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团》 1 第一章 兵临城下 战前的空气总是那么沉闷、紧张。 四周山野静静的,没有风,太阳早已西斜,落日的余晖泼血一样泼洒在五峰岭上,已被炮火袭击了无数遍的五峰岭像一张老牛皮一样干裂在沈猛子眼前。虽是初春,整个岭上却不见一星绿色,去年秋天还在的那一株株杨树、丛生的灌木,在一个冬天的炮火中全都化为了灰烬。焦黑,满眼都是焦黑。密密麻麻的弹坑、掩体让五峰岭显得千疮百孔,惨不忍睹。空气里除了焦腥味,再也闻不到别的。 沈猛子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尚早,离天黑还有一个多小时,趁这工夫,他想再到前沿阵地巡视一番。 这是场硬仗,来不得半点马虎。驻扎在山下米粮城的国民党11集团军43旅两天前刚刚吃了败仗,将近两个营的兵力丢在了这儿。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山上的尸体,让三营五营的战士们抬了一个晚上,最后实在抬不动了,副团长白健江一声令下,让战士们拿敌人的尸体就地做掩体。沈猛子现在看到的工事,几乎是拿国民党军的尸体堆起的。此刻他脚下踩的这个湿土包,下面就埋了六具尸体。当然,这些尸体里,也有72团的弟兄。没办法,恶仗一场连着一场,想喘口气都不成。43旅摆出一副吃定他的架势,入冬到现在,攻势一次比一次凶猛,没给过他一天消停。一个冬天下来,72团熬得人困马乏,山上的供给快要没了,武器弹药频频告急。72团不仅没能按照上级命令越过女儿河拿下米粮城,反而被守卫在山下的国军43旅从岭下直逼到岭上。如要不是白健江指挥得当,一次次顶住敌军的狂轰滥炸,怕是脚下的五峰岭早就失守,他就得带着全团弟兄退守到原来的根据地华家岭了。 游击再也不能打,五峰岭绝不能失守,就算穿不过女儿河,拿不下米粮城,也要把阵地扩大到女儿河畔,跟敌军形成隔河对峙的局面。这是秋天就定下的战略目标,眼下,这个目标更不能动摇。这么想着,他冲走在前面的副团长白健江说:“健江,毕政委那边有消息没?” 这话问了等于白问,全团上下都知道,政委毕传云跟副团长白健江向来意见不和,白健江看不上这个眉目过于清秀、长着一副白净脸膛、说起话来喜欢拿腔拿调的酸秀才,他已经不止一次吼着要把他轰出72团了。如果不是沈猛子再三做工作,白健江才不愿意头上再压上一个政委呢。十几年了,白健江习惯只听沈猛子一个人的,更愿意在弟兄们面前喊他大当家的,这样喊起来顺口、亲热。什么团长、政委,喊起来就跟喊外家人一样。 白健江摇摇头。他的一双眼睛已经深陷下去,本来就瘦削的脸更像被刀刮了一般,骨头上紧绷着一张黑皮,显得他的颧骨格外地高,乍一看,跟厉鬼没啥两样。沈猛子心疼地收回目光,不再问下去。 政委毕传云是去年入秋时节由上级派来的,按上面的说法,72团是受降过来的,鱼龙混杂,虽是有沈猛子和白健江这样骁勇善战的指挥官,但队伍在国民党手下混久了,加上原本就是草莽出身,沾着一股匪气,如果不加整顿,难成大器。遂在整编不久,便将师参谋毕传云派来。毕传云又带来一个叫石润的,两人整天在队伍里宣传那些新思想、新理论,说要把这支草莽部队用新的军事思想武装起来,成为一支合格的人民武装。 啥叫合格的人民武装?沈猛子自己也很糊涂,对毕传云和石润搞的那一套,他本能地有点反感或抵触情绪。队伍是他沈猛子一手带出来的,最早在老家坝子营一带占山为王,后来傅作义手下有名姓孟的团长,硬要拉他出山,投奔傅将军。沈猛子早就对傅将军心生仰慕,加上占山为王终不是久长之计,遂带着手下百十号弟兄,投奔了将军。先是在孟团长手下干尖刀营,后来自立山头,拉起了骑兵营。中原大战时,他的骑兵营跟白健江的大刀队联手,更是如虎添翼,在津浦线北段屡建战功。民国二十二年,日军侵占山海关,揭开长城抗战序幕,他的骑兵营跟随大部队从绥远出师东进,在牛栏山一带跟日本鬼子展开殊死搏斗。此后四年间,他的骑兵营迅速壮大,虽在战场上屡次受创,但队伍士气一点儿不受影响。平型关战役时,他和白健江实际已拥兵一个团,别人的队伍都是越战越少,唯有他沈猛子和白健江是越战弟兄越多。后来,他被改编为第七集团军独立团。太原守城之战,阎锡山为保存自己实力,将主力调往临汾等地,使得第七集团军孤军作战,傅将军虽是下定舍身报国的决心,终因寡不敌众,惨遭失败。在日军第五师团的狂轰滥炸之下,太原失守,他们逼迫撤到石楼一带。随后,奉委员长命令,他的独立团离开傅作义部,前往临汾一带支援阎长官,不幸中途遭遇日本人拦截,与敌军展开三天三夜的血战。血战中他的弟兄损伤三分之一,愣是凭着卷了刃的大刀,拼掉了日军的一个旅。谁知就在他们借着夜色摸出狗儿山,往石楼方向撤退时,日军卷土重来,以十倍于他的力量向独立团发起攻击。气还未喘匀的独立团哪敢蛮战,沈猛子指挥着弟兄们边打边撤,想借夜色的掩护躲过此劫,心里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对阎长官旗下24师抱以希望,指望着24师能尽快赶来,对日军形成前后夹击,谁知…… 娘的,每每想起这些,沈猛子就忍不住要生一肚子气,如果不是可恶的24师,不是胆小如鼠的屠兰龙,他沈猛子能到今天?能这么忍气吞声在18集团军旗下做一支爹不亲、娘不爱的“犬军”?是的,“犬军”!自从被逼起义,离开傅将军,成为18集团军312旅旗下一支收编部队,沈猛子心里这股火就一直窝着。虎落平阳被犬欺,他现在虽是没被犬欺,但顶多也就等于一只犬,所以在跟白健江私下商议军务的时候,他再也不称自己的72团为猛虎团,半是怨恨半是自嘲地将这支在跟日本人作战中迅速壮大最终又被日本人逼得改换门庭的威武之旅称为“犬军”。 “大当家的,这么打不行啊!”一直闷着声不说话的白健江突然停下脚步,望住他说。 沈猛子从回忆中醒过神,望着跟自己出生入死近十年的白健江,一时无话。他清楚白健江话里的意思。从被312旅派往米粮山的那一天,白健江就对72团的前景抱以担忧,对他们两人的命运更是忧心忡忡。眼下虽是国共合作,按傅将军的说法,他被18集团军收编,跟在35军时没啥两样,都是抗日嘛。但他跟白健江心里都清楚,72团再也回不到傅将军那儿了。18集团军虽是对他们表示了热烈欢迎,声称要像对待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对待他们,但这亲兄弟分明跟过去那亲兄弟不一样,甭说来自312旅的冷眼和蔑视,单就一个毕传云,也够他跟白健江受的。 如果不是毕传云执意要让他们放弃对刘集的进攻,改从正面进攻米粮城,由他和石润带一小股力量,采取瓦解劝降的攻心策略,劝说守卫在刘集的屠翥诚王牌师12师暗中起义,怕是白健江的大刀队早就砍进了刘集。当然,正面进攻刘集也不是上策,别人对12师不清楚,他和白健江却清楚得很。这支王牌师就跟72团一样,是屠翥诚屠总司令起家的队伍,屠翥诚带着它,征南战北,横跨11个省,历经数次劫难,最后在米粮山区占山为王,成为一支敢跟国民军任何一支部队叫板的虎狼之师。雄踞在米粮城内的11集团军说到底还是以12师为主力,其他都是屠翥诚在南北征战中收编的,当然也有从阎长官、汪**等手下投靠到他旗下的。屠翥诚凭着11集团军,成为国民党部队里一个极为特殊的人物,就连蒋委员长也要高看他一眼。这些年,为了争夺和拉拢屠翥诚,国民党内部展开过一系列争斗,无奈,屠总司令谁也不投靠,什么时候都保持中立,握着十万大军,坐镇米粮城,管辖着米粮山区五个县、百万民众。凭借米粮山、女儿河,还有谷河,哪怕外面山摇地动,他这儿都是纹丝不动。 遗憾的是,312旅旅长唐培森却认为屠翥诚不过一介草莽,他手下十万大军也不过是一支贼寇,草包队伍。在国共两党再次公开合作的今天,唐培森别出心裁,非要72团打头阵,先期占领华家岭,继而攻打米粮城。唐培森的理由是,既然屠翥诚在国民党内部谁也不投靠,他就有可能成为共产党争取的对象。争取有两种方式,一是靠智慧,比如对屠翥诚旗下的谭威铭及12师。另一种就是打,对付屠翥诚这种老顽固,旅长唐培森认为打是最好的方式。 可惜,去冬至今,战火烤焦了五峰岭,唐培森的命令也下了无数道,72团的步子,却怎么也迈不过女儿河,甭说拿下米粮城,就连屠翥诚看不在眼里的五峰岭,也不是他们想拿就拿的。屠翥诚逍遥自在地坐在米粮城,只派一个43旅,就把他们狠狠地阻挡住了。唐培森见72团进攻受阻,既不增援也不下达撤退的命令,只让72团死熬在这里。沈猛子有时想,唐培森没准是想借米粮城,将他和他的弟兄活活葬在这里。 这是一个极度悲观的想法,也很绝望,仗打到极度艰难时,沈猛子恨不得掉转枪口,去跟唐培森讨个说法。但这也只是一念之想,真要这么做,白健江和老乱肯定不答应。白健江和老乱对唐培森及312旅一点儿兴趣也没,认为讨说法都是一种多余。 “大当家的,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72团要想留下来,还得找傅将军。” 这是他们的主张,从到华家岭的那一天,白健江就秘密派人跟傅将军联系,如果不是沈猛子发现得早,及时阻止,怕是72团早就抄近道投奔了傅将军。沈猛子不是不想投奔傅将军,做梦都想。问题是,72团以现在这个面目去见傅将军,对傅将军是一种侮辱啊! “我必须让72团换个面目,我要以我的方式去见傅将军!”这是沈猛子的决心,也是沈猛子的秘密。为此他死咬着牙关,在五峰岭跟山下的43旅愣是干了一个冬天。他们虽是没打过女儿河,但队伍的士气上来了,72团的那股拼劲又回来了。尤其是,72团的弟兄们现在已深深认识到,世上没有哪股力量能救自己,救自己,还得靠手里的枪把子!冲这点,沈猛子就得感激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 冬季快要结束时,沈猛子有意放缓进攻的节奏,这点他还能控制,如果他不打,山下的43旅不会跑上来打他。他想给弟兄们一个喘息的机会,也想给自己一个思考的机会,72团到底何去何从,这个问题必须想明白! 谁知就在他运筹帷幄的时候,山下突然发生变故,一场阴谋彻底颠覆了米粮城,也颠覆了11集团军内部! 屠翥诚被人暗杀了! 一向足智多谋、行踪诡秘的屠老爷子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被人暗杀在鸡公山!消息传出,惊声一片,整个国民党内部舆论四起,谴责声不断。紧跟着,围绕11集团军的未来,国共两党展开了一系列斗争。沈猛子闻知,也是一片伤感。毕竟,死去的是叱咤风云几十年、戎马生涯、驰骋疆场的一代枭雄!沈猛子下令72团停火,以此来凭吊这位令人尊敬的国民党高级将领。谁知就在他停火的第五天,旅部突然传来命令,旅长唐培森要72团火速开进女儿河畔,借11集团军内部大乱的绝佳时机,奋起反击,乱中求胜,一举夺下米粮城,为18集团军控制整个米粮山区赢得先机。 面对一纸电文,沈猛子陷入了深思。按说要夺下米粮城,这是天赐的大好良机,不论对方有多强大,只要军中无帅,他就是一盘散沙。况且屠翥诚一死,整个米粮山区都失去了主心骨,这个时候发动攻击,真是再好不过。唐培森在电文中明示,只要72团枪声一打响,312旅将全军压上,不惜一切代价,摧毁米粮城。为让沈猛子相信,312旅还火速送来了武器弹药及后勤供给。毕传云更是手舞足蹈,信心高涨得不行,愣是以政委的身份逼沈猛子下山。出乎所有人意料,沈猛子突然作出一个决定,全团撤到华家岭休整,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离开华家岭一步! 唐培森闻知,勃然大怒,在电文中威胁沈猛子,如果胆敢跟上级对抗,旅部将采取果断措施。沈猛子自然清楚,这果断措施是什么,无非就是让毕传云取代他。他冷冷一笑,给唐培森回了一句话:要打你来打! 结果,唐培森和312旅再也没了动静,甭说是大军压境,就连原来议好的增派一个团也没能兑现。至此,关于这位唐旅长的种种心迹,便暴露得一清二楚。沈猛子再次笑笑,想让他做殉葬品,难! 沈猛子对屠老司令的伤感是真实的,对屠老司令的怀念也是真实的。军人其实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说他狠,面对对手时真是狠到毒辣的地步,恨不能一挺机枪扫平米粮城。说他善,他又能夜夜望着鸡公山,望着屠老司令遇难的地方,默默流下伤心的泪。那段日子,沈猛子过得相当凄凉,一面要冒死顶着唐培森的命令,另一方面,又要考虑下一步72团该怎么面对山下的对手。如果不是阎长官抢先一步派原24师师长屠兰龙到米粮城,如果不是屠兰龙一来就给他下马威,让43旅深夜偷袭华家岭,说不定,这场战火早就熄了。至少,沈猛子是不想打了,真的不想打了。 可谁知,老对头屠兰龙愣是替唐培森点燃了这场战火! 五峰岭再次陷入到战火纷飞中。 一个月来,72团跟国民党军43旅死死地咬在五峰岭上,72团虽是胜多负少,但伤亡也很严重。尤其在43旅铁栅栏一般牢不可破的防线面前,72团也只能坚守,半步不得前行。眼下日本人马上就要打过来,如果不能及早拿下米粮城,控制整个米粮山区的局势,形势对72团将极为不利。偏在这个时候,屠兰龙又调集南线布防的46旅从侧翼咬住了他,让他攻——攻不得,退——退不回去,只能死咬着牙在五峰岭跟对方打起消耗战。前晚战事刚结束,沈猛子原想抽出三个营的兵力,摸到女儿河下游,从奇女峰一带摸过去,打46旅一个措手不及。兵力还没来得及布防,侦察连便送来情报,城内的屠兰龙正在调兵遣将,要把自己从24师带来的精锐之旅112旅顶到43旅后面,硬逼着43旅跟他打肉搏战。等双方兵力消耗得差不多,112旅再像猛虎一样从后面扑出来,一鼓作气将他吞掉。 白健江的担心,就在后面的112旅。 屠兰龙的险恶用心沈猛子岂能不清楚,如果112旅真的顶在了后面,这一仗不用再打,72团必输无疑,全军覆没的可能性都有。眼下他所以急着要知道毕传云的消息,就是想对毕传云抱一线希望。如果他真能说服刘集那边的12师,那72团还有一救。要是毕传云无功而返,他和他的弟兄们只能血洒五峰岭,成为112旅口中一块跑不掉的熟肉。 他不甘心哪!如果死在日本人刀下,他沈猛子还能落个抗日英雄,弟兄们的血也不会白流。让屠兰龙把他吞掉,怕是死都不能瞑目! “大当家的,当机立断吧,这冤大头,咱72团不做!”见他愁闷着脸不说话,白健江又说了一句。 沈猛子的步子猛地止住。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跑马坡下,二营的弟兄们正在加紧修筑工事,二营长钟连科光着膀子,露出黑亮的肌肉,跟战士们一道挖战壕。看见他跟白健江,钟连科从战壕里跃出,神色紧张地朝他们走来。沈猛子赶忙做出一个手势,示意钟连科别过来,他们只是顺道看看,并没有新的作战命令。钟连科犹豫了一下,又跳回到战壕里。沈猛子感觉自己的心扑腾了几下,刚刚被白健江一语搅乱的心似乎更乱了。 不能不乱! 副团长白健江是不同意打这仗的,宁肯丢下华家岭走人也不打这没意思的仗。三天前毕传云提出正面进攻,先干掉43旅,然后伺机冲进城内去。白健江就坚决反对:“打什么打,日本鬼子都到眼前了,不留着子弹打日本佬,干吗还要打自己人?” “自己人?”毕传云居高临下地盯住白健江,他最不能容忍72团拿山下和城内的11集团军当自己人。“你现在是18集团军副团长,是共产***下的革命军人,怎么还拿敌人当自己人?” “我就拿敌人当自己人了,咋?”白健江对毕传云的质问相当不满,自从毕传云来到72团,他的脾气就一天比一天暴躁。 “你——?”毕传云没想到白健江会说出如此没原则的话,一双豹眼怒瞪住白健江,刚要上纲上线,白健江竟提起自己的双枪,一怒而去。临出门,又丢下一句怪话:“扯**淡!” 沈猛子周旋在白健江和毕传云之间,大敌当前,日本人的炮火已逼近米粮山,11集团军又随时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不能跟白健江一样,拿牢骚和不满掩盖心中的焦虑。他是一团之长,一言一行,都关乎到大局,更关乎到72团的命运。 当天晚上,白健江向他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将72团兵分两路,一路退回到华家岭,坚守大本营。一路悄悄摸到奇女峰,抢占奇女峰十八洞,为将来做打算。 “你是说,放弃五峰岭?”沈猛子吃惊地瞪住白健江。 白健江目光一暗,叹息道:“不放弃还能咋,你还真打算听他的,正面进攻?” 这话伤心至极。坦率讲,沈猛子也不愿打这种消耗战,更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跟山下的国民军拼个你死我活。再怎么说,他曾经也是国民军啊!但没有别的办法,从秋天到现在,毕传云的瓦解策略一直不奏效,驻防在刘集的12师拒不同意跟72团合作,起义更是天方夜谭。虽然他们答应不对山上的72团开一枪一炮,但72团真要敢跃过谷河,踩上刘集,拿刘集对米粮城进攻,12师也不是吃素的。12师师长谭威铭虽然对上峰调派屠兰龙接管11集团军心怀不满,但真要让他跟72团联手对付屠兰龙,怕是打烂脑袋也不干。旅长唐培森却听信毕传云一面之词,对和平收编12师抱着浓厚的兴趣。不只如此,连日来唐培森还再三用电文命令沈猛子,借12师按兵不动的大好时机,不惜一切代价,拿下米粮城,控制整个米粮山区。 拿他娘的脚后跟!沈猛子恨恨的。以一团之力,对付国民党军一个集团军,这种梦也只有唐培森这种人敢做。拿下米粮城,怕是让我沈猛子死在米粮城吧! 沈猛子决不是平白无故怀疑唐培森,他跟唐培森之间,是早有过节的。民国二十年冬,沈猛子的骑兵营还未跟白健江的大刀队联手。有天深夜,他正带着骑兵营的弟兄往十条河一带前行,忽然得知,离十条河不远的朱家镇,两支游击队秘密包围了孟团长所在的国民军26团。当时孟团长刚刚在前线吃了败场,国共两党的斗争如火如荼,国民党内部几派势力又明争暗斗,共产党抓住这个机会,采取游击战略,专门对准前线溃败的部队打。孟团长是跟阎长官的部队作战时受伤的,原本想退居朱家镇,喘口气再往十条河方向去。哪知脚步还未停稳,唐培森就闻着气息追了过来。那时的唐培森是游击大队大队长,之前他还主动找过沈猛子,劝沈猛子弃暗投明,离开姓孟的,跟着共产党干,被沈猛子严词拒绝了。那晚一得到情报,沈猛子便命令骑兵营兵分两路,从两翼火速插向朱家镇,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孟团长救出来。那晚的雪奇大,白雪覆盖着的大地,透出一股森森寒气。沈猛子带着他的弟兄,以出其不意的速度,抢在唐培森他们发动攻击时,从后面打响了枪。那真是一场恶战啊,唐培森他们说是游击队,其实早已具备正规军的能力,又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批新式武器,双方刚一交手,沈猛子就知道,自己的力量弱了。如果不及时调整战术,后果不堪设想。交战没五分钟,沈猛子便命令自己的弟兄往后撤。骑兵营是一支宁可战死也不退缩的硬汉子队伍,沈猛子连吼几声,不见有人后撤,弟兄们一甩开枪,双眼便红了,恨不得能像踩过雪地一样踩过游击队员的身体。沈猛子担心弟兄们会中计,抬起手里的歪把子,冲天放了三梭子。这三梭子一响,弟兄们就知道,大当家的怒了。于是,骑兵营边打边撤,很快退到一山崖下。仗着山崖的掩护,骑兵营跟唐培森的游击大队胶着到了天亮。天一亮,朱家镇那边的枪炮声便密集起来。沈猛子知道,孟团长那边开始反攻了。 反攻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天黑,游击大队长唐培森那次是被沈猛子彻底激怒了,本来包围朱家镇擒获孟团长对他来说是件囊中取物的事,他志在必得,哪知半道杀出个程咬金,搅了他的好梦。唐培森下令,集中火力对付骑兵营,既然收编不了就干脆灭掉你,这是唐培森那天的真实想法。后来他才明白,消灭沈猛子比收编沈猛子更难,难十倍、百倍。双方战到第二天傍晚,游击大队已明显处于弱势,他们的体力被沈猛子消耗得差不多了,弹药也快没了。沈猛子居然跟他玩比游击还游击的战术,仗着自己胯下有马,来去速度快,跟他在茫茫山野间打雪仗,弄得他不得不把游击大队分成几股,占住几个要道打。这便是他犯下的错误,他中了沈猛子的计。沈猛子就怕他不兵分多路,只要一分开,游击队的强势火力就没了,等于是让他牵着鼻子打。黄昏时分,孟团长在另外一股弟兄的接应下,成功突围出朱家镇,朝十条河方向去了。沈猛子还不过瘾,又拖着唐培森打了一个多时辰,估摸着唐培森枪里没几颗子弹了,冲天放了两梭子,才扬长而去。 朱家镇解围战对唐培森是个耻辱,后来沈猛子得到的消息,是唐培森挨了批,按游击队和共产党那一套,作了检讨,还被官降一级。这是他跟唐培森第一次正式结怨,后来,他们又结过几次,总体讲,只要交手,准是唐培森败北。直到收编前那场血战,沈猛子才栽了大跟头,让唐培森狠狠地报了一箭之仇。 18集团军整编沈猛子后,唐培森非要将沈猛子的独立团收到312旅旗下,不能不说没有报仇血耻的私恨。 疑惑归疑惑,仗还得打。这点上,沈猛子相当理智。拿得起放得下,这是他做人的气概。什么时候都要以战事为重,这是他身为军人的一个原则! 白健江不愧是白健江,嘴上虽然牢骚不断,一旦打起仗来,立马就变了个人。而且越是恶仗,他打得越过瘾。72团凭借三个营的兵力,愣是报销掉了屠兰龙一个团。但这只是一场小胜利,表明不了什么。两天前他们对付的是屠翥诚的43旅。屠老爷子虽是治军有方,但毕竟这些年米粮山太安逸了,外面打得天昏地暗,屠老爷子的米粮山区,却是莺歌燕舞,太平得很。11集团军养尊处优,过惯了消闲日子,战斗力早已没法跟以前比。现在屠兰龙把他的112旅顶在了后面,这仗,就彻底不一样了。 打,还是退?沈猛子一时也陷入了两难。思考片刻,他道:“兄弟,不是我沈猛子不想退,不为弟兄们着想。眼下,你我只有往前冲这一条路啊!如果真把五峰岭丢了,怕是……”沈猛子没把话讲完,但他相信,话里的意思,白健江听得懂。 “可这是一条死路啊!”白健江自然明白大当家的要说啥,五峰岭要是真丢了,唐培森那边,绝不会放过他们两个!但他仍不甘心,还是想斗胆劝说沈猛子撤出五峰岭,对军人来说,保存实力永远是第一位的啊!毫无意义的损兵折将,等于是自取其辱、自断手臂,这种傻事,不是72团做的! “兄弟,啥也甭说了,尽力打吧,打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就算是火坑,你我也得跳!”沈猛子心事重重地盯住白健江,脸上满是不得已的苦衷。良久,目光一转,投向远处苍苍茫茫的奇女峰。 暮色渐深,奇女峰变得模糊。那苍苍茫茫的人间仙峰,还有若隐若现的仙界十八洞,一下就让两个出生入死的弟兄心事愁重起来。两个人站在山坡上,用沉默代替了交流,心里却在想着同一个问题,屠兰龙真的会跟他们玩命吗? 十分钟后,沈猛子接到三营报告,说战前准备做好了,请团长视察。沈猛子摆摆手,三营那边他放心,不用再去浪费时间,他放不下心的,是布防在右翼的五营和六营。这两个营打突击战行,打守卫战,力量弱了点,办法也少。还有六营长兰校石最近情况不大对头,这人思想越来越往毕传云那边去了,好几次会上,他竟公开站出来替毕传云说话。沈猛子一直想跟他谈谈,探探他的底子,无奈屠兰龙和11集团军不给他这个时间。想想,从守卫战开始,他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走,到老兰那边看看。”他硬拉起白健江,朝六营的防区走去。 暮色苍茫中,山野越来越迷蒙。远处的河,近处的岭,还有脚下被炮火烤焦的山地,仿佛随着下一场恶仗的临近,变得陌生,变得狰狞。天地都像凝起了神,屏住呼吸在等待血战的开始。 沈猛子的脚步异常沉重,仿佛已经迈不动似的。好几次,他都想停下来,退回到某个安全的地带去。但脑子里另一个声音却在敦促他,你必须得昂起头,必须得面对将要发生的一切! 他愤愤一甩头,将脑子里那些杂七杂八、不切实际的浑蛋想法轰出去,开始一门心思为下一场恶战作准备。 越过一大片荒地,脚步正要越过洪水沟,侦察兵突然送来最新情报。沈猛子听到一半,头发根嗖地就竖了起来。侦察兵报告,一直笑坐在娘娘山上坐山观虎斗的土匪刘米儿也伺机而动,悄悄向72团右翼靠近! 要知道,在这茫茫的米粮山区,除了屠兰龙和他沈猛子,还有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土匪刘米儿! “情报可靠不?”沈猛子打断侦察兵,厉声追问出一句。 侦察兵啪一个立正:“报告团长,刘米儿的两个机枪队还有老虎营正在摸过红水沟,天亮之前就能到达奇女峰。” “娘的,土匪婆,敢跟老子来这一手!”白健江哗地就火了,拔下腰里的枪,就要往前扑。 沈猛子一把拽住他:“健江,你要干啥?” “干啥?老子先一枪敲烂她土匪婆子的头!” “你给我回来!”沈猛子强行扯住白健江,又跟侦察兵问了些情况,转身冲勤务兵喝道:“马上通知开会!” 2 72团临时指挥部设在华家岭通往五峰岭的一座窑洞里。 说是开会,其实也就沈猛子、白健江、老乱他们几个人,各营营长都在前沿,不敢轻易撤下来。老乱跟白健江一样,也是坚决不同意打这场仗:“这都啥时候了,应该想办法跟姓屠的联起手来,对付小日本鬼子,一个被窝里咬来咬去,算哪门子英雄?”这是老乱几个月前顶撞政委毕传云的一句话,就因了这句话,老乱差点被毕传云关了禁闭。 一听娘娘山那边的土匪刘米儿有了行动,老乱腾地从地上跳起来:“奶奶的,他刘家丫头,敢?” “有什么不敢的,人家现在是以逸待劳,有的是精力。”白健江道。 “大家先不要嚷,听侦察兵把详细情况说说。”沈猛子努力压制住脑子里那些扑扑往上跳的想法,尽量保持出一份平静。不管怎么,他还是不太相信刘米儿会以逸待劳,打72团一个措手不及。如果真是那样,他沈猛子就看错人了! 两个月前,沈猛子跟刘米儿见过一面。这是一次意外邂逅,一对毫不相干的男女居然在炮火中谈了一个通宵。沈猛子惊讶地发现,被外界传得魔头一样的刘米儿,竟是一个很重义气的女人。不只是义气,她身上还有股侠味!沈猛子正是被刘米儿身上的那股侠义打动了。 那次之后,他对这个占山为王的女土匪感觉全变了。此人绝不像外界传说的那么黑,更不像毕传云跟石润描述的那么十恶不赦。沈猛子慢慢冷静下来,开始认真对待这件事,他想,一定是侦察兵把情况搞错了。 侦察兵叫陆一川,二十出头,他是年前专程从老家坝子营跑来投奔沈猛子的,算是个性情中人,念过书,有文化,还跟着坝子营的拳师王铁臂学过些拳脚。沈猛子试过,小伙子身手不错,反应快,当侦察兵是块好料。 陆一川又将侦察到的情况复述一遍,沈猛子突然问:“过了红水沟的到底有多少人?” “我跟四只眼数过,两个机枪队,还有老虎营,总共加起来有350人。” “一个一个数的?”沈猛子又问。 “嗯!”陆一川回答得很坚定。沈猛子相信,陆一川没说谎,单凭陆一川,是绝没这个本事的。他来部队才三个月,能摸清山势和方向就不错了,另一位侦察兵四只眼却有这个本事!四只眼是72团资格最老的侦察兵,虽然只有22岁,跟着沈猛子枪林弹雨里,却混了有八年时间。八年里,他的那双鹰眼越来越锐利,还有那双神奇的耳朵,能贴着地面,不用眼,凭地面的动静就能听出对方大约有多少人。 机枪队还有老虎营是刘米儿的两支精锐,号称她的左膀右臂,除了起家时的“红粉团”,刘米儿手下,就这两股人马厉害。这就有了疑点,就算刘米儿要偷袭他,依她的性格,派一支老虎营就足矣,用不着把家底子全押上。72团从进驻华家岭到现在,刘米儿压根儿就没拿他沈猛子当回事,她的注意力完全在屠兰龙身上。上次她还说:“我刘米儿跟你无怨无仇,跟共产党也无冤无仇,你占你的华家岭,我占我的娘娘山,只要你不过红水沟,咱们就是朋友!”为什么她要在这个时候派人越过红水沟,难道…… 沈猛子脑子里刚冒出一个念头,又匆忙摇头排开了。不可能,绝不可能! “会不会是土匪婆跟姓屠的打起了联手?”老乱插了一句。 “不会吧,年前他们还在女儿河干过一仗。”沈猛子犹豫道。 “此一时彼一时,年前日本人离咱远,眼下小鬼子快要打过马儿山了。小鬼子一来,啥变数都有。”老乱道。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眼下三方势力,数我们最弱。如果刘米儿提出跟屠兰龙合作,屠兰龙会答应的。把五峰岭还有华家岭让给刘米儿,对屠兰龙来说,是个上策。”白健江分析道。 “奶奶的,我早就说过,土匪婆不是什么好人,亏你们还一个个夸她。”老乱这人说话向来不分场合,心里咋想,就给你咋往外冒。说错了,呵呵一笑,也不怕出丑。 沈猛子用手止住老乱:“先不要乱猜,我看形势没那么糟,大家还是多想想,怎么对付43旅?” “咋对付?一个字:拼!” 老乱话音刚落,又有侦察兵闯进来:“报告,43旅往后撤了。” “什么?”沈猛子猛地转过身,诧异地盯住个子不高的侦察兵。 “20分钟前,43旅悄悄从我六营控制的山坡下往后撤退,目前已退回到女儿河畔。”侦察兵又说。 “112旅呢,顶上来没?”沈猛子情急地问。 “112旅按兵不动,目前还没有往上顶的迹象。” “继续侦察!” “是!”侦察兵一个立正,敬完礼往外走了。窑洞里突然静下来,几个人面面相觑,都好像反应不过来似的。 这个消息太过意外,也太让人震惊!谁也没有想到,43旅会在这时候往后撤。刚才被沈猛子压下去的那个想法再次冒上来,莫非,屠兰龙也闻到了刘米儿的动静? “会不会有诈?”半天,白健江警惕地问出一句。他的一双狮子眼暴凸着,两只耳朵兔子一般机灵地竖了起来。这就是白健江,一旦紧起神来,身体的各个部位都会动弹。 没有人回答他,谁也不敢肯定,更不敢否定。这仗打得云里雾里,平日那些老套数全不管用。 “走,看看去!”沉默了一会儿,沈猛子一把抓起军帽说。 几个人跟着沈猛子,疾步走出窑洞,朝六营防守区那边走去。还没走出百步,就听到六营长兰校石的声音。 “我说大当家的,狗日的到底是怕了,我说他们会逃,你还不信。” 沈猛子几个箭步越过去,迎上兰校石:“情况到底怎么样?” 兰校石摘下军帽,边擦汗边说:“苟贵堂那个尿裤子的,哪是我独立团的对手,这不,龟儿子当孙子了,摸着黑开溜了。”兰校石的声音里有一股压不住的得意。苟贵堂就是11集团军43旅旅长,最早时候,他跟兰校石在一个部队里扛枪吃粮。兰校石说的尿裤子,是苟贵堂刚当兵第一次上战场时的真事。当时他们所在的阎长官部跟傅将军部因一场误会交了手,双方枪还没打响,新兵苟贵堂就尿了裤子,后来还是兰校石把他背下战场的。 “老兰,千万别大意。”沈猛子提醒道。 “放心,大当家的,我兰校石也不是猪脑子。苟贵堂是确确实实撤了下去,阵地弃了,枪炮也带走了,不过纳闷儿的是,黄校锋怎么不顶上来?” 黄校锋就是112旅旅长,跟屠兰龙同属黄埔军校学生,年纪比屠兰龙小一些。 “莫非姓屠的有了新主意?”沈猛子像是自言自语地道。 “指不定,我想定是毕政委那边有了好消息,只要谭师长背后踹姓屠的一脚,姓屠的一准儿顾了前顾不了后。”兰校石显然是把这突然而至的变故归结在了毕传云身上。沈猛子却不敢抱这奢望,他让老乱陪兰校石继续到前沿阵地密切观察,自个儿扯了白健江,抄近道往奇女峰方向走去。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白健江突然扯住他:“大当家的,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刘米儿跑来支援咱?” 沈猛子一震,啥事都甭想瞒过白健江,这双狮子眼,毒啊!不过他还是不敢承认:“真有这等好事,你我就烧高香了。”他的口气似喜似悲。 “我看这事像,要不然,屠兰龙没理由退兵。”白健江又道。 沈猛子这次没说话,心里急着想证实什么,脚步迈得飞快,白健江紧追慢赶,才能跟上。夜色已经很浓了,炮火烧焦的土地上,血腥浓烈到惊人的地步,夜气挟裹着刺鼻的腥臭还有尸体的臭腐味,熏得人无法呼吸。两个男人如跳兔般往前疾奔,脚步显得比平日都灵活,心情却比黑夜更沉重。走着走着,沈猛子脑子里,就不可阻挡地闪出一张脸来。 那是一张野性十足的脸,猛一看,不像女人,她跟沈猛子见过的任何一个军人一样,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豪迈,不只是豪迈,还有森森杀气。然而,沈猛子觉得,那张脸又是那么与众不同。她是个美人呢,沈猛子这么叹了一声。自个儿打十几岁出来闯荡,七省四十二县,一双脚踩了大半个中国,要说见过的女人,不计其数,还没哪个女人给他留下特别的印象、种下扔不掉的念头。偏偏一个土匪婆子,倒让他记住了。不只是记住,这心里,对她还有点…… 操蛋!这都啥时候了,心里竟还念着女人!沈猛子狠狠地甩了甩头,想把这浑蛋想法轰走,谁知,刚才还朦朦胧胧如暗月般藏在天空的那张面孔,竟然,竟然瞬间清晰了,活生生就跳在眼前。眉,眼,那份藏在杀气后的秀丽,那被长久的刁野染坏了的妩媚,还有,还有咯咯笑起来的那份甜脆,以及恶作剧后脸上难得一见的轻松…… 邪了门了! 沈猛子终于知道,在这个炮火暂时停息、枪声不知会在何时响起的月光散淡的夜晚,要想排开脑子里这个女人,很难。索性,他就放野了地想起来,这一想,他才发现,自己心里,竟也是能藏下女人的! 那是腊月里的一个日子,毕传云跟石润奉命回旅部汇报工作,山下的43旅也像是有意想让他们过个好年,枪火突然间稀松下来。沈猛子将部队交到白健江跟老乱手上,带上侦察兵四只眼和警卫班,悄悄朝奇女峰摸去。 这个想法是老早就有的,队伍刚开进华家岭,沈猛子和白健江查看完四周的山形还有沟沟谷谷,心思就被奇女峰抓住了。整个米粮山,要说地形最为险要的,就数奇女峰。72团所在的华家岭,粗看山形不错,地势也够险要,细一品,问题就有了。华家岭往东,是刘集,由屠翥诚的王牌师12师把守。刘集跟米粮城之间,隔着谷河。谷河是女儿河的一条分支,女儿河从米粮山西脉流来,过刘集时突然分出两支,一支自西向东,一支自南往北,当地人称这两条分支为红河。五峰岭和刘集,正好被谷河隔着。如果12师自谷河发动攻击,43旅再从正面向沈猛子他们发动进攻,华家岭不但守不住,72团连退的地方都没有。72团所以敢驻守在华家岭,就是毕传云毕政委坚信12师会倒戈,但沈猛子心里没底。沈猛子向来不相信,世上有哪支部队会轻轻松松地向别人倒戈,更不相信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就能把别人一个师拿过来。这种神话毕传云毕政委信,石润也信,他们信的理由很充分,因为他们有沈猛子这个活样板。 让人做样板是很痛苦的,沈猛子把这份痛苦深埋在心里,跟谁也不暴露。天真也好,理想也好,那是毕传云毕政委的事,跟他没有关系。他是带兵打仗的人,生来只相信一句话,枪杆子说话。还有,什么时候你都得把退路找好,人没了退路,是会一头走到黑的。部队没了退路,让别人黑了你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沈猛子能把独立团带到现在,最大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什么时候都能找好退路。 当然,那次惨败进而让312旅收编是个例外,那次他是让阎长官和屠兰龙黑了。 这样的愚蠢事一生只能做一次,沈猛子不想犯第二次错误。 察看完山形后,他跟白健江交过底,米粮山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奇女峰。白健江呵呵笑了笑:“行啊,大当家的,没想到你刚到米粮,就看出门道来了。”白健江是地道的米粮人,如今他的老父亲还在米粮城,但这跟他打屠兰龙没有关系。跟沈猛子一样,白健江也是十多岁离开家到外闯荡的,唯一不同的,沈猛子是自愿,白健江是抓兵抓走的。沈猛子先做的是土匪,白健江一开始就是正牌军。 “奇女峰十八洞,要是能把那洞拿下,就是飞机坦克来了,也拿咱72团无奈何。”白健江带点卖弄地道。 沈猛子听完,心里有底了。这十八洞,必须拿下。 单是跟11集团军干,凭借华家岭还有五峰岭,跟他熬一阵子没一点儿问题。问题在于,日本人马上要打过来,沈猛子要做的准备,是如何在米粮山跟日本鬼子决一死战。 狗娘养的小日本,这一次,我让你有来无回! 那天天气很好,和煦的冬阳温暖地照耀在山野上,经炮火洗礼过的山脉,第一次平静而安详地呈现在他的视野里。沈猛子带着警卫班,心潮澎湃地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内心里讲,沈猛子是不愿意跟山下的屠兰龙交战的,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包括以前跟着傅将军参加过的那些战役,百分之八十也都是乱打一气。独独令他兴奋的,就是跟小日本干。沈猛子起初并不明白战争的真正含义,认为只要是个男人,只要走上这条道,就该拿起刀枪,义无反顾地往前冲。后来他渐渐疑惑,这样打来打去,跟做土匪有什么两样?无非就是土匪想抢个山头,称王,傅将军他们抢得更大一些,流的血自然也更多一些,流来流去,都是自家人的血。做土匪还讲个行规,无冤无仇的,不抢。曾经有恩有义的,有恩报恩,有义还义。事先言明井水不犯河水的,见道绕着走。傅将军他们不,他们今天是朋友,明天就能打得眼红。昨天还在一起称兄道弟,今天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些人不懂章法,沈猛子曾经这么笑话他们。后来又觉得自己浅薄,太自不量力,傅将军他们是啥人,哪容他一介草寇笑话?再到后来,他就明白,无论是军阀、大员,还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其实心底里,都有一个“王”字。这个世界,谁都要称王,谁都要称霸,谁都想把自己的意志加在别人身上,于是,世界便不太平了,金戈铁马也好,刀光剑影也好,刀与刀之间拼的,是欲念,是贪,是霸。刀与刀之间流出的,是血,是那些被意念控制了的人的生命,是无辜,甚至愚昧。 这样的思想折磨了沈猛子很久,那段时间沈猛子异常痛苦,痛苦得都不想操刀弄枪了,想脱下这身甲,赤条条地回到老家去,做一介草民,种地或者打鱼,总之,能把日子打发掉就行。偏在那时候,他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跟白健江一样,影响了他这一生。是他帮他打开了囚禁住思想的那扇门,也是他帮他解开了思想深处捆住自己的那根绳索。那人让他明白,战争就是战争,有时候是很不讲理的。自此以后,沈猛子对战争,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沈猛子后来的思想进步,跟这个人有直接关系。 这人没有名字,沈猛子认识他时,只知道他叫老七,也有人称他七弟。 沈猛子已经很久没见过老七了。 沈猛子一边想着老七,一边往奇女峰去。那天他去奇女峰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实地看看,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想退到这一带,能不能找到立足的地方。还有,白健江说的十八洞,到底有多险峻。如此神秘的洞穴,屠兰龙和土匪刘米儿为什么视而不见? 没想,走进第一个洞时,他就迷了路。等跌跌撞撞地跟着一只野兔跑出来时,沈猛子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中了刘米儿的埋伏! 3 往事是没有时间回想的,哪怕那段往事里留下的是整罐整罐的蜜! 况且,沈猛子还不能断定,跟刘米儿的邂逅,到底算不算一次艳遇?沈猛子虽然三十多岁了,女人方面,却毫无经验。拿白健江的话说,对付敌人他行,多少他也不怕,对付女人,外行着呢。 “刘米儿”三个字,偶然跳出来折腾他一两下行,要是让他细细品味或是咀嚼,他没时间,也没那个耐心。再者,副团长白健江也不答应。沈猛子脚下刚一慢,走在前面的白健江就催上了:“大当家的,走快点,是不是又让心事绊住了?”沈猛子干笑两声,往前紧追几步。 两个人在十年前在战火中认识,到现在几乎无话不谈,沈猛子感谢上苍,给了他白健江这么一位好兄弟。让他在生生死死中,感到人生还有那么多值得留恋的东西。 “健江,你说这女人,会不会来邪的?”沈猛子问。 “这可说不中,你没听说她有十八变吗?”白健江道。 “十八变,十八洞,你哪来这么多十八?” “这你就不懂了,米粮山区,十八是个吉利数,谁摊上谁占便宜。” “那我们是18集团军,岂不是便宜占大了。”沈猛子笑说。战事虽然逼人,能乐呵时沈猛子还是尽量乐呵。 “你甭做梦,这跟18集团军没关系。”白健江说着话,一跃跨过前面的一道沟。沈猛子紧跟着跃过去,脚下一绊,差点摔倒。白健江扶了他一把,沈猛子道:“你心里还有疙瘩。” 沈猛子这话指的是收编事件,被18集团军收编后,白健江一个多月不说话,若不是念着跟沈猛子的感情,怕是早就离队伍而去了。72团让唐培森唐旅长派到米粮山,白健江更是牢骚满腹。当着毕传云的面,还能多少控制点,只要跟沈猛子单独在一起,满嘴的牢骚就挡不住。 “你多想了,现在没工夫计较那些。”白健江说着,猛一扯沈猛子,“你听,前面有动静!” 两个人倏地伏下身去,紧贴着山坡,侧耳细听,沈猛子果然听到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好像是撤了?”他说。 白健江又听了一会儿,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没错,撤了。” 他们所在的地方,离奇女峰还远,中间至少隔着两条沟,但就算再远,他们的耳朵也能把对方的足音辨清。这就是功夫!戎马生涯,他们练就了不少奇特功夫,没这些绝活,他们活不到现在。 两个人又往前走几步,沈猛子刚要跃上一土包,前面忽然传来紧密的脚步声,紧跟着,有个黑影朝这边走来。白健江猛地拔出枪,沈猛子一把拦住他:“别乱来,是四只眼。” 几分钟后,黑影到了眼前,果然是四只眼,一个精瘦的年轻人,腰里扎条布带。那布带是他的护身宝,里面藏着好几种暗器。 “团长,是你们啊。”认清是沈猛子跟白健江,四只眼的声音兴奋起来。 “前面情况怎么样?”沈猛子情急地问。 “往后撤了,他们不像是跑来搞偷袭。”四只眼抹把汗说。 “全都撤了?”沈猛子又问。 “全都撤了,他们送来了十箱子弹还有二十多支枪。”四只眼高兴地说。 “真的?”沈猛子大惊,这消息太出乎意料了。 “东西呢?”一边的白健江也被这个意外的消息惊住了,满脸狐疑地问道。 “我让一川看着。”四只眼道。说完,又觉纳闷儿,追问了一句,“团长,土匪婆这是为哪着啊,竟然想到给我们送弹药?” “少土匪婆长土匪婆短的,她有名字!”沈猛子恶了一句。四只眼在黑夜里吐了下舌头,大伙都这么叫,他也跟着叫,一时疏忽,竟忘了是在团长面前。 一旁的白健江偷偷笑了笑,佯装严肃地说:“人家那叫红粉团,往后,要称刘团长。” “是!”四只眼明知白健江话中有话,但还是严肃地一个立正,声音洪亮地喊了一声。 沈猛子没理他,这事太过蹊跷,一时半会儿,他还转不过弯来。 沈猛子和白健江都小瞧了刘米儿。刘米儿暗中派老虎营和机枪队越过红水沟,目的就是想让屠兰龙知道,娘娘山的红粉团有意要增援72团。刘米儿料定,只要屠兰龙得到情报,十有八九就会选择撤兵。他不是傻子,如果红粉团真跟72团联起手来,纵是他屠兰龙拥兵十万,想要米粮城太平,那也是一句空话。屠兰龙果然聪明,还未等刘米儿的机枪队和老虎营抵达奇女峰,五峰岭下的43旅就悄悄往后撤了。刘米儿得知消息,得意地笑出几声。一场箭在弦上的恶仗,就让她这么轻轻一动作,无声无息地给化解了。 老虎营和机枪队按照她的吩咐,直等43旅全部撤走,河畔的112旅也往后退了有几百米,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沿着原路返了回去。当然,过一趟红水沟不容易,怎么也得给72团留下点礼物。刘米儿将两个月前从屠兰龙手下52旅缴获的机枪、弹药留了一部分给沈猛子。她相信,沈猛子看到这些礼物,一定会震惊。 她要的就是这效果。她现在面对着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随时都可能成为敌人,也可能成为朋友,这要看他们如何对待她,更要看米粮山的形势怎么发展。在她作出明确的判断前,她要先把他们搞乱,让他们摸不着头脑。 当土匪就得有当土匪的智慧,刘米儿占山为王十多年,老司令屠翥诚都拿她没办法,迫不得已跟她签了君子协定,井水不犯河水,隔空,还要给她的红粉团一点儿甜头。她靠的,就是女人的智慧。 这真是奇迹,半夜工夫,72团面临的危机不但化解,还意外收获了一批枪支弹药。沈猛子甭提有多高兴,连夜派人将刘米儿送来的礼物扛了回来。战事算是稍稍松动了些,接下来,就得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忙碌了一宿,沈猛子实在是困得睁不开眼了,白健江抢在他前面,斜靠着窑洞打起了鼾,他把白健江抱到草铺上,自个儿脱了鞋子,心想丢个盹吧,头还没搁稳,令人沮丧的消息就到了。 此时已近天明,稀薄的晨光穿透浓雾紧锁着的山脉,把点点亮光洒下来,大地显出从未有过的安详。战士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山坡上,头枕着枪,呼呼睡着,鼾声取代了炮火声。 个子矮小的石润带着一身夜气,踉踉跄跄地从谷河的方向跑来,他累极了,也惊恐极了,仓皇跑来的姿势就像一只受惊的野兔。眼看步子就要到临时指挥部那座窑洞前了,居然连着绊了几跤。这几跤摔的,石润眼睛里直冒金星。他在地上痛苦地坐半天,爬起来,用力揉揉眼,才发现绊他的不是什么物件,是躺在地上打鼾的72团战士。 “怎么睡着了,怎么全睡着了?” 石润跺了几下脚,嘶着嗓子喊了一句,猛一用力,踹醒了脚下的六营长兰校石。 兰校石也是刚眯瞪着,屁股上挨了一脚,醒了,极不情愿地睁开眼,刚要张口骂,见是石润,一骨碌翻起身:“石……石参谋,你这是从哪儿来?”石润的样子的确让兰校石想不出他应该从哪里来,兰校石见过的逃兵,大约就是他现在的样子。 “团……团长呢,带我去见团长!”石润结巴了一下,然后鼓起精神说。 兰校石感觉不妙,没再多问,带石润进了窑洞。 这个时候的沈猛子已经荷枪站在了窑洞里。 “什么事?”他的声音里有一股本能的警觉。 “团……团长,不好了,政委他……”小个子石润有结巴的毛病,如果不是有这个毛病,他可能早当参谋长了。据说他在好几次紧要关头,就因为结巴,坏了自己的前程。后来部队休整时他看过郎中,一度时期还真不结巴了,没想到到了72团,老毛病又犯了。 “不要急,慢慢说,政委怎么了?”沈猛子舀过来一碗水,递给石润。与其说他是想借这碗水安慰石润,倒不如说是在安慰他自己,石润的慌乱惊着了他。舀水的时候,他似乎已经猜到事情的结局。 石润感激地接过水,他真是渴了,喉咙里往外直冒烟。 这时候白健江也被吵醒了,一看石润那副狼狈相,鼻孔里哼出一声,想也没想便说:“还能怎么,让人家俘虏了。” “健江!”沈猛子喝住白健江,情急的目光又落到石润脸上。 石润牛饮一样喝光了那碗水,抹把嘴说:“谭师长把政委留下了。” “留下了?”沈猛子没听明白。 白健江倒是听得十分明白,他半躺在草铺上,懒洋洋地说:“客气了吧,石大参谋说话越来越讲究了。” “老白!”沈猛子又喝了一声。白健江蹭地起身,提起双盒炮,屁股一甩走了,临出窑洞还没忘在枪口上吹上一吹。石润脸上泛过一道子红,刚才他本来是想实话实说,可白健江在场,他实在是说不出口。要是说出来,还不知白健江怎么羞辱他呢。等白健江的脚步声远去了,他才吞吞吐吐地道:“团长,我们……我们让姓谭的坑了。” “呵呵,开玩笑吧,石参谋。”沈猛子也学白健江那样,提起手里的枪,冲黑黝黝的枪口“噗”了一下,塞胳膊底下一擦,边把玩枪边冲石润苦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石润的脸就臊得不知往哪放了。他在湿扑扑的地上站半天,“扑通”一声,蹲下了。沈猛子别扭地转过脸,不敢看石润那熊样儿。但心里,恨不得冲这个败兵踹上几脚。如果换了以前,他做大当家的那会儿,哪个腆脸鬼敢这么不知羞耻地回来,没准儿一激动,他手里的歪把子就能走火。今天不行啊,他是共产党的团长,带的是共产党的队伍,他得克制。 但能克制得了? “说吧,是红的还是白的?”默了半天,他终于狠狠地吐出一句。 “啥红的白的?”石润大睁着双眼,一副不解的样子。这也难怪,他的经历远比沈猛子们简单,也纯粹,沈猛子说的话,一半他听不懂。 “操蛋!”沈猛子心里恶了一声。这是当土匪时的行话,跟着傅将军干时,他们也常说,彼此都能听得懂。所谓红,就是对方很友好,虽然不打算跟你合作,但也不伤害你。古书上称这个叫“两军交战,不伤来使”;至于白,那就是另一码事了,轻者,留你做人质,让你死了念头。重者,怕就得见刀见枪。沈猛子懒得解释,他就不明白,像石润这么聪明的人,脑子里咋就老是缺根弦! 他曾再三提醒毕传云,别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打江山、平天下,靠的是枪杆子,还有硬功夫。如果单使些小诡小计就能把对方瓦解掉,对方岂不是草包一个?谭威铭谭师长绝不是草包,他是11集团军的中坚,是老司令屠翥诚的心腹。11集团军有今天这个成就,谭威铭至少有一半功劳!沈猛子虽没跟谭威铭交过手,但谭师长的大名,他早已如雷贯耳,从不敢小瞧。毕传云仗着在唐培森手下做过几年参谋长,还读过几本兵书,有文化,口气就大得能把老天爷吞下。聪明反被聪明误,毕传云怕是做梦都没想到,他会提前成为谭威铭谭师长的“俘虏”! “娘的,丢脸!”沈猛子吐了一口痰,这痰憋嗓子里很久了。 石润说,之前他们到刘集,都是跟一个叫老黄的人联系。老黄跟毕传云是老乡,两家还有点亲戚关系,两个人是同一年离开老家的,后来毕传云润参加了共产党,老黄却跟着谭威铭远走了。直到谭威铭投了老司令屠翥诚,老黄才算安定下来。老黄这人思想进步,是他主动提出劝说谭威铭倒戈的,毕传云和石润都把希望寄托在老黄身上。没想这次下山,跟老黄联系不上,他们在刘集秘密活动了两天,想找到一条接近谭威铭的捷径,不知风声怎么传进了谭威铭耳朵里。前天夜里,老黄手下的一个营长突然找到毕传云,说老黄出事了,要他们赶快离开。毕传云笑了笑,认为事情没那么严重。谁知营长走后不久,他们住的那户人家的院子突然被包围,石润刚要冲出去,谭威铭的副官在十多个人的簇拥下闯了进来。石润他们几乎没做抵抗,就被带走了。 “那你怎么回来了?”沈猛子疑惑地问。 石润结巴了几下:“是……是……他们放我回来的。” 沈猛子便坚信,谭威铭要跟他来白的,想拿毕传云做人质,要挟72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心里恨着毕传云,嘴上却问:“条件!” 石润暗自一惊,沈猛子真是够毒,三言两语,就能击中问题的要害。 “要我们退回到华家岭。”石润满脸愧色地道。 “退回华家岭?”沈猛子差点咆哮起来,“让我退回到华家岭,他想得也太美了!” “狗日的谭老虎,看我怎么收拾他!”白健江不知啥时已走进窑洞,鄙视地瞅了石润一眼,比沈猛子更愤怒地说。谭老虎是谭威铭的外号,白健江曾在他手下干过,对他的老谋深算,深有领教。毕传云落他手里,定是凶多吉少。 石润脸上越发无光,作为旅长唐培森手下的高级参谋,一个担负着特殊使命的共产党人,出此洋相,实在说不过去。不过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说:“团长,副团长,12师扣下的可是政委啊!” “政委怎么了,是他自找的!”白健江向来不把石润跟毕传云放在眼里,他对毕传云的颐指气使早就忍无可忍,今天他可以好好发泄一通了。 沈猛子摆摆手,止住白健江。现在不是乱发牢骚的时候,更不是互相拆台的时候。他得认真想一想,认真想一想。 这个上午,对沈猛子来说非常漫长。安顿好石润,跟白健江简单扯了几句,见白健江说出的话非常过激,知道这事没法跟他商量,借故让他去前沿阵地,把他支走了。白健江一走,沈猛子的心就重了,沉了,透不过气儿来。 这算哪门子事啊,正面的威胁刚刚解除,还没松下一口气,侧面的威胁又来了。他知道,谭威铭所以迟迟不跟毕传云会面,是压根儿对毕传云的起义不感兴趣。毕传云把事情想得太理想,也太简单。单靠一个老黄,就能说服谭威铭?他敢断定,副官带人请毕传云的时候,老黄早已蹲了禁闭,弄不好,因为这件事他能把命搭上!这是在打仗,不是绣花做文章。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下难的是,搞不清谭威铭跟屠兰龙的关系僵到啥程度。屠兰龙受命进驻米粮城,接管11集团军,最不服气的,就是谭威铭。这已不是什么秘密,屠兰龙担任11集团军总司令后,整个米粮山区,吵得最凶的,就是他跟谭威铭的关系。两个月前刘米儿也跟他说过这事:“等着看吧,一山藏不了二虎,弄不好哪一天,他们内部就得打起来。”刘米儿说这话时,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毕传云所以对谭威铭抱希望,也是看中这一点。但,传说归传说,不足可信。沈猛子怀疑,11集团军在放烟幕弹,谭威铭未必就真不服气屠兰龙,就算他心里有想法,依他对屠老爷子的忠诚,也会给屠兰龙面子的,不会把事情闹得太僵。 难题便有了。如果谭威铭跟屠兰龙在这段时间化解了矛盾,谭威铭就会不顾一切地帮屠兰龙化解危机,那么,华家岭这块地盘,72团就退定了。谭威铭的12师一旦从侧翼发起攻击,72团处境将不可想象! 沈猛子再次叹出一声。 在窑洞里闷了有足足一个时辰,沈猛子感觉快要被沉闷的空气压垮了。他起身,心情沉重地走出窑洞。外面阳光灿烂。这一天的米粮山,阳光居然是那么的艳,那么的绚烂。站在窑洞前的山坡上,凝望着远处的米粮城,沈猛子心情起伏,像有千军万马在内心里打仗。这座城,在屠老司令手下平平静静了十多年,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就连土匪刘米儿,也不愿骚扰。她给手下定下三条铁律,绝不允许无端骚扰米粮城、无端骚扰百姓、无端向11集团军挑衅。可现在,他把炮火带到了米粮山,带到了米粮城,难道真要让这座号称世外乐园的古城陷入到纷乱的战火中? 沈猛子思考着,他本不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13岁从老家坝子营跑出来,跟着二瘸子闯荡世界,先当土匪后当兵,干得净是跟枪把子有关的事,慢慢地,性格脾气也变得跟他手里的枪一样,该走火就走火,该上膛就上膛,很少有犯惑或困顿的时候。自从吃了那次败仗,进而被18集团军收编,沈猛子突然发现,自己爱琢磨一些事了。以前从不打脑子里过的东西,如今他都要过三遍以上。还有,他对战火、对战火中那些惊慌四散的人群、对那些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以及在炮火中倒下的一具具尸体,开始有一种恐惧、一种震撼。甚至,有了罪恶感。这可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以前玩枪把子,图的是过瘾,图的是那股豪气,那份做男人的爽快劲!现在,他忽然觉得有了负担,手里的这把枪,重了、沉了,仿佛多加了什么,变成了一个有性情的家伙,不再听任他随心所欲地摆布了。隔空儿,还要跟他较个劲,让他提也不得放也不得,举着它,半天竟想不明白应该对准谁。 娘的,越来越变得像个娘们了,再这么下去,不用别人要他的命,自己就把自己的命要了!沈猛子愤愤一甩头,很不甘心地收回目光,本想掉头进窑洞,目光却再次被脚下的山峦吸引住了。山峦起伏,逶迤不绝,米粮山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在他的视线里以近乎飞腾的姿势,昂首摆尾,虎虎地飞向远方。远处是黄河,是他的坝子营,是他的家。 家啊! 后来沈猛子忽然就想到一个问题,这座山难道真的是他沈猛子的墓穴?72团的全体将士,难道真要在这儿殉难?还有,到底有没有理由,跟山下11集团军的弟兄干下去?就算他现在是共产党的队伍,是革命军人,那也不应该这么永无止息地把枪口对准自家人啊! 4 部队是分次序往后撤的,白健江一开始暴跳如雷,声称谁敢让他后撤一步,他手里的歪把子就跟谁急。沈猛子耐心跟他说半天,越说他越急,没办法,沈猛子只能按军规命令,让他先带两个营往后撤。白健江再倔,军规还是要遵守的。只要沈猛子板起脸,以团长的身份命令他,他还是得乖乖服从。老乱就不一样,他的性子远比白健江烈,也比白健江缺少城府。一听往后撤,他先是跑进窑洞,冲石润猛发了一通火:“肏他奶奶的,都是你这龟儿子!”气撒得差不多了,又冲沈猛子吼:“要撤你们撤,我老乱还没熊包到给人当孙子的份上!” “你以为我愿意当孙子?”沈猛子瞪住老乱,这个时候他的心情特别复杂,他渴望老乱跟白健江能理解他,支持他,但这很难。 “那是你的事,想让我老乱撤,没门!” “反了你了,这是命令,马上撤退!”时间紧迫,如果不及时给山下的12师亮出一个态度,谭威铭的部队一旦开上山,两军之战将不可避免。 “我不撤!”老乱吼了一声。见沈猛子怒沉着脸,又道,“他当俘虏是他的事,跟72团没关系,少了他,我还心静点!” 这话就过了,不管咋,毕传云是团政委,是代表旅长唐培森来监督72团的。沈猛子最怕唐培森对他和72团有想法,老乱这话如果传进唐培森耳朵,后果将很严重。唐培森虽然治军有方,但疑心很重,你不给他机会,他还天天找你麻烦呢。要是真撇下毕传云不管,怕是他一道命令下来,就能把沈猛子他们的职全革掉。 72团说到底是败兵啊,是归人家改造的部队。 “你个猪脑子,想事就不能远点?”沈猛子又道。 “我想不远,要撤你们撤,大不了,我到娘娘山投奔土匪去。” “浑蛋!”沈猛子被激怒了,如果刚才老乱的气话他还可以容忍的话,这句,就怎么也不能容忍了。 “下了他的枪,带他走!”他冲警卫兵吼了一声,掉头就朝山上去。 身后传来老乱狼嗥般的叫声,夹杂着警卫兵制伏他的声音。老乱已经不止一次让沈猛子下枪了,最严重的时候,还关过他禁闭。沈猛子一想起平型关战役前,老乱曾在禁闭室里面壁三天,最后苦苦哀求他的情景,禁不住就“扑哧”笑出了声。这个惹事桶子,有时其实挺可爱。 白健江极不痛快地带着一营二营撤出阵地后,沈猛子接到侦察兵的报告,刘集的12师果然开始动作,派出两个旅的兵力,往五峰岭方向移动。又是半小时后,一直按兵不动的112旅也悄悄往五峰岭右翼移动,显然,这是提前就商量好的策略。如果72团不按谭威铭提出的要求退回华家岭,那么,112旅和12师将很快形成一个包围圈,落到五峰岭上的炮弹,将远不止跟43旅作战时那么容易抵挡。 这仗打不起啊!沈猛子悲凉地叹了一声,带着剩下的六个营还有敢死队,往华家岭撤去。 山野上除了沉重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悲壮的气氛令人绝望。 更令人沮丧的是,沈猛子他们刚刚撤回到华家岭,312旅旅长唐培森就发来急电。对72团有操控大权的312旅旅长唐培森一改过去的强硬口吻,破天荒地用了近乎商量的语气,说前方战事吃紧,谷城难守,要沈猛子跟72团暂停对米粮城的进攻,保存实力,以俟再战。 拿着这封急电,沈猛子忽然就意识到,谷城失守了。 半个月前,沈猛子便得知,日军新组建的13师团派出一支特遣队秘密渡过长江,朝谷城方向进犯。目的就是想抢先占领谷城,进而打通进犯米粮山区的通道。负责把守谷城的是国民党阎长官部所属的126师和137师,以两个师的实力,严防死守谷城,应该没有问题。可惜,阎长官是个表面上抗日,背后却时时刻刻想着保护自己的人,指望他阻挡日本人,难!沈猛子苦苦一笑,极为悲凉地摇了摇头。 126师和137师一枪不放的可能都有!这种事儿,以前不是没有过。要不,日本人哪能这么猖獗。日本人打的,就是咱中国这根软肋啊。不抵抗主义,沈猛子心里默默咀嚼着这几个字,牙齿已然咬在了一起。不能抱幻想了,恶仗就在眼前。谷城离米粮山顶多也就300里路,猖狂的日本人眨眼之间就能将铁蹄踩到! 此时,白健江正跟老乱做工作。沈猛子强令撤兵,令老乱十万个想不通,人虽是到了华家岭,心还留在五峰岭上。撤退的路上他就满嘴怨词,这阵儿,更是火冒三丈。他大骂毕传云是个废物,猪狗不如,害得72团再次受辱。接着又骂沈猛子,说他胆子越来越小,比娘们还娘们,居然对唐培森言听计从。 “姓唐的算哪门子东西,老子72团的事,跟他有**关系!” 白健江劝半天,不见他冷静,索性点上烟抽,看着他发作。等他发作得差不多了,笑眯眯地说:“怪话说完没,说完修工事去。” “修卵的工事,都装龟儿子了,还修工事干屁用!”骂着,人却往外走。出山洞不远,又冲前面修工事的六营长兰校石发火了:“你草包啊!没见过枪子儿怎么飞来的?挖深点!”兰校石因为之前拥护过毕传云,这次事又因毕传云而起,自觉理亏,不敢跟他计较,跳进战壕虎虎地抡起锨来。 就在这时候,警卫兵跑来叫白健江,说团长叫他。 白健江气喘吁吁地来到沈猛子这,沈猛子正冲一张地图发呆。 “怎么了,大当家的?” “健江,快来看。”沈猛子冲白健江一招手。白健江几步跃过去,就见那张陪伴了他跟沈猛子多年的地图上又多出两个红圈来。 “健江,我敢料定,日本人已占领了谷城,126师和137师这两股草包队伍,这阵儿准在麦河一带休整。” “你是说他们要溜到大后方?”白健江警惕地抬起眼,麦河像一条柔软的手臂,轻轻环抱着谷城。沈猛子手指的地方,在谷城南侧。离谷城大约一百里地,再往南走,则是被称为天险的九龙山。如果126师和137师跟日本人达成某种协议,那么,九龙山就是他们最好的去处。让出他们把守的谷城,让日本人在那儿休养生息,缓足了劲,再朝米粮山区扑过来。而126师和137师退守的九龙山,日本人是看不到眼里的。对这一带地形非常熟悉的日本人不会傻到派重兵去攻一座空山,他们看中的是米粮山区,以及米粮山区通往辽阔中原的这条大通道。 “狗娘养的,他们真敢弃城?”白健江虽是恨着,心里却还对126师和137师抱有一丝幻想。 沈猛子给他拿出了那份急电。白健江看后,哑巴了。白健江也是聪明人,唐培森用这种不痛不痒的口气,说这种貌似关心实则令人泄气的话,一定是发生了不可预料的事。 “大当家的,我们得提前想办法啊。” “想啥子办法?”沈猛子用困顿的目光盯住白健江。 “我也说不好,不过傻守在这里,不是上策。”白健江有他自己的担心,如果日本人的铁蹄践踏过来,山下的谭威铭也来个不抵抗,那么,72团将直接对在日本人的枪口下。凭一个团的力量,跟日本人一个师团干,72团就算是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了三天。还有,米粮城内的屠兰龙,会不会借机再向72团发难?要知道,上次平型关之战,屠兰龙带领的24师,奉行的就是不抵抗主义。屠兰龙会不会拿72团跟日本人做交易? “不守?不守退到哪里去?”沈猛子像是自言自语。 “退是不可能,咱不能做孬种。我在想,能不能抢先一步,把弟兄们带到奇女峰去?” 沈猛子果断地摇头。退出五峰岭,已经伤了弟兄们的情绪,但这是为了毕传云,为了避免跟山下的屠兰龙、谭威铭发生更大的冲突,这多少还能说得过去。现在再退到奇女峰,不但弟兄们接受不了,他沈猛子也接受不了。这一退,他们就成了事实上的逃兵,仗还未打,就证明已怕了小日本。他沈猛子怕谁也不能怕日本人! “健江,奇女峰这个梦,只能留待以后了。眼下你我得想出办法,尽快摸清城内屠兰龙的意图。姓屠的这次要是不抵抗,你我就算是钻进十八洞,小日本照样会拿炮弹把咱轰出来。” 这倒也是实话,奇女峰十八洞虽然险要,但它不能拯救72团,而且,白健江也很久没去过奇女峰了,那儿到底可不可靠,他心里也不大有底。他自觉地闭起嘴巴。每次到了关键时刻,他都紧闭起嘴巴,怕自己一多嘴,会乱了沈猛子的谋略。 半天,沈猛子用火辣辣的目光盯住他,半是征询半是自信地说:“眼下只有一个办法,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 “你是说?” “下山,找谭威铭!” “这……” “来不及犹豫了,你留在山上,让弟兄们抓紧做好工事,想办法补充一些弹药,我跟老乱下山去,会会姓谭的。” “不行!”白健江坚决地回应了一声,“眼下是啥时候,你怎么能离开,要去也是我去!” “又争了是不?”沈猛子轻轻一笑,又道,“你去了,怕姓谭的不欢迎。” “他敢?”白健江嘴上虽硬,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在谭威铭谭师长面前,他和老乱真还不够分量。 两个人正争着,侦察兵四只眼跑进来说,山下有人送来一封信,是谭威铭写给沈猛子的。 “信呢,快拿来。” 四只眼一招手,进来一个农夫模样的中年男人,自称姓赵。他冲沈猛子深深鞠了一个躬,又冲白健江施了礼,不慌不忙地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双手呈给沈猛子。 沈猛子迅速打开信,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白健江内心紧绷着,猜不透这个姓赵的中年男人会给他们带来好运还是灾难。 一团愁云从沈猛子脸上缓缓化开,紧跟着,笑颜露了出来:“太好了,健江,你快来看。” 等白健江看完,两人脸上,就都成了同一颜色。这封信,来得太及时了! 12师师长谭威铭是在次日上午九点见到沈猛子的。之前他刚刚给毕传云毕政委上了一堂课。谭威铭看来,毕传云这种人,是典型的政治脑子,如果把他跟重庆蒋委员长身边的某些人放一起,可能他的作用会更大一些,发挥也会更出色。可惜眼下是在米粮山,是两军,不,三军真刀实枪接火玩命的地方,这种人,就不大合时宜了。师长谭威铭甚至觉得,面色白净、说起话来咬文嚼字的毕传云,给人一种政客的嫌疑,不像个带兵打仗的。谭威铭不喜欢这种人。当然,他不会把这种不喜欢挂在脸上。他是个有头脑的人,加上眼下形势也不容许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他必须巧妙地平衡自己跟周边几股势力的关系,进而最大可能地化解自己的危机。危机令他不安,也令他焦躁。 按理,谭威铭谭师长是不该给毕传云上课的,没那个必要。谭威铭做事做人有个原则,不感兴趣的事,不做,不感兴趣的人,不交。遇上提不起兴趣的人,骂都懒得骂,甭说费上心思上课了。毕传云不一样,太刚愎自用了,他的刚愎自用简直让人受不了。谭威铭对政治或政党不感兴趣,他一辈子就做一件事:带兵。可毕传云偏是一个对政治抱有狂热激情的人,先是通过老黄,费尽心机劝说谭威铭受降。亏他们能想得出来,他谭威铭能是一个受降的人?宁死不屈,这是他16岁时就发过的誓,到现在,这誓言也没动摇。堂堂11集团军副总司令、12师师长,屠老司令一生最最器重的人,居然要给毕传云代表的力量受降。谭威铭差点没笑破嗓子。笑完,就觉得被人污辱、被人调戏了。但他没发作,还是一如既往对老黄好。老黄救过他的命,在炮火中用身体替他挡住过流弹。还有一次,老黄背着他一气跑了30里地,把受伤的他背进了乡野郎中家,晚一点,他的血就流干了。冲这点,他得对老黄好,怎么好也不为过。但老黄中了魔,被毕传云赤化了,现在又来赤化他。这个傻子!谭威铭败兴地一笑,就把老黄所有的努力笑没了。毕传云不甘心,又打出了手里的第二张牌,这张牌一打,谭威铭就忍无可忍了。 毕传云打第二张牌时,已经被他请到了谭公馆。“请”是相对礼貌的一个词,说难听点,毕传云已经做了他的俘虏。这种人做俘虏真是太容易,冲这点,谭威铭就能一百个一千个嘲笑他。可惜,谭威铭还没来得及嘲笑,甚至也没打算嘲笑,毕传云竟恬不知耻地率先嘲笑起他来。 “谭师长,请我来,到底有何用意啊,不会这么快就同意我的建议了吧?”毕传云大大方方接过勤务兵递过的茶,屁股往椅子上一搁,目空一切地说。 “你说呢,毕政委?”谭威铭站着,他想不通像毕传云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自信,又有什么理由不把别人放眼里。难道真就如老黄所说,是他那个主义让他变成这样的? 不可理喻! “我们是该好好谈谈了,谭师长,再不谈,怕就没了机会。”毕传云呷了一口茶,声音依旧被自信撑得饱满,听了让人想打嗝。 谭威铭仍旧站着,没说话。谭威铭有个习惯,喜欢看人表演,表现得越火爆,他看得越从容。这中间他的目光一直很谦和,甚至流露出一层欣赏,但绝不陶醉。有次他在刘集的庙会上看耍猴,耍猴人耍得真是精彩,猴子在他的皮鞭或断喝下,又翻筋斗又爬竿。谭威铭已经觉得猴子耍得很不错了,耍猴人的鞭子还是不停下来。后来耍猴人说,要让公猴和母猴来个绝活。谭威铭便丢了几个铜钱,想欣赏一下绝活。原以为是让公猴和母猴当众搞那个,这样的耍法他以前在一个叫文庄的庙会上看过,恶心,却能为耍猴者带来不少铜板。那天没,那天耍猴者竟让母猴扇公猴耳光,他的锣响一声,母猴扇一下。锣响得重,扇得就重,响得急,扇得也急。扇了公猴还不能还手,还要陪着笑,谭威铭的确看到公猴笑了,公猴边笑边给母猴作揖,意思无非就是说,你扇得好,再扇一下。紧密的锣声中,母猴的双臂舞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公猴揖都来不及作了。围观者的哄笑能把庙会的兴奋声压下去,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鼓舞起来。谭威铭欣赏不下去了,转身要走,却听耍猴者说:“不要走啊,公猴要是扇起来,那才好看!” 谭威铭腾地转身,一双虎眼恐怖地瞪住耍猴者,手下意识地就摸到了枪上。就在他拔出枪的一瞬,一个妇女冲上去,扇了耍猴者一记重重的耳光。这个耳光等于是救了耍猴者,谭威铭摸在枪上的手缓缓松开。败兴地看了一眼即将垂落的太阳,跟同样穿着便装的警卫说:“带他回去!” 那个耍猴者让谭威铭在军营里关了一个月,一个月里他只做一件事,扇自己的嘴巴。再后来,他的胳膊肿得抬不动了,谭威铭才安排给他一档子事,让他穿上军装,天天在刘集巡逻。如果刘集再敢有谁耍猴、耍狗,他就得回军营再扇自己。 谭威铭分了一会儿神,见毕传云还在喋喋不休,大谈他的主义,叹了一声,啥也没说离开了那间屋子。当夜,他下命令,将关了禁闭的老黄放了出来,安排给他一件事,让“主义”两个字从毕传云嘴里消失。这是昨晚的事,也就是沈猛子跟白健江在山洞里看他那封信的时候。今天一大早,他抱着一丝侥幸来到公馆客房,想看看老黄一晚的成绩咋样。谁知,毕传云开口就跟他提了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他听过,做的事他也知道。毕传云将这个在党国内部有着神秘色彩和复杂身份的人物当成第二张牌,打给了他。 他怒了! 一气之下,冲毕传云上了半个小时的课,中心内容却用一句话就能概括:这个世界上,主义救不了国也救不了民,要救自己,还得靠骨气! 毕传云哈哈大笑,谭威铭真是奇怪死了,这种时候,毕传云还能笑得出来。他边笑边说:“骨气,谭师长,日军压境,你又四面楚歌,我看这一次,你的骨气还能硬多久?” “关起来!”谭威铭丢下三个字,一脚踹开门,走到了阳光里。谭公馆后面这些客房实在是太阴、太潮湿了,谭威铭心想,真该把那几棵大树砍掉,不要再让它遮挡了后院的阳光。就在他反复琢磨“四面楚歌”这四个字时,副官耿鹏程神采飞扬地走过来,冲他报告,沈猛子到了。 1 第二章 单刀赴会 对手间的见面往往是尴尬的。 尽管谭威铭早就吩咐下去,如果沈猛子真能赴约,12师一定要以礼相待。沈猛子也确实受到了礼遇。刚过马头桥,他就被恭迎在那里的117团团长侯四请到了车上。“大当家的,又遇面了。”侯四的嗓子依旧那么尖细,这人打起仗来勇猛无比,调兵遣将不比白健江差,说起话来,却总是改不了一副娘娘腔。而且年岁越大,他的娘娘腔越浓。沈猛子还能依稀记得,当骑兵营营长那会儿跟侯四的一些过节。对带兵吃粮的人来说,今天打明天亲是常事,用不着惊奇。他跟侯四交过手,真刀实枪地干过。后来也合过,一同对付阎长官旗下的第六师。但这些都是过去,至少是十年前的事。这十年,侯四安安稳稳地在谭威铭手下坐享太平,过一种无忧无虑的日子。沈猛子却风里雨里,一天也没清闲过,仿佛上苍注定要他在风口浪尖上过日子。侯四将沈猛子请上车,自己也躬身钻进了甲壳虫一般的黑色小车内。一排警卫兵啪的合起手中的枪,很像回事地为他们让开了道。沈猛子发现白健江并没跟上来,疑惑地皱了皱眉。侯四马上心领神会地说:“不好意思,师座就请你一个,先让白老弟委屈委屈吧。”隔着车窗,沈猛子看见,白健江被117团的人请到了马头桥边一排平房里。沈猛子倒是不怕,好歹他怀里揣着谭威铭那封信,就算没有,侯四也不敢把他和白健江咋样。这些年,单刀赴会的事还少吗?不过此时坐在车上,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同样吃粮当兵,同样带兵打仗,境遇竟是如此的不同。瞧瞧侯四,一身笔挺的美式军装,两边各挂一把20响,出入都坐上甲壳虫了。再看自己,就有点叫花子的味道。侯四大约是洞察到了他的心思,笑了一下,道:“都说大当家的这些年混得不错,我看也是嘛。”沈猛子刚要说他嘴乖,侯四又多了句嘴,“跟着共产党干,味道如何?” “少放屁!”沈猛子带点霸道地斥了一声侯四,其实在心里,他是感激侯四的。一个跟自己为过敌为过友的人,时隔多年,还能记得他当年的雅号,并能自然地称呼出来,这证明在侯四心里,他沈猛子还是有些分量的。但愿,谭威铭也能学侯四这样,多少记点过去的事。 想到这儿,沈猛子微微闭上眼。其实闭眼是做个样子,让侯四看。这种时候睁大双眼,左顾右盼是很让人忌讳的,也会让人小瞧,侯四怕也不希望他这样。闭上眼就不一样,至少能消除侯四心里的警戒,给他安全感。但那双眼实际是闭不上的,就算真合上,眼缝间还是能射出一道光,车窗外的一切,该收进眼底的,照收不误。沈猛子发现,刘集就是刘集,说它是世外桃源,一点儿不为过。马头桥那边的五峰岭刚刚才息了战火,硝烟还未散尽,马头桥这边,日本人的铁蹄正踏血而来,战火随时都有可能将这座集镇点燃。沈猛子看到的,却是另番景致。街道两旁的商铺,一大早便全开了,伙计穿着大褂,手提白毛巾,笑呵呵地站在门口,嘴里不时吆喝上一两声。卖早点的小摊主在热气腾腾的锅前豪迈地叫着:“豆浆油条大麻花,刘家豆腐烧锅饼。”那声音,那味儿,让沈猛子升腾起一股欲望,真想跳下甲壳虫,美美来上它三碗。山上这些日子,他可是没吃饱过一顿。唐培森不但在枪把子上算计他,肠胃的算计也够他受的。军饷抠得那个紧哟,都说不出口。但他得忍。从被18集团军收编那一天,沈猛子就再三提醒自己:忍!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沈猛子是有抱负的,不在乎一时的荣辱与得失,更不能小肚鸡肠地跟唐培森斤斤计较。72团图的是大业宏图,沈猛子虽不善高谈阔论,心里对自己和自己的弟兄,却有一个清晰的目标。他相信,终有那么一天,他和72团的弟兄会让世人刮目相看! 车子拐过临河大街,朝绿树成荫的广清路驶去。沈猛子已闻到了谭公馆那股冷森森的味道。 12师师长谭威铭在公馆第二道大门的石阶上迎接了沈猛子。这天的谭威铭一身便装,长袍短褂穿在身上,颇像个走江湖的。大约他是刻意要表现自己的亲切与随和,脸上也着意染了一层笑容。 “沈团长大驾光临,兄弟有失远迎,见谅见谅。”他一边作揖一边笑迎上来。 沈猛子抱拳道:“谭兄客气了,我沈猛子不才,今日多有打扰。” “哪啊,沈兄,我谭某可是盼你好久了。”两人一边热情地寒暄,一边往里走,仿佛他们是老朋友似的。其实,过去的岁月里,72团跟12师也有不少摩擦,但那时是各为其主,没办法。局势发展到今天,他们已顾不上计较。必须得放下前嫌,一致对外。这是谭威铭在信里写的话。沈猛子相信,谭威铭不会跟他玩心眼,他跟自己一样,现在都玩不起。 侯四和耿副官紧随身后。也许他们同样意识到了危机,脸色绷得一个比一个紧。战争就是这样,它能忽然间让太阳沉落,让山河失色。 跟街上老板们逍遥自在的情景比,谭公馆就是另一种氛围。戒备森严自不用说,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充斥着火药的味道。沈猛子能嗅到,谭威铭惹上了麻烦,这麻烦怕不只是日本人将要到来这么简单。他努力装出浑然无觉的样子,怕自己的敏感引出谭威铭不必要的警惕。这个时候,稍稍的猜疑都会导致更大的麻烦。 穿过警卫兵把守的雕木长廊,绕过花园,谭威铭的作战指挥部就到了。跟屠老司令一样,11集团军师以上的指挥官都是把指挥部设在自己家里的,谭公馆说到底就是12师的师部。谭威铭停下脚步,做了个请的姿势。沈猛子再次抱拳,爽朗地道:“谭师长就是谭师长,你这院子,让兄弟我开眼界了。” 谭威铭谦虚地一笑:“这都是老司令厚爱,谭某哪有这能耐。” 出乎意料,侯四跟耿副官并没跟进去,沈猛子大步跨进谭威铭的书房时,侯四跟耿副官啪一个立正,分站在书房两侧,为他们担起了警戒。 一进屋,谭威铭的脸色立马阴下来,不像刚才在院子里那么趾高气扬,也决然不见一丝谈笑风生的颜色。谭威铭带着满腹的心事道:“沈兄,小弟这次请你来,有要事相谈。” 沈猛子从谭威铭脸上看到一种诚意,这股诚意忽然间打动了他,像谭威铭这样的人,是很少向别人低头的,也很少用如此恳切的态度跟别人说事。看来,他遇到的麻烦不小。 “谭兄,你就甭客气了,有啥话,请讲。” “沈兄,按说你我两军正在交战中,谭某是不该私自向你发出邀请的,但情况紧急,谭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周到处,还望沈兄能海涵。” “谭兄千万别这么说,昨晚收到你的信,我和弟兄们非常感动。眼下日寇的铁蹄已践踏了我中华半壁河山。强敌面前,我们真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我们的枪,不应该老是对着自己人啊!”沈猛子由衷地说。 谭威铭长叹一声:“都说沈兄不简单,听你此言,我谭某心里高兴,高兴啊!” 沈猛子客气道:“谭兄再客气那就见外了,兄弟我是带着一片诚心来的,我们还是开门见山吧。” “好!”谭威铭重重地说了一声,亲手为沈猛子斟上茶。他没想到,沈猛子能如此直接,让他省了许多套话、虚话。谭威铭原本也是一个不爱说虚话套话的人。敢在战火中写信请沈猛子来府上,一是显出他的胆略与诚意,更重要的,是他对沈猛子的把握。谭威铭心里,72团团长沈猛子是个英雄,对英雄,他谭某向来敬重。 “那我就直言了?”谭威铭又客套了一句。毕竟,两人过去是敌人,现在也是对手,忽然间要掏心窝子,谭威铭还有点不适应。 沈猛子大度地笑笑,喝了一口茶,等待谭威铭把话讲出来。 “沈兄,情况不妙啊!”谭威铭重腾腾地道。沈猛子心里一惊,谭威铭的这声不妙,一下就把他的心提高了。 “不瞒你讲,谷城于两天前已经失守,负责守卫谷城的126师和137师早在一个月前就跟日本人达成协议,不但一枪未放,走时,连工事都留给了日本人。” “真有此事?”沈猛子腾地起身,事情还真让他给猜中了,“狗娘养的,敢做汉奸!” 谭威铭苦苦一笑:“如今国难当头,作各种选择的都有。126师和137师采取自保,表面看,是为两个师的弟兄找了条活路,实则是引狼入室。谷城一丢,等于是防线决了口,眼下日本人正在集结大部队,秘密向我米粮山区进犯。小日本的野心,是想占领米粮山,进而在整个中原为所欲为。” “小鬼子想得美。我沈猛子宁可战死,也绝不让脚下的土地丢掉半寸!” “沈兄所言极是,国共之间是家事,日本人却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谭威铭坐下身,目光殷切地望住沈猛子。 “谭兄说得对,小日本不除,国无宁日!” “沈兄啊,谭某请你来,就是想共商抗日大计。” “谭兄有何见教,请讲。”两个人三言两语,就把彼此的隔阂消除了。沈猛子是明白人,大敌当前,首要的任务是把双方之间的篱笆墙拆掉。这道篱笆横在中间,心里堵,特堵。 “沈兄啊,知道小日本为啥不急着攻打米粮城吗?”谭威铭忽然问。 沈猛子摇头,对于谷城那边日本人的举动,他知道的真不多,信息远比谭威铭闭塞。 “谭兄,既然话摊开了,有啥疑惑尽管讲出来,你我之间,不必藏着掖着。” “沈兄果然是痛快人,谭某绝不是藏着掖着,只是有些话,谭某真不好讲啊!” “谭兄——”沈猛子皱起了眉头,他从谭威铭脸上,看到一股不祥,不知怎么,他忽然就想到了屠兰龙,莫非? “沈兄,据我掌握的情报,已经占领谷城的日本13师团正在跟城内的屠司令秘密接触。我的人截获了一份情报,是13师团岗本中将发给屠司令的。” “你是说?”沈猛子的心猛地一黑,真是怕啥就有啥。他一咬牙,霍地站起身,“姓屠的也敢做汉奸?” “眼下还不能这么说,不过岗本诡计多端,这个老狐狸,他知道怎么挑起内讧。” 内讧?沈猛子忽然就不言声了。 谭威铭担心的有道理,米粮山区三股势力并存,11集团军内部又矛盾重重,对岗本来说,这就是机会,就是希望。如果能挑起这三股势力的内斗,日本人不费一枪一炮,就能拿下米粮山。自相残杀!沈猛子再次想到这个词。这时候他才明白,谭威铭那封信,对化解眼下米粮山区的内部矛盾多么重要。谭威铭不是一般人啊,怪不得他能放下王牌师师长的架子,主动请沈猛子下山。 沈猛子感激地看了谭威铭一眼,对自己的这位对手加冤家,忽然多了一份敬重。 天黑时分,他们回到了华家岭。一路上白健江骂个不停,先是骂姓谭的不是东西,居然敢把他拒在刘集外。接着又骂侯四:“狗日的娘娘腔,居然敢跟老子摆谱,哪一天我把他的娘娘腔给彻底打哑了!”沈猛子一言不发,一路上他都在想一个问题:屠兰龙会不会真的跟日本人做交易? 白健江骂累了,骂的没意思了,抬头盯住沈猛子:“大当家的,你倒是说句话啊,姓谭的找你,到底为啥子?” 沈猛子望住白健江,望了好长一会儿,一甩头,又往前走了。白健江狠狠地一跺脚:“是晴是阴你总得说一下啊,老绷着脸算什么本事?” 沈猛子还是没说话。 回到临时指挥部,石润第一个迎上来:“怎么样,政委回来没?” 白健江一把拨拉过石润:“他回来做什么,谭师长那儿好吃好喝多好!” 石润不满而又胆怯地瞥了一眼白健江,想说什么,瞅瞅沈猛子的脸,没说,咽回去了。 老乱抱着枪,半蹲半躺地斜靠在窑洞边,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其他几个营长乖乖地站在窑洞里,也不敢问,也不敢走出去。很明显,沈猛子跟白健江到来之前,老乱正跟几个营长商量什么。 沈猛子扫了一眼,扭头对石润说:“去,把兰营长叫来。” 石润应声而去。沈猛子又转向二营长:“那个新来的侦察兵呢,回来没?” 沈猛子走时,特意跟那个叫陆一川的侦察兵交代过事,他急着想知道结果。 二营长说陆一川还没回来,沈猛子让他立刻去找。二营长望望老乱,老乱一扭头,佯装睡觉打起了呼噜。二营长不敢犹豫,低头快步走了出去。窑洞里剩下六个人时,沈猛子才说:“老乱,起来,有重要情况。” 老乱极不情愿地起身,看得出,他对沈猛子跟白健江此行,不抱任何指望。刚才他还牛一般扯着嗓子冲几个营长吼,怕死的跟着大当家的逃命去,不怕死的,今夜行动,夜赴米粮城,直捣屠兰龙老窝。这阵见大当家的顶着一头乌云回来,就知道,此行出事了。 沈猛子不理会老乱,没心情理,也没工夫理,简单说了几句,就宣布一个重要决定。沈猛子作出的决定让老乱等人大为惊愕,就连跟他一道去过刘集的白健江,听完也结了舌。沈猛子决定,除留三营六营继续坚守华家岭外,其他几个营,抢在天黑以前下山,直接开赴乱石岗子。乱石岗子在刘集边上,跟刘集隔着一条小河,那儿以前由12师53旅把守,眼下,谭威铭决计把它让出来。 “行不得,这样做太冒险了!”白健江第一个说。白健江是土生土长的米粮人,他对米粮地形非常熟悉。在他看来,谭威铭这一招,等于是把72团直接顶到了火线上。 “行不得也得行,这是命令!”沈猛子没作解释。这个时候,解释是多余的,他不想浪费时间。 “我不同意!”老乱腾地站起来,一脸恶相瞪住沈猛子。 沈猛子呵呵一笑:“我就没指望你赞成,你跟三营六营留下,华家岭交给你。” “我还是不同意!”老乱固执地道。 “反了你了,想留就留,不想留,带上你的三营走人!”沈猛子忽地黑下脸。 这句话太重了,老乱颓然垂下头,刚才还火星四溅的眸子里,泛上几股委屈,还有一层湿。这个大老爷们,受到伤害时居然也会露出可怜的样子。 沈猛子没理他,继续跟大家说:“眼下是非常时期,我们不能坐等,弟兄们如果信得过我沈猛子,就照我说的做。非常时期,就得采取非常措施。我知道大家都是为72团好,但72团不能做缩头乌龟!” 白健江这次没说什么,他知道沈猛子主意已定,再反对,等于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就在白健江起身往窑洞外走的一瞬,石润带着六营长兰校石回来了。沈猛子简单将刚才的决定跟兰校石说了一番,特意叮嘱道:“三营人少,又刚刚吃过亏,华家岭,我就交代给你了。” 兰校石郑重点头,他知道,一场考验他的恶战要来了。 2 部队是傍晚时分集结到乱石岗子的。 12师师长谭威铭没有食言,他将乱石岗子所有的工事完好地留给了沈猛子,不只如此,他还留了一批武器弹药给72团。沈猛子他们来到12师53旅曾经用过的指挥部,除了电台、电话外,其他一应物件都在。沈猛子望着屋子里整整齐齐的陈设冲白健江说:“你还怀疑他不?” 白健江仍然不服气地摇了摇头:“大当家的,我说过,你怎么指挥我怎么打,多余的话,不说。” 沈猛子知道他心里还系着疙瘩,刚才部队下山的时候,他抽空跟白健江扯了几句,简单把自己的想法说了。白健江也是现在这态度,模棱两可,命令他听,心里的疑惑,他要保留。沈猛子现在没时间跟他多讲,进屋还没十分钟,他便命令白健江火速布防。白健江应声去了,沈猛子又叫来两位营长,一一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两位营长迈着箭一样的步伐,迅速投入到战前准备中。 天黑时分,还不见侦察兵陆一川的面,沈猛子心里,突然就犯起了嘀咕:难道他错了? 这可是一步险棋啊,千万错不得,错了,他沈猛子这辈子就再也无脸见人,更无脸见72团的弟兄! 谭威铭跟他的谈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谭威铭那天说:“沈兄,不是我怀疑谁,战乱期间,什么事也可能发生。日本人要想进入中原,不踏平米粮山,他怕是越不过去。我这颗头,打算第一个献给岗本,只要小鬼子有能耐就拿走。难的是,米粮城怎么办?少司令接管米粮城也有几个月,跟我一不通气,二不走动,好像我12师不存在似的。我知道,他的心思还在老司令身上,老司令惨遭不测,令他过度悲哀,他怀疑有人从中做了手脚,指不定,我谭某也在他怀疑的范围内。这些都是家事,说出来怕你沈兄笑话。不过,日本人这一搅和,很多不可能的事,就变得大有可能。你看看这份电报,就什么也明白了。” 说着,谭威铭将截获的电报递给沈猛子。沈猛子只看了两行,体内就腾地着了火。 兰龙老弟: 得悉你荣任11集团军总司令,甚为高兴,不日,你我兄弟既可见面。126师和137师已按先前我等议定的策略,拱手让出谷城,两位师座已如愿拿到我大日本皇军的委任状。等你我米粮城会师,我会亲自为你奉上天皇陛下授予你的勋章还有委任状。另外,我还为你带来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美枝子也跟我们在一起,她很想念你。 三日后,我13师团特遣队将先行到达刘集,你只管按兵不动,我会替你收拾掉12师,让姓谭的到九泉之下给令尊大人谢罪去吧。 大东亚共荣! 岗本一郎 岗本一郎!沈猛子狠狠地咬了咬牙,一脚踹开脚下的脸盆。按谭威铭他们侦察到的消息,日军新组建的13师团是一支虎狼部队,岗本旗下掌控着数万兵力,人数上虽然不比屠兰龙占优势,但日军装备先进。除此之外,岗本还拥有日军在中国战场上战绩最为显赫的坦克二团。坦克二团暂时由13师团特遣队指挥,特遣队大队长就是在石楼之战中给沈猛子以重创,最后逼沈猛子改换门庭的佐佐木。 “佐佐木,有种你就来,老子定叫你有来无回!”沈猛子一边恨着,一边走出临时指挥部。他急着要看布防的情况,还有,他心里放不下侦察兵陆一川。这小疙瘩到现在还不回来,是不是又遇上了麻烦? 夜幕下的乱石岗子,此时呈现出另一番景色。乱石岗子是米粮山埋葬死人的地方,当地人又叫它乱坟滩,大大小小的坟堆一个挨一个,从沈猛子眼前一线儿排开,延伸到黑夜深处。平日这里的空气就阴森森地骇人,随着炮火的临近,这股寒气越发逼人。沈猛子一连越过好几片坟地,看到的尽是战士们忙碌的影子。12师53旅虽是将工事完好无损地留给了72团,但这些工事显然太过简单。养尊处优的53旅只是将一片片的坟茔当成了天然屏障,顶多也就在坟茔边上挖几条藏人的壕沟。在白健江和沈猛子看来,这样的壕沟等于是自己给自己挖的墓。佐佐木是带着坦克团来的,要想把坦克团埋葬在乱石岗子,至少得挖出十条装得下坦克的深壕。72团的弟兄们正在虎势虎势地甩开膀子,在白健江的吆喝下往深里挑沟。有人挖出了白骨,有人抬出了棺木板,二营几个弟兄甚至挖出了一具完好的尸体,问白健江怎么办,白健江看也没看便说:“把他埋掩体里!” 这场景,简直就像一群盗墓贼在疯狂地掘墓。沈猛子心里有种不安,对住黑夜中的坟堆说:“对不住了,不管你是谁家的先人,今天我都得打扰你,惊动就惊动了吧。等这场恶仗打完,如果我沈猛子还活着,我再请道人来给你们安魂。” 天亮时分,五条壕沟挖好了,每条沟有五米宽,一人多深。沈猛子看着气喘吁吁的弟兄,跟白健江说:“让大伙休息一会儿吧,吃完早饭睡一觉,接着再干。” “不行啊,大当家的,得一鼓作气,小日本可不给你吃饭的时间。”白健江一边指挥二营的战士往宽里挑沟,一边冲沈猛子道。一夜下来,白健江已土头土脸,就像刚从墓中挖出来一样。他的裤腿不知什么时候被荆条划破了,走路一甩一甩,露出被土染黄了的一腿浓毛。沈猛子看着他玩命的样子,有点心疼,但没办法,不这样玩命,自己的命就会被日本人玩掉。 离开壕沟,沈猛子打算去四营那边看看,四营布在最前沿,四营长方锦文是一介书生,他老子办过学堂,后来不知怎么惹怒了地方上的官僚,学堂让县衙封了,方锦文一怒之下砸了县太爷府上的门匾,离开老家投奔傅将军去了。一路辗转,最终跟沈猛子他们干在了一起。在72团,方锦文就是诸葛亮,有军师之称,每次打仗,他都能玩出点新的,玩出点别人想不到的,这一次,沈猛子也期望他能再出奇招。正走着,耳朵里突然传来老乱的声音,沈猛子一惊,心想老乱不好好在山上待着,又跑来添什么乱?抬眼望时,老乱已跌跌撞撞地到他跟前,身后跟着灰头灰脸的石润。 “大当家的,急电!”老乱抹了把汗道。石润瞪着一双高深莫测的眼睛,很有姿态地望着沈猛子。 “念!”看到老乱慌慌张张的脸色,沈猛子已经意识到电从何来。 果然,电文是312旅旅长唐培森发来的,不长,但口气很强硬。 72团并沈团长: 惊悉你团将主力部队调至乱石岗子,甚为震惊。此举严重破坏我军作战计划,并有投敌之嫌。接电后,速将部队撤回华家岭,等候旅部命令。 312旅旅长唐培森 “操蛋!”沈猛子听完,气冲冲地骂了一句,就往前走。老乱追上来,低声道:“大当家的,理还是不理?” “不理!”沈猛子又吼了一句,目光斜对住石润,他相信,消息是石润传到唐培森耳朵里的,还不知背着他们,石润添油加醋地说了什么。一群狗尿苔!他在心里狠狠咒了一句,拔腿朝方锦文的四营走去。 石润大约没看到自己想看的结果,不甘心地追上来:“团长,这是旅部的命令,我们应该服从。” “服从个鸟!”沈猛子头也没回,甩给石润一句脏话,自顾自往前走了。 石润僵立了一会儿,又追上来,这次他的口气不一样了:“沈猛子同志,大战在前,你我当以全局为重,这种不顾我军整体作战计划的鲁莽行动,应该立即停下来!” 沈猛子回过身,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目光直直地逼住石润:“你在跟谁说话,跟我说是不是?娘的,啥时轮到你小子教训人了?啊?”他突然大喝一声,顺势拔下腰间的枪,对准石润脑袋:“你信不信,我先一枪打烂你的舌头,让你这张乌鸦嘴再也张不开?” “大当家的,别乱来!”老乱吓坏了,往前跨了一大步,用身体挡开他俩。“大当家的,玩什么也别玩这个,兄弟之间,走火没法交代。” “兄弟,他是谁兄弟?”沈猛子一双眼睛依旧瞪着石润,刚才石润那句话,伤到了他痛处,他忍耐石润已忍了很长时间,今天似乎忍不下去了。 老乱示意石润,赶快离开。石润好像有点不服气,但又惧怕沈猛子手里的枪,恨恨艾艾地走开了。 “娘的,让我撤回华家岭,做梦去吧!”沈猛子冲石润的背影骂了一句,这才收回目光,认真地盯住老乱:“山上的弟兄们情绪咋样?” “放心,有我老乱在,乱不了。” “兰营长呢?”沈猛子刻意问。 “他还在挖工事,你知道的,老兰对工事很讲究。” 沈猛子会心地点点头,老乱说的没错,兰校石的理论是,打硬仗一半靠战斗力,另一半靠工事,谁疏忽了工事,就等于疏忽了自己的生命。 “你马上回去,我估计,石润这张臭嘴还会给咱添麻烦,山上就靠你跟老兰了。” 老乱应了声“是”,又磨磨蹭蹭地问:“这玩意儿,怎么回答?” 沈猛子看了一眼老乱手里扬起的电文纸,道:“什么也不回答,他爱发多少就让他发。” “我明白了。”老乱真是个粗人,打仗行,处理这号事,缺少办法。沈猛子这样一说,他心里有了底,跟沈猛子道了声保重,脚步一甩走了。沈猛子盯着他的背影望了很久,才缓缓收回目光。 唐培森逼他往后撤,堂而皇之的理由是从大局出发,服从旅部统一作战计划,暗地里是怕他跟谭威铭、屠兰龙搅和在一起。沈猛子想不明白,口口声声要让谭威铭受降起义的唐培森,怎么一到关键处,又怕他跟谭威铭走在一起?算了,这些问题留待以后去想,眼下要紧的,还是布防。 沈猛子加快脚步,往四营方向去。越过一大片草地,翻过两个小山包,沈猛子看见,四营的弟兄们正在挥汗如雨。四营所在的位置叫寡妇坡,据说明朝末年,米粮山曾出过一个奇人,米粮真人。真人发动过一场规模不大的起义,带领米粮山区一千多号习武之人,想推翻朝廷。真人的队伍还没走出米粮山,就让地方军给镇压了。地方军为了向朝廷表忠心,在乱石岗子大开杀戒。一千多男人的血一夜间洒满乱石岗,谷河的水半年都是红色。自那以后,乱石岗子天天都有女人哭坟,哀声彻谷,悲声震天。一千多号人葬身的地方,就变成了寡妇坡。脚踩到寡妇坡酥软的草地上,沈猛子似乎听到了当年女人哭坟的悲声,他不知道,这场恶仗结束后,寡妇坡又能多出几堆坟茔,又有多少个女人会流下伤心绝望的泪。 沈猛子沿着阵地查看了一圈,发现这里的工事修得比白健江他们的还好,遂满意地跟四营的战士们打着招呼。走了将近半个小时,还不见四营长方锦文的影子,心里纳闷儿道,这家伙窝哪去了?正要张口问,忽然看见对面草地上走来四个人,其中就有方锦文。 方锦文也在第一时间看见了沈猛子,脚下一阵快赶,来到沈猛子面前:“报告团长,四营一切准备就绪,请团长指示。” 沈猛子摆摆手,他不习惯部下见他就行礼,就报告,他更习惯老乱他们的那种方式,自然,亲切,不见外。他呵呵冲方锦文笑笑:“行啊,锦文,都说你是最不会修工事的,这次可让我开了眼。” 沈猛子一随和,方锦文也就自然起来:“团长,别听他们瞎说,我哪次工事输给他们了?你看看,这寡妇坡,我让它一夜间变了样。” 的确如此,原来艾草凄凄,乱坟林立的寡妇坡,经方锦文一折腾,忽然间多了一股生气,一股虎气,特别是他别出心裁挖出的三角形战壕,让寡妇坡又多了一股豪气、锐气。 两人站在山坡上说了一会儿话,方锦文悄悄捅捅他的胳膊,低声道:“团长,借个地方说话。” 沈猛子会意地点点头,跟着方锦文离开战士们,来到一僻静处。 “团长,情况不大对头啊。”方锦文声音低沉地道。 “你发现什么了?”沈猛子心里一暗,紧着声音问。 “发现什么倒好了,问题是昨天到现在,什么也发现不了,这就让人纳闷儿。” 沈猛子“哦”了一声,方锦文的疑惑他懂,同样的疑惑其实也一直闷在他心里,只是他不说出来罢了。 “刚才那三个战士,是我派去侦察的。昨晚他们借了老乡的骡子,沿着谷河往东走了一宿,一路都静悄悄的,听不见日本人的马蹄声,也看不见小日本的影子。”方锦文又道。 沈猛子紧起眉头:“你是说……” “日本人的特遣队并没出发,或者,就是绕了方向。这乱石岗子,怕是姓谭的使的计。” “不可能!”沈猛子坚决地摇摇头,“锦文,现在不是乱猜疑的时候,猜疑会乱了军心。” “团长,不得不防啊。”方锦文显得固执。也难怪,他本来就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眼下沈猛子突然把部队带进虎狼之地,就更令他忧心忡忡。谭威铭一旦玩花招,72团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兄弟,啥也别说了,有狼没狼,咱都得打。姓谭的如果真敢无耻,老天爷不会放过他。”沈猛子的话多少带点沮丧,也可能,他打日本人的心情太过迫切,一听到现在还嗅不到日本人进犯的气息,心情无端地就灰暗下来。至于谭威铭,沈猛子倒不认为他会卑鄙到利用日本人来引72团入穴。 姓谭的不是小人,这一点,沈猛子坚信得很!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前沿阵地还是一派死寂,派往谷城方向去的侦察兵来电报告,说日本人正在谷城休养生息,除了谷城以外,九龙山、麦河一带,也被日本人占领。集结在谷城一带的日本兵大约十五万,另有一股日本兵正从马儿山方向紧急向谷城集结。至于传说中的特遣队,侦察兵并没有发现踪迹。 这就奇怪了,难道日本人是虚晃一枪?或者,岗本另有打算? 不管怎么样,72团不能抱幻想,战事说来就来,连你眨眼的机会都不给。利用这段时间,沈猛子将各营营长召集在一起,重点强调了战时纪律,同时对武器弹药再次做了分配。四营在最前沿,沈猛子在重武器上对四营给予了照顾,惹得五营七营乱说话。沈猛子阴下脸,狠狠教训了两个闹话的营长。 各营营长回阵地后,沈猛子跟白健江坐在了一起。 “谈谈你的看法。”沈猛子说。 “仗肯定得打,但不是这两天。”白健江卷上烟,狠抽了几口道。 “理由?”沈猛子被白健江的旱烟呛着了,往边上挪了挪。 “小日本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想用这种方式折腾掉我们的精力,等我们疲困得睁不开眼睛,他狗日的才养精蓄锐扑出来。” 沈猛子垂下头,白健江的分析有道理,看来,战士们的休养的确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 “要不,让战士们分头睡?”沉吟了一会儿,沈猛子征求白健江的意见。 “这倒用不着,大当家的,咱这支队伍,就算十天不睡觉,该玩命时照样玩命,我担心的倒是谭威铭他们。” “谭威铭又怎么了?” “怎么了?他把我们安在最前沿,自己倒跑回大本营睡觉去了。”白健江带着挖苦的口气说。 “有这等事?”沈猛子感到意外,关于谭威铭及12师的消息,这两天他听到的很少。谭威铭答应过他,双方随时保持联系。可自从72团开进乱石岗子,谭威铭那边就没啥动静了。 “大当家的,说你仗义,你还真仗义。咱们跑这儿,等于是给姓谭的站岗放哨来了。” “健江,别瞎说,你是副团长,别人瞎说咱理解,你瞎说我可要批评了。”沈猛子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 “我没瞎说。”白健江扔掉手中的旱烟卷,极其认真地望住沈猛子,“不瞒你说,昨晚我偷偷去了趟刘集,看到的情景就是这样,12师在睡放心觉,呵呵,大当家的,你还是被谭威铭算计了。” “你!”沈猛子霍地起身,一双豹子眼怒瞪住白健江。 “大当家的,你别生气嘛,我睡不着,就想到刘集去转悠转悠,顺便,还给弟兄们搞了几斤猪头肉,你的我留着,等一会儿悄悄吃。”白健江笑眯眯地道。 沈猛子跺了一下脚,无奈地又蹲下。他气恼的并不是白健江发现了他跟谭威铭之间的秘密,72团替12师放哨,是那晚沈猛子答应了谭威铭的,要不然,谭威铭不会白白把乱石岗子的工事让给72团。要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12师不比72团,这些年的安逸早让他们成了一支老爷兵,如果不睡足觉,弄不好他会给你在战场上丢盹打摆子。谭威铭说,既然两只拳头合在一起,就互相体谅一些,先让72团辛苦一下,战事一打响,他自会做补偿。这事所以没敢跟白健江和老乱提,是怕他们瞎嚷嚷,这两个人才不会学他一样大度宽容。沈猛子气恼的是,白健江私闯刘集,等于是不信任人家谭威铭,一旦让谭威铭知道,伤了和气不说,弄不好还会出人命。毕竟两家不是亲兄弟啊,谭威铭眼里,更是揉不得沙子! “健江,别拿你的命开玩笑,这种事咱兄弟以后不做!”沈猛子半是命令半是关切地说。 白健江知道自己输理,也不辩白,捡起刚才扔掉的半截烟卷,又点上,抽了没两口,一双眼睛忽然暗下来,盯住蓝蓝的天,带着忧伤的口气说:“大当家的,我这命,怕是要留到乱石岗子上了。” “胡说!”沈猛子最听不得弟兄们说这样的话,一把抢过白健江手里的烟卷,狠狠地甩在地上,“你这乌鸦嘴,给我挑点好的说!” 白健江苦苦一笑,不吱声了。 沈猛子并不知道,白健江说这话,有他的伤心。白健江夜赴刘集,不只是想探明军情,重要的,他是去见一个人。那天跟着沈猛子,白健江被117团侯四的部下请到马头桥下一座小院落里。也是很无意的,白健江在院落里看见一个人影,熟悉而又陌生,亲切而又遥远。那个人影匆匆在院里闪了一下,就把白健江的心闪到了半空中。那天走时,白健江装作很随意地问了一句卫兵:“那个提着猪头的女人是谁啊?” 卫兵并不懂他的心思,如实答:“火夫的女人。” “火夫姓啥?”白健江紧着又问出一句。 卫兵狐疑地盯他半天,最终还是告诉了他:“姓周,是咱团副的小舅子。” 白健江便断定,女人是四姑娘。 四姑娘——自打回来到今天,这声音,就一直响在白健江心里,响在茫茫的米粮山,响在女儿河畔。昨天晚上,白健江终是拗不过想见四姑娘的念头,单枪匹马,摸过马头桥,摸进刘集。他是见到了四姑娘,但也见到了火夫周老实,令白健江伤心的是,火夫周老实竟然变成了哑巴。咋哑的,他不知道,也没时间问。有限的时间里,他问了不过十句话,最最想问的,就是那句:“还记得那棵歪脖子枣树上红丢丢的枣儿吗?” 四姑娘摇头,茫然无觉的样子,白健江发现,四姑娘跟他说话的时候,眼是干的,多年前那两汪蓝莹莹的水,早让岁月榨干了,或者,让四姑娘流泪流干了。白健江提着猪头肉往回走的时候,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不再是多年前那个果实累累的秋天,也不再是那棵结满红枣的枣树,他甚至记不清当年自己长什么样子,四姑娘长什么样子了。脑子里反复闪动的,是一双干涸的眼睛。 啥都能干涸,就是女人的眼睛不能干涸。女人的眼睛一旦干涸,记着、念着女人的男人,眼里就只有恨了。恨天、恨地、恨自己!恨着恨着,白健江就冲沈猛子说了这么一句。 3 又一天的太阳升起时,侦察兵陆一川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沈猛子跟前。 沈猛子当时正跟四营长方锦文说话,方锦文将六门迫击炮布在了寡妇坡后面一片浓郁的林地里,沈猛子觉得不妥,让他往东侧小山冈后面布。方锦文说日本人如果要进攻米粮山,必会从寡妇坡下直接穿过,他们的目标会首选马头桥。控制马头桥进而占领刘集,岗本和佐佐木不会傻到一来就攻山。炮布在密林,就是要对付攻打马头桥的鬼子。沈猛子神秘地笑了笑:“如果岗本直接攻打寡妇坡呢,你这炮不是白布了?”方锦文摇头道:“不可能,他攻下个寡妇坡能做啥?” 两人正争着,警卫兵苏武子喊:“报告团长,侦察兵陆一川回来了。” 沈猛子掉转头,就看到陆一川拖着一条跛腿站在他面前。沈猛子怔怔地盯住陆一川,望半天,道:“怎么回事?” 陆一川哆嗦着目光,不敢正视沈猛子,半天,吞吞吐吐道:“团长……” “我问你怎么回事!” “我……我……”陆一川像是有难言之隐,一边支吾,一边不时地拿眼偷窥方锦文。 “把他给我带过来!”沈猛子甩下一句,腾腾腾地往前走了。几分钟后,苏武子带着陆一川追上来,三个人在一山包前停下。 “到底怎么回事?” “团长,岗本在玩离间计。”陆一川这次不结巴了,说着话他还抖了抖自己的伤腿。 “我问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这些天沈猛子为陆一川急烂了心,他不容许一个侦察兵如此无视归队时间,要知道,侦察兵能否按时归队,关乎到整个部队的安全。 “团长,我出了点意外,这事容我慢慢向你讲,现在要紧的是,得尽快调整战略。”陆一川的表情很急,说话间他再次抖了抖负伤的右腿。 沈猛子装作没看见,抬头掠了一眼山峦,对面的山峦上,白健江正指挥战士们布雷。雷区是为小日本的坦克团准备的。 “团长,红粉团团长刘米儿让我交给你一封信。”见沈猛子不说话,陆一川赶忙递上刘米儿交给他的信。 沈猛子撕开信封,掏出一看,原来是一纸电文。发报者是日军新组建13师团岗本中将,内容竟跟谭威铭给他的那封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封是发给屠兰龙屠司令的,手里这封,是发给他沈猛子的! 沈猛子眉头一皱:“这电报哪来的?” “红粉团截获的。” 沈猛子心里“咯噔”一声,中计了,真是中计了。半天,他拿着电报不知说啥,看来,白健江的提醒不是没有道理,小日本真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好啊岗本,敢拿我沈猛子开涮。”心里这么恨着,嘴上却警惕地说:“这电报还有谁知道?” 陆一川摇头。他从娘娘山那边过来,先是去了华家岭,老乱在睡觉,说是挖了一宿的工事,累躺下了。六营长兰校石倒是问他摸到什么情况,他憨笑着说什么也没摸到。问清沈猛子跟白健江在山下,就急着奔乱石岗子来了。 “娘娘山那边情况咋样?” “报告团长,红粉团的姐妹们正在全力布防,老虎营还有机枪队随时都可向我方支援。” “她说的?” 陆一川点头。陆一川这次真有福气,他如愿见到了土匪刘米儿,的确不是一般人啊,那做派,那豪气,哪是一个女人该有的!到现在,陆一川还怀疑自己在做梦。不过令他更为庆幸的是,在娘娘山,他遇见了另一个人,一个做梦都想着念着的人,正是这个人,拖住了他的双脚。真是想不到,她会到了刘米儿那里。不过这些话,他不敢跟沈猛子讲,备战期间,擅离职守,要是让沈猛子知道,不砍掉他的小脑袋才怪。 “她还说什么了?” “她……她说,娘娘山的姐妹们不相信沈团长会做汉奸。” “扯鸟毛个淡!”沈猛子还没骂完,“扑哧”一声却笑了。其实,他等的就是陆一川最后这句话,狗日的玩心眼,把最要紧的留最后说。他瞪了一眼陆一川:“这些情况跟别人一个字都不能吐,知道不?” “白……白副团长也不行?”陆一川又结巴了,他脑子里的弦绷得远没沈猛子紧。 “爹娘老子也不行!”沈猛子吼完,又道,“回去抓紧睡觉,对了,甭上山了,就在坟滩里找个地方睡,睡醒了找我。” “是!”陆一川长出一口气,他还担心沈猛子要雷他呢。正要喜滋滋地往回走,又听沈猛子喊:“回来!” 陆一川僵住,吓得身都不敢转,就那么怯怯地等着挨训。 “睡醒了先把你的错误写清楚,敢漏掉一个字,小心你脑袋瓜子!” 打发走陆一川,沈猛子“扑通”一声就坐在了山坡上,屁股下是软扑扑的草地,他却一连换了几个地方,感觉坐哪儿也不稳当,后来是警卫兵苏武子给他搬来块石头,他才把身子坐稳当了。 岗本这是玩的哪出啊,他坐在谷城,靠几封假电文,就把整个米粮山给搞乱了。看来,他跟谭威铭都把屠兰龙怀疑错了,问题是,到现在屠兰龙那边一点儿动静也没。四只眼来来去去几趟,一点儿有价值的情报也摸不到。只说是,屠兰龙整天窝在自己的公馆,外面倒是进进出出,都是旅部以上的长官。屠兰龙看似调兵遣将,但米粮城区的布防到现在也没见啥变化。这个老狐狸,又在玩啥名堂?摸不清屠兰龙的底,这仗就不好打,不好打啊。 单凭了他跟谭威铭,能阻挡住日军13师团15万大军? 头痛,沈猛子越想越头痛! 1 第三章 风雨梅园 国民军第11集团军总司令部设在米粮城东文殊路21号的梅园。梅园曾是明代大学子刘子谦的居所。刘子谦一生专心治学,32岁时任临海知县,弘治九年(1496年)中进士,改庶吉士,历编修,后为礼部尚书,入阁辅政。多次主持乡试、会试。68岁称病乞休,皇上赐梅园一座,方圆百二十里。刘子谦死后,子孙不肖,梅园败落,后又遭战乱袭击,地震塌陷,梅园一败涂地。清康熙年间,康熙爷私游米粮山,发现梅园,视为宝地,遂下令重修,梅园自此又重放异彩。 老司令屠翥诚带兵来到米粮城,一眼发现梅园,心想哪儿养老也不如这儿好,于是一声令下,将梅园改造为国民军第11集团军司令部。老司令屠翥诚在梅园一住15年,住得是风生水起,梅园也因他有了另一个称谓:屠府。 国民党11集团军新任总司令屠兰龙在忙碌中度过了他住进屠府的第37个日子。这一天他一共处理了七项军务,接见了四拨客人。这四拨客人,有南京方面来的,有翼军24军的,还有两拨客人他不便说,对方虽然是打着特派员的旗号,真实身份却令他这个总司令都惊讶。一个小时前他接到电话,说重庆方面紧急派到米粮城的特派员马上就到。这些人总是这样,行踪诡秘,快到你的家门口了,才让你知道。屠兰龙摇了摇头,他不想在今天再见什么客人,累了,繁忙的军务加上跟四拨人的谈话,令他身心疲惫,需要找个地方放松。要么安安静静听一会儿音乐,沏一壶雁荡毛峰,在茶的清香中让自己松懈下来。要么就拉上老唐去听戏,一条腿的老唐已经叫过他几次了,说西坝子的戏园子来了一个马家班,戏唱得不错,有两个角儿特别招人爱。再不听,日本人真的打过来,怕就没听戏的机会了。他把接待特派员的重任交给了副官腾云飞,让他先把来人安顿下来,至于怎么谈,他还得细细琢磨一番。大敌当前,各路诸候你来我往,他这个上任不久的总司令,再次成了香饽饽。重庆、南京都想拉他,还有他的老上峰傅作义将军,也派人带来了密函。看来日本人的枪炮,彻底打乱了天下格局,大乱之中,局势到底怎么走,怕是谁也难以预料。 越是这个时候,屠兰龙反而越沉着。他才只有32岁,但你怎么看也不像一个32岁的人。从十多岁跟着义父屠翥诚浪迹天涯,到后来率兵征战南北,戎马生涯,风雨沧桑,岁月在他脸上留下太多。但这些,并不影响目前他在国军各派之间举足轻重的地位。 屠兰龙收拾好案头几份绝密文件,放进保险柜,取出那把勃朗宁手枪,仔细摆弄了一会儿,准备离开司令部。 屠兰龙是戏迷,在24师做师长时,就常常带上副官腾云飞或是自己最亲近的几个部下去戏园子听戏。当然,24师驻防地在大同,那边戏园子的设施还有条件是米粮城没法比的。到了米粮城,屠兰龙因为接管军务,还有义父屠翥诚疑团重重的死因,暂时对戏疏远了。不过今天晚上,屠兰龙倒是很想听戏。他拿起桌上的电话:“给我叫西坝子老唐。” 不大工夫,电话里传来老唐战战兢兢的声音:“是少司令吗?”屠兰龙“嗯”了一声。老唐原来是义父屠翥诚的跟班,其实就是内勤,专门照顾义父的生活起居。老唐一生爱戏,凡是到米粮城来的戏班子,都要经过他这一手,才决定能不能在米粮城挣个糊口钱。义父屠翥诚念他忠诚,又粗通戏文,索性就在西坝子建了戏园子,交给他经营。屠兰龙跟老唐的感情,是早就有的,这次义父身遭不测,也是老唐在第一时间给了他消息。他奉阎长官之命,紧急从大同赶到米粮城,就任第11集团军总司令,老唐是最最高兴的一个人。刚来那几天,老唐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关于义父屠翥诚遇难的种种可能,也是老唐一个个分析给他的。乍听起来,哪个都是凶手,细一琢磨,又都不像。为这事,屠兰龙在一个月里掉了一半头发,再掉,那颗满是智慧的脑袋怕就要真的露顶了。露顶倒也罢了,怕的是,这件事会困住他的手脚,让他什么也做不成。这是很危险的一个迹象,屠兰龙跟老唐几乎同时意识到了这点,所以他们决定,暂且先把老司令的死放一边。人死不能复生,对死人而言,无论是被人害死还是被自己害死,都是一死。而对活人来说,要做的事还很多。 老唐答应他,除了他问起,绝不主动提及老司令。老唐还答应他,要想法子让他快乐起来。是的,只有老唐知道,他来米粮城,并不快乐。 “少司令,你要出来吗?”老唐问。 屠兰龙又“嗯”了一声。 “那好,你等着,我马上开车过来。”老唐有车,他的车是老司令特批的,在米粮城,老唐享有太多特权。 屠兰龙说了声“不”,告诉老唐一个地方,让他等在那儿。 这个傍晚,重庆方面来的特派员被腾云飞等人前呼后拥地迎进梅园时,总司令屠兰龙却借着夜色,从侧门坐车出去了。 从侧门出去,就是米粮城著名的1号路。米粮城有两条路是老司令屠翥诚命名的,其实也不是命名。老司令屠翥诚只是个粗通文墨之人,一辈子带兵打仗,习惯了那种单刀直入的方式,对人如此,对事也如此。比如这两条路,当时他就顺口而说,就叫1号2号吧。结果,米粮城就多了两条用数字命名的路。1号路和2号路。2号路是从文殊路东口通向梅园的那条,算是正道。一般外界有人要进入梅园,也就是屠府,必须走2号路。这条路像一条神秘的甬道,幽长、宁静,暗含着杀气。从老司令屠翥诚住进梅园,15年间,这条路上发生过不下二十起刺杀事件,每次都以刺客的毙命告终。都说梅园保佑着屠翥诚,也保佑着米粮城的百姓,没想到屠翥诚最终还是没能躲过暗算。 而1号路则是从屠府侧门边跟梅园紧挨着的紫腾花园进入米粮城西云水间的一条便道。说是便道,其实一点儿也不便。 相比2号路,1号路的警戒就格外森严。从老司令屠翥诚决定要镇守米粮城时,这条通往云水间的大道便被封锁。等梅园改修成奢华的屠府,1号路就名副其实地成了米粮城第一要道。在这条长不过三里的大道上,屠翥诚安排了一个团的兵力,真可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大道两边密密的树林里,你保不准他藏着什么,带电的铁丝网从云水间一直拉到了梅园,然后突然拐个弯,伸到更加隐秘的地方去了。屠翥诚这样做,一是考虑他的安全,纵横疆场一辈子,屠翥诚杀人无数,上到官兵下到土匪、地痞,撞他枪口上的,个个死得奇惨,就连委员长手下的王牌旅1372旅,他也敢布下口袋,让他有来无回。英雄留名,是非各半,屠老司令虽然从当年的一介草莽变为拥兵十万的独立军团总司令,但毕竟是在野部队,属于占山为王的那种。在国民党这个体系里,他远不及那些军阀有名。这且罢了,屠翥诚从跨上马提起刀当草莽的那一天,就没想过要什么名分,他要的是自由。但谁知自由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你越是想拥有,它就对你越刁难。加上一生打打杀杀,结下仇家无数,单是国民党内部,想要取他脑袋的人就有不少。他不能不防。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屠老司令生性张扬,从不低调,他用一个团的兵力布防1号路,就是想做给别人看,他屠翥诚已今非昔比,不再是当年那个为了三条枪差点给人下跪的屠野夫了。 开车的是屠兰龙的贴身警卫阮小六。屠兰龙这次来米粮,除带了自己的嫡系新五师(原24师特5旅,到米粮后,屠兰龙直接将它升为11集团军第五师)外,还带了不少心腹,比如阮小六,比如副官腾云飞、厨师曹大满等。这些人都身怀绝技,而且,多年来跟着他出生入死,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上下级。在屠兰龙看来,这些人的命早已跟他捆在了一起。 “他们比亲兄弟还兄弟。”这是离开大同时,屠兰龙跟妻子祖茑茑说的话。 屠兰龙虽是带着自己的嫡系师新五师和若干心腹到了米粮城,妻子祖茑茑和女儿真真却继续留在大同。这是屠兰龙的一块心病,但他把这块心病压在心的最底层,不让任何人看到,包括开车的阮小六。 阮小六是妻子祖茑茑介绍给他的,他是祖茑茑的远房亲戚,最早在岳父祖慈航那儿干事,后来茑茑发现了他,执意要让父亲把小六让给兰龙。祖慈航经不住女儿的软缠硬磨,出嫁女儿的前一夜,他突然作出一个决定,将阮小六当做嫁妆一样送到了屠兰龙身边。事实证明,妻子祖茑茑的眼光是正确的,过去的八年,阮小六一共救过他三次命,两次都身负重伤,其中一次差点失去生命。 这么想时,屠兰龙抬起目光,冲前排专心开车的阮小六问了一句:“洁同有消息没?” 袁洁同是阮小六的妻子,山西女子师范专科的毕业生,毕业后分配在省矿务局工作,是茑茑替他们做的媒。两人结婚还不到一年,因为突然的战事,还有义父屠翥诚的意外遇难,这对新婚夫妇被迫分开了。 阮小六双手紧握方向盘,目光警惕地注视前方,听见问话,他并没马上回答,车子小心翼翼拐过前面一个弯,他才轻声道:“还没。” 屠兰龙不再问下去,很多问题都没有答案,就如他现在不知道妻子和女儿在哪里,是在大同,还是在岳父那儿,也不知道岳父祖慈航那边的生意如何,他的人身安全有没有问题。这都是军事机密,特别时期,军中的特别规定突然多起来,有些是针对全体官兵的,有些则针对极个别人。屠兰龙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就是这极个别中的一个。 车子很快离开梅园,紧跟着,紫腾花园也被抛在了后面,路上依旧是戒备森严,荷枪的士兵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这些士兵一半是老司令屠翥诚留在这儿的,一半是新五师师长化天明补充进来的。新五师目前在米粮城担任着重要的角色,除要负责梅园及屠兰龙个人的安全外,还担负着全城的警戒任务。昨天晚上吃饭的空,化天明还说,要在几个重要的桥头及三处弹药库把新五师的力量补充进去。屠兰龙只听,不表态,一个多月来,面对形形色色的消息或传闻,屠兰龙都是听,而不轻易表什么态。 态不是乱表的,这是屠兰龙做事的一个原则,也是他带兵的一个原则。以前他带24师,面对第二战区错综复杂的形式,还有阎长官瞬息多变、难以琢磨的性格,他要求自己做事沉稳,出言谨慎。现在他统帅11集团军,一言一行,更要谨慎中再谨慎。 车子到了云水间,司机阮小六问:“司令,要开进去吗?” 屠兰龙点头,目光顺势扫了一眼云水间,茫茫苍苍的云水间,这一天似乎也带着浓浓的心事,夜色更是加重了这层心事,让人觉得云水间不再是一处风景名胜,而是一个愁煞人的地方。事实上云水间曾是一个佛教圣地,清朝末年,米粮城发生战乱,一场战火焚烧了88座亭台楼阁,包括气势宏恢的大殿、藏经阁。后经多次修缮,仍然难显当年风光。屠老司令镇守米粮城后,将这儿改为自己观山望云的地方,只是在原来大殿的地方辟出一块,另修通道,兴建庙宇,保持了旺盛的香火。真正的云水间,却自此改变了用途,成了政商军三家议事的地方。 负责把守云水间的,是当年跟着屠老司令起事的56团,算是屠翥诚的家底子。屠翥诚对这支队伍,格外的好,也格外地看重。屠兰龙徒步走进去时,老团长顾善义带着十几号人已恭迎在门道两侧。顾善义敬完礼,屠兰龙问:“老唐来了吧?” 顾善义说来了,等在六号厅。云水间大大小小的屋子都是编了号的,据说当初编号的时候,老司令跟顾善义他们着实费了一番脑子,要把大小二百多间房子加上三十六座厅子按照用途区分开,还要拿数字给它赋上另外的意思,的确是件伤脑筋的事。关于数字里面的奥秘和妙趣,一条腿的老唐跟屠兰龙讲过一些,不论老唐讲得多么有趣,多么神采飞扬,屠兰龙听了,都觉得索然无味。房子就是房子,不比人,让这些木头和石块堆砌起来的房舍具有灵魂,是一件痴人说梦的事,这是屠兰龙的观点。可据老唐说,老司令屠翥诚对此深信不疑,屠翥诚的观点是,世间万物都是有灵魂的,有了灵魂还不算,还得赋于它们情感。住在有情感、有正义的屋子里,心才踏实。 老唐闻声走出来,站在高处的老唐就像一只鹰,更多的时候,这只鹰需要你抬头仰望,但一旦他笑呵呵地坐你身边,你就觉得,老唐是你离不开的一个玩伴了。 老顽童。这是屠兰龙曾经送给老唐的一个雅号。 老唐捣着铁拐要下来,屠兰龙赶忙摆手,示意自己上去。老唐在风中“呵呵”一笑,不论是老司令还是少司令,他都较别人有一种先天性的优越感,这便是他笑的理由。 老唐说,马家班来自鞍山,这个戏班有真功夫,最拿手的戏目是《白蛇传》。 “你没看过,这出戏唱得地道死了,唱一次,惹得我哭一次。”老唐一谈起戏,就变得兴奋,神采也渐渐飞扬,“尤其马班主带来的两个新角儿,呦嘿,嫩哎,顶多也就十七八。” 屠兰龙脸蓦地一黑,老唐意识到了什么,呵呵一笑:“你别往坏里想嘛,我说的不是那意思,这两妹子,功夫了得,你去了就明白。” 这的确是两个非同一般的角儿,屠兰龙坐在戏园子里时,心思还没敢往两个妹子身上放,太多的事乱着他的心,人虽是跟着老唐进了戏园子,心好像还留在梅园。可等两个妹子亮了那么一段,特别是白娘子跟小青西湖边那出戏一唱,屠兰龙的心一下就给攫住了。老唐见他入了戏,在边上使劲煽风道:“你瞧瞧,那身段,那走板,那唱腔,哟嘿,我老唐听了一辈子戏,还没哪个班子把我迷到这程度。” 屠兰龙嫌他啰唆,顺手拿起一个苹果,递给他,老唐知趣地闭了嘴。 这出戏屠兰龙看得极投入,白娘子跟许仙如泣如诉表白爱情时,他一向硬得跟啥一样的眼睛,竟然滚出几滴湿来。老唐看见了,装作没看见。 戏终于落了幕,观戏者陆陆续续散去。能到西坝子看戏的,大多是米粮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商户,比如恒通米店的孙掌柜,裁缝铺刘裁缝还有他的三个姨太太,大和钱庄的钱掌柜和家眷等。也有不少文化人,比如师范学校的汪校长,教国学的曾夫子,写字作画的米粮山人。这些人一一走了后,屠兰龙仍就坐在二层包房里不动,仿佛这一出戏,重伤了他的神经。老唐自以为是,快快地跑去叫来了戏班马班主。马班主四十出头,人长得憨实,仔细一瞧,却也有一份书卷气。只是风里雨里,那份书卷气经不住日月摧打,有点斑剥得辨不清了。马班主并不认得屠兰龙,更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叱咤风云、横扫半个中国,如今又坐镇米粮山区的少司令屠兰龙。在他眼里,大凡老唐识得的,都是大人物,所以一见面就弓腰施礼,向屠兰龙问安。屠兰龙平日最烦这些,刚才他坐着不走,并不是心中惦着戏。戏这东西,看过就看过了,不能当真,更不能让它霸住你的心。屠兰龙虽然好戏,但好得有分寸,不像老唐,一好就好个没边,就差自个儿奔台上去演去唱了。屠兰龙是被许仙和白娘子那份情打动,心里忽然就想起了祖茑茑,还有宝贝女儿真真。既然老唐把班主请来,他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传我的话,马家班不用走了,就留在米粮城,明天起,挨戏园子唱,除西坝子外,别的戏园子不用收钱,敞开了门让大伙看,钱由司令部出。” 班主一听,才知道遇着了谁,当下感动得就要给屠兰龙下跪。老唐眼疾手快,一把将马班主拽住。如果马班主真要给屠兰龙跪下,怕是这马家班,明儿就得走人。屠兰龙平生最痛恨的,就是这下跪礼,为此,他跟老司令之间,还闹过不少别扭。 老唐还要跟马班主叮嘱什么,屠兰龙已起身,闪电一般消失了。 这次观戏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但随后发生的事却证明,屠兰龙的心还是被这场戏震动了,或者,马家班的到来,突然让他对眼下的局势有了另一种判断。以至于第二天早晨,他就作出跟当下局势格格不入的决定,让整个米粮城为之一惊。 2 会议是上午九时整召开的,屠兰龙原打算将会议地点放在梅园,开会前一小时,他突然叫来副官腾云飞:“通知大家,到云水间开吧。” 腾云飞一阵忙活,才将大家通知到云水间。这一天的云水间,真可谓热闹至极。除11集团军团以上的头头脑脑外,米粮城的头面人物也来了不少。上任不久的县长孟兵粮是第一个到达的。接到通知,他一刻也没敢耽搁,扔下手头的公事,匆匆忙忙就赶来了。车子驶上文殊路的时候,他接到命令,说会议改在了云水间。孟兵粮心里嘀咕了一句,怎么会改地方呢?嘀咕归嘀咕,县长孟兵粮还是很守时地出现在云水间那重兵把守的朱红色大门前。 进门要经过三道卡子的检查,这是老司令屠翥诚活着时就立下的规矩,但凡云水间有重大活动,老团长顾善义就要忙个不亦乐乎,除了要在周围四街八巷警戒外,云水间内部,也要布好多岗,特别是前来出席活动的要员和贵宾,那要里三层外三层的检查。可以这么说,这一天的云水间,除从正门进来的高官和要人外,米粮城的一只苍蝇,也休想飞进来。 县长孟兵粮顺利通过三道卡的检查,正要往前走,米粮城最有学问的曾夫子弓着腰走过来:“县长早啊。”曾夫子抱拳施礼,脸上堆着恭顺而又谦卑的笑。孟兵粮赶忙作揖,还了礼,说了声:“曾老师早。”曾夫子呵呵一笑。曾夫子是很少向人施礼的,在米粮城,他仗着有一肚子文墨,高傲得很,平时见了人,总是目光一斜,装作很瞧不起的样子摇头晃脑而去了。为此事老司令屠翥诚教训过他不至一次,说他满口之乎者也,做起事来却一点儿也不讲文明。曾夫子仗着曾给老司令写过几篇祝寿文,还吟过一次诗,老司令的话他也不当回事。屠翥诚念他是读书人,教书又教得好,就把他这臭毛病原谅了。谁知自从孟兵粮从大同来到米粮城,做了县长,他是见面就施礼,还是大礼,脸上的笑也堆得格外厚。孟兵粮并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还以为识书人都这样,知书而达礼嘛。不过屠兰龙邀曾夫子来开会,多少还是让孟兵粮有点意外。按他的理解,这种规格的会,应该由军政要员参加,没必要把曾夫子这种只通文不通武的人召来。心里想着,嘴上依旧热情:“曾先生是很受器重的哟,听说在老司令手上,你就是座上宾。” “哪里哪里,县长过奖了,曾某不过一凡夫俗子,顶多就是能判断一下局势而已。再者,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匹夫有责嘛。” 孟兵粮“哦”了一声,原本不想再答理,毕竟这是在云水间,一听局势二字,心一动,又道:“依曾先生的看法,眼下局势有何发展?” 曾夫子猛地直起腰,红光满面地说:“这还用说,小鬼子这次是找死,区区弹丸之地,养了几个海寇,就敢欺我泱泱大国。甭说曾司令不答应,就连我也不答应。” 孟兵粮心里一热,正要说句扬志气的话,就听木桥那边传来刘裁缝的声音:“哎唷齐掌柜,昨儿晚那出戏,好得没法提,我见少司令都看去了,你居然缺场,是不是又让三妹子给缠住了?” 叫齐掌柜的是广仁药店的老板齐济天,50岁,跟孟兵粮有过一面之交。孟兵粮对此人印象不错,紧赶几步,过了木桥,抱拳施礼:“齐掌柜好。” 齐掌柜见是知县大人,忙施礼道:“县长也来了,我说今天的云水间怎么飘着一层祥云呢。”几个人说着话便往前去,话都是面子上的,说得也中肯,不过碍于云水间的森严,不敢说得张狂。倒是裁缝铺的刘裁缝,大约还受着昨晚那出戏的感染,说着说着又把话头引到了两个新角儿上。孟兵粮有点不高兴,这种地方,这种时候,是不该提什么戏子的。好在往前走了不到五十米,便有士兵荷枪实弹地前来引路,几个人便闭了嘴,心情忐忑地往半山腰处去。 这边曾夫子受了冷落,很是不屑地拿眼瞪着齐掌柜他们,他在心里是对齐掌柜等人抱有微词的,对少司令屠兰龙召集这些人开会,也颇有成见。“都什么时候了,还跟这些人嘻嘻哈哈,国难当头,最最不可靠的,就是这些见钱忘义者!” 屠兰龙九点整准时来到会场,会场里鸦雀无声,孟县长他们一进会场,就被维持会场秩序的顾善义手下分到了两边。掌柜们坐一边,县、里、巷三级长官坐一边。米粮城的治理跟其他地方不一样,除了军队管辖,县上还有地方治理机构,县长孟兵粮自然是最高行政长官。他下面,又按街道或辖区分了12个里,每个里公选一名里长。里下面是巷,巷长便是这条巷子里的德高望重者,一般由里长提名,巷子里的市民表决通过。至于米粮城之外的村镇,治理采取的是跟山外一样的模式:联保制。保长和甲长是维护一方秩序的行政长官,也是跟县府和司令部密切沟通的纽带。今天这个会,屠兰龙没通知保甲长,来不及。 掌柜和地方官中间,坐着11集团军团以上将领,跟孟县长和齐掌柜们相比,将领们的坐姿就让人敬佩。孟兵粮尽管坐在最前排,但他还是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了那一排排挺拔的影子。将领们这一天全都穿着美式制服,脸上是统一的肃穆的表情,他们双手捧着军帽,静候最高司令官屠兰龙的到来。屠兰龙刚一出现,顾善义的声音就响了:“总司令到!” 只听得耳边“刷”一声,刚才还正襟危坐的将领们全都起立,用洪亮的声音喊:“总司令好,欢迎总司令训话!” 孟兵粮一阵紧张,这是他出任米粮县县长后第一次参加如此规格的会议,有关会议的礼节还有该注意的事项,他一点儿也不知。昨天晚上,他没去看戏,他估计最近军部肯定有行动,专门叫来县府里负责政务的老王,想向他讨教一二,哪知老王最近正跟女子师范学校里一名年轻的女教师搞得火热,自己的家也顾不上,政务自然就更顾不上。老王只是简单而潦草地告诉他一些常规性的礼节,借故肚子不舒服,跑去跟女教师幽会了。这阵儿,孟兵粮就有些慌乱无措,好在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情急中便也学将领们那样,附和着喊了一声。屠兰龙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声音,目光一侧,瞟了他一眼。不过他的表情很漠然,孟兵粮有点吃不准。直到屠兰龙说了声“请坐”,他才诚惶诚恐地落座。 坐下他才反应过来,身后的里巷长包括另一边的掌柜们,刚才全都是发了声的,他们看起来远比他熟悉这一套。 屠兰龙开始训话:“各位弟兄,米粮城各位地方长官,商界朋友们,今天屠某将大家紧急召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跟大家见个面,顺便跟大家商议一些事。”屠兰龙说到这,脸上的表情动了动,比刚进门时温和了一些,但依旧严肃。他扫了一眼会场,再次刻意地朝孟兵粮这边一瞥,接着道,“屠某到米粮城已一月有余,按说早该跟大伙碰个面。只是屠某初来乍到,一切都在熟悉中,今天见面虽说有些晚,但终还是见了,屠某在这里向大家赔个不是。” 孟兵粮心里一松,传说中威严骇人的屠兰龙,看来还是挺亲切的嘛。 “今天请来的,有县长,米粮城的里巷长,还有各位掌柜,当然,也有我11集团军的诸位弟兄。除新上任的孟县长外,诸位都是义父多年的朋友。米粮城在义父和诸位的共同努力下,坚持自治,实现了军民同乐,在我泱泱中华国土上,也算是一个奇迹。如今义父突然故去,承蒙阎长官和战区司令部的厚爱,兰龙走马上任,接过义父肩上的重担。兰龙定当发奋图强,继承义父遗志,跟诸位一道,将米粮城包括整个米粮山区治理得更好、更繁荣。”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带头鼓掌的,是曾夫子。 屠兰龙摆摆手,示意大家先别鼓掌,掌声稀落后,他清了清嗓子,又道:“前些日子,我11集团军跟山上的共军72团发生了一些小摩擦,枪火惊动了父老,对此兰龙深感内疚。米粮山在义父的治理下,山清水秀,百姓安居乐业。山区五县,县县修路筑桥,村村垦荒屯粮,百万民众生活安定,跟山外相比,堪称两重天。义父生前曾有遗志,要让米粮山、米粮城的百姓过上衣食无忧的太平日子,这个遗志,兰龙把它接过来了。兰龙定当尽心竭力,为米粮山五县百万民众服务,对外拦截贼寇,不让一枪一炮惊扰米粮山。对内加强自治,实现军民同乐。” 台下又响起一片掌声,这次带头鼓掌的,是齐掌柜。 屠兰龙再次摆手,示意大家别打断他,齐掌柜不合时宜地喊了一声:“少司令说得好!”马上就有人过去,半是警告半是劝阻地让齐掌柜噤了声。 “兰龙说这番话,并不是想表白什么,米粮山是五县百万民众的米粮山,米粮城是大伙的米粮城,兰龙一介武夫,管理民众治理乡村怕是不行,但,兰龙将会跟11集团军的弟兄们一道,誓死捍卫米粮城的安宁,保证米粮城不受外敌侵犯!” “借这个机会,兰龙郑重宣布,从今日起,城内各商户,要按时开店,照章经营,不论外面发生什么事,只要炮弹没落到米粮城,各商户就得尽好商户的职责,让百姓能按时按需买到自己需要的东西。集团军司令部将抽调专门力量,配合商会搞好商品保障及供给安全,望商会各会长,商界各朋友齐心协力,同舟共济。学校、医院、公共服务部门要恪尽职守,不到军部下达命令,不得无故停课停工,违者,一律军法处置。”屠兰龙的脸色忽然沉重,仿佛他已先别人预感到什么。会场气氛刷地变得沉重,大家脸上全都染了霜。这些天的传闻已让米粮城变得人心惶惶,除了裁缝铺刘裁缝几个,怕是没有谁不把这些传言当回事。现在经少司令这么一说,好像灾难立刻就要来临。台下响起一片嗡嗡声,掌柜们交头接耳起来。 屠兰龙顿了片刻,他知道这番话讲出去,台下一定会乱。他就是想让大伙心里紧一紧,老司令治理米粮山区这些年,整个米粮山区简直是太平盛世,人们心里的那根神经早就松懈甚至麻木了。他到米粮城一个多月,五峰岭上炮声震天,狼烟滚滚,米粮城内照旧莺歌燕舞。这不行,这种日子必须改变,必须让每一颗心都随着炮声紧起来。 但,紧得有紧的分寸,紧而不乱,紧而不慌,才是屠兰龙想要的结果。他咳嗽了一声,继续道:“诸位,我屠某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天下要大乱,这些天五峰岭的炮声已经停了,共军72团在我43旅的猛烈攻击下,已完全丧失战斗力。不日,他们将乖乖地退出米粮山,到他们该到的地方去。至于其他方面的传言,相信诸位自会有判断力。兰龙在此想说明的是,11集团军有能力有信心对付一切外来之敌,米粮城的安宁与繁荣不可摧,米粮山区的太平日子不可摧。对所有进犯之敌,兰龙定叫他有来无回!” 说到这儿,他猛地收住话头,目光冷峻地扫了一眼会场,声音洪亮地道:“下面我宣布,鉴于43旅在抵抗共军72团进攻中的卓越表现,司令部决定,任命43旅旅长苟贵堂为11集团军暂7师副师长,任命43旅副旅长程运升为43旅旅长!” 屠兰龙一连宣布了几项任命,除43旅外,116旅、119旅、212旅及下面几个团都进行了人事变动。这太出乎意料了,怕是连苟贵堂他们也没想到,好运会在这一刻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要知道,在过去五年里,11集团军几乎没进行过一次人事变动,屠老司令只知道让他们安享太平,却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每一个扛枪吃粮的人,心里都是惦着前程的,特别是肩上扛的星星和杠,那可是军人一生的追求啊。就这么一会儿,原来的中校成了上校,少校成了中校,凡是点到名的人,又有哪个不激动?就算那些没点到名的,一听这样的好消息,也难以自禁地跟着激动起来,毕竟,这一刻起,他们心里又有了新的盼头! 于是,刚才还沉闷压抑着的会场,立刻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这一次,是由中间坐着的将领们发出的。掌声中,那些被点名晋升了的,一个个站起来,敬着标准的军礼,然后迈开矫健的步伐,走上台去,从少司令屠兰龙手中接过晋升状。 屠兰龙用这样一种方式,掀起了会议的高潮,也让刚才盘旋在诸位脑子里的种种疑惑和恐惧,烟消云散。 会后,屠兰龙特意让副官腾云飞叫住了县长孟兵粮。孟兵粮心里藏着一百个不解,屠兰龙为什么对驻守在刘集的12师只字不提,为什么对72团进入乱石岗子这么重大的军事行动保持缄默?还有,日本人已确确实实占领了谷城,关于特遣队的种种传言,已让他这个县长坐立不安,如此重要的会议上,屠兰龙却视步步逼近的日本人不存在。是他心中有绝对的把握,还是…… 等他走进六号厅,看到一脸心事的屠兰龙,心里的疑惑豁然就解开了。原来刚才那出戏,是演给大家看的,屠兰龙真正的目的,怕就在见他这个县长上。 这个上午,就在齐掌柜他们口若悬河地在家眷面前夸赞少司令屠兰龙时,云水间六号厅,上任不到两个月的县长孟兵粮跟少司令屠兰龙之间,却进行着一场艰苦卓绝的谈话。说它艰苦,并不是两人之间缺乏共同话题,更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信念或主义上的分歧。作为老司令屠翥诚千里迢迢从大同请来的县长,孟兵粮跟屠兰龙之间,有着一种先天性的相知相融。况且,孟兵粮在大同从政十余年,屠兰龙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对屠家这一对父子,他只有敬重的份,从不敢心生杂念。屠兰龙呢,虽说到米粮城一个多月,没有登孟兵粮的门,今天这会,也没给孟兵粮足够的尊重或脸面,但心里他是敬重这个县长的。 义父活着时曾跟他说过一句话,是在请到孟兵粮之后的一个晚上,深夜电话里,义父突然说:“知道吗,兰龙,这次我为米粮城请来了一个宝贝,拿我的十万大军换都值!”一介书生能值十万大军,可见这个书生的力量!况且,早在傅将军那里,屠兰龙就听过孟兵粮的大名,他可是当今不可多得的治国之才啊。 谈话所以艰难,是他们二人将要共同面对的时局还有米粮城即将来临的灾难,这个话题岂止是沉重,它让米粮城军政界两位最高长官都有点发不出声音了。不过这场谈话,最终却改写了米粮城的历史! 3 意外并没有止于那场会。 会后第二天,人们惊讶地发现,从1号路开出来一列整齐的车队,绕过紫腾花园,穿过云水间前面的那座石桥,往米粮师范学校那边去了。位于米粮城上坝子的师范学校内部,一大早就开始了忙碌。早上七点钟不到,县长孟兵粮就差管政务的老王来到学校,跟刚刚锻炼完身体的汪校长说,少司令今天要视察学校,要跟孩子们训话。汪校长一听,顿时慌了,昨天那个会,汪校长没接到通知,倒是教国学的曾夫子很体面地去了云水间。曾夫子回来后,滔滔不绝地讲了三个小时,包括少司令的每一个手势,中间有几声咳嗽,目光朝谁身上扫了一眼,他都讲得非常细致。曾夫子还特别提到,他带头鼓的那次掌。 “掌声如潮啊,像少司令这等英雄,就该得到我们的掌声,普天下的掌声。” 曾夫子说这话的时候,两只手很热烈地拍在一起,目光却很是同情地望着汪校长。汪校长老了,去冬他刚刚过完60岁生日,原本想退下来,但苦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接班人,所以仍兢兢业业坚守在校长的岗位上。少司令不通知他,而通知了曾夫子,他心里就有了一种不好的想法。汪校长是不愿让曾夫子接他班的,他认为曾夫子过于虚,华而不实,而且曾夫子有偷窥女学生的毛病,很不好。为人师长,怎么能这样?既然少司令高看曾夫子,汪校长就得硬着头皮高看曾夫子。曾夫子滔滔不绝地讲了三小时,他洗耳恭听了三个小时。听完,他就觉得,少司令可能要让曾夫子接他的班了。 负责政务的老王却没这么说,他要求汪校长立刻召集全校教职员工,一个小时内做好准备工作,迎接少司令的到来。 “那,需不需要先跟曾教员商量一下?”汪校长带着恭敬的口气问。 “跟他商量什么,你是校长,今天这活动,由你全权负责。”老王说。 “哦,我明白了。”汪校长这么说了一声,丢下老王,迈着稳健的步伐,号召他的教员和弟子们去了。 半小时后,县长孟兵粮带着县府一班人来到学校,这时间,汪校长已把学生集中到操场上,开始训话了。米粮师范学校分男女二部,中间隔一道墙,但墙上有门,平日是锁着的,严禁男生到女子部那边去。同样,女生要想到男生部这边来,也得经校务长批准。遇有重大活动,那道门就会敞开,男女二部就合在一起了。 汪校长操着一口地道的米粮话,人虽是老了,训话底气却很足,当然,刚才老王那句话,也意外地增加了他的底气。汪校长训的是校规校纪,师道尊严。这对他来说,是拿手好戏,学子们听起来,却有点陈旧。说实话,今天这一操场学生,都是想听听有关日本人的话题。日本人占领谷城,激起了学子们心中巨大的愤慨,学子们关心的是,下一步米粮城怎么办?驻扎在米粮城的11集团军,会不会也学126师、137师那样,不放一枪就把城交出去?但是汪校长没谈这些,他慷慨陈词,引用了一大通“之乎者也”,大谈米粮师范学校的办学宗旨。汪校长有个良好习惯,训话的时候,眼里看不到别的风景,就连孟县长来了,他也照样看不见。倒是曾夫子极殷勤地跑过来,跟孟兵粮县长施礼问好,顺便多了句嘴:“今天啥日子啊,大清早的,我咋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孟兵粮摆摆手,示意曾夫子别干扰会场。不大工夫,汪校长的话训完了,回过首,发现了孟兵粮。汪校长客气地要请孟兵粮给同学们训上几句,孟兵粮谦逊道:“还是等少司令吧,我哪有资格给师范学校的学生训话?” 九点过一刻,车队出现在校门口,车子还未停稳,曾夫子便奔上前去,想亲自为少司令打开车门,却被抢先一步赶到的手枪队队长拦住了。手枪队队长姓吴,是老司令很器重的一员战将,如今留在少司令身边的老人,可能就一个他了,其他的,都到各团各旅任职去了。吴队长面色森严地拒开曾夫子,为屠兰龙打开车门,一片欢呼声中,少司令屠兰龙走下了车。 操场两边的乐队在教务长的指挥下,奏起了欢畅的音乐。 有同学带头高呼:“欢迎少司令,欢迎屠将军!” 在众师生的期望中,少司令屠兰龙走上前去,同样出乎意料,屠兰龙先是脱了军帽,极为端正地给操场里的同学们鞠了一躬。这一躬鞠的,当下就有学生发出讶讶声。汪校长在边上急着做手势,想制止同学们的噪声。屠兰龙冲汪校长这边扫了一眼,表示没关系。等操场上的声音静下来,屠兰龙双腿啪地一合,站得笔挺,喊出的声音也格外洪亮:“各位师长、同学们,今天是兰龙第一次到贵校。贵校严谨的办学方式和科学的教育理念,兰龙早有耳闻。作为米粮山区五县三川九十二沟唯一的一座师范学校,也是米粮山区最高学府,师范学校有着光荣的传统,也培养了一大批栋梁之才。眼下在11集团军内部,就有贵校培养出来的精英。在米粮山区各个行业,甚至在中原,在全国,贵校走出来的才俊之士也比比皆是。这说明,米粮师范已成了中华民国教育行业的姣姣者。兰龙今天来,一是看望大家,跟大家见个面。二来,也是想给大家鼓鼓劲,希望大家能在汪老先生的带领下,精诚团结,恪尽职守,教员以师德要求自己,教好书、育好人。学子当以发奋读书为己任,勤奋苦读,早日成才,报效国家。” 会场一开始是平静的,甚至有几分庄严和肃穆,因为走进学子们眼里的屠少司令是陌生的,学子们心里既有好奇又有敬仰,故此听得十分投入。但屠少司令训了十多分钟,仍然不提眼下最紧要的形势,学子们就有些不满了。说不满也许不妥,学子就是学子,他们现在最最关切的,就是前方局势,还有米粮城即将面临的危机。屠兰龙还在台上声若洪钟地训导着,台下就有学生高振起了手臂。 “我们要抗击日寇,我们要保家卫国!” 带头喊口号的是一女生,个头长得奇高,站在人群中,她比别的学生高出整整一个头。身材显得略有些单薄,不过她的声音真可谓洪亮。经她一呼,操场上的同学们全都响应起来。 “我们要抗击日寇,我们要保家卫国!” “打倒日本军国主义,誓死保卫米粮城!” “把小鬼子赶出中国,还我河山,还我中华!” 一时间,群情振奋,呼声震天,反把孟兵粮跟站在旁边的随行军官们惊住了。屠兰龙蓦地收声,颇有意味地冲同学们扫了一眼,果断地结束了这场训话。手枪队队长吴奇走上前,想平息这不期而至的嚣乱场面。屠兰龙摆摆手,示意吴奇不要乱来。曾夫子见状,以为屠兰龙被同学们的呼声感动了,便也高振起手臂,大声呼起来:“泱泱中华,不容侵犯!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学生中间,有不少是曾夫子的崇拜者,见曾夫子如此激昂,便跟着他的节拍,齐声呼起口号。 汪校长见状,骇得面无血色,屠少司令话还没训完呢,学子们这样做,等于是向屠少司令示威。他弓着腰,踉跄着步伐,惶惶不安地来到屠兰龙面前:“你看这,你看这……” 屠兰龙没理他,目光热烈地盯着那个带头呼口号的女生,脸上的表情像凝固了似的。 曾夫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带着学子们,朝校外走去。这中间,就有同学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横幅或标语,哗啦啦地抖开,场面不只是热闹,甚至有点壮观了。手枪队队长吴奇大约从屠兰龙脸上看出什么,悄然地退到了一边。曾夫子这一天算是风光了一次,他领着师范学校全体同学,走上街,沿着中心大街,一直把声势造到了广清大街那边。若不是后来他老婆突然跑进人群中唤他,说家里出了要事,他可能还要带着同学们往响水街那边去。 屠兰龙自然是受到了冷落,但这也好,至少避免了同学们当面质问他为何不积极抗日的尴尬。 等学生们全都走出校园,屠兰龙掉转目光,问汪校长:“那个女生叫什么?” “叫……叫林建英。” 林建英?屠兰龙似乎觉得这名字耳熟,一时又记不起在哪儿听过。不过,他在心里牢牢记住了那个个头奇高、长相出众的热血女生。 学生游行并没打乱屠兰龙的计划,接下来,他们的步子到了许多地方,包括大和钱庄和恒通米店。在恒通米店,屠兰龙仔细讯问了米店的存粮情况,得知包括恒通米店在内的大大小小的米店与粮店事实上并无多少存粮时,屠兰龙的目光阴了,他把孙掌柜叫到一边,问:“你估计米粮城所有米店和粮店的存粮加起来,能保证市民多少日子的口粮?” 孙掌柜想了想,道:“这个嘛,算起来也容易,按人均一天一斤算,保证半个月没啥问题。” “半个月,扯什么淡?”屠兰龙火了,他没想到,号称米粮之山的金米粮,居然只能保证市民半个月的口粮。他掉头瞪住孟兵粮,用严厉的口气道:“传我的话,今天起,五县三川所有粮店紧急调粮,缺车给车,缺人给人,没钱到军部领,调不够两年的粮食,拿你这个县长是问!” 孟兵粮打了一个哆嗦,屠兰龙突然发火,是他没有想到的,不过这火发得好,如果不是屠兰龙亲自到粮店,他这个县长,也不知道米粮城内究竟有多少粮。 孟兵粮旋即将工作安排给管政务的老王,老王急猴猴地去了,没走几步,就听屠兰龙在后面喊:“回来!” 老王只好掉转头,目光不安地望住屠兰龙。 “你一个人去有什么用,老洪,带他去军部,你俩把这事做好。”屠兰龙的口气忽然又温和下来。老洪是11集团军后勤总管,也是从24师过来的。老洪和老王走后,屠兰龙又叫来聚丰粮店的瞿掌柜,如此这般安顿了一番,直到觉得放心了,才离开恒通米店。 县长孟兵粮心里,对少司令屠兰龙就有了另一种看法,谁说他只会带兵打仗,他的心细着哪!他这个县长都没考虑到的问题,屠少司令考虑到了,而且考虑得非常周全。备够两年的粮食,这说明,对未来这场战争,屠兰龙考虑得比谁都复杂,也艰苦。想到这一层,他不由得抬起目光,朝谷城方向看了看。屠兰龙判断得没错,鬼子一天两天不会扑过来,岗本不是傻子,他知道米粮城不比谷城,11集团军也绝不像126师、137师,岗本会在谷城做足够的调养,直到他认为有能力对付屠兰龙。这是上天赐给他和屠兰龙的绝好时间,这段时间如果抓不住,要想消灭日本人,就是一句空话。孟兵粮忽然就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许多。 下午两点,上街游行的学生队伍散去不久,屠兰龙的车队又来到大坝器具厂。大坝器具厂位于米粮城最北端,边上就是汹涌不绝的女儿河。这个厂子是屠老司令一手建起来的,屠老司令驻扎到米粮城后,不愁吃,也不愁穿。但他愁一样东西:枪炮。11集团军素来独来独往,既不靠蒋委员长,也不靠汪**,跟傅将军和阎长官他们,也是一脚亲一脚远的,说打时打,说和时和,但要想指望从他们手里得到武器,笑话!屠老司令以前还有个秘密渠道,可以搞来阎长官和傅将军他们都搞不来的枪支弹药,后来这个渠道被蒋委员长发现了,一怒之下枪毙了六个人,把这条路给堵死了。屠老司令就琢磨着,能不能自己造这玩意儿?等到了米粮城,看到米粮城有一家农具厂,屠老司令笑了。他带着自己的心腹,悄悄出了趟山,去了趟太原,然后又辗转去了趟上海,回来后笑眯眯地跟手下说:“我还以为造枪有多难,原来不难嘛,姥姥的,太原能造,我米粮城为啥不能造?大上海有多大,我看跟米粮城差不多嘛。他们凭啥能造出那么好使的家伙,不就是手里有钱吗?我守着女儿河,守着米粮山,还能被钱困住?姥姥的,传我的话,从今儿起,凡是织布的,每天多织一尺奖一张棉票,多织一丈奖一斤大米。弄丝绸的,弄多少军部收多少,价钱比市面上抬高一倍。种烟土的,只要敢种,我屠翥诚就敢收,保他们吃得好,穿得好。但有一条,哪个敢自己吸烟土,统统给我吊城门楼子上,晒他狗日的一个月。只种不吸,我要拿它换钢管!” 这道令下去,极大地调动了米粮山区百姓的生产积极性,一时,种烟土的开始四处垦荒,谁抢得了土地,谁就抢得了屠老司令的信任。儿女可以优先入学堂,出了学堂可以到屠老司令手下任职,到县衙吃皇粮的可能都有。那些织布做丝绸生意的,更不用说,一年下来,都成了屠老司令的座上宾。齐掌柜、孙掌柜、钱掌柜等,都是在屠老司令手上发迹的,发迹不只是有钱,还有地位,逢年过节,可以像贵宾一样到梅园去坐坐,可以跟屠老司令的姨太太们打牌。这等好事,是了不得的。又是一年后,屠老司令将自己最得意的58团派到了农具厂,整体接管。农具厂改成了器具厂,团长马德全兼起了器具厂厂长,少校参谋朱宏达兼起了器具厂保安大队长。原来被荒草充斥的四周,全都拉起了铁丝网,平地起楼似的,盖起了一幢幢样式别致的库房。那些个日子,天天有车辆、马队从米粮山四周涌来,天黑时分,人不知鬼不觉地开进器具厂。原来只有一个烟囱的农具厂,一下子多了五个烟囱,那些烟囱修得跟炮楼子似的,又高又威风。站在远处一看,就像六架钻天炮,一下就让米粮城神气了。 这还不算,此后三年间,11集团军不断有弟兄被调进器具厂,隔段时间换一拨,干干净净进去,灰头土脸出来,外人压根儿不知道他们进去做什么。这些士兵出来后嘴巴格外地紧,就是亲娘老子问,也不说他们执行了啥任务。秘密是在三年后被一猎人发现的。猎人到红水沟那边的奇女峰打猎,误进了十八洞,两天后从洞里摸出来,吓得掉头就往回跑。人们问他跑啥,他说了不得呀,黑压压一洞,全是枪炮。 据此,米粮城的人猜测,那些士兵被派往器具厂,是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屠老司令不知是一时兴起还是从长远考虑,竟然异想天开,派兵从器具厂挖出一条地道,直通河那边的奇女峰。据说,三年时间,他已把半个奇女峰挖空了,里面除了弹药库,还有备战用的工事,老百姓藏身的防空洞,就连战时屠老司令的指挥部,也修在了奇女峰下。这消息极大地震动了米粮城的百姓,也震动了五县三川那些有正义感的人们。他们纷纷伸出大拇指,为屠老司令叫好。 “他是替咱米粮人着想啊,想想,战事真要打起来,我们不用跑,往山洞里一钻,吃有吃,喝有喝,过去就连皇帝老儿也没做过这事啊!” 叫好声中,老司令屠翥诚装得稳稳的,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不过,通往奇女峰的那条道是彻底戒严了,没有司令部签发的通行证,谁也休想进去一步。 为此,屠老司令跟娘娘山女土匪刘米儿之间,还闹过一场不愉快。刘米儿认定,奇女峰是她先占的,她上山称王那天,就在奇女峰插过她的米字旗,地盘是她的,管辖权自然也在她,11集团军不该出尔反尔,置双方达成的君子协定于不顾。屠老司令懒得听她说这些,他到米粮城,对土匪刘米儿是极其宽容的,一没灭她,二没收编她,这都是念在她也是米粮山人,况且又是女流之辈,拉那么一竿子人不容易。只要刘米儿不跟11集团军作对,不扰民,不抢劫,别的,都由着刘米儿。刘米儿却不管这些,她认定屠老司令是仗势欺人。 “欺负我人少是不,还是欺负我红粉团没男人?”刘米儿非要跟屠老司令论个所以然。屠老司令烦躁地摆摆手:“我说你这丫头,我说了不跟你争你还硬要争,不就一座山嘛,你想拿拿去好了,又不是啥金山银山。”屠老司令边说,边差人端来一银盘。盘子里放着两把****,粗一看,跟美国人造的左轮一模一样。如果拿手里一掂,就觉得分量重了,手感也粗糙了点。其实这不是美国人造的,是屠老司令的器具厂最新研制的。屠老司令一是想显摆,二来也想把它送给刘米儿。人家来一趟不容易,不能空着手回去不是? 刘米儿望也不望,振振有词道:“看你待我不薄的分儿上,奇女峰我不要,但十八洞,你一个洞也休占。” 屠老司令乐了:“我当你有多大胃口,原来是那十八个洞洞,好,你想占尽管占去好了,我脚步也不送,这总行了吧?”见刘米儿还不开心,屠老司令纳闷儿道,“丫头,你一向也是讲理的,怎么今天非要跟我闹别扭呢?” 刘米儿赌气地往椅子上一坐:“我听她们说,你从下面打了洞,想把我红粉团一锅端掉。” “混账!”屠老司令猛地摔了手里的茶盅,他不得不怒,他平生最听不得这种话。 “我说丫头,你当我屠翥诚是什么人?从下面打个洞,我屠翥诚是老鼠?今天你也就把话说在了这儿,如果说在别处,丫头,我手里这把左轮,没准就要走火了。” “你敢?”刘米儿双眉一挑,粉腮一鼓,装作毫不畏惧地站起身,不过那双眼睛,却是水汪汪的。屠老司令虽是气恼,却拿她没办法,自他到米粮城,没少生这丫头的气,为红粉团和刘米儿伤的脑筋,已经够多了。但屠老司令能把这些消化掉,求同存异,这是他交友的原则,不欺弱怕强,这是他处世的原则。从他改口叫刘米儿丫头那天起,他心里其实就已容了她,不但是容,还有点,还有点什么呢,屠老司令说不明白,也许,所有的气恼和宽容都融在“丫头”这两个字里面了。 屠老司令笑笑:“我说丫头呀,也就是你敢跟我顶嘴,顶得好,你不顶,我还闷得慌。不过顶归顶,话我还要说,往后那些没**的话,少听。你我都是带兵打仗的,打仗靠的啥,靠的是手中的枪炮,靠的是弟兄们不怕死的那股拼劲。那些偷偷摸摸乱七八糟的勾当,我屠某不干,丫头你也少干。” “那你真没打洞?”刘米儿脸上绽出了笑,双眸闪着晶莹,语气俏皮地问。 “又来了不是?不谈这个,喝茶,喝茶,这可是上好的黄山毛峰,我平日都舍不得喝的。” 刘米儿是聪明人,话到这份上,再也用不着问,诡谲地一笑,捧起茶盅,极斯文地呷了一小口。她喝茶的动作,忽然间就像是大家闺秀,让屠老司令痴望了好久。 那天走时,刘米儿还是拿走了两把左轮。“白给不要,我又不是傻子。”心里一边得意,一边又疑惑,这么精致的左轮都造得出,没准传说中的火炮、高射炮,他也照样能造出来? 刘米儿小看了屠老司令,她太低估屠老司令这方面的能耐了。其实从上海回来,屠老司令对大坝器具厂到底能造啥,精致到啥程度,心里就有了底。凭啥?他从上海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带着一班人回来的。打仗平天下,靠的不只是前面那两样,还有重要的一样,屠老司令没跟丫头说。这一样就是他花重金从上海一家兵工厂请来的三位师傅,其中一位还是留过洋的!有了这三位,加上屠老司令的脑瓜子,小小的大坝器具厂,就让所有操持枪炮的人惊得咂舌了。 送给刘米儿的那两把左轮,还不是大坝器具厂最好的,如果把最新研制的左轮拿出来,怕是吓得丫头要大叫。至于炮,那就更不用说。按屠老司令的话说,炮是枪械里面最糙的,能造得了左轮,造得跟美国佬的一模一样,天下啥样的炮,就都能造。事实上,那个时节,大坝器具厂的造炮能力,就已高得让人惊叹。只是,屠老司令牢牢地封锁了这个消息,就连一直想窥探到机密的阎长官,也让他一次次地蒙了。 4 器具厂厂长、58团团长马德全迎接了少司令屠兰龙。 在昨天那个会上,马德全已被晋升为自卫旅旅长。考虑到器具厂的重要性,屠兰龙要求,马德全继续留守在器具厂,同时,新成立的自卫旅全部开进器具厂。器具厂的戒备越发森严了。 屠兰龙跟马德全简单打过招呼,在一干人的簇拥下,往厂区里走去。单从外面看,器具厂似乎没啥看头,尽管院子里盖了不少库房,但这些库房跟屠老司令在城区各个部位修的炮楼子相比,还是逊色得多。但你真要到了车间,也就是造枪造炮的地方,你的双眼,就会立马变直了。可惜,车间不是谁想进就能进去的。县长孟兵粮跟手枪队队长吴奇被保安大队长朱宏达请到了会客室。说是会客室,其实就是一间极普通的平房,里面摆了几张椅子,一张方桌。 “条件简陋啊,请各位多担待。”朱宏达一看就是那种精于世故的人,他虽是少校参谋,昨天那个会,他也没轮上晋升,但他眼里的自信,却一点儿不比马德全少。在军衔比他高的吴奇面前,他仍然表现得优越感十足。 “这是老司令的传统,好钢用在刀刃上嘛。”县长孟兵粮接过勤务兵递上来的茶,脸上附和着笑说。这话是他到米粮城后听说的,甭看老司令屠兰龙手里有大把大把的钱,但他恪守一个原则,该花的地方,不惜一个子儿。不该花的地方,半个子儿也别动。这些年屠老司令的钱,除了用来建工事、修炮楼,多数都花在了米粮山区老百姓身上。至于11集团军弟兄们的住舍、娱乐、消遣的地方,没啥大的变化。但屠老司令并不薄待弟兄们。弟兄们从军部领的军饷,还有养家补贴,比任何一支部队都高。所以弟兄们非但没怨言,积极性比来米粮城之前还要高。 孟兵粮跟朱宏达喝茶寒喧的时候,手枪队队长吴奇的目光警惕地瞅着四周。这是习惯,只要跟着司令出行,吴奇的眼睛、耳朵,不,周身每一个毛孔,都是紧着的。过去十几年,他跟着老司令屠翥诚出行过无数次,中间也遇到过一些惊乱,最危险的一次,歹徒已穿过五道防线,逼近了屠老司令,但危险最终还是被他化解了。只要他在身边,屠老司令就能确保毫发无损。可惜,屠老司令最终出事的那次,偏偏没带他,那一天他正巧也在器具厂。 孟兵粮凝视了一会儿吴奇,无言地垂下了头。这个时候,屠兰龙已跟着马德全,查看完三条生产线。这是屠兰龙见过的最紧凑的生产线,大同的时候,屠兰龙也不定期地到地方各厂子去巡视。说是巡视,主要就是代表军方去训话,去鼓舞士气。部队需要鼓舞,地方同样需要鼓舞。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部队跟地方其实是捆在一起的,作为驻守在大同的最高军事长官,屠兰龙肩上担的,不只是大同的安全,还有大同的发展。但那些号称管理至上的大厂子,生产线也远没这小小的器具厂这么紧凑。屠兰龙看着看着,脑子里忽然就浮现出义父那张慈善的脸来。恍惚中,他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日子,那是他第一次跟着义父走进器具厂。厂子里的一切吓坏了他,看到刚刚组装好的一挺挺机枪,屠兰龙失声叫道:“爸,私造枪支是违法的,要是让委员长知道……” 话还没说完,义父就高声骂道:“违姥姥个法,委员长,委员长啥时给过我一支枪?”见他惨白着脸,义父又道,“龙儿啊,这可是你爸的命根子,若不是这器具厂,委员长和汪**能那么高看我?你爸为这份家业,把不该搭的全搭了进去。还好,他们没辜负我,也没辜负米粮山区的父老。米粮山有了它,甭说是共产党,就是蒋委员长来了,也得胆寒三分。”义父脸上充满了得意。 应该得意。这是那天屠兰龙看完整个器具厂后发出的感慨。都说义父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屠兰龙也这么认为,但那一天屠兰龙忽然觉得,用这四个字形容义父,太简单、太潦草了。岂止是深藏不露,简直就是一座山嘛。都说11集团军有个器具厂,能私造枪炮,也都说义父到处搜刮民财,把米粮山区五县三川九十二沟但凡有地有家业的大户们照头敲了一遍,但他们哪里能想到,义父会在这弹丸之地,在女儿河畔、毫不起眼的一块地盘上,建起这么一座了不起的工厂。说它是器具厂,只不过是义父用来掩人耳目罢了。怕是这儿的生产能力,能赶得上半个汉阳厂,技术甚至比汉阳厂还要高。汉阳厂装备的是整个国民军,而义父这家厂子,却只装备11集团军。怪不得11集团军将士脸上,个个是不可一世的笑容。 开眼界,真开眼界。等他跟着义父从地道里走出来时,他的心里,就不只是敬重了,甚至生出几分敬畏。他怪怪地盯住义父,从11岁被义父收养,15岁跟着义父征南战北,屠兰龙心里,义父永远是那么的高大、完美,慈祥中透着严厉,宽容中含着苛刻。但是这一天,义父的形象完全变了,变得陌生,变得令人望而生畏。 “龙儿,你怎么了?”屠翥诚被儿子的目光望得不自在,讪讪地笑了笑。 “爸,我不是在做梦吧?”这是真话,那天的屠兰龙,真有一种做梦的幻觉。 屠翥诚释然一笑,拉着儿子的手:“龙儿啊,爸现在告诉你,这厂子是怎么建起来的。” 于是,屠兰龙听到一个近乎神话般的故事,大字不识一个的屠翥诚,居然在心里早就埋下一个心愿,要建一座兵工厂。为此,金戈铁马、浴血奋战的那些个岁月里,屠翥诚的心,始终都为这个秘密所动。他留心观察一切枪械,他把战场上缴获来的枪炮拆了装,装了拆,发誓要解开里面的机关。也是在那段日子,屠翥诚留心所有能造枪炮的地方,留心所有能造枪炮的人。工夫不负有心人,屠翥诚终于靠着自己的双手还有智慧,建起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兵工厂。 “知道吗,花在这个厂子上的黄金白银,能买下你整个大同城!”屠翥诚最后说。 屠兰龙信。他虽然不知道这些黄金白银从哪儿来,但他相信义父的能力。一个白手起家带着三五个人做土匪,然后占山为王学刘米儿那样把持一个山头,而后又拉竿子起队伍直把队伍闹到阎长官眼皮下的义父,把自己的一生涂写得令人眼花缭乱,闻之血脉贲张,还有什么奇迹不能创造? “少司令,去那边歇歇吧。”一直陪着屠兰龙的马德全悄声说了一句。 这句话唤醒了屠兰龙,他摇摇头,把义父的影子暂时驱开。 已经荣升为旅长的马德全是在12年前被屠翥诚从子水县城一家铁匠铺发现的,那时他还是一个二十不到的小伙子,打得一手好铁,力气大得惊人。屠翥诚带兵路过子水县城时,特意去了铁匠铺。这是屠翥诚的习惯,每经一地,必须要看的地方,就是当地的农具厂还有铁匠铺,单是用此种手段收留到他旗下的,怕就不下二百人。如今这二百人全都集中在马德全麾下,他们是大坝器具厂骨干中的骨干。上战场是骁勇善战的将士,回工厂是技艺精湛的技师。要说马德全跟屠兰龙,还有另一层关系。屠翥诚收留马德全后,念他心灵手巧,人又实在,还讲义气,实在喜欢得不行,一个深夜,屠翥诚将马德全唤到帐下,将自己的心思讲明了,说想收他为义子,问马德全乐意不,马德全喜都来不及,哪还能说不乐意,当下,就按规矩磕了三个响头,行了拜父礼。公开,他唤屠翥诚为屠司令,到了私下,跟屠兰龙一样,也唤爸。巧的是,屠兰龙后来所娶的妻子祖茑茑,竟是马德全的远房表姐,只是两家地位悬殊,一直不好意思相认罢了。有了这几层关系,屠兰龙跟马德全,就远不是上下级那么简单了。屠兰龙到米粮城就任11集团军司令的第二天夜里,就悄悄将马德全唤进梅园,二人密谈了一个晚上。当然,这是最高机密,至今尚不被外人所知。 屠兰龙跟着马德全往里走,走了不到五十米,一阵湿气涌来,凉凉的,屠兰龙知道,他们进了地道。地道口50米处,是马德全办公务的地方,这间密室大得很,差不多有云水间六号厅那么大,里面除了办公用的桌凳,还安装了一台机器。 屠兰龙走过去,站在这台擦得锃亮的机器面前:“这就是德国车床?” 马德全点头:“这车床可是立了大功的。” 屠兰龙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在车床上面,那股冰凉的感觉让他周身一震:“我听义父说过,为这车床,他还找过孔先生。” 孔先生就是孔祥熙,义父怎么跟孔先生搭上的关系,屠兰龙不知道,但孔先生曾多次帮助义父渡过难关,这些事实他都清楚。 “是啊,如果不是孔先生,甭说搞到德国的车床,怕是连德国一根下脚料都拿不到。”马德全深有感触地说。 “德全,你告诉我,在这个山洞里,有几台这样的机器?” 马德全想了想:“不多,算上去年冬天新进的那台牛头刨床,一共是11台。” “11台,还不多?”轮到屠兰龙惊讶了,11台进口机器,这得多少黄金啊! “少司令,如果把第三条生产线建起来,至少还需要5台。”马德全又说。 屠兰龙收起抚摸在车床上的手,长叹一声:“这我明白,德全啊,眼下怕是没了机会,你知道我这次来的意思吗?” 马德全凝视着屠兰龙,好久,才怯怯地问:“少司令,战事真的避不过?” 屠兰龙苦笑了一声:“德全,别人这么问,那是别人,你德全这么问,我可要失望了。” 马德全脸一红,关于日本13师团的消息,他是第一个听到的,但他一直抱着幻想,希望日本人能绕道过去,不要给米粮城带来战乱。今天屠兰龙的脚步一到,他就知道,这个幻想破灭了。但心里,他是真不想再听到炮声的。 “少司令……”马德全欲言又止。 “德全,你告诉我,眼下我们库存的枪炮、弹药,还能武装多少力量?” “枪炮再武装三个旅没问题,弹药就有点紧张。” “如果我要再成立一个炮兵旅呢?” “炮没问题,只是时间来得及吗?”马德全忧心忡忡地盯住屠兰龙,他毕竟是军人,屠兰龙话一出口,他便知道,屠兰龙要做什么了。是的,如果真要对付日本人的13师团,没有炮兵旅,简直不可想象。 “时间不用你操心,德全,我给你三天时间,你把能调的炮全给我调出来。还有,这半个月,你要开足马力,全力生产,能生产啥生产啥。半个月,明白吗?” “少司令……”马德全脸上突然涌上一股惆怅。 “怎么了?”屠兰龙眉头一紧。 马德全垂下头,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厂子……马上要停产了,实在对不起,德全无能。” “停产,怎么回事?”屠兰龙大惊,感觉像是一盆凉水浇下来,刚才还在胸中燃烧的那股火,刷地熄灭了。 “无缝钢管还有造炮用的铁材全都用光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拿钱去买啊!”屠兰龙不由得起了火,声音比刚才高出许多。 “我也是三天前得到的消息,上海进货的通道被封,老司令开辟的那条秘密通道也被封死。有人发出话,一根管材都不能流入我区,我们派去接货的人都被他们黑了。” “黑了?谁这么大胆?”屠兰龙腾地拔出枪,旋即又意识到,这是在自家兄弟面前。他将枪重新放回枪套里,一双眼睛恐怖地瞪住马德全。 马德全没有明说,但从他委屈的目光里,屠兰龙忽然意识到,断米粮山后路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阎长官。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马德全抬起头,望着他,却不说话,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重了许多。 良久,屠兰龙抬起目光:“没有别的办法?” 马德全摇摇头:“该想的办法我都想过了,钢管是紧俏物资,能生产的地方就那么几家。况且这一路运过来,要经过几十道卡子,他们不发话还行,他们一发话,几条道上的朋友都不敢运。” “这么说,你这几百号人,明天就该打烊睡觉了?”屠兰龙不甘心地又问出一句。 “这倒未必,枪炮是造不出了,但造炸药、手榴弹没问题。” 屠兰龙斟酌了好长一会儿,重重道:“那好,钢管我想办法,你的人,全力以赴造能造的。” “是!”马德全如释重负,刚才这番谈话,让他起了一身冷汗。 两个人就别的事又商谈了一会儿,马德全提议,让屠兰龙到山洞里面看一看,屠兰龙摆摆手:“里面我就不去了,有你操心,我这颗心还算踏实。眼下需要我看的地方太多,柴米油盐,我得一样一样问过来。” 马德全理解地点点头,大战在即,凡事务必以细为重。屠兰龙这样做,明着是对自己管辖的范围来一次巡视,暗里却是在稳定民心,稳定军心。他忽然想起老司令屠翥诚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民不慌,则军不慌;民一乱,则军必乱。”这一老一少,打起仗来风格迥异,治军、治民方面,却有着惊人的相似。 屠兰龙临告辞时,马德全忽然多了句嘴:“她们娘俩那边,可好?” 屠兰龙已经迈开的步子忽然停住,像是被电击了般,半天不得动弹。而后,他苍凉地一笑:“德全啊,啥不该问,你偏问。” 一连几天,屠兰龙的步子奔波在米粮城的各个角落,大到学校工厂,小到家庭作坊,能走到的,他全都走到了。而且从第二天起,他一改心事沉重的样子,时时处处,脸上都挂着轻松诙谐的笑。他跟掌柜们打趣,间或还说些米粮荤话,逗掌柜们一乐。在裁缝铺刘裁缝那儿,屠兰龙还出其不意地跟刘裁缝新娶的三姨太开了句玩笑,惹得三姨太又惊又喜。末了,屠兰龙许愿说,改天抽空,一定请三姨太去看《白蛇转》。三姨太当下就颤颤地答:“能跟少司令一同看戏,是奴家上辈子修的福哎。”刘裁缝不明就里,还以为屠兰龙真要请三姨太赏戏,眼睛一白,酸溜溜地抢白三姨太:“妇道人家,哪有你跟少司令说话的理!” 巡视完米粮城,屠兰龙又带着县长孟兵粮跟手枪队队长吴奇,到邻近几个乡里看了看,所到之处,他都受到了乡民们的热情欢迎。特别是那些保甲长们,表现出的热情甚至比迎接老司令屠翥诚还要高。县长孟兵粮大约是被这股热情感染,发自肺腑地说:“以前只知道米粮山区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今日跟少司令实地查看一番,才知道是老司令治理有方,深得民心啊。” 屠兰龙对孟兵粮这番话,既没表示反感也没表示赞同,途经三川之一的平谷川时,屠兰龙突然问孟兵粮:“听说你以前还兼过民团团长?” 孟兵粮脸赧然一红,这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他奉上司之命,去一个叫和渠的县上做巡视员。说是巡视,其实就是协助县府做点事,顺便当好县府跟专署之间的联络员。没想到和渠那几年匪患闹得厉害,可以说是匪患搅得百姓鸡犬不宁。和渠一带又没正规军驻守,迫于无奈,县上成立了民团,选举民团团长时,几派力量又争执不下,都想把民团抓在自己手里。最后专员一恼,直接任命他当了民团团长。这段子历史他自己都忘了,没想少司令屠兰龙却把它打听到了。 “小事一桩,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的。”孟兵粮谦卑而又不安地笑了笑,猜不透屠兰龙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屠兰龙并没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他让阮小六停车,车子刚停稳,吴奇还未来得及替他打开车门,他便拉孟兵粮下了车。吴奇和阮小六要跟过来,屠兰龙示意不必。他跟孟兵粮穿过一大片干草地,翻过一座小山包,站在了一块巨石上。巨石叫望川石,站在这里,辽阔的平谷川便尽收眼底。川呈东西走向,如一条长长的地毯,一头延伸到绵延无尽的米粮山,一头则系在若隐若现的天险九龙山那边。屠兰龙曾怀疑,平谷川实则为一条河流,若干年前,这儿一定是碧波荡漾,水草茂盛,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河流干涸,或者改道,留下这一望无际的古河道。后来义父告诉他,不是,这儿原本就是辽阔的大草原,明万历年间,这里还是朝廷的驯马场,后来连着发生几场大地震,将平谷川摇得东崩西裂,辽阔的草原变成了起伏不定的丘陵带,两边还生成悬崖峭谷。“但这川养人呢,长草,长药,还长庄稼。”义父说。 虽是初春,料峭的寒意仍然阵阵扑来,脚下,却有星星点点的绿色生出。草马上要绿了,这一川的庄稼,又该播种了。两个人凝神望了好长一阵,屠兰龙突然问:“如果有强敌进犯,这偌大的平川,该有多少人护卫?” 孟兵粮一怔,他正看得出神呢,要是把平谷川全部开耕出来,那能种多少庄稼啊,怕是养活五县三川的百姓都没问题。忽听屠兰龙问他,孟兵粮眉头一锁,想了想说:“不会吧,哪有那么傻的敌人,会跑到这平川里找死?” “回答我的话,如果真有强敌进来呢,守住这川,得多少人?” 孟兵粮不敢随意了,知道屠兰龙带他来,绝不是看风景,这阵更不是没话找话。他认真地看了看川谷两头,又冲西南边茫茫的米粮山脉凝望许久,才道:“如果真有强敌进来,这里就是埋葬他的好地方。” “此话怎讲?” “司令你看,平谷川虽然开阔,但从地势看,它是一条布袋子。往远看,这布袋一头系在九龙山,一头系在米粮山脉的牛头岭。往近看,它的一头就系在前面那两座悬崖间。那两座悬崖,就是天然屏障,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保护神。必要时,将两座悬崖一炸,乱石一堵,任它千军万马,想进入平谷川,难!” 屠兰龙早已注意到那两座悬崖,它们就在离他一公里不到的地方。孟兵粮说得没错,那两座悬崖,就是这条口袋的系子。 “如果我要放他们进来呢?”他又问。 “这好办,一头堵住米粮城,一头堵住前面的四道坝子,他们就乖乖进来了。”孟兵粮脸上露出一层微笑,他似乎明白屠兰龙的意思了。 “说下去。” “进由得他们,出就由不得他们了。两边架起炮火,逼他们往里钻,钻到三棵树那边,就可以从容地扎住口袋。这时间他就是再强大的敌人,也只能乖乖受死了。” 屠兰龙紧着的眉头终于松开,孟兵粮的一番话,让他看到了此人的另一面,看来,他那个民团团长,没白当。 “那我再问你,守住对面的村庄、百姓,不让敌人穿过去,得多少人马?” 孟兵粮几乎没怎么想,就道:“这容易,平谷川看似辽阔,真正的缺口,就那么几处。别处既或是冲破了,敌人也会乱了方向,而且很容易被我们化整为零,一撮撮地消灭掉。那几处缺口是关键,守住它,也用不着多少兵力。如果指挥得当,我想两三千人足矣。” “这么自信?” “这不是自信,这是地形造就的。这里看似开阔,其实是易守不易攻。” 屠兰龙暗暗点头,看来,带兵打仗,孟兵粮不比谁差,怪不得义父要说,这个人,值他十万大军。不过他还是很谨慎:“兵粮,如果我不给你一兵一卒,你能守住这平谷川吗?” 孟兵粮蓦地收回远眺的目光,吃惊地盯住屠兰龙:“少司令,你的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你只管按你的思路回答。” 孟兵粮这下不敢再轻狂自大了,屠兰龙刚才那一问,越发让他意识到事态的严峻,难道…… “司令,这个保证我可不敢做。” “如果非要你做呢?”屠兰龙几乎是在逼迫孟兵粮了,他的眼里不光有威严,还含着隐隐的期待。 “如果非要我想办法,那我只能回到以前的老路上,不过司令,枪炮你可得支援啊。” “那你还等什么!”屠兰龙出其不意地捣了孟兵粮一拳,脸上忽然笑容绽放,“我的孟大县长,我屠兰龙就等你这句话呢!” “司令,你吓我一跳。”孟兵粮抹了把头上的汗,心里悬起的那块石头轰然落地。他也开心地擂了屠兰龙一拳:“我的大司令,原来你是在考兵粮!” “哪敢!”屠兰龙爽朗一笑,到了这时候,他再也用不着装了,他的目的已达到,此行最重要的一项任务,算是完成了。面对率真而又憨实的孟兵粮,他觉得自己刚才用的方法有点残忍,但不这样,他就摸不清孟兵粮的底。毕竟,他跟他,是陌生的啊。现在好了,短短几句,一下就让他们近了、亲了,他意犹未尽地说:“兵粮啊,局势突变,你这个县长,不能只考虑怎么治理这一方土地了,得换换角色,帮我先把这块土地守卫住。” “司令……”孟兵粮一阵感动,脸上显出复杂的表情。 “啥也别说,就按我们刚才定的做。”屠兰龙伸出手,紧紧地握住孟兵粮,“枪炮我给你,人你发动,不过不能叫民团,就叫自卫团。” “好,自卫团好!”孟兵粮眼里渗出一层湿,如果说之前他还多多少少怀疑屠兰龙有可能要执行不抵抗主义,那么这一刻,他心里所有的悬念都没了,剩下的,就是同仇敌忾。 “时间要快,眼下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司令请放心,兵粮不会让你失望。”孟兵粮信誓旦旦,同时,他心里生出一个更大胆的想法,他要把米粮山区的百姓全部发动起来,让大家人人都做自卫团! “不过有一点我要跟你交代清楚,这个团长你不能做,具体人选由你定。你是县长,我这个司令可以消失掉,你这个县长,却要坚持到最后!” “司令……” 5 天黑时分,负责把守凤桥的三营长苏长茂突然报告,三营抓到了两个形迹可疑的女人,怀疑是从娘娘山那边过来的。 凤桥是米粮城通往娘娘山唯一的一座桥,以前由23营把守,屠兰龙到米粮城后,换了苏长茂的三营。 “带过来!”屠兰龙冲电话里说了一声。 他刚从洪水县回来,饭还没吃呢。洪水县的情况跟米粮城差不多,县长麻大杆子是一粗人,懂的文墨不多,但当县长却有一套,把一个十多万人的洪水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对即将而至的血战,麻大杆子早有准备,未等屠兰龙细说,他便扯着略略发哑的嗓子说:“请少司令放心,洪水十万民众,还有3000人的自卫军,随时听候少司令调遣。小日本胆敢踩进我洪水一步,定叫他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 “你扯什么淡?”屠兰龙忍俊不禁,先笑了起来。 麻大杆子意识到自己用错了比喻,忙改口道:“不对,定叫他鸡蛋碰石头,碰个西瓜烂。” “算了算了,就你那点墨水,还敢在少司令面前卖弄。”一直陪在屠兰龙身边的26师师长王国团含笑止住了麻大杆子。 26师是驻扎在洪水的一个加强师,屠兰龙此行,也跟王国团推心置腹谈了一个多小时。王国团跟他是同乡,老家离屠兰龙的出生地坝子营不远,跟山上的72团团长沈猛子家近一点。王国团是15岁离开的老家,比屠兰龙晚几年,最先在李宗仁手下任营长,后来国民党内部大洗牌,王国团被移来交去,惹得他一肚子不高兴,最后带兵投奔了屠翥诚。 屠兰龙心里,王国团是一个靠得住的人,所以他跟王国团谈得也多,不过后来还是让麻大杆子给搅和了。一想到麻大杆子,屠兰龙突然又笑了,一天的劳累因为这个特别有意思的县长,减轻了不少。 “是个人物哩。”屠兰龙自言自语道。 十分钟后,副官腾云飞带着苏长茂还有抓到的两个女人进来了。屠兰龙扫了一眼,见是两个十八九岁的小丫头,心里一松,装作不在意地问:“她们是什么人?” “报告司令,这两位是娘娘山派来的奸细。”苏长茂抢在副官腾云飞前面说。 屠兰龙“哦”了一声,目光搁在副官腾云飞脸上。 腾云飞这才说:“司令,我审查过,她们确实来自娘娘山刘米儿那边。” 未等腾云飞把话说完,其中一个圆脸留长辫子的往前跨了一步,对住苏长茂说:“你才是奸细呢,我是跋涉千里专门来投奔屠司令的。” “你胡说!”苏长茂大约吃了这丫头的苦头,说出的话里还有一股子火气。 “你才胡说呢,她干吗要做奸细,人家千里迢迢来,就是为屠司令的。”另一个方脸剪着短发模样有点像男娃子的帮腔道。 屠兰龙本来对这两个小丫头不感兴趣,凤桥虽然有重兵把守,但老司令屠翥诚跟山上的刘米儿有君子协定,把守不等于封桥,只要红粉团的人不在城里干坏事,就没道理不让他们下山进城。再说了,娘娘山上的土匪,一半是米粮山区本地的,有些是不满家里安排的婚姻,赌气上了山。有些是家里遭遇了灾难,无法生活下去,只能上山。也有冲刘米儿的大名去的。这些人或多或少还跟山底下的亲人有联系,不让进城实在说不过去。屠老司令便制定了一个土政策,但凡山上红粉团的人要进城,必得有屠老司令和刘米儿共同签发的“安全证”,而且不能带任何枪械。从进城到出城,限定时间为一天,夜里不能在山下留宿,否则按奸细论处。这个政策听起来荒唐,但事实上却很管用,这么多年,凡是从凤桥上拿着“安全证”大大方方进入米粮城的,都没惹过事。倒是有一些不安分的,从凤桥上游的峡谷里偷偷潜水过来,一旦逮住,就要按军法办。难道这两个也是从峡谷里偷渡过来的? “她们有安全证吗?”屠兰龙问。 “她有,她没有。”苏长茂往前一步,指着两个妹子说。 屠兰龙目光对着留辫子的,没有“安全证”,难怪苏长茂要难为她。 “胡说,我有,不小心丢了。”留辫子的妹子一点儿也不怕,她倒是挺有理,看屠兰龙的目光也怪怪的。屠兰龙对她有了兴趣。 “说说,她怎么过来的。”屠兰龙坐下,他是真有些累了,忙碌了一天,水都没顾上喝一口。 “报告司令,她是混在庙会的人群里过来的。” 屠兰龙这才猛地记起,今天是农历二月十五,人们赶庙会的日子。每年二月十五,米粮城的百姓都要到对面莲花山去拜佛烧香,义父活着的时候,也爱凑这个热闹。这一天,凤桥值勤的任务就格外繁重。这么想着,他抬头看了一眼苏长茂,也难为他了,一个营的兵力,居然能应付全城烧香拜佛的百姓。 “我说了,我的证丢了,你这人怎么不讲理?”留辫子的妹子又叫嚣起来。屠兰龙觉得,这丫头不像土匪,更不像奸细。他摆摆手,示意苏长茂跟腾云飞先出去。等他们走后,屠兰龙定定瞅了两个妹子一阵子,两个妹子被他望得低下了头。 “你们谁想见我?” “我!”留辫子的妹子往前跨了一步,毫不畏惧地说。 “哦,见我什么事?” “我是专程从坝子营来的,半道上跟同伴走散了,误上了娘娘山。我不甘心,我一定要见着你。” 坝子营?屠兰龙心里“咯噔”一声,这三个字,他已有些年没听到了。那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啊。如今听这丫头一说,心里忽然就多出一层暖。他的目光再次盯在说话的丫头脸上,这丫头不仅长得标致,人也有一股飒爽气,说话的姿势忽然就让他想起一个人。 “你是……”他用长辈的口气问了一句。 “屠司令,我是坝子营茂盛商号赫掌柜的长女赫英英,我爹认得你呢。” “你爹是赫茂盛赫掌柜?”屠兰龙倏地起身,目光跟着跳了几跳。 “对呀,屠司令,谢谢你还记得我爹。”赫英英的小脸蛋一红,两只眼睛一闪一闪,好像遇见了亲人,整个人一下变得兴奋了。 屠兰龙心里连响几声,茂盛商号,赫掌柜,这是多么熟悉的字眼呀。仿佛昨天他还在那个叫坝子营的小镇,还光着脚丫子,从茂盛商号那巨大的门牌下走过。 往事蓦地涌来,浓浓地覆盖住了少司令屠兰龙的心。屠兰龙出生在江西武夷山下坝子营东郊的一个乱花岗小镇子,父亲是坝子营一带有名的中医,跟赫英英的祖父赫老太爷算是至交。可惜民国六年,一场亘古未有的大旱让坝子营一带寸草不生,紧跟着疫情四起,饿殍遍地。一向在坝子营为非作歹的二豁子又跟着起事,将四野八乡闹得鸡犬不宁。民国九年腊月初八,二豁子勾结一股叛乱的官兵,血洗了坝子营。那一夜坝子营血流成河,11岁的屠兰龙在那场血灾中虽是侥幸活命,但身边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后来,屠翥诚带兵剿匪,镇压乱兵,看着屠兰龙眉清目秀,聪明过人,遂收为义子。屠兰龙的生活,这才开始了新的一页。 往事不堪回首。但往事又不能不回首。屠兰龙被往事折磨得闭上眼睛的时候,赫英英的双眼,却大放异彩。她定定地盯住屠兰龙,眼皮都舍不得眨一下,面前这位英气逼人的陆军中将,就是她小时候饭桌上常常听到的屠英雄。 出生在坝子营富贵之家的赫英英,打小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丫头。这要怪她的祖父,英英的祖父虽为商人,却对英雄有一种顶礼膜拜式的敬仰。打英英记事时,她家饭桌上,就常常被两个英雄占领。一个是屠老英雄屠翥诚,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位屠少司令屠兰龙。赫英英对屠兰龙,比听那些古书上的英雄还要好奇,不但在家里缠着祖父和二舅讲,就是在学堂,也不放过这样的机会。每每教书的老先生摇头晃脑,对弟子们大赞沈猛子时,她总要站起来,以近乎霸道的方式要求老先生不要动不动就讲什么土匪,要讲就讲屠英雄。等到长大,她心里就深藏了一位完美无缺的男人。赫英英这次来米粮山,是跟坝子营另一位青年才俊陆一川结伴而行的。她跟陆一川,共同在坝子营长大,两家因是世交,所以认识得早。等她从女子师范学校毕业,陆一川已是坝子营进步青年同盟会副会长。赫英英对蹲在坝子营谈报国、谈理想不感兴趣,从上师范的第一天,她就暗暗定下一个目标,将来一定要远走他乡,追寻屠英雄去。正好陆一川也有这梦想,两人便瞒着家里,偷偷跑了出来。不过,陆一川心里的英雄不是屠兰龙,这一点令赫英英很生气。对她百依百顺的陆一川,独独在这点上,敢跟她闹别扭。 陆一川崇拜的英雄,竟然是出生在坝子营山区的沈猛子。 哼,沈猛子咋能跟屠英雄比?赫英英很是不服气,为这话题,她跟陆一川不知道吵了多少回。但陆一川比她还顽固,非要说沈猛子才是坝子营最大的英雄。为了说服她,陆一川还搬出一大堆事实,说沈猛子15岁就敢拿长矛挑掉对他母亲无礼的恶霸黄三爷,紧跟着又跟抢他家青骡子的土匪二豁子的弟弟三豁子动手,趁三豁子低头提鞋的空,一菜刀下去,将方圆几十里闻之丧胆的土匪三豁子的头劈成了西瓜。赫英英对此一概不理,陆一川滔滔不绝地跟她大讲沈猛子的时候,她的一双眼睛微闭着,脸蛋儿粉红粉红的,像是躺在太阳底下做梦。其实她心里,是在想着屠英雄。陆一川也不理她,自顾自地陶醉,他像是学生背诵课文一样,背诵着沈猛子的种种事迹。比如陆一川十岁时,沈猛子已在野狼谷拉起了竿子,旗下全是原来二豁子的人马。那些杀人不眨眼做起恶事来比闹洞房还要上瘾的土匪竟让沈猛子调教得守规守矩。他们只打着一面旗,上面写着“劫富济贫,替天行道”八个字。在这八个字下,他们干了太多的事,有义举,更有恶举。但每干一件事,都能震得四乡八野天摇地动,小小的坝子营,让沈猛子和他的弟兄搞得轰轰烈烈。那些欺行霸市的商人,那些动辄就要佃户或穷苦人家拿丫头来抵债的财主,每每听到“沈猛子”三个字,必要惊出一身冷汗。怪的是,自打有了沈猛子这杆“八字旗”,坝子营的民风突然好出许多,像陆一川家这样中不溜的人家竟也跟着能过上很踏实的日子,再也不愁坝子营最大的钱庄孙掌柜时不时就差人来拿他爹,因了放出去而没收回的几钿银子让他爹挨棕绳。还有就是他的两个双胞胎妹妹可以放心地去坝子营逛庙会,还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跟后生们有说有笑地回来。沈猛子占山为王的那一天起,就在“八字旗”下发下一个毒誓,这辈子他和他的弟兄只劫财不劫色,而且要让方圆100里的大户人家死了抢穷人丫头做小的念头。这样,坝子营的丫头、小姐才能在官道上走得安心,走得稳当。 陆一川讲到这儿时,赫英英缓缓睁开眼睛,像是刚睡醒般惊讶了一声,然后不痛不痒地问:“你有完没完啊,丫头、小姐,你脑子里就没别的?” 陆一川腼腆地笑笑,上面这些话他已在青年同盟会讲了无数次,每讲一次,他的心就被洗礼一次。可他还是觉得不够,陆一川发誓,一定要让自己的沈英雄胜过赫英英的屠兰龙。于是,也不管赫英英爱听不爱听,他又神采飞扬地讲上了。 陆一川讲的是沈猛子后来的事。 等陆一川长到十五六岁,到县城上中学时,沈猛子早已烧了“八字旗”,在傅作义将军手下担起骑兵营营长。 “你烦不烦啊,他不就一草莽嘛?”赫英英突然大叫一声,翻起身,腾腾腾离陆一川远去。那时候他们是坐在县一中旁边的那条小溪边上,夏日的坝子营四处燃着焦阳,唯有一中旁边的小树林能给人带来阴凉。溪水潺潺,鸟语花香,两个心怀理想的青年人时常要跑到这里私会,不过每一次都是尽兴而来败兴而归。 赫英英所以对沈猛子怀有深刻的偏见,是缘于一件可怕的事。沈猛子初做土匪时曾带人洗劫过她家的米店,而且非常恶毒地扇过她父亲一个巴掌,还将她怀有身孕的母亲推翻在地,让她失去了一个未见面的妹妹。这份仇恨当然值得铭记,而且赫英英曾经发下一个誓言,长大后一定要为自己从未谋面的妹妹报仇!不过陆一川很快就对赫英英的仇恨提出质疑,断定赫英英是把仇恨对象记错了。沈猛子绝不是那样一个人,既不可能对德高望重的赫掌柜扇巴掌,更不可能对身怀六甲的赫夫人下毒手。他说赫英英一定是听错了,就算“八字旗”下的弟兄洗劫过她家的米店,那也是别人背着沈英雄做的,让她母亲流产的那一掌绝不是沈英雄推的。赫英英不管这些,她一口咬定,三岁时发生的那场灾难就是浑蛋沈猛子所为,娘胎中就夭折的妹妹也绝对是沈浑蛋谋害的。两人为此吵了将近一年,最后陆一川拿出了铁的证据,证明那晚的洗劫确非沈英雄所为,是一个叫蛮六的莽汉背着沈英雄下山,干下这等恶事。赫英英呸了一口,道:“我管他蛮六还是蛮七,反正打着‘八字旗’,不是他沈浑蛋还能是谁?” 此事最终以陆一川缴械投降告终,陆一川答应赫英英,跟她一样对沈猛子怀着仇恨,再也不拿他当什么狗屁英雄。而且将来有一天,如果遇到沈猛子,一定要帮她亲手宰了他。就算宰不了,也要讨回那一巴掌!这个时候的陆一川已经很爱赫英英了,在英雄与心爱的人面前,他痛苦地作了一番选择,决计先答应赫英英,跟他一道崇拜屠兰龙,至于将来见了沈猛子,到底要不要报仇雪恨,他心里自然清楚得很。 赫英英和陆一川就这么踏上了寻找英雄的路,两个人一路经历了无数波折,最危险的一次,是他们差点搅进一个叫暗杀党的组织。幸亏赫英英发现得早,两人才逃离虎口。后来他们得知,这个叫暗杀党的组织也是几个青年学生发起成立的,目的就是刺杀汪精卫汪**。 “都啥时候了,日本人的刀已架在我中华同胞的脖子上,他们居然还有心思搞暗杀?”从暗杀党包围的码头上逃出来,陆一川愤愤不平。赫英英怪陆一川多嘴,在船上不该和陌生人答话。陆一川也承认自己跟陌生人说话不对,但他认为大家同是青年学生,自己有理由帮助别人。 “要帮你去帮,我可没闲心思陪你瞎折腾。”赫英英心里惦着屠英雄,她想如果此行找不到屠兰龙,自己这辈子就没着落了。 还好,他们在一个叫马家窑的地方,终于打听到屠兰龙已不在大同,而是到了米粮城就任11集团军总司令。赫英英好不兴奋,马家窑离米粮城并不是太远,他们坐了两天两夜的轮渡,又搭乘一辆战区司令部的货车,才算是进入了米粮山区。就在赫英英激动不已地畅想着跟屠兰龙见面的情景时,不幸发生了。刘米儿的红粉团在一个叫老鹰崖的地方拦截了战区司令部的车队。一阵激战之后,护卫车队的38个国军弟兄倒在了血泊中,满载着战备物资还有猪肉大米的六辆货车成了红粉团的战利品,其中还有赫英英。被枪声吓成一团的赫英英直到被米霞带到刘米儿跟前,还惊恐得不敢睁开双眼。后来她才知道,这次袭击是红粉团蓄谋已久的,刘米儿的红粉团跟阎长官旗下的362旅早有过节。362旅在半年前曾拦截过红粉团的运输车队,那是红粉团两年里接下的最大的一宗镖。车队是晋城盐商薛其锐往南运送货物的,晋城第一镖局顺源镖局请了红粉团来护镖,没想让362旅给盯上了。结果红粉团差点就砸了锅、翻了船。车队及货物虽是保住了,但红粉团丢了五条人命,刘米儿对此怀恨在心。自从红粉团公开护镖以来,还没哪支部队敢拦红粉团的镖,远远近近,无论红道白道,无论江湖间人还是正规军,都还给红粉团面子,哪知碰上362旅这么一支不知好歹的愣头队伍。 刘米儿算是雪了一次恨,望着缴获来的战利品,还有一个天仙般的妹妹,被风霜吹得黑黝黝的脸上绽出兰花般的笑容。 “哟嗬,我说今儿个天咋这么艳,原来是天女下凡来了。哪来的美人坯子,怎么撞我红粉团的枪口上了?” 赫英英当时并不知道这个面额中间有一颗黑痣,鼻梁高挑,说起话来像机关枪一般的女人就是刘米儿,危险一旦解除,她的小姐脾气立马就上来了。 “放我走,你们这些土匪,居然敢抢劫战区司令部的车!” 赫英英的二舅是国民革命军第156团团长,受二舅影响,在赫英英脑海里,战区司令部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一个敢拦截战区司令部车队并且敢公开对国军弟兄开枪的队伍,绝不是什么好队伍,不是土匪就是强盗。 “放你走,你要去哪?”刘米儿那天心情好极了,再加上红粉团好久没来新的姐妹,突然就给她送来这么一位,一时兴起,就想逗逗赫英英。 “我要去找屠英雄!” “屠英雄?我这山里只有红粉团,还有老虎营,没听过什么屠英雄。” “他叫屠兰龙,是我们老家坝子营的!” “屠兰龙?”刘米儿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她脸上的细肉都要绽开了。笑毕,捋捋被风吹乱的头发,一本正经地道:“凡是到了我娘娘山上的姐妹,没一个能走得了,妹妹,就算姐姐跟你有缘,姐姐收下你了。” 说完,也不管赫英英答应不答应,就让米霞将赫英英带进了山洞。 直到第二天,赫英英才惊然发现,陆一川不见了。 “一川,一川,陆一川——”她大叫着跑出窑洞,跃过那些木头桩子围成的栅栏,跑到悬崖前。 米霞闻声追出来,一把拽住她:“你要干什么,这儿不兴大叫。” “我要找陆一川,陆一川——”赫英英扯开嗓子,冲茫茫苍苍的山穹叫了一声。 “你是说那个男人吧,他早走了。”米霞冲她道。 “他去了哪?” “不知道,他是被枪声吓跑的。”米霞这才告诉赫英英,红粉团跟护卫车队的国军交上火后,她无意中发现,车内还有两个陌生男女。也许出于本能,她第一个扑上来,用身体护住了赫英英,边开枪边将她护送到安全的地方。等她再次投入到枪战中时,就发现那个男的抱着头,沿着一条山道没命地逃走了。 “没心没肺的,丢下我不管,一辈子也不要见到你!”赫英英跺着脚,说着疯话,骂完陆一川又骂米霞,怪她不分青红皂白,将她带到了这里。米霞也不解释,任她骂。等她骂够了,才道:“团长对你不错呢,她跟我交代,要把你留在身边。” “团长,哪个团长?” “就是昨天逗你那位啊,她可是方圆几百里有名的女英雄。” “就她?她是土匪团团长吧!” 不管赫英英有多少个不情愿,最终她还是被刘米儿强行留在了娘娘山。不只如此,刘米儿还将她任命为自己的一号内勤兵,说让她教书识字,陪她说话。 这三个月,赫英英几乎是蹲监牢般熬了过来,现在好,她总算见到自己崇拜的英雄了。 这晚,来自武夷山下坝子营的一男一女,全然没了什么地位之分,也没了男女禁忌,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就把坝子营的事儿全说了。反把陪赫英英一同来的米霞给晾了许久。直到赫英英将自己的故事讲完,屠兰龙才记起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他这才掉转目光,跟米霞说:“不用问,你就是那个米霞吧。” 米霞点头。 “这样吧,天太晚了,你们今晚就住在梅园,其他的事,明天再说。” 赫英英还有些恋恋不舍,想多跟屠兰龙说会话。米霞见状,悄悄拽拽她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太过分,毕竟这是在人家地盘上。屠兰龙看着两个古灵精怪的女子,无言地笑了。 大地彻底沉默的时候,屠兰龙才匆匆吃了点东西,本来他想洗个热水澡睡觉,但因了一个赫英英的到来,突然又勾起他对妻子祖茑茑的思念。说不清为什么,屠兰龙觉得,苏茂才带来的这个妹子,长得有点像祖茑茑,外形像,神更像。 这晚,屠兰龙失眠了。 1 第四章 暗布棋局 没有人知道,少司令屠兰龙心里到底想什么。包括县长孟兵粮,也被他后来一连串的动作搞懵了。不过县长孟兵粮相信,少司令屠兰龙每一步棋,都是为将来准备的。 五县三川巡视完后,屠兰龙又把自己关在了梅园。相比街道上的热闹和沸腾,梅园的空气就有几分冷清,抑或还有几分压抑。梅园进进出出的人,脸绷得一个比一个紧,谁都像是揣了沉甸甸的心事,走路的步子也一个比一个慌忙。 副官腾云飞是这些人中最忙的,从早上五点,他就脚步不停地奔波到了现在,大约十点钟的时候,腾云飞送走了这一天的第三批客人。这批客人有新提拔的暂7师副师长苟贵堂,有负责后勤供给的保障旅旅长薛培仁,还有几个旅部长官,这些都是义父手下的老人手。屠兰龙叫他们来,就一个目的,考验他们的忠心和决心。还好,这些人都顺利通过了屠兰龙的考验关。 屠兰龙到米粮城后,一直住在梅园后花园边的客房里,那儿离老司令屠翥诚的寝室近。两天前,屠兰龙突然冲副官腾云飞说:“把指挥中心收拾一下,我要搬到前面去。” 指挥中心以前是老司令屠翥诚商议军机或训诫部下的地方,屠翥诚不幸遇难,这间坐落在梅园正中的大屋子便被锁了起来,一个排的卫兵轮流看护着它。指挥中心有五间房子那么大,称得上一个小型会议室。屠翥诚活着的时候,11集团军很多会议都是在这里召开的。整间屋子用雕花屏风隔成了两段,小的这边用来办公或处理军务,相对宽畅的这边,摆着长长的五条桌子,还有若干椅子。刚才那一拨人,就坐在这里。 这一天来梅园的人突然发现,指挥中心正墙上悬挂的屠老司令的巨幅照片不见了。那张照片可是陪伴了他们十多年,取而代之的是蒋委员长那张威严的戎装照。原来悬挂在屠老司令照片旁的两幅字画也换了。屠老司令原本写的是:米粮自治,功在千秋。现在挂上的,是中山先生的“天下为公”和委员长的“亲爱精诚”。这个变化虽然细小,但是对习惯了看着屠老司令照片听屠老司令训话的11集团军长官们来说,内心的震动却是不小。少司令才来米粮城一个多月,就能把屠老司令的像拿开,那么…… 还有一个变化,少司令屠兰龙这天训话的时候,再也不提什么地方自治,更不提屠老司令以前开口闭口必提的“本司令”,而是时时以蒋委员长的训诫为最高指示。他训了一上午的话,有一半,来自蒋委员长那儿。已经远离蒋委员长好些年的11集团军长官们,猛地听到这样的训话,还有些不适应,感觉自己不在11集团军的地盘上,而是被拉到了重庆。 腾云飞往外送客的时候,就有人悄声嘀咕:“老司令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腾云飞将这些话压在心底,回到司令部战时指挥中心,默默地整理好刚才被长官们弄乱了的桌椅。在副官腾云飞眼里,11集团军这些团以上长官,是缺乏必要的训诫的,更缺乏一种素质。少司令训话的时候,居然敢有人在底下窃窃私语,更有甚者,到司令部来竟然连军装都不穿,这在24师,是不敢想象的。这要是在重庆或者阎长官那里,怕是早被军法处带走了。 摆好桌凳,腾云飞并没马上进去向屠兰龙报告,他站在委员长那张巨幅照片下,凝望了好久。少司令屠兰龙让他取下老司令照片时,他心里也犯过疑惑,担心这样做会不会让11集团军的有些人不满?屠兰龙坚决地说:“把他取下吧,每次看见他,我心里都难过。”腾云飞明白,取下老司令的照片,让委员长代之,并不是屠兰龙面对不了自己的义父,而是…… 而是什么呢?腾云飞脑子里再次浮现出这些日子看到的一些画面。前天下午,他带着参谋处几位参谋去城南第六师池少田的地盘上。本来是想检查第六师的战备情况,结果进去后,被屋子里的奇怪景象懵住了。谁能想得到,堂堂的第六师师长池少田,竟然叫了一屋子狐朋狗友在那儿赌钱。腾云飞进去时,池少田正好赢了一把,大叫着让输家掏钱。其中有个输了钱的是屠老司令以前的警卫连长,眼下是第六师下面49旅旅长。他看见了腾云飞,想提醒池少田,没想让池少田掴了一巴掌。 “磨蹭娘个头,输了就掏!”腾云飞还在吃惊,池少田的骂声便到了。也就在这个时候,里屋的帘子一挑,出来两个细皮嫩肉的女人,软嗲嗲地跑到池少田身边,一条腿上坐一个,撒着让人肉麻的娇:“池爷,赢了这么多啊,给花儿分一半。” 池少田在叫花儿的脸上捏了一把,肥嘟嘟的脸上裂开几道子淫笑:“当然要分,当然要分嘛。”说着,将几个大洋塞进了花儿鼓胀的胸脯。 这一幕看得腾云飞心惊肉跳,如果换了平日,倒也罢了,国军内部吃喝玩乐的场景并不少见,就算是在阎长官那儿,这也不算个啥事。没了赌和抽两个字,国军打仗的兴头就刺激不起来。可这是在特别时期,且不说前几天五峰岭那边还在响着激烈的枪炮声,单是“岗本”两个字,就足以让11集团军每个弟兄的神经高度紧张。何况,这些日子,少司令屠兰龙昼夜不分地四处巡查,目的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这场恶战?哪知道在王牌师第六师师部,竟还能看到如此醉生梦死的场面! 腾云飞当时啥也没说就掉头出来了,一同跟着他的少校参谋迟大年咽不下这口气,非要折身回去问池少田个所以然。腾云飞拉住迟大年的手说:“兄弟,你能问出什么,他敢这样,就证明眼里没有少司令。区区你我,能把他奈何?” 一干人心事重重地回到梅园,迟大年仍旧火气十足,吵嚷着要把此事报告上去。腾云飞硬把他劝住了。腾云飞不想再给屠兰龙添乱,作为副官,他必须时时刻刻为少司令着想,包括什么时候该让他听到什么消息。类似的场景,腾云飞还看到许多,这种混乱而不受约束的事,不只发生在军界,米粮城在屠老司令的治理下,看似盛世太平,实则也积病重重。 是该动动手术了,腾云飞这么想着,将目光从委员长的照片上挪开。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整整衣装,正了正军帽,走进里屋。 屠兰龙正在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张地图,腾云飞进来的声音都没听到。腾云飞凑上前去,见屠兰龙手中的笔已在地图上画了不少圈,特别是12师驻守的刘集还有乱石岗子,屠兰龙画了两个重重的问号! “司令。”腾云飞叫了一声。 “哦,是云飞啊,人都送走了吧。”屠兰龙并没抬头,目光仍就盯在地图上。 “送走了。” “好,你去把那两个妹子带来。” “司令。”腾云飞又唤了一声。 屠兰龙这才抬起目光,郑重地望住腾云飞:“有事?” “12师那边,要不要过去一趟?”腾云飞小心翼翼地道。 屠兰龙不说话了,他把目光投向窗外。初春的梅园,树已开始泛绿,窗前那棵老柿子树,意外地吐出了几个新芽,庞大的树冠上,绿意已是显显的了。柿子树旁边的小花园,几株叫不上名字的花草已顽强地伸展了腰杆,开始生长。梅园因为有了这层绿意,忽然间变得生动起来。 “谭师长已经来过两趟了,再不见,怕是……”腾云飞把话说了一半。 屠兰龙收回目光,像是在艰难地作着某种判断。过了好长一会儿,他问:“72团还在乱石岗子?” “是。” “那个姓毕的呢,谭威铭把他放走了没?” 腾云飞摇头,昨天晚上得到的消息,72团政委毕传云仍然被关在谭府,一个班的士兵轮流侍候着。 “云飞,你告诉我,姓谭的跟沈猛子到底在唱哪出?” “这……”腾云飞犹豫了一下,道,“依云飞看,谭师长是在作两手准备,一是联合沈猛子,随时准备对岗本及日本的13师团予以反击。另外……” “说下去!” “我揣摩着,对毕传云的收编政策,谭师长不是不动心,只是时机不成熟。如果搞不好跟司令您的关系,谭师长恐怕……” “恐怕做什么,真的投靠共产党?” 腾龙云重重点了点头。 “那好,我倒要看看,他姓谭的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司令!” “什么也别说了,传我的话,通往刘集的顺清路还有石桥加强警戒,另外,你通知化天明,让他抽一个团顶到石桥那边去。” “司令……”腾云飞仍然不甘心,他今天所以吞吞吐吐,就是想劝说屠兰龙缓和一下跟谭威铭的关系。毕竟,传言不可信,不能听凭了传言就把老司令的死怪罪到谭威铭谭师长头上。这些天他也四处搜罗了一些信息,老司令被害怕是另有隐情…… “怎么,连你也不听指挥了?”屠兰龙忽地放下脸。 腾云飞意识到自己太过多嘴,啪地一个立正:“是,我这就去新五师!” 新五师师长化天明是个个性跟腾云飞完全不同的人,以前在24师,他就以率真和敢作敢为而著称。屠兰龙特意把他从24师带来并委以重任,就是看中他这一点。腾云飞本来还想跟化天明合计一下,想让化天明劝劝少司令,不要跟谭威铭闹得太僵。恶战在即,人为地把自家兄弟赶出去,不划算。再者,谭威铭曾经救过他的命,当年朱家坡血战,如果不是谭威铭,他的命早就丢在了孤岭上。于公于私,他都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少司令跟谭师长搞好关系。哪知他的话刚一出口,化天明就火了:“磨叽个屁,要是换了我,早把姓谭的绑了!” “他又没犯什么事,捆他做什么?”腾云飞看不惯化天明盛气凌人的样子,再怎么说,谭威铭也比他资格老。加上又是老司令的人,应该受到必要的尊重。 “没犯什么事,你怎么知道?难道他犯了事,还要跑来告诉你?”化天明嘲谑了一句,就丢下腾云飞,忙他的事去了。半小时后,新五师第182团朝顺清路和石桥方向开去。腾云飞这才意识到,谭威铭被孤立的局面,怕是很难改变了。 谁知182团开过去还没一小时,石桥那边就传来令人恐慌的消息,182团跟12师负责石桥警戒的73团起了冲突。腾云飞传达的命令是,182团开过去后,只负责顺清路和石桥南端的警戒,不得越过石桥,更不得跟负责石桥警戒的73团有任何摩擦。同样的命令他已派另一名参谋传达到了73团。哪知182团团长范子义是个比化天明还要操蛋的人,仗着有化天明这张牌,范子义眼里很少能容下别人,特别是对11集团军的老人手,范子义一个也瞧不起。心想他是跟着少司令一起来的,理所当然就比别人牛一点儿。他带着182团到了顺清路,一看顺清路长不过五里,宽不过百米,包括两边的学堂、药店还有商铺,顶多放一个连值勤就够了。可他有一个团,他这个团比别的团还多出三个营,是到米粮城后从别人手里接管的。不由地,范子义就将目光投向了百米开外的石桥。石桥多壮观呀,它像一道巨大的彩虹横架在女儿河的分支谷河上。这座拱桥少说也有二百年历史了吧,可在范子义眼里,它就像是昨天才修的,是少司令带着他们这班人修的。因此,他对这座青石垒成的拱桥就格外有感情,觉得自己怎么也该在它上面走一走,不走就好像显不出他是少司令的人。 于是,范子义吆喝了一声,他的警卫连立刻簇拥到了身边。范子义的警卫连是很有特色的,连长大骡子是他表弟,连副小狗子是他的妻弟,里面的人多一半跟他有着关系,就算没关系,这些年在他的熏陶下,也一律拿他当老大了。范子义认为,警卫警卫,就是敢把命给你的人。如果没点实质性的关系,怕是很难有人心甘情愿把命给你。于是,他将原来当班长的大骡子连提几级,做了连长,将原来给他跑腿的小狗子派到下面一个连里锻炼了几个月,迅速提拔起来,做连副。再者,包括新五师师长化天明在内,一般情况下出行,也就带那么几个人,最多一个班。范子义却不一样,走哪儿,他的警卫连都是必带的。 大骡子、小狗子一左一右护着他,后面跟着近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上了石桥。 这时候太阳正好直直地照在石桥上,春日的暖阳照得石桥格外生动,照得石桥下面的水也碧波连连。身披暖阳的范子义这一天还特意穿上了那件新发的黄呢子军服,脚上穿着一双缴获来的马靴,走在桥上的姿势比少司令屠兰龙还要威风。 范子义踩上桥头的那一瞬,桥这边的73团团长朱大泉一双怒眼就瞪住了他,等范子义耀武扬威地跨上拱桥顶时,朱大泉的手就摸到了枪上。他身边的弟兄们个个也是不怕事的,一看团座要掏枪,弟兄们的枪先哗哗地端了起来。朱大泉摆摆手,示意弟兄们不要乱来,一切听他的。这个时候范子义如果停下脚步,流血事件也不会发生,可惜范子义太牛了,他怎么会停下呢?他甚至指着桥头这边的朱大泉,冲大骡子几个说:“你们看看,他们像不像缩头乌龟?” “像,像极了。”大骡子咧着肥厚的嘴唇笑道。 随着,拱桥上爆出一片哄笑。 朱大泉再次提醒手下的弟兄,如果范子义他们不闹事,73团一定要以礼相待。 可惜,范子义太让人失望了。这一天的范子义,也许是让桥北边那一大片枣园还有枣园后边那密密的居民区吸引了。范子义喜欢人多的地方,人多才热闹嘛,再说了,都知道米粮城是出美女的地方,范子义到米粮城这么些日子了,还没跟城里的丫头媳妇说上话。师座化天明盯他盯得紧,就怕他在少司令眼皮子底下犯出什么丑事。现在好,只要把桥北边这片辖区弄到自己手里,就再也不愁没人陪他说话了。师座化天明的目光再长,也伸不到这里。范子义心花怒放,就好像美梦立马就要成真了似的,脚步还没迈下桥头,就霸道地冲朱大泉他们说:“奉司令部命令,182团前来接管石桥。” 朱大泉礼貌地冲范子义敬了礼,道:“长官部命令,182团只能在桥那边,这边的宋家园由我73团负责警戒。” “这是哪个长官部命令的,我怎么没听到?”范子义傲慢地说。 朱大泉见他口气不好,谨慎道:“是司令部参谋处刚刚下达的命令,要不,范兄再请示请示?” “请示个鸟!”范子义重重地踩了一脚石桥,往朱大泉面前一站,“要请示你回去请示你们谭师长,我可没时间。”说完,冲大骡子几个一挥手:“来啊,把前面那道栏杆拆了,挪到宋家园那边去。” “你敢!”朱大泉一步跨到栏杆前,手握两把短枪,毫不示弱地盯住范子义。 “哟嘿,啥时候尿裤子的也敢充英雄了?”范子义一边摆弄着他手里那把毛瑟枪,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这句惹恼了朱大泉。俗话说,骂人不揭短,11集团军的弟兄们都知道,朱大泉曾经是个特别胆小的人,第一次上战场,枪还没响,就吓得尿了裤子,是他哥哥一脚把他踹出了战壕。不过那时他十五岁不到,换了现在,怕是一个团的敌人包围了他,他也能笑出声来。不过尿裤子这件事,还是成了他的耻辱,只要谁跟他提这事,他一准儿跟谁急! “放你娘的屁,你是不是大烟抽多了?”朱大泉也是嘴上不饶人,他知道范子义除了爱女人外,还爱大烟,如果不是化天明,他怕是早就抽死了。 “我干你姥姥!”范子义一听还有人敢跟他顶嘴,而且揭他短,便猛地往前一步,拿枪逼住了朱大泉。 朱大泉呵呵一笑,来文的不行,那就来武的吧。眼睛一挤,目光一动,还没等范子义再耍出什么威风,就听见弟兄们噼里叭啦一阵,大骡子几个就被放倒了。后面跟来的士兵想动手,朱大泉的双枪朝天一响:“哪个不想要命,就冲73团来,姥姥的,老子的手正闷得慌!”说着,又冲石桥那边打出了两枪。这两枪一响,隐蔽在石桥四周的弟兄们瞬间就跳了出来。范子义的警卫连被包围在中间,这中间警卫连有个不要命的真就开了枪,一枪打在73团一个弟兄的肩膀上。这下麻烦大了,朱大泉眉毛一横:“姥姥的,敢冲我73团下手,弟兄们,一个不剩给我拿下!” 朱大泉毕竟还是有些理智,如果他不说拿下,而说干掉这伙狗日的,范子义和他的警卫连,怕是真就会倒在73团的枪口下。等副官腾云飞听到消息,范子义已被五花大绑,捆在了桥头上。他的上百个警卫兵,也被挨个儿吊在了树上。 2 谭威铭对朱大泉破口大骂,他比腾云飞早来十几分钟,枪声一响,他就知道朱大泉闯大祸了。 “好你个朱大泉,你现在胆子大了,武艺高了,敢对自己人开枪了!” “是他们先开的枪。”朱大泉不服气地道。 “我不管谁先开的枪,你的地盘上出事,错就在你这边!”谭威铭横眉冷对,目光同时扫了桥头上被捆绑着的范子义一眼。说来也怪,谭威铭赶到桥头,并没下令立即放开范子义他们,而是厉声先教训起自己的部下。这中间腾云飞带着一干人急匆匆地赶来了。谭威铭发现,里面既没少司令屠兰龙,也没新五师师长化天明。 “知道你在跟谁撒野吗,新五师,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是他们撒野!” “还敢强词夺理?” “我……我……”朱大泉想辩白什么,一看谭威铭的脸色,不敢了。腾云飞已问清桥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紧忙走过来,战战兢兢地冲谭威铭说:“师座,都怪我,请师座息怒。” “不怪你,云飞兄,我这帮弟兄,简直是乌合之众!” “师座言重了,等我回去,一定向司令禀报清事情的原委,该是182团承担的责任,一定要让他们承担。” 在腾云飞面前,谭威铭也用不着虚伪,话点到为止,至于屠兰龙怎么处置,那是屠兰龙的事,跟他谭威铭没关系。 “好吧,”他转向朱大泉,“立刻放人,护送他们过桥!” “人不能放!”一直垂着头做反思状的朱大泉突然说。 他的话让谭威铭跟腾云飞同时吃了一惊。 “朱团长的意思……”腾云飞面色变化着,毕竟错不在73团这边,他这个副官,就得表现出代人受过的诚恳。 “要想放人可以,让少司令亲自来要!”朱大泉脖子一梗道。 “反天了是不,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谭威铭猛地拔出枪,真就做出枪毙朱大泉的样子。 “师长,不能呀!”73团的弟兄们齐齐叫出了声。 腾云飞吓坏了,他虽然知道谭威铭不会真的开枪,但刚才朱大泉那句话,要是传到少司令耳朵里,怕是朱大泉这条命,活不到明天早上。 “这么着吧,就算师座跟朱团长给腾某一个面子,人我带走,我兄弟欠你们的情,日后还?” 腾云飞说话的时候,谭威铭的目光一直盯在他脸上,刚才腾云飞面色的变化,他也看到了,事实上他会猜到朱大泉要那么说,但他没阻止。他原本想着,就是要把事情闹大,看屠兰龙怎么收拾。这阵脑子一转,忽然道:“不放人是不是,那就交出地盘!” 说完,他转向腾云飞,用十分坦诚的语气道:“今天这事,就当没发生过,这样吧,宋家园还有石桥,我就不管了,让182团的弟兄们辛苦一下。”腾云飞又是一阵慌,不明白谭威铭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正思忖着怎么应对,就听谭威铭已经冲73团下命令:“全团立即撤出宋家园,回师部听候命令!” 出人意料,团长朱大泉这次没再作对,乖乖回答了声“是”,带着人马很快离开了桥头。直等谭威铭和朱大泉的影子消失掉,腾云飞还是没从云雾里醒过神。不过,宋家园和石桥,是实实在在落到了182团手里。他沮丧地叹了口气,冲随行人员道:“还愣着做什么,放人!” 傍晚,腾云飞将事情简略地报告给了屠兰龙,他将责任全部推到了182团身上,原指望屠兰龙能对182团及范子义说点什么,没想,屠兰龙听后,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腾云飞心里一阵迷惘。 第二天,腾云飞便听说,谭威铭将朱大泉的73团顶在了乱石岗子前面的马鞍坡。看来,谭威铭是要孤注一掷了。 日子过得飞快,眨眼工夫,一周时间没了。这一周,米粮城发生了诸多变化。先是各大商号调整了经营时间,店铺开得比往常早,关得比往常迟,经营品种也越来越多。这样一来,米粮城看上去就更热闹了,到了晚上九点,街道上还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点儿看不出有什么战事要发生。二是城内的治安明显比往常要好,新五师专门抽调了一批人,又联合街巷,共同成立了联防队,昼夜不停地巡逻。 城内的布防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除新五师连续接管几处重要的物资基地外,屠兰龙又将原来在老司令手下过得并不怎么好的暂五旅派到了城南,安插在了第六师的中心位置。而将原来布防在此处的第六师49旅抽了出来,顶在了五峰岭下,又把跟沈猛子的72团胶着了好几个月的43旅撤了下来,换到了城中心,让他们休养生息。对此第六师师长池少田很有意见,还专门找屠兰龙议了一次。屠兰龙望着池少田那张肥嘟嘟的脸,望了足足一分钟,淡然一笑说:“不就是普通换防,你犯哪门子急?”一句话把池少田问得半天答不上来。 这晚,屠兰龙心情好,约上县长孟兵粮一同去看戏。自上次屠兰龙吩咐过后,来自鞍山的马家班开始轮流在各戏园子唱戏,马家班的确不同凡响,唱了不到三晚,就在米粮城炸响了。据一条腿的老唐说,马家班每到一处,都能赢得掌声和喝彩。“唱得好啊,尤其那两个新来的角儿。”老唐啧啧的,他几乎每隔两天,就到梅园给屠兰龙吹一回风,一谈到两个新来的角儿,老唐眼里就大放异彩。 屠兰龙说他被那两个新来的角儿迷住了,老唐憨憨地笑笑:“哪能,我这不是替你操心嘛。”老唐是个实在人,生怕屠兰龙累坏了身子,非要嚷嚷着让屠兰龙放松放松。 一行人来到西坝子,戏园子里人影绰绰,阮小六跟两个警卫护着屠兰龙往前走。不时有人走过来,跟屠兰龙抱拳施礼,大声问候屠司令好。屠兰龙笑着跟他们作答,也祝他们发大财。这情景看上去,就像米粮城遇着了什么喜事似的。等进了包房,屠兰龙蓦地发现,副官腾云飞带着娘娘山来的两个妹子,候在包房里。 看见赫英英,屠兰龙眼睛一亮,但他旋即又板起脸问:“怎么回事?” 副官腾云飞说:“她们吵着要见你,白天太忙,我就……” 屠兰龙的目光再次忍不住搁在赫英英脸上,几天不见,这妹子越见漂亮,姣好的面庞红扑扑的,一双眼睛扑闪着,黑黑的眸子仿佛藏着诸多小秘密,特别是那张小嘴,乖中透着灵巧,灵巧中透着……让屠兰龙禁不住就忆起心爱的妻子。屠兰龙想努力抛开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谁知目光又不争气地滑到赫英英鼓起的胸脯上。他吓了一跳,赫英英好像也吓了一跳,两个人的目光紧张地一对,又倏地分开了。为掩饰慌张,屠兰龙咳嗽了一声,道:“坐下看戏吧。” 赫英英的脸兀自一红,瞅瞅米霞,又望望腾云飞,不知该不该坐。县长孟兵粮给腾云飞挤了个眼神,腾云飞便搬过一张椅子,请赫英英坐在了屠兰龙的边上。两个人尚处在局促中,老唐就领马班主进来了。马班主给屠兰龙施过礼,诚惶诚恐地递上戏本,请屠兰龙点戏。屠兰龙刚要说就唱《白蛇传》吧,又一斜目光,对住更加局促的赫英英。 “让她点吧。”说着话,屠兰龙装作很随意地挪了挪身子,这样一来,他跟赫英英的距离就比刚才远了点。 赫英英被屠兰龙这个细微的动作刺激了,本来她是没有勇气点戏的,再说她对戏文一窍不通。在老家坝子营,偶尔也有戏班子去讨生活,但赫英英从来不进戏园子,还骂那些进戏园子的人是不思进取,没有抱负。今儿不知咋的,她突然抢过戏本,粗粗浏览一遍,赌气似的说:“我点《岳母刺字》!” 一语即出,举座皆惊。特别是屠兰龙,他万没想到,这个看上去还像个中学生的妹子,居然点出了这出名戏,心里不由地一震。 马班主唯唯诺诺,不知道该不该唱这出戏,一脸不安地望着屠兰龙。屠兰龙接过戏本,很像回事地递给马班主:“就按她点的唱,今天这出戏,要唱好。” 马班主揣着一颗扑扑乱跳的心走了,老唐拿怪眼盯了好长一会儿赫英英,盯得自己都纳闷儿了。哪来的黄毛丫头,敢在少司令面前造次? 赫英英正正身子,豁出去一般,目不斜视地盯住下面的戏台。她知道这时候包房里的目光都对着她。但她不怕,她就是要让人们知道,她冒死从老家坝子营赶来,就是想跟屠英雄在一起。 戏班子在准备,大约这出戏出乎他们的意料,准备的时间有点长,台下一阵骚乱。老唐不敢大意,便出去观场子去了。 屠兰龙的心,忽然间就乱了。 屠兰龙早就应该让米霞跟赫英英回娘娘山去,刘米儿的人,他不能留,无论她们抱着怎样的动机,出于何种目的,他都不能留。当然,也不能把她们当做奸细,苏长茂说的那套,行不通。眼下啥时候?苏长茂不清楚,他屠兰龙不能不清楚。 眼下需要把一切力量团结起来啊—— 想到这一层,屠兰龙深深吸了一口气。谭威铭把乱石岗子让给了沈猛子,按说这样的事,他不能容,11集团军也不能容。已有不少质问声传到他耳朵里,但他都用沉默作了回答。 沉默有沉默的道理,只是这道理,跟别人讲不通,也没法讲。但愿谭威铭不要让他失望,更不要让全城的老百姓失望。 屠兰龙再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思绪又回到了边上这两个妹子身上。是留,还是放?谭威铭到现在还没拿定主意。他知道,这个叫赫英英的,是断然不会回去的,他已让副官腾云飞试过,赫英英只给了腾云飞一句话:“让我回可以,一枪打死我,把我抬回去。”听听,多烈啊!要是不让她回呢,刘米儿会不会找上门来兴师问罪?奇怪啊,这两个妹子在他这里待了也好几天了吧,刘米儿那边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会不会?他的眉头紧起来,心也跟着一紧。真要是那样,就等于自己给自己又埋了一个炸弹。 前面有沈猛子,后面有刘米儿,这两颗炸弹,到底怎么对付? 还有,下午阎长官再次来电,暗示他,可以跟岗本那边接触接触。阎长官话说得很委婉,也很含蓄:“126师和137师是被逼无奈,谷城迟早要丢,大半个中国都丢了,一个小小的谷城守下有啥用?再说了嘛,别人都在保存实力,我们也得变聪明点哟……” 变聪明点,怎么变聪明?弃城投降,还是……? 屠兰龙苦苦一笑,摇摇头,想把这些烦人的事驱开,专心致志地看戏。谁知一扭头,目光又跟赫英英撞上了。赫英英正一动不动地望住他看。小丫头,眼神还挺勾人的。一层细浪漫过来,惊扰了他的心,屠兰龙的身子有点发热。 戏台上,马家班正在忘情而投入地唱着: 叫鹏举站草堂听娘言讲 好男儿理应当天下名扬 想为娘二十载教儿成长 唯望你怀大志扶保家帮 怕的是我的儿难坚志向 因此上刺字铭记在心房 叫媳妇取笔砚宽衣跪在堂上 台上的岳母扮相虽然年轻,但唱腔铿锵有力,字正腔圆,句句敲打在屠兰龙心上。见他投入,老唐俯下身,悄声道:“扮岳母的就是那娥儿,才十七岁啊,就有这等功夫,了不得!” 娥儿?屠兰龙心里一恍惚,蓦地又记起,这名字老唐是跟他提过的。娥儿就是新来的那个角儿,老唐对这娃喜欢得不得了,那天她演白蛇,今天又演岳母,真是想不通,小小年纪,哪来这等功夫? 一闪间,娥儿又换了原板: 提羊毫抚儿背仔细端详 厉节操秉精忠作人榜样 勤王命誓报国方为栋梁 我这里把四字书写停当 “好!” 包房里响起喝彩声,带头喝彩的是县长孟兵粮。台下也是一片击掌声,都夸娥儿唱得好。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娥儿又换了散板: 持金簪不由我手颤心慌 血肉躯原本是娘生娘养 为娘的哪能够将儿的肤发伤 无奈何咬牙关把字刺上 屠兰龙猛地闭了一下眼,脑子里哗就闪出义父那张慈善而又威严的脸来。一阵黑暗掠过他的心头,差点将他击穿。义父的死到现在还是一个谜,他这个义子,当得不够格啊! 半天后他睁开眼,思绪再一次回到现实中,过分地沉溺在那场悲痛里,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会给米粮城带来灾难,这是副官腾云飞劝过他的话,这话有理。他必须排开一切干扰,集中精力对付眼前的局面。 马家班的表演进入了高潮,抑扬顿挫的唱腔里,尽是赤子之情。岳母刺字的故事他知道,同样的戏他也看过不止一次,但真正打动他的,却是今天!国难当头,敌寇入侵,哪一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站出来,用血肉之躯,去捍我中华尊严? 赫英英也是一样,刚才还神不守舍的她早已被戏吸引,黑亮的眸子里甚至浸了泪花。 台上的娥儿又换了快板,唱得更激情了: 含悲忍泪悲心肠 一笔一划刺背上 刺在儿背娘心伤 我的儿忍痛无话讲 点点血墨染衣裳 刺罢了四字我心神慌 …… 台上激情四溢,台下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这出戏效果会这么好! 当晚,屠兰龙便下了一道命令,米粮城所有的戏园子,打明儿起,只唱一出戏——《岳母刺字》。 3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迎接”岗本而准备的,对即将打响的这场阻击战,屠兰龙有他自己的想法。从国军方面看,重庆这边的主张很清楚,蒋委员长没有退路,他必须跟日本人以血见血。重庆方面派来的特派员信誓旦旦地向腾云飞保证,战斗一旦打响,委员长将会全力以赴予以支持。按特派员的话说,要枪给枪,要人给人,必要时,可把靠近米粮山的暂67师全盘压上。屠兰龙笑笑,反问腾云飞:“你信不?”腾云飞摇摇头,一脸茫然。屠兰龙长叹一声道:“爹亲娘亲不如自己亲,云飞啊,他们仅仅是嘴上功夫,许诺而已,仗真的打起来,能依靠的,还就米粮城的百姓。” 是的,百姓。没有哪个时候,屠兰龙对“百姓”这两个字理解得这么深刻,也没有哪个时候,他对百姓的依附之情有这么深。阎长官怕他真打,并不是真担心11集团军会血沃疆场,巴不得呢,他这么跟腾云飞说。阎长官是怕11集团军一旦跟日军交上火,他自己的麻烦也就来了。蒋委员长会逼他第一个顶上来,支持11集团军,到那时阎长官要是敢玩虚的,怕是所有的口水,还有讨伐声,都会冲向他。至于南京方面的汪精卫汪**,屠兰龙从来就不抱指望,他对此人不感兴趣。求和也好免战也罢,不是你汪**说了算。日本人的伎俩,全国人民都看得清,独独汪**看不清。 最头痛的,还是沈猛子。屠兰龙刚到米粮城时,是想一口气灭掉沈猛子的。凡是敢在任何时候向11集团军挑战的,屠兰龙都视为敌人。之前屠兰龙和他的24师曾替义父对付过这样一些人,他们的下场要多惨有多惨。这怪不得屠兰龙,屠兰龙心里,义父屠翥诚是他的天,是他的地,是他生命的全部所在。国民党内部之所以把义父屠翥诚抬举到如此高的地步,不能不说有他屠兰龙一半面子。沈猛子不安安心心地守在他的大本营青峰峡,非要跑米粮山来找不自在,还自以为是地想拿下米粮城跟米粮山,真是不自量力啊。对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屠兰龙没必要手下留情。义父可以逗他玩,屠兰龙却不想。况且,他跟沈猛子是死对头,上次石楼一战,没能让沈猛子的独立团全军覆灭,让沈猛子有了接受整编的机会,是屠兰龙一生最大的一个遗憾。这一次,说啥也不能给他留后路了。 与其留一个对手在将来,不如现在就把他灭掉,这是屠兰龙一惯的主张。 遗憾的是,就在他暗中布局,想把最得力的112旅压上去,打沈猛子一个喘不过气时,傅将军突然派来了人。要说沈猛子跟72团能侥幸活到现在,全归了傅将军。傅将军的话,屠兰龙不能不听啊!只是尚不知道,对即将到来的这场恶战,傅将军那边又有何打算,千万不能让沈猛子成为他的羁绊啊。屠兰龙宁可一个人打,也不想多添累赘! 屠兰龙一边查看地图,一边绞尽脑汁,怎样才能把沈猛子跟72团这个危险化解掉? 门呼地被推开了! 屠兰龙一惊,谁这么大胆,竟敢—— 刚要发火,腾云飞的声音到了:“司令,不怪我,是她硬闯进来的。”话音未落,门口闪出赫英英的影子。 屠兰龙眼睛一亮!这个影子的出现出乎他的意料,上午他已发话,让腾云飞送赫英英跟米霞两个人过桥,回山上去。他思来想去,这两个人不能留,留下就等于给刘米儿授之以柄,尽管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舍不得让她们走,特别是赫英英。有个漂亮的女人陪在身边,也是种享受,至少打起仗来不那么枯燥。 屠兰龙绝不是那种为了打仗而斩断一切欲望的人,这点上他真是像极了自己的义父。当年义父跟委员长的嫡系打渡口争夺战,义父身边有五个女人,除老婆跟两个姨太外,还有两个美丽的报务员。义父有句话,屠兰龙一直记在心中。“甭看打仗是件残酷的事,你要是身边有几个受看的女人,那滋味就大不一样了。” 屠兰龙后来尝试过,的确不一样。当然,这些事妻子祖茑茑不知道,不能让她知道。 屠兰龙决定让赫英英跟米霞回娘娘山,还有另一层目的,他让赫英英捎个口信给刘米儿,甭对米粮城有什么企图,更别指望跟沈猛子联合在一起,给他难堪。“就你们那些乌合之众,想跟11集团军碰,嫩着哩。如果识时务,还是乖乖地待在娘娘山,想打仗,机会多得是,犯不着现在就急。” 屠兰龙这句话,是冲那晚刘米儿派老虎营和机枪队越过红水沟这档子事说的。那晚娘娘山上的动静,并没瞒过屠兰龙。屠兰龙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那晚送走傅将军的特派员,屠兰龙紧急命令43旅撤退,等43旅过了女儿河之后,他冲副官腾龙云说:“看见了吧,谁都在虎视眈眈。”当时腾云飞主张,趁老虎营和机枪队越过红水沟,112旅应该迅速断其退路,将娘娘山刘米儿的两支精锐消灭在红水沟。屠兰龙对这种不义之战嗤之以鼻,他说:“让她忙活去吧,老司令能容她十年,我屠兰龙能容她一辈子。” 这是实话,屠兰龙到米粮城后,还从未动过刘米儿的念头。一来他是个冲女人下不了手的人,娘娘山偏偏又一大半是女人。再者,他在大同那边时,也听到一些义父跟刘米儿的传闻,有阵子他还听说,义父想收刘米儿做义女。可惜刘米儿是匹无羁之马,桀骜不驯,野惯了,对来自任何方面的约束都受不了。她怕一旦做了义父的干女儿,这娘娘山,就由不得她说了算。 一头母骡子!这是屠兰龙当着义父面说过的话,义父当时哈哈大笑:“你说的好,她还真有点骡子脾气,可惜兰龙啊,这骡子到了你手里,不见得能驯服。” 现在,这头母骡子真到了他手里,到底怎么驯服,屠兰龙还没想好办法。他试图想借米霞跟赫英英激刘米儿一下,但一碰到赫英英那眼神,他又莫名地害怕。怕什么呢,屠兰龙说不清。说不清的事很多,比如他为什么拒绝跟谭威铭见面,现在明知谭威铭跟沈猛子搅和在一起,为什么又不阻止?比如他那么地思念妻子,每每遇到一个跟妻子有点像的女人,他却又总是遐想连连。 遐想归遐想,面对女人,屠兰龙远没有义父那样洒脱,更没有义父那种在女人面前从容自若不被其扰、不被其累的大将风度。赫英英的眼睛一扑闪,他的心就忍不住地狂跳,狂跳过后,便是道不清说不明的惆怅。送走她是最好的办法,这是屠兰龙昨晚作出的决定。原想这个决定一出,他被扰乱的心又能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谁知…… “怎么回事?”屠兰龙从惊讶中回过神,装出很不高兴的样子问。 “司令,我已把她俩送过凤桥了,但她死活不走,非要跟着我回来。”腾云飞结结巴巴地道。 “你想干什么?”屠兰龙将目光转向赫英英,这一刻,他的心是复杂的,有喜悦,也有不安,更有一种暗暗的愧疚,好像妻子就在眼前,已经窥到了他内心的某种欲望。 赫英英被屠兰龙正儿八经的审问吓坏了,来米粮城这么长时间,她还从没见过屠兰龙这么严肃。这个男人,绷起脸来骇死人哩。她连打了几个冷战,面部表情夸张地动了动,又不甘心,小嘴巴一努一努,做出委屈的样子。 屠兰龙别过脸,不忍看到赫英英在他面前发抖。 “送她上山吧。”半天,他扔给腾云飞这么一句。 “你……你……你太过分!”赫英英不知哪来的力量,突然就爆发了:“想让我上山,容易,打死我把我抬回去!” “你——”屠兰龙瞪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瞪着瞪着,突然就泄气了。原来赫英英那双黑亮的眸子里,早已挂了几滴泪珠儿。 “带她下去吧,往后别让她四处乱跑。” “是!”腾云飞像是得到奖赏似的,人一下兴奋许多,“还不谢过司令?”他冲憋着劲儿站在那里的赫英英说。 赫英英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还委屈着要哭的那张脸,蓦就阳光灿烂了。 “谢谢司令!”她冲屠兰龙甜甜地笑了笑,生怕屠兰龙变卦似的,抢在腾云飞前面,迅速迈出了屋子。 腾云飞走后很久,屠兰龙还怔立在窗前,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绿了许多,那棵老柿子树,炫耀似的把几枝嫩嫩的新芽吐给他。一阵微风吹过,屠兰龙心里涌上一层暖意,脑子里再次浮上妻子祖茑茑和女儿真真亲切的面容。半天,他苦笑一声,回到了桌前。 中午时分,屠兰龙跟少校参谋朱宏达商谈一件重要的事,屠兰龙想让朱宏达去一趟大同,或者去岳父祖慈航那里,他必须知道茑茑母女现在的情况。 “你这趟去,有两件事要做。一是查明她们母女的下落,看有没有可能带她们出来。另外,你跟老人家商量一下,能不能先拿出几十万大洋,就说我借的。” “司令,要大洋做什么?”朱宏达不明缘由,冒失地问。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现在急用钱。” “跟这些大户要啊,他们手里有的是钱。” “宏达,你怎么能这样想?”屠兰龙失望地叫出了声。话音刚落,阮小六推门进来了,悄声说:“司令,129旅赵旅长来了。” “哦?”屠兰龙眼睛一亮,刚才因朱宏达那句话带来的不快一扫而尽,他示意朱宏达留在这里等他,跟着阮小六,快步朝梅园后面的会客厅走去。 129旅是24师唯一存在的炮兵旅,旅长赵世明是跟屠兰龙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人,算是死党。屠兰龙被紧急派往米粮城,赵世明嚷着要一道来,屠兰龙把他硬留在了那里。一周前,屠兰龙给赵世明发去一份密电,就组建炮兵旅一事请他帮忙。没想,赵世明竟然冒着掉头的危险,亲自赶到了米粮城。 屠兰龙进去时,二号会客厅坐着三个人,除旅长赵世明外,还有他的副官小邓。另一位,是阎长官那边军机处副处长黄少勇。 “这……?”屠兰龙扭头望住阮小六,脸上隐隐显出一层不安。 阮小六悄声道:“事出有因,还是让赵旅长跟你讲吧。” 兄弟相见,原本热烈的场面,因为黄少勇的意外出现,冷了许多。屠兰龙抑制住见到赵世明的那份喜悦,只是机械地跟赵世明和副官打过招呼,又跟黄少勇礼节性地问了声好,便往凳子上一坐:“三位突然造访,兰龙不胜荣幸,山高路远,一路辛苦了。” 黄少勇表情动了动,他明显感觉到了屠兰龙的冷淡。他没说话,拿眼望住赵世明。 赵世明呵呵一笑,大方地说:“师座,你多虑了,黄老弟这次来,是帮我们的。” “是吗?”看到赵世明不遮不掩的样子,屠兰龙心里松下一口气,表情却依旧绷得很紧。凡事没有得到确凿的答案前,绝不可松下脑子里那根弦。 赵世明见屠兰龙心有顾忌,示意黄少勇跟小邓先回避一下。阮小六便带着黄少勇和邓副官出去了,屋子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人。 赵世明突然起身,张开双臂,屠兰龙也控制不住,两个人紧紧抱在了一起。 “师座,弟兄们想念你啊。”赵世明的嗓子哽咽着,好像有无限感慨在里面。 屠兰龙重重拍了拍赵世明的肩膀:“世明兄,兰龙也想念你们啊。” 屋子里卷起一股浓浓的伤感味,尽管分开刚刚两个月,但在他们心里,似乎已有十年、百年。 等重新坐下,屠兰龙又忍不住警惕地问:“到底怎么回事,黄少勇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赵世明长叹一声:“说来话长,少勇此行,是奉阎长官之命。不过师座尽可放心,少勇是个信得过的人,一路上世明跟他谈了许多,世明相信他的为人。” 赵世明一五一十,将此行的原因及上峰的目的道给了屠兰龙。 屠兰龙听后,大为震惊。 十天前,长官部突然命令,让129旅旅长赵世明火速从大同起程,在火车上跟军机处副处长黄少勇会合,具体做什么,长官部没说,让赵世明一切听从黄少勇的。火车到了龙口界,军机处一帮人护送黄少勇上车,军机处处长将一封信交给赵世明。赵世明看过信才知道,长官部此次派他跟黄少勇到米粮城,名义上是代表长官部及24师慰问11集团军的弟兄,实则,是让他们查清大坝器具厂的情况,特别是11集团军武器弹药的库存数量。 “无耻,难道他们还要把这儿的武器弹药全调走?”屠兰龙愤怒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师座你先别怒,容我把话说完。”赵世明掏出他的大烟袋,点上了,屋子里弥漫起一股呛人的旱烟味。赵世明从不抽卷烟,走到哪儿,他那个大烟袋都不离手。 “不是说他要把这里的枪械拿走,他是怕你来了之后,扩大器具厂的规模。” “这个老狐狸,他断了我供钢材的路,还不甘心,还要到我的地盘上来搜查!” “谁说不是呢,长官部那帮龟孙子,都是小人,他们怕你把地盘扩大,到时候,不只是阎长官奈何不了你,这帮龟孙子心里更不舒服。” “敌寇压境,他们不去对付小日本,反倒对付起我来了。”屠兰龙带着几分无奈和苍凉道。 “师座,谷城不攻自破,麦河拱手相让,弟兄们一肚子气,但长官部却不知羞耻地说,126师和137师殊死抵抗,但终因寡不敌众,无奈放弃了谷城和麦河。”赵世明也是义愤填膺。 “这是他们一惯的伎俩,世明,你我跟着他多年,哪一次他认真打了?他就知道保存实力!如今国难当头,他不思反悔,仍然一意孤行。失望啊!” “他不打,还不让你我打!”赵世明把大烟锅用力往桌上一磕,气得身子都在发抖。 “哦?”屠兰龙再次警惕地盯住赵世明,这句话似乎有所指。 “不瞒你说,黄少勇这次来,就是奉长官部命令,命你跟岗本达成协议。” “白日做梦!他想当汉奸,我屠兰龙还不想做缩头乌龟!”屠兰龙怒不可遏。 赵世明兴奋了:“我就说嘛,师座要是能当汉奸,这日本鬼子,怕是没人敢阻拦了。” “你先甭激动,这姓黄的,到底靠得住不?” 赵世明猛地拍了把胸脯:“靠得住,当然靠得住!师座,靠不住的人,我哪敢往你这里带。”见屠兰龙锁眉,赵世明又道,“师座,我说了你也不信,你还是直接跟他面谈吧。” “这事先放着,我托付你的事呢?”屠兰龙又把话题转到了别的事上。 “师座请放心,事情已经办妥了。” 屠兰龙托付赵世明的,就是组建炮兵旅一事。要想阻挡日本13师团,没有炮兵旅万万不行,可11集团军偏偏在炮兵方面是个薄弱环节。义父活着的时候,虽也组建了一支炮兵旅,但那只是个虚架子,根本撑不起来。屠兰龙就想,秘密从赵世明那儿调20号人,这20号人必须是精兵强将,以一顶十的。多调,赵世明有难度,毕竟他刚离开24师,长官部对24师盯得更紧,赵世明又是跟他一条线上的,长官部不可能不防。 “师座,我给你挑了30个,这30个兄弟,个个顶呱呱,起初我还舍不得给你,后来一想,放我那儿也是闲着,指不定一炮不放上面就让投降了,弟兄们有劲没处使,索性全给你拉来了。” “人呢?”一听多了10个,屠兰龙显得格外地高兴。 “他们走另一条道,后天一准儿到。”赵世明压低声音说。 “好,这我就放心了,世明啊,你可帮了我一个大忙!”屠兰龙为赵世明斟上茶,有了这30个兄弟,炮兵旅很快就会充实,再加上这些天他从各旅挑选的二百多号人,炮兵旅总算能名副其实了。那些藏在山洞里的炮,终可以派上用场了。 这档子事一解决,屠兰龙的心情立马轻松出许多,两人又扯了一会儿,屠兰龙突然问:“世明,你跟我说实话,茑茑她们母女现在还在不在大同?” 赵世明的脸色阴下去,他最怕屠兰龙问这个,但他也知道,这问题回避不了。闷了半天,他扔下大烟锅:“师座,世明无能,你骂世明吧。” 屠兰龙心里一惊:“世明,你快说,她们母女怎么样了?” “师座你别急,据我所知,她们母女现在已不在大同,你离开大同不到十天,长官部就派车将她们秘密接走了。我四处打听,还是没能打听到她们的下落。列车上我有意跟黄少勇唠了唠,依我看,他应该知道茑茑她们母女具体在哪儿。” 4 军机处副处长黄少勇拒不承认自己知道祖茑茑和真真的下落,按他的话说,这是长官部目前最高的机密,一般人很难打探到消息。 屠兰龙一开始不相信,但是后来,黄少勇说出了一个人,他说要想打探到茑茑母女的消息,必须找到这个人。这人屠兰龙熟悉,在大同的时候,他们还在一块儿听过戏。屠兰龙这才相信黄少勇说的是实话,自己错怪了他。 很快,屠兰龙将此人的联系方式还有找到他后下一步具体怎么做,一一跟朱宏达作了交代。朱宏达信誓旦旦,发誓要将茑茑她们母女平安接回来。 打发走朱宏达,屠兰龙跟黄少勇再次坐在了一起,他知道,是该认真跟黄少勇谈一谈了。 军机处副处长黄少勇的确是奉长官部之命,前来授意屠兰龙,让他尽快跟日军13师团岗本中将暗中会晤,达成某种协议。黄少勇还带来一份密函,是长官部以阎长官的口吻拟的。 兰龙吾弟: 日军犯我国土,实属可恶,我部理当全力阻截,将其一一击毙。然,日军丧心病狂,攻势凶猛。我部126师、137师虽浴血奋战,谷城依然不保。不日,日军铁蹄将践踏米粮城,你要审时度势,巧妙周旋,确保屠老司令所创家业及米粮百姓平安,一切以大局为重,切不可草率行事。现派军机处中校黄少勇,协助你渡过难关。 屠兰龙看完,一股怒火燃上心头,这封电报看似关心,实则在威逼他!审时度势,巧妙周旋,说得多好啊,不就是让他学126师、137师,弃城让贼吗? “处座有何妙计?上峰可是让你协助我的。”屠兰龙将电报还给黄少勇,锐利的目光盯在黄少勇年轻的脸上。 黄少勇被他望得不自在,心想赵世明并没把事情说清楚,屠兰龙对他还是不放心。 这个赵世明,大大咧咧,从来就不把事当事!他在火车上已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讲了,而且再三声明,自己绝对不代表长官处,更不代表军机处。一切都是做给上峰看的,内心里,他是坚决主张抗日的。而且这次到米粮,是他主动争取,他就是想真心实意跟屠司令一道,在米粮城对岗本及13师团打一场歼灭战。 “司令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黄少勇也是个血性男子,屠兰龙的口气还有态度,似乎伤着了他。 “当然是真话,我屠兰龙向来不听假话。” “那好,兄弟我就实话实说了。眼下日本13师团对司令您及11集团军抱有很大幻想,他们指望不费一枪一炮,就能把米粮城拿下。拿下米粮城,对他们来说,就等于拥有了一条直进直出的通道。长官部为掩人耳目,另行制定了一套方案。” “什么方案?” “让谭威铭的12师撤出刘集,日军13师团以刘集为据点,直接面对山上的共军72团,等干掉沈猛子,再过红水沟,直逼刘米儿。这样,不但可以消灭掉我们的两个对手,还可以让米粮城的百姓不受惊扰。” “想得真周到啊。”屠兰龙哭笑不得,堂堂长官部,竟然会作出这样愚蠢的决定! “灭掉以后呢,再让日本人形成包抄,对付我屠兰龙?” “长官部说,只要司令不放一枪一炮,13师团就可信守诺言,直接越过米粮山,到桐州方向去。到了桐州,能否阻挡住13师团,就成别人的事了。” 阴险,真阴险啊!屠兰龙重重地将拳砸在桌子上:“诺言?他们竟然敢跟日本人谈诺言!” “不瞒司令,长官部一些人,对岗本信任得很。他们相信,只要我部不做反抗,岗本就会对我部网开一面,谷城就是例子。” “网开一面?他们竟让侵略者网开一面?”屠兰龙胸腔里,燃的不只是愤怒了。 黄少勇苦笑一声:“有什么办法,这就是他们保存实力的策略。” “罢罢罢,黄处,咱们不谈这个了,要保存他们自己去保存,我11集团军……” 正说着话,县长孟兵粮跟后勤供给保障旅旅长薛培仁进来了,两个人神色慌张,一看有陌生人在场,孟兵粮张开的嘴巴又闭上了。 屠兰龙望一眼黄少勇,黄少勇知趣地说:“司令有事,兄弟我先告辞一步,不敢打扰司令太久。” 屠兰龙客气道:“也好,一路跋涉,黄兄也辛苦了,先休息一会儿,晚上我们接着再谈。”随后叫来阮小六,让他先安排黄少勇跟赵世明吃午饭。 屋子里剩下他们三个人,屠兰龙问孟兵粮:“出了什么事?” 孟兵粮一脸惊慌道:“粮,司令,有人真的在囤积粮食。” “……” 屠兰龙当下便清楚,他的预感被证实,赛如文景的米粮城,有人暗中做着手脚,想借日本人发一笔国难财! “是恒通米店的孙掌柜吧?”屠兰龙淡淡地问。 “是!”后勤供给保障旅旅长薛培仁抢先一步答。 “囤积了多少?” “初步查明,恒通米店囤积了大米十万袋,小麦五万石,还有不少杂粮。有些,有些已经……” “说!” “报告司令,一半以上的粮已经不能吃了,全发了霉。” 屠兰龙咬着嘴唇,拳头握得咯咯响。多么可怕的事啊,早在大同时,他就隐隐约约听到,恒通米店孙掌柜仗着在军界、政界有人,在米粮城大搞粮油垄断,打压同行,欺行霸市,甚至要给义父难堪。后来义父警告过他几次,他虽是不那么霸道了,但每每遇到战事或天灾,他都要串通各大粮行,擅自涨价,发不义之财。米粮城粮价本来是平稳的,义父遇难后,孙掌柜突然涨价,还放出存粮不够的消息,一度闹得人心惶惶。屠兰龙来到米粮城后,曾拐弯抹角地提醒过孙掌柜,孙掌柜面子里点头哈腰,说一定照办,背后却暗使手段。43旅跟山上沈猛子他们激战的那一个月,米价又涨了两成。屠兰龙责成商会出面交涉,几天后商会何会长说,米价实在降不下来,老百姓天天要吃米,米店这边又进不来米,物以稀为贵啊。 “为什么进不来?”屠兰龙纳闷儿地问。 “几条进米的通道都让山上刘米儿给堵死了,外面的米要想进米粮城,就得给刘米儿交过路费。还有,战事越来越吃紧,太原、大同各地都在囤积,往这面来的米,实在是太少了。”何会长吞吞吐吐地解释着。 “那我们自产的米呢?” “少司令不知道,这些年米粮山区都在种烟土,自产的米已经很少了,再说三川的米从来不进米粮城,都让外面的大粮行收走了。” 屠兰龙“哦”了一声,没再问下去,心里却多了一块病。那天在恒通米店,他有意地试探着问了一下,孙掌柜支支吾吾的样子引起了他警觉。回来之后,他一方面命后勤旅抓紧购粮,另一方面,秘密派侦缉处查孙掌柜的家底子。谁能想得到,老奸巨滑的孙德仁孙掌柜还真想趁火打劫,卡他的脖子。 “他把粮藏在哪?”屠兰龙问薛培仁。 “藏在青龙山下的废窑里。” “带我去!” 一小时后,屠兰龙他们来到青龙山下,青龙山是米粮山的一条支脉,位于米粮城东北。孟兵粮跟薛培仁带他来的地方,原来是一砖窑,清朝时期,这里烧出的砖专门用来供应朝廷。后来接连发生几起塌窑事件,死了百十号人。再后来,战乱连连,窑匠们四处逃生,这座清朝很有名的砖窑便废了。想不到,孙掌柜变废为宝,把它用来当做囤积大米的地方。 屠兰龙他们赶到时,侦缉处已将孙掌柜还有他的账房先生及最得力的几个伙计都带到了废窑前。孙掌柜盛气凌人,头昂得高高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账房先生跟他一样,穿着长袍,袖着双手,头上戴顶瓜皮帽,脖子里还围了条先生们围的那种围巾。这账房先生挺有意思,自己养了四房老婆,前些日子又纳了一房小,据说只有18岁,还是个青年学生。他自己的女儿,却给孙掌柜做小,不过他女儿不在米粮城,在太原边上一个叫济渠的地方。在那里孙掌柜有一座大宅子,雇着不少下人。也有人说,那是孙掌柜的一个中转站。 屠兰龙冷冷地扫着他们,目光如铁。 不大工夫,商会何会长他们到了,后边跟着不少人,裁缝铺刘裁缝还有广仁药店的齐掌柜他们也来了。大家都像看新鲜事物似的,来了都围住孙掌柜看。出乎屠兰龙意料,师范学校的汪校长还有最有学问的曾夫子也出现在现场。曾夫子这天穿得格外整洁,他身后还跟着三五个女人,其中有个穿红袄子的,人长得很年轻,简直就是一张娃娃脸嘛。这女子头发梳得光溜,走路战战兢兢,一路低着头,不敢抬眼望。到了废窑前,身子缩在人后,生怕被人看见似的。屠兰龙怀疑,她就是孙掌柜新纳的妾。 “司令,司令,真是对不住啊,发生这样的事,是商会的失职,是我何某人的失职。”何会长率先一步走过来,连声给屠兰龙作检讨。 屠兰龙没理他,冷着脸问孟兵粮:“人到齐没?” 孟兵粮说到齐了,说话间又有一伙人涌来,屠兰龙仔细一瞅,是一群青年学生,其中就有那天带头上街游行的高个子女生林建英。 “开始吧。”屠兰龙从林建英身上收回目光,扭头跟孟兵粮说。 孟兵粮咳嗽了一声,往前一大步,站在了一块石头上。 “各位,请安静,请大家肃静。”孟兵粮摆出县长的架势,冲乱哄哄的人群喊了一句。 等人们静下来后,他又清了清嗓子,大声道:“今天请大家来,就是想让大家亲眼看看,我们米粮城,居然有人囤积粮油。这种行为在老司令坐镇米粮山区时,就再三警告,希望商界与民同心,共谋米粮山区的繁荣与昌盛。少司令坐镇米粮山区后,又一再强调,官不得奸,民不得刁,兵不得痞。大家各司其职,各尽其能。同时要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然而,个别商号置老司令的遗风遗训于不顾,将少司令的要求当做耳旁风,公然败坏我米粮城多年形成的良好风气,欺行霸市,巧取豪夺,囤积粮油,大肆涨价,盘剥我米粮百姓。对这种人,少司令不能容,我孟兵粮也不能容,相信今天来的各位,也不能容。下面我就带大家亲眼看看,黑心的恒通米店是怎样糟蹋粮食的。” 话说到这儿,人群就又骚动起来,掌柜们吵得格外凶,仿佛抓住孙掌柜,是他们期望已久的事。尤其裁缝铺刘裁缝,说话的声音甚至压过了孟兵粮。孟兵粮不得不把声音喊得再大点:“大家不要吵,排着队,往废窑里走。” 屠兰龙跟在人群后面,他的左边是阮小六,右边是一条腿的老唐。老唐这天不知怎么了,脸阴得比秋日子的天还令人沉闷,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拿眼望屠兰龙。屠兰龙没有多想,他的心思完全被囤积粮油这件事压住了。在大同的时候,屠兰龙最反感的就是商户以大压小,以大吃小。他虽不懂商,但他相信公平竞争、公平经营是商道之大理,但凡经商者,一旦心里没了“公平”这两个字,那就离匪差不多了。他镇守大同,五年时间里镇压了12个欺行霸市靠囤积或哄抬物价牟取暴利的不法商人,最严厉的一次,他亲手击毙了在大同号称“猪大王”的龙七爷。龙七爷的势力,比孙掌柜之流要大得多,靠卖猪肉他都能干预军界的事务了。太原城一半的猪肉就靠他供,谁知后来他竟把手伸到鸡鸭鱼所有肉类产品上,包括24师跟他买肉,也都要看他脸色。高兴了就给你平价卖,不高兴宁可让肉坏掉,也不卖给你。屠兰龙跟他谈了三次,他嘴上笑呵呵地应承着,暗地里却串通所有的肉贩子,将成车的活猪运到了天津卫。屠兰龙忍无可忍,在龙七爷第二次串通肉贩子试图给他施加压力时,将他一枪击毙在肉案上。 这样的事他绝不容许在米粮城发生。尤其在眼下这紧要关头!要知道,出来一个囤积粮油的,就有人敢囤积布匹、百货,甚至药品。到那时,岗本就算不攻城,只要把米粮城一围,里面便会大乱。 砖窑里的情景令人大跌眼镜,脚步刚迈进去,一股刺鼻的霉臭味便扑面而来。屠兰龙连打几个喷嚏,阮小六掏出一块手绢给他,屠兰龙摆了摆手。往前走了50米,洞口忽然大起来,细一看,原来是重新修缮了的。原来用来烧砖的地方,用青砖固成若干个小窑。小窑是编了号的,屠兰龙们进去的,是6号窑。成袋的大米码成一个垛,每袋大约五十斤,上面均印有“恒通”字样。垛上积着厚厚的一层尘土,上面趴满了老鼠屎。屠兰龙刚要伸手往米袋里摸,一只大老鼠突然从他眼前蹿过。那只老鼠足有五六斤重,吃得肥头大耳,不过身子还算灵活。窑里传出一片惊叫声,大约是硕鼠吓着了进来的学生。屠兰龙责令阮小六打开一袋米,从里面淌出来的米竟是黑黄色的。 他的心越发变得沉重。看来,孙掌柜囤积大米已非一年两载,眼前这些米,少说也有三年以上。三年啊,想想看,义父让他们蒙到了啥程度。他隐约记得,三年前米粮城还闹过一次粮荒,当时是北线跟共产党战事吃紧,11集团军虽然没有参战,但在物资上还是给阎长官他们支持了不少。后来委员长责令从米粮城调粮,义父拿不出,惹得委员长大发雷霆。后来还是他从大同想办法,帮义父渡过了那次难关。 号称物华天宝、军民安居乐业的米粮城,竟然藏着这等污浊之事。屠兰龙对孙掌柜的恨,就不只是囤积了一些大米这么简单了。他忽然就想起另一条传闻,是一条腿的老唐告诉他的,义父出事前,曾拿孙掌柜当座上宾,米粮城商界的事,孙掌柜说了就算。义父离开梅园,往鸡公山去的头一个夜里,孙掌柜跟他的三姨太设宴,在孙府宴请义父。当晚坐陪的,据说有两个来历不明的人。屠兰龙到米粮城后,暗中查过这两人,现在初步查明,其中一个是孙掌柜三姨太的表兄弟。此人背景神秘,公开身份是太原大盛货栈外事部经理,但此人多半时候又不在货栈。太原方面的消息说,大盛货栈早就跟日本人有染,屠兰龙怀疑,孙掌柜三姨太这个表弟,很可能是汪精卫汪**那条线上的。 当然,在没有确凿证据前,屠兰龙不想把义父的死怪罪到某个人头上,他甚至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个问题,死的已经死了,就算查出真相,也于事无补,不如省出心来,把眼前的事办好。可眼前的事能办好吗? 往8号窑去时,关于这件事如何处置,屠兰龙脑子里还没个明确的想法,这中间他遇到了一个人,那个叫林建英的高个子女学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趁阮小六跟身边随从交代事情的空,突然蹿到他眼前:“请问少司令,看到此情此景,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失败?” “失败?”屠兰龙惊愕了一下,目光诧异地盯住这个不惧一切的女孩子。 “难道不是吗?屠老司令口口声声说米粮城人人平等,不欺不霸,你也说要保持这股纯朴的民风,可现实呢?宁可让大米霉烂变质,也不平价卖给百姓,这种奸商,屠司令打算怎么处置?” “……”屠兰龙一时无语,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个口齿伶俐的女生。 一旁的阮小六见有人围攻屠兰龙,一个健步跃过来,用身体护住屠兰龙:“有什么话到外面再说,这阵听命令,挨顺序往前走。” “还有什么看的,看了又有什么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就是你们标榜的太平盛世!” “你——”阮小六被林建英的过激言论激怒了,下意识地要拔枪。屠兰龙制止住阮小六,示意他甭管自己,维持好窑里的秩序就行。 “这位同学,你的话虽然过激,但我还是要谢谢你。”屠兰龙转向林建英,认真地说。 “谢我有什么用?谢我他们就不胡作非为了?谢我他们就不巧取豪夺了?可惜了米粮城的百姓,他们还以为,天永远是蓝的,阳光永远是灿烂的。他们哪里知道,屠老司令励精图治了十多年的米粮城,罪恶和私欲仍然在泛滥。今天是米,明天说不定又是什么。哪一天日本鬼子打过来,说不定他们连口水都喝不上!” “你太悲观了吧?”屠兰龙抑制着内心的波澜,微笑着说。 “我悲观,是你太主观了吧?你去看看,这些天,这些口口声声说要跟米粮百姓共渡难关的大掌柜们,背后又在做什么,他们怕是等不及了。”林海英伶牙俐齿,一气说了许多。 “什么意思?”屠兰龙感觉到这女生话有所指。 “没什么意思,少司令,我代表师范学校全体学生,要求你严肃惩处这些投机钻营、企图发国难财的不法奸商。奸商不除,米粮城的安定将成空话!” 屠兰龙还在惊愕中,林建英已经掉头走了。这个倔犟的女孩子,她居然没再跟着人群往里进,而是大踏步地朝窑外去了。屠兰龙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外面的阳光下。屠兰龙的心受到了极大震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孙掌柜把他推到了一个相当危险的十字路口! 处置孙掌柜的会议连夜召开,地点选在云水间。往云水间去的路上,屠兰龙的心灰暗一片,林建英在窑里跟他说过的话一直回响在耳边。一条腿的老唐跟他身后,显得比他还不安。后来老唐被手枪队队长吴奇拉走了,说孙掌柜的三姨太哭号着要见他,老唐狠狠一跺脚,极不情愿地去了。县长孟兵粮见机走过来,一脸愁云地望住屠兰龙。 “事情查清楚了没?”屠兰龙压低声音问孟兵粮。 “查清楚了,司令,形势比这还糟糕,不只是孙掌柜,其他几个掌柜也都不同程度地做了手脚。”孟兵粮的声音很悲凉。 “我指的是另一档子事!” 孟兵粮“哦”了一声,道:“司令,那事也查清了,没错,事情都是他干的。” 孟兵粮所指的事,是指这些天城里突然传出的一股谣言,说米粮城很快会成为沦陷区,11集团军压根儿就不是日本13师团的对手。谣言一出,举城惊慌。如果不慌,孙掌柜囤积大米的事怕还不会被人告发。屠兰龙好不容易稳定住的民心,让这股谣言又给搅乱了! 屠兰龙打个激凌,啥都可以乱,就是民心不能乱! “还有,太原大盛货栈那个经理,根本不是三姨太的表兄弟,他跟三姨太一直有奸情,眼下这人已离开太原,到了岗本手下!” “一对狗男女!”屠兰龙狠狠吐出一句,这时候,如何处置孙掌柜一家,他心里已经很明朗了。 会议开得很沉闷,一屋子的人,居然没谁挑起头来说话,掌柜们全都抱着头,蹲在不被人注意处。砖窑前高谈阔论的裁缝铺刘裁缝,这阵儿也哑了,看来,真要对某个人开刀,他们心里又犯了怵。 县长孟兵粮奉命主持会议,这是他跟屠兰龙合计好的一场戏,目的就在于敲山震虎,杀一儆百,但又不能露出端倪。孟兵粮先是斯斯文文,讲了一通稳定民心的重要性,紧接着话题一转,谈到了事情的要害上。可惜,孟兵粮的话,并没能引起众掌柜的共鸣,局面僵持了一会儿。屠兰龙冲台下沉默着的掌柜们说:“事情你们都看清了,该怎么处置,大家拿个意见。” 大和钱庄的钱掌柜这才站起来,吞吞吐吐地道:“孙掌柜是不对,那么多的米,糟蹋了实在可惜,不过念在是初犯,就饶他一回吧。” “初犯?那么多米霉烂在窑里,你说他是初犯?”屠兰龙不能不怒。如果掌柜们的态度能积极点,说出的话姿态高点,兴许他也能放孙德仁一马,可是,他看到的情形恰恰相反。这就让他不得不相信,商会这帮人,背后是私通着的,指不定瞒着他跟孟兵粮,还做了多少不可告人的事!他的目光对住商会何会长:“事情出在你这里,该怎么处置,你拿意见吧。” 说完,他丢下众人,离开会场,走出了云水间。往梅园去时,一条腿的老唐拄着拐杖从后面追来,拦住车子说:“少司令,少司令,你要三思而行啊,这事,千万草率不得。” “我怎么草率了?”屠兰龙不明白老唐为什么如此慌张。 “孙掌柜杀不得,万万杀不得。” “老唐!”屠兰龙害怕自己动摇,他是真不想杀孙掌柜的,但如果孟兵粮所说是真,这种人,又怎么能留?忽然,他脑子里又想起义父,想起义父遇难的那个传言。 “他救过老司令的命啊!”老唐重腾腾地道,他的声音也拉了哭腔,“这事他做得的确不厚道,不该跟少司令您对着干,可他真救过老司令的命。” 屠兰龙眼前一黑,感觉自己心里最脆弱的那个地方被人刺中了。 老唐没有虚构,孙德仁孙掌柜的确救过义父的命。七年前,义父接到新成立的商会邀请,给商界的朋友们去训话,那晚吃完酒,义父邀商会一干人到梅园打牌。车子经过2号路时,一切都还平静,酒兴正酣的义父拉着何会长的手,不停地夸赞他,说他是个奇才,把商会交给他,自己放心。谁知等一行人下车,往梅园进时,突然有五个黑影杀出来,在黑暗中想要直取义父性命。若不是随身警卫出手及时,那晚义父怕是难逃一劫。就在制伏凶手的过程中,义父还是中了枪,有人躲在五个黑影之后,在梅园深处冲义父连开三枪。一枪打空了,一枪打在紧急中扑向义父的孙掌柜右肩上,一枪,击中了义父的右腿。后来屠兰龙听说,若不是孙掌柜及时扑向义父,将义父推倒在地,也怕是…… 但,这就能成为他欺行霸市、囤积粮油的理由吗?还有,那股谣言如果真是因孙掌柜而起,这里面会不会有更多的名堂? 屠兰龙扔下老唐,赌气似的跳上车,回了梅园。 这一晚,屠兰龙一眼未眨。云水间那边不断有消息传来,说掌柜们纷纷向孟兵粮求情,要求宽大处理孙德仁。后来又听说,孙德仁的老婆带着几个姨太太,跪在云水间门口,卫兵都拉不走…… 再后来,他就听说,县长孟兵粮牙一咬,说出了一句让众掌柜心惊胆战的话:“公然践踏商业秩序,暗中跟汉奸组织勾结,给汉奸组织出卖情报,企图借日本人的屠刀,榨米粮百姓的血,这种人,不能留!” 屠兰龙闭上眼,他在心里感激孟兵粮。如果不是孟兵粮,这道难题他还真解决不了。凌晨五点,那声让全城震颤的枪响过后,屠兰龙的身子软软地倒在沙发上,这一枪,打得他心里出血啊。 他对住义父的画像说:“如果我屠兰龙错杀了他,我会把自己这条命还给他!” 随后他又冲枪响的方向说:“囤积粮油可以不杀你,强抢民女也可以不杀你,欺行霸市也可以饶你,但你绝不可以做汉奸!” 这是秘密,怕是除了屠兰龙跟孟兵粮,全米粮城的人,还不知道孙掌柜孙德仁已做了汉奸! 1 第五章 正面交锋 那声枪响过后不到一小时,黎明还未刺破黑暗,几个姨太太的哭声还放野了地嘹亮在城西那片河滩上时。谷城那边,突然传来密集的枪炮声! 这枪炮声是屠兰龙算准了的,只是这么快就听到,他还是感到突兀和震惊。 比屠兰龙更震惊的,是72团团长沈猛子! 一连数日,沈猛子都窝在乱石岗子那座新修的工事里,所有的准备工作于一周前就已结束,每一道战壕都是他亲自查验过的,不能说是最好,但客观讲,能挖到这程度,就已很不错了。沈猛子很高兴,72团的弟兄们斗志高昂,个个都在摩拳擦掌,就等小日本的到来。 可他娘的,小日本突然做起了缩头乌龟,任凭沈猛子千呼万唤,就是不出来。派到谷城和九龙山那边的侦察兵来来回回好几趟,一点儿兴奋的消息都带不来。 “大当家的,该不会中了姓谭的诡计吧,把我们拉来,白白给他挖了十多天工事。”白健江比他更急躁,这人一没仗打,就成了疯子。行为疯,话也疯。上午他还说,要是小日本再不来,他就带上三营五营,捣谭威铭的老窝去。 小日本没有动静,后方的唐培森唐旅长倒是天天一道电令,催命一样催他撤回到华家岭,声称如果敢违抗军令,将军法处置。沈猛子先是应付着,随便找个理由搪塞,后来见唐培森得寸进尺,还真想对他怎么着,一怒之下将电台关了。 “娘的,我就不信,不听你的话我能死掉!”那天石润带着报务员,煞模煞样地来到他面前,拿出一份唐培森发来的急电。让72团整体撤出华家岭,到离华家岭100公里的白集跟新三团和新四团会合,说日本人很有可能饶过米粮山,从白集那边打开缺口,直接进犯太原。 “放他娘的屁!”沈猛子一把撕了电文,冲石润怒吼,“你再敢拿这些扰我,小心我一枪打烂你的猪脑袋!” 白集是什么地方,那是傅将军35军重兵把守的要道,日本人再愚蠢,也不会在没有站稳脚跟之前就去碰傅将军。再说了,白集四面环山,中间一条通道,还是崎岖的山路,马都不能走,小日本会傻到直接跑白集送死?至于新三团新四团,纯属唐培森骗人的谎言,那两个团的底子沈猛子最清楚不过,原本两股草莽队伍,一半是匪,一半是从各个战场脱逃的国军,暂时回不了家,只好先找个活命处。起先这两股半死半匪的队伍打着“敢死队”的旗号,专门跟富商豪门作对,后来被傅将军的35军围剿,走投无路时,投了唐培森。就这两股草包队伍,还真能指望他们打日本人? 唐培森玩收编玩上了瘾,只要有人投靠,一准儿高兴得收下,对上言称他又瓦解了多少国军,收编了几个团几个营,壮大了自己的阵营。这么愚蠢的谎言,居然没有人戳穿! 后来石润又烦他,说上峰命令,务必在开战以前救出被谭威铭软禁了的毕传云。沈猛子实在受不了石润的上蹿下跳,把他交给了白健江。 “让他离我远些,再听见他叫唤,指不定我真一枪崩了他。” 白健江巴不得他说这话,沈猛子话说完没一小时,他就让石润哑巴了。白健江也真够毒,他指给石润两条路,第一,带一个尖刀班下去,把政委毕传云救回来。第二,去炮兵营,一门一门检查火炮,如果到时候炮不响,拿他是问。石润哪有救人的胆量,犹豫很长时间,最后还是选择去炮兵营。 “孙子辈的,不是天天嚷着要救政委吗,让他去救,怎么又蹬住四个蹄子不去了!”见石润终于老实,白健江跑来跟他表功。 沈猛子挖白健江一眼:“都是自家弟兄,差不多就行,别整出事来。” 石润和唐培森不再烦他了,小日本却又吊起了他的胃口。沈猛子心里那个急哟,就像吞下去一碗跳蚤。白健江笑他:“人家都怕打鬼子,你倒好,天天盼着鬼子来。” “你还不是一样,不急你跑到马鞍坡做什么?” 一句话呛的,白健江红了脸。原来两天前的晚上,白健江睡不着,偷偷带着侦察兵陆一川还有尖刀班几个战士,摸到乱石岗子前面的马鞍坡,想探个虚实。结果让朱大泉的人发现了,双方差点交了火。若不是尖刀班有个小战士是朱大泉老乡,事情就给整大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大当家的,你这不是臊我皮吗?”白健江面红耳赤,那晚他的确出了丑,回来的路上再三叮嘱,谁敢把这事告诉大当家的,就拿谁是问。结果没到天亮,事情就传到了沈猛子耳朵里。 沈猛子暗暗一笑,转移了话题。其实他也背着白健江,去过马鞍坡,朱大泉对他,比对白健江客气多了。朱大泉还告诉他,谭威铭所以把73团顶到马鞍坡,就是避免他和白健江多想。 “毕竟,你们是客,我们是主嘛。”朱大泉毕恭毕敬道。 “扯哪门子淡,都啥时候了,还分什么你我?”那晚沈猛子也是敞开了心扉,跟朱大泉谈了许多,包括一旦真的小日本大军压境,72团跟73团如何分头还击。跟朱大泉交过心后,沈猛子心里,对谭威铭就多了份感激。不只是感激,还有深深的敬意。也是在那晚,他彻底打消了对谭威铭及12师的疑虑。疑虑坏事情啊! 可白健江至今还对谭威铭不放心,任凭沈猛子怎么跟他说,他就一个理,是白是黑,小日本来了再见分晓,现在让他相信谁,没门!沈猛子了解白健江的脾性,他是一个轻易不服别人的人,一旦要是服了,那份义气,真是没得说。 这个月光散淡的夜晚,两个人窝在工事里,东一句西一句,扯着些不着边际的事。后来有一阵,他们甚至谈到了四姑娘。沈猛子知道,白健江心里一直是有人的,不像他,到现在三十好几,这方面还是个零。好像他天生只会打仗,不会讨女人。白健江笑他:“是不是看上土匪婆了?”沈猛子狠狠擂了白健江一拳:“土匪婆是你叫的,要是真看上了,她就是你嫂子!” “我就知道,那一趟,你把魂丢到十八洞了。” 一句话又勾起沈猛子一阵乱想,那次见面的情景,一一浮上心来。说来真是怪,不就一次意外相遇嘛,怎么能留下如此深的印象?难道? 沈猛子心里泛上一层蜜,真的是蜜。他这才知道,心里有个女人,远比没有快活得多。当然,想她的时候,那滋味也不好受。娘的,真还把魂给丢了!沈猛子摇摇头,努力把刘米儿驱开,刚想跟白健江谈谈四姑娘,耳朵里忽然传来一声轰响! 谷城方面的枪炮声震惊了工事里的两个人。第二声炮响刚传来,沈猛子便从工事里跳了出来。 “不对呀,健江,怎么先在那边打起来了?” 白健江更是吃惊:“不可能啊,大当家的,那边不是已经投……降了吗?” 两 人侧耳细听,枪炮声的确是在谷城那边响起的,很快,麦河方向和九龙山一带,也响起了密集的炮火声。透过黎明前的黑暗,两个人清晰地看见了麦河上空燃起的火光。 “大当家的,干上了啊!”白健江的声音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惊喜,总之这一刻,两颗在焦灼中期待的心,莫名地就兴奋了起来。 “弟兄们,抄家伙啊!”沈猛子冲辽阔的夜空吼了一声,就跳到了工事最前沿。 谷城方面的第一枪是岗本中将亲自打响的。 要说为这一枪,岗本也费了挺大的周折。作为第一批踏上中国国土的日军高级指挥官,岗本对天皇发起的这次“圣战”充满了必胜的信念。“愚蠢的支那人,一群猪,不堪一击,大日本帝国必胜!”这是岗本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 一个月前,新上任的宫田司令官确定要大规模向中原发动进攻时,将他从北线调来。当时他刚刚在北线取得了一场胜利,那场胜利他认为是历史性的。他用一个旅的兵力,吃掉了国军一个师,顺带还干掉了共产党两个突击营。这对受阻半年的北线来说,真是一场振奋人心的大捷。为此他受到了天皇陛下的重奖,负责北线的司令官板原更是喜气洋洋,他也好久没尝到胜利的味道了。嘉奖他之后,板原一高兴,从自己最中意的三个艺妓当中挑选了一位,送给了他。 岗本跟那位名叫花枝子的艺妓甜蜜了一夜,就发誓一定要对板原司令官忠心耿耿,再立战功,以报知遇之恩。哪知板原在回司令部的路上,意外遇到一支不明力量的袭击。那支力量真是太神奇,从出现到收场,只用了半小时,就将岗本拥戴的板原司令官还有警卫团炸死在一座叫将军岭的山下。此事极大地震动了日本军界,据可靠消息称,那支不明队伍是从东北军里反叛出来的,他们不满东北军的不抵抗主义,另起炉灶,扯起了一面“暗杀团”的旗帜,专门对付日军高级指挥官。 “八嘎!”岗本听到消息,当时就抽出腰里的战刀,一刀砍掉了翻译官的头。那个翻译官是刚刚投靠他的,还没给他立过一次功。 就在岗本还沉浸在悲伤之中的时候,最高指挥官岗村宁次对南北二线进行了大规模调整,确定由宫田司令官负责中原一带的军事行动。宫田原一郎一上任,就将他从北线调了回来。 “岗本君,中原之战,是建立我大东亚帝国的伟大“圣战”,你要尽心竭力,为天皇创造奇迹。” “哈咿!”岗本毕恭毕敬地给宫田行了一个标准的日本军礼。两个人再谈战事,岗本就被宫田宏大的作战计划吸引了。他在北线时,还没听到过如此缜密而又庞大的作战计划,或许那时候他军衔低,没有资格,也或许,宫田原一郎生来就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人! “太吸引人了!”躺在床上,怀里搂着花枝子,岗本仍然热血沸腾。这热血不是温情脉脉的花枝子激起的,而是宫田原一郎伟大的“合围”计划激起的。 “像扎稻草人一样,死死地把支那人扎在一根绳上!”这是宫田原一郎的原话,是在跟他讲完整个战略计划后,两只手比画着跟他说的。 “哈咿!”他也情不自禁,两手做了一个卡脖子的动作,兴奋地道,“支那猪,一个也甭想活,死了死了的!” “哟西。”宫田原一郎大约觉得他听懂了自己宏伟的计划还有精妙的战术,举起酒杯,朝他走过来,“来,为即将打响的‘圣战’干一杯!” 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请司令官放心,两个月内,我一定拿下谷城跟米粮城!” “哟西,”宫田原一郎摇摇头,“岗本君,两个月太久,中国有句古话,只争朝夕,你明白吗?” “明白!” “明白就好,我把13师团交给你,必要时,再派25师团全力支援。另外,我给你引荐一个人,有了这个人,你会如虎添翼的。” 个子比他矮小的宫田原一郎诡秘地笑笑,手指一扣,他身后那扇紧闭着的门忽然开了,里面先是走出两个穿和服的日本女子,紧接着,出来一个面目清秀、肤色红润的中国青年男人。 青年男人腼腆地冲宫田原一郎笑笑,又转向岗本,给他行了一个标准的日本礼。 岗本一愣,他对这种长得像女人的男人没有味口,要搞就直接搞中国女人好了。没想到,司令官还好这个。就在他疑惑的空儿,宫田原一郎说话了。 “岗本君,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和田君,他的中国名字叫任天行。他留过日,在我大日本帝国还有不少生意。” 岗本礼节性地向任天行点了点头。 “我把他交给你,他既是你的翻译官,又是你的作战参谋。” 岗本眉头一锁,从北线来时,他带了最好的翻译官,此人是吃米粮水长大的,但他血管里,却流着正统的日本血。岗本向来不喜欢拿一个“支那人”做自己的翻译官,他认为靠不住,而且蠢。至于作战参谋,就更离谱了,难道还有比他更会打“支那人”的吗,他笑笑。 宫田没有在意,走过去,拉起任天行的手说:“和田君,拜托你了。” 任天行软绵绵地笑笑,岗本身上立刻起满了鸡皮疙瘩。他发现,这个叫任天行的,不只是笑起来像女人,那双手更像女人,白皙而肥短,肉乎乎的。宫田握着他,似是有些舍不得。岗本真想说:“这个尤物,司令官还是留着吧。”可他没说,因为他发现,任天行那双貌似清澈的眼睛里,有一股深藏着的恶毒! 恶毒好,岗本就需要这种恶毒! 实践证明,宫田给他推荐的不是一个尤物,而是一个满脑子藏着智慧的人。这种智慧,特别能对付“支那人”。岗本所以能不费一枪一炮,就顺顺当当地接管谷城,完全得益于这个细皮嫩肉的中国男人。他决然没想到,说起话来扭扭捏捏、走路比日本艺妓还要有态的任天行,在中国军界、商界、政界有那么多熟悉的人,一旦打算跟这些人接触,任天行身上那股女人味立刻没了。“他像一个军人哩。”他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国话,跟愁眉不展的翻译官仓野正雄说。 那是任天行秘密跟阎长官身边的亲信接触完,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只要13师团不开枪,驻守在谷城的126师、137师就可以安全撤出谷城,到九龙山一带去。 他抱着试探的口气跟任天行说:“枪还是要开的嘛,不开枪,你那个阎长官怎么肯听我的?” 任天行诡秘一笑,操着流利的日语道:“哈哈,中将高明,枪当然要开,而且要开得猛烈,不过……” “不过什么?” “可不能伤了阎长官的弟兄,阎长官深爱他的这些弟兄,只要他的弟兄不伤一根毫毛,要多少土地他也给。” “那就看他这些弟兄听不听话了。” “中将不必多虑,兄弟我已跟126师、137师谈妥了,天明他们就弃城往后撤,他们也怕跟您中将交锋啊。” 岗本没有笑,如果换了以前,他会毫不客气地发出一片狂笑。而且肯定会说:“支那猪,蠢!”但是这天,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道:“我听你的,如果有什么闪失,休怪我不客气!” 任天行一个立正,笔挺地给他敬了一个礼,告辞走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做。岗本一开始心里还犯嘀咕,怀疑任天行的保证能不能兑现,如果真要兑现,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结果第二天天一亮,负责监视谷城方面动静的115联队大队长松井板次就跑来向他报告:“中将,支那人真的往后撤了。” “哟西!”岗本兴奋得一把推开怀里的花枝子,紧紧裤带,跟着松井出了门。站在谷城西边黄花梁那道高坎子上,他从望远镜里清晰地看到,“支那人”排着整齐的队伍,往麦河和九龙山那边去了。 “开炮!”他扬起手,冲早已做好准备的炮兵团团长龟本次郎少佐吼。 一阵狂轰滥炸后,126师和137师抱头鼠窜,逃出了谷城,垂涎已久的谷城终于到了他手里。庆功宴后,他拉着翻译官仓野正雄的手,醉熏熏地吐了前面的那句话。 仓野正雄心事重重,自从跟他离开北线,两道浓眉就紧锁着没舒展过。 “仓野君,今夜该是我们开怀大饮的时候,怎么,你还在吃他的醋?” 岗本错误地认为,仓野正雄之所以不开心,是因为他带来了这个任天行。“放心,他只是暂时为我们效劳,要彻底征服支那人,还得靠我们自己。” 岗本激动得脸都歪了,仓野正雄依旧阴沉着脸,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岗本不想扫兴,从隔壁房里唤来两个随军艺妓:“拿出你们的本领来,好好服侍他,我要看到他笑。” 谷城到手后,岗本想一鼓作气,迅速挺进米粮山,趁屠兰龙立足未稳,打他个措手不及。谁知娘娘腔的任天行再次找来:“强取不如智取,能一枪不放拿下的城,中将为何要浪费子弹呢?” 岗本这次笑了,从北线到这边时,他对屠兰龙已有了解,这是一个城府很深的男人,对付他,绝不可以抱侥幸心理。 “不,你那套在屠身上是行不通的,支那人并非都听你的话。这个屠兰龙,是硬骨头,得用牙齿狠狠地啃。” 任天行显得非常自负,因为有了谷城这个样板,他的腰杆子比刚来时挺了许多,说话的口气,也不像以前那么毕恭毕敬了。 “中将说得对,屠兰龙是不好对付,但他手下的人好对付。” “你是指那个谭威铭?” 任天行摇摇头,藏而不露地道:“这个就不用中将操心了,总之,你等我好消息。” 岗本不能不等。任天行是宫田司令官派来的,任天行的一举一动,宫田原一郎都清清楚楚。既然宫田都对任天行抱有幻想,他就不能不调整自己的计划。于是他把已经做好准备的特遣队叫了回来,让佐佐木陪着仓野正雄。自己则按照任天行说的,一步步地配合他。 任天行也确实出了力,先是窃取了24师谭威铭和女土匪刘米儿的电台密码,以假电文的方式,想引他们上当,逼他们狗咬狗地先打起来,13师团趁乱取胜。此计未成,任天行又秘密跟阎长官那边接触,想用同样的方式,逼屠兰龙撤出米粮城,可惜都未奏效。时间一天天过去,岗本等得越来越不耐烦。其实他不是一个善于等的人,漂洋过海,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不是为了等。再说,大东亚共荣圈,岂是等来的? “你的,到底有没有把握?”终于,他把任天行叫到跟前,质问起来。 任天行有点心虚,时间是在他手里浪费掉的,如果这场战争因他失去最好的进攻时机,这罪责,他担当不起。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说:“我任天行说话,向来算数,宫田司令官都信得过我,难道中将信不过?” “好,我再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如果还没有结果,你,哪来的到哪去,明白?” “哈咿!”任天行学着日本军官的样子,给他敬了礼,就又匆匆忙忙地执行他的计划去了。 任天行这次的计划,是想借米粮城一个神秘人物的手,暗杀屠兰龙。因为事实证明,借助阎长官那边的势力,并不能逼屠兰龙就范,而且,他发现,阎长官这边,也有了新的变化。126师和137师不战弃城,已经引起各方不满,如果再把米粮城拱手相让,国民党内部就可能拿唾沫把阎长官淹死了。 任天行说,刺杀屠兰龙,他有绝对的把握。岗本虽然对任天行的海口抱以鄙视,不过他听说,屠翥诚的死,跟这个娘娘腔的男人有关。或许,他真能旧戏重演?如果真要能借助那个神秘人物的手,将屠兰龙干掉,哈哈,那是最好不过! 这个神秘人物具体是谁,任天行没告诉岗本,岗本也懒得问。到中国这么长时间,他见过的类似人物实在是太多,如果把他们都记住,他脑子吃不消。 哪知三天过去了,米粮城毫无动静,从米粮城传来的种种消息,却愈发让岗本不安。迫不得已,岗本面见宫田司令官。在宫田原一郎用来指挥三军四个联队的那座四合院里,两人密谈了一下午。宫田原一郎告诉他,对任天行,他并没抱百分之百的希望,不过既然他想试,就让他试。 “不废一枪一炮当然好,但是,你我得做好最坏的打算,支那人,并不个个都是孬种。米粮山不只一个屠兰龙,还有沈猛子跟刘米儿,这两股敌人,照样不好对付。” “岗本明白,沈猛子是共产党,共产党是最不好对付的。”岗本以前碰过共产党陈毅的队伍,吃过苦头,现在一提共产党,仍然心有余悸。 “不,岗本君,这跟共产党没有关系,我说的是沈猛子,他以前是独立团团长,在狗儿山,他拼掉过我一个旅!” 宫田原一郎一提这事,就恼羞成怒,时间虽然过去了几年,他也从当初的一军之长晋升为战区司令官,但,“沈猛子”三个字,依然刺一样地扎在他心里。相比屠兰龙,对未来这场战争,他更担心的是沈猛子和他的72团。也是在这个下午,太阳快要西斜的时候,副官送来一份密电,宫田看后脸色大变。 “姓蒋的背信弃义,对我大举进攻了!”他失声冲岗本尖叫。 岗本闻之色变。宫田司令官再三向他保证,驻华日军最高司令部已跟重庆蒋介石达成秘密协议,老蒋的部队只是象征性地对大日本皇军设置障碍,以免遭国人耻骂,怎么现在又大举进攻了? “八嘎,骗局,都是骗局!”宫田原一郎愤怒地砸了桌上的茶具。这封密电带给他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本来就不怎么协调的五官这时已完全扭曲,看上去恐怖极了。 “司令,是不是?”岗本强抑住内心的恐慌,出言谨慎地问。 “马上集结队伍,我要血洗米粮城!” “哈咿!”岗本立身挺直腰板。这一瞬,他的心里居然兴奋地叫了一声,刚才的恐慌一扫而尽。其实那不是恐慌,是突然而至的幸福击晕了他。对岗本来说,能抄起手里的屠刀,无所顾忌地砍向“支那人”,是再幸福不过的事了。 13师团很快集结完毕,佐佐木的特遣队仍然坚持要打头阵,这也是一个见了中国人便两眼放光的家伙。他曾自吹自擂说,所有来到中国土地上的日本军人,就他杀的“支那人”最多。 “哟西,一小时横扫一个村子,砍下的头颅562颗,割下的乳房36对,我的双手都发木了。”这是三年前他在东北战区庆功会上亲口说的。对了,佐佐木对女人的乳房有一种不知是迷恋还是仇恨的怪异心理,但凡被他糟蹋过的女人,那一对乳房必会被他割了提走。 谁知就在大军准备出发的一瞬,宫田原一郎突然传来命令。 “掉转枪口,给我把126师、137师先灭了!” “司令官,这……”岗本甚是意外,宫田原一郎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 “哈哈,岗本君,你太轻信敌人了,你以为他们真的会跟你友好?你在前面跟屠兰龙胶着,这帮蠢猪要是背后捅你一刀,你可受不了。” 一句话点醒了岗本,是啊,怎么没想到这一层,还是宫田司令官英明啊。于是他冲佐佐木的特遣队吼:“掉转枪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把逃兵126师和137师灭了!” 枪声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响起的,出乎岗本意料,当他带着13师团赶到麦河边时,先他而来的25师团已经包围了九龙山下的137师。 什么叫稻草人战术,这就是宫田司令官最经典的稻草人捆扎术。两条有力的绳子一捆,137师、126师就是有再大的反击力,也只能乖乖地受死! 2 126师和137师做梦也没有想到,日本人会卷土重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弟兄们都还在梦里,就算有醒得早的,也还懒洋洋地躺在被窝里。枪声猛地一响,吓坏了这些被上司调集到这儿养精蓄锐的国军将士。等他们穿好裤子,提着枪跑出来,已经迟了。13师团和25师团两边夹击,先是用火力炮猛攻一阵,接着用高射机枪和机枪一阵狂扫,麦河两岸尘埃四起,国军将士被炸得人仰马翻,惊叫声响成一片。 