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们逼我做皇帝的》 第一章 三弟,好巧啊 都城金陵,正值三月。 这是个春风送暖的季节,是天空犹有纸鸢的季节,但如今,整个金陵正陷入惶恐不安的氛围中。 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强忍着紧张,向着城门口行去,身后跟着个中年随从,路两旁的宅院中多有纷乱。 有嚎啕大哭,有惊恐尖叫,有紧闭大门,也有宅门敞开任由出入,一派混乱,毫无天子脚下的气派。 青年在心里暗想,大军即将入城,五年征战,一朝成空。 建玟四年变成了建玟五年,不过马上就要换回上个年号了。 毕竟杀入城中的那位燕王叔,打的是靖难的旗号。 真是个废物啊,有一个穿越者暗中帮忙,李允炆还是废成这样,只多支撑了一年而已。 远远看见城门,中年随从低声道:“殿下……少爷,出不去了。” 青年找了个隐蔽的地方,从怀中掏出个长筒,脸凑上去细看了几眼,突然脸色一变,“李京隆那厮什么时候被放出来了?” “少爷,五日前谷王下狱,后来……”中年随从小声解释:“魏国公不在京中,曹国公自请出城议和,后驻守金川门。” “出不去了……”青年骂了句脏话,转身就走。 还好已经留了条退路! 毫无疑问,这位青年是个穿越者,科班出身,北影表演班毕业,熬了好些年终于要熬出头了,正在参演一部描绘靖难之役的电视剧。 结果一不小心跌了一跤……从2021年的横店一跤跌到了这个似是而非的朝代,建国才三十多年的夏朝,成为了开国皇帝李元璋的孙儿,前太子李标的嫡三子李允熥。 李允熥穿越的时间点有点坑。 论起来,大哥已经挂了十多年了,老爹也就是前太子已经挂了五六年了,老二李允炆虽然是皇太孙,但其母实际上是扶正的,论嫡,自己才应该正位大宝! 但还没等李允熥施展手段,甚至都没来得及见一面……皇祖父已然逝世,二哥李允炆顺理成章的登基为帝。 第二年被封为吴王的李允熥千方百计想就藩苏州……可惜李允炆已经开始动手削藩,湘王、岷王、代王、齐王、周王陆续被废,李允炆自然不会放李允熥出京。 没办法,李允熥只能使尽各种手段……只希望官军能打赢这场靖难之役,用屁股都想得到,若是燕王叔李棣登基,其他的藩王不好说,但自己这个李允炆的皇弟,而且还是李标的嫡三子,是肯定没好下场的。 但无奈李允炆太过废材,只多撑了一年而已,李棣还是兵临城下……李允熥要是不跑路,被圈禁一辈子那都是运气! 七拐八拐进了一条巷子,中年随从掏出钥匙打开一扇小门,在前面领路,取出两套粗布衣衫。 李允熥换上衣衫,略略弯腰,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盒子,将准备好的粉末扑在脸上,又将手在地上擦了擦,满意的上下看看。 现在这模样,就是吴王府中的熟人看见也认不出来,李允熥早在靖难之役刚刚开打的时候,就私下在京城中设了好几个点,为的就是今日,主持这事的中年随从是他身边的太监常宽。 不仅如此,李允熥让常宽陆续在扬州、苏州、杭州等地买屋置地,他都打算好了,自己一路往东南方向,绕到徽州府境内,深山老林……最合适不过了! 两人从宅院后门离开,又走了一阵,李允熥远远眺望,“是甲六号的那栋宅子?” “是。”常宽习惯性的弯着腰,“宅子后面有条河,附近都是平民,查过了,绝无与朝中官员有牵扯的。” “虽然宅子不大,但设有暗室,而且还挖有地窖,不仅能容身,还储放了大量米菜。” 这时候,突然有轰然大响在远处炸响,李允熥转头瞄了眼,不用想,必然是李京隆放北军入城了。 不过,李棣这厮会搜捕建文余党,会屠方孝濡十族,会在朝堂杀个血流成河,但他不是疯子,绝不会大索城内,更不会屠城。 这儿是平民区,常宽在这儿设点已经三年了,只要自己小心点别露面,十有八九能躲过此劫,毕竟自己虽然有些身份,但并不重要。 躲过此劫,过上半年再找机会出城,日后就是天高海阔,苏州、杭州那几处宅子都埋了金银,做个富家翁绰绰有余。 李允熥换了个方向眺望,那是皇城的方向,他仔细看了又看,实在有点远……看不清有没有黑烟升起,也不知道那把火里,到底有没有李允炆。 “少爷,走吧。” 左右看看无人,李允熥快步跟在常宽身后进了宅子,这是一处前后只有两进的小宅,不过宅后有一片空地,还挖了个地窖。 “以后别叫少爷,你我以叔侄称呼。”李允熥长长舒了口气,进了屋子坐下,“待会儿你就出去转转,和邻居打个照面。” 常宽快手快脚擦桌扫地,抽空点火烧煤,将水壶装上水放在煤球炉上……这是李允熥前两年折腾出来的,如今在东南这块儿流传的很广,也为他赚了不少银钱。 李允熥往前坐了坐,伸手取暖,随口骂道:“皇兄真是荒唐透顶,心比天高,手比地低,重用的都是方孝濡、黄子成那等腐儒,最可笑的是……让李京隆那厮去守金川门!” “都已然查实谷王私通燕王……要知道当日是谷王、李京隆同去议和的!” 由不得李允熥不气啊,燕军还没渡江,他就已经准备脱身了。 安排的妥妥当当,没想到临走前,守卫金川门的谷王不知道哪儿被怀疑……李允炆查实后,居然下令将还在京中的藩王一律软禁。 真是石乐志的操作啊! 越想越气,李允熥多骂了几句,突然一声轻微但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嗯?”李允熥双目圆瞪,顺手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他是宗室子弟里出了名的武力强横,和燕王次子李高煦斗过多场,不分胜负。 往里面走了几步,李允熥回头看了眼常宽,打开机关,这是一处暗室,是他亲自设置的。 猛地拉开门,李允熥手中匕首还没捅进去,里面突然燃起一点火光。 火苗左右移动,一张让李允熥目瞪口呆的脸庞在火光的映射下若隐若现。 居然是当今陛下李允炆! “三弟,好巧啊。” 第二章 从成祖被炸的五马分尸开始 “呜呜呜……” 煤球炉上的水壶发出呜呜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和尴尬。 当朝帝王,和吴王在这儿突然相逢……而且还是落难后的相逢,实在是有点尴尬。 不过尴尬的只是李允炆,另一位只是不想说话,视线在扶着李允炆走出暗室的中年人身上打转。 李允熥认得这位,是宫中少监王钺,平日里不太露面,没想到关键时刻如此受倚重。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水蒸气将水壶盖不停的往上顶去。 常宽默不作声的拎起水壶倒了两杯水……这地儿实在是没茶。 “真是没想到啊……”李允炆容貌清秀,脸色苍白,看起来弱不禁风,“三弟对朕有这么多抱怨……” “皇兄客气了。”李允熥皮笑肉不笑的哼哼,“真是没想到啊,皇兄对孤如此警惕。” 哪里会有那么巧的是! 而且不是在大街小巷,而是在自己安置了三四年的宅子里。 毫无疑问,常宽是李允炆的人,不然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李允熥留了三年多的这个宅子的暗室中呢? 在李允熥这个前太子的嫡三子身边安插人手,李允炆显然有所防备。 李允炆苦笑两声,“燕军已然入城,不知方师如今……“ “哈!”李允熥嗤笑道:“皇兄还有心关心方孝濡那厮呢!” “如三弟所言,方师精于书文,长于制典,或能辅政,但军国大事非其所长。”李允炆眼中有痛苦的神情,“论识人之明,三弟远胜于朕。” 方孝濡本职只是文学博士,但由于李元璋罢三省,不设宰相,得到李允炆完全信任倚重的方孝如等人实际上行使的是宰相之责。 靖难之败,首罪在李允炆,其次就是方孝濡。 常宽和王钺在前屋,两兄弟在后屋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李允熥瞄了眼,皇帝二哥似乎有点焦急,也不知道在急什么。 “皇兄这是假死脱身?”李允熥试探问:“就此隐居民间,还是图谋东山再起?”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李允炆冷笑道:“燕王入京,也未必能功成。” 你就嘴硬吧,都在宫中放火自焚逃生了。 又问了几句,李允熥就闭上了嘴,皇城已然燃起大火,李棣已然入城,现在只能等了…… 等李棣猫哭耗子,等李棣登基称帝,再找个机会逃走,隐居乡野……但现在的问题是,李允熥真怕李允炆这厮露出马脚,引得燕军前来。 到那时候,自己说不管我的事……李棣会听吗? 叹息着的李允熥苦中作乐,在心里想,这个雷还是早点爆的好……万一自己到了苏州、杭州,日子过得逍遥,突然李允炆找上门来,那更惨! 此时此刻,皇城大火,身骑白马的燕王李棣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兴奋,当听见侄儿李允炆或死于火中之后,登时一个翻身下马,高呼道:“痴儿,痴儿,何至于此乎?” 眼泪滚滚而下,如丧考妣一般的悲伤…… 如果让李允熥看到这一幕,一定佩服的很……自己这个科班出身,被业内评价为年纪不大的老戏骨,都未必有这水平啊! 一片纷杂的混乱之后,几个身材魁梧的将军硬是将李棣扶上坐骑,准备入宫……就在此时,一位青年文士突然拦在了宫门口处。 李棣脸上狠色一显即隐,目光转为冰冷……大军都杀到宫门口了,居然还有人螳臂当车?! 但是下一刻,青年文士作揖行礼,“翰林编修杨子蓉拜见燕王殿下。” 李棣趋马上前,脸色转为缓和,“孤听闻,你为上一科殿试二甲二名。” 杨子蓉神色肃穆,“下官敢问燕王,此时入宫,所为何事?” 后方数十将校登时大哗,那不是废话吗? 生生死死打了五年,死了多少人,现在打入京师,兵围皇城,现在进宫,自然是要确认大位,拥燕王登基啊! 李棣抬起右手,杂声顿歇,他翻身下马,挽起杨子蓉,“孤为奸臣所害,不得已起兵靖难,如今宫中大火,若陛下不幸,孤愿为周公。” 杨子蓉轻笑两声,这种鬼话,三岁小孩都瞒不住……还想做周公呢? 就在李棣已经不耐烦的时候,杨子蓉轻声道:“如此,殿下先谒陵乎?先即位乎?” 李棣神色大变,沉默片刻后缓缓点头,“杨卿所言极是,当先谒陵。” 直接进皇城,那就意味着不要脸直接去夺位了,如果先去谒见孝陵,那就不同了。 老爹,您可看好了,儿子是尊您老的《皇明祖训》的遗命,奉天靖难,除杀奸臣……但侄儿太痴,投身大火,痛煞我也! 但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几个侄孙又太小,儿子只能勉为其难做一回周公……至于李棣最后是做周公还是做王莽,那都无所谓了。 所以,先入宫,还是先谒陵,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李棣的合法性,由不得李棣不郑重其事。 在李棣率亲信转往孝陵之后不久,躲在平民区宅院中的李允熥开始坐立不安了。 刚开始,只是少监王钺不时与李允炆密语,李允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会是在通报外间消息吧? 如果真的是通报外间消息……那就意味着,外间是有人知道这儿的。 还没等李允熥确认下来,一个熟悉的人突然找上门来。 是李允熥这个吴王府中的教授杨应能。 好嘛,李允炆那厮在我身边安插的还不止常宽一人,李允熥心头火起,前世今生,他都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突然一把揪住常宽将其抵在墙上,一只手卡住这厮的脖颈,李允熥低声厉喝,“背主之奴,此处送于皇兄,孤另寻他处……”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李允熥记得距离这儿不远的地方,还有个点,虽然不如这儿,但也能容身。 但身后的杨应能轻声道:“殿下,来不及了。” “什么? “殿下真是天纵奇才,研发的火药毁山断河,威力奇大。”杨应能面无表情的说:“此刻,数百斤火药已在孝陵外蓄势待发。” 李允熥目瞪口呆,我的确两年前研发了黑火药,但之后就被李允炆训斥,为此被禁足三月…… “本欲与国同休,但杨卿献计……”李允炆咳嗽两声,脸色愈发苍白,“若能一举功成,魏国公、荣国公、历城侯统率大军勤王……” 这管我什么事? 李允熥痛苦的捂着后脑勺,“皇兄你只管用就是,为何非要将我拉进来!” “三弟此番立下大功,如何能不加赏?” 外间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片刻后,常宽带着一位满脸喜色的中年人入内。 “陛下大喜!” 李允炆苍白的脸庞上闪过一丝红晕,颤颤巍巍的起身,“如何?” 李允熥认得这个人,是翰林院编修程济。 “天崩地裂,人马皆碎,燕军大哗,哭声震天!” 好吧,如果这是本某卢小说,那书名应该是《从成祖被炸得五马分尸开始》! “陛下静心等候,燕军驻扎城外,魏国公、荣国公麾下精锐,水陆并进,必能破敌……” 杨应能的话还没说完,李允炆突然身子一晃,一口血猛地喷出,仰天就倒。 第三章 我绝不继位 当惊天动地的一炸发生的时候,在场的无数燕军将校都傻眼了。 死忠的拼了命在尸体堆里刨,就指望李棣没死,刚刚投效的官员因为距离远幸免于难,如之前大出风头的杨子蓉已经脚底抹油。 脑子好使的忍着剧烈震荡带来的恶心、眩晕指挥将士排兵布阵,生怕有敌军乘机来袭。 脑子不好使的只能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甚至还有几个脑子进水的哆哆嗦嗦的喊……天降霹雳,天降霹雳! 兵临城下,趋马入京,结果还没开始自己雄图霸业的李棣就此灰飞烟灭,这个消息如旋风般在短时间内传遍了整个金陵。 无数人如丧考妣,无数人欢欣雀跃,有的人开始准备举家逃亡,有的人放下了准备自杀的匕首。 其中,最为懵逼的,毫无疑问是才打开金川门的曹国公李京隆。 两度领大军北上,均遭败绩,就在无法翻身的时候,摇身一变成了迎接新帝的功臣……一刻钟前李京隆还在洋洋得意,而现在一脸的茫然。 夭寿啊! 还没等这位醒过神来,数百骑兵已经驰入金川门,为首的青年将领手中长枪笔直的指着李京隆的胸膛,“拿命来!” 李京隆连滚带爬的躲开,“非我所为,非我所为!” 来人是燕军前锋,李棣次子李高煦,双目通红,脖颈上青筋毕露……李京隆也是冤啊,是我开城门相迎的,但又不是我让李棣去孝陵的! 就在这时候,一员武将大哭而来,泣不成声,“殿下……” 此人乃燕军战功最为卓著的战将之一朱能,乃李棣死忠,亲手扒开尸堆……可怜李棣被炸成三截! 朱能费了好大劲儿都拼不完整,惨不忍睹啊! 李高煦听得睚眦欲裂,“何人主使……必要诛其九族!” 一旁的李京隆暗地里腹诽……宫中大火,那具焦炭尸体至今都不能确认是不是陛下,也就是说,弄不好这事儿是陛下的密谋。 诛其九族……够狠的,你连自个儿都不放过啊? 一位长须飘飘的将领趋马而来,听了片刻,拉住了痛哭流涕的李高煦,“王爷蒙难,殿下当振奋而起!” 李京隆一个激灵,悄无声息的往后退了几步。 “首要搜捕主谋,为王爷复仇。” “其次……” 这位将领是李棣麾下第一大将丘富,眼神闪烁不定,一旁的朱能也反应了过来。 燕王李棣身死,承其位的理应是燕王世子李高炽,但这位还在北平呢。 在目前这种擒下下,大军必然由李高煦执掌,这位高阳郡王也是有可能继位的……而且不是继燕王位。 李高煦脸上犹有泪痕,但也有强忍着的兴奋和喜悦,他深吸了口气,“召陈圭、顾成、张信、谭渊率本部兵马入城,大索全城,必要搜捕主谋!” 就此,一场浩劫降临在这座城市,无数燕军凶神恶煞的闯入几乎所有官员府邸,以及大量富商宅院,手持刀枪,搜捕所谓的主谋。 回身小心关上门的杨应能快步入屋,低声道:“还好,暂时没搜捕这一块。” 躺在床上的李允炆微微点头,却没说话,眼神涣散的盯着头顶的瓦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允熥实在忍不住了,“说不定待会儿就搜到这块儿了,为今之计,尽快送陛下与魏国公汇合,再不济径直去淮安府,荣国公拥兵十五万,必能护佑陛下!” 这也是杨应能的计划,但他很清楚李允熥的心思,这是想赶人呢! “此刻不称皇兄,而称陛下。”李允炆突然开口,轻笑道:“燕王归西,使者已然启程,密告魏国公、盛勇、梅因,三军合力勤王,若能大胜……” 李允炆话没说完就住了嘴,他清晰的看见李允熥脸上毫不掩饰的嘲讽。 真够鸡贼的啊,现在李棣已经挂了,如果徐辉祖、盛勇、梅因能击败燕军,李允炆再露面……若是燕军大胜,那李允炆脚底抹油? 但李允熥想不通的是,为毛非要把我留在这儿?! 半个时辰前,李允熥按耐不住,非要离去……结果常宽轻描淡写的说了句,城内所有的安置点老奴都一清二楚,殿下你能跑哪儿去?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被拿捏的死死的,李允熥觉得自己是在陪着这帮人等死! 如果说李允炆真的是一走了之,李允熥说不定只是被圈禁,但现在……只怕难逃颈上一刀,李高煦那厮发起疯来,连李元璋都敢顶撞。 李允熥已经放弃了,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最失败的穿越者……关键还是穿越的时间点不对,就算只早上一年半载,必能将李允炆给摁下去。 这货简直了……李允熥难以相信……他是亲耳听见李允炆告诫耿炳文,“勿使朕有杀叔之名。” 不管别人怎么理解,但事实是,李棣几次都是因为这句话死里逃生的。 好吧,不让其他人杀,你非要自己动手……而且都被炸碎了。 日子就在焦急的等待中艰难的度过,李允熥就这么熬着,无聊的听着杨应能、程济时不时送来的消息。 三月初七,李京隆开金川门,李棣入京,谒拜孝陵途中,天降雷霆…… 三月初八,燕军大索京都,十余朝官全家被屠,黄子成、齐泰两人妻女均…… 三月十一日,高阳郡王李高煦宣称陛下自焚而死,其父燕王遭死士行刺,不幸遇难。 换句话说,李高煦将身前的李允炆、李棣……不管是死了还是没死,都一扫而空,已经开始做登基为帝的美梦了。 三月十三日,魏国公徐辉组、历城侯盛勇、山东副总兵平按率兵进逼,可惜军中多有新兵,战力不强。 三月十六日,李高煦亲率骑兵破阵,丘富、朱能继之,大败南军,斩首逾三千,徐辉组败回浦子口。 三月十九日,荣国公梅因率十万大军南下渡江,扬州府、镇江府旋即复叛。 三月二十二日,徐辉组、盛勇、平按引残军与梅因汇合于龙潭,正是半个月前李棣的驻地。 三月二十五日,李高煦率兵进击,徐辉组力斩敌将数人,丘富冲阵败平按,双方难分胜负……而应天府已经一片狼藉。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李允熥脸色难看的盯着床上的李允炆,“皇兄,何必如此?” 燕军虽然掌控京城,但南京太大了,而且李高煦率主力出战,李允熥已经决定冒一次险,如果能溜掉,那日后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但就在李允熥准备的时候……朱允炆递来了一份盖上印章的圣旨。 “半年前,朕便召太医细询。”李允炆用少有的柔和视线盯着面前的弟弟,他虽然被视为仁主,但对宗室子弟向来苛刻……除了相爱相杀的燕王叔。 “月余前,甚至出宫寻民间名医……” 李允炆苦笑道:“燕王叔已去,剩下的……大夏就交给三弟了。” 这就是为什么李允熥在城内设了那么多藏身之处,而常宽却偏偏将他引到此处,与李允炆相遇的原因。 “不,绝不!”李允熥面色铁青,厉声道:“这等烂摊子,我绝不接手!” 开玩笑,外面打成一锅粥了,而且南京还在燕军手里,这时候接手……是怕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三弟……”李允炆脸色愈发苍白,气息微弱。 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杨应能突然一把揪住李允熥的衣领,“乱臣贼子,颠覆社稷,你身为前太子嫡子,怎敢只顾及自家性命?!” 李允熥冷笑两声,手腕用力将杨应能的手掰开,“乱臣贼子?燕王叔可是皇祖父之子。” “你……” 李允熥丝毫不惧,两个太监加两个文士,自己收拾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他毫不犹豫的收拾东西,准备从屋子后门离开。 就在这时候,外间放哨的常宽狂奔进来,神色惊恐,“大队人马往这边来了!” 众人一怔,李允熥猛地冲进屋子,抱起朱允炆,“快,快,把密室打开!” 娘的嘞,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自己马上要脚底开溜的时候来了! 第四章 国赖长君 距离金陵不到百里的龙潭,荒龙山半山腰处,爵封荣国公的梅因在数十亲卫、将领的簇拥下缓步前行。 “此地因龙蟠之背,有水潭名龙潭而得名。”身边的文士轻声道:“宋时的黄天荡一战便是在此地。” 远眺都城的梅因长叹道:“黄天荡一战,困十万金兵月余,但最终完颜宗弼突围而出,火攻宋军,韩蕲王仅以身免,此战是宋胜金败,还是金胜宋败呢?” 正如此时此刻,嫡亲叔侄,刀兵相见,以死相搏。 做叔叔的被炸得尸骨不全,做侄儿的被逼宫中放火。 大军在金陵城外缠斗多日,谁又能说得清究竟谁胜谁负呢? 今年四十三岁的梅因虽名为武将,实则身上多有书卷气,虽是武勋世家出身,但实际上从未真正领军上阵。 性格上的优柔寡断让梅因没有在第一时间率军回师勤王,这遭到了魏国公徐辉组的严词训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有训斥梅因的资格。 今日,久在营中的梅因起念登山远眺,是因为,魏国公徐辉组率亲兵前行五十里赴约。 以徐辉组的脾性,是不肯议和的,但无奈一来官兵虽然兵力雄厚,但战力实在太差……军中精锐已经在之前五年的列次大败中被击溃甚至被燕军收编,不多的残兵又在一个月前的大战中损失殆尽。 二来,金陵还在燕军手中,多少将领大臣的家眷都在刀口之下,不说别人,梅因的妻子宁国公主及其二子一孙都在京中。 如果说李棣登基,梅组至少不怕祸及家人的话,如今李棣被炸的尸骨不全,李高煦那个疯子什么事干不出来? 而徐辉组的担心倒不是在于家人,而是陛下至今尚无准确消息。 当然了,还有个原因,因为书信邀徐辉组赴约的,是其胞姐,刚刚失去丈夫的燕王妃。 本朝开国皇帝以金陵为根基而展望天下,数十年来,不言其他,应天府至少道路通畅,人烟密集,但此时此刻,路旁尸骨,村无人烟。 就在残破的道路侧,等待许久的徐辉组面无表情的看着远处弥漫的黄尘,身后是盛勇、平按以及昨日赶到的山东布政使铁选。 漫天黄尘渐渐散开,这是一支约莫三百骑的骑队,为首的数十人趋马上前,为首者乃身披软甲的李高煦,身后是已然年过四十,但仍能趋马的燕王妃徐氏。 “大弟。” 柔和的口吻,带着一丝哀意,失去丈夫的燕王妃摘下帷帽,双目微微红总。 徐辉组眉头微动,神色却没有变化,干脆利索的说:“退兵,任由尔等北归。” 这是徐辉组的底线,也是他愿意赴约的关键原因。 要知道李允炆暗谋行刺李棣,这等密事知晓的人非常少……徐辉组也不知道,他是李棣的姐夫,李允炆不可能完全放心,不然也不会突然召其回京,导致关键的大败。 徐辉组到现在也不知道那把火中,到底有没有陛下,但他知道,只有罢兵言和,让燕军滚蛋,陛下才会现身……如果还没有驾崩。 李高煦嗤笑道:“必要为父王复仇,若大舅肯交出主谋,退兵亦无不可!” 徐辉组如电一般的视线刚扫过去,浑厚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陛下自焚于宫中,父王遭死士行刺,普天同哀,再同室操戈,实是亲者痛仇者快……” 至少两百斤的胖子吃力的出现在燕王妃的身侧,拱手施礼,“外甥见过大舅。” 徐辉组瞄了眼,这位是燕王世子李高炽,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又看了眼姐姐燕王妃,徐辉组冷笑道:“高炽继位燕王,北返北平,高煦另封亲王,就藩……江西,大姐也不用再烦心了。” 这句话引得众人神色一变,燕王妃徐氏双目红肿其实主要不是为了丈夫的横遭不测,而是为了长子次子之争。 如今李高煦在军中颇有威望,直接掌控五成以上的燕军,若不是徐辉组、梅因率军进击拖延至今,登基大典八成都已经办完了。 而李高炽却是名正言顺的燕王世子,在军中也不是没有势力的,而且得到李棣麾下文官谋士的支持,两百多斤的身躯骑马急行南下,第一目标倒不是想登基为帝,而是为了不让弟弟李高煦得手。 用脚后跟也想得到,李高煦一旦登基,身为燕王世子的李高炽……圈禁一辈子那都是奢望。 徐辉组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点,“好心”的替姐姐出了这个看上去很不错的馊主意。 李高炽、李高煦对视了一眼,都出言反驳,徐辉组随口训斥,燕王妃居中调和,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现在的局势是,徐辉组试图以李高炽、李高煦内斗来分化瓦解燕军,至少使燕军退出都城,让李允炆尽快露面,以定军心。 但事实上,李高炽、李高煦虽然内斗,前者兵力占优,后者有大义名分,在燕王妃徐氏的调解下还没撕破脸,而且在面对朝廷大军的时候勉强能携手。 于是,渐渐的,讨论的重点转移到,国不可一日无君。 徐辉组的底线是找到李允炆……而燕军这边的底线恰恰也是,绝不能让已经失踪的李允炆重新登基为帝。 吃不消的李高炽坐在板凳上,愁眉苦脸的说:“大舅,外甥也难啊……军中将校声称屠城为父王复仇,陈彦纯最为愤然。” 徐辉组沉默下来,所谓的陈彦纯即陈瑄,一个月升任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统领水师,镇守金陵江防,以抵御燕军,就是他在李棣抵浦口的时候,率水师迎降,使燕军顺利的渡过长江。 李高炽的意思很明显,最难接受已经失踪李允炆正位的,恰恰是之前被李允炆寄予厚望的那些将领……这个名单相当的长。 难不成李允炆是圣人转世,不想着报复了? 众人沉默间,一个青年突然转了出来,“大兄,姐夫奉天靖难,愿为周公,如今陛下……” “住口!”铁选须发尽张,怒吼道:“中山王竟有此等不孝之子!” 青年面红耳赤,被气得七窍生烟,他是徐辉组三弟徐曾寿,一直是李棣在京中的内应。 “即使陛下山陵崩,周公辅政,周成王尚有子嗣!” 周公是周武王的弟弟,而周成王是周武王的儿子。 也就是说周公是以叔叔的名义执掌国政,辅政才十三岁的周成王,七年后周成王成年,周公归还政权,就此隐居。 当然了,李棣之前一直说奉天靖难,除杀奸臣,打到南京才声称周公辅政,打的什么主意……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徐曾寿不假思索嚷嚷道:“国赖长君!” 第五章 非要逼我做皇帝?! 国赖长君。 这句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愣,如果李棣还活着,说这话那自然是指李棣,但现在李棣已经死了…… 自从李棣起兵之后,徐辉组第一次赞同三弟徐曾寿的话,他起身沉声道:“不错,国赖长君!” 你李棣要做周公,那就只能选择成王一脉。 燕王妃徐氏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扬声道:“果然如大师所料。” 人群中,一位老者缓步出列,摘下了头上斗笠,露出了黑瘦的脸庞以及光秃秃的脑门。 “道衍!” “姚広孝!” 托某位不愿意署名的穿越者的福,道衍和尚姚広孝这个名字已经遍传大江南北,被朝廷视为燕王李棣谋主。 徐辉组脸色一黑,狠狠瞪了眼徐曾寿,心里怀疑这是对方挖的坑。 道衍手持念珠,轻声道:“十五年前,皇嫡长孙病逝,十年前,太子病逝,先帝立今上为皇太孙,但诸位均知,吴王方为嫡次子。” 李允炆的母亲吕氏原本是前太子李标的侧妃,后太子妃常氏病逝,吕氏这才扶正……李允炆也才以嫡次子的身份被册封为皇太孙。 “吴王?” “吴王……” 徐辉组心思急转,他知道,这是对方的底线,扶吴王李允熥登基为帝……不许李允炆归位。 但李允熥……少时即性情顽劣,不读史书,只喜欢耍枪弄棒,有一手好武艺,倒是和李高煦有点像。 今上登基之后,李允熥被册封吴王,三番两次要出京就藩,遭拒之后又三番两次闹出事来,光是被禁足就有七八回。 简单来说,一句话,在徐辉组看来,望之不似人君! 但至少能阻止李高炽、李高煦窥探大位,能使两军言和。 徐辉组打的好算盘,先扶吴王登基,等将燕军驱逐,再让陛下归位。 但他也不想想,人家道衍都提前断定,登基者必为吴王,怎么可能不做安排。 接下来就是长时间的争吵,徐辉组要求燕军北返,至少要退出南京,但实际上已经被半包围在南京附近的燕军怎么可能答应? 李高煦要亲领禁军,就连李高炽都在同意燕军主力择机北返的前提下,赞同朱高煦执掌京中军务。 这边还在乱七八糟的争吵,突然十几骑狂驰而来,为首的青年骑士翻身下马,脸上满是焦急,“吴王府中不见吴王!” 安静了片刻后,一直沉默的盛勇小声说:“衡王可在?” “论嫡论长,均以吴王为首!”李高炽斥道:“衡王不过是十五,何能继承大宝?!” 徐辉组瞥了眼这个看似憨厚实则一肚子鬼心眼的大外甥,事实是因为吴王莽撞,不似人君,而衡王自幼聪颖,是宗室子弟里出了名的才子。 不过徐辉组也不赞成衡王登基,毕竟是陛下胞弟……万一日后陛下归位,衡王就不太好处理了。 呃,徐辉组完全没考虑过吴王李允熥的感受……他不好处理,那我就好处理了? 麻痹的! 事实上,李允熥就是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货,因为故太子妃常氏生他的时候大出血,太医使尽手段也就拖了七八天。 所以,被挑选去寻吴王的人选中,袭爵开国公的常遇纯次子常升不以为意,当年要不是因为这个嫡亲外甥,姐姐何至于早早过世! 这还是常升第一次来到吴王府,刚走进来就是眉头一皱,京中都说外甥荒唐嬉戏,果然如此……就连房屋都建的奇形怪状! 还没等常升开口,一个青年将领领着个侍女大步走出来,“她说吴王妃知晓殿下去处。” 敢进京的官军将领不多,除了吴王嫡亲舅舅常升外,只有李高炽、李高煦的嫡亲舅舅徐辉组。 一个时辰后,在吴王妃赵氏的指引下,面无人色的常宽打开房门,徐辉组、燕王妃徐氏、李高煦、李高炽、常升鱼贯入内。 李允熥咽了口唾沫,他的第一反应是,燕军查到了李允炆躲在这儿。 但随即就醒悟过来,不对,燕王妃、燕王世子、李高煦来还有可能,但徐辉组……是皇兄的嫡系。 但李允熥还是有点战战兢兢,他偷眼瞄了瞄拉着一张马脸的李高煦……密室就是这厮的身后。 短暂的沉默后,燕王妃徐氏拜下,“拜见吴王……” “四婶这是作甚?!”李允熥从座位上跳起来躲开,赶紧将徐氏挽起来。 此时此刻,他心里有着不好的预感。 “陛下渺无音讯,国不可一日无君……”徐辉组机械的念着台词。 常升瞥了眼外甥,却意外的看到了李允熥脸上那复杂的神色。 有点意外,有点震惊,但涌上李允熥心头,更多的还是巨大的荒谬感! 这是在搞笑吗? 这是在演戏吧! “四婶,四婶!”李允熥高喊着打断徐辉组的话,“燕王叔呢?” 徐氏转过脸去,李高炽、李高煦也都垂下头,常升走过来低声说了几句。 李允熥做恍然大悟状,旋即做愤慨状,“此事必是陛下指使……诸位去找陛下就是,缘何要断我生路?!” “四婶,侄儿被陛下禁足多日,好不容易逃出来,只想着隐姓埋名度日……” “堂兄,你是燕王世子,理应……” “住嘴!”徐辉组脸色发黑,严词训斥,“燕王入京,愿为周公,陛下无讯……” “那也应该是周王叔,正好是周王呢!”朱允熥真的急了,“皇祖父真是胡闹,传位不传子却传孙……” 李元璋儿子那一辈,李棣挂了,排行第五的周王最为年长。 “住嘴!” “闭嘴!” 连声训斥响起,众人都瞪着口不择言的李允熥,虽然李元璋这事儿做的让后人诟病不已,但你以孙责祖,说的难听点,这是不孝啊! 李高炽咳嗽两声,轻声道:“父王愿为周公,如今陛下无讯,理应以陛下这一支论,今日宗室、勋贵共议,当使吴王弟继位。” 常升看着呆若木鸡的外甥,喝道:“如此模样,是想将前太子的脸面丢光吗?” 李允熥头痛欲裂,一刻钟之前,李允炆拿着传位圣旨逼着自己继位,现在燕王一系、朝中一系也来相逼。 如果只是燕王一系……好吧,那是不可能的。 但如果只是徐辉组、常升来劝……李允熥能毫不犹豫的打开密室,你们商量吧! 但现在……用屁股都想得到,肯定是李棣身死,双方僵持,想找个替死鬼呢! 这种皇帝,做起来能不能比汉献帝强……很难说! 有你们这么做事的吗? 你们打生打死,老子只想过逍遥日子,现在倒好,非要逼我做皇帝?! 第六章 秃驴 悲哀的走出门,李允熥回头看了眼,眼神颇为复杂,看的李高炽、李高煦一阵牙疼,是让你做皇帝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把你怎么着了呢! 燕王妃徐氏却是心头一酸,丈夫和侄儿为这个皇位斗得你死我活,两个儿子为了这个皇位明枪暗箭,而面前这位青年亲王却弃之如敝屣。 “七弟,走吧。”李高炽笑着拍了拍李允熥的肩膀,后者在小家排行第三,但在宗室子弟这一代排行第七,李高炽与其同年生,月份稍大,排行第六。 李允熥万般不舍的转身……走出好一段距离,他突然顿住脚步,拉住徐氏的衣袖,“四婶,放我一马吧……” 徐辉组暗骂一句烂泥糊不上墙,呵斥道:“适才都已然答应,此刻却要反悔?!” 李允熥好委屈,刚才在屋子里,能不答应吗? 真怕呆的时间久了,李高煦背后暗室里的李允炆忍不住咳嗽两声……好吧,朱允炆完不完他管不住,但李允熥自己肯定会完! 脑子转了转,李允熥心头火起,面露怒容,“你们想推举谁做皇帝,谁就得做皇帝?!” “做皇帝有什么好?!” 李高炽呵呵笑道:“七弟,做皇帝还不够好?” “上个皇帝的下场摆在那了,有什么好?” 李高炽一时语塞,是啊,李允炆都被逼的放火自焚了…… “皇祖父当年每日批阅的奏折……几十个竹筐都装不下!”李允熥痛心疾首道:“我每日喝喝小酒,逍遥度日……你们简直是逼良为……” “住嘴!” “闭口!” 李高炽哭笑不得,这种话都说得出口……真是慌不择言了。 在场的诸人除了徐氏、李允熥之外,说到底都是政知生物,对权力有着天然的向往,而这个时代,皇帝代表着近乎无穷的权力,有资格的谁不想去当? 但李允熥是真的不想……如果是皇祖父在位时期,自己挺乐意接手这副担子的,如果是建纹元年,自己也能勉力一试。 但现在这局面……燕军入京,掌控金陵,徐辉组、梅因率大军勤王,双方一时半会儿分不成胜负,偏偏李允炆失踪,而李高炽和李高煦兄弟内斗,自己这个无权的亲王才被推出来充数。 夭寿啊! 最后还是常升这位嫡亲的舅父大骂,这个皇帝你想当得当,不想当也得当! 当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李允熥出现在城外小镇上的时候,无数视线投来,无数人暗暗摇头……看看这模样,望之不似人君啊! “精神点!” 李允熥幽怨的看了眼常升……换成你提心吊胆了小半个月,一有个风吹草动心跳就没下过两百五,能不无精打采吗? 在去寻找外甥的路上,常升还在琢磨自己日后……现在已经不再琢磨了,就这废材! 看看,刚进了大厅,打了个招呼就四仰八叉的歪在一张榻上了,一幅任凭尔等狂风暴雨,我自岿然不动的气概。 事实上,没人搭理他,找到这个正主之后,双方又开始就着各种细节开始扯皮。 第一个议题是最关键的军权,梅因、常升等将领率兵驻守应天府,燕军把持南京兵权,半年之内,燕军部分主力北返北平。 但关键不在于现在,而是日后的发展,夏朝建国初年,是以五军都督府管辖各路大军,出征之时,皇帝临时派遣大将以总兵官的身份统军,之前的李京隆、盛勇,以及现在的梅因都是如此。 但将来的皇帝……李允熥都已经开始打瞌睡了,所以左右中前后五个都督府,是双方争夺的重点。 最终决议,徐辉组、常升、李高煦、丘富、耿炳文五人为五军都督府,下面的都督同治、佥事均由各人调配。 正在打瞌睡的李允熥心里想,京营为四十八卫,由五军都督府分统,故京营又有“五军”之称。 丘富、李高煦……这意味着其中至少五分之二都是燕军。 徐辉组能入选是理所应当的,常升能入选……八成是因为自己这个外甥,但耿炳文都行将就木了…… 不对,手中兵力最为雄厚的梅因为什么没入选? 李允熥手撑着脸颊,眯着眼看了看正和李高煦争的面红耳赤的徐辉组。 “久闻中山王长子通韬略,果然名不虚传。” 一句无来由却击中李允熥心窝的话传来,他半眯着眼,似睡未睡的转头瞄了眼,猛地瞪大了眼睛,“咦,哪来的秃驴?!” 大厅内一片寂静,有人面色铁青,有的掩嘴偷笑,李高炽捂着脸的说:“七弟,这是道衍禅师!” “道衍……哦哦,是姚広孝!”李允熥满脸歉意的向着一脸黑线的老和尚道歉,“大师勿怪,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道衍狐疑的打量着面前这个一身粗豪之气的王爷,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这厮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哎,李允熥的戏骨功力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一脸的歉意,满嘴的道歉,再加上略带敬仰的眼神……道衍觉得自己是多心了。 但接下来,李允熥凑到近处,小声问:“大师,听说四叔送了你好些美女,环肥燕瘦……您为何不纳呢?” 你礼貌吗? 要不是面前这厮过些时日就要登基为帝,真想吐他一脸的唾沫……道衍强行压下怒意,“老衲乃出家人……只是不知殿下从何听闻此事?” “金陵城都传遍了,说您……算了,大师还是不听的好。” “无妨,还请殿下说来。”道衍怒气稍歇,无非陈腔滥调……什么黑衣宰相之类的,道衍还挺爱听。 李允熥犹豫了下,低声说:“传闻您老也不是一出生就出家,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的,再加上四叔送美女都不要,所以有人猜……” 看李允熥的视线往下移,道衍忍不住破口大骂,一连串的吴侬软语……哎,守了几十年的禅心就这么毁了。 但换谁也不能忍啊! 出家人也忍不了啊! 就差指着鼻子说你不是个男人了! “咳咳,咳咳,大师勿怒,勿怒……肯定是假的,假的!” 李允熥一脸的尴尬,完全看不出来这流言就是他自个儿放出去的。 说起来,李允熥最恨的不是李允炆,不是李棣,而是姚広孝……要不是这老和尚筹谋鼓噪,李棣还真未必能打入金陵,李允熥说不定还真的逍遥这一世呢。 这次,道衍的大骂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关注,因为现在两拨人开始为了一个重要的议题……都开始对骂了! 这个议题就是,到底要不要处死黄子澄、齐泰? 第七章 五毒教 要不要处死黄子成、齐泰,决定了靖难之役这场战事的性质。 李棣就是以除杀奸臣黄子成、齐泰的名义掀起这场战事,五年战事中,燕军占了上风,李允炆先后三次免两人官职,但一旦官军占了上风,又官复原职。 可以说,这两人始终都没有离开李允炆身边。 对于燕军一方来说,杀了黄子成、齐泰,才能定下靖难之役的合法性。 对于李允炆的旧臣来说,黄子成、齐泰虽然讨人厌,又比较废材,但却是李允炆的嫡系中的嫡系。 特别是徐辉组……真要杀了,回头若陛下尚未驾崩,复位之后问我要人怎么办? 早知道就应该把人藏起来。 宫中大火的消息早已经传开,黄子成、齐泰都已经回到南京周边,如今在龙潭大军营地中。 争吵了好一会儿,李高炽笑呵呵的转头问:“七弟以为如何?” 李允熥反手指了指胸口,“问我?” 众人都看了过来,就在旁边的道衍目光炯炯,他总觉得……听说这小子一力拒绝登基,实在是太反常了,反常到让人难以置信。 李允熥郑重其事的说:“还是不杀的好。” 李高煦喝道:“此二贼不死,决不罢休!” “老九你这就错了。”李允熥一本正经的说:“为何要自相残杀?” 李高煦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自相残杀? 李允熥笑呵呵的说:“摸着良心问问你们自己,若不是黄子成、齐泰两个奸臣,你们能打得进金陵?” “对于皇兄来说,这两个是奸臣,但对你们来说,难道不是功臣?” “要不是李京隆给你们送人送马送军械,要不是黄子成、齐泰拼了命蛊惑皇兄,战事早就结束了!” “六哥你说实话,黄子成、齐泰是不是四叔安插的内应?” 李允熥说的唾沫横飞,对面众人呆若木鸡,一旁的道衍听得嘴巴都要歪了! 好像……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要不是李京隆,燕军还真不会势力飞涨……而李京隆最后也大开金川门迎朱棣入金陵。 以这个思路,黄子成、齐泰还真有可能是内奸啊! 虽然知道这个思路挺扯淡的,但想了又想,大家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捂着脸的徐辉组才想起来,两年多前,吴王和黄子成在宫中对骂,后者被一脚踢翻,前者因此被禁足三个月。 李高炽也在捂着脸,不过是在忍笑……七弟真是个奇葩啊! 李允熥还在指指点点,“路上听说……丘富,是丘富吧?” 身高体壮的丘富眨眨眼,然后就听见李允熥后面的话。 “居然夜宿黄府,是睡了黄子成的妻妾?” “太不讲究了,如此苛待功臣,说不定日后还是同僚呢!” “银人妻女者,必在妻女面前被人银……好像哪儿不对……” “住口!”常升历喝一声,想了想转头看向徐氏,“要不……还是请衡王来吧。” 徐辉组都心里在打鼓,这位真的能坐上皇位? 不会被笑话是沐猴而冠吧? “此等大事,如何能轻言替换!” “吴王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燕军一方自然不会同意,双方又开始争论,李允熥懒洋洋的躺回榻上,对着对面的道衍挤眉弄眼,“大师,齐泰不敢说……黄子成必是四叔内应,不会是大师的手笔吧?” 道衍默念佛号,双眼微闭。 不多时,那边徐氏定下最终的决策,黄子成、齐泰均罢官,放逐归乡,子孙三代不得科考。 “老婆女儿都被玩了……还有脸回老家?”李允熥随口嘀咕,“记得黄子成有个女儿,长得还挺漂亮……如果进了教坊司,肯定门槛都要被踏破!” 道衍忍不住微微睁眼……这种话在我这个老和尚面前说,合适吗? “大师勿怪,勿怪。”李允熥转头看向朱高炽,“六哥,怎么又胖了,得减肥啊。” 李高炽随口应付,竖着耳朵听着里面的争论……正在讨论封赏呢。 那边徐辉组面色阴沉,外甥李高煦狮子大开口,要五个公爵,十个侯爵。 这是理所应当,大家跟着李棣打天下,为的不就是富贵吗? 更何况李高煦要笼络军心,日后更上一层楼,自然要为麾下大将争夺爵位……李高炽有点紧张。 李允熥等的无聊,又凑到道衍身边,“在下有一事相询,还请大师解惑。” 道衍有点无奈,“殿下请说。” “在下不读史,自古有皇太孙吗?” 道衍通古博今,答道:“西晋司马臧、司马尚,南齐萧昭业,唐朝李重润。” “都登基了?” 道衍呃了下,“司马尚册封太孙次年过世,司马臧册封次月被废,李重润册封次年被废,萧昭业册封当年登基,次年被杀。” 李允熥啧啧两声,“好吧,运气好的能撑到第二年,运气差的第二个月就被废……如此看来,皇兄撑了五年,实属不易啊!” “如此前车之鉴,大师你说皇祖父为何视而不见?” “皇祖父虽然布衣出身,但也通读史书,不会不知道啊!” 道衍呵呵一笑,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像朵狗尾巴花一般绽放开,“殿下觉得呢?” “叔父一辈多有兵权在手,偏偏传位皇兄……”李允熥一本正经的说:“我曾听闻,西南之地有一教派,名为五毒教。” “以五种毒物置于瓦罐中,相互搏杀,最后胜者为教中至宝……” 道衍嘴角抽搐了下,他当然听得懂这个比喻,李元璋在太子李标过世后,以最残酷的方式选择继承人。 让儿子手握兵权,偏偏将皇位传给了孙子…… 打吧,杀吧,反正那些打天下的名将已经被李元璋杀了个干干净净,到最后胜利登上帝位的,肯定还是朱家人。 李允熥说的活灵活现的,一旁的李高炽虽然关心正在进行的爵位之争,也忍不住回头看来……七弟这脑子是怎么想的? 总有些歪理,但总有些道理…… 不仅是李高炽,这次就连徐辉组、李高煦都听得聚精会神,那边都不吵了。 道衍蹙眉苦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如果是真的,那这手段也太绝了! 太组皇帝难道不知汉朝的七王之乱吗? 李允炆登基后,必然行削藩事,就算没有燕王,其他藩王也不会任凭宰割。 “叔侄打生打死,怕是都被安排好了的。”李允熥长叹一声,“都是一家人啊,可悲可叹!” 徐辉组的身子微微发颤,他不想相信,也不敢相信。 如果真的是被安排好的,这数十万人厮杀五年,都是为了什么? 燕王妃徐氏仔细的打量着这个侄儿,轻声道:“此事涉太组皇帝,不可妄言,但殿下聪慧,今日之事还需殿下决议。” “母妃!”李高煦神色一变。 李高炽置若罔闻,笑道:“母妃说的是,七弟自小聪慧,为兄远不及也。” “六哥是在笑话我?”李允熥斜斜瞥了眼,“当年读书,就属我和老九最差劲,被皇祖父骂了好些次。” 李高煦脸颊动了动,当年他和朱允熥是难兄难弟。 道衍眯着眼打量着起身走过去的李允熥,心中更是狐疑,莫名其妙的……一个傀儡皇帝就这样能参与道大事决议中了。 “不就是老九要爵位嘛,给他呗!” “两个国公,三个侯爵,五个伯爵……也不多啊。” “老九,就十个爵位,够不够分啊?” 徐辉组听得怒气冲冲,李高煦嘴角带笑,李高炽面无表情。 之前态度最为坚决,对抗燕军最为狠辣的铁选面无人色……只在心里琢磨,魏国公说陛下可能尚未驾崩,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反正,吴王是指望不上了,太慷慨了! 兵力、名义、封赏是最重要的三件事,剩下的就是要推举吴王登基,但就在这时候李允熥大手一挥,“你们都议完了,现在轮到我了!” “三个条件,若不肯应下,就算脖子上架刀,这个皇帝我也绝不肯做!” 第八章 当皇帝也是有条件的! 当皇帝还要提条件? 徐辉组、李高炽等人都觉得有点心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真是在逼良为昌呢! 原本准备接下来议登基大典,被引入屋内的周王、楚王、齐王原本一脸羡慕嫉妒的看着李允熥……谁想得到帝位居然落到这小子手中了。 但李允熥这句话一出,三位最为年长的亲王都神情古怪……早听说吴王是个混子! 李高煦神色警惕,冷笑道:“不答应,宁死不从?” “来,砍吧!”李允熥无所谓的把脖子伸长,“反正到头来也是一死,干脆现在一刀剁了……” “吴王殿下,若有疑议,还请明言。”道衍突然开口打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李允熥叹道:“魏文夺汉,献帝犹寿终正寝,他日无论何人夺位,终归是手足兄弟,还请许我活命。” 曹丕逼着汉献帝禅位,但后者还活了十多年才死呢。 “殿下如何说这等话?!”燕王妃徐氏起身皱眉,扬声道:“何人敢夺位?何人敢弑帝?” “四婶,侄儿日后只怕还比不上汉献帝呢。”李允熥瞄了眼朱高炽,再瞄了眼李高煦,“或是堂兄弟。” 李高炽和李高煦对视了眼,他们是对手,但他们的目标并不一定是杀死对方,而是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帝位。 但李允熥还没说完呢,又瞄了眼徐辉组,“或是亲兄弟……” 鬼知道李允炆接下来是死了还是逃了,会不会回来……但如果要回来,想重登帝位,必须得到徐辉组的协助。 即使李允炆不回来,他的弟弟衡王也还在金陵呢。 徐辉组脸色发黑,一声不吭。 “再或是几位王叔……” 周王、楚王、齐王整齐划一的退了一步,连连拱手。 “吴王说笑了,说笑了。” “今上自焚,子嗣年幼,国赖长君,必是殿下登基。” “其实说起来,三位王叔登基最为合适。”李允熥眼睛一亮,殷勤劝道:“侄儿实在做不来,若是国赖长君,三位王叔才是真正的长君!” 这三位是最早被朱允炆削藩的倒霉鬼,五年来一直被软禁在金陵……还真没这心思。 李允熥失望的说:“他日若要夺位,打个招呼就是,若是侄儿反抗,是你们孙子!” “住口!”常升被气得锤了下桌子。 你是他们孙子,那怎么称呼你父亲,怎么称呼我?! 道衍仔细打量着李允熥,心里迟疑不定,看起来真有点傻……皇室夺位,自古血腥,古有玄武门,今有靖难之役,就算现在许诺,他日谁能保证不杀你? 这种诺言,几乎没有什么意义。 李允熥无所谓的坐回到榻上,“看来……都想杀了我啊……” 屋内沉默了会儿,第一个站出来的是燕王妃,她是没有可能夺位的,站出来是替两个儿子许诺。 李高炽附和了几句,李高煦迟疑着被母妃逼着附和……手握军权的他是最可能弑君夺位的。 随后徐辉组、周王等人一一许诺,李允熥才说出第二个条件。 