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卿卿如晤》 第一章 我不见他 夜色很深,估摸着是凌晨一两点的样子,但医院内却是灯火通明。 “方卿语呢?”方铭根本顾不上休息,随手摸一把额头的汗,就迈开大步往楼上走去。 “卿语姐在房内,谁都不敢进去,她状态可能……”夏乌合犹豫了一瞬,终于抿了抿嘴唇继续道,“不太好……” 离病房所在的楼层越来越近了,隐隐约约的吵闹声从头顶传来,方铭甚至还能听到小护士们紧张的劝阻。 随着方铭两人出现在楼梯口,一声“来了!他们来了!”的呼声响起,楼道内的众人齐刷刷地看过来,连乱糟糟的喧哗声都停止了一瞬。 围在门口的小护士们很快散开了一些,夏乌合越过众人,在门口停了一停,抬手敲敲门框:“学姐,方铭哥来了。” 回应她的是屋内无止境的沉默,等跟在后面的方铭等得耐心将要耗尽时,屋内终于传来了方卿语压抑着的呜咽声:“我不见他!让他走!” 方铭额角青筋一跳,差点没憋住满心火急火燎的焦急往里冲,关键时刻还是被夏乌合拦了下来。 夏乌合轻轻叹了一口气,方铭却不知为何从她的神情中读出了“果然如此”的意思。 “发现学姐异常的是我们值班的一个小护士,她本想进去劝慰一下,可当时的学姐根本不肯让她靠近,只一个劲儿地说要见我。但是当我来了的时候,她又不肯见了。”夏乌合呼出一口气,解释道,“我本以为你会比我顶点用。” 没想到方卿语还是不见。 “所以说这到底是是个什么情况?”方铭明显烦躁,“我妹妹她究竟有没有事,为什么不肯见人?” “可能,卿语姐也在犹豫吧。”夏乌合道,“想见又不敢见,是在害怕吧。” 一边期待着,又一边恐惧着。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怕的。”方铭眉目间满满的不解,他绕过门口的夏乌合就往屋内走,“我是她哥,她是我妹妹,为什么我不能进?” “诶!”小护士小声叫了他一声,又看一眼无动于衷的夏乌合,“夏主任,我们不拦着吗?” 夏乌合摇摇头:“不用,毕竟是学姐她亲哥。忙去吧。” 当方铭真正走进这间房间,他才真正了解到,为什么那些小护士都不敢乱来了。 只见正对着房门的那面墙上,几道鲜红的字迹极其骇人。 那是完整的两个“见字”和一个写了一半的“卿”字。 一个连自我都不在乎的人,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 “哥……”缩在角落的方卿语看着向自己走来的方铭,怯生生喊了一声,又忍不住把脑袋往臂弯里埋了埋,不去看他,“你……你出去!” “我才几天没来,你就把自己弄成这样?”方铭在她面前蹲下身,一手拉过她的手腕,只见瘦弱的手腕上是几个渗血的牙印,指尖还有已经干透了的红色痕迹。 他暗暗磨了磨后槽牙,满眼心疼,胸口却是憋着一团不知从何而来的火气:“你这要我怎么放心?” “对……对不起……哥……”方卿语小心翼翼地用眼神去看他,声音带着哽咽,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落,“我尽力了……我做不到……” 像是说到了什么委屈的地方,方卿语一头扎进方铭怀里,放开了声音哭诉,好像要把这么多年来的苦水一次性吐完:“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哥!我是不是很没用啊……哥,我真的……” 我真的有在配合了,我真的……真的很想走出去啊! 可她这无声的呐喊,除了一个卿言,还有谁能听得到呢? “我知道……”方铭闭了闭眼,不知骂了句什么,他一手握拳死死抵在墙壁上,似乎是终于下了决定,“明天我就带你办理出院手续。” “如果这里帮不了你,哥带你走。” 第二章 一信传情 “见字……卿卿……如晤!” 台灯下,方卿语一手执笔,嘴中念念有词。 方卿言偏头看着那个趴在桌边写字的家伙,忍不住垂下头轻笑一声。 这是她的女孩,小东西很少有这样的兴致,写的眉飞色舞,一脸的得意洋洋。 “写什么呢?”尽管很不想打扰她,但夜色确实很晚了,她该上床睡觉了。 “给你写信啊!”方卿语头也不抬,依旧激情满满,仿佛并没有什么能让她停止手头的事。 “我就在你面前,写什么信?”方卿言无奈。 “你知不知道一信传情啊!”方卿语用一本书按住了半张信,抬手关掉书桌上的台灯,转身进卫生间洗漱去了。 小东西,还挺傲娇。 方卿言走到书桌面前,打算看看她写了点儿什么。 窗外是深沉的夜色,窗内是温馨的暖黄色灯光,有风从没关严的窗缝漏进来,将信的一角吹起些许。一整张信纸上面,只安安静静地躺着六个字——见字卿卿如晤。 方卿言没忍住笑了。这风格,还真适合她。 说起来,这是方卿言陪她走过的第十二个年头。是的,她们从高中时期就认识了。 那时候的方卿语跟现在一样可爱,就是爱哭。 不高兴了哭,高兴了也哭,白天能哭,晚上也能哭。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方卿语哭哭啼啼地问她是谁。 “我是你的保护机制,我叫方卿言。” 只怪她当时涉世未深,本想初次见面,礼貌一些为好。哪知是不是语气太过正经,显出了几分冷漠,惹得方卿语哭得更凶了。 方卿言一时间慌张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她只能感到对方满腔的委屈,却不知她为何委屈。 方卿言想,大概方卿语自己也不知道吧。毕竟她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她,她们两个谁都没有能打开真相的钥匙。 可能……就是单纯地觉得,终于能有个人陪陪自己了吧。 卫生间开门的响动传来,方卿言回神,看着方卿语穿着睡衣走过来,坐在床沿,两下蹬掉拖鞋,拿毛巾胡乱地揉着头发。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十二个年头,就这么过来了。 “卿儿,吹干头发再睡觉,不然会头疼的。” “好麻烦啊。”方卿语嘀嘀咕咕的,却还是听了她的话跑去找吹风机。 方卿言看着对方赤脚在地板上留下的一洼洼水迹,忍不住为她头疼。 “说多少遍了,穿鞋。” “就这一小会儿嘛,卿卿!”方卿语拿着吹风机“嗡嗡”地对着脑袋吹,嘴上还不忘跟她撒娇。 方卿言摇摇头,属实拿方卿语没办法。 真是的,一旦着了凉,还不是得她哄。 “记得定好闹钟,你哥说好了明天来接你。” 方卿语这次没有很快地回应,“嗡嗡”的响声停了,她放下吹风机,不情不愿地拿过手机设好闹钟:“……知道啦。真不想见他。” 方卿语跟她哥关系还不错,但挡不住她哥明天见她的目的。 毕竟,被送去那个地方,换做是谁都不会同意的。 第三章 想抱抱你 “卿卿,我想抱抱你。” 再抬眼的时候,方卿语已经收好了吹风机,自己爬到床上去了。她盘腿坐着,看着方卿言的方向。 其实方卿语并不能看到方卿言,只不过多年的相处,她总能知道她在哪。又或者说,她希望方卿言在哪,方卿言总是在哪。 方卿言叹一口气,上前抱住方卿语:“抱过了,记得乖乖睡觉。” “嗯!”方卿言知道她一定能感知到自己的拥抱,哪怕对方现在并不能给她一个单纯意义上的回拥。 “……可是,我也想抱你,卿卿。”方卿语贪恋了一会儿方卿言的拥抱,突然小小声道。 方卿言捧住她的脸,无奈地看着她,算是默许。 方卿语似乎领会到了她的意思,是了,她总能领会。 方卿语将被子团成一团,放在枕边,而方卿言像往常无数次那样爬上床,躺在被子所在的那个位置,将自己与被子融为一体。 “卿卿……”方卿语翻身过来一把抱住被子,冥冥中,方卿言似乎真的感觉她的手穿越了被子的界限,搂在了自己腰上。 方卿语将额头在方卿言肩膀的位置蹭了蹭,最终埋在了她的项间:“卿卿,晚安。” 卧室的灯依旧亮着,是个很温和的亮度,方卿言没有提醒方卿语关灯。因为一如自己在她身边,这些不经意的细节,都是对方安全感的来源。 “晚安,卿儿。” 耳旁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灯光与月光混杂,像极了十二年前那个静谧的夜晚。 “卿言,你这么温柔,将来肯定很多人想娶你。” “瞎说,没人娶我。”方卿言坐在她床边,脚踏着一旁连接下铺的梯子。 “那我娶你。”方卿语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红红的,却带着笑,“我的卿言这么好,别人不要我要。” “嗯,你的。”方卿言顺着她说,权当哄人。 方卿语今天情绪有点崩,盯着黑板看了一天什么也没听进去。有时候,笔尖在试卷上划过,视线所及皆是一片模糊。 这些方卿言都看到了,她都知道。 方卿语只是不太会处理自己的情绪,这没关系,方卿言可以陪着她,等她调整过来。 孤独和抑郁的关系就好像游泳与溺水的关系。 这句话是谁说的,方卿言记不得了。但她觉得,这话说得当真不错。 孤独会诱发抑郁,但抑郁又不仅仅只是孤独所带来的。 就好像人在游泳的时候,总伴随着溺亡的风险。有人享受这个过程,但也有人因此丧命。 学校的道路上,春夏秋冬,人总是乌泱泱一群,但方卿语大多数时候还是一个人,啊不……两个人。 如果方卿言姑且也算做一个人的话。 “卿卿,我是不是很不合群啊?” 每次走在路上,方卿语看向人群的眼神总是带着某种掩藏不住的渴望,但很快又会匆忙收回目光,垂下眼眸轻笑一声。 “没有。” 方卿语怎么能是不合群呢?她跟谁都说得来,却又跟谁都走不近。 方卿言能陪着她,安慰她。 只是,她好像总是不能为方卿语提供点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毕竟除了方卿语,别人都看不到她呢。 方卿言只是方卿语的保护机制,仅此而已。 第四章 考心理系 方卿语的病情经常时好时坏,从轻度到中度再到重度,她靠自己硬撑了很久,却还是没能让自己摆脱那个恶魔。 高中时期的她大部分时间应该只算得上轻度吧。 “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一百天了,我们要为自己的目标努力奋斗!为了使每位同学清晰自己的目标,本周班会每位同学都有机会上台展示自己的理想目标。” “你的理想是什么呢?”方卿言靠在墙边,问她。 “考心理系。” “诶?为什么呢?”方卿言正想追问,但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突地响起。 原来一条龙顺下来的发言顺序已经轮完方卿语的同桌了。 “下一位,下一位该谁了?” 在班主任的询问下,方卿语略有些紧张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讲台。 “其实,关于理想目标,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想上的大学,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城市,”她用手抵着讲台桌,周身的气势仿佛在开口说了第一个字之后便变得坦然而无畏,“如果非要说些什么,那就是——我有我非去不可的专业。” 方卿语笑了一笑,目光似乎越过人群看向方卿言的方向:“我要去心理系。我一定会考上全国心理系排名顶尖的大学。” 热烈的掌声响起,方卿语弯腰致谢,在同学们的叫好声中回归座位。 