了李存勖,仍在洛阳城里做他那嚣张跋扈的军侯,可李存勖从来没有对他放心过。” “终于在十五年前的一个雨夜,一伙杀手趁着夜黑风高,将……”说到这时,聂寒的声音不住颤抖,眼神中浮现出难以遮掩的惊惧,“将军侯府上下全部灭口,那天只剩下我一人恰巧在外,苟活了下来。” 聂远有如中了一个晴天霹雳,怔怔说不出话。过得半晌,他强自冷静下来,心想道:“寒鸦能堂而皇之杀我父,必是得了朝廷暗许,想来多半就是朝廷所派。只可惜我父既已不忠,又不能明哲保身,以至大祸。” 这时一个念头忽地如闪电般在脑中出现,聂远想起黑袍剑客那时在秋水阁说到一半的话:“那是十五年前的一桩任务。” “姊姊,那杀手……是不是一个穿黑袍的剑客?”聂远不由声音颤抖道。 聂寒眼角又滑下一滴眼泪,默默点了点头,聂远霎时只觉天旋地转。 聂远追问道:“所以姊姊从去年梧桐酒肆那时起,就是在追寻黑袍剑客报仇,是么?” 聂寒答道:“没错,灭门之后我孤身一人流落江湖,走投无路之时,被一个神秘的男人所救。他自称饮雪楼主,除我之外另有两个徒儿,一个唤作萧雨玫,一个是他自己的女儿。” 聂远听见萧雨玫这三字,心中猛地一颤,想道:“萧堂主说她有一个师妹,那便是现在的饮雪楼主了,而她应当将就是姊姊口中那个饮雪楼主的女儿。” 聂寒继续说道:“他将我收入门下之后,始终将我当作亲生女儿,从未有过任何无礼之举。他确实是一个谦谦君子,亦是我命中的贵人。” “那他如今?”聂远问道。 “他八年前就已去世了。”聂寒落寞地说道,“临终之前,他告诉我们他的武功传自于他的母亲,其中最厉害的轻功、刺杀和点穴三门神功都已分别传授给我三人,最后的遗憾只剩下他至死未能再见消失已久的母亲一面。” “我从那时学成出师,只愿报仇,不要恩师的一丝馈赠。恩师将醉花堂留给了萧师姊,她虽然是我师姊,但实际上小我几岁,武功确实精妙无比。恩师死后,他的亲生女儿接过了他的饮雪楼,江湖人称‘饮雪楼主’。” 聂远这才隐约记起,当初在荒山寺庙中,师父颉跌博曾问起上一任饮雪楼主,那时饮雪楼主说了一声:“家父早已过世。” 说到这时,聂寒紧蹙眉头,显现出一副纠结的神态道:“每当我在江湖上提起爹,他们都说爹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即使是被寒鸦所杀,也算是为民除害。可不管怎么说,寒鸦杀我全家,我怎能不去报仇?” 聂远对寒鸦的痛恨陡然上升了一层,又听聂寒无奈地说道:“但我绝不是那黑袍剑客的对手,更不是他背后之人的对手。这些年来,我就如此一直活在了痛苦和流浪中……” 聂远想起黑袍客叛逃寒鸦以来颓丧的模样,知道他在寒鸦中时也是奉命行事,或许也正是厌倦了杀戮,才放过了聂寒。 那故事中的恩恩怨怨,有许多都已没了尽头。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聂远也不知该算在谁的头上,是黑袍客、灭魄还是皇帝?亦或是他命中罪有应得? 聂远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想来想去,终于狠狠一握拳道:“纵然父亲生前有天大的罪孽,也轮不到寒鸦来审判。姊姊,这灭门大仇,又怎能落在你一人身上?” 聂远决然要为他们姊弟报血海深仇,聂寒不但不欣喜,反而从眼神中流露出更深邃的忧伤。过了半晌,竟缓缓说道:“姊姊已经陷入仇恨的网中,无法挣脱了。可阿远,你还有你的未来。” 聂远正要争辩,忽然听得一个妖媚的声音道:“一个人若对灭门大仇知而不报,此人还有什么未来?” 聂寒目不转睛,闭上眼叹口气道:“是三姨娘,她来了。”聂远看向说话声来自的方向,转魂正从阴暗中款款走出。 “原来你……你就是十九年前,携我逃出侯府的三姨娘。”聂远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转魂许久以来对他不断的纠缠,终于在今天有了一个答案。 转魂幽幽叹口气道:“当年的那个三姨娘早已经不在了,如今只剩下寒鸦的统领,转魂。” 聂远快步走到转魂跟前问道:“当年你带我逃出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转魂妩媚一笑道:“姨娘若说了,远儿便愿意好好听话吗?” 见聂远神色复杂,她又补充道:“姨娘从来最疼爱远儿,所做的每一件事,都绝不会害他。”说这句话时,她没了那种轻浮神色,比任何时候都要显得认真。 聂远疑惑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转魂走上跟前,拍拍聂远胸脯道:“不是姨娘要你去做,是因为这件事,是你内心迫不及待要去做的。听听你心的声音吧,远儿,你恨不得将所有参与了那一次灭门的人杀死。即使有的已经死了,你也恨不得开棺戮尸,来解心头之恨。” 聂远在转魂的吹动之下,心中的复仇之火熊熊燃烧起来,这时他忽地一瞠星目瞪向转魂道:“你呢?参与行动的那些人里,是不是也有你一个?” 转魂面不改色,反而贴近到聂远身边,用自己楚楚可怜的眼神盯着聂远的眼睛道:“莫说没有,就算真的有我,远儿会忍心将姨娘杀死吗?是姨娘把你带出了那个勾心斗角的家,姨娘是那么的爱你,早就将你当成了我的亲生儿子。” 聂远的手紧紧握在了剑柄之上,一时只觉千头万绪、恩情仇怨交错复杂,让他难以承受,不禁颓然向后趔趄了数步。 转魂又跟着聂远的步伐走上跟前,伸出手道:“和姨娘一起吧,把当年的那些人一一找出来,让他们血债血偿!” 聂远头晕目眩,几乎就要去拉住转魂的手,此时忽然听得聂寒在后说道:“三姨娘,你对我爹娘分明恨之入骨,说要同我阿弟一起复仇,恐怕只是在利用他吧?” 转魂听了这话,本来从容的脸色忽地凄怆下来,说道:“没错!我的确痛恨他。当年你们的父亲聂天纵看中我姿色,派人将我强抢进侯府,让我做他的小妾。可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我每天以泪洗面,早就将他恨之入骨!” “我几次想要逃离侯府,总被你们的父亲抓回狠狠打骂。我万念俱灰,只好委曲求全来处处讨好他,侯府从此变成了我的牢狱,每个人的脸在我眼中都变成了灰色。” 说着她看向聂远,对他说道:“这样灰色的时光度过了一年,你来到了这个世上。那时你的娘亲患病,你父亲将你交给了我,我恨你父亲,你是他的儿子,我自然也恨你。可当你在我耳边咿咿呀呀地说话,我的心霎时软了下来,你一个刚刚降世的孩子,又有什么错呢?” 转魂说到此处,面露微笑道:“从此以后,侯府中多了一点点光芒。一个个相同的晚上,月光洒在窗台,而我在窗边抱着你,唱歌谣哄你入睡。这是我一生中最美的一段时光,因为这以后的黑夜,我再也没站在过月光之下。” “那天你亲娘的房间起了大火,我知道那一定是你大姨娘做的。我冲进了火海中,看见了嚎啕大哭的你,你娘用尽最后一口气,将你托付给了我。我抱着你跑出了火海,可我知道你大姨娘绝不会放过你,索性又趁着你爹不在,趁机跑出了侯府。” 转魂想起这一段往事,竟然哽咽道:“我跑啊跑,不知道跑了多久,只知道天地之大,竟没有我们两个的容身之处。最后我们被追到一片槐树林中,那一夜的星月没有一点点光芒,一棵棵槐树如同鬼魅一般对我张牙舞爪。我真的很害怕,可我不能往回,只能拖着带伤的身子,抱着你往前、一直往前。” “当我意识到我留下了一连串带血的脚印,我只好像割下自己的心头肉一般,把你藏到了一棵槐树背后。你想要擦我脸上的泪水,可我告诉你不许吭声,要同姨娘玩一场捉迷藏,随即一转身就跑进了无边的黑暗。” “我知道你一向很听姨娘的话,我知道你会很听话,乖乖地坐在大槐树背后一动不动……” 谁能相信杀人不眨眼的转魂,此刻竟泣不成声。 第二百六十四章 纠葛 “你,你所说的都是真的吗?”聂远颤抖着问道。 转魂停住哭泣,回忆道:“我所说没有一句假话。那片槐树林是我们的诀别之处,后来我被追杀得走投无路时,朝廷派人接纳了我,从此以后我的姿色成为了他们的武器。” “我在南平、吴国、蜀地、吴越的达官贵人之间流转,或是刺杀、或以色诱,除掉了数名中原的对头。我的身份被隐藏得极深,他们只知道有这么一个‘南境女妖’,让人闻风丧胆。” “于是我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棋子,每天活在阴谋和杀戮中,看不见一点光明。直到我决定背叛朝廷,试图去追寻我自己的生活。” “当我没有了利用价值以后,朝廷便对我下了追杀令。我再一次去鬼门关走了一遭,然而在生死交错的那一天,一个青面獠牙的男人出现了,他杀死了所有的追兵,让我跟在他的左右。” “这个人就是灭魄,对吗?”聂远问道。 转魂点点头道:“不错。从此我忘记了我的名字,成为了一个世上不存在的人。我变成了鸦群中默默无闻的一只,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是最晦气、最下贱的鸟儿,但我在这里活了下来。” “寒来暑往,我喜欢上了杀戮,也习惯了阴谋算计。那一年灭魄说替我报仇,派人杀死了你们侯府上下。我知道他虽是这样说,但其实也是奉了朝廷之命行事,否则他不可能那么胆大包天。” “这以后我参与了寒鸦的各次行动,手上沾了无数的血。偶尔想起照看你那不到一年的时光,我冰冷的心才稍微有一点温度。” 她说到这时,聂远也心中一动,想起自己做过的无数噩梦。 “就如此一直到很久以后,我听说江湖上出现了一个自称鬼谷派的聂远,那时我欣喜过望,但又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孩童。于是我将你约到潞州城外一片相仿的槐树林中,按着我的记忆布置了和当年一模一样的场景。” “我仔细观察了你的反应,打听了你的身世,认定你绝然就是他。我多么想要和你相认,告诉你发生过的一切,可我终究什么也没有告诉你。” “为什么?既然你早就认出了我,为什么今天才把那些事情告诉我?”聂远心急如焚地问道。 “你是千里挑一的鬼谷传人、天之骄子,我是恶名昭著、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魔女,我还怎么能和你相认呢?”转魂苦笑道。 聂远心中一时十分矛盾,又追问道:“那嫣儿又是怎么回事?你为何将她安插在我的身边?” “她也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女孩,她的身份是组织中最高的秘密,只有我和少数几人知道。起初我是要她潜藏在柴荣身边,我不知道她是决意叛变后爱上了你,还是因为爱上了你才决意叛变。” 聂远想起之前转魂和柴嫣的种种对话,这时才觉恍然大悟。柴嫣多次为了自己和转魂反目相对,即使她身体里还有转魂留下用以控制她的剧毒。 “英雄大会前的那天夜里,我约你在城外客栈见面,并发功让你昏迷过去,又用九陌转魂功散入你体内半数阴毒真气,就是为了让你避开第二天寒鸦的行动。我令柴嫣在旁看护着你,让你休得回去,但你最终还是回去了。我一直很好奇,你醒来后,她告诉了你什么?”转魂娓娓道。 聂远回忆起来,对转魂道:“她告诉了我你们所有的计划,包括你们替叛军做事的始末。” 转魂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她从那时候起,就萌生了背叛之意。” “所以你让寒鸦替叛军刺杀朝廷大臣,便是为了报仇?”聂远问道。 转魂切齿狠狠道:“不错!那个可恨的朝廷将我当做一个棋子利用够了,最终又想将我灭口。这样的仇,我怎能不报?正好石敬瑭结连了契丹人起兵反叛,天赐良机,我又怎能放过?” 聂远闭目长叹道:“可一场战争下来生灵涂炭,你又让多少无辜的人流离失所,遭遇了和你一样的惨剧?” 转魂忽地发狂道:“我不管!他们的命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杀光我所有的仇人才能解我心头之恨,把命运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中,才不会每夜做那个相同的噩梦。” 聂远摇摇头道:“为你一人复仇,这天下又不知要生出多少新的仇怨。”接着他苦笑一声道:“就如我,我的杀母仇人,她已经死在了十五年前你们寒鸦的行动中。而我的杀父仇人,某种意义上又是替我报了杀母大仇的恩人。” “但我的杀父仇人又到底是谁?是那个已经覆灭的朝廷,是寒鸦,还是如今已经和寒鸦分道扬镳的黑袍剑客?”聂远饱含痛苦地说道。 “那就全都杀光!”转魂坚执道,“杀你娘的所有人都死在了十五年前的雨夜,逼死你爹的朝廷已经覆灭,你的仇人还剩下灭魄和黑袍。你必须牢牢地记住,追杀黑袍、清除寒鸦!” 聂远听了一个惊雷一般,心中一凛道:“你……你说要我将他们都杀死?” 转魂点点头道:“我答应你,我们杀了灭魄以后,寒鸦将不复存在。到那时你不但复了仇,还将是武林百年来最大的英雄豪杰!” “复仇……复仇。”聂远的心在被烈火灼烧。 “阿远快醒醒,她是想要利用你。”聂寒忽然说道,“她不过是想杀死灭魄,独自掌控整个寒鸦,你不要傻傻做了她的棋子。” 转魂意味深长地看向聂远身后的聂寒,问道:“你想要阿远摆脱仇恨,可你这些年又为什么一直在复仇路上苦苦挣扎?” 聂寒无奈地低下了头,过得半晌,才缓缓对聂远说道:“我那晚回来的时候,亲眼看见了一切:所有的人都倒在血泊里,他们殷红的鲜血又旋即被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我看见那个男人的剑上滴着血,他像一个恶魔走进黑暗,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样的场景。” “可你不一样,阿远。你从来到这个世上,这个家就什么都不曾给过你。这个家害死了你的娘亲,逼你流落江湖,却又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个家值得你留恋,值得你为它复仇吗?” 聂远的心灵被分割的七零八落,他对那个家唯一的念想是他的亲生母亲和疼爱过他的三姨娘。心如毒蝎的大姨娘害死了他的亲娘、同时使得他从此失踪,而他的父亲明明猜到了一切,却选择熟视无睹。 对于姊姊来说,她背负着杀父杀母的大仇,可对于自己来说,那个家的消失,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饶是聂远从来心境平淡,此时却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和痛苦。聂寒和转魂的话一一在他脑海里回荡,让他的精神几乎癫狂。 “阿远……阿远,你听姊姊说话。” 聂寒清亮的声音将聂远从噩梦中拉回了现实,短短的几句话功夫,已让他额头上淌满了汗珠,双眼更是血丝遍布。 聂寒紧紧按住聂远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听姊姊说,那个偌大的家中,对你好的人只有你娘,和曾经的三姨娘。你娘被我娘害死,你理应找我娘报仇,而我娘早已惨死在剑下,三姨娘也早就不再是当初的三姨娘,你真的不欠这个家什么了。” 说着她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道:“但你我毕竟是血脉相通,姊姊见到你还活在世上,也就知足了。姊姊如今只想你能好好活下去,你就当做……当做我为了当年没能阻止我娘的恕罪罢。” 转魂不依不饶道:“谁说我早就不再是当初的模样?我对于别人或许是一个可怖的魔头,可我对于聂远,始终是当年的三姨娘!阿远,姨娘从来不曾骗过你,你也从来都很听姨娘的话,不是吗?” 这时聂远心中也忽地升起一个念头道:“当年是转魂冒死将我救了出来,纵使全天下都将她当作大魔头去恨、去怨,唯独我没有这个资格。” 各种思绪、爱恨纠葛五味杂陈,同时在聂远心中交错缠杂,剪不断理还乱,直将聂远往走火入魔上逼。 聂远陡然间大喝一声,忽地拔出青霜剑重重向周边挥砍,只一剑砍得枝叶纷飞,虫鸟惊叫。 释放了一股蛮横的真气之后,聂远才慢慢平静下来。 “你能想清楚了吗?”转魂问道。 “嫣儿在哪?”聂远话锋一转,问转魂道。 转魂幽幽叹道:“寒鸦已经放弃了她,但为了你,我没有除掉她。她现在或许已经在去关外的路上了吧,她竟然天真的以为,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 “那我师弟真正的父母和妹妹在哪儿?”聂远问道。 “他们现在过得还不错,只是有点儿与世隔绝。”转魂眨了眨眼,对聂远道:“只要你一句话,姨娘就让他们破镜重圆,或者生死两隔。” “你抓了他们?”聂远不由恼怒道。 转魂摇了摇头,很是失望地说道:“为什么你总是不懂我的心?柴公子是我们想要发展的重要人物,我们是留了一条后路的。” “事实就是,叛军杀到柴家庄之前,他们就已经逃走了。逃难路上饥寒交迫之时,我手下充当大户人家的暗桩将他们收留了起来,又假意替他们打听柴荣的消息,实际上却是封锁了所有的消息。或许你可以理解成‘软禁’罢。” “而那一天柴荣死去的‘父母’,实则是我们寒鸦中的死士。” 聂远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那天你们的人同样出现在了柴家庄,你们利用我师弟对他爹娘早已没了印象,来了一招偷天换日。” 转魂点点头肯定道:“不错,那都是我们的一场戏,只为了将假的柴嫣安插到柴荣的身边。我们怕她在混乱中被乱军杀死,所以派了人暗中保护,还好柴公子动手足够快,根本没用得着我们出手。”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一去紫台连朔漠 待到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转魂长长地叹口气道:“终于又少了一个秘密,我的心也轻了一分。远啊,做你的选择吧,鬼谷传人的选择。” 聂寒也看向了聂远,两个女人殷切的目光之下,聂远摇摇头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吧,在我做决定之前,我想先去一趟西域。或许从那里归来以后,我会把事情想通的。” 转魂说道:“你快马加鞭往雍凉方向赶去,到天水之前,大概就能将柴嫣追到。” 聂远答道:“我追上柴嫣之后,还要远赴归义军一行……” 他话一说出,聂寒和转魂都是大吃一惊,聂寒急道:“归义军所在的沙州孤悬塞外已久,和中原隔着吐蕃和回鹘的地盘,你这一去音信渺茫,姊姊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聂远先是宽慰聂寒道:“姊姊放心,归义军在各方势力交错当中,尚能屹立近百年,护西域汉民一片安宁。我只不过是赶赴去彼处传以音信,又怎会身死他乡?” 接着他转头看向转魂,蓦地正色道:“归义军上一任节度使曹议金曾身中苈火毒,这是不是寒鸦做的手脚?” 转魂做出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否认道:“那恐怕是西域毒王自己的生意,寒鸦的触手还伸不到那么远的地方。” 聂远看转魂不似说谎,又问她道:“你方才想要我与你合作是吗?” 转魂听了这话,戚戚然道:“你是想和姨娘谈条件?我好歹救过你的性命,到头来还是一场买卖。” 聂远摇了摇头道:“不谈条件,我答应你待我回来之后,就同你去杀灭魄,这是为了报我师叔之仇。” 转魂一愣之后,欲言又止。聂远只觉自己的思绪乱成了一团,只盼望西域的风沙,能让自己在回中原之前将所有事情想明白。 聂寒急道:“阿远若非要去沙州敦煌,让姊姊随你同去吧。” 聂远由衷对聂寒道:“姊姊,我见到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珍惜之情不亚于你。可你真的不能随我同去,因为……因为方才和你交手时,我觉察出你的内息为江南一派,最为惧怕黄沙。你就留在中原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再回来找你。” 聂寒大为疑惑道:“什么‘江南一派’?师父从来没和我讲过这等事情。” 这时转魂突然走上跟前道:“远儿说得没错,武林里亦有一句话叫‘春风不过萧关外’,乃是说修习江南内功的习练者久润春风,绝不可吸塞外粗野之气,否则大损肺腑。” 聂远见聂寒似乎仍是难以相信,又苦心劝说再三,终于说动了她。 此时再看转魂,聂远不知该是爱是恨,最后请求她一件事情道:“今天我为寻至此地,连累了秋水阁的一位姑娘。那姑娘回去必遭毒打,你若方便,能不能给她一个去处?” 转魂笑道:“你是要她做我党羽,还是……” 聂远连忙道:“我只要你给她指一条路,不要带她进寒鸦。” 转魂答应道:“这并非什么难事,只怕人家非要以身相许给远儿,姨娘是该高兴还是为难?” 聂远不去理她的玩笑,环顾这一座破败荒凉的院落,二十年来的一幕幕好似在他的面前重演。那些死去的人深埋于地下,却留下了无穷的恩恩怨怨。 聂远心中感慨万千,他又恐聂寒独自去找黑袍客报仇出了不测,便再次对聂寒道:“姊姊,我很快就会回来。不论你要做什么,一定要等我回来。” 聂寒犹豫片刻,答应道:“我等你回来。” 这时转魂忽然啧啧叹了口气,将双臂交叉在胸前道:“临别之时,就没有话是留给姨娘的吗?” 聂远看向转魂,没了以往对她那么冷峻的脸色,轻声说道:“姨……姨娘,我只望你能尽早收手,别再沾那么多的血了。” 转魂万没想到他突然这么说,愣了半晌,怔怔说道:“只怕姨娘陷入其中,早就身不由己了。” 救下自己性命的三姨娘,偏偏又是沾了无数鲜血的武林公敌。聂远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当即侧过头向两人一拱手道:“后会有期,告辞了!”说罢一转身往庭院外跑去。 转魂看着他的背影在杂乱的丛木中穿梭,就如同当年自己救他逃出侯府一般模样,只是此时他已变成了一个挺拔的剑客。 她又看看身边同样殷切望去的聂寒,她知道根本没有什么聂远说的“江南一派”,也没什么“春风不过萧关外”的说法,聂远分明对自己的西域此行并无信心能全身而回,这话只为劝聂寒安心留下罢了。 渐渐陷入漆黑的夜空之中,转魂看见一轮新月升起,情不自禁地柔声吟唱道:“天上月啊,遥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与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呐……” 聂远再次来到秋水阁时,已是宾客如云、人来人往之景。聂远借了一顶斗笠埋头走进其中,在熙熙攘攘的莺歌燕语声中悄悄留下账簿,又趁着夜色离开了洛阳城。 最后回首望一眼灯火璀璨的洛阳城,聂远从此一去紫台,远赴朔漠。 ——— “喂,驿站有信送给你。” 李沅湘叫过柴荣之后,在他旁边站了许久,但柴荣只是静静地望着遥远的天际,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匆匆,距离回雁峰大战已经过去了两年。这两年的戎马生涯让柴荣英俊的脸庞上多了几分沉稳,也给他原本和善的眼神赋予了一层浓郁的杀气。 他已两年未曾听过聂远和柴嫣的消息,江湖上都说寒面剑魔畏惧仇家太多,去了遥远的西域。西域同样处在一片混乱当中,去那里的商路早已断绝,他明白自己彻底失去了师兄和妹妹的消息。 两年前绝剑门和寒鸦的争斗,以寒鸦的全面收缩而草草收场。这之后天刀门重出江湖,再一次压过了绝剑门的风头,两派一如往日那般明争暗斗,剑痴再一次收剑归隐青城山。 绝剑门没能一统武林,江湖仍是支离破碎,明争暗斗。只是柴荣在江湖上的朋友虽多,却早已远离了那些俗事纷扰。 “柴郎?”李沅湘轻轻走到柴荣跟前,柔声提醒他道。 见柴荣如丢了魂一般一动也不动,李沅湘不悦地鼓鼓腮帮,突然粗着嗓子大声道:“将军!末将有紧急军情禀告!” 柴荣蓦地一惊,当即转过身道:“速速呈上!”却看李沅湘嘻嘻笑着看向自己,柴荣忽然绷紧的神经才松了下来。 “什么事啊,湘儿。”柴荣舒了口气问道。 李沅湘将手中的信封递给柴荣道:“诺,这一次蜡丸都还没拆,可别说我偷看过啦。” 柴荣微笑道:“军中大事,自然要按军法行事。可若是私信,我几时不让湘儿你看了?” 李沅湘粲然一笑道:“那我先给柴大将军代劳拆开信封,然后给柴大将军念念。” 柴荣清清嗓子,装作正经道:“李副将,我命你将信念给本将军听。” 李沅湘也咳嗽两声道:“遵命。”说罢拆开信封,拿出信开始念道:“兄长……” 这两个字一从她嘴里念出,柴荣心中便即猛地一颤,马上打断李沅湘问道:“这是从哪里寄来的信?” 李沅湘噘噘嘴不悦道:“驿卒说是雍凉送来的。” 柴荣一时又惊又喜,就要迫不及待地将信拿过来自己阅看,但看见李沅湘对他翻个白眼,他只好微笑道:“湘儿,你继续念吧。” 李沅湘便又看向书信,缓缓念道:“兄长……不,或许我没有资格再叫你兄长了。” 她念完这第一句,也大吃了一惊,抬头和柴荣对视一眼之后,看出他也是一样的迷惑。 李沅湘低下头,快速地将这封书信看过一遍,竟尔惊得花容失色。柴荣心急道:“湘儿,信上到底写了什么?是嫣儿写来的吗?” 李沅湘犹豫一番,将书信递给柴荣道:“你……你可能承受不了。” 柴荣心下一惊,接过那书信阅看。信纸已经泛黄而褶皱,柴荣看完那上面的短短几行字后,双手颤抖不止,忽地中了个晴天霹雳一般,将信掉落在了地上。 李沅湘看见柴荣面露惊恐,连忙劝慰他道:“这信上的内容太荒诞不经了,定是章骅或者寒鸦的诡计,你还能连自己的亲妹妹也认错吗?干什么这么害怕?” 柴荣急忙俯身将信拿起,反复阅看,无奈地摇摇头道:“这是嫣儿的字迹……”他又连忙拿过信封看官府在上面的官印,上面写着“天福三年”。 柴荣眉头紧皱,疑惑道:“为什么两年前的信,今天才送到我手里?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沅湘见柴荣乱了分寸,连忙到跟前抚抚他胸口道:“你忘啦?自两年前天雄军叛乱以来,又生了多次叛乱,再加上天灾不断、流民四起,雍凉边地的书信断绝已久,估计都积压在了某一座驿站,今天还能给你送来,已经算是幸运了。” 柴荣怔怔看了那信半晌,仍然觉得难以置信,自己曾一心疼爱的妹妹,怎么会是一个凭空出现的假人? 李沅湘这时自己感慨道:“不过现在想想,她在你身边并非没有露出过马脚。” “她有什么马脚?”柴荣忽地暴怒道。 李沅湘被柴荣吓了一跳,随即和柴荣针锋相对道:“你现在对我凶什么?谁让你当时看不出来她处处针对于我?她定是看你憨憨傻傻,却惧怕被我看出来,才一心要你把我从你身边赶走。” 第二百六十六章 升帐议事 柴荣心情复杂,但想自己曾经与柴嫣惜别之时,她真情流露,绝然不似作伪。他旋即理智起来,仔细回想柴嫣在自己身边曾做过什么事情,但只觉她对军务大事并无兴趣,从来没套取过什么机密。 想来想去,不得其解,他面色愈加凝重。李沅湘见状劝解他道:“既然想不通就别想了,顺其自然吧。” 说着她脸色微微一红,依附在柴荣身边道:“你答应我的婚事,可说好了吗?” 柴荣心中一颤,李沅湘已经女扮男装在他身边跟了两年有余,不乏危险之地。两人本就互相仰慕,现下日久生情,早就该谈婚论嫁。 柴荣见四下无人,他知时机已到,轻轻揽住李沅湘道:“湘儿,你不辞辛苦伴我身边,我怎能负你心意?我明日就让父亲修书一封送往金陵,为我们提婚。” 李沅湘本来正在羞赧心悸之中,听了柴荣要修书送往金陵,蓦地花容失色道:“不可以!如果让我父皇知道我的行踪,他一定会让我回金陵,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到那时别说你我完婚,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你,也未可知了。” 柴荣柔声安抚她道:“湘儿何故对我这般没有信心?你父皇亦是通情达理之人……” 李沅湘当即打断他道:“我父皇是什么通情达理之人?他只会说我是金枝玉叶,只能让前吴的杨家公子配我,别的人都配不上。” 说着她脸色愈来愈加焦急,向一边踱步道:“虽说在我心里只喜欢你,不论你的地位贵贱高下。可在我父皇眼里,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武骑尉,所统不到千人的马步军指挥使。” “且不说和郑王相比,我父皇要选女婿,也一定会先从北平王刘大将军的子嗣中挑选,挑上十个八个,也轮不到你的。” 她一连串地说完了这些话,只剩得柴荣默然无语。李沅湘又觉自己说话伤着了柴荣,安慰他道:“其实这也不怪你,在和你一般年纪的那些人中,恐怕没有人的军功能胜过你了。要怪就怪我父皇目光短浅,只知道用女儿去稳固他的江山。” 柴荣却摇摇头道:“我方才是在有所思,你父皇还未代吴建唐时,为吴国兵马大元帅,权倾一时,为消除猜忌而要将你嫁给杨琏做太子妃。而方登基之后,流言四起,皆说你父皇是弑君夺位,你父皇为一个顺天禅让的名号,仍要将你嫁去以表其心。” 接着他稍一停顿道:“可如今又过去了两年,你父皇已经坐稳江东,我料想他不再会强求你去联姻了。” 李沅湘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心头一喜道:“如果按你这么说,能得我父皇应允,你明媒正娶,我风光大嫁,是最好不过了。”她又接着转愁道:“唉,可我就怕中间出了什么变故。现在我们既然已经可以长相厮守,又何必去管别人支不支持我们的婚事呢?” 柴荣温柔地说道:“我对你的情意到海枯石烂也不会变,正因如此,我才要给你一个完整的婚礼。” 李沅湘被柴荣说动,走来靠在他胸口道:“我相信你,就按你说的办吧。可我们提前说好,如果我父皇不同意这门婚事,你可不要将我送回去。” 柴荣自然是答应了下来,两人彼此相依,郎情妾意涌上心头,又说了许多情话。 正说话间,两人忽然听得院外脚步匆匆,李沅湘急忙走开站到柴荣身后侍立。 片刻后一员家将快步跑入,正是赵弘殷。柴荣连忙接着问道:“赵叔,何事如此匆忙?” 赵弘殷匆忙说道:“公子,郭将军派我传信过来,说刘将军今日要聚众将议事,你亦当在帐下待命听令。” 柴荣答应道:“多谢赵叔,我披挂之后,即刻启程过去。” 赵弘殷一拱手道:“我先回去复命,公子也不必太过匆忙。” 赵弘殷虽是郭威家将,柴荣对之也甚为有礼,当下应道:“赵叔请便。” 待到赵弘殷走后,李沅湘奇道:“不知道这一次是什么事情?清剿山贼可没聚这么大阵仗议过事,连你一个小指挥使都要在帐下听令。” 柴荣一边引着李沅湘快步往屋里去,一边说道:“只怕是契丹人有动作,近来辽国境内许多汉人、沙陀、吐谷浑人投奔中原,皇上三令五申安重荣派兵把南逃兵士逼回。” 李沅湘愤愤不平道:“这个皇上真是契丹人的好儿子,那安重荣怎么做了?” 柴荣应道:“安重荣不仅未听皇上敕令,反而多次上书要联络辽国境内义军,皇上哪里会听从?现下有消息说辽皇帝震怒,皇上也要亲自移驾去逼安重荣拒收义军。”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房中,郭威得刘知远特许,可以保存五副甲胄于家中。李沅湘平日里就是穿着甲胄的粗麻内衬,柴荣将只能卫护胸背的皮甲替李沅湘绑缚好,李沅湘闷闷不乐道:“你何时才能给我换一副像样的甲胄?” 柴荣一拍李沅湘肩膀道:“待到你能扛得住两片披膊再说吧。” 说话间柴荣又先自己绑好了护胫和护腕,又将裙甲围在腰间,让李沅湘在身后帮他系好。接着他又穿好了胸甲、装上了披膊护肩,系上了兽吞腰带,整装待发。 两人并肩走到屋外,跨上骏马,甲光向日金鳞开,皆是十分英武。两人纵马赶到军营之时,观望四周,除各路来往军士外,忽然见得黑压压的一群军士列队而立,旗帜鲜明,手持重斧大刀,凶神恶煞。 李沅湘向柴荣奇道:“这是那一路军队,我怎么没见过?” 柴荣应道:“这是刘将军新组建不久的武节军,从各营抽调精兵悍将组成,乃是直属的精锐亲军,我料想刘将军是要用它与天雄军和昭义军抗衡。” 两人一路来到大帐之外,已见众将云集,郭威也在其中。军营之中只以军职相见,不论父子,因此柴荣也不敢去和郭威相见。 过得不久,刘知远纵马来到大帐之前,众将都纷纷迎接道:“拜见刘将军。” 刘知远翻身下马,雷厉风行地径直走向大帐中道:“诸位随我进帐。” 他麾下诸将以郭威和史弘肇为先,率先进入帐中,其余诸将一一跟随在后鱼贯而入。柴荣和李沅湘进入后站在最末位,看门的两名持戟军士就在他二人身旁。 待到诸人坐定,刘知远道:“近来镇州、代州一带甚不安定,众位将军可有耳闻?” 史弘肇当先道:“禀将军,辽主耶律德光残暴不仁、横征暴敛,又胁迫吐谷浑等部族协同南征,那诸多部族早有归南之意。我看晋、辽边境扰扰,若能厚待南归部族,选精壮之人组以一军,而后发兵,定能一举收复幽云,雪我中原称臣之耻。” 这话一出,众将中力主抗辽的纷纷赞同,这时忽然听得一人大声道:“不可!” 诸将皆是一惊,李沅湘看向那人,却见是个文臣,悄声问柴荣道:“这是何人?” 柴荣应道:“此乃刘将军帐下谋士,名唤杨邠,甚有谋略。” 史弘肇向来不喜文人,当下微微嗔怒,但看在刘知远面子上,仍是压住怒气道:“不知杨先生有何高见?” 杨邠答道:“史将军所说虽不乏道理,但我亦有不可动兵者三。而今国乱岁凶,众将离心,又有旱蝗不断,民怨沸腾。而辽国兵强马壮,虎视眈眈,只待寻得借口南下中原,我等此时交战难以得利,此其一也。” “诚如史将军所言,南归部族虽以千计,但陛下却决意不纳。此时若北平王独自接纳,辽主兴师问罪之时,陛下为讨好辽主必然不发援兵,则我等要以河东之地,独抗契丹十万铁骑,敌众我寡,此其二也。” “陛下自登基以来,处处顺遂辽主之意,不敢稍有违逆。纵然辽主不发兵南征,也必将派使者令陛下严惩收纳南归部族之人。刚好陛下对将军忌惮已久,那时将军若奉诏入京,轻则免去兵权,重则杀身之祸;将军若不进京,乃是公然违抗圣意,形同两年前之天雄军,当以反叛定处,此其三也。” 杨邠最后再拱手拜道:“杨邠所言,望将军三思。” 刘知远听了若有所思,半晌不发一言。史弘肇猛地一拍桌案,勃然大怒道:“你等文官,只该一心去读圣贤书,怎敢擅论用兵之事?” 杨邠极力反驳道:“我虽文官,亦久随军阵,掌管押运粮草、修缮甲兵之事,并非寻常儒生,史将军怎能说我不通军事?” 史弘肇还要再说,刘知远将他拦住道:“休得在大帐之上吵闹。”接着又对诸将大声道:“他们一文一武所说,皆不失道理,众位以为如何?” 诸将一时议论纷纷,李沅湘见柴荣也陷入沉思,问他道:“你觉得该如何?” 柴荣答道:“接纳南归部族倒无不妥,但也当隐秘进行,只为收幽云民心,而不可贸然动兵。” “文仲,你怎么看?”