话一说出口,两边的人都脸黑了,唯独道衍恍然大悟,难怪之前提出这么个没有意义的条件。 李允熥提出,废王妃赵氏,迎娶中山王徐达三女徐妙锦。 刚刚穿越来,对明初历史非常熟悉的李允熥就刻意打探过这个传说中李棣想迎娶的女子,幼年体弱,长年居于庙中修行,直到十八岁才回徐府,至今二十一岁,尚未婚配。 日后朝中南北两方必定争斗不休,一方是燕王势力,一方必然以徐辉组为首。 只要娶了徐妙锦,徐辉组就是我大舅子,燕王妃徐氏就是我大姨子,李高炽、李高煦得叫我一声姨夫…… 到了关键时刻有没有很难说,比如夺位的是李高煦就挺危险的,但如果是历史上的明仁宗李高炽,说不定就能躲过一劫,就算是李允炆上演王者归来,幸存度也挺高的。 “民间都说升官发财换老婆……”李允熥无辜的说:“你们逼着我升官,内库多少比我私库强点,那换老婆……” 其他人都没吭声,道衍笑呵呵道:“古人云,槽糠之妻不可弃。” “她都卖了我,不然你们能将我搜出来?”李允熥嗤之以鼻,一拍桌子,“我在城内安排了五处私宅,就为了……那娘们是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这种女人,不换……难道等着她日后被人收买……简直就是潘金莲再世!” 常升忍不住骂道:“你都躲起来准备逃之夭夭,也没见你将赵氏带在身边!” “感情早就破裂了……”李允熥长叹一声,“这个毒妇……再说了,就算是我先弃她,她再弃我,难道不是我休了她,而是她休了我?” 真的感情破裂了,李允熥穿越来都五年了,刚开始还行,后来赵氏杖毙了个李允熥身边一个丫鬟……早就撕破了脸,这两年都不太见面。 这次更是心里大恨,李允熥被找到之后就问起这事……也不知道赵氏是怎么打听到地点的,反正城内一共七个地点,她供出了三个。 看李高煦面色不渝,李允熥苦口婆心的劝道:“只是给自己戴个平安符而已,难不成老九你真的不准备留我一命?” 李高炽笑道:“他是不想叫一声姨夫。” “咱们堂兄弟,平辈论交。”李允熥一脸的真诚。 各论各的嘛! 你们还是当我是平辈,我当你们是晚辈就是了。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常升叹了口气,“允恭兄?” 毕竟是嫡亲的外甥,还是姐姐唯一的子嗣,常升不指望靠其振兴家业,但帮几句嘴还是可以的。 允恭是徐辉组的字,他也叹了口气,“三妹至今尚在家庙修行,未必……” “我去劝说。”燕王妃徐氏打断道:“此事就此定下,殿下登基三日之内,迎娶三妹,册封皇后。” 此事谈妥,徐辉组不耐烦的问:“还有吗?” 屋内众人看向李允熥的眼神都有些不善,这荒唐王爷也太能闹腾了! 徐辉组没想到赔了个妹妹,心里大为不爽。 李高煦等人更不爽,只不过是无奈之下推出来的傀儡皇帝,有没有自觉了? 居然还想做我的长辈?! 但接下来,李允熥盘腿坐在榻上,随手端起一杯茶,笑眯眯道:“朝中纷争不断,久闻大姨博学,还请入住宫中,垂帘听政。” 屋内有瞬间的寂静,然后哄一下炸开了。 第九章 扮猪吃老虎? 李允熥口中的大姨子指的自然是燕王妃徐氏。 哎,那边刚刚应下,这边马上就改口了……速度飞快。 适才短暂的沉默,就是因为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你大姨子是谁? 徐氏是中山王徐达长女,天资聪颖,贞洁娴静,喜欢读书,有“女诸生”的美誉,靖难之役前期坚守北平,出谋划策,又亲上城墙,在燕军士卒中颇有威望。 毕竟是李棣的妻子,还是李高炽、李高煦的母亲……铁选等人立即高声反对。 但徐氏也是徐辉组的长姐……啧啧,李允熥眼角余光瞄见,徐辉组迟疑了片刻才神色转为坚定,附和反对。 而李高炽、李高煦以及燕军几位大将都极为赞同,而且振振有词……这可不是我们提出来的,是吴王的条件。 不答应,他不肯登基呢! 两边吵成了一锅粥,都快把屋顶都掀翻了,只有两个人没掺和进去。 一个是盘着腿喝茶看热闹的李允熥,挺可惜的,这个时代还没瓜子。 另一个是道衍,这老和尚用莫测的视线打量着身边的李允熥。 燕王妃徐氏坐镇宫中,垂帘听政,这对李允炆那些臣子来说,自然是坏事。 但对于即将称帝的李允熥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 李允熥能得以登基,一方面是因为李高炽、李高煦的兄弟相争,另一方面是徐辉组领大军进逼。 调和李高炽、李高煦的是燕王妃徐氏,居中讲和的也是燕王妃徐氏,而且还是被炸成三截的李棣的妻子。 道衍在燕王府待了快二十年了,很清楚徐氏的性格,这是个在其他事上果决,但对两个儿子之争颇为踌躇的女子。 可以想象,徐氏坐镇宫中,无论是李高炽、李高煦,还是李辉祖,想对李允熥做什么,都需要过徐氏这一关。 而徐氏本人……至少现在没看出来有做武则天的念头。 不论朝政、权势,至少李允熥登基后的日子会好过不少。 道衍打量着李允熥,在心里想,自己猜测的对不对…… 当然不对! 李允熥只有一个念头……对付中老年妇女,自己还算是有一手的! 前世自己从北影毕业后,明明演技不错,但硬是熬了好些年,都熬出个年纪不大老戏骨的绰号了,但一直到碰到位慧眼识人的中老年妇女,这才算是翻了身! 这次吵的时间有点长,山东布政使铁选性情火爆,但口才不错,又颇为尖酸刻薄,激得李高煦都拔刀了。 李允熥从兴致勃勃的看热闹到昏昏欲睡,不耐烦的说:“名分有那么重要吗?!” “那是自然,名正方能言顺。”道衍轻声道:“自古以来,垂帘听政的只可能是太后。” 其实徐辉组、铁选已经退让了,同意徐氏坐镇宫中,也同意徐氏参与朝政,但李高炽、李高煦这次是兄弟同心,提出必须以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 徐氏册封太后,那就意味着李棣会被追封帝位。 这是徐辉组、铁选等人绝对无法接受的……这意味着靖难之役的合法性,他们都不许燕军搜捕斩杀黄子成、齐泰,如何容忍李棣追封帝位? 这时候,外间有人进来禀报,少有开口的徐氏微微点头,一个中年太监躬身走进屋子,悄无声息的站在李允熥的身侧。 “老常来了。” 李允熥嘴上笑呵呵,心里马个比,不过也稍微安心了点,常宽的到来,这不是个坏消息……至少证明李允炆没被搜出来。 “这是母亲当年带进宫的旧仆。”李允熥随口提了句,干脆横着躺下来,脑袋就搁在道衍的腿侧,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没头没脑的话。 常宽神态恭敬,心里却有极为怪异的感受……前几年,就是他奉李允熥之命暗中大肆传扬道衍“黑衣宰相”这个绰号,甚至关于道衍不爱女色的传闻…… 现在居然这么亲近? 而且吴王殿下……您居然一点都不觉得尴尬! 呃,李允熥不尴尬,但道衍挺尴尬的,他脑子现在有点乱,弄不太清楚这位青年藩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他蛮撞,说他荒唐,说他胸无大志……好像都不太准确。 道衍在心里琢磨着,至少从这三个条件来说,不像是个没心机的,但也看不出有什么雄心壮志。 谁都知道,吴王必然是个傀儡皇帝,但日后的事,又有谁说得准呢? 和历史中的传闻不同,道衍并不是个巴不得天下大乱的黑衣谋士……那些李允熥散播的传闻,大都不是事实。 太祖皇帝无视燕王而立皇孙,李允炆削藩手段酷烈,而燕王又有九五之像,他这个在燕王府念了二十多年经的和尚才登上历史舞台。 可惜燕王了……雄途霸业,恢弘的帝王生涯还没开始就夭折了。 道衍在心里叹息,推出吴王是无奈之举,下一任皇帝会是谁呢? 身边这位吴王真的是个荒唐藩王吗? 会不会是扮猪吃老虎呢? 他会带着这个帝国走向光明,还是走向没落呢? 道衍心有所感,低头看了眼,登时脸色微变,自己还在想这厮会不会是扮猪吃老虎……居然都睡着了! 嗯,可以确定是睡着了! 嘴角都有流涎,榻上的席子都湿了! 可能是在榻上睡得不舒服,李允熥不多时悠悠醒转,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枚桃子。 这是一枚成熟的桃子,而且是一枚水蜜桃,似乎表皮都颤颤巍巍,一捏破就是一手的汁水。 “醒了?” 桃子转了个面,李允熥眨眨眼,抬头看见了燕王妃徐氏。 “四婶……” “现在不叫大姨子了?”徐氏勉强一笑,“尚在议事,殿下先去侧屋歇息吧。” 心里有鬼的李允熥胡乱应了声,起身穿鞋,走了几步,突然高声喝道:“有完没完,有完没完!” 众人一怔,我们谈判,关你什么事? 你觉得自己有插嘴的资格? “这么简单的事,折腾到现在……丢人现眼!”李允熥一脸的不耐烦,“以皇婶的名义垂帘听政就是!” “大舅子你也能交代的过去,对不对?” 这声大舅子听得徐辉组脸一黑,不过以皇婶的名义,他倒是能应下,只要不是太后就行。 李允熥转头看向朱高煦,“六哥,老九,要是皇位没落入你们两手中,你们现在非要追封有什么意义?” “你们日后夺位,再如何追封四叔,尊奉四婶,都是你们的事。” 李高炽和李高煦哑口无言,老七今日说了好些看似强词夺理,但很有道理的话啊! 第十章 励精图治? 奉天殿,奉天命而统天下,为明皇位传承之地。 恢弘的乐声来大殿内回响,数百官员整齐的排列成行,雄武的卫兵在四周侍立,李允熥背向群臣,缓缓向着皇座行去。 玄衣肩织日、月、龙纹,背部织星辰、山纹,袖部织火、华虫、宗彝纹,头佩皇冠,身材雄伟的李允熥转身凝视阶下,面无表情,缓缓落座。 这一刻,莫名的感触在很多人内心深处涌现。 不论其他,光看表象,这位天子比前一位更具天子风范。 在徐辉组和燕王一脉达成共识后,迅速操办登基大典,朝中的官员……无论怎么想,也只能默认这一切,毕竟李允熥是前太子朱标嫡三子。 李棣被炸得五马分尸,就算那些有意投靠的官员,也不禁惴惴不安,就怕燕军在金陵城内大开杀戒。 殿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嘶吼声,那是藩国进献大象发出的吼声,有侍卫甩鞭,如雷鸣般的鞭声传来,群臣纷纷下拜。 “叩见吾皇。”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直到这时候,如徐辉在、常升、李高炽等人终于松了口气,算是糊弄过去了……如果这位新天子在登基大典上出什么幺蛾子,那丢脸就丢大发了! 呃,不能怪他们这么想,这几天,其他人都忙的焦头烂额,李允熥到处胡出主意,恨不得登基大典办不起来才好。 两边的人都怕这位新天子怯场……这是不可能的,老戏骨怎么会怯场呢! 皇位坐起来并不舒服,李允熥目光冷淡,心里带着无限的伤感,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目光在群臣中一一扫过。 赶鸭子上架……最终还是被赶上来了。 结局如何? 天也不晓得……但我绝不会坐以待毙! 但这样的目光……落在群臣眼里,却带着令人不禁拜服的威严。 李高炽抬头看去,与李允熥眼神一撞,心中有着难以言喻的感觉,这一刻他才发现,七弟似乎和父王容貌有些许相像,而气质也有些许相像。 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高炽的感觉非常正确。 前世在横店,李允熥即将主演的那部描绘靖难之役的电视连续剧……他扮演的就是李棣。 以前演的是你老子,以后我是你姨父! 嗯,都带了个“父”。 登基大典结束后,李允熥在众位“重臣”的环绕中去了武英殿,这是皇帝召见重臣议事,处理公务的主要办公地点。 进了武英殿,两边人又是吵个不停,一方主要是李高炽、李高煦、丘富、朱能、张信,全都是武将,一方主要是徐辉组、铁选,以及吏部尚书练子宁、兵部尚书茹瑺,基本都是文臣。 短时间内磨合的地方多着呢,上到兵力调配、官员调配,下到燕军士卒劫掠,什么破事都拎出来吵……李允熥充耳不闻,反正插嘴也没什么用。 等了好久好久,铁铉都将方孝如的儿子被打断了条腿拿出来说了,李允熥猛地站起来。 屋内登时一静,众人都讶然看着面带不悦的新天子。 “方贼的儿子只是被打断了腿,没杀了已经便宜他了!”李高煦阴阳怪气的问:“陛下以为如何?” 李允熥满脸怒容,“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说这些破事?!” “……” “午时都要过了,你们肚子不饿,我饿!” 屋内更安静了,一时间大伙儿都找不到话说,练子宁和茹瑺嘴角抽搐,不由自主的转头看向徐辉组……这就是你推出来的新天子?! 不说这等荒唐话,都登基了还我我我! 铁选深吸了口气,“方孝如之子无辜被……” 李允熥一挥袖袍,“方孝如之子不过平民,这等事也要吵……赔点银子不就行了!” 丘富高声道:“陛下英明!” 打伤方孝如儿子的就是丘福的儿子。 “早看方孝儒那厮不顺眼了,国事败坏,就是这老贼蛊惑皇兄!”李允熥骂骂咧咧了几句,转头就走。 燕军那边的几个第一次和李允熥面对面的将领都有点懵逼,你是哪头的啊? “陛下!”练子宁脸都涨红了,吼道:“国之大事,陛下怎能不亲自聆听决断!” 李允熥嗤笑着转头瞄了几眼,“你问问,他们将我视为天子吗?” 目送皇帝快步出了武英殿,茹瑺在心里品了品,这话儿不太对啊……你们? 这个“你们”指的怕不仅仅是李高炽、李高煦,会不会连徐辉组也包括进去了? 径直回了乾清宫,李允熥第一件事就是去换衣服,这正式礼服看起来挺不错,但穿起来繁琐的很,脱下来更麻烦,而且穿着还不太舒服。 瞄了眼常宽,再看看周围的宫女太监,李允熥问道:“去问问,四婶用饭了吗?” 常宽还能不能用,李允熥现在心里也没底,这几天周边不少陌生面孔形影不离,他不敢冒险细问……即使非常非常担心李允炆。 如果李允炆被搜出来,咦,这不是陛下潜邸之处吗? 再问问……噢噢,原来炸药是当年的吴王殿下的手笔啊! 好吧,接下来,李高煦就要带兵闯宫了……杀父之仇啊! 不多时,有宫女回报,换了件常服的李允熥大步出殿,从月华门绕过,去了坤宁宫。 开国定制,乾清宫为皇帝寝宫,坤宁宫为皇后寝宫,燕王妃徐氏入宫后居住何处很让人费神,最终还是李允熥定了就在坤宁宫。 接宫女通报,徐氏迎了出来,“陛下来了。” “四婶。”李允熥笑着扶着徐氏的胳膊,“我来陪四婶用饭。” “陛下登基,应自称为朕。” “四婶说笑了。”李允熥苦笑两声,“这等皇帝,不过傀儡,罢了罢了。” 徐氏眉头微蹙,挥手让宫女退下,“陛下已然登基,当上承太祖遗志,励精图治……” 说了一大通,李允熥扁扁嘴,“四婶,我励精图治……也要别人肯啊。” 可惜了了,前世长得细皮嫩肉,这一世却是个粗壮大汉……效果差的有点远啊。 徐氏叹了口气,亲手斟了碗汤,叹道:“如今朝局混乱,但终归有风平浪静之日。” “我还是盼着六哥取而代之……”李允熥赶紧起身斟了碗汤递过去,“六哥性情宽宏……” “六哥上位,不管是我还是老九都……” “若是老九上位,我和六哥怕是难以寿终正寝。” 徐氏有点头痛,这种事就算要说出口,也要隐晦,哪里有这么大大咧咧直接说的一清二楚的?! 徐氏坐镇宫中,垂帘听政,名义是教导天子……她倒是真有这心思,但现在看来,任重而道远啊! 第十一章 第一次表演 短短几天,从一个藩王突然被推上皇位,徐氏对李允熥这个侄儿,之前没什么了解,毕竟她二十年前就随丈夫就藩北平,那时候李允熥才两岁。 二十年间,徐氏再也没有回到金陵,对这个侄儿的了解仅限于知道有个李允熥的侄儿。 几天来,徐氏打听到了不少,这似乎是个莽撞的年轻人,不好读书,只喜枪棍,骑射是把好手,五年前曾经一棍将李景隆的小腿打折了。 不过李景隆后来还是带伤上阵……而李允熥被禁足三月,差点亲王爵位都被降了。 最近几年埋头匠术,闹出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来,被称为荒唐王爷。 两人用餐,周围除了常宽,只有两个宫女服侍,徐氏轻声道:“事先不知陛下驾到,实在慢待了。” “四婶说哪里话,五菜两汤,足矣足矣。” “帝王用餐,亦有礼仪。” 李允熥压根就不用人服侍,筷子如雨点一般落下,“如皇兄那般?” “四婶那是不知道……皇兄用餐,一大桌子菜,每道菜都要小太监先用,还要用银牌试菜,等进口早就冷了!” 徐氏笑了笑,瞥了眼一旁躬身的常宽,从头到尾都没主动上前服侍,看来这位侄儿平日行事的确如此大大咧咧。 “陛下登基,原吴王府众人理应入宫服侍,陛下可有交代?” 李允熥放下筷子,斟了两碗汤,递了碗过去,阴着脸摇摇头。 徐氏有些惊讶,“贴身服侍的总要携带入宫吧?” “原本房内有个贴身丫鬟,曾一度想扶立侧妃。”李允熥哼了声,“四年前被赵氏杖毙。” 徐氏叹了口气,之所以选中李允熥有很多原因,没有子嗣也是一条……衡王不过十五岁,都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了。 不过,徐氏的思路和李高炽、李高煦、徐辉组等人都不同,她有着自己的打算,不过先要看看这位侄儿有没有其他的心思。 沉默了半响,一直等到李允熥彻底放下筷子,徐氏挥手让人收拾,带着李允熥去了侧厅。 “龙团茶饼已经不多了。”徐氏让人端上两杯茶,缓缓道:“陛下对燕王……” 徐氏的话说到一半住了口,似乎难以启齿,李允熥接口道:“四婶是问,我恨不恨四叔?” “不恨,真的不恨。” 李允熥知道这是第一次真正的考验,长叹一声,用推心置腹的口吻说:“皇兄削藩,难道我这个吴王能幸免于难?” “五年多前,皇兄登基,我都说了……愿交出其实压根还没组建的三卫,但皇兄都不许我就藩苏州。” “之后,周王叔、齐王叔,再之后湘王叔……” 这是李允炆削藩政策最让人难以理解,也最让那些藩王难以忍受的,从上到下,一网打尽,交权都不行,李允炆一定要将那些王叔一个个废掉。 在燕王之前被削藩的一共六个,周王、齐王、楚王、代王、岷王全都被废为庶人,还被软禁起来,而湘王不堪受辱,举家踏入火窟,一时震动天下。 这哪里是削藩? 明明是要灭藩啊! 徐氏也不禁黯然,湘王的岳父吴祯当年是她父亲徐达麾下大将,吴氏在出阁之前与其来往颇密,最终葬身火窟。 “至今,我都怀疑……皇祖父遗诏不许诸王奔丧……” 徐氏神色微动,“难道不是太组遗诏?” “当日未闻,直到四叔奔丧,黄子澄那厮才跳出来以此逼退四叔。”李允熥摸摸脑袋,“但这等秘事,侄儿也不敢断定,只是揣测。” “如此境遇,难道四叔坐以待毙?” “奋起反抗,拼死一搏,理所应当!” “皇兄所用,尽多庸碌之辈,最终败北,亦是理所应当……” “当然了,对诸位王叔这是好事,对侄儿来说……” 李允熥苦笑一声,“所以侄儿才想脱身,远遁江湖,都打算好了,先去苏州、杭州,然后富春江、新安江去徽州府,深山老林,想必四叔也难以找到,毕竟侄儿无关紧要。” “不瞒四婶,侄儿都在苏州、杭州买好了宅子,还埋了些金银!” 想到这儿,李允熥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不恨四叔,反倒是恨皇兄!” “那日皇兄将谷王叔下狱……也不知道为何,之后将在京藩王全都软禁起来,待侄儿脱身,大军都即将进城了!” “若不是皇兄,侄儿现在八成都在徽州府落脚了!” 徐氏细细想去,各个关卡都很合理,和自己打探的消息也很吻合,神色略微缓和。 呃,李允熥的表演功力得到了第一次的肯定。 那般咬牙切齿的模样……真心实意啊,绝对不带假。 从长远角度来看,李允熥的生死需要面前这个妇人定夺,从短期来看,他在皇宫的自由度也需要这个妇人定夺……李允熥作为弱势者,只能添。 但不能强行添,只能旁敲侧击的添……李允熥在心里告诫自己,但等徐氏起身去桌案上取册的时候,视线又忍不住落在桃子上。 既然坐到这个位置上,虽然表现出真的不想当皇帝的形象,但李允熥怎么可能没有野望,那些只不过是表象而已。 现在添你,等着吧,终有一日,会反过来! 徐氏哪里知道侄儿的心思,将册子翻开,“这两日搜集朝中诸臣贵女,陛下可以任意择之。” 吴王府内没有侍妾,而皇帝是需要东西六宫的,徐氏的意思很明显。 李允熥随意翻了翻,“这事儿四婶安排就是,对了,妙锦……” “三日之后迎娶。”徐氏想起那个妹妹就有点头痛,“妙锦性子有些冷……” 再冷也得焐热了……李允熥在心里如此想。 徐氏当然也知道,侄儿非要迎娶徐妙锦,无非是为了自身安全。 李允熥更清楚,在现在的局面下,自己再添效果也不大……双方还没有任何的信任可言。 不过,再冷也能焐热……李允熥打起精神,开始说起金陵城内以及周边的景色,徐氏离开金陵二十年了,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等李高炽、李高煦来到坤宁宫的时候,看到的李允熥和徐氏其乐融融,笑声不断的场景。 第十二章 密不可泄 李允熥无聊的坐在那,本来想走,但徐氏坚持将其留下,听着李高炽、李高煦的禀报。 当然了,因为李允熥的在场,这两个货很多事都不肯说,只提到之后几日内,李高炽承燕王位,李高煦也想捞个亲王……徐辉组倒是同意,但后来赶来的方孝如坚拒。 看李高煦一脸的愤怒,李允熥好奇的问:“老九,干嘛不揍那老头?” 李高煦哼了声,“你和他有仇?” “废话,就是黄子成、齐泰、方孝如怂恿皇兄削藩……不,灭藩!”李允熥骂了句脏话,但随即心虚的瞄了眼徐氏,才继续说:“我和黄子成干过架,唾了方孝如一脸唾沫……” “灭藩,灭藩,陛下说的是。”李高炽苦笑道:“早在北平,道衍大师就力劝父王,不可苛待方孝如。” “那和尚说了,你们就听啊?!”李允熥啧啧道:“那货文不成武不就,拉拢党羽倒是有一手,不干掉……以后你们夺位后麻烦的很。” “咳咳咳咳咳……”徐氏忍不住用力咳嗽。 李高炽和李高煦也是嘴角抽搐,大家都是场面人,你也太肆无忌惮了点! “母妃……”李高煦懒得搭理,只问徐氏,“孩儿不敢和大哥相争……” 这言下之意是,老大肯定是继承燕王位,难道我还是高阳郡王? 徐氏还在沉吟,这事儿要解决其实不难,强行下诏就行,只是若朝中文臣群起反对,难免面子上难堪……方孝如在朝中文官中威望很高。 “四婶?”李允熥探头过去,“要不……侄儿打头阵吧?” 看徐氏有些犹豫,李允熥干脆利索的说:“老九,挑个号吧。” “秦……赵也行。” “想瞎了,秦王是二叔的号,三哥还在呢,还是封赵王吧。”李允熥念叨了几句,“老九,这次七哥可是帮你忙了,以后手下留情?” 碰到这种愣头青,李高煦也没什么话好说。 瞄了眼李高炽的神色,李允熥劝道:“六哥,若是四叔还在,也必然封老九亲王,对不对?” 好吧,看看三人神色都不太好看,李允熥灰溜溜的起身,“四婶,好些年没去过后园了,我去转转,迟点陪你吃晚饭。” 徐氏要起身相送,被李允熥强行拒绝。 坤宁宫后园是一座庞大的花园,侧面还有个动物园,占地不小,里面大都是外省甚至外藩进贡的各种珍奇动物,李允熥逛了一圈,还看到两只开屏的蓝孔雀。 因为是来坤宁宫用膳,又没离开坤宁宫,终于摆脱了诸多宫女太监,李允熥随手将手中的米粒丢进笼子,看着几只锦鸡窜来窜去,随口问:“人呢?” “驾鹤西去。”习惯性躬着身子的常宽低低道:“杨教授、王少监换了地方。” 李允熥听出了常宽声音中的哽咽,心里嗤笑了声,转身扫了眼四周,才低声问:“二哥遗体呢?” “安置他处。” 真的死了吗? 李允熥有点怀疑,但总不能去查吧? “赵氏至少知晓五处……” “不会。”常宽迅速答道:“此处吴王府内无人知晓。” 隐隐有磨牙的声音传来,李允熥也是气的不行,感情你手里安置的秘密据点还有我不知道的呢? “传位圣旨在王少监手中,杨教授带走了玉玺。”常宽继续低声道:“此外,陛下尚有十余亲信,知晓伏击燕王之事,如今有的归位,有的隐于城中,其中……” 李允熥突然开口问:“你乃母亲从常家带来的旧仆,为何叛朕?” “先帝有重恩于奴婢。”常宽微微抬头,“且奴婢并未背叛陛下,先帝欲传位,陛下何能弃之?” 李允熥被这句话堵的胸闷,的确,从这个时代的角度来说,常宽的确没有背叛。 他只是在李允熥提前找逃生路线的时候多了个心眼,然后在李允炆有意传位的时候,刻意让李允熥和李允炆相遇……以这个时代的道德标准,还真不算背叛。 但这不是李允熥想要的,他叹了口气,“还能信你用你吗?” “此后当忠于陛下一人。” 李允熥久久凝视面前这个太监,心想自己也有点傻,对方是个太监,既不爱权也不爱钱……这种太监世间少有,但肯定内心深处有执着的东西。 “能联系得上杨应能和王钺?” “能。” 李允熥没有其他的选择,也不想在如今这么敏感的时刻做什么,但至少要埋下一些伏笔……前身是没怎么读过书的,但穿越者经常演历史戏,读史颇多,如果真到了被夺位的时候,自己就算躲过一刀,也很可能被圈禁一辈子。 这样的命运……我绝不接受! 虽然现在孤苦伶仃,但我也未必没有希望! 长时间的沉默后,眼看有人过来了,李允熥将手中米粒全都丢进笼子,惹得五六只锦鸡喳喳叫唤,低声道:“传话,只言二哥不知所终,此事不可为外人知情。” “陛下?”常宽愕然抬头。 过来的人居然是李高炽,李允熥笑着扬手打了个招呼,又低声道:“特别是魏国公那边,密不可泄。” 常宽怔了怔,才垂头退开。 “陛下,吴王府真的什么人都不带?”李高炽脸上似乎永远挂着笑容,“待会儿臣就派人去收拾收拾。” “嗯,就上次围了吴王府的那人?”李允熥随口问:“长得细皮嫩肉,挺俊的。” “他是父王麾下大将张玉长子张辅。”李高炽叹道:“张玉战死后,张辅才随军出征。” 噢噢噢,那青年就是张辅啊! 李允熥脑海中闪过张辅的资料,穿越之前,作为李棣的扮演者,他还特地查过李棣麾下几位大将的资料。 张辅后来被封为英国公,是大明仅有的四位与国同休的国公府之一,曾经打过按南,后来是战死在土木堡一战中。 两人就在动物园里随处转悠,身后几个太监、管事隔了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陛下,臣无意冒犯,只是有的话……”李高炽苦笑道:“适才陛下离开,母亲可是发了脾气。” “实话实说嘛。”李允熥盯着还在开屏的孔雀,随口道:“反正小弟看好六哥你……至少你心怀仁义,不像老九,心太狠。” 李高炽瞄了眼这位新天子的神色,还真不太听得出来这话是虚言矫饰还是出于肺腑。 毕竟李允熥的处境是摆在这儿的,之前欲远遁江湖也是事实。 看李高炽不吭声,李允熥笑道:“好吧,以后嘴上把道门,省的四婶心情不好。” 两人一路转悠到内花园,李允熥突然说:“对了,想起来了……吴王府内,还有个工坊……能搬进来吗?” “工坊?”李高炽好奇问:“作甚的?” “烧制玉器的……类琉璃的玉器。”李允熥笑道:“这两年赚了不少钱……六哥你也是知情的,内库那边我压根就插不上手啊!” 想到这,李允熥就来气,不管是不是傀儡皇帝,但内库都不在手中,更让他来气的是,把住内库的居然是魏国公徐辉组。 李高炽也不在意,点头应下,“工匠也带进来?” “都是熟手,带进来吧。”李允熥随口道:“统总的是吴王府教授杨应能,也不知道人现在去哪儿了。” “待会儿臣让人去问问就是。” “那就拜托六哥了。”李允熥目送李高炽离去,笑道:“你去吩咐尚膳监,待会儿朕陪皇婶用膳,径直送到坤宁宫来。” 常宽躬身应是,缓步走出内花园,心中有着感慨,心情颇为振奋。 当年是陛下亲自掌总工坊,但名义上的确是杨应能统总,燕王世子是看不出什么问题的,但如此一来,杨应能很可能会顺利的进入宫城。 陛下让自己去吩咐尚膳监,显然是有意让自己去暗通消息。 两个时辰后,城西的一处宅子中,王钺和杨应能面对而坐,神色均颇为凝重。 “吴王……陛下此为何意?”王钺摸着没有胡子的下巴,“密封先帝之事……” 对于随工坊入宫城,两个人都没有异议,这是最好的选择,甚至王钺本为宫中少监,也有意找个机会回宫,但对于李允熥传令,密封先帝驾崩事,两人虽然本来就打算密不外泄,但如此冒险传讯,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 杨应能犹豫了下,“只怕是为了魏国公……” “为何?为何?”王钺愤然道:“当日魏国公出战大胜,方孝如却非要力劝先帝调其回京,终至大败,金陵失守,难道今上亦疑魏国公?” “此一时彼一时也。”杨应能轻声道:“如今燕王妃坐镇宫中,垂帘听政,魏国公手掌兵权,传闻陛下欲迎娶魏国公三妹……徐家权势过盛啊。” 王钺呆了呆,不得不认可这个观点。 如果徐辉组知道李允炆已经病逝,会不会起其他心思……很难说啊! 篡位之举估摸不太可能,但徐辉组不喜吴王,这是公开的事……李允熥曾经打探过徐家那位二十岁还没嫁人的徐妙锦,呃,最终还是得手了。 如果知道李允炆病逝,若是徐辉组能驱逐燕王一脉势力,会不会改立衡王? 但先帝的传位圣旨是选定了吴王的。 想起这位荒唐王爷的名声,王钺犹疑问道:“杨兄,陛下真的是如此想?” “为何先帝非要传位陛下?”杨应能叹道:“在下与陛下早在十年前认识,五年前入吴王府……” “五年前,吴王生了场重病,痊愈后性情大改,虽颇多荒唐之举,嬉笑怒骂,但实则行事颇有章法,暗藏深意,而且极有城府。” “这五年内,吴王多次被禁足,被罚俸,你还记得是为何吗?” “一次是打折了曹国公李景隆的小腿,一次是踹了黄子成一脚,一次是吐方孝如唾沫……” 王钺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此战败北,这三人均是罪魁祸首!” “所以先帝曾言,论识人之明,远远逊色吴王。” “陛下欲远遁江湖,但如今被逼到这个位置上,若不掌权,他日必遭……” 杨应能压低声音,“若能掌权,他日陛下必为一代圣主!” 第十三章 锋锐如刀 夭寿啊! 坐在皇位上的李允熥昏昏沉沉,强忍着没打个哈欠,但上下眼皮已经在打架了。 天还没亮就要起床,匆匆忙忙填了填肚子就要上早朝,李允熥睁着朦胧睡眼往外看……到现在天还没亮呢! 太折腾人了! 这么多官员,但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才可以开口,这种形式主义除了折腾人有什么意义? 李允熥还真不是前身那个不读史的,唐宋时期,有的三日一朝,有的五日一朝……而本朝是每日上朝,简直了! 看着阶下百官,不少人两眼无神,还有几个打哈欠的……被眼尖的御史搜出来记录在案,李允熥不无同情,在明朝……特别是在明初当官,真不容易啊! 明明是当官,俸禄少的都要饿肚子,不能贪污,不能枉法……呃,即使不贪污枉法,也未必能躲得过什么空印案、郭桓案、蓝玉案。 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李允熥在心里想,自己比下面这些家伙还运气点,打哈欠不会被当众训斥。 朝政基本上和李允熥没什么关系,要禀报的事两方势力都已经谈妥了,没谈妥的也不会在早朝时候拿出来继续吵,做皇帝的只需要说“可”、“许”、“知道了”…… 慢慢的,慢慢的,李允熥昏昏欲睡,侧面垂帘听政的徐氏也是无语,使了个眼色给最靠近的常宽。 但还没等常宽去推一推,下面一个官员突然出列,“陛下登基之初,当励精图治,何以荒废朝政,只顾嬉戏!” 众人转头看去,皇位上的陛下默然无语。 那官员定睛一看,鼻子都快被气歪了,真是不似人君啊,居然坐着都睡着了! “皇爷,皇爷。” 被推醒的李允熥还没回过神来,那官员高吼道:“陛下何以荒废朝政,只顾嬉戏!” “陛下登基两日,今日乃是第一日上朝,何以言荒废朝政,只顾嬉戏?”李高炽出列软言劝道:“都察院御史当直言相诫,但也不可胡言乱语。” “昨日便是燕王世子陪同陛下,嬉戏于御园,半日方休!” 李高炽神色一冷,虽然这不是什么秘密事,但内花园是在坤宁宫边,这等事也能迅速传到外朝! 李允熥打了个哈欠,“朕认得你,右副都御史茅大方,如此劝诫,忠诚可鉴。” “不过记得茅卿曾任秦王府长史,不知当年可力诫二叔?” 好吧,李允熥穿越而来前两年还是挺希望李允炆能打赢这场战的,对朝中官员也颇多了解,这一句话简直是将茅大方的脸皮都撕下来了。 听身后一个官员的小声解释后,李高煦骂道:“鲜廉寡耻,沽名钓誉之辈!” 帘子后的徐氏翻了翻手中的册子,抿嘴一笑,侄儿武力强横,精于骑射尚未见,但这几日这张嘴倒是犀利的很,堪称锋利如刀。 太组次子秦王是宗室里出了名的荒唐无度,多有恶举,被李元璋斥责为“不晓人事,蠢如禽兽”,最后恶行太多,被几个妇人下毒至死。 茅大方身为长史,如果劝诫,必然秦王被杀,若无劝诫,今日之举自然是沽名钓誉。 看着茅大方脸色惨白的退下,李允熥打了个哈欠,准备继续做工具人,却见一个头发依稀花白的官员缓步出列。 大殿内立即安静下来,因为这位就是先帝李允炆最为信任,很大程度上实际行使宰相权责的一代大如方孝如。 “高阳郡王与国有何大功,能得以晋封亲王?” 李高煦如毒蛇一般的视线定在方孝如身上,“此乃陛下诏令!” “陛下,陛下!”方孝如大步往前走,噗通跪倒,三个响头磕下去,“请陛下收回诏令,此令不可行!” “方孝如,你敢抗旨!” “好大的胆子!” “陛下,当诛杀此贼!” 李高炽笑道:“方先生须知,本朝自胡惟庸后,撤三省,不设宰相,无门下省,帝王诏令,需六科给事中齐上书方能止。” 李高炽这明显是在调戏方孝如呢,就算六科给事中之前齐心……如今两方势力对峙,多少官员都在挑边站,现在肯定是不齐心的。 但人家方孝如显然是个死脑筋,跪在那一动不动,这是要逼宫啊! “方卿,这等事你找朕有什么用……”李允熥无奈的说:“去找燕王世子、魏国公才是正经的,要不……你给他们磕两个?” 徐辉组脸色难看的紧,侧过头去懒得搭理,反正这事儿是你定的,我不管! 李高煦好悬没笑出来,阴恻恻的附和道:“方先生给王兄磕两个,说不定本王就不要亲王爵了呢。” 李高炽心里mm(p),真让这位给自己磕头……那朝中文官怎么看自己? 大殿内静得好像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个阶下保持跪立姿态的身影上。 方孝如在朝中说不上有多高的威望,但声望却是无人可及,徐氏掀开帘子,走下台阶,扶起方孝如,“先生……” 只来得及说出两个字,方孝如猛地甩开徐氏的手,重新跪下,高声道:“太组皇帝立规,妇人不得干政!” 让人意外的是,第一个跳出来的是登基才两日的皇帝李允熥。 “妇人不得干政,今日皇婶垂帘,为何方卿入殿不提,此刻严词!” 李允熥冷笑道:“当年朕力劝皇兄,方孝如其人,饱有才学,为朝文气之首,或能辅政,但军国大事非其所长!” “若非你和黄子澄、齐泰蛊惑,皇兄何以行灭藩之举?!” “若非你屡出昏招,数十万大军何以埋骨山东?” “若非你非要召回魏国公,四叔何以大胜渡江?!” 劈头盖脸的一番话,殿内登时一阵骚动,很多人都立即反应过来了,灭藩……仅仅从这个词来看,陛下对五年前先帝削藩之举也是不满的,那时候陛下也是被针对的一员。 “六哥,当日行靖难事,为何缺了此人名姓?” 李允熥骂道:“此人看似忠君报国,实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天下大事,多坏于这等自命不凡之辈!” “还力劝皇兄与金陵共存亡……皇兄自焚宫中,方卿倒是还能登堂入室……” 说到这,方孝如已经是浑身颤抖,下面多位文官蠢蠢欲动,而魏国公徐辉组突然出列,“方先生乃天下大如……” “既然是天下大如,去授经义,去修史啊,为何要掺和国事?”李允熥冷笑道:“魏国公是为方孝如打抱不平?” “既然如此,魏国公是不许老九晋封亲王了?” 徐辉组神色复杂,嘴唇微启,最终保持了沉默,只转头示意几个官员扶起方孝如走到远处。 保不住方孝如,徐辉组怕李允炆卷土重来没办法交代……毕竟到现在,也没找到李允炆的尸首,宫内大火留下的几具焦尸实在无法辨认。 但徐辉组是赞成李高煦晋封亲王的……如此一来,才能在各个方面和即将继承燕王位的李高炽分庭抗礼。 李允熥不理会阶下诸多文官的眼神,扶着徐氏重新坐定。 他并不后悔今日的选择,其一,添徐氏,是当务之急。 其二,骂方孝如,是他早就想做的事了,去年只是吐了这厮几口唾沫,没过瘾啊! 其三,李高煦不晋封亲王,如何与李高炽相抗衡呢? 用如此尖酸刻薄的话训斥方孝如,李允熥这位才登基的皇帝自然会被文官体系排斥,但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武力将是这个国家权力中心的主旋律。 如果最终能咸鱼翻身的话,李允熥自然是要将这些文官大换血的,反正记得的名臣多的是……虽然气节上比下面这些文官要差劲的多。 第十四章 识货的来了! 乾清宫。 翘着二郎腿躺在今日才从吴王府搬来的藤椅上,李允熥悠闲的一边看书,一边张开嘴……娇俏的宫女小心翼翼的用牙签将剥皮切成小块的枇杷肉送进嘴。 如果说做皇帝有哪一点好,那就是吃什么都不用花钱了……反正内库的钱他拿不到手。 “陛下好兴致。”进门的李高炽笑道:“宫内忙成这样,陛下倒有闲情雅致看书,这是……” 外间正在忙着明日的迎亲,受徐氏指派,李高煦去魏国公府帮衬,李高炽因为行动不便就在宫内帮忙。 “《江湖豪客传》!”李允熥将书丢过去,“最是喜欢花和尚!” “花和尚?”李高炽神色古怪,怀疑这厮是在影射反讽道衍,但没证据。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金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听了这句,李高炽来了兴致,略略翻了翻,见李允熥起身,干脆就坐在藤椅上细细看下去。 李允熥活动活动身体,踱步到殿门口,扬手招呼了声,忙的满头大汗的王钺小跑着过来,“皇爷有何吩咐?” “这么尽心竭力?”李允熥似笑非笑,“昨日不是说了嘛,简单点就好。” 王钺像是听不出话里话外的意思,小声说:“坤宁宫吩咐过,已然简略,不能再减了,毕竟是天子迎亲。” 本朝不设少府,宫内用度以少监管辖,但王钺回宫稍迟,而且这个位置也轮不到他,总算因为是宫内老人,被安排到内官监做了个掌印太监,内官监正好是负责皇族婚事嫁娶。 “你倒是听坤宁宫的话。”李允熥叹道:“反正现在算是拴在一根绳上了,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一共多少人?” “十六人,已然遵循皇爷之命,除了常宽、杨教授与老奴之外,无人知晓实情。” “等着吧。”李允熥随口道:“一时半会儿用不上,也要再看看,再看看……” 顿了顿,李允熥咂咂嘴,“说实在的,看看黄子澄、齐泰,朕实在是信不过二哥的眼光。” 王钺脸上怒容一闪而逝,他和常宽不同,是李允炆的死党。 李允炆挑出来的人,实话实说,大都是些废材……不过若是以李允炆的名义,日后或能驱动一二。 当然了,短时间内不能用,贸然接触,被抓住把柄,难道指望徐辉祖救驾? 外间正在指挥宫人张灯结彩的常宽突然小跑着过来,“燕王太妃在殿外听候。” 昨日李高炽已然继承燕王位,徐氏晋为燕王太妃。 李允熥大步走出去亲自出迎,事实证明了,对这种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添是有用的! 昨日奉天殿上,李允熥在徐氏被方孝儒训斥后,将其劈头盖脸一顿骂……徐氏那本来就不错的态度更是软和下来,就连李高煦态度都有了些变化。 “四婶来了。”李允熥亲自扶着徐氏,吩咐道:“日后皇婶来乾清宫,无需通传,都记住了。” 一旁的宫人纷纷应是,而李允熥突然发现,这句话似乎无意间暗藏深意。 徐氏摇头道:“陛下,礼不可废。” “四婶又不是外人。”李允熥取来果盘,“徽州府送来的枇杷,甜得很,还有浙江布政司送来的杨梅,酸酸甜甜……常宽,坤宁宫送去没?” “已然送去了。”徐氏笑着说:“已有二十载未见杨梅,陛下有心了。” “各地有各地的风土特产罢了。”李允熥催促道:“四婶多吃点杨梅,侄儿不爱吃,这玩意摆不住,再过两日就要坏了,还招虫子。” 徐氏取了个杨梅入嘴,轻轻一咬,红色的汁水在嘴角飞溅开,旁边的宫女慌忙用手帕擦拭……哎,李允熥手一动,真想亲自去擦。 算了,添是可以的,添狗还是算了吧……有永乐大帝这样的前夫,徐氏八成是看不起添狗的。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入殿,徐氏微微蹙眉,“好一会儿没见了,在这儿偷懒呢!” 李高炽赶紧起身,赔笑道:“母妃,孩儿也是才来,看陛下在读书,果然不负母妃昨日教诲……” 说到一半就住了嘴,因为徐氏已经拿起那本书了。 昨日朝会后,徐氏教导李允熥要多读些史书,唐太宗曾言,以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李允熥怒视李高炽,干嘛要拖我下水?! “陛下,这等书……” “四婶……”李允熥硬着头皮解释,“虽然荒谬,但却也是写史……” 徐氏神色转冷,“明日起……明日迎亲,五日后,每日早朝之后,我替陛下讲史。” “母妃学识渊博,陛下有福了。” 李允熥瞄了眼李高炽,心不甘情不愿的小声说:“要不改成午后?” “正好中午陪四婶用饭!” 开玩笑,早朝后那是铁定要补觉的! 徐氏叹了口气,微微点头,转身将那本小说递给身边宫女,显然是没收了。 又聊了一阵,等到徐氏离去,李允熥才跳着脚骂道:“六哥太不讲义气,推我入火坑!” 李高炽嘿嘿笑着,笑声中颇多幸灾乐祸的味道,“陛下,当年母妃也为臣讲史,啧啧,那滋味……若是答不出来,还要打手板呢。” “打手板?”李允熥瞠目结舌,“不会,不会,朕乃九五之尊……” “再过五日,陛下就知晓了。”李高炽撇撇嘴,其实这事他昨晚就知道了,徐氏亲口说的,陛下自小不爱读书,需将其视作少年人,一步一步来。 虽然匆忙,但人手充足,而且刚刚办完登基大典,很多物件都能重复使用,徐氏忙了一天,黄昏后又巡视了一遍才略略放心,回了坤宁宫洗浴就寝。 明日迎亲,后日次子晋封赵王……徐氏心里颇多烦心事,是让老大回北平还是让次子回北平呢? 论理,燕王就藩北平,理应是老大。 但次子明显窥探帝位,留在京中太容易出事。 辗转反侧睡不着,徐氏披了件轻袍起身,正看见桌上那本书,随意翻了翻,一不留神和李高炽一样看了进去。 没辙啊,所谓的《江湖豪客传》就是后世的《水浒传》,李善派人去打听,从一位好友那儿还真打听到了,这位好友是刘璟,诚意伯刘伯温次子,施耐庵和刘伯温是前朝同科进士。 当然了,这一世的《水浒传》是经过李允熥妙笔修改过的,将一些看不顺眼的玩意全都删除了。 比如菜园子张青、孙二娘卖肉包子,被杀了全家的一丈青扈三娘莫名其妙的入伙,还有反攻倒算的董平。 当然了,也有补充的,李允熥大幅度增加了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九纹龙史进、小李广花荣的情节。 呃,这些都不是主要的。 主要的是……看的聚精会神的徐氏突然将书猛地掷出去,胸口处起伏不定,脸颊绯红。 已经夜深了,徐氏看了很久,看到了女主潘金莲那一段……这一段李允熥写的比较长,比较细,比较…… 似乎过了很久,就在烛火即将燃灭的时候,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一只颤抖的手将书拾了起来。 哎,李允熥当年写就这本“巨作”之后,还想着能不能出版呢,结果那帮书商都不肯要……有眼不识金镶玉啊! 今天,总算是碰到识货的了! 第十五章 迎亲 大战旗鼓的队伍已经出发,李高炽冷不丁的发现,李允熥都上了马,打了个招呼就跟着队伍出发了。 自古以来,帝王成婚,不会亲自迎亲,但本朝向无惯例……呃,反正李允熥是这么解释的,非要去迎亲。 李高炽实在是有些头痛,暗骂每天不闹出些幺蛾子就不舒服,高声吆喝了句,十几个青年赶紧跟上,这是原本陪着代替李允熥的徐王迎亲的傧相。 这些青年都是未婚,一共十八人,朝中固有势力和燕王府一派势力各占了八人……哎,现在朝中不管什么事,两边都要斗。 最后还是徐氏实在看不下去,拿着单子去问李允熥,最终后者补上了两个名字,一个是诚意伯刘伯温的次子刘璟,一个是长兴侯耿炳文的长子耿璇。 这两个名字曾经引起李高炽、李高煦的警惕,毕竟一位是当年太组皇帝谋划天下最得力的谋士之子,另一个的父亲是五军都督府后军府的掌控者。 但随即众人都放下心了,两个人在多年前就是陛下的至交好友。 总算出了一次宫城,李允熥恨不得纵马狂奔,双腿用力压住胯下马,转头四顾,看见左侧的赶上来的青年,“你是丘富长子?” 丘松意气风发,看上去就是个不安分的。 “那日只打断了方孝如儿子的腿……”李允熥随口道:“心慈手软!” 陛下前日早朝羞辱方孝如一事早就传开了,丘松笑着说:“陛下,那厮逃的太快了!” 后面响起一片哄笑声,一骑从另一侧赶上,一个面无表情的青年开口道:“陛下慎言!” “孟光,你又不是不知晓,朕和方孝如那厮有仇!”李允熥哼了声,“谷王府被搜捕,回头还要找孟光聊聊呢!” 孟光是刘璟的字。 刘璟……呃,实际上他现在无官无职无爵位,刘伯温死后,长子袭爵,但随即被卷入蓝玉案后赐死,诚意伯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 刘璟为谷王府长史……李允熥现在就怀疑是刘璟告发谷王,李允炆下令搜捕,最终导致在金陵的藩王全都被软禁,以至于李允熥没能脱身远遁。 几骑上前,又有几骑分到左右,将李允熥护在中间,其中一个青年回首看了眼李允熥,眼神颇为复杂。 这人就是长兴侯世子耿璇,尚前太子李标长女江都公主,是李允熥正儿八经的嫡亲姐夫,两人从小就熟,五年前穿越而来的那场重病,耿璇时常上门探视。 不多时就到了魏国公府外,李允熥翻身下马,拍了拍耿璇的肩膀,以示安慰……其父耿炳文患病,据说已经难以起身了。 接下来是一整套的流程,按部就班,但李允熥轻易的察觉得到,魏国公对这桩婚事的排斥……别说徐辉组了,就是徐增寿都一脸的木然。 也是,一个是李允炆的心腹,一个是李棣的心腹。 李允熥不免心中腹诽……李允炆、李棣都挂了好不好! 流程结束的非常快,李允熥还没来得及和耿璇、刘璟以及几个熟人聊几句,新娘子已经上了轿子。 “老九,这两日多谢了。”李允熥撞了撞李高煦的肩膀,“回头有空来一场?” 李高煦冷笑道:“不敢触犯陛下,万一鼻青脸肿,那帮儒生又要聒噪!” “鼻青脸肿?”李允熥反驳道:“五年前,哪次不是你鼻青脸肿?” 五年前,刚刚穿越来的李允熥真心实意要帮忙……打断了李京隆小腿之前,还曾经想把李高炽、李高煦留在金陵,可惜李允炆那废材非要放虎归山! 前面闹哄哄的,刘璟和耿璇站在院子角落处。 前者在历史上这时候辞官远行,被李棣下令搜捕,最终不肯俯首下狱自尽,而耿璇在差不多同一时期因为其父被污蔑造反,被牵连下狱,父子三人同死。 耿璇紧紧抿着嘴,父亲战败之后,家族衰落已是必然,妻子是李允炆的姐姐,光是这一条,燕军也不会放过耿家,还好是吴王登基,但接下来呢? 这一世,命运发生了改变,但如果继续下去,结局只怕好不到哪儿去。 刘璟沉默的看着和李高煦、丘松等人嬉笑聊天的李允熥,和耿璇不同,他对李允熥更熟悉,或者说他更了解穿越之后的李允熥。 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城府很深,一举一动……在如今看来,均暗藏深意。 刘璟敏感的察觉到,李允熥点名让自己做傧相,应该是有所期盼的,至少是希望自己为其效力。 但毕竟是被双方势力推上来的傀儡皇帝,能有什么作为呢? 刘璟心里迟疑不定,如今金陵城内暗流涌动,如果自己就此离去,理应无恙,但陛下…… 这几日,朝中关于陛下的传闻颇多,各种稀奇古怪的消息都有,总而言之一句话,望之不似人君……但刘璟很确定,嬉笑怒骂、荒唐之举只是陛下的表象,既然被推到这个位置,那他就绝不会坐以待毙。 你要如何破局呢? 刘璟保持着沉默,一直到迎亲队伍回到宫中,才下定决心,至少要面谈一次。 接下来又是一整套的流程,不仅仅是成婚,而且还有册封皇后的流程。 明初迎亲遵循古礼,在黄昏时候举行,两边的流程走完,已然入夜……换一句话说,要洞房了。 李允熥换了套常服,推开门进去,瞄了眼坐在床边还盖着红盖头的女子,心里痒痒……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也是姐妹啊! 虽然衣裙宽大,但也能看得出婀娜身姿! 李允熥挥手让常宽退下,手已经摸到玉如意上了。 就在玉如意即将挑开红盖头的时候,一个宫女俯身在皇后的耳边轻声道:“都出去了。” 下一刻,徐妙锦挥手扯下红盖头,猛地站了起来。 最先映入李允熥视线的是一张鹅蛋脸上的眉毛,双眉斜飞,给这张娇媚的脸带上几分犀利。 李允熥退了一步,发现这女子身量极高,几乎和自己并肩,换算了下,至少一米七……是这个原因才嫁不出去吗? 徐妙锦丢开红盖头,清冷的视线直视李允熥,“家族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久闻陛下之名,想必不会相欺!” 好一个英武飒然的女子,但也口舌犀利……饶是李允熥脸皮厚又是老戏骨,也不禁老脸一红,久居家中的修行女子,如何会知道我呢? 当然是当年李允熥打探徐妙锦这个名字……和徐增寿闹起来那件事, 但今晚必须得圆房! 李允熥沉默了下,指着那个宫女,“出去!” 不圆房,实在放不下心……绝不是因为面前这个和时代有些不符的女子勾的他心痒痒。 那宫女是徐妙锦带入宫的,只沉默的站在那一动不动。 徐妙锦哼了声,“此生已许佛组,还请陛下在外间歇息!” 狗屁! 李允熥怒了,你可知道,这个时代不存在婚内犯法这一说的! 接下来,那个宫女就面无表情的看着小姐三拳两脚将陛下赶出了屋子,然后面无表情的关上了房门。 