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别来无恙》 第一章 1. 我从皇都回到钟台山时,已近傍晚。 天边云烧的酡红,一位白衣少年郎正立在山头踮脚张望。 听到马蹄声渐近,他匆忙朝这边赶过来。可还没跑出几步,便摔了一跤。 我勒停马驹,看着滚满污泥的叶湛,笑道:「师弟,别来无恙。」 叶湛不好意思地将一束歪七倒八的花藏到背后,小声说道:「赶早在这等师姐,想摘一些铃兰花送给师姐,可惜都摔坏了。」 「给我吧,我不嫌弃。」 叶湛乖巧地将花束递过来,我的目光落在他手腕处的伤,血珠子浸透了衣袖,红了一片。 「师弟,你受伤了。」 「可能是刚才磕到石头,没事的,就是一点小伤……」 「上马,我带你回去上药。」 见他没有动,我吓唬他:「今日你是趁师父不在偷跑出来的吧?回去晚了当心吃鞭子。」 叶湛听了,赶紧爬上我的马背。 他小心翼翼地坐在我身后。犹豫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捏住我的披风。 「师姐,我坐稳了,可以赶路了。」 我在心中笑他胆怯,和第一次见到他时比,半点没有长进。 当年,叶湛被师父带上山时才十岁。他躲在师父背后,怯怯地探出脑袋,将之前乞讨得来的半张饼递给我们。 「我、我叫叶湛。请师兄师姐笑纳。」 星阁的同门都笑作一团。 我却觉得他的模样甚是娇憨可爱,上前接过他的饼,咬了一口。 「我是你师姐,叫桑桑。」 他窘迫的小脸绽开笑颜。嘹亮地喊了一声「师姐」。 叶湛和我一样,是孤儿。准确的说,星阁里的孩子都是。 师父教我们本事,我们则替住在皇城中的天子办事。 旁人称我们为皇家暗卫。其实,我们更像是一群随时卖命的死士。 暗地里替皇帝解决掉他在人前无法决断的难题,做的好荣华富贵,做的不好命丧黄泉。 这项职业,算是高危。 但看看我那几位日渐发福的师父,比起每年挨不过隆冬的孤儿,能够待在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突然想起来,叶湛来钟台山也有八个年头了。 去年七月初一是他的十八岁生辰,也是可以向师父讨得一门绝活的时候。 我问他:「在去年的择学典上,你向师父讨了门什么本事?」 叶湛颇为得意地回答:「易容秘术。」 我吃惊地皱眉:「钟台山三位师父各怀绝学,用毒炼药都比这个强,你怎就讨了个最冷门的?」 一直以来,剑术和暗器最受星阁弟子们的欢迎。 易容术……几乎无人问津。 毕竟像我们干这行的,总不能扮成个鬼吓死敌人?易容,我真想不出它对完成任务有什么帮助。 叶湛却躲在我披风后头,笑的像个孩子:「我武艺不佳,易容术未来些许可以用来保命。」 我笑了笑,不再说话。 易容术,用来保命。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但要是叶湛说的,那倒不奇怪了。 2. 晚上,钟台山的几位师父替我摆了庆功宴。我身为他们最得意弟子,每次执行任务绝无失手。 可此次潜伏皇城,扮作宫女刺杀摄政王这件事却令我头疼。 摄政王那只老狐狸没想象中好对付。 前两次交手我非但没能伤他分毫,左肩还被他暗卫扎了一个血窟窿。 在宫中养伤的那段时日,小皇帝时常来看我。他喜欢听我说宫外头的趣事,时而凝神时而畅怀大笑,仿佛和寻常人家的公子没什么不同。 这样亲和的君王,不知道为何师父每次提及,眼中都带着一抹惧色。 后来,刺杀摄政王这项任务我还是完成了。 只不过人不是我杀的,在我动手前一夜,他自个死在了新纳的美妾芙蓉帐中。 摄政王一把年纪,纵欲过度而死。这件事一时间成了皇城中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小皇帝召见我,对我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想到皇叔也不例外。」 