刘知远忽然朗声压过嘈杂声,问郭威道。 郭威答道:“这件事不论妥不妥当,都不必将军动手,已有人赶在了前头。” 史弘肇稍一吃惊道:“文仲是说……镇州刺史安重荣?” 郭威答道:“不错,安将军对陛下不满已久,曾公然指责陛下称臣于契丹乃是‘万世之耻’。末将从一些江湖朋友处得知,已有多个部族南逃至安将军所统辖的镇州、并州一代居住,亦有幽云汉将和他相约举兵南投。” 刘知远喟然叹气道:“安兄弟他性情刚烈,那时就曾直言道‘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之耳’。他虽有联合诸部族共抗辽国之意,只恐陛下和朝中权贵不容。” 第二百六十七章 争夺武节军 “将军,此举顺应民意,乃大义之举。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史弘肇急道。 杨邠亦慷慨陈词道:“将军万不可逞一时之勇,而陷自己于不利之地!”帐下诸将也分成两派,各执一词争吵不休。 刘知远犹豫再三,一拍桌案道:“我为陛下驻守北京,当以稳固为先。陛下若无诏令,诸将再勿多言。” 众将对刘知远无不敬畏,一齐应道:“遵命。”刘知远点点头道:“今朝召诸将前来,还有一事要与各位商议。”众将纷纷问道:“不知将军所谓是何事?” 刘知远一展披风站起身来,走到帐下向沙场上一展胳膊道:“众将且随我来。” 众将皆是一头雾水,也只好跟在刘知远身后起身前去。到得沙场之上时,只见许多支军马按编制分别列队站定,诸将只道刘知远要点兵出征,便一一来到自己所统率的兵马之前听令。 柴荣此时正在史弘肇手下听令,诸将都已看出郭威和史弘肇被刘知远倚仗为左膀右臂,而郭威又让柴荣避开自己去到史弘肇部曲中听令,足以显示大将和睦。 柴荣和李沅湘亦来到自己统领的一方部曲之前,却见刘知远骑上高头大马,手持金背春秋大刀,伫立在三军之前。众军齐呼道:“将军威武!” 刘知远看着麾下诸军,不禁甚为自得。此时各军或黑龙旗、或青龙旗、或红旗,皆旗帜鲜明、迎风飘展。或银甲、或金甲、或黑甲,皆队列森严,气势逼人。 众军之中,只有一支身着厚重灰黑色铁甲的队伍未有主将。刘知远纵马走到跟前,向众军道:“诸位将军,可知这支部曲主将何在?” 杨邠上前说道:“禀将军,这支军马乃是郭威郭将军和史弘肇史将军在河东数万兵马中挑选月余,方才挑选出的三千精壮之士。皆身披重铠,配以重斧大刀,两军交战时以之为先锋陷阵,号为‘武节军’。因部曲初成,尚未选调主将。” 刘知远接着道:“不错,我闻天下节度使有四十八,流水的将帅铁打的营盘,以天雄军和昭义军最为精锐。今天我北平王创‘武节军’,非藩镇之驻军,乃是随本王四处征战之亲军,非骁勇善战之士不能统御!” 众将纷纷看向了那一支雄壮威武的武节军,都甚是艳羡,不知刘知远要将其归谁统辖。刘知远环顾一周,一扬刀大声喝道:“擂鼓!” 话音一落,军营边上壮士“咚咚咚”擂起鼓来。三通鼓毕,刘知远朗声说道:“今日本王欲看各位武略如何,众将不需保留,自当各显神通,马战步战、骑射刀枪,尽可使来!” 他话音一落,众将都跃跃欲试,想要将武节军收入囊中,却无一人敢当先出马。过得半晌,忽地见得一人骑一匹劣马从阵中疾奔而出,却见他器宇轩昂,手执长枪,身挎一把硬弓。 众将不认得此人,七嘴八舌互相询问,却听那人朗声说道:“我乃太原李筠,愿在众军面前现现武艺。” 柴荣在洛阳时就曾请他帮忙,两人素来交好。柴荣当下对李沅湘讲道:“这位李将军善于骑射,能开百斤硬弓、百发百中,或许能得刘将军赏识。” 刘知远见他年轻,不以为意道:“有甚么本事尽管露出来罢。” 李筠道声:“是。”说罢拄枪立马,挽起硬弓瞄准了百步之外的箭垛。那箭垛的红心极小,李沅湘伸头看了半天也看不清。 这时擂鼓声音也渐渐落下,三军静默一言不发,只剩下轻微的风声。随后只听“崩”一声弓弦响,李筠的箭矢排空驭气射去,正中箭垛红心之上,众军一齐喝彩,鼓声大作。 李筠接下来又表演纵马射之、翻身射之,无不中靶,阵中壮士无不敬佩,弓弩手无不汗颜。 一连射了十多支箭后,李筠停马向刘知远拱手道:“不知末将这一手射术,能不能当得起武节军指挥使之任?” 刘知远微微颔首道:“为将诸般武艺以弓马为先,你的射术确实厉害得很……” 他话未说完,忽然听得一人大声说道:“反复小人,还敢在三军面前献丑?” 众将士又纷纷看向说话那人,却见他生得虎背熊腰,脸色黝黑而生长须,面相甚为骇人。 李筠勃然大怒道:“你是何人?” 那黑脸大汉道:“吾乃大将慕容彦超,你既为李唐部将,国破君亡,自当战死于沙场,却为何先投了契丹走狗赵延寿,又逃归太原,投奔我主?这岂不是反复小人所为?” 李筠道:“吾前者降赵延寿者,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弃暗投明,正要效死力,你安敢辱我?” 李沅湘奇道:“那慕容彦超又是何人?” 柴荣向她讲述道:“这慕容彦超乃是刘将军同母异父的兄弟,胆识过人,人称‘阎昆仑’。他若要和李兄弟为难,恐怕有一场好戏要看了。” 慕容彦超又道:“你不过一个无名小将,安敢耀武扬威?敢和我比试吗?” 李筠怒道:“有何不敢?” 刘知远便即豪然道:“好!你二人且比试一番,胜者当为指挥使,本王绝不偏袒。” 他话音落下,慕容彦超纵马扬刀扑向李筠,李筠提枪迎战。两马相交第一回合便即缠斗作一团,李筠枪出如龙,慕容彦超刀如黑风,一连斗到七八十回合,三军无不喝彩。 这时慕容彦超忽地手起一刀迎面劈来,李筠横枪拦挡,谁知他座下劣马疲累,扑地摔倒在地将他掀翻。慕容彦超正要一刀砍去,忽听得一人大声道:“刀下留人!” 慕容彦超这才收回大刀,却见原来是郭威求情。郭威纵马上前数步道:“值此乱世用人之际,宜当点到为止,不可自损大将。” 慕容彦超哼了一声道:“我就卖郭将军一个面子。”说罢勒马后退几步,李筠只好叹口气道:“只恨败于坐骑。”无奈退回阵中,郭威暗暗派人宽慰于他。 说罢慕容彦超一扬长刀,众军纷纷喝彩。他志得意满,正要去接过武节军指挥使之位,忽然又听得一人厉声道:“慕容将军且慢!待末将显露了武艺不迟。” 三军一齐看去,却见一个手持毕燕朝天挝的大汉大踏步迈出,数十斤的兵刃拿在手中举重若轻,果然是天生神力。 刘知远看见那人,朝慕容彦超笑道:“慕容兄弟,这位李彦绅李壮士乃是沙陀族自十三太保李存孝之后的第一高手,你未必能胜过他。” 原来这人便是李彦绅,他那时曾奉后唐末帝李从珂之命赐死耶律倍。后来李从珂兵败身死,李彦绅流落四方,便投了刘知远军中。 慕容彦超不服,翻身下马道:“来来来!我和你步战分个高下!”说着提刀径直迎向了李彦绅。 李彦绅也快步奔跑而来,借着兵刃长于慕容彦超,一挝挥起用挝尖扫向慕容彦超。慕容彦超横起长刀阻挡,“当”的一声,只觉双臂一麻,连连后退数步。 李彦绅又借力转个圆圈,将朝天挝端部的镔铁拳头重重向慕容彦超身上砸下。慕容彦超不敢再接,就地一滚躲到一旁,那朝天挝将土地砸出一个一尺多厚的大坑,众军无不骇然。 这时慕容彦超趁着李彦绅兵器惯性太大难以回转,借机逼到跟前使长刀往他背后砍去。李彦绅急忙将身子一跳,双手在朝天挝杆上一滑,又用朝天挝铁杆将长刀荡开。 紧接着李彦绅飞身而上,直接用铁杆向慕容彦超胸口重重戳去。慕容彦超勉强挥刀格开,李彦绅又将朝天挝在背后画个圆弧,势大力沉地砸向了慕容彦超侧身。 慕容彦超再用长刀去挡,却无法阻拦这势如雷霆的一击,当下只听“当”的一声,他的长刀震荡脱手,自己也跌倒在了四五步外。 刘知远呵呵笑道:“彦超,你马上功夫了得,下了马却并非这位壮士的对手。他是沙陀第一勇士,你也不必自责。”慕容彦超只好恨恨退下。 李彦绅当下将毕燕朝天挝插进土中,向刘知远一拱手道:“末将虽是区区一勇之夫,也想统领死士,陷阵杀敌!” 诸将看了李彦绅这霸道而不失巧妙的武功,自忖下马步战非其对手,纷纷不敢出战。史弘肇咬了咬牙,当下抄起钢盾,右手朴刀在上重重一撞,欲要出马。 柴荣留意到史弘肇的动作,心想他不一定是李彦绅的对手,便对李沅湘道:“看我去抢个头彩。”说罢便运起轻功飞身向前道:“末将不才,愿替史将军争一争这三千壮士。”李沅湘来不及阻拦,只好急忙道声:“千万小心!” 刘知远见是柴荣,哈哈笑道:“郭将军之子却为史将军争夺指挥使,倒是有意思。”史弘肇心直口快,当下大笑道:“我与郭将军情同兄弟,郭公子亦是替他叔叔争夺,哈哈哈……” 柴荣快步来到李彦绅面前,从腰间取下青冥剑,朝他一拱手道:“李将军,末将今天就向你讨教几招。” 这时李彦绅蓦地将他认出,惊奇道:“你……你莫不是当初去给李从珂送信的那兵卒?” 柴荣应道:“李将军记性倒是不错,在下武功低微,就先进招了。”说罢众将只见青光一闪,柴荣长剑在手,迈个灵动的步伐朝李彦绅跟前逼近。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夺取将印 擂鼓军士见柴荣先去进招,震天价擂起鼓来。李彦绅站定在原地之上,但见柴荣身影迅捷,忽地晃到了自己侧身一剑刺来。李彦绅大喝一声,使个“横扫千军”绕自己半身横扫过去。 他武功虽高,只因柴荣早就在虬髯客的洞穴中见过各门各派的武学,因此招式都在柴荣意料之中。柴荣当下将身子一旋,俯身从他毕燕朝天挝的镔铁拳头下方躲过。 被柴荣躲过一击之后,李彦绅又将双臂在铁杆上吃力一撑,再将毕燕朝天挝翻转过来砸向柴荣下盘。 这一招柴荣也看得分明,按虬髯客之父记载,这一下当有近身破招和绕远闪躲两种应对方法,应当看自己武功扎实与否和对方的武功水平而选择。 此时柴荣与饮雪楼排名第十六的李彦绅交战,知他是一等一的高手,便先求稳重,将披风一翻跃起到一丈多的空中。诸将只见他身上明光铠在阳光照射下金光闪耀,纷纷喝彩。 李彦绅未曾想到柴荣身着盔甲,犹能跃起一丈多高,当下一愣,又连忙变招用铁杆尾部戳向空中的柴荣。柴荣使出鬼谷派的精妙剑法,身子凌空一荡躲开铁杆,又挺剑往李彦绅身上落去。 李彦绅眼前青光一闪,猛地逼近过来,急忙侧身避过。柴荣青冥剑剑刃擦着李彦绅护心镜过去,落在李彦绅身前,李彦绅趁机将兵刃铁杆朝前一横,撞向柴荣脖颈。 两人方一接战,就斗得如火如荼、凶险万分,众军都看得提心吊胆,鼓声也在这时擂到了最为紧凑之处。 柴荣看准了时机,先是将青冥剑竖起格挡,“当”的一声将剑身抵在铁杆之上。柴荣又用手掌一端青冥剑柄,却见青冥剑顺着两把兵刃相交处转个圆圈,竟来到了李彦绅臂弯内侧,与此同时柴荣向后撤开一步,失去了阻挡的李彦绅因惯性猛地扑向了身前,险些跌倒。 柴荣这一番招式精细无比,众军都看得迷迷惑惑。柴荣长长伸出手臂,青冥剑一翻往李彦绅腰腹削去,“嘶”一剑斩落了李彦绅腰间绑缚在甲胄之外的布巾抱肚。 李彦绅当下一惊,立马使出个“千斤坠”站住,又忽地将毕燕朝天挝朝沙地里重重一插,猛地扬起了大片沙尘。 柴荣正要乘胜追击时,沙尘突如其来袭入双眼和口鼻。李彦绅看准了柴荣陷入那一团沙尘当中,紧接着大喝一声,使个“玉石俱焚”劈头盖脸往沙尘中砸去。 柴荣虽闭上双目,犹然能听见呼啸而来的劲力。这两年中,他亦曾修炼过一门“盲剑剑法”,他顺着经脉将真气汇聚于听觉之间,将大铁拳的距离、来向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随即脚下一动,将云梦缥缈步运到极致,在毕燕朝天挝的镔铁拳头距离自己只剩一尺多长时,忽地顺着它砸去的方向疾奔。毕燕朝天挝稍显笨重,始终贴在柴荣后心,不能砸中。 这沙土落下的兔起鹘落间,众军只见得一个铁拳头紧贴着柴荣背心从沙土中奔出。李彦绅见状将铁杆一翻,猛地将杆端镔铁拳头里握着的判官笔戳向柴荣脊背。 此时李沅湘心中一颤,在这一瞬间想道:“看来这一招他是躲不开了,只盼他背甲休要被判官笔戳穿。” 电光火石之间,众军只见在柴荣的脊背和镔铁拳头判官笔之间,突然闪过了一道青光。那青光随即显形,众军方才看清,原来是柴荣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一直拖在身后的青冥剑提了上来,堪堪将判官笔卡死。 柴荣更不等李彦绅变招,青冥剑仍卡着角度,自己手腕一翻从铁杆之下钻过。接着他又猛地一拉青冥剑,让青冥剑顺着铁杆滑向李彦绅怀中。 青冥剑和铁杆摩擦出点点火星,李彦绅双手握紧铁杆,小臂向前一横要用护臂去挡长剑。长剑切在护臂之上,护臂“当”一声断成两截,柴荣正要再砍李彦绅的胳膊,李彦绅忽地变作一手握着铁杆,腾出另一只手将腰间唐刀拔出,一刀劈向了柴荣面门。 柴荣身子向后一仰避过唐刀刀刃,又使出盲剑手法,辨明方位一剑顺着李彦绅护臂而上,直刺向他披膊之下的手臂。李彦绅这一下终于闪躲不开,粗壮的大臂被猛地刺入,惨叫一声铁杆脱手。 这时他只剩了左手手中的唐刀,当即再一刀砍向柴荣脖颈。柴荣倏地拔出剑来,一转身子闪开唐刀劈砍的同时,又一剑刺向李彦绅另一只胳膊。 李彦绅更不闪躲,这边肩膀一沉,用护肩披膊往柴荣剑尖上硬撞。与此同时他抬起右腿使个“将军上马”,朝柴荣剑柄后的胳膊上压去,正是要用个同归于尽的打法。 青冥剑锐不可当,一剑刺透了李彦绅肩上披膊。然而柴荣看着李彦绅一腿压来,不敢再伸手刺去,当即收剑向李彦绅背身方向闪躲。 李彦绅一脚落空,则是趁势转个身让开数步,要与柴荣保持距离。 两人转瞬之间就已过了十余招,招招都十分凶险,让众军看得眼花缭乱,看不出谁更胜一筹。这时史弘肇不禁大声笑道:“我贤侄虽然穿着明光铠,但不用身子去接你兵器。而你处处仗着身着重甲用身体去撞我贤侄,这般还不能取胜,我看高下立判了罢!” 李彦绅右臂血流不止,垂在一侧不能抬起。柴荣正要借机进击,李彦绅忽地从腰间甩出一颗小流星锤,正打向柴荣胸口。 柴荣知道李彦绅自诩通晓各类兵器武功,不敢大意,当即后退两步挥剑将流星锤打落在地。李彦绅又紧随其后追赶到柴荣五步之内,忽地将手中唐刀朝柴荣胸口飞出,又将醋钵儿大的拳头锤向柴荣面门。 他这一连套招数使出,一招套着一招,十分精彩。却听得鼓声大作,势如惊雷,听得众军也豪情大起。 柴荣则是伸出青冥剑一袅唐刀将其格开,又避开李彦绅正面锋芒,迈起怪异的步伐在他周边环绕。 这正是他“阴冥众山”的一大绝招,李彦绅不久便眼花缭乱,心中慌乱起来。柴荣左刺一剑,右削一招,李彦绅处处受制,只好护着咽喉等处,唯恐柴荣一剑毙命。 过到十余招后,柴荣忽地手起一剑“青光剑影”,将剑尖顶在李彦绅胸口护心镜上。他即使不出全力,李彦绅却被他顶着一连后退十余步,始终不能还手。 鼓点跟着李彦绅的步伐愈加紧密起来,一连敲了十几下后,鼓点戛然而止,众军皆是一惊,却见柴荣和李彦绅都已停在了原地。 这时李彦绅感觉背后被一张大手撑住,面前的柴荣也停止了进击。李彦绅看去身后,才见是刘知远在马上伸手推着自己,又听他说道:“若非郭将军手下留情,你虽穿着盔甲,也未必能保住性命,快快下去养伤吧。” 李彦绅败给柴荣这年轻后辈,“十三太保以后第一高手”的威名扫地。他虽然气愤不已,却一来已经受伤,二来又对刘知远不敢不从,只好抱着重伤的胳膊退回了阵中。 柴荣远远对李彦绅道声:“李将军,承让了。”之后他暗中看了武节军众武士一眼,看出这群桀骜不驯的勇士大半显示出了敬服的神色。 柴荣又朗声对诸将道:“哪位将军再来赐教?” 王彦升道:“我‘王剑儿’王彦升来跟你比比剑法。”两下更不打话,鼓声一起,便即斗作一团。他剑法虽然霸道十足,却非柴荣敌手,十余招便败下阵来。 王彦升落败之后,众将中又上来三四个挑战的,但柴荣此时武功已非比两年之前,挑战者在二十招内尽数落败。诸将虽然擅于战阵厮杀,此时一对一却自忖不是柴荣对手,于是没人再敢上前。 刘知远见状,纵马来到柴荣跟前大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你剑法超群,本王也十分佩服。但你毕竟太过年轻,武节军又乃河东精锐,恐你不能服众。故本王让你主将史将军代为掌管,他日你若能建冠军侯霍去病之功勋,纵然你再年轻,本王也自当将武节军再赐予你来掌管。” 柴荣应道:“多谢将军。”回到阵中,李沅湘不悦道:“分明没人能敌得过你,北平王就是看不起你年轻。”柴荣劝她道:“我是史将军右厢军之下一个小小指挥使,没有权力去统辖一支亲军,这一回本就是替史将军去争夺。” 史弘肇下马走到军阵之外,登时鼓声大作,众军纷纷喝彩。刘知远将武节军指挥使印交于史弘肇,史弘肇行军礼谢过,武节军众军士见柴荣已经那般厉害,而他上司史弘肇更是沙场宿将,也都拜服。 这天诸将散去以后,柴荣和李沅湘并肩行马来到辕门,忽然见得两骑径直飞奔而来。那两人都轻装简从,十数个守门军士纷纷横戈厉声道:“什么人?” 柴荣见他二人面熟,连忙上到跟前拦住众军士道:“不必紧张,这二人乃幽云义士,乃是投我而来。” 众军士退开之后,那两人来到跟前翻身下马,一人当即说道:“帮主,镇州一带有风雨将至,唐副帮主派我二人星夜赶来,请帮主示下。” 李沅湘对柴荣笑道:“你的消息还真是灵通,你爹的消息也是你得来的吧?” 柴荣心想辕门口非商议之地,正要带他二人离开,忽听得一个浑厚的声音说道:“好一个威风凛凛的帮主啊!” 第二百六十九章 前往朔州 柴荣心中一凛,连忙回身去看,却见正是刘知远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当先走来辕门跟前,郭威和史弘肇也骑马跟随在他身后。 柴荣迅速给李沅湘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一齐下马,李沅湘深深埋下了头默不作声,柴荣向刘知远拱手低头,迅速开始思索该如何应对。 但见刘知远面目庄严,丹凤深沟眼,阔面倒竖眉,似笑非笑,似责非责,让人望而生惧。郭威和史弘肇也都不敢作声,气氛一时紧张起来。 那两名烈马帮帮众见到柴荣如此恭敬,早已对刘知远的身份猜出了几分。他两人一个已入中年,一个则年纪尚轻,对刘知远却都不畏惧。 两下对峙片刻,那年轻的忽地慨然上前道:“在下早知金刀王刘知远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刘知远佯作嗔怒道:“你乃草莽无名之辈,安敢直呼本王名讳?左右,给我拿下!” 他话一出,周边十余名持戟军士纷纷围拢过来。柴荣暗道不好,抬头看向那人,只见他头戴布巾,身子单薄,面容稍显稚嫩却毫无惧色。 柴荣正要设法替他解围,却听此人忽地纵声大笑。刘知远稍一吃惊,一扬手止住众军士,问那人道:“你笑什么?” 那年轻人道:“我笑人人都说金刀王雄才大略,原来是虚名而已。” 众军士齐声怒喝道:“大胆!”就要持戟杆往那人身上打去。柴荣一时心急,连忙两步迈到这年轻人身旁,一扬手止住众军士道:“且慢。”众军士知他厉害,都不敢上前。 说罢柴荣转过身来,朝刘知远拱手道:“刘将军明察,这两位兄弟乃是自辽国朔州境内过来,必知辽国情况。他们从辽国来到太原的路上必定历经了千难万险,一时心急,方才出言顶撞。” 刘知远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端详两人半晌,问那年轻者道:“你且言之,若有道理,本王自当将你请入中军帐上礼待。若无道理,休得浪费本王功夫。” 那人冷笑一声道:“我烈马帮眼里无有皇帝王侯,只认得忠义二字!”说着对柴荣郑重一拱手道:“请帮主示下。” 看见刘知远大为不悦,柴荣自觉难堪,当下朝刘知远解释道:“将军有所不知,烈马帮中皆是燕赵豪杰。契丹南征好杀掠、打草谷,烈马帮常与之游击抗争,素来有驱除契丹之志。烈马帮所谓‘无有皇帝王侯’,乃是说绝不苟安于契丹皇帝威压之下。所谓‘认得忠义’,便是盼能有如将军之豪杰,有朝一日能驱除契丹,重振我中原王朝之雄风。” 经过他这么一解说,刘知远果然转怒为喜,对那年轻人哈哈大笑道:“本王看你身子瘦弱,尚未长成,也学我等骑马厮杀乎?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 那年轻人朗然道:“我名叫张永德,乃是阳曲人氏。契丹南院大王常常派兵犯我边境,有时甚至杀到我家乡,我今年虽然只有十四岁,也愿拼上性命,杀他几个鞑子!” 郭威本就见得此人眼熟,当下听他报了姓名,急忙问道:“令父莫非张颖张公乎?” 张永德应道:“正是家严。” 郭威欣然而喜道:“我和令父乃是故交,今见你年少而有志,真替令父欣慰啊。” 刘知远也因张永德一番话而暗暗感慨,说道:“既然是文仲故交之子,就请随本王进帐,有什么消息也说与本王听听,若是有用,重重有赏!” 张永德迟疑起来,柴荣在他身侧低声说道:“还不遵命?”张永德才拱手欠身道:“是。” 刘知远微微颔首,调转马头回身往营中走去。郭威给柴荣使了个眼神让他切须谨慎,柴荣会意,只好再领着李沅湘和烈马帮二人跟在刘知远后面进入大营。 重新到得营中,诸人坐定,刘知远问张永德道:“你方才对你帮主说:‘镇州一带有风雨将至’,这是什么意思?” 张永德道:“非但镇州,还有离将军最近的朔州,都已出了大事,将军还独不知吗?” 刘知远道:“莫非是安重荣收纳辽国境内的南逃部族,编制成军之事?” 张永德答道:“非但吐谷浑等部族如此,我汉家英豪也归心似箭……”他说到这时看了柴荣一眼,柴荣知道必是说到了机密之处,便对刘知远道:“军机大事,还望刘将军小心为上,须得遣散闲人,方好说话。” 刘知远答应下来,吩咐军士道:“你们把好大帐,没本王的命令,谁都不准进来。”李沅湘噘了噘嘴,柴荣劝慰她道:“你且到大帐外稍等片刻,我一会就来。” 待到众人走罢,营帐中只剩了刘知远、郭威、史弘肇、柴荣、张永德五人,张永德得了柴荣许肯,方才说道:“朔州节度赵崇赵将军早已暗暗联合城中将校,相约举事,只恐孤掌难鸣。因此我等不辞辛劳,南下为赵将军寻觅外援,到时里应外合,一举可收复朔州!” 史弘肇听后大喜道:“甚好!甚好!幽云十六州百姓归心似箭,朔州又有内应,此时不动兵戈,更待何时?” 郭威劝道:“史兄弟,我等无不想收复幽云。唉,说来无奈,只恐我等一旦和契丹开战,陛下却一意屈从,反而惩治我等,到时骑虎难下,可就麻烦了。” 史弘肇向来敬佩郭威,处处和他交好,这时也听他说得有理,点点头道:“还是郭将军想得周到。” 刘知远沉默半晌,不做讨论,柴荣请示道:“不知将军作何考虑?” 刘知远答应道:“本王素来反对陛下称臣纳贡、割让土地,奈何陛下不听本王劝说。今若违反圣意,私自开战,恐与造反无异,还当上书陛下,听候陛下诏令。” 张永德当即道:“不可!赵将军密谋起义,瞒得了一时,瞒不了太久。先不说石敬……不,皇上他应允与否,单是上书一来一回,恐怕就已事泄。” 刘知远情知张永德所言有理有据,便不去理会他失言之过。又想了半晌,吩咐柴荣道:“请杨邠过来。” 柴荣答应下来,到帐外命令军士去请杨邠。杨邠还未离开多远,旋即便来到了帐前。 他一进营帐,见只有五人在此,心知必是在讨论隐秘之事,便开门见山问刘知远道:“将军唤杨某前来,可是为朔州之事?” 刘知远将方才所议论给杨邠一说,又道:“现下欲夺朔州,恐引火烧身;坐视不管,则难免让幽云十六州思归中原的百姓将士们心寒。本王知杨先生素有见识,该当作何论处?” 杨邠若有所思道:“在下一直不主张用兵,但民心亦不可失……”他忽地灵光一动道:“某有一计,虽夺不得朔州,但却能收拢北地百姓之心,又不至于被陛下问罪。” 刘知远奇道:“先生试言之。” 杨邠讲道:“某前者不主张接纳诸南归部族者,一来担忧契丹借机入寇,二来担忧陛下问罪。但朝堂之上做不到之事,将军可以在江湖上办了。到时草莽朋友们口口相传将军的忠义之名,可以收揽人心。身居高位者不察民意,安能知将军有如此作为?” 刘知远听了大喜道:“先生之计一举两得,可谓甚妙!文仲,此事就交于你来办。” 郭威答应道:“将军放心,包在我父子身上。” 刘知远又道:“还有一事,本王看张永德年纪虽轻,却不失是一名壮士。文仲,你既然与他父亲有旧,不如将他收入帐下,也好谋取一番功业。” 郭威也答应下来,张永德本要推辞,被柴荣使个眼神拦下,只好谢恩领命。 两下散开之后回到府中,郭威立马吩咐柴荣道:“这一回事关重大,你可速速收拾亲自去朔州一行,军务皆交于重进打理。” 柴荣答应下来,又去告知了李沅湘。李沅湘拍手欣喜道:“好呀好呀,我早就听说契丹人生得凶神恶煞,这一回正好见见。” 柴荣稍稍正色道:“咱们是去联络造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沅湘嘻嘻笑道:“我连我那当皇帝的老爹也不怕,难道他契丹人有三头六臂不成?” 柴荣摇摇头叹口气道:“你倚仗你父皇疼爱,你哥哥、黑云、刘仁瞻他们都要给你面子。可你万一落在了契丹人手里,后果可就不堪设想。” 李沅湘仍不在意,拍拍柴荣厚实的胸膛道:“你总喜欢将事情说得耸人听闻,这不是还有你在吗?好了好了,再危险我也不怕,将军去了,随从哪有后退的道理?我一人留在太原,迟早要露馅。” 柴荣心想她所说也不无道理,只好一如既往地约定道:“那你千万要听我约束,不要冒失。” 李沅湘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每次都说。” 柴荣再一正色道:“自契丹人占据幽云以来,我也从未去过,根本不知情形如何。这一回不同以往,我也没有把握,你要是再不上心,我便去让义父派重进去了。” 李沅湘骨子里仍有娇纵习性,没有害怕可言,嘴上悻悻答应了柴荣,心里却还不以为意。 于是这天之后,柴荣带了张永德和李沅湘从太原启程,向北往仅有四百里的朔州启程而去。 第二百七十章 大漠风沙 大漠风尘绵延万里,漫无边界,在遥远处与天际相接。一轮昏暗的红日无力地悬在天边,另一边的圆月正在缓缓升起。 身前落日之下的黄沙闪烁着点点金光、殷红如血,身后的月色普照之下,却是黄沙如雪、清丽动人。大漠上行人的心绪一如这阴阳两隔的万里黄沙,时而凄凉,时而炽热。 一只载着中原天子诏书和使节的驼队正在黄沙上慢慢行走,使节的驼队之后,是另一只满载货物的商队。数年前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身死之后,其长子曹元德与近旁的甘州回鹘顺滑可汗交好,又一齐遣使往中原,请求了天子册封。 石敬瑭并未忽视这远在沙州的纳贡者,亦是以礼相待,有来有往,派了使节带着自己的册封诏书千里迢迢去往沙州。同时中原亦有商队相随,借朝廷出使之机探查西域风土人情。 驼铃在大漠中声声回响,给了队伍一点点活力,夜幕渐渐降临了下来。 老者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酒,叹息道:“我们上路,恐怕有七八个月了吧?” 另一只骆驼上一个年轻兵士应道:“走了七八个月,才走到甘州地界。过了甘州地界,才是沙州归义军的地界,那个鬼地方可真他娘的是远。” 老者呵呵笑道:“你个没见过世面的娃娃懂什么?沙州就算是远?对于以前的大唐来说,沙州可什么都算不得。” 年轻兵士不屑道:“老伯,我看你顶多了六七十岁,哪里见过以前的大唐?” 老者笑而不答,反而问道:“你知道老朽一把年纪,随军去西域干什么?” “你也要去见归义军?说起来归义军孤悬塞外九十多年,我可都有点佩服了。”那年轻兵士道。 老者望向更远的西方,眼神中忽地流出许多光彩,缓缓说道:“老朽不但要到沙州归义军,还想要去更远的地方。我要去到碎叶城,去到疏勒,去到龟兹,去到于阗,去看看我祖辈们洒过热血的地方!” “碎叶城?那是什么地方?”年轻兵士好奇道。 老者不禁慷慨陈词道:“那是大唐最遥远的地方,安西四镇,大唐北庭,何等的荣耀!” 他说罢复又叹口气道:“若是在以往的大唐盛世,使者从长安出发,哪怕是到最远的安西四镇,一路走官道也不过半年之内的功夫。可如今中原大乱,西域隔绝,单是筹措出使就用了大半年时间,一路上又要过各处关隘,所见都是乱军、流民,我们才走到甘州,就比我祖辈到达安西走得还久。” 那小兵心想唐亡已有三十多年,老者哪里能见过盛世模样?不禁暗暗哂笑,只当他是在吹牛,不想再理会。 “老伯伯,你说……你的祖辈曾去过安西?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一个轻柔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入耳中,老者回头看去,却见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裹着头巾,戴着厚厚的面纱,正骑着骆驼跟在队尾。 老者放慢骆驼,和那姑娘并肩而行,向她微笑道:“小姑娘,老伯我也没去过安西,这个问题实在回答不上来。”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安西?是为了看看你先祖们生活过的地方吗?”姑娘好奇道。 老者缓缓讲述道:“这是我家中世代流传下来的嘱托:有生之年,必须要带上家乡的美酒和中原的钱币,去到安西祭拜曾经的安西唐军。奈何西域断绝,我祖父终其一生未能如愿,便传给了我父亲,我父早死,又将使命寄托在我身上。如今老朽自觉命不久矣,终于有中原人要去西域,我就是拼上性命,也要去到安西看看不可。” 说罢他指指前面的商队中的一辆车,笑道:“看见了吗?那就是老朽散尽家财换得的一车美酒和铜钱。” 姑娘仍十分疑惑,问道:“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又为什么要将铜钱带过去?” 老者答道:“姑娘这便有所不知了,我先与姑娘讲一个故事吧。当年安史之乱后,吐蕃人趁乱侵占我西域领土,赖有我大唐汾阳王之侄郭昕统领安西四镇,率领安西铁军坚守四十年不曾相让。万里孤城,最后兵士们皆成白发,也无一人愿将大唐的领土拱手让人!” 老者越讲,便越发慷慨激昂,这姑娘也听得十分感动,连忙问老者道:“那后来呢?” 老者继续道:“将士们为国尽忠,死而无悔!奈何一守四十余年,家乡杳无音讯,于是他们每人写下了家书,交给了一个人,托付他将家书带回。” 姑娘猜测道:“莫非那个人,就是老伯你的先祖?” 老者答应道:“没错,那个拿着众将士家书回来的人,就是我的高祖父。他历经千难万险回到中原,受到了天子接见,而当他带着大唐天子赏赐的军饷和美酒,再次踏上西域之行时,他得知安西四镇已经全部陷落了!那些白发苍苍的将士们,再也没机会见到中原的钱币,喝到家乡的美酒。” “我的高祖父后来死在中原,留下遗嘱,那就是大唐收复安西之日,要我家后辈勿忘随军同去,祭拜那些安西的大唐忠魂!可安西一别,就是一百多年啊!今天老朽无论如何,也要去到安西,将那些酒洒在那一片祖辈们洒过热血的土地上。” 老者一边说着,不禁潸然泪下。姑娘也为之深深动情,说道:“大伯,大唐盛世一定会有再现的一天。到那时,我们也能走在官道,回到遥远的安西。” 老者叹息道:“只怕我看不见那一天了……唉,姑娘,你年纪轻轻,又为什么不在中原享福,反而要来这塞外苦寒之地?” 姑娘落寞地摇摇头道:“塞外固然苦寒难耐,在中原也未必能享福。” 老者道:“中原也是大乱,倒是老朽糊涂了。唉,依老朽来看,这唐亡以来的一路路节度使,没一个有我大唐太宗皇帝的风范。光复安西,恐怕没机会喽。” 姑娘却坚决劝他道:“老伯莫要灰心,二十年之内,这个人一定会出现。” 他两人说话间,天色已经彻底暗淡下来。硕大的白玉盘映照下,大漠少了几分苍凉,仿佛变作了一望无垠的白雪。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了驼铃的响动和沙沙的风声。 这时众人忽然听得一阵长长的马嘶鸣声,随后十余声嘶鸣又紧接其后传来。驼队都是一惊,老者急忙问道:“是不是回鹘人?” 前面众多兵士都四散在周边开始戒备,其中一人对老者叫道:“甘州的回鹘可汗也和归义军节度使一齐派了使者上贡,怎敢劫掠我们使节的队伍?” 老者“哼”了一声道:“回鹘人本就对我归义军的沙州怀有野心,仗着路途遥远为非作乱,也说不定。”与此同时,他已拔出了腰间唐刀,他身旁的姑娘也从包裹中取出了佩剑。 队伍众人听得远方的嘶鸣声越来越近,一大队骑手旋即从一座沙丘后纵马绕出。这群骑手都手执弯刀和弓矢,座下乃是沙漠品种的良马,在沙漠上仍健步如飞,渐渐绕成一个大圈,往驼队合围而来。 这一回只因甘州回鹘已经和归义军议和,同派了使者入中原上贡,而朝廷在中原周边又得处处用兵,因此并未派太多兵马随行。此时却忽地从大漠中出现一彪来者不善的人马,众人都大吃了一惊。 老者粗略一看,自己只有四五十名披甲兵卒,而那逼近的骑兵少说有百余人。又见为首军士手足无措,他当即上前道:“诸位兄弟不可惊慌,且听我节制!” 那领兵军士骂道:“你是哪里冒出的老头?” 老者当即朗声应道:“霍青,大唐光化年十二年陇右兵,有谁不服?”他虽年老,精神矍铄,众士卒纷纷答复道:“愿效死命!” 老者判断了那群骑兵的距离,开始下令排布阵型。先是将载着辎重行李的大车摆在外圈,绕成一个大圆,又命令众士卒步行,以包裹放在驼背之上,做第二道防线。最后又让持盾军士站在两道防线之间,由持戟军士在盾墙之后支援,弓弩手留在内线。 待到那群骑兵靠近过来,见到驼队形成了阵列,无法用马匹冲击,便纷纷绕着阵列周旋。 老者紧紧握着唐刀,见一旁的姑娘毫无惧色,欣喜道:“姑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叫什么名字?” 姑娘一愣道:“我……我没有名字。” “人总该有名字。”面临大战之前,老者反而健谈起来,是要让自己提起精神。 姑娘则是若无其事,仍然摇摇头道:“可能一开始有名字吧,可是后来被我忘记了。” “忘记了?这可不行。咱们当兵的有个规矩,临死留名,到了阎王那儿也硬气。” “那,那就叫我木嫣儿吧。”姑娘犹豫后说道。 “好!”老者豪然应道。说罢他张望一周,见得四面士卒都严阵以待,却有一人优哉游哉地躺在自己身后的大车之上,以布蒙面,似乎正睡得香甜。 老者勃然大怒,本要去唤他起来,但见包围过来的骑兵越来越近,便不去理会那人。 却看那二百多人的骑兵打扮各异,或右衽或左衽,或束发、或戴游牧帽,亦有人剃发留辫,想来必是包含了汉、吐蕃、回鹘、契丹等多族人。 那两百多名骑兵只是环绕,并不出击,过得半晌,远远又跑来二十余骑来到跟前。为首七人一字排开站定,六男一女,六武一文,各执兵器,轻蔑地看向了驼队。 第二百七十一章 再遇七狼 老兵霍青高高站在旁边的大车之上,朗声叫道:“某乃唐将霍青,对面贼人通报姓名!” 那七人纷纷冷笑几声,一个独耳大汉走上前来,单手提起一柄钢刀朝霍青道:“大漠七狼所到之处,片甲不留。不过今天我黑狼大哥心情好,只管留下财物,放尔等一条生路。” 霍青勃然大怒道:“此乃天子使节,贼人安敢冲撞?” 那独耳大汉正是三当家沙狼,当即大笑道:“此处天高皇帝远,中原、吐蕃、回鹘、契丹,谁也管不着。我大哥说杀就杀,随行要有女眷,也能来当压寨夫人。” 