岗本一不做二不休,生怕126师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命令佐佐木的特遣队全境压上。佐佐木早已憋足了劲,一听岗本让他出击,立时一声令下,武器装备完全占上风的特遣队如入无人之境,126师根本就来不及反抗,有的弟兄甚至连扳机都没来得及扣响,就做了刀下鬼。 这一场仗对岗本来说,打得真是酣畅淋漓,从第一枪打响到结束整个战斗,只用了一天一夜。中途他们遇到了一点儿小麻烦,126师有一支警卫部队,秘密安排在离麦河口12公里的地方,意图就是防止13师团做这种背信弃义的事。但他们还是太马虎了,枪炮响了都有十多分钟,他们才反应过来。等他们赶来救援大部队时,麦河两岸已成一片火海。 不管怎么说,这支600人的警卫部队总还是替126师挽回了一点儿面子,凭借地形优势,他们在麦河东岸五公里处,跟13师团旗下的131联队对上了,双方整整激战了七小时,终因寡不敌众,天黑前被赶来增援的第六大队当了活靶子。 麦河这边的枪炮声惊醒了整个米粮山,枪声一响,谭威铭便下令封锁全部交通要道,居民只准进不准出,所有车辆一律禁行,刘集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中午12点,谭威铭骑着快马赶来,远远地望见,沈猛子正在寡妇坡跟四营长方锦文说着什么。他冲寡妇坡吼了一句,沈猛子扔下方锦文,快步朝坡下走来。 “到底怎么回事,126师不是……” “不要问了,全让日本人包了饺子!”谭威铭跳下马,指着后边马上的人说,“我把他带来了,完璧归赵。” 沈猛子抬头一看,马上端坐的,居然是政委毕传云。 “没工夫跟你多讲,小鬼子来了两个师团,后面估计还有大部队,我现在要去马鞍坡,乱石岗子就交给你了。” 沈猛子还想问什么,谭威铭一鞭子抽下去,那匹枣红马闪电一般离去了。跟在后面的警卫兵冲沈猛子挤了一个怪怪的眼神,丢下一句:“连马带人送给你了!”然后也绝尘而去。 沈猛子回头望住毕传云,多日不见,毕传云居然胖了,两个腮帮子肉嘟嘟的,泛着红。 毕传云跳下马,理也没理沈猛子,气狠狠地往前沿工事走去。等到了寡妇坡,毕传云前前后后把新挖的战壕看了个遍,又走进密林,对着六门迫击炮认真端详了一会儿,这才转身问四营长方锦文:“就这四门炮?” 四营长方锦文没想到毕传云会在这时候回来,一时有些不适,机械地点点头。 毕传云把目光投向沈猛子:“这儿至少应该布十门。” 沈猛子装作没听见,其实他也想多布,可炮从哪来? 毕传云讨了没趣,知道这时候不能跟沈猛子计较,默站了一会儿,抬腿朝五营的阵地走去。 谷城那边的枪炮声更猛了,沈猛子跟方锦文同时抬起头,朝麦河方向望去。过了一会儿,方锦文问:“大当家的,不是姓谭的拿他做人质了吗,怎么又给放回来了?” “哪来那么多废话!”喝斥完方锦文,沈猛子刚要转身,又见四营的战士们一个个伸直了目光,盯着毕传云背影望。沈猛子来气了:“都给我听着,他是你们的政委,哪个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我割了你们的舌头!”说完,三步并作两步,追毕传云去了。 沈猛子一直没给72团的弟兄们讲清一件事,谭威铭扣留毕传云,是他跟谭威铭合计好的,双簧。一来,沈猛子怕毕传云回来,又要唠唠叨叨烦他,他怕听那些没用的话,不如借机让他在谭府待着。二来,也是想跟谭威铭亮明自己的态度,他沈猛子是真心实意要跟12师合作,目的就是为了这场恶战,对付共同的敌人。当然,谭威铭留下毕传云,也不仅仅是防着沈猛子,他还有一个目的,演戏给屠兰龙看。这中间,奥妙多着呢,一句两句讲不清。 现在好,小鬼子打过来了,谁也用不着藏着掖着了,毕传云就该回来继续当他的政委。好在,从刚才那些表现看,毕传云这些日子在谭府没白待,谭威铭定是给他洗了脑。 沈猛子一边走,一边想,想到妙处,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毕传云回过身,恶恶地瞅了他一眼。沈猛子赶忙说:“别那样,这不安全回来了嘛,反正他又没怎么着你。” “沈猛子,我跟你没完!”毕传云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转身又往前去。 沈猛子追上来:“老毕,老毕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 “你给我站住!”沈猛子突然就发了火,“你还有理了是不?我不追究你的责任已经是客气你了,你还拿冷脸子给我看。怎么,吃了几天谭威铭的饭,把脾气吃大了?” 毕传云心里本来就难过,这一趟去12师,算是把人丢到家了,他毕传云当兵到现在,还没受过这等屈辱。且不说他将来怎么跟旅长唐培森交代,单是眼下跟72团战士见面这道关,他就不知怎么过。刚才在寡妇坡,他是硬撑着的,现在往五营去,也是硬撑着的。他不希望沈猛子跟他说话,他又害怕沈猛子跟他不说话。 沈猛子不埋汰他倒也罢了,沈猛子这一埋汰,他心里的五味瓶立刻就翻了。 “你有种,我毕传云当了俘虏,现在回来了,怎么着,要不要现在开公审会,让弟兄们审判我?”毕传云赌气道。 “你放屁!”沈猛子往前跨了两步,一双眼睛要吃人似的,“你再敢跟我要驴脾气,小心我把你从这山上扔下去!” 这话骂的,毕传云心里忽然就有了暖意,说实在的,他最怕的,还是见沈猛子。12师师长谭威铭把他从谭府那间客房里请出,让他上马时,他磨蹭了有半小时。那一刻,他脑子里全是沈猛子,他不知道这趟回来,沈猛子能不能容他,会不会把他一脚踹出72团?当时他真有种想法,与其这么丢人现眼地回去,还不如就留在12师算了。还是谭威铭帮他打消了包袱:“上马啊,难道你等着沈团长八抬大轿来接你?” “我不想回去。”谭威铭仍旧磨蹭着,心里一片茫然。 “呵呵,心虚了是不,脸皮抹不开是不?放心,老沈不是那样的人,他如果敢对你无礼,我谭威铭怎么把你送回去,再怎么把你接回来!” 谭威铭说的是实话,谭府这段日子,他们两个由起初的陌生敌视、针尖对麦芒、彼此挖苦到慢慢相容,然后相知,距离缩短了不少。谭威铭很多话,都深深印在了他心里。如果说,毕传云以前对国民党及其各派势力怀有深刻的偏见,这次被谭威铭强行留在谭府,至少把这些偏见给打消了。是啊,光谈主义没用,要紧的,是如何同仇敌忾,把小鬼子赶出去! 这么想着,他重新望住沈猛子,奇怪,有了沈猛子刚才那句话,毕传云忽然有勇气正视他的这个伙伴兼搭档了,也不觉得被谭威铭扣留,是多么丢人的一件事。沈猛子也认真地望着他,目光越来越坦诚,越来越清澈。 “老毕,现在不是咱俩互相斗气儿的时候,你听听,整个麦河都要炸翻了,狗日的阎长官,白白把两个师送给了小日本。亲日,亲日,亲他娘个头!老毕,你我得合上力,宫田和岗本,不好对付啊!” 一席话说的,毕传云刚刚晴过来的脸立马又阴了,同样的话,他跟谭威铭也谈过不止一次,对眼前这场恶战,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就能赢。 “还愣着做什么,走啊!”又一声巨响传来后,毕传云一把拉过沈猛子,飞速地朝五营阵地跑去。 清新的山风一阵紧一阵慢地刮着,风吹着艾草,瑟瑟作响,间或还有一两股旋风,旋起的尘埃打在战士们粗糙的脸上。这一天的乱石岗子,较往常平静了许多,但这份平静里,分明又孕育着什么。 沈猛子和毕传云挨个查完各营阵地后,白昼已经逝去,暮色将山野严严地罩住。这时候的米粮山,看上去分外苍凉、冷峻。远处的岭,近处的峰,还有丝带一样若隐若现舞在山下的女儿河…… 谷城那边的枪炮声终于停了,一股子悲壮袭来,两个人在寒风中打了一个冷战!这冷战,是为炮火中倒下的国军126师、137师的弟兄们打的。两个师啊,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做了殉葬品! “该我们了。”沈猛子心里说。 “该我们了。”毕传云心里说。 “该我们了!”72团所有弟兄的心里,都在发出这样的声音! 似乎没有哪一次战斗,比这一次更让人心情沉重,也没有哪一次战斗,会让人这么压抑。带兵打仗这么多年,沈猛子还是头一次出现不安和焦虑。以前说打就打了,从来不去想仗会打成啥样,那样倒也痛快,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就投入了。这一次却有点熬人,隐隐的,还带点恐惧。是啊,说不怕是假话,国军两个师眨眼间没了,可见宫田原一郎的14方面军有多强的战斗力。相比之下,自己只有一个团,这个团还被山下的屠兰龙打掉了将近两个营!好在,这次不是他孤军作战,前面和右翼有谭威铭的12师,河那边,还有屠兰龙的一个集团军。可屠兰龙真的会跟谭威铭一样,全力阻击日寇吗? 不好说。 侦察兵来来去去好几趟,不断送来13师团最新情况。顺利围剿国军两个师后,宫田原一郎命令25师团留在麦河,清理战场,13师团趁胜挺进,直取米粮城。胜利往往是能带给人巨大鼓舞的,国军如此,沈猛子如此,日军更是如此。刚刚获得大胜的13师团,士气非常高涨,往前推进的速度异常之快。侦察兵又报,距米粮城50公里、30公里,到20公里时,沈猛子再次接到来自旅长唐培森的急电: “72团沈、毕、白及全体将士:日军第14方面军于一天前血洗麦河,国军两个师全部殉难。眼下日军正以异常速度向米粮山区进犯。我部奉上级命令,紧急赶往白水河,阻击另一股进犯之敌。你团接电后立即撤出乱石岗子一线,将乱石岗子交予国军12师手里,全团进入五峰岭和华家岭布防。师部命令,无论出现任何情况,五峰岭及华家岭均不得丢失,更不得弃守……” 电文还有好长一段,沈猛子看到这儿,无言地摇摇头,将它递给了毕传云。他一边留心前面阵地的动静,一边暗暗观察毕传云。想不到毕传云看了不到三行,就将电文交给了通信兵:“把它收起来,以后凡是来自旅部的电文,都交到石参谋手里,让石参谋处理就行了。” 通信兵困惑地望住沈猛子,沈猛子也困惑地望住毕传云。毕传云释然一笑:“没啥望的,就这么做吧,眼下咱们谁也指望不上,72团是生是死,命就捏在咱自个儿手里。另外,你告诉石参谋,国军也是人,就说这话是我毕传云说的。”说完,他抱着望远镜,趴在湿漉漉的土壕沿上观察去了。 沈猛子怪怪地盯着他望半天,呵呵笑了两声,转向通信兵:“就按政委说的办,除了各战线情况,其他电文,一律送到华家岭!” “是!” 又一个黎明到来时,日军黑压压地出现在乱石岗子石坡下一公里处。出乎沈猛子他们预料,佐佐木的特遣队并没跟前面埋伏的12师73团交火,岗本别出心裁,在离马鞍坡六公里处一个叫老鹰嘴的地方突然止步,让部队休整了两个小时。然后,派佐佐木的特遣队从马鞍坡西边那条洪水沟里摸过来,直接顶到了72团眼皮子底下,而把马鞍坡交给了井木大佐的第五联队。 马鞍坡和乱石岗子几乎是同一时间打响的,一看佐佐木的特遣队越过了石坡下那片小树林,进入了射程之内,卧在战壕里的沈猛子憋足了劲吼了一声:“弟兄们,打!” 于是,布防在最前沿的四营三个连同时开火,密集的子弹如同愤怒的雨点,飞过战壕前那片空地,朝摸上来的敌人身上射去。佐佐木的特遣队大约还沉浸在麦河一战的兴奋中,没适应过来,子弹都已打在了身上,五六个日本兵相继倒地,才看见他们往隐蔽处躲。四营的弟兄们也许是憋得太久,枪栓一拉开,就收不住了,有几个弟兄甚至提前扔出了手榴弹,让沈猛子狠骂了一通:“眼睛长屁股上了啊,没见鬼子退回去了吗?” 鬼子果然退了,还没打上十分钟,穿过树林的那一小股敌人就又缩头回到了树林里,后面的敌人也不顶上来,刚起的枪声又骤然停下,乱石岗子又回复到寂静中。 沈猛子望望毕传云,感觉有点不对头。毕传云也紧着眉头,显然,他也怀疑佐佐木在耍滑头。可是等了有半小时,第二拨敌人还不攻上来,马鞍坡那边倒是枪声大作,浓烟滚滚,刺鼻的腥土味已朝这边飘来。 又等了半小时,白健江负责的左翼突然开了火,沈猛子扭头一看,那边大约有四个营的鬼子,正密麻麻地朝白健江他们围过去。 “声东击西!”沈猛子刚说完,就见眼皮底下突然涌出十倍于刚才的敌人,“狗日的,原来是在试探啊!” “都先沉住气,等上了石坡再打!”沈猛子生怕弟兄们激动,敌人数倍于我,这仗不能乱打。他静静地伏在战壕里,目光测算着小鬼子距战壕的距离,500米,300米,100米,鬼子上了石坡。上了石坡就等于中了计,那石坡是方锦文跟四营弟兄们精心为小鬼子准备的,在石坡中间,他们洒了一种叫松油的玩意儿。华家岭后面有一大片密密的松树林,树上多的是这玩意儿,方锦文让弟兄们把松油刮下来,再用水稀释,然后泼洒在石坡上,上面再洒上一层薄薄的土。小鬼子初来乍到,自然不知其中有诈,等他们发现不对劲时,前面百十号鬼子,双脚已让松油粘牢了。 “打!”沈猛子一声令下,前沿阵地的二连三连还有机枪连噼里啪啦地就开了火。***、机枪、步枪交织成密集的火力网,冲在前面的日军当头挨了一棒,瞬间倒下一大片。 佐佐木的特遣队也不是吃素的,连续两次冲击失败后,立刻调整了策略,他们避开石坡,从石坡两侧向沈猛子他们发起了攻击。霎时,炮声、枪声响成一大片,乱石岗子陷入了火海中。 又是半小时后,沈猛子正打得过瘾,突然发现,日军更多的人马,从寡妇坡右下方的洼地里冲过去,凭借着后方火炮的掩护,向五营七营发起了攻击。 “不好!”他大叫一声,将寡妇坡交给毕传云,带上警卫兵苏武子,飞速朝五营阵地跑去。 尽管72团准备充分,但真的跟佐佐木一交手,还是发现自己力量弱了点。不只是力量弱,布防上也确实存在问题。都以为日军会采取正面强攻的战术,哪知佐佐木老奸巨滑,表面上是采取正面进攻,其实他把最猛烈的炮火还有最精锐的战斗力,都埋伏在两翼。相比四营,布防在左翼的二营和右翼的五营七营,反倒成了火力的中心。 战斗打得异常艰苦,凭借地形上的优势和相对坚固的工事,沈猛子他们连续打退了敌人五次进攻。但在敌人猛烈的火炮攻击下,他们也不得不往后退守了三里地。到天黑时分,敌人的第六次进攻被打下去了,弟兄们苦战了一天,口干舌燥,眼里都在冒火,但没一个人的精神敢松懈。相比之下,佐佐木受创更重。 佐佐木所以避开马鞍坡的73团不打,自告奋勇跑到前面来碰72团,不能不说他打了小算盘。佐佐木在岗本手下,是个特殊的人物,他跟岗本既有深厚的交情,又有战场上的生死之交,加上他的特遣队进入中国后,屡建战功,宫田司令官对他非常赏识。这次让他进入13师团,也是宫田司令官的主意。宫田司令官将他誉为一把锐利的尖刀,说这把尖刀所向披靡,无所不能。他要把这尖刀,插进米粮山,插进屠兰龙和沈猛子心脏正中。只有这样,消灭11集团军控制米粮城进而控制整个米粮山区的计划才能实现,也只有这样,大日本帝国军人的铁靴,才能以横扫一切的气概,踩踏到他想踩踏的任何一片土地上。 可惜佐佐木太过自大、太过轻敌了,他以为,盘踞在五峰岭上的72团不过一支草莽,沈猛子也只是徒有虚名,特别是被312旅收编后,这支队伍的战斗力早已不如从前,加上又跟山下的43旅内熬了将近半年,应该是人疲马乏,弹尽粮绝。他挑这个软肋打,一是想争立头功,二来,他也看中了五峰岭还有华家岭这两块风水宝地。把沈猛子的72团轻松吃掉,五峰岭和华家岭就是他佐佐木的,到那时,他居高临下,再对城内的屠兰龙发动攻击,就易如反掌了。 可惜,佐佐木算错了,沈猛子并非浪得虚名,72团也远没他想得那么草包。一天激战下来,他的损失是72团的三倍还多。天黑时分,佐佐木不得不下令,暂停攻击,退回谷河边上,重新调整进攻计划。 3 枪炮一响,位于梅园的屠府立刻紧张起来。三天前,屠兰龙已将自己的指挥部搬到了梅园前面的第二排平房里,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方便各级指挥官找他。梅园太深了,如果穿过前面两个院子还有后花园到原来的指挥部,会浪费掉不少时间,而且对梅园的安全也不利。不如索性搬到前面,会省许多事。 指挥部里空气紧张,从麦河那边打响后,屠兰龙就将自己的几个亲信还有原来跟义父有过生死之交的几个师团长叫到了指挥部,大家聚在一起,密切关注着日军13师团还有25师团的动向。麦河那边枪声静下来后,屠兰龙更是在梅园腾出六间房,将老团长顾善义他们的指挥中心也临时挪到了这里。副官腾云飞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瞅个没人的时间问他:“把大家集中在一起,将来打起来,怎么指挥啊?” “打,跟谁打?”屠兰龙漫不经心地望住腾云飞,用一种怪怪的口气问。 这话问出腾云飞一身汗。还能跟谁打,日本鬼子都到了眼前,少司令怎么还问这样的话? 等谭威铭的12师跟鬼子接上火,屠兰龙的表现就更令腾云飞吃惊。他把十个师团长召集到指挥部,什么也不说,只是盯着墙上那张作战图看。谭威铭和朱大泉打退鬼子一次进攻,屠兰龙就在马鞍坡的位置插上一面小红旗,打退两次,就插两面。插完,就怔怔地望住地图,望得在座的十个师团长身上直起冷汗。谁都猜不透,屠兰龙心里到底想什么,按说,12师一交火,米粮城就该全民动员,进入一级战备警戒。可屠兰龙不,那边战火纷飞,这边,屠兰龙下令一切照旧,店必须得开,学校照常上课,就连马家班的戏,也雷打不动照演不误。唯一不同的,是通往器具厂的两条道全部封了,新组建的炮兵旅,也开进了器具厂那边。 第一天就这么闷腾腾地过去了,晚饭时间,报务员再次送来一封急电,这一天,长官部先后发来12封急电,都是通告前面战况的。通过电报得知,除麦河到米粮城遭遇日军第13师团和25师团外,苏家山一带,红谷一带,都发现了进犯之敌。特别是离大同120公里的忻州附近,已经发现日军第39军在活动。种种迹象表明,日军对华大规模地侵略已经开始,一场血战将不可避免地在全国打响。 “念!”报务员站了很久,屠兰龙才说。 报务员胆怯地看了屠兰龙一眼,这是她今天第十三次听到同样的一个字。往常有电文,她都是直接交到副官腾云飞手上,今天腾云飞也显得坐立不安,她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念: 兰龙并11集团军众将士: 半小时前,我部主力173师及129师在太谷和长治已与日军交火,战事惨烈,日军丧心病狂,我173师及129师奋力阻击,击退日军数次进攻,击毙敌指挥官一名,消灭鬼子五百余人,可谓旗开得胜,壮我军威。长官部命令,11集团军必须做好应战准备,随时听候长官部命令。 阎锡山 报务员念完,挺直着身子,等屠兰龙发话。屠兰龙摆摆手,跟前12次一样,示意报务员回去。报务员刚走到门口,屠兰龙忽然叫了一声:“等等。” 报务员只好再次转过身,诚惶诚恐地望住屠兰龙。 “回电!” 屠兰龙边踱步边口述电文:“阎公,电令已悉。173师及129师不亏阎公亲自栽培,痛击敌寇,是为楷模。日军13师团已逼近我米粮城,我等已做好回击准备,望阎公放心。11集团军定以173师及129师为榜样,对敌予以痛击,让岗本有来无回!屠兰龙。” 在座的十位师团长听完,心里长舒出一口气。看来,少司令痛击日寇的决心没有动摇,战前召他们来,只是想稳定军心而已。谁知报务员刚走,屠兰龙就说了一句让十位师团长泄气至极的话:“天色不早了,大家吃饭吧,晚饭后西坝子有好戏,我请诸位看戏。” 月光暗淡,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硝烟味,令人骚动不安。已经被安排进梅园的十位师团长被四辆军车准时送到了西坝子的戏园子。这种时候,谁还有心看戏?戏园子里冷冷清清,就连最爱凑热闹的刘裁缝他们也没了人影。有消息说,处决恒通米店的孙掌柜后,城里的掌柜们还真交出不少囤积的货。其中广仁药店老板齐济天拿出的药最多,成箱的药被后勤总管老洪他们搬走后,齐掌柜的姨太太们捶胸顿足,大骂老天爷不开眼,攒了五六年的药,说没就没了。大和钱庄的钱掌柜居然也囤积了一批药材,都是战时急救用的。裁缝铺的刘裁缝更是别出心裁,他从太原那边弄来一批担架,还有止血浆什么的,藏在他乡下弟弟那里。何会长带着孟兵粮他们到乡下把东西拉走后,他竟一口气咬出商会不少人。这一查下去,才发现,商会是囤积物资事件的罪魁祸首,没有何会长的明示或暗示,这些掌柜们怕还没这么大的胆。孟兵粮一声令下,将商会何会长丢进了监牢。 “杀了好,这帮贪得无厌的东西,明摆着是给日本人当帮凶嘛。”戏还没开演,师团长们触景生情,谈起了商会和掌柜们的一些事。 “我听腾副官说,囤积的还不只是粮油和药品,还有煤油、棉花。”来自云水间的顾善义忧心忡忡地道。 “可惜了老司令,一生谆谆教导,却教导下这么一个结果。”121团老团长更是满腹心事,这些日子他是格外地怀念老司令。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目光隔空儿往戏台那边一扫,奇怪,今晚的马家班,好像毫无准备啊。正纳闷儿间,就见手枪队队长吴奇带着几个弟兄,急匆匆地来到戏园子,先是跟台下一条腿的老唐低声耳语了一阵,接着走上扶梯,来到包间:“对不起,少司令临时有事,来不了啦,司令部让我带众长官去一个地方,车子在外面等着,请众长官上车吧。” 长官们满脸惊诧,不明白吴奇此举意味着什么,但又不敢违抗,磨磨蹭蹭中,终还是上了车。 这时间,屠兰龙正站在梅园后花园那座别致的望月亭下,今晚是没有月亮可欣赏的,星星也被乌云遮蔽,梅园朦朦胧胧,罩上了一层神秘。屠兰龙的心里,也笼罩着另一层神秘。他把十位跟自己和义父关系紧密的师团长召到梅园,并无实际性目的。出此招,完全是为了将来的战局。这一场恶战,屠兰龙做好了两到三年的准备,当然,打得好,或许一年不到也就结束了。但结束并不意味着他就可以消停,日本人一天不撤出中国,他屠兰龙就甭指望能消停。就说眼前这场恶战吧,11集团军表面上士气高涨,个个摩拳擦掌,恨不能这阵就学谭威铭那样,跟小日本交上手。可真要打起来,怕是有不少人要做缩头乌龟。昨天他已听说,第六师师长池少田秘密派人出了米粮城,至于去了哪儿,不得而知,但他想,十有八九,是找阎长官去了。池少田当年就在阎长官手下,混个团长,后来因为睡了顶头上司胡旅长的姨太太,被胡旅长的副官逮了个正着,怕杀头,便连夜带着自己弟兄逃出了米脂山。后被胡旅长追杀,迫不得已,才投了义父。当然义父收下他,是有条件的,就是管好他裆里的东西,再不能惹事,更不能睡弟兄们的老婆或姨太。义父当时有句话,很经典:“你睡别人老婆的时候,指不定,你老婆也在别人怀里,这种事,想来还是你不划算。所以大家还是管好裆里的东西,别乱睡,这样天下就太平了,你也就不用四处投靠别人了。”据说池少田当时指天发誓,说再犯这种愚蠢错误,让义父阉了他。义父笑说:“劁猪我会,但阉人我还没干过,也不想干。你要是犯了,我给你一把刀,自个儿解决。” 这以后,池少田是不睡弟兄们老婆了,但他四处找女人,他那个师部,简直就成了窑子。义父念他带兵还行,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不大过问。屠兰龙现在才发现,义父所标榜的太平盛世,不过是自己给自己绘了一张蓝图,挂在墙上行,真搬到这个世界上,难。米粮城虽说风调雨顺,平平安安,但这太平是假的、粉饰的。真要遇到风吹草动,这太平,怕经不住一枪一炮。当然,也许是他多虑,这些天,他的脑子总在胡想,很多不可能的事,往往被他想得比现实还真实。 罢罢罢,屠兰龙本来是想撤换掉池少田的,这种人,将来怕要误大事。就跟恒通米店的孙掌柜一样,不杀,实在扭不转乾坤。又一想,临阵换将,兵家之大忌,只能把不满埋在心里,把担忧写在心里。把顾善义他们弄进梅园,就是想琢磨琢磨,这些人到底什么想法,将来能不能靠得住。还有,也想借机试探一下,那些跟他和义父远的,比如池少田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不这样不行啊,毕竟他不是义父,米粮这片土地上,他只是个陌生客。 强龙压不了地头蛇,他忽然又记起这句俗语。 一阵风吹来,地上的花草瑟瑟作响,一股清新的香味扑鼻而来,撩得他心里痒痒的。屠兰龙这才发现,春意已经很浓了。大同那边呢,春意是否更浓? 屠兰龙忽然就又想起了茑茑母女。朱宏达离开米粮城已经好几天,一点儿消息也没,不知道军机处处长黄少勇说的那个人,找到没有。上帝保佑,茑茑母女可一定要安全啊,要不然,这仗不用打就已败定。 屠兰龙心里再次漫上一层惆怅,思念如同藤蔓,爬上了他的心头。 屠兰龙离开望月亭,往梅园深处走了几步,蓦地,他看见一个人影,就立在梅园深处,古槐树下,亭亭玉立。她曼妙的身影,还有跟他一样的怅然状,一下就把他的心攫住了。 是赫英英。这个调皮古怪、任性好动的女子,这些天可没少难为他! 屠兰龙隐瞒不了自己,对这个贸然闯进他生活的女子,他有种说不出的喜欢。这是一种奇怪的感情,真是怪得很。屠兰龙反反复复地问过自己,喜欢她什么呢,长得像茑茑,还是她来自老家坝子营?这些都有,但好像也不尽是。就算长得像茑茑,也没必要为她睡不着觉啊,毕竟人家还是个孩子嘛。 屠兰龙笑笑,他还是生平第一次,被茑茑之外的另一个女人所惑、所不安。 一开始,屠兰龙是想让赫英英当报务员的,这样就可以天天见到她,但试了一下,不行。赫英英对电台一点儿感觉没有,手一触发报机,就不由得抖,惹得副官腾云飞犯急。这么灵巧、这么胆大的一个妹子,怎么见了发报机就发怵呢?后来屠兰龙说,让她到卫生队去,做护士总行吧。还真巧,赫英英在老家坝子营,是学过一点儿医术的。她父亲赫掌柜也是个思想开化的人,有次运货途中,被土匪抢劫,是驻守在那儿的部队救的他。赫掌柜回来便执意要让女儿学医,还像模像样地请了一个郎中教她。赫英英像煞有介事地学了半年,后来又迷恋上了新思想运动,这才把学医扔开了。 赫英英到了卫生队,起初几天还行,满身是劲儿,又蹦又跳,跟卫生队队长曹兰她们也处得好。前天晚上,赫英英突然找到腾云飞,哭哭啼啼地说,卫生队她待不下去了,队长曹兰排挤她。腾云飞叫来曹兰,一问才知,排挤完全是赫英英自个儿说的,曹兰只不过让她下连队,赫英英突然就不高兴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腾云飞有点烦这个多事的丫头,但一想少司令屠兰龙那暧昧的目光,又把不满收起来,认真问她。 赫英英也不遮掩,很直率地说:“我想在少司令身边,干什么都行,哪怕给他洗衣服。” “衣服不用你洗!” “那我就给他做饭,我做饭手艺可好哩,不信我做给你看。” “饭也不用你做,梅园有厨师,手艺比你强。” “那可不一定,我在老家的时候,每月都要给我爸和我妈做一顿酸汤鱼,少司令是我老家的人,他一定爱吃酸汤鱼。” 腾云飞哭笑不得,一月做一顿,那少司令不得饿死?实在磨不过她,腾云飞只好把事情报告到屠兰龙那里。出乎意料,屠兰龙这次没训斥他,想了一会儿道:“先把她留在梅园,随便找个事让她做。” 腾云飞这次安排给赫英英的活,是帮着整理老司令的书房。书房在梅园最里边,屠兰龙原本是不想让人动书房的,但眼下这局势,不动又不行,日本人的炮火可不管你是老司令的书房还是百姓的伙房,想炸时照炸不误。 屠兰龙把自己的身子隐在花园那棵硕大的银杏树下,目光一动不动地望住赫英英。还是义父说得对,身边有个漂亮的女人,心境就是不一样。才欣赏了一会儿,他的心就不那么郁闷了,关于战事带来的种种不安还有烦恼,全都因为这个影子的出现,淡了,散了。后来他走出花园,故意咳嗽了一声。 咳嗽声惊着了槐树下的赫英英,她警觉地转身,同时问出一声:“谁?” 屠兰龙装作才发现她,惊讶道:“是英英啊,这么晚猫儿在这儿干什么?” 心里一直想唤的“英英”两个字,就让他这么顺畅地叫了出来。 赫英英的脸兀自一红,显然,屠兰龙这声称呼触动了她。她头一扬,捋了捋头发:“报告少司令,我在想一个问题。” “哦,什么问题?”说着话,屠兰龙到了赫英英身边,一股清香沁着了他,是女儿家身上特有的味道。同样的香味,若干年前,他在茑茑身上也嗅到过。 “我……我不敢说。”赫英英往后退了小半步,一双眸子瞪得大大的,盯住屠兰龙。 “什么话不敢说,我这儿,可没阻拦谁说话。” “那……我就说了?”赫英英歪了下头,奇怪,连她歪头的姿势也像茑茑。真是见了鬼,怎么老想起茑茑,屠兰龙对自己有些失望。 “我在想,刘集那边已开了火,少司令这里,怎么异常安静?” “安静?”屠兰龙没想到赫英英会说出这么一个深刻的问题,一时语塞。 “我原想,刘集一开火,整个米粮城就会行动起来,可我看到的不是这样。打牌的打牌,看戏的看戏,那些生意人,照样在赚钱。” “这有什么不好吗?”屠兰龙反问道。 “当然不好,日本人都打到家门上了,少司令您……” “我怎么了?” “你还像个没事人!” 赫英英伶牙俐齿,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一股脑儿,就把心里的不满全说了出来。 屠兰龙只能笑,干笑,笑完,他问:“依你之见,我该当如何?” “打啊,这还有啥犹豫的,全城的百姓都在等您下令呢。少司令,你不会眼睁睁看着谭师长他们挨打吧?” 屠兰龙心里蓦地涌上一层不快,但他忍着,为了不扫兴,他说:“谁告诉你这些的?” “没人告诉我,是我自己想的。”赫英英越来越放肆了,大约她还不知道,在少司令面前,很多话是不能讲的。 “你还想到什么?”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少司令,你说,是不是我白崇拜您了?” 屠兰龙像是让赫英英喂了一根鱼刺,这丫头,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再次咳嗽一声,想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没想这个时候,阮小六慌慌张张地跑来了:“报告司令!”阮小六一看赫英英在场,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说!”屠兰龙火气十足地说了一声,不知道这火是冲赫英英发的,还是冲慌慌张张的阮小六发的。 “刚刚接到12师消息,日军第六联队、第七联队秘密向刘集靠拢,意图在今晚向我发起攻击。马鞍坡那边,鬼子又增了一个炮兵团。” “谭威铭呢,他怎么说?” “谭师长眼下还在马鞍坡,12师副师长庄国雄请求司令部支援。” “胡闹!”屠兰龙愤愤地扔下两个字,撇下赫英英,脚步急促地朝指挥中心走去。赫英英想跟上来,阮小六霸道地瞪她一眼:“少添乱!”说完,紧追着屠兰龙去了。 赫英英心里,莫名地就涌上一层失落。这一刻,她多么想紧跟着少司令,投身到火热的战斗中去啊! 4 当晚并无战事,可是第二天拂晓,城内的百姓还在酣睡中,日军的炮火便打响了。 第一天受挫的岗本这次是发了狠,进攻从三个方向同时打响,除佐佐木的特遣队继续攻击沈猛子外,马鞍坡这边又增加了一个团的兵力。另外,昨夜悄悄摸到刘集前沿的第六联队和第七联队也同时跟12师交上了火。 马鞍坡这边打得格外惨烈,日军几十门重炮炮口从马鞍坡下的树林中伸出,迂回到马鞍坡两翼的鬼子兵也支起了小钢炮。五时三十分,岗本一声令下,重炮和小钢炮同时开火,霎时,马鞍坡陷入到一片浓烈的硝烟中。 师长谭威铭昨晚便回到了师部,副师长庄国雄连着打了几通电话,说第六联队和第七联队目标直冲刘集。刘集的百姓已开始连夜往城内跑了,马头桥和石桥被挤得水泄不通。谭威铭不敢大意,敌人一旦对着集子上的百姓开火,后果不堪设想。 马鞍坡就剩了朱大泉的73团。 敌人的炮火实在是太猛了,岗本像是憋足了劲,要用炮火炸翻马鞍坡。尖啸的炮弹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在马鞍坡的上空。几分钟后,前沿的战壕便藏不住人了。朱大泉命令弟兄们往后撤,退到第二道防线内。一营长汪小南顶着一头炮灰,固执地不肯离开战壕,他身边的弟兄跟他一个模样,猛烈的炮火压得弟兄们头都抬不起来,只能蜷缩着身子,往土壕里钻。有的士兵的衣服被弹片划破,有两个弟兄脸上开了花,血和泥土混合在一起。手抱机枪趴在战壕边的那个小士兵让炮弹炸飞了一条胳膊,疼得哇哇叫喊。朱大泉扫了一眼,知道第一道防线守不住了,再守,就会变成敌人的炮灰。他扑过去,冲一营长汪小南命令:“马上带弟兄们往后转移,第一道防线放弃!”汪小南刚说了声我能守住,一颗炮弹就在离他们不到三米的地方炸响了。警卫兵一个鱼跃,将朱大泉扑倒,一股火光腾起,紧跟着响起炸雷般的巨响。朱大泉只觉脑子里轰一声,差点就失去知觉。等他再次爬起来时,身上的警卫兵不见了,他冲硝烟弥漫的天空喊了几声警卫兵的名字,汪小南跌跌撞撞地跑来:“甭喊了,他让炮弹炸飞了。” “马上给我撤,听见没!” 汪小南这次没敢顶嘴,带着一营的弟兄们乖乖撤到树林后面。赶上来迎接他们的二营长雷黑子冲朱大泉喊:“团长,这样不行啊,敌人炮火太猛,我们的机枪根本派不上用场。” 汪小南也说:“团座,这样打下去,不用开枪,阵地就全丢了。” 朱大泉也是心急,他还惦着刚才被炸飞的警卫兵,那小子才17岁,当兵到现在,还没打过仗呢,原指望这次能在炮火中练一下胆,哪知…… “都给我闭嘴,退回到树林里去!” 一阵狂轰滥炸之后,炮火渐渐稀落下来,伏在战壕里的弟兄们终于可以抬起头了。朱大泉扫了一眼身边的弟兄,嘶哑着嗓子说:“一营向左,二营往右,其他营原地不动,敌人马上会反扑,都给我留点神。” 话说完没五分钟,就见黑压压的鬼子从三个方向朝他们涌来。仗着有火炮的掩护,今天的鬼子兵进攻速度格外快,还未等一营的弟兄找好位置,跑在前面的鬼子已冲他们开枪了。弟兄们也是被刚才那嚣张的炮火激怒了,鬼子兵刚进到射程范围,就齐齐地扣响了手里的家伙。 瞬间,激烈的枪声取代了轰隆的炮声,树林前面那片小山坡上,子弹打得地面直冒白烟,猖狂的鬼子兵不断地倒下,但小鬼子一点儿不畏惧,岗本给他们下了死命令,此役,必须拿下马鞍坡,擅自后退者,格杀勿论。他们踩着同伴的尸体,蝗虫一般往前扑。 前面正打得火热,两翼的敌军又涌了上来,一营长汪小南马上带领弟兄,往左翼打。机枪狂扫一片,盒子炮、短枪也派上了用场,手榴弹不时地从战壕中飞出,阵地上狼烟四起,尘埃滚滚。 相比马鞍坡,刘集这边的战斗,又是另一番景致。日军第六、第七联队也是采用同样的方法,先是用火炮猛攻,炮弹越过刘集东面的斜坡,炸响在离刘集不到一公里的黄花冈上。布防在黄花冈的是12师158旅和162旅,这两个旅是谭威铭手下战斗力最强的,所以把他们布在黄花冈,就是要阻击日军从正面形成突破。 密集的炮火轰炸在黄花冈上时,158旅和162旅的弟兄们并没作任何反击。黄花冈虽是一座小山冈,但冈下是多年形成的一大片洼地,洼地前面,是被当地人称为太平湖的一处湖泊。湖泊虽然不是很大,但足可以抵挡日军从正面畅通无阻地杀过来。 昨晚谭威铭已经下了死命令,要求158旅和162旅一定要把敌人消灭在太平湖,绝不能让鬼子的脚步越过湖泊一步,更不能让鬼子的炮兵团往前推进。因为炮兵团只要过了太平湖,炮弹就能直接落到刘集了。 “誓死捍卫刘集,直到全师战死!”这是昨晚谭威铭在紧急动员会上发下的誓言。为配合158旅和162旅,谭威铭又紧急调集原来布防在刘集中心的两个团,其中就有侯四的117团,补充在黄花冈两边的小山峦上,以防敌人从侧翼发起进攻。 日军狂轰滥炸一通后,尝试着往前扑了,小鬼子刚刚摸到太平湖两边中间地带的草地上,轰隆隆的炮声便响起来。这炮声不是13师团的,而是布在黄花冈后面的第五炮营。这场仗像是算计好了的,呼啸的炮弹掠过黄花冈,不偏不倚地落在日军中间。日军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响起炮声,还未明白过来,就被猛烈的炮火炸成了肉片。也有想活命的,抱枪跳入湖中。太平湖下面布满了水草,鬼子在水里没挣扎几下,就被乱丛丛的水草缠住了双腿。冈上的弟兄们点射似的,一枪结束一个。不出十分钟,日军第一次进攻便被打垮,两边草地上横七竖八地摆了数百具尸体。日军一看进攻受阻,刚刚熄灭的炮火再次轰响,黄花冈立刻被炸得尘土飞扬。敌人像复仇似的,密集的炮弹雨点似的落在战壕前沿,飞起的弹片还有尘埃快要把战壕填满了。158旅旅长钟北山一看情况不对劲,命令后面的第五炮营调整目标,冲小鬼子的炮兵开火。 五分钟后,敌我双方的炮兵对上了。第五炮营使用的火炮,正是大坝器具厂自行研制的,一开始炮手还有些不适应,炮弹不是偏左就是偏右,怎么也对不准日本炮团的位置。钟北山连骂几句脏话,亲自跑过去,一脚踹开最前面的那个炮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司令研制的炮,到了你们手里,连小岗炮都不如。” 钟北山最早就是炮兵出身,老司令屠翥诚研制这种超长炮筒的火炮时,还专程请他过去,在器具厂干了两个月。这种炮的杀伤力远比常规军配备的轻型山炮要猛,比山下日本军的70毫米九二式步兵炮也差不到哪里,只是瞄准系统相对粗糙一点儿。钟北山边摆弄边粗声吆喝其他几位炮手,让他们照着自己说的做。第五炮营这些炮兵是钟北山手把手专训过的,应该说作战水平还不错,只是这些年一直没有战事,实战经验少得可怜。刚才冲太平湖两侧的草地打,他们还能凑和,反正只要炮弹落在草地上就行,这阵要专门对准日军炮团,难度就有了。好在经钟北山连呵斥带示范,他们的感觉又回来了,再打,目标就较刚才准了许多。 双方炮兵对打了十多分钟,日军的炮火明显弱下去,钟北山心里高兴,他相信日军炮团配备的九二式步兵炮并不会太多,只要能打掉五门,就是胜利。 又是20分钟后,日军那边先停了火。钟北山狂笑一声:“哈哈,小鬼子终于让我们压下去了。都给我听好了,省着点炮弹,炮弹打光了,都得送死!” 钟北山并不知道,刚才那一阵对攻,日军炮团受损惨重。在日军印象里,中国军队的炮击能力是很弱的,装备更是可怜,一个师也就那么十来门山炮再加上少量的迫击炮。炮兵素质更是差得一塌糊涂。所以他们每到一处,习惯上都是先凭借强猛的炮火轰炸对方工事,然后在炮火掩护下,发动阵地进攻。没想,这一次在米粮城,竟意外遇到中国军队强有力的炮火阻击。第五炮营第一次击退日军进攻,指挥官板田大佐便气得哇哇大叫:“八嘎,支那人,山炮!”等第五炮营的炮弹掠过太平湖,掠过他们用来隐藏的小山峦,弹无虚发地砸向他的炮兵阵地时,板田大佐的眼睛都歪了。板田压根儿就没想到中国军队有这么强的火力,更没想到山上的158旅会突然给他来这一手,顿时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凄惨境地。板田一边叫喊着:“隐蔽,隐蔽!”一边又挥舞着军刀:“还击,给我还击!” 但是无论板田怎么挣扎,日军炮团还是没逃过一劫,他们在毫无准备中,甚至在必胜的信念中,让山上的第五炮营给打了个稀巴烂。布在山下的20门九二式步兵炮,七门被打断了炮身,另有两门,居然炸得找不见了。弹药箱起了火,将炮兵卷起来,飞到了空中,再次落地时,又被第五炮营的炮弹重新掀起。炮兵阵地上一片火海,这火海一半是第五炮营炸起的,一半,竟来自小鬼子自己的弹药箱。 “八嘎,八嘎!”板田完全疯了,战斗刚刚开始,大日本帝国军人的威风还没打出来,炮兵团就给他丢人现眼,这等耻辱岂是他能受得了的?板田乱舞着军刀,气急败坏地想一刀砍掉炮兵团团长的头! 炮兵大队长更是恼羞成怒,捂着鲜血四溅的头,暴怒的狮子一般吼道:“大佐,上当了,情报的有误,支那人的炮火,完全超出想象。” 一个中队长拖着一条伤腿,跑来跟他请示:“火力太猛,再战下去,炮兵大队会遭更大的殃!” 板田掏出枪,不容分说,一枪结束了这个怕战的中队长。但这也挽回不了他的面子,迫不得已,板田命令熄火,炮兵团迅速转移。 发生在黄花冈的这场炮火阻击战,一幕不漏地进了屠兰龙的视野。战斗打响时,屠兰龙带着阮小六几个,登上云水间那座高高的假山,手握高倍望远镜,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日军炮火对黄花冈狂轰滥炸时,屠兰龙的双手是抖着的,脸上的表情一阵比一阵难看。等山冈上的第五炮营奋力向小鬼子还击时,他抽搐的双肩才慢慢平静,很快,他的双肩又抖起来,那是兴奋的抖,快乐的抖。战火彻底平息后,屠兰龙收起望远镜,意犹未尽地看了眼身边的黄少勇。 军机处副处长黄少勇也是一直手捧望远镜,谷河对面的这场阻击战,令他热血沸腾,天虽然有些许凉意,但他的头上脸上,却是热汗淋漓。 “打得好,打得过瘾啊!都说11集团军坐享太平,我看他们才是坐享太平。”黄少勇抹把汗,心情激动地盯住屠兰龙。 屠兰龙什么也没说,他本来不想让黄少勇出现在这里,但黄少勇非要来,他也就点头同意了。想想,自赵世明离开米粮城回大同后,黄少勇一直窝在梅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面对那张作战图,拿一支笔在上面涂涂画画,可能他也是闷了。但对黄少勇这番感慨,屠兰龙似乎不感兴趣。众人还在翘首巴望着黄花冈,他的脚步已走下假山,往云水间六号厅去了。黄少勇跟阮小六相视一眼,脚步急促地跟了过来。 云水间六号厅里坐满了人,除请到梅园的十位师团长外,今天还请来不少新面孔,其中就有新上任的炮兵独立旅旅长左相伟。此人不到三十岁,方脸,浓浓的两道眉,一张典型的美男子面孔,不过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刚气。挑他做炮兵旅旅长,也是屠兰龙深思熟虑了的。一来他曾在炮兵学校学习过,懂不少专业知识。二来,此人以前在国军23路军担任过炮兵营副营长,后来在一次战斗中受伤,被大部队甩了。他在一座小镇子上养好伤后,正好遇上屠翥诚北进,他愣是靠自己的固执劲儿,缠着屠翥诚进了他的队伍。还有一层关系,此人跟129旅旅长赵世明是旧交,在同一个战壕里趴过。凭着这几点,屠兰龙最终决定由他出任炮兵旅旅长。从这些日子的表现看,屠兰龙的决定是正确的。那个晚上,阮小六带着十位师团长,就是去看新组建的炮兵旅。这是屠兰龙突然萌生的主意:“让他们去看看,我屠兰龙到底在做什么。”十位师团长观完炮兵旅的演习,纷纷伸出大拇指:“了不得,有了这支炮兵旅,我们心里稳当多了。” 但屠兰龙心里不稳当! 日军这才来了一个师团,不到三万人,真正的大部队还在后面。而且,到现在,宫田司令官也没暴露他的作战目标,表面看,岗本中将和他的13师团是冲着米粮城来的,仿佛一口气要吞下米粮城,但为什么要把佐佐木的特遣队顶到沈猛子那边,而不是直接来攻打米粮城?还有,25师团为什么不迅速跟进,而是驻守在谷城,这不像是要一口气吞掉米粮城的样子啊! 如果宫田司令官只是借一条道穿过米粮山,11集团军该不该全力围阻?这种可能虽然小,但不是没有。傅将军的话又在他耳边回响:“作为军事长官,首要的任务,是保一方平安。我不想看到米粮城陷入到战火中,最终变成炮灰,让老百姓生灵涂炭,这也是屠老司令的意愿啊!” 可米粮城安宁了,别处呢?日本人的铁蹄一旦踏过米粮山,很可能就畅通无阻,到那时,小鬼子会不会掉转头来,两边合围,麦河的悲剧,是否会重演? 一系列问题困扰着屠兰龙,让他陷入欲断难断的困境。他不是不想打,可这仗到底怎么打,怎么才能既保证百姓的安全又能将小鬼子消灭在米粮山?还有,一旦全面开火,阎长官那边,支援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别人可以不想这些,他屠兰龙不能!他肩上担的,不只是11集团军的生死,还有米粮山百万民众的安危啊! 他所以反反复复把下级军官还有孟兵粮他们召来,重要的原因,是他对这支队伍没有充分的自信。如果继续在24师,他会毫不犹豫地打响第一枪,但这是米粮城,是义父的地盘! 云水间六号厅静静的,长官们脸上全都一个颜色,这颜色是被刚才那炮火染的,尽管长官们并没到那座假山上,亲眼看一看刚才的炮火,但大家都长着耳朵,轰鸣不止的炮声,早把他们的心给炸翻了。 “大家都说说吧,这仗到底该怎么打?”屠兰龙忍了几忍,终还是把不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万没想到,这一天,除了炮兵旅旅长左相伟慷慨陈词一番,其他长官全都选择了缄默。怎么会缄默呢?屠兰龙想不通,真的想不通。沉默到后来,倒是屠兰龙原本没抱指望的182团团长范子义放了一个冷炮:“咋了,都怕了是不?我范子义不怕,182团不怕,少司令,下令吧,我姓范的手早痒痒了!” 屠兰龙的目光反复地扫在十位师团长和范子义脸上,扫到后来,他把自己扫失望了,真的好失望。 会议结束回到指挥部,黄少勇问他:“你心事这么重,到底为了什么?” 屠兰龙苦笑一声:“还能为了什么?” “没那么悲观吧,少司令?”黄少勇理解似的宽慰他一句,但这一句里似乎也有一些疑虑。 “怕是比这还悲观。” 黄少勇摇摇头:“不,你把问题想复杂了,听我一句,这个时候,越简单越好。” 越简单越好?屠兰龙默默琢磨着这句话,最后沉沉道:“也许吧。” 1 第六章 肉搏血战 痛击日寇的好戏连着上演了三天,局势便发生了变化。第四天一早,太阳刚冒影时,日军更大规模的进攻开始了。 佐佐木摆出一副架势,大有一口吞掉沈猛子他们的气概。 本来前两天,四营长方锦文他们打得很好,不但连续逼退了佐佐木六次进攻,而且在夜间利用敌人睡觉的机会,四营、五营、七营各派出两个连,出其不意地从三个方向向特遣队的营地发起攻击,那一仗打得真可谓叫绝。疲劳的小鬼子入睡不久,除外围留有一个营的警戒外,其他鬼子都在梦乡之中。冲在最前面的特工队神不知鬼不觉连着掐死了二十多个小鬼子,如果不是五营的兵娃子小米汤太过心急,扣响了手中的***,特工队至少还能干掉20个。可惜小米汤的枪声惊醒了鬼子,荷枪而睡的鬼子兵立刻反扑,双方近距离交了火。 肉搏加上血战,双方在日军营地上展开了一场厮杀。派出去的六个连不亏是血性男儿,借小鬼子睡眼蒙眬还没完全醒过神儿的空,一气往里杀了几百米。鬼子尸体遍地,72团的战士们也有伤亡,但总体下来,这是一场很解恨的偷袭战。直到凌晨三时,六个连的战士才胜利凯旋。 这场偷袭战彻底激怒了佐佐木,自从三年前进入中国领地,佐佐木和他的特遣队还没受过如此之辱,可以说他是一路凯歌,捷报频传。在佐佐木看来,支那军队个个都是不堪一击,那些正规军更是如此,唯一让他心里犯怵的,反倒是共产党的游击队。他们打起仗来不讲章法,而且常常神出鬼没。但沈猛子不是游击队,布防在乱石岗子的72团说穿了还是一支垃圾队伍,佐佐木大可高枕无忧地睡大觉。可是一觉醒来,佐佐木便听说自己的营地遭到了“支那人”的偷袭,他一把推开怀里的两个艺妓,挨了刀似的叫唤出一声:“沈猛子,死了死了的!” 佐佐木这一次的反扑是致命的,72团还沉浸在偷袭的快乐中,就听得空中轰轰作响,紧跟着,密集的炮弹便朝乱石岗子砸来。佐佐木调集了特遣队所有的山炮,外加两门重力炮,照准方锦文他们的方向狂轰。 仅仅五分钟,前沿阵地便被炸得面目皆非,弟兄们一开始还能借助掩体躲藏一下,但很快,掩体就被掀翻。伏在前面的机枪手被炸飞了一条胳膊,方锦文边上的三娃子被炸掉了两条腿。 “炮,炮,炮,给我还击!”方锦文没想到佐佐木的反扑会这么快,一边扯着嗓子指挥小树林后面的炮兵还击,一边又喊着让弟兄们顶住。但是四营那几门迫击炮火力实在太小,在佐佐木的山炮和重炮面前,简直就是小儿科。还击还不到五分钟,小树林以及后面布炮的平地就让鬼子的炮火炸翻了,树被连根拔起,迫击炮飞上了天,炮兵们抱头四散。 “营长,顶不住啊,快往后撤吧。”机灵的小米汤跑过来,大声对着方锦文喊。 “团长还没发话,哪个敢撤,我毙了他!” “营长,再不撤就是送死啊!”小米汤刚说完,一颗炮弹就落在了离他不到的三米处。小家伙身子真是灵巧,一个鱼跃就弹出了一米多,方锦文也在同一时间弹起,落地时,用身体牢牢护住了小米汤。也是老天保佑,他们落下的地方正好是个弹坑,两人这才捡了一条命。等再次从泥土中爬起来时,就见刚才站过的地方,又多了两具弟兄们的尸体。 “营长……撤吧。”小米汤几乎在哀求了。 方锦文仍在犹豫,就在这时,沈猛子顶着一头炮灰跑了过来。 “怎么还不撤?” “没有命令,四营不敢撤。”方锦文如实回答。 “这种时候你还等命令,木头啊你是?”沈猛子恨铁不成钢地怒瞪住方锦文,刚才他在五营那边,四营这边炮弹成堆时,五营、七营阵地上也遭到了重炮的轰击。现在五营、七营已安全撤离,除了两个战士受伤外,没大的损失。他没想到四营长方锦文会这么愚顽,明明顶不住,非要顶,这是拿弟兄们的生命开玩笑啊! “还愣着做什么,马上撤!” 沈猛子一声令下,四营几个连的弟兄们才撤出了第二道防线,退回到炮火够不着的第三道防线。 气还未喘匀,敌人的猛攻便开始了,佐佐木的特遣队几乎出动了全部兵力,分三个方向,朝乱石岗子涌来。沈猛子示意大家先别急,等敌人靠近点再打。用炮火猛攻,鬼子兵完全占优势,72团没法跟鬼子比,但打阵地战,小鬼子显然差了点。趁鬼子还未摸到跟前的空儿,沈猛子迅速对防线作出调整。他带着四营两个连坚守在正面,营长方锦文带两个连摸到左边,防线往前推进五百米,距离刚才炮火攻击的地方有一百多米。营副带剩下的人转移到右翼,对付从垭口攻击上来的敌人。新的防线刚布好,敌人便到了刚才第二道防线的地方。沈猛子喊了一声:“给我狠狠打!”三个方向的枪声便同时响了起来。 快速变阵起了作用,三个方向的机枪一响,鬼子便乱了阵,走在前面的步兵一边开枪一边找地方隐蔽。沈猛子瞅准时机,一把从机枪手手里夺过机枪,对准鬼子一阵狂扫,前面的鬼子应声而倒。等小鬼子的机枪手找好位置还击时,左边方锦文他们的火力又接上来。方锦文连续打掉鬼子三个机枪手后,跳到一块巨石后面,借巨石的掩护,冲第二拨扑上来的鬼子又是一通猛打。 鬼子兵也疯狂了,他们不甘心一次次地挨打,更不情愿一次次地退下去,况且后边的佐佐木也不容许他们退下去,战斗很快进入白热化状态。 沈猛子将几个机枪手集中到自己身边,集中形成一道强大的火力线,死死地封住正前面那条通道,将小鬼子逼向两边,这样,两边的火力就容易对付他们了。日本鬼子也不含糊,在山梁一侧一个小山包上架起两挺重机枪,拼命压制沈猛子他们的火力,借以掩护山坡上的日军往上冲。 双方对射对打,彼此的呐喊声还有吼叫声响成一片。四营有十多个战士倒了下去,一名机枪手被子弹穿了头,眼珠子都不动了,手里的机枪仍然喷射着怒吼的子弹。从未摸过机枪的小米汤跑过去,接替了机枪手的位置。可他摆弄了半天也没打响,急得直喊:“团长,它怎么不听使唤啊!”沈猛子没空理他,边上受伤的一位战士爬过去,从小米汤手里接过枪,连着扫倒了冲到眼前的十多个鬼子,他自己也中了枪,头一歪,倒在了战壕里。 眼看对方火力快要压过四营了,沈猛子冲身边的五连钟连长吼:“带几个人摸过去,给我干掉那两挺机枪。” 钟连长应声飞出了战壕,小米汤也跳出了战壕,这小子格外活跃,面对炮火一点儿畏惧也没有,提着一杆长枪,猫儿腰跟在钟连长后面。 “小米汤,回来!”沈猛子心疼这个小不点,他才16岁,是72团收编前沈猛子半道上捡的。 “团长,放心,我一定干掉那个锅盔。”小米汤说着话,人已蹿到了钟连长前面。 “火力掩护!”沈猛子喊完,跳出战壕,冲离自己五十多米的鬼子开起了火。 小米汤就是小米汤,甭看他到部队时间不长,没经过啥大战场,但这小子天生胆大,心又细,身子更是灵巧,借着山上树木和草丛的掩护,三跳两跳,就跳到了小土包右边。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土包。看戴钢盔的鬼子正全神贯注,小米汤想了想,不行,正面冲上去,小鬼子一掉枪口,他就成肉饼了。于是又滑下来,绕了一个圈,土包后边正好是个死角,没鬼子。小米汤从从容容地摸上土包,还冲鬼子的机枪手“嘿”了一声,被他称做大锅盔的鬼子刚一扭头,他手里的枪就响了。另一个鬼子闻声想掉转枪口,摸上来的钟连长一枪结束了他。钟连长从鬼子手里提过重机枪,就要下土包,小米汤又“嘿”了一声:“连长,这儿打更好啊!” 一句话提醒了钟连长,迅速卧下身来,重新支起机枪,对准土包下面的鬼子就扫起来。说来也怪,小米汤看了一眼钟连长的动作,学着一打,居然把机枪给打响了。 “哈哈,鬼子的东西就是好使!”他兴奋地大叫。 土包下的鬼子正全力往上冲呢,哪想到会在背部挨枪,不明不白,就又倒下一大片。钟连长不敢蛮战,借鬼子退缩的空儿,一把拉过小米汤,边打边往后退。沈猛子早已冲出战壕,掩护起他们来。在几挺机枪疯狂地扫射下,鬼子的进攻再次被打退了。 借鬼子调整的空儿,沈猛子命令炮兵重新布炮。炮尽管只剩几门了,但还是能派上大用场。不能让小鬼子炸得节节败退,再退,乱石岗子就丢了。 谁知就在这时候,留守在华家岭的六营突然派来通信兵:“团长,不好了,红水沟发现鬼子,好几千人呢。” “什么?”沈猛子大惊,红水沟那边怎么会有鬼子? 红水沟的确发现了鬼子! 沈猛子赶去时,老乱带着六营已经布防在奇女峰下。老乱说,鬼子是四只眼他们发现的。上午九时,老乱接到来自312旅的急电,说白水河一战,312旅歼敌六百余名,摧毁敌坦克两辆,山炮12门,给进犯之敌以有力打击。现在312旅仍然跟井泽三日旅团展开血战。另有一小股敌人冲破312旅防线,往米粮山区进犯,要求72团严密监视,一旦发现来敌,必全力歼之。 沈猛子听完,没吭声,扭头望住四只眼:“从白水河那边过来多少鬼子?” “报告团长,是井泽三日手下第二联队,联队长叫本茨伊达。”四只眼挺直着双腿道。 “一个联队?”沈猛子有点不相信,目光同时狐疑地盯住老乱。 “一个完整的联队。”老乱接话道。 沈猛子清楚了,312旅说了谎话。要么,他们根本就没跟小鬼子交手;要么,就是吃了败仗。要不然,一个联队怎么会完整地从白水河掉头,跑到米粮山来?他的心蓦然间就重了许多。看来,鬼子真是瞅上米粮山这块风水宝地了,正面进攻还不算,又从侧面插进来一刀。而且他相信,本茨伊达的第二联队只是先遣部队,跟佐佐木一样,后面,很可能就是日军的56师团! 沈猛子从老乱手里接过望远镜,望住红水沟北部。红水沟蜿蜒不绝,如一条长蛇,曲曲弯弯地穿过米粮山的心脏,往白水河那边去了。这条沟本来很神秘,就是当地人也很少走,日军居然一往无前地朝这面开来,看来宫田司令官对这一带地形很熟悉。不知怎么,他忽然就想起了一个人,是他,一定是他!仓野正雄!只有他才能把这么一条秘密通道提供给宫田! 白健江,这一次你可有好戏看了!沈猛子这么想着,脚步踩上前面的一块岩石,朝沟底乱石中望去。没有人知道,副团长白健江跟日军翻译官仓野正雄之间,还有一段极为隐秘的故事。 影影绰绰中,沈猛子看见了沟底晃动的人影,凭感觉,他判断来犯之敌有三千多人。以一个营对付三千多鬼子,难啊!况且56师团的装备是出了名的,除重炮和坦克外,每个联队都配有重机枪队和三个炮排。就算坦克开不过来,这重机枪和炮排也够他们受的。沈猛子不敢把这些说出来,生怕影响弟兄们的情绪,但他还是忍不住冲老乱说了一声:“这仗,不好打啊。” 老乱倒是显得比他自信,见他发愁,呵呵一笑道:“不怕,凭这地形,小鬼子绝占不到便宜。再说了,小鬼子面对的不光咱们,还有人等着呢。” “啥意思?”沈猛子收起望远镜,困惑地盯住老乱。 老乱贼贼地一笑:“大当家的,朝那边看。” 顺着老乱指的方向,沈猛子往沟西一看,眼立刻就亮了。沟西跟他们相对的地方,乱石崖中,一抹红鲜亮地盛开着。他的心狂跳起来,不用细看,那抹红肯定是她。沈猛子还是忍不住举起望远镜,是她,果然是她!他的心怦怦直响,脸颊发热,嗓子也痒痒,恨不得冲那个方向美美地喊上几声。但他忍住了,双手捧着望远镜,痴痴地望。 老乱笑得越发贼了,一旁立着的四只眼也心怀鬼胎地咧了咧嘴,沈猛子的心思他知道,当初在神女峰邂逅刘米儿,还是因为他不慎迷了路,才导致了那场戏剧性的见面。要说红娘,他才是红娘哩。小米汤愣怔地盯着他俩,不明白他们挤眉弄眼地做什么。半天,他也看见了那抹红,心里顿然就明白了,鬼鬼地冲沈猛子一笑:“团长,你跟她……” “闭上你的嘴!”沈猛子忽然放下望远镜,恶恶地剜了小米汤一眼。所以把小米汤带来,是沈猛子不放心。这小子,打起仗来不管死活,哪儿有空隙往哪钻,弄不好,小命啥时丢了都不知道。别人的命能丢,小米汤的命不能丢。沈猛子答应过他,等把小日本赶出中国,带他到老家找娘去。 小米汤吐了下舌头,跑一边去了。沈猛子这才从那抹红上收回心思,跟老乱说:“时间不早了,弟兄们抓紧吃点东西,再过一小时,小鬼子就到崖下了,到时候,眼睛可得亮点。” 老乱下令,就地休整,半小时后布防。 冷水就干粮,嚼了几口,老乱耐不住,试探着问:“哎,大当家的,你说她怎么知道小鬼子要来?” “废话,炮炸得山都动了,她听不到?” 老乱呵呵一笑:“我是说红水沟这帮狗日的。” “你有四只眼,她难道就没有顺风耳?” “大当家的,我可把话撂明了,到时候她可不能跟我抢功。” “有说的没,没说的,安心吃你的干粮!”沈猛子呛完,目光忍不住又往沟那边瞧。奇怪,那抹红竟不见了。他腾地站起,举起望远镜,扫了半天,竟也没扫到那个在他心中忽忽跳的红影儿。刚还在呢,一眨眼,钻哪去了? 后来他发现,刘米儿已带着自己的红粉团,往鹰嘴子那边去了。鹰嘴子就是他跟刘米儿相遇的地方。腊月里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沈猛子一头钻进一个山洞,他以为那就是奇女峰十八洞的一个,谁知他在里面摸黑走了一个时辰,越走越犯惑,越走越心虚。后来他意识到,自己上了山的当,这洞看起来神秘,却是一条死洞,跟传说中的奇女峰十八洞完全是两回事。十八洞如果能让他这么容易就找到,那就不叫奇女峰十八洞了。等他清醒过来,想出洞时,才发现,这洞是有点名堂的,进来容易出去难。沈猛子一边喊着四只眼的名字,一边往外摸,越摸越觉得跟进来时不一样,进来时洞没那么凉,也没那么大的湿气,可往外走时,湿气逼得人发抖,身子忍不住要往一起蜷缩。摸了不到三十步,脚下一滑,沈猛子掉进了一个陷阱里。陷阱有十几米深,沈猛子原以为自己会摔死,结果掉下去半天,发现自己还活着,陷阱底下是湿扑扑的一堆植被、腐草,只是腿磕在一块利石上,差点儿就断了。他在陷阱里挣扎半天,竟意外地找到一个出口。顺着那个出口,他爬了有半个多钟头,最后看见一星光亮。沈猛子心想有救了,有亮的地方就是出口,他精神大增,一鼓作气就又往上爬了十来米。果然看到一个兔子洞般大小的出口。沈猛子掏出身上带的刺刀,一刀一刀地挖,终于将那洞口挖得能钻出一个人了。谁知他兴致勃勃地钻出时,一双锃亮的马靴横在他眼前,顺着马靴往上看,沈猛子先是看见两条女人的腿,接着,他就“妈”了一声。 脚蹬马靴、身着笔挺国民党军官服的,原来是一模样儿挺好看的女人。 正惊诧间,女人的声音就到了。女人手拿马鞭,居高临下道:“堂堂72团团长,居然像老鼠一样钻出洞来,我还以为,这洞里有了野猪呢。” 沈猛子腾地站起,感觉身体晃了一下,但他艰难地撑住:“你在说谁?” “还能有谁,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华家岭大当家的。”女人的声音既高傲又霸气,沈猛子听了很不舒服。 “那你是谁?”他反问道。 女人扬扬手里的马鞭,身子往后扬了扬,顺便笑出几声:“看来野猪洞真是名不虚传啊,大名鼎鼎的沈团长进去了,都能变成猪脑子,这洞,我可得小心点。” “你——”沈猛子习惯性地就往腰间摸。 “想打架啊,也不想想,要是我打你,你能出得来?”女人再次甩了甩手里的马鞭,似笑似嘲地挖苦了一句。 沈猛子恼羞至极,却又没办法,人家说得对,要是想打他,他早就没命了。 “你到底是谁?”沈猛子又问了句。 “好了,不逗你玩了,抬起头来,看看这是哪?”女人说着转过了身,留给沈猛子一张美丽的背。 “我不认得,眼花。” “怪不得呢,你脚下叫鹰嘴子,这山呢,叫娘娘山,现在明白了吧。” “你是……刘米儿?” “正是,本姑娘就是娘娘山的土匪刘米儿,没吓着你吧?” 一听是刘米儿,沈猛子反倒轻松许多,这轻松来得毫无理由,但却真的不那么紧张了,说话也随便起来。 “就你这样儿,能吓着我?” “吓着吓不着我不敢肯定,不过刚才你那张脸,却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难看的。” “什么意思?” “这山里有一种动物,山龟,它出洞时就是你那样子。”刘米儿说完,丢下一串笑,风似的飘走了。 一股清香呛住了沈猛子,奔到嗓子眼儿的话没敢说出口,等刘米儿上了石径,他才慌了似的喊:“等等。” 刘米儿蓦然回首,笑哈哈地瞪住他:“干吗,真想打架啊,本姑娘没工夫陪你玩,回你的华家岭吧。” “我不认得路。” “来人,给他带路!”刘米儿吆喝了一声,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姑娘来,一人一条胳膊,夹住了他。沈猛子刚想挣脱,才发现,自己被石头磕了的那条腿,已麻木得抬不起来,低头一看,裤腿上满是血。难怪他刚才站起的时候,有点力不从心。 “你中了一种毒,想活命,乖乖跟我来吧。”石崖上飘来刘米儿香喷喷的声音。沈猛子心一动,装作老实地跟着两个姑娘一瘸一拐地上了石径。 石径上面一派风景,虽是寒冬腊月,但艳阳高照下的鹰嘴子,却分明让人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怪石的世界,岩洞的世界。 2 本茨的第二联队是下午2点13分穿过鹰嘴子的,小鬼子的情报也许出了问题,他们没想到两面山上早已做好埋伏,仍旧大踏步地前进。透过望远镜,沈猛子看到鬼子的先遣部队大约一千二百人,走在最前面的是步兵大队,中间夹着重机枪队,后面零零星星望见几门炮。大约是沟底的路太难走,鬼子跟过来的炮不是太多,重炮几乎看不见。 沈猛子松下一口气,只要没有重炮,敌人的火力就攻不到山上,消灭这一千多鬼子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沈猛子略略有些可惜,如果鬼子跟过来的炮再多点就好了,这种白送上门的炮,不要白不要,山上正愁着没炮呢。 沈猛子低声命令:“都小心点,只打鬼子,不能打炮,哪个敢把炮打坏了,小心我鞭子抽。” 弟兄们屏住呼吸,不敢作声,敌人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几百米的地方,谁的心都在呼呼作响。其他营都打了几天了,六营的战士们早就憋不住了。红水沟在鹰嘴子那儿突然变窄,原来六七米宽的沟底,一拐过鹰嘴子,就窄得只剩下四米不到了。鬼子的速度放慢许多,沟底人挤人的,尤其那些抬着重机枪的,显得格外吃力。不大工夫,走在前面的鬼子像是嗅到了什么异常,突然止下步来,抬头朝两边望。两边山崖静静的,鸟也没一只。挂着战刀的大队长抬起望远镜,仔细观望半天,确信没有诈,才战刀一挥:“继续前进!” 小米汤耐不住了:“团长,咋还不打啊?” “打你个头,把鬼子吓跑了咋办?” 小米汤不解地望了望沈猛子,又全神贯注地盯着沟底了。 奇怪,沈猛子这边不袭击,刘米儿那边也沉得稳稳的,好像两家商量好似的,要等小鬼子全部钻进口袋。 终于,一千多鬼子全部过了鹰嘴子,走在最前面的,已超过了沈猛子他们的伏击范围,这不要紧,相信枪一响,这帮送命的定会掉头回来。 沈猛子呵呵一笑:“弟兄们,现在就看你们的了,把狗娘养的一个不剩全歼了,把枪炮给我搬到山上去!” 随后,他喊了一声“打”,霎时,山腰间枪声大作,子弹横飞,沟底的敌人如惊弓之鸟,顿时慌作一团,纷纷抱着躲在沟底岩石下面。矮个子大队长气得哇哇乱叫:“八嘎,八嘎,我们中了埋伏。” 对面鹰嘴子上,刘米儿她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开的枪。相比沈猛子,刘米儿她们距敌更近一点,因为鹰嘴子四处是岩洞,更容易藏身。沟底的鬼子叫喊了一阵,在中队长的胁迫下,开始还击。但红水沟特殊的地形加上只有四米宽的沟底让鬼子的能耐无法施展出来,他们端着枪却不知往哪打。从沟底往上看,两边都是岩石和树木,根本看不见一个人,枪声却突突叫个不停。 枪声惊动了后面的敌人,进入伏击带的只是鬼子的一个大队,后面还跟着一个大队,相隔差不多三里路。六营长兰校石带着一个连,还有一个加强排,事先就埋伏在距沈猛子他们一公里远处,这边枪一响,那边他们便开始点山炮。“轰轰”的巨响声中,山石被炸开,借助巨大的惯性朝山下滚去,一时,红水沟被浓烈的硝烟笼罩,山石的撞击声还有枪炮声响在一起,不到十分钟,沟底的路便被山石封死了。 “哈哈,小鬼子,受死吧。”沈猛子心里舒服死了,这仗打起来才过瘾嘛,关起门来打狗,除非你狗娘养的长上翅膀。他还没笑完,老乱带着人就开始往山下滚石头了。用枪打太费子弹,山腰里到处是石头,还有那些松落的岩石,一炮就能炸下几十块,这玩意儿杀伤力不比子弹差。沈猛子会心地冲老乱笑笑,提着***,跳出岩石堆,又往下推近了三十多米。 沟底的鬼子完全失去了章法,顾了石头顾不了枪子,顾了沈猛子顾不了沟那边的刘米儿。不少鬼子扔了枪,开始往山洞里跑,伏击在四周的老虎营采取点杀术,看见一个打一个,一打一个准。矮个子大队长自知大势已去,企图往后溜,哪知后面的路早已被断,兰校石他们的枪正等着呢。就在他指挥着炮兵架炮时,一身红衣的刘米儿出现了,沈猛子亲眼望见,刘米儿手里两把短枪齐响,12发子弹齐齐地打进了矮个子大队长的脑袋。矮个子大队长似乎不相信自己会死在一个“支那”女人的手里,手举着军刀,眼睛睁得比恐龙蛋还大:“花……花……”花姑娘还没说完,一头重重地栽倒了。 此战大捷。仅仅用一个小时,红粉团和72团六营就联手歼灭本茨大佐的一个步兵大队,而无一人伤亡。两家同时进入沟底,沈猛子和刘米儿又在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相遇,只不过,上次是在野猪洞口,这次,是在矮个子大队长的尸体旁。那一抹红,这一刻更耀眼了,沈猛子怔怔地望住刘米儿,眼里除了感激,还多出一样东西。 刘米儿莞尔一笑,红衣映得她面色愈加红润,嘴唇蠕动着,却说不出话。 沈猛子也是,嘴笨讷得张不开,只是咧着嘴傻笑。半天,他举手抹了把汗,汗水携着脸上的尘土,钻进了眼里,弄得眼睛极不舒服。 两个人正尴尬地僵着,小米汤跑来了:“团长,枪和炮怎么分啊,我们都扛走吧?” 远处的老乱重腾腾地喝了一声:“败兴鬼,给我回来!” 刘米儿别有意味地望了一眼老乱,丢下一句话,走了。 “枪和炮都送给你,让我的老虎营帮你搬山上去。” 老虎营的弟兄们按照吩咐开始清理枪炮了,沈猛子还呆呆地立在那里,回不过神儿。小米汤诡诡计计地跑他左边,悄声道:“团长,她到岩洞里去了。” “你个坏小子,我——” 小米汤扮个鬼脸,跑远了,他早就瞅好一挺轻机枪,鬼子两个机枪手还是他放倒的,刚才他顺路捡了几块怀表,还给沈猛子和老乱各摸了两包烟。他发现小鬼子身上有不少好东西,可惜时间来不及,如果来得及的话,他一定给乱石岗子的白健江和毕政委也带一点儿。对了,他在鬼子一个中队长手上摘了一个金镏子,这金镏子他谁也不给,等仗打完,见了娘,他想给娘亲手戴上。 沟里的枪声彻底平息下来,六营的弟兄们开始往山上搬枪,也有人抽空儿蹲下身,顺手牵羊捞点什么。沈猛子装作看不见,估计后面的鬼子一时半会不会跟过来,时间相对宽裕,就让弟兄们发点小洋财吧。老乱倒是大方得很,他把脚上那双烂得露出五个脚趾的鞋子扔了,扒了小鬼子两双皮靴,一双穿着,一双挂脖子里,后来又觉得脖子里该挂枪,遂将那双靴子赏给了四连的一个战士。沈猛子撞见他时,他脖子里挂了五把枪,肩上扛着一挺重机枪。老乱力气大得惊人,小鬼子两人扛的家伙,他一人扛着还不过瘾。 “呵呵,大当家的,发财了啊!” “动作快点,没听见兰营长那边枪又响了吗!” 沈猛子嘴上说着,心里却一个劲儿地惦着那抹红。她怎么不多说一句呢,半句也行啊,这都好几个月了,难道…… 正傻想着,耳边突然响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报告沈团长,我们团长让我送你一样东西。” 沈猛子回过身,眼睛又是一亮,面前这妹子他认得,叫米霞,上次在鹰嘴子,就是她夹着他的左胳膊将他搀上石径的,后来也是她帮他把右腿上的毒用草药热敷出来的。 “是你啊,什么东西?”沈猛子涩红着脸问。 “她没说,你自己拿去看吧。”说完,米霞交给沈猛子一个小包裹,忙着做别的事去了。沈猛子四下瞅瞅,确信没有人偷看,迅速打开上面那层布,等看清布里包着的东西,心立刻就叫响了。 原来是一张地图还有一尊脖子里戴的小铜佛! 直到凌晨五点,战士们才把缴获的战利品抬到山上,除一门山炮被石头砸成了废品外,其他一件不剩的全给拿了上来。望着一大堆枪械还有弹药,弟兄们乐坏了,老乱不停地摸摸这,又摸摸那,好像从没见过似的稀罕。5点40分,六营长兰校石回到了华家岭,其他人搬东西的时候,兰校石带着两个连,沿沟又炸了三处。 “鬼子没敢蛮战,往后退了20里地,目前在青石崖一带。”兰校石说。 “让小鬼子进来多好啊,这么便宜的买卖,不做咱吃亏。”老乱一边摆弄着一支歪把子,一边说。 沈猛子不满地瞪了眼老乱,扭头冲兰校石说:“让弟兄们抓紧休息,恶仗还在后头哩。” 兰校石走后,沈猛子独自来到华家岭北边的哨所旁,哨所此时没有人,弟兄们全跟着老乱庆祝胜利去了。沈猛子找个地方坐下,一阵风吹来,裹着些许的凉意,还有淡淡的花香,沈猛子嗅了一口,感觉刚才堵着的心稍微轻松了点。 为什么会堵呢?按说这是一场痛痛快快的胜利,他也该跟着老乱他们一道,轻轻松松地笑上一阵,把乱石岗子几天来的紧张释放一下。沈猛子做不到,今天这场战斗实在是太轻松、太意外,轻松就意味着不正常。小鬼子不会白痴到这地步吧,白白跑来送死?这中间一定有名堂! 连着抽完两支烟,沈猛子还是想不出鬼子哪儿出了问题,难道真如唐培森所说,小鬼子在白水河遇到了阻击,被打散了?不可能啊,按小鬼子来的这个势头,一点儿不像是前面遇到过阻击。再者,小鬼子既或逃,也不可能往红水沟这条死胡同里逃。 那么…… 沈猛子大胆作了一个推测,这推测吓了他一大跳,他猛地从地上弹起,顺口就喊了一声:“四只眼!” 四只眼早跑山洞里睡觉去了,这些天他是最忙的,也最辛苦。沟底的战斗刚结束,沈猛子就命令他回岭上睡觉,可他还是坚持着跟弟兄们一道,把战利品搬到了山上。沈猛子无奈地又坐下,再次点上烟。烟是小米汤给他的,还送了他一块怀表。这小子!沈猛子脸上刚闪了一下笑,眉头就又皱上了。 必须得把小鬼子的意图摸清楚,还有,得尽快弄清312旅唐培森他们,到底在白水河那边打的咋样,这事关华家岭下一步的安危。 沈猛子在华家岭忧心忡忡、坐立不安的时候,布防在乱石岗子的白健江、毕传云他们,也让小鬼子给搞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相比沈猛子和六营,昨天的白健江他们,打得格外残酷。沈猛子紧急撤回华家岭后,佐佐木又接连发起了三次攻击,一次比一次凶猛,一次比一次惨烈。特别是白健江负责把守的左翼,佐佐木派出大半个联队近三千人来围攻他。后来又将正面的重机枪中队调过来,集中向白健江他们固守的无名高地开火。在日本鬼子的狂轰滥炸下,白健江不得不放弃无名高地,朝后面一座小山冈撤去。这一撤不要紧,火速攻上来的敌人立刻依据无名高地的地理优势,布下山炮,朝斜下方的四营和正对面的毕传云他们开火。原本还算稳固的四营阵地瞬间成了炮弹开花的地方,没有来得及防范的四营战士让鬼子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阵脚大乱,伤亡突增。等重新布起阵来再打时,毕传云他们的阵地也丢了,四营陷入三面受敌的危险境地。迫不得已,方锦文又带着弟兄们往后撤,这样一来,第三道防线便彻底垮了。到天黑结束战斗时,白健江他们被佐佐木逼到了乱石岗子最后一道防线上,乱石岗子几乎算是丢了。 为防敌人夜间偷袭,三股力量合在一起,集中守在乱石岗子西侧地带的山丘背面。白健江跟毕传云吵了一夜的架。毕传云怪白健江丢弃阵地,把其他几个营推入了弹火之中。白健江呢,大骂毕传云一心就想着立功,不顾弟兄们死活,因为几个营比较下来,毕传云带的五营伤亡最重,差不多一个排没了。几个营长先是任他们吵,反正知道他们两人一向不和,总有吵的理由。后来实在听不下去,四营长方锦文站出来说话了。 “你们要吵就回华家岭吵去,这里需要的是安静,我们得想法子救治伤员,还要考虑明天怎么打!” 一句话让两位当官的红了脸。是啊,眼下最头痛的,是伤员怎么办。72团是有卫生连的,但长期跟山下43旅作战,卫生连的药品用得差不多了,312旅一直说要派人送来,到现在也没见他们的人影。眼下只剩一些止血带还有应急用的麻醉品。战士们从火线上抬下来,轻者随便包扎一下就又上了火线,重者,只能躺在山腰里**。这样下去,可不是法子。更难的,是伤员被抬下来没处去。往华家岭抬,费时又费力,没那么多闲人。就地救治,鬼子的炮弹又随时落下来。昨天还有两个卫生兵被炸死了呢。 这都是事先考虑不充分的,虽是跟43旅打了几个月,但43旅一直没动用重炮,小型山炮受射程限制,加上72团又是居高临下,容易躲避。现在好,山炮、野炮、重炮一齐上,再想躲,就只能丢弃阵地往回逃了。 “奶奶的!”白健江狠狠地说了一声,问方锦文,“你说咋办?” “还是你跟政委拿主意吧。”方锦文谦虚道,事实上他也没有好主意。 白健江瞅一眼毕传云,他也不想跟毕传云吵,但由不得自己,只要一听见毕传云说话,他就来气。沈猛子骂他是驴脾气,他自己觉得比驴脾气还糟。 毕传云低头思谋了一会儿,道:“伤员的事我来想办法,你们集中精力研究明天的战术,这样打肯定不行,再退,我们就得回华家岭了。” “你能想什么办法?”白健江冷笑着盯住毕传云,“不会又是想求助12师吧?” 毕传云这次没跟白健江计较,而是极认真地说:“你说得没错,只有12师能帮咱解决这难题。” “你——” 一句话说的,在场的人全哑巴了。 天还没亮,大约4点20分,毕传云带上两个警卫兵,跟五营长打了声招呼,就往山下12师去了。白健江追出来,想说什么,话在嘴里打了几个转,还是没说出来。等毕传云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坳里,他狠狠地拍了下大腿:“奶奶的,这仗打的,我都看不清门道了!” 更蹊跷的事还在后面,原以为天一亮,鬼子大规模的进攻就要开始,谁知趴在山垭处等了三个多小时,非但没看见鬼子往前攻,反倒隐隐约约看见,一拨接一拨的鬼子悄悄往后退了。 “小日本这是玩的哪出啊?”白健江大瞪着双眼,他真是被小鬼子的举动给搞糊涂了。 3 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时,司令官宫田原一郎咆哮如雷。 “笨蛋,蠢猪,都是一伙饭桶!”他把在中国学到的骂人脏话全骂了出来,还不解恨,一把抽出军刀,逼住向他报告的小田原子。 “不是说红水沟畅通无阻吗,怎么会遇到阻击?” 小田原子吓得往后退缩了几步,抖着声音说:“报告司令官,帝国军队在白水河的时候,并没接到情报,井泽指挥官说……” “说什么?” “我们的情报系统出了问题。” “哟西,情报,哟西,情报。”宫田原一郎提着钢刀,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其实本茨大佐的部下在红水沟跟山上沈猛子他们接火的那一瞬,他就知道是情报出了问题,但他不愿意承认。现在经小田原子这么一强调,他不得不承认了。 “你马上回去,告诉井泽君,让他少安毋躁,情报的问题,我会马上解决。” “哈咿!”小田原子如释重负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你回来。”宫田司令官又叫了一声,小田原子怔了一怔,生怕宫田有啥变卦。要知道,每每吃败仗的时候,宫田司令官的脾气坏得惊人,他之前的小原泽二就是因为一句话说错,让宫田给毙了。 “你的不用急,先到后面休息休息,我会派人护送你,走时,给井泽君再带几个女人。” 一听女人,小田原子立马兴奋了,瞳孔瞬间放大许多。还是司令官想得周到啊,前面的士兵已好久没摸过女人了。 支走小田原子,宫田马上拿起电话,打给岗本:“让仓野正雄马上来见我!” 宫田司令官已经确信,眼下出现的这一系列问题,病症很可能就在仓野正雄身上。 “仓野君,对我不忠,你会付出代价!”他把钢刀狠狠地插回刀鞘中,回到书桌前,站了好长一会儿,才把情绪控制住。 也难怪宫田要生这么大的气,接二连三的消息令他崩溃,先是负责清理麦河战场的25师团指挥官中田正野向他报告,25师团和13师团上了阎锡山的当,击毙的“支那”军队绝不是两个师,而是两个旅!宫田不明白,他的情报部门明确无误地告诉他,退出谷城的126师和137师全部人马都驻扎在麦河一带,怎么会变成两个旅呢?等他跟着中田正野到了麦河,仔细地数过尸体后才发现,击毙的“支那”军队连两个旅都不到,充其量也就是两个加强团。 “混账!”他气得要吐血,围歼战刚一结束,他便兴致勃勃地将好消息报告了最高指挥官岗村宁次,两个师突然变成两个团,这要是让最高指挥官知道,他这条命怕就保不住了。 “严密封锁消息,立即给我查清,126师、137师大部队跑哪去了!” 两天后,情报部门向他报告,原来撤出谷城时,阎锡山耍了花招,将大部队从麦河跟九龙山中间的许集直接撤到了大本营,也就是他自己的身边。而在麦河和九龙山只留了两个独立团,这两个独立团还不是阎长官自己的,是整编时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 宫田司令官目瞪口呆,他简直不敢相信,“支那”军队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看来,自己花力气培养起来的这支情报部队,并不像他赞美的那么神勇无敌。 麦河的羞辱还没彻底忘掉,红水沟这边又惨遭重创,白白丢掉一个大队,这可是他担任南线指挥官以来最大的一次损失啊,宫田司令官岂能不恼! 第三天下午4点12分,仓野正雄在一干人的护送下,来到谷城宫田司令官新的司令部。跟以往宫田爱住的四合院不同,这次宫田将司令部设在谷城的一座寺院里。国军弃守谷城,寺里的和尚也跟着一起跑了,留下空空的一座庙。宫田还从没在庙里住过,他想体验一下。当然,宫田这样做,也有他的歹毒之心,都说佛祖的地盘是净土,容不得世间污秽之事,他倒要看看,“支那人”的佛祖,能不能容下大日本帝国的军妓?他偏要在佛像面前行那种事,行完还冲着佛像洒一泡热腾腾的尿。 仓野正雄表情沉静,一路上他一言不发,负责监视他的竹康少佐也是一言不发,两个人各怀心事,谁也猜不透对方的心思。走进寺院的一瞬,仓野正雄本能地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这个动作让敏感的竹康少佐捕捉到了。竹康并没阻止他,但也没学他的样,对佛祖表示敬意。 宫田司令官站在大殿那扇红门里,透过下午安静的阳光,温情脉脉地注视着仓野正雄。奇怪,刚才还雷霆大作的宫田,心情怎么突然间就变好了呢? “报告司令官,仓野君带来了。”竹康抢先一步,跟宫田报告。 宫田微笑着冲竹康说了一句不屑的话:“我长眼睛呢。”转而又对仓野正雄客气道,“仓野君一路辛苦。” “司令官辛苦了。”仓野正雄收住步子,目光沉着地搁在宫田脸上。 宫田朗声一笑,请仓野进了大殿,竹康他们被挡在了大殿之外。 仓野正雄抬起头,目光仰视着大殿正中的那尊佛像,菩萨的半个身子都已裸露出来,右边一只眼睛被挖掉了,不用猜,就是宫田做的。 他俯下身,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响头。佛祖前的香案不知被搬到了哪里,地上横躺着两支烧残的红蜡,香灰里有几根散落的黄香。仓野不慌不忙地捡起那几支香,用火点燃蜡烛,虔诚地上完香,再次作揖。 “仓野君果真是信徒,走到哪儿,都忘不了向佛祖朝拜。”宫田站在一边,挺着大肚子,话里有话地说。 仓野回敬道:“佛祖是长眼睛的,他能看见一切。” “哈哈,仓野君,你面前的佛祖只有一只眼,等一会儿,他就一只也没了。”宫田浪笑着丢下一句,往里去了。卫兵走进来,将仓野带进大殿后面的临时指挥部。 一走进指挥部,宫田的脸色立马就变得阴暗,说话的声音也远不如大殿里那么温和。 “仓野君,知道紧急叫你来的原因吗?” “仓野愚笨,请司令官明示。” “愚笨?仓野君啥时变这么谦虚了?要知道,你可是我大日本帝国的诸葛亮啊!”宫田话中带刺地挖苦道。 仓野正雄依旧沉着脸,并没因宫田的淫威而乱了方寸。在日军中间,仓野正雄是个身份和地位都很特殊的人物,他并不是军人,以前在日本一所中学教书,间或也跟学生们讲一点儿中国文化。侵华战争爆发后,日军四处搜罗跟中国有关系的人,期望他们能为这场“圣战”作出贡献。最高指挥官岗村宁次在几千个目标中发现了他,便强行将他拉进了军营。一开始,仓野死活不从,还用自杀威胁过岗村宁次。无奈这一场“圣战”是天皇陛下发起的,仓野的抵抗起不到任何作用,最终他还是披上战袍来到了中国。而且来中国之前,他还让天皇的魔鬼培训班洗了一次脑。在北线那边,仓野正雄也为大日本帝国的军队立过不少功,除翻译之外,他还负责对中国军人进行心理研究,以及情报机构的工作。日军在东北战场上多次成功运用攻心术,跟仓野正雄准确的拿捏中国军人的心理有很大关系。确定要进攻米粮城后,岗村宁次第一个把他叫到身边:“米粮城是仓野君的第二故乡,但这只是支那人的说法。身为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你要拿米粮城为羞耻。此次战役,你要把3岁到14岁这11年的耻辱统统找回来,明白我的意思吗?” 仓野摇头,他没想到,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他梦萦魂绕的米粮城,还是没能躲过此劫,终要处在敌国军队的炮火之下了。 “仓野君,我以天皇陛下的名义,要求你宣誓,誓死效忠天皇,为圣战而死。” 仓野正雄并拢起双腿,念经似的宣誓道:“誓死效忠天皇,为圣战而死。” 这样的宣誓,从他进魔鬼培训班那天起就已开始,到现在,他都数不清有几百遍了。但是他不知道,这样的宣誓对他这样一个在中国土地上长大的日本人来说有何意义,但他必须去做,因为他清楚,自己是日本人。 宣誓完毕当天,他在竹康少佐等人的监护下,一路辗转,从北线到了这边,开始了他新的随军翻译官生活。 “仓野君听说了吧,井泽旅团第一大队在红水沟遭到支那人两股力量的袭击,1300人无一生还。”宫田尽管说得很轻松,但仓野发现,说这话的时候,宫田司令官的双肩是抽搐着的。 “消息是我在路上听到的,这样的消息,令我沉痛。” “可半月前仓野君跟我说,红水沟绝无危险,帝国军队大可畅通无阻!”宫田原一郎突然拔高了声音。 “红水沟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山上的沈猛子、刘米儿还有山下的屠兰龙,都没拿它当回事。至于发生这样的悲剧,我想司令官应该问问你的情报部门,是否有人走漏了消息?” “八嘎!你是说,是我的情报部门故意走漏了消息?” “应该是这样。” “仓野正雄,你太过分了!知道吗,就凭那1300人,我就可以把你送上军事法庭!”宫田原一郎恼羞成怒,如果不是听信仓野的话,他是不可能让56师团避开正面共军的312旅,直接从白水河中途拐进红水沟的。这笔账,他早已记在了仓野正雄身上。哪知仓野正雄恬不知耻,竟然想将责任推卸到情报部门身上。 “司令官如果执意要送,我也没办法,仓野这条命,早就交给天皇陛下了,听凭司令官处置。” “你——” 发完怒,宫田这才记起,仓野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这人性格怪异,令人难以琢磨,但是没有他,米粮之战,将不可想象。 宫田脸上再次堆出笑,语气也缓和不少:“好吧,仓野君,一次失利说明不了什么,我们应该做的是把眼前的支那人彻底打垮,让米粮山变成我大日本帝国的米粮山,为帝国军队横扫支那提供强有力的保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仓野明白!”仓野正雄强打起精神,非常有感染力地回答了一声。 “那好,现在请你告诉我,红水沟通往华家岭的那条密道在哪?” “密道?”仓野一个激灵,目光吃惊地盯住宫田。 “据我的情报部门说,红水沟有一条秘密通道,可以从沟底直取华家岭。如果早一点儿知道这条密道,第一大队就不会白白送命了。”宫田说着话,轻步走过来,手在仓野肩上拍了拍。这个动作多少含有讨好仓野正雄的意思。 仓野往后挪了小半步,目光狐疑地搁在宫田脸上:“仓野孤陋寡闻,司令官说的通道,仓野从未听过。” “从未听过?”宫田脸色一暗,吃惊道,“不会吧,仓野君可是在米粮山生活了11年,据我了解,那11年,仓野君的脚步走遍了米粮山的沟沟洼洼。” 见仓野正雄也皱紧了眉头,宫田话一转:“说出来吧,仓野君,难道你忍心帝国军队困在红水沟,让支那人用乱石砸死?” 仓野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看上去在作剧烈的思想斗争,谁知吭了半天,他竟说:“仓野无能,请司令官恕罪,仓野从未听过有什么密道。” 宫田原一郎的脸刷地就变了形,手不由自主地就摸到了刀上,但他终还是克制住了。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喊了声仓野正雄的名字,手从刀上缓缓移开:“仓野君既然这么说,那我就另想办法,不难为仓野君了。不过还有一件事,请仓野君务必帮忙。”他居然用了“请”字,仓野正雄心里重重地响了一声,笔挺的身子暗暗打出一个冷战。 “请司令官明示!” “沈猛子手下那个白健江,仓野君可熟悉?” 仓野暗吸一口冷气,宫田原一郎明明知道他跟白健江的关系,却还要这么问,看来,宫田对他很不满了。 “14岁前,仓野管他叫哥哥,仓野离开中国回到自己的国家后,再也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仓野只能如实回答,心里同时紧急思忖,宫田问这个,到底有何企图。 “哟西,哥哥,仓野君,你立功的机会来了,来,坐下谈。”宫田请仓野坐下,亲自为他斟上一杯茶,同时冲外面的卫兵吆喝了一声。 卫兵应声而进,宫田笑眯眯地说:“带两个进来,给我和仓野君助助兴。” 仓野想阻止,但卫兵已经退下去了,他知道宫田要带什么人,但仓野正雄从来不碰艺妓,这是他的原则。 不多时,两个国色天香的艺妓跟着卫兵走了进来。宫田挥挥手,两艺妓便开始表演歌舞。这两个艺妓都不到二十岁,年纪小的那个看上去还像个高中生,但她们的脸上,却是公式化的成年女人的媚笑。 仓野脑子里忽然就掠过自己当老师时天天面对的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她们中间,有多少人被这场“圣战”带到了中国?男生被武装成少年兵,女生则被训练成帝国军队的泄欲工具。从北线撤回来时,他亲眼看见,一个年纪在十四岁左右的帝国少年兵被一群中国农民追杀,被铁锨和木棍活活打死。那股农民又让竹康的小分队杀了。越来越多的无辜者被搅入战争,这是他以前没想到的,现在这问题成了他的思想负担,常常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宫田原一郎一把拉过那个发育丰满的艺妓,往她嘴里灌了一杯酒。艺妓装模作样地挣扎,宫田借机将肥嘟嘟的手塞进了她半露的怀中,在她饱满的乳房上狠狠一捏,嘴里发出一片浪笑。 仓野扭过目光,自从来到中国,他最怕看到的有两样,一是帝国军队枪杀中国无辜百姓,另一个,就是随军艺妓这种强装笑颜下的悲凉生活。 “仓野君对帝国女人没兴趣?”宫田突然问了一句。 仓野正雄赶忙摇头,他知道宫田别有用心,一句话回答不好,就可能中了他的圈套。自从来到中国,仓野正雄跟每一位指挥官接触都是小心翼翼。什么时候他都在提醒自己,你是半个中国人,你跟他们不一样。但这有什么用呢?该他帮着杀人时,照样得帮着杀人,他的痛苦因此而来,而且与日俱增。 “哟西。”宫田叫了一声,击了击掌,两位艺妓停下表演,走过来,坐在他们旁边。 “铃木洋子,今天你的任务,就是让仓野君开心起来。”宫田一边举起酒杯,一边跟年小的艺妓说。叫洋子的马上偎到仓野身边,脸上堆满了温顺的笑。 仓野想跟铃木洋子拉开距离,又怕宫田使出更恶毒的招来,只好硬着头皮,勉为其难地应酬着。宫田见仓野一步步地上钩,开心地笑了,他今天的目的,就是想把仓野正雄灌醉,然后诱他说出实话。还是最高司令官说得对,对付仓野正雄这样的书呆子,你得想点其他招数。 这天的仓野正雄喝了不少酒,不只是宫田司令官逼他,他自己也有一醉方休的冲动。醉了好,醉了就可以什么也不想了。谁知就在他醉眼蒙眬的时候,宫田司令官再次提起白健江。 “仓野君,最好的办法,是让你哥哥从内部策反,你告诉他,大日本帝国不会亏待他。” “是吗?”仓野醉醺醺地应了一声,头歪在铃木洋子的怀里,“我想睡觉。” 宫田冲铃木洋子使个眼色,铃木洋子马上知趣地退回到后面的一间小木屋里,那里有临时搭起的榻榻米,专供宫田原一郎及随时召见的军官寻欢作乐。 “再坚持一会儿,仓野君,这事谈完,你就可以尽情跟洋子小姐温柔了。不瞒仓野君,洋子可是个尤物,她是我大日本帝国的骄傲。” 宫田还在说着,仓野正雄已发出了粗重的鼾声。 宫田猛地直起身子,气急败坏地冲门外说:“来人,把他给我抬下去!” 这一天,宫田司令官向竹康少佐下达了一个他原本不想下达的命令:“马上派你的特工队进去,给我找到一个叫四姑娘的女人,我要让她跪在我的脚下,为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服务!” 4 似乎还没注意到,山上已带有浓浓的春色。迎春花已经挣扎着,要娇艳开放,打碗花一扑儿连着一扑儿从石缝里钻出来,顽强地伸展在人们面前。那嫩绿枝上的花骨朵,用不了几天,就能把山野给染得绚烂。还有几种叫不上名的野花,也偷偷摸摸地装扮着山野。 小鬼子的炮火停了有三天,沈猛子才得以有空看到这些花花草草。 老乱兴奋得很,以为是红水沟阻击战让小鬼子怕了、退缩了、不敢跟他们叫板了。沈猛子再三提醒老乱,别让胜利冲昏了头脑,应该想一想,小鬼子怎么突然不打了,老乱把大烟锅往地上一磕:“我说大当家的,你咋老在长敌人威风,灭咱72团士气?小鬼子这不明摆着是怕死吗?”沈猛子摇摇头,到乱石岗子那边找白健江去了。 白健江正领着人抢修工事。按白健江的说法,小鬼子这叫喘气儿。 “宫田和岗本试探了一下,他们也在摸我们的脾气。” “我觉得没这么简单。”沈猛子道。 “有何高见?”白健江停下手里的活,望住沈猛子。 “到那边说。”沈猛子看见了山坳里独自坐着的毕传云,拉上白健江朝毕传云走去。 毕传云说到做到,在他的交涉下,山下12师同意接受72团的伤员,眼下伤病员已安全转移到马头桥下的医院里。 看见沈猛子跟白健江,毕传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二位商量呢。” “又有什么新花样?”伤员事件后,白健江对毕传云的态度虽是好转了些,但说话仍旧带着一股刺。 “我怀疑小鬼子在做红水沟的文章。” “红水沟?那破沟有什么文章好做的?”白健江对老乱他们取得的这次胜利很是不屑,认为是瞎猫碰了死老鼠,有次他还当着弟兄们的面挖苦过老乱:“这种仗也值得炫耀,我看你是在山上蹲傻了。”气得老乱把打算送他的一把盒子炮又收了起来。 “健江,红水沟到底有没有路,可直接通到华家岭?”毕传云倒不在乎白健江的态度,现在跟谁说话,都是心平气和而且带了尊敬的。 白健江利落地说:“没有。” “不大可能。”毕传云紧跟着道。 “我说没有就没有,难道你比我还熟悉红水沟?”白健江就这德行,类似的话沈猛子也问过他,小鬼子的炮火刚停,这边的气儿还没喘过来,沈猛子就提出了这个疑问。 “健江你再想想,我这心里咋老不踏实。”毕传云温和着脸,不甘心地又说了句。 “我再说一遍,没你们说的那条路,就算有,我白健江也不知道!” “健江!”沈猛子憋不住了,他把白健江拉来,就为这事,他也怀疑,宫田突然停下炮火,是另有企图。 “大当家的,这不明摆着糟蹋人嘛,就算有那条路,小鬼子又能奈何,难道他还能从白水河直接飞过来?” “这可说不准,有句话我说出来,健江你可甭多想。侦察兵摸到的情况,三天前,宫田将仓野秘密叫到了身边。”沈猛子道。 “他叫仓野管我鸟事?”白健江忽就炸了,“没错,仓野是我弟弟,但我早就跟你们说得清楚,我跟他没任何关系。这些年,我都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说了不让你多心你还偏多心,吃了炸药啊,好话坏话你都分不清!”沈猛子发了火,白健江和老乱眼下这心态,真让他担心。老乱还好一点儿,不管他嘴上多么不把事当事,真打起仗来,还是不敢马虎。白健江不一样,他要是带了情绪,这仗,就给你打得别别扭扭。 “政委说得有道理,我也估摸着,宫田在找捷径。眼下我们必须找到那条路,提前将它堵了。”沈猛子接着道。 白健江不吭气了,沈猛子真要发了火,他还是怕。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山下有个人能帮我们。” “谁?”沈猛子和毕传云同时问出了声。 白健江一咬牙,像是很不情愿地说:“四姑娘!” 位于马头桥下的那座团部小院,此时静悄悄的,这是多少天里难得的一个清静日子。佐佐木的特遣队撤出乱石岗子后,刘集这边的枪声也渐渐稀落。岗本将太平湖前沿的两个大队撤了回去,只留了一个步兵中队在修整工事。枪声彻底平息后,117团团长侯四带着他的弟兄回到了马头桥。弟兄们打了几天的恶仗,累了,侯四下令,全都睡觉,养足劲儿等命令。 火夫周老实一大早去集市买了猪头和猪蹄子,团长侯四爱吃这些。这阵儿他在杀鸡,鸡是刘集的大户王善人送来的。屠兰龙在米粮城枪毙了恒通米店的孙掌柜,对刘集的大户们震动很大。