李允熥在碰到突发事件后,总是会想很多。 第一反应是,徐妙锦好大的力气! 而且通武艺,绝不是粗通武艺,出手很有讲究。 第二反应是,好男不和女斗,朕精于骑射,力可扛鼎,只是不想出手而已! 你倒是真的敢出手啊! 第三反应是,我居然被皇后赶出门了,没办法圆房,怎么办? 怎么办? 第四反应才是,你们徐家还真牛啊,一个实际的太后,一个皇后,一个掌握了半个朝政的魏国公。 这么有底气,居然敢在新婚夜将朕赶出门! 第十六章 丢人现眼 李允熥阴着脸在门外转来转去,心里反复权衡,无论什么事都是有两面性的,不可能只有坏的一面…… 已经被赶出门……想解决,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撕破脸闯进去。 但即使提枪上马,以徐妙锦那性子,怕也要人按住手脚……李允熥转头瞄了眼常宽,打了个寒战,立即打消了这个主意。 而且就算得逞,日后怎么办? 闯进去施暴……那是最蠢的办法。 王钺小跑着进来,“皇爷,老奴看过了,坤宁宫尚未熄灯。” 李允熥咬咬牙,既然不能解决问题,那就不解决……将一个问题转为另一个问题,将矛盾上缴,在另一个问题上,自己反而能得分! 李允熥可以肯定,新婚夜不圆房,这是徐妙锦自己的决定,绝不可能是徐家的决定。 “走!”李允熥吼了句,“朕去找大姨子做主!” 走出去十几步回头看了眼,啧啧,刚才还亮着灯呢,这会儿熄了。 看来是铁了心呢! “大姨子,大姨子……呃……” 李允熥一边往里走一边喊着大姨子……嗯,没喊错,语气中带着失落和伤心,有层次,有转折,极富感染力。 然后,看到了脸黑的李高炽、李高煦。 饶是李高炽脾气好也吹胡子瞪眼,“陛下,此为宫内,如何以此相称!” 理论上,李允熥应该叫一句皇婶或者燕王太妃。 李高煦冷冷的看过来,“明日校场,臣等着陛下!” 抿嘴笑着的徐氏一皱眉头,“住嘴!” 李高煦恼火的回头嚷嚷,“母亲,难道还真让我和大哥喊他姨父?!” “还不向陛下请罪!” “呃……的确应该请罪!”李允熥咳嗽两声,绕过虎视眈眈的李高煦,站在徐氏的身旁,才说:“此为坤宁宫,两侧为东西六宫,如今夜深,六哥和老九还在这儿作甚?!” “四婶,其他事侄儿能忍,这事儿忍不了!” “说不准哪天,他们就给侄儿戴一顶绿帽子了……呃,六哥不会,主要是老九!” “胡说八道!”李高炽笑骂道:“现在东西六宫都空着呢。” “四婶说了,过些时日要补齐……想想这也就是被你们当傀儡的唯一好处了。” 徐氏叹了口气,“赵王必然不至于此,只是在魏国公府帮衬,已然数日未见而已。” 徐氏一边说一边瞄了眼李高炽,知子莫若母啊,其实李允熥刚才那句话说错了,李高煦并不好女色,反而是李高炽好女色! 野史传闻,仁宗李高炽登基没过一年就挂了,就是因为贪恋女色,御女无度。 李高煦突然问道:“今日成婚,陛下为何深夜来坤宁宫?” 李高炽和徐氏都看过去,李允熥有些扭捏,微微挪动身子,“四婶……四婶,她……” “到底如何?”徐氏有些讶然,“三妹性子冷清,但也通情达理。” 狗屁通情达理……李允熥悄悄吸了口气憋住,憋成面红耳赤的模样,一闭眼睛,头一扭,“她将我赶出来了!” 先是片刻的寂静,然后……二十二岁但已经历经五年搏杀的李高煦捂着肚子笑倒在榻上。 “哈哈哈哈……被赶出来了……哈哈哈哈……” 李高炽龇牙咧嘴狂忍,还是没忍住只能捧腹大笑,“陛下……陛下……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哈哈哈哈!” 适才还略带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没办法,这种事放在民间也是要被人嘲笑的,被新娘子赶出新房,只能来找长辈兼大姨子做主。 哎,丢人现眼啊! 李允熥脸色有些难看,呵斥道:“老九,老九!” “你再笑……明日校场你给我等着!” 既然进不了洞房,没办法圆房……李允熥干脆来找徐氏,并不是要来找大姨子兼四婶做主,而是来博一波同情分的。 李允熥很确定,这种中年妇女,对这种事天生就没什么抵抗力,同情往往是加分项。 但谁想得到,李高炽、李高煦两个家伙居然也在……这个脸算是丢大了。 丢脸也就算了,关键是将李允熥的计划全盘打乱……本来都准备好了,叙述自己的不得已,叙述徐妙锦的冷淡和排斥,伴随着几声哽咽,带上几丝哭腔,如果能掉几滴眼泪那就更完美了。 但现在呢? 一直板着脸的徐氏也忍不住转过头去,肩头一耸一耸的。 气氛全没了! 李允熥一把揪住李高炽的袖子,“六哥,六哥,这事儿保密,保密!” 李高炽笑得喘不过气来,指着李高煦,“只怕二弟不肯呢。” “明儿校场,打的赢……就给陛下保密!”李高煦笑得都抽抽了。 好一阵儿后,徐氏才转过头来,起身道:“去看看吧,三妹也太过胡闹了!” 但事实证明,徐妙锦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徐氏这个做姐姐的敲门,李高炽、李高煦两个外甥敲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好像小姨早年就在寺庙中修行?” “能将陛下打出门,难道会武艺?” 李允熥小声说:“幼年体弱被送入寺庙,八岁落发修行,但十四岁回了金陵,之后蓄发,每隔半个月去庙中上香,再之后魏国公府后院建了座家庙,请了两位师太修行……” 李高炽忍不住插嘴道:“打听的如此清楚,陛下怕是蓄谋已久!” “那是自然!”李高煦难得和李高炽穿一条裤子,“几年前陛下就打听过小姨……” 李允熥脸黑的小声骂了两句,“四婶,怎么办?” 徐氏也明显听到了两个儿子的讨论,若有所思的看了眼李允熥,“明日午时,陛下来坤宁宫用膳。” 这意思很明显,徐氏明日午饭时候将徐妙锦拉去。 李允熥默默点头,“侄儿送四婶回去歇息吧,今晚麻烦四婶了。” 还此生已许佛祖……非把这娘们拿下不可,李允熥暗暗发誓,绝不是为了那两条大长腿,而是为了自己日后的安全。 一直将徐氏送到坤宁宫门口,李允熥才转身回去,随便找个地方睡一觉。 徐氏吩咐宫女安排两个儿子就寝,李高煦大大咧咧的去睡觉了,而李高炽留了一步。 “母亲,小姨力拒陛下,此事极为不妥。” 徐氏叹了口气,微微颔首赞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长子是站在一个立场上的。 有着雄心壮志要开创一代伟业的丈夫已经死了,如今的徐氏并不期盼太多,只希望两个儿子不要刀刃相向,自相残杀。 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徐氏都不希望看到次子李高煦登上帝位,那将意味着侄儿李允熥和长子李高炽的悲惨命运。 李高炽轻声道:“母亲,可先为陛下充实东西六宫。” 徐氏愣了下后立即反应过来,如今的陛下几乎毫无权威,如果想短时间内坐稳皇位,尽快生个儿子……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虽然效果未必有多强。 徐氏也明白长子为什么私下建议……次子李高煦必然是不希望看到陛下诞儿的。 第十七章 不许 武英殿内,又是闹哄哄的一片,撸胳膊挽袖子……燕王一脉大都是武将出身,而固有一脉的虽然大都是文官,但来了火气也不甘示弱。 简直和菜市场没啥区别……半坐半躺着的李允熥无聊的拿起一柄玉如意挠着后背,其实他在不在场是无所谓的,但一来朝中不少文臣都是死脑筋,典型的儒臣,二来徐氏逼着他必须每日早朝之后在此听臣子议事,其实就是吵架。 如果不来议事,那就只能去听四婶讲史了……李允熥毫不犹豫选了前者,而且之后下发旨意,是必须他亲自批示盖章的。 之前的玉玺都让李允炆带走了,如今被杨应能藏在一处密室中,现在的玉玺是刚刚赶制的。 瞄了眼那边乱哄哄的,李允熥当然知道他们在吵什么。 如今朝中两方势力针尖对麦芒,徐辉组试图让两个外甥对掐……但人家也不傻,哪里会那么容易上当。 兵权早已经划分好了势力范围,两边都在朝中大肆招揽文官势力,但能进入武英殿议事的,除了双方首脑人物之外,只有六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五军都督府的五位长官。 而这其中,有三分之一的缺额。 这种模式有点像政事堂,但在这个时刻出现,有着巧合性,但也有着必然性。 所谓的巧合,是指如今双方势力需要一个坐下来扯皮的空间。 而必然性,有点像内阁制度。 说到底,这是因为李元璋罢设三省,撤销宰相制度带来的产物。 李元璋可以做超人,每天批阅几十竹筐的奏折,但他的子孙后代不是超人,别说正式弄出内阁制度的李棣,以及将阁老捧上天正式确立内阁核心制的李高炽,即使是李允炆也一样。 方孝儒、黄子澄、齐泰在之前五年内,实际担当的就是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的角色。 所以,现在双方抢名额,不仅仅抢的是对某个部门的主控权,而是在抢入武英殿议事的名额。 双方都脸红脖子粗的,此刻是在争抢兵部尚书之位……这个职位之前一直是齐泰担任,现在齐泰已经滚蛋了。 燕王一脉推出的是靖难之役中功勋仅次于丘福的李能,前者已经是五军都督府的前军都督,有资格入武英殿议事,李高煦推出李能,用意非常明显。 而徐辉组一方推出的是山东布政使铁选,他原本就加了兵部尚书衔,齐泰滚蛋,他顺势上位,是理所应当的。 但铁选是燕王一脉难以接受的……这是个李允炆的死忠,而且手上沾满了燕军将校士卒的鲜血。 李允熥打着哈欠彻底躺下来,眼睛半眯着,在心里盘算朝中势力分布。 燕王一脉少有文臣,这是没办法的,这几日李高炽、李高煦大力拉拢朝中文官,中层还好,那些重臣……大都是要脸的,如果李棣登基称帝还好,可这不是李棣已经挂了嘛。 吏部尚书张紞是为老臣,早年在云贵一代近二十年,于国有大功,李允炆登基后招其回京,担任吏部尚书至今,据说燕军入城当日,正在上吊自杀的时候……李棣突然被炸死了。 礼部尚书蹇义和张紞恰恰相反,原本是吏部右侍郎,在建文一朝基本是哑巴,燕军入城后,他急驰相投,虽然李棣被炸死了,但蹇义得李高炽看重,升任礼部尚书。 呃,和蹇义同时来投的还有杨子蓉……就是他劝李棣去谒陵,现在成了风箱里的老鼠。 刑部尚书暴昭在一个月前金陵城破被生擒活捉,破口大骂李棣,原本必死,结果李棣挂了后居然逃了出来。 工部尚书严震,是得李高煦举荐由工部左侍郎升任工部尚书的。 户部尚书之前空缺,两边吵了好几天,李高煦举荐户部右侍郎夏元吉,但徐辉组坚持不同意,最终合议起复洪武年间的户部尚书,夏元吉的老师郁新。 也就是说,六部尚书中,郁新很可能中立,暴昭、张紞是一伙,蹇义、严震是一伙,现在就剩下兵部尚书了。 这成为双方争夺的重点。 李允熥的视线茫无目的的四处瞟着,心想夏元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是永乐年间的名臣,还曾经主持过黄浦夺淞的水利工程。 五军都督府,耿炳文病重……也不知道真假,其他四个也是两个一伙,两个一伙。 倒是都察院那边,徐辉组占了很大的优势,左都御史练子宁、左副都御史茹瑺、右副都御史景清都是老人,只留了个右都御史给燕王一脉。 李高炽决议起复前山东按察使陈瑛为右都御史,此人在建文元年在北平任佥事,与燕王府来往颇密,后来被李允炆贬去了广西。 李允熥翻了个身,有点懒得听那边菜市场的动静,反正自己翻不了身,谁当什么官都不关我的事,如果能翻身,现在那帮货色全都得滚蛋! “老杨,老杨!” 前日被李高炽“找出来”的杨应能快步过来,这位以前是吴王府教授,如今被任命为中书舍人,常伴帝侧。 李允熥随口吩咐了几句。 杨应能脸色变了变,在心里告诫自己,以前是吴王,自己还能训斥几句,现在不行,真的不行…… 李高炽肥胖如猪,眼睛倒是好使,拉了吧正要出去的杨应能,“杨舍人,陛下有何吩咐?” 周围几个人都转头看来,徐辉组还在慢条斯理的讲述铁选哪哪都比李能有资格,也不禁耳朵竖了起来。 虽然是傀儡皇帝,但毕竟也是九五之尊呢。 杨应能深吸了口气,“陛下命臣在侧殿隔壁置床榻。” 常升脸色发黑,每天早朝都哈气连天,下了早朝议事……还想着在隔壁弄张床睡一觉?! 李高炽绿豆大的眼睛眨了眨,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从燕王一脉的角度来看,陛下懒散那是好事,但对于李高炽本人来说,未必是好事啊。 李高炽决定,待会儿去坤宁宫告一状! 又吵了半个多时辰,还是没什么结果,双方对兵部尚书这个位置都志在必得,虽然现在谁做这个大司马都没什么实际权力,但能影响如今平衡的武英殿议事局面。 最终,这个议题被搁置,李高炽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先帝受奸臣蛊惑,行削藩事,如今终风平浪静,周王、齐王、楚王、代王、谷王几位王叔理应复爵……” 吏部尚书张紞慢条斯理的开口,“还有前燕王。” 李高炽、李高煦脸都是一黑,建文元年,这几位藩王都被废为庶人……呃,燕王李棣在起兵之后,李允炆祭告太庙,削李棣宗室属籍,废为庶人。 不过,这一条是之前已经商议好的,徐辉组插嘴道:“尽可复爵,在京藩王均即刻就藩。” 李高煦冷笑道:“魏国公此言差矣,衡王、徐王尚年幼,如何能就藩?” 衡王、徐王都是李允炆的嫡亲弟弟,一个娘生的,一个十五岁,一个才十二岁。 两边又吵起来了,最终决议,衡王、徐王二十岁才许就藩,具体就藩地点未定,其余在京的藩王均复爵,即刻就藩。 就在这时候,一个粗豪的声音陡然响起。 “朕决计不许!” 正指挥杂役将一张宽大的床榻搬进来的杨应能心中一喜,陛下终于要发声了! 作为一个皇帝,即使是傀儡皇帝,也要在尽可能的情况下发出自己的声音。 但下一刻,杨应能眉头一垂,面无表情。 因为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李允熥骂道:“其余几位王叔理应复爵就藩,但谷王不行!” 燕王一脉都在皱眉头,一个多月前,大军驻扎龙潭,谷王、李景隆前去劝和,最终被李棣策反,只是李景隆打开了金川门,而谷王被搜捕软禁,还被废为庶人。 李允熥历喝道:“若不是谷王,朕何至于此,此恨难消,决计不许复爵就藩!” 在场大部分都明白过来了,若不是谷王被搜捕出暗通燕王的证据,李允炆当日也不会下令软禁在京藩王……李允熥早就远走高飞了,哪至于如今憋屈的被推举为傀儡皇帝。 说到底,陛下这是在出气呢! 第十八章 权力 坤宁宫。 桌上摆着十几盘菜,七八个宫人在一旁侍候,徐氏用餐颇少,李高炽慢条斯理,而李高炽风卷残云,不时向大哥投去鄙夷的视线,装模作样! 这一点上,李高煦看李允熥比较顺眼,后者坐在上首,抓着个水晶肘子大嚼特嚼。 徐氏在宫女端来的盆中净手,轻声道:“今日听闻陛下传令,在武英殿侧殿置床榻?” 李允熥是和李高煦一起来的,立即瞪了眼先来的李高炽。 “四婶,反正没事做,也插不上嘴。”李允熥强行解释道:“吵得像菜市场似的,一惊一乍,太影响……” 李高炽接嘴道:“太影响陛下入眠了。” “六哥好不厚道!” 徐氏脸上没什么表情,“既然如此,明日武英殿议事后,陛下即来坤宁宫,臣为陛下讲史。” “呃,这几日不是午后吗?” “之前三日,陛下午休,至申时三刻方醒。” 李允熥不敢吭声,在心里检讨自己这几天是不是过分了,每天早朝、武英殿议事,然后回去吃饭睡觉,一觉睡到下午四五点钟……都快吃晚饭了! 然后晚上睡不着,第二天早朝又是昏昏欲睡……恶性循环啊。 四婶的意思很明显,既然你要搬一张床去武英殿补觉,那就干脆醒了就过来补课。 徐氏瞄了眼过去,“陛下还有疑问?” “四婶说了算。”李允熥很识时务,扒了几口饭,眼珠子转了转,他换了个话题。 “六哥,老九,明儿再继续掰扯那个兵部尚书?”李允熥随口说:“其实实话实说,铁选出任兵部尚书并不合适。” 李高煦眼睛一亮,“陛下此言极是,明日议事……” “老九,甭想把我当枪使!” 李高煦想了会儿,“臣负责谷王……陛下去劝魏国公?” “别说笑话了。”李允熥丢下骨头,嗤笑道:“魏国公肯听我的?” “但谁让谷王复爵,别怪我找他算账……就是老九我都不放过!” “本来这时候我应该在徽州府,喝着小酒,优哉游哉……说不定还纳几个小妾!” “其实李能也算不上合适,故燕王府文臣太少,难以和朝中老人相提并论,老九,你总不能提着刀把反对的人全都砍了吧?” 一说到燕王府文臣,李高炽目光闪烁,“道衍大师?” “道衍?”李高煦有点警惕,姚広孝和自己关系一般,但和大哥关系很不错。 “那和尚以什么名义入武英殿议事?”李允熥鄙夷道:“六哥你也太异想天开了……这是丢了西瓜去捡芝麻啊!” “说的有理。” 只要是怼李高炽的话,李高煦都愿意听,笑道:“大师至今都不隶属燕王府,乃是庆寿寺住持,最近可能会在金陵城外选个寺庙挂单。” 李允熥接过宫女递来的毛巾擦擦手,“六哥,老九,你们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 “有一人,身份贵重,纵魏国公也要闭息凝神,重臣绝不敢开口呵斥,更兼幼年便有才名,广有学识,对朝中局势明了于心,更通军国大事。” 李高炽和李高煦听得一头雾水,朝中还有这么牛的人吗? 兵权在手的李高煦冷笑道:“难不成是荣国公?” 驸马都尉荣国公梅殷是徐辉组之外,老臣子中地位最高者,而且还手握十余万大军,但实际上,徐辉组对梅殷颇为排斥,渐渐收权。 而且以梅殷的身份,也远不到让徐辉组也要闭息凝神的地步。 李高炽目光闪烁不定,虽然没有开口,但心里怀疑指的是方孝如。 如果不涉及燕王一脉,老臣子中,方孝如的地位是摆在那的,魏国公以及朝中重臣也不敢冒犯。 但适才李允熥所言显然指的是燕王一脉。 “这位贵人,就连六哥和老九也不敢冒犯。”李允熥嘿嘿笑道。 这下子,李高炽、李高煦更是疑神疑鬼。 “连我这个皇帝……虽然是傀儡皇帝,也要俯首帖耳!”李允熥叹道:“两位……都说的这么明显了,居然还不知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一直没吭声的徐氏愣住了,李高炽最先反应过来,“母……母亲?” “母妃?”李高煦一跃而起,“不错,满朝上下,唯母妃一人!” 虽然只是燕王太妃的身份,但这是个能压制得住李高煦的女人,而且还是魏国公徐辉组的长姐,并且是当今皇帝坚持请其垂帘听政。 即使不说徐辉组会不会遵从长姐,即使看在徐氏能压得住李高煦,他也会谨慎行事,朝中重臣更不敢训斥……李高煦一旦发了性子,那就是个疯子。 李允熥有点佩服自己,只是随口提起,电光火石间就排好了剧本,用种种术语最终将徐氏捧出来。 够能添了吧?! 徐氏微微摇头,“不可妄言。” “若有母妃出面,大舅还敢那般?!”李高煦拼命鼓动,“为了这个兵部尚书,已经吵了好些天了……” 李高炽也赞同,“母亲,陛下此言在理,若无母亲调和,只怕要误事。” “更何况,当日我力请四婶垂帘听政。”李允熥骂道:“那帮人是把人当猴耍呢?!” “早朝时候挂个帘子就算垂帘听政了?” “早朝议事那完全就是个幌子,武英殿议事才是正经的!” “陛下说的太对了!”李高煦摩拳擦掌,“明日必要拿下兵部尚书!” 徐氏迟疑了下,看向李允熥,“陛下,妇人干政……” “四婶。”李允熥情真意切,“我都能做皇帝,四婶你还不能理政?” 李高炽忍不住扑哧笑出来了……这叫什么话! 徐氏微微一笑,“兵部尚书之位,已然拖延太久,陛下可有人选?” 显然,徐氏有意出面,至少要将这件事处置了……李允熥登基到现在已经十多天了,朝局混乱不堪,朝臣有挑边站的,也有明哲保身的。 反正一句话,干正事的……基本没有。 徐氏为此已经提了好几次,但李高炽、李高煦有自己的立场,而李允熥是左耳进右耳出。 但徐氏询问李允熥人选,带着莫名的意味。 李高煦刚想开口,一旁的李高炽悄悄拉了把,使了个眼色。 “四婶,这是问道于盲了。”李允熥大大咧咧的说:“如今六部,就属兵部尚书最没实权……都被魏国公和老九瓜分完了。” 本朝兵部尚书权责本来就小,这主要是因为五军都督府权力太大,而且勋贵对文官的压制力度很强,再加上如今徐辉组、李高煦的警惕……这个大司马,谁来当都是个傀儡,比李允熥这个傀儡皇帝还不如。 徐氏笑盈盈道:“陛下久在金陵,当知朝中俊杰。” 李允熥想了会儿,“要不……小舅子就不错,家学渊源,而且和五军都督府那五位都熟,老九?” 李高煦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陛下的小舅子……那是自己的小舅徐增寿。 “小舅?”李高炽眼珠子转了转,“倒是合适,只是不知道大舅那边……” 徐辉组是李允炆的铁杆,而徐增寿一直是站在燕王府这边的,五年来,兄弟俩相当的不合。 “至少比落在李能手里好吧。”李允熥捧着茶盏抿了口,“试试呗,就算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看徐氏还在迟疑,李允熥眨眨眼,“老九,要不明儿你演一场戏……若不是李能出任大司马,北军绝不北返!” 这次李高煦反应的很快,“大舅那边肯定要急眼……然后母亲再提出小舅出任大司马?” 李高炽笑道:“陛下倒是诡计多……神机妙算。” “是真的不想当皇帝……你以为我真傻啊!”李允熥叹道:“真盼着什么时候能滚蛋。” 这十多天下来,李高炽、李高煦倒是真的相信这些之前还算情真意切,如今只能骗鬼的鬼话了……毕竟人家李允熥是科班出身,业内评价老戏骨! 徐氏没理会三个晚辈的闲聊,在心里默默盘算,如果尽快能将此事了结,朝中也该恢复正常的运转。 就在这时候,徐氏突然蹙眉低呼一声,“不对。” 三人转头看来,徐氏眯着眼打量着李允熥,“武英殿议事,陛下是静坐倾听决断,还是去侧殿入眠?” 李允熥义正言辞,“当然是静坐倾听,看四婶如何决断……但武英殿议事,必然费神,四婶必然劳累,还是等午后在为侄儿讲史吧。” 李高炽强忍着笑……感情陛下折腾了这么久,就是绕着弯子想少听母妃讲史啊。 的确如此,李允熥是真不想听徐氏讲史,不是因为听不懂,而是因为听得懂,但是得装成听不懂。 毕竟前身是个出了名不读书的货啊! 人设不能丢,至少现在不能丢啊! 而且三观不合,很多次李允熥都要脱口而出了……你说的不对! 当然了,李允熥还有个原因。 他需要将徐氏正式推出去,推出去和徐辉组那帮人打擂台,不管最终谁胜谁负,又或者保持平衡,至少朝中、宫内大部分注意力都会集中在徐氏身上。 李允熥才有可能腾出手来。 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对权力不感兴趣……我不能,所以,我相信,你也不能! 第十九章 还有谁?! 校场上,黄土飞溅,烟尘漫天,两匹高头大马正在并驾齐驱,两根长棍或劈或刺,引得周围一片叫好声。 不多时,一声暴喝想起,李允熥左手持棍,探长身子,死死拽住即将逃开的对手坐骑的马尾,随即右手一长,拎住了对手的裤腰带,将其挟在肋下。 “来啊,绑了!” 观战中,一部分人高声喝彩,另一部分人阴着脸不吭声。 今儿李允熥难得来松松筋骨,在校场见一帮年轻人在趋马对练,立即掺和进去了,刚开始谁都不敢玩真的,惹得李允熥发了兴子,连续打趴了好几个,最终惹得丘富长子丘松出手……这次更惨,被生擒活捉了。 李允熥兴高采烈的催马在原地打了个转,高喝一声,“还有谁?!” 不远处的刘璟看到这一幕,真想捂着脸……陛下,您装傻充愣还是挺有一手的,不比前燕王装病的水平差啊! “你们不出人?” 耿璇面无表情的说:“陛下勇武,早在多年前就闻名金陵……” “他们当然不肯上,都是我……朕手下败将!”李允熥不耐烦的挥挥长棍,点着一位年轻武将,“别以为朕不记得,就是你将朕搜出来的,快上马!” “文弼兄,上,上!” 被点名的那位英武年轻人嘴唇动了动,在一干同伴的催促下挑了匹马,选了一根长棍,“陛下,臣得罪了。” “姓甚名谁,报上名来,朕不斩无名之辈!” 一旁朝中老人的子孙辈笑得不行,一人高呼道:“陛下,此人乃前燕军大将张玉长子张辅。” 李允熥趋马急奔,心里嘀咕,我当然知道他是张辅,不然为什么要点他! 这些天李允熥看似在武英殿睡觉,但耳朵都是竖着的,还有个中书舍人杨应能在边上,更何况如今没了三省,也没后来的内阁,任何诏令都是需要李允熥亲手盖印的。 也就是说,什么事最后都要过自己一手。 就在几天前,徐氏顺利的解决了兵部尚书出缺,李允熥出的馊主意……徐辉组的弟弟徐增寿上任兵部尚书。 这个难题解决后,终于到了徐辉组看戏的阶段,因为他许诺给燕王一脉的诺两个国公,三个侯爵,五个伯爵早就引得李高炽、李高煦明争暗斗。 掌控大部分兵权的李高煦咄咄逼人,而已经继承燕王位的李高炽这一次不让步,两人在武英殿里简直吵翻了天……吵得李允熥都发了一次脾气,还让不让朕好好睡觉了! 最后,还是在徐氏的调和下,才定下封赏, 两个国公分别是淇国公丘富,成国公李能。 三个侯爵分别是保定侯孟善,隆平侯张信,镇远侯顾成。 五个伯爵分别是安平伯李远,襄城伯李浚,应城伯孙岩,新昌伯唐云,以及最后率水师投降的平江伯陈瑄。 两个国公都是李高煦的人,三个侯爵有两个依附李高煦,五个伯爵也有两个依附李高煦……李高炽也没辙啊,因为之前兵权一直在父亲李棣手中,直接导致自己在军中影响力比较薄弱。 张辅什么都没捞到,他父亲张玉倒是能和丘富、李能并列的大将,可惜这不是已经挂了吗? 现在张辅在五军都督府任职,都督同知、都督佥事根本没他的份,只捞到个校尉,每日带着人马驻守宫城,混的是相当的惨。 父亲在靖难之役力救燕王而战死,追封那是肯定没有的……李高炽倒是试探过,但被徐辉组无比坚决的堵回去了。 张玉战死之后,张辅也随军征战两年,多有战功,如今基本是升迁无望……人情冷暖啊。 在原本的历史进程上,张辅很大程度是因为张玉才被李棣加恩册封伯爵的,之后远征按南,屡屡立功,最终成为一代名将。 现在李棣已经被炸得五马分尸了,李高炽、李高煦只会用手中不多的牌去拉拢对自己更有用的人……这样的角色多的是,张辅远远排不上号。 所以,在长时间思索之后,李允熥决定试图将张辅收复,但这种事需要长年累月的积累,而且需要展示自己的能力和前景,更需要通过某种手段将自己和张辅扯上关系。 李允熥已经有了计划,但如今,能展示出来的,只有自己的武力。 这次张辅比丘松撑得时间略为长一点。 两马交错对阵,李允熥只是略占上风,刺过去的长棍堪堪擦着张辅的肩部,后者一个翻身缩在了坐骑的另一侧,随即翻身,手中长棍斜刺里捅来,被李允熥顺手隔开。 但三两次冲阵后,李允熥不耐烦起来,趋马狂奔,两马并行,他凭着无与伦比的巨力,找了个机会疯狂的一棍一棍砸下去,张辅勉力支撑……眼看着就要撑不住了。 丘松缩缩脖子,“力道太大,棍子砸的又快又猛……这谁撑得住啊!” 耿璇难得点头赞同,“其实陛下已经留力了,记得前些年抡着沉重的铁枪……从头到尾都是铁制的,追着曹国公一路砸,连续砸翻了李家二十多个家将,砸塌了十几匹马,最后砸断了曹国公的小腿。” “噢噢噢,记得在北平听人提起过,李景隆是被人抬着上阵的,原来是陛下干的。” “那次陛下被禁足了好几个月,从那之后就不太动手了……呃,吐了方孝儒一脸口水,踹了黄子澄一脚,这不算动手。” 自从那次都打断了李景隆的小腿,李允炆还让李景隆带伤出征……李允熥就彻底失望了,真是个废物啊! “哎,张辅也落马了……” “比你强,没被生擒。” 张辅灰头土脸的回来,两只手不停的屈伸,虎口都被震麻了,隐隐可见血丝,苦笑道:“陛下是一力降十会……” 吃过不少次苦头的耿璇,刚刚吃了苦头的丘松同情的看过去,后者还低声怂恿几个怀疑自己放水的同伴,“去试试就知道真假了……不会不敢吧?” 张辅在燕军中如今地位不高,但为人端谨,那几个货都缩着脑袋不吭声了。 李允熥嚣张的趋马来回飞驰,还不停的高吼,“还有谁?” “还有谁!” 刘璟叹了口气,心想这力度有点过了吧?! 这时候,数十骑疾驰而来,当先一人神采飞扬,正是这几日得了不少好处,将李高炽压的死死的赵王李高煦。 第二十章 难兄难弟 “老九,来一场!” “躲了好几次,就那么怕我?!” “别看了,那帮家伙都是手下败将!” 李高煦身后的丘富、朱能、孟善都大为吃惊,虽然这些年轻将领在指挥作战上还嫩的很,但单论武艺,自己也未必干得过,居然全都输给了陛下? 李高煦倒是不意外,早在皇组父还没驾崩的时候,自己在金陵读书,每到先生考核,自己和陛下是难兄难弟,但校场演武,自己和陛下大出风头。 也不废话,李高煦选了条长棍就冲上去了。 两马交错,李允熥突然两腿一夹,坐骑猛地加速,趁着马速,手中长棍劈头盖脸的砸下去,李高煦双手持棍一架。 一声钝响,眼尖的张辅察觉到李高煦身形一顿,单手勒马,长棍靠在马鞍上,另一只手在衣衫上擦了擦……显然吃了亏。 娘的,几年没见,这厮又长了力气……李高煦暗骂了两句,调转马头冲刺,这次抢先出手,长棍如毒蛇一般直指李允熥难以招架的腹部。 “麻痹你玩阴的!”李允熥破口大骂,趋马往外让了让,躲开棍头,手中长棍横着扫过去。 李高煦一招苏秦背剑架开……呃,这是李允熥自己心里命名的。 两个人来回交错五六次,这次是李高煦忍不住了,每次交手都感觉虎口发麻,两次长棍差点脱手。 李高煦转头看见李允熥正放缓马速,手拎缰绳勒马掉头,加速追了上去,手中长棍捅向李允熥的后背。 围观人群中发出一阵喧闹声,大家都是内行人,校场演武一般来说两种方式,持棍冲阵,两马交错时候出手,或者两马并行,各使手段。 这种追击……被追击者很难反抗,放在战场上也一样,骑兵追击,基本上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了。 李允熥倒是不生气,刻意放缓了马速,回头瞄了眼,就在李高煦赶上的时候,突然翻身下马,站在坐骑的左边,手中的长棍大力横扫。 李高煦脸有点黑,来不及变招,勉强一架,登时被扫落下马。 “老九,每次都耍赖,这次哥哥好好教教你规矩!”李允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棍子,抽的兴高采烈,抽的得意洋洋。 围观的丘富、朱能等人面面相觑,赵王五年前尚未年满二十,便为燕军前锋,狂打猛冲,势不可挡,就连大将瞿能也死在他手中。 此时,朝中老人子孙辈中,两个青年狂呼叫好,左侧那位一脸的兴奋,右侧的青年面容狰狞,他们就是瞿能之子,瞿陶、瞿郁。 挨了好几下的李高煦脸都涨红了,狂喝一声,往后退了几步,手中长棍猛地掷出,跟着自己也扑了上去。 李允熥砸开长棍,自己也丢开棍子,揪着李高煦一个翻身,想将这厮扔出去。 没想到李高煦虽然发狠,但脑子没坏,知道自己比力气是比不过的,手死死拽住了李允熥的衣领。 嘎吱一声,衣裳都被扯裂了! 接下来,丘富、李能目瞪口呆的看着……看着当今陛下和赵王在黄土地上打滚,简直不能看! 脸上被锤了两拳的李高煦突然奔了十几步,翻身上马……李允熥也不笨,赶紧一路狂奔,但坐骑溜的太远,干脆找了个机会,一个纵身将李高煦从马上扑下来……呃,接着又是几个滚。 这时候,魏国公徐辉组、兵部尚书徐增寿、吏部尚书张紞、都察院左都御史练子宁、开国公常升都赶到了。 徐辉组、常升连声训斥,但两人都打发了兴子,李高煦觉得自己在麾下大将面前丢了人,而李允熥纯粹是在发泄这两个月来积累的怒气。 “老九,认不认输?!” “麻痹你还咬人!” 徐增寿啧啧道:“当年陛下询三妹……还是留手了的。” 五年前,初来乍到的李允熥打听徐妙锦,结果和徐增寿闹了一场,毕竟是理亏的一方,李允熥倒是没下狠手。 徐辉组狠狠瞪了眼弟弟,厉声道:“去请燕王太妃,快,快!” 场中两人还在缠斗,毕竟李允熥没上过战场,经验不足,吃了不少亏,但总归力气大,锤得李高煦都要吐血了! 场边围观的众人中,徐辉组、常升等人也不好上去拦着,只能阴着脸看着这一幕,而年青一代已经撕闹起来。 瞿陶嘲讽李高煦打不过,只会玩阴的,明明败了还死缠烂打。 丘松被逼的……虽然是个傀儡皇帝,但也不能公开骂啊,只能破口大骂瞿能。 这下好了,年轻一代已经摆开架势,准备来一场了。 外围的刘璟看的甚是无聊,心想陛下想扮演一个蛮横有勇力,却胸无大志的皇帝,倒是挺成功的。 如今赵王李高煦手掌兵权,甚至整个金陵,整个宫城都是在李高煦的掌控下,一般来说,傀儡皇帝即使胸怀大志,此刻也只会小心翼翼,只会俯首帖耳……而陛下反其道而行之。 这场混战一直到燕王太妃徐氏赶到才终结。 李允熥除了衣衫破损,身上满是黄土之外倒是没吃什么亏,而李高煦眼眶紫青一片,额头擦破,鼻子也流血了……有点狼狈。 “陛下乃天下之主,你是以下犯上!” 徐氏呵斥的第一句话就定了性质,李高煦昂首偏头。 这时候,李允熥上来赔笑道:“四婶,我和老九切磋而已……没收住手,看看,老九,又流鼻血了!” 徐氏气的不行,转头瞪着徐辉组,“大弟就在一旁看着?!” 徐辉组嘴角抽了抽,他是真不想上去拉架……他非常怀疑,自己掺和进去,只怕那两个打发了兴子的货会联手打自己! “还输不起了?”李允熥拍拍李高煦的肩膀,“别说,还是和你老九对阵来的痛快,过几天再来一场……呃,等你养好伤!” “你力能举鼎又如何?!”李高煦小声骂道:“我学的是千军万马,纵横天下的能耐!” “那是你小子运气好,我没这机会罢了!”李允熥也骂道:“你说五年前,我要是跟着你们一起逃到北平去……” 别说,当时李允熥还真有这心思,但最后还是作罢,想想也是,燕军几度败北,要不是两场大风,以及李允炆那句“勿使朕负杀叔之名”,燕军怎么也打不进金陵。 可惜,李允熥这个穿越者再努力,李允炆还是那么废,还是说出了那句话,而两场大风也如约而至…… 黄昏时分,坤宁宫内。 徐氏坐在侧位,慢条斯理的说:“看来陛下空闲颇多……今日礼部尚书蹇义上书谏言陛下字体……” “那就从明日开始。” 看了眼懵懵懂懂的李允熥,徐氏指了指旁边的桌子上堆着的书,“明日起,抄录史书。” 李高炽瞄了眼脸色发黑的李允熥,忍着笑小声说:“母亲还是这等手段。” 李高煦哼了声,他和李高炽从小就这样,犯了事……那就是抄书! “四婶……” 李允熥的哀叹千折百转,但徐氏置若罔闻,看向李高煦,“你也一样。” 李高煦嘴角抽抽,和李允熥对视了眼,好吧,又做了次难兄难弟。 第二十一章 朝争 这小妞腿长腰细,脸蛋精致,放到后世都够做个模特了! 而且平日也不是冷冰冰的,但一到晚上……就变了个人似的,难道有恐男症? 李允熥烦恼的薅着头发,自己这热脸贴着冷屁股也半个月了,一点效果都没有! 除了圆房这件事之外,徐妙锦倒是很符合皇后的身份做派,人前端庄有礼,对宫人恩威并施,召见重臣勋贵女眷也拿得上台面。 甚至于每日李允熥天不亮起床,徐妙锦都会起身陪同用膳,再送李允熥上早朝。 每日若是李允熥不在坤宁宫用膳,徐妙锦也会陪同用膳。 总而言之一句话,徐妙锦对皇后这个身份不反感,对皇帝这个身份也不反感,就是对李允熥不假辞色。 嗯,李允熥差不多能肯定,新婚当夜,还口口声声,此生许佛! 狗屁,徐妙锦压根不吃素斋,平日里最喜欢吃肉,别说平时就连初一十五都不诵经念佛。 燕王太妃徐氏是劝了又劝,但徐妙锦……呃,完全不杵这位二十年才初见面的大姐,这点上比徐辉组、徐增寿都要强。 李允熥忍不住心里嘀咕,难道是因为自己五年前窥探徐妙锦,最后和徐增寿闹了一场的缘故? “早上吃的清淡点。”李允熥笑道:“小米粥最是养人。” 自从穿越而来,李允熥饮食习惯和前世保持的差不多,他也有这样的条件,后来折腾出了蜂窝煤、小煤炉,还弄出几个产业,饮食水平比前世还要好,不过,每天早上都是一碗小米粥,养胃。 徐妙锦神色淡淡,款款而来,突然察觉到什么,狠狠瞪了眼……李允熥赶紧收回视线,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哎,这样的身材,这样的大长腿,可惜了了……李允熥忍不住想,放在后世,就算在娱乐圈里,也是顶尖的好苗子呢。 瞄了眼桌上,除了小米粥,还有两盘小菜,一笼包子,一盘煎饺,徐妙锦默不作声的坐下……李允熥忍不住想笑,这是个吃货,这也是他好些天才发现的,只要桌上有肉,徐妙锦就胃口大开。 前几天,李允熥想吃咸菜、酸萝卜丁,结果徐妙锦连着两天早上都没怎么动筷子。 嗯,今天是牛肉包,猪肉煎饺,李允熥本就食量大,两个人很快一扫而空。 说起来,这样的早餐并不符合皇帝皇后的身份,但李允熥才懒得管呢,自己都做了傀儡皇帝了,还不能在范围之内自在点? 倒是徐氏在武英殿和早朝上提过两次……大致意思是,五年征战,耗尽国力,就连陛下也节衣缩食! 瞄了眼常宽站的远,李允熥凑过去,小声说:“阿锦……” 这个称呼……李允熥才出口,就看见徐妙锦身子抖了抖,这显然不是被感动的,而是被恶心的或者吓到了。 “陛下该启程奉天殿了。” “阿锦,朕这大半个月都是睡在偏殿,每日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李允熥这几句话是真心实意,“朕……认床。” 徐妙锦长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视线在李允熥脸上扫了扫,“陛下该启程奉天殿了。” “阿锦的意思……今晚朕回……” “陛下该上早朝了。” 徐妙锦霍然起身……李允熥条件反射的往后缩了缩。 “墨砚,陛下太爱那张床,待会儿送到偏殿去!” “是。” 李允熥无语的看着墨砚……徐妙锦带进宫的宫女,准备指挥宫人去搬床了。 “罢了,罢了。”李允熥一甩袖子,“反正朕在武英殿一样能睡!” 看着李允熥气呼呼的离去,墨砚凑近小声道:“小姐,陛下倒是不像坊间传言那般……” 徐妙锦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的转,毫无雍容华贵气象,倒是有点古灵精怪的模样,哼了声没说话。 身为开国六王之首,第一名将中山王徐达的小女儿,徐妙锦怎么可能真到二十岁都嫁不出去…… 六年前,徐妙锦回到金陵,长兄徐辉组、三兄徐增寿开始挑妹婿……结果五年前,吴王李允熥冒冒失失的打听……居然都知道徐妙锦的闺名! 古代高门大户待嫁女的闺名……那是绝对不能泄露出去的。 天知道李允熥从哪儿打听到的,徐辉组、徐增寿都是大怒……最关键的是,李允熥当时已经娶了赵氏为正妃,难道是想让徐妙锦为侧妃? 这简直就是在羞辱徐家,徐增寿立即找上门和李允熥干了一场……但徐妙锦的婚事也就此搁置下来了。 一来当时削藩初起,李允炆对吴王、衡王几个弟弟比较看重,二来闺名都传开了,合适的人家谁也不愿意娶啊。 之后是靖难之役,徐辉组和徐增寿兄弟反目,前者看中的,后者反对,后者看中的,前者反对,闹的徐家后院家宅不宁,徐妙锦才一直耽搁到现在……直到李允熥上位。 被逼着嫁入皇室,虽然贵为皇后,徐妙锦怎么可能心里没怒气呢? 反正这是个傀儡皇帝! “认床,还认床!”徐妙锦嘀咕道:“不都准备远遁江湖了吗?” “难道还要把床榻带上路?” 嘴里这么说着,徐妙锦却转头交代,“去问问,侧殿的宫人可是懈怠了?” 成婚大半个月,到现在也没让丈夫进房,徐妙锦本来还觉得李允熥是个无耻荒淫之辈,毕竟荒唐王爷的名声遍传金陵,但没想到至今也不越雷池……她突然想起,大姐提到过,吴王府内没又侍妾,连通房都没有。 此刻的李允熥无聊的坐在皇位上,两眼无神的听着下面臣子的扯淡……通政使上奏,蒙古犯边。 这是有可能的,本朝就是驱逐蒙古得以立国,一直纠缠到一百多年后,直到黑山白水的通古斯野人取而代之,如今本朝叔侄内斗,打生打死,蒙古人来占便宜,自然是有可能的。 李允熥记得很清楚,李棣登基之后,先后五次远征蒙古,最后一次病死途中,这证明蒙古的实力还是挺雄厚的。 但在这个节骨点提到此事,毫无疑问,剑指燕王一脉。 从道理上来说,驻军北平,防御蒙古,是燕王的责任,从之前按照两方的谈判结果来说,陛下登基后,燕军主力应当北返。 下面的臣子乱七八糟的,有人举荐李高炽……正儿八经的燕王,理应坐镇北平。 有人举荐徐辉组……中山王长子,精通兵法,必能克敌。 有人举荐李高煦……五年征战,所向睥睨。 呃,李高煦眼眶上青紫还没消呢。 还有人举荐铁铉……上马能管军,下马能治民! 甚至还有人举荐常升呢! 皇位上的李允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转头瞄了眼珠帘后的徐氏,心想也不知道这位会怎么处置这事。 显而易见,金陵内外数万战力强劲的燕军是压在无数人心头的巨石,无数人都想将这块巨石丢得越远越好。 而燕王一脉在短时间内是绝对不敢让大部分燕军北上的,徐辉组麾下十万大军至今还驻扎在龙潭虎视眈眈。 但燕军不可能不北上,这支大军是防御蒙古的主力,一旦蒙古南下,侵入中原,那事就闹大了。 所以,今日是徐辉组一方的突然出剑,将燕王一脉逼到了拐角处。 北边那个烂摊子,是你们燕王府的破事,我们是不会帮忙收拾的! 不管是燕王李高炽,还是赵王李高煦,总归要有人率军北上,抵御蒙古大军。 非要我们收拾……也行! 徐辉组不会轻动,但还有文武双全的铁选,两度击败李棣的盛勇,骁勇善战的平安。 但他们接手北方防务,必定会动摇燕王一脉的根基,这是李高炽、李高煦难以接受的。 朝臣群起而攻之,李高炽、李高煦只能强词夺理狡辩……没办法,人家占着理呢,蒙古南侵,是你们燕王府的责任。 燕王坐镇北平,抵御蒙古……这是太组皇帝定下的,难道你们不认? 太组皇帝才仙逝不过五年,你们这些不孝孙儿啊! 依附燕王一脉的礼部尚书蹇义、工部尚书严震、户部侍郎夏元吉、都察院右都御史陈瑛跳出来争辩几句,比如什么负责抵御蒙古的不仅有燕王府,也有宁王,比如什么军情未明,蒙古大军南下也不知是真是假? 好吧,对着那些武将,可能还会守礼……对方那是真敢揍人的。 但对这这几位昔日同僚,十几张嘴将他们骂的面无人色! 是,抵御蒙古,宁王的确也有责任,但他麾下大军难道不是被李棣抢走了吗? 什么军情不明,来报信的是燕军士卒! 其中以吏部尚书张紞、左都御史练子宁、右副都御史景清最为卖力,劈头盖脸的骂,感觉那几位都恶贯满盈,堪比秦桧了。 李允熥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主要关注的是景清……这位在历史上很有名字,原始空中假意降燕,上朝的时候带着匕首想刺杀李棣,结果败落被处以磔刑,差不多就是五马分尸,而且还被族诛。 勇气可嘉,但脑子不太好使……上朝的时候刺杀,还是刺杀身经百战的李棣! 越闹越凶,越吵越乱,李高煦原本还想着明哲保身,领军北上抵御蒙古……那是燕王的事,但我是赵王啊。 让大哥领军北上吧,万一出点什么意外……我也只能惋惜落泪了。 但李高煦明显没想明白,人家要的不是什么燕王北上,而是燕军北上……而兵权是在赵王李高煦手中,找李高炽有个毛用啊! 最后还是徐氏出面,先查实军情,后调燕军北上。 大部分朝臣都面露喜色,觉得自己赢了一场……但李允熥无语了,别傻了,还真以为燕军会以主力北上,然后留下几个臭鱼烂虾让你们翻盘? 从个人角度来看,李允熥其实也不希望看到燕军主力北上,若是那样,徐辉组若能扫清燕王一脉,权势就太大了。 即使自己说出李允炆病逝,拿出传位诏书……徐辉组会信吗? 肯信吗? 到那时候,徐辉组会不会认为换十五岁的衡王,或者才八岁的徐王做皇帝更合适呢? 东汉末年,董卓入京,难道从一开始就打算做权臣吗? 无非是一步一步走过去的,徐辉组会不会是下一个董卓呢? 第二十二章 而今迈步从头越 早朝之后,武英殿议事。 燕王太妃徐氏虽然参与,但只坐在侧殿中凝神静听,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露面的,大小事务议定后,李允熥会签字盖印,难以议定,徐氏才会居中调和。 李允熥就坐在徐氏的身边,百无聊赖的摆弄着手中的玉如意……自从四婶参与武英殿议事,他就不能在这儿补觉了。 “四婶,阿锦还是不肯让我……” “此为武英殿!”徐氏瞪了眼,“儿女私情,回了坤宁宫再说。” “帝后不和,还不是大事?”李允熥小声嘀咕,提起笔继续抄书……按照顺序,今日已经抄到《魏书》了。 外面还是吵吵嚷嚷,两边斗个不停,李允熥听得一边抄书一边打哈欠,这种事只能用实力去判断,去权衡……要是官军能打得过燕军,也没这么多屁事了。 现在关键就是打不过,而且燕军还掌控金陵,怎么可能老老实实让出来? 光是凭掌控金陵,李高煦、李高炽就拉拢了不少文武官员……大伙儿的家眷都在城内呢,很多人就是以此为理由,遮遮掩掩的投向了燕王一脉。 凝神听了好久,徐氏叹道:“蒙古扣关,此事不可延误,陛下如何想?” “都行吧……”李允熥含含糊糊的胡扯了句,突然眼睛一亮,冲着不远处侍立的一个青年招手,似笑非笑的说:“从正五品降为正七品,不高兴了?” 昨日武英殿议事,李允熥难得和李高炽争执起来,还是为了谷王。 李高炽还是想让暗通燕军的谷王恢复爵位就藩,而李允熥绝不答应……那家伙害的我这么惨,他倒是能舒舒服服回去当他的藩王了? 绝不可能! 这次,徐辉组等老人都站在了李允熥一方……对于暗通李棣,意欲打开金川门的谷王,他们都恨之入骨。 呃,另一个意欲打开金川门,而且还成功了的李京隆……现在有点悲催,被朝臣唾弃,又被李高煦大骂,怀疑他联手李允炆暗害李棣。 对了,还有那个劝李棣谒陵的杨子蓉,如今已经是臭狗屎了,谁看见都要绕着走。 李高炽和李允熥争了好久,最后还是徐氏出来做和事佬,谷王恢复爵位,但软禁金陵,不许就藩。 之后李允熥私下找了徐氏,把谷王府长史刘璟要到身边做个中书舍人。 藩王长史,正五品,而中书舍人,不过正七品。 “要不是昨日茹瑺说漏了嘴,朕都不知道呢!”李允熥冷笑道:“便是你坏了朕的大事!” 刘璟面无表情的行了一礼,闭口不语,心中腹诽……也有脸说是大事! 什么大事? 逃跑的大事?! “陛下?”徐氏微微皱眉,“陛下当有胸怀四海的气度。” “四婶,便是他密报皇兄,使谷王府被搜捕,最终皇兄下令软禁在京藩王!”李允熥气道:“若非如此,我早就跑了!” “忠心可嘉。”徐氏叹道:“久闻诚意伯次子之贤能,日后还请多多提点陛下。” 刘璟身为诚意伯刘基刘伯温次子,长兄早年在蓝玉案中被牵连赐死,刘璟不肯继承爵位,让给了长兄的儿子,此事使刘璟被一时称道,就连太组皇帝也颇为赞誉。 刘璟再行一礼,退到侧面。 李允熥还不罢休,嚷了句,“待会儿去校场演武,你别跑……” “陛下!” “四婶,侄儿只是说笑……”李允熥赶紧求饶,这两天抄书抄的手都酸了。 自己还只能自己抄,听李高炽说,李高煦那厮居然找了人帮忙,而且是会模仿他笔迹的人……显然是早有准备啊! 外面越闹越凶,听声音都开始动手了,也不知道是谁揍谁……李允熥竖着耳朵,反正听到了徐增寿那厮的呼庝声。 活该! 徐妙锦到现在还冷冰冰的,说不定就是这厮在使坏! 最终徐氏不得已出面,今日罢议,明日再议。 这件事需要燕王一脉和徐辉组谈妥,也需要燕王一脉内部谈妥……虽然军情紧急,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谈定的。 中午李允熥没回乾清宫,也没去坤宁宫……去那儿继续抄书? 随便吃了些玩意,在几个宫人以及刘璟的陪同,李允熥去了文渊阁……其实他还是挺喜欢读书的,两个月前还惋惜自己跑路,看不到那本《永乐大典》了呢。 好吧,没能跑路,但还是看不到《永乐大典》了。 李允熥在心里琢磨,要不要自己折腾出一本《永乐大典》来? 因为明年正月就要改年号了,徐辉组、李高炽、茹瑺、练子宁、铁铉都选了不少年号,但徐氏在询问道衍之后,定下年号,永乐。 还是永乐! “想好了没?”李允熥找了本南宋的古籍,随手翻着。 几个宫人都在屋外,里面只有刘璟一人。 虽然如今宫城被燕军掌控,守门的禁军是燕军,二十四卫大部分都换了,锦衣卫已经基本废了。 而且各方势力还塞了不少人在乾清宫,但毕竟常宽、王钺是宫中老人,还是有些办法的。 只要不在乾清宫内,李允熥还算有些自由空间。 “陛下所询何事?”刘璟平静的看着这位昔日好友,“王府长史,藩王无权任命,均由圣上亲命,臣密告先帝……” 这意思很明显,拿谷王这个理由发作……那是陛下你不讲理。 “但终归是你……害得朕如今做了个傀儡皇帝!”李允熥挑挑眉头,“怎么赔偿?” 刘璟沉默了会儿,轻声道:“燕军掌控金陵,若能北上……” “绝无可能!”李允熥嗤笑道:“燕王、赵王不蠢,四婶更不蠢!” “更何况,燕军落败,你以为朕就能落得了好?” “魏国公?”刘璟试探了句,叹道:“陛下处境艰难……” “别废话了。”李允熥面无表情的说:“你若愿远遁,朕给你自由,若愿相助,朕信得过你。” 这句话,李允熥是真心实意的。 朝中如今三股势力,徐辉组一方,燕王一脉一方,还有隐藏在水底的李允炆旧臣。 李允熥对明初历史有着很深的了解,历史上的刘璟不愿臣服李棣,最终自尽在狱中,而刘家和魏国公徐家之间早年就有间隙,相互敌视,刘璟不太可能投向徐辉组。 至于李允炆旧臣,李允熥倒是无所谓刘璟的选择……这半个多月他通过杨应能、常宽言行举止中的种种细节察觉到,李允炆可能真的死了。 想来也是,李允炆重病大半年,御医都治不好,炸死李棣之后传位李允熥……突然又痊愈了,这种可能性不大。 “陛下可有定计?” “没有,只能随机应变。”李允熥干脆利索的说:“欲破局,必有根基。” “根基?” 李允熥顿了顿,低声道:“朕也不知道皇兄是死是活,但送来了一份传位诏书。” “什么?”刘璟平静的面容有些扭曲,忍不住上前一步,“那陛下还欲远遁?” “孟光,我是真的不愿意……”李允熥叹道:“但终究没能逃掉……” 刘璟心里杂乱分陈,突然想到,逼着陛下登基的,不仅仅是燕王一方、魏国公一方,还包括了先帝…… “若是孟光肯相助,那日后自然有人来联络。”