我跪在他的龙椅前,不语。 直到一片明黄入眼,他牵着我的手将我从地上扶起。 「朕也不例外。」 小皇帝突然揽住我的后腰,贴近我耳边:「桑桑,永远留在朕的身边保护朕可好?」 我当时没明白,直接推开他抱拳作揖,道:「奴婢遵旨,不过……那得每月多加几个赏钱。」 被我推开的皇帝没有生气,反而笑的十分灿烂。 「好,听你的。」 没过几日,皇帝身边的小太监来到了我所在的住处。当着一众宫女的面宣读了圣旨。 原来,皇帝所谓的留在他身边是要我做他的妃嫔。 我进退两难之时,宫中突然出了大事。 皇后暴毙,太后又接连染上了怪病。宫中太医束手无策,只得请来宫外的巫医。 巫医卜卦告知皇帝,这些都是即将要被纳入后宫的女子造成的。她命中带煞,八字于后宫极其不利。 毫无疑问,那个女子便是我。 当天夜里皇帝满身酒气的来找我,说舍不得我,说他虽九五之尊,却活的不痛快。 我听完,默默地拔出随身短刀:「要不,奴婢耍一段花刀给陛下看,让陛下痛快一下?」 皇帝怔怔地看着我许久,墨玉一样的眼中光芒渐渐黯淡,他苦笑:「罢了,朕会派人送你出宫。」 第二日,我换上来时的红衣裙,罩纱斗笠。策马离开了皇城。 一路上,听见大家都在议论宫里有个好样貌的宫女有幸被皇帝看上封了贵妃,但她却是不祥的妖物,克死皇后又害太后身染恶疾。 最后,连夜就被皇帝处死了。 第二章 3. 庆功宴上,按照惯例我给几位师父敬了酒。又承了几盏师弟师妹们递上的马屁酒,可能新伤未愈,一向好酒量的我今晚有了些醉意。 「桑桑,我听闻你在宫里和皇帝有了一腿,是真的吗?」 三位师父中,红酥是位热情奔放的用毒女高手。 她向来热忱山外面的桃色八卦。这次,八卦对象成了她所熟悉的徒弟,自然要盘根问底。 我捏着酒杯,余出两根手指摆了摆。 红酥吃惊地大叫:「什么?有了两腿?」 「……」 「不愧是我红酥的好徒儿!我就说你是我们钟台山除我之外,生的最标志的女娃。这不,连咱们皇上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 红酥摇着细腰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我身边,雪白长臂圈上我的脖子,搂着我脑袋媚笑:「桑桑啊,你要不要放弃舞刀弄枪,重新跟着为师深入了解一番毒药的魅力?从古至今,美人和毒,这两者加一起可是最致命的武器哦。」 「红酥师父,师姐她醉了。」一双手挽住我的胳膊,将我从红酥汹涌澎湃的怀中解救出来。 叶湛朝着众人行了行礼后转头问我:「师姐,我送你回桑园好不好。」 我有意脱身,忙回他:「好。」 「又是你这个小拖油瓶……」看着叶湛扶我离开宴席,红酥笑的意味深长:「整日缠着你师姐,怕不是情窦初开,喜欢上你师姐了?」 此刻我头脑昏沉,既没听清红酥师父的话。也没发现身边的叶湛嘴角微不可觉地弯了弯。 夜深了,叶湛碍于身份只送我到院门外,他立在杏花树下目送我进屋。 我准备关门时,见他仍没有要走的样子。想着过去这孩子最馋我制的果脯,总是吃了才乖乖回去睡觉。 我此次下山一年有余,他也有一年多没吃到过果脯了。 于是,我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朝着对面的他招招手,「阿湛,你来。」 叶湛脸上立刻浮现一抹笑容,朝我跑来。 果然,是馋果脯了。 我打开布袋,从里面油纸里拿出一枚杏干递到他唇边。 他错神须臾,张嘴咬上我指尖的杏干。 我笑道:「这是我在宫中时偷采皇帝御花园里的。那里的杏树比钟台山的繁茂,还未到初夏,杏子便结了满树……嘶……」 指尖传来细微的疼。 叶湛将我指尖的杏干吃进口中,顺便舔走上面残余的糖粉。 他看着我,语气无辜地说道:「对不起,师姐。刚才不小心咬痛你指头了吗?」 