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言官》 第一章 幸运中带着不幸 周侯灿睁开眼,迷茫地看着周围略显阴暗破败的环境。 黑褐色的墙壁,目测一碰就倒的木门,还有……床边的一捆柴火。 “这是在哪儿啊?” 周侯灿非常疑惑。 在他的印象中,就连自己的山区老家,一个国家级贫困县,都没有这么破败的房子。 眼见这片安静的环境中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周侯灿决定出门看看。 他挪到床边,准备下床。 猛然间,他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不对劲。 这看着......咋就这么像古代的衣服呢? 作为专业比较明实录与明史之间不同的学者,周侯灿看着身上宽袖黑边,黑色垂带,领口一圈青的蓝色衣衫,肯定地确认了自己穿越成了一位明朝读书人的事实。 长过手的袖口和衣袖上的三折更是让他确认了这一点。 就算是现代演戏,也没有多少剧组能花大价钱把衣服做成这样了。 周侯灿犯着迷糊下了床,此时的他还不太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 监生的可能性大一点,因为只有监生是蓝色衣衫上带黑领。 但周侯灿不能确定自己所处的时代,所以也不能那么肯定。 毕竟明代后期礼制崩坏,衣服这种事情,僭越的多了。 周侯灿走到木门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推了一下。 没倒。 周侯灿便加了一点劲,木门也没有让他失望,在不情愿地吱扭作响后还是打开了。 外面的光一下便毫无遮掩地照了进来,让周侯灿下意识地抬手去挡。 许是周侯灿方才没有注意的原因,外面的声音其实并不算小。 门外是一片街巷,此时太阳已是高照,街上的人倒是不少。 见到周侯灿出来,对门一个穿着白布衫,正端着茶碗闲坐的汉子喊道:“周哥儿,可是好些了?” “啊?啊,好些了!”周侯灿下意识地答道。 “好些便好,要不孙大姐可就没法活了!” “刘老哥,提这话作甚?” 在周侯灿已经彻底懵了的时候,旁边又一个闲坐的汉子接了这话。 “也是,也是,”姓刘的汉子对周侯灿陪着笑,“周哥儿莫怪!” “谁去给孙大嫂递个话?” “我去,我现在没活儿干。” 周侯灿还在一旁木然地站着,迷茫地看着眼前这出好像跟自己有很大关系的大戏。 “灿儿,来这儿坐着,别站到那儿。”周侯灿邻家的一个大娘对周侯灿说道。 周侯灿道了谢,便坐到了大娘拿出的小凳子上。 “看看,这周哥儿真是不忘本,要是其他的人………啧啧,还真不好说。”让凳子的大娘见到周侯灿跟她道谢,很是惊讶。 “真是,周哥儿都是文曲星转世了,还是这般谦逊。” “还‘谦逊’呢,别在那儿显摆了,你有周哥儿有本事?还不是连个秀才都考不上?” “无知村妇,我哪能跟周哥儿相提并论……” 周侯灿在凳子上看着两人开始斗嘴,很是失望。 他还是没有确定这具身体前任主人的身份。 “学谦!你无恙了吧?” 周侯灿被这声音吸引,见一个跟他身着同样服饰的人转过巷口,向这边走来。 “周哥儿,茹老爷又来寻你了,你发怔的这几天他天天都来。” 周侯灿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 他从凳子上起身,迎向来人,说道:“倒是有劳茹兄挂念了,在下无碍了。” 茹鸣凤不放心地问道:“学谦,你是真的无碍了?我回去问过家父了,你这是失心疯,可不是好治的。四日后就要廷试了,要是实在不行你就别考了,万一掉到三甲之列,岂不是白白读了这十年书?” “学谦?”见周侯灿没有反应,茹鸣凤又不放心地叫了一声。 “啊?茹兄,不瞒你,我是真的没事了。” 周侯灿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四日后殿试? 这穿越来的可真是及时。 “你可别瞒我,”茹鸣凤见周侯灿说话有一搭没一搭,不禁担心起来,“殿试又不黜落,你还年轻,要是有事可千万不要强撑着,先前也有贡士有恙不赴考的先例,你不必担心因为今年缺考导致发派到不好的地方去。” “没事,茹兄,我真的没事。”周侯灿再三重复着。 他现在身体确实没事,只是他不知道这身体在他过来前到底犯了什么病,搞得这些人这么紧张,连周围人说话都小心翼翼的。 “让我给你看看?”茹鸣凤说完,也不由周侯灿反对,硬是把他按在了板凳上。 周侯灿看着茹鸣凤的手指搭上自己的腕部,不由感叹起来。 明代的准进士都像这样多才多艺吗? “无事,确实无事。”茹鸣凤号了一会儿脉,把手拿开,示意周侯灿可以动了,“但是我为何感觉学谦你有点不对劲?” “有吗?”周侯灿强自镇定道。 废话,都穿越了会没有问题吗? “你没事就好,哦,对了,程监丞对我们几个私下说了,殿试时不要失仪就行,其他的就听天由命吧。”茹鸣凤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连忙对周侯灿说道。 “他真这样说的?”周侯灿一时没忍住,问了出来。 现在他已经能够确定自己的国子监生身份了。 但是,作为国子监监丞,在殿试之前对几个学生私下说“听天由命”这种话属实是过于离奇了。 茹鸣凤一脸“你还是有病”的表情,压低了声音对周侯灿说道:“还能怎样?今科焦黄中可是参考了,他可是焦阁老的儿子,刘部堂的儿子刘仁也在今科,偏偏陛下还不让这二人避嫌。再说了,朝堂上又有刘阉这样的逆珰弄权,我等无依无靠之人怎能出头?” “茹兄,慎言!”周侯灿说完,便听到了茹鸣凤的一声叹息。 周侯灿真想给这位茹兄点个大大的赞。 现在他已经确定自己所处的时代了。 焦黄中参考,那必是正德三年无疑了。 在弄清了这个问题之后,周侯灿其实想提醒面前的茹兄一句,其实他们这些今科考生都沾了刘瑾的光。 就是在这一科,为了给改变各布政使司解入京城的举人数量制造舆论,在刘瑾焦芳二人的操作下,今年会试总共取了三百五十人,比弘治年间的平均取士数额多了足足五十人。 而且由于几个布政使司的名额的增加,导致部分监生回本籍考试,顺天府的竞争在某种程度上缓和了。 周侯灿现在甚至怀疑,要不是这种安排,原来的周侯灿甚至都过不了乡试。 “诶,你真没事了吧?”茹鸣凤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今天可是十一日了,你万一要是在御前犯病,谁都救不了你。” 周侯灿无奈地说道:“我真的,真的没事了,我现在好得——啊——” 周侯灿惨叫一声,抱着头摔倒在地。 见状,给周侯灿让座的大娘连忙说道:“我去喊郑御医,茹老爷先帮着照料一下。” 茹鸣凤点头,一言不发。 他家隶太医院医籍,他受家学熏陶,自是会一些简单的医术。 茹鸣凤知道这个闲居在附近的郑御医也不是寻常人物。郑御医比他爹还高一辈,当到过太医院院判,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从太医院辞官了。 “灿儿——” 在茹鸣凤正努力地施救时,刚被叫回来的孙氏恰好看到周侯灿抱头在地上打滚的这一幕,当下也是什么都不顾,扔下手中的篮子,几步便从巷口跑到了周侯灿身前。 孙氏眼含泪水,强忍着啜泣,向茹鸣凤跪下道:“茹老爷,救救我灿儿吧!他——他还小——” 茹鸣凤忙侧开身子,手上动作不停,说道:“您放心吧,我会尽全力的,郑御医已经赶来了。” 孙氏木然地点头,瘫坐在地,已是说不出话了。 茹鸣凤同情地看了孙氏一眼,任谁摊上这样的事都不会好受。 周侯灿在二十八日知道自己过了会试后,便大叫一声不省人事地昏了过去,这十几天来都是这样浑浑噩噩,一天兴许能清醒个一时半会儿。 整个京城都传开了,甚至有流言说,这周贡士没有福气,怕是要归西了。 “来来,让让!”郑御医匆匆提着药箱赶来,见周侯灿这个样子,也不由咋舌,“你们都让开,茹家的来给老夫打下手。” “嗯……好!”茹鸣凤立刻让到一边,看着郑御医操作。 郑御医从身上的药囊中摸出几根银针,迅速地插进了周侯灿的百会、神庭、印堂等穴位。 听着周侯灿好像叫得更惨了,茹鸣凤不禁问道:“郑老,这……这没事吧?” “肯定没事,你放心好了,”郑御医又搭上周侯灿的脉搏,“当年我还教过你爹呢。” 茹鸣凤半信半疑地盯着周侯灿,发现他逐渐平稳后,才放下了悬在半空的心。 天可怜见,他在国子监就这一个知己,要是周侯灿就这样走了,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周围人都在各想各事时,躺在地上,头上扎着几根银针的周侯灿慢慢睁开了眼睛,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天,一言不发地流下了眼泪。 这身体原来的主人也太惨了。 第二章 完美总是带有缺憾 众人看到周侯灿醒了,一时间倒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郑御医率先反应过来,他快速地伸手拔掉了还在周侯灿头上微微颤动的银针,快得甚至让一旁的茹鸣凤都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六十多岁了。 “灿儿,你怎的了,别吓娘啊!”孙氏率先在一众人中反应过来,拉住周侯灿的手,急切地说道。 “娘,我没事,方才就是没带头巾,一时受了风,这才头疼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孙氏犹在感激菩萨保佑,“要不咱今科不考了吧?” 要是刚才有人问这话,周侯灿可能真的要犹豫一下。但是刚刚的头疼让周侯灿拥有了这具身体的所有记忆,他决定搏一搏。 “考,当然要考,为什么不考?” 听到这话,周围甚至有人暗暗点头。 这才是没事的周侯灿。 周侯灿看着周围人的反应,虽然已经知道原因,但还是忍不住地感叹。 原来的这家伙幼年丧父,从小身体就不好,但硬是要读书,曾经好几次因为吃不上饭读书到昏厥,他亲娘都拦不住他。 他读书的初衷也很简单,就是为了挣个廪膳生员,好让家里的吃穿用度能稍稍好一点。 然后他果然不负众望,在六年的时间内硬是靠着对《尚书》的深刻认识拿到了顺天府的优贡名额,从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考到了国子监,又一口气通过乡试,更是在不久前拿下贡士,以十九岁的年纪成为今科最小的准进士,比二十二岁的茹鸣凤还要小。 周侯灿都佩服他的坚持和韧劲,他的表现也确实对得起他的字。 虽然周侯灿现在还不到行冠礼的年纪,但由于考生登记需要字,再加上周侯灿家中已经没有男性长辈,学里的训导就提前给他起了个字。 学谦,意为学海无涯,时刻谦逊。 虽然现在的周侯灿也很想谦逊一下,下科再考,但重新为人,不拼一下,说得过去吗? 殿试充其量只是重新排位罢了,这种无本万利的生意谁不做谁傻子。 “对了,瑞父,这几日实在是有劳了,害得你天天到我这儿来。”周侯灿朝着茹鸣凤说道。 “无事,无事,”茹鸣凤一边摆着手,“到时候发达了可别忘了我啊!” 茹鸣凤说这话的时候都忍不住笑,他一说完,周侯灿看了他一眼,也笑了起来。 “到时候还不知道谁提携谁呢?是吧,茹大官人?” 周侯灿也是调笑着回了他一句。 对原来这个家伙来说,茹鸣凤真是他的至交。 在国子监里,周围都是二三四十岁苦熬了大半辈子的人,还真没多少人看得上他们这样的小年轻。 周侯灿和茹鸣凤一来二去地就熟了,渐渐成了现在这个无话不谈的样子。 “好了,说真的,四日后你有多少把握?”茹鸣凤停止玩笑,严肃道。 “多少把握倒说不上,最低也是外放知县,我已经很知足了。” 凭借自己对周侯灿拼命学习劲头的了解,茹鸣凤根本不信他这一番话。 “那行吧,既然你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程监丞的话我也带到了,我就先走了。” 茹鸣凤说完,揖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茹鸣凤决绝的背影,周侯灿明白,他根本就不信自己的话,还以为自己在这儿骗他呢。 但是,在这件事上,周侯灿确实没有绝对的把握。 殿试是不黜落,但排位主要看卷面,内容反而在次。 而由于家境原因,周侯灿的书法功底实际上并不是很好,这也导致了他前两次考试都是压线过关。 有个这样的前身,周侯灿实在不好说什么。 毕竟,认识繁体字可不等于用毛笔写繁体字。 那完全是两码事。 “灿儿,你……我怎么说你好呢?”目睹了刚才一幕的孙氏无奈地说道。 周侯灿看着孙氏责备但又宠溺和不舍的眼神,强忍住自己心头的感情,说道:“娘,没事儿,咱又没有门路,能有个知县当就很好了。” “唉,”孙氏叹了口气,“都是娘没本事,不能让你当大官。” 周侯灿却是再也忍不住了,他一下扑到母亲怀里,说道:“娘,你别说了,这些年要是没有你,我又怎么能到现在这一步呢?” “娘,等我做了官,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周侯灿趴在母亲的怀抱里,语气坚定地说道。 既然已经重活一世,那就好好把握当下,来弥补上一世的缺憾吧。 “好,好,娘等着,”孙氏的脸上全是满足的笑,“我的灿儿长大了,出息了!” 周侯灿擦干脸上的眼泪,站直身子,对孙氏说道:“娘,我们还是进屋吧,现在外面还凉着呢。” “哦,你看我这记性,走走,赶紧进去,”孙氏有些慌张,“你才刚好,不能吹风的。” 进了家门,孙氏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从灶台上的和面盆里掏出一个烧饼递给周侯灿。 “这是娘早上在街口的你陈四叔家买的,还温着呢,你快吃了吧。” 周侯灿接过饼,咬了一口。 虽然已是半凉,但依然有着烧饼特有的焦香气。 “娘,儿现在也出息了,你以后就别在外面做工了。”周侯灿正吃着饼,突然冷不丁地蹦出来一句,倒是把旁边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他吃饼的孙氏吓了一跳。 “没事,娘不累,你到时候也是需要打点的,娘也不认识人,到时候把这些年攒的钱都给你,还得你自己去运动运动。” 孙氏倒是不以为意,这些年她都这样熬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段,何况她能帮到周侯灿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怎么会轻易就不干呢? 周侯灿沉默了,他静静地啃着手上的烧饼,只觉得每一口都无比珍贵。 自己虽然成了廪膳生员,但官府每月并没有供给他足够的米粮。他们母子俩又势单力薄,当然不敢找上门去理论,只能就这样认了下来,孙氏每天去给别人做点洗衣服缝被子的活贴补家用,才让这个家不至于过不下去。 周侯灿看着母亲已经遍布褶皱的手,不由得暗下决心,自己一定要当上大官,让这些贪墨钱粮的不法官吏付出代价。 ………… 睡了一觉之后,周侯灿精神抖擞地醒了过来。 在昨天下午的一番闲聊外加实地探索之后,他大抵弄清楚了自己家所处的位置——京城东南角的明时坊。 明时坊这地方说好也好,毕竟京城中寸土寸金,就没有不好的地方,何况明时坊处于东城,临近城门,更是有着漕运交通便利、货物便宜的先天优势。 但要是说到弊端,明时坊的卫生条件绝对居于京师二十八个坊中的垫底行列。 虽然周侯灿很不理解为什么粪车不天天来明时坊,但是这就是实实在在的现实。 靠着有些模糊的记忆,周侯灿很快便大致适应了这个时代。 他简单地拾掇了一番,出了门就向西走,去拜访茹鸣凤。 路上不断有人跟周侯灿打招呼,周侯灿也微笑着一一回礼。 但出了明时坊之后,情况就有些不对了。 周侯灿清晰地感觉到有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但当他转身想一探究竟时,却又什么都没发现。 既然不知道原因,周侯灿便索性加快了脚步。 没走几步,他就碰上了正朝着他这边走的茹鸣凤。 茹鸣凤提了一个小篮,他一看到周侯灿就连忙向他摆手。 周侯灿不明所以,跟着茹鸣凤到了一处僻静的巷子。 “学谦,你好大的胆子!” 看着周侯灿一脸无辜的样子,茹鸣凤此时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不知道你的事在这东城中已经传开了吗?甚至可以说现在整个京城二十八坊就没有不知道你的事的,你还敢上街?” 周侯灿还是一脸懵:“我啥事值得这么多人传?” “你——”茹鸣凤提醒自己别生气,毕竟面前这人刚醒,什么都不知道,情有可原“今科贡士,就属你年岁最小,又出了那档子事,人家想不知道你都难!” “哦,”周侯灿也很无奈,“主要是之前我也没想到我能这个年纪就考上贡士,太高兴了。再说了,传就传呗,我还能掉两块肉不成?” 茹鸣凤没再多说,怕一不小心被周侯灿气出个毛病。 他直接把手里的篮子推给他:“这是我求家父熬的药汤,有安神静气的功效,本来想着去你家送给你呢,现在既然在这儿碰到了,你就自己拿回去吧。” 周侯灿接过篮子,看着茹鸣凤做出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倒是认真地行了一礼:“茹兄,兄弟我先提前祝你金榜题名了!替我谢过世叔。” 周侯灿说完,便潇洒地提着篮子转身离去。 “周侯灿!”听到茹鸣凤的喊声,周侯灿适时转头,期待地看向他,等着他的表示。 “记得到时候把篮子还给我!” 周侯灿一听这话,果断提着篮子离开。 “诶,周侯灿,听到没有,记得把篮子还……” 周侯灿已是趁机跑远了,直接忽略了身后看上去像是来逼债的茹鸣凤。 第三章 该来的迟早要来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周侯灿喝了茹鸣凤送来的汤后确实感觉精神好了不少。 靠着这碗汤的加持,他开始了为期不到三天的紧张复习。 虽说家里条件有限,但为了殿试,孙氏不知道从哪里整来了一些纸,刚好解了周侯灿的燃眉之急。 尽管周侯灿并非科班出身,但他凭借着自己多年研究的记忆,还是确定了今年殿试的题目是“人君之取法者何也”。 有了题目,再加上原来对《尚书》的研习,周侯灿自然便有的放矢地开始了练习。 人在紧要关头会激发出最大的潜力。 十四日晚,周侯灿看着自己的最后一篇文章。虽然还是不忍直视,但是要比第一篇好得太多了。 放下笔,周侯灿便吹熄了灯,躺到了床上,拉起被子,想着明天殿试可能发生的场景。 孙氏已经睡了,整座房屋都陷入了黑暗的沉寂。 这两日不见茹鸣凤前来拜访,周侯灿反而感到有些奇怪。 自己可还没还他篮子呢。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三月十五日。 戊辰年的三月十五日,是所有贡士们期盼许久的日子,也是无数士子梦寐以求的日子。 这一天,是殿试举行的日子。 周侯灿早早就醒了过来,费尽心思地用家里有的东西打扮自己,使自己看起来更加容光焕发。 看着母亲从别处借来的铜镜中的自己,周侯灿不得不承认自己长得还是有些俊朗的。虽然没有书中的翩翩公子那样风流倜傥,但绝对比茹鸣凤那家伙长得像个人。 “灿儿,你快收拾吧,时候不早了。”孙氏在一旁催促着周侯灿。 面对着外面的一片漆黑,周侯灿压根就没有时间的概念,只能听从安排加快了速度。 周侯灿很快便收拾好了,拿上了孙氏给他热的烧饼,便一个人向紫禁城走去。 走在一片安静的路上,周侯灿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他就是这样,凡事越到跟前,他反而越紧张,但只要一进入状态,紧张感就会立刻消失不见。 东城有不少同乡会馆,此时走在路上,周侯灿倒是碰上了不少同道中人,很多周侯灿并不认识的人在见到周侯灿时都会打一声招呼,这倒是让周侯灿有些无所适从了,只好按着规矩一一回礼。 他当然知道这些人认识他多半是因为自己那闻名京城的丢人举动,但他不知道的是有些向他打招呼的人是实实在在地佩服他。 毕竟不是谁都能在未满弱冠之龄时就考中贡士的。现在还在京城的举人也都是顶尖水平,自然不会因为这一点事就看不起周侯灿,换做他们恐怕也会高兴成这个样子。 何况周侯灿全靠同行衬托:他再疯癫也是有真本事的,不像某位不学无术一看就是靠着家中关系作弊的公子哥。 顺着人流,周侯灿很快便到了众贡士的集结地,等待着一同入宫。 远处已经围了一些看热闹的人,其中不乏一些会试落第的举人。 “你知不知道,前日陛下可是给那刘瑾老狗死了的爹妈封官了!” “切,谁不知道,他压根就不姓刘,这种阉人就是数典忘祖,还说是赐姓,谁信?” 周侯灿听着这些贡士之间愤愤不平的交流,心里一笑。 有本事这群人今天在殿试上就这样把自己的想法写出来,反正题目是“人君应取什么法”,直接说废黜这群宦官就好了。 “学谦!学谦!” 在这嘈杂的声音中,这声呼唤显得尤为刺耳。循着声音,周侯灿很快便看到了正向他走来的茹鸣凤。 “篮子呢?” 看着焦急地不似作假的茹鸣凤,周侯灿不知所以,只能如实道:“在我家放得好好的。” “那就好,”茹鸣凤松了一口气,“考完你在外面等着我,咱俩一块去你家拿篮子。” 正在周侯灿疑惑这篮子究竟有多重要时,礼部左侍郎张澯穿着朝服从远处而来,在众贡士面前站定。 卯时到了。 看着顿时安静下来的贡士们,张澯点了点头,眼睛环视一圈。 他先前也是学官,这样的考生是最令他满意的。 “众位既已通过会试,必然都是一方俊杰。殿试之前,本官有一些话不得不说。 “进宫之后,不得失仪,卷中不得出现讳字,不得自报年甲,”讲到这儿,张澯特地看了看人群中站在前列的焦黄中,“想必大家都不会干这些自毁前程的事,都整肃一下自己的衣着,我们要进宫了。” 周侯灿顺着人群向前走去,贡士队伍穿过千步廊,到了承天门门口。 看着承天门前值守的金吾卫,众人按照张澯的指挥以会试的名次为依据很快便排好了队。 周侯灿在会试中考了第一百三十六名,处于中间靠前的位置。 殿试的搜查很快,周侯灿等人很快便在一众大汉将军的注目礼下穿过了承天门。 穿过承天门,通过两旁的朝房,周侯灿等人便来到了端门前。 午门出现在周侯灿的视线中。 这座在明代政治生活中有着重要意义的门现在就横亘在这些新科贡士面前。此时,这些贡士看着两旁的六部公房,眼中充满了向往。 午门共有五个门洞,而周侯灿他们要按会试名次分成两队从午门两边看不到的两个门洞经过。 周侯灿会试是双数位次,便按着规矩走到了左边城台基座上的右掖门,很快便经过了道路两旁的会极门和归极门到了奉天门前。 此时的奉天门依然紧闭,贡士们在外面静静等候,一言不发。 站着不动也是一门技术活,至少知道其中浅显法门的周侯灿就比其他人要轻松那么一点。 当辰时奉天门伴着鼓乐声打开的时候,有些人已经站不住了,但还是尽力掩饰着,让自己显得容光焕发。 贡士们进了奉天门,走到了奉天殿前广场上,参拜了已经在丹陛上站着等候许久的大学士李东阳等人,然后便和决定他们命运的这些大臣一同站着,等候正德皇帝到来。 辰时一刻,穿着皮弁服的朱厚照出现在众人面前。 大臣和贡士们都走入奉天殿,对着在御座上的朱厚照行五拜三叩礼。 李东阳随后出列,开始宣读圣旨: “朕闻人君所当取法者,惟天惟祖宗,唐虞三代之君,皆法天法祖,以成盛治,载诸经可考也……朕自嗣位以来,兢兢焉惟天命是度、祖训是式,顾犹有不易尽者,天之道广矣大矣,不知今日所当法何者为切传,有谓刑罚以类天震曜,慈惠以效天生育者,果可用乎……子大夫应期向用,宜有以佐朕者,其敬陈之毋忽。” 周侯灿长出一口气,题目没变,那自己之前的复习就是有效的。 待李东阳宣读完毕,周侯灿便和众人按顺序坐到了光禄寺在前一天就摆好的几案上,执事官接着发放策题和答题纸,紧张的考试就开始了。 周侯灿在开始答题前抬头看了一眼,恰巧跟正举目四望的朱厚照对上眼。 周侯灿连忙收起视线,专心作答。 他刚把自己的信息写到卷头,正要落笔作答时,突然产生了一种被人盯上的感觉。 周侯灿抬头看去,不出意外,正是朱厚照。 周侯灿暗自摇头,这位他可惹不起,很快便收了心专心作答了。 周侯灿的字不好,所以他打定了用足殿试给的一天时间,日落再交卷,绝不提前离开。 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周侯灿猛然发现朱厚照正朝他这边走来。 他此时再也没办法冷静了。殿试的时候皇帝为什么会下来?他不应该待一段就走的吗? 只见朱厚照行到周侯灿面前,饶有兴致地看了眼周侯灿的答卷,便点点头走了。 留下一脸不知所措的周侯灿。 这是什么操作? 朱厚照不久便离开了奉天殿,到正午时分,内阁大学士也大多离开了,只剩下一些执事官在大殿两旁站着监考。 “法天者,不外乎敬顺民时;法祖宗者,不外乎谨承治政…… 周侯灿逐渐进入了状态,时间正渐渐地推移,陆陆续续地有人交卷离开,到了未时,殿中有将近一半人都离开了。 茹鸣凤此时已写完了一会儿了,他瞟了眼周侯灿,发现后者还在奋笔疾书,不由疑惑起来。 “算了,我先出去等吧。” 茹鸣凤想了想,还是交了卷先行离开,到士子们聚集的金水桥旁等候。 太阳渐渐西沉,射入殿中的光线也越来越少,而周侯灿也终于完成了答卷。 他放下笔,心里长出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按时写完了。 此时殿中还有二十多个奋笔疾书的贡士,不过周侯灿觉得他们大概率写不完了。 周侯灿交卷出门,在金水桥旁见到了正拿着蒸饼在吃的茹鸣凤。 “学谦,你可总算出来了,我在这儿都快等你一个多时辰了!你往常写这种策试可从没用过这么长时间。” 听着茹鸣凤的埋怨,周侯灿面上不动,开口道:“瑞父你完全可以到我家等嘛,你直接把篮子拿走都可以,何必非要等我呢?” 这一问倒把茹鸣凤问愣住了。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君子怎能不经同意而随意进出别家呢?学谦你这可就……” “小弟唐突了,走吧瑞父兄,去取你的篮子吧。” 第四章 我有自知之明 “对了,瑞父兄,”走在路上,周侯灿对茹鸣凤对一个篮子执迷不悟感到非常好奇,“那个篮子很重要吗?” 茹鸣凤听到这话,用一种周侯灿不确定是不是自豪的语气回答道:“那可是孝宗皇帝赐给我大父的,一直在我家里珍藏,要不是因为你,我才不会求父亲把它拿出来呢!” “那我还要谢谢你了?”周侯灿看着茹鸣凤,笑着问道。 “那是当然,”茹鸣凤点点头,“这可是御赐之物,沾了气运的,你可是要好好地感谢我。” “学谦,”茹鸣凤这时才觉察到话题被周侯灿引开,“这策试你感觉如何?” “尚可。” 茹鸣凤闻言道:“尚可就行,听说明日焦黄中要在崇文门办一场文会,说是所有同年都可以去,吕仲木已是要去了,你去不去?” 周侯灿是知道这个吕柟吕仲木的。 不出意外的话,他将靠着和刘瑾同乡的这一加分项夺得今科状元。 但这并不意味着吕柟不学无术,相反,他完全有一甲之资,这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可是谁参加这场文会跟周侯灿都没有关系。 “我就不去了,”周侯灿转头看着茹鸣凤,眼神清澈,“瑞父兄,你是知道我的,我怕去了那种地方出丑。” “你要是实在为难,就不必去了,反正我看这文会不过就是那焦黄中的作秀罢了。”茹鸣凤倒是很善解人意,他知道周侯灿素来是不喜欢参加这种交际的,只是由于明天的这场文会可能关系到他日后的前程才这样问了一句。 周侯灿在心中暗自感谢自己的这个习惯。 天可怜见,他要是去了文会,那不是实打实的出丑现场嘛。 就凭自己现在人尽皆知的名声,像焦黄中这样爱出风头的人肯定会拿自己开涮。 与其跟这种人浪费时间,还不如去做点别的有点实际意义的事情。 . 送走了拿走篮子的茹鸣凤,周侯灿坐在空无一人的家里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路。 有一说一,周侯灿认为自己进入二甲还是没有问题的。如果运气好一点,还可以通过选馆考试进翰林院,尽管这种可能微乎其微罢了。 但即使能进入翰林,那以后呢? 要在翰林里迁转一生,碌碌无为吗? 这不是他周侯灿想要的。 既然进入官场,那就要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作为。 “咚咚咚——” 房门突然响起,吓了周侯灿一跳。 周侯灿正要起身,门就突然砰的一声被撞开了。几个目露凶光的校卒冲了进来,不怀好意地盯着周侯灿。 他们身后,是脸上带着歉意和忧惧的邻里。 “周哥儿,听说你发达了啊,”领头的校卒抬手就要向周侯灿的肩上拍去,“哥几个最近手头有些紧,借咱几个钱花花?” 周侯灿侧身,避开了这人,抬头说道:“你们没钱,与学生何干?” 这些人不过是五城兵马司的校卒而已,之前仗着自己在街面上有点话事权便横行不法,就连周侯灿这个国子监生都不能幸免。现在这些人得知周侯灿殿试考完之后便堂而皇之地来敲竹杠了。 周侯灿的这句话反倒让那领头的人吃了一惊。在他的印象中,周侯灿不光胆小怕事、懦弱至极,家里还没有什么背景。所以之前他们明知道周侯灿是监生、举人还敢上门敲诈,甚至在周侯灿考过会试后也丝毫没有收敛。 他们非常清楚,只要镇住周侯灿这个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那他们在这片街面上就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但现在周侯灿的反应让领头的这个校卒体会到了危机感,如果今天镇不住他,那么今后他们这群人在这条街上就会成为笑话。 周侯灿看着眼前这个逐渐眯起眼睛的领头校卒,心里也在疯狂想着对策。 无论如何,只要过了这一关,再撑过三天,自己就成进士了。 到那个时候,自己会让这些人后悔的。 领头这人眼睛微眯,笑着向身后的同伙问道:“周哥儿刚才说的话,你们可听清了?” “周哥儿说我们没钱跟他没关系。” “没关系?”领头的校卒上前一步,堵住周侯灿出门的通道,“周哥儿可不要忘了,要是没有我们哥几个,你们孤儿寡母能在这明时坊平安无事地过活吗?” 闻言,周侯灿紧紧攥住了拳头,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在他心头蔓延。 这就是威胁。 可面对这种威胁,他又能怎么办呢? 这些兵马司的痞卒,说是京城的地痞无赖都不为过。就算他周侯灿告到大兴县,告到顺天府,这些人也有办法脱罪。 在他们面前,没有根基的读书人跟普通人并无二致。 更何况他们压准了像周侯灿这样在官场上无依无靠之人的仕途不会有什么起色,便更是肆无忌惮了。 “虎爷,周哥儿可能是病刚好,脑子还不清醒,这才说了疯话。”门外一直焦急地向内看的街坊鼓起勇气,忍不住替周侯灿插了一句话。 “哦,是吗?”领头的虎爷盯着周侯灿,“虎爷我大人有大量,你刚说的胡话我不跟你计较,但今天我们兄弟几个都过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吧。你说是吧,周哥儿?” “学生确实也有心孝敬诸位,”周侯灿换了个说法,但依然没有松口,“可学生确实没钱。” “没钱?”虎爷一听这话,瞬间翻了脸,“周哥儿堂堂进士爷,怎的会没有钱呢?莫非是看不起哥几个?” 虎爷的小弟们收到虎爷的暗示,也渐渐围了上来。 虎爷彻底掌控局势,在周侯灿家里拉了一把凳子坐上:“周哥儿可以啊,成了进士以后这街面上是不是还要看你的脸色行事?” “不敢当,不敢当,”周侯灿明白自己现在还没有和这群地痞流氓正面交锋的能力,“可是学生确实没钱,就连学生前几日的病都是自己熬好的,没办法,实在是请不起医生。” 虎爷听了这话,反而大声嗤笑了一下,向身后的跟班问道:“周哥儿说他没钱,你们信吗?” 众人齐声答道:“不信!” 虎爷往后一坐,看着周侯灿笑着说道:“就是嘛,我也不信。周哥儿,别在这儿搞这些有的没的了,赶紧的,弟兄们都挺急的。” 周侯灿心一横,赌这些人不敢真拿他怎么样,便上前逼近虎爷一步:“学生是真没钱,你们要是想要,五天后等朝廷发给进士宝钞后再给你们送去。” “宝钞?谁要那玩意儿?”虎爷见这些话不见效,缓缓起身,神色渐渐泛冷,“我要的是现银,不是那有的没的的宝钞!” “那好,”周侯灿见虎爷起身,反而镇定了下来,向后退了一步,“学生已经说过身无分文,诸位要是再这样苦苦相逼,学生就不得不求告朝廷了。” “你去,我吴虎敢这么做,那必然是有凭依的。你周侯灿不过区区新科进士,叫你一声周哥也是敬你,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吴虎听周侯灿这样说,脸色很是狰狞,“我告诉你,没有我的话,今天你连这条街都出不去。” “是吗?如果我让他出去呢?” 当周侯灿正在思索应对之策时,便听到了茹鸣凤的声音。 周侯灿心里这时反而焦躁了起来。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自己的好友被卷入这一场风波中。 “你算个什么东西?”吴虎听到这话,面对周侯灿的怨气一下子爆发,朝着外面吼道。 “年兄焦黄中请我把这个帖子送给他,提醒他明日参加文会,这岂是你们这群武夫能知晓的?” 茹鸣凤手上拿着帖子,昂首挺胸,缓缓走进房屋。 “怎么,你们还在这儿干什么?” 听到茹鸣凤说出这话,吴虎与周围的校卒对视了一眼,眼神中都露出了惧色。 令他没想到的是,眼前的周侯灿竟然跟焦家搭上了线,而焦家,则是他们根本不敢也没有资格去对抗的庞然大物。 “周哥儿,”吴虎语气放缓,“你真是深藏不露啊。今日多有打扰,改日兄弟亲自上门赔罪。天色已晚,兄弟还要巡守城中,就不在此耽搁了。” 周侯灿看着毫不拖拉转身就走的吴虎等人,对着茹鸣凤说道:“瑞父,你何必如此?” “哎呀,不用说了,”茹鸣凤摆摆手,“我刚走没多远就被街坊叫回来了。” 似是看出了周侯灿的疑惑,茹鸣凤拿着手中的帖子摆了摆:“假的,不过焦家的名头确实响亮。” 周侯灿了然一笑,问道:“那我明天?” “没事,这种事从来没有强求一说,又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来,”茹鸣凤知道周侯灿还是不想参加明天的文会,“你就说在家养病就好了,反正大家都知道。” 说到最后,茹鸣凤坏笑了一下,便逃也似地离开了,留下周侯灿一个人在屋内哑然失笑。 见茹鸣凤出了门,街坊们也都纷纷上门问候周侯灿,在得到周侯灿没事的答复后方才离开。 待家中重新安静,周侯灿望着有些脏的地板,不禁感叹:“我面临的问题可真多啊!” 第五章 别人忙碌我轻松 无论是眼前的吴虎等人,还是不久后的进士授官,都是摆在周侯灿面前的一道坎。 吴虎这些人是已经威胁到自己必须要解决的麻烦,而进士授官则是可能决定自己今后一生前程的事情。 吴虎的问题现在看上去是暂时解决了,但是还留下了个会随时爆发的遗憾。 但进士授官的这个问题又不是他所能干预的。 周侯灿左思右想,始终也没法理出个头绪,便索性不再去想,而是在灶台上找出一个已经凉透的蒸饼吃了起来。 没吃一会儿,孙氏趁着擦黑的天色回来了。 “灿儿,”孙氏一进门就格外焦急,拉过周侯灿仔细端详,“娘听说吴虎那几个东西又来家了,你没事儿吧?” “没事,娘,”周侯灿看着孙氏担忧的眼神,莫名有些内疚,“儿子马上就成进士了,他们不敢再来纠缠了。” “你没事就好,”孙氏犹在自说自话,“他们都不是东西,灿儿不用跟他们一般计较。” “知道了,娘,”周侯灿虽然心中已有计较,但还是答应着,“灿儿不跟他们一般计较就是了。天色不早了,我先睡了。” 现在时候确实不早了,周侯灿说完,便宽衣上床睡觉了。孙氏见状,摇了摇头,也收拾着睡了。 熄灯之后,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周侯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听着外面似有似无的更鼓声缓缓入眠。 在周侯灿睡着的时候,文华殿灯火通明,作为受卷官的翰林院侍讲丰熙、编修沈焘等四人将收上来的三百五十二份考卷整理好,将除了会试前十名之外的卷子交给以礼部左侍郎张俊为首的弥封官,十位弥封官慎重地在考卷上盖上了弥封关防印。 待所有卷子都已经弥封好后,张俊带着剩下周文通和孙交这两个光禄寺卿拿着这些卷子起身,前往掌卷官处。 今科的弥封官很是不容易,张俊以监生的身份做到礼部左侍郎,周文通以秀才的身份做到光禄寺卿,这都是官场之中的极少个例,自然在这场满是翰林进士参与的殿试中格外小心,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毁了自己的前程。 掌卷官翰林院编修李廷相等人已经等待多时了。从张俊手里接过卷子后,李廷相便率同僚将考卷押送至东阁,等待十六日早上的读卷。 由于时间匆忙,在殿试结束之后,没有专人将墨卷誊录成朱卷,读卷官看到的是所有考生的原始试卷。 同时,因为读卷时间极为短暂,读卷官根本没有时间仔细阅读所有考生的卷子内容,所以这里就体现出卷面的重要性了。如果读卷官遇到自己熟悉的字迹,那这个字迹的主人就会比其他人在无形中就多了一丝优势。 · 随着太阳慢慢从东方升起,天色慢慢由黑转白。人们从睡梦中苏醒,开始迎接三月十六日的生活。 而对于戊辰科的所有贡士来说,决定他们命运的时候就要到了。 卯时,以内阁首辅李东阳为首的十三名九卿读卷官进入东阁,开始了为期一天的读卷工作。 焦芳也来了。 虽然焦芳上书请求避嫌的申请被驳回了,但为了显示自己大公无私的风度,他告诉其他读卷官自己不会参与评审,顶多帮衬着掌掌眼。 就在他们进阁的时候,周侯灿也被孙氏做饭的声音吵醒,他慢悠悠地醒转,穿好衣服,坐到了桌子旁。 “娘,我今天出去走走,就不闷在家了。”周侯灿对着孙氏说道。 “好,”孙氏显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脸上带着反应不及的微笑,“灿儿怎的今日转性了,往常叫你出门真是比登天还难。” 周侯灿正要解释,孙氏又说道:“你出去用不用娘给你备点口粮?可别饿着了。” 周侯灿摇了摇头,但孙氏在饭后还是塞给了他一小包焦饼,还让周侯灿不用那么早就回来,让周侯灿哭笑不得。 孙氏这是得有多盼着自己的孩子出去转转。 一刻钟过后,周侯灿拿着一包干粮,无措地站在了巷口。 因为之前周侯灿不怎么出去闲逛的缘故,所以京城中能称得上他熟悉的地方就只有国子监和茹鸣凤的家了。 顺天府城很大,人生地不熟的周侯灿做出了一个违背自己平日行事习惯的决定。 他决定出城,去城外看看。 明时坊位于东城,离明时坊最近的城门就是粮门——朝阳门。 周侯灿打算从朝阳门出城,去看看城外百姓的生活。要是时间足够,他甚至想走到天津卫。 · 在周侯灿动身的时候,一阵暗流正在东阁中的读卷官之间涌动。 焦芳也感觉到了这阵暗流,因为他正是这阵暗流的焦点。 按照惯例,读卷官会先将会试的前十名呈送给读卷官,从中挑选出一甲三名,而剩下的七份也会占据二甲的前几名。 这也是无法之法。 因为阅卷时间只有一日,读卷官尽管出身进士,但多数已经远离学问,所以很难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将这三百五十二份试卷分出高下。更何况这些参考的贡士已经是沙中淘出的黄金,各自水平其实相差的并不是很大。因此,在殿试评卷中,往往也会参考不久之前的会试成绩。 但是,现在的焦芳却想要打破这个成规。 焦黄中在会试中考了第一百五十四名,而凭这个名次,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到一甲的。 但架不住焦黄中有个好爹。 此时,剩下的十二名读卷官正在看焦芳表演。 “好卷,好卷啊!”焦芳做陶醉状,拿着手里的试卷,“诸位,这张卷真是神来之笔啊。我焦某人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如此好卷,此卷当入一甲!” 李东阳在一旁冷眼相看。 他非常不耻焦芳的这种行为,他现在甚至以和焦芳同年同官。为耻 科举是所有读书人的希望,焦芳这样搞,是要生生毁掉科举的公信力啊。 别的不说,就说他李东阳,当初虽然得到景皇帝亲口称赞,不还是老老实实地考了科举,才一步一步地当到现在的首辅的? 更别说这焦黄中还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个吏部尚书的儿子,在会试中考出一百开外的名次,真是给家里的脸面都丢尽了。 换做是他李东阳的儿子,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出现在这里读卷。 他是要脸面的。 再说了,兵部尚书刘宇的儿子也在这科,也没见他为自己的儿子做出这般明显的举动。 而焦芳却犹不自知自己的问题,或是知道了装作不知道,依旧神色昂扬:“来,李公,你看看这份卷子,远远比那会试前十的卷子要好。” 李东阳接过卷子,敷衍着点了点头,便推还给焦芳:“这张卷也只能说尚可吧,绝对没有一甲之资,孟阳可以在与其他同僚商议商议。” 见焦芳不再纠缠他,李东阳的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他现在连叫焦芳的表字都觉得恶心。 这时,同为读卷官的阁臣王鏊走到李东阳面前低声问道:“宾之,状元之卷……” “不是已经定下了吗?”李东阳抬手指了指案头的一张卷子,“陕西人吕柟的卷子,我看了他的文章,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好卷了,肯定能服众。” “那就好,那就好,”王鏊松了一口气,毕竟现在刘瑾当道,做事还是小心些好,“那不知宾之如何处置焦黄中的卷子?” “如何?”李东阳还在气头之上,他忍着怒气一字一顿,“秉公处理!” 望着远处接连碰壁的焦芳,李东阳心里很是爽快。 自从焦芳借着刘瑾的势入阁后,就很不把作为首辅的李东阳放在眼里。李东阳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却早已经记住焦芳的种种跋扈。这次殿试读卷,他们其他读卷官都不约而同地在焦黄中的名次上给焦芳使绊子,想杀一杀焦芳的嚣张气焰。 焦芳在四处宣传自己手中的卷子无果之后,便寻了个借口出了东阁。 他知道,如果光凭自己的能力,焦黄中肯定是进不了一甲的,但这并不意味这自己的儿子就不可能进入一甲之列。 他可是靠着刘瑾上位的,现在也只有刘瑾能让他逆风翻盘。 焦芳往外走了没几步,就被一个武官叫住了。 焦芳回头看去,叫住他的人正是担任巡绰官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张容。 张容见焦芳看见了他,便告了声罪:“焦阁老,陛下有命,读卷官不得出东阁。” “原来是张同知啊,”焦芳脸上带笑,仿佛丝毫不介意被拦下,“本官有急事禀报陛下,不知张同知通融通融可好?” 张容的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不假,但他一个小小的指挥同知是无论如何也没有与焦芳说不的资格的。 焦芳见张容神色为难,当下便了然道:“是我的不是了,让张同知为难了,本官这就回去,不给你们添麻烦。”说完,便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犹豫。 张容见焦芳转头要走,反而慌了,立刻急道:“焦阁老,末将可以帮你知会司礼监刘公公一声,让他转告陛下,您看这样可好?” 焦芳闻言,缓缓停住,用一种微微惊喜的语气说道:“要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只是,这样会不会影响到你在此巡绰?” “不影响,不影响,”见焦芳应允,张容也松了一口气,“不知焦阁老欲奏何事,末将好去通传。” “你只消说事关抡才,一定要给刘公公说是我说的。” 第六章 料事如神的周侯灿 太阳很快就到了大地正上方的位置,炙烤着赶路的旅人。 周侯灿就在太阳的暴晒下缓缓向东行去。 一路上,他看到了不少景象,这些景象让他真切地意识到,自己不是最惨的。 但是,周侯灿越看,心越向下沉。 京师周围的百姓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地方了。 周侯灿这时是真的走不动了。没办法,之前这身体的底子太差,周侯灿这一路都是气喘吁吁着硬撑过来的。 他向四处望了望,很快发现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便兴冲冲地跑了过去。 可还没等他接近,树下传来的一阵笑声就让周侯灿意识到此地已经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了。 他仍然抱着希望走了过去,盼望着能够找到一处落脚之地。 但结果显然让他失望了。 树下的位置已经被一个商队包圆了,此时,商队的马夫和脚力正半搭着衣服在树下扇着帽子乘凉。 见到周侯灿过来,树下闲聊的人都变得有些拘谨,领头的汉子左右看了看,说道:“这位官人到此可是……” “学生行路,中午实在太热了,来此处歇歇脚。”周侯灿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监生服,心里暗赞着功名在身的好处。 不过这种愉快很快便因为他想到了吴虎而烟消云散。 领头的汉子看着周侯灿逐渐阴沉的脸色,不禁有些慌张,连忙对着队伍中的一个人呵斥道:“陈明,还在那儿愣着干啥?快给这位官人让座!” 察觉到是因为自己不合格的表情管理给这些人带来了不必要的心理负担之后,周侯灿向领头的汉子歉意地笑了笑,道了声谢便坐到了树下刚刚让出来的空位中。 树下的气氛在周侯灿坐下后便彻底沉了下来,衣冠不整的几个汉子也都下意识地收紧了衣服。 周侯灿不想因为自己的到来使这些本来在此休息的劳苦汉子尴尬。他从随身携带的小包中掏出焦饼,慢慢地吃了起来。 见周侯灿并没有多说什么,这些赶场的汉子也逐渐放开起来,领头的汉子对着周侯灿说道:“官人可是没有带水?这焦饼吃完要是不喝水可是不好受。” 周侯灿也不客气,问道:“这位大哥可是有水?” “那是自然,”这汉子神色有些自豪,把手一挥,“毕竟是路上的人,水自然是不可少的。陈明,去给这位官人取些水来!” 不一会儿,周侯灿就看到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捧了一个瓦罐过来。 周侯灿连忙起身接过,一边打开罐子,一边问道:“这么小的小哥儿就上路赶场了?” “那是,”看着并不跟自己这些人见外,直接喝上自己水的周侯灿,带头的汉子彻底放下心来,也就少了一些拘束,“这是小人的侄子,跟着小人出来讨生活,倒是让官人见笑了。” 周侯灿看着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心中有些触动,问道:“那为何不去进学?” “嗨,”领头的那个汉子摆摆手,“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哪有许多钱财去读书?再说了,这娃有不聪明,榆木脑袋一个,指定考不上功名,那读书不久白瞎了嘛。” 周侯灿无言以对。 这确实事实,自己刚刚有些唐突了。 能在科举中一路过关斩将的那些人,不是家中不愁吃喝的,就是像周侯灿这种虽然出身贫寒但却天生聪明还努力的人。 而这两类人又能在所有人中占据多少呢? 见周侯灿不再说话,那汉子反而以为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逐渐有些惶恐。 周侯灿便转换了一个话题,问道:“你们跑这一趟大概能赚多少钱?” “多少钱谈不上,”那汉子捏着手中的衣角擦了擦额头因为暴晒而出的汗,“我们就是出把子力气,能让吃的有个着落就不错了。” 周侯灿闻言,点了点头,把装水的瓦罐盖上还给了那个在一旁等着的陈明,问道:“我看你们也没多少人,要是平日里遇到地痞无赖该怎么办?” 领头的汉子刚准备开口,端着瓦罐的陈明就抢先道:“我们商行的掌柜都有打点,商队过的时候再留点钱就行了。” 汉子瞪了一眼陈明,接过话头:“小孩不懂事,但是就是这么个情况。” 周侯灿点了点头。破财消灾虽然是一种百试不爽的好方法,但他可不准备用这种方法来对付吴虎。 自己差两天就是正式进士了,可不能再被吴虎这种人搞得灰头土脸了。 众人就这样无言地在树下坐了一会儿,突然队伍中有个人开口问道:“不知官人是如何看这科殿试的?” 周侯灿倒是被问得愣住了。 好家伙,这不就是在问考生考试难度吗? “额,以学生之见,”周侯灿斟酌着字句,尽量挑自己觉得没有问题的话说,“这一科朝廷又得许多肱骨之才。” “那焦芳呢?”又有一个人加入讨论,“焦阁老会不会徇私舞弊啊?” 周侯灿不得不佩服大家对于焦阁老这样的朝廷高官的关注程度。 好歹刘宇也是兵部尚书,都没有人关心一下他有没有徇私舞弊吗? “咳咳,”周侯灿开始装糊涂,“这位大哥,莫谈国事!” 开玩笑,这要是自己一会儿说到兴头上,那就搞笑了。 领头的汉子打了个哈哈,但还是没有改变话题,他也被这个问题吸引了。 “那官人,你觉得焦公子能不能进一甲,成个状元郎、探花郎什么的?” “不好说,”周侯灿说到这儿,心一横,“不过学生觉得焦黄中绝对进不了一甲,这不能服众啊。” “就是,”另一个在旁边听了好久的汉子也忍不住插了句话,“我觉得这焦黄中还不如那个什么周侯灿呢!人家周侯灿年纪轻轻,凭自己的本事拿到贡士,虽然命薄了一点,但不比这焦衙内好的多?” 周侯灿突然咳嗽起来。 他刚刚正吃着焦饼呢,突然就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不知是褒是贬的话,直接吓得一个大喘气,还以为是这些人发现了自己的身份在这儿试探呢。 见到周侯灿咳嗽,周围的汉子也都慌了神,陈明再次被指派把水罐拿过来让周侯灿喝水。 过了一会儿,在慢慢用小口喝了几口水后,周侯灿总算缓过来劲了,对众人说道:“何以见得这周侯灿命薄呢?” 刚说话的汉子一下便来了兴趣:“这位官人可是和周侯灿熟识?” “也不算熟识吧,”周侯灿神色如常地编着瞎话,“我们都在国子监读书。” “哦,那官人没有听说这个周小哥儿中了贡士之后发癫疯了吗?” 这时,周侯灿真的很想跟这个人说这个疯了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那就是大哥的消息不及时了,”周侯灿语气神秘,“这周侯灿在殿试前几天醒来,还参加了殿试!” “这样啊,那就是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这一段京城考试,进城不方便,倒是在官人面前耍大刀了。” “无妨,无妨,”周侯灿起身,跟这些人道别,“学生急着赶路,就先走了!” 这休息的时间够长了,再在这儿聊下去,恐怕就走不远了。 · 东阁。 此刻除了焦芳,众人的脸色都不大好。 就在不久之前,刘瑾来了一趟。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来转了一圈,但能在这里读卷的都是人精,岂能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李东阳在刘瑾走后就寻了个地方坐下,也不阅卷,就端着个茶盏一口一口地小酌。 屠滽此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若不是念着孝宗皇帝的恩情,他现在都想致仕走人。 他在十九年前就被孝宗皇帝召掌院事,中间几次居家,做过吏部尚书,起起伏伏,何曾见过这样的事? 焦芳这时寻到了在李东阳附近站着读卷的杨廷和。 杨廷和自从去年以南京户部尚书身份接受“入阁办事”的敕命进京重新入阁后,在内阁内一直是谨言慎行小透明的存在。 他不是京官入阁,入阁后又没有得到加衔,又跟刘瑾关系不好。所以他虽然是阁臣,但在读卷官的排位上却仅仅只排到了第六位。 焦芳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方才去找这个之前他也看不上眼的同僚。 因为要让焦黄中入围一甲,就必须得到内阁的支持。 按照惯例,阁臣会预先挑出十二份试卷用于明天在御前的读卷,并决定朗读的顺序。 而这个顺序,基本上就是前十二名的顺序。 但是先期已经挑出十份卷子了,所以焦芳要争的就是剩下的两个名额。不仅如此,他还要争取让焦黄中的卷子尽量往前排,排进前三最好。 “介夫,”焦芳在开口之前反复确认了一下自己的记忆,确保自己没叫错,“你看看这份卷子,我上午那会儿就应该找你的,真是一甲之卷啊。” 杨廷和接过试卷,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 作为一位十二岁中举,十九岁中进士的读书之王,杨廷和竟然找不出一丝溢美之词来夸奖这份试卷。 “焦公,”杨廷和浅浅看了几眼,就把试卷推给焦芳,“不如找李公和王公一同合计。” “不用合计了,”不远的李东阳喝了一口茶,“我跟王公合计过了,这份卷子二甲第一到头,绝对不能进一甲!” “本官正是此意,”王鏊也转了过来,“此卷进一甲,我等怕是都要致仕以谢天下!” 第七章 阅卷继续进行 东阁内。 除了四名阁臣,其他的九位读卷官一言不发,在卷子上画圈圈叉叉来对卷子分出一个大致的等级。 焦芳正一脸怒色和遗憾地阴阳怪气:“哎呀,这么好的卷子都不能入一甲,各地的士子要是知道了,估计都没有心情好好读书了。要我说,众位不妨再仔细看看,以免看走了眼,招致千古骂名。” 杨廷和看着不断挥舞手中卷子的焦芳,实在忍不住了,说道:“焦公,自重啊!” 焦芳这时似乎也知道再跟这些人说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索性便住了嘴,也找了个地方坐下。 东阁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读卷官翻动卷子的声音从里面不断传出。过了一会儿,梁储走到李东阳面前,低声问道:“宾之,剩下的卷子评的差不多了,你看现在是……” “拿过来吧。”李东阳疲惫地说道。他现在真的不想再在这种场合跟焦芳这种人产生任何的交流。 梁储不一会儿就拿了六七十份卷子过来,对李东阳说道:“宾之,剩下的卷子还在整理,这些肯定都是三甲无疑了,有些二甲还在争论之中,一会儿便能送过来。” 李东阳摆摆手,让梁储离开,自己随便拿出了几份试卷看了起来。 他并没有怎么用心,既然这些卷子都已经被正式地判到三甲之列,李东阳很难相信其中会有什么神来之笔。 看过两份后,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那就是这些卷子中间就根本不可能出现精品。 他又拿过一张卷子,略微瞟了一眼,正要移开,却忍不住又看了起来。 “法天者,不外乎敬顺民时;法祖宗者,不外乎谨承治政。” 开篇后没几行的这几个字,吸引了李东阳的注意。 “这个开篇,好啊!”李东阳捏着胡须,在心里想着,“就是卷面太差,配不上这个内容。” 李东阳越看,越是暗暗称奇。这篇文章的行文跟已经被内定为状元的吕柟的卷子像的简直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至少让这张卷子保住传胪之位。”李东阳内心已经有了计较,便不再看其他的卷子了。 过了一会儿,梁储又将一些被判为三甲的卷子送了过来。他看着正在喝茶的李东阳,不禁好奇李东阳为什么对这些卷子无动于衷,便开口问道:“宾之可是有看好的卷子?” 李东阳指了指一旁被他单独拎出来的刚才那张卷子,说道:“我看此卷行文甚好,叔厚啊,你看看这张卷,有没有传胪之资?” 梁储当下不敢怠慢,从一旁的小案上取来了那张卷子,仔细地读了起来。 没多久,梁储便通读完了一遍,啧啧称奇:“这确实是一份好卷,只是这字迹……还是可惜了。” “不过这份卷子肯定是配得上传胪之位的。”梁储把这张卷放回小案,向李东阳肯定道。 “那好,其他的卷子叔厚你再跟明仲他们商量一下吧。这张卷子就留在我这儿,我一会儿跟济之和介夫说一下,”李东阳又拿过这份卷子,“这字真是可惜了这好文章,济之肯定会郁闷的。” 梁储会心一笑,便把这些卷子又拿回去了。 王鏊王济之素有文名,十六岁时做的文章就被国子监传诵,书法又好,见到这样的用差卷面写出的好文章一定会失望至极的。 想到这儿,梁储不禁同情起这个内定的三甲第一了。 但是同情归同情,梁储还要把正事办完。他拿着这些卷子,找到了正在一旁优哉游哉地读卷的王鉴之。 王鉴之是刑部尚书,在刘瑾当道后就一直暗地里和阉党较劲,在刘瑾开始擅擢六卿后更是公开地反对刘瑾。 对他来说,此次抛开浊杂的朝政前来读卷选材反而是一种解脱。 “明仲,”梁储把手上的卷子放在王鉴之面前的桌案上,“我们赶紧把这些卷子定下来,把结果直接写到卷头上,时候不多了。” “三甲第一定下来了?”王鉴之疑惑地问道。 虽然三甲第一不怎么重要,但好歹也是个传胪,还是需要内阁斟酌一下的,他们可不能擅自决定。 “宾之定下来了,”梁储拿起几张卷子,递给王鉴之,“那张卷文章挺好,就是被字落了下来。” 王鉴之叹息一声,拿着那几张卷子说道:“叔厚,你是非要让老夫看这么多吗?我也一把年纪的人了,老眼昏花看不太清啊。” 王鉴之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确实受不了这种高强度的阅卷工作。 梁储耳朵听着,其他地方也没有闲着。他伸手拿了几张卷子,同时说道:“明仲兄老当益壮,自然能看。” 说完,二人都不再说话,开始给自己手里的卷子分等。 不一会儿,其他的读卷官也已经把手中的卷子基本上分完了,他们在看到梁储这边的动作后也都开始分拣起了手中的三甲卷,把暂定为二甲的放到了一边。 刘宇这时找到了焦芳,他刚参与分完二甲卷,心里很是郁闷。 自己的儿子刘仁被不知道哪个读卷官压到了二甲靠后的位置,而他又吸取了焦芳的教训,不敢搞得太张扬,于是就跑过来找焦芳这个难兄难弟来商量对策了。 “孟阳,”刘宇现在有些焦急,他不像焦芳那样跟刘瑾的关系紧密得能让刘瑾亲自到东阁给他撑场子,“犬子这次怕是要失手了,他之前每次可是都考得很好的,不知是不是得见御颜有些激动,才写成这个样子。” 焦芳心里对刘宇这种行为很是不屑。大家明明都清楚各自是什么人,他刘宇还非要在这里装矜持,想又当又立,哪里有那么好的事嘛。 “至大啊,”焦芳神色淡然,仿佛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一样,“你把令郎的卷子往上放一些不就好了嘛。” 刘宇这时往后看了看,小声道:“可是其他人不会发现……” “发现什么?”焦芳直接打断,“他们根本记不住的,卷子太多了。至大啊,不是我说你,这点事你还要问,拿出你当年鞭挞御史的劲头啊!” 刘宇脸色阴了下来,冷声道:“我刘某人是有风骨的,不像你焦芳,脸都不要了!” 眼见两人正要发火,杨廷和这时突然走了过来,对焦芳说道:“焦公,李公请你过去议事。” 焦芳闻言,便悻悻而去,临走时还瞪了刘宇一眼。 刘宇在焦芳走后意犹不平,他清楚自己做左都御史时做的那些事情有违士大夫的底线,所以他一直在有意逃避,周围的人也都识相地不在他面前提起,所以今天焦芳故意揭短的举动是真的把刘宇惹怒了。 焦芳在杨廷和的带领下找到了正在喝茶的李东阳,他向李东阳行了个礼,说道:“宾之,刘宇此人贪得无厌,让他读卷真是有违国家法度。” 李东阳也没有说话,就这样打量着焦芳。 焦芳被他看的不自在,便主动问道:“宾之,你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这个,”李东阳指了指桌案上的一张卷子,“我、济之和介夫都觉得这张卷子能做三甲传胪,不知你有什么看法?” 焦芳现在心里什么看法都没有,他只关心自己的儿子能不能进一甲。但他还是拿起卷子,假意看了几眼,敷衍着说道:“确实还可以,只是这字迹有些差了,做传胪会不会不能服众?” 坐在一旁的王鏊听了之后,很是不客气地说道:“怎么不能服众?文章写得好,就算拿出去,自然也是能受人赏识的。这就不像某些卷子,空有一手好字,却是言之无物啊。” 焦芳听出王鏊在这里讽刺焦黄中的卷子,但是他也没有什么办法来反驳。 王鏊自身不光是书法大家,还是一代文豪,引领了文风的变革。 他焦芳拿什么跟人家权威比? “那就这样定下了,”见焦芳不再说话,李东阳便做了决定,“好歹也是一个传胪。” “传胪?” 焦芳突然灵光一闪,他连忙找了个借口,一个人匆匆到一边去了,丝毫没有注意王鏊眼中明显的嘲讽。 他好像找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方法。 在殿试中,共有五个名次是有别名的。不光一甲三名有,二甲、三甲的第一名也是有的。 而一甲的三名在殿试后直接授官翰林,不用参加接下来的选馆和观政等一系列流程。 焦芳费尽心机想让焦黄中进入一甲,主要是为了让他直接进入翰林,积累这一宝贵的资历。 现在焦芳找到了一个新方法让焦黄中直接进入翰林。 他李东阳不是说焦黄中的卷子最多二甲第一嘛,二甲第一就二甲第一。 二甲第一也可以直接做翰林。传胪也是别称,有别称的位置就应该享受一样的待遇。 何况这三甲第一又是李东阳等人赏识的卷子,只要操作得当,李东阳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反对的。 想到这儿,焦芳不禁盼望这阅卷早些结束,他还要去找刘瑾商议一下具体的操作,到时候直接打满朝文武一个措手不及,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把事情定死。 第八章 金榜出,礼传胪(已签约) 当东阁中的暗流正在涌动时,暗流的一个中心人物周侯灿还在路上走着。 他已经快受不了这个天气了,虽然刚开春不久,但这太阳却是有些过于毒辣了。 在离开那棵大树后,周侯灿又继续往东走了大概七八里路。 申时已经过去一会儿了,周侯灿擦了擦头上的汗,决定折返回家。 现在走得不近了,在这样往前走下去,自己恐怕就不能在日落之前回到城中了。 到那个时候,自己就将陷入露宿野外的尴尬境地,别的不说,还会让自己的母亲在家里担心。 “以后有机会的。”周侯灿尽力向远方看了看,转头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周侯灿紧赶慢赶,总算在朝阳门关闭之前卡着点进了城。 他又走了一阵子到家,推开家门发现孙氏还没回来。 周侯灿无事可做,就点上了灯读起了家中珍藏的蔡沈版《尚书》。 他正读到《洪范》时,孙氏回来了。看到他正在看书,孙氏眉头皱了一下,说道:“灿儿,你今日都去哪里了?你现在都考过殿试了,怎么还看书到这么晚?” 周侯灿知道孙氏是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走多远,便解释道:“娘,今日我去了朝阳门外,走到快申时才回来,到家后又没什么事干,就先看会儿书。” 孙氏还有些不满意:“要娘说,你就不要看书,你身子从小就弱,看书又不活动,前几年可没少麻烦郑御医,你可得谢谢人家。” 周侯灿点点头,没有说话。自己之前确实是个小药罐子,隔三差五地就要喝药,只是最近这几年大了,身体慢慢就好了。 但周侯灿还是觉得自己的病没有好干净,要不就不会出现大叫一声昏过去的这种情况了。 孙氏很快做好了饭,周侯灿匆匆吃了几口,便对孙氏说道:“娘,孩儿明天还要去国子监领进士服,今天就先睡了。” 孙氏无奈地点点头,嘴里还嘟囔着:“看考个进士麻烦的。” 更鼓声不久之后便渐渐响起,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片静寂。 而就在人定之时,一个身影从焦府的后门蹿出,隐入了外面黑暗的街巷之中。 没多久,这个身影便出现在了刘瑾在宫外的住宅门前。 这个身影凑上前,轻轻推开专门为他留的门,再缓缓合上。 一刻之后,刘府的这个客人便原路退出,在门口灯笼的光芒下露出了他脸上掩饰不住的笑容。 这个人赫然就是当朝大学士——吏部尚书焦芳。 焦芳回到家后,见自己的儿子焦黄中还没有睡,便心疼地说道:“黄中啊,现在都快二更三点了,该休息了。” “爹,我现在睡不着,刘公公是怎么说的?” 自从焦芳出去后,焦黄中就不由自主地变得焦虑起来。 自己父亲接下来做的事情是决定自己前程的,焦黄中怎么能睡着呢? “放心吧,”焦芳仍然压抑不住脸上的笑容,“事儿办成了,直授翰林检讨。黄中啊,你可得找个机会好好感谢刘公公,要不然岂不是会让刘公公觉得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嗯,爹,”焦黄中答应得很痛快,拜访刘瑾不仅能显示出自己的关系通天,还可以借机拉进跟宫中的关系,傻子才会选择不去,“黄中知道了,待行完释菜礼后黄中便去。但黄中还有一事不明,还请父亲示下。” “你问。”焦芳此时心情很是不错。做官的最怕的就是后继无人,如今自己的儿子已经拥有了一个高起点,自己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为何是授检讨官?一甲不是授修撰、编修吗?” 听到这话,焦芳恨道:“还不是李东阳、王鏊那几个老东西,不让把你评进一甲,只给了个二甲第一。还是为父去找了刘公公,刘公公勉为其难地才同意了直授传胪翰林官。” 焦黄中听了,倒是还有些感动,说道:“爹,黄中一定好好为官,不让焦家断在我手里!” “别说胡话,焦家百年传承,怎么会断呢?”焦芳虽然嘴上呵斥着焦黄中,心里却是万分满意,“睡吧,黄中,不早了,你明日还要去国子监领进士巾服,可不能误了事。” 一夜无话。 周侯灿迷迷糊糊醒来,家里又没了人。 他穿上衣服,自己摸到灶台,拿起孙氏放在里面的一碗还温着的稀饭喝了起来。 而这时,朱厚照已经在刘瑾的陪同下到了文华殿,听取读卷官读卷。 李东阳行过礼后,便开始读吕柟的卷子。 “……法祖之事不独见于守成之主,而亦行于创业垂统之君……” 朱厚照安静地坐在御座上,眼神飘忽。 他虽然自幼研习这些经义,可是这并不意味他对这些东西有着浓厚的兴趣。相反,朱厚照打心底里抵触在小阁子中皓首穷经,他更喜欢的还是新奇的事物。 片刻之后,李东阳读完这份一千多字的卷子,刘瑾接过,把卷子放到御案之上。 焦芳接着出列,开始读景晹的卷子。 朱厚照这时已经有些倦怠了,他转头小声问刘瑾道:“焦阁老的儿子今科不是也参考了?他能考个什么名次?” “这个,奴婢不知,”刘瑾想了一会儿,“没到拆弥封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会考的怎么样,不过依奴婢想来,不会考得太差。” 朱厚照闻言,用审视的眼光看着刘瑾:“刘伴伴,你可不要欺瞒朕,焦阁老没有私下找你?我可都听说流言了,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刘瑾这时略微慌了神,说道:“陛下,奴婢真不知啊。卷都是内阁文臣读的,我一个宦官人家压根看不上,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 “你真不知道?”朱厚照有些怀疑自己的猜测。但他又仔细想了想,刘瑾这几天确实一直在他视线范围,也就中间去了一趟东阁,这还是刘瑾预先向他汇报过的。 “奴婢确实不知道,但奴婢这两天想了一个法度。”刘瑾忙转移话题。 他知道朱厚照素来是喜欢新鲜事物的,果然,朱厚照立刻便好奇了起来。 “什么法度?”朱厚照彻底不管正在进行的读卷,问道。 “当然是取士之法。”刘瑾恭敬地回答。 “你还懂取士之法?”朱厚照似信不信,“这些不都是大臣才懂的吗?” “奴婢常年服侍陛下,沾了陛下的英气,自是开窍了。” “我还有英气?”朱厚照也不顾什么法度了,“英气长啥样?” “呃,这,”刘瑾卡壳了,他没有想到朱厚照会这么较真,“英气嘛,这个,奴婢也不是很清楚……总之就是玄之又玄的东西罢了,常人身上是没有的。” 朱厚照显然并不满意这三言两语的浅显解释,还想再问。 李东阳这时看不下去了,他咳了几下,提醒朱厚照现在正在听读卷。 朱厚照忙坐直了身体,正色看着焦芳。 焦芳的声音一直没有变,仿佛他就从来不知道大殿里发生的事情一样。 “……而祖宗之治可以复见,其法天法祖可谓至极而无以复加矣……” 朱厚照现在只盼着他赶紧读完,他还要找刘瑾问个清楚到底什么是英气。 歪着头听了一会儿后,朱厚照打断焦芳,说道:“此卷朕听着不错,读下一份卷吧。” 被打断的焦芳有些尴尬,但也不敢多说什么,把卷子交给刘瑾后就退回班列里了。 王鏊出列,在读卷之前先说道:“陛下,臣以为无论如何还是把卷子听完的好。三年大比,不可如此草率。” 朱厚照立刻认错,王鏊可是当年教他的师傅,他太清楚王鏊的本事了。 “朕知道了,朕会好好听王师傅读卷的。但是王师傅李师傅你们不是已经定好了么?” 王鏊忍着气,提醒自己面前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不要跟他一般计较。 “……帝王之治本乎道,帝王之道本乎心。心也者,天德之会而王道之基也……” 朱厚照这次倒是没有明显地开小差,好歹认真坐着听完了这一千多字的策议。 待王鏊读完后,李东阳把剩下的九份卷子按顺序交给刘瑾,看着刘瑾整齐地放在御案上后才率领众官行礼离开文华殿。 朱厚照这时拿过笔筒里的笔,钦定了一甲三人,对刘瑾说:“快去让李师傅他们领走这些卷子吧。” 李东阳等人压根就没走,他们知道朱厚照不会细看,很快就会定完三人。果不其然,这才过了片刻,刘瑾就让李东阳进殿取卷了。 取走卷子后,李东阳四人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他们要在申时前填好黄榜,完成盖印开帖等一系列流程。 在今天,朱厚照不像阁老们那样忙碌,所以他有充足的时间去问刘瑾关于英气的事情。 “陛下,奴婢给你举个例子吧,”刘瑾总算想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人身上有好多种气,不光有英气,还有中气、内气这些气。而英气则是集所有气之大成,所以陛下才龙精虎猛,耳聪目明。” “哦,原来这气还有这般说法,朕今日算是长见识了,”朱厚照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你还记得那个贡士不记得,就是你前日给我说的,那个会试后失心疯的那个叫周什么的贡士?他是少什么气?” “奴婢记得,依奴婢之见,这周贡士应该是少了卫气,杂浊入体,便失了心疯,”刘瑾胡诌着,“陛下的卫气充足得很,不必担心这些。” “朕知道了,”朱厚照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你说要改法度,改什么法度?” “是这样的……”刘瑾慢慢把自己和焦芳的谋划讲出。 “可以啊,刘伴伴,没想到你竟然真懂取士之道,”朱厚照兴奋起来,“这还能鞭策士子向各自的第一靠拢,未尝不是一个好方法,今科姑且先试试吧。” 就在皇帝敲定新方案的同时,周侯灿寻到了茹鸣凤,一同前往国子监领进士巾服。 茹鸣凤一见到周侯灿,就开始倒起苦水:“学谦,你都不知道,昨日焦黄中那厮都干了什么事!最后甚至硬生生把吕仲木气走了!” 这倒令周侯灿有些惊讶了:“焦黄中都做了什么?” 茹鸣凤这时倒叹了一口气:“也是有人不争气,见到焦黄中就想搭上焦家的线,昨日那一群人就是去吹捧焦黄中的,说他这次必中状元。” 说到这儿,茹鸣凤加快脚步,走到周侯灿前面看着他说道:“学谦,你听听,他们这种话都说得出来!真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周侯灿无奈道:“你我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坚守本心了。” 说话间,二人很快便到了国子监。 不出所料,焦黄中和刘仁又被围在了中心。见周侯灿到来,焦黄中排开众人,说道:“这不是周年兄吗,你不是失心疯还没好吗,怎么还出门来,也不怕再犯?” 茹鸣凤正要发作,周侯灿拉住了他,示意他不要冲动。 焦黄中把他们的动作看在眼里,心里很是得意。 昨日周侯灿不来已是让焦黄中记恨上了他,今日刚好找到机会借机羞辱一番。 “不是我说,周兄,”焦黄中看着围在他身边的其他人,“你是想做官想疯了吧,昨日不去文会,今日知道明日传胪大典就来领巾服了?我给你说,读书不是做官的,读书是让自己行圣人之道的。你这样做有辱斯文。” “你读书不是为了做官?”周侯灿语气平淡,“那你可以不科考。” “众所周知,科举就是为国抡才的,有志于科场的人都想在官场上有一番作为。焦兄如此清高,为何还来科考呢?” “你……”焦黄中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反驳的话,更是气愤。 这时,礼部的官员来了。 在派人去库房取出进士服后,这官员对着就差一道流程就成进士的众贡士说道:“进士巾服务必依制穿着,待行完释菜礼后自行交回,毋得违误。” 众人诺诺称是,很快便依次取了自己的巾服。 周侯灿拿到自己的衣服后,很是满意。 这套衣服刚刚好。 看着手上的深色蓝罗袍、槐木笏板和展角的巾帻,周侯灿不禁有些感慨。 就差不到十个时辰,自己就能成为一名进士了。 第九章 这不是我想要的 时间过得很快,周侯灿今天醒的格外早。实际上不光是周侯灿,在京城的文武百官今天都起得格外早。 因为三年一度的传胪大典将在今日举行。 辰时未到,李东阳等人就已经在午门外面等候入宫了,而周侯灿等人则站在承天门外等候。 在众人的期盼中,巳时很快便到了。 周侯灿等人在官员的引导下缓缓走入奉天门。 再次进入奉天门,周侯灿的心境和上次大有不同。 奉天殿前广场上,文武百官按文武职分别站立于丹墀之内两侧,众进士也按照会试名次分为两列站于其后。待所有人站定,礼乐响起,李东阳手捧黄榜置于黄榜案上。 朱厚照在不久之后便进入了奉天殿,众人行五拜三叩礼,外面等候的部分官员便进入殿中,准备进行仪式的下一步。 周侯灿站在人群中,等着下一步的安排。 安静了一会儿后,大殿门口丹樨上的鸿胪寺官员开口喊道:“第一甲第一名,吕柟!” 这一唱就是三遍。 吕柟听后,倒也还算镇定,从班列中越步而出,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进入奉天殿。 接着丹樨上的鸿胪寺官员又唱了榜眼、探花的姓名,还是各三遍。 周侯灿在探花进殿后就打起了精神,重头戏要来了。 下面就该报二三甲了。 二甲、三甲和一甲的待遇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二甲、三甲均只唱第一名,还只唱一遍。 这也就是为什么二甲、三甲第一被称作传胪的原因。 “二甲第一名焦黄中等一百十五人。” 周侯灿不用扭头,就知道这会儿焦黄中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灿烂。 “三甲第一名周侯灿等二百三十四人。” 正在心里嘲讽焦黄中的周侯灿猛然间好像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一时间愣住了。 自己竟然考了三甲第一? 这倒是出乎他所料了。 长年以来,三甲进士的含金量一直饱受人们质疑。 但实际上,三甲进士确实进士中的主力军。他们虽然在升迁上可能不如一甲和二甲进士,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功名是白捡的。 “传胪啊!”周侯灿心里想着,十分满意。 自己也是名垂青史的人了。 猛然间,周侯灿突然绷住了脸。他刚刚才想起来,正德三年的三甲第一可没有那么简单。 唱完周侯灿的名字之后,众进士再次拜谢皇恩,整个仪式就算结束了。 张澯从黄榜案上捧过黄榜,放在云盘之上,跟随着伞盖鼓乐,连穿奉天门、午门。 周侯灿等进士跟着王公百官在黄榜后面从承天门出宫,向东一直走到被称为“龙门”的长安左门外。 在长安左门外,张澯郑重地把金榜挂在临时搭建的龙蓬下,然后转过身道:“本官在此祝贺诸位,希望诸位在今后能牢记圣人之学,莫因贪念坏了一生清名!” 见众人只是心不在焉地应和,张澯泯然一笑,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 张澯一走,进士们便一拥而上,用尽目力地在榜上寻找自己的名字。 早就站到附近,等候进士出宫的报喜小厮们也纷纷上前讨要着喜钱。 茹鸣凤这时排开人流,走到周侯灿面前,高兴地说道:“学谦,祝贺你了,此番三甲传胪,青史留名啊。” 周侯灿说道:“你别急着祝贺我,先找找你的吧。”他嘴上说着,眼睛已经开始寻找起了茹鸣凤的位置。 “二甲第三十五名,”周侯灿先找到了,“茹兄,你可以啊。” “哪里哪里,”茹鸣凤这时也很是高兴,这可比他会试的一百八十四名高多了,“学谦,我们去崇文门酒肆大醉一场如何?” “现在不行,”周侯灿拒绝了茹鸣凤的邀请,“这几天还有其他事,还是不要再这几天惹出事端的好。” “学谦,你这是?”茹鸣凤倒是没料到周侯灿会拒绝,一时间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瑞父,我先回家了,”周侯灿没有向茹鸣凤过多解释,“你也知道,最近我家里有很多事。” 周侯灿说完,也不待茹鸣凤跟他作别,便直接转身匆匆离开。 · “刘伴伴,焦黄中居然考了二甲第一,”直到朱厚照走在去仁寿宫的路上,还是有些难以置信,“还有那个周侯灿,居然是三甲第一。” 刘瑾这时在旁边道:“这是天意啊,有得必有失。那周侯灿不堪大用,自然就要焦黄中来弥补了。” 朱厚照摇摇头,近来他虽然住进了豹房,但一些事情他还是知道的:“你不要欺瞒朕,焦黄中比那周侯灿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还不如周侯灿哩。” 刘瑾还想再说点什么,朱厚照打断他道:“刘伴伴,不要说这些了,一会儿朕还要去跟母后说说这科举,你先说点别的吧。” 刘瑾是从朱厚照做太子时就跟在他身边的,对朱厚照的喜好已经摸得门清,甚至可以说比朱厚照本人都了解他自己。于是他当下便说道:“陛下可知,现在的边务已是糜烂至极了。” “是吗?”朱厚照果然起了好奇心,“你快快说来。” “现在边防不得好官,粮草缺乏,军马疲惫。再这样下去,到了紧要关头,奴婢怕边军可能连一战之力都没有。” “真有这么严重?”朱厚照还有些不信。 “陛下,”刘瑾有些急了,“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这些事都真的不能再真了。” “朕觉得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现在朝堂上的大臣都没一个懂边务的,更不要说他们举荐的人了。”朱厚照点点头,认同了刘瑾的说法。 二人说着话,很快便到了仁寿宫,在传报之后很快便入内了。 张太后见到朱厚照,便问道:“今日可是挂出黄榜了?有没有取到优才?焦阁老和刘部堂的儿子考得怎么样?” 朱厚照一时间被问得有些头大,对张太后说道:“母后,你慢些问,儿臣有些跟不上。” 张太后重新开口:“最近我听我那两个兄弟说他们过得不太好?” “啥?”朱厚照没忍住,一下脱口而出。 刚刚不是还在问科举吗?怎么突然到寿宁侯兄弟上了? “照儿,我的两个兄弟,可是你的亲舅舅啊,”张太后这时动了真情,“你可不能亏待了他们。” “好了,母后,儿臣知道了,母后刚刚不是问科举吗?” 张太后在得到了朱厚照的保证后才回到正题,说道:“可是选到了什么人才?这可是你开的第一科。” “母后,这一科倒是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人。”朱厚照兴致勃勃地说道。 “怎么个有趣法?”张太后也很清楚自己儿子的性子,便顺着他的话问道。 “有个叫周侯灿的知道自己成贡士后便犯了失心疯,殿试前不久才刚好。母后猜猜他取了个什么名次?”说起有意思的事,朱厚照便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讲着。 张太后这次并没有回应。 “母后,母后?”朱厚照有些奇怪,便唤了几声。 “没事儿,这周侯灿可是周家子弟?” 朱厚照明白张太后说的周家是英宗皇帝皇后周氏,自己的太祖母一家。 “不是,他家祖上三代都没有官职,就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罢了,母后为何这样问?” “我只是有感而发,你说说他之后怎么了?” 听到张太后感兴趣,朱厚照便继续道:“这个周侯灿在殿试中取了三甲传胪,儿臣都有些不敢相信。” “是吗?”张太后明显有些不信,“那这可是个人才啊。” · 周侯灿在跑过几条街之后逐渐冷静了下来。 一时间,他不由得感叹真是造化弄人,自己一个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竟然也有被开后门的一天。 作为戊辰科的三甲第一,摆在他面前的只有当翰林检讨这一条路可以走。 但是如果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就是在无形中搭了焦黄中的便车,虽然外人不会说什么,可这是周侯灿所不齿的。 他不想跟那些人为伍。 周侯灿始终坚信一个道理,那就是别人带给你的东西终究不会给你带来安全感。 想要在路上走得稳当,就必须依靠自己的实力。 “放弃这个资格如何?” 一个念头突然从周侯灿的脑子里冒了出来。 周侯灿很快便摇了摇头。 放弃这个资格,无疑就是和刘瑾、焦芳等人作对,是明目张胆地拆他们好不容易搭起来的台。 如果他选择放弃直接入职检讨,那一同违制的焦黄中该怎么办? 周侯灿现在脑子一片浆糊,已经没办法进行正常的思考了。 这时候,他之前思考时没有听到的街上小贩的叫卖声反而传入了他耳中。 周侯灿抬起头往两边看,看着卖东西的小贩和买东西的百姓。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跟那些人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就算自己现在成了进士,还不是什么都不是? 既然如此,那为何自己不拼一把,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呢? 至于后果? 他周侯灿还年轻,还担得起。 想到这儿,周侯灿顿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连脚下的步伐都轻快了几分。 他要搞个大动作,这个大动作绝对能够震动整个京城。 第十章 京师震动 周侯灿回到家时,孙氏已经在家等着了。 “灿儿,考得怎样?”孙氏见周侯灿脸上带着笑,虽然已经猜到了结果一定不错,但还是问了出来。 “娘,我给咱家争光了,三甲第一,是传胪!” “好,好啊!”孙氏抹了抹眼角突然出现的泪水,“你爹要是知道,肯定会更高兴的。” “报喜了,贺喜了——”报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周侯灿下意识地去打开门,门外已经围了一圈邻里,正中间的正是那些先前在长安左门外等着的专门报喜的小厮。 他们在那儿没寻到周侯灿,便结着队到他家来了。 见到门口这么大阵仗,孙氏忙从米缸中取出一串钱散给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又道了贺,这才离开。 送走了这些专门报喜的小厮,孙氏又一一谢过了邻里,再次进屋时手里拿着的钱比拿出去的还多。 周侯灿看着孙氏,不由得开玩笑道:“早知道考上进士能赚钱,我就早些考了。” “你这孩子,”孙氏被周侯灿这话逗笑了,“你早些考能考上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嘛。” “得了吧,”孙氏明显不信,“你要是早三年考,估计失心疯还厉害呢!” 周侯灿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孙氏显然还有话要说:“灿儿,你现在做了进士老爷了,也该找一两个人来服侍你了,这也是规矩,没有会被笑话的。” 对于这件事,周侯灿并不是很上心,现在他过得就挺好的,没必要再去找人来帮助他生活。 “不过这个事你不用操心,娘给你把把关。这一段崇文门外倒是有不少人,一会儿我就去那儿看看。” 孙氏说走就走,把周侯灿留在家中。 周侯灿在家里寻了几张纸,提笔思考了一会儿后才开始写。 他想尽快解决这件事,最好能在授官之后接着上书,以免夜长梦多。 “戊辰科进士臣周侯灿谨言:陛下欲求治世之法,首当取法祖宗。国朝开科以来,未尝有二三甲直授翰林官。此例一开……” 周侯灿很快便写完了一份情真意切的奏稿,但他看了一会儿后觉得里面还是有些地方不妥当,于是便下意识地拿笔在上面涂涂画画。等他反应过来时,这张纸已经被他画得不成样子了。 周侯灿暗叫不妙,家里本来就没有几张纸,自己一下子便毁了一张。 但事已至此,周侯灿只得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把这张纸翻过来,在背面继续打草稿。 “陛下既求治当世之法,理当守祖宗之道。科举之法,早有定制,关系国本,理当谨守。今直授传胪翰林,臣实未尝闻也。此例一开,则法制尽隳,科目尽辱,贻笑天下,失信万方。臣忝为三甲第一,本应遵命……” 周侯灿看着这份再润色一下就可以用的稿子,很是满意,只等授官之后递送通政司了。 周侯灿非常清楚自己的奏稿递上通政司后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 轻则降旨切责,重则午门廷杖。 他做好心理准备了。 虽然这样做可能让他的仕途就此终结,但是比起前程富贵来说,周侯灿更愿意坚持原则。 三月二十六日,完成了一系列进士活动的周侯灿累得到了日上三竿才醒来。 正当他要穿衣服时,就有一个人把衣服给他递了过来,这倒是让周侯灿有些不习惯了。 这几天孙氏也没有闲着,她不光在家附近给周侯灿物色了一处更大的房子,还一直在给周侯灿物色可靠的仆役。 就在昨天茹鸣凤在周侯灿家吐槽刘瑾焦芳更改各布政使司的举人名额严重违制时,孙氏领着一对母子进了家。 这二人就是孙氏给周侯灿物色的仆役,本来在广平府住,是家里的男人死了之后活不下去才托了亲戚逃过来的,对孙氏给出的条件也比较满意,便直接过来了。 周侯灿看着这个给他递衣服的半大小子,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忙从他手里拿过衣服,说道:“以后你不必这样,我自己来就好了。” 谁知听见他这样说,这小孩反而啜泣了起来:“老爷,你是不是嫌我做的不好才不让我做?可我娘说了,这些活儿就该我做。要是我不干的话,老爷会不要我的。” 周侯灿安慰道:“不会的,我不是觉得你做的不好,只是我已经习惯自己穿衣服了。真的不是因为你。” 这小孩还是有些半信半疑,不过也没再强求要干了。 过了一会儿后,周侯灿突然听到街上有一阵喧嚣,不禁出门查看,谁知却是两个宦官在街上问东问西。 一个宦官见了周侯灿穿着的衣服,连忙拉着另一个宦官走到他面前,开口问道:“可是进士周侯灿?” 周侯灿还有些不明所以,回答道:“正是学生,不知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是了,”这宦官捏着嗓子,打开手上的纸张,“准备接旨意吧。” 周侯灿这才注意到这宦官手里拿着的是圣旨专用纸,二话不说立刻拜下,街上周围的人也齐刷刷跪倒了一片,甚是壮观。 只听这宦官说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周侯灿一听到这个“敕”,顿时就明白,这是来授官的。 这个“敕”跟皇帝亲笔的“敕”还是有区别的。 “敕”作为一种圣旨文体,是朝廷用于五品以下官员的封授赏赠相关事宜的,而周侯灿作为三甲进士,在未授官之前按照正八品官看待,用在这个时候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宦官可不知道周侯灿的内心活动,继续念道:“朕闻欲治天下者,必重贤才。今科所取之士,贤良甚多。二甲第一焦黄中,三甲第一周侯灿,俱悉英才,文章通达,特授官职,命为检讨,方见国朝抡才之本,亦慰朕取士之心。敕至,尔即赴任,毋或稽违,钦此。” 这宦官笑眯眯地看着周侯灿谢了恩站起来,把手里的圣旨递给他,说道:“恭喜周检讨了啊。” 周侯灿把圣旨握在手里,感受着圣旨和一般纸张的不同,对两个宦官说道:“下官谢过二位公公传旨之劳了,还请二位少待,下官这就奉茶。” “不必了,”那个宣读旨意的宦官摆摆手,“我二人还要回宫复命,就不在此叨扰了。” 这宦官一边跟周侯灿作别,一边心里暗自埋怨着给他排这个活儿的顶头上司。 像周侯灿这样有些特殊的人的钱,在没有弄清事情之前,他们是绝对不敢收的。 两个宦官一路走一路骂,回宫复命去了。 周侯灿还站在门口拿着那折圣旨,周围的邻居也听到了圣旨的内容,纷纷前来道贺。 他们虽然不知道翰林官是干什么的,但他们知道翰林出来的老爷都是当大官的。 望着来祝贺的邻里,周侯灿一一谢过,这才反应过来,找了个借口进屋去了。 那个半大小子已经看待了,他磕磕巴巴地问道:“老爷……你,你这是当大官了吗?那可是圣旨啊!” 周侯灿笑笑,一边把圣旨放好,一边拿出一张纸铺开,一边寻找他前些天写的初稿,回答道:“没有,这哪是大官啊。这京城里,比我周侯灿官大的人多了是了,我还什么都不算呢。” “可是老爷,”这小孩听了周侯灿的话,明显不信,“你要是在我们老家,那都是可以跟县里的老爷们喝茶的人。” 周侯灿哑然失笑,他停下手里的工作,看着面前的小孩,说道:“有了举人功名就可以跟县里的老爷喝茶了,那我现在是进士,岂不是能跟府里的老爷喝茶?” 这小孩听了周侯灿的话,很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道:“进士比举人大,府里的老爷管着县里的老爷,好像是这样的,老爷。” 周侯灿找到了初稿,对着小孩说:“你别老爷老爷的叫我,我也没多大。” “那不行,我们哪里有不叫老爷老爷的道理呢?” 周侯灿坐到桌前,突然想到了什么:“叫什么随你,我现在问问你,你识不识字?” “不识,家里面什么都没有,读书识字需要钱,我爹没死的时候我都是跟我爹干活,从来没有读过书。” “那你想不想读书?”周侯灿这时放下了心,他可以安心地誊写奏稿了。 要不然哪天这小子一个不小心说出他周侯灿的辞表是誊写的不就完蛋了嘛。 “老爷说笑了,小人我哪里是读书的料?” 这句话倒是触动了周侯灿,他想起了孙氏在他小时候不让他读书的事,于是便放下笔,说道:“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 “我问问你,你今年多大了,有没有大名?” 周侯灿确实不知道面前这小孩叫什么。这小孩昨天一来就被孙氏拉到新房那边帮着捯饬了,刚刚又忙着接圣旨,对他的了解可以说是约等于零。 “小人今年十岁,我爹我娘都叫我虎子,老爷想叫我什么都可以。” “那行,虎子,今后我教你读书,”看着虎子有些兴奋的表情,周侯灿则是有些不忍,因为只有他知道自己将来的前途已是一片黯淡,“你现在去新房把我娘找过来,我有事说。” 虎子答应一声,正要出门,外面就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正是茹鸣凤。 “学谦啊,还是你这你这三甲第一好啊,直授检讨,整个京城的进士都羡慕了,你不请我喝几杯?” 周侯灿忙用刚写了几个字的新纸盖住旧的那张,对门外喊道:“走吧,去崇文门,我请你!” 第十一章 风骨 周侯灿的话音刚落,茹鸣凤就破门而入,迎面撞上了正要出门的虎子。 茹鸣凤一下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但虎子没等他反应过来便一溜烟地跑出去了,似乎刚刚被撞的不是他一样。 茹鸣凤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是……” 周侯灿说道:“我娘找的仆役。” “哦,我说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呢,”茹鸣凤显然是记起了前日在这儿的时候周母领过来的母子,“你这是已经做好去翰林院的准备了?” 周侯灿没有说话。 茹鸣凤的视线向屋内瞟去,很容易便看到了桌子上的一张白纸。 他不由得有些好奇,开口道:“学谦真是勤奋,都考上进士了还在这里学习。” 他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走,想看看桌子上的那张纸上到底写的什么。 周侯灿这时已经拦不住他了,只能放任茹鸣凤过去。 “此例一开,则法制尽隳,科目尽辱,贻笑天下,失信万方。” 茹鸣凤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一列字,不由得愣住了,他不解地问道:“学谦,你……你这是何意啊?” “当然就是你看到的意思。”周侯灿摊了摊手,随意说道。 “学谦,你可知道翰林检讨代表了什么吗?”茹鸣凤有些激动,拔高了语调,“多少人费尽心机想进翰林,这是资历啊!没有翰林的资历,你今后的成就不会很大的,你这是何意啊?” “我只是不想沾焦家的光罢了,况且本来三甲第一就得不到什么,我没有这个命。” “学谦,你糊涂!根本不会有人说你什么的,”茹鸣凤还是很不理解周侯灿的行为,“你算什么啊,人家骂人也要看骂谁啊!都去骂刘瑾焦芳去了,你一个小小检讨,根本不会有人理你。” “这样做,我问心无愧,”周侯灿丝毫不为所动,“我周侯灿读圣贤书,就应该做圣贤事。” “迂腐!”茹鸣凤用上了狠话,“要是今科像往常一样倒好了,现在是白来的好事,你不要有人要。还做圣贤事呢,是用圣贤法治国好还是用圣贤法治县好?你不做翰林,日后是绝对没有入阁的可能的。” “不做不就是了,这样我心里踏实,不用去对着焦芳焦黄中做那极尽谄媚之事。” “你——”茹鸣凤一时半会儿接不上话,他们两个人的思路都不在一条线上,“你有没有想过,现在刘瑾当道,你这样违背他的意思会有什么后果?就算你自己不在乎,那你娘呢?你在不在乎?” “我告诉你周侯灿,现在的情况不是你说不干就不干的,你没有这个能力,现在你只能顺着刘瑾老狗和焦芳那厮给你定的道走。大家都是明眼人,没有人会说你的。把他们放到你的位置上,他们甚至都不会有一丝犹豫。 “这些人里面,包括我。” 茹鸣凤一口气说完,期待着周侯灿能做出明智的选择。 但当他看到周侯灿无动于衷的眼神时,他就知道,自己的劝说失败了。 事实上,茹鸣凤说的一些话周侯灿之前也不是没有想过,而他思考过后的结果就是照辞不误。 虽说现在刘瑾窃权操柄,但文官清流也不是吃素的。 在刘瑾刚开始当道的时候,时任户部尚书的韩文就在时任内阁首辅刘健的支持下开展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倒刘风潮,但结果却是韩文不仅被迫致仕,连家族都被连累败落;刘健和谢迁两位阁老也黯然致仕。 当时无疑是刘瑾的权势最逼人的时候。 但经过了两年,文官的实力也在增长。在李东阳、王鏊等人的支持下,现如今的文官已经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在刘瑾看不到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消解着刘瑾的势力。 周侯灿可以肯定,自己拒绝的后果最坏就是罢官居家。 因为李东阳不可能放任一个反刘瑾的人被刘瑾迫害致死。 一旦李东阳没能保护好周侯灿导致周侯灿身死,那他这几年的努力就会付诸东流。 这就是周侯灿的凭依。 “可是瑞父,”周侯灿向茹鸣凤讲着道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 茹鸣凤这时算清楚地知道周侯灿是不会再改变心意了,索性便说道:“咱们兄弟一场,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家里有兄弟照料,我会尽全力照顾好干娘的。” 周侯灿是知道茹鸣凤家中有兄弟的,但他还是有些疑惑:“咱俩什么时候结义了?” “就在现在。” “那我们用不用烧点黄纸,喝点酒,再拜一拜?”周侯灿征询着问道。他也不是很清楚结义都需要写什么东西。 “算了吧,我怕喝的酒是你的丧酒!”茹鸣凤最初来找周侯灿喝酒的好心情现在已是彻底没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往通政司递?” “啥?”周侯灿有些没跟上茹鸣凤的节奏,“我准备今天下午申时去递,趁他们快下值的时候。” “那行吧,我走了,希望明天我还能见到你。”茹鸣凤向周侯灿揖了一礼,便出了周侯灿家门。 他家在太医院这么多年,还是有一点人脉的,就剩这一点时间,他要抓紧去运作一番。 孙氏在茹鸣凤走了之后才满头大汗地进了家门,当她得知周侯灿被授官检讨之后,很是激动,把圣旨拿到手里一遍又一遍地看。 看完之后,孙氏便开始跟周侯灿讲人情世故,周侯灿倒是神色如常地听着,不时还点点头,并没有把自己辞官的事告诉孙氏。 他怕孙氏承受不住。 下午,待孙氏出去后,周侯灿找了个机会拿着奏稿前往通政司。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前往通政司,也是有讲究的。 奏稿递上去后各衙门基本上都已经下值,只能等到第二天再处理。 可是通政司的保密着实不敢令人恭维,再加上周侯灿奏稿的内容加成。他敢打赌,不出今夜,京城中有点名头的官员都会知道他奏稿的内容。 周侯灿要的正是这个效果。 在正式决定之前,一定要给充分的时间让消息充分传播,以防这件事被不明不白地解决。 递上奏表后,周侯灿长出一口气,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了。 · “王通政,王通政,”一名文吏慌张地跑进通政使王敞的公房,“大事不好了!” “慌什么?”王敞这时已经做好下值回家的准备了,可眼前的这个文吏显然没有考虑这么多,让他不由得有些生气,“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有公务要逐级传递的,外面刘通政,陈参议都在,你有事先找他们去。” 这文吏却道:“王通政,这东西我可万万不敢交给别人看见,小人在通政使这么些年,虽然位卑职小,却也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您自己看看吧。” 这文吏一边说着,一边递上一叠纸:“小人连誊录都没有做,看了个大概后就直接拿过来了。” 文吏的这番话倒是让王敞有些诧异了。 自他十三年前到通政司任职以来,或者说是自洪熙、宣德年间以来,什么时候通政使司也能收到连誊录都不能做的这么重要的奏稿了? 王敞从文吏手里饶有兴致地接过,刚读了头几个字神色就变得异常起来。 “你先出去吧,”王敞压住奏稿,向前来给他汇报的文吏示意,“你的功劳我记住了,我会向吏部报功的。” 听王敞这样说,那文吏几乎都要感激涕零了,忙道:“小人谢通政大恩大德,今后一定惟王通政马首是瞻。” 对像他这样的吏员来说,在岁考中取得优异的成绩是有希望转为正官的。他在通政司已经干了七年了,马上就要到三考的关头了,自然明白王敞这一番话的深重意义。在感谢完王敞之后便马上退了出去,不再打扰。 屋内,王敞完整看完这篇文章之后,脑海中一片空白,他茫然地盯着周侯灿这封仅有三百多字的奏稿,心里一点计较都没有。 他很清楚这篇奏稿流出去之后将会带来什么影响,所以他现在陷入了一个两难境地。 如果据实上报,不仅周侯灿有危险,他通政司也触怒了刘瑾,到那个时候,王敞就会成为刘瑾发泄的窗口。但如果隐匿不奏,又难保周侯灿不会整个突然袭击,到时候自己还是不讨好。 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满脑子都在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赞成把周侯灿的卷子选为三甲第一。 如果周侯灿不是三甲第一,不就一点事儿都没有了吗? 就这种白捡的好事,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这般多事。 但是王敞却有些佩服周侯灿的胆色。毕竟现在刘瑾当道,而仅仅只是新科进士的周侯灿就敢公开反对刘瑾,这份勇气实属可嘉。 王敞叹了口气,还是决定把这件棘手的事推给李东阳。 在把李东阳拉下水这件事上,王敞有着充分的理由。毕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作为首辅不知道总是说不过去的吧,总是要先预闻一下的吧。 有了计划后,王敞心里淡定了许多。他收拾好桌面,把这份奏稿叠好夹到袖子里,慢悠悠地离开了公房。 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跟他王敞没有关系了。 第十二章 名扬天下 “宾之,事情就是这样。” 此刻,在李东阳的寓所里,王敞看着自己对面的李东阳,简单地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李东阳听完后,也是眉头紧皱,对王敞说道:“你把他写的东西拿过来我看。” 王敞闻言,忙从袖口中掏出叠好的奏稿,带着歉意说道:“刚只顾着说话,忘了这茬了。” 李东阳不在意地摆摆手,便读起了手中的奏稿。 王敞见状,便也安静了下来,喝了一口李家仆役奉上的茶,等着李东阳看完。 他这一喝,可就停不下来了。 不得不说,李东阳不愧是阁老,连家里的茶都比他王敞喝的高级。 王敞喝完一杯,示意一旁侍立的仆役给他再续一杯。 当李东阳放下手里的奏稿抬头看向王敞时,他已经喝完两杯了。 见李东阳正看着他,王敞不禁有些尴尬,说道:“宾之,方才我从通政司急急赶来,匆忙得很,不禁多喝了几口茶解渴,还望海涵啊。” 听王敞这样说,李东阳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王敞身材矮小,平日喜爱戴高顶纱帽,穿高底靴,乘高扛舆,人称“三高先生”,今天他能自己走过来已经很难为他了。 “无妨,”李东阳又看了一眼奏稿,也端起一旁放着的茶盏,“这奏稿还要你通政司照常送。” “什么?”王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来找李东阳是让他想一个两全之法的,不是让他在这儿原样抄送的。 要早知道是这个结果,他就费不上专程跑到李东阳这儿了,他自己就可以做。 “宾之啊,你没糊涂吧?”王敞担忧地问道。 一旦出事,李东阳作为首辅,刘瑾不能把他怎样,但他王敞就不会是这样相安无事的结果了。 “汉英,你急什么?”李东阳很是平静,“我告诉你,你这样做可是救了好多人的性命,这一科数百进士的身家可都系在你身上了!” “此话怎讲?”见李东阳这样说,王敞也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作为有名的清官,自然肩负了一种非比寻常的责任感。而之前他之所以想找一个两全之法,只是因为近来他听到了一些关于他自己可以离开通政使司去别的衙门的风声,自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出什么事端。 但既然李东阳把话说得这么死了,他自然不能再置身事外。 “今天上午授官的旨意传出去后,已经有进士准备闹了,”李东阳身体前倾了一些,尽量放低了声音,“带头的是曹深,二甲第一百一十五名进士。” “那不是二甲最后一名进士吗?”王敞顿时明白了这个曹深的心思,“他绝对是不平衡了。” “那是自然,”李东阳不屑地哼了一声,“林子大了,自然什么鸟都有。他心里肯定想着要是再差一名就可以直接就能进翰林了,只是令我没想到的是,居然还有其他进士愿意跟他联名上书。” “唉,”王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可是刘瑾焦芳这样做本来就有许多人看不惯,他曹深顶多算顺势而为。” “他是达到他自己的目的了,可还有那将近一百个准备联名的进士啊!” “将近一百个?”王敞有些难以置信,“这科进士这么有骨气吗?” “放屁!”李东阳骂了出来,马上意识到此时还有外人,“汉英海涵啊,我一时没忍住。” 王敞倒是很理解李东阳的心情。 身为内阁首辅,一举一动都会有人戳脊梁骨,更别提内阁里还有焦芳这么个人物,不顺心是常事。 “无妨,”王敞也学着李东阳刚刚的样子,“李公年过花甲了吧,还是要多注意啊!” “不提这个,”李东阳之前对外一直是一副谋略在我的形象,今天的破防着实让他脸上挂不住,“不是进士有骨气,是他们觉得法不责众。反正就是签一个名,又费不了多少事!” “那他们显然没有好好了解刘瑾的行事做派,”王敞这时倒有些同情那些签字的进士了,“想当年韩贯道带着那么多人弹劾刘瑾,不还是落得个家破财尽的下场。” “不提这个,不提这个。”说到这儿,李东阳明显有些触动,“还有刘谢二公啊,要不是刘瑾那阉竖,他们还能继续辅政。是我们对不起先帝啊!” 李东阳说着说着,竟然微微啜泣了起来。 “希贤,于乔,我李东阳就该跟你们一块儿致仕啊!” 王敞就这样坐着看着李东阳,待李东阳情绪稳定后才开口劝道:“宾之,不必如此。你若是致仕了,整个朝廷不就全是阉人的天下了?” “汉英,现在刘瑾势大,想整他可没那么容易。我充其量也只能维持现状罢了。”李东阳提醒到。 “没事,宾之,”王敞虽然也是五十多岁知天命的人了,但他胸中的闷气还是被激了出来:“我王敞可不与他刘瑾为伍!宾之,你说吧,需要我王敞做什么,只要是我通政司能办到的,我王敞立刻照办。” “那就照我说的,把周侯灿的那份稿子递上去,越快越好。正好今天夜里杨介夫当值,可以做做准备工作。” “那周侯灿不会被刘瑾针对吗?”王敞有些担心。 “汉英,现在必须要有舍弃。这份奏疏上去,陛下必定会在刘瑾的撺掇下震怒,这时候对周侯灿处罚得越狠,参加曹深联名的人就越少。” “那周侯灿呢?” “你放心好了,像周侯灿这样的人,我李东阳怎能坐视他出事不管?”李东阳喝了口茶,“说实话,我宁愿让周侯灿这样的人直入翰林,看看那曹深都是什么货色,一个个地整天脑子里都想着钻营逢源,想着胁迫皇帝,胁迫朝廷,真是可笑至极!” “确实如此,”王敞喝掉最后一口茶,表示赞同,“那我就告辞了。” “等等,”李东阳叫住要走的王敞,“今天我的事儿……” “我明白,”王敞知道李东阳指的是他刚刚做的颠覆形象的事,“只是……” 王敞看向桌上的茶壶,李东阳瞬间明了,一边吩咐仆役去取茶,一边笑骂道:“明天就让都察院好好弹劾弹劾你,你就呆到通政司养老吧。” “求之不得。”王敞接过茶叶,道了声谢后便离开了。他还要赶去走流程,送奏疏,没有时间在这里多呆了。 王敞走后,李东阳把玩着茶盏,过了许久,才对身边一直静静站着的仆役说道:“放出风声,就说明日我要见几个同乡进士。再拿着我的名帖,去把王鏊王济之请过来,你就说有要事相商。” · 夜晚无甚大事,皇帝都去豹房住了,在东阁中当值的杨廷和正捧着一本《尚书》,读得津津有味。 正在他重温《洪范》时,书办走进屋内,递给他一份折子:“杨阁老,这是通政司连夜递过来的,让我请您务必看完。” “好,你放这儿吧,我这就看。”杨廷和放下手中的书,点了点头,心里却在盘算着可能有什么大事发生。 他打开折子,发现里面还夹了一张小纸片。 杨廷和定睛看去,上面写着“李公已知”,立刻便重视了起来。 他开始读折子,读完之后也是一脸凝重。 作为有着多年尚书经验的大臣,杨廷和非常清楚这份奏折上去之后会爆发出何种能量。 “李公这是何意呢?” 杨廷和放下奏折,在内阁里来回踱步,想着李东阳这样授意的原因。 “没理由啊。” 杨廷和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李东阳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难道是这奏折里别有洞天?” 