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君天下安》 楔子 “朝阳殿外的落霞最美。” 我虽从未见过,但我信他。此时此刻,殿外一定如他所言。 “铺天盖地的红。瑰色的天空,由远及近渐次变化,缀上绒绣山水般绯色的云,说不出的巧妙。从太极门到朝阳殿,每一砖每一阶都似铺了大红锦缎,远远瞧着还泛出金光,特别美。我想着,必须得用这天地造化布置的喜堂娶你,看着落霞印红你的唇,也印红我的脸。” 呵!是啊!事到如今,我竟还在信着他。 “冀儿,你看!娘亲活得有多可笑!所幸,你不必见到。”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好让眼泪珠子滚回去。火油的味道挺呛。整理了衣裙,右手持烛台,我端端正正跪坐到对着殿门的位置。略一垂眸,便能看到他的脸,精致好看,已无血色,嘴角却似仍挂着笑,诡异又安详。 “冀儿,待那道殿门打开,你也替娘亲看看,可当真是个喜堂的模样,也许他骗我呢,其实并不美,那娘亲就不嫁了。” 很快,殿门便被启开一线,只一眼,就知他所言非虚。 朝阳殿外的落霞最美。 我心满意足,又奇异地陷入失望,甚至生出一丝犹豫,但终将烛台抛下了。 殿外,有人冲上最后一级石阶。我认得那是萧凌。烟尘中我已看不清他如今的面貌,只有一双痛苦的眼睛,比火光更亮,比落霞更红。 我定定望着,萧凌手握“猎灵”,僵硬得像个傀儡戏的木偶,然后,缓慢举枪,决绝一掷。 世上还有懂我的人啊! 我盼着“猎灵”破风而来,扎入身体,却只等到眼前一暗。这个本该已死透的他,挡在我面前,胸口穿出整个枪头。 “一家三口,是该在一起的。”我用力迎向他,“猎灵”刺入心脏。 这回,当真心满意足了。 《予君天下安》楔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章:归来 袁隽伴着一声疾呼醒来,发现自己仰面躺着,脑袋发沉,胸口闷痛,身上没一丝气力,能做的动作只有眨眼和抿唇。 “主子,喝点水,别急,小口抿。”不甚清醒地由秋水帮着稍稍抬起上身,袁隽舔了口温水,入喉却一股血腥气味。“吴叔去请老爷了,老爷熬了三天有点受不住,昨晚被吴叔强推着回房去歇了。落霞还在外头跪着……” 袁隽耳内嗡嗡作响,听得不很清楚,但觉出有些不对。秋水、落霞、祖父、吴叔……不是都……死了吗?头越发疼起来,胸闷到几乎喘不上气,眼睛也酸涩得不行,喉间血腥气更重。 “隽儿!”一个满头灰白,双眼深陷,脸颊病态绯红的老人撞进视线。“祖父。”袁隽只来得及轻喊了一声,眼角滑落一滴泪,便又晕了过去。失去意识前,她最后想的是: 我的声音怎么像个孩子? 之后的小半个月时间里,袁隽一直迷迷糊糊的,有身体的原因,也有心理的冲击。 她重生了! 一个千疮百孔的灵魂,回到了一具死里逃生的身体里。 顺和五年,她十二岁,入宫伴读,冬月,被推入丽鲤池。她知道是乐平公主亲手推自己下水,毕竟除了她,没人敢疯狂到众目睽睽之下谋害自己,先帝亲封“安平公主”的头衔还是很能镇得住的;落水时她也不害怕,虽然掉进冬月的丽鲤池跟掉进冰窟窿区别不大,但她自幼习武又会水,不过是爬起来再病一场罢了,刚好逃个学。 现实却相去甚远。 甫一入水,她腰间便被人一顶,猝不及防呛了水,其后,在她略慌乱地用力蹬水时,左脚踝被拽住了,起先像是人手,后来缠上了水草。池底视线极差,很难辨物,袁隽徒劳挣扎,胸腔欲裂,意识渐渐模糊,只记得先是左脚一松,紧接着水面被道人影剖出一线光,再然后,就是经历了四天三夜不省人事,终于捡回条小命。 “小主人,此番事,落霞因入宫后不能随侍左右,暂可饶过,但乙丑不能。”吴叔从未见过小主人病成这个样子,为了不扰她养病,作主发落了落霞,今日见袁隽总算是恢复了大半,精神尚好,便在将老爷送回屋后,特特来讨个处置失职暗卫的主意。 “我没有大碍……” “若无燕公子,后果不堪设想!” “是乙丑削断了水草……” “贴身暗卫护不住主子,死有余辜!” “杖责之后送他去北平王处做斥候,将功抵罪;至于杖几,让他自己看着办。” “小主人,这不成啊!这罚得太轻了……” “吴叔,我说了,杖责后送北境。” 吴庸被小主人威势凛凛的神情和话语震了震,肃然答了“诺”就告退出来,心疼地想:明明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死了一场,又被逼着长大了。 “乐平要我死。”袁隽平静开口。屋里只有秋水,可她不敢搭话,她觉得这话不是对她说的。这些日子她觉得主子变了,说不上具体是哪里,但总归大不一样,所以给落霞求情的话没能说出口。不过今天主子放过了乙丑,依旧是那个软心肠的小姑娘,想来是自己太敏感了。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袁隽才又开口到:“去看看落霞,养好了就早些回来吧!” “诺。” 第二章:选择 秋水离开后,袁隽呆呆望了床帏许久,前世的一幕幕似走马灯印上帷幔,连细节都清晰。 她记得再过不了几日,宫里会派下赏赐安抚,从送赏宫人的口中,她获知顺和帝曾几次在殿上向祖父问起她的身体,说是“乐平挂心,盼安平能早日康复,回宫伴读”,而她为了不让祖父为难,便应了。许是此番事情确实闹得太不堪,二次入宫伴读的日子倒是平静了许多,直至乐平和亲、女学解散前,原本的杀人诛心手段变成了冷嘲热讽,不痛不痒;太子似是知道些内情,怕齐国质子因坏了乐平大事而遭报复,一不小心便能酿出两国交战的祸端,竟请旨让燕洄当了自己的伴读,也时时护着。 那几年,袁隽和燕洄走得很近,共过的生死之难让他们之间起了些与旁人不同的涟漪,只是当时的她看不清,不知道这样平淡而穿插着细微快乐的日子,恰恰是此后悲剧的引子。 袁隽记得所有事,唯独记不起燕洄的脸。 “燕洄救了我。”她喃喃自语,重复着念“燕洄”的名字,一遍遍确认着,这两个字和自己心痛的关系。 终于,在天光大暗的时候,秋水搀着落霞回来复命。袁隽扫了眼脸色苍白、行动尚不自如的落霞,低声吩咐:“更衣梳洗,我要去见祖父。”落霞强撑着和秋水一起忙活起来,不太敢看眼前有些失神的主子。 好像,变了个人。落霞想。遂即又在心中暗暗立誓,绝不能让主子再孤身陷入险境。 恰此时,她那失神的主子想的是:十二岁,就当个孩子,任性一回吧! 袁隽缓步走着,看天色似在憋一场大雪,衬得宅子内各处各物分外清晰而萧瑟。一路安静极了,不知是不是过于厚重的御寒衣物阻绝了感官,袁隽只能听到自己略粗的呼吸声。回头看了眼身后,落霞的视线一触即退,迅速垂下了头,秋水似乎也只关心自己脚尖前三寸地方,十二分的小心翼翼。 袁隽记得前世的她们像两个大姐姐,总是宠着自己、护着自己。落霞开朗,会陪着自己小小地胡闹玩耍,时不时就要领罚;秋水稳重,生活起居一应事宜料理得妥妥当当,专长善后。 岁月静好。她几乎忘记,她们是侍女,更是死士。 直到,某个密林中的傍晚,满身是血的落霞掀起马车的车帘,笑着对她说:“主子别怕!他们在路上了……我……您笑一个……算是原谅我没本事……好不好?” 直到,不知今夕何年的畅心阁里,面无表情的秋水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握上那把其实并未开锋的匕首,而后又变成一具被一剑穿胸的尸体,带着秘密被送出了大昭宫。 三人沉默又古怪地在廊下立了许久,一阵风卷着院中的银杏叶打到了落霞的发上,袁隽幽幽回了神,继续往外书房去寻祖父。 才在书房门外“三省”牌匾下站定,便见吴庸自屋内走出,乍见袁隽却是一愣,匆匆行了个礼,赶忙打起帘子迎袁隽进屋:“小主人怎么……快进屋快进屋!这……还没大好呢!”又抓紧责备了落霞、秋水两句:“这要又冻病了怎么好?你们两个也不……” 吴庸扫了眼面上虽仍带着病态,神情却益发冷峻威严的小主人,咽下了还没说完的话,止住脚步,与落霞、秋水一同在外间候着,目送着袁隽拐进东厢。当下,三人一对眼色,如今的小主人(主子)还真拦不住。 袁成听见外间的响动,早早起身,扶住了准备行礼的孙女,满是怜爱地责备:“隽儿又不懂事!起风的日子,出屋做甚?快坐那儿去,祖父椅子上刚铺上厚毡垫,暖和些。” 袁隽有些想哭。她忽然听不清祖父正说的话,耳边只反反复复断断续续不成句的声音:“国子监祭酒袁成……纵孙投敌……处凌迟。” 察觉孙女脸色惨白、双眼通红,紧咬下唇、四肢僵直,袁成心猛地一揪,一时竟不能开口成言,又见袁隽突然跪下,听她一字一顿道:“孙女不回去!” 袁成听懂了她的话,反倒放松了下来,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 “那便不去了。” 第三章:新生 袁隽不知祖父如何回禀了顺和帝,终归她与“入宫伴读”再无关系。 此后的每一天,她早起跟着吴叔练枪、学兵阵,午后由着心情好坏习书法或歇懒觉,待袁成散值回府,便又陪着祖父读书、跟祖父研究术数,日子过得平静,人也渐渐有了笑模样。 小小姐缓过来了!袁府上下喜气洋洋。 过年的时候,阖府下人都多得了份小小姐的赏钱,团年饭也因小小姐一句话,皆凑到了一处吃喝玩闹,很是热闹。除夕夜,袁府开正门迎了宫中赏下的年菜和诸多赏赐,品类和数量十分逾制。袁隽知道顺和帝这是两分假安抚、八分真做戏,因而根本没考虑过入宫谢恩这一茬,照旧扯出太医院孙院正“身体亏损极大,伤根本,宜静养”的医嘱作大旗,心安理得地不出门、不见人、不干任何自己不想做的事。 时间久了,京城权贵圈的人精们哪有看不出来的,安平公主分明是在“恃病而骄”!可既然天子惯着,谁又会多说什么。 也有人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国子监祭酒家的小小姐可不是个普通的官宦小姐,人家可是先帝亲封的“安平公主”!先帝是她亲外祖,今上是她亲舅舅,为国捐躯的先舞阳公主是她母亲,真正的皇亲国戚。论礼制,这位比之今上宠爱的乐平公主,还要更尊贵。 世上的人和事经不得琢磨,一旦起了头,便停不下来。 于是,簪缨豪门的家主们开始对小辈追忆起安平公主的祖母姚谦,大楚史上第一位女将军、开国勋贵姚氏本家最后一人,当年双十年华、神女之姿,挥斥“猎灵”、纵横杀敌,何等的光彩摄人! 再于是,顺和年间才冒尖的新贵之家,后院女子饮宴聚会的话题,总免不了要绕到安平公主的未婚夫——北平王世子萧凌。“北平王”是大楚唯一的外姓王,是曾可一争天下却主动让贤的家族。甚至,安平公主与北平王世子的“娃娃亲”是先帝发了明旨定下的,祭告过天地、诏示于四海,殊荣得无以复加! 袁隽不出门,“门外”遍是她的传说。 这股莫名掀起的热烈气氛渐渐也影响到了袁府众人,上上下下与有荣焉,除了传说的主角袁隽和传说衍生线的男主袁成,一少一老仍一派淡然自若,就连一贯冷静持重的吴庸,说话处事也能叫人看出些不一样来。 有意无意的,吴庸跟袁隽提起了户部尚书赵家的嫡小姐也大病了一场,不再进宫伴读;又过不久,吴庸带来了文昌侯的小孙女、大理寺卿的独女前后脚定了亲,都不便再进宫伴读的消息;最后,是关于乐平公主的,说是在学堂之上与教授术数的钱博士争辩,不知怎的竟致宁国公府四小姐、小姜后的亲妹妹面上破了相,顺和帝斥责乐平公主不得体、无静气,罚了禁足一月,“公主学阁”不得不停课。 所有人都以为袁隽足不出户,两耳不闻窗外事,吴叔、落霞和秋水也都这么觉得,所以才会变着法儿地告诉她一些京中热议趣闻。袁隽笑着听,却不以为意。她不是不关心世情,只是不关心这些鸡毛蒜皮,她关心的消息在千里之外。 此时,已是顺和七年,春。 第四章:往事 顺和七年,三月初九。袁隽照例收到了萧凌写给祖父的信,依旧,无事发生。 两年来,袁隽依着前世记忆,通过萧凌打探齐、辽两国的消息,但许多重要的事情在这一世却并未发生。这让袁隽忍不住想:真的有前世吗?也许自己只是溺水濒死,发了一场大梦,所谓“前世”种种,不是记忆,只是梦境,也根本不存在“重生”一说。 袁隽越想脑袋越沉,当终于闪现“燕洄”二字时,更是心口一疼,歪倒在榻上晕了过去。 再睁眼时,便知道,这回,是真的做梦。 她看到还不满七岁的自己,刚刚得知父母战死,骨灰洒于边境,两人衣冠由十四岁的北平王世子萧凌护送入京落冢,正是此刻站在沧州姚家祖屋院内,说要接祖父和她一同进京的少年。 紧接着,光影一晃,衣冠入京,百官跪迎,满城恸哭。继而,是极尽哀荣的葬礼,外祖父晋封她为安平公主,抱着她接入宫中紫宸殿住下。 外人都以为外祖父要照着教养母亲舞阳公主的样子亲自教养自己,只有她知道,紫宸殿里的只是一个痛失爱女的垂暮老人,每天都在深深自责,不该把女儿养成担负家国之命的公主、沙场御敌的战士。后来,外祖父渐渐病重,再不理政,只爱对自己讲母亲小时候的事儿,再后来,便不太能认人,常以为自己是幼时的母亲,于是,一遍遍地问:“婕儿,可怪爹爹?” 她看着梦里,小小的自己陪外祖父走完最后的人生,偌大的皇宫里再无关心她的亲人。那时的自己,因接连失去亲人也很惶恐害怕,是个需要安抚和关爱的孩子。 正是在这段日子,她认识了燕洄,兴庆宫里稍有些脸面的人都能欺负的齐国皇子。 袁隽很想见他。 心念一起,周遭即变了模样,依旧重殿高墙。 大昭宫。 畅心阁外,她诡异地能够透过一面紧闭的窗户看见屋内蜷缩在角落的自己,身边僵立着一个黑金华服的男子,如同塑像。 是燕洄。 梦里的燕洄突然毫无征兆地回过头…… 袁隽惊醒过来。 屋外天光尚好,桌上茶有余温。不过须臾,自己已一身冷汗,心口作痛。 还是记不起他的脸啊! 两年前从丽鲤池死里逃生后,袁隽便多了心绞痛的毛病,太医院查不出病因,孙院正也只能模糊地给了个“伤根本”的说法。袁隽却知道,心痛,是因为燕洄。但凡想起或提起了这个名字就疼,与猎灵枪刺入心脏时一模一样的疼。也因此,袁隽才不断告诫自己,确实是重生,必须做些什么,逆天改命。 一年多了,袁隽仍无法记起燕洄的脸。不论是紫宸殿后的梅园里受尽欺负的十一岁燕洄,还是丽鲤池中破开湖水救她于生死一线的燕洄,亦或是“太子学堂”外与她一同兴高采烈罚站的燕洄,甚至是北齐…… 一个让自己心痛的人,只有名字,没有面容。 袁隽不甘心。于是,总是想,总是痛。 第五章:萧凌 袁隽定了定神,复又细细看了一遍信。萧凌说“春狩前抵京”,算起来没几日了。 两世同是奉诏入京。前世,齐、辽两国国内都已现异象,顺和帝将统帅北境兵马的权力交给了北平王,又极不放心地以贺小姜后千秋节为由,将萧凌拘在京城。现世,齐、辽皆无异常,萧凌似是真因贺寿而来。 袁隽的视线落在信上的最后一句: 问祎然好。 七年时间,每月一信,前后两世,已一百六十八封,只此一个结尾。 前世,萧凌完成护送任务回了北平,此后每月送来一封信,说是向袁成求教,实则信里絮絮叨叨颇多废话,只写北境风土人物的稍有趣些,末尾雷打不动一句“问祎然好”结束唠叨。袁隽在被接回袁府后,才知道祖父和那个爱打她脑袋的少年竟已书信相交半年,不管萧凌来信请教的内容有多敷衍,祖父都不厌其烦认真回复,临了总要问她要不要也回些什么。 她才不要。一个字都不要。 进京路上,每天一记打她脑袋;回北平后,每月一信“问祎然好”。哪一件都不似常人所为,很有毛病。恰这个有毛病的,又是自己一出生就定好要嫁的人,那时的袁隽十分烦他。 这一世,同样的年纪,多了十年的记忆,袁隽眼里的萧凌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又或许,他本就如此,只前世的自己看不清罢了。 七岁,袁隽在沧州第一次见到萧凌。少年面目英朗但尙存稚气,许是携噩耗而来,不知作何表情动作,只会站着。袁隽心里异常难过,但听祖父红着眼哽咽到:“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幸!”于是,便也学着把所有的悲和伤锁起来,强忍着不哭不闹。直到,萧凌拍了她的脑袋。 那是她的大忌。因为更小的时候,她的头发稀疏发黄,便不容别人碰她的脑袋,年龄稍长后头发黑密起来,这个忌讳仍在。许是为了安抚她,萧凌僵硬笨拙地拍了她的头,袁隽终于找到宣泄口,怒斥:“不要碰我的头!”遂即,情绪由愤怒到委屈过渡得无比自然,更顺理成章地演变成了嚎啕大哭。那次,她哭了整整两个时辰,紧紧拽着一动不动的萧凌,强悍地用他的衣袖消灭自己伤心难过的证据。 后来,在两人大婚前夜,虹城别宫的殿脊上,萧凌对着袁隽回忆自己第一次见她的情形。 那是他的七岁,进京贺万寿节,被接到公主嬢嬢夫家,看见嬢嬢怀里睡着一团“包子褶儿”,说是他媳妇儿袁祎然,让他抱,他一接,吓人的软,只好一动不动捧着,可突然“包子褶儿”哭闹起来,害他险些甩手丢出去,然后就发现自己身前衣裳颜色斑斑驳驳、深浅不一。 袁隽听了,准备揍萧凌一顿,他却只对她笑,目光灼灼,继续说第二次见她的事儿。 十四岁的他见到七岁的她,没了“褶儿”的“包子”听到父母死讯能忍着不哭,被自己碰了下脑袋却收不住眼泪。两个时辰,自己一动不动站着,被蹭了一身眼泪鼻涕,最后也是自己将哭累了睡过去的她抱回了屋。那时他想,心里难过就该哭出来才好啊!一个小孩子学什么大人?那么乖巧懂事做什么?于是下了个决定,去京城这一路,每天碰一次她的头。 那天,也是萧凌把哭累了睡过去的袁隽抱回了屋。 袁隽提笔,想起萧凌就快到了,自己无法再借着乙丑给萧凌写信派活,却仍落了笔,只写下: 萧诺一 展信悦 袁隽枯坐许久,终是将信笺放进笔洗中烧了。火苗一起,她似又看到了朝阳殿外那一双痛苦的眼睛,比火光更亮,比落霞更红。 第六章:死士 萧凌在信中说“春狩前抵京”,但此刻,袁隽已身在围场,却仍未见着他。 这也与前世记忆大相径庭。 前世,袁隽并未参加春狩祭仪,因为当时萧凌已经抵京,带着她逃学撒野,狠狠地胡闹了一番,于是自己便被祖父禁足在府,错过了驰马打猎的好事,心里又记恨了萧凌一回,全然忘了早几日是如何肆意快活。 这一次,照祖父的意思,她也该继续称病不出,毕竟围场是个极易出事端的地方。袁隽知道祖父是对的,但自己实在憋得太久了,前世被囚受困,如今自我圈禁,她太想念青山绿水的气息。袁成见她憧憬春狩的神情分外活泛,便由了她,只千叮万嘱吴庸细细安排好一应事宜。 袁隽来了围场却有些后悔了。 春狩本就仪式大于内容,流程繁琐,三日时间,只在第二日下午围猎,但也不过意思意思,猎杀一二猛兽,放归小兽幼崽,便算完成任务,毕竟,春天万物生息,是象征繁衍而非收获的时节。 虽然袁隽本也没打算搭弓射箭,只想着能溜到营地外围骑马逛逛便好,权当散散心,却没料到时隔两年头回出门的自己竟受到如此重视。营帐紧挨帝后皇帐,地位仅次于太子,时不时还呼啦啦一群人求见,其实根本不熟,却都说着十分想念的话。遥遥见到乐平公主被簇拥着过来,刚准备端正姿态,人家眼神意味不明地扫了扫,转头就走,招呼都不打一个,一时也弄得袁隽非常尴尬。 第二日下午,大家都跟着帝后入场围猎,袁隽托辞身体不适,留在了营地,待到帐外安静下来,她才换好骑装准备外出。 “主子,这侍卫衣裳我都换好了,让我跟着你吧!”落霞见袁隽要一个人出去,急忙唤道。 “不必!你这一身,哪儿偷的还哪儿去,各家随侍不得随意出帐,被发现了又是一场风波。”见落霞还要再劝,便又道:“你留在帐里照应着,外面真有危险,还有丙寅呢!” 姚家的孩子都有死士,每人十二个,由吴家调教。到姚氏子弟十岁的时候,吴家家主便会安排他们亲自接见自己的死士,慢慢接手指挥管理之权,待到成年后,吴家还会再选定一名拔尖的族人,辅助主子立业成家。 世上已无姚氏子弟,只剩自己这点姚氏血脉了。袁隽不禁一叹。 吴家是姚氏家臣,吴庸是这一代家主,辅佐的本是袁隽的父亲袁放。当年,袁放随妻子舞阳公主一同赴西北境战辽,因放心不下父亲和女儿,便命吴庸留在沧州照顾祖孙二人。袁隽七岁时,见吴叔落过一次泪,唯一的一次,他失神地自语:“主人,我不该听您的话留在沧州!可我又怎能不听命于您?” 她懂了,吴家人也有眼泪,悲喜都系在主子身上。 袁隽见到的第一个属于自己的死士叫辛未。那时她刚从兴庆宫紫宸殿被接回袁府,初九日,一个黑瘦少年突然出现在外书房,将一封信交给祖父,眨眼便不见了。萧凌的信。祖父给她看了信,回了一封,亲手交给再次奇迹般出现的少年。少年向她行了礼,闪身,又不见了。 袁隽对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少年充满好奇,急急追了出去,在“三省”牌匾下看见吴叔。吴叔拉住她,无甚波澜地说:“他叫辛未,小主人的十二死士之一,到小主人十岁,我领他们来拜见,现下不急。”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袁隽都在琢磨,那个叫辛未的少年,是怎么做到每月在京、虹两城往返并于初九日准时无误地将信送到祖父手上的? 袁隽十岁生日前恰好已除服,久违地穿上明亮鲜艳的衣裳,生日当天更被打扮得十分喜气,猝不及防之下见了自己的十二死士,懊恼不已,想着合该穿得素些,显得沉稳大气,好过现下像个娃娃。 袁隽的死士以天干地支组合为名,十分随意,两个女孩因将成为她的贴身侍女,只得了戌、亥的代号,等着主子赐名。袁隽见二人一动一静,都漂亮,心里亲近,便取了“落霞”“秋水”。 在一众人中见到辛未,袁隽在心里快速盘算了一下时日,因尚不知死士间能否互通任务,便只模糊地问:“来得及吗?”辛未看了眼自家主子,点了点头,明目张胆地消失不见了。此后每个月,初九日,辛未便只将信亲手交给她。 袁隽当主子不算合格,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十二名死士的能力、专长等都只知道个大概,也没交代过什么特别的任务,这一世到重生回来后才开始启用,前世则更晚,在一多半白白死了以后…… 第七章:意外 袁隽将落霞按在营帐里,笃笃定定地到马场,随随意意地挑了匹,正不知上哪儿好,管马的小内侍殷勤推荐:往西不到十里处,有条小河穿过围场,对岸是个小土山,春花烂漫,河岸这边是作为猎场的树林外围,也有不少挺稀罕的树种可看。 袁隽从善如流,上马而去。小内侍倒没扯谎,一路行来有风、有景、无人,很合适。 待到了那山花烂漫的小土山正对面,袁隽下马,斜倚着一棵小树开始心不在焉地赏景、专心致志地晒太阳。没多久,不远处的马儿仿似受了惊,林子里似传出一声沉闷的兽吼。 不知为何,袁隽有些兴奋,虽然身无利器,但跃跃欲试,遂小心地选择了几棵颇能承重的树,在枝梢上几个起落,往林子里去探。还没走多远,就见到一幅熊瞎子扑人的画面,大为震惊。 春狩猎场放熊做什么?此处林子都这么稀拉了,不应该啊! 眼看那显然是司职为贵人捡拾小猎物的侍从,立时就要变成大猎物嘴里的肉,袁隽不及多想,快速折了几根硬挺的树枝,发力逐一掷了出去,全都招呼在了熊的头、眼处,甚至还喊了句:“你这傻子,拿根破矛格挡什么?倒是跑啊!” 那熊被袁隽伤着,登时发了怒,放弃了就在嘴边的肉,循声朝袁隽落脚的树狠狠撞了过来。袁隽赶紧快速腾挪,将熊向林子外引着,远离被吓破胆的侍从,但很快发现附近已没有可下脚的树。袁隽汗大如豆,却仍沉着应对,见眼前已越来越开阔,离河不远,心想,大不了往河里扎,把这棘手的熊留给丙寅料理。 就在她足尖点地,准备发力向小河疾冲的时候,耳边传来一记破风声,一闪,一瞥:呀!那根破矛。 聊胜于无吧! 袁隽伸手搭上矛的后段,卸力,翻转,拧杆,发力,突、扎、绞、挑、荡,“猎灵十三式”中的五式行云流水地作用在熊身。其实,那熊倒也不算大,且对敌经验不足,身上吃了亏,脾气躁得狠,行动却没章法。袁隽手上有家伙,心里便不怎么慌,虽说破矛肯定不如猎灵枪顺手,以矛使枪术也颇多限制,但“猎灵十三式”到底是从战场残酷的厮杀中磨出来的,是只为杀敌活命、没有半分华丽的狠招,这让尚且不到十四岁的少女竟能在对战中占住了上风。 不过,袁隽心里清楚,自己这小身板的体力不宜持久战,遂决定险中求胜,先往熊的伤处、弱处补上几枪,瞅准机会便使出一招“回手”,直扎熊心位置。 一出手,袁隽立刻意识到自己过于托大了。枪术招式合适,但这破矛不合适,这一扎倒扎得实,但麻烦也恰在于此。熊一时半会儿尙死不了,破矛拉不出又脆弱地不堪拧。于是乎,熊的大口自袁隽脑袋上方压下来,她觉得画面很熟悉,不过“傻子”变成了自己。 电光火石间,头顶又一记破风声,较之先前的更急,更厉,更猛! 一柄长刀自熊的双眼间没入大半! 这熊死透了。下一个要死的是自己吗? 袁隽心下一懔。小内侍指路,猎场外围遇猛兽,擦着自己脑袋飞过的矛和刀……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袁隽猛地将矛拔出,虚使一记“扫”,原地转身,往掷出长刀的方向递出破矛,矛尖直指…… 萧凌! 第八章:再见 袁隽脑袋一空,下意识做出动作,掉转矛头向下。 她只能看清萧凌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光,极亮,就像回到朝阳殿,她和他之间,隔着殿门,隔了生死。 袁隽设想过很多与萧凌再见的场景,只没想过会是这样。她突然想哭。 “公主,您小心着,就在前头了!” 树林里传来一阵嘈杂,让袁隽回了神,将矛掷向一边,瞄了眼萧凌古怪的神色,也不说什么,朝传出人声的相反方向疾步而去。才走没几步,腕上一紧,被带着跑了起来。 萧凌拽着袁隽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只是方才袁隽看向他的眼神,让他心里没着没落的,见她离开,更是心慌,想都没想就抓着她一起跑了起来。他们跑了很久,很远,袁隽快要喘不上气的时候,用力一挣,刹住了脚步。 “萧诺一,你跑什么!” “袁祎然,你躲什么!” …… 两人同时开口,皆是一愣。很快,萧凌像是发现了什么,眼睛又晃眼得亮了起来,看得袁隽极不自在。 “已经知道我的表字了?”许久,萧凌的声音响起,有些戏谑,像在逗小孩。 “不是我的‘祎’嘛……”袁隽脱口而出,猛地意识到不妥。 她不该知道他的表字。 萧凌去年及冠才取了字,且从未在来信中提起,她不该知道的,更不该知道他的表字到底是哪两个字。 然而,更加不该的,是她这话的语气—— 似在嗔怪! 果然,萧凌笑了。 袁隽发誓自己绝不是故意撒娇,她之所以这么说,都是有缘由的。 前世,萧凌要更早一些入京,那时她还在“公主学阁”伴读。见到萧凌的那天,上的是术数课,袁隽对术数很有天赋,钱博士讲得浅,她便没怎么在意听,只隔着窗户望野眼。 其实,她本来应当坐在头排正中,但她一来懒得跟乐平公主争长短,二来不想近距离怼上诸位德高望重博士老先生的脸,便主动要求坐到窗边最后的位置,发呆晒太阳什么的,刚刚好。 见得意学生不专心,钱博士点了袁隽答题,倒也没错。袁隽刚要坐下,就见窗外突然冒出个男子,吓了一大跳,碰倒了支棱窗户的短杆,整扇窗砸下,好大的声响,所有人怒目瞪视着她,钱博士也语气严厉地问她:“安平公主,这是做甚!” 没等她开口,学阁的门先开了,一个声音在门口说:“怪我!吓着她了,博士可别说她。” 袁隽还认不出来人是谁,但钱博士已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世子殿下!” “原来是在看男子……”户部尚书家嫡女赵菀阴阳怪气地嘀咕。 “闭嘴!那是北平王世子!”小姜后的亲妹妹、宁国公府四小姐姜姝小声制止。 “北平王世子?那不就是……” 袁隽终于想到来人是谁,笑着喊了一声:“萧凌!” 萧凌也对着他笑,又对钱博士作揖行礼,说道:“博士,今日可否准安平公主提前散学?” 袁隽一听,也赶忙转头,热切地望向钱博士。 一对“未婚小夫妻”大大方方,钱博士却为他们臊得红了脸,假咳了两声:“去吧,去吧!” 袁隽兴高采烈地跟在萧凌身后跑了出去,没料到萧凌会忽然掉转身,险些撞上去,片刻后,听到萧凌十分严肃地对她说: “袁祎然,我及冠了!” “我知道啊,我还送礼了呢!” 萧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囊,再从里面取出一方上好的鸡血石,更加严肃地说: “送人及冠贺礼怎么还送半成品?” “本就是专门找来给你作私印的,送的时候还不知道你会取什么字嘛!” “诺一。”萧凌顿了顿,又道:“你现在知道了,可以刻了,亲手刻好,才显真诚。” “诺……祎?” “不是你的‘祎’!想什么呢!”萧凌似阴谋得逞似的笑着说,但见到女孩脸上雀跃期盼的表情沉了下来,他心里泛出一些莫可名状的情绪,迟疑着伸出手,碰了碰女孩的脑袋。 “不要碰我的头!” 萧凌看着既没了“褶儿”也不再“包子”的女孩,一如既往地因为自己碰了她脑袋而发脾气,故意夸张地笑了起来。袁隽不甘示弱,也笑。 再见的场景已不一样,重逢的笑声也不相同。萧凌的笑自然而然的,只是为着高兴。袁隽受其感染,也很开心。 不一样了!真好! 第九章:面圣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起先,谁也不说话,好一会儿,萧凌才出声问她: “你刚才那是什么表情?” “生气。” “为什么呀?” “那根破矛是你扔给我的?” “嗯!” “那柄擦着我头皮飞过的刀也是你扔的?” “是啊!那刀你没认出来吗?是你送我的及冠贺礼啊!不瞒你说,特别趁手,真的!绝不可能伤着你,我心里有数!” “你把我送你的刀就这么留在熊脑袋上了?” “放心吧!乐平带了乌泱泱一大帮子人手,足够把熊和刀都抬回营地去的。你送我的东西,丢不了!诶?你是为了这个生气啊?” “我不是气这个。你既一直都在,怎么好意思从头到尾袖手旁观,让我一个人对付一头熊!” “我看你玩得挺开心的。那个,枪术是真好!还有,我的的确确,实实在在,也是帮了忙的。怎么能叫袖手旁观呢?” 两人你来我往地拌着嘴,忽闻马蹄声由远及近。萧凌看见他的“踏云”疾驰而来,后头跟着的一骑是自己的侍卫长风。长风见到萧凌,一边翻身下马,一边急切禀告:“世子!快!圣上宣召!”又见主子身边有位姑娘,脑子转了转,很有眼力地转身向袁隽,先行一礼:“属下长风,拜见安平公主!” “免!”袁隽料想顺和帝召见萧凌定是为其击杀熊一事要嘉奖赏赐,便笑着催促:“快去啊!” “你不跟我一起回?”萧凌用的是问句,可半点商量的意思也没有。 “我还不想回去,再走走呗!” 长风在一旁道:“公主,刚刚我出营的时候,看见也有传令宫人往您营帐去了,怕是您的侍女现在也在四处寻您呢!” 萧凌把“踏云”牵到袁隽面前让她上马,又劈手拿过长风坐骑“小风”的缰绳,翻身而上,简短吩咐:“长风,去寻公主侍女回营。” 袁隽却已当先上马跑了出去,只留下一句:“不用找,她会回的。” 萧凌便也不多话,两人两骑一路快奔到营地,由宫人指引来到皇帐前,看到顺和帝正坐在帐外,参加春狩的显贵中已结束围猎的聚在一处,一旁空地上躺着一柄长刀、一根破矛和一头死熊。 “臣,安平,参见陛下。” “臣,萧凌,参见陛下。” “快起!”顺和帝心情大好,问:“萧凌,这可是你的刀?” “回禀陛下,是!” “好!” 袁隽觉得,顺和帝这声“好”,夸的显然是萧凌的身手。能一刀深深破入熊的双眼之间,将其击杀,确实厉害。边上萧凌却一本正经地答道:“陛下可是在夸臣的这柄刀?陛下英明,的确是一把好刀,乃安平公主赠给臣的及冠贺礼。” 袁隽当下又有揍萧凌一顿的冲动,但御驾之前到底不敢放肆。顺和帝不以为忤,只道:“朕说的是你,击杀熊一事该当嘉奖!” “父皇所言差矣!”敢当面批评圣上错了的人,自然只有最得圣宠的乐平公主。 乐平公主生得极美,明艳而不妖,张扬又端庄,是那种明火执仗夺人视线的漂亮,人也十分聪明,顺和帝曾赞其“远胜诸子”,只是脾气实在太差。老天倒也公平。 “父皇,您看熊身上的伤,都是这根矛所致,而用矛伤熊的正是安平,怎么能只夸世子呢!” 袁隽屏气凝神,一声不吭,场面尴尬。 顺和帝盯着与妹妹舞阳五分相像、十分神似的外甥女,终究还是先开了口:“安平,身子可大好了?朕这舅舅可有许久没见着你面了。” “蒙圣上关怀,安平还好。” 萧凌心下觉得十分好笑。这厢,乐平说袁隽身手矫健、武力非凡,为的是打她“恃病而骄”的脸;那厢,顺和帝用一句关心,暗示袁隽适合而止;而正主,根本不接茬儿。 乐平公主显然不会就这么收手,步步紧逼:“安平,既然身子好了,就回宫上学吧!你不在,课都上得没意思了!” 袁隽自然不肯,但一时尚未想好说辞,刚想搪塞两句,心口倏然发疼,立时要倒。萧凌眼疾手快地抱住,看见怀里的人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冷,抖得十分厉害,很快就面白如纸,双目紧闭,下唇被咬出殷红的血。萧凌惶恐不安,再一次一动也不敢动地抱着袁隽,只不停地唤她:“祎然……祎然……” 袁隽听不到。心疼得快要失去意识。 她知道,是燕洄。 第十章:燕洄(一) 大成三十一年,四月十九。兴庆宫,紫宸殿。 袁隽躲在梅园角落处的假山内,可容身的空间很小,只能别扭地蜷着。今天是她的七岁生辰,她不想见人,因为每一双望向她的眼睛都蓄满怜悯,提醒她,给她生命的双亲已化作楚辽边境的尘与土。躲了大半日光景,待到紫宸殿宫人们焦急的呼喊和细碎的脚步声不再出现,袁隽打算悄悄地哭上一哭,却发现被人抢先了,遂动作僵硬地挤出假山,看到不远处的角门边,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穿着一身污损得十分厉害的黑色锦袍,面上挂彩、双眼失焦,低声呜咽。紫宸殿,无旨不得入。今日若非宫人们着急忙慌寻她,开了梅园各处宫门,男孩可进不来。袁隽想了想,走上前去:“你不能待在这儿。” 男孩抬头,一张十分精致好看的脸带着十二分的警惕,直直注视着面前神色淡淡的女孩。 “这里是紫宸殿的梅园,不能随意进来,你快走吧!比起出去被打,留在此处被发现了只会更糟,燕公子。” “你认得我?”男孩神色惊讶,隐隐还带着些羞愤。 “穿齐国皇室锦袍在大楚皇宫被欺负的人,只有一个。” 男孩恼怒地瞪了袁隽一眼,愤然跑出角门。袁隽叹了口气,在门边等了片刻,果然,院外嘈杂声起,男孩又跑了回来,且毫无愧色、大义凛然地一步跨进梅园,回过身冷冷看着追来的几个皇孙公子在不远处刹住了脚步。 “齐国臭崽子,你可完了,紫宸殿都敢进,等着被收拾吧!”领头的珵王长子一面叫嚣着,一面向袁隽挤眉努嘴,似在示意她赶快“拿下”敌国小贼。 袁隽两厢瞧了瞧,用充满理解地语气向身边的男孩说道:“这么多人,确实打不过。”随后,突然沉下脸,用一种与年龄极不符的冷峻语气向着门外之人开口:“楚齐停战,为示楚以诚,齐皇子来质,应视其为宾。可如今,楚天家子弟却叫嚣跋扈,以多欺少,真是丢尽了大楚的脸面!” “安平!你……你吃里扒外……竟帮着外邦人!你忘记你父母是怎么死的了吗?” “爹娘为楚战辽而亡,安平一日不敢忘!我也知道萧伯伯率北境军民牺牲多少,才赢得楚齐两国停战休和的机会。怎么,你们是预备先在兴庆宫打死这个人,再披甲执戟,自请上前线杀敌吗?” “你!”瑞王幼子拉了拉堂兄的袖子,摇了摇头,一群人又嘀嘀咕咕一阵,终于在对男孩留下一个“你等着”的眼神后,悻悻离去。 半天没等到身边男孩的一声谢,袁隽回头看他,见男孩也在“居高临下”地审视他,完全没有要说话或离开的意思,只好无奈感叹:“你倒是能屈能伸,被一个矮了一头多的女孩子护着也面不改色,还不知礼不道谢,白费我一番口舌。” “你叫安平?” “正是大楚安平公主!见礼吧!”袁隽听着对方不太客气的话,颇不耐烦,觉得自己真是有毛病,特特来演了一场东郭先生与狼。却没料到,男孩真对自己行了一个全礼,郑重其事道:“齐质子燕洄,谢过安平公主!”复又小声嘀咕了句:“若是能还手,未必打不过。” 袁隽十分错愕,挥手赶人,重重地关上角门后,慢悠悠走回了紫宸殿正殿,心里想的是: 大楚公主,的确不适合哭哭啼啼。 第十一章:燕洄(二) 大成三十一年,六月二十。 依然是在紫宸殿梅园的角门边,袁隽再次见到燕洄。其实自初见那日后,袁隽又曾甩脱随侍宫人晃来此处几回,在角门后细细听了会儿院外的动静,想知道那个齐国质子还会不会十分不要脸地跑来避难。 并没有,还算有点骨气。袁隽老神在在地想,也歇了再见的心思,此后连着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都乖乖地呆在紫宸殿内读书。但今日不知怎的,她竟又鬼使神差地跑来了梅园,刚开了角门,不多时便看到锦袍依然有些脏污、面上依然挂了些小彩的燕洄,径直跑了过来,惊喜又疑惑地问:“你知道我会来?” “不知道啊!”袁隽诚实道。 “哦。”燕洄看着袁隽坦然的神色,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和衣衫,又一次郑重其事地向袁隽行了一个全礼,并自怀中取出一块玉佩,双手递来:“答谢公主当日执言相助。” 袁隽到底只是个七岁孩子,看着少年手上那块质地色泽雕工皆好得惊人且怎么想都觉得应该还带着对方体温的玉佩,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强端着大国公主的架势和气派,斟酌着出声:“燕公子倒也不必……” 哪知少年竟一把拉过她的手,将玉佩一塞,自嘲起来:“也不知哪天打输了便要毁了、丢了,不如给你。还有,我叫燕洄。” 袁隽握着玉佩,只觉十分烫手,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出,见燕洄竟原地坐了下来,又觉得这身影十分落寞无助,便心软道:“礼我收下了,今后若被欺负了,就来这儿,即便门没有开,他们也不敢在此地附近胡来。” 两人沉默半天,正在袁隽准备赶人之际,燕洄略突兀地问:“我是敌国质子,你身为大楚的公主,护着我,当真好吗?” “两国交战,成王败寇;立场不同,本无对错。”袁隽也不顾形象地席地而坐,“即便有错,错也不在你。你身为皇子,享民供奉,为国入质,其实也挺了不起的。再说了,将心比心,易地而处,若有朝一日我作为楚国公主入齐为质,也希望自己至少能得到一点点尊重。” “公主不会为质,只会和亲……” “绝不!打不过,说不过,就送女儿去给人家生孩子?没有这样的道理!若让我和亲,我便敢一刀捅了那国君,一命换一命,也不算亏。” 燕洄忽而笑了起来,映得周围一片光亮明丽,许久方道:“安平公主这一句,有意思得紧。拜公主所赐,燕洄今年生辰过得很开心。” “今日是你生辰?真巧,那日是我的生辰呢!”袁隽也笑了,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的尘土,作出赶人的姿态,却在关上角门前,又叫住了正举步要走的人,也不等对方转回身,只对着那人背影道: “燕洄,我叫袁隽。” 从楚大成三十一年到齐嘉成六年,袁隽旁观了自己和燕洄所有的相处,直至“猎灵”贯胸。 终于记起了他的脸。 第十二章:不见 袁隽心头一紧,猛然睁眼,只有白朦朦一片。 她很害怕,怕待看清四周,发现自己仍在朝阳殿,没有死,也没有活。袁隽眼神空洞而惊惧,双唇微张,发不出一点声音,但听有人喊了一句:“再去迎迎孙院正!”便艰难转了转头,只见一道模糊身影,碰倒了置架、屏风,踉跄着奔出。 是燕洄。 袁隽落下泪,视线随之被清洗干净,但双眼却因不堪酸涩又闭上了。意识慢慢回归,六感也清晰起来,袁隽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牢牢握住,冰冷,颤抖,好似那手的主人比正躺在床榻上亟待孙院正诊脉的自己更加脆弱。袁隽心下了然,再次睁开眼,就见着萧凌形容狼狈,双目通红、眼圈青黑地守着,干裂的嘴唇翕张,但无声,应是在叫着: “祎然。” “萧诺一,你怎么成这副鬼样子了?”袁隽粗哑着嗓子勉强说笑。 萧凌如释重负,笑得似劫后余生,好一会儿才不服输地顶了回来:“你有力气先照照自己的样子。”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安平,你先别说话歇歇劲儿,等孙院正来了,便是有哪里仍不舒服,才好仔仔细细地告诉他。”太子唐彧急急打断两人斗嘴。 袁隽稍稍抬起身,萧凌连忙将她扶住,快速在身后垫好头枕靠枕,袁隽这才看清唐彧,虽不似萧凌的狼狈,却也满脸焦急关切之色,见她似还要行礼,佯装生气地开口责备道:“这都什么样了?躺着!躺回去!” 袁隽知道唐彧的关怀全然是发自真心的。她的这位表兄是兴庆宫里的异类,身居大楚太子高位,却盼天家和睦、兄友弟恭,并时时毫无原则地待人以诚,并不是个合格储君。袁隽前世与唐彧还算亲近,大抵也有燕洄的原因,但在清楚获知了一些残忍事实后,袁隽实在无法不心存芥蒂,只能机械地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唐彧怔楞不已。安平唤他“太子殿下”,怎么才一年多没见,“太子哥哥”变成“太子殿下”了? 萧凌见场面有些尴尬,开口解释道:“祎然,你昏睡两天了,圣上已先率众返京。孙院正说你不宜挪动,太子殿下便自请留了下来,这两日照料你的诸般事宜都是太子殿下安排的。”见袁隽神色仍十分浅淡,只好又说,“那个……落霞煎药去了,可要唤她回来?” 袁隽未及回答,营帐门帘已被掀开,孙院正和落霞先后疾跑了进来。孙院正毫不客气地从萧凌手里提溜出袁隽的腕子,来来回回地诊,反反复复地叹,让营帐里除袁隽之外的人都十分心慌。燕洄止步帐外,只一手紧紧攥着门帘,隔着好些“阻碍”往帐内望,忽又觉得哪里不妥,终于黯然离去。袁隽趁着众人的注意力全在孙院正身上,便向着营帐口遥遥看了过去,见燕洄离去的身形不似有异,遂忍着心口的疼,不无怨念地想:明明被猎灵贯穿的是两个人,为何只有自己痛着回来?难道,还是我欠了他吗? 再开口时,却只是道:“我并无大碍,早些回京吧!” 第十三章:贺礼 一场春狩,让袁隽“恃病而骄”的名声烟消云散,但随之而来的“第一贵女”的名头甚嚣尘上。众目睽睽下突然发病晕倒,太医院孙院正几乎束手无策,圣上险些让太子把报国寺住持请去围场,北平王世子更是全程衣不解带地照顾在侧。还有小道消息称,乐平公主回宫后便又被禁了足,直到小姜后千秋节前才放出。再是四月初一,小姜后在自己三十岁整寿的宫宴前,早早遣了贴身大宫女亲赴袁府传下谕旨,嘱咐安平公主“好好安心静养,不必入宫贺寿,以免奔波操劳,于身体有碍”,并赏下了名贵药材无数。 袁隽乐得在府里躲清闲,但日子过得实在平淡,以至于她轻而易举便能察觉到,除开从围场回京的起初几日,萧凌其人已有大半个月不见踪影了。正想着,就听见落霞一路奔、一路喊:“主子主子,世子回来了!世子回来了!” 袁隽十分嫌弃地看了一眼兴高采烈到很失体统的落霞,心想:来了就来了,什么叫“回来了”,居然还要连喊两遍,让人以为她这当主子的多念叨、多盼着似的,若叫萧凌听去了,定又要逞口舌之快。于是,袁隽特意用冷冰冰的声音对喜滋滋的落霞吩咐:“这几日你上蹿下跳的,颇为辛苦,明日起便在自己房里好好歇着吧,有秋水跟着我就行。” “主子,我不辛苦啊!” “可你聒噪!吵得我头疼。” 袁隽刚走出院门,就瞧见萧凌双手抱胸斜倚着院墙看她,痞气十足地笑着说:“袁祎然,想我了呀?” 袁隽懒得搭理,但忽又想到,此处是袁府后院,萧凌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堂而皇之地进来?当即便要出言质问。谁知萧凌却快速动了身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了拍她的头。 “不要碰我的头!”死穴被点,袁隽顿时失控,再管不了自己上一刻想问什么、干什么,只追在一溜烟跑出去的萧凌身后,满心满脑都是如何揍他的章法。 萧凌跑到马厩边停了下来,满不在乎地挨了袁隽一脚,笑着引她走向了最左侧,指着一匹毛色油亮的红棕骏马,问她:“喜欢吗?送你的生辰礼!” 袁隽当然喜欢!她一直想要一匹自己的马,一个能与她一同遍走四方、看遍山河的伙伴,自前世起她便这么想,但却一直没有,也不曾拥有过自由驰骋天地间的机会。袁隽很是费了一番气力,才堪堪压住自己的喜悦兴奋,只问:“你送一匹马给一个大病未愈的人当生辰礼?” “你哪里还像病着?追我的时候跑得那样快,踹得还疼!”袁隽觉得萧凌的话说得十分古怪,但又实在控制不住自己要把全副心思都放到梦寐以求的红棕骏马上,于是便不再搭理萧凌,细细将马看了很久。 萧凌见袁隽难得表露出一副傻乎乎的神态,心情相当不错,假意咳嗽了两声,介绍道:“这是秋山部的名种,我在宜州马场挑的。”秋山部原是辽国国内一个很被边缘化的小部族,九年前楚辽开战在即,秋山部首领却突然率部来归,进献的马种和养马、御马之术,极大地提升了楚国的骑兵作战水平,得到先帝封赏。其后,秋山部族人便在大楚北地邕州、宜州以及西境黔州、南海江州,楚国四大马场所在地散布而居,安稳度日。 “你这大半月就是跑宜州买马去了?”从京城到宜州路程不短,日夜兼程需十数日,半月奔波只为给自己准备一份生辰礼,说袁隽不感动是绝无可能的。 “哈!袁祎然,你果然想我,日子记得挺清楚啊!” 袁隽看着眼前明明已经成年,却仍一副少年做派逗自己开心的萧凌,破天荒没有半点回嘴的意思。前世的他也是这样。除了朝阳殿外向自己掷出“猎灵”的那一刻,萧凌在自己面前总是那么阳光灿烂、开朗率直的样子,可扛得起北平五州民众福祉的王,又怎么会只是个开朗率直的人。 萧凌觉得袁隽虽在看着自己,却又像在透过他看别的人,不自在起来,只好又问了一遍:“喜欢吗?” “嗯,喜欢!” “走!我带你出城逛逛?” “真的?” “那当然!若不是已求得你祖父点头,同意你跟我出城骑马,你当我哪来的胆子敢跑进后院来找你?”见萧凌亲手将马牵出,一应骑具竟早已安置妥当,袁隽知其所言不虚,兴奋地朝自己院子跑:“萧诺一,门口等我,我换身骑装就来。很快!等我!” 萧凌视线追随疾风般而去的身影,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袁、萧两人在城外近郊骑马跑了两圈,脸上的表情仍没有翻花样,依旧乐呵呵地泛着傻气。 “看来我眼光真是不错,此马与你袁祎然很是相配,看着乖顺懂事,实则脾气不是一般的大!” 不过小半天,萧凌的“踏云”就没少吃红棕马的暗亏,这似乎让袁隽对它愈发青眼有加。袁隽略品了品萧凌言语中的讽刺挖苦,开口说道:“你这最多叫有缘碰上了,我送你的及冠礼那才叫有心。一柄长刀,厚背薄刃,铭文导血,煞气十足,配你刚刚好,多少能遮掩些萧世子这副缺心眼的样子。” “安平公主所言甚是!确实是柄好刀!有劳安平公主费心费力了。”萧凌回想起收到及冠礼的那天,志得意满,感谢的话说的很真诚。 “好说好说,我也就随意画了个图,全是吴叔盯着丁卯打的,并没费什么心,更没费一点儿力。”萧凌知袁隽是在故意激他动气,半点不上当,只以马鞭指了指红棕马,说:“给它起个名字吧!” “萧诺一,你的马是不是叫‘踏云’?” 萧凌点头。他的坐骑是一匹通体纯黑,毫无杂色,只在四蹄处各有一圈白毛的骏马,相当不凡。 袁隽傲娇道:“那我的马就叫作‘追日’,不只是气势,名字也压你一头!哈哈!”说着,一扬鞭,驱马疾驰而去。 萧凌远远跟着,心想:顺和七年的春天,很好! 第十四章:生辰 两日后,袁隽十四岁生辰正日,袁府照例关起门来低调庆祝,连桌上菜色也与平日无甚差别,只多了壶米酒,并一碗袁成亲自煮的寿面。由于收了萧凌的大礼,袁隽没好意思转脸不认人,便邀他过府来聚,还在饭桌上放低寿星姿态殷勤布菜,萧凌也很识时务地尽挑好听的话、有趣的事来讲,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 刚撤下饭菜,吴庸禀告:“老爷,太子殿下到了。” 袁成、袁隽和萧凌急忙往正门赶,远远就瞧见唐彧微服而来,身后只跟着三两人随侍,府门外面孤零零一架马车,并无太子仪仗。见三人要行大礼,唐彧快走两步,当先扶住袁成,笑道:“我今日是来给安平贺寿的,不必见外,倒显生分了。” 袁隽腹诽,确实很不见外,不仅没有自称“孤”,甚至没有带贺礼来。唐彧见袁隽欲言又止地瞧了自己一阵,随后眼珠子溜溜地转了转,又勾起半边嘴角,显然是个对自己的到访不太满意的样子,颇觉得好笑,又解释了一句:“因车马不便,贺礼稍后会随着宫里赐下的一并送来。” 袁成急忙将唐彧迎入饮茶歇息,并邀其共赴岚苑赏景,一边还说着今年府里的玉兰长得如何如何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察觉袁隽并未跟上来,回身一望,见她正与一身着侍女衣裳的女子对立僵持着,再仔细一瞧,好嘛!乐平公主也来了!正要返回,却不料被唐彧和萧凌一左一右扶着,匆匆朝着岚苑去了。 袁隽知道乐平公主到访必无好事,且她既然能在禁中仍求着唐彧同意将自己乔装带出来,则事情必定肯定更加不好,因此心里实在很不愿意搭理。但来者是客,也不好弄得过于难堪,只好勉为其难地说:“乐平公主,不如去见风亭歇歇脚吧!” 唐迪长时间不搭话,只一门心思目送着萧凌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深处,袁隽见此情景,心下更是不耐烦,转身要走,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句:“前面带路。” 果然,挑着自己的生辰,专程上门找麻烦来了。袁隽也不惯着,挥退一旁随侍的落霞等人,直截了当地开口道:“乐平公主,袁府景无好景,茶无好茶,招待不了贵客。你若有话,说完便走吧!”只差没有把一个“滚”字直接说出口。 唐迪今日在袁府乍见萧凌已很不是滋味,此刻听袁隽言语嚣张更是气极,遂口不择言:“袁隽,你凭什么跟我争!我姓唐,是天家真正的公主!你算什么?靠着爹娘的死、靠着皇祖父的怜悯才当上公主,趾高气昂给谁看?你别忘了,护着你的人已经不在了!” 袁隽动了真怒,冰冷狠厉地回道:“唐迪,我娘是代谁出征、为什么死的,你很该回兴庆宫去问,特别该去问问太和殿座上的那位,他如今能坐在那里,就只是因为自己姓了唐吗?若他没能坐上那个位子,你,唐迪,还是不是公主?他从来不进紫宸殿,到底是怕太过悲伤还是有别的缘由?” 唐迪看着煞神一般的袁隽,吓得目瞪口呆,她知道,袁隽今日之言皆大逆不道,且随便拎出一句,便足够掉脑袋。但她不敢去记去想,更不敢把话传给父皇听。因为,比起袁隽,她更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怎样的帝王。唐迪有些惊恐地四下望了望,袁府似是御下甚严,袁隽侍女退下时带走了所有院内伺候的人,四周不闻半点人声,她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见一靛青衣衫人影似是刚转过回廊拐角,便强自镇定一番,却仍有些颤着声,开口说道:“袁隽,自小除了相貌,你处处压着我,我这个公主当得甚是憋屈,只能眼巴巴看着最好的东西、最好的人都属于你。” 袁隽敏锐地抓住了唐迪一番话的重点:“所以你今日来找我麻烦,是因为萧凌吗?” “是。我是天家公主,该嫁大楚最好的儿郎;他是北平王世子,就是最好的那一个。袁隽,你没出生的时候,这世上一切都好,你一生下来,就毁了我。” “唐迪你疯了吧!你只比我大三岁,三岁的小孩就能知道什么是喜欢了?” “为什么不能呢?而且,越是得不到,我便越喜欢,越想有朝一日能嫁给他。” “你不正常。” “你呢?”唐迪瞄了眼退回回廊拐角的身影,盯住袁隽的眼睛问:“你喜欢他吗?你想嫁给他吗?你若嫁他,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自出生起就背负的旨意?又或者,你只是想利用他离开京城,逃离被束住手脚的生活?” 袁隽发现,唐迪竟比她想象的更了解自己这个“宿敌”。她不会回答的,特别是在看到乐平公主转了弯的眼风,听到不远处的动静后,她更不会回答。