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枕眠》 第一章 错嫁 六月初八这一天,蒙尘多年的靖王府牌匾被擦的锃光瓦亮,院里院外处处张灯结彩,熠熠生辉,鼎沸盛况十条街都瞧得见。 阵仗如此之大,是因了府里一日出嫁了两位千金——是的,我和阿姐同一天,同一时辰出了阁。 父亲脚不着地的招待着来往的宾客,母亲亦对着满院子的管家丫鬟“调兵遣将”。显然,他们只顾喜上眉梢,嫁女儿的不舍与失落早抛之脑后。 即便如此,我和阿姐还是泪光涟涟的拜别父母,各奔了前程。 一路上鼓乐喧天,鞭炮齐鸣,而我在花轿里被凤冠霞帔直压的昏昏欲睡——终于熬不住了,这都要怪教习嬷嬷,前一晚的“秉烛夜读”堪比杀人挖心。 嫁人而已,何至于此? 我一边碎碎念,一边歪头靠在了身侧的软枕上,只觉眼前一黑,须臾间,便失了光明。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喜房了,窗外的月亮温柔的挂起,屋里的红蜡烛燃烧的兴旺——而我错过了下花轿,错过了拜堂,甚至还错过了宴客。 十分懊恼——我错过了一整个成婚典礼。 “名动长安城的靖王府千金,是你?”身着喜袍的男子手持喜秤挑开红盖头后,顿了半晌才悠悠问道。 我长吁一口气——如此,是赶上了“洞房”。 名动长安城?呵,名动靖王府都做不到——毕竟名动长安城的我阿姐就住我隔壁,夸人也要切实际不是?楚淮往后还有得学…… 此时没了盖头的束缚,我轻松了许多,小心翼翼的抬起头,侧着脸偷偷看向他,不想却怔住了——烛光跳动,他背光站在我跟前,大半个脸被隐在黑暗里,但我依旧认出他不是当时来提亲的楚淮! 就像他,一眼便能识破,坐在喜床上与他四目相对的人不是那位“名动长安城”的靖王府千金。 我的眼珠子转了又转,还是对眼下的境况一脸懵,直到一旁的小丫鬟上前说了句“王爷,您受累了,喜称给了奴婢即可”,我才发觉,戏台上老套的剧情终究在我的身上上演了——阿姐代替我成了楚淮的妻子,而我被神不知鬼不觉的抬进了凌王府。 细细想来,扭转乾坤这样的事自然出自母亲的手笔——父亲是万万不敢违抗天命的。 我扶额,脑子里像是被灌了浆糊,沉重而僵硬,果然是个进退两难的局面——做个实诚人?好一个胆大包天!圣上赐的婚事竟都敢悄默声的换人?全家推出午门斩首去! 索性直接认了?是是是,名动长安城的靖王府千金是我没错了!然而只要他没有眼疾,看着这样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就会提出质疑——长安城的人都是啥眼光?给我查!什么,竟然悄默声的换了人?欺君大罪,先诛九族吧! 呵,左右都是死。 我正一筹莫展,突然听一旁的老嬷嬷说道, “王爷前两日不小心摔到了头,御医诊断是假性失明,大约往后仔细照料才能得见光明,您要多费心了——” 我微微怔住,与此同时指甲也深深的掐进手心里,嘶!不是做梦啊,可金手指,开错地方了吧,天爷? “周凌清,赵乐明,今缘为姻亲,终生所约,愿琴瑟和鸣,岁月静好…”紧接着喜娘开始啰啰嗦嗦的唱喜庚。 我叹服了——母亲做事果然仔细,连庚贴里都是我的名讳。 不知喜娘唱的哪一句触犯了睁眼瞎王爷,他突然皱了眉,骂骂咧咧的把一屋子人轰了出去。 之后他摸索着在喜床的另一侧坐了下来,坐稳了才出口讽刺道,“面子倒做的足,又是凤冠霞帔,又是合婚庚贴,一个妾室罢了——” 瞧着像个七尺男儿,出口却是尖酸刻薄的街头老妪! 反正他也眼瞎,我恶狠狠的瞪向他,却不想他也瞧着我,我怂意上头,又迅速的低下眼帘—— 不对,睁眼瞎有什么好怕的? 我又倏地抬起眼,目露凶光,至此,终于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 他的头上戴着束发嵌玉紫金冠,脸若雕刻般棱角分明,一双剑眉下有一对星眸,鼻子高挺,嘴巴却有几分女像泛着红光,下颚有一道细小的刀疤,但在这张脸上,并不觉得丑陋,只徒增了几分男子气概。 市井上流传的凌亲王都快是吃小孩的黑山老妖了——果然谣言不可信不可信! “本王以为,为人妾室,靖王爷这样世袭罔替的世家,是断断不会让女儿受此屈辱的,即便是圣上金口玉言赐下的姻亲,也该奋力一拒才是。不曾想到世风日下,皆是苟活之辈——” 我才被他的美色所惑,忘了他方才的出言不敬,他倒得寸进尺继续胡言乱语。 一个在关外多年,才迁回京都的瞎眼王爷知道什么?也不是没有“奋力”一拒,就是他眼瞎看不到而已。 “王爷以为错了,圣命难违,并不是人人都像王爷一样睥睨天下无所畏惧,世上多的是蝼蚁小人只求安稳一生——赵府上下,靖王赵祁,虽无为,却无愧天地,为人妾室屈辱,却是天家旨意,乐明自觉坦坦荡荡——” 我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清脆的回嘴。 可我话音才落,他胸口就浸出了鲜血,喜袍霎时更加殷红——不是吧,这就气出血了?战斗力令人堪忧啊…… “快……传子……子枫……”只见他一边捂住胸口,一边艰难的说道。 “去……去哪里传?” “往栖苑……传…” “栖苑是……是哪里?” “使唤院子里的…侍卫去……去传……” “院子里空无一人!王爷!”我跑到小院里环视一周,又气喘吁吁的跑回来。 “你……你…” “我……我如何?” “你要气…气死本王…院子里没有……便出了院,去别的地方找…” 这样传来传去的,等人来了他该血尽而亡了啊!我怎么说也博览医书多年,且平日里钻研许多,江湖郎中总还做得!况且从前救治过数百条流浪狗,也算经验丰富,止个血而已啊! 我一边想着一边从随行包裹里三五下翻出了药箱,随后将他放倒在床上,衣衫也尽数脱去,此时被鲜血浸透的纱布,早已乱作一团。 “你……你做……做什么?” “医者父母心,王爷不必不好意思,我绝无他想——” 话毕便将他胸前胡乱包扎的纱布解开了——伤口很新,却有几分溃烂,箭伤无疑了。 我用茶几上水壶里的清水对伤口做了简单清洗——这样的疼痛,他竟只皱着眉头,没有哼出一声,我有些肃然起敬! 忙活许久,终于换了金疮药,为他包扎好,盖上薄被我才安慰道,“是不是不疼了?我的独家秘方,伤好不留疤——” 他闭着眼睛不说话,我轻轻的摇晃了下他的胳膊,仍然没有反应,再一看——哦原来已经疼昏过去了。 第二章 一场空欢喜 我一夜无眠——瞎眼王爷牢牢的躺在床榻的中间,左右正好都不能再放下一个人,我只好窝在榻边小憩。许是夜深人静的缘故,引的思绪万千,眼前不由的浮现出阿姐那张仙女儿般玲珑剔透的脸。 是了,我的阿姐从小就美的人尽皆知。等再大些,她去往哪里哪里就人头攒动,那时吃喝要端着也就罢了,还总有登徒浪子献花献佛献身家。后来不知怎的,竟美的惊动了宫里的那一位,他袖子一挥将从未走近政治中心,仅继承了靖王头衔的我父亲,招进了宫,再大笔一挥挥了一道圣旨出来。 圣旨文绉绉的将他皇弟周凌清一顿夸,再把我阿姐一顿捧,最后说朕看好他们,择吉日完婚吧。 然后整个王府都鸡犬升天了——父亲俸禄多了一倍,入了尚书房,从游手好闲的无为铁帽子王成了有官衔的言官;母亲得了诰命,天降大喜,她失态的抱着我阿姐,激动的唱着谁说女子不如男的戏词;哥哥开始被从前不给正眼的人奉承,言必称今年状元非君莫属;柳姨娘的月钱也得了质的飞跃,就连她十一岁儿子的糖果零嘴也多了许多。 我呢,得了阿姐一个拥抱。而后她试图藏起眼角的喜悦,眉梢的羞怯,努力挤出同情跟怜悯,说道,“可惜冯姨娘去的早,若能熬到今日,岂不是比从前好过许多?” “阿姐说的是,是姨娘她没福气了,但我却因祸得福能养在母亲房里呀,如今才能有这样一个亲近的王妃姐姐——”我恭维着。 “难为乐明你想的开,”她拍拍我的肩,神色飞舞道,“待我入了凌王府,必定让凌亲王为你挑选个合心的夫婿——听闻他骁勇善战,十六岁便封了亲王,麾下皆是能人武将,到时随便点一个都能让妹妹日后衣食无忧!” 我听闻后感动的涕泪横流,俩人友好相拥。 事实上这样的场景,每隔三五天便会在府里上演一次。 我好读医书,她便四处为我搜罗难寻的古书典籍;南海的珍珠手串,仅此一串,她让于我;珍贵的貂皮毛毯,她给我留一份;就连得到苏杭的一匹织锦,她也要做出两身衣服,放到我的柜橱一件。 我的衣食住行,因为有她在,比旁的深宅大院里的嫡女还要威风。 然而这一次阿姐的佛光没能普照到我——她前脚说为我择夫婿,后脚楚淮就来提亲了。 家里一喜未落,一喜又起——楚淮,抚安城太守楚家独子是也,大前年的探花郎,如今外放到了年限,来京高就了。 母亲十分高兴,直言老天有眼,反手就将我记到她的名下,从此祠堂的名帖多了一个女儿! 阿姐虽有几分惊异,但很快恢复如常,她拉着我的手,狡黠的问道,“那楚淮不过是孩童时同他父亲来家里吃过一次席,如今都过去多少年了,竟突然来提亲了——如实招来,是何时通上信的?” 我有几分欲哭无泪,他这样的种子选手,配宰丞之女也是绰绰有余的,如何会是我呢?孩童时说的那三两句话有必要当真么? 嗯,记性可真好。 所谓福祸相依,古人诚不欺我,靖王府上下还在被天降馅饼砸的找不到北的时候,凌亲王从关外迁回长安了——这是他自十八岁戍守边关后的七年里第一次回都城,而这第一次就给了曾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靖王府一个闷棍。 不知道他叽里咕噜的同圣上说了什么,他回来的第二天,圣旨就到了靖王府。 又是一篇文绉绉的御笔亲书,又把阿姐夸了一顿,而后说,凌王如今不想早早立下王妃,让阿姐入府当侍妾,特准以凤冠霞帔着身,先前的封赏不变,拟定的成婚日期不变,哦对了,听说还有一女儿要同一天出嫁,恭喜恭喜,再赏八千金。 一时之间,靖王府沦为了长安城的笑柄。大家明面上恭喜恭喜,郎才女貌,背地里众说纷纭。什么靖王了不得了,卖女儿了!踩着女儿往上爬,祖宗蒙羞!郎才女貌个鬼!据说那凌亲王征战多年,皮肤黝黑,脸上至少有五个刀疤!巴拉巴拉。 阿姐听闻之后,大为绝望,将自己锁在阁楼里三天两夜水米不进。但大势所趋,谁敢造次?更何况,我们的父亲集平庸懦弱无能于一身,又岂敢说出一个不字? 于是,两个月后,婚期如期举行。府上的人络绎不绝,但没人看得见红盖头下两个眼睛肿的核桃一般的阿姐。 行完繁杂的礼节,我与姐姐各自被喜娘迎上了花轿。 我那个时候以为,楚淮,是值得期待的——提亲那日得见,他已长成谦谦君子,想来他必定是个好夫君。这一次,与阿姐相比,我似乎是得到命运眷顾的那个。 然,转头看着此刻躺在床榻上打着轻鼾,呼吸平稳的人,我才知道,狗屁命运,人定胜天。 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我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睡的却不安稳——梦里有人喊我的名字,拉我上斩头台,我拼命挣扎,就在铡口落下那一刻,终于惊醒了! 原来卯时已经到了,嬷嬷正隔着门窗喊我去梳洗上妆,我回了神,礼貌且顺从的听之,老嬷嬷很满意,说满府的姬妾,只我乖巧懂事,虽奉皇命进府,却不仗皇恩,是个好姑娘。 害,一个冒牌货还能上天怎么着? 等我收拾妥当,天已然大明,原是有第二天回门的规矩,但妾室有必要走这个流程么? 嬷嬷看我有此疑问,虽手头忙着活,也还是回了我,“妾自然不必回门,但您入府的阵仗与娶个王妃回来无异,况且圣上的旨意,是不能委屈了您,因此…回门的马车是备下的,至于王爷要不要陪您,这…老奴如何能做了王爷的主…” “不必不必作陪…” 老嬷嬷看向我,满是疑问:咋还有明言拒绝夫君同归的新妇? “额……我是想,王爷昨日辛苦,既还睡着,便好好休息吧,我一人回去也无妨——” 听我说完,老嬷嬷竟红着脸笑出了声,“好好好,难得您为王爷着想,老奴这就去吩咐先前备下的车马,让他们准备着,一会就出发——” 老嬷嬷大约是想错了什么… 凌王府的办事效率堪称一绝,一盏茶的功夫,啥啥都妥了,有小厮来报说等我上车就能出发了,我自然不能拖了后腿,提着裙边跟着小厮就去了门口,又三五下登上马车——如此一来,竟显得有些归心似箭。 我的确归心似箭。 我迫切的想问问母亲,我也是她一勺一饭喂大的,没有血缘有亲情,咋能知道是火坑,首先给我推下去呢?这王爷如今是瞎了,若不瞎我可咋应付?凭我这一张脸也得不到他的垂青呀,到时东窗事发,岂不是欺君的大罪? 可等我到了靖王府,火急火燎的去往厅堂,看到唉声叹气的父亲跟泪流满面的母亲,还有比我回门还要早,瘦到脱形的姐姐,我竟噎住了。 “二小姐回来了!”守在门口的丫鬟小青率先发现了我,一声尖叫引来了母亲,后面跟着阿姐。 母亲跪着扑了过来,“明儿,是我对不住你——” 阿姐在后面也哭成了泪人,倒是父亲最理智,让人将我们一行人拖进了厅堂,关住了门窗。 “我这不是毫发无损?母亲别难过了,快快起来——”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如何出口就是圣母言论? 母亲终于在我跟阿姐的搀扶下坐到了椅子上,接下来便是我父亲的发言,他指天盟誓,这样昏了头的招数不是他想出来的,在他看来,两个女儿都一样的尊贵,都怪我母亲,原本有一个女儿可以活出样子,这一招“换”新娘,却使得两个女儿都进了漩涡!不对,是整个赵家,整个靖王府都被拉进了万劫不复! 母亲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又上了头,哭着辩解道,“我如何不知道两个女儿都尊贵?也不看看乐平这些日子成了什么样子,她再进了凌王府,还能有几日活头?乐明打小就乐观顽强,在哪里都不会差的,我做事自有我的衡量!倒是你这个做父亲的,眼睛一闭,只做自己的发财梦便是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恃弱凌强也是有的,还是要适当的葬葬花,装装样! “对不起,明儿,是我我对不住你……我合该死在这里……” 阿姐捂着脸哭道。 “阿姐说什么胡话!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楚淮样貌才情也算配得上阿姐了,我…凌王也并未苛待我……”我努力的表现出心甘情愿,但声音却弱了下去,顿了顿,我才小小的“质问”起来,“只是母亲,若不是凌王摔了脑袋,如今双眼俱盲,以我这样的姿色,如何能蒙混过关?您这样也太冒险了些——” “我仔细拜读了圣旨,上面只说让靖王府嫁个嫡女,也未曾说必是嫡长女,明儿你如今在我名下,如何不是嫡女了?拿我也得是正当理由,否则岂不是昏君做派?” 母亲并不理会在一旁打着小点声手势的父亲,抬手将供奉在案的圣旨递给了我。 前面叽里呱啦直接略过,只见最后一句写的苍劲有力“着靖王之嫡女入靖王府,择吉日完婚”。 这…是什么哑巴亏?母亲琢磨起事来,干啥不得干出名堂?让皇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母亲该为天下第一人。 直到大家都冷静下来,我才拉着阿姐问道,“楚淮…他未曾陪你回门么?” “他一早就说有事要忙,将我送过来便匆忙走了,大约午膳前能赶回来……”阿姐方才还哭的梨花带雨,提起楚淮,脸颊却突然染上两抹红晕,连着气色都好了几分。 许是处的不错——我将未问出口的“他可提起我了?”咽了下去。 事已至此,何必糟人心呢? 此时门口突然一片骚动,方才紧闭的门开了一个缝,小青压着嗓子道,“凌王府的车马又到了一辆!”。 “乐明如何趁我睡着便自己出行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瞎眼王爷驾到了。 第三章 回门宴 周凌清在小厮的搀扶下,顺利的走进了厅堂。 然后就是我父亲的谄媚环节,他哈着腰将周凌清迎到了主位上,而后让婢子沏了新茶过来,自己站在一旁嘘寒问暖,全然不顾一旁怔住的我们三。 周凌清把圣上赐的正妻凭一己之力降为侍妾之后,理所当然的省了许多环节,连迎亲都是旁人代劳的,在今日之前,父亲与他也是素未谋面——很是纳闷,此时此刻父亲是如何精准投放热情的? 毕竟传说中的瞎眼王爷凶神恶煞,脸上五个刀疤,皮肤黝黑,且嗓音粗狂。如今站在眼前的人却彬彬有礼,衣着高贵,脸面雅致,连头发都梳的一丝不苟——一条也对不上。 “他……便是凌亲王?”姐姐指着那人腰间的配饰,呆呆的问道。 我望过去,甚好甚好!一块雕琢精致的玉佩上,赫然写着“凌王”的字样,这厮是把身份户籍挂身上了。 “靖王不必客气,茶水很好!”仿佛为了迎合自己的夸赞,他又进了口茶,顿了顿又说道,“我原是要陪乐明一起过府的,只是乐明心疼我昨日操劳辛苦,看我睡着便未惊起我,因此才来迟了,失礼失礼——” “王爷说的什么话!王爷一来,寒舍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小女若有什么不周到的,王爷请多包涵!”父亲言语间很是狗腿。 瞎眼王爷嘴角突然浮上一丝笑意,“乐明自然是好的!” 这话,大约只有我听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父亲继续努力的烘托着气氛,甚至将我推到周凌清身侧,说人家眼疾多有不便,让我好生伺候着,紧接着又让母亲去请万宝楼的厨子来备午膳。 母亲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此时抓住机会就要溜,谁知刚转身便碰上瞎眼王爷的属下抬着三五个箱子过来。 “东西齐全了王爷!”有个满脸碴子,浑身肌肉的大汉上前回道。 瞎眼王爷一边挥着手让他们退下,一边瞪着空洞的双眼出言拦住了母亲,“午膳不急于一时,夫人先瞧瞧箱子里的东西,能否入眼?” 母亲讪笑着命人开了箱。 不开则已,开了就让人移不开眼——什么北海夜明珠,安香枕,紫玉壶,金丝衫…… 全…全是宝贝儿啊。 不仅父亲母亲看直了眼,就连见惯了好东西的阿姐也有几分瞠目结舌。 这一番开箱,直接导致母亲请了万宝楼七八个厨子来捣鼓午膳,原是苦大仇深的回门宴成了满汉全席。 可惜,瞎眼王爷看不到眼前的盛况,撇退小厮之后,简直就是我的另一张嘴,接过我的投食,他竟十分礼貌的道谢,嘴里还念叨着楚淮不到,我们就开席不太好吧的说词,实际上吃起来一口也没少吃。 真不知道一天到晚的人在家中坐,是如何知尽天下事的——瞎眼王爷不止了解靖王府一日出阁了两个千金,连另外一位姑爷名唤楚淮,任御史大夫都一清二楚。 方才还在知晓人家也要来此赴宴的情况下,偏偏又说“出门匆忙,未入早膳,现下有几分饿了”这样的话,不是催着开席是什么?终于开席了,又开始挂念人家楚淮了。 心口不一,狡猾虚伪,周凌清是也。 又因为开席后父亲忙着“招待”瞎眼王爷,竟没有发现直到开始用膳楚淮都未现身,阿姐终于没了好脾气,连带着对我都有了几分脸色。母亲见状将我二人拉到了一旁的隐蔽处想要劝和。 谁知阿姐出口就捅人肺管子,“乐明如今可是个有招数的,不过是个侍妾,父亲竟都以你为荣了!哄的王爷这样宠爱,怕是不日就要立妃了——” “胡说!乐平还不闭嘴!你如今是全然忘了妹妹是替你去受苦的!她才刚好了一分,你便说些丧良心的话!这才几日?能看出那王爷是好是坏?你妹妹后头受着的,你哪里晓得?!” 母亲果然火眼金睛,我几乎要为她竖起大拇指。 只听她又对阿姐说道,“如今你要做的,是抓住自己夫君的心!我知道楚淮未赶来,你心里不舒爽,但你无须为此等事拿脸色出来,一家主母,要抓大放小!” 话毕又拉住我的手,说道,“明儿,此事让你受苦了,母亲也是黔驴技穷,只当是欠你的了!可有一句,母亲不得不忠告于你,虽是区区妾室,但也不要气馁,他如今有眼疾,却是你的时机!能有一儿半女最好,即便没有也要抓住机会让他把你放在心里,这样日后他的眼亮堂了,也不会只看那些个虚的外貌!” 母亲说话真婉转。 随后母亲又唠唠叨叨说了许多,阿姐许是想通了,比方才要低眉顺眼些,主动同我示了好。 我欣然接过了她递过来的橄榄枝——我确实不必同她计较,她虽偶尔任性,但在我活过的十七年光阴里处处都有她的照拂。 等我三人再回去,宴席已近尾声,只见周凌清端坐在红木凳上,父亲讨好的说着话,“犬子乐泽今年便要参加科举,此刻在师傅家加紧读书一刻也不敢松懈,往后也是要入仕途的人了,到时要仰仗王爷多多关照!” “是我应当做的,靖王客气了!” 许是听到我站在了他的身后,他侧过身又道,“你去哪里了?去了这么许久。” “如厕!王爷也要去吗?” “……” 吃罢宴席,母亲拉着我跟阿姐的手当着瞎眼王爷的面又嘱咐许多,都是些什么常回家看看,平日里要唯夫君是从,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之类的话——好一个母亲拉手训话,意在讨好瞎王爷。 等这“温情”时刻一过,我便在周凌清的邀请下同他乘了一辆马车打道回府了。 自然,姐姐的脸色一如往前的沉闷——因为楚淮,终究没来。 马车颠簸,王爷稳如泰山,而我如坐针毡,真是恨死了这该死的沉寂。 “王爷的伤口可好些了?”我试图发动关心技能。 “好多了——多亏你昨日的照料——否则我今日都该能骑马上朝了……” “……” 呵阴阳怪气! “我受伤的事——可还有第二个知晓?”他问道。 当我傻!眼瞎知道请御医下结论诊出假性失明,有伤口就不知道请专业的大夫瞧瞧?咋的?图府上的人包扎的不结实?图疼起来刺激? 自然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才连御医都不敢请!我还能巴巴的满世界宣传? “王爷眼盲众所周知,莫非身上哪里还有不妥?” “……” “孺子可教也——” 拉呱一时爽,生命最可贵!我自是知晓! 一路无话,到凌王府的时候,太阳余温散尽已近黄昏,我与瞎眼王爷下了马车便分道扬镳了。 这次“分道扬镳”,瞎眼王爷如同消失了一般,再也不曾出现了——连同我带进府的药箱!不要小看它啊!小小的药箱里都是我多年研制的止痛的,止咳的,退烧的,去疤的,消炎的灵丹妙药啊!不问自取便是偷啊,华服之下,竟都是鸡鸣狗盗之辈!呸! 我没气的背过气去,全亏了徐老嬷嬷惦记着我的温饱,安抚我的情绪,并三番两次让下面的小丫鬟不要在我身边嚼舌头!但,我的亲嬷嬷,她们不在我身边嚼,跑到院子里嚼了啊,您耳聋听不见,但我是听的一清二楚啊。 “虽让我们称作夫人,但也不过是个皇上赐的姬妾,回门的规格也不过才一辆马车…” “说起那日回门,王爷那么急赤白脸的追上去,原以为是个得宠的主儿,谁知回来就被打入‘冷宫’了…” 人家那是着急去追自己的“小辫子”,怕我大嘴巴散布人家受伤的事实! “样貌也不像传说中的仙女儿样,怕不是打量咱们王爷如今是个瞎的,随便抓了个人来充数吧…”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 听到这里,我再也无心翻阅手里的古书医典——王爷是个瞎的,身边的人倒个个像人精! 我也知道我是个假的,但日日被这么耳提面命,钟馗也会被吓破胆的呀。 “许是这里的活不忙了,都有功夫聊天晒太阳了——”突然一记清丽的嗓音传来,我打窗眼里瞧见一位身着淡蓝色衣衫,只用玉簪子绾住头发的女子款款走来。 院子里三俩成堆的丫头这才窸窸窣窣的跑开,我紧忙起了身,想着不论哪里的神仙先迎进屋才是,谁知嬷嬷比我动作还快,一溜小跑到门口,远远的说道,“子枫姑娘,如何劳动你过来了?” 子枫?那晚瞎眼王爷血流成河的时候可不就是喊的这位的闺名? “嬷嬷从今便歇下吧,夫人要搬去馨苑了——” 徐老嬷嬷听到这话,竟有几分欣喜,两眼发光的确认,“当真?” “自然是真的,”那子枫姑娘说着向我走了过来,“夫人东西收拾妥当了,我便领夫人过去——” “这里就很好了,为何…” “好什么好!馨苑才好!”嬷嬷矫健的走到我跟前,眼里泛着泪光,“馨苑是王爷的住所,夫人去了自然是好的!我这几日与夫人相处下来,自觉夫人是个好姑娘,王爷有幸得了夫人的看顾,也是个有福气的!” 第四章 “深陷”馨苑 子枫姑娘的声音疏离又温柔,只听她又道,“嬷嬷且接着养老去吧,搬过去之前,我要同夫人讲一下府上的规矩——” 人家三两句间全是催促离开,嬷嬷也不好久留,拾掇了东西便退下了。 嬷嬷出了苑门,子枫才屈身坐在椅子上,俨然主人的姿态,“方才的嬷嬷,是王爷幼年时的乳母,算是府里的老人了,夫人要敬重些。另外,府上有三位姬妾,王氏,吴氏,乔氏,还有一位如烟姑娘,旁的也就罢了,如烟阁,夫人不要招惹。夫人是皇上赐下的,虽是姬妾,但身份也要比旁人贵重些,请夫人对得起夫人这个称谓,不要像有些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好不热闹——” 正妻没一个,小老婆倒不少!竟然还闹到上吊! “我记下了,多谢子枫姑娘指点——” “虽您知道我了的名讳,但我还是自我介绍一番才是———我叫子枫,王爷在关外时,就已相识多年,平日管着王爷的琐碎小事,府里的吃喝用度。夫人有任何需要尽管同我说就是,不必红脸不好意思的——” 她自信而张扬的宣告着自己的身份地位资历,我一脸肯定的点着头——讨好,恭维,谄媚这都是我引以为傲,练的炉火纯青的功夫。 于是很快,听完“训话”,收拾了东西跟着她就去了馨苑,还没进门,苑里的管家已经远远的迎了出来,像交接工作一般,我被“交接”了过去。而后我在一屋子“小丫鬟”的伺候下,用了晚膳,沐浴熏香,等着瞎眼王爷回来。可盛夏心烦,又百无聊赖,便想着绕院子里的一塘池水遛遛弯,谁知这一遛,不仅吃到了生平最大的瓜,也稀里糊涂的葬送了我的一辈子…… 据戏本上的进程,搬去了男主人公的住所,接下来,故事不就开始了吗?这样那样,那样这样,然后就一飞冲天,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了呀——可到底是哪个命运之本能写成这样? “……如今他将靖王的女儿指给你,不过是因为靖王世代袭爵,配得起皇家,却又没有权势,于你毫无助力——盈盈的父亲是左丞相,手握半个朝堂的言官,他如何肯让你们强强联合?” “天下既到了手里,自然要小心谨慎些,不怪他疑心重——” 好家伙,这瞎眼王爷还有这儿女情长呢?我忍不住把头往前伸了伸。 “……您不能一辈子都操控在他手里,您要等机会!只是切记不要再只身往皇宫里去,即便是您的母妃留了什么,您也不能再这样舍身犯险!如今街上天天在排查,到处在找胸口受了一箭的刺客!您受伤的事,万万不能传出去!您要知道您同皇上早不再是孩童时交心的玩伴,如今的兄友弟恭不过是演给世人瞧的,他巴不得你能出些乱子,到时候一网打尽……” “他不敢——” “他是不敢——他将您调回京都……不就是忌惮您在关外的呼声越发的高了去?您的胜仗越多,他就会越恐慌——一个行事不端,即刻就名正言顺的要了您的命……您要万分小心……如今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我知晓——” …… “谁?是谁在外面!!?” 糟糕!我不过深呼一声而已!! “咳……我先告退了——” 窗头内外我们六目相对,一时无言,直到那位蓄了胡须,被瞎眼王爷称作叔父的黑衣男子出了声,才稍稍破了冰,那男子话毕便头也不回的推门离开了。 于是很快,又是宁夜。 瞎眼王爷的眼神明亮又囧囧有神,一脸疑惑的看向我——这是恢复光明了?我只好伸手打了招呼,“你眼睛好了?恭喜恭喜…” 他盯着我,过了良久终于对上了号,而后半红不黑个脸“邀请”我进了他的书房。 “原就是假性失明,多亏了你的通脉丸药,我才能好的这样快……” 也不知道是谁当时在马车上对我的灵丹妙药,泼以脏水的!如今却瞎吃乱吃,也不怕吃死了人! “你方才听到了什么?”他转念又问道。 “只听了个大概,也听…听不真切…”我摆摆手。 “大概?”他挑挑眉,全然不信,“那真是不好意思了,如此,到我成大事前都不能放你走了——” “你原打算放我走?”我问道。 “原是有此打算,今日把你请来,是想与你商讨,多少金银能买了你研制丸药的方子,等本王的心腹掌握了你所有的秘方,便放你走,但方才你站在窗下许久,知道了太多——” 这大约是我离自由最近的一次! “我嘴巴很严的!”我企图让他“回心转意”。 “我怎么相信你呢?”他哼笑一声。 “那你索性别信我了!我明儿就去宫里告御状!就说你要谋逆!”我生平第一次想要同一个人鱼死网破! “哦?那我也一同去——就说靖王不满女儿为人妾室,找了人冒名顶替,但这人如今想悔棋,于是开始胡言乱语报复本王——” “证……证据呢?”才一个回合,我就弱了下来。 “证据?皇上赐给本王的是靖王府嫡女,长安城第一美人,你自认为可当得起?更何况,你的情郎楚淮哥哥,可来找过我两次了,第一次是回门当天一大早,他放着娇妻不陪,来与我说什么上错花轿什么的,第二次又来说是他的乐明妹妹被设计进了凌王府,还想同我私底下把人换回来,各归各位——我看你的楚淮哥哥真是个单纯的纯臣呢!”他说完得意的笑着,反问道,“那你呢——我谋逆的证据又是什么?” “你胸前有伤口!伤口来历不必我多费口舌了吧!”我顿了片刻,又反驳起他口中的“证据”,“而且你方才口中所言……举证不成立!首先你绝买不通楚淮给你作证,他知轻重便不会把此时闹到圣上前,另外,我也是靖王府嫡女!圣旨又…又不曾指名道姓要好看的嫡女来给你当妾!”至少也得撑过第二个回合! “亏了你的药哦,本王的伤口恢复的极好,比几月前战场上落下的伤恢复的都好,你拿这个做文章怕是不行了,”他装模作样的整理着案上的书信,剜了我一眼,接着说道,“再说嫡女,嫡女名分很难得吗?养在正妻名下的,庶女可记为嫡女,私生女可记为嫡女,就连路边的小乞丐,只要靖王愿意,接进府里,时日长久了,记在妻的名下,也是嫡女——平日里,这都是宅里的私密,外人无从知晓,只是也并不是无迹可寻,想查总是能查得——不知乐明,你是什么嫡女呢?不过,无论是什么嫡女,都不是真正的嫡女便是了。本王不明白,你们是怎么敢跟皇家耍花招的?不知皇兄得知此事后,如何处置靖王府上下,才能博回脸面呢?” 他忽闪着着大眼睛,风轻云淡的论着靖王一门的生死荣辱。 是个狠人!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王爷不要介意,我往后定以王爷马首是瞻——” 我狗腿的样子同父亲一脉相承。 “你倒识趣——放心,我看你是个有用之人,定然不会亏待你,你住在馨苑里,下人对你也尊敬些,我能时时照看你,你也能专心研制出更好的药物——三全齐美。” 呵,是能更好的监视我才是吧。虚伪! 不过,与悠西阁不同,在馨苑里,我的确享受到了真正的达官显贵才能过的日子——酷暑七月,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用着冰块镇着寝室,桌上是不间断流水席般的冰凉甜点,就连我房里的床被都是薄如蝉翼的锦江蚕丝制成,门口值班的小厮丫鬟,更是进退有分寸,闲来聊天解闷也在行。 而我一天的全部工作就是沉浸在瞎眼王爷,啊不对,不瞎了……沉浸在这位凌王爷的书房里,研磨妙药,读尽古典,吃小厨房的点心甜茶,与每天来站岗的小九丫头聊天扯皮——因此我一度很难抉择,等我获了自由身,是开个药铺子能喝茶聊天,还是开个茶楼来救死扶伤。选起来,很伤脑筋。 显然今日是没工夫想那么多的——因为刚过晌午,我正要睡下,王爷的三个妾室竟来同我请安了!真是笑死人,屁股坐在我房里的椅子上,眼睛却不约而同的飘向王爷的书房。 “王爷外出未归,三位姐姐可是有什么事?” “三位姐姐”一个比一个谦虚的说着姐姐二字不敢当,然后用着满屋子都能听到的声音窃窃私语着。 “我就说王爷将她接到馨苑来是瞧着皇上的面子,那是不得不对她好!” “那我们巴巴的跑过来干嘛?” “她好歹被称夫人!总比我们要强些!” “哼,我看强不了多少!这都进了馨苑快一个月了,连苑都没见她出过!怕不是被软禁了吧!?” “你看床被还就一套,许是一直分室就寝的?” “啊不应该吧…” …… 这三位今日倒团结起来了,传说中不是斗的鸡飞狗跳,上吊抹脖子的吗?如今果真是拧成一股绳一致对我吗? 第五章 醉鬼王爷的凄惨往事 “咳咳咳……”我终于忍不住出了声,“三位姐姐,今日过来,是有何贵干?” 着了粉衫,束着京都时兴发髻的乔氏干笑一声回了话,“没旁的事,只是想问问夫人,王爷是不是已三五日未往馨苑就寝了?” 哦是吗?我咋没发现?我怎么觉着他昨晚还在书房跟我抢桌案用? “是的,夫人,王爷已经五日未回馨苑了!”小九在我耳旁急切的提醒。 我在馨苑与这厮“同吃同睡”,不该不知晓他五日未归啊,否则岂不是坐实了表面…“夫妾”的事实?再传出去指不定又有什么流言! 我连忙编起了瞎话,“王爷近日公事繁忙,时常不归也是有的,等王爷回来我一定与他说,各位姐姐来过了,让他挨个去看望……” 三位祖宗再不走,再唠下去我可就露馅了! “公事繁忙?夫人难道不知王爷在如烟阁五日不曾出门?”小吴一脸疑问。 第一句就露馅?天爷啊,金手指只给开一次? “王爷不回府也就罢了,回了便在那贱……见了一次就迎进门的娼女房里不出门,传出去像什么话?”小王不甘示弱的接着话茬。 合着我是来主持公道的?大家都闭嘴,不就传不出去了? “各位,不是我无能,我是真的做不了王爷的主……” 对,就是我无能!我怎么能做得了王爷的主?人子枫都让我少招惹如烟阁了,你们过来拱火又有什么用? 我态还没表完,三位祖宗就起了身,全然没了刚进屋时的敬重,眼神里个个写着“原来你真的不中用”,而后摆着摇曳的步伐走的毫不留情。 果然是用到人家时夫人长夫人短,发现人家使不上劲就喊人家不中用,世态炎凉,世态炎凉! 我正感慨这波祖宗走的无情,子枫就上门了。 “王爷身边的小厮说你这有上好的解酒茶?”她倒长驱直入,不说废话。 “是有一些,但……” “那就拿些出来——” 真是不客气。 我让小九翻出了两罐,递给她后才嘱咐道,“煮的时候记得放蜂蜜,这样才更……” “好知晓了,多谢——”她打断我的话,拿了就要走,可约走了两步又回了身,“会医术,针灸可使得?” “懂一些——” “手里可有针灸的物件?” “进府的时候,带了一副——” “那好,拿了东西来如烟阁——我先走一步——” 话毕,立刻没了影——可真是,不愧是王爷身边的人。 小九此时一边帮我找家伙事,一边把话说的支支吾吾,有情况?于是在我一番威逼利诱下,才吐了实情。 原来是我不知道而已,府上早就小道消息满天飞了! 小九说据她掌握的八卦,大约是王爷的白月光被当今圣上封了贵妃,一得了诏封,那女的就迫不及待的进了宫,皇上下旨封妃大典在一月后举行!王爷得了消息便有些不振,因了“如烟阁”一向善解人意,就去消愁去了。 我问她这么好听的八卦怎么不与我说说。 小九哭丧着脸说看我已经够惨了,她又怎么能再雪上加霜,伤口撒盐呢!自然要能瞒一时算一时!说我不被宠信也就罢了,难道还得眼睁睁看着人家谈恋爱谈的肝肠寸断?看人家肝肠寸断以后寻的温柔乡都不是我这个乡吗?这么惨的主子她是第一次遇到! 真是一心为我的好小九! 在东西准备妥当,前因后果掌握齐全之后,小九带路领我去了如烟阁。 呵,怪不得人家在这里走不动路了呢! 如烟阁虽建在王府里,跟富贵人家的独门别院却毫无区别,复式小楼,院子里布了假山,景象别致,连门都是珍贵的衫木制成。 我像乡下来的乡巴佬,亦步亦趋的跟在小九身后,穿过大堂,上了二楼,才看到我们酗酒酗的摊在床上的凌王爷,只见子枫在坚持不懈的喂着解酒茶——虽是进一勺漏半勺。 “喝不进去可怎么是好?不如请个大夫来?”一旁立着的女子焦急的出着主意。 “请大夫?多少人盯着凌王府!若出了岔子,你担的起么?”子枫说着又递了一口到酒鬼王爷嘴里,可仍漏了大半勺,她终于失了耐性,发起了脾气,“如烟姑娘,为何不劝着些?王爷平时待你不薄,让他喝成这样,你是要把他送走不成?” 噗,我在心底忍不住笑出了声。 忽的,全场的目光都投向了我——咋?我心里笑笑也不行? 只见那如烟姑娘也转过了身,我这才看清她的真面目——我想,这里大约除了环境雅致吸引着王爷,里面的仙女儿也时刻长在他的心里吧。男人呵。 小九拽拽我的衣角,皱巴着脸,“夫人……你此时笑,是有几分不适时宜的……” 所以是,不留神笑出了声?! “啊大家好啊,我是来给王爷针灸的……”我晃晃手里的药箱,尬笑着差开了话题。 所幸并没人计较,子枫闪到一旁给我留出了位置。 我大步上前,便要开始工作。 “等等,她是——”如烟姑娘叫停了我。 “她是…她是王爷的救命仙人!麻烦您往后退一步——”子枫没有耐心的把她往后拽了拽,俩人一个趔趄差点叠个罗汉。 噗哈哈啊哈哈。 总是有人不合时宜,这一次笑出声的是小九。 果然我们是主仆。 终于进入了救治环节,我才下了三个穴位,还没展现真正的实力,这王爷就迷迷瞪瞪睁了眼,开口就要水,我将解酒茶端过来,一鼓作气灌了进去,一炷香后他终于回了气色,有了意识。 我伸着两个手指问道,“这是几?” 床上的人疲惫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撇了我一眼,仿佛在看一个失心疯,而后略过我的问题,看向子枫,沙哑着嗓子问,“她如何来了?” 子枫瞧这人终于醒了神,激动的热泪盈眶,一下扑了过来,“王爷!你终于醒了!你若要走,子枫立下就跟上!” “你何时……也这样婆婆妈妈了?”他说着抬手抚上她的肩安抚着。 此时身后传来啜泣声,声音不大,却楚楚可怜,“王爷若不在了,如烟也绝不独活!” 别这样啊你们,人家活的好好的,不带当面这么诅咒人的! “我不会有事的…这几日辛苦你了……” 是挺辛苦的,努力的把你送走,能不辛苦吗? 这样皆大欢喜的时刻,我在一旁似乎显的极为多余,于是我开口告了辞,“那…大家都好着,不如我先退下了?” “她如何来了这里?” 这下好了,酒鬼王爷又回到了第一个问题。 子枫姑娘上前就是一顿解释,“我前些日子帮夫人置办过一些药草,知晓夫人懂些药理,把夫人请来给王爷瞧瞧身子,这次多亏了夫人的针灸与解酒茶——” 真是谢谢您为我邀功了——但这厮为啥眼神里盛满凉薄与厌恶,一股脑向我投射过来?——我这是救了个仇人回来呗! “医者救得伤,救得命,却救不了人的心,王爷不爱惜自己,即便是华佗在世,拿了起死回生丸也抢不过阎王爷——”我说着开始动手拔他额上的针,然后麻利的收到了药箱里,想要趁他没力气拔剑,先溜为上。 “谢了——”我刚转身,他便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声谢,有气无力的样子,一听就是毫不走心! “王爷是做大事的人,孰轻孰重自有一番考量,取舍虽难,却要早做决断才好。”我说完就加快步伐跟小九一起溜之大吉了。 话已至此,可别再寻死觅活了——真是想不通,野心是天下的人,是怎么被儿女情长绊住脚的,比我还不中用! 不过,经此一役,小九对我很崇拜——我们的革命友谊很快升级,而后我也听到了更多的“皇家内幕”。 原来凌亲王的母妃与当今圣上的母后曾是亲姐妹,姊妹俩曾一同侍候先帝。先帝薨时,凌亲王还在战场杀敌,等他回了长安,先帝已经入了葬,朝堂上也宣了新帝。凌亲王的母亲在见了他一面后,也随先帝而去了,虽当场追封了皇贵妃,但凌亲王也永远的失去了母亲。后来嗯几个月,当今圣上的脾性大变,贬谪了许多人,从前最要好的兄弟,也渐行渐远,最后竟在周凌清十八岁生辰时,封了他为骠骑大将军,将他派去了关外的苦寒地,对外声称历练,实则明升暗降。在边关的第五年,周凌清从娼妓馆赎了如烟回来,而此时府上已经有三位当地官员送的妾室,原就是两个女人一台戏,这下好了,四个女人两台戏了,所幸这如烟姑娘,自视清高,不与那三位拉呱内斗使心眼,时常闭门不见客,除非王爷回府,她才刷刷存在感。后来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直到今年,圣上念及骨肉亲情,强行将凌亲王诏回了长安。 啧,不知小九有没有添油加醋,但听起来,周凌清也怪惨的…… 第六章 楚家宴客 许是针灸太厉害扎醒了他,又或是我的“出言不逊”太入人心让他回了神,总之后来他不仅又住回了馨苑,还时不时邀请我与他共食,就连外头同朝官员家媳妇娘子的生子宴都拉我去应付了事——给人一种与我形影不离的假象。 因此当阿姐登门拜访的时候,眼前是一副琴瑟之好的景象,具体一点就是——我研墨,他提笔,我倒茶,他饮尽。 但其实是——我从案桌上翻找医典,不小心碎了他的墨盒,他扭头拿了新的,命令我研出墨水;他声称天气炎热,口渴难受,使唤我为奴为婢。 所以说,眼见未必为真…… 阿姐听我吐着苦水,面露怜色,“我方才还想,他笑着让你迎我到你的屋子说体己话,还算善解人意,不想你平日里过的倒不好,看来外头传的王爷看在皇上赐婚的份上,才待你好了几分是真的——” 她说着话又让丫头将手里的包裹呈了过来,“这里面是我新得的匹布做的时兴样式的外衫,你记得试穿——”话毕才奉上了一道请帖,“这个是……是请柬,楚淮的父母举家从抚安城搬来了京都的宅子,要宴请宾客,我思索着定得邀请你——虽我不该来王府这样抛头露面,让小厮送来也就是了,但我念着上次回门,是我言语激动,惹你伤心,怕你躲着不见我……因此,我来…” “我早不放在心上了阿姐!衣衫我可收下了!” 这里可是阿姐死都想逃走的龙潭虎穴,她这样“光明正大”的登府,这个致歉也忒有诚意了。 我们像从前那样热络的聊了起来。 “楚淮…待你可好?”我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嗯,很好,从前我只当侯门深府才是我的归处,可这些日子与楚淮朝暮相对,竟让我觉得,若能与这样的人终老,才是何其有幸。平日里,我若有个头疼脑热,他都相伴左右,我的身子不壮实,他还托人捎了上好的人参来——只是这样好的人,原是你的……” “待你好就是了,往后可别再把原是我的这种话挂在嘴边了!”我急忙捂住她的嘴,“炫耀”起来,“我……你瞧我过的也不错的!上好的雨后龙井,皇家特制的青花瓷杯,难得的西洋钟表,都是王爷赏的——他也并不是只驱使我干活,平日里的月钱从来不曾短缺过,好玩的小玩意儿,也都舍得给我——” “……”阿姐突然停了擦泪的动作,一双杏仁眼看向我,眼里也不知是什么情绪,又说了几句便称府上有内事要忙,先告辞了。 “你阿姐穿着素净,相貌倒担的起长安第一美人的称谓——” 阿姐才出了苑门,周凌清就斜依在门框旁,调笑着。 “长安第一美人”就因为怕被你这样的人辣手摧花,才跳出万人瞩目的光圈,退居到“素净”的装扮里,才甘愿嫁给一个区区“探花郎”,成为一个小小的当家主母! “王爷谬赞了,就算是阿姐这样好的皮囊,对王爷来说也多见不怪了吧——” “倒也是——”他肯定着我的说辞,哼笑一声径直出了苑。 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的确是,这厮的小老婆都是他“多见不怪”的资本。 小乔小王小吴皆是千里挑一的美艳女子,那子枫也是上等姿色,更不要说阁楼藏娇的如烟了,比起我阿姐也是不落下乘的。 我抬头看向一边铜镜里我的脸,果然,拉低这厮小老婆颜值的平均水平了。若世上能有美颜丹就好了——我定也要做一做仙女。 在这样的美梦里,很快就到了楚淮父母迁都宴客的日子,我扭扭捏捏,磨磨唧唧的磨蹭到了午时,在小九的一再催促下,终于成了最后一波被迎入府的客人。 站在门口的楚淮,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我。 事实上这人在我的印象里已经极为模糊了,可当他站在我面前,孩童时的模样跟长大后的相貌,便争先恐后的在我眼底跳动、重叠。 谦逊,白净,温和,楚淮也。 我俩能有什么故事呢。不过是他八九岁的时候,父亲来京述职,他跟着来游玩,因为我父亲跟他父亲曾是同窗的缘故,便来府上做客,他那时小的跟个萝卜丁一样,身子瘦弱,又感染了风寒数日,但他出口成章,诗词倒背如流,父亲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女——尚在襁褓里的乐沅,才熟读了千字文的乐泽,因颜值在线早被广而告之没有其他新意的乐平,再就是,黄着头发,看上去与楚淮同样营养不良的我。 “这是我的二女儿,小小年纪便读了许多医书,家里若有人头疼脑热都找她,管用的很——去,给楚淮熬个止咳的糖浆来——” 父亲实在没啥可以拿出手炫耀了,就给我推了出去——可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除了后院里的流浪狗,谁敢把命交付到我手上? 但大约瞎猫碰见死耗子了,楚淮喝了我调制的配方,真的止了咳,便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与我亲近许多,临走前还大放厥词,说将来把我娶到家里给他治病——我当时小小年纪,却也觉得他真的有病,即便我真的医术高超,他也不必说这样的狠话吧,怎么着,是打算病一辈子? 但这个“戏言”终究没有成真,如今伴他左右的是,身条更婀娜,脸庞更娇嫩的我阿姐。 “从我去府上提亲到今日,都没正经与你说过话——这些年,你过的可还好?” 不知什么时候,楚淮已经迎了过来,我站在轿子旁有些局促。 嘴里只无意识的回着挺好挺好。 “我阿姐……她在哪?”俩人半生不熟的,可不得把话题往共同相识的人身上引。 “她在院里招待客人——” “那好,我…我去寻她…”我指着门府要进去。 “乐明留步,我有话同你说——”他说着便三两步越过了我,挡在了前面,开始娓娓道来,“……成婚当日,揭下盖头我才发现新娘子不是你,我以为是错了花轿,满府喊人,还惊动了父亲母亲,他们先是诧异,而后同我说兹事体大,不易闹的人尽皆知,已过宵禁也不能去府上对质,你阿姐一问三不知,只是哭,我一夜未合眼,一大早就陪她回了门,想要将事情查个清楚,可到了府上,二老却装傻充愣,只道靖王府嫡亲的女儿又有什么不好,我扯谎称忙,又调转马头去了凌王府拜访,谁知小厮说你已回门去了,我只得见了凌亲王,我同他理论许久,想着私下换回来便是了,谁知他根本不放在心上,竟还说那便将错就错好了……” 私下换回来?您真是凌亲王嘴里的“纯”臣,楚家祖上皆是书香清流,我一介庶女原就是高攀了您的门楣,如今我在别的府上洞房花烛夜都过了,您的双亲自然是更一百个不同意我回来!凌亲王那厮能说将错就错,不举报我们家把最好看的女儿嫁到您府上,您就烧高香吧。 只怕除了您懊恼愁苦,满府都在偷着乐吧。 “其实我们也就两面之缘而已,你不必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我知晓你去找了王爷两次,往后都不要再去了,阿姐…你好好待她就是了…” “可乐明,她不是你——” 咱再唠下去,宾客该散尽了。 “这样已经很好了——” 魔幻吧,原差点成为夫妻的两个人,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的话,全在今天说尽了。 “乐明,你终于来了!”姐姐今日的装扮十分隆重,在人群里很是瞩目,她迎过来站在了楚淮身侧——在我看来,般配极了。 人群散开,三三俩俩的开始远远的叨咕什么。 “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堂堂靖王府千金去给人做妾啦!” “瞧着也怪凄惨的,只一辆马车便来了——只是为何来楚家的迁家宴?” “诶呀,你到底是哪个乡下来的,这两家是连襟——” “你是说楚家主母与那王府做妾的是……姐妹???” “是啊” “如何能算连襟,一个小小妾室……” “听闻不甚受宠,似乎只做表面功夫……” 大家嗓门都挺大的,真难听。 “凌王府上礼——” 突然,门口唱礼单的人吼了一嗓子——就一个玉如意也要这样人尽皆知吗? 只见府里簇拥着楚淮的父母,涌出更多人来。 “黄金百两,沉香木镶玉如意一柄,镀金小座钟一座,绿玉翠竹盆景一盆,紫砂茶具一套,翡翠手串、珊瑚手串、沉香手串各两串……” “府上迁居是大事,王爷公事繁忙,又怕夫人独自前来单薄,小小心意奉上,还请多多照应夫人才是——” 只见凌王府前门的管家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话说的头头是道。 周凌清有钱也不是这么造的吧,人不在也要出风头? “自然自然……” 二老向我迎了过来,嘴里还说着有失远迎的话,我笑回着不必客气。 第七章 被“教育” 我不出意外的成了座上宾,方才三俩拉呱的人们似乎有点疑惑:凌亲王表面功夫做的也太认真了吧,这女的都出府了,还派管家来周全脸面? 楚淮的母亲倒很亲昵,她携着我的胳膊进了府里,落座在主桌,又趁着席间的混乱,拉我去了厅堂的里间,让人奉了茶,请我入了座,这之后才低叹一声说道,“你是个好姑娘,楚淮没能把你娶回来是他没福气……” 我看挺有福气的,长安城第一美人不比我含金量高? “说起来,淮儿同平儿,你与凌亲王,这两场亲事,赵家处置的原就不够光明磊落,若要疯言疯语的传出什么,你我两家,皆是杀身之祸。但时至今日,凌王爷糊涂也好,清楚也罢,总之是认了这场阴差阳错,也算是大局已定。我瞧着平儿是懂事知礼的孩子,与淮儿的身份地位更相当,站在一起也更契合。如今只盼你在皇家好生度日,与淮儿不要再拉拉扯扯,否则让你阿姐也难堪,今日这般众目睽睽之下你言我语也有伤风化。” 楚淮的母亲,目光凌厉,嘴角却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我想这席话的中心思想是——你家在亲事上使手段了,我家捡漏捡了个嫡女,虽是捡漏,但我很满意!凌亲王既然不嫌你丑,也没搞出事端,你老实些,离我的儿子远点! 我摊手解释道,“我想您搞错了伯母,我对楚淮没有觊觎之心,是他先去迎我的,我要避嫌,他偏要同我说话——所以您还是先管好您的‘淮儿’吧,今日登门拜访,是因为阿姐递了请帖——我原是不想来的,往后定然是没什么机会这样‘你言我语’的,您且放了心在肚子里——” 觊觎之心怎么能没有呢?——我也曾幻想过有如意君子视我为珍宝,我与他相互尊重,互相扶持,不谈门第,只论欢喜,然后匆匆白头。 可这当老母亲的一番话,让我幡然醒悟——自己把自己当大宝贝不好吗?谁知道一个道貌岸然的人身后,是一群什么样张牙舞爪的家人呢。 “那说到做到才好……”楚家夫人啜了一口茶,“温柔”的说道。 “阿姐在做什么,可看到乐明了?我如何寻不到她?” 这不是那位出风头没够王爷的声音吗?我刚要询声去开门,阿姐却先推门进来了,她对着外面招着手,“乐明在这儿!”而后碎步走到我跟前,笑道,“我听着屋子里有人声儿才过来的,不曾想真的是你!母亲也在?外头的席已正式开了,咱们一同去吃罢。” 阿姐说话间,周凌清已经抬脚进了门,“原是楚老夫人与乐明在讲私密话,我道如何也寻不到她——” 这楚老夫人是有些变脸功夫在身的,只见她诚惶诚恐的站起来,换了一脸慈相,连眼角的皱纹都透露着良善,“哪里是讲什么私密话,乐明称累,我带她来里间歇歇身子,想着等开了席再入座——不想凌亲王竟亲自来了家里,未曾远接,失礼失礼……” “今日的确繁忙,但忙里偷闲也是有的——只是乐明身子一向强壮,今日如何这么容易累了?” 他说着踱步到我身侧,将我的额发撩开,试探着温度,脸不红心不跳的胡说八道,“唔——果然是有些发烫,许是昨日温泉的水太凉了的缘故?如此,也不合适进些鱼肉参汤的,不如回府让厨房做些咸菜小粥?” 这人仿佛是天生的戏子,每个字都令人动容,我十分配合的扮起了柔弱,“你说的有道理——那先回家吧。” 他听我说完,有些怔住,良久才道,“那我们,回家!” 然后这人突然坏了脑子——他不顾阿姐与楚老夫人在场,一把将我捞起,打横抱在怀里,从厅堂的里间,到外头的廊间,再到院子里宴客的蓬下,就这样,在一群又一群人的注视下,将我轻轻的放在了马车上,而后对着追到门口送行的主家,薄唇轻启道了告辞。 整个过程行云如流水,仿佛就在眨眼间,但我还是听到了吃瓜群众的闲言闲语。 “这凌亲王真不容易,胆敢拒绝皇上的指婚,却不敢对皇上赐的妾室不珍视!” “是啊,看在圣上的面子,表面功夫都要做的滴水不漏……” “反正都是演给咱们看的,私下谁知道是如何相待的?” …… 吃瓜群众的眼睛,一定要这么雪亮吗?当一个“表面宠妾”的权利都没有吗? 马车很快颠簸起来,我正襟危坐在他的右边,问道,“你不是入宫议事了?”咋这么快就出了牢笼。 他把玩着折扇,却一脸沉闷的答非所问,“往后这样的宴席让管家去库房里拿了东西上了礼便是,不必亲自去。” 千金难买早知道,我若知吃个席能受这没来由的“教训”,打死也不会来的好吗? “知道了——但你为何来?” “为何?还不是因为有人巴巴的送上门让人侮辱——还有,以后离你阿姐远一些!”他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你找人监视我?” “不!是保护你!” “不必!” “不必?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他猛的睁开眼,眼角染了怒气,“你先是被人利用而不自知,后被人家视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而不自知,如今我给足了你脸面,你还不知感恩!” 我真是谢谢你了! 他仿佛并不解气,又把话挑明了说,“你母亲,为了不让自己的亲生女儿为人妾室,便舍得你去为奴为婢!亲疏远近,分明的很!即便如此到最后你竟还自愿桃代李僵,代人出征!你阿姐如今在婆家风生水起,却还不安生,亲自送贴,让你自己送上门受老夫人的训诫!我方才亲眼看到,她脑袋贴在门上,眼底嘴角皆是笑意,看来是听闻到的甚合她心啊——她怕你死灰复燃,怕楚淮待你之心不变!便要诛你的心,借楚老夫人的手让你断了念想——赵乐明,你一向都是如此软弱可欺,任人摆布吗?” 听上去,他的确在数落我,但很明显,被他数落的,不只是我,他在透过我,在骂什么人。 “我……是我失态了…”他看我愣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瞧着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管到海边了。 “不必抱歉,你说的对,亲疏远近,早有分明——是我不死心罢了,我自幼丧母,是她将我看顾到大的,我讨好着,恭维着,想着许能化施舍为亲情呢?但其实,效果甚微——只是我阿姐,待我一向最好,如何是你说的那般?” 人真是奇怪,不说也就罢了,戳穿那层窗户纸,反而惹得眼眶飞风沙。 “哼你自作多情什么,我何时抱歉了?”这厮三魂六魄归位后,态度同往常一样强硬,“往后离你阿姐远些就是了!” 只听他忽的又吩咐起别的来,全然不顾别人还沉浸在过往的伤痛里,“我今日入宫,太后仍卧病在床,皇家新一轮的侍疾又开始了——这之前,凌王府都是子枫前去侍候,从今以后,便由你去吧,一来,你会些医术,善做药膳,另外也免得你日日无事,去劳什子宴席上,丢凌王府的脸!” 这个坎过不去了呗。 “知道了!”听我回了话,他才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继续闭目养神。 没多大功夫,凌王府已近在眼前,他一改在外的君子模样,抢先跳下了马车,而后开始催促因为着了正式衣衫不好动作的我。 双面人,哼! 我不甘示弱的也一个踢腿跳了下来,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府。 馨苑里,子枫已经侯着了,周凌清一边进苑,一边吩咐着子枫同我交接宫里的活计。 子枫一脸意外,“她……如何能去得宫里?” “你能去得,她为何去不得?不必啰嗦,你教给她就是了,本王有事要忙,不要再来叨扰——” 他说着命人关了书房的门。 我只好邀请子枫去了侧室,俩人一时无话,许久,她才深吸一口气开了口,“原是皇亲贵胄各家的当家主母才能去侍疾,只不过凌王府至今未有王妃,才让我代凌亲王尽孝的。既然往后你去,我便同你交代清楚入宫事宜就是了——每月侍疾约有五天,太后喜静,喜甜食,爱点香,宫里侍候的人有许多,你只管在跟前递递物件,陪着说说话便是了。太后近日进食不多,许是天热的缘故,凉的点心,你要给的适量。该着凌王府进宫时,会有车轿从宫里来,你只着了宫装,装扮好自己,其余的都不必操心——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没…没有了……” “那好……”她转身要走,却又站下了,“你好自为之,不要出了岔子,辜负了王爷的信任——” 子枫的敌意,来势汹汹。她才踏出苑门,小九的八卦之心,便熊熊燃烧了。她贴近我的耳朵,小声的道着子枫的来龙去脉。 原来在关外时,子枫的哥哥曾是周凌清麾下的战士,于一场战争中因救周凌清死于敌方的箭下,从此,没了爹妈连唯一的哥哥也命丧战场的子枫跟在了周凌清身旁,对外称“彼此照应”。子枫自视与周凌清有过命的交情,自然要有不一样的地位,即便对周凌清心有好感,也不甘心与府里的姬妾争风吃醋。虽做不得王妃,她与周凌清互相扶持,总是特殊的那一位。 第八章 侍疾 而我的到来,仿佛“抢走了”子枫的特殊与骄傲,这对我不值一提的东西,对子枫来说是寄托,是安慰,是留下来的理由。 我此刻就像一杯浓郁的“绿茶”——我不想搬进馨苑,可我就是“凌选之子”,我不想沾染分毫的事,这凌亲王就是“非我不可”,欸就是要信任我,你陪在他身边五六年,欸就是不如我出现的三俩月,气不气? 若是不知前因后果的人来看,嗯,这种人是该除之而后快。 为了摆脱自己的“绿茶”属性,也为了不成为子枫的眼中钉,我有好几次企图说服周凌清:我研制药草已经够累了,子枫侍疾时也并无过错,随便换人不太好吧,大不了我以后再不随便出府吃席了还不成? 可我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周凌清仿佛是一个木头疙瘩,只说全府就我屁事多,而后召了子枫过来为我定制宫装,子枫看着我,眼神里皆是利刃,她不熟练的顶着嘴,“府上自有服侍衣着的管家,做个宫装何须由我牵线搭桥?” 周凌清不耐烦的将手里的笔放下,“你如何废话也这样多了?我叫你来,你吩咐下去就是了,她知道寻谁去做衣服?满府上下,还不是都听你的差遣?” 不知哪句戳了子枫的心窝,她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我让人去办就是了,”顿了顿,她撇撇嘴角,又道,“只是,夫人有什么事同我说即可,王爷公事繁忙,何必来对王爷催三催四的,宫装入宫前赶制出来便是了——” 我就这么着急现眼?天地良心,我是来辞差事的,如何谈起了宫装衣衫? 我刚想解释,她却先告起了辞,“没别的事,那我先去忙了——” 周凌清摆了手,她才斜睨我一眼退下了。 四下突然静了下去,我也悻悻的从书房去到了侧室,一屁股瘫在了榻上——弄巧成拙,在子枫眼里,我是妥妥的对家了。 但她果然“说话算数”,在我入宫侍疾的前一天,差人送来了宫装与配套的头饰。 这一袭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十分庄重典雅,肉眼看过去针脚密密麻麻,连内领处都工整仔细,内衬淡粉色锦缎裹胸,袖口绣着精致的金纹蝴蝶,胸前衣襟上钩出几丝蕾丝花边。 我不由的惊叹起来,我如何配得起这样的富贵华丽的衣着? 小九却不这么认为,她说这身红色衣衫简直为我量身定做,赛过貂蝉没跑了。 她前半句说对了,宫装的确是为我量身定做,后半句就有睁眼说瞎话的嫌疑了——恭维人,要不露山水,恰到好处,这样过分夸张,是要减分的,小九还有得学。 我一度认为,这衣裳的富丽堂皇跟小九恭维人一样“过分夸张”。 可当我站在偌大的皇宫里,看着一望无际的甬道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只有这样富贵华丽庄重鲜艳的衣衫,才配得起这座金光闪闪的殿堂,才能身置其中,不觉汗颜。 我候在守宫嬷嬷的身后,偷偷的四处张望,偷偷的“见识世面”。 因目光所至无不肃穆,所以心下有些紧张,就连前一夜未睡安稳的眼睛都被迫睁的极大,仿佛困过了劲,只觉精神倍佳。 “今日侍疾的是哪家的?”有公公忽然在前头问着。 “是凌王府的家眷——”守宫嬷嬷低头回道。 “可还是那位心巧的子枫姑娘?”这公公提及子枫连语气都添了愉悦。 “不不,是另外一位。” “哦?”他侧了身子,眼睛瞟向我,不过片刻,又说道,“不拘是谁了,快些进去陪着吧,今日来的可不早了…” 嬷嬷答了是,领我去了太后的寝室。 寝殿顶檀木作梁,水晶为灯,珍珠为帘幕,六尺宽的沉香木床边悬着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丝被。 太后身陷软被玉枕里,一旁站立了六位在跟前服侍的宫女,室内静寂无声。 许久,我险些站不住的时候,她才醒了觉,只听宝罗帐内传出一个略显嘶哑的女声,“什么时辰了?” “回太后娘娘,已是巳时——”一旁的老嬷嬷恭敬的答着。 “这样整日躺着,哀家连时辰都记不大清了——”太后的声音有几分沮丧。 “御医让太后卧床歇息,也是为了太后的凤体着想,等太后舒爽了,咱们就往外面园子里晒太阳——” 咋比我还庸医?这太后虽没有生气,但听声音远没到卧病在床的份上。看来御医也只晓得明哲保身,不愿“因病制宜”。 “早膳已然在门口候了大半天了,太后是否传膳?”嬷嬷又上前问道。 “整日不得动弹,只觉没有胃口,再过一个时辰,直接传午膳——”她说着声音渐渐弱了下来,仿佛又要睡过去。 “中医有言,安身之命,必资于食,早膳不可不用。” 我脱口而出——说好了谨言慎行,废话咋还那么难控制? “是谁在讲话?”太后问道。 “回太后,凌亲王府的家眷来侍疾了…” “高嬷嬷,让她上前来——”太后话音一落,珍珠帘后面便走出来一人,请我去里面回话。 我行至榻边时,太后已经在众人的搀扶下,半坐了起来,我也有幸目睹了太后真容。 岁月仿佛对她格外施恩,众多青丝里不见一根染了雪色,额间的细纹也并不显眼,眸光虽有几分暗淡,但绝没有沧桑二字——她哪里里当得半百老人?远远望去倒像是风韵犹存的妇人! “我瞧着不像早先来过的那位——”太后靠着软榻,盯了我良久,才说道。 只见那位被称作高嬷嬷的宫人在她耳边耳语几句,她才恍然大悟。 “你方才的话,可是说与哀家的?” “回太后,正是。” “学过几日医术?” “略懂一二——” “那给哀家诊治诊治,哀家患的何疾?” “望闻问切,缺一不可,日后我自当为太后细细诊治,当前最为紧要的有两点,一不可卧床不起,要适当的强健体魄,如此身子才不至瘫软,二是我方才说的,安身之命,必资于食,一日三餐,须按时进补,不必多食,却要荤素得当,如此,营养血气,太后脸色才能红润起来——” “哦?倘若哀家听了你的,病情加重,又如何?” 我还能逼着您听? “那太后就当我啥也没说就是了——” “……” 我说着退到了珍珠帘子外面,寝室内外,一片寂静。 只见外头的守宫嬷嬷早就涨了一脸汗,她青着脸,拉我跪了下去,“太后息怒!” 紧接着,哗啦一声,一屋子人都跪了下来——糟糕,出师未捷身先死说的不会就是我吧?我寻思我也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啊。 良久才听帘子那头又出了声,“哀家听她说的有几分道理——传膳吧!” 太后突然话锋一转,与我为伍了。 她进早膳的空档,我跟守宫嬷嬷才得了机会去外间疏散一下僵着的筋骨。 失言的是我,守宫嬷嬷却比我还要紧张,只见她大口大口的进着水提点着我,“你就那么不让人省心?太后不曾问话,如何能自己跳出来加入对话?既回话了,要说妾身如何如何,哪能跟太后你你我我的,这样显得十分没有尊卑!况且太后病色,满宫都不敢穿着鲜艳,只你富贵喜庆,平日里侍疾的也都是走走过场,最多在太后醒着时同她解解闷,你倒好,人家不吃饭也要管,人家卧床也要管,好大的本事啊,多年来,太后恹恹的,御医都束手无策,你上来就让人家强身健体,还要望闻问切,竟都来宫里行医了,你算得哪门子大夫?” 我只在一旁不好意思的挠头,表示对不住了,一时没管住嘴,绝对不会再有下次了。 我誓还没发完,里头的太后又开始宣召了,于是我紧忙又进了寝殿。 大约是吃饱了的缘故,太后神情比卧床时饱满了许多,她看着我说道,“你说的对,进了食,果然精神了些。哀家方才都没仔细瞧,你的宫装如何这样华丽,是新兴的样式吗?” “我…妾身不知,旁人给什么穿什么罢了……” “哦?不过哀家许久不曾见这样活泼鲜艳的打扮了,如今她们像是约好似的,满宫素色,好没意思。” 歪打正着? “我……妾身这身衣衫又算得什么,若太后身子有些力气,咱们可走走歇歇往御花园去赏花看景,今早进宫时,从御花园路过,那里才见五颜六色,还有蝴蝶蜜蜂,花草鱼虫,整个园子都生机勃勃的,咱们过去游玩一会,既动弹了身子又愉悦了心神,不比在寿康宫的寝殿里大眼瞪小眼来的好?” “有道理——高嬷嬷,来替哀家梳妆——” …… 守宫嬷嬷在门口眼色使的都快倒过气了,我才与她对上,但为时已晚,在高嬷嬷劝说无效的情况下,太后已穿戴妥当。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御花园进发了。 寿康宫外,晴空万里,太后因卧床太久,走几步便要歇气,但好在心情尚好,走动起来也有劲,半撑着到了园里,赏了半日景。 第九章 荣升王妃 事实上,相处下来,据我观察,这太后并不难伺候,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大病,只是她自己五脏郁结,闷闷不乐,就以为自己病了,人家自己都说身子不舒爽了,太医院的御医自然也不敢抬杠说你没病,大家都不抬杠,若就你抬杠——那好,定是你医术不湛,诊不出来病因!因此久而久之,大家都默认了统一口径,不舒爽是吧,走不动是吧,那卧床休息,多进补好了——这总没错吧。 于是就造成了这样一个恶性循环:没力气就卧床,卧床导致不消化没胃口,没胃口就不想进食,不进食又没力气。 但谁能料到出现我这样一个“出其不意”呢?我侍疾的第一天,竟然将太后拉下了床,“领着我”皇宫一日游! 这事许是在我侍疾结束前就已经传到了周凌清耳朵里,所以当我踏着月光回到馨苑时,他已经憋着“好气”等我了。 连着子枫一起,在馨苑堵我。 “我从前竟小看了你——还真当自己是济世救民的活菩萨了?” 周凌清出口就不是人话。 “活菩萨哪里当得?活菩萨哪里需要为了全须全尾的出宫而绞尽脑汁?又有哪个会给活菩萨一身不合时宜的衣服去献丑呢?你说是不是子枫?” 她听闻我点了名,身子不由的前后稍稍晃动,眼睛看向周凌清,佯装一脸疑惑的说道,“我不知她在说什么——” “那说开好了,藏着掖着做什么,既你明知满宫素色,又为何让人给我赶制出一身红装?怎么?太后病重,凌王府的人便是要穿红戴绿的去献孝心?” 周凌清回看着子枫,仿佛在等一个解释。 “我只交代她们…赶制宫装…也…未……未嘱咐让他们做出鲜艳的来…” 她显然是慌了。 “你先退下——”周凌清不瞎眼了,自然看出几分猫腻,却有些护犊子。 “我原想你去了宫里能安生些,却不想到了宫里也要拿着你那两把刷子到处刷——” 周凌清望着子枫远去的背影,继续指责于我。 “不是你说的我略懂药理,比子枫更适合侍疾吗?若不发挥我的优势,我何必顶替了人家去?”就你长了张嘴,反正都是你有理?想到这里更气了,我冷着脸又道,“俩人齐齐的在这等着,可不是要看我笑话?真是不好意思了,我可太让太后满意了!” 周凌清瞠目良久才皱着眉头,道了句不可理喻甩袖离去了。 眼不见心不烦,可别再回来了! 小九候在一旁,哆哆嗦嗦的将我迎进了寝室,家里这两尊大神,还没人顶撞过——前无古人,我是来者。 可“来着”睡醒一觉马上后悔了,为什么要一下向两个人发炮呢?才侍疾一日就飘了吗? 说起来,的确是有资格飘的——今日再去寿康宫的时候,太后明显已经有了精气神,我又奉了凌王府的点心与甜粥,只道借花献佛,逗的太后笑的嘴巴都合不拢。 除此之外,我又奉上了开胃的药膳,经过昨日太后的“另眼看待”,高嬷嬷对我有了笑脸,她高兴的将我给的方子送去了小厨房。 后来我们日日在寿康宫与御花园中来回穿梭,今日去扑蝶,明日去踏青,后天让小宫女在宫里抻了跳绳来玩闹,很快五天过去了,太后在我的调理下,终于相信自己“没病”了。 于是我的差事就此戛然而止了,旁的皇家家眷也无事一身轻了。我最后领了许多赏赐,“泪眼婆娑”的与太后告了别,临别之际,太后比我还要愤慨我的命运,她道这样好的姑娘给人做妾,真是天理难容,早晚都要下一道懿旨到凌王府给我扶正! 可果然天家的人嘴巴都开过光吗? 我拖着一包“金银细软”回了府,才踏进馨苑时,就听到了书房传来争执声。 “…那我算什么?” 是子枫的声音。 “我只当你是妹妹——” 这不是典型的渣男言论吗? “那如烟呢?徐盈盈呢?好,不与她们比,我如今连个赵乐明都不如了?” 关我什么事? “不要再使小性子了——你从前不这样,更何况往后她是府里的主母,你待她要更尊敬些。还有——像‘鲜艳宫装’这等小伎俩,不要再出现。” 这王爷果然不瞎! “我知晓了,不必王爷再三提醒!” 只听书房“咯吱”一声开了门,我站在庭苑中间,已来不及藏身,只好尴尬的扬起笑,“好…好巧……” 入目的却是一脸怒气的子枫,半晌她才走到我跟前,冷冰冰的留下一句,“你满意了?”便出了苑。 我满意个鬼,我有啥好满意的? “你进来——”周凌清冷着脸唤我去书房。 开玩笑我一包袱金银细软呢,“稍等片刻,我先把包囊放回屋子……”说着就要抬脚回侧室。 “奴婢帮您搁置——”小九此时一溜小跑到我跟前,极有眼色的把我的宝贝们接了过去——但请问你是真的有眼色吗?你就感受不到拉扯的力量吗?我俩僵持一番,终究还是我放了手。 “妥善安置——”我只好远远的喊着。 “好嘞,夫人!”小九轻快的答道。 真是我的“好”小九! 于是我只好迈着沉重的步伐去了书房,却见周凌清已经安坐在桌案后的红木椅上,见我进来,就又站了起来,“本王以为你还要磨蹭到晚膳才走的进来。” “呵…呵呵,王爷玩笑了…”我原意是如此的! “今日如何回的这么早?”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一看就没安好心。 “太后身子大安,往后也不用再去了,今日同嬷嬷交代了膳食事宜,吃罢午膳,领了赏就回来了——” “领赏?” 您家大业大,眼里不至于有这些个东西吧王爷? “是,太后赏赐的……” “便是你方才拖着的包袱?”他眼里分明含了戏谑! “是的!” “我当是什么宝贝——如今我有更好的东西给你,你要不要?” 无功不受禄,我怎么敢要? “本王的王妃之位,给你来坐,如何?” 我的脸上,疑惑跟惊异,交相辉映,格外精彩——您早有这觉悟,我母亲何必费那样的周折?我的人生之路不知会平坦多少!! “不了不了,我如何配的起您的王妃之位…”我又摇头又摆手的推辞着。 “你也不必贬低自己——本王说你配得你自然配得,仪式在五日后,到时你的父母家人一并请来,本王自是要给你一个交代——” 他仿佛在下什么特大的恩典,而我此刻要做的就是感恩戴德,跪地谢恩。 但我仍旧闷闷的,像是突然失了干劲儿,三缄其口还是问道,“若我做了王妃——那我们从前约定的,还…做不做数?” “嗯?什么?”他是真的忘了! “就是待你成了大事,放我自由什么的——”那时指不定我已经攒了许多银钱,也谈得上小富婆了,岂不潇洒? 他恍然大悟,做哭笑不得状,“你都要做王妃了,还想着离开?本王问你,是王妃给你满门荣光,还是自由让你荣华不尽?” “王爷,我还是想得自由…” “你是觉得本王这个样子配不上你?还是对那个楚淮仍有贼心?”周凌清很不解,话说的一如既往的难听。 “不不不,您两位我都没这个贼心——”一个遍地都是小老婆,心里还有白月光,一个背后有一个伟大的母亲让人见了都发怵,我咋敢有贼心? “只是我从小活在深宅里,原生下来这一辈子就有了定数——左不过是在府里长大,长大以后配人,到另外一个宅院里,不论是否与夫君两相情好,最终都是生养几个儿女,而后匆匆一生——入凌王府,我原是比从前更绝望,但你那日说的话,却让那么远的阳光,透过深宅,透过屋顶,透过人群,洒在我的头顶——连我都不敢相信竟是你把曙光带给我的!王爷,王妃很好,却不是我想要的,若是入府就困于这个身份,我也不会痴心妄想别的,但您带我见过阳光,我就不想再把一辈子囿于深宅大院了,请王爷成全——” “嗯,额……你说晚了,典礼仪式的帖子发出去了,并且已上达天听了——”周凌清四两拨千斤般把我的诉求拍到了地上。 那我刚才感天动地,情真意切的言论白发表了? 他大约喜欢看我吃瘪的样子——肉眼可见嘴角的笑已经憋不住了,过了大约一炷香那么久,才听他继续说道,“也不曾真的打算让你在本王眼前晃一辈子,不过是因为皇上又要塞个不知哪里来的便宜王爷的千金到府上做王妃,总之也不会是对本王有助益的家族——既他执意让本王娶妻,那不如直接让你当了这个王妃,也省得左一个女人,右一个女人的进来,闹得本王头疼不说,月钱还要支出不少——” 为了省钱吗您? “等本王成了事,从前约好的,自然还是作数,到时再多赏你五千金——” 合着省下的钱也有我的份? “王爷乃君子,乐明拜服!” 俗话说的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抓住机会恭维着。 第十章 典礼 不过,一朝“山鸡变凤凰”实在让人难以适应——自从“封妃”之事在府里发了酵,小吴小乔小王开始了她们日复一日,雷打不动的请安,子枫虽不情愿,但在周凌清的勒令之下,也时常把府里的账本书册拿给我过目,虽然我并看不懂什么。“高岭之花”如烟姑娘倒是如旧,她只称病在她的如烟阁里醉生梦死。 当然,“醉生梦死”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眼观八方”的小九说的——因在馨苑伺候,又成了我贴身女侍的缘故,小九一跃成了掌事的小管家,王府内外无不巴结起来,所以如烟阁的大事小情,她都了如指掌,于是自作主张每隔半日给我汇报一回如烟阁的状况。 什么弹了一早上琴了,也不嫌手疼,王爷早就出府了,根本听不见!午膳又喝了一罐百花酿,也不怕喝了过去!又又让人裁了新衣服,真不知勤俭持家!整日花枝招展的,还以为身在娼馆吗?瞧瞧,瞧瞧!不得一刻闲,又让小厨房做了燕窝端过去!不过外面带回来的娼女,连个妾室都不是,真把王府当自己家了?又弹起琴了!!日日可着王爷回府的时刻弹!这不,又把人勾去了! 我的脑瓜仁在小九的絮絮叨叨中,膨胀的厉害,最后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我义正辞严的说道,“小九,我并没有窥探旁人私生活的习惯,你也不必这样时时报着…” 小九听了却有几分委屈,她道还不是王爷偏爱娼女,她才想替我多多打探如烟阁! 我扶额,“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也就罢了,何苦管别人的闲事?” 许是我的“软弱”激发了小九的“官威”,只听她喷着唾沫星子骂道,“那娼女,自知晓夫人日后是真的夫人以后,未登门请一次安,竟还变本加厉的设着法的把王爷勾去,这也就罢了,明日便是封妃大典,她连今晚都不放过王爷,到底有没有把夫人放在眼里!” 我的眼睛在太后前几日赏赐的东西上冒着金光,根本不想对周凌清大老婆小老婆的事上心。想着太后果然不愧是一国太后,赏赐的东西,皆是罕见之物,翻到最后发现,就连世间独一件的金缕衣都方方正正的叠到了包袱最下面。 “夫人,您到底有没有听我在说什么!”小九终于意识到我的心思不在如烟阁,但为了安抚她刚得了“小管家”之位患得患失的心情,我还是敷衍的说道赶明儿我们也使使花招,也乱花渐欲迷人眼一番! 得了我的“承诺”她才安静下来,不过一会儿,却又操心起别的来了,“夫人,你明日总要恩施些东西给人的,东西可选好了?” 我忍痛指指门口茶几上排列着的宝贝——所以说王妃有什么好当的,还要打肿脸充胖子,我有什么可以赏人的呢? 还不是要这些年巴巴攒下来的家当来称门面? 这样想着又把金缕衣也捡了出来——这件最拿得出手的自然要送于阿姐,从前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她忍痛割爱,如今在众人眼里我也算跻身在荣华富贵里了,自然要与阿姐有福同享! 不过皇家的奢靡无度,荣华富贵,我也是在第二天的“封妃大典”才与众人一起开了眼界——光典礼要穿着的正服便耀眼的令人惊叹,只见衣裳用五色金丝线钩织着五彩祥云,下身是逶迤拖地黄色百花烟雾凤尾裙,头饰送来了龙凤簪,一镂空金簪,还有点洒在青丝上的紫玉苏。 我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将身子塞进了这身装扮里,小九看着我打扮妥当,整个人都几近雀跃,她说从未见过这样华丽的我。 的确,我也第一次见。 不过我始终以为小九等人的夸赞是出于礼貌,出于不得不,直到周凌清穿戴好来寻我,在门口呆愣住许久,上下打量我许久,给出了果然人靠衣装的评价,我才知道,这大约也就是传说中的高光时刻到了。 周凌清说着话伸出了手,我站起身,与他十指相扣,像排练过一般熟练。他的手心满是老茧,却十分温热,我与他对视着,竟有些恍惚,也不知思绪着什么,脑子有些晕蒙蒙的。 “你脸红什么?”他一边牵着我走出馨苑,一边笑道。 有什么好笑的??? “衣裳太热——”我张口就来。 呸瞎想什么,不害臊,这个人,是你能肖想的吗?——我及时骂醒了自己。 封典仪式是在近郊的皇家庙宇举行的,可以说长这么大我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在礼官的安排下,我东跪一次,西拜一下,听了这个训诫,又要与那个请安,周凌清站在我身侧,不发一言,却配合着我所有的行动,时不时的还要做戏般搀扶我一下,足足有三个时辰才在礼官的致辞中落幕,之后我便在小九等人的簇拥下到了皇家庙宇后面的里间换起了便服,可这并不影响我饿的两眼发光——典礼中途匆匆进的那碗羹饭早就不知到了哪里。 小九看着我,十分为难,她道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也变不出什么美食,宴席要等回府以后才能开始…… 可她话音未落,我的母亲跟阿姐拿着食盒走了过来。 母亲饱含热泪,看了我就要行礼,嘴里还道着拜见王妃的说辞。 我紧忙扶她坐下,她抹着泪哭道,“我就知道你会熬出来的,你今日的装扮,也算当得起王妃这样的身份,不过母亲想着你定然一天不曾吃上口热饭,于是就让人煮好了饭菜,一直温着,就等你下来进几口——” 她的眉眼之间早不是年轻的模样,不过几个月的功夫,额上又添了几道新的细纹。我们之间,即便如周凌清所说,亲疏远近,早有分明,也是有母女情分的——不过淡泊一些而已。 我狼吞虎咽的吃着温热的饭菜,顾不上眼睛里淌出来的泪。 “慢些吃,慢些吃——”阿姐说着,将热茶递了过来,“家婆托我来……同你道歉,他说…那日她失言了,说了许多伤害你的话,她并没有坏心,只是怕楚淮行了歪道…” 我停缓了进食的速度——这楚老太太,为了莫须有的事,就能随便伤害人了? “致歉不必了,我与她又不熟识,也不必处好关系,你我姊妹走的近些就是了——” 总之不会原谅! “是是是,往后……往后连襟之间多多行走,也盼着凌亲王对楚淮多多提携…”阿姐也几乎热泪盈眶。 “不敢,楚淮如今在朝上,恨不得一天参本王一百本,本王躲都来不及——” 周凌清满嘴讥讽的从廊道里翩翩走来,身后还跟着三五个小厮托着食盒,他让人把餐食摆出来才坐下,手撑着下巴,旁若无人的卖起了惨,“乐明都开始进食了?诶,却有人拎着饭,饿着肚子巴巴的跑来呢——” 阿姐跟母亲站在一旁,表情有些僵住,十分局促。 小九看了周凌清的眼色,开始狗腿的清场,“请赵夫人,楚夫人去外面侯着,王爷王妃进膳不宜有人在旁——” 母亲跟阿姐对视一样,目露窘态,而后随着阿九去了廊间。 “都是些虚心假意的人,何必引你上心?”汤羹也不能堵住他的嘴。 “即便是虚心假意,也是添了几分真心的,何况世上的事不都是非黑即白——” 他一脸无可救药的看着我直摇头,此时又有小厮过来请他去外间会故人,于是他匆忙进了几口就漱了口,临出去前还不忘催促我快些拾掇,庙宇外头还有大队人马等着打道回府! 自己吃饱喝足,开始找事了呗! 我撇撇嘴,继续风卷残云,他都身影消失在院里,母亲同阿姐才又进了屋子。 阿姐看上去有几分不悦,母亲却一脸欣慰的说道,“看得出来,他心里有你,如此,我也放心了。” 您看错了,如果你见过他遍地的小老婆,您就知道,他心里有谁了。 我赶紧岔开话题,让小九拿出了先前就备下的礼物,“早知今日会见到你们,又怕没机会送出去,只好一直带在身边,想着独处时,再奉上——这金缕衣是送于阿姐的,一对夜光杯是母亲的,都是珍贵的、有好意头的礼物,但愿你们喜欢——” “金缕衣?”阿姐抚摸着手里薄薄的,发散着金光的衣衫,终于出了声,“果真是金缕衣!世间仅此一件的金缕衣!” 她惊叹完又有些泄气,不由的沉下了脸,“从前好玩的,好看的,万里无一的玩意儿,都是我得来送你的,如今,我竟也收到你的赏赐了——” “你们姐妹一处,相互扶持,彼此真诚,谁送谁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心里有对方才是!母亲看你们这样亲热,也算死而无憾了!” “但若当时,是我进的王府呢…”阿姐喃喃道。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只听母亲突然低声嘶吼起来,“那件事,休得再提!你妹妹既能替你受得苦中苦,也能靠自己成为人上人!再说以你的性子,进了府,又能撑得几日?如今你妹妹能做得王妃也是她自己的本事!” 我看着此时低头低头发愣的阿姐,突然有几分替楚淮难过——原来到今天为止,他在阿姐眼里仍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第十一章 白月光 毫无疑问,阿姐仍有侯门深府梦,如同我仍有自由诚可贵的梦一样,我们都有自己的执念。 唯一不同的是,我认命。 楚淮来提亲,我就做好了相夫教子的准备。 被设计进凌王府为妾,我就顺应天命给人家做小老婆,管人家府里有多少花花草草,躺平认命就是。 阿姐不一样,阿姐总是要最优解,但往往事与愿违,如今是我撞了大运捡了个王妃做,阿姐的最优解莫名其妙成了我的答案——她又岂会甘心。 因了心里不痛快,回了凌王府后,晚宴才开了一半,她便借口身子不爽要早点离去,也未与远处被团团围住的父亲与哥哥辞别,只身上了马车,就着夜色出发了。 我看着母亲在门口目送别阿姐的背影,有些不忍,跟着从席间悄悄的退出去,追到了玄关处。她正巧转过身,看我过来,又快步迎了过来,“满府宾客应酬都来不及,你过来做甚?” 虽眼神躲闪着,我还是看出了母亲哭过的痕迹,我递着绢巾,问道,“母亲如何哭了?” 她忽的转过头,终究没忍住,飙出了眼泪,“大喜的日子,我原不该掉泪,可你阿姐实在是太难了些,”她擦拭着脸颊,与我诉苦,“凌亲王对你青睐有加,如今你过的蒸蒸日上,定然不知晓你阿姐的困苦——她的家婆对她一百个满意,但楚淮……对她却并无男女之情,因此她觉着今日来观礼十分难堪……是我的错,当初是生是死都该让她自己闯一闯,只是,明儿,做母亲的,总是希望你们都好…” “母亲的苦心,阿姐与我都懂,”良久,我不死心的,明知故问道,“母亲希望我们都好——你愿意为了阿姐的一生赌上赵家所有人的命运,那么,你是否也愿意为我拼上一切?” 母亲瞬时呆愣在那,她微微眯着的眼睛慢慢张开,最终定格的样子与阿姐极有风情的杏核眼如出一辙,哦这样才对,她们才是真的血浓于水。 这样短暂的迟疑,她不必回答,我也知晓了答案,但我仍旧不知好歹,宁愿时间凝固在这,也要亲眼看她如何演出这场“亲疏远近,早有分明”的好戏。 “不必做这样的假设,你这样稳妥的孩子,母亲相信你能经营好自己——”她说着,如往常一样亲切的拉起我的手轻轻的拍了两下。 奇怪,她的回答明明不是我想要的答案,却不让人难过——母亲一向都是这样八面玲珑,周全温柔。 我突然笑了,是释怀,也是放过。我轻轻的反握住母亲的手,弯着眼睛道,“您说得对,我定然是个稳妥的——咱们进去吧,站在风口始终不好。” 我挽着母亲的胳膊,散步似的,聊着小话,慢悠悠的回到了席上。 一切都没有变,一切又好像都变了。 我这一回人生,可太“圆满”了——表面姐妹,表面父母,表面夫妻,算是集全了。 放眼望去,此刻父亲正享受着众星捧月的欢乐场,无从分心,母亲牵挂着匆匆离去的女儿,不能自己。 只有个哥哥,半憨不傻的有几分真心。他看我回了席间,偷偷的把我拉到一旁,说对我跟阿姐的婚事十分不解,他只记得是我嫁给了楚淮,要做凌亲王妾室的是阿姐,如何他从闭关读书的老先生家出来,天都变了。 我表示沉默,您母亲最清楚来龙去脉。 他很不解,但又忽然问道,“他待你可好?” 我点点头,“还不错——” “不错?我看不怎么好,他的侍从不过贴耳说了几句话,他如何就叫了马匹出了府,留你一人应对满府的宾客?” 哥哥,你是真憨傻,还是假憨傻?这个时候倒人间清醒了! “许…许是有要忙的?” “我瞧着未必,该不是哪个相好的知晓他今日立王妃,心里不舒爽,就闹了起来,他出去安抚吧?” “……”我噎住了。 “放心,明儿!哥哥陪你一起收拾残局,有我在,不必怕——” 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你更清醒点! 他果然说到做到,宴席结束后,他将烂醉的父亲安置在马车上,与母亲说了几句话,扭头又折了回来。 直到深夜,所有宾客都离了府,堂院里都归置妥当,他才乘了马车离开。 临走前,他不忘肯定自己的结论,“明儿,许是被为兄猜中了——但你不要灰心,只过好自己都日子,等我将来考取了功名,定与你做主!” 你咋做主,手还能伸到人家的后宅里吗? 我虽心有不屑,却也深感温暖,他驱马离去后,我才在小九跟几位小丫头的助力中,去了浓厚的妆容,脱下华丽的便服,洗去了一身的疲劳,一头栽倒在了柔软的榻上。 何时睡着的也不太记得,总之再醒来的时候,眼前是血乎刺啦穿着夜行衣的周凌清。 他看我醒来,才义无反顾的倒了下去——我不当了回人肉背垫。 终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他身下起来,又发现我的内衫被他身上的鲜血染成了红色——血都流成这样了还能活着,运气不错。 也顾不上血腥气,我赶紧拿了止血的丹药与绷带来,像上次那样扒去了他的上衣,不出所料——周凌清实在太不要命了,这次的伤口是刀剑所为,险些穿透了整个胸膛,我一边拿纱布清洗着伤口,一边对他满身的新伤旧疤再次感叹,他能活到今日,真是运气不错! 止住血已过了子时,我也几乎累昏了过去——但我不能昏啊,这大哥每半个时辰都要喂个止血丹吊命!等这厮醒了,我定与他打个商量,为了他自己的健康,也为了饶我一条狗命,再不要做铤而走险的事了! 但他醒的比我预料的早,当我喂他第三颗止血丹都时候,他缓慢的睁了眼,接着努力伸着手,嘴唇不断蠕动着,我只好把头靠了过去,想要听清他在呜咽什么——却不曾想,他竟抬手轻柔的来回摩擦了下我的鼻头,用气声说道,“你…你真狼狈…” 说完嘴角还抽动一番,像是要笑出来——我早就说这人是个狠人了! 我上下扫了他一眼,扬声道,“大家彼此彼此——” 他没有力气与我“周旋”,吞下丸药,又睡了过去,睡的很是安稳——我却绝望的睁着眼皮不敢懈怠,只怕我松懈了,他一口气没上来,曝尸在这儿,我明儿就百口莫辩了。 我抻着脑袋,百无聊赖的看着他的睡颜,他不说话,不动弹的时候,倒像个温润的君子,但仅限于那张脸,往他的身上望去,是一片片狰狞的伤疤,与脸仿佛是两个极端。 