杨廷和又重新审视了一遍奏折,发现就是普普通通的奏折罢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思来想去,杨廷和决定先把奏疏压下,等明日趁焦芳不在的时候问个清楚便是了。 他坐了一会儿,不禁又拿起这奏疏读了读。 倒不是说这奏疏的文笔有多好,只是他很难想象会有进士真的会拒绝翰林的官职。 他杨廷和就是从检讨做到现在大学士的。如果当年他中进士的时候能被直接授检讨官,他肯定高兴坏了。 “都是十九岁的时候中式。可那时的我,却远不如这周侯灿啊!” 杨廷和感慨了一番,又去读《尚书》了。 他暗自下定决心,如果周侯灿此番能平安无事,自己肯定要让自己的儿子杨慎结交一下他。 一夜无话。 天明的时候,曹深早早就起来了。 他还要为自己的弹劾大计做准备。 昨天拉到的人数还远远不够,对曹深而言,这个数量越多越好。 他不甘心。 凭什么考的比他差的人起点却可以比他高? 他要是差了一名,不就也可以成检讨了吗? 何况他也曾耳闻过周侯灿的离奇事迹,所以越发觉得上天不公。 在知道这个结果以后,曹深就快速地做了一个弹劾刘瑾的计划。 这三年刘瑾当道,士子们早就对他的一些做派感到不满,正需要一个发泄口。 曹深刚好在他们瞌睡的时候送来了枕头。 对大明的大多数读书人来说,众多令人热血沸腾的事中,痛骂一号宦官显然占据了一席之地。 何况他们并不只是普通的读书人,而是一群刚刚取得进士身份的读书人。 只是今天曹深的运势有些不顺。 他找了几个昨天有意的同年想让他们签字,结果却无一例外地被他们用借口给推辞了,甚至有的人直接不在居所,曹深连找都没法找。 在又被拒绝一次后,曹深看着文末那寥寥无几的签名,不禁有些失望。 他真是觉得自己瞎了眼了竟然想跟他们合作。 “一群畏惧阉竖的小人罢了。”曹深这样安慰自己。 第十三章 得罪人的后果 东阁中,王鏊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杨廷和说了,包括李东阳正在做的保护其他进士的努力。 杨廷和听完,大义凛然地说道:“此事下官定当义不容辞,一切听凭李公调动。” “去递送吧,”王鏊郑重地看着杨廷和,“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周侯灿的奏疏很快便被递到了司礼监处,司礼监当值的小宦官看过之后,顿觉大事不妙,忙让人去找刘瑾。 刘瑾一脸不耐地走了过来,骂着问道:“什么事非要叫咱家过来?” 这小宦官身子有些发颤,伸出手指着桌上的那封奏疏:“爷爷亲自看吧。” 刘瑾挥手拿过奏疏,看了几眼后就把这封奏疏扔到地上,发狠道:“是谁活得不耐烦了,敢跟咱家对着干?” 一旁的小宦官声音有些发抖,但还是尽量镇定地低声道:“是周……周侯灿,就是……是今年的三甲第一。” “咱家问的不是这个,”刘瑾依然有些愤怒,“他周侯灿一个小小进士,怎么敢这样做?他后面肯定有人指使,快去知会锦衣卫、东厂、西厂,一定要把这件事查个底朝天。我现在就去面圣,你们不要把消息传出去,一旦让咱家在外面听到些许风声,下场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周围的小宦官一个个都点头如捣蒜,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刘瑾现在就拿人开刀。 “对了,”刘瑾拾起奏疏,在离开公房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件事,“去问问焦芳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用了咱家的势,待在内阁里却连这种大事都不知道,他是不是不想在内阁呆了?” 说完这句话后,刘瑾才迈步离开公房,其余的宦官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这周侯灿真是不长眼,我看这回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谁说不是呢?” 刘瑾走后,这些宦官就议论起周侯灿来。 在他们眼中,周侯灿无疑是导致他们今日一难的罪魁祸首,于是便毫不顾忌地骂了起来。 刘瑾很快便寻到了朱厚照。 今日朱厚照并没有去豹房,而是到了文华殿。 奉命整理湖广粮储的户部左侍郎兼左副都御史韩福前日已是上了道折子言及解决方法,这倒让朱厚照不好再跑出去了,只能乖乖来到宫里和阁臣们议事。 “刘伴伴,何事如此慌张?”朱厚照看着刘瑾匆匆入殿,不禁有些好奇,便打断了众人正在进行的讨论,开口问道。 “陛下,”刘瑾适时地取出奏疏递给朱厚照,“此等大事奴婢不敢妄作主张,还请陛下定夺。” 旁边的李东阳一看,和王鏊、杨廷和二人对视一眼,心里俱是了然。 焦芳昨日便称病下值了,今日自然也没有来。 刘瑾看到了李东阳几人的眼神,心里也有了计较。 他已经确定这次周侯灿上书背后肯定是他们在主使。 但是刘瑾心里依然有些不太确定。 他不知道李东阳他们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对于文官来说,多一个正直的翰林官是好事,李东阳等人犯不着为了整他而葬送一个前途无量的翰林。 毕竟这两年他们也算相安无事。 刘瑾并不知道曹深等人密谋的事,所以他自然便无法猜出李东阳等人的意图。 曹深的保密工作做的还是很好的,李东阳能知道只是因为曹深联络的人中有他提携的后生。 朱厚照读着读着,也是突然恼火起来:“这周侯灿是什么意思?他这是在违抗朕吗?” 一旁的韩福这时已是彻底懵了。他疑惑地看向李东阳,想从他眼神中看出些什么,但李东阳却压根都不抬头,让韩福有劲无处使。 韩福一旁的杨廷和看见了韩福的小动作,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衣服,提示他不要轻举妄动。 “陛下,发生什么事了?”李东阳慢悠悠地开口,像是全然不知这件事的局外人。 “李师傅,他周侯灿抗命不尊,还说朕违背祖宗,就差指着鼻子骂朕了。”朱厚照这时气得七窍生烟。 二甲三甲第一授官翰林检讨这件事虽然是刘瑾提出的,但也得到了他朱厚照的大力支持。 现在周侯灿没有谢恩不说,还上表自陈心意,明里暗里拐着弯地骂他,他不生气才怪了。 “陛下,让臣看看可好?”李东阳征询地问道。 看着李东阳从朱厚照手里接过奏稿时若无其事的样子,刘瑾真的想跟他学学演技。 “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必大惊小怪,压下就好。”李东阳苦口婆心地劝道。 “压下,怎么可能?那朕不就白白生了一肚子气?”朱厚照犹在气愤。 这时,一旁的刘瑾也在帮腔:“李公啊,周侯灿一个新科进士,怎么有胆量上书触犯龙颜呢?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王鏊在一旁听得直叫好。刘瑾已经中计了,只要他把这个消息放出去,那曹深这个积极的非当事人就会变成跳梁小丑,众人都安全了。 王鏊看着李东阳,希望他能如他所言那样,尽全力保住周侯灿。 要不然这回就亏大了,白白失去这么好一个人才。 “就是啊,”朱厚照这时也冷静了下来,毕竟按常理来讲,一个新科进士是绝对没有这样做的胆量的,“李师傅,这背后到底有没有什么隐情?” “臣也不知道。”李东阳苦笑道。 这背后确实没有隐情,但要是按常理来讲,在这儿坐的人都会以为这事儿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但谁又知道周侯灿就是一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呢? 这时一个小宦官从外面进来,对朱厚照行了个礼,说道:“陛下,外面有西厂的人,说有要事禀报。” “宣!”朱厚照这时火气还没有消完,倒是让那小宦官吓了一跳。 很快,一个小宦官便畏畏缩缩地入了殿。他看向大殿上方的朱厚照和刘瑾,一时不知道该向谁说。 刘瑾在上面给这小宦官使了个眼色,这小宦官便会意,连忙对朱厚照说道:“陛下,奴婢受谷提督差遣,前去摸排周侯灿上书背后是不是有人指使,但直到现在,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怎么可能?他谷大用是干什么吃的?你们西厂是干什么吃的?”刘瑾有些难以置信,一时也顾不上这是在朱厚照面前了。 “刘……刘公公,这是事实。小人受谷公公差遣把周侯灿这几天的活动都摸清楚了,他确实没有跟谁联系。”这小宦官一听刘瑾这样说,也顾不得许多了,连忙辩解。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小本递给刘瑾。 刘瑾接过,也没有仔细看,就连忙把这个本递给朱厚照,退到了一边。 朱厚照看完,也是一脸疑惑。他把这个本交给身边的刘瑾,对李东阳等人说道:“周侯灿确实什么都没干,那看来他就是铁了心地要跟朕对着干了。” 刘瑾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小本,心里也是大为不解。 如果说之前他只是半信半疑的话,那现在他已经敢肯定周侯灿的身后确实没有人指使,整件事纯粹是周侯灿的个人行为。 西厂确实也是有几分本事的,不至于连一点蛛丝马迹都调查不出来。 况且西厂并不是唯一的消息源。在锦衣卫和东厂也会提供消息作为左证的情况下,西厂犯不上为了一个无足挂齿的小人物而做什么欺上瞒下的事情。 至于三方机构联合隐瞒? 这个可能刘瑾连想都没想过。 “这周侯灿估计是沽名钓誉之徒,想靠着骂陛下来为自己搏取名声。”刘瑾在一旁拱火。 “刘伴伴,你没事儿吧?”朱厚照像看傻子一样看了看刘瑾,“朕也不是傻子。哪个沽名钓誉之徒会放弃到手的翰林官这样做?代价也太大了吧。” 刘瑾这时才意识到问题的症结在于这里。 沽名钓誉之徒沽名钓誉的目的就是为了求取名声作为自己在官场的资本,然后谋求更高的官职。 可周侯灿现在已经是高起点了,他根本用不着沽名钓誉。 刘瑾脸上挂出了尴尬微笑,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那他这样也不对,陛下给他什么那都是天大的恩赏,哪里还有推辞的道理?” “咳咳,”李东阳咳嗽了两声,把焦点拉到他自己身上,“陛下有没有想过一种情况,就是这周侯灿就不是正常人?” “哦?”朱厚照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陛下知不知道周侯灿在会试考完后犯了失心疯?” “朕知道,”朱厚照点了点头,“哦,原来如此,朕知道了!” 李东阳倒是摸不着头脑了。 他还没有说呢,怎么朱厚照就知道了? “刘伴伴,”朱厚照看向刘瑾,“你之前不是说过什么‘气’吗?给李师傅他们讲讲。” 刘瑾这时开始慌了起来。 之前的那套理论他也是听着别人说自己瞎编的啊,现在要在李东阳这些人面前讲出来,那岂不是要让他们这些专业的人笑话? 毕竟这些人也都这个年纪了,都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养生的知识。 “刘伴伴?” 见刘瑾在发愣,朱厚照又催促了一声。 “哦,这个……这个‘气’嘛,就是人的立身之本,如果没有了‘气’,人就活不了了,”刘瑾斟酌着,说出一些没有什么争议的话,“这个‘气’少的时候,人就会犯病,行事就会迷迷糊糊,没有正形。” “原来刘公公还在这方面有所研究?”李东阳有些诧异。 朱厚照见李东阳这样说,便开口问道:“李师傅,刘伴伴说的可是有什么问题?” “没有没有,臣的意思是,刘公公说话很有见地,切中要害。” 刘瑾这时已经可以肯定李东阳在筹划什么了,要不然不会向着他说话。 果不其然,李东阳开口道:“那依刘公公所言,这周侯灿八成是缺少‘气’了?” “想来也是了,”朱厚照点点头,没给刘瑾说话的机会,“要真是这样的话,朕倒不好说什么了,那就依李师傅的意思,把奏疏压下来吧。” 自从听说周侯灿的事迹之后,朱厚照就对这个跟他年纪相仿的人产生了兴趣,之前的愤怒更多是由失望带来的。 但既然周侯灿的病还没好,那他的行为也不是不能理解。 周侯灿和那些整天骂他的言官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至少不像他们那样张扬。 “还有,”朱厚照想了想,做出了一个决定,“先别让他入值,派一个御医过去给他治治,病好了再说别的。可不能让别人说朕的大臣脑子有病。” 李东阳哭笑不得。 虽然这件事以这样的方式草草收场了,但是整件事并没有结束。 没有对周侯灿的处罚,曹深那伙人肯定还是要上疏的。 他们可没有周侯灿这样的借口,自然是要被狠狠地追究责任的。 “臣遵旨……” “陛下,”刘瑾打断了李东阳的话,“此事不能就此作罢。” 他不愿意轻轻放下这件事情。如果事情传开,以后再有人拿着这个借口来上书怎么办? 朱厚照听完刘瑾的话后,也是有些为难。 周侯灿这次可以说是病发,可以后要是有人学他该怎么办? 他朱厚照平日里最讨厌的就是经常骂他的言官,所以这类事情必须防患于未然。 “刘伴伴有何想法?”朱厚照问道。 刘瑾用眼神示意朱厚照李东阳还在这里,有些话不方便说。 李东阳见状,便起身告辞了。 他还要去处理曹深联名的事,也没必要在这里多呆了。 反正刘瑾嘴里也说不出来什么好话。 待李东阳等人出殿之后,刘瑾才慢慢地把自己的想法向朱厚照全盘托出。 “陛下不如公开降旨切责周侯灿,然后外放周侯灿。这样就会给其他蠢蠢欲动的人一个警告。” 见朱厚照犹豫,刘瑾又说道:“陛下,外放不是贬谪,而是对周侯灿的磨练。何况他又是翰林官,外调又平添一份资历,还更有利于他往后的迁转。周侯灿要是知道陛下为他这般谋划,想必也不会说什么的。” 刘瑾已经盘算好了,只要把周侯灿调出京城,用不了半年,朱厚照就会忘掉这个人。而到那时,朝堂上就更不会有反对刘瑾的声音了。 “好吧,”朱厚照终于下定决心,“就按你说的做吧。” 没过一会儿,在家闲坐,正教虎子识字的周侯灿就被两个宦官叫了出来。 “周侯灿,接旨吧。” 周侯灿虽然早就料到会有这个时候,但没想到它会来得这么快。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诏?” 听到这个字时,周侯灿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 第十四章 坦然 周侯灿又确认了一下,自己刚刚听到的确实是“诏”这个音。 就级别来讲,这个“诏”可比周侯灿昨日接到的“敕”要高级得多。 “敕”只是封赏五品以下的低级官员用的,而“诏”一出现,则代表了朝廷有重要事项要昭告天下,根本不是给单独的一个人发的。 周侯灿觉得刘瑾和焦芳真是看得起自己。 事已至此,周侯灿秉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理,安静地听宦官宣读圣旨。 “朕承皇考孝宗敬皇帝遗命,以开科取士为先,所为聚才于国也。比因人才众多,朕从揆地请,少变取士之法。甲第魁首,固为同列之俊杰,理当从优拔擢,以励士子之心。眇躬承嗣以来,如履薄冰,所虑者甚多,贤才不仕为先。幸赖宗社护佑,今科所取,贤才甚多……” 周侯灿听傻了。 这个内容不太对啊。 到现在为止,这封诏书就讲了朱厚照对科举之事上心到了改制的程度和今科取士效果非常好两件事。 跟他周侯灿有什么关系? 但越是这样,他反而越不敢大意,而是听得更认真了。 拟诏的都是长期在翰林院和内阁公干的有丰富经验的词臣,绝不会在给一个人的诏书前面说这些无用废话,除非这些“废话”在后面能用到。 “……实慰朕汲汲求才之心。一甲三人,吕柟、景阳、戴大宾,闻名士林,甚孚人望;二甲第一焦黄中,大臣之后,名动海内;三甲第一,亦有称道之处……” “来了。”周侯灿心道。 五个人里面就没报他的名字,傻子都不信这里面没点猫腻。 “……此五人者,朕已从新法命入直翰林,以备左右。此五人之文章,朕已命工部刻碑,邸报传阅天下。然文章之言未可尽信也。进士三甲第一,实授翰林院检讨周侯灿,贪恋声名,自诩名仕,惺惺求去,挟朝廷以谋私利,此为今科之一弊,亦悖朕取士之意……” 听到这里,周侯灿脑中“轰”的一声炸响。 这是杀人又诛心了。 “实授翰林院检讨”这个头衔说明了刘瑾焦芳等人已经驳回了他辞官的请求,同时还在世人面前给周侯灿彻彻底底地打上了这个标签。而后面扣在周侯灿头上的那些不明不白的罪状则给了一些小人趁乱上书弹劾他的机会,借机把一些人的视线从焦黄中身上转移。只需要过上三五年,待这件事的风波彻底平息后,不关心真相的大多数人就会把周侯灿当成沽名钓誉之徒,而让周侯灿永无翻身之时。 周侯灿不得不佩服刘瑾他们打得一手好算盘,同时也有种莫名荣幸之感,自己竟然值得权倾朝野的刘公公费这么大工夫。 既然已经知道对自己的定性了,周侯灿便看开了许多。他很快平复心情,又继续往下听。 “……翰林之地,正臣所居也……现调侯灿为福建漳浦县主簿,以戒不端之流。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周侯灿这时已经完全明白下这个诏书的意图了。 刘瑾利用这封诏书显示了他的权势,又杀了自己这个“鸡”给那些不听话的“猴”看,同时也向天下传递了得罪他刘瑾没有好下场的信息,可谓是一举数得。 那传旨的宦官读完诏书,把旨意递给周侯灿。周侯灿伸手接住,对两个宦官说道:“二位少待,周某给二位奉茶。” 这两个宦官摆了摆手,连连说道:“周主簿不必如此,我等还要回宫复命,就不必麻烦了。” 见周侯灿有些疑惑,刚刚读诏书的宦官便说道:“周主簿,我等是奉了张公公的命来的,自然不会难为你。” 周侯灿这才明白过来。 这张公公应该便是张永了,而现在的张永已经跟刘瑾爆发公开的矛盾了,自是要跟他处处作对。 “那烦请二位替下官谢过张公公了。”周侯灿揖了一礼,目送那两个宦官离开。 周侯灿自嘲地笑了笑,现在自己在两个宦官自称“下官”确实没错。 不管怎样,能出宫传旨的宦官品级都不会低于九品。 周侯灿站在门外,手里拿着诏书,静静地看向远处天边,良久才转身进屋。 漳浦县挺远的,自己要做好准备。 “虎子,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南边?”周侯灿把诏书放在桌子上,突然开口,向一旁正费尽心思地记汉字的虎子问出了这个问题。 “啊?老爷,虎子不想去南边,虎子就是从南边逃过来的,老爷是不是要把虎子送回去?”虎子一听周侯灿这话,立刻便有些不知所措了。 广平府在京城南边,当初他们一路逃过来可没少经历磨难。要不是有亲戚的帮衬,他们恐怕就要死在路上了。 “没有的事,”周侯灿无声地笑了笑,“我们去福建,不去广平府。你跟不跟我去?” “不走广平府吗?”虎子看着周侯灿,在看到后者点头之后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虎子就跟着老爷去,老爷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好,”周侯灿看着虎子,“你怕不怕吃苦?” “虎子不怕,虎子在家吃过好多苦。” “那就好,”周侯灿走到床边,收拾着细软,“我们这一路上可是要吃很多苦的,你能承受就行。对了,我问你,你觉得认字有用吗?” “虎子还学不明白,”听到周侯灿这样问,虎子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我本来就不是那块料。” “这没事,这一路上我会教你,”周侯灿看了看那张诏书,还是决定把它带上,“你好好学就肯定能学会。” · “什么?”内阁里,听到消息的李东阳直接起身,“他刘瑾这是欺人太甚!” 李东阳在公房里四处走着,对着告诉他消息的人说道:“欺人太甚!太祖高皇帝钦定的资格,第三甲进士本来便是正八品,刘瑾怎么敢给他降两级?还给他安上这些莫须有的罪名,他这是迫害忠良啊!” “宾之,出什么事了?”“怎么了,李公?” 听到李东阳声音的王鏊和杨廷和也匆忙赶来,见李东阳气成这样,便不约而同地问道。 “刘瑾给周侯灿捏造了几个罪名,把他调到漳浦县当主簿了。”李东阳没好气地说道。 “这么大的事,我们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杨廷和有些不解,“莫非刘瑾直接下了中旨?” 闻言,李东阳的眼睛微微眯起。 从成化年间以来,内阁和众文官就一直在抵制皇帝绕过内阁,直接下中旨的这种行为。如果刘瑾下的真的是中旨的话,以他在朝廷上的话语权,他有把握让这个命令失效。 李东阳看向那个给他通知消息的人,示意他解答这个问题。 “李公,不是这般,”这人苦着一张脸,双手摆得飞快,“是诏书,昭告天下的诏书!” “什么?”这次没沉住气的是王鏊,“是哪个翰林拟的诏?” “不是翰林,”这个人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回答,“方才去礼部送公文的时候,学生听礼部一个主事说是刘瑾拿着皇帝之宝寻到焦芳,焦芳写好后直接就用了关防大印。刘瑾不光让人重刻了邸报的版传抄天下,还在奉天门、国子监等处都张挂了诏书。” “无妨了,”李东阳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那人出去,然后缓缓坐到凳子上,“也不知那个曹深消停了没有。” 说到这儿,李东阳把自己的书吏唤进来,写了个条子给他,说道:“你去见一见屠朝宗,把这个条子递给他。” 屠滽屠朝宗是现任掌院事左都御史。王鏊听见李东阳说到了他的名字,便问道:“宾之可是要借都察院的力?” “这也是无奈之举,”李东阳喝了口微凉的茶,润了润嗓子,“刘瑾给周侯灿安了几个莫须有的罪名,我李东阳没有保住他,就更不能看着他的清名被无知小人白白败坏。屠朝宗易然自处,谦逊未尝挟以骄人,他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我去看看曹深那边?”杨廷和征询着问道。 “不必了,介夫,”李东阳闭着眼轻轻摇了摇头,“诏书挂到国子监后,自然会有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算还有人愿意跟着那个曹深干,也不用管了,这种人将来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现在国子监确实炸了锅。 当茹鸣凤收到消息匆匆赶去离家比较近的国子监时,国子监已经人声鼎沸了。 众人望着正门外张挂的诏书,议论纷纷。 茹鸣凤排开众人,来到前列,仔细地读着诏书上的每一个字。 “周侯灿那家伙到底在搞什么?” 看完诏书,茹鸣凤便匆匆转身,想前往周侯灿家里问个清楚。 就在这时,国子监里面传来一阵争吵声,里面的一些字眼吸引了茹鸣凤的注意。 他跟着其他人一同进去,恰好看见了精彩一幕。 院里两个人正在争吵,一个人抢过另一个人手里的纸张,一把将其撕得粉碎扔到地上。 茹鸣凤仔细看去,发现那个被抢纸张的人正是曹深,那个二甲倒数第一的进士。 周围已经有消息灵通的学生开始给不知道的人科普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曹深,昨日听说两个传胪被授了翰林官之后便拟了一份奏稿到处拉人签名准备上奏——” 还不待这人把前情说完,听的人便有些不耐烦了:“这我知道,说点别的。” “他以为大家都看不出来他的心思?”这时又有一个人听到了这场谈话,不请自来,“不就是眼红那个还不如他的周侯灿都能进翰林嘛。当大家都是傻子,就他自己聪明。” “可不嘛,我还听说这曹深平日里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最见不得别人比他好了。” “现在不就被看笑话了?”最开始给大家讲这件事的人觉得自己舆论中心地位不保,马上开始进行深度解读,“人家周侯灿有风骨,根本不要翰林官,那可是翰林啊!” “就是,没想到周侯灿恁般有骨气,只是可惜了,好好的一个君子,被刘瑾老贼害成这样。” “慎言,慎言,”旁边一个一直在听的人见这位同学越说越起劲,连忙提醒,“周侯灿上书辞官都被害成这样,要是曹深的奏疏上去了那要害多少人啊!” “对啊,这不就来了嘛,”这人说着,还指了指场内正在起冲突的两人,“出了这事以后,这曹深非但没有收敛,还继续拉人联署,好像周侯灿不要这官就能轮到他一样,真是疯魔了。” “不是我说,人家周侯灿就算被发配那也是翰林降职,要是曹深这种人进了翰林,岂非吾辈之耻?” “是极,是极。”众人纷纷表示认可。 茹鸣凤确定他们也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信息后便从人群中离开了。 他一个人走到显得有些安静的国子监大门外,神情落寞。 他反而希望周侯灿没有考出三甲第一,这样他们还有可能在一同观政,也算有个照应,哪想到会就此远隔天涯了呢? “可是茹兄当面?” 茹鸣凤突然听到这句话,抬头一看,略微有些吃惊。 这人正是今科状元吕柟。 “吕兄所为何事?”茹鸣凤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他跟吕柟平日里没有任何交集,连话都没有说几句,自然弄不清楚吕柟为何找他。 “茹兄可是要去周学谦家中?”吕柟开口,见茹鸣凤肯定后便行了一礼,“可否也带我去见一见周学谦?” “自然可以,吕兄不必如此见外。” 不一会儿,周侯灿就在家中接待了两位来客。 “吕状元找我有什么事啊?”周侯灿看向吕柟,很是不解。 吕柟能考到状元,学术水平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周侯灿还知道,若干年以后,当心学大行其道时,吕柟作为关学的领军人物,在学术上是可以和王守仁、王廷相相提并论的硕儒。 自己无论怎样都和这种人玩不到一块去。 “吕某有一事不明,还请周兄为我解惑。”吕柟听了周侯灿的话,很是郑重地发问。 “吕兄请讲。” “请问周兄为何放弃翰林?” “这个啊,”周侯灿笑了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这东西本来就不是我的,我自然就不能要。人心里要有一杆秤,一旦我今日做了这个翰林检讨,那我的本心就丧失了。吕兄觉得一个官职跟人的本心相比,哪个更重要呢?” 第十五章 离京 “自然是本心重要了,”吕柟不假思索,“官职终究是外物,哪里能和人的本心相提并论呢?” “是啊,”周侯灿看着吕柟,“我也这样认为。” 吕柟也反应过来,二人相视而笑。 “周兄,”吕柟朝着周侯灿抱了抱拳,“倒是在下疏忽了,今日我才算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做说一做一。” 周侯灿笑笑:“周某读圣人书,当然要努力行圣人事啊。要不然,周某读的书岂不是读到狗肚子里了?” 吕柟之前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当今天看到有人真的这样做时,他才明白真正做到这样有多困难。 周侯灿放弃了高官显爵,付出了远谪边地的代价,才真正实践了这个道理,更别说其他只会做嘴上工夫的人了。 吕柟离开之前,看了看周侯灿家里的环境,感慨道:“吕某今日算是受教了。周兄请放心前去,家中我自会尽绵薄之力帮衬。” “在下谢过吕兄了。”周侯灿倒是有些诧异。他没有想到吕柟竟然会这样说。 这可不是周侯灿刚被授官翰林的时候,而是被刘瑾排挤到即将离京的时候。 不夸张的说,现在谁跟周侯灿有联系,谁就可能也遭到刘瑾等人的针对。 郑重送走吕柟之后,周侯灿看向坐在一旁的茹鸣凤。还没等他开口,茹鸣凤就抢先说道:“周侯灿,有时候我真想知道你脑子里天天都在想什么。” 周侯灿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拉过一张凳子,坐在茹鸣凤对面,说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那谁能想到会是这个结果?”茹鸣凤没好气地说道。 周侯灿干笑了两声,说道:“我看这个结果也挺好,远离京城,不会牵扯进这朝堂纷争中去。” “你——”茹鸣凤恨铁不成钢地抬起手,最终锤了一下自己的腿,“你把自己的前程都搭进去了啊!” “瑞父,”周侯灿这时倒是开始直视茹鸣凤,“你也听到我方才跟吕状元说的话了。从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忘了孟子有言‘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这我当然知道,可我想你总会有其他办法的吧,为何非要这样直接上书呢?”茹鸣凤依然不肯罢休。 大家嘴上都在讲大道理,可实际上做的事多多少少都有违圣人教导,凭什么让一个真真正正这样行事的老实人吃亏? “那你说说还有什么办法?” 周侯灿这一问,倒是把茹鸣凤问住了。 除了周侯灿上书求去的办法,好像真的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当然,除非周侯灿选择接受现实,前去翰林任职。 “那……反正你这样是过于急躁了。”茹鸣凤还是以万能说辞搪塞了过去。 周侯灿看着眼前茹鸣凤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的画面,感到有些好笑。 他叹了口气,说道:“何必呢,瑞父,现在事已至此,就不要说那些过去的事了。” “好,”茹鸣凤倒是答应得很痛快,“不说便不说,那我问你将来的事总行了吧?” “那是自然,”周侯灿说着,看向一旁在那儿站着侍候的虎子,“你去给茹老爷拿点吃的过来。” “别搞这有的没的,”茹鸣凤端起虎子先前给他倒的茶,喝了一口,“快说正事,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周侯灿笑了两声,“自然是走一步看一步喽,还能怎么办?” “周侯灿,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打算?”茹鸣凤语气严肃地问道。 “有啊,当然有啊!”周侯灿干脆利落地回答,“我要是再没有打算,岂不是要在漳浦终老?” “你有计较就行,”茹鸣凤这才松了口气,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我明天就走。” “什么?”茹鸣凤刚咽下去的水呛住喉咙,“咳咳,你说,咳,你明天就走?” “对啊,我明天就走,省的在这儿让一些人找茬,”周侯灿看着茹鸣凤的惨状,不由得出声提醒,“你慢点喝,别呛着了。” “从哪个门走?”茹鸣凤缓了一会儿,问道。 “崇文门吧。”周侯灿还没有定好,随便说道。 反正崇文门在南边,就算绕也绕不到哪里去。 “行,”茹鸣凤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明天我们去喝酒,昨天没请成你,明天你一定不能推辞。” “好。”周侯灿答应一声,看着茹鸣凤从家里离开。 周侯灿回身,又去归拢整理自己的物品了。 路途遥远,要带的东西可不少。 孙氏晌午回来刚进家门,便对周侯灿说道:“灿儿,我听你陈四叔说你可是又接到那什么圣旨了?” “是这样的,”周侯灿看着孙氏,组织着自己的语言,“娘,我可能要出京了。” “出京,这是为啥?不是说考完进士要先去朝廷衙门观政吗?怎么这才几天就要走?”孙氏有些疑惑,“而且你不是已经做了翰林官了吗?” 周侯灿无言以对,这件事好像确实不能就这样搪塞过去。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向孙氏说出实情。 “娘,我得罪大官了,被发派到漳浦县去了。” 周侯灿用最简单的语言把事情的起因结果给孙氏交代了个清楚。 孙氏听完之后,只是简单地埋怨了周侯灿一句:“你还是这么冒失。” “娘,你不怪我?”周侯灿有些不理解孙氏为什么只是简单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怪你干啥?”孙氏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娘之前不想让你读书就是因为你太轴了,做了官不一定是什么结果呢。现在也好,不在京城当官,也没有那么多是非,也不用提心吊胆的,图个安稳,挺好的。” 周侯灿看着孙氏,倒是不知道原先想好的话该怎么说出来了。 自己的亲娘看的这么通透,压根就不需要安慰,自己就想通了。 “灿儿,娘问你,你这回走都需要带什么?” 周侯灿想了想,说道:“也不用带什么东西,漳浦离这儿太远了,再说到了县里也不会缺什么,这样挺好的。只是,我想让虎子跟我一块走。” “这个我回来跟虎子娘商量商量,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明天就走。” “明天?”孙氏有些诧异,“为啥要走这么急,在家里多待几天也行啊,娘这几日不做活了,就在家跟你说说话。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几年也见不了娘一面,怎么说走就要走?” 说到最后,孙氏哽咽了起来,抬了手缓缓地抹掉了眼角渗出的眼泪。 周侯灿见状便有些慌神,忙说道:“娘,我去漳浦当官又不是回不来了,也不用这样吧。” “瞧你说的话,”孙氏抬头,瞥了周侯灿一眼,“别诓骗娘了,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做官,回来哪是那么容易的?” 周侯灿尴尬地笑了笑:“还是能回来的。” “你不用这样说了,娘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那明天娘就不去做活了,娘去送送你,”孙氏一边说着话,一边也在屋内翻找了起来,“就是可惜了刚整过来的房子了。” 周侯灿明智地选择在一旁安静听着,没有接话。 晚饭时分,正当孙氏应景地聊着南方饮食习惯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周侯灿看了孙氏一眼,让一旁的虎子去开门。 虎子一打开门,就有一个人闪身进来,把盯着门看的周侯灿吓了一跳。 这人自知这样直接进来不妥,于是还没等周侯灿开口,就先自报家门:“周主簿,李阁老遣小人过来把这个东西给你。” 这人一边说,一边伸出手,使周侯灿看清了他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不小的包裹。 “这是周主簿会用到的公服、常服,补子,还有你路上要用的驿符,”这人找了个案子放下了包裹,“我家老爷也不知道这衣服合不合身,还请周主簿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周侯灿现在才从这人的身份中缓过神,“烦请替下官谢过李阁老了,李阁老的这份恩情,下官谨记在心。” “周主簿,”这人摆了摆手,又从贴身衣服中掏出一封信,“我这次是奉了我家老爷的命来的,我家老爷对你这件事很愧疚,可惜也没有什么能做的,便只有这封信了。你到了漳州府,可拿着这封信去找知府罗列,多的小人也不便再说了。” “下官落个这样下场完全是自己的选择,李阁老却恁般帮我,下官若是有机会返京,一定到府上拜谢!”周侯灿接过信,连连称谢。 这封信对周侯灿来说倒是意外之喜了。 周侯灿之所以说有机会返京后再拜谢,纯粹是因为现在的形势所迫。 但凡周侯灿能直接上门,今天过来的这人就不会跟做贼似的了。 而一旦周侯灿能够返京,就说明刘瑾已经没有一手遮天的实力了,自然便可以光明正大地上门拜谢了。 这人笑了笑:“我家老爷也不图周主簿这样,老爷今天还让我捎个话给你,他恐怕也帮不了你几次了。 “周主簿有所不知,我家老爷去年八月就因为身体向陛下请辞了,只是陛下没有批准罢了。现如今老爷是心力交瘁,恐怕等你再进京的时候,他已经致仕归乡了。” “那下官还会亲去府上拜谢的。”周侯灿神色严肃地郑重答道。 那人也没再说什么,而是笑了笑,缓缓走到门口准备出门。临走之前他顿了一下,开口问道:“周主簿,不知你准备何日离京?” “明日。” 这话倒是令那人吃了一惊,但这人也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行了一礼后便告辞了。 待这人走后,孙氏便开始埋怨自己怎么没想到官服这件事,也连带着数落周侯灿的不上心。 明代官员的官服是由官员自己制作的,这也是让周侯灿感到有些无语的地方。 要是周侯灿忘了制作官服,那到任之后就好笑了。 “你可得感谢感谢李老爷,”孙氏不禁感慨,“要不是他,你就要出大丑了,还做什么官?” “再说了,人家还给了你一封信,这可是大实惠啊。灿儿,你到时候可要好好报答人家。” “娘,我知道了。”周侯灿带着一点不情愿说道:“我又不是傻子,这点东西我还是懂的。” “娘不是怕你不懂这些东西,将来吃亏吗?”孙氏溺爱地看着周侯灿,“那官场里的官老爷们可比我们这些人心思多了不知道多少,你跟他们说句话都要斟酌再斟酌,可不能想当然了。 “娘就是不想让你吃亏,你读了这么些年书,但是书里的东西又不能教你怎么跟人打交道,你只要别再像之前那么轴,娘就很满意了。” 周侯灿认真地听了孙氏的话,一句话都没有反驳。 他心里明白,孙氏这是为他好,而且孙氏讲道理都会举好几个例子,让周侯灿听得很是入迷。 待孙氏讲完之后,周侯灿把要带走的东西打好包,再次检查确认没有漏掉什么后,便在孙氏的催促下早早睡了。 · 三月二十八日,阴。 辰时刚过,周侯灿就迈出了家门,身旁跟着被同意和周侯灿一同前去漳浦县的虎子。 “灿儿!”孙氏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个给你!” 她小跑了几步追上周侯灿,递给他一个被裹得很严实的小布包:“这是娘这些年存的压箱底的东西,你拿好了。” 周侯灿双手接过,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那吴虎他们要是再过来找事怎么办?” “没事,娘能应付,”孙氏开始催促周侯灿赶紧上路,“娘这几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你快走吧,别误了路。” 周侯灿点点头,强忍着眼角快要渗出的泪水,毅然转身而去。 “灿儿!”周侯灿没走几步,便听到孙氏带着些微哭腔的呼喊。 他站定,伸手拉住向前走的虎子,但是没有转身。 “路上小心啊!记得给娘寄信来!” “好,灿儿记住了!”周侯灿重重地点了点头,“娘放心吧,灿儿走了。” 第十六章 雨中相别(本章和上章内容已更新) 周侯灿出了家门,往南朝着崇文门方向行去。 昨天晚上他已经规划好了前去赴任的路线:先出京师,再通过驿站体系到福建布政使司。 周侯灿之所以不在京师内就走驿站,是因为他担心在京师里用驿站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按照流程讲,他毕竟没有亲自去兵部领取驿符,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发现用了驿站,就会出现大麻烦。 周侯灿不敢赌京师周围的驿站到底有没有刘瑾的人,更不敢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把李东阳拉下水,那就真的对不起李阁老了。 周侯灿带着虎子没法走快,紧赶慢赶地到了崇文门。 此时,一群人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周侯灿放眼望去,这里的士人不说有五六十个也至少有二三十个。 见到周侯灿过来,茹鸣凤连忙排众而出,上前道:“这些人都是知道你要今天离京后主动提出要来送你的,我也没办法说不是,就只能让他们来了。” “无妨,这不算什么,不就送一送吗?”周侯灿说到这里,突然看向茹鸣凤,“你这样说是不是没带够银两?” “笑话,我茹鸣凤说过的话,今天这酒我必请了。” “好啊,那快上酒吧,我还要赶路,再晚就不好了。” “好,走吧。”茹鸣凤带头,进了一家酒肆。 之所以选在崇文门这个地方借酒送别,是有其道理的。 崇文门位于京城九门的东南角,是河北等地进献美酒的必经通道。同时,因为崇文门外风景优美,而且以文为名,这里也是文人墨客聚集的地方。 不仅如此,流经崇文门东面大通桥下的通惠河与大运河相接,而漕运是当时京城与南方各省客、货运输的主要渠道,因而崇文门也就成了南方各省客商进出北京城的重要关口。 在这几种因素的综合作用下,崇文门内的酒肆生意可谓是非常兴盛。 此时天色尚早,店内除了他们便没有别人了,店家已经在桌子上放上了盛好的佳酿。 “学谦,此次一别再见,又不知到何年何月了,”茹鸣凤端起海碗,朝周侯灿的方向抬了抬,“希望你在漳浦一切顺利,早日回京。” “瑞父,我暂且借你吉言,”周侯灿也端起海碗,对着茹鸣凤扬了一下,“先干为敬了!” 说着,周侯灿便猛一仰头,把海碗放在嘴边,一口气喝下了一整碗酒。 美酒入喉,周侯灿只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在这一瞬间,迷茫的前路好像变得清晰起来,自己又充满了对未来的信心。 “真是好酒!”周侯灿称赞道。 虽然这酒度数并不高,但对于没怎么喝过酒的周侯灿来说却是刚刚好。 茹鸣凤也干完了一碗,他又端起一碗,对周侯灿道:“你这一路上,一定要平平安安的,不要慌着赶路忘了投宿。” “你在京城里,一定要小心谨慎,争取到一个好部门观政,我还等着你提携我呢,”周侯灿也端起新的一碗,仰头一喝,“我你就放心吧。” 茹鸣凤端起第三碗,泪水突然滴落到碗里。他一口气喝下一碗,说道:“我放心你,你也放心,尊堂我会看顾的。” 周侯灿这时已经有些微醉了,他举着手喝下第三碗:“那就好,记得给我来信。” “好,你放心吧,”茹鸣凤这时已是有些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了,“我们出去吧。” 周侯灿这时也好不到哪里去,本来就不甚能饮的他在喝了这三碗后更是有些不省人事,说道:“且行,且行!” 两人来到外面。此时虽然已是到了该出太阳的时候,但是天色却依然阴沉。 “周兄!” “周传胪!” “周年兄!” 看到周侯灿出来,在外面等候的三十多名士人便不约而同地开口打着招呼。尽管他们喊的称呼不同,但周侯灿能感到他们都在表达一种含义——尽管他周侯灿被刘瑾打压,但依然有人敢于冒着风险支持他。 这时,人群中一位看上去儒雅的文士越步而出,来到周侯灿面前,揖了一礼道:“周兄,学生杨慎,还请受学生一拜。” 周侯灿忙伸手拖住杨慎道:“杨兄弟,这可使不得。” 他是知道这杨慎的。杨慎可是当朝大学士杨廷和的儿子,未来的状元。 周侯灿当下便不敢拖大了,很是认真地行了一礼。 杨慎见状也马上回礼,说道:“学生佩服周兄的高义之举,希望周兄此去一路顺风。” “借杨兄你吉言了,”周侯灿礼貌回答,“听闻杨兄这两科也要参考?” “是的,学生年岁也大了,再不参考家父就急了。”杨慎老实地回答。 不过周侯灿总觉得杨慎的话透着一股凡尔赛味。 如果周侯灿没记错的话,杨慎今年才二十岁,不过也就比他大了一岁而已,就这都敢说自己年岁大了。这也幸亏是杨慎说话声音不大,要不非要让其他人气死不可。 “那我就提前祝杨兄你考到一甲了!”周侯灿做了个揖,简单意思了一下。 杨慎也明白周侯灿不能在此耽误,便回了一礼,说道:“希望我考上进士后能在京城见到周兄你。” 这句话说完,杨慎便退回了人群之中。 周侯灿站在街面上,看着面前士人脸上坚毅的神色,心里不由得颤动了一下。 “诸位放心,我周某此去会记住大家的。大家快回去吧,别为了我耽误了正事。” 众人听着这话,没有丝毫动静,依然看着周侯灿,仿佛周侯灿身上有什么珍贵的宝物一样。 “轰——”天上猛然炸响一个惊雷。 “诸位,有缘再相会!” 周侯灿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耽搁下去了,便转身离开。 “一路顺风!”“周兄,保重啊!” 周侯灿听着身后传出的这些声音,不由得停住了刚迈出没几步的脚。 “希望诸位,都能坚持自己的风骨。” 周侯灿再次深揖一礼,决绝地转身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一旁的虎子问周侯灿道:“老爷,为何那些老爷都要来送你啊?” 周侯灿想了想,摸了下虎子的脑袋,答道:“因为我做了对的事啊。虎子,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做对的事总是不会错的。” “可是老爷,我听我娘说了,你是被大官排挤了。那为什么做对的事还会被排挤呢?”虎子抬头,一脸疑惑地向周侯灿发问。 周侯灿此时真想回去劝劝虎子娘改掉这个爱八卦的毛病,这多影响他教小孩啊。 “因为有些时候做对的事情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那老爷,我……” “好了,虎子,”周侯灿打断虎子的发言,“我们要一个一个来。你现在还太小了,有些事情不知道,等你大了,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说实话,现在周侯灿自己都还搞不清楚这些问题呢,就更不要说去给小孩子讲了。 “好吧,虎子记住了。”虎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便乖乖闭上了嘴。 周侯灿抬头看了看天,现在天色比之前那会儿更阴沉了。 “走吧,我们快走,要不就走不了了。”周侯灿拉住虎子的手,加快了脚步。 “可是周主簿当面?” 正在周侯灿快到崇文门时,路旁走出一个人拦下了他。 “正是下官,请问你是……” “下官行人司行人刘瓒,因为去周府参理镇平王丧事和去云南赏功误了归期,在两天前被调为桐乡县丞,”这个人也不含糊,直接自报家门,“听闻周主簿今日要走,不知我能否跟周主簿一同行路?” “这……自然是可以的,”周侯灿很快便答应了,“只是我在京师内不方便在驿站停宿,不知刘县丞……” 二人是顺路不假,但有些话要说清楚,以免之后产生矛盾。 “这不妨事,”刘瓒倒不以为意,“下官之前在行人司任职,也是有一些门路的,不知周主簿可是要走运河?” “是的,”周侯灿点点头。既然这刘瓒有门路,还跟自己一样要走水路,那自然就没有问题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可以走,”刘瓒一边说,一边抬了抬手,示意自己的行李也已经打包好了,“刚好那条船这两日在通州,若是早几日或晚几日就都要错过了。” “那我可真是赶了个巧,搭上了刘县丞的便船啊。”周侯灿笑了笑。 “其实我也算是搭便船了。”刘瓒语气有些惆怅。 毕竟路上的情况他又不能控制,晚归在行人这行中也时有发生。自己因为愆期被别人抓住把柄,只能说是时运不济了。 周侯灿倒是很理解刘瓒这种心态,什么都没说,而是就站在那里等着他自己缓过来。 “走吧,”刘瓒倒没有浪费时间,这种事情说到底还是他的问题,“看这天也该下雨了。” 天空中这时又传来阵阵雷声,提醒着周侯灿三人雨随时会来。 走到崇文门下,三人过了关,刘瓒先走一步去通惠河寻找船了,留下周侯灿和虎子二人慢慢前行。 “学谦!” 在城楼下的周侯灿听到声音,转头回视,发现来人正是茹鸣凤。 茹鸣凤站在城内,对周侯灿喊道:“一路保重啊!” 周侯灿点点头,双手抱了抱拳,躬了下身,嘴唇微动:“保重!” 这一句话说完,周侯灿就像是割舍掉什么东西一样地转身,向城楼外走去。 “哗——” 正当周侯灿要走出城楼时,积蓄了许久的暴雨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机会。 霎时,整个门楼之外都弥漫上了一层暴雨特有的水雾,让人无法看清门楼外的景象。 周侯灿看了看周围被突然降临的暴雨拦住的要出城的人,吩咐虎子掏出行李里的蓑衣和笠帽穿戴上:“你怕淋雨不怕?这天我估计我们就算裹成这样也会被淋到。” “虎子不怕,老爷,我们快走吧,一会儿下大就更走不了了。” 周侯灿又往回拐到关口,向守城的士卒买了一把油伞。 他拉住虎子的手,撑开油伞,直接走进了雨雾之中。 “霍嚓——” 亮光一闪,一道闪电划过阴沉的天空,把正在走路的虎子吓了一跳。 “老爷,我们还有多长时间才能上船啊?” “快了,你拉紧我。” 所谓大雨必然有大风,为了不让自己的伞被吹走,周侯灿走得也是颇为艰难,基本上处于走两步停片刻的状态。 “周主簿!周主簿!”刘瓒的声音在远处的雨帘里传来。 周侯灿急忙回答道:“我在这儿,刘县丞!” “好!”刘瓒的声音有些焦急,“你别乱走,我去找你!” 大雨中,受雨声的影响,人们的听觉会出现一些偏差。周侯灿便乖乖站着不动,以免二人在雨中错过。 不一会儿,一脸焦急的刘瓒就拿着两件油衣走了过来。 周侯灿忙给虎子穿上一件,自己也披上一件。 这油衣就是涂了桐油的布衣,在防雨上还是有它的优势的。 周侯灿跟在刘瓒的后面,随着刘瓒的脚步向前走。 “周主簿,就在前方不远处,我们很快就能上船了。” 周侯灿闻言拉紧了虎子的手,加快了脚步。 好像走了一会儿,又好像走了许久,周侯灿终于看到在雨雾里若隐若现的大通桥码头了。 船家这时也在岸上翘首远望,见到三个人影从远处走来,连忙吩咐船上的小伙计把火烧大。 “刘老爷,你慢些走,别磕着了!”船家看到刘瓒三人走得焦急,便开口提醒。 “没事的,老丈,”刘瓒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赶,“不碍事的。” 三人很快便在船家的帮助下上了船,把伞放在船舱口,脱下了身上满是雨水的油衣。 “可算上船了,”周侯灿感慨着,“这雨可真大啊。” “真是,三月份就下这样的雨也是少见。”刘瓒表示赞同。 “二位老爷坐好了,船要开了。”船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提醒着舱内正聊着天的二人。 周侯灿和刘瓒忙靠在舱壁上。随着船身的一阵颤动,周侯灿明白这艘小船已经离开了停泊的港口,向着更广阔的运河驶去。 第十七章 刘瑾?骂就对了! 随着小船越走越远,周侯灿和刘瓒便开始在船舱里聊了起来。 “我看刘县丞方才说自己误期时面有难色,可是有什么隐情?”周侯灿率先问道。 “周兄弟不必如此唤我,大家现在都在一条船上了,这样就生疏了。” 周侯灿笑了起来,可不是嘛,现在两人不正在一条船上吗? 但周侯灿没笑几声便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劲。 就算现在两人在一艘船上,刘瓒这样做也有些过于热情了。 那他的话就有门道了。 “所以,刘大哥也是恶了刘瑾?”周侯灿试探着问道。 “周兄弟果然是传胪,”刘瓒点点头,“正是如此。” “不知刘兄到底在哪里得罪刘瑾了呢?”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刘瓒叹了口气,缓缓开口。 或许是雨声更能令人陷入抑郁的原因,接下来,周侯灿便从刘瓒嘴里听到了这位大明官员的坎坷之路。 “我刘瓒弘治五年便考中了举人,那时候我非常高兴,觉得自己第二年就可以中进士,从此快意官场,好不痛快。 “但是接下来的四科,我年年赴考,年年落榜。但我还不死心,我想再试一次,如果再考不上就去吏部等授官去了。 “弘治十八年的这科,我破天荒地考中了,但是只考到三甲第六十六名,年纪也不小了,就没有参加选馆,便直接被授了个行人。 “其实这也还好,行人这个官苦是苦了点,但没有那么多背地里的事。只是正德改元之后,我先被派到周府处理镇平王的丧事,结束之后还没等回京又去了云南劳军,直到前些日子才返京。 “返京之后,刘瑾便想从我这儿取走朝廷给我劳军的钱,但我哪里还有呢?家里早就因为我读书而把地卖了一部分,我又不能从家里拿钱给刘瑾。 “刘瑾见我拿不出钱,便和吏部说要给我的考绩记上最末一等,还要寻个由头发配铁岭卫戍边。幸亏有杨阁老援救,要不是周兄弟你就见不到我了!” 刘瓒说完这些话,释然地笑了笑。他是早就接受了这一切不假,但一个人默默承受的滋味绝对好不到哪里去。今天说出这些话,也算了了他一个心结了。 周侯灿看着他,心里莫名有些难受。这才是大明大多数官员的生活:没有高高在上,只有官大一级压死人。 “刘兄和杨阁老是……” “弘治十八年会试,杨阁老是主考之一,”刘瓒轻声回答,“杨阁老也是四川人。” 周侯灿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开口说道:“刘瑾老狗真是该死!” “是极,是极!”刘瓒疯狂点头,“我巴不得陛下早点为民除害。” “不过周兄弟,”刘瓒分享完他的经历,显然又好奇了起来,“你又是怎么得罪了刘瑾?我这两天一直在忙着收拾东西,并不知道详细。” “啊,”周侯灿还以为刘瓒是知道这件事才来找的他,结果却发现是这么个情况,当时便愣了一小会儿,“事情是这样的……” …… “这刘瑾老狗,岂有此理!”听完周侯灿的故事后,刘瓒义愤填膺地说道:“科举制度这种国家的根本之法都能说变就变,这真是阉竖祸国啊!” “当然,”刘瓒想了想,觉得自己刚才的一番话有些不妥,“周老弟入直翰林我还是非常佩服的,只是没想到刘瑾这老狗竟然这么绝。” “刘老哥,”周侯灿打了个哈哈,“我们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船内的气氛一时间冷了下来,周侯灿能听到的便只有炉火的劈啪声和雨点敲击船篷的声音了。 “老丈!”刘瓒朝着外面大喊,“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快转到运河上了!”船家的声音在雨中依然清晰,“不知刘老爷是到码头还是到通州?” 刘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了对面的周侯灿。 周侯灿连忙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走,一切都听凭刘大哥安排。” “那我们就到通州吧,这雨太大了,”刘瓒对着周侯灿说完,便大声对着外面喊,“到通州去,雨太大了!” “好哩!”船家答应得很爽快,“刚好我去通州拉些人过来。” “诶?下雹子了!”船头的伙计大喊一声,倒是把虎子给吸引了。 “雹子?”虎子很是好奇,“老爷,啥是雹子啊?”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周侯灿指了指舱口,“别淋了雨,小心受凉。” 看着虎子兴高采烈地跑到舱口,周侯灿不禁笑了笑,对刘瓒说道:“小孩儿真好啊。” 刘瓒这时有些尴尬:“不瞒你说,周老弟。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下雹子。” “这,”周侯灿心念电转,“其实我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雹子,要不我们也去看看?” 不一会儿,没见过世面的三人就把船头的舱口堵了个严实,抬头看着天上落下来的冰雹。 “这个雹子大。”周侯灿指着掉到舱板上的一块冰雹说道。 “这个还圆呢。”虎子也指着一块说道。 只有刘瓒只是在那儿静静看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很快周侯灿便知道刘瓒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这冰雹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就没了。 周侯灿光顾着在舱板上找特殊的冰雹了,根本就没看过瘾。 “刘大哥,你不厚道啊,下雹子时间短也不提醒我,害得我都没看见几个。”重新坐回去,周侯灿愤愤不平地对着刘瓒说道。 刘瓒没有说话,这倒是让周侯灿有些担心了。刘瓒不会是看了一会儿冰雹给自己看傻了吧。 “下次再看呗,要是能碰到的话,我会试都考了五次才考上,等了十二年。你等下一次下雹子肯定不会有这么长时间的,”刘瓒话锋一转,“你说我们这一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 “怎么会呢?”周侯灿嘴上说着,心里却已经谨慎起来了。难不成刘瓒是真的觉得活着没意思了? “我也觉得不会是这样的,那刘瑾老狗总不可能一直把持权柄吧,陛下会有一天惩治他吧?”刘瓒容光焕发地说着,让周侯灿都觉得自己的担心完全多余了。 “应该是吧,”尽管周侯灿知道刘瑾不会蹦跶太久了,但还是用这种不确定的语气告诉刘瓒,“毕竟得意忘形,刘瑾现在就是秋后的蚂蚱——蹦不高了。” “那又要等几年呢?”刘瓒看向周侯灿,叹了口气,“我不像周老弟你还年轻,我都四十好几的人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那一天。” “为什么不能呢?”周侯灿开始安慰刘瓒,“杨阁老对刘老哥你可是够意思了吧,浙江桐乡县啊,富庶之地,多少人想去还去不得呢。再说了,你好歹是个县丞不是?就降了一品,只要刘瑾一倒台,你还有重新起复的机会。你不想想,一个宦官而已,能干预多长时间的政事? “你再跟我比比。我不就比你年轻了一点?但我朝中又没人扶持,这回被贬到福建漳浦这种偏远之地,当的还是主簿,怎么还能再被起用呢?” 听了周侯灿的一番安慰,刘瓒心里确实好受了一些。 不管怎么说,县丞也是进士授官的一个去处,也不算太辱没身份。但像周侯灿这样直接去做主簿的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侮辱了。刘瓒现在很是庆幸杨廷和愿意帮他一把,要不自己现在恐怕会落个连周侯灿都不如的下场。 “没事儿,”现在轮到刘瓒来安慰周侯灿了,“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就不必再说这些伤心话了。” “对,刘老哥说得对,”周侯灿振作起来,“我们要向前看,前路总是好的,毕竟柳暗花明又一村嘛。” 周侯灿心想,果然还是比烂有用,现在刘瓒在他面前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惨了。 “两位老爷,咱马上要拐到大运河了,您坐好喽!” 随着船家在船尾摇动尾舵,整艘船开始减速,并向右转弯,慢慢转入了船舶众多的大运河之中。 “我们到通州怎么办?”周侯灿开口问道。 “再换船,反正就在运河线上也不出去,肯定是不会走回头路的。” “老丈,你能不能给我们找个运河上往南去的船家?”刘瓒对周侯灿说完,又对外面的船家说道。 “这没有问题,小老儿刚好知道几家,只是不知道他们现在在不在通州,”船家想了一会儿,“不知二位老爷急不急?若是急的话我这船也可以往南走,但只能走到和合驿,再南就不行了。” “和合驿在哪儿?”周侯灿压低声音问刘瓒。 “离通州不远,过了张家湾就是,要不我们还是在通州换吧,你不是去不成驿站吗?” “是这样的,那我们还是在通州找船吧。” “没事儿,老丈,我们不急!”刘瓒对着船外喊着,“你把我们送到通州,给我们介绍几艘船就行了。” “好嘞,小老找个地方停船,还请两位老爷少待。” 刘瓒从舱口望出去,外面还是雾蒙蒙一片,不禁咒骂道:“这天要还是这样,我们都没法走了。” “都是刘瑾,”周侯灿骂了一句,“要不是他,咱俩现在还都在京城里呢。” “就是,”刘瓒明白过来,也不管什么了,直接开骂,“都怨刘瑾老狗!” 第十八章 出发 周侯灿很是疑惑船家是怎么在这种天气之下还能找到停船的位置的。 船在不久前就停在了岸边,但得益于这恶劣的天气,周侯灿三人此时依然在船上烤火,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船家已经下船去联系别家的船了,周侯灿又检查了一遍自己带的东西,方才安心地坐着跟刘瓒聊天。 “刘老爷,船我已是寻到了,要价五百文。”船家从岸边上船,晃得小船左右摇了一下。 “多谢老丈了,”刘瓒示意周侯灿做好准备,“我们等雨停了就下船,船费一会儿结。” “不用了,不用了!”船家连连声明,“就大通桥到通州这一段路,老爷之前也照顾过我的生意,这顺道的事儿怎么还能让老爷破费?” “那怎么行?我身为朝廷命官,这样岂不是会被人说仗势欺人?” “刘老爷,这可使不得,”船家极力拒绝,“这可使不得啊!” “雨停了,”周侯灿的声音插了进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老丈,不知那船家在何处?可否领我们过去?” 船家连连答应:“可以的,可以的。” 没一会儿,周侯灿四人就忍着一地泥泞背着行李走到了码头的另一处。把周侯灿几人介绍给那艘船后,这个船家就先一步离开了。 周侯灿先一步上了这艘船,刘瓒和虎子紧跟其后。这艘船舱内空间要比上一艘船大一些,这倒是让周侯灿舒适了不少。 “二位老爷,船上还有一批货物未到,怕是要劳驾二位稍后了。”这船家进来,对着周侯灿和刘瓒赔笑道。 “不妨事,你自做你的事,”刘瓒接上他的话,“船费是五百文吧?” “这……”这船家被这一问,倒是有些不敢回话了,“老爷啊,这五百文,可不能再低了!”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周侯灿看船家理解错了,忙向他解释,“我们就是问问你是不是真的是这个价格。” 见刘瓒也点头,这船家才放平心态:“就是这个,但船上不光会拉些货物,可能还会有一些客人,不知两位老爷愿不愿意屈尊?” “这自然没问题,只要你保证在三十日内到南京就行。”刘瓒答道。 这船家拍着胸脯答应后,方才出去做别的事了。 见船舱中就剩他们几个了,周侯灿便好奇道:“刘老哥,你为啥要问这么一下?” “周老弟,”刘瓒往后靠了靠,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 “愿闻其详?” “你不常走远路,但我可以告诉你,正常情况下三个人在三十天内到南京绝对不止这么便宜,”刘瓒这时从包袱里掏出一个蒸熟的馍,“运河上船舶众多,船行也是要走走停停的,一般民间船舶是没有那么快的。” “所以他只收五百文还亏了?”周侯灿问道。 他对这个时候的银价没有什么特别清楚的概念,只知道一两银子对普通人家来说就是一笔巨款。因为他之前长期在家读书,不喜交际也不操柴米,自是不知道这一两银子具体的价值。 周侯灿不仅骂上了之前的这个他,还连带着把之前的自己骂了一通。他现在非常后悔为什么自己当年读史的时候没有好好研究数据,甚至还要有意略过经济史研究。 这就导致了刘瓒在听到周侯灿的话后,脸上漏出了一瞬不可思议的表情,但被他很好的压下去了。 “周老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刘瓒咬了一口馍,嚼了几下,“我们三个人,坐将近一个月,在船上吃,在船上住,还要过运河上的各种关卡,只给五百文,他不亏谁亏?所以我刚一上船就要问他是不是真的只收五百文。” “是这样啊,”周侯灿点点头,也开始在包里翻找食物,“但是这船家不是还要往船上装货吗?运货不赚钱吗?” “赚是赚,但是周老弟,你要知道这运河上基本上所有的船都是一个价,船这么多,有时候一艘船可能要等上个三五天才能装满开航,”刘瓒这时灌了一口水,“现在我们三个人一上来,就占了他本来要装货的地儿,他肯定是要亏一些的。” “哦,原来这运河上的门道还不少,”周侯灿找到了几张蒸饼,分给虎子一张,自己咬了一口,“刘老哥懂得可真多。” “哪里哪里,”刘瓒谦虚地摆摆手,“老哥我也只是懂一些皮毛罢了,我之前走公务的时候一般都是走驿路,对这些事了解也不深。” “刘老哥,那要是我们不是朝廷命官呢?还会不会这么便宜了?”周侯灿问出了一个他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当然不会了,除非是这船家的亲戚了,”刘瓒这时已经快吃掉一整个馍了,“说实话,像我们这样的朝廷命官,也只能借着百姓分不太清楚占占这上面的便宜了。” “这又是怎样讲?”周侯灿很是疑惑,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县丞所能得到的实惠绝对不算少,于是他压低声音,“桐乡不是富庶之地吗?” “不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方面,”刘瓒吃完馍,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我们这种非京官在外面,人家其他地方的守城官吏根本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也只有在当地才勉强算一号人物。而且我们还不是主官,就更没有什么话事权了。” 周侯灿沉默了一瞬。可不是嘛,一个县衙里,说一不二的只有知县一个人,怎么可能轮得到佐贰官呢? 何况周侯灿连第一佐贰官都算不上,因为主簿已经沦落成县衙的三号人物了。 “刘老哥,看开点,你好歹是个县丞不是?我只是个小小主簿,岂不是比你更惨?” “我们都大差不差,就不必五十步笑百步了,”刘瓒喝了口水,“我也没比你好到哪儿去。” “不过像我们这样还是有好处的。”刘瓒这话又让周侯灿好奇起来。 周侯灿现在对刘瓒的好感倍增,他恨不得把他想问的问题都向刘瓒问出来。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啥好处?”周侯灿又掏出一张蒸饼给刘瓒,后者在一番推让后还是接过吃了起来。 有句话叫“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刘瓒在吃了周侯灿给的蒸饼后明显放得更开了。 “别的不说,就说刚当上的京官,你知道他们一年要花多少两银子吗?”还没待周侯灿回答,刘瓒又说道:“周老弟,你这蒸饼可以啊。” “这是家慈蒸的饼,”周侯灿回答完刘瓒的这个问题,又开始猜测起来,“难不成有一二百两?” “少了,”刘瓒笑笑,“有的人一年可能要花三百多两银子,不过这全看个人交际了。有的清流官可能花的少一点,但知事官就不一定了。” “这银子都是怎么花出去的?”周侯灿惊讶地问道。 “怎么花出去的?”刘瓒哼了一声,“当然是拜见这个、拜见那个;给这个送送礼,给那个送送礼了,不然还能怎么花出去?” “也是啊,”周侯灿点了点头,把水递给有些噎住的虎子,“但是他们有这么多人要拜见吗?” “怎么会没有呢?”刘瓒把蒸饼放在一边,“拜见大小座主,拜会同年及同乡官长,参加举办公私宴饮,赏赐座主仆从跟吏部的轿夫,这些不都需要钱吗?” 周侯灿一听,着实被这不菲的花费吓了一跳:“那这些新官都那么有钱?” “这些大多都是知事官,所以都会或多或少地揩一点油水。那些清流官和家里条件不好的一般就不参加这些活动,所以升迁就慢一些,”刘瓒又咬了一口蒸饼,感慨着福祸相依,“所以我们被外放反而还是好事儿哩,这搁谁都受不了。” 周侯灿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要是搁他身上,估计他家要被他整没。 “唉,古人诚不欺我,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 “现在就看到县里是个什么情况了。”刘瓒说道。 “是啊,”周侯灿这时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刘老哥认不认识罗列?” “罗列?”刘瓒想了想,肯定道:“不认识,怎么了?” 见刘瓒不认识,周侯灿便也没有多说:“没事儿,就是问问。” 刘瓒很快便明白过来了:“你是问漳浦知县?” “不是,”见刘瓒已经猜出来,周侯灿便不再隐瞒,“是漳州府知府。” “可以啊周老弟,你还有这关节?”刘瓒很是惊讶,“那你基本上不用担心上官针对了。你就算天天不管事,你上官也不会说什么的。” 周侯灿这时却没有听刘瓒的话,他记得茹鸣凤在他临走前曾经告诉他漳浦县知县姓胥,但叫什么他却给忘了。 于是,他此时带着希望问刘瓒道:“我听说漳浦县知县是一个姓胥的人,跟伍子胥的胥一个字,但他叫什么……” 还没等周侯灿说完,刘瓒便接上话:“是不是胥文相?” “啊,对对,”刘瓒的话一出口,立马便激活了周侯灿脑海中浅浅的记忆,“刘老哥认识这位?” “这个胥文相可是我同科进士,当年考得还不如我呢,却不想现在混的比我好。” “那可太好了!”周侯灿很是惊喜,“不知他有何喜好?” “这就是我所不知的了,”刘瓒有些尴尬,他和胥文相也没有那么熟,“不过他的字是士衡,号是石泉,这个你可要记住了。” “那我就谢过刘老哥了。”周侯灿连连感谢。 “谢什么,咱都是沦落人啊。” 正当周侯灿想接话的时候,船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两位老爷,现在要装货了,能不能劳烦两位先出来一下?” “自然可以。”周侯灿说完,便拎着行李拉着虎子跟在刘瓒后面出去了。 第十九章 行路 待货物装完之后,周侯灿三人便又重新上船坐好。 看着正在解缆的船家,周侯灿觉得这次乘船的体验应该会很不错,因为刚才并没有其他别的人上船跟他们同乘。 “两位老爷坐好了!”船家喊了一声,抬脚蹬岸,船便借着这股惯性被推到了运河航道上。 周侯灿透过舱口看着两边渐渐后退的两岸,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刘老哥,我们要出京了啊。”周侯灿感慨道。 “是啊,要出京了啊,”被周侯灿这一说,刘瓒也有些感慨,“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在回来。” “会有机会的。” 随着船家在船尾转舵撑杆,这艘船进入了运河主航道。 “好啊,老爷,”虎子这时兴奋起来,“我们要走了!” …… 船行飞快,至少在周侯灿眼里是这样的。 傍晚时分,他们已经到了河西驿,明天就可以到天津卫了。 船家停了船,放了桨,系了缆,让船在岸边随着水波微微浮动。 周侯灿带着虎子上了岸,抬头望着天上澄澈的星河。 “老爷,你说,我们真的还能再回来吗?”虎子抬头,把自己今天的疑问问了出来。 他在临走之前听自己娘说像周侯灿这样被贬的官员基本上就不能再回到京城了,于是今天他虽然听明白了周侯灿和刘瓒之间的话,但还是有些怀疑。 “当然可以,你要知道我们大明的官老爷可是要经过考课的,”周侯灿把视线移到虎子身上,“三载一考,三考一迁,怎么说都不会在漳浦县待太长时间的。” “原来是这样啊,”虎子点点头,“那老爷过九年是不是就成大官了?” “可能吧,”周侯灿自嘲地笑了笑,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天不早了,你回船上睡吧。” 虎子闻言,听话地回到了舱内,留下周侯灿一个人在外面看天。 第二天,刘瓒对着顶着一圈黑眼圈的周侯灿说道:“周老弟昨日是怎么了?看这气色差的。” “无事,无事。”见周侯灿这样搪塞,刘瓒便没有再问。 “周老弟,我可给你说,”刘瓒从甲板上盛了一碗稀粥进来,“这路上没啥新鲜事,你见得多都知道了,像那天上的星星,真是一点都不稀奇。” 给周侯灿分享完行路心得,刘瓒指了指舱口:“粥在外面,有碗,但只是白粥,周老弟可以盛一点来喝。” “这白粥真是稀松平常。”周侯灿喝完一碗后,向刘瓒说着他自己对这白粥的看法。 “你还想要多好?”刘瓒看了周侯灿一眼,“咱就交了这么多船费。再说了,你看看这船家不也吃的是这些?” “也是,就这吧,也不知道要吃多少天。”周侯灿嘟囔着。 刘瓒笑了笑:“估计也就二十多天,你放心吧,船上过得可快,而且这条件也不算差了。” 事实证明,刘瓒说的话是有道理的。 四月二十日,看着已经越来越近的应天府,周侯灿的心总算放松了下来。 这些天在船上的经历让他明白,他有晕船之症。 尽管这症状很轻微,但还是令周侯灿的这段旅途非常不愉快。 待船家停好船后,周侯灿便按先前讲好的价格付了钱,然后便拉着虎子拖着行李踏上了应天府的土地。 刘瓒在镇江就已经下了船。 他要去桐乡,继续在运河上走可以直接到达,于是便索性付了钱先下了船。 而周侯灿则是在察觉自己的晕船症后才果断到南京下船。 因为南京作为大明的两京之一,驿路比较发达,周侯灿可以在这里通过陆驿的方式继续南行。 事实的确如此,周侯灿下船之后,面对着周围热闹的人群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拦下一个人,在问出驿站的方位后,周侯灿便带着虎子朝着这人指出的方向前去了。 到了驿站,周侯灿向驿丞出示了驿符,放好行李后便找了个房间安歇。 直到晚饭时分,周侯灿才在虎子的喊声中醒转。 他迷迷糊糊地带着虎子出了房间门,到了驿站大厅寻了个地方坐下。 看着驿站内的驿卒拿着公文不时进进出出,周侯灿渐渐清醒了不少。 他找到一个在驿站内值班的驿卒,吩咐他上饭。 这驿卒闻声而去,不一会儿,驿丞便亲自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名端着两份饭的驿卒。 周侯灿见是驿丞亲自到来,便起身上前几步迎接:“有劳了!” “小事儿,”驿丞吩咐驿卒把饭放在桌子上,待驿卒走了之后低身开口,“可是周侯灿周主簿当面?” “正是在下,”周侯灿有些诧异,“不知驿丞有何吩咐?” “吩咐倒谈不上,”驿丞笑了笑,向后对着不远处侍立的驿卒挥了挥手,“下官知道周主簿的事后也是仰慕已久,只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驿丞停了片刻,让走到桌边的驿卒把茶具放到桌上。 看着正在给周侯灿倒水的驿卒,驿丞说道:“最近南都这边公文运量非常大,周主簿恐怕一时半会儿无法成行啊。” 说完话,驿丞便端起自己身前刚刚倒满的茶盏,在稍稍摇晃后微微抿了一口:“这是杭州的雨前龙井茶,在整个江南一带也算名茶了,还请周主簿品鉴一番。” “品鉴称不得,”周侯灿也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并没有喝出来有什么不同的地方,“此茶甚好,不愧是雨前龙井啊。” 把茶盏放下,周侯灿又切入正题:“那不知什么时候我才能走呢?” “这个……”驿丞皱了皱眉,“下官也不知道。” 周侯灿见驿丞这样说,倒也不好再纠缠,便说道:“那我二人在此的一切吃住……” “这个还请周主簿放心。”驿丞还不待周侯灿说完,便抢先道:“一有机会,我便会告诉您。” 周侯灿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那驿丞见状,便也不再打扰,带着身后的驿卒退走了。 临行之前,驿丞指了指桌上的两份饭:“这是南京名吃鸭汤,周主簿可以尝尝鲜。” 周侯灿没有立刻开吃,而是想先把手里的茶喝完,但他喝茶的时候却有些越想越不对劲。 南京可是交通要冲,怎么会出现这种没马的情况? 这念头一出现在周侯灿脑中,便挥之不去地在周侯灿心头萦绕。 周侯灿越想越害怕,该不会这驿丞是跟刘瑾一伙的吧。 想到这儿,他连忙把刚刚喝到嘴里还没咽下去的茶水吐到盏子里,悄悄起身到了后院。 “这一段真是累死了,你说我们这苦命的命,天天公文公文满处送。现在是四月份,哪里会来那么多事嘛!” “慎言啊,我们是命苦不假,但不比那应天府外的流民好?” “这倒是,只是那驿丞天天什么事都不干,全指望着底下人出力了。” 周侯灿在墙角听到这话,顿时放心不少。 他现在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敏感了。 驿丞属于未入流的小官,犯不着去取悦刘瑾。 何况以驿丞的身份,可能他压根都不知道怎么把消息神不知鬼不觉地传给刘瑾。 就凭天下都知道周侯灿得罪刘瑾而被贬为主簿的这一事实,周侯灿对自己的生命安全都有把握。 周侯灿重新回到座位上,唤了一个在台子处接待的驿卒前来给他换个茶盏。 这驿卒不疑有他,端起茶盏正要走,就被周侯灿拉住。 “你知不知道最近公文往来为什么这么多?” “小人不知道,”驿卒摇摇头,“小人只知道进来驿卒往来多了不少。官人可以去后院看看,里面一匹马都没有了,这在本驿里可是从没见过的稀奇事。” 这驿卒说完后,见周侯灿没有再问,便端着茶盏下去了。 周侯灿这才发现重点在哪里。 自己刚才去后院确实没有看到马的踪迹。而驿站无马,就什么也办不了,就算有了马,也要紧着这些传递公文的人先用,确实一时半会儿轮不到自己。 想通这些,周侯灿不禁释然了。 他端起驿卒刚刚送来的倒满水的茶盏,忍不住笑起自己的大惊小怪。 “真是可惜那盏雨前龙井了。” 周侯灿喝着没有一丝味道的白水,心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尽管他并没有喝出来雨前龙井哪里好。 周侯灿很快喝完一杯水,看了看刚刚狼吞虎咽吃完饭的虎子,又看了看自己面前的一整碗鸭汤,不禁有些头疼。 他现在光喝水就已经喝饱了,吃不下去饭了。 “虎子,你吃饱没?”周侯灿试探着问道。 “没呢,老爷,这儿的饭可好吃了,”虎子一边用袖子抹着嘴,一边回答着周侯灿的问题,“可比船上的饭好吃多了。” 周侯灿一听这话,顿时把自己面前的一满碗汤推到虎子面前,对虎子说道:“这碗我吃不下了,你吃了吧,等你吃完我们可以出去转一转。” “真的吗?”听说能出去转转,虎子的眼睛顿时发了光,“那好啊,还请老爷稍等一会儿,虎子马上就吃完。” 看着又开始狼吞虎咽的虎子,周侯灿不禁感觉有些好笑,只能说果然人如其名。 “慢些吃,这南京城又跑不了,我等着你,别呛住了。” 第二十章 还是选择了不愿意的交通方式 南京的夜景着实要比北京好看,这是周侯灿和虎子在南京城里转了一圈后一致得出的结论。 暂且不说繁华的秦淮河边,光晚上这南京城里的人就不知道比北京城多了多少。 转了一会儿后,晚饭什么也没吃的周侯灿便有些饿了,于是他拉着虎子在市集中寻觅,想找找卖小吃的小摊。 他刚转过一条街,就在旁边看到一家卖素锅贴的小店。此时店中刚做好一锅素锅贴,散出的香味让周侯灿食指大动。 周侯灿走过去,对着店主说道:“这一锅我全要了,总共多少钱?” “客官要是全要的话,十文即可。”这店主把锅贴铺到油纸上,头也不抬地对外面说道。 周侯灿正要摸钱,却感觉后背被人拍了一下。 “这位仁兄,你一个人能吃得了这一锅吗?” 周侯灿扭过头,看到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人正好奇地看着他。 “让兄台见笑了,”周侯灿笑了笑,没有过多理会,他要多少关这人啥事,“我晚上没吃饭,这不是刚好出来吃点?再说了,这还有个小孩,应该是能吃完的,就不劳兄台费心了。” “唉,我本来是想问问兄台能否给我留一些的,现在看我还是老老实实地等下一锅吧。” 见这人一脸无奈的样子,周侯灿心里的火气被勾了上来。 想要不能直说吗,非要先说一句那种话,就算本来想给也不给。 “不知这位兄台在何处高就啊?”周侯灿随口一提,在看到这人微变的面色后就知道自己这话问对人了。 “在下现在连举业还是一无所成,更别说什么‘高就’了。”这人叹了口气,正欲转身离开。 周侯灿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之处,连骂自己昏了头。 现在想想,这人开口问第一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带什么恶意,有的只是好奇而已,可自己却是用了一种近似刻薄的语气向他提出了一个难堪的问题。面对这个问题,这个人没有试图隐瞒自己举业不精的事实,而是选择如实回答,并且在回答之后并没有进一步反讽,一看就不是什么恶人。 周侯灿忙叫住这人,说道:“兄台如果不介意与人分这一锅的话,还请留步。” 这人转身,对着周侯灿点了点头,然后揖了一礼:“那就多谢仁兄了。” 在两人交谈期间,店主已经把锅贴装到了油纸包里,听到周侯灿的话,又拿出一个油纸包把原来的锅贴分开。 周侯灿见店主马上便要分好,便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点出十文钱,一枚一枚地排到柜台上。 一旁站着的那人一看周侯灿准备把所有的钱都付了,便直接上前几步拦下:“仁兄这是何意?” “在下方才多有冒犯,”周侯灿没有理会这人的阻拦,继续排着钱,“这锅贴权当是在下给仁兄赔罪了罢。” “这可使不得,”这人见阻拦无果,便也开始往外掏钱,“哪里有让别人破费的道理呢?” 但这人还是没有在速度上胜过周侯灿。见店主拿着两个油纸包过来,周侯灿便眼疾手快地把柜台上的钱推向店主,然后顺势接过两个包,把其中一个放在那个人面前:“仁兄不必麻烦了,拢共五文钱,你要是非要推让那可就是看不起在下了。” 见周侯灿这样说了,那人只好把柜台上的钱再一枚一枚地收回来,然后拿过自己面前的油纸包,对周侯灿说道:“那学生我就却之不恭了,只是不知兄台高姓,好容学生知道?” “借一步说话。”出于刚才驿站里神经过敏的原因,周侯灿并不愿意在这种人群众多的地方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便拉着虎子,拿着刚刚出炉的锅贴率先进了一旁一条僻静的小巷。 这人有些不解周侯灿的行为,但也紧随其后地跟过去了。 周侯灿见这个人面上疑惑,便带着歉意道:“在下不便在人前说出名姓,还请兄台不要声张。” 这人脸上的表情逐渐精彩起来,像是看一个傻子一样,他并不觉得周侯灿有什么特殊到不能在别人面前随便报出名头的原因。 周侯灿对这个人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毕竟他没有说出自己姓甚名谁。 见这人渐渐有些不耐烦了,周侯灿便开口道:“小可不才,便是周侯灿。” “你是周侯灿?”这人明显有些吃惊,“我……学生的意思是,仁兄真是那个被刘瑾贬官的周侯灿?” “如假包换。”周侯灿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失敬失敬,”这人一听周侯灿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反而有些慌张了,“学生胡松,今日多有冒犯,还望周主簿见谅。” 周侯灿这时也不知是该感谢刘瑾好,还是该骂刘瑾好。 他这一出“布告天下,咸使闻知”是让大家更忌惮他了,但又何尝不是一个让周侯灿扬名天下的机会呢? 这一路走来,刘瓒就多次警告周侯灿没事不要报自己的名号,否则会有意想不到的后果。 周侯灿还记得当时刘瓒是怎么说的。 “你要知道,刘老哥我原来是行人,对这种传告天下的事也略懂一些。按照成例,各个衙门收到邸报后一般会把里面的内容一字不差地抄下来贴到城门上,甚至有些会专门抄一份送到当地的官学里面。” 正是有了刘瓒的一番告诫,周侯灿才没有在人群中报出自己的名头。 而方才面前这人在听到他名字之后的表现更是让周侯灿断定他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 “这倒无妨,胡贤兄是南京人吗?” 胡松见周侯灿没有揪着他刚才的行为不放,心里的一口气总算是松掉了。但他不知道的是,周侯灿在对自己刚才的失礼行为检讨后,一点也不觉得他的行为有什么不对。 “学生并不是本地人,”胡松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些难为情的神色,“学生是滁州人,就在江对面住,离南京倒是不远。今日到此来主要是因为白日学生的文章被训导数落了一通,让学生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读书的料子。” 周侯灿听了之后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吃东西的确是放松心情的一种方式。 “胡贤兄不必这样,”周侯灿开始劝解,“你可是考过乡试了吗?” “没有,学生太愚笨了,”胡松情绪愈发低落了,“学生现在还只是个生员罢了,去年的乡试学生都没有赴考。” “这怎么行呢?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万一考上了呢?”周侯灿这时有些急了。 看看人家刘瓒刘县丞,那可是出了名的科举钉子户。 “学生只是个增广生员罢了。”胡松摇摇头,还是没有一点信心。 “增广生员怎么了,增广生员也可以考乡试啊,”周侯灿鼓励着眼前这个士子,“文章一时写得不好是正常的,现在写得越多,考场发挥越好嘛。” “好的,周主簿,学生受教了,”胡松点点头,“我下一科就参考,一定能考出好成绩。” 周侯灿见话已至此,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向胡松行了一礼,然后便先行离开了。他还要赶回驿站休息,时候也不早了。 在他看来,胡松缺的并不是才能,而是对自己坚定的信心。 反正乡试会试就是这么玄学,考上与否自听天命,周侯灿总不能说你别考了这种话吧,毕竟不是还有刘瓒的先例在这儿放着吗。 周侯灿吃完买的锅贴紧赶慢赶地在一更三点的时候回到了驿站。 这时驿站还是灯火通明,传递往来公文的驿卒依然络绎不绝。 驿丞已是在此等了有一会儿了,见周侯灿过来,驿丞上前说道:“周主簿,我询问了一下周边府县的几个马驿,现在都没有空闲的马,估计这一段都是这样。” 说完这段话后,驿丞故意停留了片刻,见周侯灿没什么反应后便继续说道:“但是又不能因为我这驿站的原因耽误了周主簿你的期限,这样吧,我这驿站可以帮你安排水运,周主簿你还是走运河线到头,然后再转马驿,这样不耽搁。” 周侯灿有些为难,他实在不想再坐船了,便开口问道:“确实没有空闲的马?” “没有了,”驿丞斩钉截铁,又重复了一下刚才的话,“而且这一段都不会有空闲。” 驿丞说到这儿,便压低了声音:“周主簿想必也是知道的吧,临近端午节了,南京周边的驿站确实忙不过来。” “哦,”周侯灿顿时露出了然的神色,“那船的事就劳烦你了,能不能明天就走?” 既然在这里呆着也是白呆着,他还不如早日赴任,还可以尽早熟悉漳浦县的环境。 “可以,这没问题,”驿丞满口答应,“周主簿你就放心等着明天中午前上船吧。” 闻言,周侯灿匆匆谢过驿丞,带着虎子便进了房间,简单洗漱过后便睡了过去。 明天还要坐船,今天可要养好精神。 第二十一章 到达漳州府 驿丞果然没有食言。第二天上午时分,驿丞就把正在房间里教虎子识字的周侯灿叫了出来,告诉他已经可以乘船离开了。 周侯灿便在一个驿卒的带领下在码头上了一艘到杭州的船。 再次出发,周侯灿好像对乘船也并不是那么抵触了。 一路上都是顺风顺水的,不出十天,他就到了杭州府。 周侯灿在杭州府驿站问的结果还是一样,驿丞表示只要你还要往南去,坐船是少不了的。 没办法,周侯灿又在驿丞的帮助下马不停蹄地换上了从富阳经严州到衢州的船,在杭州都没待够二十四小时。 在船上呆了几天,周侯灿感觉有些不对劲。 这船怎么是往西走的? 周侯灿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没想到船家回答道:“你要南下走驿传就必须要先往西去,浙江南下的驿道到平阳县就废弃了,只能先往西去,到广信府再换马驿南下。” 周侯灿听完之后,当即表示只要把他送到地儿就好,其他的他不懂,也不想知道。 大概又过了不到两旬,周侯灿就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广信府。 从这儿开始,周侯灿就可以走陆路了。 在驿站休整了两天之后,周侯灿又带着虎子精神饱满地上路了。 好日子没过多长时间,到了崇安县的兴田马驿,那里的人告诉他让他换长平水驿继续南下到延平府。 周侯灿一听这话,马上便接受了安排,在驿站人员的配合下很快坐上了南下的船。 又过了四五日,周侯灿终于赶在日落之前乘着船风尘仆仆地到达了延平府附近的剑浦水驿。 面对这来之不易的陆地时间,周侯灿决定先睡为敬。 第二天醒来,周侯灿先带着虎子吃了顿饭,然后向驿丞询问接下来该怎么走。 驿丞一听周侯灿要去漳浦县,便给出了两条路线。 一条路线是从延平府向东到福州府一路南下过兴化、泉州、漳州三府到漳浦县,另一条路线则是从延平府向西经归化、汀州、龙岩三地到漳浦县。 根据驿丞的介绍,两条路线都差不多,但第一条线路因为沿海要繁华一些,而且沿线有许多卫所,安全上有一定保障。而第二条路线则是在内陆山地丘陵地区,同时因为沿线基本上没有几个卫所,所以有一定的风险。 这种情况下傻子都知道要怎么选。 周侯灿果断选择了第一条线路。 为了避免耽误行程,一吃过中午饭,周侯灿二人就乘上船往东边的福州方向去了。 一进入福建地界,周侯灿就逐渐感到了沿海一带与内陆地区的不同之处。 虽然周侯灿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地方不同,但是他还是从周围人的言行举止,自己每天变化的饮食中体会到了沿海地区的特殊之处。 从延平府出发六天之后,周侯灿二人到达了福州府。 数着愈发紧张的日子,周侯灿果断放弃了在福州府里转悠几圈的想法,而是直接从三山马驿出发,开始南下。 换了马驿之后,速度快了不少,至少就周侯灿的感官来说是这样的。 到蒜岭马驿的时候,因为驿站离海边非常近,周侯灿特意带着虎子去了一趟海边,可把没见过海的虎子高兴坏了。 说实话,当周侯灿第一次见到这个时代的海时,也体会到了大海的纯净。 过了蒜岭后,二人继续南下,终于在六月五日到达了漳州府。 进城后,周侯灿先去了驿站休整,等着明日拜会漳州知府罗列。 六月六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日子。 周侯灿一路走来,发现道路两旁的小商小贩都洋溢着热情的气息。 他出来的时候吩咐虎子自己留在驿站,又告诉驿丞中午按时给虎子送饭,因为他也不确定会跟罗列见多长时间。 到府衙门前,周侯灿先给守门衙役递上了自己的名帖,请他进去通传。 一位衙役拿了周侯灿的名帖进去了,旁边的另一人则是带着周侯灿进了一处侧厅。路上周侯灿看见一些人正在院子里搭竿子,像是要晾晒东西。 进入侧厅,那衙役给周侯灿斟了一杯茶便出去了,周侯灿就一个人在侧厅里静等,等了没一会儿后,罗列便出来了。 “周主簿真是神速啊,京师离此处如此远,你也没用多少天嘛,”罗列笑着微微屈了下身,“可见周主簿非常尽职尽责啊!” 花花轿子众人抬,见罗列先开了口,已经起身回礼的周侯灿便说道:“哪里哪里,今日下官一见罗知府,才知道父母官该是什么样的。罗知府简直就是我等县官的楷模啊!” 罗列见周侯灿这样说,心里十分满足。 这周侯灿可是硬刚了刘瑾被贬官的清流,说出来的话想必也不会有假。 周侯灿见火候差不多了,便从袖中取出李东阳的信笺递给罗列:“罗知府,这是李阁老命我捎给你的信。” 罗列一听,也不敢怠慢,忙收敛了笑容,伸出双手接过信件,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 周侯灿这时一声不吭,静静地坐在位置上慢慢喝上了茶水。 他并没有拆看信件看里面的内容,但既然李东阳把信交给他了,想必里面写的也不是什么对他有害的东西。 整个侧厅瞬间就只剩下罗列翻动信纸的轻微声响。 过了片刻,见罗列郑重地把信纸叠好放回信封中,周侯灿便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他知道罗列现在必然有话要说了。 果不其然,罗列看了周侯灿一眼,便开口道:“座师现在身体如何啊?” “座师?”周侯灿有些惊奇,原来这李东阳是罗列的座师,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罗知府说的座师可是李阁老?”周侯灿出声问道。 “正是,”罗列点了点头,“本官是弘治三年进士,李阁老当时是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正是庚戌科殿试读卷官。” 周侯灿点点头,心里却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什么时候殿试末位读卷官也成座师了?这不摆明了是在这儿拉关系嘛。 “李阁老身体康健得很,还常常念叨罗知府你呢。”周侯灿说瞎话张口就来,也不管这合理不合理了。 “康健就好,”罗列点了点头,显然自动忽略了后半句话,“周主簿刚到漳州,本官要给你说一些事,以免你初来乍到,栽了跟头。” “愿闻其详。”周侯灿很是配合。有了罗列在此的预先介绍,自己到县里之后也好开展工作。 “这漳浦县可不太平,弘治十八年的时候,有一伙广东的贼人在漳浦和南诏作乱,杀了三十多个人,”见周侯灿好像有些不以为然,罗列又压低了一些声音,“这只是明面上往朝中报的,要是真的就死了三十个人,还用得着邓原请旨调漳州卫千户所一部去南诏设守御千户所?” 周侯灿一听这话,顿时便认真了起来,同时也暗暗责备自己。 要是这真是小事的话,罗列至于这么认真地给他说吗? “罗知府,不知这邓原可是上任知县?”周侯灿记得现任知县叫胥文相。 罗列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丝厌恶:“镇守福建太监。” 周侯灿闻言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便闭了口,不插话了。 “这其二你可要小心了,”罗列愈发严肃,“漳浦是汉瑶杂居之地,到那儿千万要遵从瑶人的习俗,不要觉得你是朝廷命官他们就拿你没办法了。万一激起民变,可不是你我能担得下的。” “下官明白了,多谢罗知府指点。”周侯灿起身对罗列行了一礼,心里很是感谢。 虽然他知道罗列这样做多半是看在李东阳那封信的份上,但也不妨碍他表达自己的谢意。 罗列说的两条确实非常重要。 “诶,对了,光顾着说这,忘了给你说正事了,”罗列这时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拦住了正要告辞的周侯灿,“漳浦县的县丞前些日子回乡居丧了,现在漳浦县没有县丞,你可与知县商议商议怎么不误了县里的事。” 这话周侯灿听明白了,罗列这是明摆着支持他周侯灿兼理县丞事啊,要不然他何必说“跟知县商议商议”呢? 要知道,县丞缺位时一般情况下是由典史来代行职权的,再不济也是主官直接抓手,肯定轮不到主簿来管。 “下官明白了,漳浦县一定不会是漳州的累赘的。”周侯灿对罗列保证道。 “不出乱子就行。”罗列笑着说道。作为上官,他最不希望的就是被属县官员连累,而周侯灿的保证可谓是说到了罗列的心坎里了。 周侯灿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开口道:“那下官就先告辞了,今日多有叨扰,来日下官必定前来拜谢。” 罗列一听周侯灿要走,便开始热情地请他多留一会儿,最终没能留住周侯灿的罗列亲自把周侯灿送到了府衙大门口。 周侯灿走在路上,心里开始复盘今日与罗列的交流,想要找出其中还有没有什么能在下次改掉的疏漏。 心里想着事,自然就不知道走得有多快。 周侯灿刚靠近驿站,就闻到了里面浓郁的羊肉味儿。 他连忙加快脚步,想看看驿站到底做了什么饭。 “今天六月六,好不容易吃顿好的,可不能给我减料啊。”刚进驿站门,周侯灿就听到了驿丞的声音从后院传来。周侯灿闻声赶到后院,发现院子里搭起了一根晾满衣服的竿子。 见周侯灿进来,驿丞忙说道:“周主簿,再等一会儿就可以吃羊肉了,这不是六月六嘛,也顺便把衣服晾凉,沾沾喜气儿。” “这羊肉闻着挺香的,赶紧做,做好了先让我尝尝。”周侯灿也跟驿丞开起了玩笑,聊了几句便进了房。 ps:求推荐,求收藏,求追读 第二十二章 就任 周侯灿很快便带着虎子吃上了香气四溢的羊肉汤。 或许是之前一直忙于赶路而对驿站粗制的饮食不甚注意的原因,周侯灿觉得这顿出现在小小驿站的羊肉汤真是太值了。 喝完这碗汤之后,周侯灿带着虎子又在驿站停留了一会儿,一直到下午三点才出发。 接下来的路程就好走多了。 四天之后,周侯灿过了甘棠马驿,在中午到了距漳浦县二十里的城外。 按照礼制,新官到任需要提前通知城中,等待城中派人出来迎接。在周侯灿到甘棠的时候,驿丞就已经派人知会漳浦县有新官要到任了。 周侯灿就在二十里铺找了个脚店歇息,等着漳浦县派人迎接。 直到酉时过后,才有一人匆匆赶到了脚店。 “可是周主簿?”这人一进店,也顾不上擦去头上的汗,忙看向屋内仅有的两人问道。 周侯灿站起,微微欠了个身:“本官便是,不知你是……” “小人是礼房司吏任仲义,奉县尊令前来迎周主簿入城。” “现在?”周侯灿很是意外,“现在天色都这么晚了,能赶到吗?” “周主簿您有所不知了,”任仲义这时稍微平复了一下气息,用手快速拭去了额头上的汗,“六月六那天有个瑶人在城中不知怎么被打了一下,这几日瑶人便一直在县中聚集,想让县里给个说法。胥县尊怕生出事端,一直也没有出面,知道您要来之后才派小人出来迎接的。” 任仲义一口气说完,顿了一下:“这一段县城里面连正常生意都没法做,只能等晚上瑶人走后再出摊,这也是胥县尊让小人在这个点迎您入城的原因。要是这一段一直是这样的话,周主簿你到任的一些礼仪怕是办不了了。” “这个不碍事,”周侯灿摇摇头,表示他不在意自己的到任典礼,“那我们还是赶紧进城吧,免得在外面耽搁太久。” “好,周主簿请随我来,”任仲义先行出门,在临出门时对门里坐着的店主喊了一句,“改日到衙门结账!” 听到店家答应的周侯灿自然地收好了自己已经掏到一半的荷包,叫上了一旁坐着发愣的虎子,拎着包袱就跟着任仲义出了门。 等到他们到城下时,已经是一更四点了,城中这时早已安静了下来。 任仲义上前轻叩城门,城门随即便开了一条小缝。里面的人见是任仲义,又把城门开大了一点。 这时任仲义才对着身后的周侯灿挥手,周侯灿见状便带着虎子悄悄走了过去。 好不容易进了城门,还没等周侯灿缓过神来,就有两人前来把随行的马牵走了,随后马上又有一人上前行礼道:“下官典史陈广泰,此处不可久停,还请周主簿随下官前去县衙,胥县尊已是等候多时了。” 周侯灿闻言,忙跟着陈广泰向县城内走去。 在路上遇到两批更夫后,周侯灿一行人便到了县衙。 陈广泰穿过照壁,到了谯楼前叩门,嘴上说道:“是我,陈广泰,周主簿已在外面等着了,快把门开了。” 待里面开门后,陈广泰又转身请周侯灿入内,带着歉意对周侯灿说道:“想必周主簿也知道了,近来县里不太平,县尊这也是无法之法啊,还请不要介怀。” “哪里哪里,陈典史说笑了,胥县尊是一片公心啊,怎么提的上介怀呢?” “周主簿,一会儿我们要去见县尊,就让人把这个小娃娃和你的行李先带到住所吧。” “当然可以,”周侯灿答应着,低身看着虎子,“你先跟着这个人走,到屋里之后不要乱动,就安静坐着,可以从包袱里拿出我写的那张纸识识字。” 虎子立刻便答应了,乖乖地跟那人先走了。 “周主簿,这小孩可真听话。”陈广泰没话找话地恭维着。 “这是在生人面前罢了。”周侯灿也笑了笑,对着陈广泰露出了大家都懂的表情。 二人就这样说着话,很快便穿过空地到了仪门。 此时仪门大门紧闭,陈广泰忙走快几步带着周侯灿从东便门入内。 周侯灿这时有些好奇,便问道:“陈典史,何事这么急,你怎地突然便走快了?” 陈广泰尴尬地笑了笑,说道:“这里有台阶,天不是黑嘛,下官怕周主簿看不清楚绊着。” 见周侯灿没有再追究的意思了,陈广泰便松了一口气。实际上他是怕周侯灿刚到,不知这衙门里所谓“东进西出”的规矩而闹了笑话。 过了仪门,周侯灿一眼便看见了立在面前大院落里的戒石亭。 陈广泰注意到了周侯灿的目光,便附和着说道:“周主簿要是想拜这戒石可以等明日白天再来,现在时辰不早了,胥县尊还在后堂等着呢。” 周侯灿点点头,他作为新上任的主簿,自然是要来拜一拜这块戒石的,所以也就没有说什么,同意了陈广泰的安排。 陈广泰开了门,先周侯灿一步进了大堂。 大堂里只有一盏灯烛在燃烧,这灯烛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围,倒是显得这大堂剩下的空间格外宽敞了。 陈广泰指了指左侧,对周侯灿说道:“周主簿,那边是典史厅,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唤我。” 周侯灿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便开口问道:“晚上各房不处理公务吗?” 看着陈广泰脸色有了轻微的变化,周侯灿便知道这事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 “周主簿,刚在戒石亭的时候,你有没有往两边看?”见周侯灿点头,陈广泰便继续说话,“那两边就是本县的六房,还有粮马二科、承发房,都在那儿办事。” “本来就算是晚上也是有吏员在那儿处理公务的,毕竟县里每天要应付传递的公文,还要处理本县积压的文书,晚上肯定是要忙活的,”陈广泰说道这儿,叹了一口气,“还不是这两天闹出的事,县尊不出面解决,整个县衙都快干不成活儿了,来往的公文都没法正常递送,晚上自然没有什么事要处理了。” 周侯灿这时便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孙司吏也是语焉不详,陈典史能否详细给本官说说?” “这是自然,”陈广泰放慢脚步,开始跟周侯灿讲述这两天发生的事,“其实本来也没啥的,就是六月六那天一个瑶民到县里的集市上,跟一个摊贩拌了拌嘴,然后便打了起来。” “本来这事儿也就这样过去了,反正两边都有错,也都吃了亏,但这事儿可没完。 “第二天这瑶民就叫上了他们的人到市集上想要找昨天那个商贩讨个说法,这摊贩也不是个吃亏的主,两边就越闹越大,闹到了胥县尊这儿。 “县尊不想管这个事,他怕自己管了反而会给人可趁之机,想让下面的人管,可下面的人也不是傻子啊,都不愿意出面,”说到这儿,陈广泰笑了笑,“下官也是推辞了,主要是这事儿是在不好管啊。” “周主簿你想想,这要是两边能听进去意见,他们还至于大打出手吗?”陈广泰说着甚至都挥舞起了手臂,给周侯灿比划着,“要是管不好,怕是这管的人就要给胥县尊做锅了,所以这事儿就一直僵着。” “胥县尊昨天找了乡老,乡老自然不会答应。又不能对他们两边用强,就只能任他们在县衙外闹腾,”陈广泰说着说着,竟然有些莫名的悲凉,“胥县尊的意思是让他们先闹着,等闹够了自然就不闹了,到那时再说其他事。” 周侯灿听完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沉默了片刻,好不容易才憋出来了一句话:“胥县尊现在真是艰难啊。”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还能用什么字眼来形容现在这个局势。 这事儿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大事,硬是让这胥文相拖成这样。 周侯灿也知道最后的结果肯定会像胥文相说的那样不了了之,但问题是如果他前期好赖作为一下,也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 陈广泰也叹息一声:“胥县尊也有他的苦衷,这件事就算是秉公处理,哪边觉得吃亏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甚至可能激起民变,闹到府里甚至是布政使那儿,这后果是谁都担不起的。但是什么都不干还是有点……” 周侯灿听完,并没有接陈广泰的这半截话,只是说道:“我们快走吧,胥县尊怕不是已经等急了。” 二人走过大堂,穿过退思堂,便到了后堂。 后堂的门开着,屋里的人见两个人从前边过来,便一脸笑容地起身相迎:“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周侯灿周主簿啊!” 周侯灿连忙接话:“哪里哪里,这都是虚名,虚名,还请县尊不要笑话。” “本官早就听闻周主簿的大名了,今日一见,方才知道传言非虚啊。” 陈广泰见周侯灿可能有些接不住胥文相的场面话,便打着圆场道:“县尊,周主簿到了漳州府后就没有停过,就他这上任的劲头就不是一般官吏能比的。” “那是当然,”胥文相听出了陈广泰的弦外之音,便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想必周主簿一路走来也累了吧,本官已是备下了筵席,就等着给你接风洗尘哩!” “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周侯灿行了一礼,语气轻松。 “请!”胥文相侧身向屋内一指,便先一步走进了屋内。 周侯灿二人紧随其后,依次坐到了桌案旁边。 ps:求推荐,求收藏,求追读 第二十三章 棘手的问题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待众人吃得差不多时,胥文相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周主簿的事情本县也知道了,此番周主簿到本县真是使我衙署上下都蓬荜生辉啊,”胥文相语气一转,“只是这一段县里的事情有些多,怕是一些礼仪没法按期举办了。” “不妨事,都是虚礼,我也只是个小小主簿罢了,不办也是可以的,”比起到任的一些礼仪,周侯灿反而对这一段发生的事更感兴趣,便转而发问,“只是不知最近这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胥文相隐晦地看了陈广泰一眼,见陈广泰微微点头后才叹了口气,对周侯灿说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或许陈典史已经给周主簿你讲了一些事,但依本官之见,事情恐怕不像看上去那样简单。 “这件事其实就是瑶人借机生事,本来没多大点事,让他带着人这么一闹,性质可就变了。 “要是就是两个小民之间的事其实也好办,各打五十就行了。可现在两边都聚拢了这么多人,这不是威胁官府是什么?” 陈广泰看着越说越气的胥文相,轻咳了一下,胥文相这才意识过来自己方才有些失态,便打着圆场道:“瞧我说的,这帮人你只要不去理他,他们很快便会自讨没趣,各安本分了。” 陈广泰见这样下去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便起身道:“县尊,周主簿新任,公务上的话明日再说也不迟。今日也晚了,下官先带着周主簿认认路,不知县尊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暂且就这样吧,”胥文相挥了挥手,“今日确实晚了,周主簿先安歇了罢。” 陈广泰听胥文相这样说,便领着周侯灿出了后堂,唤了个皂隶提灯,向右边拐去。 走到一处拐角,陈广泰又向右拐去。 正在周侯灿在心里暗自记忆路线的时候,便听到陈广泰开口。 “周主簿,这西边便是下官的住处了,夜间下官就在这儿,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唤我。” 周侯灿点了点头,又继续跟着陈广泰往前走了几十步,到了下一处院落。 他看着这座微微传出些灯火的院落,很快便猜到这就是主簿所住的院落了。 果不其然,陈广泰很快便停住脚步,回过身引着周侯灿上前道:“周主簿,这便是主簿衙了,您先看看需不需要什么物件,下官明日便备齐。” 周侯灿听了,便迈步进了门,先环顾了四周一圈,又到各个房间看了看,发现其实并不需要再添置什么新东西了,便出来对陈广泰说道:“多谢陈典史费心了,本官倒是没有什么要准备的了。” “那就好,下官还担心周主簿你可能会住不惯这儿,”陈广泰这时对着一旁的皂隶使了个眼色,然后正视周侯灿,“周主簿,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侯灿看着有些急切的陈广泰,点了点头,后退一步把他让进了门内。 “周主簿,现在县丞不在,县丞的职分你是不是要摊一些?” 这话一说出来,周侯灿心里马上便警觉了起来。 联想到方才见胥文相之前这陈广泰说的半截话,就算周侯灿是傻子,也能猜出个一二三了。 “这个,”周侯灿打了个哈哈,“一切自然还是听凭胥县尊安排。” “周主簿这样想最好,”陈广泰脸上波澜不惊,“下官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我们收到圣旨在先,县丞守丧在后,所以胥县尊的意思是等周主簿你来了之后再说这件事。我只是先提醒一下周主簿,免得你到时候吃惊。” “那可真是太好了,这件事能议定清楚便最好不过了!”周侯灿现在彻底摸不清陈广泰的意图了。 既然这件事还没有定论,陈广泰又何必这么火急火燎地前来探听他周侯灿的口风呢? 虽然罗列支持他兼理县丞的事务,但罗列肯定不会亲自下场来找胥文相说这件事。既然罗列不会下场,周侯灿作为一个只有虚名却没有任何根基的新人,怎么可能一来就能抓住这部分权力? 所以周侯灿从一开始就没有严肃地考虑过这件事,毕竟主簿的职掌本来就和县丞在某种程度上重合了一部分,如果漳浦县原来分工不甚明确的话,他当然便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干一些原来县丞所分管的事项。 何况光是主簿分内的税粮捕盗之事都够周侯灿忙了,周侯灿也不是那种贪恋权力之人,他自然也没有争权的心思。 如果要争权,老老实实地在京师按部就班地走着翰林的迁转路线岂不是更快? 周侯灿很快便送走了想要离开这儿的陈广泰,闭了外门,拴上门闩,到院子里转圈去了。 方才周侯灿只是匆匆在院内转了一圈,有些东西自然看不仔细,现在整个院子内也没有了外人,他便趁这个机会开始仔细了解院子内的构造情况。 院子里有三排房子,西面和北面都是县衙的高墙,东面周侯灿进来的门就是唯一一处通向外面的门。 “老爷!” 正在周侯灿在院子里摸黑转圈时,平地里响起的声音突然把他吓了一跳。 周侯灿忙起身看去,见是虎子站在房屋门口,方才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还不睡觉啊?”周侯灿开口问道。 “老爷没进屋,虎子不敢睡。”虎子怯懦着答道。 “怎的了?”周侯灿不禁有些想笑,全然忘记了自己刚才也被吓了一跳的这个事实,“之前在驿站赶路的时候你不是也能睡吗?” “再说了,”周侯灿左右看了看,“屋里面不是还点着灯呢吗,有啥不敢睡的?” 周侯灿嘴上虽是这样说着,但还是没有再在院子里转悠,而是拉着虎子进了屋内。 屋内的陈设还是不错的,至少刚才周侯灿进来扫的那一眼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周侯灿在屋里找出床铺,惊喜地发现这床铺并不是很潮。 他一边让虎子帮着铺床,一边在屋里翻找着面盆、水壶这些日常必备的用具。 在他把东西找的差不多时,虎子也把床铺好了。 周侯灿很快便吹熄了灯,躺到了床上。 在这种极其安静的环境下,本来没有多少睡意的周侯灿很快便睡着了。 可好景不长,第二天早上卯时不到,就有吏员在周侯灿的院外敲门。 “周主簿,卯时到了!” 周侯灿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醒来的,他迷迷糊糊地洗完漱,脑子里就像装了一团浆糊一样头重脚轻地出了门。 “何事啊?”周侯灿这时完全没有清醒,带着被吵醒的怨气问道。 外面敲门的吏员听到周侯灿这样说话,心里十分慌张。他是第一次见周侯灿,也不知道周侯灿的喜好,见自己好像已经触怒了周侯灿,便只好硬着头皮道:“周主簿,卯时到了,要升堂了!” 听到“升堂”两个字,周侯灿的脑子便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不在赶路了,而是在县衙里。 “好,你等我片刻,我去去便来。”周侯灿飞快跑回屋内,迅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对着铜镜反复确认后方才缓缓出来,对着外面等候的吏员说道:“快走吧。” 随后,周侯灿便在这人的引领下到了后堂。 见胥文相已经在此等候了,周侯灿便直接行礼道歉道:“胥县尊,是我的不是了,我……” “没事,周主簿你也是刚来,昨天晚上也有些过于匆忙,没有告诉你这些事,不知者不罪嘛。”胥文相倒是大度地挥了挥手,表示自己不在意这些事情。 周侯灿见状,又是一通感谢。等两人无话可说后,胥文相便提议前往大堂 到了大堂上,胥文相先到主位坐了。周侯灿则是不知道该往哪里坐,还是在一旁站着的陈广泰的暗示下才在正堂的左侧下首位坐了。 正当周侯灿看着对面的空位,猜想这是不是县丞的位置时,一阵鼓声突然响起,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浑厚的“开门”。 周侯灿没见过这一套,觉得有些新鲜,便坐在位置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堂上堂下这些人的动静。但是不管怎么说,他周侯灿都知道自己第一天出现在众人眼前,不能漏了怯,于是便一直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还竭力作出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挂在脸上。 周侯灿的这个样子着实唬住了不少人。 在诸色人等入内的时候,大堂内原有的吏员便开始悄声交头接耳。 “这便是那周侯灿周主簿了吧。” “那可不?你不想想,周主簿可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人家压根都不觉得咱这升堂有什么稀奇的。” “那是自然,诶,胡老八,你不是早上去请周主簿了吗?他人怎么样?” 见众人逐渐把期待的眼神隐晦地移到他身上,胡老八吞了口吐沫,回想着今天早上周侯灿对他完全不同的两个态度,悄声道:“周主簿颇有计较,不是我们这些当吏员的可以欺瞒的人。” 见众人一脸不信的样子,胡老八便接了一句:“你们不信可以明天早上去请他,到那时你们就知道了。” 第二十四章 麻烦只是看上去大而已 一众人等进堂后,便按次第站着伺候。待阴阳生报了时,陈广泰和六房司吏先后作了揖,门子、皂隶等人依次一齐参见完站好位置之后,重头戏便来了。 胥文相指了指周侯灿,开口道:“这便是本县新任的周主簿了。” 众人闻言,便把头转向周侯灿,认真地行了个礼。周侯灿见状,也不敢托大,站起来向堂下有模有样地回了一礼。 胥文相见大家都见过了,便开始进入正题,开始批阅公文。 从吏房开始,各房按顺序将前一日其他衙门行过来和县里日常产生的公文等逐一禀报,尽管近日县衙近乎瘫痪,但是每日产生的公文数量仍然不容小觑。 周侯灿看着各房的司吏将成摞的公文抱到胥文相的案头,不禁有些咋舌。 胥文相这时也只是把这些文书搁置一旁,因为各都图的粮长、里长现在也都到齐了。 这些人作完揖后,本来应该听候发放离开,但今天这里面的一人却并没有按常规行事,而是在行完礼后越步而出。 “胥县尊,小人本来是不想这样的,可是现在你也知道,县里闹得可谓是民不聊生了。再这样下去,本县就会有好多百姓吃不上饭了,今日我也是受本都父老所托,还请县尊为民做主,早日平息了这纷争罢。” 周侯灿在一旁看着,有些想笑。 这人说的话估计连他自己都不信。周侯灿知道他说的县里闹腾不过是聚众闹事罢了,可这人连“民不聊生”、“吃不上饭”这些词都用上了,实在是有些过于夸张了。 周侯灿转头看向胥文相,后者脸上也有些怒色。 “孙老啊,话可不能这么讲,”胥文相把语气控制得很好,至少周侯灿没有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他已经表现在脸上的情绪,“前两天县里让你们乡老官长出面调和,本想把这事小事化了,可你们不愿意啊。现在闹大了才找本县,本县还是那个法子,到哪里都一样。” 被称为孙老的这人脸色滞了一瞬,很快便说道:“县尊啊,您就别和我们这些小民说笑了,这街上的三岁小儿都知道两人起了争讼该找的是官府,哪里会有人听我们的呢?” “你不提这事还好,你既然提了这事儿,本县就要好好说道说道了,”胥文相这时已经不掩饰自己声音里的怒气了,“上个月你们都闹出人命案子了,为何阻拦县里办案?你不是说三岁小儿都知道区区争斗小事都要找官府吗?怎么人命大事反而不让官府上门了呢?” “这……” “你不必多言了,”胥文相冷着个脸,“此事本县自有计较,还有何事?” 这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其他人说的。见出头的孙老头被胥文相抓住把柄数落了一顿,众人也不敢再言,当下便诺诺而退了。 这些人走后,胥文相看了看在下首位坐着的周侯灿,张了张嘴,似是有话要说,但还是没有开口。 他把目光重新收回到面前的一堆公文上,开始拿起漳浦县的大印一一用印。 这是一天中唯一可以用印的时间,在卯时过后,即使有公文送到,也不再佥押用印。 胥文相拿着印章一顿咚咚之后,分付了公文与堂中等待的六房各司吏、典吏,已经到辰时了。 在皂隶换理过后,随着直堂吏的一声“无事”,胥文相便起身退了堂,陈广泰起身下了外锁,便与胥文相二人一同转入了退思堂。 退思堂是处于大堂和后堂之间的一个小区域,通常是知县审案时的小憩之所。 但现在的退思堂可不太平,胥文相正在这儿对着周侯灿和陈广泰二人说着刚刚的事。 “他孙杰欺人太甚!”胥文相这时已经顾不得什么斯文了,“现在在这儿求天告地,说的跟我就是县里的罪人一样,那他之前干什么去了?陈伯清,你给周主簿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周侯灿知道,这伯清必是陈广泰的字了。 陈广泰见知县有令,也不迟疑:“上个月这孙杰的都里有一桩人命案子,县里接报后派人过去查看,结果被孙杰带着人给赶了回来。后来胥县尊亲自去,孙杰居然说这是子虚乌有之事。可是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分明都看见那屋子里流的都是血,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 “那最后呢?”周侯灿这时问道。 “最后,”胥文相这时接上了话,“哪里还有什么最后,最后就是这样不了了之。他孙杰不过是一个粮长而已,仗着有些年纪便在县里横行不法,平日里看不上本县,现在有事了想起本县来了,他想的可怪美。” “可是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啊。”周侯灿这时有些着急。 他现在明白了胥文相不作为并不单单是因为不想惹事的原因,而是还有这一茬子事在这儿。可是万一事情真的像这孙杰说的这样严重,受苦的不还是普通百姓吗? “周主簿,有时候不能意气用事啊,”胥文相饶有深意地看着周侯灿,直到周侯灿有些头皮发麻时方才把头转向陈广泰,“伯清啊,你先到典史厅去理事吧,这几日县里公文积压的有些多,我们下午再议这县丞的事情。” 陈广泰看了看胥文相,又看了看周侯灿,便转身离开了。临出门时,他还提醒胥文相道:“那巳时和午时……” “巳时你出去坐厅吧,你也是首领官,轻重缓急也拎得清楚,一定要拘摄未完事件,省得有些吏员一拖再拖。” “下官明白了。”陈广泰听完胥文相的安排后,便转身退出了二堂。 看见胥文相的这个阵势,就算是傻子也明白他是有话要说。于是周侯灿便开口问道:“胥县尊可是有什么要指点下官的?” “周主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邸报上说你的字是学谦吧?”见周侯灿点头,胥文相便说道:“既如此,那我们便以字相称吧,我的字是……” “士衡,”周侯灿这时记起刘瓒的讲述,“您还号石泉。” “哦?”胥文相很是诧异,“这你都知道?” 周侯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都是桐乡县丞刘瓒告诉下官的。” “刘瓒啊,”胥文相稍稍把头抬了一点,似是在回忆着什么,“不说他了。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字号了,那我就简单给你说说县里的一些规矩。” “愿闻其详。” 胥文相领着周侯灿进了内衙,坐到了一处小厅里面。 待下人给周侯灿二人倒过茶后,胥文相才缓缓开口: “学谦啊,我真的很佩服你在京师的所作所为,毕竟那可是翰林检讨,可比这主簿不知道要宝贝多少了。但是你在这县里就不能这样做了。 “在县里,你是要有真本事的,是要办出真善政的,不能再学着京师里的老爷们整天只会空口白话了。因为县里的工作要难做的多。 “就说本县。我去年到任,到现在快一年了,我才将将让我这衙门有个衙门的样子,让政令不再出不了县衙。可是你刚才也看到那些地方上的大户了,别的不说,就说那个孙杰,他可是有名的土皇帝。 “他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当了个粮长就同官府对着干,这次的汉瑶争斗也跟他脱不开干系。那瑶人本来只是因为价格没谈拢跟那汉人吵了几句嘴,可他孙杰族里的人就直接上前,说这俩人吵架扰了他雅兴了,便让下人先打了瑶人几下,又打了汉人几下。” “不是,”周侯灿这时已经跟不上胥文相的节奏了,“这孙杰族里的人跟这两个吵嘴的人可是有什么关系?” “没有一点关系,这个打人的人平日里就仗着孙杰在后面撑腰没少惹事,刚才说的那桩人命官司八成也是他做的,”胥文相撇了撇嘴,很是不屑,“这下可打到硬茬上去了。” “实际上这个问题没有那么严重,”胥文相看着满脸震惊的周侯灿,笑着喝了一口水,“他们在县衙前闹事也只是想让县里把孙杰族里的这人给惩办了,这就是为什么乡老都不愿意接这件事的原因。” “所以这件事情其实不严重?”周侯灿还是一脸难以置信,“那为什么您还要搞得满城风雨,就连我到县都要挑个晚上呢?” 胥文相没有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周侯灿。 “难道您是有意为之?”周侯灿这时已经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可这……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胥文相长出一口气,郁闷地说道:“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呢?还不是因为衙门没法把孙杰这样的人给办了,只能靠着这些外力?” 周侯灿想了片刻,问道:“这孙杰族里的人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这孙杰这般护着他?” “过继子,”胥文相冷冷地吐出三个字,“孙杰一房绝了后,只能从别支过继了一个当后。” “那漳浦县像孙杰这样没有良心的大户多吗?”周侯灿问道。 “这……这当然不能一概而论,”胥文相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犹豫了一瞬,“肯定是有好的。学谦啊,这件事你就不要操心了,你刚来,还是熟悉一下县里事务好。现在估计伯清已经在堂上处理文书了,你不妨出去看看。” 听到胥文相这近乎送客的话语,周侯灿便行了一礼,告辞退出。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觉得胥文相最后几句话有些反常。 那个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很明显是在掩饰着什么。 第二十五章 口实 周侯灿见到陈广泰时,后者正在训斥一个典吏。 “亏你还是户房典吏呢,这点东西都整不明白?我都看出来这不对,回去重做!”陈广泰见那人拿回文书转身便想走,又叫住他,“这回要不是我看了一眼,你就惹大麻烦了,到时候胥县尊怪罪下来,看你怎么办。” “小人知道了,小人不敢了。”那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慌慌张张地退了下去。 他的紧张不是没有来由的。 自太祖开国以来,便立下法度:长官可以不经过上级衙门批准而径直斩杀本衙门犯了死罪的吏员,然后再将处理结果上报刑部。 一旦因为这个吏员的失误而连累上官,那这个吏员无疑将成为上官的针对目标,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这时陈广泰才看到一旁站着的周侯灿,忙起身陪笑道:“让周主簿看笑话了。今日户房张算手家中有事,没来当值,就出了这茬子事,我这几日再盯一盯,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了。” 周侯灿是知道这算手的。算手和书手合称为书算,是衙门或吏典所募集的编外人员,与衙门并无严格意义上的关系。 可就是这样才显得这衙门可笑。 自己的吏员连基本的专业知识都没有,还要依靠外人办事。 周侯灿上前几步,走到陈广泰面前低声问道:“我们漳浦县可是上县啊,连一个精通办事的吏员都没有吗?” “这,”陈广泰迟疑了一瞬,拿了一份文书起身,把周侯灿拉到一旁装出一副商量公事的样子,“想必周主簿你也是知道的,自景泰间开纳事例兴起以来,这吏员的素质便开始参差不齐了,尤以成化六年纳米六十石以后为剧。” 周侯灿闻言,叹了一口气道:“这我是知道,可我万万想不到这吏员竟能糜烂至此。” “周主簿,我实话跟你说,”陈广泰有模有样地对周侯灿指着手中的文书,“咱们漳浦县已经算这边情况稍好的了,北边的海澄、南边的诏安是小县,情况更差。” “只是,如果衙门的吏员都是这个样子的话,那我们还要他们作甚?”亲眼目睹吏员素质的周侯灿现在只觉得开纳制度有大问题,“我们直接用书算不就行了吗?” 陈广泰倒是被这问题噎了一下。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方案,因为在他看来,吏员虽然是吏员,但终究和普通百姓有区别,怎能说革就革? “毕竟吏民有别,”陈广泰放下手里拿着的文书,“何况现在已经成这样了,习惯就好了。” 他说完这句话,对着周侯灿告了声罪,便回到了原来理事的位置上继续中断的事务。 周侯灿则是望着陈广泰的身影,呆呆地站在原地。 且不说这开纳制度合不合理,就单单说这吏员素质,怎么能支撑政务的正常运作? 难道已经根深蒂固的东西就不能去变动吗? 想到这儿,周侯灿突然自嘲地笑了笑。 自己现在只是一个主簿罢了,有空考虑这些东西还不如想想怎么解决眼前的问题来得实在。 想通这点,他便在厅里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坐下,看着陈广泰处理政务。 他知道自己跟其他进士官不一样。其他人至少都有中央衙署的观政经历,可他是一点都没有。所以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多听、多看、多学,让自己在遇到事情的时候能沉着地应对。 这一看就是将近一个时辰。 快到午时的时候,周侯灿就有些坐不住了。他悄悄退到后堂,想回自己的小院去。 刚走到半路,周侯灿就碰到了正端着一碗饭的虎子。 虎子看到迎面走来的周侯灿,很是兴奋,向周侯灿展示了一下自己手里端的饭:“老爷,我正要去找你呢。” “刚好,咱俩这不是见面了吗,也省的你跑了,”周侯灿笑了笑,接过虎子手里的饭,“我们回屋去吧,你吃过饭没?” “没有呢,”虎子摇了摇头,声音清脆,“老爷没吃饭,我怎么能吃呢?” “这就是你不对了。”周侯灿这时已经走到门前,一边开门一边对着虎子说道:“我以后的事情可能有很多,甚至都有可能不在县衙,那你也不吃饭?” 虎子没有吭声,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周侯灿迈步入内进入房间,虎子才亦步亦趋地跟了过来。 “那我问你,你上午识字了没有?”周侯灿把饭放到桌子上,往椅子上一坐,便开口问道。 “识了。”虎子回答的很是笃定。 “那你识字的时候饿不饿?” “唔……”虎子想了想,“好像是有点饿。” “所以嘛,”周侯灿拉过刚放在桌子上的饭,拿起旁边的筷子便吃了起来,“该吃饭的时候就吃,不用管这有的没的。县衙里的厨役自会给我送饭,你就在房里识字就行了。” 周侯灿一边吃一边说,看虎子还在那儿愣着,他又指了指桌子:“你也坐这儿吃,吃完了休息一会儿还要继续认字,晚上我回来可是要检查的。” 虎子一听要检查,当下便不再磨蹭,也是飞快地端了一碗饭吃了起来。不过他还是没有跟周侯灿同桌,周侯灿也没有再说这件事。 很快解决中午饭,周侯灿在简单交代了虎子几句后便匆匆赶回大堂。 现在就差不到一刻便到午时,周侯灿刚出大堂,就看到直堂吏正在吩咐衙役们办事,于是便上前询问道:“你们这可是要准备放告了?近日门外不是有人聚众吗?” 这直堂吏见是周侯灿,也不敢怠慢,行了个礼答道:“小人今日也是有些奇怪,可这确实是胥县尊要小人做的,县尊应该是自有计较。说白了,我们毕竟是当吏的,上头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哪敢揣测县尊的心思呢?” 周侯灿一想,理确实是这个理,反正天塌下来有上官顶着,他一个主簿在这儿操什么心? 周侯灿没想到自己的心情转换在脸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把一旁的直堂吏看得心一跳一跳的,生怕是自己的原因。 直到周侯灿往戒石亭去了,这直堂吏悬在嗓子眼的心方才落了地。 周侯灿现在在戒石亭的北面,看着石碑上的“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十六个大字,不禁有些心潮澎湃。 先前在大堂里只能依稀看见这几个字,如今离得近了,方才感到震撼人心。 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周侯灿又恭敬地转到石碑的南面。 在这一面上,只刻了出自《不苟》的三个大字“公生明”。 “公生明,偏生暗。”周侯灿低声念着这句话,又深深地看了这块石碑一眼,便转回了正堂。 直堂吏见周侯灿回了正堂,方才入内朝着上首位的胥文相说道:“县尊,现在可否放告?” “放罢,”胥文相深吸一口气,“让衙里的弓兵都准备好,皂隶也都摆出来,一定不能出什么乱子。” 陈广泰听了这一番话,立刻便出去检查这些人的到位情况去了。 大堂中竟然有了片刻的沉寂。 周侯灿这时虽然坐在位置上,但却没有停止思考。 胥文相选择在这时放告,显然是有所凭依的。 可这凭依在哪儿呢? 周侯灿把昨天晚上以来自己在县衙里的见闻又在自己脑子里过了一遍,终于找出症结所在了。 胥文相的这个决定应该就是在今天上午孙杰出言不逊时作出的。 孙杰上午的一番话给了胥文相一个口实,让胥文相有充分的理由来光明正大地升堂接状。 但周侯灿又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如果胥文相需要的只是一个口实的话,他根本不需要等这么久,可能早就着手解决这件事,根本不会拖这么久了。 再想到今天早上孙杰在堂上发言时有恃无恐的样子,周侯灿隐约感觉到了一场风暴的到来。 这次事件表面上来看只是普通的汉瑶争斗,但实际上恐怕便是胥文相所代表的县衙与地方上像孙杰这样不服管束的所谓豪强的争斗。 周侯灿想到这一点后,不禁有些后怕。 看样子,自己恐怕也被摆了一道。 孙杰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自己正式到县衙的第一天说。 如果事情按照孙杰设想的路线发展,就是胥文相服软,恳请孙杰出山调停这件事。到那个时候,县衙的威严自然荡然无存,自己作为新官也必然会落个仰其鼻息的下场。 可是孙杰并不是世界的中心。 他低估了胥文相,不光低估了他的实力,还低估了他的决心。 正在周侯灿把这一切快搞明白时,直堂吏的一声“放告”把他从思考的状态拉了出来。 看着外面涌入的男男女女,周侯灿不禁有些期待下面到底会发生什么。 从他的角度来看,他当然希望胥文相有把握借机拿下孙杰,彻底把县衙的威信树立起来。 但汉瑶争斗这件事可并不是件小事,周侯灿现在也不知道胥文相到底有没有十足十的把握同时解决这两件大事。 第二十六章 完胜 大凡衙门,总是要有些规矩的。 既有所谓的“东进西出”,也有放告时的“男女分入”。 具体来说,就是男人从东边的侧门进入戒石亭院,女人从西边的侧门进入。 众人拥入之后,值堂皂隶就出去收取状词了。 自正统年间定制以来,各县无论大小,值堂皂隶的定额均为八人。 虽说八人已经不少了,但在这种场合里还是有些捉襟见肘的感觉。 这八人在人群之中穿梭,不断地收取他们想要递上来的状词。 不久之后,一名直堂吏将状词从这些值堂皂隶里按都分类收了上来,抱到了胥文相的桌案上。 这个直堂吏便是方才周侯灿在戒石亭前见到的那个,送完状词后,这人便站到一旁的吏房队伍中去了。 胥文相这时已经开始阅读送上来的状词了。 因为这两日县衙没有升堂,今日前来告状的人有点多,所以状词自然也就比平日厚。 周侯灿一直在下面观察着胥文相,见他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便明白要把这些东西搞完并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于是便拿起自己面前桌案上的笔,在纸上抄写着公文,权当是练字了。 可周侯灿这近乎鹤立鸡群的行为很快便吸引了胥文相的注意。 “学谦?”胥文相手里拿着状词,但眼睛却看向周侯灿,“你在写什么?” “额,”周侯灿突然被抓包,一时有些语塞,“下官有些头昏,想看看能不能用抄写文书这样的方式来提神。” 周侯灿面不红心不跳地扯着他自己都不信的谎,可这种行为在几天前都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只能说是宦海影响之深啊。 周侯灿一边感慨着自己的变化,一边若无其事地看着胥文相。 胥文相在听了周侯灿的解释之后,考虑了片刻便道:“学谦你要是头昏的话可以先回房歇息,反正现在又没有你的事,到时候我有什么事再遣人去喊你就是了。” 周侯灿听见这话,如蒙大赦,起身行了个礼,便从堂后面绕出去了。 回到房间,看着正在识字的虎子,周侯灿没有打扰他,而是到了另一处屋子。 周侯灿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这身行头,突然有了个新点子。 他脱掉身上的公服,仔细叠好放到一旁的柜子里,又从屋里找出了一身普通的衣服穿到身上。 换好衣服之后,周侯灿便又出了院子,在县衙后面绕了一圈,从便门出了县衙。 一出县衙,周侯灿就被外面的嘈杂声震了一下。 倒不是说外面有多吵,只是同县衙内部安静的环境相比,外面街上的声音着实让周侯灿反应了一小会儿。 “后生,出来采买?” 周侯灿感觉这个声音是在叫他,便循声望向声源,发现说这话的是一个拉着小板车的老者。 “啊,就是现在要出来采买。” 虽然周侯灿不明所以,但不妨碍他按着这老者的话接下去。 “看着你怪眼生的,”这老者往前站了站,仔细地打量着周侯灿,“新来的?” “嗯,我是前些日子新来的。” “你走了谁的门路?”见周侯灿有些不想回答的样子,这老者忙向他解释,“小老我没有那个意思,就是问问,没有别的意思。” 周侯灿不太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老者是一副又想知道又怕得罪人的样子,只能附和着点点头。 衙门里的油水,以采买为甚。今日是采买日,这老者见平日里负责采买的人没有出来,便有些好奇,才有了此问。可周侯灿不能也不会知道这些事情,只能敷衍着回答。但在这老者的眼中便又是一番意思了,见周侯灿有些敷衍,他还以为是自己说错话得罪了眼前的这个后生呢。 毕竟这种事属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范畴,他和周侯灿又不熟,问出那些话自然有些过界了。 “那你还要不要……”这老者又试探着问道。 “要什么?”周侯灿反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既然周侯灿不知道,那就说明了他的前任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所以那老者也就没有把事情告诉周侯灿。 周侯灿看着老者的奇怪反应,最终还是忍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没有多问,而是往外走了几步,从后面绕到了县衙正门。 拐到正门之后,周侯灿寻了个茶馆进去,找了个临街的座头坐下,喝起了茶汤。 这茶馆的位置是一等一的好:斜对县衙,地处要道,人马来往繁密。 就在周侯灿坐下不久,身旁的座头就已经换了一批人了。 “你们知不知道,这回有人要倒霉了。” 听到这话,周侯灿便慢慢放下手里拿着的茶盏,隐蔽地向那个方向凑了凑。 “真是,这回算是亏大了。” “要我说,他何必跟衙门对着干呢?又落不到好。再说了,也没有听说他家里有人也是官老爷,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功名都拿不出来。” “唉,这也是自找的。他就算不理县尊,县尊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他如今却带头挑事,不动他也得动了。” “可怜呦,这回他家算是绝后了。” 这群人说完这话,便喊着店家结算了茶钱,不一会儿便走了。 周侯灿把跑堂的唤来,低声问道:“方才那客人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客官是外县人?”见周侯灿点了头,这人便压低声音,“那客官还是不要掺和这件事的好,快赶路吧。” 周侯灿不动声色地指了指县衙,说道:“我跟衙门里的老爷有旧,今日前来寻他也没寻到,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是听刚刚这客人说到县尊了方才有此一问,还请小哥为我解惑。” “这样啊,”那小哥倒是不疑有他,毕竟敢硬跟县衙扯关系的人一般都不简单,犯不着因为这事得罪,“还请客官少待。” 这跑堂的很快便把方才那张桌子收拾好了,沏了一盏茶后便走了过来,坐在了周侯灿这张座头上。 他把这盏茶推给周侯灿,便开始讲起了这件事。 “客人可知道本县有个孙粮长?” 周侯灿点点头,示意这人接着讲。 “这孙粮长有个过继子,前些日子就是这过继子在县里惹出了事端,害得县里面没有办法,连生意都没法做。 “胥县尊想让乡老出面调停事端,实际上就是想让孙粮长自己把这件事自己解决。却没想到孙粮长偏袒自己儿子,不想管这件事,而是想让县尊先把争斗压下来,再说其他的事。 “可这不是笑话嘛?人家胥县尊凭什么给他擦屁股?可这孙粮长也不知道是有什么凭依,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胥县尊对着干,还阳奉阴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才能办出这件事。 “现在好了,胥县尊动手了,他想后悔也晚了。” 周侯灿从另一个角度听完事件的来龙去脉后,更是坚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测。但他同时又有一个疑惑,便开口问道:“这种事不应该是官署秘事吗?为何我会有种人尽皆知之感?” “不稀奇啊,我这茶馆可是公门中人平日里常来的去处,这种消息只要一出来,很快就会传开了。” “原来如此,以后我有空了也要常来茶馆。”周侯灿打定决心,一定要好好整治整治衙门中人的这种行径。 但说了半天,又好像没有扯到正题上。周侯灿便先喝了口茶,又开口问道:“你们胥县尊到底是怎么动手的?他拿了这孙粮长的把柄?” “客人不知?”这时惊讶的反倒是这跑堂小哥了,“方才衙门中出来一队弓兵,客人没有看见?” “没有啊,那时候我还没到这儿呢。”此时周侯灿心中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述了。 他还以为胥文相在放告之前调这些人是要维持秩序的,却没想到是这个用途。 现在连弓兵都出了,那胥文相怕不是已经有十成把握了。 “这弓兵是去干甚的?” “去抓那过继子,”这跑堂的小哥疑惑地看了周侯灿一眼,“这两日孙粮长因为这件事一直也没有回去,在县里找了个客舍歇息,那过继子就跟他在一处。这下怕不是有好戏看了。” 周侯灿谢过小哥,算清了茶钱,便回到县衙里了。 他回到房间,换好公服,从后堂又绕到大堂内。见大堂的情况无甚变化,便向胥文相告了声罪,回到了自己的下首位。 这时外面候着的人已经不多了,剩下的都是情况比较复杂,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处理的。 胥文相遣人出去通知院子里还没走的人,这些人的状子他会在今后几天着手解决。 可当刚刚出去通知的人回到堂内的时候,却不再是独身一人了。 他的身后还跟了四个人。 “你们几个的状子,本县已是知道了,且在一旁候着,听凭发落吧。” 这几个人听完之后,便退到大门内侧一旁的空地上等着,什么话也没说。 “贺七,张福,你二人可知道,本县替你们做完主后,还是会追你们聚众闹事的责的?” “小人知道。”“草民明白。” “明白就好,且在此候着吧,等那孙恩押到,本县便开审。” 第二十七章 县里最大的是衙门 在等了一会儿之后,伴随着一阵喧闹声,一个年轻人被几个弓兵推搡着押进了大堂。 这个年轻人一边扭动身子挣扎着,一边大叫道:“为何把我绑到这儿?我爹可是孙杰,我是孙家长房独苗!胥文相,你今日拿我,就不怕这知县的位子坐到头了吗?” 周侯灿听了这话竟然有些想笑。 这孙恩可真是个狠人,这样对着知县说话也是没谁了。 怪不得这孙恩会因为那样奇葩的道理就对两方动手,果真是尽显本色了。 本来周侯灿还觉得这孙恩的反常行为是孙杰在后面指使,没想到原来孙恩是这么个货色。 孙杰既然把他当儿子,就别怪这好儿子给他惹的麻烦了。 胥文相听到孙恩嘴里说出的这话后,脸色明显有些不善,吩咐堂上的值堂皂隶道:“掌嘴!” 听到这话,孙恩的眼底闪过一丝惧色,色厉内荏地叫道:“胥……胥文相,你可要考虑清楚了,一会儿我爹便要来了,那个时候谁都救不了你了!” “本县看你还是先考虑考虑自己吧,”胥文相丝毫不为所动,看向堂后站着的贺七、张福四人,“你们要告他什么,不妨现在说来。” 贺七和张福闻言相互对视了一眼,同时站了出来。 贺七率先开口道:“胥爷,草民要告这孙恩欺行霸市,鱼肉百姓!” “胥老爷,孙恩横行乡里,祸害商市!”张福也不甘示弱。 周侯灿一听这二人这样说,就知道他们肯定是受人指点了,要不然一般的百姓哪里能说出这样文绉绉的话呢。 可这不妨碍胥文相审案。 “孙恩,本县现有几份告你的状子,方才你也见到苦主了,本县问你,你可有话要说?” “胥文相你不要太绝!我爹一会儿就来了!” “好,既然你无话要讲,那本县便要发落了。” 周侯灿在一旁看着,隐约觉得这过程有些问题,但只是想了一下便把这个念头抛在脑后了。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就算胥文相这审案的程序有问题,自己也要跟他一条道走到黑。 同在县衙为官,言行自然不能相左。 不管怎么讲,胥文相现在打击豪强都是为了树立县衙权威,自己作为县里的佐贰官自然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对抗上官。 况且周侯灿并不觉得谁能把《大明律》和《大诰》这两本书里面的内容全部记下来。就算真有,也不会出现在现在在场的众人之中。 就比如说,正在受审的孙恩就肯定不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孙恩在明白胥文相真要动真格后明显有些慌了。如果说他之前种种有些肆无忌惮的举动是仗着自己家中还有些势力的话,在明白这些所谓的势力根本没用后,他便像霜打的茄子那样彻底蔫了。 此时整个大堂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胥文相身上,大家都想知道胥文相到底会怎么处理孙恩。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胥文相缓缓地开了口。 “杖二十,枷号衙门外三日。” 听到这话,孙恩的反应马上就变得激烈起来了。 “胥文相,你这是在同我孙家作对,我家一定不会让你好过的!” “来人!”胥文相猛地一喝,“杖二十!” 一旁的贺七和张福见孙恩被打,很是激动,连忙带着剩下的两人拜下道:“胥老爷,草民在闹市殴斗,坏了他人生意,还请老爷责罚!” 胥文相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待数完二十下后方才回话:“你们两边争斗,起因不在尔二方。但国朝法度在此,本县命你等众人这两日不得上街,在两日之后,仍需谨守法度,切不可再如此鲁莽,否则加倍重罚!” “小人知道了!”“小人谢老爷开恩!” 胥文相挥了挥手,让这几人出了衙门。 “胥文相,你到底会不会当知县?”一旁被打的孙恩听到胥文相这样断案,不禁有些愤怒,“哪里有你这样判断的?你这不是胡判吗?” “上枷。”胥文相根本没管孙恩,而是自顾自地对着皂隶下令。 没多久,戴上了十五斤重木枷的孙恩踉踉跄跄地在两个皂隶的搀扶下走到了县衙的照壁旁,开始了他为期三天的枷号历程。 实际上胥文相确实没有完全依照律条来断案,这三天的刑期充其量也就是恶心恶心孙杰,让其他不明真相的百姓看个痛快。 而对贺七等人的发落,不仅给胥文相捞了个好官的名声,也是想借机向众人发出一个信号——县里最大的是衙门。不管你犯了什么事,衙门怎么发落你,你就要怎么来。 待大堂里的人走干净时,已经到未时了。 直堂吏报了无事,把门照早上退堂的样子封好,整个大堂又重新陷入了寂静。 此时后堂,胥文相、周侯灿和陈广泰三人正在商议如何划分各自的职权。 说是三人商量,实际参与的只有两个人罢了。 胥文相虽然在今天这次跟孙家的斗法中虽是占了上风,但依然不能大意。此时他管的越多,能够被人动手脚抓把柄的地方就越多,所以他选择谨守本职职分,绝不插手原来归县丞管的事务。 但这并不意味着胥文相选择完全放权。他只是没有直接在第二线介入管理,但是他依然可以通过周侯灿和陈广泰二人来抓住钱粮捕盗等事务的权力。 而在第一线办事的吏员与衙役则不需要为这些事而操心。无论是谁管他们,他们要做的工作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是换了一个直属上官罢了。 周侯灿也很清楚这一点。 他明白自己刚到漳浦县,没有丝毫根基可言。他又没有观政经验,不懂得衙门内部处理公务的情况,甚至就连本来该自己管的事都不一定能管好。 既然这样,那自己为什么非要把那些权力夺过来呢?说到底,他只是个佐贰官罢了,在主官行事强势的情况下,佐官只能做出退让。 想明白这些事,他便要开口说话,但忽然间却看到了陈广泰饶有深意的眼神。 他顿时想到了昨晚刚到县衙的时候陈广泰跟他说的那一番话,这才明白陈广泰的意思。 但就算如此,周侯灿还是决定坚持自己的选择,不去掺和自己分外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陈广泰在他到来之后也没少帮他。何况陈广泰只是一个首领官,跟像周侯灿这样的佐贰官在法律地位上都有所不同,而这个不同也不会因为兼理的职务而发生变化。 简单来说,虽然不排除陈广泰想利用职权谋取好处的想法,但陈广泰办事总是比周侯灿专业的。 “县尊,下官初来此地,庶务多有不熟,还是守好自己的事情比较好,”周侯灿和陈广泰对视了一眼,又看向胥文相,“陈典史总领一县吏典人员,总是比我要熟悉县里情况。如果能由陈典史兼理县丞事就再好不过了。” 胥文相二人听了周侯灿此话,都没有立刻做声。 陈广泰此时对周侯灿推让的这个举动非常感激。虽然在实际事务运作中会常以首领官来代理佐贰官的职务,但是这多存在于少设佐贰官的县中,而漳浦县并不属于这个情况。 周侯灿如果非要持权的话,他没有任何办法。 胥文相这时问陈广泰道:“伯清以为如何?” “若是县尊相信我,下官自当承命。”陈广泰郑重地答道。 “最好。”胥文相对这个安排十分满意,实际上他也不想让初入官场的周侯灿过多插手县里的事务。 明年他就要到三考的关头了,在这个节点上还是用会做事的人比较好。 “伯清你也是县里的老人了,今天自己去办个交割就行了,”胥文相微微笑着,“那这件事我们就算办完了,今夜还请二位到内宅,本县与二位同饮。” 周侯灿二人应承了几句,便出了后堂。 “周主簿,此番下官承了你的情,你放心便是了,以后有什么事都跟我说,准保叫下面的吏典都服服帖帖的。”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如果真的能让下面的吏员听令办事的话,他周侯灿的施政将会顺利得多。 “那以后周某我就少不得麻烦陈典史了,到时候你可不要忘了今天的话啊。”周侯灿用着玩笑的语气说道。 “你只管放心,陈某我不是那样的人,”陈广泰倒是严肃了起来,“周主簿,按照常例,主簿与两名仪从皂隶,一会儿我便差人过去,用不用我先做些什么?” “不用了,有劳陈典史了。”周侯灿没有明白过来陈广泰所说的“先做些什么”到底是要干什么,便暂且先这样回答。 “那好,”陈广泰见周侯灿不需要,也不再多说,“申时知县还要审囚,下官就先去准备了。这几日积压的公文也比较多,下官暂且失陪,晚上再聚。” “公务当先,周某理解。”周侯灿与陈广泰互相行了礼,目送着陈广泰匆匆朝着监狱的方向向东行去了。 “胥文相,你为何要苦苦为难我儿?” 正当周侯灿想要转身回院的时候,一阵略显凄厉的声音在整个县衙上边响起,阻断了周侯灿想要回院的念头。 他听出这声音并不是从县衙内传来的,而是从县衙南边传来的。于是他便循着声音走去往南走去,很快便到了谯楼。 第二十八章 鱼死网破 见周侯灿到来,在谯楼上守卫的弓兵马上向他行礼。 周侯灿点了点头,问道:“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何如此喧闹?” 领头的弓兵有些犹豫,吞吞吐吐道:“周主簿,是……是孙粮长。他跑到门前想找县尊讨个说法,可县尊不是刚判过吗。现在县尊退堂了,我们也不敢打扰县尊,不知道县尊是如何安排的,就没敢开门。” “你们做的很对,”周侯灿进了谯楼,往第二层上,“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孙粮长想取下孙恩的枷,但外面的弟兄拦住了。” 推开层门,周侯灿站到了谯楼二楼的露天之处。 外面确实是孙杰在喊叫,只不过来的不止孙杰一人。周侯灿数了数,里里外外可能有十来个,估计都是孙杰族内的人。 这时孙杰正在和看守孙恩的衙役理论着什么,并作势想要上前强制取枷。 “去叫胥县尊,要快!”周侯灿见下面的衙役好像快要控制不住局势了,便回身下楼,转头吩咐着跟他下来的弓兵。 看着这名弓兵飞快地跑向衙内,周侯灿对着还在他身边的人说道:“开门。” “周主簿,这……这不太……” “开门,现在就开!” 刚那名有所犹豫的弓兵见周侯灿这般坚持,倒也没有再多话,而是与另一人配合着开了大门。 在大门打开的一瞬间,外面吵闹的声音停息了片刻。 周侯灿适应了一下阳光后,便走到门外照壁前站着,朗声道:“何人在县衙重地前喧哗?” “原来是周主簿啊,”孙杰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瞪向周侯灿,朝着他这边走了几步,“为何把我儿枷号在此?” 周侯灿没有退避,而是迎着孙杰的目光说道:“令郎触犯了国朝刑律科条,罪当如此。” “好啊,”孙杰嗤笑了一声,声音有些发冷,“草民不懂,还请周主簿指明犬子到底触了哪条律法?” “本县来告诉你。”胥文相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解了周侯灿的围。 “《大明律》卷二十一定骂人者笞一十,同卷有言部民骂本属知县按杖一百减三等论。孙恩在街上骂人,在县衙骂了本县,可适用这两条? “《大明律》卷二十定以他物殴人,成伤者笞四十。孙恩叫人打人,致人受伤,难道不该按此条论事? “本县念在你孙家是乡里望族的份上,权将这数罪减得只剩下杖二十、枷号三日,你孙杰可是还有不满?” 胥文相在说出这些法条的时候气势在不断攀升,更是在最后用一个问句让孙杰有话也说不出。 周侯灿看着胥文相,暗自打定主意,自己也要好好研究研究这《大明律》,指不定哪一天就派上用场了呢。 “可是你胥文相也不能区别对待吧?那几人也是又打人又骂人的,为何你不罚他们,单单只罚我儿?” “孙粮长,怕不是你年老昏聩了?”胥文相继续输出,“相争为斗,相打为殴。这些人可都是被令郎打了之后才不得已还的手。若是他们不还手,岂不是要被活活打死?何况本县可是减了令郎的刑,为何不能减他们的刑?” 胥文相说到最后,语气尽是讽刺。 “再说了,本朝早有定论,笞刑、杖刑可不经大理寺平允,径直发落,这便是本县的发落结果,”胥文相这时已经准备转身回县内了,“就算巡按按临此地,本县也有话说。” 他在经过周侯灿身旁时,低声说道:“学谦,善后麻烦你了。” 周侯灿点点头,目送着胥文相步入县衙,便转过身来,对着孙杰说道:“孙粮长,县尊可是把整件事都给你解释清楚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看着眼前的周侯灿,孙杰心里虽然很是气愤,可他没有任何办法。 刚才胥文相已经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了,自己若是再在此地闹腾就是给胥文相口实了。 所以当下他只能先忍住气,一言不发地愤愤转身离去了。 他这一走,倒是让周侯灿有些奇怪了。 周侯灿本以为孙杰是肯定不会白白离去的,毕竟没有谁会专程前来县衙门口让人围观自己吃瘪。他甚至已经做好跟孙杰再战的准备了,结果却没想到孙杰连招都没出,直接走了。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孙杰的这种反常举动倒是让周侯灿警惕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进入县衙,而是朝着孙恩所在的方向走了几步,吩咐看守孙恩的衙役一定要打起精神,严加看管。 周侯灿在吩咐完看守后又看了一眼孙恩,看到他没什么反应后便放了心。 孙恩此时已经心乱如麻。本来他以为自己不会在外面示众很长时间,因为孙杰一定会不惜代价地营救自己这个长房独苗,但却没想到被自己寄予厚望的爹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害怕是不是自己的爹已经放弃了自己。因为他不过是一个过继子罢了,孙杰从家族角度考虑完全再从别的房里过继一个来替代他孙恩的位置。 孙恩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这时他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之中,哪还能听到周侯灿给他做的新安排。 直到县衙门关闭的响声把他从自己的意识中拉出,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身边的看守变多了。 孙恩见状,便扭着身子表示抗议,但见周围看守都没反应之后便歇了。 这木枷可是足足有十五斤的,他可受不了,还是老老实实站着的好。 这一幕被一旁观察着的看守尽收眼底,一名衙役悄声开口道:“周主簿果然神机妙算,他怎的就知道这孙恩必是弄几下就不弄了?” “要不周主簿是进士呢,”另一名衙役感叹着,“要是搁平时,我都直接过去动手了,这还省事了。” “周主簿不是还说可以去对面的茶馆吗?” “可是……”一名衙役还是有些不放心,“万一他跑了怎办?” “周主簿不是说了吗?今日他爹刚在这儿丢了面子,要找回来也得等他回趟家准备充分了,那个时候最快也得明天了。他自己又跑不了,没啥事,走吧。” 在这名衙役的一番劝导下,剩下的三人也都不再坚持,跟着进了对面的茶馆。 走到戒石亭处的周侯灿又重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的整个计划,见没有什么问题之后便加快了脚步。 就在刚才,他看着孙杰的背影和落魄的孙恩,想出了一个简单的计划。 在现在这种已经彻底撕破脸的局面下,孙杰直接离去必然说明其中他在策划着什么东西。 而为了不让孙杰使出阴招,周侯灿决定在这边提前下手。他的目标就是在县衙外枷号的孙恩。 孙恩这种人肯定是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的,而周侯灿就是要让他在这种绝境中保持希望。 现在的情况对孙恩来说确实是绝境。在孙杰转身走后,他就彻底乱了,连自己是不是被放弃这种想法都冒了出来,完全忘了这只是一个持续三天的枷号而已。 在看到看守他的衙役都去了对面的茶馆后,孙恩的脑子突然就转了起来。 在他看来,这完全就是衙役们的大意和疏忽,而自己有可能利用这个疏忽逃出生天。 孙恩偷乐了起来,开始谋划怎么脱掉这个木枷,赶回家中跟自己的爹团聚。 他心心念念的孙杰此时对县里的情况全然不知,因为孙杰这时已经出了城,正在回家的路上走着。 今天发生的事情让他很是气愤。 他好歹也是一方粮长,地方大户,虽说他自己只是个童生,可家里却是有正在准备乡试的秀才后辈啊。 胥文相虽是一县之长,可也不能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孙杰当然明白自己先前确实在某些问题上对县里有阳奉阴违的情况,可这再怎样也是不至于双方撕破脸到现在这个程度的。 “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孙杰发着狠,一个计划正在他脑海里渐渐成形。 在县衙的周侯灿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打断了他聚精会神的状态。 此时他正在屋内抱着一本《大明律》研究,越看越觉得这是个好东西。 为了弄清楚里面的一些条文,他还特地跑到刑房取了之前县里断案的卷宗用来对照翻看,倒是让刑房司吏吃了一惊。 就在不久前,自己的顶头上司典史陈广泰已经知会各房以后县丞的职权由他代行。所以在见到周侯灿时,刑房司吏完全没有弄清楚他来的目的,还以为周侯灿是来接掌刑房的。 在明白周侯灿只是想要一些卷宗来了解漳浦县的“风土民情”时,司吏热情地承担了这些任务,并表示一会儿给周侯灿送去,完全不需要他在刑房等着。 于是周侯灿在不久之后便收到了由刑房司吏亲自挑选的几十份最具代表性的卷宗——和一本官箴书,后者便令周侯灿有些哭笑不得了。 官箴书就相当于一本官场入门手册,在司吏的眼中,这本书在了解“风土民情”的方面上要远远比那些卷宗有用。 但周侯灿也没有说什么,毕竟没有人会选择用卷宗来了解风土民情。而且自己找的这个理由本身就有些奇怪,也怪不得这司吏,他这样做也算是心照不宣了。 “周主簿,县尊请您到后堂。” 正在周侯灿研究卷宗渐入佳境时,来自胥文相的邀请却让他不得不退出这个状态。 第二十九章 与虎谋皮,引狼入室 等周侯灿到后堂的时候,胥文相和陈广泰二人已经在等候他了。 “实在惭愧,老是让二位相候。”看到自己又是最后一个到的,周侯灿很是不好意思。 他来县衙到现在不过十二个时辰。就在这种聚会的场合里迟到多次,是个人都接受不了。 但其余两人显然没有把这件事放到心上,胥文相甚至笑呵呵道:“学谦不必如此拘泥,快来入座。” 周侯灿忙应和着坐了下去。 胥文相自己倒了一杯酒,对着周侯灿端起来,开口问道:“学谦以为今日如何啊?” 周侯灿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对胥文相双手捧起,答道:“下官今日受益良多,明白了许多之前不曾想过的事情。” “周主簿虽是刚入县衙,可办事却像个积年的老吏了。”陈广泰在一旁笑着接道。 “哪里,陈典史过奖了。”周侯灿很是谦虚。他明白这种话自己听听就行了,要是当真了就成笑话了。 “好了,”胥文相一锤定音,“内宅不言公事,伯清啊,昨天晚上周主簿来得太晚了,咱俩有失远迎。今天咱俩好好给周主簿设个宴,就当是赔罪了。学谦,你看如何?” “县尊这不是折煞周某吗?” “诶,你说这话就不对了,新官到任本来就要风风光光的,”胥文相没有让周侯灿继续说下去,“你来的时候却是遇见了那般事,没办法按礼仪来,我很是过意不去啊。” “大家都是朝廷命官,都是一心为民,这种见外的话就不要说了。” “还得是周主簿,”陈广泰毫不吝惜自己的称赞,“要知道有些官员可是非要这些东西的,要是这些礼仪不合心意了,他便会在底下给县里使各种绊子。” “伯清啊,”胥文相这时已经喝了一杯酒,借着酒劲看向陈广泰,“学谦可是跟刘瑾对着干的人,你我能这样吗?” “那……自然是不能的。”陈广泰有些不想回答这种答案很明显的问题,但他最后还是如实回答了。 “就是嘛,像学谦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意那些没有什么用的虚礼呢?”胥文相捏着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吃饭,吃饭。” 周侯灿二人见胥文相动了筷子,也便不再客气了,纷纷拿起筷子,开始动手。 在县衙正进行气氛欢快的饭局时,远在乡下的孙杰家里却是一片沉闷。 “都说说吧,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大堂中,坐在主位上的孙杰一脸阴沉地看着下方的家族骨干,问出了这个他想了一路的问题。 大堂内原本在窃窃私语的众人见孙杰发了话,便一个个地都停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孙杰。 “别看着我,”孙杰见他们不说话,知道他们大多数人没有把这件事当回事,便有些恼怒,“你们有什么主意,都说说吧。现在都把你们那点心思收收,这不是我们族内各房的事情了,这是我们一整个家。要是这个事解决不好,我们整个孙家可能就没了,到那个时候,你们想斗也斗不了了。” “大哥,”率先开口的是孙杰的弟弟,孙恩的亲哥哥孙烈,“要不然到县里服个软?去向那胥文相求个情,看他……” “够了!”孙杰恶狠狠地打断了孙烈,“这种事情我是断然不会去做的,有辱门楣!” “我们孙家好歹也是一地的望族,怎能如此就范?”堂下传来一个声音,倒是让孙杰很是喜欢。 “对,这才是我们孙家人的骨气!”孙杰没有看太清楚刚才说话的这人是谁,但这并不妨碍他说出他的计划,“我们今天要是服软了,那胥文相便会越发蹬鼻子上脸了,所以我们是万万不能这样做的。” “大伯说的是极。”此番孙杰算是看清了,说话的正是家里正在备考乡试的秀才孙悫。 “还是读书多的好,”孙杰满意地看着自家的得意门生,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看堂下一脸事不关己表情的众人,“读书多明理啊,悫儿,你给他们说说此事的利害。” “谢大伯夸奖,”孙悫恭敬地对着孙杰行了一礼,然后转向堂下众人,“俗话说‘覆巢之下无完卵’,如今我们孙家正是这将倾的大厦,若是那胥文相继续相逼,难保我们孙家不会就此败落。所以当下的要务便是让那胥文相明白我们孙家的势力,让他不敢轻动我们孙家。” “是极,是极,”孙杰满意地抚着胡髭,但一想到家里大部分人都没有这个觉悟后便很快沉了下来,“你们其他人都走吧,好好想想悫儿今日说的话。悫儿,你留下。” 听到此言的孙悫很是高兴,便乖乖地站着,看着其他人步出大堂。 孙杰见这些人都出去了,便招呼孙悫上前:“悫儿,老夫有一个主意,你听听行不行。” “大伯的主意肯定没错,”孙悫也不管孙杰要说什么主意,先夸为敬,“小子只是听一听就受益匪浅。” “不必如此,都是一家人,你是秀才,帮老夫参谋参谋。”孙杰说完这话,便开始讲起了自己的计划。 待孙杰把自己的计划讲完时,一直听着的孙悫突然感到浑身发冷。但自己之前已经那样说了,现在无论如何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大伯此计甚好,必能让了胥文相吃尽苦头。” 窗外偷听的孙烈此时也是一身冷汗,他听到里面的动静,知道孙悫要出来了,便连忙趁着夜色回房了。 “怎的了,可听到些什么?”屋里一直焦急等候的孙妻见到孙烈回来,还不待他喘口气,便开口问道。 “那孙杰简直是猪油蒙了心昏了头,想出那样的计策,”孙烈抓起桌上的杯子连灌了几口水,定了定神,“你是不知道他想出个什么招。” “你也知道咱家不是掺和一些那方面的生意嘛,这孙杰竟然准备与那贼人里应外合,杀进漳浦县。” “什么?”孙妻吓得捂住了嘴,“你可确定他们是这样说的?” “错不了,”孙烈对自己老婆大惊小怪的举动有些不满,瞪了她一眼,“我亲耳听到的。” “那该怎么办啊,怎么办是好?”孙妻在孙烈确定后便彻底慌了神,“孙杰不要儿子了?” “我就说他昏了头,”孙烈气得跳脚,“明明就没多大事,本来也是自己理亏在先。为了自己的一点面子想出这样的主意,他都没有想过为什么家里基本上就没有人支持他吗?” “谁说的?”孙妻突然感觉整件事情都充满了不可思议,“咱孙家的举人爷不是支持他吗?” “那孙悫懂什么?”孙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只不过是讨孙杰欢心,想给自己房多挣点实惠罢了,还真以为自己是一号人物了?” “唉,要么说这世道呢,”孙妻叹了口气,“他读了那么多书,还不如什么都不读哩。” “这才是读书读到狗身上了,一点儿都不知道孙杰是个什么样的人,天天拍马屁,这回可是马失前蹄了。” “快别说这些了,快想想怎么救孩儿吧。”孙妻急道。 “我知道我知道,”孙烈开始脱衣服,准备上床,“再急也得睡觉吧,他们今天肯定什么都干不了。” “不过要我说如果孙杰真准备干这件事,那确实要提前去知会一声县里,”孙烈吹熄了灯,躺到床上,“前年县里不就被南诏那边的贼人攻破了嘛,这回要是遇到这事儿,县里在防贼之前肯定要处理大狱里的人,到那个时候孙恩指定没命。” “这孙杰真不把孙恩当自己儿子啊。”孙妻咒骂道。 “那可不是,又不是自己亲生的,死了就死了呗。” “怎么说话呢,”孙妻有些不满,“你这不是在咒咱儿子嘛。” “咱儿子咱儿子,他可不认你这个娘,”孙烈积攒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但想到孙杰那个丧心病狂的计划便哑了火,“睡觉睡觉,别说话了。” 这时刚打一更四点。 周侯灿考过虎子一天的识字成果后,很是满意,让虎子先去睡了,自己则还在看县里的文书。 在刑房给他送来卷宗之前,直日吏就和承发房的典吏就把今日的公文送了过来请他过目。 但是不久之后刑房的卷宗就来了,被好奇战胜职责的周侯灿便将这些公文放到了一旁,再后来便是胥文相相邀,一直到现在他才找到机会处理这些事情。 周侯灿现在也迷迷糊糊的,刚才酒桌上的景象还历历在目。 周侯灿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好快些把这些公文搞定,但总是不奏效。 “学谦啊,你可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抓住那孙家不放? “不是说他做错了什么,他家的那点破事基本上每家都或多或少有些。 “那仕宦之家,虽然本县好言安顿,但是本县也去缉访他们的不法之事了,为的就是防备他们的攻算。 “地方为官,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有时候,就算他们没错,也要硬给他们安些由头,就更别提孙家这种跋扈的了。 “如果我今日不严惩孙家,那今后便会有什么王家、赵家跳出来,那我这个知县还做不做了? “学谦,你好好想想吧,我胥文相就是想让政令通达出县衙,都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又何况让这些大户服服帖帖呢?” 每当周侯灿想要处理眼前对着的这些公文时,胥文相在酒桌上醉后的这番话都会变着法的在他脑子里响起,让他本来就因为喝酒而昏沉的头越来越疼。 “这份明天送户房,让直堂……印吏……” 没等安排完,周侯灿便一下趴在桌子上昏睡起来了。 第三十章 掌县印 等周侯灿迷迷糊糊地醒来时,一眼便发现面前的公文上全是墨渍。 他一下便清醒过来,很快跑到铜镜前。果不其然,镜子里只能照出一个满脸是黑的人影。 周侯灿忙就着盆里的清水,简单地处理了一下自己沾满黑墨的脸。 “四更四点嘞——”外面街上的报更生更是让还有些犯迷糊的周侯灿彻底恢复了状态。 他看了看桌上堆积的公文,又看了看和自己的脸有着相同命运的那份公文,认命地坐到了桌前,继续着昨夜未尽的工作。 把剩下的公文签批完后,周侯灿到了后房唤来了昨日陈广泰刚配给他的两名仪从皂隶。 “朱勇,”周侯灿带着二人进屋,对着其中一人指了指桌上的公文,“你去把这些抱到承发房,交给直堂吏收整齐备,等着今天发到各房去。” “好嘞,小人这就去。”朱勇上前抱起这一摞文书便先出门去承发房了。 “郑鑫,你去膳房看看饭做好没,一会儿直接让膳夫送过来。”见朱勇出去,周侯灿便忙给剩下的这名皂隶派任务。 等郑鑫也应着喏出去之后,周侯灿估摸了一下时间,发现大概已经将近五更了。 “周主簿,该上早衙了,还请移步后堂。” 还没等周侯灿洗漱完,昨天这个点来叫他的声音便又在大门外响起了。 周侯灿一边大声答应着,一边加快了洗漱的速度。 人的潜力总会在某些紧要关头被激发, 周侯灿没用多长时间就换好常服出来了,一边跟着那个叫他的吏房典吏,一边捧着帽子往头上戴,恰好在快到后堂的时候弄好。 周侯灿慢慢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试图掩盖自己的慌张。可在他走进大堂的时候,却只有陈广泰在那儿等着。 他上前几步,向陈广泰打着招呼:“陈典史早啊,见胥县尊了吗?” “倒是还没有,”陈广泰微微摇头,猜测着胥文相还没有到的原因,“会不会是昨晚喝酒有些多了?” “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周侯灿找了个座坐了下来,肯定着陈广泰的猜测,“胥县尊拿的真是好酒,今天我醒的时候都还犯着迷糊,更别说昨晚喝得最多的县尊了。” “嗨,再等等吧。”陈广泰见胥文相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便吩咐一旁的直堂吏道:“你去大堂上先知会一声,不要让人进大堂。” 那名直堂吏点了点头,便出了后堂,去知会大堂上正在为早堂进行准备工作的其他人了。 周侯灿和陈广泰坐在后堂,一边聊着闲话,一边候着胥文相。 但等了好一会儿后,二人还没看到胥文相的身影,都不由得有些着急。 陈广泰看了看周侯灿,开口说道:“我去里面叫一叫胥县尊。” “夫人好!” 还没等陈广泰动身,内宅中便走出一名妇女。 周侯灿听着陈广泰的话,便知道这大概率便是胥文相的内人了,便也起身,学着陈广泰的样子道:“夫人好!” 这妇人深深做了个万福,对着二人说道:“老爷昨夜喝完酒之后受了风,都打上了摆子,已经请医学的人看过了,说是休养一二旬就好了。” 就在二人都还震惊于这个消息的时候,这妇人又转头对着周侯灿道:“想必这位就是周主簿了吧。” 周侯灿垂着头说道:“周某便是。” “那好,老爷有交代,说是在他不能视事的这几天,县里的关防印信就交由周主簿你来代掌,这是老爷的手书,还请周主簿你收好。” “下官敢不承命?”周侯灿忙伸手郑重接过。 他完全没料到自己竟然会在刚到县里的第三天便掌握县里权力的象征,在收好手书后便隔空向内宅拜道:“还请县尊放心,这几日漳浦县一定不会出问题。” 众人又寒暄了一会儿,那妇人便关了内宅的门。 既然知道胥文相这几日都没办法正常理事后,周侯灿二人便没有在这儿等的必要了。 “可以啊,周主簿,”陈广泰满脸是笑地恭喜着,“你可不要辜负了县尊对你的信任啊。” “哪里哪里,”周侯灿连忙推辞,“这还要靠陈典史你的鼎力相助,我又没有胥县尊的本事,自己一个人那岂不是独木难支?” “嗨,”陈广泰夸张地挥了挥手,“咱俩就不要说这些了,精诚合作,别在这几天内闹出乱子就行了。” “我也是这个想法。” “好了,现在你也是‘县尊’了,快去上堂吧,”陈广泰说完这句话,便看向一旁的直堂吏,“快去知会前堂,这儿的事都办好了,让他们准备升堂吧。” 再次到大堂,周侯灿坐的位置便有了变化。 虽说他现在代掌县印,可以行知县之事。但他毕竟不是正牌知县,于是便只是把自己原来的桌案向上移了移,仍然还在知县主位的下方。 虽然今天知县不在,但是整个流程还是和往常一样地正常进行。 在直堂吏集完鼓之后,“开门”一唱,众人便像昨天一样涌了进来,依次参见作揖。 整个流程和昨日唯一的不同便是众人参见的对象从胥文相换成了周侯灿。 从吏房开始,一批批的公文依次便被各房司吏抱了上来。 周侯灿大概翻了翻,发现里面中的大部分公文自己昨天都已经看过了。 他没有多说什么,按照胥文相的方式发落了各都图的粮长里长。 待各无关人等都出去之后,周侯灿便把胥文相的手书拿出来给直印吏看过,那直印吏方才把印给他。待周侯灿一一印过之后,直印吏行了个礼,便又把印给收了回去封好,随即退了下去。 “周主簿,今日怎么样?”在众人都走完后,陈广泰便起身走到周侯灿跟前问道。 “还行吧,这些公文我昨日也都大致看过了,处理起来倒是没什么麻烦。”周侯灿想了想,认真回答道。 “对了,今日为何有许多粮里长没来?”周侯灿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便问了出来。 “哦,那个啊,”陈广泰指了指外面说道:“县里的粮里长都是隔天来应卯的,有些甚至隔三五天才来一次。” “我想也是,”周侯灿很快便想明白了个中缘由,点了点头,“县里也不是天天有事,确实没有必要让他们天天都来。” “毕竟国朝法度在此。”陈广泰也很清楚其中的弊端,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那行,周主簿,有事到典史厅唤我,下官就先去办公了。”陈广泰对着周侯灿又叮嘱了一句,方才行礼离开。 跟陈广泰分别之后,周侯灿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继续研究昨日搜集的卷宗,也顺带着练字。 没过一会儿,他突然记起自己早上还没有吃饭,便出了房间到外面。 早膳果然在外面小厅的桌子上放着。 周侯灿坐了过去开始吃饭,等到吃了快一半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一个重要的问题。 自己到底用不用坐堂? 内心纠结了一会儿后,周侯灿把郑鑫和朱勇叫了过来。 “郑鑫、朱勇,你俩去知会直堂吏,县尊有恙,今日便不放告了,”周侯灿边说边想,“至于安排轻重缓急事件,让各房去问陈典史便是了。” 周侯灿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胥文相只是把使用印信的权力暂时交给了周侯灿,这并不意味着周侯灿在这段时间就可以代替知县行使一切权力了。 且不说周侯灿的能力怎么样,光说这种迫不及待想掌权的行为,就不会令上官喜欢。 要是胥文相走了就罢了,那时周侯灿才能名正言顺地署漳浦知县。可现在胥文相只是染了风疾,周侯灿便仍旧只是漳浦县的一个主簿。 安排好这些事后,周侯灿便沉了下心慢慢翻看面前的卷宗。 周侯灿今日看卷宗时要比昨日批阅公文仔细很多。他不仅看了卷宗,而且还把这些案例和《大明律》、《大诰》这两本书逐一对照,研究着不同量刑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 周侯灿看到让他耳目一新之处时,还会把这个案例以及适用的法条简单的记录到一张纸上,以备自己后来翻阅的需要。 时间就在他研究的过程中不断流逝,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巳时了。 “周主簿!周主簿!” 周侯灿听出来这是陈广泰的声音,便放下手中的卷宗,出门查看情况,却只看到了一个气喘吁吁的陈广泰。 周侯灿很是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能让陈广泰急成这个样子。于是他想着想着,便问了出来:“陈典史,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大事,这真是天大的大事。”陈广泰连气都顾不得平顺,硬是喘着说道。 “到底怎地了?你别急,慢慢讲。”周侯灿慢慢劝道。 “这样吧,”陈广泰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下来,便立刻把扶在门框上的手放下,一把拉起周侯灿的袖子,“周主簿你还是亲自过来吧,你过来问问就知道了。” 陈广泰还在说着,就开始拽起了周侯灿:“你快随我来。” “好好,”周侯灿忙稳住身形,“也不急这一会,慢些走,不敢摔着啊。” 第三十一章 首变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尽管匆匆忙忙,周侯灿还是找着空问道。 “孙杰,孙杰他准备与贼寇相结,引着贼寇攻城!” “什么?”周侯灿直接愣在了原地,试图理解这个正常人基本上不能理解的消息,“你说什么?” “孙杰已经勾结了象湖山贼寇,准备攻城!” 见周侯灿停在了原地,陈广泰也停了下来,进一步向周侯灿解释了这个消息。 “这怎么可能?”周侯灿这时越来越无法理解这件事了,“贼寇攻城,他孙杰一家岂能独存?” “周主簿怕是有所不知了,”陈广泰在前面站着,等着周侯灿跟上来,“周主簿知不知道漳浦弘治十八年的变乱?” 周侯灿想了想,回答道:“知道,罗知府提过一嘴。” 见周侯灿知道这件事,陈广泰便没有详说:“那场变乱也跟县里的大户脱不开干系。” “可是这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周侯灿很是不理解。 这些大户都拥有着连片的土地,按说是最不希望社会出现动乱的,因此伙同贼寇作乱不太符合他们的利益,可现实却是他们确实有勾连贼寇的可能,这便是周侯灿不理解的地方了。 “周主簿,”陈广泰伸出手,向东指了指,意味深长地开了口,“漳浦临海。” 顿时周侯灿便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是说,他们贩私……” “周主簿,此事你知我知,不必开口。”陈广泰忙制止了周侯灿,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周侯灿在得到确定后便释然了。 当有更大的利益时,那些小利便没多少人能看得上了。 对于某些大户来说,私晒的私盐所得的利润要远远高于收租所得。 因此,当自己手里的盐出不了货时,他们便会想出一切办法来让这些盐变现。 而勾连贼寇,便是众多方法里面的一个。 贼寇攻城,在掠夺财物的同时承销了这些没法通过正常途径贩运的私盐,最终双方都获了利,受苦的却是百姓。 周侯灿心情低沉地摇了摇头,但猛然间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陈广泰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想到这儿,他便上前几步,站在陈广泰的旁边,狐疑地盯着他:“陈典史,这可是件大事,你又是从何而知的?” 陈广泰自然明白周侯灿这个问题的深意。他脚步不停,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道:“周主簿,你知道孙烈吗?” “不知道,”周侯灿,“他是谁?” “孙杰的弟弟,孙恩的亲爹。” 周侯灿很快便想通了此中关节。 这孙烈大概率是害怕这事一出,自己亲儿子的命保不住,便先跑来首告了。 “人呢,人在哪儿?”周侯灿这时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孙烈。只有听了孙烈的详细说辞后,县衙才能更好地做出应对。 “我让他去二堂了,那儿小,没啥人。” “快走吧,”周侯灿这时反而超过了一直在前面领路的陈广泰,“诶,对了,他是怎么过来的,县衙门不是封了么?” “他先来外面见了孙恩,县里的衙役见了之后上前去问他才喊着有大事。衙役说他当时就是一副不进门便撞死的样子,便把他押到我这儿了。” “那依陈典史你看,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周侯灿这时渐渐冷静了下来。这件事是离谱不假,但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于着急了呢? “我以为他的话有六分可信。这其一便是这件事他孙家想做是可以做出来的,其二便是扯这种谎也不是好玩的,再者就是这孙烈的亲儿子可在这儿呢,他总是不敢耍什么花招。” “六分不少了,”周侯灿自己又重新估算了一下整件事情的严重性,待想好后方才开口,“县尊呢?县尊怎么说?” “县尊还是卧床不醒,医学的人也说这一段不能使县尊受惊。” 周侯灿点了点头,迈进了后堂,很快便拐到了退思堂。 这堂里已是坐了一人了,见周侯灿二人过来,便磕磕碰碰地把端在手里摩挲许久的茶盏放到了桌上,站了起来。 “你便是孙烈吧。”周侯灿率先开口道。 “小人便是,不知老爷是……”孙烈一边说着这话,一边看向他认识的陈广泰,希望从他的眼神里获得一些什么。 “本官便是现在这县衙里的话事人,你有什么事便说吧,不要误了本官处理公务。”周侯灿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淡淡道。 见眼前的周侯灿一副不上心的模样,孙烈心里很是慌张。 他知道,眼前这位县里的“话事人”可能并不把他说的话当回事,甚至觉得他有别的心思。 可现在除了告诉眼前的人即将要发生的事,孙烈别无他法。 “扑通——” 孙烈当着周侯灿二人的面突然跪了下来,把二人都吓了一跳。 反应最大的便是周侯灿。 他本来是想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看看孙烈到底会有什么反应,可当真看见的时候他却突然有些无所适从了。 周侯灿也顾不得端着架子了,他开口道:“快快起来说话,本官没有闲心看你跪着。” 孙烈听了这话之后,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起身,生怕周侯灿变了主意。 “老爷,小人说的处处是实。整件事都是那孙杰跟那秀才孙悫想出来的,孙杰这时已经派人前去象湖山了,估计三日内便会有结果。” “什么事?会有什么结果?你说清楚些。”周侯灿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让当事人说全一些好。 “孙杰准备伙同象湖山山贼攻打漳浦县城,两日内便会有打不打的结果。若是要打,估计不到三日便会有贼寇来了。” “那孙杰就不怕这贼寇背信弃义,直接把你们家也劫了?” “这便是他有恃无恐的地方了。我们家在县城东边,象湖山在县城西边,那贼寇人少,必不会远追。”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这些事一旦传出去,那就是要牵连整家的啊。” “这便是小人为何要来告诉老爷了。孙杰虽是小人的兄弟,可孙恩却是小人的亲生子,小人不想他被那孙杰害了,便前来首告。还望老爷看在小人首告的份上留孙恩一命。” 周侯灿在问出最后两个问题确定整件事的真实性后,便对孙烈承诺道:“这个你自然放心,整个漳浦县的安危可比孙恩的命重要的多。” “多谢老爷了,”孙烈郑重地对着二人拜了一拜,“小人不能久留,害怕孙杰起疑会狗急跳墙。” “你自去吧。”周侯灿摆了摆手,目送着孙烈出了大堂。 “周主簿,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见周侯灿没有说话,陈广泰不禁有些着急,“若这事儿是真的,万一应对不当,就是灭顶之灾啊。” “我们先一条一条地捋。” “其一,县里的弓兵能不能应付这件事?” “不能,若是能的话,便不会出现弘治十八年的事了。不过弓兵还是能守住县衙的,整个衙门的安危不用担心。” “这也算可以了,至少不拖后腿,”周侯灿评价着县里的弓兵,“这其二嘛,便是我们能从哪里调兵。” “周主簿,你莫开这玩笑了。”陈广泰只当周侯灿在说笑,便急切地开口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调兵权在都司,县里根本无权调动,最近的一处卫所就是漳州卫了。就算我们以情况紧急为由说服了罗知府,也只能调动府里的弓兵。光凭孙烈的这几句话,漳州卫是万万不会出兵的。” “唔……”周侯灿听到这话,不禁有些绝望。 明明知道很快便会发生一起惨剧,可能够阻止惨剧的所有道路都被封死了。 自己该怎么办? “先封锁消息吧,”周侯灿突然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整件事没有别人知道了吧。” “没了,”陈广泰也莫名地有些悲哀,“周主簿放心便是了,这件事县里除了你我二人,便绝无第三人知道了。” “那便好,那便好。”周侯灿茫然地感叹着,自己真的没有办法吗? 难道自己就只能龟缩在县衙里,全程目睹惨剧吗? “陈典史,我再问你件事。” 周侯灿突然想到了一个方法。公的不行,能不能走私的呢? 见陈广泰看向他,周侯灿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开口道:“漳浦县跟附近的哪个卫所关系比较好?” “这……”陈广泰认真想了一会儿,“若说好倒是没有,但镇海卫因为没有自己的卫学,所以他们的小儿平日上学都是到附近的府县,其中大部分都来我们漳浦了。不知这算不算周主簿你要的关系?” “好啊,”周侯灿很是惊喜,没想到还有这茬事,“快写请柬。” “什么?”陈广泰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请柬?” “对,就是请柬,”周侯灿这时语速突然快了起来,生怕浪费时间,“现在镇海卫主事的是谁?” “从正德二年指挥佥事姜瀚出了事之后,便是佥事徐麒掌卫事了。” “好,就给他写,”周侯灿指挥着陈广泰,“我作为漳浦县新任主簿,他不需要表示表示? “请他到县里来,到时候即使有变,镇海卫也不会作壁上观了。” 第三十二章 大家都有自己的心思 陈广泰很快便写好了这份请柬,派县里的衙役送了出去,约定在三日后也就是六月十五日那天在县里相见。 “依我看,是不是还要给罗知府写封信,提前知会一声,到时候也好调度。”陈广泰虽然写完了给徐麒的信,但还是有些坐立不安,便向周侯灿提出了这个建议。 周侯灿想了想后,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尽管府里也没多少可派之人,但是这种情况下有总比没有好。 “行,我试试吧,”周侯灿在桌案上拉过一张纸,坐下来开始提笔,“但是不确定罗知府到底会不会给到人马,我们还是不要在这上面抱太多希望了。” “没事,有一条算一条。”陈广泰这时可比周侯灿急多了。 他亲历过三年前的变乱,自然知道这群贼人的厉害。 “对了,周主簿,”陈广泰又想到了一个办法,“县里应该还有锦衣卫的人,可能有一个总旗官。” “伯清啊,现在的问题不是有谁,而是谁能相信我们的这些话,”周侯灿提醒着陈广泰,“何况锦衣卫的人可不是我们能随便动的。” “也是,怪我,”陈广泰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有些过于沉不住气了,“这点没有考虑清楚。” “现在就不要想这么多了,”周侯灿劝慰着陈广泰,同时也是在劝着自己,“万一那孙烈说的是假话呢,万一根本没有那些所谓的贼人呢?好了,写好了,可以找人送出去了。” “周主簿。你不了解孙杰。”陈广泰伸出手接过周侯灿递来的信笺,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这句话。 因为他也不能打保票到底会不会有贼人攻城。 “周主簿,临漳驿送来了您的一封信。”今日的值堂皂隶突然从外面跑进来,恭恭敬敬地上前几步,把手里的信件递给了周侯灿。 看着周侯灿接过信件,陈广泰心知自己留在这里已经不合适了,便以检查各处防守为由先退出了。 周侯灿看着信件上的封皮,并没有立刻拆开,而是带着信到了退思堂。 “学谦,料想你此时已经到了漳浦了,不知你可适应南方的气候?我已经听到了风声,可能会去礼部祠祭司做主事。家中一切安好,勿念,望回。” 很明显,这是茹鸣凤的信。 周侯灿看完,不禁叹息了一声,叹息茹鸣凤还是受了自己的连累。 从他离京到现在满打满算不到三个月,就算他茹鸣凤没有通过选馆,但也不至于这么早就知道自己的去向啊。更不用说他还名列二甲前列,肯定有比礼部祠祭司更好的选择。 礼部虽是清流部曹不假,可也确实没有什么事干。 想清楚这些事后,周侯灿便要提笔回信,可马上就又把笔放下了。 自己能不能躲过这一劫还不一定呢,这些话等尘埃落定再说也不迟。 “吁——” 一匹马在骑手的指挥下踏着尘埃停在了镇海卫城门外,马上的人翻身下马,步履匆匆地进了镇海卫城,很快便到了公署前的谯楼下。 表明身份之后,他便被人带进了公署,在说明来意后交了信便回漳浦复命了。 这封信很快便被转到了指挥佥事徐麒那里。 徐麒接过信后,打开看了一遍,便拿着去找同知侯爵去了。 “泰山,漳浦县新到了个主簿,请我们镇海卫的人赴宴,您看怎么是好?” 这指挥同知侯爵正是徐麒的丈人。 弘治十八年,在父亲徐忠去世后,徐麒便承袭了家里的职位,并在同年迎娶了侯爵的女儿,两家的关系便更近了一步。 虽然这场婚事里面有些政治因素,但婚后徐麒二人的感情却是格外的好。 “人家都盛情相邀了,我们总不能不去吧。”侯爵接过信看了几眼,便对着徐麒说道。 “可是为什么要等到三天之后呢?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变数?” “你是说?” “泰山,去年的时候,姜瀚就是因为蔡茂生那伙人出的事。可你也知道,蔡茂生那伙海贼跟漳浦县有着说不清楚的关系啊。小婿恐怕这后面可能有些咱们镇海卫不好掺和的事。” “也是,”侯爵考虑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说的也有道理,毕竟我们摸不清楚新来这个主簿的路数,可这宴会是肯定要去的。这样,你带六十个人过去,进城的时候只带十个,剩下的在城外待着,这样两边都好交代。” “小婿明白了,若是没有事,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暗地带回来就行了。” “就这样办,你去吧。”正当徐麒转身要走的时候,侯爵又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我听我女儿说你这几日冷落她了?” “没有的事儿!”徐麒转头看着侯爵:“这几日不是在训练士卒嘛,晚上到了家就没什么劲了,自然没有闲心了。泰山,您可要明察啊,这种事儿可不是冷落。” “要是这样,那还情有可原,”侯爵点点头,但还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徐麒,“过了这几日你可要好好跟媳妇儿亲近亲近,老夫还等着抱外孙呢。” “那是自然。”徐麒已经有些不敢直视侯爵了,忙告了声罪出了门。 “你记住,”出了门,徐麒唤过身边的一个亲兵,吩咐着一些事项,“先点出来六十个人,三日后跟我到漳浦县。” 漳州府衙。 “把府里的衙役点出三十个,弓兵点二十个,明天下午就去漳浦县,听候漳浦调遣。”罗列看过周侯灿的信后,也没有多想,便直接对着直堂吏吩咐道。 只是借几个人而已,在他罗列这儿根本就不叫事。 罗列很清楚像周侯灿这样被李东阳惦记的人之后的前途肯定不会差,而现在正是他和周侯灿打好关系的好时机,怎么能白白浪费呢。 他这样做也不是全然想要拉关系。漳州府有漳州卫守护,府城并没有被攻打的风险,所以他便可以放心地把府里的衙役调出去。 “天爵,可是这漳浦县有什么事?”一旁的同知听到罗列的安排后有些好奇,顺带问了一句。 “的确有事,而且可能还是件大事,”罗列语气淡然,“但是什么事我现在也不知道,咱还是在府城里静观其变吧。” 与此同时,在即将有大事发生的漳浦县,县衙里却是一派风平浪静的景象。 周侯灿正在礼房司吏任仲义的带领下完成拖延了两天的就职礼仪。 “周主簿,站在这儿向北遥拜,整个流程就结束了。”任仲义把周侯灿领到县衙大堂前的石阶上,对周侯灿说道。 周侯灿按照任仲义的安排完成了这略显草率的最后一步。 只是当他把目光投向北面时,他不由得便会想到家里的一切,和京城中挂念他的人。 “好了,正常办事吧,不要误了整个衙门。”结束之后,周侯灿对着周围过来凑数的六房吏典书算说道。 见众人都依言散去后,周侯灿找到了人群中的陈广泰,问道:“今天下午检查各处防守可有什么问题吗?” “唉,”陈广泰没有正面回答周侯灿的这个问题,而是似是非是地扯了一句,“周主簿,到时候我们就呆在县衙里吧。” “不行,呆在县衙里还不行,要在自己院里呆好,”陈广泰又补充了几句,“上回南诏的那些贼人差点从东边攻进大狱,不知道象湖山的贼人是个什么情况。” “陈典史,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你也知道这是万万不可能的。我周侯灿作为朝廷命官,人在城在,城破人亡。” “周主簿,你别开玩笑了,你也知道县里面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城墙低,人手少,几乎没有一战之力。说句不好听的话,周主簿,到时候希望你还能这么想。” “我会的。”周侯灿只是简单说了这三个字,并没有多讲。 他很清楚自己作为守城官员的职责。 自己作为守城官员,不说与城池共存亡,至少要在贼兵攻城的时候做出有组织的抵抗吧。 如果自己或是县里其他官员不出去指挥,外面这些乡下来服役的弓兵一定不会出力,城池很快便会被攻破。 到那个时候,整个县城都将陷于贼寇之手。而在那种情况下,县里的这么些人真的能保县衙无虞吗? 何况如果孙杰真的招来了贼寇,县衙肯定也是他们攻击的一个重要目标。而一旦县衙出事,覆巢之下无完卵,到时候自己恐怕也难逃一死。 所以自己一定要在外城就守住,不让贼人攻进来。 陈广泰见周侯灿这样,心里满是嘲讽,便也没再多说什么,而是径直转身离开了。 周侯灿也明白陈广泰内心的想法,因为他自己心里其实也不太相信漳浦县能守住。 并没有再去解释什么,周侯灿走回了自己的院子,在房间里翻找起了先前的文书。他试图找出三年前那场变乱漳浦县的应对方法,从中找出一些可取之策来更好地解决即将到来的贼寇。 因为自己已经把话撂在那儿了,他现在也只能全力一试了。 第三十三章 宴会开始,静待宾客 两天的时间很快便过去了。 这两天的夜里,周侯灿都没有睡好。 第一天晚上,他亲自带人在县衙各处巡视,检查县衙高墙有没有破损情况。 第二天晚上,他拉上陈广泰一起,又带着人上了城墙检查常备防具和晚上守城役卒的状态。 经过这两天晚上的突击检查之后,周侯灿心里已经完全没有把握了。 不能说这城防不行,只能说简直烂透了。 周侯灿昨天晚上还问陪同的陈广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县里没有进行针对性的布防。 陈广泰回答道:“县里本来就没什么人,何况贼寇也不是天天来攻城,实在是没有那个条件。” 周侯灿听完之后,默默地点了点头,记下了几个比较薄弱的点位,准备在今天做进一步的加固。 “陈典史,你之前给徐麒写信约的是哪个时辰呢?”周侯灿在处理完昨日积累的公文后顶着一圈黑眼圈来到典史厅,对着正在里面办公的陈广泰问道。 “定的是午时,不过他们可能会早到。”陈广泰在想了几秒钟之后回答道。 “现在也快了,”周侯灿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大致估摸了一下,“菜都准备好了没有?可别客人到了我们还没准备好,这就要闹笑话了。” “怎么会呢?”陈广泰这时放下了手里的文书,起身朝着门口的周侯灿走去,“周主簿你就放心吧,昨天我就跟福满楼的东家打好招呼了,方才我又叫县里的膳夫去了福满楼盯着,准保不会出问题。” “那就好,不管怎么样,今天一定要让我们的客人满意。”周侯灿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陈广泰一眼,后者瞬间会意。 “周主簿,我觉得镇海卫的幼童跑到我漳浦县进学有些不妥。” 周侯灿明白,自己到时候可以用这个说辞来拖延徐麒在这儿呆的时间。 作为卫指挥佥事,这种涉及到自身利益的事情他是肯定要据理力争的。 而周侯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要把徐麒拖到晚上,守城就成功了一大半。 贼寇奔袭百十里,自身损耗不会很小,而之所以还能攻破城池,就是因为之前城里吃了准备不当的亏。 何况这两天周侯灿也侧面打听了一下象湖山贼寇的情况,知道此次他们能投入攻城的不会超过二百人。 虽说二百人不少了,但要是操作得当,还是有希望守住城的。 “这件事咱们都不是很了解,”周侯灿拦住了正要出门的陈广泰,“不如把县学的教谕和训导请来。” “诶呦,”陈广泰一拍脑门,这种事确实让当事人来才更有说服力,“是我这几日糊涂了,光想出来了这个办法,没找到合适的人啊。” “这倒还好,别到时候出了岔子就行。” “对了,周主簿,下官有一件事要禀报,”陈广泰看向周侯灿,在后者点头之后方才开口,“府里派来的五十个人昨天已经到了,但是其中有一些人是老油子了,我怕他们到时候出不上力反而拖后腿。” “这咱们也没办法,你先看看哪些能用,到时候把不能用的都下到一边,不要让他们碍事。” “我已经派任仲义去看着他们了,现在他们肯定翻不出什么大浪,但到时候就不一定了。”陈广泰还是有些担心。他在典史的位置上干了多年,自然知道这些差役平日里是个什么模样。 “先紧着这个宴会吧,其他的都先往后放一放。”周侯灿现在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就连镇海卫这件事他心里都不太有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好,”陈广泰点了点头,“那下官就先去福满楼督办了。” 此时,镇海卫城外,徐麒正对着面前的六十人说着什么。 “这次毕竟是漳浦县相请,过去都拿出来点精神,别让那文官看扁喽。” “这是自然,徐指挥就放心吧。”队伍中徐麒的亲兵率先捧场。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称是。 “到漳浦县就你们十个人跟着我进城,其他人到了城外自己想办法进去,不要声张,”徐麒安排着众人进漳浦之后的活动,“其他人进了城就随便找个地儿逛逛,到了酉时我们再一同出城。”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十人随我先行。”徐麒对着那十个点出来的亲兵说道。 剩下的人看到徐麒和那十个人走远才说道:“这回徐指挥是不是有些生分了,这要是叫漳浦县知道,面上总是不好看的。” “别说这些了,有这个时间不如走快一些,”另一人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咱可没有马骑,还不走快一些?” “我说,徐指挥这样也不是没有凭依的,”又有一人插了进来,“现在又不急,徐指挥午时到,咱未时之前到就行了。” “曹大哥,还是你跟徐指挥熟络,你给咱几个说说呗,徐指挥这回为何非要这么做?”第一个问出问题的人见这姓曹的人想说,便立马给带了个帽。 “这件事还得从去年说起,”这姓曹的本来就想说,见有人配合,也没有再推脱,“你还记得姜瀚姜佥事和王恩王百户是怎么出的事吧。” “不是因为那海贼蔡茂生?” “你有所不知了,当时有人给这蔡茂生一伙喊冤,说是有可矜之处,而姜佥事可是直接被逮问刑部了。” “那是为何呢?” “这就是漳浦县当时一伙人的算计了。”姓曹的这人开始卖弄了。 “谁不知道这蔡茂生在海上是贩私的?那会儿我们卫跟漳浦县的关系也挺好的,姜佥事抓这伙人之前没跟漳浦的几个大户打招呼,被那几家向蔡茂生透了底细,才被劫了船。姜佥事他们也正是因为军船陷于贼手才按‘不为严备’被查办的。” “唉,”一直听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那徐指挥这回可是也有这个担心?” “那就说不准了,”姓曹的这时候并没有再多说,“我想这漳浦县的主簿毕竟是新任,就算县里面有想法也不会借着这个机会。不过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何况我们都在外面。” 这时,福满楼外面,县里的衙役正在洒扫街面,准备迎接徐麒一行人。 “伯清兄,这里里外外的操持真是难为你了。”周侯灿由衷赞许道。他是有自知之明的,这种事情他办的不一定会比陈广泰好。 “哪里,周主簿过誉了,”陈广泰微微笑笑,但嘴上却很是谦虚,“如今县尊抱恙,这县里的大局可都挂在了周主簿身上,这可不容易啊。” “对了,胥县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既然说到这里了,周侯灿就顺嘴问了一句。 “昨日夫人派人出来,说是刘训科说还要一旬时日才能缓过来。” “那看来就算我们把这贼人打退了,县尊也不一定醒过来啊。”周侯灿一边调侃了一下,一边暗暗咋舌。 胥文相那天晚上到底有多高兴,又是喝酒又是吹风的,生怕自己不出点事。 “陈老爷,劳烦你过来看看这些菜备得怎么样了?” 二人抬头一看,见是福满楼内抛跑出来一个人,正站在门口焦急地往这边望呢。 “你先去吧。”周侯灿看出了陈广泰的为难,便率先开口。 看着陈广泰进去了,周侯灿又往县衙方向走去。趁这个时间,他想提前向县里少数几个他能信得过的人透个底。 还没到县衙,周侯灿就远远看到了门口那个带着枷的身影。 按说这孙恩也是倒霉,本来三天已经到了,但是因为胥文相没法视事,周侯灿又借口自己没法做主,所以孙恩现在还带着枷。但是周侯灿还是让人稍稍放宽了一些束缚,让孙恩戴的舒服一些。 反正两边已经撕破脸了,周侯灿刚好借机留住这个孙恩,好歹让自己这边有个抓手。 而在周侯灿进门的时候,守门的衙役交给他一封信。 周侯灿接过之后,便随手拆开,只看了两眼之后,便又立刻回身去找陈广泰了。 这正是孙烈留的信。他告诉周侯灿贼人将在今天晚上戌时以后攻城,具体时间不知道。 周侯灿很快便气喘吁吁地跑到了福满楼,把这信给陈广泰看了。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凝重。 虽然已经做了许多准备,但周侯灿二人并不希望真的有贼寇来攻城,可这信上的内容却是给二人泼了一盆冷水。 “周主簿,当务之急不是这个,”陈广泰匆匆看完便把这信还给周侯灿,“马上午时了,咱该去接徐麒他们了。” “行,”周侯灿应和着,“你跟任仲义先去城门,我在县里等你们。” 言毕,二人便按计划分头行动。 周侯灿回到县衙之后让人解了孙恩的枷,把他带到县里大狱里押着,免得到时候发生什么意外。 又在县衙里等了没多久,周侯灿便听到了县衙门口的喧闹声,出门看去,果然是徐麒众人来了。 “想必这便是徐麒徐佥事吧,本官敬仰许久,不想今日得见,方知徐佥事真是青年才俊啊。”周侯灿对徐麒行了个礼,说着寒暄的话。 “哪里哪里,末将也是久闻周主簿大名,今后镇海卫还要多多仰仗周主簿支持了。”徐麒也回了个礼。 二人待县里把马牵走后,便朝着福满楼走去。 陈广泰在这个混乱中挤到了周侯灿身边,对他低声说道:“这徐麒带的人有点多了。” “看出来了,”周侯灿这时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奇怪感觉来自哪里,“我说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劲。不过无妨,多些就多些吧,难不成福满楼还会少了他们的饭不成?” 见陈广泰还要再说什么,周侯灿便给他了一个眼神,前者便没有再说话。 众人就这样边说边走到了福满楼。 到了之后,周侯灿几人分宾主落座,开始一阵寒暄。 “本将先代表镇海卫上下恭贺周主簿到任,周主簿年轻有为,一定能让漳浦县更上一层楼。” 刚才在城门口他就已经知道知县身体有恙来不了了。既然知县不到场,周侯灿就是在场最大的文官,他徐麒就可以使劲吹捧了。 武将吹捧文官并不丢人,虽然自己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但他还不能在周侯灿面前托大。 其实徐麒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是很别扭。他虽然是个世袭武将,但他明白周侯灿能以这个年纪通过科举已经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了。 可徐麒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来还有别的意思,在三巡五味之后,他便先开了口。 “周主簿,我是个武将,不喜欢弯弯绕绕,周主簿可是需要镇海卫支持什么?” 这话一出,席间的气氛顿时尴尬了起来。 周侯灿隐晦地看了陈广泰一眼,发现对方并没有比他好太多时便放了心。 “咱们互为倚仗,哪里说什么支持不支持的话呢?” “不过倒是确实有一件事。”陈广泰这时开了口。不管徐麒什么意思,他们都要做出应对。 “陈典史但说不妨。”徐麒仰头喝下一盏酒,看向陈广泰。 “好,那下官便说了。”陈广泰又想了想说辞,开了口。 就在这时,一个说书人正在城门附近的脚店里说书。 “且说这刘邦带着张良、樊哙等谋士勇将,到了那项王所在……” “诶,曹大哥,你听这像不像咱徐指挥今日干的事?” “你听你的书吧。” 这正是跟着徐麒随后赶来的五十人。进了城之后,他们便各自寻了去处,只待一同离开。 而这家不大的脚店,就有四个镇海卫的人。 “刘二,你去听听那两个人在干啥,机灵点,别叫觉察了。”姓曹的这人注意那两个人很久了,他总觉得那两个人有些不对劲。 “好嘞。”刘二很快便依令前去,不一会儿便一脸惊慌地回来了。 “曹大哥,他们……他们好像要劫城。”刘二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 “此话当真?” “错不了,曹大哥,山贼自有自己的一套,绝不会错的,不信你看他们的举动。” 曹大哥又细细观察了一会儿,脸色便凝重了起来:“不管是真是假,先去报告徐指挥,他在哪儿吃饭?” “好像是福满楼。” “好,我们这就去,”姓曹的对着刘二说着,又看向剩下的两个人,“你们在这儿盯住他俩。” 他们很快便到了福满楼,却与门口的衙役发生了争执。 “所以,徐指挥,不是我们不愿意接收镇海卫的学子了,实在是条件有限,你刚刚不是也听教谕说了嘛。何况我听说你们卫里不是也自建了一个学堂吗,那不是也可以用?” 大厅中,陈广泰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却是让听的人有些厌烦了。 他就明白,天下没有白掉的午餐,原来问题的症结在此。 徐麒正欲开口,却听到了门口的一阵喧闹声。 正当他想出去查看时,曹刘二人便冲了进来。 “你们怎么回事,没看到我跟周主簿陈典史在这儿谈事儿吗?” 徐麒暗说来得真好,刚好让周侯灿知道自己不止带了这十个人。 “徐指挥,这城里进了山贼,预备晚上打城!” 第三十四章 被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周侯灿听了这话,慌忙地往四周看了看。幸好周围没有什么人,这一番话不至于引起慌乱。 “徐佥事,这……这是何意啊?” 陈广泰虽然也吃了一惊,但好在他先前一直在跟徐麒说话,倒也能反应过来。 “曹广,你二人最好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要不本将回去必要重罚你们。”徐麒也没有料到会是这个情况,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徐……徐指挥,小人绝不敢打诳语,小人所言句句是实,还请指挥明鉴。”曹广知道徐麒肯定不会立马相信,在来的路上便想好的说辞,这下刚好用到。 “徐佥事,我怎么听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周侯灿这时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好机会,马上开始装傻。 徐麒瞪了一眼曹刘二人,没好气地说道:“你们说说吧,到底怎么一回事?” 曹广便开口把刚刚脚店里的事向面前的这三人讲了出来,刘二在一旁补充。 听见山贼已经进了城,周侯灿马上便露出了肉眼可见的紧张。 “徐佥事,现在漳浦县有此大难,不知道你能否……”周侯灿试探着问道。 徐麒看着周侯灿二人此刻脸上的惊惧,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方才还是自己在这张桌子上当孙子,转眼就风水轮流转,自己现在变成了祖宗。 “周主簿,这恐怕是有些麻烦,”徐麒假装沉思,许久之后才开口,“你也知道,这山贼素来凶狠,我今日来带的人恐怕不够啊。” 周侯灿明白这是徐麒在坐地起价,倒也没有气愤,而是看向了陈广泰。 这件事本来就是他们这边算计在先,自然也考虑到了徐麒会开口要的价码。 只不过到现在为止,事情唯一的变数就是这被发现的山贼。 周侯灿现在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忧愁。有了这两个山贼,之前他跟陈广泰担心的该怎么向徐麒解释的问题已经不成问题了。 “徐佥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陈广泰马上便把话茬接走,“这山贼如此嚣张,此番攻破漳浦县,下回可能就摸进镇海卫了。咱们两个地方唇齿相依,唇亡齿寒,还请徐佥事再慎重考虑。” 陈广泰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他和周侯灿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所以他这话里便带着刺。 “你怎么就知道山贼一定能攻破我镇海卫呢?”徐麒听出陈广泰的话里有种威胁的意味,当即便有些不快。 “诶,徐佥事,咱都是朝廷命官,大家分守一方,不要伤了和气,”周侯灿忙出来打圆场,“若是让那山贼攻破了县城,怕是又有许多百姓家破人亡了。徐佥事,你就这样坐视不管吗?” 徐麒作为年轻武官,心里自然是有血性的,何况杀贼立功本来就是武人的追求,按说他是怎么都不会拒绝周侯灿的这个请求的。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徐麒作为镇海卫的指挥佥事,自当为卫里争取更好的待遇。现在漳浦县一边要削减镇海卫的进学名额,一边又要镇海卫协防,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嘛。 “这样,徐佥事,”周侯灿知道到了加码的时候了,“镇海卫素来都是豪杰之地,更应该受圣人之学的熏陶。我看这样,之前县学的那事都不要提了,还按照原来的办,你看如何?” 周侯灿知道现在这个条件肯定已经没法满足徐麒了。但问题是从那两个人进来之后,自己先前的所有计划和说辞就彻底被打乱了。 他周侯灿这时候总不能跟徐麒说其实我们早就知道这些山贼要来吧。 要是这样说了,是个傻子都要怀疑你请人过来的动机了。 周侯灿很清楚,现在的主动权在徐麒手里。 “周主簿,可是此番守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徐麒先松了一丝口风,让这件事还有谈的余地,“万一我们镇海卫的男儿就这样为你们守城战死了,你们漳浦县有没有什么章程来补偿呢?” “这自然是有的,”这个问题在周侯灿之前的考虑范围内,周侯灿稍稍做了一下改动便回答了徐麒,“如实上报功绩,自等朝廷公断。” 不要小看这个承诺,有时候文官关于剿匪形势的奏疏要远远比武将的能够取信于朝廷。 “这个自是好的,”徐麒继续提着自己的要求,“可人死不能复生,周主簿,想必你也知道如今朝廷下的抚恤要经历好几层克扣才能到下边吧,那你让那些死了男人的孤儿寡母怎么办呢?” “还请徐佥事明示。”周侯灿想赶紧结束这个问题,赶紧讨论防守的事。 “让这些幼童去县里进学可好?”徐麒试探着问道。 “这自然是可以的,我想漳浦县的父老也能够接受。” 周侯灿没想到徐麒只是这个要求,而且还只是让遗孤上学。 这个要求周侯灿要是不接受他都觉得自己不配做人了。 “那好,周主簿,今天晚上你就看着吧,”徐麒对周侯灿说完,看着曹刘二人,“你们来的时候有没有隐匿身形?” “这自然是有的,我们生怕误了大事。” “好,我们先去擒住那两个人,一会儿把他俩押到县衙去。”徐麒手一挥,便带着人出了福满楼。 周侯灿和陈广泰在徐麒等人出门后也跟着出了门。 周侯灿看了陈广泰一眼:“我们先前是不是考虑的有点多了?” “是,也不是。”陈广泰答道。 “如果一开始我们就如实说,这徐麒肯定不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况且我们当时也没有真凭实据,难以取信呐,”陈广泰陪着周侯灿往前走了一段,“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这回可是他徐麒自己的人听到的,这性质就不一样了,”陈广泰这时叹了一口气,“不过这徐麒真够仗义的,听说他才二十六岁,咱这回可真不能亏待他们喽。” “这你自然放心,我周侯灿说出去的话肯定是作数的。” 不多时,周侯灿二人前脚刚进县衙,徐麒等人就把这两个山贼扭送进来了。 “周主簿,这贼我们已是擒住了,剩下的审问就靠你们了。”徐麒稍稍行了个礼,便坐到了一旁。 看到徐麒这个样子,周侯灿心里愈发愧疚了。 徐麒以为自己挣回的东西实际上本来就是他们的。 周侯灿看了看一旁的陈广泰,确认了一下一会儿的对策后,便朝着堂下被五花大绑的二人说道:“你们还有没有人跟你们一块儿进来了?” 这显然是现在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如果还有其他人,周侯灿他们肯定是要花功夫在贼人攻城之前找到的。 堂下的二人就这样直直地瞪着周侯灿,一言不发。 “怎地了,你们象湖山的贼人都是哑巴吗?” 这话一出口,周侯灿才反应过来自己穿帮了。 他还没问这二人呢,怎么就知道这些人是象湖山的贼人呢? 堂下的二人在听到这句话后便有些坐不住了。 “你这狗官,我象湖山岂是你能随便折辱的?” 周侯灿见状,便也没再多说,而是直接看向陈广泰,后者会意,开始招呼着上刑。 那两人倒也硬气,上了刑具后仍然一声没吭。 