她知道萧凌一定就在附近,她不想伤害他,更不想骗他。 瞧见袁隽这副神情,唐迪觉得十分畅快,为了赢得更彻底,她再次变换了攻击的角度:“袁隽,你我二人在世人眼中,其实并无不同,都是凭出身、借祖荫当了公主,享受他人企及不到的好处。除却身份,我们便什么都不是了。你娘确实可以瞧不上她的兄弟姐妹,但你,袁隽,你没资格看不起别人,即便是我。我拥有的,还有我自己争来的;但你有的,都是别人捧给你的。” 乐平公主唐迪终以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 萧凌在不远处望着袁隽在原地立了很久,久到他听见袁成陪着太子唐彧就快走入身后的回廊,于是,只好轻叹一声,走到袁隽身边,柔着声音唤她:“祎然……” “我吹了风,有些不适,先回屋了。”袁隽丢下一句话就走,再不管别的。 今日,袁隽真正看清了唐迪,也看清了自己。 我不如她。 袁隽想起,前世的乐平公主其实就相当不凡。赴辽和亲,胁持皇储逃回;算计萧凌,将自己推进北齐;扶持幼弟,以长公主身份摄政;便是燕洄,也能算是折在了她的手上。 这样一个人啊……来得正好。 第十五章:心意 一连三日,袁隽只将自己关在屋里,水米进得也很有限,急坏了袁府上下众人;萧凌也固执地日日一早赶来,一杯茶,一言不发,枯坐到宵禁前离开,使府内的气氛更加阴沉可怕。第四日,天还未亮,袁隽的院子里传出呼哧生风的动静,吴庸赶去一看,老爷已站定在回廊里,静静地看着袁隽一遍遍舞着“猎灵十三式”,许久,吩咐道:“让她练,谁也别劝。” 袁隽反反复复地练,一招一式精准却无魂,像个不由自主转着的陀螺。萧凌来时见到的就是这幅诡异的画面,焦点所在的那个人,与他,与这院子,似乎并不处一个世界。直到画面里的姑娘没了气力,哑着嗓子、喘着粗气说“用饭”,萧凌才松了口气,四肢百骸的血液终于动了起来。 这一日,萧凌离开袁府后便没有再来。 袁隽练完第十七日枪,回屋吃饭,见桌子正中郑重摆着一封信。 初九日。 她没想到萧凌明明身在京城却仍然来信。莫不是齐、辽有什么消息?遂展开信看了起来。 无事发生。 信里全是萧凌关于此来京城一路所见所闻的碎碎念。元沧江上游冰雪消融,江水涨得厉害,涪陵渡口被毁……洛水支流乾水本由邕、豫两州边界而过,今已完全改道豫州境内……邕州马场位置与舆图所示相去甚远,盖因草场逐水之故,只本世子竟在北平境内迷了路,十分丢脸,且行程耽搁颇多,遂决定先赴京城后,改至宜州选马作贺…… 洋洋洒洒近十页,袁隽细细看完,天光已暗,凝神想了一会儿,吩咐秋水掌灯后,又将信从头读了一遍,如是再三,袁隽双眼渐渐亮了起来,也不知是否是借了灯火之光。 秋水见主子从周而复始魔怔练枪,改为不吃不喝反复读信,心里哀叹一声,又怕主子伤了眼睛,刚要开口劝上一劝,忽见袁隽起身风一般走向门外,扬声道:“落霞,秋水,内书房。” 两人赶到内书房时,袁隽已转入密室,进到隔间,见袁隽指着两口大箱,语调隐隐透着兴奋说:“先这两箱,搬我屋里去!” 这天之后,袁隽不再练枪,改在屋里闭关不出、闲人免进,整整十日。第十一日,袁隽指挥着落霞、秋水将两口箱子搬回了内书房,只随意收拾了一下,便骑马出门,直奔留园。 留园是顺和帝赐给萧凌在京期间的住所,离皇城不远。恰值散朝之时,大楚臣子们错愕地看着安平公主骑马进了留园,腹诽不已。安平公主与北平王世子虽有婚约,但这么大喇喇地找上门,于名声可不大好啊!加之这场面……难道是世子犯了什么大错,安平公主打上门来了?好过瘾啊! 袁隽根本不知道自己今日已成朝臣眼中的“一出好戏”,便是知道也会毫不在意。她此来的目标异常明确,且很快就在园子里找到正对着一树开败的玉兰发着呆的萧凌。袁隽望着不远处有些萧索的身影,微微喘息着,只笑,不语,待到萧凌终于看了过来,才又将嘴角咧出更大的弧度,眼睛弯弯亮亮,面上憔悴之色被扫了个干净。 “祎然……” “我知道要做什么了!萧诺一,谢谢你!” 萧凌发现,阴沉了一个月的天,放晴了。 留园劝勤阁,萧凌已全神贯注地将几页手稿来来回回看了多遍,终于放了下来,举杯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抬头向袁隽看过来。 此刻,面前的姑娘注视着自己,兴奋、期待、紧张的情绪融成了光,从深褐色的眸子里透出来,明耀灼人。 “你写的?”萧凌右手按压在袁隽的字上,用较平日里低沉许多的声音问。 袁隽急道:“怎么样?”见萧凌虽不说话,但看自己的眼神却越来越深,不安之感更盛,又忐忑地问:“有不妥?” 萧凌保持着注视的目光,拿起手稿,动作缓慢而慎重,唤了声:“袁祎然……”话到一半却又止住,片刻的停顿竟让袁隽生出了落荒而逃的念头。终于,他继续道:“这辈子,你我要绑在一起了。” 袁隽腾地“烧”了起来,面、耳、脖颈和手的颜色红过窗外的蔷薇,她似被萧凌的话点了穴,全身动弹不得,脑子也不听使唤,她明明听清了他说的每一个字,但又不明白它们串起来的意思,许久,才闪躲着目光,避开视线的接触,别扭地说:“你说什么呢?人家……我……我在很认真地向你请教。” “我也在很认真地回答你。”萧凌微微笑着,第一次在袁隽面前换下少年神态,郑重其事地说:“这上头写了涪陵渡口几次重要的水情变化,时间跨度百年,涉及开国之战中姚家军两次于此渡河的情形、你母亲率兵奇袭齐军襄助我父亲的情形,但最为详细的是我写给你……写给你祖父信中提到的情形。 你以元沧江上游不同时节的气候变化,推测其对涪陵渡口水情的影响及周期和程度,辅以对三次战事推进过程差别的对比,分析了不同水情下用兵、辎重保障上的不同。因为资料主要来自于姚家和你母亲留下的手稿,缺少涪陵渡口及周围区域当下的详实情况,所以你只能分析,没有结论,更拿不出建议。而我,恰好生在北境、长在北境,常年随父亲和族中叔伯长辈巡视北境,所以,我能帮到你。 涪陵渡口连着邕、晋、沧三州,贴着珈蓝山下的虎啸关,是楚辽必争之地。你写下的这些对战时的排兵布局、平时的农桑民生都很重要。十日时间能写出这份手稿,说明你对姚家和你母亲传承下来的手记信札内容相当熟悉,而这手记信札的数量也必定十分可观,我猜想,你要写的绝非这一个涪陵渡口!我是北平王世子,未来的北平王,守疆卫土,你能帮到我。 你写北境之地,非一日之功;我要护民卫国,也非一时之事。所以…… 袁祎然,这辈子,我需要你,你需要我,分不开了。” 第十六章:陈情 袁隽被萧凌从留园送回府,没怎么缓过来,大抵是前些日子累得狠了,便蒙头大睡了两日。第三天上午,宫里下旨,六月初三圣上万寿,因非整数之期,故只着宗亲贵族并四品以上在京官员中有诰敕在身者入宫贺寿。才送走传旨的宫人,萧凌便来了。 袁隽听见禀告,想到了那日的劝勤阁,心下便有些慌,磨磨蹭蹭地到得花厅,见萧凌是为送两本“写得详实又有趣”的北地游记而来,神情动作也回归到那种只长身子不长脑子的纨绔样,反倒安定了下来。两人闲话几句,约定初三日一同入宫,萧凌便起身告退,笑言“不敢耽误安平公主作学问”。 袁隽的心情有两分说不清道不明。 六月初三,萧凌一早就绕道袁府来接袁隽,两人入宫后,一路往顺和帝起居的仁和殿而去,萧凌与通传的小太监交代了几句,塞了荷包,小太监便悄然闪进了大殿。不多时,大内总管春和亲自来迎了袁隽入内。 袁隽向顺和帝行了礼,颂了几句漂亮话祝寿,这副难得的讨好模样哄得圣上心情大好,抬眼扫了记大太监春和转呈上的“贺礼”,打趣道:“朕平日里赏下的东西可不少,安平这是小气了。” “陛下,安平公主今日特意早早来仁和殿献礼,想来这盒内所呈之物定有说法。方才在殿外,老奴瞧着公主把锦盒护得紧,惹萧世子伸了半天脖子呢!” 袁隽这几日已将关于涪陵渡口的手稿细细修改过,认认真真誊抄成册,装在了锦盒里。此时,见顺和帝打开盒子取出册子看,虽不如那日在劝勤阁紧张,终归有些忐忑不定,只低头垂眸静静候着。 仁和殿内很静,手指摩挲书页的声音清晰可辨,大约过了一刻,随着顺和帝畅快大喝一声“好”,袁隽抬起了头。 “安平,这是你写的?都是你写的?”春和日日伺候在顺和帝身边,却很有些时日不见圣上如此激动了。 “回禀陛下,是。” “都在这儿了?可还有其它?” “回禀陛下,现下只有这些。安平准备得匆忙,想着要赶在万寿节呈上作贺,若能得陛下喜欢,也好求个恩典。” “你要什么恩典?” “安平想修《北地志》进献陛下。”袁隽深深一拜,道:“祖母和母亲留下北地征战时的手记信札,是为让后人传承衣钵守好大楚河山、驱除鞑虏。安平自知资质远不及祖母和母亲,不可能领兵马上阵杀敌,便想着尽己所能修《北地志》,为保家卫国的大楚儿郎尽一份力。但安平所学所知毕竟有限,祖母和母亲的亲笔手书又不便交予外人,遂想求圣上恩旨,准安平入国子监修书,以便求教博士、翻阅典籍,鉴真校误,使《北地志》及早成册,不负皇恩。” “安平,你当真要修《北地志》?” “是!” 顺和帝出神地望着目光炯炯、傲然站立的袁隽,再一次看见了妹妹舞阳。明明不一样的容貌,却跨过二十年岁月、跨过生与死,于这一刻,在他眼前,毫无偏差地重叠在一起。 大成十八年,北辽犯境,辽皇子亲征,大楚没了姚谦和姚家军,西北战事吃紧,先帝问诸皇子可有谁能领兵出征,紫宸殿内鸦雀无声,长久静默后,先帝长叹一声,挥退诸子,只留下当时还是太子的顺和帝,说:“太子当作表率。”这时,紫宸殿殿门却突然被打开,舞阳公主闯了进来,掷地有声道:“舞阳愿领兵战辽,恳请父皇恩准!” 再然后,颁旨、授符、送征,一切顺利成章,好似无人有“为何天家有一众儿郎,却偏偏送女儿去打仗”的疑惑。舞阳公主出征那日,顺和帝送了很久很远,最终仍忍不住问她:“舞阳,你当真要代我出征?” “是!”一样的目光炯炯,一样的傲然之姿,“太子哥哥守好父皇守好家,等我凯旋,为我庆功!” “舞阳……” “太子哥哥,你要做的事情,我做不了,我只能为父皇、为你尽这份力了。” 直到春和在旁小声提醒着,太和殿外群臣皆已就位,只等向圣上跪拜祝寿,顺和帝才道:“安平,你很好!” 春和得了旨意,将袁隽送出仁和殿,态度比之先前更加恭敬,见萧凌正搓手踱步很不安分地立在殿外,开口笑说:“世子可别再候着了,圣上有旨,让您好生护着安平公主到皇后的坤和殿。二位请吧,老奴告退。” 往坤和殿寿宴的路上,袁隽神色莫名,不声不响,萧凌实在憋不住问:“圣上这是什么意思?这算准了还是没准?” “谁知道!磨磨唧唧,一句痛快话没有,不像个……” “袁祎然!你不要命啦!”萧凌见袁隽险些祸从口出,猛地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看着袁隽额角渐渐红了起来,才后知后觉自己下手忒重了些。 袁隽不傻,知道自己险些闯下大祸,多亏了萧凌才能及时悬崖勒马,因此,虽被触了逆鳞,却大反常态,只咕哝了一句:“哎呀!不要碰我的头。” 这让萧凌很不适应。 当日的万寿宴无甚波澜,只两手空空而来的安平公主却得了圣上最多的赏赐、最重的夸赞这一点,叫人摸不着头脑。还有小姜后,圣上与其几句耳语后,她看安平公主的眼神也变得很不一般。有资格赴宴的人精们反复揣摩,不得要领,只能暗暗羡慕一番安平公主的好时运。 让包括袁隽在内的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时隔五天,大楚出了件可载史册的大事件。袁隽尚未等到初九日的萧凌来信,却接到了顺和帝下给自己的圣旨,大太监春和亲至袁府宣旨,不紧不慢地念了许久,多是些冠冕堂皇必须要有但又很不重要的场面话,让活了两世的袁隽头一次真心实意叩谢皇恩的只有一句: 安平公主加佐著作郎职,入国子监,行修书事,可持令出入翰林院并鸿胪寺。钦此。 【番外】之一:大楚有女名舞阳 大成十八年正月十五,楚国十三州境内全无喜庆热闹的气氛,特别是对京城的老百姓而言,这已是连续第二个没有灯会的元宵节。去年,楚国第一位女将军、辅国大将军姚谦病逝了;今年,楚国第二位女将军、舞阳公主出征战辽。 舞阳公主唐婕在送征的人群中找了找,没有见到想见的人,腹诽一句:“小没良心的!”面上维持着威武壮烈的样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通向战场的路。 众所周知,舞阳公主是开国传奇女将军姚谦唯一的学生。而对唐婕而言,姚先生亦师亦母,自己拥有的所有值得骄傲的,似乎都来自于姚先生,武艺、学识、谋略,甚至是身份。 前朝末期,天灾人祸不断,灭国之相频现,朝堂上党争惨烈,诸州起义四起,但末代皇帝端灵帝却是个只一心修道成仙的,王朝自然很快维持不住。群雄逐鹿,十年战乱,最终大端朝的国土上三方鼎立: 以“清君侧”之名,尊端国霁华大长公主之子唐远为首,占据东、南诸州; 端灵帝堂妹长襄郡主与其夫婿、明威将军萧枫治下的北方各州; 十世簪缨姚氏控制西境两州,但在姚氏剑指中原的过程中,本家儿郎皆战死疆场,只留下幺女姚谦独自支撑。 就在元沧江以南的百姓日日夜夜发愁,不知为了天子究竟姓什么还要打多少仗的时候,元沧江以北的齐、辽两国终于回过味儿来,举兵压境,试图过江分一杯羹。恰此时,西境突然传出姚谦下嫁清贵之家袁氏子弟袁成,并向唐氏称臣的消息,姚谦交两州控制之权,换得辅国大将军身份,毅然率兵抗辽;几乎同时,北境箫氏将所辖之地悉数让于唐氏,并出人意料地渡江北上,自齐国版图上生生抢下元沧江以北、洛水以南的大部分疆土。其后,唐氏建国,定国号为楚,楚国境内重新划分十三州,其中,萧枫被封北平王,享北地五州自治之权,箫氏子弟世袭罔替;姚谦因在战场身受重创,放弃掌兵之权,只虚担辅国大将军之名,跟随丈夫袁成这位楚国首任国子监祭酒,入京休养,后又受楚帝唐远之托,成为舞阳公主的老师。 舞阳公主唐婕对自己的母亲谢皇后无甚记忆,因为,她自小便是长在紫宸殿中由父皇亲自教养的,父皇上朝或处理政务之时,便由姚谦教授其武艺兵法,她甚至还继承了姚家的猎灵枪,所以,唐婕与姚谦更为亲近,也对姚谦之子袁放十分上心。起先可能只是怀着姐姐照顾弟弟的单纯心思,久而久之便生出男女之情,但让唐婕郁闷的是,袁放对她却总是恭恭敬敬、恪守君臣之礼。 一年前,姚谦离世之时,唐婕也陪在老师身边,忍着泪答应下会好好看顾袁放,但之后的一年间,却是那个看起来冷冰冰、软弱弱的少年始终在照顾着她,长成了她的依靠。唐婕曾想着,待孝期过了便求着父皇赐婚,然而西北边境却传来了辽军入侵的消息。她的哥哥们都不愿领兵打仗,那便由她来吧,反正她是姚谦的学生,本该继承老师的衣钵替大楚守好西北。她不怕出征,却有些怕自己回不来,如果自己死了,袁放会难过吗?唐婕是个爽利的性格,于是在出征前便直直入了袁府,本想问问袁放喜不喜欢自己,但话到嘴边又有些涩住了,只问他:“我要是回不来了,你会不会伤心?会不会想我?”袁放怎么回的?哦!他说:“公主想多了。” 唐婕有些失望,但觉得也没什么,还自我劝慰,可能待自己凯旋而归,袁放便能知道她的好了,所以还得安安心心先把仗打好。但唐婕没料到,全城的人都跑来送她了,他却没来。 到了城外十里亭,虚头巴脑的仪仗就要撤下,大军必须快马加鞭地赶赴边境。唐婕将太子哥哥劝回,刚要上马,便见着了远远立在小土坡上的袁放,素衣持节,名士风范,以古礼送她。唐婕想:明明是喜欢的,非得端着,待我回来,定要让你亲口承认! 唐婕心里已然是春花都开了的光景,但面上却仍沉静肃穆。她知道,这一刻,她须得首先是大楚的舞阳公主,是远征大军可以信赖的统帅,是能扭转不利局面的战士,最后……最后的事,活着回来后再说吧! 战争的残酷远超唐婕的预想,她发现老师教给她的东西有用,但并不完全好用,缺乏实战经验的她往往不能将其中的奥义融会贯通、淋漓精致地发挥出来,因此最初的仗打得十分艰苦。但唐婕确实从父亲处继承了极为强悍的天赋,等到再次入冬的时候,她已经完全适应了战场和战争,前期被动挨打的局面扭转,辽军因冬季补给不足退回元沧江以北。 在大多数人看来,公主出征的意义已经足够,剩下的仗可以交给真正的军人来打了。但唐婕却留在了西北,此后近三年时间里,在北平王萧熠的策应帮助下,大楚的舞阳公主率军打散了辽军主力,将辽人部族逼退到元沧江以北五百里之外。 大成二十一年九月,舞阳公主凯旋回京。三年多的磨砺让二十二岁的唐婕完全认同了自己西北边境守将身份,回京后的她仍不知疲惫地为大楚西北军而奔走,忘记了她还是个公主,一个待嫁的公主。直到她的父皇对她说:“婕儿,选个驸马成婚吧,留在京里,别再离开了。” 唐婕这才想起了袁放,想起了大成十八年正月,京城外十里亭的小土坡上,那个素衣持节以古礼为自己送征的少年。回京一个月了,她没有想起过他,可一旦想了,便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他。 知道我回来,都没来找我,三年了,大概不喜欢了吧!唐婕有些不确定地想,然后对父皇说:“十月二十八,我要在正阳门外摆擂台,比武招驸马!” 唐远知道自己女儿对袁祭酒独子青眼有加,虽然唐婕的回答仍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却并不觉得她荒唐,只问:“确定是要比武?比不过怎么办?” “父皇你别管了,答应就行,剩下的事儿我自己安排。” “那……确定十月二十八?那一天还是秋闱放榜……”因为楚辽开战,大成二十一年的春闱取消,舞阳凯旋后,才开恩科设秋闱,国子监祭酒袁成之子袁放也参加了考试。 “我知道!就那天!” 【番外】之二:心悦君兮上擂台 十月二十八,卯时秋闱放榜,午时公主招亲,京城好不热闹。以往,科举放榜必定是京中百姓最为关注的焦点,但今年遇上舞阳公主比武招驸马的大事,一甲三名花落谁家便显得没有那么吸引人了。 午时一到,正阳门外的擂台上,舞阳公主大大方方地站了上去,朗声说道:“今日,本公主设擂,比武选驸马,待到锣声一响,一炷香时间内,只凭拳脚能在此擂台上待得时间最久之人,但凡是未曾婚配的大楚儿郎,便是本公主的驸马,出身不论。” 规则一宣布,百姓哗然,公主选驸马就……这么草率! 不等大家细细琢磨琢磨,就听得一记锣声,舞阳公主却仍站在擂台之上,不疾不徐地问:“有谁第一个上来?” 公主怎么还在擂上?这是要跟公主比武的意思?众人又是一阵议论,忽一个声音响起,让四周快速安静了下来。 “我来!”只见一清清瘦瘦的少年郎走上擂台,看装束,尚未及冠,身上衣着也是一副书生打扮,怎就敢上擂台比武呢?突然,人群中有眼尖者喊了一声:“那是新科探花郎,袁祭酒家的公子袁放!” 唐婕看着袁放登上擂台,全然不似记忆中那个四平八稳、少年老成的模样,头发衣衫微乱,显然是来得急了些。唐婕的心情奇异地与三年前在十里亭时一般无二,眼角藏不住笑意,却故意清冷冷地问:“来者何人?” “公主比武招亲,不是出身不论吗?”少年硬邦邦地答。 “听听也无妨。” “袁放,国子监祭酒袁成之子,年十九,未婚配,今科探花,陛下亲授翰林院编修职。今日上擂台,只为求取舞阳公主!” “探花郎会武吗?” “不会。只由先妣教导过一些强身的拳脚。”看好戏的百姓经此提醒才想起,袁祭酒的夫人不正是先辅国大将军姚谦嘛,说不定袁公子家学渊源、深藏不露呢! “只是会些拳脚就敢上擂来,袁公子是瞧不起本公主设的这擂台吗?又或者,是觉得没有人想当本公主的驸马?啊,袁公子若是输了,就不怕辱没了姚先生的威名吗?还有……” “公主,香可就快烧完了。”袁放瞧着唐婕长篇大论的架势,哪里还能猜不到她的心思,于是,焦躁的情绪烟消云散,打心底浮起的笑,浅浅挂上了嘴角。 “既然如此,还有谁要上来?一起吧!”唐婕知道他都懂了,心情灿烂到不行,但仍端着架势,轻飘飘地挥了挥手,走到擂台边的高椅上坐好,看四角同时飞起一人到了擂台之上。 于是乎,众人看见,袁探花果真不通武艺,在五人混战的擂台上,虽机敏地多次躲过重击,也勉强能格挡住一两下招呼到脑门上的拳头,但仍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只是每次被逼到台边,就又顶着如雨拳脚重新回到擂台的中间,几次三番,倒也让围观者叹服其勇气和毅力,以至最终结果竟真是探花郎赢了比武,也没有人再去细想深究这场比武的不合情理之处,只兴高采烈地奔走相告:“探花要娶公主,才子赢走佳人,圣上好福气!” 待人群被疏散得差不多,唐婕才一步一顿地走到擂台上,走到袁放的身边。她的手心里,是深深浅浅的带血掐痕,但全然无感;此刻,眼睛里近距离撞入了心上人那一身伤痕、狼狈不堪的样子,她的泪几乎夺眶而出。 “大楚的舞阳公主,驱除鞑虏的女将军,很快就要成婚的新嫁娘,怎么哭了呢?”袁放气力耗尽,瘫坐地上的样子十分不雅,眼神却温柔,是唐婕从未见过的样子,让她喜欢到心疼: “痛吗?” “嗯!公主找的人,下手挺狠的。” “你知道人都是我安排的?” “看出来了。” “你倒聪明!” “可你怎么那么笨,比武打擂招驸马,万一抢先上了个厉害的呢?万一……” “刚还说你聪明呢,这会儿怎么傻了?你没听见我定的规则吗?锣响的时候我已经在台上了,还安排了人手,若你在台上撑不了许久,那凭拳脚在此擂台上时间最久之人也只可能是我自己,怕什么?” “唐婕,你为了我办擂台,搭上了名声,若我没有来呢?你可后悔?你可会嫁给别人?”袁放颤着声音问道。 “我赌你会来!还赌赢了!”唐婕急切说道,片刻,又有些黯然地开口,“即便你没……我也不后悔。” “可我后悔!我后悔没有把自己的心意早早告诉你,我后悔生生耽误你了这么些年。唐婕,我心悦你,但你是公主,我差得太远,圣上那么宠爱你,不可能把你交给我。我曾打算参加三年前的春闱,挣一个前程,想等得了功名,再请母亲问问你的意思。可……可是母亲猝然离世,再后来你又上了战场!唐婕,我想竭尽所能,让自己配得上你,我原以为自己考中了便有了资格,可今日当我看见你站在擂台之上,便知道是自己太自以为是了。我挨的那些揍,都是我该受的。唐婕,你太便宜我了。” 唐婕第一次听袁放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只嘀咕了一句:“挣什么前程,还能挣得过大楚公主?” “是!挣不过!确实挣不过。” “那……要怎么办?” “这么办!”袁放站起身,仔仔细细地整理好衣衫,又扶起了唐婕,轻轻替她拂去身上沾的尘土,又紧紧盯住她的眼睛,深沉而坚定地问:“唐婕,大楚舞阳公主,你可愿嫁于我,翰林院编修袁放,做我的夫人?” “愿意。”唐婕也答得坚定。她望进面前少年满是水光的眼睛,那里面全是自己,心里感动,眼角便又湿了些,但最终仍是本性难移地决定皮上一皮,再逗一逗少年,便道:“可是袁放,我对你还是有要求的,你今后得继续为自己挣前程、为夫人挣诰命,总不能让袁夫人我差了公主太多吧!” “好。” 第十七章:入职 顺和七年,六月初十,微妙的气氛弥漫国子监,虽不是列班点名的日子,但监属官员和胆大的国子学学生们都聚到了彝伦堂前的灵台,似在等看一出大戏。这种气氛在众人获知祭酒袁一早已入宫求见圣上的消息后达到顶峰,这怕又是为了避嫌向圣上辞官去了。 众人翘首以待,默默地在心里预演着能彰示自己对“公主拜官”一事明确立场态度的话语行止,好既不拂了上意又不有辱斯文,可直到国子学学钟大响,也没见到安平公主的身影。师生们恋恋不舍地各回课堂,其他人则意犹未尽地留下讨论这场继设立“公主学阁”之后更大的闹剧将给大楚文士体系、文官制度带来怎样的冲击。 灵台上热烈的气氛在某一刻突然莫名地冷了下来,大家下意识地转头看下太学门的方向,只见一身着山青色缎面宫装、梳双平髻的少女迤迤然而来,好似女子入国子监是再平常不过事情。 众人一时忘记了方才自己设计好的神情姿态,只不由自主地向上首看,等着司业郑泽来当这个领头人。 “小袁大人可来迟了。”谁也没想到郑司业开口便是这么一句,看着客气,实则明明白白的是要撕破脸的意思。可安平公主并不答话,端端正正地立着,轻轻浅浅地勾着嘴角,一派泰然。 气氛僵持了一会,郑司业竟没能沉住气,咳了两声,一正姿态,高声道:“小袁大人,本官乃国子监司业,今日祭酒大人不在,小袁大人应向本官报值。礼不可废。”郑泽倒也不是只刻意难为袁隽,他本来脾气就臭,从来对“承荫”入仕者不假辞色。 “郑司业所言极是,礼不可废。”袁隽姿态半点不改,从容道:“诸位大人,请吧!” “哎呀!”一道人声突兀响起,紧接着,在场之人就见参承孙韬越众而出、当先行礼:“臣,国子监参承孙韬,参见安平公主!” 众人恍然。这孙参承才是明白人啊!君君臣臣,眼前这位并不是普通女子,“安平公主”是“正菜”,圣上在其封号之后加职的“佐著作郎”不过少少“调料”而已。一时间,行礼之声四起,直至郑泽也不得不低下了头。 “本公主此来只是奉旨修书,诸位大人不必多礼。”袁隽扫了一圈,目光落在孙韬身上,继续道:“不知有哪位大人可详细讲讲国子监各色书册典籍所藏何处、如何借阅,再替本公主引个路?” “安平公主且随臣来。”孙韬再度先于他人反应动作,十分有眼色。 袁隽头也不回地走了,并无半点客套的意思,许久之后,灵台上的众人各怀心思陆陆续续散去。郑泽又立了半天,神色难辨,如是半晌,才慢慢踱回了自己理事的厢房。 顺和帝并未同意袁成的告老之请,还责其“思虑太重”,此后两日,袁祭酒称病在家,国子监一应事务皆报司业定夺。这两日内,国子监虽有些暗潮汹涌的意思,但因安平公主神隐于敬世阁,表面看来倒也算风平浪静。 第三日,郑泽到点上值,见厢房外已候着好些人,其中竟还有安平公主袁隽,只其他官员与她泾渭分明地站成两个世界的样子,到底有些好笑。郑泽想到那日的“礼不可废”,遂一本正经向袁隽行了礼,这才进了厢房。 未几,屋内响起清清朗朗的女声:“佐著作郎袁隽,见过司业大人。” 郑泽抬头端详半日,开口问道:“安平公主,这是何意啊?” “有求于人。”袁隽恭恭谨谨地递上一页纸,其上列着自己想旁听的国子学各堂学课,然后坦然回望郑泽狐疑的眼神,加上一句,“礼不可废。” “安平公主奉旨入国子监修书,怎地还要上起学来了?” “袁隽是国子监属官,自然是要循规蹈矩的。”国子监乃大楚学政管理机构和最高学府国子学所在地,为引导世人树向学之心、终学问之道,为天下学子表率,规定属官皆需择一门课业授讲且可旁听国子学各堂学课,但需报主官核准,这正是郑司业主理之事。 “安平公主这份单子上的课实在不少,岂不误修书正事?” “大人若知袁隽所修何书,便不会有此一问了。”袁隽说着,又递上两页。 郑泽见袁隽动作神态比之方才更显郑重,收起慢待之心,细看起来,不一会儿,人便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虽只两页,郑泽却看了许久,复又拿起袁隽所呈学课名录,思虑一番后提笔圈改其中几处,交还袁隽。“这几堂的授业博士确乃各中翘楚,但其课于实务助益不大,公主不如换这几堂。” 袁隽认真看了郑泽修改后的名录,诚心道谢,恭敬行礼而出。郑泽凝视袁隽离开的背影出了神,以至入内来请示的监丞十分无措。许久,郑泽方幽幽叹了口气,道:“才十四啊!此一门,当真皆为人杰!” 次日,顺和五年状元、翰林院修撰韩济入崇志堂讲学,见堂内一众学生、旁听属官多在挤眉弄眼、交头接耳,全不似往日模样,便抬眼一扫,就瞧见一身着绛紫宫装的女子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后排席位上,投来的目光炯炯有神。 竟先在此见着了! 韩济想起万寿节翌日,自己应圣上宣召在仁和殿看了本册子,顺和帝问“韩卿以为如何?”,他是怎么答的?“可还有其它?”然后,便听到顺和帝大笑道:“就由韩卿自己问安平公主吧!”于是他明白了,这本以小见大可经世济民的册子,这笔大气开合、沟壑可见的字,都出自一个女孩子。离开仁和殿前,他向顺和帝禀告:“济愿穷一己之力助公主修书!” “是该尽力,却不只你。让安平出入翰林院吧!”顺和帝说。 思及此,韩济朝袁隽行大礼道:“臣,翰林院修撰韩济,参见安平公主!” “韩大人,此处乃崇志堂,旁听席上的只是佐著作郎。”袁隽起身站定,致礼:“先生好!” 想到这几日听说的某桩趣闻,韩济倏然而笑,似春风拂面,如阳光和煦,缓缓道: “嗯。礼不可废。” 第十八章:重识 一堂边地民情课,由韩济讲来让人颇有身临其境之感,学钟响起时众人仍意犹未尽。袁隽在心中赞道:大楚开国以来第一位寒门状元,名副其实! 韩济,表字子期,大成十六年生,南海琼州人士。韩氏是南海两州出名的医家,但因医籍在大楚属下三流的技籍,是实实在在的寒门。韩济九岁已考取秀才,早年间在南海便是很有名气的少年天才,后其随父亲在大楚境内特别是边境之地游历了十年,十九岁时回到琼州老家闭门读书、参加科考,并于顺和五年一举夺魁。 袁隽前世便知韩济此人。在辛未冒死送进大昭宫的消息里,萧凌率大军在齐地摧城拔寨势如破竹,北平所辖诸地皆由韩济统总指挥,且其还曾亲自领兵将楚军打回渭水。镇远将军成珂评价他:“袁参军比之亦多不及。”成珂所言“袁参军”指的就是袁隽的父亲袁放,同样的文官领武职。在大楚史书之上,女子为帅、书生领兵,是很不罕见的,这也是齐、辽两国总笑话楚国男子“骨头软”的原因。 袁隽来旁听韩济的课,原本只是为了见见这个能让萧凌交出后背的人,未料获益极大,特别是韩济对大楚边地民生的观察更为直观,视角与祖母姚谦、母亲舞阳公主截然不同,能助她在修书时将“人和”方面的缺失环节补上。 看来很有必要多到翰林院走走了。袁隽心里琢磨着事儿,行了随堂礼后便匆匆离去,待旁听的属官也散得差不多,众学生忽然热议起来: “这安平公主,到底什么情况啊?怎么跑国子学听课来了?” “据说是为了修书。” “听闻万寿节那日,安平公主呈了本自己写的册子作礼,圣上看了龙心大悦,稀罕得不行,后来就如你所见了呗!” “她一个成日躲在府里不出门的公主,能修什么书?韩先生,您知道吗?” “是啊!先生可是天子近臣,可见过那传说中的册子?” 韩济略作收拾正要离去,突然被点了名,便诚实道:“见过。不凡。” “写的什么,能得韩先生夸赞?我也想看看。” “公主修书,你看来何用?” “诸位皆出身王侯将相之家,”韩济打断众人天马行空的猜测,认真说道,“日后,无论执掌一方兵权,还是为政一地民生,都会想好好看看安平公主今日所修之书。”言毕,径直而去。 除却休沐日,袁隽一连几天旁听了好几堂课,作了番取舍。六月十九,又到韩济讲学的日子,她早早便去了崇志堂,发现韩济竟已在门外,似在等着她来。两人默契地未再你来我往一番“礼不可废”,略致了意,韩济脸上仍一副和风细雨的笑模样,问:“安平公主计划何时到访翰林院?” “明日吧!先生可有空?” “敬候大驾。” 次日,袁隽将这些日子修书时遇到的问题略理了理,郑重地换上小朝服,持公主令信入了宫。第一次踏足翰林院舍,想到其间所聚皆是楚之大才,袁隽心里微微紧张,却不想众翰林都对她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大家各抒己见、相谈甚欢,及至午膳饭点仍没有要放她离开的意思,还是靠着韩济帮衬挡驾,袁隽才得以走出翰林院。 “安平公主今日感受如何?” 袁隽捏了捏袖中方才记下的笔记纸笺,由衷地笑:“真好!” “那便常来吧!” “修撰大人可给留饭?” “留。”韩济看着袁隽几乎要飞起来的步子,好笑地回想她刻意拿捏仪态走进翰林院的样子。抛开公主身份,自那日仁和殿后,他有预期这是一个很不简单的十四岁小丫头,但今日发现自己还是有些小瞧了。 韩济陪着袁隽循着出宫方向一路行去,忽见不远处一个身影,想了一想,对袁隽道:“济尚有些事忙,便不送公主了,还望见谅。” “先生请便。” 别了韩济,袁隽独自走了一会儿,毫不自知地来到紫宸殿附近,也不靠近,只远远望着,待到抬脚要走时,心痛却不期而至。 “袁隽。”燕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袁隽忍着痛,并不回头,勉强用平稳的声音,提醒道:“燕公子还是该称一声安平公主的。” 燕洄绕到袁隽身前,将她罩进自己的身影下,见她全身僵硬、微颤,似在很辛苦地忍着什么,且始终不愿抬头看他。僵持久了,燕洄胸中无名火窜起,故意狠着劲儿说: “七年前的今日,大成三十一年六月二十,就在不远处,紫宸殿后梅园,你亲口对我说你叫袁隽,都忘了?” “隔了太久,不必再提。” 袁隽鼓足勇气才抬起了头,逼自己看着燕洄的眼睛说话,她那赤红的眼、青紫的唇和苍白的脸,结结实实地吓坏了燕洄: “你怎么……” “燕公子若无事,便不要挡道了。” “袁隽!我好歹救过你,你何必与我这么说话?” “呵,原来如此!我欠你一条命,应当还,你若要,拿走就是了。” “你……” 袁隽觉得自己已用光了全部力气,可能再撑一刻就要倒下,所幸有人声向此处而来,燕洄只能先急急离开。袁隽再受不住地蹲坐下来,不久,就听到宫人急切的声音:“公主!安平公主!您这是怎么了?” “无事,歇歇就好。”袁隽起身,见来人是坤和殿的大宫女,且显然也被自己此刻的样子吓得不轻。 “皇后娘娘正寻您呢!不如,公主随婢子到坤和殿,请娘娘召太医给公主瞧瞧?” “有劳姑姑引路。” 袁隽一路来到坤和殿,许是离着燕洄远了心便不那么痛,人精神许多,引路宫女也松了口气。可及至正殿门口,袁隽又深深懊悔,昨日自己随口定下到翰林院日子的行为实在太过草率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下,刚刚自殿内走出的乐平公主唐迪正站在廊下注视着自己。 “乐平公主。”袁隽硬着头皮上前。 “安平公主好大的能耐,这是要出将入相了。”说完,也不等袁隽搭话,就要离去。 “乐平,”袁隽叫住了那个给过自己当头棒喝的女子,决定投桃报李,好言劝道:“开女学是大善之举,别用‘学阁伴读’把机会浪费了。” “安平公主,娘娘唤您呢!”袁隽也不管唐迪能听进多少,自随宫人入了殿内,行礼后被赐了座,小姜后客套地关心了两句她的身体,意味深长地看了她许久,方道: “安平,开女学不是祖制。” “可也不违祖制。”袁隽坦然看着小姜后,心里想到了姜姝,别有深意地又道:“大楚从无女子不得拜官的祖制,也绝没有女子不得入学的说法,娘娘明鉴。” 小姜后眼神明亮,缓缓勾起了唇角。 第十九章:如梦 小姜后得到了想要的答复,便不再久留袁隽。出了坤和殿,袁隽发现萧凌就等在前头,看她的神色有些凝重,许是才见过燕洄的缘故,袁隽又想起了朝阳殿外的萧凌,走向他的脚步显得有些沉,到了近前,却又见萧凌轻快爽朗地笑着,可袁隽很肯定,方才萧凌那不常流露的神情并不是错觉。 “走吧!送你回府。” “你怎会在这儿?” “今日是二十日,这一旬,圣上召了我和亭林府上那位到仁和殿问话。” 袁隽也不说话,只用眼神示意: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刚刚遇着翰林院韩修撰,知道你也在宫里……哦!他与亭林夫婿是同科进士,还在我面前商量着要把你拐去鸿胪寺……”萧凌看着袁隽的神情,虽心里明白她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但仍避重就轻地道:“我寻了好些宫人问,特意来此等你的!” 身边引路宫人轻笑:“公主、世子,婢子就送到这儿了,两位恕罪。”转身离去。 二人同行,萧凌斟酌了话题,说:“《北地志》如何了?怎么也不来寻我?有了韩翰林指点,就用不上我这个启蒙的了?亏我天天守在留园门都不敢出,生怕把你错过了。” “萧世子指点得够多了。七年时间八十五封信,絮絮叨叨那么多废话,足够用很久了。” 原来信她都看了!虽则袁隽答得有些漫不经心,但听在萧凌耳朵里却熨帖非常,但仍刻意道:“我萧凌写的哪有废话,是不是你没看明白,要不要我帮你拎一拎重点?” 话毕,发现袁隽并未跟上,转头一看,两人不知不觉又到了紫宸殿处,萧凌心下深叹一记,刚要开口,就听袁隽说:“萧诺一,你把我送回来后,我在这里住过半年……”袁隽停顿了很长时间,也不再说什么,重又拾步而行,但当她的发梢擦过他的手时,萧凌确定自己听见她的声音:“若没回来,多好!” 兴庆宫外,落霞在马车边侯了大半日,终于看见自己主子的时候,心里一沉,快步跑上前去扶住:“主子,您……” “你家主子累着了,扶她上车吧!”萧凌知袁隽此刻不欲多言,打断了落霞的关切询问。 “诺。”袁隽深深看了眼自家那个理所应当一般听命于萧凌的死士,也懒得计较,进入马车之后,晃晃悠悠的,便有些头晕眼沉。 顺和六年,二月初四。 劫后余生的袁隽再回“公主学阁”,二次伴读的日子便不如先前那般刻意拘束着性子,既然自己已经碍眼到不该活着,再怎么忍气吞声也无用。于是前两日,在教授礼学的朱博士疾言厉色地把袁隽的文章点评到一文不值时,她便甩甩手自请到堂外罚站,躲清静去了。今日的乐艺课上,她又以:“擂鼓、吹笙非君子乎?先生只授琴技,何为?”的提问,成功让自己被罚门外。 京城的二月天还很凉,袁隽虽身体底子不错,到底溺了一次丽鲤池去了半条命,尚未完全缓过来,在常思堂廊下站了一会儿身上就有些哆嗦。突然,一个眼生的小内侍来去如风,若不是往她怀里扔了个暖乎乎的小布袋,袁隽差点以为是自己冻得花了眼。 袁隽扯开布袋一瞧,是壳已剥得干干净净的烤栗子。只有齐国长岭的秋天才产栗子呀!这是藏了多久啊?袁隽以为自己一定是满脸嫌弃的,但手却很诚实地拈了一颗栗子放进嘴里。 又甜又暖,如她此刻的笑。 袁隽吃了好几颗,又仔细数了布袋里剩下的栗子个数,心有不舍地叹了气,抬头便远远望见常思堂院门口立着的那个身穿整洁黑金齐服的少年。恰到好处的光洒下,少年的脸不再挂彩、褪了稚气,唇角翘起一点点弧度,格外精致好看。袁隽想,好在自己少时习武目力佳,不然,哪能知道燕公子也会笑呢? 燕洄遥遥指了指袁隽手中的布袋,又变戏法似的自身后拿出个更大一些的满满鼓鼓的袋子,随后更毫无顾忌地在院门处席地而坐,一本正经地开始剥着袋中的栗子。袁隽大跌眼镜,慌张四顾,燕洄见了,眼底笑意深了些,将刚剥好的烤栗子放进嘴里,又指指袁隽,好似在说:“你吃啊!” 袁隽横了横心,配合地又吃起了栗子,心里赞叹:这人的胆子如今都这么大了! 此后的日子,但凡袁隽“罚站”,常思堂院外都有燕洄陪着,变着花样的逗趣手段层出不穷,越来越兴高采烈,使得袁隽对本极度不喜的礼学课、乐艺课都生出了很多期待。时间很快便来到袁隽生辰的日子,她在朱博士走进课堂的第一时间就大咧咧地起身、行礼、出门罚站,心里纠结着不知燕洄还记不记得自己生辰、如果不记得要不要提醒、怎么提醒又隐晦又明确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然而,燕洄的举动大大超出了她的意料,在袁隽还没站定脚的时候,就已看到他玉树临风地站在了院子里。 没错。玉树临风。他真的迎着风站在了院内的玉兰树下。 “过来!”燕洄招了招手,袁隽鬼使神差地就走了过去,愣愣地问:“你怎么进来了?” “今日你生辰,给你做了长生糕。”袁隽看着燕洄打开了左手掌上托着的锦帕,里头是块切得端端正正的像是花生酥一样的吃食:“在我家乡,过生辰要吃长生糕。快,吃了长寿,还能长高。” 袁隽发现燕洄已经比她高出了许多,她抬头瞧他的时候,看得最清楚的竟是他下巴上青色的胡渣子。她有些怨念地吃着糕点,口齿不清地说:“你没吃不是也长高了?” “我吃了,母后每年都有给我做。”燕洄的母亲是齐国郭皇后,听说不知为何常年住在离宫不回。燕洄说,每年自己生辰前都会有使臣将郭皇后为他准备的东西送来,全是四季衣物和齐国特产吃食,顺和帝从不扣留,如数送进了兴庆宫最北最偏的院内。 “你的衣服鞋袜也是你母后亲手做的?” “嗯。” “怎么能那么合身呢?奇怪!明明见不到啊!” 燕洄没有回答,只对袁隽说:“吃完了赶紧擦擦。” “怎么?就送了个礼,还敢管起本公主来了。” “那个不是。”袁隽刚想问“不是什么”,却见燕洄掏出个很小的瓷罐打开,用右手食指蘸了下就要往她唇上蹭。 “燕洄,你干什么?!”袁隽吓得不轻,燕洄却摆着无辜的样子,坦然地说:“贺礼啊!口脂,我做的。” 袁隽的视线避过燕洄的眼和高举的右手,落在小瓷罐上,里头是贴梗海棠的颜色。 第二十章:梦回 到底动静大了些,朱博士连叹带怒的声音渐渐靠近,燕洄已一溜烟离开,留下了装着口脂的小瓷罐,此刻正被袁隽紧紧攒在右手掌心里。 袁隽转身看着怒气升腾的朱博士,一点不怵,对于为何擅自挪了罚站位置的提问,她面无表情地答道:“罚站就得在日头底下才像样。” 朱博士彻底断绝了与袁隽再说哪怕一个字的念头,愤愤然回去了。袁隽镇定自若地接受乐平公主投来的目光,紧了紧右手。 再后来,每每袁隽罚站的时候,院子里便多了两个教引姑姑,燕洄不能再来陪她,袁隽结结实实在越来越大的日头下站了两个月,人黑了不少,贴梗海棠色是万万用不了了,但却长高许多。袁隽想,长生糕果然有用。 到了六月二十这一日,袁隽在术数课结束后,立刻提着一早便惊着学阁众人的提篮,用虎虎生风的步子走出了常思堂,刚出院门就看见贴墙立正的燕洄。见她出现,燕洄整个人松弛下来,打眼扫了一下袁隽手上的提篮,满怀期待地问:“给我的?” “对啊!走,去你院里,给你庆生。” 袁隽一马当先的样子把燕洄都唬住了:“袁隽,你,安平公主!到我住的院子给我庆生,这不是小事。” “诶?燕洄,你不是太子哥哥伴读吗?怎么从来不见你去上课呢?”袁隽顾左右而言他。 “袁隽……”一路遇见的宫人越来越多了,燕洄急了起来。 “也对!你是齐国皇子,哪能真的让你听课学习呢?难怪成天有大把时间来找我玩。” “袁隽!”燕洄只能一把拉住了袁隽手上的提篮。 “放心吧!我有分寸。这么说吧,我是一个不知礼、不懂乐、字还写得十分不规矩的公主,对这兴庆宫里的人就只有一处妨碍。如今,因为和你这个齐国质子走得近,也许这个最大的妨碍就不复存在了。有的是人乐见其成。” “安平公主不知礼,不懂乐,字还不规矩?”燕洄有些信了袁隽的话,好像她是真的可以毫无顾忌地和他交往,但稍稍回味了一下,便又觉得她的话里还有些别的意思,透着满满的无奈,遂又问:“你怎么碍着别人了?” “因为我要嫁的人。”袁隽放开了提篮,头也不回地当先走着,“北平王世子,萧凌。” 燕洄瞬间就动不了了,全身的血液只往脑袋涌,各种念头和想法层层叠加在一起,让他彻底失了方寸。他注视着袁隽已经离了好远的背影,突然疾冲上前,用力拽住她的手,急道:“别嫁!别嫁萧凌!” “祎然……” “别嫁他!” “祎然!” 燕洄怎么会唤我祎然?只有萧凌才会成日里把我的小字挂在嘴上。对啊。萧凌! 袁隽猛地回神,睁眼,发现自己还在马车上,萧凌抓着她的手,焦急地一声一声唤着“祎然”,旁边的落霞已把下唇咬出了血痕。 “萧诺一……” 萧凌审视着刚刚转醒的袁隽看他的那副眼神。他在她的眼睛里寻找蛛丝马迹,想要判断她此刻究竟在看谁:袁祎然,你正在看着的,并不是我。 “回屋休息吧,我先走了。”萧凌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但仍不忘指挥落霞和赶来帮忙的袁府下人们好好照顾袁隽。临走前又想了想,对她说:“这两日你别出门了,好好养养精神,过几天我带你出城去骑马。” “好。” 萧凌一定没料到袁隽会这么听话。 这两日里,袁隽复盘着自己重生后第一次直面燕洄的场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锥心刺骨,至少还能保持清醒,但她也确定了自己无法把这个燕洄与前世的割裂开看待。这对燕洄并不公平。 直面冲击,又反复自虐,袁隽惨惨淡淡地残喘两日,终于在第三日放过了自己。一早起来,她就让秋水帮自己束起发、换上骑装,辰正时分便来到马厩准备。不过一刻钟,萧凌出现了。 “袁祎然,这么听我的话啊?”萧凌见袁隽已早早换好骑马出城的行头,调笑道,“让你歇两日,就真只歇两日?” 袁隽反常地没和萧凌斗嘴,只看着他浅浅一笑,闹得萧凌心里酥酥麻麻地痒,深感京城六月尾的天气热过了头,将他声音都化得软了些:“在等我吗?” “嗯。” “若我今日不来,你岂不白白等了?” “说的好似你前两日没来一样。”袁隽轻飘飘地揭穿萧凌,牵起“追日”慢慢向外走。 与两人初次一同骑马出城的畅快不同,这一次一路晃晃悠悠着,十分懒散。萧凌不时说些逗趣的话或有意思的事情,袁隽听了只淡淡地笑,也不多搭话。萧凌知她心里有事,并不过分逗她,觉得这么个安安静静、温温柔柔的袁祎然虽不是真正的她,却也很好。 第二天,袁、萧二人事先并未约定,却都做了与前一日同样的事,而后,如是重复,又来到了第三日,城外十里亭附近的小土坡上,袁隽终于主动开口起了话头: “萧诺一,每天陪我做一样的事,是不是很没意思?”不等萧凌回答,她又似自言自语地说:“可是‘出城’和‘骑马’,已是我能做的事情中极有意思的两件了。” 萧凌知道了,她并不想要他的回答,她只是没想好自己的答案。 袁隽下马,耐心温柔地轻抚着自己的坐骑,一遍又一遍,许久才又开口:“萧诺一,为什么边地能养出这样的马,中原各州就不行了呢?” 萧凌看着袁隽仍不出声,虽然这一次她确实在等他回答。连续三天,他们都走同一条路出城,一条可以去往西北边境的路。萧凌想起那日在紫宸殿外,她曾说“若没回来,多好”。 是他把她送回来的。 长时间的沉默后,袁隽忍不住回头看向萧凌,这才听见他说:“沧州水土确实养出了姚将军,但兴庆宫里也走出过舞阳公主。” “娘亲若留在兴庆宫,便只是个公主,她从这里走出去,到了西北边境的战场上,才成为了大楚的舞阳公主!” “你也不只是个公主,你是修《北地志》的人,袁隽。” 面对萧凌意味深长的眼神和话语,袁隽心虚地别过头,道:“若我告诉你,我写涪陵渡口的初衷只是因为被乐平激了,想要比过她呢?若我本就是个全无雄心壮志,只想得过且过活着的人呢?”袁隽想起了前世的自己,情绪有些激动。 “你想了,做了,便不一样了!”萧凌冷静的语气安抚了袁隽,“一个涪陵渡口当然不够,也许再加上洛水、乾水、烽州、邕州也还差些意思,但若好好写下去,待写遍整个北境修成了《北地志》,又当如何?将帅领兵一方、官员执政一地皆可用之,届时,谁人不识君?京城,或任何别的地方,都困不住你了!” “真的……真有人会需要我修的书吗?” “有。至少,在你面前的这一个。袁祎然,我需要你!” 第二十一章:讨教 萧凌的话让袁隽豁然开朗,又百感交集,心里跟荡秋千似地忽上忽下,过程十分精彩,显露在面上的表情却显得有些纠结。萧凌不想她负累太重,刻意切换了轻松的话题:“不过话说回来,你和乐平比什么?她有哪里比你强吗?” “她比我……”袁隽差点脱口而出“漂亮”二字,但到底不想在萧凌面前于容貌一项上认输,便生硬地转了个弯,“……年岁上差你少些。” 萧凌被逗得哈哈大笑,怎么也停不下,见袁隽着恼,主动添上了最后一根稻草——拍了她的脑袋。随后,翻身上马,矫健逃跑。 “不要碰我的头!”袁隽立时抛下所有思绪,用最快最敏捷的身手上马扬鞭,驱使“追日”紧随“踏云”而去,全身心只关注这一件事,“萧诺一,你欠教训!” 两人你追我逃,奔出很远,城门已遥遥在望,笑闹声引起路边茶寮中人的注意。人不多,只两个。一个面沉如水,冷若冰霜;一个春风拂面,阳光和煦。 少顷,“春风拂面”阳光和煦地笑道:“公主,世子,好兴致啊!” 袁隽也不下马,扫了一眼“面沉如水”,转而对“春风拂面”致意,道:“修撰大人是特意在此处等安平吗?”袁隽知道早晚能见着这两人,但对于在此时此地见到却有些意外。 “可不是。若非如此,何至于休沐之日来此晒一日太阳、吃一日灰呢?”韩济温柔地笑着,答得很坦然。 “既然茶不好喝,便罢了吧!先生,告辞!” 袁隽正要驱马离去,忽听韩济声音传来:“茶不好喝,可以吃饭。” “家里规矩严,不让随便同人在一处吃饭。先生也快些回吧,此处的天色比之别处,看来倒要黑沉得更早些。”说完,袁、萧二人疾驰而去。 “安平公主似是对你颇有成见啊!季泽,你怎么得罪这丫头了?” “她是安平公主袁隽?”鸿胪寺少卿成治注视着少女驰马远去的背影,平淡地问。 “季泽,她是安平公主,你夫人是亭林郡主,同为皇亲,不曾见过吗?”韩济颇感意外。 “上一次见时,她七岁,奉父母衣冠入京落冢。”成治目光悠远,似在回忆那个天色沉得如墨般的下午,一身缟素的女孩面无表情,捧着看来极沉的衣冠匣,一步一步如踏在人心之上,由城外而入。 韩济再不说话,望向远处的城门,和远去的人。 六月二十九,袁隽慢慢踱着步,走进“阔别”十日的国子监,今日有韩济的课。 “安平公主,总算肯现身了?”韩济到得很早,在通往崇志堂的必经之路上等着袁隽出现。 “先生今日这么早,又是特意在等安平吗?”袁隽不禁想,这么个才能出众又执着的人,怕是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吧,难怪前世的萧凌会信任倚重他。 “安平公主不上值、不修书,成日里出城骑马玩耍,可急坏了不少人。”两人所到之处,在旁指指点点的国子监属官和国子学学生皆不少,韩济倒是不甚在意,只是出言提醒袁隽。 “圣上没有催我修书,祭酒大人、司业大人没有责我旷值,要他们急什么?”袁隽声音朗朗,又引了不少人侧目。 “公主这番话颇有些‘仗势欺人’的味道。” “若不欺人,又怎让人知我所仗何势、势有多大?他日若一个不慎,就要得罪了安平身后之人,届时又该如何?呵!先生,安平这是在救人,行善积德。” 韩济看着身前义正辞严的少女,无奈地笑,忽又见其转过身来郑重行礼:“先生,堂上见!”心道:这丫头,很难被欺负了! 韩济今日讲的全是大楚与辽常年起摩擦的西北边地之事,袁隽清楚知道,这堂课就是为了讲给她听的,心里又对韩济能如此为达目的而手段频出起了些敬意。课毕,袁隽故意特别磨蹭,有些不想再听韩济旁敲侧击、循循善诱,怕一不小心就要着了道把事情应下来。忽闻一阵喧嚣,有人闯进崇志堂,大声喊着:“安平公主可在?文昌侯府任重,特来讨教学问。” 堂内瞬时静了下来,韩济重又坐下。任重见韩济不走,率先行礼道:“韩先生好!任重可扰您讲学了?还望先生不要怪罪。” “无妨。已经散学,不过想瞧个热闹罢了。”韩济老神在在地看向袁隽。 任重循着韩济视线看见了隐在角落处的袁隽,快步堵上前:“任重见过公主。” “你就是文昌侯家那个擅长术数的小子啊!” “公主怎知?” “听钱博士提起过,我曾与你姐姐同堂读书。” 是了!任重想起,安平公主和他嫡姐曾经同在“公主学阁”伴读,教授术数的钱博士正是他的恩师。文昌侯府是个出了名于银钱数字没有半点概念的人家,商贾们都晓得京城的贵人中只这一家的钱最是好赚。因此,当钱博士在国子学授课时发现任重竟有术数天赋,曾经大为感慨。 “问吧!我还有事,耽搁不得。” “公主听好了。春狩围猎,我家老头儿只捕鸡兔两种,同装一笼,清点之时,数得笼内鸡兔总头数二十有七、总脚数八十有六,问,鸡有多少?兔又有多少?” 任重说完,在场之人都惊了,别人惊的是任重称他爹“我家老头儿”,袁隽惊的却是:你就拿这么个问题将我?太看不起人了! “公主不急,可慢慢算……”任重见袁隽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以为自己问得很不错,谁知话没说完,袁隽就冷冷地道: “鸡十一,兔十六。任重,擅长术数?呵,你是怎么哄钱博士的?” 任重傻了眼,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其实不难,但也得费些心思计算,若再加上自己在一旁插科打诨,让安平公主于众目睽睽之下红个脸也挺有趣。哪里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 “公主怕不是以前刚巧算过吧!这题不算,再来……”众人听任重言辞,便知袁隽所答不错,暗惊于安平公主的术数能力。 “你可别来了。换我问你答,如何?” “也好。” “城东酒肆王老汉、城西饼铺刘小儿同赴万通钱庄,均需借银一千两,借期十年,利钱八分。钱庄两种还法:其一,本钱按月均分,每月还本数额不变,再算上未还的本钱的月利;其二,按本利总和之数,平分至借期,每月还钱数额一致。问,王、刘二人该选哪种?