我摇了摇头,将整袋杏干递过去:「你喜欢吃,就全部带回去吧。」 叶湛没有接。 夜风轻轻吹起他肩上的黑发,绸缎般的发丝轻拂上我手背,冰凉如水。 今夜月色皎皎,照在喜穿白衣的叶湛身上像罩了一层雾纱。 有那么一瞬间,让我觉得他此刻凝视着我的目光,有一丝丝阴郁。 「那师姐喜欢宫里的杏树吗?」叶湛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我。 我想了想,回答:「不喜欢。」 叶湛转过身,盯着桑园篱笆外的那颗小杏树。那是几年前我和他一起栽下的,平时他一有时间便过来浇水施肥。可五年过去了,这棵杏树依然只开花不结果。 我以为他是想到这个不高兴了,于是拍了拍他肩宽慰他:「别担心,也许来年就有杏子吃了。」 叶湛回头看着我那只仍停在他肩上的手。他的喉结动了动,眸色渐深。 「师姐,你不喜欢宫中的杏树,那你喜欢宫中的皇帝吗?」 「自然也不喜欢。」我被他问的一怔,随即笑道:「好啊,师弟。连你也学会调侃人了。红酥师父的话,不可信的。」 我伸手,想像过去一样弹他的额头。却在半路被他的手一把截住。 他掌心宽大温暖,严丝合缝地将我的手包裹其中。我正讶于从前跟在屁股后头的胆小鬼何时已经长大。 他却趁机从我的手中取走布袋。语气比之前轻松了不少:「至少红酥师父有一句话说对了。」 「哪句?」 「最后一句。」 最后一句? 美人和毒,这两者加在一起,可是最致命的武器? 我在冷风中打了个寒颤,赶紧逃回屋里去。 怕再晚一分,鸡皮疙瘩会掉一地。 4. 翌日清晨,我正睡的七荤八素之时。突然被一阵爆竹声惊醒。 钟台山鲜少热闹。算了一下日子,我立刻从床上坐起来。 离开钟台山太久,差点将这件事忘了。 今日是六师兄和珠儿姑娘的婚期,也是他辞行钟台山的日子。 当我赶到师兄的住处时,庭院内早已挤满了人。 清一色纯白弟子服中,一抹浓艳的红,似火苗窜动着。 「师姐!」 是叶湛。 他鲜衣墨发,身姿挺拔。个头比同门师兄弟都要高一些。见到我,便不停地朝我挥手。 「呀,今日穿红衣的不止新郎官新娘子两个呢。」 「这么瞧着,叶师弟和桑桑师姐真般配。」 我冲那些开玩笑的同门笑了笑,径直走向叶湛。 「师姐,这个松子糖可好吃了。」叶湛将手中刚得的喜糖尽数塞给我。 我剥了一颗放嘴里,抬头看他:「你今日穿的倒喜庆。」 「我见师姐平日里穿红衣裳好看,便也偷偷裁了一身。」叶湛笑着往我身边靠了靠,小声问我:「师姐。我穿红的,好不好看?」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的盯着某个人看,阳光洒在他脸上,衬得他肤色雪白。 叶湛弯着眉眼耐心地等我回答。 我老实说道:「嗯,好看。」 叶湛眼中笑意更甚,他看着正在拜天地的六师兄和新娘子,拉了拉我的衣袖:「师姐,听说钟台山的弟子只要完成师父的十份差事。就可以功成名就地离开钟台山?」 「嗯。」 师父说,古引国的历代帝王都仁德无双。 我们在暗处替皇帝办事,虽不能像朝堂上的臣子那般加官进爵,名字被载入史册。却也是帝王心尖上的大功臣。 皇帝曾特许,钟台山弟子凡是能顺利干完十份差事者,便可自由选择自己的人生。 「那这么说师姐也很快可以离开钟台山了。如果师姐未来也想成家立室,要不要考虑……」 叶湛后头的话被大家的起哄声淹没。 厅堂中红酥师父在喊「送入洞房」。 六师兄却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去牵身旁新娘子的手。 师兄他有些慌神,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 人群中,有胆小的师妹惊叫了一声:「师兄他、他没了舌头!」 周遭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就连红酥师父也难得的缄默不言。 