周侯灿心知这不是办法,便下了堂走到他们面前,对他们说道:“本官既已知道你们是象湖山的贼人,自然已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你们现在还在这儿跟本官玩这一套,根本没用。” “看看吧,”周侯灿对他们二人指了指一旁的徐麒,“这是镇海卫指挥佥事,现在城外已经提前埋伏下了三百人,就等你们入瓮呢。” 这二人既然能被贼首派进城内,自然也是有一番见识的。他们很快便意识到这是实打实的卫军,不是府县里的衙役。 “怎么样,你们觉得还可能打进城吗?”周侯灿见二人神色有一丝沮丧,便继续忽悠,“实话跟你们说吧,这次就是本官设下的计谋,正好把你们象湖山一网打尽,现在漳州卫已经派人去你们老巢了。” “这不可能!”一名贼人已经沉不住气了,直接在公堂上叫了出来。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周侯灿这时又坐到了主位上,“本官到时候便会说是你二人把象湖山给卖了,反正外人也不可能知道这县衙里发生了什么。” “你这狗官,我们自落到你手里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要杀就杀,别玩这些花样!”这两人一听这话,彻底沉不住气了。 周侯灿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转头吩咐值堂皂隶把他二人分开关到大狱。 眼见这两人骂骂咧咧被拽走了,周侯灿拉过陈广泰,告诉他该怎么审这二人。 “你分别告诉这二人,谁先说,谁就能保住自己的名声。记住,一定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不要太在意他们说的话。” 陈广泰虽是有些怀疑,但也没有迟疑,立刻便转身去了大狱。 “周主簿,你真是俊杰啊,一猜就猜中了他们是象湖山的人。”一旁看着的徐麒这时起身,忍不住称赞道。 他丝毫没有怀疑周侯灿,只当是他歪打正着了。 周侯灿现在看着徐麒就发憷,他是真的没法面对徐麒,生怕让他知道自己曾经算计过他。 “徐佥事,这山贼要是攻城,一般都会怎么来?”周侯灿没有接徐麒的话,而是转了个话题。 “一般会先派人在城里做内应——就是被抓的那两个,然后到了夜深的时候内应便会从里面把城门打开,然后外面等着的贼人便会一拥而上,从城上城下一齐进城,然后便是……便是在城里乱杀了。” 周侯灿听了徐麒的话才明白自己和陈广泰先前都想多了。 只要知道贼人会攻城,他们便可以提前在城内做掉内应,然后将计就计,给外面的贼寇迎面一击。 当然,如果不是今天抓住了贼人的内应,他们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一回事。 陈广泰虽然经过一次变乱,但那一次他可没提前收到消息,而是一直在县衙里,直到最后也没弄清楚贼寇到底是怎么攻进来的。 “徐佥事,既然知道了这贼人的布置,我们的胜算是不是就大了一点。” “可以这样说,但是……” “周主簿,审出来了。”陈广泰匆匆从后面出来,对着周侯灿兴奋地说道。 第三十五章 守城 “审出来了?他们怎么说的?”周侯灿急切地上前两步,迫不及待地问道。 “现在就他们两个人进城来了,他们只负责摸清大体情况。再过一个时辰还会有其他人进来,这些人就是晚上去杀城门役卒的人。” “那这一个时辰后进来的可是条大鱼,一定不能放跑了他们,”周侯灿沉思片刻,转头看向徐麒,语气郑重,“徐佥事,这件事还要麻烦你。” “没事,周主簿放心吧,咱们互为倚仗,帮忙是自然的,”徐麒一边说着,一边招呼着它带来的人手,准备在城门口布防,“我们先去城门,一会儿还请周主簿带人过来指认。” “这是自然。”周侯灿忙不迭地点头,看着徐麒一行人出去了。 待堂里没什么人了,周侯灿便走到陈广泰身边,开口问道:“两个都招了?” “嗯,要不我还不敢这么笃定,他们两个都是这么说的。”陈广泰点点头,越想越觉得周侯灿的法子神奇:“周主簿真是神算!下官佩服至极。” “这样,”周侯灿没在这上面过多废话,“你带一个人,我带一个人,咱一块去城门,千万别互相发现了。” “这是为何?”陈广泰有些不理解。 他常年处理文书,到了这种事情上反而有些跟不上了。 “我跟你说,”周侯灿在给陈广泰说的时候自己也在想着,“让他们指认进来的人,告诉他们指出来之后他们被抓的兄弟也只会知道是另一个人干的。” 周侯灿这样做是有依据的。 最开始的时候,在必死之局下利用山贼心里的所谓“大义”和衙门里的刑具进行威逼利诱,很快便能攻破他们内心的第一道防线。 在知道自己老巢马上就会被端掉之后,自身就算再硬气,也总是有个限度的,何况周侯灿还给了他们可以下的台阶。 而第一层防线崩溃后,接下来就好做多了。 既然第一次已经让自己的队友承受一次名声上的损害了,那么便会有接连不断的第二次、第三次等等。 “这真的可以吗?”陈广泰这时反而有些犹豫了。这可是关系到县城安危的事情,一旦这两个人耍坏,那对县城造成的损失便会是难以估量的。 “先按我说的办,”周侯灿这时决定再加一次码,“告诉他们另一个人也出来指认了,谁先指出来谁活命。” “一定要告诉他们,另一个人上一次没有说,这次要是不说便会被直接处死。” “好的,下官知道了。” 陈广泰很快便安排了对这两个贼寇的提监。 周侯灿先押着一名贼寇出去了。 之所以周侯灿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是因为他害怕这群贼寇存有什么歪心思。他这样做,就是为了确定事实。 到了城门之后,周侯灿先带人上了城,陈广泰自会带人到一个能被周侯灿看见的地方。 “老爷,老爷。”在路上听了周侯灿的一番话之后,这名贼寇的心里明显有些动摇。他往周侯灿的方向挪了几步,期待着周侯灿能够回应他。 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卖过一次自己人了,而且另一个人没有卖。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让那个人死在县里,这样就没有人会说是他卖了象湖山。按照眼前这个官的说法,他将会被放掉,但明面上官府会认定他为顽冥不灵的贼寇,然后把他处死。 这种好事谁不干谁傻子,反正他已经做过第一次,也不怕第二次了。 何况他还给自己找了个有足够说服力的借口,自己成功说服了自己。反正象湖山已经被官军抽老底了,自己在这儿的行为也就不是很严重了。 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所知道的这些信息都是县衙单方面透露给他的。可他从被抓开始就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哪里还有工夫想这个呢。 “你有何事?”周侯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威严一些。 “草民冤枉,草民冤枉啊!” 周侯灿一听这人说的是这种话,便把头转到了一边,不再理他。 这人见周侯灿没有理他,便有些慌了神:“小人一定会把贼人全都抓出来,这帮丧尽天良的狗东西,干的都不是人该干的事!” “那你呢?”周侯灿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这个在诉苦的人,“你不也是匪吗?” “草民不是,”这人见自己的话得到了回应,便更是激愤起来了,“草民那是,那是误结匪类!” “别在这儿说这些废话,”周侯灿神情冷淡,“一会儿就要见真章了。” 这人见周侯灿不理他,便往城下看去,谁知这一看便有了新发现。 “就是那四个人,老爷,就是那四个人。”他压低声音喊着,生怕底下的四个人听到他的声音。 周侯灿见状,起身走到城墙内侧,等着下面的陈广泰发信号。 两相确认之后,徐麒便很快便在他们落脚的地方动手抓了人。 “周主簿,你看着吧,这回绝对能把来攻城的一锅端了。”徐麒在问出一些基本信息之后,自信满满地跑上来对周侯灿说道。 “祝愿徐佥事再建奇功!” 天色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黑了下来,周侯灿也在这个时候强打起了精神,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大事。 在问出接头记号后,那六个贼寇就被关到了县衙大狱,由漳州府派来的衙役看守。 徐麒带过来的六十个人跟府县的弓兵一道已经做好了埋伏。 在知道徐麒足足带了六十个人时,周侯灿的第一反应是原来国朝武官的排面可以这么大。 “徐佥事,这真的没有问题吗?”周侯灿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他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便忍不住地询问一旁注视城下的徐麒。 “放心吧,象湖山那边我们也大概摸过底儿,现在拿下了内应,准保今夜无事。” 徐麒倒没有笑话周侯灿,而是认真地作了解答。 毕竟这样还能在城头等待交战而不是躲到衙门里的文官在整个大明也算得上罕见了。 “哦,没事就好。”事到临头,周侯灿反倒有些紧张起来了。 他现在倒是盼着这贼赶紧来,因为他真正遇上事儿的时候反倒就没有那么紧张了,他只是反感等待。 周侯灿猫着身子,找一旁的陈广泰去了。 “陈典史,你冷不冷?”现在这夜里的确有点冷了。 “陈典史?”见陈广泰没有回话,周侯灿便感觉有点不对劲。 果然,当他顺着陈广泰的目光向下瞧去的时候,发现城下已经有一片黑影在不知不觉中出现了。 还没等周侯灿做出反应,城下就传来了一声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的野兽叫声。 一直在城上等待的徐麒听到这声叫声之后,便吩咐一旁的兵士放起带铃鹁鸪——这是他们从第二拨进城的人身上搜到的。 见鹁鸪飞起,城下的黑影便活动了起来。 城门随后打开,外面的贼寇这时方才消去了最后一点顾虑。 “弟兄们,此番进城之后先潜进县衙,再到城里拿银子。”领头的在进城之前最后吩咐了一番。 见众人点头之后,领头的这人方才带着一众人等向城内奔去。 扒着城垛看的周侯灿这时开了眼界,原来这么多人也可以这么安静。 徐麒这时已经转身下去指挥了,周侯灿和陈广泰就带着衙役在上面静静等待着可能翻墙上来的贼人。 这是徐麒说的,但周侯灿认为这可能只是徐麒对他的照顾罢了。 在周侯灿看来,既然城门都已经开了,怎么还会有人翻墙上来呢? 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但他却不知道,有时候贼寇会派人上墙头望风。 “周主簿,小心!”在周侯灿右边的陈广泰这时看见一个人影从周侯灿左边翻上来,正欲对周侯灿下手,便也顾不得隐蔽了,一边拉过周侯灿一边喊道。 周侯灿被这一拽直接拉到了地上。虽然脑子没反应过来,但身体却本能地向城内的方向滚。 “等等,”外面的贼人也听到了这个声音,领头的马上伸手示意后面的人停下来,“城内有变,快走!” 城内的徐麒一脸遗憾。他才抓了不到十个人,便听到了陈广泰的声音。 但这时徐麒也顾不得什么了,当下便砍翻城内的这几个人,带着人便冲了出去。 城上的衙役这时也反应过来,马上便举着棍棒逼向这个跳上来的贼寇。 这贼寇从刚刚众人的举动中便轻松地找出了最重要的人——周侯灿,于是他便找准时机到了周侯灿身前。 周侯灿这时才刚从地上站起来,已经来不及闪躲面前的这个人了。 正当周侯灿下意识地伸手想拔出下午徐麒借给他的剑时,一根箭从这人身后射出,射穿这人,箭簇直逼周侯灿。 眼见这人还有口气,周侯灿用力一拔,抽出自己身后的剑,直直地劈向这人。 血花四溅,崩到了周侯灿脸上。 周侯灿这时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怔怔地松手,看着剑从自己手中掉落。 “我,我杀了人。” 他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他杀了一个人。 陈广泰这时很快便走到了周侯灿面前,暗中扶住了周侯灿摇摇欲倒的身体。 借着陈广泰的力,周侯灿才好不容易站住。 他强迫自己把视线从眼前移开,想找出刚才是谁救了他的命,却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 “伯清啊,这象湖山的贼寇还有马吗?” 第三十六章 分功才是重头戏 “这……我觉得,恐怕是没有的。”陈广泰一脸心虚地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他也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一个人死掉,之所以没像周侯灿一样瘫下去的原因是因为人不是他杀的。 “如果象湖山的人没有,那声音又是哪里来的呢?”周侯灿喃喃自语着。 他抬头往前方看去,发现方才救了他的人正是他的仪从皂隶——郑鑫。 “郑鑫,来——” 周侯灿突然咽下了已经说出一半的话。 他意识到,无论外面情况如何,当务之急都是关闭城门,做好守城准备。 “陈典史,快,快去下面把城门关了。” 见陈广泰带着人迅速下了城,失去了支撑的周侯灿才彻底瘫到了地上。 倚着城墙根的周侯灿很快便感到了一阵从下方传上来的颤动,他直愣愣地看着眼前躺在地上满身是血的尸体,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这叫什么事嘛。 外面的徐麒要比周侯灿先听到马蹄的声音,可他们这时已经冲出去了,也来不及赶回来了。 徐麒很清楚,人跑得再快也快不过马,所以他很快便做出反应,招呼着自己的兵士往一边的树丛里躲,借着夜色先隐蔽下来。 他们刚藏好不久,徐麒便惊奇地发现之前逃走的那批贼寇又拼了命地逃回来了,似乎比起原来在他们身后的追兵来说,前面骑在马上的人更让他们害怕。 徐麒没有轻举妄动,他在树林里暗暗观察着,放任那批贼寇从他面前跑向漳浦县城。 很快马上的人影便显出了踪迹,徐麒依稀分辨出这批人马身上都穿戴了盔甲。 徐麒这才放心,至少在这一带,只有镇海卫有这种制式盔甲,象湖山是肯定没有的。 他确认了这点之后,便从藏身的树林中走了出去,径直插到了马队的必经之路上。嘴里高喊着:“你们是什么人?” 领头的人看见路上冲出一个人,本来没有在意,但听到徐麒的声音后忙止住了马。 “徐佥事,我等奉侯同知之命,前来接应你,漳浦县可是出了什么事?” 徐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提前派人知会镇海卫自己今晚回不去了。 正常情况下一场宴会是绝不至于持续这么长时间的,再联想到自己走之前和侯爵的谈话,徐麒很快便想明白是侯爵担心他被漳浦县算计,这才派兵前来接应。 “漳浦县确实有事,现在没法细说,你快领人去前面包圆刚刚跑过去的那些人,他们是象湖山的贼人,”见领头这人便要行动,徐麒忙开口提醒,“留些活口,方才我抓的全杀了。” 待这一队人冲过去之后,徐麒这才放心,如今这群贼人真是插翅难逃了。 他招呼着自己的人出来,准备回城收拾残局。 这时,在城头上半死不活瘫着的周侯灿突然听到城下有一阵不同于远处若隐若现的马蹄声的喧闹声。 他忙从垛口里把头伸出去,想看清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一旁的郑鑫走过来,对周侯灿说道:“周老爷,是那群贼人,他们又回来了。” “哦。”既然知道了外面发生了什么,周侯灿便把头拉了回来。但猛然间,他突然意识到这群本来已经跑远的贼寇杀回来的原因只能是有援兵加入了他们——就是那群骑兵。 那现在徐麒他们该不会凶多吉少了吧。 周侯灿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如果不是他大意,差点被贼人偷袭,整个计划也不至于被破坏,徐麒也不至于追赶贼人到城外。 周侯灿闭上了眼睛,眼角流下了两行清泪。 如果徐麒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而丢了性命,他剩下的一生都将蒙上一层阴影。 “咦?这倒是有些奇怪。”郑鑫一直往下面看着,突然一脸疑惑地对着周侯灿说道。 “周老爷,你看这群贼寇,看上去很是惊恐啊。” “什么?”周侯灿突然来了精神,更是突然忘了危险直接站了起来。 “难不成后面那群人是追兵?”周侯灿想着想着就这样问了出来。 “倒是有可能。”郑鑫点了点头。 周侯灿这时才真正静下心来看着眼前的郑鑫。 “郑鑫,刚才我——” “没事,老爷,举手之劳嘛。”郑鑫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摆了摆手道:“我先前做过弓兵,也杀过这些贼,刚才那事真算不得什么。” 周侯灿看着眼前这个憨厚的汉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投降不杀!” 这声突然响起的声音使周侯灿立马便起身看了下去。 下面这时已经完全成了官军的天下,五六十个贼人在官军和城墙的四面包围下已经走投无路了。 突然“叮当”一声,一名贼人把手里的刀扔到了地上,颤抖着跪了下去。 有了第一个,便会有剩下跟风的。 城下很快便叮叮当当响成了一片。 到徐麒从城外赶来准备收拾残局时,却发现城外的贼寇已经被城内的陈广泰带人押走了。 “周主簿,你这不够意思了,这活也不等等我。”徐麒走到周侯灿面前,开着玩笑说道。 “徐佥事,你还好意思说?”周侯灿现在看到徐麒都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刚才还以为这人死了,谁知转眼间他还带出来一队援兵:“你这怎么也不先跟我们通个气?莫非是你信不过我们?” “哪里哪里,我也没有想到,”徐麒被问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周主簿,真的,我真不知道有这事儿。” “老爷,老爷!”被绑起来的贼寇中突然有个人大喊,“我冤枉啊,冤枉啊!” “怎么个冤枉法?”周侯灿瞬间来了兴趣。 这次行动其实还是胥文相整治孙家的延续,如果这个小贼说出点什么把孙家牵连进来就再好不过了。 一旁的陈广泰本来想拦住周侯灿,但是却已经来不及了。 这要是现在让他们开口,指不定出来什么惊天之语呢。在他陈广泰看来,还是把这些人拉到县衙慢慢审比较好,这样做县衙甚至可以直接给孙家戴上一顶大帽子。 陈广泰不禁有些遗憾,周侯灿终究还是经验不足,要不然也就不会这样干了。 “小人要是说了,能不能把小人放了?”这人见周侯灿很感兴趣,便不知怎的说出了这样的话。 “不必了,你不想说可以不说。”周侯灿见这人开口便是提条件,瞬间没了兴趣,挥挥手让人把他带走了,也不再听这人嘴里的话了。 陈广泰这时都看傻了,只好借汇报事情来让自己从惊讶的情绪中走出来。 “周主簿,如今这贼人已经是全数被剿了,不知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往上报捷?” 周侯灿这才意识过来,贼虽然没了,但是还剩下了一个远远比剿匪更复杂的问题——分功报捷。 周侯灿招呼着众人来到县衙正堂。 除了有周侯灿二人外,还有镇海卫的徐麒和马军头领以及漳州府派来总领衙役的一名司吏。 “多余的话也不消本官多说,该是谁的功便是谁的功,如今我们只把整件事捋一捋。” 周侯灿坐到了主位上,开口说着他刚刚在路上跟陈广泰商量好的法子。 “这第一条,便是我漳浦县要清剿境内贼人,请漳州府派人协助。” 这个说法合情合理,众人都点了点头。 “这第二条便是象湖山的贼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决定先发制人,并且想勾连海贼除掉镇海卫。” 这是在给镇海卫出兵找借口。 毕竟镇海卫没有接到调令,主动出兵便是违制之举,只能找一个“被动防守”的借口。 “这群贼人跑到镇海卫城,想了解海上的情况,却被镇海卫发觉。而镇海卫为保自己安全,织密了晚上巡守的次序。” “六月十五号晚上,这群贼人便兵分两路进攻漳浦县和镇海卫。镇海卫先打退了一波海贼,然后顺着象湖山贼寇的踪迹一路追击,一直追到漳浦城下,刚好和浴血防守的府县弓兵会合,最终拿下了这些贼人。 “就是这样,这整件事大家还有什么疑惑?” 要想上报这件事,躲不掉的一个问题就是镇海卫。周侯灿左思右想,也只编出来了这个理由。 “周主簿,这……这是不是有些假啊。”徐麒问了出来。 “假吗?”周侯灿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话,“我怎么不感觉假?” “徐佥事,现在只有这一招可以用。”陈广泰这时出来劝道:“要不然你们镇海卫出兵这件事就没法说得通。周主簿说的虽然看上去假了些,但还是可以做到的。” “这好说,”马军的头领这时开口了,“可伤亡怎么算?” 周侯灿想了想,说道:“这个我不太清楚,还请解惑。” “周主簿,这样,”这人和徐麒商量了一会儿,“府县衙役殁六十,伤八十九;我们镇海卫两场交战总共殁五十一,伤四十六。” 周侯灿也不清楚他们是怎么做出来这个数据的,当下也只是应承着。 谁让这次是零伤亡呢? 可零伤亡报上去便太假了些。 “那成,今夜这么晚了,大家便现在衙里安歇了吧,”周侯灿起身看向众人,“晚上我把各位的奏疏写出来,明天大家对着看看,不满意我再改,一定把口风统一了。” 待众人走后,周侯灿叹了口气,对一旁的陈广泰说:“真是奇了怪了,这种事我之前是万万干不出来的,谁知今日这么快便上手了。” “那说明周主簿你上道了啊,”陈广泰想了想,悠悠开口,“这才是咱们这些府县官天天做的事,和京城里的那些老爷不一样的。” 第三十七章 报捷 周侯灿很不健康地熬了一次夜。 他看着眼前的几份因为字迹而废弃的纸张,很是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在船上把字一步练到位呢? 就在他在这儿自怨自艾的时候,卯时已经到了,已经在外面徘徊许久的陈广泰终于敲响了院门。 周侯灿过去给他开了门,倒是把眼前的陈广泰吓了一跳。 “嘿呦周主簿,你这是怎么弄的?”陈广泰一进来就看见周侯灿憔悴至极的脸色,不由好奇地问道。 周侯灿什么都没说,而是推给他了三份折子。 陈广泰伸手仔细接过,很是认真地浏览了一遍,以防出现什么问题。 “怎样?”周侯灿这时已经没有精神说出多余的话了。 “周主簿,这几份折子很好,只是……” 还没等他说完,听到没问题的周侯灿就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只是写得太好了,不像是府县官员能写得出来的,尤其是镇海卫。” 陈广泰看着眼前倒在地上的周侯灿,叫来了另一间房里的虎子,然后便拿着这三份奏疏出去寻了其他两边的人。 徐麒和那马军头领以及漳州府的司吏早早就在大堂候着了,见陈广泰出来,他们便忙起身从他手里拿过属于自己的折子看了起来。 “陈典史,这份折子是不是有些不合适?”徐麒大致看了看,把这份折子递给那个马军头领后对陈广泰说道。 “怎么说?”陈广泰硬着头皮明知故问。 “就是这行文,它不像是我们这些武人能写出来的啊。”徐麒一脸疑惑地看着陈广泰。 知道你们文官会玩,但也不至于这样揭人短吧。 陈广泰尴尬地笑了笑:“这……我们自然会改,主要是晚上嘛,人不太清醒。只要内容没有什么问题就好。” “那自然是没有的。” 陈广泰在了解了镇海卫这边的情况后,便看向了一旁保持静默的漳州府司吏。 “这个小人怕是做不了主,”这小吏斟酌着开口,“我还要回府里禀报,怕是没法给出结果了。” 陈广泰自是不会完全相信这个人说的话的。 能被知府委派带领几十个衙役外出,这难道还不是知府心腹吗?就算不是,那知府必然也给了极大的权限。 周侯灿的这文书他也大概看过了,只要是正常人肯定都不会拒绝的。 这人也看了这份文书,之所以不能给出肯定的答复大概率是跟罗列另有计较,正急着走呢。 “这自然是没有问题的,”陈广泰想了想,虽然嘴上附和着,但却没有用行动支持,“我看有什么事还是等一会儿周主簿来再说吧,顺便可以商量商量报捷的事。” “周主簿来了。”徐麒指了指大堂后边。 陈广泰忙走上前去道:“周主簿,你昨夜没睡,现在就不必来议事了。我已经让他们在这儿等着了,你可以再去睡会儿。” “没事,刚虎子一碰我就醒了。”周侯灿没有理会陈广泰的劝阻,径直走到众人旁边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诸位觉得这折子如何?” “可以。”“自然是没问题的。” 周侯灿一听到后面那句,就知道一定是有问题的。 他看向说出这话的漳州府司吏,问道:“你也是文吏,这里面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有不妥,”这司吏内心斗争了一番,才艰难地开口,“小人觉得,这折子是不是写得太假了些?” “那不是废话吗?又不能实话实说,况且昨天晚上不是都说好了吗?” 周侯灿差点顺嘴把这句话说出来,幸好及时止住了。 “这中间的事,又有谁说得清楚呢?起因对上了,结果对上了,这过程就算对不上也没有人知道啊。” 司吏见周侯灿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当下只好同意了这份方案。 “还请各位稍等,”周侯灿见众人已经有了去意,连忙开口,“我们现在去孙家,治一治他勾连贼寇的罪。” 徐麒倒是没有什么反应,毕竟镇海卫在府县之外,自然不必在乎这里面的曲曲绕绕。 可剩下的两名府县官就坐不住了,尤其是陈广泰,几乎是在周侯灿说出这话的同一时间就把他拉到一边去了。 “周主簿,你这是何意啊?”陈广泰很是心急。昨天周侯灿的作为已经让他陈广泰有些佩服了,他自然不愿意看着周侯灿走上这样一条绝路,更何况周侯灿现在还是他的上官。 “何意?”周侯灿淡漠地看着陈广泰。他很清楚陈广泰的顾虑,但他不能白白吃了这一亏,县衙不能白白吃了这一亏。 “孙杰勾连贼寇,难道不该依律处置?” “按理是这样讲,可……” “没有可是啊。”周侯灿叹了口气:“伯清,你以为我不知道这里面的关节吗?我虽然刚到县里,但一些事情我还是知道的。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次我们什么都不做,县衙的脸面往哪里放?我知道你考虑县里的稳定,但现在人家把口实都送过来了,我们为什么不借着这个机会给他连根起出来呢? “何况从胥县尊动手开始,县衙和他孙家之间已经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了。” 陈广泰脸色变幻许久,终于还是认同了周侯灿的看法。 现在县里要人有人,要抓手有抓手。他孙家只不过祖上有个布政使,可现在却连个充门面的举人都没有。 这是天要亡他孙家啊。 陈广泰把孙家的情况大致给周侯灿讲了讲,想试探他会不会有所退缩。周侯灿很是坚定,丝毫没有动摇。 见周侯灿没有犹豫,陈广泰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动手吧!” “动手!”周侯灿对徐麒和漳州司吏说道,很快便在县衙院内拉起了一队人马。 在临走之前,陈广泰阻止了正想前去的周侯灿:“周主簿,你不必去了,那些折子还没弄好,先弄那些要紧。” 周侯灿也没有勉强,说道:“孙家这罪行咱们县里肯定决定不了,死罪需要大理寺定谳,我先给京里写封信把这儿的事详细说说,要做就做死。” 陈广泰带队出去之后,周侯灿回到院内,开始提笔给茹鸣凤写拖了一天的回信。 “瑞父,漳浦一切安好,只是有件事需要麻烦你。” 周侯灿开始给茹鸣凤遥授机宜。 茹鸣凤在礼部观政,礼部左侍郎张澯又是会试的座师。周侯灿便建议茹鸣凤把这件事先给张澯讲讲,权当是谈资了。 毕竟新官进士每月都要不定期拜会这个拜会那个,茹鸣凤的起点又不低,还是会受到张澯的接见的。 到那个时候,张澯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之后肯定会有所行动,而这便不是周侯灿所能知道的了。 “弟侯灿再拜顿首。” 一想到自己把这么麻烦的问题直接甩给茹鸣凤,周侯灿便不由得有些心虚。 于是他很快便封好了信,生怕自己再看到里面的内容,然后又去研究那三份折子了。 在陈广泰几人押着孙杰一家人回到县衙的时候,周侯灿已经改完了。 众人在漳浦县安排了孙杰等人的住宿问题后一致同意就按这一版来。 徐麒在走之前郑重地对周侯灿说道:“周主簿,以后要是有难事可以直接给我说,镇海卫不会坐视不管的。” 周侯灿也严肃地向徐麒行了一礼,说道:“下回一定麻烦你。” 几人都是一番大笑。 待外人走后,周侯灿便吩咐承发房把自己给茹鸣凤的信先一步寄出,走普通驿传加急;漳浦县的报捷折子过三日再寄出,走急递铺加急。 这是有区别的两种方式,简单说来就是速度有所不同,急递铺要快于普通驿传。 报捷奏疏是必须要走急递铺加急的,但私信又不能搭急递铺的便车,周侯灿便只能采取间隔发出的方式让茹鸣凤不至于没有时间操作。 周侯灿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为了统一口径,他还给其他两边说了自己发出的时间,示意他们往这边靠,至少不能差太多。 从承发房出来,周侯灿便迎面撞上了陈广泰,后者问道:“大狱里的孙家该怎么处理?” “一共多少人?” “带上女眷和幼童总共六十二口人。” “先饿他们两天,等胥县尊醒过来再说,这两天把县衙大门闭了,不放告,”周侯灿想了想,还是没有把话说死,“别把他们饿死喽,女眷和小孩稍微给好一点。” “好的。”陈广泰在稍稍愣了下后忙应承了下来。 毕竟要定罪还要让他们自己画押,确实要稍稍提高对女眷和小孩的待遇,让男丁有所挂念。 要是周侯灿知道了陈广泰的想法,他一定会笑。因为自己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接下来漳浦县的日子就变得正常起来,孙家全家被抓虽然在县里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但是在县衙的冷处理和不断产生的新热点影响下,不久便没多少人关注了。 但在京城,刚从福建布政使司传来的几份奏折很快便会吸引众人的目光。 第三十八章 捷报进京 通政使王敞在看到从漳浦来的奏疏后便立刻找到了李东阳。 前两天李东阳刚叮嘱过他,要是漳浦县那一片有来文就先压住不报,待内阁商议之后再说。 于是这两天他便留了心,今天终于截住了这两份奏折——一份是漳浦县的,另一份则是漳州府的。 在把这两份奏折传给李东阳之前,王敞自己先看了看。 这并没有违反规定。 通政司干的就是这么一件转录存留奏折的活,他王敞作为通政使提前拆看看一下一点都不违制。 “又是这个周侯灿。” 王敞看完这份奏疏后便只有这一个想法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便收起这两份奏疏,等着下值时交给李东阳。 在李东阳回家的时候,王敞已经在他家等候了好一会儿了。 “宾之,这就是你让我留意的漳浦县来的折子,抄本我给你放这儿了啊。”王敞见李东阳回来了,便放下东西,招呼一声就要离开。 “诶,汉英,”李东阳在某一刻被王敞的一连串话语搞迷糊了,“不坐坐再走?” “不坐了,不坐了,”王敞摆摆手,“如今时辰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李东阳就这样看着一头雾水地看着王敞从他家里离开,但在看到桌上半空的茶盏后才想明白了整件事情。 感情这王通政跑到他家里是专程来喝茶的啊。 李东阳拿过王敞放到桌上的奏折,心里却思考起了让王敞转任六曹实权官的可能性。 现在刘瑾势大,虽然自己和杨廷和等人在努力维持朝局,但终究不能抵挡住刘瑾等人蚕食外朝权力的步伐。 所以现在像王敞这样有名望有资历但没有实权的官员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但李东阳只是思考了片刻,便把这个想法搁置到了一旁。 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机,眼前这个奏折才是他最需要处理的问题。 把漳浦县的奏折完完全全看了一遍后,李东阳无奈地微微摇头。 他自然知道这报捷的奏疏里面必定掺假了,但他也看出来漳浦县的掺假是有水平的。 就漳浦县在奏本里的描述来看,整件事是这样的: 胥文相在六月六之后便下令巡防周边,清剿贼人。恰在这时,孙家因为人命案子记恨上了县衙,与象湖山的贼人一拍即合,准备给象湖山带路攻城。但象湖山贼过于大胆,直接攻打镇海卫城,想勾连海寇,却被镇海卫追击到漳浦县下,与守城的府县人马合力围了这群贼人。 李东阳觉得有些假的地方只有奏折里描写周侯灿在城头上抵御贼人,手刃贼寇这个片段,除此之外他确实也找不出来什么假的地方,只是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份奏疏由漳浦县的急递铺发出,盖上了漳浦县的大印,而后者则是没有知县首肯肯定做不到的。 这就是李东阳觉得奇怪的地方了。 整份奏疏里提到知县胥文相的地方只有事前准备和事中坐镇县衙指挥这两处,完全被周侯灿所做的事情压了下去。 一县之长怎么能放任这种奏疏发出去呢?除非连知县也不得不承认这是真的。 可李东阳却不认为这件事是真的,就算周侯灿确实上城了,但也是没有亲手杀一个贼的能力的。 然而漳州府的奏折和漳浦县的如出一辙,这便不得不让李东阳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周侯灿有胆识不假,但难不成周侯灿真有这份能力? 因为漳州府是肯定没有必要去帮下面县里的一个主簿邀功的,没这个必要。 事实上李东阳确实猜对了,严格意义上讲,周侯灿并没有自己杀掉一个人,而是在别人的帮助下杀的。 但李阁老怎么也不会想到的是,在整件事情中,胥文相整个处于静默状态,什么都没干。而这次漳州府相当于什么都没干就白捡了一份功劳,自然会按着周侯灿的意思发出奏疏。 李东阳看完之后,便开始考虑该如何处理孙家。 他作为首辅,自然明白如果严格依律处置的话肯定会引起一部分反弹。 有些人可不管孙家犯没犯事,而只在乎自己家族的利益。 虽然之前已经有知县找各种理由让富裕之家败落的,但他们用的大多是赋税上的借口,有真凭实据,好查得很。可这次不一样,孙家如果不肯认下这个罪名,那终究是个隐患。 孙家就算再没落,祖上好歹还出过布政使,就这样在人不完全认罪的情况下说惩办就惩办。虽然有人证有物证,在律法上没问题,但是在实操中问题可就大了。 李东阳身处首辅的位置,看得很清楚。现在大明已经漏洞百出了,在刘瑾这帮人的祸乱下,国朝正在偏离原有的行进轨迹,好不容易形成的稳定局面有可能随时会崩解。 庐、凤、淮、扬四府饥荒的局面现在还没有丝毫缓解,现在对南方地主的任何惩办都有可能打破官府与这些士绅之间的平衡。 何况李东阳明白,像孙家这样勾连的家族不在少数。惩办了孙家,有些人确实会收敛,但有些人可能还会铤而走险。 大明不能承受这样的风险,哪怕只有很小的可能。 想了一通之后,李东阳还是决定明天把这件事推给皇帝来决定。 因为这件事也确实有好处,李东阳虽然擅长谋划,可他却不擅长做决断,干脆便让最有资格决定这件事的人来决定好了。 这件事说到底,也只是一件个案。如果不上纲上线的话,李东阳还是有把握压住异动的。 临睡觉前,李东阳不禁想象出了周侯灿在城头手刃贼人的画面,画面很流畅,他一时竟然觉得这就是周侯灿该干出来的事。 这周侯灿真不愧是坚持本心放弃翰林的人物,该不含糊时绝不含糊。 第二天,李东阳收拾好,在卯时入了宫。 到了内阁后,在跟杨廷和、梁储等人商量过一阵子之后,朱厚照便来了。 虽然朱厚照已经搬到豹房里去了,但每旬还会抽出来一天时间前来紫禁城见阁臣。 这天恰好就是会见的日子。 朱厚照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他也明白要保持跟内阁的联系。 “各位师傅,这一段可有什么事?”朱厚照刚坐下没多久便开口问道。 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里的事情弄完赶紧离开回豹房。 “陛下,臣这儿倒是有一件事,还要请陛下定夺。”李东阳说道。 见李东阳掏出了一份奏疏,朱厚照旁边的张永便很有眼力见地走到李东阳面前,行了个礼后取走了这份奏疏。 朱厚照从张永手里取了奏疏,便大致扫了扫。 他本来不觉得这里面会有什么东西,可他扫了几眼后却越看越入迷,到最后便用双手捧着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李师傅,这是真的吗?”朱厚照看完之后,倒是没有马上相信,而是先确定这份奏疏的真实性,毕竟他也清楚下面报捷的套路。 “这自然是真的,这儿还有漳州府的奏疏,”李东阳说着,又变戏法似地取出了两份奏疏,“还有今日清晨刚送到不久的镇海卫奏疏,应该都是能够佐证的。” “拿来我看。”张永刚要下去取,急切的朱厚照便对着张永喊道。 李东阳和杨廷和隐晦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里看出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朱厚照还是老样子,一遇上自己欢喜的事情就顾不上自己还是皇帝了。 朱厚照看的很快,很快便把漳州府的奏折放到一旁,看起了镇海卫的奏折。 周侯灿在作假的时候可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漳州府的内容最少,镇海卫的内容最多,周侯灿还语焉不详地在镇海卫的奏疏里面编造了一场不存在的和海贼的作战。 “李师傅,你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朱厚照还是没有彻底相信,他要排除所有隐患,来保证自己不会空欢喜一场,“他们三个联合来蒙骗朝廷。” “这……”李东阳压根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就中央这些机构都有暗中倾轧的现象,这三方怎么可能联合起来,更别说里面还有一对上下级府县了。 “根本不可能。”李东阳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么说的话,周侯灿真的在城上指挥杀敌,还亲手杀了一个贼人?” 李东阳一时间没有搞懂朱厚照的关注点是什么。 他当然无法理解朱厚照。 朱厚照就是这么一人,他对周侯灿的印象从会试开始就一直加深,在周侯灿出京之后朱厚照有时还会想起他。现在又在奏疏中看到这个名字,他的记忆一下便回到了刘瑾说“外放是为了更好的前途”那天。 “应该是的,”李东阳斟酌着开口,“漳浦县的奏疏不是还问怎么处理那些生擒的贼人吗?” “把他们押到京城,叫朕看看,”朱厚照很是兴奋,“我还没见过贼人长什么样呢。” 杨廷和这时刚要开口,便被一旁的李东阳扯了袖子,示意这种小事就按朱厚照说的办,不用非要逆着他来。 毕竟朱厚照现在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罢了。 “还有一件事……” “封赏是吧,”朱厚照现在恨不得赶紧回豹房研究漳浦县到底是怎么守住城的,“下吏部议定吧,漳浦县、镇海卫、漳州府剿匪有功,这是肯定要赏赐的。” “封赏是肯定要考虑的,可臣想请陛下定夺的并不是这件事,”李东阳试图把话题拉回原位,“陛下请看漳浦县奏折上面写的孙杰一家。” 第三十九章 尘埃落定(上) 听了李东阳的话,朱厚照便又拾起漳浦县的奏折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他的眉头便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朕看这孙家也是地方大户,祖上还是我大明官员,朝廷待他孙家不薄吧,”朱厚照疑惑地看向李东阳,带着几分愤怒问出了这个问题,“李师傅,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还会心甘情愿地为贼人当内应?” “这个……”李东阳没有回答,直接无视了这个问题。 “陛下,现在我们考虑的不是他为什么要当内应,”杨廷和这时及时救场,“现在他既然已经当了内应,我们要解决的便是该如何处置他。” “是啊,陛下,”李东阳忙接上,完全不给朱厚照留任何思考的空间,“现在木已成舟了,朝廷要做的就是拿出一个章程,来解决这件事。要不然以后恐怕会有更多的人效仿。” “臣以为李公所言是极,”杨廷和看出了李东阳的策略,便也立刻接上,“这次幸赖府县卫调度有方,更是有周侯灿这样的忠直官员身先士卒。可要是换个地方呢,还能成功守住城吗?” 见朱厚照在这个问题上开始思考,李东阳便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等着朱厚照的回应。 “那不知二位师傅有何章程呢?”朱厚照在经历过一阵思考后仍然没有想出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方案,便只能开口询问专业人士的意见。 “臣以为自然是要依律处置的,不然我大明律法岂不是威严丧尽?只是这如何处置,却是要再慎重商议一番的。”李东阳先开口把调子定下来了。 惩办自然是要惩办的,李东阳有把握把整件事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 他昨天只是担心这件事传开之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京城里没有不透风的墙。 一旦传出去,朝中肯定会有人借机生事。要么大谈特谈宋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能全数惩办;要么就开始引经据典,给众人科普后汉是怎么覆亡的。 李东阳昨天的担心就是这样,一阵扯皮之后虽然有可能达成妥协,但也可能走向极端。 作为首辅,他并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也是他今日要在御前让朱厚照开口敲定这件事的原因。 “那二位师傅就商议着办吧。”朱厚照悄悄打了个哈欠,强打着精神说道:“到时候内阁上个章程就好。” “陛下,臣以为当下最好的办法便是只办首恶,其余一概不究,”李东阳见朱厚照想要离开,便提出了这个有些偏向的折中方案,“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可以,就照李师傅说的办吧,”朱厚照点点头,“若是没什么事,朕就先走了。” 李东阳二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无奈。 “对了,待吏部定好赏赐后记得给朕上个章程,”朱厚照在走之前又提醒着自己的两位师傅,“还有,一定要把这祸乱地方的贼寇押到京城来。” “臣遵旨。”李东阳二人齐声应和道。 见朱厚照出了文华殿,杨廷和便对着李东阳问道:“宾之,难道真的要劳动各地官府把那几个贼寇押到京城来?” “不然呢?”李东阳用手捻了捻胡须,“这些事就依了陛下吧,介夫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天生就这个性子,我们做臣子的有什么办法呢?”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能办就办吧。”李东阳说道最后,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宾之,那……” “介夫,不必多说,”李东阳拦住了正想说话的杨廷和,“老夫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你也看到了,陛下临走的时候还不忘这一点,说明他上了心啊。我们尽快办好这些事就好了。” “诶,对了,”李东阳走到文华殿门口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叫住了正准备去吏部的杨廷和,“让巡按福建的御史去漳浦县走一走,省得招来什么非议。” “是极,”杨廷和不得不佩服李东阳考虑周到,“这样刚好可以堵住某些人的嘴。” 杨廷和走在路上,居然莫名地生出了几分火气。 自己再不济也是阁臣啊,天天受这个气受那个气,哪里有人把他当阁老? “这巡按福建的御史也不知道是谁,不知道会不会出岔子?” 杨廷和一边想着,一边开始往都察院的方向拐。 他要先招呼一声这个御史,免得到时候这个御史直接给所有人一个惊喜。 · ps:这章有点少,还请大家担待! 这两天刚安顿下来,事情比较多。 第三十九章 尘埃落定(下) “巡按福建的监察御史确定是罗善吧?”杨廷和在到都察院了解过情况后又确认了一遍。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他便往吏部去了。 其实往常这种事情让一个舍人去跑一趟就可以了,哪里还用得着阁老亲自出马呢? 要不是某些人可能借机搞事,他才不会到处奔走。 这朝中福建人可不少,杨廷和很清楚,他们家族大概率都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况且作为阁老,杨廷和很清楚近来几年福建的匪患的异常严重,官军几次清剿都未成行。 要说这里面没有这些人的影子,他杨廷和肯定是第一个不相信的。 杨廷和想着想着,很快便走到了吏部大堂。 直堂官见杨廷和进来了,一刻都不敢怠慢,在安顿杨廷和的同时飞快地派人去公房叫尚书出来。 “介夫来了啊,”吏部尚书许进从后堂走出,嘴里说着客套的话,“我说方才在公房的时候怎么看见门外喜鹊在枝头上叫呢,原来是贵人到此啊。不知介夫前来所为何事啊?” 杨廷和看着面前已经有古稀之龄的许进,心里很是无奈。 他知道许进一家都比较有福,两个儿子先后进了翰林院,还有两个儿子在外为官。这也是许进现在能够依照圣人之言活得“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原因。 可这也不是他说出这么不走心话的借口啊。 这吏部外面一棵树都没有,哪里会有喜鹊停在枝头上叫呢? 见杨廷和不说话,许进便明白过来自己刚说的话有些过于假了。 “介夫,说正事,你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事要交办?” “东崖公,”杨廷和喊着许进的号,“这是漳浦县剿贼的奏疏,陛下让吏部议一议封赏。” “好,我这便让部里议定,今天就把结果给你。”许进看着杨廷和把奏疏放在靠近他的几案上,便知道他肯定是有事要办了:“那介夫你便去忙你的吧,这边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杨廷和见许进如此痛快,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便匆匆离开,穿过午门,往位于禁中的内阁走去。 刚进内阁,杨廷和便看见焦芳沉着一张脸走了出去,像是跟谁欠了他几千两银子似的。 杨廷和没有跟焦芳见礼,而是寻到了李东阳问道:“这焦芳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这样出去了?” “还不是知道周侯灿的事儿了,”李东阳现在倒很平静,端起桌上的茶盏便喝了起来,“焦芳多记仇一个人啊,当年把万大学士搞得够呛。现在一听差点坏他好事的周侯灿要被赏赐了,他能不跳脚吗?” “宾之,你还别说,”杨廷和也拉了把椅子坐下,“我还以为他现在成大学士了,心性好歹会有所变化呢。” “看他现在干的事儿,”李东阳停顿了一下,目光透过窗户看向外面,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有些事太过了。” “唉,介夫,”李东阳才反应过来自己说多了,“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东崖已经命人去办了,他当年可是亲自带兵收复过哈密的,知道兵事不易,不会亏待功臣的。” 说到这儿,杨廷和突然想到了那个罗善,便想问问李东阳碰碰运气:“那个巡按福建的监察御史叫罗善,不知宾之认不认得他。” 杨廷和有此一问是正常的。 大明天下的官员多如牛毛。暂且不说那些终其一生都没有资格进京的地方官员,单说在京城中各部寺任职的官员,便已经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了。就算是吏部主管名册的主事都不一定能记全记清楚。 可他们作为阁臣就不一样了。 每一科的新科进士或多或少都会来拜会送礼,自然可能会对某些人有些印象。 “罗善,”李东阳反复念叨着罗善的名字,努力地寻找着自己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诶,对了,去年他临走的时候还来我这儿拜别呢。” “我想起来了,真是事情太多忙糊涂了,”李东阳起身走到自己的公桌前坐下,“他是弘治十二年己未科二甲进士,那科我是读卷官,至今记忆犹新啊。” 杨廷和这才了然。 弘治十二年可是出了一场科考大案的,当时士大夫议论纷纷,“公议于朝,私议于巷”,最后导致考官礼部右侍郎程敏政致仕,考生唐寅徐经黜落为吏。 这便是李东阳记忆深刻的原因。 “既然如此,介夫,”李东阳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毛笔,“我这边给罗善去一封信,问题应该不会很大。” 在李东阳落笔的同时,在豹房里的朱厚照也在舆图上画上了重重的一道。 “张伴伴,你看这里,要是你来防守的话,你会怎么办?” 朱厚照回到豹房后便让人翻出了一份城池的舆图,跟张永研究上了漳浦县的防守。 说也巧了,漳浦县的规制同其他大多数的县城基本一致,宫里的人翻了一会儿后便给朱厚照送了过来。 之所以问张永,是因为张永也是业内人士,是实打实地练过兵的。 “这……”张永一时有些语塞,“奴婢怕是守不住城的。” 作为带兵之人,张永心里是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要是让他坐镇中军指挥攻城,他可以拍着胸脯对着朱厚照说他肯定行。 但这可是守城,还是人数极少的守城。 要不是镇海卫救兵来得早,照奏疏里写的那样,漳浦县恐怕就已经被杀得血流成河了。 “你不是带兵的吗?城都守不住,我要你何用?”朱厚照听张永说自己不行,心头的火腾地一下就上来了,便对着张永数落,更是恨不得对着张永一脚踹上去。 “他周侯灿一介文官,根本就不懂兵事,遇到这种事不但不慌,还能上阵手刃贼寇,”朱厚照开始把张永和周侯灿作比较,“关键是人家还比你年轻,也不知道你带这么多年兵都是怎么带的。” “陛下,奴婢愚钝,辜负了陛下信任,还请陛下责罚。”张永见朱厚照火气上来了,虽然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本能地认起错来。 “算了,念你对朕也是一片赤心,”朱厚照是个很念情份的人,见张永这样,火气很快便没了,“朕来教你怎么守住城。” 朱厚照并不是光嘴上说说,他把桌上的舆图拉到两人面前,倒着拿起他方才随意放在桌上的笔,用笔杆指着图,开始给张永讲了起来。 “这兵少的时候,就要学那郑国叔詹的空城计,”朱厚照用笔指了指城外,“因为城内事先没有做好准备,人也少,守城器械也少,所以便不能把人马都摆出来。” 张永知道朱厚照喜欢让别人在他讲的时候提出问题,便开口问道:“可是城内的人马少,难道不应该多设疑兵,让他们猜疑而去吗?” “你看,张伴伴,”朱厚照在回答问题之前,先稍稍嘲笑了一番张永,“这就是你只在宫里操练内兵的结果,不到外面看看,怎么能理解这些东西呢?” 张永听了这话,不禁在内心暗暗腹诽。 暂且不说咱家咋样,陛下你不是也是在纸上谈兵吗?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呢? 但他虽然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出了截然不同的话:“奴婢确实不知为何这里不能用疑兵计。” “张伴伴,这疑兵计是在对方摸不出虚实的时候才能用的,但是贼人攻城,必然会先把城中的情况摸个透,甚至可能还会派人进城做内应,这疑兵计怎么会起效呢? “其实空城计也算是疑兵计的一种,但空城计却要高明得多。”朱厚照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 “为什么呢?”张永抓住时机,一脸疑惑地问道。 “因为就算别人知道这是空城计,他也不敢放心大胆地进城,他怕有埋伏,”朱厚照又指了指城门内部,“城内的细作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在向外传信息,所以外面的人虽然知道里面人少,但是在不知道深浅的情况下也不敢贸然进入。 “虽然这一段漳浦县剿匪从漳州府借了一些人手,但这些人手根本不够看,何况双方都清楚短时间内漳浦县并不会有援兵,所以多设疑兵是没有用的。” 说到这儿,朱厚照突然笑了起来:“要说这贼寇也是倒霉,带着镇海卫的人跑到了漳浦县前,最后来了个大包圆。” “漳浦县肯定是提前收到了消息,做了一些必要的准备,然后才拖住了时间等到镇海卫到来。” 朱厚照突然叹了口气:“这就是天时、地利、人和了,周卿也是好命,要是等不到镇海卫的人,就算他再能拖,最后还是免不了死城。” “是啊,周主簿真是好命。”张永虽然是在附和,但同时也带上了自己的真情实感。 毕竟是跟刘瑾刚过还能混的风生水起的人。 “陛下。”外面一个小宦官匆匆跑进来,对朱厚照说道:“内阁送来的文书。” 朱厚照接过,翻开大致扫了几眼,发现这是吏部议定的关于周侯灿等人的封赏结果。 · ps:还是没躲过今天的一堆事,这是补昨天的,剩下一章写到一半了,再写一段准备定时发出 这几天的更新冬风自己都不好意思说,本来日更更得就少,这两天还不稳定,大家要不先养养吧,等周一再看。冬风肯定会把欠账补上的。 第四十章 掩饰事实的表面工作 “吏部真是舍得啊。”朱厚照看完之后,把这份文书又给了这小宦官:“去知会司礼监,就按这上面的办。” 这份文书本来便应该先传到司礼监,但因为朱厚照重视,所以内阁便按急务直接转给了朱厚照本人。 “所有官员阶官升一级,兵士衙役每人赏银二十两,死伤者由布政使司出钱归葬治疗,每家另拨十两。” 待那小宦官走后,朱厚照便对着张永说起了吏部议定的封赏。 这倒让张永大开眼界了。无他,先前在同类事情上吏部的封赏是个什么情况他可清楚得很,这次由牵扯这么多人,吏部真的不怕户部闹事吗? 转念一想,张永又释然了。 内阁四位阁臣,两个挂吏部尚书衔,两个挂户部尚书衔,好像两个部也翻不出什么花了。 “来,张伴伴,既然他们定好了,那我们继续研究该怎么守住城。”朱厚照一直记着方才没有完成的授课,待这个插曲一过便又开始给张永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 张永连忙称是,乖乖站到了朱厚照身边听朱厚照讲守城之法。 “这士气也是重要的一环,如果不是周侯灿在城墙上身先士卒,下面的人未必会这么用心……” 此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漳浦县,胥文相正在内监里审问孙杰。 胥文相在周侯灿等人解了漳浦之围后没过几天就醒来了,在知道周侯灿等人干出来的事后,又差一点躺了回去。 现在正在一旁听着胥文相问话的周侯灿还能够清楚记得胥文相当时的反应。 那种反应无法形容,既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又有惹事之后的恐惧,还有一种莫名的希望和期待。 周侯灿和陈广泰在确认胥文相没什么事之后,便回到各自的公房办事去了。 让周侯灿安心的是胥文相并没有再提喝酒的事了。看来经历这一场之后,胥县尊对酒这个东西的认识更加全面了。 胥文相虽然没喝酒,但他这一段也没消停,隔三差五地就到大牢里去提审孙家的人。 这一来二去的,孙家人还好,县里的人却有些吃不消了。 毕竟孙家人数众多,胥文相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在提审孙杰,但有时候也会去别的监室转转,这倒是让孙家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喘息的工夫。 可每次跟着胥文相到监狱的人却大同小异,不是刑房的这个,就是直堂的那个。 而不管吏员怎么换,跟着去的佐贰官都是周侯灿。 本来周侯灿是可以不用去的,但是却被胥文相以经手人的借口拉了进来,每次胥文相审问的时候他都要在场。 在某一次周侯灿无意间向陈广泰抱怨这件事之后,陈广泰便建议周侯灿有意结交一些管监狱的吏员和衙役。 按照陈广泰的指点,周侯灿也学了一手恩威并施,现在已经和管监狱的小吏和衙役都差不多混熟了。 就在管狱小吏摸到周侯灿身后,想悄悄递给周侯灿一个荷包的时候,栅栏后面一直不愿意开口的孙杰突然愤恨地喊出了一句话。 “胥文相,你到底想怎么样?” 胥文相就静静地看着孙杰,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说道:“你说呢,孙粮长?” 胥文相说着说着,语气就渐渐变得凌厉起来:“你做了什么事情,你自己不清楚吗?前些日子你不是一句话都不说吗,怎么今天突然开口了?告诉你,本县今日倦了,改日再来。吏典人等,与我闭了这门!” 他说到最后,便转身离开了,让一旁看热闹的周侯灿顿时有些无所适从,还是后面的小吏推了他一把他才察觉。 这转变也太快了吧,他实在没办法理解胥文相为什么会立刻转身出来。 出了大狱,周侯灿见胥文相直接先走了,便识趣地没有追上他,而是自己回到了院子内,拆开了刚才小吏给他的荷包。 出乎他意料的是,荷包里面是一封信和一些碎银。 这是孙烈给他的。 虽然孙烈当时揭发检举有功,但当时主官没有醒来,周侯灿也不能越级做主,便先把孙烈和孙家其他人一样都关了起来。 这一段孙烈在监狱里虽然并没有吃太多苦,但是他也确实不能再忍受监狱里的生活了。这次他给了狱卒些好处,托了个情,才把这封信传给周侯灿。 周侯灿看完这封信之后,也是有些无奈。 他在胥文相醒来后不久就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汇报了,但当时胥文相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先关一段吧”,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后来周侯灿又从陈广泰那里打听到了一些东西,明白了胥文相并不准备放过孙家任何一个人。于是他又去向胥文相陈述孙烈的种种立功之举,但胥文相不出意料地没有理会。 更不用说今天了,周侯灿不用去,就能猜测出来胥文相肯定不会在生着孙杰气的时候做出放过孙烈的决定。 不管怎么说,孙烈也是孙杰的兄弟,就凭这一点,胥文相就不可能让他没事人一样安然走出大牢。 “虎子,来,让我考考你这一段学得怎么样了。” 闹心的周侯灿决定做一些别的事情来把他的注意力从这种纷争上转移开来,但不久之后,他就破防了。 看着眼前已经努力到极点的虎子,周侯灿实在不忍心朝他发火。 或许每个人适合什么、擅长什么,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已经被确定下来了,之后就算朝着不擅长的地方再去发展,也基本会是无用之功。 周侯灿这样安慰着自己,阻止了虎子继续绞尽脑汁。 “虎子,我问你,你有没有想做的事情?” “我……”虎子犹豫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违心说道:“我喜欢识字。” “你别骗自己啊,骗自己也不能骗我,”周侯灿有些哭笑不得,“说实话。” “我……”虎子想了想,决定相信周侯灿,说实话,“我喜欢玩!” “成,”虎子的回答还在周侯灿的意料范围内,“想玩就去玩,但是你不能出县衙,因为外面的人比较乱,你要出去可能就回不来了。” “可是,可是虎子之前翻墙出去也没事啊。”虎子很不认同周侯灿的话,一时激动把自己给害了。 “你说什么?”周侯灿听了之后很是震惊,震惊之余带了些许气愤,但更多的还是后怕。 “你一个人,翻墙出去,还是好几次?”周侯灿为了确定这件事,特意把话拆成短句。 “嗯。”虎子明白自己说漏嘴了,也不敢吱声,用细若蚊吟的声音回答了周侯灿的这个问题。 周侯灿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要说虎子这小孩闹腾吧,周侯灿倒也没发现;要说他乖巧吧,他却偏偏翻墙出去玩。 看在自己在他经常翻墙,自己却一次都没抓住他的份上,周侯灿决定不再狠狠追究了。 “那以后要出去就走门出去吧,别翻墙了,老危险。”周侯灿只能这样说了。 “好的,虎子记住了,以后绝对不会再翻墙了。” “周主簿,你来一下。” 正在周侯灿感觉自己还应该说点什么的时候,陈广泰喊他的声音就在院子门口响起了。 周侯灿看着面前畏缩中好像还带了点欣喜的虎子,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后便走了出去。 “什么事,陈典史?” “咱那个事的收尾。”陈广泰边走边说,“按照惯例朝廷那边是肯定要派人过来检查的,何况你还把处置贼寇和孙家的权力交给了朝廷,到时候不管怎样,朝廷都会派人过来。咱们一定要把屁股擦干净,不能让人察觉出疑点,要不然就前功尽弃了,甚至还要背上欺君之罪。” “那怎么办,咱那份奏疏里漏洞多了,这肯定是没法补完的。”周侯灿早就明白这件事的关节,但是之前他看胥文相不急,自己也就没再多想,结果现在却是陈广泰先过来提了这件事。 “这个事不要急,不必所有的事情都还原,当时现场那么混乱,后面再问,什么答案都可能蹦出来,”陈广泰从袖中掏出一封文书,“其他两边比我们更急,咱们级别最低,宣调他们的可能反而在别人看上去不高,只要做好常规补充就行了。” “就是这个剿匪?”周侯灿大致浏览了一下陈广泰给他的这份文书,讲的就是漳浦县的剿匪计划。 “对啊,”陈广泰进一步给周侯灿介绍着自己的方案,“我们报上去的理由不就是县里剿匪,然后向府里借人惊动了贼寇嘛。现在虽然把这群人马给抓住了,但我们还是要下到各个都图里去剿一剿匪。” “这是何意?”周侯灿不是很能理解,“匪不是都剿完了吗?现在象湖山的贼人哪里还有气候呢?” “不能这样讲,”陈广泰比周侯灿更清楚这里边的弯弯绕绕,便耐心地向周侯灿解释,“我们虽是在城下剿灭了部分贼人,但是象湖山并没有被剿灭,何况漳浦附近大环境下就频发贼寇,这不正是我们表现的时候?我们剿不剿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但是要让别人知道我们在剿。” “原来如此,受教了!”周侯灿豁然开朗,朝陈广泰做了个揖。 他相信自己的奏折递上去之后朝廷肯定会议定封赏,在这个条件下即使真的有人像陈广泰所说的来检查,他也相信这个检查的人大概率不会推翻朝廷已经议定的结果。 因为不管自己的过程怎样,战果上自己可没掺假,杀了多少个就是多少个。 而现在陈广泰的这个方案则是补上了最后一个漏洞。 一旦来检查的人把他们漳浦县的剿匪行动大致在奏折里提了提,他们的这份奏疏就彻底没有任何疑问了。 “那好,我们就按你说的办,”周侯灿看了看自己手里拿着的这份文书,“先去张榜。” 看着县里的书手拿着毛笔笔走龙蛇地写出了一手工工整整的字,周侯灿下定决心自己的练字问题必须在过年之前解决。 现在还没过中秋,看上去离过年很远,但是周侯灿知道,一旦被县里面繁杂的事务缠住,自己的时间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少。 那书手很快按着陈广泰起好的稿子誊抄完了。待字墨干透,一旁等候的衙役便立刻接过拿了出去,准备在城门处张贴。 周侯灿见这个环节结束,正在脑袋里回想下个环节是什么,便听到陈广泰已经在招呼县里面的弓兵了。 “走吧周主簿,该下到各都图去了。” 周侯灿刚迈出去几步,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便转身问道:“胥县尊知道此事吗?” 这件事从开始到现在胥文相都没有出面,这实在是有些不合理。 “当然知道啊,”陈广泰一边招呼着弓兵排队,一边看向周侯灿,“周主簿,你这问的什么话,胥县尊不知道,我能调动这些弓兵吗?” “可是……”周侯灿想了想,还是把这句话咽到了肚子里。 他这时已经明白过来这其中的关节所在。 在周侯灿主持过漳浦县的防守之后,胥文相便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去对待周侯灿了。 虽然胥文相表面上不说,但这一段周侯灿明显能感觉出来胥文相对自己变得冷淡起来了。 甚至自己被要求跟着去大狱,也有可能是胥文相对自己的敲打。 “走吧,”陈广泰见周侯灿愣在那里,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我们先出城再说。” 很快,一队人马便浩浩荡荡地从县衙里走了出去,直奔城外。 “这就是县里派去剿贼的吧?” “可不是嘛,听说上回周主簿把贼人打退后还有些人贼心不死,还想着来攻城,周主簿这不便直接带着人去剿除这些人了嘛。” “嗨,要我说,你们都没去看榜。” 这话一出,其他人都怒目而视,更是有人说道:“你看了榜,倒是给我们说说那榜上有什么啊?” “这是县里面为了乡里百姓的安危,派人去巡守了,必要在中秋之前让漳浦境内不留一寇。” “这不是跟我们说的没啥区别吗?” “还是有一些的。” 走在队伍中的周侯灿听着街道上两旁传来的类似话语,感受着人们对整支队伍投来的尊敬目光,不由得释然了。 自己操那么多心干吗?只要让这些百姓落到实惠,自己做的是对是错都变得不重要了。 他瞬间不再纠结于胥文相近日对他的态度,而是专心办起眼前的事来。 · 下面这个巡按的情节比较重要,涉及到后面一些情节,冬风写完之后感觉有些不妥,就删掉重写了,现在正在快马加鞭。 第四十一章 巡按到来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着,周侯灿等人也按部就班地走遍每一个都图。 这天,在他们带着人到十五都视察防盗情况的时候(都的命名就是这么草率),远在福州的罗善接到了福建布政使司经历司给他转来的两份文书。 见眼前的都事有些紧张,罗善也没有多说,只是问了一个问题:“这两份文书是一同来的吗?” “对……对,是一同来的,常布政听到这个消息后便让下官给罗巡按你转过来了。” “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常麟常布政使,本台已经收到这两封文书,有什么需要通告的绝对不会有所隐瞒。” “是,是,小人明白。”这都事不敢再多话,便诺诺而退。 开玩笑,谁不知道这罗巡按这几日一直在盐场周围转悠,他肯定是有所发现。自己这时要是在他面前表现出一丁点的不正常,怕是就会大祸临头。 这都事出了门,还暗暗告诫自己,自己只是都事而已,经历司还有经历,不用慌。 罗善在这都事出了门之后方才看向桌上的两份文书。 他之所以要特意问这两份文书是不是一同来的一个原因就是这两份文书的性质不一样。 一份是公文,一份是私书,但上面的戳记却显示他们是同一天发出的。 “这就有意思了。” 罗善一边想着,一边拆开这两份文书。 看着看着,他便重视了起来。 公文和私书上的意思基本一致,都是让查清漳浦县有没有虚报战功。但李东阳寄来的私书上面意思很明确,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太离谱都给过。 罗善知道,自己的时间没有多少,朝廷那边还等着自己把结果报上去好对外公布封赏结果呢。 可是现在他要处理的事让他实在有些分身乏术。 他正在清查福建的盐场,而且查到了福建都转运盐使司下属的三个盐场和某些商人有不正当的联系。 他看着自己已经写到一半的奏疏,不禁叹了口气。 现在他虽然快弄清楚这个中门道了,但是突然的任务又让罗善担心起了这中间的变数。 他很清楚自己不能离开福州府,如果真的离开,再回来的时候一切证据都可能没有了。 但是上意不可违,何况这里面还有自己座师的意思。罗善现在只怪自己动作太慢,没有快刀斩乱麻的觉悟。 不仅如此,他还连带着编排起了内阁和都察院。 整个大明只有六个都转运盐使司,其他四个地方都有巡盐御史,就福建和山东没有。 要是福建有巡盐御史,他罗善也不至于查起盐务了。 罗善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动身。 他突然想到,自己调查的一个方向就是漳浦县。 如果这样的话,自己的这次访查说不定还会有奇效呢。 从福州出发,罗善只用了一旬便赶到了漳州府。 在漳州府,他先去见了知府罗列,并单独询问了参加这次围剿行动的府衙衙役弓兵,得到的回答都大差不差,和朝廷转给他的战报也大同小异。 罗善心里已经有了底,现在基本上可以确定漳浦县确实和恶人打了一场,而并不是有些将领常做的杀良冒功。 在福建,这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先前罗善就见过这样的操作。只不过那次自己刚到福建,根基未稳,而且对方做的也比较周全,自己找不到任何把柄去弹劾。 罗善在漳州府出现之后,就知道自己已经惊动了参与各方,便就没有再遮遮掩掩,而是大大方方地往漳浦县赶去。 “什么?”县衙里的胥文相听到下面小吏嘴里说的话,很是难以置信,“你再说一遍?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县尊,这消息错不了,”那小吏苦着一张脸,“刚才府里面亲自来人透了这个信,又不敢进来,生怕被人知觉,便让小人进来知会一声。” “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胥文相脑子里思索着对策,很快便正常了起来,“我漳浦县行端做正,不惧任何访查。” 虽然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但胥文相没想到这一天居然会来得这么快。 他暗自庆幸方才这个来传话的府吏是个聪明人,要是他进来了,那罗善在县里随便问上几句就知觉了。 一想到罗善即将到来,胥文相连忙回到后堂换了件衣服,从后门溜出去了。 走在路上的当事人罗善倒是看得很开,他此行只要完成朝廷交办的任务就好了,巡查盐务说到底是自己自作主张,尽管福建巡按确实有这个权力。 一想到能见到周侯灿,他现在反而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自然是知道周侯灿的举动的,正因为知道,他才愈发钦佩这个素未谋面的人。 他很清楚翰林检讨对一个进士的吸引力,因为他还记得自己当时落选时的那种懊悔和遗憾。 正因为自己没有考入翰林,虽然在殿试中拿了个二甲前十,但他还是在京城里待了三年之后才正式迈入仕途,从最初的道监察御史变成现在的巡按御史,但却整整用了六年时间。 有时候罗善就在想,若是自己被选进了翰林,此时自己说不定就成了修撰,未来自己还可能入阁,光宗耀祖。 可现在这些离自己就太远了。 但罗善还是很会安慰自己的,很快便从这种不愉快的回忆中走了出来。 他很快便走进了漳浦县地界。在路边随意地找了一个老者,罗善便很快弄清了自己的位置。 让他惊喜的是,漳浦县主簿和典史正带着人马在临近的村子驻扎。 罗善大喜过望,谢过那老者后便赶了过去。 这时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去,罗善也清楚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如果再彻底黑下来之前赶不到那个村子的话,自己就必须要提前寻找地方住宿。 他好歹在福州待了快一年了,也略略知道下面府县的一些情况,深知在这种地方走夜路的危险。 于是他又加快了脚步,争取在天黑之前寻到周侯灿等人。 这个时候,周侯灿和陈广泰正在这个不知道叫什么的村子的巡捕厅里歇息,就等着天色黒透出发。 巡捕厅是县里在城外建立的专供佐贰官和首领官巡捕缉拿盗贼用的小房子,周侯灿二人运气好,今天来到了一个有巡捕厅的村子。 但这同时也意味着这里的情况更加复杂,盗贼肆虐的频率极大。 县里面原来派驻在这儿的快手人马也已经准备就绪了,此时一名马快正在给周侯灿二人讲解周围可能有盗贼埋伏聚集的地方。 就在周侯灿记下这几个地点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周侯灿正想出去查看时,外面一人进来,说道:“周主簿,外面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好像是贼人的细作。” 周侯灿闻言,便迈出了巡捕厅的门,一时间被门外众人举的火把刺得睁不开眼睛。 这个“细作”很快便被推到了周侯灿二人的面前。 周侯灿左看右看,也不见这人身上有所谓细作的痕迹。且不说周侯灿也不知道细作该是什么样子,就说这人站着就散发出不怒自威的气势,周侯灿就有把握断定这人根本不是什么细作。 周侯灿这时暗地看向一旁的陈广泰,想看看这见识比他多的典史有什么意见,就见陈广泰先摇头又点头。 周侯灿心下了然,但面上并未表露出来,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深夜至此?不知我漳浦县正在捕拿盗贼?莫非你是……” 周侯灿还没说完,就看见眼前这人拼命想从身上掏出什么东西,却被一旁的人死死摁住。 他挥了挥手,示意放松对眼前这人的束缚,看着这人的手伸进了衣兜,然后……掏出了一枚印章。 巡按福建御史! 第四十二章 清清白白的漳浦县 “罗善。”眼前这人没等周侯灿说话,就率先开口自报家门。 “这……罗巡按,”周侯灿讪笑着,“我们正在这儿准备去剿除贼寇,这不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嘛。” 巡按御史确实也可以指挥捕盗,这可不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嘛。 周侯灿一边回答,一边想着这罗善的来由,很快便想清楚了。 这罗善肯定便是朝廷派来调查的人了。 “幸亏按陈典史的章程办了,”周侯灿面上没有变化,但心里却很是活跃,“这下风头出大了,人家都亲自感受漳浦县的决心和厉害了。” “你便是周侯灿周主簿?”罗善并没有在意刚才的窘态。他看着面前这两个领头的站位,很轻松地靠年纪找出了比较年轻的周侯灿。 大家都是聪明人,下面的人不敢说,周侯灿两人又没必要说,四舍五入就等于别人不知道。 罗善看得开,自然不在意,何况这事儿全是自己没事找事闹出来的。 自己要是走正常道接近,被发现即使报出名来,又怎么会出这事呢? 谁让自己忍不住好奇心,想看看周侯灿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如果只是这样还好,他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去问。 但罗善偏不,作为巡按御史,他天然对别人呈现在自己面前的东西带有一种不信任感。 于是他决定自己偷偷摸到前面,但罗巡按显然没有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直接被人抓住,还被扣了个细作的帽子,叫人押到周侯灿面前了。 “正是下官。”周侯灿循规蹈矩地回答着,他现在还没有弄清楚这个罗善罗巡按的套路。 见周侯灿的脸色有些奇怪,罗善很快便开始说话、 “周主簿,我感觉你们这儿的衙役快手和别的府县很是不一样啊。” “罗巡按缘何这样认为?”周侯灿确实来了兴趣。 眼前这可是福建巡按,他的评价自然是有几分重量的。 “我看你们这儿的快手各个勇武异常,哪似某些地方连贼都抓不住的快手?” “那是,”周侯灿心里想着,“不看看漳浦县这几天下了多少血本,那可都是实打实的粮食和制钱啊。” “罗巡按过奖了,”周侯灿周旋了几句便问出了这个他基本上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不知罗巡按按临此地有何贵干?” “倒也无甚大事,就是来确认一下漳浦县是否真像奏疏中所说剿了贼人。” “罗巡按说笑了,”周侯灿看着罗善,尴尬地笑了两声,“给漳浦县借几个胆子,我漳浦县也做不出这种欺君之事啊!” 罗善听到这话,倒也没有怀疑。 他本来在问完漳州府的衙役后就已经有了基调了,在亲自体验过漳浦县剿贼的力度之后,罗善便再也没有怀疑了。 他并不觉得周侯灿等人预先知道他要来。且不说周侯灿等人已经在各都中间转了一旬了,就单说自己的行踪,那也是到漳州府才暴露的。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漳浦县根本来不及准备这些事情。 罗善还没到漳浦县城,就认为自己已经查清事实,完成朝廷交办的任务了。 但就这样走了,是不是有些太奇怪了点? 这个念头一出现,罗善就给他掐灭了。 “周主簿,我想看看你们漳浦县是怎么剿贼的。”罗善提出了这个他认为最符合当前环境的请求。 周侯灿见罗善直接转了话锋,不再纠结于奏疏的事,便连声应和下来,生怕罗善突然反悔。 这次要是能见到贼人算他输。 在象湖山折戟漳浦县之后,周围的各个山头都老实了不少,最近都乖乖缩在山上看着漳浦县的人马从山下经过,所以他自然不用担心巡按的安全。 罗善便愉快地加入了捕盗大军,由这里的二号人物陈广泰亲自陪同。 周侯灿在把罗善托付给陈广泰的时候,特地看了陈广泰一眼,陈广泰也默契地给了周侯灿一个眼神。 这一段的相处已经让他俩的眼神交流变得默契至极,两人有时候只需要看一眼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当然,这仅限于现在这种不那么复杂的场景中。 罗善在队伍中看着周围快手井然有序的行动,惊叹不已。 不愧是漳浦县的快手衙役,能在被围困还没有援兵的环境下坚守孤城好几个时辰。 罗善是有自知之明的,这事换了他是肯定办不到的,顶多也就是自己死城而已。 显然,守住城要比死城更好。 想到这儿,他便愈发佩服起周侯灿来了。 他这时来了兴趣,趁着陈广泰不注意,拉过身边的一个快手,低声问道:“那天你们周主簿真的在城上手刃了贼人?” 这件事情实在是过于不可思议,就算罗善相信周侯灿守住了城,但也不相信他能亲手杀掉贼人。 开玩笑,周侯灿现在还不满弱冠呢。 “确有此事,”这快手虽然紧张,但也只是稍稍迟疑了片刻,“周主簿确实杀了一个贼人,血溅了周主簿一身,真是吓煞我等。” “我看你们不是还能在夜里主动出城去巡捕贼人吗?”罗善奇怪的是这快手都能半夜出来杀贼,居然害怕死人见血。 “那是因为……” “咳咳。”见这快手就要说出一些不太适合出现在此刻的话,陈广泰连连咳嗽。他那样子就像大限将至一样,不禁止住了这快手的话头,还成功地吸引了罗善的注意力。 “陈典史,你这是……” “哦,咳,没事。” 陈广泰演得很像,他难道能说这周围已经没有贼人,他们只是在这里演你罗善? 他肯定不能,于是便很快找了个话头搪塞了过去:“漳浦县晚上冷,胥知县和周主簿也有这个毛病。” 罗善虽然不知道另外两个人,但他不傻。 七月份的漳浦县怎么可能冷? 在队伍前面走的周侯灿听到后面的咳嗽声,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开始咳嗽起来。 罗善听到前边周侯灿的声音后,方才不再那么怀疑。 毕竟漳浦县临海,晚上总会有一些海风吹来。 走在现在这个位置,罗善也感觉到身上出现的一丝凉意。 这是他之前在府城和盐场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罗善摇摇头,看向前面的周侯灿,心中不仅升起了一团疑云。 周侯灿到底有没有参与漳浦县的私盐勾结? 罗善有时候真的很烦自己这一点。 他心里明明觉得周侯灿一身正气,是断断不可能参与其中的。但作为御史,尤其是巡按御史,他又不得不去怀疑身边的一切。 “罗巡按,你往这边看。”陈广泰见罗善开始思考,便又扯起别的话来。 他是真的心虚,生怕罗善是发现了什么疑点,在怀疑什么。 “这边可是有什么东西?” “罗巡按请看这座山。” 罗善顺着陈广泰所指的地方看去,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一边骂着天黑,一边答道:“端的是一座好山!” “这山上原本是有贼人盘踞的,但现在却不见踪影了。” “可是你们漳浦县的功绩?” 陈广泰倒是很谦虚,如实回答道:“下官也不知道,只是我们从来没有上过这座山,还是周围的农人说起我们才知道贼寇们都不劫掠了。” “好啊,好啊!”罗善带着感叹的语气称赞着,“这便是你们漳浦县的功绩啊!” “那倒不敢。”陈广泰很是谦虚。 他也没说错,这山上确实有贼,但现在确实没有,至于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 众人一路说着,一边往前行去,不知走了多久,便到了下一个村子。 这个村子也有巡捕厅,周侯灿三人便进到屋里,将就着在屋子里歇息了一个晚上。 这巡捕厅自然不是只有一间房屋,周侯灿带的人便挤着在附属的小屋里过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卯时,周侯灿便对罗善提出了回到县衙的建议。 “罗巡按,你来的时候非常不巧,”周侯灿和陈广泰合计了一下,便找到正在外面吸气的罗善,“这是我们这一轮的最后一个村子了,接下来没有地方可去了,要不我们先回县衙?” “自然,本官一切听凭周主簿安排。”罗善巴不得回到县里住呢。 这个巡捕厅的条件可是太差了些,他这一个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想到这里,他便愈发佩服周侯灿可以承受住这么艰苦的环境,还能睡得这么好。 经过一阵长途跋涉之后,周侯灿等人赶在午饭之前回到了县衙。 陈广泰先去县里做了交割。趁着这个时机,周侯灿忙进了后堂,挑着重要的事给胥文相说了,然后便引着胥文相出来会客。 按说胥文相比罗善踏入官场的时间还要晚上三年,但由于胥文相长期浸润县衙,这里面的道道摸得要比罗善清楚得多。 见两人开始寒暄,周侯灿便礼貌地退了出去,很自然地碰到了恰好经过大堂外的陈广泰。 “周主簿,这件事情总算办妥了,可让下官担惊受怕一场。”陈广泰拍着胸脯,做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那可不是,我以为这罗善昨天鬼鬼祟祟来是发现了什么呢。”周侯灿深表认同。毕竟一个偷偷摸摸的御史总是让人往不好的方面去联想。 “这回我可总算知道了胥……”陈广泰话还没说完,便被周侯灿拦下。 罗善从大堂里出来了。 “胥知县,不必送了,我和周主簿去便好。” “也好,也好,”胥文相呵呵笑着,“察院都已经吩咐人准备好了,罗巡按过去便可住下。” “周主簿,烦请带本官去察院。”罗善走到周侯灿面前,很有礼貌地说道。 周侯灿不敢怠慢,便引着罗善去察院了。 这察院便是巡按按临的驻地所在,是每个县里都有的建筑。漳浦县的察院和大多数地方一样,建在县衙外面。 “周主簿,”罗善在察院门口叫住正欲回县衙的周侯灿,“你有参与吗?” “什么?”看着罗善严肃的表情,周侯灿却是一头雾水,什么叫“有参与”,他根本不知道。 见到周侯灿这个表情,罗善心中了然,赔了个不是便和周侯灿作别了。 只留下在察院门口一脸迷茫的周侯灿。 第四十三章 适可而止(上) 周侯灿很快便给罗善的怪异举动找了个借口,说服自己后便慢悠悠地走回了县衙。 可察院中的罗善却又是另一番心境了。 准确来说,他在犹豫,犹豫要不要在漳浦县把事情继续追查下去。 罗善害怕如果一旦追查下去,发现漳浦县的确有问题,那么势必会把就任不久的周侯灿拉下水。即使周侯灿不会受到什么惩罚,但这个结果也是罗善不愿意看到的。 罗善很纠结,他又想起了自己在福州未完成的奏折。 作为朝廷任命的巡按御史,他又没法违背自己的本心放下盐务这么重要的事情。他觉得他有义务把福建的盐务给查个一清二楚,也不枉他为官一方、巡按一境。但他又忍不住想让周侯灿尽量远离这些事情,最好不被这场风波波及到。 周侯灿这样的正人君子,不能沾染上一丝污点和疑点。 这边周侯灿一回到县衙,便被在大门附近等候的陈广泰拉到了一边。 “周主簿,你可知道这罗善来到漳浦县究竟所谓何事吗?” 见陈广泰神秘兮兮的,周侯灿也大感好奇:“怎了?什么事?不是就是来查一查咱们杀贼的事情吗?” 陈广泰闻言,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神情。他把周侯灿拉到了一边,对他悄声说道:“周主簿,这件事情非同小可,跟胥县尊有关系。咱们这一段就不要掺和衙门内部的事情了,周主簿,可别怪下官没有提醒你。” “胥县尊这件事跟福建盐务有关!” “什么?盐务?” 周侯灿听到这两个字,顿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很清楚盐在大明经济生活中的重要性。 这个小小的东西关系到整个国家的生机,是国家财政中的重要一环,代表了数不尽的利益。 现在陈广泰给他说胥文相牵涉进盐务大案,他周侯灿一时半会儿确实没法相信。 陈广泰看出了周侯灿的不解和疑惑,倒也没有多说什么,拉着他到了县衙对面那个之前经常被衙役光顾的茶楼。 周侯灿在进了茶楼之后,习惯性地朝一楼大厅看了看,发现没有县里的衙役后方才放心地跟着陈广泰上了楼。 待茶博士上了茶之后,陈广泰便开始说话了。 “周主簿,我想你一定会问为什么我要给你说这件事吧?”陈广泰抬头看了一眼周侯灿,见周侯灿确实想知道,便继续徐徐道来,“想必你也知道现在县里面的要事胥县尊已经不给我商量了吧?” 周侯灿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额,这不重要,”陈广泰下意识地喝了一口茶,“反正你没来之前,胥县尊就有意识地不让我参与县里面的一些事了。何况周主簿你就没有想过前一段我们在乡下的时候县里的事是怎么处理的吗?” “这是为何呢?”周侯灿确实没想过这一点,他还以为胥文相这一段没少操劳,但现在看陈广泰的话又好像不是这样。 周侯灿又仔细回想自己一路南下经过的府县。但遗憾的是,当时他只顾着走了,没怎么和当地官府打交道,就算有联系,也不可能知道县里面的政务是怎么运作的。 “胥县尊找了自己的幕宾,重事只跟他商议,这幕宾一直在胥文相的私衙里。”陈广泰无力地叹了一口气,把剩下的茶水一口饮尽。 “周主簿,我这番跟你说这些话没有别的意思,”陈广泰看向周侯灿,眼里带着请求,“胥文相肯定有问题,你这一段要离他远一些,免得被罗善抓到什么把柄。” “不过我看胥文相好像也有意在瞒着你什么,我们好几次聚会他都没有把那张幕宾叫出来。” “你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周侯灿不太明白。 自己不就是来了之后在具体事物上请教了一下陈广泰,后来又一同抵御贼寇,前几天一直在乡下剿贼吗? 就这点关系,周侯灿怎么想怎么不觉得值得陈广泰说出这些话来。 “周主簿,你是个好官,”陈广泰经验丰富,在这一段的相处中确实看出了周侯灿不同于其他混日子官员的地方,“不能也不应该牵扯进这种事务之中。” 周侯灿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诶,走吧,周主簿,”陈广泰起身出门,“今天我是老糊涂了,这些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周侯灿下意识地应道:“哪里哪里,陈典史这是何意?” 两人在楼梯上推让一番,便下楼结清茶钱,回了县衙。 周侯灿把自己院子的门紧紧锁好,又回到正房内紧闭房门。 他不理解今天的事情。 陈广泰,胥文相,还有那个罗善,自己究竟该相信谁? 他猛然想起自己刚到漳浦县的那个晚上,陈广泰去接他时对周侯灿说的那半截话。 自己还以为是陈广泰跟胥文相不对付,现在看来确实是这样,但这不对付的理由却是周侯灿万万没有想到的。 自己本来以为胥文相是个好知县,但现在看来倒也未必如此。 虽然胥文相的作为并没有让漳浦县的百姓在明面上有什么损害,但背地里却不知道让那家得利了。 想到这儿,周侯灿突然后背发凉。 跟胥文相不对付的孙家会不会也是因为触动了更深层的利益而被胥文相所针对呢? 周侯灿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他到门外唤来郑鑫,聊天似地随意问道:“这作恶多端的孙家一倒,县里面是不是很多人庆祝啊。” “可不是嘛,”郑鑫明显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一听上官问了,便更是兴奋,“就那县里的吴家,那可快要高兴坏了!” 说完,见周侯灿看上去有些不太相信,郑鑫便继续道:“这都是小人听吴家的采买说的,绝对做不了假。” “这吴家为什么高兴呢?”周侯灿顺势问道。 “不知道,”郑鑫如实回答,“不过县里面都知道这吴家跟孙家一直不对付,但两家都扳不倒另外一家。” “这吴家可是有什么背景?”鉴于这孙家祖上出过布政使,周侯灿有理由怀疑这吴家祖上必然也阔过。 “吴家的吴原老爷子是弘治年间的户部左侍郎,正是现在吴家族长的爹。” 一瞬间,周侯灿好像全部都明白了。 第四十三章 适可而止(下) “不光如此哩,”郑鑫见周侯灿没有说话,便想着是不是自己说的不够好,又继续补充着细节,“弘治六年吴侍郎还是乘驿传回乡的,八年十一月的时候死在京城,朝廷还派人赐祭葬。就说弘治十一年,朝廷还派李布政使来云霄拜祭呢。” “这吴老爷可是个大善人,当年两浙闹水灾的时候,就是吴老爷主持的赈济,听说当地好多人给他立生祠呢。” 周侯灿这时才记起这个吴原是谁。 无他,吴原一家作为闽南少有的科举世家,在当地极为有名。 就说吴原这一辈,吴家各房总共五人,总共中了四个进士、一个举人。 但周侯灿当时在研究这个人时就有一种疑惑感。 吴原言官出身,不光弹劾汪直,参加罢西厂的活动,还成功赈济了大灾。但清修明史上却没有关于他的记载,就连地方志上有关吴原的记载都寥寥无几,只有实录在他身上花了些许笔墨,可实录上对他的评价也并非全是好评。 令周侯灿疑惑的地方便是像吴原这样的人,没拿到谥号暂且不提,可为什么连列席清修明史的资格都没有呢? 回想到这儿,周侯灿便意识到这里面的水已经不是他能够掺和的了。 作为和李东阳等人同年,和李东阳、刘大夏、商辂三人并称“四友”的高级中央官员,吴原的事情绝对不会像表面上这么简单。 何况吴原在户部任侍郎十数年,就算吴家在盐务上有见不得人的勾当,也都能瞒过去。所以周侯灿估计这次罗善到这儿注定会无功而返了。 “吴原,无缘啊。”周侯灿轻轻感叹了一声,对郑鑫说道:“去知会一下县里,就说本官抱恙,没法视事了。” 这件事不管再怎么说都跟他一个主簿没有任何关系,现在周侯灿的唯一想法就是赶紧送走这个罗善。 就一个孙家便能做出结连贼寇的事情,要是这吴家被逼到狗急跳墙的地步,后果会怎么样还不知道呢。 他还是就按着陈广泰的话老老实实地在屋里呆两天吧。 罗善还在察院犹豫要不要在漳浦县把事情往下查时,胥文相便上门拜访,打了罗善一个措手不及。 罗善把胥文相让进屋内,二人分宾主坐了,察院里面的仆役端出两盏茶,二人各自端了一杯。 “罗巡按,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到漳浦县有什么需要下官帮助的,下官一定尽全力而为。” 这套说辞是胥文相在得知罗善要来漳浦县时就准备好的,但直到现在才派上用场。 罗善看着眼前的胥文相,心里冷笑。 他很清楚胥文相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这是一种警告,或者说是威胁。 本来他还在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查下去,可胥文相的到来却立刻帮他做出了决定——查下去。 “胥知县,本官既然到了漳浦县,便肯定要去吴侍郎家里祭拜一番,以了我心里未了之愿。” “这……”胥文相犹豫了片刻,便下定决心,“倒也不是不可,只是……这件事还需要知会吴家,让他们提前准备准备。” “那是自然。”罗善虽然知道自己同意胥文相这个建议肯定会让自己无功而返,但他却又没办法。 毕竟吴家不是一般的家族,在没有直接证据之前,一些必要的礼数还是要讲的。 看着胥文相走出察院,罗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自己分明看出来他们在干什么,但却偏偏没有任何办法来制止他们。 这就是巡按御史的悲哀,虽然权力大,但是却遥在地方,若是有人阳奉阴违,这权力也就无从谈起了。 何况弹劾起来也是件麻烦事。 吴家在朝廷盘根错节,吴原的墓地又是孝宗先帝亲自安排的,他罗善自然不会直接上书说吴家参与盐务走私。 若是查实了还好,可若是没有查实,那自己的官就当到头了。 他倒不是怕这个后果,而是不想做这样得不偿失的事情。 自己本来在福州就已经掌握一批资料了,漳浦县这里权当是个添头。自己没必要为了添头把本来掌握的那些东西丢掉。 话虽这样说,但是吴家该去还得去,毕竟是自己说出去的话。如果不去,自己这个巡按的脸面往哪儿放? 胥文相回到县衙之后,便把自己的幕友找了出来。 “仲沈,这罗善来者不善啊。” “县尊不必如此,”张幕宾端着架子,显得自己像个高人,“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罗善既然能做到巡按御史,想必也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所以县尊顺其自然就可以了,他翻不出什么大浪的。” “不瞒你说,我现在就担心这罗善行事不类常人,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们可都担待不起,”胥文相说到这儿,明显紧张起来,“你也知道,这种事情要是被查出来,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我看这罗善不像是这样的人,即便如此,”张幕宾虽然也有些担心,但还是安慰着胥文相,“县尊你昨日下午不就去云霄镇知会吴家了嘛,想必吴家肯定也会有所行动的。” 胥文相自己也知道罗善乱搞事情的概率比较小,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心。 他在就任漳浦县知县不久之后,便搭上了吴家这条线,正在运作往南京去。 他并没有收下吴家什么东西,只是在吴家做事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吴家也清楚胥文相的意图,一直也没有说破,两方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干着掉脑袋的事。 “唉,不提这件事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胥文相强行把这件事抛到自己脑后,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周主簿和陈伯清去哪里了?” “听直堂吏说周主簿有恙,陈典史则是在处理这一段在乡下剿匪的事务。” “可周侯灿回来的时候还好端端的,不至于在须臾之间就染病吧。”胥文相在冷静下来之后,很快便发现了这件事的关键所在。 胥文相在冷静下来之后便意识到周侯灿这个人的重要性,如果把他拉下水,这件事甚至可能迎刃而解。 周侯灿可是反刘先锋,这种人是不能出事的。一旦出事,往大里说,整个文官都会暂时处于下风,这必然是一些人所不愿意看到的。 “县尊,周主簿应该确实有恙。”张幕宾倒不觉得周侯灿作假。 他这段日子一直在暗中观察周侯灿,发现周侯灿的经验少得可怜,必然是看不出来罗善到漳浦县的真实意图的,也就自然做不出来装病的事情。 “县尊,你是知道周主簿在京里的事的吧?”张幕宾发表着自己的见解,“周主簿在京中不是还发癫吗,想必是病根未除。这一段又是剿匪又是奔波的,恐怕是旧疾复发。” “也是,”胥文相表示认可,“还是张先生考虑周到,我们现在就去察院带那罗善去吧,让他赶紧离开漳浦县,省得心烦。” “对了,仲沈,”胥文相起身,开始收拾常服上的褶皱,“等罗善走了,你便出来办事吧,前些日子委屈你了。” 张幕宾办事仔细严谨,胥文相很是倚重他。 本来胥文相便打算在周侯灿到任不久就让张幕宾拿过县里的部分权力的,可之后胥文相未料到的一系列事情倒是让这个进程延误了不少。 这次胥文相打算借着这个机会顺带着把陈广泰的权力也拿走一部分,免得之后再出什么纰漏。 “走吧。”胥文相收拾好,便先行走了出去。 罗善也早就准备好了,三人很快出城,朝着云霄镇方向走去。 陈广泰在接到外面直堂吏的汇报之后便到了隔壁周侯灿的院子,不知说了些什么。 胥文相三人一路无话,很快便到了吴家门口,吴家族长吴梦麒吴举人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昨天接到胥文相的通知之后,他便把一切有可能引起罗善怀疑的东西全都撤了回去。现在的吴家和其他地方大户一样,从外面看上去没有什么区别。 罗善跟吴梦麒互相行了个礼,便开口道:“今日本官来,不为别的,就为瞻仰吴侍郎。” 吴梦麒见罗善这样说,也不好拒绝,便引着罗善到了祠堂外。 “吴侍郎当年率先上言五事,对稳定朝局功不可没。在西厂当道时又不畏权珰,直声闻天下,是吾辈御史的楷模啊。”罗善见了吴原的牌位,有感而发,便当着众人的面谈起了自己的感悟。 “吴侍郎当年弹劾陈钺等人的奏疏我还能背下来‘启衅昌功,失机匿罪,以祖宗法度为不足畏,生灵血肉为不足恤,不忠不仁,莫此为甚。’ “多好的奏疏啊! “吴侍郎深感情法之弊,不禁感叹‘情重法轻’,希望请重治,‘以为人臣欺罔者戒’。 “吴侍郎的这些感悟即使放到二十六年之后也依然适用啊。 “当年西厂被罢,吴侍郎有定鼎之功,实是言官典范!” 作为巡按御史,罗善的一身工夫可不是吹出来的。 他已经知道在吴家这里找到证据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但这并不妨碍他用吴家人的话来恶心吴家人。 罗善说出这话,便是想向吴家传递出一个明确的信息。 虽然现在找不到证据,但这并不代表着以后他便会放过吴家。 适可而止,既是罗善的意思,又是罗善想传给吴家的意思。 至于吴家会不会听进去,那便不是罗善所能知道的了。 但若是到了最后一步,罗善肯定会让吴家重新领略一遍御史的风范。 第四十四章 你以为和事实上 罗善一顿输出之后,明显痛快了不少,至少缓解了他找不到证据的不痛快。 与吴梦麒作别后,罗善便开始往福州府赶。 他不能在漳浦县久留,因为朝廷还等着他确认战果,他也要把自己在盐场的调查结果上报朝廷。 胥文相和张幕宾二人便不慌不忙地回到县衙。反正罗善又没查出来什么,他们自然不用慌张。 县衙之中,陈广泰离开周侯灿的院子,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周侯灿现在满脑子都回荡着陈广泰方才说给他的话。 话里的内容有些是周侯灿所不知道的,有些则是他知道但不愿意相信的。 陈广泰说的事情可谓是颠覆了周侯灿之前的固有观念,让他改变了对整个衙门的看法。 周侯灿叹了一口气,在房间内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看向窗户,望着窗外的天色,呼出了一口浊气。 很快,周侯灿便想开了。自己在哪个位置上,就做哪个位置该做的事情,把自己的职责尽到,其实就是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生民了。 他翻开《尚书》,读起了《酒诰》。 他是靠《尚书》立身的,自然不能荒废了对这本书的研究。而前些日子又是守城又是剿贼,他本就不多的空闲时间还都摊到了卷宗上,在典籍上自然就没有花很多工夫。 而作为文官,他还不得不看这些书。 不看这些书,他在跟其他官员见面的时候就没有话可谈。 虽然多数官员见面都是以说事为主,但是在说事之外也还要说点其他所谓“文人”的事,而这些话的主题大多都是以诗词典籍为主。 周侯灿不会写诗,所以他就要在别的地方上下功夫,比如研究《尚书》。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研究这本书并不是没有意义的行为。 读通《尚书》,可以在上奏的时候更有气势,让自己的奏疏看上去更有说服力。 “在今后嗣王酣身,厥命罔显,于民祗保越怨,不易,诞惟厥纵,淫泆于非彝。用燕丧威仪……” “学谦,在读《酒诰》?” 周侯灿收书看去,发现胥文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 “对,县尊,”周侯灿很是虚弱,有气无力地说着话,“现在我身体有恙,没法理事,但又不愿意荒废了时光,便就这样温习着,倒是让您见笑了。” “这是什么话?”胥文相很是不满:“学谦的劲头倒是令我等自惭形秽啊。” “是极,周主簿向学之心实是令我等惭愧不已。” 这话一出,周侯灿才发现胥文相身后还有一个人。方才这话就是这个人说的。 周侯灿想从床上起来,但做了做势便放弃了。 “学谦,”胥文相这时好像才想起给周侯灿介绍他身后的这个人,“这是张明孝,县里的幕宾。” “原来是张先生,失敬失敬。”周侯灿面上惊讶,但心里却是了然。 这便是那陈广泰一直说的张幕宾了。 “学谦,你看现在既然你没法办事,但公务又不能堆积,”胥文相做出征询的样子,一脸为难地对周侯灿说着,“要不就先让仲沈帮着县里先做,等你好了再接手,现在就好好将养,不必分心。” 周侯灿很是平静:“那便谢过胥县尊好意,谢过仲沈兄帮衬了。” 胥文相从周侯灿的脸上没有看出任何情绪,不由得有些失望。 “那好,我们就先走了,”胥文相已经把要说的话说完了,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你好好将养,早些歇息了吧。” 待二人出门后,周侯灿唤过郑鑫,让他把门锁了。 “周老爷,现在膳房还没送晚膳,你看……” “先把门锁了。”周侯灿很是坚决。 方才就是因为没有锁门,才让胥文相二人进了屋,这次可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正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郑鑫应诺而去。 周侯灿看着郑鑫的背影,不禁开始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 陈广泰预料的事情都发生了,而他偏偏没有任何办法去阻止。 病是他装出来的,决定也是他做的。这个时候自己肯定不能打自己的脸,只能顺着胥文相的意思来。 周侯灿还落得清静,省得被这乱七八糟的事搞得头大。 但是现在周侯灿倒是怀疑起陈广泰来了。 自己装病的主意是他出的,胥文相的消息也是他透露的,他陈广泰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出于对陈广泰的怀疑,周侯灿现在都不敢相信他给自己派的郑鑫朱勇了。 眼不见为净,周侯灿在背了几遍《酒诰》后便睡下了。 这时,在县衙后堂,胥文相、张明孝和陈广泰三人正在讨论一件事,但气氛显然没有那么友好。 “陈典史,最近县里面的出入有些问题啊。”胥文相对着陈广泰,语气不善。 “县尊,下官这么说吧,”陈广泰倒是镇定,慢条斯理地解释着,“际留仓的米粮在象湖山入寇之前就少了不少,本来下官正准备着手查的,但又出了象湖山这件事。” “陈典史,偌大一个际留仓啊,粮食怎么会无声无息地少了呢?”张明孝明显对这个答案不满意。陈广泰的回答跟没回答没有什么区别。 “张先生,你可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面对没有官职,只是一个生员的张明孝,陈广泰便没有那么客气了:“你要不信,可以自己去查。际留仓的米一旬一支,谁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张先生既然有别的想法,就请直接说出来,不必在哪里转来转去的。” “伯清!”胥文相有些不满。 虽说方才张明孝的话确实有些不妥,但不管怎么说,自己还在这儿呢。 “还请县尊恕下官冒昧。”陈广泰见好就收,没有继续说话来刺激张明孝。 “好了,你先回吧,”胥文相从陈广泰的表现便看出他短时间是不会把自己的权力交出来的,当下也无可奈何,“县里这几日会彻查际留仓的事情,要是伯清你想起什么可要记得来告诉我啊。” “那是自然。”陈广泰行了一礼,离开了后堂。 在他正准备出大堂的时候,一个小吏匆匆忙忙从外面跑进承发房,吸引了他的注意。 陈广泰忙走过去,可还没等他开口,那小吏已经看见他了,先说道:“陈典史,府里来了个宫里的大人物,要收取各地方物。罗知府已是同意了,这便是府里的公文。” “我知道了。”陈广泰伸手接过公文,脸色阴沉,又走回了后堂。 · 明天中秋,来个大的。 第四十五章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胥文相见陈广泰去而复返,正疑惑着想要开口,便接到了陈广泰递过来的那封文书。 “这……”胥文相看完之后,把这封文书递给了张明孝:“仲沈,你看看吧。” 见张明孝开始阅读,胥文相便把陈广泰拉到一旁,低声问道:“伯清,这件事你意下如何?” “下官自然惟县尊马首是瞻。”陈广泰说道。 这件事该怎么办就压根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况且府里都下公文了,他一个不入流的典史哪能随便非议呢? 胥文相本来就没有期待能从陈广泰这儿得到什么,见陈广泰只是应付着,当下便没了兴致。 “这件事再议吧。”胥文相挥了挥手,沉吟道:“既然这‘贵人’要来,我们接着就是了,但是要先把县里面杂七杂八的事情处理完。” “伯清,际留仓的事情一定要处理好,不要到时候又出乱子。” “这是自然,县尊大可放心。” 陈广泰微微躬身,拐出了后堂。这一次他没有再往堂外走,而是直接往自己的院子那边拐去。 “仲沈,你怎么看?”胥文相待陈广泰走后,方才向屋内已经看完文书的张明孝发问。 “县尊,”张明孝把手里的文书摊平放到桌上,“想必您已经有打算了,我就不卖弄了。” “那好,我说说我的想法,还要仲沈你帮忙合计合计。” 胥文相的确有自己的想法。他只是有些不确定,想从张明孝这儿吃一颗定心丸。 张明孝其实已经凭着自己这三年对胥文相的了解估计到他的想法了,但他同时也明白胥文相想做的和自己的想法是冲突的。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贸然说出自己的打算,可能会引起胥文相的不快。所以他选择先听胥文相说,按着胥文相的话再组织自己的话。 张明孝的担忧不是凭空产生的,他笃定胥文相会和这个宦官和漳州府里的罗列产生冲突。 事实上,张明孝一直认为胥文相是个好官,即使他在某种程度上参与了私盐的事情。 