这一刻,方卿言觉得她的女孩似乎是逆光而来,对方完全可以在没有她的情况下照顾好自己。 讲台桌上又换了人,教室中复又响起关于另一个人的理想,方卿语悄悄偏头,压低了声音跟她说话。 “卿卿,我要考心理系,不是简单的兴趣,不是盲目的冲动。卿卿,我想救我自己。” “你……救你自己?” “嗯。”方卿语小小声地应道,“我想,如果别人救不了我,我总要学着自救吧。那种窒息般的压抑太痛苦了,我不想做傻事。” “你做得到的。” “借你吉言啦!” “卿语,你在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呢?”一旁的同桌戳戳她的手臂,压低了声音问道。 “啊,在背课文啦。”方卿语面色不改地扯谎。 “这么用功?”同桌咂舌,“话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好久了,你为什么思考的时候总爱看向一侧呢?” “诶!我有吗?或许是下意识的吧。” 因为我一偏头,就能看到她啊。 方卿言将视线上移,正碰上方卿语偷摸摸瞅过来的的目光,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小家伙,真是拿她没办法。 再后来,方卿语考上了全国知名学府a大的心理系,高中阶段才算正式告一段落。 “卿语啊,你这个分数,报y大绰绰有余了,怎么非要不听劝呢!” “妈,a大的心理系是全国顶尖,这有什么不好?”方卿语满脸的不悦。 “心理学有什么好?毕业出来能做什么?你不如报你哥所在的y大,毕业出来直接三甲医院实习去。” “是,y大的医学的确赫赫有名,可我没想学医啊!我本来就没这个天赋,我哥能学好的不代表我也要学!” “这次你妈说的没什么毛病,没天赋你可以努力,我就不信咱们一个医学世家还教不出一名合格的医生!” “爸!”方卿语急得都要跺脚了。 “爸,妈,医学世家的孩子也不一定必须要学医。俗话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卿语喜欢心理学的话,让她去学又何妨。”一旁的男孩子忍不住道,那是方卿语的亲哥,方铭。 “她现在不管不顾地去学什么心理学,将来肯定要后悔,我怎么能看着她往歪道上走?” “妈,这哪是什么歪道!” “你去看看这个专业的就业前景,哪有做医生好?卿语你条件这么好,妈是过来人,总不能看着你吃亏。” “我学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我将来要以何种形态在这个社会活下去吗?” 这次谁也没有接话,但她明显地从父母的眼中看出了“难道不是吗”的意思。 “我明白了。”方卿语无力地冷笑一声,转身往外走去。 “卿语,你要是非心理系不可的话,我们是不会提供给你任何支持的。” 回答他们的是她毫不犹豫的摔门而去。 第五章 你害怕吗 “你去哪?”方卿言看着她急匆匆的脚步,忍不住担忧道。 “哪儿都好,我只是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你没事吧?”方卿言皱着眉头,“其实他们只是想以自己的经验为你规避未来路上的风险,他们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他们总是为了我好。”方卿语语气平稳,冷静到让人感到害怕。 说起来,方卿语父母两边都是医学世家,父亲这边主西医,母亲那边主中医,因而两位长辈希望这两个孩子能往医学的方向学,好传承家业。 同样是耳濡目染,奈何方卿语她哥可能是八字与医学相合,兴趣加上家庭背景,在医学界也算是混出了一番天地,年纪轻轻就斩获“中西医兼修医学天才”的名号。 反观是方卿语,也算是生来叛逆,大学志愿愣是一个医学类专业都没报。 用方卿语的原话就是——“有我哥一个人满足你们还不够啊?我根本就不想学医!” 叛逆的下场就是在家受了一顿气,自己拎着包不辞而别,自此一个人解决大学的所有开销。 方卿语她哥在父母面前也不知劝慰了多久,可愣是没把两位的观念扭转过来。 两位长辈硬是觉得,医学世家的孩子学医,那可以省下不少功夫,有他们两位经验帮扶,孩子再怎么差也总能在社会上站稳脚跟。 观念不合的话,似乎公有公的理,婆有婆的理,谁也甭想说谁是错的。 “看到那边的栏杆了吗?”方卿言抬头,这才发觉方卿语早已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的高中门口。似乎全国的中学都是一样的配置,四面可以看到外面却触摸不到外面的栏杆,以及一道总是有人把守的电动门。 “看到了。” “你觉得栏杆的作用是什么?” “防止学生私自外出?” “曾经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方卿语的目光仅仅是往那里扫了一眼,就继续抬脚走自己的路,“那它会让你感到害怕吗?” “怎么会?” 只是栏杆而已,又不是什么野虎猛兽。正常人或许会厌恶它,但怎么会惧怕它? “可是我会。”方卿语道,“尤其是我崩溃绝望的时候。我想跑,可我发现不管我怎么跑,我都跑不出那个栏杆围成的区域。后来我才知道,那些栏杆就是个枷锁,困住人的行动力,它不仅仅存在于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更存在我心里。” “我曾以为,只要我离开这里,枷锁就再也困不住我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错得一塌糊涂,我永远不可能能摆脱它,只要我还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下。卿言,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他们的固执己见时,我真的好无力。我无法说服他们,更无法说服自己,我好像总是在孤零零地坚持自己的一己之见。” 没人会站在她这边,一如没人能看懂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只身一人行走在世间,一举一动却要受着旁人牵制。她是谁的提线木偶吗?凭什么啊? 可这层层束缚,为何她拼命挣扎,却挣脱不掉? “所以才有了我啊。”方卿言心疼地抚上她的侧脸,“心情不好就哭一哭吧,没人会看到的。” “我不想……”方卿语眨巴了两下眼睛,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她哽咽着抬手抹掉眼泪,却越摸越多,“我没想哭的,眼泪又不能解决问题,可我真的……我真的……” “我知道,我知道的。”方卿言抱着她,“你只是需要发泄一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方卿语似乎终于妥协了,在她怀里呜呜咽咽地抹了一阵眼泪,又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 她总是这样,将自己的情绪藏得很深,能哄她放肆放肆真的是一件难事。 “卿语!方卿语!”有呼唤声传来,听声音就知道,这是方铭。 第六章 就这样吧 “哥。”有时候方卿言真的挺佩服她的,总是能在一瞬间将自己装成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卿语,你别着急,咱爸妈不就是那么个脾气吗,你也知道的。”方铭气喘吁吁的在方卿语面前停下,一副追了好久的模样,“你若真的喜欢,就去学,爸妈这边我多劝劝,总能劝成的。” “哥,不用劝了,爸妈的倔脾气咱俩都知道。不就是不支持吗,我学什么难不成没有支持就学不下去了吗?”方卿语扁了扁嘴,“大不了我自己挣生活费,又不是不能。” “那怎么行,横竖你只是个大学新生,还是个女孩子。如果爸妈真不管你,你就找我,我奖学金可以给你,绝对够用。”方铭不乐意了,“不过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非要执着于心理学呢?”当初她的学校志愿方铭是看过的,那整整一页志愿,填的可全都是心理学。 “哥,”方卿语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开了口,“我有病。” “嗯?瞎说什么呢你?”方铭一脸错愕,“我是个医生,你有没有病我还不知道?” “不是身体上的病了!”她满脸恼羞成怒,就差上脚踹她哥了,“是心理上的!” “怪不得。”方铭了然地点点头,“严重吗?” “还行吧。”方卿语支支吾吾的。 方铭见状眯了眯眼:“还行是几个意思?做测定了没?结果给我一份。” “做了。”不得不说,亲哥在某些时候还是有点威慑力的,方卿语掏出手机,乖乖地将测定结果发给了方铭。 那份结果方卿言知道,毕竟是她陪方卿语一起去的。中度抑郁症加轻微的人格分裂。 这还算比较好的结果,还没毕业的时候,方卿语的病情一度可以判定为重度抑郁症。 或许是离开了逼迫她的大环境,症状也减轻了些许。 方铭在看到结果的一瞬间就将眉头皱得死死的,他退出图片浏览模式,作势要打电话:“所以这就是你执意要选心理系的原因?你出了事怎么不跟家里说,稍等,我通知爸妈。” “别,哥!”方卿语紧张地去抢方铭的手机,“别告诉他们。” “为什么?” “他们知道了,或许会认为我矫情吧。我什么也做不好,还总惹他们,他们要是知道了,估计对我更失望。” “瞎想。”方铭不同意道,“你不说他们怎么知道情况?万一他们能理解呢?” “别!别告诉他们,哥!”方卿语紧张兮兮地看着他,就差哭出来求他了。 她真的承担不起这个万一。就这样吧,挺好的,真的,别再逼她了…… 方铭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投降般放下手机:“好,我不说,真是拿你没办法。” “你发誓!” “我发誓。”方铭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那你得保证有什么困难一定跟我说,别自己死撑,听到没?” “嗯嗯!”方卿语利落地点头,仿佛只要不告诉她父母,让她做什么都行。 像个……做错事被抓包要叫家长的孩子。 真的……像极了。 明明她已经是个成人了。 第七章 算我求你 “哥!” 柜台前的男人转过头,疲倦的面容中闪现出一丝欣喜:“卿语,我以为你这家伙又要爽我的约了。” “我倒是想。”方卿语吐吐舌头,暗戳戳瞪了方卿言一眼。 啊,也是,有她方卿言在,怎么会让方卿语放她哥的鸽子呢。 毕竟从名义上来看,那可是自己大舅子,惹不得——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今天两人会面的目的。 “她也在吧?走吧,我定了包间,屋里谈。”方铭没多说什么,拿了柜台上的手机就往餐厅内部走。 “哥,你最近……是不是挺累的?” “还行,最近工作有些忙,睡眠不足,不是什么大事。”方铭故作轻松道。 这种话,骗骗方卿语还行,对方卿言来说显然是有点不够格了。 他现在的状态,已经不是简单的睡眠不足了。 “方铭哥,卿语姐。”打开包间门,一道声音蓦地响起,方卿言顺着方卿语的目光看去,正看到一位戴着眼镜的女人起身向这边问好。 “小夏?你怎么在?”