四当家猞猁当即插嘴道:“偏老三你要压寨夫人,老娘也得要几个压寨丈夫。” 他两人斗嘴时,使节队伍的众士卒纷纷动摇,有人道:“不如留下财物,保住性命再说。”也有人说:“你傻了么?这事情传出去,朝廷威严何存?肯定饶不了咱们。”“横竖都是死,咱们有刀有甲,跟他们拼个死活。” 二当家灰狼面上带着一道伤疤,冷峻严酷。他见驼队不肯就范,便大声命令众沙匪道:“给我杀!” 一众沙匪立马欢呼雀跃,先是几十个契丹族人纵马射箭,众人连忙藏于盾牌、骆驼和车辆之后,避过箭雨。 紧接着剩余人马一齐纵马朝车阵冲来,到得外围大车防线时,马匹不能跳过,只好一一从车辆不衔接处鱼贯而入,或是下马从车上跳过。 士卒们严阵以待,以逸待劳,长枪大戟纷纷朝行动缓慢的马贼身上招呼过去。只见得众马贼挤成一团,被戳得人仰马翻,偶有人弃马步战,也被每十余人聚成一团的士卒杀死。 这时最先冲阵的四五十人已经纷纷溃逃回来,那大当家黑狼生得人高马大,当下气急败坏,怒骂道:“一群兔崽子。” 二当家灰狼见战况不利,大声道:“所有人下马步战!都给我杀,一个活口也不留。”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七八十名马贼一齐下马,气势汹汹朝驼队冲来。只听“嗖”的一声,是驼队中心的十几名弩手放了一轮,箭无虚发,霎时射翻了十来个马贼。 剩余马贼分成两部分,一半步战上去厮杀,一半纵马绕着车阵旋转,寻找空隙骑射杀伤。驼队本就人少,只得将步卒汇聚到正面迎敌,片刻间便被骑射者从背后射杀了数人。 这时七八个马贼忽地从正面防线突破过来,大叫着杀到霍青面前。霍青说声:“小心了木姑娘!”他老当益壮,手起一刀便砍翻两人。 木嫣儿也拔剑出鞘,刺向剩余的几个马贼。那几人只当木嫣儿柔弱好欺,一窝蜂拥上前来,却被她连出数剑刺死了两人,手法及其狠辣。 背后的那数十名骑射马贼见驼队人手太少,已然顾此失彼,便下来十几人去推开两辆大车,破开一个口子,放后面的大队骑兵进来。 大群骑兵鱼贯而入,两个兵卒看见急忙迎上想要阻拦,却被迎面砍翻。木嫣儿也回身看见,着急道:“霍大叔,不好了!马贼进来了。” 霍青招招手让木嫣儿去往众兵卒处道:“咱们快聚成一团,别让冲散了队伍。”十余弓弩手正要撤退,马贼却已杀到跟前,马上将他们冲得七零八落。 木嫣儿道声:“不好,他们太快了。”她话音刚落,那些人听见木嫣儿年轻的声音,纷纷嬉笑着往她跟前冲来。 木嫣儿一边后退,一边提剑准备动手。这时她忽地见到面前银光一闪,一柄长刀蓦地从前面车上的布巾下挥出,霎时砍倒了一匹快马。 霍青和木嫣儿见状大为惊讶,因为那破布底下,只躺着一个一直在醉酒睡觉的酒鬼。马贼们也被吓了一跳,纷纷勒马后退。 待到他们看清那破布原来盖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底下那人持刀挥砍。五六人当即围到跟前骂道:“敢动爷爷们,活得不耐烦了!” 那破布底下的人跟着怒喝一声道:“哪个不怕死的打扰爷爷睡觉?” 众马贼一愣,那人猛地将破布掀飞,跳起身来,只见他身如铁塔,刀长八尺,使个“夜战八方”横扫而去,包围着他的五六马贼当即人马俱碎,血肉横飞。 这人同样带着防沙的面罩,但木嫣儿一眼就从他兵刃看出此人是李望州。李望州身子一转,跟上去压刀一劈,又齐齐砍断几对马脚,众马贼扑地摔倒,被他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 其余马贼本来正在纵马冲锋入阵,突然看见李望州横长刀在前,如同阎王一般,连忙勒马停住,又要挽弓放箭。李望州突然起步冲入马群中,长刀乱挥一通,杀得马贼们人仰马翻,叫苦不迭。 黑狼在外见了里头十余匹马乱成一团,连忙叫他兄弟道:“老五、老六,快去杀了里头那人。” 两人随即翻身下马,老五名叫“胡狼”,老六名叫“鬃狼”,二人都生得凶神恶煞,各自手提一柄钢刀,跃过车顶往中心走去。 李望州正杀得兴起,霍青赞叹道:“哎呀呀呀,没想到这队伍里卧虎藏龙,先是有姑娘剑法不凡,又有这名壮士用刀如神,我看有当年骠骑大将军的风范。” 木嫣儿看见胡狼和鬃狼气势汹汹地过来,心想李望州难以独自应付,便一抬长剑道:“霍叔,咱们两个去料理了那两个小头目。” 霍青急道:“且慢。”随即拍拍木嫣儿肩膀,指向黑狼方向道:“现在敌众我寡,该当擒贼先擒王。我拦住那两个小头目,姑娘你刺得准,务要一剑将他头领杀死。” 木嫣儿看看黑狼,见灰狼、沙狼、猞猁、和另一名狗头军师都在他旁边骑马站着,心知此事不易。但如此下去也坚持不了多久,只好冒险一试,便对霍青点点头道:“那我尽量。” 说罢霍青先拿起唐刀迎向了胡狼和鬃狼,木嫣儿则提剑在手,悄悄绕到前排厮杀做一团的两拨人身边,摸着人群边缘朝黑狼一排人马靠近。 黑狼只顾远远张望阵中的胡狼和鬃狼,没看见乱打乱杀的人群中有一人悄然靠近。待到剩下十余步时,木嫣儿提着长剑飞身跃起,快步朝黑狼冲来。 黑狼大吃一惊,他最长于弓箭,本能地拉弓搭箭要射木嫣儿。谁知他一时慌忙,竟“崩”的一声拉断了弓弦,木嫣儿再无顾虑,挺起长剑就要刺向黑狼胸口。 猞猁离得最近,叫道:“大哥小心!”同时一跃跳下马来,扬起双刀砍向了木嫣儿。 黑狼在马上不及拔刀,只好用弯弓格挡。木嫣儿刺了一剑未能刺中,正要再刺时,猞猁已经扑上前来,木嫣儿只好回转过来和她对敌。 猞猁刀法泼辣狠毒,而木嫣儿的剑不如其人,也同样招招致人死命。两人可谓棋逢对手,一连拆了十几招不分胜负。 独耳沙狼在后见了,哈哈笑道:“四妹,你不是说见到比你武功好的女人,就非要杀了不可么?我看这姑娘长得水灵,你替我留她一条性命。” 猞猁一边打斗,一边“呸”的啐了一口道:“放屁!谁说这个女的武功比我好。” 这时木嫣儿忽然虚晃一剑,猞猁说话分了神,竟被她所迷惑。木嫣儿趁机俯身攻击猞猁顾此失彼而展露的下盘,一剑刺伤了她腿胫。 猞猁怒骂一声,当即压低身子使个滚堂刀法,将双刀舞成一个圆球,也砍向木嫣儿下盘。木嫣儿连连后退几步避让,她倒是觉得猞猁一人自己未必对付不了,可黑狼他们还有四人在后面助阵,自己可就凶多吉少了。 她一边想着,忽地心生一计,随即转身朝黑狼跟前跑去。黑狼见猞猁紧咬不放杀得起兴,便一勒马退后,不欲掺和。 谁知这时木嫣儿身子一转,往他马肚下面钻去。猞猁杀得红了眼,自己滚成一团也跟着杀去,她乱刀一挥,见腿就砍,不分三七二十一地竟将两条马腿砍断。 那马惨叫一声,摔了黑狼扑在沙土之中。猞猁又照着黑狼下盘砍去,黑狼不及闪躲,骇然失色。同时木嫣儿闪身在他背后,也一剑朝他后心刺去。 这时猞猁忽觉得一阵劲风扑面而来,蓦地将她双刀打飞,正是二当家灰狼手持重剑出手。他停住了猞猁,又转身来到黑狼身后,一剑逼开了木嫣儿。 木嫣儿认出他便是七狼中武功最高的二狼,不禁暗暗头痛。这时猞猁也站起身来围在木嫣儿一边,独耳沙狼站在另一边,黑狼和灰狼站在正前,文人打扮的那人封在最后,将木嫣儿团团围住。 木嫣儿心中一紧,看向李望州和霍青,只见他们以寡敌众,兀自陷入苦战,只好抬剑准备一场苦战。 沙狼怒道:“小娘们还挺横,拿下了!”说罢也不抬刀,一伸手就要往木嫣儿领口抓去。木嫣儿一抖剑正撞向他胸口,黑狼急道:“老三小心!”上前挥刀一把将木嫣儿长剑格开。 与此同时猞猁早就拾起了双刀,挥舞起来砍向木嫣儿背后。木嫣儿只好竭力闪躲,灰狼拦在正前,一剑朝木嫣儿胸口劈来。 沙狼连忙叫道:“二哥别杀她!”灰狼稍一愣神,猛地将重剑一旋,用平板剑身拍去。木嫣儿横剑格挡,只觉灰狼势大力沉,自己当即被撞得向后趔趄了五六步。 最后那文人便是七狼的狗头军师,名叫“狈崽儿”。他当下拿了一柄轻弩,瞄准了木嫣儿放了一弩冷箭。 木嫣儿根本未能看见,她本来要往一边闪躲,小腿蓦地被弩矢射穿,当即惨叫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与君相见不相认 黑狼、猞猁、灰狼、沙狼四人刚好迎上,一齐将兵刃指向了木嫣儿。她本想站起闪躲时,腿上剧痛难忍,禁不住跌倒在了地上。 猞猁冷笑了一声,将双刀一转**两侧腰间鞘中,来到木嫣儿身旁夺过了她的长剑扔在地上,又双手别着她胳膊,使她半跪在地。 沙狼走到木嫣儿身前,用手指抬起她下巴,呵呵坏笑道:“虽然不知道长相是个什么样子,这一对大眼睛倒是秀气。老大,这女的就给老三我尝尝鲜吧。”说着就要伸手去揭木嫣儿的面纱。 木嫣儿极力抗拒,但小腿痛不可当,无法摆脱猞猁的控制。 然而这时黑狼忽地将沙狼止住道:“老三,你先去帮老五老六把剩下的麻烦解决了,这妞带回去慢慢玩。” 沙狼一看车阵中,却见己方七八十个马贼围着中间二十来个兵卒,那李望州一人横刀在前,胡狼和鬃狼都不敢上前接招。 沙狼道:“我好像见过那小子,那时候在八龙山他就来坏咱们的好事儿,是个爱管闲事的主。” “杀了。”黑狼竖起手掌一咔嚓道。 沙狼远远看见李望州铁塔般的身影,不禁望而生畏。狈崽看出他的心事,眼珠子一转,对黑狼道:“某有一计,准教那拿刀的不战而降。” 灰狼沉声道:“他要是能入伙,也是一件好事。” “什么计?”沙狼问道。 狈崽指指木嫣儿道:“这个小妞跟着使节来到咱们大漠,身份肯定非同一般。你只需用这小妞威胁,他们谁还敢动?” 沙狼答应道:“四妹,咱们带着她过去。” 猞猁道声好,抽出一柄刀往木嫣儿肩头一放,逼着她一瘸一拐地往李望州面前走去。到了那处,霍青看见后颓然道:“都是我连累了姑娘。” 木嫣儿朝一旁沙狼啐了一口道:“土匪流寇,要杀就杀。” 猞猁在后笑道:“老三不是沙狼,是个色狼,他可舍不得杀你。” 沙狼走上跟前,端着木嫣儿下颌对李望州道:“谁说我不敢杀?大个子听好了,我二哥说了,他看你武功不错想交个兄弟。你要是不听话,先宰了这个女的。” 李望州哈哈大笑,看看身后这些人道:“我跟他们本来素不相识,本来就是你们来打打杀杀,吵了爷爷睡觉。你们要是识相,就趁爷爷我还没发威赶紧滚蛋!” 沙狼勃然大怒,一把丢掉钢刀,掐着木嫣儿的脖子道:“我这就把她捏死。” 霍青着急道:“木姑娘……”李望州却不以为意,朗声说道:“木姑娘是吧?行,记住了。到了那头别怨我,逢年过节,我就拿这沙狼的狗头给你祭拜。” 沙狼怒火中烧,刚要用力掐死木嫣儿的咽喉,忽然听到一人大声说道:“别伤人,我拿钱赎她。” 贼人听见“钱”这个字,如同狼闻见了血,本能地松开手向四周张望道:“是谁在说话?” 他话音未落,猞猁急忙道:“老三快躲!”沙狼正要反应时,一匹快马忽地从他身后掠过,同时马上那人手执长剑,竟一伸胳膊用臂弯笼住沙狼的脖颈,长剑转个圈从臂弯里侧放在了沙狼的咽喉之前。 沙狼连大喘气也不敢,只好任由着那人夹着自己脖颈在纵马飞奔。他如此被拖开十几步远,卷起一路黄沙,骑马那人方才勒马站住。 他接着松开臂弯,将剑放在沙狼脖颈上,对猞猁朗声说道:“放了那姑娘,我也放了你们三当家。” 黑狼、灰狼和狈崽三人快步来到剑客跟前,黑狼大声问道:“这位豪杰是什么人?不知道干嘛要插手我们大漠七狼的生意?” 灰狼冷笑一声道:“又是你,八龙山我们的好事被坏,也有你一份功劳。大哥,这人就是他们中土门派里的鬼谷派大弟子聂远。” 猞猁和鬃狼押着木嫣儿来到跟前,猞猁对黑狼说道:“大哥,不用怕他,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看他剑柄上带着的是剑穗,那在中原是文人打扮。”说着她又哂笑沙狼道:“老三,你也太不小心了,被马拖翻了这么远。” 沙狼骂道:“去你奶奶的,这人力气可是不小。” 聂远横剑立马,英气十足,剑柄上的流苏在微风下轻轻飘动。他面目上多了许多风沙所刮出的沧桑痕迹,一身丝绸衣服也灰扑扑的。 霍青和李望州见了聂远,都是十分欣喜,木嫣儿却默默低下了头不去看他。 “放人。”聂远冷冷道。 沙狼急道:“四妹,还不放人?”猞猁不情愿地收回短刀,松开了木嫣儿的胳膊。 聂远见木嫣儿始终低着头,她又带着厚厚的面纱,自己也看不清她害怕与否,便对她道:“姑娘能走路吗?如果能走路,就去李兄弟身边。” 木嫣儿点了点头,拖着一只插着弩矢的小腿,一瘸一拐地去到了李望州等人那边。霍青连忙上前来接着木嫣儿道:“姑娘小心。” “放人吧,充大侠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灰狼大声道。 “再放驼队通行。”聂远复又说道。 沙狼气急败坏道:“姓聂的,亏你是名门正派大弟子,不讲信义!” 聂远一愣,轻轻将青霜剑拿开了些,霍青赶忙大声说道:“少侠,跟这些畜生不用讲什么信义。” 灰狼也道:“姓聂的,我敬你是条汉子,放了老三,你再让他们给我们放了货,咱们还各走各的道。” 聂远摇摇头道:“放驼队过去,我就放了你们老三。” 黑狼也急道:“兔崽子,你让我白死一彪兄弟?” 聂远淡淡道:“你也杀了他们的人,我放你回去,你已经该感恩戴德了。” 黑狼怒不可遏,狈崽来到跟前拦住他,对聂远道:“姓聂的,你方才拿住了老三,咱们说好了一命换一命。你要是出尔反尔,跟我们土匪流寇有什么差别?” 聂远听了他话,竟尔真的将青霜剑从他脖子上拿开道:“你过去吧。”气得霍青捶胸顿足道:“不能,不能啊!”李望州却哈哈大笑道:“他这人做事儿,全凭自己心意,一般人明白不了。” 沙狼三两步跑回,拾起了自己钢刀,指着聂远破口大骂道:“兔崽子,你趁爷爷没有防备骑马撞人,我沙老三今天就要把你大卸八块。”他一说罢快步冲到跟前,一刀朝马上的聂远劈去。 聂远双脚在马镫上一踩,飞身跃起在空中打了个旋,落地同时剑尖点在沙狼手腕。沙狼愕然失色,聂远冰冷地说道:“还要我也断你一条胳膊么?” 沙狼全然不敢移动分毫,猞猁和鬃狼忽地一齐挥刀劈向聂远。聂远将剑身一转,用剑平面在沙狼脸上一拍,吓得他连连退开了四五步外。 接着他使出鬼谷几路剑法,先纵身一转闪过了鬃狼劈砍,接着顺势舞个剑花,一剑点在了猞猁咽喉之前。 猞猁当下怔怔站住不敢动弹,鬃狼和沙狼又翻身砍来。霍青赶忙大叫道:“不用对他们留情。” 聂远余光晃见两人偷袭,忽地运气将剑身弯起,随即重重在猞猁脸颊上一弹,竟一剑将她拍倒在地。 同时他又使轻功一变身位,竟鬼使神差地挪到了鬃狼和沙狼两人身后。紧接着他变个剑路,忽地变退为进,两人连转身也来不及,便被聂远一剑削在后腰,溅起两泼鲜血。两人同时惨叫一声,爬伏在地,身上仍在血流不止。 灰狼大为吃惊,当即持重剑上前道:“姓聂的,你在哪里学的武功?” 李望州哈哈大笑道:“我聂兄弟两年前就在南岳威震武林,杀人不眨眼,人称剑魔。你们这一群井底之蛙,还敢招惹他?” 灰狼心中一凛,退后对黑狼低声说道:“大哥,二弟我的功夫在中土也就能到十三四位,如果这人真的威震武林,二弟恐怕不是他对手。” “你说怎么办?”黑狼问道。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是咱们的地盘,早晚收拾了他们。”灰狼狠狠道。 狈崽也道:“大哥放心,放他们到沙州去,小弟自有办法。” 黑狼只好咽下一口闷气,大声喝令群贼道:“扯呼!” 群贼这一回损伤不小,当即一片哗然,但又不敢不听大哥号令,只好回身上马。 黑狼骑在马上,回头一指聂远道:“小子,我记住你了。” 聂远一拱手微笑道:“承蒙错爱。” 说罢只见尘土飞扬,大漠七狼一彪人马飞驰而去。只留下漫天黄沙和几十具尸体。 待到他们走远,兵士们围上跟前,不知谁起了个头,一齐欢呼雀跃道:“聂大侠!聂大侠!聂大侠!” 霍青也十分高兴,跟着叫了几声,这时他忽地看见一旁木嫣儿颓然坐在地上,拍拍头说道:“看我这老糊涂,差点忘了。姑娘你别害怕,以前我当兵的时候在陇右跟吐蕃人打过仗,身上也不知道中过多少箭了,每回都是自己拔出来的。” 说着他俯下身来,对木嫣儿道:“木姑娘,要是疼的忍不住,就叫出来。” 木嫣儿低声说道:“等等。”随即她背过身朝向另一边,摘下面纱道:“好了,霍伯伯你动手吧。”她说罢又咬着了一块厚厚的布巾。 霍青看了一看,对木嫣儿道:“虽然刺穿了小腿,但他的弩矢小,威力也小。要是我们当年的神臂弩,嘿嘿,姑娘你可就遭殃了。” 说罢他拿起短刀,小心翼翼地将刚刚穿过小腿的箭头割下,以防箭头上的倒刺伤人。接着他说声:“姑娘忍着了。”猛地将弩矢空杆拔出。 木嫣儿紧咬着布巾,闷着气惨叫一声,险些痛得昏倒。 第二百七十三章 沙州敦煌 霍青赞叹道:“姑娘真是一条好汉子,巾帼英雄!”木嫣儿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又笼上了面纱。 这时众士卒纷纷围拢到聂远身边,将他围个水泄不通,连连称赞道谢不已。聂远推辞两句,径直寻着李望州道:“李兄,两年多未曾见面,却不想在这大漠里相逢。” 李望州哈哈大笑道:“当年回雁峰上,聂兄弟你一人败尽剑法正宗绝剑门八大剑客,威震武林,愚兄我没能亲眼见着,可真是大大的憾事。这一回也是听说朝廷派人出使沙州,索性无事,随行去西域看看…… 唉,想当年先祖也曾是跨过大唐最西端的葱岭,和黑衣大食打过仗,子孙后代却连中原腹地都没出去过,岂不羞愧?你呢?在中土好好的剑魔不做,干什么也跑来这大漠上吃风沙?” 聂远苦笑道:“所谓一剑败尽八大剑客,皆是以讹传讹罢了。非但我最厉害的剑痴师兄未曾出手,再者我也是得了一位高人相助,否则早就身死回雁峰上。这之后我就一直在找人,一直从河东找到河西,又找到陇右。” “可曾找到?”李望州问道。 聂远摇摇头道:“一路上我各处打听,但凡是有些线索的地方,不论是山匪还是马贼窝点,甚至是朝廷地牢,我都想尽了办法进去寻找。可除了耽搁时日,她的影子我半点也没见着。” 李望州啧啧叹道:“那妹子也真是倔强,我听说……在南岳助你破阵的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柴家妹子定是吃了一大坛醋,处处躲着你吧。” 木嫣儿在人群后面听见这话,不禁心中一颤。霍青见状扶起她道:“木姑娘,你的伤口老夫已经包扎好了,还需好好将养,休要落下了隐患。不过眼下倒是没大碍了,你先去谢谢那位大侠的救命恩情吧。” 木嫣儿透过层层人影,看见人群中心聂远的脸庞,心中就悸动不止。然而她只是背过身道:“霍大叔,我的腿疼得厉害,走不动路的,你替我去谢谢那位大侠吧。” 霍青见她始终不摘下面罩,只当是她害羞,便对她道:“那姑娘就坐着,你可否将闺字都是哪几个告诉老朽?老朽去替你答复了就是,以后姑娘再去拜访那位大侠谢恩。” 木嫣儿脱口而出道:“木头的……”随即她想起了什么,忽地改口道:“姓是肃穆的‘穆’,燕儿是天上飞的燕子,我就叫做‘穆燕儿’。” 霍青笑道:“姑娘要是不说,老夫还只当姑娘姓木头的‘木’。姑娘等着,我去叫他过来。” 木嫣儿刚想让他别叫,霍青已经快步走开,来到聂远身边向他抱拳道:“老夫也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聂远一拱手道:“老伯不必多礼,在下只是恰巧路过,举手之劳。只可惜晚了几步,没能更早制住那些贼人。” 霍青应道:“唉……大侠过谦了,大侠刚才从那恶徒手里救下一位姑娘,那可真是英雄救美,潇洒得很呐!大侠,那位姑娘现在就在后面坐着,她现在行走不便,想屈尊你过去一趟,她好当面答谢。” 聂远奇道:“老伯可否告诉在下那位姑娘芳名?” 霍青答道:“那位姑娘名叫穆燕儿,穆是肃穆的穆,燕儿是天上的燕儿。” 聂远不知是柴嫣有意回避于他,推辞道:“不必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辞。” 李望州劝道:“何不与我等同行,一路躺在车上看日月翻转,岂不痛快?” 聂远神神秘秘地来到李望州身边,对他悄声说道:“我在来此地的路上找柴嫣时,得罪过官府的人,有悬赏在身,只怕跟你们一起会被认出来。再说我一直要四处探望,就不跟驼队同行了。” 李望州猜测道:“或许柴姑娘已经在沙州了也说不定,也让我和你一同寻找罢。” 聂远答道:“总之我一路找去便是了,你且先去沙州,算是和我分头去找,咱们到沙州再见。” 李望州应道:“如此也好,那我就在沙州备好葡萄美酒,等你带着弟妹来见。” 聂远苦笑道:“如此最好……好了,我不多留,咱们短暂告辞,沙州再会。” 李望州也慨然道:“沙州再会。” 说罢聂远告别那些士卒,翻身上马朝北面跑去。他马蹄去处,沙尘飞扬,月光照在马蹄之上,有如踏白而去,甚为潇洒。 木嫣儿静静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幽幽说道:“木嫣儿啊木嫣儿,这到底是是你的真名,还是你的假名?” 原来“木嫣儿”本是她原本姓名,后来伪装做了柴嫣。那一次渡河时聂远偶然取了假名叫‘木焉’,便让她吃惊了好一阵子。 霍青正和李望州谈天说地,相聊甚欢。他方才听见李望州说自己先祖曾在安西打仗,便兴致勃勃地问道:“不知你先祖是哪一位?老夫高祖父也是安西军中一人,或许你我祖辈本是战友,也说不准。” 李望州答道:“我那在安西军打过仗的先祖,名讳唤作李嗣业。” 霍青大惊道:“原来是李将军之后,失敬失敬。” 李望州却惨笑道:“所谓将门之后,却流落江湖成了一个寂寂无名的游子,愧对先人也。” 霍青道:“老夫看公子你武功过人,何不投靠明主,博取功名?” 李望州沉默一阵,霍青又接着道:“光宗耀祖,也不枉九尺男儿在世间走一趟。老伯年轻时大唐尚在,也曾做了十几年陇右兵,只可惜不能匡扶大唐。朱全忠篡唐以来,老夫就逃回乡里了。” 说了半晌,李望州仍不应答。他愈发踌躇不决,取下酒壶欲要借酒沉醉,又不想一味逃避,只好朝霍青摇摇头道:“到了沙州再说吧,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说罢他走回一辆大车旁,若无其事地躺在上面倒头就睡。 霍青还想再和他聊上几句,却听他旋即鼾声如雷,只好不再理他。 霍青看看周围死去的士卒和马贼,啐了一口道:“天杀的狗贼!要是老夫再年轻个二三十岁,轮得到你们撒野?” 说罢他搀扶起木嫣儿道:“穆姑娘,你不便再骑骆驼,也坐在车上吧。” 木嫣儿答应道:“多谢霍老伯照顾。” 霍青又带着士卒们将死去的士卒挑了背风处埋葬下去,举起一碗酒道:“兄弟们,咱们虽然素不相识,老霍也敬你们一碗。大夥晚几年投胎,生到太平世道罢!”说罢将碗中酒挥洒在了众人墓前。 待到诸事料理完毕,他又担心大漠七狼杀个回马枪,便登上高处眺望。大漠上一望无际,只能隐隐约约看见聂远越来越小的身影,大漠七狼的人马则走得连影子也不剩了。 霍青随后骑上了骆驼,和众人再次踏上行程。路途枯燥无聊,霍青又对木嫣儿道:“穆姑娘,我儿子也和你差不多岁数,不过他胆子可没你大。” 木嫣儿正沉浸在刚才看见聂远的那一面中,这两年来,他的脸上多了几分成熟和沧桑,身子也愈发消瘦。 这时听见霍青同自己讲话,便搭话道:“令郎在何处高就?” 霍青重重叹口气道:“说起那个不肖子孙,老夫就来气。他现在是在朔州当一个小小伍长,分明是契丹人的走狗。那时朔州被皇帝割让给契丹人时,小儿为了一个饭碗不肯回来,老夫一怒之下将他逐出家谱……” 木嫣儿劝解他道:“这都要怪在皇帝头上,令郎也没有办法的。” 如此每天听着驼铃声声响动,五天之后,驼队来到了甘州城外。回鹘可汗称臣纳贡于后晋,派出使者迎接,又在城中亲自去接见使者。 使者传来石敬瑭的旨意,再封原“顺化可汗”为“奉化可汗”,可汗谢恩领命。 问及归义军时,奉化可汗倒是和颜悦色,对众人讲述道:“归义军是大唐的忠臣,我们回鹘人也对大唐也向来仰慕,自当以礼相待。只可惜几年前,我爱婿去世……就在前年,他的长子也不幸去世了……” 木嫣儿听得明白,自从归义军被曹议金执掌以来,和回鹘、于阗联姻,他本人娶了奉化可汗之女圣天公主,便是奉化可汗的女婿了。 曹议金和周边部族互相联姻,渐渐罢了杀伐战事,又遣使前往中原王朝纳贡,同时用旧日大唐之威望,使得各部族仍尊归义军为正统。沙州因此一时承平,民众安乐。 而曹议金死后,归义军由他长子曹元德执掌,正是他两年前再派使者来到中原。只是不想后晋的使者还未回去,他就先离世了,目前是他兄弟曹元深继承。 众人都伤感不已,奉化可汗对归义军使者道:“兄弟尽管放心,元德虽然去世,但我们早已立下了盟约,互不侵犯。” 众人会谈之后留了两日,奉化可汗又送使节队伍出城,继续往西北而去。 过了甘州回鹘地界,众人便去往沙州敦煌。 归义军为安民心,历代尊崇佛教,在这里有着以后举世闻名的莫高窟,记录了茫茫大漠中曾有过的那一片安宁。 第二百七十四章 相约举事 话分两头,这天柴荣和李沅湘、张永德扮成商贾,混入了朔州。辽国的大旗飘扬在朔州城头。 一进朔州未走多远,张永德径直领着两人来到一间茶楼坐定。张永德一坐下,对小二叫道:“来两壶江陵送来的上等香山好茶,要昨日新下的雨水来泡,泡够了两个时辰,方许送上。” 昨日分明一片晴天,没下过什么雨水,柴荣和李沅湘便明白了这是他们暗语。 那小二一脸疑惑道:“客官,咱这儿离江陵那么远,可没什么江陵的好茶。再说,这昨天也没下雨啊,就是下雨了,咱也想不起去接着。” 这时邻座的一人忽然端着茶壶走近,那人也不客气,直接在柴荣旁坐下道:“我这儿有一壶从江陵提来的好茶,不过不是香山茶,是‘向南茶’。几位南方的客人,可有兴趣品尝?” 张永德朝自己的茶杯一摊手道:“请倒满。” 那人道:“只恐一杯不够喝。”说罢拿了一个饭碗,将茶杯放进饭碗之中,又将茶水倒入茶杯之中。待到水从杯中溢出,又一直从碗中溢出,他仍无停止之意。 那小二急道:“都满出来了!满出来了!”张永德摆摆手道:“小二,你下去吧,有事再去唤你。” 小二一头雾水的走开后,那人倒的茶已经流了一桌,一直流到地上。张永德按住那人倒茶的手道:“够喝了。”随即他从茶水中拿出茶杯,将其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暗号做完无一差错,那人轻声说道:“请跟我来。”说罢起身往茶楼外走去。 柴荣和李沅湘对视一眼,也跟在他和张永德的身后。众人七拐八拐来到一所庭院,那庭院里几棵树丛枝叶错杂繁茂,久未有人修剪,大门上落着厚厚的灰尘。 李沅湘正要去推门进去,那接头的人拦住她道:“兄弟,那边请。”说罢他带三人来到院墙角落,拨开一大丛密密麻麻的花草,又在墙上推下七八块大砖石,露出一个狗洞。 李沅湘见状一皱眉嫌弃道:“我可不走狗洞。” 柴荣拍拍她肩道:“李兄弟,现在可不是闹脾气的时候。”说罢他第一个从这洞中钻了过去,李沅湘也只好跟他过去。 进了庭院之中,环顾四周,只见院墙和院落虽看起来破破烂烂,却是故意装作久无人住。几人又推门来到屋中,三四个大汉一齐迎上来道:“恭迎帮主!” 柴荣一摊手道:“诸位不必客气,都请坐吧。” 待到诸人坐定,起先接头那人给柴荣斟上酒道:“小的天天在朔州的这一家茶馆闲坐,专为等帮主前来。” 柴荣慰劳一番,这间院落的主管老张迎上前来道:“帮主且稍等,我们已经联系了节度使赵崇大人,想来不久便至。” 柴荣点了点头,四处巡视一番,问老张道:“此地是否绝对安全?” 老张一拍胸脯道:“烈马帮在朔州只有这一个大窝点,知道的人凤毛麟角,老张干了快十年,保管万无一失。” 说罢他忽地得意道:“这一回帮主大驾光临,咱们一举杀了辽国的鸟官,夺朔州回来,以后也就不用偷偷摸摸的行事了。” 柴荣欲言又止,只道:“此事危机重重,非同儿戏,咱们等赵将军来了,再慢慢商议。” 过得不久,只见楼上有人匆匆跑下来道:“帮主、大哥,赵大人来了。” 老张道声:“好,继续监视,看看有没有尾巴。”随即对柴荣道:“帮主请先安坐,老张把赵大人接进来。” 柴荣答应下来,又见老张将赵大人和他侍从从狗洞里接进,再封上狗洞,派了人时时在旁边隐秘处盯着。 赵大人大踏步来到屋中,身后跟着两名带刀侍卫。柴荣站起相迎道:“久闻大名,赵将军。” 那赵大人倒是爽快,一拱手后接连说道:“柴帮主不必多礼,今天咱们开门见山,我赵某向来有南归之意,也知道贵帮一直在帮着对付契丹人,故此特来洽谈合作之事。” 柴荣心中一时为难起来,他在刘知远那里接下的命令是收拢人心,因此朔州一旦举事,太原虽只有四百里远,刘知远也未必会有大军在外接应。 柴荣只好对赵崇说道:“契丹人残酷不仁,逼得幽云十六州各部族都欲联合共抗契丹,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此事虽得民心,奈何天子不从,故此我等只能暗中行事。” 赵崇叹道:“诚如柴帮主所言,这等杀头的大事,若非赵某和贵帮的几名兄弟交好,深知贵帮为人,也不敢跟帮主坦诚相待。” 柴荣问道:“赵将军可有计划?” 赵崇点点头道:“此事我已谋划了许久,柴帮主且看看如何配合。朔州中契丹兵马不多,辽帝虽派了节度使过来管辖,但军民人心都不在彼处,只思南归中原。我已经联合了城中多名将校,到时振臂一呼,大夥占住各处城门,我便亲自率亲兵去杀辽帝派来的节度使。” 柴荣思忖片刻,应道:“契丹人在朔州立足未稳,将军举事之时,我再令烈马帮放火策应,可获成功。只是夺城之后,辽帝必派大队兵马南下抢夺,之后该如何应对?” 赵崇答柴荣道:“这一回我委托了贵帮派人南下太原,想请北平王出兵接应,不知结果如何?” 柴荣只好如实答道:“北平王向来反对天子割让幽云,怎奈何天子不从,恐不能大张旗鼓地出兵。” 赵崇沉默一阵后道:“不妨,我还联合了安重荣安将军从镇州一带接应。安将军传檄于中原,响应者颇多,我亦得他手书,柴帮主请看。” 说罢赵崇从怀中拿出一张信纸,打开乃是一张檄文。柴荣接过阅看,上面陈述了辽境之内各部族饱受契丹人压迫,纷纷请求中原起兵,又说若是石敬瑭趁机攻打幽云,辽境内各族义军必当蜂起响应,如此一来,朝廷必能大获全胜,上可洗国耻,下可慰人望。 柴荣看罢,却是心里一惊道:“你说安将军将这封书文在中原四处传阅?” 赵崇答道:“正是。” 柴荣眉头一紧道:“安将军拳拳之心可鉴,但他的这种举动在天子看来,恐怕和谋反无异。” 赵崇狠狠一握拳砸在桌上道:“只恨我赵崇势单力薄,不然也不必依赖朝廷起兵。” “将军举事主意已定?”柴荣确认道。 赵崇坚决道:“我和安将军密谋已久,将校们也早就歃血为盟,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失败,有死而已!” 柴荣本在年轻气盛之时,见赵崇如此慷慨,便豪然答应道:“烈马帮愿效犬马之劳!” 两下说定,约定了十日之后举事,赵崇自先回了军中。柴荣新来不明情况,欲要去城中一一接见帮众,老张极力劝阻道:“帮主万万不可!万一被人认出,十分危险!” 柴荣坚执道:“朔州城中并无人认得我,我再改头换面,万无一失。” 随后他戴了遮阳的斗笠,又装了一部大胡子。李沅湘也自己贴上了几缕短须,她对着镜子端详半晌,揪揪柴荣胡子笑道:“我的胡子可比你好看得多。” 于是两人悄悄离开这一所旧院子,躲在人群中悄悄与藏在各处的烈马帮人接头。一路上只见来到朔州的辽国官员大多十分跋扈,其余军民百姓无不怨恨,果然不失为举事良机。 一直到得傍晚,两人准备回到那一座旧宅院中,街上突然冒出一队契丹兵马四处赶人。柴荣拉着李沅湘躲到暗处,又看到一个契丹军马的队列从北方入城,去往府衙。 那一队人都身着戎装,左佩弯刀、右持硬弓,个个精明强干、凶狠异常。开路的契丹人不断大声叫道:“萨满天女驾到,闲人回避!” 李沅湘兴高采烈要跑出去道:“咱们也去看看契丹天女的样子。” 柴荣一把拉住她,神情凝重地摇摇头道:“她就是在潞州一箭将乌帮主射死的那个女子,没什么好看的。” “你怕她了?”李沅湘笑道。 柴荣应道:“我倒并非是怕其人,只是耶律德光突然派她前来朔州城,恐怕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咱们得提早行动了。” 两人回到那一所废旧宅院中,柴荣立即告诉老张道:“辽帝耶律德光派了他侄女耶律依霜过来,方才已经进了朔州。这个人不好对付,得联络赵将军让他小心。” 老张不以为意道:“料她一个女流之辈,掀不起什么风浪。柴帮主只管养精蓄锐,我们烈马帮还从没打过城池,到时候全赖柴帮主指挥。” 柴荣仅仅熟悉了一天烈马帮在城中的安排,了解尚不甚多,只好先听老张建议,只待第二日再去继续探查。 这天睡下之后,柴荣始终睡得不安稳。第二天一大早他便醒来,忽听得楼下有人过来,他心中一紧,当即抄起了青冥剑。 那人脚步匆忙,来到屋外大声说道:“帮主快醒醒,大事不好了!” 柴荣打开屋门,看见正是惊慌失措的老张,急忙问道:“何事?” 老张道:“昨夜那个耶律依霜带着十几个精悍武士探查了咱们的几处暗哨,一大早就端掉了好几个,咱们损失不小,有两个兄弟冒死跑了出去,被咱们的人救了回来。” 第二百七十五章 提前动手 柴荣大吃一惊,连忙披上衣服出门,一边说道:“快引我去看。” 老张引着柴荣下楼,只见两个烈马帮人背上各自插着三四根箭矢,除了箭矢之外,还有刀伤在汩汩流血,已然奄奄一息。 柴荣扶起他们,急忙问道:“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其中一个勉强答道:“咱们的人中出了叛徒……他们带兵一抓一个准,咱们一夜就损失了一半以上的人手。” 柴荣凝思道:“叛徒……” 这时李沅湘也被吵醒,快步从楼上下来,惊吓道:“怎么伤成这个样子?满地流血。” 柴荣听见她说“满地流血”四个字,突然抬起头对老张等人道:“不好,耶律依霜十分狡猾,恐怕马上会追到这里。” 老张若无其事地笑笑道:“帮主说笑了,老张这里藏得天衣无缝,人家都当是一座鬼屋。契丹人登记户数时,也没进来院里查过人口。” 他话音刚落,屋顶放哨的弟子突然急匆匆朝楼下叫道:“帮主、大哥,不好了!有一队契丹兵用狗鼻子闻血迹领路,朝咱们这里过来了。” 老张微微失色道:“你再看看,是不是从街口路过?” 那人又观望了半晌,慌忙跑下来道:“快走吧,他们已经冲大门口来了!” 李沅湘连忙拿起她的宝剑,急道:“这可怎么办?” 柴荣稍一沉思,心想城中已经没有别的烈马帮据点,何况生了叛徒,就算有其他据点也不安全。想到这时他心里一惊,对众人道:“会不会是赵将军那边出了叛徒?” 老张惊慌失措道:“哎呀,帮主,现在不是揪叛徒的时候,快想想该怎么办吧。” 柴荣再次确认道:“城中可还有烈马帮的据点?” 老张一口否认道:“这种事情,耳目越多越容易泄露,的的确确只有这一个据点。” 柴荣从容若定,对老张吩咐道:“你速速打起信号,不用再等十天,即刻起事!” 老张大为惊诧道:“帮主当真?” 李沅湘急得亲自把老张往楼上拽去,说道:“让你去你就快去,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待到老张跑到楼上去放信鸽,柴荣已经将庭院里守着的四人叫回屋中埋伏,自己又和李沅湘来到楼上密切注视契丹军动向。 只见靠近过来的契丹兵卒有二十来人,他们在前牵着条狗嗅闻血迹,另有一个汉人军官带路。李沅湘不禁切齿骂道:“狗汉奸!” 待到那群人来到庭院破败的大门外,为首的契丹军士问道:“就是这里吗?” 