前线枪声打响后,每天都有大户往团部送鸡、送鸭,前两天,王善人还派了几个下人,给周老实他们帮厨,不过今儿一大早,都让侯四给轰回去了。 “我这是团部,不是菜市场,往后有东西收下,人一个也不能留。”侯四吃过团部留人的亏。有一年屠翥诚过寿,各团、各旅争着做好吃的想孝敬老司令,侯四也从集子上叫来几个帮厨,弄了一桌上好的菜,哪知送过去后,差点把他的小命丢在梅园。有人在菜里下了砒霜,幸亏凡是送去的菜,都要先挑出一两道来,喂梅园的狗,看看狗吃了有何反应,也算他手巧,挑出的第一道菜,就验出了砒霜。后来查明,下药者正是雇来的帮厨,等他从梅园回来追查时,那人已跑了。打那以后,侯四对进入团部小院干杂务的人,很是谨慎。 四姑娘就着一火炉,拿火钳燎猪毛。她的样子静静的,头发梳得光溜,后面打个牢实的结。因为炉火的照耀,两个脸蛋红扑扑的,看上去不像一个30岁的女人,倒跟刘集那些新娶的媳妇们有点儿像。坐在太阳下,四姑娘的神情专注极了,拔猪毛的样子就跟坐在闺房里绣花的女子一样,令人遐想。西墙下杀鸡的周老实隔一会儿就伸过来一次目光,那目光里不但有欣赏,还有一层暗暗的担忧。 火夫周老实能娶上四姑娘,都说是他家祖坟埋得好,冒青烟了。四姑娘有个好听的名字:孟小蛾。因为在家排行老四,人们习惯了叫她四姑娘,日子一久,她的真名反倒被人忘了。她爹孟大关子原是米粮城赫赫有名的马帮帮主,那些年,米粮城进进出出的货物,都离不开孟大关子的马帮。方圆几百里,孟大关子的大号还有孟字旗,那是无人敢小瞧的。孟大关子膝下四女,号称四朵金花。大蛾二蛾三蛾小蛾,个个长得如花似玉,着实吸引了不少后生的目光。但这四个姑娘命都苦。大蛾二蛾先后嫁到了山外,离太原城不远,有次两人结伴回娘家,半道上遭遇土匪,被掳了去,惨遭凌辱后姐妹俩跳崖死了。三蛾原本是要招婿上门的,谁知那年孟大关子运货出了差错,把人家价值连城的两件宝物给摔碎了,赔不起,只好咬牙让三蛾做了那家的六姨太。一年后三蛾受不了老男人的虐待,一怒之下烧了那家的老宅子,跟着刘米儿上了娘娘山,如今还在娘娘山做土匪呢。四蛾说啥也是不往外嫁的,孟大关子早就把话撂外面,谁愿意上门为他养老送终,四蛾就是谁的。其实米粮城的人都清楚,这话不是撂给外人的,就撂给白健江一个。哪知天有不测风云,话撂出去第二年,白健江和四姑娘的事还没个眉目,两家先后出事,而且都是大事。 白健江的父亲白老恒是米粮城有名的铁匠,白孟两家的感情,是从白老恒给马帮第一匹马挂掌那天开始的。那时白健江还没出生,孟家也只生了大蛾和二蛾。等白健江出世时,白孟两家好得已不分你我了,靠着孟家马帮,白家的铁匠铺越做越大,已经雇上了帮工。但是谁能想到,就在白孟两家的感情因为四姑娘和白健江的长大突飞猛进时,一支神秘的黑衣人突然夜袭米粮城。老实忠厚的白老恒被一种浸了毒药的钢针射杀,吐了一地的黑血,白老恒收留的孤儿白健雄被黑衣人掳走。年方15的白健江那晚跟着孟大关子的马帮去了大同,幸免于难。可惜在回来的路上,马帮同样遭到黑衣人的袭击,一世英名的孟大关子在跟黑衣人的搏斗中受伤,胸口中了一枚毒针。白健江咬着牙关,愣是将孟大关子背出五里地,逃出了黑衣人的魔掌。在一座叫显华山的山下,孟大关子吐血而死,临死抓着白健江的手说:“我把四蛾交给你了,你要对她好。” 白健江回到米粮城,家破人亡的惨景差点令他一蹶不振,15岁的少年,整日坐在被黑衣人一把火烧光的铁匠铺子前,双目发呆。马夫周老实看他可怜,将他带进孟家,并极力撮合他跟小蛾的婚事,谁知小蛾愣是将他轰出了门,并说他再敢走进孟家,就死给他看。无奈之下,白健江重新回了显华山,跟山上的静空大师学功夫。次年六月,静空大师忽然冲他说,杀他父亲的黑衣人,很可能是来自海岛小国的矮寇。静空大师还告诉他,他父亲捡的那个弟弟,不是中国人,他是海岛小国一个女间谍留下的私生子! 也就是那一天,白健江心里深埋着的仇恨爆发了,他强忍着对四姑娘小蛾的思念,辞别静空大师,踏上了复仇的路。谁知这条路是那么的崎岖,那么的艰难! 更有变数的是四姑娘小蛾,怕是全米粮城的人都没想到,四姑娘小蛾在苦苦撑了马帮六年后,突然心灰意懒,竟不声不响地嫁给了马夫周老实,两口子解散了马帮,在米粮城开了一家小馆子,艰难度日。直到屠老司令带兵驻进米粮城,才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侯四看上了周老实的手艺,将两口子带进团部,做起了火夫。 这一做就是十年。十年啊! 往事不敢想,周老实不敢想,四姑娘小蛾也不敢想。但是四姑娘仍然止不住地要想。 这阵儿,她又抱着猪头发了呆。春日温和的阳光下,四姑娘小蛾发呆的样子也蛮好看,她静得像一湾水。可是火夫周老实知道,这湾看似无风无浪从不流动的水,其实是火山,是海。哪一天她突然爆发了,怕是能把米粮城掀翻。 周老实收回目光,专心致志杀他的鸡去了。从听说日本人要打过来的那一天,他的心就再也没稳当过,他不是怕日本人,不怕,有啥可怕的,当年东家把那么大一个摊子丢下,他都没怕过,帮四姑娘挺了过来。若不是后来为四姑娘治病,到山中采集草药,误中了一种叫七星草的毒,怕是马帮到现在也散不了。当然,那棵害他说不出话的毒草,倒帮他成就了一门姻缘。傻人有傻福啊,这话用在他周老实身上,真是准。 周老实怕的,是四姑娘。四姑娘虽是跟着他老老实实过了这么些年,但他们过的只是日子,不是人家夫妻过的那种,除了日子,还有甜甜蜜蜜的情。四姑娘心里有人!这人还不是白健江!奇怪啊,都以为是白健江,偏偏不是! 太阳下,火炉边,四姑娘再次想到了那个人,俊眉,方脸,干干净净一张脸,说话从来不像白健江那么粗声大气。 他懂女人呢,这世上,懂女人的,怕就一个他。 四姑娘的眼里蓦然就有了水。盈盈的,轻波荡漾了。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两口子弄好了猪头、猪蹄还有鸡,全都码案子上,到了小屋,准备小歇一会儿,院门口突然响起集子上刘家老三的声音:“火夫,火夫,醋来了,搬醋去。” 火夫周老实已脱了鞋,躺到炕上了,四姑娘小蛾“腾腾腾”从屋里走出来,推上小车,搬醋是轻活,她常干。 谁知这一去,就碰着了灾难。 白健江、毕传云他们是下午两点钟摸进刘集的,一开始沈猛子不同意让白健江下山,无奈白健江非要来,阻止不住,沈猛子便再三叮嘱毕传云,让他多留点神,千万要小心,一不能暴露目标,二不能冲四姑娘硬来。要是人家不肯上山,就算了,另想办法。还有,一定要跟团长侯四说清楚,这节骨眼上,要是让侯四团长有了想法,就会因小失大。为保险起见,沈猛子又派了四营的憨娃子。憨娃子以前在侯四手下干过,还救过侯四一回命,想必侯四会给他面子。 哪知过马头桥时,化了装的他们还是让桥头警戒的卫兵认出了,两家现在虽然成了盟军,毕传云还带了师长谭威铭送给他的通行证,但团长侯四把话交代得很清楚:“合着打鬼子行,想过马头桥,没门!”气得白健江直冲桥头的卫兵发火:“狗日的娘娘腔,耽搁了老子的急事,老子把马头桥给炸了。” 不管白健江怎么骂,卫兵就是不让他们过,实在没办法,毕传云只能往师部谭威铭那边打电话。好在卫兵也是个开通的人,人不让过,电话倒是肯让他们用。谭威铭偏巧不在师部,副官又不敢表态,白健江他们只能在桥头等。一小时后,谭威铭回了师部,将电话打过来,让桥头放行,并且叮嘱毕传云,不能在刘集磨蹭得太长,要是让司令部听到,他不好交代。 “鸟个司令,到现在一枪不打,姓谭的居然还听他的,换上我,早拉竿子另立山头了!”白健江又开始愤愤不平。毕传云劝他火气小点,少说两句。白健江气呼呼地道:“我骂姓屠的也不行啊,你可是共产党的政委,小心我控告你!” 毕传云气得“哼哼”了两声,自顾自先走了,白健江倒也知趣,没敢再添乱。三个人过了马头桥,往团部小院去时,白健江忽然看见对面小巷里闪出一个背影,四姑娘!他在心里叫了一声,拔腿就朝小巷追去。毕传云和憨娃子不明就里,只能跟过来。三人穿过小巷,那个影子居然不见了。 不对呀,我明明看见她朝这边来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白健江心里嘀咕着,目光四下寻望。蓦地,他的目光让几个男人吸住了。巷子东头一棵树下,四个男人正在摆弄两辆拉醋的脚踏三轮车,粗看,这四个男人跟集子上的男人没啥两样,但是白健江还是一眼就瞅出了破绽:袜子。他们的衣服、裤子还有鞋都像,独独袜子不像! “小鬼子!”白健江喊了一声,就冲树下追去,手利落地往腰间摸。糟糕,他们三个都没枪,过桥的时候,枪被卫兵扣下了,说是谭师长特意交代过的。 那四个人一看有人追来,跳上车就逃。这时候白健江就断定,这四人不是一般人物,是混入刘集的鬼子特工。从蹬车的动作还有跑的速度,集子上的男人是没法比的。沈猛子同时断定,车上摇摇晃晃的木桶里,装的绝不是醋,是人! 四姑娘! 白健江边跑边喊,但是集子上没人理他,等他追出巷子时,两辆人力三轮早已不见。后面赶来的毕传云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在巷子中间那间醋房里,看到三个被打晕的人。” 1 第七章 侠骨柔情 车上摇晃了三天三夜,四姑娘小蛾感觉天晕地转,一路她不知吐了多少次,吐得心肝肺全要出来了。 最后她被丢进一间黑屋子里。她不知道抓她的人是谁,凭什么抓她。起初她还喊,质问那些面目狰狞的人,后来她的嘴被捂住,再后来,她就喊不动了。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头痛得要裂开,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力气。水,她想喝水。 门“哐当”一声响了,一线光亮透进来,四姑娘小蛾艰难地伸过去目光。她看到一个人,腰里挂着钢刀,脚上蹬着皮靴。她想,这就是鬼子吧,她虽然没见过鬼子,但她感觉这就是鬼子。 “水。”她挣扎着喊了一声。 进来的是日军情报官山崎,山崎手下有若干支小分队,这些小分队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山鹰行动队。这些日子,山鹰小分队活动非常频繁,最高司令官岗村宁次已下令,要他们打开一条通往米粮山的情报通道。 什么是情报通道?就是快捷而准确地掌握对方的军事秘密及军事行动,不断调整自己的作战计划,以最小成本赢得最大胜利。岗村宁次下这样的命令,证明已对情报部门的工作不满。山崎不敢拿这话当儿戏,他已跟特工队联起手来,准备跟米粮城的屠兰龙还有沈猛子打一场情报战。 抓捕四姑娘小蛾,既是宫田司令官的意思,也是山崎早就有的行动计划。那天山崎还派出两支小分队,在米粮城抓了五个人。这五个人山崎没让宫田司令官知道,秘密关在别处。 “拿水来。”听见四姑娘的喊,山崎冲后面的人说了一声,马上有日本兵端进来一碗水。 山崎接过水,走到四姑娘面前:“你辛苦了,先喝口水吧。” 四姑娘挣扎着抬起头,困惑地盯住山崎:“你是谁?为什么要抓我?” 山崎笑了两声:“孟小姐误会了,不是抓,是请。” “孟小姐?”四姑娘接过水,一仰脖子灌下去,抹抹嘴,不解地问,“你在跟谁说话?” 山崎俯下身,色眯眯地盯住四姑娘那张好看的脸:“我在跟你说话啊,难道你忘了自己的姓?” 四姑娘疑惑了好长一阵,才记起自己的确姓孟,不过对小姐这样的称呼,她显然不适应。 “我叫小蛾,人们都叫我四姑娘。” “四姑娘,好,这名字好,那我也叫你四姑娘了?”山崎的目光凑得更近,借着屋子里蒙蒙的光亮,他想把目光钻进四姑娘被撕开一半的衣服里,那里面有一对饱满的乳房。 四姑娘本能地往后挪了挪,一双手牢牢地护住前胸。 山崎直起身,浪笑道:“都说四姑娘是个美人,我还不信呢,今日见了,果然非同寻常。孟小姐,不,四姑娘,我叫山崎,是大日本帝国派往贵国的特使,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你……你真是鬼子?”一听他叫山崎,四姑娘本能地又往后挪了挪,眼里露出恐惧。 “鬼子?不,我们是朋友,朋友你懂吗?” “我听不懂你的话,放我回去。”一碗水下去,四姑娘身上有劲了,她辨不清这是啥地方,她想回她的刘集。 “回去?你当然可以回去,不过既然我们请你来了,你就得帮我们做一件事。”山崎收起脸上的笑,一本正经地道。 “啥事?” “很容易,只要四姑娘说出鬼见愁的入口,我们就送你回去。” 四姑娘身子猛地一震。 鬼见愁?鬼子怎么知道这条路,这路她都有十多年没走了! “我听不懂你的话,我要你放我回家。” 山崎嘴角露出一丝阴阴的笑,往四姑娘面前踱了几步:“不,你清楚那条路,那路是当年你爹孟大关子第一个走的。” “我不知道!”四姑娘忽然就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鬼见愁,她爹,孟大关子,这些原本已被她死死埋在心底的词,经小鬼子这么一说,立马就变成了炸弹。“放我回去!”她又尖叫了一声。 白健江不吃不喝,谁跟他一答话,他就发火。 那天没追上四姑娘,他差点疯掉,在街巷里闹腾了好长一阵,最后又闯进侯四的团部小院。侯四也不是吃素的,一声令下,将他关进了117团的禁闭室。 这事惊动了谭威铭,后来是沈猛子亲自下山,才将他接回山。 谭威铭告诉沈猛子,日本人正在酝酿更大规模的进攻,而且这一次是毁灭性的,他要沈猛子及山上弟兄做好准备。 “姥姥个毁灭性的,有本事他把飞机、坦克全开来,老子不怕。小日本,肏他娘!”白健江几次下山,要去找四姑娘,都被沈猛子强行拦了回来。沈猛子怕他惹事,愣是下掉了他的枪,还不放心,派一个班的弟兄白天黑夜地轮流看着他。 形势非常严峻。四姑娘失踪,再次提醒沈猛子,小鬼子正在打华家岭的主意,如果传说中那条神秘的“鬼见愁”山道被小鬼子提前找到,72团将会有灭顶之灾。 但是72团又无能为力。昨天老乱提议,要不派一个营的弟兄,提前去找,最好抢在小鬼子前面,将那条道炸了。沈猛子笑笑,如果这条道有那么好找,小鬼子还犯得着四下抓人?据谭威铭讲,他在刘集驻扎了十年,只是耳闻有这么一条山道,至于到底有没有,他也说不清楚。 “兴许小鬼子在声东击西,我问过很多人,都说那只是一个传说,当年孟大关子活着的时候,跟别人吹的。”那天告别时,谭威铭这样安慰沈猛子。 沈猛子岂敢侥幸,两天来他连续收到坏消息,先是说困在白水河的日军25师团跟唐培森的312旅交了手。唐培森过于自负,糊里糊涂就中了鬼子的埋伏,结果一战下来,大半个旅报销了。紧跟着又说,奉命赶去支援312旅的新三团和新四团中途遇到了日本兵的拦截,开火不到一小时,新三团、新四团就扔下枪跑了。这且罢了,反正他对那两个狗屁团不感兴趣,跑了更好,免得将来丢人现眼。关键是,今天一大早,山上的电台收到一条消息,日军从平绥、同蒲沿线抽调三万余人,汽车千余辆,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向五原地区疯狂进犯,傅将军的35军跟日军黑田中德师团全线交火了。 看来,日军放出的狂言“膺惩傅作义”绝不是句空话,五原能否守得住,现在谁也不好说。五原要是失守,这条大通道就让小日本彻底贯通了。 一想到这些,沈猛子心里禁不住袭上一股寒意,天也像是跟他作对,前两天还阳光明媚,今儿个,突然就有了寒流。初春的寒流是最不好对付的,沈猛子紧紧衣服,往背风处挪了挪。小米汤见状,赶忙给他递过来一件棉大衣。沈猛子一看是从鬼子中队长身上扒下的,霉气地骂了声:“拿一边去。” 脑子里转来转去,最终还是转到了那条山道上。沈猛子确信,这山上是有那么一条道的。昨晚他反反复复看刘米儿给他的那张图,越看越觉得纳闷儿,那张图绘的像是十八洞,但仔细一揣摩,又不像。刘米儿用了五种色彩,大大小小绘了几十个洞。这些洞都是用线条连在一起的,但真要拿去跟实地对照,他又一个也找不出。 “搞啥鬼呢,这女人。”昨晚他抽着老乱的大烟锅,心里多次跳出这句话。今儿一大早,他原本想把白健江叫来,让他也看看这图,帮他分析一下。毕竟白健江对这山熟悉,哪知一个四姑娘,就彻底让他没了脑子,疯言疯语不说,还乱骂人,尤其把毕传云跟石润两个骂得狗屎不如,好像四姑娘是毕传云跟石润合谋抓走的。 这样子下去不行,72团刚刚有了新起色,因为毕传云的思想转变,影响了石润,石润最近也不那么酸溜溜地叫嚣他的革命阵营了,开始虚心地跟在老乱后面,学习带兵打仗了。如果让他这么闹下去,好不容易合起的心又要散。沈猛子知道,要说眼下心情最不好受的,不是他跟白健江,反倒是毕传云跟石润。312旅吃败仗的消息传来,毕传云跟石润一言不发,低垂着头,像是自己做了错事。那晚毕传云还在窑洞外站到了半夜,是他硬将他拽进窑洞的。 当然,他也理解白健江,直到昨儿下午,他才从白健江高一嗓子低一嗓子的话里,听出他跟四姑娘的故事。沈猛子差点就落了泪,原来他心里也有人啊,真看不出。他一直以为,白健江是个对女人不上心的男人,他脑子里除了打仗,没别的。哪知…… 这么想着,脑子里就又闪出刘米儿那张脸来,一股想见她的欲望腾地升起,让他一刻也坐不住。他压了几压,没压住,索性站起来,冲小米汤喊了一声:“把毕政委叫来!” 不多时,毕传云跟着小米汤,来到沈猛子面前。 “收拾收拾,跟我去沟那面。” “团长,你真的要去娘娘山啊?”没等毕传云说话,小米汤先就叫上了。沈猛子白了小米汤一眼,冲毕传云说:“这条道打听不清楚,我心里不踏实。” “我去不合适吧?”毕传云犹豫道。 “你是政委,怎么不合适?” “我是说,她……”毕传云欲言又止。 “哪来那么多废话,让你去自然有去的道理,时间不早了,天黑还得赶回来呢。” “好吧,我也想会会这位女侠。”毕传云刻意用了“女侠”两个字,沈猛子心里一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毕传云也没啥收拾的,说走就走,两个人带上枪,又叫上小米汤,三个人便上了路。 初春的娘娘山,静谧中透着肃杀,寡淡中暗含着多情。小鬼子的炮火停息后,娘娘山也在抓紧休整。老乱可以高兴,娘娘山这边,却没一个人敢对那场小胜利抱以自豪。沈猛子他们到山上的时候,老虎营的弟兄们正在检修山炮。 山门前重兵把守,几个漂亮的妹子在山门西边空场子上练搏杀,有两个扭打在一起,使足了劲都想把对方摔倒,对方坚决不让,结果两个人就像公鸡啄仗一样啄在了一起。个子矮的撕着个子高的头发,个子高的扭着个子矮的一条胳膊,在地上转圈圈。沈猛子看了一会儿,“呵呵”笑出了声。他见过不少练兵的,还没见过两个妹子啄一起的。 “用脚,用脚啊!”沈猛子也不知给谁加油,两个人不会用脚,看得他心急。 个子矮的那位听到了他的声音,灵机一动,脚下一扫,果然就让个子高的那位失去了重心。不过她自己也没站稳,结果两个人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光扭着不行,要伺机而动。”沈猛子被场子上的妹子们感染,索性走过去,给他们演练起来。毕传云也不敢闲着,主动给沈猛子当了陪练。这方面他技艺远不如沈猛子,连着被摔了几个大跟头。沈猛子怕把毕传云摔坏,冲小米汤招招手,示意让他来。小米汤一点儿也不畏怯,脱了棉袄,腾腾几步跨上前,跟沈猛子摆开了架势。边上的妹子们立马围起来,看热闹似的鼓起了掌。沈猛子原以为小米汤不经摔,还想让他跟娘娘山的妹子们过两招呢,哪知这小子一出手,就给了他难堪。这小子手臂上的功夫相当厉害,两条腿又格外灵活,沈猛子连出几招,都没扼制住他,反倒让小米汤瞅个破绽,胳膊肘暗一用劲,破坏了他的平衡,脚下连着两扫,他站立不稳,重重一声倒在地上。 “团长!”毕传云急了,扑上去边扶沈猛子边骂小米汤,“谁让你摔这么重?” 小米汤不服气地说:“要摔就真摔,哪能当着人家的面玩假的?”说完,骄傲地冲红粉团的姐姐们望了一眼。 那帮妹子立刻为他叫起好来。 这时候山门一开,刘米儿一身戎装走了出来。 “我说山上怎么有喜鹊叫呢,原来来了贵客。” 沈猛子赶忙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别扭地冲小米汤斥了一声:“你小子!”然后快步朝刘米儿走去。 两人再次相见,脸上那表情,就不如以前自在了。尤其沈猛子,心里早就钻了鬼,这时想镇定,就难。刘米儿故作大方道:“沈团长驾到,有失远迎,抱歉抱歉。” 沈猛子也学刘米儿那样,抱起拳:“冒昧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哪啊,娘娘山不是我刘米儿一个人的,谁想来,只管来好了,妹子我欢迎都来不及呢。”说着话,做了个请的姿势。 小米汤贼贼地一笑,悄声跟毕传云嘀咕道:“还妹子呢,用不了几天,就成团长夫人了。” “哪来那么多废话!”毕传云狠狠踩了小米汤一脚,警告他不要乱说话。 小米汤痛得龇牙咧嘴,他的怪表情让米霞看到了。米霞走过来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小米汤抬起头,见沈猛子跟刘米儿已进了山门,大着胆子说:“你们团长看上我们团长了。” “你胡说,是你们团长看上我们团长了。” “明明是你们团长先看上的嘛。” “我警告你,敢说我们团长坏话,让你今天回不去!”米霞故意恐吓。 “回不去才好,我教你们练摔跤。” “想得美,帮我们喂猪还差不多。” “你们山上养猪啊?”小米汤有点吃惊,他还以为娘娘山就跟华家岭一样,穷秃秃的,除了风,啥也没。 “哼,你没见过的还多着呢。”米霞心里虽然喜欢这个小不点,嘴上却不让人,说出的话分明有种骄傲。山上的日子说紧张也紧张,说闷那可真叫闷,平日她们很少看到有陌生人来,今天难得刘米儿有这么好的兴头,米霞的心情也跟着灿烂,有意识地跟小米汤多斗了几句嘴。 从山门到议事的大殿,足足有3000米的距离,中间还要穿两道小门、一个练兵场,红粉团的气势可想而知。记得第一次来时,沈猛子的脚步在练兵场那里就怔住了,恍然有种误上梁山的错觉。后来刘米儿笑着打趣道:“堂堂72团团长,不会连这么座小院子也没见过吧?” 当时他就惊道:“你这还小,怕是我见过的师部也没这么气派。” “那是你没去过梅园,老司令那里,才开眼呢。” 也是在那次,沈猛子才知道,各方所说的老司令屠翥诚跟刘米儿之间水火不容、刀来枪往等都属屁话,他们情如父女,关系好得不是一般。 毕传云算是长了见识,走进山门那一瞬,他的腿就开始发抖,不听使唤似的。一双眼睛东瞅瞅西瞧瞧,哪也新鲜,哪也令他吃惊。以前他听说的刘米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青面獠牙,面目狰狞,哪想到她长这么水灵。猛一看,简直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嘛!312旅还流传着她的一个版本,说刘米儿心狠手辣,到娘娘山的女子一大半是她抓来的,一小半,是老虎营那些刽子手男人抢来的。她们到山上,除了一心一意服侍刘米儿外,还要隔三间五地陪老虎营的男人睡觉。稍有不从,就会被刘米儿卖掉,用来换军火和粮食。可他现在看到的场景,却是另番样子。红粉团上上下下一派和气,如果不是有老虎营的存在,简直就让人误以为进了古书中的女儿国。虽不能说这里的女子国色天香,但一个个飒爽英姿,精神得很。相反,他倒觉得,以前在312旅的日子,沉闷得很,士气也远没红粉团这么高涨。当然,这些都是不该有的想法,毕竟,他是共产党的政委,不能拿一支草莽队伍跟自己的革命队伍比,可…… 毕传云摇摇头,把这些混乱的想法驱开,一门心思观察起红粉团这座气派的山寨来。的确,他现在来到的地方,就是山寨。在312旅做参谋长的时候,他也奉命去过一些山寨,跟山大王们接触过,向他们传播革命道理,动员他们加入到革命的阵营来,但那些山寨跟红粉团比起来,就逊色多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联想到在刘集谭威铭的24师经历过的那段日子,毕传云这才深深体会到,道听途说的东西不可信,先入为主的想法要不得。要做好思想工作,关键还得深入对方,了解对方,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毕政委第一次来,红粉团不懂那么多规矩,怠慢的地方还请多多谅解。”刘米儿看他发呆,便放慢脚步,谦逊道。 毕传云红了脸,刘米儿的做派还有谈吐令他自惭形秽,他这才明白,沈猛子非让他来的目的。他是让自己长见识啊。或者就如他平常说的,换换脑筋。这个脑筋还真得换! “哪里,我毕传云今天是跟着团长长见识来了。”毕传云由衷地说。 “怎么样政委,这里比你想象的要大气吧?”沈猛子回过身,毫不掩饰地问毕传云,而且刻意用了“大气”这个词。 毕传云实话实说:“红粉团果真名不虚传,我毕传云深感惭愧。”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比起咱们72团来,她的名气还是弱了点。这话不过分吧,刘团长?” 刘米儿粲然一笑:“哪敢跟沈团长比,我这里,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小菜园子,只要二位首长不嫌弃,我刘米儿就知足了。” “哈哈哈哈。”沈猛子发出一阵大笑,毕传云听了,却觉得那笑里,明显有掩饰的成分。 三个人说笑着走过练兵场,穿过一道圆门,就看见一排红廊瓦舍。在如此险峻的山上,刘米儿竟能修下如此气派的一排瓦房,可见其能力有多大。 “政委你看看,是不是比我军的司令部还阔气?”沈猛子今天是分外开心,来时脑子里的那些担忧和后怕全让刘米儿一张笑脸给驱散了。也难怪,刘米儿今天这装束,这笑容灿灿的样子,真比初春的阳光还管用。老话说得对,人逢喜事精神爽,对沈猛子来说,看到梦中出现了无数遍的这张娇艳妩媚的脸,就是大喜事。 “刘团长真是奇人,大手笔啊!”毕传云感叹道。 刘米儿略带羞涩地红了下脸,弓身请二位步入大殿。进门的一瞬,毕传云回身望了一眼,米霞跟小米汤在后面老远的地方,对着一棵枯树唧唧喳喳说笑着。 这小子,到哪也有人缘。毕传云心里嘀咕了一声。 2 刘米儿告诉沈猛子,那条传说中的“鬼见愁”,她也听说过。老司令屠翥诚活着的时候,跟她说过不止一次。在老司令屠翥诚看来,这条道对别人兴许算不了什么,对兵家,却不能不当回事。可惜,她没找到这条道,老司令屠翥诚也没找到。 “知道这条道的人,除了当年的几个脚夫,再就是马帮帮主孟大关子和白老恒的二儿子白健雄。孟大关子这都死了多少年,白老恒的二儿子也回了岛国。”刘米儿说。 “你是说仓野正雄?” 刘米儿点头:“麻烦就在此人身上,小鬼子把四姑娘抓去,我想也是为这条道。” 一句话说得,屋子里几个人的心情更为沉重了。刘米儿一看沈猛子他们全都阴了脸,便调和气氛道:“干吗都把脸拉着,就算没这条道,小鬼子照样会打上山,沈团长要是怕,索性把72团拉过来,娘娘山大得很。”说完,她暗暗一笑。 “怕?”沈猛子像是受了污辱,“我说大妹子,我可不是跑来让你取笑的,你这娘娘山,没准比我的华家岭还经不住炸呢。” 刘米儿心里一动,沈猛子一声大妹子,叫得她脸上火辣辣的,这可是他第一次唤她大妹子,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的眼睛闪了几闪,赧然垂下眼帘,俏皮道:“堂堂72团团长,竟连玩笑话也听不得。” 这话说的,沈猛子反倒红了脸,屋里的气氛便松弛下来,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想想也对,就算没那条“鬼见愁”,小日本照样会把炮弹扔到山上,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多想无用。 这晚沈猛子他们没能回到华家岭,刘米儿不让回。商议完正事,刘米儿让米霞她们抬来一坛子“女儿红”。刘米儿拿出五个大碗,挨个儿倒上,自个儿先端起一碗:“我刘米儿上山这么久,娘娘山还从未来过贵客,三位大驾光临,娘娘山蓬荜增辉,米儿敬三位一碗酒。” 毕传云赶忙说:“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告辞,这酒,今儿个就免了吧?” “莫非毕政委是看不起我红粉团?” “岂敢岂敢,今天听刘团长一番话,传云茅塞顿开,只是这酒……”毕传云为难地望住沈猛子。 沈猛子端起碗:“这酒我敬红粉团的兄弟姐妹,能跟红粉团一道打鬼子,是我72团的福气。来,传云,把这酒干了!”说着一仰脖子,先灌了下去。刘米儿看着他的豪爽劲,脸兀自一红,很开心地把酒灌了下去。 小米汤胆怯地望住米霞,生怕米霞跟他较劲儿。米霞端起碗,挑衅似的看着他:“喝呀,你不是挺能吹的吗?” 米霞说的是刚才,在刘米儿跟沈猛子他们商议两家如何布兵、齐心协力对付来犯之敌时,米霞拉着他,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到了后院酒坊,米霞炫耀她们酿的女儿红香飘千里,说老司令屠翥诚最爱喝山上酿的女儿红了。小米汤想也没想就吹牛:“就你们这种酒,我小米汤一气能喝下两坛子,跟我老家的高粱红比起来,差远了。” 没想这话让米霞记下了,这阵就故意要出他洋相。小米汤长这么大,还没沾过酒,一闻那味儿,他就想吐。 “怎么,怕了?”米霞已将自己那碗喝了,山上的姐妹,不但能酿,更能喝。 小米汤往后退了几步,可怜巴巴地向沈猛子求救。 “牛吹大了吧,叫她一声姐姐,饶过你。”沈猛子说。 “想得美,叫啥也没用,今天不喝这酒,休想出这门。”米霞故意堵在小米汤面前,气势凌人地瞪住矮她一头的小米汤。 “喝就喝,吓唬谁啊!”小米汤说着就端起了碗,沈猛子还没来得及拦挡,他已把酒灌进了肚子。 “好酒量!”刘米儿夸张地说了一声,再次倒满酒,跟毕传云和沈猛子碰。 美酒佳人,沈猛子有些抵挡不住,心想喝几碗也误不了事。哪知刘米儿是怀了心计的,这酒,烈着哩。等意识到不对劲时,胃里已翻江倒海,身上也直冒汗。再看刘米儿,那影子就朦朦胧胧,迷离得让人挪不开眼了。被酒染红了的脸颊,分明透出一种多情,一种女儿家的寂寞或伤感。奇怪,沈猛子怎么会想到她是寂寞的呢,她分明活得比自己洒脱、比自己有味啊?刘米儿也被沈猛子痴痴的目光感染了,额上再次腾起一朵红云,眉目流转,粉面含黛,似有万种风情在里面。沈猛子哪受得了这个,他这半辈子,都在跟大老爷们打交道,那双眼,除了炮火,看得最多的,就是男人们的粗糙与刚强,今天被刘米儿的风情一扰,心,就乱得跟15只兔子打架一样,七上八下的不宁。 “不喝了不喝了。”嘴上这么说着,手却贪婪地伸到酒坛中,又舀了一碗女儿红。毕传云比他更不胜酒力,这阵已歪倒在椅子上,眼都睁不开了。再看小米汤,更惨,已经让米霞搀扶着到院子里吐去了。 太阳下山的时候,刘米儿让厨房弄来醒酒的酸梅汤,小米汤喝不下,说喝啥也吐,还是让他睡一会儿吧。毕传云挣扎着喝了一碗,感觉不那么天摇地转,嘴上仍然说着要下山,双腿却不听使唤。沈猛子睡了一觉,好多了,心里惦着山上的弟兄,非要下山。刘米儿杏眼一瞪:“要走你走吧,不留你。”一句话说的,他的双腿又迈不动了。 晚饭极为丰盛,刘米儿特意让厨房宰了一只羊,又炖了香喷喷的红烧猪肉,菜还没端桌上,小米汤一骨碌就翻了起来:“有肉啊——”刘米儿和米霞同时笑出声,她们哪里知道,山上的72团,好几个月没闻见肉香了。 三个人放开肚子,狠狠吃了一顿。小米汤还不解馋,非说是米霞姐姐使坏,如果不灌醉他,还能多吃一个猪蹄。刘米儿心疼这个小不点,答应走时,给他带两个。 “多带几个吧,反正你们山上有猪。”小米汤贪婪地说。 米霞哧哧地笑,她已逗够了小米汤,剩下的,就是亲姐姐般的疼爱。 沈猛子他们并不知道,娘娘山的姐妹们,心里苦着呢。说她们是土匪是强盗她们受得了,反正她们没做杀人放火对不起祖宗的事。受不了的,是心里那份苦、那份罪。米霞是逃婚逃出来的,她爹欠了人家赌债,还不起,就把她顶给了人家。对方五十多,不但是个老赌棍,还是个老恶棍。米霞哪能把自个儿一生毁在这样的恶棍手里,只好一横心上了山。去年她爹死了,病死的,米霞现在没有亲人,刘米儿在她心中,就成了她亲姐姐。跟米霞一样的,山上不下半数,另半数,虽不是逃婚,却也个个有隐情,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刘米儿呢,她对这种占山为王的生活也已厌倦心烦,早就想着让姑娘们下山,各找各的归宿。但难啊,上山容易下山难,吃了土匪这碗饭,再想回去做良家妇女,怕是这辈子,没人还她们清白了。前年冬天,老司令屠翥诚想把红粉团收编过去,刘米儿高兴,至少这样她们就能脱了土匪这骂名。哪知啥都商量好了,就等择日子举行仪式,却突然发生变故。有人造谣说,刘米儿想做屠翥诚的姨太太,还要把红粉团几百个妹子,全带去给11集团军师团长做小! “说出来怕是你不信,这些年,我也是焦头烂额。”此时已是晚上,散淡的月光罩住了整个寨子,也给娘娘山染上了一层朦胧。刘米儿跟沈猛子漫步在月光下,米霞跟三个妹子远远跟在后面,为他们警戒。 “都说大妹子是顶天立地之人,比我们老爷们都强,哪想到你心里也有一把苦呢。”沈猛子长嘘一声,心里泛上一股怜惜之情。 “顶天立地,这话搁你们男人身上是赞扬,搁我们女人身上,就是糟蹋。” “大妹子别这么说。” “我没说假话,哪个女人乐意当贼寇,看见那些甜甜蜜蜜跟着男人过日子的女人,我腿都迈不动。可惜这辈子,我没那个福了。” “这话说不得,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好日子?”刘米儿苦苦一笑,捋了下被山风吹乱的头发,喟叹一声道,“不瞒沈兄,你刚到华家岭时,我真心想把红粉团解散哩。打来打去,烦了,也怕了。” “那你咋没解散?”沈猛子停下脚步,回首望住刘米儿。这话他还是头次听说,心里不免有些惊愕。 刘米儿再叹一声,怆然一笑道:“小鬼子不成全我啊,我要是散了,沈兄不就少了一杆枪?” 沈猛子心里腾起一股浪,两眼热热地凝住刘米儿,凝了很久,又促然挪开。一阵风吹来,沈猛子酒意顿消。此时此刻,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跟面前这位女人细说,但又从哪儿开口呢? 刘米儿自然能感受到他的那份热切。刘米儿心里原本是没有男人的,真的没有。如果不是对男人的恨,她上不了山,做不了土匪;如果不是对男人的恨,她也召不来这么多妹子。但此刻,她的心动了,动得很厉害。事实上,从老鹰嘴遇见沈猛子的那一天起,她女儿家的心就在动。这些年是屠老司令化解着她心里那份恨,让她心里能容下男人了。也是在屠老司令的谆谆教诲下,她才知道世上的男人有好几种,不都是恶棍,不全是流氓。娘娘山,这才有了老虎营。但那是另一份感受,跟沈猛子不同。 她不知道沈猛子哪儿吸引了她,他也是个平平常常的男人嘛,但心里就是怪,就是对他有想头。兴许是他的憨,是他的直,是他那些风风火火的传说。屠老爷子还说,自古英雄配美人,让她不要急,总有一天,会遇见让她动心的男人。她当时付之一笑,心想这辈子,是不会为哪个男人动心了,更甭说…… 可这个男人明明就让她动心了。她“扑哧”一笑,心里骂自己,犯贱了,犯骚了,想在他怀里靠一靠了。 一想“怀里”,她的双眼就迷蒙了,一股子泪就忍不住要喷出来,心里也翻江倒海。这些年,她不容易啊,女人终归是女人,撑不得天、撑不得地、撑不住日月,有那么个结实的肩膀靠一靠,多好。 但她又想,人家心里还不定怎么想呢,他可是大名鼎鼎的72团团长啊!听说当年在傅将军手下,有个团长的姨太太看上了他,非要跟着他走,还把金银细软都给他拿来了。结果他把这事儿说给了傅将军,害得那女人白白做了一场梦,最后竟投河自杀了。 这种男人,怕也薄情呢。 算了,想这些没用,还是跟他好好议议,这仗到底怎么打。 刘米儿收起念头,跟他谈起了战事。后来他们说到了屠兰龙,沈猛子忽然问:“他眼睁睁看着谭威铭挨打,一枪不放,到底安了啥心?” 刘米儿摇头,同样的问题她也反复问过自己,后来她明白,屠兰龙不是屠翥诚,这人心里疙瘩多,指望他出兵,怕没那么容易。 “莫不是他真的怀疑,老谭害了老司令?”沈猛子又问。 一句话捅到了刘米儿的痛处,其实屠老司令的死,给她带来的痛苦更深。有谁知道,三年前她差点就让阎长官的几支队伍给合围,若不是老司令从中周旋,逼阎长官退兵,怕是娘娘山早就成了焦土一片,她那些姐妹,还不定落个啥下场呢。 老司令的死,她也暗暗调查过,虽说现在还不能判定是谁下的黑手,但她坚信,此事跟谭威铭没关,跟恒通米店的孙掌柜也没关。屠兰龙却杀了孙掌柜!借刀杀人,这样的把戏屠老司令不会玩,屠兰龙却玩得不露痕迹!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想,谭威铭凶多吉少!兴许,12师全军覆没的那一天,才是屠兰龙冲小鬼子开枪的那一天! 也正是这种考虑,她才用上心计将沈猛子跟毕传云留下。有种担忧她不能说,屠兰龙的黑名单里,就有她刘米儿,他把老司令的死,怪罪在一些不该怪罪的人头上!她甚至怀疑,红水沟的鬼子,是有人故意引来的,目的,就是灭了她刘米儿!当然,黑名单里也包括沈猛子。她跟沈猛子,是一棵树上的蚂蚱啊! 一想这些,刘米儿禁不住毛骨悚然! 啥叫个唇亡齿寒,现在他们两家,是被小日本和屠兰龙逼到了绝路上。如要不合起手来,谁也甭想活。 绝杀!这样的故事,屠老司令给她讲过不只一个! 沈猛子后来才觉得,这一夜,他留得异常正确。如果不是跟刘米儿推心置腹谈上这么一夜,怕是72团的遭遇,比后来遇到的情况还要糟一百倍、一千倍。 当然,这一夜留给他更多的,还是情,是蜜,是她如兰的呼吸,还有缱绻的目光,温情脉脉的凝视!可是第二天,当他回到华家岭时,一条惊人的消息立刻让他对自己昨晚的决定后悔不已,他怎么就能留在娘娘山呢? 白健江跑了! 昨晚白健江大闹着要喝酒,老乱跟他纠缠不过,只好把沈猛子从刘集带来的一坛酒给了他。 酒是谭威铭送的,地道的“女儿红”,比娘娘山刘米儿酿的要好喝得多。老乱这人滴酒不沾,但他心里同情白健江。沈猛子关白健江禁闭,他还替白健江说过话,无奈白健江把沈猛子惹急了,他的求情没起作用。他把酒拿给白健江,半是调侃半是安慰道:“我说二当家的,不就一个女人嘛,犯得着跟弟兄们撒野?” “少放你的屁,我的事不用你管!”白健江现在是见谁咬谁,居然连老乱的情都不领。 “好好好,我不放屁,我走,好心换个驴肝肺,算我倒霉。”老乱嘀咕着,真就找六营长兰校石扯闲淡去了。扯到中间,石润冒冒失失地撞进来,说他得到一个可靠情报,被日军打散的新三团中有两个二杆子兵被小鬼子俘虏。老乱骂他,不就两个二杆子兵嘛,有啥大惊小怪的,小鬼子又不是没俘虏过人?石润说不是这么回事,那两个二杆子兵中有个叫范麻子的,以前当伪军,后来在柳河围歼战中,被八路军打散,他才参加了新三团。 “啰哩啰唆,你到底要说啥吗?”老乱不耐烦地骂道,不管石润咋变,老乱还是死活看不上他。 “范麻子,范麻子他知道那条道啊!”石润扯着哭腔,这才说了最关键的。 “扯**淡,多少人都找不到,冒出来一个范麻子,他就找到了?”老乱虽是骂着,人还是很警惕地拿起了枪,脚步下意识地就往外迈。 “范麻子他爹以前给孟大关子当过脚夫,那一家人都不地道的。”石润撵出来,跟在老乱屁股后面说。 “瞎嚷嚷什么,走啊。” 老乱也是让石润给说蒙了,居然带了几十号人,一气往岭南跑了十多里,好像石润这一说,小日本就真来了。确信没有异常时,才又返回来。刚到岭上,气还没喘匀,就听哨兵报告,白健江跑了。 白健江拿酒灌醉了看守他的两个新兵蛋子,趁乱下了山! “他去了哪?”沈猛子厉声问。 “还能去哪,找他相好的去了呗。”老乱垂头丧气说。 “四姑娘?” 老乱沉沉地点了下头。 “乱弹琴!”沈猛子气得不知说啥了,过了半天,他喊了一声陆一川。陆一川疲疲沓沓地走过来,带着情绪应了一声。昨天他们走后,陆一川就跟老乱闹情绪,怪沈猛子带了小米汤,没带他。老乱不知道陆一川的心思,不分青红皂白就将陆一川训斥一顿。陆一川很委屈,到现在脑子里那根筋还没转过来。 “气让贼偷了啊,打起点精神好不?”沈猛子最见不得部下疲沓,一股脑儿就将火发在陆一川头上。 小米汤知道陆一川是怎么回事,不安地说:“团长,他有心事哩,你少骂几句好不?” “滚一边去,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小米汤吓得脖子一缩,走开了。沈猛子又冲几个侦察兵吼,“下山去找,找不到你们也别回来!” 3 没有人可以阻挡住白健江,他必须找到四姑娘! 这是白健江那天在刘集就产生的想法,如果不是毕传云,那天他就奔谷城方向去了。 “狗日的宫田,敢抓我的女人。”他在心里这么恨着,牙齿咬得咯咯响,一点儿也不觉得拿别人的女人当自家女人是件难为情的事。 放翻两个新兵蛋子后,白健江便溜出华家岭,直奔山下而去。时间、地点都是他跟火夫周老实说好的。周老实说不出话,耳朵却好使,惊慌中将他叮嘱过的事一一记下了。 过谷河时,遇到了一点儿小麻烦。白健江当然不会直奔马头桥,侯四那龟儿子,专门跟他过不去。他走马头桥下游的深水湾,那儿有架吊桥,白健江小时候就爬过,第一次下山见四姑娘,就是打那儿过去的。谁知到了吊桥边,意外地看到一队把守的卫兵。奶奶的,前些日子这里都没人管,咋单单这晚就有了卫兵?白健江一边疑惑,一边想办法。硬冲显然不行,吊桥就两根钢索,晃晃悠悠,胆小的人一到桥上就晕,甭说过桥,看一眼都怕,如果再有人冲你叽哩哇啦,不掉下去淹死才怪。四下观察一会儿,白健江计上心来,他摸到吊桥下游百米处,那儿有座石崖,崖上堆满了乱石。白健江用劲往下滚石头,巨大的声响惊着了那队守在吊桥下抽烟的卫兵。卫兵大约有十个人,一准儿是侯四的部下,就听有人喊了一声,提着枪冲这边跑来。白健江会心一笑,连着又推下几块山石,飞身朝吊桥奔来。吊桥下还有两个卫兵,对付两个,白健江不怕,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让他撂倒了。 过了吊桥,周老实已等在那里,他已候了白健江两个钟头,担心他不能来呢。白健江会心地冲周老实笑了笑,拍拍他的肩。周老实“哇哇”了两声,递给他马缰绳。 马是周老实从营里偷来的,除了马,还有一箱手榴弹。周老实也是豁出去了,能救自家女人,掉头也值。 周老实哇哇着也要跟白健江同去,白健江不耐烦地打断他:“好好守在团部,她的事,跟你没关!” 说完,飞身上马,扬鞭朝谷河边那条小道奔去了。 而此刻,山崎正狞笑着盯住四姑娘小蛾。几天折磨下来,四姑娘小蛾已有气无力,头发乱蓬蓬地盖在脸上,遮住了被山崎手下打肿的半边脸。额头上起了两个肿胞,是山崎摁着她的头在柱子上碰的,衣服也被撕破,露出了白灿灿的半边胸。 “说还是不说?”山崎拿着马鞭,拔拉开她的乱发问。 “我不知道。”四姑娘小蛾挣扎着回应了一声。 “你的狡猾,鬼见愁的你明明知道,再不说出来,我的马鞭狠狠的。”山崎不甘心,原以为用不了一天,这个女人就会开口,哪知这女人嘴巴硬极了,山崎到中国这么久,还很少遇到这种硬骨头的中国女人。 “不说鬼见愁,说出弹药库和十八洞也行,皇军照样有赏。”山崎耐着性子,笑眯眯地诱惑道。 四姑娘猛地甩了下头,她已打定主意,就算被折磨死,也绝不能告诉鬼子那条道。至于弹药库和十八洞,四姑娘小蛾倒不害怕,因为她压根儿就不知道。不知道的东西,就算杀了她,鬼子也是白忙活一场。 山崎连问几声,四姑娘小蛾都不作声,她的态度激怒了山崎。山崎抡起马鞭就要抽,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传令兵的声音:“司令官到!” 山崎一个立正,宫田司令官已在竹康等人的护拥下,走进了这间光线暗淡的屋子,屋子里的霉味熏得宫田连打了几个喷嚏。 “你的失职,怎么能把小蛾小姐关在这里!”宫田凶巴巴地冲山崎叫嚣了一句。 竹康抡起巴掌,就冲山崎连甩几下:“饭桶,这么多天问出了什么?” “山崎无能,请司令官训示!”山崎挨了打,身子反倒挺得更加笔直。 “把她抬到那间屋子去!”宫田冲山崎命令道。 “哈咿!”山崎挥挥手,进来两个小鬼子,手忙脚乱地抬起四姑娘小蛾。四姑娘小蛾扬起头,拼上全身的力气骂道:“不要碰我!”但这阵,碰不碰已由不得她。宫田和竹康的目光同时跟过来,挣扎中,四姑娘小蛾雪白的肌肤露了出来,宫田和竹康看到了她结实的半个乳房。 宫田咽了下唾沫,竹康也跟着咽了一下。 北边这间被阳光照耀着的屋子,以前是当地财主家的厢房,谷城沦陷后,这一带的财主都跑开了,山崎带着他的小分队,便大大方方地住了进来。这阵儿,几个鬼子在厢房里一阵忙碌,四姑娘小蛾被丢到了炕上,为防她做出什么过激的动作,她的手和脚都被绑上了。一阵接一阵的恐怖还有疼痛袭击着四姑娘,凭直觉,四姑娘小蛾预感到灭顶之灾就要降临。她在心里一遍遍呼唤着一个名字,不是男人周老实,也不是副团长白健江,而是她心里藏着的那个人。她唤得自己心都要烂了,那个男人就是不出现。 四姑娘小蛾沉沉地闭上眼,心忽然被绝望淹住,兴许这辈子,她也见不到他了。 她莫名地就恨起自己的爹孟大关子来。 如果不是孟大关子阻止,她是能跟他一起私奔的,可孟大关子愣是铁了心不让她跟他好,爹像是中了邪,一心要招白健江当上门女婿,他咋就不懂女儿的一片心呢? “再跟他疯疯癫癫地乱跑,小心我打断你的腿。”爹的话又在耳边回响。是那个太阳暖暖的春日,爹带着白健江跟马队去太原城送货,家里突然清静下来,热闹惯了的院子,一旦静下来,是很让人不自在的。尤其院里就剩下她跟他,马夫周老实也趁这空到山那边看他娘去了,偌大的孟家大院显得空落而又拥挤,她站哪儿也不舒服,他好像也是,一会儿跳进马厩,一会儿又跑进羊圈。院里其实是没活的,有了周老实,啥活也轮不到他干,他就像少爷一样被宠在孟家大院,穿得干干净净,整日在她眼前晃来悠去,云彩一样迷惑着她的眼睛,还有心。 她想不明白,爹既然不喜欢他,干吗又让他到自家来,不如老老实实地让他待在白家的铁匠铺。他又不是孟家的儿子,是人家白铁匠白老恒捡的呢。后来周老实偷着告诉他,爹想掏钱把那个人从白家买过来,做自己的儿子。爹想儿子想疯了。女婿不是半个儿嘛,她想不通,问周老实,周老实老老实实跟她说,她爹是想双保险,把白家两个儿子都套住。 哼,两个,怕是半个也套不住!她当时恨恨地想。谁知当时的气话竟成了最后的现实,爹果然没套到,她呢,也没套到。 她想套到。 真的想,现在更想,她这辈子,心里就藏过他一个,明着藏,暗着藏,藏来藏去,竟藏下一世的泪,半世的怨,还有……还有斩不断的那个念头! 那个春阳照得人心里痒痒,走来走去非要做点什么的日子,他们胆子一大,就上了山。他曾告诉过她,山上有条极神秘的道,叫鬼见愁。是她爹第一个发现的,后来又带着他跟另两个脚夫,走过一趟。 “不只是险,一路还有好多景呢。”他说。 她是个不安分的女子,打小如此,越不该去的地方,越想去,越不该做的事,越想做。于是想也没想,就跟去了。 他们在山上走了三天,见识了三天,也胆战心惊了三天。在三天三夜里,其实最让她心跳不止的,不是白天,是夜。一个女儿家偷偷跟着一后生,敢在山上过三个夜,这事,要是传出去,丢死人呢,不被爹打断腿才怪! 爹没打断她的腿,三个夜却偷了她的腿,每当夜来临,她就一步也迈不动了,恨不得赖在他怀里,动都不动。他咋就那么老实啊,呆,傻,木讷得要死。三个夜啊!他吓得躲在一边,跟前都不敢坐,更甭说抱一抱她了。 她伤心,可心里又甜蜜蜜的。有时候她也想,要是换了白健江,那三夜,会咋? 她摇了摇头,她这才发现,自个儿心里,是装不下第二个男人的。 那三个夜最终是靠周老实瞒过去了,爹尽管知道她跟他出去了一趟,但爹想不到,她会出去三天三夜,爹以为,只是半天呢。 她忽然就笑了。 这时候,她居然还能笑得出! 门“吱扭”一声开了,宫田司令官满脸淫邪地笑着走进来。宫田司令官已经教训完山崎,作为帝国军队的高级情报官,山崎的无能令他相当恼火,好在,山崎把四姑娘小蛾完好无损地留给了他,这一点令宫田司令官兴奋。 宫田司令官有兴奋的理由,四个小时前,跟随井泽旅团的小田原子向他报告,那条道找到了,他们挖地三尺,终于从被帝国军队击败的“支那”溃军中找到一个叫范麻子的逃兵。那家伙是个大烟鬼,小田原子找到他时,他正发疯呢,他的营长抢了他最后一点儿救命的烟。小田原子“哟西”了两声,一把捏住范麻子的脖子:“你是猪,支那蠢猪。” “烟,我要烟,太军,给我一口吧。”范麻子流着鼻涕,痛苦万分地说。 “你的,只要说出鬼见愁,烟大大的。”小田原子一边说,一边用力卡住范麻子脖子,范麻子险些就让他掐断气。 范麻子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大烟,小田原子呢,为帝国军队立了一大功。 “严密封锁消息,不能让支那人知道那条道是范麻子说的,明白?”宫田司令官爽得鼻子都要歪了,连着夸了几声小田原子,又命令道。 小田原子自然知道宫田司令官的用意,“哈咿”了一声,搂着一个刚刚抓来的中国女人发泄去了。 宫田司令官真是太激动了,真是应了那句古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想不到苦苦寻找的“鬼见愁”,竟让一个大烟鬼给说了出来。他搂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边饮酒,一边在脑子里谋划下一步行动。 下一步行动一定要狠,快,要让“支那人”彻底缴械。不,他要血洗米粮山,要让沈猛子和屠兰龙付出代价。红水沟白白丢掉一个大队,令他颜面扫尽,岗本大佐又不能及时拿下刘集,再次让他的计划受阻。再这么下去,他这个常胜将军,英名就要毁在米粮山了。 “我要把米粮城变成废墟!”宫田司令官猛地放下酒杯,右手狠狠地捏了一把怀里女人的乳房。女人没想到他会这么用力,痛得大声叫唤了一声。宫田司令官龇开一口黄牙,目光贪婪地在女人高耸的乳房上搁了很久。女人以为他又想要了,娇滴滴地把半裸的身子偎过来。宫田司令官猛一用劲,推开女人,大踏步地朝作战室走去。 一个宏伟的计划在他脑子里诞生,他要在“支那人”的土地上再次书写传奇! 宫田司令官原本对仓野正雄是抱有厚望的,这也是他迟迟不让山崎把四姑娘小蛾带到他面前的原因。现在,他对仓野已经彻底失望,不,是绝望。 “叛徒,败类,大日本帝国的羞耻!” 他完全可以将仓野送回岗村宁次那儿,让他接受惩罚,一想仓野跟白健江的关系,宫田立刻改变了主意,这也是他为什么不让小田原子外泄范麻子这条线索的原因。他要让全米粮城的人都知道,鬼见愁,是仓野正雄说出来的,不,是仓野跟他的相好四姑娘告诉帝国军队的。 哈哈,妙,太妙了。仓野,我让你求活不成,求死更难! 宫田司令官完全被自己的美妙计划感染了,内心激荡着一股血流,仿佛已经看见,“支那人”在他的屠刀下,高粱一般倒下去,血,他看见大片大片“支那人”的血,染红了山,染红了川,染红了屠兰龙借以抵抗的女儿河! 血!走进厢房的宫田司令官意外地看见,一股殷红的血正从四姑娘小蛾的嘴里流出,他起初还笑眯眯的,刚才那间黑屋子里不经意看见的那片丰胸,比日本艺妓更加结实的乳房,令他本来就已激荡的胸更为激荡,他体内的野火被点燃,熊熊的,不能抑制。他原本是没有这个计划的,四姑娘的名字尽管在他脑子里活跃了很多天,但他还不想睡她,他想留待日后,最好当着白健江和仓野正雄两个人的面,那样才刺激、过瘾。可是现在他突然就变卦了,他必须睡她,他要用自己强有力的大手,揉碎她小山头般的两个乳房。他要撕开她的胸膛,看看她心里藏着的日本人,到底是个什么样? 四姑娘小蛾嘴里汩汩流出的血起初很美地诱惑着他,振奋着他,宫田喜欢血,尤其喜欢“支那人”的血。看着“支那人”流血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啊!他的身体立刻鼓胀起来,某个地方甚至“嘭嘭”作响。但是很快,宫田发现了异常。 “八嘎!”他扑过去,抡圆了胳膊,冲四姑娘小蛾已经浮肿的脸上一顿猛扇,边扇边还在叫嚣。 这个女人真是太可恶了,她居然想嚼碎自己的舌头! “八嘎!”宫田一边扇,一边用力撕开四姑娘小蛾的衣衫,当那对饱满鲜嫩的乳房完全呈现在他眼前时,他的手臂猛就软了下去,不,是暂时失去了力量。他睁着一双血眼,定定地瞅了那么几秒钟,身体立刻就炸开了锅。 “八嘎,八嘎,八嘎!”他一连叫了有二十多声,猛兽一样把四姑娘小蛾扒了个精光。 “哟西——”他忽然放缓语气,声音像一道溪流,企图缓缓流过四姑娘小蛾的每一寸肌肤。这肌肤真是太美了,宫田睡了那么多女人,何时见过这么细嫩光滑,如玉般透亮,如露珠儿一般晶莹的肌肤啊! “哟西,哟西——” 他刚才愤怒叫喊着的嘴巴顷刻间流下大片大片的涎水,两只手情不自禁就在摸自己的大腿,发现自己居然还穿着裤子时,他像狼一般长嗥一声。他怎么能愚蠢到连裤子也不脱呢? 于是,在四姑娘小蛾惊天动地的叫喊中,可怕的一幕终于发生。撕心裂肺的哭喊夹杂着宫田魔鬼一般狰狞的笑声,从厢房里惊雷一般传出,飘向谷城,飘向麦河,飘向米粮山…… 飘向遍体鳞伤的中华大地。 许久,声音沉寂下来,厢房里死一般的静,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就连刚才还呱呱叫喊着听热闹的小田原子他们,也哑然失了声。 血,宫田清清楚楚看见一大摊血,从四姑娘小蛾胯下那神秘地带流出。 女儿红! 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居然还有女儿红! “八嘎!”宫田再次疯狂,他做梦都没想到,这个叫四姑娘的女人,居然完好无损地把她的身子保存到现在,就等着他来!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接下来是小田原子。 接下来是山崎。 小田原子和山崎疯狂叫喊的时候,宫田眉头一蹙,又一道恶毒的计浮上心来。他冲另间屋子哇哇了两声,就有两个日本兵架着醉醺醺的仓野正雄来到了厢房门前。 “仓野君,好戏不能没有观众,尽情地看吧,哈哈哈哈。”宫田大笑着扬长而去。 白健江策马而行,从鬼子眼皮底下溜出黄花冈。过老鹰嘴时,险些就被鬼子的哨兵发现,本来还有另一条道可供他走,可他急着赶时间,大着胆就从离鬼子哨营不到五百米的山坡下疾闪而过。鬼子哨兵是听见了声音,等跑下山坡看时,他和胯下那匹枣红马早已没了影。 真是匹好马!当过马夫的人就是不一样,偷来的这匹战马不挑人,一跨上马背,它就跟你成了朋友。白健江心里感激着周老实,如果不是周老实暗中帮忙,他是冒不了这个险的,单凭两条腿,想到谷城去救四姑娘,无异于痴人说梦。 一想四姑娘,白健江的心就疼得要叫。这次跟着沈猛子到华家岭,白健江最大的收获就是见着了四姑娘。细想起来,他跟四姑娘分开已有16年,16年啊,没有哪个日子,他心里不惦着她、念着她。大刀队的时候,他是动过杀回老家米粮城的念头,但那时仗一场连着一场,有时跟共产党的游击队打,有时跟国民党正规军打,有时也跟一些地方势力打,打来打去,反把自己打得离米粮城越来越远。刚跟沈猛子的骑兵营合伙时,白健江得到过一些关于四姑娘的消息,有个叫牤儿的兵娃子说,四姑娘把马帮解散了,正在张罗着嫁人。 嫁人?白健江心里像是叫蜜蜂狠狠蜇了一下,那天晚上他就要离开大刀队,恨不得一脚跨进米粮城,可最终还是被沈猛子拦住了。其实那时候他也离不开大刀队,他和沈猛子被困在一座叫佟家坝的寨子里,四面都是枪口。那是他们最艰难的一场突围战,半个月后从佟家坝突围出来时,他的大刀队剩了不到一半的人,沈猛子的骑兵营也损伤过半。打那以后,他就很少听到四姑娘的消息了。 往事不堪回首。白健江紧紧马缰,双腿用力一夹,枣红战马像是得到命令,甩开四蹄,在夜色下狂奔起来。 天明时分,白健江赶到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边上。村子被一条小河包围着,河水哗哗,撩得人心痒。透过拂晓前那层稀薄的光亮,白健江看到离小河几百米处,几个小鬼子正抱着枪晃悠。他心想,这大约就是谷城宫田司令官跟前方岗本的联络点了。从马鞍坡到这时,白健江没遇到过任何阻拦,证明沿线是没有小鬼子的。他还心里突发奇想,如果有一支部队拦腰将鬼子的这条连接线砍断,让岗本跟宫田两头衔接不上,这仗打起来就容易多了。随后他又叹道,现在还哪来什么部队啊,傅将军被困五原,阎长官倒是有力量,这一带也属于他的防线,可这只狡猾的老狐狸,大玩嘴上功夫,明战实降,把精锐部队雪藏起来,只派一些弱小的杂牌力量跟小鬼子周旋。说是周旋,其实就是让他们去送死。送了死他还能到蒋委员长那儿领奖,因为他能把一个连夸大成一个旅,能把一个营说成半个师,能把一场败仗渲染得豪气冲天,明明只打死十个小鬼子,他就敢说击毙敌军过千。蒋委员长现在是用兵心切,只要一听谁跟小日本誓死血战,大量的军饷还有赏银便送进谁的腰包。 至于他和沈猛子现在所在的18集团军,白健江了解得并不多,只是听说,18集团军布在米粮山一带的兵力极少,阎长官也不容许他们把腿伸进来,唐培森的312旅一完蛋,等于米粮山区就剩他们这一股力量了。 娘的,算来算去,他和沈猛子现在倒成孤军作战了! 孤军作战他不怕,怕的是屠兰龙这只小狐狸,他到底安的什么心啊!如果姓屠的是沉着冷静,心中有数,那倒也谢天谢地;如果他跟阎长官一个心思,米粮山这出戏,可真就他娘的难唱了! 白健江跳下马,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拴好马缰,拍了拍枣红马的头,示意它别乱叫唤。腰里绑好手榴弹,提上枪,他想摸进村子探个虚实。 4 跃过小河,白健江本想干掉那几个抱枪丢盹的哨兵,可他往北一看,离哨兵不远,一队日本鬼子扛着枪,正从巷子里走出来。鬼子小队长还吹着哨子,黑亮的马靴在巷子里踩出令人胆寒的声音。 “娘的,鬼子这是巡逻哩,差点就暴露了。”白健江庆幸自己没有乱来,静静伏在河边一块地埂子下,等巡逻的鬼子兵走进另一条村巷,他才迅速跃过那块庄稼地,摸到了村子最东头一户人家的草垛边。 白健江估摸着,这个小村子眼下已经成了小日本的据点,怪不得村巷里看不到老乡的影子,按说这个时候,老乡们早就起床了。一年之计在于春,此时正是播种的大好时节,可惜这一大片的地,又要荒芜了。他朝四下观察了一阵,发现离他大约五百米处,一户人家的屋顶上,还站着几个小鬼子,八成那儿就是小鬼子的大本营。确信周围没有鬼子埋伏,白健江才一个鹞子翻身,攀上了草垛。草垛正好在院墙外,白健江没怎么费事,就纵身跃入那户人家。 声音惊动了屋里的人,堂屋门“吱呀”一声开了,闪出半个脑袋。 “老乡,我是八路军,别出声。”这个时候白健江才记起自己是八路,心里虽是别扭,但还是学着毕传云和石润的样子,亲热地跟老乡打起招呼。 没想“八路”两个字还真灵,探头探脑不敢出来的老乡问清他来自米粮山华家岭,才将堂屋门开大,闪出了整个身子。 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神情紧张地跑过来,冲他说:“你快走开,我们不敢留你,要是让皇军知道,我一家人就没命了。” 白健江心里腾一声,完了,一听这话,就知道小鬼子的淫威已把老乡们吓住了。 “老乡,不要怕,我是顺道路过的,想跟你打听一下,这一带鬼子有多少人?” “这个我可不敢说,你还是走吧,我一家上有老下有小,真是不敢得罪皇军的。” 就在白健江左右为难的时候,西边的大屋门开了,出来一位老太太,冲中年男人问:“你跟谁说话啊,大清早的?” 中年男人惶惶跑过去,跟老太太嘀咕了几句,老太太“呀”了一声,迈着一双小脚,颤危危地走过来,冲白健江说:“你真是八路啊,可不能说谎话?” 白健江重重地点头。他从老太太眼睛里,看到一种信任、一种渴盼。 “那快进屋,我有话跟你说哩。”老太太伸出一只干枯了的手,拉住白健江,将他带进了大屋。 “你真的是八路,好人?”老太太再次问了一声,目光上下打量着白健江,似乎这人跟她见过的八路不大像。 白健江报了自己部队的番号,还说出了师长的名字。老太太一听,放心了。看来,师长在老太太心里,是很有分量的。 “早就盼着你们来呢,这伙丧天良的,坏事做绝了。”老太太长吁短叹,呜咽着嗓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将鬼子在村里干下的坏事全说了出来。 原来,这股鬼子是一个月前开进这个村子的,有六七百人,一来就抓妇女,村里十几岁到四十多岁的妇女,全让鬼子抓了去。有些让鬼子用卡车拉走了,送到各处,供小鬼子享乐,一部分还关在村东刘老财家的院里。男人们起先也反抗过,无奈鬼子手里有枪,村里已有二十多个人被鬼子拉去枪毙了,她家老二被鬼子绑在村口的树上,绑了三天三夜,最后拿刺刀给挑了。老二的媳妇让鬼子的中队长糟蹋后,一头撞树上,死了。 “造孽啊!”老太太捶了下腿,嗓子哽咽住了。 这中间,中年男人几进几出,一副不安的样子。老太太缓过那口气后,恶恶地冲自己的儿子骂:“没用的东西,你娘白拉扯你们了,有种就当兵,拿枪跟小鬼子拼了。” 中年男人喘口气道:“娘,我不是有病吗,再说鬼子那么多人,咱拿啥跟他拼啊!”说完,抱头蹲在了地上,一副不得已的苦相。 白健江没敢怪中年男人,自打小鬼子来到这片土地上,他见过的这种无奈而又绝望的男人真是太多了,老百姓就是老百姓,除了忍受,他们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个刘老财呢,是不是当了汉奸?”白健江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汉奸,小日本敢在中国如此猖狂,跟狗娘养的这帮汉奸有很大关系。他曾发誓,对汉奸,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死了。”老太太抹把眼泪说。 “死了?”白健江纳闷儿。 “村里人气不过,夜里偷着把他捆住丢河里了。他家两个儿子,也让狗剩他们杀了。” 白健江长舒一口气,跟着又问:“狗剩是谁?” “村里一后生,老钟家的,有种,就他敢跟小鬼子斗。”老太太说话突然有了底气,眼里的泪也不流了,一口气跟白健江讲了狗剩许多事。她告诉白健江,眼下狗剩跟一帮年轻人藏在山上,抽空就摸进村子,能干掉几个鬼子就干几个。 白健江心一动,“狗剩”两个字,已种进他心里。 老太太让儿子给白健江弄了碗蛋汤面,说吃饱了肚子才能打鬼子。白健江捧着碗想下一步该怎么办,老太太忽然又说:“还有件事呢,忘了跟你提,前些日子,小鬼子从米粮城抓来几个女娃,就藏在刘老财老二家。” 米粮城,女娃?白健江腾地放下碗,一把抓住老太太的手:“有没一个叫四姑娘的?” 老太太说:“都是姑娘,五个哩。” 白健江没再问下去,心里,却坚定地想,四姑娘就在里面。 这一天,白健江做了两件事。一是摸清了关押五位姑娘的那座院子,另一件,是让中年男人去了趟山里。那座山离村子并不远,不过路险,中年男人上午去,大后晌就回来了,兴冲冲地告诉白健江,狗剩他们答应了,夜里下山,跟白健江一道,救出五个姑娘。 半夜时分,院里响起脚步声,中年男人说:“来了。”不大工夫,六个黑影儿跟着中年男人进了屋。白健江一看,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长得都很精干,特别是领头人狗剩,还不到二十岁,结实的身材,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腰里鼓鼓的,那是他们从鬼子手里夺来的手榴弹。 白健江把自己的想法跟六个人说了,狗剩说:“刘家大院动不成,里面有一百多个鬼子,小队长一撮毛还有五个机枪手都在里面。一旦接上火,他们六个是小事,村里人就会遭殃,小鬼子杀起人来眼都不眨。” “你的意思是……”白健江问狗剩。 狗剩说:“五个姑娘关在刘老二家,我们从三堂子家摸过去,从房顶跳下去,估计里面的小鬼子不会超十个,干掉他们容易。难题是,救出她们后往哪去?村里肯定藏不住,山上她们又去不了,要不,你把她们带走?” 白健江摇头,白日里他也想过这问题,带走显然不现实,一匹马驮不了几个人。再说万一四姑娘不在里边,他还得继续前行。白天他瞅下一个地方,就在村西,有一条大沙沟。他问过老太太,老太太说,大沙沟深着呢,一直通到山那面的恒水寨。沟里堆满怪石,还有地震时摇下的洞穴,平时阴森森的,很少有人进去,甭说五个人,就是五百个人钻进去,鬼子也不好找。 “对呀,我咋把大沙沟给忘了。”狗剩猛地拍了下腿,当初他们几个决计跟小鬼子干,一开始也是想依赖大沙沟的,但大沙沟离小鬼子太近了,他怕小鬼子白日里布下埋伏,打他们的黑枪。这才舍近求远,上了北面的和尚山。 方案很快议定,白健江带三堂子和另外两个去救人,狗剩三个在三堂子家外围打掩护,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开枪。一旦跟鬼子接上火,不管人救出救不出,都要撤,不能给村里人惹下麻烦。 中年男人也要去,经过这一天的奔波,他好像忽然有劲了,胆子也大了许多。白健江和狗剩都不同意,毕竟他没跟鬼子干过,枪一响,怕连东南西北都找不到。最后白健江给他安排了一个任务,让他负责枣红马,将马牵到沙沟沿上等他。中年男人高兴地应了一声,补充道:“到时你们只管走,我把五个姑娘带出去。” 白健江满意地看了中年男人一眼,拍拍他的肩,然后就出发了。 村里的狗早没了,是村民们自发杀死的,就等着有人来杀小鬼子。三堂子跟狗剩轻车熟路,知道怎么避开小鬼子的岗哨。他们从村东一条废弃的水沟里摸过去,临近三堂子家时,才迅速分开。三堂子带着白健江几个,贴着墙壁,连过三户人家,到自家院落时,才从草垛跃了进去。三堂子的爹已让鬼子杀害了,屋里就剩瞎眼娘和14岁的弟弟,他妹妹逃了,是三堂子送出去的。他弟弟也是个机灵鬼,见到哥哥,很快便报出隔壁刘二家小鬼子的数字。一听只有12个鬼子,白健江松下气来,三个人对付12个睡熟的鬼子,没一点儿问题。时间容不得耽搁,三堂子跟弟弟叮嘱几句,就出了门。上房,过墙,攀上刘二家的房顶,他们做的都很漂亮。偏是跳进刘二家院子时,出了点小岔子。有个鬼子兵早不起夜、晚不起夜,偏在这时候跑出来小解。鬼子兵正站在院墙下痛快淋漓地尿呢,头顶上腾腾跳下几个黑影来,惊得他站在那儿,尿都撒不出来。等他反应过是有人偷袭时,已经来不及喊了。可怜的鬼子兵,临死连一泡尿都没能撒完。白健江重重一掌下去,鬼子兵的脑袋就像西瓜一样裂开了口,接着两只手一拧,这只西瓜就转了方向。鬼子分三个屋睡,其中一个屋里的鬼子听到了动静,睡眼惺忪地问了一声。三堂子已寻声扑了进去,鬼子兵还在惊讶中,三堂子手里的两把刀已同时划向鬼子们的脖颈。三堂子敢拉竿子上山,手上绝对是有功夫的,除那把刀玩得好外,脚上功夫也不简单。只听得噌噌几声锐响,炕上五个鬼子的脑袋已歪向了一边,血冒出来,喷了三堂子一脸。三堂子顾不上擦,收拾掉最后一个鬼子兵,紧着就朝隔壁屋去。 另两间屋里,白健江跟另一个后生也是手起刀落,还在睡梦中的小鬼子叫都没叫唤上一声,就齐齐地见了阎王。这样痛快的杀戮白健江以前就有过多次,当大刀队队长时,他单刀赴会,杀过麻三旅长的一个排。后来长城决战,他带着五个弟兄,摸进鬼子炮楼,乱中取胜,一气取掉了鬼子16名炮手的头。今天这杀戒,他是为四姑娘小蛾开的,杀时过瘾、解气,平日手上七分的劲,今天用了十分! 不出半个时辰,院里的小鬼子就被全报销了,挨屋看了一遍,确信没有留下活口,白健江才扑向中间那屋子。屋子里黑糊糊的,扑鼻的腥臭熏得人想吐。白健江想划根火柴照亮,三堂子在炕上制止了他。 “她们没穿衣裳,不要乱来!” 白健江心里腾一声,还是三堂子想得周到啊。收起火柴,边帮姑娘们解绳索,边唤小蛾的名字,唤半天,居然没人应声。 “把嘴里棉花取掉!”三堂子又说。 粗心!怎么还不如一个三堂子呢,后来白健江才明白,这晚他是太过心切,心里只念着四姑娘,把别的给疏忽了。 等把五个姑娘背到月光下,才发现里面根本没有四姑娘小蛾。白健江惊住了,他的小蛾呢,小蛾啊! “你那个小蛾不在这里,她让山崎弄到了乔家庄。”三堂子说。 “乔家庄在哪?”白健江紧追着就问。 “谷城边上,离这儿还有一天路程。”三娃子边帮姑娘们穿鞋边说。五个姑娘在炕上捆了近十天,加上小鬼子不歇气地糟蹋,身子早就散了架。人虽是活着,但除了两只眼睛能动,其他的都动不了。三堂子使劲帮她们搓腿,心想能用这种法子帮她们站起来,哪知越搓姑娘们越没知觉,三娃子急了,冲另一个后生道:“愣着做甚,快拉架子车过来!” 一辆架子车,几个男人,愣是从鬼子魔掌中救出了五个姑娘。虽然没有四姑娘小蛾,白健江心里还是有一股痛快劲儿,再说他已知道四姑娘小蛾的下落,相信明天晚上,那个叫乔家庄的小村子,又有一场好戏。 等他们穿过空荡荡的麦场,越过小河,抵达村西沙沟沿时,村里才响起鬼子密集的枪声。白健江将五个姑娘托付给狗剩跟中年男人,自个儿骑上马,紧着朝谷城方向去了。 白健江原想,这一趟,定能救出四姑娘小蛾的。他甚至还渴望,能在乔家庄再遇上狗剩跟三堂子这样的汉子,茫茫大地,中华沃野,血性男儿是杀不绝的。白健江心里响起一支歌,那是他当大刀队长时自己编的: 黄灿灿的玉米肥沃的地 养了我爹娘再养我儿女 小鬼子他心里不服气 漂洋过海他霸我土地 杀我的爹挑我的娘 顺手牵走我的牛和羊 四处糟蹋大姑娘 杀人放火狠如狼 拿起刀啊拿起枪 跟小鬼子狠狠干一场 拿起刀啊拿起枪 跟小鬼子狠狠干一场 …… 一夜奔波,竟是毫无倦意,次日拂晓时分,白健江到达一个叫老鸦台的山口处,原想歇一歇再走,哪知攀上垭口,往下一望,双眼立刻就惊得直了。 透过乳白色的晨雾,白健江清清楚楚地看见,山下,大道上,日本鬼子浩浩荡荡,正踩踏着清晨的露水,朝他站着的方向开来。 粗眼一看,就知道,是宫田的大部队向西进犯了! 汽车、马队,还有隐隐约约的炮…… “不好!”他大叫一声,飞身上马,掉转马头,就冲来时的路上奔去。 1 第八章 造反风波 鬼子大举进犯的消息提前一步到了沈猛子耳朵里。 情报是12师师长谭威铭派人送来的,谭威铭在信中说,宫田不只是出动了在谷城的全部人马,还命令白水河一带休整的日军56师团分成两股,一股从白水河下游三家磨一带往北斜插,在离米粮城40公里处的夫子庙跟宫田亲自率领的25师团会合。一股直接走红水沟,从鬼见愁摸上来,直捣沈猛子的华家岭。谭威铭已连夜派出两个旅,抢先一步占领了夫子庙,拦截56师团井泽三日,切断他跟宫田的连接线。同时又派出一个旅,往东延伸30公里,对宫田及25师团进行狙击,迫使其放慢进入米粮山的速度。谭威铭要求沈猛子的72团全部撤出乱石岗子,退回华家岭,在华家岭重新布防,乱石岗子和五峰岭,由他的两个团把守。同时他跟沈猛子说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很关键,能否保住华家岭,就看沈猛子能不能抢在红水沟本茨大佐他们前面,炸断天险口子,让本茨大佐有来无回! 沈猛子没敢问情报从何而来,大战到现在,谭威铭总是能先他一步得到鬼子那边的准信儿,这次更是准确到了鬼子的行军路线还有各条线上的人马,包括鬼子发动进攻的时间和使用的武器装备。谭威铭说,鬼子这次不但出动了坦克,很可能还有飞机在空中掩护,要沈猛子一定做好对空反击的准备。 对空反击,天险口子,这两个词一跳出来,沈猛子就清楚,宫田再也不玩试探的游戏了,他张着血盆大口而来,野心十足地要把米粮城彻底吞下了。 来势汹汹啊! 打发走送信的,沈猛子立刻叫来老乱几个,将情况简单说了一遍。一听鬼子真找到了鬼见愁,老乱跳起来就骂:“我就知道是仓野那小杂种,还有孟家那小妖精,奶奶的,亏老白还对她一片痴心。” “老乱!”沈猛子喝斥一声。老乱到现在也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狗屁范麻子,那肯定是小鬼子在玩诈术。 老乱不服气,嚷道:“不是她还能有谁,我就不明白,你们凭啥都要护着她,不就一个烧火做饭的吗?” “老乱你有完没完?”沈猛子黑了脸,老乱总是不分场合,现在是啥时候,还能嚷嚷这些? 六营长兰校石捣捣老乱,其他人也都拿眼瞪他,老乱这才安静下来。 “大家不要嚷,听团长把话说完。”毕传云紧绷着脸,刚才沈猛子那番话,在他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没时间多议了,小鬼子已经全面撒网,决战的时刻就要到来,弟兄们,这次可是一场生死之战啊……”沈猛子的声音突然哑下去,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兴许,他已提前看到了败局,不,比败局更惨。他没想到,宫田真会把三个师团的全部兵力压上来,三个师团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打起精神说,“现在没有别的路,只有死拼。小鬼子是铁下心要吃掉我们了,老乱,毕政委,你们跟着我这么些年,这一次,怕是对不住弟兄们了。”沈猛子眼里浸了泪,嗓子也接近呜咽。山洞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悲壮,每个人的脸,都染了一层悲色。老乱甩甩头:“大当家的,别把事儿说得那么邪乎,咱72团,死过不只一回了。能活着走出米粮山,是福,死了,咱也他娘的知足,总比死在自家人手里强吧。弟兄们,把头抬起来,听大当家的,从今儿起,我老乱要是再冒一泡粪,就不是男人。小鬼子他敢来,咱就有种顶上去,弟兄们说是不是啊?” “大当家的,说吧,弟兄们不怕死,你说咋打就咋打!” “对,咱72团啥时怕过死,狗日的小鬼子,叫他有来无回!” 老乱一鼓动,气氛立马又活跃起来,弟兄们全都望住沈猛子,就等他发话。 沈猛子终于从黑沉沉的重压下透过气来,挺直腰杆,声音洪亮地命令道:“老乱,你带两个营,连夜赶往天险口子,多带点炸药,给我把天险口子炸平了,让狗日的井泽找不到见他爹娘的路。” “是!”老乱收起懒散的身子,冲沈猛子敬了一个礼,声音洪亮地回答。 “还有,炸完天险口子,就地布防,沿着山头散开了打,我就不信,鬼子的飞机能把天险岭炸平了。” 跟老乱交代完,沈猛子转向毕传云:“政委指挥三营五营,从乱石岗子撤出来,在五峰岭咱的老阵地上布防,一定要隐蔽。其他几个营今夜抢修工事,多挖几道战壕,不要让鬼子的坦克畅通无阻。” 说到这儿,沈猛子叹了一声,又道:“谭师长够意思啊,不光给咱带信儿,还替咱实打实地想。可咱也不能太不够意思,把五峰岭留给老谭,咱这心里,过意不去。” 大伙点头称“是”,这时候,他们已跟山下的12师成一条心了。 一切安排完毕,老乱和毕传云带着人分头走了,沈猛子又叫来侦察兵陆一川,要他连夜过红水沟,去一趟娘娘山。 沈猛子把谭威铭那封信交给陆一川,说:“上次没带你去,是看你小子老走神,魂丢了似的,这一次,你要是敢出差错,就别回来了,知道不?” “知道!” “知道就好,马上出发!” “是!” 相比山上的情况,山下的米粮城,却是另番景致。 屠兰龙陷入了危机,这危机他自己也始料不及。 12师跟日军激烈交锋的那些日子,屠兰龙拒不开火,给他惹来了一大堆麻烦。 屠兰龙似乎忘了一个事实,刘集跟米粮城虽然只有一河之隔,但二者绝对是一家。或者说,刘集就是米粮城身上的一块肉,一条胳膊或一条腿,自古以来,就没分过你我。屠兰龙想用一座石桥将它们人为地分隔,这样的做法实在荒唐。 屠兰龙真的忘了吗?没有人回答。 不管他忘不忘,也不管他到底怎么想,城内的百姓不答应了,他们可不愿意看到谭威铭的12师陷入孤军作战的被动局面。 率先跳出来的,是曾夫子! 其貌不扬的曾夫子连着等了几天,不见梅园的少司令派兵支援刘集的谭威铭,任听马鞍坡和太平湖的枪炮声炸得一城的百姓心里轰轰响,他忽然就怒了。 “缩头乌龟,狗屁司令!”他在课堂上大骂屠兰龙。骂完还不过瘾,再次跟弟子们大讲一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然后手一挥:“不怕死的跟我来,找这个乌龟司令论理去!” 几乎同时,那个名叫林建英的女学生,也挥舞着胳膊,带领三十几位女生,要往校门外冲。 曾夫子被女弟子的壮举感动,感慨万千地说了句:“自古兵匪不可信,要救我中华,还得靠我等有志之士!”说完,不顾汪校长的阻拦和反对,很果决地将两只队伍会合在一起,浩浩荡荡地上了街。 曾夫子原想是给梅园的屠兰龙施加压力,其实这个时候,他对屠兰龙还是抱有尊敬的,人家堂堂一个司令,不尊敬不行。曾夫子就是感到别扭,他期望的,是刘集那边一交火,布防在城内的11集团军立马杀出去,打小鬼子一个遍地开火,让鬼子连叫爹喊娘的工夫都没。可刘集的仗这都打了几天,眼看鬼子把马鞍坡炸平了,屠兰龙居然还四平八稳地坐在梅园,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也太离谱了吧?不行,得跟他理论理论,至少得让他懂得,12师是咱亲兄弟,是一条藤上的瓜,就算你跟谭威铭师长有过节,也不能拿兄弟们的生命开玩笑。当然,曾夫子也不是只替12师担心,他放不下心的,还有山上的72团。沈猛子那可是个英雄啊,虽说现在跟了共产党,但共产党也是咱中国人啊,不能因为他打了你,你就不帮他?俗话说,肉臭了是一个味道,再怎么说,咱也是中国人,中国人不帮中国人,还能叫中国人?那不成汉奸、走狗、王八蛋了! 一提汉奸,曾夫子心里气更大了。这些日子他对战事格外关注,看了不少报纸,看报纸曾夫子有便利,学校有报,他也可以到孟兵粮和商会那儿拿报。看来看去,最恼火的,就是四处吃败仗。曾夫子总结了一下,国军吃败仗,不是败给了日本人,而是败给了自家人。那些伪军还有汉奸,真是狼心狗肺。这片土地把他们养大,他们不但不保卫自己的家园,竟然还掉转枪口,帮豺狼和强盗掠夺和强占自己的家园。可耻,可恨。曾夫子大叹人心不古,他连夜疾书岳飞的《满江红》,第二天又让自己的弟子抄了五十多份,张贴在各戏园子。西坝子是他亲自贴的,贴的时候,他还高呼口号:“卫家保国,驱逐日寇,还我山河!”可惜当时戏园子里人不多,除了马班主跟着响应了几声外,别人都无动于衷,特别是那两个新来的角儿,居然就站在台子上,怪怪地拿眼望他,好像他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曾夫子越想越气,越气越觉得自己责任重大。曾夫子想,自己贵为米粮师范的国学教师,就是全米粮城的国学教师,不,是全米粮山区的国学教师。国学教师的责任是什么,不只是教学生们“仁义礼智信”,也不是教弟子们唱《诗经》,读《离骚》。更重要的,他要让米粮人民懂贞节,贞节是什么,不是女人的三从四德,也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而是中华民族的气节。 对,气节,气节就是贞节,贞节也可以理解为气节。这么想着,他诗兴大发,当即赋词一首,后来又觉太文雅了,大半的老百姓读不懂。必须让每一个米粮人都读懂,不但读懂,还要会唱,会吼,一定要吼! 曾夫子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一首既流畅又通俗易懂的诗来: 醒来,米粮城的兄弟姐妹 我们不再昏睡 豺狼张着血盆大口 在向我们逼近 倭寇驾着飞机大炮 摧残着同胞的生命 醒来,我们绝不昏睡 我们要用拳头和铁棍 赶走这些畜牲 驱逐敌寇 讨还血债 让米粮城重归太平 曾夫子激动得一夜未眠,反复吟唱,反复修改,第二天一大早,又叫来他最最欣赏的林建英,放开嗓子,高声朗诵给她听。林建英好不激动,眼泪当时就下来了,若不是师生之间有诸多忌讳,林建英说不定真要抱住他痛快淋漓地长哭一场。听完老师的词,林建英也是诗兴大发,从老师桌子上拿起笔,当场做诗一首: 我们不做奴隶 我们不做汉奸 以我血肉之躯 共铸钢铁长城 “好!”一看“钢铁长城”四个字,曾夫子越发激动:“米粮城百万民众,只要合起心,拉起手,就是一道不可摧毁的钢铁长城!” 师徒二人当即将各自的诗抄写出来,贴在了学校最显眼处。一天工夫,两首诗便传遍米粮城,效果出奇的好。到现在,米粮城内已是妇孺皆知,曾夫子的大名,差不多跟少司令屠兰龙一样响亮了。 那一天,曾夫子怀里揣着这两首诗,他要在屠兰龙的梅园高声朗诵,要让屠兰龙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他那样怕死,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他那样,置自家兄弟死活于不顾。他要让屠兰龙警醒,要让屠兰龙羞愧,他要用这种方式逼屠兰龙宣战! 可惜,曾夫子的愿望没能成真,游行的队伍还没踩上2号路,荷枪实弹的卫兵便把他们冲散了。手枪队队长吴奇还有屠兰龙的司机阮小六都在里面,他们以斩钉截铁的态度,毫不留情地将曾夫子和林建英煽起来的这股爱国热情熄灭。手枪队队长吴奇还警告曾夫子,胆敢再聚众闹事,小心关他的禁闭! 曾夫子先是跟吴奇理论,强烈要求面见屠兰龙,向屠兰龙面呈请愿书。吴奇笑了笑,带着嘲弄的口吻道:“我说夫子,你是书念糊涂了吧,回去拿凉水,好好洗洗你的脑瓜子。” “你——”曾夫子气得说不出话。 高个子女生林建英那一天表现得非常顽强,拒不听吴奇、阮小六他们的劝告,后来甚至拒绝跟阮小六等人对话,扬言如果屠兰龙不给城内百姓一个说法,她就在梅园静坐到底,她要以这种方式唤醒屠兰龙,唤醒沉睡着的民众。没办法,等游行队伍散开后,阮小六安排两个卫兵,将林建英带进了梅园。 看见林建英的一瞬,屠兰龙有层恍然隔世的幻觉,这些日子他常有这种幻觉。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还有情报以及长官部每隔三小时就要发来的那些电文,严重扰乱了他的思维。有那么一两天,他都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判断力,也不具备辨别力。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他说不清,也无力考证。他觉得这个世界一夜间变得复杂,让日本人给搞乱了。长官部乱了,军机处乱了,委员长那儿也乱了。前一封电文跟后一封电文内容完全两样,命令背道而驰。忽而说要打,忽而又说按兵不动,更可怕的,是来自他的好友赵世明的消息。 赵世明先是说,打听到了妻子祖茑茑跟女儿真真的消息,她们在太原沦陷区,他正设法跟朱宏达联系,不日,屠兰龙便可见到娇妻和爱女。屠兰龙高兴了没三天,赵世明又发来一封密电,说朱宏达失踪了,死活联系不上。接着又是一封密电,说原来打听到的那个地方有假,他派去营救茑茑母女的人中了圈套,全都牺牲了! 接着,屠兰龙就没了赵世明的消息,通过各种方式都联系不上。迫不得已,他只好向傅将军求援,企图借傅将军的力量,将妻子茑茑和女儿真真营救出来。哪知傅将军那边正跟小日本打得难解难分,五原很可能守不住,傅将军将面临他人生的又一次失败。 屠兰龙沮丧、绝望,不,他要疯了。没有人能理解他心里的那份苦,阎长官把他派到米粮城,明着是接管11集团军,暗里,却是想借他的手,将义父一生经营的这块地盘还有这股庞大的势力轻而易举地囊于自己手中,这可是阎长官做了十几年的梦啊! 屠兰龙现在才彻底相信,这是个阴谋。怪只怪自己,听到义父遇难的消息,他在大同一刻也坐不住,恨不得一步跨进米粮城,救义父于最后一刻。阎长官抓住他的心理,还未等委员长那边反应过来,就火速将他派进了米粮城。当时他心里只有义父,对茑茑母女考虑不周,阎长官信誓旦旦说:“放心吧,她们母女,有我照顾,等你那边安定了,我再把她们送过去。” 事实却是,阎长官拿她们做了人质! 这且罢了,只要他不过分违背阎长官旨意,暗中再做点周旋,茑茑母女还是有希望回到他身边,阎长官也不可能把事情做到绝处,毕竟,他现在手中握有十万大军。但他没想到,他到米粮城,接管11集团军,惹恼了委员长。他也是这两天才知道,委员长早就内定了11集团军的人选,一旦义父屠翥诚出事,11集团军就会立刻变成委员长的嫡系。他的出现,等于是坏了委员长的好事、大事。 更为荒唐的,这个人选不是别人,恰恰是12师师长谭威铭! 谭威铭!屠兰龙又在嘴里恨恨地嚼了一遍这个名字! 2 屠兰龙定定地望住高个子女生林建英,望了足足五分钟,望得林建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双腿止不住地就抖起来。 其实屠兰龙没有恶意,有那么一瞬,他恍惚就觉得,是茑茑到了他面前,还差点奔过去,一把搂住她。真是奇怪,这些天,只要是女的,猛然被他看见,都像茑茑。前晚他在作战室,就误将报务员当成了茑茑,后来是阮小六提醒了他。昨儿晚,他独自在梅园散步,正好碰上赫英英。赫英英当时在树下,一副惆怅百结的样,伤心得像是不活了。屠兰龙被她忧伤的背影迷惑,走过去,不容分说就抱住了她。惊得赫英英连着高叫几声,叫声惊动了吴奇跟阮小六,两人从假山背后奔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将赫英英双手拧住,若不是屠兰龙从怔然中醒得快,昨晚赫英英的两条胳膊,怕是要断了。 我这是怎么了?屠兰龙狠狠摇摇头,想把自己从魔怔中摇醒。类似的问题,这两天他已问了阮小六和吴奇多次,他们两个也很替他担忧。昨儿晚,安抚好赫英英后,阮小六还特意到他屋里,跟他谈了很久。阮小六认为,他是想茑茑母女想疯了。 “少司令,既然已是这样,还是想开点吧,再说了,传言终归是传言,不必全信。” “你难道就不想?”屠兰龙反问阮小六。 阮小六点点头:“想,想得我心都要烂,可想了又能咋,谁让咱是军人。” 一句话,似乎让屠兰龙好受了些。是啊,谁让咱是军人! 可今天,他的心情再次坠入低谷,上午得到确切情报,派去寻找茑茑母女的朱宏达被人暗杀,尸体在铁路桥头被找到,他死得很惨,两只眼睛被人挖了,手和脚都被砍断后扔在桥边的臭水沟里,胸膛被刺刀穿破,肠子全露在外面。提供情报的人说,从现场看,朱宏达是被日本人暗害的,日本人用同样的方式,杀了潜入沦陷区的五位国军将士。 种种迹象表明,茑茑母女已落入日本人手中,成了日本人跟他讨价还价的重要砝码。怪不得宫田如此猖獗,三路人马敢齐齐地压向米粮城! “少司令,等你训话呢。”见他久不开口,阮小六凑近他,悄声提醒。 屠兰龙“哦”了一声,将目光从林建英身上挪开。 “你们想做什么?”他问。 “我们就想抗日!”林建英甩了下头道。 “抗日好啊,小鬼子就在前面,去打啊。”屠兰龙已从虚幻中走出来,开始认真对待眼前这件事。 “你以为我们不敢?”林建英一听屠兰龙话里有话,也较上劲了。 “敢,你们啥都敢,现在就去打,要枪我给枪,要炮我给炮,怎么样,这条件够宽松了吧?” “你——”林建英没想到屠兰龙会这么答复她,气得脸都紫了,想半天,也没想出更好的词,一急之下,脱口就道,“你赖皮!” 屠兰龙“扑哧”就笑了,这是他多少天里难得笑出的一声,他是被林建英的样子逗笑的,天下所有的女子,斗起气来居然都一个样儿。笑完,他猛地黑下脸:“林同学,打日本鬼子,你还不够格,回去好好念你的书!” 说完,掉头就往作战室去。阮小六撵上来问:“少司令,那个曾夫子,怎么处置?” “把他交给孟兵粮!” 这是那天在云水间就分了的工,孟兵粮和他的自卫团负责城内的安全及公众秩序,但凡老百姓惹的事,军界不得插手,由孟兵粮负责处理。孟兵粮现在还兼着自卫团团长,没办法,挑来挑去,挑不上一个中意的,索性自己兼了。 这一场风波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说是交给孟兵粮,真到了孟兵粮手里,又能把曾夫子咋样?屠兰龙怕是没想到,他的做法也引起了孟兵粮的不满。孟兵粮对他是很尊重的,这一点不容怀疑,但现在这份尊重变了,孟兵粮对屠兰龙有想法,县长孟兵粮甚至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敢公开说出来。曾夫子这么一闹,孟兵粮心里其实很痛快,曾夫子等于是在替他说话啊。孟兵粮巴不得全城百姓行动起来,拿起刀枪和棍棒,跟鬼子痛痛快快地干上一场! 话还得说,毕竟他现在是县长,还兼着自卫团团长。兼职也是迫不得已,孟兵粮原想是要挑一个能征善战还要有头脑的人来当这个团长,把自卫团这份差事干好,但挑来挑去,都不中意。这事又不能凑合,更不能应付差事,无奈之下,就自己兼了。好在,自卫团现在运行得不错,比最初预想得要好,孟兵粮也能聊以自慰。 孟兵粮不痛不痒地说了曾夫子几句后,便热情地邀他喝酒,酒能提兴,也能提神,更能让人把一些不愉快的想法暂时抛开。可曾夫子是一个滴酒不沾的人,孟兵粮只能遗憾地将他送回学校,分手时,他再三叮嘱曾夫子,以后多长个心眼,别动不动就聚众上街。 “游行不顶用啊,枪把子在人家手里,打不打,人家说了算。”孟兵粮说这话的时候,心是悲壮的,他忽然就想起已故的屠老司令来,如果屠老司令在,小日本敢这么猖狂? 小鬼子突然停火后,米粮城的骚乱也跟着平静下来。这还得归功于孟兵粮,不管咋说,米粮城不能乱,得保持高度一致。孟兵粮分头做了些工作,还语重心长地跟那个叫林建英的女学生谈了一次,希望她能从大局出发,真真切切为城内的安定与团结做些工作,别一味地跟着曾夫子起哄,起哄是不顶用的。 “我们不是起哄,我们是真心实意抗日。”林建英说。 “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啊!”孟兵粮声音悲怆地说。 “县长,他真的不打吗?”林建英忧心忡忡地问。 “打,他一定会打,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孟兵粮半是搪塞半是安慰地说。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屠兰龙到底打不打,啥时打?他跟林建英一样,也被屠兰龙的按兵不动闹得心急。 曾夫子倒是高兴得很。曾夫子以为,小鬼子退兵跟他有关,是自己的壮举让小鬼子害怕了。不怕才怪,我米粮城人,个个是英雄,想打米粮城的主意,没那么容易!曾夫子又在飘飘然了。 安静了没几天,米粮城就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之前没一点儿迹象,人们把注意力全集中到屠兰龙屠司令身上了,都在盼着他打。聚丰粮店的瞿掌柜甚至还暗暗联合了裁缝铺刘裁缝几个,想以商会的名义给屠兰龙进言,让他务必从大局考虑,切不可因个人恩怨影响了战事。谁也没想到小鬼子会在这个时候钻空子,等第二天五个姑娘左找右找不见时,人们才顿然明白,小鬼子打米粮城的主意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米粮城一夜间丢了五位姑娘,都是如花似玉的年龄,而且身份都不简单。汪校长的长孙女,瞿掌柜家老三,刚刚被孟兵粮提拔为自卫队副队长何飞刀的小闺女,给梅园负责供菜的菜贩子五魁的独生女。最最让人想不到的是,曾夫子的得意弟子师范学校高材生林建英也一同失踪了! 消息令人震惊! 米粮城一时陷入大乱,不只是这五家炸开了锅,但凡养女子的人家,都患了恐慌症。第二天下午五点,瞿掌柜他们才得到另一条消息,在刘集24师侯四团长那儿做饭的四姑娘小蛾也不见了! 她可是孟大关子的后人啊。 这一次,曾夫子再也不能沉默,迅速带人来到了2号路。曾夫子的理由很简单,屠老司令坐镇米粮的时候,米粮城从未发生过这样骇人听闻的事,那时丢一只鸡,都要当做大事报到老司令那儿去。老司令自会派人明察暗访,直到将偷鸡贼捉住并游街示众。现在丢了五个黄花闺女,难道少司令屠兰龙不该站出来跟百姓说上几句吗? 屠兰龙偏偏没站出来,不过这一次,屠兰龙也变得小心翼翼,没敢让阮小六他们去阻止,而是静静地坐在梅园,等待风暴的降临。这个时候他脑子里浮出许多事,有些事很快打动了他。他想到了林建英,想到了赫英英,他突然觉得,自己跟这两个女人,距离很远了。是他用行动推开了她们。 他很痛心,悲凉之意填满了他的心头。 坐在梅园那棵老柿子树下,屠兰龙忽然伤感得想哭,后来他真的流下了泪。 我屠兰龙对不住她们! 县长孟兵粮果断制止了这起事态,他在第一时间赶到2号路,面对情绪失控的曾夫子,县长孟兵粮发了火:“你想帮日本人趁火打劫是不?出了这样的事,难道少司令心里不难过?你个臭夫子,除了嘴上功夫,还有什么能耐?回去,都给我回去!” 曾夫子愣是不走,他的心让五位姑娘塞得满满的,特别是林建英。 “你让我怎么回,她要是落到日本人手里,将来还怎么活人?”曾夫子想得比别人更远。 孟兵粮被他的神情感染,叹息道:“我说夫子呀,你咋一次比一次糊涂,现在不是冲少司令要人,是跟小鬼子要。”说完,他跳上值勤车,高声冲示威的群众喊:“我孟兵粮当县长后,从没向大伙夸过海口,今儿个,我夸一次,不把五位姑娘找回来,这个县长,我辞!” 县长孟兵粮有史以来说了第一次大话,事态虽是被他平息了,但能不能真的找到五位姑娘,他心里一点儿没底。 这是发生在这段时间的事。12师师长谭威铭派人给山上沈猛子他们送信的这个晚上,同样的情报也在第一时间传到了屠兰龙手中。送来情报的,不是侦察兵,也不是报务员,是谁也想不到的老唐。 看完情报,屠兰龙疑惑地盯住老唐:“哪儿来的?” 老唐诡秘地一笑:“这个少司令就不用操心了,反正情况错不了。” “我知道错不了,我就想知道,给你送情报的是谁?” “这个……这个……”老唐支吾着,不肯说。 屠兰龙狠狠地将情报扔在桌上:“老唐,我劝你还是本分点,这种事,不是你玩的,玩出是非来,我屠兰龙救不了你。” “老唐知错,少司令,老唐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你马上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搬到梅园来。” “这……” “怎么,你老唐也要倒戈?” 