方卿语满眼意外。 这女人方卿言认识,是方卿语大学时期的学妹,毕业后在市医院实习了几年,后来又辞职加入了方卿语的心理咨询室。 那时候方卿语的咨询室也刚有起色,两人一起合作办了几年,直到方卿语的状态不再允许她坚持自己的工作,这个咨询室也就没再继续办下去。 “夏乌合现在是临安精神病院的主任,你这次过去,少不了要受她照顾。”方铭搭着方卿语的肩膀让她坐下,然后拉开椅子坐在旁边。 “哥,你真要把我送进去?” “这不是说好了的吗?” “……” 是啊,早就说好了的。 她明明知道自己的问题,却偏偏一直在逃避。 方卿言将手移到她头上,停顿了几秒,复又垂下眼眸悄悄移开。 说服方卿语这件事中,她也有责任。 当方铭心神不守地闯入家中,跪下来求她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罪名,自己摆脱不掉了。 “卿言是吧?我姑且算你真的存在,我妹妹她不能一直活在幻想中,她应该找回自己的生活。如果你能听到,我求你帮我劝她接受治疗,我护不了她一辈子啊!” “哥!你做什么?你快起来!” 那个男人面色苍白的要命,仿佛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我不可能整日整夜地守在她身边,也不能让后所有的危险都远离她。我只求她能在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清醒一点,多一分自保的力……我不想再看着她在我眼前出事。” “哥!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到底怎么了!” 方铭呆泄地看着她,嘴唇抖得很厉害:“我梦见你走了。” “走了?去哪?”方卿语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 “卿儿,同意他。” “卿卿……”方卿语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知道我哥说的治疗是什么意思吗?他要送我去精神病院!” “我知道。”方卿言忍下心中那股不是滋味的情绪,“同意他。” “你……”方卿语瞪大了双眸看向方卿言,嘴张着,却说不出什么话。 她后退两步,眼神在方卿言和方铭之间游余,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中炸裂了,她摇着头,眸中是方卿言看不懂的黯淡无光。 “我求你……算我求你行吗……”地上的方铭慢慢弯下腰,单手捂着头,泣不成声。 在这场谈判中,似乎没有谁是胜利者,门开了,所有人都是要犯。 “卿儿,”方卿言心如刀割,却还要强迫自己不要上前一步,心软总是大忌,而自己已为她破戒多次,“你总要回去的。” 从明白自己为什么而生的那一刻,方卿言就明白,她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 “哈?”方卿语轻轻地笑了一下,表情却是个要落泪的模样,她的眼神不再看方铭,也不再看我,只是茫然而好笑地盯着某一处虚无。 良久,她缓缓闭眼,后弯脖颈,唇角毫无感情地勾了勾:“哥,她同意了。” 她同意了。 我同意了。 第八章 彼此隐瞒 “卿语姐?”许是方卿语沉默的时间太长,让夏乌合不由得担心的问了一句。 “我没事。”方卿语一瞬间回过神来,抬眼刚好与夏乌合眼神对上,“小夏,我好像很久没见你了。” “学姐,三年了。”夏乌合道。 方卿语有些恍惚。这么快啊……她的咨询室不做已经三年了…… “你一提学姐,我就忍不住想起来当年那些事。”方卿语笑笑,“当时我还是个学生,就要带你们这些学生了。” “学姐是老师的得意门生,老师记挂你。”夏乌合眉眼温和地注视着她。 “你和孟启书也是老师的得意门生,不然他哪里肯下这么大功夫。”方卿语道,神色中满满的回忆,“当初带你们写毕业论文,孟启书简直要了我的命,也就你还让我省心。” 孟启书跟夏乌合同届同班,这两人与小家伙属于师出同门。 方卿语刚读研究生那一年,她大四的老师带了夏乌合这个班,后来又请方卿语回去指导他们的毕业论文。 相比于孟启书的各种搞事情,夏乌合显然是个令人放心的学生。 “叮铃铃——” 刺耳的铃声打断了屋内平和的氛围,方铭按住手机,面色苍白地起身:“你们聊,我工作上还有事,先失陪一下。” 不等两人回话,方铭推开椅子站起身,边接起电话边往外走:“喂,对,我是方铭……” “我哥他最近是不是挺忙的?”方卿语看着方铭离去的背影,喃喃道。 “方铭哥最近……遇到了点麻烦。” “麻烦?”方卿语一脸懵懂,“什么麻烦?” 最近方铭的状态的确不太好,有时候甚至都联系不到他的人,哪怕见到了,也总是一副疲惫的模样。 “与方铭哥的工作相关,具体事宜,我不便告诉你。” “他能同你说,为什么不能同我说?”方卿语皱着眉头,眉目间深深的不解。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夏乌合对她笑笑,“不说这个了。” “……”是怕她担心吧? 她是一个病人,所以什么事都瞒着她。 “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方卿语站起身,“我不为难你,我去找他问。” “他不会告诉你。”夏乌合抬头看向方卿语,轻声道。 “我知道。”方卿语看着夏乌合的眼睛,“我只是单纯的,想问。” 无关结果,只是想亲口说些什么,好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的像个外人。 夏乌合没有阻拦。 每往门口走一步,门外的声音便清楚一分,等方卿语站在门口时,那层薄薄的木板已不能阻挡什么。 门外的方铭声音中带着愠怒:“警官,你们顶头上司已经开口放人了,为什么又请我去?” 对面不知说了些什么,让一向明哲知礼的方铭忍不住暗声骂了一句:“你们队长的命令?他有什么事怎么不能跟上面说,偏要来折腾我?” “行,我去,但不是现在。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再去你们那行吧?” 似乎是终于谈妥了,那边没再步步紧逼,方铭挂断电话,磨着牙暗自嘀咕:“还派人来蹲我,我面子也真够大啊!” 转身开门,方铭厌烦的表情在看到门后的方卿语时僵硬了一瞬,愣怔了一秒后飞快扬起一抹笑:“站在门口做什么?” “你……” 你最近很忙吗?遇到了什么麻烦?为什么会有警官来找你?事情很严重吗? 她有好多问题想问,一抬头看到方铭极力掩饰的微笑,剩下的话便像失了力气,一句也问不出来了。 想到夏乌合刚才跟她说的——“他不会告诉你。” 方铭他,是真的不想自己知道,也真的不想自己担心。 “你挡了我的路。”方卿语故作无事地扯扯嘴角,将门拉的更开了些,“我去卫生间。” “诶?好!”方铭跳开一些,让出了门口的位置。方卿语也没多说什么,径自出门关门。 房门闭合,她却没往卫生间走,几秒后,屋内传来方铭的声音。 “她只是恰好要出去?那她应该不知道我这边的事吧?” “或许吧。”夏乌合的声音依旧温和,“她应该没听到。” 夏乌合知道,但她没说。 方卿语后背靠在门板上,缓缓垂下眼眸,夏乌合的举动着实在她意料之外了。 但似乎,又顺理成章。 她不清楚方铭的事,方铭也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了方铭的隐藏。 应该算是……扯平了吧。 第九章 她不见了 这天天气很好,如果不是地点不对,的确是个不错的午后。 “入院手续办完,卿语就交给你了。”方卿语身后不远处,方铭拎着包,对一旁的夏乌合道。 “这是我分内之事。”夏乌合推推眼睛,压低了声音,“他们来找你了?” “算是。”方铭同样轻声道,似乎是怕前方的人听到什么,“明面上留给我处理事情的时间,暗地里恨不得一秒也不耽误地把我带回去。” “怕是又要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你了。你放心,卿语姐这边有我,你安心处理那边的事。”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想到一个词。”方铭看着她,“别有用心。” 夏乌合笑笑,没说什么。 心知肚明的事,再拿出来说就不地道了。 方铭最后还是走了,在把方卿语送到房间之后。 跟方卿语同房的,还有一个穿着碎花小裙子的女孩,看她稚嫩的面容,可能也不过是上学的年纪。 “那是白芷,也是刚来,我记得学姐似乎很喜欢小孩子,可以跟她多聊聊。”夏乌合在床旁为她收拾着东西。 “这些我可以自己来,小夏,你去忙别的吧。”方卿语无奈地看着她。 “我答应了方铭哥要好好照顾你的。”夏乌合拍拍她的肩膀,“这边你不用管了,去吧,跟未来的舍友多交流交流。” 方卿语拗不过她,只能将目光转向另一张床上的小女孩。 那个叫作白芷的小女孩一副乖巧的模样,用懵懂的目光看向这边,两条腿在床边一晃一晃的,又俏皮又可爱。 “你一个人吗?”方卿语的眼神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就软了下来,“家里人呢?” “工作去了。”白芷睁着漂亮的眼睛看她。“这样啊……”方卿语坐到白芷旁边,偏头看她,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怎样跟人交谈对方卿语而言显然并不是个难题,“还在上学吗?” 夏乌合抬头,午后的阳光正透过窗口,打在床上那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身上。两人笑语晏晏,相谈甚欢,颇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宁静唯美。 如果时光能停留在这一刻,似乎也不错。 只是这里终究是医院,方卿语也不再是那个坐在桌后为他人排忧解难的咨询师了。 “学姐,该吃药了。” 晚间,夏乌合端着药品和水进来的时候,那个前两天还能微笑着跟人谈笑的人,不知何时收敛了笑容,神情恹恹的坐在床边。 “小夏?”听到她的声音,方卿语一脸怔松地抬头看她,眸中是深深的无措,“她不见了。” “谁不见了?白芷吗?”夏乌合放下东西,四处看看,白芷那小姑娘的确不在房中。 “不,不是她……不是她……”方卿语喃喃道,双手在床单上胡乱地抓着,动作中几分慌张。 “那是谁不见了?学姐,你别怕,你说出来,我可以帮你找。”夏乌合握住她的手,安慰她冷静下来。 方卿语到这里来有一阵子了,状态一直恢复得很好,不知这又是受了什么刺激。 “是……是卿言。”仿佛突然间抓到了救命稻草,方卿语紧紧回握住夏乌合的手,眸中混杂着焦急和求助,“我爱人不见了,她明明一直都在的,可今天我看不到她了。” “……学姐,”夏乌合突然间就明白了,她轻轻拥住方卿语的肩膀,轻柔的安慰,“别怕,她只是暂时离开了,会回来的。” 早在夏乌合跟在方卿语身边做事时,方卿语就经常向她提起自己那个并不存在的爱人。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方卿语离自己最初梦想的样子,越来越远了。 方卿语摇着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她不会回来了。