钱庄掌柜能不能答应?”袁隽问完,堂内鸦雀无声,连韩济都认真心算起来,任重神情尤为凝重。 片刻,袁隽摇摇头,无比清晰地叹了口气:“我说了还有正事,不便奉陪,你且慢慢算吧。”袁隽似傲视群雄的将军般走出了门,又高声补了一刀:“人还是得先知己知彼,而后才有所谓‘讨教’的资格。” 第二十二章:低头 安平公主的书,知之者甚少;但安平公主的题,国子学众人都听清了。一连几日,城东酒肆王老汉和城西饼铺刘小儿成了国子学里最当红的人,这些个京城贵族子弟们都把两人的小本买卖当做自家的上等产业在盘算。袁隽故作神秘不现身,在翰林院躲了五天,初四日才回崇志堂听韩济再讲了一堂西北边地的课,然后耐心等着看他今日还能使出什么更新鲜的劝人手段和说辞。两人在敬世阁茶歇处方饮了一盏茶,就见任重一路小跑着过来。 “任重见过公主、先生。”礼行得草草,态度却郑重:“公主,王、刘二人应该选一,本利总数较二要少许多,且每月所还之数本钱占比更高,两人买卖皆与粮有关靠天吃饭,当优先还本以备不测;钱庄掌柜应劝两人选二,如此,钱庄才能多获利。公主,可对?” “老汉选一,小儿选二,钱庄应允,皆大欢喜。”袁隽对一脸诚恳的任重也不刁难,见其眉头紧锁,道:“回去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是,多谢公主赐教!” 任重走后,韩济亲手给袁隽倒了茶:“安平公主只修一本《北地志》,可惜了!”韩济发现眼前这个正低眉顺目喝着茶的小丫头一次一次惊艳到他,而自己对此却已毫不意外。不过十四岁,抓住一次机会,就转被动为主动,顺势为己正名、以才收买人心。还有此刻,云淡风轻,很能沉得住气地等着自己出招。 “公主计划何时造访鸿胪寺?” “鸿胪寺于我现下修书内容无益,不去。”袁隽直截了当地回绝,在韩济即将抛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之际,又抢先道:“况且,我不喜欢成家人。”此话一出,韩济只好笑笑,继续举杯饮苦茶。 袁隽说的是实情,她不喜欢成家人。成家人也很讨厌她,当然,是在前世。辛未传进大昭宫的消息里,成治的父亲、镇远大将军成珂一直称袁隽为“妖女”,认为新任北平王萧凌正是因为她才叛国自立毁了忠义传承,虽于后世看来也算民心所向,但当事之时的名声毕竟不好听。成治的态度与其父一脉相承,知道萧凌要亲率兵马入齐,一路跟随杀进了阳城,可能担心萧凌干蠢事更甚于担心他的安危。袁隽忍不住想,大昭宫朝阳殿外,当成治亲眼看着萧凌将猎灵枪掷向自己的时候,一定很欣慰。 此后数日,除了休沐,袁隽都极本分地待在国子监敬世阁安心修书,任重来找了她一次,细细地探讨了“王刘借银”的术数题与其背后的民生世故,茅塞顿开,发现原来术数的重点不是“数”,而是如何用“数”施“术”,账固然要算清,但懂得如何在得失间取舍却更为重要。自此之后,任重但见到比自己其实还小一岁的袁隽时,都恭恭敬敬执弟子礼,如待钱博士一般,这虽让国子学众人大为咋舌,却也无人非议。 初九日,袁隽缺席了韩济的课,留在府里乖乖等着萧凌的信。结果,等来的不只信,还有萧凌。他顶着她满脸的诧异,笑着亲手把信塞给她,还挑了眉努了嘴,示意她打开看。袁隽不知怎么犯起傻气,说:“我这就交给祖父去。” “袁祎然,信是给你的。”萧凌失笑,叫住袁隽,“今后,我仍每月给你来信,但不敢再劳烦祭酒大人了。” 袁隽想维持个大大方方、久经世面的样子,端庄大气地启了信封,但在萧凌的目光注视下,只看了“祎然如晤”四个字就有些不定心、看不进,忽然发现其间还有另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确认了信封上的“复”字,似有不解地对萧凌说:“你没打开?” “你给你的人派了活儿,得了回复自己看便是。既知信都是经你手的,以后我就不掺和了。” “萧诺一,我让人打探齐国消息本就是为了你,你可以看啊!”袁隽边说边打开信自顾自看了起来,但萧凌却因为她的话心里发颤。以为派人探齐是因为……不想,竟是为自己!萧凌听见袁隽似乎又说了很多,但一个字没抓住,最后还是因为袁隽捅了他一下,才听见:“跟你说话听见没?我既把乙丑交给你了,你使唤他办事便是,不必再让他特意报我,耽误事儿!” “袁祎然……” “怎么了?你不需要?哦,那便算了吧。” “需要!我需要……” “行了!”袁隽怕萧凌又要说出什么话来,急急打断,转了话题要与萧凌就乙丑信中提及的辽、齐异动略作商议,顺便再请“北地通”萧世子帮忙审看自己这几日写的邕州两章。两人在学术氛围中度过了一晌午,临近用饭时间,袁隽为了向萧凌提出的建设性意见表示感谢,便道:“我请你上荟锦楼吧,启蒙恩师!”萧凌自是欣然从命。 两人才到酒楼门口,便被逮了个正着,恰是韩济和成治从国子监方向而来。 “安平公主,今日缺课了!”韩济笑着行了礼,又不着痕迹地在袁、萧两人之间打量了一回。 “自是有比上课更重要的事。先生是要安平受罚吗?” “也好。就罚一顿饭吧,听闻这荟锦楼酒菜甚好,公主可舍得?” 袁隽倒不在乎韩济得了些颜色便着急开染坊,甚至有些叹服堂堂翰林的厚脸皮,只很不喜欢边上那个明明有求于人又一副债主模样的成治,于是故意道:“请先生自然应当,其他闲杂人等就无必要了。”然后也不多说什么,径直入了酒楼、上了雅间。 萧凌脾气更大一些,好好的一餐谢宴生生被人截胡,自是没有好脸色,哼了一声紧随袁隽而去。成治火气一涌拔腿欲撤,却被韩济拽了回来:“季泽,正事要紧,这么经不得激,怎么成事?”于是,只好也灰溜溜地跟着上楼。 方进雅间,见袁隽和萧凌已很不客气地在上首坐定,韩济不甚在意地落了座,又伸腿蹬了成治一脚。成治会意,虽心里极不服气、很不情愿,仍照韩济事先的提点,恭恭敬敬地行礼:“鸿胪寺少卿成治,见过安平公主、萧世子。” “少卿大人如此见礼,所求何事,便直说了吧!”袁隽想到先前萧凌提到的“辽十年必有一犯”,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 成治也是个直脾气,又肃然一拜:“近日家父来信提及,辽于边境诸般滋扰,各部兵马也异动颇多,与往日楚辽几次开战之初的情势相似。然先前楚辽战时,家父所率之部多作夹击策应,正面迎击则以先舞阳公主部属为主。因此,为知己知彼早做准备,特冒昧向安平公主求赐先舞阳公主所作的战时手记,万望公主成全!” 萧凌和韩济也神色郑重地看向袁隽,只见她眼含深意地看着成治,勾起嘴角,道:“安平不知,何时起鸿胪寺少卿也能涉足边地军务了?修撰大人,你说,圣上知道吗?” 第二十三章:赐教 袁隽话音未落,屋内另外三人皆是心下一凛。韩济尤甚,不无自嘲地想,自己枉为天子近臣,对圣上脾性的了解和把握,还远不及面前十四岁的小丫头。 顺和帝是个极为多疑敏感的人,便是对着至亲都不能予五分信任,何况外姓。就拿天子嫡亲胞妹舞阳公主为例,顺和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便对这个在紫宸殿由父皇亲自抚养教导、师从辅国大将军姚谦的妹妹极为忌惮,舞阳公主代其出征凯旋后,防范之意变本加厉,一度让先帝十分失望屡加斥责,好在舞阳公主很是了解兄长,婚后更是刻意回避,情况才稍好些。到大成二十九年,辽国再犯之时,朝堂上竟发生了太子极力阻挠有战辽经验的舞阳公主出征,反力推太子妃母族、南海姜氏率兵北上远征的事,令人唏嘘。 不过,天子多疑本就是常事。即便是先帝在位之时,也未见得有多少用人不疑的气度,而成家本身就是个例证。成家本是姚家军下属一支,成治祖父更是辅国大将军姚谦的副将。当年,姚谦让出西境两州,嫁人释兵权,其后,成家一度只能在南海江州圈地驻扎。姚谦病逝那年,成珂以治丧之名,将身怀六甲的妻子送到京城,成家军这才获得重回西境驻守黔州的资格。舞阳公主两次出征战辽之时,先帝之所以能调派成家军至西北边境辅助,甚至在舞阳公主战死沙场后,仍能将成家军留在西北边境驻守,并册封成珂为镇远大将军,实在也有已牢牢将成珂唯一的妻子和最小的儿子拘在了眼皮子底下的原因。因此,成治自小长在京城,不得习武只能读书,十五岁时便成了亭林郡主的夫婿,注定了不能领兵、不能拜四品以上官。后来,成治又极为怪诞地以将门之后、郡主夫婿的身份在顺和五年的春闱中考得二甲头名,年纪轻轻任了鸿胪寺少卿,但世人都知道,他这是表面风光,实则却已是在仕途上做到了头。成治的两位兄长则要更惨,至今未婚、无嗣,边境之上,稍大意些就可能见不到第二日的太阳。 本来,成治与同科状元韩济交好,稀松平常;但北平王世子入京、安平公主拜官修书、西北边境频现异动,这些事情叠加一处之际,成治却还在众目睽睽之下通过韩济搭上安平公主和萧世子,就不免要让有心之人想入非非了。边境军政与他一个入皇室宗亲谱录的郡主夫婿何干?究竟是成家志存高远,还是镇远大将军觉得靠自己已没有信心守住大楚西北?若是后者,倒不如早些解甲归田,让位有能者居之了。 袁隽知道在场的都不是笨人,很快便能想明白今日之事多有不妥。事实上,前些日子见韩济想方设法把成治送到自己面前,袁隽确实因为前世之故还曾存了几分刁难之意。但今天,综合乙丑送回的消息和萧凌转述的北平王的话,袁隽明白西北边境也许已真的不妙,祖母和母亲留下的手记可能确有大用,而心思玲珑的韩济今日之举也只能说是关心则乱。 既然不能大大方方地各得其所,以免其乐融融地遭人忌惮,那就只好…… 袁隽当即做了决定,开口打破沉寂:“成少卿,你可会武?” “不会。”成治老实作答。 “一点儿都不会吗?那就可惜了!”袁隽笑意盈盈地说:“本来还想说,成少卿若比武能赢我,想来如此能文能武的人才定能为大楚守好西北边境,安平倒愿意为成少卿去求了圣上,用少卿大人将镇远大将军换回来,再将母亲留下的手记转赠于你,好让大人保家卫国、不负圣恩,而安平也算是于社稷有功了。” “比武?安平公主这番说辞,当真不是强人所难吗?”成治脱口而出质问道。 “成治,我再说一次。”袁隽换了认真的神情和语气,又道:“与我比武,可转赠手记。” 袁隽话一说完,韩济的眼神先亮了起来;萧凌想了想,也笑了,拉起袁隽的衣袖,公然撒娇卖萌道:“袁祎然,我饿死了!不过,这里看来也是个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地方,还是跟我回留园吃饭吧,随我来京的厨子烤肉特别香。” 袁隽和萧凌离开后,韩济痛心疾首地看了眼还在气头上的成治,认命地说:“季泽,郡主该给你留饭了吧,容我到贵府去蹭一口!” 袁隽出酒楼时,远远曾瞧见了一辆马车,此刻在留园门口,见那马车也在,知道有人尾随,也不矫情,直直走了过去,离得稍近些便看清了,这是宁国公府的车驾。小姜后的娘家,能跑来找自己的,只有姜姝了。 见袁隽走近,车夫急急向帘内禀告一句,帘子立时掀起,带着帷帽的姜姝下车行礼。 “姜四小姐,有事吗?”袁隽紧紧盯着那碍眼的帷帽问。 “安平公主,皇后娘娘说动了圣上,准我入国子学读书了。”虽然也算意料之中,但小姜后的手段之高、成事之快还是让袁隽不得不刮目相看,前世看来毫不显山露水的人竟也是个厉害的人物。姜姝看袁隽不答话,又说:“姐姐告诉我,都是得了公主提点才能成事,让我一定要来当面拜谢。” 姜姝不说“皇后娘娘”而称姐姐,算是给足道谢的诚意,可袁隽却讽刺道:“当面?就你这样,也能叫当面?”说着,趁姜姝来不及反应,快速出手揭了帷帽,继而又道:“姜姝,你若如此在意那道疤,还是不要入国子学为好。心若走不出帷帽一尺之地,只人走出来,何用?” 袁隽将帷帽还给姜姝,不欲多言,转身朝仍在留园门口等她的萧凌跑去,一边喊着:“萧诺一,吩咐下去没有?肉烤了吗?我也要饿死了!” 一顿烤肉吃了许久,萧凌又献宝似地带着袁隽在留园上蹿下跳胡闹了一番,见日已西斜、不可久留,便又亲自将袁隽送回府。方站上袁府门口的第一级台阶,就听身后不远处一女子高喝:“安平,你不是要比武吗?我来。赐教吧!” 袁隽与萧凌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在对方眼睛里看见了同样的一句话: 这一日,可真长! 第二十四章:新知 七月的京城,虽时辰已不早,但天上仍挂着晚霞,映得袁府门前街上的事物都蒙了层内敛的金色光晕。亭林郡主唐恬身着一身火红如焰的劲装、金色袖扣、黑色高靴,宽肩窄腰;头发紧紧束成高髻,显得脖子直而长;右手斜提一柄长刀,正是那种能上战场杀敌的、无甚装饰的朴刀。 此刻,袁隽满眼只有这个浑身散发着张扬煞气的女子,她立在明暗交替之际的宁静街道上,画面有种冲突的美。萧凌亦有片刻惶神,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在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中,只给自己留下了木讷寡言印象的亭林郡主。 少顷,袁隽由衷地笑了:果然!这才是会得母亲记挂念叨的小郡主呀! “安平。”唐恬觉得袁隽的表情十分古怪,又唤了声。 袁隽正了正神色,刻意摆了姿态,道:“亭林,天家不看长幼,只分亲疏远近。” 唐恬也不二话,当即行礼:“亭林郡主唐恬,见过安平公主。听闻公主一杆‘猎灵’承家学之精要,今日特来讨教,还望公主不吝赐教。” “入内侯着,本公主先去更衣。”袁隽转身入府,不自觉地又挂起了笑脸。萧凌见她一路行去的步子特别轻快,知她心里兴奋高兴得厉害,于是便径直去寻了袁成,邀请老人家一同来看好戏。 袁府内,袁隽平日练枪的平地上,唐恬已经站定,四周回廊下,袁府上上下下之人似都已围了来看。袁隽并没耽搁太久就换好装束出现,自落霞手中接过猎灵枪的一瞬,人便如将离弓弦的箭一般绷紧了,唐恬也握紧了手中长刀、后脚划圈小撤半步,似是随时准备暴起。院内刹时遍满肃杀之气。 出乎众人的想象,场中两人全无客套,甚至都未行礼致意就交起手来。袁隽的“猎灵十三式”早已融会贯通,惯会循对手的疏漏处突击,压迫性极强,但气力上稍差了些;唐恬毕竟年长了七岁,身形也高大不少,对战时虽稍显呆板、变招被动,但却效率极高,且刀法隐隐与“猎灵十三式”显出异曲同工的妙处。两人过招并不华丽好看,却紧紧牵动着所有观战之人的心,惶若身临战阵,下一刻决出胜负便是你死我活。 萧凌已丝毫没有先前邀人观战的轻松心态,紧张程度更甚于那日猎场中旁观袁隽战熊,十分不明白:两个大楚贵女比武的院子怎就成了铁血战场的样子?渐渐地,萧凌看出袁隽体力下降得厉害,一颗心也随之越悬越高,待看到一手熟悉的起势,便知道她要出“回手”相搏了,手心、后背全然被汗浸透。 唐恬到底不似林中大熊那般有能够倚仗的身体上的绝对优势,因而见袁隽一记“回手”出人意料地直刺过来,只能下意识地收刀回护,不料,刀身刚刚接触枪尖,袁隽竟变招压低枪尖,复又快速自下而上抵住刀身轻挑,待唐恬再次被动应对时,袁隽拼了全身的劲力,使出一式“震”!唐恬持刀的手虎口发麻,一时受不住力,险些将长刀脱手,袁隽用猎灵枪替其托了一把之后,收了招式。 唐恬目光复杂地看着袁隽,许久,僵硬地说:“今日是亭林技不如人,半月后再来讨教。告辞了!” “亭林,我不如你闲散,还得当值。”袁隽体力透支得厉害,握枪的手都在暗暗发抖,心里其实很希望唐恬快快离去,但嘴上却还忍不住要装腔作势一番,唬唬人,“二十五日休沐,再说吧!” “好!”唐恬愤愤离去的身影在行将踏上回廊前又转了过来,忽像换了个人似地看了袁隽好一会儿,才极认真地说了一句:“安平,你很像姑姑。”随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恬走后,众人很快便散,袁成走之前特别多嘱咐了孙女几句,萧凌却只对袁隽说“若有需要,派人到留园叫我”,好像已经知道她之后的日子要做什么似的。落霞放置猎灵枪的时候,秋水一边给袁隽放松筋骨,一边说起:“主子,郡主用刀和‘猎灵十三式’很像。”袁隽心道:是啊!母亲教的,怎能不像? 亭林公主唐恬的祖父唐逸与先帝唐远一母同胞,但自幼身体弱、性子软,于乱世中毫不起眼,一直被霁华大长公主护在身边。开国之战中,霁华大长公主与唐逸曾被人挟持,幸得姚谦副将成闯所救,于是,霁华大长公主允诺“许唐家女为成家媳”,以报恩情。后来,唐家成了天下之主,霁华大长公主成了太后,唐远为帝,唐逸被封亲王,成家便只当再没许亲这回事儿。霁华大长公主死后,唐逸先遵母亲遗愿将其遗体送归唐家原籍泉州,夫妻合葬;后又自请留在龙兴之地供奉宗祠,只一妻一子清净度日。唐恬出生时,祖父已经离世,先帝曾在回泉州祭祖时言道“天子之家承恩必报”,并破例册封还不到一岁的唐恬为亭林郡主。于是,世人便明了“许唐家女为成家媳”这事儿是要落在亭林郡主头上了。 唐恬的父亲过世很早,在她四岁的时候,先帝借舞阳公主大婚之由,将唐恬接入京城并赐了郡主府。从此,唐恬便孤身一人留在京里慢慢长大,这个过程中,曾经照顾过她、给过她温暖的亲人只有姑姑舞阳公主一个。因为自小知道今后要嫁入武将之家,唐恬跟着姑姑学了一身武艺,不知是否练武过于刻苦的缘故,渐渐长成了不喜多言的性子。唐恬十五岁时,舞阳公主已战死沙场,本想为姑姑守孝的她,因顺和帝一道圣旨与镇远大将军三子成治完婚,那一年,成治也才十五岁,甚至比她还要小上半年,而且还是个出了名的只会读书不会武的“将军之子”。于是,会武的亭林郡主下嫁只会文的将军幼子,成了大楚人人皆知的趣闻。 袁隽依着母亲曾经的所书所语去想象亭林郡主少时模样之时,唐恬也陷入了回忆之中。郡主府正院里,唐恬站在园内的合欢树下,回想着第一次见到姑姑舞阳公主的情景,惊奇地发现,似乎恰是与当下差不多的时节。 那一日,唐恬在园子里学着府兵的样子扎着马步、打着拳,忽然听到女子爽朗的笑声,回头看时,有风吹过,满园子飘起了合欢花,但小小的唐恬仍一眼就看到了比所有合欢花加在一起更加明艳耀目的人,这个人还用好听的声音温柔地对她说:“亭林,你若想学武,便唤我一声姑姑吧!” 唐恬出神很久,直到身上觉出些凉意,方叹了一口气,又因虎口处仍未消下的酸麻之感,想到了傍晚时分那场酣畅的比武和老是端着架子刻意拿腔拿调的袁隽,不由笑出声来,身边侍女低声提醒道:“郡主,大人在院外很久了。” 唐恬转头看向成治,脸上笑容不消,朗声道:“今日没成。待七月二十五,我再试试!” 成治瞧见唐恬灿若桃李地笑,浑身散发出满满的自信和活力,有些痴了,他头一次知道,自己的妻子原来竟是这般模样。 第二十五章:馈赠 袁隽又旷职了,且比上一回的时间更久。小半个月内,袁隽的主要工作便是“抄书”,不时还要请萧凌“顾问”一番。为方便袁隽使唤,萧凌每天一早便到袁府陪依旧“称病不朝”的袁成下棋,没几日就闹得袁成在自己家里也不得不称起病来、闭门不见,只让萧凌自己照顾自己。 临近七月末,京城热得似要遍地生烟,街上白日里行人稀少,日头方斜时才泛出些人气。最近几日,每到午后便是一场大雨,却只让人感觉更加闷热,因此,连傍晚时分出门的都少了许多。 成治也有好几日未出门上值,倒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放心不下唐恬。为了与安平公主约定的比武,妻子成日苦练、几近疯魔,根本不顾日头多毒、暴雨多大,任谁劝都不听。他便只好自己出马,天天留在家里,但凡发现唐恬又要练到不像话,便直愣愣往刀锋所指之处一站,逼得她不得不收手。今日是个难得的阴天,成治想起已有半月没到府衙点卯,到底过分了,便决定出门一趟。又想到今日正当韩济讲学的日子,便在去鸿胪寺前拐道国子监,准备找韩济打探一番安平公主近日的动向,却被告知“安平公主也有半月不得见了”。 如是一耽搁,待成治到鸿胪寺时已近中午,府衙门口的护卫见了他,两眼放光,急急道:“少卿大人您可来了!若再晚上那么一会儿,恐怕刘大人就要亲到郡主府相请了。” “这是怎么了?”成治很是意外,不明白鸿胪寺能有什么急事。恰在此时,鸿胪寺卿刘前快步奔出,见成治如见救星:“季泽!季泽!正好正好!来得正好!速速随我进来!” “大人,到底怎么了?” “安平公主来了!说是奉旨修书涉及齐、辽风俗,特来鸿胪寺请众官员参详,可大家答的都不合她意。我这小庙就只剩季泽一尊大佛了,鸿胪寺之名全系于你了!”正说着,两人已到正堂门口,远远就瞧见袁隽嘴角带笑地注视着他们,颇让人心底发毛。刘前怕成治临危却步,甚至还往里推了他一把,道:“快去快去!这都等了一晌午了!季泽……唉,自求多福。” 正当此时,袁隽问道:“成少卿,看来不忙啊?” 袁隽挥退刘前等人,只让成治立在堂内,候于案旁。成治的注意力全在案桌上的一口方匣之上,等了许久,不见袁隽问话,便犟着头皮主动开口:“安平公主,这是……” “是!” 见成治有些发懵,袁隽主动将方匣往前推了推,说:“祖母和母亲的手记,我都摘抄了些。萧诺一跟我说了些近期西北边境的情况,似是从你两位兄长处得来的,我与家里留存的手记比对过,方选了这些,应当有用。” 成治心里震撼非常,不敢相信半月前厉声斥责、刻意为难的安平公主与眼前的这位竟是同一人。只看方匣被推动时的样子,便知颇沉,显见得内里装的誊抄手记数量不少。所以,方才听韩济说安平公主旷职半月,竟是在准备这些?!成治心里乱得很,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将手伸向方匣,刚启开一线,另一只手按上匣盖,又用力将盖合上了。成治只闻袁隽话语幽幽:“本公主说过,与我比武,可转赠手记。少卿可是记性不好?” 成治猛一抬头,见袁隽神色认真、不似耍弄,更加不解。忽见袁隽又笑起来,听她特意提高了音量:“我与亭林有约,这匣子里的东西是给她的,有劳少卿大人带回郡主府。”袁隽语毕起身、背手,豪迈喊了句“走了”,昂首阔步离开了鸿胪寺。 成治带着匣子回府,百思不得其解:若当日安平公主已有心相赠手记,何苦提出比武要求为难自己?若不是韩济同回府中用饭,并在亭林在场时说漏了嘴,引出后来袁府比武之事,这手记还会不会给?还有,亭林不是输了,还约好明日再比吗?若输赢无所谓,只要比过就行,安平公主为何那天一字不提,让亭林又苦练这么些日子?若比赢才能证明有资格取得手记,那今日为何又大方赠出?而且,还特别说是赠给亭林的? 成治带着满脑子疑问,一入后院就见唐恬还在练刀,有些失神地让她停了手,告之安平公主已将手记相赠,应是不用再比了。唐恬愣了愣,简简单单答了“知道了”,便进了屋,神情带着明显的落寞。这让成治更加纳闷,连“安平公主指明匣中手记是给你的”这一句话都来不及说。 纠结烦闷一夜的成治,第二天一早便趁着韩济休沐上门请教,想让韩济凭着对安平公主的了解分析个子丑寅卯来。但其实,若他这一日不离府,反更能释疑解惑。因为,是日辰末时分,袁隽便与猎灵枪一同出现在了郡主府。唐恬听下人禀报,十分意外,只穿着家常衣裳就匆匆迎了出来。还不等她行礼,袁隽便道:“亭林,看你这个样子,是不记得今日约了我比武吗?幸好我自己找来了。” “啊?昨日不是……” “唐恬,人不可言而无信。” 唐恬听袁隽直呼其名,又见其架势,眼睛一亮,脸上拘束谨慎之色一扫而空,颇有几分豪气地笑着说:“请安平公主入府稍候,本郡主先去更衣。” 袁隽也跟着笑了。 两人第二次比武,一枪一刀全力拼杀,又是一番畅快。这一次,袁隽输得很快,她发现唐恬对战之时的精气神与先前完全不一样,仿佛隔了半个月,变的不止招,更是人,整个脱胎换骨。袁隽忍不住问:“亭林姐姐还记得我娘吗?小时候,娘亲说等我再长大些,就要将我交给一个叫亭林的姐姐管教,因她觉着我性子懒散,爹爹又太宠,恐怕要文不成、武不就,所以得交给一个厉害的人管着,长大了才不至于丢人。” 唐恬一时语塞。 袁隽沉默一会儿,又问:“昨日成治带回的东西,你看了吗?” “那些不是你给成将军的吗?” “成将军?亭林姐姐,你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 “安平……” “匣子里的手记都是给你的!你要怎么处理,我不会管。但是,我想你知道,手记的每一个字都是我为你抄的,或者应该说,为今后的你。” “安平,我一个有名无实的郡主,早早嫁人被困京城的女子,需要那些做什么?” “娘亲也是女子,而且,你们都姓唐。” 第二十六章:劝解 从郡主府回来后,袁隽似完成了件大事,如释重负,次日就又开始按时上值、认真修书。回国子监的第一天,任重便兴冲冲地跑来敬世阁,将袁隽旷职期间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巨细无靡地汇报了一遍,让袁隽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收了任重当眼线但不留神给忘记了。当任重喝完第三壶茶,终于确定自己没有任何遗漏的时候,萧凌走了进来,在其凌厉责难的目光下,任重没能撑住一息,潦草地行了礼便落荒而逃。 “本还想给你个惊喜的。”萧凌自然而然在袁隽对面坐下,重新煮了茶,给袁隽和自己斟上,“文昌侯家的小子对你挺忠心啊!就是嘴太碎,害我在外头等了大半天,这么毒的日头呢!” “萧诺一,你这又是在胡闹什么?” “嗯?是说我上学的事儿吗?上学怎么会是胡闹呢?你能撺掇皇后娘娘帮着姜姝来听课,就不许我也有向学上进之心了?” 袁隽没来上值的这段日子,发生在国子监的事情中只有两件能称为“大事”:其一,顺和帝特准宁国公府四小姐姜姝入国子学旁听授课;其二,顺和帝又准了北平王世子萧凌入国子学修习课业。事情大体相似,但旨意用词不同。姜姝入学不过“旁听授课”,并不算真正突破“女子入学”的门槛;而萧凌入学是要“修习课业”,是有学籍的正经学生,说明短时间内他回不了北平了。 “姜姝只是旁听,且人家日日不缺堂。你呢?” “我前些日子不是在忙你的事儿嘛!” “我说的是这个吗?你一个成年世子,在国子学修习课业,不回家了吗?” “我不来上学就能回得去吗?”萧凌平静地注视着袁隽,片刻沉默后,才缓缓地说:“祎然,这世道不会太平很久了。今夏酷热,眼看着各地就要起灾;且事极必反,今冬必定极寒,届时恐怕四境灾情更甚。辽国各部本皆逐水草而生,春夏更该是放牧生产的时节,但今年他们已在边境频繁袭扰,说明并无足够准备可以确保安然过冬,天寒之前必有大动作,甚至可能倚仗辽人体格、习性的优势,在寒冬降临时大举兵马来犯;还有齐国,眼下虽无任何风声,可楚辽一旦在沧州交战,齐必定会出兵珈蓝山和洛水,伺机进攻烽、邕两州争利。祎然,要打仗了,圣上怎会让我回去呢?” 袁隽的心猝不及防地疼了起来,她木木然发现,其中竟还有些是为了萧凌。是啊!本质上,滞留在京的北平王世子萧凌和齐国皇子燕洄并无不同,都不过是顺和帝手上的人质罢了。被遗弃在楚七年的燕洄可能对齐并没有太大的威慑力,可唯一的继承人萧凌对北平王萧熠何其重要!为了爱子安然,北平王誓死也会为顺和帝守住北境! 袁隽心里想着,看向萧凌的眼神便带上些不忍和痛楚。萧凌舍不得看她这幅样子,抬起的手本想使出“拍脑袋”的绝招,让她生气好过让她难受,但最终却决定遵循本心,只轻轻揉着她头顶的发,说道:“这样也好!刚好陪你修书,等你长大,然后,再带着你袁祎然一起回家。” 袁隽没有生气。她再度在萧凌眼中,看到了与其前世在朝阳殿外看她时相仿的神情意味,却是第一次无比清晰地从中读出了心疼。原来,不管是前世或今生,此人眼里的痛和苦都是因为……心疼她吗? 韩济在敬世阁门外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年轻男子与少女隔着几案相向而坐、相顾无言。原本张扬恣意的人,周身却包裹着无可奈何的萧瑟;原本娇俏伶俐的小丫头,则散漫出一种久历风霜的恻隐动容。古怪但不违和。两人就在十步开外,又似在另一个世界。 “咳咳。”因为确有要事,韩济不得不假咳两声打破“结界”,袁隽用余光扫了一眼,见萧凌仍自岿然不动,厉声提醒:“手!”萧凌这才慢条斯理地将手从袁隽发上撤了回去。 “先生今日怎么来国子监了?”袁隽请韩济入内,拿了仅剩的干净茶盏倒茶。 “自是对安平公主有事相求,才特意找来此处。” “先生有求于我?” “是。今夏高温少雨,多地报了灾,圣上责户部统总赈济和救灾抢种诸事,并着济协同理事、每日面报进展。因此,逢四、九之日崇志堂的讲学,要拜托给安平公主了!”说话间,韩济起身向着袁隽郑重一礼。 袁隽吓了一跳:“先生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济已禀了司业,郑大人允了。” “大楚国土,除了京城,我只在五岁时到沧州住过不到两年时间,怎么讲学?” “可公主在修《北地志》。”韩济略一停顿,又道:“况此半月间,还抄了手记。近些时日,西北边境越来越不平静,我之前讲学时,大家对此也颇多关注,不妨就从西北、从公主到过的沧州讲起,定然不会错。” “成治给你看了?”袁隽被韩济的话转移了注意力。 “不曾。季泽昨日告知公主亲抄手记相赠之事,与济商议公主此举何为。听其言,辨其意,似已将手记悉数转交郡主,并不曾开匣翻看。” “倒还老实,就是太笨。”袁隽发现自己似乎因为亭林姐姐,对成治更加不满意了,“先生,若我所料不差,亭林能来找我比武,也是先生有意为之吧?” “公主如此通达世情,想来讲一门边地民情课当游刃有余。” “忙,无空,不去。” “安平!”韩济惊觉失言,下意识看向一边默不作声的萧凌,见其正慢慢抬眸与自己对视,眼神中似有刀兵之气。恰此时,袁隽却说道:“先生授业解惑是师长,就唤我安平吧!” 韩济怔楞片刻,与袁隽推心置腹道:“圣上心意如何,你比我们了解得都深。《北地志》能修,但未必能见世。国子学众人将来多要入朝为官,今日他们听得多些,来日百姓也许就能苦得少些!” “可我担心……”不等袁隽把话说出口,萧凌便抢先道:“担心什么?袁祎然,你还有我呢!我堂堂北平王世子给你当助讲,便是讲学内容上能帮得有限,给你压压阵肯定足够了!” “好!我讲!” 第二十七章:先生 顺和七年七月二十九,崇志堂的学生好不容易习惯了有女子坐于旁听席,又遭新一轮重击。 是日,学钟刚起,传说中苦求圣上才得以入学的萧世子首次现身学堂,一入内便把首排座上荣国公府的小公爷拎起扔到了一旁,不待众人反应,踩着学钟落下的最后一声,安平公主迤迤然而来,径直走到本该韩先生所站之处,开口便是:“韩先生政事繁重,自今日起,逢四、九日的课便由本公主来讲。” “开什么玩笑?这是当官玩够了,换当先生玩?” “这可是国子学!” “我看这学不上也罢了……” 崇志堂一时炸了锅,刚被扔出座的小公爷姜融气急,点着袁隽问道:“安平公主凭何讲学?是有韩先生的状元郎之才,还是如韩先生般遍历了大楚河山?” 话毕,堂内又一阵喧闹,萧凌抬眼见袁隽仍气定神闲,决定先不发作,但闻工部侍郎家的三公子乔宴越众而出,诘问:“听闻公主只在幼时于沧州生活过些时日,除此便再未出过京城,您来讲韩先生这堂边地民情课,怕不是纸上谈兵吧?” 袁隽略笑了笑,又打眼自众人面上扫视一圈,说道:“确实是纸上谈兵,但教你们足够了。” 众人方要反驳,又听她问道:“在座各位可曾出过中州?可曾看完哪怕一本边地纪事?呵,本公主算是与你们同过窗,韩先生讲学时各位作何反应,也多多少少都见识过。我只想问问,你们谁能来说说大楚十三州分布特点?境内大山大水如何走向?楚齐、楚辽边境重镇又是哪些?” 袁隽话音刚落,不少人悄然坐下,她又看向乔三公子,似在回答方才之问:“纸上谈兵,你来吗?”又转向姜小公爷,“你呢?” 两人不甘不愿地落座,袁隽继续说道:“本公主若是你们,便是心里再不服气,也要一字一句将先生堂上说的都记下来,回去后或翻书阅卷,或求助亲长,或能离京亲赴实地探看则更佳,总之,非得实实在在抓住了先生讲课的谬误,才敢回堂上再争一二。如今你们既不曾读书致知,也不曾万里行路,凭什么不服?” 袁隽说罢,提起案桌上的狼毫,蘸墨润笔,在身后画架纸上流畅地绘下西高东低、蜿蜒曲折的墨线,再寥寥勾了纵横几笔,转身对堂下众人道:“今日起,我要讲元沧江北、太元山东、祁陵以南,大楚开国以来兵伐最甚之地——沧州。若有不愿听的,可以走了。” 崇志堂内雅雀无声,但众人目光已起变化,袁隽很满意,遂一正仪态朗声道:“既如此,礼不可废。” 萧凌眼底嘴角藏不住笑,当先长身而立致礼:“先生好!”袁隽悄悄投去“孺子可教”的眼神,耳边听到此起彼伏的行礼声。 一堂课,这才开始。 “……沧州北三镇,皆为军镇,战祸连年,是以世人皆以为沧州境内必然百姓贫苦、民生凋敝,实则不然。沧州中南部有四镇处高原上罕见的低洼盆地,耕地、雨水充沛,物产丰富,比之越、琼两州亦不遑多让。大楚开国以来,只在楚辽三次大战之时,沧州曾向朝廷求援过兵马粮草,除此,一众补给皆由此四镇保障。因此,西北境得守,此四镇居功大半……” “既是西北边境军镇粮仓和养兵之所,为何只居半功?”堂上渐有学生提问。 “待日后讲完邕州,你来告诉我为何吧。”袁隽扫了眼萧凌,继续讲课:“我幼年到沧州时住在渝川,就在四镇中的这个位置。”袁隽拿笔在图上一点,“当日亲眼所见渝川情景,与韩先生课上讲的北三镇截然不同。虽然那两年正值楚辽第三次大战……” 众人了然,那正是舞阳公主和袁参军边境作战之时,袁隽深吸口气,继续道:“但其时,渝川百姓尙能衣食有着,虽比平年紧些,也只征粮征丁之数略多,百姓最热衷的仍是两件事……” “什么事?”“练武吗?”众人七嘴八舌。 袁隽解答:“种地和读书。” “读书?” “兵荒马乱的,读什么书?” “渝川人读书,重史、数两门。当地官吏皆擅术数,钱粮兵马、武器辎重,征多少、用多少,留多少能产多少,多久可再征再用,只要是自己辖内的莫不一清二楚,这是刻在沧州人骨血里的。另有一些读书人在朝为官,于实务上并不突出,但也爱算账,他们一门心思只算一笔账:大楚可否永绝辽患。” “这怎么可能?” “可能。但代价极大。打残辽部主力、收归边缘小部,圈地建镇、变牧为耕……许多办法我们用过了,但没能让大楚在元沧江以北站住、站稳。究其原因,牵一发动全身。珈蓝山西侧的齐国不会答应,大楚境内尤中原、东境诸州也未必同意。” “为什么?” 恰此时,学钟响起,竟已到散学时间。袁隽收尾:“诸位今后入朝为官,不能样样事都指着上峰告诉你原因。所以,此题便交由诸位自寻答案。若有兴趣,不妨先拟定一种攻辽设想或战后治理方略,然后细细推演是否可行,形成策论。其间若遇任何问题,皆可在我讲学之时提出,也可于课后自到敬世阁查阅史书典籍。在我卸任讲学之责前,只要认为自己的策论已准备妥当,可随时交于我,一同参详。今日讲学,便到此罢。” “谢先生!”堂上众人齐声致礼。 袁隽当先出了崇志堂,身后,萧凌快步跟上,嘴角已咧至失仪态的地步:“可以啊!就一上午,韩济的边地民情课硬生生被你上成了边境军政课,讲得那群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一愣愣的。这半个多月的手记真是没白抄,还有那图画得也极能唬人!安平公主这‘国子学先生’的名头算是稳了。” “萧诺一,我厉害吧!”袁隽兀地驻足而问。 “嗯,厉害!”萧凌带着宠溺的声音突又一变,轻唤一声:“袁祎然……” “嗯?” “我运气真好。” 袁隽见萧凌直视自己的神情一派志得意满,心里也很有些得意,粲然一笑,回道:“那可不!” 萧凌发现,见过此刻袁隽闪亮的眸子和背手阔步而去的背影后,便是大楚今夏酷暑天的日头,其实,也并不那么耀眼了。 第二十八章:庆生 萧凌说,安平公主“国子学先生”的名头算是稳了。却是过于乐观了。虽逢四、九日讲学时,堂上学生并不作妖,但“袁先生”布置的课业,无人理会。 提交了策论的只有一个,姜姝。 那日,姜姝找来敬世阁,将答卷呈上案桌便无话了。袁隽细细读完,抬头看了姜姝许久,不无感慨:“姜姝,留在京里,你只能是姜氏脸面上的疤;但若回南海,也许倒可长成那枝梅。” 姜姝下意识地用手抚脸,是描成寒梅的长长一印。姐姐用一生换得的家门荣宠,在真正的权势前不值一提,姜姝语声萧瑟:“本就是道疤,何必徒生妄念。” “萧凌说:想了,做了,便不一样了。”袁隽并不多劝。困住一个人的从来只是自己。前世她不明白的道理,这一回她懂了。 姜姝呆坐许久,不经意瞥见敬世阁外翘首等候的任重,又偷瞧了袁隽一眼:“袁隽,从前,我不喜你。别人难以企及的,你唾手可得,却还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很刺眼。如今,倒真有些感同身受了。一个人活不成自己喜欢的样子,确实很难高兴起来。”姜姝说完便走,袁隽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也望着她能有一日再走进来。 任重避开姜姝步入阁内,见袁隽出神,便不打扰,自顾自拿起案桌上的答卷,来来回回地看、念念有词地算,终于出声:“姜四小姐这想法倒有趣,只算术上实在是……唉!宫里常思堂的课,还真是难为钱博士了!” 这一打岔,袁隽心里松快不少,本以为任重有事找她,不料其只求拿走姜姝答卷,称“必得先将算术错漏全都改妥了,不然公主看的得多费心”,随后便风一样跑走了。 让袁隽欣慰的是,姜姝七日后就又重入了敬世阁,浑身散着新的气机。此后,萧凌、任重、姜姝成了袁隽在敬世阁的常客。再后来,因着任重将姜姝答卷拿回力行堂与钱博士讨论,引得众人对袁隽出的课业题起了极大兴趣,纷纷写了策论托任重来交。袁隽不敢托大,除自己圈阅,得空了还专程到翰林院请众翰林评点,高兴坏了力行堂的学生们。于是,其余四堂跟风效仿者也众。与此同时,将“在天子近臣处得眼”的大好机会白白放弃的崇志堂学生,成了国子学新的笑话。 日子进入顺和七年九月,大楚终于结束了酷热天气,各地灾情缓解,太和殿上,从顺和帝到朝臣终于有了笑面孔,可韩济仍没回国子学讲课。 袁隽这些日子过得倒十分顺心。 一来,修书顺利,自从有了萧凌、任重、姜姝“三个臭皮匠”,各个章节的进展神速,后来又听了韩济“以点串线”“变块为条”的建议,修《北地志》最大的问题“章节如何排布成册”也豁然开朗、迎刃而解了; 二来,武艺进步,三不五时就要被唐恬堵在袁府门口好一阵“教导”的她,不得不在勤修书册之外加上勤修己身一项,猎灵枪使得越发见气势功力,搏命的招式组合层出不穷,常惊得唐恬不得不退让收手。而这也更让袁隽感叹,母亲舞阳公主当年之言诚不我欺,自己确实得有个厉害的人管教着才能成器。 唯一让她不耐烦的是顺和帝。一连四旬,每到圣上择宗亲循例问话的日子,顺和帝都点她入仁和殿,却从不过问书修得如何,似乎只对其与“萧世子”“亭林郡主”等人的交往感兴趣,有两回还先后见了她和唐恬,好像非要从她俩的答话中琢磨些意味出来才行。 九月初十,袁隽与萧凌头一回同时奉诏入宫,两人在仁和殿苦熬了一个时辰才被放出。方出了宫门,萧凌见袁隽如常做派、别无动议的样子,终于按捺不住,梗着一口气问:“袁祎然,今日是九月初十,可还记得是什么日子吗?” “萧世子生辰嘛!自然记得。看,我还备了礼!”袁隽自袖中取出一个锦袋递给萧凌,满脸诡计得逞的笑。 “你怎么……”萧凌看出袁隽是故意耍弄他,一把抢过锦袋打开,强板着的脸登时维持不住,嘴角忍不住高高翘起:“这是……你刻的?”锦袋里一枚细腻温润的青田石小印,刻着隶书“诺一”。 “看出来啦?” “你的字,跋扈得快飞出章子去了,哪能看不出啊?”萧凌用指腹描着字、摩着印,一遍遍地看。 “想着是给你做小印,不跋扈怎么配得上萧世子的气质?”袁隽好笑道,“诶,我刻得好吧?那青田石我都磨了好久了,不然这会儿啊你手上早都是血口子了!” 萧凌被怼得脸微微一红,放低右手,又抬起左手,瞧着掌上的锦袋,心有不足地又道:“袁祎然,我今日生辰,提个要求不过分吧?你,你为我做个荷包吧!” 袁隽听言,面上也被传染上一层薄红:“说什么呢?” “不是,你看这袋子,上面光秃秃的连个花都没绣……” “我绣花,那能看吗?光缝这袋子就费我半天劲儿了。”袁隽委委屈屈地说,“再说那缎子上不是有纹样吗?还绣什么花呀?见素抱朴不好吗?” “袋子也是你亲手缝的?” “对啊!怕萧世子觉得贺礼不够诚意,刻字磨印缝袋子,全套,都不曾假手于人。” 萧凌迅速将小印放好揣进怀里,无比满足地拍了拍。袁隽有一瞬的恍惚,觉得萧凌开心的样子让自己移不开眼,心底竟似升起个愿望,盼他永如此刻。袁隽有些期待地轻声问: “萧诺一,喜欢吗?” 萧凌的眸子似打磨剔透的黑曜石,直直地看进袁隽的眼,说: “嗯,喜欢!” 萧凌几乎被自己声音里的温柔吓到,却更惊艳于眼前少女脸上的神情,那是他从未见过、从未想过的惹人模样,混着娇羞与勇敢、忐忑与坚定交织的绵绵情意。 萧凌觉得,决不能让第二个人见到袁隽现下的样子,她自己都不行。于是,他决定按计划推进这一日的庆生行程,开口提议:“祎然,我们出城玩吧!我跟任重借了他家庄子。祖父知道的。” 袁隽直接忽略掉萧凌话里所有的古怪和不妥,只爽快地应道:“好!” 第二十九章:郊游 袁隽与萧凌匆匆回府换了轻便衣裳,分别带上落霞、长风出城。方到城门口,便瞧见前方不远处等着一马二车,皆是熟人。袁隽刚想出口询问萧凌,转头就见其眼中鼎盛怒意射向马上的任重,便只笑着上前,对当先跃下马车的唐恬道:“这么热的天出城,好巧!” 任重已被萧凌的眼神剐得体无完肤,勉强犟着头皮解释:“郡主亲自杀到敬世阁把我提溜出来的,司业大人都没敢拦!姜四小姐又刚好在一处……” “是我强拽的,人多热闹不是?世子有意见?”唐恬对萧凌丝毫不惧。 “郡主这是劫道吗?拉人头,壮声势。”一场两人郊游,眼看要成一帮,萧凌火气不小。 “劫道哪用得上他们三个?”唐恬嫌弃了瞥了眼一旁的成治、任重和姜姝,转回头见到萧凌更加不爽快的样子,心里十分开心。 “相请不如偶遇。走吧!”袁隽颇有些幸灾乐祸,但仍打了圆场。于是,众人十分默契地权当是场不期而遇,结伴往文昌侯府京郊别庄而去。 文昌侯府京郊别庄在京城权贵圈内颇有盛名。与一众喜好风雅的京贵不同,任侯爷是个妙人,京城的宅子修得大开大合,京郊的别庄则野趣十足。许是风水养人,文昌侯府后人也多莽直之辈,到任重这一辈,就只任重与其嫡姐任菁还能勉强撑住“文”,“昌”自是想都不用想了。 别庄后山瓜田旁的凉棚里,一边的水风车打着转,间或有阵微风吹过,带出几分凉爽之意,很怡人。 萧凌本就对一伙不速之客很不待见,便拉袁隽到一旁摘甜瓜,晒得觉着热了,又跑到溪水里摸已泡凉了的瓜,欢欢喜喜地着落霞劈开,对着凉棚里就着干点心喝茶的唐恬四人大快朵颐,惹得唐恬也很坐不住。 毕竟是萧凌生辰,袁隽有心哄着,刻意放开了玩闹,让萧凌心情大好。两人正吃着瓜,袁隽忽想起一事,向萧凌道:“萧诺一,你看,我们现在成天能见着,事情都能当面说,那初九日的信就不必写了吧?” 萧凌听袁隽说“我们”,觉得心里比嘴里甜,却仍一本正经地说:“不行!” “为什么?”袁隽不明白。自萧凌来京,自己见他的时间比见祖父的都多,北地传回消息她第一时间能接到,萧凌得的信报也都毫无保留与她分享,根本没有通信的必要。可袁隽每月初九仍会收到“祎然如晤”,一如既往厚厚一叠,一如既往絮絮叨叨,萧凌似要把其人生过往所有大小趣事都铺陈到她的面前。 “我答应了你的,一定说到做到。不过,你不回信也行。” “萧诺一,你这话是说自己是守诺君子,我就是无信小人,是吧?”话一出口,袁隽立时想到了“无信”二字的本意,暗悔不已,面上现纠结之色。 萧凌并不让袁隽多懊恼,伸手照她脑袋一敲,意料之中听到了急怒暴喝:“萧诺一!不要碰我的头!”然后,不出意外地又展开一场追逐打闹。 凉棚内众人却被这景象惊着了。成治、任重尤甚,险些嗑了下巴,心想安平公主这做派与往日认知实在差了太远。唐恬倒觉得安平深沉老练得太久太累,有人能让她放松,自己自然高兴,何况此人还是安平的待嫁夫君。 唐恬想着,收回了目光,忽瞧见刚刚处理完公务、向府衙告假赶来此处的韩济,亦是目光幽幽,笑容似带着与她一般的欣慰,却又有些不对,遂直截了当地起了个不太礼貌的话题:“韩大人及冠已久,事业有成,该考虑成家了吧?可有中意之人,本郡主愿替大人张罗。” 韩济回头直视唐恬,依旧保持笑容:“济这些许小事,不敢劳郡主费心。” “婚姻是大事,况大人乃国之栋梁,还是早些议起来好。” “大楚才俊及冠未婚者众,贵重如太子殿下,下月及冠尚未择妃;便是眼前的萧世子,也还未成婚;还有……” “世子不一样,他早定好了亲,有未过门的妻子。”唐恬突兀地打断韩济的话。 凉棚内,余下三人都觉出气氛有异,正不知如何接话,萧凌和袁隽前后脚走了进来。 “怎么都不说话?”萧凌扫了各人表情一圈,对着韩济道:“韩大人也来了?” 袁隽也察觉出古怪,特别是姜姝,自己在她身旁坐下动静颇大,但她竟如入定一般端茶不动。袁隽不知说什么好,只接着萧凌的话问:“先生不上值吗?” “事忙得差不多,便告了假,歇一歇。”韩济笑答。 “先生在忙什么?怎不回来讲学?”袁隽拈了块糕点随口又问。 “太子下月及冠,要迁入东宫,兹事体大,圣上着济协助礼部操办;再加上,宫中年满十岁的皇子等也要迁出,所涉颇多……” 不待韩济讲完,就见袁隽突然深蹙娥眉、紧咬牙关,糕点更掉在一旁。韩济不及多想,即跪坐起身,下意识向着袁隽伸出了手。恰在袁隽身边的姜姝被眼前突然出现的男子之手吓了一跳,抬头时,却见萧世子已将安平公主护在了怀里,轻轻唤着“祎然”。 袁隽急急吐纳几次,借着萧凌撑住自己的力道,勉强道:“吃太急,噎着了。失礼勿怪。” “我扶你去缓缓。落霞!”听见萧凌吩咐,侯在不远处的落霞快步而来,扶住袁隽去往一边,又取出了随身携带的丹丸给她含住,似有准备。 姜姝见三人动作,想起前尘往事,神色晦暗:“听闻安平公主溺了丽鲤池,而后就有了心疾……” 众人闻言不语,不知心中作何想法,只视线全追着那隐隐发着颤的身影。 自在紫宸殿外见过袁隽发病,萧凌求着孙院正研配了些有舒缓安神作用的药丸,嘱咐落霞时时备着,不想今日派上用场。见袁隽面色仍不好,萧凌提议:“祎然,我们回去吧!” “萧诺一,我……”袁隽心里满是歉意,不太敢看萧凌的眼睛。 “我送你回府。不过,你得让红姑给我煮碗她最拿手的臊子面,我饿了。” “不吃臊子面!要吃长寿面,”袁隽快落下泪来,“我给你煮。” “那不行!长寿面是可以,不过还得让红姑煮。袁祎然,我是真饿了,听话。” 萧凌见袁隽强忍着痛和泪,心里揪得紧,手上却温柔,轻轻抚了她的发,想:头发那么软的人,怎么脾气这么硬? 韩济等人也没了游玩兴致,众人决定一同返城。唐恬拉着袁隽上了自家马车休息,成治只好走向韩济处同乘,任重忽问他:“季泽兄,那燕公子也搬吗?住四方馆?这么大的事,你这少卿怎么闲着?” “既是鸿胪寺大事,自有刘大人和郑少卿上心……”成治话没完便感到一道不善目光射来,头也不用转便能知是谁,于是明智地闭嘴、登车,连带任重也意识到了当个哑巴的好处。 车马走得很快,及至城门不远,一小吏遥遥见着,大喊一声,跌跌撞撞奔来,往郡主府马车前“噗通”跪下,急道: “少卿大人,四方馆出事了!” 第三十章:生变 “你说什么?” 小吏见面前马车帘子掀开,但少卿大人的声音却从另一架车上传出,也顾不上郡主府的马车内坐的到底是谁,当即转向最右一车,只见翰林院韩修撰和自家少卿先后步出,又听得韩大人冷静吩咐:“莫慌,出了何事,说清楚了。” 小吏抹了抹脑门上的汗,仍是无章法地答着:“遇袭,有刺客,还死了人,其他大人都在了,京兆府的大人也在。” 萧凌看见袁隽探出马车,心中轻叹一声下了马,走到袁隽面前。两人对视一眼,萧凌伸出手将袁隽扶下了车、又扶上了“踏云”,遂即自己也翻身上马,将袁隽圈在怀里,轻声说了句“坐稳些”,便疾驰而去。 “踏云”跑得很快,袁隽能清楚听到风擦过耳廓。两人同乘一骑,很快就来到位于西北城的四方馆。袁隽仍恍着神,并未看见当二人同骑出现时,四方馆府门的内侧,原本轻松杵着看戏的燕洄瞬间换了神情姿态。 燕洄满脑子只想将袁隽拉到自己身边,方抬起腿将将要跨出门槛,脚还不曾着地,便又在四周官兵戒备的眼神中不得不收了回来。一番动静,袁隽终于望向他。燕洄也看清了袁隽,忍不住再次心惊,她的面上毫无血色,看他的目光里有痛、有怕、有失望。 燕洄不明白。 现场一众官员见两尊大神驾到,纷纷上前行礼,萧凌挑着要紧的问了话,鸿胪寺卿刘前和京兆尹孙正细细回禀着。袁隽在一旁状似神游天外,但该听该知道的一句没落下。 因太子及冠迁宫在即,遵循旧例,皇宫内廷住着的皇子王孙等,不论何由,凡年满十岁者皆需迁至宫外居住。燕洄作为齐国质子,虽情况有些特殊,但也提前于九月初七搬入了四方馆。 因曾救助落水的安平公主,燕洄得太子唐彧青眼,被选为伴读,近两年的时间相处下来,两人感情尚佳。唐彧曾拨了两名内侍给燕洄使唤,此番在燕洄迁至四方馆前,又新拨了两名信任的侍卫过来,知情者皆颂太子的仁义宽厚。 不知是否迁居后尚不能适应,燕洄在四方馆才住了两天便病了起来,昨日下午还发了高烧,时常惊厥而起,很是伤神伤身。大楚的四方馆本就一直闲置着,配备的属官和侍从人员既少又不经事,当下便由太子赏下的吴侍卫入宫请了旨意,召了位太医来看。让馆内众人大舒一口气的是,太医看诊后道燕公子并无大碍,遂开了方子、留了药,又将病中照料事宜向内侍细细作了交代,还备下一小瓶安神散,嘱咐可掺些在药里一并服用,让燕公子睡得踏实些。随后,吴侍卫将太医送回了宫,并向太子复了命,耽误至晚膳后方回到馆内。 当日夜里倒也太平。大约众人都接连担心了两日,在太医看诊确认无事后,除了当晚的轮值侍卫和内侍,大伙都放松了歇下来,馆内格外静些。不料,到第二日丑末,天色尤暗,两名身份不明的刺客摸进了四方馆,且直奔燕洄所在的北苑而去。本就是一夜之中人最疲惫的时刻,刺客又有备而来,一出手便当先击穿了一名房门外值守内侍的胸口,但他们低估了另一名当值侍卫的骁勇程度和身手水平,那侍卫虽以二打一,但若不是要回护主屋、又想留下活口,两名刺客多半已经毙命。 院内的打斗声未传出四方馆,但同个院内住着的另一名侍卫还是被惊醒了,虽然觉得身体有些反常得使不上力,仍强撑着提刀走出屋子,却被一名刺客一剑扎了腰腹。这一伤反激得侍卫醒了神,紧拽着腹中剑不放。那边厢,另一名刺客倒地不动,恶斗一番的侍卫见了这里的情景,担心同僚状况,着急赶来,电光火石的一瞬,那名兵刃被制的刺客突然回身向赶来的侍卫飞出一柄小刃,直插其咽喉处,受伤侍卫不知哪来的气力,举刀自刺客背后贯胸捅入。一时间,院内横躺尸首三具。 受了重伤的侍卫失血不少,没了呼救的气力,又怕再有刺客杀来,便抵靠着主屋的门,用毅力强撑守到卯时,见同院的另一名内侍脚步虚浮地出了屋,略交代两句便昏死过去。内侍吓得唤了同样昏昏沉沉的四方馆属官和侍从人员来看,众人皆被院内景象吓惨了,最终还是由在太子身边受过调教的内侍跌跌撞撞奔出四方馆,将此间事情报到了鸿胪寺和京兆府。 鸿胪寺卿刘前赶到时,京兆尹孙正已在馆外侯着,两人一同入馆,进了北苑,见燕公子失神地坐在院内一方石凳上,面上还有病色,但所幸瞧着身上并未受伤。刘前和孙正布置着人手或加强巡视搜寻、或分别控制一干人等问话、或细细查验尸身,一通忙活,但可以说是毫无收获。还是孙正带来的衙署医正颇有手段,救醒了重伤侍卫,从其口述中方大致推测出事情经过。 此时,馆内属官和侍从人员已被带回京兆府衙门,重伤侍卫和报信的内侍仍被安置在馆内,因是太子赏下的,刘、孙二人不敢随意处置。就在袁隽和萧凌到达前,刘、孙二人又得仵作来报,经查验,馆内餐食被下了药,正是加重了剂量的安神散。 此事疑点颇多,经不得推敲,但刘前递进宫里请旨的折子,只得了顺和帝“且细查”三个字,倒叫他迷惑了,这“且”字是不着急的意思吗?刘前跟孙正商量不出主意,想着人多力量大,便着小吏把鸿胪寺和京兆府里或许能帮得上忙的人全都找了来。 萧凌和袁隽几乎同时把目光投向仍站在四方馆府门内侧的燕洄身上。萧凌眼神探究,写满了对燕洄的怀疑。而燕洄在袁隽眼睛里看到的不信任,让他觉得,在她心里已认定了这场蹊跷的袭击与自己有关。燕洄更不明白了,手扶上黑漆门橼,强忍下冲到袁隽面前的想法。 袁隽在燕洄的注视下,心口越发疼起来,只好稍稍偏移视线,扫到了一旁空地上蒙着白布的尸体,心里登时一阵不安,径直走了过去。 