过了一会大约是困极了,觉得有些恍惚——怎么像多了一个儿子?又甩甩头——这样熬死娘的儿子,老娘不稀罕! “你一夜未睡?”大约寅时,他终于皱着眉头睁了眼,我已经不会表达欣喜了,只沉重的点了头。 “来,上来睡——”他挥着左手拍了拍床榻的里侧,这一瞬,我竟从他的眼里抓到异样的柔和,我二话不说,翻身躺了过去。 “你过府不过两个多月,却已经救治我三次了……”他侧过头凝视着我说道。 “您也知道这过于频繁了,还望您下次惜惜命!”我打着哈欠劝说。 “我去了宫里,见一个人——”他坦然道。 我的眼睛瞬间瞪的极大,困意一扫而光——他穿着夜行衣,能去宫里见谁?怕不是那位贵妃白月光吧?我哥哥哪里是去读书了,我看他是去研究道学,预知未来了吧?有什么八卦比当事人来讲更震撼人心呢? 我作洗耳恭听状。 “她穿着我们初见时的鹅黄色罗裙,站在银杏树下,眼里噙着泪水,嘴角却带着笑,她说她要做贵妃了,我也有了王妃,世间的事皆与所愿背道而驰……” “然后,宫里巡查的侍卫发现了你,你就往外东逃窜,她喊着抓刺客,刺客往南去啦,众人往南去追,你就以为自己侥幸逃脱了,不想墙外还有一队人马,大意间,让人戳了你一剑,然后拼死逃了出来,最后苦了我守了这一夜——” 我续着他的“故事”讲了下去。 他龇牙咧嘴的丢了方才的温情,“狗续貂尾。” “但合情合理不是吗?要我说,你的白月光,真是过于柔弱不堪了,若我有个非嫁不可的人,我定是要战斗到最后一刻,大不了一死求得解脱,何况,她的父亲权倾朝野,拒一场婚事有何难,最坏也不过谁也不嫁,老死在府里,绝不当政治的牺牲品就是了,如今能有这样的结果,怕也是她默许的吧……” 空气突然微妙的安静了片刻,我才知道,我又说了些不该说的废话。 “战斗到最后一刻?楚淮难道不值得你战斗到最后一刻吗?”他看着我,目光如炬,又问道,“我方才有说她的父亲权倾朝野吗?你从哪里知晓的?你还知道什么?” “听…听说的罢了,许并不准确,哈…哈哈……我有些撑不住了…先…先睡一步了——” 我说着滚到床榻最里面挺尸了。 第十二章 馨苑“风云” 因了这次剑伤,周凌清安生了不少,他赖在了我的房里连屋子门都不曾出过——不是他不想作风浪,是真的,浪不起来了。 上一次的伤口没好全,这次又来了个大窟窿,如此反复感染,再强健的体魄也经不住这样糟蹋,他终于发起了高烧。 整整三天,我衣不解带的照顾他,却还要被满府的人猜疑着——看不出来啊,成了王妃手段果然不一样,引得王爷如烟阁都不去了!这啥王妃啊,怕不是狐狸精变的吧!这也罢了,朝堂也不去了! 呵,他倒是想去,也得站得起来啊。 五日之后,如烟终于坐不住了,她伙着府上最有权威的子枫与已去养老的徐老嬷嬷,来“馨苑”拜访了,当然,为了人多势众,小乔小王小吴也被请来做观众了。 不得了,这次是真的“一致对我”了! 我让小九将众人领去了馨苑的小厅堂,而后与周凌清商量着,我说不然索性让她们来参观一下你的病体好了,免得总觉着我“囚禁”了你。 周凌清苍白着嘴角,喘着粗气说他受伤的事,万不能让如烟知晓,她身子一向不好,不能让她担心!况且,多一个人知道,凌王府就多一份危险,如今我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他擅闯宫闱的事东窗事发,旁人也就罢了,我与他首当其冲要被论罪! 啧,自己都危在旦夕,还心心念着着如烟阁,您的白月光知道吗? 虽然美人的身子我并不在乎,但我确实还想多活几年,总不能为个这个被论罪吧?! 于是我很快屈服于生死,一个人踌躇着去了厅堂,只见小九已奉好了茶,几位都喝的自得,见我进来,倒是十分知礼,个个都躬身福了一礼。 “如烟今日如何舍得来同我请安了?” 正牌夫人的气势得拿出来。 她倒单刀直入,并不扭捏“王爷已数日不曾出入王府了,如烟惦记王爷,想来见一见——” 你介意的是王爷不出入王府吗?怕是不登门如烟阁才有意见的吧。 “哦?王爷曾在如烟阁一待便是十多日,如今歇在自己苑里倒是不行了?”我十分理直气壮,“王爷还睡着,不便见人——” “夫人,王爷身子无碍吧——”徐嬷嬷此时上前关切的问道。 “让嬷嬷担心了,前些日子封妃典礼王爷劳累,这几日在家里歇一歇,等王爷身子舒坦了,再请嬷嬷来共进晚膳——” “我当是怎么了,如烟姑娘说得那样急,如此,我老太婆放心了!请夫人顾好王爷,老身就不打扰了——”嬷嬷说着起身走了。 这嬷嬷对我真是莫明的信任。 “即便是睡着,瞧……瞧一眼也无妨。”如烟看着嬷嬷离去的背影,言语间有些急了。 “王爷吩咐的——不见任何人。”我可谓是铁面无私了。 “连我也不见吗?” 子枫忽的站了起来,插了话,她的脸色看上去有些憔悴,再没了初见时的从容不迫。 “不曾点名要见,便是不见吧——” 要死,这位不好糊弄。 “我跟在王爷身边多年,他有什么事不曾过我的手?我知晓你今日做了王妃,您是他的王妃了,但也不至于把他曾经的左膀右臂这样撇弃了吧,我待王爷之心,天地可鉴!即便是他病得下不了榻,也该是我等粗鄙之身日夜照料——”她看向我,重了语气,“而不是您为了满足与他单独同处的私心,将他圈在馨苑里见不得人——” 平时看着挺聪明一姑娘啊,咋猜的牛头不对马嘴的,果真是担心则乱! “子枫言重了,不是我‘圈’的,是王爷他,自知身子不舒坦,想要休养些日子,你最近不曾踏入馨苑,许是不知,他清醒时,也常有到书房里练字养性——” 他不烧的那日的确去书房里鼓捣什么东西了,我可不是胡诌。 “的确啊,说‘圈’也太不合适了些,前几日,咱们来请安,可是目睹了王爷从书房出来——是不是,是不是?”小乔突然站了我。 哦没错!这三位那次来拉呱好巧不巧就碰上了! 小王小吴随后立刻应和起来。 “是的呀,只是脸色不太好,许是真的累到了!” “若如此,的确该让王爷好好歇息,咱们这样在此喧哗,别再扰的王爷睡不好觉吧!” “有道理,有道理,那咱们,咱们还是早些退下!” 小乔小吴小王三人唠完起身福了一礼,便井然有序的出了馨苑。 果然,在这三位眼里,只要月钱不短缺,吃喝供养着,王爷反正宿在人家自己苑里,跟自己的王妃在一处,我得不到恩宠,你也得不到,大家都得不到,那就现世安稳,也不内斗了,也不一致对谁了,小日子过得飞起就是了。 剩下这两位若跟这三位一样能识时务者为俊杰就好了。 但显然,不如我所愿。 虽然这次起事,是如烟组织的,可更强硬的却是子枫。 因为如烟终究在我的劝说下,最终败于自身羸弱,在丫鬟的搀扶下坐了小轿离开了。 子枫看人都走光了,却转身到了庭院里,竟然嘭嗙一声,跪下了。 她说今日势必要见到周凌清,否则就跪死在这。我一听,这是要出人命,也顾不上那么许多,赶紧将人请了进去。 谁知这样一个把生死挂在嘴边的人,看到周凌清的惨样,竟哭的不能自己。 “拦不住……说…说要跪死在苑里,”我低声解释着。 “从前你所有的痛苦都是我来分担的,所有的伤口都是我来包扎的……” 包扎成那个鬼样子,还好意思说出口?你业务若熟练了,这厮又怎么会抓着我不放,自己人用着多安心? “多年来,我也不曾求什么,只想着陪在你身边就是了,如今,有了新人,我就可以这样被替代了?” 啊不是,这份敌意对着我合适吗?你真正的情敌是如烟,跟人家的白月光啊。 周凌清也怪可怜的,都这样了,还要强撑着说话,只见他耷拉着眼睛,扯动起嘴角,“你如今长本事了,连本王的心思都要揣测,她是本王的王妃,与本王在一处,理所应当——你先退下吧。” 周凌清艰难的说完,喘着大气开始赶人。 子枫的眼泪一颗颗掉着,倔强的说道,“我往后也不做劳什子管家了,从今天开始便如小九一般伺候在王妃身侧,还请王爷恩准——” 我连忙上前打起圆场,“这…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如何做得王妃的,想必子枫姑娘心里有数,何须这样怄气呢?” 好歹也是周凌清救命恩人的妹妹,不供着也就罢了,怎么敢劳动人家端茶倒水。 “那好,既然想作践自己,本王成全你——”周凌清死鸭子嘴硬的喊话,他话音才落,子枫扭头就跑出了馨苑。 但谁知,不到半个时辰,小九大喊着进了寝室——您家王爷身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养病,一百年也养不出个好身子! 只见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不好了,不好了,子枫姑娘直接把家当搬过来了! 我跟周凌清俩俩相望,一时无言。 子枫是个勤快的姑娘,或者说,她是我见过干活最利索的人。她来了之后,周凌清身边再没了我的用武之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配配药,调调汤羹,而床上瘫着的人心安理得的受着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不过十七八天,竟好了大半,我深觉,子枫是个护理工种的好苗子。 自然,我的丹丸药方也有莫大的功劳,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他人做嫁衣”——周凌清这人精神气爽,伤口愈合的差不多以后,便被“恰好”来跟我请安的如烟,“勾”去了如烟阁。 小王小吴小乔站在一旁看傻了眼——合着自己兢兢业业,无论风雨的每天早上来问安,不见王爷从寝室来出来一次,人家如烟阁就来请了一回安,把王爷人都领家里去了。 三位各怀鬼胎的各自回了住处。 只有子枫,在角落里黯然失神——这周凌清真不是人! 我宣了早膳,把子枫也请了来,她先是推辞一番,后在我的强拉硬拽下,我们终于坐在了同一个饭桌上。 “我知晓他只当我是小妹,这不怪他——况且,如烟的确比我好看。”子枫低着头,把玩着手指,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我听。 别比了别比了,这是好看难看问题吗,是这个人,他的心里,从头到尾,原原本本都没有过你呀。 “子枫姑娘还不放过自己吗?”我搅拌着粥汤,问道。 “怎么放过?” “子枫姑娘不过二八年华,未来还有许多漫长的日子,将来还有许多变数,不必为了一时的得失怅然——” 她仿佛开了窍,眼睛突然有了神色,“你说得对——也许我将来能出落的更好看些呢?他早晚都能看到我!” 得,这姑娘还在比美! 我原意是你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了,你年轻貌美,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好玩稀奇的事儿,为这样一个遍地小老婆的渣王爷期期艾艾不值得! 但我终究闭嘴了——她不是不懂,是不想懂罢了。 第十三章 贵妃 周凌清的伤口日渐好了起来,政事繁忙的时候会宿在馨苑。可如烟阁,他一日也没忘了去,再忙也要偷个闲,去吃个午膳喝个下午茶啥的。 而子枫的状态也好了很多,又回到了从容不迫,眼高于顶的样子。她能不卑微自贱,不撕心裂肺,我功不可没——她在馨苑里眼见着我与周凌清不仅分房睡,甚至连一丝苟且都没有,真的只是单纯透明的医患关系,于是霎时平衡了——原来,晋我为王妃,真的只是搪塞宫里那位,不想再让王府添人增口! 事实上,“周凌清对我没有任何想法这件事”,连小九都不甚清楚,因为小九还是个不曾“开蒙”的小孩子,她只当多了赏赐,赐我做了王妃,受伤难堪的时候愿意给我看,就已经是极宠一时了——傻孩子,伤痛苦难,最不愿意跟心尖上的人共享,如烟阁那位,才是他想保护着的,捧在手心的人啊。 但最近几日,就算是如烟阁也不能让他高兴起来了,我看着整日黑脸的周凌清不免一头雾水,直到明晃晃的圣旨到了府上,公公尖细的嗓子唱出了旨意,我才“豁然开朗”。 原来七天后的九月初八是立妃大典,人家的白月光要成为本朝的正式贵妃啦,圣上“请我们一家”去观礼,从公公尖细的嗓音掺杂着的几分沙哑,不难看出他在唱出这道旨意前至少已经宣读过七八九十遍了——他的皇兄这是在昭告天下。 于是丢了魂的周凌清,这几日不是忙于政务,就是在如烟阁里醉生梦死,如烟让小厮一趟又一趟的请我的解酒茶,最后索性连着我的大罐子都搬了去——真是强取豪夺! 这样懈怠放纵的周凌清,观礼当日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却容光焕发,衣衫规整。 “好久不见——”他对着镜子里正在扑胭脂的我打着招呼。 “是,好久不见——解酒茶喝完了,罐子倒是还回来,否则再借就难了——”我语气不善。 “小气至极。”他哼笑着总结性发言。 “解酒茶有什么打紧的?我不过是想王爷对贵体上点心,饮酒作乐要适当才好,更何况王爷刀枪铁剑无所不入,新伤旧疤又源源不断,原就是忌酒人群,若有一日,死于酒乐场,传出去岂不是笑话?”我苦口婆心的劝着。 “你说这许多,还不是心疼你的大罐茶,本王明日就让人还回来——” 我白了他一眼——油盐不进的家伙,合该早死早超生! “往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我知晓你为我着想……”他突然正经起来,翻看着一旁我的外衫,又说道,“天气渐凉,你该做些新衣了——” 算他良心未泯! 小九这会儿倒接了茬,她笑道,“劳王爷惦记了,子枫姐姐早就吩咐下去了!” 啊给我做衣裳,我咋不知道? “子枫?”这厮也疑问起来。 “是呀,王爷贵人多忘事,您准了子枫姐姐在馨苑当差的!”小九伶俐的答着。 周凌清静默许久才道,“随她——” 此时好巧不巧,子枫端着新茶进了屋,她看见周凌清,远远的行了一礼,赌气般站在一旁装不熟。 我被几个小丫鬟支配着身体,也不好起身打圆场,最后终于在这样极度不融洽的氛围里穿戴好了衣衫首饰,与周凌清踏上了候在外头的马车。 王妃正装华服十分繁琐,显得车轿里拥挤狭小,我与他之间几乎毫无缝隙。 因此,他低头说话的时候,几乎像是贴上了我的耳朵。 他道,“赵乐明,今日,你还有一个任务,便是去我母妃的永宁殿取她生前留下的密函——” 这个任务,是您临时想的吗?就如此草率不用互商的吗?说的倒好听,这么好取,你咋不去取!?我看就是小偷行径! 怪不得今日一改性情,与我套起了近乎,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您看看我今日的衣着打扮,很难不引人注目……”我面露很难的难色。 “不怕引人注目——” 不是吧,我这“光鲜艳丽”的日子才过了几天?是拿葬送一辈子来换的吗? “你不必多想,到时听我指令,看我脸色行事——” 笑死人了,咱俩能有什么默契?我现在跳车还来得及吗? 我开始担心起了我的生命安危,不由的开始冒汗,于是到了正午门外,他牵着我的手下车轿时,摸到了一手的水渍,这又给了他调侃我的素材,“你是我见过最胆小如鼠,又胆大妄为的人了——!” 他说的振振有词。 胆小如鼠是对生命的珍重,胆大妄为是行至水穷处的不得不!无知的家伙!——我再一次将白眼送给他。 很快有宫人过来领路,于是一行人往东走去,只见人迹越来越多,最后走至人声鼎沸场才停了脚步。 大人物还未出场,只一些皇亲官员,在天阶下方,三俩结对的聊的热火朝天,也有一些官员夫人们穿着隆重的聚在一起家长里短,我站在周凌清身侧,有些不知所措,他却自然的扣住我的腰身,在我耳边低语道,“不必紧张,有我在。” 他的眼睛闪烁着明朗的光芒,真诚又令人信服,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陷了进去。 但旁侧突如其来的喧哗,又将我拉了出来——只见台上的大公公,扯着嗓子嘶鸣道,“皇上驾到——” 而后乌泱泱的人群跪倒了一地。 “众爱卿平身——”低沉威严的声音传来,众人才缓缓站起来,我抬眼偷偷的望向正走天阶的天子,直接木住了——要么说人家是天子呢? 他五官端正,看不出风云,却自带不怒而威的气场。额间齐眉处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明黄色的龙袍上绣着龙腾空中的图案,袍角金色的波涛下,衣袖被风带着高高飘起。 我正呆愣间,本场女主角登场了,她从天阶的另一侧款步而来,身披了以红黄两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裙袍上又星星点点的撒着耀眼的珍珠,一头乌黑如墨的秀发挽着飞天发髻,戴着锏镀金凤簪,朝阳五凤挂珠钗子,她的脸隐在薄纱后看不真切,但光看身影却也能知道——得是天人之姿了。 这个时候我才知晓为啥周凌清能信誓旦旦的说不怕引人注目了——这个问题,在今天,除了那位“女主角”,没人需要考虑。 整个封妃过程,与我那日“封妃”的繁琐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人家只祭拜了天地,然后皇上说了几句祝词,大约只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而后众人都转战去太和殿用膳了。 托了周凌清这个“大官”的福,我们的餐位被安置在了往里靠前的第一排。殿内众人对皇上彩虹屁一番后,开始同僚之间推杯换盏,甚至有几位我不大相熟的夫人来与我客气的打招呼。 人群散去,最后一个端着酒杯上前来的竟是阿姐! “阿姐!你竟也在!”我终于看到熟悉的人,压抑着心里的兴奋拉她坐下。 她挣扎着甩开了我,脸色垮了下来,“我竟也在?这样的地方,我不该来是么?”她说着抬手指了指官员的餐位,“瞧,如今你我云泥之别,不知我,也是常事。” 我欲言又止——那你是不知道我今日的光鲜,可是要拿一辈子来买账的。 “乐明——”此时不知去了哪里应酬的周凌清喊着我的名字走了过来。 “哼,既如此形影不能离,那就祝两位百年好合——”阿姐见他过来,斜扫了我一眼,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留下一句“祝福”,与我擦肩而过。 “别看了,人都远了——”周凌清说着风凉话,又手动让我的胳膊挽上他的,“走,去前面回话——” 我心不在焉的随他走着,却不想最后到了圣架前,这才知晓他所说的去前面回话,原来是去回“这位”的话。 我颔首低眉的跪地请安说吉祥话,皇上倒也和蔼,他端着笑让我起了身。 “抬起头来,朕看看什么样的女子,能将凌清收的这样服帖!” 我看你听到的八卦绝不是什么正宗八卦。 我努力的勾起唇,保持着端庄的笑,缓缓抬起了头。 我想,我们,都挺惊讶的。 皇帝:这…长安第一美人也不过如此啊,最多不过清秀而已啊,朕的子民审美不行啊。 我:他……他身边坐着的人,咋这么眼熟?天爷!五官四庭,面首肤色,活脱脱如烟阁的如烟啊! 此时我的脑子突然清明一片了。 周凌清明明心有所属,却时常流连于如烟阁,对如烟多年来的照拂之多,令小吴小乔小王抓狂又无可奈何,让子枫天天苦恼于脸蛋不够漂亮,虽然她比上不足,比我有余余余余余! 没错,又是著名的替身梗呗! “你…你盯着朕的慧贵妃瞧什么?”皇上甚是不解。 我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清醒很多! “贵妃娘娘眉宇间祥和生辉,让人瞧了,移不开眼睛——” 还是那句话,马屁不穿。 第十四章 暗流涌动 “凌王妃是个讨巧的,不怪王爷总心疼护着,”贵妃掩面笑了起来。 与如烟不同,这位贵妃五官动起来,更有灵性,音色又十分轻柔,动听如空谷幽兰——我想巧笑盼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自此有了出处。 “太后缠绵病榻多年的身子,听说是你调理好的?”贵妃消息灵通的很。 不过这时提起来,是要为我请功还是咋的? “哦?宫里传的凌王府出了个‘神医女大夫’原来就是你?”皇上也来凑热闹了。 这可不就传的邪乎了?咋还上升到神医女大夫了? “是太后贵体底子还在,妾只……只略做调养而已。”我十分谦虚。 “只略做调养就治好了太后的病?如此看来,是太医院没用了——” 慧贵妃长了一张好看的脸蛋,气质也算上乘,可找起茬来,实属没够。她话音才落,皇上就变了脸色,啥叫耳旁风?啥叫伴君如伴虎?我今日长足了见识…… “太医院皆是世代行医之人,治得大病,却未必诊得小疾或未疾,就如太后身子不畅,是因心绪不顺,这也算不得什么病,排了郁结,自然神清气爽,妾只不过逗太后开心罢了。” 是我没用,可不是你的御医们没用! “凌王妃是个能说会道之人,”慧贵妃看向我,依旧笑的像朵花,“臣妾近来,也时常胸闷体乏,不如,由凌王妃来给臣妾把把脉?” 她说着伸出纤纤玉指按压起了太阳穴——这病真是说来就来?可皇上见此,立下就准了我上前搭脉——也是吃这一套!这还推辞个鬼?好好一个宴席,如今成了诊病医馆了! 我左右开弓,抚着他的手腕,良久才得了结论——做作!没病!根本没病! “从脉象上看,并无不妥,只是——”我故弄玄虚的顿了顿,脸色凝重道,“只是,贵妃的症状像是心肺问题,说起来,心腑疾病的确也最不好从脉象上探知一二,既身子有了不适,更要注重多休息才是,否则此疾加重,会要了人命的!” 随意打听,到哪也是这个说法,御医更保守,指不定说的更严重! “那依凌王妃的见解,贵妃该如何调养?”皇上的眉毛凝在了一起。 “这个…”我支吾着。 “但说无妨——”皇上倒敞亮。 “譬如……侍寝什么的停了才好,心腑疾病是大病,太医院最是拿手,托他们给几服调养的药方,相信贵妃年轻,不日即可痊愈——” 听我下了诊断结言,贵妃娘娘的脸色微不可见的沉了沉,不过片刻,却又扬起了笑,“皇上,凌王妃心细如针,若能让她照料臣妾的身子……” “贵妃娘娘说笑了,她一日正经大夫都不曾当过,承不起如此大任,还请皇兄明鉴——”周凌清终于不再装聋作哑,他上前替我推脱着,“况且,她方才亦饮了几杯酒,谁知此时说的是不是醉话,不如让臣弟带她出去醒醒酒再来回话?” 皇上如释重负的对着我与周凌清摆摆手,转过头又对着贵妃说道,“明日朕还是得再召了御医去你的宫里会诊一番才放心——” 周凌清此时已拖着我的手出了太和殿很远。 “不必如此着急忙慌吧王爷——”这一身繁重的王妃宫装可是不装扮在他身上。 “她让你做什么,你推脱掉就是了,何必争个长短?” 不愧是从小长在深宫大院里的人,什么把戏都逃脱不掉他的眼睛。 “这是什么马后炮?我如何推脱?说我的手断了,把不得脉?”我突然怒从心生,脱口而出,“我知晓了!王爷是觉得我欺负了她?明言同你说,你想对了——她脸色红润,嘴唇色泽饱满,是不可能有脏腑疾病的,我就是在胡言乱语,可你也瞧见了,是她先发难的,我迎头接上罢了——” 他愕然了,半晌才嗤笑道,“瞧不出来,你平日里原谅这个,理解那个,原也是个厉害的,善自我防卫,又能主动攻击—” “反正明日往后也不会再见到她,有仇自然要当场报!”我得理不饶人。 “当场报仇爽一时罢了,明日把你召进宫里,你就知晓什么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这样操作一番,他不仅没有勃然大怒,反而还在出言调侃?枉我早就做好了看他皱着眉头,气急败坏的准备。 我在心底嘀咕。 但又忍不住疏了一口气——事实上,只有我知晓,以上都不是实话。忍耐而已,后退而已,低眉顺眼而已,这都是我轻车熟路做了十七年的事,又怎么会有纰漏呢? 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罢了——是我在看到徐盈盈那一瞬间,突然慌了头脑,失了魂魄,从没有过的,自卑,愁绪,失望,萎靡,一起,不分先后顺序的涌了出来。 我的身体里瞬间盛了另外一个人,她浑身充斥着攻击、不满与愤怒,她甚至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摩贵妃的心意。她告诉我,她打心底里嫉妒着那个巧笑嫣然,身在高位的“白月光”——我想,我是完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周凌清就这样不打招呼的闯进了我的心里。 他言语刻薄,却不对我寻求“自由”的愿想嗤之以鼻;他征战沙场多年,勋章无数,却从不与人炫耀卖弄;所有的新伤旧疤,就那样一道道的在他前胸后背,重叠着,排列着。他仿佛从来不会疼痛。 可一直以来,明明是我,是我一次次拯救他,是我为他提供着便捷的,周到的,随叫随到的医护照拂——怎么能,是他先左右了我的心绪呢? 我正胡乱想着,他突然停了脚步,我望向他坚毅而俊朗的侧脸,不由的呆滞着。 只见他目视前方,沉着嗓子说道,“这儿就是了——我母妃生前的住所。” 看着他的薄唇轻启,我陡然茅塞顿开——果然人长的好看,是有巨大优势的,随随便便就能“惑人心志”。 “在想什么?”他突然抬手在我眼前晃了又晃,眉头紧锁,“身处皇宫,这样心不在焉,死都死的不明不白——” “……” 就是不怎么会说人话,可惜了这张脸。 “凌王爷安——”此时门口两个守宫侍卫瞧见了远处伫立的我们,许是认了出来,就上前行了礼。 “王妃想来瞧瞧本王儿时长大的地方,你们二人,开了宫门,远远守着便是——” 好吧,你说我想看,我就想看吧。 “这……”二人面面相觑,面生异色。 “难不成需要本王禀告皇上才能如愿?”周凌清冷沉着脸发问。 “不不不…永宁殿封了之后,再不准人进,只怕禀告皇上,也未必……” “现在,给本王开门,所有后果,本王自己承担。” 周凌清手握拳头,变了脸色。 这两位最终耳语了几句还是开了宫门,并请求道,“请王爷不要为难小的,速进速出才好。” 于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周凌清就这样闯进了“禁殿”,真不怪他皇兄疑心他,针对他,这厮过于嚣张了。 永宁殿并不大,一眼望过去却显得十分精致,院子一侧挂着一架秋千,廊间两旁皆是开得鲜艳的当季花簇,廊柱不起眼,也雕刻了腾飞的龙凤,整个院落并不因三五年不住人而荒废。 周凌清环视着周遭,板着脸自嘲道,“早知青天白日里能这样光明正大的进来,又何必做了夜行侠,三番两次被抓?” 那谁知道是您脑子里的哪碗浆糊发力了呢? “殿内我已经搜寻过了,空无一物,想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许就在院子的某个地方?” 听了这话,我才想起俩人有“任务”在身,也开始仿着他的样子在院子里来回摸索。 “自从我十五岁在宫外立了府,就极少回来,即便进了殿,也总是匆匆来去,”他贴着墙根,摸索着每一块石头,眼神黯然,“从前母妃也是这样,绕着墙根,来回踱步,不累,也不停歇——” 但今日也不是来忆苦思甜的呀,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王爷,找密函要紧——” 他的背影一抖,抚摸宫墙摸手放了下来,冷哼一声,“我这是在,试图让你与我共情吗?果然痴人说梦。” “……” 我撇撇嘴,只觉得这人真矫情——感慨起来不分昼夜,不看时机。 正无语间,突然,万年青旁一滩不怎么显眼的暗红色,引了我的目光,我走上前去,不由的出了声,“血迹!” 周凌清听了即刻瞬移过来,他上下观察一番后,一脸鄙视的看着我,“大惊小怪,我的!” “?” “上次就是在这里,”他指着栽种万年青的角落,情景再现着,“就是这样,被人捅了一剑……” 这么说来,上次的剑伤不是为了相会白月光留下的,是会完白月光后,又来了永宁殿才被逮住的? 非得挂彩了才不虚皇宫夜游? “血…流的挺多,石头缝里渗了不少下去……”我用手扒拉着砖石一旁的缝隙“夸赞”着。 “渗下去?”他惊异道,“不过站了一刻就翻了出去,不至于能渗透下去——” “除非……” “下面是空的!”我俩异口同声。 第十五章 密函 果然是空的。 一大块砖石,在我俩“齐心协力”的挖除下,终于翻了身。 下面是个黑黢黢的洞窟,边上盛放了一个细长条的木箱,周凌清立刻伸手够了出来,他急不可待的打开箱子,将里面用丝娟包裹着的两封书信一一展开。 我站在他的对面,不知“密函”所书何事,只看着他的脸色不断的变换着风云。 “王爷……此时不是细细品读的时候,这里毕竟是‘禁宫’,倘若被皇上知晓了,不免又要……” 我话还没说完,只听外面远远的传来公公的一声“嘶鸣”,“皇上驾到——” 这该是开过乌鸦光的嘴吧! 周凌清动作很快,三两下把书信塞进了袖口里,又抬脚将“巨石”踢到了洞口上,一切恢复如初。 当皇上踏进永宁殿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一旁的秋千上,周凌清站在后面,轻轻的上下推着我的后背。 见他进来,我俩做惶恐状行了礼。 “是朕扰了你们——”皇上自顾自的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喜怒不形于色,“只是,这里既被划为禁宫,你为何还要逆朕而来?” “我来看看,看看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想念想念母妃,也给乐明讲讲我们小时候的快活日子——” 周凌清的小嘴叭叭叭的,几句话下来,皇上都要老泪纵横了,只见他的瞳孔微微收缩,问道,“都说了什么?朕也听听。” “说皇兄比我大八岁,却都能当起我的弓箭师傅了,我调皮被父皇罚写十遍经书的时候,皇兄偷偷代我写了七遍,我所有的过错,皇兄都包容,甚至纵容——” “你都记得?” “记得,都记得——” “亏你记得,如今却不听朕的话,”皇上脸色沉了下去,语气却与往常无异,“朕后来让人数次修缮了永宁殿,但你差事在外,极少进宫,想来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回家’——感觉如何?” 那可不一定,自从他迁回长安,摸黑回了不知多少次了! “臣弟只是疑惑——为何圈了这里为禁宫,连我也不能自由出入?” 周凌清有点正面刚的意思了。 皇上笑得很难看,大约不曾想到这厮如此直白,“无人居住的宫殿,修缮艰难,自然要禁人进出,你的物件跟你母妃的物件,七年前也都让人送去了凌王府——莫非还有什么落在这里,惹得你如此执念?” “我的母妃?她照看您到八岁,也曾是您的母亲——” 我就说为啥人家皇上对别的兄弟宽容,偏要针对他,他简直大逆不道,嘴里啥都能蹦出来。 “王爷失言了,皇上有自己的亲生母亲呀,那是谁,都不能代替的——” 为了大家所有人的脑袋,我不得不上前“提点”。 周凌清并不领情,他脸颊阴沉,对着皇上不留半分情面。 “说是给我遛弯醒酒,我看王爷才是醉了,”我腆着一张笑脸上前拽住他,对着皇上行了一礼,“不如妾先同王爷回府,看来他是得灌几口解酒汤才能醒神了——” 皇上垂下眼帘,摆着手,“去吧——娶了你,是他的福气。” 英雄所见略同——是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我们相互扶持着走出了永宁殿,踏上了漫长的宫街,却一路无言。直到上了马车,才见他出了声,“是我失态了——” 您失态已经是常态了,王爷。 “不知发生了什么,你的情绪……” 又是哪根弦不对了? 他将袖间的两封书信甩了出来,放到我的手心。 我愣了愣,随后打开一目十行的草草阅了一遍,之后整个人都木在那里——我想他方才所谓的“失态”已经是再三抑制以后,最好的情绪了。 确切来说,两封信里,其中一封是“书信”,另外一封扣了印章,写在丝帛上的是“密函”。 “书信”是周凌清母亲亲笔所书。 满篇皆是一个母亲的心,她说不知他在战场上是否能吃好穿暖,有没有受伤生病,她很担心。说等他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世间了,但他不必难过,她会变成风,化作云,长成小花,成为他身边的一切,她会看着他是如何一步步变得强大,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信中详细的说明了周凌清的“哥哥”周凌渊的使了什么样的诡计,才做得了皇帝。 他先是撺撮周凌清向他们的父皇请命去做了远征大将军,而后又趁机私底下笼络了群臣,他的父皇虽有所察觉,但那时自己个儿卧病在床,已无可奈何,只得让亲信快马加鞭给正在战场杀敌的周凌清送信,但信使还未出长安城就被拦了下来,直到两月后,老皇帝殡天,周凌渊命人围了皇宫,逆了老皇帝的口喻,他正式登上了皇位,这之后才让信使把丧信送去了周凌清手中,但为时已晚,等周凌清赶回来,老皇帝人都已经入土为安了,朝堂形式也已稳定。 信件很长,一五一十的将周凌渊是如何趁着他的父皇病重,夺了朝中的权,又是如何谋算了原本属于周凌清的皇位,逼死了周凌清的母妃的伎俩道的一清二楚。 而那封“密函”则是传位诏书——传位于周凌清的传位诏书。 当今皇上许是知晓有这封“密函”的存在,并且曾就在周凌清母妃的手里,但苦于未能找到销毁,就只能简单粗暴的封了长宁殿为禁宫! “父皇偏爱母妃,但母妃进宫许久都不曾生下一儿半女,同时入宫受宠甚至不如母妃的亲妹妹却先诞下了皇子,母妃的艳羡父皇看在眼里,未出月子便把皇兄接到了长宁殿养着,大约觉得她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自小一处玩闹,不会计较那么许多,”周凌清仿佛在讲一个长远的故事,他闭着眼睛,沉浸其中,“但他实在想错了,姨母实在疼爱自己的孩子,刮风下雨不论,一日日往长宁殿来,终于在皇兄八岁那一年,母妃有了我,她这才请了皇命把自己的孩子接回了身边——” 什么仇什么怨抢人家儿子? “我的到来,似乎得了父皇所有的关注,他对母妃更为恩宠,我满月那日封了母妃为贵妃,皇兄大约思念母妃,不过在姨母处待了一月有余,又哭着回来了,他质问母妃为何抛弃他,有了弟弟,他会更听话!不要赶他走!母妃见他可怜,又同姨母说,让两个兄弟在一处成长岂不更好,于是皇兄搬了回来,姨母又开始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往长宁殿来——” “那……这岂不是一团和气,又如何生出这么多事来?”我由衷的发出疑问。 “多年来,母妃待他之心不变,可他待母妃之心却不是最初。他敏感,懂事,却在心底生出恨意。他恨母妃抢了他,却又有了我,他恨姨母的懦弱不争,他恨我分了父皇的恩宠,但这些,都是在他登上了皇位之后,才暴露的本性。从前,他待我很好。是兄长,如严父。一朝之间,皆被摔的稀碎——那年,我接到丧信日夜兼程赶了回来,母妃见我时,已饮了鹤顶红,皇兄……就站在不远处,他只冷冷的说,贵妃娘娘不忍先帝走的孤独,要去陪他,着晋为皇贵妃随葬先帝,母妃在我的怀里,喘着着最后一口气,贴着我的耳边,想告知我信物的所在,但她话说了一半,人就去了——” 不得不说,皇家子弟,往事真是一个比一个凄惨,动不动就要论生死,不像寻常人家,最多儿时争个糖果,长大争个家财。 他从未说过这样许多话,许是憋了太久,要一吐为快。我轻轻的抚上他的肩,想要劝慰,却又觉得无从说起,只得保持了沉默。 周凌清大约察觉到了我的“抚慰”,他怔了一瞬,而后睁开眼,侧过脸看着我道,“你不必可怜我,他如今做下的种种恶果,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亲口尝一尝味道——” “我并不是可怜你,王爷,我是试图给你力量——可你思虑周全了吗?你的‘皇兄’是真的想伤害你们吗?他从天之骄子沦为无人问津,他的悲痛失望,是不是真的有人放在过心上?事实上,从他的角度而言,也的确是你,抢了他的一切。” 不怪人家黑化啊,想想那个条件下——皇后病逝,并且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后位又一直缺着,宫里虽有几位皇子,但人家周凌渊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太子角逐者啊,毕竟人家的亲娘是静妃,亲姨母兼养母是贵妃,人家还自幼长在集三千宠爱为一身的贵妃膝下,你一来,亲爹眼里心里都是你,更被人家的养母放在心尖上,他自己的亲妈只知道一味宠溺他,对自己的将来毫无助益不说,没人的地方指不定还天天跟他说,母妃的将来就靠你啦,你要争气啊。 人家黑化的合情合理啊。 “你,很好——” 他转过头端详着我,如是说。 第十六章 冷战 我想“你,很好”该是他怒极一时,说的反话吧——否则怎么能回府之后,三五天都不与人搭话,最后就连走个碰头也要无视人呢。 我这样陪着他上刀山下火海的,也不至于因为一句话就给“打入冷宫”吧?我甚是恼火。 几天后连小九都看出了端倪,她终于趁着周凌清在书房歇午觉的时候捉住了“他”,于是急急忙忙跑到回屋里,焦急的同我说,“夫人啊,你快去找王爷说和吧,此时子枫姐姐不在门前守着——您的机会到了!” 我好歹也是名义上的凌亲王王妃,如今都要这么偷鸡摸狗了吗? 她说着生拉硬拽的把我拖送到了周凌清的书房门口,再举起手扣了几下门窗,里面应声,她才深藏功与名,一溜烟跑远了。 好吧,事已至此,我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又转身合上了门。 回身间,只见他合衣仰在躺椅上,一本书卷在胸前展开,两只手交叉背在脑勺后,此时阳光透过窗户,一丝一缕洒了进来,树叶的光影不断的跳动着,他就隐在这样的画面里,安逸又静好。 像是打搅了他的美梦,他不耐烦的睁开一只眼瞟了过来,又迅速的合上,“是你?何事?” “那日我说的话……” “你说的没错,”周凌清打断了我,“皇兄如此行事,的确事出有因,”顿了片刻,他又突然坐了起来,盯了我许久,才继续道,“但,我又何其无辜,我的母妃又何罪之有?母妃对他,付出的也皆是真心,是他自己着了不知什么魔道,惹得身边的人众叛亲离,况且我今日不过是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又错在哪里?” “所以,你没有错,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他听了,眼里满是诧色,“你不觉得我是逆臣贼子?” 合着这么多天冷着一张脸,是觉着别人把他当作逆臣贼子了? “我从来不这么认为,应当是你的,你也想要的,就该在你手里——并且只要力所能及的,我都愿意帮你——” 我并不知晓此时我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什么,直到他从躺椅上起身走到我身旁,在离我一公尺的地方,低下头,调侃又带了几分玩味的说道,“你怕不是对本王动了真心吧——劝你收回,本王无意。” 这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吧唧掉了下去,碎了一地——这厮真无情,“王爷多虑了,那五千金比王爷耀眼多了——” 气场不能输。 “最好是——”他哼笑着。 我头也不回的推门离开了,只怕再晚一刻,涨红的脸会把我出卖的彻底——我的人生初欢喜就在这样一个祥和的晌午被人处了极刑,落下了帷幕。 但子枫显然比我要“坚强”,她做了我的随侍没多久,就成了周凌清书房的常客,端茶倒水又或衣食出行,都十分尽心,比起之前有过之无不及——毕竟从前,她只握着府里的“大方向”,端茶倒水此等小事自有丫头去做,许是得了什么高人的指点,她如今改了策略,要从“小事”入手了。 看着子枫如此殷勤,小九又“愤怒”了,她愤愤不平的同我说,完了完了,王爷又三五日不来侧室了,不曾想子枫姐姐也开始投怀送抱了,夫人,你得奋起直追啊! 小九太天真了,他来了我的屋子也不过是“求”个膏药,拿个润嗓茶,我一整个就是他的药房!——很明显,他不来,就是身强体壮啊! 害,算了,还是五千金更好看些。 可我刚“放过”自己没几天,如烟就登门“请安”了,我坐在厅堂里,看着她袅袅走来,内心不受控制的翻腾着。 “夫人,”她说着福了一礼。 我赶紧请她入了坐,这摇摇晃晃不堪一击的身子,回头倒在馨苑,可不都是我的罪过? “我今日来得晚了,夫人不要见怪,”她落座后,苍白着脸,致着歉。 可拉到吧,来得晚,见什么怪?你不来我都觉得是常事! “王爷已三五日不曾踏进如烟阁了,如烟甚是思念,不知王爷,此刻是否去了朝堂?”她说着瞄了一眼书房的方向。 王爷时常大半年不去人家小王小乔小吴屋里,也没见人家这样直接找上门来“甚是想念”啊,人家通常都是请安时,远远的看一眼书房就去摸牌了,您倒好,三五日不去而已!况且你的王爷最近夜里在书房里忙的通宵达旦,白天又要赶早上朝,哪里有空去跟您“醉生梦死”? “王爷的确公事繁忙了几日,这事儿,子枫最是清楚!” 我向一旁的子枫努努嘴,子枫白眼翻动,但终究还是出了声,“王爷繁忙,等过了这阵子,自然会去看你的——” 如烟抽抽搭搭的拿着绢巾擦着泪,“那等王爷回来,还请告知王爷,如烟来过了——” 我不住的点着头,知道了!知道了!一早就坐在这了,商量好似的,小王小吴小乔刚走,你就来,一整个上午尽是拉呱了! 但这应承白应承了——我还没跟周凌清搭上话,反而被露夜归来的周凌清招去了如烟阁。 两位逗我玩呢,这么容易就能见上面,又何必来早上那一遭? 如烟阁内,如烟病体羸弱的躺在榻上,满脸都是泪,“王爷……我只怕见不了你最后一面…” “尽是些不吉利的话,等王妃来了,让她给你把脉瞧一瞧——”周凌清整理着如烟额间的碎发,温声道。 这下好了,我不只是你凌亲王的私人大夫了,你的白月光,你白月光的替身,都赖上我了呗。 “你来了,”周凌清听了响动,侧目过来,“如烟今日去给你请安才惹了风寒,你来诊治诊治?” 又不是我求她去的!况且我名义上好歹是你祭拜过祖宗,才立下的王妃!外头的御医不能传召了? 我一脸写着不情愿,但看着床榻上那团病体,又忍不住上去搭了脉。之后匆匆写了药方,让小九回馨苑抓了药,我才从如烟阁抽了身。 天气渐凉,我卧在榻上,缩在棉被里,愤慨极了,眼前回放着一幕幕周凌清坐在人家床边担忧的场景——一个风寒而已,这样生离死别,我算是知晓为何小王小吴小乔这么多年不能崛起了,除了长相不是周凌清白月光那挂以外,也怪他们做不来这么做作的样子! 我正想到悲愤处,门突然开了条缝,一个身影闪了进来。 “你的药很好,她喝了即刻睡下了——”是周凌清的声音。 你再晚一点出声,我就要喊抓贼了! “三更半夜的,王爷倒来去自如,枉读圣贤书了,竟都不知男女大防——”我下床点了蜡烛,嘴巴一刻也停下。 他倒安然的坐靠在榻边,略显疲色,“你是本王的王妃,何必避嫌?” 这会儿知道别人是王妃了,方才可是让堂堂王妃给一个小小如烟把脉的! “府里动荡,如烟身份特殊,实在不敢让外面的人进来,委屈你了——” 特殊?是挺特殊的,也不见哪个王公贵族在家里养个“贵妃”的! 我刚要理论一番,却见他打起了轻鼾,这都能睡着? 我悄悄过去将他放倒在枕上,吹了蜡烛便窝到了床榻里面,我看着他的眉眼,咂了咂嘴,这厮要能一直做个睡美人就好了,这样想着,不知怎么就入了梦——再醒来的时候,耳边是小九的尖叫声,周凌清与我相继睁了眼,我稍做清醒,一个翻身从周凌清的臂膀里蹿了出来,只觉脸红脖子烧,这厮却气定神闲的坐在榻边穿起了靴子,“时辰不早了,本王得去上朝了,小九照看好你们王妃——” 小九在一旁结结巴巴的答着是。 “真是不得了了!这七年来,王爷除了前些日子在如烟阁醉酒,我从未见过他在哪个姬妾那里待到过天明的!” 七年?我看着小九的婴儿肥,疑惑上了心头,“七年前你几岁?” 她掰着手指算了起来,“王爷被派去守边关的第一年,我就被卖进了府里,因为底子干净,被教养之后就一直侍候在王爷……那一年,我七岁啊!” 啊禽兽啊,周凌清竟让一个七岁的小姑娘伺候自己吃喝拉撒! “夫人,你重点关注错啦,我是说王爷为何在你房里待到天明?他该不是觉着夫人的房间舒适,要‘鸠占鹊巢’?” 小九捂着嘴,能感觉到,她是在认真的替我害怕。 “小九,我与王爷是夫妻,原就该同床共枕,睡在一个房里再正常不过了,等你将来再长大些嫁人了自然就明白了,而且,‘鸠占鹊巢’这个词用在这里不合适,整个王府都是他的‘巢’,怎么能说鸠占鹊巢呢。” 我给小九“灌输”着大人世界的知识,但她不理解,一个人在那边嘟囔着,“啊两个人睡一间房多不方便——” “……” “说的有道理,睡在一个房里再正常不过了,”只见门口的周凌清笑的肆无忌惮,显然我的“夫妻论”被他听了个正着。 “王爷,您还没出府吗?”小九打开门就要迎他进来。 “本王腰间的玉佩落在了屋里……” 他还说着话,小九已经拿了桌子上的玉佩送了出去。 只我一人在房间凌乱。 第十七章 云鹤楼“捉奸” 这日之后的几天,周凌清有些不一样了,大约是“信物”给了他力量,他似乎比从前更“猖狂”了——通常来说亲王的门客与原都是有数的,他却明目张胆的多了两倍有余。护院侍卫也在原来的基础上多了两队。 紧接着府上气氛都变的阴森,周凌清却越发轻松起来,他一日至少去一趟如烟阁,平日也时常从繁忙的桌案上脱出身来,邀请我去他的书房喝茶逗乐,我次次都会拒绝,什么不能打扰您忙公务啊!我寝屋的图书一角已经够用了,而且您让人给我打的小书柜很漂亮,我得用着啊!您书房里人来人往的,我偶尔也要配药,研磨,发着声音会引人注目,我也不想日常被人家参观啊! 诸如此类的等等借口。 但我为啥不跟你抢书房你心里没数吗?——显而易见,你们有那么多的内幕,知道的越多越危险,我自然能避则避,况且,“喝茶逗乐”是取我之乐,逗你开心,我傻吗?去给人现场表演大聪明? 可尽管我“避之不及”,朝堂上的你进我退,你攻我守还是传到了后宅。或者,不止后宅,连街头巷尾,茶楼酒馆都津津乐道。 小九对此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她同我叽叽叽叽着说着朝堂的奇闻轶事,当然,这过程也不忘对她家王爷进行夸捧。 大约就是朝堂上群臣对王爷超出自己规格的配置表示不满,说他回了长安这么久了,边关的兵权也该主动上交了,包括关外的亩地与税收,都该归了朝廷,否则他既食了俸禄又手握许多旁的产业,还手握重兵,这拥有的太多,也说不过去吧?周凌清听了却不以为意,他甩甩袖子说,以为本王是不会算计的三岁孩童,你们这明显是要以小博大啊?那行,别发俸禄了,你们同皇上说罢,本王赞成。 这一下可就激怒了朝臣,他们纷纷上奏,让皇上赶紧收了这厮的兵权,免得他气焰如此嚣张,皇上作无辜状,说群臣说的有道理,我只好收回兵权了,那就再派新官员前去边关上任好了。周凌清“听话懂事”的把兵符递了出去。 皇上满意了,群臣满意了。 可官员刚到关外上任的第一天,就让信使快马加鞭送了一封信回来,书信写的让人涕泪齐飞,这位督察官员,刚到关外就被烂菜叶子臭鸡蛋围攻了,然后到了府门要议事,结果当地小官不配合,驻地将军不配合,他只好到市井上做街头演讲,说关外苦寒,咱们朝廷要为大家免税收一年,大家鼓掌!可不知哪里跳出个大妈,说免什么免,如果这税是交凌王爷,老娘有的是钱,倘若是给朝廷,哼,你们得一直减免才行,因为老娘一直没钱! 而后又是一顿烂菜叶子臭鸡蛋。 太难了太绝望了,督察官员信件的最后是希望能跪求一道圣旨,让他返回长安! 小九说着乐出了声,还企图得到我的站队,只听她忘乎所以的问道,“怎么样,夫人,我们王爷威风吧!” 这不就是土皇帝做派?我哭笑不得,不由道,“威风是威风,只是关外民风彪悍,臣民为何这样推崇王爷?” “夫人有所不知,这么说吧,小九便是土生土长在关外的人,王爷刚去关外那一年,我爹娘还在为了一口饱饭,把我卖到外头为奴为婢,今年却已经给弟弟盖了两间瓦房了!凌王爷迁回长安时,还要拿卖我时三倍的钱赎我回去,”小九感情充沛,越夸越来劲,“由小见大,可见王爷在关外费了多少心力!他这些年还收了许多失地,扩了耕种,养的兵马也很强壮,之后匈奴再不敢犯啦,关外的人们也过上了粥可温,衣可暖的日子!王爷这样大的恩德,教人如何不推崇他?” 还不错,这土皇帝倒也知道在其位,谋其事。我看着小九两个肉肉的脸蛋,又问道,“那你父母赎你回去,你为何还是跟着来了长安?” “王爷从不苛待下人,更不会动辄打骂,逢年过节还会赏许多金银,小九跟了这么好的主子,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怎么能随便就绝了自己的路?况且王爷……” 小九果然是这厮的迷妹,夸赞起来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唾沫星子喷的到处都是。 我看她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就寻思找个由头打断她,却不想前头门房上的管家却先来了一步。 他远远作了揖才走近递上一封书信,我赶紧推辞说王爷不在,等他回来你再奉上好了。 谁知他回道送书信的小厮请我亲启。 还能是我的?我一不做生意买卖,二没有江湖朋友,我相熟的人里还能有人跟我书信来往? 果然有,我三五下打开,才见落款为阿姐。 信上也没什么要紧的,只说约我在云鹤楼共进个晚膳,请我赏脸。 总共也才两句话,还要有一句夹枪带棒,我想这个“死结”,我得亲自同阿姐解开了。 我换了便衣,让小九安排了车马,独一人去赴约了。此时车窗外已摸了黑,街上行人渐少,户户都飘起了炊烟,市闹处却仍灯火通明,叫卖声也不绝于耳。 小厮驾车稳当,却也没减了速度,一会的功夫,就到了云鹤楼。 我在酒楼小二的指引下去了三楼的天字包间。 推门进去,只见餐桌上尽是珍馐美味,一男子站立在窗前,正望着外头出神,许是听到了脚步声,他才回了头。 我刚要说句不好意思我走错了,却发现那人是楚淮。 他仍是白净书生的样子,头上戴着玉冠,双手背在身后交在一起,腰间除了官牌,还垂了一个香囊,穿的一身青色衣衫,显的身形十分消瘦,紧皱的眉头却在看到我那一刻稍稍舒展,他勾起嘴角,勉强笑了笑,请我坐下,“那日宫中大典之后,又数日未见了。” 你确定见了? “你与凌王爷离席离的早,我在后头被同僚拖住了,没能说上话,不过你阿姐倒是说,她去问候了你,你——过的很好。”楚淮一边倒着茶水,一边说道。 虽然看上去我坐的端正,但其实心里七上八下的厉害——这样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回头传出去了,我的声誉还要个屁,阿姐脸上无光,周凌清也得难堪至极。 “你不必同我避嫌,我来见你的事,你阿姐知晓,那封信是她亲笔所书,可还认得她的笔迹?”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小九九,手里倒着茶,还在不紧不慢的解释。 “是阿姐的字迹没错……但,你找我有何事?” 还是直入主题吧,虽然周凌清视我为“苑友”,不会心有戚戚,但我得对得起“王妃”的头衔啊,否则日后怎么坦坦荡荡的拿那五千金? “你如今是王妃了…他对你……” “很好的!但时间紧迫,我们说正事吧?” 我再次催促。 “你在怪我吗?”大约是觉得我说的“很好的”是在正话反说,在用“语言的艺术”责怪他,他很明显一整个愕住了,好大一会儿,才组织了措辞,“是我没用,不能救你于虎口!不过没关系,周凌清他…他实在心思不正!如今朝堂上弹劾一片,早晚都会跌落倒台!当然,明儿你身在内宅,许能知晓更多他行事不端的蛛丝马迹,如果你愿意站出来,到御前揭发,那他将更早,更快的坍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作天真状看着他,“我每日深居简出,哪里能看到那些?” “我是说,如果有可能……你能不能做……” “做你们的线人?” 我接话的速度,多少让楚淮有些惊诧,他木讷的点了点头,“事成之后,让皇上…重新为我们指婚,我不介意你曾委身于他…” 也不知道我俩是谁天真,这饼画的虽然不香但挺大。 “楚淮,我想你误会了,一直以来,我并不是非你不可——这场婚事缘于你恰好来提亲,而我恰好要嫁人,并不存在更多别的情感。”话非要揉开了,拧碎了说才好吗? “所以,从头到尾,牵萦于心的只有我?”他怅然若失的索要着答案。 “是——”我说着起了身,“不过,周凌清他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必将他想成绝世恶人,也请不要站到他的对立面——” 我在帮你啊,人家才是该做皇帝那一个,小心等人家得了天下,跟你清算! “所以,是因为他?你才这么心甘情愿的做那个凌王妃,这样不在乎我的心意,你最终,移情到了他的身上?” 堂堂探花郎,咋理解能力这么差? 再说我又怎么可能承认,“你真的想多了,我只是不想多生事端——况且,即便今日周凌清锒铛入狱了,算我功劳最大,你光有‘心意’就能娶我进门吗?皇上真的会赐婚吗?你的母亲是否愿意你将我明媒正娶到楚家?这样心无忠义的女子,与你同榻共枕,你能安心吗?你能禁住四方的流言吗?如果禁不住,你愿意丢弃名利,与我埋名村间吗?” 第十八章 陷害 我抱臂与他对视着,不过片刻,他先移开了眼。 “时候不早了,我先告退了,美味自己享用吧——” 我趁机辞行。 “明儿,我…我送你……” 他说着起了身,我口中的不用二字还没发出声,门却先开了。 来人,周凌清是也。 “不必,本王的王妃,自有本王护送,楚大人也别天天想着翘墙角啊,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他身披朝服,目含怒气,声音低沉幽冷的出现在了玄关处。他仿佛只为了说这一句话,话毕转身作势要离开。 我只好灰溜溜的跟在他身后下了楼,一前一后后跳上马车——但愿这厮不要给我毁尸灭迹了。 “赵乐明!”他坐稳之后雷霆一声吓死人! “到!”我响亮的回着。 “你不要忘记,你如今是王妃!是祭过祖宗,拜过天地的凌亲王王妃!” 不必这样再三告诫吧,我瑟瑟发抖,“但你也不用气成这样吧,我们之间……也并无夫妻之实,我为何当的王妃,你也一清二楚啊……” 不说我没做出格的事,即便真的与人私会,也构不成“绿帽”啊。 “你……”他铁青着脸,“即便是枚棋子,也是本王的棋子,不容旁人沾染!” 这厮的占有欲也太强了吧。 “口口声声明儿明儿的唤着,本王看你的魂都要被叫走了!”他狰狞着脸,怒视于我。 “堂堂领凌亲王,竟来听人墙角,不知羞!” 也不知他从哪里开始听的! “多亏本王来了,否则怎么抓个现行?”他对此行颇为得意。 我转过头悄悄白了他一眼——满府皆眼线,有啥好骄傲的? 我一路上只顾生闷气,再没理他,到了门府前自顾自的跳下马车,三两步奔向了馨苑。 此时小九已备妥了泡澡水,见我回来,就高兴的上前邀功,说她从哪哪哪买了新鲜的花瓣,定比往日的要好许多! 我看着她飞扬的五官,只觉哪里都不顺眼——这个小奸细! 我让她关了门才“阴阳”起人,我说小九你可真是王爷的好小九,我原以为咱们主仆情深,不曾想,你跟王爷才是哥俩好,简直是个出色的耳报神,我去了哪里,他转眼就跟去了。 小九急出了泪花,直喊冤枉,说她的确跟王爷的时间久,对王爷忠心耿耿!但自从她来了我跟前,王爷就不曾让她去回过话了!更何况今天一天也没见着王爷啊,耳报神从何说起? 小九言真意切,显然是我抓错了贼——莫非周凌清还派了人在暗处监视我? 于是这之后所有人都活在了我审视的目光里——院子里浇花的丫头,张罗早膳午膳晚膳的管家,日常出入馨苑干杂活的小厮,在我这儿都是细作模样。 直到两日后,阿姐过府拜访。 厅堂里,她的肩背笔直,眼神凌冽,见我步及玄关,才屈膝跪了下来,“楚淮被凌亲王下了大狱,我没有旁的门路了,只能来求一求王妃了——” 听闻楚淮入狱,我心生酸楚,但她唤我王妃才更伤人心肺。 我忍着不适,请她起身说话,但她倔强强硬的态度的确不像能扶得起来的样子。 “等王爷回了府,我会去同他说情,但此事的来龙去脉,我得知晓一二,你起来慢慢说——”我只好先应了她。 她这才起了身,开始叙述她所知晓的事实,“楚淮于朝堂上屡次顶撞弹劾凌亲王,终于在昨日惹恼了他,他找了由头,将楚淮送进了大牢,凌亲王如此行事,当真蔑视王法——” 她的眼神略显慌乱,言语间却清晰明了,不曾结巴一个字词,像是练习了许久。 “据我所知——楚淮在朝堂上对周凌清出言不逊已不是三两回了,如何偏偏是在昨天,让人不能忍受了呢?” 难不成昨天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从小什么都比你优异,读书也好,绣工也罢,没有一样落了你的下乘,什么稀奇的,珍贵的,都是过了我的手,才能到你那里,可为什么,曾拥有那么多的我,竟渐渐的低到了尘埃里,甚至如今都不能与你齐头了?”她阖着眼睛,睫毛微微动着,虽然是答非所问不知所云了一番,但不得不说她的美丽,在任何时候都沁人心脾。 是了,难寻的医书,做工精致的衣衫,珍贵的蜀锦,只一件的南海手串,都是她亲手逐一送到我房里,她像是并不稀罕那些俗物,她似乎只享受高高在上施舍的优越感,也并不是要分享得到爱物的喜悦,她只想告诉我,她才是得天独厚的那个,她拥有了一切,她可以对我予取予求,我是在她的羽翼下讨生活。 我不配站在与她比肩的地方,更不配,站在比她更高的山峰上。 “所以老天既然不开眼,我就要拉你下来啊,”她猛然睁开眼,笑的癫狂,“你大约不知晓呢,楚淮写了约你相见的信函,就堂而皇之的放在书房的桌案上,”她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脸色顿然变的难看无比,“竟如此,视我于无物——我,我赵乐明,原是要配王侯将相的!可从我嫁给他,就一心想同他携手终老,于是我包容,忍耐,可我的卑微贤良换来了什么?他怎么能满心满眼,连梦里都是你呢?你又有哪里值得他这样念念不忘?他就这样一次次把我的骄傲跟自尊扔到地上踩!我知晓他的书信,他的落款,你不会赴约,于是我主动提出替他修书一封,可送出的时候,周凌清也有份,但他的那封,是楚淮的名义——”她顿了顿,呓语般又道,“但我不曾想周凌清大怒不及你,却迁怒了楚淮……赵乐明,你好本事,如此行径,竟还能让人护着——” 我只当头先那声“王妃”伤人心肺,却不知更寒心的在后面。 “你……知不知晓,在皇家,做出这样丑事的我,是要被处于极刑的?你就这样,拼命的,即便让赵家蒙羞,也要置我于死地?” 她看着我,脸上并无情绪起伏,抿着嘴也并不打算给我一个答复,许久才又跪了下来,“楚淮无辜,还请王妃高抬贵手。” 她虽跪着却还是那副骄傲的样子,道出口的祈求更像是命令,我踱步到她跟前,稍稍停留,道,“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但阿姐…你的所作所为,当真不配我喊出口的这声‘阿姐’。你也,好自为之。” 我说完就让小九“清客”了,并先踏出了厅堂。当我正要往馨苑去时,却透过廊间看到一妇人在在府外侯着,她满脸惶恐,两只手纠结在一起,在门口几尺间的地方不住的来回走着。 大约是瞧见了我,满脸讨好远远的行了礼。 这人是,楚淮的母亲。 她从前的趾高气扬,早就荡然无存,此刻站在冷风里的,不是楚夫人,而且一个母亲。 但我只瞟了她一眼,转身往馨苑去了。 天气凉了,黄了的枫叶飞得到处都是,只苑里的银杏树没被东风吹秃了去,反而变了颜色,别有一番风味。 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眼瞅着天儿暗了下去,苑口的护院换了班,周凌清也还是没能回来。 我见状“移架”去了他的书房,总之,我今日是要同他搭上话的。 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随着外头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打更声,有一身影,急匆匆的进了馨苑,只听他问道,书房怎么有灯火,子枫还未就寝吗? 外头值班的小厮答道,是夫人在等您—— 他闻之径直进了书房,看我坐在正门口的贵妃榻上,眼里盛满诧色,贱着一张嘴说道,“更深露重,明儿这样珍惜生命,注重养生的人,怎么还不歇息?难不成两日未见本王,思念难忍?” “明儿”?这厮还没过去? “王爷,你不如连名带姓的喊我?岂不是更有气势些?”我提了建议。 “这样有什么不妥?他叫得,本王倒叫不得了?外人叫得,夫婿却叫不得?这又是哪里的道理?”他早就没了那日的怒气,却仍然胡搅蛮缠。 我从贵妃榻上起了身,殷勤的请他坐下,“‘外人’如今已得了牢狱之灾,王爷可满意了?” “我当什么事——没错,他如今已下了大狱,是本王亲自让人绑去的——”他不知多自豪,说着还将披风脱下来,扔给了我。 这厮是嗅到我要有求于他了,这就起了“大爷”做派,我恭敬的将手里的披风叠的四四方方,这才问道,“不知楚淮定的何罪?” “他诬陷本王,等同于蔑视皇家,治他个不敬之罪有什么不妥?”他自觉合情合理。 “但他在朝堂上站在你的对立面已不是一两日了,不敬也不是突然才不敬的,王爷,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冠冕堂皇吧?” 求求你了,说话接点地气吧。 “哦?本王不懂你的意思——”这厮“糊涂”起来了。 “我想那日,云鹤楼,你听去了不少,楚淮试图让我‘背叛’你,令你很不爽吧,你敢说不是公报私仇?” 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好吗? 他哼笑一声,眼神散发着诡异的光芒,“是又如何?你该庆幸,那日你还算脑子清醒,没说什么‘胡话’,否则今日下大狱的,连你也有份——” 官家权势,他使的游刃有余。 第十九章 如烟有喜 周凌清,他到底有多少样子呢?初见时,虽瞎着个眼,出口却猖狂的不得了,身上的血一股股往外翻涌着,人却不见慌张。为了一个白月光,能酗酒酗的下不了榻,平日里视金钱如粪土,走到哪撒到哪,人家一个迁家宴,他把库房空了三分之一,看我被人抓去训话,他却先被气的冒了烟,直言恨铁不成钢。一直以来,我只当他是个有些娇纵,却怀有野心的皇家子弟。 我明晃晃的王妃身份,包括周凌清有意无意透露的许多光知晓就能惹个杀头罪过的“秘密”,都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虽不远不近,但也到了可以彼此信任的程度。 直到他此刻用嗜血的眼神一瞬不瞬的盯着我,我才知道,他并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周凌清——在他心里,我也是个只要背叛就要杀无赦的“同盟军”——他认为我,也会背叛他。 因此,我想即便那封邀我“私会”的书信没有送到他的手上,他仍然会准时来“捉奸”——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对我松懈一刻,我的身边,仍有他的一百双眼睛。 “你也不必盘算你同‘楚淮’的往后了,本王绝不会输。” 我正难过,这厮又补了一刀。谁盘算了?偷听了个寂寞吗? “王爷又说笑了,好马不食回头草,在我这儿,楚淮连回头草都不是——况且,我盘算的‘往后’就只我一人而已,”我迎着他的目光,竟没了惧意,“可王爷这样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只会提笔杆子的言官,三言两语间便扔进监牢里,传到市井上,对王爷的名声有什么益处?如此行事,岂不就是被人说中之后的恼羞成怒?王爷要三思,政敌有何惧?言官有何惧?圣上又有何惧?王爷要放在心上的,只‘民意’二字也。” 他的眼里先是写满了震惊,而后嘴角漾开了笑,最后竟鼓起了掌,“不愧是本王的王妃,从前竟没瞧出来,这样一番话竟能从你嘴里道出来,从今往后该刮目相待了——”他长吸一口气,一改方才的肃穆,“本王只当你是为本王好,才劝诫这么些的,你往后行事不要让本王失望——” 还敢让你失望,你也不过是“失望”,我却要搭上小命! 我连声答着是是是,那是自然。 这厮话应的模棱两可,我不住的独自咕哝,也不知他能不能放人出来。 不想几日后,在小九的“大周演义”里,楚淮真的从大牢安然回了家,自此在朝堂上也安生了许多,这令小九觉的大快人心——在她眼里,所有与她家王爷敌对的,都死绝了才好。可朝堂上再没什么好说的了,又回到了一滩死水的静谧。 “大周演义”成了死水,凌王府却活了,一活就是滔天大水——如烟阁有身孕已俩月有余。 这话是周凌清亲自来同我说的,他要当爹了。 首先把官窑烧制的一整套青花瓷茶具摔到地上的是子枫,她惊着一张脸问道,“多年都无所出,如何突然就有了?” 子枫姑娘,你抢了我的台词。 周凌清此刻垂头耷脑的样子像个十足的不想负责的渣男,他看着我,像是在看着希望,“这孩子如何能拿的悄无声迹?” 子枫听了一喜,“如何拿?” 不是,有什么好高兴的?他就算打定主意要做个渣爹,也不会把你纳入他的姬妾群里啊,而且,您知点好歹吧,这都是为了你好! “这……悄无声息拿掉是不可能的,汤药也好,人为也罢,多多少少都会有痕迹,这个娃已经在了,不可能无缘无故没了的——” 汤药,总有人送吧,人为总有人上吧,堂堂凌亲王的孩子被人搞掉了,总要查下去吧。 查到最后竟是周凌清自己干的?总要有原因吧,哪家不想儿女成群,儿孙满堂,咋就你要断子绝孙?娃还是你与你喜欢的人生的,你为啥不想要这娃? 对啊,周凌清为何不要这个孩子? 我犹如当头棒喝——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苟且啊。 “那——一尸两命,可否做得无迹可寻?”他阴翳着脸低声问道。 天爷啊,救命啊,我这是入了什么狼窝? 开什么玩笑,合府上下,哪个不知如烟阁里的主儿扒着周凌清的心,她若凭空消失了,自然会引起骚动! “王……王爷,我,我只晓得医人救命,哪里害过人?况且,况且我只读过伤寒论,伤科补要,和一些杂科医药类的书籍,哪里学…学过妇科接生婆……不如找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废话,若能请人过来,我找你何用?”他黑着脸说道。 “总之,我做不了——王爷另寻他人吧。” 看我言语坚定,他愤愤离去了。 今夜怕是只有子枫睡的香甜——原来即便是获宠如斯的如烟,也不曾是她家王爷的心尖肉,她又少了一个对手! 但这样的周凌清,就连自己的血脉都要舍弃的周凌清,不让人害怕吗? 我只觉毛孔发麻。 可更让人想不到的还在后面,自从如烟怀有身孕的消息传了出来,每日必定“如烟阁”一次游的周凌清却以各种借口推辞往如烟阁去了。 真是稀奇,旁的深门大宅里,母凭子贵,凌王府里,母怀子贱,这谁能想到? 小吴小王小乔,见此乐开了花,三位来同我请安的时候又拉起了呱。 小吴穿的最喜庆,声音也最响亮,“笑死人了,那日请了那么许多御医来府上,我还以为要一步登天呢!” 小王马上跟嘲,“不只御医呢,奶妈子都备好了,连徐嬷嬷都请了去呢!” 小乔的信息显然没有小王灵通,她放下手里的桂花糕,问道,“徐嬷嬷?请徐嬷嬷做什么?” “大约是觉得府里的人都不够稳妥,徐嬷嬷供养在府里多年,算是王爷半个妈,她可比王爷还要盼望这个孩子的到来,自然会尽心尽力的顾着她。”小王耐心的解释着。 “夫人,王爷最近真的不曾踏进如烟阁吗?”小乔一脸真诚的“请教”。 啊?咋还有我的事,我这不就是个提供茶水,点心的包间吗? “咳……大家不要听信谣言啊,王爷最近分外忙碌,下朝回来,总是在书房呆到半夜才肯回房休息,许多时候索性都睡在书房了呢。” 这三位嘴角不约而同的勾起了笑,仿佛在说,诶呀,夫人真不好当,连拉呱都拉不爽快。 显然他们认为谣言比我可信。 事实上,我的确是在和稀泥,难不成我还告诉她们,周凌清禽兽不如,正在想法子谋杀那个尚在腹中的小娃? “夫人,如烟阁那位往馨苑来了——”小九迈着急切的碎步,来打报告了。 小王小乔小吴听闻,嘴角一撇,改了拉呱方向。 “要我说还是夫人这里的点心好吃些!” “是呀是呀,府里最好的自然得先孝敬夫人!” “那我们这档子人如今是占了夫人的光了?说来我们坐这儿也有大半天了,沾光也沾够了,也该挪挪摊子了!“” 小王一出口,另外两位就起身附和着,唠着唠着就行了礼要溜。 我坐在厅堂里,眼看着她们与如烟从院子里擦肩而过,终于对这王妃身份产生了质疑——别人家当家主母,随便拿捏府里上上下下,这凌王府的王妃,日常工作就是摸脉抓药,以被请安的名义陪姬妾聊天,还要调和这个,调和那个——我开始觉得周凌清承诺的五千金配不上我的努力了。 “夫人——”如烟才踏进门槛子,就红了眼眶。 戏真好,她总共往馨苑请了五次安,其中有三次是为着周凌清来的——当真是“无凌不登馨苑堂”。 我赶紧让小九将她扶到一旁的椅子上,我说有话咱们坐下聊,可不兴站着说。 她佝着腰背,谨小慎微的落了座,这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不过几日的光景,她的脸颊就深陷了下去,整个人都透露着说不出的憔悴,即便这趟出门还特意抹了胭脂水粉,眼底的黑眼袋还是暴露无遗,一个孕妇,受这样没有来由的冷待,能身心舒爽才怪。 终究是我先打破了寂静,我温和的笑着,主动道,“王爷他才刚去了朝堂,一时半会回不来,你若……” “我不是寻王爷来的,我是找夫人,”她说着,眼泪顺着脸颊,颗颗清晰的滑落下来,“如烟知晓夫人是个良善之人,故今日才厚着脸皮前来,请夫人,救如烟母子一命!” 我忍不住的打了个冷颤,周凌清自己不说想要“悄无声息”,最好当事人也不知晓的解决掉吗?这还没行动呢,风声就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了吗?而且,找我庇护也不现实啊,这府上最大的当家的要出手,我还能怎么庇护? “不…不能吧…,王府护院众多,怎么会有人能进得来…” 我只能言语宽慰着。 “自然不曾有外人要戕害如烟,是府上的人,”她说着,我就已经快要接不住了,只见她顿了顿,重了语气,“是子枫,要如烟死——” 第二十章 下毒 呵,呵呵,那你有没有想过王爷也有这个想法? “子枫如今虽然伺候在夫人身边,但如烟知道,她所行之事绝不是夫人指使!”她抹着眼泪,肯定着我的为人。 的确不是我要你性命,你倒脑子清醒。 “不知子枫做了什么,咱们也不好冤枉好人啊!” 总要有点对话,否则显得如烟像在演独角戏。 “王爷近来繁忙,如烟是知晓的,也不曾埋怨王爷不能常常陪伴我,平日里在府上,也只有夫人能为我做主了,”她止了哭,开始“倾诉”。 原来子枫近来时常送一些小厨房做的鸡汤、甜粥到如烟阁去,如烟原以为是周凌清吩咐的,因此,她次次喝的干净,直到昨晚,徐嬷嬷提出了疑问,咋不差天的送?还每次都是子枫?素日里,只子枫对如烟多有鄙夷,别人都是暗地里,子枫次次都当面不给台阶。咋现在当送餐的当的这么乐不可支?难不成这汤羹有问题? 想着也就随手拿着银针试了试毒,试完,俩人看着变黑的银针都懵了,最后才想起来请大夫,但王府森严,甚少能进来外人,王爷又还没回府,于是徐嬷嬷拎着这半碗鸡汤漏夜去了医馆,大夫拿舌头验了验,又拿银针试了试,最后鼓捣半天说,里面掺杂了少量滑胎的藏红花与噬魂丹的药末子。时日久了,会出人命的!嬷嬷就问那这种量,吃多少次才有危险?大夫说少则三十日,多则五十天。徐嬷嬷这才放了一颗心到肚子里,如烟才吃了三五日,还没大碍。 如烟又低泣起来,说知道难能摸到王爷的影儿,只能求到我这儿来了。 看着如烟哭的绯红的脸蛋儿,我不由的再一次发散起了圣母光辉,“你放心,此事我定然会同王爷说,也会尽力保你母子安全,但若想让孩子平安健康的来到这世上,这些还远远不够,更重要的是你,无论遇到什么,你自己个儿都要放宽心,适当休息,适当走动,你身子强健了,便没人能害了你去。” 她终于停了眼泪,又说了许多感谢我的话,才乘上停在苑外的软轿离去了。 我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肠子悔青了一半——尽包揽些自己力不能及的活! 子枫能如此行事,还不是周凌清指使的?我这样岂不是跑到周凌清面前打周凌清的小报告? 但想想好歹那是两条人命,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我又开始了守苑待凌的一天。不过今天他的确比往常回来的早,才刚过晌午,院子里就有了响动,只听他压着声线吩咐子枫去外头铺子做什么,我隔着门听的不真切,却自觉给如烟下药的事,无疑是周凌清的招数。 等他进了书房,我才端了早就备好的佛莲参去扣门,许是他刚好在玄关处,随着扣门声直接从里面开了门,见来人是我,他仿佛甚是意外,看到我手里端着一盏参汤,更是觉得有猫腻,于是挑眉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你有什么事?” 我有什么事,你不先问问你自己做了什么吗? 我扬着笑,越过他,挤进了门,“哪里,瞧着王爷近日忙碌,我特意在小厨房熬制了补身子的汤羹,一直温着,看王爷回来,立下端了过来,请王爷笑纳。” 是喝剩下的这事儿,我不说,小九不说,就没人知道。 “呀王爷,您回来啦,夫人今日大发慈悲做了汤羹,小九与姐妹们都有幸喝了一碗,还剩下一些,您要不要尝尝啊——” 小九远远的在院子里喊着,嘶,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周凌清身子一顿,刚要关门的手悬在了半空中,一双眼睛瞥向我。我难堪的笑着,手里的汤羹还没来得及放到茶几上,就三步并作两步,又跑到了门口,透着周凌清的半个身子冲着小九回道,“已经给王爷送来了!你快去忙吧!” 小九脆生生的答了好嘞就转身跑开了。 “本王要尝尝,王妃亲手,‘特意’为本王熬制的参汤呢。”他一手关门,一手接过了我手里的茶碗。 “是让大伙尝…尝尝味道好不好,第一次熬制…只怕污了王爷的嘴。”我努力的找补着。 “味道的确不错,清香又浓厚,喝下去胃里也暖和,只是往后再‘特意’为本王调制的时候,不要忘了也真的为本王留一些,如此,许就在夫人的调养下,本王也能多活个三五年——”他这会儿,已经坐到了铺着一整个白狐皮他的“专坐”上,参汤一饮而尽后,煞有其事的点评着。 呵。 “你这样前后脚的跟着本王到书房来,怕不是只为了送这一盏‘特意’熬制的参汤吧,”他假意翻阅着案桌上的书卷,转又发问。 这人真是我见过最小心眼的人了! “今日,如烟来过了。”我看他要引入正题,自然要赶紧跟上。 “又如何?” “她哭的伤心,同我说有人要谋害她。” “哦?是谁?”这厮装糊涂的本事渐长。 “子枫日日端着掺了少量毒药的羹汤去如烟阁,如烟,已进食了五天,再过些日子,妥妥的一尸两命——王爷不知?” 听我说完,他的面目忽的严峻起来,“子枫?” 他仿佛真的不知情,虽然嘴上说着子母都不留,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来。 “那是你的孩子王爷,”我语重心长的劝道,“我虽不知其中缘由,但王府这么大,一个小小孩童如何容不下?他还小小的,在他母亲肚子里争抢着养分,顽强的想要活命,再有几个月,他就长出了胳膊腿,甚至能听到你说的话,你的声音也会刻到他的心里,你会有一个小小的,软软的,流着你血脉的另一个你——王爷,三思。” 反正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看人家自己的决断吧。 我说完就拎着我的茶碗,在周凌清的注目礼下退了出去。 可奇怪了,因了此事,我失了个大眠,就奇了怪了,即便他许如烟母子活下来,也是人家阖家团圆的事,我在这揪着一颗心做什么?我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突然外间传来哭闹声。 “夫人歇息了,子枫姐姐明日再……” 是小九的声音。 “……等不到明日,你只在这上你的夜,我有话同夫人说…” 子枫说着就闯了过来,我也翻身将床帐掀开,悠腿坐在了床边。 “什么事?”我看着她饿狼扑食般的扑过来,佯装平静的问道。 “夫人好本事,三言两语就改了王爷的心思——”她呲着牙,斜视于我。 周凌清改了心意?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王爷也并不是冷血……” “王爷不是冷血,那就是我这个处处为他着想,替他做事的人冷血了?”子枫怒目相对着我,“如烟……她曾是娼馆的娼女,身子早就不干净了,如何能配有王爷的孩子?”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但凡有门路,谁愿意糟蹋自己? “可她在王爷身边也已有多年了,既然王爷都不再有此心结,子枫姑娘也该释怀的啊。” 人家自己都不介意,你这样不放过有用吗? “我知晓了!你!你对王爷,毫无一丝情意!才这样把王爷推出去!如今对王爷的事,更是得过且过,平日里也只想博得贤良名声,在府里享着供养与众人的吹捧!并不曾为王爷多做任何考虑!你……枉为凌王妃!” 这话严重了吧,可以侮辱我本人,凌王妃之位是我的营生啊,我可是每日兢兢业业查账,也不忘走进群众,了解众人的呼声的,就连周凌清让我研制的草药,我也都日日做着,怎么能对我的工作态度持有这么大的偏见? “子枫姑娘,你这样同我急次白脸是没用的,王爷原本就有留下如烟母子的考量,否则我说什么都没用,”我哈了哈凉透了的手心,披上了一旁的棉被,才诛起她的心,“还有,不要说你如今天天在王爷的身边转悠,即便你搬进了他的那间屋子,王爷也绝不会对你有旁的心思,你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认为?!”她用咆哮掩饰着内心的绝望。 “因为他要让你堂堂正正的成为一个人的妻子,想让你过着荣华富贵又平淡安静的生活,他不想让你在‘凌亲王府’这趟浑水里,趟一辈子,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他对你没有男女之情,只有身为家人的亲情责任——” 子枫虽比我年长两岁,但她似乎不知道,亲情责任是比虚无缥缈的“男女情意”珍贵许多许多。 “还有,我好歹也是祭过祖宗的正经王妃,你虽然知晓个中缘由,也清楚我在王爷心里无甚地位,即便如此也请尊重我一些,彼此留些面子,”我打着哈欠又嘱咐道,“我今日说的这些话,你且好好想想,世间男子千千万,子枫姑娘不必为了个王爷,孤寡一生的。” 第二十一章 试探 怎么觉着我像个菩萨,来凌王府普度众生了?但显然子枫姑娘是个固执的主儿,我的“普度”没能让她醒悟,她仍然以随侍我的名义日日在馨苑里“游荡”。只不过近日又多了个别的差事,便是顾看着如烟阁那位平安产子——如此,不必多说就知道,是我打的“小报告”产生的反馈。由此也能看出,周凌清不再徘徊在“杀”与“不杀”之间了,他彻底回头是岸了。 徐嬷嬷对此乐见其成,老人家更是容光焕发的来了馨苑,见我在屋里忙着研磨草药,也不打扰,直到我自己到院子里伸胳膊蹬腿的松散筋骨,才瞧见她不声不响的坐在厅堂。 我喊了小九去奉茶,这空档,徐嬷嬷也瞧见了我,起身迎了出来,边走边要行礼,却被我扶了个正着,我笑道,“咱们有话堂里坐下说,院子里南风冷的很——” 说着就将她送回了尚有余温的椅子上,我自己也落了座。 “从我见夫人第一眼,从面相看就知道夫人是个良善之人——” 这就开始夸了,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狐媚不起来,看着自然老实善良憨厚。 只听她接着欣慰道,“如今看来,我果然不曾识错人,夫人不光没有嫉妒之心,平日里后院也管的井井有条,旁的府里的那些个脏事从来没有——更重要的是,夫人对许多不平之事并不袖手旁观,老身为王爷庆幸。” 还不是大家都想本分的享受荣华富贵,才没人作妖?我被徐嬷嬷夸得直心虚,直回没有没有,份内之事,份内之事。 谁知徐嬷嬷抹起了眼泪,怎么着,如烟阁待久了,掉泪这技能也都能手到擒来? 她边哭边道,“王爷在这世上,终究不孤单了,他有了血脉相连之人,往后的日子也有些念想——” 你大概不知道,这厮并不想有这个“念想”。 “虽然如烟诞下这个孩子,定然会送到你的膝下养着,但你也得抓紧啊夫人,总归自己的骨肉才最亲热——”徐嬷嬷仍念叨着。 她咋对生娃之事这么执着?我一口热茶差点进了气道里,惹得咳嗽不止,许久平静下来才推辞道,“不必不必,养在亲娘身边才长的更好,至于我,我不着急,从前有老和尚给我算过,我年轻时儿女缘浅,等到三十左右许能在机缘巧合下得一麟儿——” “听什么老和尚的,听嬷嬷的,多与王爷处处,总会有好消息的,否则如烟日后岂不是要踩到你的头上?你放心,等你生养了,嬷嬷自然最疼爱你的孩子——” 嬷嬷想的倒是周到,可我同周凌清处得再多,光治病抹脉,也处不出孩子来呀。更何况,这周凌清心里有个白月光,后院里又有这么许多的莺莺燕燕,现如今还有个如烟怀了他的娃,这一天天乌烟瘴气的,跟我的茶楼医馆五千金一比,不知失了多少颜色! 当然,我还是口是心非答着是是是,借嬷嬷吉言! 她这才把心放到了肚子里,递过来一盒子点心,“这是松子百合酥,老身最是拿手了,特意做来给夫人尝尝,夫人不要嫌弃才好——” 我说怎么会嫌弃,闻着这么香,等王爷回来,我们一同吃光了它。 徐嬷嬷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又拉着我寒暄了几句。 半晌,当她起了身要往如烟阁去时,周凌清回来了,他一边解着斗篷,一边迈着大步搓着手进了厅堂,侧目瞧见徐嬷嬷才道,“这大冷的天,嬷嬷还过来走动什么?有什么事让他们传一声就是了。” “王爷公务繁忙,老身许久没能见上一面,今日想着来碰碰运气,竟打了个照面,”嬷嬷说着就站了起来,思索片刻才接着说道,“王爷也该往如烟阁去瞧一瞧了,虽吩咐了子枫姑娘多照看,王爷也该上点心,那毕竟,是王爷的骨肉——” 我从未见过这般和煦的周凌清,他扬起笑,回道,“这些日子都辛劳嬷嬷了,您实在不必亲自去照看她,满府的佣人,总能挑出个合心的来——” “可我瞧来瞧去,还是我最妥帖,王爷交给我就安心吧——”嬷嬷声音浑厚的样子,十分有精神,“我瞧着也该进午膳了,就不扰你们清净了,如烟阁的一摊子事等着我呢——” “嬷嬷不如留下来进了膳再走,王爷难得今日得了空闲——” 客气话总要说一说。 “你们夫妻少有空子说体己话,我老婆子自然要识相些,点心记得趁热吃,老身这就走了——” 徐嬷嬷是有眼力见,但其实我俩真的没啥体己话要说,不想一桌吃饭,是觉得您火眼金睛,怕演砸了“夫妻恩爱”的戏码。 周凌清目送着徐嬷嬷出了院儿,立下换了一张所向披靡,拽气十足的冰块脸,他随手捏起一块百合酥,径直到主位坐了下来。 “王爷上朝前未进早膳?” 这没到午时啊,咋跟个饿死鬼投胎一样? “还不是一个上午同你的楚淮哥哥僵持不下的结果,本王原以为,他往后该老实了的,谁知沉寂了些日子,反而变本加厉了——”他一双眼睛,几乎喷出了火。 “朝堂之事我哪里懂得,王爷既饿了,我这就让人传膳——” 咱说点别的不行吗? “你不懂?我看你不少懂!”他又捡起一个点心放进嘴里,“还不传膳,在等什么?” “得嘞——” 跟这厮就是要少废话才行,我应着声就要往外走。 “堂堂凌王府,下人都死光了,需要一个王妃去传膳?唤小九去——你,回来!” 我哈着笑,喊了小九过来,小九在门口瑟瑟道,“不知王爷今日想吃…吃什么菜?” “他啥都吃,你快去——” 我们主仆二人,能跑一个是一个! 我复回了原地,等着这厮的吩咐。 周凌清看我回了身,清了清嗓子道,“你的楚淮哥哥,如今升了一品殿阁大学士,皇上赏了新居,等拾掇好了就要搬去,他今日与本王在朝堂上分辨完,竟还递了请柬,让本王‘携夫人’届时光临——” 怕啥来啥,楚家怎么总是要办宴会? “这……王爷只替我称病推了就是——” “怎么,又不曾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如何去不得?” “那…那好吧…”我咬咬牙回道。 “我瞧你盼着见他,盼了许久吧,应声应得这样急——” 我嘴角忍不住抽搐起来,良久才回道,“王爷,您做决定就好,不必同我商议,需要我配合就打个招呼,不需要我,我就在这儿猫着也挺好。” 这题在周凌清眼里并没有正确答案,他只是单纯的想“阴阳”人罢了。 “请王爷,夫人移驾膳厅,只一道鸭子汤还温着,旁的都陆续上了——” 小九及时来解救我了。 周凌清冷哼一声起了身,首先冲了出去——这厮许是真的空腹上的朝。到了餐桌前,只见他又以最快的速度横扫了一桌子珍馐美食,而后斜睨我一眼,就出了苑。 我做什么了,引来了这没有来由的火烧了身?要知道,周凌清昨日咳嗽不止,我还主动送上了止咳糖浆与润嗓止痰的丸药!这变脸也太快了些! 小九看我实在摸不着头脑,于是一边为我布菜一边解释道,“夫人千万别介意,王爷这两日在朝堂上碰了许多软钉子,心里时有不顺也是在所难免!” 他不顺就能拿我撒野了吗?这府里咋养这么个随时都要爆破的神仙? 小九看我仍苦着张脸,于是就继续了她的演讲。 她说都是那个楚大人,最近晋升的太快了些,这也罢了,还事事要与王爷作对,王爷说江南治水要先遣粮救济灾民,他就要说需先派人治了水,再开仓救灾,否则到时候连粮食也淹了,就得不偿失!南蛮子骚扰大周边境,王爷说他们只想吃饱肚子,实在不必使用武力,不如教他们以耕种,以德化之?楚大人就说,征战沙场多年的王爷如何一天天就知道服软?大周兵将威武,自然要显一显神威,才能震慑了他们!总之他事事都要同王爷反着来!最近楚大人又开始天天拱着皇上再派督察官去关外考察,说关外虽也是大周领地,多年来却都是土皇帝做派,此时要尽早处置,以绝后患!据说皇上已经在考量把这个差事给他了! 我不理解,咋小九次次都站在吃瓜的前沿,没她我会少知道多少时事热点? 她顿了顿,才说起今天的朝堂之事,她说听外头的小厮说今天王爷在宫里掀了桌子!起因是他把止咳糖浆带到了内阁,喝的正起劲儿,楚大人到了,人家乐呵呵跟他搭讪,他不理人,不知怎么就说到楚大人小时候了,楚大人就说他小时候也喝过这个气味的止咳糖浆,是他去靖王府做客,他当时的小友制的,这个味儿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然后王爷就怒了,掀了桌子就跑了。 止咳糖浆撒了一地。 第二十二章 贵客到访 转眼间,已立冬,东风停了,天儿却一天天阴冷着,像憋着一场鹅毛大雪,屋子里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点着火炉却也只是聊胜于无,但我想如烟阁一定“温暖如春”。 经过上次徐嬷嬷特意亲自过来“提点”,周凌清终于放下了对如烟阁没有来由的“成见”,回了府时常先往如烟阁探望一番。 说来,我仍十分疑惑——周凌清对人家如烟从前真是放在手心怕冻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咋人家有了娃就一朝之间翻了个天?合着就只能当露水鸳鸯,不能有血脉牵连? 但我的疑惑说实在的,跟不上时事了,因为人家现在又如胶似漆了。 这事儿惹的满府上下都很不满——当然满府除了徐嬷嬷。 小王小吴小乔最是觉得从天堂入了地狱,小九紧随其后,子枫,嗯,子枫倒稳妥了下来。她起早贪黑的往如烟阁“伺候”了一段时日以后,突然有一天回来了——并拎着一包我让小九购置的草药。 “怎么是你?这个时辰,该在如烟阁的啊!” 我将东西接过来,才疑问道。 “我从此都不必再去了——” 咋,嫌你伺候的不尽心? “我原就是‘代’王爷去如烟阁尽心,如今王爷去的这样勤快,我再在旁边岂不是比太阳还要晃眼?”她把弄着袖口的衣带,又道,“况且,不日府里就要有贵客就要大驾光临了,许要住一晚,王爷怕你忙不过来,就又拨了我回来帮你…” 好歹我也是祭过祖的“女主人”,有这样要劳师动众的贵客,我却不知?