小夏,她说,她想让我过正常人的生活。” 第十章 未经人苦 夏乌合揉着她头顶的发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方卿语的人格分裂与幻想症,似乎在慢慢变好,却又仿佛朝着糟糕的一面走去了。 几年来,那个幻想中的爱人似乎是支撑方卿语一路走下来的动力之源。她把一个并不存在的人挂在嘴边,跟身边的人介绍时,眼中好像真的有光。 记得方铭曾问过她:“卿语这样,真的没事吗?” “方铭哥,虽然学姐这样是病情加重的迹象,可这同时也是她的自我保护功能。一个没有希望的人,是不会在这个世界停留太久的。”夏乌合给对面的方铭倒了一杯茶,“卿言不仅仅是她幻想中的爱人,那更是她的信仰,她的希望。那是她蒙蔽自己留下来的唯一途径了。” “我不是很能理解。”方铭双手握拳搭在桌上,“为什么只是简单的情绪波动就能要了一个人的命。” “这个世上,不理解的人是大多数。”夏乌合道,“不是每个人都有感同身受的权利的。就像有的人失恋后会选择自我了结,这种极端的行为不是大众所能理解和提倡的,但依旧有人会对此抱有同情,因为只有同类才能知道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说实话,因为恋情而轻生什么的,我同样无法理解。”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夏乌合抿一口茶,对盯着自己的方铭笑了一笑,“别看我,《易经》说的。” “你说你们这些做心理学的,为什么能把别人的心思了解的那么透彻?”方铭收回目光,“你们难不成都经历过吗?” “那倒不是。”夏乌合放下茶杯,“只不过一个优秀的心理咨询师,强大的共情能力是必不可少的。想要摸准一个人的内心,你首先要放弃自己的内心,将你的思想放于一个中立的位置,你才更能理解对方的行为动机。” “那你说,卿语的动机是什么?” “活下去。”夏乌合抬眼,眸中一片平静,“你以为她对卿言的感情只是纯粹的爱恋吗?其实不完全是,更多的可能是依恋与信任。只是在她的观念里,没有比爱情更牢不可破的关系了,而她需要一个稳定的关系在这个世界重新站稳。” 方铭放松了身体,向后靠在椅子上,自嘲般轻笑一声:“你对卿语的了解,比我透彻。” “这些只是我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的个人推测,具体怎么样,恐怕也只有学姐自己知道了。”夏乌合道,“学姐是我仰慕了十年的人,论对学姐的关注度,方铭哥可能比不上我。” “不是可能,这是事实。”方铭叹一口气,“虽然我并不能很好的理解卿语的感受,但我想我可以尝试。你还有什么例子能帮我加快对她病症的理解吗?” “比如,对于性格不同的人,可能有人就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会在公众场合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说实话,我也不理解。” “还有,对于那些事业心强盛的人,大众可能并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因为工作而轻视家庭。” “嗯……我赞成大众。” “其实这不过是价值观的不同罢了。而个人只需要判断哪种环境能最大发挥自己的才能,在必要情况下保持对自我的追求。我们没必要把一个光芒万丈的人以各种名义禁锢在家庭中,也同样不能对一个对家庭抱有热爱的人指责他的不求上进。” “方铭哥,”夏乌合双手交叠支在下巴的位置,“你真的不适合谈论这些话题。” 方铭:……论被一个比自己妹妹还小的人鄙视是什么感受。 “别忘了我可是有权利拒绝你跟在卿语身旁的。”方铭面无表情地抽抽嘴角。 “方铭哥,威胁无效,你得接受现实。”夏乌合笑。 “我可真后悔把卿语交给你。” “可再来一次,你还是会同意的。” 是了,夏乌合能力出众,与卿语又相识,对卿语又难得的抱有偏袒维护的意思。在他无法很好地照顾卿语的时候,夏乌合的确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夏乌合是个有分寸的人,留她在卿语身边,比其他任何人都让方铭放心。 方铭释然般“哈”了一声:“还真是被你吃的死死的。” 第十一章 在于救赎 那个人,其实真的很过分,打着为她好的幌子,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 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方卿语大口大口喘着气,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 不知何时起,泪水早已流了满面,黏黏糊糊的触感,风一吹还带着丝丝的凉。 她又梦到卿言了,那个她全身心信任的家伙,留下一句毫无厘头的话和满心错愕的她,就此诀别了。 “卿言,你别走,你别走好不好?” 哪怕在梦中,那个人依旧满眼无奈和宠溺,只是伴随着她轻柔抚摸在脸侧的手掌,她的声音显得那么冷漠而无情:“卿儿,你总要自己走出来的。” “我不要。”她在梦中哭着挽留,却敌不过那个人早就许下的决心。 卿言存在的意义,本该是救赎,而不是毁灭。 “你哥说的没错,你不能一直与现实脱节,你的肉体是活在现实中的,但我不是。放下我吧,你该重新接纳这个世界了。” “可这个世界没有你。” “这个世界有你就够了。”对方将手掌覆盖在她的眼上,“你会记得我吗?” “会。” 对方似乎是笑了一下:“这就够了。” 再然后,梦醒了,房间很空,没有声音,也没有卿言。 她下意识地想要换个姿势,翻身的动作却招来一股阻力。是约束带。 方卿语抬起手腕,呆呆地看着上面缠附着的白色带子。尽管来这里已经有半个月了,这样的生活她还是无法习惯。 规律的作息,严格的看管,还有被束缚着的睡眠。 也许是曾经同事过的关系,夏乌合一向对她很放心,约束带也只是松松垮垮地做个样子,让她可以在小范围内简单的活动。 可这次的约束带却破天荒的系得很紧。 意识重新回归到昨晚不受控制的情绪爆发,医生进来温言细语地哄诱无果后,便开始罔顾她的哭喊,强硬地将她往床上拖。 激烈的反抗必然会遭到更为强硬的对待,等夏乌合得到消息急匆匆赶过来时,方卿语已经被按到了床上,僵持着不肯配合约束。 “卿语姐。”夏乌合几步来到床前,围在床边的医生们很配合地为她让出了一个空位。 “小夏……”方卿语泪眼朦胧地看向她,“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事,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就好……你让我自己哭一会儿……” “姐,你别怕,我不逼你。”夏乌合附身抱住她,用眼神示意其他人放开压着方卿语的手,“手腕都挣红了,疼吗?” 方卿语压抑着喉头的呜咽摇摇头,末了又点点头。 夏乌合无奈地叹了口气。 怀里的方卿语垂下眼帘,将额头靠在她肩头,喉头滚动出一连串受伤的小兽般委屈的呜咽:“难受。” “哪里难受?” “胸口,好闷,喘不过气。” “那咱们打一针,好好睡一觉,行吗?”夏乌合抬抬下巴,旁边立马有医生将要用的东西准备好放到她手旁的桌上。 大滴大滴的泪水再次顺着眼角滑落,方卿语抽抽搭搭地流了一阵儿眼泪,才堪堪用颤抖的声音吐出一个“好”。 夏乌合拿过一旁的针管,小心地将液体推入,又亲手将她的四肢固定。等她做完一切起身时,正撞上方卿语湿漉漉的眼神。 “姐,”夏乌合坐到床边,“这是规定,别伤了你。”约束带的作用,是为了防止病人情绪激动,做出伤人伤己的冲动行为。 “我知道。”方卿语道,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我以前,也在这种医院实习过。” 在很久很久之前,她也曾是别人的引渡者,转眼之间,就要靠着别人渡河了。 “小夏。” “我在。” “我想见她。”哪怕她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痴人说梦。 “她会一直在的,无论你看不看得到她,姐。”夏乌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睡吧,我陪着你。” “嗯……”药劲儿上来,方卿语迷迷糊糊地闭上眼,“那我想见我哥。” “好。”夏乌合轻柔的应道。 第十二章 形单影只 “姐姐,你还好吗?”意识回笼,小孩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方卿语转头,床边是身着病号服的白芷。 相较于她,白芷自从来了这里就很安稳,因而近两天都没有用到约束带。 “我没事。”方卿语摇摇头。 “可你睡得不好,是不是带子绑得紧了?”白芷说着就要往门外去,“我去找医生来。” “诶,不用。”方卿语想阻拦她,可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片刻后,夏乌合跟着白芷赶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值班的小护士。 “做噩梦了吗?”夏乌合拿过一旁的纸巾,为她擦干脸上的泪痕。 是,又不完全是。 “小夏,我好冷啊。” “是空调温度低了吗?”夏乌合说着就要去拿空调遥控器。 “不是温度的冷,是……是……”是身单影只的冷,是被遗弃的冷,是游离在世界之外的冷……说着说着,眼泪似乎又要往下落。 “……”夏乌合似乎明白了,她低下头,不动声色地开始解系在方卿语身上的约束带。 “主任,您小心……”一旁的小护士忍不住担忧。病人现在的情绪明显不稳,贸然解开恐怕不太稳妥。 “没事,不要紧的。”夏乌合已经完成了手下的动作,她坐在床边,拉过方卿语的手,“卿语姐,我在,你可以试着信任我,依靠我,好吗?” “呜……”没了约束带的束缚,方卿语很自然地将自己缩成一团,将侧脸在夏乌合手背蹭了蹭,“我好怕。” 夏乌合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按住方卿语的肩将她蜷缩的身体打开,用平静的目光与对方惊恐的眼神对视:“姐,相信我,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 “嗯……”方卿语眨了眨含泪的双眸,似乎是做了什么决定般,微微起身将双臂搭在夏乌合后背,带着哭音紧紧抱住。 “主任!”小护士一惊。情绪激动中的病人对力气往往不懂得控制,任何一位病人,都不可忽视他们突然间迸发的潜力。 夏乌合被方卿语这死命一勒,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她一手支撑在床上,调整好姿势,冲小护士的方向做了个“不要紧”的手势。 方卿语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抱着夏乌合哭了个昏天黑地,将这几天的情绪宣泄了遍,最后似乎是哭得累了,便一点点睡了过去。 “主任,我来吧。”看着夏乌合将方卿语小心地放回床上,小护士主动上前拿过约束带。 “今晚不用了。”