最左一具尸身上蒙着的白布盖得并不严实,略大些的风一吹,白布所覆之人的面貌露了出来。袁隽清楚见了,不敢有过多反应,只袖中的拳握得更紧,因为使了力,人又发起颤来。 萧凌察觉异样,走到袁隽身后,用力扳回她僵硬的身体,劝道:“别看。回去吧!” “萧诺一……”袁隽滴落了眼泪,咬牙道:“是癸酉。” 萧凌立刻明白了袁隽的意思,还来不及说话,就见袁隽整个人软倒下来,晕了过去。萧凌迅速将她打横抱起,急冲冲跑了出去,刚好见到熟悉的车马迎面过来,便高声喊道:“亭林,入宫把孙院正请来。落霞,驾车回府。快!” 众人在四方馆外一阵忙乱,无人注意到燕洄自府门外侧被一只手狠狠拽了回去,也无人留意四方馆漆黑门橼上一处印记斑驳的地方染上了猩红的血。 第三十一章:安排 袁隽想醒过来,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她不能。如跌入丽鲤池一般,她似又被人拽住了,直拖着往黑暗处沉。但与先前溺水时不同,这一回,她越往黑暗处去,竟越觉轻松。渐渐地,她在虚无之境里适得其所,忘了事,也忘了人,只记得两个字“祎然”,也不知是谁的名字。 “祎然……” “祎然。” “祎然!” 不知为何,当她注意到这两个字后,它们就固执地留了下来,再也忘不掉,甚至从一个无甚意义的名字变成了一道悠远的声音,引着自己要向虚无里去找寻些什么,好似这一声一声唤着的正是她自己一般。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找到了一个与周遭很不和谐的白点。就在此时,那道悠远的声音突然变得极近,她的身上开始感到疼,胸口的抽痛和遍布全身的刺痛越来越清晰,原本极小的白点迅速变大变亮,弄疼了她的眼睛,却反让她更想见见光亮的后面究竟有什么。 袁隽向着光努力撑开眼,疼得流下眼泪,耳中听到的分明是一声急过一声的“祎然”,但心里能听见的却还有另一道十分委屈的声音: “袁隽,不要丢下我!不要又留我一个人!” 一个激灵,神魂归位。 袁隽醒来时,孙院正恰在气头上:“忌思忌忧啊忌思忌忧!看起来倒是个机灵的,怎总在攸关性命的事情上犯傻?唉!” 袁隽感受到身上的刺痛有序地一处一处消除。原来,竟是用针了。她发现自己的房间里挤满了人。 袁成见孙女转醒,怕孙老头的话再把她气得晕过去,简洁地关怀嘱咐了几句,便强拉硬拽着孙院正到前厅休息。唐恬担心着袁隽的身体,也跟出了屋子,想向孙院正讨一个明确的说法。 袁隽方转醒时便隔着人望了萧凌一眼,对方会意,轻轻摇了摇头,让袁隽安心不少。此刻,见祖父等人已经离开,她又向吴庸示了意,屋里候着的下人们便在吴管家的指挥下快速有序地退下,各忙各活去了。 如是,屋内终于只余袁隽、萧凌、落霞、秋水和吴庸五人。 萧凌当先开口:“四方馆的事儿还没告诉祖父。你听孙院正的,好好歇着,外面的事你别操心了,我已让成治盯着查案进展,北境若有消息也绝不瞒你,”萧凌说得又急又乱,哽咽了一下,再道:“别想……成吗?” 萧凌说的“别想”是什么意思,袁隽清楚,这让她有些无颜面对他,于是快速地别过了眼。 萧凌无奈,只好说:“袁祎然,顾好自己。算是为了祖父,为了……我……先走了。” 离开前,萧凌又十分郑重地对落霞、秋水和吴庸致了礼:“祎然拜托给你们了。帮帮她!” 房门匆匆打开又轻轻合上,屋里再次陷入静默。袁隽复盘了自己在萧凌面前几次心疼、甚至晕倒时的状况,心想,萧凌这个人敏锐得有些骇人了。 所以,前世的他会做出那样的安排,是因为早已由那一年的相处中,推断出了自己的一切心思吧! 他亲自守在祁陵迎接送嫁的队伍,他偷偷带着自己乔装易容走了好些城镇,他在虹城别宫的殿脊上坦陈整个计划,他笑着挥退呈奉交杯酒的喜娘时说:“回来了……再喝吧!” 袁隽出神地想了很久,落霞、秋水和吴庸在一旁瞧着,心里皆不好过。终于,袁隽收回思绪开口,声音虽轻,却十分清晰坚定: “吴叔,癸酉死了,他的事我就都托付给您,有不清楚或不方便办的,就去寻萧世子,他会帮忙的。只一条,别让祖父知晓此事,他是把他们都当孙辈看的。” “诺。” “秋水,看紧落霞,不得我的指令,绝不能让她出房门一步。” “主子!”落霞不解。 袁隽撑坐起来,并不让任何人帮忙,她语调平静却目光犀利地对着落霞,说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何时能静下来,我再放你出来。” 袁隽转回头望向正前方,目无焦点,再开口时,那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们十二个……我不想再见到今日这样的了。落霞,我能对你保证,但凡是跟此事有关的,一定都会付出代价。癸酉决不能白白死了!” 袁隽说完,挥手示意三人退下,随后,又用并不太高的声音唤了一声“丙寅”,一条人影瞬间印上距离她最近的窗纸。袁隽下令:“把辛未找来。” “诺。” 丙寅离开后,袁隽又倒回床上躺着。她发现自己确实已经有两个多月不曾想起过燕洄,即便每逢四、九日在崇志堂的讲学上说的都是北地之事,即便《北地志》已经修过了邕州地界,但她当真一次都没有想起过燕洄。可人随事走,被推着向前,如今,已由不得自己不想了。 不多时,房门被轻扣两声,袁隽低声吩咐:“都进来。” 屋内闪进两名男子,一人年纪看起来略大些,一身灰色衣衫,面目毫无惹人记忆的特点;另一人年纪小些,黑瘦的样子一如初见,个子却已窜得很高。 “辛未,告诉壬申,我要知道大昭宫里发生了什么事。若得了准信,不要假手他人传递,立刻回来报我。” “喏。”辛未领命,一如既往地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丙寅,去找甲子,不管什么消息什么话,只要是他觉得有用的,全都要一字不差地传回来给我。” “主子,我若走了,您身边……” “我在京里出不了事!”袁隽打断丙寅,斩钉截铁打消其顾虑,后又低声加了嘱咐:“若可以,你想办法传话给所有不在家的,务必小心!” “诺。” 屋外天色早已暗了下来,袁隽一天没有正经吃过东西,却半点不觉得饿,只有一种无力感,于是只好缩到床角、团身抱坐。 她想起癸酉,比起同龄的壬申、落霞和秋水,他显得过于木讷刻板,遂在自己的暗中安排下,化名“吴魁”,当上了太子唐彧的侍卫。癸酉其人本分、不多话,身手又好,在唐彧身边很得重用,也因此,当唐彧想起要派遣心腹去护卫四方馆内的燕洄时,“吴魁”成了首选。 恰恰是这样的安排,害死了不过十八岁的少年。 袁隽忍痛细想白天在四方馆外看到的一切细节,直到回忆起当时燕洄的面容神色时,忽有所觉。 有那种眼神的是大昭宫里的燕洄。 记忆中同样十八岁的质子燕洄不是这样的!不该是……不该吗? 袁隽突然忆起,原来即便是前世,燕洄眼睛里的冷酷,她也早早见过,只是自己选择忘记了…… 第三十二章:前情 “小主人,萧世子九月初及冠,老爷遣老奴来问,您的贺礼可备好了?”吴庸走进内书房的时候,袁隽正全神贯注地抄着一卷手记的下半段,直到此刻方停下笔。 “及冠礼?呵,吴叔,您看我日日连门都不能出,如何备礼?”袁隽揉着手腕,委屈巴巴地说。 那一日,袁隽为燕洄庆生的举动,着实将整个兴庆宫都惊到了,等着要看袁隽好戏的不在少数。但其后,顺和帝却当全无此事,甚至都不曾找袁隽问话。不过,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太子因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小错处被顺和帝狠狠责罚,很难说不是受到牵连、遭了迁怒。袁成听说了宫中传闻,第一时间请旨入宫,在圣上面前自陈管教不严的罪过,而后便将袁隽接回府禁足,以示惩戒。 袁隽觉得自己闯了大祸却也因此回了家,简直称得上是因祸得福,完全没注意到祖父的阴沉脸色。次日,袁成一早带着吴庸来到袁隽院子,说要考校她的枪术,袁隽这才意识到祖父的不对劲。 怎奈,一年多时间里,因伴读、溺水诸多事情,袁隽连猎灵枪都已许久没有摸过,枪法根本不能入眼。袁成见了,沉默半晌,嘱咐了吴庸一句“把‘猎灵’好生收起来,别弄脏了”,便不愿再多搭理袁隽;午后,又让吴庸传话,罚袁隽将其祖母、母亲留下的所有手记按时间由近及远的顺序原原本本地抄完一遍,如此方能解除禁足。 她知道,祖父是真的生气了。 袁隽再不敢懈怠,认认真真地抄了一个月手记,将将才过小半。看吴叔今日样子,想来祖父并不曾松口,便只好交待:“吴叔,替我寻一块好些的印石作礼吧!”语毕,又自寻了卷手记来抄。 如是过了两个多月,袁隽除了睡觉、吃饭、抄书,再偶尔想一想“燕洄不知怎样了”的问题,便无其它事做,以至于当她自秋水口中获知,祖父熬不住顺和帝的压力不得不放她回宫伴读的消息时,竟暗自兴奋到了后半夜才睡着。 回到“公主学阁”的第一日便撞上朱博士的礼学课,袁隽照例自动自觉地跑去常思堂外回廊下站好,燕洄并没有来。 燕洄再没有来。 乐平公主有意在袁隽面前提起:“燕公子既是太子选的伴读,自是要尽本分,否则定要连累了太子再受罚。如今,太子在学堂里读书,燕洄就得在学堂外候着。他不会来找你的。” 出乎意料地,袁隽听到这些话并不失望,反而心情愉快起来:原来是来不了呀!于是,每每罚站的时候,袁隽又多了“想象和燕洄同时隔空罚站”的新乐趣。 到了冬月,因溺水伤了肺经,袁隽受不住寒,开始发热、咳嗽,十分折腾,顺和帝只好准了她回府休养。病中的日子,每当袁隽烧得有些迷糊,总又能听到燕洄的声音: “袁隽,不要丢下我!不要又留我一个人!” 那是燕洄将她救出丽鲤池时,在她耳边说的。 彼时,袁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就要融入混沌之中,却突然被一线亮光和自其间破入的人拉了回来。出水的那一刻,她已感受不到冷,只觉得全身都痛,胸膛处似要炸裂开一般,痛得尤其厉害,眼皮也沉得再支撑不开。然后,便有个声音,也被混沌蒙住了,却努力地要冲破阻碍赶来她身边。终于,这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袁隽,不要丢下我!不要又留我一个人!” “袁隽,你收了我的玉,你不可以丢下我!” 丽鲤池边的袁隽咳出水,醒了;病床上的袁隽熬过又一次的烧,也醒了。 整整三个月,袁隽始终病恹恹的,但她觉得日子并不难熬,因为,有燕洄。可事实上,她已许久不曾听过那个黑金齐服少年的半点消息了。 直到,萧凌来京。 时隔七年,袁隽再见萧凌。“救”她出学堂时,那个彬彬有礼的青年,她认不出;面前这笑起来泛些痞气的男子,倒与她幼时记忆中的某人高度重合。 那个每日能出其不意敲到她脑袋的坏蛋! 袁隽腹诽着同萧凌一道踏出常思堂院门的时候,一眼就见到了燕洄,依然是贴墙立着的姿势。她有一瞬的恍惚,好像此刻仍是顺和六年的六月二十,自己正要去给燕洄过生辰,此间已经过去的二百多天其实并不存在。 袁隽甚至还想,乐平公主弄错了,燕洄非是未免连累太子所以不来找她,他明明是怕她受罚才只站在了院外。也许,他日日都如今日,他一直在。袁隽这么胡乱想着,忍不住笑着唤出声:“燕洄!” 燕洄脸上却并无久别重逢的高兴模样,只冷冷地盯着袁隽手中的锦囊。 袁隽心里别扭,将手背到了身后,想到自己得为萧、燕两人相互引见一番才能算是全了礼节,便转身面向萧凌,未及开口,先听见萧凌说话: “燕公子。”没有疑问,只是陈述。 袁隽感到奇怪,萧凌说话盛气凌人,燕洄看人冷酷阴鸷,这完全是两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 气氛滞重,压得袁隽只能张嘴,不能出声。她想做些什么,但最终只是不可自控地注视着正跟萧凌较劲的燕洄,又在心里悄悄比对着自己再见他时的欣喜和对方此刻的冷漠,突然觉得委屈,遂吸了吸鼻子,也不改变视线所指,却故意将话说给另一个人听:“萧凌,走,我带你逛京城去。” 于是,袁隽头也不回,扬长而去,似那年六月二十,在兴庆宫的宫道上,步步生风。 此后一段时日,说起来是袁隽为尽地主之谊领着萧凌四处玩,实际上却是她被萧凌带着逃学撒野、肆意胡闹。袁隽过得很快活,直到再一次被袁成禁了足。起先,因为错过春狩,袁隽心里还有些记恨萧凌,可后来却也实在恨不起来了。 祖父禁了她的足,但管不了他。于是,萧凌每日在袁成上值后偷偷翻墙进府,给禁中的袁隽带好吃的、好玩的,甚至帮着她一起抄书,然后赶在袁成散值前“原路返回”;偶尔算差了时辰被逮了个正着,萧凌也一力承担了所有的责备。 萧凌处处护着袁隽,让袁成也不好多说什么,慢慢便不太管着他翻墙进府的事。谁知,萧凌很会得寸进尺,“独自偷偷翻墙而入”逐渐演变成“带着袁隽明目张胆翻墙而出”,终让袁成不得不把袁隽又送进宫里伴读。 刚回宫没几日,袁隽便磨着萧凌给太子唐彧转交了一封信,萧凌知道,信中所写定与“燕洄”有关。这些日子,他已在她话里听过这个名字太多次。 “萧凌,听说长岭物产丰富,好吃的特别多,是真的吗?我吃过燕洄炒的栗子,很甜的。” “萧凌,北平有人在过生辰的时候吃长生糕吗?燕洄说元沧江以北都是吃糕的,长个儿。” …… 因此,四月十五,当休沐的袁隽非要拉着他上荟锦楼“吃顿好的”,并在三楼雅间“偶遇”太子唐彧和燕洄时,萧凌毫不意外,却也做不到心无波澜。 那日后,萧凌回留园足不出户过了三天,连最得力的贴身侍卫长风也弄不明白自己主子整日发呆是在想什么大事。 更让长风不解的是,待到了四月十九,主子欲入宫带安平公主逃课过生辰,但竟将精挑细选了很久的枣红马留下,只带了一套书,似是寒门状元“韩翰林”所编,名《边地见闻录》。 第三十三章:结约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四方馆遇袭一事,在大楚并未掀起什么风浪,便是鸿胪寺和京兆府的查办工作也只不过紧张了两日。然而,袁隽却莫名有些焦虑,也不知是否受前世记忆的影响,总觉得时间不等人,似有一只手推着她向前跑,许多事迎面扑来,快得很难抓住。她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重要的细节,于是更加焦虑烦躁。 萧凌强硬地将袁隽拦在府里歇了三日,到底因为吃过一碗她亲手煮的面而认了输。十四日,萧凌一早便赶到袁府,将袁隽按进马车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陪着她晃晃悠悠地到了国子监。未进府门前,萧凌又再劝道:“袁祎然,你信我,今日韩子期肯定会来崇志堂讲学,他那天又不是没见着你什么样子。你就安心回去休息,或者,我陪你四处逛逛散散心……” 萧凌边说边走,好一会儿才发现他们走的并不是去崇志堂的路,而是径直到了敬世阁。袁隽不去管萧凌在一旁叽叽歪歪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洗手烹茶,一杯又一杯地接连将滚烫的茶水递到萧凌的手上,成功堵住他还要再劝的嘴。 袁隽看书,萧凌看她,时间平静流逝。有风送来桂香阵阵,萧凌伴着暗香煮了茶,袁隽随手接过,这刚刚好的时机让茶水似也染上了桂香。袁隽觉得有趣,抬头看向“投机取巧”的人,而对方全然不知,仍专心茶道,模样十分虔诚。 袁隽定定地瞧着,心里琢磨着自己到底了解眼前这个人多少,恰萧凌正满意地端起茶盏直起身,见袁隽神情,并不说话,只微笑着传达出一个意思:我懂你就好。 韩济走进敬世阁时,见到的正是这安宁美好的一幕。他记起这已是自己第二次撞见敬世阁里对坐的袁、萧二人,略犹豫了下,轻轻退回门外,许久才听萧凌的声音响起:“可是韩大人?” 韩济笑了笑,再次走进敬世阁,袁隽执礼喊了声“先生”,迎着他落了座,萧凌配合默契地递来一盏茶:“她等你半天了。” “安平今日回国子监,是候着我来的?”韩济忽略萧凌送来的眼刀,坦然自若地问。 “是有事请教先生。经过前几日那番折腾,今后可能不太方便总去翰林院找先生了。”想到顺和帝既已知晓众人在萧凌生辰当日曾聚到一处,这一旬定然又要招自己入宫问话,袁隽叹了一口气。 在场都是聪明人,听话听音,便知袁隽所指,韩济也不多耽误,直截了当地说:“我知你想了解事情查得如何,所以听说你来了,便寻了过来。”韩济特意留心袁隽的反应,果然见其眉宇间闪过一丝痛苦神色,微微皱了眉继续道:“昨日圣上召鸿胪寺刘大人、郑大人问话,我恰在仁和殿,两位大人回禀了四方馆遇袭之事的查办进展,说了不少,但概括起来就只有‘毫无头绪’四个字。圣上动怒,罚两位大人闭门思过,除此便只多说了一句‘鸿胪寺一应事宜交成少卿着办’。另外,据我所知,圣上并不曾问责京兆府。” “所以,圣上动怒是因为鸿胪寺在四方馆安排不周丢了大楚脸面,跟案子查办不力并无太大关系,故此并不责难京兆府;‘鸿胪寺一应事宜交成少卿着办’的意思,也是在说,这事儿查或不查都可以,成治自己看着办就是,他不关心。”袁隽似早有预料,平静分析。 “是。季泽给我递过话,他会接着查,但明面上不会太张扬。圣上态度不明,倒让这事背后的势力,叫人有些摸不透。” “我已着人查探齐国境内消息,但需要时日。”萧凌道。 袁隽也在心中略略盘算了一番丙寅和辛未的行程,抬眸见韩济欲言又止,便问:“先生是还有别的事要说吗?” “圣上任我为门下省给事中,不日便会下旨。” “恭喜先生!” “安平,我与郑司业商议过,方才也在堂上告知了一众学生,今后四、九日崇志堂边地课的授业讲师正式由你担任,学业安排、学生考核诸般事宜皆由你决断,只报知司业大人即可。” “先生……” “安平,到门下省任职,便不可能再来讲学,可这课却实实在在是那些想要入朝做官的勋贵子弟们应该学的。从如今之势看来,应是太平不了多久了,你,还有世子,且也在这国子学里再挑一挑、评一评,看看可有日后朝廷堪用之人。” “安平知道了,先生放心。” “你也放心,我既承你一声‘先生’,自不会就这么甩手的。先前随家父游历,积攒了不少见闻笔记,待我再整理整理便着人送来,与你参考。” “多谢先生!只是,正如先生所言,世道要不太平了。如今既已由四方馆遇袭之事开始查了,成治查的,萧凌查的,我查的,甚至……姜姝查的,各处消息一来需得统总了看才好,再有,圣上那里和朝堂上的消息得多靠先生。所以,您若只是送笔记给我参考,怕是很不够!” 韩济面上的郑重之意随着袁隽的话不断加深,终于在听到“姜姝”名字后,抑制不住地显出动容之色,又将袁隽自请旨修书后的所作所为串起来想了想,笑道:“安平公主这架势,比之太子东宫议事也不差了。” “先生可不敢胡说!”袁隽知道韩济是故意逗她,但本着人和阵都不能输的原则,直视对方,笑语嫣嫣地背起来:“门下省给事中掌读署奏抄之职,凡百司奏抄,侍中既审,驳正违失;诏敕有不便者,可涂改还奏,凡大事则覆奏,小事可署而颁之;三司详决失中,可裁其轻重,天下冤滞,亦可与御史、中书舍人听而申理。”余光瞥到萧凌快要忍不住笑,又继续说道:“韩大人职责重大,更当谨言慎行才是。” “承公主教诲,济当拜谢!” 萧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袁隽和韩济也跟着笑了起来,片刻,萧凌正了正神色,提醒道:“这里不方便说话,若要见面议事得另寻他处,平日递消息也得有个可靠通道。” “荟锦楼。上酒楼吃饭不惹眼,出入也能保证安全,若有事便叫掌柜传话给东家。”袁隽道。 “荟锦楼……” “东家……” 萧、韩二人同时开口。韩济原本还指望着能从萧凌处看出些端倪来,却不想对方吃惊程度并不亚于自己。 “嗯,荟锦楼,我的。”袁隽敏锐地捕捉到萧凌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似是在说:难怪那时“谢师”就说上荟锦楼,还以为你是真大方。 三人又聊了几句,韩济便先行告退。萧凌数着步子,估摸着韩济已走远,便问道:“袁祎然,姜姝答应帮你做事了?她要什么?宁国公府这一支虽不是姜氏主家,野心也不见得小,或者所图甚大,不能掉以轻心、等闲视之。” “她没答应,我也没提。” “那你刚才就那么说了?我看韩子期他当真了。” “姜姝会答应的。她要的会自己挣,不过还差个机会。有些事儿只要她做了,机会便有了。”袁隽十分笃定。 萧凌眼前闪过很多画面,每一个都定格到一张明媚耀眼的脸,并最终汇合在一处,正是此时此刻他眼前这个自信从容而笑的女孩。萧凌不自觉地用自己都不太熟悉的声音再一次感慨: “袁祎然,我运气真好!” 第三十四章:助力 四日后,袁隽再回崇志堂讲学,堂上气氛大变,一众学生对其态度十分恭谨。袁隽一气呵成地讲完课,在学钟敲响前又宣布一事:“本公主日后在崇志堂上布置的课业,各位答完后请交宁国公府姜四小姐初评。” 一句话如冷水入热油,即刻炸了锅。袁隽容堂上喧闹了片刻,趁机打量了旁听席上的姜姝,见其眼中虽有惊诧之意,但表面看来声色不动颇撑得住场面,遂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本公主非清闲无事之人,这课业便是你们有心要应付我,我也没空敷衍你们,若姜四小姐阅后认为不堪,便不用再交于我了。” 乔宴惯当“急先锋”,高声问:“公主如是安排有何道理?” “道理?”袁隽心想,等的就是你这一问。便道:“本公主曾在此堂上出过一题,除了姜四小姐,无人答卷,想来各位不是不会答就是不屑答,可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本公主要擢选的人才。”说着,用手示意众人不要打断她,又似早有准备地取出一卷手稿交到乔宴手上,“乔三郎,给大家好好念念,念完了就散堂吧!” 说完,学钟刚好响起,袁隽头也不回地走出崇志堂,听见身后乔宴才朗声念出两句,声音就低了下来,学堂里也越来越静。 袁隽意料之中地在敬世阁见到姜姝,见其行礼、落座、烹茶,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出心情已十分平静。 “公主身体可大好了?” “就那样吧!” “经此一事,在他们眼中,我就是公主的人了。” “你那日将策论交给我,难道不是投诚吗?便是当时尚未想清楚,同任重一道出城的时候,也该决定好了吧!”袁隽觉得和聪明人说话,直接些也挺好,“姜姝,你入国子学只是为了旁听几节课吗?宁国公府这一支,男儿不出挑,便是没有包天的野心,要保住七皇子也不容易。这些日子,这里的人你也都见过了,嫁人联姻未必靠得住,不如靠自己。” “可我不过一个国公府小姐,大楚朝堂的门不会向我开启。” “他们交来的答卷,你按自己心意阅改便是,若有像样的再来给我,”袁隽似有意忽略姜姝话中之意,跳过了话题,但又好像给出了解决之道,“同时,誊抄一份给韩大人送去。若有别的不清楚、不明白,也可去请教他。” “韩大人?” “韩济,韩子期,门下省给事中,韩大人。你也知道,先生今后不会再来此讲学,所以,要怎么找到他请教……” “我会自己想办法的。公主放心!”姜姝得了话,心下安定,语气铿锵;又似在允诺,郑重而拜。 虽然明知齐、辽两国的消息传回需要时间,但袁隽不由自主地焦急不安,修书进度也受到影响,常常得靠练枪来平复心境。这日午后,她刚踏出国子监大门,准备回府多走两遍“猎灵十三式”,就见身着朝服的两人在自己面前拜下见礼。 “臣,大理寺卿李樑,见过安平公主。” “臣,京兆府尹孙正,见过安平公主。” 袁隽心里生疑,面上并不显,只与相识的孙正打趣了一句:“孙大人,是寻令兄来了?” 京兆尹孙正是国子监参承孙韬的亲弟弟,但二人脾气性格和处世原则完全不对盘,父母亡故后便立即分了家,关系差到京城百姓人尽皆知。 “唉!公主这是在拿臣寻开心了。今日,臣二人是特特来请公主帮忙的。李大人,还是由您来说吧!” “禀公主……”李樑求人姿态摆得很足,原原本本说起来意。 原来,五日前,京城吉安坊一户民宅遭贼,主家一对老夫妻并其子皆死于宅内,年轻的死者恰是太医院的药侍。京兆府接报后不敢怠慢,第一时间报到宫内,未免事涉宫闱阴私,顺和帝命内侍司先行查探,几日下来,确认药侍之死与内廷无半点关系,才将案子交还给京兆府。今日上午,孙正在衙内听仵作回报该案查验情况,恰有大理寺属官到京兆府复核案件,听仵作汇报到三名死者致命伤处的情状时,突然似想起什么重要事情,急冲冲跑回了大理寺。不多时,大理寺卿李樑便出现在京兆府,说是年前南海琼州有一名官员与当地一药商满门接连横死,依致命伤的情况判断是同一种凶器所致,琼州地方官员审案不清,抓了个小蟊贼结了案,被死去官员的遗孀告到了大理寺。这两起案件中的致命伤颇为特殊,非寻常利器可以造出,又恰与被害药侍一家身上的一模一样。故此,李樑拉着孙正,带上三起案件的仵作验报一道去了匠造处,想看看能不能找出可以造成这特殊伤口的凶器。让二人没有料到的是,匠造处的官员对此也一筹莫展,又喊出衙内最擅打造刀剑的丁铆匠师来看,结果…… “……丁匠师说他也未曾见过能造成如此伤口的利器,但因曾为公主打造兵刃,知公主于此一道颇有研究,便建议我们来寻公主请教。是以,还请公主不吝相帮!”李樑说完,又是一拜。 其实袁隽听得并不太认真,但知晓了是匠造处的“丁铆匠师”把自己卖了的这一处情节后,心里暗暗发笑:好你个丁卯,竟给主子派起活儿来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丁卯再怎么醉心于冶炼锻造之术、于人情世故上少根筋,也万不至于不假思索便随意将自己顶上风口浪尖,当下便慎重了几分,道:“不想随意画了张图托匠造处打了柄长刀,就得丁匠师这般‘记情’。罢了,既有幸得了二位大人信任,就走一趟吧,只话说在前头,未见得能帮上什么。” “多谢公主!” “谢过公主!” 袁隽随李、孙二人到了大理寺,被请至李樑办公之处,大理寺的仵作和京兆府的仵作先后入内,对照验报详详细细地介绍了三起案件死者的伤处、伤口情况和推断的凶器特点。袁隽边听边记边画,却是越来越心惊,及至三张图分别被仵作确认,确乃同一种兵刃,且与大楚常见的、登记在册的利器形制颇有不同。 李樑和孙正原本也没有对安平公主的能力真抱多高的期望,此刻见图纸画出,倒不得不对这位公主另眼相看,但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的是,安平公主的脸色随着作图的进展,肉眼可见地愈发难看。李樑忍不住开口:“公主可是认出这是何兵刃了?” 袁隽并不答话。孙正脑子一转,想到了几日前的四方馆,面上一变,急切道:“公主可是身体又不适了?可要唤医正来看?或是,下官先送您回府?” “先回府吧!”袁隽拿起一张凶器图,对李樑说:“容我再想想,别有什么遗漏了。” 众人送袁隽离开后,李樑才从孙正的口中得知安平公主在四方馆前曾晕死过去的事,不禁叹道:“听说安平公主家学渊源,擅使猎灵枪,春狩时还曾与萧世子一同猎杀了一头熊,怎的身体竟这么差?” “李大人,安平公主身体好不好、又是怎么不好的,您若想知道,倒可以问问令千金。”孙正道。 李樑想了想,是啊!安平公主身体为什么不好,和自家掌珠为何早早定亲,不是同一个理由吗?不由摇头叹息。 此时,马车上的袁隽紧紧捏住手里的纸,略暗哑的自语声响起,分明说了六个字:“燕翎卫,手里剑。” 当车驾就快到达袁府时,袁隽忽然扬声吩咐道:“德叔,去留园。” 第三十五章:事起 萧凌回到留园,知袁隽已在劝勤阁等了自己多时,当即直奔而去,脚还未跨入,已急切开口:“袁祎然,我可是从崇志堂到敬世阁、出国子监又入大理寺,追着你跑了一大圈!你既要来,早与我说一声多好……” 萧凌在袁隽对面坐下,见其面色凝重,便收起了玩闹之心,正容问道:“可是又出什么事了?” “这个,可能与齐国有关,劳你查探。”袁隽将一张图纸推至萧凌面前,继续道:“年前,琼州有一官员并一户药商全家皆命丧此器之下;五日前,吉安坊又有一家三口为此器所杀,其中一人是太医院药侍。” “太医院药侍?你怀疑和四方馆遇袭有关?” “是。” 萧凌见图纸上画的是一柄自己都不曾见过的兵刃,心下狐疑:按理说,袁隽对齐国的了解不会比自己多,几起凶案从表面看也与齐国无明显关系,何以判断凶器与齐国有关?且观其神色、听其话音,分明已笃定两者间的联系,并无丝毫怀疑犹豫。 “我会尽快着人查实的。” “好。” 萧凌知道,事情既与齐国和四方馆有关,袁隽此刻必不太好受,便也不多留她,只道:“我先送你回府吧!” “好。”袁隽木然地随萧凌动作,惹得对方又叹上了气。 四方馆遇袭事件转眼已过月余,各方查探进展不大,袁隽心里不安之感更甚,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 这段日子给袁隽最大惊喜的是姜姝。她向袁隽转递了三篇策论,皆格局开阔、遣词务实、条理清晰,这倒在意料之中。让袁隽没有想到的是,随每篇策论一并交给她的,还有韩济点评摘要和作业者家世、学历的简介,证明姜姝确实是个有谋又心细的可用之人。 顺和七年的夏天极热,冬天来得也快,未及冬月,京城已降下初雪,虽不大,却断续下了三日。袁隽自崇志堂讲学后回府,见秋水反常地守在二门处等她,心下微动,顾不得漫天飘雪,疾步快走。 “主子,丙寅回来了……” 见秋水欲言又止,袁隽知事有不妥,着急回屋,饶是已有了些心理准备,仍是被眼前之人吓了一跳。 丙寅双眼布满红丝、眼下黑青一片,双颊血口星落、嘴唇干裂起皮,身上不由自主地轻颤,见袁隽进屋便要行礼,但迈出的腿却像踩进了棉花里,踉跄着向前栽去。袁隽眼疾手快地扶住他,问:“赶了多久路?怎么熬成这样了?” “主子,镇远大将军重伤,昭武校尉……亡!” 镇远大将军是成治父亲成珂,而昭武校尉正是成治二哥成齐,一伤一死!袁隽怔愣当场,不可置信地对丙寅道:“你说清楚!” 丙寅知事情紧急,强撑着用尽可能简洁的语言回话。 自接下袁隽指令,丙寅快马兼程赶到辽国北部皇庭见甲子,虽然需打探的消息并无明确要求,但未免误事,甲子提出只要三天,即可让丙寅回京复命,两人还约定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不料,次日刚入夜,甲子便冒险找到丙寅,说了三件事: 其一,九月中,辽国一支给南庭大妃、二皇子分送冬例的车马队伍,入太元山后音讯全无; 其二,两日前,自己不经意听到辽帝与大皇子提到“北三镇巡边”五个字; 其三,当天下午,辽帝召见侍仪司奉御,令“辽楚和亲之事容后再议”。 甲子判断,辽楚边境战事有变,让丙寅尽快赶回沧州递消息。丙寅不敢怠慢,连夜启程,日夜赶路,至元沧江北岸的塔夏时听到消息,太元山下楚国边境重镇栖山望的守军统领、昭武校尉成齐,中计出城,在驰援巡边的镇远大将军途中遭遇伏击,兵马折损过半,退守栖山望时,又遭另一路辽兵阻截,腹背受敌,仅余十数骑突出重围逃回,后又在栖山望城中遭遇辽国南庭主力大军攻城,虽苦守三日保城不失,但过程中,成齐战死,闻讯来援的成珂救子心切致身陷险境、受了重伤。丙寅心惊,当即决定直接回京报信,吃喝休息全在马上,一刻不停,跑死了五匹马,才以最快速度赶了回来。 袁隽听完,有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下意识地吩咐着秋水安置好丙寅休息饮食、看诊用药之事,却也借此理清了思绪,追问了丙寅一句:“可知晓边境军报是否传回?” “大约三日抵京。” “好!落霞,吩咐备马,背上猎灵枪,随我去郡主府。” “诺!” 安平公主携猎灵枪骑马过市,带着几分肃杀之气直奔亭林郡主府邸。京中百姓毕竟见惯世面,只议论几句便当这两位贵女必然互不对盘,又要比武决高下了。可唐恬却已看出袁隽此来非比寻常,两人在府门处略做了做样子,直接来到屋内议事。 袁隽开门见山:“成治父亲重伤、二哥战死,栖山望险些失守,战报三日内抵京。” 唐恬心里惊涛骇浪,但仍将袁隽其后所述的战事概况一字一句听了个分明。 “亭林姐姐,你,你们,接下来打算如何?三天时间,一定要考虑清楚。” “如何……打算?”唐恬讷讷地问。 “是!亭林姐姐,你可愿赴边境驻守,换大将军回来?” “我?” “没有成家军,守不住西北境。可如今大将军重伤,只靠成治长兄、忠武将军成修一人,守不住成家军。” “……” “只有三天,若想好了,及早告知我。”袁隽说完,红着眼眶再看唐恬一眼,起身离开。她心里清楚,依着唐恬在自己母亲舞阳公主身边养成的脾性,即便此前从未考虑过领兵守边之事,今日一番话后,恐怕也要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了。如此说来,自己一手把她推到凶险之境,对吗? 回袁府的这一路,袁隽在马上心神不定,心里急切地想找人商议,“萧凌”率先出现在她脑海里,而其人更是出乎意料地现身于她面前。 “萧诺一?” 萧凌看了看袁隽来的方向,面色凝重地问:“你知道了?” “栖山望和成家军,大致知道了。” “外面人多眼杂,我们先回去!”萧凌陪袁隽回府,两人直入外书房,与袁成一处商议。 “刚刚接到父亲的消息,成家老大很有出息,沧州边境暂时应还无大碍,不过大将军似乎伤得很不好。邕、晋两州即刻着手准备,只待圣上下令,可增援沧州。”萧凌道,但提到“增援”却明显语气一弱。 “兵马出北平,圣上怕是不能答应的。”袁成叹道,又转问袁隽:“隽儿,你去郡主府说什么了?” “我问亭林姐姐,可愿赴西北边境,换大将军回来?” 袁成和萧凌对视一眼,又问:“亭林愿意,又待如何?” “待战报回京,郡主上朝,自请出征。” “圣上能允否?”袁成再问。 “外朝,由韩先生游说;内廷,交给皇后娘娘。” “可能成事?若以前事为鉴,圣上早有把姜家在军中的势力插入西北的心思,小姜后为何要应你?” “祖父说的‘姜家’是荣国公府一脉,他们眼里只有太子和乐平。小姜后和七皇子现下能依靠的,不过是圣上的宠爱和一个不堪重用的宁国公府。” “你如此行事,可是要动国本?” “祖父,孙女没想祸国!您知道的,为了太子,孙女能忍,不去碰姜家,但也决不会由着他们再把手伸到西北! 再者说,圣上想边境不失,又并非真能完全信任姜家,故两相比较之下,若能将成大将军握在手中,他会更愿意相信自小随父驻守西北的成家老大,以及与太和殿那把位子无争的亭林郡主。 小姜后想守好七皇子,借她些势又如何?便是她日后有别的想法,且也得先看眼前,守住西北是现下第一要务!” 萧凌看这对祖孙一问一答,似是学堂上袁祭酒在问学生课业一般平常,但所谈内容实则很大逆不道,而二人竟毫不避讳自己。 静默片刻后,袁成对孙女说:“想好了,便去做!”随后,袁成将袁隽“请出”外书房,只留下萧凌又聊了许久。 袁隽回到内书房,招来吴庸、秋水吩咐:“选几个可靠的,明日起来此当值。” “派何用场?”吴庸请示。 “抄书。” 第三十六章:对话 次日,虽非讲学日,袁隽依然顶风冒雪到了国子监,在敬世阁中,将前晚细细筛选过的部分书册手记交给了任重,嘱其读后可随心意不拘写些什么,只尽早交给自己便好。 任重领命而去后,袁隽又拉着姜姝同赴荟锦楼。三楼雅间内,姜姝见袁隽不说话、不饮茶,只临窗眺望,不知在想些什么,当下也只好安安静静地在旁候着。 巳末午初,姜姝听见楼下隐隐传来店家招呼引客的声音,应是向着自己所在雅间而来,方知袁隽这半日竟是在等人。正想着,来人已出现在门外。 “安平公主,姜四小姐,济来迟了。” “先生请坐。” “韩先生!”姜姝起身行礼,想不通袁隽为何将她和韩济约到一处。 “先生来时可见着路边打雪仗的小儿?”袁隽突然问。 “见过。” “一旁可有大人?神情如何?” “观稚子无忧玩闹,自然也是高兴的。” “若知千里之外、边境之地也在‘打雪仗’,怕是无人能高兴得起来了。” 韩济、姜姝闻言皆是一惊,紧接着,又听袁隽说出更加让人震惊的话:“镇远大将军重伤,昭武校尉战死,西北边境告急,战报不日抵京。” “可去过郡主府了?” “去过了。只见了亭林。” “你想让郡主去把大将军换回来?” “是。但依前事之鉴,圣上第一想到的会是宣威将军。” 姜姝原本觉得自己于袁、韩二人议事的场景格格不入,听到这里终于回过味儿来。 宣威将军薛垚是太子和乐平公主的亲姨夫,先皇后嫡亲妹妹的夫婿,薛垚的父亲曾与先帝一同打天下,如今还担着怀化大将军的虚衔。月前,户部尚书夫人曾拜访宁国公府,为薛二郎和姜姝结亲之事打探口风,话里话外暗示这份“天赐良缘”是毁了容貌的姜姝最好的选择,仿佛世人都不晓得薛家二郎在花街柳巷之地久负盛名一般。 “荣国公在京郊有个堪比皇庄的园子,姜小公爷日前所纳的良妾原是京畿巡防营一名郎卫的未婚妻,参劾的折子这几日里会呈在仁和殿的案桌上。”韩济思考片刻后平静说道,好像正聊着的都是些平常不过的小事,而后,又将视线转向姜姝,恰与袁隽不约而同。 “七皇子生辰就快到了,明日,我便与母亲一道入宫,将贺礼呈上,再同……姐姐说说话。”姜姝很快做了决定,想要起身告退,却见袁隽又将视线投向窗外极远处,语声幽幽: “大成三十年,娘亲在栖山望大败辽军后,与驻守虎啸关的爹爹先后得到消息,称辽军集结了多股兵力强攻薛老将军驻守的坝上关,欲毕其功于一役,撕开西北境防线,直入渝川等盆地四镇抢掠,其后更有绕后反攻被切断补给的栖山望、彻底占住太元山的可能。 娘亲决定主动出击,带小部精兵驰援坝上关,等赶到了才发现,守军全部缩防关内,军镇的确无恙,但却也白白让出了可以绕至虎啸关背后的要道。娘亲这才知道辽军的目标从来就是虎啸关和涪陵渡口,他们可能还与齐国达成了某种协议,珈蓝山上齐军也正增兵而下。 坝上关不肯出兵救援,娘亲只好再长途奔袭,而后中了伏、受了伤,等赶到虎啸关时,只看到了困守多日的爹爹……力竭栽下了城门。 虽然在萧伯父的策应下,楚军最终还是歼了辽军、退了齐兵,可娘亲没能熬几日就因伤势反复无治,随着爹爹去了。 仗是打赢了,可我的爹娘都死了,而北平军无旨兵马出境,萧伯父只好让萧凌带着我爹娘的衣冠到渝川接上我一同入京……” 雅间内静极了,几乎连呼吸声都不闻,过了片刻,姜姝一言不发地先走了,韩济原想留下劝袁隽几句,转念又觉得劝慰的话倒不如把诸事安排妥当来得有用,于是也走了。雅间内立时只余袁隽一人,保持着临窗远望的姿势,又坐了很久。 “主子,太子刚到门口,好像是远远见您在此,特意而来,同来的还有燕公子。”掌柜亲自上楼,佯装替换热水茶点,悄声禀报。 “知道了。”袁隽心情不佳,又怕身体支撑不住,果断起身要走。太子唐彧的声音却已传了进来:“果然是安平!还是燕洄你眼尖。” “安平见过殿下。”袁隽并不看燕洄,只招呼了一声:“燕公子。” 唐彧看燕洄不说话,心里纳了闷,拼命给燕洄使眼色:方才不是你撺掇我上这儿来的吗?你倒是说话呀! 到底相处了两年,唐彧对燕洄的心思很清楚。平日里,燕洄是个全身笼罩乌云的人,也只有在自己提到安平的时候,才能见到乌云里透出一些光来,虽然唐彧也知道这是场不可能有结果的孽缘,但仍希望燕洄灰暗人生里有光的日子能多一些。 “殿下,安平正要回府,便不奉陪了。” “安平!”唐彧情急之下拉了拉燕洄的袖子。 “安平公主……” “殿下,四方馆遇袭之事可查清了?”袁隽打断燕洄的话。 “尚未。” “既如此,燕公子还是不要随意出馆乱走的好。” “安平,不过两个刺客,且自那日后也无事发生了,不至于那么凶险。” “不过两个刺客?”袁隽目光锐利直视唐彧,“不过两个刺客,消息却灵通到入了四方馆就直奔北苑,殿下赐赏的侍卫和内侍死了两个、重伤一个,还不够吗?” 袁隽知道燕洄也在直视自己,仍不愿看他,反而看向门外一名内侍,对方迅速垂下头。 “这是唯一没死没伤的那个吧!”袁隽问。 唐彧回头看了一眼,说:“是。当日四方馆餐食被下了特制的安神散,他……” “身为内侍,从小在宫里受调教,于入口餐食上却毫无警觉,被下药而不知,继而昏睡失职,若此番下在饮食中的不是安神散,是别的什么厉害毒药呢?都不需要刺客,四方馆里外里都已经死绝了。” 唐彧听袁隽这么一说,猛然醒悟过来。是啊!既要暗杀,都已能成功下药了,为何不直接下毒?大理寺卿孙正曾至东宫就重伤侍卫和门外那名内侍的处置问题来讨主意,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该当嘉奖! “将这样的人放在身边,安平不知,是该赞殿下的肚量大?还是胆量大?”袁隽又补一刀,且终于将视线调回燕洄身上。 “来人。”唐彧只是天真纯善,并不全然是个傻的,他抬手指了指,“将他送去大理寺吧!再转告孙大人,案子既然由他负责查办,想查谁、怎么查,他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唐彧又看了燕洄一眼,有些垂头丧气地走了。雅间内只留下了袁隽和燕洄。 “袁隽,我在你心里,已经这么不堪了吗?”燕洄心里空落落的,他好像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恨。”袁隽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后似下定决心一般,抬头说出让燕洄直落深渊的话:“燕洄,你我不如不见。” 燕洄失神地看着袁隽离去,无力感将他紧紧包围,只不断低声嘀咕着: “袁隽,不要丢下我!不要又留我一个人!” 第三十七章:请征 顺和七年十月末,沧州急报:辽军强攻栖山望,守军死伤殆尽,昭武校尉亡;镇远大将军于驰援作战中右腿中箭,因伤情恶化,不得不截肢保命、元气重创;忠武将军主持西北边境防务,兵马缺额甚巨,北三镇告急! 事出突然,朝堂之上,多年来过惯太平日子的官员们,一半因不知所措而一言不发,恨不得就地隐身,以免被圣上点名问对策;另一半也不知所措,却用胡乱表态掩饰心虚,时不时地还要与意见相左者高声争辩,好似此刻嗓门的大小彰显的是平日里“居安思危、枕戈待旦”的程度。 顺和帝看着眼前堪比闹剧的廷议,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紫宸殿内先帝对他说的话:“喆儿,你是太平之世的帝王,也必会有个太平之世的朝堂。”曾经,他也以为这是种褒奖,如今才知,父皇是在说他和他的朝堂定然是能享太平却经不住事的。 不过是边境起了战事、将领有死伤,辽国大军还没过元沧江呢,就乱成这样了?太子呢?太子在干什么?顺和帝没有在太子该站的地方看见他,又往殿上乱得最热闹的几处扫了一眼,发现太子唐彧正在当和事佬劝架…… 真有出息! 顺和帝强忍着怒气,着太子同三省六部商议出章程明日再作廷议,便退了朝。 大楚毕竟也是个在乱世中争出头的王朝,且立国以来楚辽边境每隔十年上下必有大战,因此当大家从震惊中缓了过来,朝臣之中多少有些真本事的人倒也能各司其职。 其后两日,太和殿廷议有条不紊,大大小小的应对策略、政令一一审定,只接替镇远大将军统领西北境兵马战事的人选仍悬而未决。宣威将军薛垚本是呼声最高之人,特别是不少两朝老臣想到大成二十九年时的情景,更觉薛将军晋升品级、领兵西北之事十拿九稳,万料不到圣上在听到太子提议后竟沉默着不表态。朝臣们摸不准天子心思,只好搜肠刮肚又将大楚武将姓名排了一遍,可不论身份、资历、能力,都推不出别的合适人选。 形势不等人!打仗的事更经不起这“明日复明日”的耽误!朝臣们隐隐形成默契,战报抵京都过去三日了,今日殿上必须说服圣上把薛将军定下来!本着这样的共识,这一日,大家上朝的步子似走得特别坚定,可刚到太和殿却立刻傻了眼。 大殿前傲然挺立着的女子身穿郡主大朝服,及待殿门一启开即当先步入,只把一道坚毅背影留给了心绪大乱的朝臣们。 历史似个车轱辘,往前走的每一段,辙印虽不完全相同,却又总是似曾相识。 顺和七年十月三十,大楚亭林郡主上朝,自请领兵西北,并以成家媳的身份,恳求圣上准镇远大将军回京养伤。 顺和帝并未在殿上做决定,起先只是褒奖亭林郡主“忠孝两全”,却又在退朝前无故提了句:“朕记得,亭林幼时是在舞阳身边长大的吧!朕曾听安平抱怨,说舞阳把好东西都留给了你,猎灵枪若非传自姚家,恐怕早就不是她的了。你二人近日可还比武?输赢如何?” “比,不多,互有输赢。” “好!” 顺和帝留下个“好”字就离了殿,朝臣们稍稍一琢磨便觉得,从未被提上候选名单的“亭林郡主”似乎才是领兵西北最合适的人。由先辅国大将军姚谦到先舞阳公主一脉相传的师承,于战术谋略上想来该当有保障;更重要的是,她既姓唐,又是成家军自己人,“人和”优势无人能及。不出意外,大楚史书上“女子为帅”的故事又得续写了。 唐恬步出宫门时,就见袁隽翻身下马,快步向她走来,遂笑着说:“我今日这一身可骑不了马。” “那,走两步?” “走两步。” 京中连日落雪,百姓又因听闻西北边境战事不利而心有惶惶,街道上显得异常空荡。袁隽和唐恬就这么并肩走着,一路上仍是不时有人因那一身金黄朝服跪拜行礼。走出好一段距离后,唐恬才轻声问道:“安平,你说,他会应允吗?” “会。” 唐恬驻足,转头细看袁隽的侧脸,发现这张脸及其上五官实则长得十分圆润软糯、不见丝毫犀利棱角,让人近而观之很能生出要将她护起来的心思,但回想起近日里自己见到的人、听过的话及身边发生的大小诸事,又觉着实似都与这个矮了自己半个头的小丫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唐恬正微笑打量着,忽见“小丫头”突然低头垂眸,轻轻咬着嘴唇,不太确定地问: “亭林姐姐……可怪我?” 唐恬轻笑,语气松快:“我自幼便知道长大了要嫁入武将之家,听说只要打起仗来,连家丁、丫鬟都是要抄起棍棒锅瓢上战场的。因此,在很小的时候,我便开始跟着侍卫们学拳脚了,但实在学得很不像样。待四岁入京了以后,得姑姑教导,总算摸着了门道。 起初的锻体筑基,姑姑训得极严,我若做得不好,便要加倍受罚。有一次实在受不住,我便耍赖坐在地上哭,姑姑对我说,若只是为了将来做成家媳妇,大可不必再吃这份苦,谁也没说过将军家的女眷该当会武。可那日后,我还是练了,姑姑也继续教。 到学兵器招式时,姑姑先教猎灵枪,我始终不得其法,成日哭丧着脸练功,后来姑姑知我喜欢侍卫佩刀形制的窄背长刀,便将‘猎灵十三式’融入刀法,这才事半功倍、突飞猛进起来。待得刀法略有小成,我问姑姑,若再练枪可会一通百通?姑姑叫我自己试,试了,依然艰涩滞碍。 姑姑见我不解,便告诉我:凡事必得自己喜欢,才会坚持,才能做好!” 唐恬一口气讲了这许多,方停了下来,见袁隽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被雪白狐裘衬着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幽深沉静,不知怎的,竟莫名显得似在委屈撒娇。唐恬当即笑了起来,双手搭在袁隽的肩上,说话语声不高,却远比双手传递出的力量更大更坚定: “安平,放心!我一定能把西北边境守得稳稳当当!” “阿姐!” 袁隽觉得眼前凌霜傲雪地绽出一朵浓烈似火的梅,她很想说给亭林姐姐听,可是开口时鼻音浓重、气息阻滞,除了唤一声“阿姐”,再不能说出更多的字。 唐恬松开袁隽,背过身,招手示意跟随其后的车马上前,说道:“我们就此别过,各自回府吧!穿着这一身再这么一路招摇回去,还不得被沿街的百姓们骂死,这地上得多凉啊!” 唐恬说着话,却始终没再转回身,直到上了马车,袁隽也没能再看见她的正脸,只听得车帘后传出: “安平,到出征之日,来为我送征吧!” 第三十八章:送征 不过两日,天子连颁两道旨意。其一,亭林郡主加封云麾将军职,领兵西北,统沧州军政,忠武将军辅之。其二,镇远大将军忠君护国,擢封镇远侯,特迎回京,赐宅安养;昭武校尉追封壮武将军,立祠供奉。 饶是众人皆有所准备,待到太和殿中跪拜听旨之时仍心下震动不已。政令一出,唐恬便被接入宫中,出征前一应事宜皆比照当年的舞阳公主准备。 由于在确定领兵人选之前,兵马粮草等增援之事均已在操办,顺和帝便在钦天监择选的授符、送征等仪式备选日期中挑了最快最近的,让三省六部又好一阵忙活。 其间,唐恬从小姜后处收到一个极为眼熟的匣子,内里的书册纸笺虽字迹不同,但可想出处。临出征前两日,又听闻袁隽请见顺和帝,随后便有了安平公主代太子主持送征的安排。 顺和七年十一月初十,亭林郡主出征、安平公主送征,京城官员百姓一路送至城门处,人们看着车马并行的两位大楚贵女,想到近三四个月间两人你来我往的比武趣事,不胜唏嘘。 袁隽循旧例一路送到十里亭,所有仪程完毕后,拉住了唐恬的手:“阿姐。我知多说无益,反倒显得矫情,遂只准备了些东西予你带着,就在那车上,你路上再看!” “不会……又是书吧?”唐恬玩笑道。 “知你不爱读书,哪里还会再送?不浪费吗?放心,都是些你爱吃爱用又放得起的东西,还有些是娘亲留下的物什,你看了就知道。如若不喜欢,记得尽早给我送回来。” 两人相视而笑,唐恬忽抬手,将袁隽冠间因行仪礼而散落的几缕发丝抚弄妥帖,满眼温柔:“安平,做自己喜欢的事儿,过得开心些,别什么都憋在心里,叫人担心。明年你及笄,就是大人了,笄礼我不能回来参加,但若你想要什么,只管传信告诉我,一定都给你办妥。” “嗯。” 唐恬又向袁隽身后扫了一圈,眼里藏不住落寞,但只是一瞬便又恢复神采,笑着说:“萧凌挺好的,别欺负得太狠了;早些议定,早些请旨,北平王府肯定都盼着一人来京两人回呢!” 袁隽知道唐恬神色变化的原因,并不在意她话里调侃,反而略向远处望了一眼,然后带着些“来而不往非礼也”的意味,笑得十分狡黠,并生生将唐恬整个人扳了个方向,说:“别找了!在那儿呢!” 小土坡上,白衣青年遥望而来,持节奉礼。 唐恬耳边,袁隽轻声笑言:“那傻子,自阿姐入宫后,日日上我家来缠着祖父,就学成这么个样子!” “他……” “他说,让你等他。” 唐恬深深吐纳数次,用力按了按袁隽的手,不再多话,即快步上马,气宇轩昂呼道:“将士听令,上马,进!” “诺!”兵士们高声响应,马蹄、步履、车轮循序而动,声隆隆、尘飞扬,有男子颂唱祝歌,隐约其间。 袁隽让至道旁,向着出征队伍远去的方向再行大礼,直至眼前的队伍从整肃的兵士变成驮运物资的车马,方才直起身,往回城方向而行。 未几,袁隽突然返身快跑起来,始终陪同在侧的萧凌不明所以,先吩咐随行送征的官员回城,继而快速追赶袁隽而去,见不远处一脚夫打扮的男子被她强拽到路旁。 “袁祎然,出什么事……咦?任重!你……你这是在做什么?”萧凌走近了才发现,“脚夫”正是文昌侯家的小子,此刻正面红耳赤地向袁隽表达自己的不满,全然不复以往在国子学时的恭谨样子。 “安平公主,你放开我!郡主是女子,都能上阵打仗,我任重堂堂男子汉,怎就去不得西北了?” “任重,你别胡闹!你一个娇生惯养的侯府公子,去前线干什么?去跟辽军算账?讲鸡兔同笼?” “世子,你少看不起人!我是不会武,可我好吃好喝地长这么大个子了,力气总还有点吧,多少能帮上些忙的!再说,你怎知战场上就用不着我算账的本事了?” “任重,且不说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只一线间,就是此去边境这一路,翻山越岭,也不是人人都能到得终点的!” “我又不是纨绔,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自小跟着成治屁股后头长大,战场什么样,就是没见过也听得不少,我当然知道有多凶险!郡主这一出征,我看成治早晚也得跟着去,恐怕等镇远侯回了京,他就得走!我只是想去帮帮他们,不拘做些什么,不然我在京里呆着,怎么能安心?” “你若就这么走了,侯府呢?还不闹翻天了?” “我跟祖父禀明了的,他老人家同意的。” “你说什么?老侯爷同意了?” 袁隽在一旁死死拽住任重,静静旁观着萧、任二人争辩,并不搭话,也不知想到什么,眼眸中晶晶亮亮。 此刻,面前两人好不容易暂停了争论,袁隽刚要开口,就见一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匆匆赶来,插话道:“二位贵人,不知这后生如何这开罪了二位,还请这大人不计这小人过,这就饶过他吧!