在胥文相刚上任的时候,漳浦县每年还要往朝廷上上缴数目不菲的银坑税。可随着年复一年的不断采掘中,漳浦县的银矿逐渐枯竭,到了胥文相上任的时候已经基本上处于一个入不敷出的状态了。 胥文相在了解情况后,把事情的详细情况向朝廷申报,说明了漳浦县银矿“岁久脉微,取不充用”,最终让朝廷罢了漳浦县的银税,为漳浦县的百姓减轻了很大的压力。 就冲这一点,张明孝就断定胥文相和其他只知道捞钱的官不一样。 胥文相到漳浦县之后,虽然默许了吴家的某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到现在为止,他确实没收一分钱,也没从里面拿一分好处。 他得到的可能只是那一丝升官的可能,但是所有的官员都想升官,这不过是胥文相作为一个官员的通病罢了。对于官员来说,想升官这个想法本身没有错。 何况胥文相很明智,他到任后虽然没有敲打吴家,但却采取了一些措施,让吴家做的事无法影响漳浦县本身。 从这方面来讲,胥文相作为一个守城官员是完全合格的。 “我的意见就是,不理这个阉竖,不理罗知府,”胥文相转了个身,往屋里一旁立着的架子看去,“不管他们有什么要求,我们都要全部拒绝,一概不应。” “可是,这……”虽然张明孝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胥文相的决心所吓住,“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胥文相走到立架旁,伸手轻抚着上面的书籍,“难道我们要看着那阉竖肆意取拿,而什么都不做吗?” “他们在衙门里跋扈嚣张倒还好,”胥文相猛转身,看着张明孝,“可是你是知道的仲沈,他们绝不会只呆在衙门里的。到那个时候,指不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呢!” “县尊所言甚是,我们要是这般坚决,想必那阉人也不敢太过分。” 张明孝觉得自己刚刚在被问到的时候就应该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但现在他却只能认同胥文相的观点。 虽然他心里其实也知道这样是正确的,但是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他觉得在官场中就要考虑官场的事,而迎合宦官显然是一个高性价比的交易。 自己又不用付出什么,还可能得到宫中贵人的提拔。 虽然只是有提拔的可能,但如果拒绝那可就是实打实的得罪了。 “仲沈,我看你可是想说什么?”胥文相看了看一脸矛盾、欲言又止的张明孝,便先开口问道。 “胥县尊,其实我觉得这件事还是有商榷的余地的,”张明孝也不敢直说,先拣着不那么有倾向性的话说,“虽然这阉人可能扰乱地方,但是我们这样拒绝会不会触怒他们?” “要知道,他们可是不讲道理的,指不定哪天就往宫里参上一本,那可就完了。” 胥文相被张明孝这么一说,方才冷静下来。 “可是仲沈,如果我们不这样拒绝的话,那些阉人指不定就怎么得寸进尺呢。”胥文相拿起架子上的一本永乐十二年钦定的《四书五经大全》。 这本书很厚,胥文相只抽出了其中的《诗经大全》。 “仲沈,你听听这一首诗。” 胥文相很快就翻到了他要找的这一页,快得就像他提前已经在这一页插好签子似的。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胥文相读着读着,就把自己的感情融了进去,读到最后连语调都变了。 “《诗经·硕鼠》,胥县尊,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张明孝在听见前四个字之后,就明白自己已经没法改变胥文相的想法了。 胥文相轻轻地把书放回去,动作很慢。 “仲沈啊,给罗知府的说法委婉些吧。”胥文相走到窗边,看着夕阳绽放出最后的红,落寞地下了决心。 “学生知道了。”张明孝看着胥文相在灯火映照下投在地上的影子,叹了一口气,走出了后堂。 后堂之外,陈广泰在安排完际留仓的事情后,便去敲了周侯灿的院门。 这个时候,周侯灿也已经知道了整件事。 “所以伯清,你以为胥县尊会怎么做?” 这时周侯灿身上看不出一点得病的迹象,因为他装病的这个主意就是陈广泰出的,所以在陈广泰面前就没必要装病了。 “我倒是觉得,胥县尊不会允许阉人在漳浦县作威作福的。” “怎么说?”周侯灿来了兴趣。 自从他知道胥文相暗地里放纵私盐买卖后,对胥文相的好印象便一下子坍塌了。这时听到胥文相可能拒绝这种谄媚的机会,倒是有些不解了。 “周主簿,下官上午没有跟你说清楚,”陈广泰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在上午一口气把话说完,“胥县尊虽然这个那个,但是在大事上还是不含糊的。” “陈典史,这么说吧,我不理解。”周侯灿索性直说了。 胥文相的行为他还能用底线来解释一二,他不理解的是陈广泰为什么要给他说这些话。 陈广泰此时已经后悔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行为了。 他之前给周侯灿说一些东西的本意便是想把周侯灿和自己绑在一起,更好地应对胥文相的夺权,可现在绕着绕着反而给自己绕进去了。 “周主簿,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陈广泰决定换个角度解释这件事情,“你觉得如果一个事官没了事做,会是个什么样的感受?” “什么感受?”周侯灿尽力去想若是自己什么事都做不了会是个什么样子,“肯定不怎么样。” “我不想落得个这个下场,我不想没有事做。”陈广泰把害怕被夺权的心理换了个表达方式给周侯灿说了出来,但实际上都是一样的。 “所以你……”周侯灿现在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 他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抓住。 “陈典史在不在?” 屋内的二人听得分明,这声音是张明孝的。 陈广泰看了看周侯灿,周侯灿点点头,趁陈广泰开门的空当躺到了床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现在已经七月中旬了,正所谓“七月流火”,天气已经凉了下来,但这时的天气绝对没有冷到让人在室内用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丝合缝的程度。 张明孝一进来,便看见满脸冒汗的周侯灿。 他还以为是周侯灿生病盗汗,便关切地开口问道:“周主簿,你感觉怎么样?请没请医学训科过来看?你这样可不行啊。” “我没事。”周侯灿只说了简单的三个字,便不再言语,看着陈广泰二人商量。 “伯清,那件事……” “我知道了,周主簿也知道了,”陈广泰没让张明孝把话说完,直接接上,“还是要县尊拍板,不知县尊有何打算?” “县尊的意思是坚决拒绝。” “坚决拒绝?”陈广泰瞟了张明孝一眼,“这可是罗知府发过来的文书。何况这回恐怕不光漳州一个府,甚至有可能是整个福建。” “诶,你这说的是哪里话?”张明孝知道这是陈广泰对自己侵权有意见不痛快,但自己又理亏,只能忍着,“坚决拒绝的是那阉竖,与罗知府有什么关系?” “好了好了,”陈广泰也明白自己方才有些无理取闹了,“说说怎么应付吧。” “恐怕情况不太好,”张明孝认真了起来,“不知你有没有仔细看,罗知府在信里说这阉人在罗织守令的罪过。一旦被抓到把柄,这件事就不好做了啊。” · 今天是中秋节,祝大家中秋快乐,阖家团圆,事事顺心,平安喜乐! 第四十六章 微妙的处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二位,时候不早了。” 周侯灿躺在床上看着两人兴高采烈地讨论着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不禁有些烦躁。 二人见周侯灿发话,倒也没有再说下去,告了声罪后便退出院子了。 现在周侯灿展示给外人的形象便是身体有恙,所以他的这般举动不仅没有让张明孝产生怀疑,反而让他认为是自己没有考虑周到,在周侯灿的屋子里说事。 二人出去之后,并没有立刻分手,而是到了隔壁陈广泰的院子,继续着先前的话题。 屋里的周侯灿也没有睡下,他还沉浸于刚才张明孝带来的消息的震撼之中。 “罗织守令罪?” 周侯灿一边念叨着,一边开始考虑罗列的想法。 如果作为管辖漳浦县的漳州知府罗列选择屈服的话,他很难想象一个为升官而放任私盐的人居然会选择抗争。 他现在越来越无法理解胥文相了。 “郑鑫!” “老爷,院门已经锁了,但一会儿朱勇两个人回来恐怕还要再去开一次。” “这倒无妨,”周侯灿这几天让朱勇带着虎子在外面玩,现在也快到他们该回来的时间了,“你去医学给我开副汤药来,开调养的那种。” 郑鑫应诺而去,并没有多问原因。 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平日里一向都是给他分派什么他做什么,这也是周侯灿把他留在身边的原因。 周侯灿现在倒是开始关心起即将到来的事了。 要是一切正常的话,漳州府明日收到漳浦县的信,这宦官后天就有可能到。 虽然现在已经马上就要入更了,但是仍在路上行进的罗善可是一刻都没有停歇。 此时,漳州府城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他要先在漳州府城把漳浦县的情况向朝廷汇报,让朝廷可以快速下达相关封赏的决定。 至于福建私盐的问题,这个还必须等他到福州府进行进一步调查之后形成详细说明再上报。 本来他在福建几个盐场的调查已经基本上结束了,但他现在决定再深挖一下,查一查漳浦县再说。 他估摸着这次到福州府之后情况不会很好。 临阵失联,兵家大忌。 他在调查进行到紧要关头时突然离开福州府,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呢。所以他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在福州这边挖一挖和地方的联系。 反正巡按御史的任期只有一年,他在这边的任期很快便结束了。到那个时候,福建的这些人自然没什么办法影响他,大不了就在都察院待着,再不济就贬谪外放。 毕竟御史嘛,谁还没个大起大落的。 但现在罗善主要担心的就是漳浦县的吴家。虽然吴原已经殁了,但是吴家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也不容小觑。 就在罗善绞尽脑汁地寻求万全之策时,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进了漳州府城。 他没有去府衙叨扰,而是自己去寻了驿站住了下来。 罗善写好确认的奏疏后,便封了起来交给驿卒,让驿卒送到急递铺寄出去。 他回到房间,点上蜡烛,关好门窗,抽出一张纸,然后便开始梳理自己得到的线索。 现在的问题就是盐税巨大的缺口。 弘治十八年之前的税赋还算说得过去,各盐场的积银还很充裕。 但正德元年之后,整个事情都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了。 各盐场之前的积银共计九万三千六百五十两,这些银两直到现在还没起运,谁知道这中间有多少做手脚的机会。 罗善在京里的时候就知道现在各地都缺钱,所以这些钱不能再放到这些盐场管辖的区域之中,应该立刻起运。 “……宜将弘治十八年以前所收银七万六千九百三十两起解赴部,以供边饷。其余正德元年以后征收者,则仍留备支……” 写完之后,罗善放下笔,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调查吴家了。 他在路上的思考是有成效的,至少现在他做好了两手准备。 即使没有抓住吴家的把柄,也要在奏疏中用一些具有倾向性的言辞把矛头指向闽南的致仕家族。 在闽南这个科举世家稀缺的地方,这个指向不能说完全是吴家,但也大差不差了。 罗善一直存在一种矛盾心理。 他很清楚真正的麻烦就是自己查出吴家有问题。 如果查出来,自己作为巡按御史,势必要上报,而上报之后出现的麻烦将会让他永无宁日。 罗善把笔沥干,吹熄了灯,便躺到了床上。 船到桥头自然直。查是肯定要查的,他不能因为可能的麻烦就直接无视。 罗善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报更声。 这时,漳州府公馆内,一名宦官正在整理着珍玩方物。 他便是此次刘瑾派来福建征敛方物的宦官耿自荣。 耿自荣为了拿到这个差事,前一段可没少向刘瑾送好处。 他是知道福建的。福建虽然不比江浙一带富饶,但也算是个好地方了。 若是运作得好,不仅能把本捞回来,还能大赚一笔。 “这些是收到内帑的。这份笔洗,送刘公公;这件珍玩,送张公公;这块玉石,送给谷公公……” 耿自荣数着数着,便发现留给自己的便不多了,脸色顿时便有些难看起来。 他没想到自己这番居然会是个这个结果。 福建的特产是多不假,但那些东西大部分都没法带走,能带走的只有面前这些官员们送的东西和他们在各自属县临时征收的税赋。 今天在漳州知府罗列面前,耿自荣狠狠地耍了一把威风,深切体会了一下狐假虎威的意思。 但是罗列送上的东西就有那么些不尽人意了。 要不是看在自己现在还住在漳州府衙管的地方,耿自荣早就要破口大骂了。 当时第一眼看到罗列送来的东西的时候,耿自荣还夸赞这知府是个识时务的人。毕竟罗列送来的盒子包装精美,看上去装的就是个好东西。 可没想到,这里面装的东西就有点寒颤了。耿自荣猜测,这里面的东西甚至可能还没这个盒子贵呢。 要不是罗列告诉耿自荣他已经派人告诉属县知县做好准备,耿自荣就真想翻脸了。 他来福建是捞钱的,不是来赔本的。 这时,府衙中的罗列也没有睡觉。 他在院子里就着月光踱步,但杂乱的步伐却显示了他此时不平静的内心。 第四十七章 美梦 罗列并不想和这个一脸嚣张的宦官有任何交集,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让这个搅乱地方秩序的宦官早些离开。 漳州府确实拿不出什么东西,他罗列也确实没有什么好存货。同时他也知道漳州府的几个属县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 在罗列看来,这耿自荣实在是有些贪得无厌了。 在福州府和泉州府这两个富庶大镇转了一圈之后,他不仅没有知足,反而把视线放到了其他的府城,连漳州府这种偏僻之地都不放过。 更甚的是,罗列甚至听说这耿自荣还要跑到汀州府去。 这简直是被钱迷了心。 罗列在这耿自荣来之前就收到了其他知府给他的消息,知道这耿自荣势必会去下面的属县。 既然自己拦不住他,索性便先把这件事提了,还显得自己很有诚意。 至于下面的县会怎么应对,罗列心里其实也有点数。 就拿漳浦县这个漳州第一大县来说,任职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不畏强权的典型。 知县胥文相到任之后直接上疏请罢银税,主簿周侯灿在京里就是因为忤了刘瑾才被贬谪到漳浦。 罗列可不觉得这两个人会乖乖就范? 虽然作为上官,这样做多少有点不地道,但是他是知道自己的斤两的。 他没有底气,也没有胆识去面对耿自荣可能给他罗织的罪名。 罗列走了一会儿,便坐到了院里的石桌上。 对着月亮沉思了一会儿,罗列便回到了屋里。 这耿自荣明天就要去漳浦了,到那个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跟他罗列没关系了。 “老爷,时候不早了,”一直站在罗列身后的小厮提醒着罗列,“天凉了,该歇息了。” “是啊,该歇息了。”罗列起身,对着月亮喃喃道。 翌日清晨,一匹快马来到了漳州府衙前,给刚醒的罗列送来了一份在他意料之中的消息。 漳浦县果然不愿意让那宦官作乱。 那事情就简单多了。 罗列走到了耿自荣的房间里,这时耿自荣正在披外衣,罗列便站在了门外,没有进去。 耿自荣披上衣服之后,出来向罗列告了一声罪,开口问道:“罗知府,现在是不是可以去漳浦县了?” “那是自然,”罗列满口答应着,“我已经事先知会过漳浦县了,耿公公只管去就是了。” “罗知府费心了。”耿自荣面上愧疚,心里却乐开了花。 他觉得这罗列还是明白事理的。虽然罗列自己没有拿出多少东西来,但是他提前知会了属县。光凭这一点,他耿自荣的行事就会更方便一些。 耿自荣听了罗列的话,心便已经不在漳州府了。 他匆匆吃过饭,告别了罗列,便带着自己的人马往漳浦县赶了。 他听说那惹了刘公公的周侯灿便在漳浦县当主簿,昨天便盘算了一宿怎么去整这个周侯灿,就等着到了漳浦县试试呢。 耿自荣能拿到这回这个肥差,虽然有使了钱的原因,但也得益于他平时善于察言观色。 刘公公要是知道自己这次把这个周侯灿整得永无出头之日,势必会更赏识他。 他现在已经幻想起自己得到刘公公的赏识,成为太监的场景了。 想到这儿,耿自荣的脸色便微微沉了一瞬。 俗话说越缺什么,就越想得到什么。耿自荣想要出宫的一个原因就在于他强烈的虚荣心。 在宫里,他只是一个监丞,十二监里比他官大权大的宦官多了去了。但在宫外,情况就不一样了,就连正四品的知府都得乖乖尊他一声“太监”。 这不比在宫里忍气吞声强? 现在想到这儿,他又意识到自己回到宫里之后又会变成那个小监丞,强烈的不甘之意便从他的心底涌了上来。 他这次一定要把事情办得完美无缺,得到宫里贵人的赏识,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这个点刚过卯时,这就意味着县衙一天的工作要开始了。 周侯灿昨天喝下那一碗汤药之后,精神上明显有了很大的改变。 他早早地就到后堂等着胥文相二人了,今日可谓是他就任主簿之后起得最早的一次。 胥文相从内衙出来,见到在后堂等候的周侯灿,吃了一惊,开口问道:“周主簿无事了?” “正是,昨天请医学的刘训科开了一副汤药后就好了不少。” “刘训科是有本事的,”胥文相没话找话,打发着时间,等着陈广泰过来,“上回刘训科就开了一个方子就给我的病治好了。” 周侯灿附和着称是,心里却不以为意。 你胥文相上回就是一个酒后风寒,能有什么大事? 当然,周侯灿顶多就在自己心里这样想想。因为自己现在也算是喝了这刘训科开的药才好起来的,面上还是要感激的。 二人正在这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陈广泰便拿着一册公文匆匆赶来了。 “胥县尊,周主簿,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陈广泰见二人都在这里,便开口问道。 “没有,走吧,”胥文相不紧不慢地说着,“现在该上堂了,这几日都有别的事耽误,今日可不能再休衙了。” 陈广泰见周侯灿也没有话要说,便跟在二人身后往大堂走去。 这一日和平日并没有任何区别,堂上还是那些周侯灿已经快要司空见惯的事。 粮里长倒是无事汇报,就算有事,也无非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这些事县里面也没法处理。 周侯灿看着堂外,算着时间。 到午时放告的时候,这种事情才多呢。胥文相平日里基本上就是各打一板,因为这些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处理。 看着粮里长说完事后唱喏退堂,周侯灿便也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书,准备回院子处理事务了。 就在这时,堂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让周侯灿等人不由得好奇起来。 周侯灿起身看去,原来是一队武官正往里走。 大堂里面,胥文相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搞清楚现在的状况。 最后还是周侯灿先出了门,正欲开口问话,便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喜到了。 “周兄弟,今日我徐麒特地来看看你们县,希望你们不会见怪啊!” 第四十八章 贵客到来 “徐老哥这说的是什么话。”周侯灿见到来的是徐麒,也是有些惊喜,连忙把他引到大堂里。 胥文相二人见来的是徐麒,虽然稍微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但是还是心存疑惑。 他一个镇海卫的武官跑到漳浦县来干什么? “胥知县,武夫上门,不知礼数,还望海涵。” 徐麒朝着从堂上往下走的胥文相和陈广泰二人抱了抱拳。 胥文相虽然心理素质比较好,但也没有好到能随随便便接受县衙里面突然涌进十几个兵勇的程度。 “徐佥事,此番来访,可是有什么事情?”这话却是从一旁站着的陈广泰嘴里说出来的。 既然胥文相没有说话的意思,这话自然要由陈广泰来说。 其实由陈广泰来说这句话,还存在着另一层意思。 胥文相并不认为徐麒有跟胥文相平等对话的资格,尽管徐麒的品级实际上还高于胥文相。 这也是整个文官群体的普遍看法,他们并不认为武人有资格跟他们平等对话。 要是在打仗用兵的时候,那自然另说。但是现在漳浦县平静得很,没有任何需要士卒介入的迹象,那他们这些武人自然就要靠边站了。 “倒是无事,”徐麒很清楚面前的胥文相二人打的是什么算盘,面上不变,“就是来熟络熟络,防备这今后可能攻城的贼寇。” “此事我们漳浦县自会解决,就不劳徐佥事你费心了。”胥文相这个时候方才开口,一开口就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先前陈广泰已经试探出了徐麒的目的,现在他说的话就有了底气。 “徐某此次来,其实还有一件事要说。” 徐麒看着胥文相和陈广泰二人,心里很是不爽。 尽管他知道文官歧视武将在国朝本就不是一件稀奇事,但当他真的遇到这种事情时,他还是忍不住心里的气愤。 他并不认为武将天生就低文官一头,尽管现在这一观点已经普遍被武官所接受。 虽然和靠科举考上来的文官不同,他们这些将领往往都是世袭家里的官职,但是这并不代表着他们没有真本事啊。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文官在行军布阵上基本上都不如武将,那何必瞧不上他们武将呢? 徐麒毕竟年轻,有些事情他即使明白,但也不愿意就这样屈从。 文官和武将完全就是在两个不同的领域,为何文官天生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呢? “徐佥事有何事?”胥文相这时候已经没有心情在这里跟一个武人掰扯了,索性便直接说道:“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们漳浦县跟你们卫里面的公务都不少,有什么事情还是直接说吧。” “好,”徐麒说出一个字,顿了一下,“既然胥知县这般痛快,那徐某也不好再啰嗦。” “上回我镇海卫助剿的事情,后续还有一些问题想跟胥知县商量商量。” “好说,不知先前的安排有什么不妥?” “我看,我们镇海卫能不能先从你们漳浦县支取些银两出来,”徐麒嘴上说着商量,但语气却很是坚定,“士卒们没有那么大的耐性,还请胥知县看着支取一些,到时候朝廷的赏赐到了,我们镇海卫肯定会全数奉还的。” 徐麒这完全是临时起意。 其实他这次来只是想确认一下上回报功的结果,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他知道朝廷肯定会按惯例派人来漳浦县检视情况,再向朝廷报实。 徐麒在跟周侯灿干完这件事之后,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漳浦县在调查中露出什么马脚,最后连累了自己。 他估摸着这几日朝廷的人就该到了,但他们镇海卫却一直没有被调查,他有些不放心,便前来查探情况。 “这……”胥文相低头沉思了片刻,“借也不是不能借,只是这两天县里的际留仓出了事,现在县里正在彻查,怕是现在借了不好入档啊。” 徐麒一见胥文相开口,立刻便了然了。 他并没有打算能真的从漳浦县这借到东西来,因为他本来也不是为这件事来的。 “既然如此,胥知县,徐某叨扰了,这便告辞。” 徐麒在来漳浦县之后一直用“知县”来称呼胥文相,这也是他为数不多可以用来彰显身份的方法了。 “学谦,你去送送徐佥事。”胥文相见徐麒要走,心里十分高兴,但脸上却做出一副因为不能亲自去送而感到遗憾的表情。 “是。”周侯灿点了点头,便伸了一条胳膊,准备引着徐麒出门。 周侯灿也知道胥文相这些人心里面是怎么想的,当下也不好多说,只是叹了口气。 一旁的徐麒也听到了周侯灿的这声叹气,也落寞地摇了摇头。 “徐兄,我就送到这里吧,再远就不好了。”周侯灿站在县衙门口对着一旁的徐麒拱手道。 他本来以为徐麒会还一礼便走,但没想到徐麒叫住了他。 “周兄弟,不妨到对面的茶馆坐坐?” “自然无妨。”周侯灿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之色。 进了店之后,看到掌柜对自己那敢又不敢的眼神,周侯灿暗道作孽。 自己刚到的那几天着重查了查县里面的衙役文吏到这个茶馆的频率,这直接导致了这座茶馆的生意从此便一蹶不振。 周侯灿的本意是避免县里的事情因为这些人的闲谈而被外人听到,但他却不知这茶馆生意红火的原因虽然有一部分得了地势,但很大一部分原因却是这些小道消息。 周侯灿当下便加快了几步,在徐麒的前面先一步上了楼梯,一口气进了楼上的雅间。 “徐兄,我不能长时间离开县衙,还请有话快说。” “自然,自然。”徐麒明白周侯灿的难处,准备开口。 但他开口之前看了一眼周侯灿,突然便恍惚了起来。 周侯灿太单纯了,压根就不像是能在官场里面混的人。 这时,耿自荣匆匆赶到了漳浦县。 他正想进县衙,突然便发现县衙对面的茶馆外站着一队兵卒,当下便有些奇怪。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仪态,上前几步对着县衙门口值守的衙役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第四十九章 吃瘪 能在县衙门口值守的衙役,自然是有几分眼色的。 他们很容易地便从来者的衣着上判断出眼前问话的这个人不是他们所能惹得起的。 于是一人便当先说道:“官爷,那是镇海卫的人。” 耿自荣听后没有说什么,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对着衙役说道:“我要去见你们知县,快与我通报。” 先前说话的衙役虽然猜测这个人是个大官,但却怎么也不会料到这个人的态度会这么嚣张,当下边小心地问道:“不知官爷是……” 耿自荣没有说话,只是轻蔑地瞟了这个衙役一眼:“去叫你们知县出来见咱。” 这衙役见耿自荣发了火,便也不敢再多嘴,忙跑进县衙里禀告了。 胥文相一听,再想到之前府里来的文书,立马便判断出来的这个人可能就是漳州府说的那个宦官。 胥文相虽然不爽,但还是不情不愿地整好衣服出门迎接。 由于衙役的传话和胥文相整理衣物都是需要时间的,所以当胥文相出来的时候,耿自荣等的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于是,刚一见到胥文相出来,还不待他说话,耿自荣便先声夺人,语气不善。 “胥知县,公务繁忙啊。” “哪里哪里。”胥文相厌恶透眼前这个宦官了,但现在自己又没有办法跟他翻脸,只能到县衙里再说。于是他也只能忍气吞声地说:“恕罪,恕罪,不知公公到来,有失远迎啊。” 耿自荣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先一步越过胥文相进了县衙门,把胥文相晾在了一旁。 胥文相脸上违心的笑还没有收回去,便被耿自荣经过带来的一阵冷风定在了脸上。 “这便是漳浦县衙?修的还可以嘛。” 耿自荣观察着县衙里的情况,来判断他能从漳浦县捞到多少好处。 “不知公公贵姓?”胥文相从后面加快几步走上前,开口问道。 “耿,”耿自荣看都没有看胥文相一眼,继续说着,“胥知县是不是有贪墨之迹啊?” 胥文相心道不妙。 罗列给的文书上没说错,这宦官果然在罗织罪名。 “哪里哪里,”胥文相竭力压着自己心里的火气,“耿公公说笑了。” 他虽然没有受贿,但情况好不到哪里去,只要查便有可能会露出破绽,他不敢冒这个风险。 这耿自荣和罗善还不一样。胥文相知道罗善在福州府还有别的事情要做,肯定不会在漳浦县逗留太久,必定查不出来什么,所以胥文相可以放心让罗善在漳浦县转。 但这宦官可不一样。在刚才短短的交锋中,胥文相便知道这宦官很麻烦。 和作为文官的罗善相比,眼前这个宦官是必定不会讲什么道德的。 胥文相相信,就算自己没有事情,这宦官也会给自己安个罪名的。 “这县衙如此整净,都是下官平日打理的好,”胥文相面无表情,尽量不去看耿自荣,“正所谓‘官不修衙’,胥某我食君之禄,当然不会贪墨民脂民膏。耿公公若是不信,可以看这块戒石碑。” 胥文相说完,便伸出手,指向院子正中间的戒石亭。 耿自荣见胥文相反应如此激烈,倒也没有再刺激,而是点点头,装模作样道:“若是这样的话,那胥知县反而是为民的好官了。这些事情咱回宫里都会一五一十地向陛下汇报的,胥知县大可放心,咱不会放任清官被埋没的。” 胥文相见耿自荣话锋转得这么快,在一时摸不着头脑的同时倒也暗暗警惕了起来。 耿自荣转变话锋是有自己的考虑的。 他在宫里的处境他最清楚,自然是没有随随便便见到皇帝的资格的,先前所说的不过是拉虎皮扯大旗罢了。 他到漳浦县是来敛财的,不是来干别的事的,所以一切的行事都要围绕着这个核心目的。 既然胥文相不吃硬的那一套,那他就要换一套说辞了。反正不管怎么换,胥文相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回京之后到底会怎么说。 这便是耿自荣所自恃的资本,他笃定这些官员都有或多或少的劣迹,所以这个招数在先前一直无往不利。 但一旦有人像胥文相那样跟他掰扯时,由于没有足够的底气,他也没有办法再硬气下去,只能转变策略。 反正都是捞钱,方法怎样都不磕碜。 待几人在大堂坐定,耿自荣便发觉了不对。 “周侯灿呢?” 面前的这两名官员一个是胥文相,另一个看着就有些年纪了,反正不会是周侯灿。 “这……”胥文相倒是没想到这宦官还会突然问起周侯灿的情况,当下只说道:“本官派周主簿办事去了,不知耿公公可是有什么事?” 尽管之前周侯灿的越权行为让胥文相很不痛快,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便暂时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所以胥文相现在自发地在替周侯灿遮掩,并不想让这宦官找周侯灿的麻烦。 “这公公可是找我?” 屋内的众人闻声看去,正是从屋外走来的周侯灿。 胥文相不禁在耿自荣身后给周侯灿打眼色。现在的情况,明摆着就是这宦官要整他周侯灿,他居然这个时候还主动跑出来,这不是找事嘛。 周侯灿好像看见了胥文相的示意,又好像没看见。 他正和徐麒解释着巡按查探的情况时,郑鑫便突然进来向他说了县里来了个宦官这件事,让周侯灿直接告了声罪,和郑鑫回了县衙。 “你就是周侯灿?”耿自荣看着一脸正气的周侯灿,有些发憷。 他现在已经在犹豫要不要给周侯灿来个下马威了。 他清楚自己就是个一捅就破的纸老虎,肯定是没有什么办法来应对周侯灿可能的回击的。 毕竟连他想压一压周侯灿的决定也是他自己做的,如果失败了,刘公公肯定不会领他的情。 “本官正是,不知你到此,有何贵干?” 见周侯灿说出这话,耿自荣反而镇静了下来,冷声开口。 “周侯灿,你一个九品主簿,见到我宝钞司佥书,竟然不拜?” 宝钞司是内官四司之一,佥书的品级绝对是高于主簿的。 这个问题可是礼仪上的原则性问题,虽然如果周侯灿真的不拜他耿自荣也没有办法,但光说出来就足够恶心的了。 “那你这宝钞司的佥书见了我正四品的佥事是不是也要拜啊?” 徐麒这时从外面进来,恰好在周侯灿说话之前接上了这句话。 第五十章 周侯灿的奇妙应对 耿自荣见这话是从一个武人嘴里说出来的,便想说些什么来找回场子。 但看着满脸狠色的徐麒,他硬生生地把到嗓子眼的话咽了下去。 周侯灿看了看徐麒,示意徐麒先不要说话。 不管怎么说,虽然周侯灿打心底里感激徐麒的这种行为,但是这毕竟是在漳浦县,不是在镇海卫。 徐麒是热心,但这会让漳浦县的人很没面子。 徐麒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等着漳浦县的官员发言。 胥文相这时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耿公公,本官之前可是未尝听说过还有这一说的啊。” 本来他以为事情会好处理一些,只要自己强硬一点,拒绝这宦官的要求就好了。 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周侯灿都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有人想针对他。 事情的性质变了,不再单纯只是宦官敛财了。 他现在无比后悔,为什么没有在进县衙之前吩咐外面的人拦住周侯灿。 但凡周侯灿没有进来,但凡周侯灿进来没有直接上去就说那句话,但凡徐麒没有再顶一句,但凡…… 只要有任何一个但凡,他胥文相都能把这件事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事情重新转到反敛财的轨道上来。 可是胥文相也明白,这世上没有但凡的事情。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胥文相即使再不想掺和这件事,即使再想数落周侯灿,但现在也必须站出来。 不仅仅是因为他本来就讨厌这个宦官,更是因为他是漳浦县知县,是一县官吏之首。 他必须站出来,直接和这个宦官交锋。 “没有?那怕是胥知县要重新研习研习朝廷的典制了。” 耿自荣见说话的人变成了胥文相,心里的恐惧顿时便一扫而光了。 文官他见多了。就他的经验来看,文官大部分都讲理,不会像武官那样有突然发难的危险,所以他可一点都不怕文官。 “耿公公既然说到典制,那下官就要提醒耿公公了。 “我太祖高皇帝在洪武十七年七月曾经发下敕谕,可是明说诸司不能与内官有文移往来的。 “再往前一些,太祖高皇帝初定江左的时候,定制宦官官秩不得超过四品,同时有‘衣食于内庭’之言,这可都是白纸黑字,说的清清楚楚的。 “不知耿公公可知道这些事情?耿公公你现在可不光外出,还光明正大地出入府县衙门,你又违背了多少朝廷的典制呢?” 如果按着耿自荣的套路来走,这确实可能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但现在周侯灿直接把耿自荣出巡的理论基础都给拆掉了,先前的那个问题一下就变得不重要了。 “这……” 虽然一直有说法说太祖高皇帝在宫门处立了块“宦官不得预政”的牌子,但这件事情不好说。 周侯灿当年在对照两部史书时,就发现了一个神奇的问题。 在《明史》里白纸黑字记载的这件事,在《实录》里却找不到一点踪迹。 周侯灿记得很清楚,如果自己没有穿越过来,那这个问题会在万历十二年的时候被一个叫谭希思的南京御史引爆。 而在那个时候,南京都察院和京师吏部等部门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来调查这块牌子的事情,最后也没有找到真凭实据。 “耿公公,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周侯灿不紧不慢地说道。 要么说这大明的制度就是好,虽然大家实际上都在做着违背祖制的事,但却就是不改祖制。 比如说,《皇明祖训》上明确规定了内官的官职,并没有什么所谓的“佥书”,而只有几个简单的职位。太祖同时也说“上项职名,设置既定,要在遵守,不可轻改”。 可现在这些职名基本上都变了,《明史》有言“后渐更革”,并没有遵循祖制。 要不是这样,周侯灿今天还真没有办法来应付这耿自荣。 “这……”耿自荣现在直冒冷汗,他已经彻底后悔非要惹这周侯灿了。现在好没落到,还惹得一身腥。 显然,周侯灿作为被刘公公直接出手对付的人,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周主簿未免太强词夺理了些。” 耿自荣现在已经对扳倒周侯灿不抱希望了,他现在唯一的想法便是赶紧从这里脱身离开。 虽说两方都有些强词夺理,但耿自荣可以确定的是,出了事情之后文官一定会死保周侯灿,但刘公公却不一定能保得住他。 原因很简单,倒刘是现在大多数文官所梦寐以求的事情,这件事只要闹大,这些文官必定会疯了一样上书。 但他耿自荣一和刘公公的关系不是很近,二是这麻烦是自己自作主张惹出来的,三是自己作为宝钞司的佥书,是肯定拿不出能让刘公公死保自己的东西的。 作为宦官,耿自荣已经预见到了刘瑾的处理方式。 事情闹大之后,皇帝肯定会向刘瑾询问这件事,善于察言观色的刘瑾为了保持自己的形象,肯定会把所有的罪责归结到他一个没有靠山的宦官身上。 宦官做这些事情是丝毫没有道德负担的。 “强词夺理?”周侯灿不屑地笑了出来。 “难道不是耿公公先提的所谓典制?难道不是耿公公先让我一个小主簿下拜?” “耿公公可真是好意思啊,”周侯灿索性一口气把其他的话全部说了出来,“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来漳浦县是干什么的呢。” “咱……”耿自荣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咱当然是奉了皇命,来寻方物特产往宫里进献的。” “圣旨呢?” “什么?”耿自荣愣住了。 “圣旨啊,”周侯灿做出一副疑惑的样子,“耿公公不是奉了皇命吗?圣旨呢?” “咱所行乃机要事务,没有圣旨。”耿自荣这时已经片刻都不想在这里呆了。 所谓凡事就怕较真。 周侯灿不怕耿自荣背后可能为他撑腰的刘瑾,自然找起这耿自荣的麻烦来没有丝毫顾忌。 “既然没有圣旨,那还请耿公公自便吧。” “你……” “请便。” 周侯灿往门口站去,对着耿自荣指了指外面的院子。 既然这耿自荣是孤身一人来的,又是个纸老虎,还什么都没有,那就怪不得他周侯灿了。 第五十一章 联谊 周侯灿并没有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 反正他已经放弃翰林到这儿当主簿了,再差也就顶多到铁岭卫、金齿卫这些地方充军而已。 都是小意思,况且周侯灿并不认为今天这件事会闹到朝廷去。 这耿公公想必也是要脸的,他就算在漳浦县没捞到什么东西。但出了漳浦县之后,又会是一条好汉,可以继续他的大业,犯不着因为吃了这一点亏而误了大事。 耿自荣看了看周侯灿,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顿了顿身子,转身出门了。 周侯灿等人在大堂内就这样看着耿自荣出了大门,往远处走了。 “学谦,你此番可是彻底与这宦官结仇了啊。” 胥文相看着一脸正气的周侯灿,忧心忡忡地说:“保不齐他去叫县里的锦衣卫来。” “这不会的,”说话的却是徐麒,“这耿自荣的品级不够,何况锦衣卫驻外的百户所也不是那么好调动的。” “下官也是这样听说的,”陈广泰在一旁支持着徐麒的观点,“若是这宦官确实能调动锦衣卫,他也不至于就这样离开。” “何况我从外面进来,看到这宦官就带了一两个随从,想必是没有翻脸的底气的。” 周侯灿在众人说完后才说道,解了大家心里最后的担忧。 周侯灿虽然对这些到各地吸取民脂民膏的宦官不感冒,但并不代表他做事就全凭一腔热血。 如果这宦官带了不少人,他肯定是要换个方式的。就算还用他方才反对这宦官的理论,也会在措辞上稍微注意一些。 他自己倒无所谓,但是连累了县里的其他人就不好了。 其实周侯灿不知道的是,自己方才所说的话也有不严谨的地方。 比如洪武十七年高皇帝颁布的那条禁令。 要是耿自荣多少了解一些典制的话,他就会明白,这条禁令是有一个限制的,本意是不得干预职掌之外事情。 但就这件事情本身来讲,耿自荣确实是奉了所谓“皇命”来的,征敛方物确实在他的职掌之内。 但既然事情已经结束了,这宦官也离开漳浦县了,那这些问题就不是周侯灿还要去思考的问题了。 “倒是让你看笑话了。”周侯灿带着歉意对徐麒说道。 “这说的是什么话,”徐麒不觉得这有什么,“漳浦县有这样的魄力也是实在让我始料未及的。” 几人说这话,已经把方才的宦官完全抛在了脑后。 此时,耿自荣带着随从,正从漳浦县城门出去。 出门之后,耿自荣回望了一下这座城,眼神里满是不甘和怨愤。 冷静下来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刚才完全被那周侯灿揪住鼻子,失去了自己的判断和想法,甚至连自己的气势都被影响,弱了不少。 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办法再回到漳浦县,那就真是自取其辱了。 漳浦已经是福建布政使司最南边的一个县城了,现在他只能往回赶,回到福州府。 耿自荣想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向镇守福建的梁裕汇报,但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打消了。 梁裕在正德元年接了邓原的班到了福建,跟刘瑾的关系说不上坏,但也绝对不好。 就算自己把这件事给梁裕说了,梁裕也没有任何办法来解决这件事,说不定还会骂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事到如今,耿自荣所做的也只有自怨自艾了,毕竟他还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和想法。 漳浦县内,几人正在喝茶对谈。 胥文相把茶盏放到桌上,突然叫周侯灿和他一起出去。 “学谦,你今日确实莽撞了。”胥文相等周侯灿出来之后,一脸严肃地说道。 “祖制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够随便去摆的,”胥文相很是语重心长,“用得好无功,用不好就很容易被别人抓住把柄,毕竟解释权不在我们这儿。” 抛开周侯灿的一些出格行为,胥文相还是很欣赏周侯灿这个人本身的,所以他愿意跟周侯灿讲讲这些东西。 “高皇帝的本心我们谁都不知道,”胥文相往北边望了望,“《皇明祖训》你知道吧?” 见周侯灿点头,胥文相便继续讲。 “洪武二十八年再订《祖训》的时候,高皇帝删去了‘任以末等之事,不可委以文武之权’这句箴言。这里面什么意思,你自己想一想吧。” 周侯灿听见这个消息,瞬间便出了一身冷汗。 删去这条箴言已经很明显地表现了太祖高皇帝对宦官到底是一个什么态度。 见周侯灿开始了思考,胥文相便进了大堂,留周侯灿一个人在外面静想。 周侯灿这冷汗出得也快,退得也快。 他很快便想明白了事情的关节,说到底还是自己对文书研究地不够透彻,以至于闹出了今天这个笑话。 亏的是这宦官不懂,这要是到了别有用心的其他宦官手里,那事情可就复杂起来了。 周侯灿转身进屋,发现屋里的众人此时正相谈甚欢。 “诶,学谦,你来听听徐佥事的提议。”胥文相的语气和平日完全没有区别,就好像刚刚把周侯灿叫出去的人不是他一样。 徐麒见状,转向周侯灿,开口说道:“还是我刚来的时候说的,咱们两个地儿熟络熟络,以后好办事,剿匪什么的更方便一些。” “我没有意见,不知胥县尊是……” “学谦,我跟伯清和仲沈商量了商量,这牵线的事儿还得你来干。” 胥文相这样说的时候,陈广泰和张幕宾也点了点头,表示确实是这样。 “可以,我遵从县尊的安排,只是不知这牵线该怎么做?” “这好办,”胥文相指了指徐麒,“你跟着徐佥事去镇海卫那边就行,到时候听那边安排。” 今天宦官到访这件事是胥文相从一开始的拒绝转变到现在的认同的直接原因。 不管怎么说,两边维持一个相对紧密的联系总不是一件坏事。 何况从表面上看,自己这边的周侯灿和那边的徐麒的关系还算不错,这也是一个契机。 “我们什么时候走?”周侯灿问道。 既然事情已经定了下来,他便不想再有任何事情延误了正常的安排,于是便直接把这件事问了出来。 “现在就可以。”见胥文相二人不说话,徐麒便率先开了口。 “那好,还请徐佥事多担待。”周侯灿起身,向徐麒行了一礼,便在徐麒的指引下出了门,和徐麒带来的人一道往镇海卫去了。 第五十二章 镇海卫 事实证明,文官和武将确实没有什么业务上的共同话题。 就算这文官知道一点粗浅的排兵布阵理论,武将能背出一些耳熟能详的诗句也不行。 文官和武将的天然隔阂让一路上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 但好在两人还有相仿的年纪,总是会有一些共同话题的。何况两人之间说话的机会实际上并不多,因为漳浦县到镇海卫之间的路并不好走,自然没有多少功夫分心开口说话。 到现在为止,虽然在路上走了一段时间了,但周侯灿其实还有些懵。他虽然猜出了一些胥文相改变主意的理由,但他不明白胥文相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地推进这件事。 往常遇到公事时,只要是涉及多个衙门联合办事的,胥文相大概率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诿,绝没有今天同意这件事来得爽快。 “徐佥事,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到啊?”周侯灿感觉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但是前面的路看上去还遥遥无期,不禁开口问道。 “快了,”徐麒看了看前边的路,转头看向一旁的周侯灿,“周兄弟,你现在怎么开始见外起来了?” “有吗?”周侯灿问了出来,然后恍然大悟,微笑着说道:“一个叫法,做不得数的。” 他平日里一向把公事和私事分得很清楚,既然现在是在办理公事所以他自然要以公职相称。 “没有就行。”徐麒见周侯灿笑了,便没有再多说。他也清楚周侯灿不是这样的人。 从当时盗贼临城时周侯灿的一系列表现和之后的处理方式来看,徐麒就能判断出来周侯灿并不像某些文官一样满身都是心眼,而是一个可以与之交往甚至是深交的人。 “对了,周兄弟,我泰山想见见你,不知你可否……” “当然可以,不知徐兄的泰山有没有什么喜好和忌讳?” 只是见一个人而已,周侯灿并不觉得有什么。但是有些需要注意的事还是要提前问清楚的,免得到时候闹得不愉快。 “我泰山是镇海卫的指挥同知,”徐麒不知怎的,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倒是没有什么特别要注意的,我觉着他应该也不会跟你说很多话。” “原来徐兄如此英勇是有渊源的啊!”周侯灿听到徐麒丈人的身份后,着实吃了一个不小的惊,然后便调侃了起来。 徐麒这才明白自己刚才的怪异感觉是哪里来的,原来是自己刚才话里话外说得就跟自己成为佥事是走了后门一样。 他也明白周侯灿没有这个意思,便悄悄把这个念头摁住了,没有说出来。 “说实话,我确实要感谢我泰山,”徐麒这时倒是回忆起了什么,“说来也不怕周兄弟你笑话,家父刚殁不久我就成了亲。” 虽然徐麒提前给周侯灿留了个引子,但周侯灿还是没有做好面部表情管理。 哪里有长辈刚去世就娶亲的? 见周侯灿的脸色变幻,徐麒虽然犹豫,但还是继续说着。 “不瞒周兄弟你,我大父是成化年间犯了事之后被贬到镇海卫当百户官的。但我大父靠着自己立下了许多战功,他没了之后,我爹就袭了指挥佥事的职。 “我爹没了之后,卫里面人心不稳,有人不想让我正常袭职,想趁机把我徐家赶出镇海卫。这个时候,泰山出面做主,把我夫人许给了我,这才渐渐稳定人心,我也才能顺顺利利地承袭先父的职位。” “原来如此,形势逼人,确实由不得徐兄你,”周侯灿点了点头,“但既然老同知能帮助你,甚至把自己的女儿许给徐兄弟你,那说明你也肯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徐麒不自在地挠了挠头,说道:“当年我泰山从别处来此任职时,是我大父帮了他一把,是以才有后来的这些事。” 周侯灿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变得有些不自信的少年武将,不由得就想起了当时在贼寇围城时他奋战杀贼的场面。 他觉得徐麒有些过于看轻自己了,于是开口说道:“徐兄,你有没有想过,老同知照顾你也有你自己的原因?” 他完全理解徐麒的想法。 在父亲突然去世,自己失去人生中一个重要依靠的同时,周围的人给他的不是安慰与帮助,而是各种明枪暗箭。 在大多数普通人中,不管换谁来面对这个境地,都不会好受的。 而在这时,突然有一个强大的外力把他从这个困境中拉了出来,他就会觉得自己境遇的转变完全是外力的功劳。久而久之,自己本身所具有的能力便被忽略了,以至于到了最后,他已经忘了自己在最初之时并非是一个平庸之人。 “唉,不说这个了。”徐麒低头摆了摆手,没有再往下说。 见状,周侯灿便上前几步,拍了拍徐麒的肩膀。 “徐兄,是我的不是了,提到这个,让你想到这些事。” “嗨,没什么,”徐麒重新抬起了头,“我们走快一些吧,要不然可能就错过饭点了。” 周侯灿点点头,便回到了队伍中,跟着一块儿提了速度。 镇海卫城不久之后便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徐麒当先几步到了卫城门口,叫起了门。 城上守军见自家头回来了,忙下城把门开开。 周侯灿在门开之后方才跟着后面的队伍上前进城。 徐麒在这时又凑到了他身边,对周侯灿说道:“镇海卫城毕竟是官方重镇,即使是白天,这城门也不能一直开着。这会儿是晌午,兵卒都在营里歇息,便把城门关了。” 周侯灿虽然不了解,但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这是他第一次来镇海卫城,一时间被这座规模极大的兵营给震撼住了。 “不愧是五卫之一,这份气势真足!” 周侯灿进城之后便对着徐麒说出了这番话。 这话确实是周侯灿发自内心的,绝对没有半点水分。 徐麒听到周侯灿这样评价镇海卫城,脸上也有些得色,但嘴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简单地对周侯灿说道:“兄弟我先做主,先领你去见我泰山,我怕他等得急了。” “无妨,既然周某到了镇海卫,那一切便全数听凭徐兄安排。” 第五十三章 澎湖城 “好,徐麒,你可要给我招待好周主簿,这可是我镇海卫的贵客。” 周侯灿闻言,抬头望去,见说话的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 他很快便猜出这人正是徐麒的泰山——镇海卫指挥同知。 “请泰山放心,小婿定当让周主簿不虚此行。” 听了徐麒的表态,侯爵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转向周侯灿,开口说道:“周主簿果然年少俊杰,今日一见,更是让老夫印象深刻啊。” “侯同知过奖了。”周侯灿谦逊地行了个礼,表示自己担不起这样的夸赞。 方才徐麒告诉他眼前这老同知的名字时,周侯灿着实愣了一会儿。 这名字起得确实好,有气势,正适合军伍之人。 侯爵转身入内,徐麒便带着周侯灿进了堂屋。 几人分宾主次序落座后,便有校卒给众人添了茶。 侯爵见周侯灿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过后,方才开口道:“周主簿,不知朝廷这次可是已经下来查勘过了?” “正是,来查探的人是巡按福建御史罗善,不知二位可是听说过他?” 其实早上在县里的时候,周侯灿就已经在县衙对面的茶馆里把这些事情给徐麒讲过了。 但他们到了镇海卫之后,便立刻就被侯爵迎进了堂屋,徐麒也就没有机会把这些消息告诉侯爵。所以现在周侯灿还要再把这些事情讲一遍。 “我倒是知道这个罗善,”侯爵的视线仿佛聚焦在很远的地方,“他到任之后便开始调查福建境内几个盐场的盐务,顺带着把福建都转运盐使司给查了个底儿掉。现在听说大家都在赌这罗善到底能不能在明年离任的时候平安返京。” “不过我倒是觉着这不大可能,”侯爵说着笑了笑,“敢动巡按,他们还没那个胆子,周主簿觉得呢?周主簿?” 周侯灿这时仿佛走了神一样,大眼一看就知道没有在听侯爵说话。 “嗯?哦,我觉得没人会这么做的。”周侯灿在愣了片刻之后便正常回答道。 这时他才把所有的事情串了起来。 之前罗善在察院门前问出的那句没头没尾的话时,周侯灿就已经有所怀疑了。现在听了侯爵说的话,再结合那两天陈广泰告诉他的事情,周侯灿便知道自己是撞了大运,听了陈广泰的话,没有牵扯进这件事里面。要不然自己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侯爵疑惑地看了周侯灿一眼,但见周侯灿再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便也不好再说什么,而是换了话题,继续问起了罗善关于漳浦守城的调查情况。 “其实罗善也没有细查,我总觉得他此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方才听了侯同知的话,我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周侯灿又把罗善在漳浦县的经历从头到尾捋了一遍,从在乡下遇见他开始,一直到他离开漳浦县为止。 侯爵听完之后,方才放下了那颗悬在心口一直无法落地的心。 先前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大了些,要不是漳浦县三方安排的好,怕是就要露馅了。侯爵现在不光想感谢周侯灿,还想感谢没有用心查的罗善。 侯爵很清楚漳浦县做的事情是瞒不住真正的有心人的,奈何天意所在,罗善到漳浦县想挖出盐务大案,自然就不会细查这件事。 而罗善上奏之后,这件事就会被定谳,到那个时候,就算有人发现了什么疑点,那也将会是生米煮成熟饭,无可奈何了。 “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周侯灿一口气讲完了罗善的调查路径,然后便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水。 他实在是有些口渴了,不光是方才说的一番话导致的,更是由于之前的长途跋涉。 侯爵见周侯灿的样子,也明白自己确实是疏忽了,便对徐麒说道:“徐麒,你带着周主簿在卫里转转看看,晚些时候我们再吃饭。” 徐麒点了点头,看向周侯灿,说道:“周兄弟,你想先去哪儿?” 周侯灿其实也对镇海卫的布局比较好奇,于是便忍住自身的饥渴,起身说道:“我还是第一次来镇海卫,不知道贵地有什么,还请徐兄你做主。” 徐麒听了这话,哈哈笑了两声:“我就愿意和周兄弟你这样的人说话,爽快。你随我来,我带你好好在卫里转转。” 周侯灿依言,跟着徐麒到了外面,由徐麒领着在卫里转圈。 “卫里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从江夏侯在洪武年间奉高皇帝的命在福建建海防开始,镇海卫就一直在这儿守着这一片土。” 周侯灿跟在徐麒的后面,连连点头。 镇海卫到底是军卫,不管修得再像城池,也不能改变它是军队驻扎之所的本质。 而这就是镇海卫城区别于其他县城最关键的一点。 “周兄弟,今晚你就在卫里住下吧,要不这一天让你跑来跑去的,倒也不甚方便,不知你意下何如?” 徐麒说完,便期待地看着周侯灿,希望周侯灿能同意。 镇海卫中并没有跟他徐麒年纪相仿的人,就算有也会碍于他的身份而没有办法开诚布公地畅谈。如今周侯灿好不容易来了一次,徐麒真的希望周侯灿能在镇海卫留得久一些。 况且这也符合两边加深联系的意图。 “自然可以,只是我住在这里恐怕就要麻烦徐兄弟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徐麒兴致上来,向旁边叫卖的小贩要了些糕点,递给了周侯灿。 周侯灿接过,尝了几口之后便说道:“这个可是你们镇海卫的特产?” “也是,也不是,”徐麒故意卖了个关子,“我们沿海这一带常做这个,在这一片倒不是什么稀罕事物。周兄弟你是不是平日常在县衙里面,不往街上走?” 周侯灿有些不好意思,不熟练地扯起了谎:“县里事务多,平日里确实没有什么空闲。” “那就在这里多转转,”徐麒很是爽快,“本来镇海卫离金门近得很,只不过中左所不归镇海卫统属,倒是不能带周兄弟你上岛。” “中左所?” “就是金门守御千户所,兵部行文一般都说成中左所。” 徐麒在解答完周侯灿的这个问题之后,沉默了片刻,便说道:“镇海卫倒是确实管了一个澎湖岛,上面有澎湖城,但是有近三百里,不知周兄弟你……” “我可以上去吗?” 周侯灿早就听闻外海的这座澎湖城了,此时听徐麒说起,不由得心驰神往。 “这是自然,只不过我们明天才能上,今天还要委屈周兄弟你在镇海卫住一晚。” “徐兄这说的是什么话,”周侯灿面露不愉之色,“我又不是什么金贵人物,可不要再那样说了。” “习惯了,习惯了,”徐麒讪讪笑着,“文官一般都不来镇海卫,都司的人来了我们一直都是这么说的,不会再这么说了。” 周侯灿很快便反应过来这话不能再这么进行下去了,便很快转了话头,指着远处的建筑问道:“那是什么?” “那是文庙。”徐麒顺着周侯灿手指的方向看去,有些伤感地说道。 第五十四章 准备登岛 “文庙?”周侯灿听见徐麒的声音变了调,瞬间便反应了过来。 在卫城中建文庙,这本身就昭示了镇海卫的兵卒对文化的向往,对改变命运的向往。 文庙是文教昌隆的象征,可镇海卫却连自己的学府都没有,只有文庙旁边一座小小的讲堂。 这座讲堂还是成化年间镇海卫人私自设立的。 “徐兄,”周侯灿上前几步,站到徐麒的身旁,和他一起向文庙看去,“你放心,漳浦县的话是作数的,徐兄你近日可以准备准备,等朝廷的诏令到了之后就可以到漳浦县了。” “好,”徐麒的语气很是郑重,对周侯灿抱了抱拳,“我们镇海卫全卫上下都不会忘了漳浦县的好的。” 表面上看,增加的这几个名额并不算什么,顶多多让十几户人家的孩子能去上学罢了。 在之前,漳浦县就一直是镇海卫学子求学的首选之地。宣德七年,佥都御史林时槐建议卫之学子依附漳浦儒学教养,照例科贡。从此之后,漳浦县学就一直承担了镇海卫学子的教育任务。 然而随着镇海卫的发展,到了近些年,卫里的人丁已经增长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自正统年间开始,镇海卫的学生就已经去往别的县城就学了。也就是从这时开始,去往漳浦县读书的镇海卫人也就没有那么多了。 现在镇海卫的学生只有一部分在漳浦县上学,另一部分则在龙溪等县上学,甚至还有在兴化府读书的。 所以漳浦县这里就开了一个先例,是府县主动免费给镇海卫增加名额的先例。 此前镇海卫都是要为这些孩童的读书付出代价的,但现在漳浦县给了镇海卫几个永久名额。虽然顶多算是附学生员,但是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了。 “不说这个了,我带你去别的地方转转。 “那边是城隍庙,那边是乡贤祠。”徐麒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往不同的方向指着。 虽然周侯灿看不见,但他还是很配合地跟着徐麒的手转着脑袋。 “明天要是上澎湖,周兄弟你还可以在城外看见关帝庙、妈祖庙,还有其他很多庙,我也说不上来。”徐麒想把外面的庙一一列举出来,但是他发现自己也不太清楚外面究竟有多少庙。 “诶,徐兄,那块儿牌坊是什么?”周侯灿见前面有一块牌坊,便不禁好奇开口询问道。 “那是名宦坊,”徐麒抬头看了看,“纪念的是陈真晟和周瑛二位先贤。” 虽然周侯灿没有听过这两人的名字,但他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现在我们是在往城外转吗?”周侯灿进了卫城之后就丧失了部分方向感,此时见徐麒带着他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走,便顺便提了一嘴。 “不是,先在卫城里转一圈,周兄弟想往哪儿去?” “我主要是在卫城里有些迷了方向。” “确实,卫城近些年的人越来越多,这房舍建得也是越来越挤了。” “只是,徐兄,冒昧问一句……” 周侯灿刚想说什么,便被从远处跑来的一个人打断。 “徐佥事,侯同知让我知会你一声,午膳已是备好了。” “好,我知道了,”徐麒带着歉意但又疑惑地看向周侯灿,“不知周兄弟方才想说的话是?” “没什么,徐兄,我们去吃饭吧,”周侯灿在方才被打断之后便改了主意,不再准备说出刚才准备说出来的话,“让老同知等着总是不好的。” “也是,”徐麒虽然有些好奇,但也不好多问,“那我们走吧。” 周侯灿虽然没有把本来要说的那句话说出来,但他却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 人数众多的镇海卫,到底有多少能战之兵? 他想了想,为了自己和徐麒的友谊能够长久持续,明智地选择了没有问出这个问题。 二人很快便回到了指挥衙门,侯爵已经等候多时了。 午饭并没有什么美味珍馐,但很有海滨特色,倒是让周侯灿有些不习惯。 虽说漳浦县严格意义上也算临海县城,但是周侯灿平日里吃的和内陆地区也别无二致,所以确实不能适应这一桌菜的大部分。 周侯灿也明白,到了海边不吃海鲜是不可能的,但他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天会以这样的形式到来。 吃完饭之后,周侯灿便对徐麒提了自己想要安歇的请求。 他是文官,而且身子底子也不是很好,上午跋涉的九十里已经让他到了一个极限。 之所以还能跟着徐麒在卫城里转圈是因为他还有那个新鲜劲,但现在圈也转了,饭也吃了,疲惫感就瞬间涌了上来。 徐麒很是理解周侯灿的这种情况,当下二话不说,便带着周侯灿到了衙前的谯楼歇息。 这个谯楼是正统年间的卫指挥同知桂福为使司客务栖息而营建的地方,徐麒安排周侯灿住在这里,其实已经超出了接待标准。 但周侯灿不知道这些,也压根没有关注这些。进屋之后,他倒在床上,一会儿便睡着了。 周侯灿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还在亮着。他打开门,想着还在下午,可以继续在镇海卫里转转。 “周主簿,您醒了,还请在此稍候,我这边去叫徐佥事来。” 门口一直守着的一个校卒见周侯灿从屋里出来,便对着他这样说道。 周侯灿站着等了不久,便看到徐麒从远处匆匆而来。 “徐兄,下午我们往哪儿去转?”周侯灿一见徐麒,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他感觉睡了一觉之后,精神和体力都充沛了许多,便好奇起接下来的日程了。 “周兄弟,这不是下午,”徐麒哭笑不得,“这已经是第二天了。” “什么?第二天了?”周侯灿也是吃了一惊,“怪不得我感觉跟换了个身子一样,原来睡了一晚上。” 周侯灿略显尴尬地笑了几声,很快便引开了话头:“我们今天是不是要去澎湖城?” “对,周兄弟还记得这事,你跟我来,船已经等了一会儿了,”徐麒边说边转身,“要是你还不起来,我就要进屋叫你了。” 周侯灿闻言连忙跟上,生怕再让徐麒埋怨自己。 码头上确实已经有一艘船准备开航,周侯灿二人上了船,船夫便立刻解缆离岸,向着海对面驶去。 第五十五章 周兄弟,你的运势可真是好! “这澎湖城,离镇海卫足足有三百里地,就是再快的船,也要走好一会儿的。” 开船不久,徐麒便给周侯灿讲起了澎湖城,并给他打了一针预防针。 “周兄弟,你不害船吧?”见周侯灿摇头,徐麒便继续道:“别看我们走得早,可这路程长,要走足足五六个时辰,就算再快也要四个时辰,到澎湖的时候天都快该黑了。” 周侯灿听了这话,说道:“这艘船过去到澎湖,什么时候才会开回来?” “明日一早,”徐麒照实回答,“毕竟卫里留在澎湖城上的人也不多,所以这船一旬只开两次,这回真是凑了巧,叫咱们赶上了。” 徐麒不准备告诉周侯灿真相,那就是这一旬两次已经开够了,这回是专门为周侯灿而单独开的。 这时,徐麒注意到周侯灿的神色看上去有些低落,便开口问道:“周兄弟可是有什么要说?” “我们只能在岛上呆一个晚上吗?”周侯灿听说这船次日就要开回来,便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我当是什么呢,”徐麒怎么也没想到周侯灿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周兄弟就放心好了,你什么时候看够了,我们什么时候再回来。” “那岂不是就扰乱了你们卫里平日的安排了?” “周兄弟又能在岛上转几天?”徐麒不以为意,“澎湖岛虽然不小,但澎湖城小,你转不了几天就该厌烦了。” “既然徐兄这样说了,我便更想知道这澎湖城究竟长个什么模样了。” “其实这澎湖城说起来真的没什么,不过这澎湖岛上的风景却是极好的。” 正当周侯灿准备好听徐麒讲澎湖岛上的风物特产的时候,船夫从外面进来,打断了正准备说话的徐麒。 周侯灿用上了自己的毕生所学,调动了自己来到漳浦县之后的所有记忆,却也没有弄明白这船夫到底说的是什么。 徐麒看了一眼周侯灿的表情,便已经猜到了他此时的想法。所以他还不待周侯灿开口发问,便说道:“我原以为周兄弟你到了漳浦县之后已经听过了一些这样的话。” “却是让徐兄见笑了,这可是福建这里的方言?” 周侯灿这时确实有些不好意思。他当时来漳浦县怀着的可是一颗为民请命的心,但却始终没有真正到真正的百姓中间去。 就连之前他领队去下面各村,也大多都是在巡捕厅呆着,和当地保甲长的交涉也基本上是陈广泰在做的,他自己确实没有认真听过他们说的是什么话。 所以方才他近距离地听这船夫说话,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是的,这便是我们闽南一带的话,”徐麒说到这里便来了兴致,“闽地素来山多水多,就是镇海卫这一带的话和你们漳浦县那边的话都是不一样的。” “是了,我想……起之前我在京师里的时候听别人说过。” 周侯灿差点说漏嘴了。 前世的时候他确实听人说过这一点,但是重活之后由于各种紧凑的安排还有各种需要学习的新知识,这些记忆反而渐渐被他忘记了。 “在京师里听人说可不如在福建亲自听人讲这种话来得准。” “这是实话,”周侯灿点点头,看向徐麒,“所以徐兄可以给我说说刚才你俩说的是什么话吗?” “诶,你看我,”徐麒哈哈笑了几声,“他告诉我们饭菜都准备好了,可以随时吃。” “可是这不是才巳时吗?离中午饭还有一段的。”周侯灿很是不解。 “像咱们这种行程短的送货船,本身就不会备太多吃的,所以船上有时候不会严格按照岸上的习惯来,忍忍就过去了。” 周侯灿看了看身边被装得满满当当的船舱,表示自己又学到了一个知识。 “可是这船上为什么要装这么多货呢?徐兄不是说澎湖城上没有多少人吗?” “这船不光是给岛上的人送东西的,还要送一些别的,比如这些,”徐麒拍了拍身边的一个箱子,“这些东西是要在城上用的,城上的一些石块会风化进水,是要定期修缮的,不然这城立不了多久的。” 徐麒说完,又想了想,继续说道:“其实到现在这澎湖城建起来也没有多长时间,但是这一段就已经到了不得不修的地步了。” 周侯灿插不上什么话,只能表示镇海卫确实是有担当的国朝四大卫之一。 船在海上走,其实是一件非常无聊的事,尤其是在乘客没有什么消遣方式的情况下。 周侯灿一会儿上到甲板上,一会儿又回到船舱里,还是觉得闲得慌。 他看到坐着不动的徐麒,有些佩服地问:“徐兄不觉得船行海上是件无聊的事?” “哦,我倒觉得这是难得的休息的机会,”徐麒见周侯灿不解,便更进一步地解释了几句,“周兄你看着镇海卫城不大,但事情却是不少。” “下到两家之间的鸡毛蒜皮,上到朝廷下拨的钱粮,哪件都是事儿,这些还都是不能假手外人的事情,要不不能服众。 “要是硬说的话,其实这些事儿都好处理,因为之前都有先例,但这些事儿积到一起就麻烦了。” 周侯灿听了徐麒的话,叹了一口气。 军卫的环境和县城到底不一样。军卫里的官和普通的士卒大多都是世袭的,所以相互之间的那种疏离感总是要少一点的。 但县衙官就不一样了,老百姓不一定知道县里的官是谁,因为他们有事情往往会寻求村里面有话事权的保甲长和粮里长来解决,而不是县官。 接下来的路上,周侯灿只在饿的时候找船夫比划着要了饭,便没有再去打扰徐麒了。 说也奇怪,当周侯灿心里放空的时候,时间就变得快了起来,以至于船夫说到澎湖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 周侯灿不懂闽南话,当他听到那个好像“澎湖”的发音的时候,他还以为这个发音是有别的指代含义的。 现在外面一片漆黑,这岛上一点光亮都没有,他自然不觉得到了地方。 徐麒这时出了船舱,消除了周侯灿的疑惑,待船停稳后便先周侯灿一步下了船。 “周兄弟,你可小心一些,这木板恐怕有些不结实了。” 周侯灿听徐麒这么一说,便也谨慎起来,紧紧地跟在徐麒后面往前走去。 “谁在那边?” 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把跟在徐麒身后的周侯灿吓了一跳。 “邓林,别喊了,是我,徐麒,”徐麒朝着声音的源头喊了一句,“今天轮到你值夜了?” “是我,”邓林慢慢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冲着徐麒行了个礼,“徐佥事,这旬的船不是……” “咳咳,晚上的风有点大。”徐麒忙咳嗽几声,“邓林,带周主簿去城里安歇。” 邓林识相地住了嘴,朝徐麒走了几步,低声说道:“徐佥事,这两天我们发现了一伙海贼,怕是要打这澎湖城的主意。” “怕什么?”徐麒心中一凛,“加紧巡防就好,明天我回卫里把这件事向同知禀报,让卫里上人,你放心好了。” 徐麒是知道这一段海上有海贼这件事的,但他没想到这海贼现在已经猖狂至此了。 正在几人说话间,远处的澎湖城突然燃起了火把,把那一片照得白昼一样。 “坏了,人攻上来了。” 徐麒和邓林看了一眼,便连叫不妙。 周侯灿却不知道这上面的道道,还好奇道:“前面便是澎湖城吗?” “是,那便是澎湖城,”徐麒苦涩地笑了笑,话头一转,“周兄弟,你的运势可真是好啊!” 第五十六章 暂避 周侯灿苦着脸笑了笑,谁能料到会出现这么一茬子事儿? 徐麒还算是有经验的,他抓住邓林,问道:“现在岛上到底有多少人?有多少在外面守夜的人?” 邓林这时却早就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整个人都处在一种不知所措的状态。 毕竟假定海贼来只是假定而已,但海贼真的来了就是另一说了。 “邓林!形势紧迫,别傻愣愣地站着了!” 邓林被这一喊才把目光聚焦回来,口中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几个字:“岛……岛上现……在恐怕只有……有不到三十人,值……值夜的除我之外,就……就剩三个了。” 徐麒暗骂一声,拉着周侯灿就往海边走。 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发抖的邓林:“你还不走,在这里等死吗?” “小人……小人不是不走,只是……这城里还有……” “有什么?”徐麒的语气逐渐严厉了起来。 “有……” “我不管有什么,都没有命重要,”徐麒把声音控制在范围内的最大限度,神色焦急又狰狞,“快走,再不走,等他们搜到这里,就来不及了!” “可是,徐佥事,”邓林这时反倒是冷静了下来,“走,就能走得了吗?” 这一句话,倒是让徐麒也冷静了下来。 现在的局面,走确实未必走得了。毕竟海贼的船要快于他们的船,一旦海贼发现这边的动静之后就肯定会开船追过来,到时候在海上孤立无援,反而更难逃生。 谁让他们来的这船上还拉了一船物资呢? 这些东西是凭借他们四个人所搬不下来的,而把这些东西放在船上只会让船走得更慢,更容易被追上。 “好,那你说,我们走也走不了,该怎么办?” 徐麒这时便也定了定神,问出了这个问题。 既然邓林这时还保留了最难得的镇定说出这番反常的话来,那他就肯定有办法。 要是没办法的话,他大概率就跟着徐麒他们上船了。 “澎湖岛这边有一处地洞,没其他人知道,可以稍微躲一阵子,”邓林急切地向徐麒证明自己是有办法的,“这海贼不会在岛上呆几天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再走也不迟。” 徐麒征询似地看向周侯灿,想知道周侯灿对这个提议的看法。 周侯灿从火把燃起开始到现在一直是一个失神的状态,此刻看到徐麒看着他,他连合适的表情都给不出来。 这件事实在是来的太突然了。 周侯灿在漳浦县能够镇定守城的原因主要是他提前有了准备,但这一次是完全没有任何先兆的事件,所以周侯灿现在这种状态完全正常。 毕竟从火把燃起到现在才不过过去了片刻时间,就连徐麒这样的武将都有片刻失神,又怎么去奢望没有任何经验的文官保持镇定呢? 人之常情罢了。 徐麒见周侯灿是这个状态,咬了咬牙,对邓林说道:“你看好周主簿,我去船那边,片刻就回来。” 这时已经有喊杀声传了过来,周侯灿听着这些声音,渐渐地稳住了心神。 他现在已经明白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地,更清楚自己不能有任何慌张。 徐麒已经跑到了船跟前,船夫也很是慌张,已经准备撑船离开了。 见徐麒过来,这船夫方才停下来自己手里的活计,问道:“徐……徐佥事,可是有什么事吗?” “现在船上的东西能扔多少扔多少,然后你能划多快就划多快,快回卫里报信!” 不管怎样,这件事必须让镇海卫知道。而卸下船里的大部分货物会让船的速度加快许多,在船上只有一个人的情况下,会提高行船的速度。 徐麒并不觉得今天晚上海上会出现什么恶劣天气。 海贼既然敢出来劫掠,就必然掐准了今晚会是个好天气。他们成天在海上的对海的威力可再清楚不过了,是绝对不会冒着风险出来的。 毕竟这澎湖城又不会走,今天来明天来都一样。 船夫飞快点头之后,便解了缆,开始着手往海里扔东西了。 徐麒见状,便又迅速回到周侯灿二人这边,急切地问邓林:“你说的那个地洞,在哪里呢?” “这里,徐佥事请跟我来。” 邓林飞身向前,引着徐麒二人往一处地方行去。 路上,三人很清楚地听到喊杀声正在逐渐变弱,取而代之的则是杂乱无章的嚎叫声。 “徐佥事,他们……其他人怕是凶多吉少了。”邓林抽空转了个头,对徐麒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我知道。”徐麒从牙缝中冷冷地蹦出了这三个字。 周侯灿只觉得此刻的徐麒已经不再是他之前所了解的那个徐麒了。 外界的声音距他们忽远忽近,走着走着,周侯灿就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 终于,周侯灿三人赶在外面这群人找到他们之前,成功地到了那个地方。 进了这个洞,周侯灿才明白邓林所言非虚。 从外面来看,周侯灿确实看不出来这是一个洞。 “邓林,你确定这个洞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是吧?”徐麒进洞之后,朝着周围打量了一会儿, “嗯。”邓林只是应了一声,便没有再说话了,这倒是引起了周侯灿二人的注意。 徐麒带着疑惑往这个洞的深处走了走,便发现了个中缘由。 “邓林,你这藏起来的制钱有不少了吧?”徐麒不久便回来了,拿着一串制钱问邓林道。 见自己的事情被拆穿,邓林也没有再搪塞。 “徐佥事,小人没有拿卫里的钱,这都是我该得的。” “我也不想管这到底是不是你应得的,只要没有其他人知道这儿还有个洞就行。” “徐佥事只管放心好了。”邓林嘴上虽是笃定,但微微渗出的冷汗却暴露了此时他内心的不平静。 “嘘——”徐麒敏锐地听到了由远及近的声音,悄悄提示剩下的二人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这澎湖岛上根本没什么好东西,害得咱们白跑一趟。” “到也不能这样说,这澎湖岛可是一直在这里的,大哥的意思是,我们过一段来一趟,刚好把那镇海卫的桃子摘了。” 待这两人过去后,周侯灿看向徐麒,劝道:“徐兄不必如此,等他们退去之后我们回卫里报告就是了,肯定不能让他们这么猖狂。” “说是这样说,”徐麒叹了一口气,“这几年我们和海贼之间也有一些仗,虽然我们赢得多,但是这海贼也不是纸糊的。” “等吧,先把他们耗过去再说。”周侯灿也叹了一口气,劝着徐麒。 第五十七章 惨剧 时间过得很快,清晨的阳光从缝隙中洒进来,摊在了洞底正眯着眼休息的三人身上。 “徐佥事,周主簿,”醒过来的邓林叫着面前还在睡着的两人,“到白天了。” 徐麒最先清醒,他问邓林道:“后半夜的情况怎么样?” 昨夜三人商定了每人听一会儿外面的动静,后半夜到天明的时候就是由邓林来负责的。 邓林有些心虚,他到了快天明的时候因为紧张又疲倦,竟然睡着了。 于是现在当他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便产生了片刻的迟疑。 “后半夜声音倒是变小了不少,”邓林想了想,“怕是这些贼人都去睡觉了。” “不好说,这些人的路数谁也摸不清楚。”徐麒听了邓林的话,并没有立刻出洞去查看,而是自己地斟酌了起来。 “徐佥事,你说,”邓林现在回过神了,“卫里会知道我们这澎湖城被贼人围了吗?” 徐麒没有答话,而是神色凝重地望了一会儿天,最后才仿佛下定决心,对着剩下的二人说道:“我觉得卫里总会知道的,不管消息有没有送回去,明天如果我们还没有出现在镇海卫,卫里便会派人上岛。” “所以就算是最坏的情况,我们撑过今明两天就好了。到时候,卫里的人便会上来,只是他们不知道澎湖岛被贼人占了罢了。” 周侯灿顾不得现在的形势,问道:“徐兄为何如此笃定两天之后便会有人上岛?” 徐麒看了周侯灿一眼,选择说出实话:“周兄弟,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你也知道,你这次来,可不单单是来镇海卫玩的,而是咱们两边的一根线。无论如何,你这根线不能断,这便是为何我们不回去他们也会上来的原因。”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澎湖城的风景完全没必要看两天。” 正当周侯灿感慨多亏自己这个很重要的身份时候,徐麒的这句话直接让他的心情回到原位。 合着还是澎湖岛的原因呗。要是澎湖岛上的景色非常美,那镇海卫八成是要等个十天八天才会登岛。 周侯灿就这样看着徐麒,把徐麒看得有些不自在。一旁的邓林也感觉到了这个微妙的气氛,站在一旁,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找,找,也不知道要找什么,我看着就是一个破岛,哪里有什么东西藏着?” 这句话瞬间让洞里的三人安静了下来,一口气也不敢出,连带着身子也往里面缩了缩。 徐麒给邓林使了个质问的眼色,他要确定这个洞到底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邓林这次便没有像之前那样笃定了,而是也开始回忆自己之前到底有没有留下漏洞。 “既然大哥说有,那八成就是有。” 洞里的三人感觉上面的两人就停在了他们附近,连呼吸都停止了。 “谁知道呢,我可听说,这次咱们在这儿捞到的东西太少了,大哥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呢,估计一会儿我们回去还要当出气口哩,” “谁说不是?认命吧,咱就是这条贱命,反正今天回去就能享一段福了,管他什么呢。” “也是……” 洞里的三人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终于松了一口气。 “徐兄,你听见没?”虽然听上去上面的人已经走了,但周侯灿仍然保持了必要的谨慎,把声音压得很低,“他们说今天就走了。” 徐麒却没有立刻回答周侯灿,而是对着邓林问道:“你确定这个地方没人知道是吧?” “小人敢保证,”邓林这次想清楚了,信誓旦旦地轻拍着胸口,“毕竟这可是小人藏老婆本的地方,肯定不会让别人知道。何况平日里大家一般都在城里待着,基本没人往外面跑。” 徐麒听完后,对着周侯灿说道:“这次倒是让周兄弟受惊了,回到镇海卫之后,我一定置酒赔罪。” 三人就这样在洞里等到了傍晚。 徐麒先出了洞口,探查过周围的情况后便把周侯灿拉了出来。 贼寇看上去已经离开了澎湖岛,三人便朝着澎湖城的方向走去。 一段路之后,澎湖城便出现在周侯灿三人面前。 周侯灿看了看澎湖城此时的状态,又看了看徐麒的神色,叹了一口气,对徐麒说道:“徐兄,节哀吧。” 徐麒看着眼前残破的澎湖城,泪水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这城里本来还应该有二十多个镇海卫的将士,可现在,却只剩了残砖断瓦。 三人踩着碎瓦片进入澎湖城中,映入眼帘的便是道旁被烟熏黑的墙壁。 这墙壁上有着点点殷红的血迹,在傍晚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诡异。 徐麒见到这一幕,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周侯灿连忙扶住他,让他不至于倒在地上。 “周兄弟,你可知道,这些将士本来只用再待一旬,就可以回到卫里了,”徐麒带着哭腔朝周侯灿倾诉着,“可是你看,他们正想着回到卫里之后能干些什么的时候,就……就这样走了。 “我在想,这些将士,他们到底招谁惹谁了?他们上辈子到底做了多少孽,为什么给他们一个这样的结果? “周兄弟,你有文化,你给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徐麒抬头,看向周侯灿,“这世上真的有因果吗?那他们的因果,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周侯灿沉默了良久,“这世上有没有因果,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他们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们都有自己的家,有的甚至刚有了孩子,现在这个样子,我该怎么给卫里交代?”徐麒蹲在地上,用手掩面,哭出声来,“我昨天就应该直接出来跟这些贼人拼个你死我活。” 周侯灿见徐麒这个样子,便留他自己在这里,往城里走去。 路上一直有未燃尽的火苗发出的劈啪声响,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没有一栋房子是完好的,没有一寸地面是干净的。 周侯灿突然停住了脚步。 面前的一处空地上,杂乱地堆着二十多具尸体。 有些尸体甚至已经不再是一整个,只能靠着几块还有的残缺躯体来辨别他们的身份。 血浸满地。 邓林也跟着周侯灿到了这里,此时的反应要比周侯灿更加激烈。 他也是驻在澎湖城上的人,地上躺着的这些遗体在活着的时候都曾是他的兄弟。 “不……不,这不是真的。”邓林瘫在地上,嘴里支支吾吾,只能说出来这几个字了。 第五十八章 不甘心 当在门口哭完之后的徐麒走到这里的时候,他尚未止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嚎啕道:“我徐麒和这些贼人不共戴天!” 他踉跄着上前,缓缓蹲下,用手抚过躺在地上的尸体。 “啊——” 突然,毫无征兆的,徐麒猛地站了起来,大声朝着天喊了出来。 周侯灿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住了,连忙拉住徐麒,忧心忡忡地提醒他道:“徐佥事,贼人可能还没走,这样有点……” “怎了?我徐麒堂堂大明镇海卫指挥佥事,难道还要怕那区区贼人吗?”徐麒这时已经有些不管不顾了,“镇海卫,镇守海疆是也,现在却沦落到连这点海贼就能踩在我们头上的地步了!” “耻辱啊,耻辱!” “岛上还有船吗?”徐麒扭头看向邓林,眼睛瞪得发红。 “没……没有了,”邓林指了指一处地方,“那里之前是船坞,现在被烧没了,船肯定就没了。” 徐麒听完,便往一处房舍走去了,什么也没说,似乎早已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一样。 周侯灿二人就这样站着看着徐麒进屋,看着他须臾之后便拿上一个残缺了一半的棍子出来。 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徐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徐麒走到空地中间,拿着棍子往地上捅,渐渐地便捅出了一个小孔。 周侯灿渐渐明白了徐麒的意图,拉着邓林进了房子,也找了根木棍拿上挖地。 这时太阳已经沉入了地平线下,只剩海面余下的微微暗光映照着岛上忽高忽低的三个身影。 当澎湖岛重新被阳光笼罩的时候,徐麒正神色肃重地朝着坑里的镇海卫士卒致以最后的敬意。 “徐兄,这些将士生于斯,归于斯,节哀吧。”周侯灿站在一旁,对徐麒做着苍白无力的安慰。 这是他们自昨夜以来听到的的第一句话。 “周主簿,”徐麒再开口时,声音竟有些沙哑,“我有时候真的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懦弱,甚至恨我爹为什么在我成年不久就死了。这些士卒被杀的时候,我作为他们的上司,镇海卫的指挥佥事,我……” “我求你给他们作个传,这样的话,他们就不会被镇海卫忘记了。多年以后,如果有人翻开文书,便会记起这二十六名镇海卫的士卒。” 周侯灿连忙应下,好像慢一点这个活就会从他面前消失一样。 他现在陷入到了莫名的纠结之中。 一方面,他很清楚自己跟这些守岛士卒的死完全没有关系;但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如果不是他来了这里,徐麒便也不会为了保护他而龟缩在那个洞里了。 这种完全矛盾的心理让周侯灿安慰徐麒的时候有些无力。 周侯灿知道,自己上岛最先就是徐麒邀请的,而且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们不上岛,这场惨剧照样会发生。 所以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讲,这件事跟他周侯灿没有一丁点关系。 但或许是场面过于血腥和震撼的原因吧,周侯灿大概一辈子都不能忘掉这件事了。 “快看啊,徐佥事,周主簿,”邓林这时则好像发现了什么一样,朝着海边的方向一边挥手一边大喊,“我们的人来了!卫里的人来了!” 周侯灿下意识地想拦住正在大喊的邓林,但在将要出声的时候才反应过来邓林说的是什么话,便也住了口,和邓林一起看向海边。 沙滩上确实出现了大批人影,周侯灿看了几眼,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拉过正在激动挥手的邓林,问道:“你确定这是镇海卫的人?” “那是自然,”邓林兀自兴奋着,对他来说,这些人不啻是把他从绝望之中拉出来的希望,“我从小便长在镇海卫,镇海卫是什么情况我在清楚不过了。” 两人正在这儿说着的时候,领头的人已经快跑到他们跟前了。 周侯灿费了老大的劲想看清这人到底是谁,但东升的太阳刚好照在这人脸上,所以他最后什么都没有看到。 但周侯灿认不清楚,他身边的徐麒和邓林可是清楚得很。 这人正是徐麒的丈人,镇海卫指挥同知侯爵。 侯爵一马当先地赶到几人身边,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目光便不自觉地越过站着的三人,移到了坑中的尸体上。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走上前去。 虽然当他接到报信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但他没有想到最后的结果会是这个样子。 他走到徐麒身边,深深看了眼正注视着曾经袍泽的他的女婿,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掷地有声道:“放心吧,咱们镇海卫不会让这些贼人有好日子过的。这段时间,你就在卫里专心训练就行了。只要下次我们一有他们的消息,咱们镇海卫一卫三所就主动出击,绝对会为我们自己人把这个血仇给清算了!” 侯爵说完这些话,好像耗尽了他的体力。他转身看向周侯灿,对他歉意地点了个头,然后说道:“周主簿,这次我们镇海卫遇到这件事,怕是不能和你们漳浦县合作剿贼了。如果我们不把这伙海贼剿了,这群贼人便会越聚越多,还请你回去向胥知县说明情况。这次也让你受惊了,还请海涵。” 侯爵说完后,便拉住徐麒,把他往海边拉去。 “泰山,可是,可是他们……” “走吧,”侯爵的脚步停了一瞬,然后便拉着徐麒继续向前,“这些话留着以后和那些贼人当面说吧。你现在不宜再想这些事情了。” 周侯灿没有和侯爵二人一同往海边走去,而是和邓林留在了原地,看着镇海卫的士卒埋葬他们的袍泽。 周侯灿看了很久,直到镇海卫的士卒往坑山盖上最后一捧土。 “周主簿,我们该走了,侯同知还等着我们呢。”邓林见周侯灿还没有走的意思,便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 周侯灿看了看又高了些的太阳,长出了一口气,喃喃道:“走,走到哪里去呢?他们这些人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第五十九章 告一段落 周侯灿从澎湖岛回漳浦之后,便不出意外地累倒了。 这件事带给他的震撼要远大于上次漳浦县的守城。 巨大的心理压力和冲击力,再加上长时间地挤在逼仄的洞穴之中,他本就有病根的身体终于撑不住了。 回到漳浦县之后,他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一崩断,整个人就垮了下来。 有趣的是,整个漳浦县衙从胥文相到底层的小吏,都不觉得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之前周侯灿就“病倒”好多次了,他们也就不觉得周侯灿这次病倒有什么稀奇的了。 但在这些人中,只有陈广泰真正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知道周侯灿这次病倒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事实如此,所以他便找到镇海卫派来陪护的校卒问了个清楚。 这校卒正是邓林,他把周侯灿送回漳浦县之后,便依着侯爵的命令留在了漳浦县,负责照看周侯灿。 他看胥文相他们对周侯灿病倒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便没有向他们讲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虽然地位低微,但他却能在岛上找到一个无人知晓的洞穴并保守秘密。光是这份细致谨慎的心思就不是其他大多数人所能拥有的。 他知道如果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有可能会破坏漳浦县和镇海卫之间的关系,所以他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毕竟没人喜欢给自己找麻烦,这些事情还是等周侯灿醒来之后自己给胥文相他们解释吧比较好。 不管真相有多离谱,自己人解释的可信度总要比外人要高一些。 但既然陈广泰来找邓林,也就由不得邓林说不说了。 于是,邓林便用一种不那么离奇的措辞把这件离奇的事情讲了出来。 陈广泰听完之后,啧啧叹了几声,却发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要说这件事情离谱吧,它却那么合理;但当他想对这件事情进行合理化解释的时候,他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 这海贼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周侯灿上岛的时候到来。 陈广泰也只能无奈笑笑,祈祷着周侯灿可以快点好起来,好向胥文相交差。 他这次是私底下来的,所以也不好直接对胥文相说出这件事。 如果自己贸然把这件事说了出来,胥文相还不一定会领情,反而可能会暗地里怪陈广泰多事。 临走的时候,他顺便问了一句这个镇海卫来的人:“你们卫里是怎么说的?” 邓林一听,便知道陈广泰问的是自己准备什么时候走,便说道:“卫里说的是周主簿什么时候醒,我什么时候再走。” 陈广泰点点头,继续说道:“听你方才所言,你还是我们周主簿的救命恩人了?” “恩人当不得,当不得,只是凑巧罢了,”邓林可不敢在文官面前充大尾巴狼,“周主簿吉人自有天相,就算没有小人也不会有事的。” “周主簿什么时候醒,你什么时候出来叫我。”陈广泰没有再纠结救命恩人不救命恩人的事,他本来只是顺便提了那一句,想看看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人。 邓林的反应没有让陈广泰失望。 又过去了两天,周侯灿终于醒了过来。邓林见状,很快便稳住了刚醒的周侯灿,马上便跑过去叫陈广泰等县里的一干官员了。 胥文相等人接报,也纷纷往周侯灿的院子里赶。 “学谦,你此番可是劳苦功高啊,不容易,不容易啊。” 进了屋子之后,胥文相看着正虚弱地躺在床上的周侯灿,率先开了口,说的也都是关心的话。 围观的一些小吏看到这个场面之后,心里不知怎的也涌出一股感动。 胥文相作为漳浦县的知县,虽然平日里不理睬他们,但也没有像他之前的那些知县一样盘剥他们,对他们已经算是很好了。 躺着的周侯灿见了胥文相领着这么多人来看他,一瞬间就被感动得来不及多想,努力地支起身子,向胥文相他们表示自己没事。 胥文相见状,自然又是一番关怀:“学谦,你才刚醒过来,还是躺着更好。这几天你有什么想吃的都可以直接跟我说,我让县里的膳房来做。” 胥文相说完这句话之后,又当着众人的面嘱咐了陈广泰几句,便带着人离开了。 等这些人都走后,周侯灿才逐渐回过味来。 他虽然不太相信胥文相会有这个想法,但胥文相刚才的举动未免有些过于夸张了。 由于他刚从几天的睡眠中醒过来,整个人的思考能力都不太好,于是便放弃了在这个问题上深入思考,而是继续躺了回去。 邓林这个时候则是已经到了县衙外面,准备往镇海卫赶了。 陈广泰这个时候从县衙里出来,拉住邓林,说道:“周主簿刚醒过来,你不去见一见周主簿?” 邓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周主簿是大官,我一个小兵,哪里能够见他呢?况且之前的情况和现在又不一样,现在自然不能像之前那样不分轻重了。” 陈广泰还想再劝,邓林便已经翻身上马,说道:“陈老爷,这几天多谢照拂,可是卫里还有其他的事务,小人还要回去把事情了了,实在没有办法在这儿待着了,还望陈老爷你海涵。” 说完,邓林便骑着马一溜烟似地离开了县衙门口。 陈广泰对着邓林的背影摇了摇头,又进去看周侯灿了。 在他看来,周侯灿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或者说,他陈广泰在官场里面就没有见过这样的官。 这邓林怕不是有些太小心了。 虽然陈广泰略微了解一些这些士兵的难处,但他还是对邓林失去了一个机会而感到叹息。 至于胥文相今天有些做作的行为,陈广泰倒没有太放在心上。 据他所知,胥文相可能这两个月便要从漳浦县高升到别处了,之后便不会再留在漳浦县了。 既然他要走,那在临走前给同衙门的其他人留个好印象是一件再为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第六十章 新的消息 “一个县城,又能有多少事发生?” 这是当时周侯灿和刘瓒分别的时候刘瓒所说的话。 当时周侯灿还不以为然,他觉得没有没事的县衙,只有不想作为的官员。 但这一段在县衙的平静生活让他对自己原来的看法产生了怀疑。 抛开前一段非常态的守城和下乡剿匪,周侯灿现在才深切地认识到什么才是县衙中每天必须要做的事情。 周侯灿病好之后,没休息多长时间,便被陈广泰拉去做苦力了。 县衙里面的大部分文书虽然都需要知县盖印,但是这个流程之前的其他流程都是由县里各房的吏员和他们两个佐贰官、首领官来办的。 一般讲来,在同时设有县丞和主簿的县中,主簿一般会负责钱粮之事,但也会插足清军抚民、水利粮马之事。 而在现在的漳浦县,由于县丞离职居丧,所以县丞原来的职掌则需要由其他官员来承担。 本来在周侯灿来的时候三人已经议定好了这些事情,但现在胥文相已经收到自己要走的确切小道消息,便渐渐地不管事了,所以这些事情又需要周侯灿二人重新商量着来干。 陈广泰作为典史,当仁不让地承担起了缉拿盗贼的重任。 典史作为首领官,从职责上来说就是统率群吏的,所以方便行事。再加上陈广泰本身缉拿盗贼的经验也十分丰富,所以他担起这份重任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而周侯灿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如果说他刚到漳浦县的时候没有选择兼理县丞事是处于初到一地的考虑,现在在他已经代表漳浦县参加了好几次重大事务之后,他也没有道理再推脱了。 “周主簿,这些公文需要您过目,您看看,要是没问题我就送到承发房那边了。”礼房司吏任仲义拿着一堆公文进来,满脸焦急地对着周侯灿说道:“府里催得急,今天必须送上去。” “催得急,催得急,不能提前把事情做完吗?”周侯灿一脸不悦,“往后拖拖拖,这不就拖出事了?” 经过这一段高强度的公文处理,周侯灿感觉他现在已经对这些公文产生条件反射了。 从任仲义手上拿下这些公文,周侯灿便开始了快速的翻阅流程。 “礼房什么时候接到府里的活了?”周侯灿没仔细看内容,在翻阅的时候顺便问了一句。 “嗨,”任仲义看了看左右,“这其实就是正常行文,布政使司经历司行下来,府经历司行下来,到咱们县里,然后再一层一层行上去呗。没啥关紧事。” “没啥关紧事还拖到现在?”周侯灿抬头瞟了任仲义一眼,“我寻思着你们礼房天天的事儿也不多啊,这种正常行文还能一直拖着?” “前些日子太繁忙了,”任仲义开始顾左右而言他,“那会儿不是全县上下全都在忙这个事情吗?我们礼房肯定也不能闲着啊。” “那是什么时候?”周侯灿虽然平日里不发火,但不代表他不会发火,“现在是什么时候?这中间都过去多长时间了?” “周主簿,”任仲义明显慌了,“天地良心啊!我们礼房上下五人绝无推诿,真的是事情太多了,这件事又稍稍地不那么紧急,所以……” “所以你们就先去办其他事了,然后现在才想起来这件事了呗?”周侯灿不想再和任仲义就谁对谁错争个高低,反正都是他礼房的事,出了事责任也要任仲义来担,他又何必在这儿多管闲事呢? 按大明的制度,一旦实际行政事务出现问题首先要以吏典是问,自下而上进行追究。 《大明律·同僚犯公罪》中清楚地记载了相关事情的处理规矩,即“吏典为首,首领官减吏典一等,佐贰官减首领官一等,长官减佐贰官一等。” 周侯灿作为佐贰官,一旦任仲义真的因为玩忽职守而导致判断公事差错被上级追责,罪责减到周侯灿这里,就已经没那么多了。 话虽是这么说,周侯灿在签字之前又问了任仲义一句:“你确定这就是一个单纯的行文,不涉及具体办什么事?” “周主簿啊,您可太瞧得起我们礼房了,”任仲义有些哭笑不得,“你到漳浦县时间也不短了,有见过我们礼房办什么具体事务的吗?” 任仲义说到这儿,突然觉得有些不妥。这样说岂不就做实了他们平日一直处于一种领俸不办事的状态吗? 于是他便紧接着说道:“礼房平日里还是有事情的,什么祭祀神明、存恤孤老、奉制榜文、孝子顺孙、义父节妇、生员数目、儒者、历日、岁贡,这不都是我们礼房要办的事吗?” 周侯灿瞪着任仲义看了一会儿,呼出了一口气:“任司吏,我刚来的时候还没觉得你是这样的人啊?” 见任仲义还想解释,周侯灿便忙在文件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让任仲义抱走了。 有那时间,他自己的东西都处理不少了。 任仲义出门之后,身上犹自出着冷汗。 他之前一直因为周侯灿的年龄而对他有一种轻视的态度,这次却吃了这个态度的亏。 任仲义所不知道的是,在周侯灿做完那些事情之后,他心里无论如何也都不会把让他当成一个刚进入衙门的人来对待了。 任仲义刚走不久,陈广泰就来了。 “学谦,你看这是什么?”陈广泰拿着一份文书,对周侯灿故作神秘道。 “伯清,别打岔,我在这儿算着数呢,是啥快说?”周侯灿不耐烦地说道。 “朝廷的封赏下来了,咱快给他拆了看看,”陈广泰很是兴奋,毕竟这可是来自朝廷的封赏,“这是我刚从承发房拿过来的。” “不叫胥知县过来?”周侯灿一听这话,便立刻放下了手里的笔。但当他起身往陈广泰跟前走的时候,他才想起其中的不妥之处。 “咱的文书不止一份,还有一份是单给士衡公的。”陈广泰一边拆着手里的文书,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 第六十一章 代理主官 周侯灿很快便明白了陈广泰的话中之意。 “莫非是士衡公的转调结果有了?”周侯灿有些好奇,“他高升哪里了?” “不知道,”陈广泰如实回答,“这也不是我们能先知道的,这可以啊!” 陈广泰拆开公文之后,便把他递给了面前的周侯灿。但是在递送过程中还是不免看到了里面的一些内容,当即高呼了起来。 周侯灿从陈广泰手里接过奏疏,诧异地看了陈广泰手里一眼。 在他的印象中,作为首领官的陈广泰可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 周侯灿自己翻开这份奏疏,也被朝廷的大手笔吓了一跳,对陈广泰感叹道:“朝廷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有官员阶官加一级,兵士衙役每人赏银二十两。 如果单个来看的话,这个封赏并不算多,可是这个封赏的限定表明了这是个“见者有份”的赏赐。 这就厉害了。 单说阶官加一级。陈广泰激动到失态的原因就是这个。 他是典史,是首领官。这个首领官虽然是官员,但品级却是不入流,即从九品下。 现在按照朝廷的这个封赏,所有官员阶官加一级,那他便可以挂上从九品将仕佐郎的阶官了。 这可谓说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进步了,不管众人怎么看阶官这个东西,他陈广泰终究脱离了不入流的大军,也是有品级的了。 周侯灿眼神复杂地看了看面前尚未平复心情的陈广泰,不禁叹了一口气。 首领官的地位极其尴尬。最初首领官的设置主要是起到联系官与吏之前桥梁的作用,但在之后的发展中,首领官慢慢成为了知县的智囊。而到了现在,首领官的地位则渐渐被幕宾所取代,逐步退回到最初两头受气的位置。 做着县里累而重的事务,却没有应得的地位与之相称,这就是典史的尴尬情境。 现在好了,不管怎么说,陈广泰和那些一般的典史已经有了本质上的区别:他有品级了。 周侯灿继续往下面看,这名单上果然有陈广泰。 “伯清,你看看,这文书上有你的名字啊。”周侯灿把文书递给陈广泰。 陈广泰犹自难以相信:“周主簿,你莫取笑下官了。我……朝廷怎么可能知道我呢?” “你不信就自己看,”周侯灿把文书推给陈广泰,“看看那三个字是什么?” “学谦,伯清,你们两个都在这儿啊。” 没等陈广泰说话,胥文相便进了周侯灿的这个房间。 “你们在这儿看封赏呢?”胥文相进屋之后,只大致扫了一眼,便了然了。 “我接到吏部文书,即日前往南京赴任,就没有办法和你们两个在漳浦县共事了。” 周侯灿和陈广泰听后,忙说着恭喜的话。 想起之前陈广泰和罗善对他说的话,周侯灿明白,凭借他做的事情,胥文相早就到了该升迁的时候,这次漳浦的大捷恰巧给了吏部一个机会, “只是不知胥县尊高升南京何处了呢?”周侯灿很是随意地把这个他想知道的问题问了出来。 “南京户部郎中,监关税。” 胥文相毫不遮掩地说了出来,但这句话对于剩下的二人来说却格外具有震撼效果。 这句话已经坐实了胥文相在漳浦县做的到底是什么勾当。 周侯灿心里不禁直摇头,吴家现在的野心是越来越大了,都把手伸到南京去了。 周侯灿倒不是觉得胥文相会收什么冰敬碳敬,但他毫不怀疑胥文相会像在漳浦一样不作为。 “士衡公这可是真的高升了啊。”陈广泰见周侯灿突然愣住了,便出声提醒道。 “是啊,恭喜士衡公了。”周侯灿意识到自己思考的这个时机不太对,便也跟着陈广泰说道。 “别说这些话了,”胥文相明显很高兴,“往后漳浦县就要仰仗你们两个了。” “中午让膳房准备准备?”陈广泰开始征询胥文相的意见。 “不必麻烦了,我和仲沈一会儿便走,就不再让县里破费了。” “那我们去十里牌送送?” “不必了,县里的公务不能耽搁,”胥文相释怀地看了看四周,“学谦,按惯例来说,这一段县里的事务就要你来处理了。” “下官自当承命。”周侯灿连忙应下。 “你虽然有大才,但在这种事上还是多向伯清请教。” “下官知晓了。” 胥文相对着二人点了点头,便出了周侯灿的院子。 等他走后,屋里的二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便默契地转换了话题,开始研究这银两的落实。 因为当时根据镇海卫那边的意见,漳浦县虚报了阵殁人数,而朝廷给每个阵殁的衙役又从布政使司多下了十两银子。 如何处置这多出来的好些个十两,变成了摆在二人面前的一个问题。 “依我看,不如……” “不如把这些银两全数封存,等以后县里有什么事再用。” 周侯灿打断了陈广泰的话,因为他潜意识里非常抵触陈广泰可能说出来的话。 陈广泰见周侯灿已经有了打算,便没有再多说。 毕竟周侯灿现在是长期代掌县印,他一个首领官没必要违拗周侯灿的意思。 “周主簿——老爷,”一个小吏畏畏缩缩地进了周侯灿的房间,在称呼上犹豫了半天,才把手中的信封递给周侯灿,“胥县尊留下的,他说让老爷你什么时候离开漳浦县了再拆开。” “好,我知道了,”周侯灿接过这封信,随手把它塞进了桌子下面的抽屉里,“对了,胥知县在哪里?” “他已经走了。” “什么?”周侯灿和陈广泰都有些惊讶。 这才过了多长时间,他胥文相居然已经走了? “好了,你走吧。”周侯灿对着那个小吏摆了摆手,让他出去做事去了。 陈广泰想了想,觉得自己现在也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了,也告了声罪退出去了。 现在屋内便只剩了周侯灿一个人。 他坐在桌前,想着胥文相给他留下的话。 “离开漳浦县?那要多少年呢?” 周侯灿不觉得自己在短期内能够有所提升。 虽然刘瑾在不久之后便会倒台,但那个时候自己就算提升,也毕竟和最开始的时候不一样了。 反正不会像胥文相一样顺利地只用三年便做到郎中。 看看跟他同年的刘瓒便知道了,同为三甲,照样是有区别的。 想到这儿,周侯灿不禁苦笑了两声,但很快又恢复了过来。 自己当时做出拒绝进入翰林院的决定的时候,就已经考虑了可能会出现的各种严重后果,当然包括被贬官这种可能。 这天下没有又当又立的事情,坚持原则总会失去一些什么的。