夏乌合制止了她的动作,将目光从方卿语脸上收回。 另一张床上,白芷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两人静静退出房间,往值班室走去。“主任,您已经很久没回家了,明天的值班还要来吗?” “来。”夏乌合打开值班室的门,进去前的目光在走廊中回望一眼,轻声道,“……家么……本来就在医院啊。” “主任可真敬业啊。”看着夏乌合进去,小护士不由得跟一旁的小伙伴嘀咕道。 “值班吧,我去补个觉。”夏乌合没多说什么,关上房门往屋内走去了。 方卿语的症状,比当初她们一起工作的时候更严重了。是因为方卿语本身想要回归现实,但她的潜意识却一直不曾放下过那个卿言吗? 耽于虚幻,却又不甘沉沦于虚幻。虚幻是她的避风港,却也是麻痹她神经的毒药,她可以借虚幻逃避现实,却不曾想,这是会上瘾的。 总要走这一步的。 夏乌合偏头,屋内的镜子倒映着她仿佛永远都波澜不惊的面容,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学姐,你为什么要学心理学?” “为了帮助更多的人吧。”大学时期的方卿语还很稚嫩,笑起来的时候眸内干净而纯澈,“我经历过黑暗,我想让还处在黑暗中的他们见见光。” 深陷黑暗的人眼中是没有光的。别人眼中的姹紫嫣红,他们不是感受不到。他们也曾看到过色彩,可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再也看不到了。 灰色和绝望,会比色彩先一步占据他们的感官,进而一步步侵蚀掉那本就不再坚固的内心。 学姐,你梦想的样子,我在一步步接近了。 第十三章 谁更自由 “抱歉,现在才来。”医院门口,刚下车的方铭快走两步来到夏乌合面前,“他们实在不肯放人。” “案子还没搞清楚吗?”夏乌合对守在门旁的门卫点点头,带着方铭走进医院。 “谁知道他们怎么查的,我上司都走了那么久了,因为一件物品怀疑到我身上,也真是有够离谱。”方铭烦躁地抓抓头发,“对了,卿语最近怎么样了。” “学姐半个月前说想见你,可你没来。”夏乌合转头,镜片随着这个动作闪过一道若有似无的光。 半个月前,方铭正被关在局里颠三倒四地逼口供。 “我的错。”方铭按着额角叹一口气,“当时手机被扣留,等拿到手发现它已经关机了。” 导致他没能及时收到夏乌合的消息。“现在肯放过你了?”看这情况,既然还能跑来医院,想必事情不是那么严重了。 “动用了点人脉,暂时算是解决了。” “希望这件事算是结束了吧。”夏乌合笑。 “哈!你可别咒我。”方铭弯弯嘴角,目光却渐渐远去,他看着天边的流云,喃喃道,“但愿吧……” “学姐,方铭哥来了。”穿过漫长的走廊,方铭在房门处停下,随着夏乌合的声音,屋内某个坐在窗前的身影缓缓回过头来。 “哥?”方卿语眨了眨眼,迟疑地张嘴唤道。 她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脸颊瘦了,性子沉稳了,眸内的生机也少了。 “坐在窗边做什么,不冷吗?”方铭心疼的皱皱眉,抬脚往里走。 “陪白芷看鸟。”方卿语眉眼微弯,无端几分温婉疲惫。 方铭这才注意,方卿语身旁,还坐着一位小姑娘。 感受到方铭的目光,那位小姑娘也转过头来冲他点点头,继而又晃着两条腿把视线重新放回窗外的景色。 “鸟有什么好看的。”方铭顺手拿过床上的毯子,搭在方卿语身上。 “可鸟比我自由。”方卿语看向窗外,右手搭上方铭放在她左肩的手,“哥,我想家了。” 另一旁,夏乌合悄悄叫了声白芷,带着她出去了,将这方空间留给这兄妹两人。 “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回家。” “可我已经看不到她了,这不算好了吗?”方卿语睫毛颤了颤,她起身扑在方铭怀里,大颗大颗的眼泪打在方铭肩头,“哥,我好想你,我不想在这里了,你带我出去好不好?” 方铭回拥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的一阵阵抖动,他将脸贴近方卿语的头顶,安抚般拍着她的后背:“……等你能出院了,我就带你走。” 虽然方铭不懂心理,但他知道,方卿语病症的好转,绝不仅是幻想症这方面的好转。 “医生姐姐,刚才那个人是方姐姐的亲人吗?”白芷拉着夏乌合的手跟在她身后。 “嗯,是亲哥。”夏乌合道。 白芷回过头去看来时的方向,眸内平稳无波:“那我的亲人什么时候来呢?” “……他们……没说。” “嗯。”白芷浅浅的应了一声,“不来,挺好的。” 反正来了也没什么好脸色。 夏乌合眼神复杂地看一眼身旁低垂着脑袋的白芷,又收回视线。 白芷的情况很特殊,她是在学校寻短见,被扭送到这里来的。 其实本来应该送普通医院或者看守所,但有人在她课本内找到了一张重度抑郁症的鉴定单。 第十四章 知晓痛苦 可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相处,夏乌合很少在她身上看到暴躁或者冲动的情绪。 相较于医院里的其他人,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明显更配合院里的工作。 “你当初是为什么要在学校轻生呢?”夏乌合还是忍不住问。 “我想离开那个环境,”白芷道,“学校也好,家庭也好,我都不想再回去了。” “所以你就选择了这种……极端的方式?” “不然我还有什么方式呢?”白芷自嘲般笑了一下,“他们从来不在乎我,只会觉得我在无理取闹,给他们添麻烦。但我真的已经撑不下去了,那样的环境是一片汪洋,无法适应的我终究会溺死在里面。” “你可以求助,同学也好,老师也好。”白芷摇摇头:“他们都是一样的。” “没谁愿意被一个麻烦缠上,正好我也不喜欢麻烦别人。” “为什么不试试呢?”夏乌合微皱了眉头。 “我也想试试啊……可我不敢。”白芷喃喃道,眼神中有些茫然,“学校定期会有心理健康调查,可老师总会强迫你填上标准答案。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我的求助又是否正确,我不敢冒那个险。” 夏乌合下意识的握紧了手里白芷的手掌:“那你那段时间,很不好过吧。” 白芷没回答,只是勾了勾嘴角,呼出一口气:“方姐姐也是这么说的。” “学姐?” “她说,她经历过,所以理解。” 学姐……经历过?夏乌合有些怔住了。 “无处逃避的窒息,无人可信的无助,隔离在世界之外的荒凉,她与我,感同身受。”白芷垂下眼眸,右手搭在心口的位置,眸中的色彩不知是触动还是感伤。 或许都有,有有人理解的触动与欣喜,也有有人同苦的感伤与同情。 夏乌合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徘徊在她们两人之外了,偌大一个世界,似乎只有她们才是同类。 “医生姐姐,你是为什么要学心理呢?”衣衫被人扯动,夏乌合低头,正碰上白芷抬头向上看的动作,“方姐姐说,学心理学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兴趣,一种是经历。医生姐姐是哪种?” 兴趣,是因为热爱。经历,是因为知晓痛苦。 夏乌合嘴唇动了动:“兴趣吧……” “方姐姐是第二种。”白芷偏头轻轻一笑,又加上一句,“我也是第二种。” “你也要学心理吗?” “只有了解它,才能战胜它。”白芷道,“方姐姐说,我和曾经的她,很像。” 真的很像。 哪怕她不曾真的见到过过去的方卿语。 夏乌合静静看着白芷。穿越时空的轮回,似乎真的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影子,在别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许下了攻读心理的决心。 “你会成功的。”夏乌合道,不知是在对谁祝福。 等夏乌合这边聊的差不多了,正好看到方铭向这边走来。 夏乌合拍拍白芷的肩膀,告诉她可以回去了。 “小夏。”方铭走到夏乌合面前。 “屋里谈吧。”夏乌合打开身侧的门,“怎么不陪学姐多坐会儿了?” “刚接了一通电话,局里有重要线索,需要我过去核验。” 方铭在椅子上坐下,“半个小时后巡逻车会来,我想趁这段时间跟你了解一下卿语最近的情况。” “我妹妹她的情况,为什么会比在家里还严重?” “方铭哥,你没发现,学姐很少提那个卿言了吗?”夏乌合走到饮水机旁,取出一次性纸杯。 经夏乌合这么一说,方铭才发觉出些什么:“她今天跟我说,她看不到卿言了,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夏乌合将接满水的纸杯推到方铭面前,“学姐的潜意识开始拒绝虚幻了,这是好事。” “可她本人好像并不这么认为。” “所以说是潜意识。”夏乌合道,“学姐和卿言,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如果是卿言主动提出的离开,那么说明学姐的本能,还是想要回归现实的。只是暂时的她,还无法适应于她而言没有丝毫归属感的现实。” “她总是这样,一直在逃避。”方铭看着手中的纸杯,“小时候被我发现了检测单,还求我别告诉父母。” “学姐只是不小心病倒了。她对负面情绪的免疫系统只是暂时崩溃,而我们需要做的就是重建她的免疫系统。”夏乌合靠在桌边,“其实大部分时候,学姐还是那个学姐,如果抛去不定时到来的情绪浪潮的话。” 很少有人会真的抛弃自己,大部分都是在绝望和苦难中,坚信自己可以走向春暖花开。他们是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普通人,主观上也不肯相信自己会就此沾染上苦难,可偏偏事实如此。 夏乌合接手过太多病人,他们往往不会夸大自己的苦难,但却会对同类报以同情。有的时候,他们自身明明已经很艰难了,却还要劝慰别人,为别人的痛苦忙前忙后。 “她在很努力地接近我们了,只要我们再多给她一些时间。”夏乌合闭上眼睛,喉头不知为何有些发堵。 “嗯……”方铭抬头,看向夏乌合,扯出一丝笑容,“帮我转告卿语,我们都在等她,我,还有……父母。” 其实父母早就原谅她了,相比于什么子虚乌有的未来,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 “好。” 学姐,其实大家……都在等你啊。 第十五章 会好好的 接下来一段时间,方铭仿佛凭空消失了,任凭夏乌合如何联系,电话那边始终是那么一道冰冷的电子音。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看来这次的情况,比之前严重很多。 夏乌合放下手机,看着屏幕上的通话界面切回桌面。 方铭被扯入刑事案件,夏乌合是一直知道的。其实真要说来,方铭这一颗心,除了他的病人,剩下的可全在他妹妹身上了。与刑事案件有牵连,夏乌合那是百分之一百的不相信。 “夏主任,白芷的父母来办理转院手续。”房门被轻轻敲响,值班的小护士探头进来说道。 “转院?”夏乌合抬头,眸内些许疑惑,但还是起身往外走,“行,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等夏乌合来到病房,白芷的父母已经将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看到夏乌合进来,不咸不淡地笑着,打了个招呼:“夏主任好,我们打算让白芷转院,麻烦您了。” “白芷在这里挺好的呀,怎么这么突然?”