这后生他这是郡主出征运队的脚夫,这我们这运队里的每一个人这都是上了这名册的,这刚出京城这就缺了人,这谁也担待不起啊这!万望贵人开恩,贵人开恩啊!” “管事的,你说此人是运队脚夫,还上了名册?”袁隽笑着问。 “是啊!这一看这装束打扮,这他就是我们这运队的这脚夫呀!这我们脚夫这都是有名牌的,这后生,这赶快把这名牌拿给贵人看看呐!” “管事,此人是文昌侯府的小公子,姓任名重,你若能在名册中把他的名字找出来,我便让他跟你走。” “啊?这!这他是这小侯爷?那……那这……这是少了谁?哎呀!这!”管事着急忙慌地奔了出去,半道又想起自己没有行礼,怕贵人怪罪,忙又转身边致礼边后退,一不留神就摔了跟头,也顾不上掸去灰土,又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任重,你可以不管不顾混在运队里跟着出征,但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想过他们?”袁隽问。 任重看着中年管事一副天都要塌下来的样子,不知如何回答。 袁隽也不多为难他,放开了任重衣袖,说:“你说你祖父知晓你要去西北之事,还同意了?” “嗯。” “你今日且先回去,明日我会派人给老侯爷送封信,然后你就乖乖听你祖父安排,打点好一切后,择日动身去沧州。” “去沧州?” “是,去沧州。到渝川姚家祖屋,找吴尘,就说,安平公主赞你擅长术数。” “然后呢?” “你不是要保家卫国吗?” “这样就行?去渝川就行?” “任重,你方才说得对,战场上的确需要你算账的本事。既去了,便好好算,算赢它!” 第三十九章:信报 顺和七年的冬天,显得分外冷些。自入冬月后,京城日日飘雪不停,只亭林郡主出征的前后三日,雪停日出,京里百姓都相信此兆大吉,气氛渐渐松快下来。时间进入腊月后,年事益忙,原还多少有些牵记挂念的西北边境,在京城百姓心里也如实际的地理方位一般,被放到了千里之外,南海地界的雪灾更是无人知晓关心。 百姓不在意,朝廷却不能不关注。深得顺和帝赏识重用的韩济近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袁隽偶尔见他,皆暗惊其劳累憔悴模样;成治仍代管着鸿胪寺诸事,此外,还一边打理着顺和帝新赐下的镇远侯府,一边三不五时地到袁祭酒处“开小灶”补习西北过往战史,日子过得相当充实。国子学里,文昌侯已为任重提请了休学,众人皆知其外出游历,却不知具体何处;“宁国公府姜四小姐”俨然已成安平公主在崇志堂的代言人,学堂上众人敬其为“小先生”,私底下宁国公府的门槛也大有要重新加固的必要。 除了讲学、修书,袁隽日日拉着萧凌拆招练武,以期稍稍缓解自己的不安焦虑,无心插柳之下倒使武艺又精进不少,而萧凌于每日练武后为她煮的茶,更将袁隽的品味养得十分刁钻。待好不容易等来了唐恬顺利抵达边境的消息,袁隽心中一块大石刚落地,另一块却又悬了起来。 齐国大昭宫仍无消息传回,京城、琼州隐隐相关的一系列命案的侦办亦没有进展。 这一日,袁隽将练武后的饮茶地点改至内书房,希望换个环境能有助于思维变换角度。 其实,袁隽心里有判断:楚辽边境开战,楚主将重伤、要隘守将战死、兵线西移,齐国但凡出兵滋扰,必能在楚辽两方拿到不少好处。如今,一个多月过去,唐恬带着增援抵达了边境,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齐国的毫无作为只能说明其国有内患、无暇攘外。加上丙寅自辽皇庭带回的消息,显示辽帝在边境冲突初期已有见好就收、与楚和亲的想法,说明齐国并没有如以往那般与辽结成攻楚同盟的意愿,似乎也侧面印证了齐国国内事有反常。 袁隽记起前世,齐帝薨逝于顺和八年,不知是否感知到自己时日无多,在生前的最后一年多时间里,齐帝执拗地举兵攻楚,由珈蓝山、洛水多地,骑兵、水师多路出击,明明是枉顾在楚质子生死的疯狂行径,竟偏偏打出了“迎二皇子回国”的旗号,使燕洄的日子十分不好过,近乎被监禁在了四方馆,也曾让袁隽担心顺和帝随时会拿他到阵前祭旗。但这一世截然不同,齐帝并未发兵开战,甚至可能明确拒绝了辽帝“共襄伐楚盛举”的邀约。 那么,齐国的这个“内患”究竟是什么呢? 袁隽喝着茶、想着事,忽见萧凌突然坐直身子,双眼紧盯自己身后一处,似有所感地回头,欣喜出声:“辛未!” “主子。” “什么消息?” 辛未看了一眼萧凌,见袁隽轻轻点了点头,简洁回禀:“齐帝大限将至,且已走漏风声,齐太子并各皇子夺嫡暗斗,但尚未完全摆上台面,除了皇室和权臣,国内还算稳定。” “齐帝消息如何得来?” “自七月起,齐帝每日入夜偷偷造访离宫、次日天亮前回,宿于郭皇后寝殿。九月底,齐帝开始用汤药,殿内时有药香传出,难免让人起疑。但因不能确定齐帝所患何疾、是否致命,不敢轻易回来报信。上月,壬申亲见郭皇后给齐帝用了毒,这才让我尽快赶回。” “何以见得是用毒?致命吗?” “壬申设法取到,用人试了,是一种让人气力全消、心脉变缓的毒,该是为了延长齐帝寿命,不得已而为之。但也因此,齐帝在朝上日渐显出精力不济,一众皇子做实了猜想,动作定会越来越大,恐过了年、开了春,齐国境内就要大乱了。” “知道了。”袁隽没想到,虽然两世齐国动向完全不同,但背后原因所指竟是同一个。齐帝病了,病得不轻,病得让郭皇后用了毒。 袁隽太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毒了,息魂,能够让人的一切机能降到保持意识、维持不死的最低限,前世的自己还是因为它,才得以勉强捱住合欢蛊蛊虫每月噬咬的那几日。既已用上息魂,证明齐帝原本所患之病已入膏肓,应当逃不过英年早逝、撒手人寰的命运了。 辛未不见主子发话,动了身形,眼看就要在萧凌惊愕的表情下堂而皇之地消失不见,却又被袁隽出声叫住。袁隽从几案上摞起的书册中抽出一张纸,交给辛未,问:“见过吗?” 辛未接过来看,一眼认出图上所画兵刃:“见过。燕翎卫的手里剑。” “燕翎卫?”萧凌脱口追问,但更让他惊疑的是袁隽的反应,平静到都不能称之为波澜不惊,反而更像如释重负。 辛未又看了看自家主子,得到眼神示意,便将自己所知的信息和盘托出:“燕翎卫是齐国皇室暗卫,听命于帝后,武器形制、武功套路皆与众不同。除帝后亲自下令,还有两枚令信,燕翎卫见令而行,不问缘由;据说帝后令信不同,但具体是何模样,壬申从未见过。” 辛未回完话,一如既往平地消失、不见踪影。萧凌虽震撼于辛未的身手,却也不多问,只是顺着“燕翎卫”的消息分析起来: “燕翎卫在琼州犯下两起命案,死者是当地普通官员和药商,由此推测,缘由因多与药或毒有关。琼州的自然环境得天独厚,是这世上药毒虫草种类最全、生长最密之地,若说燕翎卫是为了寻制药或制毒的原料潜入琼州,被发现后杀人灭口,倒也合理。但制造灭门案件太易引人关注,不符合暗卫行事作风。 燕翎卫出现在京城,杀的是太医院的药侍,而此案背后又应该与四方馆遇袭有所联系,这一条线看似说得通,细想之下也不合理。若四方馆遇袭发生在十月初,倒还能勉强解释是齐帝身体抱恙的消息一早为齐太子或其他皇子知晓,恰又得了令信,遂遣派燕翎卫先下手为强,欲除掉夺嫡路上的障碍。但袭击发生在九月初,齐帝那时尚未开始服药,再说燕洄作为质子远离齐国权力中枢,动用燕翎卫来杀他,未免小题大做。有这么好用的刀在手上,不应该先把眼皮子底下的威胁拔掉吗?” “萧诺一,烦你把燕翎卫和手里剑的事告知大理寺卿李大人,至于如何探查到的,随意编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 “好!”萧凌见袁隽脸色又难看起来,伸手扶了一把,原想让她坐下歇着,但袁隽不肯,反用力抓住萧凌手臂,说:“转告成治,盯紧四方馆。” “你担心再发生袭击刺杀?” “不!”袁隽摇了摇头,“燕翎卫不是来杀燕洄的,是要接他回去。” 第四十章:除夕(一) 临近岁末,大楚自上而下都以各种年节祭礼的准备为重,国子学亦于腊月末旬开始停了课。袁隽挂念颇多,日子过得几乎称得上是提心吊胆,一时担心着西北边境战事和唐恬的安危,一时又操心着燕翎卫会否于四方馆有新的动作,总之,近其身一丈之内气氛便与“喜气洋洋”全无干系了。 除夕这日,好不容易熬过各式祭仪,袁隽身着大朝服,顶着一张沉冷凝重的脸参加了宫中的除夕宴。因西北正打着仗、南海又罕见地遭逢大雪灾,是年除夕宫宴办得十分简朴,尤女眷这边,无歌无舞无乐无酒,除了与平日相好之人说几句闲话,别无其他娱乐活动,一场宴吃得十分惨淡。 袁隽与许久未见的乐平公主唐迪在席上狭路相逢之时,恰正与宁国公府姜姝、文昌侯府任菁、大理寺卿独女李娆在一处说话,好死不死,四人皆是半道退出“公主学阁”伴读队伍之人,此刻齐聚画面叫人见了,竟生出了当时先后退学之举实乃结伙下乐平公主面子的言论。 唐迪见到袁隽本已面色不善,听户部尚书嫡女赵菀挑唆几句后,更是不欲多言,怎料赵菀仍十分不识眼色地在旁念叨:“……也对,这几个不是已经许亲还喜在外招摇惹人闲话,就是成日与男子混在一处有伤风化地多半嫁不进正经人家,可不是只能凑在一块儿吗?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 “闭嘴!我大楚贵女怎学了市井长舌妇的作派?这般教养,来年不必回学阁伴读了。”唐迪留了话,黑着脸走向自己的坐席,赵菀在周遭射来的各色眼神中无地自容。 一场沉闷的除夕宫宴结束,袁隽在宫门处看见祖父已在马车上等自己一同回府,萧凌、成治似两个自家小辈般骑马陪同在侧。 袁隽上前邀萧凌、成治同回袁府吃团圆家宴、在一处守岁,成治还要推拒,萧凌却十分厚脸皮地劝他:“走走走,一起回去,过年嘛,当然要人多热闹才好,这么见外做甚?”好似他亦是袁府主人一般。 袁隽眼含警告之色地瞪了萧凌一眼,就其全不拿自己当外人的言行腹诽了几句,便径直上了自己的马车。一行人到袁府后,见阖府之人皆已聚到一处,分坐于正厅、回廊等处摆的大小案桌边,满脸喜气地等待主家回府入席;再看桌上菜色,简单却见用心,且各桌全无差异。萧凌、成治对望一眼,皆道这才是家宴模样,便欢欢喜喜、安安心心地坐下吃团年饭。 席间,萧凌看袁隽终于有些高兴模样,便很放得下身段地耍宝逗趣,引得袁成亦十分开怀。见袁隽、萧凌笑闹一处,成治又念起远在西北边境的人,偷饮闷酒一杯,恰落入袁、萧二人眼中。 袁隽也想到了唐恬,脱口问道:“祖父,在沧州北三镇,怎么过除夕呀?” “北三镇是军镇,若不是正当打仗,军中除夕自是啖肉饮酒,架篝火高歌而舞,或技击比武讨彩头。”袁成答道。 “高歌而舞?何以歌?何以舞?” “《破阵歌》。在北平,也是如此。”萧凌说着,转头看向成治:“季泽可会破阵曲?” “会!” “如此,可愿操琴?我们也歌一回舞一次,恰如边地。” “甚好!算我一份!”袁成骨血中的豪情亦被激起,“吴庸,将我的琴和剑取来。” 于是,成治弹琴,袁成、萧凌、长风各持兵刃列阵而舞,四人更齐声高歌: “金鼓响,号角声震,执戟,挡万兵; 血雾扬,黄沙覆面,破甲,筑城墙; 同袍同裳,同心不弃; 共死共生,共回乡里; 破阵,吾归乎?破阵,无虞! 破阵,吾归兮!破阵,无夷!” 袁府中众家仆多为沧州人士,听此战歌、见此战舞,不少人都情不自禁加入其中,场面肃然壮烈。 此情此景,令袁隽眼角含泪,待到厨娘红姑唱起《元沧调》,袁隽更是泪流满面: “元沧江长,两岸花香,奴已梳髻,盼吾郎归乡; 元沧江暖,田林蝉响,灯下绣帐,盼吾郎归乡; 元沧江阔,风吹谷浪,奴凭江望,盼吾郎归乡; 元沧江寒,飞雪夜长,吾妻如念,汝梦里归乡。” 萧凌见状,悄悄绕至袁隽身侧,揽住她的肩头,一下一下轻轻拍着。 袁成见孙女及院内众人情状,豪饮一碗酒,高声呼喝:“北地儿女,作何娇矫之态?杀破阵,拒敌寇,飞舟元沧,马踏珈蓝,待得胜,自当归!来!遥向沧州再举杯,满饮祝凯旋!” “凯旋!”众人齐呼,共饮。 此时,阖府之人的视线都交于一人,袁成豪情满怀、意气风发,似是前朝末年混战之时那个“一袭青衫立城头、一腔孤勇守坝上”的青年书生归来。成治突然明白,似辅国大将军姚谦那样的奇女子为何会在亲见袁成守城后毅然决心下嫁。有胆有志有担当的男儿,谁人不爱?成治握紧了自己的拳头,想,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团年饭演变成这般模样,谁也没有料到,宴终人散后,萧凌将袁隽用黑裘大氅裹得严严实实,而后两人并肩坐上了袁府屋顶。 “袁祎然,你家这除夕过得……豪情!幸好我萧凌也是在边地长大的,不然唱不会、舞不会,定要被祖父看不起了!” “那我也要看不起的!”袁隽已平复了心情,此时听着萧凌的玩笑话,又极淘气地补一刀:“现在这样,祖父也未必看得……哎呀!萧诺一,不要碰我的头!” 萧凌及时用“绝招”打断了袁隽的话:“袁祎然,大过年的,你不要胡说吓我!”他是真的怕,怕在袁隽重视的亲人朋友眼里,自己真的还不够格。 “萧诺一,你若胆子就这么一点,恐怕……诶?干嘛又打我头!” “叫你别胡说了,你还来!听不听话?不听,我可再来了啊!” “萧诺一,你幼稚!哼!” “那我不欺负你了,贿赂你。”萧凌取下腰间悬挂的锦袋,拿出其中的小纸包打开,竟是做成玉兰花模样的晶晶亮亮的糖,“吃了甜的乖一点,只说好话,成吗?” 袁隽取了一颗含在口中,不再说话,满嘴是麦芽糖的香甜。许久,萧凌又递过一颗,用一种委屈中带着些许期盼的眼神看她,问:“不甜吗?” 袁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过的糖又递回到了萧凌嘴边:“甜不甜的,你自己没尝过吗?” 萧凌垂眸看了看袁隽指尖捏着的糖,复又慢慢抬眼,望向袁隽的眼睛里似映出了整个穹顶星空。袁隽这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和其间意义大胆到轻佻,慌忙收回手,用最快速度将糖放进自己嘴里,又迅速给自己罩上兜帽,掩住涨红的面色,而后,目视前方,再不言语。 天寒地冻的子夜屋顶,春意暖人,风过而熏。 直到远近鞭炮声四起,盖住敲打袁隽耳鼓的心跳声,她才别别扭扭地开口说话: “萧诺一,过年好!” “嗯!我好着呢!倒是你袁祎然,这年过得可还好?” 袁隽觉得萧凌一定是趁自己没留意塞了一嘴糖,以至于此刻说的话也带上了麦芽糖的味道,令她生不出一丁点斗嘴玩闹的心思,便索性顺着萧凌的话,安安静静地回想了自己重生归来的这一年,带着暖暖的笑,轻声作了答。虽然四下鞭炮声正喧闹着,但袁隽觉得身边的人一定能听见,又或许,另一个曾向自己掷出猎灵枪的他也能听见。她说: “萧诺一,谢谢你!我过得很好!” 第四十一章:除夕(二) 顺和八年元日,袁隽醒得很晚。她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前情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梦的最后是燕洄陪自己度除夕。 前世,自顺和七年燕洄搬入四方馆,到顺和十二年袁隽出嫁离京,其间五个除夕之夜,袁隽皆有燕洄陪伴。 溺水丽鲤池后,每到冬月,袁隽必犯咳疾、高烧反复,往往要过了正月才见好,因此每年除夕祭仪、宫宴诸事皆与她无关。 顺和七年除夕,袁隽百无聊赖地躺在屋里,算着时辰,宫宴即将开始。从前的自己并不很看得上这种规矩第一、算计第二、口腹排最后的宴席,但自病到连团年饭都只能在屋里用之后,就觉得即便是被乐平公主一伙人冷嘲热讽也好过关在屋里独自胡思乱想。 许是因为长时间咳嗽、喝药的缘故,袁隽嘴里发苦,但心里又不愿意喊人来看自己这副邋遢潦倒的样子,于是,便自己下床,披了外衣、大氅,慢慢挪到窗边坐塌处,想找些蜜果子吃。恰在此时,听得屋外落霞喝道:“什么人?翻墙入院,找死吗?” 怎么?自己这个院子,除了萧凌那个胆子大、脸皮厚的,还有别人翻进来了? “姑娘别误会!我是东宫侍卫,遵太子之令,送……” “满嘴胡言!太子此刻定然正在宫宴之上,又怎会命人来翻公主墙头?” “姑娘,你小声些,我真的是……诶?姑娘你别动手啊!” “哼!东宫侍卫?我倒不知,东宫还有不会武的侍卫?” “姑娘住手!他不是……” 屋内,袁隽突然想到了什么,顾不得确认仪容状态,急急打开窗户下令:“落霞住手!” 室外冰冷的空气卷着飘落的积雪扑面而来,刺激之下,袁隽忍不住咳嗽起来,喉间很快泛出腥甜。她用右手死死扣着窗橼,似乎很怕那扇纸窗合上,又把外间的人隔开了。 “主子!” 落霞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时,袁隽突然觉得窗前忽多了一道挡风蔽雪的墙,随后,一只掌心有些粗粝的大手覆在了她的手上,温暖熟悉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眼角弯起。好一会儿,袁隽终于极其不易地压下了咳嗽,抬起了头。 “你不要命啦?” “你不要命啦!” 同样的话,窗子两侧的人同声说出。屋里的袁隽嗓音沙哑,却带着欣喜,轻快调笑;屋外的燕洄也哑了嗓子,全无喜气,只是焦急无措。 “我穿得厚实,没事的!刚才就是一下子没防备,灌了口冷风,现在有你这么挡着,吹不到风就不会咳了。” “你把手放回去。窗子……也关小些。”燕洄松开手,往一侧略挪了挪。 “好!”袁隽给院子里的落霞使了个眼色,落霞会意,与那名东宫护卫在院门处一外一内地守着。袁隽又打量了一眼,问:“太子哥哥安排的?” “嗯!你病着,我想来看一眼。反正大过年的,他们,都在宫宴上。”燕洄见袁隽发髻乱着,脸上因方才剧烈的咳嗽透出病态的红,便觉得自己亦喉间苦涩,话也说得不顺溜。燕洄替袁隽理了理额面上散落的发,又将她大氅上的系带扎紧。“大过年的,总不好一个人呆着,就拜托了太子。” “你不也是一个人?” “是啊,我就是在说我自己。大过年,我不想一个人过,所以来找你来了。我想和你一起过年。袁隽,你陪陪我!” “燕洄,你胆子又大了!” “没有啊!我也不敢找别的什么人,只敢来找你,毕竟……” “毕竟我收了你的玉,不能不管你嘛!我知道了,你不必把这一茬儿总挂在嘴上念叨!” “你记得就好!请你吃东西。”燕洄说着,取出一小袋糕点放到袁隽手上,又将窗子关小了一些,说道:“栗子糕,不太甜,于你咳嗽应当无碍的。” 袁隽接过糕点的手触到燕洄的指尖,很凉,有些为难地开口:“燕洄,要不……” “我不冷,就在这儿,挺好的!快尝尝!” 袁隽挑了一块放进嘴里,心想,明明就很甜嘛,燕洄这个大骗子! “好吃吗?” “太甜了。” “不可能!我做完尝过的。袁隽,你是不是骗我?” “我口味清淡。诶?燕洄你……这个……我都咬了的!” 燕洄拿走袁隽手上咬过半块的栗子糕,直接放进嘴里,似乎很认真地品鉴了一番,义正辞严道:“甜度适中,刚刚好。袁隽你果然骗我,给个说法吧!” 袁隽在燕洄的直视下,耳根发烫,却不服输,辩道:“我才没骗你,明明就是太甜了!要不……改天换我来做,好叫你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甜度适中刚刚好’。若那时你还觉得我骗人,我再给你说法,成吗?” “也好!不过我觉得,你做的,肯定甜!”燕洄一边笑着,一边又伸手从袁隽拿着的纸袋中拈出一个,举手停在袁隽嘴边。 袁隽低头一看,是颗做成玉兰花样子的糖。 梦中的袁隽猛抬头看,眼前人分明还是燕洄,他的容貌、服饰变化切换,与前世那五年除夕时的样子相符,只自己唇边、他指尖所持的,始终是那颗玉兰花糖。 萧凌做的糖,散发着麦芽糖特有的甜香。 袁隽从梦中醒来,出乎意料地没有心痛,反倒觉得很平和宁静,好似做了场好梦、睡得很满足。 秋水进屋的时候,袁隽已经醒了好一会儿,听到袁成、萧凌都已自元日大朝会上回来了,便抓紧梳了妆。待袁隽赶到袁成屋里,见祖父和萧凌正等着自己一起用红曲米圆子羹,于是赶紧给袁成磕了头、拜了年,得了个大红封包。袁隽扶着祖父落座,没顾上萧凌,或者说更像有意避着萧凌含笑的目光,自己在桌边坐了下来,准备吃开年的第一顿,发现面前突然又多了个红封包。 “袁祎然,收好了,新一年里平安顺遂!” “萧诺一,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成年了,你还没有,大人给小孩发压岁红包,很应该啊!” “你……幼稚!” “那你收不收吧?不收,可以还给我的……” “哪儿有送出手的红包还往回拿的?你!松手!” “你不是看不上吗?” “我说了我不要吗?” “咳咳!”袁成笑看了一会儿才出声打断:“你俩!赶紧吃完上外头闹去,聒噪!” 袁隽和萧凌并不十分听袁成的话,又在屋里边吃边闹了一会儿,待见到袁成面上有些倦意了,才快速解决了吃食,出了屋。 两人并肩走在回廊下,许是离得有些近,萧凌鼻尖萦绕着身边女孩的发香,而袁隽却觉得自己闻到的还是那股麦芽糖的甜香。 “萧诺一,昨晚我是怎么回屋的?” “你……睡着了,不过一直勾着嘴角笑,那模样吧傻乎乎的。对了,是梦着什么好吃的了吗?你还流口水了……” “萧诺一!” “我抱回屋的。” “男女授受不清。” “袁祎然,你这么点大的时候我就抱过你了,那时候你可不止蹭我一身口水……” “萧诺一,” 萧凌的话被袁隽打断,意识到自己差点说出口的话十分不妥,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泛红,转头看向袁隽时,本以为入目会是嗔怪脸色,正想哄几句,却意外地见袁隽正对着自己笑,黑亮的发和眼、绯红的颊和唇,被冬日清淡的园景衬着,美得惊人。 萧凌所有的表情和反应尽收袁隽眼底,她注视着他,将话说完: “今年,我就满十五了。” 第四十二章:承诺 顺和八年正月,因西北战事和南海雪灾,京城没有大规模庆祝活动,也无人敢冒大不韪高调办宴,因此,各家拜访走动反倒增多。袁隽记忆中的袁府一直门庭清冷,但这个年节,递进府呈“安平公主”的拜帖日日不断,使她不得已又祭出“身体抱恙”的大旗,也不管会不会触了霉头。 二月初,一路病病歇歇走了两个月的镇远侯成珂抵京,成治每日白天在侯府照顾父亲、又赶在宵禁前回到郡主府,萧凌说起时一阵唏嘘,袁隽却有些不以为然。 十五日休沐,袁隽受祖父之命到镇远侯府探访,成珂拄着拐杖亲自到府门处迎接。本来,因前世成珂曾称其“妖女”,袁隽来得不情不愿,但当见到这位为楚戍边尽忠的老人时,却不由心生敬意。 成珂其人身材不高,但威武挺直,即便右腿已完全被锯,得靠拐杖支撑身体,仍不见丝毫佝偻之态。不过五十来岁的人,须发全白,黝黑粗粝的面庞似刻尽了西北风沙,额上一道长疤直至左眼角,为其忠义耿直的面相添了慑敌的煞气。 “安平公主,请恕老夫不便行礼。”成珂对袁隽爽朗笑道,咧开的嘴里缺了半颗门牙,让这位浴血沙场的将军看来更像是个农家老伯。 “安平此来是替家祖探望故人,侯爷长辈为尊,不必多礼。” “大人可安泰?听闻自去年六月上,大人便一直告假在家,可是身体有什么妨碍?” “祖父身体无碍,只是为了我,避嫌罢了。” “无碍就好。”成珂含笑打量着袁隽,语气欣慰道:“京中之事,郡主都与老夫说了。公主,您很好!家主、少主在天有灵,一定高兴!” 成家于前朝一直是姚氏家臣,尊姚谦一支为主家,大楚建国后虽已自立门户,但成珂心中仍敬姚谦为家主、将袁放当少主。 袁隽被成珂迎入府内,一路上,独腿拄拐的老人走得甚是辛苦,却一声不吭地坚持,袁隽听到身边人微喘的气息,四下一瞧,指着近处水榭说:“侯爷,安平可否上那儿坐坐?这水阔影疏的景,在京城府宅里可不多见。” “也好!” 下人们迅速在水榭中布置停当,成珂挥手让随侍之人退至亭外丈远处,问:“大人可让公主带话来?” “祖父只让我带酒来,渝川大曲。” “渝川大曲?我如今这……” “祖父说了,侯爷虽只小他几岁,但毕竟差着辈分,长辈赐不可辞,况侯爷习武之人身体底子好,此酒甚烈,还是赠予侯爷合适。” “哈哈哈哈!那老夫却之不恭了,请公主回府代为谢过大人!” 袁隽此行目的达成,原想告辞,忽发现今日不曾见到成治,便开口问了问。 “公主要寻三郎?” “嗯,想问问阿姐可又有来信。” “郡主若来信,必先是给公主的,哪里轮得到那傻小子?他正在待客,已着人去唤了。今日,府上来了位韩姓后生,当是三郎好友,说是来给老夫看伤的,两人现在应是在外书房。” “韩姓后生?”袁隽一想便知来人是谁,但头回听人如此提到韩济,颇觉有趣,笑道:“侯爷口中的‘韩姓后生’实乃当朝门下省给事中,韩济,韩大人。” “韩济?三郎同榜的状元郎?老夫观其言行气度,只以为是京中世家子弟,倒有些失礼了。可韩大人怎会诊脉看伤呢?” “韩家在南海是杏林世家。” “原来是医籍,怪道都说大楚出了个寒门状元。公主可要去寻他们?” “先生曾是安平授业老师,不知道便罢了,既知晓其在府上,该去见的。” 成珂闻言,着人引着袁隽往外书房去,自己则颇有兴致地指挥下人准备餐食酒水,欲留袁、韩二人用饭。 袁隽快行至外书房门口时,因自幼习武耳力上佳,在房内两人尚未发现屋外动静时,就听得韩济声音传出:“……伤在小腿处……中毒……外伤不愈……骨血坏死……万幸截肢……” 只言片语传入耳中,袁隽来不及将它们串成完整句子,但心中一根绷得极紧的弦倏然断了。她脑中嗡嗡作响,眼前花白;双腿更似灌了铅,不能挪动分毫。 引路的下人见其神情有异,出声唤道:“公主?” 书房门由里打开,韩济在侯府下人错愕的眼神中将袁隽拉了进去,迅速关了门。下人担心出事,小跑着返回禀告。 书房内,韩济左右看着一立一坐两个面色冷厉、气到发颤的人,兀自叹息一声。不久,袁隽找回神思,逼视韩济:“先生,安平有事请教。” “知无不言。” “外伤不愈,创口红润不腐,四周骨肉却发黑坏死,迅速蔓延全身,月余致命。此,中毒之症?” “是。”话一出口,韩济觉出不对。袁隽所述表症中,有许多是自己刚才没有提及的,所以,她不是在复述,而是在陈述。难道?韩济惊悟,袁隽母亲舞阳公主正是因伤不治,死在边境战场之上!他揪心地看着面前的小丫头发白的脸和唇,想要说些什么,又无从开口。 “可知所中何毒?” “如新草。”。 “产自何处?如何作用?” “琼州特有。晒干磨粉,混入伤药、敷于创口,至多两日需于伤处用毒一次,月余致死。每次用量极小,又随血脉游走,创处很难检出毒素,极为隐蔽。”韩济嗓音涩哑,和盘托出。 袁隽本已十分震惊于母亲因毒致死的说法,不想又雪上加霜地知悉了伤处“至多两日需用毒一次”的信息,最后一丝幻想被无情打破。 战场之上,伤口中毒也可能是由敌方兵刃淬毒所致,但若此毒需频繁摄入才能维持毒性,且用毒者并未引起中毒者怀疑,那就只能证明下手的是自己人! 大楚边境军队皆配医正和医侍,主治外伤,多为男子;母亲舞阳公主出征时,先帝特寻了两名女医侍随军,皆出自天下医药之源的大楚南海琼州。 “如新草”也出自琼州。 当年闭关不出、见急不救的坝上关守军姓薛,姜氏姻亲,而姜氏亦出自琼州! 袁隽双目赤红、嘴角绷直,神情可怖,一声不吭地僵立片刻后,突然转身,决然而去。韩济见了,心里慌得不行,想要上前拉她,又发现坐在一旁的成治也已把拳头握到青筋暴起,似要起身,不禁犹豫着是否要先按住更易冲动的他。纠结中,书房门被打开,镇远侯拄着拐杖的身影遮蔽大部分光线…… 韩济第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他是否不该把镇远侯中毒之事告诉成治?是否不该把用毒详情无保留地告诉袁隽? 他不该!他今日太过草率。 韩济自我责难之时,袁隽已当先踏出房门,恰此时,一道苍老却坚韧的声音响起,帮韩济稳住了心神:“韩大人,三郎交给老夫,安平公主就拜托您了!” 韩济如蒙大赦,快步追出,但身前十来步远的那个身影任他如何唤都不愿停步。韩济别无他法,疾奔上前,一把拉住袁隽的衣袖:“安平,你冷静点!” 袁隽回头,垂眸看了看被紧紧拽住的袖子,又抬头直视韩济,面无表情,双目含刀:“放手!” “时日已久,又无凭证,你证明不了。” “怎么,先生以为我要去做什么?”袁隽忽然笑了,笑中溢出的苦涩,浓烈过韩济所知的任何药草。 “先生是好人,只是有些天真了。即便时日不久,凭证充分,又能证明什么?这世上唯一能给我娘亲公道的人,绝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安平!” 在韩济的喝止声中,袁隽神色松动,褪下了狠厉后只剩委屈无助,叫人见之心碎。韩济发现自己眼里只有另一双蓄满泪水的眼睛,而眼睛的主人在对自己说:“先生,若有一日,真有机会可以……可以为我娘亲……你可愿帮我?” 韩济松开袁隽衣袖,将另一只在自己袖中取帕子的手攥紧,他听见自己说: “从今而后,但你所需,我必相帮!” 袁隽见韩济说话时的神情认真得异乎寻常,莫名有些无措,低头而去,身后韩济叫住她:“安平,我送你回去。” 袁隽深吸一口气,坦然回望韩济,轻轻摇了摇头,道:“我自己能行。” 第四十三章:纷争 自镇远侯府返回的这一路,袁隽以为自己已将情绪心境调整得妥妥当当,故此,当马车入府,掀帘而下时,她对自己平静无波的表情和从容自然的动作很有信心。未料,这份自信竟猝不及防地瞬间崩塌了。 袁隽下车的第一眼就看到了立在回廊下等她的萧凌,脸上绽着笑,对她说:“回来啦?祖父等你一起用饭呢!” 袁隽心里突然升起一丝委屈,像个皮筏子,随着自己的呼吸被充进了气,越来越鼓胀着往上,终于堵住喉间,让她说不出话、喘不上气,鼻酸眼涩。 萧凌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敢劝,揪着心走到袁隽身边,拉起她的腕子,带着她往内院方向慢慢地走,到得袁隽的院子门前才停步。 萧凌转身正对袁隽,只能见其头顶,小时候又黄又枯的“乱草蓬”早已变黑变顺。 唉!头发软,脾气倔。萧凌声音温柔,似在哄着七岁的她:“进屋洗个脸,水凉些,一会儿用饭的时候,祖父便看不出来了。不急,我就在此处等你。” 袁隽本就低垂着的头往更低处点了两下,想往院里走,右手腕却还在萧凌手里,对方非但没放开,反更紧了紧,随即,右耳染上温热的气息,是萧凌在低语: “祎然,不管什么事,都可与我说的。” 袁隽抬头,近在咫尺的脸上,泪痕清晰未干,惹萧凌心疼,他伸手用拇指轻揉她皱起的眉心,说:“相由心生。样样事情憋在心里,都苦到面上了,老得快,丑!” 袁隽没料到面前这个动作如此小心温柔的人,说出的话竟这般刻薄,堵住喉咙的皮筏子一下子炸了气,哼了一声、抽回手,进院的步子踩得十分有力。 “我不嫌弃!”萧凌冲着袁隽背影大声吼了一句,见她顿足、回头、眼风犀利,终于松了口气。 “落霞!”袁隽气呼呼朝院外喊。 “在。”落霞快步跟上自家主子,路过萧凌的时候,悄悄向世子伸出了大拇指。 袁隽到底还是没把“如新草”的事告诉萧凌,她不愿他为难,特别是有了前世的记忆,她更不敢想,萧凌这副表面纨绔、内心决绝的性子,能干出些什么来。 北平王府毕竟处境尴尬。 世人眼中,萧氏坐拥五州之地、享着泼天富贵,圣恩独此一份。但事实上,五州之地实乃萧氏先祖用命打下的,是一代代北地儿郎用血肉守住的!更何况,北平的所谓“自治之权”,常常又等同于“自生自灭”…… 大楚唯一的异姓王,是浩荡的皇恩,更是套住萧家人的沉重枷锁,让他们北拒齐国时不得退半步,连王城都建到了烽州;在面对朝廷时又不能错半步,稍不慎便是天家猜忌、士林笔伐。 袁隽突然明白了,前世,成珂为何叫她“妖女”。萧氏谨小慎微几十年,萧凌却一怒为红颜,易旗自立,陷北平于危境! 袁隽仔细洗漱后,特意虎着脸陪袁成、萧凌用了饭,又虎着脸把萧凌送走。那道白衣黑马的身影刚刚不见,秋水来报:“主子,成少卿在荟锦楼。” 袁隽会意,坐上秋水张罗好的车驾,直奔荟锦楼。三楼雅间内,成治坐在桌边,无意识地抠着一处微微翘起的漆皮,见袁隽到了,也只是抬头看了看,继续默不作声地抠桌子。 “看来这荟锦楼得换掌柜了,样样要价死贵,可雅间里竟敢摆一张破桌。少卿大人小心些手,等下血溅当场,我不好跟阿姐交代。”袁隽对成治当下的心情其实最为感同身受,但却十分见不得他这副不爽利的性子,总觉得很配不上唐恬。 “亭林,可来信了?”成治听到袁隽提起唐恬,终于停下手中动作。 “来过。说她很好。没有问你。” “好就好。” “侯爷怎么说?他既让你出门寻我来了,该是都说通了吧?” “父亲说,什么都不能做。即便是对军里的医正、医侍,也只能暗中盯着。他说姜家是太子的依靠,动姜家便是动国本,若诸子起了夺嫡之心,朝上党同伐异,大楚就内忧外患了。” “你知道侯爷是对的。” “可我不甘心!此仇不报,我枉为人子!” “谁说不报仇了?” “可你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成治终于看向袁隽,两人无声对望许久,眸子里皆是深深的恨与痛。 “听先生说,你递了请辞鸿胪寺的折子,想补个北三镇的缺?”袁隽心知困在情绪里毫无意义,却也说不出让成治放下的话,只好另起话头。 “圣上驳了。” “那你又待如何?” “鸿胪寺是肯定不会再呆下去了,辞了官、没了实职,我这个郡附自个儿去西北找妻子,总可以吧?公主放心,盯紧四方馆的差事我会交代好的,总得等后头人接手了再走。” “萧诺一说,朝廷征召运粮使去西北,可南海雪灾尚需赈济,东境去年收成也很惨淡,故粮草难得。皇命是:谁有本事能征到钦定之数的粮食,谁就能当这个运粮使。不过,只能授户部员外郎之职。” 成治略想了想,豁然开朗,道:“员外郎,六品,不违制。多谢了!” “能征着粮吗?” “在西北前线的是我家人,征不到,求也给求来!” 果真是成家人啊!袁隽想着,微微笑了笑,继而又正色道:“你去西北,顾好阿姐;侯府和报仇,交给我。” 成治眼神明亮起来:“当真?” “一言为定!” 两人又对视一眼,皆于对方眸子里读出郑重允诺之意,忽又听得楼下嘈杂声起,碗碟桌椅好似碰倒一片。雅间门外,掌柜轻扣两声:“主子。” “进。” 掌柜闪身进得雅间,低垂着头回禀:“楼下闹起来的是来京参加春闱的考生,两拨人,分别自泉州、琼州而来,听闻昨夜在妓馆已争风吃醋吵过一场,今日借着一道‘金蟾折桂’的菜,有心来找场子的。”简要讲到此处,掌柜上前两步,附在袁隽耳边又低声补了几句。成治见状,迅速别过脸去。 袁隽听完,眉梢一挑,瞟了掌柜一眼,见对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于是吩咐道:“送少卿大人出去,别惹眼。” “喏。” 成治起身欲走,见袁隽将一物交给掌柜,又下令道:“送走少卿大人后,叫落霞持我令信陪你去京兆府,把京兆尹孙大人请来。记住了,孙大人要大张旗鼓地来。楼下那些个,先让他们尽尽兴!” “喏!” 成治临出门前又看了看坐在桌边开始神游天外的小丫头,突然笑着行了个大礼,也不管自己的举动有没有落到她眼里。 袁隽独自坐着想了很多事,前世的,现在的,都交杂在了一起。许多事在前世,朦朦胧胧,许多人对她而言,只是个名字。而如今,她却好像给自己背上了很多,修书讲学、参与侦办凶案、插手边境军事……甚至,报仇! 其实,四下无人时,袁隽常常觉得累,就像萧凌说的,“样样事情憋在心里,都苦到面上了”,但比照前世种种的“来不及”“恨不得”“若当初”,又觉得值得! 窗外,官兵脚步声震,打断袁隽思绪。不多时,有人蹬蹬上楼,扣响雅间房门。 袁隽起身理了理裙裾,走到门边,亲手将门打开:“孙大人。” “臣,孙正,见过公主!” “此处吵了些,本公主有些头疼,就先回府了。楼下……” “闹事之人,都已控制,现下已在清点人员伤情和财物损失。” “听说都是来参加春闱的考生?呵,妓馆争风,酒楼掐架,能文能武,都是大楚栋梁啊!” “公主放心,下官定然处理得妥妥当当!”孙正将身子躬得更低。 “自然是信得过大人,才着人请大人来的。”袁隽笑容和煦,从孙正身边经过时还致了礼,“辛苦大人了!” “臣职责所在!” 袁隽昂首挺胸下了楼,脚步刻意既慢且沉,眼见二楼处已狼藉一片,又居高临下地在被京兆府府兵拦于各处的人群里打量了一番,脸上笑意更盛。 “你们放开小爷!知道小爷是谁吗?小爷可是从泉州来的!龙兴之地!小爷身上还有功名,你们凭什么拘着小爷不让走?”袁隽头一次见到一身青衫书生打扮的人,开口必带“小爷”,十分违和可笑。 “你把人打成这样,还想走?此人若死了,你就等着偿命吧!还功名?怕不是买的吧!‘礼义廉耻’四个字写得全吗?你这一身打扮、一嘴谈吐,怎么?莫是昨夜假扮风流才子骗花楼姑娘,今早还没来得及换吧!”另一边,一人世家子弟模样,一边指着中间空地上正打滚喊疼的男子,一边叫骂起来。 袁隽觉得更可乐了,想来被打之人应当与此人是一伙的,怎么还当面咒人死呢?果然! “去你娘的刘长卿!你竟然咒我死?你怎么不去死!”声音比之喊疼时洪亮许多。 “看看!看看!且死不了呢!就是装的!再说了,这小子又不是小爷打的,他就是既蠢且瞎,自己摔的!” “你才她娘的又蠢又瞎!你……诶?你!你个小丫头片子,笑什么呢?”倒地之人率先发现袁隽,成功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交战”双方一时间“一致对外”起来。 袁隽面色不变,跟随在其身后下楼的孙正却大惊失色:“放肆!此乃安平公主!尔等竟如此无礼!” 孙正话音一出,楼内死寂一片,不知是否“安平公主”盛名惊人,在场竟无一人出声、动作,更别提行礼问安了。孙正待要再出言提醒,却被袁隽打断。 “你们,很好!”袁隽留下四个字,扬长而去,离去时脸上挂着的笑十分“真诚”,让在楼外围观的京城百姓几乎错觉,这位惯不按常理行事的公主是当真认为楼里的“全武行”很好。只有孙正恭送袁隽离去时后脊发凉,返身上楼再见这一群“糟心货”,不由大叹一口气,面上带出同情之色,心想: 这帮蠢材,时运大不济啊! 第四十四章:整治 文人相轻,自古使然。 历届春闱期间,也不乏考生因纠纷闹上公堂之事,且世人多爱抱团,初始两名考生间鸡毛蒜皮的小摩擦,往往会渐渐发展成基于亲缘、地缘、师承等因素而形成的两个团体间的大矛盾,并最终演变为两股势力、两方利益集团间的争锋角力,甚至在朝堂之上以党争形式直白地摆到天子面前。 有别于以往,顺和八年二月十五,“泉、琼两州考生聚众荟锦楼掐架”事件,却直接被捅到了仁和殿的案桌上。二十日,例旬问话,顺和帝不出意料地召见了袁隽。 仁和殿内,顺和帝直接将京兆府的案报折子交予袁隽看。孙正到底是个能牢牢坐住京兆尹位子的人,虽猝不及防地接下了安平公主丢出的“烫手山芋”,但一套“按律例办理”的流程走得妥帖高效。折子上,两方纠纷的前因后果清楚明白,苦主、施暴者及其背后势力互相谅解、握手言和的承诺感人至深,被妥善控制的、有功名在身的涉事考生对自身行为认识清晰、对府衙作为感恩戴德。 袁隽十分想膜拜学习孙正当年科考的策论答卷。 “安平!”顺和帝见袁隽走神,有些不悦。 “陛下恕罪,孙大人这折子实在是文、字俱佳,安平读来受益匪浅,爱不释手。”袁隽答道,又将折子交大太监春和转呈。 顺和帝见袁隽表情、动作与其出口的话十分不配套,不知怎的,突然心情大好:“亏你自己还是个修书的,朕的佐著作郎可是又想着要入京兆府学文书了?” “陛下若下旨,安平乖乖去学便是。” 听袁隽答话,顺和帝觉出一丝不寻常:往日这丫头是问什么答什么,惜字如金,今天却卖乖讨巧得很,甚至像是在等着自己问话。就如此刻,自己只问了句:“十五那日,你也在荟锦楼?”若照往常,她定然只会答个“是”,但现下…… “是。那日一早,安平受祖父之托探访镇远侯,见了独腿拄拐从战场回来的侯爷,难免想到已逝的娘亲、爹爹,心里有些不痛快,所以回府用了午饭后,就又去了荟锦楼,想悄悄地……喝一杯……” “冷梅香。” “陛下怎知?” “你们如今所行之事,有什么是朕年轻时候不曾做过的?不过,安平你才多大?怎能一个人上酒楼偷喝酒?” “回禀陛下,安平那日刚入了雅间,连茶都没喝上,楼下就闹起来了。掌柜请我离开时,酒都未曾见到呢!” “你既亲历其中,不妨说说,这些闹事的考生要如何处置?” “安平斗胆,闹事的考生都该严惩!能来京会试者,皆有功名在身,在百姓眼里,他们代表的就是朝廷。明明科考在即却成日里招猫逗狗、游手好闲,甚至妓馆争风、酒楼斗狠,闹到人尽皆知。如此品行,他日若是侥幸高中为官,百姓能指望他们干什么出息的事儿?故,此风不可长!” “该当如何?” “安平以为,考生于京中闹事,凡聚众、挑头或阻碍府衙办差者,可夺起应考资格,且五年之内不得再参加会试;首恶、尤劣者,褫夺功名。且,既属京畿治安事务,涉事考生所犯之事程度如何,可由京兆府审查认定后,再通报礼部、国子监核准予以除名;考生如果不服,也可上告大理寺。” “从众参与者又如何?” “京城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百善之首,各处考生来京却不学些好的,岂不可惜?安平看来,他们就是太闲了!” “所以呢?” “有暇闹事不如疲于读书。叫他们入京还接着上学便是!譬如,国子学可容三百学子同时就读,目前,六个堂在册学生总数不过小半,容百余名旁听考生不在话下;除官学外,京城云岭、济安、怀安、抱朴四大书院也能容下不少人。国子监可统筹京内、京郊可征用书院、学堂的员额,分门别目,登记造册;考生入京后,须先至国子监录名选课,然后按时上学、余时自学,期间表现一并计入日常品行考校。” “此法对非京考生好处更多,京内书院、学堂如何能同意?若推行之初便遇阻滞,一来一往,会试时间可就到了。” “近几次春闱,京中考生表现并不好,或许书院、考生也是愿意知己知彼、取长补短的呢!” “如此,确可一试。还有两件事,安平你要如实答来。” “请陛下明示。” “其一,今日这番说辞,事先准备多久了?” “四日。” “其二,崇志堂席位几何、如今还余多少,安平公主的边地课又能容下多少考生?” “崇志堂余席不少,若大家不介意挤一挤,安平倒是不怕听课人多。反正,陛下都觉着安平的书不错,那课必然也差不了。若实在坐不下,不是还有彝伦堂嘛,再不济灵台也行,地方更宽敞,至多冷一些,安平届时穿得厚实些就是了。” “哈哈哈哈,好!就依你所言。来人!拟旨。” 袁隽没想到,顺和帝全盘接受了自己的提议,甚至明旨夺了当日荟锦楼几名挑头考生的参考资格。至此,安平公主报案,京兆尹主持处置,顺和帝亲自下旨,“掐架事件”高开高走,圆满收官。 萧凌获知后,点着袁隽额头笑她:“做先生的排场是大了,可那几个考生这般灰头土脸被赶回去,你这回得罪的可是泉、琼两州的士族,大亏!”袁隽不甚在意,到了二十四日崇志堂讲学,萧凌将她送到国子监门口便不愿再进,只道:“今日崇志堂必定人才‘挤挤’,我便不凑这个热闹了,待散学来接你。” 袁隽如常踩着学钟最后几响才走进崇志堂,入目所及,果如萧凌所说人才“挤挤”。 今日崇志堂内“涌进”的旁听考生大致可分三类。其一,纯为一睹首位授了文官职、主讲国子学课业的大楚公主风采,岂料眼前只一个瘦瘦小小、着靛青宫装、梳双平髻的小女娃,略略意外。其二,深以为安平公主乃圣上最为宠爱看中的宗亲晚辈,且听闻可于翰林院、鸿胪寺自由出入,日常所交皆为有权有名之士,祖父还是国子监祭酒,遂特地携得意文章书画而来,有心露脸。其三,知晓“掐架事件”始末,判断泉、琼两州的考生必咽不下这口气,定会借着旁听机会来给公主下面子,于是,专门来现场看戏,分外雀跃。 袁隽站定,堂下致礼,只见首排正中座上,因着萧凌缺堂才敢堂而皇之落座的姜融嘴角带笑向上望着。袁隽不慌不忙,只一处一处打量聚坐旁听的各州考生,一言不发,以静制动。堂内一时鸦雀无声,气氛有些紧张,突然,一旁听考生当先起立:“安平公主,学生乃泉州考生,出自渤港邓家,行五,名聪,表字志铭。久闻崇志堂边地课之名,常遥想公主讲学风采,今录名旁听课业,实荣幸之至。” 袁隽见人不爽利,更不搭话,邓聪面上挂不住,也不再客套:“听闻公主平日讲学所涉多为北平与西北境各地,其实我泉州于元沧入海口处与齐隔江而望,也算边地,不知公主可否也讲讲泉州?当然,公主未曾到访过泉州,泛泛而谈也无不可。” 袁隽摆出得体笑容,淡淡说道:“本公主头回在崇志堂讲学时就说过,我这课是纸上谈兵,对没出过中州的国子学学生来说确实足够了,可如今机缘正好,堂上有真正生于边地、长于边地、熟知民情之人,这课不如交给你们讲吧!”说完,袁隽大大方方地于讲席上坐下,又做手势请人:“邓五郎,请!” “公主才是先生,此为何意?” “教学相长,机会难得。” “这……仓促之间,叫人怎么讲?岂不误人子弟?” “不过讲些边地民情风俗,误不了人。邓五郎既出自渤港邓家,当可讲讲渤港百姓中兵、农、渔、工、技、商各籍人口比重如何,税赋差异多少?辖内各港口码头分布如何,水师港口和民用码头差别多少?北平水师江上战船和泉州水师的海船区别如何,一船军兵一日吃喝保障用度多少……” “我哪知道这些?” “不知道吗?要科举入仕之人,自己家乡民政都不清楚吗?而且,你不是渤港邓氏吗?邓家百年制船世家,两朝出过三任水师都统,制船、军政也不懂吗?” “我……”邓聪憋得满脸通红没说出一句话来,在其身边围坐的泉州众考生也低垂着头。 “本公主原以为邓五郎是想要给本公主一个下马威,如今看来,原来真是虚心求教来的。” 袁隽话音刚落,旁听的琼州考生聚坐之处爆发出一阵笑声,袁隽敏锐地捕捉到姜融神色中的不耐,心下狐疑:怎么出身南海琼州的姜氏小公爷,反倒站在泉州考生一边了? 袁隽视线射向琼州考生,一名肤色略黑、一身浅青衣衫的高瘦青年被推搡着站了起来,朗声道:“学生韩汜,小家小户的不值一提,讲学是肯定讲不了,倒能说些琼州医、药之事,不知公主眼里,这些算不算边地民情?” “算。上来讲吧!” 有人起了头,自有后来者,求表现的考生花样百出,好不热闹。待有沧州考生开讲,崇志堂学生又拿城东酒肆王老汉和城西饼铺刘小儿借贷的术数题来考校,但见其竟能结合京城布局贵贱差异、酒肆饼铺营利周期差异、王老汉和刘小儿借贷心态差异、甚至粮食收成丰欠影响差异等因素详细分析、侃侃而谈,崇志堂学生这才终于相信安平公主所言——术数一道的“数”与“术”都是刻在沧州人骨血里的! 待散堂学钟敲响,众人仍意犹未尽,袁隽正待离去,却被一群蜂拥而上的考生团团围住,一茬茬的文章书画递来,不胜其烦,又不好发作,只能清了清嗓子道:“各位虽只旁听,但也要守本公主崇志堂讲学规矩。凡堂上布置课业,若感兴趣,可形成策论答卷,先交予宁国公府姜四小姐处,言之有物的,本公主自然能看见。除此之外,若有课业相关事宜要讨论校误,可于讲学后直接到敬世阁来见。至于风花雪月的文章书画便不必拿来了,本公主不得空。” 言毕,得了眼色的“小先生”姜姝上前向众人致礼,引走了人潮,替袁隽解了围。 袁隽好不容易出了崇志堂,向着敬世阁而去,途径一处僻静小院时,赫然见到孙正携两名京兆府府兵与姜融在一处说话。见袁隽望去,孙正遥遥行了礼,并不近前,袁隽留了心,点了点头,不多停留。 待到敬世阁,小火炉上的水刚刚煮出蟹眼泡,袁隽等的人来了。 “学生韩汜,见过安平公主!” 第四十五章:隐情 时隔两年多再见,袁隽亲手将一盏茶搁到案桌的对侧,笑着指了指坐塌,说:“坐吧。” 韩汜高声答着“多谢公主”,又在靠近案桌时用极轻而短促的声音问安道:“主子可好?” 韩汜,本名“己巳”,袁隽十二死士之一,于顺和六年初得袁隽命令,孤身一人入南海行事。 “方才在堂上,韩公子自称出自小门小户,不值一提。不过,据本公主所知,韩公子可是门下省韩给事的堂弟。南海琼州韩氏,杏林世家,在本公主看来,怎么都不能算是小门小户了。更何况,韩大人还是本公主的授业先生呢!” “回禀公主,说来惭愧,学生实乃韩家二房于江州养的外室所出,原本入不得宗谱、更摆不上台面,直到两年前才被接回琼州认祖归宗。说起来,也真是托了韩大人的福。长房堂兄高中状元入仕,自然不可能再继承家业,二房又人丁凋落,只我这一个养在江州、连亲生老爹都不曾见过的男儿,倘若不把我接回去,主家管事之权就要旁落。所以,我这个韩家子,属实是韩家人不得已认下的,琼州得些脸面的人家都知晓。既然这么尴尬,不提也罢!” “不闻不问弃在外面这么多年,认祖归宗的路很不好走吧!” “幸好学生于医道有些天赋,不然确实不好说。不过现如今都过去了,公主不必为学生唏嘘感怀。” 己巳说得轻松,但其中艰辛不易可想而知,袁隽也没想到他竟能做到这一步。见面机会难得,袁隽也不欲在此事上多耗时间,便接着问: “既然今后要执掌韩家,怎么又来科考了?” “不怕公主笑话,学生是觉得,即便能主理杏林世家又如何?南海地区自来巫胜于医,医家、药家中也是有巫族背景传承的更加得势。不过即便如此,还不是说死就死,烧得渣都不剩。”己巳一边波澜不惊地说着,一边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下“满,巫药,长于毒”几字,这说的是那被燕翎卫灭了门的药商。 “以韩家在琼州的实力,举贤举廉也可入仕,读书科考毕竟苦了些。韩公子归家日短,接连考过童生试和乡试,虽然已很是不易,人才也算出挑,可乡省之内的考校比不得会试大挑,且不说要在殿试上如韩大人般金榜题名,便是能考中贡士者也已是真正的凤毛麟角。” “公主说的不错,但举贤举廉入仕,最多不过做个地方小吏,谁也不放在眼里,还是那句话,说死就死,人死灯灭,生前同僚连为你认真审案都做不到。若再没能有个有些门路背景的妻族,恐怕连大理寺门外的鼓槌都摸不到。那日在荟锦楼内,学生就看得更清楚了,果然还是京官更威风些。”己巳以衣袖抹去桌上先前水渍,又写下“滕鋆,官药局稽查郎,死于满后”。 “哦?那日荟锦楼内闹事的还有你啊?” “公主此言差矣,学生那日的确去了荟锦楼,不过是为了见人,既已让人知道我到过场了,何必真为那些无事生非的世家子把自己搭进去?当然要在事情闹大之前抓紧开溜了!” 袁隽会心一笑,又道“韩公子方才言论悲观厌世,与先前堂上讲学陈词时迥异,但看得出来,你是个极有主意的。本公主只有一言,为官也好,行医也罢,所求本都该是造福一方,故此韩公子将来不管要做什么,只自己想清楚了便好。”袁隽说着,随茶巾一并递出了一页纸,其上画有手里剑,一旁写着“燕翎卫”。 “公主教训的是,学生定好好参悟,不负公主今日之言。”己巳悄悄收好画纸,用茶巾擦干水痕,端坐饮下微凉的一盏茶后,起身欲行礼告辞,听得袁隽语带关切,道:“韩公子,出门在外,小心保重!” “诺!” 己巳离开后,袁隽出神地想着为了执行自己命令而不得不于天南地北各自艰难隐藏身份行事的自家死士,心里有些不好过,姜姝在敬世阁院门处唤了好几声,她都未曾注意到。 “公主!”姜姝大着胆子径直坐到了袁隽对面。 袁隽回神,见是姜姝,笑问:“怎么脱身的?” “我容貌唬人,不难的。”自从开始跟着安平公主做事,姜姝言行气质也悄然发生了变化。“这几个人是方才我记下的,公主看看,可有错漏?” 袁隽接过姜姝递来的小册子,上面写着崇志堂上发言考生中颇见才能者的姓名来历。袁隽略过了过眼,点着“韩汜”的名字,说道:“这一位就不必你我操心了,他可有个任着门下省给事中的堂兄呢?” “韩大人的堂弟?呵,原来竟是这么一个‘不值一提’的‘小门小户’?可是,韩大人向来秉公执事,不像是会给自家亲眷多加照顾的。”姜姝的话说得极为自然,极其理所应当,惹得袁隽挑眉看她,笑容里意味深长。 “韩大人……确实秉公持正。”袁隽拖着话音,姜姝红着脸低下了头,刚举起茶盏想借饮茶稍作掩饰,想起袁隽并不曾倒茶给她,手上拿着的是个被人用剩的空盏,只好又放下了。 “韩大人自家的事,自该由他做主。国子学另五堂和其它院里的考生,若是方便,也留意着吧!虽于科考上并帮不到什么,但有真才、品行佳、能实干的人,不论应试结果如何,都不应当被埋没。” “舅舅所想恰与公主不谋而合,是以一定会上心操办好的,请公主放心!”姜姝的嫡亲舅舅正是国子监司业郑泽,由其出面了解掌握在京考生日常表现之事,确实再合适不过。 “如此,便劳烦郑大人了。”