他周侯灿既然选择了原则,就必须要义无反顾地接受由此而导致的一切后果。 何况现在的情况比他当时所想的要好多了,他哪里有时间去后悔呢? 整个漳浦县,全都压在他身上了。 第六十二章 试探(上) 幸亏有胥文相到任之后经过一系列的改革所留下的良好局面,周侯灿在接手之初便不至于像新官到任一样忙手忙脚。 周侯灿是以佐贰官的身份代行长官职权的,所以对县衙里的事务格外熟悉。 何况周侯灿并不是孤身一人。他身边还有一个经验丰富的典史,可以在关键的时候帮助他跳过一些误区,也可以在一些重大的事务中给出自己的建议。 周侯灿更要感谢的是,胥文相升早堂的频率很高,基本上没有特别的事情都会升早堂,所以现在周侯灿格外熟悉这些流程。 周侯灿感谢胥文相的是他在漳浦县的大多数工作中是有所作为的。因为周侯灿很清楚,一些地方的县衙在一般情况下压根不会升早堂,只会在午时升午堂。 对周侯灿更为有利的是,他已经有了一段在漳浦县工作的经验,所以可以快速入手,不至于像新官上任一样调整这个改变那个。 周侯灿至今还记得胥文相当时迎接他的时候说的话。 “我去年到任,到现在快一年了,我才将将让我这衙门有个衙门的样子,让政令不再出不了县衙。” 周侯灿自知自己没有这个本事,特别是在这一段胥文相放手不管事情之后,他的这种感觉就越来越突出了。 他到不觉得自己的能力只有那么多,只认为是经验上的缺失。 因为他到漳浦县之后的确没有好好在县里处理过这些衙门里的日常事务,全都把精力用在各种突发且罕见的事情上了。 “伯清,”周侯灿拿着一份文书走进典史厅递给陈广泰,“朝廷让近期尽快把象湖山贼押解进京。” 胥文相刚走没两天,漳浦县就收到了朝廷的延后公文。 这封公文是漳州府转来的,与这份文书一同来的还有罗列的一封贺信。 这封贺信周侯灿已经拆开了,罗列在里面写得很清楚,会在漳浦县的新任知县到任之前配合周侯灿在漳浦县开展工作。 有了知府兜底,周侯灿就放心多了。 虽然主官不在时,主官职权由最高级别官员权代已经是一个规矩了,但周侯灿就怕出个什么岔子。如今罗列支持周侯灿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那周侯灿便也不必再去担心上级衙门会有所掣肘了。 “周主簿就放心吧,这一段县里一直对这山贼好生照顾,生怕他们出了问题没法向朝廷交差。” “周主簿”这个叫法还是周侯灿特意规定的。毕竟他现在只是代知县,并不是真正的知县,没必要为了自己的一时虚荣而坏了这个规矩。 况且就算自己只是主簿,也是县里现在级别最高的官员了,所以这样叫完全没有问题。 “好,”周侯灿把这份文书递给陈广泰之后,又开始在一堆公文中翻找了起来,“伯清你是主管狱政的,你这样说那肯定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陈广泰先回答完这个问题之后,便大致扫了一眼手里的公文,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周主簿,安排这件事还有些麻烦,”陈广泰指了指公文的这个地方,“我们要先把贼人押解到漳州府,再派人一同到福州府,然后一路进京。” “咱们漳浦县之前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我怕万一有个闪失,就不好了。” “没事儿,到时候让漳州府派些人手过来一同押送就是了。”周侯灿不以为意道。 见周侯灿是这个态度,陈广泰便没有再继续说。 他也只是把这些话说出来,要是真的遇上这些事了,他的惊讶可不会比任何一个人少。 他陈广泰和其他人一样,也不相信在漳浦县的数次声势浩大的剿匪行动之后,还会有匪徒会冒着极大的风险做这些不要命同时收益近乎于零的勾当。 “哎,对了,周主簿,我刚准备找你呢。”陈广泰这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周侯灿说道。 “前一阵子胥县尊不管事的时候,咱们县里边儿有一例越诉的事儿,现在漳州府已经把文书行下来了,你看这件事儿怎么处理?” 周侯灿重新坐了下去,反问陈广泰道:“现在不是我觉得怎么办,是按照《大明律》应该怎么办?” 周侯灿有此一问确实是有程序上的考虑。 《大明律》中刑律诉讼规定“凡军民词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就这句话而言,它是有两层含义的。 《教民榜文》中也明确规定了,归里甲长和乡老解决的问题必须由里甲长解决,里甲长不能以任何理由不受理,官府也不得擅自受理本该由里甲长受理的案子。 而像奸盗、诈伪、人命等这些重事才可以赴官陈告,同时也不能越过本管官司直接向上级衙门越诉。 如果有越诉行为,上级衙门会直接给予笞五十的惩罚,同时发回应管衙门,并不会应诉。 陈广泰也是知道这个问题的,但《大明律》已经规定了上级衙门去处罚越诉之人,并没有再这件事上赋予本管官司任何权力。 所以他才会来问周侯灿这个问题该怎么办,可周侯灿却直接把这个球踢回去了。 陈广泰不清楚周侯灿问这个问题是不是有什么深意,于是便只能按照周侯灿的要求回答道:“按照《大明律》的规矩,现在我们应该照常接诉。” “那好啊,”周侯灿起身,走到陈广泰面前,“接诉就是了,这种事情以后就按章程来办,我不会有什么特殊要求的。” “是,下官记下了。” 陈广泰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虽然周侯灿是这样说的,但他以后要是遇见这种事该禀报还得禀报,要不然万一周侯灿到时候责怪下来,自己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他干典史的时间也不短了,很清楚这中间的道道。 一旦到那个时候,主官可不会管他们之前说过什么话,而只会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他这个首领官身上。 “这个人为什么要越诉?”周侯灿示意陈广泰往外走,然后边走边问。 “这才是这里面最让人奇怪的地方,文书行下来,也并没有说这人是个什么事。” 第六十二章 试探(下) “那漳州府行下来那份文书是什么意思?”周侯灿很是不解,“这个人是不是这两天就该来县里了。” “从文书的发出时间来看是这样的,”陈广泰又低头看了一眼拿在手中的文书,“这份文书是急件,这人应该没有文书快。” “所以,”周侯灿住了脚,转头看向后面的陈广泰,“文书里面说这个越诉的是个什么人了吗?” “这也是下官疑惑得紧的地方,”陈广泰把这份文书递给周侯灿,“上面只说了这个越诉的人是云霄那边的人,但也没有具体说个详细,我总感觉……” “感觉什么?”周侯灿见陈广泰似乎是有所顾虑的样子,便主动开口询问。 “下官感觉府里面好像有意不想接这个案子,也不想让我们接,就感觉他们在刻意回避一些什么。 “语焉不详的文书,没有前因后果的越诉,这加起来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周主簿,你应该知道一般的百姓是压根不会去越诉的。先不说他们能不能出县,单说他们平日里产生的那点小争端,基本上都可以由里甲长在乡里协助解决。就算要上诉,也是在里甲长的陪同下来县衙首告的,哪里会长途跋涉去府里讨不痛快呢? “就算真的有这种事,也一定会是一件大事,我们绝对不可能收不到一点消息。可现在我们却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这不是一个正常的状态。” “你是说,”周侯灿把这份简略的文书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然后还给陈广泰,“有人从中作梗,压住了这件事?” “对,这件事一点不符合常理,肯定是有人压住了,要不然这种越诉的事,我们县里面肯定知道个大概,”陈广泰亦步亦趋地跟着周侯灿,“而且就是我刚刚说的,一般的百姓根本不会离开县城,甚至都不知道越诉这件事,所以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 “伯清,你说云霄那边有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呢?”周侯灿下意识地问了出来,然后便和陈广泰对上了眼。 云霄……那不是吴侍郎家吗? 瞬间,二人都明白了漳州府为什么是这个态度,他们两个甚至都可以脑补出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八成是吴家仗势欺人,做了一些事,然后惹了老实人,直接告到了府里。 可是令周侯灿和陈广泰二人无奈的是,连府里都管不了的事,又怎么能指望他们漳浦县把这件事给处理了呢? 吴家的影响力那是有目共睹的,漳浦县前任知县胥文相的升迁历程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从区区一个知县直接升到南京户部做监关税的郎中,这不管从哪个方面说都是高升了。 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吴原虽然死了,但他在朝中的势力可都活得好好的,并没有随着吴原的死亡而倒伏。 当今内阁首辅李东阳就在他活着的时候和他一直保持了一个良好关系。 何况他当了六年的户部侍郎,从右转到左,提督过仓场,祭过太仓之神,在户部可谓是影响深远了。 所以胥文相才可以直接从知县升到户部系统,而不必经过一些繁琐的程序,在中间再进行一些其他的迁转。 “周主簿,你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办?”陈广泰在想明白这个事实之后,便看向了周侯灿,想让他拿个主意。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只要到了漳浦县,周侯灿是肯定要拿主意的。他一个典史,掺和不了这些事,到时候周侯灿怎么决定他怎么干就行了。 周侯灿在想明白这中间的关节之后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到陈广泰发问的时候也还没有下决心。 他现在已经不是当时刚进入官场的那个年轻人了。 经过了在漳浦县的锻炼,他很清楚衙门里的一些规矩。 就拿这件事来说,如果这个上告的人自己认栽,回家之后就不再追究了,那他自然不能主动派人去把这件事查清。 这虽然违背了周侯灿的原则,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正所谓“民不告而官不究”,连当事人都不来做苦主,衙门又何必操这些心呢? 可一旦这个人来到了县里,那按照规矩,周侯灿还要判断这件事是否要打回乡老处进行调解。 因为《教民榜文》中规定有些事情是官府所不能越位管辖的。 如果这个人满足在县里上诉的条件,周侯灿作为代理知县,是肯定要接诉的,而这也势必会和吴家起冲突。 周侯灿现在考虑的就是这个问题。 “怎么办?”周侯灿其实还没有想通,但这并不妨碍他回答陈广泰提出的这个问题,“照律法办,吴家诗书传家,想必知道这律法是什么东西。” 陈广泰已经把周侯灿的性子摸得很清了,而这个回答显然就在他的意料范围之中,所以他听到之后一点都不显得惊讶。 “这样,伯清,”周侯灿不仅仅是表明态度,因为光一个态度一点用都没有。做事还要真刀真枪,“你先派人去云霄摸摸情况,好让我们大概有个底,一会儿就让他去,明天就让他回来。这个活比较重要,但时间也紧,所以你一定要挑个细致的人来干。记住,这件事必须严格保密,一旦让那吴家知道我们在调查他们,我们就失了先机。” “下官记住了,一会儿我就去派人去云霄。”陈广泰点头,正准备回身去布置这些事情,外面突然进来了一名小吏。 “周主簿,陈典史,吴家的人到了衙门外面,这是拜帖。” 这小吏行了个礼,说完了话,把手中的拜帖递给了周侯灿。 周侯灿扫了眼手中的拜帖,对陈广泰晃了一下,有些好笑地说道:“这正说着呢,正主就到了。” 陈广泰也有些意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问道:“周主簿,那我是去安排?” “不必了,你和我一起去见见这个吴暄,想必他会有一些说辞的。”周侯灿没有让陈广泰去后面安排那些事。 现在显然这件事更重要,周侯灿可不敢托大。 国庆快乐 今天是国庆节。 在这个举国同庆的日子里,作者在这里向所有读者致以最真挚的问候和祝福。 本来我是抗拒上架之前发单章这个行为的,但今天我想借着这个机会把我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说一说。 以下是关于这本书的一些东西,大家若是不想看可以跳过。明天冬风没有别的事,会码整整一天的字,大概会分三天发出,也算是对这一段这种烂更的一点补偿。 但这显然不够。 话不多说,下面先谈谈现在为止被广为诟病的第四章。 首先,我们抛开伏笔,先捋一捋整个时间线。 在最早主角还只是县学生员,刚被岁贡入国子监的时候,这些人就已经找上门了(所以之前他们明知道周侯灿是监生还敢上门敲诈) 这个时候,主角,包括他母亲,都是没有任何反击的能力的。 或许大家要说了,那可是生员,可是秀才了,秀才不该衣食无忧,见官不跪吗? 那我们就要提一提主角所居住的环境了。 京城是不同于其他地方的。京城虽然是政治中心,有便利的环境,但这也意味着生活在京城的百姓必然要失去一些什么。 乡下的士人可以凭借自身的身份和与土地的关联从县衙分割一部分治理权,甚至可以取得县里的话事权,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对大规模土地资源的掌控之上的。 可以说,士人是凭借自己不同于其他百姓的身份和特权,在其他百姓中建立起自己的威望,进而获得利益的。而在这中间,乡村士人甚至插手一些灰色地带,从中攫取暴利。 我们的主角既没有土地,也没有亲人,也不参与灰色交易,自然做不到衣食无忧。 下面说一说为什么一个校卒敢这样对一个读书人。 首先,读书人也是人,在生理上来说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其次,读书人也不是一开始就是读书人的。 校卒在主角还未取得功名的时候就已经上门了,而根据文中的描写,在主角取得功名之后,这些人依然没有收敛,这说明了什么? 这只能说明主角没有对这些人采取任何报复行动。 注意,这个时间主角还没有穿越过来,先前的主角严格遵守孙氏教诲(灿儿不用跟他们一般计较),所以没有对这些人做些什么。当然,这其中也有主角自身的性格缺陷。 然而,当后来主角越来越好的时候,这些校卒就收不住手了。 各位,你们想一想。 主角的地位越来越高,随时都会有报复这些校卒的机会。而这个矛盾显然不是校卒服软就能说明白的,所以在这个时候,校卒选择延续之前的行为。 这是一种以小博大的赌徒心理。 至于说市井人物头脑清醒的,我只能说,这虽然可能是大部分市井人物的现状,但显然不能适用于这个人,至少在这个人身上不能适用于这个事件,因为事情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下面可能会有人说了,校卒根本斗不过一个读书人,为什么要去继续作呢? 这里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主角长期的性格缺陷,这个不是短时间之内就能转变的,不再赘述。 其二是进士的权力问题。 我们已经说了,进士只是一个授官之前的资历,其本身并不代表什么实际权力。 大家都知道,权力的应用是一定要和对应的位置匹配的。 他一个进士,三甲进士,必发配出京的进士,什么门路都没有的进士,同年里认识没几个的进士,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权力? 这个问题我们不能跟现在比,现在市场经济多开放啊,但那个时候,你不坐在那个位置上,怎么可能得到那些权力? “县官不如现管”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 不管怎么说,一个外放的进士,他手伸得再长,也管不着京城里的一个校卒。 这里大家又说了,可以写信啊,一封信的事。 好,那么请问,主角有多大的面子呢? 而且这种事传出去本身就很掉份,很丢人。这种“体面人被欺负”的事不管怎么说,都是当事人大概率不愿意提起的事情。 就第四章的问题,大概解释到这里。 至于说我胡编的一些朋友,大家可以自己去查一查。 正德三年的会试是个什么情况?刘瓒是个什么情况?胥文相的升迁是个什么情况?镇海卫前期那起佥事被查问的事是个什么情况? 如此种种,不再列举。 最后,还是那句话。历史往往比现实要魔幻,很多事情可能真的是事实。 还有,违背普遍性常识的特殊性是确实存在的,不能用普遍性掩盖事实存在的特殊性。 本章最后,国庆快乐,希望大家有一个美好的假期生活! 第六十三章 事情都赶到一块去了 “吴暄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实际上,到现在为止,周侯灿对吴家的了解也就仅限于已经作古的吴原一人,对吴家的其他人则是一点都不清楚。 为了防止一会儿闹出什么笑话,也为了更好地摸清吴家的情况,好为自己接下来的判断提供依据,他才有此一问。 “吴暄是吴侍郎从兄浙江参政吴森的儿子,弘治十四年中了举人。” 陈广泰一边回答着周侯灿的问题,一边招呼自己心腹文吏过来,安排去云霄探底的事。 “这个人怎么样,”周侯灿现在对吴原一家的影响力又有了一个新的认识,“我是说,他在乡里的名声怎么样?” 他现在不禁有些着急,自己上任的过程太快了,根本没有时间对县里的基本情况进行摸排。 虽然胥文相给他留下的摊子还不错,但毕竟交接的时间太短,甚至近乎为零,所以周侯灿也就没有从胥文相这里得到什么针对县里情况的叮嘱。 周侯灿现在想起胥文相的离去,总感觉他走得有些迫不及待,就像在漳浦县一刻都待不下去一样。 胥文相只要在漳浦县多呆一天,周侯灿面对这些事情就可以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可现在他只能临阵抱佛脚,希望陈广泰能给他一些有用的信息。 “这名声嘛,说起来也倒没什么,”陈广泰稍稍想了想,谨慎地回答了周侯灿的这个问题,“但是一般百姓哪敢乱说话,这些可都是跟吴家的一般人家说的话,我觉得肯定不可尽信。” 周侯灿诧异地看了陈广泰一眼,他没想到陈广泰会把事情说得那么透彻。 他不明白其中的道道,陈广泰可是清楚得很。 在现在漳浦县衙的这个配置中,不管怎么说,周侯灿都是唯一的长官,而且是得到了上级衙门的支持的长官。 光凭这一点,陈广泰就没有道理去违拗周侯灿,也没有必要去和周侯灿作对。 他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可都指望着周侯灿呢,只要不是个傻子,都知道该怎么做。 “可是依照这吴家,也犯不上亲自到衙门里来吧?”周侯灿有些疑惑,“毕竟那人还没有到县里来告,事情也没有闹大,按理说吴家不至于这么沉不住气吧。” “下官也不清楚,”陈广泰也没有见过吴家人因为这些事来过县衙,“先前吴家也是地方大族,那边的很多争端都是在吴家的主持下解决的,他们之前也很少来县衙,基本上只有每年正月胥县尊请的时候才会来。” “所以,我想,”周侯灿又翻看了一遍状子,还是有些不确定,“他这次来可能不是为了这件事,至少不只是为了这件事。” “下官不知,还请周主簿解惑。” “我觉得很有可能是私盐的事。”周侯灿语出惊人。 陈广泰听到这句话之后,先是觉得不可能,后来倒也感觉没有那么不可能。 他之前也只是知道胥文相和吴家之间的一些勾当,但由于胥文相只是给吴家提供方便,不需要什么人手,所以他便始终没有真正参与进去,也不知道吴家的流程到底是什么样的。 话又说回来了,要是陈广泰参与了吴家的这些事情,现在县里面又该是另一种情况了。 “你想,”周侯灿越说越觉得有可能,“之前要不是有胥知县在后面,他吴家的事情也不会这么顺利。如今胥知县高升了,吴家肯定不希望这条线断了。” “可是,胥县尊……他不是去南京监关税了吗?那不是更方便了么?” “这个位置是重要不假,但南京毕竟离这里太远,胥知县到那儿之后,就管不上这边了,”周侯灿愈发笃定自己方才的猜想是正确的,“何况我觉得之前胥知县也未必是真心参与。” “胥县尊那还不叫真心……”陈广泰话说一半,突然住了口。 现在想来,好像胥文相那真的不叫真心参与。 别的不说,胥文相在知县这个位置上的时候,确实没有用县里的人手为吴家提供方便,只是用默契为吴家打了掩护。 所以这件事知道的人一直很少,除了张明孝之外,可能就只有陈广泰知道了。 陈广泰能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他是日常接触大量县内文书的典史,要不然,他也未必知道这件事。 “伯清你看,”周侯灿这时也给胥文相的匆忙离去找好了理由,“胥知县的高升基本上是吴家在后面运作的结果吧,但你看,他接到消息之后,基本上是一刻不停地离开了县城,根本没有在云霄逗留。” “你说他是不想被人说闲话也罢,是不想被人知道这件事也罢,”周侯灿停顿了一下,然后语气坚定,“但我就是觉得他走得太快太突然,很不正常。” “所以,吴家现在也怕胥知县高升之后,他们在漳浦的勾当会受到影响,所以才派了位分量足够的人来到县里,想继续做那些事,”周侯灿冷笑了一声,“甚至想把我拉下水。” 陈广泰也想明白了这里面的问题所在。 一个简单的越诉肯定不会惊动吴暄到县里来。毕竟吴家在云霄只手遮天,那个越诉的人再怎么样,也是翻不起浪花的。 既然这样,那吴暄的来意就有意思了。 “走吧,别让这吴暄吴老爷等急了。”周侯灿语气戏谑,把手中的文书放到了桌上,重新拿起吴暄的拜帖,先一步转身出了房门。 与此同时,紫禁城中,午门之外,端门之内,吏部文选司正在就漳浦县的知县人选进行讨论。 “现在这个知县的人选不好办,”一人率先开口,“诸位要知道,漳浦县的主簿可是周侯灿。不管周侯灿怎么说,他都是新科进士,总不好让跟他一样的新科进士来管他吧。” “这话有理,周侯灿是三甲第一,外放出去的进士也基本上是三甲官员,这样不管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两位说的这是什么话,”一人见势头不对,直接插入交流之中,“那周侯灿违背旨意,放着好好的翰林官不做,非要跑去县里面,这不是自找的吗?”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一人从屋外走进来,冲着屋内的众人行了个礼,缓缓开口说道。 第六十四章 悬而未决 “冯部郎!” 见这人进来,刚还吵作一团的众人纷纷缄口不言,朝着这人行礼。 这人正是吏部四司之首——文选清吏司的长官冯兰冯郎中。 六部以吏部为首,吏部以文选为首,这是整个大明官员都清楚的事情。 文选司虽然是个正五品衙门,但这个衙门所掌管的内容可并不简单。 简单说来,文选司管着天下所有四品及以下普通官员的升迁,可谓是大权在握了。 在大明,四品及以下的官员群体十分庞大。 所有府州县官员、布按两司正副主官以下、两京六部侍郎以下、各寺主官以下等等,这些官员都属于四品及以下范畴。这些官员中的大多数人,升迁都取决于文选司。 换一个直观的说法,整个大明九成官员的命运都握在文选司手里。 背靠文选司,文选司郎中这个五品官员并不输一些三品大员。 就拿冯兰的前任刘永来说,他在四个月前,也就是四月份的时候,刚刚升为提督誉黄的通政司右通政。 而再往前数两个月,也就是正德三年二月,刘永刚因为工作上的失职忤了刘瑾被夺俸。 正常说来,像刘永这样忤了刘瑾的人根本不会有这样的好下场。 但刘永就偏偏无事,虽说是他这是离开了实权岗位的明升暗降,但这也未尝不是在给他积累资本。 而刘永走后,文选司郎中这个岗位就空了出来。冯兰能在刘瑾等人的虎视眈眈和激烈的竞争这双重阻力下拿到这个位置,本身就说明了他不是个寻常人物。 “诸位,诸位,静一静!” 虽然屋里的众人看到冯兰进来之后已经停止了说话,但冯兰的话毕竟卡在了嗓子眼,也只能顺着说了出来。 何况冯兰觉得自己也有必要借机维持一下秩序,好好整一整文选司现在的风气。 自从刘永因为过失进入通政司后,文选司里就弥漫着一种奇怪的风气。 按理来说,刘永处理南京刑部员外郎刘演的那件事本来没什么问题,就是因为文移之中出现了疏漏,才导致刘瑾抓住了他的把柄,直接降旨夺俸,更是在后来把刘永送进了通政司,做了一个无实权的提督誊黄的右通政。 虽说这种奇怪的风气在刘瑾掌权之后就有了,但在这件事之后更是达到了顶峰。 文选司的主事们生怕哪天因为自己的失职忤了刘瑾而被刘瑾在明里暗里下绊子。 他们是主事,不是郎中员外郎,自然就不会有明升暗降的好待遇。 虽说现在的吏部尚书许进是反刘瑾的,但许进毕竟年事已高,保全不了整个文选司。 所以现在文选司里面才会有人想借着这件事去取悦刘瑾。 冯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明白周侯灿这个人的政治意义,自然不能看着这些人乱搞。 “我想问问诸位,前一段的事情,大家都没有忘记吧。” “自然没有。” 众人显然没有默契,回答的声音都是零零散散的。 “那好,我们现在在来议一议漳浦县这件事。” 冯兰聪明地没有说“知县”这个词。 他知道现在漳浦县的缺官可不只有知县这一个。 “依我看,漳浦县的县丞是去居丧,不久之后便会回来,不如还让他回去做县丞,诸位觉得如何?” “不可,冯部郎,万万不可!” 冯兰见这人反应这么大,不禁有些好笑。 “为何不可啊?”冯兰明知故问。 “冯部郎,你可不要忘了刘通政那件事啊。” 冯兰自然没有忘记,要不然他就不会在前边专门提起这件事了。 可现在这人明显有些急躁,已经忘了片刻之前还是冯兰提醒的他们要记住这件事。 冯兰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做出了一副思考的样子来,就好像在回忆这件事一样。 南京刑部员外郎刘演得了病,然后官职自然就被停了。他病好了之后去吏部,想要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吏部也是这样拟定的。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宫中直接降了旨意,说吏部“不遵新旨”,让吏部重新查开刘演的病痊年月,然后夺了刘永的俸禄。 这一套流程下来,直接给吏部文选司上下干懵了,于是文选司里面那种奇怪的风气就到了顶峰。 现在冯兰的这个提议和这件事很像,都是官员因事离职复官的事。 刚提醒冯兰注意的人就是在担心这一点。 正所谓“法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冯兰知道,刘瑾这样变着法的操作,目的就是干扰正常的选官秩序,然后抓各种把柄,把自己的人安插到吏部里来。 现在刘瑾的手还真没有插到吏部里来。 但是看着眼前一些战战兢兢的官员,冯兰不禁叹息。就依现在的这个情况,刘瑾打入吏部,只是时间问题了,迟早的事儿。 “也是,”冯兰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还不能让这个县丞照之前一些事一样回原职办事。” “可这样的话,漳浦县就有两员缺额了。”冯兰往椅子上一坐,悠闲地端起了桌上的茶壶,往自己的盏子里倒了起来。 这句话可谓说是非常直接的暗示了。 两员缺额,不管怎么说,都不能直接派过去两个新人。 这缺的又不是什么大官,本来符合条件的就只有那一部分人,县里还有周侯灿这样一个特殊的人当主簿,冯兰什么意思就非常明显了。 实际上,冯兰一直打的就是这样一个算盘。就算不能让周侯灿一步当上知县,也必须让他当上县丞。 虽说主簿和县丞都是佐贰官,但毕竟品级有别,还是不一样的。 “那……” “冯部郎,许部堂叫你,有急事。” 正当这人快要把话说出来的时候,屋外突然走进来一个人,把冯兰叫了出去。 冯兰一听是许进叫他,也不敢耽搁,马上便跟着这书办走了过去。 令冯兰有些意外的是,今天的许进突然有些憔悴。 虽说许进在去年就已经达到古稀的年纪了,但冯兰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见过许进憔悴成这个样子。 这根本就不像是衰老所造成的,更像是个人的心气所致。 “看看吧。”许进指着桌上的一份文书,语气中尽是疲倦。 冯兰往前走了几步,到桌前拿起这份文书,没看几眼便难以置信地把这份文书扔到了桌上。 “刘瑾……刘瑾他怎么敢这样?” 冯兰现在浑身颤抖,他不能相信刘瑾等人已经猖狂到了这个地步。 一旁的书办见状也退了出去,他在经过桌子的时候还是没有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往文书上瞄了一眼。 “许进掌吏部,本应为国举才,然不得用人之法,以至朋党结连,蒙蔽朝廷……” 书办只看到这几个字,眼神便逐渐模糊了。 他不敢再看下去,而是在须臾之间就出了许进的公房,还贴心地带上了公房的门。 “冯郎中,接下来肯定还会有这种折子,老夫老了,可能快支持不住了,”许进看向冯兰,满是绝望的眼神中残留着那么一些希望的气息,“选官之权,切记切记,不能沦落到他们那群蠹虫手里!” “您放心吧,许部堂,我冯兰肯定不会任凭他们宰割的。”冯兰坚定地正视许进的眼睛,掷地有声地说道。 “好,好,那老夫就放心了。” 冯兰出了许进的公房,茫然地站在了一旁。 他不知道这种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冯兰越想越气,可气到最后却只剩了深深的无力感。 他是知道许进被下旨切责的原因的,这也跟刘永有一定的关系。 在南京刑部员外郎刘演致仕后,南京刑部郎中又缺人了,可这个时候刑部连一个实授的员外郎都拿不出来,自然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于是许进就援引故事,提了两个署事主事的名字上请圣裁。 问题就出在这里,刘瑾偏偏要说这件事不符合制度,想让许进自己辩解。 可许进又哪里会认这欲加之罪呢? 于是宫里便下了这么一份措辞极为严厉的“严旨”切责许进。 冯兰理解许进为什么憔悴,如果连遵循故事都成为了“非制”,那还有什么是遵守制度的呢? 刘瑾这样做,不仅让他们这些人寒心,更是在败坏整个国家的根基。 “冯部郎?您怎么在这儿站着?漳浦县的事您有决断了吗?” 冯兰循声看去,正是文选司的一名主事。 “先不商议漳浦县的那件事了,有比这更关紧的事要办。” 冯兰想了想后,决定先搁置这个距京城十分遥远的县城中的问题。 他有预感,这次许进的事一定没有那么简单。所以他现在就更要稳住文选司,不能有任何举动,免得在紧要关头拉了许进的后腿。 而在距京城十分遥远的漳浦县中,周侯灿和陈广泰二人还在和吴暄进行着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客套。 吴家毕竟是仕宦之家,肯定不能像那些不懂礼的家庭一样行事。既然到了县衙,那该做的礼数是一个都少不了的。 而此时周侯灿已经有些受不了了。 不说现在的周侯灿不是以前的周侯灿,就说以前的那个周侯灿也不擅长这些客套。 周侯灿本来就出身于普通家庭,又生长在市井之中,在礼数方面自然比不过生长在官宦家庭的吴暄。 “吴兄,我们不妨有话直说,你这次造访县衙,究竟所为何事啊?”周侯灿一脸真诚地看着面前的吴暄,“你只有说出来我和陈典史才能帮到你嘛。” 第六十五章 什么事都没有做 “哈哈,”吴暄显然没料到周侯灿会主动挑起正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周主簿真是平易近人呐,跟周主簿说话倒是让我想起了从前。” 一旁的陈广泰一听吴暄这样说,便知道他是对周侯灿方才对他的称呼感到不快。 毕竟他吴暄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和周侯灿的年纪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可周侯灿却直接唤了一声“吴兄”,吴暄听起来总是感觉有些别扭。 周侯灿这时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生硬地别开话头,说道:“这都是胥县尊给县里立的榜样。” 周侯灿这话一出口,又觉得有哪方面不对。 他本来是想把话题转开看吴暄发挥的,没想到自己把话题引到胥文相身上了。 吴暄见周侯灿这样说,便知道这周侯灿可能已经知道他的来意了,于是便也没有再过度试探,而是直接开口,说道:“周主簿这话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胥公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啊!” 周侯灿暗骂自己考虑不周,一时间露出了这么大的破绽。 现在吴暄已经把话说得很明显了。 胥文相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那周侯灿如果想要留下个好名声的话,肯定也要像胥文相身上靠拢,何况方才周侯灿自己也说胥文相是县里的“榜样”了。 可问题就在这里,周侯灿说话的时候心里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他根本不想像胥文相一样去暗地里帮吴家做事。 “吴兄说的极是,胥公就是我辈楷模,真是令人高山仰止啊。” 反正刚才自己这样说已经让吴暄感到不快了,周侯灿也没必要再换个称呼,因为他并不需要看吴暄的脸色行事。 吴暄现在有些摸不着周侯灿的跟脚了。 刚才周侯灿明明表现得像愿意跟自己合作一样,还搬出来了胥文相,他本来都认为这一次来县里已经十拿九稳了。 可方才周侯灿叫他的时候依然用了最开始的称呼,这就是让吴暄感觉有些奇怪的地方。 既然周侯灿想要像胥文相一样为吴家做事,他没有必要在这样一件小事上得罪吴家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那是,现在县里都觉得周主簿你肯定会跟胥知县做的一样好,甚至会比他更好,”吴暄继续暗示着,同时也是在试探周侯灿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百姓听说周主簿主事了,都在说周主簿你的好呢。” “是吗?”周侯灿顺着吴暄话语的表面思路继续问下去,就是不回应吴暄的暗示,“本官倒是不知道这件事,看来本官还是不够亲民啊。” 吴暄已经开始着急了。他看不明白周侯灿现在到底是怎么一个打算。 要说周侯灿不想干吧,他偏偏拉出了胥文相;但要是说他想干吧,却又对自己的暗示无动于衷。 吴暄面上打着哈哈,心里却在想着周侯灿这样做的原因。 “哪里哪里,周主簿已经是漳浦县这些年来最亲民的朝廷命官了。” 吴暄下意识地说完这句话,便给周侯灿的怪异行为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 价码不够。 在吴暄看来,周侯灿一开始先提胥文相的原因不仅是在表明决心,也是在问自己能不能像胥文相一样高升。而因为他吴暄并没有给他回应,于是周侯灿后来也表现地暧昧不清,迟迟没有进入正题。 可令吴暄为难的是,在这件事上,他不能给周侯灿任何保证。 胥文相从漳浦县一个知县一步升到南京户部郎中,其中虽然有吴家的功劳,但更多的还是胥文相得了天时地利。 他能一次性升那么多,除了吴家的因素之外,还有漳浦县大捷的功劳和刚好卡上三年的期限。 大明官员三年一考,考核结果决定了官员的升调降转。 如果胥文相就职不到三年,他也不会这么快就升,而是可能还要再等上一段时间。 而吴暄,或者是吴家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保证在周侯灿就职满三年的时候会不会也碰上这么顺的局面。 所以他自然就不能给周侯灿任何保证。因为吴暄敢断定,周侯灿不会像胥文相那样直接升到六部去。 可如果直接告诉周侯灿这件事,他可能会嫌利益太少而不帮吴家做事;但要是不给他一个准信,周侯灿更不可能给吴家做事。 想到这里,吴暄不禁后悔为什么吴家还要在胥文相这件事上出力以至于让他一次性升那么多,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嘛。 “吴兄说的有道理,今天下午我还要去县里面各个地方转转,不知道吴兄愿不愿意同去?” 看着周侯灿脸上的笑,吴暄一时间竟然有些失态。 可现在他确实没有办法让周侯灿明确表态,软的不行,硬的就更不行了。 周侯灿的经历就保证了他不管怎样都不会出事,因为他在被刘瑾赶出京城后就已经上了道德高峰,属于“官方认证”了。 而吴家到现在也是仕宦之家,又不至于为了这件事去和刘瑾等人互通有无,所以他现在对周侯灿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必了。”吴暄歉意地对周侯灿说道:“云霄那边还有事情要忙,可能就不能和周主簿一同去了。” 吴暄虽然失望,但也没有绝望。 看今天周侯灿的表现,就算他不加人进来,也肯定不会专门去坏了他们的好事。那这情况便和胥文相在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吴家也不会因此而受到什么很大的影响,无非就是不能借机让族里面的勾当更方便罢了。 “无妨,会有机会的。”周侯灿朝着吴暄笑着点头,目送着吴暄告退离开。 见吴暄走后,陈广泰方才开口:“周主簿,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啊。我总觉得他还会再来,这一段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这我是自然知道的,”周侯灿微微颔首,“我现在就想知道那个越诉的到底是什么个情况。” “那估计要到明天了。”陈广泰猜测着说道:“快过午堂了,他就算今天来县里,按规矩也是不能接的。” “理是这个理,”周侯灿轻轻敲了敲桌角,“但还是小心一些好,派几个机灵的人到谯楼上看着,要是有苗头就把人接到县里来。” “还有,你再去问问那人,看往云霄去的人派出去了没有,可别让他们跟吴暄撞了。” “好,”陈广泰起身,对着周侯灿行了个礼,“我这便去问。” 周侯灿坐在椅子上,脑子里正复盘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除了自己仓促得不成样子的应对之外,周侯灿看到更多的却是吴家背后的底蕴。 他们根本不担心自己会做些什么不利于他们的事。 联想到胥文相的不作为,周侯灿愈发觉得这件事情棘手。 有这样一个大族在漳浦,自己今后的行动都可能受到限制。这显然不是一件好事。 “周主簿,有一个军卒在大门外面,说是镇海卫的。” 既然思路被打断,周侯灿便不再思考,而是起身,跟着来报信的这个直堂吏出门。 在从镇海卫回来之后,他便生了病,病好之后也一直在处理县里的各种事务,并没有跟镇海卫联系,此时也想知道镇海卫最近的情况。 到了门前,周侯灿才发现这个所谓的镇海卫军卒正是那天和他一块藏在洞里的邓林。 见到周侯灿,邓林明显有些惊喜,急切地说道:“周老爷,徐佥事派小人过来听候您调遣。” 毕竟在大门口,周侯灿也没有多问,便让人引着邓林进了衙门。 走着走着,周侯灿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邓林好像还挺熟悉漳浦县衙的,邓林走得没有丝毫停顿。 “邓林,我看你也不像第一次到这县衙里啊,你之前可是来过?” “是,杀象湖山贼的时候,我就在县衙里住过一夜。” 邓林丝毫不觉得周侯灿不记得他有什么问题,相反,周侯灿要是记得他反而是一件怪事。 “徐麒让你来是有什么事吗?”周侯灿现在已经习惯了遇事多想一想,因为他现在感觉每件事情都不简单。 “徐佥事听说周老爷你做了知县……” “我没有,别瞎说。”周侯灿忙拦住邓林,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这徐麒可真敢说,这邓林也是真敢信。 “我没有当知县,只是暂时管着县里的事务。”周侯灿耐心地解释道。 “反正徐佥事的意思就是,周老爷你经手的事情多了,多个人使唤总是好的,”邓林也没有兴趣在这上面多想,于是便直截了当地表了忠心,“周老爷要是觉得我还行,我就在县里听候使唤了。” “倒是有劳你了。”周侯灿换了个方式应了下来。 他正要唤人给邓林收拾房间时,陈广泰便进了屋子。 “周主簿,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他们绝对不会碰上,”陈广泰一口气把方才周侯灿交办的事情都汇报了,然后才发现这屋里还有一个人,“这是……” “这是镇海卫的士卒,”周侯灿只是简单地提了一句,“伯清,你去叫人给他在我院子里收拾出一个房间来。” 第六十六章 大家都拉下了面子 一个新的房间很快便在杂役和邓林的通力合作下被收拾了出来。 邓林本来就没有带什么东西,很快便把杂事办完了。 见邓林把杂事处理完,也安顿好了,周侯灿便开口问道:“那次事情之后,你们镇海卫找到海贼的巢穴了吗?” 邓林闻言,脸上的神色瞬间暗了一瞬,低声说道:“还没有,卫里上下全都在办这件事情,但奈何那伙贼人太狡猾,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没事,”周侯灿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从镇海卫的人嘴里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还是有些不好受,“你们镇海卫肯定能够剿灭这伙贼人的。” 周侯灿说完这句话,便让邓林去县城里四处转转,熟悉一下县里的环境。 等邓林走后,周侯灿又去寻了陈广泰,跟他说了镇海卫的情况。 陈广泰是知道镇海卫前些日子的情况的,听到周侯灿说的最新进展之后也不禁为之扼腕叹息。 海贼这件事不单单是镇海卫的事,而是整个沿海府县的事情。 虽然镇海卫把这件事压了下来,没有上报,但是周边府县都收到了一些风声。 周侯灿知道的是,不光漳浦县,其他县近些日子也都在加固城防,训练衙役弓兵,以求在海贼攻城的时候能够多挡一会儿。 “对了,”陈广泰这时突然想到了什么,严肃地看向周侯灿,“周主簿,那吴家贩私盐,未必不会和这些贼人有勾结,孙家的事可还没过去多长时间呢。” “是啊,我们这些日子确实要小心一些,”周侯灿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有些不相信,“吴家毕竟是仕宦之家,做不出来这种事情吧?” “不好说,”陈广泰也没有任何依据,“小心一些总是好的。” “对了,你早上的时候不是说朝廷催象湖山贼人的事吗?” 周侯灿临了,才想起来在吴暄来之前陈广泰给他汇报的事。 “是了,”陈广泰从桌子上找出了一份文书,“就是这一份,今天的事儿实在是太多,又是越诉又是吴家的,我都差点给忘了。” “你说,”周侯灿坐在椅子上,目光出神,“能不能把这些贼人编到守城队伍里来?”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陈广泰听到周侯灿这样说,吓得直接站了起来。 “这怎么能行呢?贼毕竟是贼,肯定不会和我们一道守城的。到时候要是那海贼真来了,说不定他们就转身开城门去带路了。” “我就是随便说一说而已,”见陈广泰反应这么大,周侯灿也明白自己先前说的那句话过于草率了,“我的意思是,既然县里这些日子都要戒备起来,那这些人要赶紧送走,免得到时候家里起火。” “也是,可是这次县里面没有那么多人手来,”陈广泰又想了想早上那会儿周侯灿说的方案,“咱不是说去联系府里,各派人手押送吗?” 陈广泰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周侯灿提出这个计划时不以为意的神态,便继续说道:“这人手也是有讲究的,他们一路跟到福州府,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 “我知道,”周侯灿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路上不会出什么事,但是城里面就不好说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们现在未尝不是在杞人忧天。”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周侯灿率先开了口。 毕竟现在他们两个人讨论的所有情况都是建立在海贼会攻城这个预先假设上的,实际什么情况他们两个都不知道,没有必要为了一件可能会发生的事而吓得什么都不敢做。 “那好,我去安排,等明天府里来人就押送,”陈广泰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桌面,嘀咕了一句,“几天的事。” “什么?”周侯灿听见陈广泰在嘀咕,但是没有听清楚他在嘀咕什么。 “下官的意思是,”陈广泰不慌不忙,“镇海卫出事也就是几天前的事情,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海贼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是不会急着抢掠的。” “但是也免不了会有一些意外情况,”陈广泰又补了一句,“所以小心点总是没错的,这种事赌不得。” “那看来这一段晚上我又要去巡视城防了?” 周侯灿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 当时象湖山贼人攻城之前,周侯灿和陈广泰就在晚上巡视了漳浦县城和县衙的防守情况,也算是熟门熟路了。 “周主簿、陈典史,午膳备好了!”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便有小吏进来唤他们两个去吃饭。 “就算再紧急,饭也是要吃的嘛。”周侯灿率先起身,往后堂去了。 而此时,吏部文选司的官员们一点吃饭的心情都没有。 现在大家都知道许进被严旨切责的事了,心里皆是五味杂陈。 不管怎么说,许进毕竟是吏部尚书,刘瑾连这样一点脸面都不给他留确实很是过分了。 而文选司的官员们更担心的是,一旦许进出事,他们该何去何从。 明眼人都知道,在补授南京刑部郎中这件事上,许进一点错都没有。 按现在这个局面发展,吏部马上也该到道路以目的地步了。 “冯部郎,现在大家都指望你给我们拿主意呢。”一名主事进入冯兰的公房,对冯兰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冯兰自从许进公房里出来之后,一直就没缓过劲来。 他毕竟也刚任郎中不久,很多事情自己之前也没有关注,猛地出了这件大事,他也在想应对之法。 “又来了,又来了!” 文选司员外郎冲进冯兰的公房,也不看屋里还有别人,不管不顾地说道:“宫里又来旨意了!” “还是给许部堂的?”冯兰立刻起身,眼神里充满着惊诧和愤怒。 见员外郎点了头,冯兰便正好衣服,出了门,对身后的二人说道:“让司里的人都去大堂,我有事要议。” “就议漳浦县的事。”冯兰补充道。 “可是,冯部郎,”那名主事有些不解,便出声询问,“你上午不是说先不急这件事吗?” 冯兰身形顿了顿,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再不议这件事,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早上的时候,冯兰还觉得许进这件事还有回旋的余地,于是便打算先搁置周侯灿这件事,等许进这边稳定下来之后再商议,免得中间被有心之人过度解读。 但现在既然刘瑾都已经跟许进撕破脸,事情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回转余地了,他冯兰也没有必要再去顾虑那么多了。 现在很明显,刘瑾的目的就是赶走许进,换上自己的人。而一旦刘瑾的人上来,周侯灿可能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吏部本来就有四品以下官员的任免权,他这也不过是按章行事罢了。 冯兰现在甚至觉得,在周侯灿这个问题上,他可以再激进一点。毕竟前些日子漳浦县刚守城立了功,一些本来不好操作的事也有转圜空间了。 不一会儿,文选司的官员便都集合在了吏部大堂内。 冯兰见众人都安静了下来,便出列说道:“早上我们在议漳浦县的缺官事情,也没个定论。现在大家商议个结果,必须把事情敲定。” 众人也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毕竟那两封诏旨可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我以为,周侯灿可以直接当知县,”一人率先打破了沉默,开始阐述自己的理由,“他本来就是以实授检讨职调任漳浦县主簿的,大家可还记得那份诏书?” 被这人一提醒,众人也想起来这诏书的内容了。 不管这诏书把周侯灿说得有多么不堪,但是里面的一些“事实”却是不容置辩的。 “实授翰林院检讨”和“调侯灿为福建漳浦县主簿”这两句话已经把整件事的性质给定好了。 周侯灿的的确确是正儿八经的从七品检讨,而且“调”这个字眼也说明了周侯灿并没有受到任何官面上和法理上的处分。 要是刘瑾知道这件事,估计肠子都要悔青了。 当时他虽然把周侯灿赶出京城了,但因为他是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说服朱厚照的,所以自然不敢在关键的字眼上做手脚,于是便有了这么一份略显滑稽的诏书。 “要是这么说,周侯灿当知县是绰绰有余了,”另一人想了片刻之后,便接上了话,“你们可别忘了,前些日子对漳浦县的封赏可是有一项是所有人加一级阶官。这么说来,周侯灿现在刚好也是正七品的阶官,这样不管怎么样都够了。” 冯兰不禁在心里暗暗给他们两个叫好。 他只能说不愧是文选司的人物,总是能给各种升降迁转找出一个完美的借口。 “好,”冯兰见支持的理由说的差不多了,便准备作总结发言,生怕一会儿有不长眼的坏了这个好事,“那我们就这样拟文书,拟好之后送许部堂审,然后无误就按程序发出去。” “大家都没有问题吧?”冯兰最后又看了这些人一眼,希望从中找出意志不坚定的那些人。 “没有!”“冯部郎尽管做!”“下官支持!” “既然大家都支持,”冯兰暗暗记下没说话的那几个人,“那就趁现在还有条件,赶快走完流程,不要让中间生了什么变故。” 第六十七章 很难不吃惊(上) 远在漳浦县的周侯灿并不知道京城里众位老爷们关于他的谋划。当然,就算他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现在已经上了城墙,去巡视城防了。 现在这个点,天还没有黑,阳光依旧把大地照得透亮透亮的。 借着目前的天色,周侯灿等人可以更好地发现一些在黑夜中不能发现的问题。 漳浦县所在的地方较为湿润,城墙的老化速度要快于其他地方,所以每隔一段就要进行定期检查。 周侯灿虽然知道之前定期检查的结果都正常,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上来亲自查看。 这代表着县里面对这个问题的态度。 周侯灿亲自上城,县里面的那些衙役弓兵才会把这些事当成重要关紧的事来办。但是如果周侯灿敷衍了事的话,下面的人大概率不会那么尽职尽责。 陈广泰依旧像之前那样跟在周侯灿身边,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的任务就是查缺补漏,找出周侯灿漏掉的点。 这是周侯灿的要求。他明白自己现在虽然也经历了不少事情,但实际上在处理这些事务上和之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还是那样经验不足。 就比如查城墙这件事,它根本不是一次两次就能熟练的,必然要经过很多次重复才能弄清楚这里面的套路。所以尽管周侯灿在上次象湖山贼人来之前有过检查的经历,但这次还是不能自己完成检查。 “周主簿,你看这里。”陈广泰发现了一处问题,走到周侯灿旁边悄声说道:“这个垛口恐怕有些问题。” 周侯灿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虽然他并没有看出来这个垛口有什么问题。 他越发觉得自己还欠缺很多东西,很多在这个时代与他的身份匹配的东西。 如果一个上官不清楚自己所管辖的业务的话,那他手下的人一定会偷工减料。 现在漳浦县衙之所以没有出现这个情况,一方面是胥文相留下来的政治遗产,另一方面则是首领官陈广泰驭下有方。 要是二者缺一,这县衙就要乱套了。 周侯灿现在虽然还在城墙上走着,但心却已经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每当他有意向想要静下心去学习一些必备技能的时候,总是会被各种事情所打乱,导致很多计划中的事情一直没有落实。 他不想这样继续下去了。 “伯清,”周侯灿突然止住脚步,走到了城垛边缘,手搭在垛口上,“你说咱们天天这样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数不清的文移往来,钱谷算计,”周侯灿叹了口气,“这样真的有用吗?” 陈广泰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周主簿,我想,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它的道理的。” “我又何尝不知道呢?”周侯灿情不自禁地看向了北方,看向了整个国家的权力中心。 “我只是觉得,我自己还没有能力去管理一个县的事务,”周侯灿使劲拍了拍手下的垛口,“很多事情,只有真的做了,才知道他的艰难。我想这些东西是那些京城里的老爷们怎么也不会知道的吧。” 周侯灿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开始了假设。 如果他进了翰林院,是否还会知道下面这些官府的情况呢? “走吧,”周侯灿抬头望了望天,“咱回去再研究一下那个越诉的事,我总觉得里面有些地方不对劲。” 第六十七章 很难不吃惊(下) 研究的结果是没有一点结果。 从接到漳州府的文书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天了,到现在为止,没有人来县衙里面首告。 这倒是令周侯灿和陈广泰二人很是诧异了。 周侯灿很难理解的是,既然这个人敢冒着被处罚的风险去漳州府首告,为什么不愿意在越诉被驳回后到漳浦县再说说自己的冤屈呢? 陈广泰也想不通这件事,在他这么些年的工作中也没有遇到这样的事。 按理说他能直接越过县一级到府城告官的话,应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怎么会因为一次不成就放弃自己呢? 周侯灿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吴家暗地里做手脚,阻止了这个人到县里边告官了。 但鉴于县里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把信息报给他们,他们二人也没有办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不管这件事究竟怎么离谱,县里面的工作都不可能因为这一件事就暂停掉。 在这五天里面。周侯灿和陈广泰又重新把整个县城的城墙巡视了一遍,把县衙夜间的防备情况又做了一些改动,争取做到不出现致命的漏洞。 在这个过程中,邓林出了很大的力气。 邓林毕竟是军户出身,他发挥自己的专长,在城防的改进上面出了不少力气,也提了不少建议,让周侯灿和陈广泰二人连连感叹果然还是术业有专攻。 慢慢的,周侯灿也习惯了这种生活。 每天升早堂,请印批文,升午堂审案子,然后就是回到后堂自我提升,偶尔临时批个公文。 这跟主簿平日要做的事情有很大的区别。 因为主簿是佐贰官,工作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在接触实际事务,但知县就不一样了。 知县是主官,很多事情理论上是不用亲力亲为的。 比如周侯灿之前做的捕盗、钱谷核算等等。 这些事情现在都是陈广泰在抓,下面各房的司吏典吏在负责。 和之前其实也差不多,就是少了一个中间承转的主簿罢了。 这天,当周侯灿刚准备下早堂的时候,承发房的文吏进了正堂,递给了周侯灿一份文书。 周侯灿按照习惯并没有马上拆开,而是等直堂吏封门之后才去退思堂拆了。 看完这里面的内容后,他还犹自不敢相信自己刚刚所看到的那些字。 为了保险起见,他拿着这封文书,到大堂旁边的主簿厅去寻陈广泰了。 “伯清,给你看个东西。”周侯灿抽出塞在袖子里的这封文书,在陈广泰好奇的眼神中缓缓递给了他。 陈广泰看完之后,震惊之色只比周侯灿多,不比周侯灿少。 他虽然知道周侯灿不会久留于漳浦县,但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当上知县。 “伯清,这是真的吧?” 周侯灿有此一问倒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想确定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因为就他所了解到的知识来说,他绝不可能在短短的两个月之内就直接从正九品的主簿升到正七品的知县。 这不符合国朝选官的章法。 陈广泰仔细地看了看这份文书的外表,心里不禁苦笑。 他知道周侯灿没有别的意思,但他也确实被周侯灿伤到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周侯灿的升迁速度可谓是大明少有的了。 “这当然是真的,周县尊。” 见陈广泰改了口,周侯灿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怎么行呢?”周侯灿显然还没有适应身份的转变,“你这不是折煞我吗?” “这是规矩,”陈广泰很是认真,“胥知县在的时候我叫县尊,你是知县我当然也要这样称呼,要不不就是厚此薄彼了吗?” 周侯灿看陈广泰这样坚持,倒也不再说什么。 况且这称呼听着确实感觉不一样,有范儿。 “可是,”周侯灿可没有忘记自己来的目的,“这不是不合制度吗?” “嗯,”陈广泰在周侯灿的提示下,也开始思考起了这个问题,“下官也不知道,但是这终究是好事啊,周县尊你不必去想为什么,接着就好了。” “可这样我心里总是不稳当啊,”周侯灿解释着,“这太突然了。” “周主簿……” “叫周县尊。” 这小吏进来,刚要说话,就被陈广泰打断了。 小吏一愣,根本没有思考,就按着陈广泰说的改了口:“周县尊,邸报。” “有劳了。”周侯灿点点头,从小吏手中接过了这份邸报,看了几眼眼神便呆滞了。 陈广泰见状,挥手让那小吏出去,然后自己走到了周侯灿身边,眼神往里面看去。 “这,这,刘瑾他……” 听到陈广泰的声音,周侯灿无力地把邸报放到了桌面上。 许进被三下诏书切责致仕,然后因为用了雍泰而被削籍,两个在翰林的儿子全部赎调外任。 这还没完,刘瑾更是借着这个东风,一口气追夺了弘治首辅刘健等六百七十五人的诰命。 “刘瑾,他真的是不怕事啊。”周侯灿自嘲地笑了笑,然后便坐到了椅子上。 他好像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被升为知县的原因了。 周侯灿敢断定,这个原因必然与刘瑾这次大规模的动作有关系。 “伯清,你说说。刘瑾他这时想要干什么?本朝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吧。” “下官,下官不知,不过想必是没有的。” “我知道了,”周侯灿又拿起了桌上的邸报,一字一字地念了起来,“无法无天了啊。” 追夺致仕官员诰命这件事本身就带有侮辱性质,而且还是一次性追夺快七百人的诰命。 这是踩在整个文官群体的头上了,肯定不是一般人所能够忍受的。 周侯灿意识到,自己现在正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 他升官这件事既然有这个因素在里面,那自己就必然要做点事去报答。 天下没有白来的好事,自己这样的反常升迁肯定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这样,伯清,我去写份奏稿,你到时候帮我看看。” “奏稿?”陈广泰还沉浸在这件事情之中,没有缓过神来,“什么奏稿?” “弹劾刘瑾的奏稿。” 第六十八章 当上知县的麻烦事 “周县尊,三思啊!”陈广泰听见周侯灿还要弹劾刘瑾,不仅害怕了起来。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周侯灿那样有跟刘瑾作对的勇气的,陈广泰就是这大多数人中的一员。 他很懂自己的位置,所以从来没有奢望过什么。 可他明白周侯灿不一样,周侯灿是能够进入内阁的好官,是万万不能因为这一两件事断送了他的前途的。 陈广泰长期在县里任职,目光自然有些局限。他虽然有感觉周侯灿升官和刘健等人被追夺诰命这件事有点关系,但是他并不知道这关系到底是什么。 他不知道,周侯灿可是清楚得很。 刘瑾追夺六百七十五个文官的诰命,直接造成的就是一个人人自危的局面。 不管这六百七十五人多么罪恶盈天,但既然他们安好地致仕了。就不应该在他们致仕后去追夺他们的诰命。 这是整个文官群体的想法。 今日他刘瑾敢追夺这六百七十五人的诰命,明天他就敢追夺六千七百五十人的诰命。 况且好歹刘健是前朝首辅、许进是当朝天官,刘瑾甚至都不愿意用心去编一个追夺和罢斥的理由,这不是明摆着不把文官们放在眼里吗? 所以他们便推出了周侯灿作为榜样。 周侯灿明白,在自己拒绝翰林官之后,无论他本人愿不愿意,他自己这个人本身就带上了很大的政治意义。 所以不管他愿意与否,都会被文官推到反刘第一线。 你刘瑾不是随意追夺诰命吗?我吏部天然具有四品以下选官权,有的是办法绕过你刘瑾提拔周侯灿,你还不能说什么。 因为严格来讲,这样做一点都不违制。 周侯灿实际上是以从七品的翰林检讨官加上正七品的阶官接的知县,级别上是够的。 这样刚好又恶心了刘瑾一番,因为周侯灿的这个情况是那封诏书里确定了的,是天下都知道的。 “没事,伯清,我没那么傻,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的。” 虽然周侯灿心里也没有太大底气,但他还是安慰着陈广泰。 周侯灿明白,自己既然被吏部推了出来,就肯定要做点什么来作为回报。 何况他本来就觉得刘瑾这个行为真的有悖于大家公认是准则。 这就好比大家正在有来有往交锋的时候,对面直接把你家连底儿都偷了个精光。 这种严重违背规则的行动势必会为大家所不齿,周侯灿自然也不喜欢这一点。 不管怎么说,法度都是大明治国中的重要环节。 刘瑾这样搞,是在败坏国朝法治的根基,现在可能看不到后果,但长期看来,当然不利于整个朝廷的运作。 所以,于公于私,周侯灿都必须上书来阐明自己的反对观点。 他虽然觉得文官们会保他,但他可不敢对这些文官抱百分百的信心,所以他也没有全然而退的必然把握。 “如果周县尊坚持如此的话,那就请周县尊你小心吧。”陈广泰也清楚周侯灿是为何来的,知道在这件事上他是绝对劝不住周侯灿的,便很痛快地放弃了阻拦。 “只是既然周县尊你正式成知县了,一些事情下官还是要交代你的。” “你请说。” 周侯灿知道陈广泰是个老资历,至少在胥文相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漳浦县当典史了。 “新县官到任,首先有一系列复杂的流程要做,比如……” “没事,这些流程该撤的就撤,不要整那些有的没的,我又不是从外地来的,就不必如此麻烦了。何况我作为主簿到漳浦县的时候不是也经历过这些吗?想必都差不多的。” 见自己的话被周侯灿打断,陈广泰虽然心里不以为然,但他也只好说下去。 知县到任的礼仪环节和主簿到任是完全不同的。如果把知县到任的礼仪当御宴的话,主簿到任的礼仪顶多是街边小店的规模。 可问题的重点是周侯灿当时作为主簿来的时候也没把主簿的全套流程过完,只是把必要的流程过完了而已。 “如果周县尊你这么说的话,那事情都挤到明天去了,”陈广泰笑了笑,见周侯灿没有回应,有些尴尬,“明天上早堂的时候要跟各个粮里长知会,还要让县学的教谕和训导来,然后各个杂职官都要见过,方才可以。” 反正当事人周侯灿都不在乎那点形式,陈广泰也乐得省心,不用操办。 可和这些人的见面是万万不能省的。因为这次见面相当于向县里所有的官吏告知县里有新长官了,象征的县里权力所属的改变。 所以尽管周侯灿已经以主簿的职位行使了一段时间的知县权力,但这些见面他还是要参加。 正式和代理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在本质上就有区别,所以必须用仪式给予区分。 “这自然是没问题的,有劳伯清你了。” 周侯灿对这些繁杂的仪式非常不感兴趣,但他又知道陈广泰给他说的这些事情又是必须要办的,所以他也没有办法找借口不参加。 “那,”周侯灿征询似地看向陈广泰,“要是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还要回去写奏稿呢。” “下官这里现在没有什么需要周县尊你办的事了,”陈广泰翻了翻手边的文件,然后很是确定地看向周侯灿,“要是有什么急事的话我会找人叫县尊你的。” “那好,你忙。” “诶,周县尊,”见周侯灿看向自己,陈广泰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按规矩来讲,你现在可以搬到后衙去了,主簿院就要空出来了。” 见周侯灿一脸不情愿,陈广泰便继续说道:“周县尊,这真不是麻不麻烦的事,主要是后衙的地方更大。不管怎么说,知县要办的事情比主簿多,自然要有一个专门谈话的地方,而不能像以前那样再在屋里随便找个地方了。” “何况如果周县尊你不住进后衙的话,反而会让人看轻你,”陈广泰层层加码,“县里面的人可不会觉得周县尊你是高人,他们只知道知县都住到后衙里,你不住后衙,你这知县当得就有问题。” “好,好,”周侯灿见陈广泰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明白自己不搬也不行,“你遣几个人过来,我这就往里搬。” 第六十九章 京城暗流 漳浦县这一段很忙,毕竟新官上任,也算一个特殊时期。 虽然这新官已经在漳浦县干了两个月了,但毕竟换了个岗位,仪式感是肯定要有的。 周侯灿按着流程见了县里的其他官府职事人员。这些人既有县里面的吏员、书算和杂役,也有县里其他机构的官员。 官府在县一级的机构多而繁杂,包括县学、巡检司、驿站、税课局、仓库、递运所、批验所、医学、阴阳学、僧会司和道会司。 这些官员大多是未入流的品级,仅有少数官员是从九品。 和周侯灿见面的时候,这些官员全都对周侯灿便表示了祝贺,也都声称会支持周侯灿接下来的工作。 但这些话是真是假,就只有时间能证明了。 周侯灿能够确定的是,批验所大使要么跟县里肯定不是一条心,要么就是不能管事。 批验所掌管茶引、盐引,本来应该在打击私盐这个问题上发挥其应有的作用。但考虑到漳浦县的食盐贩私异常猖獗,这批验所显然没有起到它应该起到的作用。 但周侯灿对批验所大使的不作为表示理解。 毕竟一个月只拿3石的俸禄,犯不着这么卖命。 国朝的官员俸禄是周侯灿一直腹诽的一个点。 洪武二十五年重订文武官俸禄,到现在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可因为太祖高皇帝在洪武二十五年说这重订的俸禄要“永为定制”,官员们本就微薄的俸禄在这百年之间硬是没有涨。 何况这俸禄可不仅仅是没涨的问题,而是折钞给付的问题。钞价日贱,所以官员们的实际所得便更少,单凭俸禄显然是难以维持生计的。 在这种情况下,县级官吏收取超过正俸的额外收入在整个朝廷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了,而这个额外收入则当然地给地方百姓带来了巨大负担,显然违背了当时太祖皇帝的初衷。 周侯灿这几天已经切实感受到了这些外俸究竟有多多。 其实他在做主簿的时候就知道主簿官也是有所谓“常例”的,但因为他没在主簿任上当几个月就升官了,所以收到的例钱也只是九牛一毛罢了。 但他上任知县之后,却着实被这数量惊人的常例吓了一跳。 按陈广泰给他报的数,他一年可以拿到大概一千多两“常例”。 一千多两,什么概念? 简单来说,这笔钱比周侯灿母子二人从出生到现在花的钱还多。 周侯灿之前是知道知县可以赚很多钱的,但当他知道有这么多钱的时候,反而却有些无所适从了。 可他又不得不拿。 毕竟这是大家公认的规矩,如果他不拿,就会被整个群体所排斥。 而且在众人包括百姓的观念中,这些钱不属于知县贪墨的钱,而是属于知县的正常收入。 周侯灿最终没有再想这个问题,毕竟现在还没到收例钱的时候,这个问题到时候再考虑也不迟。 在周侯灿正焦头烂额地处理新上任的一系列问题的时候,京城里也不太平。 六百七十五人事件已经过去有一旬多了,但在京城里工作的大大小小官员们的心里依旧不平静。 这一段虽然有人上书反对抗议,但都不出意外地被刘瑾压了下来。不仅如此,刘瑾还借着余威又打击了这些上书的人,让还想上书的官员有些畏手畏脚。 毕竟他们能在京城里公干,本身就已经比在外为官的大多数人强了,犯不着因为这点事而误了自己的前程。 他们也清楚,刘瑾针对的人都是大人物,和他们不会有什么关系。所以他们表面上义愤填膺,但却没有与之相配的任何作为。 而这一切,都被一些有识之士看在眼里。 冯兰就是这些有识之士中的一份子。 要不是许进在临走之前嘱咐他要撑住吏部,他也要和那些人一样上书了。 这天冯兰下值后,一脸阴沉地回到了家中。 他已经保持这脸色有一阵子了,所以家里人也都见怪不怪。 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今天他一回家,就感到家里的氛围和前几日有些不同。 他疑惑地走进主屋,发现一人正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自己的儿子正在这人对面陪茶,见他来了也没有起身的意思,而只是看了他一眼。 这倒更是让冯兰疑惑了。 正在冯兰想上前的时候,那人听到有人入内,便起身回望,见来人是冯兰,开口说道:“冯部郎下值了?” 冯兰有些过于吃惊,以至于没有立刻答话。 这人正是通政使司通政使王敞。 “竹堂公,劳烦您屈尊来到寒舍,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无妨,”王敞笑了笑,指了指身前的椅子,然后便自顾自地坐下,“冯部郎心怀国家,此为国家之大幸也。” “不知竹堂公所为何事?”冯兰试探着问道。 他知道最近因为刘瑾的过分举动,上面有一些打算,但他不知道上面打算的具体内容。 “我快成传话筒了。”王敞先是自嘲了一句,然后缓缓开口。 其实李东阳决定让王敞来传话也是无奈之举。 冯兰虽然只是正五品的郎中,但因为他掌握了选官大权,所以必须要给予应得的待遇。 虽然许进在临走之前告诉李东阳冯兰是可信之人,但非常时期,李东阳也不敢怠慢了这冯兰。 王敞刚好处于一个级别和职权的平衡状态。他既有正三品的品级,又不会被刘瑾等人过度关注,最是适合干这种通气的事了。 “李公他们有一个打算,这件事不能就这么下去,”王敞压低了声音,“陛下定是被这阉竖蒙蔽了,要不他是断然做不出追夺刘公诰命的事的。刘公可是陛下的师傅啊!” 冯兰倒是没有就这件事发表看法,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李公需要下官做什么?” “冯部郎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做,毕竟风头正紧,你万万不能有事,”王敞斟酌了片刻,“至于什么时候需要冯部郎你,这一段你多注意注意朝廷的动向就好了。” 王敞说完这句话,便没有再停留,而是和冯兰告别之后匆匆离开了。 冯兰看着王敞离去的背影,不禁有些感慨。 王敞当年也是出使过朝鲜,见过世面的铮铮给谏,而今却也被形势逼成了这个样子。 冯兰暗自下定了决心。 不管李东阳让他做什么,他这次都会尽全力办到。 第七十章 余波 虽说刘健等人被追夺诰命这件事已经过去一旬多了,但京城里各部寺的官员们直到现在都没有恢复到先前的状态。 有靠山的官员这一段在忙着看靠山的动向,没有靠山的官员则在一旁瑟瑟观望,还有一批上书直谏的官员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离京了。 而各地对这件事的反应则是有些模糊不定,除了像周侯灿这样与这件事有关系的人之外,其余的府县官员基本上没有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 当个官不容易,没必要因为这件事把自己前程葬送了。 何况他们在地方当官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虽然在升迁上可能慢于京官,但重点是安全无拘束啊。 毕竟山高皇帝远,地方上的自由度总是比京城要大的。 抛开这些隐形的福利不谈,在地方上当官还可以获得很多其他实打实的好处,就比如说常例钱。 京官就算敢收,在京城大概率也是不敢用的。 京城有御史,下面的府县可没有。 但在布政使司治所做主官的人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他们虽然管着整个布政使司的府县事务,但在自己的问题上就没法拎得那么清楚了。 这些官员不仅要受宦官的监视,还处在巡按御史的视线之下。除此之外,还有同地为官的按察使司在一旁看着,一点错都不能出。 所以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就不能像下面的府县官员一样装死了。 毕竟有些有正义感的巡按可是上书了,这种违背公理道义的事情,你作为布政使司官员,难道不该上书?你要是不上书,那巡按可就要找机会上书弹劾你了。 要是听了巡按的话准备上书,那可还有宦官呢。这些阉竖也是不能得罪的人,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能说出什么话来。 所以布政使司主官在这几天一直处在煎熬之中,他们比其他任何人都希望这件事过去。 尽管布政使司的主官左右布政使都是从二品的大员,但他们的施政却受到来自各方的掣肘。 这些阻力既有朝廷户部等部门的命令,也有地方上巡按御史、镇守宦官和按察使的监督,还有挂右衔到地方的巡抚总督。 他们不光要受这些人的气,还要焦头烂额地处理下面各府县的事,每天都极为忙碌。 于是在这件和他们有关的大事上,各个布政使却极为默契地保持了一致——什么都没干。 虽然以他们的品级,致仕之后也应该赐诰命,但那毕竟还远,先应付过现在的事情再说。 福建左布政使常麟在保持沉默的情况下,也没有忘记提醒自己境内的其他官员,比如周侯灿。 常麟知道这次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便在收到消息后立刻派人告诉了分守漳州府的左参议徐贡,让他去给漳浦县透个气。 可他这个流程毕竟有两次中转,肯定要晚于周侯灿收到消息的时间。 徐贡到漳浦县的时候,便只能遗憾地告诉常麟周侯灿已经把本子寄出去了,而且已经无法追回了。 周侯灿得知徐贡的来意后,也是有些无奈,但还是热情地招待了这位参议。 说起来,这还是他周侯灿和分管他们片区的参议的第一次见面。 吃了漳浦县的一顿饭后,徐贡便哭笑不得地离开了漳浦县。 像他这样分守各府的参议平日里其实也不能直接参与所守地区的事务管理,所以他平日里对这些政事也不是很上心,被上官叫道才会办事。 这次从侧面了解到周侯灿写奏稿的速度,他已经感觉不虚此行了。 送走徐贡之后,漳浦县便又进入了平日的工作节奏。 “伯清,这过去也有一阵子了吧,为何这越诉的还不来上告?” 这天早衙散后,周侯灿看着粮里长们离去的背影,对一旁的陈广泰悄声道。 “县尊,现在可以肯定,云霄这个地方绝对有问题,”陈广泰的语气有些严肃,“我们派去查探的人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什么来,又不敢往深里问,怕被发觉了。这是县尊你也知道的事。” 周侯灿点点头。三日前,他们派去查探云霄情况的人便回来了,向他们两个详细说了云霄的情况。 简单说来,他们在云霄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情况,就好像那个越诉的人从来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一样。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有此一问的,”周侯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我觉得现在这个情况,再派人去也是一样,这一段肯定是不会有任何收获了,只能等这个风头过去后再说了。” “可是县尊,这样恐怕要等很长时间,”陈广泰没有认同周侯灿的话,“下官在漳浦县也有好些日子了,吴家这种官宦之家最为重视这些东西,也最为谨慎,所以恐怕我们不会发现什么了。” “那你说……”周侯灿听了这话之后,脸色变幻,微微思考了一会儿后便再度开口,“我们去做点什么,让他们以为我们根本就没有关注这件事,如何?” “好是好,可是……” 陈广泰没有把话说完,他知道周侯灿会明白的。 有时候提出一个方案容易,可要把方案变成现实就困难起来了。周侯灿的这个方案变现难度还是有的,毕竟漳浦县就那么大,县衙也有日常工作,实际上是没有什么事可做的。如果非要大张旗鼓地去做一件事,反而会加重吴家的怀疑。 “你说,去县学如何?” 周侯灿想了一会儿,便有了这个主意。 “这自然没问题,”陈广泰在周侯灿说出这句话之后没有立刻跟上,而是想了片刻后才作了答,“只是下官愚笨,不知道这去县学有什么特殊的。” 新知县上任之后去县学本身没问题,甚至还是知县重文教的一个信号,在某种程度上会让整个县的教育风气往上走一个台阶。 可去县学怎么就能分散吴家的注意力呢?这便是陈广泰所不明白的地方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周侯灿故意卖了个关子,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究竟可不可行。 第七十一章 县学(上) 这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周侯灿卯时起床后便开始收拾,准备着今日的县学之行。 为了此番行程,周侯灿可是下足了工夫。他不仅让人提前两天去知会了县学教谕,还利用这两天时间好好补了补自己的知识,至少不会让自己在今天露馅。 按大明的通常情况来讲,县学是县城中规模仅此于县衙的建筑群,漳浦县自然也不例外。 漳浦县县学规制演进,内有泮池、文庙、明伦堂、教谕和训导的宅院以及号房等建筑。 当周侯灿和陈广泰来到县学门口时,县学的刘教谕已经等候多时了。 “下官见过周县尊,陈典史,黄训导等人正在明伦堂带着学生恭候。” 刘教谕这话是对着周侯灿说的,他在向他解释训导没来外面迎接的原因。 历任知县到学宫来都是如此,学生们是不会出县学来迎接知县的,况且某些知县也不愿意这样做。 学校在整个大明的体系中都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学生在地方上也是一个较为特殊的群体,这就是地方主官也不敢托大的原因之一。 何况县城里的举子数量也是考察知县是否重视文教的一个重要指标,所以大多数知县都会做出一副尊重学校的姿态来。 周侯灿脸上带笑,对着刘教谕点了点头:“这是自然,不能误了生员们习业。” 刘教谕听着周侯灿的话,觉得没什么问题,但当他看见周侯灿脸上的笑的时候却有些站不稳了。 他之前没有和周侯灿打过很多交道,自然不知道周侯灿是真心以为就应该这样。 他还以为周侯灿是在埋怨他们县学怠慢呢。 虽然这样想,但刘教谕面上如常,还是按部就班地向周侯灿介绍着县里面的各个建筑。 走了一会儿过后,周侯灿等人便听到了明显的朗朗书声。 听到这句话,周侯灿感慨地对着刘教谕说道:“咱们县里还是有这么多愿意读书的生员嘛,这声音多好。” 陈广泰在后面听得就非常尴尬。 先抛开周侯灿只有十九岁这个事实不谈,漳浦县虽然有这么多生员,可问题的关键是漳浦县已经好些科都没有出过进士了。 可刘教谕显然不这样觉得。 在周侯灿说出这句话之后,刘教谕一直提在心口的一块大石头便落了地。他稳了稳神,对周侯灿说道:“周县尊,这句话要是被这些生员们听了去,他们怕是又要开始骄躁起来了。” 刘教谕话虽是这么说,但是脸上的笑却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 周侯灿也没管那么多,而是迈步进了明伦堂。 此时,生员们正在黄训导和另一位不知道姓什么的训导的指引下背诵着经书。书声很有韵味,让周侯灿不禁沉醉其中。 于是周侯灿便没有上前去打断他们,而是静静地站在了明伦堂后面,看着这些生员背诵。 “伯清,依你之见,这是县学做出来的,还是县学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周侯灿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便低头询问一直跟在自己旁边的陈广泰。 · 今天就这么多,主要在想怎么把一些经书里的东西融进去,明天会把今天少的字数补上。 第七十一章 县学(下) “这应该就是县学原本的样子。”陈广泰没有犹豫,便解答了周侯灿的这个疑惑。 见陈广泰如此笃定,周侯灿便好奇地继续问了一句:“伯清此前可是来过县学?” “是,下官确实来过几次,”陈广泰把头微低了低,“其实这些生员们这样也是出于无奈,毕竟咱们漳浦县已经连着好几科没有出过进士了,就连举人都少了不少。” “要是他们连这点功夫都不去下的话,又提何金殿传胪呢?”陈广泰微微摇了摇头。 他在漳浦县任职这么些年,也见过不少生员,是能与这么个情况共情的。 周侯灿闻言也摇了摇头。 如果一个县城只是连着好几科都没有出进士的话,这些生员的感受可能还没有那么深。但是,如果一个县城好几科出的举人也不多的话,那落榜的那些生员无疑会对这些正在备考的生员在心理上产生较大的冲击,肯定不会是一件好事。 “福建的举人这些年多被福州、泉州这些地方的士子夺去了,”陈广泰语气很轻地说着,“毕竟他们那边文教素来兴盛,不像我们这边。” 周侯灿没有接陈广泰的话茬,而是咳了几声,在一片书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刘教谕见周侯灿出了声,便走到生员们面前,与黄训导一同让生员停下背书。 生员们很快便停了下来,但仍旧端坐着,并没有东张西望。 周侯灿从门口踱步向前,最终站在了刘教谕刚刚离开的那个中心位置上。 看着生员们惊讶的目光,周侯灿便知道刘教谕等人没有骗他,这些生员确实不知道他要来。 周侯灿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些生员,过了片刻,才略带感慨地开口。 “诸位能坐在这儿读书,想必都是有几分本事的,那我来问几个问题,就当是考校吧,”周侯灿转身,看向刘教谕,“刘教谕有什么话要讲吗?” “没有,周县尊请。” 下面的生员们也没有任何不耐。 不管周侯灿有多年轻,人家都是一步一步走过三场大考拿到进士的,光这一点就比他们这些坐着的和站着的都不知道强了多少。 周侯灿不管在学业上,还是在地位上,都有考校他们的这个资格。 “本朝自永乐年间用《四书五经大全》之后,便废了这各家的注疏不用,但这《春秋》还是有三传的,”周侯灿从左到右环视了这些生员一周,“《左传》开篇花大篇幅写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周侯灿的这个问法就多少有点没有水平了,下面的生员们虽然心里疑惑,但也没有表露出自己的心思,说不定这就是周县尊有意的呢。 宋人在绍熙年间就已经编出了《十三经注疏》,《左传》就列在其中,而《春秋》则不在十三经的范畴之内,没有编进去。 所以周侯灿这样问确实有些不妥。你要考《左传》就考,扯《四书五经大全》干什么? 春秋三传都是传《春秋》的,他们肯定要学。 “郑伯克段于鄢。”一名生员见没有人开口,便鼓着勇气说道。 周侯灿刚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了不妥之处。 他不禁暗骂自己还是班门弄斧,在这一群从小就接触这些东西的人面前去卖弄。 但是不这样又不行。 周侯灿知道,要想让吴家转移视线,就必须要造出点东西来。 而自己作为一个新上任的知县,没有什么比在学校发表言论更能吸引人的注意了。 他今天在这里越是造势,那吴家就会越觉得他不足为惧,只会把他当成那种只懂空谈的文人。 见终于有人说话来打破这个尴尬局面,周侯灿暗自松了口气,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严格来讲,《左传》并没有这个题目。“郑伯克段于鄢”这个概要性的总结来自于春秋,但在《左传》与《春秋》经传合刊后,也就没有必要去区分这个东西了。 “对,”周侯灿先是肯定了这个回答问题的生员,然后继续向众人提问,“有没有人能背出来这一段?” 这次便没有人再犹豫了,众人纷纷示意自己可以。周侯灿从中选了一人,然后便听这人背诵了起来。 待这人背完后,周侯灿便向下面的众生员问了一个问题:“大家怎样看郑庄公?都可以说,直接说就行。” 周侯灿这个问题出口,众人一时反而有些说不出话来。 早就有人对郑庄公做出了评价,而且这些评价基本上被历代学界文人所接受,他们这些人学的也都是这些,自然是认可这些个评价的。可现在周侯灿问这个问题,明显不是让他们去重复历史上这些人对郑庄公的评价,于是他们便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庄公处心积虑,作为国君还是有些不够气度。” 周侯灿知道,这个评价是来自《穀梁传》,算不得这个生员自己的意见,便摇了摇头,没有出声。 见这样说过不了关,明伦堂内便安静了下来,众人都在拼命复习郑庄公的经历,试图在短短的时间内对他做出一个不同于现有观点的评价。 但这显然是不大可能的。 在他们这么些年的学习中,《穀梁传》对郑庄公的评价已经深深印在了他们的脑海中,不断地把他们拉回原有的评价体系。 毕竟《穀梁传》也是十三经之一,是他们从小就被要求诵习的经典。在如此深刻的影响之下,他们又怎么能在短时间内打破这个固有的印象呢? “庄公所做,正是君主应当做的。” 这个声音瞬间让周侯灿耳目一新。 周侯灿敢断定,在历史的长河中,肯定有人做出过这样的评价,但这还是难以掩饰他对这个声音主人的欣赏。 这些生员当然可以根据周侯灿的话锋判断出周侯灿不想听主流评价,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说出这个带有理由的评价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不妨说说。”周侯灿对着那人笑着说道。 被周侯灿点起来之后,这人也没有丝毫的紧张和拘谨,稍微思考了片刻便说道:“庄公在春秋,春秋已经开始礼崩乐坏了。天子不君,诸侯何以为臣?所谓‘我周之东迁,晋、郑焉依’,又所谓‘周郑交质’。郑国本来就是当时诸侯中的一个强国,天子也不得不忌惮三分。” “庄公也不讨姜氏欢心,但仍然多次退让,可姜氏却依然没有看出庄公的用意所在,最终落得那个下场。可不管怎么说,庄公在治国上面,不管是内政用人还是征伐用兵,都有不小的成就。”这人顿了顿,然后说道:“但庄公也并非没有错,郑国是兴也庄公,衰也庄公啊。” 在这个生员说出“天子不君,诸侯何以为臣?”这句话的时候,周侯灿就差点想拦住他。但一想到孟子,就忍住了。 这话又不是这个生员原创,孟子就说过类似的话,当然没有问题。 “有自己的见解,这是学习的一个境界。” 等这个人说完之后,周侯灿便开始了总结。 他没有就这个人的看法进行具体的评论,因为这不是他的目的。 他想要的只是一个不同的观点,因为这样才能自然地引出他要说的话。 “不知道大家读过《朱子书节要》没有?” 周侯灿看着下面众人的反应,便暗叫不妙。 他突然意识到,这本书是嘉靖年间刊刻的,现在连影子都没有,又何谈看到呢? 于是他打了个哈哈:“我最近正在编朱子的书信,编成了会给诸位看的。” 周侯灿打定主意,以后少说这种当朝的事,要说就往古代说,越早越好,免得再出现这种问题。 “既然这样,那我也就不给大家献丑了,”周侯灿尴尬地笑了笑,“我们还说回《左传》。” 刘教谕这时突然对陈广泰咳了一声,陈广泰会意,往刘教谕的方向靠了靠。 “陈典史,周县尊这是要干什么?” 陈广泰看了看正在前面讲的周侯灿,又看了看一旁正疑惑的刘教谕,然后低声回答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我也不知道。” 陈广泰的确没想到周侯灿会到这儿来说出这些话。现在看来,不管周侯灿有什么样的计划,他在县学的这套说辞肯定是能吸引吴家的注意了。 别的知县到县学就是装模作样的走个样子,就算是考校也不过就是例行地问一些大家都会的典籍。 周侯灿倒好,完全没有按那个套路来。直接的结果便是陈广泰也不知道他下面要干什么。 “好好听就是了,可别被周县尊发现你和我在讲话。”陈广泰提醒着刘教谕。 “不是这个,”刘教谕苦着个脸,“我还以为周县尊跟以前胥县尊一样呢,没准备饭食,这可怎么是好?” “没有单独给周县尊准备?” 见刘教谕点了头,陈广泰便道:“没事,就和生员们一样就好,周县尊这次来就是想知道咱们县学的生员每天都在干什么。但是切记,吃的东西可以简单,但一定不能出问题。” “那是自然,”刘教谕忙应下,“这样学里便放心了。” “好好听周县尊讲。” 第七十二章 义与利(上) 刘教谕听陈广泰这么一提醒,立刻便意识到目前不是他们私下交流的好时机,于是便乖乖站定,默不作声地看着上面的周侯灿讲话。 “僖公四年,齐桓公率队伐楚,大家怎么看这件事?” 周侯灿很快便走出了《朱子书节要》这本现在压根不存在的书所给他带来的小麻烦,又回到了《左传》这本书上。 周侯灿已经打定主意,今天就在县学死磕《左传》,非要语出惊人才罢休。 至于为什么选《左传》,周侯灿也是有一番考量的。 俗话说借史喻事,也说借古讽今。这古时候发生的事毕竟离现在久远了,谁也说不清楚,于是便给了像周侯灿这样的人充足的发挥空间。 周侯灿之所以不选择《春秋》,是因为春秋的简洁与晦涩;不选择“三传”中的另外两传,则是因为《公羊传》和《穀梁传》侧重于借事发挥,在史事上没有《左传》记载得详细。 而周侯灿是来阐发自己的观点的,自然不希望过多扯入其他的观点,于是便用了《左传》当素材。 有了先前几人发言的先例,剩下的生员也都积极起来。 “齐桓公是所谓‘五霸’,为称霸而伐楚,并非不可理解。” “是极,何况桓公也是有缘由的,他不是无缘无故地区征讨楚国的。” 周侯灿听到这话,便打断了下面跃跃欲试的其他生员。 “我来问你,齐国的这几条理由和楚国给出的几条理由比起来,哪个更具有说服力?” “是……是楚国。” 周侯灿当然知道是楚国,他觉得只要是一个正常的人都能给出正常的结果来。 齐桓公当时想要称霸,所以率领了鲁、宋、陈、卫、郑等国一同参加对楚战争。 管仲在回答楚国使者时用了“召公之言”、“不供包茅”以及“昭王不复”这么三条理由来解释联军究竟是为什么攻打楚国的。 先不说第一条如何,就后面这两条理由就够荒唐的。 楚国不进攻包茅,导致周王室祭祀的时候不能“缩酒”,然后就要征伐。周昭王南征时死在楚地,所以要楚国背锅。 楚国承认了自己不进贡包茅的过失,但对后一条指控非常气愤。 暂且不说周昭王征讨的是不是楚国,就说这昭王是成康之治之后的周王,齐国就不应该拿这个当理由。 那个时候距离现在好几百年了,你齐国要是想问昭王的去处,就请去问水吧。 楚使者也是这样和管仲说的,联军当然没有理会,而是继续往前行军。 这几条本来就是攻打楚国的借口,就算被拆穿了也还是要打的。 “对啊,那楚国的理由充分,齐桓公为什么还要去征伐它呢?” 周侯灿说完,不待下面的生员们答话,便自顾自地开始发挥了。 “桓公是靠着所谓‘尊王攘夷’的旗号称的霸,但是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句虚言,齐桓公实际上是没有把周王放在眼里的。 “但是当时周室虽然衰微,但齐国也并没有取周而代之的实力,所以齐桓公需要借周室的势。 “这就是我今天想说的义与利的关系。” 第七十二章 义与利(下) “所谓的义与利,说来也很简单,”周侯灿顿了顿,观察着台下众人的反应,“无非就是自己内心的道义与摆在面前的利益罢了。” “我们知道,在封太公到齐地的时候,召公曾经跟太公说过这么一句话,‘五侯九伯,汝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这句话很重要,”周侯灿强调了一下,“大家都知道这一句话代表着什么。如果没有这句话,难道齐国可以随便扯起‘尊王’和‘攘夷’这两个旗号吗?” “五侯”指五等诸侯,“九伯”指九州之长,而这都是齐国可以征讨的对象,可见当时周室对于齐国的重视。 “显然不能,大家想想,我们看周之后的历朝历代,如果皇帝不给大臣下令,大臣能擅自勤王吗? “就算有大臣敢,敢跟他一同起兵勤王的人还是少数,他是拉不起来一支军队的,更不用说有多少擅自勤王的人最后的下场了。” 周侯灿知道,要是严格说来,他这是在偷换概念。但在目前的这个语境下,他的这些话还是有说服力的。 “所以我们常说齐桓公和管仲二人讲春秋道义,在周室衰微的时候拉了一把,也不失为有为的诸侯。但这个所谓的‘有为’难道不正是齐国该做的吗?” 见下面的生员都开始了思考,周侯灿便稍稍暂停了一下,给这些生员留了一些时间。 在长期的儒家语境中,对齐桓公和管仲这对君臣的评价是一直在同情的大背景下进行的,所以大多数情况下对齐国的称霸的评价都是正向和肯定的。 虽然苏洵有《管仲论》直言管仲的问题,但是这并不影响之前和以后对管仲的评价基调。 所以当这些生员意识到周侯灿是要对齐国下手时,不禁有些疑惑,因为这和他们一直学习的东西有所冲突。 周侯灿倒是很有耐心,又等了一会儿才开口。 “管仲在辅佐桓公称霸的时候可以讲道义,因为道义可以让他们在道义上立于不败之地,进而可以让一些不能自主的小国不得不加入他们。可他们君臣二人很清楚什么是齐国真正需要的,那就是成为霸主,而不是成为所谓有德之君。 “为什么呢?因为按照桓公和管仲的路子,成为霸主后,必然会进行会盟,他们还是会落得一个‘仁义’的名声,但要是光有一个仁义的名声,他们可成不了事、 “大家想一想吧,义与利之间我们到底要怎么取舍,国家与我们个人之间在义利的取舍选择上又有什么区别。” 趁众人思考的工夫,周侯灿抬头看了看站在后面的陈广泰,给他比了个眼色,陈广泰瞬间就明白了周侯灿的意思。 “快去给周县尊倒点茶水去。”陈广泰低声吩咐一旁站着的刘教谕。 刘教谕闻声而去,不一会儿便端着茶盏茶壶过来了。 周侯灿喝了一口水,这个时候他才算冷静下来。 刚才他在讲的时候一直处于一个紧张状态,直到现在那个劲头才过去。 周侯灿深知,他在这方面的知识掌握上肯定没有下面的生员们扎实,所以他是万万不能直接和生员们去辨伪的,那一下就露馅了。 他在上面说的一番话之所以能够达到那样的效果,一是因为他是知县、是进士,有身份加成;另一方面则是他组织材料的思路了。 他的话术虽然不是很高明,但他说话的思路在连贯性上是差了那么一点的,听的人容易跟不上他的思路。 但由于生员们已经在一开始就给周侯灿预设了一个知道很多的形象,所以当他们听不明白时,他们只会怀疑自己,很少会去质疑说话的周侯灿。 而且古代传统学术研究有一个很大的缺陷,那就是研究具有极重的封闭性,即研究一家的对另一家的研究可能就鲜有涉猎。 从经书的流传就可以看出,所谓一家传一经,就是这个道理。 周侯灿借助生员们对他的这个印象和传统学术上的一个缺陷,利用自己乱扯一气的本事,把这些生员们拉进了自己的套里。 接下来,他就要上更爆炸的观点了。 他可以断定,这个观点会在不远的将来产生很大的影响。 第七十三章 心与理 周侯灿见给生员们留的时间差不多了,便又给他们抛出了一个问题。 “伊川先生有言,那就是世间万物都有其运行的‘理’,诸位可以想一想这义与利的‘理’在何处。” 伊川先生就是北宋理学家程颐。问出这个问题后,周侯灿本以为生员们还会思考一会儿,但这时却有人说话了。 “周县尊,天理不能更易,万物皆为一个天理,天理是所有事物公认共有的道理,国家和个人所遵循的道义哪里有什么区别呢?” 周侯灿定神看去,发现说这话的还是先前那第一个发言的人。 这人的思路不可谓不灵活了。周侯灿刚举了程颐的例子,这人便马上用程颐的观点对周侯灿的问题进行了有理有据的反驳。 虽然被将了一军,但周侯灿丝毫不慌,而是依旧平静道:“伊川先生是这样说并不假,但是紫阳先生可不这样认为。” 紫阳先生则是南宋大儒朱熹的别称。 “紫阳先生认为这世上不止有公理,每类事物,包括无生意的种类也都有自己的‘理’,这叫‘别理’,所以那两个道义肯定不是一样的。” 反驳的这个人其实也知道这个问题所在,那就是二程和朱子所言的“理”其实是有些差距的,便也没有再开口,而是按着周侯灿的要求思考起了这两种道义的区别。 周侯灿这里就没有再给他们时间思考了,而是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理’究竟是什么?我学到国子监、学到进士也没有弄清楚,”周侯灿在众人面前左右走动,“谁能说说‘理’究竟是什么?嗯?没有人?” “圣人说我们要格物致知,那我问问各位,你们真的有致知吗?”见众人还是没有说话,周侯灿便代替他们回答了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恐怕有些人连格物都没有弄明白吧。” 他见自己的这句话说出去之后,一些生员羞愧地低下了头,便知道自己说中了。 “既然说到这儿了,那我便问问大家平日里都是怎么格物的?”周侯灿指了指之前一直回答自己问题的那个生员:“你来给我们讲一讲。” 这生员慢慢起身,略微想了一想,便说道:“平日里我都是按着圣人书上的道理去探查这万物的运行的。譬如那稻谷是怎么生长的,花鸟是怎么悦人的……” “有所得吗?”周侯灿打断了这位生员的列举,而是直接问起了结果。 “没有,学生愚笨,就是没有办法看清楚这所谓的‘理’,还请县尊解惑。”这生员很是实诚,如实回答道。 “我告诉各位,其实我现在也不明白这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周侯灿爽朗地笑了两声,“圣人让格物,也给了格物的方法,然后我去格了,然后我就迷糊了。” “这样真的能探求到那离我们万万里遥的‘理’吗?或者说,就算我们弄明白了稻谷的‘理’,我们就懂宇宙之‘理’了吗?” 周侯灿看向大家,发现生员们基本上也都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 是啊,要是仔细格物就能弄明白这万物的规律,那谁还在这儿死命学呢? “所以我觉得紫阳先生说的没错,这世间万物的‘理’是不一样的,而且我们这样愚钝的庸人是很难明白这些高深莫测的东西的。 “那我们在这里学是为了什么呢?”周侯灿看向生员们,“我知道诸位有些是为了做官,为了将来能和我一样在众生员面前侃侃而谈。” 见有的生员笑了,周侯灿便说道:“这没有什么。做官嘛,不寒颤,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只是,我们读圣人书难道不是为了探求所谓的‘理’吗?” 周侯灿现在已经顾不上众人的反应了,自顾自地道:“丘文庄琼台先生对举子们可是有很深的期望的。他就不反对做官的这个目的,但他告诉举子,做官切记不能为了私利,而要心怀家国,心怀天下。” “这便是‘治国平天下’。 “各位说说,在这里面,让我们举子去治国平天下的又是什么‘理’呢?” 周侯灿没再继续,而是看向众人。 不一会儿,先前连续发言的那个生员又说话了:“县尊,学生不才,这是士人的抱负,也就是士人的家国之理。愚笨之间,请县尊斧正。” “说的很对,但是可不光是如此,”周侯灿夸奖了这个表现积极的生员,并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了解了解这个生员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这便是我们读圣人书学到的东西,这便是我们读书人所坚持的道义。” “那这个道义难道是从天上掉进我们心里的吗? “当然不是,这是我们读了圣人书后,自然而然地生发了心里原本就有的那个想法。 “所以我说道义这个东西是存在于自己心里的,因为世间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义,同样的做法在不同的场景了就有不同的意义。” “所以本心才是我们应该遵从的,”周侯灿着重强调了“本心”两个字,然后看向下面认真听着的生员们,“孟子说所谓‘人皆有之’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本心就是天理,天理就是本心啊!这本心就是天理在我们每个人心里的投射啊!” “为什么说本心就是天理呢?”周侯灿开始现身说法:“大家想一想,为人臣子,是不是应该遵从君父?” 见众人没有异议,周侯灿便继续说:“可是天理跟君父之命哪个高呢?” “无疑,君父的行为也需要受到天理的制约,所以天理更大。” 周侯灿并不讳言这么说,因为这本来就没有什么,他只是在阐述事实罢了。 天子没有天大,而天的运行受到天理的约束,所以天子当然也要受到天理的约束,这个道理是个人都懂得。 何况大明立朝之后,通过改造程朱理学并将其作为官方哲学推广,君主要受到必要的约束这样的观点已经深入朝臣之心了。 所以他这样说当然没有什么。 “可是为什么还有臣子会去违背君父的命令呢?”见众人还在思考周侯灿说的话,周侯灿便举了自己的例子来活跃气氛,“就比如说我。” “我周某好端端的本来就应该遵从君父之命在京城做翰林官,这不比在漳浦县做主簿好?”周侯灿语气中带有询问,见众人纷纷点头认可之后,便继续道:“那我为什么还要去违背君父来这里呢?” “因为县尊遵从了自己的本心。” 周侯灿往说话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出所料,还是那个一直都很积极的人。 “对,我遵从了自己的本心,所以来到了漳浦县,这才有机会和大家见面。 “但是大家想一想,我的本心能让我违背君命,这不就说明了本心就是天理吗?” 众人虽然觉得周侯灿这话有问题,但也没有多想,就算想了也很识趣,没有说出来。 “本心就是天理,天理就是本心,”周侯灿给自己今天有些词不达意的话做了总结,“天理是我们很难探求的,但人心确实很好弄懂的。总不至于弄不懂虚无缥缈的天理还弄不明白自己想的什么吧。” 虽然周侯灿知道自己这多少有点一棒子打死了,但由于有了前面天理的参照,所以他后面说这话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人要吃饭,要生活,这就是本心。” 第七十四章 心学 周侯灿这句话一出口,顿时便在下面的生员中引起了议论。 “县尊,这吃饭怎么就成了本心呢?”还是那个一直积极的生员先问了出来。 周侯灿早就料到会有人这样问,所以丝毫没有因为这个问题而乱了阵脚。 “我心怀家国,算不算本心?” “算,当然要算!” “那如果我都要饿死了,就算心怀家国,我又能去做什么呢?” 见生员们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周侯灿便继续说了下去:“一个心怀家国的人,他要做的首先就是活下来。如果连活都活不下来,就算他有再多的报国之心,也是空谈。” “所以人活着,才能去做其他事,”周侯灿左手拿着竹板,往右手上拍了拍,“诸位认为其他事是有本心在驱策,那做其他事的一切根源——活着,怎么就不是本心了呢?” “我刚刚也讲了,天理就是人心,人心就是天理,”稍稍缓了口气,周侯灿看向众人,掷地有声,“天理难道想让人死吗?” “显然不可能,”周侯灿挥了挥手中的竹板,“所以诸位,既然活着也是天理,那日常的衣食住行为什么不是天理的体现呢?这不就是人心吗?” “诸位好好想一想,我们所说的天理究竟是什么?” “县尊,学生有一些愚见,不知县尊可否……” 周侯灿正准备下去歇会儿,却被这声音的主人叫住了。 他回身看去,惊讶地发现这次声音的主人并不是那个之前一直很积极的生员,而是黄训导。 “黄训导,你请说。” 周侯灿倒也没有怠慢,而是转身站定,身体略微前倾,做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 “按周县尊方才所言,我们平日里的所行所为都是遵循天理来的吗?” “是的。”周侯灿知道自己刚才解释得有些不清楚,何况他突然这样说也确实让人有些接受不了,于是又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对着黄训导,同时也是对着众生员说了出来。 “大家都明白,这世间所有的东西,包括我们,都受着天理的管束。那么,我们心里所生发出的本能的举动,不就是天理给我们的引导吗? “换句话说,我们只消研究自身、研究我们周遭,便可以从中总结出‘理’,进而推而广之,得到天理。 “还有问题吗?” 见黄训导做了个揖,摇了摇头,周侯灿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走到了陈广泰身边。 在周侯灿说到后面的时候,他就看到了陈广泰的眼神,所以知道陈广泰肯定是有话和他说的。 果不其然,周侯灿一走到陈广泰身边,便被他拉到了外面。 “周县尊,你说这些话又是何意呢?”陈广泰语气有些焦急,因为他觉得周侯灿惹上了大麻烦。 “周县尊,你……你说的这些话,实在是有些离经叛道了,”陈广泰微微蠕动这嘴唇,最终下了决心,继续说了下去,“虽然下官并不认为县尊你说的有什么问题,但是这话要是传到其他人耳朵里就不好了。” 周侯灿听完陈广泰的话之后,静立了一会儿:“伯清,你说的是有道理,可是我话已经出口,现在已是毫无办法了。何况,我们不是还要把吴家的视线移开吗?” “可是县尊,你这未免有些……” 周侯灿伸手,没有让陈广泰说下去。 “你放心吧,我自有计较。” 周侯灿知道,陈广泰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毕竟在任的官员很少会在公开场合去发表一些离经叛道的言论,因为这划不来。 本来你自己就是靠着传统的科举思想一步步走到这一步的,现在却说出这种非科考思想的话,岂不是误人子弟?这让那些没有走完科举流程的人听了之后怎么想? 这就是大明官员不去碰这些学术问题的原因。