那带路军官四处查看了一番,对军士道:“不会错,昨天卑职来到就是这个地方。” 柴荣这才看个清楚,那人正是昨天赵崇所带两名侍卫中的一人。他心里一时疑惑道:“莫非赵崇和契丹人联合,欲要假用举事名义,将潜藏在城里的烈马帮挖出来?还是赵崇也被他下属蒙在鼓里。” 柴荣来不及多想,一个壮硕的契丹武士手持大斧来到跟前,朝着陈旧的门锁重重劈砍下去,一斧头将门锁砸成了碎屑。 两个武士随后扛着盾撞入院中,几人拉弓搭箭紧随其后,契丹的带头武官跟那领路的汉人随从最后跟着进来。 武官见得院中一片荒芜,并不像是有人的模样,不禁大为疑惑。那领路军士连忙道:“大人放心,他们帮主亲自过来了,现下都在里面藏着,一个也跑不了。” 带头军士点点头,一挥刀道:“进去搜!生擒帮主,其余人格杀勿论。” 契丹武士又一斧劈开屋门,三四个契丹武士一齐冲入,张永德在里大喝一声道:“杀!”加上老张和楼上放哨那人,一共六人一齐挥刀往为首的契丹武士头顶砍去,立时砍倒三人。 后面武士又挺着盾牌往里横冲直撞,张永德等人且战且退,快速退回了木梯上头,又撤掉木梯,让契丹兵卒不得上来。 契丹众兵卒本想叠罗汉爬上,张永德六人围着木梯口乱刀劈砍,让他们上不得房。他们只好拉弓射箭,霎时射死了两名来不及闪躲回去的烈马帮帮众。 张永德和其余众人躲到弓箭不能及处,柴荣见契丹武士都已冲进了房中,只剩下那带头武官和领路的汉人军官、以及一条狗站在外面,心想时机已到。 他轻轻拍拍李沅湘,指了指那条狗,李沅湘噘了噘嘴表示不悦。随后柴荣慢慢将青冥剑抽出,又忽地纵身跃下,一剑刺向了契丹武官。 契丹武官措手不及,急忙拔刀出来勉强格开柴荣一剑。柴荣更不纠缠,就要一剑将他结果,这时突然听得“汪”的一声,那狗朝自己飞扑而来。 与此同时只听“嗖”一声响动,一枚莲花钉凌空飞来钉在那狗头上。那狗当即颓然倒在地上,“呜”了一声,立时毙命。 柴荣再一次递剑而进,一剑顶在那武官胸口鳞甲片上。武官拦挡不开,步步后退,柴荣猛地一用力刺透铠甲,一剑结果了这武官的性命。 李沅湘也紧跟着跳了下来,指着大门外叫道:“被那汉奸跑掉了!” 柴荣快步来到门前,那汉人军官自忖不是柴荣对手,早就跑到了巷口外。回身听得屋里杀得不可开交,柴荣只好放了那军官回去,又翻身回到屋中厮杀。 契丹武士虽然在马上骁勇善战,但在这狭窄的屋中却并非柴荣对手。张永德等人和柴荣配合,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剩余武士。 这时忽又听李沅湘在外叫道:“快来看,城西起火了!” 柴荣和张永德等人赶忙走出观察,果然见得一缕烟火升起,紧接着不久城中到处起火,很快便乱作一团。 老张啧啧叹口气道:“要不是昨晚那契丹娘们搞鬼,咱们的阵仗可比这大得多!” 柴荣迅速吩咐道:“老张,你带兄弟们缠住巡城的契丹兵马,我亲自去太守府协助赵将军。” 老张答应下来,柴荣回身看李沅湘一眼道:“我们走。” 李沅湘重重点点头,紧紧跟在柴荣身后往节度使府衙疾步跑去。一路上只见烈马帮人从各处杀出,和巡城的契丹军士厮杀成一团,积怨已久的百姓也纷纷抄起木棍、菜刀相助。 烈马帮的武器甲胄不比契丹兵卒,虽然放火举事迅速让城中混乱起来,厮杀得久了以后,契丹军却渐渐占了上风。柴荣无暇各处相助,只一心一意带着李沅湘朝节度使府邸冲去。 两人一路奔跑,未有多久,李沅湘已然气喘吁吁。柴荣只好轻揽纤腰,抱着她运轻功疾行。 两人路过城门时,正见得十数个赵崇手下的将校杀掉了监军的契丹武官。城外驻扎的契丹兵马闻风而动,这十几个将校见状,当即关上了城门。 其中一名将校给柴荣牵来两匹骏马,匆忙说道:“柴帮主,快去帮我家将军!城门交给我们看守,城外的契丹军马没有攻城准备,一时半刻进不了城。” 柴荣见他们视死如归,当下朗声说道:“诸位壮士保重!”说罢和李沅湘飞身上马,纵马朝节度使府邸方向冲去。 那十几名将校站在城门之后,纷纷亮出唐刀长槊,对着城门大声叫道:“契丹狗贼,让你们看看爷爷的厉害……” 此时赵崇正带了近千甲士围在府门之前,柴荣两人一到,刚好有内应将府门从里打开。赵崇振臂一呼道:“兄弟们,认准契丹狗贼耶律画里,与我生擒之!” 众军士欢呼而入,柴荣和李沅湘本在最后,李沅湘却也欢呼雀跃,纵马冲到最前。府中零零星星有百余个契丹护卫抵抗一阵,纷纷溃退。 李沅湘随即和十几名甲士当先冲到大堂之上,两名契丹武士猛地跃向李沅湘。李沅湘反应不及,柴荣飞身上前将两名武士杀死。 待到站定之后,柴荣问李沅湘道:“你没事吧?” 李沅湘点了点头,两人看向堂上,见得两人并肩而立。一个畏畏缩缩,十分惊惧,似是个高官模样。另一个定睛一看,竟是黑云! 李沅湘吓得连忙躲到了柴荣身后,柴荣也吃了一惊,十余名甲士一拥而上制住了那名契丹高官。 众甲士本想制住黑云时,不料黑云反而走到跟前,狠狠对那契丹高官道:“说!我家公主到底在不在你们契丹人手里?” 那契丹高官被甲士押住,又被黑云逼问,又惊又急,只好认栽服软道:“诸位好汉,我是被南院大王强迫来朔州当节度使,非我本意,实在是冤枉!至于什么你家公主,我更没见过。” 这时赵崇也来到堂上,见将校已经拿下这契丹高官,兴高采烈地对柴荣道:“这就是辽国派来的节度使耶律画里。” 柴荣点点头道:“就请赵将军处置吧。” 于是赵崇对耶律画里道:“我此次举大义南归,念在你也是被迫上任,只要你将你们城外的契丹诸军遣回,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耶律画里连忙答应下来,赵崇便率着甲士押送他往城外走去。李沅湘在柴荣身侧戳他一下,随即自己混在赵崇的甲士中跟了出去。 待到他们走罢,柴荣试探黑云道:“不知黑云将军为何来到了朔州?” 黑云应道:“我将中原各处找遍,还找不到公主踪影,只剩契丹的地盘和西域没有找过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城中血战 柴荣想起黑云为寻公主来往各地奔波了两年多,倒是心疼他起来。黑云说罢不理柴荣,自顾自离开了。 柴荣也不管他,跟着众甲士来到官邸外头,忽听得城北头传来数声马嘶,至少有上百匹快马飞奔而来。 李沅湘急忙走回到柴荣身边道:“不好了,城里的契丹守军集结好,骑兵已经先冲过来了。” 赵崇押着耶律画里来到官邸台阶之上,自为得意道:“咱们有契丹人的节度使在手,料他们也不敢拼命。” 柴荣向来谨慎,对赵崇道:“贼军势众,还是小心为上。赵将军,响应你的汉军和各部族何在?” 赵崇无奈道:“他们早就被拆散到各处,不能聚众起事,现下只能等他们自来会合。” 柴荣稍一思忖,对众人朗声说道:“契丹军马虽然不及我起义人数众多,但十分精锐,而我等的人马则四散在各处各自为战。现下咱们不能乱打乱闯,须要排好阵型以御敌军,再派快马通知各处人手起义响应。” 众军兵见柴荣说得有条有理,从容镇定,纷纷应和道:“请赵将军和柴帮主主持大局!” 柴荣答应下来,先是从府邸中取出了十来匹快马,皆让轻装简从的烈马帮亲信骑马去四处传信。 待到这十几人四散走后,他又命令军士搬来桌椅、木桩等物,放在通往此处的街道之上,当作阻碍骑兵前进的简易路障。 最后他再让这近千甲士排成阵型,盾墙在前,操长枪大戟者紧贴在后,弓弩手再随其后,由带刀甲士在两旁卫护。 未及多久,只听得马嘶声越来越近,第一匹马当先从街道尽头出现。随即大群骑兵紧跟其后,黑压压一片有如群蝗一般,朝节度使官府前排开的阵型冲来。 众军士只见得对面有如万雷奔腾、黑云压城而来,多有惧怕溃逃者。柴荣见状急忙喝止逃兵,接着从一旁军士处夺了一面盾牌过来,拔出青冥冲入阵中,抗在了第一排盾墙之后。 李沅湘见他并未着甲却如此冒险冲在阵前,心里一急,也快步跟上前去一把扯住他道:“你又没穿甲,还顶在这么前排,不要命啦!” 柴荣坚决道:“今日起事必夺朔州城不可,危难关头,我当与众兄弟共存亡。” 他玉麟名号早就威名在外,此时不惧危难亲处阵中,众军士都士气大振,纷纷应和道:“兄弟们,跟鞑子拼了!”“夺回朔州城!” 李沅湘拉了柴荣半天,心急如焚地劝说他道:“你是主将,就该在后坐镇,不是让你来当大头兵的。乱军之中刀枪冷箭不长眼,你武功再高,只怕也跟一个小兵没什么区别。” 柴荣一脸坚毅地答复道:“如今关头,只有亲冒矢石、奋力一战,置之死地方能后生。此刻不分什么主将兵卒,只有抗辽豪杰。” 李沅湘见说不动他,气得狠狠跺了跺脚。再抬头看看如潮水般涌来的骑兵群,李沅湘不由双腿发软,一拍柴荣道:“你爱送死就送死,本小姐不管你。”说罢自顾自来到了阵列最后。柴荣一心一意扑在迎敌上面,无暇去理会李沅湘。 待到前排骑兵冲到两百步时,站在高处的赵崇立时下令道:“弩手放箭!”百名弩手一齐放箭,霎时射倒了数十名契丹骑兵。 弩手接连放了两轮,待到一百五十步时,赵崇又下令道:“弓手放箭!”随即弓弩齐发,箭如飞蝗般浇到冲来的骑兵头上,又一连杀伤了许多人马。 契丹骑兵冲过数轮箭雨,却被阻挡在了一人高的木桩、桌椅面前,耶律依霜当即勒住了马,喝令身后众骑兵道:“还不速速下马清障?” 当即便有数十个壮硕骑兵翻身下马,冲到最前去清理拒马路障。耶律依霜令其余骑手挽弓搭箭,斜向上朝柴荣的军阵里射来。 柴荣紧紧依附在盾牌之下,不敢稍有脱离。一轮箭雨放过,柴荣眼看第一批契丹武士就要将路障清除,暗道不妙,当即大声叫道:“带盾的兄弟们,跟我杀!” 带盾甲士们纷纷怒喝着往前冲去,那路障就在阵前不远,众人旋即便冲到跟前。柴荣飞身跃进路障旁的契丹武士人群之中,一连刺死数人,甲士们随后冲来,乱刀劈砍,势不可挡。 前面的两群人混战在了一团,后面的契丹骑手没法放箭,耶律依霜只好喝令道:“都给我下马厮杀!” 她一声令下,又有上百人下马翻过路障,和柴荣等人步战厮杀。两下都杀得不可开交,柴荣一人大发神威,运起轻功在两队人马交界处飞剑突刺,连连杀死十数个契丹武士。 这时柴荣见得跟自己冲来的第一群刀盾手损失过半,但因得他鼓舞,尚自死战不退。柴荣便即朗声道:“兄弟们可退回阵中,我自断后。” 众甲士得了命令,往身后阵中且战且退,柴荣手持青冥一身在后,无人能敌,有如厉鬼索命,剑剑皆是杀招。 李沅湘见状急忙扯住赵崇道:“还不让后队上去支援?” 赵崇赶忙接着下令道:“第二队可杀败追兵,救前队回阵!” 于是柴荣之后的大队甲士纷纷手持长枪大槊,迎头朝紧追而来的契丹武士冲去。柴荣又率着刀盾甲士翻身反击,两边就在这街头杀得天昏地暗,未及多久,便将这一队越过路障追击的契丹武士杀得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柴荣喝令道:“穷寇莫追,结阵自保!” 众军士齐声应道:“遵命!”随后前排甲士将盾牌在地上一立组成盾墙,后排甲士将长槊横架其上,如有一面高山枪林,难以逾越。 耶律依霜见状,一时为难起来。她本是听到了朔州城有烈马帮叛逆活动的风声,便率了百余亲兵入城指挥搜查,不想未到十日,今日一早后晋降将赵崇突然率众造反,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此时契丹人大队军马尚未入城,四面城门都被和赵崇一同起事的将校所控制。她稍一思索,便率亲兵和城中驻扎的数百骑兵先奔赴节度使官邸而来,想要以迅雷之势击溃乌合之众,虽然己方人少,也必能一战而定。 不想柴荣竟尔早有防备,在此以逸待劳,严阵以待。耶律依霜看见柴荣在盾墙之后指挥的样子,狠狠咬了咬牙,恨不得将他撕碎。 这时赵崇远远立在军阵之后,拔出佩刀搁在耶律画里脖颈上,对耶律依霜大声叫道:“尔等可速速退出朔州城外,我绕尔等不死。倘若稍有迟疑,我今日先杀此贼祭旗,再将尔等围杀!” 那耶律画里本是辽帝耶律德光亲信,耶律依霜不敢让他稍有差池,再加上自己本就损失近半,讨不到便宜,只好回马喝令道:“跟我走!” 一大群黑压压的契丹骑手随即调转马头,跟着耶律依霜往来处走回。赵崇正要令军士分兵前去追赶,柴荣连忙将他拦住道:“耶律依霜部下皆骁勇之士,而今城内局势不稳,可开一门放他们一条生路,以免做困兽之斗,赵将军则带兵马四处支援将契丹军驱逐,而后把住城门,勿要再放契丹兵马进来。” 柴荣安排妥当,赵崇先带了大队兵士去城中援助在多处举事的各部族豪杰,随后柴荣寻着李沅湘道:“跟我来,我们一路收揽散兵游勇,一路去追杀耶律依霜。” 李沅湘因柴荣先前在战阵中不但不听她话,反而呵斥于她,正在闷闷不乐。柴荣拉她数下,她只是不动分毫,想先听柴荣说几句好话哄她。 战机转瞬即逝,柴荣心里焦急万分,自己翻身上马便往城中跑去。李沅湘来不及叫住他,在后朝他背影骂道:“死木鱼,坏木鱼,去了就别再回来!” 她虽跟了柴荣两年,常常来往于军中,但从没真的经历过战阵,也从未和士卒们同甘苦、共患难,所以她实则仍是一身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脾气。 而此时闹腾半天,她又觉得十分劳累,四处张望一番,只见得些零零散散的起义兵马,并没有一个契丹兵卒。 于是她放下心来打个哈欠,回身走到了节度使官邸之中,欲要稍作安歇。平日里有黑云在旁护卫,她不论身在何处,说要歇息便歇息,黑云从不会拂她心意。而此时无他在旁,李沅湘也改不掉这娇纵习惯。 她进了大门之后,一路来到正堂,随后一屁股坐到那节度使位置之上,斜倚在扶手上昏沉欲睡。 迷迷瞪瞪之中未过多久,李沅湘只听得背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心里一惊,正要站起时,一柄刀突然放在自己咽喉之前,后面一人低声说道:“不许动!” 李沅湘慌张失措,不敢作声,那人又问道:“你们的兵马往哪个方向去了?” 李沅湘小心翼翼道:“他们往城中心去了……” 后面那人道声:“好。快脱你衣服下来换我穿上,我就饶你一条性命。” 李沅湘大吃一惊道:“脱什么衣服?” 那人急道:“别废话了,我现在不敢出去这府门外,你快把衣服脱了让我换上,不然我一刀宰了你。” 第二百七十七章 夺下城池 李沅湘本来还当那人是要非礼于己,此时听他只是要混出城外,方才松了一口气。 “快脱!”后面那人见李沅湘慢慢腾腾,又厉声呵斥道。 刀在颈上,李沅湘无可奈何,只好解下腰间绸带放在扶手上,又展开衣襟,对后面那人道:“你刀在我脖子上,我怎么脱?” 那人于是将刀拿开,三两步转到李沅湘正面,用刀尖指着她面门道:“快脱,别耍花样!” 李沅湘看见这人模样,心里一惊,暗道:“他不是早上那个替契丹人带路的狗汉奸么?” 她稍稍一怔,看出此人又有发怒,唯恐他伤了自己,便赶忙将自己外面披着的粗布衣裳褪去留在椅上,又慢慢站起绕到椅子后面,对那人道:“你快走吧,我就当没看见你。” 那粗布衣裳穿在身上李沅湘身上时,包裹地厚厚实实。李沅湘这时将它脱下,只剩内衬单衣,身材尽显,那人方才大惊道:“你……你原来是个女的!” 李沅湘急道:“你还想干什么?快走吧,不然你就走不掉了。” 那人迅速三两下披上衣裳,看了官邸内四下无人,拿刀逼着李沅湘去马厩牵了匹马,又心念一转,拿缰绳要将李沅湘捆住。 李沅湘吓得花容失色,向后跑开两步道:“你要干什么?别碰我!” 那人道:“万一我还没逃出城外,你去吆喝一声,我岂不是就露馅了?我将你捆在这里,没一刀杀掉,算是善心大发。” 李沅湘又急忙道:“你一路快马跑出去,我哪里来得及去通风报信?再说起义官兵那么多,他们又不认得我,也不认得你。” 那人一想有理,便道:“饶你一命。”于是将李沅湘留在此地,一夹马肚朝府邸外跑去。 过了半晌,李沅湘仍是心有余悸,想来那人虽然投靠契丹,只为博个功名利禄,还不至于太坏。 但她此时不着外衣羞于出门,正彷徨间,忽听得一人说道:“公主殿下,你玩儿够了吗?” 李沅湘听见这个声音,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看去马厩角落,只见一个白衣公子左手按剑、背着右手,和旁边的黑云一齐看向自己。 “通哥……你怎么来了?”李沅湘不曾想黑云去而复归,还带着哥哥李璟找到了自己。 “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来了契丹人的地盘,真是好大的胆子呐。”李璟缓缓踱步上来说道。 李沅湘心里飞速想道:“兄长若是知道我在柴郎身边待了两年,那我们的婚事就大黄特黄了。”于是急中生智,说谎道:“那可不是么?这两年妹妹我将天下都走遍了,也就契丹人的地盘没来过了。” “那人家造反,你也跟着凑热闹?”李璟稍稍嗔怒道。 李沅湘急道:“不是造反,是起义,民心所望。” 李璟不容她再分说,上前来拽着她手腕道:“不管怎么说,你不能再胡闹了。我这就将你带回金陵,父皇已经给你筹备好了婚事。” 李沅湘听了心中一凛,一把甩开李璟的手道:“我不去成婚!我有喜欢的人了。” 李璟听了惊得瞠目结舌,黑云来到李璟耳边悄悄说道:“末将在江陵曾见她对那玉麟公子柴荣处处关照,或许便是此人。” 李璟点了点头,便即转头问李沅湘道:“你说的人就是柴荣?” 李沅湘昂首答道:“是又怎样?” 李璟故作赞许神色道:“嗯……这位柴公子倒是当世人杰,只是父皇他已经给你定好了婚约,若悔婚不嫁,恐惹天下人耻笑。” 李沅湘一跺脚道:“父皇替我定的婚约,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爱嫁谁就嫁给谁,偏不听你跟父皇的。” 李璟深知他这妹子的脾气,心想道:“那柴荣是个精明之人,我和他陈以利害,比说动湘妹简单的多。”想定之后,便和李沅湘道:“你既如此,兄长也没办法,咱们见了柴公子再一齐商议吧。” 李沅湘心中一喜道:“你真的答应考虑了?” 李璟点了点头,一甩手背过身去,吩咐黑云道:“还不给公主送上件衣服?” 黑云于是从随行的包裹中拿出一件交给李沅湘,李沅湘披在身上,又迫不及待地追着李璟道:“咱们就在这里等他吧,等他追上了耶律依霜,肯定还会回来这里。”李璟只好应允了下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柴荣骑了一匹快马,一路上招揽各自为战的散兵游勇,又带动尚在观望的原汉军将校和各族百姓一齐举事,朔州城中一时呼声震天。 零零散散抵抗的契丹兵卒闻风丧胆,得知起义军留了北门未曾把守,纷纷往彼处溃逃。 柴荣率领自己汇聚的千余人手一路追杀,来到北门前时,忽见得耶律依霜率领自己本部的百余精兵,四处招揽城中逃出的残兵败将,城外驻军也从四面八方向她部下集合。 柴荣当下暗道不好,正犹豫间,忽然又听得自己身后杀声震天,却是赵崇率着全城各路起义兵马到来,声势浩大,足有近万人马,其中披甲精兵亦有数千。 柴荣得了后援,再无畏惧,来到城门口执剑立马,对耶律依霜道:“你今已势穷力孤,还不速速束手投降?” 耶律依霜不知柴荣是刘知远手下将校,只当他是烈马帮帮主,恨恨道:“只怪耶律画里消息来得太迟,让你们形成了气候。不过谁胜谁败犹未可知,你这一群乌合之众,在我契丹铁骑之下一击即溃!” 柴荣见她还有战意,心道:“不如趁她正在招拢残兵,尚未形成阵势,速尔击之。”便即扬剑喝令道:“活捉贼首,随我冲锋!” 身后数十名骑兵当先跟着他纵马冲阵,步兵甲士们紧随其后。耶律依霜拉弓搭箭射死数人,这时柴荣马已到跟前,一剑削向耶律依霜。耶律依霜立时勒马避开,往城外奔去。 她身旁亲兵虽然凶悍,但见城中起义军势大,不敢迎战,只好守在城门口。此时柴荣和赵崇率大军一齐杀至城门,众契丹骑兵旋即陷入人海之中,纷纷坠马殒命。 其余的契丹兵卒见前军大败,也纷纷四散而逃,耶律依霜喝止不住,只好对柴荣狠狠道声:“给我等好了,我很快就杀回来!”说罢调转马头朝北,一挥马鞭疾驰而去。 这时赵崇又推出节度使耶律画里,契丹众兵卒看见主将被擒,耶律依霜也已率亲兵撤退,纷纷弃兵曳甲而走。赵崇率人追杀一阵,夺得甲胄、幡旗无数,大胜而归。 杀败了契丹守军,全城百姓将兵无不欢呼雀跃,呼声震天。耶律画里连连求饶,赵崇不屑一顾道:“你不过是你们契丹皇族一个纨绔子弟,我杀你空污刀斧,你快滚吧。告诉辽帝,他胆敢率兵来犯,我必给他迎头痛击!” 耶律画里狼狈逃离,众人一片欢腾,处处洋溢着扬眉吐气的欢声笑语。柴荣也正欢喜间,忽然想起了李沅湘,连忙寻着赵崇道:“赵将军,我军虽胜,只恐契丹兵反扑。可速关城门分兵守御,同时肃清城内残兵,以安百姓。” 赵崇答应下来,柴荣又调转马头往府邸方向跑去。他方才转过两条街巷,忽地看见李沅湘背朝自己,纵马朝一偏僻处跑去,柴荣一惊,大声叫道:“湘儿,你要去哪?” 她听见柴荣叫喊,一甩马鞭跑得更快了。柴荣连忙纵马追上,待到近前时,看见这人赫然是个男人,并非李沅湘。 柴荣看他穿着李沅湘的外衣,心中大惊,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只是疾奔,并不停步。柴荣一急,当即飞身跳起在自己马背一踏,凌空跃到那人马背后,一剑鞘将他打落在了地上。 那人重重一摔,痛得动弹不得,柴荣一把将他拽起,却见正是早上那替契丹人领路的汉军兵官。 这军官当即求饶道:“大爷饶命,小的也是被契丹人胁迫,不然他们就要杀我老父老母啊!” 柴荣一把拽着他衣襟厉声道:“你从哪来得来的这衣服?” 这军官如实道:“是借了一个姑娘的衣服,但小的只借了她衣服,打死也不敢对姑奶奶动手动脚!” 这军官既然已经落在柴荣手里,柴荣料他也不敢说谎,便即将他拖起道:“宵小鼠辈,你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何将我等出卖给契丹人?” 那人急忙答道:“大爷明鉴,小人名叫霍尚,本是朔州一名伍长。后来天子将朔州割让给契丹人时小的来不及撤离,只好屈身奉迎,在赵崇赵大人身边当差。实在是契丹人拿老母要挟,要我通风报信。” 柴荣见他说得难辨真假,又心想契丹兵马可能很快就会卷土重来,便道:“你害死我烈马帮数十名兄弟,本该一剑将你杀了。但你若能弃暗投明,助赵将军抵御契丹兵,我就饶你一条生路。” 霍尚连连应道:“多谢大爷,多谢大爷……” 第二百七十八章 婚事难成 柴荣捉了霍尚,押着他回到了节度使府衙,此时许多起义将校都已在这里会聚。柴荣将霍尚交给了一名将校看押,反复叮嘱不可伤他性命,接着他又让兵卒们分为几队,一半派去帮助赵崇巩固城防,一半派去各处清剿残兵。 诸事安排妥当之后,柴荣担心李沅湘安危,当即冲进去了府邸里头。他一进大门,正看见李沅湘在门廊里心神不安地来回踱步,只是换了一件外衣。 柴荣快步走上前去,叫李沅湘道:“湘儿,你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我在路上遇见一个人穿着你的衣服……” 李沅湘朝他甩个脸色道:“你现在知道危险了?你之前在前面拼杀、对我不管不顾的时候,怎么不觉得危险?” 柴荣坚持道:“方才形势危急,那种危难存亡的关头,只有拼死一战方有胜利的机会。否则军队一旦溃败,玉石俱焚,主将也不能幸免。” 李沅湘悻悻道:“随你怎么说吧,兵就是兵,将就是将,危难时候就要舍卒保帅,这是我哥哥告诉我的。” 李沅湘在柴荣面前,向来极少提起她哥哥,此时突然说起,柴荣不禁稍稍错愕。李沅湘看出他的反应,朝着堂中看看道:“我兄长现在就在里面,他本是想要接我回去的,可……可他现在想要见见你。” 柴荣心中一惊,连忙问道:“你如何向他解释的?” 李沅湘应道:“我只说我是自己游玩至此,没和你扯上关系。我也不是傻子,让父皇知道我在你家住了两年,他可不管我是女扮男装还是男扮女装,非把我生吞活剥了不成。” 柴荣稍稍放下心道:“我本来还当你兄长会直接将你接走,他既然愿意见我,那或许也会答应我们的婚事。” 提起婚事,李沅湘微微羞赧,转嗔为喜道:“要是我们成婚了,你再不顾性命,休怪我把你休了!” 柴荣也微笑道:“成婚以后,我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时时想着湘儿。”至于他会不会再亲冒矢石,则偏不与李沅湘明说,以免再惹她生气。 “好了,我们走吧。”李沅湘拉拉柴荣向里道。 柴荣答应一声,两人一起往里面走去。短短的路途上柴荣颇为忐忑不安,毕竟自己是以一个普通将官的身份,去求婚事于一国公主。 李沅湘倒是显得没那么担心,一边走路,一边和柴荣说道:“你不用怕,我兄长虽然看起来不好说话,但他心中却是十分细腻的。你听啊:‘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这便是他的手笔,写得如何?” 柴荣曾因李璟有北结契丹之心,对他不喜,便答复李沅湘道:“这词句美则美矣,可鸡塞远在黄河西北之外,只有汉唐曾能到达,你兄长所谓‘梦回鸡塞’,也是凭空想象罢。” 李沅湘疑惑道:“怎么今天你变得神神叨叨……”两人正说话间,已到厅堂,此时已有将校在此处搜集将印等物,李璟和黑云站在一边,因他们和李沅湘有关,而李沅湘是柴荣身边的人,因此无人去管。 李沅湘远远朝李璟叫道:“兄长,这就是柴荣。” 柴荣远远朝李璟一拱手道:“断情公子,别来无恙?” 李璟冷冷应道:“在潞州没死在柴公子手下,算是托了父皇的洪福。” 李沅湘见他两人一见面就剑拔弩张,在中间好言调解道:“柴郎,我兄长吟诗作赋很是厉害;兄长,柴荣他领兵打仗也很有一套。你们……” 她话说到一半,李璟轻轻拦住她道:“湘妹,你先出去罢,为兄想和柴公子单独谈谈。”说罢他不等李沅湘同不同意,吩咐黑云道:“千万要保护好永兴公主。” 黑云答应一声“遵命”,柴荣也道:“湘儿,你且回避吧。”李沅湘才犹犹豫豫地跟着黑云去了远处。 待她走后,李璟忽地开门见山道:“柴公子,你娶不得我湘妹。” 这话虽让柴荣大感失望,但也在他预料之中,却听李璟继续说道:“一则湘妹乃是我江东堂堂公主,龙身凤体,委身下嫁于你这江湖草野人士,门不当户不对,恐惹天下人耻笑。” “二则湘妹性情顽劣,你当她真的钟情于你吗?她不过是一心叛逆,偏偏和父皇唱反调罢了。她就是真的和你成婚,你只怕也受不住她的脾气,更养不起她。” “这第三嘛……” “第三就是你父皇他始终还想让湘儿嫁给杨琏杨公子,是也不是?”柴荣直截了当地问道。 李璟答道:“不错。”他见柴荣洞察敏锐,难以搪塞,便对他坦诚道:“实不相瞒,我父皇登基之前,就已将湘妹许配给杨公子做他的太子妃。后来他们杨氏禅位,本是天命所归,但只恐杨氏还有不臣之心,要铤而走险逆天行事,不可不防。” 柴荣不禁冷笑道:“恐怕杀心是你父皇先起的吧?他先起了杀心,又怕逼得杨氏太紧,从而让杨氏破罐子破摔结连旧臣谋反,一旦那样就麻烦了。所以你父皇才非要让湘儿嫁给杨公子不可,明说是为婚约,其实是为安抚,让他松懈下来之后,才能一击致命。” 柴荣一语中的,李璟大惊不已,当即厉声说道:“大胆!”就要抽剑而出。 柴荣上前一把推住李璟拔剑的手道:“偏许自己做得,不许人家说得吗?” 李璟拔剑半晌拔不出来,只好讪讪收回了剑,柴荣也收回了手。李璟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用什么办法让湘妹迷上了你,也不知道你怎样才能走开。你要黄金也好,官职也罢,但别再纠缠湘妹不放了,否则就休怪我江东无情。” 柴荣摇摇头无奈道:“最是无情帝王家,我与湘儿相识在危急患难之中,非尔等可以理解。” 李璟一愣,跟着叹口气道:“生在帝王家中身不由己,柴公子,我虽曾与你为敌,还处处受制于你,但也敬佩你武功、韬略无不上乘,来日乘风化龙,不可限量。” 李璟突然改口称赞自己,柴荣只觉莫名其妙,又听李璟继续说道:“帝王之家,并非唯独湘妹她身不由己,我又何尝不是?柴公子,我敬你乃当世人杰,只是湘妹的婚约事关重大,实在不能违逆,若你父和我父有心结为亲家,我还有两个妹妹尚未婚配……” 柴荣听了这话,赫然变色道:“太子殿下,你只当柴某是为你那家业而与湘儿相恋的么?你未免太小觑柴某了罢!” 李璟只当柴荣会欣然应允,不想竟如此反应,一时手足无措。柴荣愤愤一转身道:“柴某没什么好说的了。”说罢转身走向了李沅湘处。 李沅湘看他们不欢而散,急忙迎上来问柴荣道:“我兄长怎么说?” 李璟紧跟着柴荣身后走来,对李沅湘道:“湘妹,跟为兄回家去,你胡闹也胡闹够了,非要胡闹到底,让父皇对你翻脸吗?” 李沅湘立时便明白了结果,看来兄长无论如何是不肯答应。她心中一时乱成一团,有对柴荣能另出良策挽回的期待,亦有对归家面对父亲的惧怕。 两方沉默半晌,李沅湘突然下定了决心,对李璟道:“我再和他说最后几句话,然后就跟你回去。” 柴荣看向李沅湘,却见她忽地对自己使了一个眼色,柴荣不解其意,只好任由李沅湘拉着自己往一旁走去。李璟见妹妹似乎妥协,心道她毕竟是小女孩家,便不再阻拦。 两人快步来到一处屏风之后,柴荣无可奈何道:“你父兄坚决不允,如之奈何?” 李沅湘眉头紧锁道:“事到如今,只能用最后的办法了。”说着她抬起头看向柴荣的眼睛,认真道:“不过在那之前,我想最后问问你,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柴荣郑重点了点头,李沅湘得到期待的回答,也再诉衷情道:“我又何尝不是?我父皇从小将我藏在宫中,什么都要替我做主,我做什么都要谨言慎行,谨守规矩,他还替我和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许下了婚事。 这生活看似锦衣玉食,肯定舒服得很,可我天生就不是这样的人,不是笼子里的鸟。直到我在太行山和你遇见,我才知道什么是人间快活,什么是潇潇洒洒,我这一辈子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柴荣见李沅湘忽地说出了这许久以来的心里话,大为心软,恨不得将她拥入怀中永不放开。李沅湘说罢这些,最后欣然道:“既然我们郎情女意、两厢情愿,你现在只需要一句话,我父兄就干涉不得我们的婚事。” 柴荣百思不解,疑惑道:“我的一句话?你那最后的办法到底是……” 李沅湘答道:“只需借着今天朔州城起义成功的喜庆,咱们直接拜堂成亲,今晚就洞房花烛,全城将士和百姓都必定会为我们尽情庆贺的。要是我兄长和黑云不阻拦,咱们就算是先斩后奏,两家喜结连理。要是他们阻拦,你就命令兵将把他们驱逐出去,从此咱们双宿双飞,再也不管他们了。” 柴荣听了李沅湘这突如其来的计划,怔怔半晌不知如何回应。 第二百七十九章 北境孤城 李沅湘鼓起勇气说出了这么多,柴荣却久久不作回应,李沅湘不禁心中一凉,执起柴荣手道:“你为什么不答应,难道……难道你说的那么多,都是骗我的吗?” 柴荣狠了狠心,松开李沅湘的手,对她答道:“我绝没有一句骗你的话,但我却不能答应你,你今天还是连夜离开朔州,跟你兄长回金陵吧。” 柴荣说出前半句话时,李沅湘初时只当自己听错,待到他话音落下,她如同中了一个晴天霹雳,浑身一软险些瘫倒在地。柴荣上前一步想要扶她,李沅湘一把将他推开道:“你滚开!滚开!” 柴荣见她那一对丹凤眼隐隐发红,充满敌意地看着自己,只好叹口气后说道:“你且听完我的解释,再恨我不迟。这一次赵将军和烈马帮在外无强援的情况下硬夺朔州,本犯了兵家大忌,只因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趁契丹人不备,方才冒险成功,否则我等皆已身死矢石之下。 如今契丹大军近而安重荣将军远,辽帝必定要火速调集大军,趁早夺回朔州。那时重围之下,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若是等来援军,两军交战胜负犹未可知,一旦等不来援军,辽帝破城之后再纵兵屠戮,玉石俱焚,满城的将士和百姓都不能保全,更休说你我了。” “所以你就让我回江东避祸?难道只有你做英雄,我就是贪生怕死之辈吗?”李沅湘继而嗔怒道。 柴荣答道:“我和你不同,你是万金之躯,不可有失。我今日既然统领起义,亦当与满城军民一同坚守,等待安重荣将军的援军。” “那如果当真等不来援军呢?”李沅湘问道。 “那我就执青冥剑去刺杀彼时围城的契丹主帅,与他同归于尽,绝不独活。”柴荣神色坚毅道。 李沅湘本来凉透的心又柔软了下来,执起柴荣手道:“既然如此,就让我也留下吧……” 柴荣仍是坚定地摇摇头道:“城破之日,我不过一死而已,但你如此美貌,落在他们手里只恐遭受禽兽之举,非让我死不瞑目。” 李沅湘听他这么一说,也生出怯意,可心中更为柴荣担心,对他道:“那你若死在了朔州,剩我一人在金陵,还有什么意思?” 柴荣应道:“有你在时,我需分心保护,有所掣肘。可你不在,我就能放手调兵遣将,和契丹军决一死战了。你且在金陵等我,待我挫败契丹军,等到安将军派大军接管朔州之后,我马上就去金陵找你。” 这时黑云走到了屏风彼端,朗声说道:“公主殿下,太子殿下让我接你回去,不能再耽搁了。” 柴荣向李沅湘点点头微笑道:“你去吧。”李沅湘不禁双眼婆娑,握着柴荣手道:“你千万不要骗我,不然我会恨你一辈子的……你明白吗?” 柴荣答应道:“山盟海誓,绝不反悔。” 说罢李沅湘抹了抹眼泪转过了身,最后回首看了一眼柴荣之后,走出屏风对李璟说道:“兄长,我们走吧,回金陵……” 李璟不想妹妹突然答应,立时大为欣喜,连忙吩咐黑云去置办行李,即刻就要出城上路。李沅湘只远远望向柴荣,依依不舍,却不肯再来说话,只恐不忍离别。 未及多久收拾妥当,李璟远远向柴荣告别道:“柴公子,咱们后会有期。” 柴荣一拱手,看着李沅湘的那双丹凤美目道:“金陵再会。” 李璟更不停留,当即带着李沅湘离开朔州连夜赶路。一路上李沅湘回忆着这两年多来的点点滴滴,总是心神恍惚,李璟也不理会,只是心道:“待她回到宫中过两天安逸日子,就将那柴荣忘得干干净净了。” 他们一连疾行数天,逃离到朔州几百里外,一直过了太原,李璟方才缓缓停下脚步,心有余悸道:“终于在契丹动兵前来到安全地界了,湘妹啊湘妹,那柴荣要死,你也非要跟他一齐死在朔州不可,真是迷了心窍。” 李沅湘见兄长只顾远离朔州,毫无风度,怨怼他道:“柴郎他武功高强,又有谋略,一定不会有事的,哪像兄长你一心保命?” 李璟则不以为意道:“契丹铁骑南下之日,足以将朔州夷为平地,哪怕兵仙再世,驻守孤城,也束手无策了。” 李沅湘不愿和他争论,只日日夜夜为柴荣祈祷,同时一路回往金陵。 …… 送走李沅湘后,柴荣亦久久不能清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做了一个出于情感的选择,还是理性的选择,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李沅湘。 可这已不是眼下他要关心的事情了,赵崇整顿完城防之后,迅速找见柴荣商议,柴荣对他说道:“契丹人早晚来袭,将军可速传文书于各处,请朝廷发兵来救。纵然朝廷不肯发兵,亦得各地义士声援。再传书于安将军,请他即刻动兵,不可迟缓。” 赵崇答应下来,柴荣带了张永德等人,和赵崇一起去巡视城中。