李允熥长身而起,“既然被逼到死角,那朕也不会束手待毙!” “孟光,若你留下相助,生死未卜,若你远遁江湖,自然安享太平。” “但,你甘心吗?” 深深看了眼刘璟,李允熥冷声道:“皇组父驱逐蒙元,开创新朝,皇兄贸然削藩,以至兵败。” “如今虽未国破飘零,但五年内大战连连,耗尽国力,又有蒙元余孽欲起!” “朕当承前继后,继往开来!” 年轻的刘璟掀开衣衫下摆,双膝跪地,“愿为陛下驱使,不计生死。” 李允熥等刘璟磕完头,才一把拉起,“昔日的荒唐王爷,今日的不似人君。” “但必有澄清宇内的一日!” “不错。”李允熥坐下,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人的名字,“记住了?” “记住了。” “这几人大都年轻,却颇有才学,只不过如今不被人重视。”李允熥低声道:“有的是燕王一脉,甚至是徐辉组麾下,但都不受重视。” 刘璟点头道:“大多数都认识,可要臣试探一二?” “不必试探,只需相熟即可。”李允熥再次提笔,叹道:“朕在宫中,处境也颇为堪忧。” “燕王太妃?” “四婶毕竟是女人……”李允熥摇摇头,“她能压得住李高炽、李高煦,甚至能压得住徐辉组,但不可能持久。” “对四婶来说,四叔已去,她如今最怕的就是长子次子自相残杀……朕方能从中斡旋。” “燕王未必想篡位,但决不许赵王篡位……孟光可懂?” “懂,赵王上位,燕王堪忧。”刘璟点头道:“不可使赵王权势太盛,以免有非分之想。” “非分之想……”李允熥冷笑了几声,“本不想要,却非要塞给朕。” “但既然给了朕,他们就不用再惦记了!” 对于李允熥今日的言谈举止,刘璟并不意外,这才附和他印象中的那位吴王,看似豪迈,胸无大志,实则心思缜密,颇有城府。 “再过些日子,找个借口……孟光去工部,虞衡清吏司。” “是。”刘璟躬身应是,心里却卷起狂风暴雨。 工部在六部中权位不重,下属的虞衡清吏司设都吏、军器、窑冶、柜、杂五科,总之管的都是些小事,而且还特别麻烦。 比如军器科,容易和兵部扯皮,窑冶科往往需要根据皇室的要求炼制瓷器,反正捞不到什么好处,反而容易成为背锅的一方。 但虞衡清吏司还掌控着一项,就是火器火药的研发制造。 刘璟悄无声息的咽了口唾沫,如果没记错,三年多前,陛下尚是吴王,曾在府中研发火药,后来在城外找了僻静处实验,但很快就偃旗息鼓,又被先帝下令禁足三月。 然后……然后打入金陵的前燕王李棣就被炸碎了! “有问题?”李允熥倒是没察觉到这点。 “没问题。”刘璟立即回到:“原为王府长史,正五品,如今中书舍人正七品……转入六部,正合适郎中。” 郎中乃六部下属一司长官,正好是正五品,也就是说如果刘璟入工部虞衡清吏司,就是最高长官。 “工部尚书严震……与李高炽来往颇密。”李允熥想了会儿,“你和严震?” “严震乃浙江温州人,臣是浙江处州人,算是半个同乡。”刘璟胸有成竹,“陛下无需担忧。” 李允熥微微点头,“他日若是事,中书舍人杨应能、内宦常宽、王钺可代为传信,此三人均是皇兄心腹。” “杨教授?常宽?”刘璟一个激灵,他当年时常去吴王府,自然知道这两位都算李允熥的亲信。 “若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李允熥将桌上的纸递了过去,“必要此词,方能信之。” 刘璟接过默念了一遍,忍不住抬头看了眼神色平静的李允熥,“这是陛下……是了,必是陛下之作。” 这种作为关键时刻的诗词,如果不是自己所作,难免会出现误会。 只是相交十余年,刘璟从来不知道,陛下还有此才。 这一天,回家后的刘璟看似神态自如,实则内心波涛汹涌,在小小书房里来回踱步,越来越快,几乎是在急走了。 那日孝陵外的惊天一爆,和陛下到底有没有关系? 先帝居然传位陛下……那他本人到底是生是死? 先帝留下的旧臣还有多少能不改心志? 陛下写下的那份名单中有好几位都是建文元年的进士,难道陛下早有窥探大位之心? “咚咚咚。” “谁?” 妻子张氏推门进来,小心翼翼的问:“夫君,听闻今日转为中书舍人?” “嗯。” “陛下……” “今日陛下,再非当日吴王。”刘璟面无表情的说:“出去。” 张氏失望的关上了门,夫君和陛下乃是多年相交,没想到居然…… 刘璟忍不住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的确,今日的陛下再非当年的吴王,虽然龙游浅水,却有气吞山河之志。 拍了拍官服上李允熥特地留下的脚印,刘璟的心思转到了那阙《忆秦娥》上。 真是好词啊!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第二十三章 平衡之术 坤宁宫。 已然入夜了,侧殿书房里,四盏宫灯将屋内照的一片光亮,徐氏凝神看着桌案上的纸张。 笑呵呵的李高炽坐在一旁看热闹,李高煦和李允熥都有点不自在……因为徐氏正在检查作业,这些时日两人抄的史书。 简直了,从《史记》开始,《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一路抄到《宋史》、《金史》、《辽史》。 也就是《元史》是本朝编纂,放在翰林院里还没来得及出版……不然也得抄! “陛下这笔字……”徐氏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想了想才说:“陛下常年习武,字体古拙劲正,刚强有力,不如习魏碑吧,正巧原燕王府中有《张猛龙碑》、《郑文公碑》。” 练字……李允熥有点接受不能。 这笔字太差劲,能怪我吗? 那是前身的锅好不好,不好好练字就知道习武! 而自己……前世天天手机电脑,就练了练自己的名字准备给疯狂的粉丝签名,可惜没用上……还没名声大噪就穿越了! “四婶,其实侄儿是故意写成这样的。”李允熥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现在侄儿也就能在武英殿签字盖印了,这笔字……朝中还真没人能假冒!” 李高炽忍俊不禁,“陛下说的是,模仿陛下笔迹……的确是强人所难。” “今日三妹来了趟,听说她每日督促陛下早朝,碑文明日送去乾清宫,就让三妹督促陛下练字吧。”徐氏现在也聪明了,压根不理会李允熥的胡说八道。 将一卷纸移开,徐氏将另一卷纸放在眼前,“高煦这倒是……” “老九,这真的是你抄的?”李允熥刻意用阴森森的语调发问。 李高煦脸都不红,“每日抄史,直至深夜。” “狗……” “母亲责罚,必然亲手誊抄。”李高炽义正言辞,“陛下,九弟绝不会让他人代为誊抄!” 李允熥简直了……不是你告诉我,李高煦那厮特地找了模仿他字迹的人吗? 现在居然反口了?! 你什么时候和李高煦穿一条裤子了?! 但下一刻,李允熥反应过来了,徐氏责罚儿子都是以抄书为手段……李高炽总不会从不犯错吧? 八成这死胖子也有枪手呢,这是怕祸延己身呢! 被吓了跳的李高煦盯着李允熥,冷笑道:“母亲可知,今日午后,陛下亲手殴打中书舍人,官袍上还有脚印呢,多有朝臣不忿,说不定明日就有御史上书了。” 李允熥暗骂两句,这货真是心胸狭窄,报仇都不带转身的……不过这也是他想看到的,不然为什么要特地在刘璟衣服上留个脚印? “杨应能?”李高炽有些惊诧,“陛下,杨应能原为吴王府教授,还是陛下亲自召来的……” “不是杨应能,今日新增了位中书舍人。” “噢噢噢……诚意伯家的那位……”李高炽立即反应过来,“噢噢噢……原谷王府的长史啊。” 李高炽、李高煦都心知肚明,陛下是为了谷王那件事撒气呢……前日茹瑺说漏了嘴,陛下当时就气的直拍桌子,这是把刘璟拎过来泄愤。 看徐氏投来不悦的视线,李允熥委屈道:“四婶不让侄儿去校场演武……也只能小惩大诫了,也没怎么动手……” “他密报皇兄,害得侄儿现在……念在往日交情,也就踹了几脚而已。” 徐氏深深吸了口气,“陛下身为天下之主……罢了,罢了!” “四婶,要不换衡王……”李允熥小心翼翼的试探,“侄儿就藩苏州……不,松江怎么样?” 徐氏面无表情的说:“罢了,继续抄史吧,而且用魏碑文抄。” 李高煦忍不住扑哧笑出来了,让你坑我,现在爽了吧?! “刘璟原为谷王府长史,正五品,陛下召其为中书舍人,正七品,实在不合适。”李高炽侃侃而谈,“总归曾被皇组父赞誉,又是诚意伯后人,不好太过苛待,今日陛下此举实在轻佻。” 李高煦难得附和道:“不召其入朝还好,召为中书舍人,的确不妥。” “六哥老九的意思……一撸到底可以,但降了品级不行?” 李高炽、李高煦都不吭声了,虽然事实就是这样,但这话听起来怎么就那么古怪呢? 徐氏叹了口气,挥手道:“坐下说话。” 李允熥主动去搬了两个圆凳来,“四婶,今日阿锦过来说些什么?” 听到这个称呼,李高炽、李高煦都有点龇牙咧嘴,不知道的还以为夫妻情深呢,哪里知道丈夫到现在都进不了卧室。 “三妹说了,陛下认床,准备把床搬到武英殿侧殿去!”徐氏没好气的如此说,惹得李高煦嗤笑。 李高煦这个人,战场搏杀勇猛,脑子也够用,更有野心,但却是个喜则雀跃,怒则拔刀的人,相对来说心思比较浅。 而李高炽是个老银币,什么时候脸上都带着笑,城府很深,这一个多月内在拉拢朝臣上的效果比李高煦好得多,燕王府内人来人往,而且还将好几位朝臣从狱中捞出来。 徐氏正色道:“你们也接到军报了,留守北平燕王府的侍卫已然急信抵达金陵,三万蒙古大军南下,肆虐北疆,燕军北上,乃必然之责……” “四婶……”李允熥迟疑道:“这等事,侄儿还是回避吧。” “此乃国事,陛下何须回避?”李高炽笑呵呵的说:“待会儿还要请陛下查漏补缺呢。” 李允熥在心里暗骂……国事我就不用回避? 你们商量的国事难道不是和你们自己息息相关吗? 李高煦咳嗽两声,“燕军北上抵御蒙古大军,的确是应有之义。” 这厮也不反对,李允熥差不多懂了……八成这三位已经商量好了,只是通报而已。 “那我……” “陛下请安坐。”徐氏叹道:“如今金陵局势复杂难言,两方混战……应天府人口流失,多少村落无人烟……” “五年大战,谁是谁非,已经不重要了。” “此刻,当携手并进,力挽国事。” “太组皇帝定下燕王、宁王守边,此策不可更改。” “陛下,拟调三万燕军,另从龙潭大营中,选五万精锐,一同北上,汇合北地兵力,理应能驱逐蒙军。” 李允熥眨眨眼,立即想明白了其间缘由……为什么要拉着自己说这件事了。 两个多月前,李棣率军过江,先后收拢之前败军降卒以及举军来降的平江伯陈瑄,麾下大军约莫六七万战卒,调动三万北上,差不多是燕军的一半,说不上主力,但也不能算是偏师。 但于此同时,燕王一脉也提出了要求,调动五万官军一同北上。 如今对燕王一脉威胁最大的是一直驻守在龙潭的十余万大军,其中一部分是徐辉组麾下,一部分是梅殷从淮安府带回来的。 虽然名义上是十余万大军,但战力相对比较弱,毕竟之前五年,多少战力强横的大军都已经填进那个无底洞了,调动五万,而且是相对比较强的五万精锐……那留下来的,基本上什么都做不了了。 李允熥听丘松说过,当日徐辉组、梅殷率军从龙潭进击,李高煦亲自领骑兵冲阵……几乎踏破敌阵,这种场景在之前五年内,其实是很少出现的,反而是李棣经常陷入阵中,张辅的父亲张玉就是如此阵亡。 当然了,徐辉组未必会同意这个条件……所以,徐氏母子三人才对李允熥透露内情。 换句话说,他们是想让李允熥去劝说徐辉组、铁选、常升等人。 李允熥开始还在装傻,但李高煦不耐烦的说:“若是他们不肯出军,那大家都在金陵等着,等着蒙古大军一直打到金陵!” “老九啊老九,你觉得他们会听我的?”李允熥苦口婆心道:“舅舅一直就看不上我,大舅子更是看不上我!” 一个是舅舅,一个是大舅子……李高煦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断然道:“那就要看陛下了,母亲和大舅商量过!” 嗯,这个舅舅和刚才那个舅舅不是一回事。 其实这个处置方案对李允熥比较有利……相对来说能保持金陵城内以及朝局上的平衡性,在他这个皇帝还是傀儡皇帝的时候,任何破坏平衡的事件发生,最危险的就是他这个坐在皇位上的人。 “魏国公不同意?”李允熥问了句,又追问道:“老九,你让我去劝……总得给我交个底吧,魏国公为什么不同意?” 一旁的李高炽挠挠头,“是我去说的……大舅一扭头就走了。” 李允熥出了会儿神,转头看向徐氏,“四婶,这事儿……侄儿倒是觉得挺好,抵御蒙古,总不能全让燕王府扛着,朝中理应出兵,但打战那是要花钱的……” “我们没钱。”李高煦斩钉截铁道:“开拔北上,耗用粮草,还有武器铠甲,全都得朝中户部,工部拨出。” “一毛不拔啊?”李允熥抽抽嘴角,“那谁领军?” 这个问题问出口,书房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徐氏微微叹息,视线在两个儿子之间来回打转,她难以抉择,这也是她不能做出选择的选择。 无论让哪个领军北上,让哪个留在金陵,都必定会有一个埋怨自己偏心……而自己能压得住两个儿子,能保持朝中如今的局势,主要凭借的就是前燕王正妃,和李高煦、李高炽母亲的身份。 一旦出现了偏心,难道还指望儿子不会反抗吗? 徐氏熟读史书,父亲徐达一代名将也通晓权谋,是洪武一朝难得善始善终的,更有李棣这样的丈夫。 她心里很清楚,两个儿子的眼睛都盯着那张皇位,要不是自己急行南下,李高煦怕是登基大典都办完了,而长子李高炽也盯着皇位,但最怕的是李高煦登上皇位。 皇权之争,父子、兄弟、叔侄,什么都是浮云,难道母子就能例外? 沉默了好久之后,李高煦咳嗽两声,“今日早朝,朝臣都说……抵御蒙古南侵,是燕王府之责。” “为兄如今继承燕王位,但二弟难道不是父亲之子?”李高炽勉强笑道:“二弟也知晓,为兄不善战事,只怕还要二弟……” “不善战事?”李高煦嗤笑道:“不善战事……好像五日前,大哥邀平江伯赴宴,两人小宴……大哥也不让我作陪?” 这是李高煦在嘲讽李高炽口不应心,暗地里拉拢平江伯陈瑄……这代表着李高炽正在向军中伸手,这是前者不想看到的。 陈瑄举军投降使燕军顺利度过长江进逼金陵,虽然立下大功,其实他在燕军中地位并不高,资历……可能就没有比他低的了,最终能封爵平江伯,一方面是因为他代表着降将,另一方面是因为燕王李高炽为其出力。 李允熥一边看戏,一边在心里琢磨,领军北上,其实是有好有坏。 若是李高炽领军,好处是,有可能收复部分燕军将领,毕竟名正言顺,如此日后就对李高煦会产生不小的威胁。 毕竟李高炽最缺的就是军方的支持。 坏处也很明显,驱逐蒙古大军之后,李高炽可能会坐镇北平,远离金陵这个正治中心,很多事都难以插手,说不定哪天就听到李高煦篡位登基的消息了。 但现在李高炽坚持不肯走,有可能是盯着皇位,但更可能是怕李高煦篡位。 而李高煦也不肯走……这就值得玩味了。 难道李高煦有短时间内动手的打算? 换个人可能不会这么想,但偏偏李允熥是个穿越者,这位有时候脑子缺根弦啊! 历史上,宣宗继位,李高煦想起兵造反被生擒活捉,原本还只是被软禁而已,结果有一次宣宗李瞻基探望,李高煦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伸脚把侄儿皇帝绊了一跤! 这是什么鬼操作啊! 最终宣宗下令,将李高煦关在铜钟里,用木柴堆满,放火生生烧死了李高煦。 典型的不作死就不会死! 书房内,徐氏转头呆呆的盯着灯罩里跳动的烛火,李高煦、李高炽兄弟俩你一句我一句,看似平淡,却是刀剑相向。 李允熥看看这个,瞄瞄那个……哎,一个雄壮英武,一个肥胖如猪,一个恨不得天天趋马奔驰,一个恨不得天天一步都不走! 几乎什么都是反的……天生的对头啊! “咳咳,咳咳!”李允熥看看时辰不早了,“六哥,老九,你们慢慢谈……四婶,我先回去睡了。” 徐氏回过神来,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苦笑,“陛下再坐坐吧,你们都出去……一母同胞,一母同胞……” “母亲!” “母妃……” 李允熥咂咂嘴,今天才发现,李高炽一直称呼母亲,而李高煦一直称呼母妃! 这代表了什么呢? 是徐氏更疼爱长子李高炽,还是次子李高煦对徐氏更为敬重呢? “出去。” 目送两个不省心的儿子出去,徐氏长长叹息,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呃,已经是五月末了,天气越来越热,大伙儿都穿的比较清凉……李允熥的视线肆无忌惮的扫上扫下,特别是徐氏背过身显示蜜桃的时候。 “陛下欲选谁领军北上?” “这等事……侄儿又做不了主。”李允熥诚恳的说:“主要是魏国公那边……以他的心思,只怕是希望老九领军,但老九决计不肯离开金陵。” “六哥……继承燕王位,理应领军坐镇北平。” 接下来李允熥话锋一转,“但六哥一来无上阵经验,二来都两百斤了,多走几步路都大喘气呢,实在不太合适。” 在察觉到李高煦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动手的情况下,李允熥怎么可能让李高炽离开金陵……没有李高炽制衡,鬼知道李高煦会不会突然发疯! “侄儿知道四婶……” 李允熥用低沉浑厚的嗓音低声道:“四叔和皇兄是叔侄,六哥和老九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天家少有亲情……” “唐初武德年间,唐高组与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不以君臣见礼,而以父子相称,最终却酿成玄武门之变。” 借着烛光,李允熥清晰的看见徐氏脸上的泪痕……这是个有辅政之能,但心肠比较软的女人。 也是,如吕后、武则天那般的铁石心肠的女人……太少了,徐氏这样的才是正常标准。 徐氏身子突然微微颤抖,一双火热的大手扶在她的肩膀上。 “四婶先坐,侄儿出个馊主意……” 徐氏精神一震,都忘记了侄儿那双略为不规矩的手。 她虽然对这位侄儿皇帝比较失望,觉得金陵城内荒唐王爷的名声不算虚言,但也知道,这位侄儿并不是个蠢人……仅仅看其当日提出的那些条件,为双方谈判出的那些主意就知道了。 “燕军北上,乃必然之事,否则朝臣群起攻之,等于是将他们推给了魏国公。” 顿了顿,李允熥补充道:“四婶,魏国公可不是站在我这边的……也不知道皇兄到底是死是活……更不知道魏国公知不知内情。” 建文帝李允炆到底是死是活……这是盘旋在无数人脑海中的疑问,徐氏不禁微微颔首,她也知道,徐辉组选李允熥登基,实在是无奈之举,只要有一丝可能,都会找回李允炆。 “三万燕军,选五万官军精锐,共计八万大军北上,理应能击退蒙古,但日后尚需大军驻守北平,捍卫边疆。” “六哥、老九都不肯离开金陵,不如从燕军中挑选一位大将领军。” “记得老十二还在北平燕王府吧?” 所谓的老十二是前燕王李棣的第三个儿子,今年十八岁的李高燧。 徐氏脸上登时闪现喜色,“陛下是说……让丘福或者李能,再或几位侯爵领军北上,由高燧坐镇北平?!”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办法吗?” “不错,不错!”徐氏来回走动,“陛下此言大善!” 李允熥提醒道:“四婶,就怕魏国公那边不同意。” 徐氏脚步一顿,“陛下明日可在文渊阁召见魏国公……若是他不肯,那臣妾也没办法了!”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徐辉组你要是不同意,那李高炽、李高煦肯定是不肯离开的,局势只会越来越糟糕,局势可能会失控……连徐氏这个母亲都未必能压制得住。 这是在放狠话啊! 看来刚才对这个女人的判断还要加上一句,虽然心肠软,但绝不是不通权谋! 李允熥明了的点点头,“侄儿愿为四婶尽力劝说。” “陛下心思敏捷,颇有资质。”徐氏今夜第一次展颜笑道:“略为磨砺,他日必为一代明君。” 李允熥被这如春风一般的笑容晃了下眼,心想果然不愧是姐妹啊,妹妹美若天仙,做姐姐的虽然年近四旬,但风韵犹存。 呃,前世李允熥这位年纪不大的老戏骨之所以能冒出头,主要就是……所以,现在有点把持不住了。 咳嗽两声,李允熥笑道:“明君那是不敢想的……只求四婶能帮帮忙……侄儿真的认床!” 徐氏忍不住捂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引得李允熥心神摇曳。 第二十四章 到底是谁制衡谁? “皇兄在哪儿?” 刚刚行了一礼就自顾自坐下的徐辉组猛地抬头,紧紧盯着李允熥的双眼,“臣不知陛下此语何意。” “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李允熥提起茶壶斟了两杯茶,轻描淡写的说:“孝陵外惊天一爆,四叔几乎是被五马分尸……难道只是不忿四叔的忠臣所为?” “那么巧,两个时辰之前,皇兄于宫中纵火,两个时辰后,四叔被炸死……” “不会那么巧,必是皇兄手笔。”李允熥将一杯茶推过去,“但至今两月有余,未见皇兄踪迹……只怕此事,魏国公未必知晓内情。” “也是,皇兄只信得过方孝儒、黄子澄、齐泰……若不是方孝儒力劝,皇兄如何会召刚刚大败燕军的你回师,最终将最后数万精锐葬送在长江北岸呢?” 徐辉组握着茶杯的手青筋毕露,这是他最愤怒的地方,他愤怒的不是李允炆召自己回京,而是方孝儒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蛋。 “燕军不会以主力北上,最多是一部分北上,但终究会留下兵力。”李允熥神色淡淡,“若是皇兄现身,魏国公猜猜看,最受不了的会是谁?” 徐辉组没有回答,只用难测的视线打量着面前这位青年帝王。 李允熥若无其事的继续说:“必然是工部尚书严震,必然是礼部尚书蹇义,必然是右都御史陈瑛,必然是平江伯陈瑄。” 徐辉组还保持着沉默,因为他知道,对方并没有说错,最惧怕李允炆重振旗鼓的是那些叛臣。 “其实朕挺希望皇兄重新登基的……”李允熥叹道:“若是李高炽登基,朕还能得个圈禁,若是李高煦或衡王登基,朕只怕难逃颈上一刀。” “皇兄虽被奸臣蛊惑,以至兵败,但理政堪称仁君……” 徐辉组的神色一变再变,一直在留心的李允熥察觉到,对方情绪反应最大的时候,是自己说出“衡王”。 衡王是李允炆同胞弟弟,排行第四,他想登基,只可能在一种情况下,徐辉组全面掌控朝政,驱逐灭亡燕王一脉,而且李允炆始终没有现身。 父亲是开国六王之首,自己是五军都督府中军都督,袭爵魏国公,加太尉、太师,姐姐是垂帘听政的燕王太妃,妹妹是当朝皇后,弟弟是兵部尚书……如今魏国公府,已经算是天下第一家了。 长时间的沉默后,徐辉组用沙哑的嗓音轻声道:“五年前,前燕王托病,装疯卖傻……不料陛下亦有此能。” “哈哈哈……”李允熥放声大笑,“四叔装疯卖傻,不得已而为之,而朕是被逼如此,如何能对等?!” 徐辉组终于确定,面前这位年青的帝王看似粗豪,实则腹有韬略,只怕之前多年荒唐王爷的名声是特地为避祸而行之。 被困于宫中,平日里早朝时候昏昏欲睡,武英殿议事更是搬了张床榻来……但在一个月内,已经摸清楚里朝中局势,更摸清楚了自己大致的思路。 “陛下今日召见,不知何事?”徐辉组不再绕圈子。 “三万燕军,龙潭大营选五万精锐,共计八万大军北上抵御蒙古。”李允熥干脆利索的说:“燕王李高炽、赵王李高煦均不出京,另选大将领军,后以前燕王三子,安阳郡王李高煦坐镇北平。” “李高煦、李高炽,必须选一人北上!” “绝不可能。”李允熥叹道:“谁都不知道皇兄是生是死,更不知道皇兄如今身在何处……” “但谁都知道燕军北上,必是皇兄重振旗鼓之日……” 徐辉组心里一个激灵,“陛下的意思是……他们在钓鱼?!” “很有可能。”李允熥愣了下,心想你这思维倒是能跳,“燕王、赵王齐齐北上,皇兄现身……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留下后手,甚至回师攻打金陵?” “若是燕王、赵王择一人北上,另一人留下……李高煦绝不会北上,那只能是李高炽北上……魏国公觉得,李高煦会不会做什么?” “李高煦自小顽劣,目无尊长……”徐辉组沉思片刻,“陛下可是察觉到了什么?” “朕只知道,若是只有李高煦留在金陵,无人制衡,朕这颗脑袋不知何时就会不翼而飞。”李允熥面无表情的说:“朕知晓魏国公之意,不外乎挑拨离间而已,一旦内斗,皇兄说不定就会……至少此时,皇兄理应还没联系上魏国公吧?” 徐辉组目光闪烁不定,并没有接口。 “李高炽、李高煦之间无需挑拨,乃是死敌。”李允熥轻声道:“两人留在金陵,互相制衡……除非魏国公有办法让李高煦突然暴毙。” “毕竟,朝中民间,均传闻……皇兄生死未卜。” 徐辉组陷入长时间的思索中,经过这番话,他也觉得自己的计划可能有点想当然了,李高炽、李高煦虽然互为敌手,但在不确定先帝生死的情况下,未必会全面开战内斗。 “暂时保持现状,先驱逐蒙古人,再徐徐图之……”李允熥低声劝道:“燕军攻破金陵至今两个月,朝中剑拔驽张,皇兄实在不宜现身。” “他日若能魏国公能驱逐燕王一脉,再迎皇兄归位,再不济还能扶立衡王……” “只望魏国公记得当日许诺,放朕脱身,远遁海外。” “魏国公不会忘记了吧?” 徐辉组勉强一笑,“自然不会忘记……” 李允熥也笑了笑,殷勤的提起茶壶给对方添了添茶水,心中嗤笑不已。 其实此刻,徐辉组若是投向燕王一脉,什么事都能尘埃落定,但李允熥断定徐辉组不会转变立场。 一方面在于徐辉组之前五年对李允炆的忠心,还曾经两次带兵击败燕军,另一方面徐辉组还在等着李允炆可能的联系。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徐辉组需要保持自己的立场,来获得大量李允炆留下的旧臣的拥戴,这是他权力的基础。 中山王徐达乃开国六王之首,功勋无需多说,但始终不肯深层次参与朝政,而徐辉组更是如此……毕竟太组皇帝太好杀了,开国功勋基本都被杀干净了。 很长很长时间内,徐辉组都没有用武之地,直到李允炆登基,但即使在建文年间这五年内,徐辉组堪称忠心耿耿,但始终不得李允炆完全的信任。 长江北岸击败燕军,正要乘胜追击的时候,突然被一道圣旨召回京中……这就是明证。 而在李棣被炸死,李允炆生死未卜之后,徐辉组当仁不让的成为群臣之首,掌控十余万大军,无数朝臣环绕在他身边。 此时此刻,被闲置了大半辈子的徐辉组,终于品尝到了绝对权力的滋味。 这种滋味……像是一种赌品,你会立即爱上它,它会深深渗透到你的身躯中,在你的骨髓中,在你的血液中! 你再也离不开它……无论是谁想将其从你身体中驱逐,都会遭到你无情的拒绝! 不管是谁! 所以,为了权力,徐辉组不会投向燕王一脉,更不会投向李允熥,甚至就连李允炆…… 李允熥笑着看向徐辉组……为什么我坚持要让李高炽、李高煦都留在金陵? 是的,需要李高炽制衡李高煦。 但更需要李高炽、李高煦联手,制衡你魏国公啊! 适才暗藏机锋的试探,已经印证了李允熥的揣测。 李允熥问徐辉组会不会忘记了之前承诺留自己一命……这个回答,其实已经是对徐辉组可能扶立衡王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换句话说,徐辉组无意间承认,自己若能驱逐灭亡燕王一脉,掌控朝局,必然会废李允熥,而扶立衡王……说不定会扶立更年轻的徐王,毕竟年纪小更好掌控。 大致的方针已经定下,李允熥和徐辉组两人,一边品茶,一边口不应心的寒暄。 李允熥眯着眼,嘴里附和,心里却在想,刚才那些试探……徐辉组对扶立衡王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实际上也对李允炆可能不会现身也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或许在徐辉组内心深处,并不希望并不完全信任自己的李允炆真的出现。 或许应该找个机会……找个合适的机会,让杨应能、常宽找个合适的人选,以李允炆的名义联系徐辉组……真想知道那时候你是什么表情! 而徐辉组嘴里说起徐妙锦,他也听说了帝后不和的传闻,心里却在琢磨,陛下坚持以三妹为皇后,真的是为了保命吗? 听说到现在一个月了……陛下都没进过卧室,三妹虽然会些拳脚,但绝不可能是力大无穷的陛下的对手。 五年前就刻意打探三妹闺名,总不会是个深情种子吧? 徐辉组在脑海中将李允熥这一个多月的所作所为仔细的过了一遍,实在难以确定,面前这位年青君王到底是不是为了保命…… 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荒唐王爷、荒唐皇帝只是他的面具,这是个很有心机的年青人……理由很简单,燕军北上,这是牵动无数朝臣心绪的大事,燕王太妃、燕王、赵王居然让这个傀儡皇帝出面和自己谈判! 一个傀儡皇帝,手中没有任何实权,却能代表燕王一脉出面……这是最让徐辉组难以置信的。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大姐徐氏对他有不低的信任……仅此一点,就足以让徐辉组警惕。 “听闻中书舍人刘璟前两日被陛下责罚?”徐辉组试探道:“但当日迎亲,陛下还钦点刘璟为傧相,对了,还有长兴侯长子耿璇。” 刘璟、耿璇两人是李允熥为吴王时候不多的好友,徐辉组显然是心知肚明的。 “为什么……难道魏国公不知晓?”李允熥嗤笑道:“当日所言都是真心实意,是真的想远遁江湖……难道不比这个傀儡皇帝好?” 当年在吴王府中,李允熥最信任的是常宽,但凡什么隐秘事都是让常宽去办,比如什么《水浒传》,比如放出关于道衍的某些龌龊传闻。 最要紧的事是李允熥自己办……比如敲断李景隆那厮的小腿,实验火药。 杨应能名义上统领工坊,但实际上也是李允熥亲力亲为,刘璟、耿璇两人虽然是好友……但绝大部分的事都是不知情的,危机四伏的穿越者很难给予信任。 “魏国公还担心他?”李允熥反问道:“朕记得……诚意伯和中山王早年就……” “不过传闻而已。”徐辉组笑道:“刘璟让爵,曾得太组赞誉,自身又颇有才学,更兼对先帝忠心耿耿……” 李允熥打了个哈欠,“罢了,不提那厮了……对了,李高煦那家伙说了,燕军开拔粮草,还有军械、铠甲、战马,全都是朝中供给。” “什么?!”徐辉组立即换了副表情,一脸怒容,“绝不可能!” “五年征战,国库空空如也,户部尚书郁新通算今岁税赋,早就入不敷出!” “燕军于江北几度大胜,怎么可能缺少军械!” “更何况北地骑马,南方行舟……整个应天府都没多少战马,他想要……给他舟船!” 李允熥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一直等徐辉组说完,才慢悠悠的开口,“大事定下,这等细节……自然是武英殿继续吵……继续议。” 徐辉组脸上不悦的神色一闪而过,“陛下,此事可与燕王太妃、燕王商议……” “这些朕不管!”李允熥起身,一晃三晃的出了门,心想只要李高炽、李高煦、徐辉组都在金陵,才有一丝可能留给自己一些空间。 第二十五章 投石问路 乾清宫。 原本这是皇帝寝宫……意思是只有皇帝才能住在这儿,其他人都没资格。 孤家寡人嘛。 皇帝如果不想一个人睡……说的直接点,想让皇后嫔妃侍寝,那只能出乾清宫,去皇后寝宫坤宁宫,或者两侧的东西六宫,并不会将嫔妃召到乾清宫。 但现在因为燕王太妃徐氏住在坤宁宫,皇后徐妙锦只能住在乾清宫……总不能住在东西六宫去吧? 手持书卷的徐妙锦瞄了眼,给了一旁墨砚一个眼色,随口问候:“陛下回来了。” 常宽替李允熥解下外衣,上早朝、武英殿议事,徐氏决不许李允熥穿着随便,必须穿戴整齐。 “回来了,这天是越来越热了。”李允熥端起墨砚端来的汤碗,“哎呀,阿锦备好了绿豆汤。” 李允熥一饮而尽,咂咂嘴,“在井水里凉过?” 墨砚好像不太愿意说话,只默默点头。 “不够冰啊!”李允熥抢过一把扇子用力扇风,顺便给徐妙锦也扇了几下。 结果书页翻飞……惹得徐妙锦瞪了眼过来。 现在这对帝后之间的相处模式有些古怪,不太像是夫妻,但却有点相敬如宾的感觉,平日里言谈举止颇为随意……总而言之,只要李允熥不闯入卧室,徐妙锦还算客气。 徐妙锦也拿起把扇子慢慢摇着,一脸的烦闷,“今年怎么这么热!” “宫里没藏冰吗?”李允熥有点嘴馋,如果有碗绿豆冰沙,那透爽的感觉,简直了! 墨砚板板正正的说:“陛下,奴婢问过了,去年冬日,宫内繁忙,并未藏冰。” 李允熥呃了声,能理解,能理解。 去年冬天,燕军在李棣的率领下先败盛勇,后奇袭德州,焚毁大量粮草,京城大震。 春节前后,李棣率军击败从大同率军进逼北平的房昭,又成功驱逐辽东官军……李允炆遣派使者要罢兵言和,结果惨遭李棣拒绝。 那当口,哪里还有心情管这些破事。 徐妙锦突然说:“前几年,市面上倒是有人贩卖冰块,好像是一家酒楼售卖,就是价格挺高的,三哥曾经买过几次。” 李允熥身侧的常宽忍不住微微抬头……他是知情人,陛下这几年在京中置宅,又在苏州、杭州、宁波、松江各地置宅,还埋了不少金银珠宝,哪里来的银子? 每年夏天,卖冰块……那简直就是在抢银子啊! “呃,三舅兄买过?”李允熥挠了挠鼻子,干笑道:“朕怎么不知道……” 听了这句话,徐妙锦诧异的转过头,看见李允熥脸上的古怪神色,眼珠子略为转了转,“听闻陛下喜匠术,难道……” “嗯,前几年……太热,才折腾出来的。”李允熥指了指常宽,“朕只是自用,谁知道这厮弄出去贩卖!” 常宽嘴角抽了抽,只能默默背锅……陛下啊,记得当年第一笔买卖,还是您改头换面亲自交易的呢,回府之后还跺脚说卖亏了! 罢了罢了,反正这些年背锅也不是一两次了。 徐妙锦可没那么好糊弄,轻描淡写的说:“臣妾倒是不在乎,自小诵经,心静自然凉,倒是坤宁宫那边……干什么?!” “啧啧,还以为你不是流汗而是掉眼泪了呢!”探长脖子盯着徐妙锦脸蛋的李允熥笑嘻嘻的说:“一个时辰……绿豆冰沙,今晚让朕……” 徐妙锦的脸颊先是飞上一丝绯红,然后直起身狠狠瞪着李允熥,一副炸了毛的猫咪模样。 “算了,当朕什么都没说。” 硝石制冰,古人看起来有点难以置信,但操作起来不算难,也就半个多时辰,两盆冰块已经摆在面前了。 李允熥亲手磨了些冰沙,混在绿豆汤里,递给在旁边巴巴等着的徐妙锦。 “味道怎么样?” “朕特地让人放了些糖……” “吃的痛快吧,那今晚……” 李允熥口花花调笑,徐妙锦三两口将绿豆冰沙喝完,转头吩咐道:“墨砚,抄到哪儿了?” “《史记》还没抄完呢,而且陛下字迹……不太像是魏碑。” “阿锦?” “阿锦!”李允熥龇牙咧嘴,“今晚朕还是孤枕难眠……但抄书是不是可以……” “大姐屡屡叮嘱,让臣妾督促陛下。”徐妙锦哼了声,“再说了,大姐是要查看的!” 按道理来说,女子出嫁,称呼理应以夫家关系论,但徐妙锦不肯叫一声婶娘,只肯叫一句大姐。 对此,李允熥是非常赞同的……你叫婶娘,那我也只能叫婶娘了,你叫大姐,我能叫大姨子。 看李允熥沮丧的模样,徐妙锦咳嗽两声,“乾清宫用一盆冰就够了,臣妾送一盆去坤宁宫。” “呃,理应如此。” 徐妙锦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也没出发,傻乎乎的李允熥突然反应过来,暗骂自己几句,“朕陪你一起去。” 陪着老婆出门,李允熥忍不住心想,除了飒、吃货之外,又发现一个萌点,好傲娇啊! 实话实说,穿越者……只要穿越前不是个大男人主义,穿越后基本都能搞定老婆。 没辙啊,古代男人对妻子说重视也重视,但即使重视也是重视正妻这个身份,并不是重视妻子这个人。 他们不会嘘寒问暖,不会有闲情雅致和妻子聊天,更不会在妻子面前伏低做小…… 新婚夜被赶出门,一个多月还没圆房,李允熥已经够能伏低做小了,更别说平日里总能体现出一些细节……一些在后世很正常,但在这个时代并不正常的细节。 徐妙锦怎么可能一点触动都没有。 这一个多月来,徐妙锦看得到也听得见,这位年青皇帝嘴皮子利索,但也没落在行动上,而且并不好色,至今都没有召宫女服侍。 当然了,徐妙锦也知道李允熥武力强横,校场上那句“还有谁?!”已经遍传宫中,想强行闯入卧室,来个霸王硬上弓……自己是绝对挡不住的。 这个时代可没有婚内那啥也是犯法的说法。 坤宁宫的书房内,徐氏端坐在桌边,两边宫女正在摇扇……摇的她心神烦闷。 二十年前就随夫君就藩北平,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品尝这金陵酷热,所以在徐妙锦、李允熥携冰块而来的时候,徐氏脸上的笑容如同突然绽放的鲜花一般,让李允熥心痒痒。 “陛下、皇后有心了。”徐氏延手坐下,笑道:“往日都是独来独往,今日却是成双成对。” 徐妙锦亲热的坐在徐氏身边,“妹妹想着大姐怕是受不了这暑意,陛下应该是有其他事吧?” 真傲娇啊! 李允熥嘿嘿笑了笑,视线在这对姐妹花之间来回打转,脑海中浮想联翩,都没听清楚徐妙锦说了些什么。 徐氏噗嗤一笑,白嫩嫩的手指头点了点徐妙锦的额头,“倒是个嘴硬的。” “大姐!” “陛下非贪花好色之徒……”说到这,徐氏住了嘴,抬头看向李允熥,“陛下今日午课已经做完了?” “呃……” 徐妙锦眼珠子转了转,“臣妾和姐姐说话,陛下……” “朕出去转转,你们姐妹说话。” 看着李允熥出去,还转身关上门,徐妙锦挥手让宫女退下,低声说:“三妹,对陛下态度……陛下可曾气恼?” 这态度……徐氏都有点看不下去,毕竟那不仅是你夫君,而且还是当今皇帝。 “没有。”徐妙锦声音清脆悦耳,“大姐,我总觉得……陛下当年荒唐王爷的传闻有点……” “适才说了,陛下非贪花好色之徒,当年吴王妃赵氏……已经好几年未曾同房了。”徐氏低声说:“陛下当年有个宠爱丫鬟,被赵氏杖毙,之后贴身服侍的都是内宦。” “虽曾和几位朝中重臣起隙,甚至大打出手,但并无恶迹,更不欺压百姓,平日只埋头工坊。” “我细细打探过,陛下平日里处事随和,即使对府内下人也和颜悦色,从不随意训斥。” 徐妙锦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的确如此……陛下对宫人也这样,墨砚曾经打探过,陛下前几年入宫就这样。” 那是当然了,在李允熥看来,太监虽然少了点玩意,但人的品行和有没有那玩意没什么直接联系。 更别说,李允熥前世可是演了不少次太监角色的……呃,明朝的也有,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青衣小帽的西厂创立者王直。 “说起来……陛下执意远遁江湖,如今被迫登基,心里总是有些怨气。”徐氏小声笑道:“不过也因祸得福,五年前就打探到你闺名,怕是早有意了。” “大姐!”徐妙锦两颊生红。 徐氏一边调笑,一边在心里叹息,哪个少女不怀春? 三妹小姑独处二十载,如今嫁入皇室为皇后,虽然是一场正治婚姻,却碰到早就对自己有意的李允熥。 但徐氏难免想到……虽然是陛下执意求娶,但他日这对夫妻能不能携手,最终落个什么下场,又有谁知道呢? 东汉末年,曹操将三个女儿都送入宫中为汉献帝嫔妃,但曹丕篡位,又何尝顾忌过自己那三个姐妹的结局呢? 姐妹俩一直聊了很久,李允熥才不会傻的真回去抄书,就在坤宁宫后的内花园闲逛。 “孟光如何了?” “刘大人前日罢中书舍人,一直赋闲在家。”常宽低声禀报,“听闻最近几日频频有宾客上门。” 刘璟此人,很有城府,也有足够的手段,人脉也广,比如和吏部尚书张紞乃是忘年交,想在六部捞个郎中并不难……而且工部的虞衡清吏司是个闲职,因为经常为兵部、户部背黑锅,向来不受人待见。 李允熥随意点点头,如今朝中局势已然明朗,出兵之事也差不多定下来了,只是两边的领兵大将人选,以及粮草供给等等还在商议。 武英殿现在还是天天吵,天天闹,唾沫横飞……没大打出手,还是因为燕王太妃徐氏在侧殿压阵呢。 哎,也就是蒙古人现在只敢占便宜,没胆量再入主中原,否则一路能杀到山东了。 从北疆到山东,几乎是一马平川,辽东、山西等地的官军早就被前燕王李棣打服了,而李棣南下直取金陵,几乎将北方的燕军全都带上了。 而平安、盛勇等将领和山东布政使铁选也带着大军南下,追着李棣的尾巴,结果被燕军伏击,损兵折将……残兵败将现在还在龙潭大营呢。 但无论如何,金陵以及朝中将会迎来一段平缓期,虽然不知道能保持多久。 现在的局势是,手中握有兵权,而且在五军都督府有两个位置,并且得到大部分将领支持的赵王李高煦,必须要干掉燕王李高炽,才有可能问鼎皇位。 而燕王李高炽在军中的势力很弱,所以大力拉拢朝中文官,他的第一目标也不是问鼎皇位,而是干掉他亲弟弟赵王李高煦。 即使李高炽通过某种方式寻机登上皇位,李高煦也必然会起兵。 而李高煦登基,也意味着李高炽必然迎来悲惨结局。 不过这对生死兄弟的内斗,因为徐辉组的存在不会立即爆发出来……这才是李允熥希望看到的局面。 至于徐辉组本人……或许他一边想着李允炆,一边想着衡王、徐王,但他始终不会放下手中的权力。 互相制衡……这是在走钢丝,却是李允熥唯一的选择。 即将迎来平缓的朝局,自己终于可以腾出手了。 李允熥的视线在花园中漫无目的的扫来扫去,轻声道:“让人送一封信给右副都御史景清……陛下远遁江湖,静候时机。” 常宽轻声应是,他当然听得懂,这个“陛下”指的是李允炆。 “小心一点……” “皇爷放心,奴婢和杨教授都不会亲自出面,辗转通过书信传递,找个不相干人送去。” 这样的局面,自己扔个小石子进去……先试一试吧。 总要看看,李允炆在这些旧臣心目中究竟有多少分量。 朝中徐辉组一方,和燕王一脉互相制衡,但还有大量建文一朝的旧臣,他们并没有贸然选择投向哪一方……或许是盼着李允炆的王者归来,或者是明哲保身,甚至或者是在期盼李允熥这个傀儡皇帝。 李允熥的目标就是这些朝臣,这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如果以李允炆的名义,是不是有可能控制他们呢? 所以在知道被逼当这个傀儡皇帝已成定局之后,李允熥对常宽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封锁李允炆病逝的消息。 如果李允炆病逝大白于天下,徐辉组会做什么? 李高煦会做什么? 李允熥都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那些臣子不滚蛋,那就必然会重新择主。 但这种小动作一旦被抓住,很可能导致矛盾激化,李高煦、李高炽撕破脸……徐氏也不会庇护自己这个傀儡皇帝。 还好李允熥是个穿越者,他脑海中有一份名单,一份历史上在李棣登基之后,坚贞不屈而被杀的忠臣名单。 比如历史上在狱中自杀的刘璟,再比如……今日李允熥选中的景清。 敢假意投降,试图刺杀李棣,最终被族诛……景清这样的人物,必定会唯“李允炆”之命是从。 “六哥,老九!”李允熥冲着过来的两人扬扬手,心中默念,“不会太久,不会太久!” 的确,李允熥就从来没想过打长久战。 一方面以李高煦的性情,他没有等那么久的耐心。 另一方面,那些历史上坚贞不屈的忠臣能不能长久保持品行,实在不太好说……这个险,李允熥不想去冒。 想想李允炆最信任的臣子之一齐泰吧,原始空中李棣打进金陵,五日后登基,齐泰用墨汁将白马染黑逃窜,惨被擒获。 “陛下怎么在这儿闲逛?”李高炽笑道:“今日午课写完了?” “六哥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李允熥佯怒骂道:“回头四婶生气,别再指望我帮忙!” 李高煦嗤笑道:“陛下勿怪,他就这性子,哪儿痛往哪儿戳……” “好了,好了!”李允熥一挥手,“你们俩在外面打生打死都无所谓,但既然来了坤宁宫,就算装模作样,也要装个兄友弟恭!” 这次李高炽、李高煦对视了一眼,没再说什么了。 前日晚上,这对生死兄弟在坤宁宫大吵了一架,徐氏被气得都落泪了……听闻消息的李允熥从乾清宫赶来,劈头盖脸的把他们骂了一通,李高煦不服气还被放倒了。 为此,徐氏对李允熥的态度……现在是越来越好了。 “外甥拜见小姨。” “外甥拜见小姨。” 看着两个外甥行礼,李允熥用力咳嗽了几声……这还是成婚后,李允熥和徐妙锦同时出现在李高炽、李高煦面前。 按道理,应该行礼称一句“姨父”啊! “陛下!”徐妙锦喝了句,瞪了眼,才笑道:“今晚在坤宁宫用膳,倒是打扰你们和大姐叙话。” “小姨说哪里话。”李高炽是个大胖子,身体又虚,脸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往下掉,“母亲如今在宫中,小姨时常来转转和母亲叙话,外甥是求之不得。” 一走进书房就感觉到一股凉意,李高煦眼睛一亮,从盆里取出冰块,直接贴到脸上。 “母妃,这是谁送来的?” “不是说宫中没藏冰吗?” “金陵城内的冰块……太贵了,简直就是在抢钱!” “而且还少,只有那么几家藏冰,根本不够分!” “母妃,孩儿已经去信,让人从辽东运冰来……” “有这份心就好,不必了,如何能为私事而耗用公物。” 李高炽擦着汗往冰盆那边凑过去,“小舅曾经提过,这几年……每年酷夏,泰山酒楼出售冰块,价格也算适中,但今年那家酒楼倒闭了。” “当然倒闭了。”徐妙锦笑道:“大姐,就是那家酒楼。” 徐氏笑吟吟看向李允熥,后者面无表情转头看向李高煦,“我都被你们关在宫中,自然倒闭了!” “噢噢噢……原来是陛下!” “那家酒楼背后是陛下……陛下从哪儿弄来的冰块?” “不对啊,陛下在宫中,就算去年藏冰……” 倒是不否认我是被你们关在宫中啊……李允熥都被气笑了。 徐妙锦略为解释了下后,李高炽大为吃惊,“陛下会制冰?” 李高煦也是满脸的渴望……徐氏总归少女时代体会过江南酷夏,但李高炽、李高煦是生于北平,长于北平,就算之前也来过金陵,但也没碰到过今年这么热的夏天。 李允熥阴恻恻一笑,“此为内室,都是自家人,难道我要称呼二位燕王、赵王?” 对面两货的脸色都变了……难道还真想听我们叫一声姨父?! 太过分了! “听闻妻姐自幼熟读经书,自然是通《礼》的……”李允熥咳嗽两声,“难道没传给两位外……” “好了!”徐氏在紧要关头打断道:“摆菜用膳吧!” 徐妙锦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两个外甥脸黑的都快和烧焦的锅底一样了。。 第二十六章 意外的病逝 武英殿侧殿。 徐氏端坐在殿门口,侧耳听着正殿内的群臣议事,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盯着李允熥抄书。 没办法,这位陛下颇为惫懒,总喜欢偷奸耍滑,太不让人省心了…… 此事的李允熥也在叫苦,真怀念钢笔、圆珠笔、铅笔、鹅毛笔…… 反正笔头是硬的,李允熥都很怀念,用毛笔字抄书,这真不是人干的事! 如果是硬笔,大不了一只手拿着两支笔一起抄,工作量至少少了一半……这是李允熥小学初中被罚抄书练出来的。 外面吵架声越来越响,李允熥侧耳细听,声音最响亮的是铁选,这位山东布政使到现在也没回山东,始终留在金陵,但又不在五军都督府或六部任职,不过他是如今魏国公徐辉组一脉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毕竟之前李京隆大败,就是铁选坚守济南,拦住了燕军……一直到李棣打进金陵,也没能攻下济南。 “本朝定制,大军出征,领军者或开国功勋,如远征云南时的颖国公傅友德、时任永昌侯的蓝玉。”铁选高声道:“或从五军都督府五位都督中择一人领军。” “如今,朝中开国元勋已然寥寥,自然应从五军都督府选将!” “狗屁!”李高煦骂道:“李京隆那厮率数十万大军出征,他是五军都督府的?难不成还是开国元勋?!” 铁选一时哑然,徐辉组哼了声,“曹国公乃是特例。” 好吧,这算是强词夺理了,别说李高煦,就是李高炽、丘富等人都怼上去了。 但徐辉组寸步不让……之前已经让步了,许李高炽、李高煦不用领军北上,只让燕军大将领兵。 侧殿的李允熥听得甚是无聊,他当然知道这些人到底在争什么。 徐辉组非要从五军都督府中选将,实际上目标是武英殿议事。 太组皇帝在位期间,废三省,罢设宰相,李元璋以惊人的能力和毅力直接管辖六部……那可真不是人干的活计,每天几十框奏折啊! 但李元璋与世长辞之后,李允炆选择信任身边的方孝儒、黄子成、齐泰等人,这些人成为了事实上的宰相。 而如今,李允熥是个傀儡皇帝,也没有自己的班底,所以燕王一脉和以徐辉组为首的势力以武英殿议事的形式,事实来管理朝政。 换句话说,能进入武英殿的,才算是进入这个国家的中枢。 数来数去,除了双方首脑人物之外,只有六部尚书,五军都督府的都督,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能参与。 这就是徐辉组为什么要从五军都督府中选将的原因……燕王一脉,只有左军都督丘富,右军都督赵王李高煦。 在李允熥的调解下,徐辉组已经应下不逼李高煦北上,那么只能丘富了。 丘富领军北上,燕王一脉在武英殿中就少了个人……他们本来就不占优势,没了丘富,处境更是堪忧。 所以,不仅李高煦发怒,就连李高炽也不肯应下……虽然丘富是依附李高煦的。 其实,李允熥觉得现在这种模式……实在是缺陷太多,有点像廷推,也有点像政事堂,但因为缺少一个核心人物,导致处理事务的效率非常低。 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这个皇帝是傀儡皇帝啊,不能成为核心,甚至没有参与的权力。 所以,每天都是吵吵闹闹,最后一方退让,或者双方退让,勉强达成妥协。 