正说着话,军机处副处长黄少勇进来了,手里拿了一份电文。老唐趁机先退了出来。 “少司令,长官部又来急电。” “念!” “兰龙并11集团军:日军第56师团、第25师团日前已在冰沟河于我主力116师接火,我116师奋起抗击,但冰沟河防线过长,为确保冰沟河及相邻的铜城、九阳两道防线不被敌击破,长官部命令你部除24师继续留守刘集,另留池少田第六师驻守米粮,其余各部务于今晚十时从米粮出发。兰龙携新五师等开赴冰沟河,于116师会合,围歼敌56师团。米粮以外王国团26师、孙子岳28师由黄少勇带领,务于明日上午十时二十分前赶往铜城,阻击进犯之敌。另,新组建的炮兵旅由黄少勇指挥,不得有变。” 黄少勇还没读完,屠兰龙的头上已起了汗。不是说宫田携所有力量冲米粮山来了吗,怎么56师团、25师团又跟冰沟河的116师交了火?冰沟河是白水河的分支,河不算有名,但冰沟河有金矿! 金矿便是阎长官的命根子! 莫非小鬼子在玩声东击西的游戏,打着攻占米粮城的幌子,心里想的却是冰沟河的金子和铜城的铜矿? 不对,就算宫田玩这种心计,布防在冰沟河的116师和铜城的两个师也完全可以跟日军两个师团周旋,输赢虽不能定,但也不至于一交手就垮掉。长官部突然调动11集团军,真实用意到底何在?还有,为什么单单要把池少田的第6师留下? 一大串问题跳出来,屠兰龙心里不只是迷惑了。 “你怎么想?”半天,他问黄少勇。 黄少勇也是一头雾水,这份急电太出人意料,之前黄少勇曾收到一份密电,是军机处直接发给他的,意思是让他随时做好准备,必要时候可以直接接管洪水的26师。至于王国团怎么办,电文没明说。黄少勇付之一笑,将电文纸烧了,也没跟屠兰龙提这件事。这才两个多小时,长官部又发来这么一封莫名其妙的电令,又让他连夜开赴铜城。 “还能怎么想,意思很明确,让我们弃城呗。”黄少勇大着胆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屠兰龙愣怔了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说得好,少勇,长官部憋不住了,出了这么一损招,逼你我弃城。” 他的笑让黄少勇毛骨悚然。黄少勇听得出,那笑里有太多无奈,还有苍凉。 黄少勇刚想安慰几句什么,门外又响起报务员清脆的声音。 “进来!”屠兰龙狠狠说了一声。 报务员手拿着两封急电进来了,黄少勇接过一看,一封是阎长官亲自发来的,一封是军机处处长发给他的。两封电文内容跟刚才他读的差不多一样,只是催促的口气更猛。 黄少勇摆摆手,让报务员出去了。不大工夫,阮小六跟新五师师长化天明走了进来。阮小六神色慌张地说:“少司令,第六师池少田那边,动作很猛。” “什么动作?”屠兰龙紧盯住阮小六。 “我派去的人刚刚回来说,池师长已经在安排新的防务了,他还说……” “还说什么?”黄少勇按捺不住,插话问。 “我听手下说,池师长打算把师部挪到梅园。” 只听得屋子里“叭”一声,几个人寻声一望,原来是屠兰龙手里握的那只笔断了,屠兰龙狠狠地将拳头砸在桌子上:“好啊,合起来算计我屠某。” “少司令……”化天明往前走了一步,满脸不安地望住屠兰龙。 空气似乎僵住,谁的心都紧张得要跳出来。尤其是黄少勇。这些天黄少勇没少跟屠兰龙吵,他跟孟兵粮不一样,孟兵粮心里有想法嘴上不说出来,他不,他装不住。话一多,屠兰龙就不高兴,那天为五个姑娘失踪的事,他抱怨屠兰龙,说日本人都公然进城抓人了,梅园怎么能熟视无睹?屠兰龙突然咆哮道:“你怎么能断定是日本人干的?” “不是日本人难道是军统?”黄少勇反击道。 “你们都想打是不是,开火容易,战火点燃以后呢,全城百姓怎么办?” “百姓不怕死。”黄少勇认为屠兰龙是拿百姓的安全做掩饰,再者,就算鬼子动用飞机狂轰滥炸,也不见得就没有办法,屠老司令不是研制了那么多炮吗,11集团军对空攻击力不比正规军弱呀! “我屠兰龙怕死,我是孬种!”屠兰龙猛地打翻桌子上的茶具还有笔筒,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 后来若不是阮小六跑进来劝阻,两人那天怕是要吵破天。那天,屠兰龙还威胁他,如果再敢跟别人一个鼻孔里出气,要他立刻离开米粮城,回他的军机处去。 黄少勇现在是怕,屠兰龙是一个疑心特别重的人,某种程度上,屠兰龙现在的困境是由他的敏感和多疑造成的,当然,黄少勇也理解屠兰龙的难处。有件事黄少勇一直瞒着没敢跟屠兰龙讲真话,讲不得。早在他来米粮之前,屠兰龙的妻子和女儿就已到了阎长官手中,关在大闸北的一所别墅里。那所别墅里同时关进的,还有11名国军将领或参谋的家眷,其中就有阮小六的妻子袁洁同和池少田的妹妹、一位漂亮的战地女记者。这些人都是军机处四处打听到后以非常手段“请”到那儿的。那幢别墅,由军机处直接控制。这是军机处的高级机密,黄少勇不能说。 屠兰龙怀疑得没错,阎长官就是想利用茑茑母女来控制他。屠兰龙天真地以为,派去一个朱宏达就能把茑茑母女带出来,他哪里知道,朱宏达刚上路,军机处便知道了,当然不是他告诉的,11集团军内部,长官部和军机处,早就安插了不少眼线,有些他都不知道。屠兰龙的一举一动,长官部和军机处一清二楚。至于朱宏达为何会死在铁路桥头,黄少勇还没得到确切的情报,不过他判断,朱宏达不是被军机处所害,军机处杀人向来不留尸首,一点儿痕迹都不会留下。朱宏达很可能是被日本人盯上了,太原沦陷后,日军的情报部门更为猖獗,魔爪伸得四处都是,有时候军机处的行动,日军情报部门都能刺探到,黄少勇有一次就差点栽到他们手里。 池少田会不会也是被长官部所迫,此人尽管有诸多恶迹,但打仗还是一把好手,长官部特别器重他。再者,池少田跟他妹妹,感情深得不是一般,他这个妹妹,是他一手带大的。据黄少勇所知,池母生下这个妹妹后,就死了,一年后池少田的父亲也故去,他们兄妹在外人看来,简直就是父女。军机处最初也以为那个记者是池少田的女儿,抓去后才知道,是他妹妹。 黄少勇的担忧很快就被验证,就在他们几个面面相觑的时候,屠兰龙发话了:“马上通知旅以上长官到梅园开会,少勇你去请一下孟县长,小六你跟化师长亲自去请池师长,两个人请不动,就多带些人去!” 阮小六很响亮地应了一声,跟化天明出去了。黄少勇脑子里“嗡”一声,池少田啊池少田,我提醒过你,你就是不听! 3 池少田一点儿也没想到,他的厄运会在这晚降临。 这晚对池少田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晚饭过后,池少田在自家院子也就是第六师师部散了会儿步。如今牌是打不成了,酒也喝不得,都是小日本闹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散散步、打打拳。有两个卫兵跟过来,想陪他一块儿打拳,被池少田呵斥开了。打牌喝酒的时候,池少田喜欢人多,人多热闹嘛,再有几个女人陪着,烦恼一下子就散开了。娘的,活人咋就有这么多烦心事,这件处理掉了,那件就来了。就说他吧,以前是没有啥烦恼的,老婆孩子都在身边,乐乐呵呵,还算圆满。自打老司令出事后,烦恼事儿就一件接一件。先是老婆和孩子被困在了娘家楡平,回娘家前楡平还没沦陷,结果他老婆刚到,日本人就开进去了,交通断了,卡子也多了。回来的日子,就一天天推后,推后到也罢了,关键得让人担心。小鬼子把大半个中国闹乱了,哪儿都是人心惶惶,哪儿都不安全。接着是妹妹失了踪,先是说死了,炮火炸死的,后来又说没死,还活着,但人在那里,找不到。娘的,烦,真烦。 池少田打了两套太极拳,想喘一会儿气,这时候报务员走过来,递给他一份电文。池少田一看,电文是长官部发来的,告诉他妹妹找到了,她被小鬼子困在了太原边上一个叫雀儿台的小村子。经过全力营救,目前已脱离危险,不日即可安全回到阎长官身边。电文同时还说,阎长官很赏识他妹妹,他妹妹将来一定是前程似锦。 “前程似锦,哈哈哈。”池少田边笑边往前走,身体仿佛因这份电文突然间松懈下来。“吉人自有天相,吉人自有天相啊,我说她不会有事,果然就没事嘛。”他笑呵呵地转过身,面目可亲地望住报务员。报务员被他望得羞红了脸,胸脯一起一伏,很难为情的样子。池少田哈哈一笑:“我说你紧张个啥嘛,我池某不是土匪,也不是鬼子,是你的师长,师长面”前你还紧张,没出息,真没出息。” 说完,丢下报务员,乐呵呵地进了他的作训室。 池少田管自己那间漂亮宽畅的办公室叫作训室,既要指挥作战又要训诫部下。 进作训室不久,电话响了,抓起一听,竟是他在军机处的一位老朋友打来的。老朋友拐弯抹角地说了一大堆客套话,然后压低声音说,战区司令部将对11集团军的防务作很大调整,屠兰龙会很快离开米粮城。听到这儿,池少田呵呵一笑:“这跟我有啥关系嘛,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要是让屠司令听到,又该训诫我池某了。” 池少田这话是真话,老朋友面前,他用不着虚假。池少田这人表面看是个粗人,其实细着哩。屠兰龙还没到米粮城以前,他就知道,米粮城要发生一场战争了,这战争不是跟日本人打,也不是跟山上的沈猛子打,而是11集团军自己跟自己打。“会有好戏看的,等着瞧。”他跟部下说。部下们起初不理解,现在全都明白了。少司令屠兰龙一上任,表面看米粮城风平浪静,还是原来老司令活着时候的样,细一揣摩,个中变化既微妙又有趣,有些甚至让人毛骨悚然。比如恒通米店孙掌柜的死,池少田就认为很有意思。孙掌柜真该死吗?池少田认为未必,但从另一个侧面说,孙掌柜又必须死。“不死个把人是不行的,哪次改朝换代不是血流成河?”池少田这么跟自己的部下说,说完,又怕部下们把此话传出去,对他不利,于是脸一黑,佯装威严地训斥道:“没事干宁可打牌,赌两个钱把你输不死,咬耳根子,弄不好会咬掉你娃小命的。” 池少田喜欢管年轻的部下叫娃,这是他老家的土话,他一直保持到了现在。 “娃啊,眼睛放机灵点,耳朵呢,一只装聋,一只当摆设,嘴巴子最好都给我闭紧。现在是啥时候,是太子当朝,大臣赋闲,忠奸难辨,百姓摇摆的时候。你们最好都给我老老实实,哪个敢胡来,不等上头降旨,我就先取了你娃娃的脑袋。”这是他在牌桌上说的,像是玩笑又不像玩笑,不过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们,都还是记下了。 池少田给自己定了两条原则,第一,尽量离梅园远一点,那是个是非窝子,不请不去。第二,尽量减少走动,特别是跟他年纪一般大的,手中还有点权的,能远则尽量远。有了这两条,池少田倒也过得自在,风言风语他听到不少,但他不在乎。在老司令屠翥诚手上,他就是这样一副德行,带兵打仗,靠的是本事,不是旁门左道,也不是溜屁股拍马,那种事儿他做不来。 安闲了没多久,日本人来了,池少田就安闲不住了。池少田这人有个怪毛病,只要一听见枪响,身上所有的细胞就都活了,肉痒痒,骨头也痒痒,酒也不沾了,牌也不摸了,整天就琢磨,这仗究竟该怎么打。 说实话,池少田是看不上12师师长谭威铭的,尽管谭威铭在老司令屠翥诚手里很吃香,算是近臣,但他看不上。那人太死板,脑筋有问题。果然,谭威铭跟小鬼子一交手,池少田就看出败像来了,必败无疑。仗哪能这么打啊,你跟他硬碰硬干吗?是鬼子跑来打你,不是你跑去打鬼子。你把他放进来嘛,佐佐木有多少人,岗本有多少人,说是一个师团,鬼才信,撑死了也就一个旅团。要是真有一个师团,鬼子会跟你这么玩?你在马鞍坡设什么防,多此一举嘛!你让小鬼子直接进,全都顶到沈猛子这边,让沈猛子抵挡。嘿嘿,池少田并不是有意要算计沈猛子,他是替谭威铭捏把汗。如果让他来打,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岗本还有佐佐木全放进来,然后偷偷抽出两个旅,从北边野猪沟插进去,直捣鬼子大后方。他料定,鬼子这条线是断的,不可能连起来,就跟牛撒尿一样,看似长,其实撒得都不扎实。你在离米粮城50公里处的夫子庙拦腰砍他一刀,他不就断了?然后两个旅分开,一支往东打,一支往西打,这样不就把鬼子的后路彻底给断了?等把鬼子的尾巴剁掉,这边再跟沈猛子一夹击,岗本和佐佐木他能飞出去? 多么好打的一场仗,到了谭威铭手里,竟就成了硬拼。你硬拼给谁看嘛?硬拼给屠兰龙看?他巴不得你拼呢!你拼得越凶,屠兰龙越高兴,你要是拼得不凶,哼,孙掌柜的下场就是你谭威铭的下场!甭忘了,老司令的死你们谁都脱不了干系,这事人家嘴上不提,心里却时时刻刻惦记着呢! 打仗是赌不得气的,这是池少田半辈子的经验,谭威铭是在赌气,根本不是在打仗。可他是在拿12师弟兄们的身家性命赌气啊,这种人,居然也能当师长! 池少田愤愤的,仗打到第四天,池少田越发生气。都说12师是王牌师,是老司令屠翥诚的锐中之锐,屁话!就算硬碰硬,你也得碰出个响声啊,甭让人家想打哪就打哪,打了你还不能还手!马鞍坡那叫打吗,那是挨打!太平湖这仗打得还多少有点水平,可比起他池少田来,差远了。气了两天,池少田忽然发现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把他吓了一跳,真是吓了一跳。 不能全怪谭威铭,怪也怪那些吃五谷不给五谷长精神的,老司令白养他们这么些年。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的时候他们个个看上去人模狗样,本事大得很,真要用起来,全都是草包。怪不得43旅一个旅几个月把个沈猛子灭不掉,身上那股拼劲全没有了呀!池少田进而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的第六师跟鬼子交上火,到底该怎么打? 必须拉出去!这是他这些天思来想去、反复揣摩得出的一个结论,无比正确。 你想想,老虎如果被关在笼子里,被养在动物园里,它能叫老虎?只有放到山中,它才叫老虎嘛!12师那些兵,白日打仗,夜里回刘集睡觉,吃的、穿的、用的,跟不打仗时一模一样,有些夜里还搂着老婆或是相好的,这种兵,他能给你豁出命来?你把他的后路断了嘛,让他知道这是在打仗,不是玩过家家,这样他的胆就出来了,血性也就出来了。过去为啥仗仗能赢,因为你不赢命就没了嘛,这个简单的道理谭威铭咋就不懂呢? 必须拉出去! 所以,当军机处那个老朋友在电话里非常郑重地跟他说:“老池啊,这回不是跟你开玩笑,阎长官已经正式电令屠兰龙,让他跟黄少勇各带一路人马,连夜赶到冰沟河和铜城。据我所知,米粮城,就留你和谭威铭两员大将了。” “不可能,绝不可能,你别拿这些涮我啊,我这人经不起涮。”池少田嘴上虽然装着君子,心里,却在怦怦乱跳了。到后来,就不只是跳,简直是在鼓荡。一股热血涌上来,他忽然就多了份力拔山河的英雄气概。 天降大任于斯啊! 阮小六说得没错,池少田的确在他的师部调兵遣将。因为那位老朋友刚挂了电话,又一阵急促的铃声就跟着响起,这一次,居然是阎长官打来的。 亲自打来的啊! 阎长官亲口给他下命令,让他做好接管米粮城的准备。 “我把米粮城交给你,你要对全城百姓负责,更要对长官部负责,明白吗?” “明白!” 接完电话,池少田才发现,自己并不明白。阎长官这话啥意思啊,既要对百姓负责,又要对长官部负责?思来想去,他懂了,阎长官话里有话,说好听点就是让米粮百姓免遭战火之苦,还要让长官部有面子,不能在委员长那儿交不了差。说不好听,就是投降要投得聪明,不能授人以柄! 娘的!池少田骂了句脏话。怪不得屠兰龙不出兵,原来出不出兵由不得他! 谭威铭打了,这就可以跟委员长交代,最好让谭威铭战死,那样谁也不敢说11集团军没抵抗。然后由他池少田把米粮城让出来,百姓就可免遭战火。多好的两全之计啊! 原还以为阎长官真的器重他,哪料想,这器重是让他当罪人,让他背这口谁也不肯背的黑锅! 不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池少田还不至于被阎长官糊弄死,瞬间工夫,他就想出一条妙计,就是把部队拉出去,抢先一步占领夫子庙。同时在沿线摆开一条长蛇阵,就跟小鬼子玩牛撒尿的游戏,看谁玩得过谁。至于米粮城,索性就不放一兵一卒。屠兰龙害怕战火烧到百姓头上,池少田不怕。你把队伍拉出去了,鬼子的战火不就跟着你走了,他跑到城里作啥嘛。就算小鬼子进了城,一城的百姓能饶他? 米粮不比谷城,谷城是你扫荡一下他流氓一下,扰得百姓早就没了安心日子。米粮不,米粮百姓是受过屠老司令恩泽的呀。这点信心没有,他池少田就白在米粮城混了十年! 就这么着! 池少田一激动,就把几个心腹召到一起,如此这般做起了部署。自以为做得很妙,哪知隔墙有耳,消息很快便到了阮小六跟化天明耳朵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话居然在他池少田身上给应验了。 不过阮小六后来说的那句话,天地良心,池少田没说过。他跑到梅园做啥嘛,梅园又没日本人。阮小六凭啥要多添上那么一句,惹得屠兰龙大怒,怕是只有阮小六自己知道。 池少田被阮小六跟化天明请到梅园的时候,天已经很晚,米粮城的百姓早就入睡了。早睡早起,这是米粮人的习惯。再说前些天让马鞍坡那边的枪炮声惊得,谁也睡不着,攒下不少瞌睡,正好趁这空给补回来。池少田走进梅园时,一点儿恐惧的感觉都没有,他还以为,少司令屠兰龙要给他交班哩,心里还在不住地琢磨该说些啥话,这种时候,说话总得谦虚点嘛,免得让人家心里不舒服。哪知人家早给他挖好了陷阱。 马灯照亮着的会议厅里,座无虚席,旅以上长官全都到了,被屠兰龙提前请进梅园的十位长官坐在屠兰龙两侧,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其他人全都紧绷着面孔,不明白少司令这么晚请他们来,到底何事? 池少田走进会议厅时,阮小六声音洪亮地向里通报了一声:“池师长到!” 池少田不自在地笑笑:“来就来嘛,还通报个啥,搞得这么隆重。” 等他进去,站在马灯映照着的会议厅里,忽然就感觉气氛不是那么太对头,怪怪的,有点儿阴森,有点儿瘆人。前后都是冷风,嗖嗖的。他硬着头皮笑了下,冲屠兰龙说:“少田来晚了,惭愧,惭愧。” 屠兰龙缓缓站起身子,面色如铁,审视他的目光像是要把他吞下,池少田不由得就打出一个寒战。 “我往哪坐,我往哪坐嘛。”池少田转过身,故作诙谐地跟阮小六调侃,目光,却盯着阮小六身后的那道门。可惜,门已被六个卫兵把死了,池少田冷汗直冒,心里连连叫苦,早知是为我准备的,就该多个心眼嘛,至少也该把堂娃子他们几个带上嘛。 堂娃子是池少田的贴身警卫,比副官作用还大。刚才阮小六跟化天明去请他,堂娃子暗示过他,可惜他脑子太热,压根儿就没在意。现在看来,还是堂娃子聪明。娘的,脑子咋就发了热呢? “池少田!”屠兰龙突然重重喝了一声。 “到!”池少田一个转身,收拢起双脚,给屠兰龙敬了一个礼。他这串动作,看上去还是很标准嘛,人虽是上了年纪,动作却比年轻人还敏捷。 “少司令,干吗搞这么庄重啊,先给我个地方,坐下再说,坐下再说嘛。”池少田瞅准一个位子,那位子边上有三个人,只要坐在这三人中间,今天这场危机,或许就能渡过去。 他尝试着往那边去,他看见,那三人都很紧张,比他还紧张,池少田就想,那儿也可能不安全。可是除了那儿,还有什么地方安全呢? 他忽然就把自己恍惚住了,带兵打仗半辈子,他池少田啥时恍惚过啊。算了,听天由命吧!他猛地挺直身板,收起脸上那堆假笑,换了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看来,今儿个是没我池少田坐的地方了?” “你想坐是不是?”屠兰龙隔着好几个人,问他。 “想,当然想。” “那好,我把这位子让开,你来坐。” “少司令,军中无戏言,军中无戏言啊。你还是给我一条板凳,我就坐门口,门口总行吧?” “池少田!”屠兰龙几乎是咬牙切齿了,他没想到,事到如今,池少田还敢这么调侃他,可见,此人心里,是根本没他这个少司令的! “给我拿下!”屠兰龙猛地拍了把桌子,说出了一句让全场人都震惊的话。话音刚落,军机处副处长黄少勇就弹了起来:“少司令……” “给我拿下!”屠兰龙又重复了一遍。 早就准备好的阮小六跟吴奇几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池少田稳稳地控制住了。 “少司令……”不知啥人又喊了一句,听声音,好像是器具厂厂长马德全。 都以为池少田会挣扎,会反抗,可是,从动手到被制伏,池少田连脖子都没扭一下。等阮小六几个把他捆牢实了,他才大大咧咧地说:“捆自家人还用得着这么多人动手啊,我自个儿捆自个儿不就是了嘛。” 这句话呛着了屠兰龙,屠兰龙像是吞下一根鱼刺,半天说不出话。有人为池少田叫屈,有人惊愕地问屠兰龙:“池师长到底犯了什么事?”屠兰龙一概装听不见。 就在这时,少校参谋迟大年突然跑进来说:“第六师造反了!” 4 堂娃子早就打算豁出去,他这条命是池少田捡回来的,第一次出来打仗,堂娃子就让炮给吓傻了,若不是池少田一个猛扑扑倒他,用身子把他压在下面,堂娃子早就变成炮灰了。 后来池少田还救过他几次,这些堂娃子都记着。 堂娃子决定把命还给池少田。 堂娃子早就怀疑,梅园那帮人,尤其阮小六跟迟大年几个,对师长心怀叵测。他提醒过师长,师长笑呵呵地说:“堂娃子啊,做人别那么疑神疑鬼,没劲。有人要是真想冲你师长下黑手,尽管下嘛,你师长啥风浪没经过?当年老司令还把枪对在你师长头上呢,怎么着,他不也没扣动扳机吗?你师长这条命,大着呢,甭怕。”堂娃子嘴上说知道了,心里,却暗暗留起了神。师长信赖阎长官,从来不提防阎长官,这没办法,堂娃子不能让师长去怀疑一个战区司令官,但他得怀疑,不但怀疑阎长官,凡是有可能置师长于死地的人,他都怀疑。堂娃子窥到一个秘密,阮小六跟迟大年两个,嘴上说是为少司令屠兰龙好,整天把少司令屠兰龙的安危挂嘴上,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这两个人来路有问题,甭看少司令屠兰龙拿他们当心腹,那是少司令昏了头。这些当司令、当师长的,常常昏头,老以为跟得近的、叫得紧的就是他们的人,大错特错。一个人真要打算把自己的命豁给另一个人,嘴上是从来不说的,关键时刻,把命豁出来就是了。迟大年跟阮小六,很可能是长官部安插在少司令身边的奸细。当然,堂娃子也是猜测,没办法证实,更不敢乱讲。 阮小六和化天明带人来请池少田,堂娃子心里就钻了鬼,开什么会用得着这么晚?就算是有紧急军务,一个电话就行了,用得着派两员大将来请?再者,别的师都是旅以上长官去开会,为什么第六师只让师长一个人去?池少田收拾东西跟着化天明他们出门的时候,堂娃子已跟副师长老槐坐在了一起。 “他们要动手了。”堂娃子说。 “他敢!”老槐腾地拔出枪,就要往外冲。堂娃子摁住老槐,老槐的脾气堂娃子知道,一旦把他惹恼了,提着双枪敢往梅园闯。当年就因屠老司令听信谗言,想把他从第六师挪走,他就提着双枪就去找老司令,在2号路遇到拦截,二话没说,“啪啪”两枪就放倒了两个卫兵。卫兵们都知道他是给老司令牵过马的,11集团军哪个不晓得当年老槐单枪匹马杀进重围,从对方一个尖刀营手中救出老司令,腿上连中12枪都没有倒下,愣是将老司令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的故事?这故事是老司令拿样板在11集团军反复讲的,跟学堂孩子们的课文一样,11集团军哪个敢不晓得这故事,老司令的马鞭就要抽得他满地叫娘! “啥叫兄弟,这就叫兄弟!啥叫义,舍生忘死,就是义!不把这个学好了,就不配做我屠翥诚的兵!” 那次老槐用两个卫兵的性命警告了老司令,最终是老司令承认自己昏了头,亲自到第六师认错赔情,从此让第六师在11集团军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 现在有人想打第六师的主意,哪有那么简单? 一阵谋划后,老槐让堂娃子留下,照看好家里,他穿戴整齐出了门,一声令下,第六师最敢玩命的老牌旅章国振旅紧随着老槐的步子就到了2号路口。这晚负责把守2号路的是新五师127团,一看老槐走在最前面,127团那帮人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老槐把话撂得很清楚:“有种就冲我开枪,没种就退一边去。谁敢拦老子,老子送他两颗蛋!” 蛋就是他枪里的子弹。 哪个敢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带人往里走。老槐也不乱来,快到梅园了,冲领头的那个团副讲:“进去通报一声,我老槐没带多的人,就一个旅,旅长叫章国振!” 老槐干吗要强调章国振,这里面有名堂呢。章国振是老司令屠翥诚的亲儿子!一开始这事被屠翥诚压着,没人知道内情,后来屠翥诚不压了,开开心心跟别人讲:“我还以为这辈子断后了,老天爷要断我屠家的香火呢,哈哈,水香这母猪,行,就一回,还真给怀上了,还拉扯了这么大。她是我屠家的大恩人啊,奶奶的,就是没福气,死了!” 水香是屠翥诚的相好,据老司令屠翥诚讲,他拉竿子起事那会,水香才13,在老家丘家镇财主丘大烟锅家当使唤丫头。屠翥诚给丘大烟锅当过两年的跑腿,后来又当丘大烟锅的踩脚,就是丘大烟锅上马、下马时,他必须趴在地上,让丘大烟锅踩着他的身子上下。那时节屠翥诚还不知道水香喜欢他,倒是他心里常常扑儿扑儿的,放不下这丫头。后来他拉了竿子,在东龟山一带闹武装,慢慢就把水香给忘了。三年后他带弟兄们下山,洗劫丘大烟锅的染房,就在事情得逞后快要离开时,忽见西边厢房帘子一动,响出一声:“是二豹子吗?” 屠翥诚蓦然回首,二豹子是他的乳名,知道的人并不多,能叫出的,就更少。定睛一看,月色朦朦中,身着红袄、头戴花巾期期艾艾望他的,竟是水香。 “小母猪,是你啊!”屠翥诚大喜,当即命弟兄们关好门、把好院子给他放哨,他要跟绰号小母猪的水香叙一场旧。结果这一叙,屠翥诚才知道,水香早在一年前就被丘大烟锅收了房,丘大烟锅一共五个老婆,还有两个供他随时取乐的丫头。但丘大烟锅没儿子,五个老婆加上两个丫头一个也没给他开怀,大烟锅这才猴急地把目光对准14岁的水香。当然,丘大烟锅看准水香,也是冲她母猪一般的奶子和肥大的屁股来的,14岁的水香奶子大得惊人,屁股肥得让人流口水,要不怎么能让人叫她小母猪呢。丘大烟锅心想,这种女人下起崽来,准是一下一大窝。 可是水香告诉屠翥诚,丘大烟锅的愿望落空了。 那晚,屠翥诚不明不白就跟小母猪水香睡在了一个被窝里,是他主动还是水香主动已记不清了,当时脑子太乱,再者,水香裹在红肚兜里的那一对突突乱跳的奶子也实在太诱人,可能是他先抱住水香的吧,反正没关系,不管谁抱住谁,最后两个人是滚到了炕上。有了男女苟欢经验的水香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丘大烟锅一说话便吓得浑身乱颤的小丫头,她真的变成了母猪,厉害得很,差点把屠翥诚给吸干!身强力壮的屠翥诚居然没斗过她,不过水香也很知足。完事后她学小花猫一般偎在屠翥诚怀里,哽咽着嗓子,把一张红透了的脸贴在屠翥诚胸膛上,抽抽搭搭地说,老烟锅霸了她一年,得逞的次数其实不多。 “他那东西跟面条儿似的,老东西一急,就用嘴啃、牙咬,有时还拿火棍。” 屠翥诚心猛地一痛,半个身子熄了火。 “老东西天天吃狗肾、羊鞭,还逼我喝娘娘庙里求来的神汤,夜里还要把娘娘庙求来的泥娃娃塞我下面。” 屠翥诚心又是一痛,另半个身子也熄了火。 天快亮时,他跟水香告别,水香缠着不让他走,要走也行,带上她。屠翥诚说:“眼下我连自个儿藏身的地方都没,你去了,住哪?不行,你再咬牙等我一年,到时候我骑高头大马来娶你。” 谁知这一别,就是五年,五年后屠翥诚带着自己的豹子团回到丘家镇,丘大烟锅早已咽了气,五个老婆两个死了,三个跟了下人。水香竟然没了音信。后来再打听,才知道早在丘大烟锅咽气前,他就将水香卖到了窑子,就因为那晚丘大烟锅被屠翥诚他们捆住手脚丢到地窖时,水香跟屠翥诚睡了觉。幸好,卖进窑子不到一个月,水香又被好心的章皮匠赎了出来,给章皮匠的傻儿子章福当了老婆。 屠翥诚一直以为章国振是章福的儿子,直到水香30岁咽气时,他才清楚,国振这孽种是他的! 但是章国振就不认他这个爹,屠翥诚把他从乡下带到部队,教他带兵打仗,教他学武艺,他就是不承认屠翥诚是他爹。把屠老司令气的,拿出水香留给他的信物,那件红肚兜儿,指天发誓说:“你要不是我的种,我屠翥诚明天就让炮弹炸死。” 章国振还是不认,不但不认,也不容许屠翥诚把他的姓改过来。“我爹是章福。”打死骂死,章国振就这句话。后来屠翥诚死心了,认不认没关系,只要是自己的种就行。再后来,屠翥诚就公开说,他儿子姓章,早些年带兵打仗,没空拉儿子,把他过继给了章福。屠翥诚说这话时,那份兴奋劲儿,比他吃掉蒋委员长的一个旅还开心。 有了这一层关系,11集团军谁个还敢拦章国振? 怕是连屠兰龙见了章国振,也要气短三分! 但是,有人敢拦! 就在老槐他们跟新五师卫队剑拔弩张紧张对峙的危机时刻,黑夜里突然炸响一声:“老槐,你想造反啊,回去!” 骂老槐的不是别人,正是被阮小六他们反捆住的池少田。这个时候的池少田已不再是第六师师长,屠兰龙一不做二不休,当场就革了他的职,同时任命黄少勇为第六师代师长。黄少勇惊讶地大张着嘴,这个任命实在太突然,而且也不符合常规,黄少勇不能接受。屠兰龙黑下脸来,对这一任命他是早就想好了的,目的就是想把黄少勇跟11集团军牢牢拴在一起,不能让他成为游离于事态之外的人。说穿了,他还是对黄少勇不大信任。 “就这么定了,你那个军机处,难道比我的第六师还好?” 黄少勇苦笑着点了点头,被迫接受了这一任命。 池少田是被反捆住了,可外面这场危机,屠兰龙却平息不了。一听来的是章国振那个旅,屠兰龙头皮立刻就发了麻,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他转过身子,瞅了半天黄少勇,踢皮球似的将难题踢给了黄少勇:“来的是你的人,你自己去解决!” 还在惊愕中没回过神的黄少勇一听此话,就知道今晚这出戏,是有人合演给他跟池少田的。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客气了,几步走到池少田面前:“我一个人去还是跟你一同去?” 池少田呵呵一笑:“就凭你,嫩了点吧?” “我是嫩了点,但你不想看到他们两个人头落地吧?” “敢!” “池师长,不,你现在不是池师长了,我只能叫你老池。我说老池,这黑灯瞎火的,你说啥叫个敢啥叫个不敢?”说完,黄少勇扔下一会议厅的人,朝外走了。池少田揣摩了几分钟他的话,黑灯瞎火,这小子还真会讲话。 “等等!”他朝外喊了一声,也不让松绑,就那么被大绑着追了出来。 老槐一看池少田的样,心里的火就到了脑门上。 “敢捆老子的大哥,狗日的欺人太甚,弟兄们,拼了!”说着一甩盒子炮,就朝空中来了两下子。 霎时,梅园外火药味四溅,僵持着的双方全都拉起了枪栓,血拼一触即发。 “老槐,把枪放下,不要命了呀你!”池少田大扯着嗓子,他的声音听上去有股壮烈味儿。 “大哥,不跟这狗娘养的玩了,铲平了梅园,老子们打鬼子去!” “对,打鬼子去!”2号路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声音。随后出来的阮小六和迟大年一看这阵势,吓得面如土色。迟大年冲阮小六挤个眼神,阮小六惶惶地跑到池少田身边,想给他松绑。 “滚开!”池少田断喝一声,飞起一脚,踹在阮小六肚子上。阮小六刚爬起,已经跃过来的章国振就毫不客气地拿枪抵住了他的头。 “小子,是你搞的鬼是不?”章国振的声音听上去阴森森的,两道子目光更是阴森。 “不……不是我。”阮小六再也没了那股威风,浑身筛糠般乱颤。 “国振!”池少田冲章国振喝了一声。 章国振松开阮小六:“就你小子,还不配糟蹋我一颗子弹,滚!” 章国振走过来给池少田解绳子,池少田恶声制止了他。 “国振,听大叔一句话,把弟兄们带回去,这血,流不得。” “大叔……” “快回去,难道你忘了,老司令跟你怎么说的,咱第六师,是给老司令看家的,就算要流血,也要流在战场上。玩这个算鸟的本事,你大叔死不了,你把弟兄们带回去,让他们有气冲小鬼子撒!” 有气朝小鬼子撒。这句话,让黄少勇无地自容,他万没想到,一直不被自己看好的池少田,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黄少勇走过来,爱抚地拍了拍章国振的肩:“章兄,这事是误会,你先带弟兄们回去,这边的事,交给我。请章兄放心,如果池师长少一根头发,我黄少勇这条命,就赔给你。” 章国振眼里已浸了泪,往事一股脑地涌出来,淹没了他。他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因老司令的死引起的。那个自己应该叫做爹的人,活着时风光无限,死了,却留下一大堆解不开的乱麻。他抬起头,冲梅园方向凝视了许久,说来令人难以置信,章国振到现在,都没走进过梅园一步,仿佛梅园是他的一个噩梦。 屠兰龙!他在心里狠狠地吐出这几个字,猛地回首,什么也没说,丢下众人往前走了。 “还愣着做什么,都回去!”池少田终于松下一口气。好险啊,如果自己晚出来一步,怕是…… 梅园外这一切,屠兰龙都一幕不落地看在了眼里。遗憾的是,屠兰龙并没有反省自己,反而愈发固执地认为,池少田和第六师,是个危险!这颗钉子,迟早得拨掉! 这晚发生的一切,让另一个人寒了心。这个人虽然没资格参加会,也不敢擅自走出梅园,来到2号路,但梅园和2号路的这一幕幕,还是进了她的眼帘。 她得感谢副官腾云飞,这段日子,如果不是腾云飞处处袒护她,宽慰她,怕是她在梅园的日子,比娘娘山好不到哪里。 赫英英好不失望,她甚至怀疑,自己对屠兰龙那份热烈的崇拜,是否是个错?自己心目中的屠英雄,不是这样的呀。老家坝子营传说中的屠英雄,也跟这错得离谱。是老家坝子营美化了他,还是父老乡亲兄弟姐妹错看了他?赫英英伤心得要哭了,想想这一路,为了投奔屠英雄,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这且罢了,是她心甘情愿。问题是梅园的屠兰龙把她心目中的屠英雄给打碎了,她找不到自己崇拜的那个,看到的却是一个天天让她生气、让她窝火、让她不得不骂两句的屠兰龙! “胆小鬼,小心眼,窝里斗,缩头乌龟!”赫英英把能骂的话都骂了出来,还是不解恨,老觉得没骂到点子上,骂什么才能把她心里的不满和怨恨全泄出来呢? 赫英英想不到那个词。 赫英英想到另一个人,就是山上的陆一川。赫英英现在不得不承认,陆一川比她有眼界,看人看得准。屠兰龙跟山上的沈猛子一比,果然就让人家比下去了。沈猛子虽说是土匪出身,可人家敢打鬼子啊,前些天枪林弹雨,72团跟佐佐木的特遣队火拼。赫英英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穿上军装,奔赴前线。她才不怕死呢,怕死就不会到米粮山来。但是屠兰龙下了一道死命令,梅园的所有女人,不得擅自外出,更不得在划定的几个禁区内乱走动。赫英英被这道命令弄得哭笑不得。梅园有几个女人啊,除了她和机要处那两个报务员,再就是几个老妈子。她们出不出梅园,跟打日本鬼子有什么关系?后来腾云飞偷偷告诉她,少司令害怕她们被前线的枪炮声惊着,想保护她们,赫英英差点没把胃里吃的那点东西全吐出来。有这样保护她们的吗? 赫英英终于后悔,她不该吵闹着下山,不该对她热忱有加的刘米儿施以伤害。要是在娘娘山,至少还可以跟红粉团的姐妹们一起,在红水沟跟井泽三日的联队干上一场。 干上一场!赫英英投身火线的欲望是那么强烈,折磨得她夜不能寐,可恨的屠兰龙,偏偏不成全她! 要是陆一川知道她现在的处境,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嘲笑她?一定会的!自己不是在娘娘山也嘲笑过他吗,骂他抱头鼠窜,丢下她不管。骂他屁滚尿流,听到枪声只知道没命地逃跑,还男人呢,连小女子都不如。还骂他心里根本没有她,早就想着把她扔开了!她把人家都骂哭了,涨红着脸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她还不饶,警告他再也不要来娘娘山,更不能对外人提及他们是一块儿来的,她嫌丢人! 现在轮到她丢人了,她像一只受伤的鸟,被关在笼子里,飞,飞不走;叫,叫不出来。只能天天闷在这死气沉沉的梅园,看屠兰龙跟11集团军的长官们钩心斗角。 干吗要钩心斗角啊,现在是啥时候,还有闲工夫自己人猜疑自己人,自己人瞎折腾自己人?副官腾云飞说她不懂政治,更不懂军事。政治就是相互间的遏制与平衡,军事就是先安内后攘外,甭到时候你在前面打,后面又有人冲你大本营放火。赫英英不容腾云飞给她做过多的注解,嘴一撇道:“说来说去,你们就是不想打日本人,到时候米粮城都没了,你的大本营还在哪?” 腾云飞自知说不过她,索性不说了,跑去跟机要处那个脸上长几颗雀斑的报务员说悄悄话去了。赫英英知道腾云飞心里有了那个雀斑姑娘,天天往那儿跑,跟她说话不过是掩人耳目,不想让人瞅出破绽。雀斑姑娘好像对腾云飞也很钟情,看见腾云飞跟她说话,嘴角还要露出一丝醋意呢。 没劲,真没劲,赫英英要的不是这种生活,更不想成为男人们打发空虚、排遣寂寞的工具,包括屠兰龙!她现在一遇到屠兰龙那种眼神,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天呀,他不会是把她关在这里,给他做小吧,那样的话,她宁可一刀子把自个儿结果掉! 屠兰龙不顾日本侵略者大举进犯的事实,在如此危难关头,仍然坚持要先肃清内部,对池少田池师长采取极端措施,令赫英英无比愤慨。当时她藏在会议厅不远处的假山后面,那地方是腾云飞偷着告诉她的,不过腾云飞再三警告她,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可以出来,否则,她将有生命危险。屠兰龙一声令下,阮小六几个对池少田残忍施暴的那一刻,赫英英真是藏不住了,一股血气令她把自己的安危抛到了脑后,她要挺身而出,为池少田说几句公道话,同时她也要警告屠兰龙,照此下去,不用日本人动手,11集团军自己就把自己搞垮了,日本人将会幸灾乐祸地走进米粮城。谁知她的身子刚从假山后面闪出来,一双有力的大手就从后面拽住了她,她刚想叫唤,那人就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不想要命了是不是,回你房间去!” 赫英英听出是腾云飞的声音,腾云飞这晚负责巡逻梅园,其实他的目光也一直盯着假山后面的赫英英。 “我就不要命了,放开我,他是暴君,是刽子手!” “回去!” 腾云飞不容分说,一边捂着赫英英的嘴,一边强行将她往花园后边拖。赫英英奋力挣扎,用牙咬腾云飞的手,用脚踹腾云飞。不管她怎么闹,腾云飞就是不松手,结果,两人在花园里摔倒了,腾云飞重重地压在了赫英英的身上。 两人同时吓了一跳,腾云飞像触电似的从她身上弹开,嘴里连声说着“对不起”。赫英英臊红了脸,胸脯一起一伏,周身无力的样子。奇怪,刚才摔倒时,她身体内怎么有一股异样的感觉,麻麻的,酥酥的,略带点晕眩,像是要失重,要飞起来。 赫英英还在草地上喘气儿,一个声音从黑暗中响了过来。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一听是雀斑报务员的声音,赫英英立马从草地上弹了起来,刚才那股酥麻的感觉一扫而尽。还没等她回答,雀斑报务员已捂着鼻子跑开了,边跑边发出“呜呜”的哭声。 “倒霉!”赫英英败兴地踢了一脚地上的草坪,心想今晚这一跤,摔得真不是时候,还不知小心眼的报务员怎么想呢。 因为这一跤的缘故,也因为雀斑报务员自作多情的那“呜呜”声,赫英英的心又乱了,这次乱,是为了陆一川。她好久没见到陆一川了,还不知道那傻小子最近过得怎样,会不会也学她一样惦着她?站在如水的月光下,闻着初春夜晚青草那湿扑扑的香气,赫英英生平第一次,心里涌上一些奇怪的想法。这想法对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来说,其实正常不过,赫英英却觉得自己学坏了,怎么心里突然就想起男人来了? 后来她才明白,还是屠兰龙,如果屠兰龙不让她彻底失望,她是不会想到别的男人的! 这晚,等黄少勇他们处理完第六师跟新五师127团的冲突,屠兰龙又跟化天明交代了一些别的事,这才心情败坏地往自个儿寝室去。阮小六和迟大年各怀心机地跟在他后面,突如其来的变故,已让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危机,尽管屠兰龙没多问他们什么,两人心里还是扑扑的,安稳不下。经过假山时,赫英英突然跳出来。 “你站住!”赫英英说。 屠兰龙警惕地往后一缩,还以为有人要袭击他。 赫英英冷冷一笑:“你不用怕,梅园没人袭击你。” 看清是赫英英,屠兰龙收回已经摸在枪上的手:“深更半夜,你在这儿干什么?”屠兰龙的声音里有一股恶意,其实他是对自己刚刚表现出的紧张感到羞惭,堂堂少司令,现在居然是草木皆兵。 “我有话对你说。”赫英英往前跨了一步,双目毫不畏惧地正视住屠兰龙。 “回去睡觉,我没工夫跟你瞎扯!”屠兰龙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女人。男人面前失去面子尚有可能挽回,在女人面前如果失了面子,那是一辈子的事。 “我有工夫!”赫英英毫不示弱。 “你——” “为什么对他那样,他哪儿对不起你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回去睡觉!” “我不回,我就要问个清楚!” “反了你了,回不回去?”屠兰龙想尽快摆脱开她,他想赫英英一定是看到了今晚的事,今晚这事,对他来说是个败笔。捆住池少田的那一刻,他已在后悔了,但他不能自己扇自己耳光。见赫英英固执地堵在他面前,屠兰龙朝后望了一眼,刚才还跟着他的阮小六和迟大年已不见了影子。他们看清是赫英英时,就知趣地躲开了。 败兴! “说啊,他哪儿开罪你了,犯得着对他动粗?”赫英英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好像不把屠兰龙脸上那层皮扒尽,她就不甘心。 “这是军务,你小丫头懂什么!” “你心虚!” “哟,你还长劲了是不是,深更半夜猫在这儿,我没问你的罪,你反倒审问起我来了。” “有本事你把我也捆起来!” 赫英英一横,屠兰龙就没辙了,总不能连一个小丫头也捆吧。他叹气道:“今天我累了,改天再跟你细说。”说着话,再次朝身后望一眼,好像看见有个黑影儿闪了闪,旋即又不见了。一定是阮小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再也没有改天了,明早我就离开梅园,怪我瞎了眼,也怪乡亲们有眼无珠,他们被一个伪君子迷惑。少司令,不,屠兰龙,我再也不拿你当英雄了,你是一个没有胆量的人。不打日本鬼子,专门对付自家人,迟早你要后悔!” 赫英英一口气把心里的怨恨都发泄了出来,说到后来,她的话分外过激,甚至说屠兰龙欺世盗名,蒙骗了她,跟沈猛子比起来,他是虫一个! 屠兰龙被小丫头的疯话气个半死,却又不能发作,无论怎么,他要在赫英英面前保持一种风度。记得林建英失踪后,赫英英也用过激的语言刺激过他,当时他还满脸微笑地向她保证,一定会把林建英找回来,在他的地盘上,不会有人凭白无故地失踪。但是此话说过也就说过了,他并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不是他不想兑现,真的是没有精力。 没有精力啊! 他苦笑着要跟赫英英解释,赫英英却撂下一句令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的羞辱话,走了! “天下有怕事的女人,但绝不会有怕事的男人,你连娘娘山的刘米儿都不如。” 1 第九章 大举进犯 鬼子说到就到。 最先跟鬼子接上火的,是谭威铭派往夫子庙一带的黄灿和巩汉祥两个旅。 从谷城出发,宫田司令官可谓是长驱直入,顺当得很。挺进途中,他不断收到来自各线的捷报,先是说,傅作义被撵出了五原,五原得手了。接着,白水河第二条线上的竹野向他报告,18集团军312旅被56师团板田旅团歼灭,旅长唐培森被俘。“哈哈,不是说共产党厉害得很吗,我这边才开始动作,就干掉他一个旅,还俘虏他一个旅长。”宫田司令官一边发出快意的浪笑,一边斜眼瞅战马上如僵尸般无精打采的仓野正雄。仓野后面,他的心上人四姑娘被大绑在战马上,随着战马一晃一晃,四姑娘小蛾被乱发蓬着的头一下一下地磕在马肚子上。 磕在马肚子上好,我就要的这效果!宫田司令官嘴角再次浮出一层狞笑。说来也奇怪,宫田原以为,仓野正雄看见四姑娘被轮番蹂躏的那一幕,一定会疯掉,会从他手里抢过军刀,挥向他,或者就捅向自己的腹部。那样的话,就会有另一场好戏看了。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这男人还有什么活头,就该剖腹自杀!谁知那天的仓野一反常态,看到自己的心上人被小田原子他们强暴,他居然仰天长笑,发出令人脊背发凉的一长串惨笑。之后,他一把搂过铃木洋子,一双大手狠狠地捏在洋子小姐丰硕的乳房上,嘴里哼着古怪的声音,朝东厢一间屋子去了。 难道自己搞错了,四姑娘小蛾跟仓野没有那层关系?宫田心里犯了疑,后来小田原子的一番话,才让他恍然大悟。 “司令官,仓野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他在中国跟他的师父学过一门邪术,跟帝国的忍术差不多,我们得留神他。”小田原子说。 怪不得呢。忍?我看你能忍多久!宫田决计要好好折磨一番仓野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谁让他目中无人,不把他宫田当回事呢。 宫田幸灾乐祸的目光里,马背上的仓野昏昏欲睡,这些日子,仓野除了跟铃木洋子在炕上滚来滚去,再就是拿酒精麻醉自己,常常喝得不省人事,这次出发前,他还是被小田原子他们抬上马的。 到刘家寨时,一个月前已经先行摸进村子的小井中队耽搁了他们一会儿工夫。小井中队是宫田派到刘家寨一带专门为师团寻找中国女人的,宫田的野心是:这场圣战,得有大量的女人做陪衬,供帝国军队享受。从帝国带来的艺妓,远远不能满足需求,必须要从这片土地上,找到为帝国军队服务的女人。宫田已经派出去十多支这样的中队,他们的任务除了查清沿途中国军队的情况外,就是要不断地向大本营输送女人。小井中队干得不错,一个月的时间,送到师团的女人已多达120名。 战马刚踩进刘家寨子,小井中队长就慌慌张张地跑来,向宫田报告,昨夜遇到中国军队袭击,有几个花姑娘被救走。 “中国军队,多少人?”宫田蹙起眉头,这一带从没听说有中国军队活动啊。 “报告司令官,前来偷袭的中国军队有五百余人,被我中队赶跑了。” “哟西,支那猪,不堪一击!” 宫田心想,一定是共产党的游击队,这些人神出鬼没,不时钻出来冲帝国军队放放冷枪,但想对帝国军队构成威胁,还差得远。宫田原本打算要走了,突然勒住马,又问:“救走的花姑娘,什么的来头?” “这……这……”小井中队长脸一下白了,吓得不敢说。 “嗯?”宫田重重地“哼”了一声,手已摸在了钢刀上。 “是,是山崎少佐抓来的。” “八嘎!”宫田猛地抽出刀,并没砍向小井中队长,忍了几忍,又放了回去。 山崎一开始并没告诉宫田,那天轮番糟蹋完四姑娘小蛾后,山崎才向宫田说了实话,除四姑娘小蛾外,他还抓来五位花姑娘。这五位都有背景,抓她们来的目的,就是想让米粮城那些大户还有头面人物不断地向皇军提供情报。 “她们的父母,就是我们将来要依靠的人,有她们在手,不愁这些人不听话。”山崎那天自豪地向宫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宫田还夸奖了山崎,说山崎这招好。 “我们需要情报,屠翥诚那么多炮藏在哪里,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神女峰十八洞,一定要找到!还有,要依靠这些大户,瓦解他们跟屠兰龙的关系,要孤立,孤立懂不?要让屠兰龙立不住脚,自乱阵脚!” 宫田那天说了实话,他所以迟迟磨蹭在谷城,不把大军压向米粮城,就是这块心病还没解掉。神女峰十八洞,里面除了枪炮,还有大量的宝藏、黄金,这些都是他需要的。他到中国来,已掠夺了不少,但他仍不满足。可仓野正雄愣是不说出十八洞的准确位置。还有,宫田也不想跟屠兰龙打持久战,更不想陷入中国人说的人民战争中。他到中国最大的教训,就是“千万别跟中国老百姓为敌,要拉拢他们,感化他们,要让他们知道,皇军是亲民的,皇军到这片土地上,就是帮他们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要让他们主动为皇军服务,帮助皇军完成梦想”。但这个目标实现起来很有难度,特别是米粮城,宫田缺少信心。山崎此招,无疑帮他找到了捷径。但谁知,五个煮熟的母鸭子居然飞了。宫田大骂了一通小井,回过头来,又恶狠狠地瞅了山崎几眼,怪他办事不周,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女人关在刘家寨呢? “马上去找,一定要活的,我要她们出现在我的队伍里!”宫田下完命令,大部队又继续前行。 这中间,宫田对即将打响的这场战役,心里就有了不祥的感觉。并不是怕支那军队,也不是怕屠兰龙,说到底,宫田还是怕米粮山区的百万民众。这些人要是跟他作对,占领米粮城,让米粮山成为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又一个大本营,难度将会很大。 宫田又不敢放慢自己的脚步,最高司令官岗村宁次已对他不满了,说他老是拿这个计划、那个计划搪塞他,贻误战机,影响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全线作战计划。 他再次把目光投向马背上的仓野正雄,要是仓野能回心转意,或许…… “停下!”宫田唤了一声,责令小田原子把马背上绑着的四姑娘小蛾松开,给她喂了点水,紧好松开的衣服。 “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碰她!” 宫田开始后悔,用极端的方式刺激仓野,看来是个错误。早知道如此,他就应该好好对待这个女人。 快到冯家屲时,前哨尖兵突然报告,说遇到了情况。原本没有一兵一卒的冯家屲突然发现有支那军队埋伏,而且人数不少!宫田急忙勒住马头,从望远镜里窥探离他不远的冯家屲。果然,透过树木稀疏的土坡土坎,宫田看到身着土灰色军装的国军士兵正在山洼里忙忙碌碌。宫田羞恼至极,支那军队怎么会得知他的行动,怎么会抢先一步在半道上设防? “八嘎!”他举起战刀,冲前方一指,命令前面第五联队急速前行,抢在支那军队布好防线以前将这股烂队伍打散,同时命令紧随身后的两个大队分两路从冯家屲两翼插进去,迂回包抄,一定要在天黑前干掉这股拦路的支那军队。 抢先一步赶到冯家屲的,是巩汉祥旅。宫田司令官在马背上拿望远镜朝冯家屲搜索时,巩汉祥也在望远镜里看到了宫田。 来的真不少啊,巩汉祥心里叹道。巩汉祥只有26岁,这个年龄当旅长,算是奇迹,但他这个旅长是真刀实枪干出来的。谭威铭派他到冯家屲阻击宫田,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的,这支部队战斗力强,人员齐整,善于在野外打阻击战。 巩汉祥他们还没布好阵,鬼子的炮火就朝冯家屲轰炸了,宫田亲自督战,他对打这种战役很有信心。宫田料定前面这支国军是连夜赶来的,在山上气都未喘过,命令炮兵旅沿路边两侧布炮,朝山头上猛攻。这下惨了,巩汉祥们到达冯家屲不过一个小时,连简易的工事都没来得及挖,跟鬼子的步兵干,还有一拼,碰上鬼子如此密集的炮火轰炸,他们就只有招架的份。 霎时,冯家屲那片草木稀疏的山头上,泄下一片弹雨,山头上的国军弟兄刚刚拉开枪栓,扳机还未来得及扣动,就被炮火掀上了天。巩汉祥连声高喊着隐蔽,可往哪儿隐蔽去。他们抢占的山头虽然是这一片的最高点,但山上既无岩洞也无沟壕,就连藏身的石块或土崖也找不到,只能学肉靶子一样支给鬼子炸。轰炸不出十分钟,巩汉祥就看见不下二十具尸体。 “往后撤,快往后撤!”巩汉祥怪自己太过心急,抢占冯家面时,有人提醒过他,应该把防线布在离冯家屲一公里以西的草儿台,那儿山势虽然平坦,但多年雨水冲积,形成不少沟壑,加上半山腰处又有几孔窑,是现成的工事。巩汉祥嫌那儿太开阔,一旦鬼子大面积包围过来,防线就会松松垮垮,形同虚设。这下好,冯家屲是紧凑,但等于是把弟兄们集中起来让鬼子炸,替鬼子省炮弹呢。 宫田丝毫不给巩汉祥喘息的机会,路边的炮分成四拔,一拔接一拔地向山头上砸炮弹,迸飞的火光连同炸雷般的轰响,转眼就让冯家屲成为一片废墟。国军弟兄只能凭感觉,兔子般一跃一跃,尽量避开炮弹。但炮弹实在是太密集了,前面炮弹落空的地方,紧跟着就有火光闪起,山头上的弟兄几乎找不到藏身的地方。又有大片人倒下,不少人被炮弹炸上天,落下来时尸体还重重地砸在活人身上。巩汉祥自己也被炸得乱了方寸,侥幸逃过两颗炮弹后,刚翻起身,想指挥弟兄们往北侧山包下撤退,一声尖利的呼啸不知是从身后还是从身前响起,谁大喊了一声“旅长卧倒”,他下意识地就把身子钻进面前的两具尸体下,他眼见着一团巨大的火焰在离他三米处升起,紧跟着就有弹片和泥土朝他砸来。谢天谢地,响声过后,他还活着,两个兄弟奔过来,一把拽起他,飞也似的朝土包下跑去,似乎已经顾不上身后的弟兄们了。 宫田在望远镜里看到这一幕,哈哈大笑,笑完,战刀一挥:“停止轰炸,往前推进!” 冯家屲西南方向,大约五十里处的夫子庙,黄灿他们也跟从白水河方向开过来的鬼子接上了火。这边的形势稍稍好一点儿,黄灿他们到得早,准备得比较从容,加上夫子庙独特的山体和残留的围墙断壁,藏身的地方多。鬼子的炮火炸响时,黄灿跟弟兄们躲在庙后石壁下,等鬼子停了炮火,企图强行穿过夫子庙下那条山道时,弟兄们才从庙后跃出,齐齐地冲山腰里扣响了枪。 冯家屲这边刚一交火,在马鞍坡下蓄谋多时的岗本立刻冲12师73团压过来。宫田司令官命令岗本,必须在一天内拿下马鞍坡,绝不给谭威铭的12师任何机会!岗本这次变聪明了,他汲取上次分兵几路,几路都无建树的教训,将几路人马纠集在一起,齐齐地冲坡上的73团发起攻击。 正面是井木大佐的第五联队,还有板田大佐的炮兵团。背面是佐佐木的特遣队,佐佐木只留了一个营,还有几门炮,应对乱石岗子这边的国军,主力却集中火力,从马鞍坡西南方向攻过来。北侧,岗本命令已经盘踞在黄花冈的日军第六联队掉转枪口,跟井木第五联队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驻守在马鞍坡的73团虽是养足了精神,中间又在布防上作了不少调整,但三面同时受敌,朱大泉还是惊出了一身汗。战斗刚一打响,朱大泉布在坡东小冈子上的第一道防线就垮了。鬼子的炮弹从好几个方向飞过来,齐齐地砸在国军弟兄头上,战壕里的弟兄们还没辨清鬼子进攻的方向,就被炮弹震上了天。阵地上一时火光冲天,尘烟四起。密集的炮弹压得国军弟兄头都抬不起来,更甭说还击了。布在最前沿的一营长汪小南一看这阵势,就知道防线守不住了,为减少伤亡,命令弟兄们往后撤。弟兄们刚撤出第一道防线,还未来得及重新布防,鬼子的炮弹又跟着砸了过来。汪小南傻眼了,他也算是身经百战的人,鬼子今天这阵势,他还真没经见过。 “再往后撤,不能白白送死!”汪小南扯着嗓子喊。身边的营副一看后面也是炮火,提醒他:“营长,不能再撤了,再撤这仗就不用打了。” 汪小南回头一看,果然见二营长雷黑子他们也被佐佐木的炮火逼得朝山梁子这边退缩,眨眼工夫,他们的防区便缩小了几倍。 “就地埋伏,给我顶住!”迫不得已,汪小南只能发出还击的命令。弟兄们只好在山坡上随便找个能藏身的地方,冲鬼子开火。但跟鬼子巨大的火力比起来,一营射出的枪弹几乎连陪衬都算不上。 “炮,炮呢,怎么不用炮!”汪小南急了,一边射击一边回头找炮,一营二营是没有炮的,掷弹筒都没,要想压住敌人的火力,只能眼巴巴地盼着炮兵连增援。汪小南哪里能想到,炮兵连十几门火炮,正跟从右翼方向合围过来的日军第六联队比高低呢。 等朱大泉指挥着另外两个营,击退第六联队两次进攻,带着十几个掷弹筒赶来增援时,汪小南的一营和雷黑子的二营已被日军的炮火逼到了左侧山峰下的一个旮旯里,两个营伤亡惨重,三分之一的士兵把尸体抛在了马鞍坡。一头炮灰的汪小南拉着哭腔道:“狗日的屠兰龙,放着那么多炮不让咱12师用,这下好,他心满意足了。” “少说这种屁话,鬼子二次进攻马上要开始,抓紧布防。”朱大泉喝道。 “还布防个啥,团长,你看看这山,都让小鬼子炸得不认识了,依我看,索性把马鞍坡放弃算了。”二营长雷黑子也是一肚子怨气。 两位营长说的虽是气话,却也道出了个中实情。12师营以上长官都知道,大战还未开始时,师长谭威铭就找过屠兰龙,请求调配一些火炮还有迫击炮,以增加12师的反击能力,屠兰龙连谭威铭的面都不见。屠兰龙暗中组建炮兵旅,着实让12师眼热了一阵子,12师现在用的炮,还是以前谭威铭当旅长时用过的旧炮,老掉牙了。老司令屠翥诚虽是给过那么十来门,但十来门对一个师来讲,少得真是到了稀罕的程度。今天这仗,吃亏就吃到炮上,要是汪小南和雷黑子手里有炮,小鬼子能猖狂到这程度? “团长,跟师长通融一下,把炮调过来吧,没炮,就算把弟兄们全变成人肉炸弹,也挡不住啊。”汪小南望着眼前的惨象说。 “你就甭做梦了,调炮,就那十来门,全给小鬼子挡在黄花冈了。”朱大泉抹了把脸上的泥灰,就这么一会儿,谁的脸都像被火烤焦般,朱大泉的一半头发没了,衣服开了好几个洞。汪小南跟雷黑子更像是从火堆里捞出来一样,除了那嘴牙齿和两个突突转的白眼珠,浑身上下就跟焦火棒一样难看。 说话间,就听黄花冈那边,炮声轰隆隆响起,看来鬼子的第七联队也没闲着,跟钟北山他们干上了。 果然,五分钟后,通信兵跑来报告,师部本来派了一个团前来增援,结果刚过了黄花冈,就跟日军第七联队接上了火,眼下黄花冈那边咬得也非常紧,谭威铭要求73团一定要坚守住阵地,要人在阵地在。 “坚守,还怎么坚守?”汪小南明显是信心不足,他现在就想往后撤,至于撤到后面又怎么办,脑子里没想过,也没工夫想。 朱大泉被汪小南的丧气话激怒了,恶战面前,最怕的就是失去信心,汪小南等于是给大伙泼凉水。仗才打了不到一个小时,自己手里的枪都没放响,就嘟嚷着要后退,这还了得!他猛地站起来道:“怕死是不是,怕死就脱下这身皮,回家抱老婆去!” 汪小南是个有口无心的人,嘴上虽然牢骚话不断,但真让他当逃兵,怕也未必就能逃。朱大泉这样说他,汪小南当然不服气,跳起来回敬道:“我怕死?我是不想让弟兄们白白送死!” “该送死时就得送!”朱大泉没工夫跟他们吵,趁鬼子喘息的空,他必须把士气鼓舞起来,要不然,到不了天黑,马鞍坡就成鬼子的了。 “一营往南,从前面那个土梁子包抄过去,多带些手榴弹,就是死也要给我把鬼子的炮炸哑。二营往北,看见那条洪水沟没,从沟里摸过去,把鬼子北边的火线给切断。警卫排分成两股,带上掷弹筒,从小树林后面穿过去,对准了炮兵给我狠狠打!” 朱大泉这次的战术还真管用,鬼子的炮火是猛,但岗本被上次第五炮营的加长火力炮炸害怕了,特别是自己的弹药箱把自己的炮兵炸上天的教训,对岗本来说是太深刻了。这次岗本没让炮兵带太多炮弹,第一轮轰炸结束后,鬼子的炮弹跟不上,得等运输兵从老远的地方把炮弹运上来,这就给了73团机会。十分钟后,雷黑子他们已冒死从洪水沟摸到了阵地前沿,正好赶上一路运输兵扛着弹箱往炮兵那边去,雷黑子嘿嘿笑了几声,狗日的,想送炮弹,老子先把你送上西天! 雷黑子喊了一声“打”,弟兄们的子弹便齐齐地朝运输兵射去。运输兵以为山上的国军都让炮火逼到了山包子后面,哪料想斜刺里会杀出来一股人马。一时被打得措手不及,纷纷弃下炮弹箱,抱头鼠窜。左前方的炮兵发现了雷黑子他们,想还击,可惜炮筒里没弹药,急得哇哇大叫。雷黑子一不做二不休,干掉二十多个运输兵后径直冲过去,朝炮兵一阵猛扫。鬼子的炮手倒下了五六个,其他的都跑到后面的崖口下躲了起来。二营有几个会摆弄炮的,一看机会来了,抢过鬼子的炮,装上弹,掉转炮口,就朝山下一阵乱放。这一放,把山下的岗本给炸晕了头,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头顶就飞过几枚炮弹,等意识到是对方夺了他的炮时,才愤怒地举起战刀:“给我轰,把前面那个坡炸平!” 瞬间,雨点似的炮弹便朝雷黑子他们砸来,夺了炮的几个弟兄还在兴奋地填弹,鬼子的炮弹便在他们身边炸开了,两个炮兵躲都未来得及躲,就被炸成了两截。雷黑子想扑上去掩护其他弟兄,这时一颗炮弹飞来,在离他不到一米处炸响。可惜了这位虎将,他被炮弹震飞离地面足有三米高,然后重重落下,一头栽进泥土里。他的脑袋被一块弹片击破,脑浆喷了一地。 山冈子上的朱大泉亲眼目睹了雷黑子被炸起又重重落下的一幕,雷黑子倒地时,他的心重重响了几声。 “黑子!”他吼叫了一声,抱起机枪,就朝坡下冲来,边冲嘴里边骂:“小日本,我肏你姥姥!” 但是鬼子的炮火愣是把他扑向雷黑子的路给阻断了,岗本失去六门炮,心痛至极,索性连自己的炮手也不要了,刚才还是他用来布炮的地盘,转眼又成了他攻击的目标。他命令其他五个方向的炮齐齐地朝这边开火,山坡上顿时炮声震天,飞起的硝烟尘土遮天蔽日。二营的弟兄刚还沉浸在痛击鬼子的快意中,转眼又被鬼子的炮火炸得晕头转向,藏身的地方都找不到。一块弹片撕开了一个兄弟的肚皮,肠肠肚肚哗地倒了出来,另一个弟兄的半片肋骨让弹片炸飞了。更惨的是营副,他正抱着鬼子弃下的弹箱往炮这边跑呢,一颗炮弹将他怀里的弹药箱炸翻,他跟弹药箱一同飞上了天,落下来时,就成了肉丁。 朱大泉捶胸顿足,早知如此,就不该让黑子兄弟从洪水沟摸过去! 他现在才相信汪小南的话,没有炮火的掩护,让弟兄们一味地死守,等于就是白白送死。 2 屠兰龙仍然按兵不动。 夫子庙那边炮声惊起时,屠兰龙走进了梅园那间宽敞明亮的指挥中心,这一次,他没叫任何人,也没通知旅以上长官开什么会。这个时候的旅以上长官都在揣着兔子般狂跳的心,等他下命令。 屠兰龙没有下命令。 他在等电话。半小时前,屠兰龙在自己寝室里将电话打到战区长官部,跟他通话的是长官部的一位孙长官,算是他的挚友,也是长官部唯一能跟他说实话的人。屠兰龙颤着声音,问孙长官:“茑茑母女到底找到了没?”孙长官压低声音说:“我正在四处打听消息,兰龙你不要急,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我能不急吗,我急得都要上墙揭瓦了!”屠兰龙啪地扔了电话,本来他还想问问老朋友老部下赵世明的生死,一听孙长官那口气,就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怎么办?炮声催人,枪声惊人,厮杀声更是让人坐立不宁。屠兰龙手里拿着一份电文,在屋子里转圈圈。电文是雀斑报务员十分钟前给他的,阎长官对他的行为暴跳如雷,痛骂他居然敢违抗军令,置长官部的命令于不顾,拒不出兵抗击倭寇,导致冰沟河一战,国军损伤惨重,铜城险些失守。阎长官将所有罪过都归在了他身上,言词十分激烈。 屠兰龙懒得理这些,现在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心只念着茑茑母女。冰沟河之战到底打了没,死伤多少,铜城这边进犯的日军到底是哪一股,有多少人,这些在以前必须关注的事,现在都被他驱逐出脑子。“茑茑、真真”,他反复叫着妻子和宝贝女儿的名字,如同一头困兽,恨不能一头撞开笼子,冲到太原去。 是的,屠兰龙真有一股冲动,如果再得不到她们娘俩的消息,他就要丢下11集团军,到沦陷的太原城去救他的亲人了。 夫子庙那边的炮火越来越猛,马鞍山这边的炮声更是震得人耳膜痛,紧跟着,黄花冈、太平湖、乱石岗子,前些天发生过血战的地方,全都笼罩在炮火中。副官腾云飞跑进来报,冯家屲那边顶不住了,巩汉祥旅伤亡严重,短枪顶不上用,宫田撕开一道口子,率部朝刘集扑来。屠兰龙挥挥手,腾云飞只好退出来。很快,腾云飞又跑进来,说夫子庙这边也告急,日军压过来的有两个旅团,重型山炮狂轰滥炸,夫子庙被掀翻了。 屠兰龙垂下头,像是非常痛苦地思索了一会儿,腾云飞心里正暗暗高兴,谁知屠兰龙又猛地一挥手,让他出去。腾云飞愕了一会儿,一跺脚,恨恨地出来了。 梅园几座花园前,聚集了不少人,十位长官激烈地争论着什么,老团长顾善义显得很愤怒,他在冲另一名长官咆哮。离他们不远处,阮小六跟迟大年几个正悄声嘀咕什么。腾云飞转了一圈,不知道自己的脚步该停在什么地方,最后他朝老司令屠翥诚的书房那边去了,走了没几步,又停下,因为他看见雀斑报务员正站在二楼雕花柱子边,心事重重地望住他。腾云飞想了想,改变方向,朝二楼机要处走去。拐过水池时,突然看见赫英英提着一个黑包,肩上挎个花布包袱,忧伤地从老司令书房那边长廊下走过来,走几步又停下,朝后望上几望。 不好,她真要离开梅园!腾云飞心里暗叫一声,就又掉转身子,快步朝赫英英奔去。 二楼上响来清脆的一声:“腾副官,有急电。” 在腾云飞被两个姑娘折磨得左右为难的时候,指挥中心,屠兰龙仍望眼欲穿地盯着电话机。说来也是奇怪,今天的电话机像是断了线,半天也不响一声。那副冷冰冰的沉默劲儿,快要弄得他崩溃。 又是五分钟后,指挥中心那扇象征着威严和地位的门被“呼”地推开,屠兰龙刚要发火,抬头一看,一头闯进来的,竟是驻守在洪水县的26师师长王国团。 “打啊,少司令,还愣着做啥?”王国团进门就说。 屠兰龙收起脸上的哭相,笑着道:“当然要打,不打岂不让小鬼子笑话。” “那就下命令啊,少司令,弟兄们全都准备好了。”王国团快人快语,他没发现屠兰龙有什么不对劲。 屠兰龙结巴了一下,替王国团接过军帽,放在桌子上。 “国团兄来得正好,我也正想找你呢。” 王国团“哦”了一声:“少司令找我什么事?” “我……我……”屠兰龙一时难为情,不知道该怎么说。 “少司令,只要用得着兄弟我的地方,请你尽管直言,国团这条命,以前是老司令的,现在就是你少司令的。” “那好,国团,如果我说了,你可不能拍桌子。” 王国团以前给老司令屠翥诚拍过桌子,是因为老司令屠翥诚一时糊涂,看中了米粮城一大户人家的丫头,想娶过来做小,自己又拿不定主意,找王国团商量。没想话还没说完,就让王国团给搅和了。王国团认为,一个人要想得到大家的拥戴,光有权力是不行的,还要有德行,有让众人臣服的操守。 “你现在娶小,算哪门子事嘛,这没**的事,你老司令不能干。干了,你这一辈子也就完了,跟浑球没啥两样。”王国团当时说。 老司令尽管对此话不满,但念着他一片忠心,还是接受了他的劝谏,断了此念。事实证明,老司令后来在米粮城励精图治,走的还是以德服人的路子。 “不拍,不拍,国团早就没那个臭脾气了,当初是年轻气盛嘛。”王国团笑着说。 “那好,我让你看一样东西,看完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屠兰龙讨了王国团一张好脸,紧着的心这才松下来,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份密函,递给王国团。 密函是一条腿的老唐送来的,屠兰龙尽管也不知道老唐怎么能弄到这么重要的东西,但这份密函有多重,他心里很清楚。 密函是日军最高司令官岗村宁次写给宫田司令官的,对米粮山区,最高司令官岗村宁次给宫田两种方案:第一,如果城内的屠兰龙不还击,日军师团可避开米粮城,直接从刘集上山,穿过华家岭和娘娘山,直达前方孟家窑,这样既可减少伤亡又可节省时间。二,如果城内屠兰龙胆敢还击,必须全力歼之,不留后患,到时可派飞机增援。 密函最后有岗村宁次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米粮城的确是一块肥肉,但这块肉很难吃到嘴,蒋委员长都无可奈何的地方,帝国军队最好还是谨慎。” 看完王国团的眉头就拧在了一起:“少司令,这信可靠不?” “国团兄,兰龙不会拿一封假信迷惑你,这封信就来自宫田身边的人,是一个朋友冒死送出来的。” “朋友?”王国团还是有点不相信,从未听说少司令屠兰龙在鬼子身边有朋友。忽然,他咧开了嘴,“少司令,不会是那个叫美枝子的日本娘们吧?” 王国团并不是胡乱猜测,大战之前,12师谭威铭截获的那份假情报,他也截获了。当时他还纳闷儿,少司令啥时又跟日本娘们搞一起了?后来一想,定是小日本搞的诡计。 “国团!”屠兰龙重重喝了一声,这个时候,他是没心情开玩笑的。 “那还有谁?”王国团固执地问。 “这个你不用管,你只管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王国团也困惑了。老实说,王国团也不想打这仗,自从小日本进了中国,仗没少打,人也没少死,但结果呢,小日本越来越猖狂。为啥,就是你打你的,人家搞人家的,这边打,那边放。这边抗日,那边亲日,整个中国下不了一盘棋。这且罢了,国共两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得沸沸扬扬,屁问题不解决一个。就在国民党内部,也是各立山头,各自称王,劲不往一处使,日本人还没撵出去,就已在谋划将来这土地上谁说了算。王国团烦这些。他所以跟着老司令,就是图个安稳,图个清静,那种争来争去明枪暗箭的日子,他听着都寒心。如果能不打,当然好,可是12师怎么办,谭威铭目前可是顶在枪口上的呀。 “那……老谭那边?”王国团把目光投在了屠兰龙脸上。 屠兰龙长叹一声:“国团,别人面前我最烦这话,你面前我就实话实说了吧,他那边,我无力顾及,只能听天由命了。” “不行,坚决不行!”一听无力顾及,王国团突地站起来,两道眉一竖,摆出一副跟屠兰龙吵架的样子,“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都是跟老司令一同打天下的,少司令你不能这样!” “国团!” “少司令,你要是真有这想法,我可就走人了。怪不得老谭那边打得水深火热,你这梅园,照样莺歌燕舞。” “国团你误会了,我还没把话说完!”屠兰龙急了,他原想试试王国团的口气,也想在他身上寻求一点支持,没想到王国团是一副躁脾气。 “少司令,国团告辞,这仗你不打,国团打。老谭要是死了,国团没脸活!”说完,也不管屠兰龙是啥态度,抓起军帽就走。边走还边发牢骚:“格老子的,都说老蒋是大滑头,我看滑头遍地都是。” “国团,国团!”屠兰龙紧追出来,王国团已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声音惊动了梅园,梅园里所有的目光都对住了屠兰龙,天有些热,空气突然间变得干燥,弥漫在空气中的火药味儿,分外刺鼻。屠兰龙嘴里发干,心也发干,匆匆扫了一眼梅园,转身进了指挥中心。 再关上门时,孤独感就没头没脑地冲他砸来,屠兰龙有一种被人彻底抛开的感觉。 这一天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尽管日本人的炮火肆无忌惮,但宫田在这一天并没推进多少,除冯家屲外,其他几个阵地,仍然掌握在国军12师手里。 天快擦黑时,前方传来不幸的消息,旅长巩汉祥为国捐躯了。他在掩护弟兄们撤退时不幸中弹,虽被弟兄们抬下了山,但失血过多,永远闭上了眼睛。噩耗传来,谭威铭无比悲痛,这是大战以来他失去的第三个爱将。前两个爱将,是趁鬼子停火的那几天,他隆重安葬了,给他们的家眷,也发了不少银票,权作抚慰吧。可是对巩汉祥,他却不能做得周到,鬼子不允许啊。伤心了好长一阵,他睁开眼,冲默默陪在身边的副师长庄国雄说:“抽空代我去看看他的家眷吧,如果我没记错,他儿子还不满一岁。告诉他妻子,如果这仗打完,我谭威铭还活着,小家伙就是我的儿子。”说到这儿,他的眼角流出两行清泪,这泪,一半是为死去的弟兄们流的,一半,是流给他自己的。 谭威铭忽然有个不好的想法,也许这一仗,他必须死去,就算日本人的枪炮炸不到他身上,他也得为国捐躯。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再次浮上屠兰龙那张脸来。屠兰龙啊屠兰龙,你真的就那么肯定,是我谭威铭害了老司令?我谭威铭要是想篡权夺位,你屠兰龙还有机会?罢罢罢,我是没空跟你澄清了,老司令到底遭谁暗算,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我老谭问心无愧便是。只是苦了12师这些弟兄,为了一个不存在的罪名,白白要搭上自家性命。 “师长,这么打下去不行啊!”副师长庄国雄沉沉道。 谭威铭转过目光,无限伤感地盯住这位患难兄弟,喉咙哽了半天,道:“国雄,什么也别说了,你我现在没有退路,就算血沃疆场,也得一鼓作气打下去。” “老谭,死我不怕,我庄国雄也不是死过一回两回的人了,可这样打,憋气啊。要是咱们手里多几十门炮,今天这三百多条命,就不会丢!”庄国雄说着话便又激动起来。从前方第一枪打响到现在,他已向梅园打了不下三十通电话,起初还有副官腾云飞支支吾吾应付上一阵,后来索性把他们这边的电话线给掐了。他也没抱多大奢望,就是想让炮兵旅给马鞍坡和黄花冈各增援十门炮。黄花冈上那十来门炮,实在是顶不住啊。屠兰龙如此绝情,让他无法接受。 “不提他,不提他好不?国雄,炖二两酒,咱兄弟俩今晚喝一蛊。” “师座……”庄国雄突然发现谭威铭的眼神不大对劲。 “就二两嘛,这么多弟兄没了,说啥也得祭奠一下,你说是不是?”谭威铭努力挤出一丝笑,可他哪里知道,他不笑还好,一笑,脸上的苦还有心里的难全都笑了出来。 庄国雄犹豫着,他害怕谭威铭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啥不切实际的想法。 “我记得老司令赏给你我的那壶酒还有一点儿,去,把它炖了,暖暖身子,说不定明天一到前线,咱俩就没了见面的机会。” “师座——” “别多想,国雄,什么也别想,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庄国雄狠狠一跺脚,给谭威铭炖酒去了。趁这工夫,谭威铭火速打开保险柜,拿出一个封了口的纸袋子,然后从另一个文件袋里取出一封密函,塞了进去。合上保险柜的一刻,他有一丝怅然,这封密函,他曾经发誓决不让第二个人看到,包括副师长庄国雄。现在,他却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想想不久后的将来,屠兰龙就会看到这一切,他心里忽然就有一种悲壮。 这封函要是告白于天下,怕是国军内部,又要引发一场大地震。想到这儿,他突然提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下这样一句话:屠公之死,罪在割据;威铭无能,以死谢罪。 这个硝烟弥漫、炮火暂停的夜晚,11集团军少司令屠兰龙也在把酒独饮。晚饭他没有吃,吃不下,腾云飞居然也没有坚持让他吃。梅园的空气死沉沉的,四处都弥漫着一股伤感味。夜色将大地彻底掩去时,他走出指挥中心,在水池旁那个小花坛前默站了一会儿,夜风吹着他的头发,也撩拔得他心里一冷一冷。后来他穿过花园,本想到寝室再去等电话,转念一想,一个下午都让他在等待中虚度而过,孙长官那边,指不定晚上还有多少事呢。于是脚步一拐,来到了义父书房前。起初他是想跟那个叫赫英英的妹子聊会天的,聊什么都行,只要帮他把这个揪心的夜晚打发掉。但推开书房门的一瞬,他才猛地想起,白日里腾云飞好像跟他说过,赫英英走了,夹着包袱离开了梅园,跟谁也没打招呼。至于去了哪,当时他没顾上问,也没心情问。这阵想起,就觉得有点对不住她。 她是因为他的彷徨和摇摆而离开的,她一定在恨他。但是他又该恨谁呢? 下午腾云飞跟他说这事的时候,他刚刚收到一封密电,是大同方面发来的,电文说,他的岳父,太原城最大的织布商,一天前被日本人抓走了。太原纺织厂也已关门,确切的消息是,厂子被日本人霸占了。 岳父一生刚直不阿,就在太原沦陷时,他也拒不让厂子停产。日军攻占太原后,为了稳定市民情绪,也为了做出样子给别的地方的老百姓看,还特意在报纸上登出大幅消息,说工厂、商店无一受到侵害,厂家利益得到充分保障。南京方面的汪**就此还发表了激情四射的演讲,说日军是严格遵守双方协议的,祖慈航和家人及工厂的安全就是例证。想想,这是多么滑稽啊。汪**、蒋委员长、阎长官,他们哪个不是在拿日本人做交易? 日本人如此猖狂,难道能怪他屠兰龙?北线议和,中部受降,现在又轮到米粮城。阎长官朝令夕改,忽而说要打,忽而又说要见风使舵,保存实力。委员长出尔反尔,明着是要他抗日,暗里,却是想让义父一生打造的11集团军变成日本人的刀下俎,从而彻底拔掉这个眼中钉。傅将军生死未卜,而他呢,妻子女儿不明去向,保不准已让阎长官跟日本人做了交易。现在老丈人又落入魔掌,指不定他这边枪声一起,宫田就能把老人家的头给他送来。所有这一切,他怎能不考虑? 但是不打,他屠兰龙又会成千古罪人。 屠兰龙猛地灌下一杯酒,扔了酒蛊,两眼瞪住义父的画像,瞪着瞪着,“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义父的画像前! 他祈求义父,能给他暗示,能让他在这乱麻一样的时势前,尽快作出决断。 谁知这一跪,义父的死因又冒出来了,他的心里,再一次升腾起报复的欲火。罪恶如同藤蔓,已将他牢牢缠住,他挣脱不开,真的挣脱不开…… 3 次日拂晓,生活在刘集的人们刚刚从噩梦中醒来,黄花冈那边的炮声就又震天动地地响了起来。宫田摧毁了冯家屲那道脆弱的防线,将夫子庙黄灿留给了竹野,要他务必于今日解决,将这股可恶的中国部队全部歼灭在那座破庙里。自己率部连夜直驱刘集,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宫田看到了自己的爱将岗本。 “哟西,岗本君辛苦了。”宫田从战马上下来,笑眯眯地看着岗本。 岗本笔挺地给宫田施了日军军礼:“司令官辛苦。” 一行人将宫田恭迎进岗本临时设立的指挥所,宫田的目光扫了一圈,盯在岗本身边的翻译官任天行身上。 “和田君,近来可好?”宫田的声音怪怪的,听着让人发毛。 任天行媚态十足地哈腰道:“多谢司令官惦记,和田在岗本中将这里过得很好。” 宫田鼻子一哼:“和田君是否忘了一件事?” “这……”任天行不明就里,不敢贸然接话,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等宫田往下问。 “和田君可是贵人多忘事,我记得,你曾经向我保证,三日之内必让屠兰龙人头落地,这事现在办得怎么样了?” 一句话惊起任天行一身冷汗,他抹着汗道:“和田不才,和田让司令官失望了。” “和田君,中国有句古话,军中无戏言。我和岗本君天天等你好消息呢,是不是,岗本君?” 岗本立马道:“哈咿,我也天天催和田君呢!” 本来热闹的场面,让宫田这么一问,气氛骤然紧张,任天行没想到宫田一来,就找他兴师问罪,像是乱了方寸。不过他毕竟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跟日本人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他沉住气,偷偷拿眼扫了扫身边,发现并没有谁在摸枪,心里一松,涎起笑脸道:“屠兰龙大大的狡猾,表面上装作不抵抗,内部,却加强了警戒。我的人摸进去好几次,都无法接近梅园。司令官,梅园的警戒实在是太厉害了,眼下整个米粮城,都被屠兰龙箍成了铁笼子。” “是吗?”宫田也不生气,温和地笑了笑,就在任天行暗暗庆幸时,宫田突然道:“和田君这么说,好像我帝国军队无计可施了,那好,我送和田君一件礼物。”宫田猛地转身,冲外面叫道:“把她们带进来!” 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山崎带进来的,居然是那天白健江在刘家寨子救走的五位姑娘,个头最高的林建英走在最前面,她已被日本鬼子折磨得脱了相,头发乱披着,胸口大敞,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在流血。其他四位,也跟林建英差不多。五位姑娘全都被反剪着手,一根粗麻绳将她们连在一起,两名黑鹰小分队队员目光凶狠地瞪住她们。宫田喝了一声抬起头来,有两个姑娘抬得慢了点,黑鹰队员的枪把子便捣在了她们的肚子上。 任天行躲了几下目光,他像是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在岗本几个哇哇的兴奋声中,宫田将林建英推搡到任天行面前。 “和田君,这个女人叫林建英,她可是屠兰龙眼里的红人,怎么样,和田君有没有兴趣?” 任天行接连往后退缩几步,脸色骤然一变,抖着声音说:“和田不敢,和田这就去执行任务。” “慢!”宫田好像知道任天行要躲,一声喝住了他,不过他也没逼任天行做什么,他只是试探一下任天行。调侃得差不多了,宫田正色道:“我命令你,三天之内把他们的家人抓来,我要让他们说出十八洞。还有,师范学校有个叫曾夫子的,这人有点意思,我想见见他,和田君可否帮忙?” “哈咿!”任天行学岗本那样,给宫田司令官敬了一个军礼,又怕宫田不满意,紧跟着道,“和田愿为天皇效忠。” “哟西。”宫田看着任天行屈尊奴婢的样子,敛起脸上的杀气,往前迈了一步,拍拍任天行的肩膀说:“你的好好干,大日本皇军亏待不了你。” 任天行应声走后,宫田一招手,山崎几个便凑上前来。 “派人跟着他,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心效忠天皇!” 山崎应了一声,快步退出去,一阵嘀咕后,就有两个黑影紧随任天行而去。 上午10时20分,鬼子的炮火炸得黄花冈硝烟四起,在五辆坦克如同猛兽般喷着火舌疯狂地扑向黄花冈上的国军将士时,西坝子戏园子,一条腿的老唐正跟一位神秘人物悄声低语。此人老唐并不认识,只知道他是马班主手下那个娥儿的表舅,老唐也跟着娥儿唤他表舅。 表舅是五分钟前娥儿从戏园子后门领进来的,领进来后,娥儿跟另一位姑娘就到后门放哨去了,前门由马班主把着。戏园子早就关了门,开不下去,人们让枪炮声吓得胆战心惊,哪还有心思来戏园子。屠兰龙一开始还天天过问一次,说只要炮火不炸到西坝子,就要让马家班唱下去。这些日子,他被鬼子的炮火搞得焦头烂额,早也顾不上戏园子了,戏园子正好成了老唐跟表舅说悄悄话的地方。 “乌鸦送来情报,要组织立刻负责转移五位姑娘的家人,千万不能让他们落入鬼子手中。” “五位姑娘不是让白健江和狗剩他们救出去了吗,怎么?”老唐惊诧道。 表舅叹了一声:“说来话长,不错,白健江是把她们救了出去,可惜她们逃出大沙沟后,迷了路,又让山崎的小分队抓了回去。目前五位姑娘都在宫田手上,宫田想拿她们做诱饵,逼她们的家人就范,给小鬼子当奸细。” “狗娘养的宫田,他做白日梦!”老唐愤愤道。 “光说牢骚话不顶用,目前战局复杂,形势随时都在变,宫田对米粮城志在必得。据可靠情报,屠兰龙的夫人、女儿还有老丈人全落到了日本人手里,上级组织正在全力营救,我们要作最坏的打算,一旦营救失败,屠兰龙很可能会缴械投降,这样一来,抗日的重任就落到了你和老虎身上。上级同时命令,要你和老虎全力做好第六师的策反工作,尽最大可能将池师长解救出来,同时要紧紧抓住章国振。26师王国团那边,由别的同志去做,进展情况我会随时通知你,听明白了没?” 老唐重重点了下头,道:“听明白了。” “还有一件事,乌鸦让我问问你,那个曾夫子,可靠不,必要时可以把他吸收进来。” “这个……我还把握不住,我跟他接触过几次,但这人书念得多了,说话老是没个正形,再者,我也怕他关键时刻靠不住。” “那就再观察一阵,不过对他的安全,你们一定要负责,乌鸦说,鬼子也注意到了他,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他。” 老唐心里腾一声,小鬼子瞅的真准啊,米粮城的头面人物,小鬼子全打听到了。 表舅又交代了几句,急着告辞,老唐紧紧抓住表舅的手:“请转告乌鸦,让他多保重。” 表舅走后,老唐换了件衣裳,提起鸟笼子,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从戏园子走了出来。四下望了望,不见有啥异常,嘴里打个口哨,一辆黄包车就跑了过来。老唐跳上车子,冲车夫低语:“去见老虎。” 县长孟兵粮刚刚送走一拨客人,是新上任的商会丁会长还有聚丰粮店的瞿掌柜他们,看见老唐,孟兵粮一愣,旋即打着哈哈道:“是老唐啊,不在戏园子里喝你的茶,跑我这儿做什么?” 老唐抖抖手里的鸟笼:“小八哥闹脾气,非要吵着我遛它,这不,遛来遛去,就遛到你的县衙来了。” “那好啊,快进屋,我也想养只鸟,正好跟你讨教讨教。” 两人故意扯着嗓子,说笑着朝孟兵粮的办公室走去。刚进屋,孟兵粮就神色紧张地问:“又有行动?” 老唐将表舅的指示重复了一遍,孟兵粮沉吟片刻,心事凝重地道:“转移这五家人不难,难的是曾夫子,这是头骡子,不拴缰绳,他闹,拴了缰绳,他也闹。” “我也这么想呢,要不想个法子,把他支出米粮城?” “这办法行不通,一则夫子不会听你和我的,上午他还带人到我这儿闹呢,要自卫团过石桥,打鬼子去。二来,把他打发出去我更不放心,小鬼子真要是盯上他,他就跑不出米粮。” “哪咋办?”老唐犯了愁。 “办法只有一个,把他塞到少司令身边,这事我来做。时了,你刚才说的策反一事,我看要慎重。对少司令,我们绝不能失去信心。” “问题是……” “组织担忧得没错,但我坚信,兰龙绝不会缴械投降,就算夫人和女儿落到鬼子手里,他也照样会跟鬼子干。我们得给他时间,让他自己战胜自己。” “组织上让我们做好两手准备,第六师这边到底怎么办?”老唐似乎对屠兰龙缺乏信心,但他对策反第六师更没信心。 “六师这边千万不能去,章国振虽然对少司令有意见,但策反之计,在他身上决然行不通。这人脾气古怪,你要跟他提策反,一准儿会弄巧成拙。” 老唐点头。 孟兵粮说得没错,凭他对章国振的了解,也坚信章国振不会在这个时候倒戈。他可能会打鬼子,但决不可能随意地投奔谁。“主义”两个字,不是在谁身上都灵的,组织在这方面,办法往往简单了些。就跟山上的毕传云一样,老是想着用某个主义去说服别人,其实真正的军人眼里只有两个字——敌人。老唐虽不是军人,但他从老司令屠翥诚身上,已深刻地领会到了这点。 谈到26师,孟兵粮觉得倒可以一试,不过他还是担心表舅他们能不能把握好分寸,眼下打鬼子是头等大事,切不可因“策反”两个字,激发起新的矛盾。11集团军这帮人,脑子里只有屠翥诚,什么共产党、国民党,他们全听不进去。这也是屠兰龙举棋不定的另一原因。甭看屠兰龙现在掌着帅印,真要调动起来,怕也没那么灵,王国团在梅园一怒而去,就是最明显的例子。换了老司令,他敢? 两人合计完,老唐起身告辞,孟兵粮突然又问:“老鼠那边呢,有没有新消息?” 老唐面色阴郁地摇头,声音低沉道:“两天没接到他的消息了,看来,四姑娘被俘,伤他伤得太重。” “你带信过去,让他们尽快摸清四姑娘关押的地址,一定要把四姑娘营救出来。” “是!” “还有,小鬼子已到了眼前,黑鹰的小分队随时都可能混进城,你要让娥儿她们多加小心,那可是个好姑娘,我们再也不能出差错了。” 一句话得,老唐心事又重了。当初他要是果断点,从侯四那儿找个借口把周老实两口子弄到城内,四姑娘小蛾就不会落入鬼子手中。 黄花冈上的枪炮声越发密集,鬼子在坦克和大炮的掩护下,开始向国军阵地发起攻击。12师的弟兄们殊死抵抗,他们用山炮和掷弹筒对付鬼子的坦克,居然击中了两辆。看着鬼子的机枪手从坦克上滚下来,像一个火球似的在地上乱滚,炮营弟兄们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笑。击毁的虽然只有两辆坦克,但却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在弟兄们疯狂的呐喊声中,又有一辆坦克被山后的火炮击中,鬼子的进攻遭到了有效的阻击。 可是很快,指挥官板田大佐改变了策略,新出现的15辆坦克排成五个方阵,一二方阵朝126旅阵地扑去,三四方阵冲钟北山的158旅扑来,另一个方阵,斜刺里扑向侯四的117团。侯四这边没有炮,117团本来打得不错,但在坦克的淫威下,火力很快被压住了,不少弟兄倒下去,又有不少弟兄冲出来,敌我双方的战斗进入白热化状态。 钟北山一看鬼子变了阵形,压过来的坦克比刚才多出一倍,心里暗叫不好。他再次跑到第五炮营那儿,冲营长说:“炮分三组,对准鬼子的坦克,要紧紧封锁住小树林前面那条线,不能让鬼子越过来!”第五炮营早已打得眼睛发红,按照钟北山的命令,迅速调整了防线,朝鬼子的坦克一阵猛轰。又有两辆坦克被击中,蹲在甲板上的日军连人带枪飞上了天。钟北山连着叫了两声好,就朝掷弹筒那一组跑去。 第五炮营连着打了二十多分钟,掀起了一个小高潮,鬼子进攻的步子放慢,已经越过太平湖的日军步兵又退缩了回去。钟北山刚要指挥炮营冲太平湖放一阵子猛炮,日军的重型山炮就到了,就架在太平湖边,这下,该第五炮营叫苦了。 太平湖边的日军重炮聚齐了炮弹,朝第五炮营阵地狂轰滥炸,一时,双方陷入混战,打得难舍难分。日军的火力毕竟要比第五炮营强,打了还不到十分钟,第五炮营就顶不住了,四门山炮哑了,老司令屠翥诚研制的重山炮也被炸毁两门,十多个炮兵倒在了血泊中。掷弹筒这边更惨,似乎眨眼间,一半的弹筒手不在了。 阵地上黄土飞扬,弹坑遍布,几名受伤的炮兵因为来不及往下抬,在第二轮轰炸中,都被泥土掩埋了。 鬼子抓住这机会,开始往上攻,十多辆坦克掩护着蚂蚁一般的步兵,朝158旅阵地扑来。钟北山知道,一场肉搏战就要开始了。 几乎同时,谭威铭带领的警卫团和新组建的敢死队在敌人后方也就是老鹰嘴跟宫田的大部队干上了。谭威铭知道,这一仗,说啥也该他登场了。他将12师的指挥权交给副师长庄国雄,同时向12师下了自己作为师长的最后一道命令:“12师各长官,上至师长下至连长,必须冲锋在前,顶在鬼子炮火最前沿。师长战死,副师长代之,旅长战死,副旅长代之,直到12师全师以身殉职!” 下完这道命令,谭威铭亲自率领剩下的两支队伍,冲鬼子后面去了。 以不到两个团的兵力跟宫田的大部队拼,无异于飞蛾扑火,谭威铭别无选择。既然小鬼子铁定了心想拿下刘集,那他只有豁出去。他唯一期望的,就是自己的死能唤醒迷途中的屠兰龙,那样,12师弟兄的血就可以少流,刘集或许还有一保。 谁知宫田早就料到了这一手,未等谭威铭他们插到老鹰嘴北面的狮子岭,狮子岭便已是炮火连天了。 宫田也知道,狮子岭是双方必争之地,谭威铭如果控制了狮子岭,进而就会占领东侧的那个小山头,山下那片辽阔的沟谷,也就在谭威铭的控制中。这样一来,宫田大部队跟岗本的连线自然就断了,他带来的人马就被腰斩成三截。如果屠兰龙这时候出手,后果将不堪设想。 好在宫田准备充分,他投入到黄花冈和马鞍坡的兵力,还不到一半,他就怕谭威铭不出来,谭威铭只要一出来,宫田就有办法让他回不去。 “把第五联队派上去,一个联队对付姓谭的,够给他面子吧?”宫田笑吟吟地对前线指挥官说。 说完,他扔下花枝子,到临时搭建的司令部找四姑娘小蛾去了。 宫田已决定,刘集到手后,让四姑娘小蛾演一场戏,这场戏必须演好。血战又一次激起宫田的兽欲,大片大片的血刺激了他,枪声、炮声还有人的叫喊声,令他热血沸腾,他的精力简直旺盛极了。演戏之前,他忽然想当着仓野正雄的面,再次尝一尝这个倔犟的女人的味道。 “是的,我该尝一尝。” 4 鬼子的进攻并不像宫田司令官吹牛的那样,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说到底,米粮山是一块长牙齿的地方,谁想轻而易举地把它踩到脚下,那要看这块土地答应不答应。国军12师跟鬼子浴血奋战的时候,华家岭深处的天险口子,老乱他们正在痛痛快快歼敌呢。 12师师长谭威铭的情报准确无疑,老乱带着六营长方锦文他们赶到天险口子时,已是第二天的黎明,日军56师团井泽旅团已离天险口子不远了。站在天险岭下边那座乱石梁子上,老乱隐隐约约看到半山腰崎岖的山道上如幽灵般缓缓移动的鬼子兵。 “奶奶的,果真还有鬼见愁。”老乱惊出一身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这辈子怕都不会相信,如此险恶的悬崖峭壁,真还有一条可供大队人马走的山道。 老乱收回目光,冲四下扫了一眼,天险口子果真名不虚传,一座独峰孤立于众山岭之间,直冲云霄。独峰下面,乱石梁子如厉鬼一般狰狞,奇形怪状的巨石如刀凿斧劈,愣是将奇峰两边的山岭给隔断了,中间只留了一条曲曲折折的小甬道,宽处不过三米,最窄处只能并排走过去两个人,这便是当地人说的天险口子。 “马上行动,给我把天险口子炸实了,看他龟孙子打哪儿过!”老乱一声令下,六营四营立即分头行动,20分钟后,炮声响了,紧跟着便是巨石坠崖的轰鸣声。轰鸣声中,一群接一群的飞鸟惊起,扑闪着翅膀,朝天空掠去。老乱的视线里,数十只野兔一闪而过,两只黄羊不知从哪儿钻出,眨眼工夫,又不见了。 “再炸,给我把这条道封死!” 轰鸣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天险口子被滚滚尘烟罩住了。 