只见军民无不欢腾一片,全然忘了自己身处险境之中。 柴荣见状却高兴不起来,反而十分忧虑,对赵崇道:“除了请求援军,还应尽快调集城中马步军士集合,再发动烈马帮和百姓组成辅军,一边日夜操练,一边打探消息,以待契丹来犯。” 赵崇也答应下来,并命令手下将校传令下去。第二天一早,赵崇和柴荣会诸军于点兵场上,将校来报道:“报将军,末将已清点完毕,马步三军愿抗辽者,共有汉军骑兵九百人、步兵六千余人,吐谷浑、沙陀各部族共两千余人,百姓踊跃投军者不计其数,有数万之众。” 赵崇见状欣然而喜道:“朔州有如此雄师,何惧契丹来犯?” 柴荣不敢大意,问赵崇道:“敢问赵将军,朔州藏有兵甲几何?” 赵崇一愣,对柴荣答道:“当时天子将朔州割让时,朔州举城而降。契丹人驻军不多,多将武库中的兵器和甲胄掠夺送去了北地,现下恐只有不到三千副甲胄。” 柴荣发愁道:“契丹军来犯之时,一定忌惮北平王出兵救援,因此必会大举出动。而我等算上百姓,虽有数十万之众,但披甲能战者少,实为以寡敌众。” “如之奈何?”赵崇也大为忧虑道。 “如今之计,只有巩固城防,据城而守。先血战几场挫其锐气,然后等待援军。”柴荣望向北方,仿佛已经看见了契丹铁骑下飞扬的尘土。 一连过了数日,柴荣和赵崇每天操练人马,不敢松懈。这天两人正在商议,张永德忽地冲进来道:“报帮主、赵将军,云州兄弟传来消息,辽帝派大将耶律袅古率兵十万屯驻云州,即日就将南下兴兵问罪。” 赵崇又连忙问道:“安将军可有消息?” 张永德答道:“安重荣将军今早下书送到,说天子无论如何不肯出兵抗辽,反而派兵驱逐南归来投的部族。安重荣将军已对天子大失所望,正联合山南东道节度使安从进,只待时日一到,他从镇州起兵,安从进将军从襄阳起兵,南北夹攻中原,先夺晋国天下,再抗契丹!” 赵崇心急如焚道:“如此一来迁延日久,朔州孤悬边境,不知要捱到几时?” 柴荣亦眉头紧锁道:“更别说安将军这番贸然动兵,恐怕凶多吉少。”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深深的担忧,但绝无一丝恐惧。柴荣狠下心来,重重一拍桌案,当即吩咐张永德道:“永德,可传信于全城将士和百姓,契丹大军不日将犯,援军则不知何时方可抵达,中原天子又不收我辽境内的百姓南下。不愿战者……尽可先降契丹,休要两军开战之时,再行背刺之事。” 张永德听了大惊,劝柴荣道:“只恐此令一出,满城将士百姓皆降契丹,无人愿效死命矣!” 柴荣闭上眼别过了头,赵崇也一咬牙道:“张兄弟,下令吧。” 张永德长叹一声,出了府邸骑上快马,在城中纵马飞奔,一边叫道:“赵将军、柴帮主有令,石敬瑭不容大夥南归,朔州已是一座孤城,愿降契丹者一概不问!” 他如此在城中跑来跑去大声呼喝,一直跑遍全城,座下马精疲力尽,他才停下马来,气喘吁吁地躺在了地上。 不知躺了多久,张永德忽然觉得自己被一群人围在了中心。他心里一惊,只当是百姓要绑了自己献投名状,慌忙站起,却见围着自己的将士和百姓都是一脸坚毅地看向自己。 张永德正诧异间,一名将校上来跟前道:“小兄弟,你且问问这满城将士百姓,有哪一个是愿降的?” 他一说罢,人群轰然应道:“我等皆愿追随赵将军,和契丹军决一死战!” 张永德一时大为感动,问那将校道:“难道诸位,皆不畏死乎?” 那将校慨然道:“小兄弟,我等生是大唐子民,死也是汉家野鬼。契丹人占据朔州以来作威作福,横征暴敛,又胁迫我们随军南下去填沟壑,替他们铺路杀我们的亲友妻儿,我等誓死不从,不论朝廷发不发援兵,我们都愿意和契丹人决一死战!” 第二百八十章 网(黑袍结局) 天色灰蒙,西边的天空挂着一轮暗淡的红日,它的对面却已嵌上了一弯若隐若现的月亮。地上草色枯黄,偶有微风吹过,梧桐叶便簌簌地响动起来。 林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日月光辉都无法照耀之处,一只乌鸦轻轻扑动着翅膀,靠近着树边的蝼蛄,那是它今天的猎物。 “那东西已深陷网中,无法离开。”前面的刀客一袭黑衣,头戴斗笠。 又一阵风蓦地吹起,两道寒光闪出交错。剑气划破了乌鸦的羽毛,蝼蛄飞梭般窜进了暗处,而我的剑,又沾上了一个人的血。 (一) 我决定留下这个刀客的性命,因为当我下决心离开这个将天罗地网散布天下、去捕捉猎物的杀手团时,我就再不是一个杀手。 刀客奄奄一息地对我说,这只不过是第一个季节,组织是不会让我活太久的。我知道他们总能找到我,因为整个江湖都是他们的网,但我如果能活得足够长,也许有一天组织就不再来找我的麻烦。 凉风逐渐变成寒风,吹枯了世间的草木,寒冬悄悄地来到世间。 我坐在一张破木桌旁,桌上摆着一壶酒,两只碗。木桌的另一边对着木门,木门外一点淡淡的火光映入屋内,夹杂着几片洁白的雪花。 伴随着腐朽的门轴一声刺耳的响动,从皑皑大雪中走进了一个一身素衣的女人。那一天,她看见桌子上的酒,问我是在等谁。 我告诉她,我在等随意一个将要来的人。她的发间插着一枚如凰般模样的金色发钗,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动。可她人却十分地安静,说话的声音就像空山中的淙淙泉水一样清澈。 她很美丽,我也记得她。几年之前,组织受命做事,目标是洛阳城中一个显赫的军侯。那次行动一如往常,干净利落,可我漏掉了他家中唯一的孤女。 我回忆起那个雨夜,明白眼前的她今天只会是来复仇的。很可怜,她的一生,毁在江湖这张恩怨之网上。 当我面前的酒轻轻晃动,我抬起手指,夹住了飞向我喉间的发钗。这是饮雪楼传下的功夫,很美,也很致命。 我起身走过她的身旁,告诉她不要入网太深。然后我推开门,狂风裹挟着大团的雪涌入屋内,我走入雪中,继续着我的流浪。 (二) 眨眼之间,冬去春来,世间树木的枝叶再一次繁茂起来。吹在脸上的风也变得轻柔温暖,林中不时听到飞鸟的啼鸣。 一阵短促而急切的风划过我身旁的树梢,他在饮雪楼的轻功排名上位列第二,快到连草也来不及弓下身子。这阵风还是黑色的风,弥漫出浓烈的死亡气息。 乌鸦声声啼鸣,夹杂在这一片鸟语花香之中。 “我来劝你回头。”他说,“没人能逃得过组织的追杀。” “寒鸦像一张网,笼罩着江湖,却把自己也困在其中,这不是我的选择。” “可这是命运的选择,从你被他带进组织的那一刻,你的一生就注定了。”他冷冷地说道。 “这也是你的一生。”我说,“动手吧!” 我话音刚落,颈后忽地吹来一丝凉风。我侧身闪避,一枚沉重的梭镖插进了我面前的泥土,四面八方霎时响起乌鸦的哀号,盖过了所有其他的声音。 我拔剑出鞘,几张密网从周身甩出,数十个黑衣剑客紧随其后。我知道,他们是林鬼部最精锐的杀手。 血滴在柔软的泥土中,吸引了一群嗜血的蚂蚁。 (三) 一场血战之后,我还是活到了夏天。 热烈的红日升上了高空,干裂的土壤散发出缕缕热气。偶尔吹来的风更像是在烘烤世间万物,血与汗混渍在一起,使我十分痛苦。 不知是血还是汗流进了眼里,传来一阵刺痛,忽而头中又传来一阵眩晕,血气上冲,使我一时失明。 我顺势坐倒在一棵树旁,耳朵又捕捉到了一点声响,是她那发钗上的吊坠晃动发出的清脆声音。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那个清澈的声音说道。 我的视力逐渐恢复过来,眩晕感也慢慢消失。我看到她迎面走了过来,前额上一束乌黑的头发斜在一旁。 我告诉她我是寒鸦的叛徒,她说道:“你会被他们杀死。” “过去我掌握许多人的生死,自己的生命却被一张无形的网掌控。”我对她说。 她转过身去,站在了树荫的边缘。刺眼的炽热光芒从枝叶间射下,给我留下了一个黑色的模糊背影。 “你想要自由,可无羁无绊,又何尝不是一种痛苦?” 她说罢迈开了脚步,发钗照旧发出响声,在闷热的空气里它不再清脆。阳光的遮挡下,她的背影开始残缺,我静静望着,心如止水,品味着她说这句话时的哀伤。 “为什么不动手?”我问道,“我的伤很重,你想报仇,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我一定会动手,但不想趁今天。”她一如既往地平静从容,走向了远方。 (四) 许多年后。 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当年冬天的那家酒肆,因为太久没有沾酒了。何况不论我在哪里,他们总能找到我。 风瑟瑟的吹着,屋后梧桐树的叶子一天天转向憔悴。我知道他们就要收网了,这是我挣脱网的唯一机会,也是决定生死的机会。 这一日的天被阴云覆盖,一个响雷猛地扎在地上,随后倾盆大雨开始连绵而下,重重地拍打着地面。 一壶酒,两只碗,我面朝门而坐,在饮酒,也在聆听下雨的声音。 狂风席卷着大地,雷声骤起骤落,但这并没有影响我辨别出雨声中乌鸦的叫声。门边的火把陡然熄灭,一道闪电打亮了天际,屋内瞬时铺满了闪烁着的白色光芒。 白光打在门口,映出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他将虬结有力的双手按在门栏,身影充满了整个门框。 紧随着闪电之后,轰雷声猛然落下。 他的脸很狰狞,也很可怖,他狠狠地盯着我道:“组织命令你去杀一个人。” “我已经不是杀手了。”我端起碗灌了一大口,抬起头时,一张木桌被迎面甩来。我腾地跃起,重拳从木桌后打出,拳风呼啸而来。 我在空中转身,势大力沉的铁拳在我面前落下。 一个打转之后,我又躲过他一记手刀,拔剑划伤了他的一只小腿。他一个趔趄单膝跪地,随即反手用箍在手指的尖刺斜刺过来,我让过他的刺尖,又用手臂隔开他全力打来的左拳,顺势刺中了他的左肩。 黑暗处,更多的杀手跃出。银光长剑在我的手中舞动,黑影一一在我身旁倒下,当一掌一拳一齐向我打来时,巨雷打下的瞬间,万籁俱寂,我手中白色的剑影在闪电映衬下并不显眼,向杀手处一闪而过…… (尾声) 天早已不知在何时亮起,一束明媚的阳光照在了我脸上。梧桐树的枝叶被大雨打得七零八落,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但湿透了的头发还贴在鬓旁,四周还横着穿着黑衣的尸体。 我知道这是组织最后的尝试,我终于逃离了网,只是…… 我走回到酒肆门前,她被雨水洗涤过的长发披在肩上。她背对着我,安详地坐在湿漉漉的石桌旁,阳光映衬下的背影十分美丽。 “你终于逃出了网。”她说,“可我的网,你永远不会懂。” “我会懂。”我说。 她站起来转过身,美目中悄无声息地流下点滴清泪。她说她的那张网既叫仇网,又叫情网。 我沉默了半晌,从墙上拔下了剑。 “你终于对我出剑了,我早就该死在当年的那一夜。”她凄婉地说道。 “你动手吧,我不会留情。”说着,我脚步移向了她,做出了挥剑的动作。 她掷出最后一枚金钗的一霎那,我放下了剑,任由它插进我的心房。 在这一刹那我终于明白,即使我的身体离开江湖这张网,心却始终无法离开。而我的死,或许能让她离开羁绊着她的网,不再让她在爱和恨中挣扎。 终于离开了人世,离开了江湖,离开了这无所不在的网。 第二百八十一章 沙州暗潮 朔州城悬于边境摇摇欲坠,遥远的西北大漠之外,孤城沙州却是一副祥和景象。 伴随着声声驼铃,众人来到了沙州城中,朝廷使节的队伍自去和归义军节度使会面。木嫣儿则大为西域的风土人情所吸引,她虽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还是兴致勃勃地独自上了街。 一路上葡萄美酒、羌笛佛像,无不吸引着木嫣儿的目光,各部族人士来往熙攘。跨过大漠,路过回鹘,又见汉人衣冠,恍若隔世一般梦幻。 正行走间,木嫣儿突然听到清脆的铃铛声音传入耳中,她循声看去,正见得一个摊位后的店主牵着一匹骆驼站立。那骆驼背上驮着许多货物,有些已经摆在了外面。 木嫣儿来到跟前,看到各色各样的小玩意,心想倒也有趣,便拿起一张遮眼眶的面具放在脸上,对着铜镜照看。 那店主笑着来到木嫣儿面前,夸赞道:“年轻的姑娘啊,你戴上这一张精心制作的面具,就如同鲜花一样俊美。” 木嫣儿欣然应道:“你说话倒是好听,拿好钱了。”说罢给了店主铜钱,将面具罩在眼眶上。她又拉好了面罩,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这在此风沙弥漫之地,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装扮。 又游逛了不到一个时辰,木嫣儿忽听得城中心方向吵吵嚷嚷起来,四周的百姓也纷纷向城中心围拢过去。 木嫣儿心想多半是归义军节度使在城中心接受中原王朝册封,她恐在彼处撞见聂远,本不想跟过去一起看,但见到还在做生意的各族客商,也都三下五除二地收起了摊位,柴嫣心生好奇,拦住一对夫妻问道:“大哥大姐,不知那边有什么好看的?” 那女子道:“小姑娘,你不知道么?是大唐的使者来了!” 他丈夫也兴高采烈地说道:“我就说,我就说嘛,大唐没有忘掉他沙州的子民。” 木嫣儿见他们如此兴奋的模样,不禁大为慨叹,不知道他们是真的不知,还是宁愿相信来的是大唐的使者。唐朝至今已经灭亡三十多年,可他的声威和恩德,却还存在于西域各族群的口口相传之中。 木嫣儿于是跟随他们前往城中心去,只见密密麻麻的百姓簇拥之下,中原的使者手持天子的诏书,大声册封曹元深为新的归义军节度使,瓜沙二州,仍是王土之内。 木嫣儿站在人群之中,却见人群正中高台之上,节度使曹元深再见中原使者。曹元深固然十分欣喜,但面容却甚是枯黄,似乎提振不起精神,只是昏昏欲睡。 木嫣儿察觉到他神情有异,暗道不好。仪式进行到半途,鼓响三通,声如雷震,曹元深眼前一黑,竟蓦地翻身往台下倒去。 连同中原的使者和归义军的卫士都大吃了一惊,数名亲兵一齐将曹元深接着,连声呼唤道:“将军!将军!” 曹元深昏死一般,毫无反应。人群一片哗然,纷纷挤到跟前看曹元深情况,木嫣儿也被人潮裹挟着来到了跟前。 兵士们站在外围维持秩序,大声安抚着百姓。一名亲兵一探曹元深鼻息,只觉十分冰冷,连忙对其余众人叫道:“将军病灶犯了,快取热水!快取热水来!” 中原使者惊诧道:“不想曹将军竟有疾病在身?” 木嫣儿听见亲兵叫喊说要拿热水去,不由得一皱眉心想道:“他这模样,难道是中毒了吗?” 两方正惊愕慌忙间,熙熙攘攘的人群之外又忽地传来一串马嘶,只听一人不顾礼节,火急火燎地当先大声叫道:“二哥!有匪寇的消息了!” 木嫣儿循声转头朝向彼处,越过层层人头,只见一名青年将军身着甲胄骑在马背,远远朝人群中心张望过来。这将军神色焦急,眉眼相貌和曹元深多有相似。 木嫣儿又心想道:“那人说有匪寇的消息,多半是大漠七狼。这人叫曹元深二哥,想必便是三将军曹元忠。” 那将军见广场中心甚是拥挤,便迅速翻身下马,往人群中间挤去。一路上百姓纷纷让开道路,数名亲兵迎上道:“三将军,不好了!” 曹元忠一惊道:“二哥又犯病了吗?” 说罢他不等回答,快步来到中心,见曹元深双目紧闭,额头发黑,连声叫道:“二哥!快醒醒!二哥!” 曹元深只是不应,曹元忠左右踱步两轮,狠狠咬了咬牙道:“取兵符来,本将军自去调兵遣将!” 一名亲兵急道:“三将军不可!二将军平日里反复叮嘱不可妄动刀戈,凡军机大事都要由他决断。” 曹元忠怒道:“这一回斥候终于探到贼首去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本将军自行领兵出城,尔等好生照料好我二哥。” 众亲兵面面相觑,对曹氏兄弟的命令各自都不敢违逆,一时为难起来。众百姓听见沙匪的消息,也一时议论纷纷,多是支持曹元忠出兵剿灭。 木嫣儿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她往周边一看,忽地晃见人群边上两个蒙面人悄悄离开。 此处风沙漫天,蒙面不足为奇,木嫣儿却以一个曾经杀手的直觉,嗅到了一丝密谋的味道。 她见没人留意到这两人,皱了皱眉悄悄跟上两步。却见两人一路上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小石屋前,鬼鬼祟祟地进了石屋。 木嫣儿正要跟上,却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也被人跟踪在后,心中忐忑不安。她四处张望了一番,见四下着实没有别的眼线,便蹑手蹑脚地来到屋旁,贴在墙边听屋中动静。 待到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屋中只听走路声和兵刃摩擦声,却窸窸窣窣听不真切。木嫣儿屏住呼吸细听,只听得里面断断续续说些什么“动手”、“好机会”…… 木嫣儿心道:“好歹让本姑娘撞上了!”她一手端着剑鞘,另一只手放在了剑柄之上。就在这时她手腕一紧,一只手忽地按在她手腕上,木嫣儿的心霎时提上了嗓子眼。 那人“嘘”了一声,对木嫣儿道:“穆姑娘有伤,这里交给我。” 木嫣儿回头看向此人,却见正是聂远。木嫣儿本能地一惊,可见聂远只是悉心留意着屋内动静,毫不留意自己,她才想起自己戴着面具和纱巾。 木嫣儿仍是有意回避,点点头就要离开。她方才走开一步,谁知聂远忽地按着了她肩膀,木嫣儿心里一颤,听他压低声音说道:“穆姑娘,劳烦你将此物交与曹将军,可替他疗伤。” 木嫣儿低头一看,聂远一手已经按在了背上的青霜剑剑柄之上,另一手将一本书递了过来。木嫣儿接过此书,却见仍是那一部武林“药绝”《火毒论》。 聂远将药绝交出之后,那手顺势摸到了屋门之上。木嫣儿远远离开到了十余步外,心下替聂远担心,又不禁驻足回头望去。 只见聂远突然将手在屋门上重重一推,门后的门闩“咔嚓”一声断成两截。聂远紧接着飞身而入,身子一个回旋踢翻了门旁的两个喽啰。 与此同时他青霜剑也已出鞘,清冷的剑身顺着他身体旋转的方向画了个弧,门对面的三人同时惨叫倒地。 自当聂远和柴嫣江陵一别,两人只有在回雁峰上仓促一见,再无同行。此时木嫣儿亲眼见到聂远这天下无双的身手,同时想起他盛传在江湖上的大名,一时大为慨叹,当即狠狠心离开了此地。 石屋之中,聂远剑指着最角落中的匪寇,那人哆哆嗦嗦地举起手中的弯刀,大喝一声劈向了聂远。聂远看清来路,斜剑在他手腕一点,他便惨叫一声,弯刀“当啷”落地。 聂远随即一剑插在他脸旁的墙缝之中,寒气逼在了他的脸上。聂远见他已经十分畏惧,说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你们城里有多少人手?” 那人当即大为诧异道:“你……你都知道了?” 聂远点点头道:“你们一路上的行动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喽啰贪生怕死,殷勤应道:“你……只怕你们已经来不及了,这一回除了六当家在外带人引诱驻军出城,其他几位都在城里了,只等曹三将军一带兵出城,就要一起动手。” 聂远眉头一皱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连沙州也敢动。快说!你几位当家现在在哪?”说着聂远的剑锋蓦地贴在了这喽啰脖颈边上。 喽啰急忙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大当家现下就在鸣沙山崖壁上的莫高窟里埋伏着!” 第二百八十二章 夜(一) 十五年前。 烛灯的火光熹微,摇摆不定,在无边的黑暗中无力地跳跃着。我用手中的粗布从剑柄抹到剑尖,银白色的剑身上映出了一张冷漠的脸庞。 天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将剑抽入鞘中,又将黑色的长袍挂在了背上。左手持着剑轻推屋门的同时,我用右手取下了挂在墙上的斗笠,轻轻扣在了头上。 屋门口的巷弄只能洒进一点点暗淡的星光,斑驳的黑影覆盖了狭窄的道路。远处,澄澈的月光却如清水般流淌在街道上。 临近巷口时,我停下了脚步,稍一观察后,我快速从黑暗中踩进了月光,又在几步之内再次穿梭进了黑暗。在这样的夜晚里,每时每刻都消逝着许许多多的东西。 有些人喜欢行走在光芒之下,错误地以为这是最为安全的方法,可他们看不见黑暗中的危险。不过这些人还不是很失败,至少他们能看清自己的路。 将自己隐藏在夜幕中,然后迷失方向,在我看来,这些自以为是的猎人最为可悲。 “你来了。” 如我所料,桥头上的人影,发出了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沧桑的声音。这个声音我曾听过无数遍,可它从来没有今天这般富有情感,尽管只有短短的三个字。 他和我一样,没有名字,人们都称呼他为“黑影剑客”。黑影剑客是组织里最可靠稳妥的杀手,可是两个月前,他便失去了这个头衔。 他叛逃了。 我其实颇为好奇,在组织里,他做过的任务最多,背着的血债最重,除了在恐惧中等待死亡,他还能逃到哪里? 可看他站在那里的模样,竟似有些释然,我不禁冷笑,他大概已经迷失了方向,所以他不能继续做黑影剑客。 在这短短的刹那间后,哗啦的水声忽地传入我右耳。该死!我为什么要想这么多?身为一个杀手,眼里只能有目标,我不能和眼前这个老者犯同样的错误。 我摒去心中的杂念,向前迈步到了小桥脚下。我抬头细看此人,星月光辉从他身影的边缘溢出,他坚定地接受着光芒的照耀。 “你为什么自己回来?”我问道。 “因为这个。” 他缓缓转身朝向我,抬起右臂指向桥头,一只与夜色融为一体、遍体墨黑的寒鸦正静静立在彼处,这代表他已经被组织盯上了。 这时老者忽地一皱眉头,一道真气从他袖中喷薄而出。那乌鸦“哇”的惨叫一声,“扑通”坠入了桥下的寒水之中。 “既然知道寒鸦一定会找到你,为什么企图去寻找别的出路?”这个问题不是出于我的犹豫和多事,这只是组织的任务,所以我能毫不犹豫地问了出来。 “我不想终此残生,都在杀戮中度过。”他颇为无奈、却极为坚定地说道。 “你没能选择你的人生,但你可以选择用剑来结束它。你带我做过不少任务,我可以给你个痛快。”我说着,缓缓抽出了鞘中的剑。 眼前的身影逐渐模糊,阴云不知不觉间遮蔽了半轮明月。月光彻底消失的这一瞬间,一道白光倏然从他的身影前闪出,桥下的水面荡起了一阵阵涟漪。 月亮慢慢从云中飘了出来,我站在桥头上,桥下倒着老者的身体。我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从此以后,我就会取代了他的位置,成为组织里排名第一的剑客。 这一夜的任务,发生在我进入组织里的第五年。 大概是确定我已经得手,路边那棵槐树上的黑影悄悄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 往日里繁华的洛阳天街此时空无一人,旧王已去,新皇又来,这座城免不了一场劫难,但这与我无关。 从一道道坊市的坊门外经过,我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巷口。还没走到巷口前,胭脂水粉的味道便扑鼻而来。 动荡时节,王公贵族们朝不保夕,谁也没了寻欢作乐的心思,那个花团围簇下的第一家青楼楼门虚掩,灯光暗淡。门前冷落鞍马稀,仿佛一个迟暮的美人。 做铲除叛徒的任务后,总是难得的心安,因为不会有人替他们报仇。我摘下了斗笠,缓步来到秋水阁的门前推开了门,落花流水映入眼帘。 我迅速地扫视一周,除了大厅角落有两个慵懒的姑娘,就只剩了她在熬着这一场夤夜。 看见我就这般慢悠悠地进来,她明白了一切,给我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随后她忽地变作笑靥如花的模样,款款地迎上前来道:“这位大爷好雅兴,愿意陪花蝶喝上几樽吗?” 我点了点头,她便提了两壶牡丹酿,转身往楼上的客房里走去。我静静跟在她身后走进了屋中,她又回身阖上了门。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花蝶突然喜笑颜开,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好事,我无语,可她在组织里的资历犹然比我更老,位子比我更高,我只好端端正正地问她道:“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让你高兴成这个模样?” 花蝶呵呵笑道:“寒鸦的第一剑客之名,从此要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孩子握在手里,还不可喜可贺?” 我哑然失笑道:“你这一位半老徐娘,还能牢牢握住秋水阁花魁的名头,可是更不容易。” “你现在大概已经知道了,花蝶只是一个名头,我走后,还会有下一个花蝶,就像你的黑影剑客死后,又会有下一个黑影剑客。”花蝶说罢将酒壶放下,一边用余光留意着我的反应。 我不想应答,因为我知道我此行秋水阁根本没有意义,组织把我的动向掌握得一清二楚,可还要我按规矩,去经由“花蝶”将目标已死的情报递送上去。 见我面色严寒,花蝶不禁笑道:“为什么每一任黑影剑客都是这种模样?没有一个男人在秋水阁里,还能像你们一样冷冰冰的。”说着她将打开了壶塞的酒,放在我的面前。 香甜入鼻沁人心脾,可除了任务和与剑相关的事情,我不想多说一句。 “多少喝些吧,也许不知道哪一次,你就回不到这里了。”花蝶幽幽说道。 “我比他们都强,没人能胜过我的剑。”我静静说道,“倒是你,对组织来说,已经快失去价值了。” 花蝶听见这话,蓦地愣了半晌,又忽然苦笑着说:“组织里哪个不是早该死的人?我走了,还有下一个花蝶,她会比我更年轻,更漂亮,她还会是秋水阁的头牌,在这花红酒绿间搅弄风云。” 我不禁稍稍感到意外,她对自己的结局倒也看得开。但这与我毫无关系,我也不想扯上任何关系。 我解下了黑袍,又解下背上负着的一柄长剑,将它往前扔在了地上。 花蝶眼睛一亮,走到跟前将它捡起。她那双素手顺着剑鞘抚摸一周,又将它捧给我道:“宝剑配英雄,这柄妖剑青冥,现在是你的了。” 我摇摇头道:“不需要这种东西。”说罢我重新披上长袍,就要推门离开。 “等一等。” 我在门前站住,花蝶继续说道:“上面说让你继续在那一个联络点等下一次命令,这一回非同小可。” 我点了点头,不去管她是不是看见,随即拉门而出。 —— 今天深夜里的街巷仍然空无一人,地上散布着斑驳的树影。除了自己的心跳和脉搏,四周又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走到那间小小的木屋前时,我忽地听见巷弄的深处传出浅浅的呼吸声。我停了一瞬,左手的大拇指向前顶住剑格,从鞘中露出了一寸的锋刃。 片刻之后,又忽地从黑暗中传出一声哀叹,一个白色的人影忽隐忽现,慢慢往巷口走来。 第二百八十三章 夜(二) 作为一个杀手的本能,我只用一瞬间的余光,就透过夜幕看清了那个人的每一个细节。她穿着一袭别无他色的素衣,一只手摆弄着披散下来的头发,看起来百无聊赖,面上却带着微微的愁容。 她浑身上下的颜色和气息,都和这个黑夜格格不入。我悉心去听她的气息,舒缓均匀,只有愁苦烦闷,并不像是习武之人,但我顶在剑格上的拇指仍不敢放下。 洛阳城中时局不稳,禁军严令戒严,无人胆敢出外走动。这个时候出现的人,一定带着某种目的,像我一样。 我暗暗提高了警惕,朝向我原来的方向走去。那女子也看见了我,却丝毫没有害怕,反而靠在墙边,饶有兴味地注视着我。 我照旧低着头不去理会,在和这个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却忽地听到一个趾高气扬的声音道:“你是什么人?竟敢不顾宵禁,好大的胆子!” 我心里一惊,此人看似一个年纪轻轻的弱女子,非但自己不顾宵禁,反而斥责于我,难道是晋王的亲信么? 统领已经受了晋王的暗许,若她是晋王的人,我只需向她通了身份,便免了麻烦。可若她是哪个寻上头来的仇人,我便不得不出剑了…… 这些想法出现的同时,我蓦地停住了脚步,寂静中最后轻微的足音也消失了。我右手微动,只要她稍有动静,我会先封住她的咽喉,逼问她的身份。在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前,我能辨别出任何人的谎言。 “呵呵……”那人突然噗嗤笑道,“你别怕,我不是官差,捉不得你。” 我默然无语,又见她从墙边离开,兴致勃勃地绕我一周,点点头道:“这身行头倒是不错,我知道了……” “你是一个大侠,行走江湖的剑客!” 她环绕我一周,我并没感受到丝毫的杀气。我面前是一条漆黑的小路,通往星光暗淡的角落,背后传来如兰的丝丝气息。 她见我半晌不做言语,愈发起了兴致,竟忽地伸手往我剑柄摸来。 我心头一紧,暗运真气在手指上一顶剑格,只听长剑“刷”一声响跃出半截,一道犀利的寒芒在她面前一闪,她“啊”的惊叫一声,向后退了两步。 我心里正在快速地忖度着,杀人灭口固然容易,若是不慎惹了麻烦,组织定要怪罪下来。我微微侧目,视线从斗笠下看向她的脸,她年纪轻轻,眼神清澈,两撇蛾眉如两柄细剑。 “你不必怕。”她脸上的紧张神色转瞬即逝,反而又走近过来道:“我不是恶人,也不是你的仇人。” “你是什么人?”我沉声问道。 “我也很好奇,你是什么人?”那女孩子用俏皮的语气说道。 我轻轻晃了晃长剑,应道:“也许剑锋放在你的脖颈旁,你才愿意好好回答。” 我是组织里最冷峻、最稳妥的杀手,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人不会胆寒。 “我早就听说过,你们这些人戒心很强。”她嬉笑着说道,“也难怪,你们四海为家,少不了遇上歹人,是该小心些。” 显然,她并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更没有害怕。我的藏身点就在附近不远处,这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地方,我必须马上做出决断。 “这个时辰你该乖乖待在闺房,而不是披着头发,去外面招惹一个你不认识的人。”我暂时收起了杀意,这或许只是某家娇纵不懂事的大小姐。 “我娘也是这么说的。”她应道,颇有些失望。 “你该听她的。”我淡淡留了句话,错过她的身子,往巷弄深处踱步走去,并一边留意着她的动静。 她似乎愣在了原地,并没有跟我过来,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当我快要走到拐角处时,才听见她悠悠说道:“我哪里敢不听她的啊?连我爹也不敢不听她的。” 我对她的话毫不在意,她大概是快要看不见我了,于是忽地走上前两步,大声问道:“你要去哪?” 我警觉地站住,微微侧头向后道:“你最好不要跟过来。” 我并不指望她听话,话音落下时,我陡然运起轻功,消失在黑暗深处。果不其然,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白色的身影追到我先前站着的拐角处,却已望不见人…… ——— 一连数日行动罢归来,我总能嗅到她的味道。我的戒心愈来愈重,遂躲在暗处观察她数日。她在第一日遇见我的地方彳亍,看似坐立不安。 我悉心观察了许久,看出她并不知道坊市更深处的路,也不知道那些黑暗中藏着些什么。这种无知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因为我不喜欢节外生枝,没必要对一个无知的人下手。 避开她并不是一件难事,我趁着无光处运起轻功,她只觉得巷子里起了一阵轻风,我已经错过她的身影,来到了更深的隐蔽处。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在夜里外出,这些都和我没有关系。 我以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后来那些我看重的情和义,一一化作了最尖锐的利剑,将我刺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在深渊里,一只沾满鲜血的手将我拽起,让我勉强在世间立起了脚尖。 我正要往住处走去,身后忽地传来了一声失落的叹息,接着又听她自言自语道:“自由自在,哪怕是每日灰头土脸,那能有多好!不像我,当一只被扣在网里的凤凰,又有甚么意思?” 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大小姐就是大小姐,永远不会明白世人的艰辛和苦难。 “什么人?”巷外忽地传来一声粗犷的怒吼,我心中一紧,按剑贴在墙边,悉心往拐角另一边的巷口处听去。 我并非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姑娘有任何担心,我是为藏身处的隐秘性而担心。 片刻之后,灯笼的火光从巷外照射进来,一阵铁甲铿锵声随之入耳。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单单听甲胄的重量,来者就非一般巡捕,恐怕是李存勖最精锐的禁军之一,铁林都。 我心里又生出一层担心,那姑娘家中再有权势,只怕也和铁林都通融不得。到时她自己怎样自然与我无干,可若是将我供出,着实要多一场麻烦。 “你们又是什么人?怎敢搅扰本姑娘赏玩夜色?”只听那姑娘非但毫不惧怕,反而还气势汹汹地反问回去。 “大胆!” “刷”的拔刀声紧随其后,看来这姑娘运气着实不好。如此假以颜色,一般的巡捕或许会被她吓到,可铁林都与从马直从来都是直属李存勖的亲军,连皇亲国戚也未必怕得,更别说区区本地大户。 “谁敢动手!”那看似柔弱的姑娘毫不退让,两下随之沉默许久,代表着愤怒的呼吸声也愈来愈加急促,我也不禁随之担忧。 “原来是军侯家小姐,末将眼拙,还请恕罪。” 我霎时大感意外,哪家军侯有这等排场?来不及再多思索,众军士已将佩刀收回,有一人愤愤不平,竟当即大骂出声道:“我等跟随陛下血战十数场,方才拼得天下,轮得到你爹一个降将……” 他话没说完,却又被旁人拦住。为首的军士又向那姑娘叮嘱道:“洛阳初定,只恐歹人作祟,姑娘且须小心。若需末将卫护,尽管吩咐。” 那姑娘自然是不耐烦地拒绝,我听到此处,知道已无危险,再留着恐节外生枝,便转身往藏身处走去。 兜兜转转,来到那一扇破旧的木门之前,我本已放下的心又忽地悬了起来。 我用左手拇指顶起了剑格,紧紧盯着从门缝里流出的烛光。 第二百八十四章 夜(三) 在这一刹那间,那窄缝中的烛光忽地一跳,一枚薄如蝉翼的刀片从缝隙飞出,直奔向我的眉心。 我急忙一个转身,那刀片恰恰插在我的斗笠之上。转身的同时我剑已出鞘,寒芒一闪,顺着那一道飞出刀片和烛光的门缝刺入。 