夏乌合礼貌性的报之一笑。 “这边离家太远了,我们打算让她换个离家近一点的医院,方便我们照顾。” “这样啊……”夏乌合将目光转向屋内,白芷正一脸沉默地拉着方卿语的手,“白芷,你的意思呢?” “我都可以。”白芷的情绪没有什么波澜,兴致缺缺的样子,仿佛并不在乎自己将面对什么。 夏乌合微皱了眉头,白芷是不愿的,可她没法反抗。有些时候,这种情况才是最令人无力的。 明明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可旁人却插不得手。 “你们跟我来吧……”夏乌合转身向屋外走去,身后,垂着头的白芷握着方卿语的手紧了紧。 “你说你,不就转个院,至于让我也跟来吗?” “那不然这么多东西我一个收拾啊?快点吧,早点办完早点回去。” “嘁!那学校也真是的,不打声招呼就把白芷送来这么贵的医院,这一个月下来不得老些钱呢,她弟弟妹妹怎么办?” “别说了,快点,夏主任都走远了……” 嘀嘀咕咕的声音渐渐远去,清清楚楚落在那个十几岁的孩子耳里。 这就是白芷的父母,她不可选择的父母。 突然,一双温暖的手捂上白芷的耳朵,方卿语温柔的声音贴在她耳边轻声道:“别听,别想,别为这些不值得的事悲伤。” “方姐姐……”嘴唇嗫嚅着,白芷强忍着眸底的湿润,“我要走了。” 她这一走,不知还要面对怎样糟心的未来,也不知还能不能遇到像方姐姐和夏主任这样温柔的人。 “去吧,”方卿语垂下眼帘,看着身侧的白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为你祝福。” “谢谢你,方姐姐。” “白芷,磨磨唧唧干嘛呢?手续办完了,快走!”去而复返的白芷父亲拎起屋内的包,转身往外走。 白芷挣开方卿语捂着自己耳朵的手,往前走了两步,突然转身扑进方卿语怀里,紧紧地拥抱了她一下。 “方姐姐,”白芷抬头直视她的双眸,突地展露一个笑容,仿佛突然间释然了什么,“遇见你,我很幸运。” “我也是。”白芷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方卿语沉默着坐在窗边,看着楼下大门的方向,坐了很久。 直到夏乌合送完白芷回来,走到她身后,她也依旧一动不动。 “白芷会好好的,对吗?” 夏乌合看着她的样子,轻轻吐出一口气:“会的。” 第十六章 我做不到 于是方卿语又沉默了,许久,她才重又开口道:“小夏,你说,为何世俗总有各种各样的偏见呢?” “学姐说的是哪种?”夏乌合拉过一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 “好多好多。”方卿语的目光看着窗外,思绪却不知在哪儿飘着,“比如……对抑郁症的看法。” 夏乌合抬眼看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有时候在想,如果精神病院换个名字,那么我们这些从这里走出去的人,会不会受到不一样的对待。”方卿语喃喃道,垂下眸轻嘲一声,“我是不是很天真啊?” “……没有。”夏乌合微皱着眉头,心里一阵绞痛。 “白芷是个好姑娘。有时候我看她,就好像看自己一样。”方卿语看着掌心的纹路,轻声道,“为世俗所困,被情义所缚。本是鲲鹏相,却被生生绞去了羽翼。” 每个人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可她们却好像被迫放弃了这片天地。 方卿语无疑是不幸中的幸运,有人肯试着走近她、倾听她、理解她,但白芷就不同了。 被强行送到这个地方,每当被人提起,别人会怎么看白芷呢? 看啊,那是个精神病,那是个疯子。 被送到医院,会有人对之报以同情,可被送到精神病院,还会如此吗? 白芷她要如何反抗? 包袱、累赘、避之不及的过街老鼠,面对这些言论这些态度,当反抗渐渐转化成无力,白芷她真的还有勇气走出去吗? “我想帮她,可我连自己都帮不了,我怎么帮她……”方卿语将双手紧紧交握,浑身颤抖着,有泪从她的脸颊滑落,滴在指尖,“我帮不了她,我帮不了……” 她是个心理咨询师,可这是过去式的了。她是个病人,这才是现在式。 “学姐,这不是你的责任。”夏乌合将她抱住,深皱的眉头中满满的心疼,“这世上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医生,相信我,白芷会在新的环境过得好好的,好吗?” 方卿语将半张脸埋在夏乌合肩头,闷闷地“嗯”了一声:“我能出去走走吗?” 这个要求有点超出规定了,但夏乌合却不忍心拒绝:“可以。” 被拘禁在一方空间,不得自由的方卿语,实在不是夏乌合心目中最初那个纯洁而神采奕奕的学姐。 医院内来往的人不多,两人绕着道路侧沿,很快转到了医院的小花坛。 医院长期有雇人打扫各处卫生,因而这方不大的空间虽然偏僻,却也干干净净。 “小夏,带着手机吗?”走在前方的方卿语在花坛边停下,回头看向后面的夏乌合。 “带着,学姐。”夏乌合从口袋取出手机,递给她。 但方卿语只是伸出一只手按住手机前沿,止住了夏乌合递过来的动作,她摇了摇头,开口道:“你来,帮我找一首钢琴曲。” 钢琴曲?夏乌合不明就里,但还是依她所言从曲库随机选了一首。 悠扬的音乐在空间里响起,方卿语神色缓和了一些,轻轻道了一句:“谢谢。” 下一秒,方卿语弯腰脱掉鞋子,赤脚踏进这块花坛围成的空地。 “学姐!”夏乌合一惊,就要上前阻止。 虽然还没入冬,但深秋的凉意还是容不得赤脚踏在冰冷的瓷砖上。 “嘘。”方卿语转身,一指抵在唇边,眸内是夏乌合看不懂的色彩。 只是一个轻轻的动作,仿佛带着触动人心的力量,让夏乌合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方卿语踏着音乐走了两步,忽的合上眼,站在原地,脖颈微微后仰,重重吸了一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钢琴曲的高潮响起,一声铿锵而激烈的乐声过后,方卿语终于动了。 她微微抬手,随着婉转的乐声,迈出了第一个舞步。 其实,方卿语没学过舞蹈,与其说是舞步,倒不如说是她灵魂与曲调的共鸣。 她随着轻盈的音乐踮起脚尖,却又在愈加轻盈的音乐中跌落。她的身体不如音乐轻盈,于是灵魂也被束缚着,一次次被现实拉着,从云端跌回实地。 现实是什么呢? 她的每一步踏在现实,意识却又要罔顾现实,去追求更加虚无缥缈的不现实。 方卿语将举起的手掌从上方移到面前,看着掌中的纹理,眸底一片茫然。 徒增苦恼。 她随着乐曲踏下的每一步,谨慎中带着小心翼翼,渴望中带着畏缩恐惧。 或许,比起钢琴曲,还有更适合的音乐与她相配,可夏乌合一时之间也想不出都有哪些了。 也或许,并没有哪个音乐,能完美地契合这样彷徨无助而又带着希望渴求的舞步。 方卿语一次次从地面起跳,想要触碰远在天边的那一抹流霞,却又一次次从半空跌落,带着不得而终的失望与遗憾,缓缓地在地上彷徨画圈。 她是飞鸟,却不得拥抱天空。她的羽毛依旧光鲜,却不再折射着自由的亮丽。 足上有枷锁,身心岂快活。 钢琴曲已经临终,音乐渐渐缓和下来,前方的方卿语在一个轻盈的旋转后,猝不及防地跌坐在地。 夏乌合心下一颤,拔腿往这边跑来:“学姐,你没事吧?” 叮叮咚咚的钢琴声还没停,轻盈的乐曲随着夏乌合奔跑的动作在方卿语耳边一点点扩大。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伴随着钢琴曲的余韵,面前的方卿语缓缓抬头,她紧紧抓着夏乌合的双臂,晶莹的泪光闪烁在眼尾:“我做不到。” “对不起,小夏,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 第十七章 归于虚无 “见……见字……咳咳……” 暗沉的灯光下,红色的液体顺着指尖滚落,靠坐在墙边的方卿语一手握拳抵在唇边,闷咳了几声,继而将另一手的指尖再次按上墙壁。 “见字……卿……” “你在做什么?”蓦地,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惊得方卿语按在墙壁的指尖猛地颤抖了一下。 “你……你在吗?”方卿语面上闪过一丝欣喜,她猛地转身,身后却是空空如也。 偌大的房间内,没有人,也没有丝毫异常。 方卿语举在空中的手指瑟缩了一下,满目欣喜忽地冷却下来,一点点黯淡退却。 她还在期待什么呢?明明最不该有的,就是期待了。 方卿语轻轻地笑了一下,将后背重新靠上墙壁,缓缓闭上眼。 指尖的液体已经有些干涸了,她将手举到唇边,打算再咬一下。 “我在。” 这时,空间内再次响起一道声音,清清楚楚落在方卿语耳中,惊得她瞬间坐直了身子。 “卿卿!”眼泪在声音入耳的那一刻就忍不住决堤,方卿语努力瞪大眼睛,看向面前的一片虚无,“是你吗……” 似乎有谁叹了一口气,一个轻柔而略显无奈的声音开了口:“是我,我在。” 她这才离开多久,方卿语就把自己搞得这样糟糕。 “卿卿……”方卿语眨巴眨巴眼睛,两滴泪水顺着侧脸滑落,“我好久不见你了。” “可你每次不开心,我都在。” “那你为何总是不肯出来。” 总要有个了断的,若方卿言次次心软,延长的还是方卿语的痛苦。 可方卿言看着坐在墙边的她,终究还是不忍。 “傻子,不是怕疼吗,手都咬破了。” “对不起……这里没有笔。”方卿语嗫嚅着,“我只是……想见你。” 见字卿卿如晤。 她的卿卿不在了,方卿语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可自己要想着她才能一步一步向前走。 “你能带我走吗?” “去哪?” “去你在的地方。” 方卿言头疼地揉揉眉心,附身抬起她的下巴:“听着,卿儿,这个世界不存在我在的地方。一如我无法进入你的世界,你也不可能来到我在的世界。我本来就不是真实存在的。” “你在,故我在。” “我知道。”她顺着方卿言的动作抬头,眸中是无尽的荒寂和平静,“所以,我们为什么不能……” “一起归于虚无呢?” “叮铃铃!” “喂,夏乌合,正好我要打给你呢。”方铭将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侧身打开车门,一副心情正好的模样,“我跟你说,我这边案子了结了,从现在开始我就可以专心照顾……你说什么?” “方铭哥,卿语姐出事了。” “啪嗒”一声,是手机从方铭耳边滑落摔到地上的声响。 “你说清楚!我妹妹她出什么事了?方卿语她怎么了!”方铭的情绪几乎是在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就炸了,他火速捞起地上的手机,冲进车内就要发动。 “卿语姐她突然情绪激动,谁去都不给靠近。她说,她想要见你。” “我去,我这就去!”方铭一咬牙,车随着他踩下油门的动作一下子猛窜出去,“你帮我看好她,我马上到!” “好。” 第十八章 回看梧桐 如果方铭知道几个小时后他会看到什么,他一定会后悔自己几个月前做出的决定。 血色的笔迹,凌乱的房间,他往里每走一步,都好像踩在刀刃之上。 不该是这样的……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方铭想后退两步离开这压抑的环境,可身体仿佛行动不能,意识逼着自己好好看着这些因为自己才造成的画面。 