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陆传奇》 第一章 东浮邪云,南起腥风,西滚恶浪,北上极寒。 夕阳如同夏日的野果佳酿一般殷红似血,洒落在北蒙洛国的每一寸土地上。 贺良站在怡蒙殿前的高阶上,右手扶着白理石精雕的栏杆,左手托着半臂长的象牙制成的烟枪,忙碌了一整天的他此刻正分外享受微寒中来自南方上等烟草的燃烧带给他的炙热与火辣。厚重的青色烟雾在他浓密的灰发中回转缭绕,他的目光越过雾气翻腾的护城河,穿过蒙洛六堂,扫视着无垠的国疆,眉宇间难掩一丝愁绪。侍卫站在身后百无聊赖地低头来回踱步。 自从蒙威王驾崩的消息传遍广陆后,各国外使便纷纷赶来北蒙以示哀悼,作为北蒙军务官,又曾是蒙威王私人侍卫的贺良,这些天确实有点疲于待客。 “贺军师!”一个温柔小心却又略显突兀的声音打断了贺良的思绪。“摄政太后召见,国师和外务师也在,请随我来。” 贺良缓缓转过身,低头将肺中残留的烟气吐干净,用拇指用力按熄了烟枪斗中还在燃烧的烟草,对前来拜见的唤臣颔首示意。 因着纯正的尊莽人血统,已经年逾百岁的贺良依旧步伐矫健,乃至本应在前带路的唤臣不得不提起长袍加快脚步才能勉强跟得上他的速度,就连贺良的年轻贴身侍卫都要踏开大步随行。 海面吞噬掉了最后的夕阳,原本泛着金光的云层瞬间厚重了许多,高耸宽厚的尊莽山峰如同巨大的石浪一般屹立在远处的北方,怡蒙殿深红色的墙壁也随夕阳西下陡然黯淡,殿内的禁卫军准时举着火把点起了长阶上的明灯。 “贺军师,贺军师,慢着……别走了。”唤臣上气不接下气,三两步费力地赶上了贺良。“前面就到了,太后不在蒙灵堂,就在文灵府呢!” 贺良忙将烟枪递与自己的侍卫,唤臣趁着这功夫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整理了一下袍子,走在贺良前方。 文灵府坐落在怡蒙殿的东南方,足有一座军营那么大,府门口左右各站着四位高大笔挺的禁卫军,深银色的铠甲在火炬的照耀下明光烁亮,胸旗在微风中摇曳飘零,腰间的长刀是由南蒙最优秀的铁匠精心捶打而成,可削铁如泥,劈风斩浪。八人见贺良,将手从刀柄上挪开以示敬意,这是禁卫军的特权,他们对皇帝之外的任何人都无需弯腰或下跪行礼。这些禁卫军要日夜守护着太后的出行,蒙威王驾崩前,随行的禁卫军只有四人,近些天由于殿内要招待他国众多外使,内务部便依照太后的意思,专门临时从灵堂调遣了一队禁卫军跟随太后和皇上。 靠在文灵府门口石柱上的两位侍卫对贺良行了深躬扶胸礼。贺良对这些侍卫没什么好感,包括他自己的侍卫,与其说是侍卫,不如说是内务部安插在身边的眼线。倘若真有能悄无声息进入怡蒙殿的刺客,这些侍卫多也是形同虚设,难以招架。因此他草草回了礼,便转过了身。 “传太后,贺军师拜见!”唤臣站在文灵府门口拖着长音小心报道。 “军师请进!”宫女的声音透过文灵府门缝依稀传出。唤臣紧忙示意贺良的侍卫在外等候。 贺良掸了掸衣服,推开门跨进文灵府,穿过依旧绿意葱茏的庭院,感叹太后从南蒙聘请的园丁的神妙。 走进院前的客房,见三人已围坐在红木桌前,贺良对太后半躬扶胸行礼。 “军师请坐吧!”文灵太后温柔地示意贺良入座。 文灵太后是南蒙前王文灵王的女儿,身上始终散发着皇室的优雅与高傲。年已近五十的她依旧肌肤丰泽,秀发垂顺,一双眸子如同凝固的黑色露珠藏在一对弯叶眉之下,晶莹明晰却也深不见底。 当年身为文灵公主,与作为南蒙外使的哥哥一同来到北蒙进见蒙威王,因着不俗的气质和天仙般的美貌被蒙威王相中,因此促成了南北蒙间最为盛大的一次联姻,随行进嫁的队伍长达百里,蒙威王甚至专门建了一间殿来收纳文灵公主的嫁妆。 然而文灵太后的命运却不如她的相貌和身材一样好看,她为蒙威王诞下三子,只有小儿子活了下来。长子出生不达百日便无故夭折,举国医师均未能医其怪疾。次子时年已十五,武艺超群,博学多才,却在与皇猎团狩猎时,被汤绪国的大风水师杨楚活埋所害。这也引发了近几十年广陆最为惨烈的一场战争——凉水河之战,悲愤不已的蒙威王甚至不顾各国签订的缔合条约,亲自上阵与贺良率领破浊军对整个汤绪国进行了残忍地屠杀。小儿子便是如今刚刚登基的蒙夺王,蒙夺王自幼体弱多病,性情乖戾,整日不学无术却又偏贪图美色喜爱奇珍异兽珠宝奢物,又传闻蒙夺王时值十八岁才彻底断奶,母子二人因此也在宫里饱受诟病。 自次子遇害后,蒙威王再未和文灵王后同房,甚至临终都未愿多见这母子一面,遗言也全部都交代给了如今围坐在一起的三位忠臣。 文灵公主“带咒进嫁”的故事便在坊间传开,甚至有传闻说正是文灵皇后克死了蒙威王。 “近日辛苦军师了,我与皇上同外务师刚见过外湘的外使。军师也忙碌整日,我已经吩咐宜膳府的人给您府上送去了热汤。”太后边说边摆手叫来侍女端上了热茶水。 “谢过太后,微臣受之有愧。”贺良恭敬地低头言谢。 “皇上今日身体不适,已经回到静安府修养,明日恐怕无法出席早朝,所以此番劳烦诸位大人也属无奈之举。有几件事,望诸位大人给予高见,我便可以也可传达给皇上,免得皇上放心不下。”文灵太后说着用双手捧住温热的茶杯。“诸位都是蒙威王的心腹,也是广识的学者,不必拘谨。” 三人拱手,“洗耳恭听。” “关于皇上与玉璃公主的联姻数年前便定下,本是今年便可成婚,却赶得先王走的急促。按照北蒙制,百日内不可婚嫁。”文灵太后的声音冷清平和,虽身着素衣额戴乌布,但未见得半点憔悴忧虑,头发倒是盘得又紧又密。“这次湘外的外使前来吊唁,与我和皇上谈及此事,如今已经过了言命师给的黄辰吉日,再等便是一年半之后。而湘外外使除了吊唁金,这次来还一并带着嫁妆,尽是些价值连城的宝物,皇上也喜爱有加。”太后清了清嗓子,抿了一口热茶。“但是,外使说根据湘外的传统,无论身份贵贱,成婚,都应由男方接娶。而皇身欠佳诸位也都……” 忽然,一记悠长浑浊若龙吟一般令人胆寒的号角声撕破了宁静,在夜空中回荡,皇后猛地看向贺良。贺良闻声脸色一沉眉头紧锁,迅速站起身,顾不上官袍的袖摆打翻的茶杯,他摊手示意太后和二人暂且莫慌,转身快步走出文灵府,门口的皇卫军齐刷刷地看向贺良,贺良与其中一位皇卫军微微对视,捋了一把胡须,未做回应。 “贺军师!”文灵太后焦急地跑出文灵府,“什么情况?”她边问边向远方眺望着,还未完全消散的狼烟化作赤红色的云团飘在漆黑无云的半空隐约可见。 “带太后和皇上去深宫府!”贺良没有正面回答文灵太后的问题。 皇卫军们依旧纹丝不动,笔挺地站着,皇后见状立即命令禁卫军:“先护我去静安府!”八人听令,立刻站好队形,将太后护在其中,快速向静安府走去。 这龙腔骨厚重的号声上一次响起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北蒙洛刚刚收编丹迟国建立了风手旅际。蒙威王与贺良亲率的三万七千大军便直压汤绪边境,轰隆隆的行军声响彻天际,火把的光照亮了半个地平线。而这一次,殿前的地鼓安静得像一块实心的铁疙瘩,除了怡蒙河的滔滔流水声,贺良什么也听不到。 贺良一路小跑赶到了破浊堂,堂内早已一片混乱,将领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而一些经历过凉水河战役的老国将们则互相对视着缄口不言。 “孟广呢?”贺良刚踏入破浊堂内便厉声喝到。“传孟广!” “报!”一位身着军服背着巨剑的高大魁梧的年轻人从人群中跻身出来,单膝跪拜在贺良面前。 “怎么回事?”面色凝重地问道。 “东南方向刚燃起一股狼烟!”孟广铿锵的对答。“末将观察确认是甲四九哨塔!” 贺良听罢让各位将领回营待令,抬头望着半墙高的广陆地图,霎时一股凉气在胸中升起。甲四九哨塔,正是最靠近百图林的那座哨塔。 此时国师和外务师也匆匆赶到了破浊堂。三人的贴身侍卫背手在破浊堂外站得笔直。 “哨塔的边卫兵都是戎守边疆七八年的老兵,上百人的凉蛮战团路过哨塔前的公土,他们都没燃起狼烟,这一次一定是有蹊跷。”贺良看向二人,声音一如凛冽寒风中的枯木。 “我已派人暗地看护各国外使,今日他们送出的信鸽也都会被线鹰如数擒回。”外务师在长桌末端的石椅上落座,盘起胳臂,神情傲然。 贺良点头肯定,便转向进堂后就一直一言不发的国师,国师脸色灰暗,蓬乱卷曲的白发随意地扎成发髻,瘦弱的身躯完全撑不起身着的官服。 “杜国师?”见国师依旧沉默,贺良淡淡说道。“驱魔团那边有没有消息?” 国师杜摩为人谦卑温和,虽少言寡语,但他是广陆最有权威的学者,他的祖上是羌勿人,但是其祖父杜糁在蒙启王时代就效忠于北蒙。三十年前,在刚刚登基的蒙威王和其他众臣的见证下,杜摩从父亲杜迟手中接过衣钵。如今年逾古稀的他,却早把独儿子送进百图林,整日与妖物对抗。 “军师您若还是忌惮此事,便是对我杜摩的不信任咯。”国师悠悠答到。“犬子的信鸽几乎每隔三日就会抵达我的府上,若有情况,我自会在早朝汇报。而且您别忘了,百图林的镇魂界是当年我亲自划下的。” 贺良听闻低头不语,在地图前来回踱步。 坐在国师旁的外务师与贺良挚交多年,从未见过贺良如此不安,他放下手臂,手指敲打着桌面,“到底有多惨烈?”外务师发问。“我倒是读过战役志,按照书中的说法,那只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大获全胜。但令贺军师您都如此恻恻不安的事,一定是另有隐情。” 面对外务师的提问,贺良心中一颤,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如鲠在喉,的确,每每想到那场面,他便觉得自己寡识词穷。 破浊堂内陷入死一般的沉静。 “他们死得不冤。”国师长叹一声,起身走向火炉边。“家父年轻时游历各国,行路万里,唯独对汤绪报以恶号,汤绪举国迷信风水,起新房活埋男童镇基,献女童为活祭祭拜山神。自汤绪灭迹后,我国与南蒙便极少出现孩童失踪的案件了。” 外务师又恢复了双手抱胸的姿态,他挑着眉毛一脸凛然,“所以你们在凉水河战役中放过了所有的孩童?”,外务师貌似随意的问话之下潜藏着难以抑制的愤慨。见贺良与国师双双无语应答,他继续说道,“我也是当过兵的,若我的长官明令不可屠杀孩童,我便是死!也不敢动孩童一根汗毛!”外务师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我驻汤绪国七年之久,我也见证了你们所说的祭祀,我在围观的人群中看到了大把大把的百姓眼含热泪,胸怀悲悯,这些人你们可否给他们留了活路,可否给他们一次辩驳的机会!”外务师拍案而起,将怒火一并倾泻而出,连石桌上的浮尘都被震起。 “战争就是战争,何运!作为军师,我何以违抗先王之令!”