宫里派来充当媒人的老嬷嬷面无表情地反复催促,六师兄才颤抖着从宽大袖子中伸出“手”。 我胸口一滞,盯着那半截残缺的手掌久久移不开眼睛。 直到师兄和新娘子的背影在我面前渐行渐远,化作一团模糊的猩红。 「师姐,离开席还早。我们去河边走走。」 冰凉的掌心传来一阵暖意,叶湛拉着我一同走出人群。 我们到了小河边,腥湿的风将我神思拉回了一些。 看着随风摇摆的芦苇荡,我的手移到腰间的佩刀上:「是皇帝做的,一定是他。」 明明在我上一次离开钟台山前,六师兄都还好好的。 那天,六师兄高兴地告诉我,皇帝对他办的最后一桩差事很满意。已经下旨给他和珠儿赐婚,婚期就定在明年开春。 「阿湛,六师兄他为了能娶御前宫女珠儿为妻,每次下山执行任务都只胜不败。从未令那人失望过。为何……他还要这么对师兄?」 叶湛安静地站在我身侧,听我说着师兄的事。他盯着河面,眸光透着寒意:「因为皇帝仁德。」 我冷笑了一声。是啊,因为皇帝仁德。 正因为如此,他才要我们当他手里的刀,替他做尽他不敢做也不能做的龌龊事。 不论我们是否真的忠心,到头来都要为见到了皇帝的阴暗面而付出代价。 我的手再次被握住,叶湛拉着我的手像少时一样摇了摇,「师姐,大不了我们永远不离开钟台山了。」 看着叶湛不谙世事的模样,我心头忽然生出一股忧愁。 从未想过要逃离钟台山的我竟在这一瞬间想带着叶湛立刻出走。 「阿湛,我有些担心。」 叶湛主动压低身子,将脑袋凑过来给我摸摸,还柔声安慰我:「师姐,放心。假如我是六师兄,我一定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 「因为我不能让我以后的妻子伤心,我得四肢健全,龙精虎猛地保护她一辈子。」 我无奈地叹道:「可是你的剑术,连一只山鸡都杀不死。」 第三章 5.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接到新的任务。反倒是叶湛,频繁地往山外跑。 还好师父交给他的都不是要紧的任务,他也总能顺利完成。 眼看就要入冬,曾经落马摔伤的膝盖骨又开始没日没夜的折磨我。 刚从外头回来的叶湛得知后,便急忙赶到桑园看我 他将新得的赏金给我买了一张雪狐皮,说要亲手制成护膝赠我。 叶湛捏着绣花针,在雪狐皮子上一针一线地缝。 不出半个时辰,一件护膝便有了雏形。 我坐在他对面越看越犯困。像这种女工细活,我是半点都没耐性的。 「阿湛,你别的不行,活倒是不错。你是我见过的男子中手最巧的。」 这话刚说出口我便觉得不妥,于是赶忙解释:「我的意思是……阿湛真聪明。不像我,就算是缝粒盘扣也是歪的。」 叶湛听了,清隽的脸上飞上一抹绯色。显得他那张脸越发生动好看。 他抬头看向我:「那师姐以后一定要找个会给你缝衣裳的夫君。」 「夫君?」 「嗯。」 「……」 炭盆里的木炭烧的通红,屋内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我抬手抓了抓发烫的耳朵,看着叶湛的侧颜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好了,师姐你试试看。」 回过神时,叶湛已经半跪在我面前,将护膝两侧的绳子小心地系到我的腿上。 他微凉的指腹隔着亵/裤不慎触碰到我的腿肚,我的耳朵又烫了几分,赶紧推搡他,「我自己来就行。」 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玉软花柔的师弟竟被我轻易地推倒在地。 我着急去拉,却被他的长腿绊住,整个人飞扑到他身上,将刚坐起来的叶湛又重新压回地面。 「师姐,疼……」 「对不住,大概是我平日里勤于习武,手劲大了些。」 就在这时,门外闯入一抹身影,脚步声在离我们不远处戛然而止。 