如果真到了必须表态的时候,他们基本上也都会选择支持原有思想,而不是去另立新说。 因为他们不愿意拿自己的前途去赌,也因为他们做官久了,就不像以前进学那样熟悉了,有被人驳倒的可能。 但周侯灿可不受这些东西的影响。 一个知县而已,人又年轻,就算这话传开,非要用严肃态度去对待这件事的人也不会太多,大家听了也大概会置之一笑。 何况周侯灿知道,自己的这个思想其实严格说来也不算在这个时代第一次出现。 且不说现在正在龙场的王守仁,就说弘治年间的吴与弼和陈献章师徒二人,他们在学术上就已经在往心学上靠了。 虽然吴与弼已经运用心学理论去解决问题,但他本质上还是程朱人。 可他的徒弟陈献章就不是这样了。 陈献章不仅自己学心学、研究心学,还带着其他人一起学习研究。 他在岭南广积门徒,开创了白沙之学,也有着不小的影响。 所以周侯灿方才顺利成章地提出自己的观点时,虽然这些生员们一时半会儿不能接受,但他们也没有出现明显的抗拒。 因为周侯灿的这个思想并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周侯灿明白,随着人口的越来越多,大明的商业和经济都变得无比的活泛,所以社会上对“人”自身的思考这一思潮也在不断地扩大影响,已经积累了一定的基础。 陈广泰看着陷入沉思的周侯灿,没有出声打扰,而是站在一旁,也开始了思考。 今天周侯灿的话对他所造成的冲击力可一点也不小。 像他这样似吏非吏、似官非官的不入流首领官,平日里其实是没有太多时间去研习所谓的圣人之学的。何况他们出身也低,不是进士举人,本来掌握的水平就不是很好。 他虽然早就听说过心学的理论,但像周侯灿这样讲得比较清楚贴近实际的还是第一次,所以他才会去劝周侯灿。 他见过的事多,可以预见周侯灿的这套理论和说辞以后的影响力势必不会小。但他不知道朝廷对这套理论的态度,于是才会对周侯灿感到担心。 但既然周侯灿一点也不慌,陈广泰也没必要去泼凉水。 “伯清,刘教谕呢?” “哦……刘教谕,他,他估计在别处。”陈广泰被叫的时候还在想着怎么从吃饭穿衣中研究天理,于是回答的时候便有些慌张。 “你去找刘教谕,咱们中午在县学吃饭。” “好的,我这便去。” 第七十五章 图穷匕见 见陈广泰离开,周侯灿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然后叹了口气,缓缓地走进了明伦堂之中。 “诸位,不妨说说各自的见解?” 虽说刚刚周侯灿已经给黄训导又解释了一下,但这并不代表生员们都明白周侯灿的意思。何况周侯灿在给黄训导解释之前还专门给生员们留时间去思考,这个时候生员们中肯定有人已经有想法了。 “县尊,我们知道你说的肯定是有道理的,但是你说的和书上说的又不一样,我们该怎么办呢?” 周侯灿思索了片刻,便回答道:“现在你们肯定是要学书上的东西的,因为你们毕竟要靠着这些东西入仕。可古人也说过‘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所以对书上的东西,即使是圣人之书,我们当然也可以提出自己和前人不同的见解,这无论怎么说都是没有问题的。” “诸位不妨就当我今日是来给各位换换气的,过了今日,大家该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这没有问题,也不用去问。但是我想让列位知道的是,你们也可以像我这样,对书里的观点提出不同的看法。” “好,我们重新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周侯灿解决了这个问题后,估摸着所剩不多的时间,便挥了挥手,让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国与国之间的所谓‘道义’和人与人之间的道义到底一不一样?” “不一样。” 很快便有生员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周侯灿已经提出过一段时间了。 “好,我们已经知道了个人和国家之间所讲的道义其实不是一个东西,那国家之间该讲什么道义呢?个人之间的道义又是什么呢?或者说,还是最开始的那个问题,我们该怎么取舍呢?” “这个问题就比较复杂了,“周侯灿没有再给生员们留时间回答,“我们可以分开来看。” “大家知道,僖公三十年,秦晋围郑的时候,烛之武是怎么劝秦穆公的吗?”这个问题倒是好解释,周侯灿直接拿了《左传》里一个现成的例子,“所谓‘许君焦瑕,朝济而夕设版焉’,对吧?” 周侯灿说的这件事就是《左传》中的著名篇目——烛之武退秦师,他提到的“许君焦瑕,朝济而夕设版焉”这句话便是秦穆公被晋惠公摆了一道的明证。 晋惠公依靠秦国的力量得以回国为君,为此把焦、瑕两个地方许给秦国。然而,晋惠公渡河回国后,不光不承认这件事,还在河上搭建防御工事,这可把秦穆公气得不轻。 而这个晋惠公就是正和秦穆公一起围郑的晋文公重耳的弟弟。 “我们不说其他的理由,就单说烛之武指出的这个事实,是不是秦穆公退兵的一个原因?” 见众人点头,周侯灿便继续往下说:“那晋惠公的说法也好笑,他的大臣为了保住国君的名声,都去劝他按照约定把地送给秦国时,他却说什么他不能割让祖宗之地。” “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嘛。” 周侯灿看向下面的生员们,语气逐渐加强。 “你说送的时候怎么没想自己的祖宗呢?真到送的时候就拿祖宗当借口,这晋惠公也是有一手的。 “晋惠公的下场大家都知道了,我的意见是,他死不足惜,因为他不仅坏了自己的信誉,还败坏了整个晋国的声誉。 “这就是国君和常人的区别。 “国君代表的是整个国家,在国君身上,不能讲小义,要讲大义,”周侯灿看向众人,眼神里的光芒丝毫不加掩饰,“毕竟国君一语,哪有戏言?成王就是一个范例。” 要说周侯灿今天也是有意思,这个事跟晋国也有关系。 《史记》里记载,周成王和晋国先祖唐叔虞是同母弟,当两人还是孩子的时候,有一天成王在玩的时候突然兴起,对唐叔虞说自己要封给他一块地,然后随从史官就把这件事记下来了。 之后成王也只能认下自己说的这句“戏言”,把唐地封给了虞,然后就建立了晋。 虽然周侯灿举的例子说服力都不是很强,但在今天这样的一个局面下足矣。 生员们先是被周侯灿的问题搞得没头没脑,然后又震惊于周侯灿在他们面前公开提出不同于正统的心学思想,然后就是这个问题。 在一连串的冲击之下,生员们根本意识不到周侯灿举这些例子的瑕疵,反而认为周侯灿举的例子很恰当。 “诸位,诸位。”周侯灿见众人的注意力有转移的倾向,便忙出声拉回。 “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国家道义和个人道义的不同。国家道义也可以简化为国君个人的道义。 “大家看,国君的德行甚至能够影响到国运,这说明什么?说明国君需要有一个良好的品德,需要在国君周围的都是贤良臣子,正直臣子。 “看看现在,刘瑾阉珰弄权,蒙蔽圣聪,道德尽失。 “在这个情况下,我们要干什么?我们又能干什么?” 周侯灿看着迷茫的生员们,问出了这个他自己也没有答案的问题。 周侯灿当然不认为单单一个君主就能决定整个国家的国运,但问题是现在的读书人们吃这一套啊。 不管他们自己信不信,这套理论本身就给了读书人很大的自豪感和使命感。 国君用人不当,这不就需要读书人来匡扶了吗? 这才是周侯灿今天在县学真正想说的话。 单单说心学,影响可能不会那么大。但要是直接骂刘瑾,那影响可就大了。 而且骂刘瑾一点负罪感也没有,毕竟现在严格说来他周侯灿跟刘瑾可是不共戴天之人。 周侯灿慢慢走出明伦堂,便看到了已经等在外面的陈广泰。 “周县尊,你说完了吗?” “是,我要说的就没有了,”周侯灿看向表情奇怪的陈广泰,“伯清,莫非你也有话要说?” “没有没有,”陈广泰连连摆手,“下官的意思是,县尊你之前好歹跟我透个气,今天这么大阵势,又是这个又是那个,不还是要让吴家不盯着县衙吗?” “对啊。”周侯灿看着陈广泰点了点头。 “所以县尊你完全没必要弄这么花里胡哨,”陈广泰犹豫了片刻,但还是咬牙说了出来,“县尊,燕国地图太长了。” “什么?”周侯灿没有听清陈广泰最后那句话,因为声音实在太小。 “下官的意思是,”陈广泰一点异色都没有,“今天县尊讲得有些过于笼统了,能否回到县衙之后再给下官解解惑?” “当然可以。”周侯灿答应地很爽快,他也觉得方才一直没有说到点子上。 第七十六章 发酵 在和陈广泰一番畅聊之后,周侯灿便被匆匆赶来的刘教谕打断了。 “周县尊,县学没有什么美味佳肴,要不要去福满楼订桌菜?”刘教谕有些局促,对周侯灿征询似地问道。 “不用,”周侯灿当然义正词严地拒绝了,“我来这儿是为了看我们县里生员们的情况的,不是来这儿享受的。如果我想吃好的,为什么还要跑到县学来吃,难道县衙里没有吗?今天生员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是,下官知晓了,”刘教谕连连点头,一副听了周侯灿的话受教的样子,“到时候下官过来提醒您去吃饭。” “你自去忙。”周侯灿点点头,又开始跟陈广泰聊了起来。 “伯清,你说这回吴家会不会上钩?” “既然县尊你这么问了,那下官就简单献个丑,说说我的愚见,可能会有些冒犯。”陈广泰其实刚刚在跟周侯灿闲聊的时候就已经在想这件事了,这个时候刚好组织好语言。 “吴家之前就跟县尊你接触过那一回,也就是上次吴暄来的时候,所以想必吴家对县尊你的了解也不会深到哪里去。 “这样的话,我想吴家或许会和其他大部分人一样先入为主,先给县尊你的做派来个模糊的印象。” “什么模糊的印象?”周侯灿虽然知道陈广泰可能接下来便会说到底这模糊的印象是什么,但他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了。 他也想知道,像自己这样的文官在其他人的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他们能了解到县尊行事的地方无非就是那几个,”陈广泰开始列举着他们获得消息的渠道,“首先肯定是邸报,其次就是他们在朝廷做官的族人,再或者就是跟县尊你有交情的官员。” “但考虑到县尊你在京城里没有做过官,所以他们在朝廷里的人脉恐怕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所以便只能推测。 “按县尊你做的像不当翰林、忤逆刘瑾这样的事,已经说明县尊你是个有骨气的官员,清操卓然、有古大臣风。” “好了好了,伯清,不必如此,说正事。” 周侯灿是知道“有古大臣风”这个评价的含金量的,所以他认为至少现在,他还不应该被安上这样的称号。 “而又因为县尊你的年纪,本就是血气方刚的阶段,”陈广泰点了点头,没有再扯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是继续了自己的分析,“所以他们很容易认为县尊你会冲动、眼高手低、纸上谈兵。” 陈广泰一口气说完这三个词,然后悄悄往周侯灿那儿看了一眼,见他的脸色没有太大的变化后方才放心。 “然后县尊你今天又在县学说了这样的一番话,他们很难不认为你在哗众取宠,”陈广泰明白无论怎样,他这样用词都是不合适的,于是便开始补救,“他们不会去认真了解县尊你的见解,因为他们是靠原来的一套理论出身的,自然不会因为县尊的一番话就改换门庭,所以他们便有充分的理由去说明县尊你的荒谬。” “但至少下官我不觉得县尊你说的有什么问题,因为下官听了县尊的讲说之后觉得那圣人之学好像也没有那么远了。” “你能这样想就行,说明我的那些话还是有些用处的。” 周侯灿听了陈广泰的一通分析过后,也没有生气,因为这是人之常情,他能理解。他不仅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反而还暗自高兴呢。 吴家这些人越觉得他就是个只会大言不惭地纸上谈兵的人越好,这样反而方便他们县衙行事了。 “伯清,接下来这一段时间,盯好吴家,那边只要一松,我们马上就要过去查探。”周侯灿把陈广泰拉到房檐底下,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对陈广泰说道:“不要急,不要在意时间,呆的越久越好,查的东西越多越好。就算吴家是清白的,我们县里面也要把这种大户人家的情况摸透。” “这自然是可以的,”陈广泰知道这里面的难处,便给周侯灿解释着,“但是,县尊,云霄那边的情况特殊一些,那边生面孔很容易被人知觉。所以要是想把底儿给摸了的话,从县衙里派人肯定不行,估计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布局。” “一切安排你来做主,最后告诉我怎么弄的就行了。”周侯灿倒是肯放权,因为他知道自己也想不出来什么好办法。 时间过得很快,在周侯灿聊得正欢的时候,刘教谕就请人叫他们两个去吃饭了。 县学里的饭不能说很差,但绝对不好。 周侯灿完全理解,所以他也没有说什么,吃完饭就别了县学,回县衙处理事务去了。 周侯灿人虽然走了,但县学里却彻底炸了锅,众生员都在讨论周侯灿上午给他们说的那些话。 他们已经自动地分成了两个阵营,彼此之间倒也没有起什么冲突,倒是各自内部有不同的争议。 两方之间没有争论一是因为所谓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么做没有一点意义;二是因为这个观点是现任知县提出来的,并不是这里面的任何一个人提出来的;三是周侯灿也说了,要科举肯定还是要专心原来的经书的。 周侯灿已经说的那么明白了,众生员也不是傻子,自然不会就对方支持周侯灿与否而反对,他们争论的是这个理论本身。 随着生员们的交流,一些人已经不满足于在县学里商量了。他们开始寄信,向周围府县的知己探讨这个问题。 在周侯灿陷入整天处理县内公文转接的枯燥生活时,周侯灿的理论却正在岭南各地领略不同的风采,甚至将要传到江南之地。 这天,一纸书信寄到了浙江布政使司绍兴府余姚县中,进入了谢家,到达了谢迁的手上。 作为弘治三人组之一,谢迁虽然致仕,但能量还是不小的,所以江南岭南自然有他提携过的官员。 这些官员们虽然不再像之前进学那样对学问上心,但架不住周侯灿的这个说法传得快啊。 他们稍一打听就知道这是那个周侯灿的观点,于是便你传我我传你的,最后传到了谢迁这里。 第七十七章 江门钓台接班人 谢迁仔细看过之后,倒也没有发表什么评价。 虽然当时有“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的说法,可这时的谢迁早就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阁臣了。在被迫致仕之后,他整个人虽说看起来还很是乐观,但了解他的人明白,他心里最重要的一个部分消失了。 在谢迁的生涯中,像周侯灿这样跳出固有学说的自然也不是没有见过。就比如说他同乡南京吏部尚书王华的儿子王守仁,再比如说乙丑科二甲第三名湛若水。 他们两个人都和周侯灿类似,都提出了一些不同于主流观点的见解,所以谢迁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稀奇罕见的东西。 但他却对周侯灿这个人感兴趣。 要知道,就连湛若水的老师——白沙之学开创者陈献章陈白沙,都没有拒绝翰林的官职。老师如此,湛若水自然也没有放弃庶吉士的选拔,而是毫无疑义地成了庶吉士。 可周侯灿却没有多想,甚至冒着得罪刘瑾的风险拒绝了自己的远大前程。 虽然最后刘瑾弄出来的诏书上还是确认了周侯灿的翰林身份,但周侯灿拒绝的时候肯定不知道这一点,所以谢迁很佩服他的胆识。 在这样一个具有强烈本心的人这里,说出“人心即是天理”这句话也不是什么震撼的事了。 谢迁并不看好他们这些人的学说,但他看好他们这些人。 他唤过家仆,写了一封信,让家仆寄了出去。 做完了这些事情,谢迁走到了院子里,让仆人倒了一盏茶,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后生可畏喽,老夫能做的事情也不多了。” 处在旋涡风暴中心的周侯灿丝毫不知道自己学说的传播情况,这一两旬他都在研究怎么高效地处理政务,根本没有时间做别的事。 忙起来之后,他就暂时把吴家的事丢在脑后了。毕竟吴家现在还没有闹腾到他头上,他也没有掌握什么决定性的证据,自然犯不着去搞吴家,毕竟事情有个轻重缓急。但他不知道的是,陈广泰在安排人员对吴家摸底的时候,特意有针对性地让这些人收集吴家的一些资料,为的就是在周侯灿有需要的时候能够快速派上用场。 在周侯灿忙着处理政事的时候,他的理论同时在两个方向上传播。北上的顺着谢迁写得那封信继续向北,南边公开或是暗地里认同白沙之学的士子则在快速探讨完周侯灿的学说之后开始布局更长远的事情了。 现在看起来,周侯灿的这个学说理论上来讲和陈献章的学说有联系,而陈献章早在死前就已经把自己的衣钵——所谓的“江门钓台”传给了自己的学生,也就是弘治十八年乙丑科进士湛若水。 而此时此刻,虽然湛若水正在京城做庶吉士,但二者都是翰林系统,湛若水并不比周侯灿高到哪里去。因为虽然湛若水的科举名次要远远高于周侯灿,可世事就是这么无常,周侯灿就是能直接进翰林,要不二甲最后一名的曹深就不会闹了。 这些士人们明白,在官场中,周侯灿的号召力要远远强于湛若水。 毕竟在现在这个大环境下,敢硬刚刘瑾的人本来就没有多少,而周侯灿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把自己在官场上的前途全搭进去了。 就这一点,就没有士人敢做到。 而湛若水毕竟刚通过殿试三年,也没有做出特别突出的事,只有一个陈献章传人的虚名,自然在官场内部的号召力远远低于周侯灿。 周侯灿自身则对自己的感召力没有一个清楚的认识,他只是从刘瓒的叮嘱中和在南京遇见胡松时有所感受。但到了县里之后,随着接触圈子的固定,他并不能感受到这种事情,也就难以谈起了解了。 岭南,尤其是广东布政使司里修习白沙之学的士人更是兴奋。 在陈献章去世之后,白沙之学呈现出一个青黄不接的局面,就是朝中并没有影响力足够的人员扛起大梁。而此时的周侯灿就让这些人看到了弘扬白沙之学的希望。 虽然周侯灿的理论和陈献章的“天地我立,万化我出,宇宙在我”这个理论还是有不同的,但大方向没有错,就算把周侯灿拉进白沙之学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何况这些士人既然能去学白沙之学,也都不是什么迂腐之人。他们很清楚这个学说肯定是要演变的,而且已经做好了相关准备。所以即使周侯灿要对白沙学说进行一些调整,也在大多数士人的接受范围之内。 何况他们并不认为周侯灿的理论和陈白沙在本质上有什么根本性的区别。 周侯灿的所谓“心即理”虽然听上去要比陈献章的那个低级一点,但在内核上却都是在讲人自身的事情,所以在本质上都是一个东西。 第七十八章 知音(上) 时间过的倒是很快,人一旦忙起来之后,时间就真的成为了纸面上的概念。 当周侯灿回过神来时,不免有些恍惚,因为时间过得太快了,已经九月了。 他现在存在记忆里的上一件大事还是跟陈广泰还有虎子等人一起过的中秋节。 周侯灿还记得当时的感受。穿越过来之后的各种情绪都在那一天集中爆发了,他对着月亮,在这个距离京城四千里的漳浦县喝下了一杯又一杯酒,不知所以,直到第二天午时方才醒来。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失态,周侯灿不禁有些哑然。 已经过了一个多月,这时的他已经基本上了解了县里基本的公务运作,可以称为一名合格的知县了。 周侯灿虽然身在岭南,但心却没有限制在岭南。朝廷发来的每一份邸报他都认真看了,为的就是掌握朝廷中的风向,免得自己在消息上落后于其他人。 令周侯灿感到好奇的是,当时因为许进被迫致仕而弹劾刘瑾等人祸国乱权的人并不少,其中有些奏疏要比周侯灿写得还要狠,但到现在为止,周侯灿也没有从邸报上看到任何刘瑾对这些官员动手的线索。 他不知道的是,刘瑾没有找这些官员的茬并不是他善心大发,而是在别的要紧的事上用心。 到现在为止,九月已经发生了两件大事。 九月八日,致仕南京户部尚书雍泰、致仕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马文升、致仕太子少保吏部尚书许进、致仕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刘大夏、礼科右给事中赵士贤、贵州道监察御史张津全部被斥为民。 许进在上个月方才致仕,而他被斥为民的理由是用了雍泰。不仅如此,许进的两个在翰林做官的儿子也全部赎调外任,不能在京城做清流了。 而刘瑾所做的这一切可以说都是为了让自己人掌权做铺垫。 九月十二日,张彩从吏部郎中直接升到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成为了都察院的中流砥柱。 同日,通政使韩鼎被升为户部右侍郎,但在两天过后,他就因为殿前失仪而被迫致仕。 这一系列荒唐的操作,令京城中的有志之士感到愤慨。 湛若水就是其中一人。 他和许进在翰林任职的儿子许赞有着不错的私交,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许赞被迫离开京城,去做府县官。 他入翰林三年时间,一直在潜心钻研学术,并没有过多涉足政治。 因为他明白,他不仅是为了自己而活着,更是为了传播老师的学说而活着。 在韩鼎被迫致仕之后,湛若水就更失落了。他仿佛成为了行尸走肉,每天到翰林院应卯之后便进入自己的公房,直到傍晚下值才离开。 他想不明白,像许进这样为国家做出卓越贡献的人,怎么可以说被斥退就被斥退。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当今陛下还是看不清楚刘瑾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在被屡次劝谏后还依然重用阉人。 湛若水每天把自己关在公房里,把自己同外界隔离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但这种日子是注定不会长久的。 这天湛若水刚出翰林院,便听到有人在叫他,他猛地一愣,那人便知道自己叫对了,立刻上前几步到了湛若水身边。 ·今天只有这么多的原因是因为冬风发现了前面章节的一个大漏洞,即刘健等六百七十五人被追夺诰命的时间。(奉劝大家查资料的时候一定查全查好,因为我看到一些资料上写的“寻”,就想当然地认为刘健等人被追夺诰命也在当月,但其实不是。)所以今天在研究如何把这个部分修改地合理一些。 第七十八章 知音(下) “恕在下唐突,敢问尊兄名讳?” 湛若水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走到他身边,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虽然他一点都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但他却又总觉得这个人看着比较面熟, “末学茹鸣凤,湛翰林这边请。”茹鸣凤对湛若水指了一处方向,便没在多说,而是转身先行离开了。 此时还在翰林院外面,茹鸣凤也不敢托大,不得已才这么失礼。 湛若水远远地跟在茹鸣凤后面。他也知道这一段事情的严重性,倒也没有埋怨什么。 看着茹鸣凤进了一处房舍,湛若水也跟了进去。 “甘泉先生,学生今日冒昧邀您至此,实是有不得不说之事,望先生见谅。” 湛若水已经四十二岁了,比茹鸣凤大了二十岁,所以茹鸣凤在湛若水面前是一点也不敢托大。 “茹主事请说。” 在茹鸣凤自报家门之后,湛若水就想起来了茹鸣凤这个人的情况。 作为二甲前列,茹鸣凤在戊辰科绝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茹鸣凤倒是没有急着说话,而是从房间内的桌子上掏出了一封信件,递给了面前的湛若水。 湛若水找了处位置坐下,定了定神后便看起了那封信件。 茹鸣凤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湛若水,什么也没说。 昨日他将要下值的时候,左侍郎张澯到了他的公房,说了一些话之后给了他这封信。 直到张澯走出公房,茹鸣凤还在发愣。他实在无法相信,周侯灿仅仅离开京城六个月,就已经在学术上有了这般创见。 茹鸣凤是靠治《诗经》起家的,自然可以接受周侯灿的这一套理论。 但张澯告诉他现在的关紧事不在这里,而在于湛若水身上。 湛若水毕竟是陈献章认可的传人,在心学这一学派上的话语权是足够的。虽然周侯灿在官场上有很大的号召力,但学心学的大头可不在官场,所以必须要打通周侯灿和湛若水之间的屏障。 “老师,后继有人了啊!” 湛若水又低头看了看这封信件,眼眶湿润着低声说出了这句话。 本来他在拜入陈献章名下时就已经断了举业的念头,但在恩师离去后,守完丧的湛若水在母亲和佥事徐弦的再三劝说下不得已踏上了北上的步伐,到今天这个位置也算曲折。 在戊辰科状元吕柟进入翰林院之后,湛若水就时不时地和吕柟讨论学术上的问题。虽然吕柟和他的根本观点有冲突,但他们两个仍然都从对方身上学到很多东西。 湛若水有一天在跟吕柟探讨问题的时候,突然听到吕柟叹息了一声,便不解地问了一句:“吕兄为何叹息?” 吕柟当时的回答是这样的:“我为状元,亦刘瑾赐耳!” 湛若水听了这话,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周学谦其人,非寻常所能比也。” 吕柟说完这句话后,便很快回了正轨,开始和湛若水讨论起来了正经问题。 而吕柟的这个评价却让湛若水重视起了周侯灿。 湛若水本来就是一个不恋权力之人,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他觉得周侯灿不做翰林和他自己不求仕进在本质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而当吕柟给出这么高的评价的时候,湛若水才反应过来他们两个是不一样的。 区别就在于有没有刘瑾这个阉竖。 茹鸣凤见湛若水说完那句话之后便陷入了沉思,不由得有些着急了。 他今天来就是为了确认湛若水的真实想法,光那一句抒情可算不上什么,这终究是要落到实处上去的。 “甘泉先生?” “茹主事啊,你放心好了,”湛若水拭去了眼角的泪花,坚定地看着周侯灿,“虽然周知县和湛某的主张还不是一样的,但要是有事的话,湛某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这就好。”茹鸣凤说完这话,正欲起身,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又坐定,神秘兮兮地看着湛若水:“湛编修,有件事我想提前知会你一声。” 湛若水见茹鸣凤换了称呼,便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也打起精神认真去听。 第七十九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上) “不瞒您说,湛编修,你也知道近来这京城里不太平,我就实话跟您说了吧,还请您早做准备。”茹鸣凤下意识地四处看了看,拉近了与湛若水的距离:“您也知道,我们礼部周尚书毕竟年纪大了,已经几次三番上书请辞,但都被陛下压了下来,可前些日子廷推,风向就变了,直接升田公做了尚书。不仅如此,这一段我看他们吏部文选那边都快忙疯了,肯定没有什么好事。” 湛若水点点头,如今的吏部已经不是三个月之前的吏部了。 自许进被迫致仕之后,刘宇就从兵部尚书转到了吏部尚书的位置上来,文选等重要衙门现在也基本上处于刘宇控制之下。 可刘宇是个不折不扣的阉党。这样的人掌握天下的选官之权,要是能够选出好官就奇怪了。 礼部原来的周经周尚书本来就没在礼部当多长时间尚书,他是在殿试之后从南京刑部的任上调过来的,到现在为止满打满算也只干了六个月。 虽然大家都知道以周经这么大的年纪,他肯定是个过渡人选,但礼部的许多人,包括左侍郎张澯,都没有想到新官上任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新任礼部尚书田景贤原来也是礼部左侍郎,不过他并不过多干涉礼部事务,而是管辖着太常寺的事宜。 而现在他的突然上任直接打了整个礼部一个措手不及。 田景贤在五月份吏部左侍郎缺官时还仅是礼部右侍郎,而九月份就已经坐上了礼部尚书的位置。 虽然现在还有一位礼部尚书,不过明眼人都知道周经离开京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只是早晚的问题。 “在下知道了,实在是有劳茹主事了。”湛若水点点头,很是感激。 虽然他在翰林院,不太清楚外面这些事务官之间的事情。但他又不傻,自然知道茹鸣凤这些话的意义。 虽然这些话很快便不是什么秘密了,但至少现在还是,所以茹鸣凤给他说这话其实是冒了一定的风险的。但茹鸣凤还是给他说了这些事情,让他早做准备,这本身就说明了茹鸣凤相信他是个守口如瓶之人。 而湛若水这些人吃的就是这一套。 他们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待遇有多高,因为他们追求的是道德和德性上的东西,所以他们会为自己的品格被认同而感到开心。 茹鸣凤见今天已经达到目的了,便准备告辞,但临行前他又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甘泉先生,那封信我就不拿走了,还请您妥善处理,最好给它烧了。” “下官知道了,茹主事放心便是了。” 见湛若水做出了保证,茹鸣凤便放心地离开了。 他要办的事还有很多,一会儿还要赶去周侯灿家里去看顾孙氏,回去还要做十一月冬至祭祀的章程,片刻都不能耽搁。 现在的礼部尚书田景贤原来和现在都兼管太常寺,对这些祭祀的事情不可谓不熟悉,而茹鸣凤又是新官,今年第一年参与祭祀事宜,自然要小心再小心,免得出了什么岔子。 在茹鸣凤走到大路上的时候,下值的官员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而下不了值的官员们则开始了值夜。 此时,文渊阁内,李东阳和杨廷和正相对而坐。 李东阳从灶上把水壶提了下来,放到了二人之间的桌子上,然后便坐了下去。 “介夫,老了啊,不服老真不行了!”李东阳很是感叹,“提个水壶都费不少劲。” 杨廷和闻此言,笑着说道:“宾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这才什么时候,你要老了,这朝廷可怎么办呢?” 杨廷和说着,起身端起茶壶,给二人的茶盏里沏上了茶。 “朝廷不是还有你和济之嘛,”李东阳爽朗地笑了笑,端起了桌前的茶盏,“现在是越来越冷了啊!” “宾之,不一样的,你是柱国,是朝廷的柱石啊。” 李东阳确实有柱国的加衔,杨廷和这话可一点没错。 “柱石也怕冷啊。”李东阳起身,把窗户开了一个小缝。 冷风猛地灌了进来,让杨廷和打了一个激灵。 “你看外面的砖石,这殿宇外的柱子,”李东阳向外张望着,看着面前的文华殿,“他们若是有灵性的话,大概也会觉得冷吧。” 杨廷和已经察觉出了这话头不对,忙起身关了窗子:“宾之,开着这窗户作甚,马上都入冬了,小心风寒啊。” “唉,”李东阳转头看了看杨廷和,叹了口气,“介夫,独木难支啊。” 虽然前些日子廷推的时候呀他李东阳也做了一些布置,可是吏部这个关键的部堂已经不在他们的掌握之下了,他们掌握户部、掌握大理寺,有什么用呢? 李东阳在朝廷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官,自然知道这官场上重要的是什么。 他既不是钱,也不是权,而是人。 掌握了人,钱权自然会来。而同理,如果没有人,钱和权自然也没有用武之地。 现在刘瑾手握要害部门,他李东阳就算有天大的力气,也没有地方用。 凭他多年的经验,他自然能看出来刘瑾把刘宇推上去并不是要捧刘宇,而是要自己掌握选官权。也就是说,刘宇上台之后可能尝不到他想要的甜头,因为选官权终归是要收到刘瑾手里去的,不可能还掌握在身为文官的吏部尚书手里,即使这个文官对宦官唯命是从。 他刘宇一丁点好处都落不到,还不如在兵部做他的实权尚书呢。 “宾之,往好处想,”杨廷和走到地龙面前,试图从中获取足够的热量以补偿自己方才因为李东阳开窗而受的寒,“刘瑾越是猖狂,他就越容易倒。不仅如此,他越猖狂,我们其实便越能知道谁才是真正可以信赖的。” “这倒没错,只是这些官员大多年轻,无所顾忌。等他们往上再走一走,感受到了权势所在,就不一定还能这样了,指不定就是下一个刘宇焦芳。 “介夫,你应该知道,当年焦芳也是甲申十人之一,现在再看,当时真是瞎了眼了,真恨不得毁了那幅画。” 杨廷和无言地点点头,他是知道所谓“甲申十同年”的。 所谓的“甲申十人”就是天顺朝甲申年十位杰出的进士,在弘治十六年的时候,这十人全部身居高位,分别为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都察院左都御使戴珊、兵部尚书刘大夏、刑部尚书闵珪、工部尚书曾鉴、南京户部尚书王轼、吏部左侍郎焦芳、户部右侍郎陈清、礼部右侍郎谢铎和工部右侍郎张达。 在中进士四十年后的弘治十六年,王轼从南京来朝,众人便在闵珪家中集会,请画工绘了这幅画。 现在再看,真是偌大的讽刺。 当年的十人走的走,散的散。所剩无几的还留在世上的也不是一路人了。 “诶,宾之,”杨廷和点着点着头,突然想到了几个人,“有几个人是肯定不会变的。” 第七十九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下) “谁啊?”李东阳端起了茶盏,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自从上个月他咳血以来,李东阳的功名之心就愈发淡泊了。 李东阳并不觉得自己能长寿,所以现在他确实想早日退去官职回乡享受天伦之乐。 “王守仁和周侯灿,”杨廷和掷地有声,“其他人都有可能变,这两个人不可能变。” 杨廷和说完,便看向李东阳,想从李东阳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可李东阳这么多年的首辅也不是白当的,杨廷和的话还不足以让他变色。 杨廷和见李东阳没有说话,却也没有解释。他跟这两个人又没有任何关系,现在只是单纯的向李东阳推荐这两个人罢了。如果他现在显得焦急了,反而可能会让李东阳觉得他心里有别的想法。 不管怎么样,整个大明还没有人能够让李东阳改变他的想法。 “介夫啊,”李东阳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这两个人不会改变呢?可关键是,这二人前不久才刚恶了刘瑾,王守仁甚至还得罪了陛下,就算他们是正直的臣僚,又有什么用呢?” “这两个人现在一个在县城做官。一个甚至是不入流的驿丞。他们就算再有报国之心,又有什么用呢?”李东阳低头,猛地喝了一大口茶水,“而且这两个人还不比其他人,刘瑾会更关注他们。或许周侯灿还好一点,因为前些日子许东崖临走之前,吏部文选司就把周侯灿从漳浦县的主簿提到了知县,而刘瑾没有一点儿反应。 这可能是刘瑾自知理亏,也可能是陛下对周侯灿并没有什么芥蒂。但王守仁绝对没有戏,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刘瑾还在掌权的时候有任何提升。” 杨廷和闻言,默默地点了点头,对李东阳说道:“宾之此啊?言有理,杨某还是考虑欠妥了。” 他杨廷和方才向李东阳推荐这两个人是带有私心的,他想从中判断李东阳的意图。 其实方才李东阳说的都不算事,因为不管怎么说,李东阳都是实打实的大明首辅,不说安排王阳明,至少在周侯灿这里还是可以提供一些方便的。 因为包括刘瑾都认同周侯灿的翰林身份,何况李东阳刚才自己也承认了这一点,就是提周侯灿可能不会有那么大的阻力。但李东阳仍然没有在话语中有任何表露,这就很让人玩味了。 杨廷和判断,李东阳虽然有隐退之心,但绝不会在现在或近期就辞官。 这就足够了。 杨廷和认为自己是能够承担起首辅重任的大臣,但现在他需要李东阳做首辅,这样的话自己就可以在内阁闷声发大财了。 他并没有任何利用李东阳的心思,因为他又不会去和李东阳作梗。他这么试探李东阳的原因只是担心他真的想要坚决辞官,那可就麻烦了。 如果现在李东阳就辞官,那么按照内阁的排位,做首辅的大概率是焦芳。而焦芳做首府,于国于民都不是一件好事儿。 就算是王鏊做首辅,情况也会比现在棘手的多。 王鏊此人虽然正直,但在平衡内外之间还是与李东阳有着不小的差距。而到那时,王鏊甚至会被焦芳直接架空。 不管是这两个结果的哪一个,都不是杨廷和想看到的。 “介夫,我们不说这件事,”李东阳把茶盏放到桌子上,“你也知道,在许东崖走了之后,刘宇那伙人可是得意得很,我想咱们是不是也该加把劲了?” 杨廷和脸上则罕见地露出了犹豫之色:“宾之,现在的问题不在你我,在于刘瑾。”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倾了倾身子,还压低了声音:“现在的形势已经不是之前咱们说啥就是啥的时候了,我们要是想按之前设计的做,就必须要拿出点什么东西让那边满意。” “宾之,现在刘瑾势大,我们不得不这样。” “是,介夫,你说的对,”李东阳双目盯着屋里的火盆,望着跳动的火光不禁出了神,“不如就让张彩往上再走走吧。” “反正现在刘宇已经是吏部尚书了,吏部有我们的人已经没用了,不如做个样子,让张彩去吏部,这也是刘瑾想用的人,更方便我们行事了。” 杨廷和现在甚至觉得有些热,他看着那个火盆,很想把它搬出去。现在文渊阁里光烧地龙就足够了,真的用不着再放一个火盆,那都要等到十月份了。 “那我们可能还要商议商议具体该怎么安排。” 杨廷和知道现在刘瑾和刘宇并不是铁板一块,如果把张彩升到吏部去,会让刘宇的位置更为尴尬,而这对李东阳他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刘瑾不是一直想用张彩吗?你看他这些日子升得多快,”李东阳讽刺地笑了笑,“左佥都御史,这个位置让张彩来做真是有辱国家,有辱斯文啊。” “这样,就按咱们之前说的来,”李东阳伸手捻着自己本来就不多的胡须,心平气和地说着话,“让王汉英去兵部,通政司这边也不能放松,还要让汉英抓住。” 说到通政司,李东阳就不免唏嘘起来。 前些日子通政使韩鼎就因为御前失仪这个荒谬的理由,仅仅当了两天的户部右侍郎就致仕了。 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刘瑾等人的荒谬,或者说阉党的荒谬还不仅限于此。 八月份许进致仕的理由就是选用署事主事直接顶郎中缺这点违制,可就在九月份,在刘宇领导下的吏部干出的事情并不逊色于此。 九月六号,礼部署郎中事员外郎郑允宣升为山东布政司左参议。如果说这还不算什么的话,下面这个则更为可笑。 九月九号,任命进士刘璇为苍梧县县丞。 本来按照选格,刘璇应该补知县的缺额,可吏部却在拟定公文时误给他拟了评事职衔。这个事情一出来,吏部和刘璇都上书称罪,然后刘璇被降两级,只能去当县丞。 本职就是选官用官的吏部却出现这种事,无论如何都是一种耻辱。 第八十章 皆大欢喜(上) 可不管怎样,这就是现实,而且是其他人毫无办法改变,只能眼睁睁看着的现实。 万幸的是,刘瑾等人没有做出来更离谱的事情,这倒是让京城平静了不少。 俗话说“一方官管一方事”,京城官的烦恼地方官自然不懂,但地方官要处理的事情可能是一些京官一辈子都碰不上的。 周侯灿这一段正忙着处理县里之前所遗留的土地问题,而且这些争讼有的甚至在成化年间就存在了。 从县衙档库里翻出这些材料之后,周侯灿对漳浦县历任知县的能力便只剩下了佩服。就拿压住下面的争讼这点来说,他显然是比不上先前的那些知县的。 但周侯灿并不认为历任知县压住这些争讼就是正确的选择。 他认为,在土地问题上,堵不如疏。要是一直放任这些争端继续下去,漳浦县就可能出现更严重的情况,而那个时候,就不会只是几个人之间的冲突了。 近些年来,漳浦县的人口数量一直在增长,但漳浦县能耕种的土地并没有随着人口的大量增长而同步扩大。 因为漳浦县这边的土地条件本来就不是很好,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的自然环境,每一代漳浦人都曾经尝试过改造这些土地,可最后的结果基本上全是失败。 周侯灿自然也没有那个本事去改造自然,所以也只能做做治标的事儿,治本是不可能的。 在漳浦县也呆了四个月了,期间也有在村子里的经历,所以周侯灿自然清楚土地对于百姓的重要性。 他这一段组织县衙里的文吏处理的问题基本上都在小户之间,没有地的和大地主都不在他这次的处理范围内。 小户之间的问题虽然都比较小,但汇总起来也极为驳杂,而且还各有依凭。 “这个,”周侯灿眼睛盯着状词,头却下意识地往一旁转,直到转到了一个角度才收回目光,看向下面等候的吏员,“去拿黄册和鱼鳞图来。” 下面的文吏应了一声,便去一旁翻找起来了。 这几日都是这个流程,这小吏已经轻车熟路了。 “县尊,黄册和鱼鳞图在此。” 周侯灿点了点头,伸手拿起小吏放在案几上的黄册和鱼鳞图,不禁皱起眉来。 这两个册子上记载的内容一点都对不上。 “去把陈典史叫来。”面对这种情况,周侯灿果断选择叫人过来帮忙。 他知道,因为人丁的不断增长,国朝的基层行政体系正在重塑,改变黄册的编写依据就是其中的表现之一。 在太祖高皇帝时期,国家初立,人丁稀少,所以黄册主要依据人口的数量来编写。但国家发展到现在,东南地区已经出现以地亩作为依据的黄册了。 但问题的关键是,这种矛盾的数据可不是改变编写依据所造成的的,大概率可能是当初登记的时候就出了问题。 “周县尊,有什么事?”陈广泰办公的地方就在大堂旁边,所以来得很快。 周侯灿把面前的图册指给陈广泰,陈广泰看了一眼便说道:“这应该是买卖完没有找人来换图,县尊遣人去把他们的卖地文约找过来,要是能找到保人最好,我这边也去翻一翻簿子,看看有没有登录税额。” 周侯灿现在只觉得有无尽的麻烦事。 他不理解,在土地买卖极度频繁的当下,为什么还会出现这种没有更新图册的情况。 “去吧,按陈典史说的做。”周侯灿看了一眼下面站着的直堂吏,指了指桌上的两份文件。 看着小吏出了大堂,周侯灿只希望陈广泰能翻出来纳税记录,要不然还是糊涂官司。 他看着面前有些高度的状词,不禁有些头疼。 处理到现在,周侯灿他们也就把纸面上就能说清的问题解决了,而留下的问题大多都是较为复杂、牵扯面较广的历史遗留问题。 这些问题要么因为时间问题而缺少足够的材料,要么就纯粹是一笔糊涂账, 周侯灿已经做好下乡勘察的准备了,因为县衙要处理的这批问题大都属于难险重范畴,而这些问题光在纸面上是肯定说不清的。 第八十章 皆大欢喜(下) “周县尊。”陈广泰不一会就从档库里出来了,脸上神色正常,倒是让周侯灿心里还存了那么些希望。 “找到了吗?”周侯灿看了看两手空空的陈广泰,虽然心有疑虑,但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陈广泰瞪着眼睛看了看周侯灿,眼神里带着难以置信,摊了摊手说道:“周县尊,十几年的事儿了,档册都成灰了,哪里还会有税证呢?” “好,”周侯灿拍案叫绝,“又是一笔糊涂账。” “周县尊,”陈广泰向周侯灿走了几步,带着劝阻的意味开口,“其实下官觉得你没必要做这些事,这纯粹是吃力不讨好。” “有的案子你处理了,但还有好多案子县里压根处理不了,你说这怎么办?” 陈广泰见周侯灿没有打断他的意思,便继续说道:“周县尊,您是进士,自然比下官清楚‘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现如今那些问题没有得到解决的人们看到有人的问题已经被解决了,你说他们会怎么想?” “县尊,在我来漳浦之前,以前的知县都以事情久远为由把这些事情搁置了。但现在您既然已经开始处理了,这个理由就不怎么管用了。” 陈广泰边说边估摸着周侯灿能够接受的限度,于是说到这里便停止了。 周侯灿低头沉默了片刻。他又何尝不清楚陈广泰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呢? 但是,他的良心又不能容忍他不做这些事。 说到底,处理土地纠纷本来就是知县该做的事情,之前的知县是懒政怠政,而他若是也学他们,那一些争端就真的要成为烂账坏账了。 何况周侯灿知道,十数年之后,漳浦等地会有百姓因为生活不下去而加入贼寇的队列,最终声势会越来越大,最终会招致朝廷派兵镇压,导致生灵涂炭。 这无论如何,都是不利于闽南等地的发展的,当然也不利于百姓的生存。 所以,为了避免或者最大限度地推迟这种情况的发生,周侯灿别无选择。 他必须要做这些事情。 “陈典史,”周侯灿把目光投到了手中握着的笔上,看着自己方才写的字,坚定地看向陈广泰,“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但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去解决的。” “能解决一件事是一件事。”周侯灿始终坚信,只要自己能把每一件事都处理得尽善尽美,那百姓的怨气在很大程度上是会缓和的。 因为他们知道,周侯灿这个知县是真正去处理事情的,而不是去糊弄他们的。 现在的百姓对官府还是抱有天然的敬畏的,还是相信这世上有清官和干实事的官的。 “伯清啊,”周侯灿站了起来,看向面前欲言又止的陈广泰,“我们既然要做一件事,中间就不能有任何动摇。要是我们自己都不相信这件事能够做成,又怎么说服外面的百姓们呢?” “何况在县里,衙门就代表了朝廷的颜面,”周侯灿走到陈广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伯清啊,事已至此,覆水难收,你我努力吧。” 陈广泰苦涩地点了点头,但态度很是坚决:“既然县尊这样说,下官敢不努力?还请周县尊放心,我已经知会过这一段六房里较闲的吏员、书手、算手了,他们可以随时去经办这些事情,只等县尊一声令下。” “甚好,伯清办事甚是干练啊。”周侯灿听了陈广泰的这番保证,也很是高兴。 既然陈广泰已经在周侯灿面前保证过了,他也没有再大堂过多停留,而是迅速出了大堂,往六房去了。 他虽然知道这件事的难度,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陈广泰方才既是在劝说周侯灿,同时也是对周侯灿的一种试探。 因为他们在工作中遇到的麻烦倒没有什么,只要知县支持,很多问题都能够迎刃而解。可要是知县的信念不坚定,那他们所做的事情最后就有可能功亏一篑。 而从周侯灿的话语中,陈广泰已经体会到了他的决心,知道周侯灿肯定不会在半道上因为阻力而放弃。 既然这样,那他做起事了就没有任何顾虑了。不管问题再麻烦,困难再大,都会有周侯灿给他们兜底,他们只管处理问题就好了。 “任司吏,你与我来一下。”陈广泰来到礼房面前,把任仲义叫了出来。 漳浦县的六房之中,最清闲的当然要属任仲义所管辖的礼房了,所以这次清查的主力自然也要从礼房中出。 任仲义放下手头的文书,跟着陈广泰到了县衙一旁的小道上。 “闲话也不多说了,想必任司吏你也听闻近日县里在整顿之前有关土地的争讼吧。” 周侯灿虽然要处理土地问题,但他也没有很冒进,这一段只是抽调直堂吏从档库里把这些资料卷宗搬出来查看而已。就算遇见糊涂官司,也只是去档库的更深处翻一翻可能留着的卖地文约副本,顶多找一找保人。 不管事情多复杂,也不管他们已经给多少简单的争讼提供了方案,这一段周侯灿一直没有让县里张榜公示县里的这个意图。 他担心布告一出,只光到县里来告状的百姓就要让县衙处于半瘫痪状态了。 所以,在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之前,周侯灿是不会把这件事公布出去的。 而至于县衙人员可能的泄密,周侯灿自然没有放在心上。 就算有吏员和皂隶等人泄密,只要县里不承认,肯定不会有百姓公然跑到县衙来。但不管县里是什么态度,这些人的泄密无疑都让一些人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让到时候的清查显得不那么意外。 “嗯,下官只是有所耳闻,但既然县里没有明言,想必都是谣传。” 任仲义摸不清楚陈广泰卖的什么药,自然回答得很是谨慎。但他确实也没说错,直堂吏和他们六房不属于一个系统,他们直接归陈广泰管,所以他自然无从直接知道周侯灿的举动。 “那好,我告诉你,县尊确有此意,但现在人手不足,县尊纵使有万般计划,也无从下手啊。”陈广泰并没有说下去,而是看着任仲义,等着他自己表态。 任仲义作为经年的司吏,自然也不傻,马上便明白陈广泰是看上自己礼房的一班人了。 “典史放心便是,”任仲义很是上道,“礼房上下自当用命。” 第八十一章 过年前的两个月(上) “任司吏既然这样说,那我自然没有别的话。但是,”陈广泰看着任仲义,郑重其事地说出了下面的话,“你也知道周县尊的为人,让你手下的典吏书手都瞧着点,别把那点习性带过去。” 任仲义内心一凛。作为从典吏做到司吏的人,他自然清楚自己手底下那帮子人的想法,于是当下便谨慎道:“任某自当竭力而为,尽力约束属下各人,但陈典史,你也知道,很难根绝的。” 陈广泰当然知道吏员借机索贿这种行为是常态,但他知道任仲义是在借机试探县里面的底线到底是多少,所以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松口,于是加重语气说道:“任司吏,我丑话可给你说前面。你也知道,《大明律》里可是有条目清楚规定了该怎么处罚的,要是出了事,不光你受责备,我也跑不掉。” 任仲义听着陈广泰的话,心里已经有了数,打了个哈哈说道:“瞧您说的,礼房肯定不会让您在县尊面前丢人的,您就放心好了。” 说道周侯灿,任仲义心里也是万般感慨。 想当初几个月前自己去城门接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个被贬谪到这个偏远县城的主簿罢了。 可只过去了短短几个月,当初的年轻主簿就已经成了漳浦县里说一不二的知县了。 他任仲义自以为自己的见识也不小了,但也从没见过周侯灿这样的。 虽说进士一旦外放便可直接为知县,但这些进士也没得罪刘瑾啊。 所以即使陈广泰方才不说那些话,任仲义也必然要提醒自己手底下的那些人收敛一些的。 他不知道京城里两方的博弈,他只知道得罪了刘瑾的周侯灿不但没事,反而还往上升官了。这不正说明周侯灿背后有人吗? 反正不管是现在的周侯灿,还是在周侯灿后面的人,都是他任仲义惹不起的存在。 任仲义从陈广泰这儿领完任务后,便回到礼房去给手底下人安排活了。 很快,漳浦县就在周侯灿和陈广泰的带领下开始了一场浩浩荡荡的翻卷宗行动。 县城毕竟是县城,一些在县里面算是大事的事情,在京城里甚至都上不到老爷们议论的台面。 近来这些日子,内阁正在忙活着廷推大事,完全没有工夫理会六部之间的事情,自然更不可能知道一个知县的所作所为了。 “宾之,你说这一次我们有几分把握?” 文渊阁内,杨廷和瞅着四下无人,向李东阳问出了这个问题。 李东阳看着面前的杨廷和,淡淡地笑了笑。 他在官场上混的时间久了,自然知道杨廷和心里想的什么。虽然现在他们还是同僚,可李东阳现在身体又不好,致仕是迟早的事。 但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他又不会去拆穿他。 李东阳致仕之后,王鏊在杨廷和面前根本没有竞争力,被取代也是迟早的事。而焦芳比李东阳的年纪还大,李东阳致仕之后他也没几天日子了,离开京城也是迟早的事情。所以杨廷和肯定志在首辅。 因为首辅没有别的人选了。 第八十一章 过年前的两个月(下) “李公,王通政有要事相商。”一名书办有些冒昧地闯进房间,行过礼后便看向李东阳。 他也不想进来,但是这种事情他又不得不说,因为他又承担不起误事的责任。 “好,你先去吧。”李东阳微微颔首,向面前的杨廷和微微欠身,便起身离开了。 杨廷和朝着李东阳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李东阳一眼。 王敞是他们这次廷推的目标,他们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让王敞离开通政使这个清水衙门,正式上到前台掌权。 杨廷和自然知道王敞这个时候来找李东阳自然是有要事相商,但他其实还是有些狐疑。 廷推已经迫在眉睫了,王敞还能有什么事呢? 就算有事,也可以等到上去之后再说嘛。 李东阳出了午门,到了六科廊,就见到了已经等了一会儿的王敞。 “汉英,最近可是有什么事?” 李东阳还未等站稳,便开口问道。 现在可是在廷推的关键时期,容不得一点马虎。 “宾之,问题倒是没什么,”王敞顿了一顿,“这一段要不要让通政司压一压,免得最近他们又做什么动作。” 李东阳沉吟了片刻,很快便说道:“就依你说的办,但是到时候一定做好善后,免得出事。” 这一段一直都有从别的地方来的章奏。 既有弹劾刘瑾的,又有直指所谓“新政”的,反正都是些刘瑾看了不会高兴的东西。 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人比王敞更想让刘瑾这个人安生下来了。 李东阳当然也是这样想的。现在明显是王敞上位这件事更为重要,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往后放放。 因为就在今天,翰林院侍讲王瓒就莫名其妙地倒霉了。 吏部本来按照弘治旧例拟定让王瓒升为春坊谕德,但刘瑾知道之后就开始矫旨,说王瓒这是夤缘附会。于是吏部文选司就在刘瑾和刘宇的授意下按照本来的品级把王瓒调为了国子监司业。 “还有别的事吗?”李东阳看向王敞,眼里流露出希冀和坚定。 “放心吧,宾之,”王敞自然明白李东阳眼神里的含义,当下也分外感怀,“你就放心好了。” 李东阳郑重地向王敞做了个揖,然后便转身从左腋门进午门了。 现在的形势越来越严峻了,昨天掌锦衣卫事都指挥通知高德林又监管了提督巡捕,京城的气氛又紧张了几分。 内阁要办的事情有很多,虽然现在把廷推的事情放到最前边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就可以不去处理国家正常运转必须的事务,尤其是新近发生的紧要事务。 昨天京师不知怎的,地突然就晃了一下,今天内阁就收到了宁夏来的急报——宁夏地震了。 近来内阁有的忙了。 天色渐暗,而文渊阁却亮起了灯,在周围的环境中显得分外亮眼。 “十一月了,马上就新的一年了。”杨廷和看向外面深邃的夜,心绪早已不知道飘到了何处。 十一月一号这个日子是整个大明的一个重要日子。在这一天,大明皇帝会御临奉天殿,把钦天监进呈的新一年《大统历》颁行天下。 在京文武官员、勋贵都需要参加这场颁历大典。 茹鸣凤作为礼部祠祭司主事,虽然不是这次典礼的主办人员,但也参与了幕后的一些工作。 在实地操办之后,他现在不禁担心起来自己在今年冬至祭奠的时候会不会弄出岔子。 其实这种规模的大祭并不是由祠祭司主持的,但问题是,祠祭司要做好前期准备啊。 茹鸣凤现在已经开始坐立不安了。 第八十二章 正德四年(上) 让茹鸣凤庆幸的是,不光十一月一号的颁历典礼平安度过,就连十一月月末的冬至祭祀都没有出一点问题。 有了这两次成功的经历,茹鸣凤便渐渐地被礼部左侍郎张澯重视了起来。 张澯本身就因为茹鸣凤在殿试取得的名次很赏识茹鸣凤,现在又见到茹鸣凤的办事能力,自然是喜欢得不行。 所以,茹鸣凤自然地和祠祭司郎中一起负责了腊月初一郊祀大典的准备工作。 正德三年的十二月,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月份。 腊月初一,朱厚照在大臣们的陪同下进行了郊祀,祈求来年能够风调雨顺。 当晚,上天便有回应,派了一颗流星落到了地上。 内阁和六部的大臣们当然不会把这种事情放到心里,说不定这就是钦天监自己瞎掰扯出来的呢。 毕竟他们晚上又不像钦天监的那帮人一样不睡觉盯着天看,自然也不知道这玩意儿是真是假。 内阁要办的事情多了,在对张彩晋升吏部左侍郎的这个问题妥协之后,他们终于让王敞当上了兵部右侍郎。当然,王敞依然兼管通政使。 可问题是,兵部毕竟是一个事务非常繁重的部门,所以作为兵部的右侍郎,王敞肯定不可能有精力一直兼管通政使的事情,肯定是要再选出来一个人承担这个重任的。 李东阳和杨廷和等人经过一番操作后,廷推通政司右通政丛兰当了左通政。 大明一向崇左,所以在同时设置的左右官中,“左”是要比“右”高的。 就比如都察院挂左衔的都御史、副都御史、佥都御史一般都在院本部工作,而挂右衔的这些官员则一般都是在外的巡抚、巡按、总督等。 但在品级上,左官和右官并没有区别,所以要论起表面上的待遇,其实两个官员是平级的。 丛兰在通政司当了许多年的右通政,本来就是王敞一党的人物。王敞走了之后,提拔他挂左衔,作为通政司第一人,本来就是计划中的。 这项任命也并没有受到刘瑾等人的阻拦。毕竟丛兰本来就在通政司任职,而且本来就是右通政,这个调动于情于理都是找不出问题的。 内阁组织完这次廷推之后,便没有其他人事调动上的事情了。 但吏部则不一样了,即使到了腊月,他们要处理的官员调动还是非常多。 内阁要处理的事情已经转移开了,现在内阁中的四名阁臣已经暂时放下了间隙,全面应对上个月在宁夏发生的地震。 这个间隙无非就是焦芳和其他三人之间的,而地震大事,他焦芳就是再不耐,也必须要把姿态摆出来,至少不能再和其他几人严重相左了。 在一封封咨文从内阁发到户部和宁夏地方机构的同时,报信的文书也在从这些地方向内阁发去。 “宁夏地动,宾之,你说这是不是上天降罪啊。” 这天把手头上的公事处理完之后,杨廷和端了一个小茶盏,到了李东阳的公房里,和李东阳探讨起了这个问题。 “介夫,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李东阳不解地看着面前的杨廷和,很是疑惑。 于情于理,杨廷和到了这一步,都不应该再去问出这样的问题了。 他们也是一步步上来的,很清楚所谓的“祥瑞”是怎么回事,而这种在意天人感应的观点不就是所谓“祥瑞”的反向案例吗? 既然祥瑞不是真的,所谓的天人感应也就是一派胡言。 “没什么,只是陛下现在……唉。” 杨廷和叹了一口气,沉重地看了李东阳一眼,用手微微磕着茶盏上的盖子,发出瓷器碰撞特有的“铮铮”响声。 李东阳本来还奇怪呢。他不认为当时杨廷和修习《尚书·金縢》的时候没有质疑过书里的典故。 《金縢》里主要歌颂了周公的高尚品德和圣人情怀。其中,在周公被成王怀疑时,出现了“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等异象,直到成王亲自出城迎接周公时才复原。 虽然程颐说过这篇文章“意多浅晦”,不可尽信,但架不住这篇文章在尚书今文经里,历代都是被学子学习的经典篇目之一。 就从这篇文章里,就可以得出所有的所谓“天人感应”都是放屁,而且他们已经不是当时的那个毛头小子了,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再去相信这个荒谬的说法了。 可是现在李东阳突然明白了。 杨廷和过来说这一句话,并不是他信了天意,而是人事本来就如此啊。 当今陛下,怎么说呢? 李东阳觉得,用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来讲,就是“望之不似人君”。 连当今天子都没有天子的样子,下面的臣僚官员又怎么能做好呢? 而下面的官员做不好,民不聊生的几率又上升了一些。 倘若现在还是孝宗皇帝在位,即使宁夏地动,他们几个人都不会这样想,而一定会对赈灾充满了希望。 可当今陛下,真的让人看不到一点希望。 “好了,”李东阳知道,无论如何,他们在私底下就算有这个想法,但也绝对不能说出来,“介夫,你我二位都当过陛下的老师,如今只能尽为臣的本分,是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矣。” “何尝不是这个道理呢?”杨廷和也有些感慨,他的目光不由得穿过李东阳公房的窗户,看向了远处无云的蓝天,似乎想起了当年自己当朱厚照老师的情景。 “唉。”李东阳见杨廷和开始感怀,也有些触动,但终究没有继续感触下去,“介夫,为今之计,我们只好尽量维持了。” “宁夏地动就那样处理,让户部依例拨钱拨粮就是,再不济还可以派堂官或者御史过去,总归是有办法的,”杨廷和想了想,还是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只是马上就要过年了,也不知道明年会怎么样。” 杨廷和知道李东阳是肯定不会把自己和他的这些话说出去的,现在说出自己的担心之后,杨廷和明显轻松多了,甚至都可以饶有兴致地看着李东阳,等着他的回答。 “明年自有明年计,今年先办今年事,”李东阳叹了口气,并没有正面回答杨廷和,“不过介夫,你今年有没有感受到京城这边又冷了些许?” 杨廷和点点头。 他自然是感受到了,去年从南京过来的时候还有些不适应京城的冬天,但他现在感觉今年好像更冷了。 “从弘治年间,这冬天就越来越冷了。”李东阳起身望天,不禁叹了口气。 第八十二章 正德四年(下) 远在福建漳浦县的周侯灿显然不会理解这个时候李东阳的忧虑。 虽然他从小就在北京城长大,但现在他显然已经离开了北京,不用再感受北京的冬天了。 这一段周侯灿正在准备宴会,准备在过年之前把各个都图有话语权的人物都请到县衙里来聚一聚,拉进一下相互之间的关系。 “周县尊,请不请吴家来?” 小年这天,正当周侯灿看着县衙里的衙役和吏员打扫翻新衙门的时候,陈广泰拿着一份名册匆匆赶到正在“公生明”石这里站着的周侯灿身边。 请不请吴家确实是一个棘手的问题。至少陈广泰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他还没有擅自做主的权力。 本来按照周侯灿和陈广泰之间的分工,陈广泰应该负责邀请把县里的这些人物到县衙里来。 但吴家毕竟比较特殊,这个问题还要踢给周侯灿来解决。 “你说呢?”周侯灿根本没思考多长时间,就回答了陈广泰的这个疑问:“吴家再怎么样也是仕宦之家,你不请吴家请他们,传出去让别人怎么想?” 陈广泰暗暗腹诽,他又不知道周侯灿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要是不提前确认,谁知道你周侯灿最后会不会有别的意思。 当然,他肯定不会在周侯灿面前表露出来,而是在得到答复之后便着手安排送请帖的事情了。 按照周侯灿二人的商定,县里将在腊月二十八的时候请人过来开筵席,所以他们还有充足的时间把请帖送到被邀请名单上的每个人手上。 看着陈广泰又回了屋,周侯灿却开始认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自己究竟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吴家,要和吴家保持多远的距离? 毕竟吴家已经板上钉钉地干了贩私的事,虽然现在县里面没有掌握证据,但是这个东西是双方心照不宣的。 之前胥文相刚一离开,吴暄不就代表吴家来县里探周侯灿的口风了嘛。 周侯灿绕着戒石亭转了起来。他不时看向亭子中间刻有“公生明”的石碑,深深感慨了起来。 现在他真的是有劲没处使,连棉花都没得打。 什么公生明偏生暗的,在吴家这件事上都不管用。 周侯灿不是傻子,他并不想掺和吴家贩私的事情,因为他知道自己肯定是管不住的。但除了贩私的问题他消极了些之外,在吴家的其他问题上他可不会像胥文相那样也装作不知道。 所以他才会派人去查探之前那个越诉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不是选择无动于衷。 可到现在为止,县里派去的人都没有传回什么有用的消息,这虽然让周侯灿和陈广泰更坚信云霄有问题之外,并没有任何帮助。 面对吴家这个庞然大物,像周侯灿这样还敢去调查的地方官已经不多了。 不管周侯灿怎么去想,时间都是在流逝的。 腊月二十八这一天,漳浦县衙迎来了许多客人。其中,既有业务能力突出的粮里长,又有深孚众望的乡里老人,还有像吴家这样的仕宦之家。 总的来说,漳浦县里有头有脸的重要人物都在这里。 面对这个场面,周侯灿和陈广泰都不敢有丝毫大意,生怕有哪点做的不妥而惹人笑话。 “伯清,福满楼的人来了没有?”周侯灿从大堂里出来,伸手擦了擦额头上并没有的汗,急匆匆地问道下面已经忙得焦头烂额的陈广泰。 “县尊,已经派人去请了,”陈广泰听到周侯灿叫他,连忙放下手里的事务,抽空往上看了一眼,“上午县里就已经派人去福满楼督办了,一会儿他们把菜送来就好了。” “这就好,这就好,”周侯灿喘了口气,拉过旁边过的一个小吏,“你去后堂把我放好的东西拿出来。” 这小吏愣了一下。 “去啊,愣着干啥?”周侯灿很是不满,“这是什么日子了?竟然还在这儿不着调,一会儿出了岔子怎么办?” “是,县尊,小人知错了。” 这小吏苦着一张脸到了后堂。 刚才他也是一下没反应过来,所以才愣在了那里。 所谓“东西”,在闽南方言里是“妯娌”的意思。他刚听周侯灿说“把放好的东西拿出来”,还以为是什么呢。 周侯灿现在虽然能听懂一些这边的方言,但是他说话的时候还是按着北方官话的习惯,这个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的。 这小吏从视线里消失后不久,周侯灿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大堂里。 虽然之前他已经在脑子里预演了无数次今天会发生的事情,但当真的事到临头的时候,他反而就把这些东西给忘了。 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当时殿试的时候。那个时候,虽然他也曾无数次想过进入金殿之后的情形,但当真进去的时候,他却发现这里的一切和他想的都有很大的出入。 周侯灿镇定地笑了笑。虽然情况有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怯场,相反,压力越大,周侯灿的临场发挥就越好。 “今天本县先谢过各位能够到县里来小聚,这一年里各位都不容易,县里若是没有各位的帮助,恐怕就要乱套了。” 周侯灿始终明白这一点,虽然自己是知县,但现在在场的所有人年纪都比他大,其中甚至有六七十的老人。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一定要保持必要的尊敬和谦虚的。 何况周侯灿方才说的话也没有什么问题。 到场的乡老们确实在村镇的矛盾调解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如果没有他们的调节,县里的案子将会呈倍增长,而这将会拉低县里正常公务的处理效率,显然不是周侯灿想看到的结果。 虽然国朝有规定一些案子必须要先经过村上的调节,但这些乡老已经不止于此了。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他们这里已经被运用得出神入化了。很多本该由知县进行判断的案子也在他们的调解下消弭于无形。 这就是乡老的地位,怎么能说他们没有发挥作用呢? 第八十三章 新年新气象(上) “马上就要过年了,新的一年里也要有新的气象,这样方才有‘新’的意味嘛。” 周侯灿一边看着在座的众人,一边不时用余光向大堂之外瞟去,希望福满楼的人能够快点把饭菜送过来。 令他满意的是,福满楼的人没有让他失望,很快他便看到福满楼的人出现在了县衙大门处。 福满楼当然不可能在这种场合下掉链子。福满楼东家在知道福满楼接下了这个活之后,便直接住进了福满楼,全面监督整个流程。 这次活可是个大活,做好了可以继续做,名利双收。可要是做不好,那恐怕漳浦县就没有他们福满楼的容身之地了。 虽然漳浦县衙已经把整个筵席的费用提前出了,但福满楼的东家可并不觉得县衙便和其他主顾没什么区别。 他不光在漳浦县有产业,更是把生意做到了漳州府,甚至是福州府。 凭他这么多年的经验,他自然知道官府的实力究竟有多少。尽管漳浦县衙已经把钱付了,但他们却依然可以随时把钱再从福满楼拿走。 这就是县衙的底气,是他们福满楼无论如何都不能与之对抗的底气。 福满楼的人在进了县衙之后没有丝毫怠慢,很快便把菜端到了县衙大堂的桌子上。 县衙大堂有不小的空间,自然摆了不止一张桌子。周侯灿看着菜肴逐渐摆满一张张桌子,在心里掐着点,待上齐之后无关人员退出大堂,方才开口。 “我知道诸位今天本来要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的,但诸位还是都来县里赴约了,”周侯灿很是感慨,因为真要论起来,被邀请到这儿来的众人年岁都不小了,“诸位能到这儿来都不容易,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了,咱们就吃饭吧。” 众人纷纷附和,也都动了筷子。 一顿饭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周侯灿在饭桌上也就是中规中矩而已,并没有再去和这些人多说什么。 这次把这些人请到县里来也只是在快要过年的时候图一喜庆,因为漳浦县又没有什么需要他们帮忙来做的大事。 下午送走这些人之后,周侯灿就带着陈广泰等县里人开始在县衙里面转悠了起来。 县衙内各处小院的门口都已经贴上了桃符,大老远望过去是一片喜庆的红。 “伯清,马上就过年了,”周侯灿看着不远处正在布置着什么东西的一名小吏,感慨地看向旁边一直跟着转的陈广泰,“明年你有什么打算吗?” 越是临近过年,周侯灿的心里越是激动。 无论如何,这都是他穿越到这个世界里面过的第一个年。过了这个年,他便算在这儿有了一个新开篇了,所以才分外激动。 而一旁的陈广泰听了周侯灿的话后却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后方才答道:“若是说打算的话,下官希望这新的一年里没有那么多事,县里能够风调雨顺,不受外面的流贼寇盗所扰。” 周侯灿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意外,惊奇地看向陈广泰。 第八十三章 新年新气象(下) 周侯灿并不觉得像陈广泰这样的首领官能说出这样的话。 虽然到现在为止,陈广泰的表现一直都很好,没有什么问题。但出于对整个群体的怀疑,周侯灿并不认为陈广泰能有这么高的觉悟。 换句话说,像陈广泰这样的人能够不偷奸耍滑就已经不错了,而要是能尽职尽责地干好本职工作那就简直烧高香了。 而就周侯灿在漳浦的这半年来看,陈广泰简直是业界标杆、行业楷模,是那种做生意人家都要联合把他挤走的存在。 这就好比大家本来提供一分的服务,挣五分的钱;有家店却提供五分的服务,但却只挣一分的钱。 简直是当代良心所在啊。 虽然周侯灿一直怀疑陈广泰可能参与了之前吴家贩私盐的活动,但至少他没有见到确切的迹象。 相反,自他到任以来,陈广泰一直都兢兢业业,有问必答,任劳任怨,一点都不像一些吏员一样偷奸耍滑。 周侯灿有时候真的怀疑陈广泰到底是为了什么。 官员这样做可能还有情可原,毕竟一个好名声对官员的升迁那可是有着绝对帮助的。但以陈广泰的级别,他根本不需要这样做,因为这样做也没用。 周侯灿知道,陈广泰是吏员出身,这个典史的官职还是他在当吏员期间表现好挣的。而大明自宣德年间,就不会再重用这样出身的官员了,所以典史基本上就是陈广泰的仕途终点了。 可陈广泰就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一样,该干的事情一件不落,不该干的事情也都能了解情况。 有时候周侯灿甚至都觉得陈广泰才是知县的合适人选,而自己只适合当一个吉祥物。 而现在看到陈广泰说出这样诚恳的话,周侯灿心里对陈广泰的最后一丝疑虑很快就打消了。 腊月二十九很快就在众人的期盼中过去了。 腊月三十,癸巳日。 周侯灿早早就把要处理的事情弄完了,就等着晚上守岁了。 到了晚上,周侯灿打发了在县里有房子的衙役和吏员回家,把住处不在漳浦县的人召集到了县衙大堂。 这次县里倒没有再请福满楼来做饭,所以周侯灿他们今天晚上吃的年夜饭是县里的膳房做的。 年夜饭倒没有多丰盛,但是这意义是不一样的。 等菜上齐之后,周侯灿起身看着围坐在桌边的这些人。 有自己的下属陈广泰,有陪了自己一路的虎子,还有在澎湖城就结下情谊的邓林…… 还有一些是周侯灿经常在县里见到的抱着文书匆匆走过的吏员。 此时此刻,他们都放下了手里的事,来到了这个大堂,都等着正德三年的逝去。 漳浦县并没有什么精确的计时工具,等到众人吃完饭,天便已经黒透了。 “子时已到——” 不知吃完饭多长时间,周侯灿突然听到县城里的更夫扯着嗓子喊出了这句话。 正在聊天的众人闻言都停了下来,不禁看向了外面漆黑一片的夜晚。 现在就剩半个时辰了。 周侯灿正想着来年的安排呢,就看到一旁的虎子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征兆,于是便给邓林使了个眼色,让邓林先把虎子带回去了。 邓林这一段在县衙也并没有闲着,而是接了郑鑫和朱勇的班,一直看顾着虎子。周侯灿有一次甚至还看见邓林交虎子怎么更快的翻墙,但他就权当没看见,一句话也没有说。 等邓林回来之后,大堂里又热闹了起来,众人脸上都透着一股子欣喜,期待着正德四年的到来。 第八十四章 正旦(上) “噼里啪啦啪啦霹雳噼里啪啦——” 在阵阵爆竹声中,周侯灿缓缓从梦乡里醒了过来。 虽然有些困倦,但他却被外面的爆竹声所感染,很快便穿好了衣服。 虽说漳浦县这边要远远比京城暖和,但周侯灿还是穿上了离京之前自己母亲给自己装的棉袄,推开门,迎着外面的冷风深吸了一口气。 正德四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每个人的身边。 现在天色依旧是黑的,尽管周侯灿判断不出来准确时间,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点绝对早于卯时。 果不其然,这个点确实很早,早到当早起在院子里练功的邓林看到周侯灿的时候都愣了片刻。 “周老爷,现在才五更三点,离卯时还早,”邓林是知道周侯灿一般都会掐着卯时的点起来的,何况昨天周侯灿本来睡得就晚,今天按说更不应该起这么早了,“而且今天元旦,不用上堂的。” 周侯灿点了点头,看了看正在站桩的邓林,挑了挑眉道:“我知道今天不用上堂,你说你也是的,今天是元旦,还起来这么早练功。” 邓林讪笑了两声:“小人已经习惯了,一到点就睡不着了。” “哦,”周侯灿也知道练武之人都有自己的习惯,便也没再多说,而是跨步往外走,“你就在院子里练吧,我出去走走。” 还没等邓林反应过来,周侯灿就已经推开大门出去了,留下邓林对着黑夜默默发呆。 周侯灿这时候确实非常激动。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他到这儿后过的第一个新年,意义自然不同凡响。 这新的一年,要干什么呢? 周侯灿边走边想着来年要在漳浦县干出怎样的成绩,但他走着走着,蓦地就停下了。 自己现在算是在漳浦县闯出一番名堂了。不管怎么说,自己都以一个被刘瑾贬谪官员的身份重新做到了知县,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为他之后的仕途解除了限制。 可自己的家人朋友呢? 自己的母亲现在还一个人在京城,在这个万家团圆的时节,她心里又会怎么想呢? 而且自己离开京城之后,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妇人,又怎么在京城之中谋生呢? 看着天上还未散去的月亮,周侯灿突然感觉眼眶一酸,但被突如其来的冷风又激了回去。 她现在要是醒着的话,应该和自己看见的是同一个月亮吧。 还有茹鸣凤,自己在国子监里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他因为和自己走得太近,只被任命为礼部祠祭司主事。虽然也是一个主事的官职,但他的这个起点已经落后于一些在殿试中不如他的官员了。 现在自己的生活好了,可他们呢? 周侯灿忍住不去想这些东西,可县衙高墙外面传来的爆竹声又让周侯灿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了万家中的和乐景象,越发高兴不起来了。 可不管怎样,日子都是要过下去的。 正当周侯灿一个人惆怅的时候,陈广泰突然推开自己的院门走了出来,看到正站在他门外不远处的周侯灿,猛得愣住了。 要不是现在是在过年,陈广泰怕是都要喊出来了。 毕竟现在天还没有亮,周侯灿又仗着自己对这条路比较熟悉而没有点灯。所以陈广泰一出门,就看到不远处有一团黑影,这能不吓人吗? 周侯灿听到身后的动静,很快便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转头去看来人是谁。 陈广泰这才发现原来这团“黑影”便是周侯灿,暗中松了口气。 他是信鬼神这一说的,所以反应才这么大。 “周县尊,今天起这么早,”陈广泰也惊奇于周侯灿今天起床的时间,“可是有什么事要做吗?” “这当然没有,”周侯灿本来也可以再睡一会的,这纯粹是被外面的爆竹声影响的,“外面都在放爆竹,我实在睡不着,起来透透风。” “原来如此,”陈广泰点了点头,随即抬头看向周侯灿,“今天正旦,县尊你别忘了给县里的人散散喜钱。” “怎么会忘呢?”周侯灿被他这一说,才发现自己确实忘了。但他面不改色的技能早就已经小成,于是神色如常地说道:“你让大家等着就好了。” “那好,”陈广泰对着周侯灿点了点头,“既然县尊有计较,那下官就不打扰了,我先去别处转转,卯时估计能到大堂。” “你自去你的,”周侯灿巴不得陈广泰赶紧走呢,“我就随便转转,你去做你的正事。” 陈广泰对着周侯灿行了个礼后,便提着灯往县衙后面走了。 周侯灿看着陈广泰离去的背影,沉思了片刻,但很快便释然离开了。 活在当下,自己总有一天能回到京城的。 这个时候,京城里的各个官员也都起了床,他们今天要参加正旦朝会。 第八十四章 正旦(下) “陛下,陛下,您慢些走!” 刘瑾看着自己身前走得很快的朱厚照,不由得出声喊道。 有了豹房之后,本来朱厚照是不住在紫禁城里的,但为了正旦朝会,三天前朱厚照就又住了回来。 住回紫禁城后,朱厚照的心情就一直很低落。但朱厚照今天却很是兴奋,甚至起得比往常在豹房的时候还要早。 虽说宫廷中每个月都有节庆,但正月的正旦显然要更为重要和热闹。 现在刚过五更,但宫城里已经格外热闹了。 一些小宦官们在宫殿里焚香放纸炮,将宫城内各门的门闩抽出来,在院子地上抛掷三次,没有门闩的就把木杠抽出来这么做,这叫“跌千金”。 膳房已经准备好了椒柏酒和所谓“扁食”,正准备等待宫里往上端的命令。 当然,这种扁食里也会有暗暗包进去的一二枚银钱,得到这枚银钱的人在接下来的一年中都会好运不断。 不仅如此,在把扁食下到汤里之后,御厨们还要做“百事大吉盒儿”和“嚼鬼”。 “百事大吉盒儿”这种东西就比较丰富了,里面有柿饼、荔枝、圆眼、栗子和熟枣。而所谓“嚼鬼”,其实就是用小盒子盛的驴头肉罢了。 “慢,慢,”朱厚照转过头来,有些不愉,“你不会走快些吗?走这么慢,一会儿迟了朝会怎么办?” 刘瑾无言以对,只能低着头挨着朱厚照的骂。 但刘瑾跟着朱厚照这么些年,早就摸清楚了他的脾性。 被骂了就受着呗,反正他这么些年被骂的次数也不少了。 但……咦? 道旁借着黑影正努力隐藏身形的两个小宦官感受到了刘瑾的目光,不由得身子一麻。 他们平日里可跟刘瑾这样的人物搭不上线,哪能想到有一天被宦官一号人物盯上呢? 刘瑾看了这两个小宦官一眼,并没有进一步的反应。 他还要跟着朱厚照往奉天殿赶呢,哪有功夫管这些事。何况这两个小宦官方才也只是在互相拜祝,“贺新年”罢了。 这也不算违制,就算刘瑾有一肚子火也没法发出来。 现在他要紧跟朱厚照,等他有空的时候八成就忘了这件事了。就算忘不了,他也找不到这两个人了。 “刘伴伴,你是不是把事情都弄好了?” 朱厚照回头看了一眼愣在那里的刘瑾,他总觉得今天的刘瑾有些魂不守舍。 “啊……是,”刘瑾看到那两个宦官,正想着宫里节庆的事呢,突然就被这一问搅乱了思绪,“都弄好了,陛下,你只管放心就行,内阁那边也都清楚的。” “那就好,”朱厚照点了点头,“走快一点,我们可不能到晚了,这是正旦朝会,到晚了又该被师傅们数落了。” 朱厚照显然不想让这个结果在今天出现,于是便在说完这话之后又加快了速度,一点都没管身后的刘瑾。 朱厚照毕竟是练过一点的,在身体素质上还是要比刘瑾好的。既然刘瑾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好了,那他就可以先一步到位了。 在朱厚照往奉天殿走的时候,端门外,在京各个官员、勋戚王公以及外国使节们都做好入城准备了。 第八十五章 朝会(上) 奉天殿里的宦官见这个时候朱厚照还没有到场,不由得有些着急了。 虽说皇帝是要等百官到位之后才升座的,可这并不意味着皇帝就是刚好卡着那个点到的。 事实上,为了让整个流程更为保险,皇帝是要提前到场一会儿的,不过不用在奉天殿里坐。 “张同知。”奉天殿里的小宦官见一个将军进来,急忙见礼。 来人正是在殿试中担任巡绰官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张容。 前些日子锦衣卫高层的人事有了变动,先是有指挥佥事辞职,然后几个带俸指挥使升了官,成了都督同知,再然后便是实权指挥使权力的扩大。不光如此,锦衣卫内部还新提拔上来了一些人,这就导致他这个同知被刘瑾的人挤到了一边。 但这样也好,张容也乐得如此。 现在的锦衣卫机构已经非常庞大了,卫里单论级别,比他高的就不止两手之数了。他也乐得清闲。 张容对这小宦官点了点头,然后开始打量起奉天殿内的陈设。 他在殿试上就担任了巡绰官,对礼仪自然是比较懂行的。 何况,锦衣卫的一项本职工作就是在大典上充当礼仪人员。 昨天,尚宝司就已经将御座和宝案放到了奉天殿里面,张容方才进来的时候也看到了鸿胪寺放在殿东中门外的表案和礼部主客司放在丹陛中道两旁盛着各藩属国进贡物品的方物案。 一路上,张容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金吾卫在午门外面设的兵仗和奉天门外设置的旗帜宿卫都很有精神,卫尉寺在奉天殿门和丹陛、丹墀上设置的黄麾仗也都没有问题。 钦天监在文楼上放的定时鼓、教坊司在奉天殿内和奉天门内设置的中和韶乐和大乐也都就位了。 四个鸣鞭的人也都就位了,他们锦衣卫的卤簿也都到齐了。 所谓卤簿,就是手持大盾牌护卫的人。 旗手卫也早就把金鼓和旗帜放到了他们该在的位置上。 现在就等百官等人入宫了。 “陛下到了吗?”张容又思索了一边,确定没有什么问题,然后看向这个小宦官,问道。 “还……还没有。”小宦官如实答道。 张容虽然早就有心里准备,但还是有些无语。 现在这个点马上就要击鼓了,可皇帝还没有到准备的地方。 这让朝会怎么开啊。 “咚——”“咚——”“咚——” 沉闷的鼓声响起,带着回音在紫禁城中飘荡。 张容脸色一变,对小宦官道:“你们在这儿仔细点,别出了什么纰漏,这可是正旦朝会。” 说完,他也不待这小宦官回应,便转身离开了奉天殿。 第一次击鼓,就意味着文武百官已经整肃好朝服,站在午门外面等待了。 他还要赶到别的地方查看情况,已经不能在奉天殿多停留了。 在宫中听到这阵鼓声的自然不止张容一人,正在往奉天殿这边赶的朱厚照和刘瑾自然也听见了。 “再走快些!”朱厚照对着抬乘舆的宦官们催道。 快到衙门,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随意了。 后边不远处,刘瑾也加快了脚步,努力缩短着和朱厚照的距离。 ·明天体检,今天就这么多。本章所列的正旦朝会礼仪皆有据可查,并不是冬风编出来的。 休息一天 今天打了疫苗,状态不是很好,明天预计两章共五千字(一切正常的情况下)。 北方现在已经天冷了,大家注意多穿衣服,小心着凉。 《大明言官》休息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五章 朝会(下) “咚——”“咚——”“咚——” 第二次击鼓了。 奉天殿外,已经巡查了一遍的张容看了看天,有些无奈。 这第二次击鼓,文武百官、进表人员和四夷来使就要从午门旁边的左右掖门进来了。 虽然离皇帝上场还需要一段时间,但无论怎么说皇帝现在都应该就位华盖殿了。 张容看向逐渐入宫的人流,心里不由得慌了起来。 钦天监司辰已经在文楼下站定了,奉天殿内的十位锦衣卫将军也站了很长时间了。 张容往华盖殿方向走了一段距离。 在这期间,鸿胪寺、光禄寺、六科的人员已经到达自己的地方了。 丹墀东西北两侧、丹陛南边、奉天殿中门外、表案左右和殿内的值守人员这个时候也已经赶到了自己应该站的位置。 张容作为锦衣卫指挥同知,站在了帘右的位置。 张容现在心很慌,他不知道刘瑾到底是怎么安排的,居然能够在正旦朝会上出现这么大的纰漏。 朱厚照这个时候才被人抬到华盖殿,在华盖殿内人员的引导下坐到了该坐的位置上。 在后面跟着的刘瑾见朱厚照拐进了华盖殿,也就不那么慌了。 不管怎么说,进了华盖殿之后就万事大吉了。 “咚————” 这一声鼓声显得格外悠长,一瞬间就吸引了宫内所有人的注意力。 朱厚照这个时候也已经稳定下来了,他在执事官的帮助下换好衮冕。然后在华盖殿殿内外依序而立的执事人员的注视下走上了御座。 鸿胪寺卿刘恺这个时候也走到了华盖殿,他对着坐在御座上的朱厚照跪了下来,高声恭请皇帝升殿。 虽然在一些外人看来,这个差事是一个光宗耀祖的差事。但在刘恺的眼里,这个差事就是另外一番风貌了。 因为他虽然名为鸿胪寺卿,但实际上一点权力都没有。 一直以来,鸿胪寺在各寺中就处在最末流的梯队里,而进来这几年尤甚。 且不说国朝一直以来的“重官”现象,光说鸿胪寺头上的“老妈子”,就不止一个。 礼部左侍郎张俊还挂着“掌鸿胪寺事”,就连只比他刘恺高一级的光禄寺卿杨瑢都挂着“管鸿胪寺事”的衔。 不光如此,鸿胪寺卿并不止一个人,还有一个俞琳也是鸿胪寺卿。 但不管刘恺怎么想,在这种场合下能来皇帝面前露脸总不是一件坏事,所以他倒也很是高兴。 但一想到现在的局面,他就高兴不起来了。 他们这些寺的主官,尤其是他们礼部系的寺官,都是反刘瑾的。 就在不久之前,他刘恺就因为一封章奏得罪了刘瑾。但刘瑾不知怎的一直没有给他穿小鞋,这就更让刘恺忐忑不安了。 人都是怕等待的,他也不例外。 如今见到皇帝,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刘瑾,想到了自己今后的事情。 他倒是不怕,但他如今可不是孤身一人,要是自己出了点事,家里人可受不住。 许进被籍没家产的事情还让他历历在目,他也担心这种事情在他身上重演。 但自己身为一个礼官,又不能目睹这种现状而没有任何作为。 就在刘恺胡思乱思的时候,圣驾已经在六位导驾官(导驾仪从使)的前导下到了奉天殿。 乐班这时奏起了“中和乐”和圣安之曲,刘恺忙从自己的思考中抽身,从跟在导驾官后面的尚宝官的身后侧身插过,回到了自己该站的地方上。 这个时候,朱厚照已经坐到了奉天殿的御座上,站在侍班官下的纠仪御史看了刘恺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 导驾官在朱厚照坐稳之后便站到了奉天殿内的大柱子下,翰林官和中书官紧随其后站定。 大殿内外的所有人的静默了片刻。 乐班刚好奏到尾声,整个场地很快便静寂无声了。 朱厚照正襟危坐在御座上面,双眼直直盯着外面,生怕被下面的大臣们挑出错来。 “咻——啪——” 站在丹墀中道左右的四位鸣鞭挥动起手中的鞭子,他们要让鞭子鸣响三声。 鸣鞭毕,文楼下一直站着的钦天监司辰便扯着嗓子道:“卯时初刻——” 回声传遍整个奉天殿广场,朱厚照听着司辰的声音,突然有些想笑。 他不明白为什么司辰的别名叫“鸡唱”,这明明跟鸡一点都不像嘛。 “班齐——”现在到了外赞喊话的时候了,“鞠躬——” 乐班已经在这期间完成了乐谱的更换,“躬”字一落,他们便奏起了大乐,整个朝会现场顿时更加庄严了起来。 李东阳作为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在文官队列最前领着文官,张懋以英国公的身份领着武官,一同向前拜兴四次。 乐声戛然而止,众人的脸色都变得微妙了起来。 第八十六章 谁说正月无事(上) 从奉天殿左侧文楼出班向前的李东阳和从右侧武楼出班的张懋暗中对望了一眼。 按照典制,接下来要进行的环节是皇太子带着其余皇子到御前行礼。 可当今陛下的情况所有在场的人都知道,甚至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显而易见,朱厚照嗣位至今已经有三年多的时间了,可偌大的东宫却依旧空无一人。 东宫不稳,天下动荡啊。 历史上,由于继承人不确定而导致的国家动荡是屡见不鲜的。 如果朱厚照有孩子,即使不立为太子,倒也无妨,因为不管怎么说都是储君的人选。 可现在的问题是,朱厚照一个儿子都没有,这就要了命了。 李东阳作为四朝老臣,经历过成化年间的储位风波,自然明白储位这件事对于国家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虽然朱厚照现在还年轻力壮、龙精虎猛,但谁知道以后的事儿呢? 所以不管怎么说,李东阳他们这些老臣都希望尽早看到朱厚照能够努努力,早日让后宫的皇后妃嫔们诞下子嗣,正位东宫。 这样的话,悬在他们心头的一个大问题就解决了。 这件事对其他人来说可能仅仅只是国本而已,但对李东阳他们这些老臣来说,还寄托了一种对孝宗先帝的责任。 他李东阳和杨廷和都是朱厚照当时的老师。李东阳在孝宗临终顾命之后更是把自己的心力全都花在了辅佐朱厚照身上。 所以刘健和谢迁离开内阁而他没有,所以他即使被人们误解和刘瑾同流合污也没有愤怒,所以他即使心力交瘁也依然为大明尽心竭力。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离开,在之前他咳血的时候就已经向朱厚照请辞了。可在朱厚照驳回之后,他在夜里便总能看到孝宗皇帝,总能听到孝宗皇帝在他耳边的叮嘱。 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心。 张懋这个时候看了看已经沉浸在自己思考中的李东阳,也开始若有所思起来。 他是与国同休的英国公,不管国家怎么变,只要是朱家做皇帝,都少不了他的好。 但他毕竟也算是朱厚照的半个长辈,看到即位三年的朱厚照还没有解决子嗣问题,依旧免不得一阵唏嘘。 接下来的事儿就好说多了。 既然没有皇子,那就直接进入了百官称贺的环节,大乐奏起,内赞开始进表。 内赞进的所谓“表”,便是各州府上的贺表。 这就是一个冗长无趣的环节了,紧接着的便是依旧无趣的百官进表。 当这一切都结束后,传制官走到丹陛之东,待百官跪下后,方才高声喊道:“皇帝制曰,履端之庆,与卿等同之。” 接下来便是搢笏了。 待外赞唱毕,众官开始鞠躬。外赞唱跪、唱山呼,文武百官拱手覆于额前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外赞唱出笏,众官便俯伏下去。 朝会到了这里,基本上就可以宣告结束,只等皇帝起驾了。 待鸣鞭三响,中和乐奏起,朱厚照便在导驾官的引导下回到了华盖殿。文武百官、四夷来使也在引班的引导下依序而出。 正旦朝会就这样结束了。 第八十六章 谁说正月无事(下) 正旦朝会过后,还有其他很多很多相同类型类似模式的各种拜会。 这些东西对于这些官员和他们的夫人来说,都已经轻车熟路了。 李东阳作为内阁首辅,应尽的礼数肯定是少不了的。但作为一个曾经的户部尚书,他很清楚举办一次这样的庆典到底需要花费多少钱。 这可都是真金白银啊。 现在朝廷的财政其实已经不堪重负了,户部的官员现在做的事情虽然还说不上是拆东墙补西墙,但确实有些捉襟见肘的感觉。 可是陛下却一点都没有体谅的样子,甚至还耗费不少人力物力建起了豹房。 这么搞下去,大明的家底儿都有可能被朱厚照败光。 但现在李东阳考虑这些事也多少有点乱操心了。他现在的中心任务是维持朝局,不让那刘瑾一家独大。 钱出了问题,还可以通过用人来弥补。但要是用人出了问题,有多少的钱都留不住。 周侯灿现在也明白了这个道理。 毕竟是过年期间,他觉得自己作为知县,不给下面的官吏们发点彩头就有些说不过去。 反正数额也不大,只是图个喜庆罢了。 这正是一个收买人心的机会,若是这种日子自己都不表示一下,那又怎么让他们用命呢? 自他上任以来,其实就已经对下面吏典衙役的行为进行了几次规范,导致现在他们这些人的收入来源少了许多。 而且他又是务实派,前些日子一直在动员这些人参加清算土地,平白给这些人添了不少的工作量。 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是还不给这些人发点福利就有点过分了。 虽然他是主官,下面的人不会在明面上说什么,但在执行事务的时候就说不好了。 在过年期间发点东西,花费可能算不上多,但有这个特殊的时期做底色,效果其实也未必差到哪里去。 而就是在发东西的时候,周侯灿才明白了什么叫做善人善治。 县里面的府库非常充裕,充裕到周侯灿有很多选择的余地。 周侯灿知道,这么好的局面离不开陈广泰的付出。 他虽然之前没在县里面待过,但他也是知道一些下面这些吏员的德性的。而这县库显然不会是靠大家的自觉维持的。 还没等周侯灿称赞陈广泰呢,徐麒就从镇海卫赶到漳浦县了。 如今有周侯灿和徐麒这一层关系,漳浦县和镇海卫的关系其实比之前任何一任知县在的时候都近,至少之前过年的时候来漳浦县的镇海卫官员不会是徐麒这个级别的。 漳浦县的县库不止一个,周侯灿现在所处的这个县库正在城北。他带着人取了东西,在回去的路上碰到了从北面赶来的徐麒一行人。 两班人马在路上见了礼,徐麒下了马,让随从牵着,自己徒步和周侯灿一起走。 “周兄弟,我这次来,除了来看望看望你,其实也还有别的事。” 徐麒倒是一点也没有跟周侯灿见外,很快便说明了来意。 “你也知道,上回我们在澎湖城上被海贼劫了之后,卫里就一直想找机会把海贼一窝端了,”徐麒看着周侯灿,见周侯灿点了头之后方才继续往下说,“卫里商议了一个计策,决定给他们设个套。” “愿闻其详。”周侯灿一脸好奇地望着徐麒。 他知道,如果这个套可以只用镇海卫的力量就做出来的话,那徐麒是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现在就在他这个什么都不懂的人面前去说这件事的。 可既然徐麒说了,那就说明这件事必须还要借助漳浦县的一些资源才能办成。 周侯灿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因为海贼这个问题不光是镇海卫的,当然也是漳浦县这种临海府县都面临的一个大问题。 镇海卫如果能把这伙海贼全数解决,其实也算是替像漳浦这样的县间接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只要周侯灿不傻,他肯定都要在漳浦县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力帮助镇海卫。 “这个计策说起来其实还是有些犯险的,”话到嘴边,徐麒居然有些犹豫,“而且我觉得这个计策的问题很大……可,我们卫里确实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我们不能离开卫城太远,所以根本找不到这群海贼在哪里。但要是人都找不到到,我们还打个什么劲呢?” 周侯灿看向身侧的徐麒,能看出徐麒脸上明显的挫败。 第八十七章 就离谱(上) 自从澎湖屿被端之后,徐麒心里一直都很不爽。可他不爽也没有办法,他就算给自己气得背过气去也找不到那些海贼。 徐麒也知道,那伙儿海贼在抢掠完澎湖城之后肯定是要找个地方避避风头的。但他显然有些低估了海贼们的耐心,从出事到现在一等就是几个月。现在不管海贼怎么样,反正他的耐心快要没有了。 其实按说徐麒本来也不用这么着急的,但这个问题的症结就在于两边的成本根本不对等。 海贼除了人,就几乎没有其他成本了。他们的抢劫相当于风险极大的赌博,有可能无本万利,也可能命丧鱼腹。 但徐麒他们的镇海卫可不一样。不管怎么说,在现在这段时间内,主动出击寻找海贼肯定是不现实的。他们镇海卫的主要任务是防守,而并非进攻。 虽然有时候主动出击也会得到和防守相同的效果,但在镇海卫这种情况下显然行不通。 大海茫茫,一艘船出港之后,就如一片苇叶,根本找不见踪影。而镇海卫的机动力量一共就那么多,肯定是要留人在卫城里驻防的。 问题就在这里,镇海卫分人驻防后,能抽调出海的人就更少了。可如果人数不多,出海寻找的作效果肯定好不了。 还是一样的道理,一两艘或者五六艘船进入大海,根本找不出来什么东西。 就算运气好能撞上,单凭一两艘船也未必就能拿下素来擅长在海上作战的海贼。 所以他们最近这段日子虽然也在寻找这些海贼的踪迹,但这真的就是大海捞针,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到最后还是无用功。 镇海卫的几个头头们一合计,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虽然在这之前他们也抱有一些侥幸心理,觉得也是存在着在海上找到海贼的可能性的。但这么多天下来,就算最支持这个观点的人也不在坚持自己原来的看法了。 因为再这样下去,能不能找到海贼先另说,镇海卫的将士们已经要招架不住了。 士卒们连续多日疲于奔命的状态被他们看在眼里,所以他们最后想出了一个办法。 既然他们在海上主动出击找不到这些海贼,那么还不如在镇海卫这边布下陷阱,等着海贼来踩。 这么做的好处有很多。一来镇海卫是主场作战,有各种保障;二来海贼这边准备不足,而且离开了他们的主场,容易打下。 可关键就是,这么“傻”的一个计策,海贼凭什么上钩呢? 所以徐麒在给周侯灿讲这个计划的时候,就带着那么些难为情。都不说他自己了,他感觉就连周侯灿这样的一个经典不懂兵事的文官都不会觉得这个计策能成。 这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但令徐麒意外的是,周侯灿听了这个计策之后不但没有嗤之以鼻的样子,而且还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意思。 徐麒不禁有些哑然,这就是大明的文官吗?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个计策虽然傻,但并不是不可能的啊。 周侯灿知道,五十二年后,镇海卫就会被贼人攻破,洗劫一空。 虽然那次是镇海卫毫无防备所导致的,但也说明了确实不能小觑贼人的胆子,他们真的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徐兄,这个计策……”周侯灿刚还觉得没什么呢,可他转而想到现在是正德四年,这种事儿怎么说都比较离奇,马上便转了话头。 “这么说吧,这个度很关紧,既不能让那些海贼知道我们在做戏,也要保持一个能够随时作战的状态,”周侯灿顿了一下,“重点在于怎么守住这个秘密,不走露风声。” 徐麒听到周侯灿这样说,便也头疼了起来。 他也知道这些问题都不是小问题,可现在连这个计策都不一定能行呢,考虑这些细枝末节未免有些奇怪了。 “这个计策要说的话,应该也是能行的,”周侯灿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徐麒娓娓道来,“现在这大过年的,没有警惕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第八十七章 就离谱(下) 徐麒听了周侯灿这话,目光微微涣散,思索了那么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作为制定这个计策的人之一,他当然也知道这个计划也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性的,但也只是一丝丝而已。 如果没有这一点可能,他压根也不会在周侯灿面前提起来了。 周侯灿说的这个可能性他也有想过,可问题也很明显,就是周侯灿说的那个:如何让这么多人配合而且还不走漏一点消息。 徐麒可以断定的是,单凭镇海卫的兵力是肯定无法把所有海贼吃掉的,肯定是要借助漳州卫或者其他军队的力量的。 毕竟人多了更保险一些,把握也更大一点。 徐麒的谋划很大,他想一次把这些海贼全部吃掉,而不仅仅止步于重创海贼。 海贼这种乱匪,只要一次剿不干净,他们就会以活着的人为核心,迅速组建出一支新的队伍来,而且这支新队伍一定会比第一支剿着更麻烦。 同一次当他们肯定不会上第二次,那这样的结果还会是镇海卫疲于奔命,和现状不会有任何区别。 而要是一次把这些人都留在镇海卫,那么即使之后有乱民下海勾结什么人做海贼,也会因为基干力量不足而花费很大时间才能成一番气候。 从一到百总是没有从零到一难的。 “害,徐兄,我们怎么就愣在这儿了?这大过年的。”周侯灿见徐麒就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的,不禁出言提醒。 现在他们这两帮人马还都在城外待着呢,不管怎么说,这个位置都不是一个适合交流的地方。 “哦,周兄,怨我,怨我,”徐麒愣过来,忙对周侯灿表示歉意,“大过年的,让你站这儿等我。昏头了,昏头了。” 这个计策谋划也不急于这一时,他还可以到漳浦县之后再慢慢研究,站在这儿想算个什么劲呐。 周侯灿也明白徐麒这个时候的心情,忙催促县里的人赶紧走,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县衙。 县衙里,陈广泰正在准备一些文书。 昨天他提醒周侯灿过年期间要稍稍表示表示的时候,周侯灿给他出了一个新点子,就是给下面的吏典人等发一些文状来表彰他们这一年中的辛劳。 陈广泰没有过多考虑便答应了,在他看来,这种东西跟县里立的牌坊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这文状只是一张纸罢了。 周侯灿告诉他这个法子之后,他还在暗暗赞叹周侯灿的思路灵活。 给吏典人等发物品,这是利;给他们发这种表彰文书,这是名。 名利双收,谁不喜欢? 周侯灿早就打算在过年的时候表示一番,但他并不知道哪一天合适,便一直在寻思,直到陈广泰找到他。 给吏典人等发“奖状”的主意便是在陈广泰找他的时候他脑子一激灵想出来的。 他觉得这个办法挺不错的。因为吏员在这个时候的地位其实很低,而周侯灿这个举措显然就是一种重视他们的表现。 之前就算有知县夸赞吏员,那也最多是口头表彰一下,不可能上升到发给文书这个程度。 当然,他也不是给所有人都发,而是综合结合了自己和陈广泰的评价,拟出了一份仅有三个人的单子,礼房司吏任仲义就是其中之一。 “兹有礼房司吏任仲义,清守谨分,理事卓然,楷模群吏……本县特予此状,以嘉其行。” “呼——”陈广泰吹了吹纸上未干透的墨迹,同时长出一口气,“终于写完了。” 这文状的底本就是周侯灿给的,陈广泰要做的便是把这些东西写到专门准备的纸上。 主要是周侯灿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并不认为自己练了九个月的字能拿到台面上来。 但其实周侯灿还是写了一份的,因为准备给陈广泰的那份肯定不能还让他写,他准备给陈典史一个惊喜。 第八十八章 安稳的日子又没了(上) 毕竟陈典史这六个月来也一直任劳任怨的干活,没有阳奉阴违,也没有暗中唆使县里的吏典人等在一些急难险重问题上唱反调,简直是大明模范首领官了。 这不给陈广泰个大红花,他心里都过意不去。 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要是陈广泰真给他整点东西,他确实也没辙。 语言不通,经验缺少,阅历不足……这些问题都是周侯灿确实存在的。 事实上,有许多在人情世故上远比周侯灿老练的知县们照样要在处理政事的时候倚重首领官和吏员们,更不用说像周侯灿这样刚刚及冠的后生了。 这也算是大明的一个国情了。 大明幅员辽阔,各地的方言都不一样,尤其是周侯灿所在的闽南地区。 连县里百姓的话都听不懂,你拿什么来治理一县之地? 虽然周侯灿有在学闽南话,但也只是堪堪入门而已,离熟练掌握还早着呢,反正是无法支撑他独立治理县内事务的。 一般在这个情况下,县里面的首领官或者是吏员就会有一些偷奸耍滑的行为,可到现在为止,周侯灿没有发现漳浦县有这个情况。 其实周侯灿一开始也在刚到漳浦县的时候怀疑过陈广泰,那还是在说胥文相处理汉瑶相争的时候。 可转眼间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了,胥文相也离开漳浦去了南京任职,陈广泰依然和当初一样,恪尽职守兢兢业业的,这让周侯灿怎么怀疑的起来? “呦,周兄,”跟着周侯灿走到县衙门口的徐麒抬头看了一眼县衙的装潢,“这县衙装得挺喜庆的啊。” 周侯灿也跟着徐麒的目光抬头看了看,说道:“确实,毕竟是过年嘛,一年之计在于正月,不喜庆些,一整年的彩头都没了。” 徐麒附和道:“那倒也是,回去也给我们堂上装点装点。” “县里能弄成这样,主要还是陈典史理财理得好,要不县里哪会能拿出这些钱来呢?”周侯灿迈进谯楼,感慨了一句。 他说的也是事实。 虽然县官们的例钱不少,可这并不代表着县里就有钱啊。 漳浦县作为漳州府第一大县,各项开支都是少不了的。漳浦县不仅要向漳州府和布政司解送苛捐杂税,还要处理好自己辖区内的粮荒等应急开支,一年下来其实余不了几个钱。 徐麒点了点头。他是镇海卫的主官之一,自然也清楚这些事情。毕竟天下的衙门,大抵都是那些事儿,不管是文还是武。 “伯清,你写好了吗?”周侯灿先让人去安顿徐麒一行人,告了声罪后便吩咐直堂吏把他们从县库中取出来的东西先搬到后堂,然后快步走进正堂,关切地询问正在典史厅里坐着的陈广泰。 其实在周侯灿升为知县之后,陈广泰就兼职了主簿的工作。但周侯灿几次劝他去主簿厅里工作都被陈广泰婉拒了,所以现在陈广泰还呆在典史厅办公。 “写好了,就在那儿放着呢。”陈广泰给周侯灿指了指桌子的一个地方,见周侯灿看过去之后又开口道:“县尊,你准备在什么时候给这三个人发这份文状呢?” 周侯灿把手搭在陈广泰的桌子上,微微叩击着:“晚上把县里的吏典人等集中一下,本县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三份奖赏文状发给这三人。” “下官这便安排。”陈广泰应了下来,告了声罪后便抱着一堆文书出去了。 第八十八章 安稳的日子又没了(下) 陈广泰走后,周侯灿便绕到桌子后面,坐在了陈广泰的位置上,翻起了被陈广泰陈列在桌子上,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文书。 可以看得出来,陈广泰确实在县里的日常公务运行上用了心、出了力,对县里的各项事务各个人员也都了如指掌。 周侯灿在一瞬间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就是漳浦县的知县其实不是他,而是陈广泰。 跟陈广泰一比,他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像知县了。 