李允熥丢下笔,随手捡起个桃子啃了几口,又端了盘切好的西瓜递给徐氏,小声说:“魏国公这主意打的也太精明了……六哥和老九又不傻,怎么可能应下!” 徐氏叹了口气没有接口。 “反正魏国公自己肯定不会领军,那剩下两个,一个是舅舅,另一个是耿炳文……” 既然提出从五军都督府选将,三万燕军需要大将统帅,那从龙潭大营选的五万精锐官军的统帅也应该从五军都督府中选。 但剩下的三个人,中军都督魏国公徐辉组肯定不会离开金陵,后军都督开国公常升是李允熥的嫡亲舅父……无论是徐辉组还是燕王一脉都不会让其领军。 那么,只剩下后军都督长兴侯耿炳文了。 而这位耿炳文,两个多月前,燕军攻破金陵,耿炳文闭门家中坐,六神无主呢……还没做出选择,李棣就升天了。 之后李允熥被推上皇位,耿炳文被任命为后军都督……但实际上并不掌兵权,而且闭门谢客,连早朝都不来,更别说武英殿了。 所以,耿炳文对于徐辉组一方来说,是无所谓的。 但李高炽、李高煦怎么可能答应,用一个耿炳文兑丘富……太吃亏了! 外面的争吵更加激烈了,李允熥偷眼看了下,右都御史陈瑛和左副都御史练子宁居然互相撕扯着衣衫……嗯,这两人当年就是对头,就是练子宁弹劾,导致陈瑛被贬谪去云贵。 就在这时候,突然外间有高声传报声。 “丧……”一个侍卫手持白色的奏折疾步走来。 李高炽和徐辉组对视了眼,神情都有些紧张。 遗折能送到武英殿,必然是高官显贵……谁死了? 礼部尚书蹇义接过折子,打开看了几眼,抬头环顾四周,神色有些古怪,咽了几口唾沫后才说:“长兴侯病逝。” 短暂的寂静后,殿内哄一下喧杂起来。 刚才大伙儿争论的重点人物就是丘富和耿炳文,没想到转眼间,耿炳文居然死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啊……没想到耿炳文不是在装病,而是真的病重! 徐辉组暗骂死的真不是时候,而燕王一脉自然暗赞……死的真是时候啊! 李高炽最先反应过来,“既然从五军都督府选将,淇国公丘福出战,那五万精锐……是开国公?又或者大舅亲自上阵?” “开国公乃是陛下嫡亲舅父,还是安坐金陵的好。”李高煦冷笑道:“大舅继外组兵法,父王当年都赞大舅领兵有方……” 这兄弟俩一唱一和,将徐辉组逼到了死角……好吧,我们可以让丘富领军,但官军那边就必须让徐辉组亲自领军了。 燕王一脉是绝不会让开国公常升领兵北上的。 徐辉组保持着沉默,铁选突然高呼道:“如今,当先议后军都督继任者……” “住嘴!” 暴烈的怒喝声在殿门处骤然响起。 众人转头看去,李允熥一脸怒容大步而来,喝骂道:“长兴侯乃开国功勋,如今病逝,不先记生前功,不先行祭拜,却要先议后军都督继任者?!” “这就是你铁鼎石的做派?!” “无耻之尤!” 连番的喝骂声让众人闭气敛息,李高炽那伙人看热闹,而徐辉组都没脸替铁选辩解。 因为李允熥骂得在理,无论如何,人家长兴侯刚刚死,你就如此迫不及待,连表面文章都不做,实在过分了点。 李高煦刚想开口,一旁的李高炽轻轻拽了把,往隔壁侧殿丢了个眼神……陛下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不会随随便便跑出来,八成是母亲指使的。 李允熥难得找到机会,劈头盖脸的将铁选骂得灰头土脸……这货现在是魏国公徐辉组的铁杆心腹,也不知道是因为权势使然,还是盼着徐辉组接回李允炆。 史书中的铁选,那堪称文武双全,铁骨铮铮。 但在黄子成、齐泰滚蛋,方孝濡缩着脑袋的情况下,如今满朝文武,李允熥最厌恶的就是铁选……这位山东布政使至今滞留金陵,不肯返回山东。 要知道五年大战,受损最严重的就是山东,任其职,就要担其责,铁选明显不是个合格的官员。 “杨应能!”李允熥喝道:“你代朕去长兴侯府拜祭。” “是。” “礼部尚书呢?” “臣在。”礼部尚书蹇义出列。 “一应丧事,礼部主持,拟定谥号。” “臣遵旨。” 李允熥叹道:“又一位开国功勋……” “长兴侯当年坚守重镇长兴十年,实有大功于国……” “今日病逝,朕痛心疾首……” 众人听得懵懵懂懂,糊里糊涂,我们倒是知道耿炳文的长子耿璇是陛下您的姐夫,关系一向不错,但也没听说陛下您和耿炳文有什么来往啊? 李允熥长篇大论说完,最后才斩钉截铁的说:“国失良将,朕决议,罢朝三日。” 殿内有点寂静,只有吏部尚书张紞和左副都御史茹瑺说了几句场面话。 李高炽、李高煦对视一眼,不太确定这是不是母亲的安排。 有可能吧……毕竟现在出了耿炳文突然病逝的意外,继续商议领兵将领,已经陷入僵局。 而最知道外甥秉性的常升脸都黑了。 隔壁的徐氏忍不住手拂额头,这位侄儿皇帝也太会偷懒了,找个机会想请三天假! 李允熥对现在的早朝深恶痛绝,每天早朝,一年就三天的假期……这哪里是当皇帝,简直就是受刑啊! 几百人在奉天殿里,坐在皇位上的自己最多只看得清几十个人的面孔,昏昏欲睡……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开口,而且上奏的事基本上都是已经议定了的,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有这闲工夫,多睡会儿不香吗?! 第二十七章 下注 耿炳文,其父耿君用亦为从公功臣,随太组渡长江攻金陵,后战死宜兴。 耿炳文子承父职,镇守浙江长兴十年,遏制张士诚向西攻势,为太组攻灭陈友琼争取了宝贵的时间,立国后又随徐达北征,多有功勋,得以爵封长兴侯。 建文元年,耿炳文率大军北征,虽遭败绩,但败而不溃,勉强维持战线。 但黄子成举荐李京隆取代耿炳文,临阵换帅,终招致大败,此后耿炳文一直赋闲在家,就算是改朝换代,除了李允熥登基大典之外,几乎没出过门,据说重病卧床不起……当然了,现在可以确定,不是据说。 建文五年六月初三,七十岁的耿炳文在金陵病逝,礼部拟定谥号为“武愍”。 本为武将,谥号以武,理所应当,但“愍”不是褒谥,也不是贬谥,而是平谥。 “在国遭忧”曰愍。 “在国逢难”曰愍。 虽然礼部尚书蹇义投向燕王李高炽,但……如果给耿炳文定个贬谥,朝中官员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虽然李高煦也很不满,什么叫在国遭忧?什么叫在国逢难? 燕军奉天靖难,这叫忧难? 武英殿又为了这事吵翻了天,最终燕王太妃徐氏和魏国公徐辉组都点了头,这个谥号才定了下来。 耿炳文不是病了一天两天,府内早有准备,递上遗折的同时,长兴侯府已然挂白,哭声震天,从第二天起,朝中大小官员陆续前来拜祭。 最先前来的是前吴王府教授,如今的中书舍人杨应能,代皇帝拜祭……虽然是傀儡皇帝,但终究也是皇帝,还算有些分量。 之后魏国公徐辉组、兵部尚书徐增寿、山东布政使铁选等朝中显贵均亲至拜祭……其中铁选很是被耿家人鄙夷,武英殿之事早就传开了。 嗯,铁选被陛下痛斥无耻,这等事燕王一脉自然是要大肆宣扬的。 至于燕王一脉……燕王李高炽与礼部尚书蹇义、户部侍郎夏元吉在第三天前来拜祭。 于是,就算心不甘情不愿,曾经和耿炳文交战的赵王李高煦带着淇国公丘富、工部尚书严震、都察院右都御史陈瑛前来拜祭。 泾渭分明啊,燕王和赵王这对兄弟的矛盾几乎是满朝官员都心知肚明的。 双方势力的首脑人物都来了……朝中剩下的重臣自然也要走一遭,至于那些中下层的官员,更不会不去。 所以,当刘璟来到长兴侯府外,不禁有些愕然,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耿炳文子侄辈人数不少,但也忙不过来。 “嘿嘿,开国功勋,无人有此荣幸……” 有颇带了几分讥讽的低语传来,刘璟侧头看了眼,是一位面容俊朗的中年官员,不禁摇头道:“杨兄不可妄言。” 显然,看穿了这门庭若市背后迷雾的并不仅仅只有刘璟,耿炳文活着的时候,在勋贵中地位不高,在朝中也没什么分量,但死了却引得满朝而动……说起来实在有点滑稽。 而且之前那些开国功勋的丧事……呃,大部分都是拉去斩首了,哪里有什么丧事啊,自然没有今日这般景象。 中年官员上前两步,低声道:“听闻陛下在武英殿震怒,罢朝三日,命应能兄代为拜祭,才引得……” “坊间传闻如此,实情……在下亦不知晓。”刘璟苦笑拱手,“在下已被斥退罢官多时,正要返乡。” 顿了顿,刘璟轻声道:“为谷王一事,陛下迁怒,倒是杨兄……毕竟也曾是陛下潜邸旧属……” 中年官员脸上也流露出苦笑,“当年不过充位而已,只面见陛下两次……只怕陛下都不记得了。” “无碍,大司徒对杨兄颇为赏识,日后必然前程似锦。” 刘璟只是说些场面话,但这位中年官员却顺势爬上来了,“下个月便是大司徒寿诞,孟光与大司徒是忘年交,想必要亲往贺寿……” “那是自然……”刘璟的视线在中年官员脸上打了个转,嘴里应付,已经走进了长兴侯府。 虽然不知道陛下是怎么办到的,但不得不承认,陛下确有识人之明,刘璟在心里想,这位果然有些油滑,很会钻营。 呃,对一个穿越者,而且还是对靖难前后历史非常熟悉的穿越者来说,这很正常。 如果真有识人之明,李允熥至于被杨应能、常宽困在宅子里大半个月,最终被逼登基吗? 当日,李允熥写下的那份名单之后,犹豫半响才提笔添上一个名字,并告诫刘璟……此人虽有才干,但却是个首尾两端的人,不可贸然袒露心迹。 因为,这个人的名字是杨寓。 杨寓这个名字并不熟悉,如果换成以字称呼那就熟悉了,士奇。 这位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三杨开泰之一的名臣杨士奇。 杨士奇自幼坎坷,年轻时游历四方,建文元年被召入翰林院为编纂官,参与编纂《太组实录》,因文采得吏部尚书张紞的赏识,后授吴王府副审理。 说起来,杨士奇是李允熥正儿八经的旧臣,但实际上他只见过李允熥两面,这些年一直埋头于翰林院。 因为不是科举出身,又没进国子监,杨士奇想仕途顺利,就必须扒上一条大粗腿,自然看不上当时的李允熥。 说起来当时李允熥还有点小兴奋……结果人家压根就不甩自己,而且杨士奇只是在吴王府兼职,本职还是翰林院编纂。 当时还是建文元年,杨士奇选择的大粗腿,是对其有提携之恩的吏部尚书张紞,但不久张紞就致仕归乡。 之后就是五年靖难大战,燕军打进了金陵,杨士奇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正准备跑去抱李棣的粗腿的时候,孝陵外惊天一爆……李棣升天了。 对此,杨士奇的唯一感慨就是,腿脚不好,未必是坏事! 翰林院那位同僚,翰林编修杨子荣倒是腿快,抢在燕王入宫之前劝其谒太组陵,杨士奇听说之后痛恨自己腿脚不好……但现在杨子荣惨的让人都看不下去。 在冷眼旁观了两个月之后,杨士奇决定将注压在李允熥这位傀儡皇帝身上,一方面正巧自己当年是吴王府正儿八经的属官,勉强有些渊源。 另一方面对自己有提携之恩的张紞起复,再次担任吏部尚书。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 将注压在燕王一脉身上,好处会很明显,短时间内就能脱颖而出,但坏处也很明显……燕王、赵王,选择谁,都有一半的可能会失手,而失手的结局很可能是颈上一刀。 而下注李允熥……身为朝臣,忠心当今陛下,这是谁都挑不出错的,至少,就算失败,下场也不会太惨。 说的难听点,若是燕王李高炽上位,自己说不定还能往上爬……毕竟李高炽在文官体系中的名声还不赖。 而且如果李允熥能够翻身……那收益,将是几百倍,几千倍的! 自小丧父,艰难度日的杨士奇,并不缺一赌定一生的决心。 更别说,这是一场风险不大,但可能会获得丰厚回报的赌局。 呃,但是杨士奇想下注……李允熥还没想好让不让他下注呢。 毕竟这位在历史上是李棣的心腹,后来更是扶立太子李高炽上位的功臣……用脚后跟想想都知道,杨士奇应该是第一批投靠李棣的文官。 杨士奇跟在刘璟身后,默默的行礼、致哀、还礼,他的注意力还集中在刘璟的身上……因为,他总觉得刘璟被陛下殴打一事,有些古怪,有些蹊跷。 一方面,刘璟被羞辱之后,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愤怒,被斥退罢官之后,并没有失意,反而频频在家中设宴,与诸多年轻官员聚饮。 另一方面,杨士奇在思索到底要不要在李允熥身上下注的时候,曾经反复盘点过这位傀儡皇帝之前五年内的种种荒唐行为。 陛下五年内被先帝频频责罚,下令禁足数次,惹出的风波很多,但比较轰动的一共有三次,分别是敲断了曹国公李京隆的小腿,踹了翰林学士黄子成一脚,吐了方孝濡一脸的唾沫。 结果呢,正是这三位导致了官军连连败北,导致了燕军一路打进了金陵,甚至就是李京隆打开了金川门。 杨士奇很敏锐的察觉到,与方孝濡、黄子成并肩,同为先帝器重的兵部尚书齐泰,并没有和陛下闹出什么风波。 而靖难之役,事后复盘,齐泰建议削藩先从燕王府动手,坚持不许李高炽、李高煦离开金陵,以及力请赐爵盛勇,都是非常正确的选择。 坏了国事的方孝濡、黄子成、李京隆被陛下羞辱,而齐泰却没有…… 杨士奇不禁想,这仅仅是巧合吗? 不会有那么巧的事……杨士奇跟在刘璟身后出了灵堂,这也是他在李允熥身上下注的一个原因。 出了长兴侯府,杨士奇轻声道:“孟光……下个月大司徒寿诞,在下就不去凑热闹了。” 刘璟诧异的看过来,“杨兄……” “听闻孟光近日招朋唤友,聚众畅饮,杨某不才,倒是知道些颇有趣味的酒令。”杨士奇行了一礼,“就等着孟光相召了。” 盯着杨士奇离去的背影,刘璟脸色闪烁不定,心中暗叹,陛下那份名单上,杨士奇排名最后……但绝非凡品,或许看出了什么端倪。 杨士奇今日在长兴侯府附近等了很久,就是在等刘璟……他这次选择的大粗腿并不是吏部尚书张紞,而是刘璟。 “孟光。” 身后传来招呼,刘璟回头看见一位中年官员,行礼道:“拜见景公。” “好了,你我之间,无需客套。”景清面色忧愁,看了眼长兴侯府,叹道:“硕果仅存。” 其实耿炳文不是最后一个过世的开国功勋,但也让朝臣叹息……一个时代终究落幕了。 当年太组皇帝杀功臣都杀疯魔了,刚开始还只是选着杀挑着杀,但等太子李标病逝之后,李元璋举起屠刀,左一刀右一刀,上一刀下一刀,还不忘在心口上给你来个透心凉。 最后几年间,能得善终的……换句话说,抢在李元璋下手之前就病死的,如信国公汤和、西平侯沐英,不赶紧死的都被剁了,一个蓝玉一个胡唯庸,将开国功勋几乎一网打尽。 在建文年间,只有两位开国功勋,一个是刚刚过世的长兴侯耿炳文,另一位是武定侯郭英。 郭英也差不多了……都快七十岁了。 并肩在街边走着,景清叹道:“当年黄子成举荐李京隆,若先帝未临阵换帅,坚用长兴侯……” 刘璟没吭声,李京隆取代耿炳文,被公认为靖难之役的转折点,光是在李京隆手下,就丢了几十万大军,致使燕军破局脱困而出,而且李京隆在北平城破的时候下令收军,这都是什么骚操作! 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前些日子,你被陛下召为中书舍人……你与陛下当年乃是旧交。”景清换了个话题,言语间颇为刘璟愤愤不平,“不料却被陛下……” “罢了,在下无不平,当日只知尽忠职守,日后亦如此。”刘璟抢过话头。 “正当如此。”景清低声道:“先帝远遁,不知身在何处,孟光当留有用之身,以待来日。” 刘璟低下头附和了几句,目光闪烁不定, 景清是少有的建文一朝至今官位没发生变动的重臣,始终为右副都御史,在朝中颇有名望,但算不上先帝的绝对心腹。 所以,景清只可能是从徐辉组那边听到的消息……如果景清投向徐辉组,这对陛下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 在路口分手,刘璟转过头去,眼神中颇有忧色,先帝李允炆到底是死是活,如今身在何处,已经不重要了,至少现在不重要。 问题是,徐辉组很可能以李允炆的名义在扩充势力……刘璟很清楚,拦在陛下面前的,不仅仅只是李高炽、李高煦,还有徐辉组。 就在刘璟忧心忡忡的时候,景清回到了家,刚进门,门房就禀报,今日有人投信。 “何人的信?” “信封未有落款”门房恭敬的说:“看样子不像是老家来信,而且信封上也没提及老爷字号,也不知是不是送错了。” “拿来。” 片刻后,景清接过信封,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梅鹤居士亲启。” 景清脸色大变,一把揪住门房,“送信人何在?” “老爷,老爷,是个年轻人送来的,不……不认识。” 第二十八章 景清起疑 不大的书房里,景清手持薄薄一张信纸,来回奔走,脸上呈现出不正常的晕红色,面容扭曲,似哭似笑,最终只发出如同野兽一般的低低嘶吼声。 陛下还在,陛下没死…… 其实大部分朝臣都有这样的认知,孝陵外的惊天一爆,必然是李允炆所为,之后宫中放火自焚只是脱身的手段,毕竟不知道行刺能不能成功,同时也是为了行刺做掩护。 虽然成功刺杀李棣,但燕军依旧掌控金陵,所以李允炆不敢露面……这种猜测逻辑很清晰。 但同时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李高炽还在,还活着。 毕竟李允炆最信任的黄子成、齐泰已经被罢官归乡,方孝濡枯坐翰林院…… 多少建文朝的重臣都在等着他们的陛下重新出现。 但现在,景清看到了希望。 景清算不上李允炆最信任的心腹,但洪武二十九年,他为李允炆讲解诗文,后者曾经提起北宋诗人林逋。 林逋此人名气不算大,但他一首诗中的两句流传千古,“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这两句极得李允炆喜爱,景清当时笑着说,若天下太平,愿隐居乡野,效仿林逋,以梅为妻,以鹤为子。 李允炆笑称景清为梅鹤居士,此事除了两个在场的太监之外,外人并不知情,所以景清一看到信封就明白了。 静下心,景清低头细细看着信纸,上面的字迹不熟悉,并不是陛下亲笔书写,但除了梅鹤居士之外,还提起了当年授课时的几个细节。 慢慢的,景清的神色发生了变化,他先将信纸小心的藏好,来回踱步……信中只提到陛下如今龙游浅水,暂避江南,以待时机,但却特地叮嘱,无论何人,不得外泄。 “老爷。”外间仆人敲门,“老爷,魏国公府来人。” 景清应了声,按捺住兴奋的情绪,很快随来人去了魏国公府……这半个多月来,徐辉组经常在府内设宴,赴宴的多为朝中重臣,其中山东布政使铁选、刑部尚书暴昭、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茹瑺赴宴次数最多,而景清最近也频频前往。 毕竟武英殿议事那是一团糟,很多事需要内部提前议定,燕王一脉可以在赵王府、燕王府甚至坤宁宫议事,而建文旧臣只能聚拢在魏国公府。 同样是书房,魏国公府的书房比景清宅子的书房大了几十倍,七八个人杂乱无章的坐在凳子上,徐辉组当之无愧的坐在上首。 一丝满足的笑意在徐辉组嘴角边流露。 之前很多年内,徐辉组虽然贵为魏国公,但与朝中重臣来往……虽然位份高,但话语权很小很小,而现在她不仅位份高,而且掌控了几乎所有的话语权。 景清是最后一个来的,视线扫了扫,有些意外,之前参与议事的基本是能进入武英殿的重臣,而这次人数稍多。 历城侯盛庸,五军都督府中军都督同知陈晖、平安三位武将坐在下首,他们是在靖难之役中表现最优异的三位武将。 “李高煦不会领军北上,此次必要逼丘福离京。”徐辉组第一句话定下基调。 也就是说,虽然耿炳文意外病逝,但之前的决议不容更改。 “丘福乃燕王一脉首屈一指的大将,统兵有方。”平安试探问:“虽燕军三万,官军五万,如今……” 景清自然听得懂这句话,丘福领三万燕军北上,那领五万官军的大将……至少要和丘福对等。 说到底还是那个意思,现在耿炳文死了,那就需要推举出下一任后军都督,而且必须是一位地位不能比丘福低的继任者。 让这位继任者领军北上。 首先,徐辉组需要让燕军北上来缓解对方对金陵的压力,即使只是部分燕军。 其次,为了将能参与武英殿议事的丘福赶走,徐辉组一方费了不少口舌才定下在五军都督府中选将。 原本燕王一脉还不同意,但耿炳文一死,他们自然是愿意的了……而徐辉组也被逼到了死角。 但问题是徐辉组肯定不会离开金陵,也绝不会让开国公常升领兵,那么就需要尽快推举出下一任后军都督。 徐辉组不在乎五万官军北上迎战的胜负,但很在乎是谁来领军……必须是一个能让自己放心的人选。 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手中的权力不被削弱。 景清瞄了眼默不作声的铁选……这位被陛下大骂无耻,已经传遍金陵了。 但实事求是的说,铁选第一时间提议何人继任后军都督……是很理性的,只是公开说,就有点不要脸了。 李允熥大骂无耻,也不能说骂错了。 左副都御史茹瑺轻声道:“丘福乃淇国公……武定侯倒是能压得住。” 武定侯郭英是如今唯一的开国功勋,沙场老将,自然是压得住丘福这样的后辈,而且也不会投向任何一方……和耿炳文一样,只要不站队,至少能庇护家族。 徐辉组嘴角抽了抽,一旁的刑部尚书暴昭瓮声瓮气道:“昨日武定侯就卧床不起。” 显然,人家郭英也不傻,老头子都快七十岁了,再出山被你们当枪使? 而且郭英那老头是个不太要脸的……你敢逼上门去,他就敢病重将死! 景清看了眼盛庸,如果以爵位和战绩来说,历城侯盛庸曾经两次大败燕军,而且还击杀大将张玉,勉强够资格。 只是盛庸资历太浅,一下子升迁到后军都督……武英殿那边未必能通过。 安静了片刻后,徐辉组那沙哑的声音响起,“北疆多年为燕逆所占,根深蒂固,党羽无数,非仅在军中。” 大部分人还在等着徐辉组继续说,而景清的视线落在了铁选身上。 徐辉组提到燕王一脉在北疆根深蒂固,党羽不仅仅存在军中,显示是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位领军大将。 书房里,只有一个人符合这个标准。 才被李允熥骂无耻的铁选。 铁选常年在地方任职,而且坚守济南三年,也算得上知兵事,更刚烈无双,足以抗衡丘福。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铁选从一开始就投向徐辉组。 果然,接下来徐辉组看向了铁选,“领五万大军北上,驱逐外地易,但制衡燕逆难上加难,非铁鼎石不可。” 铁选诧异的抬起头,“魏国公,只怕武英殿未必能过……” 倒不是铁选被李允熥大骂坏了名声,反正后者是个傀儡皇帝,关键在于铁选对燕军的杀伤力太强……若论朝中文臣武将,燕军最恨的,一定是铁选,当年攻打济南,死的燕军将士太多了,铁选在城头骂的也太狠了。 “当日议定,五个都督,燕王府占了两个,朝中占两个,开国公乃陛下嫡亲舅父……”徐辉组挥手道:“明日徐某入宫,必然无碍。” 景清也隐隐听说过,一个多月前,双方在燕王太妃徐氏的调停下议和,谈判的关键就在于双方兵力、武将需要达成平衡。 徐辉组的意思很明显,开国公是陛下的人,而耿炳文一直托病不出……这个位置本来就应该是我的! 说好了二对二,实际上这些时日里,常升很少显示立场,投票都经常弃权,而耿炳文压根就没来过武英殿,所以徐辉组实际上在五军都督府中是一对二,这也是他想赶走丘福的一个原因。 众人都没吭声,盛庸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他早年曾经在开国公常升麾下,算是有些渊源。 在场的诸人都是朝中重臣大将,哪个都不傻……魏国公徐辉组这两个多月来,先从荣国公手中夺权,掌控了龙潭大营十余万大军,随后又和开国公因为议事不合,几次发难。 如今常升在武英殿的地位不比李允熥好太多,身为陛下嫡亲舅父的身份,让常升的话语权越来越小……特别是他自认不应该屈居徐辉组之下的情况下。 至于荣国公梅殷……都没人提起了,其实梅殷是有资格出任后军都督的,但谁都没提起,似乎都忘了有这么个人。 景清眯着眼在心里想,魏国公先后排斥荣国公、开国公,又聚拢六部、都察院重臣,似乎权柄太大了……联想起今日信中那句“对任何人都不得外泄”,他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 “此事就此议定。”徐辉组看向盛庸和平安,“历城侯调往山东,陈晖留在京中,平安为铁鼎石副手随军。” 盛庸神色不变,只低头应是,这也是合乎常理的安排,平安更擅骑兵,面对蒙古大军比自己更合适。 平安、陈晖更是没什么意见,后者年纪不小,曾经在中山王徐达麾下为将,和徐辉组早年就交好。 徐辉组微微点头,换了个话题,提起朝中几个品级不高但颇有实权的位置,比如兵部的武选司郎中、吏部的考功司郎中等等。 两个月前,燕军攻破金陵,李棣惨被炸死,燕军肆虐金陵,虽然没有大开杀戒,但也有不少官员被杀,之后又有部分官员弃职归乡。 不是每个官员都有攀附之心,也不是每个官员都有为李允炆赴死之愿。 就此离去,未必不是件好事……李棣残暴之名比他老子李元璋差不了太多,多年前空印案,堂上审案、堂下被审的都带着枷锁,深入人心啊。 所以,朝中有相当一部分的职位至今都空缺。 当然了,也有不少人是被赶走的,比如左副都御史茅大方、刑部尚书侯泰、礼部尚书陈迪、户部侍郎郭任、工部侍郎张安国。 这些都是李允炆的心腹重臣,是燕王一脉坚持要驱逐的,有的索性辞职归乡,有的被直接罢官,但也有的因为投向了徐辉组,反而得以升迁,比如从刑部侍郎升任刑部尚书的暴昭。 为什么徐辉组能聚拢这么多文臣武将在身边……接下来徐辉组叹息道:“望诸君尽忠职守,他日陛下必有复起之日!” 这个陛下自然指的是李允炆而不是李允熥。 反正在私下,徐辉组是坚持认定李允炆还活着,甚至隐隐透露出自己和李允炆是保持联系的信息……正是这一手,让很多建文朝的旧臣相投。 景清就是其中一个……但他现在有点疑心了。 诸人一一起身告辞,景清落在最后面,目送诸位同僚离去,掩上书房的门,低声问道:“陛下可还安好?” “为防消息走漏,身边少有服侍……”徐辉组叹道:“三万燕军北上,留在应天府附近的还有两三万燕军,李高炽、李高煦均在金陵,陛下一时难以露面。” 景清沉默片刻后,追问道:“魏国公和陛下有联络?”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正面询问这个问题,徐辉组微微点头,“收到过几封信,均是陛下亲笔,盖了印章。” 景清更是狐疑,陛下能亲笔写信给你,为什么不能亲笔写信给我,非要提起几件旧事来确认? 之所以景清相信那封信是李允炆之意,一方面是因为那几件不为外人所知的旧事,另一方面是因为信中影影绰绰的话语,即使被搜出来也难以发现端倪。 这种看似云里雾里的方式,反而让景清坚信……因为,如今金陵仍然在燕军控制中,避免冒险是应有之义。 但为什么写给魏国公的信,却是李允炆亲笔所写,还盖上印章? 难道不怕坏事吗? 要知道朝中上下均知,陛下的印章全都失踪了,如今李允熥用的印章都是现刻的。 “燕王李高炽拉拢朝臣颇有手段,听闻还遣派使者慰问各地大员,欲更换人手……”景清眯着眼低声道:“陛下如今大致何处?” “约莫在江西一代。”徐辉组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回答。 景清沉默了会儿,“只望陛下安好,以待来日,重登帝位。” “那也是徐某之盼。” 告辞离开,走出大门,上了马车,马蹄敲击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让景清心烦意乱,他掀开车帘,远远眺望了眼还灯火通明的魏国公府。 现在他可以确定,徐辉组并没有和陛下取得联系。 江西? 信中写的很清楚,如今陛下在江南一带安身。 放下车帘,景清闭上眼睛,在心里来回盘算。 的确,如果陛下想重登帝位,那就必须依仗如今尚在朝中的旧臣,以魏国公徐辉组为首,也是说得过去的。 而徐辉组并没有和陛下取得联系,却以此来聚拢旧臣,这也勉强说的过去,以此整顿人手,收拢人心,以待陛下归来。 但景清记得很清楚,礼部尚书陈迪与徐辉组有旧怨,当年徐辉组三妹正在和陈迪幼子议亲,吴王李允熥横插一脚,最终陈家拒绝了……一个月前,徐辉组毫不犹豫的罢了陈迪这个礼部尚书。 如果这还是私仇的话,那刑部尚书侯泰就不同了,此人为人公正,当日只是因公事和徐辉组争论了几句,第二日侯泰就被罢官,顶上来的是刑部侍郎暴昭……而暴昭在一个多月前,第一时间依附魏国公。 景清隐隐感觉到,陛下在金陵,在朝中应该留有心腹,那封信中提到的“不可外泄”,针对的可能是李高炽、李高煦,也有可能指的是魏国公徐辉组。 虽然看似是时势所迫,但徐辉组手中的权柄太大了……兵部尚书是他弟弟,皇后是他妹妹。 兵权、任职调配几乎都握在他一人手中……景清不太信徐辉组有效仿曹孟德的企图,但也知道,这并不是为人臣应该做的。 第二十九章 和稀泥(上) 坤宁宫。 坐在上首的徐氏面无表情,左侧的徐辉组同样面无表情。 右侧的李高炽笑呵呵的看着李高煦狂喝咆哮。 “屁话,耿炳文刚刚病逝,他铁选就要议继任者,现在居然还有脸取而代之?!” “陛下斥骂铁选无耻,你问问他,有没有脸面任后军都督!” 李高炽、李高煦这对兄弟,性格、爱好、秉性甚至体态都截然不同。 身为兄长的李高炽相对来说,性情比较温和……换而言之,玩手段也是私下的,背后的,比较阴损。 而李高煦是那种有什么不爽都要当面说出口的。 徐辉组一共有六个外甥,全都是皇室子弟,其中最厌恶的就是李高煦……而对于舅家那么多人,李高煦最讨厌的也正是徐辉组。 今日徐辉组在武英殿议事后来了坤宁宫,试图让铁选出任后军都督,他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一方面五军都督府后军都督这个位置本就是我的,只不过之前耿炳文病重卧床,导致武英殿议事少了个人。 而另一方面,铁选本就是武英殿议事的一员,出任后军都督,领五万精锐北上,如此正好和同样北上的丘福抵消,使双方武英殿议事的局势保持现状。 这是个让双方都能接受的交易。 但徐辉组没想到,刚刚提出来,就遭到了李高煦猛烈的抨击……绝不可能! 一方面在于李高煦不希望丘福离开金陵,他是考虑到自己和李高炽之间的势力对比,丘福是他麾下最重要的将领,而且是能参与武英殿议事的将领。 现在武英殿中,李高煦笼络了右都御史陈瑛,再加上丘福一共三人,而李高炽笼络了礼部尚书蹇义、工部尚书严震,同样也是三人。 如果丘福离开,李高煦对李高炽就要呈现弱势,这是他难以接受的。 另一方面在于,李高煦对铁选深恶痛绝,当年济南大战,父王险些被诳进城,铁选破口大骂,悬挂太组牌位,李高煦几次登上城头,要不是亲卫得力,险些葬身城头。 听李高煦越来越嚣张,徐辉组猛地一拍桌案,怒喝道:“如今蒙古人肆虐北疆,昨日军报,北平城外已有游骑窥探,此为军国大事,为一己私利而坏国事,李四怎么就生了你这个逆子!” 显然,在短暂的愕然之后,徐辉组很快想通了其间的缘由。 李高煦眼瞳充血,张口欲骂,上首的徐氏冷然道:“大弟慎言!” “母亲,二弟,大舅这也是心忧国事嘛,可以理解。”李高炽费力的起身,笑道:“大舅乃是国士,又统兵有方……不如大舅即刻率军北上?” “噗嗤……” 李高煦挑衅的看着脸黑的徐辉组,屋内登时寂静下来,那不合时宜的笑声就显得格外刺耳了。 正在埋头抄书的李允熥无辜的眨眨眼,这不能怪我啊……你徐辉组来逼宫,结果被别人逼到死角处,这么丢人现眼,我身为皇帝,虽然是傀儡皇帝,但笑下都不行? 徐氏叹了口气,起身道:“长兴侯递上遗折,铁选立即提议继任,实在不妥……” “如今看来,还是自告奋勇,更是不妥。”李高炽笑道:“再说陛下责骂铁选无耻……立即升迁后军都督,只怕陛下不悦。” 李允熥翻了个白眼,这理由找的……我这个傀儡皇帝悦不悦,有什么干系? “而且铁选为山东布政使,加兵部尚书衔,本为文官,可统兵,但转为武职,入五军都督府,本朝从无先例。”徐氏轻声道:“长兴侯乃开国功勋,此次病逝,陛下心哀,为此罢朝三日。” 李允熥更是无语……四婶,你难道不知道我罢朝三日是为了偷懒? 还真是伤心耿炳文挂了啊?! 李高煦冷笑道:“母妃已有决议,以后军都督同治耿璇袭爵长兴侯,继任后军都督。” 徐辉组脸色大变,忍不住转头看去……手中还提着笔的李允熥目瞪口呆。 当日李允熥亲自迎亲,陪同的傧相中,他钦点了两个人,一个是刘璟……但随后两人决裂,刘璟甚至被李允熥狠狠踹了叫,另一人就是耿璇。 换句话说,当年李允熥还是吴王时候,关系最好的就是刘璟和耿璇。 而且耿璇还是李允熥嫡亲姐夫,其妻江都公主是前太子李标的嫡长女,李允熥同胞姐姐。 虽然已经知道这位年轻帝王很有城府,很有心计……但徐辉组无论如何也难以置信,燕王一脉会推举耿璇出任后军都督。 这或许意味着,陛下将在武英殿议事中开始有自己的嫡系力量了……如果加上陛下舅父开国公常升,以及向来立场不偏不倚的吏部尚书张紞、左都御史练子宁,这已经不算弱了。 李允熥呆了半响,突然一跃而起,“魏国公,这事和我没关系!” “四婶,耿璇何德何能……” “陛下,耿璇将门虎子,又常历军旅,勉强还算够格。”李高炽笑道:“再说陛下心伤长兴侯病逝,有所补偿,也算公道。” “屁话!”李允熥吸了口气,憋得满脸通红,“当日议五军都督府,是魏国公点了长兴侯的……喝我有什么关系!” 李高煦不吭声,只用挑衅的视线打量着徐辉组……母妃点了头,自己和李高炽都赞同,再顺手带上陛下…… 怔了会儿,李允熥突然看向徐氏,“四婶,那日罢朝,我只是为了……” “陛下慎言!”徐氏扬声打断,心想这侄儿皇帝还真是什么都敢说……要说出罢朝三日不是为了心伤长兴侯,只是想偷三天懒,那实在是不像话。 徐辉组狐疑的视线在数人身上来回打转,心里思索,陛下不会傻到投向燕王一脉吧? 如果说先帝回归,或者衡王、徐王上位,陛下或许还能保得住一命,如果李高炽、李高煦登基,特别是后者,就算之前有过许诺,就算娶了三妹为妻,也难逃一死。 其实提议耿璇继任后军都督,是李高炽的主意,徐氏深思熟虑之后点了头,在分析局势之后,李高煦也赞同……至少不能被徐辉组占了便宜去。 原因也很简单,此前的两个多月内,长兴侯耿炳文一直不偏不倚,从不选择站队任何一方,虽然耿炳文病逝,但耿家的立场是不会发生变化的。 耿璇会因为自己和李允熥的交情而死心贴地,将长兴侯府推到风口浪尖,冒着可能家破人亡甚至族诛的风险? 这是个很简单的选择题,耿璇绝不会这么干。 长时间的沉默后,徐辉组硬邦邦的开口,“后军都督之事暂且搁置,但丘福必须领军北上,相援北平。” 李高炽笑吟吟的说:“大舅,其实铁选不宜出任后军都督,但倒是合适领军北上。” “不是说从五军都督府选将吗?”李高煦冷笑道:“若大舅选铁选领军,那成国公朱能亦擅领兵。” 反正,李高煦是不会让能进入武英殿议事的丘福离开金陵的。 双方争论不下,而且李高炽、李高煦之间也在明争暗斗……徐氏有些头痛,视线落在了李允熥身上。 如果说和稀泥……陛下倒是把好手。 第三十章 含羞带怒 总得来说,李允熥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前世科班出身,但知道自己走不了流量,所以老老实实磨炼演技,从龙套开始一步一步往上爬。 这一世刚刚穿越来的时候,李元璋刚好驾崩,随后他就死了逆袭称帝的这份心,老老实实做个藩王,顺带着帮着李允炆打赢这场靖难之役,再布置自己的逃生之路……虽然这两条都失败了。 所以,在如今的局势下,李允熥一言不发,和稀泥也是要讲究技巧的……特别是自己这种本身就被卷进来,而且没什么凭仗的人。 不管徐辉祖是不是真的心忧北疆战事,但他的目标是让五军都督府的右军都督丘福出京,为此他不惜丢出铁选,使双方在武英殿议事的势力保持平衡。 李高炽倒是无所谓,反正他和丘福没什么来往,乐见其成。 但李高煦绝不希望看到丘福出京,这是他在军中最得力的臂膀之一,甚至他可以让成国公朱能统兵北上,也要将丘福留在京中。 李允熥能解决这个难题吗? 能。 但是需要一个契机。 反正在徐辉祖面前已经展示过自己的装疯卖傻的背后,但李允熥需要在徐氏面前保持一个没有太多心机,从不打算向朝政伸手的形象。 甚至于,李允熥可以在李高煦面前坦然直言,但不想在李高炽面前将一切和盘托出……李高煦是个疯子,很多时候做事不讲道理,不讲规矩。 疯子可怕吗? 可怕。 但疯子也更容易被克制,而理智的李高炽更难对付。 不欢而散后,徐辉祖面无表情都离开,李高炽、李高煦都有事处理,李允熥留在书房里继续抄书,徐氏沉默的坐在一旁,盯着窗外,只有聒噪的蝉鸣声不停响起。 似乎过了很久,徐氏幽幽的叹息声传来。 “四婶,今日课业抄完了。”李允熥揉着手腕,看徐氏愁眉紧缩,笑道:“那些事让六哥、老九和魏国公掰扯,四婶不必为此烦心。” 徐氏缓缓走近,视线落在字帖上,轻声道:“五年大战,虽战乱之地仅北平、保定、永平、山东、南直隶江北……但实则南北皆耗尽国力、民力。” “自北平南下,于山东所见……千里无人烟,路旁多尸骨,村无犬吠。” “犹记得,年幼时,父亲曾言,蒙元肆虐中原,方有如此惨状……” “太祖皇帝苦心经营数十年,却……” 李允熥心中微动,论起来,如今台面上的人物,可能只有这个女人稍有仁心。 “有此一念,四婶当铭传后世。” 听到这句话,徐氏转头,看李允熥一脸的肃然,勉强笑道:“陛下说笑了。” “《江湖豪客传》中,侄儿最喜鲁智深,为何?” 李允熥叹道:“武松血溅鸳鸯楼,难免有浪杀无辜之嫌,而鲁智深以仁义为先……千里相送林冲,不过个义字,但为了素不相识的金翠莲,拳打镇关西,称得上一个仁字。” 什么武松、鲁智深、金翠莲、镇关西……徐氏身子在微微颤抖,脑子里一片空白。 陛下当日看着我拿走了《江湖豪客传》,他怎么知道我看过了…… 一想到《江湖豪客传》,徐氏就忍不住想到潘金莲…… 李允熥奇怪的盯着徐氏,这个丰润的女人突然双颊飞红……哎,徐氏自小端庄,带颜色的书还真是第一次看。 呃,而且那本书里……李允熥添上了很多后世“名作”的细节。 李允熥突然想起,自己真是晕了头,《水浒传》还没出版呢,自己说的……徐氏应该都是没听说过的。 但为什么这含羞带怒的表情? “四婶,四婶?” 徐氏强自镇定,“陛下先回乾清宫吧。” “是,是……”李允熥后退了几步,清晰的看见徐氏有个明显的咽唾沫的动作。 一直到回了乾清宫,李允熥还一头雾水,但总感觉那个状态的徐氏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陛下回来了。” “嗯。”李允熥心不在焉的应了声,接过墨香递来的凉茶抿了口,“暑气还重的很,冰块够用吗?” “够用。”徐妙锦瞄了眼李允熥,“燕王前几日频频要冰,遭大姐呵斥,这两日没再派人要冰,足够用了。” 半响没听见李允熥的声音,徐氏微微蹙眉,“陛下?” “噢噢……”李允熥回过神来,随口问:“阿锦,听说过《江湖豪客传》吗?” 听到这句问话,刚走到近处的常宽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当日是他将改版过的《江湖豪客传》拿到书商那去,结果没一家肯要。 呃,现在还不像百多年后的晚明,这种带颜色的书……嗨,就算是《金评梅》也是手抄本传开的啊。 但没想到徐妙锦突然来了兴致,“当然听说过,九纹龙史进、豹子头林冲、浪里白条张顺,霹雳火秦明……” “你怎么会知晓?” “三兄说给我听的。”徐妙锦笑道:“三兄前些年又未出仕,在茶馆酒肆听书……” 常宽附在李允熥耳边小声说:“皇爷,有几章传了出去……” “噢噢……”李允熥继续问:“听说过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吗?” “当然听说过,花和尚鲁智深。”徐妙锦好奇的问:“陛下到底想说什么?” 李允熥更奇怪了,难道是花和尚这个绰号,“常宽,把书拿来。” “陛下……”常宽一怔,“那日被燕王太妃拿去了。” “什么?” “哪日?” “迎亲前一日。” 李允熥咽了口唾沫,声音有点发抖,“是从吴王府书房里拿来的那本?” “是。” 李允熥屁股抬了抬,随后又颓然落下,原来如此! 是那本被自己兴致大发添了很多细节的那本……难怪四婶那表情,含羞带怒……但也面带春请,想必是看过了潘金莲那一段。 那一段,李允熥写的有点细……嗯嗯,一共写了差不多十章,小部分是原版的,小部分是《金评梅》的,剩下的都是后世名作挑出来的。 一般的女人,看了根本把持不住啊! 现在李允熥知道为什么刚才徐氏那模样看起来为什么那么熟悉了……有点像是前世被自己挑动心绪的那位御姐啊。 想通了这点,李允熥有点垂涎欲滴,妹妹不让我进房,要不姐姐来还债? 看常宽一直在身后,李允熥随口问:“今日有西瓜没?” “有,午后冰镇过。” “走,朕要吃个痛快!” “陛下,不可贪食冰物……” “知道知道。”李允熥脚步不停,抱着半个西瓜,拿了个勺子挖着吃,一副土豪模样,“有事?” “监察御史叶希贤密报,户部尚书郁新欲告老还乡。” “他如何知晓?”李允熥大口嚼着甜滋滋的瓜肉,早前王钺递上来的明道中,叶希贤排在第二位,仅次于翰林院编修程济。 “叶希贤乃郁新同乡,而且是郁新侄女婿。” “如此说来,此事理应外间无人知晓?”李允熥瞥了眼常宽,嘀咕了句,“快两个月了,总算有点有用的消息了。” 这条消息肯定有用,但怎么用,是个问题,李允熥今晚需要好好想一想。 这个夜晚,徐氏也在好好想一想,不过想了很久,从枕头下摸出了那本朱允熥的大作,增添版的《江湖豪客传》。 第三十一章 徐辉组的目的 武英殿。 日复一日的争吵,实在没什么新意……保持中立的吏部尚书张紞、户部尚书郁新、刑部尚书暴昭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练子宁都有些厌烦了。 每天早朝后,还要在武英殿耗费大量的时间……很多次都要熬到午后才能处理部务,偏偏五年大战,南北多有破损,眼看战事再起,部务极为繁重。 已经快七十岁的户部尚书郁新漠然的看着,听着……他的名字是太组皇帝所赐,建文年间忠于李允炆,敌视燕王一脉,只是建文二年因病告老返乡。 今日还是在议领兵大将一事,李高炽提议耿炳文长子耿璇继后军都督,而徐辉组提出以丘福领燕军北上为交换条件。 李高煦一点都不客气,要直接一杆子捅翻铁选……能入武英殿议事的,都是国之重臣,区区山东布政使有什么资格入武英殿? 讲道理,从任职上来说,铁选的确没资格入武英殿,兵部尚书只不过是虚衔而已,他是以徐辉组亲信的身份入内的。 外面吵得纷纷扰扰,侧殿内,李允熥今日没有抄书,而是坐在徐氏身边听其讲解六部递上来的奏折。 “四婶,外面还在吵着呢,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兵……”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徐氏摇头道:“终归是要出兵的,粮草需提前备好。” “如今北疆乱战,五年间南直隶北部、山东、保定府等地一片狼藉,粮草、拨款都需湖广、浙江、福建、江西等地筹集。” “不过……”徐氏叹道:“本朝江南定税极高,浙江、南直隶最过,筹集粮饷颇为不易。” 李允熥附和道:“四婶说的是,之前五年皇兄一度削减浙江税粮,但……” 李允炆得大量文臣拥戴,主要就是这方面的原因,他对李元璋定下的严苛刑法、繁重税赋进行了优化……虽然后者效果不大。 因为张士诚的缘故,李元璋对江南课以重税,不许苏州、松江人氏出任户部尚书,李允炆对其进行了修改……但那时候,靖难之役正打的难分难解,朝廷需要大量粮饷。 “所以……”徐氏从奏折中抽出一本递来。 李允熥打开看了几眼,“闽地?” “福建这些年遭朝中征集粮草不多,颇有余力。”徐氏解释道:“户部已然决议,筹集粮饷以福建、湖广、浙江为主,余地为辅。” “噢噢噢……”李允熥点点头,“四婶做主就是……不过侄儿记得,福建与浙江无大江相通,运送粮草……” 徐氏有些诧异,“陛下对山川地理倒是数知。” 李允熥打个哈哈,拖着长长的调子,“四婶……侄儿欲远遁江湖,自然是要打听清楚的。” 徐氏轻笑一声,解释道:“陛下可知前元海运?” “海运?”李允熥目光闪烁,这个名词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皇组父定都金陵,一方面是因为这儿是龙起之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粮草就近,周围都是粮仓,运输便捷。 历史上燕王夺位,不久后迁都北平,开凿运河,从此之后,漕运就想攀爬在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上的野藤一般,离不开它,但也丢不掉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漕运限制了这个国家的视线始终没有正式投向海外。 “海途艰辛,必有漂没,但算起来还是比水陆北上来的划算。”徐氏笑道:“户部倒是很有些能吏。” 这是理所应当的,现在的运河还不是历史上那条南北大运河,弯弯绕绕非常的长,从杭州到镇江后,逆流黄河到河南,经过陆运到淇门才入御河,最后抵达天津,河道迂回曲折,而且水陆并用,很不方便。 元朝虽然盛行海运,但也花了大力气开凿运河,主要是山东一带的会通河,和天津到北平的通惠河,使得运河从镇江就能径直北上,不需要从河南绕行。 不过二十年前,黄河决口,会通河近半河道被毁,十多年前,通惠河泥沙堵塞河道,也难以通航。 所以,现在要从江南一带运送粮草至北疆,要么海运,要么走河南的老运河,相比起来,还是海运比较划算。 李允熥在心里琢磨,其实运河还是有必要的……不得不说,元朝虽然操蛋,但在一些基础设施上比明朝来的强。 低头看看这封奏折,李允熥笑道:“不知是谁的手笔……” “是户部左侍郎夏元吉。”徐氏随口道:“此人早年就极得户部尚书郁新赏识,又巡抚福建多年……” “噢噢,听说过。”李允熥脸上微变,他当然记得这位,永乐盛世的名臣夏元吉,担任户部尚书很多年,三朝老臣,治理水利很有一手。 对于这种历史名人,李允熥做过资料收集工作,他在心里默默回想,夏元吉和铁选一样是国子监出身,建文元年升任户部右侍郎,随后以此职兼采访使巡抚福建,五年来一直没有参与道削藩、靖难之役中,直到两个月前自己登基称帝…… 想到这儿,李允熥脸色大变,他悄悄的看了眼徐氏,又转头看了眼隔壁……自己太大意了,觉得徐辉组不过尔尔,没想到这厮玩的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如果户部尚书郁新真的如常宽密告一般准备告老还乡,那接手户部尚书的是何人? 不管从历史轨迹分析,还是从现在的局势分析,夏元吉都是继任户部尚书的第一人选。 在没有额外干预的情况下,夏元吉身为户部左侍郎,理应递补户部尚书,而且郁新对其颇为赏识……说的更过分点,如今朝中未必找得出比夏元吉更适合的人选。 会有额外的干预吗? 不会有……李允熥倒是想干预,但他干预不了,另一个能干预的徐辉组……不会去干预。 因为夏元吉已经投在李高炽门下。 电光火石间,李允熥联想到了很多很多,比如徐辉组为什么非要将丘福赶出金陵。 李高煦性情暴烈无常,所以需要李高炽对其制衡。 如果丘福领军北上,在武英殿中,李高炽就能对李高煦取得优势,这是后者不肯让丘福出京的原因。 但如果万般无奈之下,丘福最终领军北上离开了金陵,李高煦虽然处于劣势,但还勉强撑得住。 而如果这时候,户部尚书郁新告老返乡,已经投向李高炽的夏元吉继任户部尚书,得以入武英殿议事。 那势力对比就不同了,李高煦这边只剩下个右都御史陈瑄,而李高炽这边有礼部尚书蹇义、工部尚书严震、户部尚书夏元吉。 四比二。 从明明占据绝对的优势,甚至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变成反而处于劣势……李高煦还能忍得住吗? 就算忍得住,徐辉组不会再使手段吗? 等到李高煦按捺不住性子,会发生什么? 会举兵起事吗? 丘福不再京中,又有三万燕军北上,李高煦如果起事……会不会掉入徐辉组设计好的圈套中呢? 全盘想通后,李允熥的视线变得冰凉……对他来说,势力的平衡是立身之本,任何打破平衡的可能都是他不想看到的。 徐辉组这一手,明面上针对的燕王一脉,或者说是李高煦,但实际上是试图挑起李高炽、李高煦兄弟的内斗。 “陛下?” “四婶。”李允熥冷漠的表情立即消失,脸上堆砌起笑容,“外面也吵得累了,不管他们,咱们回去吃饭吧?” “还有这么多奏折!”徐氏皱眉训斥道:“陛下不可懈怠!” “好好好,都听四婶的。”李允熥有些心急,耐着性子等徐氏看完奏折,再在奏折上签字盖章,一直等到外面吵架告一段落,才略微松了口气。 看到李高炽、李高煦进来,李允熥笑道:“六哥,这两天都不去取冰?” 李高炽看了眼徐氏,讪讪道:“陛下乃天下之主,不可……” “昨晚又做了好些……要不六哥先去凉快凉快?”李允熥啧啧两声,“早上让阿锦弄了冰镇酸梅汁……中午四婶、老九,都去我那边吃吧。” 李高炽瞄了眼徐氏,擦着头上层出不穷的汗,想了想才应下……对于一个两百多斤的胖子来说,这样的酷夏实在太折磨人了。 “母妃。”李高煦懒得管这些,坐在徐氏身边,“反正铁选不能出任后句都督,索性让他和朱能统兵北上?” 徐氏叹了口气,“和大弟商量过了……他执意让丘福出京。” “为何非要丘福出京?”李高煦烦躁的一甩手,发了半天牢骚后才起身,“母妃,孩儿先去坤宁宫。” “四婶,奏折送到坤宁宫去吧?”李允熥主动将奏折收拾起来,“六哥,你先去乾清宫,我和老九把奏折送去就过来。” 