我不知也就算了,这次连小九也没能在前沿吃瓜? “你从哪听的?”我放下手里捣药的舂桶问道。 “王爷今儿下朝回来直接去了如烟阁,他方才亲口说的——” “那贵客是?” “不曾细说——” 保密果然保的一绝,直到“贵客”两日后登了门了,我才知来人是谁。 嗯,不只一位。 厅堂里坐在主位上的是换了普通人家老人家装扮的太后,她只梳了个简单的寻常发髻,但鬓发处别着的碧玉龙凤钗与腕间的白玉八仙纹手镯,又处处彰显着尊贵,一身素色长袍裹在貂皮外衫里头,更是暖和又好看。 旁侧站立着的是“新任”的贵妃娘娘,她梳着朝云近香髻,只坠了个玲珑翡翠步摇,再没了别的粉饰,许是装扮过于朴素,那张脸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只见裸露在外的两颊肌肤细腻的吹弹可破,秀挺的鼻梁下,唇如樱花水光闪烁,一身琉仙裙配着清雅的淡粉内领,既高贵又神秘。 他们的到来,让人措手不及。 “不曾想再见之时,你已是凌王的王妃了——”太后紧紧的抱着手炉,话音里却还打着哆嗦。。 这大冷的天,在宫里待着不好吗? “都是借太后吉言,乐明又何德何能?”不是谦虚,是真的自觉伺候不了府里这帮祖宗! “凌王妃是自谦惯了的,”贵妃娘娘最喜欢接话了,她说完就半蹲了身子,俯到太后耳边,又低声道,“只是也不知多久没洗漱了,这般打扮,也着实狼狈了些…” 要低声就真的低声,您的低声,真是响彻厅堂的“低声”。 一旁站立的丫头小厮,憋笑险些憋出了内伤。只小九有点良心,不知从哪里拎出了小铜镜呈了过来。 我看着铜镜里黑一块,灰一块的我的脸,顿时在心里把周凌清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是他说贵宾到访前一定知会一声,让我早做准备!我就想问问知会给谁了? 人家来的这么出其不意,在这之前,我正在研磨美颜石玉膏,定是玉膏膏体通黑,研磨的过程,不小心沾到了脸上!这才在此出了大丑! “太后不知,前些日子冷风吹着,府里许多小丫头的脸上都生了厚厚的皴,更有甚者,都出了冻疮,臣妾闲来无事研磨些膏药给大家伙儿分分,这不是巧了,正研磨着,外头就说您来了,臣妾急着接驾,也就没注意这么许多——”我如实上报。 “哀家来访突然,也不曾提前旁人知道,你没有准备着,自然不怪你,”太后十分体谅,转念又对我的美颜石玉膏有了兴趣,“研磨美颜膏?哀家还不曾听过这等稀奇的东西——罢了,今日既然来了,就往你苑子里瞧瞧,就由你来带哀家转转,你让人带贵妃先去安顿下来——” 这是要跟我单独遛弯? “清逸园早就备下了,臣妾这就让人带贵妃娘娘住下——” 我连忙喊了子枫进来,想把差事托给她。 谁知她在门口早就石化了,我恍然——她似乎是第一次看到徐盈盈。 还好有靠谱的小九,她拽着子枫的衣袖,再三提醒着,子枫这才回神,上前领了命。 凌王府虽比不得皇宫,但从前门正堂厅走到馨苑也要一炷香的时间,于是我一边搀着太后一边提了意见,我说天冷且路远,不如咱们坐了软轿往馨苑去? 结果被太后一口拒绝了,她说你从前不是说要多走动,今日怎的又犯起了懒? 以我攻我? 我讪讪的点了点头,就这样,我们在冷风里走了一刻钟才走到馨苑——我自已个儿走一炷香妥妥的,有了太后的“加持”,时间自然久了些。 太后一屁股坐在我屋子里的小案桌后的椅子上起不来身了,但她手倒没闲着,不住的翻看着眼前惊奇的一切,嘴里称赞道,“你这小屋收拾的不错,从中间一分为二,一侧卧榻,一边还能为当小书房,中间放了堂椅,平时里有姐妹来了,也能坐着说说话——不过,你这样有本事的王妃,凌亲王竟都不舍得为你置办个书房?” 别提了,他只会说,本王书房放十个你都绰绰有余! “哪里需要这般正经,臣妾不过闲来玩一玩——”我笑回着,奉上了热茶。 “即便如此,也算得个知心的‘大夫’在身边,清儿有福极了——”她伸手接过了茶杯,捏着茶盖轻浮着茶水说道。 我一时之间竟没有反应过来她口中的“清儿”是谁——事实上,我从未听见有人唤周凌清的小名儿。 我有些意外的抬起头,只见太后端坐在桌案后正不紧不慢的饮着茶,脸上的神色慈祥又温柔——她是这样的泰然自若,从容自如,周凌清口中那个“懦弱、无能、胆小”的姨妈跟她差了何止千万里。 只听太后叹口气,接着道“可哀家的皇儿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的皇后得了失心疯,被关在冷宫许多年了,可任哀家如何劝说,他都不想再立后——” 怪不得没人提起过皇后,就连徐盈盈封贵妃那日也不曾见皇后露个面儿。 “贵妃娘娘聪慧可人,有贵妃娘娘时时陪在皇上身边为皇上排忧解难,皇上自然也能心情愉悦——” 还有啥不满足的,这“贵妃”若是周凌清的“王妃”,他得乐得连蹦三个高。 “哼,尽是些个狐媚手段,哀家瞧不上她,就连封妃那日也不曾出席!你且看去,从古至今,哪里有进了宫便赐贵妃位份的先例?哀家曾与姐姐一同侍候先帝,姐姐受宠如斯,从小小昭仪走到贵妃之位也用了五年之久,”太后的话里全是不满,片刻却又转了性,脸上露出了类似宽慰的表情,“不过,这次皇上身体抱恙,哀家要出宫到国华寺斋戒几日,一来为皇上祈福,二来求个国泰民安,慧贵妃倒积极,连夜抄了经文,说要与哀家同去,哀家瞧她有些诚意就带了她来——国华寺离凌王府不过几里地,便想着来清儿的府上瞧一瞧,住上一天。” “府里早就备了院子,等着太后大驾光临呢——” 周凌清可一个字也没透露您要来,也不知道这有啥要保密的。 “哀家不想兴师动众,只偷偷的出来了,怕是清儿不曾跟你说,你才这样没有准备——” 呵,这厮的确是听话。 太后眼神四处张望着,一个侧脸,余光停在了身后的那组立柜上,她似乎对那里面的药草颇有兴趣,就开口让我一一介绍了一番——虽然她,并记不住几个。 我主动为太后用牛纸袋装了些丸药与筋骨贴,老太太像拿住了什么宝贝,乐呵呵的揣到了怀里,而后在馨苑进了午膳,又闲聊许久才将她送回了清逸园睡午觉,我深呼一口气——终于功成身退了。 我刚迈出园子松散了些,就被子枫截了去。 她忽的从秃树后面窜了出来,脸色十分庄重,眼神里透露着不安,“你瞧见了没?那贵妃跟…跟如烟实在是像……” 我又不瞎。 “是……是有点像,但大千世界,总是…” “不!我方才在园子里观察了她许久!如烟同她长得像也就罢了,爱喝的茶,爱点的茉莉香,爱吃的菜色,都一模一样!” “许……许是王爷喜欢…如烟才仿着的……” “不!王爷只喝龙井与庐山云雾!” 第二十三章 听墙角 您倒是门清儿。 我加快了步伐,但子枫很快跟了上来,她面生喜色,“也就是说…极有可能,如烟原只是个有几分像徐盈盈的娼女,王爷将她赎回来调教成了第二个徐盈盈,供养在府里,也不过只是过眼瘾,消消思念——对王爷来说,如烟不过是个替代品!” 这下如了您的意了。 “嗯…有道理……”我点头回应着。 的确有道理。 子枫的眼珠流转,又说道,“依照如烟那哭哭啼啼的性子,若知晓了此事,不知得闹成什么样子——” 您又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我立刻出言阻止了子枫要冒出头的鬼主意,“如烟根本没有机会来拜见这两位‘贵客’,从何看到贵妃的长相?即便俩人赶巧碰见,如烟不知其中缘由,也只会跟府上其他人一样,只当是长相相似之人。但此事不说也就罢了,但若细想原就令人浮想联翩——你万不要多话。” 旁人虽不知周凌清与徐盈盈的关系,但总会有明眼人看能出事端——稀奇事儿,如烟跟贵妃竟如此相似!诶不对,王爷为啥要养个跟贵妃各方面都相似的人在府里?难不成对贵妃有非分之想?要知道一百个人眼中有一百个故事桥段,传出去得传成啥样? 事实证明明眼人还挺多。 此事半天时间就在府里传得沸沸扬扬,等周凌清冒夜回来,在小九嘴里已经传了七八个版本过来了。 最著名的有两个,一是贵妃跟如烟是失散多年的姐妹,王爷在关外任上时,捡回了府里,悉心教养,收到了自己的后院儿,从此享了齐人之福。第二个说法就接近现实了,说凌王爷打小暗暗对贵妃生了情愫,结果自己十八岁就戍守了边关,自知前途渺茫,许没有机会娶到高高在上的左丞相之女。就找了长相相似的养在了身边,但因为此女身份低微,连正经妾室都做不得,只能以舞女的身份进了府。 小九一边为我铺着床被,一边说的激情澎湃,“我自第一眼就瞧着贵妃眼熟,结果还是旁人同我说,我才知道原是如烟天天顶着这张脸在府上呢!” 这都要别人提醒?天天拾人牙慧可不行,还咋走在吃瓜前沿? 我正想让小九振作起来,别失了“吃瓜”界的地位,突然从外头传来的低低的争吵声。 我让小九噤了声,披着外衣就去了外头的冰天里,只见书房亮着微弱的灯火,有一男一女,两个身影摇晃在窗户上。 这深更半夜的,怕不是招贼了吧。我猫着身子悄悄走近,贴耳在窗外,随时准备喊出“抓贼啦”的口号。 “……我只是想见你…” 这是刻意压低声线的女声。 “自作主张——” 这是冷着声的男声,准确来说,是冷着声的周凌清。 我疏了一口气,光明正大的点了大灯多好,整这气氛像府里进了贼寇。 “对!若不是我自作主张求了太后恩典与她一同出宫来了你府上,我都不知晓,你…找个娼女…竟还让她有了身孕!?……我呢,你如此置我于何地?” 女声,哦不,徐盈盈低着嗓子怒吼着。 “置你于何地?当你选择软弱可欺,任人摆布的时候,就已经找好了自己的位置—” “软弱可欺,任人摆布””这话听着耳熟? “那我能如何?我的父亲,已苍年迟暮,皇上又那样强势独断…我别无选择…” “所以,你只是选了你想选的,我不怪你——” 徐盈盈顿了片刻,才道,“言外之意是,你不怪我,我如今亦没资格对你的任何事,指手画脚,是么?” 周凌清不语。 徐盈盈的声音突然带了哭腔,窗影上她的手环住了周凌清的腰,“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在为了我们的未来,做最大的努力了?我离皇后,只一步之遥!即便我做不得皇后,在后宫也不会有人高过我去!我只要有了皇子,我们有了孩子,帝位,迟早会在我们手上!到时候,我们…” 我听的一身冷汗,这是要祸乱宫闱吗?再听下去,是不是就要看到限制级画面了?我紧张的搓了搓手。 此时周凌清突然用力的拨开了徐盈盈的手,而后转过了身,背对着她,“那晚去宫里见你,便约定了往后各自好自为之,你是慧贵妃,而我是凌亲王——慧贵妃,请回吧。” “你真的…要与我划清界限?” 听得出来,她很绝望。 “你追求唾手可得的名位富贵,而我投身我的大业,这没什么不好。” 听得出来,他很绝情。 长久的沉默后,才听到一声微弱的回应——她低着嗓子说了“好”。 而后随着推门的声音,我一个翻滚进了枯草里,只见徐盈盈披了厚重的斗篷走了出来,很快出了苑,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 “你索性在草里窝到明儿早上,到时候冻成冰块,本王会叫人给你收尸的——” 隔着窗户传来了周凌清醇厚的、阴沉的声音,与此同时,方才书房里小小烛火大明起来。 嘶,次次偷听,次次被抓。 我翻身从地上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进了书房,打起了招呼,无理搅三分的说道,“我原是铺了床要睡的,忽的听到书房里有响动,且灯光暗着,以为府上进了贼,就想着过来瞧瞧……” 谁知看了一出大戏? “那岂不是很意外,抓了本王这个贼?” 那的确,我点头。 “如何?觉得本王无情?” 这厮倒开门见山。 “有一点——” 听都听了,藏着掖着也不好看。既然开门见山,大家就都开门见山。 “哦?” “其实也不然,这个事…从王爷的角度来说,贵妃娘娘接诏入宫,顺应天意,的确是对你们从小的情份不忠,也是不信您会有为所欲为……哦不不不,不信您将来会有不受制于人的一天!可从贵妃娘娘的角度而言,年华飞逝,真的要这么生生的等着王爷口中说的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吗?况且,如今王爷府上姬妾三个,有了喜的预备姬妾一个,还有一个刚荣升了王妃位子的我,贵妃娘娘,势必要顾虑万一她将来等成了老姑娘,你还能不能一个颗心奔在她的身上?” 周凌清听我说完,愣了一刻,“你们女人真麻烦,为何要这般瞻前顾后?” “因为所有的身家性命,生杀大权,都在你们手里啊,所有的宠辱喜厌,也皆在你们一念之间——就像如烟,你可以把她捧到天堂,也可以抛下深渊,多么活生生的例子——” 我感慨着世间的不公。 “你倒想的明白——脑子这样清楚,来偷听墙角前就不知道多披个衣裳?”周凌清眼神扫射向我,将贵妃榻上的小毯扔了过来,他这才接着道,“你前半句有些道理,后面却全错了,如烟她原就在深渊里——” 这是啥绝世大渣男?无语凝噎。 我把小毯狠狠的丢在了他的脸上,嘴角却挂着规矩的笑,“王爷早点安息,我先走一步了——” 这个时候我以为他口中的“深渊”是娼妓馆,我还在心底骂这厮斤斤计较,难成英雄好儿郎。 直到第二日太后与贵妃在周凌清的护卫下起架去了国华寺,原本气色好了起来,并且已经长了几斤肉的如烟当日下午突然病倒在床,徐嬷嬷请我过去,我才终于知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 如烟的楼阁里,火炉烧的兴旺,服侍的人三个一队,站成了两排,垂头立在床头。 徐嬷嬷在一旁抹起了眼泪,“中午也未正经进食,只喝了一小碗粥,半个时辰前又吐了出来——” 如烟此时仰头躺在玉枕上,两个无神的眼睛,向我侧目过来,“嬷嬷…带大家都先去楼下歇歇…我有话……同…同夫人说——” 徐嬷嬷听闻,又嘱咐我几句,带着一众小丫头下了楼。 “贵妃娘娘…我与贵妃娘娘果然像得很,夫人可瞧见了?”如烟虚弱的说道。 瞧见了,大家都瞧见了。就知道早晚都会传过来! 我走到榻边,弯身坐下来,搭上了她右腕的脉门,“这又有什么奇怪?长得好看的人大都相似,只有丑人却丑得各有特点,你如今不该想那么许多——” “夫人这是在宽慰我了——”她努力挤出一丝笑,说道,“我昨儿就听说了,今儿她们走之前,我虽没资格送行,却也远远的,偷偷的瞧了一眼,她气质雍容华贵,我……咳……咳咳…我是比不上的……” “你自然有你的优点,是她所不相匹的,如今你的心脉实在薄弱,再这样下去,便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我堂堂王妃如今成了隔壁街道的劝解达人张大妈。 “我哪里有什么优点?不过是有一张与她有几分相像的脸,旁的还有什么呢,”她的眼睛睁的极大,眼泪断了线似的湿了枕头,抬手抚上了肚子,“不过是腹中有个了孩子,却还是个趁着他醉酒才偷来的孩子…” 第二十四章 惊天大秘 这…这也很不错了,小王小乔小吴连灌醉人家的机会都没有。 但显然,这话很难劝慰到人。 “夫人也觉得我卑鄙龌龊恶心无耻是吗?”如烟眼圈已通红了起来,“我其实也有名字的,我叫莫灿——” 我劝你少动气血,此时不宜情绪激动! “我原…也是正经人家的…富贵小姐,可爹爹做生意赔了钱,便把我…把我折了去,我运气多好,买主是都城里的大官,他不但不指使我为奴为婢,还贡着吃喝,请了名师教我琴棋书画,品茶识礼,我那个时候哪里知道,我不过是人家……是人家的一个棋子…咳…咳咳……”如烟说到情急处又咳了起来,我充当“丫头”递了水过去,她却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大官的背后…站着皇上,而作为棋子的我第一个任务,就是凌王爷——呵,我总想求得他的真心,但看看我自己,我自己就没有真心,我…我是皇上搁在他身边的一双眼睛啊!” 我的瞳孔逐渐放大,有那么一刻仿佛失了声——我听到了什么? “两年来,王爷对我甚是偏爱,在今日以前,我一度认为,王爷对我即便没有一腔热血,也该翻腾着几分真心,所以我如今才…才敢下定决心背叛皇上,于是我才用计得了这个孩子,希……希望他的眷宠能更长久些,可今日看到贵妃娘娘我才知晓,原来从头到尾,他都是…透过我看别人。我大约是明白了,他的若即若离,不是克制的爱,而是心知我的身份,刻意躲避着我,如烟阁几乎从关外原封不动的移了回来,这在外人眼里看,是无上的宠爱,但我知道,我不过是被束之高阁观赏的猎物…” 好大一个瓜。 我的嘴巴在一刻钟后终于合上了,但我突然意识到,我又知晓了什么不该知晓的故事,“那…那你同我说…说这个…” “你同王妃说这些,不如直接交代给本王——” 只见周凌清从楼梯处冒了个头,之后跨着大步走了过来,这是从国华寺回来了? 如烟一震,半个身子吃力的爬在了榻沿上,声音嘶哑的唤着王爷。 “你是皇上放在本王身边最近的一双眼睛——说说吧,这两年,你到底出卖了本王多少?” “呵,王爷是多谨慎的人,自如烟被赎回来,可曾让如烟近过王爷的核心政务?如烟能同外人道的不过是王爷今日吃了什么,几时出门,几时回来罢了,而…自从如烟一年前决意跟随王爷后…就不曾再跟外头的线人接头……王爷请相信我——” 只听如烟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信不信是本王的事,你只需如实招告——这个孩子,是有人指使你…” “不!这孩子是我们的孩子!是我…是我想与王爷有个共同的孩子!我不想再颠沛流离,不要再随便被人丢弃,我想永远在你身边!”如烟有些激动,忽的拱起软踏的上身,片刻,却又低落下去,“可…原是我痴心妄想了,对皇上来说,我是枚棋子,对王爷来说,我只是个替身——我从来…都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罢了……” 周凌清盯着如烟,木在那里良久才说道,“你以后不必再这样三番两次的寻王妃给你‘做主’,本王既让你活着,就不会再变了主意,徐嬷嬷是府上的老人了,她在,你不必再担心出什么差池——” “谢王爷……只是……只是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是吗?” “你我有什么从前?本王饶你一命,已是莫大恩典——” 我站在俩人中间,显得极为多余——近日府里的大戏也太多了些,我都,目不暇接了。 周凌清说着就转了身要走,却又顿了顿,转头看向我,“王妃还打算在这待到什么时候?还是想搬过来与如烟同住?” “……” 同住?开什么玩笑,我自然是一个人舒爽自在!我紧忙摆手摇头跟着他下了楼,到楼下又嘱托徐嬷嬷几句才放心离开。 是个操心命了。 从此以后,既然大家一整个摊牌了,周凌清也不装了,彻底把如烟阁当了冷宫,徐嬷嬷来请,他也三言两语推脱了去,再不然就说夫妻本为一体,让王妃去瞧瞧也可。然后差事就落到我的头上,我就要身体力行的去当个懂事贤惠的王妃,去看如烟哭半日。 小王小乔小吴三个人倒积极起来了,她们整日花枝招展的来馨苑“侍候”我,当然,醉翁之意在谁,大家心里都明镜儿一样,许是都想着管它什么由头,如烟阁终于结束了专宠,我的出头之日到了!但是啊请你们仔细想想,如烟到府上之前,你们也没有获过多少恩宠啊。咋?人家失了宠,王爷就转性了?这是什么逻辑? 子枫却十分出乎我的意料,她近日忙于周凌清在郊外新购置的几个庄子的过户事宜,对府里的事都不大上心,可在听了小九口中“如烟打入冷宫”的故事之后,竟把对如烟的敌意变成了怜惜,时常从外头买了上好的人参请我熬了补身子的汤羹给如烟送去,并且几次三番强调她要当匿名好人。 一大家子突然其乐融融起来。 在又一日小王小乔小吴来请安时,周凌清正好休朝,这下不得了了,一下掉进了盘丝洞。 小乔做为一号选手扑到了刚在厅堂门口站定的周凌清身前,俏俏的行了礼,“王爷,妾近日学了一支南疆琵琶舞,王爷何时过来,妾给王爷舞一曲?” 后面的两位显然动作慢了一拍落了后,也赶紧争先恐后起来。 小王争在了前头,“妾学了一道江南新菜样,王爷想不想尝一尝?” 哦?小王可以!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小王有前途! 小吴虽然在最后,却有更爆炸的技能,她婀娜的走上前,微微俯身行了一礼,“王爷八个月前来妾的房里时留了一本棋谱,妾如今已融会贯通,王爷清闲的时候,不拘在哪里,咱们再过过招?” 这一下勾起了周凌清的胜负心,“哦?你倒有心,左右今日也休了朝,不如在王妃这里设个棋局,来往几局?” “全听王爷的……不过王妃…”小吴的眉毛皱成一团,可怜巴巴的看向我。 “嗯…额…我平日里不喜鼓弄这些…只怕一时也寻不出…” “无碍的夫人,我叫人去我那里取!”小吴欢悦的吩咐起自己的贴身丫头。 小王小乔在一旁沉着脸,没了声——嗯,我想不出意外的话,这几位的内斗又要开始了。 棋盘进到馨苑上了桌,我就想退出这帮“蜘蛛精”的团伙,我上前请辞道,“王爷,我那里还有草药浸着,不如你们玩着,我先……” 周凌清低头思索着棋局,并没工夫搭理我,于是我蹑着手脚就要溜,不想他此时却出口打断了我,“不急在这一时,观几局再去也不迟——” 于是我只好又坐了回去。 就这样看着他们,一局又一局你来我往的在小小棋盘中厮杀,当然,同样感到无趣的还有小乔小王,我们仨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不玩了,不玩了!王爷真不留情面……妾一局都没赢过!” 小吴略带埋怨的一句不玩了解放了一屋子人。 小王最高兴,她接道,“时间不早了,该进午膳了!王爷可愿意尝尝妾……” 小乔此时怕最懊恼,学了新舞却无用舞之地。 “不必了,本王不喜江南系的甜菜,你们都先各自回去,我同夫人有话要说——” 小乔听了差点笑出声,原来你也无用菜之地! 但我却凉了一颗心。你不想吃我想吃啊大哥,就沾你这点光都沾不得吗? 三位行了礼,不情愿的退了出去。 我也不情愿的,起了身。 “本王说了有事相商,你着急开溜作甚?” 谁知道你是不是拿这个当借口赶别人走? 我又一屁股坐了下来,“王爷什么事?您请说?” “我从前竟没发现她们三个也颇有姿色——”周凌清晃着脑袋不说正事。 那是你从前瞎! “你说本王今夜该去哪个房里就寝?”他又如是问道。 我随口道,“小乔不是学了什么琵琶舞,王爷何不去饱饱眼福?” 我话一落地,这厮就变了脸,连声音也低冷下去,“王妃果然如传说中一样贤德——” “还可以吧,不能辜负了王爷的信任。”我窃喜,那是不是有机会多个五千金奖励一下? “夫人心系如烟阁不说,对本王的姬妾还待之以礼,从不拈酸吃醋,院子里也被管的太平无事,本王该如何感谢你呢,”他一双眼睛冒着火星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了,“本王该如何感谢王妃——除了本王都在你心上这件事呢?” 不是,他想说啥? “王爷怕是想错了…我…以王爷马首是瞻啊,怎么会不把王爷放在心上?” “哼,最好是!”他说着说着了身,“五日后,楚淮要搬新居,届时,请夫人与本王一同前去恭贺——” 第二十五章 又迁新居 楚淮真会选日子。 天儿打立冬那几天就开始阴着,阴了十几天也不曾有降雪的征兆,偏他要要乔迁新居了,就下起了鹅毛大雪,下了一整夜也就罢了,等人睡醒了,反而下得更大了。 我穿着中衣,望窗兴叹。 只见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嗖”的从我眼前蹿了过去,我揉揉眼却又是一片素裹,于是只当是看雪看花了眼。 “夫人好雅致——” 我听到声音扭过头,却见周凌清此时站在门口抖着雪——原来方才的鬼影是这厮。 小九一边从周凌清手里接过斗篷,一边讨着巧,“怎么能劳动王爷自己个儿?给我就是了——王爷还是先劝慰夫人吧,夫人在这儿愣一个早上了,这样大的雪,许是为等会能不能出门发愁呢——” 不是的小九,你是怎么看出我发愁的?我这一脸的意气风发,激情澎湃,这样全身心沉浸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里,在你眼中就是愁眉苦脸? “哦?”周凌清的笑意藏了下去,徐徐向我走了过来。 我这才回神赶紧披了外衫,“王爷也太早了些——” “不如夫人早,夫人一早愁什么?”他走到我前侧的火炉旁伸手烤起了火。 “小九玩笑而已,王爷当什么真?” “本王瞧着不像玩笑,”他的眼睛瞟向一旁早就熨烫好的衣衫,说道,“出门衣装备好了不说,又一早愁起了雪路难行——看来夫人对这趟行程很是急切啊——” 我急切?我急切的想听到你说雪太大了,宴会取消了! 这才是我想“急切”的! 我好整以暇的提醒道,“衣衫不是你昨晚让人送来的?小九利索,早早熨好搁着而已!况且‘雪路难行’这都是王爷该操心的事,我有什么好挂心的?小九浑说的罢了!” “试过没有?可还合身?最外头那个白色貂裘是百年难得之物,本王让人给你做了连了帽的披风,最是挡风!” 挡风没错,暴发户的气质也随之油然而生! “只怕我配不上这么好的东西——” 不是我谦虚,是真的太白了,普通人谁穿衬谁黑! “如何配不得了?本王的王妃值得天下最好的一切——” 但我不是正经王妃啊。 “夫人!王爷!外头的雪停了!”小九真是一刻不得闲,此时她手里捧着一团雪进了屋,“夫人!人都说用了白雪洗脸,皮肤会白嫩如雪的!” 她说着就要往脸盆里扔。 从哪听的歪门邪道?我赶紧出言阻止了她,“可我已经洗漱过了!实在不必再来一次,王爷‘着急’出门,快叫她们别在院子里玩闹了,回来帮我梳洗更衣——” 也不是当了“王妃”娇气,而且这头饰衣衫,也太难了些,我自己个儿根本玩不转。 “你平日都是这样纵着他们的?”周凌清抬眼望向院子里打闹成一团的几个丫头,张口问道。 “府里沉闷,多些欢声笑语不好?”周凌清并不回我,只满眼看着窗外,我瞧这厮没要走的意思,终于撵起了人,“王爷…我更衣…你在此多有不便吧?” 周凌清这才收回眼神,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本王是觉得你这里暖和,一时忘了别的——也不知是哪个管炉火,如何厚此薄彼?怕不是王妃苛待本王?” 他嘴里嘟囔着却还是拿了披风去了外头廊下。 这厮绝对在睁眼说瞎话,人子枫惦记着他,给他屋里放了三个火炉,就算称火焰山也不为过! 我在小九等人的努力下,半个时辰以后,又光鲜起来了,周凌清大约也在估摸着时间,我被众人簇着出了屋门的时候,他也正好转过身,只见他眼睛一亮,也不知夸赞还是损人的说道,“既能打扮的立整,平日里又何必灰头土脸的?” 这话说的,那你何必等到要出门才送了昂贵的貂裘?天天送多好? 但我嘴上却打着哈哈说别聊了,等会又下起雪就不好收场了。 从廊间到雪里时,他突然主动牵起我的手,“雪天路滑,为免夫人摔跤,本王牵着夫人前行——” 后头跟着的小九笑出了母亲的光辉,至此一群人终于浩浩荡荡的出门了。 路上许是没有什么行人,车马的铁蹄声行在雪地里,咯吱作响,一路上我睡歪了三次头,从座位上滑下去两次,头饰掉下去五次之多——这也太难行了些,一个时辰了,还在路上。 “楚淮到底搬去了哪里?也太远了些……” 我小声嗯嘀咕着。 “新宅子在城南,觉得慢,当然也有雪路难行的缘故——” 周凌清鲜少这样不怪腔怪调啊。 我正讶异,突然传来马车的嘶鸣声,接着听到小九隔着帘子说道,“王爷!夫人!咱们终于到啦,请下车!” 在周凌清跟小九的扶持下,被头饰跟厚重衣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的我终于安全下了马车,吐了一口浊气。 抬头间,只见眼前矗立了一座豪华的宅院,可没啥人气啊!还是我们,来得太早了些? 但还好,主人已立在门前迎宾了,也不算唐突。 “参加王爷!见过夫人!”楚淮一双眼睛扫过我与周凌清,立刻抱拳跨下台阶来迎了。 “楚大人客气了!如今你身居一品大学士,见本王又何须多礼?” 周凌清想太多了吧,人家可能只是客气一下。 “楚淮永远记得王爷的提点之恩,王爷是皇家之人,尊之敬之才是处世之道。” 楚淮着了祥云团的官服,眼里看不出风云,出口的话却圆滑好听,他说着里面请,再不多看我一眼。 这是悟了? 等我与周凌清行至门口,阿姐又迎了过来,似乎为了与楚淮呼应,她只穿了简朴的青色外衫,打扮的也十分清新,我俩站一起,怎么说呢,她是美的不自知,我是暴发户家的傻闺女。 “外头冷,明儿,快!里面请!”阿姐拉着我的手快步往里走着,转头又催周凌清跟上。 仿佛从前的过节都一笔勾销了,又好像我们之间从没有过嫌隙。 “王爷,里头就是宴客的堂厅,您先进去,我借明儿说几句体己话——”阿姐说着就拉我去了相反的方向。 “既是借,记得囫囵个儿的还回来——” “瞧王爷说的,我疼明儿都来不及,还能生吃活剥了她?” 阿姐远远的回着。 我们快步走着,不一会儿就到了小厅堂,阿姐进门关门下跪,一气儿喝成。 这又是哪一出? “明儿,那日是我猪油蒙了心,才想起那等丧了良心的法子害你!” 阿姐这做派,我满腹疑问,却还是先搀了她起来,她这次倒并不推辞,就着我的劲儿起了身,说道,“婆母平日里不是个好相与的,楚淮又一颗心不在家里,我揣着邪气却无处说,就…” “就撒到我身上来?想置我于死地?” 阿姐真以为顶着美貌就天下无敌了吗? “我并不是真你想你死…当时也是气冲了头……” “气冲了天就可以为了区区一个男人,把我,一个与你一同长大,甚至心甘情愿替你去受苦楚的人拉到地狱吗?” “你如今不…不也因祸得福……成了王妃…” “所以,我该谢谢阿姐,为我谋了这样好的前途?”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如今你贵为王妃,我也成了一品夫人,摆脱了婆母,搬了新宅,还…还有了身孕,咱们日子都好了起来,岂不该姐妹一处,和和美美的…” 我盯着阿姐,突然没有来由的烦躁,接着深吸了一口气,“所以因为你日子好了起来,咱们就要继续这段既破碎过,又仇恨过的虚假姐妹情?他日若又有什么变故呢?阿姐还要再来一次‘拉我下来’吗?你不累吗?我不累吗?我又有几条命可以这样玩?” “你从前……从不这样咄咄逼人…即便我做了什么令你不快,你也很快就抛到脑后……”阿姐许是未见过这样的我,整个人楞在了那里,她忽的闭了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不住的抖动着,“所以这次,你不打算原谅我了是吗?” “阿姐也知晓你曾做过许多令我不快的事?”我怀有一腔愤慨,仍被气得笑出了眼泪,但这一身正装实在负重太多,我找了椅子坐下,才继续开炮,“知晓我会退让,会忍耐,会过去,所以就可以肆无忌惮的一次一次的伤害了吗?我没有抛到脑后,也不曾忘记啊,阿姐,我只是想乖一点,笨一点,这样,我就能被大家怜惜记挂了……可这样得来的疼惜廉价极了,稍有风吹草动就现了原形,我不需要了,往后也不要了——” 说完我即刻推门出去了,却见小九在冰天雪地里候着,她小跑过来,笑道,“夫人你终于出来了!王爷吩咐我跟过来,王爷怕夫人找不到回来的路!” 啊,额,我环顾四周,发现的确想不起来到底拐了几个弯才了到后头的这间小厅堂——我顿时出了一头冷汗,还好小九跟来了,否则发了这样大的脾气,再推门回去问路,得多败气势! 周凌清果然周到。 但他怎么知晓我路痴的? 第二十六章 出征 楚淮游刃有余的在一众冒雪前来的宾客里来回穿梭。当然众人更是对皇上面前的红人略显谄媚,周凌清却十分端正,并表示对此不屑一顾。 “寒舍简陋,王爷屈尊了,”楚淮举着酒杯站在了周凌清旁侧。 这还简陋?显然是为后面那句阴阳怪气打的铺垫。 周凌清站起身与楚淮碰了杯,之后一饮而尽,才笑怼道,“楚大人这是长了记性,知道谦逊了——” 这厮一如既往的猖狂着,他难道不知道人家楚淮今时的身份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被提溜着就能随意扔进监牢里的小小御史了吗? “夫人,请——”楚淮并不理他,又倒了一杯,转身就要敬我。 “楚大人,恭贺乔迁——”我见此,说了吉祥话举了杯,学着周凌清的样子一饮而尽。 楚淮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夫人豪迈!”随即不再多留,又转去了别桌招待宾客。 嗯,豪迈!豪迈的人不出片刻就红了脖子。 周凌清见状递过来一杯清茶,出言讽刺,“也不必如此急于表现吧,还学别人一口闷?” 都是你带的好头。闭嘴吧。 我接过他手里的茶,仰头灌了进去,症状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热,还伴着头晕头疼,便起身往外头院里醒酒。 结果我刚摇晃着身子出了宴客厅堂的门槛,在廊下站定,就被楚淮喊住了,他疾步走过来。 “院子里冻人,夫人出去做什么?”楚淮到我跟前一边劝着,一边稍稍扶了下我的胳膊。 “院子里冻人,却使人清醒,楚大人,你回去吧,我不碍事——”我说着就扒拉开了他的手。 “可我看着你,就不清醒了,乐明。” 楚淮的声音很低,低到听不清这句话含了什么样的情绪。 “你那日说得对,从前是我冲动了,可总有一天,我会摆脱所有的桎梏,站在没有人可以指手画脚的高位,同你说,从日出到迟暮,你一直都是我盼望的那个人——” 楚淮很深情,但在我眼里很可笑,因为他的酸话让我为止一震,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并险些摔个大跟头。 “楚淮……咱们,没可能啦,你好好…对你妻子…”很神奇,他到底哪里来的勇气一边让阿姐有了身孕,一边又同我说这些话的?我努力的控制舌头不打滑,“听说她有了身孕,你别辜负了人家…朝堂的深水,你不要总趟进去……” 别到时候,我摇身一变成了小富婆,而他又蹲了大狱! “夫人不胜酒力,还是早些回府吧!” 周凌清的声音突然响在耳畔,接着伸出手搭上了我的肩。 我告辞还没说出口,便被扭带着往府外去了,一路上皆是深深浅浅的脚印。 但能不能注意下我的形象,好歹也是穿着富贵华丽的我,做狼狈状恐要落人口实啊! 不知道别人,但小九,几乎记得我每一个尴尬到抠脚的场景。 因此我一觉醒来,听着小九回忆,我只想一头钻进被子里,捂死我自己——一死百了也就罢了! “夫人,您也别这般沮丧了,其实也没什么,也不过是跳坏了马车,摔了两个跟头,抱着王爷不撒手,在院子里拖着子枫姐姐玩捉迷藏,好在马车虽然坏了,但撑到了府上,摔的跟头也没伤到脑袋,王爷也并不生气,甚至还笑得合不上嘴,最后子枫姐姐还一起帮忙把夫人抬了进来呢——”嗯很好,小九这一会的功夫又帮我回想了一遍片段。 “别说了别说了!什么时辰了?”我企图把小九的注意引开。 “戌时了!啊对了王爷说等您醒了,唤他过来!” 丢,这个注意引开了,反又到了另一件事上。 “不必去叫了,本王来了!”周凌清说着掀开门帘进了屋,一股寒气也随之袭来。 “……” 小九福了一礼,笑嘻嘻的退了出去。 “夫人,也过于不胜酒力了吧——还是在借此吐露真话?”周凌清一屁股坐在火炉旁的小椅上,隔着珠帘羞辱我。 我卧坐在榻上,一时无言,因为我,基本断片了。 “我可是做了什么事,冒犯了王爷?” 我忐忑的问道。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就是抱着本王不撒手,要同本王再结拜一次,还携着本王在雪地里撒欢跑……” “停停停……”我堵住了耳朵,祈求道,“王爷,事已至此,过去的就过去吧……” “话虽如此,但那场景很难在本王心里抹掉——” 嘶,我气极,“王爷还有旁的什么事吗?没有我这要就寝了——” “晚膳也不进几口了?” “不饿——” 咕噜噜,肚子这就唱起了空城计——打脸来得太快了些。 周凌清轻笑一声,说道,“来膳厅一同用晚膳吧,本王正好有事相商——” 感谢您的台阶,很好下。 但这个“台阶”在此不只是台阶,因为周凌清真的抛出了“要事”。 他优雅的喝着红枣银耳粥,若无其事道,“皇上今日晌午下了口喻到府上,说是闽南边界又有贼寇作乱,令本王前去平乱,再回来时,怕已过了新年,王府上下,要仰仗夫人多看顾了——” 那岂不是我的天下了? “年前宫里会宴请皇亲国戚,到时夫人准时前去即可——” 又要进宫?这天下我不要成不成? 但好像又由不得我,我放下手里的汤勺问道,“王爷何时出发?” “明日一早——”他说着,脸色肃穆起来,“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如烟那里……” “你放心好了,如烟母子,等你回来时必定安康……” 这可是我的修行,也许因我救了她们,等我死后还能谋个神仙当一当? “那祝你,凯旋归来——” “自然——” 这厮仍悠闲的进着粥饭,仿佛将要面对的不是一场战争,而是区区几个小贼。 这样相比,我就脆弱多了,当晚就失了眠,最后好不容易睡着,却又听见了战场上撕心裂肺的打杀,周凌清披头散发,一脸血迹的站在我跟前说,快给本王止血!本王要活着!!不一会,又成了如烟躺在床上哭,她说你不是要保我母子平安吗?可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你丢去了哪里!!接着我就要醒来,却鬼压床一般被封印在了梦里,直到小九听到我痛苦的呻吟,唤醒了我。 关键时刻,果然还是小九最管用。 我不住唉声,当个王妃,压力真大! 左右也是没了困意,我起了身,让小九拿了虎皮袋子来,打开了我的“百宝箱”,将止血丹药、纱布、退烧丸、睡眠散等等一股脑塞了进去。这之后我将头发用发簪随意绾起来,披了外衫奔去了亮着灯火的书房。 周凌清见来人是我很吃惊,“你这会儿如何过来了?” 我也吃惊——他竟然已穿戴好了盔甲,再晚来半个时辰,怕是人影儿都没了。 “这一袋子,许会用到——当然,我盼你用不到——”我说着递了过去。 他拿在手里来回掂量一番后三两下解开了虎皮袋的绳子,只见他先是一怔,而后低笑一声,“劳夫人念着,本王一定凯旋而归——” 当然念着,毕竟身处同一条贼船! “王爷说到做到才好……”我说着打起了哈欠。 “院子里寒气重,也别跑来跑去了,书房炉火烧得旺盛,便在此歇到天明再走也不迟,”他一手持了刀剑一手拎着虎皮蛇袋,下着最后的恩典。 “这…这就走了?”他穿了盔甲从桌案处一步步走到我跟前,由远及近,我恍惚到舌头打结。 “这就走,不打扰夫人清梦了,夫人请继续会周公——” 我看这厮最近是占便宜没够,夫人夫人的,整的还挺像那么回事。 “回见!” 我不客气的一头躺在他平日小憩的贵妃椅上——王爷的物件,果然不一样,等哪日得了机会,这榻跟绒垫我得想办法搞到我的房里才好! 我的脑海里冒出这个“妙主意”的时候,关门的咯吱声也同时响在了耳旁。这一刻,我的心突然沉了下来,但也不知是这榻的缘故,还是点着的檀香过于催眠,我竟睡了过去。 并,一夜无梦。 嗯,梦里无噩梦,却全搬到了现实里——我原以为往后我作威作福的时候到了,不曾想,我的脸已经丢得全府都是,“福”还能勉强作一作,但“威”是刷不起来的。 是的,几乎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看向我的时候都在憋着笑。就连从前日常把我吹捧到天上的小王小吴小乔也在请安的时候,喜的眉眼成了一条缝。 我问小九不至于吧,我不过醉了一个酒,也不曾做什么别的事吧。 小九说的确不至于,夫人不过绕着王府跑了一圈,边跑边哭边笑边栽跟头到雪地里,王爷在后头怎么追都追不上,最后还是夫人自己累倒在园子里的杏树下,王爷才得了机会把夫人搬回去,可夫人却挣扎了一路,所幸馨苑人多力量大…… 我扶额,行了别说了,也没别的想知道了。 第二十七章 一场乌龙 所幸整个王府里,还有一个净地,那就是,如烟阁。 如烟自从摊牌之后,身子一直都不太好,基本属于卧榻不起的状态,也因此,一整个屋子都笼罩着低沉阴郁的气氛,也并没人笑闹。 至此,那里几乎成了我唯一的“世外桃源”,可这“世外桃源”也是有短处的,便是去了就要听里头这位“仙人”伤春悲秋。 “我或许也没几日活头了——”如烟再一次双眼无神的盯着房顶同我交代后事,“我知晓你对我费尽心力,但我恐怕要令你失望了…” “这样不吉祥的话,这几日你已说了千万遍了,不许再说了——”我搅拌着碗里的汤药,期望它快些冷却,堵住这位病患的嘴。 “自王爷出征,您日日都来这样守着我,我知是受王爷嘱托,可我仍觉有愧!” 你可能误会了,我来得勤快,只因这里让我保留了最后的尊严。 “但我有一事,只得再厚脸皮求您一次,”她打断我的话,情绪激动起来,颤抖着声音道,“我死后,但愿您能待我的孩儿如己出,请抚养他平安健康的长大,也不必告知他有我这样一个没有脸面的亲娘,您就是他唯一的母亲,倘若是个女孩,请教她不要走上我的路子,若是个男孩…” “你的孩子自然是你来教养,我不会插手,所以你得健康些,快乐些,不要整日死不死的,只盼多活一天是一天也就是了——这世上,没有谁能抵得过亲娘,‘寄人膝下’这感受我曾亲自体验过。” 亲身经历者现身说法了,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况且有我在,”我将汤药碗勺放到她手里,才继续道,“连王爷都听信我这个‘再世华佗’,也请你全身心的交付给我——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身子。” 如烟看着我,良久才点了头,两颗豆大的眼泪随着她点头的动作,滑出了眼眶。 这就又哭上了。 “今日我那里还有要忙的,就不多聊了,你好好歇着——” 天天这样,我也身心受损啊,别回头人家没事,反而把我拉进了情绪的无底洞里——可这“世外桃源”外面的世界,又把我堂堂一个王妃当成一个笑话传颂! 真是两难! “嬷嬷,请代我送一送王妃!” 如烟对着伺候在一旁的嬷嬷说道。 “外头雪还不曾化全,嬷嬷只在这里守好你就是了,我轻车熟路的,无妨。” 我出声免了送别服务,起身三两步下楼,只身扎进了雪地里。 可出了如烟阁没几步,小九就迎了过来,胳膊上还托着御寒的披风。 “主子!化雪天最是冷了,您又这样偷偷过来!如烟她值得吗?”小九说着紧忙为我披上了那披昂贵的貂裘。 那咋的?我等着小吴小乔小王来请安,再帮我回忆下那日的“佳话”不成? 我听都听腻了,大家伙儿都不烦吗? “王爷出发前曾交待我瞧着点如烟阁…” 甩锅呗。 “要我说,王爷这一遭事,瞧着就像嘱托错了人,哪里能让堂堂王妃去做顾看人的伙计,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王妃是外头的街头郎中呢!” 你夸我是华佗仙医什么的,我倒还能高兴些! “你这样匆忙跑来,是有别的什么事?” 我岔开话题。 “喔!对了!是有一个事儿要与您说!”小九垫脚俯在我的耳旁,压低声线道,“有男子与姐子枫姐互通情意了!我亲眼瞧见的!” 嚯!移情够快的! “嗯…小九,你看到了什么?” 怕不是看到人家子枫跟外男说了两句话就以为人家要情定终生了吧。也许,外男不过问了个路呢? “这个外男,我曾见过一次!几日前,我去街上给您买药草,就是他在跟子枫姐姐拉拉扯扯的,那可是在闹市啊!今日竟直接来府上了!” “你小点声儿!”她的音量逐渐增高,我紧忙提醒道。 她捂住了嘴,自己嘘了一声,四处张望一番后,才继续道,“我今儿早…看见有男子进了府,那会您刚出了苑,子枫姐姐在堂前又是倒茶,又是作陪,说不定还交换了信物……” 不是,这也太无所顾忌了些吧? “在哪里的堂前?馨苑的厅堂?” “是呀!” “现在还在?” “我出来时还坐着,此时不晓得散了没——” 我听到这里,也顾不上雪天地滑,不由的加快了步伐。 我都想好了怎么给周凌清修书一封,告知他妹大不中留,要抽空备下嫁妆了。 回到馨苑,却见来人是我那憨厚哥哥。 我幽怨得看向小九,“你对你主子能不能上点心?堂前坐着的是我哥哥…” “……” 子枫正一脸苦闷的看着我哥哥,仿佛并没有发现我跟小九已然到了廊下。 “……你我素未谋面,那日为帮我抢回钱袋受了伤,我的确感激,但我也给你酬金了,是你自己不要的!”