我两只手还撑在叶湛的胸前,抬头就看到红酥师父的首席弟子——牵牛小师妹正抱着线团,两眼放光地看着我们。 「叶师兄,你要我拿的银线我拿来了。不过……现在看来,你一时半会好像也用不上。」 我赶紧从叶湛身上爬起来,想解释点什么。 叶湛却抢先我一步,遮住被我弄乱的衣领,小声道:「师姐她不是故意的,我也没受伤。小师妹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牵牛师妹眼中光芒万丈,抛下一句「我懂得!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师父!」便火急火燎地冲出了我的桑园。 仔细一看,她直奔而去的方向正是红酥师父的住处。 我在心中悲鸣:这下,完了。 6. 果不其然,第二天整座钟台山都在传我和叶湛情难自控,在桑园里行干柴烈火之事。 叶湛挺身而出,帮我向大家解释。 红酥师父却说:「不必害羞,师父也是过来人。再说我们钟台山又不是戒律清规的寺庙,你们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难免冲动些。」 我:「……」 红酥师父又看了我一眼,说道:「只是,此事万万不可让皇帝知道。」 这干皇帝什么事?想起从此落下残疾的六师兄,我眉一拧,当着众人的面冷声道:「我和皇帝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而且就算我真的喜欢谁,他也管不着!」 上一秒还在笑盈盈的红酥师父忽然脸色煞白,她僵硬地撑着桌角从椅子上站起来,又蓦地跪到地上。 我正疑惑,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钟台山今日好热闹。」 皇帝一边解下身上的披肩交给随行的奴才,一边缓步走进屋。 他穿了一件月白风清的锦衣,没了龙袍加身,皇帝比在宫中时看起来更像一位温润矜贵的公子。 但此刻,这位公子在生气。 他的脸色泛青,眼眸冰寒。不再掩饰的阴戾肆无忌惮地堆积在眉间。 我终于明白,为何大师父有次醉酒,会称当今圣上为玉面修罗。 「桑桑,这可是朕头一回为了想见一个人而出宫。」 恍神间,皇帝已走到我面前。指节分明的手带着刺骨的寒意箍上我的手腕。 我毫不留情地挣脱掉。 皇帝搓了搓手掌,凑近我笑道:「那晚,你说要舞花刀给朕看。此话还算数吗?」 「那晚皇上不是也说会放我走,难道不想算数了?」 我冷眼迎上他的目光。 皇帝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在消失。 他说:「桑桑,你很好。」 皇帝转身拂袍落座,红酥师父赶紧递上茶盏。他低头喝茶间,视线已锁住一旁的叶湛。 「勾引桑桑的那个小师弟便是你吧。」皇帝吹了吹泡开的茶芽,嘴角噙着一抹讥讽的笑:「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 我印象中,这是叶湛第一次见到皇帝,总以为他会战战兢兢。 可此刻,叶湛却面色平淡。他毫无畏惧地直视皇帝,一边眉毛甚至漠然地扬了扬。 一句「皇上谬赞」不咸不淡地自叶湛口中吐出,我担忧地转头看向他。 叶湛亦在看我,并朝我眨了眨眼睛。回头又不知死活地补了一句:「师姐她也常常说我长得好看。」 「……」皇帝咬着牙,眼中愠色渐浓,那只摇摇欲坠的茶盏被砰地一声丢回桌子。 满屋子的人跪了一地,只剩下我和叶湛二人还站着。 皇帝忽然笑了起来,侧首问身边的奴才:「朕记得长公主最喜欢豢养面首。前几日公主是不是还向朕讨要过年轻貌美的奴才?」 「回皇上,若是能将眼前这位公子赐给公主殿下,殿下一定会很高兴。」 「胡言。这位可是桑桑的师弟。朕若真的这么做了,桑桑岂不是要怪罪朕。」 