沉默了良久的贺良终于矢口争辩,他振起袖子,双手按在长桌一端,死死地盯着外务师。 “如此说来,你在害怕什么!”外务师丝毫没有示弱。“若是先王之令,那现在先王就正与那二十六万冤魂对峙!若你们认为此事行得正义,又何需劳神去给那百图林划上镇魂界!”外务师怒目圆睁,额头青筋凸起。 “你看待这场战争掺杂太多个人情感了,何运!”贺良怒声喝道。“你不要忘了,当年委派你去做汤绪外使,就是要你推行禁行风水的书令!你任职七年,未见半点成效,反而我国毗邻的几个际孩童失踪案日趋增长!” “呵!”外务师的情绪愈发复杂,愤慨之中又掺入了不屑。“这么说来,贺良你还为我收拾了烂摊子?” “总得有人去做那件事!”贺良一字一板地说道。 外务师走离长桌,甩了甩袖子,“那你便莫怕,若真是那些汤绪人还了魂,岂能是披袍着铠就能了结的?”说着,外务师便向着破桌堂外愤愤而去。 贺良长吁一口气,与国师相视淡然一笑,“我就知道,何运对此事始终是耿耿于怀。” “他本就生着一脸善相,又没见识过战争的残酷,有这番念头,也属正常。”国师蹒跚地走向石椅坐下,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书信。 正赶上一位杂臣请示进入破浊堂,为火炉添加些煤炭。贺良便快步走到门口,从侍卫手里要回了烟枪烟袋。 “加急令从南边卫赶回,至少得八个时辰,时间还早,国师何不回府休息?”贺良边点起烟枪边同国师讲。 国师双指夹着刚拿出的书信在眼前晃了一下,“二十四只水鬼,六只旱齿,四只叹鬼……”国师顿了顿,仿佛说出口的是什么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贺良满满地吸了一口烟,“这些不都是常人就能对付得了的妖物?”他说着,吸进去的烟,没有吐出半丝。 “这是猎魔团一天之内的成果,而且这些妖物好像开始有秩序有目的地围攻驱魔团。” 此话果真引起了贺良的注意,他放下烟枪,“这是何时的书信?”他边问着边从国师手中接过那纸书信,看着书信,贺良又狠吸了一口烟。“现在驱魔团还有几人?” “革去这刚牺牲的五人,南北边加起来,只有八十三人罢。”国师再次起身,一把年纪的他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就会觉得腰酸神乏。“驱魔团需要扩招了,贺军师。” 国师回忆起自己还是青年时,便与爱妻二人双双投身驱魔事业,他们身背装着驱魔药的瓶瓶罐罐与各种材质的短剑,穿梭在山林之间,猎杀易渡人的遗巫,而他们的孩子则是交由南蒙的猎人们照看着长大。也因此杜创生的一身好本领,十二三岁就能独自追猎锥头羊,在凶猛悍兽的咆哮前也能淡定无畏。只是如今已坐上猎魔团团长位置的杜创依旧对国师是其亲生父亲一无所知。 贺良走到国师身旁,“国师意下是需要我的帮助?” “我想军师可否从军队中召集一些人?”国师从记忆的洪流中挣出,用消瘦的手捋着胡须。“杜创一向报喜不报忧,他若在书信中直言困难,那情况一定是更糟的。”国师喟然长叹。 贺良知道,国师的爱妻过世后,他唯一的寄托就是亲生儿子,一向主张“军魔不相干”的贺良这次意外地答应了国师的请求。“这时间恰赶各地新兵入伍,伦桑搏大会也举办在即,我这就起草令书,让外令侍分发下去。国师您明日也传信给驱魔团,若有士兵请缨,便可在汇图屿际的军营对接。”贺良说着便快步走向长桌,从桌旁的砚台上抄起笔墨。“国师您就这么一个儿子,为何不让他回到朝里,安稳度日,偏要安排去做此等危险的行当?”贺良边写着边随口问道。 “当年我建立驱魔团,他可是主动请缨的。而且,按军师您的话说,总得有人去做这件事啊。” 破浊堂外渐渐起了风声,国师将手伸出窗外,他很欣慰这风是南风,这样一来他的信鸽便可以借风加快速度,若驱魔团能在午夜放出信鸽,明日破晓许就能到达。等待总是令人焦虑,更难熬的是焦虑之中渗入难以名状的牵挂,整整十六年未能与自己的骨肉相见,国师内心满是自责与愧疚。 驱魔师虽是说起来神勇风光的营生,但却难以融入正常百姓的生活,若带着驱魔师的名号,走到哪都会令人敬而远之,因为人们总是觉得他们身上会带着不干净的东西,连购买补给都要托付猎人代办,更别提娶嫁婚事。即便如此,驱魔团建立以来,也未曾有一人退出。现今广陆各国和平相处,即便真的有冲突,人和人也是可以谈判调和的,所以真正将自己投身黑暗与危险之中的,正是这些驱魔师,那些流传百年的妖魔传说无一假事,也正是因着驱魔师们的尽心竭力,如今这些妖魔才仅存在于传说之中。 国师心里清楚,招募驱魔师并非易事,绝大部分士兵们宁愿北上,顶着风如利刃的极度严寒冒着被野兽撕扯的风险驻守边疆,也不愿踏进百图林半步。 迄今就连信鸽都换了两批,不惑之年的杜创依旧带领着驱魔师们奋战在暗无天日的百图林,虽嘴上对贺良说着不必忧虑,但国师比谁都担心汤绪人回魂,如此,整个驱魔团乃至百图林周边各际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国师摆弄着颈前挂着的花袋,花袋里装着国师调配的味料,他的信鸽就是循着这个气味由南方一路飞回他的身边的。 此时贺良站起身走到破浊堂门口拉响了唤铃,见自己和国师的侍卫冷得面色发青,便将他们请进堂内烤烤火炉。不一会儿,唤臣便闻着唤铃声赶到破浊堂。 “去把我的外令侍关汒召来。”贺良对唤臣命道。“他应在我府上的偏房中休息,若不在,天浆府或能找到他。另外去宜膳府,叫杂臣多送些酒饭来。” 唤臣躬身听令,便转身而去。 “外差也不是好干的司职啊!”一旁的国师感叹着。“这关汒好歹也是当年伦桑搏的比武魁首,你偏让人家整日劳顿在途,披星戴月。” “越是魁首,便越要杀杀他的锐气,习武之人都要历经些苦心志的差事才能稳住心气。而且,在进朝之前他就是做信差的,这活他做着也算得心应手。”贺良将写好的书令折叠整齐,盖上令章装入令封中。 “你何不也尝试用用信鸽?” “军令这个东西可不是一般书信,国师认为,由鸟送达和由人送达,哪个更具力度?”贺良反问。 国师笑而不语,双手揉搓着花袋。 贺良一直都不信任信鸽,即使信鸽的确比人力更加高效。因为他知道,会培养线鹰的不止外务师一人,北蒙民间也有打猎或传信用的线鹰,只要稍加训练,再给锋利的鹰爪封上蜡,这些猛禽就可以不留痕迹地擒住信鸽。一封书信有没有被查看过,可以依送信人的眼神判断,但鸽子可不会张口告诉你它被擒住过。 “贺军师!”门口传来一个嘹亮的声音,还未等贺良反应。关汒就提着高高的食盒走进破浊堂。“我见那杂臣磨磨唧唧,想着反正也是来一趟,就把您要求的饭菜带过来了。”说罢关汒将食盒放在石桌上。 “下次若再擅入,我便罚你十杖!”贺良一脸严肃。“这书令,在你查营校籍时颁下去,一定要保证落实!若有投名的士兵,你便带着他们南下,到了汇图屿际的军营,国师的人会和你接应,把人交给他们便是。” 关汒接过书令,装在胸前的口袋中,应了一声,就转身离开,关于狼烟的事没敢多问一句。 贺良召唤国师到长桌前,准备一起用膳。正赶这时,只听见堂外有“扑棱扑棱”的煽动翅膀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一只灰白色的信鸽落在了破浊堂门口,国师见状急忙对着信鸽摇了摇胸前的花袋,那信鸽便跳着脚进了破浊堂。 国师抱起信鸽,从信鸽脚上取下了小竹管,国师手抖得厉害,这封书信比他预计得要早的多,坐在一旁的贺良也感受到了国师无以言表的紧张情绪,便接过竹管快速打开了蜡封,又将竹管递回给国师。 国师颤颤巍巍地倒出竹管中的书信,“水鬼三十一,叹鬼一十六,旱齿一十一,近日现氿鳍,仍在追踪。”国师快速读着书信上的内容,他翻过书信,发现背面也写着密集的字,眼睛昏花的他连忙将书信递给贺良。 “前多日委托猎团前往南蒙购药,今日晨归罢听闻猎人讲述甲四九哨塔撤防,夜未明灯空无一人,有群鸦落于塔上。”贺良嗓音低沉,他将书信放下,缓缓走向地图边。 这意味着昨天早晨,甲四九哨塔便已经无人驻守,那又是何人点起的狼烟,又为何人所灭? “边卫应已经释出缉拿令追捕六人。”贺良转身对国师说。“擅离军岗是死罪,若缉拿归案,便可知来龙去脉。” 国师不解,“这驻防哨塔的卫兵,少说也是在役五年的老兵,多是已经娶妻育儿,他们如何要冒着株连三族的风险出逃?” 北方的边卫兵环境可比南方恶劣百倍,但在严格的军纪下也不曾有逃兵出现,即便有人想做逃兵,那一组六人又如何沆瀣一气同时外逃?贺良心里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看来只有等加急令送达了。”贺良长叹道。“国师吃过饭就先回府休息,解除警令的龙骨号未响是免早朝的。” 第二章 霍威掸了掸身上的浮尘,看向正在梳妆的怡婷莞尔一笑,“刚挂好马,匆匆上来看你一眼。” 怡婷抬眼,望了一眼像木头人一样杵在门口的霍威,“愣在那儿干嘛?”,话虽简单,却也没藏住眉间的喜悦。 怡婷的花房的奢华程度就算上城的贵族家室也难以匹及,除了门口换鞋的地台,整个屋子都铺着南蒙顶级的精织地毯,柔软得就像行于温热的泉水之上。西墙上挂着待售的精美字画,东墙则是泛着金光的刀眼密集的整面祥凤浮雕,墙下的长桌台上罗列着各式各样的奇异珍宝。客台的桌椅和屏风是由上好的红木打造而成,弯月形的截台与月琴形状相吻,月琴上的丝丝琴弦在灯光的照耀下灿辉闪烁。就连南窗边的火炉都雕着云鹤图,窗上挂的御寒用的棉帘也是由金丝绒缝制而成。 霍威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换好鞋走到客椅边坐了下来,把带来的花茶糕点放在桌上,顺手拿起旁边一只白色的笛子摆弄起来,“这东西可不常见,又是哪个官人送的?”霍威轻声问着。 “哦,那是龙骨笛,是一个湘外的外务官送给我的,想让我谱一首曲子,可是我还没明白这笛子怎么奏。湘外的乐器总是稀奇古怪的。”怡婷解释道,说罢她站起身,在霍威面前婉婉转了一圈,裙摆像微风中的柳叶一般飘摇起来。“怎么样?今天刚送到的衣裳。” “好看,能配得上你的衣服真不多。” 怡婷听罢看着霍威盈盈一笑,本来就有些羞涩的霍威这下更是脸上一阵发热。“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想不到,这北蒙第一大冤头,如何这么温文尔雅羞羞答答?”怡婷看着低头默不作声的霍威,眸子里泛着光。 自从进了抚月阁顶楼,她面对的不是达官贵族就是异国旅者,但是他们对于怡婷来说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过客,她也心生疑惑,为什么眼前这位恶名赫赫的八指冤头就让她难以控制地朝思暮想。 “哪个男人见了你不得温文尔雅?”霍威放下手中的龙骨笛挪了挪身子喃喃着,仿佛在对怡婷说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倒是挺会说话。”怡婷嬉笑着走向桌边,打开了霍威带来的纸袋,一脸受宠的惊愕,“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我几次来见你,你桌上都摆着呢。”霍威抬手蹭了蹭鼻子,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快入冬了,那夏花秋花都凋了,茶食铺早就没法做这个了,你哪里弄来的啊?”怡婷好奇地问道,她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味道是不太一样了。” “我自己做的,李家的账还没清,我就管老板要了方子抵债。伙房也正好留了一些干存的秋花。” “你怕不是逼着人家要来的。”怡婷转过身,没有直视着霍威。 她忽然觉得有人能这么在乎她,心中有些五味杂陈,阅人无数的她听遍了甜言蜜语,也被强塞了无数豪礼,但她深知他们都有所求,自己在来往繁杂的花客中也不过是价格昂贵的商品罢了。若不是抚月阁势力深厚,有些花客也许早就露出了兽性。对她来说,花客们送的奇珍异宝,远不及这一袋亲手做的茶食温暖。 “我给你唱一曲吧!”见霍威不作声,怡婷便说道。“你每次来都在那傻坐着,走月轮可是要花钱的。” 霍威轻轻点头没有拒绝,眼睛余光片刻没有离开怡婷。 怡婷轻巧地跨上截台,搭上月琴,纤细白皙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着。 她的歌声如天籁般润泽,与香炉散出的青色烟缕掺杂在一起飘荡在房间。 “愿君识明月 乱世云苍生 万笛难买花前情 远山落雪藤摇铃......” 霍威听得入神,把左手从背后的口袋抽了出来,不停地揉搓着仅剩的三根手指。终日活在刀光剑影里,这种歌声对他来说是难以启齿的奢望,也是无法进入的温柔乡,他从不敢在这种场合呆上太久,怕自己变得柔弱寡断。 黑举国患了恶疾以后,矢忠不二的霍威便担起了黑家的大任,他每天要面对黑家本族人的眼线爪牙,又要在外撑起黑家人的门面。黑家内部严重散乱,几位元老各怀私欲,加上铜山帮快速崛起,黑家的地位岌岌可危。 想到这里,霍威叫停了怡婷。 “怎么,不好听吗?”怡婷看着霍威,眼神不免有些慌乱与失落。 “不是,就是因为你唱得太好,再听,我怕今天是跨不出你的门了。”霍威缓缓起身,微笑着解释。 怡婷双手从月琴上挪开,扣在一起,盯着霍威,“你大可以留宿,我今晚已经没有月轮了,只需要我下去和陈妈打声招呼。你也不必多付钱。”怡婷停顿了半天才决心讲出这句话。 霍威踱着步靠向怡婷,“午夜我们要出发去云门际寻冤,马已经备好了。”他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怡婷站起身,从截台走下来,望着霍威片刻,没讲话便一头栽进霍威的怀里。 二人都未作声,霍威悄悄地把左手重新插回背后的口袋,他右手举在半空,不知所措,到最后也只是抚了抚怡婷柔顺的长发。 “要几天才能回得来?”怡婷的声音里带着微弱的哭腔。 霍威轻叹了一口气,“顺利的话,要十二三天吧。” 怡婷忽然意识到了自己似乎有些不礼,连忙挣开,“你为什么每次寻冤前都要来看我呢?壮胆吗?”为了缓解尴尬,她打趣道。 “因为每次寻冤都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你。”霍威平静地看着怡婷。 听到这句话,怡婷苦笑着转过身,竭力遏制着泪水。 霍威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地看了一眼怡婷的背影,“保重!”说罢他顺手阖上了花茶糕的纸袋,便径直大步离开了怡婷的房间。 门刚一关上,怡婷的泪水便再也没有忍住,她弯着背捂住嘴,尽量没有发出声音。在抚月阁,哭被发现了,是要受罚的。 她掀开棉帘打开窗户,看着霍威逐渐远去的背影,终也没能等来一次回头,怡婷有些失望。抚月阁与黑家楼相隔不过四条街,陈妈与黑家也有不少生意上的往来,她却深知,抚月阁的顶楼花和日渐式微的帮派冤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在一起的。 虽只签了五年的约,但顶楼花的买卖就是抚月阁最大的摇钱树,即便契约到期,陈妈或也不会放自己走,再者,当初陈妈把自己从戏班子救出来的时候,怡婷就暗自发誓要一辈子都跟着陈妈。 “况且我又大他几载呢!”怡婷心里暗自琢磨,“可是他不也少了两根手指么?”她总是这样游离在自我矛盾中。 怡婷关上窗户拉下棉帘,和前几次一样,心中暗暗向四面祖祈祷保佑霍威寻冤能平安归来。虽然心里知道,霍威之所行并非善事,甚至可能是令人发指的卑劣恶毒的暴行,但是她就是无法从他带给自己的温暖中抽身。 月色渐深,霍威只身走回了黑家楼,黄毛站在高墙的大门口,背靠着吊索的铁链焦躁地搓着鬓角,一脸怨气,见霍威回来,气冲冲地上前质问,“你没给我的马挂上?” 霍威侧过脸看了一眼黄毛,“小事儿一桩,不需要带那么多人。”心中暗自后悔自己为了图方便没有走前门。 “你自己都去了!你说是小事儿?少他妈唬我!你以为我没看债押?”黄毛听后更加激动了。“我告诉你,今天你带我也要带,不带我老子也要跟着你去!” 霍威驻足一哂,“你看看我不给你挂马,你能骑着马从黑家楼出去半步?” 黄毛气得直揪头发,“为啥!为啥这次又不带老子!老子哪次给你丢人了!” 霍威板住了脸,本就心气不顺的他顿时怒火中烧,他一把抓住黄毛的领口,紧绷着眉头,“听好了,这次和我同行的四人,都是黑家本族人安排进来的,其中就有二哥自家的孙子!”说到这儿,霍威向马房瞥了一眼,压低了嗓门,“你以为我愿意和他们共事?你不满意,自己去找二哥说理!但你若再和我这么说话,我定不客气!”霍威推开黄毛,迈着流星步朝马房走去。 黄毛踉跄出去了好远,站在原地喘着粗气,把手中的草棒用力甩在地上,但也没有再敢追上前半步。 霍威赶到马房,有四人已经在栅栏旁等候,见霍威,赶紧站直身子向霍威行了扶胸礼,“霍大哥!”四人齐声问好。 “画像你们都拿到了?”霍威向四人点头示礼,边说边走向自己的马位。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将缰绳从木桩上解下,温柔地抚摸着眼前这匹骏马的脖颈,漆黑滑顺的毛发在马房天窗透进的月光的照耀下熠熠发光。“你是黑金梁?”霍威转头看向其中一位年轻人问道。 “是,霍大哥。”一位面容俊朗的瘦高年轻人急忙向前走了一步应答。 “这不是什么好玩儿的活儿。”霍威走出马位。“债押你们也都看了,十二万笛,这厮本来是汇图屿北边挺有名的一个酒商,后来自己作死吃菇,败了不少钱,又跑去赌,欠了一屁股赌债,这次我们是要和赌庄的债头抢人。” 四个年轻人相互看了一眼,“是不是高侠酒馆原来的老板?高高胖胖的?”其中一个长发年轻人问道。 霍威没有作答,摆手示意四人跟着自己,“他身上有钱,就刮着,值钱的物件也都拿着。如果真是身无分文,那就要抓活的,卖给江阴的蛊术师,男四女五,小孩子能卖七万。尸体不分老少男女,只能卖一万。所以人死了,账也就死了。”霍威的声音逐渐变得冷酷低沉。“最好不要波及他的妻儿,但是他这个数目,看来是在所难免了。你们中若有人觉得良心上过不去,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霍威放慢脚步,背对着四人,似乎在等有人主动退出。 见无人应答,霍威便提了提长衣继续赶路。 忽而起了一阵疾风,马房两旁的树木宛如狰狞的野兽,抖落掉身上干枯的树叶,簌簌的落在潮湿的地面上。四个年轻人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们跟在霍威身后,面色阴沉难看。 霍威心里清楚,让这四个毫无经验的年轻人跟着自己干这份差事,不过是黑二哥想蛀控黑家钱庄的第一步棋。 一边是走投无路的冤主,一边是穷凶极恶的债头,同行的又是自己无法信任的几个愣头青。这次寻冤,他不得不同平原上的孤狼一般警惕。 一行人来到了伙房,霍威敲了敲门,让四人在外稍作等候,伙房里的人拉开面门,确认了身份,给霍威打开了大门。 开门的是郑狄,他忙得满身是汗,霍威进伙房后他便没有关门,伙房里的热气像江水一般向空中翻涌着。郑狄抻着脑袋透口气的功夫,瞥见了站在墙根瑟瑟发抖的四个年轻人,没有理会他们的施礼,没好气儿地关上了大门。 “你今晚就带这四个人?”郑狄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霍威。 “郑冤头隐退江湖,做了主厨,这世道也就找不到什么像样的人了。”霍威一把搂过郑狄的肩膀开着玩笑。 “他娘的,我都这把年纪了,你个杂碎还要调侃我!”郑狄一巴掌拍在霍威肚子上。“那个又高又瘦的,就是黑二哥的孙子?” “是啊!” “好一个狸猫小子,我说这回可有你操心的,没一个看着像能成事儿的人!”郑狄满脸不屑。 “黄毛和胖子我不也是这么带过来的么,怕的不是不成事,是不和我一条心啊。” “行了,定都定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那几个小子煮点饺子,让他们去前院吃了等你。我让厨台把刀都备好了,你先上楼等我,我有其他事情要和你说。” 霍威回头看着伙房紧闭的大门,在厨子们的吆喝声中驻足站了片刻,便背起手穿过雾气缭绕的走廊转向了楼梯。 黑家在多年前就垄断了整国九成的香料贸易,这些从南方远途运来的珍贵商品帮助黑家不断积累着财富,金山银山在香料面前也不过如此。当年因为争夺这个生意,黑举国险些在匕蒙大会后被岭南帮的人暗杀,若不是霍威徒手为他挡了一刀,现今汇图屿的香料生意或是另一番景象了。 那年次月黑家帮便与岭南帮大动干戈,两方整整较量了两个月,死伤难记,最终黑家帮凭借着更加凶狠的冤头们将岭南帮赶尽杀绝,也就此统治了大半个汇图屿际的地下帝国。 郑狄就是在与岭南帮最后一次火并时被人砍中脖子,险些丢了性命,花了小半年时间才彻底痊愈,却也早磨了斗志,黑家冤头的第一把交椅自然也就让给了霍威,自己则捡起了做冤头前的老本事,在伙房干起了主厨。 当然,主厨的工作可不止是炖肉做菜、混合香料,那些敌对帮派的眼线喽啰神秘消失的地方,就在这伙房地底的酒窖。 