袁隽并不过多客气。 袁隽离开国子监时,已过午膳饭点,一出府门就见萧凌气宇轩昂地骑在马上等她,只身上裹着的大氅非常违和。袁隽从不觉得萧凌是个怕冷的人,狐疑之下,有心多打量了几眼。 萧凌见袁隽下值,笑嘻嘻地下马走来,将盖在大氅下的小食盒抖落出来,又随手将拿来保温的大氅丢给长风,向袁隽说道:“悦香馆的笋丁虾饺,还热着,快上车吃,垫垫肚子。” 袁隽低头打开食盒,温热香气溢出,便觉得心里也暖暖的,遂取出筷子夹起一枚虾饺,举到萧凌嘴边:“萧诺一,这回你尝了吗?若不好吃,我便不吃了。” 萧凌见袁隽虽已满脸通红,却仍扬着头笑看他,只筷子捏得过分紧了些,所夹的薄皮虾饺更显得颤颤巍巍的。萧凌忽想起除夕那日的袁府屋顶,想起自己错失机会后的懊恼和被长风笑话多日的难堪,果断张嘴从善如流地一口咬下。 “好吃吗?”袁隽低头,一边用筷子扒拉着食盒中剩下的笋丁虾饺,一边问道。 “特别香!” “那就好。”说着,袁隽夹起一枚虾饺直接送入口中,萧凌见了将眼睛睁得很大,带着些许不可置信的语气,憋笑大赞: “袁祎然!国子监外,大庭广众,你此番行事……很大胆!” “我胆子向来不小。”袁隽一枚虾饺入腹,快速放下筷子,又将食盒往萧凌处一塞,明明是副慌乱样子,口气却大,“你若怕,我今后不会了。”说完,脚底生风地上了自家马车。 萧凌心里胡乱地想着:到底是京城,这春日可比北平来得早啊!然而,嘴上却并不饶人,颇有声势地喊了一句:“安平公主放心,本世子喜欢得很!” 候在一旁的长风眼见自家世子表情痴傻、话语孟浪,惹来四周行人纷纷侧目,心里又羞又急,忙骑马护到袁府车驾旁,对驾座上的德叔和落霞说:“我们快走!别让世子跟上!丢人!” 袁隽回到府里才知道,祖父被顺和帝点中担当此次会试的副主考,当晚就要住进贡院直至春闱结束。袁成不愿看到孙女苦着脸的样子,就借口晚上用饭时要喝东家的酒、吃西家的菜,入贡院时还想捎带上北城的书,看书时又最好配着尝点南城的糕点,用一长串待采买的单子,成功将袁、萧二人打发出府。 采办的路上,恰刚巧路过了荣国公府的后街,袁隽便向萧凌说起:“今日我见京兆尹孙大人带着府兵找姜融问话,其后,国子学里便没再见着姜融其人。” “哼!依姜小公爷的乖张性子和暴戾作风,不管说他干出什么事儿,都不让人意外。”萧凌毫不掩饰自己对姜融的厌恶:“若想知原委,便交于我查访吧,你别沾手了。” “好!” 虽然明知袁成是故意支走他们,袁、萧二人仍然十分尽心尽责地将袁成交代下来的所有物什买齐。当晚,三人又一同用了饭,席间,袁成对萧凌颇多交代,又当其面反反复复叮嘱吴庸“守好门户”的诸般注意事项。萧凌立着垂首听,哭笑不得;袁隽坐在一旁,偷笑得十分开心。 饭后,萧凌陪着袁隽将袁成扶上了马车,见老爷子颇有一副“你若不走,我便不落帘子”的架势,只好当先上马,走在袁成车驾之前。待出了府,萧凌突然勒马转身,将袁府大门、院墙又来回看了一遍,毕恭毕敬地对马车里的人说道:“祖父,也不过两个月的时间,这院墙很够用了。萧凌保证,您放心就是!” 一时间,车帘之内,咳声连连,不真辨假。 第四十六章:噩梦 一日后,萧凌来找袁隽,被吴庸拦在了府门外,只好再将人约到荟锦楼,三楼雅间内,长风汇报起查访的事情。 荣国公府出了一件说不大也不小的事。 姜融有房小妾名张氏二娘,本是京畿巡防营一位郎卫的未婚妻,颇有姿色。因西北战事起,张氏长兄被征召入伍增援虎啸关,出征在即,张二娘赶到报国寺为兄长求了道平安符,回城途中不幸被姜融看上,当即被抢回了荣国公府。第二天,姜小公爷随意遣了个管事上张家送了些银钱物品,本欲打发了事,却不想碰上了“刺儿头”。 原来,张二娘与京畿巡防营郎卫武凯是正儿八经过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之礼的,只待武郎卫得假就要完成最后的“亲迎”。张二娘被抢入府当日,就有人跑到张家报信,张家大郎连夜赶到武凯驻扎之地,请得上峰恩准,告假出营。 国公府管事登张家门的时候,武凯就在屋里,当即制住管事告到了京兆府。无奈,荣国公府手眼通天,事情最终不了了之,武凯因此很是消沉了一阵。 事已至此,本该桥归桥、路归路,但姜融反不满起来,因其受到了家族责难,其父荣国公将宣威将军落选西北军主帅的事怪罪到了他头上,称张二娘兄长正要远征西北,他却闹出这样的事,圣上若再重用他的嫡亲姨夫,势必要寒了军心,未免因小失大,才转而选择了亭林郡主。于是,姜融再见张二娘时便觉得横竖不顺眼,非打即骂,后院妻妾欺凌张二娘的种种手段,也都得其默许。 数日前,张二娘被诊出怀了身孕,本该母凭子贵过些安稳日子的她,尸首却于第二日在水井里被发现。荣国公府上下无人对一尸两命起半点怜悯之心,反倒怪罪张二娘不懂事,寻死还连累府上坏了水。 “张氏病故”的消息传回张家,二老因荣国公府先前抢亲之事已得过教训,不想再闹,只求荣国公府赐还女儿尸身,未料如此卑微的请求仍然遭到驳斥拒绝。恰武凯得假返回探望张家二老,听说此事,长了心眼,悄悄候于荣国公府外,等见家丁赶出一辆载放草席卷的牛车时,忍痛偷偷跟上。待到城外乱葬岗,家丁抛下草席卷就走,武凯上前将其擒拿,又打开草席确认,正是差点成了自己妻子的张二娘。 武凯不由分说,驾着牛车连人带尸又告到京兆府。因事关人命,府衙此次颇为重视,一番查验之下,张家二老并武凯才知晓二娘死于窒息,脖间指印清晰,系被害身亡,且其身体发肤上新旧伤痕遍布,死时更身怀有孕! 凶案出自国公府,兹事体大,京兆尹孙正亲自登门,只带回姜融的另一房妾室徐姨娘,自陈因妒生恨下了毒手、害死张二娘。但徐姨娘手形十分纤细小巧,与尸身上的并不相符,狱官便用了刑,女子身娇体弱受不住,吐露行凶者实为姜融,张二娘死前曾一遍一遍求他“放过孩子”,而自己因在屋外偷听遭发现,被推出顶罪。虽说出了真相,但徐姨娘抵死不肯画押,皆因徐家老小性命尽数拿捏在国公府手上。 孙正无法,只能将案件疑点直白地铺陈到姜融面前,正是袁隽那日所见,当天下午荣国公府又交出一名被打得只剩半条命的男仆,说发现此人因见色起意,欲对张姨娘行不轨遭反抗,才失手杀了人。 孙正知道这又是个替死鬼,刻意草草结案,并暗示张家二老将案子告去刑部,最好顺带着把自己和京兆府一并告了。张家二老不解,无措得很,正巧碰上萧凌派去打探消息之人,深知其中奥妙,在禀明家主之后,帮忙到刑部衙门递了状纸。 伴随长风的汇报,萧凌注意到袁隽情绪越来越激动,甚至又出现面色发白、嘴唇青紫的犯病模样,遂即上前,这才发现袁隽已将手心抠到鲜血淋漓。 “祎然!” “她求他放过孩子!只求他放过孩子!”袁隽失神地反反复复只念叨这一句。 “祎然?袁祎然!你看着我!” 袁隽好似噩梦惊醒,泪眼婆娑,张嘴只能比出“萧诺一”三字的口型,没有声音。 萧凌挥退长风,牢牢将已然崩溃的女孩拥在了怀里,柔声安抚: “交给我!都交给我!不怕!不怕了!” 袁隽当天夜里便发了噩梦。 梦里,她身处一片白茫茫的地界,好似迷雾环绕,不辨方向,空无一物。独自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之后,隐约传来孩童呼喊,一声一声,叫着“娘亲”。 不知为何,袁隽知道这是在叫她,于是更发力四处奔走寻找。过程中,四周景象渐渐清晰起来,与此同时,孩童呼喊声也越来越近,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喊一个名字:“冀儿!” 冀,希望之意,她亲自选的字,为她的孩子命名。 “冀儿!”她越喊越急,越走越快,待看清周围景致时,才意识到,此处是兴庆宫紫宸殿的梅园。 袁隽循声向角门处走去,发现那里并无孩童身影,只站着个身穿黑金齐服的男子,却是已成了年的燕洄。 他面上神色清冷,向她伸来一只手,眸子里装着的是她不想看懂的情绪。见她不愿走近,燕洄终于说话: “袁隽,没有冀儿了。” 袁隽惊醒,心如刀绞,不敢再睡。 一连几日,袁隽白天烧得迷迷糊糊,夜里被同一个梦惊醒,肉眼可见地憔悴起来。吴庸没了办法,只好违背老爷离家前下的死命令,把萧凌请了来。 白天,萧凌在袁隽床边陪着,不断地跟烧迷糊了的袁隽说话: “祎然,韩子期知道你病了,跟圣上请了旨,昨日是他替你代了崇志堂的讲学,不过现在他又有要紧事做了。当然,这事儿不必你操心,大楚的翰林院、国子监还找不出个讲学的先生吗?你只管歇着就是,但最好能醒着,我一个人说话,挺傻的!” “祎然,姜姝说,你交代的事,她都办得差不多了,想把理好的册子交给你看,后头再有什么,查漏补缺便可,费不了什么事儿了。” “祎然,京郊涌入了好些流民,都是从南海来的,雪灾比朝廷预想的要严重得多。我今日来前,骑马出城看了一圈,那些流民中便是青壮也已没了气力,推算他们的脚程,最早的可能年前就从琼州逃出来了。记得韩子期年前忙的就是雪灾赈济的事,朝廷拨下的银粮又不知进了谁的口袋。” “祎然,张二娘的事告到刑部,判的还是那个男仆,张家人不服,敲了大理寺的登闻鼓,动静闹得有些大,事情就传开了。这两日,又有些考生、学子掺和进来,良莠不齐,居心各异,但经了他们的口和笔,案子便和西北战事、流民涌入后的京畿防务牵扯上了关系,惊动了圣上,大理寺、刑部和京兆府的折子递进了门下省。” 萧凌被吴庸请入袁府的第四天,说起“张二娘”一案的时候,袁隽终于醒了过来,此时,已是她陷入发烧噩梦反复循环的第七日。 萧凌欣喜若狂,想起身唤人来,却发现袁隽虚弱地紧了紧被他握着的手。 “祎然,你想听张二娘的案子?” 袁隽闭了闭眼,那短短的一瞬,让萧凌觉得无比漫长,害怕她又这么昏睡过去。 “案子还是结在了那男仆身上。不过,圣上今日在太和殿,当着文武百官,亲口下旨夺了姜融国子学进学和今后凭推举入仕的资格,称其家事不治,无德无能;还申斥了荣国公,责其管家不力、教子无方,罚其闭门思过。当然,姜家受的罚,自是不能和一大一小两条人命比,但愿张二娘与其腹中胎儿在天有灵,多少能得些慰藉。” 姜家受的罚,自然不够! 袁隽不受控制地落泪,枕上很快湿了一大片,萧凌将其抱起拥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都过去了,祎然,都过去了。你安安心心哭出来,我在,不怕!” 袁隽在萧凌怀里轻轻点着头。萧凌这几日说的话,她虽昏昏沉沉的,多少听到了一些,特别是关于张二娘案子的。她知道,韩济替她讲学那日,久不露面的萧凌也去了崇志堂,自那日起,张二娘的案子就开始“按部就班”推进。从京兆府到刑部再到大理寺、门下省,最终上达天听,这背后韩济做了多少?考生、学子关注上这件案子,还能在短时间内联系到西北战事、京畿巡防,这快、准、狠的几步里,姜姝发挥了多少作用? 她还知道,这一切一定都是萧凌牵的头,因为他答应过她:交给他,便不用怕了。 萧凌由着袁隽又哭了一会儿,不敢让她再睡,唤来落霞、秋水替其梳洗,自己亲自上厨房端来了熬得软糯香稠的粥,拿勺喂她。 “萧……”袁隽想劝萧凌去休息,换秋水喂她就好,可出口的声音粗哑得把自己都吓坏了。 萧凌见袁隽面上、耳根都泛着红,分不清是因为烧又起了,还是觉着被他喂粥不好意思,有心玩笑逗她纾解心情:“袁祎然,你脸红什么?害羞吗?诶?那个说自己胆子向来不小的,是哪家姑娘?大庭广众,喂本世子吃笋丁虾饺的,是哪家姑娘?哦,还有新年元日,兴冲冲地跟本世子说自己今年就要满十五岁成年的,又是哪家姑娘?如今我不过喂病中的你几口粥,屋里统共就只四个人,你倒脸红了。袁祎然,你的胆子呢?烧糊了?” 袁隽求助似地看了秋水一眼,秋水只好道:“世子,主子也可能是怕你没经验,烫着她。” 袁隽听了,立马朝萧凌点头,还抽空给了秋水一个赞许的眼神。怎料,萧凌只低头专心地兜着碗边刮出一勺粥,又认真地对着勺轻吹了一阵,再坚决地把粥送到袁隽嘴边,说: “我没经验,但有心,烫不着你。再说这经验嘛,现在喂了,下次就有了,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得你给我机会。” 说话间,落霞还把秋水拽出了屋,袁隽又一次觉得,自家的死士是白白给萧凌养了。 袁隽小半碗粥下肚,便没了胃口。果然不曾被烫到。萧凌帮她斜躺下,掖了掖被角,又说:“袁祎然,你可别又睡着了,陪我讲讲话,我说你听就行,成吗?” “嗯。” “你病中这些日子里,成季泽真的争到运粮使之职了,定了三月初七离京,也没两天了,祎然你要快些好起来,才好去送他。” “好。我听话。” 第四十七章:送别 顺和八年三月初七,京郊十里亭。没有浩荡仪仗,没有送征队伍,只有长长的运粮车队,不见首尾,向着大楚西北方向,绵延而去。 官道旁,为成治送行而来的袁隽和韩济,怔怔地看着满载粮食自眼前有序而过的运粮车,心里五味杂陈。 这些都是自黔州征得的粮食,而黔州是大楚十三州中最为贫困的地方,没有之一。 黔州位于西境,三面环山,只东侧与怀州交接相邻;境内多山地,淡水资源匮乏,北侧祁陵地下本有暗流,水出地面后名“淮水”,但却尽数自怀州境内而过流向江洲,最终奔赴南海。黔州用水,一靠怀州引流,二靠天降甘霖,自然于农桑之事异常艰难。因此,但凡用兵征粮之时,谁也不会把目光投向黔州。 恰恰是这样的黔州,在南海雪灾、东境欠收,大楚富庶之地无粮可征的情况下,站了出来。虽黔州交粮总数与圣上钦定之额尚有不小差距,但当成治递上折子并立下“军令状”保证到边境前能补足时,顺和帝已经没有选择。 成治如愿成了运粮使,但成家却受到诟病。世人皆道黔州乃成氏发家之地,又曾由成家军长期驻扎,成家在黔州必然根深势大,故而认定,此次征粮定是镇远侯为给幼子谋职铺路,生生从贫苦百姓口中抢粮食! 表面看来,这番推断十分合理,朝堂之上,亦不乏言官参劾。但为世人忽视的重要事实是:撇开战时各地调集增援的兵力,西北边军的主要兵源,除沧州北三镇军户外,基本全部来自穷山恶水的黔州。黔州十户,兵出九家。因此,黔州人心甘情愿克扣自己也要交粮增援边军,为的不过是远方战场的亲人能吃上一口饱饭。 车队行进,扬尘滚滚。袁隽不慎呛咳数声,韩济抬手举袖为其挡了挡,成治心内感慨,出声道:“公主仍在病中,不必来的,快回吧!” 袁隽觉得韩、成二人有些小题大做,顺了口气,问:“还缺的那些,预备怎么办?” “已派人赴各州商会、大粮商处联系,由父亲居京统筹;子期与我也联系了几位同榜同科,都是在几个还算富庶的地方为官执政的,也许能筹一些。公主放心,我说过,求也要求来的。”成治的话其实并无太多底气,韩济神色也淡,那些个“同榜同科”的反馈可想而知。袁隽示意落霞将怀里捧着的匣子交给成治。 成治不明所以,脱口问道:“这里装的,不会……又是书吧?” “你和阿姐真是……”袁隽失笑,“萧诺一说他今日不便来送行,让我把这个交给你。打开看看吧!” 成治打开木匣,见里头一本小册子,并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两摞单据,待看清单据样式,神色激动道:“这些是征粮凭票?还有……粮行兑单?” 袁隽点了点那本册子,认真交代:“待出了中州进入晋州地界后,就循着册子上的路线走,粮队安全当保无虞。另外,晋州境内能收粮的城镇都做了标注,到了地方后,按照凭票或兑单上写明的地点,找到指定的人,可如数收粮。 这里头有些是北平各地征收上来的,有些是着人在其他州买的,都由专人验明后保管起来,不会有诈。此去一路,若有标注之外的地方交粮,或有粮商欲向运粮队售粮,务必查验仔细才好。” 成治合上匣盖,向袁隽郑重行了大礼。 “我不过当个传信史,不必行如此大礼!” “世子大恩,成治铭感五内,有劳公主转告!” “萧诺一说了,西北边境上的仗是为守护大楚国土打的,北平是大楚的一部分,北平百姓为西北边军交粮出力,天经地义。他并非是为了帮你,你也不必谢他!” 成治固执地再次行礼,然后转身准备离去。袁隽笑着叫住他:“这就走了?” “公主还有何吩咐?” “入沧州后直接去渝川,任重在那儿等你。” “任重?他说外出游历,竟是去了渝川?”成治吃惊不小。 “是。任重来信说,他测算过了,若按诏将征粮之数报到京里,可能被盘剥掉的粮食就够运粮队吃一路了,所以,他决定在渝川等你。” 成治接连受到震撼,不知说什么才好,立在那里走也不是、行礼也不是。 见状,韩济在一旁提醒:“此去山高水远,务必注意安全!此番运粮队不比郡主出征时的随行队伍,一路都是跟在军兵后头的,季泽既为运粮使,路上休息扎营、饮水吃食、车马脚夫诸事决断,再谨小慎微些也不为过。若有什么事,即刻着人报信!切记!” 成治稳住心神:“职责所在,定然不负!” 韩济拍了拍成治肩头:“侯爷处你放心交给我!” 成治听闻此言,立即转头望向袁隽,两人都在对方眼神里读出了意思:荟锦楼之约,言犹在耳,亦不相负! 袁隽笑着再次开口道:“去吧!阿姐也在等你!” 成治上马,向运粮队头部车驾疾驰而去,随行护卫中一人稍稍落后,趁无人注意,向袁隽致意,正是丙寅。 回城路上,因南海流民聚于东、南城门外,京畿防务升级,连带西、北两方向的城郊也十分萧索,袁、韩无心多话。直到已能遥望城门的地方,难得骑马的韩济才忽然放慢速度,看着道旁一处关张的茶寮摊子,说:“季泽与我曾为了求先舞阳公主手记,于此处饮了一日苦茶,专门候着出游返城的安平公主和萧世子。但那时,安平你实在不太待见我二人,对季泽火气尤其大。” “他那时指不定也很看我不上。”袁隽浅浅笑了,又似有感怀道,语气沉缓地说:“时移世异,人都是会变的。一个人当下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每一次选择、每一个决定,都会于无声处推着自己走去不同的方向。但求无愧于心吧!不后悔就好。” 韩济再次看到袁隽身上散出“久历沧桑”的气质,不禁出神地想,这个还不到十五岁的丫头到底经历了什么?溺一回水、历了生死,就如走过人生一世了?如此简单吗? 韩济回神的时候,城门已在眼前,一身白色常服的萧凌骑在高大黑马之上,正朝着袁隽轻挥马鞭示意。韩济想到先前袁隽的话,不禁开口问道:“安平如今前行的方向,无愧于心,不后悔,是吗?” 袁隽也已瞧见萧凌,听到韩济问话,忽然绽出极灿烂的笑,目视前方,肯定作答:“是!”随后,转头看向韩济,似急于回家的学生在请示学堂先生:“先生……” 只见“学堂先生”笑容和煦,抬手行礼:“公主自便!”目送袁隽打马小跑而去。 袁隽催马快跑至萧凌身边,因微喘而脸带红晕,萧凌笑话道:“跑那么快做什么,怕我不等你?” “饿了。” “那……回府喝粥?” 袁隽想到自己一连被萧凌当个孩子似的喂了好几天粥,脸上红意更甚,犟嘴道:“喝粥没气力,我要吃烤肉。” 萧凌看着袁隽撒娇的可爱模样,伸出长臂轻点了一记袁隽额头,明明十分宠溺,却义正辞严道:“袁祎然,你如今这脾胃,吃什么烤肉?怀庆坊,吃馄饨。” 春寒料峭,春日刚好,袁隽笑看萧凌。面前人剑眉星目,鼻尖微红,嘴角带笑,全神贯注等着自己搭话,满心满眼都只有她一个。袁隽耳边忽然想起萧凌说过的话,换了名字认真重复:“萧诺一,我运气真好。” 萧凌愣住。 “世子,公主进城了。”长风见公主已当先而去,自家主子却还傻愣在原地,忍笑提醒。 “长风,公主说什么了?” “属下只听见公主说吃馄饨。” “好!好!” 一行四人骑马入城,内城门旁,一富户人家公子打扮的人来来回回踱着步。落霞眼尖,提醒道:“主子,是太子常侍。” 袁、萧二人同时眉头一皱,骑马上前,那人急忙行礼:“东宫启明殿内侍宁墨,见过公主、世子。” “可是太子殿下有事召见?”袁隽问。 宁墨瞥了一眼袁隽身旁的萧凌,艰难答话:“禀公主,是燕公子求了太子殿下,请您移驾四方馆。” “何事?”袁隽蹙眉再问。 “公主恕罪,太子殿下不曾示下,小人不知何为。” “知道了。回去复命吧!” “那,公主……”宁墨抬头,见袁隽望向萧凌,咽下了要询问的话。 “一起去吗?”袁隽出声询问萧凌,眼神复杂。 “好!可要先去吃些东西?” “不必!速去速回吧!” 四方馆外,萧凌感受到府门内侧两道犀利目光始终钉住自己,并不理会,只将袁隽扶下马,就留在原地不动,目送她走到府门口后,才转眸回了燕洄一眼,凌厉非常。 燕洄收回目光,转而凝视眼前之人,见仍是一副病体未愈的样子,压低声音问:“听说又病了?袁隽,你怎么总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儿?” 袁隽觉得燕洄的话里,语气、重音都很古怪,有个念头在心中一闪即过,没能抓住,只好就事论事地问:“燕公子找我来,所为何事?” “就不能叫我名字吗?” “燕洄,有事说事。” 听袁隽出声,燕洄先是眼神一亮,又迅速暗淡,许久不出声。 “燕洄?” “袁隽,你到底为何如此厌恶我?是因为他吗?”燕洄将视线从袁隽身上移开,狠戾直视不远处的萧凌。 “与他人无关。”袁隽稍稍侧移一步,双手死死扣在小腹处,继续道,“我只是想活得和以前不一样。不管你信不信,我言尽于此。燕洄,放过我吧!” 燕洄被袁隽眼中的痛苦和决绝刺伤,喃喃道:“我们不该如此的!不应该!” “大楚公主和齐国质子,除却国仇,再无交集,不应该吗?” “可是你……” “可是我收了你的玉?还你便是。”袁隽脱口而出,打断燕洄的话,说完即走,再不停留。 “玉?”燕洄面带疑惑,看着袁隽走向萧凌的背影,突然像是想通了什么重要关节,面上神色巨变,似震惊,又带恍悟,悔恨交加。 第四十八章:起疑 袁隽终究没能吃上怀庆坊的馄饨。她忍着心口阵阵抽痛,上马直奔回府,下马直奔入院,满心想的只有一件事:把玉物归原主!然而,待她将屋子里外里翻了两遍,仍没找到那枚神鸟纹的玉佩。 落霞和秋水都不解其意,只好守在房门口等吩咐。忽然,袁隽冲出房门,向着内书房跑去,秋水嘱咐落霞道:“快去外院跟世子报一声,主子无碍。我跟去书房看看。”话音一落,两人身影迅速移动。 秋水刚到得内书房门外,正想扣门,袁隽自内侧猛地将门启开,见是秋水,将一页纸举至眼前,语气焦急烦躁,问:“秋水你来得正好,有没有见过这个?我放在何处了?” 秋水细看两眼,纸上画着枚圆形玉佩,祥云纹自四周向内层层翻卷,正中是个神鸟图腾,造型十分古朴,让人一见难忘。秋水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回禀:“从未见过。” “确定?” “绝无此物!” 袁隽神不守舍后退数步,忽又十分不甘心地将散放在榻上已翻找过一遍的储物匣子,再次逐一确认了一次,终于失神地跌坐榻角,再不说话,再不动作,入定一般枯坐许久,渐渐睡了过去。 梦里的袁隽再次回到了兴庆宫,紫宸殿梅园的角门处,她亲眼看着七岁的自己为十一岁的燕洄解了围。随后,斗转星移,燕洄生辰当日又来到梅园,角门后的自己见了少年,满脸写着欣喜。 袁隽默默旁观,觉得好似少了什么,又像多了什么,下意识地回头去寻,惊愕地发现,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少年燕洄,右手上握着的,正是那枚神鸟纹的玉佩。 少年燕洄见袁隽发现自己,转身跑开一段,又停了下来,回头看她。袁隽意识到这是要自己跟上,急忙追了过去。前头的少年燕洄跑跑停停,袁隽追着追着忽然失了对方踪迹,而后又在拐过一个转角时,见到一道身着黑金齐服的颀长背影。 那人慢慢转回身,右手上仍握着玉佩,却已是成年燕洄的模样。见对方朝自己走来,袁隽忽然心里害怕,转头朝着相反方向奔逃,可没跑几步,眼前赫然已是丽鲤池!猝不及防的袁隽堪堪止住往池子里冲的势头,背后突然猛的传来一股大力,她瞬间失去平衡,终于还是向着冰冷的池水栽了进去。 池水里,袁隽看见十二岁的自己,左脚踝被一只手拽住,紧紧地缠上了水草,随着剧烈地挣扎,“自己”越来越憋不住气。袁隽发现,她除了做一个旁观者,什么都干不了,而且,虽然旁观的自己明明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却依然觉得胸口越来越滞涨疼痛,一如窒息。袁隽数着数,她知道燕洄就快来救“她”了。 果然,一道身影破水而入,救起了十二岁的自己,与此同时,袁隽也被另一道力量捞出了池水。 甫一出水,天光刺眼,袁隽连忙闭上了眼睛,耳边却响起燕洄的声音:“袁隽!你醒醒!我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不能丢下我!” 什么意思?回来?从何处回来?回到哪里?燕洄在说什么?! 梦里,袁隽震惊不已,赶忙睁开眼睛,竟已身处大昭宫畅心阁。屋内门窗紧闭,没有点灯,昏暗一片,更暗处的角落里传出阵阵痛苦呻吟。袁隽知道,那是自己,此刻正是合欢蛊发作的时候。 袁隽很想帮角落中的自己一把,哪怕只是抱一抱她,给她一点点温暖慰藉,正要举步向前,突然发现角落中还站着一个人,黑金齐服,就立在蜷缩着的自己身边。 是燕洄! 袁隽悲愤交加,上前一把抓住燕洄的胳膊,她想问:问他,究竟为何如此伤害自己?问他,为何肆意践踏自己的信任?问他,为何连最后的希望都要夺走?问他, 你爱我吗? 袁隽满腔的委屈在寻找出口,燕洄却回了头,用一双眼睛堵住了袁隽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话。 他看得到自己,看了很久,忽然就笑了,对着自己说话。 燕洄说:“袁隽,你回来了。也好。” 袁隽惊醒坐起,心跳快得发疼,一块锦帕自额头滑落。 “醒了?” 袁隽被吓得一个激灵,这才真正回神,发现身在自己房内,床边坐着萧凌。 “醒了喝粥。”萧凌声音里透出不加掩饰的怒气。 袁隽瞟了一眼床头灯火,又瞥见萧凌比夜还黑的脸色,心虚地问:“萧诺一,你怎么在我屋里?” “烧才退了两日,你就又……”萧凌努力克制自己因恐惧不安而爆发的怒火,终于还是舍不得对袁隽说出什么重话,只使劲地捣着碗里的白粥。 “我只是一时疏忽大意,在书房睡着了而已,没折腾自己。”袁隽看向萧凌身后的秋水,对方用眼神示意萧凌所知大致如此。袁隽稍稍安心,见萧凌不肯吭声,仍在跟一碗粥较着劲儿,只好故意撒娇:“萧诺一,粥都被你捣出水了,不稠不好吃!” 萧凌抬头,板着脸“恶狠狠”地扫了袁隽一眼,见她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看着自己,眸子里水波流转、雾气氤氲,似在讨饶,立时就有些维持不住严肃表情。 “世子,粥交给我吧!我去换碗新鲜熬好的来。”秋水适时打了圆场,告退出屋。 袁隽不敢看萧凌,眼神满屋乱飞,好不容易瞧见床头几案上还有一碗药,卖乖道:“我……先喝药吧!” 萧凌刻意下力拍掉袁隽伸向药碗的手:“没吃东西,伤胃!” 袁隽低头揉着手不说话,萧凌见她手背上红得厉害,虽然心疼,想了想,决定还是得放几句“狠话”让袁隽长长记性,于是说道: “袁祎然,你再这么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成日里折腾我萧凌的媳妇儿,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你就等着拿一辈子赔给我吧!” 袁隽愕然抬头,她本以为萧凌会顺着“空腹喝药伤胃”的话口,再假模假样责备她两句,哪能料到对方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瞬间,脸、耳、脖颈,红了个彻底,比方才被用力拍打过的手背,更像就要滴出血来。 萧凌抬手放到袁隽额头,问:“又起热了?脸怎么这么红?” “你!”袁隽看着“一本正经”的萧凌,无地自容,立即将被子盖过头顶,躺了下来,“累了,躺会儿。粥来了喊我!” 岂料,萧凌竟还敢拽她的被子! “袁祎然,你想躺着歇会儿,背过去就是了,得把脸露出来,别闷坏了!” 因为萧凌“打岔”,袁隽心情轻松许多,但也因为这一打岔,她彻底记不起自己的梦。同样记不起来的,还有“玉”。 只是忘了存放位置?还是,自己没有收?又或者,燕洄没送?如果赠神鸟纹玉佩一事只发生在前世,那么,在自己重生回来之前的十二年里,还有什么事不同了?为什么? 萧凌走后,袁隽思绪纷乱,理不出头绪,又辗转反侧一夜。 未免自己胡思乱想,袁隽决定照常于初九日到崇志堂讲学,萧凌端详着她眼下的青黑和嘴角起的泡,竟没拦她,还点头称“挺好的”,然脸上笑容阴恻,表情透露的意思更加合其心境,在说的是:“你就作吧!” 即便心里不赞同,到了讲学日子,萧凌还是早早侯在袁府门外,待将袁隽送到了国子监,又紧随其后跟进了崇志堂。 见萧凌在直对自己的首排正中座上坐下,不知是否近日心境已起变化之故,袁隽竟觉得有些不自在,只好拿腔拿调地清了清嗓子,道:“萧世子,你缺课太多,不必听了。”话说得厉害,瞟向萧凌的眼睛里却写满求饶之意。 萧凌笑看了袁隽一会儿,见其脸色已快不受控制地变红,便配合着起身,也刻意清了清嗓子,甚至行了礼,故意道:“安平公主,圣人有云,有教无类啊!可能补习?” 袁隽嗔怪地看了萧凌一眼,在其离堂经过身边时,极快地说了句:“敬世阁等我。” “好嘞!” 袁隽目送萧凌踩着纨绔的步子离开崇志堂,毫不自知地嘴角带笑,待到发觉已耽误不少时间,转回头预备开始讲学时,还没来得及说两句圆场面的话,就见堂内众人看向她的表情精彩异常,个个对课业似都不急在一时,就连本为代课而来的曹翰林都挑眉拈须在旁听席上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袁隽眼风在席间扫过两圈,才开了口:“若各位不急于听讲……” 这厢袁隽刻意一顿,堂下活泛起来,目光炯炯、身体前倾者众。袁隽满意地笑了,继续说完:“今日就于堂上一同议议各位交的课业答卷吧!恰曹大人也在,机会难得。姜四小姐,手头可有策论卷?不必挑了,一并拿上来就是。” 一时,崇志堂内气氛大变,姜姝捧着答卷自旁听席上前的每一步,都踩在了一众学生、考生的心上,不禁叹道:萧世子走了,那个“礼不可废”的安平公主回来了! 只有曹翰林看戏兴致更佳,又想起曾听得曾经的“韩翰林”说漏过嘴:“那丫头,很难被欺负。”心下深以为然。 当日讲学完毕,袁、潇二人出国子监府门时,见落霞引着一小吏上前拜见,颇有些眼熟。 “鸿胪寺录事马毅,拜见安平公主、萧世子。” “何事?” “下官得成大人嘱托,特来向公主回报四方馆事宜。”萧凌听闻,向车马处而去,马毅接着回话。 原来,成治请辞鸿胪寺少卿之职后,顺和帝将被停职思过的另一位鸿胪寺少卿郑翔召回“代理诸事”,但其实一切事务基本如旧不改。马毅身为鸿胪寺录事,曾受“成少卿”指令,负责每日记录四方馆的大小事情向成治直接回报。郑翔接手鸿胪寺掌事之权后,马毅一时拿不准,便悄悄见了成治,得到新指示是:照旧记录,如无异常,无需上报;若有异,但不急,则逢四、九之日候安平公主于国子监外,面陈事宜;若有紧急,可直接赴袁府求见公主。 袁隽没想到成治还做了这样的安排,问道:“既来寻本公主了,可是有何不妥?” “禀公主,燕公子自初七日起便病了,发热不退,昏睡胡话,太子已着太医来看,却诊不出什么,只说是积郁在内。下官想起先前遇袭一事,禀明郑少卿后,已着四方馆加强饮水、吃食上的查验,少卿大人也请京兆府派了府兵加强馆舍守卫。下官想,此事应属有异而不急,故今日来此回报公主。” “好些了吗?” 马毅愣了愣,才道:“燕公子今早醒了,只未完全退热,精神有些不济,当无大碍。不过,除了洗漱、饮食,燕公子不再让人近身侍候。下官来前,已着四方馆属官在北苑内加派了人手候着。” “知道了。” 袁隽目光随告退而去的马毅放远,最终目无焦点地平时前方,喃喃自语: “昏睡,胡话。做梦了吗?” 一时间,那个被遗忘了的梦,排山倒海而来。 第四十九章:春意 春日本是京中好时节。 杨柳依依,杏樱缤纷,在民风尚算开放的大楚,世家贵族的公子小姐尤喜在春日办宴,特别是要开春闱的年份,入京赶考的各地士子就像是注入京城交际圈的活水,各家年轻子弟、闺阁小姐间的请帖、拜帖翻飞得厉害。 青年男女或相约赏景、或结伴踏青,恰有不高不低的日头投下刚好的光,又或轻轻暖暖的微风吹过沁人的香,原本从未在意的人也容易变得面目可爱。美事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惹人艳羡的故事多了,自有人盼着自己能成为下一个故事的主角。故此,三月的京城,凡衣饰装扮铺子林立的街道,是很该热闹非常的。 然而,顺和八年却有些不同。边境有战事,城中有流民,公子小姐被家里拘着低调行事,士子考生被书院拘着勤学苦读,以致京城原本最为热闹的东西两市、各坊主街,都显得有些萧索。 只有一类铺子仍宾客盈门——骑装铺。 帝后春狩春耕祈福是礼,可简不可停,因此,对于有幸能陪驾而行的人家而言,这已是今春最大的热闹、最能得脸的机会了。而如今在这些铺子里,最最紧俏的正是去年此时,安平公主和北平王世子在春狩面圣时穿着的款式。什么“得圣上夸赞时,世子穿的就是这么一身”,什么“安平公主当日如此穿着如此打扮,直看得萧世子都移不开眼”…… 总之,多得骑装,英武飒爽,特别衬人。 袁隽自是不知道这些,若知道,大抵也只会觉着可笑。去年春狩面圣前,自己刚提溜了根破矛,灰头土脸地与一头熊打过一场架,萧凌要真移不开眼,也一定是觉得她邋遢;至于萧凌当日穿的什么,或可说根本没留意,只记得他的眼睛极亮、刀极快,还有他的笑,让人安心。 回府的马车上,袁隽想的并不是这些,而是那个梦,翻来覆去地想,一个念头挥之不去: 燕洄也重生归来了吗? 似乎只有这样,神鸟纹玉佩一事才合情理。燕洄重生,他一定也如自己当时所想,不愿再过遍一模一样的人生,所以做了选择,没将玉佩送给自己。这符合梦里的情景。但袁隽想不明白的是,前世,两人明明同时死于同一杆猎灵枪,若燕洄和自己都因未可知的原因重生了,难道不是再于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一同回来才对吗?那就该是顺和五年冬月的丽鲤池呀!那时,距离赠玉早已过去五年! 一起死,却不是一起生吗?为什么? 袁隽说服不了自己。更让自己一时无法接受的是,若燕洄真是重生归来的,那这一个不正是自己爱了一世的他吗? 她该怎么面对他? 该怎么面对萧凌? “主子。”车帘外的驾座上,落霞出声禀报,打断袁隽思绪:“京兆尹孙大人带着一队府兵从路的那头过来了。” “让道吧!”袁隽敛了敛心神,吩咐道。 孙正远远就瞧见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萧凌,以及一旁的袁府马车,虽则自己公务在身,但见公主、世子车马让路,也不好不上前致意,遂匆忙行礼并简洁禀了事由、告了罪后,又急冲冲率队往南出城而去。 原来,京兆府是接到了京畿巡防营的通报,称南门外城郊处出现流匪,巡防营官兵已控制住不少,请京兆府速速将人带回,审问治罪。 袁隽听闻,心下一惊。探出车帘的脑袋不自觉地追着孙正远去的方向望着,娥眉紧蹙。心想:先前聚在京郊的,都是忍饥挨饿自南海逃难而来的流民,如今竟已出匪患了吗?距她自萧凌口中获知流民入京的消息,至今过了将近十日,府衙没有管他们吗?韩济他们在干什么呢? 萧凌骑马绕至袁隽面前,果见其一副忧思甚重的模样,忍不住又伸长了手去揉她眉头:“袁祎然,再过十日就是春狩,天子车驾要自南门出城去围场,京畿巡防营提前清道,略遇上几个犟头倔脑不服管的,便寻了由头让京兆府操刀杀鸡儆猴,这也是有的,真出匪患的可能不大,你别自己先担心上了!” 袁隽视线仍然向着远处,也不看萧凌,只是忧心道:“可我总觉得,要出大事了。” 萧凌见自己一通操作,袁隽那头却半点反应没有,心里有些奇怪,又有些不服,故意道:“不是‘要出大事’,是已经出大事了。” “什么?”袁隽惊得回头看向萧凌。 “本世子眼下一桩最要紧的大事,就是安平公主又皱眉头了,得要如何才能哄好呢?”萧凌说着玩笑话,但注视着面前女孩的样子却半点不玩笑。 袁隽下意识地错过对视,坐回车里,轻声道:“回吧!” 车外萧凌神色微黯,却仍扯起嘴角,朗声道:“听公主的,回府!” 自京畿巡防营、京兆府那回“联合剿匪”之后,京中一连平静多日,袁隽忧心忡忡的“大事”并不见发生。十五日休沐后,国子学也停了讲学,为期半月,除却春狩缘故,也为给春闱让路。 袁隽清闲无事,便安心在府里练枪、修书。萧凌不出意外地每日报到,连往来北平递送消息的人也都被直接指来了袁府。吴庸本意很不愿意招待,但萧凌却厚脸皮地嬉笑解释:“家里总比留园安全些,吴叔您说是吧?况且,如此也方便照顾祎然嘛!”吴庸想到自家小主人近日确实心绪不定、情绪不佳,便将萧凌的一套说辞照单全收了下来。 袁隽再不敢把萧凌往内院带,便成日呆在外书房里修书,留话“请世子自便”。萧凌哪能听话,本着“如今府里以公主为尊,客随主便,公主在哪儿本世子就上哪儿陪着”的指导思想,也日日赖在了外书房。 袁隽写稿时,萧凌就在一旁看信、看书、练字,或随着日光、风向变化将书房窗子开开合合。最常做的还是煮茶,且也只这个时候最为专注安静,袁隽分神偷看萧凌也在此时,不曾被发现。 三月十九,顺和帝起驾出城,遵礼制春狩祈福。太子唐彧留守京中主持事务,算是场对储君的历练。不少朝臣心思活泛,觉着自己位不高、权不重、骑射又不精,到围场也很难在圣上面前得脸,于是便主动留在京内、留在太子跟前“殚精竭虑”。其中也有一些心眼更细的,在天子仪仗招摇过市时幡然醒悟:储君储君,这不还“储”着吗?储而备需,但这个“需”如今尙不存在,万一自己逢迎太子的举动落到圣上眼里被视为“投新主,大不忠”怎么办?于是,当日午后,拖带着家中出挑后辈着急忙慌出城赶赴围场的,倒也不少。 袁隽一早就以需要休养身体为由,得顺和帝亲自点头留在京中;萧凌却多少费了些口舌,就差直接跟圣上挑明了说“求陛下不要拆散我们”,才堪堪没被下旨“伴驾”。 不知是否因此缘故,萧凌这天在外书房里很是心神不宁地坐不住,也就是因为怕自己毛毛躁躁地影响到袁隽,才勉勉强强坐定在书案旁。待觉得窗外透进的光有些刺眼,便起身将窗户稍微合起一些,又立即转头确认袁隽处的光线是否恰好。 这一看,心里似有什么被触动,萧凌坐下,挑了支紫毫在纸上勾勒,不多时,已是袁隽笑靥如花、灿比桃李的样子。 那天,她说的是:今年,我就满十五了。 萧凌看着、想着,竟觉脸红,趁着袁隽没留意,悄悄将画纸叠起于衣襟内侧放好,忽又似想到什么,再次提笔画起来。此画颇耗了些时间,袁隽发现后,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萧凌将将画完。 “画什么呢?这么认真?” “过来,自己看。” 画上,少女手提长矛,英姿飒飒,身后倒着头如山大熊,再后头是真正的高山远树,气象大开大合,很见功力。虽则画面中的大部分被景、物占据,但让人见第一眼时,目光仍不自禁地只为少女吸引。瘦瘦小小,却可顶立天地。 “去年此时,我见你的第一面。你七岁后,我见你的第一面。” “我那时是这样的?” “是!” “不可能。我那时被你掷的飞刀吓坏了,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 “你的样子,我不会记错,不会忘。你自己又看不见。” 袁隽在案前看画,萧凌在身后看她,又用低低沉沉的声音说话,呼出口的微热气息轻撩着她的耳廓。袁隽紧张地侧过身让出一大步,吞吞吐吐地说:“这画……给我?” “那不行!”萧凌眼疾手快地抽走画纸,“袁祎然,你日日照个镜子就能看见自己长什么样,还看这画做什么?” 萧凌话里的意思让袁隽更加羞得抬不起头,只好强词夺理道:“祖父有规矩,外书房里的纸,凡其上着了墨的,一片都不能带出去。你要拿走便拿吧,等祖父回来知道了……” “不可能。”萧凌笑着打断。 “你不信?那我喊吴叔进来。吴……” “别!难得安平公主喜欢,要更郑重其事才行。”说着,萧凌又自怀中掏出一只缎面已不太亮的小锦袋,从中取出私印小章的同时,已顺手将锦袋又揣回怀里,待落了章,满意点头道:“这跋扈的字配这飞扬的人,妥!” 袁隽嗔怪地斜觑萧凌一眼,目光又不自觉落到萧凌装印章的手上,鬼使神差地说: “萧诺一,我给你做个荷包吧!” 萧凌满脸藏不住的惊喜,不确定地问:“荷包?真的?” “袋子旧了得换,不然印章掉了,你又要来怪我。再说,我就是为了这副画,回个礼而已。来而不往非礼也嘛!”袁隽伸手指着桌上的画,正为自己找了个相当不错的理由感到满意,谁知,萧凌竟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祎然,只有一个月了。月底春闱结束,祖父就回来了,父亲很快就会有信来。大雁狐裘什么的,我会准备好的。你还喜欢什么?” 萧凌说得断续,袁隽却都听懂了,甚至,萧凌摩挲她指尖的手指正微微发的颤,她也懂了。袁 隽虽然心里清楚,可脑子却乱,整个人懵懵傻傻,说不出话,不知是否是因为心跳得实在太快,就快堵上嗓子眼。 萧凌也觉得自己一颗心跳得过于有力,震得耳朵发疼,人也有些轻颤,但见了袁隽下意识抿唇、下咽的可爱样子,仍是一下子笑了出来: “袁祎然,不急,我有时间,可以等!荷包也可以等。” 第五十章:出离 第五十章:出离 袁隽从未想过萧凌也可以用“好看”来形容。 在她的记忆里,萧凌经常“幼稚”,总跟她斗嘴玩闹,让她很难意识到他是个已经成年的男子;萧凌有时也“温柔”,纵容她凭心意行事,心甘情愿甚至主动安排自己被她利用,譬如前世那场大婚和朝阳殿外掷出的“猎灵”…… 此刻的萧凌却是好看的。 屋外天光正好。萧凌背窗而立,柔柔亮亮的光勾勒他脸的轮廓,深邃五官投下的阴影,反衬得他本就明亮的双眸愈发星河粲然。 自然的笔触比萧凌的画更好。 袁隽第一次发现他右眼角处有淡淡的疤,第一次看清他左脸颊上泪痣的形状,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的鼻梁竟这样高…… 眼里的萧凌慢慢放大,越来越近,袁隽忽然有些害怕。她知道萧凌想做什么,自己并不是个真正的十四岁小姑娘,两世为人,她常常觉得自己比萧凌老得多。却也正是因此,她才怕。 萧诺一,你面前这个漂漂亮亮的躯壳里,装的是个破烂灵魂,你能看见吗? 心随意动,相由心生。袁隽不知所谓地想着,便留下了莫名其妙的泪。萧凌止住向前的动作,停在让两人互相看不清对方五官全貌的距离,继而抬起因惯常握刀而起茧的右手,用糙糙的拇指指腹,轻轻拭着她的泪、摩着她的脸。 “傻瓜,怎么还哭了?”萧凌的声音传进袁隽耳朵里,呓语一般,“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说了要等你的。是我不好。” 袁隽更害怕了。这么近,他能看见了吗? “主子。” 辛未的声音突兀响起,像是一个咒语,将袁隽的心悸治好,眼见萧凌有些幽怨地紧盯自己身后某处,她笑了。 自作孽。袁隽心道。也不知说的究竟是自己,还是他。 不过,若论辛未成为袁隽随身暗卫一事,倒的的确确是萧凌自己一手促成的。 正是在路上遭遇京兆尹孙正带兵出城的那一日,萧凌从大规模流民涌入京将极大地增加京城治安变数的大形势,到袁隽亲手葬送泉、琼两州数位“大好青年”入仕良机引发的小恩怨,一路摆事实、讲道理,结论是她必须“二选一”: 其一,让自己每天十二个时辰随行在侧; 其二,选个自己认可的护卫每天十二个时辰随行在侧。 袁隽不愿意选,致使萧凌最终耍赖道:“袁祎然,是你自己说要出大事的,我是信任你的判断,这才担心上的。不然,只要你说不会出事,我勉强可以考虑再提供第三个选择。” 袁隽实在绕不过,不得已选了第二条,萧凌似早想妥了一般,说:“那送信的小子,叫什么来着?” “辛未?” “就他吧!身手上佳,神出鬼没。甚好!” 身手上佳,神出鬼没。甚好? 袁隽笑得促狭,萧凌神情哀怨,辛未却震惊于自己主子和萧世子竟然到现在还没意识到二人的手仍握在一处!偷瞄一眼后,辛未只能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继续禀报:“吴叔朝院里来了。” 不待袁隽说话,萧凌先扬声喊道:“长风!” “世子。”长风应声快速出现在书房门口,方一抬头,乍见屋里多出一人,而自己竟丝毫没有察觉,大惊失色,下意识就佩刀出鞘。 “咳咳。”萧凌见长风反应,就知其是真的完全没有发现辛未,默默叹了口气,心想:从前那个,虽不知其人确切位置,好歹还能寻到一丁点气息,这个黑脸少年倒真是神鬼莫测了。开口却道:“收回去!慌慌张张,不成体统。” 长风瞥了眼自家主子的手,用眼神向萧凌示意:主子,您这才不成体统吧! 萧凌全当看不见,继续道:“这是辛未,认清楚了,以后见着是他,便不必拦。” “诺。” 长风刚退下,吴庸已到书房门口,见萧世子正拉着小主人的手,极不客气地大声咳嗽两声,萧凌方不情不愿地将袁隽的手放开。这一晃神,辛未又已不知所踪。 “小主人,外头有位鸿胪寺录事求见。”吴庸道。 马毅?! 成治对他的指示是:异而不急,逢四、九之日国子监外等候;异且紧急,即赴袁府。 袁隽闻言,心知不妙,神色一凛。 “我出去见他。”袁隽与萧凌对视一眼,急急忙忙往府门处赶。待见到马毅如热锅蚂蚁一般团团转,袁隽亦有些沉不住气了。 “不必行礼!说事!” “公主!四方馆走水,燕公子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马毅说着,跌坐在台阶之上,片刻后竟嚎啕大哭起来。 “祎然。”袁隽回头,见萧凌已将“追日”“踏云”牵出,身后落霞、长风也已准备停当,吴庸更是亲自与门房小儿手脚甚快地撤着门槛。 “我随你一起去看看。你……还能骑马吗?”萧凌问得小心翼翼。 “无妨,走吧。”袁隽声音讷讷,翻身上马,脑子里乱作一团,只凭本能跟随在萧凌后头往京城西北方向而去。 刚接近西北城外围各坊,已能见黑烟直冲而起,待离得更近一些,坊中百姓或奔逃而出、或帮忙汲水救火,场面混乱不堪。袁隽一行不好再打马向前,只得下马,萧凌见袁隽逆着人潮方向不管不顾地往里走,只好快速对落霞、长风作了番安排,紧追而去。 萧凌护着袁隽行至距四方馆一条街远的地方,热气、烟尘扑面而来,遂一步踏上挡在她身前,又背手递过一块青绸锦帕。京兆府已开始戒严,不远处孙正满头大汗指挥调度,飞灰落了满身。 “孙大人!”萧凌高声招呼。 孙正回头一望,急急跑来:“见过世子,您怎么也来了?” “我与安平公主来此看看,可还能做什么?” “公主?” 萧凌听孙正语气疑惑,心里一惊,回头见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空了,顿时慌起来,还是孙正眼尖,发现袁隽面沉如水地站在街角一处已经关张的酒楼台阶下,在她面前席地抱柱而坐的男子赫然是鸿胪寺少卿郑翔。 “世子,那里!”孙正引着萧凌往袁隽处去,待走近些,两人听见袁隽厉声质问着: “郑少卿,本公主再问你一次,四方馆今日当值人数几何?现下已出馆的有几?火自何处而起、怎么起的,可有人看见?” 孙正将袁隽面色已是怒意翻涌,十分不善;那厢,郑翔竟只是茫然望着,翻来覆去只念叨着一句“完了”。孙正摇头叹气上前,简单致了礼,开始回话:“禀公主,下官方才问过馆丞,今日上值属官一十二人,另有帮工若干。因事出突然,不少馆属人员还在自发协同救火,尙来不及清点确认出馆人数。火情由一馆属侍从发现,起自北苑,人我已控着了,公主可要问话?” “有劳。” 不多时,有府兵领着那名侍从过来,孙正开口说道:“此乃安平公主,有话问你,你要如实回禀,知道吗?” 那侍从闻言,扑通跪地磕头,不敢再抬头:“小人钱喜,拜见公主!” “何时何处发现起火?” “禀公主,是未初,小人……小人路……路过北苑……路过看见的。” “那时火势如何?院内可还有人?” “火已经很大了!对……对不起,公主恕罪!小人不是不懂礼数,小人是……” “不必废话!先说事。你当时做什么了?” “当……当时……当时小人没做什么啊!” “你路过北苑,见院内起了大火,然后什么都没做吗?”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未料,在袁隽追问之下,那侍从突然哭喊求饶起来,一刻不停地用力磕头:“是小人偷懒在北苑廊下生药炉子,又粗心少拿了沥药钵,待到伙房取时又贪嘴吃了东西……再回去时那火已经很大了!真的!燕公子屋子整片门窗都着了,我救不了,但我马上就喊人了!那就是个小药炉,我离开时还好的,怎么会引这么大的火?我真的没有……我没有……不是我!燕公子准我在廊下生炉的……就一个小炉子,这么小!不是我……” 孙正见袁隽脸色难看,着人将哭喊着的侍从带回扣押,试探着问了一句:“公主,那燕公子可会……可会……”孙正就词句一番斟酌,最终只说,“可会还在屋子。” 袁隽眼神悠远,平静地说:“燕洄没死。” 孙正不解,刚想开口询问,见袁隽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举步欲走。不料,一旁神魂不守许久的郑翔却突然坐直身体,似濒死之人终于瞧见救命稻草,一把拉住了袁隽裙摆:“公主!您说燕公子没有死?齐质子还活着?” 袁隽轻扫一眼,厌恶地将郑翔一脚踹开,快步走入一旁的无人小巷。 “落霞,持我令信去南门,把登记今日午后出城赴围场各家车马人数的簿子取来。”袁隽吩咐,待落霞应声而去,又轻唤道:“辛未。” “主子。”少年自一侧阴影中闪出。 “即刻出南门往去围场的一路寻各家车马痕迹,若见两三骑或二三人自大队车马中离去的,特别是在有路可通往东北方向的岔口处,若见人马分散迹象,即刻去追,一定要确认离开的人里有没有燕洄。若见到了,不要拦,速速传信回来。” “主子,可我不知燕公子长相,是否……” 袁隽出声打断辛未,语声中透着股锥心刻骨的痛苦意味,话却简单平常,只一说出口,便似放下了个极大极沉的包袱一般。 辛未清楚听到,自家主子问得是: “你可见过齐太子?” 第五十一章:叫屈 齐国太子燕溯,辛未确实见过,且印象深刻。未及细想,便脱口答着“见过”,又将疑惑的眼神投向袁隽,突然灵光一现,读懂了自家主子眼睛里的意思。 莫非,燕公子与齐太子长得一样?!二人皆为郭皇后所出,是双生子吗?没听壬申提过啊?主子怎么知道的? 辛未思绪翻飞,但自幼训练出的令行禁止的本能,仍让他没有任何疑问地迅速移动身形。不过,离开前,仍是向着袁隽身后瞧了一下,再回眼意味复杂地看了看自家主子。 辛未知道,自己多事了。 袁隽能感知萧凌自身后传来的气息,甚至那丝迟滞也没有错过,她回身看他,见其眉头微拧成川,双眸写着疑问,到底还是没有为他解惑的勇气,只底气不甚足够地说道:“太子代政,燕洄出逃,我怕有心人……” 萧凌神色微微一黯,转又如常对袁隽轻语:“火场这儿你帮不上,去见太子?还是回府?” 袁隽突然有些恨萧凌的善解人意,如果她面对的是燕洄,对方一定会抓着她要一个说法。 而萧凌却总是选择等。 等她回信,等她回礼,等她回应。两世皆然。 袁隽一声不吭地往回走,孙正、郑翔、如涌人潮,都没萧凌挡在了她的世界外面。 京中出了质子奔逃的大事,春狩草草收场。顺和帝回京不久便召袁隽入宫问话,此时距事出已过了两日。 袁隽由内侍引着来到仁和殿前,久违地看见乐平公主唐迪笑着等她。袁隽记不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唐迪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自己,偶尔得见,也是一副相逢不相识的样子,时常连点头致意也欠奉。今日,她却这么笑盈盈地等她上前,事出反常必有妖。 “安平,许久不见,一切可好?”见袁隽正拾级而上,唐迪当先居高临下地打起招呼。 袁隽不想搭理,四平八稳目视前方,只在行至唐迪身前时,微微点头致意。 “安平何必急着走?不聊两句吗?” “圣上召见,不敢耽搁。” “你入内,不过是让父皇再生一场气罢了!”唐迪向袁隽手上捧着的南门出城车马登记册努了努嘴,“今日这册子,可不好看。” 