我的胃翻江倒海的恶心,这主仆二人的对话将阴阳怪气演绎的极致。 我紧握拳头,指骨泛白。 他欣赏着我的震怒,阴测测地调转话题,笑的暧昧:「毕竟朕此次跋山涉水,是为了夺得美人心。桑桑啊,今晚能不能到朕身边,再给朕讲讲这山中的趣事?」 第四章 7. 入夜,我端着酒壶走向皇帝所住的月园。 那可能是钟台山上最好的一间房了,依山傍水,推开窗便能看见山顶的星空。 年少时,我带着叶湛偷偷翻窗进去过。二人趴在窗台上一边吃着糖饼一边数星星。 数着数着我失了耐心,抱怨星星像糖饼上的芝麻,多的数不清。 叶湛却说:「不对,我觉得星星像师姐的眼睛。」 我有些生气,指着自己的双眼:「阿湛,你仔细数数,我脸上到底有几只眼睛?」 叶湛噗嗤一声笑了,他拉着我的衣袖轻摇:「我是说,星星像师姐的眼睛那么漂亮。」 其实,在那个时候。 我就已经将叶湛从众师弟里单独区分出来了。 直到现在,他一直是我最喜欢的。 我的脚像是有千斤重,每迈一步都扯着膝盖疼。 半路,有人拦住我。 我抬眼一看,惊的倒退。 面前站着的女子,竟有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只不过,“她”的眼中此刻乌云翻滚。 「师姐,你不能去。」 是叶湛。短短时日,他竟能将易容术修得如此出神入化。 叶湛上前拉住我的手,「让我替你去,总之今晚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去找他的。」 我一把甩掉他的手,残忍地讥笑:「你替我去?就凭你刚学的这点易容术吗?」 叶湛怔怔地望着我,眼底那一点光亮,变得朦朦胧胧。 我的心像是被冰锥用力扎了一下,可我不能就此心软。 若让叶湛替我去了,那便是砍头的欺君之罪。 又或者皇帝盛怒,将他直接赐给名声狼藉的长公主。 无论哪个结果,我都不想他经历。 我狠下心推开他:「钟台山的冬天太难捱了,我受够了那些做不完的血淋淋差事。更不想最后落得和六师兄一样的下场。若能被皇上赏识,也未必是坏事。毕竟在这世上,也只有他能护我。你若真心希望我好,就该成全我。」 说完,我决绝地朝着月园走去。 与他擦身而过时,看见那张与我丝毫不差的脸上恨与痛交织,眼底的水雾渐浓。 叶湛背脊绷的笔直,似乎在极力克制什么。 月光将彼此交汇又分裂的影子拉的很长,他终究是听我话的那个师弟。 叶湛没有追上来,而我未曾回头。 8. 「不识抬举!」 只着中衣的皇帝坐在床沿,发丝凌乱。鲜血顺着他手背上的伤口蜿蜒流下,染红了他半截手臂。 我收起手中弯刀,面无表情地说道:「皇上不是懊恼那晚没看到奴婢耍花刀吗?怎的奴婢刚耍上,皇上就扑过来充当人肉桩子。」 「贱婢!」他像头被激怒的狮子,双眼猩红地盯着我:「都已经同乡野子弟行过苟且之事了,又在朕面前装什么三贞九烈?」 「不许妄言我师弟!」我上前一步,明晃晃的刀架上他的脖子。 「你想弑君?」皇帝瑟缩了一下,随即又挺直背脊。 我冰冷地看着他:「星阁暗卫,不惧生死。」 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桑桑,你是不怕死。可钟台山满门弟子的性命呢?」 「……」我紧握刀的手有一丝松懈。 「不如这样,你替朕去办件事。若是办的好,朕从此不再为难你的同门。」 他将脖子前的刀轻轻推开,青白的脸上露出黯淡的笑意:「两国交界素来不太平。前不久北疆帝派了使臣来,要朕送一位美人去和亲。朕觉得桑桑……甚美。」 皇帝染血的手抚过我的脸颊,虎口移到我的脖颈,猛地收紧。 「既然你不愿做朕的女人,那便去做朕宿敌的女人。北疆帝出身蛮野,怎样驯服一匹不听话的野马,他比朕有经验。」 看着我被他掐的通红发紫的脸,他乌沉的眸子忽然一震,随即将我重重甩到地上。 「朕会为你拟好新的身份。」皇帝不再看我一眼,像是累极了,长叹一声道:「桑桑,你不要再叫朕失望。」 