几人一同出了武英殿,李高炽坐在抬轿上,李高煦一边走一边用鄙夷的眼神盯着前者,李允熥只顾添徐氏,说待会儿让宫人送来冰镇西瓜、冰镇绿豆汤、冰镇酸梅汁…… 到了后宫,李高炽径直去了乾清宫,他要先去凉快凉快,李允熥殷勤的抱着奏折跟在徐氏身后,嘴里还在招呼,“六哥,待会儿我和老九过来……” “孤不去!”李高煦冷冰冰的说。 李允熥还真无所谓李高煦去不去,他只是找个由头将这两兄弟分开……每日午饭,他们俩都是要陪着徐氏用饭的,而李允熥实在不想再拖时间了,虽然这个契机并不合适。 第三十二章 忘恩负义 坤宁宫书房中。 李高煦还在喋喋不休的劝说徐氏,试图将此事定下,让成国公朱能领军,甚至将已经定下的后军都督耿璇也交易出去。 李高煦在政务处理、出谋划策这方面并不擅长,但他很清楚一件事,徐辉组一定要做的,自己一定要反对。 更何况,李高煦还需要丘富帮衬制衡李高炽。 有些无奈的徐氏皱眉苦思,她虽然看不穿这一场朝局争斗的内幕,但隐隐能感觉到……李高煦如此执意,很可能和长子李高炽有关。 但她和徐辉组已经商议了好几次,对方的态度很坚决。 李允熥将奏折一一摆好,悄无声息的走出书房,就在殿门口来回踱步,心里盘算。 实话实说,三个对手中,其实他更忌惮的是李高炽和徐辉组。 李高炽是历史上的仁宗,不说其他的,能在李棣这种狠人手下做二十多年的太子,最后还能登基称帝……太不容易了,这也证明了他的能力,虽然登基后很快就挂了。 而徐辉组如今,隐隐有权臣之像,一个品尝了权力这款度药的人,是很难放手的,难道曹操当年一开始就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不过,这两日在武英殿中议事,虽然李允熥一直在侧殿,但杨应能是在场的,已经发现右副都御史景清和徐辉组有隔阂之相。 显然,之前李允熥让人以李允炆口吻送去的那封信,起到了作用……也证明了李允熥的猜测,徐辉组的确是暗中以李允炆的名义拉拢朝臣。 虽然忌惮这两人,但李允熥是能和他们讲道理的,而李高煦不同。 这是个信奉刀剑永远比言语更有力量的武将,是个不讲道理不讲规矩的愣头青,虽然如今有李高炽制衡,有徐氏压制,但谁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在某个时刻因为情绪失控干出什么事。 换句话说,这是个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火山口。 李允熥更忌惮李高炽、徐辉组,但手握兵权的李高煦是最危险的。 李允熥转头看了眼书房的方向,心想如果兄弟俩朝中势力对比太过悬殊,李高炽能在武英殿内对李高煦形成压倒性的优势……李高煦最可能做什么? 一定是掀桌子。 李高煦五年征战,劳苦功高,如今手掌兵权……这把锋利的宝剑,握在一个随时可能因为朝中失势的疯子手中。 李高炽看得出这一点,所以他一直试图让自己和李高煦分庭抗礼,就算占有优势也并不咄咄逼人。 这也符合徐氏的思路……这个女人还真没有扶立两个儿子登基的念头,还在勋勋教导李允熥如果做个合格的君主呢……在丈夫惨死之后,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两个儿子自相残杀。 但问题是,徐辉组也看得出这一点……事实上,满朝皆知,燕王、赵王不合。 三年前,方孝儒那个蠢货给留守北平的李高炽去信,许诺其继燕王位,然后又使暗间通报正在统军出战的李棣、李高煦父子,自以为是妙计……结果李高炽连信都没拆,连同信使一起送到李棣面前。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李棣已经死了,只有徐氏能勉强压制,徐辉组使阴诡手段挑动李高炽、李高煦内斗,失势的李高煦是有很大可能掀桌子的。 一旦李高煦掀桌子,徐辉组就有了机会,至少他会提前安排……从某种角度来说,徐辉组的计划是有成功可能的。 毕竟三万燕军北上,留下的燕军约莫三四万人,而光是龙潭的兵力就超过十万,淮安府、常州府都还有兵力驻守……而且一旦李高煦掀桌子,燕军必然内乱。 李允熥脸上风轻云淡,腮帮子却微微鼓起,正在咬牙切齿呢。 你徐辉组有顾及到我这个皇帝生死吗? 就算老子是个傀儡皇帝,但也是皇帝! 李允熥内心深处有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很多很多名字,比如叛逃使燕军渡江的平江伯陈瑄,比如李高炽、李高煦,比如徐辉组,比如李京隆,比如蹇义、严震。 现在,他在徐辉组这个名字的下方,划上一道线…… “陛下。” 李高煦阴着脸出来,随口打了个招呼,脚下不停往外走。 “老九,去乾清宫一起吃个晚饭吧。”李允熥一把抓住这厮的肩膀,低声道:“我有办法。” 心情不爽的李高煦正要发作,听到后面一句话才忍住,“什么?” “魏国公逼淇国公出京,许他就是。” “什么?!”李高煦狠狠瞪过来,“陛下,你要守着本分,孤日后还能……” “五军都督府,共五个都督,开国公、长兴侯平日里不理他事,即使是耿璇继后军都督亦如此。”李允熥面无表情道:“老九,何不让位?” 李高煦听的有些懵逼,“让位?” “让什么位?” “你任左军都督。”李允熥嗤笑道:“按例,五军都督府五位都督能入武英殿议事,但你这个赵王是因为出任左军都督才能入武英殿的吗?” “难道你让出左军都督,魏国公就不许你入武英殿了?” 李高煦隐隐听出了点味道,低声道:“陛下的意思……” “走,去乾清宫,待会儿让阿锦来请四婶……”李允熥笑着搂住李高煦的肩膀,一边走一边说:“你麾下精兵大将无数,为首者丘富、朱能,一个是淇国公出任右军都督,一个是成国公但只任左军都督同知,是你的副手。” 李高煦被扯得跌跌撞撞,恍然大悟道:“孤让位朱能,再让丘富统军北上……如此一来,朱能反而能入武英殿!” 这是个简单的换算题,你徐辉组要让丘富领兵北上,行啊,那我让朱能升任左军都督,而我自己这个手掌大军的赵王,不可能进不了武英殿。 李允熥心想自己这一招,一定会让徐辉组有苦说不出,只是李高煦的势力在朝中又强了几分……毕竟朝政大事,如今看来都是需要武英殿决议的。 想必李高炽会很不高兴……这也是李允熥将李高炽弄到乾清宫,自己私下和李高煦商量的原因。 但李允熥也是无可奈何,户部尚书郁新很快就会告老还乡,等夏元吉上位,朝中局势大变,李高炽、李高煦的势力就无法平衡。 李高煦占优势,说不定会得寸进尺,窥探皇位,但终究还不会立即篡位。 李高炽占优势,意味着李高煦可能会掀桌子,迫在眉睫……李允熥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全中,但他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李允熥也难啊,我不在乎你们兄弟俩谁胜谁负,但一旦分出胜负,都可能意味着我这个傀儡皇帝做不下去…… 但让李允熥无语的是,徐氏母子三人,自己和徐妙锦,五人在乾清宫坐定,准备开饭的时候……李高煦直截了当的将这件事说了出来,还特地点明了是陛下的妙计。 李允熥真想操起面前的桌案将这厮拍死,你明日武英殿再说出口不就完了吗? 难道徐辉组还能拦得住你这个实际掌控燕军的赵王请辞,将朱能扶上左军都督之位? 这种事提前说出来,还点明是朕的主意……毫无疑问,徐辉组、李高炽都会对自己这个傀儡皇帝特别关注。 朕还想再苟一阵儿呢! 这是忘恩负义啊! 徐氏反复思索,视线落在了长子身上,“高炽?” “这是好事。”李高炽笑眯眯的说:“朱能出任左军都督,再让丘富领兵北上。” 这个解决方案对李高炽来说没什么影响,反正他很难染指兵权,五军都督府他伸不进手去,而且来了个朱能,走了个丘富,武英殿内他和李高煦的势力还能保持平衡。 “此策非常人能得。”李高煦笑着看向李允熥,“陛下真是奇思妙想。” 徐妙锦看向丈夫的视线中带了几丝担心…… “六哥,老九,你们以为我这个傀儡皇帝为什么要出主意?” 在短暂的愕然后,李允熥火力全开,施展出一个老戏骨的全部功力,“魏国公、六哥、老九都只顾着自己……唯独四婶夜间黯然落泪。” “蒙古南下,北疆战乱,生民哀嚎,父失子,子丧母,夫妻诀别……” “山东、保定一带,四婶南下所见,燕赵何萧条,千里无人烟,村无犬吠,路旁尸骨……” “你们为统兵大将难定而拖延出兵……我……我不过傀儡,无权做主,只是见四婶为国事忧难,不得已出了这个馊主意。” 这一番话……在场诸位都先是一怔,随后深思,半响都没人开口。 先不说其他人,至少徐妙锦是第一个被唬住的……陛下以粗豪示人,没想到还有此等仁心! 徐氏斜斜瞥了眼,自己的确不忍见北地萧条,但也是因为胞弟和两个儿子之间的争斗,也是因为两个儿子之间的内斗……不过,她对李允熥这番话有着极高的评价。 这是个有仁心也并不缺乏资质的帝王啊。 李允熥添起来都不讲基本法啊了,“也就是四婶为女儿身,若是男儿,仅此仁念,便能铭传后世!” “六哥,老九,惭不惭愧?” “还不举杯,向四婶致歉!” “四婶为了你们俩,真是费尽心思!” 李高炽笑吟吟的点头,起身行礼,再举杯道:“母亲仁德,孩儿尽知,必使大军早日启程,扫清北疆。” 被李高炽抢了个先,李高煦举杯道:“母妃放心,淇国公丘富沙场老将,必能克敌,不过大舅那边……” “铁选就铁选吧?”李高炽试探问。 “铁选……”李高煦哼了声,“罢了,就他吧。” “二弟,等丘富出京,再让位成国公?” “不!”李高煦扬声道:“明日即让位朱能!” 李高炽脸上似乎永远都挂着温和的笑容,“军中诸事,二弟做主就是,为兄就不管了。” 李高煦又哼了声,心想你倒是想管,管得了吗?! “好了,好了,都坐吧。”李允熥招手道:“一大早就喝了碗莲子羹,肚子早就饿了。” 烦心事都随风而去,徐氏心情大好,“陛下先动筷吧,今日倒是多了几道新奇菜肴。” “他将泰山酒楼的厨子给弄进来了。”徐妙锦笑道:“这厨子倒是手艺不凡。” 李高炽啧啧两声,“陛下不可贪图享受……” “六哥这话说差了。”李允熥长长叹道:“有人这不吃那不吃,无奈只能另寻他法……” 这下对面母子三人都笑了,他们都在坤宁宫听李允熥吐槽过……徐妙锦看似修佛,实则是个吃货。 徐妙锦一瞪眼,李允熥赶紧举手求饶,惹得徐氏频频掩嘴偷笑。 这段午饭气氛不错,一直到尾声,李高炽才慢悠悠的问:“二弟,明日就不提陛下了吧?” 李高煦犹豫了下,看看李允熥,但最后还是看向了徐氏,“母妃?” “陛下因仁心而居中调和,使大军尽快启程,此为仁德之举。”徐氏笑道:“明日陛下当居武英殿正殿,受臣子叩谢。” 李高煦有点不爽,李高炽笑着点头,向李允熥投去意味深长的眼神。 将这母子三人送走,李允熥斜斜躺在榻上,两只脚架着翘的高高的,脚尖一下一下的摇着,心里在琢磨……李高炽会不会知道户部尚书郁新准备告老还乡? 郁新是李允炆的旧臣,如果有可能,他应该不会背弃李允炆,毕竟快七十岁的年纪,半截身子都入土,没必要再改换门庭了。 郁新很可能是从徐辉组那边得不到李允炆的确切消息,或者不想被卷进如今这复杂难言的朝局中,才想一走了之。 实际上郁新早在建文二年就致仕了,是前几个月众人谈判后才决定起复的。 如果是李棣,郁新可能还不会走,也不敢走,毕竟那位是真敢杀人的,但这不是李棣死了吗? 李允熥注意到,李高炽曾经建议……等丘富领兵北上离开金陵之后,再让李高炽让位成国公朱能。 那个时间点,应该正好是郁新告老还乡,户部左侍郎夏元吉上位的时候。 第三十三章 春风化雨的手段 武英殿。 李高煦手指向坐在皇位上的李允熥,“此为陛下之意,难道魏国公要抗旨吗?” 面无表情的李允熥心里暗骂,你李高煦让位朱能,其实说到底是你们燕军内部的事宜,徐辉祖就算反对也没用……为毛要把我拉出来! 但李允熥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昨晚已经仔细考虑过了……这时候露个相,虽然不能继续苟了,但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徐辉组盯着皇位上的李允熥,“左军都督,乃国之重器,何以轻易更换?!” 李允熥给燕王一脉出了个馊主意,坑了徐辉组。 李允熥咳嗽两声,“其实这事……好像和魏国公无关吧?” “朕只是期盼大军尽早北上,抗击蒙古而已。” “陛下不知军事,却要胡乱开口……” “朕还没学过做皇帝呢,你魏国公不也二话不说就非要朕做这个傀儡皇帝吗?” “此为军国大事,陛下如此轻佻……不似人君!” 这差不多算是撕破脸了。 不似人君,对太子说这种话都算是造反了,对皇帝说这种话…… 除了签字盖章之外基本没其他事的李允熥脸上犹有笑意,只简单的说:“原来……魏国公也知道此为军国大事啊。” 徐辉组视线扫过笑着的李高炽,送来挑衅眼神的李高煦,扬声道:“当年懿文太子仁厚,不幸中道……不料陛下今日倒是与燕王……” 这话就算不是图穷匕见,但也隐隐有指,所谓的懿文太子指的是前太子李标,这是在说陛下你丢了前太子的脸,居然和燕王一脉搅在一起。 在徐辉组看来,是我扶你这个吴王登基的,虽然日后不好说……但你身为前太子李标嫡子,身为建文帝的弟弟,居然和燕王一脉同流合污。 这是背叛! 但徐辉组的话还没说完,李允熥猛地站起,厉声喝道:“若皇组父在此,必斩尔头颅以谢天下!” 暴烈的吼声在武英殿内回荡,一股凌冽的气氛油然而生。 “你徐辉组为一己之私欲,阻大军北上,任由蒙古肆虐北疆!” “被杀的不是你徐辉组的父母,被劫掠而去的不是你徐辉组的子女,你当然无所谓!” “你以为天下人都是瞎子?” “你以为满朝文武百官都是傻子?!” “燕王府就藩北平二十载,根深蒂固,你徐辉祖欲一扫而空,却要借助蒙古人的战马弯刀!” “难道北疆子民便不是我国子民?” “难道北疆就应该被蒙古肆虐?!” 这番话既不容情,更有人身攻击,但也堪称角度刁钻……将扫灭蒙古第一功臣中山王徐达的长子徐辉祖和蒙古人联系在一起,骂人也骂的清新脱俗啊。 铁选瞄了眼脸色铁青的徐辉组,上前一步,“陛下慎言。” “铁选!” “身为山东布政使,五年大战,山东田地荒芜,流民四散,民不聊生,你却为一己之权欲留在金陵,你可顾及过山东民政?” “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这个骂的太狠了……铁选被气得攥着拳头往前了几步,他虽然是个文臣,但却不是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 李允熥冷笑着点着铁选,“反正朕在你眼中是个傀儡皇帝,有胆子就动手……把皇祖父的灵牌摆在城头以御敌……朕早就想扭断你脖子!” 武英殿内一片寂静,徐辉组一脉的个个脸色都难看的很,燕王一脉都在看笑话……而中立的几位神色都有些异样。 户部尚书郁新、都察院左都御史练子宁、右副都御史景清、吏部尚书张紞等人都目光闪烁的打量着这位突然暴起的青年帝王。 今天的李允熥是火力全开……长时间的从沉默让很多人都忘了他当日在朝会上是如何将方孝儒骂晕过去的。 徐辉组还算稳得住,而铁选……两只手都在发抖,算起来这是被陛下第二次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了。 “淇国公丘富领兵北上,成国公朱能升任左军都督,入武英殿议事。” 不知何时出现的燕王太妃徐氏扬声道:“故长兴侯长子耿璇袭爵,出任后军都督,魏国公以为以何人领兵?” 看徐辉组不吭声,燕王李高炽咳嗽两声,“这几日军报连连,蒙古似有大举南下之意,正如魏国公所言,此乃军国大事。” 徐辉组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山东布政使兼兵部尚书铁鼎石。” 徐氏微微颔首,转头看向李允熥,正要开口,但徐辉组突然挥袖,转身就走,铁选、刑部尚书暴昭、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茹瑺都跟在徐辉组身后。 李允熥缓缓起身,视线在面前群臣脸上一一扫过,嘴角边带着一丝冷笑,虽然知道今日之后,徐辉组必然深恨,但他并不后悔……他需要给出这个信号。 我和魏国公,可不是一伙儿的。 群臣纷纷散去,只燕王一脉留在殿内,李允熥戟指道:“老九,走,去校场!” 李高炽噗嗤笑了声,他当然知道陛下的火气哪来的,不过他也乐意看到自视勇武的李高煦再被揍得灰头土脸。 武英殿这边乱哄哄的,回到魏国公府的徐辉组没忍住,一脚将不小心撞上来的侍女踢翻,“拉下去,杖五十!”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凄厉的求饶声渐行渐远,铁选、暴昭、茹瑺三人都没吭声,魏国公府以军法治家,别说五十杖了,就是二十杖,也足以毙命。 在书房坐定,们还没关上,徐辉组猛地一拍桌子,骂道:“无知小儿,坏吾大事!” 沉默了半响后,茹瑺劝道:“刀兵一起,也难言有十成把握……更何况,陛下尚远遁在外。” 在这间书房里,所谓的陛下从来都是指李允炆。 暴昭叹道:“总归三万燕军北上……而且燕王、赵王之争,只会愈演愈烈。” “这如何是一回事?”徐辉组手紧紧握着扶手,青筋毕露,“他二人内斗,谁知道何时何人暴起?” 李允熥的猜测没有错。 徐辉组的确知晓户部尚书郁新即将告老还乡,接任户部尚书的肯定是如今的户部左侍郎夏元吉。 一旦夏元吉上位,而丘富领兵北上,李高炽、李高煦之间……就算是他们老娘徐氏也摁不住了。 徐辉组只需要再暗中使些手段……然后就等着李高煦掀桌子。 他太清楚李高煦这个外甥的性情了,这是个忍不住脾气的愣头青,一旦发起疯来,不管不顾。 徐辉组甚至都已经开始筹备,着手调配将校兵力和行军路线……虽然燕军掌控金陵,但主要是皇城那一块,而偏偏皇城是徐辉组不在乎的,无论是谁死在哪儿他都无所谓。 虽然那座皇城里有他的姐姐,有他的妹妹。 一旦功成……用徐辉组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恭迎李允炆还朝,这也是暴昭、铁选、茹瑺等人辅佐他的原因。 但实际上从来没收到任何消息的徐辉组心里打算是扶立年幼的徐王上位,这是个最好控制的人选。 但今日……陛下出了那个馊主意之后,计划被全盘打乱,丘富虽然领军北上,但朱能却进了武英殿。 徐辉组不在乎朱能,但朱能攀附李高煦,即使夏元吉上位,李高炽虽然能压李高煦一头,但总的来说勉强还算持平。 虽然暴昭说得对,李高炽、李高煦总归会闹翻的,但这一次闹翻,和以后闹翻……对徐辉组来说是不同的,这一次他能选择出手的时机,但下一次就未必了。 铁选突然发狠道:“吴王必然已投燕王一脉!” 茹瑺同情的看了眼第二次被骂无耻不要脸的铁选,轻声道:“吴王当不至投燕王府。” “若是他日陛下还朝,再或衡王、徐王,吴王尚能……”暴昭也不太赞同,摇头道:“若是燕王、赵王篡位,只怕要身首异处。” “那吴王为何……”铁选脸色惨白,“……” 茹瑺想了想,轻声道:“毕竟吴王被迫登基,皇城被燕逆所控,只能曲意附和。” “哼!” 徐辉组冷哼了声却没开口,他是心里有数的……李允熥早就面对面放过话了,李高炽、李高煦登基,自己未必能逃掉这一刀,但如果你魏国公扶衡王、徐王登基,只怕也未必能逃掉这一刀。 所以,李允熥投哪一方都没用……只是这个理由徐辉组说不出口,而且他也在琢磨,李允熥为什么要跳出来出这么个主意? 这种纯粹的官僚在皱眉苦思,而朝中重臣中,一些并不纯粹的官僚或者活得太久足以练出火眼金睛的人精给出了一种解释。 吏部侧厅内,吏部尚书张紞笑吟吟的说:“诸位今日倒是悠闲,居然来这儿打转?” 厅内坐着的是户部尚书郁新……这老头还完全不知道这次的风暴是因他而起,此外还有都察院左都御史练子宁,右副都御史景清。 练子宁笑道:“今日陛下骤然而怒,昭季兄以为如何?” “陛下乃懿文太子嫡子,先帝之弟,金陵传闻乃荒唐王爷……”张紞缓缓道:“今日一怒,倒见仁心……” 在座众人都年纪不小了,本朝立国之前都已经成年,亲眼所见元末乱世,人命如草,千里无人烟……所以才有这个“仁心”的评价。 郁新笑道:“五年多前陛下殴斗敲断曹国公小腿,遭先帝训斥,后老夫建文二年初便致仕,当时陛下痛斥黄子澄,被先帝下令禁足三月,后来还有荒唐之举?” 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很明显,痛揍李景隆,痛斥黄子澄……在现在看来,都不算荒唐之举。 “此后数年,陛下埋首匠术。”景清想了想,补充道:“那家泰山酒楼……前些日子才知道是原吴王府的产业。” 郁新离朝数年,消息不算灵通,闻言大为惊讶,“就是那间卖冰的泰山酒楼?” 练子宁笑道:“但凡设粥棚,泰山酒楼总是第一等,去岁洪灾,流民四起,泰山酒楼购粮赈灾,名重一时。” 在座的诸人都是原李允炆的旧臣,除了郁新之外,其他三人在历史上都是因拒不俯首而被李棣诛杀乃至灭族的悲情人物,如今李棣已死,李允熥已然登基……如果李允炆始终不现身的话,他们在朝中只会站在李允熥这一边……即使是暗暗盼着李允炆杀个回马枪的景清也是这么想的。 一方面在于他们都已经是半截身子被土埋了,这时候改换门庭,实在得不偿失,而且已经都是大九卿的级别,难道还能再往上爬吗? 另一方面只要不是死忠,就算李允熥日后被人篡位而诛杀,他们也不会受到太多的牵连。 所以,在他们心中,是希望李允熥这位傀儡皇帝能有所作为的,但同时在李允熥还是傀儡皇帝的时候,并不会给予太多的助力。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们只会做一个朝中重臣应该做的,在朝中势力之间并不偏向哪一方……虽然希望李允熥能够奋起。 闲聊了一阵后,张紞突然道:“今日陛下一怒,有仁心,但更因大局。” 其余三人纷纷点头称是。 “生死握于他人之手,却能为大局而慨然出言。”练子宁赞道:“蒙古南侵,北疆战乱,朝中却因政争而迟迟难以发兵北上。” 景清也点头道:“陛下今日所言……若太组皇帝在位,必斩头颅以谢天下。” 今天徐辉组搬出懿文太子李标来压李允熥,后者立即反手将太组皇帝李元璋给扯了出来,心思敏捷,很是让人赞叹。 郁新忍不住笑道:“仅以今日陛下之举来看,懿文太子教子有方。” 在本朝初年,这个庞大的帝国唯一的外敌就是蒙古人,后人评价李元璋都会提到这么句话,这位太组皇帝一生三个敌人,“蒙古,百官,大海。” 蒙古排在第一位,事实在历史上,蒙古在后面的一百多年内始终持续给予中原王朝巨大的威胁,甚至两次兵临京师,直到通古斯野人从黑山白水中冒出头。 当年纵横天下的蒙古大军给予汉人的压力是后世无法想象的,百年前崖山故事还口口相传,记忆犹新。 蒙古人任何一次南侵都会引起上至帝王,下至平民的高度警惕,在这个时代,蒙古南侵,欲窥中原,而朝廷迟迟不能决议出兵……这导致了无数官员对魏国公、燕王一脉的不满。 这就是大势,而李允熥的居中调和,既显示了手段,同时也附和大势。 虽然徐辉组非常非常不满,但李允熥却在其中得到了不小的声望。 所以,这几位持身中正的重臣都对李允熥颇多赞誉,通晓大局,以国事为重……这是一个帝王最应该做的,更别说李允熥这个傀儡皇帝。 张紞附和了几句,心里却在想,一个被燕王一脉、徐辉组双方推上皇位的傀儡皇帝,身为被燕军掌控的宫城内,短短三个月,春风化雨一般渐渐伸开了手脚,堪称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不说其他的,仅仅看其能影响得到燕王太妃就知道其手段了,陛下更亲近燕王一脉无可厚非……毕竟燕王太妃是能压制得住两个想篡位的儿子的,但似乎很排斥魏国公一脉。 如今朝中,公认铁选是魏国公徐辉组麾下第一人,一个山东布政使都在金陵蹲了四个月了,既在京中没有本职,但又不卸任山东布政使……但铁选已经被陛下辱骂了两次,每一次都堪称入骨三分。 第三十四章 送行(上) 这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手段,很多人都能感受到,但对李允熥的所作所为,反应不一。 燕军几位大将包括李高煦在内都对此很无所谓,在他们看来,兵权在手,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 李高炽虽然得到礼部尚书蹇义委婉的提示,但也并不放在眼里,毕竟李允熥想做任何事,都需要得到燕王太妃的许可。 虽然母亲在自己和二弟之间下不了决定,但面对李允熥,还是能有所警惕的。 在很多中立臣子看来,陛下这么跳脱,日后难言生死。 本就是先帝的弟弟,燕王一脉对其本就没什么好感,若当日李棣没被炸死,李允熥八成是毒酒一杯,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圈禁至死。 如今又直面斥责魏国公徐辉祖,曾一度败燕军的铁铉,得罪先帝留下的旧臣。 两边都得罪干净了,这不是在找死吗? 刘璟脚步匆匆的走向金川门,心里在想,虽然不知道陛下为何突然出手,但必有缘由。 坏处是陛下展现出对燕王一脉的影响力,而且也展现出陛下对朝局并不是完全没有影响力。 好处和坏处是同样的,对某些人来说,陛下展现出心胸,气度,以及对朝局的影响力。 而且和魏国公做了切割……刘璟目光闪烁不定,或许这就是陛下痛斥魏国公的原因。 从此之后,朝中那些没有投向燕王一脉的朝臣,除了魏国公之外,又多了个选择……当然了,绝大部分人都会先冷眼旁观,不会急着表明立场。 不过,刘璟早就做出了选择,而今天,这条船,又多了几位。 虽然这几位……并不知道脚下这条船是谁的,更不知道这条船将驶向何方。 “孟光来了。”一位中年人笑着招呼,“还以为你赶不上了。” “为周兄、叔畴兄送行,自然要快马加鞭。”刘璟上前几步,“朝局混乱不堪,两位先行离开金陵……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身材矮小的中年官员慨然叹道:“愿杀贼报国,惜回天无力,此后还要拜托孟光。” 这位中年官员乃前松江府同知周继瑜,四个月前建文帝诏令勤王,周继瑜募乡勇数百,汇合金山卫指挥使、金山卫指挥同知来援金陵,一战之下,周继瑜与金山卫指挥使均身受重伤,此前一直在养伤。 如今不管是金陵,还是在外地,大量职位空缺,朝中双方势力为此争执不休,周继瑜原本想弃官而去,但被刘璟劝下,还为其打通了吏部的关系,将其提拔为松江知府。 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官员深深的看了眼刘璟,“周兄说的是,日后就拜托孟光兄了。” “在下肩膀窄,扛不起太多,大事不敢当,小事倒是……”刘璟说到一半住了嘴,苦笑道:“今日吏部发下公文了。” “所以孟光才来的迟了。”一旁的中年人笑问:“原为藩王府长史,正五品,若入六部,理应是一司郎中。” “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刘璟嘿了声。 那位身材雄壮的青年官员目光深邃,微微拱手,正好说话却被周继瑜拉了把,后者笑道:“这些时日多谢孟光照料,虞衡清吏司实在是闲职,若是有瑕还请来松江一叙。” “必定要去打扰。”刘璟话锋一转,“不过听闻太湖大水,松江颇有水患,更有倭寇时常上岸侵扰,两位均重任在肩。” 周继瑜指了指不远处的两位武将,“松江府只金山卫,倒是不畏战,只是奇缺军械……” “周兄……虞衡清吏司是管军械,但兵部、五军都督府,在下得罪得起谁?”刘璟摆摆手,“周兄还是另想他法吧。” 周继瑜大笑道:“孟光太过吝啬。” 刘璟拱手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刘某预祝两位一路顺风。” “自要守境安民。”青年官员不再说旁事,只躬身行了一礼。 周围人都有些诧异,刘璟虽为郎中,却未历科考,而这位青年官员却是建文二年的二甲进士。 叶福,字叔畴,福建闽县人,建文二年二甲第二十七名进士,授刑科给事中,四个月前,曹国公李景隆打开了金川门,奉命守金川门的叶福遣家仆回报老母,“此生不得为孝子矣。” 燕军大举入城,叶福被轻易的砍倒,但没想到接下来风云变幻,李棣身死,李允熥登基,叶福重伤被家人救回,侥幸存活。 因为当日金川门内,叶福痛斥燕军,刑科给事中是保不住了,外放为华亭知县。 这时候,来送行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建文二年的进士,刘璟走在一旁,默默看着那些人,在心里一一对应……陛下当日写下的那份名单中,有不少都是建文二年的进士。 三十二岁的金幼孜、三十六岁的吴溥、三十五岁的胡广、二十七岁的王艮、三十三岁的杨溥、三十岁的胡濙……能让李允熥记得住的,大都是永乐年间的名臣,这六个人中有四个入阁,有两个内阁首辅。 “今日相送周公、叔畴,乃是相送义士,你这等无耻之徒,何敢混迹其中!” 刘璟眯眼细看,出声斥责的人是王艮,被斥责的是三十二岁的杨子蓉。 这件事刘璟听吴溥私下提起过,燕军破城前夜,吴溥、胡广、王艮、杨子蓉四人聚会,三人慷慨陈词,于国同休,但第二日杨子蓉第一个跳出来投靠李棣。 而且还因为劝说李棣谒陵得其赏识,然后……然后李棣就被炸死了。 刘璟目光闪烁不定,他记得陛下那份名单上,杨子蓉也在其列……品行如此卑劣,陛下也放心吗? 杨子蓉面色铁青,转头四顾,目光所及之处,人人转身侧目……谁都不愿意和臭狗屎亲近啊。 现在的杨子蓉,真的是臭狗屎,徐辉祖和朝中旧臣都鄙夷他的品行,燕王一脉更是破口大骂……要不是他劝说,李棣至于被炸死吗? “勉仁兄。” 走出人群的杨子蓉脚步一顿,定睛看着打招呼的人,半响才认出是刘璟,“孟光兄。” “良禽择木而栖,无可厚非。”刘璟轻声道:“但事已至此,还需隐忍,待得时机,再择明主。” 杨子蓉感激的躬身行礼。快步而去。 刘璟看了眼那边重新热闹的起来的人群,准备也转身离开,但不料拐角处转出一人。 “杨勉仁此人有才,果决明断,只是时遇不济……但孟光此语颇有玄机。” 刘璟的脸色冷了下来,“士奇兄此语何意?” “待得时机,再择明主。”杨士奇轻笑道:“前燕王身死杨勉仁之手,这位明主自然不是燕王、赵王,魏国公何敢称明主?” “如何?” “先帝已败,要么葬身火窟,要么远遁江湖,虽是仁君,却也难称明主。” 说到这儿,杨士奇躬身一礼,“所以,孟光是为陛下招揽英才。” “品行如杨勉仁都能为陛下用之,难道我杨士奇如此不堪?” 第三十五章 投名状 远处,相送人群纷纷行礼,周继瑜、叶福郑重回礼后,转而东去,他们将乘坐马车去码头,再由长江顺流而下。 “周知府乃江西人氏,叶叔畴建文二年进士,亦江西人氏。”杨士奇遥遥盯着那两位远去的身影,“今日来送的,大都建文二年进士,再或江西同乡。” “杨某出身江西吉安府,有理由前来相送,而孟光为何今日却要来相送呢?” 的确如此,刘璟不是科场出身,连个秀才都不是,而且是浙江人,与周继瑜、叶福也不过最近一段时间才相熟……在即将上任的时候还要来相送,不符合情理。 刘璟阴着脸盯着杨士奇似笑非笑的脸庞,突然展颜笑道:“月余来,刘某仕途失意,借酒消愁,多有友人登门……” “呵呵呵呵,这不是理由。”杨士奇毫不客气的打断,“洪武、建文年间,孟光虽小有名气,但并非长袖善舞之人,所交友人寥寥无几,更少参与聚宴,如今却性情大变?” “仕途失意,借酒消愁,难道不应该闭门谢客吗?” “孟光却反其道而行之,如此长袖善舞……周继瑜、叶福在京中已有数月,直到一个月前孟光才频频相邀甚至登门造访。” 这厮的眼光好生锐利……刘璟挑挑眉头,示意继续说。 “所以,孟光前来相送,只可能有一种理由,志同道合者。” 杨士奇缓缓说着,目光紧紧盯着刘璟,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 刘璟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杨士奇突然道:“周继瑜、叶福知晓实情吗?” 听到这句话,刘璟微微眯眼,瞳孔微缩。 “周继瑜、叶福忠于先帝,忠于正统,所以日后也必然忠于陛下。”杨士奇差不多已经得到了答案,笑道:“周继瑜率金山卫、乡勇勤王,于金川门身受重伤,休养数月,不料却能从松江同知升任松江知府。 偏偏同样在金川门身受重伤,而且最近一个月才与孟光相熟的叶叔畴被外放之地也是松江……” 杨士奇笑了笑,“只怕孟光出力不小吧?” 松江知府、华亭知县,这两个位置不算什么,但同样在金川门受伤,休养数月,然后同时被外放松江……不打通吏部关节是不可能的。 而吏部尚书张紞和刘璟是忘年交。 刘璟的脸色更难看了,“还有什么?” “其实孟光今日不应该怀柔杨子蓉。” 刘璟实在头痛,面前这人实在心思太过敏锐,心想陛下那份名单中点出此人……如此人物,陛下难道早有预备? 杨士奇也不管刘璟怎么想,殷勤的解释道:“今日怀柔尚可,他日不可再行怀柔杨子蓉。” “非为杨子蓉品行,而为陛下。” “杨子蓉恶燕王、赵王,亦恶魏国公、朝中旧臣,更恶先帝……若是先帝杀个回马枪,难道会因为杨子蓉劝前燕王拜陵而赏?” “只有一人不会深恨杨子蓉,也愿意用杨子蓉……” 的确,只有当朝陛下李允熥会用杨子蓉。 没有杨子蓉,李棣就不会死,李允熥也不会被推上皇位,如果想有所作为,被几方势力弃用的杨子蓉是能为其所用的。 刘璟深吸了口气,眼中透出丝丝寒意,在心里琢磨需不需要杀人灭口。 “武英殿之事已经遍传金陵,陛下举重若轻,从中调和,虽是无奈之举,但使朝政平稳,颇见手腕。”杨士奇赞道:“顺应大局,使大军北上,真有英主之相。” “史上傀儡皇帝多了,但有谁能如陛下一般施展手腕,影响朝局?” 刘璟缓缓道:“陛下于武英殿大骂群臣,朝中颇有非议……” “哈哈哈……”杨士奇大笑打断道:“痛斥魏国公、铁鼎石,陛下实有雄主之像。” “魏国公手揽军政大权,虽有燕王、赵王制衡,但只看其排斥荣国公、开国公……如今已隐有权臣之兆。” 刘璟紧紧盯着杨士奇的双眼,后者视线并不偏移,坦然直视。 “君欲何为?” 杨士奇轻声道:“愿辅佐圣天子。” 刘璟嗤笑一声,自己已经给出了足够的暗示,而杨士奇的回答却很模糊,显然让他很不满意。 杨士奇是真的想上这艘船,这是一艘很可能获得极为丰厚收益的船,但他也知道,助陛下掌权,驱逐燕王一脉、权臣,这是关乎到无数人性命的大事,对方不会轻易的让自己登上这艘船。 汉献帝衣带诏故事,史书上清晰可见,多少显贵都被曹孟德族诛。 说到底,杨士奇想登上这艘船,但并不愿意冒太多的风险。 说到底,杨士奇希望通过刘璟而正式踏上士途,而不是困坐于翰林院的文士。 但,这可能吗? “陛下安坐皇城,不得自由,如笼中之鸟。”刘璟缓缓道:“士奇兄但可宣扬。” 这是在告诉杨士奇,陛下如今没什么动作,你想向魏国公、燕王、赵王告密,随便你! 杨士奇轻轻咳嗽两声,“魏国公身边多有重臣,燕王多招揽科举入仕的文官,赵王亲近武将,在下如何能近?” 这番话算是说的够坦诚了,徐辉组看不上我,李高炽重视那些进士出身的官员,李高煦说是个藩王,但更像个武将……我攀不上他们,所以会选择陛下。 刘璟转身回走,通过金川门,走在大道上,脸上带着笑意,突然指着不远处的书局,“久闻士奇兄遍览群书,可曾读过《江湖豪客传》?” “《江湖豪客传》?”杨士奇无语了,自己读经研义,读史诵诗,但这书……一听就知道是那种民间小说。 “找一本看看吧。”刘璟深深看了眼杨士奇,“特别是第十回。” 刘璟一路径直去工部报道,工部尚书严震早就投向李高炽一方,对忠于李允炆的刘璟自然不太看得上眼,不过虞衡清吏司实在是个没人肯去,才应了下来。 而杨士奇在金陵城内跑的腿都细了,好不容易找到一本还是手抄本。 翻到第十回,杨士奇喃喃念道:“李贵水亭施号箭,林冲雪夜上梁山。” 光从标题看不出什么,杨士奇耐心往下看,看到那首诗,“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颢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杨士奇嗤笑了声,这首诗在他看来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继续往下看,猛地顿住了。 “教头,你错了。但凡好汉们入伙,须要纳投名状。是教你下山去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这个便请之‘投名状’。” “投名状……投名状……”杨士奇丢开书,在书房里来回疾走,脸色阴晴不定。 想上这条船,就要缴一份投名状。 刘璟的意思自然不会是让自己去杀个人……如果真要啥,那燕王、赵王、魏国公三方势力,要杀三个人呢。 林冲一介武夫,而自己是满腹文采的文士。 杨士奇知道,刘璟的意思是,你想来投,有什么能让我放心,让陛下放心用你的理由吗? 第三十六章 第一次伸手 浩浩荡荡的长江上,一艘官船顺流而下,两位官员站在甲板上,不顾头顶酷日,睁眼细看。 江面上,无数大小船只往来穿梭,一副繁花似锦的场景,叶福低声道:“听孟光兄提过,此次除了湖广,从浙江、福建、广东、江西筹集粮米,应是运粮的船只。” “前元开凿新河道,但二十年前已毁,只怕要走河南旧河道。”周继瑜叹道:“从广东运粮米至北疆,途中耗费至少倍数。” “先帝曾有疏通会通河之意,可惜大业未成。”叶福也叹息了几声,重振奋道:“如今逆党势大,正需你我之辈殚精竭虑,重振国事。” “正是如此。”周继瑜大力点头,“叔畴,回舱吧……吴淞一带,前年、去年均遭洪涝,此次筹集粮米,苏州、松江两府均幸免于难。” 在二层船舱坐定,周继瑜让心腹家人守在外间,自己与叶福相对而坐。 “此次为兄升任松江知府,贤弟外放华亭知县,并非巧合。”周继瑜轻声道:“数月前燕军抵龙潭,先帝命谷王守卫金川门,刘孟光时任谷王府长史,密告先帝……” “可惜还有个曹国公。”叶福咬牙切齿,强自镇定,点头道:“孟光兄忠义无双,为你我奔走,乃有深意。” “先帝至今下落不明,刘孟光或知道些端倪。”周继瑜继续说:“你我需在松江府待时而动,但待时而动,不意味着什么都不做。” 叶福沉默片刻后才说:“练兵?” “孟光眼光犀利,贤弟一语中的。”周继瑜笑道:“正是练兵。” “安排在松江府,其一因为松江洪涝两年,少有官员愿去,其二金山卫指挥使高维、指挥同知侯鹏景随为兄勤王。” “松江府两面临海,北靠长江……”叶福搓搓手,“但即使周兄能掌控金山卫,练兵一事也难以保密,若是人数太少,无甚用处。” “其实此事孟光在送别之际已然点明。”周继瑜仔细解释道:“你我抵松江后,第一件事就是收容流民,治理水患,以兵法勒之。” 在古代,治理河道、水患的差事都是有本职人员的,但如果遇到相当规模的洪涝,以大军治河,是应有之义。 山东打了五年,死伤无数,千里无人烟,但并不是人都死完了,而是逃难。 不可能往北逃,只可能往南逃,主要目的地就是通州,而松江和通州只隔了一条长江,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能提供相当部分的兵源。 “其二,孟光提及,时常有倭寇来袭,金山卫兵力不足,招募难民补之,也算情理之中。”周继瑜轻叹一声,“只不过,松江遭洪涝两年,粮米、存钱不足……” 叶福恍然大悟,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孟光兄赠以秘方,原来就是用在此处!” “什么秘方?” 叶福递了过去,“制糖秘方,黑糖、红糖,再辅以秘术,能得纯白糖、冰糖,必有暴利。” 周继瑜略略看了一遍,精神大振,拍案道:“孟光之谋划,不弱其父刘青田!” 叶福在心里盘算,有兵源,有财源,还有能信任的金山卫中低层的将校,还能以抵御倭寇的名义组织起来,但松江一府能容多少兵? 虽然三万燕军北上,但盘踞在应天府、扬州、镇江等地的燕军还有三四万,就算松江府练出一万精兵,也未必能起到什么大作用…… 对于叶福的疑问,周继瑜突然身子前探,低声道:“叔畴可知,适才为何言孟光或知晓先帝下落……” 不等叶福开口,周继瑜继续说:“还记得孝陵外那惊天一爆吗?” “火器!?”叶福声音一扬,随即压低声音,惊喜的问:“孟光弄得到火器、火药?” “图纸、秘方、工艺已被为兄死死记下。”周继瑜笑道:“孝陵外惊天一爆,如今孟光又送来秘术……他理应与先帝有所……” “不错,不错!”叶福紧紧攥着拳头,“惊天一爆……多有幸存者言,天崩地裂,威力无与伦比!” “研发火器,耗费精铁,还需工匠。”周继瑜缓缓道:“金山卫倒是有些铁匠,孟光召集了些熟手,已然送去松江,如今正在华亭。” “若有精锐火器,佐以强军,必能克敌!”叶福轻轻锤了下桌面,“适才周兄所言无误,孟光不弱刘青田!” “当年洪都一战,大都督依仗火器犀利,在陈友琼六十万大军围攻之下,坚守洪都八十五日!” 所谓的大都督指的是李元璋的侄儿李文正,当时李元璋改枢密院为大都督府,李文正领大都督,节制中外军事,权势一时无二,坚守洪都一战中,凭借犀利的火器给予陈友琼大量杀伤。 但从那之后,火器并未进入军队的正式序列,发展甚至遭到了遏制……历史上,还是靖难之役后,李棣组建神机营,与五军营、三千营并列,并在屡次远征蒙古的战斗中发挥了极为关键的作用。 在这个时代,还没有所谓火枪兵这个兵种,甚至西方也没有。 当然了,很快就有了,因为有李允熥这个穿越者。 在洪武最后一年以及建文元年,李允熥还指望李允炆能打赢这场靖难之役,所以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这方面,经过很多次的试验,已经研发出了爆炸威力远超过这个时代的火药,也将现在的火枪、火铳进行了改造,大致相当于明朝末年的技术水准。 最大的区别在于射程大大增加,这和火药配方的发展有关系,此外也不需要单手发射,设置望山,使准头得以修正……现在流行的火枪,需要一手持枪,另一手点火,步骤繁琐不说了,还很容易十万八千里之外。 面对李高炽、李高煦、徐辉组……穿越者李允熥选择了松江为根据地。 有绝对忠心先帝李允炆的文武臣子……周继瑜、叶福、高维、侯鹏景都曾血战金川门。 有相对来说比较安全的场所,三面临江海,相对来说不容易引起他人注意。 有便捷的水路交通,还可能发展海运,这对于商业运作来说,非常有利……事实上,在如今,松江府早就是东南一代,与杭州、宁波、苏州、扬州并列的商业重镇。 这是李允熥第一次将手伸出去,他将一切都寄托在了刘璟身上,而刘璟在一个月的思索、试探后,选择了周继瑜和叶福。 历史上的傀儡皇帝基本上没有好下场,最好的是汉宣帝,熬了六年熬走了霍光,两年后清算,将霍族全都剁了。 但李允熥……徐辉组才四十一岁,李高炽二十五岁,李高煦二十二岁。 熬走可能有肥胖症的李高炽还有可能……毕竟这位在历史上登基还没满一年就挂了,但另两位都是武将,李允熥觉得熬下去,未必谁先死呢。 所以,李允熥需要伸手。 至于刘璟以建文帝李允炆的名义……那完全是他自作主张。 就在即将抵达松江的时候,周继瑜叹息着说起了李允炆,“孝陵外惊天一爆,官军和燕军在应天府缠斗一个月之久,先帝到底……” 很多人很多人都相信,李棣是被李允炆弄死的,但问题是李棣死了……李允炆去了哪儿呢? 当日徐辉组、梅殷率十余万大军,面对燕军虽然屡屡受挫,但对方死了李棣,时日一长,必然军心涣散……为什么李允炆一直没有现身? “那些时日兵荒马乱……”叶福犹豫了下,“孟光兄必然不会直言……不过今上乃先帝之弟,亦是懿文太子嫡子。” 周继瑜点点头,“陛下当年为吴王之时,京中颇传恶名,但前几日武英殿一事,倒是颇见气度。” 叶福也赞同这个观点,没有人会相信李允熥会投向燕王一脉,当日斥责徐辉组、铁铉,最直接的结果就是,三万燕军、五万官军启程北上。 换句话说,李允熥如今拜李高煦那个馊主意,和徐辉组一脉基本撕破了脸,但也在朝中有些声望了。 这里写一下周继瑜和叶福,图纸,工匠都已经陆续抽调去了金山卫。 首先要整顿水利,正要召集乡勇,以兵法勒之,然后抵御来犯的倭寇,练兵,研发火器、火药,工匠也足够,大量流民正好排得上用场,而且还拿到了一张秘方,制糖法,纯净的白糖,能赚取足够的利润。 第三十七章 争辩 “六哥也喜欢花和尚鲁智深?” 乾清宫侧殿内,李允熥一脸狐疑的看着李高炽,“别开玩笑了,六哥你应该喜欢宋黑胖……呃,及时雨宋江才对。” 一旁的徐妙锦好奇的问:“书里的宋江是个胖子?” 两百多斤的李高炽脸有点黑,狗屁,书里压根没提宋江是不是胖子,陛下这话……很有点玄机。 宋江武艺稀松寻常,但惯于招揽人心,多少英雄豪杰都是纳头就拜,甘心当小弟,用后世的话说是个老银币。 呃,的确很像李高炽,最近几个月来,他大肆招揽文官,很有点及时雨的做派。 “算了,六哥你喜欢花和尚也不错。”李允熥打了个哈哈,“反正我最讨厌宋江!” 李高炽脸色缓和,笑问:“陛下为何最厌宋江?” “宋江上山后,基本每一战都是哥哥安坐寨内,弟弟领兵下山……”李允熥打了个哈欠,今儿在武英殿又没睡成,被徐氏盯着呢,“最后晁天王攻打曾头市战死……” 李高炽诧异的问:“这……” “晁盖战死,这和宋江有甚干系?”徐妙锦也大是疑惑。 “晁盖中箭,箭上刻着史文恭三字,但晁天王死前传位……若哪个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做梁山泊主。”李允熥笑道:“说这么一大段话,为何不直接说史文恭三字呢?” 李高炽愣了好一会儿,厚厚的嘴唇抖了抖,“陛下的意思……” 李高炽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晁盖身为梁山之主,第一次带兵别人没死,偏偏他死了,而且死了之后,梁山很快就排定了座次。 徐妙锦也听出味道了,失口道:“难道晁盖指的是宋江?” “可能吧。”李允熥嘻嘻笑道:“不过小说戏言罢了,阿锦,你最喜欢谁?” “豹子头林冲啊!” “就因为他最惨?” 徐妙锦想了想,迟疑着点头,“好像是……” 哎,女人啊,总是感性的,毕竟像吕后、武则天那种女人太少了……徐氏姐妹都这么感性。 “他再惨有我惨吗?”李允熥嗤笑两声,“被逼着当傀儡皇帝,说不定哪天脑袋就掉了……这么惨,你还……” “作死啊!”徐妙锦脸颊飞红,柳眉倒竖……不就是没圆房嘛,晚辈还在呢,你居然还敢提! 李允熥嘀咕道:“你最喜欢豹子头……我看你倒是像顾大嫂!” “顾大嫂……”徐妙锦想了想后,登时跳了起来,“你敢说我是母大虫?!” “讲道理啊,梁山女将就三个,一丈青那是不要脸,孙二娘卖人肉包子,天理难容,顾大嫂既讲义气,又聪明机智……这是夸你呢!” 李高炽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瞄了眼躲到自己左侧的李允熥,眼中颇多深意……晁盖真的是死在宋江手中吗? 如今朝中局势,倒是有点像书中所述,自己空占兄长名义,手下也不缺文臣,但军权都在二弟手中,就如每每领兵下山,让晁盖安坐寨中的宋公明。 若是自己外出坐镇燕京,甚至领兵出战,会不会有一天突然一命呜呼呢? 陛下是在提醒我吗? 李高炽决定晚上再去翻一遍那本《江湖豪客传》,看似只是野史传说,但绝非乱写……伏笔甚多。 就在半刻钟之前,李高炽还在想,陛下有点像入云龙公孙胜,欲远遁江湖……但现在他却才琢磨,陛下倒是有点像托塔天王晁盖,空有地位,却无实权。 刚才那番话,或许陛下是在自嘲自己? 若是陛下出京,一命呜呼,二弟乘机上位? 陛下到底想说什么呢? 而李允熥心想,如果史书不是乱编的,李高炽真的是登基后因为一夜御十女而精尽人亡,那这厮应该最像西门庆。 嗯,在李允熥亲自十增十减的那本《江湖豪客传》中,西门庆的篇幅比较长,最后是死在女人肚皮上的。 这时候,外间通传,燕王妃、燕王世子到了。 一位体态瘦削的女子缓步入殿,容貌俏丽,神态端庄,身边是个步履蹒跚,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李允熥有点想笑,这位燕王妃在历史上也是大名鼎鼎的呢,公公是皇帝,丈夫是皇帝,儿子是皇帝,两个孙子也都当了皇帝。 其他朝代类似的不少,但在明朝,独此一份。 不过,体态如此瘦削,李高炽两百多斤,这怎么配合啊……得被压死吧?! 李允熥在心里很确定,这位燕王妃张氏必定精于骑马! “拜见陛下,拜见皇后。” “呃……快快起身。”李允熥忍笑看向李高炽,“六哥,我是该称一句六嫂,还是外甥媳妇?” “陛下!”徐妙锦喝道:“难怪大兄说你不似人君!” “小姨,小姨!” 听了这话,李高炽头上都冒汗,这位小姨说话也太肆无忌惮了! 这种话能乱说吗?! “没事,阿锦就这脾性……这个皇帝还不是你们非要塞过来的。”李允熥耸耸肩,一把抱起小男孩,“六嫂只管坐,来,叫叔叔!” 这小男孩是燕王世子,也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好皇孙”宣宗李瞻基,被李允熥一把抱起吓了一跳,但随即被放在宽厚的肩膀上,不禁嘻嘻笑出声来。 “瞻基,快下来,太放肆了!”燕王妃脸色都有点发白。 李允熥抓住孩子的双腿,“六哥,这小侄子胆子不小啊,是个好苗子呢!” “罢了罢了,随他们去吧。”徐妙锦嗔怪的瞪了眼,拉着燕王妃坐下,让人端上冰镇绿豆汤和冰镇酸梅汁。 这两日太过酷热,武英殿议事之后,李高炽去坤宁宫打个转,就径直来乾清宫……整个金陵城,也就这儿最凉快,永远不缺冰。 