实际上,能住进黑家楼的冤头少之又少,大部分的冤头平日里大都是有其他营生的。真正想靠寻冤吃饭的人,多数也都沦为了公土夜游的强盗或被送上了刑场。 霍威上到二楼的时候,第一批卤牛羊肉已经备好,厨子们将大块肉趁热用布包裹住,装入盛着肉汤的木桶中抬到前院,这些肉要在天亮前分批送到黑家的各个酒馆。有时贵族们在举办家宴时,也会从黑家大量购买现成的卤肉。 来到郑狄的卧房,见房间里的桌上早已经摆好了酒菜,霍威心中不免有点疑惑,郑狄向来粗枝大叶,如此这番招待,难不成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霍威开窗看了眼月亮,时间还早,他便安心坐下掏出烟枪烟袋点了起来,这儿可不像楼下厨子们的卧房又潮又阴,干燥舒适得让人困意频生,霍威无聊便在屋内边抽烟边翻起了冤账本。 看着那些被划掉的名字和画像,霍威的眼神有如将尽的秋日里的萧瑟寒风一般冷酷,仿佛这些人并非死于自己的手,又好似这些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做冤头的早些年,他还会因为挖掉人的眼睛而做噩梦,还会因为逼死了冤主的老母亲而彻夜悔恨,但如今他甚至认为那些被他卖到江阴的人被做成活蛊时经历的扭曲与痛苦都是他们应受的。 楼梯间传来了“通通通”的脚步声,霍威赶紧收好冤账本。郑狄风风火火地推开门,结实的实木门在撞击下吱扭吱扭的响着,在撞到墙壁后又弹回到门框里自己关上了。共同出生入死多年,霍威早就习惯了郑狄野兽般的做派,往日寻冤,郑狄也都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 郑狄光着膀子走到塌前,脖子上纹满的黑色纹刺被一道扭曲丑陋的伤疤从中截断,身上也布满了各种形态的旧伤,他戏称这些伤疤为“荆棘皇冠”。郑狄迅速穿上衣服,冲着霍威扬了一下下巴,“我看你纹到哪了。” “我最近可没进去过!”霍威边说边拽下衣服的高领,露出了自己脖子上的纹刺,“估计还得干几票大的才能合上。” “你们现在可享福了,别的际的衙门大牢的关系也都打点得精妙了。可不像我们那会儿,出了汇图屿去寻冤都不知道能不能回得来。”郑狄拉出桌前的椅子,“来吧!喝点儿!时间还早呢!” 霍威两步跨到桌前坐下来,“看来不是什么小事儿?”他试探着问道。 。郑狄没有说话,抬手为霍威斟满了酒,“第一杯,祝你马到成功!” 霍威见状更是疑惑,但也没多说话,跟着郑狄,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我可不喝不明不白的酒,有事赶快说,不然这一桌好菜,我定是吃不下啊!” “没啥重要的事儿。”郑狄放下酒杯,又给二人将酒倒满。“就是挺久没见面,你最近这么一直在外面寻冤,我在伙房忙得焦头烂额,也没啥时间说个话。已经快二十天没有黑老大的消息了,他足不出户,整日在地窖里呆着,也不知道这游医给的什么鬼方子。” 霍威神情肃穆,眉心紧蹙,再次将杯中的酒猛地灌进喉咙,“二哥三哥现在可是巴不得黑老大快点死。” 黑举篱和黑举程是黑举国同父异母的兄弟,早年在湘外做着珠宝和马匹生意,与黑举国本无太多交集,甚至自诩正义地对黑举国的事业嗤之以鼻。 后来二人跟着风头盯上了香料这一行当,苦于应对各方势力的干扰,便双双投靠黑举国。黑举国因着二人和自己的血缘关系收留了他们,自此两兄弟也借着黑举国势力的庇护登入巨贾一列。常年繁忙来往于各国之间并没有阻碍他们对黑举国的大业产生觊觎之心。凭借着老二一副三寸不烂之舌,将官府关系梳理得通透明亮,也确实在生意上帮助了黑家帮,黑举国虽深知他俩的居心,但无奈二人死死把控着香料生意的命脉,黑举国一直也无从直接处理。 “嗯!对了,你知道唐家两兄弟么?”郑狄突然发问,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唐奎唐莽?那两个跑山客?” “嗯哼!这兄弟俩……”郑狄轻浅一笑,用手指了指地板。 “啥情况?”霍威一脸茫然,他犹记得往日寻冤,唐家两兄弟还曾出手相助。奇怪这一眨眼间二人如何又被关在自家酒窖。 郑狄紧抿着嘴唇,“这些个跑山客,他们知道怎么用蘑菇酿酒,快入冬了,这俩人本应该上山的。最近却总是频繁出入各家酒馆,我的眼线汇报说,他俩花高价到处购买酒曲。” “你怀疑他们用迷菇酿酒?”霍威抢问道。 郑狄没吭声,挑着眉毛点了点头。“我担心耽误你寻冤的行程,就擅自安排了此事。” “东边是铜山帮的地盘,又挨着百图林,妈的跑山客游山卫驱魔师都快搅成一锅浆糊了!”霍威愤愤地怒言。“在他俩宅子里搜到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怀疑他俩是被铜山帮收买了,在替他们做事。” 霍威沉着头思索少间,“那此事先交由你处理,干主厨这么多年了,你可比我会‘伺候’人。我打那些一动不动的东西就用不上力。”霍威还不忘调侃一番。“如果真能从他们身上搜刮到什么信息最好不过了,先不要放人,等我回来。” 郑狄颔首赞同,“话说今年的匕蒙大会,你要准备一下,黑老大这番景象定是无法出席了,二哥三哥什么德行你也心知肚明,应付应付耍嘴皮子的他们在行,真要到了那种场合,他们怕是话都说不出。你在江湖上,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上到官员卫兵,下到铁匠猎人,都是敬你七分的,你能出席,也好震慑一下这帮狗狐杂碎。” 霍威没有回应,他了解匕蒙大会的险恶,汇图屿各大家族帮派的首领元老们挂着求和的名义汇聚一堂,在会上称兄道弟,暗地里却是相互示威角力,每年匕蒙大会后,都会发生不少命案,死的不是各帮的冤头就是账头,甚至有一些当地官员都会横尸暗巷或河边。 霍威并不是害怕,而是觉得自己虽名声在外,但往年大会时,他也都只能和兄弟们守在门外,若忽然要步入高堂入座,难免会有些不适应,况且黑家拒绝做迷菇生意的决定已经得罪了众多帮派,在其他帮派眼中,无恶不作的黑家只是在故作清高。一向快意恩仇的他,担心在面对死敌出言不逊时,会不会难以遏制心中恨意而坏了“匕蒙无武夫”的规矩。 黑举国害病不过三个月,群龙无首的黑家帮就已经被黑二哥搅得混沌不堪,一心想做迷菇买卖的二哥乱了心智,但是早年在湘外时就听说过霍威与郑狄的威名,也让他不得不谨小慎微。 “你怕啥?”见霍威没有回复,郑狄有些不高兴。“我要是有你这脑子,我在汇图屿都横着走!” 霍威表示自己会去参加匕蒙大会,举杯带过了这个话题,虽然没有明确表示自己的态度,但是对于当前形势,他心中早就盘画计策。 两人继续攀谈至午夜,郑狄喝得烂醉,自己歪歪扭扭地走到塌前,重重地摔在了塌上,没出一会儿就鼾声如雷。 霍威下楼吩咐人把桌子收了,来到连接着前院和伙房的仓库,捧起了郑狄备好的五把短刀,通过幽暗的长廊来到了灯火通明的前院,这里虽然没有明显的界限,但是黑老大的人和黑二哥的人却站了各自的队,黑老大的人在院中的石桌上打着斗兽牌,大声地嚷嚷着,黑二哥的人则在院子的角落里边喝酒闲聊边把玩着蛐蛐儿,因此并没有人注意到一袭黑衣的霍威的出现。正在围观打牌的黑金梁倒是敏锐地观察着周遭,看见霍威后招手叫来其余三人。 四人在霍威手里领了刀,便回到马房,跨上自己的马,晃晃悠悠地向大门骑去。 五人刚出大门,吊索便轰轰直响,厚重的铁边木门被拉起关闭,墙上的哨头目视着这支小队远去,直到他们消失在视野,才下了墙。 “听着,小子们。”霍威挺拔地坐在马背上。“前些天边卫出了岔子,起了狼烟,最近路卫兵肯定会时不时的夜巡,北边的路卫没有汇图屿的这么乖巧,所以遇到情况,让我来打理,你们只说自己是我的仆从,要看臂纹就让他们看,千万别惹乱子。虽然进去也不会有事,但是被关上两天,冤主可能就没了影儿。” “明白了,霍大哥!”四人齐声应到。 不远处,炼阳城的铁匠铺炼铁的火光照亮了半个天空,百姓为蒙威王点的长明灯依旧闪烁在路旁,一队人在黑暗中朝着光亮的方向进发。 第三章 “这些狗日的商队一年比一年瘦!瓦哈!”血汗和泥尘混在一起从契薄的头顶顺着脸颊流到他厚重浓密的胡须上。 听到这种聒噪的不知足的抱怨,阿尔丹通常会把契薄呵斥一顿,但这次他没有做声。 阿尔丹抬起沾满血污的手将兜帽摘下,抬头注视着发出皎洁亮白光芒的弯月,金色的双瞳在夜色中散透着绿光。在这近冬寒冷的夜晚,他依旧身穿单薄的布衣,露着两条粗壮有力的手臂,在高大的马背上悠然地摇晃着肩膀。 小五十人的马队跟随着阿尔丹趁着夜色越过一条小溪,向东边一处密林骑行,人和马口呼出中的热气形成了轻薄的白雾,像轻纱一样笼罩着队伍。 “诶!契薄!”队中一人骑马赶上契薄,阴阳怪气地叫着。“你看看你马背上的娘们儿,好像是没气儿了!” 契薄猛然转头,抓起马背上的女人的头发用力摇晃了几下,见她没反应,便一把将其掀下马背。“真他娘的晦气!瓦哈!”契薄嘟囔着,“老子刚绑她上马的时候,这婆娘还直挣脚。” 阿尔丹回头看了看滚落在草甸中的尸体,又抬手戴上兜帽,今天他不想多说一句话,昨夜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生出了翅膀,在公土高空盘旋着,他俯身冲向苍脊山,在高大的树木与山峰间不停环绕,地上的苍脊人用弓箭和石块攻击他,他闪转着一一躲开,并开始还击,他伸出双手,双手便化为利爪。他上下翻飞,那些苍脊人在他的攻击下皮开肉绽,惨叫连连。地面上又开始有雷狼群突入,它们飞扑向苍脊人,奋力撕咬着,直到那些苍脊人血流如注停止反抗。在山群中央,一股白烟燃起,直冲云霄,他寻着烟雾的方向飞去,远远的,他看到身形伟岸的地阔神身披兽皮双目如炬,站在育神峰之巅,在对着他振臂高呼。 然而现实却如当下骤寒的天气一般令人心疲意冷,身为月矛一族之长的阿尔丹此前是整个夷漓部落唯一一位兽灵,却因为始终没有找到通灵雷狼的方法,被部落的众长老视为地阔神的弃子,将阿尔丹连同月矛族的男人全数放逐。 虽然威名未减,凉蛮一词依旧令广陆大部分人谈及色变,但居无定所的游牧生活逐渐令阿尔丹对自己的领导愈发失去信心。 刚刚劫掠了一支由湘外驶向南蒙洛的商队,战团疲软不堪却收获甚微,只有一百二十匹布、五石谷物和三位女工,才又被扔下一位。 “就是这儿了。”阿尔丹望着东边不远处背风的矮山,摘下兜帽。“我们今晚在这里扎营。”一改劫掠时发出的恐怖尖叫,他的声音沙哑低沉粗犷有力,说着他跳下马背,牵起缰绳。 众人骑马放满了速度,马蹄踩在柔软的干草甸上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留下深深的蹄印,马儿们似乎也感受了到放松的状态,呼呼地摇头吐着鼻息,发出“库-库”的声音。 