子枫一副不耐烦要赶人的架势。 “姑娘……你可能误会了…”哥哥笨嘴拙舌,话才说了个头,又被子枫怼了回去,“我误会什么?你到底想干嘛?知晓我去庄子的路便日日蹲守着…给你钱又不要!” “不不不,我没有……”哥哥用尽全身力气辩解着。 “何苦要扯谎?路边相熟的烧茶大婶都说了,你上次守了三天,才守到我!”子枫一脸我还能看不穿你小把戏的表情。 “可我是为了还你手串啊…你忘记了吗?那日我们与小贼撕扯在一起…你许不曾注意,珍珠手串摔落了,我走时捡到了,并且上次守到你,已经给你了,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吗!?”哥哥艰难的解释。 子枫是不信的,她冷哼一声,“谁知道是不是你故意摸去的,以此缠上本姑娘?再说,那你今日如何又找到府上了?我才从庄子上回来,便看在你在王府门口候着,竟都打探到这里来了!” “我今日来…是来找我妹妹的啊…” “别在这扯姐姐妹妹的!当这是哪里?”子枫说着把腰间的钱袋解了下来,扔给了我哥哥,“这都给你了!往后不要再同我纠缠了!喝了这盏茶就离开!” 子枫说完就要往外走,转身间,才看到我与小九站在厅堂门口的廊下。 子枫顿住的脚步,引得哥哥也看了过来,他看是我,便站起来,嘴角扬了笑。 “我去…去…奉…奉茶——”小九察觉到情况不妙转身就要跑。 “看不到桌前茶水冒着腾腾的热气?这样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说,又出去造谣什么了?”子枫冲上来一把揪住了小九的后衣襟。 “也…没没什么…子枫姐姐…”小九求救的看向我。 “能造谣什么?左不过是家里来了客人,去寻我罢了,你放开她,让她给我去取手炉来——” 我上前为小九解着围。 “客人?”子枫皱眉以示惊异。 “诺,我哥哥——”我指了指在场唯一的男性介绍着。 子枫在我与哥哥之间来回扫了几眼,逐渐红了脸,又过了半晌,才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哥哥也并未再计较什么,笑意吟吟的迎过来问候着,“近日过得可还舒心?” “还不错呢!哥哥为何突然来访?” 看我越发的珠圆玉润也能知道吧,就算过得不咋地,吃得绝对是人间美味。 “我有喜事要同你当面说!”说话间,他从袖口里拿出了一卷纸信递给我,“瞧,科举我得了第十六名!” 我不可置信的打开——果然!第十六名,有了个府税课司的官职! 哥哥从小并没有读书写字的天赋,这样的成绩,已然超脱平日了,也不知他私下受了多少苦楚,遭了多少罪! “真是恭贺哥哥了!这么说来,哥哥不日就要新官上任了!”我喜形于色。 他的情绪却颓丧下来,顿了顿才道,“母亲觉得管着财税是个油水差事,可我认为,堂堂男儿,苟在衙门里收税又是个什么好出路?我想做个为百姓谋福,为国家出力的人!” 读书虽不在行,报国热情倒还挺激烈。 “可这的确安稳…母亲…她是想你能平安快活的过这一生!” “我如何快活?每日一睁眼都是自己不喜欢做的事,谁能快活?” 这乱世,求个吃喝不愁也就罢了,还要什么崇高理想? “你…那你想做什么?”我问道。 他突然怔住了,显然是没细想过,只空怀了一腔热情而已。 “你擅长什么?或者你有什么本事可以造福一方百姓?”我又问道。 “许……许是没有…” “哥哥,身在其位,必谋其事,你连自己能做什么都不知道,倘若有一日做了宰丞又如何?那个时候,你但凡无能一点,就是罪过,不仅造福不得,还会带来灾难!” “我懂了…乐明……我许不过是个无能之辈…”他又丧丧的垂下了头。 “也…也并不是,哥哥字迹娟秀…为人又忠良…” “那我若投了军,能做什么?”他眼里又瞬间充满希望。 第二十八章 告别 “能有什么相干?您是王妃,是我们的夫人,我们的主子,您的哥哥我们自然要爱屋及乌,夫人莫不是想着我们不敬他才好?” 不过片刻,又变身成了那位伶牙俐齿的子枫。 我可不曾见过你尊我爱我,平日里多的是斜眼,白眼,不顺眼的向我行注目礼! 我轻“奥?”一声,而后用狐疑的眼神扫向她,直到她败下阵来,躲开我的目光,撇撇嘴角说道,“那…那没别的事我先去忙了!” 她话毕就冲进了雪地了。 我立刻回了房,把小九喊了过来,进行了一番吹捧夸奖。 “鉴于你有这样敏锐的观察力与求知欲,小九,我不得不交代给你一个新任务!”我郑重道。 她的眼里瞬间有了光,“什么任务!?” “还像从前一样,多注意下你的子枫姐姐,你若做得好,许再过不久,你子枫姐姐就要嫁出去了!” 当然要记得画大饼。 “真的吗!?那小九在所不辞!我去了,夫人——” 小九瞬间没了影——孩子是真上了心。 但她光上心也没什么用,子枫有常人没有的警觉心,小九日常的暗暗观察,她都看在眼里,因此,次次出府都能甩了小九,让她无功而返,但好在小九永不言弃,跟的次数多了,总能有那么一两次眼见为实。 但即便就这一两次,也足够我去盘问一番了。 子枫又一次在廊下愣神的时候,我走了过去。 “如今王爷不在,你有什么事犯难,同我说就是了!” 我一副知心姐姐的样子上前引导。 “你让小九盯了我这么多天…到底存了什么心思?”子枫毫不扭捏。 “我哥哥…他老实的很……” “可是他先来招惹我的!”子枫冷笑一声,侧过目,眼睛里仿佛生出了刀子,“你也觉得我不配?” 就这眼神,我敢说不配吗? “瞧你,说得什么话!我怎会有此意!”我巴不得有个厉害的嫂嫂,这样也能让我哥哥免遭人欺负。 “我是说……倘若你有意,我也许能帮到你!”我诚意满满。 “帮?怎么帮?我一个奴婢出身的下等人…”子枫低下头,半个身子靠在廊下的柱子旁。 怕是只有她自己这样自怨自艾,以周凌清对她的重视程度,她在凌王府几乎是大小姐的存在。我哥哥憨厚又不怎么聪明,能博得女子的芳心已实属不易。 因为心有爱意,所以认为对方事事都好,觉得自己处处配不上。 果然情爱令人自卑。 “那日我去新买的庄子上对账,路上被小偷扒了钱袋,却正好遇上了他,他文文弱弱的,却在听到我的呼喊之后,站了出来,话不多言追上去抱住了小偷的腿,任凭对方拳打脚踢都不撒手,我也追了过去,我们终于一起夺回钱袋,他却宁死不收谢金;第二次见,是他守在第一次相遇的地方等着我,原来那日厮打中我丢了珍珠手串,后被他捡了去,他便日日守着,等我再路过一次,”子枫像是在讲寻常故事,她低着眼帘,一字一句的说道,“这次我们相熟了彼此,我只觉京都真小,他竟然是你的哥哥,我这才最终相信你平日里的善心并不是装出来的,毕竟你有一个这样好的哥哥……我们就这样来往起来,你哥哥每每都要送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给我,唯一一次说见我脸色不好,送了许多人参来,我却每日给你送去些,让你给如烟熬了汤,我…我是想弥补我从前的过错,我怕连我的心都……配不上这样好的乐泽……” 历朝历代,英雄救美的故事,果然经久不衰。当然子枫这个浪子回头,也很精彩。 “这事儿我会与王爷说,自然让你风风光光的进了赵家——”我又承揽起了差事。 “可…可你母亲……” “放心,母亲会接纳你的……” “乐泽说,他…他在家里的安排下已经相了个尚书府家的小姐……” 原来在愁苦这个。 “相多少又有什么用?他心里又只有你一个……” 都是些莫须有的担心。 子枫这才愁下眉头,“谢…谢谢你……” 我的不用谢还在唇齿间,她就已经红着脸,跑出了老远。 小九隐在暗处,此时跳了出来,“夫人,我立功了?” 我笑道,“对!这都是你都功劳!日后记得同你子枫姐姐讨喜糖吃!” 小九乐得眼角都出了小细纹。 周凌清不在,不想我们的日子竟更融洽了,但事实远没我想象中静好。 楚淮登府的时候,大约还有半个多月便要跨年了,府上的红灯笼,对联,吉祥如意结都已经开始装扮上了,我正在指挥小九贴倒福。 “小园子里的活计,也要夫人亲自上场吗?” 我回过头,却见楚淮背手端正的站在离我十步远的白梅旁。 “府里的小厮越发懒了,楚大人大架竟也不通报一声——”我把手里的几张福扔给小九,示意他们继续,之后才走向楚淮,“王爷出征,想必楚大人是知晓的,不该此时拜访的——” “路过而已,来讨杯热茶,夫人是否成全?” 一个城南,一个城北,干啥能路过?楚淮如今也撒谎不打草稿了。 “那请厅堂里头请——” 我说着领他去了前门的厅堂,一路无话,到了堂里,我在主位落了坐,并让小厮奉了茶,楚淮顺势坐在我右手边那一列的第一个小椅上。 “我怕是不在京里过年了,我明日就要走了,”楚淮环视着四周,突然开了口,“你如今…很有高门大户夫人的样子了…” “去…去哪里?” 不详的预感像时不时传来的炮仗声,在我脑子里嘭的爆了炸。 “去关外。” “关外?” “是,关外。皇上封我做了监察都尉,并令我早日去上任——那里迟早会成为朝廷的囊中之物。” “楚大人说笑了,关外本就属周朝所有。” 把人家周凌清支走,就是为了悄无声息的把人家打下来的“小天下”据为己有吗? “你如今真是一心向他了,”楚淮抬眸看着我苦笑,随即又变了脸色,“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叫你回心转意——周凌清他这次,未必能活着回来——” “你…你们要做什么!?他从未存心害你!” 咋朗朗君子成了一个这了? “未存心害我?那几日牢狱之灾所受的屈辱又算什么!?一切全拜他所赐,总有一天我要把他踩到脚下……” 你们两口子真有意思,都喜欢把别人“踩到”底下。 “既知晓我‘一心向他’,你还在我面前这样大言不惭,就不怕我传书给他?”我呲牙说道。 “如今你的信已经传不出去了——”他的手抚上茶碗,话说的平静。 “那你今日来此,只为耀武扬威?” 我气极攻心——周凌清若死了,满府的人何去何从,我的五千金怎么办?啊呸呸,说什么五千金?到时候,周凌清数条莫须有的罪名齐发,我连小命都难保矣! “明儿,你怎能这么想我?”楚淮面生急色,“我此行不知什么年月才能回来,什么时日…才能再见你!我自然要来见你最后一面!” 我发现这“探花郎”不太行,脑子更是有问题,从前已经那么明确的说“咱俩不可能了”,还在妄想啥?我阿姐的花容月貌不够他享受吗?还是……他就是审美有缺陷? 最后还要同我说这么多,我看他就是成心的! “见也见了,楚大人请回吧,”我说着起了身,边走边整理衣袖,“还有,我并不是迫不得已才说这些话的——楚淮,我对你没有更多别的情意,这真的是真的!” 我想我眼神里的诚意已经迸发得足够了。 楚淮亦站了起来,他看向我,眼里含着笑,“你不必这样强调,这件事我知晓了——但我对你,却是满心情意,这也真的是真的!” 好了,也别互相强调了,散了吧。 “那好,请您揣着这份情意上任去吧,一路走好!” 我下了逐客令。 楚淮并不气恼,他仍笑着,微微拱手,“那楚淮先告辞了,明儿,咱们后会有期——” 接着就是他笔直挺拔的身影渐渐出了我的视线,等他完全走远,我才紧忙唤来了前门管家向他询问凌王府的处境。 管家如梦初醒,拍着脑门说道,“怪不得怪不得!大前天晚上,我瞧见府外头站了许多官兵,我还只当是王爷临行前,调来护院的,这么看来,我们…我们大家是被监视起来了?” “嘘,小些声,不要说出去!” 我嘱咐道。 管家下意识的捂了嘴,点头如捣蒜。 结果第二天就有小厮丫头几位老嬷嬷,携了家当递了辞呈。 另外一些卖身契在府里的,也跪求了来,哭着说道,原已经是被发卖了的罪臣之后,王爷这不知又犯了什么罪,他们不想一条命搭在这里,只望主子给个活路,再无他求! 我看着眼前子枫翻出来的厚厚一沓卖身书契,只觉天旋地转,头脑发懵——若周凌清有个三长两短,这些人,还有活路能逃,我呢,余生只得禁锢在这一方天地里了,哪日皇上一个不高兴,泼天脏水下来,只一条死路亘在眼前。 第二十九章 殉难 小九在忙着跑路的一群人里,显得那么与众不同,独树一帜。她用视死如归的眼神看着我说,定与凌王府共生死,同进退。 我听的热泪纵横,瞧瞧人家这大无畏精神,再看看我那藏起来,准备随时逃跑的一包金银细软,嗯,我瞬间被拉下了道德的神坛。 但事实上一切都风平浪静,除了府里走了一半的人显得偌大的凌王府空荡了些。 可就在人员锐减的情况下,小九敏锐的“八卦网”,仍“网住”了许多从关外传回来的消息。 小九的口中,楚淮在关外做官做得风生水起。具体说来就是,这位楚大人刚到关外,首先,挨家挨户发放着金银,并说关外苦寒,苦了人民群众了,往日是朝廷的不是,忽略了这方百姓,从今而后再也不会了!往后,天冷发御寒棉被,天热发暑热补助,税收也只取大家余粮的百分之五,如果你的余粮没到平均水平,那好,不仅不收税,朝廷还要给你补足到平均线!淳朴的人民群众叫着好,却仍然说不行啊,我们不能见利忘义,凌王爷呢,咋不派他来管辖我们!我们只信任他!这时楚大人来一波更秀的操作,他在市闹处命人建造了一个周凌清的铜像,说,我们永远记得凌王爷! 这不是咒人家周凌清活在人民心中吗?人民也能同意? 我提出了疑问。 小九说让我别着急,接着听她把话说完。 我做着请的姿势,小九继续讲了下去,她说楚大人跟人们说,我们永远记着凌王爷!可凌王爷是皇室中人,天天在关外吃沙土也不行啊,人家迟早是要回京都享受富贵的,再说来关外也只是丰富履历,人家就不属于这里!说没有凌王爷,朝廷保证能让大家过得更上一层楼,大家放心!我们今天给王爷建个铜像,为王爷祈福,祝福王爷!也是大家的一片心意! 这之后人民心悦臣服了。 我从前还只当楚淮是个书呆子,如今看来,是个当官的料了,这样三言两语不仅收买了群众的心,还为人们群众找了“见义忘利”的借口——诺,不是不让你们凌王爷来,是人家不稀罕来,人家在京都忙着享受翠绕珠围,荣华富贵,亏你们还这样一心惦记着——这最后随随便便又来了个挑拨离间。 一箭三雕啊这是。 小九嘴巴撅出天际的表示着自己的不开心还因为她还收到了家人来的信,爹娘不识字,便口述弟代笔,信里说,你快回来吧,人家凌王爷以后不回关外的,你难不成想在人家家当一辈子奴婢?时日久了,哪里还有关外时攒下的主仆情?到时候你受欺负了找谁去?爹娘离得远,又看顾不到。见信立回。 “见信立回”,也不知晓是让立回个信,还是立回家去,总之都是不能实现的。 信是出不去的,小九是不回去的。 小九再次哭着同我起誓,要与凌王府共存亡。 这孩子小小年纪,气性倒挺大,动不动就要以死明志。 我说如今还没到白热化的阶段啊,这不啥事儿没有吗?府里也不过才走了几个人!我们吃喝没断!周凌清死讯也没传来啊! “郭公公到——” 我劝解的话刚落地,宫里就来了人。 之后是数十箱的金银珠宝鱼贯而入。 “咱家今日是来请夫人节哀的,王爷已在战场殉难,我军败了——” “……” 金手指为什么,一定要,点到,奇怪的地方? 我的脑子轰隆一声巨响,眼前黑了一片。 这位王公公,尖着嗓子宣出了皇上对凌王府后续的一些赏赐与抚恤。 具体是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到,他走后半个时辰,我看圣旨才知晓,这奖赏的也太多了些吧,这几乎是,买了周凌清一条命啊。 这些钱足够我成为名副其实的小富婆了啊,可我,怎么就开心不起来呢?不仅没有喜悦,眼睛里还像进了风沙,有泪水断了线似的往外涌着,我这,如何又上了道德的神坛? 我原本问心无愧了啊——要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小厮丫头奶妈,有卖身契的,没卖身契的,我无条件全放了他们自由,此举只为安插周凌清的几位护院亲信到“跑路”群众里,给他送信啊,七八个同时送出,如何也能收到一封啊。 他时运咋就这么不济…… 大约我的样子吓到了小九,她跪倒在我的身侧哭喊着夫人——她明明就在我身边,我听着她的声音却像透过数里传过来似的。 此时子枫同一众家眷蜂拥而至,她们个个深情凝重,瞧见我与小九哭做一团,才最终慌了神。 “所以…是……是真的…王爷去了?”子枫早失了冷静,却故作镇定,苍白着嘴唇问道,“那么,王爷遗体呢?现在何处?” 我摇头,还没来得及问,人宣旨的公公就走了啊。 子枫突然激动起来,她前后摇动着我,“没有遗身,怎么就能认同他去了!?夫人,振作起来啊!” “别…别晃了…我头晕……”子枫力气也太大了些,这样前后摆动,真让人想吐,“你们别慌,容我想一想,还有,此事先不要让如烟知晓——各位一定保密……” 小王小乔小吴出奇的安静,此时我所求,也皆配合,我想她们也知晓荣辱与共,生死同根。 此时府外的官兵撤了一半,宫里又派了内务府的人来安置丧事,我同管事的人要求见周凌清最后一面,不曾想,管事的人说周凌清死不见尸,皇上命人给他立个衣冠冢也算是全了兄弟之情。 我看狗屁兄弟情,好歹尸身也得找到啊。 周凌清真倒霉。 两日之后,宫里宫外仍是一片新年红,唯凌王府完全撤了喜庆,染了缟色,吊唁的人纷至沓来,却并没人关心棺椁里的周凌清是否完毕,这一切不过是皇上为显兄弟情义做的漂亮样子。 母亲父亲最先来的府上,他们哭的伤心,仿佛死去的是自己的孩子。 “父亲,母亲,我有事要进宫面圣!扮成婢女也好,小厮也罢,小公公也无妨!你们能不能……帮帮我!”等他们哭完这一遭,我才上前请求。 “明儿,不是为父不帮你,而是…皇上说了新丧不宜面圣,且就连新年宫宴都将凌王府除了名儿,你去了又能说什么?凌王爷他,人死不能复生,你何苦还要冒险做让人厌弃的事,皇上仁义,你若踏踏实实的,定然能衣食无忧啊…” 父亲擦干眼泪,分析了一番实况,但其实完全没必要说这么许多,就只拒绝二字即可,我听得懂。 “母亲呢…母亲作为命妇除夕前一日要给太后请安…能否……”我转头看向母亲。 “明儿,圣旨不可违啊…你三番两次的往宫里递过话了,皇上也回的明确,那是不想见你啊…” 母亲颇作为难。 好一个圣旨不可违。 我原也不曾抱太大任何希望,这下好了,不必有希望了。 父亲母亲前脚走,阿姐就来了,我并没有好脸,因此她并未多说,只单给周凌清上了三炷香。 哥哥来得最晚,是忙完差事才来的府里,却同我在灵堂跟前,一直守到入夜。 我让子枫带他去后头稍作歇息,他却一度拒绝,小心翼翼的看着我说道,“乐明,你别难过……我…我们都陪着你,若有要帮忙的,你只肖说一句…哥哥在所不辞——” “我要进宫,你能帮到我吗?”我双目无神的目视前方,他怎么帮我呢,以他的职位平日根本够不上进宫。 “可以!”哥哥思索良久,眼神坚毅的看向我,“我能帮你——腊月二十八,连我也要进宫述职,到时你只要扮作我的侍从,便能上了殿堂面圣——” “也就是,后天?”我缓缓的扭头看向他,嘴角抑不住的上扬。 只见哥哥重重的点着头,“后天。” 我高兴间,却无意中瞧见哥哥脸色比刚来时,苍白了许多——是我大意了,他生来娇贵,从未像今日这样辛劳过,我只好再劝道,“那好!我们约定后天再见——现在,你同子枫去后头喝口茶,我…要与王爷说两句——” 他听了这话才随着子枫去了后头歇息。 我其实并不想同“周凌清”独处,但此时灵堂里只剩了我与他。 他的盔甲正安静的躺在棺椁里,香火烧着,纸钱也在不断的成为灰烬。 周凌清,我一直不能相信那里头是你,你这样嚣张跋扈的人,即便是真的死了,此时也会现身吧,对眼前的一切挑剔着,并从头到脚的数落我。 嫌纸钱面额不够大,铜钱剪的不规整,门口高高吊着的白色大花不合你的心意,你这样喜静的性格,还有这么多人到你跟前烦你,我竟还默许了,说我欺负死人不会说话,临了临了,没一件事合你的心意。 我几乎能想象出,你暴跳如雷的样子,但你似乎是真的不会出现了,也不会再同我冷着脸了。 第三十章 死要见尸,活要见人 他或者真的不在乎了,这样大的烂摊子,转眼就丢给了我。 这厮忒无情了些。 我正埋怨着,思考着往后何去何从,徐嬷嬷就赶了过来。 她人还没踏进厅堂,声音却先到了,“王妃!不好了!如烟……如烟知晓王爷辞世之事了——” 我腾的站了起来,“从哪里知晓的?!” “那会我我在后院里监看看他们熬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我回去后,是伺候在一旁的丫头说的,说是如烟阁来了客,听如烟唤来人为郭大人,许是吊唁王爷的人,也与如烟熟识,顺路拐到如烟阁了一趟,这之后如烟就开始捣不过气儿了,老身……知道王妃忙着,却也没别的法子……” 徐嬷嬷眼睛通红,硬生生的憋着哭腔道着前因后果。 我听她说着,卸下了孝衣,紧忙随着她赶去了如烟阁。真不知道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这辈子摊上一群活祖宗。 如烟阁内,如烟刚缓过劲儿来,正在同丫头讨水喝,我三两步扑到床边,摸起她脉门,她这会才瞧清来人,水也不喝了,抓着我的手哭道,“王爷呢?王爷呢!?王爷出征还未回来吗?” “王爷暂时…” “你不要骗我了!不要骗我了!他死了是不是!他死了对不对!郭大人方才亲自到府上同我说的,他死了!”如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的衣袖在他手中被抓的变了形。 “‘郭大人’便是你口中那位不惜财力教养你的人?” 我抓到了盲点。 如烟哭得悲切,却也点了头。 我即刻让人喊了门房的管家来,问了问今晚郭姓人有几位过了府。 管家道,入夜只来了位郭公公,不过片刻,又匆匆走了。 我眼前顿时明朗许多,让徐嬷嬷清了场,我才安慰起如烟,“这下可瞧见了?那郭大人,哪里是郭大人?不过是宫里的一个公公,皇上身边的亲信,他的话你也要信?” 我安抚她半躺下来,如烟这时才冷静了几分,却仍然不信我的话,“可嬷嬷也好,这些丫头也罢,整日都哭丧着脸,嬷嬷更是出神间就红了眼眶,门口的红灯笼撤的干净,王妃可不要骗我——” “我不骗你,如烟,”我的手还搭在她的脉门上,却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王爷他,如今,最多是生死未卜——” “那就是,也有可能…” “对——” 我的一声对,如烟虚弱的脉搏忽得又跳得激烈起来。 听我说完啊,“但,也有可能活着啊——” 我继续劝道,“我知晓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但为了劝解你,我只得大逆不道了——王爷若去了,你便是唯一有身孕的人,王爷血脉延续只你一人可做,明日被封了侧妃也未尝不可,你原意就不想再‘颠沛流离,为人鱼肉’,如此,岂不是圆了你的心意?倘若,王爷活着回来,因了你的身份,他未必给你更多的宠爱,两者相较,一个一朝成了侧王妃,另外一个,许是要被夺走孩子,幽禁在如烟阁一辈子……” “真是多谢王妃为我盘算了这么多,但如烟区区一个小小女子,并无雄心壮志,这孩子只因为王爷,才来到世上,王爷若不在了,我们娘俩儿一起去陪他!” 倒是个真心且犟的女子。 “如此,才是应了宫里那位的心意——他能派人进了如烟阁,怎么就不能直接杀了你们母子,以绝后患?况且你还曾背叛过他,你如今没有利用价值他为何不直接送你西去?”我顿了顿,才又道,“因为王爷,如今不在了——他根本不把咱们放在眼里,我明明告知全府,包括宫里派来帮衬的人,我一再强调,不许告知你王爷逝世之事,可他偏要派郭公公就这样实名儿真姓的来同你说王爷的死讯,让你难受,折磨你,而后看你油尽灯枯,自己却不费吹灰之力,令亲者痛,仇者快!我说了这么许多,你若明白,就该知晓我的苦心!” 如烟拿着巾帕擦着了泪,似懂非懂的点头,“不能叫他如意!” “对!所以你要多吃多喝多笑!生下来一个健康的宝宝,如果他不想让满朝文武,皇亲国戚心有成见,他就不得不顾着你们孤儿寡母!” 如烟听了一口闷了一旁温着的汤药,再一次重重的点了头。 而我也终于散了一身冷汗,天天这样哄人家,谁偶尔也来帮我拎得清楚点? 等如烟安顿下,我才回了馨苑,此时已过了子夜,我平日最怕妖魔鬼怪,今天却出奇的胆大,满脑子想着,周凌清若能现身见一见我就好了,我得跟他好好唠唠我的工钱,总之五千金是远远不够的! 馨苑里,小九来来去去的帮我搬弄着洗漱的热水,我却没了心气儿,连日来的劳累,让我只想卧到榻上,赶紧入梦去。 可还没来得及睡下,便在茶几上趴着进了梦里。 很遗憾,周凌清没入梦来,只觉被鬼压床了似的抖醒了自己。 小九在一旁守着凉透了的热水睡得香甜——许是方才没忍心唤醒我。 我为他披了外衫,又游神一样飘去了周凌清的灵堂,我不困,不饿,不累,只想尽快死了见尸,活着见人。 怀着这样的期待,终于到了腊月二十八,哥哥领我去皇宫“面圣”,我穿着他带来的侍从衣服,跟着他上了马车。 我们面对面坐着,却不知说什么,我想道谢,却又咽了回去,此事若激怒了皇上,搞不好要连累了哥哥,只一个轻飘飘的谢字,又才重几斤? 哥哥看出了我的忐忑,他伸出手抚摸着我的头顶,拍了拍,“你不必心生不安,小时候人人都说我笨,连乐平都为有一个我这样的哥哥感到耻辱,只有你,处处在乎我的尊严,一声声哥哥甜甜的喊着。我真的非常高兴,如今有一天,你也能用上我——” 他的这番话听下来,我是心虚的。我所有的恭维,夸赞几乎都是不走心,顺口出来的,却不想他记了这么多年。 我点点头,眼神移到了别处。 皇宫正午门外,停了车,我背着书卷远远的跟在哥哥身后。 经过长长的宫街,终于到了内阁殿上,官员来的并不齐全,来了的却依着官位大小站在了自己的位上,哥哥停在了左列倒数第三的位置,而我在玄关处混进了一众侯着的侍从里。 再过了约有半个时辰,才热闹起来,内阁里挤满了人,各官员,皇亲,王爷都在其中。 直到最后才是皇帝的隆重登场,一众人都屈膝跪了下去,我也随着众人扶了地,等他坐上宝座才有官员们逐次念起年终结言。 主要的官员报告完毕,他抬手翻起书卷要点将上前述职。 我抓住机会高高举起了手,“皇上,我有话说!” 我喊着从侍从里冲了出去,御前侍卫眼疾手快,很快拦住了我,皇上大约只听到了喧闹声,瞟了一眼过来,说道,“上前回话——” 我这才挣脱了侍卫的束缚,连滚带爬的去了前面。 我伸手整理了仪容,又福了一礼,而后直视于他,“人人都忙着过年,官员们一年来也都收获颇丰,只凌王府,在一片缟素里,悲痛欲绝——” 皇上记性倒好,听出了我的声音,他抬眼瞧着我,仍是一张波澜不惊的脸,“原是凌王妃,凌亲王尸骨未寒,你不为你的夫婿守灵,这般奇装异服的过来,有何事?” “皇上不肯见我,我自然要想自己的法子——” “朕何时不见你了?你有何事速速道来,这里是内阁,岂是尔等妇人能随意踏足的?”我听不出他的情绪,却也知道他不耐烦了。 “王爷为国捐躯,如何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衣冠冢立在那,皇上作为王爷的兄长,难道能问心无愧?乐明今日不是王妃,只作为王爷的妻子,来求一个公道!”我跪了下去,声泪俱下,“请皇上把王爷的遗身寻回来,皇上若不想再沾手此事,请让人带乐明到王爷牺牲的地界,乐明亲自去找——”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该下个恩典了吧。 “朕能看出来你是有情义之女子,但凌亲王一队八人只身进了敌人腹部,一场乱战之后,早就血肉模糊,况且从消息传回到现在,已有八天时间,即便有尸骨也早就……” “即便如此,乐明也要当场死心——”我再次盯上他,一副非去不可的样子。 “那好,朕成全你,给你一队精锐,领你去死了心也好——” “乐明还有一事相求——府里有一姬妾已有三四个月身孕,王爷的一众遗孀,乐明走之后还请皇上善待。”我说完磕了一个头。 “你倒思虑的全,”皇上看向我,眼睛深不可测,“府里姬妾有孕,为何不早日上报内务府?” “如烟身子瘦弱,未知可否保过三月,臣弟想着晚些再报也不迟——” 内阁的门,突然开了,我闻声扭过头,只见来人周凌清是也。 我的脑子翁的炸了锅,片刻后,穿过重重人群奔了过去,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第三十一章 死要见尸,活要见人 他或者真的不在乎了,这样大的烂摊子,转眼就丢给了我。 这厮忒无情了些。 我正埋怨着,思考着往后何去何从,徐嬷嬷就赶了过来。 她人还没踏进厅堂,声音却先到了,“王妃!不好了!如烟……如烟知晓王爷辞世之事了——” 我腾的站了起来,“从哪里知晓的?!” “那会我我在后院里监看看他们熬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我回去后,是伺候在一旁的丫头说的,说是如烟阁来了客,听如烟唤来人为郭大人,许是吊唁王爷的人,也与如烟熟识,顺路拐到如烟阁了一趟,这之后如烟就开始捣不过气儿了,老身……知道王妃忙着,却也没别的法子……” 徐嬷嬷眼睛通红,硬生生的憋着哭腔道着前因后果。 我听她说着,卸下了孝衣,紧忙随着她赶去了如烟阁。真不知道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这辈子摊上一群活祖宗。 如烟阁内,如烟刚缓过劲儿来,正在同丫头讨水喝,我三两步扑到床边,摸起她脉门,她这会才瞧清来人,水也不喝了,抓着我的手哭道,“王爷呢?王爷呢!?王爷出征还未回来吗?” “王爷暂时…” “你不要骗我了!不要骗我了!他死了是不是!他死了对不对!郭大人方才亲自到府上同我说的,他死了!”如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的衣袖在他手中被抓的变了形。 “‘郭大人’便是你口中那位不惜财力教养你的人?” 我抓到了盲点。 如烟哭得悲切,却也点了头。 我即刻让人喊了门房的管家来,问了问今晚郭姓人有几位过了府。 管家道,入夜只来了位郭公公,不过片刻,又匆匆走了。 我眼前顿时明朗许多,让徐嬷嬷清了场,我才安慰起如烟,“这下可瞧见了?那郭大人,哪里是郭大人?不过是宫里的一个公公,皇上身边的亲信,他的话你也要信?” 我安抚她半躺下来,如烟这时才冷静了几分,却仍然不信我的话,“可嬷嬷也好,这些丫头也罢,整日都哭丧着脸,嬷嬷更是出神间就红了眼眶,门口的红灯笼撤的干净,王妃可不要骗我——” “我不骗你,如烟,”我的手还搭在她的脉门上,却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王爷他,如今,最多是生死未卜——” “那就是,也有可能…” “对——” 我的一声对,如烟虚弱的脉搏忽得又跳得激烈起来。 听我说完啊,“但,也有可能活着啊——” 我继续劝道,“我知晓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但为了劝解你,我只得大逆不道了——王爷若去了,你便是唯一有身孕的人,王爷血脉延续只你一人可做,明日被封了侧妃也未尝不可,你原意就不想再‘颠沛流离,为人鱼肉’,如此,岂不是圆了你的心意?倘若,王爷活着回来,因了你的身份,他未必给你更多的宠爱,两者相较,一个一朝成了侧王妃,另外一个,许是要被夺走孩子,幽禁在如烟阁一辈子……” “真是多谢王妃为我盘算了这么多,但如烟区区一个小小女子,并无雄心壮志,这孩子只因为王爷,才来到世上,王爷若不在了,我们娘俩儿一起去陪他!” 倒是个真心且犟的女子。 “如此,才是应了宫里那位的心意——他能派人进了如烟阁,怎么就不能直接杀了你们母子,以绝后患?况且你还曾背叛过他,你如今没有利用价值他为何不直接送你西去?”我顿了顿,才又道,“因为王爷,如今不在了——他根本不把咱们放在眼里,我明明告知全府,包括宫里派来帮衬的人,我一再强调,不许告知你王爷逝世之事,可他偏要派郭公公就这样实名儿真姓的来同你说王爷的死讯,让你难受,折磨你,而后看你油尽灯枯,自己却不费吹灰之力,令亲者痛,仇者快!我说了这么许多,你若明白,就该知晓我的苦心!” 如烟拿着巾帕擦着了泪,似懂非懂的点头,“不能叫他如意!” “对!所以你要多吃多喝多笑!生下来一个健康的宝宝,如果他不想让满朝文武,皇亲国戚心有成见,他就不得不顾着你们孤儿寡母!” 如烟听了一口闷了一旁温着的汤药,再一次重重的点了头。 而我也终于散了一身冷汗,天天这样哄人家,谁偶尔也来帮我拎得清楚点? 等如烟安顿下,我才回了馨苑,此时已过了子夜,我平日最怕妖魔鬼怪,今天却出奇的胆大,满脑子想着,周凌清若能现身见一见我就好了,我得跟他好好唠唠我的工钱,总之五千金是远远不够的! 馨苑里,小九来来去去的帮我搬弄着洗漱的热水,我却没了心气儿,连日来的劳累,让我只想卧到榻上,赶紧入梦去。 可还没来得及睡下,便在茶几上趴着进了梦里。 很遗憾,周凌清没入梦来,只觉被鬼压床了似的抖醒了自己。 小九在一旁守着凉透了的热水睡得香甜——许是方才没忍心唤醒我。 我为他披了外衫,又游神一样飘去了周凌清的灵堂,我不困,不饿,不累,只想尽快死了见尸,活着见人。 怀着这样的期待,终于到了腊月二十八,哥哥领我去皇宫“面圣”,我穿着他带来的侍从衣服,跟着他上了马车。 我们面对面坐着,却不知说什么,我想道谢,却又咽了回去,此事若激怒了皇上,搞不好要连累了哥哥,只一个轻飘飘的谢字,又才重几斤? 哥哥看出了我的忐忑,他伸出手抚摸着我的头顶,拍了拍,“你不必心生不安,小时候人人都说我笨,连乐平都为有一个我这样的哥哥感到耻辱,只有你,处处在乎我的尊严,一声声哥哥甜甜的喊着。我真的非常高兴,如今有一天,你也能用上我——” 他的这番话听下来,我是心虚的。我所有的恭维,夸赞几乎都是不走心,顺口出来的,却不想他记了这么多年。 我点点头,眼神移到了别处。 皇宫正午门外,停了车,我背着书卷远远的跟在哥哥身后。 经过长长的宫街,终于到了内阁殿上,官员来的并不齐全,来了的却依着官位大小站在了自己的位上,哥哥停在了左列倒数第三的位置,而我在玄关处混进了一众侯着的侍从里。 再过了约有半个时辰,才热闹起来,内阁里挤满了人,各官员,皇亲,王爷都在其中。 直到最后才是皇帝的隆重登场,一众人都屈膝跪了下去,我也随着众人扶了地,等他坐上宝座才有官员们逐次念起年终结言。 主要的官员报告完毕,他抬手翻起书卷要点将上前述职。 我抓住机会高高举起了手,“皇上,我有话说!” 我喊着从侍从里冲了出去,御前侍卫眼疾手快,很快拦住了我,皇上大约只听到了喧闹声,瞟了一眼过来,说道,“上前回话——” 我这才挣脱了侍卫的束缚,连滚带爬的去了前面。 我伸手整理了仪容,又福了一礼,而后直视于他,“人人都忙着过年,官员们一年来也都收获颇丰,只凌王府,在一片缟素里,悲痛欲绝——” 皇上记性倒好,听出了我的声音,他抬眼瞧着我,仍是一张波澜不惊的脸,“原是凌王妃,凌亲王尸骨未寒,你不为你的夫婿守灵,这般奇装异服的过来,有何事?” “皇上不肯见我,我自然要想自己的法子——” “朕何时不见你了?你有何事速速道来,这里是内阁,岂是尔等妇人能随意踏足的?”我听不出他的情绪,却也知道他不耐烦了。 “王爷为国捐躯,如何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衣冠冢立在那,皇上作为王爷的兄长,难道能问心无愧?乐明今日不是王妃,只作为王爷的妻子,来求一个公道!”我跪了下去,声泪俱下,“请皇上把王爷的遗身寻回来,皇上若不想再沾手此事,请让人带乐明到王爷牺牲的地界,乐明亲自去找——”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该下个恩典了吧。 “朕能看出来你是有情义之女子,但凌亲王一队八人只身进了敌人腹部,一场乱战之后,早就血肉模糊,况且从消息传回到现在,已有八天时间,即便有尸骨也早就……” “即便如此,乐明也要当场死心——”我再次盯上他,一副非去不可的样子。 “那好,朕成全你,给你一队精锐,领你去死了心也好——” “乐明还有一事相求——府里有一姬妾已有三四个月身孕,王爷的一众遗孀,乐明走之后还请皇上善待。”我说完磕了一个头。 “你倒思虑的全,”皇上看向我,眼睛深不可测,“府里姬妾有孕,为何不早日上报内务府?” “如烟身子瘦弱,未知可否保过三月,臣弟想着晚些再报也不迟——” 内阁的门,突然开了,我闻声扭过头,只见来人周凌清是也。 我的脑子翁的炸了锅,片刻后,穿过重重人群奔了过去,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第三十一章 又活了 “夫人,殿里人多,你矜持些——” 周凌清的右手抚摸着我的后背,低头在我耳边轻语道。 “这…这不会是梦吧……”恍惚间,我只觉不真实,抬眼一瞬不动的看着他,两只手紧紧拽上他的衣袖。 “不是梦,有温度对不对,”他几乎半猫了腰,用他的脸颊触碰着我的脸。 是啊,温热并伴随着阵阵血腥味! 我这才恢复了神智,一下跳出一丈远,不由的耳红脸烫。 周凌清笑看我一眼,“乖,外头等我——” 他说完大步去了御前,等我反应过来,抬脚的空档,为时已晚。 只见他将左手的包袱扔到地上,圆滚滚的包裹在地上滚了几下,许是绑的不够结实,最后滚出来了一个人头。 “葛兰王郑柯已死,贼寇竖了白旗,大周边境往后再无战乱,皇兄请派使节去做收尾事宜——” “……” 我依稀记得,只是让他驱逐南人,也没让他杀到人家老窝啊。 皇上听了,眉开眼笑,“好!好!好!大周战神非凌亲王所属!传下去,凌亲王,特等功,头衔再加一等——” 这之后又赏了许多金银,多位大臣上前寒暄祝贺,半晌才放周凌清回府梳洗换衣。 我同哥哥摆了摆手,便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的身后。直到上了马车,我才注意到他的这身“打扮”。 怎么说呢,已经衣衫褴褛到丐帮人士的程度,棉裤张着嘴漏出了棉花,出行时穿着的铠甲早就不翼而飞,衣衫上混杂着血腥与汗气,在狭小的空间里既扎眼,又难闻,头发也长得乱七八糟,胡子拉碴更是不在话下——怕是已有数日未梳洗了。 “嘘——肩膀借我眯个神儿。” 我嘴巴才张了张,他就噤了我的声,歪头躺在了我的肩上。 真是五味杂陈。 除了难闻的臭味外,竟另外嗅到了一丝发自心底的喜悦——是的,我可真开心,为我的五千金,也为他的凌王府。 大约是有人快马到府上报了信儿,等我们进了院子,白事丧仪上用的东西,已撤了大半,并换上了喜庆的灯笼对联。 但仍有部分还在拆除进行中,周凌清看着眼前的一切,嘴角抽搐,“夫人,这欢迎仪式也太别致了些——” “不…不不,是传来你的死讯后,皇上差内务府的人来帮忙置办的——” 不是甩锅,纯叙述事实。 “他真有心了——”周凌清式的阴阳怪气,重现江湖。 子枫小九携了一群人上来,看稀罕一样把周凌清团团围住,也顾不上周凌清还是流浪汉打扮。最终还是在我的提醒下,才簇着周凌清去了洗浴房。 而我此时突然疲意来袭,回到馨苑,头挨了枕头就睡的深沉,似乎是要把这些日子没眠成的夜通通补回来,也仿佛是周凌清的归来,让我悬着的心落了地。 良久,我再睁眼的时候,周凌清已换了干净的衣衫,他坐在火炉前,捧了一卷书,持了一盏茶,正岁月静好。 “你醒了?”他的眼睛并没有从书卷上离开,身子也还是窝在软垫里,只是嘴巴轻轻出了声。 “嗯……你去瞧过如烟了?” 你的骨肉全仰仗我才到了现在的年月,你加多少金银感谢我,才能不辜负我这段时日付出的心血? 他像没听到我的话,并不作答,只专心致志的低头看书。 “那三位姬妾…你可同她们…” 这次我话才说一半,他就颦了眉打断,“你怎么整日还是那么多的话?” 那我不找话,就俩人尬在这就好了? “我与众人已一同进了晚膳,如烟那…也去过了。”他究竟还是答了我问的,而后起了身将书卷放在一旁的茶几上,往床榻这头走了过来,“你几乎睡了一天,我听子枫说了,你今日在内阁奇装异服的装扮,原是扮做侍从去见不想召见你的皇上,要同他求个旨意,亲自南下寻我尸骨。乐明,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能活着,也多亏了你差人送的信——” 他立在床头,眼神柔和到像换了一个人,“可你如何知晓我许会做自己人的冤死鬼?” 我回道,“楚淮去关外任职之前来辞行,说你要丧身在闽南,那时我就粗略知晓,是皇上要你死,赢了,死在回来的路上,输了,死在战场上。” 周凌清听了,微微挑眉,“你这楚淮哥哥也忒沉不住气了,”他哼了一声,又道,“不过你也猜对了,我的确被设了千百种死法,去之前我也曾有疑虑,有镇南大将军在,小小贼寇,又何须我奉旨征南?等我去了才知,大将军已接了旨,带着十万大军去了边疆维和,只剩一小将带着数千人守城,贼寇正是此时来犯,而我带的人马与那小将加起来也不过五千人,敌方却是我们的十倍。一战后,我收到了你托人送来的信,才敢笃定了想法,这一切许是个圈套。二战时,我在战场上与一队精锐假死,找机会着了敌军盔甲,进了敌人内部,才探知到,原来,真的是个陷阱——边界小城,是咱们皇上送给葛兰王的‘礼物’,条件是取了我的性命,他原就放弃了那里……” 人家要放弃自己的领土换取你的死,你倒好,给人家把葛兰小国打成了附属小国。 “让你担惊受怕了,乐明——”周凌清又抚上我的头,“说吧,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真的吗?” “君子一言——” “王爷,我想……什么都不如金钱来的实在,不如你再多加一万金?” 我眼看着他眼里的星星暗了下去,手在我的头顶静止了动作,方才一脸的和颜悦色越发凝重了去——不是吧,我也没有狮子大开口啊,你那库房多少箱子宝物,随便几个就能换一万金了! “你为本王做了这么许多,就只为这一万金?”他收回了手,瞪着眼睛。 合着是觉得一万金少? “那……当然,也可以适量多些,多多益善,多多益善,哈哈哈啊哈哈……” 不对啊——我的笑逐渐收了起来,这厮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不像是在营造“任我狮子大开口”的气氛啊。 他猛的转了身,改了口风,“还敢提金银?本王不在的时日,瞧瞧你把王府营成了什么样子!竟还让人在府里为本王做起了丧事!还有,满府仆人,光小厮就跑了三十人!还有脸面提一万金?” 这是啥丑恶嘴脸?天地良心!不这么着,咋给你送信啊,外头官兵那样重重围着,这人咋喜怒无常? “我这不是为了……” “不必狡辩!” 他说着撩开珠帘大步踏了出去。 这厮不是一向大方吗?如何一万金就暴露出本性了。 我气得牙齿咯咯做响,唤了小九来,随即吩咐道,“给我在膳厅备一桌饭菜,现在就要吃!” 吃穷这厮?吃得他变卖家产,流落街头! 小九传了饭,复回到了屋里,她搓着手,急慌慌的走到榻边,“王爷才回来一天,如何又吵了起来?” “你家王爷令人捉摸不透,谁晓得为个啥?” 我趿拉着鞋下了床,自顾自的倒了一杯茶。 “主子,你别计较这么些,王爷能活着回来,已是大幸!方才我去扔那身‘破烂’衣服时,看见许多血已经浸透了纱布,染到了衣衫上……” 小九话里透着心疼。 “这倒只字不曾提起——”我很意外。 “王爷不提是不想您担心,今儿晌午还嘱咐我们也不要提起呢——”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小九理直气壮的回道,“我这不是瞧见王爷黑着脸出去了,想让您往后多疼疼王爷!” “你操心都操到我身上来了?” “不是!我是怕您的位子被抢了去!”小九走到我的身旁,鬼头鬼脑的低声说道。 被谁抢了?如烟吗?那正好啊,一大家子人大团圆,我也重获自由,你好我好大家好! 她看我不当一回事儿,急得直跺脚,“您不知道,傍晚时,王爷让我带人去给几位死里逃生的兵士行赏接风,结果您猜我听了什么?” 我摇摇头——小九可以啊,跟谁都能唠! “我听兵士说,王爷跟守城的将领有些眉来眼去……”小九低着声线,左顾右看,像是怕被人听了去。 我喝进嗓子眼的水,又喷了出来,目瞪口呆道,“王爷…还有这爱好?” “您想到哪里去了!我口中的将领是位女将!”小九红着脸反驳,“我是说,他们在战场上,白天打仗,夜晚研讨战略,这样日夜在一起,只怕要生了情愫!听说那女将还为王爷挡过一刀,人家这样同生共死过,到时候,您又无所出,被扫地出门可如何是好?” 