里面那人轻功极佳,我出剑已经极快,可他显然早有预料,在狭窄的小屋中闪转腾挪,避开了我的剑锋。 “啪啪啪……”一阵轻轻的抚掌声从中传出,又听一个沙哑的声音随后说道:“黑影剑客死在你的手里,也不算辱没了他这些年的声名。” 我迅速收回了长剑,不等我继续怀疑,这扇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和我一般行头的人站在我的面前。 唯一不同的是,他手中并无握着一柄明晃晃的长剑,他的锋刃藏在更为致命的暗处。 “他的剑很厉害,可是他太老了。”我一边走进屋里,一边淡淡地回答他道,“而且,我对他的剑法太了解。” 他拍拍我肩膀道:“不用担心,这天下的剑客无数,你很快就能找到下一个对手。” “五年之内,我绝无可能是谭峭和封于烈的对手。”我知道我已经是组织的第一剑客,自然而然地应当和名门正派第一流的剑客相比较。 “以你的年纪来看,你的剑法已经胜过他们太多了。寒鸦在五年之内一定能夺下饮雪楼的两榜首位,你夺剑法,我用轻功,这是灭魄统领给下的命令。” 眼前这人说话时若无其事,喜怒无形,和组织里的每一个杀手一样。 “任务是什么?”我问道。 “我这一次来不是给你任务,是为了提醒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巷口那个女子,你暂且不要动她。” 我顿生疑惑道:“为……” “唯命是从,不问缘由。统领定下的铁律,你莫忘了。”他毫无感情地说道。 我只好压住疑惑,又对他道:“可那个女子已经见过了我,我不知道她认不认得。” “无妨,最近你只要不暴露身份,不打草惊蛇便是。” 那人吩咐完毕,转身出了门。他轻功胜我许多,我不及听见风声,他人已经不见。 有些事情不必问,我其实也已经知道了答案。 见到我来往于此处也无妨,是因为在寒鸦那里,她是将死之人。 铁林都宽纵于她和侯府,是因为在晋王那里,她和她的侯府,都是将死之人。 此时的一切宽纵,都是在松懈其戒心,同时为那一场将要到来的大风雨做充足的筹划。 可怜啊,可怜。 ——— 于是接下来的夜里,我不再回避她。 “你每天都会经过这里吗?”她兴致勃勃地冲我问道。 我点了点头。 “可我并不是每天都能在这里看见你。”她盯着我问道。 我微微低着头,用斗笠遮着半边脸,回答道:“那是因为我走了别的路。” “你去了哪里?回家吗?” 我摇了摇头,我想这不算说谎。 “你四海为家,对不对?”她又喜笑颜开,充满憧憬。 我点了点头,我想这也不算说谎。 她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我,过了片刻,我好奇道:“你当真不怕我是歹人吗?” 她咯咯笑道:“你若是歹人,恐怕我一早就讨不了好。就算你真是歹人,我也不怕,黑白两道,除了皇帝,敢惹我爹娘的人还真不多。” 我随口劝诫她道:“匹夫一怒,伏尸一人,血流五步。你若哪天逼人太甚,无非一命换一命罢了。” 她拨浪鼓般连连摇头道:“你想错啦,我不是娇纵小姐。” “不是娇纵小姐,怎么会在深夜里跑出来?” “我只是害怕我爹娘。”她撅起嘴叹口气道。 “你爹娘不疼你吗?”我问道。 “我爹娘很疼我,可我害怕他们。”她忧心忡忡、又颇为害怕地说道,“不瞒你说,我爹杀人不眨眼,我娘暗地里杀人不眨眼。” 这句话竟霎时戳中了我的痛处,我身子微微一颤,不敢看她眼睛。 “你怎么了?”她察觉到我的异样。 “我要走了。”我急忙转过身,快步朝一旁走去。我是个剑客,也是个杀手,我不能被人看见我的弱点。 “你下一次还会继续走这条路吗?”她也连忙问道。 “会,只要我活着来到这里。”我答应道。 ——— 每天的夜都何其相似,我一直坚信自己是黑夜的操纵者,无情地夺走每一个可怜的人的生命。 “你今天似乎走路慢了些。” 今天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齐胸襦裙,挽着一个神采飞扬的发髻,看起来心情颇佳。 我走到她旁边时,她按了按鼻子,惊讶道:“你流血了?” 我无力用起轻功脱离,只好站住回答她道:“今天的对手很狡猾,我中了他的埋伏,受了伤……” “啊……”她不由得惊呼出声,快速趋前两步,想要搀扶于我,眉目间尽是怜悯和担忧。 她此时一定把我当成了一个落难的大侠,中了穷凶极恶之徒的奸计。可惜事情并不是这样。 我不想接受不该有的怜悯,轻轻避开了她的手。她稍稍一愣,随即释然道:“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一个人,一个独行的剑客,总是孤独的,也本能地忌惮别人去碰他。” 我也稍稍一愣,竟然觉得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她继续说道:“人们说,你这样的人,只有用一把剑刺进你的心脏,才能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沉声应道:“也许是的,可是想要这么做的人都已经死了。” “我真想试试啊!哪怕就那一瞬间。”这姑娘并不害怕,反而眼中有光,充满憧憬。 “你觉得我很有趣?”我严肃地问她这个问题。 “自由的东西都很有趣,而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自由的。”她眨着眼睛道。 我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心中一个最真实的声音顺着唇齿说了出来:“事实与你所说恰恰相反,我是这天下最不自由的人。” “我不相信。”我话音一落,她就迫不及待地反驳道,“至少你比我自由得多。” 两下无言,可能我们都觉得对方比自己拥有更多的自由。 若即若离的蝉鸣声从沉默的空气里悠悠传来,我知道我就要在不久的将来,对眼前这个涉世未深的姑娘痛下杀手,原因不过是她生错了家世。 “你虽然全身罩着一件黑袍,可是也不是没有弱点。”她盯着我的袖口,忽然开口说道。我看向彼处,一滴殷红的血恰好从中滴落在外。 我的思绪迅速顺着她的言语,飞回到当年出师之时。我以为和那结拜兄弟的情义是我最大的依赖,却不想是我最大的弱点。 可那都已经是过去,我坚决地摇摇头道:“我没有弱点。” “可是我已经看见了。”她不依不饶地说道。 我默然无语,她说着叹了口气道:“你行迹于夜幕之下,藏身于黑暗之中,按理说所有的弱点都该被隐藏起来。若不是今天碰巧被我看见,你是不是要自舔伤疤?这滋味确实不太好受……” “你到底为什么找上我?”心底的疑问终于按捺不住,我看向她的眼睛,脱口而出。 她看见我眼神的一刹那竟打了个寒颤,随即又避开我的眼神,恍恍惚惚地说道:“我已经与你说过,我受够了我爹娘,我艳羡你的无拘无束……” “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我说道。 她并不在意我的话,又看向我流血的袖口,道:“我们做个交换吧。我这一次助你疗伤,下一次你带我看看你去的地方。” “很危险。”我提醒她道。 “我会藏在暗处,不给你添麻烦。你跟我去侯府,也不要添麻烦。”她眨眨眼道。 第二百八十五章 夜(四) “侯府?”我求之不得,却故作疑惑。 她一本正经地应道:“不错,你去过了以后,就知道你的自由是多么宝贵了。” 她于是拉起我的衣袖,牵着我往她家里走去。一路上我们走的尽是偏僻角落,我按低斗笠跟在她的身后,警惕地留意着四周。 她像一个邀请好友来家做客的孩童,神情间充满了期待与欢愉。这不禁让我心中惴惴,我每每奉命行事,都是直来直去,从未需要我来欺骗,欺骗一个人对我来说并非所长。 来到一面破旧的矮墙前时,她停住了脚步,伸手够够刚能高过她头顶的墙面,回头对我笑道:“这面墙应该拦不住你吧?” 矮墙之后草木丛生,幽深处不见丝毫火光,不见尽头。附近不远便是名刹白马寺,隐隐能看见点点佛灯。 “侯府?”我心里疑窦顿生,迅速环顾周围,只见并无异动。 她对我笑笑道:“这就是侯府,但可不是一般人能进得的,你可要跟紧了。” 说罢她双手抓着了不足一人高的矮墙,熟练地踩着两块突出的墙砖爬了上去。她坐在墙头,笑着朝我招了招手,提着裙身跳到了彼端。 我一手执剑,一手搭上了墙沿,这一刹我忽地心中一紧,莫非其中有诈? 想到此处,我一跃翻过墙身,迅速靠近到她身侧,寸步不离。环顾四周,林木葱郁深不见底,又有雾气弥漫,偏偏我今天带伤在身,不敢不提起十分的警惕。 夜幕之中周围的一切都更显阴森,她回过头确定我跟了过来,看着倒是并无戒备,反而心情愈佳。 “你害怕了?”她得意道。 我按着剑道:“没有。”她在我身前闲庭信步般慢慢走着,又对我道:“你千万跟紧了,我爹爹的护院可厉害得紧,休说是受了伤的你,就是天下第一来了也未必过得去。” 她说了一句这话,一簇隐藏在我心底深处的火苗骤然炸裂,根根青筋在我额上暴突。 我那结拜兄弟将武功当作换取功名利禄的工具,而他不是投了别人,正是投了这一家军侯,聂天纵。 “他虽有几分手段,真拼了命,谁高谁下还不好说。”我咬着牙,压下怒火恨恨道。 她在前继续走着,好在没听出我动了气。未走多久,她忽地站住,转身将我拉近几步,做了个噤声手势道:“嘘……你听,他来了。” 我大吃一惊,如今我不慎受伤,不是他的对手,只好先下手为强! 这片刻间我已打定主意,当即用指头在剑格上重重一顶,长剑“刷”一声从鞘中飞出。我一把丢掉了剑鞘去接住飞出的长剑,随后更不犹豫,另一条胳膊从她背后伸过,转个圈揽向她的喉间。 我这臂弯还没将她揽住,但见得并无人影,手上不由得慢了几分,手便停在了她柔软的右肩。 她稍一吃惊,诧异地看我一眼。大概她以为我是在保护她吧,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我……我没有害怕。”说着她指指边上道:“你看。” 我待要将手放下,又恐暗藏埋伏,待要将手向前伸到喉前,又恐多心生事。罢了,索性就此不动,胳膊仍旧绕过她后脑,放在了另一边的肩膀上。 与此同时,她手所指之处一物慢慢探了过来。那东西似是硬物,又细而长,分明是枝叶后藏着的枪棒! 我正待一剑刺过去,不管枝叶藏着何方高手,好歹要了他半条性命。这姑娘却轻轻挣脱我胳膊,拽着我衣袍往前走了两步。 她在我身前,伸手去触碰这东西,我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修长白皙的手指。 她指尖轻轻按在那细长物事上,那物事便垂了下去,如一个对主人百依百顺的猫狗一般。只是那东西垂下时又生了弧度,若说是兵器,倒更像是软鞭而不是枪棒。 我快步上前到她旁边,拨开茂密的树木枝叶向那东西背后看去,眼前一幕霎时让我目瞪口呆。饶是我见识不短,也实在难以相信,不由得心悸不已。 因为眼前动来动去、此时正收缩回去的,竟是如长蛇般的数根藤条。她见我模样,不禁“扑哧”一笑道:“我还当你是个面瘫……原来也有喜怒哀乐。” 我吃惊之中,又生了几分敌意和戒备,她连忙道:“你别害怕,只要我在,这东西便不会伤人。不过说回来,它也不是刀枪不入,你要跟它比试比试,还不知道谁输谁赢?” 我可没有和这怪树比试的心思,她又一边引着我走路,一边笑着说道:“你可别要小看这座园子,没我带路,任你武功高强,也未必出得去。” 我心头又是一紧道:“看来果然暗藏玄机,得将这条路记清了。”可四面八方门户重重,我又不通奇门遁甲,只记得模模糊糊。 她见我半晌不言语,“哎呀”一声道:“都怪我,险些忘了你受着伤,先去给你拿药罢。” 她正说着,又转过一丛茂密的花草,蓦地柳暗花明般,眼前矗立着一座凉亭。这亭子上雕刻着金凤展翅,甚为精美,颇显雍容华贵,珠玉辉煌。 那上面的牌匾更是镶金饰银,一尘不染,上书“寒江亭”。 她指指亭子道:“你在这里等我,机关就不会伤及了你,我很快便回来。”说罢她便转了身,往另一边走去。 我将信将疑地走入亭中,又朝她去向的方向望去,那头隐隐看得见灯火。 待她走后,我环顾四周,那些骇人心神的奇门机关都销声匿迹,在此竟能将院中的各条路径看得清清楚楚。 我虽然不通奇门遁甲,也知这座亭台必是阵眼所在。他日来时,只要寻着了此地,这府上主人精心布置的所有机关和迷宫,便都发挥不出效用。 她这么随意地将我带到此地,多半是掉以轻心,亦或是她自己根本不知这是阵眼,只当这是她父亲的后花园…… 我思忖了半晌,她的身影又已在丛木间出现。这一次她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小的提囊,她快步来到我跟前,从中取出几个小瓶子道:“我也不知你受的是什么伤,索性将家里有的都拿了来。” 我看那几个瓶子,虽然都只有小小一瓶,竟都是武林中的疗伤圣药。我稍一吃惊,问她道:“府上可有习武之人?” 她点点头道:“自然是有,这些药便是我爹手下教头的。” “一定是他!”我紧紧攥着手里的瓷瓶,几乎要将它捏碎。她见我异状,只当是我伤势发作,难以自已,急道:“先别说其他,你快些用药吧。” 我忍住怒意,先取了外敷的药倒在伤口,又饮了内服的药物。 “你不怕我使诈骗你吗?”我刚用过药,她斜着头问道。 我反问道:“你一个人夜里在街上闲逛时,难道不怕我吗?” 她重重叹了口气道:“一开始也是怕的,可比起来家里,你也没什么可怕。” “你这么恨你爹娘?” 见她似有似无地微微点了点头,我不禁生起一阵感慨。我自小便是无根浮萍,幻想生在人家,有爹娘、有兄弟。 可如此看来,生在了错误的人家,结识了虚假的兄弟,倒不如做个无根浮萍。 “还没问过你,你师承哪一门哪一派?”她突然问道。 我心下一颤,不知该不该应答。平常里我决计不会答应,可此时转念一想,既然之后要灭口,便不需多费心机。 “你知不知道剑圣裴旻?”我问道。 她摇了摇头,我又道:“那你总知诗仙李白。” 她应道:“这个自然知晓。”我答道:“李白是裴旻弟子,我便是这一系传人。” 她听了这话,当即又惊又喜,高兴地语无伦次。我知道,我的身份终于如她所愿,是一位名门正派的剑侠。 而我也不必心怀愧疚,因为我并没有说谎。 第二百八十六章 夜(终) 是在这一天夜里,我知道了这个姑娘的名字,唤作聂寒。 而她知道我是唐朝剑圣门下传人,对我兴致愈高,缠着我不肯放走。 我在这阵眼之中走脱不开,只好依顺于她,顺着她的心意,舞了几个漂亮的剑花。这些华而不实的招数,我已数年没有用过,此时再次使出,顿感又是熟悉又是陌生。 一来二去,四更天过,我坚执要离开了。她看来倒是很享受这时光,对我依依不舍。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不许食言。”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什么一言?”我奇怪道。 “我这一回助你疗伤,下次你行侠仗义时,需让我同去。” 经她一说,我方才想起答允了她这么一回事情。见她不依不饶,我自然不能节外生枝,只好应承下来。 待她将我送出了侯府时,我虽不能将路径记得清清楚楚,但那寒江亭的位置已心中有数。此行的任务已经完成,我巴不得早早回去。 “下次是什么时候?”我临走前,她问我道。 我对于这件事倒是毫无计划,只好信口说道:“那便……五日后三更天,在你撞见我的地方碰面。” 她欣然应允下来,回了她的家中。我一路上神情恍惚,待到回到我那一方不起眼的小屋时,门缝里又泄出着微弱的光束。 “今晚收获如何?”屋里的瘦高男人问道。 我将所得如实告与,他甚是满意,临走前拍拍我肩膀道:“大动作马上就要来了,想来就在五天之内。你的情报越细越好,但切不可打草惊蛇。” 杀人固然容易,但骗人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当我知道这场骗局马上就要结束,心里不禁落下了一块大石。 然而这剩下的半个夜里,我却始终难眠。 心中惶惶过了几日,三天后的傍晚,我躲在侯府外的茶楼上,远远望见聂寒溜出了家门。大概她也同我一样,前夜出门,后夜归家,始终瞒着别人。 我悄悄跟上了她,待到稍远地方,我快步追上她问道:“你出来做什么?” 她被我吓了一跳,倒吸一口凉气后,回过头看见是我,方才安心。 “你又出来做什么?”她反问我道。 我只知道我这几日心绪烦乱,不能安心地坐在据点等待,这是动手前的大忌。她见我面目严峻,欲言又止,又问道:“你难道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么?为什么你总是独来独往?” 我心头一痛,为什么她屡屡戳我伤疤?她叹口气道:“我和你一样,也没有朋友。我爹我娘的女儿,谁又敢和她做朋友呢?” “可你不会怕,我看得出来。” 她说这话时看向我,眼中有光,这是我的眼睛里所缺少的东西,也是几年没见过的东西。 “我该回去了。”我不回答,转过身道。 “为什么?”她急道。 “我今夜出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一直不明白我骗她时,为什么要心怀愧疚。今夜出门我终于明白,因为我这数年,一直少一个朋友。我以前不知道,欺骗朋友时,便会心怀愧疚。 说罢我不等她再说什么,飞也似地往黑暗处跑去。她自然追不上我,我再回头时,也看不见了她的身影。 ……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的话,然而想着想着,我忽地释然了。因为不管信与不信,在今夜过后,都不再有意义。 “你在犹豫。” 瓢泼大雨泼洒在这片风雨如晦的大地上,面前的男人和我一般装束,斗笠蓑衣。 他看向了我的眼睛,我急忙避开。在这样的夜里,他的眼神是一件锐利无比的凶器,即使是我,也会为之毛骨悚然。 “从第一天就应该有人告诉你,犹豫是杀手的大忌。”他提醒我道。 我点了点头,脑海中却浮现出聂寒的身影。半个时辰前,我亲眼看见她穿着花枝招展的衫裙,出现在我和她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巷口。 那时阴云已经覆盖了半边天空,黑压压仿佛要吞噬一切,而暴雨顷刻便至。不知道现在她有没有寻着避雨的地方…… “大小姐今晚在不在府上?” 他冰冷的声音将我从恍惚间拉回,我抬起头,看见府门前的两盏灯笼火光扑朔,在铺天盖地的风雨中摇曳。 “在。”我答道。 他点了点头,又继续蛰伏在暗处,紧紧地盯着这座府邸。过了未有多久,一个黑影一阵风般从远处跑来,乃是一名风部杀手。 他向梭镖客耳语几句,梭镖客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看我,说道:“你今晚状态不佳,便不必进入府中了。” “可府中机关……” “组织已经根据内应和你的陈述绘好了行动图,你只需带人守在此地,勿要让人走脱。”他不容置喙地打断我道。 我只好服从命令,他又给我留下了风部和林部各一名杀手,随后便消失在了暗处。 今夜的雨下得格外大,惊雷滚滚。对于普通人来说宛若地狱一般,对于我们来说,没有比这样的夜晚更适合动手的时机了。 我丝毫不担心行动会失败,这一次行动筹谋已久,又得天子支持,暗器和轻功最好的梭镖客亲自动手,断无失败之理。 如此静静守了许久,我估计到了收工时候,却突然听见府门内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我心头一紧,我们只算准了我结拜兄弟今夜不在府中,却没料到侯爷本身或许亦是高手。 这时蓦的一道惊雷落地,府门猛然被人从里打开,我更不犹豫,抽剑而出,飞身站在了府门正口。 密密麻麻的雨帘之后,一个仅身着中衣的男人孤身冲到了门旁。他气质威严,虽奔逃而不显狼狈,我知道他便是这座府邸的主人聂天纵。 我的长剑在黑夜里闪烁着银色光芒,他看见我稍一愣神,迅速运气提掌攻了过来。我长剑递出,快步迎上。 长剑和肉掌斗作一团,过了两三招,我便觉出他已被重伤,又急于逃脱,武功连五成也施展不出。 我快剑连出,将他逼回门内,又一剑斩伤了他一臂经脉。他当即惨叫了一声踉跄数步,与此同时一旁的风部门人突施杀手,飞刀直刺目标咽喉。 聂天纵不及闪躲,双目一突,趴倒在了大雨之中。鲜血自他身下溢出,和雨水混作一团,黑水红血,难分彼此,殊为可怖。 “结束了。”我心里暗自说道。不知道这一回算不算为民除害?虽然我也不在乎这些。就此一走,这家府邸的一切都和我再无瓜葛。 就在此时,另一个剑出鞘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握着剑柄的手一紧,侧目看去,却是那林部杀手。 他拿着剑指向府门外,一个恍惚的粉白色影子从远处出现。而我们三人都一身黑色,她显然还没看见我们。 我心里霎时乱成一团,愣愣站在原地。两个杀手则是马上将尸体拖到一旁,又闪身躲到门内一侧。 我也藏到暗处,待到那身影走近,我看得清清楚楚,正是聂寒。 她这时已经淋得浑身湿透,然后让她此时郁郁寡欢的,想来不是大雨,是我今晚的失约。 两名杀手就要动手,我当下拦在他二人身前:“我来。” 他两人只当我要争功,便收起兵刃后退数步。我闭上眼凝思片刻,做出我的抉择。让她死得没有痛苦,算是我最后的仁慈。 “你四海为家,对不对?” “自由自在,哪怕是每日灰头土脸,那该有多好啊!” “你这样的人,只有用一把剑刺进你的心脏,才能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片刻间,她清丽的声音接连出现在我的脑海。我霎时明白了,我从来不是黑夜的操纵者,我只是一个在夜幕里失去了方向的人,在我看来,最可悲的那种人。 我倏然转身,一道银光划过我身后这两人的咽喉。雨水打在剑身上的声音十分悦耳,他二人却发不出声音,按着脖颈倒在了地上,紧邻着聂天纵血泊中的尸体。 聂寒的脚步声随即停在了我的身后,我转回身去,看到她怔怔看着我,还有我手中的剑。 我剑上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和无数雨滴一起,激起点点的水花。她又看见她趴在血泊中的父亲,当然明白了一切。 我知道,即使这个人作恶多端,可终究是她的父亲。一道道雷霆霹雳打在空中,也已将她的人生打得支离破碎。 “现在走,还来得及。”我说道。 在极度的震惊和悲伤突然来临时,人肝肠寸断,却常常不能痛哭出来。 见她犹然不敢相信目睹的一切,我对她说道:“事情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如果想要报仇,就离开这里,然后活下去。” 她一语不发,忍住泪水,跌跌撞撞地往雨夜中走去。我不禁苦笑一声,对着她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心的牢笼,从来都比身体的牢笼难以挣脱。” 待她走后,我将林部杀手的剑放在聂天纵手上,伪装成他殊死相搏,夺剑杀死了两名杀手的模样。我的剑再普通不过,和这名林部杀手的一般无二,刚好便于逃脱嫌疑。 至于聂家大小姐,我今夜根本没有见过她…… …… 我浑浑噩噩地流离在人世间十年,直到五年前,我终于走上了上一任黑影剑客的路,叛离了寒鸦。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他说的话。 他不想让残生在杀戮中度过,就如我现在,想要让剑为自己而挥。 我寻求着我这可悲的一生最后的意义,直到这一天,我在潞州听到一人名叫聂远。 据说他是鬼谷传人,剑法脱俗,而我还知道他是聂天纵的遗孤。 那一天他负着青霜剑,上了那一座高耸入云的酒楼。 第二百八十七章 袭城 聂远收回长剑转个圆圈,倒持剑柄在喽啰头上一敲,将他打晕了过去。他又点了屋中几人的穴位,退出屋外合上了屋门,往归义军受封的城中心赶去。 两地相隔本不甚远,此时木嫣儿将要返回彼处,半路上突然见得尘土飞扬。黄沙笼罩之下,年轻的将军曹元忠一马当先,率着一众兵马,火急火燎地往城外冲去。 木嫣儿情知事情紧急,不及多想,咬咬牙拖着受伤的左腿,跑到曹元忠大军正前大声叫道:“曹将军且慢出动!” 谁知曹元忠性子急躁,立威心切,眼见得路边冲出一人阻拦,只当是城中军民又来劝阻,竟一甩马鞭厉声喝道:“给我闪开!” 与此同时他仍是纵马飞奔,他身后数十骑兵只跟随着主将,待到看见木嫣儿时,后马追着前马,也尽皆来不及停下。 木嫣儿急忙要退回时,箭伤处蓦的剧痛无比,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这时千钧一发,抬头放眼所见,只有扑面而来的灰尘,和乌压压的马蹄。 这一幕和多年前那个酷暑下柴家庄的场景何其相似。木嫣儿闭上了眼睛,记忆里一袭灰衫便飘然来到了面前,然而片刻后睁开眼时,却不见那个身影,不由黯然。 曹元忠本想吓走木嫣儿,无意伤人,却没想到她忽然摔在了地上。急促之下曹元忠连忙勒马转向,堪堪从她身旁擦肩而过。 紧随而来的几十骑挤作一团,这时也分作两边,从木嫣儿两侧扬蹄飞奔去向远处。木嫣儿只觉大地震颤,飞沙漫天,不敢挪动分毫。 待到骑兵过尽,木嫣儿犹然心跳不止。步兵跟在十几步外快步追赶,木嫣儿这才尽力站起,让到一旁。 一直待到灰尘落定,兵马远行,木嫣儿才从恍然间回过神来。自己没能拦住少将军带兵出城,歹人的下一步行动迫在眉睫,自己必须马上将解毒的法子送到归义军手中! 木嫣儿按了按怀中揣着的“药绝”,快步跑回了城中心。节度使似乎还未醒来,百姓将节度使和中原使节围得密密麻麻,为数不多的卫兵分散在各处安抚民众,维持秩序,数十亲兵在中央围护节度使和使节。 木嫣儿奋力往中间赶去,然而一城百姓尽在此处,挤作一团,木嫣儿寸步难行,心中大急,只好放声大叫道:“我有给曹将军的解药!” 一声叫罢,木嫣儿唯恐它被淹没在嘈杂声中,又一边向前挤,一边连声呼喊。数声叫罢,百姓们都安静下来,两名亲兵按刀走到台下,拨开人丛要去接木嫣儿过来。 木嫣儿也从怀里掏出医书,竭力往兵士方向迎去。两边中间只隔了两三人时,木嫣儿正要先将医书递过去,突然听得刀剑出鞘,眼见两名兵士身旁的百姓里有人抽出短刀,木嫣儿当即叫道:“小心!” 这两兵士一惊,急待要拔刀时,正面又倏地冒出几人将他们牢牢按住。同时他们身后的歹人一手按肩,另一手一抹短刀,便割断了两名兵士的脖子。 周遭的百姓见状霎时间乱成一团,惊呼四散。远处台上的军士们看不真切,却也知道生了事端,要靠近时,又被混乱的百姓阻挡,只好干自着急,大声呼喝。 正在此刻,混乱的人群之中,七八名匪徒朝木嫣儿紧逼了过来。为首两人更不打话,挥刀便砍。 木嫣儿虽然吃惊,却不慌乱,纵身一闪的同时早已拔剑出鞘,刷刷两剑刺倒两人。她出剑一剑封喉,其余歹徒见状大惊,顿时迟疑不敢向前,木嫣儿趁这一愣的时机,抽身便往人群里钻去。 那几名匪徒又嚷又骂,聚集人手,再一次挥刀乱砍着朝木嫣儿追来。一边追着,同时朝木嫣儿这边的人群大声叫道:“她有解毒的东西,别让她跑了!” 木嫣儿听见,心道不好,一抬头果然面前又有十数个藏身在百姓中的匪徒,众人亦掣刀迎上道:“小妞往哪跑?” 四面八方还不知道有多少潜在的敌人,兵士们又远在人群边缘,木嫣儿只好握紧了剑柄准备迎战。 说话间早有两人迎面扑来,木嫣儿腿脚不便不能灵活闪躲,只好抽剑拆招。两下乒乒乓乓打了数合,两名匪徒便惨叫倒地,可这当头其余众匪徒又一齐围拢过来。 木嫣儿眼见双拳难敌四手,心生一计,将医书朝乱糟糟的人群一扔道:“好狗就去捡,别缠着本姑娘。” 那十几人果然一愣,他们只怕节度使醒来主持大局,木嫣儿的死活倒无关紧要,于是连忙驱赶人群,去找那部医书。 人群四散奔走,那医书亦被人足马蹄带着翻来滚去。那十几名匪贼也跟着连滚带爬,始终不能得到,看得木嫣儿捧腹大笑。 却说木嫣儿和众匪徒斗智斗勇的这当头,台上老兵霍青见状不妙,便即跨上马一挥鞭道:“贼人阴谋作乱,且留人看护曹将军,再来一名亲信随我冲出去,寻少将军回来。” 话音未落,一名将领上马答应道:“我随你去!” 两人于是一齐纵马朝曹元忠去向飞奔,还未出得人群,只见得一支狼牙羽箭凌空射来,正中那家将面门,家将闷哼一声,翻身落马倒地。 军民皆是一惊,抬头看去,羽箭来处,正是五人纵马而来,后面更跟了四面八方汇集来的数百喽啰。其中匪首凶神恶煞,犹在挽弓搭箭。 霍青急忙下马闪躲,那人又“嗖嗖嗖”连射三箭,射倒三名兵士。其他沙匪一股脑扑上前来,逢人便砍,朝昏倒的节度使杀来。 霍青远远望见正是大漠七狼中的五个,狠狠啐了一口道:“直娘贼,太岁头上动土。”说罢退到台下,吩咐几十亲兵结阵而守,围在节度使身旁。 这时百姓大多已经四散而去,木嫣儿也已跟在百姓中远远避开,心中思忖道:“陌刀传人最擅长上阵厮杀,想来能捱些时候。我得快些找到阿远才是……” 可她一想到面对聂远,便是心绪复杂。她稍一迟疑,复又想道:“若是因为这等事延误时辰,被贼寇害了曹将军,洗劫了沙州城,阿远他定要怪我……”她与自己说定不再和聂远有所交集,心里却还是处处想着他的感受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沙海大战 木嫣儿正徘徊不前时,中央的护卫圈和城中其他各处都已经厮杀起来。城中亲军虽然精锐,但陷入重围,以寡敌众,一时战况胶着。 “大当家,我拿到了!” 乒乒乓乓的打斗中,木嫣儿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从乱作一团的人丛里传出,目光穿过飞扬的沙尘看去,一个喽啰高举“药绝”,迫不及待往黑狼马前跑去,七八个喽啰紧随其后。 木嫣儿眼见五狼在场,料自己并非敌手,心急如焚道:“这下不但兵马被引蛇出洞,曹将军也危在旦夕……” 黑狼正专心顾着指挥厮杀,听见喽啰呼喊,并不在意,只随声应道:“那东西去鸣沙山给七当家就是了,他正稀罕得紧。” 木嫣儿当即明白道:“原来他们果真是在彼处谋划,只可惜我们还是晚了一步发现!” 然而黑狼刚刚说完,众人忽听得凌空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道:“七当家已经来了,‘药绝’我自替他收取。” 这声音在嘈杂的人群里,犹如一道穿破乌云的闪电,使得众人无不惊惧。 五狼和木嫣儿等人不约而同一齐朝声音来处看去,话音未落,一个干瘦的身影蓦地被不知从何处扔出,一把扑倒在沙地上。 众人拥上一看,齐齐一声惊呼,此人正是七当家狗头军师!众人一探鼻息,虽然未死,也已重伤。 那拿着“药绝”的喽啰也正目瞪口呆,下一瞬间他只见眼前一件青衫飘过,寒风拂面,手中已空空如也。 他当下惊得魂不附体,还未来得及叫出声来,那身影又转个圆圈,接连在四五人肩头依次踏过,最后一脚踢了一名马贼下马,稳稳落于马背之上。 “精彩,精彩!” 一句喝彩声若雷霆,正是来自阵旁李望州。 木嫣儿也看得眼花缭乱,见聂远离阵中不远,拖着伤势快步跑过前去。聂远见她到来,远远问道:“姑娘无恙否?” 木嫣儿点点头,稍稍变了嗓音道:“只是丢了医书,若非大侠,几乎误事。”她是寒鸦旧人,伪装并非难事。 聂远道一声:“无妨,容在下助姑娘送书回去。” 众人都不知道他所说什么意思,猞猁早纵马向前道:“小子,手下败将,还敢张狂?” 另有三当家沙狼、五当家胡狼自猞猁两边引着七八名马贼策马冲来,一边大声说道:“老四,休要废话,先结果了姓曹的性命。” 聂远看了身侧木嫣儿一眼,木嫣儿眼神中甚是担忧。这一刹那间聂远心神一动,随后抬头朝冲来的众骑道:“请借好马一匹,帮这位姑娘送书。” 说罢他倏然纵身而起,脚尖在马背上轻轻一踏,便滞留在了空中。 与此同时那十来匹沙漠快马已经冲到面前,聂远将身子轻轻一旋,就不见了身影。 众人眼前一花,回过神时,只觉后颈一凉,马背一沉。寒光剑影一道疾风般从众人马背之后刮过,七八名马贼一齐惨叫落马。 电光火石之间,前面的猞猁等三人一齐调转马头,挥舞兵刃朝聂远头上劈来。黑狼在后拉起硬弓,一箭正朝聂远后心射去。 聂远当即又在身前的马头上重重一踏倒跃而出,正要挥剑去身后格挡那支狼牙羽箭,忽觉到背后一阵厚重的剑气逼近,料想是那二当家灰狼使重剑撞来。 木嫣儿虽知聂远武功大进,但那灰狼乃是饮雪楼十三位,猞猁等三人亦是高手,又有黑狼放出冷箭,只恐难以抵挡。看到此景,她更难多想,不由失声道:“阿远,小心身后……” 情急之下,她自然没有刻意变声。话音刚落,只见聂远挥到半空的青霜蓦然止住,这片刻间木嫣儿也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刹那之后,青霜剑上猛然激起一道寒光,聂远停住的长剑顺势挥动,在灰扑扑的空中如瑞雪降临一般,将身周袭来的四般兵器依次格开。 最后一支狼牙羽箭来势极快,聂远仰面一闪,堪堪躲过。几招之下有惊无险,木嫣儿悬着的心方才放下。 然而更不等聂远使出后招,黑狼拉弓速射,三支狼牙箭又连珠炮般钉向聂远额头、胸口、下腹三处。 说时迟那时快,聂远闪过第一支箭时,后三支箭也已紧随而来。霍青等人这才看清,当即大声叫道:“恶贼,暗箭伤人!” 连聂远亦颇未料到,正要竭力挥剑拦挡时,突然又听“嗖”的一声,另有三支箭从侧旁飞来,竟丝毫不差地恰恰将黑狼的三支箭打落在地! 众人无不惊呼,黑狼又惊又怒,溯源看去,一个契丹打扮的马贼纵马而出。这人头戴游牧帽,腰悬箭袋,和其他马贼打扮一般无二。 见聂远等人犹然在疑惑中,那人将帽子一扔,甩出一头长发,却是契丹萨满耶律依霜! 耶律依霜朝聂远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一笑,随即不待他有甚回应,朝黑狼说道:“喂,你箭法不错,敢与我一较高下吗?” 黑狼怒不可遏,正要迎战,另有一人纵马上前,大声说道:“大当家,这是我契丹族人,让我来收拾便是。”这正是五当家胡狼。 他说完纵马上前,挥刀直取耶律依霜。耶律依霜表现作毫不在意,在兔起鹘落间突然抽箭拉弓,弓弦响处羽箭到时,胡狼完全不能反应,倒跌下马,当即丧命。 黑狼又吃一惊,亦不再敢小觑耶律依霜。他箭法在西域难逢敌手,这时将遇良才,也是兴起,对耶律依霜豪言道:“此处施展不开,你若有胆,咱们空旷处一决高下。” 说罢他一挥马鞭朝人群外跑去,耶律依霜道声:“怕你作甚?”也不顾聂远等人,纵马追去。 两骑一前一后,转眼间消失在黄沙之中,不见了踪影。 “当初没在江陵杀你,果然成了祸患。” 猞猁双刀亮出,跃下马来,慢慢朝聂远走近。 这时一个身影突然闪出,原来是木嫣儿已经将医书递给了城中亲兵,自己抽剑走到两人中间道:“我和你做个了断。”猞猁冷笑一声,准备迎敌。 废了一臂的沙狼摆了摆手中长刀,也拖刀逼上前来。还未走了几步,突然撞见一座铁塔,却是李望州扛长刀在肩、负犬神宝刀在背,迎面挡住去路。 猞猁和沙狼相距不远,灰狼拄剑站在他二人身后,闻着剑气回过神来,聂远已在彼处执剑等待。 