大伙儿在矮山脚下停下,将这些天劫来的财物堆放在一起。有幸存活的两个昏厥的湘外女工也被扛下马,随意地仍在草窟里。阿尔丹翻过其中一个面朝地的女工,和另一位女工对比,仔细端详着。“这个带回去。”他指着其中一个胸脯高挺的女工说道。“看样子口粮足的很!” 阿尔丹的话引得众人一片哄笑,阿尔丹自己却只是应和着笑了几声,他起身从马鞍上取下水囊,咕咚咕咚地灌起来。才放下水囊,他忽然见远处闪现一个高大的人形阴影,那阴影在密林前的草原和东边的密林间不停徘徊,双眼有如明灯闪烁。是地阔神,阿尔丹心里默念。 “咔嚓咔嚓”的声音引起了阿尔丹的注意,一回神,那个身影便钻进密林消失不见了。 “火石有点受潮了。”队中一个年轻人抱怨着。 “要不,我去北蒙哨塔给你借个火?他们点火可快着呢!”契薄盘着胳臂站在一旁怪声怪气地问着。大家听罢就又笑成一团。 终于,在几个人轮流尝试下,火石蹦出了火星,一直在旁边观看的契薄忙凑上前把干草和树皮堆在一起。 “卓笛呢?卓笛!”突然一个略显焦急的稚嫩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众人正忙着给野兔和平原鼠剥皮,一天没有吃东西,现在他们眼里就只有愈渐高涨的火苗和嫩红的兔肉。 阿尔丹冲上矮坡询问情况,“卓笛,卓笛没有跟上!”队中一个年轻人跑到阿尔丹面前,急得要跳起来。 “契薄!盖图!”阿尔丹唤来二人,“你们沿着来的路赶快回去找人!” 这一声令才引起大伙儿的注意,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儿,“撒尿去了吧?”“也可能是去找水了。”众人没有头绪地讨论着。 卓笛十四岁,这次出行劫掠才刚刚加入战团,一路上大家都对他照料有佳,“来的路上我还给了他一把草籽来着!”盖图回忆道。 “哎!没事的,他的马还在这儿吃草呢!”契薄在营地周围转了一圈,发现了卓笛的枣红色骏马,他拍打着马鞍对阿尔丹说道。 阿尔丹却觉得事情不对,他抿起嘴唇,用力地吹了一声口哨儿,哨声在广阔的草原上回响了片刻,也未见任何回应。阿尔丹微微摇了摇头,众人也都屏息凝神,站在原地,立着耳朵。 第二声第三声口哨儿响起,四周依旧安静得要命。 “你们留两人看火,其余的在周围找寻一下!”阿尔丹当机立断,挥起手臂传达命令。“契薄,你随我来,我们跟着卓笛的马,原路回去!” 契薄二话没说,即刻跨上马,“噗噗”,阿尔丹紧咬着嘴对着卓笛的马啐了两口气,卓笛的马便自己调头,朝着来时的路走去,阿尔丹纵身跃上马背。 夜黑得好似天空中泄下了浓墨,纯血的月矛族的人却能在黑夜中将百尺之内的事物看得一清二楚。 两人仔细地观察着来时留下的马蹄印,希望能找到些蛛丝马迹,阿尔丹时不时地吹着口哨儿。 行进片刻,契薄突然勒住缰绳,指着草甸上的一个浅坑,神色忐忑地叫住阿尔丹。 “什么?”阿尔丹问道。 “那个湘外婆娘,我来的时候把她扔在这儿来着。”契薄跳下马,蹲在浅坑边上。 “你确定她死透了?”阿尔丹在马背上质问契薄。“怕不是你没绑好,叫人给跑了。” 说着,阿尔丹也跳下马,不小心把挂在腰间的水囊蹭掉在草地上,阿尔丹捡起水囊,猛然注意到轻盈的水囊在草甸上留下了一个深坑,再看那个人形轮廓的周围,却没有任何痕迹。除非是飞走的,不然这坑边怎么这么干净?阿尔丹心中一紧。 “他娘的,这婆娘倒是聪明,装死装得跟真的一样。瓦哈!”契薄满面遗憾地自言自语。“怪我大意了……” “我们这几天进过山林?”阿尔丹思绪飘乎起来。 契薄愣了一下,随后斩钉截铁地答道:“没有!” 阿尔丹不停地抚弄着下颌扎成粗辫的胡须,蹙着眉头和契薄四目相对。“你清楚记着你亲手绑的那个婆娘?” 契薄被这么一问,好似也失去了记忆。正当契薄搔头回忆间,阿尔丹跳上马背,朝着营地的方向分奔而去。 那他娘的分明就不是什么地阔神!那就是那帮老不死给我们下的迷术!阿尔丹心想。“回来!”他拧头冲着还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的契薄大喊了一声。 众凉蛮人已经在营地周围找寻出了数百尺的距离,草原上不停地传出呼唤声和口哨声。 两个看火人见阿尔丹和契薄先后回到营地,一脸期待地站起身,“找到了?” “没!”阿尔丹疾步走到山脚下,没说闲话,盘腿坐下,双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叫大家回来吧,我要唤鹰了!” 只见阿尔丹双目紧闭,努力调整着呼吸,他的喉咙发出咕咕的怪声,脖子上的血管好像水蛇一般在皮下乱窜,随着一声有力的擤气,阿尔丹睁开双眼,金色的瞳孔已然扩散至整个眼球,他的呼吸开始变得越来越急促,直到戛然而止。 契薄和两个看火人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终于,一声惊空遏云的鹰唳掠过长空,这只巨大的猛禽如暗黑剪影一般从远方的黑幕中展翅而来,飞过营地上方,直奔东边的密林而去。 众人听见鹰鸣,纷纷赶了回来,契薄带上盖图和另外几人,顺手抓上马鞍上的长绳,朝着密林的方向大步走去。 这是一片云杉树林,树影密集斑驳,树冠相互交织在一起,犹如一张巨大的网铺在草原上。契薄等人的脚步声惊动了林中的小动物们,它们四下逃窜,发出沙沙的响声,这些声音在安静的深夜显得尤为刺耳。 阿尔丹透过鹰眼寻找着密林中的踪迹,任何响动都没有放过,但是依旧一无所获。这片杉木林实在太密了,他不得不降低飞行高度,紧贴着树尖儿再次搜寻一圈。 契薄站在林边手里攥着绳子不停地抖着腿,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但是往日的经历告诉他要沉住气,迷术是能让人神智错乱的。自从被部落放逐,月矛族就因为中了迷术失去了十四个族人。想到这儿,契薄儿时听过那些传说霎时全部涌上心头,他也完全冷静下来,等待着巨鹰的信息。 “他停了!”跟随契薄的几人指着空中喊道。 契薄顺着几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巨鹰在密林上方空中一小片盘旋着,凄厉地鸣了一声。 契薄回身望了一眼阿尔丹,打开绳子就要系在腰间。 “契薄!”盖图拽住契薄的胳臂,“这片林子太密了,你这么壮,不方便行动,让我去。”盖图说罢伸手夺过绳子。 这是一根用丝绒树的纤维和青麻混合编织的绳子,除了绳子两端,绳身都被裹上了厚厚的蜡。 契薄看了眼云杉林树干之间的间距,对盖图点了点头。 盖图熟练地将绳索一端打好死结,套在腰上,用力一扯,把绳子勒的紧紧的,深陷在衣服褶皱中。 这时侯大伙儿也都从营地围聚过来,“愿地阔神引你道路,愿阙塘神保你平安。”众人双手环颈,屈身齐声为盖图祈祷。 “瓦哈!” “记着,不管找没找到人,只要感觉走不动了,你就马上顺着绳子往回走,一刻也不要耽搁!”契薄面色凝重,绳索的一端死死缠在他右手上,他再三嘱托着。 “别在树间绕来绕去,朝着一个方向退,小心绳子被卡住。” 盖图点头,深吸一口气,背对着巨鹰盘旋的大致方向,倒退着一闪身,消失在密林中。 随着盖图的行进,绳子一点点从契薄手中滑动出去,他一边谨慎地送着绳索一边小心地观察着绳索剩余的长度。 终于,绳索在契薄手中只剩几尺的时候停止了滑动,身后的人群产生了微弱的骚动。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绳子的另一端没有任何反应。契薄与众人对视,敛声屏气地继续等待着,希望能从密林中听到什么动静。然而又是一炷香的时间,众人的等待一无所获,人群开始躁动,大家都在担心盖图出了什么意外,毕竟进入密林时他手无寸铁,即便没有迷术,遇上些狼豺蛇蝎也是危险至极。 “鹰动了!阿尔丹动了!瓦哈!”那个报告卓笛失踪的孩子站在一块巨石顶端,手指着密林上方缓慢变换着盘旋区域的巨鹰,冲大家喊道。 一炷香,两炷香,三炷香的时间…… 随着巨鹰的一声长鸣,盖图从黑暗的密林中乍然冲出,只见他头发糟乱,胫衣上尽是刺果,鞋子也丢掉一只,背上一动不动的卓笛被他用绳索和自己捆在一起。 众人见到盖图和他背上的卓笛,兴奋得集体发出战吼声,人群头顶瞬间像掀开的锅盖一样热气腾腾。 可是盖图却仿佛没有看到众人,也没有停下脚步,他双眼四下张望,神情慌张,他的双腿已经绵软无力,每跑几步就会摔倒在地,接着又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继续前行。众人见状跟在他身后大声叫他的名字,但盖图却对大家的声音置若罔闻,契薄扔下绳索箭步冲上前,拉住盖图的衣角,盖图像被什么可怕的生物撕咬住一样,满眼恐惧地奋力挣脱着。 “契薄!”盖图忽然冲着前方空旷的草甸使出浑身解数大声吼道,因为疲惫和惊恐,他的声音残破且狼狈。“快拉绳子!快啊!” 大伙儿这下都懵住了,他们一拥而上想要拉住盖图。 “让他接着走!”雄厚的声音从营地传来。“到我这儿来。”阿尔丹赤膊站在那里,高挺着胸膛挣着双臂,头顶透着几粒汗珠,他眼神坚毅地看着茫然无措的众人。 盖图背着卓笛,一路连跑带爬地栽倒在阿尔丹脚下。 阿尔丹解开胡乱缠绕在二人身上的绳索,一手提起一人,将他们安放在营火边。“另起一堆火,你们接着把肉烤来。”阿尔丹对疲惫的众人喊道。“他俩明早就没事了。” “契薄,你跟我来!” 契薄同阿尔丹骑上各自的马,二人又顺着来营地时的小径骑行回去。 “她就在那呢,丝毫没动。” 契薄看向阿尔丹为自己指着的方向,那个先前被他扔下马的湘外女工蜷缩着躺在草甸里,他无奈地歪头吐了口唾沫。 阿尔丹仰头浩叹,“你知道我为什么很久不说‘瓦哈’了?因为我早就分不清那些景象到底是地阔神显灵还是迷术作怪了。” “衣服换了,刀弓换了,马鞍换了,身边所有东西都换了,这迷术还能下在哪儿?”契薄不解,他捋弄着马鬃毛。“就连马都换掉了。” 阿尔丹不语,他胸中燃烧着不屈的心火,一心想要北上,亲自踏进无垠的雪松林,寻找雷狼的身影,这毛色灰蓝獠牙如刃吼声比雷的野兽他只在幼年时见过一眼,那对棕绿色的眼睛便在他心中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和娜丹的眼睛一样,迷人又难以猜测。 漂泊的几年,娜丹或许是唯一让阿尔丹在深夜仰望星空时挂念的人,他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可能她屈服了,嫁给了某个落骨族的男人,为丈夫打理着营帐,衣食无忧。