周侯灿自嘲地笑了两声,然后便起身出去了。 徐麒毕竟是客人,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们晾着的。而从进来到现在,他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现在肯定是要出去待客的。 其实说实话,周侯灿真的不习惯这种迎来送往,尤其是被迫地去和熟人这么做。 在他看来,熟人之间就不应该整这些有的没的,直来直往的不好吗?可有时候人真的是身不由己,就比如现在他和徐麒的见面。 虽然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私交比较好,但是徐麒这次是代表镇海卫来的,那周侯灿就必须用漳浦县知县的身份来接待他,丝毫不能有任何逾越的举动。 “徐佥事,今天晚上县里有个会,可否指导指导?” 周侯灿走进大堂,看到了正在吩咐直堂吏的徐麒,开口说道。 徐麒自然是知道周侯灿的意思的,想也没想便答应道:“这是自然,周县尊自然放心。只是,今夜恐怕还要叨扰贵县,免不得添麻烦了。” “这好说,好说。”周侯灿笑着应道,然后便坐在了徐麒的身边,一旁的直堂吏忙给周侯灿上了茶。 周侯灿和徐麒的私交好,在私下里当然可以不用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可在这种场合里要这么做是要给下面的人做个样。 一方面是让他们摸不清楚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营造一种神秘感;另一方面则是提醒一些人注意规矩,不要因为自己的上司关系好就没有什么顾忌。 “话说徐佥事,”周侯灿喝着茶水,随便找着话题和徐麒聊着,“你们真的准备用那个计策吗?” 徐麒闻言,放下了手里正端着的茶水,望着地面莫名地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道啊,变数太多了,已经不是我可以预测的了。” “万一出事,我是没有办法向镇海卫交代,向朝廷交代的,”徐麒双手互相搓了搓,“而且泰山也不太支持这么做,这个计划能提上来就是因为卫里情绪太严重了,在这么下去怕是会出事。” 徐麒解释着提出这个计划的原因,末了还添了一句:“可我越想越觉得有戏,只是……” 徐麒换了口气,让周侯灿不禁聚起了精神。 都知道在转折句里前半句不算什么,关键要看后半句,所以他自然也想知道徐麒要说什么。 “咚————” 周侯灿忙起身,脸色一变。 这是县衙门口立着的鼓,从他到任以来就没响过,他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个鼓居然会在过年的日子里响起来的。 陈广泰也从一边的小厅里走出来,身旁跟着六房的各个司吏,面色一个赛一个凝重。 “县尊,从胥公到任以来,这个鼓就没有响过。”陈广泰向前走了几步,小声给周侯灿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 周侯灿没说话,一旁的徐麒等人这时候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都安静得跟木头人一样。 “县尊,县尊,”门外值守的皂隶急匆匆地小跑穿过院子,进大堂之后快走了两步,把手里的纸递给周侯灿,“——状纸。” 陈广泰看着周侯灿接过之后从面无表情变成了苦笑着摇头,知道里面肯定有什么东西,于是便也不急,等着周侯灿把状子给他看。 “伯清,你看吧,”周侯灿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与释然,但更多的却是严肃的意味,“该来的总会来啊。” 第八十九章 拖(上) 方才看到周侯灿的反应,陈广泰其实心里也是痒痒的,所以周侯灿一说给他,他忙迫不及待地接过,认真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陈广泰的神色就莫名地定住了。他的脸上既有方才想看的好奇,还有一丝震惊和不知所措,这两种情绪被完美地融在一起,丝毫没有什么违和感。 徐麒在一旁静静地坐着,看着堂上站着的周侯灿和陈广泰二人。 他现在虽然在竭力保持安静,但他好奇的目光却已经出卖了他此刻的心理。徐麒虽然猜测到那份状纸上面肯定写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人看到同一份状纸后会产生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 可不管怎样,徐麒都明白他此刻作为客人的身份是无论如何都不允许让他在这样一个场合开口发问的,于是他就先把自己的好奇心放下,安坐看着周侯灿的应对方法。 “伯清,怎么说,你有什么想法吗?”周侯灿等了一会儿后,见陈广泰还拿着那份状纸,便焦急地问道。 陈广泰苦笑着把手里的状纸还给了周侯灿,沉声说道:“县尊,这件事我们肯定是要应下的,但现在我们可没有准备好,如果贸然行事的话,未免会有些被动了,所以您看,能不能……” “我们去后面再详细议一议,”周侯灿打断了正准备继续往下论述的陈广泰,随后一脸歉意地转向徐麒,“徐兄,实在抱歉,恐怕要请你们在侧厅稍微小憩片刻了。” “无妨,无妨,”徐麒连连摆手,“周兄只管处理这件事就是了,这件事肯定重要,咱们可以晚些时候再聊。” 徐麒说完,便带着手下的人离开了大堂,在直堂吏的引导下到了一旁的侧厅坐着等候。 在周侯灿到任的这六个月里,徐麒算是摸透了漳浦县衙前面的布局,这一路上甚至比给他们引路的小吏走得都快。 支走徐麒后,周侯灿先让县里面的人把那个告状的人带到县里面等着,然后和陈广泰到了后面狭小的退思堂。待二人坐下稳了稳神后,他拿起手里的状纸,向陈广泰示意了一下,开口道:“伯清,你方才为什么说我们要应下这件事,这于我的宦途来说可并不是一件好事啊。” 周侯灿说着话,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拿的状纸。这上面写的不是别的,正是云霄一个人状告吴家强占田地、称霸一方、与人殴斗致死的不法事。 大概想了想后,周侯灿的脑子里便有了一个不成型的画面,他知道,上这份状子的人九成九就是之前去漳州府越诉的那个人。 因为这件事牵扯到了云霄吴家,一旦真查出点什么东西后果可不堪设想,所以周侯灿本来以为陈广泰会照例地让他忍一时,或者让他装作没看见,就像之前陈广泰总是挂在嘴边上的那些稳妥话一样,但陈广泰没有。 ‘我方才正要这般说的,谁让你打断了。’陈广泰心里虽是这样想,但他可不敢说出来。他垂着首,回答道:“周县尊,我原本是想劝你当不知道的,但我想你肯定不会不去查,于是就没说。” 周侯灿哑然,他也没想到自己在陈广泰心里已经形成了这样的形象了。 “那我要说,我不想查这个案子呢?”周侯灿看向陈广泰,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垂着头的陈广泰问道。 “那当然是一查到底,查他个水……什么?县尊,您方才说了什么?” 陈广泰其实不太愿意查这件事,于是便没有仔细听周侯灿的话,只是随便地按着自己对周侯灿的了解去回答。 可没想到的是,一向实诚直率的周侯灿这次偏偏没有按照常理出牌,让他猝不及防地栽了个跟头。 “伯清方才没听清吗?也罢,我就再说一遍,”周侯灿方才其实就觉得陈广泰的回答有点违心,也看出了陈广泰有些心不在焉,于是便继续调侃着,“我说,我们不查这件事了。” “这……这,这不好吧?”陈广泰虽然嘴上说着不好,但眼神却不时地往周侯灿脸上瞟。他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方才要低着头,要是早知道周侯灿有这一出,他也不用低头去掩饰自己的想法了。 ‘果然。’周侯灿就知道,这件事干系太大,陈广泰肯定不是全心支持。他还是和之前一样,想要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八十九章 拖(下) “伯清啊,”周侯灿心情沉重地看着陈广泰,语重心长地说着,“我问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说实话。” 陈广泰苦笑了一下,随即便道:“县尊你明明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又何必非要让我说出来呢?” 周侯灿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叹声说道:“伯清,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次我们不处理这件事,会有什么后果吗?” “那个人已经到了县衙外面敲鼓了,”周侯灿加重了几分语气,强调着,“如果我们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且不说那些百姓会怎么看我们,就说那些粮里长,他们难道就不会起几分心思吗?” “要是这是一件小事,那不理会或许没有什么问题,可这已经不是小事了,它已经闹大了,我们已经没有机会压住了,”周侯灿换了个角度,用陈广泰的思路给他解释着,“何况,我们退一万步来说,只要这件事牵扯到我,就不能这么压下去。” 陈广泰这个时候也默默地点了点头,认可了周侯灿的说法。 这要是换个其他的官员,压下去就压下去了,顶多费点事,反正他们最后都是要离开漳浦的。可周侯灿不一样啊,他从进入官场之初就树立了一个不畏强权的正直形象,所以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遇到这种事的时候低头的。 在刘瓒跟他提这件事的时候,周侯灿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所谓“人设”已经立下了。对他而言,这既是一件好事,也不可避免的会有一些负面效果,可能会少一些灵活处事的路径。 当然,这些都是周侯灿用陈广泰的功利理论给陈广泰做的分析,但从他本身来讲,他也是想去解决这种事的。 这不仅为了所谓的“正义”,更是为了彰显官府和律法的权威。 事实上,在像漳浦县这样有科举大族的地方,官府总会在某些方面受着无形或有形的掣肘,周侯灿现在已经明显地感到了这种阻力。 他是主簿的时候还好,上边有胥文相撑着,可现在他成了知县,有些事情就要自己去面对了。 周侯灿现在才明白过来,即使自己对吴家贩卖私盐的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和吴家也总有一天会碰上的,除非周侯灿想像胥文相那样对下面只维持着较弱的制力。可周侯灿不想。 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现在县衙已经在胥文相的整治下转好许多了,他只能在胥文相的基础上继续往前推进,又怎么能只满足于现在的状况呢。 而且自己现在已经是知县了,他可不想做个憋屈知县。 很多县城的知县权力都很大,甚至有“破家县令”一说。他周侯灿虽然不想落个这样的名声,但总不能仰着那吴家的鼻息做事吧。 周侯灿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没再多说了,只是静静地看着陈广泰旁若无人似的点头。 作为一个典史,陈广泰确实有处理大事的能力,但他毕竟是吏员出身,在一些关键问题上的立场还是容易摇摆。 周侯灿很清楚,他是知县,是流官,总是有走的可能的,但陈广泰离开漳浦县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他周侯灿做事可以不在乎后果,但陈广泰却是必须要考虑一些事情的。 周侯灿看着正低头思考的陈广泰,心里很是焦急。 如果陈广泰不能站稳,那他周侯灿也不敢用他,可吴家的案子光凭周侯灿一个人肯定是做不了的,所以一旦陈广泰犹豫了,这件事就会变得棘手多了。 但不知怎的,周侯灿觉得陈广泰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陈广泰这个时候也在考虑。他方才既然能自信地凭借自己对周侯灿的了解在没有听他说话的时候回答他,自然是清楚周侯灿在这个方面的决心的,于是他仅仅低头想了片刻,便过了自己内心的那道坎。 不管他愿不愿意牵扯进这个案子,只要周侯灿做出查案的决定,他们俩就是一体的了。而且,作为一个典史,他对周侯灿的要求是应该无条件执行的,更何况他本来就一直对周侯灿言听计从。 “县尊,”陈广泰轻轻地深吸了一口气,尽量避免让周侯灿发现,“我们要怎么做?” “不急,”周侯灿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此刻心情也有些愉快,语气都带上了几分调侃,“我们先等等再说。” “等等?”这次轮到陈广泰摸不着头脑了:“县尊,现在还要等吗?刚才您不是说这件事已经闹大了吗?” “闹大是闹大了,这没错,”周侯灿站了起来,往大堂的方向看了一眼,“闹大了当然是要处理的,但不是现在,你方才明显是不想处理这件事。” 陈广泰有些心虚地避开周侯灿最后的那一道目光,讪讪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周侯灿倒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在退思堂这个狭小的空间内转了起来。 说明 无语了,电脑蓝屏了,本来预计发的章节没了,今天补吧。 《大明言官》说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章 镇海卫乃漳浦藩屏,当共进共退 (上章末尾有补充) “怎么办?”周侯灿没好气地看了陈广泰一眼,略微数落着,“伯清,你问我怎么办?我虽然要处理这件事,但绝对不是现在。你刚不是有那种想法吗,怎么会不知道该怎么办?” 陈广泰尴尬地笑了笑,悄声回答道:“县尊,我……下官可没有别的想法,下官绝对为县尊您马首是瞻。” 周侯灿收起了玩闹心理,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他本来是在退思堂中转圈的,这会儿却停下了,倒是让陈广泰有些疑惑。 正当陈广泰想要开口询问时,周侯灿转过头来,对陈广泰说道:“去请徐佥事过来,我有事儿和让他说。” “什么?县尊?现在请徐佥事?这件事呢?”陈广泰今天实在是有点转不过弯来,他已经有些跟不上周侯灿的思路了。 他认为周侯灿既然想要处理这件事,现在就应该想怎么去做,即使周侯灿方才已经说现在不准备办事,但这也不是周侯灿去请徐麒的理由啊。 在陈广泰看来,周侯灿是不折不扣的行动派。不管是之前的下乡捕盗,还是上城检查城防,周侯灿虽然称不上是身先士卒,但可都是实打实地到场了。 基于这个判断,他当然地认为周侯灿在这件事上也会和之前那些事儿一样去让县里全力解决,所以他才会在没有认真听周侯灿话的情况下直接回答周侯灿。 就陈广泰个人而言,他是绝对不想去管这件牵扯到吴家的事情的,至少不是现在这个点。但当周侯灿的所作所为真的如他所愿般地透露出他周侯灿并不想管这件事的时候,陈广泰却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他不知道这是周侯灿真的想法还是仍然在试探他。 虽然他方才已经向周侯灿表了决心,但他自己也清楚,虽然周侯灿在县里的各种事物上倚重他,但他可不觉得周侯灿对他就没有防备之心了。 他早就知道这点,而且已经在尽力避免让周侯灿产生忌惮心理了。可看现在的情况,周侯灿应该还是对他产生不满了。 陈广泰当下暗叹了口气,他已经做好被架空的准备了。 “你先去请,这件事可以先放着,”周侯灿看着陈广泰心不在焉的样子,跟他多解释了几句,“他不先来本县,直接去府里上诉,让罗知府对我有了气。他现在是来了,可难道他来我就要升堂?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何况,”周侯灿看着已经准备转身的陈广泰,继续给他解释着,“现在可是正月啊,还没过十五呢,哪有理事的道理?而且都不用多想,这个案子审起来肯定麻烦,就先暂且放着吧。” 周侯灿说完之后,给了陈广泰一个眼神,说道:“快去请徐佥事吧。” 陈广泰迷迷糊糊地点了头,转身走出了退思堂,往侧厅走去。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周侯灿推后处理的其中一个借口是现在在正月。可他没有记错的话,正月本来就是处理政务的月份,何况现在已经过了朝廷钦定的节庆,他无论怎样都没有休息的理由了。 照周侯灿现在做的事来看,他可能真的不想管这件事,至少是不急于管这件事。但他如果真的不把这件事当做当务之急的话,又何必在今天就出言试探他陈广泰呢? 陈广泰反正没弄懂周侯灿的想法,他也不想弄懂。反正他只是一个首领官,天塌了也有上司顶着,他照做就好了。 “徐佥事,周县尊有请。” 陈广泰在走进侧厅之前花了一点时间去整理心情,然后便把正在喝茶的徐麒请走了。 “陈典史,”徐麒见陈广泰没过一会儿就来请他,很是诧异,“你们的事情处理完了?” 徐麒虽然不是完全了解周侯灿,但他也是知道周侯灿的为人的,他本来以为自己会等很长时间,这一趟甚至会无功而返,可结果却出乎了他的预料。 陈广泰苦笑着答道:“没有,但周县尊就是这样安排的。” 徐麒“哦”了一声,便跟着陈广泰往大堂走了。走着走着,他忽然就想明白为什么周侯灿不立刻去解决这件事了。 八成是因为他来了。 徐麒越想越觉得自己想的对。因为除此之外,他确实没法给周侯灿的行为找到合理的解释了。 而这也让徐麒不由得感动了起来,周侯灿有原则有坚持是众所周知的,但他却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延缓处理了这种大事。 徐麒不禁叹了口气,对陈广泰说道:“陈典史,要不我们先走吧,反正镇海卫离漳浦也不远,我们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不能误了你们县里的事……” 他的声音突然变小了,因为周侯灿这时候出了大堂,正向他走来。 “徐兄,方才有所怠慢,还请担待。”周侯灿很是诚恳地向徐麒表达了歉意。 无论如何,他方才在接待徐麒的时候失陪,还把徐麒“赶出”大堂,确实有些不妥之处。 在徐麒称谢的时候,陈广泰突然也明白了为什么周侯灿突然就不想管这件事了,而且他的答案和徐麒是一样的。 陈广泰是知道周侯灿在办事的时候是没有私情的,所以他最开始的时候压根没往这个地方想,现在他也是看到徐麒的反应才又拾起了那个念头。 看着周侯灿徐麒二人重新分宾主坐定,陈广泰屏退直堂吏后便在一旁找了个位置站着听二人说话。 “徐兄,这好几次都是让你往我们这儿跑,我心里也怪过意不去的,”周侯灿率先开了口,“不知道我明天能不能去你们镇海卫看……” “自然没问题,”徐麒打断周侯灿,连忙答应着,“周兄弟说的哪里话,你要是到了镇海卫,那叫什么……‘蓬荜生辉’,对,你到镇海卫来,我们全卫上下真是蓬荜生辉啊!” 周侯灿也笑着应和着,并没有指出徐麒的错误——蓬荜生辉这个词应该用在物身上,而徐麒明显把这个词用在了人身上。 不过无所谓,周侯灿直视徐麒,郑重地说道:“镇海卫可是漳州府的藩屏,漳浦肯定要与镇海卫在一条道上站着才是。” 今日暂停更新 今日暂停更新 《大明言官》今日暂停更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一章 诱敌深入之计 “不过周某我还真有事情要劳烦徐兄你,”周侯灿岔开话头,进入了正题,“今天晚上我们县里头有个仪式,刚在路上也说过了,一会儿我给你详细说说,徐兄你一定要赏个光。” “哈,看周兄你说的,徐某既然来了,那一切肯定听凭周兄你安排啊,更别说我刚才已经答应过你了。”说到这儿,徐麒佯怒道:“难道周兄信不过我?” 周侯灿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没有没有,刚刚想事儿太多了,徐兄莫怪。” 他倒也没说假话,他方才确实忙着想接下来的安排,路上的话自然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徐麒方才虽然跟周侯灿开了玩笑,但他心里可清楚着呢。他很明白,周侯灿能这样对他是他的福气,他是万万不能自己给二人之间的这个关系糟蹋没的。 要不是自己和周侯灿年纪相仿,又共同经历过几件事情,还被周侯灿“利用”过,照现在官场的这个文武风气,他徐麒还不知道该在周侯灿面前怎么低三下四呢。 之前胥文相在的时候,镇海卫和漳浦县的对接一直都是由他的泰山——卫指挥同知侯爵——主持的,他虽然没有亲身接触过,但也从侯爵只言片语的抱怨中听出了个大概。 所以现在既然周侯灿愿意这么对他,他自然要好好珍惜这份情谊,不能真的把自己当个人物。 “周兄说的什么话,”徐麒忙把话岔开,“这是个什么仪式啊?” 周侯灿故作神秘地说道:“徐兄晚上就知道了,现在说还太早。” 徐麒听周侯灿这样说,便给了周侯灿一个会意的眼神,爽朗地笑了起来:“哈哈哈,行,就凭周兄这句话,我可得好好期待期待。” 周侯灿微笑着点了点头,对一旁站着的陈广泰招了招手,后者会意,忙凑上前来。 待陈广泰凑到身边后,周侯灿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拍了拍陈广泰的肩膀。 徐麒一直注意着陈广泰,很容易地便看到了后者脸上转瞬即逝的震惊。 他很是疑惑,而这种疑惑在看到周侯灿脸上的那种自信时达到了顶峰。 “徐兄,你们镇海卫每天也有这么多的公务要处理吗?”周侯灿很快转回了身,同徐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但眼神却一直黏在正往大堂外走去的陈广泰身上。 等到陈广泰走出大堂之后,周侯灿方才看向徐麒,歉意地解释道:“县里面的事情太多了,徐兄你也看到了,这才刚过初一不几天,又是这个事又是那个事的,我明天刚好去你的地盘躲几天清净。” “好说,好说,卫里面没那么多事,周兄想住几天就住几天。” 徐麒虽是这样说,但心头的疑云却又重了几分。 周侯灿会不想办事?这不是笑话嘛。 正在徐麒胡思乱想的时候,周侯灿往徐麒的方向凑了凑,悄声说道:“徐兄,我去镇海卫,也是有一个想法,跟海贼有关系。” 徐麒一下子就想通其中的关节了。 正所谓文武有别,周侯灿毕竟是漳浦县的知县,是一个文官,肯定不能直接说自己去镇海卫就是帮助镇海卫解决海贼的。 如果周侯灿直接打出这样的旗号,就算不管卫里面的反应,一旦周侯灿的上司罗列知道了这件事,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一个知县,不好好管自己分内的事,跑去给军卫出谋划策,这不是闲着没事是什么? 所以,周侯灿要去镇海卫,就必须找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借口。而去镇海卫躲个清静这个理由虽然还是有点问题,但还算是能说得过去的。 徐麒越想越觉得自己想的对,越想越佩服周侯灿。 周侯灿不光听了自己的计策,还想了这个计策,甚至还愿意亲自到镇海卫去,这如何不让徐麒感动。 徐麒看着周侯灿的眼神更真切了几分,这个变化也被正跟他说话打发时间的周侯灿敏锐地捕捉到了。周侯灿虽然说不上来徐麒是个什么眼神,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徐麒的这个变化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坏事。 其实徐麒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问周侯灿到底有什么办法了,但他还是很好地克制了自己的好奇心没有去问。 一是县里人多眼杂,难保县衙里不会有人被海贼收买;二则是周侯灿明天肯定是要去镇海卫的,到时候敞开了问不更好吗? 周侯灿现在没有那么多的心思,他跟徐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扯点风土民情,聊点志怪异事,倒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快。 大堂里的欢声笑语并不能传到东边的大狱里,陈广泰这个时候已经走到了狱里,在狱吏的帮助下把刚刚在大堂外击鼓的那个人提了出来。 陈广泰现在还没有从心中的震惊中走出来,要不是他一直跟在周侯灿身边,他都要怀疑周侯灿是招惹什么邪祟了。 周侯灿方才让他把那个人关进县狱里面,上大刑伺候,逼他说反话。此刻,他正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告状的百姓。 “你姓甚名谁,早早报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程式化地吐出这些字,陈广泰的内心却并不像外表一样平静。 周侯灿方才既然说了此案必办,那肯定就是要对吴家下手了,但现在周侯灿的举动却分明是为吴家脱罪啊。 如果换做任何一个有经验的老吏,陈广泰可能都不会这么迷茫,但在周侯灿面前,他就好像丢失了判断力一样,彻底被绕了进去。 这也怨不得他,毕竟周侯灿官场新手的形象已经在他心里根深蒂固了。 “小人……小人……” “赶紧说,本官没工夫跟你在这儿耗。”陈广泰见那个人开始支吾,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小人……赵端明,有……有事禀告老爷。” 陈广泰瞟了赵端明一眼,随意地问道:“说吧,什么事儿?” 赵端明畏缩地看了坐在椅子上的陈广泰一眼,喉咙微动,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方才艰难开口:“吴老爷,吴老爷他……” 陈广泰听着听着,脸色便凝重了起来。 正在大堂喝茶的周侯灿这个时候给徐麒讲起了他在京城的经历,也算是对自己高中进士之前记忆的一次梳理和总结。而徐麒也很是配合,听得津津有味。 “京城的书可比漳浦多多了,价钱也比漳浦的便宜,质量还比漳浦的好。”周侯灿说到这里,突然来了兴致:“徐兄,我把京城的书找出来,你给评判评判。” 徐麒看着周侯灿急匆匆地出了大堂,忍不住咧了咧嘴角。他明白周侯灿说的现象是怎么回事,因为他这些年毕竟也管着卫里的事情,对这些东西都略有耳闻。 京城里读书人多,书坊也多,书也多,还有好些抄书的士人,一般的书想贵也贵不起来。可漳浦这边就不一样了,虽然漳浦也算是大县,但毕竟远在南边,所以书本的价格自然就贵了。 徐麒坐着,等着周侯灿把书拿过来。 但周侯灿实际上并没有去拿书,而是拐到了县狱。 第九十二章 摸不透(上) 周侯灿在狱吏的示意下,很快便找到了正尽职尽责地进行审问的陈广泰。 陈广泰在周侯灿的示意下走了出来,到了一旁没有关押人犯的监牢之外。 他疑惑地看着面前的顶头上司,在整理着方才从赵端明那儿听到的消息的同时也期待着他能够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事情的发展不大可能总是一帆风顺,总会有不尽人意的状况出现。 “伯清,我不管他刚刚说了什么,你……”周侯灿顿了一瞬,很快便加重了几分语气,似乎是在帮自己下定决心,“都当没听见就行了。” “不仅如此,”周侯灿拍了拍陈广泰的肩膀,“县里该有的刑一个不落地全往他身上来一套,但这个度一定要把握好,一定要让他从外面看上去很惨,但事实上却不能真的让他出事儿。” 周侯灿说出这句话之后,陈广泰好像有些明白周侯灿的用意了,可他还是有些别不过弯来。毕竟定势思维的影响是非常强大的,陈广泰可不认为仅仅在官场上混了六个月的还未及冠的周侯灿能整出花样。 “伯清,你要知道,我们现在面对的人是吴家,”周侯灿加重了几分语气,“吴家伯清你也是知道的,三代诗书,进士举人不计其数,朝中也有他们的关系。你说,要是他们知道我们在查他们,会怎么样呢?” 陈广泰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这些事情是他早就知道的,这也是他想劝说周侯灿不要理会的原因。但在周侯灿下定决心要插手之后,陈广泰就把这些心思收了回来,专心想起了解决这件事的最好办法。 毕竟县官不如现管,就算吴家怪罪下来,上可以找周侯灿,下还有胥吏顶包,他大不了落一个黜落的下场。反正罪不至死,他完全没必要去在周侯灿还管着他的时候就和他对着干,更别说他还对周侯灿抱有莫名的信心了。 “所以啊,咱们这边做戏做得越真,正常一点,那边才不会怀疑我们。”周侯灿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无奈说道:“这不都是在等你安排的人回来嘛,要是现在我拿着吴家那点勾当,还用和他演戏吗?” 听到周侯灿说出“正常一点”这几个字后,陈广泰也有些哭笑不得。 要是现在在漳浦任职的知县不是周侯灿,而是其他人的话,陈广泰不敢完全断定他们不会管这件事,至少九成九的知县不会趟这趟浑水。 你一个普通的小老百姓算什么?把这件事解决了能给我升官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而且因为这件事开罪吴家显然会带来不怎么好的后果。 吴家在朝廷里有人,想调动一个知县也不算是难事,但你一个普通百姓又能给知县带来什么呢?名誉吗?可在官场里沉浮的这些人还会在乎这一两个老百姓的评价吗? 这才是现在整个大明的正常做法,在这样的对比衬托之下,坚守本心的周侯灿分明就是一个异类。 “唉,不说这个了,心里堵得慌。”周侯灿叹了口气,转身便要离开。 陈广泰唏嘘地看着自己顶头上司的背影,却见周侯灿突然转过了身子,对陈广泰说道:“伯清自己看着办吧,掌握好度就行了,明天的事听我安排就好。” 陈典史点了点头,目送周侯灿走出县狱。 周侯灿很快便从自己房间内拿出了从京城带过来的几本书,匆匆往大堂赶,想必徐麒这个时候也等急了。 实际上在赵端明这件事上,周侯灿有自己的考量,而并不仅仅是陈广泰以为的遵守本心。 地方官都知道,自己的属地上有个大族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周侯灿现在就真切地体会了一下属地有大族的感受。 确实不是很好。 大族能带来的收益毕竟是虚无缥缈的,而自己在处理涉及大族问题的时候要处处赔着小心却是实实在在能感到的。 周侯灿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管辖范围内出现这样一个独立王国,自然要借助这个契机好好和吴家斗上一斗。 拿这件事做文章也是有讲究的。 从大局上看,占地这件事情实际上是不会伤及吴家根本的,周侯灿能做的顶多就是让吴家出一出血。但只要周侯灿让吴家服软了,那漳浦县就不会再出现像吴家这样对县衙阳奉阴违的大户了。 这就叫杀一儆百。 走进大堂,看着眉宇间隐隐透出焦急的徐麒,周侯灿挥了挥手里拿的两册书——一本是从京城带来的《论语》,一本是在漳浦县买到的一册集子。 “周兄啊,”徐麒看到周侯灿走进来,爽朗地笑了笑,“这两本书我大老远就看出区别了,你是不是有意拿了京城的新书和漳浦的旧书来比啊?” 周侯灿闻言,尴尬地笑了笑,说道:“这……哪里的事儿嘛?” 随便说了几句搪塞过去,周侯灿暗赞徐麒好眼力。现在可是上午,他刚才从朝南的大门进正堂的时候可是逆着光的,而徐麒却依然可以通过微弱的光线辨别出本来就是暗色打底的两本书的区别,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徐麒也只是提了一句,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而是听着周侯灿继续讲着京城的事情。 二人就这样聊着,直到一名直堂吏提醒周侯灿该吃饭的时候方才知觉。 “徐兄,我感觉这时间过得是真快,咱好像还没聊几句呢。” 徐麒点了点头,对周侯灿说道:“周兄,我看咱还是先去吃饭,别让陈典史等急了。”镇海卫的日常其实没有那么多事,所以他总是会产生这样的感觉,现在倒也不是很有感触。 膳房的饭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这倒是让周侯灿微微失望了片刻。 陈广泰见周侯灿落座后,便起身到了他身前,开口说道:“县尊,事情已经办妥了,下官还专门招呼了狱吏,估计要是有有心人的话,这消息很快能散出去。” 周侯灿盯着陈广泰看了好一会儿,在陈广泰正要解释时才开口:“做的挺好,下次……先给我说一声……现在先去吃饭,晚上我们再详细说。” 陈广泰心有余悸地点了下头,乖乖地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了。 第九十二章 摸不透(下) 陈广泰刚才也是头脑一热才在没有请示过周侯灿的情况下决定这样做的,所以他现在很是担心周侯灿会不会秋后算账。 其实要是搁到平时或者是其他的事上,陈广泰是大概率不会出这个头的。这也就是摊上了吴家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弄的陈广泰没有了退路,只能跟着周侯灿干,要不陈广泰也没必要冒着给周侯灿留负面印象的风险擅自做主。 众人吃饭的时候倒是没有闲聊,大家都在专心致志地吃东西,很快便结束了短暂的午餐时光。 饭后,周侯灿忍着困意,继续在大堂上和徐麒闲聊。毕竟明天就要去镇海卫着手解决海贼了,正好趁还在漳浦县这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多了解一下镇海卫的情况。 “徐兄,上次去镇海卫也没呆多长时间,你们平时都是怎么训练士卒的啊?” 徐麒有些好奇,周侯灿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对兵事如此感兴趣的文官。 虽说徐麒早就知道周侯灿对武官的态度和那些文官不一样,但之前周侯灿的作为也并非是独一无二的,有些地方官为了和卫所维持一个良好的关系也会那样做。 但要说对卫所的事情感兴趣到这个地步,徐麒觉得没有哪个地方的府县官能有这个本事和意愿,除了周侯灿。 徐麒很快便进入了状态,但他觉得没有必要说的很详细,因为周侯灿这里很明显只是简单的好奇一下而已。 其实本来就没什么复杂的事,或者说古往今来大多数将领训练士卒的方法都大差不差:“训练士卒的方法,首先要和士卒一条心,至少不能过于严苛。这第二,自然就是要注重士卒的身体,既不能让他们过度操劳,也不能疏于训练,要让他在一个正好的范围内,这样才能让士卒在遇敌时能够坚持的久一些,发挥出一身的本事。第三呢,当属实战……” “徐兄,”周侯灿打断了徐麒,似笑非笑地看着后者,“这些东西我之前也略略听说过,过去周某在闲暇时间也看过一二本兵书,对徐兄说的也有些印象。今天方才知道那些兵书上说的原来都是真的,古人诚不欺我啊。” 徐麒有些不自在,因为他确实也是按着兵书上的话说的,但他也只能这样说。实际上,他就是按着兵书这样训练的,并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肯定说不出新奇的见解。他想了想,便带着几分笃定说道:“周兄,你明天去我们镇海卫就知道了,练兵其实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从古到今都是那几招。至于所谓的计谋,那都是打仗的时候用的,练兵只能踏踏实实地练。” 周侯灿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他这样问只是想再确认一下镇海卫士卒的训练情况。毕竟镇海卫虽说是四大卫之一,但周侯灿对上次去镇海卫的经历还是有些心有余悸。那次要不是有邓林这个熟知澎湖岛上情况的人在,他早就和徐麒一起交代在澎湖城上了。 现在看来,镇海卫的训练情况还是好的,并没有出现什么松懈。不管怎么说,徐麒今天敢放出话来,他肯定有让周侯灿明天看的底气,所以周侯灿便放了心。 “徐兄,我这两天倒是想出了一个方法,”周侯灿听了徐麒那带了几分抱怨意味的话后笑了笑,“现在不是过年嘛,过年你们卫里还训练士卒吗?” 徐麒决定实话实说:“周兄,我也不瞒你,本来十五之前都没有安排训练,但既然周兄你明天要去,那就临时练一练,权当检查了。” 周侯灿一听,忙惶恐地说道:“徐兄,这可不敢啊,要是让卫里的士卒们知道了,那我不得成为众矢之的啊。” 正当徐麒想向周侯灿保证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周侯灿又说话了。 “徐兄,不如这样,咱们也别让士卒们操练了,我有个别的方法,”周侯灿在问过徐麒后继续讲起了方才要说的法子,“训练士卒其中有一项是不是要训练士卒的体力和韧劲儿?” 徐麒点头称是:“正是如此,但训练士卒也不止于此,还有别的东西,这只是最基础的。” “徐兄来听听我的办法。”徐麒一说完,周侯灿便给徐麒讲起了自己前一段刚想到的东西。 太阳在二人的交流中不断地向西沉去。而在周侯灿和徐麒兴致盎然聊天的时候,云霄吴家的气氛就没有那么好了。 “你们不是说已经没事儿了吗?怎么能让他到县里去?我养你们何用?” 正厅里,吴暄正对着下面跪着的两个人破口大骂。 他实在不理解。一个已经被他关起来打了半死的人,是怎么在众多仆役的看管之下逃出吴家的。 “老爷,小的,小的,小的不知道啊……”下面跪着的一个人这时鼓起了勇气,颤抖着抬头说道:“小人就出去端了碗饭,回来就不见人影了。” “你——”吴暄正要说点什么,但却被一旁的吴梦麒拦住了。 “兄长不必动怒,”吴梦麒在吴暄身边压低嗓音说着,“这些下人难免有疏漏,所以只要人活着,我们是关不住的,要是兄长当时听——” 吴暄伸了伸手,止住了吴梦麒的话头,叹道:“如今再说这些也晚了,当务之急是要先看看县衙的动向,尤其是周侯灿的动向,大家都说此人最喜抱打不平。” 吴暄是吴原长房从兄吴森的长子,所以才能接掌吴家,吴梦麒则是吴原的儿子。虽说吴原在官场的位置要比吴家的任何人都高,但在吴家内部,至少是这一代,权柄还是归到了吴暄这里。 而吴暄虽然操持了吴家权柄,但他也不敢对吴梦麒这个弟弟大发家主的威风。一是因为自己拼爹拼不过,自己爹只是浙江参政;二是他和吴梦麒是同榜举人,大家的起点是一样的,自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了。 吴暄叹了口气,说道:“这赵端明虽是走的蹊跷,但你们两个的责任是推不掉的,来人,按规矩处置。” 下面跪着的两个人倒没有什么反应,毕竟坏了那么大的事,这个结果是在他们的预料之中的。 吴家兄弟漠然看着下面的两个人被拉走,大厅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梦麒,你怎么看这件事?” “兄长,看来咱们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吴梦麒脸色凝重地说道。 “是啊,”吴暄有些愤怒,“不知道是谁在吃里扒外,那赵端明屁都不是,他怎么知道上诉的,借他几个胆子都不敢。” “不光如此,他还直接到了府城越诉,都没有在县里待。”吴梦麒有些疑惑。 “这个才是重点,你想想,”吴暄把之前一直藏在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咱们这样做也不是头一年了,往年也没见这个赵端明有什么反应,偏偏就是这一次,而且直接去了府城。” “他后面肯定有人,而且我拆开他身上带的诉状,那里面可不是他要告的事,是咱们……那个。” “什么?”吴梦麒吓了一跳,随即便明白过来:“所以兄长你之前不杀这个人就是为了看看到底是谁在后面捣鬼?” “嗯,”吴暄点了点头,语气不善,“所以有人在吃里扒外,这种事情外人怎么可能知道?” “那会是谁呢?”吴梦麒突然变了脸色:“不会是周侯灿做的吧?” “断然不会是他,”吴暄很快便否定了吴梦麒的猜测,“他才来漳浦县多长时间啊,你说胥文相我都有几分怀疑,但他周侯灿还是算了吧。” “那……是胥文相吗?”吴梦麒毫无头绪,只能一个一个猜着。 “不像。”吴暄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我和他打过交道,他已经受了我们吴家的恩惠,现在都在南京当郎中了,肯定不会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会是谁呢?”吴梦麒看着空荡荡的大厅,有些迷茫。 “现在还摸不透,”吴暄用手拍了拍椅子的扶手,“但我们一定得找到这个人是谁,要不家里的百年基业就要断送了。” 第九十三章 周知县是会新东西的(上) “徐兄,”周侯灿看了看天色,“你说我们是先吃饭还是先办典礼?” “这……”徐麒还沉浸在周侯灿给他描绘的画面中,回答得很是仓促:“还是先吃饭吧,先开典礼怕是打乱周兄你们县里原有的安排。” “并无不可。徐兄先去,我突然想到还有点事情要办。”周侯灿想了想,道了声歉,便起身去一旁的典史厅找陈广泰了。 “周县尊,”陈广泰一见周侯灿进来,忙起身迎接,“可是有事?” “无甚大事,”周侯灿目光在陈广泰的桌子上扫视了一圈,指了指他上午已经看到的那三份文状,吩咐着陈广泰,“准备一下吧,一会儿吃完饭就按上午说的把吏典人等都召集过来,然后把这三份文状发出去。” 陈广泰应了声诺,见周侯灿没有出去的意思,便没有立刻行动,而是等着周侯灿可能的安排。 “伯清,还有件事要和你说一说。”周侯灿思考了片刻,征询似地问道:“明天我去镇海卫,你要跟我去吗?” “这……下官并无打算,一切惟县尊是从。” 陈广泰自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看来,这种事情就是天经地义的上官做主,属于跟他没关系的事情。就算他有想法,周侯灿安排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时,他能拒绝吗? 显然不能啊。就算陈广泰有自己的想法,难道就能不去做周侯灿安排下来的那些差事了吗?所以陈广泰在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一向是没有自己的主见的,只要上官有安排,他也乐得让上官顺心。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们两个都去镇海卫了,县里的事务该怎么办。”周侯灿看了看陈广泰,苦笑着说道。 “县尊,上次去下面捕盗的时候,咱们两个不都不在县里吗?” 陈广泰没有明白周侯灿的意思,毕竟现在漳浦县也没有什么大风大浪,就算他和周侯灿都不在,漳浦县又能怎么样呢? 周侯灿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陈广泰,然后疑神疑鬼地环视了四周一圈,这才轻声说道:“别忘了今天上午来的人,谁知道吴家会做出什么事呢?我们不敢拿这个赌啊。”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 周侯灿已经假定县里有吴家的眼线,一旦他们二人离开县衙,谁知道吴家会不会选择铤而走险?这是个未知数,而一旦被吴家得逞,就算他周侯灿再有心,也无处使力啊。 陈广泰微微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看来现在周侯灿的境界又提升了,自己也得跟上,不能再理解不到上官的意思了。 “其实我还是很想让你跟去的,毕竟咱们两个一走,这县里面可就真的没有官了,”周侯灿仿佛想到了什么,但没能抓住这个线头,于是开始权衡,“任仲义可靠不可靠?” 陈广泰没有多想,当即答道:“下官没法说此人可不可靠,但他绝不会和吴家串在一起,这个县尊可以放心。县尊你不是还准备给他发奖状吗?” 陈广泰自然明白周侯灿这么问的意思。县衙空虚,对吴家是一个机会,对他们又未尝不是一个机会呢?如果他们在县衙里提前做好准备,说不定能顺藤摸瓜捞出大鱼呢。 “平日的表现是平日的表现,这件事干系很大,伯清你今夜再好好想一想,明早再给我说。”周侯灿没有着急决定,他呼出一口气,转身向外走去:“今夜的典礼照办,一切如常。还有,当时我们下乡的时候,胥公还在县里呢。” “你忙吧。”没给陈广泰解释的机会,周侯灿便先出了典史厅。 陈广泰的这个错误周侯灿很是理解,当一个人每天都要处理大量的事情时,忘掉或者记错某些事情是必然的。 “徐兄,久等了。”周侯灿急匆匆到大堂,发现徐麒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心下便知他肯定没有去吃饭。 “没有的事,”徐麒爽朗地笑了笑,“军伍之人,这点事儿都不叫事儿。更何况我现在是客人,徐某我虽是一介武夫,但客随主便这个道理还是清楚的,周兄你不出来,我又怎能自己去吃饭呢?” “是我考虑不周了,”周侯灿看着徐麒起身,忙引着徐麒往外走,“咱赶紧走,这个天饭一会儿都该有些凉了。” 这顿饭吃的很快,毕竟周侯灿和陈广泰二人一会儿还有事情要做,不能在吃饭上浪费太多时间。 周侯灿打定主意,等明天去镇海卫了,自己一定要狠狠地宰一宰徐麒。 幻想归幻想,周侯灿此刻正站在正堂的主位,看着外面收到陈广泰指令的吏典人等匆匆往大院这边赶,徐麒正在侧边的椅子上陪坐。 陈广泰很快便上来,提示周侯灿人已经到齐了。 周侯灿点了点头,看到徐麒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后,便往前走了几步,在正堂门口站定。 “诸位,今年是本官到漳浦县过的第一个年,”周侯灿望着下面聚集在一起的吏典人等,心里不由得感慨起来,“过去的半年里,诸位的事情做的都很好,让本县省了不少力。” 周侯灿在开口之前,着重注意了一下自己言辞里面对尊卑关系的强调。虽然他觉得这样说话怪怪的,但他要是不这么说话,众人难保不会觉得他软弱可欺,到时候又会是另一番故事了。 现在的状况就是这样,太温和并不是一件好事。有时候,恩威并施和宽严相济反而会让人感恩戴德。 “诸位的辛劳我都看在眼里。”周侯灿说到这儿刻意停顿了一下,他往陈广泰站的地方看了一眼,见陈广泰会意离开,方才继续说道:“县里决定,给诸位发节礼。” 看着下面有些激动的吏典人等,周侯灿脸上露出了几分得色。 “但除此之外,”周侯灿控制着语速,等着陈广泰把早上带回县里的东西弄出来,“本县还要着重表彰几个人。他们在过去的一年中谨守职分,兢兢业业,不但出色完成了本职工作,还能在周围同僚有麻烦的时候予以帮助,付出了更多的辛劳。” 见陈广泰回到了最后一排,周侯灿才放心地继续说下去:“他们是—— “礼房司吏任仲义。” 人群中的任仲义直到此刻才惊醒过来,在周侯灿的示意下恍恍惚惚地走到了前面。 他其实不觉得自己这一年里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毕竟自己身处礼房,确实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成绩。 可周侯灿和陈广泰选他也不是单纯地觉得他好。 任仲义在县里的祭祀和文教方面都出了不少力,也给县学提供了不少帮助,虽然并不能像户房那样投身到县衙工作的最基层,但他做的事情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最重要的一点是,任仲义足够干净,也就是足够清廉。而周侯灿和陈广泰都说不准户房到底有没有贪墨的情况,所以是断然不敢给户房发这个的。 “直堂吏杨第。” 杨第在被叫到之前就已经死了心,他觉得周侯灿只会把这种东西颁给司吏,像他们这样的基层吏员注定是没有机会了。 但现在,他很快便在身旁同僚带着几分羡慕的目光里反应过来,很快走到了前面,站在了任仲义身边。 “快手冯牛。” 冯牛愣了片刻,方才在身边人的提示下走上前,精神抖擞地站在了杨第下首。 “还有——” 陈广泰听到这儿愣住了,周侯灿明明只给了他三份状纸,怎么还有一份? 他现在已经开始怀疑周侯灿是不是不信任他了。 “——陈广泰陈典史。” “在!”陈广泰下意识地回答,以为周侯灿是在叫他发节礼。但他很快便明白过来,周侯灿这是在叫自己上去领奖啊。 陈伯清万分惊喜地走到了前面,在周侯灿的示意下站到了任仲义的上首,任仲义也知觉地给陈广泰腾出了一个位置。 “诸位,让我们恭喜这四位我们的同僚。” “恭喜——”“啪啪啪——” 正在鼓掌的周侯灿看了看下面异口同声喊着恭喜的下属,尴尬地想收回伸出的两双手。 但下面的吏典人等也不是傻子,见周侯灿跟他们做的不一样,便马上学着周侯灿的样子拍了起来,院子里又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现在,”周侯灿抬手压了压,然后转头看向正堂内,“请镇海卫指挥佥事徐麒取奖状。” 徐麒闻声而动,手里捧着四份已经排好顺序的奖状出来了。 周侯灿颁一份奖状,握一握手,整个流程从陈广泰开始,到冯牛结束,没过一会儿便完了。 陈广泰在和周侯灿握完手后,便拿着奖状到了后面放节礼的地方,正等着众人来取呢。 “好了,今日的典礼到这里就结束了,诸位排队到后面取节礼吧,每人都有,不要挤。” “我有没有?” 正当周侯灿满意地看着众人排队领取的时候,身旁的一个声音一下给周侯灿问住了。 “有,有,当然有,今日见者有份,”周侯灿转头看着说这话的徐麒,和他会心一笑,“咱俩一起排,我看谁敢不给。” 第九十三章 周知县是会新东西的(下)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周侯灿不到卯时就醒来了。他走到陈广泰的典史院前,发现外门没锁,便轻轻推开门,朝着亮着灯的屋子走去。 “怪哉!” 周侯灿走到门口,便听到屋里的陈广泰发出这样的声音。 他听到这话,便没有出声,而是把手放在了门上,轻轻向内推去。 “怪哉——” 陈广泰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因为他听到了身后门被推开发出的声音。 周侯灿心里已经开始责怪自己昏头了,明明可以叫门的,这样好了,搞得自己跟做贼一样。 不过很快,周侯灿就把自己的杂念压了下去,平静地对陈广泰说道:“伯清,昨天问你的事今天想好了吗?我们估计上午就要走了。” “这……”陈广泰看了看自己桌上的东西,有些为难,“县尊再容我想一想。” 周侯灿定睛看去,桌上正是三枚铜钱,当下便了然,主动说道:“要不我先出去?” “不必,不必,”陈广泰盯着面前这三枚铜钱,“县尊先在屋里吧,外面寒凉。” 周侯灿见陈广泰没有要求,便在屋里寻了把椅子坐下,看着愁眉不展的陈广泰。 陈广泰现在在做的事情,通俗一点,叫算卦。 根据三枚铜钱的正反来确定阴阳,进而组成六爻,得到一个完整的卦象。 这种金钱代蓍法比起五十根蓍草来讲方便了不少,很快就能得出结果。周侯灿之所以知道这点,是因为他有之前读易的记忆,也略懂个一二。 “县尊,你能否把你的章程说出来,让我心里有个底?” 陈广泰略带几分担忧的声音这时候传来,让周侯灿从沉思的状态里退了出来。 “怎么了?算出来什么了?”周侯灿倒是好奇陈广泰算出来的卦象。 “县尊先告诉我你的安排,我才能说我的卦象。”陈广泰坚持道。 “自然,自然是要让你知道的。”周侯灿失笑道:“去镇海卫,是因为我跟徐佥事有个布置,他想借这个机会把海贼端掉,这自然对咱们漳浦县也是一件好事,所以我自然应允。” 他换了口气,继续道:“而咱们两个都不在县里,不光能吸引吴家,也能吸引那帮海贼啊。何况我觉得要是我们去镇海卫了,反而能保全这赵端明了。” 昨天晚上周侯灿去了一趟县狱,看到赵端明身上的惨状,不禁有些心疼,但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这种瞒天过海之计,要是不做的逼真一点,根本瞒不住任何人。 周侯灿这个做法是符合正常官员的行为准则的,而相反,如果周侯灿把赵端明好吃好喝地供起来,他的用心不就“昭然若揭”了吗。 昨天晚上周侯灿又好好想了想,抓住了昨天的那根线头。 要是吴家知道知县和主簿在赵端明击鼓上告的第二天就出去了,恐怕也不会干出这种劫狱的傻事,尤其在是目前赵端明看上去已经半死不活的情况下。 在县衙里培养一个稳定忠心的眼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周侯灿相信吴家在摸不清情况之前是不会动手的。 ‘也是。可刚才的卦象……’陈广泰心里想了想,同时也在斟酌着把卦象给周侯灿说到哪个程度。 刚才的卦象和周侯灿的安排暗合了。 是浅尝辄止地提一提,还是干脆不说那个。但周侯灿进来的时候显然听到了自己的惊叹,所以要是不说的话反而可能让周侯灿疑虑。 想来想去,陈广泰最后把心一横,反正《易》原文就那么多,加上《传》也没多少,而卦算的关键在于解释。自周侯灿来漳浦之后,陈广泰还没见过他有这个本事,所以陈广泰不担心周侯灿拆穿他。 毕竟周侯灿主治《书》,而且他还未及弱冠,自然不可能精通《易》。 “很不寻常啊,县尊,”陈广泰看着周侯灿,又在自己脑子里回味了一遍,“两个卦象,完全不同。” “我先得了个既济的九三,这是个凶兆。九三在下卦的最顶,和九五犯冲了。”陈广泰看着周侯灿的脸色,轻声说道:“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象》补充说‘三年克之,惫也。’” “这刚好和县尊你要在镇海卫的安排合了,但方才下官不知道这件事,所以感觉奇怪,又算了一次,”陈广泰稍稍卖了个关子,“这次是随卦,卦象变成元亨,利贞,无咎了,和那个既济的九三完截然相反。” “很奇怪,我方才就是在惊叹这个东西。”末了,陈广泰总结道。 周侯灿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也就是说,我们这次有兵祸?” “做官的多差遣征伐之举,而且此卦还有结怨争诉之损。”陈广泰有些哭笑不得,要是早知道周侯灿的安排,他就不去了。 “伯清,此卦暗合了啊,”周侯灿兴奋地向陈广泰分析着,“镇海卫布局了好长时间,一直在找那伙海贼,早就疲惫不堪了,而且结怨争诉,现在这不都有了?知道了这个卦,我们就能做更有针对性的布局了。” “那小人怎么解释呢?”陈广泰问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周侯灿不认为自己的县衙里会出现败坏自己好事的小人,“诶,伯清,会不会是县里面和吴家串通的那些人?” “不会,”陈广泰肯定的说,“爻辞‘小人勿用’的意思是不要任用贪功冒进之人,或者要远离这些人,不是那种吃里扒外的小人,不过下官也不能很确定。” “算了,那你另一个卦呢?为啥还会算出一个元亨利贞的卦来?”既然弄不明白,周侯灿索性不去想这些东西。 “随卦讲究一个顺势,县尊到时候便能知道,下官是不清楚的。” “行吧,那就到时候再弄明白,”周侯灿见陈广泰不说,也没有继续追问,“准备准备吧,一会儿就去镇海卫。” “对了,”周侯灿临出门前,最后又确定了一次,“任仲义确实可靠吗?” “确实无疑,”陈广泰非常肯定,“一会儿我去找他,把县尊你看好赵端明的要求给他说。” “行,没事儿了,我去安排其他东西,你去把这事儿交代了,咱俩一会儿把县里的事情交付了就去找徐佥事,早点出发,早点到镇海卫。” 第九十四章 圈套必须真 在周侯灿和陈广泰二人分付完县里的事情,向任仲义面授机宜之后,他们便找到已经收拾好了的徐麒,一同出了漳浦县。 这次出来,周侯灿自然带上了邓林和朱勇郑鑫等人,毕竟此行很可能很危险,带全人马无形之中也是在给自己增添些虚无的安全感,让自己和陈广泰这两个文官不至于没有招架之力。 邓林自不用说,他是镇海卫军卒出身,实力肯定是有的。而朱勇和郑鑫也曾经当过弓兵,当初象湖山贼兵临漳浦县城下的时候,就是郑鑫救的他。 周侯灿还在犹豫要不要把事情给他们三个说,但回头看了眼正偷偷聊的有说有笑的几人,他也没忍心开这个口。 徐麒和他合计过了,就算海贼探知镇海卫防守空虚,但集结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就意味着,他们到镇海卫后,至少有五天的安全时间。 就算海贼的眼线在第一时间传出这个消息,头领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第一时间安排接应,整个流程走下来也不是一两天就能走完的事。 毕竟海上行船,有时候一个突起的浪潮就能吞没一船人的性命。 不过现在虽然不必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但周侯灿可是有别的话要说的。 他看了看徐麒,然后把邓林三人叫到与自己并排的位置上。 “叫你们几个去镇海卫不是去看热闹的,是去做苦力的,”周侯灿上来先甩了个脸色,“一个个还在后面说笑,让别人看见了怎么办?” 邓林三人看了看空荡荡的路,没有说话。 “咱们去镇海卫,是给徐佥事试试新的操练方法,所以你们到镇海卫之后一个个都得给我注意点,别让镇海卫的人看扁了咱们漳浦县。”周侯灿语重心长地看着三个人,叹了口气:“邓林算半个漳浦县人,朱勇郑鑫你俩可是撑着整个漳浦县的脸面的,别让这脸面掉了。” “县尊我——”邓林想说话。徐麒吩咐他到周侯灿身边时,就把话给他说明白了,从那以后,他就是彻彻底底的漳浦县人了。 周侯灿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说,然后便看向了朱勇郑鑫二人。 这二人当初能在县衙里被陈广泰选出来当周侯灿的仪从皂隶,也是有几分本事的。他们前一刻还在嘀咕为啥周侯灿的反差这么大,后脚便想明白了。 这显然跟周侯灿说的新操练方法有关系。 邓林是军卒出身,而且还是比较精锐的军卒,各方面与镇海卫的士卒都差不太多。而他们两个虽说曾经当过弓兵,但肯定没法和在四大卫之一的镇海卫的军户比啊。 现在徐麒和他的几个亲兵还在这儿,周侯灿的话自然说的不能那么清楚。可越是这样,就越说明这件事比较困难,要不周侯灿也不至于绕一个弯子。 想到这儿,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还请县尊放心,小人绝不会落了漳浦县的脸面。” 徐麒突然笑了一声,但很快就止住了。 周侯灿无奈地看了眼徐麒,然后对朱郑二人嘱咐道:“你俩好好做,到时候肯定不会让你俩白出力的。” 周侯灿自然能看出朱勇和郑鑫眼里的决心,于是也没再说多余的话。 他很快走到徐麒旁边,压低声音对徐麒说道:“徐兄,你刚笑那一声,不是坏我好事吗?” 徐麒抬了下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周侯灿:“我说周兄,你真不厚道,不给人家说要干啥,让人家提心吊胆的。” “我还没想好,”周侯灿没有和徐麒开玩笑,“方才没和徐兄你说,陈典史算了一卦,咱们这次恐怕真的要遇到海贼了。” “什么?”徐麒吓了一跳,但很快便掩饰住了自己的失态,脸色凝重地问道:“准不准?” “别问我,”周侯灿摊了摊手,“直接去问正主便是了,可我觉得,这次真的可能出事。” “徐兄,你想啊,”周侯灿把自己早上听到陈广泰解卦之后思考的结果说了出来,“不管这个卦的事,这个时间段本来就是容易松懈的时候,更别说还有我给你的方案了。” “那个,真的管用吗?”徐麒有写犹疑不定,“周兄,要不不做这个了,专心防守得了。” “不行,绝对不行。”周侯灿斩钉截铁地说道:“徐兄,这个机会在这里,咱们都是把命搭进来的人。我的方案有问题,可以不做,但也不能只防守啊,一定要做点什么的。” 周侯灿实在不甘心,他相信镇海卫既然能拿出一份那样荒唐的计划出来,就肯定有完备的策略。自己的事肯定在其次,可若是真有这样一个好机会而没有把握住,那恐怕这一年都不会有结果了。 “这倒是,但是如果要是真的要来的话,我们之前的计划都没用了,”徐麒叹了口气,“周兄,你也知道的,我给你说的这个计划,那根本就是一个破罐子破摔的计划。” 周侯灿刚想提醒徐麒用他们自己的计划,便听到了这句话。 想了想,周侯灿脸色黯然,却也无话可说。引狼入室毕竟是棋行险招,昨天他听到徐麒给他这样说的第一反应也是不可能。 可谁知道结果却是这样的,现在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了。 “不瞒你说,周兄,要是泰山知道了这件事,肯定该下令严防死守了。”徐麒纠结了一会儿,说道:“毕竟那只是一个猜测,准不准还不一定呢,先不必给泰山说。” 陈广泰虽然离得有些远,但还是听到了这句话,也是哭笑不得。一方面,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技术被看扁;可另一方面,他宁愿自己这次算错了。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看向后面的邓林三人,见三人都没有什么异样后,方才放心。 “要是真的的话,我徐麒说什么也不会错过这次机会的,”徐麒看向周侯灿,眼睛里突然露出些许精芒,“现在我们都不知道那件事,周兄的计划可以继续了。” “周兄不必担心,”徐麒不待周侯灿回话,便开始冷笑着给周侯灿分析,“这伙海贼人数上完全不占优势,何况是我们在有心算他,可笑他还以为能把我们算计了。” “徐某虽然愚笨,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还是懂的,要是这次能解决,那这一段就安生了。所以……圈套必须要做出来。” 阳了 高烧太突然了,基本上是一次退烧药的效果刚过就有要吃另一次了,稍稍好转才打出这几个字来。 现在哪儿都是疼的,头重脚轻,嗓子也疼,一天恨不得睡20个小时。 希望各位都没事。 《大明言官》阳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五章 周兄,这可得一直办下去啊(上) 周侯灿一行人很快便赶到了镇海卫,中途并没有再出什么岔子。 镇海卫指挥同知侯爵已经提前收到徐麒传过去的消息,早早就做好准备了。所以周侯灿几人到达后很快便安顿了下来,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你们三个,都机灵点,上回我来镇海卫也没停太长时间,这儿的一些规矩我也不太清楚,不要闹了笑话。”周侯灿既是在给邓林三人说,也是在提醒自己。 总归是文武有别,他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在镇海卫得意忘形的,毕竟周侯灿也不想给某些人制造些用来弹劾自己的理由。 在周侯灿几人安顿的时候,徐麒正在和侯爵交流。面对着自己的泰山兼上司,徐麒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可能到来的危险。 “泰山,如今周知县等人来咱们镇海卫,估计要住上一阵子,您看该怎么招待他们?”徐麒和周侯灿的关系虽好,但招待周侯灿等人还是要走镇海卫的帐,所以这种问题是一定要参考侯爵的意见的。 “你看着弄就行了,”侯爵不悦地看了徐麒一眼,“卫里这点钱还是有的。” 徐麒在得到侯爵的同意之后,便出去安排周侯灿等人的吃穿用度了。这回周侯灿等人住的时间不会很短,一些事情还是需要精心准备的。 “周兄,你感觉这处院子有什么问题没有?”徐麒进了周侯灿等人下榻的院落,笑着问道。 “没问题,这儿挺好的,”周侯灿环顾了四周一圈,很是爽快地回答了徐麒的问题,“这儿比漳浦县里我住的地儿还好,徐兄只管忙自己的事情便是,我们先熟悉熟悉院子。” “卫里的事哪有周兄重要?刚好,既然周兄准备熟悉这院子,我带着周兄走走便是。” 徐麒自然不会去追究周侯灿关于院子舒适度比较的真实性,这种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没理由占据两人的说话时间。徐麒此番前来,除了吩咐下面做好日常用度的供应外,还想和周侯灿详细探讨一下接下来的计划。 可徐麒也知道,刚才路上周侯灿的表现很明显是不想让邓林三人现在就知道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所以他便顺着周侯灿的话头找了个和周侯灿单独交流的机会。 二人很快便转到了房子后面,徐麒见周围没有人了,便开始问出了自己心里一直想问的问题。 “周兄,你说的办一个大比,具体是什么样子的?” 昨天周侯灿给他说“提高士卒韧劲和体力”的方法的时候,并没有具体说这是什么方法,而只是含糊地说要靠办一场比赛来达到这两个目的。 周侯灿意味深长地看了徐麒一眼:“镇海卫有鞠吗?” “鞠,这……”徐麒已经要开口了,但硬是生生止住了话头,“周兄,你这是何意啊?你莫非不知道太祖高皇……” “徐兄,莫急,”周侯灿先开口安抚住有些不安的徐麒,“我要一个鞠这样式的东西,又没说要蹴鞠,怕啥。” 徐麒听了这话,也没有再发作,但看向周侯灿的眼神还是有些奇怪。 周侯灿苦笑道:“徐兄,这是没办法的事,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就做不出来别的球,只能拿鞠来代替,但我绝不是要搞蹴鞠,这点请徐兄放心。” 周侯灿很明白徐麒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可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才只能苦笑。 这件事还要追溯到太祖高皇帝当年争天下的时候。 当年,太祖高皇帝打下张士诚后,有鉴于张士诚等人在打仗之前“樗蒲蹴踘,皆不以军务为意”的情况,特地下令,要求军中不得蹴鞠,甚至制定了“蹴鞠者卸脚”这样的残酷规则。 所以徐麒听到周侯灿说出“鞠”这个字眼之后才会反应那么大。 见徐麒没有进一步的反应,周侯灿方才继续道:“徐兄,我说的这个能练兵的章程,其实也是诱敌之计,这两个是自成一体,不能分割的——至少在这几天是这样的。” 徐麒这时候倒没有那么急了,他看向周侯灿,面带歉意地说道:“周兄,恕徐某愚笨,你说的这个章程,我现在确实没有一点头绪,容我一点时间,戌时之前一定给你一个说法。” “好。”周侯灿虽是有些无奈,但也只能如此。 看着徐麒离开院落的背影,周侯灿不禁有些唏嘘。 蹴鞠这项活动本来就源起于军中,汉代更是在军中和皇室盛极一时,可就是到了宋代,蹴鞠开始逐渐失去了其原有在军中的作用,慢慢变成了一种娱乐活动。 而成为娱乐活动后,蹴鞠逐渐奢靡化、浮夸化,最后成为明太祖眼里的“玩物丧志之举”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周侯灿其实也掐准了镇海卫有鞠,就算镇海卫没鞠,想弄到鞠也不是一件难事。刚才他说话的时候,徐麒的眼神明显有些波动,指不定镇海卫就有私自蹴鞠的行为。 虽然高皇帝禁止了军中的蹴鞠活动,但是民间的蹴鞠不仅没有随之消亡,反而更加规范化、娱乐化了。而就在这个时间的前后,制作鞠的技术也达到了前代以来的最高峰,鞠由原来的“吹气鞠”逐渐变成了更好的“打揎鞠”。 最关键的一点便是现在已经到了正德年间,离洪武年间已经过去了将近百五十年,当年的禁令很多都已经在事实上成为了一纸空文。 当今陛下前些日子刚建好了那座行乐用的豹房,说他在里面和宦官蹴鞠的传言立刻便传了出来。 其实严格说来,当今陛下不是军伍之人,本来就不该受禁令约束的。但既然陛下也踢,他们在这里做事的安全系数又增加了一些。 何况他本来就没准备对标现在和唐宋的蹴鞠,而是后世的足球,非要说那也是参考汉代的蹴鞠。就算有人非要从中寻找相似点,他还可以用诱敌之计来搪塞,只要真的杀了贼,那就是一俊遮百丑了。 周侯灿想出这种有些擦边的计划还有一个原因——他不觉得在这十天之内发生的事会传出去。镇海卫现在再怎么说,也是大明四大卫之一,朝廷对镇海卫的管束也不像京营那样严苛。漳州知府罗列也不会因为这件事捅周侯灿一刀,镇海卫的军卒就更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县尊,你怎的还站在这儿?”陈广泰在徐麒走后迟迟不见周侯灿的踪迹,便悄悄地走到了后面,也看到了正站着发呆的周侯灿。 “没事儿,回吧,咱在周边再转转。”周侯灿抬头,搪塞了一句,便率先往房前走了。 ·新的一年,冬风祝各位事事顺遂,新年新气象! 第九十五章 周兄,这可得一直办下去啊(下) ·上章已更新。 现在所有的情况已经不受周侯灿控制了,这个计划的可行与否取决于镇海卫。 如果镇海卫肯承担可能因此而产生的风险,那周侯灿自然跟镇海卫一起干。但要是镇海卫在权衡之后选择了更保守的方案,周侯灿确实也无话可说,毕竟这在某种程度上算是镇海卫的私事。 不过说到私事,周侯灿心里又开始挂念起了县里面关着的那个人。 “伯清,”周侯灿在进屋之前拦住了跟在后面的陈广泰,“你觉得现在县里会是什么情况,任仲义能撑住场不能?” 陈广泰沉思了片刻,半笃定地回答道:“任仲义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只要不出什么意外情况,那就应该没问题。” “你也说了是在不出意外的前提下,”周侯灿本来已经被压到心底的不安此刻又浮了上来,“但是现在怕的不就是所谓意外吗?” “意外,”陈广泰往远处看了看,叹了口气,“可是意外是防不胜防的,何况咱们现在在镇海卫,离县里也不近,可谓是鞭长莫及啊。” “等吧,”周侯灿微微摇了摇头,“现在只能等了,不管是镇海卫这边,还是县里面,都一样。” “外边还是冷,先进屋吧。”周侯灿说完这话,随即进了屋,并没有像他方才说的那样在屋子周围转转。 屋子里其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毕竟他们一行人才刚好镇海卫不久,这个屋子里也没有多少人气,唯一比外面好的地方就是这屋里面没有风。 可就算屋子里的人不少,该热不起来还是热不起来,云霄吴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吴暄此刻虽然端着一杯茶,但他却怎么也喝不下去。 吴梦麒在一旁看着焦急过头的吴暄,暗暗地叹了口气。 “老爷,老爷,”一个下人突然跑进大堂,脸上的喜色溢于言表,“县里的新消息,周知县跟镇海卫的人走了,不在县里,而且据说他这一段都不会回来。” “哦?”吴暄把手里的茶盏放到桌子上,带着几分欣喜看了一眼吴梦麒,“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小人是从在县衙里公干的人那儿听到的,绝做不得半分假,何况看到周知县出去的人也不少,县衙对面茶楼里跑堂的也这么说。” “还有什么信?” “那个赵端明,听说已经被打到不成人样了,连县衙大狱里的人都看不下去了。这便是小人打探到的全数东西,其他的倒都是寻常的一些事。” 吴暄挥了挥手,让自己的这个心腹离开大堂。 “兄长,我以为这就是那周侯灿有意透露的意思——他不想借机生事,和我们作对。”吴梦麒这个时候走上前来,对吴暄说着自己的想法。 “你说的倒是也有几分道理。”吴暄沉吟了片刻,便肯定了吴梦麒的说法。 实际上他也是这样觉得的。如果周侯灿真的想要和他吴家作对,他根本就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带着自己的属官离开漳浦县,也不会如此对待那个赵端明。 这明显就是周侯灿放出的一个信号——至少吴暄和吴梦麒都是这样认为的。 “那兄长,我们还盯不盯赵端明了?”吴梦麒打问起了吴暄的想法,毕竟这件事还是要吴暄这个家主拿主意。 “不盯了,不盯了,”吴暄畅快地笑了两声,“你没听说吗?那赵端明活不了几天了!这回啊,老天都在帮我。” “真是可笑,那赵端明还以为知道我吴家的事情,就能要挟我吴家了,真是可笑啊,他不想想,我吴家几十年基业,朝廷上下都有我吴家的人,他怎么能要挟动?” 吴暄随即一转话锋:“不过有件事还是要好好查一查的——到底是谁在吃里扒外!昨天让那帮下人查,他们八成查不出来什么东西。唉,要是我吴家里面人心都不齐,那就算是千年的基业,也恐怕要倾覆啊。” 吴梦麒那还听不出吴暄什么意思,当即便说道:“兄长,这件事交给我便是,我一定把这个害群之马揪出来。” 吴暄满意地笑了笑,鼓励般地对吴梦麒说道:“要是家里的人都有梦麒你这样的心就好了。” 漳浦县衙,任仲义兢兢业业地在大狱里转了一圈,见一切正常后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拿出昨日周侯灿当着全县衙的人给他发的那份奖状,看了又看,越看越喜欢。 自己之前虽然也兢兢业业,但是自己的付出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肯定,前任知县胥文相甚至从来都没有正眼看他一眼。 任仲义其实是能忍受这样的待遇的,毕竟他清楚自己的身份只是六房吏罢了,虽然是礼房的头头,但礼房在县里又不算什么严格意义上的要害部门,在胥文相的眼里自然和别的吏员别无二致。 但周侯灿和其他的知县都不一样。那份奖状在任仲义眼里不仅仅是一张纸,更有着几分得遇知音的感受——自己的付出一直有人看在眼里。 “县尊,你还是快些回来吧,管着这个县衙,我心里不踏实啊。”任仲义抚摸着那张奖状,喃喃道。 任仲义正念叨着的周侯灿这个时候正忙着和陈广泰等人收拾房子。 虽说镇海卫已经整饬了这个房间,但周侯灿几人一致认为还是收拾一下的好。 “周兄,周兄,开一下门,我有事找。” 周侯灿和陈广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和不解。 “我去开门。”陈广泰率先说道。 “不必了,我去便是,伯清看着邓林他们三个,尽快收把屋子收拾好。” 周侯灿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镇海卫指挥佥事徐麒。 “徐兄,可是有别的地方安顿我们几个了?”周侯灿看着有些着急的徐麒,先开了个玩笑。 “周兄说笑了,这个屋子可是巡按按临镇海卫的时候住的,全卫都找不出比这儿更好的客房了。” “在下唐突了。” “周兄,徐某这次前来是有要事相商,”徐麒很快便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我找来了一个鞠,但能不能先用我的亲兵办一个你说的比赛,让我先看看。” “自然是可以的,只是不知徐兄能调来多少亲兵?” “百人没有问题,不知道够不够?” “够了够了,十四个就够了。”周侯灿忙道。 “好,我先去调人,等所有都弄妥帖了之后便会请人来叫周兄,还请周兄移步校场。” “这是自然,徐兄自去忙便是了。” 第九十六章 这天,实在是冷 “周知县,徐佥事请您到校场。”不一会儿,一名军卒便在徐麒的差使下到了周侯灿等人住的院子门口,请周侯灿移步校场。 周侯灿叫上了陈广泰和邓林三人,一同往校场去了。 镇海卫和很多府城一样,都把校场建在城外。 周侯灿上次来只在卫城里面转了转,没有去校场,这次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邓林先前已经给几人说过了,校场旁边便是将台和演武亭,视野极好。 一路走来,周侯灿发现镇海卫的人气竟也不低,卫里的路上有不少人正来来往往的。 邓林察觉到了周侯灿的目光,主动开口解释道:“县尊,这人多是因为现在这个日子,毕竟在年里,人也喜庆,卖小玩意儿的也不少,平日里街上可没有这么热闹。” “上次来都觉得镇海卫人多,现在感觉卫里人更多了。”周侯灿感叹了一句。 “毕竟镇海卫是四大卫之一,底子在这儿呢,”邓林解释着,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五个千户所,五千三百多号战卒,再扯上家里头的其他人,就更多了。” 周侯灿现在完全放松了下来,他已经彻底把心里的那份担忧收了起来。 这儿有这么多人,而且军卒的家人也在这儿,镇海卫再不济,也总会有一战之力的。 再说了,反正自己再担心也没用,不如看开点,好好看看这镇海卫的风采。 镇海卫城和其他城池不一样,它并不是四四方方的形状,而是因势建城。所以,从天上来看,镇海卫的形状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形。 出了城门,周侯灿瞬间感到周围空旷了许多,那种在城里的拥挤感须臾之间就消失了。 一行人又走了一段路,便到了校场。此时,徐麒已经带着十几名亲兵在此等候多时了。 “周兄,你看看我这人怎么样,入不入你的法眼?”徐麒上前几步迎接周侯灿,指着不远处站得笔直的十几人。 周侯灿大致看了看,便说道:“徐兄的兵一看便是精锐善战之士,没问题,只是这个场地要布置一下。” 这些人既然能被徐麒挑出来,他们的素质自然是不用多说的,何况周侯灿也看不明白这些人到底有没有真功夫,也没必要浪费时间。 “不知周兄要怎么安排?”徐麒好奇地问道。 “上将台看看吧,这儿视野不是太好,上去方便说话。”周侯灿远望了一下,决定站到高处,也好有个总体印象。 “自然可以,周兄跟我来便是,”徐麒正准备走的身子顿了一下,“现在天冷,台上风大,周兄还是注意些好。” 周侯灿被这一提醒,方才感到身上的凉意。 现在正值四九,冬天的寒风从遥远的北方向南吹,让这几天一直降温的镇海卫愈发寒冷了。 而在北方,大明的京城顺天府,天更是冷的不像话。 午门之外,六部官员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下值了。茹鸣凤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准备迎接出门之后扑面而来的寒风。 他一直在这京城住,对这几年的冬天是深有感触。 这几年的冬天比起往年,是越来越冷了。在屋内尚有火盆地龙可以用,可到了屋外,那就什么都没有了。即使是暖轿,也未必能挡住肆虐的寒风。 “茹主事,福建来了你的信。” 茹鸣凤放开了手里的衣服,从司务手里接过了信。 扫了一眼封皮上的字迹后,茹鸣凤紧绷的神色不仅放松了几分。 过了年,所有的工作就开始了,年前积压的事务都要在这几天内处理完毕。礼部祠祭司平时虽是赋闲衙门,但腊月和正月里却是极忙的。众所周知,这两个月的祭祀很多,都需要他们祠祭司出力。 如果只是这样还好,可他们还要和太常寺等部寺沟通,这就令人头大了。 虽说这些祭祀都有往年的章程可以参考,也不会有什么大变化,但涉及到其他部门之后,总是会出现一些糟心事。 茹鸣凤这两天就一直在跟太常寺丞确定即将要办的两件大事——六号的太庙享祭和九号的皇帝大祀——的相关细节。虽说正德三年九月的时候管太常寺的田景贤已经做了礼部尚书,但是两个机构的对接还是存在着不少问题。 更令人头疼的是,九月份由抚州知府升任太常寺少卿的刘介卡着年底的关口上任了。 这刘介可不得了,他是刘瑾的乡人,更是与前些日子高升佥都御史的张彩有过一段不体面的纠葛。 原来管事的少卿乔宇去了光禄寺做主官,管太常寺的田景贤又不在太常寺坐班,这刘介作为上任的新官,而且还背靠刘瑾这尊大佛,自然是要点三把火的。 这火一点,顿时给茹鸣凤的交界工作制造了不少麻烦。 虽说祭祀大事,太常寺不敢马虎,但本来很容易就能做的事现在却平白增添了几分难度,这如何令人不烦躁。 但现在见到这份来自周侯灿的信,茹鸣凤心头的暗火都少了不少。 自从半年以前收到周侯灿的信去找张澯之后,他这六个月以来都没有听到漳浦县的任何消息。 茹鸣凤又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松了松衣服,拆起了这封信。 读完信后,茹鸣凤有些哭笑不得。 这就是一封平常的问候信,看周侯灿字里行间的意思,他寄出的时候就算好了时间,应该在年前就能送到。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沿途驿站耽搁了一段时间,把这封在年前寄到才合适的信硬是拖到了年后。 信封里还封着另一封信,周侯灿在信里托茹鸣凤去他家走一趟,把这封信带给他母亲。 “学谦啊,你不知道现在京城外面是个什么天气吗?”茹鸣凤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便认命似地说道:“罢了罢了,反正你也不是天天来信,偶尔冻个一次两次也无妨。” 只是,当茹鸣凤迈出大门的时候,他还是退缩了一下。 礼部就在午门外,他家在西边,但周侯灿家可是在东城明时坊啊。 要是去周侯灿家送信,他是肯定要多走段路的。 “怕啥,不就多一段路,又不会出啥事。”茹鸣凤暗暗给自己打气,毅然往明时坊的方向走去。 第九十七章 路有冻死骨 要是去周侯灿家送信,他是肯定要多走段路的。 “怕啥,不就多一段路,又不会出啥事。”茹鸣凤暗暗给自己打气,毅然往明时坊的方向走去。 ·“扑通——” 茹鸣凤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那里刚有一人倒下,栽倒在了冰冷的地上。 他看了看这人身上破旧到根本无法御寒的衣衫,麻木地叹了口气。 这么冷的天,京城里的流民又不少,不出几条人命才奇怪呢。 茹鸣凤还没用上轿子,对寒冷的感知要更明显一点,他很清楚这些流民体会到的寒意到底是怎样的。 这几年,每到冬天,茹鸣凤总能在京城里看到这样的场景。虽说是医者仁心,但是见得多了,自然就麻木了。 更令人悲哀的是,他什么都不能为这些人做。 这些人不是饿死的,而是冻死的。 “来这儿,又倒一个。” 正在茹鸣凤愣神的刹那,不远处走来了两名差役。 这两人走到近处,才发现身着常服的茹鸣凤,忙上前见礼。 “部郎老爷,您方才可见到此人是为何倒地的?”领头的差役行了个礼,说道。 他是东城兵马司的差役,自然有着一般人比不了的察言观色的本事,所以即使面对和他们指挥使一样品级的官员,也并没有过于紧张。 眼前这个官爷穿着公服,搭着鹭鸶补子,那自然是六品官了。 而六品官员,不论是正六品还是从六品,阶官都是郎官,所以他这样叫倒也无甚不妥。 “他自己就突然倒到地上了。”茹鸣凤本来都准备走了,见这差役问他,便顺口回答了这个问题。 茹鸣凤说完,看了两个差役一眼,见他们并没有再问话的意思,便又继续往东走去。 两名差役站在原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年长的一个掏出了一个本子,把这个位置记了下来。 “唉,不是我说,这种天气,咱们这样巡街的都受不了,他们这——” 和茹鸣凤说话的那个差役把本子收到怀里,漠然地说道:“自己活着就行了,别想那么多。这个世道,能养活自己家里头都不赖了,就别操别人的心了。” 另一名稍显年轻的差役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人,脸上露出不忍之色:“往年虽是也有这样的,但这回……去年入冬以来也没有什么实打实的救济,恐怕会死更多人啊。” “这种事儿就更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了,别说这些没有跟脚的流民了,就是那大兴、宛平的知县都不能擅自收人进养济院。” “你也别看这些人可怜,”这差役呼出一口白气,看向了人迹寥寥的街道,“你再去可怜他们,他们也活不了了。我说你去可怜这些已经没气儿的人,不如可怜可怜自己。” “幸亏咱们在兵马司,也幸亏咱们是在白铺干活,”这差役一说话,便停不下来了,“红铺里的人命案子,甭管他是外红铺还是内红铺的,都要叫上宫里头和宛大的人。往年还好,你看看这几年,那宛大的佐贰官憋屈的。” 本来内外红铺的人命案子是也要把宛平和大兴的县官叫过来的,这个案子在哪个县的地界上,就把那个县的官员找来,会同锦衣卫和内官一同处理。白铺的地界归兵马司专管,其他的衙门都是不管的。 宛平和大兴县都挺重视这件事的。弘治年间,就算是今天这样冷的天气,宛大的佐贰官也会按照排好的班到场参与检验尸首,然后成文上报三法司。 但自从刘瑾得势之后,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一切的事情都要听宫内来人的安排,大兴县和宛平县的佐贰官只需要带着大印过去,按照内官的意思现场填写相关事由。报告得到认可之后,尸首便会从各个门中被运出去,兵马司也在其中帮着掩护,哪里还有法司的事儿呢? 法司对这些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选择明哲保身,反正这些死人跟他们也没关系。 “走了,咱先去最近的更铺把这个事儿交卸了,顺便也能烧烧火。” “那尸伤……” “这不是很明显吗?我说,你又不是第一次看见这种事了,今天是咋回事?” “唉,没事儿,走吧。” “就是,赶紧去铺子里,这外面是在是冷。” “你说,”稍显年轻的差役面露颓色,叹了口气,“我们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呢?在这京城里,我们又能比他们多活多长时间呢?咱们这兵马司,各方牵扯也不少,我真怕万一哪天得罪了惹不起的人。” “没事儿,”一直想去铺子里烤火的差役此时略微有些不耐烦了,“咱们小心做事,不会有什么事儿的。再说了,你真当那些大人物是好见的?就咱们刚碰上的那个老爷,估计都是咱们能见到的最大的官了。” “有靠山真好啊,也不用成天担惊受怕的,你看那个吴虎,人家就有靠山,过得比谁都滋润。” 老差役前进的步伐突然顿了一下,让后面一直跟着他的正说话的年轻差役有些失措。 “慎言,咱们兵马司里头什么人都有,这种话还是少说,”老差役很是严肃地转过身来,告诫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年轻人,“现在只有你我两个,这些话说说也就罢了。若是你在衙门里还这样口无遮拦,出事了可莫怪我没提前给你说。” “你既然知道吴虎有后台,难道不知道他的后台到底是什么吗?”老差役说完这番话,便继续往前走了,“我可是听说,就是咱们指挥使,也不敢太苛责吴虎。你不见这几日衙门排班,吴虎都不用出来巡街吗?” “这些事情都不是我们这些底下人该知道的,也不是什么谈资,咱们就干好自己的活计,好歹让这些冻死的苦命人有个安身的地方。” 不远处,街边的铺子已经出现在了这两人眼前。两名差役对视了一眼,便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向那处温暖之所走去。 此时,加快了脚步的茹鸣凤也已经看到了周侯灿家。 其实本来他还要再走一段的,但孙氏在周侯灿考完殿试后又在靠近承天门的地方物色了一处新房子,这样也能便利周侯灿平日上下值。只是这个用途因为周侯灿被外放了,一直没能派上用场。 第九十八章 冲突 “笃笃笃——” 茹鸣凤站到门口,敲响了门。 “谁啊?” 没多久,大门便开了一个小缝,门后传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茹鸣凤,这儿有周兄一封信,他托我捎过来。” “茹老爷啊,快请进,快请进,我这便去叫——” 这个妇人一边说着,一边拉开门闩,把茹鸣凤让进来。 “怎么了,秀芝?谁来了?” 里屋的门被推开了,孙氏从里面走了出来,往大门这边张望着。 由于大门还没有被完全打开,孙氏也看不到外面的茹鸣凤,所以便有这么一问。 “是茹老爷,他说有老爷一封信。” 就在几人说话的当口,秀芝终于抽出了那根门闩,让茹鸣凤进了小院。 “伯母,周兄从漳浦那边给我来了封给您的信,您收好。” 孙氏从茹鸣凤手里接过信封,见茹鸣凤正要告辞离去,便叫住了他。 “好不容易来趟家,要不晚上在这儿吃点饭?” 茹鸣凤回道:“伯母,今天恐怕不行,天太晚了,也没提前给家里头说,改日有机会一定来叨扰。” 孙氏看了看茹鸣凤脸上有些为难的神色,便也不再强求,紧握着信封说道:“那行,那你路上慢些走啊,这天怪冷的。” “那就先不打扰伯母了。”茹鸣凤行了个礼,便转身往外走去。 “咚——” 就在这时,大门被直接撞开,院内的三人都被吓了一跳。 “秀芝,你怎么没插门呢?” “这——这不是茹老爷在这里,我想着等到时候一起弄。” “罢了,看看是谁吧,”孙氏看了看那扇有些变形的门,“这门又得修一修了。” 屋外的人并没有让屋里的三人等太久,撞开门片刻之后,便有人从屋外走了进来。 “姓孙的,马上该吃饭了,你这儿做的什么好东西,给哥几个分点?” 茹鸣凤正想看看到底是谁敢在京城里这么嚣张,便见到了一个熟人。 正是东城兵马司的吴虎。 “姓吴的,这儿还轮不到你这样放肆。”茹鸣凤往前走了几步,把吴虎的去路挡了个严实。 “嘿,这儿有个出头的,”吴虎没有被穿着常服的茹鸣凤吓住,“现在这周侯灿恶了刘公公,也不得势,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出来什么话。” 吴虎显然还记得殿试刚结束时两人的冲突,显然还对当时自己居然被茹鸣凤吓住而耿耿于怀。 “吴虎,你别太过分了,”孙氏这时从后面走到前面,“还没出正月呢,皇帝现在正忙着祭祖。平日里你这样就算了,这一段你要是变本加厉的话,到时候出了事儿,谁都保不住你。” “别忘了,老人家还在呢。”孙氏说完这句话之后,便静静地看着吴虎,并没有再多发一言。 吴虎听了这话,脸上的神色青一阵白一阵,仿佛在憋着什么气一样。 茹鸣凤虽然不知道孙氏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也不知道孙氏为什么能说出来这些话,更不知道吴虎为什么听到这些话之后就开始收敛嚣张的气焰了,但是这一点都不妨碍他痛打落水狗。 “我是礼官,接下来朝廷会连着办两场大祀,这中间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朝廷追查下来,可不是你一个兵马司校卒能担得起的,”茹鸣凤气定神闲,一点都不把吴虎放在眼里,“我今日就在此地,你可以试试。” 吴虎看了看孙氏,又看了看茹鸣凤,脸上的愤怒已经快要滴出水来了。 “姓孙的,你也别得意,苦头少不了你吃的,”吴虎转头,看向跟着他来的几个人,“走,咱们回衙门。” 跟着他的几个人显然也很识趣,并没有人出来问为什么。 “伯母,这吴虎这么嚣张,几次三番来府上找麻烦,要不我明日去拖个关系,看看能不能让兵马司把他开革了?”待吴虎几人走后,茹鸣凤便征询似地看向了孙氏。 “不可。”孙氏一听到茹鸣凤想介入这件事,便有些慌张,不假思索地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出了这两个字。 她很快便察觉到了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妥,立刻补充道:“此事我自己来处理便是,你还有公事要做,就不必挂记了。” 见茹鸣凤脸上仍有几分狐疑的神色,孙氏便又解释道:“这件事没有你看上去这么简单,吴虎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校卒罢了,他怎么有胆子跑到朝廷命官家里闹事?他后面的靠山,全天下恐怕都没几个人能惹得起。” “这回倒是要怪灿儿了,这信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把你牵扯进来了。”孙氏叹了口气,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 茹鸣凤瞬间便明悟了。 就算孙氏不让他插手,他还可以把这件事给周侯灿讲啊,指不定周侯灿就知道一些内情呢。 “伯母这样说,周兄若是知道了,肯定会不乐意的。”茹鸣凤笑着说道,和孙氏一起开了个周侯灿的玩笑。 “那晚辈就先告辞了,这个门——” “门我自己找人来修便是。”孙氏没等茹鸣凤说完,便回答了茹鸣凤的问题。 茹鸣凤知道现在孙氏想让他快些离开,便没再多耽搁,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院内,秀芝看着那扇有些变形的门,上前来回推拉了一番,兴奋地说道:“这门还能用,夫人不必修。” 秀芝犹在为能剩下这笔钱而高兴,却没注意到身后正忧心忡忡地站在院子里的孙氏。 “唉,这吴虎这回是走了,可下回呢?”孙氏叹了口气,看着一片白茫茫的天,叹道:“前几天听郑御医说,老太太的身子估计熬不过这个冬天了,甚至恐怕这几日就要走了。到时候,这宫里就都是张太后的了,那个时候,我们恐怕……” “夫人,我想事情总不会到那个地步的。”秀芝安慰道。 “谁知道呢,走一步看一步吧,”孙氏脸上的担忧丝毫没有减少,“幸亏灿儿已经出了京城,要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去把门插了吧,时候不早了。”孙氏见秀芝看完门的好坏之后没有把门及时插上,便轻声提醒道。 第九十九章 酒后吐真言(上) 茹鸣凤回到家之后,那种怪异的感觉便愈发强烈了。 他回家之后,连衣服都没有顾得上换,便拿出一张纸,匆匆几笔便把这件事情写了个大概。 “三哥,该吃饭了。” 茹鸣凤抬头看了眼站在他屋子门口的茹鸣金,说了声好,便把笔挂在了一旁的笔架上,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桌面,便跟着出去了。 二人很快便走到了堂屋门口,茹鸣凤看着堂屋内只有自己的两个哥哥,不禁疑惑道:“父亲今日还不能回来吗?” “是啊,昨日说是宫里头有事,御医都被召进宫里了,到现在父亲也没回来,估计是宫里头的事还没好。”茹鸣鸾说道。 “二弟,不要乱议论宫里的事,被人听到不好。”大哥茹鸣玉提醒完茹鸣鸾,又对着还站着的茹鸣凤二人说道:“你们俩快坐这儿吃饭。” 茹鸣凤二人应了一声,便很快落座用餐了。 席间无话。 吃完饭后,茹鸣凤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那张纸封了起来,准备等明日有时间的时候寄出去。 他无意识地瞟了一眼窗外,却发现天空中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雪花。 北方和南方的冷不是一回事儿。当北京城中飘起雪花的时候,远在闽南的镇海卫,也仅仅是感到湿冷而已。 此时,周侯灿和徐麒等人正在台上坐着,静静地看着下面两个队伍的比拼。 在周侯灿简明扼要的讲述了相应的规则之后,徐麒的亲兵队很快就行动了起来。 亲兵的实力还是有的,现在场上的两支队伍基本上势均力敌,围着那个鞠也打的有来有回。 周侯灿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徐兄,今天我说的还是有些晚了,实在来不及,没能安上门,所以他们两边进攻的时候还是有些畏手畏脚。” 徐麒自然明白,虽说在地上画了道线,但那个鞠出界之后可是能滚一段路的,而徐麒也没带多余的人,捡球自然要他们自己来。 反正周侯灿在给他们讲规则的时候已经告诉他们能按照规则来意思意思就行,并没有很强烈地要求胜负,所以他们在攻门的时候就总是留了那么一点力,免得出界后捡鞠浪费体力。 “这点小事,无伤大雅,他们能做出来就不错了。”徐麒笑了笑,倒也没有在意,毕竟刚上手,能打出来样子就不赖了。他现在的心情更多的是惊讶:“不过周兄,你说的真没错,这个东西和蹴鞠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啊。谁要是说我镇海卫在蹴鞠,那我徐麒可是要好好找他说道说道的。” 周侯灿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蹴鞠这项活动,在宋朝的时候就逐渐开始向个人炫技的方向发展了。到了现在,单人蹴鞠已经非常成熟了,也已经成为了蹴鞠活动的绝对主流,所以也难怪徐麒在听到周侯灿想要鞠的时候感到疑惑和不解了。 “徐兄,现在市面上流传的蹴鞠之法,虽是好看到令人称奇,但毕竟都是花拳绣腿,终究是空中阁楼,百姓看个热闹的东西。何况要练成百颠不落也不是一件易事,若是人人都痴迷于此,其他关紧的事可就要被耽误了,这也是太祖高皇帝禁绝军中蹴鞠的缘由。” “蹴鞠,什么蹴鞠?”徐麒听到“军中蹴鞠”这几个字,条件反射般地说道:“只是用了一个鞠而已,怎么就是蹴鞠了?” 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身旁站的人是周侯灿,不是试探他的什么其他人,方才松了一口气。 “让周兄见笑了。”徐麒红着脸,对着周侯灿浅做了个揖。 周侯灿自然不会说什么,但是徐麒的这个条件反射倒是让他确认了他们军中确实有暗中蹴鞠的行为。 此时,下面两支队伍的比拼也已经进入了疲软期,也都没有体力再组织有效的进攻了。那个鞠一直在场中被踢过来踢过去,就是没法穿过人流进到核心区。 周侯灿见状,便对徐麒说:“徐兄,今天是第一次演习,要不就到这里吧,我看两边也打不下去了。” “也好,让他们休息一夜,明日我便让他们去各千户所,好好地讲一讲这个东西。” 几人下了将台,徐麒派人叫停了比赛,两支队伍迅速集中了过来。 徐麒看了看周侯灿,便把方才的话又对着亲兵说了一遍,然后又看了看周侯灿。 见周侯灿没有反应,徐麒才提醒道:“周兄,这个比赛是你研究的,你看方才他们的比赛有没有什么问题?” “方才基本上没什么问题,我看大家也都很有分寸,回去之后再想一想,把整件事理清楚,明天给其他人讲的时候也能讲得更明白。” “行了,周知县的话你们也听到了,趁着天还没黑,赶紧进城休息。我今夜会知会各千户所,明天你们务必把这件事讲清楚,更详细的章程这几天就会公布,今天就先散了吧。” 众人闻言,纷纷行礼告退,只留下了周侯灿几人。 他们也没有要紧的事,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邓林,你今天裁判得很好,回去总结一下经验,到时候给其他人传授一下。”周侯灿看向邓林,语重心长地说道:“裁判裁判,裁不公之事,判争讼之词啊。” “小人知道了,请县尊放心,小人定不负县尊厚望。” 周侯灿点点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方才既是在告诫邓林,也是在告诫自己。 他如今做着漳浦县的知县,裁决着一个县城的事务,不也是一名“裁判”嘛。 回到卫城,徐麒带着周侯灿等人直接进了指挥使司衙门,侯爵早就等候多时了。 “侯同知。”周侯灿和陈广泰见到侯爵,也没有怠慢,而是按照礼数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虽说现在文官的地位要比武将高,但漳浦县和镇海卫的关系很是融洽,周侯灿和陈广泰也不是那种颐指气使的人,自然不能失了礼数。 花花轿子众人抬,侯爵见状,也笑着起身回礼,把二人请到了位置上。 第九十九章 酒后吐真言(下) 众人落座之后,慢慢地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可聊的。 文武之间毕竟存在着天然的隔阂,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乱讲跟对方专业有关的话大概率是会闹笑话的。现在时间还早,几人就在这里扯着场面话,也不觉得尴尬。 镇海卫这里的风景还是不错的,而风景又是大家都可以聊上几句的话题。风景又不会说话,人从不同的角度看,都会得到自己的感受,更没有什么对错之分,听听不同的见解也算是一件美事。 侯爵陪着说了一会儿之后,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他和周侯灿又不熟,二人的年龄差距也大,和周侯灿肯定没什么共同话题。而他同时又是徐麒的泰山,在这里只会让周侯灿和徐麒二人有所顾虑,不能畅快聊天。可从情理上来讲,他身为卫指挥同知,又是徐麒的岳丈,于情于理都是要接待周侯灿的。 侯爵走后,周侯灿和徐麒才放开了一些。周侯灿本来对兵事就感兴趣,方才侯爵在的时候不方便多说,现在才找到机会向徐麒深入请教。 海上的贼寇始终是扎在周侯灿心里的一根刺。或许先前他对海贼的害处还不放在心上,但在他当上漳浦知县之后,这个问题就摆在了他的桌面上。 虽说漳浦县的县城离海还有几十里,但东面的一些都图离海可是近得很。 他也听说过海贼劫掠沿海城镇的事情,那简直是人间惨剧。 虽然知道这个想法有些不切实际,但周侯灿还是忍不住去想:要是海贼就此从世间消失该多好啊。 想到这儿,周侯灿就顺嘴提了出来。 “徐兄,这海上的贼寇毕竟是个祸患,若是能够彻底剿灭就好了。” 徐麒叹了口气,看向周侯灿,无奈地说道:“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朝廷也明白得很。若是能够一劳永逸,那就好太多了,也不用每天都提心吊胆的。” “可这伙海贼要是势单力薄倒还好说,四大卫会剿,总能找到老巢的。”徐麒看了看四周,往周侯灿的身边靠了靠:“虽然这也不大可能,毕竟大军的调度是个问题。可问题的症结不在这儿,现在的关键是,谁也拿不准海上的海贼到底和谁有勾连。” “有说倭人的,有说是……咱们这边的。这个问题一天弄不清,那剿了也是白剿,只有把海贼所依仗的连根拔除,才可能彻底地解决这海上的大患啊。” “徐兄说的是,我倒是异想天开了。”周侯灿也知道这些东西,自然没抱希望。 “住在海边的,谁不希望不受海贼的折磨啊。”徐麒叹了一声,很是怅然。 屋内的气氛瞬间僵住了。 徐麒很快便摆脱了方才的情绪:“今天高高兴兴的,怎么扯到这儿来了。周兄,一会儿我让人把卫里存着的好酒取出来,咱们今夜喝个痛快,可好?” 周侯灿有些疑惑,下意识地推脱道:“徐兄,这毕竟是在军中,若是因我误了事,反而不美了。” “周兄不必顾忌,卫里其他的事情有其他佥事掌管,这一段负责卫城守备的是胡佥事,一个晚上没事儿的。”徐麒解释道:“要是这段是我来守备卫城,今夜是万万不敢这样的。” “既然徐兄这般说了,我岂有不来的道理?” 二人约定好晚上的事,便继续就着先前未结束的话题聊了起来。 “周兄,徐某一直想知道,你们府州县官到底是怎样治民的?” 镇海卫城里不光是士卒,还有士卒的家人,这些人也是要治理的。虽然镇海卫平日也没有什么问题,但现在有周侯灿这样一个父母官在这里,徐麒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说不定还能取长补短,有所增益。 “其实,治理的策略,大抵还是那几条……” 如今的周侯灿已经不是半年之前刚到任的漳浦主簿了,在主政漳浦县的这段时日里,他也在努力适应知县的角色,也在不断学习。所以此时面对徐麒的询问,他也能有条有理地侃侃而谈。 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等屋内的二人醒悟时,外面的天已经黒透了。 “县尊,侯同知方才让人请二位到后堂吃饭。”陈广泰进来,对着二人行了个礼,然后便提醒二人该吃饭了。 “走,咱们先去吃饭,吃完我带着酒去你那儿找你。”徐麒率先起身,笑着对周侯灿说道。 席间无话。吃完饭后,周侯灿知会了侯爵一声,便先一步离开了,他还要收拾一下院子,等着徐麒带着酒来。 “伯清,你说咱们和镇海卫的关系走这么近,到底是好是坏呢?”周侯灿走在路上,被冷风一吹,冷不丁地冒出这样一句话。 陈广泰沉吟了片刻,笃定地说道:“还请县尊放心,不会出什么事的。此事我们不说,他们不说,漳州府不说,都司不知,那就万事大吉。” “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想着会不会有人弹劾我交通武将,意欲谋反呢。”周侯灿开了句玩笑,把陈广泰噎得硬是说不出来话。 回到院子里,周侯灿让邓林三人把屋内的桌子搬到了院子里。此时外面的天气虽然比着白天冷了些许,但也没比白天冷到哪里去,正是适合喝酒的好天气。 徐麒不一会儿便带着酒来了。他看见周侯灿已经把桌椅酒杯和下酒菜摆好了,兴致立刻便上来了,忙让身后的亲兵把酒坛子放到桌子的一旁。 等其他人离开之后,徐麒便起开了坛子,给周侯灿二人和自己各舀了一碗。 “今天是初六,刚好喝个痛快,接下来的一旬就要忙起来了。” 周侯灿知道徐麒说的是他们的计策,把海贼引上来诱而歼之的计策。 “是啊,之后的这一段恐怕不太平喽。” 几杯酒下肚,周侯灿便有些醉了。他不是天生好酒量,小时候没喝过什么酒,到漳浦县之后也没喝过几次,所以后天酒量也不行。 “我去出个恭。”周侯灿告了声罪,便起身去后院了。 徐麒这时也有了三分醉意,见周侯灿离开,他便看向了在一旁陪着的陈广泰。 “陈典史,你给徐某吃个定心丸,”徐麒上午没能当面问出这个问题,现在终于借着酒劲问了出来,“海贼的事到底准确与否?” 陈广泰应该是三人当中比较清醒的了,他轻轻放下手里的碗,对徐麒说道:“徐佥事,下官也不知道,但下官给你说点别的,徐佥事可以自己判断判断。” 第一百章 按部就班(下) “是啊,确实是啊。”周侯灿迷糊地应了一句。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空有一身才学抱负却无处施展的人多了。但很多并没有出色能力的人反而靠着贵人的抬举,取得了很多人遥不可及的成就。 “周兄,你就不用担心这个,”徐麒见周侯灿惆怅起来了,便给周侯灿分析,“你这是得罪了宦官,按照你们文官的那一套,你迟早会被起用的。而且你还是翰林出身,起用之后一定会被重用的。” “那都是将来虚无缥缈的事情,现在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县罢了。”周侯灿回到座位上,拿起碗灌了口酒,继续说道:“漳浦这个地方,做知县的多是举人,胥县尊和我这两任进士倒是个异数了。” “周兄,看开点,京城就在那儿,你家也在那儿,你肯定会回去的。”徐麒劝道。 罗谦看了徐麒一眼。他能看出来,徐麒说到最后的时候分明是在强作笑颜。 “周兄,你也知道,我们武职大多都是世袭的。和漳州卫那边的指挥、同知、佥事比起来,我们家的经历算是曲折得很啊。 “我家祖上当初跟着高皇帝起事,凭着功劳做了武昌左卫右所的副千户,洪武十七年的时候到了豹韬卫当指挥佥事。但好景不长啊,高祖死后,曾祖没了庇护,得罪了人,被贬到金齿卫做了守御。 “传到我爷爷那一辈的时候,我们徐家已经调到了镇海卫。可大爷爷运粮不幸,坠了水,又没有儿子,我爷爷便袭了职。我爹是在我大伯之后才袭的职,最后传到我这里。” “要是祖上一直在镇海卫,倒也罢了,”徐麒喝了点酒,神情有些颓废,“但是高祖和曾祖毕竟在豹韬卫做过指挥佥事。” “虽说豹韬卫可能没有镇海卫杀贼立功的机会多,但毕竟是前军都督府管着的京卫。”徐麒笑了笑,怅然道:“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了,其实我倒喜欢在镇海卫这边建功立业。只是有时候会想一想,要是当时祖上还在豹韬卫的话,又该是怎么样的一个情况呢?” 周侯灿早都醉了,他听了这话,拿起酒壶,把徐麒的碗倒满了。 “徐兄,这大过年的,咱们看点好的。你刚也说了,我将来不会差,我看你也是啊。”周侯灿伸出手,晕乎乎地朝着院子里指了指:“你肯定是能在这镇海卫建功立业的,还怕不能封妻荫子吗?” 徐麒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也不是那种心志不坚的人。只是方才刚好提到周侯灿的前程,又喝了点酒,不自知地想到了这里。 祖上的事情他又不能改变。一直在豹韬卫自然是好,可他现在的镇海卫总比那金齿卫好吧。 何况他也是有抱负的人,不想只在祖上的庇荫下过活,而是希望成为家族中的顶梁柱,不仅恩荣祖上,也能福泽子孙。 “喝酒,喝酒,明天都不想这些事情了。”徐麒指了指几人面前摆着的酒碗:“都喝,都喝,一会儿夜深了,天该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