第五章 9. 一道密旨,我从钟台山的暗卫成了皇帝的义姐永贞公主。 永贞,是皇帝亲赐的封号。 世人皆知,北疆帝荒淫无道,是个只知弯弓射雕的草包。年轻时,为博族中美人欢心,单挑一群苍狼。 结果狼牙是得到了,但美人也被吓死了。据说当美人见到北疆帝时,他的半张脸,被狼群撕咬的仅剩下几块白骨。 我安静地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手中握着一颗快被捂化的松子糖。 马车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我蓦地掀开帘子。 是同门师妹牵牛。 师妹骑马与我并列而行,我低声问她:「人找到了吗?」 师妹苦笑:「他临行前偷走二师父一沓的人皮面具。」 我沉默地撂下帘子。 车外传来师妹恼怒的声音:「师姐,那厮一向胆小怕事。一听说你拒绝圣上被罚和亲,他就易了容连夜逃跑了。亏你自身难保,还在担心他死活,他恐怕早就……」 「多谢师妹前来送我,快到城门了,我们在此别过。」我打断她的话,声音有点沙哑:「他若还回去,请师妹替我好好照顾他。」 马车没日没夜地赶着路,越往北走就越是寒冷,我的腿疾在途中频频发作,更糟的是快出边界时,我们又遇到了劫匪。 这群亡命之徒人数众多,不仅抢夺钱财还杀人取乐。 陪嫁的宫女和侍卫纷纷惨遭毒手,马夫垂死挣扎着爬进我的车厢,蒙面劫匪紧跟其后,一刀抹了马夫的脖子。 鲜血溅上我的喜服,我蹙了蹙眉。 劫匪以为我怕了,淫笑着勾住我的下巴:「美人莫怕,只要你伺候爷舒坦了。爷自然给你留具全尸。」 我将碎发别到耳后,顺手摘下耳铛。 劫匪看的眼睛发直,迫不及待地解腰带。 红玉耳铛在我指尖泛着寒芒,弹指间便能射进他的喉咙。 可还未等到我动手,劫匪却突然僵立不动了。 一阵清脆的剑回鞘声终结了马车外的打斗,我面前的劫匪像只提线木偶般仰面摔了下去。 冷风从掀起的车帘灌进来,我闻到了一丝浓重的血腥味。 一个浑身是血的侍卫踩上踏板,朝我伸出他的手。 「奴才救驾来迟,望殿下恕罪。」 我紧盯着他的脸,试图将他与自己所熟悉的那人结合起来。 但当看见他身后堆积如山的尸体后,我停止了幻想。 此人内敛沉稳,剑术远在我之上。 应是皇帝安插在队伍里的大内高手,为的是确保这场和亲能够顺利达成。 我在心中冷笑,皇帝是怕我中途逃走。 我将化了大半的松子糖递给他,「这个赏给你。」 他迟疑片刻,接过糖向我叩谢。 我阖上双眼,疲惫地说道:「我们继续赶路吧,不要误了吉时。」 10. 三日后,我们顺利抵达北疆国。 侍卫护送我到宫门外,一路上沉默寡言的他向我拜别:「愿公主往后岁月一切遂愿。」 我淡淡地笑了笑,「多谢。」 当晚,我被一群婢女簇着梳洗打扮后,直接送入了北疆帝的寝殿。 宫殿内,地龙烧的火热。 我赤身躺在一张巨大的羊毛皮里,只露出个脑袋在外面。 呼啸的风夹带着箜篌清音不断地拍打着窗户,听着听着我的眼前氤氲了一团雾气。 我记得叶湛曾跟着红酥师父学过几日箜篌,他说等他学成,便第一个弹给我听。 只是他不学无术,常常半途而废。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紧闭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 来者并非北疆帝,而是一位粉衣婢女。 她双手交叠在胸前以表恭敬,目光却带有鄙夷:「公主,王上他今夜不会来了。」 没等我出声,她又说:「公主一定还不知道,邻国的西陵王今日也送了一位美人进宫。陛下这会正在那位美人寝宫呢。」 说完,她朝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我换上她带来的衣裙,才发觉她并没有准备靴袜。 粉衣婢女似笑非笑道:「对不住公主,这是我们北疆的规矩。