他好像处在一个两难的境地,挣脱不能,逃跑不能,直到一个声音将他从幻境中拉出。 “方铭哥,你真的决定了吗?”方铭仿佛从梦中惊醒,他捏紧桌角,像一个溺水的人一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看向桌上的台式钟表,上面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我不知道。”方铭张了张嘴,意识还有些朦胧,“我不知道究竟哪个才是正确的选择,曾经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他只是想让卿语拥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可现在看来,事态仿佛更糟糕了。 “我只能说,论出院的标准,卿语姐还远远达不到。”夏乌合将水杯推向方铭,单手支着下巴看他,“现在出院,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可你也看到了,卿语她……比来这里之前过得辛苦。”方铭眸中透着一股茫然,“我只是希望她能在这个世界好好生活下去,而不是看着她一味受苦。” 他只是……再也看不得方卿语一味崩溃的模样了。 似乎还有余温留在肩头,耳边模模糊糊又响起几个小时前方卿语带着哭腔的话语。 “哥,你还没告诉我你这么久都去干嘛了。” “没什么,工作上出了点小问题,现在都解决了。” 不算明亮的灯光下,方铭单手按在怀中方卿语的脑后,将她往怀里抱紧了几分。 他这个妹妹啊,打小就刨根问底,还倔强,偏偏又是个脆弱的性格。 方卿语将脑袋靠在方铭胸口,暗暗扯了扯嘴角。 骗子,警官都惹来了,这算什么小事情。 她只是病了,又不是傻。 “那你还会走吗?” 你当真,连个让我知情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不走了,哥说好带你回家。” 在方铭眼里,方卿语仿佛永远是个需要被保护、需要被哄慰的对象。 可她不想这样。 她想知道方铭这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她想做方铭的遇到困难时的支撑者而非拖累者。 她不想再经历这种被蒙在鼓里,看着最亲近的人忙的团团转,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无力了。 可方铭他哪怕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跟她提起那么一句。 方卿语动了动,似乎是轻轻笑了一下,带着些许的哭音,还透漏着丝丝的疲惫:“我好久没回去看过了,家里那棵梧桐还在吗?” “在,听父母说,枝叶都长到院外去了。”方铭揉搓着她的发丝,轻声道,“夏天枝繁叶茂的时候,坐在院门口都不怕太阳晒的。” “真好啊……”方卿语将脸靠在他的肩头,缓缓闭上眼,“那等我出院了,你带我回家看梧桐。” “好。”两滴泪从眼角滑落,顺着斜靠的姿势没入方铭肩头的布料。 对不起,哥,梧桐……你帮我多看两眼吧。 对不起…… 第十九章 我跟你走 “方铭哥,按你的意思,出院手续办下来了。” 医院前厅,夏乌合拿着办理完的东西,转身交给身旁的方铭。 “哦,好。”方铭后知后觉地接过,看着面前换下白大褂的夏乌合,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真的不打算在这里干下去了吗?” 在今早方铭确定下最后的选择后,夏乌合也以最快的速度递交了辞职申请,打算过两天把工作交接交接就走人。 “我本来就是为了学姐才留在这。”夏乌合倒没什么惋惜犹豫的意思,“只是这段时间的交接比较麻烦,我只能请今天一天假,抱歉了方铭哥。” 方铭摇摇头,夏乌合本身就是自愿来帮忙的,能请一天假出来已经很不错了。 “你真的要选择跟在卿语身边吗?”方铭叹一口气,面色不忍地看着夏乌合,“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给你一个确切的回应,哪怕这样你也要坚持吗?” “我的选择,从来不会后悔。”夏乌合目光平静地看向方铭,情绪没什么波澜,“我跟在学姐身边从来都不是为了得到什么。” “我会为她不经意的举动心动,会因她陷入苦痛而不忍,也会为能陪在她身旁而心安。你对她的感情源于血脉,而我只是缺少了基因的加持。” “方铭哥,在我这里,”夏乌合直视方铭,眸中满是认真,“爱人至上,爱情次之。” “如果有一天,”方铭深吸一口气,回应道,“你无法再照顾卿语,联系我,我来接她。” 这是他作为一个哥哥唯一的让步了。 “不会有这么一天的。”夏乌合勾勾唇角,语气却异常坚定,“时间不早了,我送你们回去。” 因为夏乌合的辞职还不算正式完成,所以方铭打算把方卿语接到自己那边照顾两天,再带她回家看看。 等夏乌合的事办完,再一起照顾方卿语。 按夏乌合的意思,她打算重新办起学姐当年那个咨询室,依旧像往常一样。 只是,当年那个双人的咨询室,往后怕是只有一个人撑起来了。 实习生坐到了那张桌子背后,而上一位坐在那里的人,却进入了幕后。 “学姐,来。”医院大厅门口,方铭正在往后备箱搬这段时间住院的行李,夏乌合下了几个台阶,转身对楼梯上那个女孩伸出了手,动作中满是如对珍宝般的轻柔与小心。 方卿语早就换下了医院内的病号服,肩头披着一圈毛茸茸的领子,无端将她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 她仿佛没听到夏乌合的话,只呆呆地看着对方伸过来的手掌,一动不动。 宛若失了魂魄。 夏乌合眸底划过一抹心疼。学姐的状态,从早上看就是这个样子了。 不悲不喜,无言无语。 仿佛不会再对这个世界的刺激做出任何反应。 “卿语,”夏乌合再次放软了声调唤她,“我们该走了。” 不知是哪个字眼触动到了她,面前的方卿语眸内似乎闪过些什么。 卿……卿什么? 是在喊她卿儿吗? 方卿语抬头向上看去,面前的人逆着阳光,看不清面容,却无端一种熟悉。 是你吗……卿言? 眼角有些湿润,方卿语指尖动了动,搭上那人的手。 “小夏,东西搬完了,可以上车了。”远处,方铭合上车的后备箱,冲这边喊着。 “马上来!” 握着手中方卿语的手,夏乌合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了一个台阶,只见原本毫无反应的方卿语却是顺着自己的动作,往前跨了一步。 夏乌合眸中闪过一抹欣喜,可还没等她将这份欣喜延续多久,就见方卿语一脚踩空给了她个结结实实的惊吓。 “学姐,你没事吧?”夏乌合一把接住险些摔倒的方卿语,紧张地查看了一番,确认没出什么事这才放心下来。 但处于惊吓状态下的夏乌合显然没注意,被她接在怀里的方卿语却是主动抱住了自己,将下巴抵在她的侧颈小幅度地蹭了蹭。 方卿语嘴唇微动,无人察觉的幅度中,她似乎轻轻地笑着,说了句什么。 好啊,卿卿。 我跟你走。 第二十章 梧桐引凤 车驶入村庄的时候,天空突然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 许是因为刚入冬,雪下得并不算大,但却带着初雪特有的干净清凉,从天而降,来到凡间。 方铭将车停在门口,打开车门下车,正好碰到从院内出来的一位老人。 “哟,是方小子啊。”老人仔细瞅了他一眼,笑呵呵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张爷,来拿药啊?”方铭合上车门,笑着回应道。 父母自从从市里的医院退休,就回到老家开了这么个小药铺,平日里晒晒草药,出出门诊,倒是过得自在。 而村里的人也很敬重这么两位大夫,经常到这里坐坐,身体上有什么小问题也乐意来问问。 “最近腰酸背疼的,找方大夫抓了点药。”张爷举举手里的袋子,当着方铭的面止不住地赞扬,“你爸的眼光还是那么毒辣,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办事开药,我老头子心里踏实啊!” 方铭笑了笑,没说什么。 父亲的医技,他自然知道得清楚,当初在医院,这可是重金难求的专家号。 张爷见他不搭话,于是又继续跟他拉话头。 “这还没过年呢,你小子怎么有空回来?打算住几天啊?” “跟公司请的假,带卿语回来看看。”方铭一一应道,“就住两天,过年回来了再长住。” “卿语?”张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个名字,终于想起来是哪号人物,“是方丫头吧?她都好些年没回来过了,差点没想起来!” “是她。” “哎,可算回来了,她不在的这些年,你爸妈天天念叨呢!”张爷感慨地叹口气,左右看了一圈,“怎么不见她人,不是还在闹别扭吧?” “没有。卿语身体不大好,在车里呢,我不让她出来。”方铭解释道,“她也挺想回来的,就是被很多事耽搁了。” “那行吧,我也不打扰你们了。有空来我家坐坐啊!”张爷冲他挥挥手,侧身要走。 “行嘞,张爷!”方铭应道,同样挥挥手算作告别。 等张爷走远,方铭收回目光,侧身打开后车门,向内伸出一只手。 “卿语,小心些。” 先是一只脚踏出后车门,继而是裹在外套内的半张毫无生气的脸,方卿语被方铭拉着在车旁站定时,眸内是苍茫的灰色。 方铭小心地将她散开的领子拢了拢,牵住她的手往前走,却突然被一股拉力拉着前进不能。 他回头,身后的方卿语一动不动,正抬着头看向大门上方。 方铭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段伸出院墙的枝丫。 那是梧桐的树枝,冬天到了,叶子落尽后,便只剩下这光秃秃的树干,显得无端几分凄凉。 他还记得,这梧桐是当初他出生那年种下的,梧桐种下不过几年,便迎来了方卿语。 种下梧桐木,引得凤凰来。 凤凰娇贵,非梧桐不栖。幼年时的方卿语的确是个骄傲的小凤凰,如果之后不曾沾染那个病魔的话,或许现在还是个有着平安喜乐的普通人。 方铭看向方卿语,但对方只是默默地抬头看着树梢,似乎活在自己的世界。 自从卿语从医院回来,就再也不曾开口说过那么一句话,有的只是无尽的沉默。 她像个没有思想的玩偶,只会不带丝毫感情地盯着某处,不会动,也没有感情。 你是对这个世界失望了吗?为什么不肯回应我呢? 方铭眸内神色闪了闪,眸底划过一抹心疼,他轻轻拉了拉方卿语的手,开口道:“走,咱们进去,哥带你看梧桐。” 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方卿语不再执着于院外的枝丫,她缓缓收回目光,向着方铭的方向走进了一步。 “你不用怕,爸妈知道你的事,他们不会怪你的,他们……”方铭将另一只手覆盖在两人交叠的手掌之上,看着面前完全无动于衷的方卿语,他咬着牙撇过头,喉头一阵哽咽,“他们能理解的……” “他们……很想你……” 有风起,卷起一地残雪,贴着方卿语的裤脚溜过一圈,又渐渐融入这阵温暖,化作一团水汽。 “算了,不说了。”方铭笑了一下,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拉着方卿语往里走,“等你见到他们就知道了。” 