也可能她没有屈服,依旧带着傲骨气节,在长鞭之下受尽委屈,和其他外奴一样被送进湿冷的山洞开采琼石,或踏足寒冷的山巅寻找冰极花。 那狼是我的,那女人也是我的,我早晚要让你们血债血偿。阿尔丹在心中暗暗私语。 阿尔丹让契薄带上了女工的尸体,安葬妥当。又给惊恐万分的两个湘外女工松开双手的绳子,让她们吃喝饱足。 阿尔丹敢于怒视虎豹之瞳,却无法看着两个女工哀求的眼神,他恨透了自己这番行径,这和部落抢夺他族女人做外奴的行为如出一辙,但是月矛族需要延续香火。最终他决定将两个女工都留下,因为阿尔丹不知道,那个瘦弱的女工被卖到桃桓镇之后命运会如何,留在战团虽然风餐露宿浪迹草原,但至少不会被移送到江阴做活蛊。 战团的勇士们吃过饭便都倒在兽皮上昏睡过去,阿尔丹的兽灵庇佑着身边的族人,在他们安睡时不受野兽的侵袭。 阿尔丹躺在柔软的鹿皮上,头枕着干草,用兜帽遮住眼睛,伸手摸向自己的胸膛,项链的吊坠已经滚落到锁骨,他捏起吊坠放回胸口正中。那吊坠是两颗牙,一颗是父亲送给他的雷狼獠牙,一颗是娜丹的小乳牙。阿尔丹知道,那部落长老的迷术可能就下在这两颗牙上,但是他还是偷偷留下了这个项链,每晚摸到它,阿尔丹才能安然入睡。 天亮后他们要把劫来的布匹送到桃桓镇换些烈酒。 桃桓镇是个坐落在南蒙洛国东边的鱼龙混杂的商镇,那里是法外之地,南北蒙的猎人跑山客、江阴的蛊术师、湘外的毒师药师,甚至还有铁城人都汇聚在那区区弹丸之地,那里没有货币,向来奉行以赃换赃,各国的脏水流向这里汇成一片臭潭。但是这种地方,的确也是消息灵通的,阿尔丹每次都希望能在桃桓镇的街道上听到关于部落或雷狼的消息。 身旁的女工在低声啜泣,阿尔丹本想拍拍她们以示安慰,但怕她们更加惧怕,便收回手放在胸前昏昏睡去。 梦里,他又化身为巨鹰…… 第四章 时值正午,驮河际番舞城内人头攒动,和汇图屿际不太一样,驮河际的建筑多是低矮宽阔的,房顶搭建着高高的木架,晾晒着各种肉类,散发出难以名状的腥气。 过了这座桥就好了,霍威心里想着,怎么野鸟肉也能碰,驮河际人还真是什么挣钱道儿都不放过,也不怕冥母降罪。 “我爸说,这些鸟肉干儿,是给流放岛的犯人吃的。”黑金梁对三个伙伴说道。“这些人干完活可得好好洗手,脏死了。” “我都还没吃过鸟肉。” “你可小心说话!”听到这话,霍威拧头呵斥,吓得那个年轻人连忙捂住嘴,瞪大眼睛大气也不敢喘。 北蒙的南方人多是信奉冥母教的,霍威也不例外,打小时候母亲就告诉他,天上的肉吃不得,一来是不干净,二来则是会得罪冥母惹来祸殃。出远门头一日要午夜动身,直到正午都不能停歇,也是冥母教的老教条了,信徒们管这叫“熬冥兵”,说是熬住了冥兵,就能成为冥头,在危难凶险时冥兵便会听冥头差遣,出手相助。 “后面骑马的几个!过来查纹印!”一声吆喝惊动了几人,霍威警觉地看向声音的源头,四个路卫兵在桥头扬着脸,看着霍威一行人,满目蛮横。 霍威用大腿蹭了蹭挂在马鞍袋内侧的短刀,毫无惧色地骑向路卫兵。 “你们什么来头?”路卫兵中的一个小长官在霍威离自己还有好一段距离时就伸开左手臂拦截,右手扯着领子,露出路卫兵的纹刺,趾高气昂地喝道。 “讨债的,黑家人,打汇图屿来。”霍威淡淡回答道。 小长官嘴角一撇,“他妈的现在是个冤头就说自己是黑家的。”他小声唠叨着。“那就劳烦各位下马,对一下臂纹和马印,用不上两口烟的时间!”虽心里不相信,但听到黑家的名号,小长官的语气还是略微客气了几分。 霍威跳下马,指向黑金梁几人,“他们是我的仆从。”随后示意几人下马配合检查。 霍威将马鞍掀起,“你们是新来的?”他随口问道。 “呃……恕我眼拙,您这就和兄弟们过去,劳烦了劳烦了。”小长官看见霍威的黑马腰侧烙着名字,又无意瞥到霍威正准备撸袖子露出臂纹的左手残缺的手指,他一改傲慢的语气,惶恐地向霍威赔罪。“前面有个书院,有孩子到处乱跑,还烦请几位先牵着马走过去。” “没什么麻烦的,各司其职。”霍威摆弄好马鞍拉起缰绳,漫不经心地说着,又习惯性地将左手插进背后的口袋。 黑金梁跟上霍威的脚步,几人相视露出得意的微笑。 刚走出没多远,小长官就连跑带颠地追了上来,他谄媚地嬉笑着从口袋中掏出一串银笛,左顾右盼一番,偷偷摸摸地要塞给霍威。“霍大哥,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这刚从安岭际带队调任过来。只听过您大名,却没亲眼见过。” 霍威抬手挡住小长官奉上的银笛。“你这是做什么?” “我听说您和巡司关系熟络,小的这刚来,人生地不熟,是想有劳霍大哥和巡司大人美言几句,小的路也好走些。”小长官见霍威不愿收钱,态度更加趋奉起来。“这银笛虽少,不失敬意。” “你叫什么?” “霍大哥,您若不收这银笛,小的何能报名字。” 霍威无奈地轻笑,“你恪尽职守,也算是个有眼色的人,我若见得巡司,定会帮你好言一番。”他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年轻的小长官。“这笛,你何不拿回去请你那几个兄弟喝些酒?跟你整日守桥巡街可是个苦差事。” 见霍威执意不收银笛,小长官尴尬地将银笛缓缓塞回口袋。“见笑了,霍大哥,定会照办。”他扶胸屈身行礼。 霍威牵着马,头也没回的喊出了小长官的名字,“邓渊是吧?”。 小长官惊讶之余不免心中一阵恶寒,他站在原地没能作答,不禁暗自对霍威的神通产生敬畏之心,难不成他真的熬成了冥头。此前关于霍威的传说在见到了本尊之后一并涌向心头,现在,他便不觉得那些传说夸张了,只是奇怪如此神通之人为何还这般甘心只做个冤头。 赶上书院中午休课,孩子们吃过饭就在街上疯玩着,其中一个小个子男孩儿大老远就认出了霍威,“霍叔叔!”他率先拔腿飞速跑向霍威,身后的孩子也跟着蜂拥而上,一转眼就给霍威围了个严严实实。有几个小孩看见高大漆黑的骏马,没敢靠近,站在边上和大家一起欢叫。 霍威稳如山根的下盘功夫人尽皆知,可踏土三分,践步生风,却在这群孩子的人浪中左摇右摆,他一脸宠溺地张开手臂,挨个摸着孩子们的脑袋瓜。 黑金梁四人跟在后面,茫然的驻足看着眼前的场景,霍威的形象在他们心中更加扑朔迷离了,殒命霍威手中的人不以百记也有七八十个,怎么这会儿却笑得像涉世未深的瓜果郎。 “霍叔叔,还疼吗?”小个子男孩抓着霍威左手中指,一脸关切。 “那都已经长肉了,你傻啊?每次都问。”挤在一旁的小女孩一脸嫌弃地冲小个子吼道,说着她给霍威塞了一个小得可怜的果子。 “好了孩子们,霍叔叔还有事。”霍威被挤得说话都有些不稳,“好好读书,晚上叔叔让甜郎给你们发糖果吃!” 孩子们欢笑着一呼而散,一窝蜂地钻进了书院大门。霍威碾了碾夹在左手两指间的小纸团,背过手一带把纸团揣进了背后口袋里。 过了书院,再往北就多是民宅,赶着午饭时间,街上只有零星几人,五个人便骑上马继续赶路。马显然已经疲乏得很,不停地喘着粗气,“就快到了,黑子。”霍威轻拍马儿的脖颈安抚道。 炊烟夹带着微微的酒香,让这清寒的空气中多了几分温度,霍威贪婪地嗅着烟火气儿,遥想儿时的生活,破旧的房屋四处漏风,穷苦得每日只能吃些菜汤度日,而父亲却偏偏是个赌徒。 他小时不知道父亲是做什么营生的,只记得偶尔父亲会带些牛肉回家,也会给母亲抓些药熬汤,但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一脸挫气败相,对着弟弟和母亲恶言相向甚至拳脚相加,然后搜刮走家里一切能卖钱的东西拿去当铺换钱。 后来,因为还不上赌债,父亲被人砍去了小拇指,接着几个月一根两根三根手指……直到他的左手只剩下一个手掌。“还真他妈讽刺!”霍威看着自己的左手,心里念叨着。 有一夜父亲跪下来向病重的母亲哀求,希望母亲能向娘家人借些钱。“这次我一定能赢回来!赢回来我就再也不碰了!”他重复着已经说过上百次的承诺。可是连药都抓不起的母亲,却又何来钱给他赌博。见哀求不成,父亲恼羞成怒,他蒿起母亲,把她拖下榻,一路拽到门口,叫嚷着要把她给卖了,母亲撕心裂肺地哭喊,不停地呼叫着冥母,最后好在哭声引来了街坊邻居,在大家的劝阻下,父亲才丢下母亲忿忿离家。 不久,母亲便在病痛的折磨下郁郁而终,邻居们将她安葬在了一处不知名的山岗下。 那时霍威哥俩还在汇图屿城镇里的武院习武,练武之余便去找些活计,不是些犯狠耍横的讨债活儿,就是被猎人叫去结伴拦路劫财。很快哥俩就凭着心狠手辣做事利索在当地声名鹊起,日进斗金让他们不出半年就在汇图屿置办了一套小宅子,正当二人计划着将母亲接来时,却收到了冰冷的讣告。 “霍大哥!”黑金梁的呼唤打断了霍威的思绪,他赶上霍威,并排骑行着。“霍大哥,那个酒馆在哪啊?我和哥几个想去周围逛逛,买些玩物,一会儿再去酒馆和您碰头。” “前面四里路,左转便是。”霍威答道。“你们若寻得开心,也不急着回来,今晚怎么都要在这儿过夜。” “好嘞霍大哥!”黑金梁调转马头,兴奋地冲三人摆手。 街头转过弯,立刻显出另一番景色,一个三面环抱着鱼塘的二层酒馆乍现眼前,将道路远远的分割开来,午后的阳光均匀的铺在灰色的青石砖地板上,给人厚重的踏实感。南侧的马厩里马夫挑着刚刚清理出的马粪费力地走向后院,杂工将鱼食随意地抛进鱼塘,到处都是忙碌的生机景象。 “霍老板!”在酒馆正门的乔恒看见霍威,噌的从躺椅上站起身,一路抱拳相迎。“等你半晌了,怎么才到?”他身着一身灰色长袍,胸前戴着银色的胸章,脚踏一双黑色皮靴,柔长的胡须直垂到小腹。 “乔掌柜!”霍威扶胸还礼,脸上露出了少见的豪爽的笑容,顺手将缰绳递给了前来接应的杂工。“久等了。” “嗨!还掌柜,你可真是抬举我!”乔恒指着挂在酒馆门口的黄底黑字的“霍”字旗。“这酒馆都是你的,我也不过是跟着你讨口饭吃罢了。” “乔掌柜你经营有方,我这酒馆才繁荣起来不是?” “嗨!过奖了!霍大哥!快进屋,酒菜我都让贱内备好了。这一路舟车劳顿,赶紧歇歇脚。”乔恒道。“诶?黄毛和毛子没一起带来?就你自己?” 霍威同乔恒步入酒馆内,深叹一声,“没挂上,又让黑二哥安排了几个狸猫小子。还有他自家孙子,黑金梁。刚说要去买些玩物,不必等他们。” “他娘的,这不是明摆着搅局?”乔恒忿忿地说道。“你可让郑狄看好黄毛,这家伙凶顽得很。话说,黑老大最近怎么样了?” “不清楚。”霍威又是一声叹息,“挺久没见到他,游医给的方子,说是不让见光,他就整日在地窖里,晚上也不出来。” 乔恒冷笑,“这他娘又是什么鸟方子?” 霍威无奈撇嘴摇摇头,在桌前坐下。 “乔夫人带着胎还这番劳苦,我又不是外人。”霍威看着一桌丰盛的菜肴,刚坐下的他,又起身向后厨走去。“乔恒实在不像话!”他玩笑着说。 “嗨!不打紧的。我这带的又不是什么索魂胎。”