新册封的妃嫔若是新婚之夜未被临幸,都要赤足走回自己的寝宫。」 我抱着来时的羊毛毯,一深一浅的走在雪地上。 一路上遇到值夜的婢女,她们纷纷躲在背后指指点点。 我不在乎,自幼在钟台山接受的训练比赤足踏雪残酷百倍。 但耳边的箜篌弹奏的太过温柔,我分了神,脚底一滑,重重地摔在台阶上。 膝盖的旧伤复发,整条腿僵硬地无法动弹。身边来往的人很多,可她们只当没看见。 粗粝的冰雪落在我脸上,又簌簌地化成水。 我冻得发抖,几乎要撑不住时,一抹高大的身影顶着飞雪朝这边疾步走来。 婢女们惊恐万状地跪倒在地,尊称他为「王上」。 北疆王将披风罩在我的肩上,我错愕地抬头,对上他漆黑的眼睛。 苍狼面具遮去他半张脸,另外半边裸露在外的皮肤则如枯皮老树,更加狰狞可怖。 他似乎不喜欢我此刻赤裸裸的目光,皱了皱眉后俯身一把将我捞进怀中。 我正欲挣扎,他粗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不想死的话,抱紧孤。」 11. 我被放到床上,北疆王将毯子一条接着一条的盖到我身上,直到我发出一声闷哼:「王上,够了。」 他无措地望着我,冻得通红的手死死撵在被角:「方才你一直在发抖,现在可好一些?腿还疼吗?」 我盯着他不说话,他目光焦躁。急忙脱去身上的大袄,钻进我的被窝。 炙热的胸膛贴上我的后背,将我紧紧圈禁在怀中。 「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王上忘了,北疆皇宫里有地龙。」 他仿若未闻般用下颌蹭我的颈窝,见我没有动,他一下子撑起身子看向我:「你为何不反抗孤?」 「因为你是他,不是王上。」 我伸手揭开他的面具,面具下是张白骨森森的脸。 我毫不畏惧地抚上它:「师弟的易容术真是精妙绝伦。」 面前的人眸光微闪,蓦地将我拉进怀中。 「阿湛,果真是你。」我眼眶灼热,声音控制不住地有一丝颤抖:「你为何会在这里?真正的北疆帝呢?」 叶湛附在我耳边,温言道:「师姐为了保全我来此和亲,阿湛无以回报,唯有将这条命豁出去地交给师姐。」 他拉过我的手,将一颗带着他淡淡体温的松子糖放在我的掌心。 我心头震动,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那个侍卫是你。」 叶湛点了点头。 「不仅如此,刚刚毒杀了北疆王的西陵国美人也是我。我出来时留了一道火折子在北疆王身上,不出半个时辰,他便会化作焦尸。」 他说的满脸轻松,我却捏了一把冷汗。 我不敢相信地说道:「你不是说箜篌太难,你学不会。而你的剑术又……」 「连只山鸡都杀不死?」叶湛似从前那样拉住我的衣袖轻轻摇了摇:「钟台山同门师兄弟那么多,我若不装得没用一些,如何得师姐多关照?师姐,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很喜欢你。」 窗外的雪下的愈来愈烈,叶湛捏着我的衣袖,往前凑。 我没有躲开,他的吻轻轻拂在我的唇角。 烛台上的火焰颤动,我和他的呼吸都有些乱。 他忽然捧住我的脸,猝不及防地吻住我,初尝到他舌尖的甜腻,我昏昏胀胀地回应他。 正当我鬼使神差地将手探进他衣领,他忽然松开我,眼中带着歉意:「师姐……我顶着这张脸会不会冒犯到你。」 我得空喘了口气,说道:「冒不冒犯你都已经冒犯了。」 「……也对。」 叶湛的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俯身将我最后一点余力尽数夺去。 12. 「公主,未来要作何打算?」 「本宫既是来和亲的,自然要承颜顺旨,争取来年母凭子贵。」 「孤觉得……不必等到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