这时倏然吹起一阵狂风,卷起漫天尘沙,六人冷眼相对,一言不发,只剩得一片肃杀光景。 待到风声少歇,六人目光一闪,手中兵刃齐动,捉对出招交起手来。 木嫣儿和猞猁都走轻灵迅捷的路子,木嫣儿虽腿上有伤,但不妨碍身法奇妙。两个身影迅速交错,在沙尘之中若隐若现,快如兔起鹘落,扑朔不定。 李望州和沙狼两人都是刚猛刀法,只沙狼少了一臂,气力抵不过李望州。但他久居西域,在漫天沙海中竟是如鱼得水,而李望州则视线模糊,气息受阻,先弱了五分。沙海外的沙匪和兵卒只能听得里面长刀相撞震天裂地,无不心惊。 与此同时,拿到医书的家将不敢怠慢,手上如飞一页页翻阅过去,却看一毒正合节度使曹元深之症状。 再看解药时,也只是府中常备药物混合,顷刻可以调制。数人快马加鞭,只一炷香功夫取了解药回来,喂了曹元深服下,又不甚久,他便悠悠醒转过来,将士无不大为欣喜。 众将将来龙去脉与曹元深粗略一说,他便即听懂,再看战场上时,李望州和木嫣儿这两对厮杀正如火如荼,陷入焦灼。只沙海之中难辨方位,又有大群沙匪混杂在沙海中,难以相助。 曹元深看了良久,忽地担心道:“贼寇之中,以匪首箭法最好,二当家武功最强,他二贼何在?” 护卫将校回报道:“匪首黑狼被一箭法极好的女子引走,不知胜负,那灰狼……”说着他指向沙海中,聂远和灰狼两人所在最远,曹元深只恍惚间看见一道寒光在黄沙中闪烁腾挪,凌厉非常,瑞雪与沙砾一齐飘落。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万里飘白 两边打得天昏地暗,在场众人无不惊骇万分,哪敢冒沙突尘上前相助? 一直斗到一百余招,李望州始终看不真切,一来气息不畅,二来不敢洞开门户,始终紧守不攻。 沙狼强攻之下,多次已然险些成功。李望州深知这样下去迟早失手,只好拼死挥刀反击。 他本是杀伐果断之人,这瞬间就已想定计策。他恍惚辨明沙狼方位,忽地紧闭口鼻双眼,拖刀背身,迎风沙往前直冲。 沙狼冷笑一声道:“你这拖刀计,却瞒不过老子。”说罢横刀在前,疾奔往前追来。 未有三四招的功夫,沙狼便离李望州背后只剩两臂之距。沙狼只当李望州就要转身挥刀,急忙防备,谁知只见李望州脚下忽停,猛地化作一座石碑伫立不动。 沙狼大吃一惊,怒骂道:“自找死路,须怪不得老子。”说罢已一刀朝他后背横劈过去。 风沙之中,虽能见得李望州身躯伟岸,但沙狼为求万无一失,也只敢劈砍他最为宽阔的脊背。 李望州听得刀风,手上按紧刀杆。沙狼眼看着自己钢刀劈开厚重的沙尘,砍在李望州正后背上,心中狂喜。 接着却听得“当啷”一声,沙狼手上瞬间一轻,不由得大惊失色。手伸回时,手上已只剩了半截断刀。 他一时半会还未回过神来,李望州忽地闷喝一声,陌刀划着地面画个大弧,斜提到李望州身后,劈风斩浪而去。 沙狼空有小半截断刀,措手不及。李望州手起刀落,连人带那半截断刀,劈成两截,黄沙霎时变得猩红,弥漫起一团血雾。 李望州长舒一口气,他平生还未如此受制于人,险些落败。他抚摸着背上那把犬神宝刀,笑道:“好刀,你今日救我一命,来日给你镶金镀银,报答大恩!” 另一头聂远和灰狼也斗得正酣,聂远武功本已超过灰狼,而灰狼不如沙狼在沙尘中纵横自如,但比起聂远又稍占优势,因此两边一时势均力敌,难分高下。 聂远向来不以缠斗取胜,都是闪转腾挪,一击致命。然而此时黄沙障眼,闪躲有余,凌厉的剑招却施展不到对手身上。一连十余招都是虚晃剑影,暗暗寻觅良策。 灰狼自然看出聂远心存顾忌,当下眯起眼睛顶着风沙,推着重剑往聂远身上撞去。 他重剑宽而长,不求精准,只是横扫过来,势如千钧,也让人难以遮拦。聂远运起云梦缥缈步,竭力从重剑空旷处闪开。 灰狼不依不饶,一剑接着一剑,舞成一个重剑门户,往聂远身上逼去。聂远只好退避三舍,堪堪能不受伤,但觉剑气逼人,不能稍有疏虞。 灰狼不等聂远有反击之机,换成一手挥动重剑进攻。如此一来他剑势陡然比双手时慢了几分,聂远正要寻机破局,身子往彼处一闪,斜起一剑将要刺去。 然而剑还未出,聂远突然觉到手腕一寒,削过来一柄短刀。聂远急闪时,那短刀从他手背划过,划出一道鲜血迸流的伤口。 灰狼紧接着一手大剑,一手短刀,舞动如风,要将聂远闪躲去路全部封死。聂远陡然集气于剑,灰狼只当他要拼死,暗笑道:“你目不见物,焉能打中我?”于是不疑。 大剑和短刀一前一后分别攻来,聂远剑气陡发,使出“平地飞霜”,这一下如寒风骤起,聂远却不向前,而是猛地倒激自己飞出十余步外。 灰狼吃了一惊,这一下聂远身影已然隐匿在沙尘深处,他知聂远身法极快,亦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横刀立剑,警惕四周。 聂远稍有喘息,剑身一转贴于手背,迅速有一道寒冰真气封住血流。伤虽不重,聂远却无计能破此局,他已学的剑法皆须精确使出,若有偏移,则大打折扣。 然而他目难见物,若对寻常敌手还能凭感觉出招,但灰狼亦是高手,几乎让他招式尽废。 聂远只好试着闭上眼睛去辨别方位,风沙呼啸,听音辨位更是艰难。 聂远颇感无奈,正要再睁开眼睛,突然觉到无数沙砾点点滴滴打在自己身上,这沙砾四面八方如潮汐涌来,将所有身处其中的人团团围困,并无分毫间隙。 聂远如此站了许久,悉心去感受着每一颗沙砾的去向。与此同时灰狼也已试探着向前,在几步外看见聂远身影,按住刀剑道:“你武功虽高,奈何今日天助我也,你合该死于此地!” 灰狼说罢,聂远不动分毫,灰狼暗想道:“他莫非是要听音辨位?更是自找死路!”他一边想着,一边靠近,务要求一击毙命,更不给聂远再闪转腾挪之机。 而此时的聂远已然忘我,那点点沙砾如同穿过他的衣衫和皮肤,化作了体内无处不在、无穷无尽的点点真气。 灰狼已经走到三步之外,忽地大喝一声扔掉短刀,重剑横扫而来。这一刹那间聂远陡然睁开双眼,青霜剑凌厉的寒芒化作片片雪花,瞬间笼罩了聂远周身! 炽热的沙城之中,这一方土地却突然变得极寒。聂远顺风而起,与对手正面相接。 电光火石间,灰狼只觉迎面刮来一阵阴风、一阵寒风,两阵风中又夹杂了密密麻麻的霜花雪片。刹那间自己犹如陷入了大漠中的冰原,举目望去,不见草绿。 下一瞬间两个人影交叉相错,聂远跃过十步,这十步脚印与方圆十步,皆已凝气成冰,落于沙地。 又一阵大风吹来,拂过冰面,化作寒风,吹散了遮天蔽日的沙尘。 曹元深等人急忙看去,只见聂远缓缓收剑回鞘,只剩背后的灰狼双目圆睁,身上并无一处伤口,浑身上下衣衫却多了二十多处漏洞! 众人无不惊骇万分,李望州看见此景,也大为叹服道:“不以剑加身,每一道剑气却都凌厉如剑。恭喜聂老弟,你的霜寒九州又再上一层了!” 聂远低头看向青霜宝剑,在灰扑扑的沙尘中走了一通,青霜剑与它剑柄上的流苏,却仍晶莹如雪,并没染上一丝尘埃。 这一招唤作,“万里飘白”! 灰狼已死,便只剩了猞猁。众人看去,正见到木嫣儿一剑点向猞猁咽喉,猞猁急忙挥刀格开,却仍被划伤了肩膀。 众人一齐叫好,猞猁忍着痛,反手朝木嫣儿面门劈了一刀。木嫣儿一时大意,没能躲开,一刀正将她面纱割下。 木嫣儿转个身向后避开数步,聂远急待要上前帮忙时,木嫣儿转过头来,聂远心跳不止,却见她面纱之下,仍戴着一副遮挡眼鼻周边的面具。 聂远定了定神,说道:“姑娘,由我来罢……” 木嫣儿心里暗想道:“我决定从此独行,岂能再倚赖于他?”便摇摇头,变声道:“公子,你有所不知。我在凉州生长,屡屡目睹这帮沙贼作恶,这一回就让我自己来吧。” 聂远于是止住了脚步,只远远地望向木嫣儿。木嫣儿回过头来,看向猞猁,猞猁盯着她的眼神,这片刻间她忽地醒悟过来,大惊道:“是你……” 木嫣儿更不等她再多说,手起一剑“西窗望月”刺向猞猁。 猞猁举刀遮挡,堪堪避开,木嫣儿又紧接着使出“月落霜天”坠剑而下,猞猁只剩孤身一人,本已乱了阵脚,当下惨叫一声,被一剑斩断了左臂经脉,短刀脱手落地。 这时木嫣儿稍一犹豫,曹元深大声叫道:“此人罪不容诛,姑娘不必留情!” 这话也惹恼了猞猁,她当即挥刀上前,要和木嫣儿拼死一搏。木嫣儿当即使个“千里偕行”,退避开来。 众人均不知木嫣儿招式之意,只有聂远看得心扉动摇。又见猞猁步步紧逼,聂远不禁脱口而出道:“木姑娘,下一招是‘同船共渡’!” 木嫣儿稍一愣神,将剑招顺势使出,让开猞猁攻势的同时,也手起一剑从侧面刺了过去。 猞猁也甚为灵活,急忙后退,仍被刺伤。木嫣儿迈步而上,使一个“秋水长天”,剑如清秋的水面无垠,从猞猁面前划过。 猞猁竭力举刀格挡,却不能阻拦,仅剩的一柄短刀“当啷”脱手。 猞猁仓皇失色,木嫣儿更不停手,以一剑“夜雨潇湘”刺去。这一剑去势如潇潇暮雨,密如牛毛,猞猁不能闪躲,“嗤”一剑刺入心口。 众人轰然喝彩,或道:“女中豪杰!”或道:“女侠好功夫!”只有聂远愣愣站在原地,不觉竟泪眼婆娑。 头领皆死,剩余沙贼纷纷丢掉兵刃,仓皇逃窜。聂远百感交集,慢慢移步走向木嫣儿,木嫣儿回头看见他走来,心中亦是五味杂陈,四目相对,不做言语。 就在这时,众人忽然听得一声马嘶,一匹黑马纵跃而来,正横在两人中间。视之,乃是耶律依霜。 耶律依霜提着一个包裹,随手扔在沙地之上,众兵卒前去检视,纷纷大呼道:“乃是匪首的首级!” “你为何会在此处?”聂远疑惑地看向耶律依霜道。 话音未落,城外战马嘶鸣,又见沙尘大起,一彪兵马飞奔而来。 第二百九十章 江湖再会 众人都大吃一惊,急忙迎上看时,只见一名少年将军一马当先,火急火燎地飞奔而来。一众军马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那将军来到跟前,见到城中一片狼藉,又看到曹元深已经醒来,便已明白了一切。他慌忙滚鞍下马,快步跑到曹元深跟前,拜伏于地说道:“二哥,小弟鲁莽中计,罪该万死!” 这少年将军便是曹元深三弟曹元忠,曹元深将他扶起,指向聂远等人道:“皆赖这几位大侠擒拿了匪首,沙州城方才转危为安。” 曹元忠便又向聂远等人拜谢,聂远将他扶起。曹元忠连声称谢,又命令兵士道:“押上来!” 两名军健押着一人应声而出,那人灰头土脸,披头散发,一脸汗毛倒竖,有如狼鬃毛,相貌倒是甚为骇人。 曹元忠对曹元深等人说道:“小弟料想他们早已埋伏在城中,只待迷昏了二哥,然后派这老六鬃狼引我带兵出城,便在城中发难。” 曹元深训斥曹元忠道:“你行事鲁莽,虽擒获了一名贼首,功不抵过,日后为兄再做论处。” 曹元忠仓皇请罪,曹元深又命令权且将鬃狼押下去关押,改日还要盘问清楚。余下的匪寇或逃或降,曹元深或放、或招、或杀,都处置有度,百姓敬服。 不觉之间夜幕降临,风静沙平,全城百姓都点起灯盏祈福,点点灯光照耀在夜空中,一片祥和。这一座大漠里的孤城,终于又转危为安,河清海晏。 只是当聂远再回头时,那个姓木的姑娘又乘着夜色,消失在了欢腾的人群中、阑珊的灯火里…… 当晚深夜,曹家兄弟宴请聂远等中原客人,在席上连连称谢。聂远一直神情恍惚,这时想起此行所为之事,应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另外不瞒将军,在下本是为令尊而来。” 曹元深听见,愕然失色道:“家父当年身中奇毒,沙州上下束手无策,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家父毒发身亡。某至今不解,还望大侠赐教。” 聂远便将自己从毒王处逼问所出告知曹氏兄弟,两人得知之后,都切齿欲碎。又得知毒王已死,两人对聂远更是不胜感激。 聂远谦让道:“曹将军独守沙州,天下谁不敬仰?在下杀毒王,是为天下人诛之。只恐他还在归义军中留下祸患,故此特来相助。” 曹元深听到这时,只觉聂远义气深重,心中已敬佩地五体投地,当即起身行礼道:“大侠之高义,曹某何能及万一?请先受曹某一拜!” 聂远将他托住道:“将军勿要多礼,还是救人要紧,军中凡有病症的,可在那部医书上一一查证。只是那医书非在下所有,不敢馈赠,还望见谅。” 曹元深大喜道:“若曹某早逢大侠,也不会中贼寇诡计。沙州地僻国穷,唯有葡萄酒乃是一绝,请大侠痛饮勿惜!” 众人于是饮下数杯,美酒下肚,聂远愈发心烦意乱。他在宴席上环顾一周,并没看见柴嫣的面庞,只有李望州和耶律依霜痛饮美酒的景况。 看二人时,耶律依霜一边饮酒,一边也在留意自己的动静,显然又有深意。而李望州分明是在借酒浇愁,却不知他又能愁在何处。 聂远先举酒寻着耶律依霜,耶律依霜清冷一笑道:“聂大侠终于看见我了。” 聂远不和她兜圈子,直接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是契丹人也盯上了沙州?” 耶律依霜失望地摇摇头道:“你曾责骂我只以为中原人奸诈狡猾,这么看来,你也只以为契丹人贪得无厌。” “我只知道你的废话变得比以前多了。”聂远道。 耶律依霜诡异一笑,低声道:“耳目太多,席下再说。” 再看李望州时,只见他正和老卒霍青对饮,喝了半晌,李望州突然跌足长叹,又慷慨流泪道:“我李望州枉活近有三旬,只当自己放荡洒脱,却是蹉跎岁月,有何面目面对先祖?” 说罢他竟“刷”一声抽出犬神刀,欲要横刀自刎。众人无不大惊,聂远急忙运轻功飞身上前,一把按住他手道:“大哥何故如此?” 霍青也道:“老夫老矣,只望能再拜大唐安西烈士,情愿客死他乡。匡扶社稷的重任,便落在尔等少年英雄身上,怎可如此轻生,罔顾了这九尺之躯?” 李望州恍然大悟,于是放下犬神,下厅堂提起陌刀,又举酒洒在其上,随后将酒壶怒而摔碎道:“大丈夫生于乱世,不能建功名而正天下,有如此酒!” 他话说罢,归义军兵将都不禁慨然流涕,曹元深向李望州举酒道:“我等久守化外,但从不敢忘大唐。自张将军起归义军为国守土近百年,曹某希望在世之日,能再见王师旌旗!” 聂远遥遥想起柴荣,不知他情形如何,对曹元深道:“曹将军保重身体,或二十年、或三十年,王师必将重走河西走廊,或许光复安西四镇,也未可知。” 堂上诸多老少兵将虽然无比盼望能回归中原,但对于聂远这一番话,几乎也当做了天方夜谭。 只有李望州和耶律依霜心里明白,聂远所说的那个将会统率千军万马、君临大漠的人是谁。 …… 宴席将散,聂远在人群中看见耶律依霜,她正要朝自己走来,却忽地眉头一皱,然后晃晃悠悠地转了身回去,匆匆远离。 聂远不知缘由,只想着不能让她走远,便连忙追上前去。 但耶律依霜好似躲着什么,一转身往偏僻处走去。聂远快步紧随,见耶律依霜躲到一处屋角之后,聂远稍一犹豫走上跟前,方一转过,耶律依霜忽然毫无征兆地向自己倒来。 聂远心中一慌,只好张臂将她接住。此时她锐利的脸庞不见血色,眼皮翻白,竟是昏迷了过去。 聂远慢慢将她靠在墙边,一边问道:“耶律姑娘……”同时也已晃见她敞开了半边衣襟。聂远本想避开视线,但见她一边锁骨下血肉淋漓,又不由注目去看。 细看之下,才发觉耶律依霜的血肉之中隐隐现出一个箭簇。聂远暗想道:“想来是白日里她与匪首决斗时受的伤,她生性好强,便未肯说。” 聂远于是将她上身扶稳,换个方向到她背后为她输送真气。片刻之后,耶律依霜精神恢复,醒转过来。 她方一醒来,便本能要伸手去拿伤口里那箭簇。聂远见状阻止她道:“那似乎是倒刺箭簇,你这样拔出伤筋动骨,性命堪忧。” 耶律依霜手停在伤口前,说了声:“怪不得,竟然将我疼晕了过去。”说罢她从身上拿了一柄匕首出来,还扯下一块衣角咬住。 聂远本已站起在旁看着,于心不忍,又坐到耶律依霜背后。耶律依霜惊觉道:“你干什么?” 聂远手上施起真气,从耶律依霜伤口背后处施展而出,同时应道:“我以寒冰真气透过你血肉,或许能掩盖几分疼痛。” 耶律依霜一愣,点了点头,然后拿起匕首将刀尖对准伤口,慢慢划开皮肤。聂远不敢怠慢,寒冰真气源源不断地从掌心流出。 冰冷的气息果然降低了几分痛感,那淋漓而出的鲜血仿佛不属于自己。耶律依霜剜开皮肉,挑出箭簇,还半晌回不过神来。 聂远见她模样,又听见鲜血仍在汩汩流出,又气又笑,赶忙一手撕了自己身上衣角下来,按在她身前伤口。耶律依霜这才感觉到痛不可当,也咬牙紧按。 两人忙了半晌,方才将血止住。聂远舒了口气,忽然见到月光在自己身旁投下一个身影。 他心头一惊,当即按剑站起道:“什么人?” 那影子也猛然一颤,闪身而去。聂远快步追出,只远远望见一个包裹严实的人,一瘸一拐地竭力离开。 聂远哪里肯放?也不顾了身后的耶律依霜,快步朝那身影追了过去。那身影本想钻进人群中,但她走得艰难,聂远步伐又快,顷刻间已经追到了身后。 聂远更不犹豫,一把抓住前面那人衣袖,那人愣了一下,随后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她口中传出:“大侠,为什么抓着我不放?” 聂远从极度欣喜陡而转向诧异,难以置信地问道:“为什么……”又看到她缠紧的腿胫,似乎豁然明白道:“是你……是你……你在怪我对不对?你中箭伤时,我没在你身边……” 这人听到微微一笑,对聂远应道:“大侠说什么呢?我与大侠萍水相逢,救命之恩已经无可报答,怎敢奢求更多?” 聂远心中思绪万千,但想到自己寻遍青山与荒漠,绝不肯放过一丝丝的希望。便终于抛下顾虑,全心恳求道:“嫣儿,我没关心你、没为你治伤,都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 他话说到一半,这女子忽然转回了身。伴随着炽热的心跳,聂远看着她取下面具,露出了一张同样俏丽、但却和柴嫣全然不同的脸。 聂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姑娘,她分明有着和柴嫣全无二致的神韵,可这又分明是另一个人的脸。 见到聂远目瞪口呆的模样,木嫣儿嫣然一笑道:“聂大侠,言语难谢大恩。只是天色已晚,恕不奉陪,改日再来谢过。” 聂远慢慢放开了手,木嫣儿拖着踉跄的步伐转过身,渐渐走远。聂远看着她的背影,胸膛中的一口气终究无法释怀。 待到木嫣儿走到十步开外,她忽地站住了脚步,再一次转回了身。 聂远心里又是一颤,却见她语笑嫣然道:“对了,还想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依我看……能做你这样一位大侠眷侣的姑娘,她一定很美丽,很豁然,很大气,所以她一定不会吃这么无聊的醋。你说是吗?” “是……我以前总是把她当作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直到今天我才看见真正的她。”聂远回想起柴嫣,看着眼前这个姑娘,心中五味杂陈。 木嫣儿接着说道:“所以,就让这样的她随风去吧。可能在她的眼中,大侠你,也不是她起初想的那个模样呢?” 聂远看了看渐渐稀疏的人群和飘散远去的孔明灯,对木嫣儿道:“姑娘,若要在下送最后一程……” “不必了。”木嫣儿摇了摇头,粲然道,“聂少侠,请留步吧。山高水长,我们有缘再会。” 聂远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与此同时,那些残阳下的断井颓垣、夜色里的潇潇暮雨,还有荆楚潇湘地的秋水长天,终于走到了尽头,化作了泡影。 他日相遇时,最好是在一个良辰美景日、千种风情地。而不是那样一个兵荒马乱奈何天。 “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第二百九十一章 细作 秋风大起,兵强马壮,已然到了发动战争的大好时节。 当晚风轻轻吹动燃起的篝火,铁甲凛冽着透骨的寒意。年轻的将军伫立在城头,往北遥望,只能看见漫天蔽日的黑云,势要吞噬这一座摇摇欲坠的孤城。而当回首南望时,最后的归雁却已南飞,将这一座城池孤零零地落在身后。 距离契丹人集结兵力的消息传来至朔州城,已经过了快四个月。这四个月城里的每个人都神经紧绷、磨刀砺马,没日没夜加固城防、操练战法,做好了与这一座城同生共死的准备。 可是城外却始终平静如常,非但没见到契丹人的一个人影,连金刀王刘知远、皇帝石敬瑭也并无一丝消息传来。仿佛整个世界都遗忘了这一座孤城。 “你娶不得我湘妹……”几月之前,那江东的公子斩钉截铁地传达了他父皇的意思。将军紧紧按着剑柄,他知道暴风雨前的宁静是短暂的。他不知道的是此役结果将会如何,也不知道此役过后,自己还要不要遵守自己的约定,去找那个霸蛮的公主…… “柴公子,你又已巡视三日不曾合眼了,且去歇息一夜吧。赵某不才,但伏路把关,公子大可放心。”一名中年武将不知何时来到了年轻将军身后,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柴荣转过头来应道:“是赵将军……”来者便是朔州义军头领赵崇。柴荣又看看北方,忧心忡忡地说道:“柴某近来屡屡心惊,秋高马肥,恐怕契丹人动兵的日子就要到了。” 赵崇的心情也甚是沉重,答柴荣道:“当契丹败军逃走之后,我以为他们会就近召集兵马,以迅雷之势夺回城池,可谁知却经久未见动静,我一度以为他们不会再来……” “迁延了这许多时日,不来还则罢了,若是来犯,只恐所图不小。”柴荣眉头紧皱道。 赵崇狠狠一咬牙,吁的一声道:“咱们的皇帝已经一心当狗,都说北平王是当世英雄,连他也不肯出兵,中土无人,难道天亡我社稷不成?” 柴荣默然无语,这一次也许是自己失算了。二十年前,后唐庄宗李存勖曾派一支偏师于幽州大败耶律阿保机,然而二十年天翻地覆,中原王朝自相杀伐,对外武德不振,双方的攻守之势已然互易。如今的十万契丹铁骑面前,多么高明的计谋,都像是杯水车薪。 这时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柴荣和赵崇一起回头看去,三人一前两后,快步走上前来,为首那人正是张永德。 柴荣见他们似乎有要事禀告,不等他三人施行军礼,自己已经先一步踏上前去托住张永德问道:“有何军情可速速禀报。” 张永德指指身后二人道:“我们的斥候回来了,有重要消息,他们一进城我便引他们过来了。” 柴荣看向他身后两人,只觉得有些面生,眼神透出一股肃杀之意,不由得稍稍提起了些警惕。 其中一人环视了一周,见到张永德和几名侍卫军士在旁,稍稍皱了皱眉头,接着便抬脚要往柴荣跟前走。 张永德脸色一横,一把伸臂拦住。柴荣稍一犹豫,拉开张永德道:“无妨。”那士卒便走到了柴荣跟前,压低声音窃窃说道:“小的所探非同小可,请柴公子随我来。” 柴荣愈发觉得这二人不太对劲,他看了赵崇一眼,赵崇似乎也有所警觉。柴荣和赵崇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后右手在这兵卒肩上一拍,这刹那间柴荣便试出此人真气稀薄,并非江湖中的高手,倒先放了心。 柴荣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随即从一旁石阶往城墙下走去,说道:“你二人随我来。” 两人急忙跟上,三人走到半途,其他戍守兵士都已在十几步开外。柴荣忽地站住,一手按剑背身问道:“你们是哪位将军麾下?为何我从未见过斥候里有你们?” 他话音一落,便觉得杀气突起,匕首出鞘声短暂而刺耳。电光火石间柴荣身形向前一迈,已拔剑回身,刺向两人。他这一剑只想将两人杀伤,并不致命。 谁知剑至半途,柴荣忽地听见一声意料之外的闷哼,紧邻着自己的这士卒已经在没来由地按着咽喉,指间汩汩流出着鲜血。 柴荣暗吃一惊,另一名跟来的士卒手中正握着滴血的匕首。被他刺死的士卒瞪着双眼倒在地上,柴荣一挥长剑,将剑尖指着后面那人。 那人在剑锋所指之下,青冥散发着浓烈的杀气。然而那人丝毫没有惊慌神色,他随手将匕首扔在一边,又忽地摘下头盔与头巾,将头发披散开来。 柴荣一时大为惊奇,又见此人拿头巾在自己脸上使力抹了半天,抹掉了灰土与污泥。当一张细嫩的脸出现在眼前,柴荣不禁露出一个冷笑,一抖青冥,将他贴在脸上的薄须震落。 此人见柴荣仍举着剑,淡然一笑道:“柴公子应该谢我才是,难道柴公子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恩人?” “你杀了我的人,我反而应该谢你?” “我替你拔除了细作,你不应当谢谢我?” 此人说罢,在柴荣剑下仍然从容不迫地蹲下身去,扒开那名死去士卒的嘴巴,又轻而易举地掰下一颗牙齿,举到柴荣面前道:“这种寒鸦专用的毒牙,不知道柴公子认不认得?” “如茵。”柴荣收剑回鞘道,“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叫这个名字。” 如茵一边用头巾束起头发,套上头盔,同时说道:“柴公子记不记得我的名字无关紧要,只要柴公子记得当时在洛阳的约定。” “可是花蝶已经死了。”柴荣道。 “这一次是大人的意思。” 如茵说完,柴荣稍一思忖,说道:“那从今天起,你便是我亲兵,须与我寸步不离。” “柴公子不必担心我有什么坏心思,这一次我是奉主上命令来帮阁下……”她正要细细说来,柴荣一摆手让她停住,远远对从城楼上走下的赵崇拱手道:“赵将军。” 赵崇看见那躺在地上的尸体,大为吃惊,当即按剑快步跑到跟前。见此人已死,他急忙问柴荣缘故,柴荣只推说这是叛徒,已经伏诛,赵崇也不多疑。 当晚,柴荣回到住处,如茵紧随在后。见到四下并无旁人,柴荣开门见山道:“说吧,你这次来是想要什么?又为什么杀死自己的同僚?” 如茵答道:“小女已经说过,此来是要帮助柴公子。我杀死的同僚,他自然是要害柴公子。” “你不妨说得再明白些。”柴荣说道。 “之前契丹人南下,我们寒鸦被柴公子挫败,契丹人只敢在潞州返回。这一次契丹人大动兵马,势必要踏平朔州,灭魄在暗中相助。我主上不是灭魄的对手,因此派我来与柴公子接洽……” “你主上有这般好意?”柴荣打断道。 如茵一笑道:“自然也有些私心,这是一次双赢的合作。” “怎么相信你?”柴荣言简意赅地问道。 “主上会将灭魄和契丹人的动向传来朔州,信与不信都在柴公子。若信不过我主上,大不了当做耳边风便是了,于柴公子而言又没有什么损失。” 如茵稍一停顿,又继续说道:“我们会用行动换取柴公子的信任。” “我会盯着你。”柴荣紧紧盯着如茵的眼睛,“还有,整个朔州城,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你的身份。” 第二百九十二章 再发英雄帖 与此同时,柴荣已经向太原写去一封书信。书信中详细写了自己与赵崇等率领的朔州义军如何起义,如何经过一番激战驱逐契丹军队,同时也将李璟出现在朔州一事告知了郭威,李璟拒绝两家联姻之事,自然也写在了信中。 柴荣又在书信里写了朔州所面临的形势之紧迫,询问郭威朝廷和北平王的意思。 另一方面,自从如茵来到朔州城中以后,柴荣几乎不让她离开自己所能留意的范围之内。一连几天下来,如茵倒是没有任何可疑的举动。 这天傍晚狂风忽起,城头飘来了大片大片的黑云。柴荣这日操练了一整天的阵法,此时虽然腹中饥饿,却又无用膳的心思,便胡乱吃了些干粮。 之后安排了几名副将各自的训练和巡查区域,台中难得得到了少许空闲,便随手拿起那本虬髯客所赠送的《李靖六军镜》翻看起来。 柴荣连日劳累,看了未有多久,便是一阵浓烈的困意袭来。他支撑不住,不知不觉趴在桌上打起了盹儿。 梦中他仿佛看见黑压压的契丹骑兵大兵压境,契丹的南院大王耶律袅古一声令下,要将朔州杀的血流成河。 “柴公子,柴公子……” 小憩了未有多久,柴荣被两声轻轻的呼唤所叫醒。睁开眼来,如茵正在自己桌前三四步的地方看着自己,她的肩上落着一只惹人厌恶的乌鸦。 “无意打扰柴公子休息,但我想柴公子应该会对小女想要说的感兴趣。”如茵微笑着说。 说罢,她轻轻将那只乌鸦从她的肩头放到手心,又抚了抚这只乌鸦的羽毛,然后从乌鸦的脚上取下了一个蜡丸。 柴荣霎那间清醒了过来,如茵拆开蜡丸,取出其中的纸条,恭恭敬敬地递给柴荣。柴荣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只写了一行字:契丹先锋五千骑,走猎虎岭。 柴荣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终于要来了吗?他随即抬头看了一眼如茵,只见她表情淡然,柴荣将信将疑地问道:“这消息可靠吗?” “石敬瑭要将寒鸦连根拔起,主人只好再次屈身于契丹人手里。契丹人见识过我们寒鸦的手段,对我们很是信任。”如茵对柴荣说道,“再说,只要我们的人在军营里,就没有窃取不到的军机。” 柴荣点了点头,猎虎岭在朔州西北将近两百里处。此处山势险峻,不利于大队兵马排开布阵,也不利于骑兵来往驰骋,本是防御北方游牧民族的绝佳前线,奈何石敬瑭将整个烟云十六州拱手让人,放弃了多处可以用来屯兵驻守的天险。 耶律袅古聚集十万大军南下,而先锋选了这地势不利之处,显然是看准了朔州城兵微将寡,只敢固守城池,不敢主动出击。 柴荣自然也不敢对于寒鸦过于相信,但更不愿意错失良机,当下对如茵说道:“此事我自然会再加查证。” “如公子所愿。”如茵款款说道。 当晚,柴荣吩咐了几队城中斥候和烈马帮的快马先出城探查。第二日一早,柴荣便来到官府中和赵崇等人商议,不过他只推说是江湖上传来的消息。 赵崇对于此事不愿轻信,柴荣则是认为兵力悬殊,只有先挫动敌军锐气,然后才能坚守,因此立主出兵。 赵崇思虑再三,无论如何不肯妥协,兵权到底还是在赵崇的手里,柴荣无可奈何,只好作罢。 回到住处,如茵见到柴荣的神情,心里已经知道个大概。柴荣也愁道:“困守孤城,绝非良策,奈何赵将军不从。” 如茵听了,眼珠狡黠地一转,嘻嘻笑道:“既然官家指望不上,柴公子何不故技重施?” 柴荣抬头看了如茵一眼:“你的意思是?” “广发英雄帖,再让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出一回力。”如茵说道。 柴荣听了沉思一阵,缓缓说道:“这倒不失是一个办法。” “不过这次怕是没那么容易。”如茵又不以为然,“上次不过是在潞州城和我们寒鸦小打小闹,这次可真的是要跟幕后的正主硬碰硬了,恐怕你们的那些江湖豪杰未必有这个胆量。” 柴荣心知如茵所言不虚,沉默半晌,一时想不出别的良策。可是眼见大兵压境,束手待毙是决然不能。 “这一次契丹人所图非小,非以往可比,不论各门各派是否愿来,我柴某这一次都得硬着头皮,再发这一次英雄帖了。” 柴荣虽嘴上这么说,心中却实无把握。他又思忖片刻,问如茵道:“你们寒鸦好手众多,你主人可否借些人手暗中相助。” 如茵犹豫了一阵,对柴荣答到:“此事不易,一来绝剑门仗着朝廷势力对我寒鸦大肆进攻,虽然未触及根本,但也损失不少人手。二来我主人处处受着灭魄的限制,恐怕难以轻松地调动大群人手而不被发觉。” 柴荣心想如茵倒也并非故意推脱,一旦如茵的主子转魂的动向被灭魄所知晓,到时非但不能有寒鸦相助,连如茵提供的情报也得不来了。 饶是柴中长于谋划,这一回怎么看都像是死局。这时柴荣不禁想起了当初在洛阳时师兄聂远与自己做的“隆中对”,未有几年,只恐要成泡影。 “若是师兄此时能在身边,也不至于如此一筹莫展。”柴荣不情愿地在心里承认道。 事不宜迟,柴荣稍一筹划,当天便写好了英雄帖,召集了十数名烈马帮与五行派的兄弟南下派发。待到众人走尽,柴荣心中愈发忐忑不安。 一切事情做罢,如茵见柴荣闲着,又走上前来说道:“还有一件要紧事,望柴公子亲力亲为,莫辞辛劳。” 当晚,柴荣安排如茵改换装束,蒙面易容,随他去军营中巡视。如茵暗中指出军中七人,柴容一一将其拘捕,经过搜身检查,或有毒牙,或有暗器,都是寒鸦中人。 柴荣又对着军籍一一核验,这七人竟然都是今日才被安插于城中,惹得柴荣不由得一阵心惊。 如茵见柴荣还想细细调查,劝说道:“寒鸦杀手,诡计多端,不如……”说着,抹了抹自己脖颈,“以免夜长梦多。” 柴荣听见这话,陡然一阵心惊,但脸上没有丝毫显现。如茵自觉说错了话,又连忙低头唯唯道:“不过,如何处断,自然由柴公子说了算,小女只是提醒而已。” 柴荣暗暗记下,这天夜里,他正要亲自去牢中审问,一名士卒匆匆跑来道:“柴公子,不好了,七名囚犯方才全部服毒自尽,那毒性厉害的紧,兄弟们根本来不及阻止。” 柴荣当即怒道:“不是已经将毒牙拔除了吗?” 那名士卒仓惶回应道:“属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他们体内都已中了蛊,灭魄有一万种方式要他们死。”如茵悠悠走过来说道。 柴荣虽然将信将疑,可此时他的一门心思全都投在那五千先锋骑兵身上,七个寒鸦暗桩既然已经被揪出,到底所为何事,倒也无关紧要。 过了未有数日,这天柴荣正在城中巡查防务,忽然见得一名守城兵卒快步跑来,向柴荣禀报道:“柴公子,城外忽然来了十几人,那为首的汉子只说是柴公子的故交,特来相助。末将不知真假,不敢放入。” 柴荣只当是哪位英雄接了英雄帖,特来助拳,心中不胜感激,一边随着那守门士卒向城门走去,一边问他道:“那汉子生的怎生模样?” 守门士卒回答道:“那汉子生得高大,白净面皮,手执一把钢枪。” 柴荣大喜道:“定是我那结拜兄弟杨四哥,他一手六合梅花枪无人能敌,真是天助我也!” 几人快速来到城门,正是杨峰带着十几名五行派弟子在外等候。见到柴荣,杨峰大喜过望,翻身下马,迎上前来抱着柴荣道:“好贤弟,四哥听闻贤弟有难,这就快马加鞭,连夜赶了过来。” 柴荣也兴奋道:“杨四哥能来,小弟就放心多了。” 一行人随即进入城中,路上杨峰又宽慰柴荣道:“贤弟莫慌,何长老他老人家得知契丹人又要进犯,已经命杜大哥准备人手,要来助贤弟一臂之力。别看他契丹人多势众,凭愚兄这一杆钢枪,管教他一万个来,一万个死。” “有何长老坐镇,杨四哥当先,我中原武林何惧他契丹人?”柴荣慷慨道。 杨峰听了这话脸色微变,眉头紧皱道:“贤弟有所不知,何长老现下抱恙在身,恐怕不能出山了。” 杨峰虽然只说何长松抱恙在身,但柴荣想到何长松年岁已高,又见杨峰神色有异,只恐这一回非同小可。 第二百九十三章 剑魔现世 杨峰本是将门世家,除了枪法超群,亦是弓马娴熟,通晓些行军打仗的要领。因此他入城之后,柴荣请他帮忙操练枪法,各路官兵见他武艺高强,自是十分佩服,不在话下。 又过几日,柴荣在城楼上忽然见得南面不远处,一彪队伍各执兵刃,浩浩荡荡约有三四百人,望城门而来。 杨峰看见大为欣喜,来者正是五行派的土护教杜峰、金护教钱峰所率领的帮中好手。柴荣早已将此事知晓给将军赵崇,城中本就有沙陀族等各路豪杰共同抗辽,并非只有赵崇所率领的起义军一家,因此造成对于前来相助的江湖豪杰也是大为欢迎。 杜峰和钱峰与柴荣本是旧相识,此时时局危难之时,五行派又最早挺身而出,柴荣不由得更加佩服。 与此同时,幽云境内的烈马帮也化整为零,大批南归,声势浩大地投身于柴荣麾下。 过不数日,又见得南方一匹快马飞奔而来,竟是李重进。柴荣见他来到,心知必是太原有了消息。 柴荣将他接入城中,未及少歇,李重进便单独寻着柴荣,柴荣见他神色严肃,心知不妙,果然听李重进说道:“柴兄,舅父一收到你来信,就让我快马加鞭来接你回去。” 