一个身形丰腴的女子从后厨探身出来,满头大汗。“你和夫君快吃,这菜做出来有一会儿了,怕是要凉透了。” 霍威一步跨进后厨,抓起乔夫人的胳臂就把他带到桌前,“乔夫人,我这儿可没有这么多说道儿,次次都这么招待,哪有不上桌的规矩!” “招待您那不是应该的,你是这店的主儿啊!”乔夫人抬手擦去额上的汗珠。 “是啊!这哪有女人上桌儿的体统,我叫人再给她备些饭菜就是。”乔恒在一旁附和着。 “知道我是主儿,那就听我的,坐下一起吃。”霍威皱起眉头。“夫人若不吃,我也就不吃了。” 乔夫人看向乔恒,乔恒无奈地微笑着点点头。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乔夫人说着便在桌边落座。 的确鲜有人知道霍威的身世,他初展头角时,不过十四五岁,头几年的冤头生涯让他学会了沉默隐忍,血泪也都一起吞进了肚子里。只是做冤头这十几年,对母亲的记忆让他在悔恨的漩涡中无法抽身,因此他一直以来都痛恨一切针对女性的所谓规矩。 “你的房间每日都有人清扫,你去歇着便是,你那四个小子,我留给他们一个通铺。一会儿我要带杂工们去集市买些果菜鱼食来。”饭后乔恒和霍威在院中散步漫谈。“这些卖菜的菜郎见杂工们面弱,便尽卖些不新鲜的菜给他们,我这番一起跟去,给他们点教训。” 霍威看着乔恒高高隆起的肚子,“你当真不用我去?”。 “哈哈哈哈!”乔恒跟着霍威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大笑道。“威吓这些个鸡犬之辈还是绰绰有余的。” 二人正谈笑间,酒馆大院门口传来了零碎的马蹄声,“店家,客房可有空闲?”一个冰冷的女声询问道。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着黑衣的女子高高坐在马背上,戴着乌黑的斗笠,垂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她扬面看着二人等待着答复。 “单人间还剩一间,四十五银笛一夜。”乔恒高声回应着,见是个瘦弱的女人,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不称心。 “如何这么贵?”那女人质问。 乔恒听见对方如此问话,更加不耐烦,但这送到嘴边的钱又不能送走,就耐着性子解释道。“这儿可不是荒郊的野店。你若是自己在城里找马厩,那驿马钱便不收,就是二十五银笛一夜。”他快速答道。“若是下榻,要对一下纹印。” 女人听罢,低头思索片刻,“那若是常住几日呢?” “你若能住五日,每天收四十便是。” “那我还是给你四十五,免查纹印如何?”女人跳下马,试问道。 乔恒看了一眼霍威,笑着心想这女人倒还会还价,“可以,只是我不对纹印,路卫兵也会查你的。” 女人牵着马走向马厩,“那自然不用你来操心。”她将乳灰色的马拴起,掸了掸衣服。随手甩给乔恒一串银笛。 乔恒兜住银笛,不屑地白了一眼。刚要从腰间掏出钥匙,却被女人喝住。 “莫急,先给我切些牛肉,再备些酒来。”说着她径直走进酒馆。 霍威在一旁默默看着两人较劲,心里对这个侠客穿着的女人产生了兴趣。 乔恒则强忍着怒气跟进酒馆,“酒菜钱要另算的,你的马若是吃料也要额外付钱的!”他冲女人说道。 “你如何这般聒噪?”女人翘起腿扶了扶斗笠,她埋着头怒声回答。“你好生数数我刚给你的银笛!” 乔恒一听,要被气昏了头,他赶紧叫来乔夫人,把刚收的银笛串交给给了她。乔夫人一眼便发现了银笛串中穿着两根金笛,她狠狠瞪了乔恒一眼,“我这就去备酒菜,女客官稍安勿躁。”乔夫人赔笑着。 霍威来到马厩,他观察着眼前这批灰马,它比自己的马矮了整整一头,但也肌肉发达光泽俊美,鬃毛被编起一撮撮小辫子。这是湘外的灰隶马,少说也要三十金笛,这女人什么来头?听说话,像是南方人。霍威心里不禁疑惑。他望了眼酒馆,轻轻掀起马鞍查看马印。苏羡香,霍威猛然觉得从前在哪里见过或是听过这个名字,他放下马鞍又琢磨,既然她逃避查纹印,那就意味着,这不一定是她的马,有可能是偷来的。 “听口音是南蒙人。”乔恒赶到霍威身旁,语气里还带着气愤。“一个女人把自己搞得神秘兮兮,成何体统!” 没错了,霍威听罢心中想,是南蒙人。他竭力搜寻着头脑中的记忆,但就是没法想起自己是如何见过这个名字的。 “霍大哥!”黑金梁再次打断了霍威的思绪,他和三个同伴骑着马,晃晃悠悠地陆续进了院子,满面荣光。他身上多了个粗布袋,里面装满了各种摆件玩物,伴随着晃动,叮叮当当直作响。“这位便是乔屠夫吧?久闻大名。”黑金梁纵身下马,对两人扶胸行礼,其他三人也先后下马,随着黑金梁鞠身低头。 “不敢当不敢当,我不过是一介武夫。”乔恒急着回礼,未掩藏神色中的一丝鄙夷。“你应该就是黑二哥的贤孙,黑金梁吧!” “赵阔、彭仁、许继,他们都是我玩到大的伙伴。”黑金梁侧过身子,向乔恒介绍三人。 乔恒拱手,“果然都是一表人才的俊杰。”他假笑着。 霍威强憋着笑意,对四人说:“给你们安排了房间,在二楼,你们若是吃过了就上去休息,若还没吃,一会儿变叫人给你们房间送去些酒饭。” 黑金梁四人听从霍威的话,跑上了酒馆二楼。 “他娘的,你这一套套假话,都是在哪学的?”霍威大笑,他低声嘲讽乔恒。 “还不是托你福,自从接了这片儿,什么人都能遇上。”乔恒抱怨道。“若不是为了给咱多赚点钱,谁稀罕说那俩客套话。就刚才,我都用尽毕生所学了。” 两人嬉笑咒骂着,乔恒看了眼太阳,到时间该去集市了,他喊上三个杂工,令三人背上箩筐,朝院门走去。“晚些回来再找你说。”乔恒对霍威说道。 霍威目送几人到街转角,踏开腿走向北面的主客房,最西边的那间是霍威的专房,平日即使满客,乔恒也不会将那间客房租出去,因此霍威的一些日用杂物、衣裤皮甲也都一直存放在房间里。他推门进入房间,把从马鞍袋中拿出的短刀扔在桌上,刀鞘脱离开来,刀身上刻着“杨启”的名字。 自从北蒙发布了限威令,所有铁制武器甚至是农具厨具,都要淬上持有者的名字,且每把武器都要在铁匠铺登记在册,方便官府管制,而杨启,是三年前就因野斗而殒命的不知名冤头。霍威和郑狄在炼阳城过硬的关系,让黑家的武器有三分之一都记在了这个死人的名下。 霍威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他从背后的口袋里找出了那团纸条,面色凝重地打开读了起来,反复确认了内容之后,他又再次将纸条揉成小团,扔进嘴里吞了下去。他站起身,顺带将将脱掉的刀鞘阖紧,走到床前躺下。 双手枕在后脑,他又开始回想苏羡香这个名字。屋外响起了急促轻盈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塔哒塔哒的马蹄声逐渐远去,霍威打开房门查看,发现那批乳灰色的马已经不在马厩了。 好奇心驱使他骑上马跟了出去,他想看看这个自出现就连脸都没有露过的女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第五章 急令官头戴风啸盔周身红衣驾着一匹白色骏马闪电一般疾驰在通往怡蒙殿的宽大石路上,风啸盔发出刺耳的哨声,路上零星的行人皆闻声皱眉掩耳回避。 “急令!”镇守城门的禁卫军远远的听到了风啸盔的声音,打开城门,放下了吊桥。白马四蹄翻腾,因劳累不停地发出嘶鸣,急令官却丝毫没有减速,禁卫军的胸旗被掠过带起的风吹得上下翻飞。 贺良背着手威立在城门后不远的石阶上,注视着急令官快速向他奔来,从警戒号鸣响到现在,贺良一直未眠,但他依旧精神矍铄,腰板挺得笔直,目露寒芒,孟广一脸刚毅地在贺良身后等待军令,贺良的贴身侍卫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寒冷,不停地搓着手。 急令官骑行至石阶下,从马背上顺势一跃而下,“报军师!南边卫署急令!午夜接令!两千一百里!七个时辰!共停休驿站十四所!请速阅!”急令官一瘸一拐地奔向贺良,屈身双手递上急令书。为了减轻负担提高速度,所有的急令骑乘马都是不装备马鞍的,长时间的骑行令急令官的双腿几乎失去了知觉,这一路风啸盔发出的尖锐哨音也让急令官双耳嗡鸣,疾烈的寒风吹得他两眼猩红 “快去休息一下。”贺良接过急令书,对急令官挥手说道。 “甲四九哨塔,原驻守人:潘通、姚渭、何正、萧民、杨峰、魏阳,六人皆无由擅离职守,边卫署已下发六人缉捕令,其三族也皆在抓获,若三日内六人未能伏法,将按北蒙律法处决其三族。另甲四九哨塔已委派新边卫军上任。” 贺良读过急令书,长叹一声,“传令,解除戒备。” “末将接令!”孟广坚定的眼神中闪过一抹慰藉,他行了军礼,阔步转向警戒塔。 贺良心中的巨石始终没能落下,他无法亲临现场,无法目睹细节,脑中一直闪过驱魔团书信中的内容,“前多日委托猎团前往南蒙购药,今日晨归罢听闻猎人讲述甲四九哨塔撤防,夜未明灯空无一人,有群鸦落于塔上。”,一向不屑钻研魔物之事的他,也开始细思群鸦的含义,这些食腐的恶禽似乎从来就不是好兆头,自己戎守边疆的几年也只是在深冬时看过几眼盘旋于老林深处上空的黑色鸟影。 很快,龙骨号再一次响起,声音平稳低沉,一如和风吹过山谷让人安心神怡,贺良已经不难想象怡蒙殿内一片哗然的景象,心里也涌出一股悲壮之情,那些当年与他一起征战四方浴血沙场的勇士,有多少都没能听过这厚重势沉的声音。愿他们在尊莽山后的深谷长眠吧,四面祖会永远守护他们的英灵!贺良心中默念。 贺良看似苍老,实际上一百三十三岁,在尊莽人中也不过是刚刚接近暮年。他一生戎马,如今宫中这般悠然舒适的生活反倒让他浑身不舒服,尤其是想到蒙夺王,更是令他心生厌恶。若是能有机会披上盔甲,跨上战马,拎起长枪,他肯定会义不容辞地再次为北蒙而战。 “岁门桥战役”,“征辉楼战役”,“踏堂羽战役”…… 经历着短暂和平的人们似乎正在慢慢淡忘那些躺在地底下的森森白骨的丰功伟绩,但是贺良看来,广陆在看貌和平的表象下是不停涌动的暗流。 贺良动身向国师住府走去,他知道这龙骨号一响,自己的住府一定是围满了各路官员询问情况。 国师正在屋内撰写国书,见到贺良他连忙起身,面露笑容相迎,“我就知道你要到我这儿来!” 贺良一脸苦笑,“国师你快坐着,我在院外就听到你咳得厉害。怎么堂堂国师,还医不好自己的咳喘?” “军师可知,有些病是医不好的。”国师说着拍了拍胸口。“就是你我都有的心病啊!”他轻轻一笑说道。“我就不和你客气了,就当在自己府上就好。” 贺良走到国师砚台旁坐下,“国师,和我说说鸦群吧。”他顺手提起烟枪,礼貌地谢拒了国师侍女送来的水果。 “你是说,落在甲四九哨塔上的鸦群?”国师问道。 “那状况正常吗?”贺良疑惑。 “当然不正常。”国师沉声道。“正常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出现在驱魔团的书信中。自从划下镇魔界,这些黑鸦毒虫便一路迁徙到山的东侧,从此北蒙的南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乌鸦。” “江阴……”贺良向前探了探身子,注视着国师。 “无论是我的信鸽还是何运的线鹰,都没有办法飞过那座山。哪怕是绕过山群从南蒙向北,也都会被群鸦围攻,有去无回。”国师说着,语气中充满了无助。“不怕对方强大,只怕其暗我明啊” 贺良起身,“那杨楚就是江阴人。”他点起端了良久的烟枪,开始在国师桌前踱步。“我们攻陷阳云殿城门突入殿内的时候,他就端坐在汤绪的王座上,汤兰王却坐在偏座上。我和先王处决了汤兰王,又把杨楚押到阳云殿前的广场上,给他执行火刑。”说到这里,贺良顿了顿。“那火势足有一丈高,但是直至杨楚被烧到乌黑,他都没有发出一声喊叫,等到火熄灭了,我们发现他还活着,他的手臂和双肋都粘连在一起。先王见他没死,恼羞成怒,又骑马拖着那具焦黑的躯体,从阳云殿一路狂奔十几里一直拖到凉水河河边。” “这和战报官描述的可是大相径庭啊。”国师倒吸一口凉气,打断了贺良。 贺良好似没有听到国师的话,他表情木然地继续说着,“待我追过去,先王已经取了杨楚的项上人头。” “其实杨楚并没有承认那件事是他策划的?”国师讶然。 “他并没有张口说话,我们也没有拷问。当时随二太子狩猎的皇猎团有二十三人,在凉水河一战后只剩下六人,他们也都全数在凉水河畔自刎谢罪。” 国师听罢不禁感喟,“若不是这一声龙骨号,你是不是准备把这事窝一辈子?” “国师的列魔志,可否借我一阅?”贺良没有正面回答国师。 国师愕然一笑,他指了指桌旁的书柜,“在下面,你自己找找。” “悲鸣妇是什么?”贺良一边翻找着列魔志,一边问道。“是个妇人?” “那牺牲的五位猎魔人,皆是殒命于悲鸣妇。”国师起身,拍打着酸胀的腰腿。“这妖魔,要追溯到易渡人消亡之前了,史书中关于她们的记载不多,但是传闻她们是易渡的巫女,在易渡分崩离析之际,她们带着一群孩子想要逃往拒马集,却在一片古林中被一群扎营休息的尊莽士兵拦截,那些士兵杀掉了那些孩子,并把妇人们脱光衣服绞死在了古木上。” “你别告诉我这些妇人没死。”贺良听罢一脸严肃地问道。“那国师你驱魔的时候,就没有遇见过悲鸣妇吗?” 国师悠悠地摇了摇头,“我当时一直和姚贾一起做事,她们害怕女人,又或者是她们不愿意伤害女人。” “那杜创有没有找到对付悲鸣妇的方法呢?”贺良弯下身子,从书柜底端抽出列魔志。“召集的士兵,可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啊!” “我很奇怪,难道这些传说你就一点都没听说过吗?”国师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可能是听过,但不记得了。”贺良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她们会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在深山密林里的河中沐浴,唱起歌谣,诱惑路过的男人们下河和她们共浴,然后将他们溺毙。”国师从贺良手中拿过列魔志,把书翻到记载悲鸣妇的那一页,向贺良展示。“迄今为止还未曾有人讲述过不下河的结果。” 贺良皱起眉头一字不落地读着列魔志,“所以她们只是高等一点的水鬼?只是用不同的方法把人拖下水罢了。” 国师又开始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扶着胸口,另一只手抬起示意贺良不用担心。 “她们可远不止这点本事。”国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被他们溺亡的人没有办法火葬,有水源源不断地从死者的七窍涌出,皮肤也会一直渗水。” “我听不出来这是什么坏事啊!”贺良半开玩笑着说道。当他读到最后一行时,神情一紧。“这意思是,悲鸣妇可能是蛊术师做活蛊的产物?”他不解地问道。“蛊术能让死人活过来?” 国师摇了摇头,“我对蛊术也是知之甚少,隔山如隔世啊,贺军师。但是驱魔师就是这么一个角色,就算找不到对抗的办法,他们也要一趟一趟地在山林中巡逻。我比你更担心他们,我自己的亲儿子就可能随时遇难啊!” 贺良合上列魔志,此时他感觉自己仿佛深陷广袤浅渊,虽不至寸步难行,却希望渺茫,讨伐江阴本是蒙威王与自己江山弈盘中的最后一步大棋,他们都曾坚信利刃铁蹄与赫赫威名就是一统广陆的最强力量,这一声龙骨号现在却好似暗沼之下的幽鸣,再向前多走一步,这发出幽鸣之声的不明生物就要将人拖入沼底。 “你觉得这六个人会伏法吗?”国师轻声问道。 “不知道,他们清楚擅离边卫是诛三族的重罪,还要选择这么做,那就意味着他们遇到了什么他们认为比被诛三族更可怕的事儿。”贺良眯起眼睛木然说道。他深吸一口气,提了提精神。“如果把急令书和你收到的书信联系在一起,他们倒更像是……” “消失了。”国师抢一步说道。 “但是那样也说不通,是有人点燃了狼烟,而后又熄灭的。” “如果说得通,你堂堂贺军师又怎能像逃堂的学童补习列魔志呢?”国师咧嘴一笑,调侃道。“如果说得通,扩招驱魔团的事,怕也指望不上你啊!你就像那冰窟窿里的石头,又冷又硬。” “你知道,国师你现在像什么吗?”贺良回敬。“你像根生了锈的枪头,又老又尖。” “咳咳咳咳!”国师大笑着,随之便是又一阵剧烈的咳喘。 笑容从贺良的脸上消失了,他看着眼前的国师,又低下头看到手中书页卷曲发黄的列魔志,心里不免有些愧疚,这位如今连腰都直不起来的老头儿,曾经尽心竭力地保护着北蒙不受魔物侵扰,痛失爱妻,这么多年又与独子相隔千里,整日除了撰写国书就是研究驱魔药,这种孤独是贺良难以体会的,虽然自己也终生未婚,但是从未得到显然是好过失去的。 每每国师在早朝或是臣议中提出驱魔的重要性时,贺良虽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嗤之以鼻,但是他也从未站出来为这位老朋友说句话。 “国师,外务师求见。”国师的侍女前来禀报。 还没等国师发话,外务师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国师的住府,他大摇大摆地进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老旧的红木椅吱呀作响。外务师看了一眼喘着粗气的国师,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烟枪点了起来,“你应该不介意吧,国师。”见国师笑着摇了摇头,他看向贺良,歪仄着头问道:“一直没睡?我也没有。” “近几日外使们送出的信鸽有十一只,线鹰抓回了十只,其中七封是官书,三封是家书,都是些再正常不过的内容,我便把它们重新放了回去。”外务师吐着烟气。“问题是,我的那只线鹰也没回来。” 霎时间,肃穆的氛围好似隆冬的冰雪风暴一般吞噬了国师的住府。 “那封信是南蒙的外使送出的,据他自己称,那是写给他在汇图屿的情妇的。”外务师冷笑了一声,翘起二郎腿。“我看他就是在放屁。” 贺良走到外务师对面的椅子坐下,谨慎地问道,“你能确保你的线鹰不会遇到意外?” 外务师抬眼看着贺良,一脸认真地回答:“会,但是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那只线鹰飞去了江阴。”外务师深叹一口气。“昨夜我离开破浊堂之后去了天浆府,想打些酒,那厮见到我进了天浆府,就开始和他的随从高声吹嘘他的情妇,特意强调自己给她写了封情信。” “你可知道他什么来历?”贺良关切地问。 外务师熄灭了烟枪,冷哼一声。“外使连年龄都是保密的,当年我赴汤绪,也是假借平民身份,不然现在我十有八九是躺在阴冷的墓坑里的。” 贺良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这个我知道。”他低声说道。 “但这厮刚来,就丝毫不做掩饰,和文灵太后单独相谈,窃窃私语。”外务师接着讲道。“他肯定是南蒙皇室的某个亲信,只是觉得现今南北蒙两国关系牢不可破,文灵太后又是现在北蒙的实际掌权,便觉得有恃无恐,愚蠢!” “你准备怎么办?”国师蹒跚地走到二人跟前。 “给我几天时间,我要把这厮底细弄得一清二楚,他是什么人,他的三族,他的所谓的情妇,还有他和文灵太后的关系。我虽然在殿中蛰居了十几年,但是这点儿本事还是有的。”外务师冷冷地回答。“我又放出了两只线鹰,如果这次它们还是回不来,那就证明那只信鸽一定是飞往江阴的。” “一个小小的外使,能有什么样的能耐。”贺良小声唠叨着,忽然注意到何运正斜眼看着自己,他怔了一下,赶忙苦笑着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你和先王简直一模一样。”外务师感叹道,接着站起身。“你不要认为我何运有意处处针对你,是非我还是心中有数的,我只想提醒你,别让骄傲蒙蔽了双眼,时机还未到。我这边有什么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二位。”说完,他和上次一样拂袖而去。 “如果你把所有事情都串起来,可能情况比你想得更糟,大太子子夭折,二太子死于祭奠仪式,先王又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罹患浑疾,现在和太后搭上关系的外使又向江阴放出信鸽。”国师看着外务师的背影,喃喃说道。 贺良欲言又止,这些事情他早在心里盘算过无数次。蒙威王对自己恩重如山,突然驾崩所留下的难以收拾的烂摊子让贺良不得不在敌友难辨的局势下如平原独狼一般警惕。 “我有线人透露过,汇图屿际可能和江阴也有人口交易。”国师忽然张口说道。“但是汇图屿情势混乱,那儿什么人都有,我们自己人可能也早就反水了。” “我已经嘱托关汒调查这件事了,汇图屿可不是个说动就能动的地方。”贺良对答道。 这次边卫出的乱子,必定会让贺良在朝会上成为众矢之的,他必须要做好万足准备以应对唇枪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