穿过不大的院落,推开那扇久远在记忆中的门,方铭印象中正值壮年的父母已经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 顺着开门的声响,两位老人颤抖着从座位上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门开的方向。 是不是人老了,眼睛就容易花?为什么儿子身后那个姑娘,那么像他们心心念念想了了十几年的女儿。 方铭忍着泪,扬起一抹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是那么哽咽。 “爸,妈。”他轻声道,“我们回来了。” 是我们,不是我。 他带着这只迷路的小凤凰,回家来了。 第二十一章 番外一 夏乌合第一次知道方卿言的存在,是在她加入方卿语心理咨询室之后的某天。 那天她正整理着资料,只见方卿语趴在窗台,笑语晏晏地对着手机讲着什么。 方卿语有个哥哥她知道,方卿语除了这位哥哥很少跟什么人有过密的关系她也知道,可方卿语在跟她哥说话时从来不会有这种全身心的依赖与放松。 “学姐,在跟方铭哥打电话呀?”见方卿语放下手机,夏乌合故作不知情般笑问。 “没有,不是他。”方卿语眉眼一弯,神采奕奕,“我爱人。” 学姐……的爱人? 夏乌合一时间怔住了,好像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中抽离,连她唇边的笑容都多了那么几分勉强的意味:“……是吗?几年了啊?” “可能……有八九年?”方卿语估摸着,没有注意到夏乌合情绪的异常,她拿出手机,对夏乌合晃了晃,“对了小夏,你喝奶茶吗,拼个单?” “好。”夏乌合绷着一张脸,却没忍心拒绝。 可能,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她永远无法狠下心来选择拒绝。 哪怕她来这里的目的并不单纯,哪怕她们之间的距离隔着一个所谓的爱人。 奶茶配送的速度很快,半个小时后,夏乌合拿着刚送到的奶茶推开咨询室的门,将属于方卿语的那杯放到她面前。 “谢谢小夏啦!”方卿语接过奶茶,往座椅里一靠,摸过手机似乎是按下了语音输入的指令,“也谢谢卿卿,亏你还记得我的口味。” 夏乌合心情不是很好,她冲方卿语微微点头表示不用谢,径自将吸管插入杯中。 自从知道学姐有了爱人,她就再没办法打起精神来。 好像某个追逐了好久的东西,突然被人打上了“已有归属”的标签,一瞬间只剩对前路的迷茫。 那边的方卿语正跟她的爱人相谈甚欢,夏乌合几口喝完奶茶,将其丢入垃圾桶,一抬头,方卿语手中的东西却突地抓住了她的视线。 方卿语的手机,是黑屏的。 那她在跟谁说话? “学姐,”夏乌合忍不住道,“你在打电话吗?” “没有啊。”方卿语抬头看向她,眸中尽是疑惑,“我在发语音,怎么了?” 黑屏的手机如何发语音? 夏乌合皱了皱眉,突地想起刚才方卿语跟手机对面那人说的话,一个不成型的想法在她脑海中渐渐浮起:“学姐,刚才的奶茶是谁买的?” “我爱人啊。”方卿语一脸无辜。 可刚才她分明看着学姐亲自按下的支付! “学姐,”夏乌合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能问一下你爱人叫什么吗?” “卿言。” “姓呢?” “姓……方啊。”方卿语不明所以。 夏乌合突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悲喜交加,大抵如此。 她怎么忘了,学姐是有过病例的! 抑郁症加幻想症。 想起之前生活中的点点怪异,方卿语经常会拒绝承认自己曾做过的事,也经常会将自己所做的事说成另一个人做的。 这另一个人,恐怕就是这个所谓的爱人了。 怪不得,几年来她从未知晓方卿语的爱人,也怪不得,方卿语的爱人从不出现在咨询室。 因为这爱人,本就不是她所能看到的。 第二十二章 番外二 “学姐,你买的东西已经够多了,还要继续吗?”步行街内,夏乌合手提大包小包,无奈地看着前方的脚步不停的方卿语。 “这才哪到哪,年轻人,别总一副没激情的模样嘛!”方卿语半抬起胳膊,手中的购物袋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晃晃荡荡,她转过身,轻巧地边后退着边笑道。 “学姐,你小心点,这里人很多的。” “知道了!”方卿语刚要转过身来规规矩矩地走路,下一步就撞到了一人的后背。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方卿语转身刚要道歉,一抬头看到那人的面容,嘴边的话语停顿了一瞬,“……孟启书?” 男人被这么一撞,微微侧身看过来,眸中显然也有几分诧异,但还是乖乖道了一句:“学姐好。” “好什么好?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又让我碰到你!”方卿语将手上的东西往地下一丢就要撸袖子,“你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学姐这是何意?”孟启书丝毫不慌,甚至还有些风度翩翩地回应道。 “你还好意思提?当年那仇我还没来得及报呢!”方卿语一听他说话就来气,“当年教授让我带你写毕业论文,你是怎么做的?你把活都丢给我?啊?” “不是学姐说收集资料太累了,为关爱学弟学妹,你一个人算包了吗?”孟启书双手捂着耳朵,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抬头望天。 “你就不能推拒一下,表示跟我一起完成任务吗?”要不是夏乌合拦着,方卿语只怕当场要跟孟启书干起来,“孟启书,你的男子气概呢!” “论文面前人人平等,更何况,学姐的好意我不好推拒。” 方卿语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去特么的人人平等! 她当初就不该装客气给这小兔崽子这么大的便宜占! 论文的资料搜集推给她就算了,一毕业就跑得影子都没了!害得她想祝贺一下他被保研的事情,一打电话才发现这家伙连手机号都换了! “孟启书,我要把你按在墙角踹!听见没?按在墙角踹!” “学姐,注意形象,注意形象。”夏乌合好笑地拉着方卿语,这才阻止了一桩惨案的发生,她抬头看着这位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无奈地揉揉眉头,“当年怎么没去读研?学姐可是为这事气了好久。” “不想去,就没去喽。”孟启书的话依旧跟大学时一样欠揍,“怕你们记挂我,就隐名埋姓找了个班上。” “现在混得怎么样了?” “现在嘛……”孟启书眼神不由自主往另一个方向瞟了几眼,确定某个人没有注意到他后,双手插在口袋笑笑,“成家了。” “竟然还会有人看上你?”方卿语咂舌,“爱人怎么样,温柔吗?” “不温柔,很凶。” “做什么工作的?” “法医。” “法医啊,挺不容易的吧。”方卿语感慨道,“最后一句,好看吗?” “没我好看。”孟启书故作一副思索的模样,“不过肯定比学姐好看。” 方卿语:…… “小夏你别拉我,我今天绝对要打死这个家伙!” 第二十三章 番外三 其实抑郁这东西,从来不像感冒这样的病症,说来就来得容易,说走也不难走。但它又的确像感冒一样反复无常,要人慢慢地熬,用更多一点的耐心去守候、去等待。 最初接触它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没有印象了。 的确啊,它又不是有着具体的诱因,只要简简单单地避开就好。 大多数时候,算是积劳成疾,量变引起质变吧。 从最开始的“你怎么这么差劲啊,这么简单的东西都学不会?你哥当时可是拿了优秀!” 到“这几种药都是干什么用的,记不住你不愧对你的条件吗?” 再到“以后等你们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学医,传承家业,为民造福!” 以至于后来,摔进泥坑里,衣服脏了破了,都不敢第一时间跑回去,哭着讨个安慰。 期望太高了,高到她好怕好怕。 好像去如果她没办法做个好医生,就愧对自己的出生,愧对这么多年来的栽培。 可她明明……没想这样的…… “想做什么,你就去做,出了什么事,哥帮你顶着。” 反倒是那个耀眼的、完美无缺一般的哥哥,总是在她垂头迈进家门的那一刻,给她一个拥抱,告诉她,你其实没那么糟糕。 她的人生还有那么长,可好像一抬眼,就看到了尽头。 她觉得她不应该是这样的。 可她又不明白除了医生,她还能做好什么。 好像从一睁眼开始,她的手就是为了救人而生,她的眼就是为了看遍人间苦难。 她背中医书、背西医书,被拉着认中药、认西药,她觉得枯燥,可她没得选择。 人生好像从来没有多余的选择,每个人都是被线束缚着的提线玩偶,只是看谁更自由一些罢了。 她郁郁寡欢,她消极抵抗,换来的只有几句“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样?”“她也不是不聪明,但就是懒得学,但一个人不勤奋点能行吗?”“说什么可能有点抑郁了?就是太闲了,找点事做不就好了。” 没人理解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或许不久后连她自己也会淡忘。 空虚的、寂寞的、游离于世界之外的,那种感觉,其实要命的很,可她偏偏却又说不出口。 反正说了……只会更糟吧…… 可她哭不出来。 中度抑郁症患者,又称微笑型抑郁症患者。 你别看她微弯了眉眼,温暖的、和煦的、柔和而美好的笑容背后,可能是她在无声地祈祷与求救。 救救我……不,别来……我挺好的…… 挺好的……好……好什么好…… 从希冀到恐惧再到落寞最后是自嘲。 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笑着,明明哭一下才更符合现在的心境吧?可她仿佛只会笑着了。 笑着流泪,笑着孤独,笑着痛哭。 笑着……等一个真正能走进她心里的人。 或许……不是人也可以。 于是后来有了她的卿卿。 于是后来有了想追求的方向。 她的手的确是为了救人而生,只不过不再拘泥于肉体;她的眼的确是为了看遍人间苦难,从人情世故到灵魂深处。 她想,她从黑暗中走来,总要带着那些苦苦挣扎的人们,见一见光。 只是病态反复无常,她最终还是没能在那个位置,撑到最后。 “夏乌合,初次见面,我是你的直系学姐。” “孟启书,你小子又翘课,是不是不想毕业了!” “今天这份实验报告,你俩一人写一份,谁也不许搞小动作……听见了没?孟启书!” “小夏,你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适合这个岗位。你有敏锐的情感捕捉能力和冷静强大的心魂,你会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很远的。” “小夏……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停办这家咨询室……” “小夏……” “我是个病人,我把我自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