袁隽不再理会,径直向殿门处行去,身后传来唐迪高声话语,十分诛心: “听闻,四方馆起火那日,安平也在场,明明官舍火光冲天、浓烟密布,鸿胪寺少卿和京兆尹都以为齐质子仍被困在馆内,可你却斩钉截铁‘燕洄没死’。呵,当真料事如神!袁隽,你这是明知道他不会死,还是希望他不要死呢?萧凌听见了吧!本公主有些心疼他,记得代我问问,他还好不好?” 守着殿门的内侍直等到唐迪将这洋洋洒洒一长篇说完,方才启开了仁和殿的大门,袁隽深深看了一眼,提步入殿。 顺和殿内,袁隽行礼后,长久等不来顺和帝叫起,只好继续跪着,隐隐约约闻出阵阵药香,又等了许久,才有大太监春和自殿上而下,寻着从袁隽手中取过登记册子时,小声嘱咐了一句:“公主且忍着些。” 殿上极静,只听得翻阅纸张的声音沙沙,袁隽又跪半晌,仍不闻顺和帝开腔,却是春和的声音响起:“安平公主,陛下问您,为何强取南门出城车马登记册?” “找线索。” “什么线索?” “安平怀疑,齐质子系混于赴围场参加春狩的各家车马队伍之中出的城,需要比对数字查证。” “可曾查出什么?” “未曾。” “为什么?” “陛下提前回京,各家车马回城时间也分散开了,安平入宫前,还有一十四家尚未返回,没有核对全,没有线索。” 袁隽话音刚落,殿上便传出杯盏砸落的声音,却没听见意料之中该有的那句“放肆”。袁隽心中疑惑,大胆抬头望了眼,心中惊骇。顺和帝满面通红却不说话,嘴角略向下不自然地撇了撇。 “公主慎言!慎行!”顺和帝身旁,春和朝袁隽急急使着眼色。 袁隽快速垂下眼眸,应声答“是”,仁和殿内又是一阵沉寂。片刻后,顺和帝一字一吐:“可知燕洄下落?” “不知。” “滚!” 前后两世,袁隽头一回被斥了“滚”,心境倒还平静,依礼告退。出殿门时,唐迪依旧候在殿外,眼神中的得色,与顺和七年四月十九那天,一般无二。 从这天起,袁隽深居简出,内院都不曾出过。萧凌似乎也忙,不再日日耗在袁府。 顺和八年的春狩仓促收场,会试也平淡无波,袁成终于回府,不自觉地向袁隽感叹:今科人才凋敝,再无韩子期那样的人才文章,不管下月殿试谁能得高中,都无甚可在意的。袁隽听闻,想起那日殿上所见顺和帝的举止状态,对殿试和殿试结果更是没有半点期待。其后,宫里传出小姜后求得顺和帝同意,停办千秋宴,改为坤和殿内小宴,对外宣称的理由自是让利于家国大事,但从到访袁府的姜姝口中听起来,倒颇有几分不甘不愿。 “近些日子,圣上将太子禁足在东宫,也不常见姐姐,只将乐平公主日日留在仁和殿陪伴。前两日,竟然连早朝,也是乐平公主陪着陛下一路到太和殿外。古怪得很!姐姐说,那日在仁和殿内陈情,说千秋宴想从简,当是圣上并不曾说什么,可第二天却让春和传旨,给姐姐戴了好些高帽子,最后就成了在坤和殿内小宴作寿了。” 袁隽独自呆在府里多日,乍听得姜姝一反常态,絮絮叨叨地为小姜后打抱不平,心情反而松快很多:“许是被我带坏了吧,宁国公府姜四小姐说话也如此大不敬了。” “在安平公主面前,我再不敬的话也说了,再不敬的事也做了,不差这些。” “你近日见皇后娘娘时,可有听她提起过圣上身体可好?” “公主才说我大不敬,这会儿却又拿更大的罪来套我。窥探天子圣体安康与否,其罪当诛!” “不差这些。”袁隽瞧着姜姝神情,作怪那她方才自己说的话来怼。 “既然公主吩咐了……”姜姝压低声音,“姐姐说,圣上在围场就曾坠马,当时身边人不多又干净,瞒住了。” “可是因为知晓了燕洄出逃的消息?” “非也。比那更早,就在春狩头一日,刚到围场安营,圣上说要骑马赏玩一圈,后来是春和亲自返回驾了马车接回皇帐的。不过,第二日春耕春狩祭仪的时候,圣上身体倒还好,只精神有些萎靡。质子奔逃消息传来,已在此之后。” “这几日呢?” “除了休沐,圣上日日都有上朝,身体应该无碍吧!” 是啊!顺和帝日日上朝,若身体抱恙,朝臣怎会看不出?再加上,虽然对外宣称太子“因病告假不朝”,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太子是因齐质子奔逃一事受责难,被罚禁足东宫。若顺和帝此时在朝堂之上又显出病容病态,那二、三、四、六几位皇子和背后的势力,早就蠢蠢欲动了。可那一日在仁和殿,自己明明看到顺和帝神情动作颇不自然,说话也慢,似罹患风症之兆啊! 袁隽想了想,并未将此事告知姜姝,只又问了些国子学学生、考生才能表现之事,哪知姜姝大倒苦水,说是除了先前在崇志堂见过的沧、邕、越州几位考生还算不错,其他人都很摆不上台面,倒还不如国子学里那些个世家纨绔,最后甚至抱怨道:“我那日是瞎眼了,还以为那个叫韩汜的不错,岂知他也仅就医药一道上有些远见真知,一旦涉及民政事务,尽只关注些鸡毛蒜皮,你想同他好好说吧,他偏偏惯会插科打诨,十分不正经。韩大人怎会有这样的堂弟?” “十分……不正经?”袁隽直抓姜姝话中要害关节,惊得险些要动手托住下巴。 第五十二章:流民 前世,袁隽对自己的十二死士了解得并不多,真正能称得上熟悉的,也不过落霞、秋水、辛未三个。落霞、秋水作为她的贴身侍女,姐妹情大于主仆义,而辛未更不同些。 在牢笼般的大昭宫,辛未是她的希望,是连接她与外面世界最后的线。他的每一次出现,他送入和带出的消息,他说“主子放心,他们抓不住我”时自信的样子,都支撑着袁隽努力活。 是的,辛未对自己极度自信,他令人惊叹的出神入化的身手,大抵也源于绝对的自信。可这样一个人,此刻却跪在自己跟前自承“无能”,属实出乎袁隽意料。 “起来回话。” “主子,我办砸了差事,让我跪着吧!”辛未犟着不肯起,双拳在身侧越握越紧。 “既不愿听令,今后也不必再听了。我罚不着你。走吧!若不怕废了这双腿,跪着走也行。”袁隽刻意将话说得十分冷心冷情。 辛未到底还是站了起来,将出城追踪燕洄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起初,按照袁隽的指令,他确实很快发现痕迹,判断有三骑脱离大队,绕东往北而去,且一路上为避追踪做过不少布置,但都被其识破。短短几日,已将追出中州地界。正在此时,小队中忽然加入了新的人马,很快又分两路,辛未一番识别,确认了其中一路,直追而去,其间种种迹象也让辛未更坚信自己选的这路里有燕公子,只差确认长相。然而,忽有一天,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山雨,辛未几乎失了小队踪迹,本以为不可能再重新跟上的他,却又极幸运、极轻易地重新续上了小队行踪。到这时,辛未突然明白了,自己早被人发现,这路人马就是耍他玩的,往东而去的两骑才是正主。辛未即刻调整了追踪目标,十分艰难地寻到了泉州地界,在一处出海码头彻底绝了继续追踪的希望。即便后来辛未心里已然确认自己追的是燕公子,但没确认过长相,他死心眼地不肯传信回来,最终办砸了这份差事。 “那些人应该就是燕翎卫,我……输了!”辛未讲述这些的时候,像个负气的孩子,始终低垂着头,拿脚尖轻怼地面。 袁隽细瞧他懊恼的样子,有些感怀,慢悠悠地开口说道:“辛未,十二死士中,你不是年纪最大的,但却是最早出任务的。 我第一次见你时才七岁,你也不过十一岁,已开始往返京城、北平两地,为祖父和萧世子送信,从未误时。 第二次见你时,是我十岁生辰,吴叔安排你们一同来见我,于你完成送信任务而言,已耽误了不少时日,我问你可还来得及,你点了一下头就消失不见了,可我却清楚记得你对我点头时的表情,像是在说‘于我而言,没有来不及的说法’。 我曾经问过吴叔,能不能也练成你那样。吴叔笑着回答我,说小主人既然这么问了,那便绝无可能,辛未从不怀疑自己,从不问能不能。 辛未,你若开始怀疑自己,便失了安身立命的本事。不相信自己能完成任务的死士,我不需要。” 辛未猛然抬头,发现自家主人并非随意说说,真有可能放弃自己,不禁有些急了。 “吴叔说过,姚家主子的死士,一定是全天下最好的。所以,不如燕翎卫的,我也不需要。”袁隽狠着心,又补一刀,继而直视辛未双眼,异常认真地问:“辛未,你能不能赢过燕翎卫?我能不能相信你?” 辛未咬着牙,狠戾地答了一个字:“能!” “那好!去齐国,到燕翎卫的地盘,当着他们的面,把大昭宫里发生的事,特别是跟燕洄有关的,都给我弄清楚,然后自己想办法传信回来,每月一报。别连累壬申。你可能做到?” 辛未对着袁隽,将头轻点一下,消失不见。 袁隽勾起嘴角,心想:回来了,真好! 小姜后“节俭”到有些惨淡的千秋小宴的后一日,春闱会试放榜,因后头还有殿试,百姓历来对这一榜谁中谁落的关注度并不高,但今年却很不一样。 因为,出了人命案子。 放榜翌日,几名上榜的琼州考生出城踏青庆祝,路上经过一队逃难而来的流民,当时不甚在意,返程又遇上时,突然从流民中冲出一人,指着三名中榜者大骂起来,指他们“欺君罔上”“欺世盗名”“其罪当诛”。马上的公子们认不出马下的落魄人,并不理睬,本欲打马离去,不想其中一人被那流民抱住左腿,生生从马上拽了下来。于是乎,众人纷纷下马,对着那流民就拳打脚踢起来。 一旁好些个流民见与自己相处数日的斯文青年被打,本想上前帮忙告饶劝开,不了却也受了波及,吃了不少拳脚。如此一来,周遭流民与这些考生的矛盾激化。两方人本都自琼州来京,但流民们衣食无着、背井离乡,考生们却光鲜亮丽、仗势欺人。想着受灾后离去的亲人,想着一路走来吃过的苦,想着好不容易熬到了天子脚下却被拦在城外幕天席地没人管,流民们情绪越来越激动,原本几个人的冲突,逐渐演变成一拥而上的流民围打几名考生,等巡防营赶到时,那几个琼州考生中,一人已经断了气,另几人也都进气少、出气多。 巡防营军兵和赶来的京兆府府兵抓了好些人,其中,就有那名最初冲出来骂人的流民。那人姓徐名棠,被抓到京兆府后,先是仰天大笑,继而又嚎啕大哭。衙吏审问之下,方知此事很是棘手。 原来,徐棠其人本也是琼州秀才,与好友受了三个琼州世家子诓骗,写了几篇“锦绣文章”相赠,后发现竟是乡试考题。两人上门论理,但三家公子避而不见,只由家人出来相谈,允诺助两人吏考来平息此事。徐棠没有答应,好友却犹豫了,其后果然去参加了吏考,但因“在考卷上作记印舞弊”被抓,秀才功名也被褫夺。 好友羞愤难当自寻短见,徐棠求告无门,遂起了入京告状的念头。因惧三家势力,徐棠不敢到府衙开具名簿路引,只好隐匿行事。不想,出门才知行路难,离乡不久就遭劫失了盘缠,最终还是靠着与逃难的流民互相扶持着才走到了京城,却也因此被一视同仁地挡在了京城之外。 如今,因祸得福,徐棠得以在京兆府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出,大呼“甚幸”。孙正观其举止、听其谈吐,先已信了五分,但事关科举,孙正不得不慎之又慎,便在派人查实徐棠身份的同时,着其自行写下状纸,又让其默写当日赠出的文章,果然很具文采、见地。于是,孙正彻底相信了徐棠,派出去核查身份的衙役才刚出京,他便把事情捅给了韩济知晓。 与徐棠一同逃难来京的流民们,见“自己人”被抓走不少且一夜不归,天不亮就开始往城门处聚,险些又闹出祸事。所幸,遇到一位武姓郎卫,答应替他们入城打探消息,这才稍稍平静下来,但仍聚守城门外不愿离去。 是日,有不少落榜考生离京,见有热闹可看,当下便在巡防营处置流民时,在一旁围观许久。待听得流民中有人提起,昨日被官兵抓走的人中有来京告状的秀才,更是兴起,遂放下身段向流民们细细打听,获知了“代写文章”“舞弊”“逼死人”等零散信息。能来京参加会试的考生,再不济落榜,肚子里总有些墨水,亦不缺联想之能,傲气也够,怨气更足,便有人自告奋勇要为徐姓秀才和流民们鸣不平。而后,一人慷慨,众人应和,待到了考生汇聚的几家客栈一吆喝,浩浩荡荡的请愿队伍就走到了京兆府的门前。 这一下,满京城都知道了:琼州世家子弟科举舞弊,逼死人命,苦主求告无门,非但受了围打,最后还反被抓进了衙门。 短短两日,闹出这么大一件事,孙正也只能摇头感叹“流年不利”。 第五十三章:推手 人多盲从,随波而动。“公主来了”四个字,就像是块磁石,吸引四面八方的人汇聚而来。 袁隽眼前一暗,见韩济当先而立,张着双臂护她在身后;落霞也迅速回身,与自家主子贴背站立,两手起势,格挡出少许空间。两人比她高大不少,让袁隽觉得自己此刻正像块夹在馍里的肉。 袁隽伸手轻拉韩济衣袖,失笑提醒:“先生,安平是自幼练武的,我自己能行。” 韩济闻言,双手微握,慢慢放下双臂,人却不肯让一步,仍直直立在前头。 袁隽见状,侧向轻移小步,沉气出声:“既知本公主在此,各位这么圈圈层层地围着,意欲何为?” “公主可是为徐秀才主持公道而来?” “琼州世家欺人太甚,作恶在先,官府却只抓徐秀才和琼州流民,不能服众!” “琼州乡试舞弊,怎知只有三人,一定要彻查,给天下真正的读书人一个交代!” …… 四周“伸张正义”之声此起彼伏,多夹带着私心私利。袁隽不禁冷笑,刚想开口,感到身后落霞竟放松下来,而后听见她说:“主子,世子来了!” 袁隽回身一瞧,立即对上远处萧凌的视线,虽隔着重重人潮,仍清楚见其眼中罕见地盛满责备之色,便怏怏转回了头。身前,韩济也已看着萧凌方向。 长风骑在马上,以内力将马鞭抖出一记空响,众人立时循声而望,见一公子白衣黑马立在人群外,煞气颇重。 四下一时很静,长风冷声开口:“我家世子习惯骑马,不喜步行,有劳各位让条道。” 话音刚落,萧凌便驱使“追日”向前,见马蹄踏来,不少围观百姓急急往边上散,但于外围的人尚有退后空间,越往里的就很难再挪腾了。 萧凌停马,示意长风,众人又听那护卫模样的青年说:“各位站得如此挤,马蹄之下难免磕碰,不过大家放心,我家世子保证,若伤着碰着,事后皆可到留园领赔赏。有伤的治伤,没命的下葬。” 闻言,人群中叫嚷声起。当下汇聚者本以考生士子居多,闹事由头又是南海世家子弟仗势欺人。此刻,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世子”,嚣张更胜,一下子如烈火烹油,引起众怒。 韩济眉头皱起,下意识又将双臂张开,低头一看,却见袁隽在笑。 那厢,萧凌又驱“追日”上前三步,再度停下,森冷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压住了嘈杂人群:“京畿重地,府衙门外,聚众哗闹,围攻皇亲,这个理由,出兵也够!” 此话一出,围观百姓先散不少。恰此时,京兆府大门敞开,府兵列队而出,脚步声震。满身肃杀之气的白衣“阎王”又催动高头骏马,蹄声衬着府兵脚步,嗒嗒作响。“包围圈”快速松动,萧凌马前,一条通向袁隽的窄路渐渐清出。 “主子,世子!”落霞毫不掩饰地笑,轻轻拽着袁隽转身。 马上的萧凌定睛一看,见袁隽不慌不惧、不怒不恼,只微微低头浅笑,便觉得压在心头半月的石头轻飘起来,无足轻重、无关痛痒、无需理会。刹时,萧凌笑了,白衣“阎王”突然变回翩翩公子,却将仍围在袁隽身边的一干人等吓得不轻,不由暗自庆幸此刻的公主仍好端端没少一根头发,不然……下场不堪设想。 “追日”向袁隽走来,每一步都似踏在她的心上。袁隽意识到,其实自己,很想见他。过去半月,她因不知如何向萧凌解释,便一直等着萧凌放下疑惑、放弃探究,先走向她,一如从前的每一次。 不过是仗着他的喜欢,任性作为,与燕洄并无差别呢…… 袁隽想着,嘴角耷拉下来,下一刻,眼前出现了萧凌的手:“袁祎然,上来!” 简简单单五个字,蛊惑着袁隽将手放进他的手里,借力上马,坐到萧凌身前,耳边传来熟悉的温热气息:“还有话要说吗?若没有,我们就走咯?” 袁隽微红着脸说“等等”,见孙正业已出了府门,一扫小女儿情态,清了清嗓子,端着公主气势开口:“在场诸位,都是秉公守正、敢于仗义执言之士,尤其是这几位……”袁隽抬手先划拉一片,又单点了几个,“方才所求所诉,甚是有理。孙大人,劳您将几位请进府衙,将各位需盼一一清楚记下,方便来日做个参照。若有不清楚之处,韩大人也在。” 韩济笑叹一声,向孙正遥遥行礼,面容平静笃定,转又对袁隽点出的几人致礼,说道:“诸位莫急,京兆府办事极有效率,诸位列个队,依次记录,半日就好。” 众人这才发现,今日这篓子捅得有些大了。 “走吗?”萧凌又在袁隽耳畔问着,声音分外低沉。 袁隽看向韩济,郑重点头:“此处就拜托先生了。” “定不辱命。”韩济行礼,目送袁、萧二人合骑远去后,朗声道,“孙大人,诸位,我们也别耽搁了。请吧!” “追日”载着袁隽、萧凌向袁府而去,行得极慢,一路上引众人目光汇集。袁隽几次使力夹马腹,“追日”不理不睬、自有节奏。萧凌见袁隽有些羞恼,笑得很舒心,炫耀似地说:“它不听你的。”不一会儿,又像告罪:“是我没教好。以后不会了,你别生气。”说完,静了好一会儿,才又絮叨: “袁祎然,自你今日出门起,我便跟在后头了,落霞没告诉你吗?就算她没说,你自己也没发现吗?功夫都练到哪儿去了?还是孙院正目光如炬,你确实就是个看着精明的,于自己性命攸关的事情半点不在意。再这么下去,总有一日,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萧凌说话时,下颚堪堪擦着袁隽头顶。她一时分不清,他的话里,以后不会的是什么,让自己别再气的又是什么;也分不清,他说她“总有一日,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是句玩笑话,还是对自己前世的中肯总结。 袁隽一路无语,待到了家门口,未及下马,突然便转回身说道:“萧诺一,你没有任何对不住我的,所以,我便是生气,也绝不是气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萧凌觉得自己此刻与袁隽有些太近了,好像只要略略低一低头,她的发就会扫过他的唇,他的颚就要抵住她的额。萧凌不敢再动,低声说着: “好!” 袁隽一路小跳着步子走进内院,直到见着秋水错愕却又快速转为了然的目光,才停了下来,不无尴尬地问道:“何事?” “主子,己巳在内书房。”秋水轻声回禀。 袁隽正色步入书房,己巳一身合体窄袖衣裳,看不出半点“韩汜”的影子,自书柜阴影一侧闪身而出时,很有死士的样子。不过,才一开口,就让袁隽想起了姜姝的那句话—— 十分不正经。 “主子,近日可有喜事?我此次会试名落孙山,难免有些伤怀,现下又要离京了,要不您就当体谅体谅我独自在外不易,把方才在府门外发生了什么,说给我听听呗?让我高高兴兴地走嘛!” “韩汜,你若要伤离别,自去宁国公府找姜姝,不必来此见我。” “主子,”己巳单膝着地行礼,“己巳知错了。” “说吧!什么事?” “京兆府里那个叫徐棠的,”己巳起身,神色慎重,道:“可用!” “为何?” “此人不是个莽撞人,心思玲珑,一点就通。他能说出口的话,必有所依凭。” “你在琼州就认识他?” “是。琼州乡试,事先拿到考题,找上他和另一人代笔的,分别是戚、邢、朱三家的小少爷,都是琼州地界上累世权贵之家。我设法看过徐棠写的文章,确实不凡;也调查过他这个人,自小聪颖,性格又隐忍,于前途上很有野心,只家世清贫了些。原本其结交三位世家少爷,也有为自己铺路的打算,不想被用之则弃。 其好友遭设计而自戕后,他曾打算去知州府求告,我命人在府衙前演了一出,他一下子就明白了留在琼州就没有活路,后来出琼赴京也很聪明地没有走录名换引的正规路子。我派人冒充朱家管事,给他好友家里送了些银子,那人家里听说徐棠要为自家孩子赴京喊冤,便把银子都给了徐棠,他这才有了进京的盘缠。 但徐棠到底历练不够,出琼州没多久便被劫了道。不过,他倒也会想办法,混在流民中间,靠着脑子聪明,带着那队人顺顺利利走到了京城。我在那些人里还塞了祖孙三人,手里有琼州知州邹霆贪墨朝廷于去年夏、冬两季拨下的赈灾银两的证据。徐棠应已有所察觉,对祖孙三个颇为照顾,但事情知道得并不确切。 此番,他已成功告出第一状,入了不少人的眼。我揣度着,他应该会一贯到底,绝不会放弃这个扬名的机会,毕竟以小博大,再差也不过赔一条命,若成事,便有机会青云直上。 原本,我还想再安排得停当一些,哪知还是少算一步,他与流民队伍皆被挡在城外入不了京。我本想来找主子讨主意,但那日四方馆外见您似乎有别的重要事情,便想着再缓缓,也为再看看徐棠的本事。我计划着,到了落榜考生不得不离京的时候,若他还没弄出名堂来,就只好请主子想办法了。所幸,如今一切都刚刚好,大概也是邹家多行不义,老天也容不得了吧!” “邹家?大姜后母族?” “是。姜、邹两家世代联姻,从利益根本上,已然是一家。姜家以外戚之势入京,邹家在琼州继续为两家经营,打伤一个,另一个也得赔进去!此番琼州乡试舞弊,表面上捅出来的只有戚、邢、朱三家,但其实邹家嫡长孙邹耀也是今科考生。而且,只要稍稍细想,戚、邢、朱三人既在乡试时就已是靠舞弊上的榜,缘何入京会试依然能中?估计,荣国公府在这里头也下过不少力,自然是为了邹耀。只是,带出会试舞弊,难免会连累到老爷子。” 袁隽心中惊诧,己巳一个人在南海,从冒名顶替身份成了杏林韩家的继承人,到一步一步谋划布局把邹家往死里推,到底吃了多少苦、耗进多少心血精力? “己巳,谢谢你!”袁隽说着,向己巳十分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主子,你这是做什么?您让我去琼州,不就办事的吗?吴叔说过,姚家血脉有恩必报、有仇必报。姜家指使薛家害了主子父母,我们做死士的,自然应该尽心竭力为先家主报仇的。” “是!报仇!你可知如新草?” “知道。毒草,作用伤口,外创不愈,月余而亡。主子怎么问起这个?” “我娘……正是死于如新草。” 第五十四章:风起 己巳四岁被吴家选中,大成二十一年,他曾与一群孩子被当时的吴家家主领着,在渝川城外亲眼见到了骑马走在队伍最前的那名女将军,年幼的己巳根本看不清也记不住女将军的长相,只记得眼睛望去的方向光芒耀眼。 “主子,您是如何确定……” “韩济。镇远侯把一条腿留在了西北,才得以保住命回京。韩济去瞧过,听了箭伤情况,判是如新草。那伤情走向……和娘亲一样。” 袁隽说得断续,但己巳明白了,他将拳头握出很大声响,咬牙道:“姜家!” 南海琼州系天下医药之源,对外看似是个整体,内里却泾渭分明。世人皆道韩家是杏林世家,但对琼州人而言,韩家不过半路出道的不入流,真正的世家是巫医氏族,遵蛊、毒、医之序,且以蛊、毒入医,医为末道;韩家与巫医氏族理念不同,专精医理,以期以医攻蛊、化毒,算是要动巫医根本,斗了几代,才略略摸出些罕见罕闻的蛊毒道理。 己巳回到韩家本家时日虽不久,但却清楚知道,韩济是个于医道也极有天赋的人,曾被家族寄予厚望,只是随父亲游历十年返乡后,不知为何决定弃医入仕。 韩济说是如新草,必定不会错。 “主子,我这就回去!既知是如新草,定有迹可循。镇远侯中毒之事不远,可先查,求实证,再揭先舞阳公主遇害内情,当不会错。” “己巳,南海的事、姜家的仇,不只一个‘如新草’。报仇,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当好‘韩汜’,在南海站稳立住,才是正经。如今,徐棠已经把琼州乡试舞弊的事情抖了出来,戚、邢、朱三人又都是在会试上了榜的,事情一旦上呈天子,难说春闱就要重新来过。这个时候,你不该冒冒失失地回去。” “主子……” “入京这么久了,去拜访过堂兄没有?”己巳还欲争取,袁隽出言打断。 “主子!” “韩汜,你该去的!徐棠其人及乡试舞弊一事,他若问起,你知道什么就如实答什么,只把自己推波助澜的那些摘干净就是。贪墨的事情先不要提,留给徐棠吧!” “那日出城的几个既都是为上榜庆祝,自然都有功名官身,不管死的是哪一个,徐棠如今已经牵扯进去了,我怕用他走不了几步。” “科举舞弊和贪墨灾银,挑战的都是天子之威、朝廷秩序,与之相比,人命最轻不过、难值一提……”袁隽说着,有些唏嘘,“对了,流民里的祖孙,我来护,你别再插手,韩济敏锐,别叫他看出来。去吧!” “……诺!” 袁隽所料不差,人命案最易处置,不过三天就出了结果,只四个字:法不责众。除了徐棠,涉事流民皆被放出,换句话说,死的那个是白白被打死了。 死者正是朱家小少爷朱炯。旁人看来,这件事是京兆府为息事宁人,不得已而为之,但在另一些人眼里,则看出了不同的意思,比如戚家小少爷。 戚炜觉得定是京兆府拿住了他们三个舞弊的实证,所以朱炯死不足惜,而自己极有可能就是下一个要填命的。不知听了谁的主意,伤势未愈的戚炜决定连夜乔装逃出京城,而后,运气极差地被巡防营郎卫率队逮了个正着。 事发次日,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这一来,即便琼州乡试舞弊案尚未正式审查,但所有人都相信,那个徐姓秀才说的话都是真的。 顺和帝在仁和殿案桌上见到的京兆府上呈的折子有两道:其一,京郊考生流民冲突致死案的处置;其二,今科春闱考生关于严查舞弊的请愿。据说,当日仁和殿内,凡可砸的都砸了,凡能碎的都碎了;除却器物撞击碎裂的声音,殿外侍候宫人听到的,只有圣上那句气急败坏的“查”。 戚、邢二人到案,极痛快地承认了乡试文章确系徐棠代写、会试不过照搬乡试办法成事,但把考题何来等关节悉数推到了已经断气的朱炯身上。死无对证!于是,会试主、副考等一干官员成了众矢之的,朱炯入京后接触过的所有人都成了调查对象。 殿试取消,春闱停摆。顺和八年的科考,成了一个笑话,引民情激愤。 袁府大门,也成了承载士子、民众怒气的所在。 袁成坦荡,只说“清者自清”,便不再理会府外唾沫与菜叶齐飞;袁隽到底心气不平,在正院内将一杆“猎灵”舞到生风,以至于吴庸、落霞、秋水,甚至是府里但凡有些拳脚功夫的下人,都不自觉地往小小姐身周围拢,唯恐她一怒之下提着猎灵枪出府大杀四方。 就在众人的心随着“猎灵”走式快出残影而越提越高之际,门房当值的小久边跑边喊着进来:“世子!世子来了!” 袁隽收势,听到吴庸问话:“世子现下何处?” “世子……世子他乘步辇来的,现下就坐在门外,长风大哥还给世子支了张小几,茶具、火炉都给摆上了!” 闻言,袁隽倒提“猎灵”往府门处疾走,正将长风喊的话听了个清楚明白: “我家世子一贯喜静,但近日城中过分喧嚣,甚感烦闷焦躁。今日路过袁府,忽觉顺气静心,是以厚颜叨扰,想在此略作休息。不曾事先求问安平公主与祭酒大人同意,还望海涵见谅!” 府门内外,鸦雀无声。少顷,长风又高声说道:“我家世子说了,各位乡里乡亲该干嘛干嘛,不必顾忌他。”话音刚落,门外传入佩刀拍桌的声响。 “开门!”袁隽勾起嘴角,朗声吩咐,迈步而出,“猎灵”并不离手,待见着萧凌松垮倚坐辇椅的背影,不由开口道:“世子不打招呼就坐到了本公主家门口,连茶都不给主人家分一杯,怎么海涵?如何见谅?” 萧凌闻声起立,笑着将袁隽手中“猎灵”接过,顺手交还给跟出门的落霞,说道:“公主不知,这心情不佳时煮的水酸、烹的茶苦。我本来瞧着公主这方宝地不错,可坐下了才知道,那边乌压压的实在闹心,哪里还敢请公主喝茶?” 聚在袁府门前的,有不少人都曾见证或听说过那日在京兆府前发生的事,当下再见袁隽、萧凌一唱一和的情景,记忆汹涌而出,退意萌生。正当此时,有人喊到:“大理寺来人了!来人了!” 本欲离去的人转回脚步,守住了前排阵地,见公主、世子远望时神情肃然,更是挺了挺脊背胸膛。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一道更见风骨的身影步出袁府大门,潇逸之姿以简单几步踏平喧闹之声,向着来人揖手行礼:“李大人!” “大理寺卿李樑,见过安平公主、萧世子。祭酒大人有礼了!”见袁成向自己行礼,李樑迅速下马、快步走来,他是来带袁成回大理寺狱的,虽则内心根本不愿难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祭酒,也不信一手教出朝堂上半数肱骨的师长会徇私泄题,但既然要彻查春闱舞弊一案,作为副主考的袁成自然也在审问对象之列。 “李大人职责所在,老夫这就随您回大理寺。”袁成见李樑面色似有为难,坦然开口,语毕即向台阶下走去,路过萧凌时微一停顿,郑而重之,道:“交给你了!” “祖父!” “祖父放心!” 袁隽、萧凌同时开口。 袁成轻拍袁隽拽住自己衣袖的手,笑道:“怎么?还信不过祖父?” “公主放心,下官人品、仕途保证,大理寺不是酷狱。”李樑一旁劝道。 萧凌上前两步,将袁隽的手自袁成袖上拉开,握住,掩于自己袖中,以拇指腹轻轻摩挲:“祎然,祖父是去正名,会很快回来的。” 袁成垂眸一扫,朗声笑道:“李大人,请吧!”当先步入大理寺准备的马车,再未回头。 围观众人见状,只觉袁祭酒这般气度风华,于此案似乎,可能,应当是无涉的吧!慢慢地,也就散了个干净。 当日傍晚,袁隽换上小厮装扮,跟随奉旨督询案件进展的韩济进了大理寺,李樑会意,安排心腹领着她到袁成羁押处探看。袁隽观祖父神色自若、一派从容,又见牢房内已被李樑着人安置成了书房样子,不过光线差些并多些阴冷之气而已。当下,虽说安心了不少,却仍不免苦着一张脸。袁成反过来劝慰,还一再嘱其“行事三思,多与萧凌商量”。 琼州乡试舞弊是因,春闱会试舞弊是果,两案并立连查,同步推进。一路由刑部尚书主事,都察院、大理寺、国子监共同派员,远赴琼州;一路由大理寺卿主理,会同刑部、都察院联审,中书省、门下省、御史台协同。 决心甚坚,声势极巨,但,进展艰难。一连多日,各地世子在相关府衙外、各街闹市中,设台演说,从痛批科举舞弊到痛陈朝政积弊,十分慷慨,只差不敢到宫门前请愿;不少于银钱上有些艰难的考生,更是索性在大理寺前铺席静坐,甚至绝食抗议,被孙正连人带书救走不少。 巡防营、京兆府个个如临大敌,深感与读书人比起来,流民匪寇实在不足为惧。毕竟,流民匪寇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闹的是一下子;读书人要的是说法,一闹能扇出席卷天下的风。 袁隽坐于荟锦楼雅间,临床而望,入目的正是一场情绪激昂的演说,不过,关注度已较舞弊案刚被爆出时冷了许多,围观百姓并不多,不知是因为所涉内容离自己太远,还是讲演口音太重的缘故。 虽是休沐,韩济却并不见得空,这日一早更是略微意外地在府里见到了自己那位“横空出世”的堂弟韩汜,其后又辗转李樑、孙正等几位大人府上拜访小谈,最后才赶在日薄西山前到了荟锦楼。 推门所见,袁隽一身少年公子打扮坐在窗边,夕阳余晖印上她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和微微翘起的下巴,光影勾勒的轮廓泛着淡金暖光,却没能调和她眼神中的萧瑟沉冷。 一旁,握着早没热气的闻香杯不知出神了多久的萧凌,听到动静,终于有了反应,转头看向立在门口的韩济,唤道: “韩大人!” 第五十五章:议定 “公主,世子。”韩济礼毕入座,开门见山,“历朝历代科举舞弊能查出什么,圣上心中有数,现下最关心的是平息士林之怒。” 是啊!在帝王眼中,科举舞弊,说穿了不过是当前用惯的臣子与未来可用的臣子,两方面的利益相搏,查到头也就砍几个脑袋的事情,顺手推动世家风水轮转、扶植几个只能依仗天子的新贵,倒也不错,终归,为自己办事的人不会少。 重要的是,天子的名声不能坏!悠悠之口必须堵住!此,方是当务之急! 袁隽心里想着,冷冷一笑,往楼下讲演考生方向略作示意,清淡无波地说:“他们关心的,是会不会重考?何时重考?怎么考法?知道了这些,心定了,便也无暇再闹了。” “听圣上意思,重考势在必行。”韩济道。 “那便该早早定下日子,早早公之于众。”袁隽回身,坐到桌边,以手沾着茶水在桌面圈画,冷静分析: “重考之事,先前上榜的和落榜的,都关心。 先前上榜的,获悉重考难免不甘,但却不敢直言抵制,怕于严查舞弊案的风头中落人口实。是以,我以为,只消告诉他们,即便春闱重启以新一期会试成绩为凭,但仍会适当考察借鉴过往三试评介,这些考生当不会再有太多意见。 先前落榜的,也是目前情绪最为激烈、闹得相对最凶的考生。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是知道确切的重考日期,确定自己又多一次试跳龙门的机会,如此,怨怼之气就去了大半,接下来需要着重操心的便成了温习备考。 朝廷甚至可以下旨,先前因种种原因未赶上春闱的各地考生,可以入京参加新会试,扩大施恩范围,转移士子关注焦点。当然,琼州乡试是否重启,会试考生资格如何确定,需先等舞弊案调查结果作出。 除此,重考日期是影响所有考生的关键,因为事关衣食住行的现实问题。我提议,不妨由朝廷出面,按照先前的考生入京登记,明确每人按日补贴一定银钱。 初领之日,考生选择是否留京备考,回乡的,按此前滞留京城及返乡、再赴京的路程日数,一次发给银钱补贴;留京的,登记在京住所,亲友家中、客栈、书院、寺庙道观皆可,按日数计数、半月一领,不足之数自行解决、有余不问。 自然,若在此期间,考生有被褫夺会考资格的情形,当即停发补贴并将人遣回;已回乡的,如数收缴补贴。 严查舞弊,给天下交代;重启科考,给士林交代;补助安抚,给考生交代。现下能做的,约莫就是这些吧!先生以为呢?” 这些日子,韩济与同僚商议的也不过如此。查案惩恶尚需时日,急不得;安抚考生士族,迫在眉睫,等不起。因此,众人议事重点在重启会试,时间、形制、候选考官等等,争论颇大,特别是在舞弊案涉事官员尚未查清之前,许多讨论其实白费功夫。没有结论,拿不出服众方案,却又不能什么都不做,韩济每日被吵得头疼。 今日,倒是安平给自己提了个醒,事情得一件一件办,问题得一个一个解决。韩济想着,开口问道:“补贴银钱何来?”话语间,似已肯定袁隽提议。 “圣上若能同意,安平便入宫陈情,袁府虽非大富之家,凑个数的能力还是有的。科考是朝廷的科考,所涉部、署及其间任职的朝臣官员不少,这么大一件事办砸了,不管有没有牵扯舞弊,大家都有责任,自该给读书人作些交代的。”袁隽把从官家甚至是天子口袋里掏钱的事,说得极为平淡普通。 韩济轻轻笑道:“好!那今日便把其中细节再议一议,查漏补缺。我回去便理出折子,明日入宫面呈。”韩济说着,抬眼看了看萧凌,见其仍微蹙眉头直直看着袁隽,没有丝毫要参与讨论的意思,安静地有些反常。 袁隽与韩济又议了将近一个时辰,起身说另有事办,便先行离开。外间天色已暗,袁隽独自出了荟锦楼,而萧凌竟仍端坐不动,并未紧随护卫,更让韩济觉出不寻常,忍不住便要询问。 却是萧凌先开了口:“今日,已四月十五。” 韩济瞬间明白了萧凌忧心忡忡的是什么,却也知道其实自己并帮不上忙,只能先附和着:“是啊,十五了!” “韩子期,明日,圣上那儿交给你,我去找姜姝。这是大事,总得圆圆满满办妥!” “我明白。一言而定!” 萧凌、韩济各举冷茶一杯,茶盏相击,一饮而尽。 袁隽离开荟锦楼后直奔大理寺,被引着直接入了李樑理事厢房。 “禀公主,今日虽是休沐,人员简单一些,但还得再作些安排调度。公主在此稍候,下官去去就回。”李樑行礼说明后,快步离去。 袁隽在屋里心不在焉地踱着步,视线扫过桌上铺开的只誊抄了一半的案卷时,忽然停住,凝神看了许久,又抬头注视房内一处屏风隔断的地方,眼神中似有惊异又有了悟。 “公主?”恰此时,李樑返回,出声提醒,“那头都安排妥了。” 袁隽微笑,来日方长。随即,转身跟随李樑出屋,直奔大理寺狱。 袁成仍不愿孙女踏入牢笼,只肯站在栅栏边与袁隽对话。袁隽见祖父身体轻健,但面色苍白,十分不忍,泪盈于睫:“祖父!您受苦了!” “傻丫头,哭什么?”袁成疼爱地轻拍袁隽肩头。 片刻,见袁隽情绪平缓下来,袁成变换口气喊了声“隽儿”,颇为严肃地说:“祖父这几日在此,将此事细细想过,总觉着有些不对。 此次舞弊案,是一前一后的两个。前一次琼州乡试舞弊,距今颇多时日,为何在会试前没被揭露?我自不会信那什么求告无门的说法。 琼州这一路来,远涉山水,那徐棠到底是个无势力、无拳脚傍身的书生,即便混迹于流民中间,若无人背后相帮,也决计没可能顺顺利利抵京。琼州那些人又不傻,代写文章的统共两人,一个死了,另一个总得盯一盯吧?可徐棠偏偏走出来了,走到了京城。 然而,待徐棠抵京,背后帮他的人似又收了手,应当就是在等着会试,等着更多的人卷进漩涡,等着把事情捅得更大一些,让任何人都无法一手压下。 顺着这一条,我细盘了盘今科的考生,发现这中间竟还有琼州知州邹霆的嫡长孙邹耀,同样两试上榜。邹家,可是与姜家世代联姻的人家。” 袁成说到此处,停了停,目光犀利地盯着袁隽看来。袁隽心中震动极大,一来是不曾料到祖父竟能在没有任何消息源的情况下,将事情析理至此;二来是经祖父话语点拨才明悟,原来己巳的小心思并不曾全部向自己坦白,他并非因为自己于四方馆外失态而不来求助,他是怕自己下不了把事情闹大的决心,毕竟“难免会连累到老爷子”。 袁隽尚未完全缓过神,就听袁成更加严厉质问道:“隽儿,祖父今日再问你一次,你可是要动国本?” “祖父……” “不管姜家做错什么,太子身上流有一半姜家的血。因为齐质子出逃,他已被禁足东宫;如今,舞弊案眼看就要查到大姜后的舅家!我不知这后头,你们还有什么后手,祖父只要你一句话:你是不是要动国本?” “孙女没有……” “没有最好!除了早夭的五皇子,二、三、四、六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便是年幼的七皇子背后也还有小姜后和宁国公府,不能保证就真能因为一样姓姜而不争不抢。储君地位不稳,社稷将乱啊! 隽儿,行事要分轻重知缓急,祖父只想提醒你:适可而止,不能太过。心里跳出报仇念头的时候,再多想想质子奔逃后直面齐国压力的北平,想想此刻仍在战场上与辽军厮杀的亭林和沧州军民。 隽儿,你的父母,亦是我的骨血亲人。我知你行事突然见激见急,定然事出有因。但是,大楚绝不能因为大楚公主而内忧外患!你,听明白了没有?” 袁隽走出大理寺时,仍有些浑浑噩噩,祖父的话震得她心神不宁,脑子里,前世成珂斥她为“妖女”的记忆也都混到了一处……一时间,袁隽对自己要走的路不确定起来。 失魂落魄地行至马车旁,袁隽抬头才发现,驾座上的竟是一身短打的萧凌! “萧诺一……” “太晚了,这么好看的小公子在外晃悠,可不安全。快上车吧!”萧凌早就注意到袁隽神色有异,仍是忍着不问。待袁隽上车坐定,又刻意嬉笑问道:“公子可要四处转转?” “不是说太晚了不安全吗?” “现下不是有我了嘛!”萧凌赶马上路,走得不缓不急,一边说道:“袁祎然,若你无提议,我们就随意逛逛?” “嗯。” “祎然,你打帘赏景也好,睡一觉歇歇也行。总之,我在,你无需操心,这一路就交给我了!” 车帘后,再没传出多的动静。 萧凌驾着马车载着袁隽,在城内各坊绕了好大一圈,及至接近宵禁时间才回到了袁府。 吴庸、落霞、长风都已候在门口,萧凌打起车帘,看向挂着泪痕睡着的袁隽,不愿假手于人,驾轻就熟地将人抱起,稳稳地穿院入屋,将袁隽轻手轻脚放到床上,又接过秋水递来的温热面巾,将她脸上晶晶亮亮的泪擦去。 见袁隽睫毛微动却不睁眼,萧凌浅笑低语:“袁祎然,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必顾虑太重。我大概能猜到祖父跟你说了什么,但是,以德报怨并不见得对! 太子母族的确姓姜,但他到底姓唐,真要论起来,你与他身上血脉也不远。撇开其他,只他这人确实不差,你、我、我们,都能是他的助力!没了姜家,我萧凌帮他! 祎然,你信我!” 第五十六章:念情 翌日,午后,袁隽奉旨再入仁和殿。与先前那次不同,此番,袁隽的礼刚刚行完,顺和帝便亲自喊了起,又着大太监春和代其问话,皆与“重启会试”“考生安置”诸事相关。 袁隽毫无保留,按前日与韩济议定的条陈一一答完,仁和殿内又是一阵安静无声。 “今晨,韩济在此陈要,张口便提‘安平公主’。哼!朕委任的官员,竟是在给你办差?”顺和帝将话说得极慢极冷。 “韩大人冤枉!求陛下明鉴!”袁隽再次跪下,将头磕得生响。 “他冤枉?你呢?” “禀陛下,安平不冤枉,是安平求了韩大人说情的,安平认!”袁隽跪直身体,答得十分坦荡,“安平知道陛下看重韩大人,便想着去求他,不过,安平知道韩大人不会轻易答应,所以想了好几日要怎么说动他。思来想去,陛下当前关心的,必定是韩大人最上心的,那便只有‘严查舞弊’和‘安抚士林’两项。祖父既牵扯舞弊案,于查案上,安平即便说得再有道理,想来韩大人也不会听,所以……安平能力所限,最终也不过想出一条花银子安置考生的主意,好在脸皮够厚,便求了韩大人答应在陛下面前替安平讨个恩典。” “除了韩济,还寻了谁?” “翰林院、国子监的各位大人,还有大理寺、京兆府的,只要安平认识,或面请或致信,能求的都求了。” “堂堂一国公主……” “祖父从来持正,绝不可能参与舞弊!他老人家明明就是无辜受牵累,枉遭牢狱之灾,安平自然要竭尽所能为祖父奔走喊冤,还要什么面子!” “放肆!” 袁隽壮着胆子打断顺和帝,抬头直视着帝王,刻意将话说得只留意气、没有道理。她在赌,赌天子心中对人情人性的好恶,特别是对血缘亲情的“想当然”!待见顺和帝怒意不及眼底,余光中的春和也十分气定神闲,袁隽知道自己赌对了。 “外人求了个遍,倒不见你想起入宫!” “安平求外人,不过为证祖父品行操守,或盼着能让祖父在羁押时过得好些,都只人情而已。可若是来求陛下,就是逼您徇私了。安平知道轻重的……”袁隽慢慢低头垂眸,又极小声地咕哝一句:“况且,陛下先前都让安平‘滚’了,哪又敢自己回来?” 春和听袁隽将话转到了月前那一次面圣,不由深深看了一眼跪在殿内的安平公主,又偷瞧了顺和帝的神色,心下了然:自今而后,“安平公主”在圣上心中,定要更加看重了。 “既已让韩济替你讨了恩典,还说什么不求朕徇私的鬼话?直说求什么吧!” “求陛下……解禁东宫!”袁隽又将头磕下,伏地不起,“那日,四方馆失火、齐质子出逃,事情还不及报到东宫。是安平自作主张,想着太子哥哥代政事忙,自以为是地觉着凭自己就能把人追回来,就能为太子哥哥分忧,这才强取了南门出城车马登记册!哪里知道……陛下明鉴,是安平害了太子哥哥,求您罚我吧,别再让太子哥哥代安平受过了!” “安平,你绕了这一圈,不该为袁祭酒求恩吗?” “舞弊案总能查清,祖父没有做过,自能正名。此期间,安平最多再去求大理寺卿李大人,于狱中多照顾祖父一些。可太子哥哥他有口难辩!今日之事,便是祖父知道了,也只会说安平做得对!”袁隽直起上身,言辞恳切道。 “安平,朕再说一次,恩典只有一个!” “求陛下解禁东宫!”袁隽再叩。 顺和帝一如既往不当场表态。袁隽走出仁和殿的时候,甚为好笑地想到,圣上只在让自己“滚”的时候特别爽快。不过,顺和帝今日吩咐大太监春和亲自送自己出来,想来所求之事应当可成,自己也算不负祖父交代。 “陛下身边离不得您,就送到这儿吧,安平认得出宫的路!”袁隽向春和致礼,姿态放得很低,却是出自真心,这位随侍顺和帝身侧的大太监对自己始终怀抱好意,让袁隽十分感念。 “谢公主体恤!公主心善,自有好报,万事定能得偿所愿!”春和伴君多年,对圣心揣度极准,此时亦不吝再向袁隽作了一番表示。 “谢您提点!”袁隽想起方才仁和殿内,顺和帝双颊较一月前又瘦削不少,但两眼却异常明亮有神,心下有些不安,遂又补上一句:“陛下平日饮食起居,都劳您多上心了!” “老奴职责所在,请公主放心!”春和行礼后,返身疾步回了仁和殿。袁隽独自走出几步,迎面就见领着宫女款款而来的乐平公主唐迪。 “安平公主,今日面圣可还顺利?出来得这么快,怕不是又用滚的了?” “唐迪,我知你一见到我便心里不爽快。”袁隽不怵唐迪,自也不会轻易受激,但人活两世,她明白了一个道理—— “所以,下回若远远瞧见我了,记得绕道而行!” 人若犯我,有债必偿! “袁隽,你!” “乐平公主,入口的东西,凉了伤身。”袁隽瞥了一眼宫女捧奉着的玉盅,“圣上的吃食要紧,别耽误了。”语毕,再不理会唐迪情态,昂首从容离去。 春和既肯明言自己能“万事得偿所愿”,当八九不离十,只不知确切的旨意何时下达,为此,袁隽不肯离府半步,守了两日,终于等到传旨的宫人,却是小姜后召其入坤和殿。与袁隽印象中的坤和殿颇为不同,此间布置、摆设变得十分简洁,小姜后素衣轻钗,倒显出不错气色,不似姜姝口中的幽怨不忿。 “前日,姝儿入宫,只为一件事,求本宫为安平你操办及笄嘉礼。”姜姝自入国子学旁听课业后,与袁隽走得很近,身上发生的变化,作为嫡亲家姐看得清清楚楚,有鉴于此,小姜后心中已暂时将袁隽作自己人看待,讲话开门见山。 “姜姝?” “是。本宫只有姝儿一个嫡亲妹妹,当年本宫入宫,她尚年幼娇惯,待宁国公府阖府来京,她这唯一的嫡小姐更被养得心高气傲。如今,难得姝儿肯为安平你来求本宫,本宫如何能不答应?” “娘娘不必为安平操心为难。” “废什么话?我既然答应了姝儿,便没有不办的道理。再者,女子十五生辰当日行及笄礼本就是大事,明日就是四月十九,我且问你,都准备什么了?”小姜后挥退一殿宫人后,说话更是直截了当,竟连自称都改换成了“我”。 袁隽不得不承认,连日事多,自己起初确实是没太在意日子,等后来祖父入狱便更没了心情。她知道吴叔有在偷偷张罗,服、饰、器、乐尚且好办,但主家尊长不在,筮宾、戒宾实在有心无力。 “家里如今这样……还行什么嘉礼?”袁隽并非第一次满十五,内心对及笄礼并无太多期待,连带语气也有些不以为然。 “糊涂!你是安平公主,堂堂大楚公主的及笄礼怎可等闲视之?便是你自己不在乎,天家颜面呢?你说‘家里如今这样’又是怎样?陛下不是你的亲舅舅吗?父母不在了,舅父难道不是尊长、不够主持及笄礼吗?再说,你祖父也在呢,他若见你于人生大事如此不在意,非得自责自疚不可!” “娘娘,您方才说祖父……怎么?”袁隽敏锐地抓住小姜后用词中的关键。 “姝儿入宫见我那日,我知你也曾到仁和殿回话,想着等你走后,寻陛下探个口风,快到仁和殿时,知道乐平也在,便决定等一等,倒等出了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陛下罚了乐平。 这几个月来,特别是春狩回来,陛下头一回斥责乐平,更让其思过,原因是:太子禁足东宫日久,但亲妹妹乐平却从不曾替兄长求情。 我又知那日是春和亲自送你出的仁和殿,便明白‘安平公主及笄礼’必不会难办了。果然,才只提了个头,陛下就说要‘按舞阳的来办’。 所以,安平,你的及笄礼在清华阁,陛下亲自主礼,本宫为正宾,赞者由你决定,除此,诸事不必操心。 当然,袁祭酒是你祖父,自然也是要以尊长身份参加的。”小姜后洋洋洒洒说了一通,刻意到最后才提及袁隽最关心的事情。 “当真?” “袁祭酒‘告病’久矣,交际简单,要查他与涉嫌舞弊之人是否有交往,其实不难;此外,仁和殿案桌上,为袁祭酒担保陈情的折子也不少,其中不乏一些在陛下跟前十分得眼的。两相作用,祭酒本就关不了几日了,借你及笄,放出正好。” “谢陛下圣恩!谢娘娘大恩!”袁隽拜倒叩谢,十分虔诚。 “陛下原说,只让本宫提前召你来浅浅说些入宫及笄之事,好有个准备,待你入了清华阁才赏下这份大礼。本宫现下可是违了旨了,安平你明日悠着点,别把本宫给卖了!” “娘娘,姜姝可能来做这个赞者?” “你自去问她吧!对了,东宫昨日午后便解了禁,太子明日也会参加你的及笄礼。另外,陛下不同意萧凌观礼,本宫也觉得不该让他来。 呵!操了这么多心,费了这么大劲儿,结果只能遥想一番。付出得多却鲜见得有回报,这才是人生常态啊!北平王世子在京里威风胡闹得也够了,应该要受些敲打挫折了。” 听小姜后交代完次日及笄礼的事,袁隽出宫直奔宁国公府。对于袁隽请自己当赞者,姜姝似早有所料,但仍在听袁隽亲口提出时,觉出些超过预想的欣喜,自然爽快答应。除此,她还将萧凌为办及笄礼求上门一事,和盘托出,发现袁隽倒也并不意外,只是不知想起什么以致出神,自己不得不唤了好几声。 落霞自知道了宫里要为自家主子操办及笄礼,大松了一口气,出宁国公府后,更是着急回府,想尽早让吴叔、秋水放下心。 袁隽看了眼天色,却不想急着回去,下死命令将落霞、德叔赶回府后,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无法自控地回想着“上一个”及笄礼的事。 前世,她的及笄礼也办在宫里,却不在母亲住过的清华阁;一样是顺和帝主礼、小姜后颂祝加笄,却由乐平公主为赞者,仪程走得一丝不苟,场面颇大,极尽殊荣,但在场众人中真心为自己高兴的,不过祖父、萧凌、太子唐彧三人而已。 袁隽不知明日会是怎样的场面,不过,仅就祖父可以出狱观礼以及由姜姝担任赞者这两点,她已经觉得很该知足了。只是…… 萧诺一那个笨蛋,白忙活儿了呢! 袁隽边想边走,全未在意四周环境,待到突然心生异样,再抬头时,发现自己正对着的,恰是已被烧至焦黑颓败的四方馆。 第五十七章:笄日 袁隽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被人扯着完成了整套繁琐至极的仪礼,然后一张张似笑非笑地脸对她说着恭喜,说那些再三重复的动作于她是如何的意义非凡。 可是,为何自己内心毫无波澜? 十五岁的这个生辰,这些个显贵宾客、华衣钗环、器礼乐仪,比不上幼时坐在父母膝上吃的一口面,比不上祖父难得酣饮后为她随手几笔勾勒出的像,比不上燕洄手指上的那抹贴梗海棠颜色…… 袁隽知道自己一定得端方得体地笑,才符合大国公主的体统气派,可这勾起的嘴角真的好累啊!好不容易,入眼的人只余祖父、萧凌和太子哥哥,袁隽终于瘪着嘴、垂着肩,拖着步子向三人挪了过去。 “这都及笄了,怎还如此小儿作态?”袁成慈爱地看着被裹在大袖长裙礼服中的孙女,笑着数落袁隽仪态的不妥。 “行了及笄礼就不是祖父的孙女了吗?早知道我就不及笄了。”袁隽撒娇。 “胡言乱语!及笄是人生大事,走过这一步就是大人了,再如此不长进,便不要提自己是我袁成的孙女!”袁成刻意板起脸,可眼睛里仍是星星点点的笑意,“来!让祖父再好好看看。我家隽儿长大了,下一回再穿上如此形制的衣裳、再办这么大阵仗的仪礼,就该是成婚了。” “我才不要成婚呢!”袁隽脱口而出,余光瞥见萧凌衣角,暗道糟糕。 “隽儿!方才告诫,又说浑话!你……” “祭酒切莫动怒!本殿以为,安平不过在跟您老撒娇罢了,她这一晌午又跪又拜的,定是饿着、累着了,说起话来才没过脑子。不必当真!”太子唐彧打着圆场,说最后一句时却望着萧凌。袁隽顺着唐彧目光也看了过去,见萧凌只是不以为意地对自己笑着,反倒有些心虚。 唐彧左右看看,复又开口:“不过,此番到底是安平失言犯错,做表兄的也当多嘱咐你两句。放心,兄长给你留些面子,不当着人家面说,你且随我来!” 袁隽一脸嫌弃地跟在唐彧身后,心想:太子哥哥,您这说的、做的,也实在太牵强、太明显了,还不如大大方方把我叫到一边说话呢!袁隽尚自腹诽着,却听唐彧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 “他在四方馆等你。” 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唐彧见面前的小丫头眼里立时便燃起了灼灼的光,遂一下拂去先前心中的迟疑不定,略有些兴奋地提议:“稍后,你与祭酒出宫回府路上,自己寻机去四方馆,我来拖住萧凌。” “嗯!” 唐彧以为袁隽挑贺礼的理由,将萧凌强留在东宫库房。落霞在自家主子授意下,以最快速度替其换下了扎眼的礼服,又使力震疵了一侧车轮,然后在德叔不得不半道停下修车时,以“陪主子到附近茶舍雅间稍作休息”打掩护,使袁隽得以成功脱身往西北城四方馆处奔去。 他在四方馆等我。 只因这一句话,袁隽不自知地咧嘴笑着,提裙快跑了一路,头上发髻松散不少,惹路人侧目,但她全不在乎。直到到得四方馆外,一眼之下并未见到燕洄,这才慌了起来。 “他在四方馆等你。” 太子哥哥是这么说的吧?自己没有听错吧?应该是四方馆,燕洄也没法子去别处呀!可是……是不是太子哥哥说了时辰,自己没听清?还是燕洄等着急,走开了? 袁隽慌着神胡乱想了许多,越想越对“燕洄在四方馆等自己”不确定起来,却也因此意识到自己有多渴望见到燕洄,特别是在今天这个日子。 “花花雨!下花花雨了!”一旁传来稚子嬉笑话语,袁隽回神看去,两个四五岁小儿正追着几片雪白花瓣。 