我略作沉思——可那又有什么不好,我有五千金打底,这半年多也攒了许多银钱,出了府,赛神仙! “这都不是该你操心的,王爷若想要下堂糟糠妻,谁也拦不住——” 赶紧下了吧,谁拦我跟谁拼命。 “王妃心真大!” “小九心真小!” 看她丧着脸,我赶紧催她去催催我的珍馐宴——我俩实在不必为此事争论不休。 第三十二章 宫宴 无论如何,到目前为止,我仍然是“不容小觑”的唯一凌王妃,谁管明天什么样呢? 明天什么样,我是管不了的。 就像刚除了名的宫宴,这就又差人宣了旨入宫同庆,还能抗旨不去不成? 当然不行。 我研究抗旨事宜,小九发愁我的肚子。 她来回踱步数十次,盯着我的下腹不移眼,“主子,您昨晚吃得也太多了些!现下都还鼓作一团,再加上您原就胖了些,这下好了,一个月前就赶制出的新年宫装是塞不进去了!” “谁晓得一大早还能来宣旨又让进宫吃席了?” 早知如此,我怎么也要临时抱抱佛脚,又怎么会暴饮暴食呢? 小九拎起摊在床上的新衣,唉声叹气的赞同着,“谁说不是?但王爷昨日活着回来了,正巧赶上了今日的宫宴,哪里有不让建此奇功的人不吃宫宴的道理呢?别的倒也没什么——只是,王妃上次醉酒的事到如今还时常有人提起,我担心若这次宫宴撑坏了衣裳,不知这个笑话又要闹多久。” 打住! “那不是好说?王爷有的是钱,去街上的成衣铺子买个现成的鲜艳颜色的不就是了?” 小九得到了点拨,喜了起来,片刻却又愁得皱了眉,“可入宫的宫装是有规制的…哪里敢卖王妃行头的成衣铺?” 我看小九的机灵劲儿随着年岁生长,都消磨殆尽了,于是继续“点拨”,“王爷有的是钱,你多塞些钱,让人按着宫装改改不就成了?万事不要忘记——王爷有的是钱,有钱能使鬼推磨!” 小九对我竖起了大拇指,“主子说得有道理,我这就去办!” 希望小九在往后的日子里能同我一起实践“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至理名言,以求早日败光周凌清的金库! 但这个想法简直就是痴人说梦,黄昏时分,宫里派了豪华车轿来接“大功臣”周凌清前往皇宫赴宴,同时,与豪华车轿一起前来的是七八箱子财宝,我先登上了马车,一屁股陷进了软坐里,车窗外,周凌清正指挥人把成箱的赏赐,往府里搬运。我低头看看身上的“一千金”,再看看外头箱子里的不知多少千金,甚是窝火。 足足一柱香,才见他忙活完,踩着小凳进了车轿。 正位他不坐,左上位也不挨,就偏偏要坐在我这一侧余下的一点点位子。 “王爷,您请上位——”我提醒着。 别忘了,昨日是不欢而散场! “笑话!本王做何要听你的?这车轿是来接本王的,本王想坐车顶也未可不成!” 他坐姿端正,一动不动。 我实在没办法把眼前这个耍小孩脾性的人跟战场上那位杀得敌方屁滚尿流的战神相提并论。 “您随意——”我咬牙道。 不行,赶明儿得再去溜溜街,金银首饰买起来,败败今日的火! “听小九说,今日改制衣裳用了一千金?这一千金,从你那一万金里扣,往后你所有‘散财’行径,皆从一万金里扣!”他瞧着我,皮笑肉不笑。 我的火更大了,“凭什么!你怎么界定我是‘散财’,而不是破财消灾!?” 破一千金消也许会再被人当个笑话的灾! 啊不对!他方才说了什么?一万金? 这厮是要许了那一万金的意思? 我立刻狗腿起来,“看王爷说的!我平日只会为王爷省银钱,怎么会到处散财?又说笑了不是?改制衣衫也是没办法的事,新装太瘦小,装不下我,穿旧衣裳又怕不敬宫里,如今正是年下,铺子老板也都歇下了,能找到开门迎客的已实属不易,还要让人家再开工,多给个辛苦钱也是应该的……” 他的眼神忽变得有些无奈,“生死都被你置之度外,金钱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你把它放在这样高不能及的地位?” “死有什么可怕的?没钱才可怕——” 周凌清不屑的转过了头。 是的,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也感受不到金钱的力量。 他不知道一个破落的高门望族里的庶出二小姐经历过什么样的窘迫——在六岁以前,还是孩童的我并没有月钱。长在母亲膝下,母亲会差人往我房里送来点心吃食,阿姐自己的小玩偶,小首饰也都愿意分享给我,府里给阿姐扯布做衣衫时也不会缺我的。 按理说,我过得该还不错了。 可我平日里多由奶妈照料,奶妈又是个黑心的,点心都被她带回了家分给了自己的孙子孙女,衣裳,玩偶,甚至冬天的棉被,煤炭,也都被她如数劫去。平日里,她的鬼故事多的能写成一本书,她说不听话的小孩会被小鬼拔舌头,夜晚子时会有鬼神出没,睡觉如果不老实就被虎怪抓去吃了等等,因此,直到七岁,我还在因不敢起夜而尿床。 可笑的是,母亲慈善之名远播,阿姐善良可爱也在外头叫得上名号,我所受的苦难,却并没人发现。 大家只顾经营自己的美名,没人看到我。 没人看到我面黄肌瘦,穿着褴褛,说话声音小,不敢见人,足足七岁还在尿床。 最后还是我自己“拯救”了自己。 有一天,我因为长身子,没到饭点就唱起了空城计,溜到街上拿了个馒头吃,被人毒打了一顿,经过这也一遭才知道,原来世上竟有银钱这样的事。 彼时,我已经七岁了,被毒打的那天晚上,我忽的“觉醒”了,我哭着跑去父亲母亲那,说我平日吃不饱,穿不暖,还被奶妈毒打,奶妈恐吓我,不许说出去! 说着就把身上的伤,展示了出去。 父亲听了大发雷霆,母亲更是怒火冲天,而后奶妈被家法伺候了二十棍,就被赶了出去。 原来这么容易,竟然这么容易。 我的苦难结束了,也知晓了原来七岁就有了月钱,只不过从前都在奶妈手里,我求了母亲把月钱直接给我当零花钱,不必给新来的奶妈子管着,母亲看我从前苦楚多,也就应了我。 从此,我跟“银钱”结下了不解之缘。 “银钱”可以填饱肚子,可以驱人为奴,可以花天酒地,也能骗来个忠心耿耿的王妃。 周凌清这厮,真是不知福。 “王爷,王妃,该下车了,前头得走着进去——” 轿外一声吼,将我扯回了现实。 周凌清先跳下了马车,这次倒知礼了些,撑手欲让我扶起,脚下路滑,谁知这厮有没有坏心眼?我转头选择扶了小厮的肩膀,如此也稳妥些。 “多事——”周凌清杀人的眼神向小厮射了过去,小厮很无辜:分内之事而已,这又是哪里不对了? 他没能奸计得逞摔我个狗吃屎,就不悦了起来,但为防别人看出我二人之间的端倪,还是放慢了脚步,让我的胳膊挎上了他的肘边。 太和殿内此时已点了灯火,远远看着热闹异常,殿外的小房间候着许多歌舞者,我与周凌清路过时许多人扒着门窗往外看,并指指点点着闲聊。 “…对!他就是凌亲王!一人冲进了敌人大后方取了葛兰王的人头!” “啊好威风啊…” “你休得肖想,人家有王妃了!诺,就是身侧那一位!” “…昨日为了凌王爷顶撞皇上那个就是她?……” “是啊是啊,相貌虽不惊人,胆子倒大!” “什么胆子大!不懂了吧,这就是用情至深,以命换命也在所不惜…” …… 一群二八年华的舞女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用情至深这样的话都蹦了出来,我想她们平日里画本没少看。 我与周凌清进了殿,渐渐走远,直到再也听不到外头的喧闹。 谁知领路的公公越走越往里,最后登上了皇帝用膳的台上——原来,晚宴上,周凌清的桌台被设到了左上位。这怕是有史以来,唯一一次与皇帝同台的臣子。 “这份殊荣,王爷要受?”我小声问道。 你不主动要求下台?还在等什么? “给了为何不受?跟上——”周凌清看也不看我,径直走向了上位。 这厮硬气,我不能扯后腿啊! 想着也就跟着走了过去。 一直到了钦天监选定的吉时,皇上太后以及贵妃娘娘才姗姗来迟,此时台下的皇亲高官也已经坐得满满当当。 皇上眼尖,才登上台,眼里就看到两个不知真憨傻,还是假憨傻,给个竹竿就顺着爬的大聪明,正在台子上,假模假式的同台下的人行着一样的跪拜礼。 “凌亲王竟来了?朕只当你要推了年宴,要在府里缓一缓——”皇上不急不躁的问候着,走到龙椅前坐了下来。 “皇兄派了人送珠宝,又是动了宫里的车轿来接,臣弟怎敢推却?” 我看你没啥不敢的! “你为本王征得天下,本该有如此待遇,”皇上的情绪藏在脸皮下,神色莫辩,“都平身吧,今日来的都是朕的家人与朕倚仗的爱卿,不必拘礼——” 台下一阵骚乱,各官员都起了身,我趁机瞧了贵妃娘娘一眼——她胆子比我大,一双眼睛长在了周凌清身上,眼神里皆是担忧不安。 第三十三章 撞衫 惊喜吧,差点过了头七的人,安然无恙的又回来了。 太后此时饱含热泪,“不曾想今日还能与王爷一同庆新年,哀家只当再也见不到你了!”话毕又抹着泪扭头看向皇上,“得好好赏赐你的兄弟,不知这次南征又吃了多少苦难!” “母后不必挂心这么许多,你只管养好身子就是了,凌亲王的赏赐自然是少不了,缺不得!” 皇上侧过身子,保证着。 “那臣女皇上打算赏些什么?”此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远远传来了一声调皮的讨赏声。 少顷,大殿进来了一位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她化着得体的妆容,脸上透着浅笑,从远处施施然走来,等她在台下站定,我才注意到她的衣着——不夸张的讲,我俩等会可以上演个真假王妃了。 她的红色衣衫跟我的王妃宫装,几乎一模一样,我只多了垫肩与高高立起的衣领。旁的,无异。 “你是……沈青思?”皇上怔了怔,很快认出了来人,看得出来,他的情绪高涨起来,“快快快,到台上来!你爹当年带你到闽南时,朕刚登基,那年,你才十二岁,不想如今摇身一变,竟出落成了大姑娘,朕都不敢认你了!往年你爹推辞路远,如何今年肯回来过年了?他去哪里了?怎的还不来见朕?” 沈青思三两步上了台,福了一礼,“皇上难道忘记了?父亲被您派去了边疆维和,这么短的时日如何回得来?他出行前,留了我守在闽南小城,我是尾……尾随了凌亲王回的长安……” “原来如此,你爹他…竟也放心?” “我是他的得力干将,如今在他麾下也掌管了一队精锐,他有何不放心的?”沈青思颇为自豪,话里话外字字彰显着骄傲。 “快!先赐座!”皇上表现着自己爱惜将才的样子。 谁知沈青思摆了手,走到周凌清的一侧,毫不客气的入了座,“我与他一同坐着就是,在军中我们经常这样席地就坐——哦对了多上一副碗筷即可!” 您没瞧见他旁边坐了人吗?也没瞧见贵妃那两束带了刺的目光看向您吗? “沈将军…”周凌清刚要说什么,就被沈青思截了话头,“叫我青思!” “……青思,本王携了王妃一起参宴,怕是不方便与你同桌。”周凌清婉转的撵人。 “王妃?”沈青思终于看到了我,她隔着周凌清上下扫了我一眼,说道,“真巧,我与王妃的新装竟神似了,我坐这里你不介意吧!?” 小九太棒了,花了一千金让我在殿上同人撞了衫,人家还窈窕瘦小,五官精致,如果说白胖算优点。那我也有胜出的地方,夸出来就是“白皙丰盈”。当然,整体而言,谁丑谁尴尬的话,尴尬的是我没跑了。 “介意啊青思小姐,”我端着笑,回道,“我知你们战场兄弟,不拘小节,但这里是宫宴,青思小姐是未嫁之女,凌王爷是有妇之夫,如此这般‘不拘小节’传出去,岂不坏了小姐名声?” “你——”她红着脸指着我,却憋不出一句话。 “王妃说得在理,来人,赐座!”皇上终于如意的在他右手边的下位安排了座位。 沈青思斜楞我一眼,喘着粗气跑了过去。 “你爹可曾说何时回长安看一看,这又两年未归了。”皇上没话找话。 沈青思怒视着我,却回着皇上,“父亲临走前说四月回京述职,到时好好同皇上与皇后见一见,”她提到皇后突然软了几分,转而眼睛望向了皇上,“……我姑姑…可好些了了?” 皇上摇头,“还是老样子,她虽疯着,却也时常念着你们,你们多回来才是。” “可闽南小战不断,又离不了父亲!”沈青思很苦恼。 “从今往后不就离得了了?既一战得了葛兰国,往后只需有个监察都尉驻地即可,你与你父亲皆可放下重担了——只不过边疆又乱了起来,倘若你爹爹愿意把兵权移交给边疆驻地元帅,你们一家在长安即可团圆了——” 我是不知边疆驻地元帅是这皇上的什么亲信,但你此举不是要明着整合资源到自己人手里吗? 沈青思不傻,人家三两句替老爹解了围,“父亲总说自己宝刀未老,怕是不愿卸甲归田!倘若闽南不需要我父女二人,去边疆也可!只是……”她忽的娇羞起来,手里捋了一缕小辫,“青思到了嫁人的年纪,怕是不能再随着父亲这样东南西北的往战场上奔走了——” 姑娘倒不扭捏。 皇上的眼神在沈青思与周凌清之间来回流转,良晌才道,“青思果然长大了,那朕来为你指个婚事,你看左丞相家的大公子徐修文如何?” 说的跟做的咋还不一样? “不必了,臣女心有所属,谢过皇上好意了——” 沈青思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出口拒绝。 可皇上的“好意”,岂是你能随意拂去的?这时候,有一个好爹的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谁不想有这样一个好爹呢? 我也想。 但我只是想想,沈青思是真有。 “那青思是有思慕之人了?”皇上追问道。 “我还不知他的心意——”沈青思盯着周凌清回道。 不是,青思小姐,你这样也太明显了些,连我都看了出来。 “那人是?”皇上还要问。 沈青思倒不傻,许是怕当场被拒没了脸面,她扬声道,“等他什么时候心里有了我,我再找皇上跟父亲做主!” 那你等不到了,人家有个活着的白月光。 “也好,”皇上终于放过了她,我想皇上大约也是寻思能过一天是一天,倘若真有那么一天,这沈青思非得嫁给周凌清,他再现场想办法灭了这段孽缘,总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周凌清得了这样大的岳家助力。 “那你突然回来,府上短缺什么,要记得同朕说!”皇上又关心起沈青思的日常生活。 “我没回府里!这几日一直在客栈住着,东西倒也齐全…”顿了顿,她忽的又转了话头,“不过,父亲还在边疆,我一人在客栈过年略显凄惨,天下间的衣衫千千万,我竟与凌王妃穿了同一件,只觉与她投缘极了!不如我搬到凌王府与王妃同住,也好得个照应?” 投缘?我看你恨不得投箭过来吧。 “这样打扰凌王妃始终不好,还是到宫里来,住到哀家寿康宫里来……”太后方才只顾看歌舞,此时突然加入了谈话。 “哪里能在太后处叨扰?府里客房多着,来住几日又何妨?”周凌清瞧我一眼,拍了板。 这厮看不出来人家姑娘对他有意思?还在这给人放错误的信号?难道这就开始拉拢镇南大将军了? “那青思在此谢过借宿之恩!” 也不用开心到嘴巴咧到耳朵吧,这厮目的不单纯,看不出来吗? “如王妃所言,青思未嫁之女,多有不便,皇上不如如赐了别苑先住着?” 慧贵妃娘娘温婉的提着建议。 如了你的心意,岂不是坏了周凌清的大事? “不如皇上直接赐了青思姑娘住到凌王府的上客堂,如此既全了青思的心意,也不怕外人说道,妾还能顾看一二。” 我的余光里,周凌清的眉毛拧成一团,脸色铁青,嘴巴紧抿着,整个像吃了屎一般的难看——难不成周凌清是在说客气话? 啥玩意,你不正想借此拉拢沈从军,正好人家姑娘也给你这个机会啊,从他女儿下手不是挺方便的? 黑脸做什么? 皇上一双眼睛唰的望向我,过了许久才道,“那凌王妃就请多费心了——” “应当的应当的…”我笑的一脸讨好。 然后满台的人,除了沈青思,都黑了脸。 “等你在府里安顿好了,要时常进宫来,你姑姑甚是想你!”皇上不知怎的,要打感情牌。 “那是一定的,只是皇上到时候不要嫌臣女烦才好。”沈青思清脆的答道。 “怎么会嫌你?你住进宫里来,朕才欢喜,朕膝下无子嗣,你这样明媚的孩子在宫里,朕也能尝一尝承欢膝下的欢乐。”皇上还不死心,仍邀请沈青思到宫里住下。 不是,我粗略的算了下,沈青思离京时是十二岁,那时皇上刚登基,今年是他登基的第七个年头,也就是说,沈青思今年十九岁,皇上年岁也不过三十三而已,让一个十九岁,比我还要大两岁的人承欢到他的膝下,是不是有点不合适了? “宫里有皇上太后的顾看,自然比外头舒服很多,但青思在闽南野惯了,受不得束缚,还是去折腾凌王府好了——” 沈青思倒是不客气。 场面并不曾回温,但差不多已酒过三巡,周凌清的脸色渐渐失了红润——我险些忘记这家伙有新伤了。 皇上杯子举得老高,朝我与周凌清的方桌看了过来,“那朕就放心的把青思就托付给你们夫妇了——” 倒也说得出口,十九岁的托付给十七岁的。 我已然没空去计较这些旁枝末节了,只见周凌清此时举了杯就要回敬皇上,但大哥您什么身子自己不清楚吗? 我不假思索的抬手抢了过来,“皇上请放心,必定让青思小姐舒适自在——王爷有伤在身,不宜饮酒,这杯由妾代了——” 显然是冲动了,直到一杯下肚之后,才有了悔意。 第三十四章 引狼入室 但后悔是没有用的,等我再一觉醒来,我的“美名”已经从皇宫传回了凌王府。 也不知谁是第一个到处散播的,总之从小九口中得知,这次在宫里的醉酒状态与上次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小九替我惆怅的同时,也替自己遗憾,遗憾没能亲眼瞧一瞧“凌王妃皇宫宴席之撒泼打滚”。 很庆幸,我的脑子是断了片的,只有零星的片段,小九因不知全部过程也并不能绘声绘色的持续性帮人回忆,只能道听途说的讲些个“小段子”。 但这些小段子已经够让人无地自容了,什么跑到皇上的龙椅上跟人家称兄道弟,抱着贵妃不撒手,说诶这个姐姐长得好,我定是在哪里见过!看着龙阶下表演歌舞,非得在台上也来一段木兰出征...... 就这些个殿前失仪就够我死一百次了,能活着,也算是奇迹。 “主子以后还是断了饮酒这个念头吧,喝酒总是误事的。”小九端了热毛巾递给我,小心的提着建议。 我卧坐在床上,两只手深深的插进发丝里,绝望满满,“那三位来…来请过安了吗……” “能不来吗?一路说笑着就过来了,只不过我说王妃还在睡着,都挡了回去!” 好小九,我眼里噙满感激的泪水。 “但那个你们带回来的什么青思姑娘,就是那个同您穿了相似衣衫的人,一早就来了馨苑,只怕此时还在厅堂里侯着——” “……” 这个祖宗可比那三个有杀伤力多了。 “就说就说我还在睡着,让她请回。” 我长呼一口气,直直躺下,掀起被子蒙住了头。 “说了啊,说不动!据说是什么女将军,只怕咱们惹不起,又不敢用强的…” 小九这欺软怕硬的性子到底随了谁? “青天白日的,王妃躲在屋里做什么?”窗头上映了一剪抱臂站着的身影。 “是那青思姑娘——”小九鬼鬼祟祟的低声说道。 我不聋,自然听得出来,不过你这么畏缩做什么? 这里好歹是我的地盘!怎么搞的好像我们主仆二人借住在她家里一样? 我想着便充满气势的一个鲤鱼打挺又起了身。 小九见此,也长了威风,“青思小姐,请往厅堂里稍坐坐,王妃正在洗漱,梳洗完再一处说话。” 那剪身影冷哼一声转了身,“别是要尿遁才好——” 你才尿遁,你全家都尿遁! 我因气愤长出的“气势”,在一番梳洗更衣后,消磨了一半。 于是又变的扭捏起来。 “您不能让人喧宾夺主,这里是凌王府,您是凌王妃!” 小九搀着我往厅堂走去时,也不忘为我助力打气。 “你去忙你的,我自个儿应对个小姐有什么问题?” 小九为我竖起大拇指,凝重的点过头,就跑开了。 只怕你在这里,你主子被人羞辱的场景又成了你毕生难忘的一幕,又怕你听着听着笑出声来,我彻底无地自容。 “廊下风大,王妃这样站着,不怕坏了身子?”沈青思翘着二郎腿,探身往厅堂外看着。 “不如青思小姐娇贵,”我说着踏进了门槛,走到主位落了座,“听丫头说姑娘来了不少时辰,有什么紧急的事儿?” 沈青思一番大爷坐姿,又跋扈又张扬,我实在问不出“可是有丫鬟小厮不敬你了?” 倘若有人冲撞了她,她定有一百个法子让人家生不如死,如何会告到我这里来? “也没什么,只是打搅了府上,总要在主人‘清醒’的时候,来见一见才不算失礼——” 我看你是专门来让“清醒”的主人,回忆自己“不清醒”时的样子吧。 “府里没这个规矩,凌王府比旁的深宅里要松散许多,只要不做有失道德之事,府里都容得下!” 言外之意懂了吧,劝你善良。 “哦?什么算有失道德之事?王妃昨晚可是既失道,又无德呢,青思只道自己野惯了,什么没见过?经过昨晚才知还是少见多怪了。” 呵,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场。 “酒后无状,不值得青思姑娘如此记挂。” 不羞辱人会死吗? “的确,只是越发觉得凌王爷值得更好的人!”沈青思说出这话的时候,骄傲的如同刚落地的仙鹤,脖子挺的老长。 “‘更不更好’,你我说了都不算,我能看得出来,青思姑娘对王爷有不一样的心意,你来我这儿说这么些个话的功夫,不如都用在王爷的身上,如此许会有更好的结果——” 被人这样直白的拆穿,她倒不恼怒,反而更来劲了,“王妃还是管好自己吧,我与王爷之间,不必你来操心,”她说着撸起了袖子,只见有纱布一圈圈包扎着她的小臂,她忍着疼痛将纱布解开,三五个交叉在一起的剑伤就这样赫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同王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是把后背交给彼此的人,这最新的伤疤,便是为王爷抗了致命一击时落下的,我因伤口引发内热,高烧不退的时候,他亦守了我一天一夜!”她说着起身到我跟前炫耀起来,又道,“后来他与一队精锐闯入敌人大后方,是我为他打的掩护!我们日日并肩作战,而王妃呢,那会儿怕是正在府里赏雪喝茶吧?” 会打仗了不起了?人周凌清一整个把你当兄弟了!还有心情在这骄傲自豪呢!徐盈盈的华贵美丽,端庄大方,才是人家中意的样子! “那你们感情得老深了吧,”我拂拂衣袖,饶有耐心的样子作期待状,“还有什么故事?愿闻其详——” 人家有这么强烈的表达欲,憋着多难受。 “你…你……”许是见我以不动应万变,她倒先难受了。 “我早说了,你不必在我这儿说这么多,不如功夫都用在王爷身上,有朝一日王爷同你的感情有一定的升温,到了非得成婚不可的程度,我一定举双手赞成,并亲自为你们布置一场盛大的婚事——” 做得好了指不定还能被算个业绩,再加几千金什么的,可不又是一个不错的进项? 良久,沈青思才沉着脸冷声道,“那真是要多谢王妃了——” 话毕便拂袖而去。 这是,请了个什么神仙回来?我扶额。 折腾这半晌,竟也不觉得饿,再摸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也好,省一顿吧。 我想着就要回房去,却听到院子里又有脚步声,我只当是下面丫头在扫院子。 走到廊下,却见是子枫站在雪地里,正对着书房发呆。 察觉到我,她飞速的看了过来,立下转过了身,但我还是清楚的看到,她的眼眶红了一圈。 这又咋了? “子枫?”我踩着化了一半,但仍然咯吱做响的一地白雪走到她的身后,试图了解内幕。 “方才走出馨苑的人…是他们口中的女将?”子枫背对着我问道。 “是——” 这是又有压力了还是咋?也是,刚倒下一个如烟,又站起来一个战斗力满级的人。 “她的脖子里挂的…是王爷出征前,我绣了好几晚的平安福——”子枫啜泣的并不明显,像是染了风寒后的腔调。 看清这个渣男的面目了吗?该回头是岸了,子枫。 “他凭什么送给别人!?”子枫又怒着脸向天质问。 凭什么?就凭你给人家了啊,人家方便顺手送人啊! 但我还是安慰道,“听说青思姑娘…给王爷抗了一剑才致伤……嗯……算是为了王爷才命悬一线,王爷许是觉得你这平安福管用才暂借给她的!嗯……其实也极有可能,是你绣的平安福太有诚意,感动了天爷,才有人替王爷防刀呢!” 看,还是你功劳最大! “你不必再安慰我了,”虽然她嘴上说着这样的话,情绪却明显好了很多,她终于转过了身,对着我说道,“王爷是不是…也要纳她进府?贵妾?侧妃?” 我想,你可能不太清楚人家的地位……如果,万一,有可能,人家要进府,大约就是我这个糟糠妻下台的时候,人家堂堂镇南大将军的掌上明珠,去给人做妾?做侧妃?说出去岂不是笑掉大牙? “也…也未定,只是就要到了年下,她的父亲远在边疆,来府里一同过个年罢了,你不要想太多——” 不对,到底谁是王妃?该上吊抹脖子的是我才对吧。 “王爷准许的?” 别问了,那必然是的啊。 我只好点点头。 “是了,王爷的秉性,谁能左右他的想法?” 子枫自言自语着,又回到了方才愣神的样子。见此,我也只好不再多言,轻手轻脚的回了房。 屋子里热气袭来,小九正摆着碗筷,见我进来,招呼起来,“王妃,请!” 再往她身旁望去,桌案上是蛋羹跟几味小菜。看来减肥大计又要重新规划了。 “我原是要直接进午膳的——” 话虽如此,我还是走过去提起汤勺,往嘴巴里送起了热汤。 “王妃不是说了,一日三餐,餐餐不能少?” 我看她一眼,作无语状:随口胡诌罢了,也要信?不然我这一身肉从哪里来的? 第三十五章 缝合伤口 周凌清回来的时候,我已然吃饱喝足同小九剪起了花纸,他携着寒气进了屋。 “醒过神了?” 他问候着我,披风也没下身,就往里头闯。 我瞥了他一眼,手里的活却并未停下,“不比王爷,身残志坚,带伤参朝——” 一定得先发制人,我昨日丢了那么大的人,谁知这厮嘴巴里稍后会吐出什么样的狗牙。 “年前最后半日了,请假岂不是矫情了?”周凌清并不理会我的口不择言,反而柔着语气,在一旁暖言暖语起来,“明知是一杯倒,为何还要跟自己过不去?” “王妃知道您身负重伤,自然要为您着想,此遭就是书上说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小九接话接惯了,立在一侧卖弄着才华。 “是么?”周凌清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我,竟勾起一丝笑。 “明日是大年三十,三十晚上从来都有寄愿给水神的习俗,王妃若闲来无事,便往西头的护城河一起来吧!”周凌清走到炉子旁侧烤起了火,手几乎要贴到炉边。 这是邀请我一起参与封建迷信活动了? “我从前从不……” 我话还在嘴边,小九就抢了话头,“这是小九来长安的第一个年节,真想给远方的父亲母亲祈个愿……”她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我,仿佛要在祈愿之前先祈求我应了此邀。 “那…除了花灯要还要准备什么?”我抬眼望向周凌清问道。 其实很小的时候,我大约只五岁左右时,曾依稀记得放过一次花灯,那时我向水神祈的愿是,希望第二天早上能多吃一个豆花糕!可真是邪门,不仅没有第二个,第一个也没有了,因为看顾我的奶妈的远方表侄来了,因此唯一留给我的那一个豆花糕也被她卷走了。 那时我就发誓,再信鬼神之说我就是狗。 “千纸鹤、投铜币、或者叠个小船把所愿写上,都可行!”小九细细数着,一一道来。 咱俩到底谁是本地人? “说的一点没错——”周凌清心情愉悦的赞同着小九的说法。 但你哆嗦什么?嘴唇还发了白? 小九也看出了事端,放下了手里的活,她走近周凌清,关切的问道,“王爷您没事吧,要不要…来杯热茶?” “只是觉得冷…从里往外的冷——”他说着话一个蹒跚靠在了小九的身上,这病也来得太快了些吧?我见状,也赶紧三两步冲了过去,跟小九俩人齐心协力的把周凌清挪到了一旁的躺椅上。 紧接着我又使唤小九去搬了一床棉被捂在他的身上,这才伸手摸上了他的脉门——很平稳啊,并没有什么异常…… 此时他突然捂住了胸口,表情痛苦不堪。 我这才想起了他的“重伤”! “王爷多久没换药了?”我说着把棉被褪到他大腿的部位,上手扒开了他的外衫。 “你…你能不能…矜持一点!”他强忍疼痛建议着我。 都什么时候了,我再矜持一点,你就要因感染玩完了。 “还是那句话,医者父母心,王爷做这扭捏样子给谁看?” 说话间,连着纱布也已经解开了。眼前仍是熟悉的血肉模糊——只见胸前歪歪扭扭的缝合着两块分裂的肉,线头左边飞一下,右侧缠一下,一整个惨不忍睹。 “有这样的伤口,为何回来不说!?”我冲着他低吼道,又立刻转头吩咐小九去拿了药箱。 “小伤而已,况且已缝合起来了…”他疼的龇牙咧嘴,话却说的轻描淡写。 我不再理他,专心起自己的“新差事”——先是上了麻沸散,后又把他的上衫里衣都褪了去,约有一刻钟等生了药效,我才上手拆下了龙飞凤舞的线头,等拆除工作完毕,又做了清洗消毒,一系列流程下来,在这样寒冷的冬天,我只觉汗流浃背。 略歇了歇,我左手持针,右手持了镊子,开始重新缝合。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才将长八公分的口子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周凌清在麻沸散的作用下,睡的香甜,我不放心的探了探他的鼻息,规整而平稳,这时,我才敢累倒在一旁,进了一口茶水。 又半个时辰后,周凌清终于醒了过来,不曾想他做得第一件事,就是扒开纱布的一角,欣赏起了自己胸前的“蜈蚣线”,嘴巴嘟囔着,“还是王妃缝得漂亮些——” 这厮的行为很迷。 “那下次,请王爷身上再有窟窿的时候,记得让我这个神医王妃来查漏补缺!” 我在一旁白着眼回嘴。 小九一边给周凌清用热毛巾擦着脸颊,一边替人家说话,“还不是王妃这些日子没能休息好,脸色憔悴发黑,王爷心疼,想让夫人多多休息,才瞒着不说的!” 周凌清只听着,也不继续辩解,不一会儿在麻沸散的作用下,又昏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已是夜色,这期间,集齐了子枫,沈青思,两位狂热粉丝的热情看顾,她们双方对彼此没有好脸色,却都盼着周凌清睁眼。 “青思小姐如今都住出主家的气势了,”子枫手端汤药,看着一旁紧紧抓握着周凌清手的沈青思,冷嘲热讽道,“别忘了,我们王妃还在这屋里!” 这会儿倒认了我这个王妃了。 沈青思也不甘示弱,“我竟都不知,长安城如今兴下人对贵客指手画脚了。王府里都是这么调教下人?” 一口一个下人,气得子枫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王爷要静休,两位…还是安静一些——” 我才说一句,四束尖锐的眼光齐刷刷的向我扫射过来。 还好周凌及时清醒了觉,遗憾的是,他并未感知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只当众人在闲聊天。 他说觉得耳旁聒噪,让大家都散了,他没事了,只想再多歇会子。 沈青思倒听话,说了句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的话就扬长而去了。 子枫却仍然犟着脾气,她将还温着的热汤药,往周凌清嘴里送着,并说道,“天色暗了,大家都去歇着吧,我来顾看王爷——” 这样真的合适吗?我在珠帘里侧的房间呼呼大睡,你在外头的小椅上彻夜辛劳? “原就没什么了,不必这么守着——”我出口劝退着子枫。 “王爷死讯传来的时候,王妃在明知这么做毫无意义的情况下,不也一夜夜不肯合眼吗?” 两码事儿啊,如何能相提并论? “明日还要护城河寄愿河神,你去歇了吧,一早本王还要你来为本王备下寄愿所用的物件——” 周凌清沉声说道。 这厮如今转性了?通常来说,若子枫犟起了脾性,他只会冷哼一声,好啊,随你! 子枫听了这命令式的劝说,依依不舍的退了出去。 “你当真…还在等我?”周凌清把小九也撇退了左右,才凝神注视着我,低声问道,“我原以为…你巴不得我死,而后要卷了钱财,往别处谋生去——” 我倒想这么干,可我也得有机会啊。 “王爷想错我了,”我接替了子枫的工作,上前端起了汤药,落了坐才继续说道,“我自然是要拿光明磊落的钱,过光明磊落的生活,你也亲眼瞧见了,我冒着被处死的危险,到朝堂上同皇上博弈,要求见到你的尸首,这一切为了什么?自然为求个心安——” 等善了后,再找机会跑啊,不然真的一辈子老死在凌王府这一方天地里? 我的话让周凌清心花怒放,他的语气带了愉悦,“不枉本王这些日子对你全身心的信任——” 全身心的信任?找一百个人监视我,这还能美其名曰“全身心的信任”?我对他口中的信任二字理解无能。 我打着哈哈把剩下的汤药投喂下去,带着困色同周凌清说了晚安,才脱鞋上床睡大觉。 这一夜,睡得奇香。 梦见什么也不记得,只觉闻了一晚的花香,听了一晚上的鸟啼。 等我神清气爽的伸懒腰时,余光里珠帘外头躺椅上的人却不见了踪迹——不是忠告了他,不要轻易动弹吗?先躺够八个时辰再说吗? 没听过不听医嘱遭天劈? 我即刻跳下床,四处寻人,寻到廊下才看到周凌清的踪迹,只见他裹着厚厚的毛绒衣衫,正坐在轮椅上瞧着沈青思张贴书房的对联,俩人旁若无人的说笑着。 一旁端着热茶的子枫显得分外多余。 “主子,如何这就出来了,当心着凉!”小九远远喊着,过来就把我往房里推。 因动作太大,引得苑里的三人侧目过来,我连忙随她回了屋。 而后小九给我准备洗漱热水的同时,不由的皱了眉,“这青思姑娘到底什么来头?如何要让王爷这么哄着?” “哄着?”我不解的问道。 “她一早就来了馨苑,喂了个不知什么秘制金丹给王爷,说能让王爷身子舒爽些,这不?片刻就找了轮椅,推着王爷去了院里,说府里的年味不够,就鼓捣起来了——” 是真爱吗?要这么折腾伤员? 第三十六章 祈愿 不过看周凌清高兴的样子,许也乐得被折腾。 等我穿戴洗漱完毕,却发现头先的“热闹”已变得静谧,再从窗眼里望过去时,入眼的是匆匆而来的徐嬷嬷。 看她凌乱的步伐,我就知道,是如烟又如何了。 我唤了小九去迎徐嬷嬷往侧室来,不过一刻,她们就一同进了屋。 “嬷嬷有什么事?”我先开了口。 嬷嬷哂笑一下走过来,继而行了一礼,“王妃安——” “到了节下,都张罗着过年,徐嬷嬷有什么事要这样亲自过来?”是我不问就不说的意思吗? “正是到了年下才要来,一是给王妃请安,二是……”徐嬷嬷卡了良久,才接着说了下去,“二是…如烟姑娘近日身子骨好了许多,王爷如今活着回来,更是喜的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大早听到下头丫鬟们说今晚去城河祈愿,便来了兴趣,我劝不下,只好来问一问王妃…如烟的身子骨,可是能出阁楼?” 只要她不天天要死要活的,多溜达溜达对身子只有好处的呀。我刚要准允,又发现不对——如烟无论如何也是皇上放在周凌清身边的一颗棋子,虽然她嘴巴说着要背叛皇上,投奔经年爱郎周凌清,但放她出去,谁又知道她一定不会跟皇上的人接头?周凌清的一百双“眼睛”岂不是工作量剧增? 想到这里我只好回道,“穿得厚实些,出去走走也好,只不过,得请示王爷才行,劳徐嬷嬷再出去寻一寻,王爷刚才还在苑里,这会子,又不知去了哪里——” 不知连生死都不顾的跟那位“骄傲的孔雀”去了哪里游玩。 徐嬷嬷听完我的意见立刻答了是,立时急促的往外头寻人去了。 也不知嬷嬷有没有与这厮说上话,总之等我再见到周凌清的时候,已是点了夜灯的护城河边。 因是大年三十的缘故,闹市处的铺子早早关了门,灯火通明的地界变成了往常人烟稀少的护城河两侧之街道。卖年糕的,捏糖人的,还有一些卖稀奇小玩意的摊贩,当然最多的还是做花灯的手艺人,他们整整齐齐的沿着河边从街头摆到街尾,叫卖声更是响彻护城河的上空。 等我跟小九挤过熙熙攘攘人群,到了护城边时,却看到了对岸的“高级小亭雅座”里的周凌清等人。 沈青思正欢喜的把身旁的花灯往水里寄,左一个,右一个,右一个,左一个。 即便声音嘈杂,我也听到了后头躺在轮椅上的周凌清发出了阵阵低笑,他哑着嗓子说道,“青思小姐不要太贪心,水神见你贪心,许就直接喊下一个了。” “哪里是贪心了?从我离开长安,就再也不曾放过花灯!这次,不过是补上从前的!水神会知道的!”沈青思玩得起劲儿,说话间也不忘把手边的花灯逐个从台子上推到水里。 我正看着,却见周凌清望了过来,我们得了个四目相对。 他止了笑意,却挑挑眉,冲我招了招手,虽不曾出声,但嘴型一张一合,也能看出是在邀请我去到护城河的对侧。 我倏地扭过头,佯装没看到,伸手接过小九递过来的帆船,便要开始祈愿仪式。 当我放第四个到水里时,身后来了人,他着了王府护院青衣,抱拳行礼,“王妃,王爷在等您,请同卑职过桥到对侧去——” 自己玩自己的不好吗?我并不理身后的人,装作不相熟。 “请王妃不要卑职为难——” 这人也死性子,我走一步,他走一步,寸步不离。 “走走走,前头领路——”我实在忍受不了这“不离不弃”的样子,只好摆手请他带我过去。 河对岸,周凌清扬眉笑的得意。 我扭过头不再看他,跟着来人往桥上走去,许是这护院五大三粗,又神情肃穆,惹得人人避之不及,我们脚下的路也因此好走许多。最后经过重重守卫,终于到了群亭下,侧目过去,这一排排小亭分别被不同的富贵人家包了场,与对岸的拥挤人群相比,一边是人间烟火,一边是天上瑶池。 护院向守亭小厮出示牌子,才得放行,我们也终于到了周凌清所在的亭下。 方才许是有柱子与纱帘遮挡,只见了蹲在台阶上放花灯的沈青思与只露了个脸的周凌清,直到现在站在亭子后头我才看清,人倒来的齐全。 小王小吴小乔,三人正隔着纱窗往外张望,聊的十分欢乐,根本不曾注意到我的脚步,事实上只他们三人置身在了这欢天喜地的节日里。 其他几位:周凌清跟沈青思一副热恋中男女的样子,子枫虽苦着个脸端茶倒水,但却是离周凌清最近的人。如烟,没错,如烟也来了。 她身下乘坐的是与周凌清“同款”的木制轮椅,正含情脉脉的注视着他。 我刚站定,周凌清就转过了头,他继续笑着,示意我向前去,如烟顺着周凌清的眼神也望了过来,她微微弯了上身,不做声响的请了安。而子枫,不知她身旁的人同她贴耳说了什么,她皱了皱眉头,抬脚往亭外走,我俩走了个擦肩而过。 小九瞧见子枫可以任意出入,心也有几分野,她艳羡的看着子枫的背影说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玩耍,真想玩得尽兴! 我知道她的玩性大,于是便嘱托她玩完早些回府去,不必再来寻我! 她听了异常高兴,口中答着好,蹦蹦跳跳的出了亭。 我这才遵循了周凌清的“呼唤”,去了前头,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笑道,“王妃逛了半天了,许也累了,这椅子便是为王妃准备的,请坐吧。” 算他做了一遭人。 我抬腿走过去,弯腰坐了下来才讥讽道,“有美人作陪,想必王爷是精神百倍的——” 他低笑一声,又道,”那是自然,只是本王不曾想到,王妃对祈愿之事如此积极,出府出的甚早,本王让人去馨苑接王妃时,王妃已经来了半晌了——” “也不是,是小九……” 我被逼到“墙角”时,那青思倒合时宜的出现了,见我坐的端正,一张带笑的脸,忽的僵住了,许久才回了魂,但她只瞟了我一眼,径直走向周凌清,又带了笑,“王爷!你瞧,这个南瓜样的花灯有趣极了!留给你来祈愿吧!” 她说着递了笔过去,周凌清却不接,指了指我,说道,“我瞧王妃放花灯还未尽兴,留给王妃就是了——” 沈青思拉着一张臭脸,伸手将花灯丢给了我,“只怕王妃劳驾不动我,请王妃写了亲自去放!” 我端详着手里的花灯,不到片刻,举着扔进了河中央,而后摊了摊手,说道,“好了,放进去了,多谢你的花灯。放起来,真好玩。” 我好歹也是个名义上的王妃吧,这青思小姐也太不尊重人了些,俗话说的好,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既然要没脸,那大家就一起没脸。总之,我是没脸惯了的。 “你……”沈青思正气的牙痒,从外头急匆匆的来了侍从。 他跑着过来,气还没喘匀,便磕磕绊绊回了话,“不好了王爷!方才从这里投掷下去的南瓜灯,投中了皇上放的龙舟!现如今,皇上……皇上一行人寻过来了!” 我把皇上招来了? 我竟把皇上招来了? “皇弟好雅致,竟带着家眷来放花灯。”那侍从话才说完,皇上便登上了亭子。 这一方天地瞬时静了下去,一起子人,病的残的累的不知所措的从未面见过圣颜的,统统跪了下去。 “朕今日微服私访,来体察民情,不想却察王爷这里!——既是微服私巡,就不必多礼了,都平身吧——”皇上和蔼道。 满亭子人听了这话,才纷纷起了身。 这时才见皇上身后竟还跟着他的慧贵妃,诧异间,又发现周凌清跪的爽快,起身却难,我连忙上前扶了一把。 “王爷身子又有不适?”皇上关切着自己的兄弟。 沈青思抢答道,“王爷是战场上受的伤,还未好全!劳皇上担心了!” “原来如此,那还不快些扶王爷坐下?”皇上话毕,又四方摆起手,“都不必拘着,观景的继续观景,放花灯的接着放花灯,朕片刻就走,”这之后眼神锁定了我,又说道,“王妃行事得端庄,朕虽不追究你在晚宴上醉酒不敬之罪,可你得记得,皇家命妇,须得体也,今夜再放灯的时候,要注意些,朕的龙舟可是被你毁了一个——” “妾往后必慎而行之——”我低眉回着话,想起那日窘态百出,只想现找个地漏钻进去。 不过“花灯之祸”,也太明显了吧,若说能看到是哪个小亭投的南瓜灯倒也无可厚非,我坐在最里头,还能确定是我干的,这不是明着告诉我,你找人监视我们了,我得小心些? 皇上又扫视了一圈,眼睛落在了如烟身上。 “只你小腹微微隆起,便是你身怀有孕吧,”他走到如烟身前,命令道,“抬起头来——” 如烟微微抬头,眼睛却仍盯着地面。 第三十七章 所求皆如愿 皇上的此番言语,令沈青的思脸面一度五光十色,她盯着如烟的肚皮,满眼诧色,似乎这样瘦弱的人身子有个小人是不可思议的事! 皇上许就是天生的老戏骨,他的表情由平静到困惑再到震惊,过度的十分自然平稳。 “凌清王过来瞧瞧,她像谁?”皇上点着名。 既知晓人家是伤残人士,何必还要让人家这样巴巴的来回走动? 周凌清捂着胸口,艰难的走动几步,到了皇上身侧。 “皇上不知她?”周凌清作讶异状,“我原以为她是皇上送我的礼物——” 都挺会装疯卖傻。 “这是什么话?”皇上更不懂了。 “关外鸣凤楼,第一官妓馆,是如烟的出处,皇上不知?”这厮明摆着要把话挑明。 “荒唐!”皇上突然勃然大怒,“朕不知你在说什么——你岂能养一个与慧贵妃相似的娼女在府里!?凌亲王,你到底!揣了什么样的心思?!” 这就有点装模作样了,如烟可不就是你费尽心思放在人家周凌清身边的? 皇上震怒,满亭子人哗啦啦跪了一地,唯周凌清梗着脖子与皇上两两对视。 我看两方相持不下,只好跪行过去,企图说和,但这也太为难人了吧。 俩人都是不想好的意思啊。 “皇上息怒,只怕皇上误会了王爷,仔细为了一个莫须有伤了兄弟情谊,”我终究开了口,小心谨慎的斟酌着用词,“如烟之事,臣妾听王爷提起过,那时,慧贵妃还是待嫁小姐,王爷在鸣凤楼遇到了与慧贵妃长相极为相似的如烟,这才收了她到府上——皇上眼亮心明,想必清楚慧贵妃从小与你们一处玩耍,是有兄妹情谊的,皇上尚且要这样真心对待贵妃,王爷看到如烟这样一张脸,又如何舍得她流落烟花柳巷?至于后头接到府上,日久生情,也都是后话了。” 第一人家周凌清在贵妃还不是贵妃的时候收的如烟,这不算“揣了猥琐心思”,对贵妃不敬吧?就算揣了,贵妃那会也还只是待嫁之女,人家周凌清也有择偶权的!第二,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吗?在远方遇到与青梅竹马的朋友相似之人,力所能及的事帮帮忙不为过吧? 狡辩完毕。 皇上看着我,顿口无言,半晌才缓过神,“王妃,竟知晓这么许多?” 都是平日里留神八卦来的,过奖过奖。 “也不算多,不过王爷的事,十有八九都了解——”我甚是谦虚。 不然白拿人家的金银吗? 皇上的怒气渐下了头,周凌清也恢复了理智。俩人不约而同的“一笑泯了恩仇”。 “臣弟如何能不敬皇兄皇嫂?关外冷风七载,为国为民亦为皇兄——”周凌清打起了眼熟的感情牌。 皇上明知这遭“莫须有”的罪名扣不到周凌清的头上,便下了台阶,“是朕误会你,让你受了委屈——” “皇上,时辰不早了,该回宫了,”亭子外头的公公并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敬业的前来报点。 “哦?时间倒快——”皇上说着携了门口的慧贵妃下了亭子,而后一群人踏着冷霜离去了。 众人齐声的一句恭送皇上,也淹没在了外头沸沸扬扬的笑闹声中。 至此除夕夜放华灯有惊无险的“圆满”结束。 