冰镇绿豆汤、冰镇酸梅汁,想喝就喝,殿内的冰块一直不断,而且李允熥将泰山酒楼的厨子都弄进宫了,各种精美的菜式让李高炽大饱口福。 也是,在这个时代,不喜欢吃……绝对不会成为两百多斤的大胖子。 所以,今天索性携家带口一起来蹭吃蹭喝了……当然了,名义上是燕王妃带着世子来拜见母亲徐氏。 “六哥,待会儿带点冰块回去吧。”李允熥随口道:“天天来……老九脸皮就没你厚。” “管他呢。”李高炽嗤笑道:“老九也看了那本《江湖豪客传》,陛下知道他最喜欢谁?” “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最像谁!”李允熥啧啧两声,“武松武二郎啊!” 李高炽微微点头表示赞同,武松武艺高强,有仇必报,也说不上行侠仗义,但发了性子,手下绝不留情,血溅鸳鸯楼……不少人无辜而死。 “他最喜的,也是最像他的。”李高炽随口扯了句,“那今日多备些冰块……呃,主要是瞻基耐不住炎热,无心读书。” “六哥你这理由找的……”李允熥哈哈大笑,“好,好好好,为了小侄儿,我倒也愿意。” “适才拜见母亲。”燕王妃张氏突然道:“母亲交代过了,陛下近日勤政,不可因琐事费神,况制冰乃匠人事,陛下乃天下之主,如何能……” 徐氏对匠人之流就这态度,这也是为什么李高炽要天天来乾清宫而不索要冰块的原因。 前段时日,李高炽、李高煦都来索要冰块,结果被徐氏狠狠训斥了顿……让皇帝天天替你们制冰,想什么呢?! “我敬四婶广有才学,见识渊博,又有仁德,但此事不敢苟同!”李允熥正色道:“皇祖父定士农工商,匠人被贬,我亦不敢苟同。” 李高炽皱眉道:“陛下慎言。” “六哥,我敬重四婶,更敬重皇祖父,驱逐蒙元,恢复汉人衣冠,自古以来,得国之正未出本朝之右者!”李允熥扬声道:“但汉唐有将作大匠,位列九卿,本朝匠人却沦为下九流,实在不妥。” “天下何事不需匠人?” “读书明理,或著书修史,或辅佐君王,或守牧一方,此为正。” “而匠人则为奇。” “以正合,以奇胜。” 李允熥说起这事就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古人群居,削木为箭,磨石为刀,捕获野兽而食,编织大网而得鱼,这是最早的匠人。” “其后群居的古人越来越多,这才有了村落,修建房屋以容身,编织兽皮以取暖,最后修建高墙抵御野兽侵袭,这才有了城池。” 原本漫不经心的众人听得意趣横生,目不转睛……在知识面上,古人是没办法和后世相提并论的,徐妙锦眼睛都放光了。 “再之后,城池和城池之间,国与国之间,征战连连,需要匠人研制兵器,从青铜剑到铁剑,从君子所用的剑到武夫杀戮用的刀……” “当日四叔率军绕行南下,若无马蹄铁,战马早就跑废了,若无船只,难道游过长江?” “哪一样不需要匠人?” “就拿这次大军北上来说,更好的武器,更好的铠甲,更合用的战马,哪一样不需要匠人?” “自古就言,无农不稳,无工不强!” “即使是粮草供应,更好的锄头,更好的耕具,才能提供更多的粮草。” “运输粮草,有更好的马车,更快的船只,才能尽量减少损耗。” “六哥,他日你……朝中六部,工部最末,匠人沦为下九流,还望六哥谨记!” 李高炽点了两下头,身子都僵住了……陛下这话的意思是,你登基了,记得要提高匠人的社会地位……自己居然点头了。 第三十八章 醉意 殿内的气氛略为有些压抑,徐妙锦微微垂头,燕王妃张氏不悦的盯着丈夫,李高炽想说些什么……但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允熥倒是无所谓,将手中的李瞻基一抛一接,叔侄俩玩的倒是挺开心。 好一会儿后,李允熥才将李瞻基放下,笑道:“也就是六哥,这番话老九是听不进去的。” “虽然皇组父定制,但所谓时移而事变,若只是按部就班,还要那么多朝臣作甚?” “比如皇组父立卫所制,仿隋唐府兵制,平日耕作,闲暇操练,但有战事,集合出军,但实则与府兵制不能比。” “府兵制是给田的,而卫所制是不赠田的,也不减免税赋……即使是府兵制,唐中后期也已然虚无。” “看着吧,天下卫所,邀不了多少年,兵卒为奴,将官为主,北疆、西北有战事,可能还稍有战力,东南各处只怕连抓个土匪……若是再来个梁山伯一百零八将,啧啧!” 前面那番话李高炽倒是真听得进去,后面关于卫所制却遭到他的反驳。 开国初年,卫所制的确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开荒地自给自足,操练兵马随军北伐,而且最重要的是大幅度削权。 因为五军都督府每个都督都在名义上管辖部分卫所,但实际调兵却很难,卫所基本上每个府都有,天南地北的,这对皇权来说很有好处。 李允熥也懒得多说,明朝还没等到末年,在正德、嘉靖年间就已经烂的不行了,几十个倭寇都能撵着上千的卫所兵杀。 不过,李允熥也拿不出太好的办法……任何对策都经不起时间的侵蚀。 但今天李允熥的这番话在无意间显示出他的执政思路……这些在他脑海中,最早是洪武末年、建文元年所思所想,之后是最近几个月,慢慢的,慢慢的汇集而成。 站在穿越者的角度上,李允熥很清楚一件事。 从永乐年间一直持续到崇祯年间,动不动就会拿出来,看似谁都不在乎,但实际上却对很多事都有约束力的……遵循组制。 比如收取那些水底的商税,比如以海运代替漕运,比如开海运……太多太多了。 科道言官在喷人的时候,一旦找到什么漏洞,就会用“不遵组制”发起攻击……对方还没什么反制的手段。 其他朝代是没有这一条的,为什么明朝有? 就是因为这场刚刚过去的靖难之役,李棣是以奉天靖难的名义讨伐奸臣掀起了这场战事,登基为帝之后将建文帝对太组皇帝施政的修改全都给废除了,将遵循组制放在了第一位……虽然李棣自己也做不到。 如今李棣死了,历史的轨迹会走向何方? 穿越者李允熥心想,如果自己最终能翻盘,说不定能做些什么,但如果没办法翻盘…… 算了,说不定还能穿回去继续演那部描绘靖难之役的电视剧呢,不过八成剧本会变了……自己本来是男一号,很可能成为龙套,刚打进金陵就被炸死了啊! 又聊了一阵,徐妙锦看看时辰差不多了,让李允熥跑腿去请燕王太妃徐氏,再命宫人摆宴。 “小姨还真不客气。”李高炽戳了块西瓜放进嘴,小声说:“居然让陛下跑腿……呼来喝去啊……” 燕王妃张氏向来端庄,听了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殿下称小姨,那应该称陛下为姨父。” 李高炽嘿嘿一笑,“七弟当年脾气可不比二弟好多少,回头你劝一劝吧。” 这话说得有点绕,张氏愣了下,所谓七弟指的是族内排行第七的陛下,二弟指的是燕王府排行第二的赵王李高煦。 劝一劝……为什么要劝一劝? 在李高炽看来,徐妙锦如此做派,对陛下如此不客气,是依仗魏国公府徐家的势力。 李高炽对李允熥的观感还不错,虽然是个有心思的,但也俯首听令,还出过好几次馊主意,而且母亲对其也不错。 最重要的是,如果有可能,李允熥只会将皇位传给我……李高炽如此想,不管是李高煦登基还是魏国公徐辉组扶立新君,陛下都下场堪忧。 李高炽有这样的气度,至少他自己觉得,我不会弑君。 但女人啊……燕王妃张氏轻轻摇头,“殿下,你不觉得……陛下和皇后非帝后,而为夫妻吗?” 李高炽先是一笑,还没圆房呢,算什么夫妻……但随即一愣,的确有这么点味道呢,而且很有点亲密无间。 徐妙锦明明可以让宫人去请,却非要让陛下去一趟…… 片刻后,宫人已经摆开宴席,李允熥扶着徐氏而来,李高炽带着妻儿起身相迎,却看见了后面跟来的李高煦。 “今日倒是来的齐整。”徐妙锦笑道:“都入席吧。” “四婶,今日菜单可是阿锦拟定的,不好吃就说。”李允熥笑嘻嘻的请徐氏坐在上首,“今日家宴,四婶是长辈,自然应该坐在上首。” 徐妙锦哼了声,坐在了次席,看了眼李允熥,“陛下,姐姐是长辈,妹妹自然也是长辈,对吧?” 李允熥咽了口唾沫,“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徐氏嗔怪的拍了徐妙锦一下,“如此促狭,谁教你的!” 李允熥笑着就在徐妙锦的下首坐下,瞄了眼面带不屑的李高煦,“老九,来来来,咱们今日酒桌上分个高下!” 李高炽笑呵呵道:“陛下,二弟,不可贪杯啊。” 这下好了,本来还不打算喝酒的李高煦让宫人去取酒,李允熥不喝都不行……就连徐氏开口训斥了几句都不管用。 李允熥有些奇怪,这厮为什么今日看我这么不顺眼? 难不成是因为李高炽这些天老来乾清宫? 你也能来啊,谁让你脸皮薄! 这个时代江南一带盛饮黄酒、米酒,入口绵软,带着丝丝甜味,众人都多饮了几杯。 席间李高炽随口说起匠事,徐氏警觉的看了眼李允熥,断然道:“此乃小技,陛下当勤政而治理天下。” 李高煦嗤笑道:“久闻陛下当年埋头匠术……” “高煦!”徐氏不悦的轻喝一声。 李允熥笑眯眯的夹着菜,还不时给徐妙锦夹上一筷子,惹得对面的燕王妃张氏向徐妙锦投去羡慕的眼神。 不夸张的说,只要势力能制衡,李高煦并不能给李允熥带来什么压力,他畏惧的是李高煦掀桌子而已。 只要不掀桌子,大家在牌桌上坐好,按规矩来,徐辉组和李高炽齐头并进,李允熥落后一截……看似是个傀儡皇帝,但实际上并不是没有自己的班底,而李高煦落在最后。 除非是武力夺位,其实李高煦登基的可能性是最低的一个。 李高炽笑着将话题扯开,“昨日周王叔提议,外地藩王均进京朝拜新君,陛下、母亲觉得呢?” “朝拜新君?”徐氏有些迟疑,“陛下意思呢?” 建文年间,李允炆行削藩事,最后闹的连皇位都丢了,但如今登基的是李允炆的弟弟李允熥,而掌权的却是燕王一脉和徐辉组……这使得内外藩王颇为不安。 如果是李棣登基,自然是恢复大家爵位……总不能自己打自己巴掌吧? 但现在李允熥在位,虽然没有实权,但徐辉组是李允炆的旧臣……朝廷还会不会继续削藩呢? 李允熥是个明白人,给徐妙锦夹了个清炒虾仁,才笑道:“六哥,老九,若是四叔……呃,会不会继续削藩?” 不等两人回答,李允熥肯定的说:“一定会削藩的……不过这事儿我管不着,你们和魏国公掰扯去。” “至于入京朝拜,我这个傀儡皇帝有什么好拜的……四婶拿主意吧。” 徐氏还要继续说,却见李允熥筷子如捕鱼一般夹走了盘中最后一个虾仁,惹得巴巴等着张氏夹虾仁的李瞻基大哭起来。 “陛下!”徐妙锦喝了不少,脸颊绯红一片,瞪着李允熥,起身将虾仁夹给李瞻基,哭声这才停下。 “小心点。”李允熥顺手扶了把摇摇晃晃的徐妙锦,“喝了这么多,去躺着吧。” “我没醉!” 呃,这可能是字数最短的谎言。 徐氏瞥了眼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妹妹,扬声问:“陛下登基已逾三月,也该充实东西六宫了。” 李允熥立即瞄了眼徐妙锦的脸色,咳嗽两声,“四婶……这个不急吧?” 李高煦突然插嘴道:“记得上个月朝鲜国王遣派使者朝拜,陛下还提起……隋唐新罗婢最为柔顺……” “老九,你胡说,我没有!”李允熥急赤白脸的骂道:“明明是你先……” “嗯,我先提起的,但陛下颇为赞同。” “好了。”徐氏挥手道:“陛下选妃,绝非小事,需谨慎行事,明日召礼部尚书、魏国公共议。” 李高炽笑呵呵的说:“记得两个月前,母亲就给了陛下一本册子,上面都是本朝贵女,陛下可选好了?” “六哥真不厚道!”李允熥狠狠瞪了眼过去。 选妃,礼部尚书只是操持礼仪,主要还是魏国公和燕王一脉来决定,如今朝中选妃,还没有后来只以平民之女充实后宫的规矩,基本上是以勋贵、武将为主要目标。 所以,陛下选妃,实际上是一次朝中不大不小的一次博弈。 即使是在后宫,也需要制衡……怎么可能是李允熥看中谁就选谁,顶多是在范围之内有限的挑选而已。 “三妹,三妹……” “皇后娘娘……” 听见左侧的呼声,李允熥无语的扶住了徐妙锦的肩头,这妮子听到选妃这事儿,心情不太好,多喝了几杯,已经迷迷糊糊了。 徐氏也是无语,新婚夜将陛下赶出去,现在又喝醋……这也太犟了吧。 李允熥苦笑了声,挥手让墨砚退下,一手扶着脖颈,一手伸到小腿膝盖处,一个公主抱将徐妙锦抱了起来。 “四婶慢用,侄儿先将阿锦送去歇息。” 墨砚在前头领路,李允熥漫步跟在后面,心想这么高的个子,怎么抱起来轻飘飘的,是太瘦了还是因为这一世自己力气太大导致的错觉? 小心的迈过门槛,走到床边,看了眼好几个月没睡过的这张床榻,李允熥小心翼翼的将怀中人放在床上,看着徐妙锦红彤彤的脸蛋,不禁笑道:“放心,不得你许可,如何敢纳妾?” 徐妙锦鼻尖处有一颗小痣,很是可爱,李允熥伸手点在鼻尖处,正要直起身,却见床上的徐妙锦突然睁开了眼睛。 “啊!” “啊啊……” 凄厉的惨呼声传来,外间的徐氏等人都是脸色大变,李高煦跑到门口却没进去,李高炽使了个眼色,燕王妃张氏不顾仪态的一路小跑进去。 片刻后,张氏忍着笑出来,“母妃,无事,无事……” “陛下如何了?”徐氏微微蹙眉。 “四婶,侄儿没事。”李允熥捂着眼睛,瓮声瓮气的走出来,“刚才鼻子撞在床沿了。” “撞在床沿?”李高炽笑着问:“都撞出鼻血了,床沿那么低……陛下这么撞的?” 徐氏心里咯噔了下,招手叫过儿媳张氏,低声细问。 一旁的李高煦神色古怪,“陛下这眼睛……” “风吹了沙子进去。”李允熥强自镇定。 “这倒是奇了,记得乾清宫四周都是花园,哪来的沙子?” 李允熥瞄了眼那边神色渐缓的徐氏,索性把捂着眼睛的手放下,“中山王徐家,家学渊源,将门虎女……” 李高炽噗嗤笑出声了,李允熥的右眼眶一圈的乌青,明显是狠狠被人来了一拳。 “干的漂亮!”李高煦幸灾乐祸,一个多月前他在校场上被李允熥也是揍得眼眶一圈乌青。 徐氏叹了口气,挥手让两个儿子都走远点,才小声说:“三妹是喝醉了,无心之失……” “那是当然。”李允熥嘴角抽搐了下,“理解,理解……” 不理解还能咋地? 媳妇是自个儿挑的,再苦也得过下去啊。 第三十九章 疏通运河 四个多月,一百多天,这个帝国已经连续换了好几幅面孔,从李允炆的失败到李棣的胜利,再从李棣的死亡到李允熥的登基。 朝中高管显贵,如走马观花一般轮转,有的一脚跌倒,有的时来运转,还有的都致仕多年得以起复,看的人眼花缭乱。 最让人好笑的神色,三年多前,燕军猛攻济南,山东布政使铁选坚守,双方打得血肉模糊,转眼间,现在双方并肩北上抗击蒙古。 但无论如何,经过这一百多天,朝局已经渐渐趋向缓和,各个机构也开始正常运转,垂帘听政的燕王太妃徐氏在早朝上亲自出面,如今,击退蒙古,保北疆安宁,乃是第一要务。 而击退蒙古,主要依仗的是领军北上的淇国公丘富、山东布政使加兵部尚书衔的铁选。 朝中负责的主要是户部,从各地筹集粮草,保证大军后勤无忧,这是户部的职责。 而保北疆安宁,甚至还要收拾原本就一片狼藉,现在更是没法看的保定府、山东等地,更需要户部。 但就在这个时候,户部尚书郁新缓缓出列,摘下官帽,老迈的身躯跪倒在地,“臣老迈不堪,多有疾病,实难以承当重任,请许臣致仕,老死乡梓。” 这句话一出,徐辉组那边面无表情,坐在皇位上的李允熥也面无表情……前者是因为诸般谋划都已经落空,无所谓了,后者是因为徐辉组的诸般谋划都已经落空,也无所谓了。 郁新的请辞大出朝臣意料之外,但细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快七十岁的人了,致仕三年多之后又被拖出来重掌户部,这老头儿实在有点撑不住了……特别是如今户部事务繁忙,而且复杂难言的情况下。 而且都七老八十的人了,不愿意再掺和到如今复杂难言的朝局中……嗯,大家都能理解。 原本的历史上,李棣登基后,也是起复郁新执掌户部,但第二年郁新就病逝在任上了。 这一次还稍微好点,至少能死在老家呢。 接下来,很多人的视线转到了户部左侍郎夏元吉的身上,李高煦一脸的阴沉,倒是李高炽面色如常。 “大司农老当益壮……”李允熥也懂,作为君王得挽留几回,不能让人家直接滚蛋,“如今户部事务繁忙,还要郁卿勉力为之……” 郁新对这套流程挺熟练的,毕竟三年多前有过经历,口口声声都是想重归故里,两三次之后,徐氏那边点了头,李允熥才许郁新致仕。 至于继任户部尚书的人选……虽然人选很多,但如今户部事务繁琐,能立即接手的除了夏元吉,没有第二个人选。 早朝之后,武英殿议事,虽然李高煦脸色铁青,虽然徐辉组不忿,甚至李高炽都懒得开口,但处于中立立场的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等人都提到了这点……夏元吉继任户部尚书。 至此,徐辉组的谋划全数落空,武英殿议事中,丢了个铁选,对方还补上了个户部尚书……而且李高炽、李高煦的势力对比也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倾斜。 坤宁宫中,李允熥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听着徐氏讲史……前些日子徐氏讲唐史,在通过李高炽、张氏复述了李允熥关于府兵制的评价之后,讲史的劲头更足了。 “太宗文皇帝,虽杀兄害弟,兵变夺位,但却被后人视为一代圣君。”徐氏轻声道:“陛下可知为何?” 李允熥想了会儿,“只怕是因为从谏如流,魏文贞公身为隐太子心腹,却得太宗重用,执掌门下省十余年。” “隋唐行三省六部,门下省专为审驳,太宗文皇帝能以魏文贞公担任侍中,又从谏如流,令人心悦诚服。” 徐氏用愕然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年青君王,半响后才叹道:“陛下聪慧,想前人所未想,言前人所未言。” “得四婶讲史数月,总归有所得。”李允熥笑嘻嘻的说:“反正是私下,侄儿也不避讳,皇组父撤三省,重六部,拓展皇权,实有隐忧。” 徐氏瞥了眼不知何时进门的李高炽、李高煦,笑问道:“还请陛下细言之。” “隋唐三省,中书取诏,门下审驳,尚书奉而行之,六部实则归于尚书省。”李允熥侃侃而谈,“如今皇组父撤三省,六部直抵御前,事务繁多,帝王一人为之?” “皇组父撤三省后,每日批阅的奏折要装满几十个竹筐。” “更别说,皇组父英明,后世子孙呢?” “若是遇上昏庸无道的君主,都察院有胆量劝谏吗?六科有胆量封驳圣旨吗?” “若是三省仍在,门下省侍中当有封驳之权。” 徐氏皱眉苦思,李高炽突然在背后笑道:“陛下这是想偷懒呢,几十个竹筐……” “封驳圣旨?”李高煦冷笑道:“只怕是因为礼部无视陛下命朝鲜进献美女吧!” “你胡说,我没有!”李允熥转身骂道:“老九,你这是嫌乾清宫还不够热闹?!” “不知道我为何这几天为什么呆在坤宁宫?!” 饶是李高煦今天心情不畅,也忍不住脸上带出几丝笑意,徐妙锦撞破了陛下的鼻子,又一拳将陛下打成熊猫眼……最近礼部正在筹谋选妃事,帝后有点不合。 用李允熥的话来说,现在都用不着制冰了……乾清宫里整日冷飕飕的。 李高炽坐下笑问:“陛下,隋朝亦有门下省,但隋炀帝还不是国破身亡?” 呃,这个……李允熥只能转头求助的看向徐氏。 “隋炀帝在位期间,门下省少有封驳,虽多有苏威等名臣劝谏,但隋炀帝罢其官……”徐氏叹道:“开运河不惜民力,征高丽师出无功,三下江南不守其位,近谗喜佞不纳谏言,如何能不国破身死。” 李高炽神色微变,点头道:“碰上隋炀帝这种……就算是比干剖心也无济于事。” “陛下所言虽有偏颇之处,但亦有可取之处。”徐氏缓缓道:“其实隋唐三省六部,但在中晚唐至两宋期间,设政事堂,但凡议事者,皆视为宰辅。” 李允熥听得懵懵懂懂,一脸茫然……经过几个月的历练,演技愈发炉火纯青了。 李高煦也是一脸茫然……呃,他是真的没听懂。 而李高炽隐隐听出了点味道,徐氏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 三个人中,只有李允熥一个人能确定徐氏在想什么,可能会做什么。 武英殿议事,最早起源于小半年前双方的第一次谈判,之后双方势力的交锋都被刻意局限在这个范围,总不能每次交易都打生打死吧? 之后朝局渐渐平稳,双方也将武英殿作为了固定的议事场所,试探、交易、交锋都在这儿进行。 所以,武英殿事实成为了政事堂一样的存在,但问题在于,这些人大都是有其本职的,他们既没有宰相的尊崇,也没有宰相的地位,却实际运作这个帝国的运转。 说得简单点,徐氏私下不止一两次吐槽,武英殿议事,几乎和民间吵架差不多。 谁的人多,谁的声音大,谁就能占到上风……之前徐辉组不就是想让夏元吉帮腔李高炽,激得李高煦掀桌子吗? 最关键的是,效率太低,一丁点儿的屁事,只要双方意见不同,就一定会吵得天翻地覆。 有时候是李高炽、李高煦的内斗,有时候是李高炽、李高煦联手斗徐辉组,有时候三股势力达成平衡,中立的几位都怒了……比如这次筹集粮草,居然三方共议,从琼州调粮,气的户部尚书郁新要吐血,这也是郁新选择请辞的一个原因。 对于李允熥本人而言,如果能组建一个规模略小的决策机构,徐氏八成会把自己带进去……虽然还是个傀儡皇帝,但很多事都能做出准确的判断,配合常宽、王钺、杨应能安插在朝中各处的旧臣,应该有所作为。 说得简单的,人数少了,朝局运转将会更加快捷,决策的效率相对高了,而一个皇帝掺和其中,总归是有意义的。 而且,这样的决策机构,徐辉组肯定是一个,徐氏肯定是一个……她很可能为了制衡,让李高炽、李高煦兄弟都不入列。 诸般心思在李允熥脑海中飞速的一闪而过,他笑着说:“四婶,今儿中午要在这儿混一顿……阿锦这几天脾气不太好……” 徐氏示意宫人传话上菜,叹道:“回头我去劝劝三妹,不说陛下乃是天下之主,即使是民间……” “咳咳,咳咳。”李高炽小声提醒,“母亲,皇组父曾下令,民间不许纳妾。” “那是民间。”李高煦哼了声,“大哥府内都六个……还是七个侧妃了,通房更是数不胜数!” “六哥是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面对李允熥的调侃,李高炽苦笑不已,“陛下这比喻有点……” 徐氏都懒得说了,次子脾性暴烈,战场杀戮,理政非其所长,而长子善于理政,又长袖善舞,笼络诸多文臣,但身躯肥胖,偏偏还好色如命。 坤宁宫这边的菜式……怎么说呢,徐氏是信佛的,而且不像徐妙锦那种,她是真信佛的,吃的那叫一个清淡! 李高炽、李高煦都是喜肉厌菜,要不是因为每日午时要陪着母亲用饭尽孝道,那真是不愿意下筷。 偏偏还不能不来,因为都怕对方去了,而自己没去…… 有一筷没一筷的挑着青菜,李高炽随口道:“母亲,待得驱逐蒙古人,应该疏通会通河了吧?” 徐氏眉头微皱,“山东境内破败不堪,疏通会通河只怕力有不逮。” “但此次北地受损颇重,欲安抚北疆,必要钱粮。”李高炽叹道:“从江南、湖广运送粮米北上,一来太远,二来一段水路,一段陆路,实在是耗费太多。” 李高煦也赞同,“疏通会通河,粮米能从运河一直北上至北通州,丘富用兵余地就大多了。” 徐氏迟疑难定,去年在北平燕王府,丈夫曾经提到过这件事,她知道丈夫的心思……一旦登基,欲迁都北平。 想迁都北平,最重要的就是疏通运河,维持漕运不断。 李允熥大口吃着菜,笑着说:“打了五年,山东都打成什么破样了,铁选那王八蛋还不肯滚回山东……再说了,哪来那么多钱粮修河道啊。” “疏通会通河……六哥,老九,你们俩出钱出粮啊?” 这话一出,李高煦突然反应过来了,“陛下所言极是,如今疏通运河的确不妥当。” 李高炽却摇头道:“也不是立即动手,但总要筹备,会通河损坏二十年,当年父王在北疆,最是犯愁粮草供给。” 好吧,这对兄弟真是无事不斗。 李允熥随口的一句话让李高煦反应过来,为什么李高炽在今天提起疏通会通河了? 因为疏通河道要耗费大量的钱粮,而夏元吉有治水之能……若真的开始疏通会通河,朝中大部分的钱粮都会被户部掌控在手中,大量的资源都会被李高炽掌控。 李高煦凭借在军中的威望掌控大军,但总得让下面的人吃饱喝足还能捞钱啊……他想得到一旦决议疏通会通河,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待遇。 李允熥有点想笑……其实在历史上,李棣和李高煦都喜欢呆在北平,后来干脆迁都,只有李高炽一直留在金陵监国,要不是死得太早,他还会将都城迁回金陵。 现在倒是反过来了,李高炽要疏通会通河,隐隐指向迁都,反而是李高煦不肯。 李高炽倒是不以为意,笑呵呵的说:“或可仿前宋,设厢军,专用以治鹤?” 这下子李高煦更不干了,你这是要插手军中? 吵吵嚷嚷的,直到徐氏发了话才告一段落,疏通会通河一事日后再议。 回了乾清宫,李允熥转了半响,才在后院的花园中找到了徐妙锦。 “陛下回来了,这是刚从礼部回来?” 一开口就是带着刺,李允熥心说这妮子真够傲娇的,笑着凑上去,“看什么书呢?” “选妃册。”徐妙锦似笑非笑,“得大姐教诲,臣妾多找几个姐妹。” “好了,咱不提这件事了行不行?”李允熥抢过册子直接丢到不远处的花丛中,一屁股坐在石凳上,“今日燕王、赵王又在坤宁宫大吵了一顿。” 徐妙锦脸色略微好看了点,“他们又为了什么事?” “燕王提议疏通会通河,赵王不许。” 徐妙锦想了想问:“大姐怎么说?” “容后再议。” 顿了顿,徐妙锦小声问:“陛下觉得呢?” “我这个傀儡皇帝……如何觉得,有意义吗?”李允熥长叹了声,“疏通运河,勾连南北,乃必然之事,但大战刚歇,民生凋敝,朝无余钱,民无余粮……” “不惜民力,前隋、前元都是先例啊。” 徐妙锦默默点头,隋炀帝修运河死了多少民夫,元朝修黄河导致天下大乱。 徐妙锦看了眼愁眉不展的丈夫,心里有着独特的感触,接触的时日长了,她明显察觉到……陛下不学无术,自小不读书的说法基本上是胡说八道。 大姐每日讲史,私下说陛下资质极佳……真的有幼时不读书,一读书就能融会贯通的天才吗? 第四十章 下定决心 在朝局平稳之后,夏元吉是第一个出任大九卿之职的重臣,在朝中引起不小的震动。 原因很简单,夏元吉是建文帝的旧臣,但一直巡视福建一带,从未卷入削藩靖难,如今攀附燕王李高炽,先升任户部左侍郎,数月之后一跃而为大九卿。 哪个当官的不想着升官? 当然不是为了发财,而是为了报效国家! 一时间,燕王府门庭若市,在朝中有些根基的官员还好说,比较谨慎,毕竟往上爬……位置就那么多。 但翰林院中那些坐板凳坐的屁股都疼的翰林官……久闻燕王殿下礼贤下士,虚怀若谷! 这一日,正是燕王李高炽的寿诞,多少官员登门来贺,翰林院中去了十之六七,留下来的大都是年纪较轻的……大部分都是建文二年的进士。 原因很简单,先帝李允炆上承太组皇帝,手下重臣都是老人,他执政期间只进行了一次科考,那就是建文二年科考。 所以,这些进士,和朝中其他官员不同,只打上了李允炆的标签。 “士奇兄也在?” 杨士奇转头笑道:“幼孜兄不也在吗?” 金幼孜一笑了之,身后走出几人,都是建文二年的进士,杨溥、王艮、吴溥、胡广都在列。 如果李棣没死而是登基了,他们也不会死扛着……但如今李棣死了,李允熥登基,燕王、赵王夺嫡,徐辉组蠢蠢欲动,这样的局势下,他们更愿意缩着脑袋,以待时机,同时也能借此以全气节。 王艮转头四顾,脸色有些难看,“大绅兄不在……” 一时间无人说话,胡广勉强解释道:“大绅兄毕竟是身登皇榜十余年,仕途坎坷,且遭先帝贬谪……” 说到这,王艮厉声道:“先帝不是已召其回京了吗?” 站在一旁的杨士奇咧咧嘴,是啊,的确召其回京了……但从翰林学士变成翰林待诏了。 所谓的“大绅”指的是大名鼎鼎的解缙,洪武二十一年进士,他和胡广、王艮都是江西省吉水县人。 解缙高中进士后得罪的人数不胜数,光是洪武年间就几次被贬谪出京,李允炆登基后,解缙还以为时来运转,结果被贬谪为河州卫吏,直到去年才得以返京,重入翰林院,不过从翰林学士变成了翰林待诏。 呃,翰林院里,翰林学士已经到顶了,正三品,而翰林待诏是从六品。 有这样的遭遇,也难怪解缙要去捧燕王的臭脚了。 历史上,解缙捧李棣的臭脚,得以成为第一位内阁首辅,可惜之后因为太子李高炽……一朝覆灭,被活生生冻毙在雪地里。 杨士奇偷眼细看,众人中,王艮愤然,吴溥、杨溥、胡广均神色淡然,唯独金幼孜颇有异色。 寒暄片刻,众人起身归家,杨士奇看到不远处一人,不禁失笑……那位是杨子蓉,这位如今倒霉透顶。 “勉仁何以落落寡欢?” “士奇兄。”杨子蓉脸色灰败,强打精神,“再过几日就要离京归乡,日后怕是难逢。” “何以如此!”杨士奇笑道:“孝陵一事,实非勉仁之因,即使赵王也不未当面训斥吗?” “如今朝局复杂,勉仁正可抽身,置身事外,以待时机。” 杨子蓉愣了下,依稀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只略略拱手相谢,走出一段,他才想起来了,好像是前段时日刘璟说过的。 杨士奇从容不迫的回了家,老仆已经做好饭菜,夫妻俩用完饭菜,坐在堂前乘凉叙谈。 杨士奇也是吉安府人氏,不过不是吉水县人,而是泰和县人,妻子孙氏倒是吉水人,虽不是大家闺秀,但也识字。 “夫君,如今大战已歇,不如将稷儿接来金陵吧?”孙氏小心翼翼的问。 杨士奇神游物外,随口道:“稷儿得母亲照料,必然无忧,放心就是。” “稷儿也六岁了,该启蒙了。” 杨士奇笑了,“母亲能教的出我,难道还教不出稷儿吗?” 孙氏不再说话,只在心里担忧不已,去年回家,眼见婆婆溺爱孙儿,几乎要什么给什么……时日一长,只怕养出个纨绔子弟。 呃,孙氏想的太好了点……历史上这位杨稷残害人命数十,逼得时任内阁首辅的杨士奇大义灭亲,但最后杨士奇也因此声望大跌。 待得夜深了,杨士奇进了书房,手捧一杯凉茶,静静思索,手边还放着一本《江湖豪客传》。 随手翻了翻,正巧又翻在了第十回,杨士奇喃喃道:“雪夜上梁山……投名状……投名状……” 想登上这条船,不冒风险是不行的,不交投名状也是不行的……这是刘璟给出的态度。 对此,杨士奇犹豫不决……自己已经年近四十,还有多少时间等待呢? 如今朝中,燕王礼贤下士,赵王手掌兵权,先帝缥缈不知何处,当今陛下虽有雄心壮志,但暂时却是龙游浅水。 这些时日,杨士奇一直在想,要赌这一把吗? 直到户部尚书郁新请求致仕,夏元吉接任户部尚书……杨士奇终于下了决心。 丘富已经出京,若是当日李高煦不让位成国公朱能的话,等到夏元吉接任户部尚书,武英殿议事的局面将发生巨大的变化。 赵王李高煦一度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他会眼睁睁的看着燕王李高炽后来居上,占尽优势吗? 久闻赵王暴虐无常,杨士奇在心里琢磨,若真的燕王占尽优势,手握兵权的赵王会不会…… 虽然不太明白李允熥是怎么着手解决的……但没有任何证据的杨士奇可以确定,陛下绝不会随随便便的给赵王支招。 怎么可能那么巧,陛下给李高煦出了个主意……没几日夏元吉就接任户部尚书,入武英殿议事了。 那么巧,正好让燕王、赵王的势力大抵相互制衡……而这种平衡性,是目前陛下最需要的。 杨士奇轻轻合上那本《江湖豪客传》。 陛下,你要投名状。 那好,我就给你投名状! 上天保佑,陛下能为一代圣君,而我杨士奇为一代名臣! 第四十一章 装傻充愣是把好手 杨士奇的确算是个聪明人,从入仕以来,他从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明过自己的正治立场,从来没有涉入过削藩、靖难,他相信,自己满腹才学终有得以施展的一日。 曾经他选中了李棣,可惜孝陵外惊天一爆让杨士奇的希望付诸流水,他再次站的远远的,窥探朝中的一举一动,在长达近半年的思索后,他做出了这一生最为冒险的选择。 但这世上从来不缺少聪明人。 比如一位在靖难之役中从头掺和到现在,传言中拼命鼓动怂恿李棣起兵的道衍和尚,姚広孝。 他是局内人。 但在李允熥登基之后,道衍退隐金陵城外的一座小小寺庙中,冷眼旁观。 “黑衣宰相……”道衍似笑非笑的轻轻抚摸着案上的细纹,视线再一次落在那本册子上,喃喃念道:“刘秉忠流也……” 这是三十多年前,相士袁珙对自己的评价,天下间少有人知晓,但在五年前,这句评价传遍了金陵的大街小巷,使得自己这个学道通儒的和尚,一时间名扬天下。 要知道,自己二十多年前随李棣就藩北平,虽多得信重,但少为外界所知……是谁在盯着我? 五年多来,道衍始终有如芒在背的感觉。 在抵达金陵,暂时解决了皇位之争后,道衍开始秘密调查……流言蜚语到底出自何方? 道衍当年在李棣麾下,主谋略,打理秘事……说白了,他负责秘谍,多位南军大将来投,都是道衍的功劳。 最典型的就是如今爵封平江伯的陈瑄和曹国公李景隆,前者的来投让燕军顺利渡过长江,后者打开了金川门。 经过三个多月的调查,虽然还没有太明显的证据,但几条线索中,都提到了一个职业,也点出了一个地点。 那个职业是说书人。 那个地点是泰山酒楼。 洪武三十二年末,一个徽州籍贯的商人在金陵开了一家泰山酒楼,最早以说书人打响名声,多讲各类神话故事,后以菜式精美闻名,每年酷夏贩卖冰块赚取暴利。 而如今,泰山酒楼已然凋零,就在燕军入城前两个月,酒楼歇业,那个徽州商人突然消失。 而在陛下登基两个多月后,多位泰山酒楼的厨师被召入宫中,专侍帝后。 所以,这些线索在他人看来杂乱无章,但在道衍看来,清晰非常……陛下,你是如何知晓袁珙三十多年前对老衲的评价呢? 三十多年前……那时候陛下您还未出生呢! “刘秉忠之流……”道衍合上册子,缓缓起身,走出禅房,在台阶前来回踱步。 刘秉忠,汉人,信佛,于天宁寺梯度出家,云游天下,后辅佐忽必烈伐南宋、大理,一统天下,呕 《易经》“大哉乾元”之意,使蒙古更名为“大元”。 但刘秉忠进“赞以天地之好生,王者之神武不杀”之言,忽必烈命大将裂帛为旗,在旗帜上写“止杀”二字,攻破南宋,少杀人命,未行屠城之举。 五年前,太组皇帝驾崩,先帝登基,吴王未必想看到先帝行削藩之举,但在李棣起兵之后,却突然点出了“黑衣宰相”……道衍在心里复盘,这是可以理解的。 若是前燕王登基,当今陛下乃懿文太子嫡子,又是先帝皇弟,就算不是一杯毒酒,只怕也要圈禁一生……所以当日欲远遁江湖。 但在靖难之役中,当时还是吴王的陛下的所作所为……道衍远远瞄见一人正在登山,心中却在琢磨,应该不是巧合。 敲断了李景隆的小腿,但可惜这厮还是得以统率大军出征,数十万精锐毁于一旦。 之后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踹了黄子澄一脚,吐了方孝儒一脸的唾沫……这三位都是燕军以一偶得天下的关键人物,也是公认蛊惑先帝失天下的罪臣。 怎么可能是巧合?! 想起那个惫懒的年轻君王,道衍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装傻充楞,倒是一把好手,真不比先燕王差啊。 不,他比李棣强。 李棣行之以刚,失之以柔,而陛下能屈能伸,在如此窘迫的情况下还能施展手段,尽力保持金陵城内几股势力的相互制衡。 如今,只有相互制衡,陛下才有喘息的时间。 “魏国公……”道衍低低自语,他这种人,在李允熥痛斥徐辉组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不对,在夏元吉接任户部尚书的消息传来之后就立即想通了全盘。 陛下未必会多恨燕王一脉……毕竟之前都撕破脸打了五年大战了,但陛下一定深恨魏国公,这位未必是想做魏武,但肯定是想做霍光。 因为霍光做了一件曹孟德没做过的事,废帝另立新君。 和杨士奇的猜测不同,道衍随燕王就藩北平近三十年,是看着李高煦长大的,他很清楚,一旦金陵城中相互制衡的状态被打破,李高煦这种人一定会起兵。 除非燕王李高炽肯让步……但这些不是陛下能掌控的,所以他提前出手,将这一切摁了下去,让还没有发生的危机提前湮灭。 这样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手段,不是李棣能做得到的……但也不是一个傀儡皇帝做得到的。 原因很简单,户部尚书郁新请求致仕,这个消息,徐辉组肯定知情,而李高煦、李高炽等燕王一脉,肯定不知情。 而陛下,肯定知情。 这只能说明,陛下暗中是有人手的。 只是不知道是先帝留下的人手,还是陛下自己的势力。 如果是前者,说明李允炆很可能还在金陵或金陵附近。 如果是后者……只能说明,陛下早有夺位之心。 真是个野心勃勃的青年啊! “不敢当斯道亲迎。”终于登上山头寺庙的中年人长笑道:“何以如此愁眉?” 斯道,是道衍的字。 道衍冷冷的看着来者,“三十余年前,嵩山寺之语,何以外泄?” “吾亦不知情。”中年人摊手道:“早就说了,袁某人未泄一语……说不定是他人类某。” 道衍心里嗤笑,说起当今陛下,装傻充愣是把好手,颇有心机,更通谋略,手段了得……但难道小小年纪,皇室中人,还擅相术吗? 第四十二章 势力初成 武英殿内又是一日争吵,今天充当主力的居然是李高炽,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费力和徐辉组争辩。 倒不是李高炽非要站出来,事实是……李高煦压根就不搭理徐辉组! 因为昨日军报传来,北上抗击蒙古的大军……说是一支大军,实际上是分开的,就连后勤补给都是分开的。 北地都被李棣打残了……要知道当年燕军不仅东进南下,打到山东,也向西进军,攻打山西,官军连连溃败。 蒙古南侵,朝中因为党争择将拖延……都拖延到蒙古人都觉得不正常了,因为野战中基本就没碰到什么官军。 在这段时间内,蒙古人舍大城重镇,骑兵绕过了北平,南下劫掠,似有窥探中原腹地虚实之心。 铁选领军从河间府进军,身后就是山东,小有斩获。 淇国公丘富率军取道真定府,这儿早在五年前就归属燕王管辖,两战击败数千南下的蒙古骑兵。 军报传来后,徐辉组“建议”两军迅速北上,驱逐蒙古人,稳固北疆,安抚地方。 李高煦都懒得开口,没有他的点头,淇国公丘富只会按部就班……以不吃败战,不损失兵力为首,这都是他如今的底气所在。 于是,李高炽只能站出来,以蒙人狡诈,不可妄进的理由,“劝说”徐辉组徐徐图之。 好吧,两边吵得不可开交。 而侧殿里正在陪着徐氏批阅奏折的李允熥都快笑出声了。 李高炽口口声声……大军北上,粮道太长,需小心谨慎,军国大事,不可妄进。 而徐辉组口口声声……北疆百姓以是朝廷子民,如今大军小胜,但奋勇向前,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好吧,都掉了个。 李高炽为朝廷担心,徐辉组为燕地担忧。 但其实正殿侧殿,只要脑子没进水的,都知道今天大伙儿完全都是在瞎扯淡。 铁选会听燕王一脉的指挥吗? 丘富会听徐辉组的命令吗? 吏部尚书张紞不咸不淡的劝了几句……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这话将徐辉组、李高炽都堵的胸闷……一个魏国公,一个燕王,至少这时候还没资格称君呢。 侧殿的李允熥终于噗嗤笑出声了,低声说:“四婶,昭季公这话说得阴阳怪气……” 徐氏轻轻叹了口气,想了想才说:“张公说得也在理,只是两军彼此提防……” “礼送出境呗。”李允熥随口道:“打了五年大战,蒙古哪里有不趁着捡便宜的道理?” “但之前三十年来,皇组父数度北伐,蒙古胆裂,此次不过虚张声势,窥探虚实而已。” 一旁的中书舍人杨应能不由得心想,陛下这些心思……之前还是吴王的时候,可从来没表现出来过。 这四个多月以来,知晓内情的三个人,杨应能、王钺、常宽曾经一度失望,但很快得以振奋,从种种细节来看,陛下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常宽、王钺身居深宫,虽然也能外出,但毕竟不得自由,内外通传消息主要就是以杨应能为首。 同时,在李允熥的允许下,杨应能开始接触多位昔日同僚,有的在明,有的在暗。 比如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景清,就是暗,杨应能谨慎的没有与其接触,只是书信传报了两次,此外李允熥还添上一个名字,现任礼部侍郎黄观。 得益于对剧本的研究,李允熥对黄观这个名字非常熟悉,一方面在于历史上李棣登基之后,黄观与妻子分处两地,均投水自尽,另一方面在于黄观是明朝唯一的连中三元,还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六首状元……李棣登基之后,将黄观的名字从进士录中删除。 这一世,黄观没有投水自尽,而是在李棣被炸死之后,悄无声息的回到了金陵,出现在李允熥登基大典上,沉默的担任原职礼部右侍郎。 地位最高的就是景清和黄观,一个是有资格入武英殿议事,另一个是少宗伯,都是朝中显贵,杨应能并没有现身。 除此之外,即使是中层官员,就算之前是李允炆的死忠,杨应能也谨慎的以书信联络……比如户部郎中史仲彬、太仆寺少卿廖平、通政司右参议宋和。 只有那些低层官员,杨应能才会亲自出面,这些人在名单中占了绝大多数,分散在朝中各处。 有翰林院的编修、待诏,有都察院的御史,有六部的主事,有六科的给事中。 杨应能并不能保证这些人都始终不变,但至少出意外的可能性相对比较小……他也曾经想过,一旦事泄,当尽早自尽,以免牵连陛下。 而自己得以任中书舍人,伴帝君身侧……至少明面上是没有问题的,毕竟之前任吴王府教授。 杨应能还在心里琢磨,那边李允熥打着哈欠丢开笔,“四婶,侄儿先回去……” “陛下稍候。”徐氏打断道:“今日还请陛下召见道衍禅师。” “啊?”李允熥眨眨眼,“好久没见过那和尚了。” “大师隐居金陵城外寺庙,不为俗事所扰。”走近的李高炽笑道:“今日大师有故友来访,所以才一同来拜见陛下。” 李允熥瞄了眼后面的李高煦,嗯嗯了两声,“要不六哥、老九替我见见吧。” 印象中,历史上的道衍是站在李高炽这一边的,后来李棣迁都北平,李高炽以东宫太子的身份留在南京监国,道衍兼太子太师辅佐。 李高煦没吭声,李高炽偷眼看看徐氏的脸色,笑道:“陛下还是接见的好……” “好好好,反正一个傀儡皇帝,任由你们哥俩摆布。”李允熥四仰八叉的倒在榻上,“叫来呗,聊上几句,我再回避就是。” 李高炽苦笑道:“陛下说笑了……” “六哥,咱俩就不用那啥了……”李允熥又打了个哈欠。 道衍是前燕王李棣的谋主,虽然现在李棣已经死了,但道衍依旧对燕王一脉上至燕王太妃徐氏、燕王李高炽、赵王李高煦,以及大量的燕军将校有着不容低估的影响力。 而且因为李棣的死,道衍的威望没有得以自觉的抑制压制,而是渐渐散开……这里面,也有穿越者五年前为道衍和尚造势的原因。 道衍和燕王一脉议事,李允熥自然是要避嫌的。 管你们商议什么……反正……昨晚差一点点就能睡进去了,今晚再努力一把,争取通关! 但我是真的认床啊,好困啊。 脚步声响,已有小太监领着人来了……徐氏放下笔,侧头居然没看见陛下,愣了下才发现李允熥向后倒在榻上。 “啪!” “啊!”李允熥一跃而起,茫然四顾,“谁……谁行刺……呃……” 对面的李高炽和李高煦都在嘴角抽搐,行刺? 陛下您知不知道,刚才都打呼了! 已经走到近处道衍和尚脚步放慢,看着一脸茫然的年轻君王……心想这是真情流露,还是装傻充愣? 如果是装傻充愣……这演技比李棣可要高明的多啊! “陛下!” 这是徐氏从牙齿缝里迸出的话。 李允熥终于回过神来,揉了揉朦胧睡眼,端端正正的坐下,嘴唇微启,“四婶,你真也太狠了,劲道不比阿锦小啊!” 正巧那边李高炽、李高煦已经迎了上去,徐氏脸颊微红,左手掌不自觉的的捏成拳头,清晰的感觉到掌心的潮湿。 刚才,眼见臣子觐见,陛下贪睡,就是这只左手掌,狠狠的拍在了李允熥的大腿上。 “方外人拜见陛下。” “起来吧。”李允熥无精打采的说:“大师,好久不见了,还以为你回乡娶妻复生子了呢。” “陛下!”徐氏忍无可忍,斥道:“身为帝王,召见臣子,当端谨守礼。” “四婶,大师是方外人,不算臣子吧?”李允熥嘀咕道:“再说了,娶妻生子是大事……他反正也算不上个正经和尚。” 道衍那张老脸……来来来,陛下你来说说,我怎么就不正经了?! 现在道衍可以确定,不仅仅是黑衣宰相,关于自己那些阴私的流言蜚语,十成十也是这位陛下当年放出去的! 还有脸说我是“黑衣宰相”,你自己比我黑的多好不好! 李允熥还振振有词呢,“当日不是他最先提出,逼着我登基做个傀儡皇帝……不,替罪羊的吗?” “四婶,侄儿总不能找你们出气,呃,也出不了气,也没办法找魏国公出气!” “早就想找这秃……” 一直冷眼旁观的中年人长笑一声,声音虽然不大,却极富穿透力,缓步上前,走了十几步,笑声居然一直没停下。 李允熥总算闭上嘴巴了,好奇的看着这个中年人……肺活量真够牛的啊! 中年人上前施礼,“太妃可还识得旧人否?” 李允熥嘴角动了动,这话说得……好像是老情人重逢似的! “多年未见,袁先生愈发年轻了。”徐氏行了半礼,“真如神仙中人。” 这位袁先生爽朗一笑,转头看向李允熥,“乡野小民袁珙拜见陛下。” “袁珙?”李允熥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神情一滞,“你是袁珙?!” “陛下听说过小民?” 李允熥努力控制本能就要转向右侧的头颅……那边站着的只有一个人,道衍。 第四十三章 袁珙 李允熥神态自若的坐在榻上,略略偏离正位,沉默的听着徐氏母子三人与道衍、袁珙叙旧。 前世李允熥就知道这个人,据说历史上燕王与侍卫打猎饮酒,衣着无别,而袁珙一眼就认了出来……类似的故事在历史上并不少见,比如曹孟德就玩过这一手。 不过后人牵强附会罢了。 李允熥始终保持着沉默,偶尔与袁珙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却见对方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当年先生惊鸿一现,父王颇多看重,可惜先生如闲云野鹤,不为官位所羁。”李高炽叹道:“此次先生可定居金陵,孤还想时常请教。” 袁珙微微一笑,“殿下宅心仁厚,擅识人用人,在下不过乡野小民,只怕难入陛下法眼。” 李高炽笑着看向李允熥,“陛下,袁先生不仅善于相人,更是前宋忠良之后,通晓经义,无所不能,不如列入翰林院备用?” 李允熥打了个哈哈,“六哥说的是,不过只列入翰林院……是不是委屈先生了?” “陛下说的是!”李高煦眼睛一亮,“正巧太常寺卿出缺,先生可暂且歇身。” “太常寺掌礼乐,主祭祀……”李高炽笑着摇头,“二弟有所不知,袁先生写的一手好诗赋,不弱翰林诸位名士,正巧本朝科举取士,择优入翰林,说不得先生还能选些治世能臣呢。” 李高煦嗤笑道:“先生才高八斗,但非科举入仕,在翰林院待着有什么意思,到时候没选出治世能臣,只怕先受气!” 兄弟两人又开始内卷了,袁珙只笑着不说话,道衍司空见惯,眼神瞥去,正看见李允熥无聊的打了个哈欠。 这等小手段倒是用的好……道衍嘴角抽了下。 以李高煦的性子……李允熥不过起了个话头,立即将战火烧到这对兄弟内斗上了。 道衍在心里琢磨,若不是燕王一脉手握兵权,掌控金陵,有资格以力破巧,这对兄弟迟早被陛下玩死。 吵了好一阵儿,袁珙才开口打圆场,“小民无甚所长,此次因禅师所邀,见金陵钟山龙盘,石头虎踞,心有所感,欲求一道观歇身,还请陛下许可。” 李高煦抢先道:“先生勿忧,孤立即下令搜寻金陵内外道观,先生可任意……” “高煦!”徐氏厉声打断,“袁先生请陛下许可!” 人家是向陛下请求,你一个赵王跳出来……是自诩帝王吗? “四婶,老九只是嘴快罢了。”李允熥懒洋洋的瞥了眼道衍,“要不……袁先生就住在庙里吧……反正大师也不是个正经和尚。” 袁珙也忍不住瞥了眼道衍……还真像你说的那样,有点浑不吝啊。 徐氏有点头痛,快刀斩乱麻道:“明日让兵部尚书择数家道观,还请先生择之。” 兵部尚书徐增寿,是燕王一脉中少有的不偏向任何一方的重要人物。 又叙谈了一刻钟,道衍、袁珙退下,徐氏母子三人和李允熥去了坤宁宫用饭,今日徐妙锦也来这边用饭。 最近朝中主要是两件事,其一是大军北上,粮草供应,其二是陛下选妃,充实东西六宫。 前者让朝中炒成一团乱麻,徐辉组、李高炽、李高煦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不少持中立的臣子都在哀叹……国势衰微啊! 而后者也让朝中吵成一团乱麻,本朝选妃,以勋贵女为主,有资格的不想凑合上去,想凑合上去的未必有资格。 而且三十年间,开国功勋都快被杀光了,也就那些死的比前太子李标还早的能保住爵位。 在这种情况下,李高煦试图在其中插上一手,将麾下将校之女塞进来。 而李高炽也有这个意思……至少不能让徐辉组占到先机。 但人家徐辉组也不傻,同样盯上了东西六宫。 说起来不过是些妃嫔,但对朝局也是会或多或少有些影响的……当年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将三个女儿都塞进了汉献帝的后宫。 徐妙锦最近一段时间就是为此烦心……手里捏着一本不算太薄的册子,上面圈圈点点,是三方势力共同推举上来的备选贵女。 “反正你做主就是。”李允熥附耳小声说:“反正我也是看得见,吃不着……” 徐妙锦狠狠瞪了眼,李允熥脸皮厚,小声继续说:“要吃也是先吃……” “闭嘴啊!”徐妙锦顿足嗔怒,惹得那边徐氏母子三人看过来。 “好好好,不说了,吃菜吃菜。”李允熥夹了筷青菜给徐妙锦,“大鱼大肉非好,青菜萝卜非劣,此为养生之道,四婶这是好心呢。” 徐妙锦自称信佛,别说平日里,就是初一十五也是顿顿荤腥,最讨厌的就是素菜。 对面的李高炽笑道:“陛下欲求养生之道,适才就该留袁先生在翰林院。” 一般情况下,文官系统内的官员,能接触到李允熥的只有三类人,一是徐辉组、李高炽、六部尚书这些能入武英殿议事的官员,二是如杨应能这样的中书舍人,三就是翰林院的官员。 