炮声惊动了山腰处的井泽,他喝了一声,勒令队伍停下。 “什么声音?”井泽掉转头,问喜气洋洋的小田原子。 这一路,小田原子心花怒放,美得很。抓住了逃兵范麻子,进而又问出这条神仙都不知道的鬼见愁,小田原子为大日本帝国军队立了大功,宫田司令官已在多种场合表扬了他,小田原子认为这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当然,更令他心潮澎湃的,是宫田司令官答应,等占领米粮城,就让他取代山崎,到更高的位子上去。跟在井泽后面,小田原子一路盘算,将来取代了山崎,该怎么报效天皇。或许是想得太过专注,小田原子没听到爆炸声,猛听井泽问他,他搓了下头道:“还能是什么声音,是司令官的重炮炸得支那猪哇哇叫。” “不对,这不是刘集传来的炮声,你听,就在离我们不远处。”井泽警觉地竖起耳朵,同时战刀一挥,命令后边的队伍拉开距离。 “会不会泄露了消息?”井泽又问小田原子。 “绝对不会,消息早就封锁了起来!”小田原子脸上掠过一道不安,他刚才清晰地听见了几声炮响,的确,这声音离他们所在的位置很近。 “部队原地休息,小田君,把你的人给我叫来!”井泽板起脸,山顶意外的炮声让井泽心里起了层疑云。这一仗对他来说,十分关键,他已把一个步兵大队还有一个炮兵中队丢在了红水沟,按道理他应该受到重罚,宫田司令官念在他以前的战功上,饶恕了他。这次要是有个闪失,他自己也无颜面去见宫田司令官了。 “指挥官的意思是……”小田原子摸不透井泽心理,小心翼翼地问。 “支那人并不都是猪,沈猛子已经让我们吃过苦头,支那人有句俗话,吃一堑长一智,你马上带人过去,看看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井泽命令道。 “指挥官,我们应该抢时间才是啊!”小田原子不想多此一举,他渴望胜利来得更快些。再者,他对井泽的多疑心生不满,大日本皇军应该勇往直前,所向披靡,不能因一点儿风吹草动就停下进攻的步伐。 “小田君,照我说的做!”井泽不满了,小田原子虽然职位比他低得多,但他是特务机构的人,不归自己管,指挥起来总是不顺当。 小田原子固执地站在那儿,没有动,井泽指挥官的脾气就上来了。未等井泽发火,小田原子忽然又改变主意,冲井泽“哈咿”一声,一挥手,带着自己的人还有范麻子,往前走了。 井泽他们所在的位置叫迷魂台,这一片山势相对沉缓,视线也比较开阔,等过了迷魂台,山势立马陡峭,不到两米宽的山道紧贴着崖壁,一扭头便是万丈悬崖。小田原子没走几步,身子便发起抖来。尽管他一心一意地想为宫田司令官立大功,但在如此险峻的山道上侧身前行,小田心里还是充满了后怕。他“八嘎”了一声,指着范麻子的鼻子:“你的,往前走,发现支那猪,马上报告。” 范麻子这一路是用鼻涕和眼泪走过来的,范麻子现在后悔死了,原以为说出这条道,鬼子就能让他回去,哪知小鬼子说话不算数,把他看贼一样看住,还要他亲自带路。 这路是人带的吗? 范麻子想回到老家去,再也不当兵打仗了。当兵打仗一点儿不好玩,如果不是当年学做皮货生意时被国民党抓了兵,范麻子早就在那个叫水城的地方发了大财。那地方发财多容易啊,比米粮城容易多了。范麻子这一辈子的梦想都是发财,发大财。谁知老天爷硬跟他开玩笑,稀里糊涂就让他吃了扛枪的粮。唉,命苦,苦哇。不吃这个粮,范麻子就不会染上大烟,不染上大烟,就不会被他的营长一脚踹出来,不踹出来,范麻子也不会沦落到新三团,那么,他就不会被小鬼子抓住。范麻子当时是瘾极了,没抽过烟的人不知瘾是个啥,那狗日的把你一瘾极,谁让叫爹你就得叫爹,让你杀人你也得杀,别说跟你问个路。可是,等小鬼子让他过了瘾,范麻子就后悔,不只是后悔,是怕,怕得要死啊! 那路是轻易说的吗?那路是能跟小鬼子说的吗? 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范麻子这条狗命,就保不住了,祖祖辈辈都会让人骂翻。范麻子忽然就看到,有人扒了他家的祖坟,他的脚户爹被人从坟里挖出来,抛到了荒野,一大群野狗跑来,叼起他爹就走。还有他的娘,他的得痨病死的大伯。不能啊,范麻子沉沉叫了一声,就把自己从错觉中叫醒了。叫醒后更怕,自个儿狗命丢掉是小事,祖坟挖了也是小事,米粮城,米粮城丢了是大事啊。要是鬼子从鬼见愁偷袭过去,半个米粮山,就是鬼子的了,鬼子居高临下那么一打,哟嘿嘿,不敢想,真不敢想。 范麻子好怕,两条腿不停地抖,心也抖,眼看就撑不住身子,要一头栽下山。栽下山也好,就这么壮烈掉算了。 “看清点,别打鬼主意!”有人在后边喝,是鬼子。范麻子现在听鬼子的声音听得格外清,尤其井泽和小田原子这两条狗的,这两条狗叫得最凶,也最怕人。还有后面押他的这位尖嘴猴,一有空就拿枪把子捣他,捣他裆部,成心让他绝后。 “我日你娘!”尖嘴猴捣他裆部时,范麻子就在心里骂,奇怪,这么一骂,范麻子的疼痛感就轻了。范麻子又在心里骂了一声“日你娘”。骂完,一条计忽然就飞上心来,我该把这几个狗娘养的鬼子送上天。对啊,这么好的主意,咋早没想到?要是能把这几个狗娘养的送上天,我范麻子也算立功了吧? 对,立功! 范麻子兴奋了,脚一下不抖了,腰也能挺直了。他偷偷往后瞅了一眼,除小田原子外,后边一共跟着五个鬼子,四个是小田这条狗的,另一个是井泽那条狗的,叫什么龟本,日他奶奶,鬼子这名字真拗口,死活记不住。范麻子一边走,一边盘算,过了前面这弯,就是九道盘了,得一道一道盘着上。范麻子当年跟着脚户爹走时,爹再三叮嘱,这九道盘,一盘比一盘高,一盘比一盘宽,一盘比一盘用心。这是当年修栈道的人故意这么修的,为的就是不让敌人追上来。盘道你得用心走,稍一走神,鹰就会把你叼走,爹又说。鹰是没有的,爹说的鹰,跟阎王差不多,但脚户们从来不说阎王,脚户们没了命,都说是鹰叼走了,那样可以上天。脚户们一辈子脚都在地上,死了,就想上天。 范麻子被一种精神鼓舞着,振奋着,这精神叫什么来着,记不起来了,刚参加新三团时,那个当政委的跟他们讲过,好像是民族啥的,真记不清了,这脑子,都是让大烟害的。这么一想,范麻子的注意力又到了烟上,他吓得哆嗦了一下,可千万不能在这时犯瘾啊,等干完这几个鬼子,好好过它一次瘾。 范麻子知道,烟就在那个什么龟本的口袋里,范麻子特意多瞅了两眼龟本。然后笑眯眯地冲后面的小田原子说:“太军,这儿的路我记不大清了,走错就回不来,要不我上去瞅瞅?” 小田原子也感觉这路蹊跷,走着走着,突然就看不出路了。他想了想,鼻子里重重“嗯”出一声。范麻子刚要转身往上攀,小田原子又道:“让他跟着你,敢跟皇军耍阴谋,小心你的狗命。” 你才是狗命!范麻子心里重重骂了一声小田原子,瞅一眼尖嘴猴,暗笑,谁跟着我谁就第一个死,让这狗娘养的先死也行! 一有了伟大目标,人的力量马上就来了,范麻子现在就有伟大目标,他要完成一件了不起的事,一个中国逃兵,把鬼子的情报分队长还有四个特务加一个卫官杀死,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啊!范麻子激动得差点从崖上摔下去,不过他很快稳住身子,也稳住心,他要做得干干净净,痛痛快快! 范麻子脚步轻快地上了盘道,尖嘴猴有点跟不上他,嘴里“哼哼”了一声,范麻子装作等他,又朝四下瞅瞅,他是在瞅下手的地方,还有要借用的武器。范麻子是没有枪的,他必须找到对付鬼子的武器。范麻子看到了石头,在这样崎岖的山路上,还有什么比石头更管用。好!范麻子兴奋地叫了一声,一伸手,将尖嘴猴拉上了盘道。 “太军,脚下踩稳了,滑下去太军可就没小命了。”范麻子说得很中肯,尖嘴猴居然感谢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范麻子就甩开脚步,猴子一样灵巧地往盘道上奔了。 一上了盘道,山和树还有荆棘就把上下的人分开了,范麻子看不到小田原子,小田原子更看不到范麻子。范麻子决计在第三个盘道上下手,这是盘道的位置决定了的。干掉尖嘴猴后,他可以径直跳下来,用山上尖利的石头对付小田原子他们。 一袋烟的工夫,范麻子就登上第三盘道。尖嘴猴被他甩下半截,正气喘吁吁地往上爬呢。范麻子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小鬼子,这时候他感觉自己是那么的高大,那么的强壮,那么的不可战胜。他真想冲这辽阔的山谷吼上一声,我范麻子不是汉奸,我是英雄,民族英雄! “八嘎,你在哪?”尖嘴猴看不到范麻子,有点发怵,端着手里的枪,虚张声势吼了一声。范麻子咧着嘴一笑,老子才不告诉你,有本事,你上来啊。 范麻子手里握了两块锋利的山石,心里荡漾着一股浩然正气。又等了几分钟,尖嘴猴总算冒了出来。 “太君,小心,后边有情况!”范麻子的声音紧张而恐怖,尖嘴猴吓了一大跳,本能就掉转头,朝后面望去。 范麻子呵呵一笑:“去死吧,狗娘养的小日本!” 范麻子抡起手里的石头,照准鬼子脑壳就是几下,这几下太猛了,仿佛用了他一生的力气。尖嘴猴意识到不妙,再想转身,就已来不及了。范麻子的石头已尖利地扎进鬼子的脑壳里,一股血喷出来,是日本鬼子的血啊!范麻子兴奋了,使圆了劲,又连着砸了二十多下,等他喘气时,尖嘴猴的脑袋瓜子已找不到了,让他砸成了一摊血泥!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范麻子没敢多耽搁,怕小田原子跟上来,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干掉这几个狗娘养的。他将尖嘴猴的尸体往草丛里一捞,本来还想提起那杆枪,转念一想,还是石头痛快。再说枪声会惊动远处的井泽,打草惊蛇这句话范麻子还是懂的。 范麻子擦了把脸上的血,又拣起两块石头,朝山下走来。 小田原子大约不放心,让手下几个人跟后摸了上来,这正中范麻子心意,就怕你狗日的不分开。范麻子瞅准第一个跟上来的鬼子,鬼子刚好走到拐弯处,他嫌手里的石头小,扔了,抱起一块大石,冲鬼子“喂”了一声。鬼子刚抬起头,大石就朝他头上砸来了。石头没砸中,鬼子惊慌中一躲,脚下一滑“妈呀”一声就摔下了山。这一声响立刻惊了后面几个鬼子,端着枪就往上冲,鬼子笨死了,这种道上你能端枪?枪一端你连转身的机会都没有了。范麻子呵呵一笑,用脚下一块小石头干掉了第二盘道上的那个鬼子,也是把他吓到了山崖下。这种办法最省事,不用费力,就把鬼子送上了西天。连着干掉三个后,轮到那个什么龟本了,范麻子多了个心眼,这鬼子不能掉下去,掉下去他口袋里的烟就没了,范麻子还指望它呢。于是,他抓住灌木,“哧溜”一声,滑了下来,正好就滑到龟本面前。龟本正全神贯注地找前面的路哩,眼前猛然出现一个人,吓得往后一缩,身子眼看就要滚出山崖。范麻子一把拽住他:“太君,小心!”叫龟本的惊出一身汗,连打几个趔趄,摇摇晃晃扑进了范麻子怀中。叫龟本的长嘘一口气,刚要夸奖范麻子一声,范麻子手里的石块就刺到了他的眼睛上。 “哇——”鬼子惨叫一声,双手捂住眼睛,范麻子用力将他一拖,鬼子摔倒在山道上,这下就容易多了,范麻子消消停停地就解决了龟本。然后上下一阵摸,不但摸到了大烟,还摸到一块怀表,几块大洋,一把手枪,还有一张日本小娘们的照片,长得倒蛮清秀,只是那身衣服怪怪的。范麻子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扔了,娘们老子不稀罕,手枪是个稀罕物,老子要! 干掉龟本,范麻子心里就轻松多了,也快活多了,一口气干掉四个鬼子,我范麻子了不得嘛,这下总算个抗日英雄了吧。 接下来,就剩小田原子一个了! 范麻子想让小田原子死得体面些,毕竟人家是大尉,不能跟别人一个死法。他也不嫌脏,蹭蹭几下,就从这个叫龟本的身上扒下那身鬼子皮,往身上一套,一看那双胶鞋也不错,遂将自个儿的破布鞋一扔,穿上胶鞋,试了试,蛮合适、蛮舒服。范麻子闻了一口大烟,越发精神,提着手枪,还有鬼子身上解下的皮带,就朝盘道下走去。他已为小田原子准备了一个新死法,为此他显得骄傲。 小田原子在盘道下焦躁不安,不是说他怀疑范麻子会干出什么,一个大烟鬼,能干出什么。小田是怕这个时候山上突然冒出来一股中国人。他现在后悔,不该从范麻子嘴里问出这条道,这道太可怕,前面如果真让中国军队拦断,井泽一个旅团,就会活活困死在山上。小田脊背上嗖嗖的,感觉头发根都要竖起来了,要是刚才井泽听到的炮声真是沈猛子炸响的,那么…… 小田原子毛骨悚然,抬头看了看,眼前一片密密的灌木,再就是阴森森的怪石,一个人影也瞅不见。 “麻子,麻子!”他冲头顶吼了几声,不见有回应声,摸摸腰间的枪,壮壮胆,小心翼翼地往上走了。走几步,又停下,不对呀,刚才派上去的几个人怎么也不见回答?小田原子警惕地毛起腰,拐过第一个弯,朝盘道摸上去。他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范麻子的眼睛,他喊范麻子时,范麻子就在他头顶。灌木挡得住日本鬼子,挡不住他范麻子,在山间行走,范麻子灵活得就跟兔子一样,如果不是担心犯烟瘾,范麻子真想多逗逗小田。这些日子,他可没少让这帮狗娘养的逗。不,那不是逗,那是欺负,是侮辱,是强者对弱者的欺凌。范麻子不会忘记这一切! 小田又前行了几步,忽然就看见一具尸体,血淋淋的尸体,是他那位年小的部下。 “八嘎,麻子!”小田原子顿然明白,自己上了麻子的当,他举起手中的枪,却不知朝哪儿开,正犹豫间,突然就感觉脖子里麻酥酥、湿扑扑的,伸手一摸一看,小田原子发出一声惨叫。蛇,小田原子脖子里爬了一条蛇! “救命啊,救命啊!”小田原子发出狼嗥一般的声响。 范麻子忍住笑,蛇是逗小田玩的,没毒,山上这种蛇多得很。小田原子要是失足滚下山崖,算他命小,可惜小田原子没滚下去,他身体的灵活性真不错,晃了几晃,站住了。范麻子不敢大意,将蛇扔给小田原子后,再给他换上皮带。小田原子还在努力摆脱那条可怕的蛇,脖子里又多了条皮带,正要尖叫,忽然就觉得吸不上气了,身体像是被什么提了起来,再挣扎,就由不得自己了。原来他被范麻子的活套套住了,不挣扎还能换口气,一挣扎,等于自己把气给憋死了。小田原子四肢乱蹬,他已看见了范麻子。范麻子蹲在一棵树上,手里提着皮带,正把他往树上吊呢。 “麻……”小田原子挣扎着吐出一个字,舌头就掉了出来,再也回不到嘴里了。 范麻子拿树枝敲敲他的头:“喂,鬼子,你不是骂我无能吗,现在看看大爷有能耐没?睁开眼看啊,小鬼子!”范麻子忽然就用了劲,树枝猛地插在小田原子眼里。小田原子已感觉不到疼痛了,他被范麻子高高吊起,腿脚勉强活动了几下,死了。 范麻子跳下树,长吁一口气,打鬼子原来也不难啊,都说鬼子长着三头六臂,日他奶奶,骗人的! 干掉小田后,范麻子累了,不是累,是他的烟瘾终于犯了。现在犯了不要紧,可以美美地抽几口,再也不用担心鬼子逼他说什么了。范麻子躺在太阳下,舒舒服服抽起了大烟。 烟瘾过足,范麻子又从小田口袋里摸出笔,撕了一块小田的白衬衫,想了想,写下一行大字:杀鬼子者,民族英雄范忠! 范忠才是范麻子的大号,他是有大号的,可惜自打吃了粮,就再也没有人叫过,都叫他范麻子。这一天,他把爹娘给他的大号还给了自己。 干完这一切,范忠腰里别了两只盒子枪,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原路返回。他要通知井泽,山上太平得很,皇军一点儿不用怕,大可目中无人地往前走。 井泽早已等得不耐烦,远远看见自己的部下森田龟本冲他招手,井泽兴奋了,看来自己的担心真是多余,哇哇了两声,战刀一挥:“继续前进!” 1 第十章 谍战迷情 山上的战斗是范忠先打响的。 赶在井泽他们到来之前,范忠已把鬼子的几杆长枪绑在几个隐蔽的地方,自己手握两把短枪,候在第五盘道的一块山石下。井泽带着大队人马上了盘道,一眼望见小田原子的尸体,尸体高挂在树上,那条写了字的白布带很像一面招魂幡,迎风飘荡。井泽哇哇大叫,手里的军刀连着砍断几枝小树。 “范麻子,我要活吞了你!”井泽歇斯底里叫喊了一声,大刀一挥,鬼子像亡命徒一样,开始往盘道上冲。 范忠不急于开枪,消消停停等鬼子上了第五盘道,才从山石后面闪出来。他没冲最前面的鬼子开枪,那样会浪费子弹。他冲中间打,两把手枪“叭”“叭”连打三下,就有六个鬼子丧了命。尸体砸倒了几个鬼子,小鬼子一阵惊慌,踩的踩,踏的踏,阵形就乱了。乱了好,范忠将手枪往腰里一插,他知道这玩意儿子弹不多,不如长枪实用。毛腰跑到第一杆枪前,冲第四盘道一阵猛射,鬼子“哇哇”乱叫着,又有好几个滚下了山。前面的鬼子离开盘道,爬到山坡上,冲四下一阵乱射,子弹被密密的灌木挡住了。鬼子四下寻找范忠的影子时,范忠早已跃到第三把枪前,对准刚刚拐上盘道的鬼子又是一阵点射。几支枪轮番射过来,盘道上的鬼子就成了没头的苍蝇,嗡嗡乱叫着,却找不到袭击他们的人。范忠心想,要是有几颗手榴弹该多好啊,冲鬼子中间一扔,连炸带惊,准能干掉一大片鬼子。 井泽起先以为中了沈猛子的埋伏,紧忙躲在卫兵后面,仓皇中差点一脚踩空,滚下山崖。半天后井泽才反应过来,偷袭他的不是沈猛子,而是大烟鬼范麻子。 井泽刀一举:“给我往上攻,山上只有一人,我要活扒了他的皮!” 一听只有一个人,乱了阵的鬼子重新定下神来,紧贴着崖壁,往上前行了。范忠打一阵换一个地方,敏捷的身子穿梭在灌木丛中,搞得鬼子摸不清他到底在哪,山腰里却一直响着乱麻麻的枪声。鬼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没能干掉这个烟鬼,倒是让范忠瞅准机会,又干掉不少。 几杆长枪里的子弹很快打光,范忠不敢蛮战,他必须要把鬼子引到天险口子,那儿有天罗地网等着呢。范忠这才拔出手枪,边打边往天险口子方向跑。井泽恼羞成怒,命令队伍快速追击。一上了盘道,山道突然变宽,视野也开阔不少,井泽从望远镜里清清楚楚地看到,大烟鬼范麻子往直插云霄的天险岭方向去了。 “范麻子,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老乱他们早已埋伏在天险岭,就等鬼子扑上来。大约两个小时后,鬼子的先头部队到达天险口子。满怀信心的鬼子兵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天呀,路,路呢? 本来还算宽畅的山道,在天险口子这儿突然拐了个弯,钻进两座石峰里去了。那石峰恰若鬼凿神劈,如一块巨石从中间裂开了般,险恶得怕人。石峰中间,被老乱他们炸下来的乱石如猛鬼厉兽,分外狰狞。鬼子的路被严严实实地堵住了! 井泽还未到达石峰前,老乱他们的枪声已响了起来。霎时,天险口子枪声大作,弹飞如雨,鬼子狼嗥声响成一片。鬼子小队长举着战刀,拼命吼喊:“还击,还击!”但前面的鬼子哪还有还击的信心,他们自知走上了绝路,纷纷抱头鼠窜,有的跳下山崖,有的钻进山洞,有的索性就往石峰中间硬钻。72团的弟兄居高临下,鬼子一举一动都在眼里,机枪、步枪、手榴弹,一阵紧过一阵,打得鬼子呼爹唤娘,血肉横飞。井泽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再想后退已没了机会,只能硬着头皮,指挥队伍四下散开,同时命令掷弹筒对山上还击。 老乱他们尽管准备充分,但还是低估了井泽联队的实力。为走这条山道,井泽扔掉了轻型山炮和重力炮,但把掷弹筒一门不落地带来了。石峰虽高,但为了保证有效射击,老乱他们埋伏的地方距峰下也不过二三百米,这正好是掷弹筒的有效射程。前面的鬼子倒地后,后面的鬼子马上醒过神来,在井泽的叫喊声中,纷纷架起掷弹筒,冲峰顶还击。五分钟后,老乱他们的火力被压下去,鬼子渐渐占了上风。井泽堵在最后面,他身边的卫兵部队冲后退的鬼子开枪,逼迫鬼子往上冲。峰下有几块空地,正好给了鬼子藏身的地方,在掷弹筒凶猛的火力下,鬼子的机枪手也攀上山崖,时高空射击,双方一时形成胶着状。 战斗持续了将近四个小时,老乱他们虽然占有优势,但在长时间的消耗中,这种优势渐渐被疲劳取代。鬼子仗着人多,一拨一拨往上攻,老乱害怕子弹不够用,命令弟兄们用石头。滚滚山石虽然帮了弟兄们,但弟兄们体力消耗很大。更要命的,双方打得正酣时,南边峰岭上突然冒出一股敌人,约有三百多。这股鬼子不知从哪儿摸上来的,一上来便抢占了南侧那片高地,居高临下地冲老乱他们疯狂扫射,反而让老乱他们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好不容易把这股鬼子压下去,正面石峰下,井泽又发动了新的进攻。 趁老乱他们刚才被咬住的空,井泽迅速作了调整,将三个大队分成若干小分队,避开石峰,钻到两侧密林里,利用灌木和山石的掩护,跟老乱他们打起了游击战。 这个时候,沈猛子正带着其他三个营,在乱石岗子跟佐佐木火拼。马鞍坡已经失守,国军73团虽经奋力抵抗,但终因寡不敌众,鬼子从三面合围,形成一个强大的火力圈,团长朱大泉在突围时壮烈牺牲,73团剩下的也不到一个营。 鬼子占领马鞍坡后,佐佐木的特遣队迅速掉转枪口,在十多辆坦克的掩护下,冲乱石岗子扑来。日军士气高涨,为激励斗志,宫田司令官已经连续三次向他的士兵们悬赏了。马鞍坡战役刚一结束,宫田司令官就又许出了愿,只要拿下刘集,每个营赏十个花姑娘,供官兵享乐。小鬼子一听有花姑娘,越发玩起命来,刚一交手,就给沈猛子一个下马威。 鬼子几十门重炮齐发,密集的炮弹压住了72团的小山炮,阵地前沿的机枪手又不敢贸然离开掩体,鬼子的坦克如入无人之境,轰隆隆辗了过来。坦克后面,岗本新派的步兵大队如同蚁群一样有恃无恐地往上扑。 72团的弟兄们也不示弱,面对鬼子的进攻,三个营摆出三角阵形,顶在前面专门打鬼子的坦克,坦克的火力刚压下去,两翼的机枪手便跳出战壕,冲鬼子猛烈扫射。乱石岗子上泥土翻滚,杀声震天。就在沈猛子们咬着牙打退鬼子第一轮进攻时,天上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轰响,小米汤失声叫道:“团长,飞机!” 沈猛子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中果然飞来几架敌机。 “七营长,七营长,机枪!”沈猛子边打边喊,他的声音很快被炮弹声掩盖。七营这边早就准备,未等敌机飞到头顶,机枪手已射出了子弹。 宫田终于调来了飞机! 要说这也是宫田最大的一块心病,还在谷城时,他就要求最高司令官派飞机增援。最高司令官嘴上说得好听,满口答应等他一到米粮,就派飞机过来。谁知他这边都打了好长时间,天上还不见响动,宫田心里就犯了疑。再三追问,才得知日军另一主力在白水河右岸齐家山一带跟共产党的18集团军干上了,那里战争打得格外残酷,日军不得不把空中力量全部集结过去,米粮山这边暂时顾不上。宫田心里极为不满,嘴上却又不敢说,毕竟,他面对的不是什么正规军,屠兰龙这支队伍,在最高指挥官那里,是不能跟18集团军比的。 听到飞机的轰鸣声,宫田司令官笑了。飞机这时候赶来增援,证明帝国军队跟18集团军的战斗已告一段落,尽管他还没得到关于战事的最新消息,但他坚信,大日本帝国的军队胜了。 “胜利一定属于天皇!”宫田说完,走出营帐,手捧望远镜,欣赏似的观看起前面的战斗来。 已经在中国大地上作战无数次的日军轰炸机一点儿也不惧怕机枪,九架轰炸机分成三排,经验老到地向乱石岗子和黄花冈轮番投放炸弹。沈猛子骂了声他姥姥的,从机枪手手中夺过机枪,对着迎面飞来的敌机就是一阵猛射。敌机像是有意要激怒他,一个俯冲朝他扑来,沈猛子一惊,狗娘养的也忒胆大了,就在他射出第二梭子弹时,敌机扔下三颗炸弹,嚣张地远去了。 阵地前沿的山坡被炸得惨不忍睹,四处都是焦黄一片,树干燃起了火,小树被连根拔起,地上已不见一星绿色。十几个弟兄在第一轮轰炸中受伤,沈猛子他们现在连抬伤员的时间也没有,有人受伤,后面的人顺势将伤员往战壕里一捞,就又投入到战斗中去了。敌机飞来飞去,连续轰炸了三次,最后竟灭绝人性地朝刘集丢下几颗炸弹,扬长而去。 刘集顿时陷入混乱! 通往米粮城的石桥已被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扶老携幼,纷纷往城内逃。182团团长范子义起先还拦挡着不让刘集的百姓过桥,敌机一轰炸,他就知道,刘集保不住了,于是命令守桥的弟兄收起枪,全都撤到宋家园。 范子义也是一肚子火,岗本二次发起攻击时,他就请示化天明,想把队伍拉到黄花冈去。化天明厉声阻止了他,这让范子义大为不快。 “鬼子都嚣张成这样了,还不让打,这枪,带着还有啥用!”范子义牢骚满腹。马鞍坡失守,朱大泉以身殉国,深深刺激了范子义。他脱下军帽,冲马鞍坡方向垂首默立三分钟,然后将军帽一甩,冲弟兄们吼:“都给老子听着,这仗别人不打,老子打!” 范子义差点就带兵冲到黄花冈了,若不是屠兰龙派腾云飞及时赶过来阻止,这阵他就在杀小鬼子了。腾云飞虽是挡住了他的人,却没挡住范子义的心,敌机嚣张而去后,范子义再也憋不住了。 “把机枪和火炮带足了,半小时后出发!” 范子义决定冒险,他的血性不容许他隔岸观火。 不只是范子义,11集团军内部,请战声响成一片。先是老团长顾善义请战未成,愤而离开梅园。临走时给屠兰龙留下一句重腾腾的话:“老司令瞎了眼,竟收下你这么一个孽子!” 接着是49旅和51旅,就连炮兵旅旅长左相伟,也沉不住气地来到梅园,请求出战。 屠兰龙一一将他们挡了回去,他怕请战的人会越来越多,索性命令副官腾云飞,封锁梅园,没他的传唤,任何人不得进入梅园。 腾云飞心情悲伤地向下传达了这一命令。 很快,就有消息传来,第六师在副师长老槐和章国振的带领下,连夜朝凤桥方向开去。他们不走石桥,直接要从凤桥开往娘娘山,然后过红水沟。腾云飞思考再三,还是将消息报告了屠兰龙。屠兰龙沉思良久,抓起电话,打给了黄少勇。 “你是代师长,那边的一切由你决定,将来出了问题,你给长官部解释!” 黄少勇什么也没说,接完电话很久,他又抓起电话,打到长官部。长官部居然明确告诉他,如果日本人不骚扰米粮城,11集团军就不得开枪!黄少勇这才懂了,大声嚷嚷着要抗战的阎长官,其实一点儿抗日的兴趣都没有,他只是在盘算,如何把11集团军控制到自己手中。 包括蒋委员长也是,他们的目光都盯在米粮山这块地盘上,而不是盯在日本人身上!让宫田顺利通过米粮山,把米粮这座金山完好无损地留给他们,把屠老司令的11集团军不损一兵一将囊于手中,这才是他们所想的。 黄少勇忽然就对屠兰龙多了一份同情。 梅园不出兵,也不能全怪屠兰龙啊。但这些,他怎么跟老槐跟章国振讲? 在黄少勇犯怔的空,章国振和老槐已带着两个旅来到凤桥边,负责把守凤桥的三营长苏长茂刚刚接到司令部迟参谋打来的电话,要他严守凤桥,不得让一兵一卒通过。老槐他们来到桥头,见苏长茂持枪站在那里,老槐喝了一声:“让开!” 苏长茂呵呵一笑:“我不能让开,司令部有令,任何人今晚不得过桥。” “老子要是非过不可呢?”老槐脸上涂着一层杀气,可惜苏长茂没注意到。 “这得司令部发话,没有司令部的命令,谁也休想踩上凤桥。”苏长茂仗着自己是少司令的亲信,话语里对老槐就有些不敬。 章国振走上前,上下打量了苏长茂一阵,问:“你就是三营长苏长茂?” 苏长茂点头。 “认识我不?”章国振的样子有些怪。 “嘿嘿,章旅长哪个不认识,章旅长是跟我说玩话呢,你的大号,三营弟兄个个知道。” “那还不让开?” “我不能让,我是受少司令之命,前来把守凤桥的,擅自放人过去,本营长就是失职。” “你真不让?” “不让!” “让”字还没落地,三营长苏长茂脑袋上已开了一个洞。章国振这一枪打得真是太快了,拨枪到开枪,不过一闪眼的空,众人都还在看他怎么跟苏长茂周旋,他已将枪插进了枪套。 苏长茂朝后一仰,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人群一阵骚乱,桥上的三营弟兄被突如其来的杀戮惊圆了眼,等反应过来要举枪时,手里的枪早被章国振的警卫营夺了。 “你不该杀他。”过了凤桥,老槐冲章国振说。老槐认为章国振过分了,不管怎么,苏长茂也是在执行军务,教训一下足矣。 “谁阻拦我,都得死!”章国振愤愤地丢下一句,快步朝前走去。老槐怔立片刻,兀自叹了一口气。他知道章国振心里堵,可这个时候,谁心里不堵? 更堵的是屠兰龙。 梅园是封锁住了,2号路、1号路两边都进不来人,可是电话一直叫个不停。每一次电话铃响,对他都是折磨,他现在已经害怕听到那个声音了,但他又不能不听。 他的心,其实一直被前方的战事揪着,揪得很紧,此起彼伏的枪炮声快要让他窒息。他感觉四周都是黑压压的枪口,全都对准他,他想逃,真的想。 他要逃到大同去,继续做他的24师师长。他要逃到太原,逃到妻子和女儿身边。但他逃不脱,他被几根绳子捆绑着,挣脱不开。最粗的那根,其实还是来自他自己。 他怕什么?妻女,岳丈?好像是,好像又不是。怕委员长,还是阎长官? 他恨什么?谭威铭,池少田,那些曾经有能力跟义父抗衡,后来又有能力跟他争夺司令位子的人?还是传说中跟义父遇难有关的人? 他躲什么?宫田,岗本,还是他自己? 电话又叫响了,屠兰龙刚抓起电话,庄国雄的声音就像催命似的叫响:“司令部吗,我是庄国雄,鬼子出动了飞机,12师顶不住了。我们要炮,炮,求求你们,增援一下吧。老谭已经被敌人困住,生死不明,鬼子的炸弹快要把黄花冈炸翻了。” 屠兰龙啪地挂了电话。 庄国雄几乎隔十分钟就打来一次,屠兰龙害怕听到他的声音,又渴望听到他的声音。自己这是怎么了,中邪了,着魔了?奇怪,听到谭威铭被困,怎么会有一种快意恩仇的感觉? 电话安静了不到三分钟,就又叫响,这次屠兰龙没接,他想一定还是庄国雄,他害怕自己动摇。其实从庄国雄打来第一个救援电话,动摇之心就开始活跃,有那么一刻,他都差点要发出命令了,后来还是果断地忍住。 他在等。到底等什么,他说不清,也不想说清。也许,谁也在等,委员长,阎长官,包括宫田,都在等。那就等吧。 电话顽固地叫着,屠兰龙终于忍不住了,走到桌边,抓起话筒,意想不到的是,电话里传来长官部孙长官的声音:“是兰龙吗,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茑茑跟真真全落到了小日本手里,目前正在被押往米粮山的路上。” 屠兰龙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2 范忠一觉睡起来,天已大亮。 奇怪,我怎么睡着了?范忠晕晕乎乎,脑子里一片空白,啥时睡着的,睡着后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清楚。只记得,在盘道打完鬼子,他就提枪朝前跑了,跑着跑着,好像就睡着了。不对,是身体里的瘾虫子咬他了,对,他本来能一口气跑到天险口子的,再怎么说,这条道他也比小鬼子熟悉,真要是比谁跑得快,他不会输给小鬼子,况且他抄的还是近道。可就在穿过那片密林时,烟瘾犯了,范忠心想,吸两口再走吧,反正不会耽搁事。 范忠吸了不只两口,他从龟本身上得到的大烟实在太多了,足够他好好享用上一阵子。人见了自己喜欢的东西,总有一种放不下的感觉,范忠也是如此。他太喜欢大烟了,捧着它,范忠就迷迷糊糊,忘掉自己的使命了。 娘的,坏大事了,一定是抽得太多!范忠惊起身子,脑子似乎清醒了一些,抬眼四望,天灰蒙蒙的,山野被烟雾笼罩着,空气里满是刺鼻的焦腥味。 鬼子呢,鬼子! 范忠猛地记起了井泽,抬腿就往天险口子方向跑,跑了几步,又回来了,捡起地上的烟袋还有怀表,差点把这两样战利品丢了。范忠不敢磨蹭,他想,沈猛子他们一定把小鬼子收拾得差不多了,这阵赶过去,说不定还能帮他们一把。 天险口子已归于寂静,昨天那场恶仗一直打到凌晨三点多。中间老乱他们一度处于下风,鬼子从南边连续冲上去几次,对他们形成几次大的压力,如果不是娘娘山的老虎营赶来增援,这仗到底谁胜还很难说。 老虎营是天黑透后赶来的,本来他们能提前一个多小时到达,无奈山上战斗惨烈,老乱他们滚下去的山石阻挡了老虎营前进的步伐,滚滚山石还砸断了老虎营两个弟兄的腿。老虎营只好改道,这才把时间耽搁了。 老虎营一增援,山上形势立刻就发生了变化,鬼子两边受敌,阵形大乱。加上天黑如墨,鬼子对山势不熟,慌乱中数十名鬼子失足坠入山崖,摔成了肉饼。井泽一边指挥部下抵抗,一边寻找逃跑的路。井泽并不知道赶来增援的是娘娘山刘米儿的人,错以为是屠兰龙这边派了兵,心中叫苦不迭,强撑着又打了两个小时,损伤太过严重,至少一个大队报销到了天险口子。再打下去,井泽怕全军覆灭,于是留下一个中队掩护,拖住石峰上面的老乱和右翼合围过来的老虎营,其他人沿原道返回。老虎营和老乱他们又跟鬼子激战了两小时,将鬼子的中队全歼。老乱要乘胜追击,一路打到山下去,老虎营营长阻止住他,劝他冷静点。毕竟山高路险,增加无谓的伤亡不值。 “暂且留他一条活命,狗娘养的井泽,迟早有一天,老子要亲手宰了他!”老乱谢过老虎营营长,紧着收拾起残局来。 鬼子虽是被打退了,但石峰四周残留的顽敌还有不少。有些是受伤后躲在草丛或石崖下的,有些是激战中被打散,迷失方向的。也有当时想逃,结果没逃掉,这阵又反扑过来的。 山上的枪声一直响到天亮,鬼子又被击毙不少,不过72团也有伤亡,六个弟兄中了鬼子的黑枪,两个被鬼子拿刺刀挑了,其中就有六营营副。 老虎营是天刚蒙蒙亮时撤走的,他们走近道,直接赶往乱石岗子。昨晚刘米儿已带着红粉团,连夜赶去增援沈猛子。老虎营营长心里惦着自己的大当家,不敢恋战。老乱却发誓将山上的残敌一个不留地歼灭掉,同时他也怕井泽卷土重来。守住天险口子,这个任务不轻哪。 太阳冒顶时,老乱跟范忠同时看到了对方。范忠从树林里走出,一抬头,就看见了从石崖后面走出来的老乱。范忠不认得老乱,但他认得那身衣服,十天前,自己也穿着那样的衣服,范忠心里一喜,高声叫道:“同志!” 老乱一怔,旋即,他就呵呵笑了起来,敢情这儿还有一个小鬼子啊。老乱霍地举起枪,瞄准了范忠。 范忠吓得一躲,嘴里同时叫道:“不要乱来,我不是鬼子,我是范忠。” 范忠?老乱疑惑片刻,明明是鬼子,怎么说是范忠,范忠又是谁? 瞬间,老乱就明白过来,他遇到汉奸了。狗日的,我说咋找不见你呢,原来躲在树林里。老乱“噗”一声,吹了吹枪口,往前走了几大步。 “你是范麻子?” “我是范忠,我有大号。” “是你告诉鬼子这条道的吧?” 范忠摇头,又点头,这话他说不清,但他想说清,他不能背汉奸的名。 “你把枪放下,容我慢慢说。” “狗日的汉奸,你还有脸喊我同志?” “本来就是同志嘛,同志,带我去见沈团长,我要告诉他,我杀了小田原子,还杀了五个鬼子,我有功的。” “狗汉奸!”老乱恶狠狠地骂出一句,又往前跨一大步,枪顶在了范忠头上。 范忠吓得浑身哆嗦:“我……我不是汉奸,我是……范忠。” “哈哈哈哈!”老乱爆出一片大笑,他没想到,汉奸范忠会自己送上门来,他要代表72团,不,代表全中国,宣布这个狗汉奸的死刑! “别……别乱来啊,我真不是汉奸,我是告诉了鬼子这条道,但也是被逼无奈啊,请把枪放下,你一开枪我就没命了,我还想杀鬼子呢。”范忠脸色发黄、发白,求饶似的跟老乱说。 老乱再次笑出了声,小鬼子为啥敢欺负咱中国人,为啥敢把别人的土地当他自己的家,还不因为这些狗汉奸? “你他娘的还是个中国人吗,瞅瞅你穿的这身皮,小鬼子给了你什么好处,啊!”老乱愤怒了,狗日的范麻子,当了汉奸竟连自己的皮都扒了,还说他打过鬼子。 范忠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心想糟了,这身鬼子皮害了自己。 “是这么回事啊……” 就在这时,范忠忽然看见,刚才老乱闪出身的地方,冒出三个鬼子,一个好像还是小队长,对了,叫什么次郎,范忠认识他,新三团失利后,就是这个次郎带人把他们几个抓住的。 “小心!”范忠喊了一声,同时举起了手里的枪。 老乱以为范忠要袭击他,一股子血性腾起,一脚踹在范忠肚子上,手里的枪同时扣响了扳机。同一时间,石崖前的这片小空地上,惊起了五声枪响。一枪是老乱发出的,子弹射中了范忠脑瓜子。范忠像一颗树,缓缓倒下。一枪是范忠发出的,子弹从老乱耳朵边射过去,打进了鬼子小队长的右眼。鬼子小队长惨叫一声,倒在了血泊中。还有三枪,是后面三个鬼子同时发出的,小队长那一枪打飞了,另两枪,一前一后穿过老乱胸膛。老乱还没反应过怎么一回事,就觉得身体里一阵剧痛,好像有什么东西穿过,想回头,已没了力气。等他明白是中了鬼子的黑枪时,子弹已在他心脏正中爆炸了。 老乱大叫一声,这一声不知是叫给范忠,还是叫给后面的鬼子。然后轰然倒地。 老乱死了! 闻知噩耗,沈猛子顿然失色。 老乱,老乱他死了?沈猛子决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好兄弟、好帮手老乱会中了鬼子的黑枪,等六营长兰校石扶着他,真真切切看到老乱的尸体时,沈猛子疯了,他扑向老乱,拳打脚踢:“你起来啊,你躺着干什么?鬼子还在山下,狼一般多,快起来打鬼子啊。你个爱放冒炮的,快起来放啊!” 山野里响起一片悲声,72团的弟兄们围在老乱和战友们的尸体边,心里除了泪,再就是恨。 刘米儿望着这一幕,禁不住潸然泪下,她转过身,偷偷抹了把泪。 “老乱,你等着,我要拿佐佐木的头来祭你!”沈猛子霍地站起,抹下军帽,擦了把脸上的血和泪。 “都给我听着,留下一个连掩埋尸体,其他人天黑出发,老子要捣佐佐木的老窝!” 这一次,沈猛子打算豁命了,不把小鬼子赶出米粮山,他沈猛子这十多年的粮就白吃了! 佐佐木正在苟延残喘,白日里那一仗打得真是惊心动魄,本来他占尽了优势,天上有飞机轰炸,地面有大炮和坦克,加上重赏之下士兵们爆发出的那股子热情,都让佐佐木以为,这仗他赢定了,拿下乱石岗子,消灭沈猛子,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佐佐木大言不惭,跟岗本保证,今天若再拿不下乱石岗子,他就向天皇谢罪。 谁知攻击刚开始,他的右翼便出现一股不明力量,一开始佐佐木还以为是12师的残余,打了十分钟,感觉不对头,右翼这股力量远比12师强大,炮弹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准确无疑地在他头顶上开花。佐佐木惊出一身汗,连忙请教岗本,到底怎么回事?岗本气急败坏地说:“右翼出现的,是11集团军池少田的两个旅。” 池少田?佐佐木奋力搜寻记忆,似乎对池少田这名字不太熟,但岗本说出章国振三个字时,佐佐木就叫嚣起来了。 “你们不是说城内不会放一枪一炮吗,怎么现在四处是炮声?” 岗本比他更恼,他得到的情报是,屠兰龙的妻子女儿还有老丈人都在帝国军队手里,再过三天,就由最高特务机构押送到米粮城,到那时,屠兰龙就是想开炮,怕也由不得他自己。还有,屠兰龙的上司阎长官已再次命令屠兰龙,让他率众离开米粮城,将这座满是金银财宝的城池拱手让给大日本帝国军队。作为条件,大日本帝国军队可在白水河那条战线上放过阎长官的嫡系23师和25师,而集中精力对付共产党第18集团军。现在看来,这些情报全是假的。 假的! 岗本的愤怒丝毫改变不了佐佐木挨打的现实,进攻不到半小时,他的计划就全被打乱了,原打算集中精力对付沈猛子,现在他得拿出主要精力来对付章国振。章国振的重炮实在是太厉害了,佐佐木这才知道,宫田司令官为什么一定要拿下米粮城,米粮城有大日本帝国军队需要的东西。相比金银财宝,屠翥诚研制的重炮,怕是宫田司令官更想得到的。 佐佐木集中自己的炮火,奋力向章国振这边还击,但是特遣队配备的多是75毫米的山炮,无论射程还是炸伤力都比不得章国振的重型山炮。双方对攻了二十多分钟,佐佐木的七门山炮就被炸飞了,炮手死了十多个。 “我需要增援,敌人的炮火实在太猛了,我需要飞机增援!”佐佐木直接将电话打给宫田,他知道,岗本是无力调动飞机的。 章国振和老槐越过凤桥增援沈猛子的消息,早已传到宫田耳朵里,宫田惊了几惊,他一边跟特务机构兴师问罪,一边紧着向白水河那边请援。半小时后,飞机出现在米粮城上空,宫田悬着的心这才暂时可以放一放了。哪知,飞机刚到刘集上空,突然遭到高射炮火的袭击。在红水沟跟乱石岗子的中间,来自娘娘山的土匪刘米儿用十几部高射炮和二十多挺重机枪,形成一个巨大的火力网,封住了鬼子飞机的通道。鬼子仓皇丢下几个炸弹,驾机逃走了。 宫田大乱,他没想到,娘娘山的刘米儿竟然也成了沈猛子的友军。按日军的作战计划,等拿下五峰岭和华家岭后,日军再穿过红水沟,对付刘米儿,这下好,几支力量会聚一起,开始还击他了。 宫田紧急调动两个联队,加上三个炮排,增援佐佐木。佐佐木这才喘过一口气。可气喘过不到十分钟,沈猛子的反扑便开始了。仗着有右翼和红水沟那边的火力支持,72团的反扑格外凶猛。密集的子弹还有呼啸而来的炮火打得佐佐木抬不起头,只能命令特遣队后退,前一天辛辛苦苦抢来的地盘,眨眼间便又回到沈猛子手里。沈猛子这边还没歇火,章国振的进攻又开始,这一天,佐佐木尝尽了苦头。等到晚上战事结束时,他已被三股力量逼迫后退到离黄花冈不到十里处。幸亏黄花冈这边帝国军队占了上风,要不然,他连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特遣队伤亡惨重,一半以上的日军挂了彩,缺胳膊断腿的遍地都是,战地急救出现问题。佐佐木再次向宫田求援,哪知这一次,宫田也顾不上他了。佐佐木后来才得知,驻守在洪水县的王国团26师正在闻风而动,很有可能断掉宫田的后路,宫田不得不作好紧急应对准备。 全都乱了套! 夜幕降临,沈猛子带着三个营的弟兄,悄悄朝佐佐木的营地摸去。政委毕传云也要一道去,沈猛子没同意。老乱壮烈了,白健江至今没回来,是死是活不得而知,阵地上不能不留人。他再三叮嘱毕传云,华家岭和天险口子仍然要格外留神,千万不能让鬼子钻空子。 空气里仍然充斥着刺鼻的焦腥味,山坡上四处亮着鬼火,那是白日里被炮火点燃的树干,晚风一吹,那些树干非但不灭,反而燃得更旺。为了不被鬼子发现,沈猛子避开白日鏖战过的地方,从乱石岗子南侧山峰下那片茂密的灌木里迂回前行。整个五峰岭,可能就这片灌木没遭受炮火的袭击了。恶战已让这片土地伤痕累累,黑沉沉的天空下,四处都是**。 沈猛子走在最前面,后面紧跟着小米汤,连着几场恶仗,小米汤成熟了不少,这小子再也不敢油嘴滑舌,更不敢擅自离队了。那天趁沈猛子不注意,这小子居然溜出工事,跑到鬼子尸体堆里夺机枪,差点就让一个装死的鬼子给报销掉。沈猛子惊出一身的冷汗,回来狠狠教训了小米汤一顿。也难怪啊,枪支弹药跟不上,除了红水沟意外缴获的那批枪械外,娘娘山的刘米儿还送来一批。但这场鏖战,子弹消耗得实在是太快,弟兄们打着打着,枪里就没了子弹,迫不得已,只能冒险从鬼子那儿拿。 夜路走起来十分艰难,加上灌木荆棘的阻挡,沈猛子他们前行的速度非常之慢。走了大约一个小时,还没走出那片密林。沈猛子心想这样不行,停下步,借着远处忽隐忽现的火光,四下观察一会儿,决计从前面那道小山梁子上翻过去。沈猛子带着弟兄们刚出了灌木丛,刘米儿跟米霞几个就气喘吁吁地追来了。 “赶快回去,不要乱来。”刘米儿几步跃到沈猛子面前,堵住他说。 “怎么回事?”沈猛子很是意外。 “鬼子耍了花招,挖下陷阱等你呢。”刘米儿走得太急,身子被汗湿透了。她抹了把汗,情急地跟沈猛子道。一股清香飘来,沈猛子狠狠吸了几口。 “不会吧?”沈猛子迟疑道。 “马上命令兄弟们后撤,这里很危险。”刘米儿来不及细说,她求沈猛子动作快点,如果让鬼子包围,后悔就来不及了。 沈猛子被刘米儿眼里那份心急感染了,知道此举有些冒险,立即掉转身子,命令弟兄们沿原路撤退。 “大家声音轻点,鬼子很可能就在附近。” 还好,鬼子并没打埋伏,不过72团的弟兄们还是惊出一身汗。等撤出灌木丛,到了山洼地带,刘米儿才长舒一口气。 “到底怎么回事?”沈猛子心不甘地问。 “等一会儿,让你的侦察兵告诉你。”刘米儿已经看出,沈猛子现在后悔了,好像她说了谎,故意骗他回来似的。 这人怎么能这样,刘米儿脸上露出一层不悦。 不大工夫,侦察兵陆一川在老虎营几个兄弟的搀扶下来到沈猛子面前。原来消息是陆一川带来的,可惜他在穿过敌人阵地时受了伤,腿部中了弹。若不是老虎营的兄弟们发现他,陆一川很可能就做了俘虏。 “团长,佐佐木连夜逃了,鬼子的宿营地只留下几十号重伤员,这是宫田的主意,要引你上钩。”陆一川慌慌张张地说。 沈猛子心里腾一声,目光又望在刘米儿脸上。 “现在听明白了吧,鬼子用伤员当诱饵,想引你我上钩,等你我一进了伏击圈,鬼子的炮弹就到了。”刘米儿这才将鬼子的阴谋说了出来。 “狗娘养的宫田!”沈猛子骂了一句,问陆一川腿是怎么回事。陆一川强忍着疼痛说,他在情报站拿到情报,担心时间不够用,一心急,就从敌人的防区穿了过来,没想到快要出防区时被鬼子发现,一小队鬼子追上来,子弹擦着耳朵飞过,后来他摔倒了,再爬起时大腿就中了枪。 “是罗大哥他们背我回来的。”陆一川充满感激地向沈猛子介绍他身边那个黑脸膛的男人。 叫罗大哥的正是老虎营罗营长,年龄跟沈猛子差不多。沈猛子发现,这位罗大哥看他的眼神不大对劲,好像有股子敌意。再一看刘米儿,沈猛子心里就明白了。他简单说了句谢,想跟刘米儿告别。刘米儿忽然拉住他的手:“让兄弟们先回去,我跟你有话说。” 沈猛子显得难为情,脸不自禁地一红,扭头又看了一眼罗营长。罗营长一看刘米儿跟他手上有动作,就把头扭到别处了。 “老罗,你们也回营地去,让米霞跟小丫头留下。” 罗营长很不情愿地转身走了,其他几个兄弟不怀好意地瞥了一眼沈猛子,有位壮汉拍拍陆一川的肩膀:“小兄弟,看好你家大当家的。”说完,紧随老罗而去。空荡荡的山坡上,突然就剩下他们几个。沈猛子从刘米儿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意外发现陆一川身边多了位小姑娘,回过头问刘米儿:“她是谁?” “她就是小丫头,赫英英,说来跟你还是老乡呢。”刘米儿脸上绽开一层笑容,刚才她有意拉住沈猛子的手,就是故意给罗营长看。罗营长这人真讨厌,刘米儿也不知道他啥时有那想法,自打米粮山的枪声打响,罗营长的那双眼睛,就跟以前不一样了。有时瞅得她心烦,有时又瞅得她心慌意乱。刘米儿婉转地提醒过他,在娘娘山,大家都是兄弟姐妹,那些乌七八糟的想法,最好到山下去抱。罗营长表面上是规矩了,心,却一直不安分。 刘米儿好烦。 她忽然意识到,来自小鬼子的枪声,很可能要打碎很多东西,包括她占了十年的娘娘山,炮火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她心里没一点儿底。女人的心思不比男人,枪声面前,男人看到的更多是仇,是恨。女人看到的,却是归宿。 老司令屠翥诚的话又在耳边回响:“舞刀弄枪这档子事,不是你一个女儿家干的。一年两年行,久了,怕是你的心,就会长草。听我老头子一句劝,早点下山,找你的归宿去吧。” 可是,归宿在哪? 一阵清风掠来,吹醒了刘米儿,她捋捋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苦涩地笑了笑,冲小丫头赫英英道:“还不快见过沈英雄?” 刘米儿走神的空,小丫头赫英英也在走神。本来赫英英的心情很好,从梅园出来,几经周折,好不容易又回到山上。刘米儿啥也没说,继续将她留在了身边。现在又见到陆一川,两人之间的误会也已澄清,原来她被掳到娘娘山那天,陆一川是惊慌中走散了,并不是有意抛下她不管。听完陆一川的解释,赫英英心里的疙瘩解开了,对一同来的这位男人,也就有了一份新的认识。特别是听他讲完在72团做侦察兵的故事时,赫英英好不激动,相比陆一川,她的表现就逊色得多。她再三跟陆一川说,下次有任务,一定要带上她,她也想当一名侦察兵。陆一川嘴上应着,真要行动时,还是把她当小孩子一样扔下了。赫英英本想跟他闹闹性子,一看陆一川受了伤,吓得脸都白了。刚才刘米儿带着米霞去拦沈猛子他们,赫英英一直守着陆一川。陆一川的坚强和乐观,再一次感染了她。 跟沈猛子见面,也是她期望已久的事,可是现在真看到了,赫英英的心情却激动不起来。 眼前这个满身血泥、长相粗糙的男人,忽然就让她想起了城内的屠兰龙,顿时一股子伤情涌出。原来英雄都存在在幻想中,真要是见了,敢情又是另一回事。 坦率讲,单从外表看,沈猛子简直没法跟屠兰龙比,简直就是两种人嘛。屠兰龙就像学堂里的秀才,沈猛子呢,活生生一个街上杀猪的。赫英英心目中的英雄,绝不是他这样,五大三粗倒也罢了,关键是他没个团长的样,还没刘米儿威风呢。女孩子总是要给她的偶像添上许多虚幻的色彩,现在这层虚幻被打破,失落也就有了。失落归失落,听了刘米儿的话,赫英英还是乖乖走过来,半是拘谨半是不安地唤了声“沈团长”。 沈猛子瞅了一眼赫英英,从陆一川脸上,他已看出是怎么一回事,前些日子让臭小子陆一川神不守舍的,原来就是这个皮肤白净、眼睛里有股野气的小丫头啊。 沈猛子呵呵笑出了声,笑完,他问:“你也是从坝子营来的?” 赫英英点头。沈猛子刚才那几声笑,让她毛骨悚然,他怎么能对女孩子那么笑呢? 沈猛子才不管赫英英怎么想,帽子一抹,擦了把脸,朗声道:“好嘛,米粮山现在成咱坝子营人的天下了。我说刘团长,这女娃你可要给我看好了,她要是再到梅园去,陆一川这臭小子,怕是就不活了。” 一句话说的,陆一川跟赫英英同时红了脸。大家的心情也跟着轻松下来,似乎这阵他们不是站在硝烟弥漫的五峰岭,而是在老家坝子营的那个戏场子上。 3 月儿升起的很晚,似乎那羞答答的月亮,也被这凶恶的炮火给吓住了。 沈猛子和刘米儿并肩坐在五峰岭主峰的一个小山包上,他们的前面,是白天刚刚收复的失地,后面,是红粉团和72团新扎的营地。这个夜晚似乎显得格外宁静,仿佛白天的激战已成为一场噩梦,远离了五峰岭,远离了米粮山。疲累的战士们早已熟睡,夜风吹散了焦腥味,把含着青草香的空气从远处带来,沈猛子闻到了一股花香,刘米儿也闻到了花香。 两个人已谈了很久,从眼下的战事谈到了日军在北线的猖獗和南线的骄横,后来又谈到傅将军五原失利的原因,以及南北二线国军的种种表现,两人忧心忡忡。沈猛子这才发现,盘踞在娘娘山的刘米儿,其实是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奇女子,她知道的事,一点儿不比自己少。沈猛子很想听听她怎么看共产党,对国共这次合作有什么高见,可惜刘米儿对这些不感兴趣。她说,一个妇道人家,管不了那么多,不管是啥党,只要能带兵打仗就行。沈猛子其实对共产党也不甚了解,他现在虽是18集团军的人,穿的也是18集团军的衣服,但对“共产党”三个字,仍然陌生得很。脑子里有限的那点儿东西,要么来自旅长唐培森,要么就是毕传云、胡润跟他说的。可他以前对毕传云很反感,对旅长唐培森也是一肚子怨气。现在听刘米儿这么一说,就知道,“共产党”三个字,并没深入人心。不谈也罢,刘米儿说得有道理,不管啥党,只要能带兵打仗就行,特别是现在,谁能把小鬼子赶出去,这个江山就应该由谁来坐。 话题绕来绕去,最终还是回到了屠兰龙身上。这是他们绕不过去的一道坎,更是两人急于想解开的一个疙瘩。特别是沈猛子,他太想从刘米儿嘴里知道一点儿屠兰龙的事了。到现在屠兰龙还能沉住气,此人城府,深得让他害怕。 “其实不是他城府深,是他心里有底呢。”刘米儿挪挪屁股道。屁股在山包子上坐久了,硌得痛。 “有底?”沈猛子下意识地往刘米儿身边靠了靠,紧追着问。 “要是我没猜错,他一定把宝押在了十八洞上。”刘米儿稍稍有点难为情,刚才她不是嫌沈猛子挨得近,真是坐久了不舒服,想挪动一下。其实……她也想挨他近一点儿呢。 有个男人陪着你说话,心里的味儿就是不一样。当年在梅园,屠老司令也这样陪过她一个晚上,关于十八洞的秘密,就是那晚屠老司令告诉她的。这个秘密对谁来讲,意义都很重大。如果没有这十八洞,米粮山怕就不叫米粮山了。至少,它不会让各路人等垂涎。 “怕是你还不知道吧,十八洞能藏得下千军万马,11集团军全装进去,也未必能把洞填满。”刘米儿又道。 “胡扯!”沈猛子不服气道。关于十八洞,他听过的传说不止这些,但他只信一小半,多的,他认为是胡扯。 刘米儿淡淡一笑:“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我说嘛,十八洞咋传得那么玄乎,堂堂刘团长都信,别人岂能不信?不过我还是要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没见过的事,千万别当真。”沈猛子一副老大哥的口气。 “这你就说错了,别的我可以不信,十八洞,我信。”刘米儿忽然正起脸色,“我相信老司令不会骗我!” 沈猛子还想争辩什么,刘米儿语气一转道:“就算十八洞不能装下千军万马,但他只要占住十八洞,小鬼子就拿他没办法。” “凭什么?”沈猛子霍地站了起来,刘米儿的固执让他意识到,十八洞定是有秘密。 刘米儿也不隐瞒,将自己知道的都一一告诉了沈猛子。 原来十八洞并不只在神女峰,神女峰只有六个洞口,其他,都密布在米粮山的几座险峰里。就算鬼子占领了五峰岭和乱石岗子,只要十八洞不丢,屠兰龙完全可以跟鬼子玩地道战。 “他在暗处,鬼子在明处,鬼子想从他手里讨便宜,没那么容易。”刘米儿说得很肯定。 沈猛子若有所思,刘米儿的话让他不敢再自负。过了一会儿,他问:“你说的这些洞,我咋一个也找不到?”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那张图。刘米儿见他把图藏在贴身的地方,心中一动,脸上飞起一片红。这图,当初是老司令屠翥诚送她的,屠翥诚说:“有了这张图,十八洞的秘密就全在你手里了。将来有一天要是有危险,这些洞可以救你。”屠翥诚说这些的时候,滚烫的目光搁她脸上,很暧昧。不能不说,老司令对她有想法,刘米儿能感觉到,不过老司令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会跟她来邪的。刘米儿呢,一直拿他当父亲看,老司令后来也就死了心。呵呵一笑,自嘲似的说:“老了,不中用了,要是我年轻几十岁,你呀……” 这话让她既羞又感动,如今想起来,心还扑扑的。那么好的一个人,突然就去了。每每想起这些,刘米儿难免要把自己折磨上一会儿。人生无常,纵是你有多大能耐,也挡不住生死。这便是她不想再在娘娘山待下去的原因。 沈猛子像煞有介事地摊开那张图,一心想把十八洞找出来。 刘米儿“扑哧”一笑,看来世上比她笨的人远不至一个,当初她拿到这张图,费了不到一晚上的心,就把奥秘全解开了。这图有机关呢,刘米儿偷偷一笑。没想到征战南北、建功无数的沈猛子,在这张图前竟变成了傻子。 “别傻找了,这么找下去,一辈子都找不到。”刘米儿挖苦了一句,起身,离开小山包,朝远处的女儿河走去。 沈猛子紧追上来,他让刘米儿吊起了味口,今晚,说啥也得把十八洞这个谜解开。 后来他们站到了离女儿河最近的一个山包上,刘米儿半是取笑半是认真地说:“都说你沈团长有勇有谋,我看未必,比起城里那个,你差得远。” “……” “米粮山一共有136个洞,图上标了118个,这下你明白了吗?” 沈猛子愕然,原来如此啊,怪不得他左也琢磨不透,右也琢磨不透! 就在他大睁着双眼惊讶地瞪住一脸神秘的刘米儿时,刘米儿又说了一句让他更为震惊的话:“你别不服气他,他这个人,脑子就是比你好使。你不是说小鬼子占领了五峰岭,就可以居高临下攻打米粮城吗?你看看这河,要是把石桥跟凤桥全都炸了,小鬼子能过得了这河?” 沈猛子的目光惊恐地盯住那河,盯着盯着,脑子里就浮出屠兰龙那张狡诈的脸来。屠兰龙啊屠兰龙,你算是狠到家了!如果屠兰龙真这么想,这些日子他们打的这些恶仗,就全没了意义!什么华家岭、五峰岭,还有乱石岗子,甚至包括刘集,在屠兰龙眼里,都是一文不值! 太可怕了! 刘米儿高估了屠兰龙,尽管她说的这些,屠兰龙脑子里也转过,但这是最坏的打算。他还没残忍到拿国军弟兄生命开玩笑的程度。尽管他坚信,就算小鬼子占领了刘集,占领了五峰岭,想要侵犯他的米粮城,那还远得很。宫田一日得不到十八洞的准确位置,一日就奈何不了他。义父花巨大心思经营十八洞,等于是把米粮山牢牢握在了自己手中。随便哪个洞口支起炮架,都会让鬼子屁滚尿流。加上有女儿河做天然屏障,米粮城会固若金汤。宫田可以向城内横施淫威,滥丢炸弹,但11集团军的炮也不是吃素的。实在不行,让城内百姓往洞里一钻,任他宫田有多大能耐,也拿他干着急无奈何! 但屠兰龙真能这么做吗?占着天时地利人和的他,如果真敢这么做,怕是米粮城的百姓会烧了他的梅园! 白日里,曾夫子就已带着自发组织起来的民众,朝石桥那边去了。范子义丢下石桥不管,跑到前面跟鬼子火拼去了,眼下负责石桥警戒的,是化天明新派的一支部队。这支部队到桥上没两小时,就被刘集那边的群众冲散了。曾夫子甚至夺了营长的枪,扬言谁敢拦他的自卫团,他就扒谁家的祖坟! 这个疯子!屠兰龙当时狠狠骂了一句,骂过,却有一股暖流湿了他的心。 手无缚鸡之力的曾夫子,居然能在这种时候跳出来组织自卫团,自己毫不推让就当起了团长,就连60高龄的汪校长,也提着斧头过了石桥。屠兰龙汗颜啊—— 民心不可违。他不是一直担心民心不齐吗,现在民众起来了,他却…… 屠兰龙沉沉地闭上了眼,一行泪从他眼里迸出。他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如果鬼子的炮声再次响起来,他或许就要咬牙喊出那个字了。那个字就叫“打”! 柔和的月光尽情地涂抹在大地上,被炮火烤焦的这片土地,因了这皎洁的月光,忽然间多出一份柔情,多出一份纯洁。女儿河也收起往日的狂暴性子,如处女般静静地呈现在月光下。 月光,河水,炮火中斗胆怒放的花…… 春已经很浓了。 这个炮火催生着爱情也催生着良知的夜晚,两条黑影悄然来到米粮城。半夜时分,西坝子戏园里那道厚重的红木门“吱呀”响了一声,演岳母的娥儿一眼望见了留短发的袁洁同。 “姐姐。”娥儿欣喜地唤出一声。 袁洁同“嘘”了一声,示意娥儿别出声,闪过身子,将后面戴礼帽的男人先让进了戏园子。 不大工夫,戏园子的后门也“吱呀”一声开了,连着闪进来三个影子,仔细一看,是县长孟兵粮、广仁药店老板齐济天,还有一位,着实令人惊讶,她就是风姿绰约、漂亮得令人嫉妒,后来却被屠兰龙断定为汉奸的恒通米店孙掌柜的三姨太丘淑贞! 老唐带着二位,来到戏园子最西头那间屋子,看见戴礼帽的男人,老唐兴奋地走上前:“老七,终于把你盼来了。” 老七叫曾七,他的公开身份是重庆方面的特派员,是委员长身边的红人。这次他是从重庆辗转太原,又从太原一路风雨,冒着枪林弹雨来到了米粮城。 曾七跟孟兵粮重重地握了一下手,拉过身边的袁洁同:“这位就是老虎,是党组织在米粮山区的负责人。”曾七又向孟兵粮介绍了袁洁同,孟兵粮笑了笑:“不用介绍了,我们见过面的,她去医院,还是我从中穿的线。” 袁洁同会心一笑,往前迈了一步,望住丘淑贞:“你就是淑贞大姐吧,你吃苦了。” 丘淑贞强忍住眼里的泪,为这一天,她似乎等了很久。她握住袁洁同伸过来的手,两道忧伤的眉毛轻轻舒开,脸上绽出一丝笑容:“你们能来,我真高兴。”说话间,她的嗓子已哽咽起来,旧事弥漫在她心上,让她坚强的内心有了哭的欲望。 说实话,丘淑贞能撑到今天,真是不容易。丘淑贞原是太原城大商人丘老太爷唯一的一个女儿,14岁以前,丘淑贞的日子尽是阳光,谁能不给丘家大小姐一点面子啊。偌大的太原城,丘家大小姐走哪儿都感觉是在自个儿家里,处处是谦恭的笑,每张脸上都闪着温暖。灾难发生在14岁的那个秋天,嗜赌如命的丘老太爷在赌场上得意了一辈子,哪知会栽到三个才出道的年轻人手里。仅仅一夜,丘老太爷就将一生挣下的全部家当输了个精光。屋漏偏逢连阴雨,就在丘老太爷四处托人跟开赌场的光头老五私下通融,想让催命的讨债鬼缓几天再上门时,丘老太爷的长子又被土匪绑了票。这下,丘老太爷是没辙了,一头是拿着宰猪刀跟他讨要赌债的夺命三恶少,一头是大土匪草上飞。迫于无奈,丘老太爷只能变卖家产,卖来卖去,竟卖到了自个儿女儿头上。那年秋天恒通米店的孙掌柜正好去太原城收账,得知消息,就赶了过去,丘大小姐如花的容貌还有两眉中间那颗如豆的黑痣令孙掌柜作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决定,花三倍银子,将已经卖给赌场的丘淑贞赎了出来,一路笑着回了米粮城,然后大摆酒宴,洞房花烛。 粗通相术的孙掌柜断定,丘家大小姐两眉中间那颗黑痣是旺夫痣。有了她,他这辈子做啥啥成。果然此后多年,孙掌柜的生意是越做越兴旺,“恒通”两个字,响遍了米粮山区。 哪知…… 孙掌柜绝不是想做汉奸。囤积在废砖窑的粮食,也不是给日本人留下的。这是个天大的冤。能澄清这件事的,除了她表弟,再就是今天来的曾七。 “老七,你可得替我说句公道话,汉奸这口黑锅,我一个女人家背不起。”丘淑贞抹掉眼角的两滴泪,冲曾七说。 孟兵粮急了,遮拦道:“那事不是说好不提了吗,怎么又提起来了。老曾这次来,有重要事情说呢。” “我是不想提,可有人老提。”丘淑贞也不管这场合合适不合适,呜呜咽咽就把心里的难过道了出来。 曾七长叹一声:“都怪我,没把工作做好。淑贞同志,我代表党组织向你道歉,你放心,等战争结束后,我一定还你一个清白。” “清白我已经还给她了,今天她跟商会闹了些别扭,心里堵。”孟兵粮解释。 袁洁同走过去,抓住丘淑贞的手:“淑贞姐,委屈你了。”袁洁同也是这次来米粮的路上,才知道囤积大米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孙掌柜那些大米是为淑贞的表弟准备的。三年前,委员长的部队在北线跟共产党打,战事持续了将近一年。突然有一天,表弟找上门来,说北线急需粮食,请淑贞两口子想想办法。那时节,淑贞已在表弟的介绍下加入了组织,是表弟在米粮城发展的第一个党员。她身兼数职,既是米粮城的联络员,又是米粮城地下活动的组织者。米粮山区在屠老司令的手中控制了长达十余年,共产党组织在这里发展缓慢,屠老司令曾经三令五申,在他的地盘上,谁敢脱离他的自治,搞什么主义,就绝不客气。那年冬天,屠老司令亲自处死了三名地下党成员,其中两名,就是淑贞发展的。淑贞自然知道,表弟急着用粮,一定是前线共产党的部队缺了粮,但她又不敢跟男人说实话,便假借委员长的名义,怂恿男人,让他囤积大米,说将来可以卖个好价钱。孙掌柜是个见钱眼开的人,一听有双倍的钱赚,兴头就来了。一个月后,大米准备好了,是瞒着屠老司令准备的,运粮的日子也商议好了。就在表弟他们想办法怎么从老司令眼皮下把粮运出去时,委员长突然得知消息,急派曾七来到米粮,要求将米粮城囤积的大米、药品还有战地用得着的物资一应拉到成县。曾七一番交涉,老司令屠翥诚才答应放行。借给委员长运粮的机会,曾七暗中运走了一部分,但大部分还藏在砖窑里。为保险起见,曾七向孙掌柜预付了银子,并拜托他把粮食保管好,一旦有机会,他就派人来拉。 机会一等就是三年,三年里,屠老司令明着对孙掌柜一家很好,暗里却派人严密监视。加上外面战局混乱,组织在米粮山区发展的力量又很薄弱,这粮就一直没机会运走。谁知最终却成了孙掌柜一家通敌的证据。孙掌柜也算是个汉子,那晚屠兰龙派迟大年几个,硬逼他说出,粮到底是为谁准备的,他硬是咬着牙关,到死也没说。 其实孙掌柜早就知道,三姨太参加了共产党,这一点,怕是三姨太丘淑贞自己也没想到。世间的事,谁能说得清?有些人看似糊涂,心却跟明镜一样。有些人看似精明,糊涂起来,却千提万提都提不醒。 枪毙孙掌柜,一条腿的老唐是跟孟兵粮提过醒的,可惜那时老唐跟孟兵粮互相还不知底,孟兵粮也错以为孙掌柜是在囤积粮食,稀里糊涂地就把大错犯下了,直到表舅出现,他跟老唐交了底,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天大的蠢事。县长孟兵粮内疚得要死。可人死不能复生,在错综复杂的斗争面前,多少同志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时间紧迫,老唐安慰了几句丘淑贞,就让曾七安排下一步工作。丘淑贞也是心情太过痛苦,经老唐他们一安慰,精神好了许多。 曾七简明扼要地将目前米粮山区的形势讲了一遍,把外面几条战线的战事通报给孟兵粮他们。曾七说,日本鬼子在白水河一带遭到我18集团军的有力打击,想借白水河往内地插的阴谋彻底破产。五原那边,傅作义将军正在全力收复失地,如果五原成功收复,鬼子就只剩两条道可以走了。一是跟第二战区阎长官交换,从阎锡山的眼皮底下穿过去。另外,就是米粮山。眼下看,鬼子把更多的希望寄托在米粮山,因为从这条道穿过去,阎长官更好跟蒋委员长交代,也好在全国人民面前推卸自己的责任。 “力保米粮城不失守,将宫田这股顽敌消灭在米粮山,是上级交给我们的重任,也是全国人民共同期盼的。上级要求我们,一要尽快跟山上的沈猛子取得联系,让他了解城内的革命力量,合起手来,共同对敌。二是充分发挥自卫团的作用,必要时候,自卫团可以拉出去,对敌形成重创。三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包括娘娘山的刘米儿,还有第六师师长池少田、章国振等人,要坚决将敌寇堵在城外,绝不能让城内无辜的老百姓受到伤害。” 听完曾七的话,老唐忧心忡忡,他说:“难题还是少司令,他心头的疙瘩解不开,这个‘打’字,他就不说。单靠沈猛子和自卫团,就算加上刚才你说的这些力量,要想消灭宫田,难啊!” 曾七拍拍老唐的肩膀:“放心,他的工作我来做,你们只管分头准备,时间不等人,务必要抓紧。另外,从今天起,凡是乌鸦和老鼠送来的情报,要第一时间送到我手里,这事能做到吧?” 老唐肯定地点头:“少司令对娥儿很欣赏,明天起,她就是你的专职情报员。” “好!”曾七跟老唐再次握起了手。 工作很快布置完,曾七问大家还有什么困难,其他人都说没有,丘淑贞吞吞吐吐,一脸难为情的样子。 “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吧,别难为情。”曾七道。 丘淑贞红着脸说:“能不能把洁同留给我,当家的死后,家里乱得没了头绪,每次出门我都要费很大的神,让她到我家,也能给我做个伴。” 曾七摇头道:“淑贞同志,这个请求不能满足你,明天洁同还得跟我去见屠兰龙,她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 丘淑贞脸色兀自一暗,看得出,孙掌柜的死,对她打击很大,到现在,她的精神还没恢复过来。不过曾七相信,她能顶得住。 4 宫田司令官暴跳如雷。 井泽联队在天险口子受阻,差点葬送掉一个联队,令他大为光火。一个联队啊,被共产党两个营打得屁滚尿流,这简直是大日本帝国军队的耻辱。 “我不听什么解释,我要你为帝国军队谢罪!”宫田在电话里臭骂一通井泽,又对竹野发了一通火,将电话机一摔,在屋子里来回走动。56师团在两个方向同时受到堵截,使宫田的合围计划过早地泡了汤。如果正面进攻顺利些倒也罢了,偏是岗本旅团也无大的建树,除拿下马鞍坡外,黄花冈和乱石岗子那边,打得一团糟。黄花冈眼看要到手,突然又冒出来一个范子义的182团,僵持的局面一下被打破,岗本最终败下阵来,帝国军队死伤无数,宫田新增援过去的20门重炮只打了两天,就有12门报销了。 如此战绩,让他无法跟最高司令官交代。更恼火的,情报机构连连失误,成了这场战役中最大的败笔。对方的消息刺探不到,池少田师和王国团师如此大的行动,居然提前一点儿信息都没得到,搞得他措手不及,仓皇中只好拆东墙补西墙,谁知越补越乱。自己这边刚有动静,情报马上就泄露! 无能,真是无能! 现在看来,从白水河那边调来56师团,真是大错特错。按宫田原来的计划,竹野的56师团是不打算走米粮山这条道的,把竹野派到白水河,就是要打掉阎锡山的两个师,从白水河蹚开一条通道,这是他当初设计好的双保险。两条通道只要打开一条,他就算是胜利,可他怎么就糊里糊涂地把竹野调过来了呢? 想着想着,宫田忽然明白,他上当了! 阎锡山!宫田狠狠地吐出这三个字,“八嘎”了一声。阎锡山以亲日的方式,将自己的危机全部转嫁到屠兰龙身上,既讨了帝国军队的好,又实现了帝国军队跟屠兰龙鹬蚌相争他从中得利的目的。 宫田的身子愤怒地抖了几抖,恨不得插翅飞过去,扒了阎锡山的皮。然而,这谈何容易啊。现在他被可恶的中国军队逼向绝境,如果再打不开缺口,将来向天皇谢罪的,很可能就是他。 “山崎,山崎!”宫田连叫几声,山崎从门里跑了进来。 “有什么吩咐,将军?” “支那人抓到没有?” “报告将军,曾夫子跟汪校长已经落了网,其他几个,被支那人的秘密组织救走了。” “救走?”宫田再次紧起眉头,怎么会被救走呢,支那人怎么就能想到,他要冲这些人下手? 猛地,宫田脑子里闪过一个疑团,会不会?联想到天险口子和夫子庙帝国军队遭受的愚弄,他忽然明白,自己遭到了内部人的暗算! “内奸,我身边有内奸!”宫田歇斯底里,他的脸因极度的愤怒而变了形。 一场清楚内奸的战斗很快在宫田身边展开。宫田先是将怀疑的目标锁定在仓野正雄身上,后来一想不大可能。自从他把仓野从岗本那儿弄回来,这个帝国军队曾花巨大心血培养起来的翻译官兼中国顾问就变成一个醉鬼,天天用酒精麻木自己,要不就沉醉在铃木洋子的温柔乡里,一点儿斗志都没有。从谷城到现在,仓野正雄已很少过问军事了,宫田也懒得跟他商量,帝国军队的机密,他不可能知道。 那么是谁? 慢慢,宫田脑子里浮出一个人来,起初宫田还在极力说服自己,不可能,他怎么会背叛帝国军队呢,他可是帝国军队最好的朋友啊。可是除了他,又会是谁?再一想,从白水河调56师团过来,不正是他的主意吗?对五个姑娘的家人采取行动,不也是由他来落实的吗?还有他一直说要利用屠兰龙身边的人搞暗杀,就像当初暗杀屠翥诚一样,到现在怎么还没动静? “八嘎!”宫田咬牙切齿,冲山崎吼:“给我把和田带来!” 一听宫田司令官要对任天行采取措施,山崎就兴奋极了,他早就对这个人不满,凭什么帝国军队要听他的,凭什么他比自己得宠?还有,最近情报部门屡屡失手,山崎也怀疑跟这个人有关。“支那人,不可信!”这是山崎一贯坚持的看法,可惜最高司令官和宫田等人被他迷惑,非要依靠一个支那人来对付一帮支那猪。 “哈咿,我马上去办!”山崎利落地回答了一声,转身出门。宫田从身后又叫住了他。 “等等。”宫田像是要改变主意,他在那张挂着作战图的墙前站了一会儿,回过身来,嘴角拧出一丝狞笑。 “不用把他带来了,你亲自去岗本君那儿,你要从他嘴里掏出实话,明白我的意思吗?” “山崎明白!” 这样更好,山崎做梦都想收拾这个支那人,这下,他可以把心中的不满还有仇恨完全发泄出来了。 打发走山崎,宫田还不放心,叫来竹康少佐,如此这般叮咛一番,竹康领命而去,宫田愤怒的心情才算得以抚慰。 山崎一到岗本那儿,立即就对任天行采取了措施。黄花冈之战,让岗本挨了不少训,他正愁推卸不掉责任呢,这下好,顺水推舟,就将全部过错怪到了任天行身上。 “这头支那猪,害得我好苦,替我狠狠收拾他。”岗本火上浇油,他本来就对任天行没有好感,在他看来,仓野正雄才是最理想的翻译官。 任天行被带进临时审讯室,日本特务机构审讯怀疑对象的手段极其残酷,尤其对待一个支那人。山崎手下的黑鹰小分队随身带着十多种刑具,在他们看来,背叛天皇是件十恶不赦的事,再怎么用刑也不为过。任天行关进去没十分钟,那间屋子里便传出十分恐怖的尖叫声。 几乎同时,竹康少佐对铃木洋子的折磨也开始了。竹康认为,任天行背叛帝国军队的可能性不大,毕竟,他现在把自己跟帝国军队捆在了一起,帝国军队吃了败仗,任天行也没什么好处,他在日本还有太原的生意,将得不到有效保护。竹康倒是一直怀疑仓野正雄,他从仓野正雄麻木的目光里,老是看到一样东西,这东西很可怕。 他用酒精和女人麻醉着自己的身体,一双眼睛却时时刻刻寻找着报复的机会,这是竹康对仓野正雄的评价。 竹康是跟铃木洋子寻欢时发现破绽的,铃木洋子虽然被宫田指派给了仓野正雄,但她每天还要陪别的军人睡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军妓太少,沿途抓的花姑娘又不是太多,僧多粥少,只好让铃木她们辛苦一下了。竹康听别人说,铃木洋子陪他们睡觉时,那张小嘴总是问个不停,为能在洋子这儿尽兴,这些人也乐得把一些秘密告诉她。可是铃木洋子陪他,那张小嘴却是紧闭着的,竹康倒是乐意让她问些什么,这样可以把气氛营造得更温馨,也可以让他在洋子身上的时间更久些。但铃木洋子就跟死人一样,僵硬地躺在那儿,任他发泄,一句话也不说,一个表情也没,这倒让竹康觉得委屈,为什么他就不能讨铃木洋子的好呢? 后来他忽然明白,是自己的身份! 随后他便暗中打听,看铃木洋子到底问过些什么,这一打听,他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怀疑,铃木洋子是受仓野蛊惑,借陪男人睡觉的空,替仓野打听情报。紧跟着,竹康脑子里又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仓野正雄很可能就是那个叫老鼠的人! 关于老鼠,竹康少佐也是花费了很大心血才刺探到的,此人潜伏在帝国军队中已是很久,帝国军队很多机密,都是从他这个渠道送出去的。竹康发誓,一定要撬开铃木洋子的嘴,从她这里拿到置仓野于死地的铁证。 甭看竹康在日本特务机关待的时间短,资历也没山崎老,但他收拾起女人来,远比山崎凶狠。铃木洋子刚被带进黑屋子,竹康就冲手下狠狠道:“把她衣服扒光,我要让她尝到厉害!” 两个小特务迅速扒光洋子的衣服,洋子一脸惊慌,挣扎着用手护住胸部,嘴里同时发出抗议:“凭什么对我粗暴,竹康君你不能这样。” 竹康阴森森地笑了笑,浸了水的鞭子狠狠朝洋子身上抽去。洋子顿时痛得死去活来,四肢乱扭着,发出一片惨叫。 两个小特务还从没碰过洋子的身体,他们没资格碰。这下,他们可以尽情欣赏了。 “把她吊起来!”竹康抽了一阵,恶狠狠地道。 “少佐,先赏给我们玩玩,等一会儿她要是咽了气,可惜了。”个子小的那个眯着一双色眼,垂涎欲滴。 竹康想了想,道:“好,给我狠狠玩,看她的嘴硬还是我的铁棍硬。”说着,竹康真就提起一根捅火棍,尝试着要往洋子下体捅。 洋子死死地夹着自己的双腿,她没想到灾难会这么快降临,眼里浸满痛苦的泪,嘴里呜里哇啦地叫着,大意是她是为天皇的部队服务的,天皇说过,军人应该尊重军妓,没有军妓,军人的战斗力就会减半。 “我让你叫!”小个子鬼子脱下自己的鞋,狠狠塞进洋子嘴里,急不可待脱了裤子,狼一样爬上了洋子的身体。 可怜的洋子,她还不满十七岁,平时供帝国军人发泄倒也罢了,现在面对如此残暴的蹂躏,她的那颗心快要碎了,恨不能一刀结束掉自己。 两个小鬼子发泄完,便用一根麻绳将她吊起来,抽掉嘴里的臭鞋,掏出两把匕首,对准了她美丽的乳房。 “不要啊!”洋子惨叫一声。 “好,现在告诉我,老鼠是谁?” 这个时候,仓野正雄仍然抱着酒瓶。竹康带人抓走洋子时,他正跟一个叫川岛的中队长讨酒喝。那个中队长以前是岗本的红人,后来因为一个日本女人,跟岗本闹翻了,现在他的中队为宫田效力。 川岛中队长见有人抓走了洋子,示意仓野赶快想办法:“不能让女人为你受委屈,明白吗,仓野君。” “她不是我的女人,她是天皇的女人。”仓野正雄摇晃着身子,喷出一口酒气,拎着川岛给他的一瓶酒,回自己屋里去了。 宫田在远处目睹了这一幕,他扫兴地摇摇头,对已经堕落的仓野,宫田越来越没了信心。 半小时后,宫田来到关押四姑娘小蛾的屋子,示意别的人都出去。 “你现在告诉我,他是不是老鼠,说了实话,我可以放你回去。”宫田肥嘟嘟的手捏在小蛾脸上,他奇怪,这个中国女人远比日本女人经得起折腾,如此摧残和折磨之下,她的脸居然还嫩得要出水。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放我回去,你这个贼寇、强盗!” “骂得好,再过一天,你可能就骂不出了。”宫田一把撕了小蛾的衣服,在她伤痕累累的两个奶子上狠狠抓了一把,嘴里爆出一片狂笑,撇下小蛾扬长而去。 这一瞬,宫田忽然明白,在这个女人身上浪费时间,不值。他已想好了怎么打发她。等着吧,敢跟帝国军队作对的女人,都没有好下场! 1 第十一章 黎明之前 特派员曾七的到来立刻让梅园变得紧张。 谁也没想到,蒋委员长会在这个时候派曾七来到米粮。看见曾七的那一刻,屠兰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会吧,神秘至极的曾七,怎么会突然来到梅园? “兰龙,不认识我了?”曾七望着面容憔悴的屠兰龙,心里涌上一股别样滋味。 “曾先生,是你啊。”屠兰龙紧紧抓住曾七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还是叫我七哥吧,叫先生我不习惯。”曾七笑笑,眼角的余光扫了扫院子。梅园的寂静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的预想中,梅园应该是另番样子。 “七哥,快请进。”屠兰龙一边躬身迎请曾七,一边跟袁洁同打过招呼。他没想到,七哥会把洁同也带来,想想,他跟袁洁同没见面也有一年多了。洁同跟小六结婚,屠兰龙因为战事,未能参加他们的婚礼,只是让妻子祖茑茑送了红包。一年多不见,洁同出落得越发标致。 “姐夫,梅园好气派啊!”袁洁同一直唤祖茑茑姐姐,屠兰龙自然就成了姐夫。她走进梅园,满眼都是新奇,左顾右盼的样子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气派顶啥用,几颗炸弹丢下来,顷刻间就成废墟了。”屠兰龙伤感地调侃道。 “少司令言重了,老爷子的梅园,哪个敢炸,除非有人活得不耐烦。”曾七一语双关道。 “快请坐,七哥,一路辛苦,兰龙有失远迎,实在对不住。”屠兰龙边招呼客人边让副官腾云飞拿茶叶,他点名让腾云飞拿极品铁观音。 曾七跟袁洁同眼神一对,彼此会意地点点头。茶刚端上来,屠兰龙就让腾云飞去叫阮小六,他心想,阮小六见到自己的妻子,不知会疯成啥样。 曾七摆摆手:“等一会儿再让他们见面吧,洁同这次来,有话要跟少司令说。” 屠兰龙“哦”了一声,目光疑惑地搁在袁洁同脸上。袁洁同颔首一笑:“姐夫怕是不知,我这次来,是给特派员做秘书。” “秘书?”屠兰龙越发惊讶,他还从未听说洁同的工作有过变动,怎么? “是委员长点名让她到我身边的,她原来的矿务局因为太原沦陷,暂时瘫痪。委员长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她的才干,洁同很能干。”曾七兴致勃勃地说。 “可贺,真是可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屠兰龙由衷地道。 袁洁同脸颊微微一红,心里同时叹服曾七撒谎的本领。其实她到曾七身边,完全是另码事。 简单聊了几句,腾云飞出去了,屠兰龙交代,梅园加强警戒,任何人不得靠近指挥中心一步。 这时是上午九点过一刻,太阳刚刚把梅园罩住,黄花冈那边的枪声还没打响,远处的夫子庙,也听不见有啥动静。鬼子像是因了曾七的到来,突然改变了计划。 曾七拿出委员长的手谕,郑重其事地交给屠兰龙。屠兰龙看完,长叹一口气道:“不瞒七哥说,米粮城早已成众矢之的,这棋到底怎么下,兰龙心里没底啊。” 曾七起身:“少司令多虑了,重庆方面对米粮城极为重视,委员长特意叮咛,要我等全力以赴,帮11集团军打赢这场保卫战。” 一听又是打,屠兰龙的神情就暗了,搁在曾七脸上的目光黯然离开,忧伤地投向窗外。窗外春光明媚,太阳把梅园照得暖烘烘的,两只画眉在枝头上发出悦耳的鸣叫。可他的心,却感受到阵阵凉意。 曾七拿眼示意了一下袁洁同。袁洁同起身,声音甜甜地说:“姐夫,先不说这些,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屠兰龙回过身子,袁洁同已从包里掏出一个大信封,屠兰龙还在愣怔间,袁洁同已从信封里取出两张照片,是茑茑母女的合影。 “茑茑?”屠兰龙往前跨了几步,一把抢过照片,“洁同,你见着她们母女了?” 袁洁同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故意卖关子:“你先看照片嘛,我姐漂亮不?” 屠兰龙定睛瞅了照片好长一阵,眼睛不自然地就湿润了,照片上茑茑母女甜蜜地偎在一起,脸上漾着幸福的笑。尤其真真,那副乖巧样儿,可爱极了。 “洁同,快告诉我,她们现在在哪?” “特派员,你看他急了没,我说他一定会急,你还不信。” 曾七冲袁洁同呵呵一笑:“果然让洁同说中了,少司令是个情种。” 屠兰龙收好照片,不自然地冲曾七笑了笑,又盯住袁洁同,目光里满是焦灼的期待。 袁洁同卖够了关子,这才道:“放心,姐夫,她们母女现在很平安。” “真的?”屠兰龙一步跃到洁同面前,表情惊骇极了。 袁洁同莞尔一笑:“姐夫,别这样嘛,你这样子要是让我姐看见,那还不得担心死。” 屠兰龙讪讪地笑了笑:“你个小丫头,就会贫嘴,快告诉我实情。” “让特派员告诉你吧。”袁洁同走过去,提起暖水瓶,给几只杯子蓄了水,重又坐下,眼巴巴地看住曾七。 曾七正了正衣襟:“少司令,此事说来话长,我还是挑重要的说吧。嫂夫人跟千金的确是落入了小鬼子手里。七天前我们从牛鼻子山路过,正好听说此事,当时负责押送嫂夫人跟令千金的是日军特务机关松原手下的一帮人。这帮人行踪诡秘,装备精良,我们不敢擅自行动,紧着向委员长报告了此事。委员长闻知后,勃然大怒,小鬼子竟敢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拿我堂堂11集团军少司令的家人做人质。当晚,委员长就派特工队到了牛鼻子山。重庆方面的特工组织你也知道,小鬼子岂是他们对手,第二天上午十点,嫂夫人跟令千金就被成功营救了出来。” “真的?”屠兰龙一直紧绷着的心这才哗地松开,因为太过激动,声音也走了调。 曾七大声笑了笑:“少司令,这事岂敢儿戏,我这次来,就是专程向你报告好消息的。怎么样,这消息激动人心吧?” “太激动了!”屠兰龙重重握住曾七的手,这一刻,他的心里既感动又惭愧,一股热浪腾在他胸腔里,像要把他燃烧。半天,他问:“她们呢,现在在哪?” 曾七垂下目光,脸上滑过一道复杂的表情:“不好意思,少司令,本来我是想把她们带回来的,一则,路上不安全,怕出意外,另则,大战在即,我也怕她们来了反倒让你分心。不过你放心,她们目前已被委员长接到重庆,明天你就可以跟她们通电话。” “重庆?”屠兰龙眉头一皱,怎么又去了重庆?他怪怪地盯住曾七,似乎不太相信曾七后面说的话。 曾七释然道:“少司令不必多想,委员长让她们去重庆,也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我想,只要她们娘俩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屠兰龙点头。 说实话,听到茑茑母女被救的消息,屠兰龙是发自肺腑的感动,可是一听“重庆”两个字,他的心立马又变得黑暗。转来转去,茑茑母女还是人质,眼下虽说是安全了,可以后呢?就算把小日本赶走了,委员长如果让他回重庆,他去还是不去? 算了,不想了,还是曾先生说得对,只要她们娘俩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曾七并没有跟屠兰龙讲实话。茑茑母女并不是委员长的特工队所救,她们落到日本人手里不假,松原手下秘密将她们送往米粮也是真,只不过,从鬼子手中救出她们的,是共产党的特工组织。眼下茑茑母女也没有在委员长那儿,她们被秘密转往延安。曾七所以瞒掉这些,是怕屠兰龙闹出新的误会,曾七这次来的首要任务,不是让屠兰龙信奉谁,而是尽快让他放下思想包袱,全身心应战。至于将来11集团军何去何从,那是下一步工作。 说完茑茑母女,话题回到眼前的战事上,曾七没急着让屠兰龙表态,他知道,屠兰龙表这个态很难,尽管茑茑母女已逃出虎口,但仍然不能保证屠兰龙就没有顾虑。一则,屠兰龙的老岳父祖慈航老先生还在日本人手里,很有可能已被松原手下押送到了米粮,特工队迟行动了一步,没能解救老先生。如果宫田拿老先生做人质,威胁屠兰龙,屠兰龙不会不有所顾虑。另外,阎长官那边仍然施加了太大的压力,怕是在屠兰龙心里,阎长官这块砝码更重。 阎长官居心叵测啊,糊涂的屠兰龙,他怎么就能对阎长官言听计从呢?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早已被出卖?阎长官是拿他和11集团军跟日本人做交换,包括他的老岳父还有茑茑母女,都是阎长官亲自送到松原手里的。 阎长官费尽心思,终还是不能得到11集团军,又怕11集团军被蒋委员长收编,于是一横心,就将11集团军拱手送给了宫田。为掩人耳目,阎长官特意让长官部发了许多扰乱视线的急电,他在那些电文里义正词严地要求屠兰龙抗日,目的就是在全国人民面前表明他阎某人的态度。你还别说,阎长官这把戏,还真骗过了不少人,包括蒋委员长,也让他哄得一愣儿一愣儿的。这次蒋委员长派曾七来米粮,就是让他亲自督战,免得姓阎的再耍花招。 姓阎的能不耍吗?“卢沟桥事变”到现在,姓阎的耍了多少花招?! 可惜,这些他没法跟屠兰龙挑明,有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屠兰龙未必相信。要不然,他也不会冒如此风险带袁洁同来米粮。要知道,委员长指派给曾七的助手并不是袁洁同,袁洁同压根儿跟重庆谍报组织无关,她的名字甚至还出现在重庆谍报组织的黑名单上。曾七的助手是一个长得跟袁洁同有几分像的女谍报人员,曾七巧用调包计,拿袁洁同的照片做了调换,弄到一张假通行证,又用其他事件将她调开,这才把袁洁同顺利带到了米粮。这事要是让委员长知道,怕是曾七这条命,就要丢在米粮了! 好了,不能耽搁了,再耽搁,小鬼子的炮火,怕就炸到米粮城内了。 曾七跟袁洁同使了个眼色,自己借故到梅园转转,把袁洁同留给了屠兰龙。 副官腾云飞陪着曾七,来到屠老司令的书房。曾七曾是梅园的常客,屠老司令坐镇米粮时,他几乎每年来一次,来了就陪老司令下棋。老司令棋术精湛,棋风剽悍,常常杀得他片甲不留。不过曾七还是喜欢跟老司令过手,那种酣畅淋漓的歼杀和惊险刺激的博弈真是过瘾。想想,日子过得飞快,他跟老司令至少也有十年交情了吧,那时候梅园还没建成,置身其中,虽然也是鸟语花香,景色宜人,但远没现在这么气派,这么森严。屠老司令真是个人物哩,曾七虽然没能说服屠老司令,让他改弦易辙,参加到他们的阵营中来,但曾七不后悔。在曾七心目中,屠老司令是真正的英雄。 英雄不问出处。曾七忽然就想起这句话。 可惜,英雄最终也落个遭人残害的下场。站在屠老司令的遗像前,曾七忍不住就黯然落泪,屠老司令死得太惨,他身上一共被打了86个枪眼。 对这一事件,曾七也展开过秘密调查。一开始他怀疑是蒋委员长所做,因为老司令出事前一个月,委员长曾给老司令发过一封密函,也特意派军统的人到过米粮城。无奈老司令谁的碗也不想端,他冲军统的人说了一句过激的话:“对不起,委员长的碗端起来烫手,米粮山这几万张嘴,我屠某人还养得住,不劳委员长费心了,让他操心好自己的事就行。” 这话令委员长勃然大怒,委员长发火的时候,曾七就在身边。 “娘希匹,我的碗烫手,别人的碗就不烫手?你去告诉他,敬酒不吃,我只能给他罚酒了。” 偏偏那时候,曾七因为一桩急事要去南京,等把南京的事办完,想去米粮时,就听到鸡公山发生了灾难。按曾七目前掌握的资料,蒋委员长暗杀老司令的可能性不大,这事十有八九,是阎长官干的。第二战区长官部有位内线说,事发前半月,阎长官连着向米粮方面发出五封密函,其中一封是发给12师师长谭威铭的,一封发给了池少田,这两个人,都是可以取代老司令直接登上梅园宝座的,可惜这两人都没作出反应。那人还说,“鸡公山事件”发生前一天,阎长官跟松原在太原秘密见过面,而在鸡公山现场,有人发现一具没来得及处理的日本武士的尸体。那天的突袭中,确实也有日本武士出现,他们是扮成佛教信徒混入鸡公山岳王庙的。那一天,屠老司令是去鸡公山岳王庙还愿的。 屠老司令别的庙都不去,每年一次岳王庙,却是少不了的。 但他出行的时间极为保密,如果没有内应,外人很难刺探到具体时间。还有,屠老司令的贴身卫队要么是神枪手,要么就是武林高手,但在那一天,卫队的表现大失水准。所有这一切,都让曾七把怀疑的目光聚集在屠老司令身边的几个亲信身上,但卫队队长在那天死了,屠老司令的副官也一同丢了命。安全回来的,除了老团长顾善义外,再就是少校参谋迟大年。 顾善义会做这种背信弃义、丧尽天良的事?不可能,绝不可能!那么? “迟参谋最近怎么样?”曾七突然转过身,盯住腾云飞问。 腾云飞不明白曾七的用意,搪塞道:“大家都很尽力,请特派员放心。” “我问的不是这个!”曾七忽然就生了气。他不能不生气,如果屠老司令真是这帮人里外串通,阴谋杀害,他绝饶不了他们! 腾云飞一怔,特派员面前,他这个副官就显得很没有分量了,他陪着曾七,谨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就惹来杀身之祸。 “特派员的意思是?”腾云飞小心翼翼地问。 “算了,跟你问这些也是多余,陪我到外面走走吧。” “特派员请。”腾云飞如释重负,其实他是想说些什么的,有关迟大年,还有阮小六,他真想说些什么,但他吃不准,有些话到底该不该说? 两人出了老司令的书房,沿着石径往假山那边去。假山后边,是老司令曾经习武健身的地方,当年陪老司令练拳的拳师,正是曾七的叔叔,可惜后来为了保护老司令,死在了1号路。对那次枪杀,曾七记忆犹新。有人害怕老司令把山头坐大,就精心培养一批杀手,打入11集团军内部,如果不是老团长顾善义目光敏锐,提前识破阴谋,怕是…… 血腥,到处都是血腥。曾七从穿上军装进入特工组织那一天,他的生活就跟“血腥”两个字分不开了,到现在,曾七都记不清自己杀过多少人,又被多少人追杀。仿佛他这条生命,天生就是为“杀戮”两个字来的。曾七厌倦了,但他又不能厌倦。现在他走在另一条路上,这条路将更加漫长,血腥味也一定会更浓。 快到假山跟前时,负责把守大门的警卫兵跑来跟腾云飞请示,老唐带着娥儿,要求见少司令,问能不能放行? 曾七一听是老唐,抢先一步说:“是戏园子那个老唐吧,好久没见他了,快请他进来,我要跟他叙叙旧。” 老唐告诉曾七,表舅送来消息,乌鸦跟老鼠同时受到宫田怀疑,目前都在受审中,能否咬牙挺过去,还很难说,让这边做好应对准备。另外,据可靠情报,祖慈航老先生已落到宫田手中,松原也到了米粮,局势将会进一步恶化。 2 竹康少佐立了大功。严刑拷问之下,铃木洋子率先崩溃,如实供出了她和仓野正雄之间的秘密。原来仓野是用消沉的假象迷惑宫田,暗中,却利用铃木洋子四处刺探消息,然后依靠身边几个内线,将情报及时传给老唐等人。铃木洋子还供出另一个关键人物,宫田的随军医生荷秀子小姐,正是她,将日军的作战计划一条不漏地告密给了仓野正雄。 原来荷秀子也是仓野的学生,她跟仓野正雄之间,还有过一段催人泪下的师生恋情,是战争将他们残酷地分开了,又是战争让他们再次相遇。 宫田恨得牙齿咯咯响,他连着打碎了几样宝贝,然后冲竹野咆哮:“给我把荷秀子抓起来,我要扒了她的皮!” “哈咿!”竹野现在是春风得意,拔掉仓野正雄这根刺,他在日军情报部门的地位,将会迅速飙升。 临出门前,竹野又问:“司令官,仓野怎么办?” “把他交给松原,我要让松原亲手扒他的皮!” “哈咿!” 半小时后,日军在老鹰嘴的大本营,竖起了两根长长的杆子。大约两百名鬼子兵守在那里,不多时,宫田在竹康等人的护拥下来到杆子前。宫田抬头望望天,天蓝得令人心醉,万里晴空,无一丝云。阳光艳艳地照在老鹰嘴,也照在这片空场子上。 “司令官,时候不早了,要开始吗?”竹康哈着腰,有点迫不及待地问。 宫田收回伸向蓝天的目光,“哟西”了一声,将目光转向场子西侧那排破旧的平房。 竹康冲平房那边的卫兵挥挥手,嘴里同时喝道:“带上来!” 一间房子的门扇“吱呀”响了一声,就有两个卫兵扭着五花大绑的四姑娘小蛾朝这边走来,四姑娘小蛾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比两天前宫田摧残她时又憔悴了不少,她连腿都迈不动了,鬼子兵愣是拖着她走,四姑娘小蛾的双膝着了地,阳光下,两条血路清晰可见。 宫田冷冷地打量着小蛾,心里道:“仓野君,我可以不折磨你,但我不能不折磨她。我要把她吊起来,让远处的屠兰龙看到,让米粮城的支那人都看到。支那人,要想不受罪,就乖乖出来投降吧。” “把她给我吊起来!”宫田猛地挥了下手里的刀,歇斯底里叫了一声。 竹康扑过去,将早已拴好的绳套往四姑娘小蛾腰里一系,几个鬼子用力一拉,四姑娘小蛾便晃晃悠悠地被吊上了天。 天很蓝,蓝蓝的天空的确没有一丝云。 四姑娘小蛾的头发在天空里散开,像一朵黑云,飘啊飘。嘴角的血滴下来,一滴,两滴,三滴,汇集在一起,砸在大地上。大地发出疼痛的颤抖。 “哈哈哈哈。”望着四姑娘小蛾痛苦的样子,宫田爆出一片浪笑。 “哈哈哈哈。”鬼子兵全都笑了,笑声飘过老鹰嘴,飘过黄花冈,在女儿河上空打几个颤,飞到了米粮城,飞到了梅园。 梅园里,屠兰龙面色如铁。 他没想到,他的确没想到,姓阎的会这么狠,这么毒辣。不,是无耻,是卑鄙! 袁洁同一动不动地望住他,她把所有的一切都讲给了他,包括阎锡山在他眼皮底下安插了迟大年等眼线,又让迟大年拉拢她的丈夫阮小六。她还拿出一份密令,是阎锡山写给迟大年的,必要时候,可以用非常手段干掉屠兰龙! 迟大年在11集团军内部,职位很低,只是少校参谋,在长官部那边,却有一个非常响亮的名号——铁鹰。 赵世明来米粮,就是迟大年向长官部告的密,赵世明回去没三天,便被秘密处死了。 朱宏达去太原营救茑茑母女,也是迟大年告的密,长官部一路派人跟着朱宏达,最后借日本人之手,将他杀害在铁路边。跟朱宏达一同遇害的,还有太原那边十几个国军弟兄。 “姐夫,不要再犹豫了,阎锡山的面目,你早就应该看清,亏你还对他那么忠诚。”袁洁同说。 