袁隽初时有些不明所以,后又忽觉自己发上、肩上也掉落了些既轻且清的东西,定睛一看,皆是纯白的玉兰花瓣。袁隽猛一抬头,四周玉兰花瓣飘散,洋洋洒洒,如霜似雪的白。 四方馆围墙内外遍植白玉兰,虽无人知晓是何人于何时为何而栽下的,但每到春季,一树树雪白玉兰花开时,四方馆便成了京城有名的赏景地,周边茶舍、饭庄、食肆也多为此而建。 不过不知何故,自去年齐质子迁入四方馆后,今春到了玉兰花期却不见花开,其后更是突然有人支起高杆、罩上黑纱,将玉兰花树都围了起来。街坊间的铺子业主失了时节生意,忍不住抱怨起来,觉得定然是齐国质子坏了风水。 四月十九一早,高杆、黑纱都不见了,满树满树雪白玉兰仿似凭空现于人前,四邻街坊正奔走相告着要来此赏看,并不会料想到—— 玉兰花期只此一日。 玉兰花雨只为一人。 袁隽视线追着漫天玉兰花瓣,望向高树,望向屋角墙头,望向四方馆府门,望进白衣少年的眼睛里。 燕洄头一回着一身白,在翻飞的玉兰花雨中,更衬出“公子人如玉”的好看。他静静地站着,温柔地笑着,竟让袁隽觉得世上再无其他。 “过来!”燕洄向袁隽伸出手。 袁隽踩着满地玉兰花瓣,用最是端庄万方的步子走向燕洄,鬓旁由髻上钗冠间垂下的明珠摇曳,映出人面如画。 笑靥如花堪缱绻。 燕洄心里,惟余一句话。 袁隽自然而然地将手交给燕洄,两人于四方馆府门两侧,一内一外地站着,袁隽抑制不住欣喜地问:“你干的?” “我记得,你说你出生那年,玉兰开得特别迟,像是等你而来!”燕洄轻轻理着袁隽的乱发,仔仔细细为她正髻扶钗,而后又顺理成章地牵回她的手,一寸一寸端详她眉眼,待两人目光交错纠缠,才满怀期待地问:“喜欢吗?” “嗯!”袁隽回头再看了一眼飘落的玉兰花,又迅速转回,问:“怎么办到的?” “秘密!” “燕洄,我想知道,你,如何办到这些。我不想只记得玉兰花雨,我还要记住你为我造玉兰花雨的不易!” “太子帮了忙的。” “燕洄!” “别动!”燕洄打断袁隽追问,打眼向她身后扫视几下,忽然在牵着她的手上使了力,将袁隽一把拽进门内,带向一侧。 “燕洄,我不能进来的……”袁隽的话戛然而止,眉间的温热摄住了她的心神,视线所及处,燕洄喉结滚动,袁隽下意识地跟着咽了咽。 燕洄柔软的唇印上袁隽光洁的额,全世界都是她的味道。 “今日你生辰,想吃长生糕吗?”燕洄哑着嗓子在袁隽耳边问着。 袁隽双颊带着你任何胭脂都动人的微红,小心捏着装有长生糕的纸袋,脚步轻快地跨出四方馆,见太子微服简从已候在不远处:“安平,快!我没能留萧凌太久,他已往袁府去了,此刻说不准都快到了!” 袁隽有些留恋地回头张望,燕洄并没有再出现在府门处。 也好! 袁隽快速上了马车,往约定好的茶舍去,雅间内落霞已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主子您可算回来了!德叔都找来了!”落霞心急喊了一嗓,才发现自家主子身后还跟着太子,“殿下!” “别拘虚礼了!快陪你家主子回府,实在耽搁太久了!安平,我在这儿再呆会儿,你先回去,快回去!萧凌都快到了,祭酒该着急了!快走快走!”唐彧难得做些出格的事儿,不安又兴奋,转念想到萧凌,又觉羞愧。方才在东宫库房,他亲眼见萧凌对袁隽喜恶了若指掌,便知其真心,只是…… 燕洄与安平只有这少少时日了,也许很快,她就将成北平王妃了。思及此,唐彧一叹:“总归是对不住萧凌了。” 被唐彧念叨的萧凌,候在车马回袁府必经的街口,见袁隽马车遥遥而来,翻身下马先迎了上去。袁隽听到落霞禀报,心中诧异,掀开车帘与萧凌说话: “萧诺一,你怎么候在此处了?” “没有特意候着,刚好罢了!”萧凌一手掂着个纸袋,发现将脑袋探出车窗的女孩神情明媚,嘴角还粘着些糕点碎屑,遂笑着说道。 “刚好?可我这车半道坏了,都修了好久。你在太子哥哥处也待了很久吗?” “嗯!我想着,既然太子大方,自然要趁此机会把东宫那些好东西都搬到你这儿来。” “那都挑什么了呀?” “等会儿你就瞧见了。喏!这个给你。”萧凌将手上的纸袋递进车窗,“街口那家铺子的,京城最香最甜的麦芽糖。” 袁隽打开纸包一看,麦芽糖色泽晶莹透亮,被整整齐齐切成了小薄片,拈一片放入嘴中,确实香甜,忽又里里外外将纸包又细查一遍,确定没有丝毫异样,便嘟起嘴,状似不满地开口: “萧诺一,你别告诉我,这就是你送我的生辰礼!” “礼轻情意重嘛!” “去年你好歹还送了套边地游记,今年就只一袋糖了?枉我还在你去年生辰时,特意寻了柄好刀为你作贺……” “袁祎然,十五岁生辰是大日子,我哪能就送你这个呀?”萧凌罕见地没与袁隽抬杠,反用一种极为认真的神情语气,说道:“我,萧凌,送给袁祎然的,是承诺。不管你今后……有什么愿望,我都为你办到!” 萧凌异乎寻常的郑重让袁隽心慌,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欲言又止,但她却仍习惯性地要作一番口舌之争:“我过生辰,你就随便送句话?萧诺一,你真够可以的!” “傻丫头,本世子说出口的,能是句随便的话吗?”萧凌换回平常样子,纨绔气质横溢,摇着马鞭往回走,一边还嘟囔道:“不是还有麦芽糖吗?这么甜还堵不住你袁祎然的嘴!” 袁隽见萧凌上马,“踏云”扬蹄,右后马掌处有一片白。袁隽放下车帘,出神地想:现今在城里,除了四方馆,竟还有玉兰花吗? 第五十八章:夜诉 回忆奔涌,往事扑面,席天卷地。 再世如何?受过的伤能愈合,可痛还在;选择可以不同,却无法抹去曾经。爱也好,恨也好,愧疚也好,都是魂魄上烙的印,也许淡了,却只能偶然忘记,终归是要记起。 袁隽捂着胸口弯下身子,漫天花雨的“痛”和马踏玉兰的“疼”,紧紧攒着她的心,压得她喘不上气。此刻,袁隽极度需要有人向她伸出手,拉她一把。 老天待自己实属不薄! 袁隽听到细碎脚步,勉力睁开眼,面前出现一双旧布鞋,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一道“救命”的声音:“姑娘?姑娘!没事儿吧姑娘?” 中年妇人有些尖利的声音,于袁隽而言,犹如报国寺伏魔祝祷的钟声,将她从回忆的幻象中拉回现实。袁隽勉强直起身体,入目的是一位面相憨直、身材壮实,高挽双袖、身系围布的大嫂,神色关切、姿态拘谨,不知道是不是怕自己手上的油污会弄脏袁隽身上的衣裙,一双手地腰间围布上来回搓摆。 “姑娘,我是那边饭庄的掌事娘子,街坊都唤我一声宋嫂。那啥,我家掌柜方才看着姑娘情况似乎不太对,所以就喊我出来问问。要不,姑娘随我到我家饭庄上去坐会儿歇歇?。” “宋嫂,是吧?多谢关怀,我无碍的。” “姑娘不用客气的!”宋嫂听袁隽说话声音虚浮,便又再劝,转念一想,怕人家姑娘是因担心自己其心不正来搭讪,特意解释道,“姑娘别误会,我家掌柜可不是为了赚您银子才让我过来的!” “我知宋嫂和您家掌柜皆是善心,我就在这儿再待一会儿,很快就要走了。” “诶呀!姑娘您听宋嫂一句劝,这地儿啊待不得。这官府衙门当初起火的时候就起得古怪,如今被烧成了这么一个乌漆麻黑的鬼样子,这里头啊怕是有什么不干净!说不准呐,姑娘您刚刚身子不爽利,就是因为这个呢!咱呀还是别在这儿杵着了。姑娘您回头看,我家饭庄就在那儿,还是过去坐一会儿、缓一缓的好。再说吧,从饭庄里也能望到此处,离得远些必好些,不沾身,是不是?” 袁隽推脱不过,念着对方一片好意,便跟着宋嫂走进街边一家小饭庄。饭庄堂内并无其他客人,十分清净。 “姑娘来坐此处,您看,是能见着那边烧坏的府衙吧,宋嫂我可从不诳人!不过,姑娘容我多嘴问一句,您这是看在啥呢?这黑乎乎的,有啥可看的呀?” 袁隽不知如何解释,只说:“这里原本都是玉兰花树。” “玉兰?哎呀!这些花啊树啊的,就算从前再好看,如今烧没了就是没了,姑娘您在这儿再怎么瞧也瞧不出什么来的。再者说了,这一年四季里好看的花啊树啊的可多了去了,总不止这一处、这一种,姑娘您上哪儿不能看着好的呀?这也没啥可惜的。” “就你话多,吵着贵人了!快回后头去!”饭庄掌柜见袁隽神色恹恹的,极有眼色地拉开了喋喋不休的宋嫂,一边告罪道:“市井粗妇,不知礼数。贵人莫怪!贵人莫怪!” “不妨事。大嫂说的,都有道理。” “贵人抬举了!贵人您安心歇着,小的不扰您清净。您若有事儿,喊小的一声便是。” “掌柜的,烦您拿壶酒来。”袁隽叫住告退的掌柜,吩咐着。 掌柜抬头望了眼已迅速暗下来的天色,有些为难地说道:“贵人,这天可不早了,您一个人……” 袁隽摸出一小锭银子,轻轻扣在桌上,打断了掌柜的话。 “那……好吧,您稍候!” 袁隽将桌上倒扣的茶碗翻过,摆到自己近前,而后,右手食指开始无意识地磨着粗粝不平的碗口,一圈又一圈,似在借此抚平心里的疼与痛。过了很久,方有人拿了壶酒搁到桌上,但手却不离壶,人也不走,好似极不愿将酒留下。 袁隽回神一瞧那手…… 萧凌。 像是做下了一个最重要的决定,袁隽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向萧凌,嘴角甚至微微翘起,与此同时,又将茶碗推到了酒壶边上。 萧凌保持着俯身扶桌的姿态不动,眼神扎挣,开口艰难:“袁祎然,疼吗?” “疼。” “是……因为燕洄?”萧凌鼓足勇气,问出盘踞心头已久的问题。他知道自己早有答案,不过一直愿意自欺欺人。现下他问了,没有退路了。 “是。” 有一瞬间,袁隽眼中的萧凌脆弱得不堪一击,连“假装平静”的表情都维持不住。但,也只不过一瞬,萧凌就又强迫着自己“无芥蒂”“不介怀”地扯出笑脸。 然而,今时毕竟不同往日。许是知道自己此刻表情实在不好看、不可信,萧凌仓皇转身,想要落荒而走。 “萧诺一!坐下。” “袁祎然……” “别说话!听我说就是了。” 袁隽依旧直视萧凌,不避不闪,更以手示意萧凌替自己倒了一盏酒,而后,略稳了稳心神,试图用冷静的声音平铺直叙。 “我曾经……我曾经发了一场梦,梦里过了一世。在那一世里,我爱上了一个人,他叫燕洄。 那时的我……我所有的任性、叛逆、勇敢,都与他有关。好像只有和燕洄在一起时,我才觉得是在为自己活,是按照自己的心意,而不是为了完成别的任何人的安排而活着。 我爱得四面碰壁,却觉得自由。 为了燕洄,我做过很多出格的事情,有无伤大雅的错,有刻骨铭心的罪。每一次,当我有所迟疑,只要想到燕洄需要我,想到他对我说他只有我、央我别丢下他一个人,就又变得坚定。 我觉得自己特别勇敢,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头破血流,不管不顾。 可后来……因为爱他,我伤害了真心待我的朋友,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害死了最亲的人……我把自己弄丢了!” 袁隽终于无法继续保持淡定理智,狠狠拉过盛满酒的茶碗,目光也从萧凌脸上移开,不敢再看他受伤的表情。 “众叛亲离的日子,我过了;自尊被人踩在脚底的滋味,我尝了。甚至最后……希望被掠夺,扼杀。我该恨燕洄吧?我应该要恨的。所以,我联手别人灭他的国,我亲手用毒要他的命。 我报了仇的。 可又怎样呢? 我看见宫门被破,看见他倒在脚边,却什么也感觉不到。没有痛快,没有轻松。这场复仇,不能给被我伤害的人慰藉,不能让因我而死的人复生,只让我更看清楚一件事—— 我还爱他。” 袁隽端起酒,发现眼里的世界晃得厉害,更显得将要说出口的话残忍。 “错都在我,事情皆因我而起,我才是那个应该受到惩罚的人。简简单单结束自己的性命?这太轻易了,我不配。可若说赎罪,我自己办不到。”袁隽将酒举到唇边,再次看着萧凌,意有所指,“所幸,有人帮了我。” 袁隽将酒一饮而尽,溢出的酒和噙了许久的泪,同时滑落。 一碗接一碗,袁隽不再说话,只是灌酒;萧凌一盏一盏地添,同样缄默不语。一壶酒很快见底,袁隽看看空碗,看向酒壶,看着萧凌,眼神涣散失焦,面色殷红似血,突然唤了一声: “萧诺一。” “……嗯?” “猎灵穿胸,很疼的。” “……” “萧诺一,我好疼啊!……真的!可疼可疼了……” 袁隽说着胡话,脑袋猛地朝桌上磕去,萧凌反应极快,用手掌迅速垫住了袁隽的额头,然后小心翼翼地起身绕至她身侧,将醉酒不醒的袁隽温柔抱起,沉默无言地走出了饭庄。 对街处,长风将一袋碎银全部交到饭庄掌柜手中,而后领着掌柜和宋嫂避让开萧凌、袁隽,走回了饭庄。一路上,长风不断调整身形站位,用身体阻断两人的探究目光。 落霞自从长风处得了消息,便独自驾车赶来、候于此处。见世子抱着自家主子迎面走来,落霞赶紧打起车帘,将两人让进车厢。片刻后,驾座上的落霞听到萧凌低声吩咐“回府”。其后一路,车帘后除了有袁隽呜咽喊疼声隐约传出,再无别的声响。 自袁府大门到袁隽卧房,萧凌已将这一路走得很熟,但今日格外不同。 萧凌将袁隽轻放到床榻上,回身吩咐落霞与秋水:“明日你们早些叫她起,洗漱解酒,收拾停当了好入宫。今晚我守着,先去将温水、凉水各打一盆来,再多拿两方干净面巾。” 秋水还待说什么,被落霞急急拉住,一番眼神示意,两人答“诺”离开,少顷,又将面巾、水、茶等一应用品送入,默默地守到了屋外。 在此期间,萧凌坐在袁隽床边一动未动,他觉得醉酒的袁隽特别乖,除了低声说两句胡话,便不吵不闹,只是不时缩成一小团的身影显得特别无助可怜,让他心疼。 萧凌用温水巾仔细擦去袁隽脸上泪痕,又用凉水巾敷着她有些肿起的双眼。更换敷巾的时候,他发现袁隽细而长的睫毛微微扑闪,以为她要醒,却原来只是呓语两句。萧凌凑上前细听,仍是在重复: “疼!” “萧诺一,我好疼啊!” 萧凌左手撑着床沿,右手拇指从袁隽眼角、面颊到嘴角,凭着记忆,描摹刚被自己拭去的最深那道泪痕的位置。指下,袁隽饱满柔软的唇,因呓语翕张,细微的动静让触觉分外敏锐。 萧凌心里一动,低头,轻吻在她微红的鼻尖。 唇的温热暖住鼻尖微凉,袁隽无意识地动了动,唤着: “萧诺一。” “祎然,都过去了。别怕!” 第五十九章:及笄 秋水唤起的声音,跨越高山大海而来。 袁隽头痛欲裂,双耳嗡鸣,口干舌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主子,该起了。” “什么时辰了?”方一开口,袁隽便被自己干涩暗哑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伴随着说话和坐起的动作,满身散发的酒气,更让她深蹙娥眉。 “卯初。世子交代了,让早些唤主子起,细细洗漱了,才好入宫。” 萧凌。 袁隽有些后悔,自己昨日该先把自己灌醉的。醉了就能忘。如今,自己对他说过的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楚,他的脸和眼睛,也清楚。 “世子才走不久。”秋水看自家主子迟疑,急忙说道,“夜里一直都是世子在守着,拿凉水巾给主子敷眼睛。” 袁隽瞧了眼床头几上的水盆、面巾,不知说些什么好。昨夜醉酒入梦,四周漆黑一片,她怕得蜷身哭泣,而后便一直有双冰冰凉凉的手蒙住自己的眼睛,手的主人不断重复一句话: “别怕!” 袁隽摇了摇头,想挥去纷乱思绪,额眼间却剧烈胀痛起来,抬手想给自己按一按,发现右手竟一直握着一物。 一个窄而长的锦盒。 揭盖一瞧,一支羊脂玉簪静卧匣内。簪头玉兰含苞,栩栩如生;簪身即为“猎灵”,枪头形状、枪身纹饰,半点不差! 袁隽取出发簪,以指摩挲簪身纹路,一寸一寸,似在复盘刻刀曾经的走势。 “主子?” “这是他留下的。”袁隽讷讷自语。 秋水没听清,以为自家主子询问锦盒来处,便答:“昨晚屋里只有世子守着,定是世子留下的。许是赠您的及笄礼!” 小小姐及笄,袁府上下喜气洋洋,沉稳如秋水也较往日话多。倒是落霞,昨日亲眼见了回揪心场面,今早又于氤氲水气间瞧见自家主子始终握着那支玉簪不放,多少唏嘘,鲜有开口。 落霞今日为嘉礼有司,待袁隽梳洗停当,便陪着一同入了坤和殿,饶是平日里胆子十分不小,头回觐见皇后的她仍被小姜后惊着。 “安平,你昨夜是做贼了还是熬鹰了?就这么个鬼样子,还行什么及笄礼?”小姜后觑着袁隽因浮肿而稍显模糊的脸面轮廓,语声幽然泛着寒气,殿内一时无声。眼瞧正主仍一副神思出离、心不在焉的样子,小姜后压着火气吩咐:“紫苏去窖里取冰,青芒备好晶颜露和玉刮片,白荷到太医院领利水丸,然后连人带东西全都送清华阁去!看着就烦心!红荼、墨菊伺候梳妆,本宫今日是正宾,丢不起这个人!” 小姜后说完转入内殿,四下唱“诺”声起。不多时,袁隽跟着坤和殿众位姑姑来到清华阁,生平第一次踏入母亲幼时生活的寝殿。七岁时在宫里生活的那半年间,袁隽曾试图走进这里,但先帝未免睹物思人,下了死命令封禁此间,饶是她心里再想,也不愿亦不能伤害那个痛失爱女、悔恨自责的垂暮老人。 今日,袁隽为着及笄来到清华阁,六感所及,内殿中仿似仍满布母亲的身影气息,让她顿时安心许多。 三位坤和殿掌事姑姑为袁隽一通忙活,脸面上已颇过得去,将将换好彩衣彩履,袁隽自镜中瞧见姜姝礼服加身、亭亭而立,领着身侧一位很见资历的女官候于一侧。 “姜姝见过安平公主!给公主送礼来了,公主可得空了?”姜姝笑语盈盈。 “有劳诸位姑姑,安平改日定当重谢。”几位掌事姑姑听话知意,率无关人等先行退出。 “公主,这位是巧蓉嬷嬷,曾是公主母亲、先舞阳公主的梳头嬷嬷,稍后嘉礼上代姜姝为公主梳髻。” “老奴拜见安平公主。”袁隽托扶起向自己行礼的巧蓉嬷嬷,见对方起身后全神贯注地打量自己,许久才听其再语:“公主很像公主。” 袁隽闻言,双眼涌上酸涩泪意,姜姝急忙出声:“嬷嬷,公主好不容易才收拾像样,您可别三言两语又给惹哭了,前功尽弃啊!” “老奴糊涂了,亏得姝小姐提点。老奴先去外间准备了,公主恕罪。” 巧蓉嬷嬷告退,得袁隽白眼“礼遇”的姜姝毫不在意,道:“姐姐安排的,公主可满意?”说完,又突然欺身近前,凑着袁隽深吸了口气,打趣道:“哟!这是……喝大发了?” “还能闻出来?” “姜姝斗胆,诈您呢!昨日公主离开我家时还好好的,现下眼里都是红丝,还略有些肿,想来昨晚定没睡好。不瞒公主说,姜姝及笄前夜心里兴奋,也偷偷喝了酒,及笄当日的模样比公主此刻只稍好一点。”姜姝俏笑着,又问,“只不知,公主是与何人庆祝,才喝得如此尽兴呀?” 袁隽心下苦笑,不想多作解释,只道:“萧凌。” “那就是世子的不是了,也不知道拦着公主些。” “不关他的事。对了,及笄礼二加用的是簪,对吧?” “是啊!稍后嘉礼三加用的笄、簪、钗冠,还有配套的襦裙、曲裾深衣、大袖长裙礼服,姐姐都准备妥当了的,就在隔间摆着。” “二加用的簪……”袁隽将右手展开,露出攒了很久的玉簪:“能不能换成这个?” 姜姝一眼看出玉簪款型的精心奥妙,心领神会,盯着袁隽双眸问:“世子送的?” 袁隽轻轻点头。 “公主,姜姝很羡慕您呢!跟我来!” 袁隽不解其意,起身随姜姝转进隔间,奉案上摆着若干托盘,其上呈放的正是自己及笄礼上需用器物。姜姝领袁隽来到首排正中一个托盘处,将盘内一支凤头簪取出放到一旁,说:“既是公主的及笄礼,当然您说了算,换了吧!” 袁隽郑重其事地将玉簪放下,转头瞥见初加后要换的襦裙前有个稍小的托盘,其内一只形制古朴的笄十分眼熟,便盯着看了起来。 “公主认出来了?这是祭酒大人为您准备的。昨日公主走后,贵府老管家专程将它送到宁国公府,我今日带来的。” “祖父准备的?” “嗯!昨日还有幸听贵府老管家讲了个关于笄的故事呢!说是,前朝末年,西北军镇,一位书生孤勇守城,好不容易等来援军,却是为女将军领兵。书生见那女将军风姿飒爽,只长发因作战散乱,便拔下自己发上的笄,亲手为女将军绾了发。公主,您祖父当日为您祖母插在发髻上的,就是这一支。” 袁隽心中震动,未了姜姝又拉她到另一边,指着托盘上的钗冠,说:“这是先舞阳公主大婚时的备冠。” “备冠?” “嗯!袁编修亲手画的图样,请匠造处珍宝司制成。不过,先帝看了说不符合公主婚冠形制,没同意用,其后一直奉在珍宝司。姐姐命人找出来的。” “公主祖父送给公主祖母的,公主父亲送给公主母亲的,公主未婚夫君送给公主的……”姜姝素手逐一点着三个托盘,转身面向袁隽,真诚无比,“袁隽,我真的很羡慕你!你会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及笄礼。不过,你值得最好的!” “姜姝……” “袁隽,今日礼后,你也要好好的,要让我继续羡慕你,然后追着你成为更好的自己。行吗?” “姜姝,你已是最好的那一个了。” 清华阁内殿隔间,两个花样年纪的少女四手相握,微笑着相视而立,直到外间隐约传进礼乐声,知是嘉礼要开始了。 “我先去外头了,宫人很快会来,你别紧张。还有,我来此间前,已见过祭酒大人,放心!” “好!” 与前世的及笄礼相比,清华阁内的这一次,场面着实小了很多,特别是因为有被特赦出狱的袁成入宫观礼,除了辅助嘉礼必不可少的宫人、乐人,真正的主、宾、执事加起来也不过顺和帝、小姜后、太子唐彧、七皇子唐宥、姜姝、落霞、巧蓉嬷嬷并袁隽几人,连乐平公主唐迪都不在受邀之列。袁隽觉得入目所见之人,且不论何由,至少此刻都在真诚地为自己高兴着。 小姜后吟祝声中,袁隽在姜姝、落霞协助下,完成了三加三拜、置醴、蘸子仪程,待到聆训,顺和帝又特意谦让袁成,袁隽拜答后四向揖谢,方才礼成,原以为祖父会与自己一同回家,但袁成却向顺和帝禀道:“舞弊案仍然在查,老臣不该叫陛下为难,今日得以参加隽儿及笄礼,已身受大恩,不可盼求更多,应当回大理寺狱了!”顺和帝高赞,众人多言不得,只好由袁成在侍卫护送下回大理寺。 待嘉礼及小宴圆满,已过午时,袁隽离宫前换下大袖长裙礼服并钗冠,重新穿上曲裾深衣、簪上”玉兰猎灵”簪,步行出宫。及至宫门处,望向待启宫门的她,忽然心慌起来。 萧凌,会在吗? 他留下玉簪走了,会回来吗? 两扇沉重宫门开得很慢,光一点点从门缝间透出,将外头天地间的画卷铺开,推进袁隽眼中。 明亮天光下,萧凌身着靛蓝金线的北平王世子礼服高坐“踏云”之上,在瞧见袁隽的瞬间,满带希冀的脸上情不自禁换了表情,不吝将最温暖的笑送给她。 袁隽向着萧凌所在迈开步子,起先只是快步疾行,不过几步后便不自觉地小跑起来。萧凌立即翻身下马,本能地张开双手,接住了风一般撞进怀里的她。 片刻,见怀里的人儿抬起的脸上,神色似哭似笑,萧凌轻轻拍着袁隽脑袋,笑道:“跑得这么快,是怕我等急?” “怕你不来。”袁隽脱口而出。 “傻瓜,我家祎然及笄,我为何不来?就是没能观礼,不曾得见我家祎然及笄风华,有些可惜。”萧凌又上下细看袁隽一遍,“幸好我家祎然有心,这是二加服饰吧,算观过礼了。” 袁隽见萧凌目光在自己发髻上停留,小声问着:“好看吗?” 萧凌微愕,极认真地注视袁隽面容:“嗯!好看!” 袁隽失笑:“簪子好看。” “簪子……嗯,好看!”声音里毫不掩饰地注满宠溺。 “今日,人丑了些。昨日你也不拦着我些。”袁隽大着胆子提及昨日,心里仍有些忐忑。 萧凌却已似放下,瞧着袁隽缩鼻皱眉模样,只觉十分可爱惹人,遂抬手轻敲袁隽额头一记:“袁祎然,你这是……要倒打一耙啊!” 袁隽颤颤的心安定下来,分明有些感动想哭,可出口的话却无理至极:“昨日我尚未及笄,不过个孩子,可是萧诺一你成年了,责任自然在你。你不该管着我一些吗?” “行!确实是我的不是。可是,现下你已成年,我是不是再没机会管了?”萧凌为袁隽理着散落的发,压低声音认真地道:“祎然,醉酒伤身伤神。今后,莫再如昨日了,可好?” “好!我听话!” 第六十章:远来 自前一日午后起,袁隽便未正经进食,宫中宴席向来只能看个样子,昨夜又饮了酒,此刻,袁隽腹中咕咕作响,胃也有些火烧火燎。萧凌听了、见了,皱了皱眉,问道:“难受了?宫里规矩多,知道你必然得饿着,我让厨下一直备着了。祖父呢?” “回大理寺狱了。”袁隽翁声说着。 “祖父性子如此,宁折不弯。不过,祎然你无须太过担心,我前两日见过韩子期,他说圣上已着大理寺‘分别审查、逐一具结’,且各部各地官员为袁祭酒担保请愿的折子上得不少,想来就这几日里,祖父便可回家的。若还放心不下,待先回去吃些东西、换身衣裳,我送你去大理寺。” “方才就想陪祖父一起回的,但祖父说今日是我生辰,不可触这霉头……” “那便明日,我一早去接你。现下先回留园,吃饭要紧。” “也好。你让他们备什么了?”袁隽满怀期待地问。 “粥啊!久饿伤胃,酒醉更伤,自然要清淡些。”萧凌一本正经地答。 “还有呢?” “还有……佐粥小菜若干。” “萧若一,我今日生辰,就只能喝粥吗?” “那些个佐粥小菜,厨子可准备半天了。”萧凌见袁隽的脸已全然垮下,这才不紧不慢地补充,“各色烤肉,剔骨去筋,切成小块,方便入口消化。今后家里喝粥,就这么配,绝不会委屈了世子妃。” 世子妃。 袁隽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张口欲辩,也不知该辩什么,更觉羞恼。恰此时,一声异响传来,袁隽、萧凌整齐划一望向一侧,见一女子背向他们而立,其实距离已十分靠近,只方才两人丝毫不觉。 女子似有所感,垂着头慢慢转过身,尴尬行礼:“见过公主、世子。刚刚那个……我今日实在是饿狠了,失礼!失礼!” 正是文昌侯府孙小姐、任重的嫡亲姐姐,任菁。 袁、萧二人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任菁脸涨得比之袁隽更胜一筹,谁知肚子竟还不争气地来凑热闹,巨大的异响声让任菁自己也憋不住笑:“哎呀!公主见谅啊,我这……嗨!世子提粥还行,反正寡淡得很,就是看见也未见得有食欲。可又提什么烤肉呀?烤肉诶!这大中午饿着肚子,谁听了能忍得住?我都觉着自个儿听见那滋滋儿声了。” 萧凌认得任重,又从袁隽口中听过些任重、任菁姐弟俩的事,本就对文昌侯府第三代的“大开大合”有些预期,却到今日才真正领略到“开合”的尺度。 “不如一起吃点?”袁隽笑着提议。 “好……”任菁瞬间两眼放光看过来,又在见到萧凌神色后,将话硬生生拐了个弯,“……像不合适吧!呵呵。对了对了,正是要紧!任菁此来是奉祖父之命,给公主送生辰贺礼的,都在那边车上,我让人给搬公主车上去呗!” “任老侯爷送我生辰礼?” “也不只祖父的,还有爹娘的、叔叔婶婶的、我的,哦!我还替任重那臭小子准备了一份,公主若有信给他,让他记得还我银子。他肯定听您的,我应当亏不着。” 袁隽失笑:“文昌侯府为何这般客气?” “祖父说了,原本看任重那皮猴子没什么大出息,如今跟着公主方像些样子,听说现下在西北还挺能干事,连镇远侯都亲自到我们府上来过一回!祖父一高兴,便把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了。爹娘叔婶也高兴,觉着文昌侯府里出了个能管钱粮米银的,很长面子,但祖父下令谁都不能把任重在西北的事儿对外头说,他们无处显摆,就也寄情于给公主挑礼物。只是,我的银子都拿来替任重备礼了,所以只好做点小东西表表心意,公主别嫌弃!” 任菁听到不小的动静,转头瞥了眼自家那个正往袁府马车上搬箱子的车夫,紧张地四下张望一番,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说着:“这动静……是大了些哈?好在此处也没什么人。公主,本来我是想直接送到袁府的,不过祖父说,今日您生辰,世子又在京,指不定什么时候回,叫我别瞎等,还说守在宫门口才是正道。哪里知道,也是等这许久……哎呀!差点忘了!” 任菁稀碎地叨叨着,突然跪下,向袁隽磕头行全礼。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袁隽吃了一惊,伸手去扶。 “公主不必扶,我自己能起。那个,是祖父说的,任重能出息,是公主对我们家的大恩,只送礼不显心诚。再说,我们文昌侯府里的‘好东西’也不一定能入公主的眼,京里又有谁不知我家上下尽出‘冤大头’呢?” 萧凌实在憋不住,大笑起来;袁隽也没料到任菁的性子竟能跳脱至此,忍着笑意,说道:“心意和礼我都收到了。回去告诉家里,任重在西北有人照应,必不会让他出什么事的,放心就是。你快些回去吧,不是还饿着吗?” “是是是!公主也饿着呢!那我就先走了!”任菁大摇大摆地往自家马车方向走了两步,忽又站住,一正仪态,慢慢转身,十分端庄:“公主,那个……若世子的厨子烤肉好吃,能不能请他下月到我们庄子里掌个席?祖父下月做寿,非要办在庄子,而且……我现在特别想吃烤肉。” “问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家厨子。”袁隽终于也十分开怀地笑起来。 “世子吧……还是求您容易些。反正,世子肯定听公主的,都一样!”说完,极其标准地再行一礼,转身又风风火火地跑回了马车。 萧凌看着文昌侯府车马走远,想到一事,便问:“这丫头是不是定给安远伯世子了?” 袁隽平日不太在意这些,只隐约记得吴叔曾在自己溺水后静养的那段日子里,提过“文昌侯府孙小姐也早早定了亲”一句,不太肯定地道:“可能……是吧!怎么了?” “据我所知,崔亓是个如无必要绝不开口的性子,听说每日在府里只吐十个字。”萧凌想到传闻,笑得极为畅快。 袁隽在留园饱餐一顿,又指挥着落霞将长风各种吊打一通,过得很尽兴。萧凌视线追着袁隽,眉眼全是笑意,本想拖着再一起多待些时辰,但听落霞提起袁府下人都等着给小小姐祝贺及笄生辰,便只好在日暮西斜前,依依不舍地将袁隽送回府。 方下马车,袁隽就瞧见吴庸、秋水满脸欢喜地迎上前,颂祝之后,吴庸又道:“小主人,家里人来了!” 袁隽会意,快步往自己院里赶,一路上祝福道贺之声此起彼伏。 待踏进院子,作商贾打扮却不见铜臭气的男子,面带笑意,恭恭敬敬地向袁隽行礼,举手投足间竟很见儒士风度。 “戊辰?怎么这副打扮?”袁隽有些意外地打量着自己许久不见的死士。 “主子及笄大喜,吴尘代家里来贺!” “吴尘?吴家新家主是你!”袁隽惊喜道。 “是。” 吴庸立在一旁,十分欣慰地在袁隽和戊辰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笑道:“吴尘此来,老奴可功成身退了!” 袁隽闻言略想了想,道:“吴叔,您可别想得太美了!现下就有一事需您操持。劳您指挥他们把桌椅支起来,好吃好喝的摆上,我与戊辰到书房交代几句就来。” “诺。”吴庸满身喜气出了院子,戊辰随袁隽进了内书房,得了自家主子亲手倒的茶水,微笑着问:“主子,可是先听西北境况,再听其他?” “由你。” “那属下先挑紧要的禀。 亭林郡主领军西北,虽不似您母亲、先舞阳公主那般果决,却很能识人,长于采言纳谏,郡主带去西北的援军番旗颇杂,但目前都能弹压得住; 忠武将军比之镇远侯,更青出于蓝,太元山一带守得滴水不漏,几次突袭后,辽军在那一片不得不缩防; 成家三郎带着运粮队,较预估的日子提前三日到达渝川,看起来也颇能吃苦,任家小公子帮着他把粮草盘点清楚后,已由庚午护着转运前线; 我见丙寅在运粮队里,想着主子应当不会只为护送成三郎就把他派出来,所以自作主张让庚午随扈,丙寅到渝川第二日便走了,我没多问; 任重其人,很像渝川人!” 袁隽听到此处,不禁笑了,戊辰这个地地道道的渝川人,这个据说还没学说话就知道点数的渝川人,竟说任重“很像渝川人”,看来那个在家人口中“没出息”的“皮猴子”“臭小子”,倒真真要叫人刮目相看了。 “你方才说,是庚午送成治去边境吗?” “是。” “以何身份?” “化名姚武,是为投军。” “那便传信给他,留在亭林姐姐营里当兵,好好干,不必回来了。” “主子……” 袁隽打断戊辰:“他本就是姚家血脉,虽是旁支,却也不远,若真算起来,我要称他一声‘堂叔’的。姚家人,该挥枪执戟上前线,他们的魂在沙场。让庚午无声无息候在暗处,反埋没了,大楚失一良将呢!还有,不止庚午,你也不该再做我死士!” 袁隽以手示意戊辰先听她说完:“戊辰,你如今是吴家家主,你要做的事情比当死士要多、要重要!” “若不是两年前得主子提点,经手运作北货行和沧州车马行,家里决计不会把属下放进新任家主的考虑人选之中。此番定下属下,也是觉得属下是主子死士,接任家主后入府管家,能更好护卫主子。” “既然说到这儿,戊辰,这几日把事情交代好便回沧州吧!比起把你留在京城,我更需要你回渝川当个‘主心骨’,帮我把外头的事儿都串起来。戊辰,这个人,只能是你。” “可规矩是……”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姚家既已交到我这儿,我说了算!另外,走的时候把秋水也带回去,将你的这些本事都教给她,不学成不能回!今后,家里有你,京城有她。如此,不管我身在何处、是何身份,你们一定能帮我护好祖父、护好袁家,守住姚家和吴家传承。” “主子,真若如此,丙寅不知何时归,辛未又已赴齐,您身边就只有落霞了!” “你已知辛未赴齐了?” “是。辛未离京后先绕道渝川,说得了主子命令,要探齐国消息回来,时日不短。我便把北货行一线交给了他,想着与乙丑、壬申避开着,他们三人也能更安全些。” “如今什么情况了?” “辛未已抵阳城,传了个消息回来验了验,可行。未免疏漏,是条明信儿,最迟不过后日一早,京里也会收到国书。” “……什么消息?” “齐帝薨,太子燕溯即位,立二皇子燕洄为皇太弟。” 第六十一章:允诺 皇太弟。 虽则两世之事已大相径庭,但仍有些关键点似逃不开、避不过。比如,“齐帝薨”“燕溯即位”“燕洄被立皇太弟”…… 该发生的终归要发生。那么,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事,是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的呢? 太子身亡,乐平摄政? 萧凌叛楚,树旗自立? 还是自己,注定要身陷大昭宫? 袁隽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心里越抽越紧、越来越痛,无力感充斥全身每一处。 “主子?”戊辰疾步走到袁隽身侧,半跪着关切询问。 “无事。那回溺水带出的毛病,缓一缓就好。” 戊辰瞥见袁隽紧扣的拳头、手背泛青,知道事情并不似自家主子说的这般轻松简单,忍不住开口劝道:“主子,己巳也在京里,召他来瞧瞧吧!他本就钻精医道,现又入了韩家,定然精进不少,也许可以医的。” 袁隽轻轻摇了摇头,转换过话题,问道:“齐国的事,国书都快到了,可我事先却不曾收到过半点消息。你以为,是何缘由?” “自您遣乙丑到北平,齐这一路的消息,都是借着世子手中北地水、陆行脚的线来传递的。”戊辰客观分析。 “可萧凌不像已经知道了的样子……”袁隽忧心忡忡地想了想,吩咐道,“交给辛未的线,务必与其他的分开,线头在他、线尾在我,沿路上只能由你亲自调派,人必须可靠,并且消息绝不可让他们知晓。乙丑那里,仍让他正常传信,我自会甄别。至于壬申,如非紧急,叫他什么都不要做。” “诺。” “还有南海,韩家的医药铺子铺得虽广,但到底不是我们自己手里经营起来的,铁打的世家、流水的家主,己巳便是承了家业,也不能全指着他一个人。再找找其他的路子吧!” “属下明白。”戊辰按下心头疑虑,又斟酌着开口:“主子,成家三郎到渝川时,奉了镇远侯的命令,将成家手里握着的江、黔两州的信渠,向吴家交了底,说是‘物归原主’交还姚家。您看,是否可用此,往琼州再动一动?” “只有黔州实实在在是成家的大本营。早年间,他们于江州驻守不易,恐怕根基有限。而南海,说到底还是姓‘姜’。你容我再想想,也不急在这一两天。” “主子……”戊辰看着袁隽皱眉沉思的样子,心里不忍。 戊辰虽是袁隽死士、认其为主,但年龄上却大了八岁。五年前,头回见袁隽时,戊辰已近成年,在他眼里、心里,那个被打扮得鲜艳俏丽的小女孩,像是个等着自己宠爱呵护的妹妹,多过像需要死士舍命护卫的主人。但两年多前,袁隽溺水,死里逃生,再见时,戊辰便觉得她成长得太快、太多。甚至,自家这位年幼的主子反倒变得似成年的家长,为他们安排任务、出路,护着他们所有人。 终于,戊辰有些逾矩地道:“别忧思太过了,这些不是您这年龄的姑娘该发愁的事儿。就交给我们,成吗?您只做个开开心心的公主,就很好!” 袁隽闻言,深深看向戊辰。 他一直像兄长一样对待自己。 近两年间,袁隽曾从荟锦楼掌柜处,收到过渝川家里送入京的各种小礼物,几乎都出自戊辰之手。他从她这里得了几条指令,待事情办成后,便送回多少件小玩意儿。袁隽心里感动,可想到前世的他们皆因受自己拖累而丧命,就深深认为,只能勉强补偿赎罪的自己并没有当一个单纯无忧公主的权利。 稍稍平复了一下心境,袁隽刻意淡然开口:“戊辰,我的事情,你不必操心。这两年,家里最殚精竭虑的就是你,在京这几日就好好歇歇吧!我看外头该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对了,把秋水叫来。” “……诺。” 当日晚间家宴,戊辰、秋水兴致不高,作为主角的小小姐也时不时有些走神。吴庸、落霞看在眼里,面面相觑,不解其意,便主动担起了活跃气氛的重任,倒也让场面颇热烈尽兴。 次日清早,萧凌如约来接袁隽,仍是一身短打,扮作车夫,驾着辆无任何标记的马车,停到了袁府后门处,还脸皮甚厚地赖着“袁小公子”蹭了顿早饭。待到大理寺后,袁隽独自入内,李樑安排的心腹领着她一路顺顺当当地进了大理寺卿专属的理事厢房。 袁隽进屋,默默打量,许是今日时辰尚早,府衙尚未正式开始办事,李樑的几案上收拾得干干净净。 看来今日见不到呢! 袁隽想着,听到李樑入内行礼的声音:“臣,李樑,见过公主。劳您久候了!” “是安平扰李大人清净了。” “公主言重。公主且在此稍候,臣已着人在狱里安排,片刻便可见着袁祭酒。” “有劳大人费心。”袁隽客气一句,突兀地另起话头,直奔主题:“大人平日都是在此阅卷?” “禀公主,是。” “大理寺掌十三州刑狱案件核审,每年各地呈上的卷宗数量巨大、规格不一,可有安排专人负责誊抄案卷?” 李樑心里一惊,似想到了什么,却只答着:“确如公主所料,大部分案卷在核审前,皆由专人誊抄,方便日后归档查阅。只是,不知公主缘何有此一问?” “我那日在此间,见过大人案上一份展开的案卷,似是才记了一半。实在是那卷上字迹娟秀非常,我不由多看了两眼,细看之下才又发现,案卷所陈条理十分清晰、言辞极尽简明,让人印象深刻,只不知是誊抄的?还是现书?有些好奇罢了。” 袁隽见李樑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又特意用略显夸张的语气说道,“呀!案卷这么重要的文书,我是不是不该看的?只因当时觉着字迹眼熟,却又一时记不起在何处见过,边看边想,不知不觉就把内容也看进去了。如今想来,确实不该,还请大人包涵,莫怪罪安平!” “下官岂敢!” “诶?等等!我好像记起来了。李大人府上千金,李娆小姐的字好像就是这样的。我与令爱曾一同入宫伴读,礼、乐、书、数四门课,其中‘书’这一堂,得博士夸赞最多的就是令爱的字,而我却因时常被博士训斥而起了向令爱学字的念头,狠狠揣摩过一阵。令爱运笔的起承转合,我当时看得很细、记得可牢了呢!不过,到底隔了两年多,竟一时没想起来。” “公主……” “说了这么会儿了,狱里也该准备得差不多了吧!”袁隽打断面色十分不好的李樑,说道,“安平就不打扰大人理事了,您差人领着我去见祖父一面就好,必不会耽搁很久的。祖父多得大人照顾,安平铭记于心,大人放心!” 李樑出声唤来了人,又亲自将袁隽送到门口,正要行礼,听见袁隽认真道:“李大人,若说在大楚最支持女子读书理事、自立而强的,那必定是袁家,您别想太多了。转告李娆,大家好歹同窗一场,她若得空,可以上袁府,或也可去找姜姝,串个门,聚一聚。大人留步吧!” 袁成不喜孙女踏足牢狱阴晦之地,袁隽便也未在大理寺狱停留太久,待出府门时,李樑竟又特特候到了不远处,欲言又止的表情让人很难忽略。袁隽遥遥拱手致礼,也不多言,径直离去。 萧凌迎着袁隽上车,有心玩笑,道:“祖父可好?可提起我?可交代我家要准备什么?” 袁隽听萧凌提起家里,上车的动作顿了顿,想起昨日戊辰的话,便问道:“萧诺一,近日北平可有消息来?” 一年多的相处,萧凌早将袁隽行止脾气摸透,此刻见她神色,就知是紧要正事。心中略略盘了盘近些时日接收到的来自北平的消息数量和内容,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祎然,你是不是得了什么信儿?” “是。齐帝薨逝,太子燕溯即位后,立了燕洄作皇太弟。”袁隽头一回在萧凌面前毫无负担地提到“燕洄”这个名字,虽仍心痛不适,毕竟坦然许多。 萧凌此时心思全在推断信渠异常上,遂只问着:“什么时候的事?” “国书就快送进京了。说是齐国内正乱着,各地方由先齐帝的几个儿子分别占住,燕溯派出的使臣出阳城后,一路向东,走的是海路,在泉州登陆,其后一直隐匿行事,入中州界才亮明身份。不过,地方官员应当尙不知晓国书内容。” 袁隽见萧凌闭口不语、全身绷紧,又道:“萧诺一,燕洄出逃,我知你一定也在北平五州排布搜寻了,他走的也是海路。他们,都有意避开了北平。” “祎然,你不必安慰我。北平在齐不是没有眼线,何况新君登基、各地割据这样的大事!烽州与齐隔洛水而望,父亲在虹城多半已知晓齐国内动向,只这消息没传到我这儿罢了。信渠出了问题,恐怕时日不短,是我大意了。” 袁隽知道多说无益,上车坐定,道:“萧诺一,正事要紧,你自去忙,不必顾我。”见萧凌仍有些放心不下地看着自己,又坚定说道, “萧诺一,我记得当日在留园劝勤阁,你说过,这辈子你需要我、我需要你,我们绑在一起,分不开。 我相信你,所以,也请你信我。 我,袁隽,并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公主,也不会当那种只能依靠夫君事事维护、时时保护的世子妃。 我要站在你身边,而不是躲在你背后。我能照顾好自己,也想竭尽所能帮你。 萧诺一,相信我!” 第六十二章:新友 四、五月间的京城,该是极美的吧! 可惜,袁隽对此并无印象。 在她的记忆中,四、五月的京城,只是前世的常思堂,玉兰开败,再无花香;便是重生归来后,也不过自己的这个四方小院,满眼新绿,生机盎然,却有些单调。 一连几日,袁隽都只在做一件事。她将能记起的前世大要事件和自己的行事、境遇一一记录下来,再按图索骥地将这一世发生之事按着时间匹配对应上。如是忙活了几个昼夜,又觉毫无意义,不禁心烦气躁。 袁隽在院内坐下,鼻尖隐约扫过花香,似是乘风而来,转瞬即逝,遂起了兴致洗手烹茶。因专心道道步骤,一时倒也平心静气不少,待茶汤入口,竟索然无味,遂烦闷地随手搁置。 敬世阁里,萧凌煮茶可染桂香;自己烧的这一壶,开水罢了。 袁隽意识到,她在想他。 自大理寺归来,萧凌立即着手调查信渠异常一事。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将手上错综复杂的线逐一厘清,谈何容易。萧凌不是个会把苦与不易说与人知的性子,能被他挂在嘴上的,都不过些无关紧要,只为着在袁隽面前逗趣。因此,事到如今,她反不得见他了。 袁隽不自觉地将视线投向院内一角,巨大树冠下,两方湖石错落摆放着,正是萧凌这些天的“专座”。 落霞说,世子每晚宵禁后翻墙入院,却不让他们禀报,理由是“不吵你家主子休息”,然后便在这极不舒适的石头上呆坐很久,静静地看着袁隽屋子的窗纸透出内里摇曳的灯火光亮。 袁隽头回听见时,深觉不能惯着这毛病,虎着脸从桌案前起身,方行至门边就又改了主意,将一个踟蹰的剪影印在了房门上;但第二日起,梳理“大事记”的地点,就被她换到了窗边暖塌。 袁隽并不知道,每晚禁夜鼓声一起,戊辰便会同落霞并立守在回廊下,等看这出好戏。 出神了一会儿,袁隽得吴庸来报,传自荟锦楼的消息:宁国公府姜四小姐定下三楼雅间,请见安平公主于未时。 午后,袁隽易服而行,仍旧是少年公子模样,落霞亦是换了男装亲驾马车。到达荟锦楼后,两人由并不为外人知的店家通道上到三楼,袁隽示意落霞替下原本守在雅间门口的伙计,独自入内。 门方打开,入目便是同样世家子装扮、临窗而坐的李娆。许是担心被人自外头瞧见,李娆其实离窗并不十分近,向外而望的神情却极为专注。袁隽恍惚地想,曾经,此间的自己落在萧凌他们眼里时,也是这样的吗? 遗世。独孤。 “唉!二位这般打扮,若叫外人见了,我宁国公府姜姝的声名定要更加响亮了。”着装如常的姜姝,在袁隽和李娆间来回一打量,叹笑一声,出言打开场面。 “那是好?还是不好?”袁隽落座,接过姜姝递来的茶,抿了一口放下。 “好啊!多少能省下些修门槛的银钱。二位公子,不如,稍后与姜姝一同从正门出吧?” 姜姝直言不讳着几乎毁了容貌的自己转眼又成京中权贵求娶热门的“趣事”,说话间神色大胆飞扬,较李娆以往认识十分不同,惹她下意识注目而视。 袁隽虽稍好些,却也有吃惊之处,皆因姜姝此时神采极似一人,不由揶揄道:“姜姝,我许久不到崇志堂,韩大人家那个‘十分不正经’的堂弟,可还在听学吗?” 姜姝面上红晕浮起,仍大方着回答:“自然在听的。舞弊案一出,一众考生滞留京中候着重考消息,朝廷便将此前公主提议的旁听政策又执行了起来。因此,不止韩汜,留京待考的各地考生都仍在国子学各堂和几大书院继续听学。说来,当日重新择课登记时,崇志堂还新进了好些人,不过近日常听他们抱憾,无缘得见公主。” “如此说来,崇志堂里竟还有人盼着我回去吗?” “当然。其实,原先这些考生对于入京后被拘着在学堂听讲一事,多半是不太乐意的,可经过先前那次作废了的会试,却大为改观了,如今直言受益匪浅者众。京里的学生,不管是国子学里的贵族子弟、官宦子弟,还是几大书院中的世家子、富家子、寒门子,即便在学问基础上比不过各地入京的士林佼佼者,但在眼界格局上却要开阔得多。科举取士,毕竟不是招录学究先生。” 李娆只看着袁隽、姜姝自然而然地问答谈话,默不作声;袁隽便也当雅间内并无李娆其人,继续有意无意地,把姜姝好不容易岔出的话题,又给绕了回来。 “那些个曾被姜四小姐记了名的考生,现下如何了?还有韩汜,照旧那么不正经吗?” “他……言辞举止是跳脱了些。不过,人家似乎也并不很看得上入仕呢!说是,层层选拔出来的‘国之栋梁’,也不知有多少是未被揭发的舞弊案获益者;又说,韩家既出过一个寒门状元,扬了名,就很足够了,他来京,只为打一打酸韩家‘昙花一现’的那些人的脸,最多不过为自己继承家业再造造势罢了。他还说,治这个烂疮的朝廷,不如多救几个实实在在的人,如今只待舞弊案结果一出,定要弃考回去的。公主就别再拿姜姝打趣了。” 姜姝说着,落寞下来,复又强提一口气,勉勉强强笑了笑,特意看着李娆,道:“既然都认识,有什么话便直说了吧!” 李娆终于见到袁隽看过来,心知今日原本就是自己主动相约,再缄默不语下去,就是故作姿态了,即道:“公主,当年丽鲤池畔,李娆亲眼看见乐平公主推您下水。” 袁隽深深看着李娆,很能觉出对方话中的防备和试探之意,只微微勾一勾嘴角,眼里没有笑意,却很真诚,说道:“经历生死,能让人看清楚很多事。所以,过往那些于我,并不都是坏事。” “当日我看见了,可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能做什么?指认?谁能想不出当日是她害我?谁又要听你说什么了?你什么都做不了,没有举动反倒是对的。”袁隽顿了顿,又问,“李娆,今日就为说这个吗?” “公主,”李娆深吸一口气,终于做好决定,“那日你在大理寺看见的案卷,确实是我写的。 父亲深谙刑名之道,能一路从地方将官做到了京里,凭的就是公正断案的本事。大理寺卿一职,父亲适得其所。 家父家母青梅竹马,感情极佳,别说姨娘,父亲连贴身侍候的丫鬟都不曾有过,日子过得极简单。母亲生我时十分艰险,几乎丧命,好不容易母女得保,父亲更样样、事事顺着我们。在父亲眼里,我是他的孩子,是他的延续与传承,他从不把我只当女孩看。 我自幼跟随父亲学字读书,在他坐堂审案时,我也常立于后堂听着、看着。父亲说的话,我都能明白;父亲做的事,我也很喜欢。我曾经以为,等自己长大了,就能像父亲一样断案,和他一起把那些不公不正的事儿,都给判得清清楚楚。甚至,当我知道父亲调任掌管天下刑狱的大理寺、我们要举家随迁入京时,还曾天真地高兴过。 可我入了京才知晓,什么叫规矩比天大,什么叫皇权比王法强。 那些贵族和官宦人家的小姐,看起来什么都有,其实反不如长于乡间的女儿家自由。她们看不见时刻紧跟自己的大笼子,她们本能地对和她们不同的人充满恶意。 我自小学的东西,我引以为傲的本事,变得不值一提;那些曾经看不上的舞乐女红、诗词歌对,才是正经。呵!我唯一拿得出手的,竟然是那一笔原为给父亲誊抄案卷而练成的字。 本来,我也想死心做个安分的官家小姐,可偏偏,乐平公主开了学阁,又点着了我。还是天真啊!在宫里,我每天能看见的,不过是乐平公主他们欺负这个、作弄那个,授课的博士也一个个卑躬屈膝,学问好坏全看做学问的那个是谁。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学阁里的这些,确实算不得什么! 但,人命竟然也算不得什么!您溺水后,父母很快为我定了亲,如此,才得了准我出宫的恩旨。我又认命了。 可是,安平公主,顺和七年六月,您又把火星子投了下来……” 李娆一路说到此处,方停了停,袁隽接口道:“所以,你就开始偷偷为大理寺誊卷?继而干脆自己上手执笔卷宗案报?” “我知道这事儿不对!是我求父亲的。我先前说了,他样样、事事顺着我。公主,家父不说能不能称得上是一个好官,但至少是个能胜任大理寺卿之职的人。不管是袁祭酒的事,还是今后别的什么事,我李娆只求您,别让他因为我的娇纵任性而为难、失了原则!当年丽鲤池的事,虽已远,但您若重提,我这回一定站出来;今后,若是别的什么地方什么事,李娆但能办到也绝不推脱……” “这些话,是李大人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袁隽几乎气笑,出声打断。 “我自己的。与父亲毫无干系。”李娆也倔强着直视而来。 “所以,先抛出丽鲤池,是为了拿自己换一个把柄?”袁隽幽幽地问,眼神似讥似嘲,沉思片刻,又耐着性子道:“李娆,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我是请托过李大人,于我祖父在押期间在生活上多帮衬照顾,这不算为难、不算逼他丢弃原则吧?除此,你记住,我祖父,国子监祭酒袁成,绝无可能事涉舞弊。若说有求,我倒求李大人务必秉公奉法、查清案情,以还我祖父清才是。 哦,你还说了‘今后’……哼!我袁隽即便真有什么事情要办,也用不上你这些事去要挟。你李娆没那个分量! 我早与李大人说过:在大楚,最支持女子读书理事、自立而强的,必定是袁家。今日,我便也将这句话送给你。 我想见见你,是因为我觉得,自己那晚在大理寺厢房内、在那案卷之上,看见了另一个自己,看见了另一个姜姝。你方才说我散了火星子,那我问你:李娆,你是决定回来当一捧死灰,还是想要再燃一燃?” 李娆在袁隽炯炯的目光下露了怯,垂头说道:“可我……九月就要嫁人了。” “那就当是我多此一举了。”袁隽略有些失望地起身。 姜姝急喊了声“公主”,又用力狠狠拽李娆衣袖,不断以眼神向两人示意着。 袁隽又等半晌,暗叹一声,方要举步离去,却见李娆豁然起身对自己致礼,问道:“安平公主,李娆斗胆,能不能得您以友相交?” 李娆见袁隽挑眉而问,忽地绽开一个笑,道:“我今日说什么心中企望、往日抱负,确实像个笑话。但,如今做不到,不代表曾经无渴求;我自己做不到,也不表示我不信他人能执着成事。公主,您与姜姝,自去做你们想做的事,我李娆虽无法同向而行,但愿为你们拥趸。兴许今后,如我得女,她能因为你们,有机会活成她想要的样子。” 袁隽瞧见李娆眼中的光,终是笑了: “李娆,心里不放弃,事就没有完。也许,你的机会也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