平日里拟旨、诏书,以及节礼的文章,都是由翰林主责,这三四个月,李允熥见过不少翰林院官员……不过他也知道,那些人基本上都被李高炽笼络。 “养生之道?”李允熥有点奇怪,“袁珙不是相士吗?还懂养生之道?” “哈哈哈,陛下可知袁先生今年多少岁?” “约莫三四十岁……” 李高炽大笑道:“袁先生出生于前元,至元元年。” 李允熥掐指算了算,骇然变色道:“六十有八?!” “正是!”李高炽啧啧道:“此次于五年前相比,几乎看不出差异。” 徐氏轻笑道:“袁珙实为奇人。” 这次李允熥连连点头,老叟若青壮,真够神奇的! 但这只不过是袁珙传奇生涯中微不足道的旁枝末节。 袁珙,宁波鄞县人,宋末元初,蒙古兵攻破江南,袁氏举家赴海,残枝游历海外,袁珙自称得异僧授以相人术,视人形状气色,而参以所生年月,预测来日境况,百无一谬。 百无一谬,古代真的有这种奇人吗? 徐氏简略的介绍完袁珙,然后话题一转,“三妹,选妃之事,外朝乃礼部之责,内朝乃中宫之责,此事不可再拖延了。” 徐妙锦闷闷的点头,一旁的李允熥笑道:“四婶,其实这事儿……侄儿如今这样,谁肯入宫啊?” “朝不保夕的……连阿锦都……” 这次李高炽和李高煦都在忍笑,他们在外面有各自的面孔,但在自己小家里那都是说一不二的主……李高炽最近半年搜罗了不少美女,燕王妃张氏屁都不敢放。 徐氏将两个儿子赶走,拉着徐妙锦低声说这些什么,李允熥无聊的……想回去睡个午觉,但总觉得心里不太舒坦。 袁珙突然入宫做什么? 为什么是道衍引荐? 李高炽、李高煦都在想发设法笼络……不对,简直是有点讨好的意味了! 李高炽还好说,礼贤下士的名声在外,而李高煦……朝中文官中,也就手段酷烈的都察院右都御史陈瑛相投。 在内花园里散步,李允熥拼命回想,原本的时空中,袁珙后来怎么着了? 反正永乐年间的名臣应该没这位,后来投了李高炽吗? 看了眼身后的常宽,李允熥低语了几句。 第四十四章 水乳交融 乾清宫。 容貌俏丽的墨砚迟疑着要不要推门进去,她是皇后从徐府带进宫的亲近人,不忿于自家小姐被送入宫中,但也眼见陛下看似粗豪,实则体贴。 若不为帝后,必为恩爱夫妻。 正要推门,突然有异响传来,墨砚竖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听了片刻后,俏脸微红,轻手轻脚的往外走了几步。 如墨砚这种年龄和小姐差不多的贴身丫鬟,基本上是从六七岁时就挑出来了,此后一直随侍……换句话说,小姐出嫁,她也是要跟过去的…… 好吧,说的直接点,就是推屁股的角色,而且事后还得收拾残局的那种。 墨砚不由自主的嘴唇微启,无声的开始诵经……新婚夜将陛下赶出去,长达一个月的相见如不见之后,小姐和陛下渐渐多了话,脸上也多了笑容,正要水乳交融的时候,陛下却要开始选妃。 小姐自小离家,脾气非常犟,向来不知道低头,白日里墨砚还在着急呢,没想到今日夜间,陛下大发神威,手持一柄玉如意径直打入内室。 墨砚太了解自家小姐了……看那招架的力道招式就知道了,你怎么才打进来啊?! 细若萧管的声音中,夹杂着呻吟和丝丝哭腔,墨砚诵经的节奏乱得都不能再乱了……正要往外再走几步,却听见里面呼喊了声。 迟疑着推开门,红着脸走到床边,墨砚偷眼看去,陛下敞着胸膛靠在床头,下身只有一条不大的丝薄被子虚虚盖着。 小姐靠在陛下的臂弯中,身上披着丝被,露出雪白的肩头,脸颊绯红,还带着喘息。 墨砚正要收拾,李允熥却吩咐直接将浴桶搬来,再去取热水来。 片刻后,李允熥掀开被子起床,弯腰将徐妙锦合身抱起,小心翼翼的放在浴桶里。 “陛下……陛下?” 徐妙锦慵懒的睁开眼,正看见李允熥大大咧咧的跨进浴桶,那玩意正在自己面前晃荡,赶紧闭上眼。 “有点小啊。”李允熥嘀咕道:“回头交代一声,打一个大一些的……可惜本朝定都金陵,若是长安就好了。”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徐妙锦哼了声,“陛下不是不读史吗?” “这不是四婶……大姐为我讲史嘛。” 徐妙锦一身骨头都软了,懒得开口……开玩笑,大姐会给你讲杨贵妃? “墨砚,你解开发髻,只管洗发就是。” 李允熥交代了句,拿了条毛巾替徐妙锦洗身子,墨砚在浴桶外小心的解开发髻,打了温水来洗头。 刚开始还挺好,墨砚也渐渐的适应了,但没多久,细若萧管的呻吟声不知何时响起。 墨砚愣了下后,手都开始颤抖了……颤抖的不仅仅是她的手,视线之内,小姐的身子都在颤抖,脖颈处一片绯红。 哎,李允熥那只手……当年号称加腾鹰之手! 最终徐妙锦被弄得瘫倒在浴桶内,死死咬着李允熥的肩头……都哭了! 好一会儿后,李允熥笑着亲了口,抱着徐妙锦跨出浴桶,墨砚和同时被带进宫的另一个贴身丫鬟纸笔替这对帝后穿衣。 要不是李允熥扶着,徐妙锦都站不稳了。 床上已经铺上新被褥,夫妻俩靠在床头上,李允熥顺手搂着小蛮腰,手指有意无意的摩挲,徐妙锦实在有点撑不住了,又是一口咬过去。 “好好好,今日饶了你。”李允熥调笑道:“时隔五年,终如愿以偿了。” 徐妙锦哼了声却没说什么。 “只是委屈你了……”李允熥突然叹道:“也不知日后如何收场。” 沉默了会儿后,徐妙锦小声说:“民间俗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徐妙锦都二十一岁了,不是那等懵懂无知的小女孩,而且类似的事史上不绝,就是家里,也不是第一次了。 长姐嫁于前燕王李棣,靖难之役,五年大战,与长兄反目。 二姐为谷王妃,建文元年谷王第一个被先帝削藩,并废为庶人。 四妹为安王妃,安王李楹年未过二十,至今尚未就藩。 即使不计算家中姐妹,长兄徐辉组和三兄徐增寿已然是势如水火。 在古代,女子永远只有这样的遭遇,她们无法成为大树,只能成为环绕着大树的藤蔓。 大树向高处攀升,藤蔓能感受到阳光,能一览众山小。 但若大树轰然倒塌,藤蔓只可能随之落地,朽于泥土。 李允熥不自觉的偏头,将下巴搁在徐妙锦的头上,轻声道:“那日欲迎娶,非为保命……洪武三十二年末,你从苏州回返金陵,我在船上看过你一眼……” “真的?” “嗯,你戴了顶帷帽,江风吹拂……惊鸿一瞥。” 徐妙锦嗔怪的随手掐了吧,“后来三兄……” “哎呀,往哪儿掐呢!”李允熥手往下伸,“掐坏了小心你守活寡!” “守活寡就守活寡,大姐也不过是在守活寡。” “四婶啊……”李允熥脸上神色复杂。 若是徐妙锦此刻抬头看一眼,一定会心生狐疑……这神色和一个时辰前好像好像啊! 李允熥的手紧了紧,“阿锦,若有那一日,你别管我。” “都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徐妙锦幽幽道:“陛下去哪儿,臣妾就去哪儿。” “不许。”李允熥板过肩头,“给我生个孩子吧。” “我想过了,如今朝中局势复杂难言,最有可能得手的是六哥。” “六哥说不上宅心仁厚,但必不会赶尽杀绝,而且又是姻亲,你和孩子必有一线生机。” “老九看似手握兵权,但实则不过一介武夫,除非举兵造反,否则无登基可能……即使造反得手,也必然事败。” “若是燕王一脉势衰,魏国公当会寻回先帝,或扶立衡王、徐王,你亦不会被牵连。” 怔怔的看着丈夫,徐妙锦鼻头一酸,合身扑上。 第四十五章 你到底想做什么? 动物园里,李允熥拿着竹枝逗着小鹿,心想可惜没新鲜鹿茸……以前听太医院的人说过,这玩意能壮那啥。 虽然现在用不着,徐妙锦都已经高挂免战牌了,甚至昨晚跑到坤宁宫和徐氏一起睡,但东西六宫……那么多人啊! “对了,上次不是说蜀地有人送来大熊猫……呃,食铁兽吗?”李允熥好奇的问:“可有幼崽?” “有两只。”负责这块儿的宫人逢迎道:“陛下,可要取来?” “当然了,把幼崽送来。”李允熥搓搓手,上辈子只在电视上见过,这一世可以怒搓熊猫,看着宫人走开,他回首问道:“查的如何了?” 唯一留下的太监常宽习惯性的微微躬身,口中低声道:“前元至正二十四年,袁珙于福建路遇大夫普化帖木儿,言印堂司空有赤气,到官一百十四日当夺印。” “普化帖木儿转江南行台御史大夫,拒为张士诚请封吴王爵,遭其索行台印章,饮药而亡。” “真的是一百十四日?” “据说是,无可查证。”常宽继续说:“至正二十六年,袁珙遇江西宪副程徐,言君帝座上黄紫再见,千日内有二美除。但冷笑无情,非忠节相也。” “后来呢?” “程徐一年后拜兵部尚书,至正二十八年,中山王攻破北平,程徐妻携女投井而亡,程徐降,两年后任刑部尚书。” “千日内二美除,非忠杰相也。”李允熥啧啧两声,这听起来有点玄幻色彩啊。 老婆女儿跳井了,自己投降还担任刑部尚书,够准的啊! 一般的江湖相士总模棱两可,正说可以,反说可以,歪说都能说得通,而袁珙不仅说的非常明确,而且连时间都点出来了。 拜托,这画风不对啊! “还有吗?” “袁珙言前元永丰教谕陶凯日后当官至九卿,洪武三年,陶凯得太组皇帝垂青,官至礼部尚书。” “洪武八年,太组皇帝诏令精通儒书的僧人到礼部应试,袁珙力阻来复赴京,言有尸骨无存之忧,后来复得赠僧官,洪武十三年因胡惟庸案遭凌迟。” 稍微顿了顿,常宽加重了语气,“洪武三十二年,袁珙赴北平,得道衍引荐面见前燕王,言龙行虎步,日角插天,太平天子也,年四十,须过脐,即登大宝矣。” 李允熥嗤笑道:“不说四叔已亡……这等密语,难道会传的街头巷尾皆闻?” “总不会是皇兄在四叔心腹中安插了人手吧?” “这两日袁珙现身金陵,燕军多有将校不忿,这才传开。”常宽语速略微急促,“当日袁珙见燕王府将校,皆许以公侯将帅。” 李允熥嘴唇抖了抖,如果没有自己,袁珙预言的几乎没有任何差错……李棣的确是年过四十身登皇位,那些将校也因靖难之役……别说公侯伯了,追赠的郡王都不止一个。 他也隐隐想通了,为什么李高炽、李高煦都要讨好这位相士……如果袁珙开口说几句谁有天子之气,就算不会局势大变,只怕也人心浮动。 毕竟,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这位是半个神仙啊……之前一系列的事实都印证了这一点,虽然李棣死了,但的确攻破金陵,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 在李允熥这种穿越者看来……受到的震撼更大了,不是半个神仙,就是个活神仙啊! 不远处人影闪动,李允熥笑着看过去,几个宫人抱着两个小团子快步而来。 “袁珙现身金陵……随行者可有道衍?” 常宽忍不住抬头,“奴婢不知。” “去问问吧。” 李允熥接过一个小团子,“哎呦,小家伙还不轻呢。” 圆滚滚的,萌萌的,无论谁看到都会喜欢,李允熥逗了会儿,让人搜集了些竹枝竹叶,干脆将两只小熊猫带走了。 果然,小团子很受欢迎,特别很受女人欢迎。 坤宁宫书房里,徐妙锦抱住一只就不撒手了,徐氏虽保持端谨的神态,但也忍不住频频看过去。 一只小团子慢慢挪着,爬着爬着突然翻了个滚,滚到徐氏的脚边,抱住鞋子就不放了,还努力往上爬。 李允熥笑着抱起放在徐氏的怀中,“大姐,多抱抱吧,待会儿要送回去呢。” “送回去作甚?”徐妙锦一瞪眼,“一只给臣妾,一只给大姐,我们自己养着。” “别闹了……”李允熥无语。 万一养死了……流传后世,弄死了国宝,八成得被无脑喷。 万一养活了……啧啧,说起来是熊猫,实际这是猫熊啊,和养一只黑熊有什么区别,力能撕虎豹! “好了好了,我可没那闲情雅致。”徐氏笑了笑将小团子放在地上,“今日不留你们了,对了……今日陛下午课,三妹查过了吗?” 徐妙锦斜瞥了眼,“还没……等回了乾清宫,必要详查。” “还请娘子手下留情。”李允熥笑嘻嘻的做了个揖。 徐妙锦哼了声,举起小团子……意思很明显,小团子留给我,就放你一马。 李允熥神色一冷,挥袖道:“罢了,等熄灯后,朕也绝不留情!” 徐妙锦脸大红,霍然起身就是一脚踹过来,没踹中一阵风的出了门。 “大姐,你看看……对了,阿锦再来,还请大姐闭门不纳!”李允熥抱起另一个小团子笑着跟了出去。 徐氏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侄儿和三妹终能水乳交融,三妹性子直爽蛮撞,侄儿看似粗豪,实则体贴。 呆呆的坐在榻边好一会儿,徐氏突然有点后悔,应该留一只下来陪着自己……如今的日子,孤寥独灯,实在难熬。 徐氏更后悔的是,几个月前为什么要从乾清宫收走那本《江湖豪客传》,越看越觉得难熬,几次想烧掉……都舍不得。 回了乾清宫,李允熥大大咧咧的斜靠在榻上,调笑道:“练字也行,一张字帖一次,不计时辰!” 徐妙锦咬牙切齿,“十张一次。” “两张一次。” “八张一次……再不济让墨砚、纸笔陪你!” 李允熥瞄了眼一旁的墨砚,“你不吃醋吗?” “哼,她本来就是跟着我过来的。”徐妙锦眼珠子转了转,“反正东西六宫空着,陛下给她们俩也留个位置吧?” “奴婢不敢,奴婢无此福分。”墨砚赶紧跪下。 “我自小离家,你纸笔服侍了我多少年,若不服侍陛下,难道孤老宫中?” 李允熥打了个哈欠,“再说吧,这事儿吵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定下来。” “陛下等不及了?” “朕倒是无所谓。”李允熥笑道:“反正最大最肥的那块肉已经咽下肚了。” 徐妙锦凶巴巴的瞪了眼,看那模样想咬上两口,半响后才说:“今日大姐说了,圈了一大块儿,待得秋高气爽,宫中设宴,请陛下相看。” 正喝茶的李允熥差点喷了,这是古代版的选妃啊! 谁想出来的主意……下一世绝对是个牛逼的大茶壶啊! 看李允熥那模样,徐妙锦翻了个白眼,气呼呼的出去了,还红着脸的墨砚赶紧跟上。 这丫头也不错,看那小腰扭的……李允熥一边欣赏,一边招手,“问了吗?” 常宽凑近低声说:“皇爷猜对了,这几日袁珙现身金陵,道衍一直伴其左右,当年就是他将袁珙引荐给前燕王的。” 李允熥神色微变,如果说袁珙以相士的身份说些什么能使人心浮动,但姚広孝……代表的实实在在的威望和权力。 作为李棣最重要的谋士,姚広孝在燕王一脉中,无论文武都有着极高的声望,得益于李允熥这个穿越者放出的略带夸张的流言蜚语,即使是朝中重臣对这位“黑衣宰相”也有着不小的忌惮。 差不多半年了。 半年内,朝局混乱不堪,你一直在金陵城外寺庙中冷眼旁观,却在如今朝局相对平稳的时候突然召来了相士袁珙。 你,到底想做什么? 第四十六章 相看 “其实陛下说的也不错。” 袁珙笑看着正在烹茶的道衍,“你的确算不上正经的和尚,袁某人索性就暂且歇身此寺吧。” 道衍面无表情继续烹茶,本朝太组皇帝废茶饼,但流传了数百年的茶艺并没有消失,皇宫内库中颇多龙团茶饼,如今大都在道衍的手中。 “又咬盏了,茶艺不减当年。”袁珙抿了口茶,看着枯干老瘦的道衍,摇头笑道:“若是当年肯随我修行,如今……” “罢了,罢了,当年初遇,便知你是个不安分的。” “求僧官而不得,随燕王就藩北平,终有时机席卷北地,但如今呢?” “燕王身死,一朝全空,朝局混乱,彼此攻伐,蒙古南侵,这便是你想要的吗?” 面对袁珙抛出的这些问题,想起这三十多年的岁月,道衍也不禁黯然神伤,“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袁珙长叹道:“说到底,你不甘心。” 是的,说到底,就是因为这三个字,不甘心。 姚広孝是长洲人氏,家族世代行医,前元至正八年,十四岁的姚広孝剃度出家,法名道衍。 那时候的道衍还是个普通的和尚,但随后,他遇见了一位改变他一生的人,苏州白鹤观主持,道号子阳子的席应珍。 席应珍善小楷,通经史,工诗文,汇通儒、释,尤精于《易》,在苏州名气极大,但他最精通的是阴阳术数、兵略。 所谓的阴阳术数,乃陈平、刘基之道……在拜席应珍为诗后,野心、欲望在一个法号道衍的年轻和尚的内心深处熊熊燃起。 但出身苏州,截断了道衍可能的道路……在本朝初年,太组皇帝猛攻盘踞苏州的张士诚,虽最终破城,但死伤惨重。 终太组一朝,苏州出身的官员少之又少,而且还承担着极重的税粮,道衍早在洪武八年就试图以僧官入仕,可惜没成功,直到洪武十四年才谋了个僧职,即使随燕王李棣就藩北平,主要原因也不过是李棣夫妇信佛。 但洪武二十五年,懿文太子李标病逝,道衍那颗已经冰冻的心又开始剧烈的跳动起来。 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胸有韬略,腹藏良谋,我绝不甘心默默无闻的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颗不起眼的沙子! 我一定能做到,我一定能撼动天下。 如今,道衍的确做到了,但最终的结局……或者最后的胜利果实却在最后一刻不翼而飞。 李棣是死亡让道衍痛苦万分……我不是个试图祸害天下的谋士,我并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 在赶赴金陵之后,道衍很快做出了判断,如果局势维持下去,终有一日,天下大乱……内有诸王夺嫡,外有蒙古虎视眈眈。 道衍在心里无声的怒吼……我想在历史中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但绝不可以是以这样的方式! “廷玉兄抵金陵已有多日,该见的都已经见过了。”道衍缓缓开口,“有新人,有旧人,观之如何?” 袁珙笑道:“比如……” “比如燕王。” “颇有仁义之风。” “比如赵王。” “暴虐好杀,战阵勇将。” 道衍眯着眼笑了,“往日廷玉兄相人,必详加描述,连时日都绝无差错,今日为何如此吝啬?” 袁珙往日相人,都会给出确定的时间,比如程徐两千日内失二美,李棣四十岁登基为帝等等。 刚才这几句不仅没有点出时日,而且说的很模棱两可,评价燕王李高炽有仁义之风,评价赵王李高煦勇猛善战,但没说评价他们又没有天子之相。 道衍沉默片刻,低声问:“昨日,廷玉兄赴魏国公府,听闻见了衡王、徐王?” “温文儒雅,有君子之风。”袁珙轻笑道:“难道袁某人言何人有天子之气,和尚就要择其为主?”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很久很久之后,盘腿坐着的道衍缓缓起身,对着袁珙郑重的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上月在江西,得山西友人之信,蒙古南侵,烧杀抢掠,惨不忍睹。”袁珙轻声道:“和尚知错了吗?” 脑袋伏在地上的道衍身子微颤,闷声道:“知错,但不悔。” “是啊,若前燕王登基,当为一代雄主。”袁珙长叹道:“但身死孝陵外,如何能怪罪先帝?” “叔侄相残,谁对谁错……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百姓妻离子散,多少百姓死不瞑目……” “愿为苍生,不惜残躯。”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道衍神色灰败。 “起来吧。”袁珙略略抬手,“你姚広孝师承弘道法师,善于谋略,又在燕王一脉中极有声望,在下不过一介相士,只能尽述所见。” 道衍的神色略微恢复,起身盘腿坐下,神色凝重。 “所谓面相,所谓命运,并非不可更变。”袁珙轻声道:“当年前燕王的确有天子之气,但如何能料见孝陵外惊天一爆……” “五年前,于北平,袁某细察,世子头角峥嵘,有蛟龙之相,但如今承燕王位,蛟龙伏地,龙首下垂,无奋起之相。” “赵王暴虐好杀,如今更是凶煞近乎于实质,眼见白虎欲扑。” 道衍皱眉细想,李高煦有白虎相,那肯定没有为九五之尊的福气……这也符合道衍的判断。 燕王李高炽有蛟龙之相,却无奋起之态,能不能登基为帝……那是说不准的事。 道衍打点精神,又问了几句衡王、徐王,突然话题一转,“廷玉兄来金陵多日,可听闻传言……靖难一战,或有太组皇帝手笔。” 袁珙眼睛微眯,“说来听听。” 正在评点人物,突然话题转到流言蜚语了,显然这和尚是有所指。 道衍用玩笑而轻松的口吻说起五毒教趣闻……当年李允熥那顿瞎扯淡,已经扯得不少人将信将疑,几个月来,虽然没有大肆传播,但也不少人都知晓。 “太组皇帝……淮右布衣,但勤奋好学,并非汉高组之辈。”袁珙喃喃道:“汉高组分封诸王,后七王之乱,太组如何不知前车之鉴……” 道衍低声道:“数月内,和尚遍查往日公文,洪武二十六年,太组皇帝命晋王节制山西,燕王节制北平,军中大小事务均呈报晋王、燕王。” “洪武二十九年,燕王第一次率大军出征,麾下兵力雄厚远迈前两次出征。” “洪武三十一年,晋王病逝,太组皇帝命燕王同节制山西、北平、辽东。” “洪武二十六年……”袁珙神色有些惊惶,“记得洪武二十五年秋,懿文太子病逝,次月先帝被太组皇帝立为皇太孙。” 袁珙的额头微有汗珠,越想越觉得有问题……太子病逝,燕王、晋王均有功勋,而李元璋第二个月就立李允炆为皇太孙,却不停的加强燕王、晋王的势力。 同时,又以蓝玉案为由头,大肆捕杀军中宿将,开国功勋几乎被杀了个干净,留下的郭英,耿炳文都是名声不显,能独当一面,但不能统领全局的人物……说到底,他们在军事上的能力是不如晋王、燕王的。 这样一来,建文帝、燕王、晋王、辽王……杀吧,反正到最后,还是我李氏子孙拥有天下。 袁珙的惊惶不是因为李元璋的手段,而是因为李元璋的狠心。 五年大战,死了多少人? 李元璋以这样的手段来挑选继位者,堪称狠辣。 道衍轻声问:“廷玉兄可知,此言出自何人之口?” 袁珙渐渐平静下来,盯着道衍的双眼,“和尚书信一封,邀袁某来金陵。” “袁某不过一介相士,所长不过相人。” “燕王、赵王皆为旧识,何必再看?” “所以,和尚相邀,实欲袁某人相看陛下。” 第四十七章 可! 禅房内,很久都保持着寂静。 良久之后,道衍轻声问:“陛下如何?” 袁珙轻笑反问:“陛下如何?” 道衍微微垂头,“心思颇深,有霹雳手段,果敢明断,不类先帝、懿文太子,倒是有点像太组,且……” 停顿了会儿后,道衍才继续说:“看似是个傀儡皇帝,实则暗藏人手。” 袁珙嘿嘿笑道:“而且装疯卖傻,不弱前燕王。” “直来直去,看似粗豪,实则心思细腻,洞察先机。”道衍苦笑道:“不过半年光景,便能说动燕王太妃……燕王太妃欲改制朝政。” 袁珙用窥探的眼神打量着面前这个枯瘦的老僧,“五年大战,耗尽国力,内有夺嫡之险,外有蒙古南侵之危,若陛下有所作为,和尚欲助一臂之力,却又感叹前燕王知遇之恩?” 道衍保持了沉默……袁珙猜的没错,道衍有能力有手段助李允熥一臂之力,这也是最能使这个帝国走上正轨的捷径,但道衍需要背弃自己之前二十年的努力来改弦易辙。 这是个很难下的决定。 “当年在嵩山寺,你我初遇,便知你这和尚有异志。”袁珙叹道:“当日袁某言,刘秉忠流也……刘秉忠为后人所讥,也嗜杀。” “但那只是手段,刘秉忠未必不存仁心,若无其劝,江南必多数十万亡魂。” 道衍依旧垂头,低声问道:“廷玉兄观陛下如何?” 袁珙直截了当的说:“蛟龙之相,头角峥嵘,正欲奋起。” 说完这句话,袁珙起身,径直离去。 “蛟龙……” 长时间的沉默后,缓缓起身,缓缓移步,道衍走出禅房,站在屋檐下,此时正是黄昏时分,乌云密布,忽有闪电划破长空,随之而来的是阵阵闷雷声。 道衍喃喃道:“古之蛟龙,无角之龙,狂风暴雨,雷霆万钧,扶摇直上,腾跃九霄,显龙角而化真龙……” 道衍的神色渐渐放松下来,在某个时刻眼中透出一丝决断。 太组皇帝能放手,我也能! 如今朝中燕王、赵王欲夺嫡,魏国公徐辉组有权臣之像,衡王、徐王亦欲有所为。 如此局势,若陛下你能杀出一条血路,正如今日雷霆万钧中却能扶摇直上,保你又有何妨?! 在将近半年之后,无论是装疯卖傻,还是以或调和或霹雳的手段,李允熥都显示出了他的存在感……部分朝臣开始正视这位被强行推上皇位的年轻帝王。 就在道衍下定决心的这个黄昏,杨士奇敲响了一扇门。 “士奇兄。”手持书卷的刘璟诧异的看着满脸笑容的杨士奇出现在书房外。 “孟光。”杨士奇提起手中的油纸包,“便宜坊的片皮鸭。” “闻香下马,知味停车。”刘璟目光闪烁笑道:“多谢士奇兄馈赠。” 历史上的便宜坊最早就是在金陵,后来李棣迁都才落脚在北平,而“闻香下马,知味停车”是便宜坊门外的对联,在金陵极有名气。 咳咳,五年多前李允熥刚穿越来的时候还想着吃不到烤鸭了,结果没几天就找到了便宜坊…… “哈哈,孟光欲独食?”杨士奇大笑道:“若是孟光不弃,杨某愿食鸭翅。”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我不抢你刘璟的地位,你和陛下早年就是好友,你必然是陛下极为重视的人物,我杨士奇愿为羽翼。 说的简单点一句话……你刘璟吃肉,我杨士奇也要捞点汤喝喝。 刘璟定睛打量着杨士奇,自那日送行周继瑜、叶福之后大半个月了,没想到对方再一次找上门……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拜祭长兴侯耿炳文,第二次是送行周继瑜。 不多时,两人在侧屋对坐,桌上是一盘黄豆丝,一盘撕开的烤鸭,一壶黄酒。 杨士奇出身贫寒,直接右手拿起一块翅膀啃着,支支吾吾说:“如此美味,孟光别客气。” “本朝翰林,无唐宋高位,俸禄甚少。”刘璟端着酒杯轻声道:“士奇兄今日可谓大手笔。” 杨士奇啃完手上的翅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叹道:“听闻陛下前几日又被御史……” 几日前,浙江绍兴知府被弹劾,理由是收取贿赂……放在洪武年间,那是要扒皮充草的,武英殿议事决定是罢官充军。 而李允熥颇为不屑,用后来某个御史的话来说就是不敬太组……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哪有那么好的事?! 李允熥甚至还提议,给天下官员增加俸禄……啧啧,这句话一出,李允熥被好些御史上书指责。 但背地里,朝臣都觉得……陛下真是个仁君啊! 在地方任职的官员还稍微好点,总是有搜刮油水的机会的,但在金陵的朝臣……比如今天杨士奇去便宜坊买了只烤鸭,这几年积攒下来的银两已经去了三成,所以刘璟才会说一句大手笔。 “咳咳咳咳。”刘璟干咳几声,苦笑道:“陛下应是无心之语。” “未必未必。”杨士奇笑道:“陛下那句话说的也对……增加俸禄,地方官员就不会太过搜刮,至少……用陛下的话……怎么说的?” 刘璟想了想才说:“贪赃成本增加。” “不错不错,至少小钱看不上眼了。”杨士奇啧啧道:“陛下奇思妙想……增加俸禄,也算收朝臣之心。” 刘璟嗤笑道:“至少数年之内不可能。” “孟光说的也是。”杨士奇叹道:“但杨某等不及了……买了这只烤鸭,囊中已空空如也,家中米缸已空,明日便要饿肚子了。” 刘璟挑挑眉头,并未接话。 “金陵虽好,但米贵,肉贵,菜贵,房更贵。”杨士奇摇头道:“金陵居,大不易,更别说杨某区区翰林,又非科举入仕。” 刘璟扬了扬下巴示意继续,他还没听出什么。 杨士奇轻笑道:“孟光与吏部尚书昭季公乃忘年交……杨某欲外放。” 沉默片刻后,刘璟眯着眼问:“士奇兄欲外放何地何职?” “建文年间,杨某为翰林院编纂官,兼吴王府副审理,陛下登基后,得以升迁翰林院编修。”杨士奇笑道:“本朝进士入翰林院为编修,正七品,熬上几年外放理应升迁,多为上县正印官,或府同知、通判。” 顿了顿,杨士奇加重语气,“听闻松江府同知出缺。” 周继瑜从松江同知升任松江知府,同知的确出缺,而叶福外放华亭知县,刘璟对这两人寄予厚望,而杨士奇在送行当日就窥破……这是非要登上这艘船啊。 刘璟面无表情的问:“《江湖豪客传》,士奇兄应看过了。” 当日杨士奇要登船,刘璟就已经提出了条件……林冲雪夜上梁山,你的投名状呢? “那是自然。”杨士奇淡然道:“昨日收到家书,老母、独子已然迁居华亭,多亏了叔畴安置。” 叔畴是叶福的表字。 “华亭,人杰地灵,若能外放松江同知,杨某欲携妻同往。” 刘璟放在桌下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将老母、妻儿一并送到叶福的手中,这的确是一份不能再过分的投名状! 但这是不是太过狠绝……刘璟能清晰的感觉到面前的中年人心中燃烧着熊熊火焰。 野心的火焰。 杨士奇神情淡然,手中捏着一块鸭肉,没有再说什么。 良久之后,才响起刘璟沙哑而肯定的答复。 “可。” 第四十八章 人质 在短暂的卷动金陵风云之后,袁珙选择在距离金陵三十里外的一处道观落脚,并拒绝了太常寺卿、翰林侍读等虚职,金陵终于再次恢复了平静。 如一颗石子扔进池塘,平静的水平泛起了涟漪,……燕军中多有知晓袁珙曾拜会前燕王李棣,年长者也多知袁珙百无一谬的传奇故事。 或是因为朝局,或是因为自保,但无论如何,袁珙都没有对燕王、赵王表示出任何的偏颇,对衡王、徐王更没有什么关注。 京中什么样的传闻都有……李允熥坐在武英殿侧殿中,无聊的看着徐氏批阅奏折,他只管最后签字盖章,心里在想,有人以袁珙闭口不言猜测李允炆没死,这也就罢了,但居然还有人猜测李棣也没死! 不过这都不关我的事……坊间传闻金陵无天子气,但都是指燕王、赵王、衡王、徐王他们,压根就没人提到当今陛下。 瞄了眼手边的奏折,李允熥笑道:“四婶眼光独到,六哥也擅识人,这夏元吉果然有一手。” 徐氏点头道:“筹集如许多粮米,由福建海路北上,至山东改为陆运,虽然耗费颇多,但终归使大军无后顾之忧。” 李允熥一路看下去,打了个哈气,“四婶,夏元吉提到太湖水患,他是想疏通河道吗?” “夏元吉有治水之能。”徐氏详加解释道:“四年前闽地水患,便是夏元吉合福建布政司新掘河道分流,保三县平安。” “奏折中已然说明,太湖水患已有两年,洪水不退,主要是因入海的吴淞河道淤塞,更百余里已为平陆,只能另选河道挖掘。” 李允熥连连点头,一手捏着奏折,另一只手紧紧攥成拳头,青筋毕露……松江是自己好不容易选定的地点。 徐氏继续解释道:“夏元吉选刘家港、白茆港两地入江,再上接大黄浦,引淀山湖水自南跄口入海。” “只可惜工程浩大,略略一算,不提钱粮,至少民夫十万……” “如今朝中哪里有那么多钱粮,民夫……抽调那么多民夫北上运粮,再过些时日就是秋收了。”李允熥嘀咕了声,“只能先放放了?” 徐氏叹了口气,“夏元吉为户部尚书,不可轻易离京,只能先托付松江府……不过暂时只能治标,难以治本。” 李允熥嗯嗯了几句,他记得历史上大概就是永乐初年,夏元吉以户部尚书的身份治理太湖,疏通吴淞,那就是所谓的“黄浦夺淞”。 这一世,虽然夏元吉依旧成为了户部尚书,但李棣已死,诸王夺嫡,大战连绵,北地多遭战乱,朝廷短时间内是抽不出人手、钱粮去疏通吴淞河道的,更别说挖掘新河道了。 也就是说,周继瑜、叶福以及金山卫在松江依旧有着很高的自由度……李允熥在心里琢磨,都一个月了,不知道松江那边折腾的如何了? 吴王府之前多年的积累……李允熥最早是想一走了之,全都不要了,若是执意带上,只怕会留下蛛丝马迹。 但这不是没走成嘛。 既然没走成,被推上皇位后的李允熥第一件事就是让常宽通知了当时还没入宫的杨应能,将吴王府的不少工匠、存料和研发出来的玩意全都藏了起来。 一直到一个多月前,杨应能才找到机会,将那些资料、工匠陆续送出了金陵,最主要的目的地就是松江府。 李允熥目光幽幽,自己已经能做了目前所有能做的,而且是以极为冒险的方式……能聚集财力的秘方,能研发火药、火器的工匠,金山卫的中低层的将领,可能遭到的倭寇侵袭,还有因为太湖水患、山东大战而聚集在松江周边的大量难民。 李允熥自信,如果让自己亲手操作……很快就能在松江建立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基地,但松江知府周继瑜、华亭知县叶福,这两个人李允熥没有一丝印象。 两人均在金川门一战中受伤,证明了他们理应是李允炆的忠实臣子,不会投向燕王一脉……但这只证明了他们的品行,并不能证明他们的能力。 燕军都打进金陵了,还要坚守金川门……这本身就说明他们脑子并不活络,李允熥最怕的就是,这两人是那种臣子。 哪一种? 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可惜李允熥记得的那些有能力的历史人物,要么投了燕王一脉,比如夏元吉,要么投了徐辉组,比如茹瑺,再要么是持中立立场……而那些永乐年间的名臣,李允熥暂时还不敢用,鬼知道他们会不会将自己这个傀儡皇帝作为升官的踏脚石! 最典型的就是杨子蓉。 这个名字在历史上并没什么名气,因为历史上李棣登基之后,将其改为了杨荣……大名鼎鼎的三杨之一的杨荣。 从理智上分析,杨子蓉如今是谁都不肯用,唯一可能给他希望的就是李允熥……但在一次刘璟通过常宽送进宫的口信中提到杨子蓉后,李允熥给出的是否定的回复。 收了杨子蓉……这厮最有可能做的就是将自己卖了,以此博得燕王李高炽的好感。 外面吵的越来越厉害了,李允熥侧耳细听,居然有桌椅到地的声音,忍不住撇撇嘴,瞄了眼凑近的中书舍人杨应能,“谁挨揍了?” 杨应能犹豫了下,见徐氏也看了过来,垂头道:“魏国公……兵部尚书,成国公……左副都御史茹瑺。” 嗯,魏国公徐辉组在揍他弟弟,兵部尚书徐增寿,而成国公朱能在揍徐辉组麾下最得力的茹瑺。 徐氏脸色有些泛白,霍然起身,突然身子晃了晃,扶着案脚才站稳。 “四婶,别急。”李允熥赶紧扶住,“四婶别急,政见不同而已,无甚大事。” 徐氏甩开李允熥,疾步走入正殿,李允熥犹豫了下没跟上去……这种针锋相对的场合,自己掺和进去没什么好处。 “陛下。”杨应能低声道:“东面传信,钱粮不足。” “外面闹的那么凶,朕出去……你以为他们不敢揍朕,大虫虽猛,也难敌群狼啊!”李允熥大声叹息,随即低声道:“别急,慢慢来。” 杨应能躬身行礼,细若微声,“翰林编修,原吴王府副署理欲外放松江府同知。” 李允熥呆了呆,在多位宫人的注视下,疾步走到正殿外,听着里面的动静,又搓着手走回来,背对着宫人,神色变幻莫测。 第一次见到杨士奇还是建文元年,那时候自己不屑一顾,因为对方报名是杨寓,士奇是他的字……自己只是感叹,这年头姓杨的怎么就那么多! 后面的三杨,吴王府内还有个杨应能,现在又多了个杨寓。 一直到建文四年,李允熥才弄清楚,原来杨寓就是杨士奇……不过那时候,他已经隐隐有了遁走的念头,也不在乎了。 在这个关键时刻,杨士奇突然想外放松江同知……这种消息是通过杨应能传来的,而且外放的地点还是松江府,这让李允熥能立即确定,杨士奇应该知道些什么。 真不简单啊! 这样的历史名人哪个都不是好糊弄的……呃,可能就赵王李高煦是真有点蠢。 “其寡母、妻、独子均已送至华亭。” 李允熥嘴唇哆嗦了下,这么狠?! 将一家人都交出来做人质? 拜托,这种走钢丝的高难度活,我自己都没什么信心呢! 侧头看了眼隔壁的正殿,李允熥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低声道:“岂能以人母为质,当于金陵奉养,其子可送至金山卫。” 杨应能无声退开,心里忍不住吐槽,不能以杨士奇的母亲为人质? 所以将杨士奇的寡母送到金陵,扣在手中,然后再将杨士奇的独子送去金山卫,扣在手中……双保险啊! 李允熥久久凝视着墙壁,脸上神情颇为复杂,没想到杨士奇能看破,更没想到杨士奇会选择登上这条破船…… 自己能信任他吗? 但无论如何,杨士奇在历史上是四朝元老,执掌内阁首辅十余年,是如今天下数的出来的人杰,自己或许无法完全相信他……但却可以用他。 将母亲、独子扣下……这其中的意味,想必杨士奇这样的聪明人应该不会误解。 如果不想重用你,何必要扣作人质呢? 李允熥正思绪万千的时候,正殿内突然传来高声呼喊。 “母妃!” “大姐!” “母亲,母亲!” 那是李高炽、李高煦、徐增寿的呼喊,李允熥一个激灵,健步如飞冲进正殿,如今徐氏是自己最重要的依仗! 只见站在龙椅边的徐氏手抚额头,摇摇欲坠,一旁的徐增寿正扶着肩膀。 第四十九章 民心所向 最先窜到徐氏身边的居然是李允熥,几乎是一步迈进了武英殿,瞬间就扶住了徐氏。 “四婶?”李允熥低呼一声,凝神细看,徐氏面色苍白,颊无红晕,“派人传太医来,快!” 燕王太妃在武英殿晕倒,这对燕王一脉来说,是个坏到不能再坏的消息……要知道,皇城中,宫墙内,徐氏有着绝对的控制权,而且是名正言顺的垂帘听政,这意味着相当程度的决断权。 对于李允熥来说,不说徐氏对燕王、赵王的压制,对徐辉组的制衡,仅仅是这几个月来的关怀备至,他也绝不希望看到徐氏倒下。 李允熥心里有着不好的预感……因为虽然不知道具体时间,但他记得徐氏在李棣登基后没几年就过世了,之后李棣就再也没立过皇后。 但对徐辉组来说,会是一个绝好的消息……虽然倒下的是他的嫡亲同胞姐姐。 没了徐氏,就无人压制燕王、赵王的相争……徐辉组成功的几率将大大增加。 太医终于小跑着赶来,在压抑的气氛中为徐氏诊脉,李允熥的视线如若实质,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三兄,今日相争,所为何事?” 李允熥选择询问的对象是兵部尚书徐增寿。 徐增寿脸上都青了一块,应该是被徐辉组揍的,他犹豫了下,上前几步,低声说:“大军已入顺天府,蒙古西窜,今日议……” “明白了。”李允熥面无表情的陆续看着李高煦、李高炽、徐辉组。 燕军和官军相互提防,分两路北上,分别从保定府、河间府入顺天府,蒙古军被驱逐西窜,跑到宣镇甚至山西去了,在这种情况下,大军要不要继续北上西进? 李高煦肯定是不肯让丘福领军继续进军的,燕军是他的立身之本,是他的根基所在,而徐辉组自然希望两股大军都北上西进,反正死了多少他都不心疼……而且还振振有词,燕王府在洪武二十六年后就有护卫山西、宣镇之责。 这一次,徐辉组占了理,而李高煦硬顶着,李高炽在一旁看热闹……徐增寿帮了几句腔被徐辉组揍了,李高煦倒是没对徐辉组动手,让成国公朱能给了茹瑺一拳。 之后,徐氏就出来了,百般调和……以她的思维模式,自然是希望进军山西,收复宣镇,驱逐蒙古人,但李高煦还是硬顶着。 再之后,就是徐氏晕倒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李高煦气的。 李允熥站在皇位前,久久的盯着脸色泛白,惊惶不安的李高煦……这个货虽然是最没有可能登上皇位的那个,但却是直接杀伤力最强的那个。 好一会儿后,太医收回了手。 “如何?” “启禀陛下……”太医说了一大堆高深莫测……反正听不懂的话后,才说出结论,“药方稍候送至,燕王太妃需精心休养,不可费神。” 李允熥微微颔首,招手让常宽过来,带着几个宫人、宫女将徐氏抬上软轿,径直送去坤宁宫。 徐增寿松了口气,正犹豫着这两天是不是找个地方躲一躲,大兄今儿这两拳是一点都没留手,这时候,却听见李允熥扬声道:“赵王!” 众人均是一愣,陛下登基至今,只在武英殿中开过两三次口,而且都是在燕王太妃徐氏在场的情况下……今日徐氏病倒,陛下要做什么? “赵王,你的心思,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李允熥声如洪钟,“蒙人侵入山西,烧杀掳掠,更盘踞西北重镇宣镇,你却使大军顿足!” “若是如此,他日即使朕传位于你,你坐得稳这个皇位吗?” 李高煦面无表情的盯着李允熥,片刻后微微垂头,躲开了对方的视线。 李允熥的视线落在李高炽的脸上,“身为燕王,抚平北疆,乃你分内之事,为何今日闭口不言?” 这时候李高煦却插了句,“若是燕王肯北上……” “闭嘴!”李允熥霍然起身,“谁不知道燕军兵权均在你手,燕王只携王府近侍北上吗?” “但你既然继燕王位,北疆子民皆你子民,不亲之爱之,不救其于水火之中,他日登上皇位,难道就能心安理得吗?” “即使登上皇位,难道指望他们心向新帝?” 李高炽本就泛白的脸色更是苍白,远远看着的开国公常升忍不住在心里想,自己这位外甥皇帝,其他的本事没有,这张嘴倒是犀利……只是之前为何一点都没显露出来? 李允熥转头看向徐辉组,冷笑道:“魏国公所欲,无人不明了,若是燕军西进北上,全军覆没,必然欣喜万分!” “陛下此言差矣。”徐辉组嗤笑道:“蒙古盘踞北疆,难道就这么看着?” “难道之前,魏国公不是让淇国公丘福领军先行,山东布政使铁选领兵殿后吗?”李允熥冷冷道:“若是让铁选领兵先行,想必今日不至于此。” “中山郡王生前数度北伐,先入北平,扫清蒙元余孽,恢复中华,你身为中山郡王长子,沿袭魏国公,何尝顾忌军国大事?” “何尝顾及北疆子民?” 今日李允熥所说的这些……都是明面上别人跳不出错的话,但殿内相当一部分人脸色微有不屑,这番话太过迂腐了。 两军北上,看似是军事,但实际上牵涉到朝中政争,陛下想以这等话打动双方,合力驱逐蒙古军,实在是有点想当然。 但接下来,李允熥扬声道:“朕数月得燕王太妃讲史,汉高组三年灭秦,五年灭楚,实则不过流氓无赖。” “司马代魏,杨坚篡位,唐太宗玄武门杀兄杀弟,逼父退位,宋太组陈桥兵变……” 众人听得一脸懵逼……在场这些人,对这些,谁都比陛下您熟悉啊。 李允熥顿了顿,加重语气道:“自古以来,不过后盖先,不过新代旧,反反复复,仅此而已,正所谓,春秋无义战。” “唯独本朝不同,太组皇帝本淮右布衣,取命元璋,意欲与蒙元同归于尽,奋起多年,立都金陵,数度北伐,终能扫清蒙元,恢复中华。” 李允熥洪亮的声音在武英殿内回荡,“自古得国之正,未出本朝之右者!” 一股肃穆而自豪的气氛在殿内升腾而起,的确如此,本朝以驱逐蒙元而立国,乃是堂堂正正。 这句话说出口后,原本觉得李允熥迂腐的几位臣子都是心中一个激灵……都察院做第一把交椅的左都御史练子宁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陛下如此豪气,真有太组遗风。 “朕听燕王太妃提过,唐太宗曾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所谓的水,乃是民心。” “而在本朝,驱逐蒙元,从蒙古铁骑下救我子民,这就是民心所向!” 第五十章 不似人君 金川门。 一辆马车缓缓通过城门,掀开车帘,一位中年官员神色复杂的回首再看了眼这座金川门。 半年之前,曹国公李京隆打开了这座城门,五年大战以这样的方式落下帷幕……虽然李棣不得好死,但先帝焚宫失踪,至今也不知生死。 马车在皇城外停下,中年官员整理衣着,缓步走入皇城,径直去了吏部。 “拜见大冢宰。” 吏部尚书张紞放下毛笔,笑道:“天性来了。” 这位中年官员乃浙江按察使王良,字天性,此次是赴京朝觐叙职,受吏部考核。 王良在建文元年任刑部左侍郎,后外放为浙江按察使,乃一方大员,与张紞早年相熟。 寒暄了几句后,张紞和王良在侧厅坐定。 “如今朝中局势,想必天性已有耳闻。”张紞轻声道:“搅动风云,暂且只是金陵一地,朝中旧臣多有弃职、贬谪。” 王良性情直率,径直问:“下官听闻,礼部尚书陈公、户部侍郎卓敬、大理寺卿刘端均被罢官归乡?” 张紞微微点头,王良追问道:“难道魏国公也不能保之?” 短暂的沉默后,张紞意味深长的说:“天性外放已近五年,如今朝中巨变,当细细察之。” 那几位都是不肯投向魏国公,或者不信任魏国公的……徐辉祖毫不犹豫的打发走,以留下的职位和燕王一脉做了交易,保证他自身的权位所在。 王良眉头紧锁,这句话至少显示了……面前这位吏部尚书和名义上统领建文旧臣的魏国公并不是一个立场,看来金陵局势比想象中要复杂的多。 又提了几句前几天刚刚启程回乡的前户部尚书郁新,张紞话锋一转,“浙西水患两载,灾民颇多,又有乡豪夺地,但天性掌司法,明断无误,民众诚服,使民乱不起,此次叙职,功业册中当为二等。” “但如今朝中局势如此,地方官员大都留用,天性当留任浙江按察使。” 这个结局,王良早有预料,外地官员的大幅度调整,很可能会等金陵局势稳定之后才会展开。 略略禀报了些分内事,王良问:“何日朝觐陛下?” “一省按察使入京叙职,陛下理应接见。”张紞淡淡道:“天性稍候,适才已让吏员递交。” 王良犹豫了会儿,身子微微前倾,低声问:“听闻陛下被共推继位,处境堪忧,朝中事务均难以过问?” “燕王太妃垂帘听政,燕王、赵王羽翼渐丰。”张紞似笑非笑道:“魏国公虽勉力抗衡,但……魏国公和陛下……天性稍后打听就是,此事满朝皆知。” 不多时,一位太监引王良出了吏部,七拐八拐来到文渊阁。 “臣浙江按察使王良拜见陛下。” “平身。” 声音略微沙哑,并无沮意,亦无激扬,只留下平静。 王良起身,眼角余光扫了扫,屋内一共三人,正中的应该就是当年的吴王,如今的陛下,坐姿随意,斜斜靠在椅背上,手中把玩着一块玉如意。 两侧坐着的是两位青年,一位身材肥胖,脸上满是笑意,理应是燕王李高炽,另一位身材消瘦,皮肤略微黝黑,可能是赵王李高煦。 “六哥,老九,你们问吧。”李允熥懒洋洋的随口说了句就闭上了嘴。 一省大员入京朝觐,原本一直是李允熥和燕王太妃徐氏接见,如今徐氏病卧床榻,李高炽和李高煦都不放心,主要是不放心对方,索性一起来了。 李高煦只懂得舞枪弄棒,冲锋陷阵,对政事那是一窍不通,而李高炽身为燕王世子,在之前五年内主政北平及数府,这方面倒是熟悉的很,笑着问起王良浙江诸事。 李高炽问的很细,对王良颇多善意……因为在四年前,靖难之役刚刚拉开序幕,建文帝李允炆上告宗庙,将燕王李棣及其妻儿均废为庶人。 而身为刑部左侍郎的王良却上书,建议减燕王府之罪,李允炆大怒,虽然没有治罪,却将王良驱逐出京,外放浙江按察使。 所以,在李高炽看来,王良是有可能被笼络的。 李允熥无聊的看着这一幕……他无所谓,并不担心,一方面浙江按察使这是一省大员,但在朝中没有实际分量,对夺嫡很难产生实质性的影响,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知道王良这个人。 知道这个人,是因为穿越者的身份……李允熥穿越前即将开拍的那部电视连续剧中,王良算是个分量不算太轻的配角,所以李允熥记得很清楚。 历史上李棣登基后,同样对王良颇有善意,遣派使者召其入京,那是准备嘉奖……结果王良先是准备将使者剁了,没成功,然后堆着木柴,放火自杀。 为此,李棣大怒,这是给脸不要啊,最终以王良自杀同时毁按察使大印为理由问罪,其家人均被流放边塞。 这样的人物……有可能会投向魏国公徐辉祖,但必定不会投向李高炽、李高煦。 王良也感受到了李高炽有笼络之意,突然说:“殿下,浙西水患两载,太湖泛滥,虽下官主按察,但不忍见湖州、嘉兴两府民不聊生,此次入京,还望户部拨钱粮以赈灾,并修建湖堤。” 李允熥瞄了眼王良……这位倒是个心思敏捷的,这个条件,不说李高炽肯不肯,关键是办不到。 果然,李高炽捋须沉思,对面的李高煦已扬声道:“如今北疆战事未定,钱粮当输北地。” 说到这,李高煦突然转头看向了李允熥,“陛下觉得呢?” “北疆子民乃是朝廷子民,浙西子民……” 李允熥笑骂道:“不就是前日四婶被气倒,我训了你几句嘛,还挺记仇的!” 那日武英殿内,李允熥以大义相责,在场诸人无不闭口不言……没办法反驳啊,李高煦是被骂的最惨的,这两日去坤宁宫探看徐氏都被拒绝了。 “二弟,此事不可共论之。”李高炽打圆场道:“北疆战事为首,驱逐蒙人为重,但浙西……” 说着说着,李高炽也看向了李允熥。 “六哥,老九,你们俩倒不愧是嫡亲兄弟啊。”李允熥嗤笑道:“大军北上,粮草输北地,朝中抽调不出粮米赈灾,更别说是修建湖堤了……你们这是想让我来背这个黑锅?” “想都别想!” “六哥,适才王良可是问你要钱粮呢,反正户部尚书夏元吉是你门下嘛!” 被这句话提醒了,李高煦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陛下说的是!” 李高炽苦笑道:“夏元吉身为户部尚书,乃是陛下臣子。” “鹅鹅鹅……”李允熥都笑出鹅叫了,捧腹道:“王卿?” 一直在冷眼旁观的王良拜倒在地,“臣在,请陛下吩咐。” “待会儿你径直去找户部尚书夏元吉,就说是朕的话,令户部抽调钱粮输浙西,先行赈灾。”李允熥随口扯淡,“反正燕王适才都说了嘛,他夏元吉乃是朕的臣子。” 李高炽无语了,陛下,你这是在耍流氓啊! 一旁的李高煦还在添油加醋,“陛下说的是,除非他夏元吉不是陛下的臣子……” “老九,你就少幸灾乐祸了!”李允熥笑骂道:“小心六哥真的应下……然后削减大军钱粮,到时候你就要跳脚了。” 李高煦愣了下,点头道:“大军粮草不可削减,若是户部能从其他地方抽调钱粮赈灾,孤倒是无所谓。” 李高炽都懒得说话了,光是筹集大军粮草,夏元吉已经是白了一半头发,哪里还有余力赈灾? 李允熥似乎忘记了王良还在,随口说:“过几日就要选妃了,其他的我都无所谓,六哥,老九,你们别塞些庸脂俗粉来!” “陛下……也有寡人之疾啊!”李高煦斜眼瞥着府内燕瘦环肥的李高炽,“臣这儿倒是无妨,但大兄那边……若有美女,只怕早就自用了。” 下面的王良都听不下去了,脸色铁青,咳嗽两声,“若陛下无其他吩咐,臣告退。” “好好,王卿先下去吧。”李允熥眯着眼看了眼王良,笑道:“卿留任浙江按察使,当尽心竭力……” 听了一通套话后,王良大步走出了文渊阁,大步走出了皇城,心中犹自忿忿。 虽然在外地当官,但浙江距离金陵不算远,王良曾经听人私下提起过,魏国公曾言,陛下,不似人君。 与燕王、赵王称兄道弟,接见大臣如此不端……果然不似人君。 这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王良的身边,一位中年人下了马车,行礼道:“可是浙江按察使王公?” “你乃何人?” “学生建文元年举人,今日受魏国公所托,延请王公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