屠兰龙像是没听见,他在一幕幕地想跟阎锡山的过去,想他在24师的那些日子,他没觉得,自己什么地方对不住这位阎长官。他为什么就能下得了如此毒手,难道仅仅就为米粮山,为义父创下的这份家业? 老鹰嘴这边,宫田仍然站在太阳下,太阳灼热,宫田头上已经冒汗,但他一点儿不觉得热,更不觉得疲惫。他太有兴致干这种事了。光吊上去一个四姑娘小蛾还不过瘾,他让竹康把仓野正雄跟荷秀子请来,笑眯眯地问:“还有一根杆子,你们两个谁上去?” 仓野这天没喝酒,他已经没资格再喝酒了,凡是给他提供过酒的,都让宫田关进了黑屋子,正按帝国军队的处罚方式处罚呢。没喝酒的仓野看上去就不像一个潦倒的人,更不像一个没有斗志的人,怎么看都像一个斗士。可惜这个斗士背叛了大日本帝国的武士道精神,他居然被中国人收买,居然为中国人卖命。 这是多么荒唐、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 难道就因为他在中国人的土地上生存过,难道就因为他曾喝过女儿河的水,吃过米粮山的粮,但他身上流的是大日本民族的血啊! 宫田十分不解地将目光对在仓野正雄的脸上,这目光里意外地没有了凶残,没有了阴狠,有的,只是茫然,还有一丝惋惜。 仓野正雄正了正自己的衣襟,这一天他特意穿上了自己在日本做教师时穿过的那套衣服,他记得,这套衣服还是荷秀子的母亲亲手为他做的。他面色镇定地看了一眼荷秀子,眼里似乎没有歉意,也没有恨憾。他往前跨了一步,站在杆子前,伸出双手,示意竹康捆了他。 “不,仓野君,你要是上去,太可惜了。这场“圣战”结束,你还要为大日本民族培养更多的学生,我不忍让你走得这么早。”宫田说着,将暧昧的目光投向荷秀子。 他怎么从来就没怀疑过她呢?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啊,她身上,日本女性所有的优点都有,这么长时间,宫田都舍不得碰她一指头。他身边的女人,不管是医生还是护理,不管是军妓还是机要员,他都没有放过,独独对荷秀子,他保持了一个男人应有的绅士风度。可她为什么会背叛他,背叛天皇,背叛大日本民族? “荷秀子小姐,你演得真好,你瞒过了所有人,你的演技太漂亮了。但是你输了,来人!”宫田忽然扭过头,冲竹康断喝,“把她给我吊上去!” 荷秀子小姐刚吊上去,北边狮子岭方向,突然传来枪声。守在外围的鬼子小队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告司令官,敌人突围了。” “八——嘎——”宫田恶狠狠地转身,举起手里的刀,他多么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听到枪声,为此,他下令自己的部队,今天不得作战。没想到,被困在狮子岭的谭威铭,竟然要借这个机会突围。 “谭威铭,我让你插翅难飞!” 狮子岭的枪声并不是谭威铭打响的。谭威铭一开始也困惑,还以为是副师长庄国雄派来了援兵,后来才发现,从东侧沟谷里打进来的,竟是白健江。 白健江这一趟,可谓是单枪匹马,杀敌无数。 那天他在老鸦台发现宫田大队人马,便勒转马头,朝米粮方向奔来。奔着奔着,白健江忽然就疑惑,我出来做啥,我是救四姑娘小蛾的啊,四姑娘小蛾的影子还没见着,就这么回去,我白健江还是白健江? 不行,我必须救她,我白健江的女人,死也要跟我死在一起。 于是,他又勒转马头,白健江不敢走大路,鬼子兵浩浩荡荡,就这么碰过去,怕是还走不到跟前,他就成了炮灰。他走小道,绕过鬼子兵,从另一条山沟里穿过去,天黑之前,白健江赶到乔家庄。小的时候,白健江跟着父亲,来过几次乔家庄,对乔家庄,白健江还有点记忆。谁知拴好马,偷偷摸摸摸进村子,白健江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鬼子血洗了乔家庄! 一个上千口人的村庄,竟然让小鬼子杀得连一只鸡都没留下,村里尸首遍地,血流成河。几家大户人家的宅子还在燃着熊熊大火,村东那条老河里,漂浮着数十具女人、孩子的尸体。白健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半跪着身子,在那条老河边跪了许久,猛然起身,拿帽子抹掉眼角的泪,嘴里狠狠地吐出两个字:宫田。然后跳上马,顺着大道就往前追。 快到刘家寨子时,白健江听到了枪声,他勒住马,侧耳细听,判定枪声来自大沙沟。白健江想起那五个姑娘,还有中年男人,几乎没敢犹豫,就朝大沙沟方向奔去。刚进了大沙沟,就遇到从沟里仓皇跑出的三堂子和狗剩他们。 三堂子看见白健江,跑过来说:“鬼子把她们又抓回去了,四柱哥也让鬼子拿刺刀挑了。” 四柱就是那个中年男人。 “鬼子现在去了哪儿?”白健江跳下马问。 “鬼子带着五个妹子,朝米粮方向去了,这阵,怕是跟宫田的大部队到了一起。我们在沟里跟鬼子打了一夜,子弹全打光了,六个兄弟没了。” “村里还有鬼子没?” “不知道,你离开后,我们一直在沟里。鬼子派了三个小分队抓人,我们拖住了一个。” “走,看看去!” 白健江他们重新摸进刘家寨,正赶上小鬼子把全寨子的人往刘老财家院后的打麦场上集中。白健江心想,乔家庄的一幕又要发生,惨无人道的鬼子开始“三光”了! 白健江仔细看了看,留在村里的鬼子并不多,也就一个排左右。他跟狗剩和三堂子合计了一阵,决计先消灭掉这股鬼子,把寨子里的老少救出来。十分钟后,他们混进了村子。按分工,三堂子混入人群,告诉乡亲们不要慌,一切听他的。白健江跟狗剩分头摸进鬼子住过的几户人家去找枪,还有两位留村东接应。 白健江的运气棒极了,他摸进去的那户人家,正好是鬼子小队长住过的地方,鬼子在这里放了不少弹药,还有手雷什么的。鬼子忙着在村里集中群众,这家只留了一个鬼子看守。白健江几乎没怎么费事,就解决掉了那个鬼子。望着成箱的手榴弹还有手雷,白健江心花怒放。他凭着自己的力气,肩上、脖子里、身上所有的口袋,哪儿能塞往哪儿塞。一边塞一边嘀咕:“狗日的,我让你残杀无辜,我让你‘三光’,今天不把你弄干净,我白健江就不回米粮山!” 狗剩的运气比他还棒,不但弄到的手榴弹,还弄到一挺歪把子机枪。狗剩得手后便往村外溜,正赶上鬼子的机枪手小解,小鬼子一边撒尿一边嘴里还吹着口哨。口哨声吸引了狗剩,狗剩把怀里的战利品藏在草垛下,悄悄摸过去,“喂”了一声。小鬼子刚扭头,狗剩的刀就扎了进去,鬼子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水沟里。狗剩呵呵笑笑,这可是他得到的第一支歪把子啊,把他稀罕的,差点把草垛里藏的战利品忘掉。 袭击是天擦黑时开始的,狗剩还想再等,说天黑透后下手最好。白健江担心鬼子真的会拿机枪把麦场上的群众扫了,后来才得知,鬼子把群众集中到麦场上,并不是想扫光,而是想逼他们交代出狗剩几个的下落。鬼子认定狗剩是八路,对待八路,鬼子一惯的作法就是把群众集中起来,让他们交代。鬼子决然没想到,他们挨个儿审问麦场上的老老少少时,白健江和狗剩已为他们挖好了陷阱。 枪声从三个方向响起,打得很密,很急,麦场上的鬼子一下慌了,还以为八路包围了村子。留胡子的小队长举着刀,嘴里吼喊着刘家寨人听不懂的日本话,命令手下往外冲。手下的鬼子兵哪个敢冲?鬼子兵缩在群众后头,拿枪逼着刘家寨人往前走。就在这时,狗剩端着机枪从后面扑过来,鬼子越发慌张,掉转枪口,冲狗剩藏身的地方一阵乱射。潜伏在群众中的三堂子一看机会来了,喊了声:“老少爷们,跟鬼子拼了啊!” 于是,集中在麦场上的刘家寨人抡起拳头,搬起石块,朝鬼子扑去。麦场一时陷入混乱,有几个乡亲被鬼子的刺刀扎穿了肚子,更多的乡亲扑上去,鬼子见势不妙,想逃,白健江他们的枪声到了。 两个小时后,战斗结束,白健江清点了下,留在刘家寨的二十六个鬼子全被干掉,有五位村民牺牲,好几个村民受了伤。白健江让狗剩和三堂子他们收拾战场,自己急着往米粮赶。狗剩一听,非要跟着一同来,三堂子也不愿留下,村里有个老者站出来说:“带上他们吧,多一个人就多一条枪。米粮城要是丢了,咱刘家寨也保不住。” 白健江带上狗剩和三堂子他们,连夜上路了。一上路,白健江眼前就又冒出四姑娘小蛾。他心想,小蛾十有八九是死了,乔家庄一村的人都让鬼子杀了,小蛾不可能活下。后来又想,小蛾兴许已到了宫田手里,宫田费上那么大心思抓她,不可能把她杀了。 一想小蛾还可能活着,白健江身上的劲就增了不少,不停地催促三堂子和狗剩,让他们快点。 从刘家寨到狮子岭,白健江走得十分辛苦,他们赶到冯家屲时,正遇上巩汉祥旅溃败。那是白健江最不想看到的一幕,恰恰就让他看到了。鬼子的炮火封锁了整个冯家屲,冯家屲四周,也是烟雾笼罩,子弹横飞。不得不承认,巩汉祥旅经受了最大考验,实在是顶不住了。国军弟兄一边打,一边往山沟里逃,实在逃不走的,就亮出刺刀,跟鬼子肉搏。鬼子投入到冯家屲的兵力是巩汉祥的三倍还多,山头丢失后,鬼子封锁了所有山道,只留下一条小沟让国军弟兄跑。国军弟兄刚跑到沟底,鬼子的炮弹就落下来了。两边树林里,鬼子的机枪手近距离地扫射,国军弟兄的尸体垫了一层。白健江带着狗剩几个,从一座石崖上爬过去,用机枪压住了树林里的炮火,这才给了沟底的国军弟兄一线逃生的机会。但是好景不长,一队鬼子从他们背后绕过来,很快控制住石崖,若不是白健江发现得及时,怕是他们这几条命,早丢在了石崖。 又是一天一夜过去,冯家屲的枪声渐稀,白健江数了数逃出来的国军弟兄,不到一百人。巩汉祥壮烈了,他的卫队还有副官全都死在他身边。有个国军弟兄哭着跟白健江描述当时的场景,白健江说:“算了,打仗死人是常事,这才一个旅,就是一个师集体壮烈,也不为怪,谁让咱的炮火不如小鬼子的呢。” 简单休整了一会儿,白健江问他们:“是想继续打鬼子还是想丢下枪走人?” “走,往哪走?”刚才哭着诉说的那个国军弟兄一脸茫然地问他。 白健江也很茫然地说:“往哪走我不知道,谁想往哪走就往哪走,只要能活着走出去就行。” “我们不走。”国军弟兄这时已知道他是72团副团长,他跟沈猛子的大名,国军弟兄还是知道的。 “带我们打鬼子吧,我们要为旅长报仇。”那个哭过的国军弟兄抓住他的手,说这些人是他救出来的,命都是他的。白健江问:“你们中间哪个官最大?” 那个国军弟兄扫了一眼,低声道:“我是连长,这中间,就我官最大。” “那好,”白健江拍了把他的肩,“现在你就是他们的头,你告诉他们,想打鬼子的留下,不想打的,从对面那条山沟往南走,翻过山梁子,就能看到一片大草原,过了草原,就能活命了。” 国军弟兄跳上一块石头,冲逃出来的弟兄重复了一遍白健江的话,将近一百号弟兄,没一个愿意走的,都喊着要打鬼子。白健江感动了,跳上另一块石头,道:“我是72团副团长白健江,我的老家就在米粮城,我是铁匠铺白老恒的儿子。弟兄们如果不计较我是18集团军的,想跟着我打鬼子,现在就打起精神来。”说到这儿,他低头问了一句那个连长,“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孙长根!” “好,现在我宣布,孙长根接替巩汉祥,担任你们的旅长,你们还是一个旅,你们这个旅现在尽管不到一百人,但在鬼子眼里,你们仍然是一个完整的旅,明白吗?” 国军弟兄似乎没听明白他的话,有的点头,更多的是摇头。孙长根一听要他当旅长,惊骇至极地说:“使不得,使不得呀,这个旅长,还是你来做,我们跟着你就行。” “扯什么淡,我是72团副团长,难道你不想替巩旅长和死去的弟兄报仇?” “想!” “那就好,旅长战死,团长代,团长战死,营长代,营长战死,你来代!不管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这都是铁律,你要是不当这个旅长,我一枪崩了你,当不?” “当。” “大声点!” “当!”孙长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白健江不是让他当官,而是让他把弟兄们打散了的心拢起来! “大伙听不听孙旅长的?”白健江又问其他弟兄。 经他这么一说,刚才没明白过来的,这阵全明白了,只要能打鬼子,谁当旅长都一样,弟兄们决不会在这个时候争。齐声道:“听!” “收拾起家伙,跟我走!” 白健江带着这干人,径直从山上穿过来,原想可以抄近道赶到米粮城,谁知在夫子庙,又遇到一场恶战。后来,他又把夫子庙逃出来的国军弟兄组织在一起,让一个姓邓的副营长顶替了黄灿。这样,谭威铭派出来的两个旅,就以这种古怪的方式到了白健江手里,只是,两个旅加起来,也没一个营的人多了。 从夫子庙到狮子岭,他们遭遇了一股敌人,这股敌人是被夫子庙的黄灿打散的,约有八十多号,是56师团竹野那边的。小鬼子对这一带的地形不熟悉,被打散后,正像无头苍蝇一样焦急地乱碰呢。 报仇的机会来了。白健江冲新上任的孙、邓二位旅长一番授意,趁鬼子慌张逃命之际,分三个方向合围过去,鬼子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就被他们稀里哗啦地解决了。除缴获几挺机枪外,他们还意外得到一门小山炮。 就这样,白健江他们边打边走,见一股鬼子消灭一股鬼子,打得既痛快又冒险。孙长根跟着他,算是开了大眼界。狗剩跟三堂子更不用说,打到后来,他们两个都能指挥着打仗了。孙长根跟姓邓的那位并不了解狗剩和三堂子,还以为他们是白健江白团长的警卫,对他们格外尊重。狗剩也不谦虚,人家一客气,他就学白健江的样子发号施令,你还甭说,狗剩对打仗特有天分,布兵排阵极有章法,这小子要是这么打下去,一准儿能成个英雄。 后来他们碰见狮子岭逃出来的12师警卫团副团长蒲发,一直对国军弟兄很尊重的白健江,出人意料地将打鬼子的枪对准了自家人。 3 警卫团副团长蒲发碰见白健江,也算倒霉。蒲发是个很有心机的男人,这小子就是凭着心机干到警卫团副团长的,遗憾的是,谭威铭对蒲发的心机居然没有察觉。 蒲发压根儿就不想跟着谭威铭来狮子岭,或者说,他压根儿就不想跟日本人打这场阻击战。屠兰龙都不打,他蒲发凭什么打?把刘集让开,让日本人直接开过去,面对山上的72团不就行了?72团和娘娘山刘米儿挡得住则挡,挡不住,就让日本人过米粮山嘛。现在弄的,反倒12师成了靶子。蒲发怨声载道,他跟谭威铭提过几次,不要硬拼啦,做做样子不就行了,你看看,举国上下,哪个不是在做样子?要是真打,小日本能猖狂成这个程度?谭威铭差点扇他一耳光,若不是念在副师长庄国雄的面子上,谭威铭说不定早扒了他这身皮。 吃粮当兵,为的啥?难道就为了穿着这身皮,在老百姓面前摆来摆去? 后来蒲发跟谭威铭认了错,是姐夫庄国雄硬逼他认的。蒲发自己心里,却一点儿错的认识都没有。 他跟姐夫说:“这身皮我不穿了,我回老家种地去。” 庄国雄恶狠狠地道:“你敢!就你小子是爹生娘养的,有命,其他人没命?看你那缩头乌龟样,我都替你害臊。” “姐夫你不懂,你们这是拿命不当命,硬给日本人白送,送了还没人领情。” 话还没说完,蒲发就挨了姐夫一巴掌,这一巴掌是副师长庄国雄替谭威铭扇的。 蒲发捂住脸,惊愕地瞪住自己的姐夫,瞪半天,狠狠地道:“算了,有些道理跟你们讲不通,你们这些人,只配做武夫,没有头脑啊!” 蒲发伤感地离开姐夫,再也不跟谁提打不打这件事了。他尽职尽责地当好自己的副团长,关于战争,关于米粮城,包括11集团军,他多一句话不说。但在心里,他却认定,谭威铭的挣扎是徒劳的,12师要完蛋,会让谭威铭白白送给日本人。 凭一师之力抗敌,异想天开嘛。你以为你是委员长啊,傅作义比你牛吧,比你坚决吧,怎么样?应该学学人家阎长官,什么时候都不输,都不被动,这才叫英雄。蒲发恨自己当年没跟了阎长官,却跟了姐夫这种愚忠的人。误我终生啊,蒲发对天长叹。 蒲发没想到,打鬼子的任务会落到警卫团身上,谭威铭疯了,蒲发认定是谭威铭疯了。师长亲自上战场,还带着警卫团,这哪像打仗嘛,简直就是跟鬼子拼老本。蒲发想留在师部,警卫团就应该留在师部,这是他的逻辑,谁知谭威铭第一个就点了他的名。 “蒲发,你小子当了这么多年团副,还没带兵打过仗,这次,就考验考验你。” 一句话,蒲发的命运就定了,就把自己这充满智慧的脑袋系在了裤腰带上。说实话,走上前线的那一刻,蒲发的双腿是抖着的,抖得厉害。到了狮子岭,蒲发一看山势,再一看四周的鬼子,就抖得更厉害了。 “师长,这可是往鬼子手掌里跳啊!”蒲发想提醒谭威铭,他认为谭威铭应该放弃这次冒险,主动去跟人家屠兰龙认错。谭威铭有错嘛,当初老司令请他到鸡公山护驾,他怎么能不去,他要是去了,老司令或许就不会遇难。不错,他谭威铭是劝阻过老司令,劝阻的时候,蒲发就在身边。谭威铭说:“老司令,最近风声不太好,您还是尽量少出门。还愿的事,另择吉日吧。”老司令哪能信他这种话:“威铭啊,别人怕事我还信,你谭威铭要是怕事,我可就看走眼了。” “老司令,我这不是怕,最近四方都很乱,为稳妥起见,我们还是少出门。” “又来了是不,好,你要是怕,你留在家里,我跟善义去,善义不会怕。” 顾善义接过话头,笑呵呵道:“我当然不怕,我怕个卵嘛。”说着话,顾善义几个就簇拥着老司令往外走。谭威铭一把抓起枪,黑着脸跟了出去。快要出屠府时,副师长庄国雄追出来,冲谭威铭喊:“师座,电话!” “没工夫,你接便是。”谭威铭说着,已跨上马,紧随老司令去了。他的身后,跟着荷枪实弹的警卫团。警卫团中没有蒲发。谭威铭临上马时,突然对蒲发说:“你带一个排留下,给我操点心,要是你姐夫有个三长两短,我割了你的头!” 蒲发断定,那天谭威铭心里有鬼,如果没鬼,他不会说这种话,也不会让一个排留下,这在以前是没有的。 原以为事情就这样了,蒲发带人在院里巡逻了一周,又派人到刘集转了转,一切太平。能不太平吗,老司令执掌米粮这么多年,不都是太平日子嘛。心闲无事,蒲发叫了几个弟兄到北屋打牌去了。那天他们打得天昏地黑,都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小时,后来蒲发一头栽牌桌上,睡着了。等让人从睡梦中叫醒,才知道,鸡公山出事了,老司令屠翥诚死了! 又是一天后,谭威铭回来了,蒲发惊讶,老司令遇难了,谭威铭怎么好端端地回来了?当时谭威铭的样子很吓人,一个月后还是吓人,谁也不敢问,更不敢乱议论。直到屠兰龙到了米粮,蒲发才从姐姐嘴里听说,那天在半道上,谭威铭让老司令派到了另一个地方,他没跟老司令一同去鸡公山。 谭威铭跟顾善义一道护卫着老司令往鸡公山去,中途经过冯家崖头时,梅园突然来了一匹快马,送来一封情报,说阎长官将于次日凌晨到鸡公山斜对面的观音阁还愿,要求派人警戒。 屠老司令手里拿着电文,沉吟半晌,最后道:“早不来晚不来,偏要跟我一起凑热闹。威铭,你辛苦一趟吧,带上你的人,去观音阁看看。能做点啥,尽量替他做点啥。” “司令……”谭威铭欲言又止,他在怀疑这封急电的真伪。 屠老司令摆摆手:“威铭,去吧,毕竟他是大房,咱只是个丫鬟。不管怎么,面子还是得给足,不能让人家说闲话。” 谭威铭无可奈何地去了,那天的观音阁很是热闹,来了不少善男信女,香火烧得能把人熏倒。阎长官没来,说是车到中途又变了卦,只派了手下一个副官替他还愿。等把副官侍候着下了山,谭威铭才听说,鸡公山出事了! 不管怎么,蒲发认为谭威铭还是有责任的,少司令对他有成见,应该。是你没把老司令保护好嘛,你要是寸步不离地跟着老司令,屠兰龙能怪你? 蒲发一边乱想,一边不停地劝说谭威铭,让他尽快离开狮子岭,别玩这种飞蛾扑火的游戏。可谭威铭哪能听得进去! 狮子岭这场仗,打得实在是太野蛮了,不只是谭威铭疯了,小鬼子也疯了,两家为了争夺狮子岭,吃奶的本事都用上了。鬼子仗着有重炮支持,不停地向谭威铭这边扔炸弹,谭威铭呢,几乎就变成了一头狮子,吼叫着,呐喊着,跟鬼子摆出寸土必争的架势。最后,狮子岭被谭威铭占领了。鬼子倒下一大片,蒲发他们的警卫团也报销掉了一半。然而,在攻打东边那座小山头时,谭威铭中计了。 鬼子照样摆出跟他玩命的架势,逼他一刻也不敢松懈,等一夜激战过去,小山头是踩到了脚底下,谁知周围情势发生了变化。鬼子一边派人跟他打消耗战,逼他上钩,一边暗调兵力,四下布网,等小山头到手时,日军第五联队已从外围牢牢扎下了两道铁箍子。两道铁箍子简直就是铜墙铁壁,谭威铭被活活困在了狮子岭。 这下,宫田不慌了,命令鬼子兵放缓进攻速度,他要慢慢地把谭威铭消耗掉。 谭威铭再想后悔,就已晚矣。他原想做一把尖利的楔子,硬性地插到敌人中间,将敌人的头和身子割断,没成想,宫田将计就计,给他挖了一个坑。 突围战打得异常艰苦,在蒲发看来,谭威铭是不要命了,他把弟兄们分成三股,从三个方向朝外打。第一层鬼子被干掉,紧跟着第二层鬼子又涌来,后面还排着三层、四层。谭威铭压根儿不去考虑后果,一味地只是打。机枪烫得手都抓不住了,他把衣服脱下来,裹住枪把。后来肉搏,蒲发亲眼看见,谭威铭一大刀砍下去,砍掉了三个小鬼子的头。警卫团的弟兄们全红了眼,生死早已抛在九霄云外,弟兄们像是要拿鬼子的尸体把三条沟垫起来。蒲发心想,自己不能跟着玩命啊,自己还年轻,媳妇都没来得及娶呢,怎么也得活到娶媳妇那一天,不,他还要生儿子、抱孙子。就这么死了,蒲发不甘心。于是趁着夜黑,蒲发带着二十几个弟兄,这二十几个都是不想死的,悄悄摸到狮子岭东头那条小沟里。那条小沟是白日就瞅好的,鬼子似乎没注意,谭威铭也没注意,两条火线上正好留出一个小空隙。蒲发心想,闯过去是命大,闯不过去,就算为国捐躯吧。 想到这层,蒲发哭了,他怎么就能为国捐躯呢,他要做阎长官那样的国之栋梁啊! 还好,蒲发闯了出来,两天两夜的激战,鬼子也吃不消了,一听谭威铭那边停了火,赶忙扔下枪睡觉,这一睡,就让蒲发他们钻了空子。等鬼子发现时,他们已逃出那条小沟,后面追上来一股鬼子,嘴里哇哇乱叫,远远地放着空枪,蒲发命令跑在后面的几个弟兄射击,自己则没命地往前跑。鬼子越来越近,子弹从蒲发耳边嗖嗖飞过去,有弟兄被射中,喊了声团副,就倒了下去。又有弟兄跟上来,用身体掩护着他,蒲发继续跑,这个时候他只有跑。就这样,跟他一同逃出来的二十几个弟兄报销掉了二十个,剩下的两个受了伤,蒲发居然跟另外两个弟兄活着逃出了狮子岭。 不幸的是,他遇上了白健江。 白健江用枪声止住了蒲发,问他为什么没命地跑?蒲发上气不接下气说:“还为啥,不跑能活命?” 白健江说:“跑也活不了命,你看看后面,你是踩着兄弟们的尸体跑出来的。” 蒲发没敢往后看,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白健江,断定他不是12师的人,又想跑,却被新上任的孙长根孙旅长撕住了衣领。蒲发认得孙长根,蒲发认得下面很多人,平日没事,蒲发爱找这些人打牌,赢他们的钱容易嘛。 “长根,你浑球,敢拦我副团长?” “你才浑球,他现在是旅长,是后面这支部队的头!”白健江恶狠狠地骂。不用蒲发自己说,白健江已明白是怎么回事。蒲发骂了句:“卵子个旅长,小小连长当我不知道,蒙谁哩?” 白健江一脚放倒了蒲发,问他身边的两个弟兄:“谭师长呢,是不是还困在里面?” 两个兵吓得哪敢说话,战时逃跑,是要吃枪子的。 “说啊,哑巴了!”孙长根孙旅长忽然来气了,走过去就扇了两个兵一顿耳光。 两个兵这才把狮子岭的情况说了出来。 白健江火冒三丈:“好啊,蒲团长,师长跟鬼子血拼,你倒好,知道自己活命。站起来,跟我走!” 蒲发一个冷战,下意识地爬起了身子:“去哪?” “打鬼子啊,从哪里出来的,再从哪里打进去。” “我……不去。”蒲发战战兢兢地说。 “去不去?”白健江又问了一声。 蒲发看了白健江一眼,问孙长根:“这人是谁?” 孙长根如实告诉了蒲发。蒲发听完,呵呵笑出了声:“娘的,共产党72团副团长,敢管老子12师的事,让开,再不让老子一枪崩了你。” 蒲发说着,真就掏出了枪,刚才跑得太慌,居然枪都忘了掏,还插在腰里。 “我要是不让呢?”白健江怒视住他。 “那就让它说话!”蒲发说着,就要扣动扳机,但是迟了,白健江的枪响在了他前面。蒲发大瞪着双眼,没看见白健江掏枪啊,怎么枪声会响在他前面? 蒲发重重倒地,这种死法,他怕是想不到。另两个士兵一看白健江来真的,吓得跪倒在地:“我们不跑,我们跟你打鬼子,饶过我们吧,长官。” 白健江吹吹仍在冒烟的枪口:“狗日的,浪费掉老子一颗子弹。”骂完,冲两个士兵吼,“把他抬到那个水坑里去,好歹也是自家人,别让鬼子的坦克辗了。” 两士兵抬起蒲发的尸体,扔到水坑里,白健江抬头看看天,时间不早了,再耽搁,怕是谭威铭真就让小鬼子煮了饺子。 “前面带路!” 如果不是白健江,谭威铭很可能就逃不出宫田的魔掌。白健江他们从东边小山沟冲进去不久,宫田派来的围剿部队也到了,双方立刻展开激战。一看有人接应,被困在狮子岭的国军弟兄信心大增,打得格外猛。小鬼子也不示弱,宫田司令官已向部下发了死命令,一定要把谭威铭消灭在狮子岭。 “我要让屠兰龙知道,灭他一个师,易如反掌!” 激战持续了两个小时,双方不分高下,谁也没从谁身上讨到便宜。小鬼子死了好几拨,尸体密密麻麻,斜三横四地倒在山坡上。山岭上的国军弟兄也有一百多人倒下,几乎每向前推进一米,就有一个兄弟付出生命。白健江这边虽然打得灵活,但伤亡也很严重。被白健江任命的那位姓邓的旅长为掩护一位兄弟,被鬼子的炮弹击中,尸体飞起来,然后落在一棵三桠叉树上,半个身子没了,依然双目怒睁,像有什么心愿还未了掉。白健江把获救的那位兄弟从土里扒出,命令道:“他是为你死的,你现在接替他,当这个旅长。”那个兄弟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我会死得比他更英勇!”结果,五分钟后,这位兄弟也遇难了。 狮子岭成了双方比尸体的地方! 又是半小时后,白健江眼看就打不动了,鬼子的炮火猛得让人连头都不敢抬,有几个战士钻在鬼子尸体堆里,手里的枪却一刻也不敢停。哪怕打不着鬼子,也得让枪拼命叫唤。奇迹出现在东侧,就在双方快要决出高低的时候,东边响起了密集的枪声,紧跟着,接应人员冲杀了进来。鬼子没料到东边会有国军杀进,一时大乱,山岭上的谭威铭这才趁势突围,里外夹击,将五百多鬼子消灭在东侧的小山包上。 接应谭威铭的,是已经从洪水县包抄到敌后方的26师。得悉谭威铭被困,王国团派出一个旅,硬从东边杀出一条血路,将谭威铭救了出去。 谁也顾不上休息,三方会师后,谭威铭连一句感激的话都来不及说,只是有力地握了握白健江的手,然后就又投入到新的战斗中去了。 没曾想,这一次握手,竟成他二人的永诀。 4 四姑娘小蛾在杆子上已吊了两天。 宫田是那么的沮丧,又是那么的愤怒。一个联队,居然消灭不了谭威铭,愣是让他从手掌中逃了出去。 “饭桶,你们都是饭桶!”宫田对着前来报信的中队长,气得嘴都歪了。更令他恐慌的是,竹康手下报告,通往谷城的路被切断,王国团26师在夫子庙以东20公里处筑起了一道防线。 “竹野呢,竹野跑哪里去了?”宫田扯着嗓子问。 “司令官,你忘了吗,不是你让竹野中将直接从夫子庙赶往黄花冈的吗?”竹康小心翼翼地道。 “岗本君怎么说,他没看到竹野的部队?” “不会吧,竹野中将过去已经一天多的时间了,应该早到了黄花岗。”竹康说完,侧转身子,冲身后的谍报兵喝道,“多去几个人,马上探清竹野君和56师团的位置。” 谍报兵“哈咿”了一声,转身去了。宫田抑制住内心的怒火,又把目光投到窗外那片空场子上。 后路被断,前面进攻受阻,白天岗本那边又打了一场恶仗,遗憾的是,刘集的12师全师压上,副师长庄国雄亲自指挥,打得岗本节节败退。佐佐木那边,更是狼狈不堪,娘娘山的刘米儿跟72团沈猛子合起手来,对佐佐木三边夹击。特遣队损失惨重,佐佐木眼看乱石岗子守不住,竟丢弃阵地,擅自逃跑了。结果让沈猛子带领的一股精干力量消灭在离马鞍坡五里处。 都说共产党跟国民党势不两立,跟土匪更是水火不容,这一次,他们居然合起手来对付帝国军队! 宫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尽管他没冲部下喊出来,但他知道,自己陷入了绝境。如果城内的屠兰龙这时候突然开火,后果将不堪设想。 怎么办?宫田一边盯着杆子上吊着的两个女人,一边搜肠刮肚地想办法,怎么才能从米粮山穿过去呢? 说来也是悲凉,两天前宫田还对这场战役充满坚定信心,对拿下米粮城毫不怀疑,他甚至在想,屠兰龙拱手让出米粮城后,自己该不该把指挥部设在梅园?可是现在,他对米粮城没了一点儿信心,对屠兰龙,更不敢抱指望。 一切罪过都在松原! 是松原坏了他的好事,也是松原让他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如果不是松原失手,让共产党救走那对母女,他就不会如此被动。 “松原君呢,不是说好今天到的吗,怎么还不见人?”想到这儿,宫田转过身,问身边傻子一样陪着他的竹康少佐。 “今天凌晨他们已经过了夫子庙,估计很快就会到。” “很快很快,这都多长时间了,怎么还不到?”宫田气不打一处来,自从章国振和王国团两支力量加入到这场战役中,形势急转直下,他身边一切都乱了套。现在不但岗本那边联系不上,山崎抓到的几个中国人送不过来,松原这边也没了消息,如果不及时把屠兰龙的老丈人送到他手中,他对屠兰龙就没了一点儿法子。 这根稻草一定要抓住,一定!宫田再次给自己打气。 大约五分钟后,负责外围警戒的中队长走进来,神色慌张地报告:“营地外面发现一股中国人,正在偷偷摸摸向我营地靠近。” “查清楚没,他们是哪一路的?”宫田精神一振,莫非真有中国人上钩? “报告司令官,就是昨天救走谭威铭的白健江。” “八嘎。”宫田兴奋地叫唤一声,我还以为你不上钩呢,白健江,你总算来了! “带仓野!”宫田叫了一声,扔下竹康,腾腾腾朝外去了。 这一刻,宫田心里流淌着一种声音,这声音是在绝境中忽然看到希望的欢呼声,是不甘心的报复声。宫田绝不惧怕死亡,作为日本的高级指挥官,他把生命早就献给了天皇,献给了这场“圣战”。不过宫田有自己的想法,即使要死,他也要追求一种完美,要在支那人的痛苦声中笑对死亡。况且,现在还不能断定谁输谁赢,他手里还握有几张牌,只要这些牌打得好,扭转被动局面完全有可能! 他要活捉白健江,他相信,只要白健江在他手里,沈猛子将会不战而退。 哈哈,不战而退! 宫田迅速将两个中队长叫来,要他们立即做好袭击准备,然后冲竹康道:“现在该把仓野君请上去了,再弄一根杆子,让仓野君能看得远一些。” 竹康会意地点头。很快,一根更长的杆子竖了起来,蓝天白云下,仓野正雄就像一只风干了的兔子,被轻轻松松地拉上杆子。一阵风掠过,仓野忍痛睁开眼睛,恍惚中,儿时的米粮城又在眼前出现,青的山,绿的水,一排挨一排整齐的瓦舍,穿着开裆裤在街巷里追逐戏耍的孩子。还有那香喷喷的绿豆饼、油炸脆皮豆。街东的铁匠铺又在出新的马掌了,火光贼亮贼亮,能把整个米粮城映红。街北的王家包子馆老板又在打老婆,老婆怀里揣着包子,边跑边吃,一边还丢下野亮野亮的号叫。一大群孩子跟在后边,边抢包子边唱: 大鼻子没出息 娶个老婆是矮子 矮老婆真懒惰 打死她也不干活 那一群孩子中,有他,有白健江,还有蛾。哦,蛾,蛾呢? 仓野正雄挣扎着,扭过目光,半空中,他看见了蛾。那是蛾吗,那不是蛾啊。蛾在天上,在月亮里,在他心灵的最深处,那是一个梦,一个永远也不敢触碰不敢醒来的梦。 哦,那是蛾,真的是蛾。那是被自己的国家折磨得面目全非的蛾! 国家?半空中荡来荡去的仓野正雄忽然想到这个词,他笑了,笑得好不伤心。 国家,军队,天皇,圣战。 杀戮,抢掠,强占,血腥。 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武装侵略,一支军队对一个国家贫民的暴力屠杀。 又一阵风吹来,空中的仓野正雄转了个方向,他看到了荷秀子。这是多么优秀的一个女人啊,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如果不是这场战争,他们早该结婚了,尽管中间经历了那么多波折,但是仓野坚信,自己是爱她的,真的爱,她也一定爱自己。可是战争来了,一切都要为战争让道。 可怕的战争! 仓野正雄闭上眼,不敢再看身边的两个女人。两个女人,都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却都因为他搅入了这场战争,最后又落得如此下场。难道是他的罪过? 不,他是深爱着她们的,一个来自他的祖国,一个来自养育了他的米粮城,说起来,这也是他的第二个祖国啊,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片土地上的人饱受欺凌! “宫田,岗本,你们都是刽子手,历史最终会审判你们的!” 仓野正雄用上全身的力气,喊出了这句话。 宫田哈哈大笑:“仓野,你终于说实话了,说得好,我就是刽子手,我要替天皇除掉你这个叛徒、内奸。” “宫田,你是侵略者,这场战争是个骗局,彻头彻尾的骗局,骗局啊!”仓野的声音似乎都出了血。 这声音惊动了白健江。 得悉四姑娘小蛾被宫田吊在杆子上,白健江突然就掉转头,往老鹰嘴这边来。他身边护卫的三堂子跟狗剩更是摩拳擦掌,扬言要替白大哥救出嫂子。 “放心吧,大哥,救人这种事,咱兄弟在行。”三堂子不知天高地厚地说。 白健江不吭气,他的脸比炮火烧焦的山头还要黑。他们避开敌人的大部队,从一条羊肠小道穿过来,中间虽是遇见了一小股敌人,但没打。狗剩是想打,一看白健江不吭气,便乖乖地藏在了山崖下。等鬼子走过去很远,他们才从山崖下爬出来,狗剩悄悄问孙长根:“怎么不打呀?” 孙长根剜他一眼,恶狠狠道:“是救人还是跟鬼子干仗,就这几个人,拼光了咋办?” 狗剩长长地“哦”了一声,看来,他这个土包子就是不行。 过了小山包,又越过一道岭,老鹰嘴那个土场子就出现在视线里。土场子上栽着两根长长的杆子,杆子上头,晃着两个黑影儿。 白健江望一眼,心疼一下,望两眼,心就疼得就在了一起。再望,眼里就喷出了火。 白健江记得,小时候那儿也是一座庙,好像叫老君庙。后来庙不见了,搬过去几户人家,在那里烧砖。再后来,就有一个什么头领带着一帮人,赶走了烧砖的人,占领了老鹰嘴。至于那些房舍怎么建起来的,以后又住过些什么人,白健江就不知道了。但如何摸到土场子上,他知道! 白健江回头望住孙长根:“现在还剩多少人?” “42个!”孙长根答。 白健江心猛地一痛,从夫子庙过来,他带着将近两百号人,现在只剩了42个。这可是谭威铭的两个旅啊,两个旅拼成42个人,白健江还从来没打过这种仗。 “告诉弟兄们,我要到场子那边救人,这一去,怕是一个也回不来。弟兄们要是有想法,现在走还来得及。” 孙长根啪地挺起胸脯:“弟兄们跟你一道去!” “不,你还是问问,我白健江不想连累弟兄们,这是我个人的事。” 这中间,就有一个国军弟兄走过来,战战兢兢地说:“团……团长,鬼子明摆着是引我们上钩,这当,我们不能上啊!” 白健江走过去,重重拍了把那个国军弟兄的肩膀:“兄弟,你说得没错,鬼子就是引我们上钩。但纵是刀山,我也要闯,火海我也得跳。” “为……为啥?”那个国军弟兄蜡黄着脸问。 “小兄弟,你多大了?”白健江忽然俯下身,大哥哥似的望住国军弟兄。 “我……我18了,14岁上跟的老司令。” “你还小,不懂男人,等你以后有了女人,就明白了。” “女人?”国军小兄弟越发好奇。 “对,女人。”白健江转过身,指着远处的杆子说,“那上面吊的,是我白健江的女人,你说,我能不救吗?” 国军小兄弟摇摇头:“开啥玩笑哩,那是侯团长手下火夫的女人,谁都晓得哩。” 白健江脸猛地一变色,旋即,又松开眉头,长叹一声:“小兄弟,有些事你不明白,你要是能活着回去,跟周老实说一声,小蛾是我白健江的女人,死,也得跟我死一起。”说完,他猛地转身,也不等孙长根他们跟上来,毅然凛然地就朝前走去。 这个时候,12师师长谭威铭已跟松原干上了。 从狮子岭突围出来,谭威铭就带着弟兄们往回打,中间突然接到26师王国团派人送来的情报,说从夫子庙下来的竹野师团并没按宫田的命令去黄花冈增援岗本,而是从夫子庙西北方向斜插过去,朝三川之一的平谷川去了。谭威铭一听,就知道竹野不敢蛮战,想逃。谭威铭了解竹野这个人,他跟宫田不同,跟岗本更是不同。竹野向来不会跟谁硬碰硬,有便宜就打,没便宜就逃,他对《孙子兵法》研究得很透彻。谭威铭跟竹野交过手,是在长城决战之前,这是只老狐狸。 谭威铭一边派人通知副师长庄国雄,让他无论如何将这情报送到梅园,封锁平谷川,除了屠兰龙,没谁能做到。他自己一边集结部队,从后面追过去。 过了谷河,谭威铭并没看到竹野的影子,连尾巴也找不到。谭威铭心生疑惑,不会是王国团把情报弄错了吧,就算竹野跑得再快,也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赶到平谷川,竹野的重炮部队行动迟缓,按正常速度,他们应该在离谷河十公里以内。谭威铭刚刚派出去一支搜索部队,就有人跑来报告,谷河北岸二道梁子发现一队鬼子,约有一千人。 “继续侦察,搞清楚是哪一路的!” 侦察兵应声而去,约二十分钟后,侦察兵回来了,气喘吁吁地说:“二道梁子的鬼子是松原,接应松原的是竹野派过去的步兵大队,大队长叫尾藤。” “松原,尾藤?”谭威铭默默念叨着这两个名字,念着念着,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疑团。 “不好,我们让鬼子骗了!”谭威铭失声叫道。原来竹野并不是从他们站的地方过的谷河,鬼子从二道梁子上方偷渡谷河,那边地势低,谭威铭当然找不到鬼子。 谭威铭赶到二道梁子,果真就见松原正在尾藤大队长的保护下,蹚水过河。女儿河的分支谷河在这儿突然变缓,水流不是很急,水也只有齐膝深。鬼子借着两边山崖的掩护,悄然选择了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地方。谭威铭从望远镜里清楚地看到松原,令他大惊失色的是,松原旁边,被尾藤几个保护住的,居然是屠兰龙的老丈人祖慈航。 原来松原跟竹野串通一气,想撇开宫田,先行穿过米粮山。 怎么办,打,会伤到祖老先生,不打,鬼子就会从从容容地在他眼皮下越过谷河。如果松原等人过了谷河,跟这边的竹野一会合,想收拾他们,就难了。谭威铭仔细查看了周围的地形,发现离松原他们过河的地方不远,有一石嘴,石嘴周围,是密密的灌木。如果占据了石嘴,等鬼子过了河再打,北边再留一干人马,切断松原跟竹野的联系,收拾这股鬼子应该不成问题。不过要紧的还是,得想尽一切办法把祖老先生救出来,千万不能让他落入竹野手中! 主意已定,谭威铭当即命令队伍分两股,一股往北,占住石嘴北边的那条沟谷,堵住竹野,不能让他往后接应。另一股,由他亲自率领,抢占石嘴,营救祖老先生。 20分钟后,枪声打响,平静的谷河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1 第十二章 绝地反击 老鹰嘴那片土场子上静悄悄的,夜深得怕人,四周了无声息,风也是静止的,大地似乎睡熟了般,带给人一种异样的静默。 白健江他们是天黑透后才摸到一座砖窑前的,42个弟兄一个也没有少,都跟着来了。狗剩和三堂子一点儿惧怕的意识都没有,心里充满了美妙的好奇。打仗真是过瘾啊,远比地里种庄稼刺激。白健江一再提醒,此去凶多吉少,要他们作最坏的打算。狗剩满不在乎,从刘家寨到老鹰嘴,狗剩体验到的都是胜利,他觉得打鬼子一点儿没传说中那么可怕,挺痛快的,人是死了不少,可鬼子丢下的尸体更多啊。相比之下,胜利还在白健江他们这边。再者,狗剩他们对地形熟,哪儿能藏人哪儿能过山,抬眼一看就知道了。米粮山茫茫苍苍,沟连着沟,山峦接着山峦。粗一看哪条沟都一样,山包跟山包也十分相似。但里面玄机多着呢。有的山沟能活命,有的却是老天爷给你挖下的坑,进去甭想再出来。还有,老鹰嘴一带,山势十分怪异,两条沟明明挨着,走着走着,紧挨你的那条沟就离你很远了。这便是鬼子为什么会在这一带乱了方阵,头顾不了尾,尾找不见头的原因。 往砖窑跟前摸,容易,有山挡着,有树木遮着,就算鬼子发现,想轻而易举地消灭他们,也难。到砖窑前,再想前行,就难了。四周猛然变得空旷,树木稀松,山势走缓。唯一能遮挡住身子的,就是五六孔废砖窑。但废砖窑是最耐不住炸的,一炮下来,它就把你出卖了,不但出卖,弄不好还会砸死你。 白健江屏住呼吸,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住土场子。白健江发现,土场子上不知啥时又多了一根杆子,上面又多出一个人。宫田到底抓了多少人,难道那五位姑娘他都要吊上去?白健江一边瞎想,一边盘算,怎么才能快而准地迅速靠近土场,又怎么能放倒杆子,救出人来?土场子离砖窑大约两公里距离,中间没有障碍物,硬闯显然不行,鬼子一定有准备,哪怕架两挺机枪,这42个人也会被扫得血肉横飞。所以,只能智取! 白健江用心观察一会儿,忽然就发现,斜对面另一座砖窑,正好跟一条小道相连,不用说,那小道就是米粮城人踩出的,当年砖窑里干活的,一大半是米粮人,久而久之,就踩出那么一条小道来。白健江盯着那条小道望了很久,突然有了主意。 他把孙长根叫到跟前,低声道:“你带弟兄们到那边去,瞅清对面那座窑没?到了跟前,你们就开枪,边打边往后撤,沿着那条小道,过了山弯子,再打一会儿,估计抵挡鬼子一个小时没问题,一小时后,你们就撤,从小道往外撤三里多路,藏身就容易多了。” “那你呢,你去哪?”孙长根问。 “这不废话嘛,我还能去哪,救人啊!” “一道去吧。”孙长根几乎是在求他。 “一道去,谁来掩护我?”白健江脸上闪过一丝笑,这是从狮子岭出来后他第一次笑,尽管夜很暗,孙长根还是看见了他强挤出来的那层笑。不,那笑里有一层视死如归的悲壮味! 孙长根那边刚一打响,白健江就带着狗剩和三堂子冲了出去,奇怪的是,从砖窑到土场子,他们居然没遇到任何阻拦,进攻出奇的顺利。似乎眨眼间,他们就从砖窑来到了土场子。孙长根那边更是蹊跷,他们是对着土场子方向开了一阵枪,但没人回应,也没人从黑夜里跑出来,好像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就没有别人。枪声响了十几分钟,还不见有鬼子出来,孙长根纳闷儿了,莫非小鬼子溜走了? 刚命令弟兄们停火,四周忽啦啦就冒出上千个鬼子,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们牢牢包围起来。孙长根暗叫一声不好,鬼子早就埋伏好,就等他们往陷阱里跳。霎时,山野间枪声大作,弹飞如雨。鬼子中队长站在离他200米远的地方,嘴里呜里哇啦地叫喊着,坐等多时的小鬼子一看只有十来个人,狂叫着就朝他们涌来。孙长根提起***,冲走在前面的鬼子一阵猛扫,但是鬼子压根儿不在乎,一边打,一边喊叫着朝他们扑过来。子弹从四个方向飞来,孙长根身边的弟兄像麦捆子一样被鬼子撂翻,眨眼工夫,十多个弟兄就没了。孙长根急了,想从小道那边突围,鬼子哪给他机会。从开枪到战斗结束,孙长根打了还不到二十分钟,他的背部中了七弹,胸脯被鬼子的机枪扫出一大片洞,他硬撑着,想打完枪里的子弹,可是鬼子的子弹远比他的猛,孙长根连着喊出两声,一声好像是喊白健江,另一声,好像是喊他身边那个小士兵,喊声落地,孙长根一头栽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鬼子中队长“哟西”了一声,从山包上走下来,挨个儿翻看国军弟兄的尸体。死去的国军弟兄个个面目愤怒,很不甘心的样子。 宫田从那扇紧闭着的门里走出来,笑容满面。这时候,白健江他们已被鬼子团团围住。其实他们从砖窑那边冲过来时,鬼子是数着他们脚步的,刚等他们冲到土场子上,四周的鬼子便端起了枪。 “白健江,我等你多时了。”宫田一边说,一边往前走。 白健江跟狗剩、三堂子背靠背地站成一个小三角,目光里看不出畏惧。 “白健江,放下你手里的枪,我们谈谈。”宫田用蹩脚的中国话说。 白健江没有看宫田,他的目光在高处,他看清了小蛾,小蛾好像已经咽气,头耷拉着,任凭白健江心里怎么呼唤,她的头就是不动一下。另边那个女人倒是挣扎着动了一下,白健江发现那是一个日本女人。日本女人怎么也会被吊上去呢,白健江想不明白。 再往中间那根长杆看,白健江就傻眼了,上面吊的,不是女人,而是…… “看清楚没,他就是当年你父亲收养的日本孤儿,中国名字叫白健雄。”宫田已经走过来,在离白健江十米远处停下。他身边护了不少日本兵,日本兵的枪口齐齐对住白健江。 “宫田,算你狠。”白健江说了一句话。 “不,我很友好,大日本帝国的军队都很友好,如果你放下枪,我们照样可以友好。” “小鬼子,你做梦!”狗剩替白健江骂了一句。真想不出,狗剩和三堂子居然真的不怕死,他们两个的镇静让白健江惊讶。要知道,几天前,他们还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啊! “狗剩,三堂子,这下该后悔了吧。”白健江故意说。 “团长,不就是一死嘛,多拉几个鬼子给咱垫背,值啊!”狗剩大声说。 宫田是听得懂一些中国话的,狗剩话里的意思,宫田多少听出一些。 “八嘎,把他们给我拉开!”宫田愤怒地叫嚣了一句,就有鬼子尝试着往前走。狗剩忽地扯开衣襟,露出一排手榴弹:“狗娘养的小鬼子,有本事就来啊,冲你爷爷开枪!” 鬼子一看狗剩要拉环,吓得纷纷往后缩,狗剩哈哈大笑:“小鬼子,没胆了吧,有种就过来呀!” 鬼子兵面面相觑,宫田更是恼羞成怒。 “白健江,投降吧,你们中国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宫田还在抱着希望。 “怕死老子就不来了,宫田,你的死期马上到了,少作些孽,米粮百姓或许还能饶你不死。”白健江的声音响彻在黑夜里,可惜得很,四姑娘小蛾还是没能听见。 她死了,她被日本鬼子折磨死了。白健江心如刀绞。这个时候,他多么希望,四姑娘小蛾能抬起头,朝他望一眼啊。 土场子上突然死寂一片,时间仿佛凝固在那里。白健江想起许多往事,往事里有他,有小蛾,也有杆子上吊的仓野正雄。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宫田一挥手,突然说:“把他放下来!” 几个鬼子兵一阵忙碌,仓野正雄在巨大的疼痛中落到了地上。 仓野正雄看见了白健江,其实白健江从砖窑那边冲过来时,他就看见了他。他在半空中挣扎着喊了一句:“别过来啊。”可惜声音太弱,白健江听不到。 现在,他跟白健江面对面地站在一起,这是多么荒诞的一件事,两个出生在不同国家的人,两个小时候的玩伴、兄弟,现在居然又站在了一起,站在了硝烟弥漫的炮火中。仓野正雄发现,白健江还是那么勇敢,他身上那股野性,一点儿也没改变。小时候为这,他挨了多少打啊,父亲白老恒每每揍了他,就孤独地走过来,满怀心事说:“老大,你可要学乖了,你要跟他一样没出息,爹这辈子,就没指望了。” 爹?仓野正雄忽然就想起那个整天钉马掌的铁匠来,他就死在大日本帝国的暴力之下,他替大日本帝国收养了一个弃儿,供他上学,教他做人的道理,最终让他成才,谁知,大日本帝国却毫不讲理地将他杀害。现在,大日本帝国又要屠杀他的儿子。难道这个国家,生来就以杀戮为快乐吗? “放他走吧,我愿意承担一切。”仓野正雄忽然跟宫田说。 “仓野君,现在晚了,除非你能让他为帝国军队服务。”宫田阴森森地说。 “放了他吧,让他去战场上,他是军人,军人就应该战死在战场上。”仓野又说。 “不,他不能死,他要跟你一样,成为大日本帝国军队忠实的朋友。”宫田往前跨了一步。 “你们别做梦了,没有人会做汉奸,背叛自己的祖国是很可耻的事,要遭千人指、万人骂,他不会做,别人也不会做,你们小瞧了这片土地。” “可你在背叛天皇!” “你错了,我谁也没背叛,是你们逼我参加这场战争,你们对这片土地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在替你们恕罪。” 仓野正雄边说话,边往宫田这边靠近。他的身子虚脱极了,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劲。但他还是坚持着,一步,两步,他离宫田越来越近,眼看就走到宫田身边了。 宫田警惕地往后一缩,身边的卫兵立刻拿枪拦住仓野。仓野凄然一笑,又道:“真理不是在你这边吗,你怕什么?” 宫田阴阴笑了笑:“仓野,你马上说服他,只要他答应让沈猛子退兵,我就饶过他。” 仓野笑笑,没回答,眼睛,却死死盯在宫田脸上。 “好吧,我试试看。”半天,他这么说。 宫田心里一亮,还以为仓野真的屈从了,就在他咧开嘴想笑时,仓野正雄突然一个箭步,冲开前面的屏障,一把卡住了宫田脖子。 “放他走!”仓野命令道。 鬼子兵一阵骚乱,谁也没想到仓野有此身手,动作如此敏捷,提着枪,却傻傻地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做。 “放他走!”仓野又吼了一声。 宫田想说话,脖子被仓野卡得透不过气,只好摆摆手,示意放人。 仓野这一惊人的举动同样震住了白健江,狗剩喊了一句,白健江才醒过神。不过他并没跑,而是借鬼子兵目瞪口呆的空儿,火速扯下杆子上的绳索,放下了四姑娘小蛾。白健江摸了把小蛾鼻孔,好像还有气,心里一热,发疯似的喊起来:“小蛾,小蛾,我是江啊!” 白健江如果这时候想到跑,可能还有机会跑出老鹰嘴,叫半天没叫醒小蛾,白健江就彻底疯了,猛地拔出腰里的枪,冲宫田这边就打,边打边骂:“狗娘养的,还我女人!” 枪声一响,土场子就彻底乱了。狗剩和三堂子瞅准机会,噼里叭啦地就开了火,眨眼间就有一排鬼子倒下去。鬼子再也不敢发愣,双方近距离扫射起来。 这晚的土场子,上演了惊魂一幕。白健江最终打光了枪里的子弹,他身上中了多少枪,自己也数不清。三堂子后来跟鬼子拼起了刺刀,但鬼子太多了,连挑五个后,他被鬼子的刺刀扎中,肠子露了出来,三堂子还在跟鬼子拼。狗剩死得利落些,打光枪里的子弹后,刚要掏手榴弹,胸脯就让鬼子击中,一共中了16枪,狗剩仍然扔出了一颗手榴弹。 仓野正雄决然没想到,白健江会愚笨到如此程度,他怎么能开枪呢,抱起小蛾跑不就是了,纵算是豁出命,他也能让他们跑过砖窑。后来仓野正雄才明白,白健江不可能跑,也跑不出去,宫田在砖窑那边,也埋伏了一个中队。 当然,让白健江真正疯狂的,还是小蛾。小蛾没能坚持到白健江救她,放下来时,她已咽了气,鼻孔里那股热气,是白健江的错觉。白健江摸到她冰凉的脸时,就知道,她再也不可能睁开眼了。 白健江只能拼。 仓野正雄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虽是想死,想跟宫田一起死,可是,宫田不让他死,宫田还没把他折磨够,他被几个卫兵扭住手,他的力气毕竟有限,能卡住宫田脖子,就已是奇迹,再想跟扭住他的卫兵搏斗,真的是力不从心。 谭威铭死得就更加壮烈。 他们已经把祖老先生救到手了,竹野突然冲破石嘴北边沟谷的防线,朝石嘴打过来。竹野不能没有祖慈航,没有祖慈航,竹野就过不了平谷川,他的计划就泡了汤。 竹野擅自穿过谷河,想从平谷川溜走,是冒了很大风险的。竹野认定这是一场必败无疑的战争,从他告别自己的国家,来到中国的那一天,“失败”两个字,就一直笼罩在竹野心头。自古以来,没有哪一支军队能顺顺当当占领别人的国家,有时也许会胜利,但这种胜利是很短暂的,那个国家的民众马上会反抗。军队跟民众是两回事,这是竹野最基本的认识。你可以消灭一个国家的军队,但消灭不了一个国家的民众。消灭一个国家的军队,必须团结这个国家的民众,借助民众的力量,来推翻政权,解除武装,这是竹野对政权更替的认识。可惜,天皇意识不到这些,天皇以为自己的军队太过强大,可以随心所欲,可以不受约束,结果,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他们跟任何人作对,目空一切,为所欲为。特别是对手无寸铁的中国百姓恣意屠杀,奸淫抢掠,如此以来,这支军队就成了过街老鼠。一支人人喊打的部队,能从从容容完成自己的使命吗? 竹野怀疑。 竹野更怀疑指挥官宫田的水平,这是一个傲气十足、刚愎自用的家伙,竹野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却又不得不服从于他,竹野很恼火。论作战能力、指挥水平,竹野认为自己完全高于宫田,比如说他就不同意把几支力量都调集到米粮山,这很危险嘛。按原来计划,他从白水河方向突进,从阎锡山的防区打开一条通道,岗本从米粮山穿过,然后两条线会合,这样的计划本来很完美,就算一条线被堵死,还有另一条线嘛。现在好,宫田将两条线三股力量全集中在米粮,米粮又弄成这个样子,等于是让他跋山涉水跑来送死。 竹野不想送死,他决计另辟蹊径,趁宫田、岗本跟屠兰龙僵持的空儿,偷偷摸到平谷川,他要率先穿过米粮山,他不相信屠兰龙会缴械投降,更不相信米粮城会欢迎大日本帝国的军队。 异想天开的事,竹野从来不做。 他宁可冒险,从松原手里抢过祖慈航,作为一个必要的砝码,关键时刻跟屠兰龙讨价还价,也不愿意白白跑去给岗本当殉葬品。 尾藤大队长是竹野派去接应松原的,说是接应,其实就是从松原手里抢人。现在,好不容易抢到手的祖慈航又被谭威铭抢了回去,竹野岂能甘休? 竹野掉转枪口,一路打了回来,经过石嘴北边沟谷时,遇到谭威铭部下的奋力阻击,竹野恼羞成怒,命令重炮开火,熊熊火光中,竹野命令步兵出击,沟谷里一时杀声震天,双方战了一个多小时,12师弟兄被打散,尸体扔满沟谷。竹野大刀一挥,径直朝谷河边的石嘴杀来。 谭威铭一看形势不好,命令警卫营长火老四:“马上带老先生离开,我来掩护!” “师长,你走,我掩护!”火老四跳上石崖,抱起机枪就朝下扫。 谭威铭扑过去:“鬼子已经攻上来了,快带老先生走!” “师长,我不能走,我要跟你在一起!” “浑蛋,敢违抗命令是不,快走!”谭威铭一脚将火老四踹下去,火老四又爬起来,这时候,竹野带着大队人马已包围了石嘴。 “还愣着做啥,快走啊,老先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在九泉之下都不放过你!” 火老四冲石嘴下的鬼子扫了一梭子,鬼子从好几个方向包抄上来,再不走,真的没了机会。 “师长,保重!”火老四喊完,跟两个弟兄夹起老先生,边打边往石嘴西边撤。 石嘴上剩了不到一百人,谭威铭这次出来,是带了将近一个团的,狮子岭报销掉一半还多,从狮子岭打到这里,又丢下不少尸体,到现在,就剩了这几十号人。他不知道这一次出击值不值得,他也没算过自己到底击毙了多少鬼子,总之,他和12师是拼尽了全力。看着石嘴下黑压压的鬼子,谭威铭心想,活着回去的希望是没了,既然没了希望,那就痛痛快快拼吧。 谭威铭跟竹野拼到了天黑,竹野发现是谭威铭,一开始还想活捉他,后来看活捉的概率为零,为减少损失,竹野再次命令重炮开火。重炮将石嘴彻底掀翻,比河谷高出几十米的石嘴山,愣是让竹野炸平。乱石飞滚中,谭威铭的一条胳膊上了天,紧跟着,又一条胳膊飞进谷河。竹野哈哈大笑,命令炮手瞄准谭威铭,这一炮响起,谭威铭就像礼花一样,在河谷上空灿然开放。 灿然开放。 死的那一瞬,谭威铭冲梅园方向喊:“屠兰龙,这下你满意了吧!” 2 屠兰龙的拳头重重砸在桌子上。 是在梅园指挥中心,半小时前,屠兰龙结束跟曾七的第三次谈话,通知腾云飞,将团以上长官召进梅园。腾云飞心想,屠兰龙马上要作出决断了,心里忍不住一阵雀跃,为这一刻,太多人付出了艰辛的努力。 指挥中心气氛凝重,庄严肃穆,外面不绝于耳的炮声加重了这层气氛,谁的脸上都染着一层悲壮。在众长官焦灼的巴望里,屠兰龙开口了。 “把他给我带上来!” 腾云飞摆了下头,就有警卫兵提着五花大绑的迟大年,进了指挥中心。 众长官的目光齐齐地聚在迟大年脸上,这是一张英俊的脸,白净、漂亮,带着一层书卷气。可惜,这张脸上还有一层邪气,被“阴谋”两个字涂黑了。 “少司令,我冤枉,我冤枉啊!”迟大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喊冤,一边四下寻找曾七。 曾七就坐在主宾位置,他的身边,站着飒爽英姿的袁洁同。 “少司令,你不能听他的,他不是委员长的人,他是共产党,他早就成了共产党!” “放肆!”屠兰龙断喝一声,手里拿着马鞭,朝迟大年走过来,黑亮的皮靴在地板上踩出“嗵嗵”的声音。这声音砸在长官们的心上,长官们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 “少司令,我冤枉啊,你听我解释——” 迟大年还没把话说完,屠兰龙猛地一甩马鞭,就听地上的迟大年发出一声惨叫。 “叛徒、内奸,不吃人饭的东西!”屠兰龙的脸早就变了形,他没想到,自己身边真还有叛徒,他把跟阎长官的气一股脑儿地全撒在了迟大年身上。迟大年皮开肉绽,起先还能叫唤,慢慢,发不出声音了。 曾七坐在正上方,一动不动地望住迟大年。这顿马鞭是他早就替迟大年想好了的,如果不是袁洁同的面子,阮小六也躲不过去。半小时前,阮小六已被屠兰龙关了禁闭,屠兰龙扬言,等打完这场战事,慢慢再收拾他。洁同这女子真能做到大义灭亲啊,居然没向屠兰龙求情,只是冲阮小六说:“你自己犯的错,自己向少司令检讨去。”当然,阮小六的性质跟迟大年不一样,他是被迟大年蛊惑。受迟大年蛊惑的,还有一些人,包括池少田手下那个旅长,后来还被屠兰龙重用了的。他们现在都受到了惩罚。 迟大年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到后来,就像死狗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屠兰龙扔了马鞭,擦擦手,目光环顾四周,看来,这顿马鞭威慑力真不小。其实屠兰龙更想抽的,是自己!曾七苦口婆心,让他明白许多道理,特别是国民党内部纷乱复杂的形势,还有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残酷现实。 “诸位……”屠兰龙清清嗓子,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气,打算训话了。训话之前,他的目光有意识地跟曾七一对,刚才迟大年那句话,虽是让他喝了回去,但,迟大年说出的三个字,还是多少影响到他的情绪。 他真的是共产党? 如果是,他就休想离开米粮城!屠兰龙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借刀杀人。谁要敢在他面前阳奉阴违,玩虚的,他屠兰龙就会对谁不客气! 曾七神态自若,看不出他有什么心虚。 屠兰龙收回目光,再次清了清嗓子,这两天,他的嗓子有些发炎,说话做事,总是感到底气不足。 就在这时候,指挥中心的门啪地被推开,门里先闪进一个警卫兵,紧跟着,12师副师长庄国雄背着祖慈航进来了,他们后面,是满脸血污、一只耳朵被弹片打掉的火老四。 众人惊愕,抢先一步进来的警卫兵惊魂未定地说:“少司令……我们挡不……住他。” 屠兰龙一个箭步奔过来,看清庄国雄送来的真是自己的老丈人,屠兰龙“扑通”一声跪下,喊了声:“爹——” 庄国雄将老先生交给屠兰龙,看也没看大伙一眼,愤怒至极地说:“少司令,人我是给你背回来了,顺道给你捎来一句话,老谭为救他,没了。12师,也快没了。打不打,你看着办吧!”说完,一把将火老四推到众人面前,“你们看看,你们都睁开眼睛看看,他是12师警卫营营长。警卫团拼尽了,就剩他一个,从鬼子手里把老先生抢了回来!” 众人不由得肃然起立,目光聚在火老四身上,火老四除了两个眼球是白的,再就是那嘴牙。其他地方,炮灰是啥颜色,他就是啥颜色。左边耳朵处,还在不住地流血,血灌了他一脖子。额头上扎进一个弹片,还没来得及拨,浓黑的血从弹片下边渗出来。 “打搅了,少司令,你慢慢开会吧。”庄国雄一把拉过火老四,摔门而去。屠兰龙追出来:“老庄,国雄——” 庄国雄头也没回,没时间回,鬼子又发动了新一轮进攻,黄花冈正处在枪林弹雨中。 屠兰龙踅身回来,就听老丈人祖慈航挣扎着说:“兰龙,打啊,为啥不打?” 屠兰龙咬紧牙关,终于从胸腔里迸出一个字:“打!” “打”字说完不到半小时,11集团军就全军出动了。不能不佩服屠兰龙,他虽然一直在犹豫,但所有的应战准备,都做得很充分。先是炮兵旅全部开火,左相伟一声令下,藏在五峰岭六个洞口处的重炮齐齐对准了岗本的大本营。密集的炮弹从六个方向飞来,准确无误地砸在日军的阵地上。岗本以为天上来了飞机,抬眼望,天空中除了浓烟,什么也看不见,炮弹在离他两米远处落地开花,岗本被炸出好几米远,幸好,他身边有小鬼子护卫,一个小鬼子的头不见了,血从脖子里喷出来,喷了岗本一身。岗本被另外两个鬼子拉起,哇啦了两声,就朝后方营地跑去。 炮弹声此起彼伏,五峰岭像是沸腾了。正在从左翼方向朝岗本13师团包抄的沈猛子听见炮声,忽然就止住步子。刘米儿也被这巨大的轰炸声震住,半天,她才明白过来,是山下屠兰龙开了火。刘米儿兴奋地奔过去,冲沈猛子喊:“看清没,是老司令研制的重炮。” 沈猛子被眼前的景象迷花了眼,曾经跟国军43旅拉锯一样打了几个月的五峰岭,此刻掩映在炮火之下,炮弹就像串了线的珠子,流水一样从杂草掩映着的洞口飞出,在空中划一个优美的弧线,然后在鬼子的阵地上开花。那场面,壮观极了。沈猛子倒吸一口冷气,原来他还小看43旅的作战能力,这阵一看,就明白人家压根儿就没拿出真功夫来。当然,更令沈猛子欣喜的,还是老司令屠翥诚研制的重炮。这种重型山炮的攻击力一点儿不比日军重炮差,加上它占据了有力位置,居高临下打,威慑力就更大。 神女峰十八洞,沈猛子这时才明白,十八洞为啥如此神秘。原来它的洞口并不在神女峰,而是藏在其他山峰的险要处。这些地方不但隐蔽,而且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位置。六个洞口一开炮,整个五峰岭还有黄花冈全都在炮弹打击范围。突然而来的炮火面前,小鬼子方寸大乱。刚才还跟庄国雄他们打得有声有色,眼看都要占上风,这阵,稀里哗啦地就乱了阵脚。 “炮,炮。”鬼子们嘴里发着同样的声音,目光忽而往东、忽而往西,辨不清炮弹到底从哪个方向飞来。岗本更是大惊失色,跑进屋子,抓起电话就冲宫田喊:“炮,重炮!” “黄花冈拿下没?”宫田反问道。自从跟岗本电话重新联系上后,宫田几乎隔十分钟就问一次,黄花冈拿下没。 岗本暴跳如雷:“屠兰龙开火了,不是一再保证他不开火吗?” 宫田啪地挂了电话。 上当了,岗本确信自己是上当了。宫田司令官一再向他表明,城内的屠兰龙不可能开火,他跟大日本帝国军队是亲密关系,要他专心致志对付谭威铭就行。怎么现在? 他抓起电话,想打给最高司令官,宫田这样做,等于是欺骗,是对大日本帝国军队不负责,他要控告他。一颗炮弹落下来,正好砸在他的指挥部正中,临时支起的帐篷房瞬间起了火,两个卫兵扑进来,拉起他就往外冲。岗本边跑边骂:“骗子,都是骗子!” 密集的炮弹过后,新五师如同一只愤怒的狮子,呼啸着出击了。 新五师不亏是屠兰龙的嫡系,从出发到投入战斗,仅仅用了26分钟。黄花冈前沿阵地,12师的弟兄们还在对刚才的炮火评头论足,新五师的枪声已经打响。化天明冲在最前面。被炮火炸得晕头转向的鬼子还没收回魂来,就又被狂舞着的火蛇包围。 黄花冈打得火热的时候,屠兰龙在曾七和袁洁同的陪同下,来到云水间,池少田关在这里。老团长顾善义亲自打开云水间16号门,屋子里简单摆着一张床、一张小桌。池少田坐在凳子上,手里捧着一张旧报纸。池少田只识得几个字,他捧着报纸不是在看,而是在数字儿,数到一百再从头数,就这样打发时间。听见门响,池少田用眼角余光扫了扫,看清是屠兰龙,池少田把报纸一扔,猫一样灵活地跳回床上,扯起了呼噜。 屠兰龙在门口怔了几秒钟,满脸羞惭地走进去,颤着声音叫了一声“老师长”。 池少田不为所动。 屠兰龙又叫了一声,池少田翻个身又打呼噜去了。袁洁同跟曾七相视一笑,池少田还有一个外号,叫老顽童,这阵,他的顽性又上来了。 曾七刚想上前劝劝他,屠兰龙“扑通”一声,竟跪在了床前。这个动作吓坏了曾七跟袁洁同,也吓坏了门口站着的顾善义。顾善义一声断喝:“姓池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少司令给你跪下了,你还想咋?” 一听“跪”字,池少田猛地从床上弹起,大叫了一声:“使不得呀,少司令!”顾善义紧忙跑进去,扶起屠兰龙。 屠兰龙满是歉疚地说:“老师长,兰龙负荆请罪来了。” “请嘛个罪吗,哪有罪吗,你看你,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池少田孩子一样手足无措,脸色涨得通红。 曾七走上前道:“老师长,少司令已经下令,向小鬼子开火了。” “开火,真的开火了?”池少田兴奋地问。 曾七重重点头。 “那还磨蹭什么,快走啊!”说完,也不等屠兰龙说什么,慌不择路地就跑了出来。 半小时后,池少田带着第六师余下的三个旅出发了,他们绕过黄花冈,径直朝宫田大本营开去。 一场歼灭战就在眼前。 宫田慌了,当他确信黄花冈上密集的炮弹是屠兰龙的炮兵旅射出的后,仰天长叹一声:“天灭我也!”几分钟后,他抓起电话,打给最高司令官:“飞机,我要飞机增援!” 鬼子的飞机是下午三点飞过来的,宫田丧心病狂,要求轰炸机对米粮城进行轰炸。“我要让屠兰龙乱了方寸,我要把米粮城夷为平地!”宫田咬牙切齿。可他哪里能料到,12架飞机刚出现在米粮城上空,就遭到有力的对空反击。早已布在米粮城北青龙山下的高射炮就等着鬼子的飞机出现。飞机刚进入视线,山下的高射炮便射出密集的炮弹,仓皇中,两架飞机丢下几颗炸弹逃跑了,炸弹落在了青龙山顶。两架飞机被击中,屁股后面冒起一股黑烟。其他飞机见势不妙,炸弹都未来得及抛,就仓皇逃走了。 宫田看到这一幕,颓然倒地。他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接下来,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 新五师势如破竹,几乎没给岗本13师团喘息的机会,一小时后,太平湖西边山包上的鬼子便被消灭,鬼子的尸体码成了堆,后边的鬼子一看形势不妙,便纷纷逃向太平湖两侧。先头部队已经追了过去,化天明又命令部队收缩回来。刚才鬼子是被重炮炸得晕了头,新五师进攻当然顺利,这阵鬼子已缓过劲来,贸然扑过去,容易吃亏。 化天明一边让弟兄们抢修工事,一边叫来158旅旅长钟北山,他要把情况吃透,然后再做部署。 钟北山说:“佐佐木特遣队被沈猛子他们消灭在乱石岗子后,岗本采取了收线策略,将分散出去的几股力量全都收了回来,集中在太平湖东侧。眼下太平湖东侧约有五千多鬼子,重炮十二门,各类轻型炮六十多门,鬼子有三个机枪中队,一个炮兵中队。” “坦克呢,怎么不见坦克?”化天明问。 “让我们干掉了。”钟北山抹了把汗道。 “不错嘛,能把鬼子的坦克干掉,证明你们战斗力很强啊!”化天明由衷道。 “哪里,若不是72团和娘娘山刘米儿他们,鬼子怕早就越过了黄花冈。”钟北山谦虚道。 “他们现在在什么方位?”化天明又问。 钟北山指了指黄花冈南侧的一座山峰,道:“中田25师团目前在那个方向,估计有两个旅,他们连夜赶过去的。” 化天明顺着钟北山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20公里以外的天竺岭下,狼烟四起,火光四射,隐约传来轰轰的炮响。 “第六师章国振也在那里。”钟北山又说。 化天明“哦”了一声,看来,鬼子是想从天竺岭抄近道,想避开米粮城。不过一听章国振去了那边,化天明立刻放心了。化天明对沈猛子和刘米儿都不信任,特别是沈猛子,43旅这块骨头他几个月都没啃掉,还想拦住宫田? 一支草包队伍,这是他对沈猛子的评价。 问清黄花冈岗本的真实力量后,化天明跟钟北山研究起围剿方案来。 这个时候,岗本正冲山崎发火。任天行被怀疑之前,曾向岗本建议,留下一个团或者更少,在黄花冈跟国军打烟幕战,迷惑住谭威铭,其他力量强行越过谷河,趁屠兰龙还在犹豫间,从平谷川穿过去。一出平谷川,进入山野,就安全多了。这是任天行的原话。岗本当时对任天行的话嗤之以鼻,堂堂大日本帝国军队,应该所向披靡,无所不摧,岂能听任天行的话,从平谷川溜走?现在岗本就很后悔,人家竹野抢先一步,越过谷河去了平谷川,倒把他捆绑在这里,跟国军玩消耗战。 国军消耗得起,他消耗不起啊,现在好,屠兰龙开火,所有希望都化成泡影,岗本气急败坏,将罪责全怪在山崎身上,恨不得拿军刀劈了他。 “你不是说他通敌吗,怎么现在又说他无罪?”岗本责问山崎。 山崎没能撬开任天行的嘴巴,倒让竹康抢在前面立了功,情绪很是败坏,一听岗本责备他,山崎就不客气地道:“岗本君,你不是也说三天便可拿下黄花冈吗,现在几个三天过去了,岗本君怎么还在原地?” “你!” 两人斗了一会儿嘴,觉得再斗下去毫无意思,不如趁化天明他们休整的空,好好合计合计,怎么才能脱险? “岗本君,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逼那几个中国人说出十八洞,告诉司令官,让飞机炸了它。”山崎一直不忘抓来的曾夫子他们,他觉得这些人不能白抓,应该让他们为这场“圣战”做点什么。 岗本皱了皱眉,他倒是把曾夫子他们忘了,包括那五个花姑娘,他也忘了。前方战事如此激烈,他哪还有心思记得这些人。经山崎一提醒,岗本才记起,自己手里还有一批中国人,这个时候,兴许只有这些中国人能帮他。不过岗本很快摇了摇头,沮丧地说:“飞机?山崎君,你还指望飞机?”刚才飞机在米粮城上空挨打的情景,令岗本无地自容。他看过一张从日本送来的报纸,上面把这场“圣战”渲染得十分精彩,好像中国人都是纸糊的,只要帝国军队一碰,他们就倒了。尤其对帝国军队的空中打击能力,简直吹成了神话。说中国人一听见飞机的轰响声,吓得就往山洞里逃,可刚才那场面怎么解释?帝国军队的飞机还未飞到目标地,就让人家打得冒了烟。如此狼狈的空军,还能称得上无坚不摧? “不,岗本君,刚才是不知道十八洞的准确位置,如果我们能搞到它,相信空军会有办法对付的。”山崎显得固执,其实他是想折腾那几个中国人。作为一名谍报人员,山崎对战争的胜败没有直接责任,他要完成的,就是不断从中国人口中得到情报,得到的情报越多,他的成绩越大,等战争结束,他的功勋也就越高。 这场战争对日本军界来说,也是一场竞赛,谁能在这场竞赛中胜出,谁对未来就有发言权。对于战争的结果,却是很少有人去想的,那是天皇的事。山崎相信,天皇发动的这场战争,不可能以失败告终。所以他要在喝庆功酒以前,尽量为自己胸前多争几枚勋章。 “试试吧,山崎君,炸毁十八洞,是目前唯一能救帝国军队的办法。”岗本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丢下山崎出去了。外面仍旧枪声大作,炮火连天,岗本要做的事还很多。他不能把一个师团全送给中国人,他必须想办法保存实力,要不然,即或这场战斗取得胜利,以后也没他岗本的戏了。 平谷川,岗本再次想到这三个字,竹野能逃,他为什么不能?把正面的敌人全交给宫田司令官吧,天黑以后,他要强行过谷河,紧随竹野而去! 3 曾夫子对着山崎大佐,狂骂不止。 那天曾夫子本来是能安全回到米粮城的,他和汪校长带着两百多号群众,跑过石桥,跑到刘集为谭威铭助威,那场面真是壮观,曾夫子现在想起来,仍然激动不已。声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接到来自孟兵粮的命令,说鬼子正在四处抓人,要他们火速撤回米粮城。曾夫子冲传达命令的人高声朗诵了一首诗: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朗诵完,曾夫子就又往热闹处去了,气得那人在后面连连跺脚。他们先是到了乱石岗子,一看战斗打得如火如荼,曾夫子又诗兴大发,诵了几句岳飞的《满江红》。一颗炮弹从他头顶飞过,曾夫子真就没有躲,那个时候他真有一种为国捐躯的冲动。“来吧,让炮火更猛烈些吧,我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做最牢固的盾牌。我要用这清白的双手,为侵略者掘墓。”曾夫子唱着,真就把双手举起来,又有一颗炮弹飞过,这一次差点就击中他的头。曾夫子感觉自己的头发点燃了,他跑向前面,跑进阵地,嘴里大声唤着:“同胞们,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日本军国主义的铁蹄,已经踩得我中华大地到处**。” 两个国军弟兄扑过来,将他扭出阵地,曾夫子不服气,被那个国军弟兄狠狠扇了一耳光。 “马上离开,这里是前线!”有人跑过来,口气严厉地命令他。曾夫子认得那人,是负责马头桥的侯四。 “侯团长,你是好样的!”曾夫子冲侯四竖起了大拇指。 “把他给我拉出去!”侯四冲手下狠狠说了一句,转身投入到战斗中去了。 曾夫子觉得很失望,他满怀信心地来,却得不到理解,得不到响应。后来他被负责刘集治安的几位兵爷用枪把子赶出了刘集,曾夫子不愿意回去,再说没见到汪校长的面,也不能回去。于是他二次过了石桥,逢人就问,见过师范学校汪校长没?那时候刘集真是乱极了,石桥被挤得水泄不通。有往米粮城那边挤的,也有往刘集这边挤的。曾夫子觉得这些人都没有骨头,怎么能只想着自己逃命呢。今天你可以逃到米粮城,明天呢?鬼子的野心比天大,想吞下整个华夏,你能逃到哪里? 曾夫子顺着女儿河,一路往下找,后来他遇见了几位师范学校的学生,学生们也在找汪校长,有个留长辫子的女学生告诉曾夫子,汪校长可能跑到黄花冈那边找他的孙女去了。曾夫子心想不好,汪校长怎么能到处乱跑呢,孟兵粮孟县长已经说,鬼子的特务正在暗处活动,随时都有可能冲群众下手,汪校长应该小心才是。他把孟兵粮的话跟几个学生重复一遍,特意叮嘱那个留长辫子的女学生,要她立刻赶回米粮城,千万不能再学林建英。女学生说了一句,曾先生你也保重,就跟着几位男同学走了。如果曾夫子跟几个学生一道回来,是不会出事的。可惜他心里急汪校长,他必须找到汪校长,结果,他跟汪校长一起,被山崎的黑鹰小分队抓了回来。 “山崎,你个倭寇,侵略者,你的阴谋不会得逞!”曾夫子一边痛骂山崎,一边不停地给边上的汪校长打气。汪校长已被小鬼子折磨得奄奄一息,如果不给他鼓劲,曾夫子怕他会死掉。 山崎像欣赏马戏似的欣赏着曾夫子。等曾夫子骂得差不多了,他才说:“曾先生,你骂累了吧,要不要下来喝口水?” 曾夫子被山崎吊在一棵树上,汪校长也被吊在一棵树上,离他们不远,是五个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姑娘,其中就有汪校长年仅16岁的孙女。 “头可断,血可流,想要我曾夫子背叛自己的祖国,做梦!” “哈哈哈哈。”山崎一阵大笑,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玩的人,山崎认为,自他到支那,曾夫子是他遇到的最好玩的一个人。这个人看似儒雅,其实他比军人的骨头还硬。从抓来到现在,山崎已想了不少办法,可就是撬不开他的嘴。 “曾,你若说出十八洞,不但你可以回去,她们,都可以回去。”山崎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指着边上五位姑娘说。 树上吊着的曾夫子也还以大笑,笑完,他说:“小鬼子,想让我做汉奸,门都没有。要杀要剐,来痛快点,你爷我不怕!” 山崎失望得蹙起了眉,看来,不来硬的,他们就不知道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厉害。山崎决定杀鸡给猴看,他要拿曾夫子的头,从另外几个支那人嘴里,换出十八洞来。 “来人!”山崎冲自己的队员吼了一声。两个黑鹰队员咚咚咚跑到了山崎面前。 “把和田君请出来,我要让他协助我。”山崎狞笑着说。 不大工夫,任天行被两个黑鹰队员带了过来。乍一看,任天行像是变了一个人,神情灰暗,面容倦怠,腿脚也没以前灵便,都是山崎害的。刚刚结束的那场审讯,差点要了任天行的命,若不是仓野正雄暴露,任天行的灾难还不会结束。现在虽说是解除了怀疑,但是他的行动仍然受约束,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在帝国军队中受到优待。 他是个可疑分子,这是山崎给任天行下的定语。 “和田君认得他不?”山崎用马鞭指指树上吊着的曾夫子,问任天行。 任天行摇摇头,目光似乎有意识地躲避着曾夫子,害怕跟他正视。 曾夫子一看山崎叫来了任天行,张口就骂:“狗汉奸,你还有脸活着?你跟三姨太沆瀣一气,做日本人的走狗,你会遗臭万年!” 任天行脸上赤一道、白一道,忍气吞声地跟山崎说:“大佐叫我来,有什么事要做?” 山崎收起脸上的狞笑,道:“我把他交给你,你要是从他嘴里问不出十八洞,他就得死,你明白不?” 任天行面部表情一动,旋即又换了一副表情说:“大佐,这个人不可能知道十八洞。十八洞是屠翥诚的秘密,外人很少知道。” “真是这样吗?”山崎盯住任天行,同样的话任天行已说了不下十遍,但他就是固执地认为,一定有人知道十八洞。 任天行点点头,他点头的样子看上去真像一个汉奸。曾夫子又开口了:“狗汉奸,你把小鬼子引到米粮城,让米粮百姓受苦,米粮人民会把你碎尸万段!” 任天行抬起头,冲树上吊着的曾夫子狠狠剜了一眼,此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任天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山崎的目光在任天行脸上盯了很久,突然说:“那就把他杀了,和田君你亲自动手。” 任天行惊得往后缩了一步:“使不得,大佐,使不得啊!” “嗯?”山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这些人留着都有用,他们虽然不知道十八洞,但他们知道怎么过米粮山,留着他们,给皇军带路。” “带路?”山崎重新抬起目光,盯住曾夫子,就在任天行暗自松下一口气时,山崎突然又说,“不,我要他死,现在!” 曾夫子被两个黑鹰队员从树上放了下来,手还被反捆着,不过两条腿能动了。他往任天行这边挪了几步,怒视住任天行:“狗汉奸,怕了是不?小鬼子让你杀自己人,不敢是不?” “啪!”任天行抡起胳膊,甩给曾夫子一个响亮的嘴巴。曾夫子嘴角流出血来,他啐了一口:“打得好,狗汉奸,有本事你冲小鬼子也来一个啊,跟自己人耍什么威风?” 任天行又甩给曾夫子一个嘴巴。这一巴掌甩得重,曾夫子咧着嘴,说不出话来。 山崎噌地抽出腰间的刀,递给任天行:“和田君,现在该你审问他了,让他说出十八洞。” “大佐……” “和田君要违抗命令?” “不,和田的意思是,要把他们送到司令官那里,让司令官来决定,他们是该死还是该留。” “你?”山崎脸上的表情僵住,任天行这番话,等于是警告他,别人是没有权力处置这些人的,决定这些人生死的权力只能在宫田司令官那里。 两个人正僵持着,就有黑鹰队员跑过来,对着山崎耳朵低声嘀咕着什么,山崎像是很吃惊的样子,脸上有一层愤怒在迅速扩展。等那个队员说完,山崎的脸色又悄然恢复正常。他冲任天行说:“和田君说得对,应该把他们交给司令官。”然后,他转向汪校长和五个姑娘,“把他们统统绑起来,连夜出发!” 任天行长吁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暂时落了地,他真不敢想,要是刚才山崎执意让他杀曾夫子,他该怎么做? 曾夫子他们被捆绑起来,由山崎亲自押着上路了。后来任天行才知道,是宫田司令官来了电话,宫田司令官对山崎迟迟不把这些人送往司令部大为恼火。 一夜过去后,阵前的形势发生了变化。158旅旅长钟北山接到侦察兵报告,鬼子的大部队不见了,太平湖东边鬼子的宿营地,突然变得空荡。除了有小队鬼子活动外,其他鬼子不知去向。 “不会吧?”钟北山感到突兀。 钟北山跟着侦察兵,火速来到阵地前沿的观察哨,举起望远镜看了半天,果真如此,原来黑压压的鬼子不见了,岗本大本营往东好几里地,都看不见鬼子在活动。奇怪,鬼子难道会入地? “继续侦察,查清鬼子的去向!”钟北山的话音刚落,就有声音跟着传来:“不用侦察,岗本跑了。” 说话的是新五师师长化天明,他正在四处找钟北山呢。钟北山跳下观察哨:“师座,到底怎么回事?” 昨天一战,让钟北山和158旅的弟兄们重新认识了新五师,原来新五师不是缩头乌龟,也不是弟兄们骂的护家狗,真要打起仗来,新五师的战斗力远远强过钟北山他们。对化天明,钟北山自然而然就多了份尊重。 “昨天晚上,岗本偷偷越过谷河,朝平谷川去了。”化天明说。 “追啊,还磨蹭什么?”钟北山一脸惊愕。 化天明笑说:“让他去吧,正好你我的负担可以轻点。” “师座?”钟北山愣在了那里,不明白化天明说这话的意思。 化天明拍拍钟北山的肩膀:“放心,岗本跑不掉的,平谷川有人等着他。这样吧,黄花冈的鬼子现在不到一个团,我把他全留给你,再给你留几门重炮,你来收拾他们。” “你们?” “我得赶到老鹰嘴,功劳不能让王国团一个人抢了,怎么着新五师也得分一瓢。” 钟北山这才反应过来,屠兰龙要对宫田采取围剿战略了,兴奋地抓住化天明的手:“师座放心,眼前这些鬼子,天黑前我就把他们灭掉。” “好!”化天明重重地拍了钟北山一巴掌。 围剿宫田的战斗于第二天上午10点10分正式打响,之前,已经包抄到宫田后面三里坡一带的王国团26师连夜往前推进20公里,直接顶在了宫田的后腰上,化天明他们刚一赶到,两边的枪声就同时打响。 宫田自然不会想到,新五师会连夜穿过黄花冈,打他的咽喉。新五师并没走岗本他们来时走的那条道,那条道上宫田布了不少岗哨。苍茫绵延的米粮山不只是有神秘的奇女峰十八洞,更有许多鬼子不知道的通道,化天明他们是从米粮城东板石沟穿进去,沿着三道梁子直插老鹰嘴,这条道两边都是危崖,乱石耸立,灌木丛生,中间却有一条平坦且开阔的大道。只是这道平时没多少人走,自老司令屠翥诚驻进米粮后,这条道更是被封锁。板石沟内矿藏丰富,铁矿、铜矿都有,老司令屠翥诚在板石沟布了一个团,不为人知地开采着这里的矿石。 新五师轻装上阵,只带了少量轻炮和掷弹筒,但这也够宫田受的了。宫田还在眼巴巴地等着山崎给他把曾夫子他们送来,等来等去,居然等来两边猛烈的枪声。 山崎已被击毙。山崎带着小分队刚离开岗本的大本营,乌鸦就将情报送到老唐那边,早已候在路上的自卫团第一支队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在二道梁子附近跟山崎打了一场游击战,最后将山崎击毙在一座石崖下,曾夫子他们获救。遗憾的是,汪校长死了。他是活活累死的。山崎将他们几个人拴在马上,马走多快,他们就得走多快。等一支队从山崎手上抢过他们时,汪校长早已咽气,他是被马拖到二道梁子的。 愤怒的子弹从老鹰嘴东西两个方向呼啸而来,宫田尽管早有准备,但真的被两边的枪声一夹击,还是显得慌张至极。宫田万没想到,自己原本是想对屠兰龙来个东西合围,三面剿灭的,哪知最终自己却让屠兰龙装进了口袋!等宫田纠集起手下仓皇应战时,新五师化天明他们已越过两道屏障,将枪口直接对准了老鹰嘴。 几乎同时,黄花冈南侧那座山峰下,章国振跟沈猛子他们,也对中田25师团发起了总攻,一场歼灭战正式打响了! 沈猛子现在是越打越勇,他跟娘娘山的红粉团已合二为一,两挺机枪合成了一挺,只是射出的子弹更猛。刘米儿就在他边上,边打还边问他:“打完鬼子,你到哪去?” “回家种田去!”沈猛子兴奋地回答。 “带上我,我也要种田。”刘米儿投出一颗手榴弹,大着胆子就把话撂了过来。 “好啊,你带着红粉团,我带着72团,一起回老家。” “不,就我们俩!” 屠兰龙看到了这一幕。 从那声“打”字喊过之后,屠兰龙便离开梅园,来到云水间。此刻,他站在云水间那座假山上,举目远眺。远处的狼烟,近处的战火,尽收眼底。老鹰嘴那边枪声大作时,屠兰龙心说,宫田,你的梦也做得太美了,想学屠杀谷城一样屠杀我米粮,你的野心也太大了! 腾云飞从假山下跑上来,向屠兰龙报告:“少司令,竹野56师团已出现在平谷川。” “好,就怕他不来,通知下去,梅园只留一个营,其余人,全部开到平谷川!” 说完,屠兰龙走下假山,从老团长顾善义手里接过老司令屠翥诚曾经用过的那把盒子炮:“老团长,兰龙走了。” “兰龙,带上我吧,让我也打一回鬼子。”顾善义恳求道。 “您还是留下吧,云水间不可一日无主,这是义父定下的规矩。” “那……兰龙,我等你凯旋。” 两双手重重一握,又分开了。屠兰龙跳上战马,带着他的警卫团,朝平谷川奔去。 4 平谷川透出异样的静默。 四周了无声息,似乎这一天的风,也是静止的。夜幕早已把大地包裹起来,也把这条长长的川谷浓缩在黑暗中。 竹野心神不定,他不知道此举是否冒险,是否会像他暗想的那样顺利,但他已没了退路,老鹰嘴那边猛烈的枪炮声已让他明白,宫田司令官被包围了,能否突围出去,就全看宫田司令官的造化了。但是竹野认定,要想从11集团军枪炮下杀出一条活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如果容易,他就不会剑走偏锋。但是这条华容道真能走得通吗,竹野似乎也缺少信心。 离两座悬崖一公里的地方,竹野命令部队停下,派出一支工兵前去摸情况。工兵借着夜色的掩护摸进平谷川后,竹野的心越发跳得猛,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他冲身边的本茨说:“支那人不会布下口袋吧?”联队长本茨倒是比他自信:“中将请放心,支那人把全部力量都用来对付岗本和司令官了,他们不会想到,有人会走此道。” “不,支那人一向狡猾,你我还是小心为妙。”竹野说这话,听上去是在提醒本茨,其实他是在安慰自己。 还好,一小时后,派出去的工兵返了回来,工兵队长报告,平谷川未见异常,愚蠢的支那人毫无察觉。一听毫无察觉,竹野乱跳不止的心这才安定下来,命令部队快速通过危崖口,进入川谷后保持阵形,全速前进,不得延误时间。 于是,黑夜下,荒原上,竹野带着他残存的一个旅团,幽灵一般穿过了危崖口。竹野现在只剩一个旅团的兵力了,他本来拥有的兵力就不是太多,也就两个多旅团吧。一个让井泽断送在了天险岭,一部分又在过夫子庙时拼掉了,现在这些人马,就成了竹野全部的家底,竹野真是不敢再掉以轻心。 离危崖五百多米处,有一条战壕,新挖的,被乱草掩着。竹野快步通过危崖口的时候,战壕里的人全都屏声静气,一个个心全都在嗓子眼上,生怕竹野突然变卦,掉头而去。竹野的人马全部过了危崖口,一支队支队长悄声说:“现在可以行动了吧?” 一条腿的老唐轻轻拍了下支队长肩膀:“再等等,不急。” 又等了20分钟,性急的支队长沉不住气了,又问:“可以行动了吧?” 老唐再次拍拍他的肩:“不急,还有好戏哩。” “还有好戏?”支队长眨巴着眼睛,不大相信老唐的话。 老唐这才实话实说:“乌鸦送来情报,岗本也跟了过来。” “岗本也来了?”支队长的声音惊讶中透着兴奋。老唐得意地笑了笑,又伏下身子,留神观察起四周。 这个时候岗本刚好到达竹野刚才停留过的地方。夜尽管很黑,岗本还是看到了地上杂乱的脚印还有残留下的杂物,不,他是感觉出来的。对一个高级指挥官来说,行军途中任何一丝异常,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岗本停下步,问任天行:“和田君,是不是马上要到平谷川了?” 任天行哈腰道:“是的,我相信竹野他们已过了危崖口。” “命令部队,停止前进。”岗本突然说。 任天行暗自一惊,不过他很快就恢复镇静。 “让竹野君先探探道吧,确信安全后我们再通过。”岗本怕任天行不明白,自作聪明地解释道。 任天行急忙奉承:“还是岗本君有远见,和田佩服。” 岗本呵呵一笑,卖弄道:“你们不是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如果前面真有螳螂,我就是黄雀。” “妙!岗本君说得真是妙!”任天行一边讨好岗本,一边警惕地瞅着危崖口,他真怕支队的同志们心急,提前炸了危崖。又一想,怎么会呢,表舅送情报从来没误过事,老唐他们应该早就收到情报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岗本似乎成心要跟任天行斗法,将近一个小时了还是不说出发,任天行只好装作瞌睡地打起盹来。鬼子从昨天半夜出发,到现在走了二十多个小时,累得早就唤娘了,岗本此举,正中鬼子下怀,不少鬼子抱着枪打起了盹。岗本担心再等下去,士气会彻底没了,一横心,命令部队继续前行,快速通过危崖口。 岗本他们穿过危崖口还没二十分钟,两座危崖突然响起巨大的爆炸声,紧跟着腾起两股浓烟,闪出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平谷川。走在队伍中间的岗本回头一看,惊然失色。 “八嘎,支那人,支那人!”岗本语无伦次,表情因为极度的惊骇,变得恐怖至极。 “和田,和田,不是说支那人没有防范吗?”岗本叫嚣着,四下寻找任天行。奇怪,刚才还在身边跟他悄声嘀咕的和田,怎么眨眼间不见了? 岗本还在叫嚣,四下的枪声已经响了起来。早已埋伏在平谷川两侧的孟兵粮他们就等危崖的爆炸声响起,爆炸声一响,等于就把口袋系扎住了。孟兵粮喊了一声打,自卫团的战士们端起***,就朝谷底的鬼子冲来。 老唐这边,未等危崖的烟雾散尽,埋伏在战壕里的弟兄们便跃出战壕,冲鬼子的尾巴扫射起来。 爆炸声同样惊呆了走在前面的竹野,竹野正暗自得意,如果走得快,赶天亮之前他们就能穿过平谷川,一过平谷川,竹野就可松一口气了。哪知爆炸声惊得他美梦全无,等反应过是怎么一回事,再想指挥鬼子作战时,就已晚了,屠兰龙的骑兵大队已挥舞着大刀,冲他杀来。 竹野惨叫一声,举着军刀,声嘶力竭地吆喝:“顶住,给我顶住!” 但是哪里能顶得住,这是一场注定要载入史册的战斗,看似开阔的平谷川,是孟兵粮和屠兰龙刻意为鬼子掘的坟墓,鬼子只要踩进平谷川,就注定只有一个结局——死亡! 平谷川杀声震天! 平谷川让所有侵华日军抖了三抖,一夜之间,日军将近四个旅团全部覆灭,竹野中将剖腹自尽,岗本中将最后死在乌鸦任天行刀下! 一条腿的老唐目睹了这场歼灭战。 重庆方面的特派员曾七见证了这场歼灭战。 来自太原的袁洁同第一次看到这么痛快淋漓的绝杀! 战后第二天,阎长官亲赴重庆,向蒋委员长当面报喜。蒋公听完,连连称赞:“打得好嘛,扬我军威,扬我国威。都说屠兰龙不抗日,这下,可以堵住他们的嘴了。” 阎锡山激动地站起来说:“是委员长栽培得好。” 委员长谦虚道:“功劳不是我一个人的,此战大捷,一半功劳应该记在你头上。等一会儿,我要向记者讲,这场胜利意义重大,我要让汪精卫看一看,中华大地上,不只是投降的声音,更多的将士在奋起反抗,英勇杀敌!” 随后,委员长带着阎长官,步入豪华的接待大厅。 第二天,重庆几家报纸刊出委员长跟阎长官的这次谈话,提到屠兰龙,多家报纸都采用了阎长官的一串溢美之词:“面对进犯之敌,兰龙巧妙布局,制造假象,诱敌入瓮,趁敌麻痹之时,奋力出击,对敌形成绝杀。” 不久之后的一天,后方一家报纸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在国民党11集团军拒不出兵,日寇疯狂进犯我米粮山区的危难关头,72团将士不畏强敌,团结进步力量,与敌浴血奋战,最终以少胜多,将进犯之敌歼灭在华家岭一带,此战开创了我18集团军抗战之新局面。 而这个时候,屠兰龙已经踏上了迎接妻子和女儿的又一条艰辛之路。 尾声 事过多年,屠兰龙回忆起往事,仍然免不了心悸。他承认,那场战争中他有退缩的心理,只是这心理一直被另一股力量牵制着,最终没能占了上风。对那场战争中死去的国军将士,屠兰龙除了怀念,再就是深深的自责。 特别是谭威铭。那场战役结束之后,很长日子里屠兰龙都不能听别人提起谭威铭。战后有一天,他去过石嘴子,那时夏天已经来临,被炮火烤焦的土地,草木再次繁荣,几种叫不上名字的花开在他的视线里。屠兰龙从石嘴上采下一朵花,轻轻抛到下面的谷河。谷河水碧波荡漾,那朵花在水里打了几个旋,晃晃悠悠地远去了。屠兰龙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了那朵花逐渐远去。 后来祖茑茑让他去给谭威铭扫墓,屠兰龙摇头拒绝了。他知道,他是没有资格给谭威铭扫墓的,他对祖茑茑说,让一切都成过去吧,不要轻易去碰过去的伤口。 屠兰龙的确没碰,关于义父屠翥诚的死,自此以后便成了一个谜,屠兰龙自己不解,也绝不容许别人去解。 11集团军最终回到了委员长手里,接受整编的前一天,屠兰龙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在老唐等人的陪同下,悄然离开了米粮城。后来他回到了老家坝子营。不久之后,他又离开坝子营。抗战结束后,屠兰龙曾经想过接收岳父祖慈航的那家厂子,但是又放弃了。没有人知道他脑子里想些什么,人们只知道,自米粮那场大捷之后,屠兰龙变了。突然沉默寡言,意志消沉。 怕是只有老唐能理解他。在老唐的怂恿下,屠兰龙后来经营了一家戏园子,在一个叫谷原的小城,那是岳父祖慈航的老家。 曾七被人暗杀的那一天,屠兰龙请人唱了一出戏,还是《岳母刺字》,只不过,演岳母的,不再是娥儿。 屠兰龙后来常常想起娥儿,那是一个好姑娘,他逢人就说。 至于林建英和赫英英,屠兰龙倒是很快就把她们忘了。 有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赫英英出任米粮县长的消息,突然地抬起头,冲空茫的天空说,时间过得真快啊! 时间过得的确快,一晃,解放都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