柴荣正要辩驳,李重进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打断柴荣道:“舅父亲笔书信在此,柴兄,先看了信再说吧。” 柴荣只好接过来郭威的那封亲笔信,只见其中写道:“为父前者令你去协助朔州起义,今已成功。契丹人即将南下,陛下与北平王都按兵不动,孤城难保,汝当速归。 为父知你有大志,今日死于乱军,与草木同朽。大丈夫不逞匹夫之勇,汝当三思。” 李重进见柴荣犹豫不决,也对他连加劝告。柴荣也明知九死一生,但看到慷慨激烈的官兵与江湖豪杰,满城百姓,他也决然难以置之不顾。 李重进催促再三,柴荣只好将书信搁置下来,摇摇头道:“再容我思虑半晌。”李重进无可奈何,只好答道:“今晚之前,柴兄无论如何都要随我出城……” 柴荣将李重进留在自己住处,自己又想入城中四处巡视。他方一出门,如茵就迎上前来,微笑着揶揄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柴公子现在走还来得及。面子虽然丢了,里子倒是还在。” 柴荣本来不想理她,可是此时心情烦闷,自己心生好奇,便反问她道:“你们寒鸦中人,是当真不怕死吗?” 如茵又是一笑,接着说道:“我们寒鸦虽然不怕死,但也绝不会无谓地送死。《孙子兵法》说要先胜而后求战,我们只做有把握的事情。” “有把握的事情……”柴荣沉吟道。“那这一次你们有把握吗?” “有。”如茵斩钉截铁的说道,“柴公子要走,至少等到击溃辽军的先锋骑兵再走。一来这又是奇功一件,二来也不能让各路英雄空手而回不是?” 柴荣思索片刻,将如茵落在原地,自己往城中走去。一路上官兵和百姓都对柴荣敬仰有加,热情招呼,柴荣想到石敬瑭竟然拒绝朔州军民内附,又是无奈,又是愤恨。 不知不觉晚风又起,这时忽然又有兵卒传来消息说十几人从南面赶来,柴荣只好先去迎接。 远远见着那十几人,柴荣就已经觉得他们与这座孤城的氛围格格不入。 待到与他们走近,有落青和琴忆雪夫妻那一对秀美的面容映入眼帘。只是这一次,他们没了寻常的雍容和飘逸,而是浮现着一层浓浓的愁云。 柴荣此时正是踌躇,迎上前来,自己还未说话,却见有落清神情严肃,开门见山的说道:“柴兄弟,为何如此涉险?” 柴荣勉强应道:“实在不忍心置满城百姓于不顾。” 有落青与琴忆雪对视一眼,有落青又看向柴荣,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鬼谷传人也顺便跟寒鸦做个了断。再说,有我们两位鬼谷传人在此,事情也未必没有转机。” “有兄和嫂嫂是接着了我的英雄帖而来的吗……”柴荣问道。 有落青点了点头,琴忆雪又补充道:“除了这回事,你有师兄一听说寒鸦也在,说什么也要来……” 她说到这时,愁容更盛,忽然一皱眉快步走上前两步,拉着柴荣往边上走了七八步避开众人,低声对柴荣道:“莫怪嫂嫂没提醒你,这一次契丹人动了真格,据我一路所见,各大江湖门派根本没几个愿来的。知难而退还当趁早,现在走还来得及。” 柴荣默然无语,有落青虽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但见他两人神情各异,都不是振奋乐观的模样,也猜到了大概。 有落青也独自走到跟前,问柴荣道:“柴师弟,你如实跟师兄讲,这一次你大发英雄帖,到底有没有退敌计策?” “以寡敌众,只能以奇取胜。我有一条计策,可是人手不足……”柴荣答道。 有落青沉默了一阵,说道:“且先再等两日吧……再不济,趁契丹人骄兵自大,拼了命去刺杀他主帅……” 琴忆雪虽然将信将疑,可是她相信自己丈夫,还是说道:“既然如此就先等等。落青……”她看向自己的丈夫,眼眉低垂。 有落青握起她的手,坚定地答应道:“阿雪,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 “你怎么答应?”琴忆雪愠怒道,“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有落青连连好言宽慰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对。可是灭魄从来都踪迹隐秘,这次好不容易有了确切的线索,还有我师弟、五行派的高手在,实在是最好的机会。” 琴忆雪知道有落青虽然已经自立门户许多年,可始终在为师父的死而深深自责。这一个心结,便在这里解开吧。 有落青夫妻来了之后,柴荣更无临阵脱逃的理由。李重进劝告无果,只好自己回了太原。 虽然下定决心留了下来,可是琴忆雪的警告仍然萦绕在柴荣心头:“各大门派根本没几个人愿来。” 而接下来数日,更是证明了这句话。柴荣一筹莫展,现下纵使兵仙在世,无兵可用,也是无可奈何。 ………… 河东道,太原府。 一名身材纤瘦的青衣女子忽然走进客栈,寻了个干净的角落坐下。她要了半壶温茶,开始留意起客栈里其他人的交谈。 果不其然,契丹又要入寇,所有人都人心惶惶。石敬瑭不许北地的百姓南归,也有亲眷被困到朔州的,有的只敢默默悲叹,有的早就在借着酒劲痛骂皇帝。 所有人都在向南,可是柳青在向北。 她虽自知与柴荣今生无缘,可柴荣仍是她世上为数不多的朋友,柴荣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何况……她这一次去朔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那就是复仇,为父亲和整个柳叶门复仇。 所有门派都对这一次英雄令视若罔闻、装聋作哑之际,夏侯中却不知因何缘故,突然率领天刀门倾巢而出,大张声势地往朔州赶去。 柳青想到此处,不禁冷哼一声,心想道:“那狗贼能有什么好心思?不知道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她正沉思的时候,忽然抬头看见两名身着锦衣的剑客大喇喇走进客栈。掌柜一看见这两人,立马变得毕恭毕敬,招呼小二道:“绝剑门的大侠来了,快好菜好酒招呼上……” 那两人神情跋扈,就着位置最好的桌子,将两把长剑往桌上一拍,便径直坐了下去。其他人都对这两名剑客避之不及,远远让到一旁。 这两人一边喝酒,看见其他人都对自己敬畏三分,当下志得意满。 客栈里人都知绝剑门是朝廷鹰犬,不敢招惹,都噤若寒蝉,热闹的客栈里一时鸦雀无声。柳青对绝剑门也没什么好感,自顾自吃面,不去理会。 过了片刻,又有一名剑客从门外走来。这人戴了一张白银色面具,一柄剑撞在布袋中负于背上。不同于前两名绝剑门剑客衣饰秀美,此人风尘仆仆,一身风沙。 这人进了客栈,环顾一周,眼神落在绝剑门两人那张桌子上。随即他不理前来招呼的小二,径直走到绝剑门二人面前,一言不发,忽地扬手将这桌子掀了起来。 整个客栈霎时一片哗然,柳青的目光也被吸引而去。绝剑门两人被饭菜泼了一脸,勃然大怒道:“直娘贼,作死是么?”话音未落,其中一人已经一脚踹了过去。那银面剑客稍稍一侧身,手起一掌,将这人打出两丈。 剩下那人大惊,“刷”的拔出剑刺来。银面剑客脚下一转,迈了个精妙的步伐,同时手上引着剑柄转个圆圈,将剑客的胳膊别到了身后。 这绝剑门的剑客被银面人在背后压着胳膊,狼狈不堪。银面客将他剑卸下,又将手放在他后脑,猛地将他的脑袋按在了泼洒在地的饭菜上。 这时被打飞那剑客已经挣扎着站起,指着银面人道:“你……你是什么人?” 银面客冷冷说道:“告诉章骅,寒面剑魔重出江湖,大开杀戒,第二个屠绝剑门,让他提好脑袋等着。” 柳青在旁看见大吃一惊,一般江湖客只知剑魔三年前杀破绝剑门剑阵,威震江湖。但柳青知道,他不是魔,他是那个心肠最软的人。 柳青刚要站起质询他,心里转念一想道:“江湖险恶,莫不是他人冒充聂远?” 这时只听得街上一阵嘈杂,七名刀客大声叫唤着闯进客栈,张望几眼,看见银面人,二话不说,抄刀便砍。 其他客人都吓得惊呼乱窜,跳窗逃跑。屋内虽然狭窄,银面人步法精妙,那七人砍不到银面人分毫。 柳青还来不及看出此人武功路数,六人都已被银面人赤手放倒在地。最后一人拼着逼近到银面人身后,正要挥砍,却突然惨叫一声,钢刀落地。 银面人缓缓转过身来,那刀客被银面人盯着,吓得跌倒在地。柳青定睛看去,只见这人手腕插了一根金色的发钗,发钗上一个小凤凰叮叮作响。 “走吧,官兵快过来了。” 一个清澈的声音从屋门口传入,柳青向屋外看去,一个一身素衣的白衣女子斜倚在门框,正望着街道。 第二百九十四章 手段 银面人答应了一声道:“好。”慢慢踱步走到了店门前。 白衣女子先走出店门,银面人回头望了一眼,视线落在角落的柳青身上。 柳青也向前走上两步,片刻犹豫之后,还是开口问道:“阁下可是……” 那银面人冲柳青点了点头,表示默认了,又接着说道:“柳姑娘若去朔州,路上还请注意安全。我此次返回中原树敌太多,不敢陪同,怕给姑娘惹祸上身。” 柳青心里想道此人必是聂远无疑了,可他为何要到处树敌、还放出灭人满门的狠毒言语?她百思不得其解。柳青恍惚间看到这个灰扑扑的影子闪到了屋外,想要问时,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银面人来到街上时,白衣女子已在对面的窄巷中等候。他纵身一跃,飞起数丈,就要跃到白衣女身边。 谁知他人在半空时,忽然斜刺里射出一道剑光,一个白影紧随其后而来,直指他的身躯。银面人余光晃见,身子如陀螺般滞空打个旋,闪过剑锋,平稳落在等待的白衣女身前。 空中那白衣女剑客一击未中,落地之后,又快步冲到窄巷巷口。她眼中喷火,一抖长剑指着银面人道:“姓聂的,我还没去找你,没想到你竟然敢自己钻出来。今天你插翅难逃,还我凌郎命来!” 十来名锦衣剑客也紧随着这剑客身后赶来,齐刷刷抽出长剑,指着并肩站着的银面人和白衣女道:“今天绝剑门就要斩杀武林叛徒,为武林除害。” 白衣女面容恬淡,微微笑道:“阿远,走还是打?” 银面人看了一眼白衣女道:“姐姐说了算罢。” 白衣女扫了一眼绝剑门一众剑客道:“动手难免要有死伤,可我今天不太想杀人。” 银面人点点头道:“好,那我们走。” 绝剑门的女剑客恼羞成怒,厉声喝道:“姓聂的,你也太目中无人了!”她虽然极为愤怒,却不敢轻易出击,其余剑客也都踌躇不前。 眼见两人就要转身离去,众人忽然听得深巷之中传出一个声音道:“姓聂的,伤过人就想走?林姑娘让你留,你最好别不识好歹。” 十几人的轮廓从深处的雾霭中浮现出来,各个拖着一柄钢刀,为首说话那人便是天刀门排行第三的殷安。 两头分别被绝剑门和天刀门众人手拦住,银面人无奈地说道:“姐姐,好像走不了了。” 白衣女子继续微笑道:“那阿弟说该怎么办?” 银面人道:“不如试着讲讲道理。” 说罢他走上前两步,摘下面具,露出那张刀削一般、但有着一对清澈眼睛的脸庞。 柳青在街对面远远望着,看见那人就是聂远无疑。她按紧了快刀,心想若是聂远和那女子有危险,她必会出手相助。 不过,那女子自己倒是不太认得…… “林姑娘,本来不打算在太原杀你,你要是愿意让出一条路,我可以过几日再送你去和凌令风团聚。” 聂远带着微微的哂笑,绝剑门林恨蕊听到这话,几乎要将剑柄捏碎。聂远一旁的聂寒也哑然失笑道:“你在鬼谷学了十几年,就是这么讲道理的?” 殷安遭到无视,愤而上前道:“姓聂的,识相的交出来三个人,老子饶你不死。” “哪三个人?”聂寒转回身好奇道。 殷安横刀拦住窄巷,大踏步逼近上前道:“第一,柳叶刀柳青。第二,陌刀派李望州。第三,伤了我大师兄的那寒鸦怪人。” 他话音未落,已经和其他四名紧随的刀客挥刀砍来。聂寒更不犹豫,霎时从袖中甩出四枚发钗,只听得四声惨叫,四枚发钗已经插在四名刀客的手背上,四柄钢刀当啷落地。 殷安慌忙挥刀拦挡,连连向后退了数步。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铿锵顿挫的铁甲声,林恨蕊听见更加有恃无恐,殷安则是说了一声:“不好,是官府的兵马。”愈加向后退去。 聂寒想要接着对殷安出手,聂远一抬手拦住聂寒,对她耳语道:“夏侯中爱徒被逼疯,他本来就要去朔州找寒鸦的麻烦,咱们不用引他。” 聂寒点点头,不去理会天刀门。殷安害怕官府,咬咬牙对聂远道:“姓聂的,咱们的账还没算完,后会有期!”说罢转身率着本门弟子先撤了。 “还打吗?”聂寒转头问聂远。 聂远摇摇头,故意大声说道:“不打了,留他们一颗脑袋,下回杀个痛快。”说罢他和聂寒转身慢悠悠往深巷中走去,几乎将林恨蕊等十几人视为无物。 林恨蕊忍耐不住,飞身上前一剑刺向聂远后心,怒道:“纳命来!” 这一剑来得凶猛,柳青看得惊心动魄,差点忍不住发声提醒。还没来得及,聂远手心在背后的剑鞘上轻轻一拍,流苏飘舞,青霜剑飞出鞘来。 聂远手尚且未放在剑柄上,半空中的剑身已经“当啷”一声,将林恨蕊凶狠的一剑挡了下来。接着聂远身躯一转,长剑在他的牵引下转个漂亮的剑花,引着林恨蕊的剑转了另一个相同的剑花。 只听林恨蕊“啊”的一声惨叫,剑花在她脸上划了一个小小的血花。 聂远看着她失色的花容,戏谑的眼神中有一种折磨猎物的残忍。 这时聂寒已经走开七八步外,聂远也不再逗留,忽地飞起在林恨蕊的长剑上重重一点,将她踢倒在三四步外。与此同时他借着反冲之力,运起轻功,身影一瞬间就已模糊远去。 “告诉你师父,有胆就跟过来。要当缩头乌龟,就在洛阳洗颈就戮。”一声剑魔的余声回荡在巷中,经久未散。 聂远和聂寒的身影再也看不见分毫,其余绝剑门剑客这才一拥而上,扶起林恨蕊问道:“师姐,伤到了吗……”“早晚杀了这恶贼……” 林恨蕊却是愣愣地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她知道聂远方才只需要一招就能置她于死地,他的武功似乎比那时回雁峰大战又精进地多了。她开始相信那魔头所说的要屠灭绝剑门,也许不是一句大话…… 聂远和聂寒到了无人处,一齐停下,聂远犹豫地问道:“姐姐,我对那林姑娘下手是不是太重了……” 聂寒摇摇头道:“你若不嚣张跋扈些,怎能引得章骅跟我们过去?再说她在衡山杀你和柴姑娘时,可没见得心软。要是刚才让姐姐动手,她命早就没了。” “不过……”聂寒微微蹙眉道,“那个契丹人说的话信得过吗?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聂远的思绪回到数月前的沙州…… “聂大侠。”耶律依霜的眼睛中充满着狡黠,“这件事即使我告诉你,恐怕你也改变不了什么,你还要听吗?” 聂远刚刚送走了柴嫣,苦笑道:“辽国尊贵的萨满千里迢迢来沙州一趟,应该不是就想说这么一句废话。” 耶律依霜不再卖关子,直接说道:“不错。我答应过你,我是一名契丹的勇士,只会在战场上和敌人分高低。可我的叔叔不这么想,你师弟柴荣在我眼皮底下攻占了朔州,他大发雷霆,要动铁骑十万,把朔州夷为平地,老弱不留。” 聂远暗暗握紧了拳头,耶律依霜接着说道:“朔州是在我手上丢的,我会堂堂正正地夺回来,而不是像我叔父,去杀戮那些手无寸铁的人。” “你也不想看见你叔父的威望再一日高过一日。”聂远补充道。 耶律依霜似笑非笑,点了点头。 “谢谢你告诉我。”聂远道。 “你还有手段救你的师弟?”耶律依霜奇道,“实话实说,我挺想见识见识……哦,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消息,这次统兵的是我叔父的亲信——南院大王耶律袅古。若你能够除掉他,于你于我,都是一件好事。” “我知道了。”聂远回忆起自己和柴荣的不欢而散,仍是应道,“我的手段,你会见识到的。” …… 回到当下,聂远从怀中取出一封请柬,上面赫然写着“英雄帖”三个大字。这一封英雄帖的落款,自然便是柴荣。 第二百九十五章 最后一张牌 聂寒见聂远深信不疑,知道自己不可能劝阻他,何况她自己也想借此机会与灭魄决一生死,报阖家灭门之仇。 可她对聂远的计划并没有十足的信心,问聂远道:“姐姐只怕天刀门和绝剑门远远不是寒鸦的对手,何况还有契丹大军在后。” 聂远看起来胸有成竹,说道:“只凭天刀门和绝剑门自然是不够,正一教的钟道长倒是侠义在身,可是他远在江西,时至如今,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你还有别的底牌?”聂寒疑惑道。 聂远神情凝重道:“如今江湖,能与灭魄匹敌的,仍是当年的江湖五老。五老中,我师父归隐不出,正一教的紫霄真人散尽内力来助我疗伤,五行教的何老前辈年岁已高、近来身患重病。” “而你师叔早在十数年前就身死螭吻峰……你是说,你要让少林寺的智璇大师出山?”聂寒稍稍吃惊道。 聂远承认道:“不错,当年若不是他云游在外,或许死的不会是我师叔。即使他遁入佛门,也不能逃过这一次赎罪。恰好,智方方丈近来在太原讲经,姐姐,你再陪我走一次,我要将智璇逼出来。” 聂寒看着聂远的眼睛,他那一汪湖水中多了五分血红的仇恨色。聂寒心中有一种道不明的心酸,轻抚着他的发髻说道:“阿远,若不是姐姐把你拉上这一条复仇的不归路上,你本不是这个样子的。” 聂远轻轻拿开聂寒的手,冰冷地说道:“我本就该是这个样子。” …… 净因寺。 午时,宽阔的寺院中,密密麻麻坐满了僧人和俗家弟子,几无落脚之地。大殿之下、僧人之前,又有七名慈眉善目的老僧安然打坐,面对着芸芸众僧。 然而这七名老僧,看似慈眉善目。但以他七人的身份、功力,金刚怒目、联手伏魔之时,只恐江湖上没有人能单独抗衡。 “你与我,我与你,过得去,过不去,都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所谓人世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 这一名正在讲经的老僧,便是少林寺的智方方丈,乃是智璇师弟。他中气十足的话语之下,自有一派少林的金刚不坏内功相护,使得一众纪律松弛的俗家弟子即便有心捣乱,却张口难以言语。 “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去为人;世本是世,不必刻意去处世……智方,你还要用你师兄的那一套,骗他们到几时?” 智方刚强的嗓音之中,忽然出现一个怪异冰冷的声音,将其拦腰砍断。这声音诡异十足,又是凌厉,又似有阴柔的妖气。 众僧无不大吃一惊,欲要去寻找这声音的来源,又觉得从四面八方传来,一时交头接耳,人心扰扰。 智方要用内功将这声音压下,方一开口,还未出言,却忽然觉得膻中穴一阵疼痛,内功霎时紊乱起来。他不敢再说话,连忙双手合十,暗自给自己调养内息。 “怎么,没了智璇主持局面,七名高僧,竟没有一人敢说句话吗?”那声音接着尖酸地嘲弄道。 这时群僧早已站起四处张望,更加骚动不止,大殿下的一名僧人勃然大怒,长眉倒竖,忽地提剑站起,朝四面怒吼道:“何方妖孽,还不现身?” 他旁边的僧人想要拦阻他时,已经来不及了。只听那声音又哈哈大笑道:“增长天王就只有这点气量?你连内功都只剩三成,还用我来现身?” 这名提剑的僧人正是白马寺的增长天王,他当下心中暗道不好,慌忙调试内功,果然只觉丹田刺痛,内功难以运作。 七名僧人中,还是少林寺方丈智方大师武功最为深厚,他中招不深,调理片刻已经恢复。他缓缓站起,对寺院所有僧人朗声说道:“这是寒鸦魔女转魂的江娥啼竹音,尔等不可慌乱,各自就地打坐,用口诀护住心脉。” 众僧听得是寒鸦魔女出手,无不心惊,但料来有七名高僧坐镇,寒鸦也必然不敢胡来,又见除了智方和增长天王的其余五名高僧都静坐不动,便也依着智方的法子,齐齐就地打坐,一时间寺院中又鸦雀无声。 又过了一盏茶工夫,那声音倒不再继续出现。增长天王未能护住经脉,此时兀自恢复不过来,其余六名高僧纷纷站起,其中一名走到最前,朗声说道:“老衲是敝寺住持玄尘,贵客既然来了,何不现身让老衲一睹尊容?” “我今天只为见一个人,智璇。” 他话音一落,那个声音再次传来,只是这一次变作了一个明显的女子之音,而且自正门口传来,不似刚才那般阴阳难辨、方位难辨。 智方心知师兄智璇之前惹下的江湖恩怨甚多,可现在他四处讲学,连智方也不知道师兄究竟现在何处。 他暗暗握紧了拳头,看这一手江娥啼竹音来说,虽然不及传说中转魂的出神入化,但威力也十分不俗。 “今日不管这不速之客是何意,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智方正思索间,又听众僧一阵惊呼,一名黑衣女子已经站上了寺庙大门之上。她来去飘忽,显然轻功不俗。 “你就是那转魂?”增长天王指着女子怒喝道。 这女子笑而不答,智方和玄尘对视一眼,忽地暴起发难,同时一跃而起,两掌一左一右,拍向庙门上的黑衣女子。白马寺住持普清也一抖禅杖,飞身跳到众僧中间,在后压阵。 黑衣女子并不惊慌,从袖中朝迎面而来的二僧飞出数枚飞钗。二僧在空中闪转腾挪,待到两掌到时,黑影一闪,那女子已经从他两僧中间跃下到了众僧中间。 两僧站上门头,都是一愣,心道这女轻功极佳,果然名不虚传。随即玄尘又喝一声道:“休走!”率先跃下朝女子冲去,智方也紧随其后。 黑衣女子早就留了个心眼,刻意跳进了一群不会武功的僧人中,僧人乱成一团,根本帮不上玄尘二僧的忙。 二僧排开众僧,眼见得越追越近,普清也手持禅杖靠近过来,一边喊道:“这妖女轻功忒也了得,休要让她走脱了……” “三位高僧不问青红皂白,就以多欺少,对一个姑娘大打出手,恐怕传出去要惹得江湖人耻笑!” 这时那个阴冷的声音又突然传出,三僧都丹田一颤。增长天王内功已毁,索性大喊道:“你这恶贼,一上就用邪功偷袭,现在又跟我们讲什么道理?” 那怪异的声音一落,智方却忽然觉得不对劲,也不顾经脉紊乱,连忙大声朝站在殿下的四大天王叫道:“四位小心……” 话音未落,增长天王忽听得一个声音在耳畔道:“晚了!” 电光火石间,增长天王只觉一道锐利的寒气猛地打在自己后心,来不及他反抗,那寒气已经穿过脊背,直透前胸,所过之处,经脉如同被寒冰冻住不能通行,又有一股阴森的煞气在体内来回游荡,排解不出。 增长天王憋红了脸,背后那人一掌发力,将他打出七八步远。他躺在地上,连鲜血也吐不出来,看向偷袭自己这人,只能看见他一身黑衫,戴着银色面具。 另外三名天王虽然暗吃一惊,但迅速站定了方位,三种武器一齐朝着此人招呼过来。普清也转回身来,飞身往殿前赶去。 这银面人正是聂远,持国天王重重一弹铁琵琶,要尝试用这连续不绝的重音封住他的江娥啼竹音。聂远也不再用邪功,抽剑出鞘,一剑刺向了挥动铁伞迎面扑来的多闻天王。 多闻天王撑开铁伞,直接迎上这柄长剑。青霜剑刺在铁伞伞面上,迸出片片霜花,聂远忽地使个霜寒九州中的“破冰点苍”,那铁伞“喀喇”一声,竟尔被青霜剑刺开一个豁口,剑尖径直指向多闻天王胸口。 四大天王都骇然失色,广目天王急忙甩出他那无毒长蛇,长蛇速度极快,“嗖”一下便顺着聂远胳膊盘旋过去,咬向聂远持剑的手腕。 聂远持剑的右手手腕一抖,将长剑脱手,避过了蛇头的一咬。与此同时他左手又已握上了剑柄,继续向前推去。 广目天王眼见自己失手,那剑一眨眼间就要刺进多闻天王胸膛,也是束手无策。谁知这时推进的剑尖不知为何突然停住,多闻天王趁机拉回铁伞,后退数步。 众人一看,只见聂远右手正捏着那蛇七寸,而蛇头紧紧咬着聂远剑柄上的流苏。若非聂远扯住七寸,那条美丽的流苏显然已被扯下。 聂远手上猛地发力,将紧咬的蛇头卡开,随手向周边一扔,又一剑“疾风骤雪”刺向广目天王。 广目天王手无寸铁,根本无法应对这快到极致的一剑,只觉眼前一花,腹部一冷,半截长剑已经入腹。 广目天王圆瞪双目,聂远更不停留,将长剑抽出,猛地转身使个“平地飞霜”,如雪暴骤起,刺向弹奏琵琶的持国天王。 以往持国天王的刚猛琴音之下,很少有人能出招如常。可聂远有鬼谷、寒冰、转魂、谭峭四道真气护体,仍是迎面一剑刺来,划断琵琶弦的同时,又一剑刺透了持国天王小臂。 四大天王无不骇然失色,他这三四招都在兔起鹘落间完成,四大天王曾和江湖第一剑黑袍剑客交手,此时竟也觉得黑袍剑客的剑,未必快过眼前这银面人。 聂远自然不下死手,收剑翻身刺向剩下的铁伞多闻天王。而这时白马寺普清已经率先冲来,一禅杖打向聂远天灵盖。 聂远云梦缥缈步已经大为精妙,脚下一滑,禅杖将石板打了个四分五裂。多闻天王再次举着铁伞冲上前来,聂远骤然跃起,多闻天王只见一道霜色从自己头顶划过,这一招便是“霜过留痕”。 聂远落地之时,多闻天王颈肩交会处,已被青霜剑划开了一个豁口。多闻天王不敢再用力,缓缓退到普清身边,紧盯着聂远道:“这天下能刺开贫僧铁伞的剑不多,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让智璇出来,我不为难他。”聂远冷冷道。 智方眼见己方高手七人,被那女子引诱开三人之后,转瞬之间,就重伤了其余四人,此时他也不敢贸然出手,只好问聂远道:“智璇师兄外出远游,布施四方,少林事务向来不理,连老衲也唤不回他,阁下究竟想干什么?” 聂远不答,哼哼笑道:“我知道他的怪脾气,所以我今天才来拜访各位大师,想借各位帮这个忙!” 第二百九十六章 伏兵 普清贵为白马寺住持,岂能容忍聂远肆意妄为,立时便勃然大怒道:“恶贼,纵使你剑法再阴狠,老衲三人率在场武僧列阵群起而围攻,你也绝无生还之理。今日便是为江湖除害的时候!” 聂远听见这话,只轻蔑一笑,聂寒缓缓走到跟前,在一旁朗声说道:“在场各位都是德高望重的高僧,气急败坏时,却也使这些以多欺少的手段。再说你以为我们怕你这什么伏魔阵吗?绝剑门掌门章骅以八剑阵败尽天下英豪,当年衡山回雁峰上,在我阿弟一人手下尚...... 《五代箫剑录》第二百九十六章 伏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九十七章 猎虎 耶律虎周围的契丹亲军大多都已经被派到前面督战,此时守卫兵力正是薄弱的时候,杨峰八十人一齐杀出,趁其不备连杀十数人,中军又是一阵骚乱。 乱军之中,杨峰更是毫不犹豫,使出一通六合梅花枪中的子龙枪冲锋陷阵,枪如霹雳连挑数人,径直冲到耶律虎跟前五步之遥。 几名弟子就紧随在杨峰左右,这时与契丹军五千先锋骑兵的主将近在咫尺,都恨不得立个大功,在江湖上扬名,各自挥刀一跃而上,反而将杨峰挡在后面一个身位。 耶律虎本就是...... 《五代箫剑录》第二百九十七章 猎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九十八章 雁门 契丹兵占据坡上,先放了几轮弓箭,杨峰等人在树木后遮蔽。契丹兵射杀不成,只好慢慢挪步下来。 杨峰等人早就站稳了下盘,各执长枪长刀,趁契丹兵蹑手蹑脚,迎面就是刷刷几刀,霎时就扫翻了十余人。后面的契丹兵吃了一惊,也不敢冒头上前。 两下一时进退维谷,杨峰这边上也上不得,不能接应山顶上杀下来的柴荣,迟早要被契丹大众围杀。杨峰自己又身受重伤,想到上面战况不明,不由得焦急万分。 却说刚才杨峰将耶律虎的首级拿他身上的虎...... 《五代箫剑录》第二百九十八章 雁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九十九章 辽军帐中 聂远走后,叶长亭等人费了老大力气,伤亡过半,终于将这一帮人马杀尽。叶、万二人观察一番,对视一眼,万紫茵道:“看来寒鸦和契丹人果真勾结到了一起。” 几人搀扶伤者就地歇息下来,花了许久疗伤,正商议接下来该如何时,不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和脚步声,两帮人马一前一后迫近过来,各自有两三百人。后面那队人马见前面这队人马有停歇之意,先远远停在后面。 叶长亭和万紫茵等弟子上前接着第一彪人马,原来便是章骅亲自率领的绝剑门大...... 《五代箫剑录》第二百九十九章 辽军帐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章 迎敌 那人头上笼着一袭长袍,面容隐藏在深邃的阴影里。 “大王,这女人信不得。”那人冷冷说道。 南院大王勃然大怒道:“放肆!我是大王还是你是大王?你在教训本王吗?” 那人低头拱手道:“小人不敢。” 转魂看他听令于南院大王,暗暗吃惊道:“契丹营中,竟有如此高手?我先前从未察觉,倒是我的大意。” 那人说完,依旧站在帐门一动不动。南院大王不快道:“还不出去?” 那人不依不饶道:“小人奉御帐亲卫使将军之命,保护大王周全,不敢...... 《五代箫剑录》第三百章 迎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零一章 虚实 柴荣还不知道柳青来太原寻找自己、却撞上他和李沅湘打情骂俏的事情,柳青也在心里暗想:“柴兄于我有大恩,我那莫名其妙给自己灌的陈醋,也没必要告诉柴兄,让他尴尬。” 如茵见柴荣和柳青故人相逢,乖乖退开几步,但仍留在柴荣的视线范围内。 柴荣见柳青一身风尘,旅途疲惫,先带着她去安顿歇息,路上也关心道:“青妹,这里战火纷飞,你来此地作甚?” 他一边说着,一边捋开衣袖让柳青看胳膊上的刀痕,说道:“我今天才刚和辽兵拼杀...... 《五代箫剑录》第三百零一章 虚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零二章 截杀 夏侯中步行冲到契丹骑兵跟前,一声令下,身后两个魁梧的身影闪出。一人乃是他手下七健将之一的朴刀雷忠,另一人是陌刀李烟海,两人大刀一横,霎时砍翻了迎面冲来的四五匹快马。 夏侯中性情暴躁,一挥龙牙宝刀紧随其后杀入辽军人群之中,左冲右突,连人带马砍杀十余人,势不可当。 他几名强健弟子步步跟随,相互掩护,和辽军轻骑纠缠厮杀。两下短兵相接,一时杀得有来有回,可后续亦有百余弟子畏缩不前,辽军射手在侧翼放箭,射杀数十...... 《五代箫剑录》第三百零二章 截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零三章 坚城 朔州城下。 辽军的先锋骑兵贸然抢城败过一阵后,退开十里下寨。 又过几日,南院大王耶律袅古亲自率中军到来。耶律袅古早知先锋败退,本来怒不可遏,在御帐亲卫统领耶律敌禄连连劝谏之下才沉住了气,将主力按兵不动,先派些人将柴荣挖的陷坑堑壕一一填了。 小将张永德见辽兵出动的人数不多,按刀向柴荣和赵崇道:“赵将军、柴兄,趁填坑的都是些老弱,防备稀松,再杀他个措手不及。” 赵崇本来消极备战,自从柴荣以少敌多大胜两阵之后,...... 《五代箫剑录》第三百零三章 坚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零四章 不远 一名烈马帮的弟子飞速跑上城楼寻着柴荣道:“柴帮主,出事了,城里不知哪冒出一名黑衣人,武功高强,巡逻卫队围堵不住。” 柴荣心里疑惑,说道:“带我过去。”柳青说了声:“我也一起。”两人快步跟着这弟子下到城中。 那弟子带着柴荣和柳青拐过两条街巷,未走多远,见着三个拄着枪杆气喘吁吁的兵卒,弟子赶上前去问道:“将那人追到何处了?” 一名兵卒指指西北街角,说道:“柴公子,你身边那位军爷亲自带着其他兄弟们追过去了。” 《五代箫剑录》第三百零四章 不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零五章 羽翼 辽军东路,骑兵将领金花骨朵军营中。 三百名御帐亲卫在指挥使耶律敌禄安排下,分为三队,昼夜不离护卫在南院大王耶律袅古左右。灭魄仍是戴着一副青色的罗刹面具,站在夕阳下一个不起眼的阴影里,阴冷的目光望向戒备森严的中军大帐。 他一生杀人无数,而且人杀得愈多,似乎愈发上了瘾。每当有什么层层护卫的大人物出现,他便会不由自主在心中想出至少五条杀他的法子。 可这一次法子似乎没能想得出来,这些御帐亲卫武功高强,不逊于中原...... 《五代箫剑录》第三百零五章 羽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零六章 武安君庙 勾魂客彻夜未归,转魂已经心生不妙。第二日一早,转魂如旧看见林鬼跟在灭魄身后,立时心中一凉。 转魂强作镇定,沉住气走上前来对林鬼道:“叫你勾魂统领过来,我有事吩咐。” 林鬼见到转魂,拱手拜道:“昨天大主人派勾魂统领连夜去执行一件要事,事情紧急,老奴没来得及通报主人。” 转魂心头火起,险些气得晕厥。勾魂客是她真正一手扶持起的心腹高手,如今多半已经失手被杀,灭魄反而用她原本预设的理由糊弄回去。 在这个双方几乎摊...... 《五代箫剑录》第三百零六章 武安君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零七章 试剑 聂远随后把这些日子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了赵匡胤,赵匡胤感激非常。聂远则是在暗自思忖道:“南院大王不在主力大营中,便是去了西路或东路偏师。此地和朔州已经相距不远,若是他在东路,恐怕马上就要短兵相见。” 想到此处,聂远嘱咐赵匡胤道:“不必再往北了,你可速速回雁门关,告诉李重进备好兵马伺机而动,要是机运到了,眼前就是大功一件!” 赵匡胤答应下来,又和京娘一起在武安君庙里歇息了一晚,便告辞聂远聂寒,掉头往雁门关...... 《五代箫剑录》第三百零七章 试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零八章 包围 天蒙蒙亮时,浑厚的鼓角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此起彼伏。辽兵埋锅造饭饱食一顿,纷纷牵马佩刀,预备启程。转魂和灭魄都暗藏杀心,紧随在耶律敌禄不远处。 耶律敌禄已经打定主意,虽然东路只节制了几千骑兵,但来去如风,即使雁门关守军敢外出攻击,自己前可长驱直入,后可全身而退,自然立于不败之地。 众军一路行进,一连数日,将至山岭地界。耶律敌禄十分谨慎,连连派出几轮斥候,却都回报说只零零星星见些行人散骑,并未有兵马在关外...... 《五代箫剑录》第三百零八章 包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零九章 对峙 天刀、绝剑两派人马各站住一个方位,都惧怕山上突袭,彼此之间也时时警惕。 耶律敌禄在山上一直埋伏到傍晚,山下的两路人马始终不再进攻,耶律敌禄开始急躁起来,派人探寻其他下山的路径。 正面已经被两派人马看住,兵卒们只在庙后找着一条南辕北辙的羊肠小道。耶律敌禄略一考察,对众人否认道:“这条道崎岖难行,何况下去以后还要再绕个远道回去,太过于耽搁时辰。” 副将道:“那我们从正路杀下去!” 耶律敌禄点点头道:“需分为两...... 《五代箫剑录》第三百零九章 对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