小吴小王小乔,此时早被吓破了胆,皇上一行人离去良久,还在一旁瑟瑟发抖。 还是沈青思见过大世面,一眼看透了这波爱恨情仇。 “不想王爷年纪轻轻,竟有了子嗣?”她果然还沉浸在头先的“身怀有孕”四字上。 不过年纪轻轻用在这里合适吗?旁的相仿年龄的公子王孙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周凌清仍黑着脸,方才与人说笑的样子早没了踪迹。他并不理会沈青思的话,只一双凌厉的丹凤眼望向了我,薄唇轻启,“你倒是牙尖嘴利——” 这是夸人还是损人? “王妃累了,打道回府——”他缓缓的走到轮椅前,屈膝坐下,冷着声把我塑造成了娇滴滴的小家妻。 在他一声令下之后,坐轮椅的坐轮椅,步行的步行,一众人井然有序的下了亭。 此时街上的人渐渐少了去,已有零散的小摊贩收了摊要往家去,但护城河两畔的热闹并没因此消散下去,就着这样的喧闹声,我挤上了周凌清与沈青思乘坐的车轿。 周凌清还在为皇上的不请自来不爽不快。 沈青思许也被“突来之娃”惊到了,两位都紧闭着嘴做了一路哑巴。 我自讨了两句没趣,也沉默下来。 这样低沉压抑的气氛,终于在行至王府后,被守候已久的小九打破了。 还八丈远,小九就迎了上来,殷勤的搀我下轿,又同周凌清问了安,一行人在一路飘红的灯笼里里各怀鬼胎的各回了各屋。 小九眼看着沈青思亲自推着周凌清的轮椅稳妥的进了屋,白眼都翻到了天上去。 “这青思小姐到底什么来头?竟都贴身上来了!”小九盯着周凌清的正厢房发起了牢骚。 人小事儿倒不少。 我催促她进屋里来,转了话题,“外头寒天冷地的,既先我回来,往屋子来就是了,何苦在外吹穿堂风?” 小九这才收了眼神,一脸神秘的跟在我身后,东张西望一番关上了门。 “主子,这回,我一定没看错!”小九不知什么时候立到了我的旁侧,她压低声线,坚定的说道,“我这次真的看到子枫姐姐了!有一个男子跟在子枫姐姐身后,手里举着糖人花灯往子枫姐姐手里送!” “这样啊,那这回,那男子又是谁?”我口渴难耐,灌了杯冷茶,才戏谑的问道。 “这次……倒没看清,我着急去买新式花灯,只匆匆见了个男子背影——” “不是我哥哥了?”我话里的调笑意味明显,但小九仍万分认真的皱眉思虑着,最后摇了摇头,说道“这小九不敢确定,但定然是一位男子——” 还真挺像那么回事,我拍拍她的肩膀,深吸一口气,“小九啊,今日不早了,洗洗睡下吧,赶明儿不要再盯着你子枫姐姐不放了,你过了年该有十五岁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也要考量起来,什么时候…你身边也能跟个…男子回来,我一定给你备上丰厚的嫁妆钱——” 三言两句间,小九臊红了脸,她一边埋怨我提这等没影的事,一边捂脸跑开了。 我随即进到里间,纵身窝到了温暖厚实的棉被里,免去了洗漱就要入梦。却好巧不巧听到外头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我想大约是已到了子时。 又是新的一年了。 在这燥乱中,我睡得并不安稳,什么时候眠下的也不甚清楚。 总之一睁眼就迷糊的看到一个身影坐在帘外的椅子上,院子天色暗着,小九还在外间的守夜房睡的香甜,我几乎惊恐着起了身,持了枕下的匕首往外走去。我的手才触及珠帘,那身影就出了声儿。 “你醒了?”是周凌清的声音。 明知故问! 我瞬间松懈下来,将匕首藏进了中衣袖里,“王爷深更半夜不歇着,出来夜游?” 隔着帘子,我闷声发问。 “方才看你房里灯光亮着,顺路来瞧瞧。”真去夜游去了?——我亲眼看着沈青思手推轮椅把他送回房的,合着俩人这后半夜又不知去哪里赏景听风去了。 “我睡觉一向留一盏灯的,王爷竟不知?”真瞎假瞎,看他精神萎靡,我又忍不住讥讽道,“青思姑娘魅力果然大,引得王爷不睡觉也要作陪——” “想到哪里去了,她早就离了馨苑,”他低头瞄了一眼胸前的伤口处,眼睛望向窗外,“本王左右疼的睡不着,出来走走罢了,不想穿过廊下,就来了你这里。” 想求药就直说,大过年的,我还能拂了你不成? 我主动翻出了止疼散,走过去送到他手里,“冲服用,疼的时候来一剂就是,还有旁的事吗?” 没有别耽误人家睡觉啊。 “你比本王想象的还要机警聪明些,只是以后不必为了本王去说那起子没有来由的话,皇上喜怒不定,又掌杀生大权,他若怒而及你,连我也救不了。周凌清低下眼帘,向我介绍着他那皇兄的脾性,半晌又补充道,“你不必…不必为了我…冒险至此。” “王爷总是误会我,可如何是好,”我坐在他对侧的小椅上,无奈道,“如今我们在同一条船上,我所做的每一件事,终究都是为了自己罢了,当然,若说有旁的,那就是还为了碎银几两。如果这过程中能帮到王爷,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我并不是有意的。” 借着微弱的烛火,我能看清周凌清的脸色忽而青忽而白一阵阵变换。 又过了许久,他面无表情的从腰间拿出了几张文书,抬手扔给了我,“这是城外的悦来客栈,往后归你所有。” 话毕便起了身,像是要结束谈话,我的止疼散亦被他仔细的揣进了袖子里。 “这是什么意思?”我举着白纸黑字,起身问道。 他板着脸,摸摸衣袖,“交换——” 这次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出了屋门。 留我一人愣在原地——几副止疼散换一个客栈?我还当劳什子王妃?去街上摆摊来钱不更快? 良久,我忽的想到什么,虎躯不由一震——向水神祈愿时,我的小船里写的,不就是早日拥有一个不动产傍身吗? 水神给周凌清托梦了? 第三十八章 传闻 新的一年果然不一样。 我也是个拥有一间客栈的小老板了。 但小九反驳我说能拥有悦来客栈,还自称什么小老板?随便拎出去都能是一方首富了! 我听了十分高兴。 高兴以后就算离了府,也还有营收,没有月钱也不用流落街头,但许是近乡情怯的缘故,一直也没实地考察过,只一天天看到文书就傻乐。 因此,日子过得轻快,稍不留意,新年已是旧年,一切又回到了生活的轨道里。 如烟仍然一副羸弱的病态样,小王小乔小吴三个姐妹仍一边内斗,一边姐姐妹妹的一处嗑瓜子聊天,子枫对周凌清的迷恋更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更上了一层楼。 只不过,多了个沈青思与她一起“更上一层楼”。 是的,沈青思,成了送不走的“神仙”,几乎就是赖在了王府里。原是说过了年走,后来住到了正月十五,又索性到了立春,这之后,她彻底住出了主家的气势。 用小九的话来说,几乎就是骑在我的脖子上拉屎。 她特意学了护理,顺理成章的把给周凌清护理伤口的差事截了去,也不知仗凭着什么,平日里更是对府上的一应大小事指手画脚,又骄傲,又跋扈,又不肯吃亏。 在我看来,跟周凌清的脾性相似程度,简直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光看着都令人上愁。 如烟是最愁的——她偏偏被沈青思针对了。 我总有不注意的时候,每逢这时,沈青思就该找茬了。燕窝给人限量,木炭给人限量,就连婢子都给人家调走了好几个。如烟如今是破罐破摔的状态,什么都是随她去吧。 可凌王府跟你沈青思什么关系?掌家的是我,管事的有子枫,你一个外人在别人家里兴风作浪合适吗? 自然是不合适的。 没人料到。人家马上就,名正言顺了。 二月二十八,哥哥在军中的职务落听了,当然这跟我走周凌清这个“后门”有很大关系。 他任职的第一天,从军中议事回家时特意拐到了凌王府。厅堂里,我俩大眼对小眼,谈东论西,最后终于绕到了正题上。 的确是,一个爆炸性新闻。 “那个…那个沈青思如…如今还在府上?”哥哥手里端着茶,话说的磕磕巴巴。 我点头。 只见他一咬牙,一跺脚,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说道,“满军营传着,她许是要嫁给王爷了!” 啊? “那此事,王爷可知晓?”我表现的很冷静。 “这…哥哥也无从知晓王爷是不是知晓此事,只是见沈青思的父亲今日到的长安城,消息也都是她父亲的部下来军营与从前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喝酒时才传出的——” 我终于有了几分诧异,仿佛什么时候恍惚听过沈从军四月才能回京述职的,为何提前了一个多月? 哥哥的话我听的半信半疑,但又不得不承认,周凌清近日来对沈青思的确不错,日久生情也是有的。 “许是传言呢?哥哥也太听风就是雨了,若真有此事,王爷如何也得告知我一二。” 糟糠妻也有知情权吧。 我又安慰了哥哥几句,就送了他出门。 但也不知怎么了,这之后我久久不能平静,连晚膳也没能进几口。 直到周凌清深夜回来,让人将我请进书房。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斜依着贵妃榻愣神,看到来人是我,才起了身,并正了正衣冠。 “有一事要与你商议,”他坐得端正,正经八百。 “什么事?”我回身关着门,问道。 “府里若要添个新人…”周凌清话说得缓慢,细细的观察着我的脸色。 “新人?”我抬起眼皮,作无知样,“什么新人?” “算了——你去歇下吧。”他手指抵着额头,眼睛紧闭,也不知在冥想什么。 有这么为难吗? “那好。”我甩甩衣袖又要推门离去。 一整个过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这之后我伴着夜色一路小跑回了侧室,抬手将外衫抛到小椅上,一个轱辘翻上了床,双眼直愣愣的瞪着高粱,霎时没了睡意。 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这样的地位。 其实,有什么好为难的呢? “我要娶正式的王妃,你该让位就让位吧!”或者“我有更好的‘联盟者’了,放你自由!”又或者只简单粗暴的说“你出府去吧,凌王府并不需要你了。” 他只需随便一句,我就能,提了包袱就走的啊。 但他在为难什么? 有什么好为难的呢? 淡漠又冷清的月光从窗户一束束爬了进来,我又盯着一地银河发起了呆。骤然,电光火石之间,我聪明的这颗大头又迸发出了一个要命的脑洞——周凌清这厮,怕不是觉得我知晓了太多,留之无用,弃之坏事吧? 一定是这样! 如今制药配方我已总的七七八八,随便拿给一个略懂药理的人,他都能点亮新的技能树——因此我几乎可以作为弃子被扔掉了。 但周凌清的“内幕”,像之前所说,我知晓的十有八九,我若站到他的对立面,他不得灰飞烟灭个七八次吗? 我都能想像到那时的街报标题了。 “热报,热报,前凌王妃披露了凌亲王的丑恶面目!” “热闻热闻!凌亲王要造反,前凌王妃证据确凿!” “第一手桃花秘闻!凌亲王霍乱宫闱,前凌王妃,亲自指正!” “……” 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把这种知到根底的人放到外头逍遥自在去吧? 那他,难不成在犹豫…取我性命?思及此,恐慌与绝望一起涌上了心头——我怕不是要英年早逝吧。 他那句“府里要添个新人”后头到底要说什么? 府里要添个新人,你给新人挪个地儿? 府里要添个新人,往后再没你的事儿了,不如你就去死吧? 府里要添个新人,为免糟新人的心,也为免再出旁的事端,又为了本王心安,不如给你个“乐明阁”,你去住个一辈子? …… 不成不成!我又如何当得起“如烟二代”? 这样胡思乱想着,我带着深切的恐惧入了梦,梦里乱力怪神,无奇不有,晨时醒来,只见惊了一身汗。小九从外头急吼吼的跑来,俯身坐在床边不断的抚着我的肩,眉头紧锁,“王妃又做噩梦了?醒来就好,醒来就好!小九一直都在!” 我不断的喘着粗气,胸腔也不断的随着喘气上下起伏着。 “什……什么时辰了?”我的声音比起从前也显得中气不足,像是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 “不过卯时而已,外头的早茶还没烧热,主子若觉得身子不爽,再多歇息一会吧!”小九帮我顺着气,口中尽是担心。 我看着小九焦急的小大人模样,只觉有一个周凌清这样的夫君,远远没有有一个小九这样的仆人更有安全感。 “不必管我,再过个一时三刻,那三位又该雷打不动的来请安了,我再醒醒神就是了……”我用力的揉捏着太阳穴,企图从方才诡异的梦里早些脱出身来。 “王妃……王妃还是接着睡吧,人家今日未必来了——”小九玩弄起手指,一脸幽怨的小声嘀咕。 “那更好了!不差天的一坐就是半晌,我早烦…” 小九忽的起身打断了我的话,声音更是盖过我去,“王妃高兴什么?只怕人家三位从今日开始就要去巴结那位女将军沈青思小姐了!王妃还不快些居安思危!” “此话怎讲?”不是这也太快了吧?不是说沈从军昨天才回的长安城吗?我哥哥去军中当差才知晓的事,这么快就传回了凌王府? “怎讲?这事儿都发酵半个月了,王妃不知?”小九愁得五官都拧到了一起。 我用眼神示意她讲下去:我得到外界消息的唯一窗口不就是您的嘴巴吗?你不说我从何得知? “那您不知,整日苦着脸做什么!?”小九气得没了力气,叉腰歪头询问。 “不是,眼看着天气暖和起来了,如烟阁那位的身子反倒越发糟了,好歹也是我的病人,她这样,我还能笑的出来吗?”自然是查尽古方,救人性命啊,更何况她要是有个万一那就是一尸两命啊。 “您的病人?王妃还真在王府行起了医?”小九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您也不看看外头的天?您不知晓沈青思年后就请她父亲修书一封送进了宫里,信里所书之事就是咱们王爷跟她的婚事?” “不知道啊,也没人同我说啊,你咋知道的,啊不对,你知道你咋不说?”我反客为主。 “伺候沈青思小姐的丫头算是攀上了高枝,一点点小事儿都要传的满府皆知,我只当王爷同您说过了才未多嘴,看您日日苦着脸,我也不能这么没有眼力劲儿吧!?” 那你可太有眼力劲儿了。 “所以,婚事定了下来,府里才最终变了风向?”我抓住了重点。 “王爷这头也不知在寻思什么,只是看这青思小姐在府里的作风日渐要高过了您去,听说她父亲也回了长安,大家心下自然都有了结论,想必婚事也八九不离十了——” 那就是,还未有最终决断? 第三十九章 婚事 “你们王爷都还没说什么,你们倒是先替他下了决断——” 头一遭见王爷不急小厮急的。 “您果然心大!这样下去,王爷迟早都要迎了那小姐过府,到时您都哭都没处哭去!” 小九一心为我着想,不自觉的把话说重了些。 但她的确“骂醒”了我——倘若迟早都要迎人家入府,那我何不趁他还没跟我摊牌,去做做忠心样,引导他迎得贤妻,放我出府?毕竟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啊,免得他越寻思,心思越歹毒了去,最后为以绝后患干脆杀人抛尸! “王爷去上朝去了没?” 我胡乱抓住小九的手激动的问道。 “方才见王爷用完早膳去了书房,该是还不曾出门……” 小九话音一落,我就接了声,“更衣!更衣!” 衣虽在着急忙慌中更的乱七八糟,但我的内心却激动万分。 一刻钟后在书房堵住了要出门的周凌清,没多说别的,直奔了主题,“你昨儿说的有新人进府,是指的迎娶沈青思小姐过府吗?” 周凌清手拿着官帽正要往外走,被我无端逼退几步,显得甚是恼火,片刻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又勾起了笑,“原是为她来的,王妃莫非听到了什么风声?” “略有耳闻,因此要来同你求证!”我真诚的眼神殷切的注视着他,在等一个答案。 “王妃这是有危机感了?”他不慌不忙的将掌中的官帽放置在了茶几上,才又道,“本王思虑过了,沈青思从来不落人下,行事又乖张专横,本王不想让你陷于莫名的争斗里,因此——” “因此,王爷要放我出府去!?”管你要说什么,我得先说我的,“王爷不必为了我觉得为难!青思姑娘对您的大事有助益,您亦对青思姑娘有好感的话,我这里没有任何问题,随时都可以无条件腾位置!另外,制药方子我已然总得不差什么了,等回头交给您的心腹,便大功告成了!如今最要紧的是怎么放我出府!我大约想了两个方案,一是您直接宣告我假死——您放心,到时候我一定远走高飞,不给您添一丁点麻烦,如此您也不用担心日后有个什么前凌王妃举出什么事来,倘若真有这么一天,您只要一口咬定前凌王妃死了就是;第二个方案是,您直接宣布我得了失心疯,休了我就是——即便我日后反水,疯子说的话,没人会信的。我个人认为,后者流程更简单些,只一张休书即可,不过假死也不是不行,只是还要人力物力的做一场丧事,当然,最终的决策权在您手里,王爷您觉得呢?” 我说的激情澎湃,唾沫横飞,话毕望向周凌清时,却见他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正居高临下的俯视于我——我知道,这个前兆后头便是要有怒气喷薄而出了。 不出所料,不过半刻,他阴冷的声音骤然在我耳边响起,“你倒比本王思虑的周全,你是打心底里期盼本王纳了沈青思做王妃,自己好逃出生天?你就这样厌弃凌王府,厌弃本王!?” 他的声音从一开始的低沉冷冽循序渐进到后头的几近呼啸,我吓得险些失言,苍白的辩解道,“不…不,我哪有资格厌弃谁?从头到尾,我就是个捏在你手里的棋子啊,瞧着如今是废弃的时候了……” “什么时候废弃,本王自有打算,你只告诉本王,沈青思的出现,你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甚至还希望她能做本王的王妃,替你分担责务,是吗?”周凌清收了收情绪,看似冷静的提问。 我看着他,煞是为难,他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 “王爷,我适不适的有什么要紧?只要人家姑娘一颗心奔赴在你身上不就好了,您若幸福美满,所求结如愿,我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我自然是希望你好的!” 事事以你为先,万物以你为尊,够狗腿了吧! “的确,你不过是一枚棋子,将来也会成为一个弃子,本王何须在乎你的心意?”他伸手够过官帽,欲走出书房,却又在我旁侧站住了脚步,我的余光里,他正转头看着我,淡漠的说道,“本王的家事不必你操心,但既然你对青思小姐过门之事如此上心,本王绝不会让你失望,至于你何时成为''弃子'',你且等通知,不必做无谓的盘算——” 这之后便是周凌清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显然我这冠冕堂皇的回答,不如他的意,惹他生了怒气。 他是在气什么?气我为自己打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更何况我也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字字都是斟酌千万遍才道出口的,也都是,双赢的结果啊。 他到底在气什么,我想破脑袋也未想出一二。但他果然说话算数,说不教我失望,就绝不教我失望。 不日就有圣旨到了府里,跟去年迎娶阿姐时的圣旨可以说毫无区别,都是先对两位准新人一顿吹捧,而后让两家结亲。宣旨的公公刚领赏出了府,沈青思的父亲沈从军就上了门,他才走到前门的院子里,就有豪爽的笑声响彻在凌王府内,沈青思还沉浸在方才赐婚的喜悦里,倒是周凌清十分有礼数的将未来“老丈人”迎了进来。 直到这“老丈人”进了厅堂我才看清他的样子,与我想象中无异,一脸的络腮胡,将军肚不可缺少的坠在前头,膀大腰圆,有武夫的莽,脸上却又透露着权谋者的精光。 怪不得人家的女儿,走到哪里都张扬跋扈,原是有个这样有安全感的爹! “果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本将都回来长安多日了,我这闺女也不知道回府里陪陪她的老父亲,只怕是长在了凌王府,往后也不认我这个亲爹了!”沈从军的话虽然透着不满,但任谁都看得出来终究还是宠溺更多些。 此时小九跟子枫满脸不愤,如同两尊大佛站在我身后,十足的挡住了瘦小的沈青思,惹得她爹到处寻人,“嗯?青思如何不曾一同出来接旨?” “父亲!您来了!”沈青思这时才从自己的小世界里走了出来,她穿过人群,飞奔着投进了沈从军的怀里,尽显小女儿的娇气,“怎么来也不说一声,我好歹也与王爷有个准备!” 沈从军听了这番话甚是尴尬,他终于注意到了周凌清还有一个正牌王妃也在厅堂,于是低头教训起自己的女儿,“你如今还没过门,如何能这般说话?王妃比你进门早,往后要尊称一声姐姐,你这脾性也要收一收才好——” “知道了知道了,次次都要说这么许多!”沈青思说着从沈从军的怀里起了身,埋怨似的转过身玩弄起肩旁的小辫。 沈从军伸手点着她的脑袋,却扭头对我说着抱歉,“小妮子在家被宠坏了,到哪里都无法无天,王妃日后多多包涵!” “将军说笑了,青思小姐率性可爱,日后还请青思小姐多多指教才是!”场面话谁还不会说? “王妃大度!老夫日后离开长安也能放心了!”沈从军说完看向周凌清,又道,“那王爷,我就不多留了,今日来是为了把青思接回府里,以备四月的婚事!” “这么快就离开!?父亲说的也太突然了,我这许多东西还未收拾妥当!”沈青思一脸的不情愿,又撒起了娇。 “你作为未嫁之女,如何能这样天长地久的赖在别个府上?况且是谁在信中说,只要这婚事落地,就肯见本将并同本将回府的?如今全然不作数了?”沈从军三言两语抖出了事实真相。 这话当着周凌清的面说出来,使得沈青思羞红了脸,她双手捂面跑了出去,“走就走!父亲何苦说这些!?女儿不要脸面的吗?” 你的脸面值多少钱?你爹这是在凌王府替你立威啊:我闺女要倒贴你是没错,皇上不愿意让我俩家结亲也没错,但只要我女儿愿意,多难的事我也要办到,我女儿就是我的软肋,你们得,往后让她好过。 周凌清亲自将他们送出了府,之后又折了回来。 他轻飘飘的看了我一眼,说道,“方才你也听了,婚事在四月二十六,两个多月,可足够你妥善备置?” “啊那得看王爷要多大的阵仗了——”我思忖着问道。 “本王娶妃自然是要风光无限,你看着备置,务必让本王满意——” 啥玩意,让媳妇儿给你娶媳妇儿,你做个人吧周凌清! 看我惊异的眼神,他十分得意的拂袖而去。 不过两天,这场前所未有的婚事,就在王府乃至整个长安城闹的人尽皆知,周凌清要娶两个王妃的奇事,使我成了整个长安城的笑话。我的不被珍视,不受重视跃然长安人民的眼前。 而子枫,她的情绪比头先周凌清立我为王妃时还要差,许是感知到沈青思比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对手强大了不知多少倍,她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索性撇下了府里一应大小事,只一心管起了外头的庄子跟街头的几家铺子。 第四十章 香消玉殒 府里的人众说纷纭,有些风言风语没有通过小九的嘴巴,就传到了我的耳朵了——大家很为难,俩月后,等沈青思进了府,他们该如何称呼我们这两位“王妃”。 小乔最机智,一日请安时,她说起了自己的想法,她说不如这样,新入门的王妃就尊称新王妃,一三五七九拜新王妃,二四六八十每逢双数来拜会我,这样也算公平。 没看出来,竟还是个端水大师。 我道没关系,不必作难,每日都去给“新王妃”请安我也没意见,我这个人,喜静。哪怕从今日开始不来,我也不会挑理,毕竟,我这个人,喜静。 “不用日日来给我请安”这话从前也说过多次,但三位个个说礼数不可乱,照旧刮风下雨的往馨苑来,而这次劝告之后,三位真的再也不来了——许是要准备抱更粗的大腿了。 风向已经很明确了,我这王妃一向做的摇摇欲坠,还是从个小小妾室升上去的,这样对比,沈青思比我名正言顺多了——谁更尊贵一目了然,在绝对的权贵面前,“资历老”真的不值一提。 为了再跟争取一个同周凌清亲切友好交流的机会,我用尽浑身解数布置着凌王府,更是把人家的新房青玉苑,用一掷千金的方式招到了最有名的工匠来翻新重装,苑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也都是我跟小九到花鸟鱼市场上逐个挑选的。 小九对此颇有微词,说我日常管着家,还要照看如烟阁那位,现在倒好了还有了给自己夫君娶媳妇的差事儿,早晚有一天要累出病来。 我呸呸呸之后,又伏案编写起了新研制的褪寒祛热丸药的成分。 时光荏苒,这场婚事从冬末备到了初夏,很快,再有半个月便是周凌清成婚的日子,我拿着我编译的一整本“药书巨作”,约了周凌清到我付诸心血的“青玉苑”议事。 他从玄关翩然而至的时候,我正再一次背着前一晚就想好的措辞。 “你嘴里在叨咕什么?”我猛的回头,却见他说着话已然走到我的身后。 “没什么没什么,”我含糊的答着,“王爷瞧一瞧这住所可还算满意?若觉得不够喜庆,就叫人再多挂几个红灯笼,多扭几个大红花挂在院子里!” 周凌清听我说着,眼神在苑里四处游荡,最后点了点头,“倒还说得过去。” 为了这样一个新房,金子流水一般从王府出去了,若再入不得眼,怕是还对不起那厚厚的一本账单! “一月多不见,你倒清减了不少——”周凌清忽然把眼睛放在了我的身上,上下扫视一番后,论起我的胖瘦。 那还不是压力太大的缘故?但谁能相信呢?住在一个苑里,即便不刻意躲着,只要不想,竟能一个多月打不着碰面。 他看着我,我也无畏的看向他,嗯,方才没仔细看,现下细细看来,他倒是比从前清逸了许多,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眼角眉梢都舒展着笑意。 “王爷很开心啊。”也不知哪里来的烦躁,燥的心热。 他找了院子里的一处摇椅,坐了下来,前后摇晃着,恣意道,“自然高兴,我想你也会高兴的,你的楚淮哥哥没几日就要从关外回来了——惊喜吗?” 跟我有啥关系?跟你有啥关系? “我给王爷一个东西,王爷会更高兴——”我说着走到他跟前,将我的“巨作”呈了上去。 他随意翻动了几页,夸赞道,“写得倒仔细,还分了卷——可本王一下朝,就被你让人截到了这里来,只为了看看你的著书?” “不不不,”我迅速的摆着手,只怕他误会了去,“不是我的,往后是,是你的,都是你的——除此之外,今日让王爷过来,主要还是想让王爷看一看新房,有没有旁的要填补的,如今还有时间添置调换!” 他一双眼睛又斜向我,紧接着将手里我的“巨作”啪叽合上放在了一旁的石桌上,“再没别的事了?” 他主动问起来,我自然要跟上。 “还,还有一件小事——我瞧着府上如今一切都井井有条,也不太用得到我了,先前说好的编写药方,这不也不遗余力的倾囊相授了?不如王爷就在成婚前,放我去了吧!否则将来您的秘事我知道的越来越多,就更难离开了!到时候怕是只有变成尸身,才能让王爷真正的心安。” 我说完大着胆子与他对视着,等他说出一句人话。 他偏不说话,只眼里渐渐蒙上一层薄薄的怒气,我们都,一动不动——我是不敢,他是,在战术性释放压迫感。 “三番两次,就这般不死心?”半晌,他突然沉声道,“本王再最后同你说一次——你可以死心了!既药理写全了,往后,管家之事不必用你,琐事不必你操心,本王亦不会再烦扰你,你就窝在王府里,同本王同生共死吧,本王若顺应天命,得了天下,那你就随本王迁到皇宫大内,在后宫窝着;本王若运气不济,成了败寇,那你就与本王一起去吃断头饭!” 这厮咋这么变态? 听他说完,我怀了怒气,扭身就要去抢“巨著”,却被他一把拽倒在了躺椅上,我叠在他的身上,与他的脸颊只差了不到一公分,这样近的距离,他说话的热气全喷到了我的脸上,他嘴角轻起,却恶从口出,“本王倒要瞧瞧,你的眼里装着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心?从一开始就只想逃离,本王偏不如你的愿!” “不要脸!呸!”我一口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他懵住了,拿手去擦,我趁机挣脱开他的手臂,逃了出去。 真晦气,碰上了这么个说话不算数的主! 接下来几日,我找了机会就要越出府去,次次都被护院叉了回来,小九前几次还替我放风,后来开始劝我了,说不用这样吧,就在府里享着荣华富贵不好吗? 享荣华富贵当然好,但守着这样一个变态王爷,往后还有一个不知什么秉性的“新王妃”共赴来日,能有啥荣华富贵!?趁我还跑得动,当然得想法子跑啊! 但人算不如天算,我还没撤离成功,如烟就早产了。我被徐嬷嬷请到了如烟阁。 于是,我与周凌清相聚在了如烟阁。这距我上次吐他一脸唾沫大概已过去了十二天。 如烟随着稳婆在楼上生娃生的精疲力尽,我跟周凌清在楼下仿佛两个斗鸡用意念斗得你死我活。 忽然,“哇”的一声惊天巨响打破了僵局,紧接着稳婆抱着小小的一坨红包袱从楼下飞奔而来,“王爷,王妃,生了生了!母子平安!” 周凌清的眼里闪过一丝柔和,接过孩子后,有些手足无措,稳婆正要指导“抱法”,此时又有一稳婆从楼上连滚带爬的滚了下来,口中大喊着,“不好了不好了!产妇大出血了!” 再怎么着,也是有多年情谊在的,周凌清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伸手将孩子塞进了我的怀里,三两步上了楼,我随即也跟在他身后抱着孩子小心翼翼的爬上了二楼。 等我走到如烟跟前,她已然断了气儿,闭着眼的样子十分安详,周凌清站在床头青着脸不说话,良久才叫了人来处理如烟的遗身。 我怀里的小娃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当几个小厮草草将如烟赛进麻袋里时,小娃哭的肝肠摧断。 周凌清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被哭声叫醒了魂,他忽的喊住了领头的,“去街上选副棺材,把人葬到先前买下的庄子上去!” 小厮领了命,随着婴孩撕心裂肺的哭闹声,我亲眼看着如烟被人从如烟阁抬了出去。 我们虽出处不同,但却都是人家的棋子,她是这样的下场?我呢,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倘若她坚定的去做皇上的探子,而不是对周凌清这样的人胡乱动心,皇上会撇弃她,任她自生自灭吗?她会不会有更好的将来? “往后由王妃亲自教养这个孩子,徐嬷嬷,你也多看顾些——”我正兔死狐悲,周凌清就颁布了命令,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 你我可是积了怨的,就这样将自己的亲生孩子交给我,就不怕我给你“不小心”摔死了,呛死了,饿死了?这么想着,再低头看看怀里嗷嗷待哺的婴娃——真为他有一个这样不负责任的亲爹感到难过。 不过这的确如了如烟的意——早八百年就开始给我念叨遗嘱了,如今她的娃也果真到了我手里。 “王爷要新婚,原是喜事,可孩子这个时候来了人世,他娘又偏挑这么个时候没了,以后免不得要被冷落了,可惜了还是个男孩!”徐嬷嬷为了这婴孩能安全的诞生,也费了无数心血,此时开始为孩子的前途担心起来。 “冷落又如何?长大后行得正坐得端就是了,无谓他的宠爱!”这爹认不认的吧,喜怒无常,又说话不算数。 “我知道王爷要娶新人,王妃不悦,但在这样深宅里,没有主君的宠爱,势必要被人欺负!”徐嬷嬷以为我在怨恨周凌清,不由的为我讲解起局势。 “不说这些了,既然无宠,”我转了话题,“就不求人宠了,我们自己起个名字好了!嗯——就叫俊材如何?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俊材!” 我与徐嬷嬷一拍即合。 第四十一章 王爷二婚啦 小九收拾我的日常用品到如烟阁时,“俊材”这个名字已经被我跟徐嬷嬷唤了半晌,她把手里托着的包裹放到榻上,开始对我们这个极有“意义”的名字指指点点,直呼“难听死了”,又借故把我唤到了楼下。 “主子当真要搬过来照看这个小家伙!?您如今也不过双九年华,也该为自己的往后做做打算!眼瞧着这青思小姐没几日就真的要骑在您的头上拉屎了!”小九人小,想的倒还挺多。 “我往后左右也不会得宠了,想离府又没离不成,万一要在此了却残生,有这么个小家伙逗逗乐也没什么不好——再说我也不是永远离开馨苑,等这孩子大些了,想去哪里不成?”我给小九画着大饼,并表示她不用跟来,在馨苑顾着她家王爷就是了。 谁知她头摇的像个拨浪鼓,“王妃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王爷自然有人服侍,多我不多,少我不少!” 倒是个忠心的丫头。 至此,我与小九都拎包入住了如烟阁,徐嬷嬷对我的仗义行为很是感动,说多亏了我,不然这孩子真成了没娘的主儿了。 但其实只有我知晓,我实则是来躲清闲——如此,三日后那场盛大到惊动整个长安城的成婚典礼,就免了贴上去赔笑脸。 事实证明,是我太天真了。 四月二十六,一大早小俊材就被鞭炮声吓得哭闹不止,整个王府,除了如烟阁,处处都洋溢着喜庆。直到子枫托着王妃正装登门,这才给如烟阁增了一抹红。 “王妃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跑到后院来看管这婴娃了?”子枫很不客气,直捣黄龙。 养孩子比“养周凌清”好,那厮就是个白眼狼,欠我一万五千金也就罢了,如今连当初的承诺都被他亲自推翻了,我白白奉献了这大半年! “你家王爷让你来的?”我并不想理会前院的事,问的漫不经心。 “是,东西我放这儿了,要不要盛装出席,全看王妃自己了——”子枫将手里的托盘传给了小九。 很纳闷,如今我已然是只有个名头的王妃了,跟小王小乔小吴没什么区别,“盛装出席”去当别人的笑引子? 想到这里,我倒先低笑起来,喊住了正要离开的子枫,“他到底存了什么心思?或者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我不过是一个其貌不扬,懂些医术的小小庶女,毕生所学也著成了书篇恭恭敬敬的交给了他,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我只想要一个自由身,而已。” “王爷的心思,没人揣摩的透,”子枫不知神游到了哪里,她看着远方,自嘲道,“多年来,我自以为足够了解他,近日才发现他已经越来越远,我都快,看不清他的脸了——” 良久,她的一双眼睛如同锐利的刀剑,直直的望向我,“你别再妄想离开了,逃不掉的——” 话毕她的眼神又唰的从我身上离开,抬脚自顾自的出了如烟阁。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小九跟我都是一脸懵。但头一次,我俩意见一致——就是去他妈的盛装出席,老娘不伺候了。 我的理由是懒得折腾,不想看到周凌清那张说话不算数的脸。 小九的理由就丰富了,第一她认为周凌清不该搞两个王妃在府上,毕竟一山不容二虎,不怪我一次次要翻墙出走,从古至今,哪有人受得这种屈辱? 第二,她觉得应该给周凌清一点小小的教训,让他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因此,她觉得拂了他的面子不去典礼现场,是最好的报复。 但是小九啊,咱们算哪门子“重要嘉宾”?我们于典礼现场也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存在啊。 听不到前院的喇叭唢呐笑闹几乎震破苍穹了吗?人家正欢欢喜喜,如火如荼的庆喜事。咱们主仆二人再多小心思,也不过是独角戏一场。 但很快小九同奶妈从街上采购一番回来之后,就推翻了方才的“一致意见”。 她看着床上熟睡的小俊才,压低声线道,“主子……不如你去前头现一现身吧……” “现身当人的笑引子?”我一边检查着她买会回来的婴童用品,一边回怼道。 “我只是觉得咱们行得有些偏了…我看王爷开心的很,主子去不去,他根本不打紧!反而许多宾客没见到您,倒传出许多不好听的话!”小九道出了实情。 “眼不见心不烦,你只当没听见就是了!”我继续着手中的活计,并不理会。 “可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了,主子!”小九抢过我手里的虎头鞋,扔到一旁,愤然道,“人人都道您是善妒之心作怪,才不给王爷这个面子!说您是醉酒之后连皇上都不敬的主,沈青思到时候入了府,在您手下讨生活日子不知回过成什么样子,满府都是诸如此类的说法!” 各位??说反了吧?谁艰难讨生活还不一定吧? “我还在乎这么许多?”我捡回虎头鞋,才继续说道,“我去了才可笑,你满长安城看看,谁家像你家王爷这般开天辟地要娶两个王妃?我都求着他休我了,他都不应,这青思小姐也是个没脸的,即便这样也愿意贴上来,我不过是在后头没脸,她在前台没脸,谁也占不到便宜。” 小九被我说的哑口无言,扭头去忙别的了,此时小俊材也醒了觉,嬷嬷听见声音麻溜的从楼下瞬移了上来,她身后跟着奶妈,俩人齐心劝我去园子里散散心,说知晓我心有不悦,我推说没有没有,俩人相视一笑,一口咬定我在嘴硬,说我只管去散心,等午膳妥了,让小九去叫我。 这次是我百口莫辩了。 左右园子里还种着入药的花草,去看看长势也好。这么想着也就抬了脚过去,从前三两步就到的地方,这次只觉走到腿酸才见了园子入口。 按理说园子与前院隔了两堵墙,两个院子,不该有这样强烈的鼓乐声啊——我站定往传来喧闹声的地方望了望,心下甚是不满,但秉着来都来了的道理,还是往园子中心走了走,刚到我的“草药地”猫下腰,便听到在打理园子的两个小丫头在廊下闲聊天。 丫头一:“……你方才可瞧见迎进门的新王妃了?” 丫头二:“哪里看得见?!人群簇拥着,我只在外围瞟了一眼红盖头!” 丫头一:“那喜钱可抢到了?” 丫头二:“别提了,哪里有你手快,连个铜钱毛都没摸到!” 这丫头运气不行啊。 “但我瞧见咱们王爷的死对头了!我被挤出人群时,险些跌倒,还是他……他扶了我一把!”运气不好的丫头二,声音都带了娇羞。 “吆,我瞧你是春心萌动了!不如让王爷把你打包过去送个人情,顺便让你也捞个贵妾当一当!”丫头一调侃道。 被调侃的丫头二恼羞成怒,“小蹄子说什么胡话!那人是咱们王爷的政敌,不斗个你死我活也就罢了,还送人情,痴人说梦——更何况,”丫头二又羞了起来,顿了顿红着脸道,“人家是有妻室的,旁边的大肚婆就是人家的夫人!” “还说没这个心思?连人家的家门都打听好了!我看着你长得水灵,送过去许能缓和一下两家的关系!”丫头一继续火上浇油。 “什么我打听?是你来得晚不知罢了,那楚大人的夫人,跟咱们前位王妃是姐妹,楚大人跟咱们王爷是连襟!这都缓和不了关系,我又有什么本事?”丫鬟一如是解释道。 我原已经是“前位王妃”了…… “哦?如此怎的不见两家走动?”丫头一一脑子疑问。 我也疑问——楚淮如何这么快就回来了,竟还来参加“死对头”的二婚盛典? “都说是仇敌了,走动什么?而且,楚大人年前就去关外了,那时你还没到府上呢,”丫头二突然压低了嗓音,“听说这遭回来是因了关外又有突厥侵犯,他无力抵御,回来搬救兵了,大概率就是来找咱们王爷求救的——你许不知道,咱们王爷从前在关外有战神一名。” 不只关外有吧,长安城不也尽是人家的传说? …… 俩人聊的正在兴头上,我也听得正入神,小九的一声:“主子开饭了!”吓得两个丫头一个机灵,我也险些栽倒在地上。 我猫着的腰弓了起来,就这样赫然出现在两个嚼舌根的丫头面前,许是认出了我,两个连连下跪,说自己失言了。 我让她们起了身,而后彼此都灰溜溜的离开了园子。 此时大乐奏起,前院也到了开饭的时候,我停了脚步,看向墙那头的上空,只见炮仗如雨后春笋随着越来越强烈的鼓乐声,在高空绽出细碎的花,只是有太阳的强光在,并不显眼,但爆竹声,却响彻人间。 去年的六月初八,我也是这般被抬进了凌王府,为妾。 今年还没到六月初八,我已然从王妃变为了“前位王妃”,果然造化弄人。 第四十二章 原形毕露 楚淮寻到如烟阁时,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正是开席的好时候,敲锣打鼓的声音又渐渐传了来,这次小俊材吃了奶倒是睡的安稳,不再哭闹。 一众人得了片刻闲出来,终于能歇歇神了。 我也下了楼到院子里喘口气,不想才出了阁楼,就看到一个身影从门缝往院子里探头。 “是谁在门口?”我清了清嗓子喊道。 那身影明显怔了怔,良久才推门进来,“是我,明儿。” 直到他从阴影里走到明处,我才看清他的样貌,来人是楚淮。 他着了一品官服,从前的书生气一洗而净,浑身散发着重重官威,眼神里透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明明是他,却又不是他。 “你回来了。”我忽的不知怎么应对这样的楚淮,只生硬的问候着。 “回来了——”楚淮走近我,立到了廊下,而后抬头张望一番,问道,“你的新住处?不请我进去坐坐?”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不想同他有过多拉扯,也并有没有让他“进去坐坐”的打算,于是反问。 “你何须这样置我于千里之外?”他盯着我,眼里眉间添了不甘,“即便你不说,我也知道,这家伙能活着回来,自然有你费尽心思送信的功劳,可他就是用再娶一位王妃的方式来报答你吗?” 天地良心,我倒想一走了之,也得有门路啊。 “若你来是要说这些,那不必多言了,听说阿姐也来了,你得多多看顾她——” “我与周凌清不同,乐明!”楚淮突然打断我的话,急促的解释道,“你阿姐只要一个孩子,我给了她,她就安安生生的做这一品夫人,将来,你我……” “且等一下,”我摆手又出言打断了他,“你是你,我是我,不要再混为一谈。” 我都说不清说了多少遍了,楚淮何至于这样拎不清?即便我对他有什么,在我阿姐同他有夫妻之实那一刻,在他们之间有血脉牵扯那一时,我们,就绝不会是我们了。 “我有什么,是比不上他的?”楚淮的眼睛再没有一丝光芒,满是嗜血的狠意。 “你同他没什么好比的,今天即便不是他,我也不会跟你成为''我们''!” 这都是,没有意义的“比较”啊。 楚淮又走近了些,我们之间几乎只有五十公公分的距离,他这才停了脚步,从袖间拿出了一只兰花玉簪,试图插到我的发间,他虽冷着脸,但手上的动作却很轻柔,“那我们,就彼此坚持自己的想法好了,但如今说这些都没意义,我今日过来是想同你说一声,即便他把你踩到尘埃里,你在我心里也是璨如星河的存在——这只兰花簪是我在关外时瞧见的,只觉与你的气质相配极了,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 “既知道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就不要拿出来献丑了——”门口忽的进了一阵阴风,周凌清的声音随着他的步伐越来越近。 我侧过身望向院子,只见一个红袍礼冠,唇红齿白的周凌清骤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洞房花烛夜,王爷不该出现在这里。”楚淮抱臂调侃。 周凌清只侧目瞟了楚淮一眼,并不理他,走到我的右侧,抬手将刚进了我发间的簪子拔了出来,看也不看,径直丢给楚淮,挑衅道,“她在本王府上一天,就是本王的人一天,你就沾染不得一天,你的簪子就送不出去一天,所有的款款情话都是废话一天。” 笑死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俩人在为争一个天仙红眼呢。 周凌清见我看戏状,转头将炮火对准了我,“本王原以为,你不来本王的成婚典礼,心里多少是有些酸楚在的,如今看来,是急着红杏出墙?” “王爷做什么,自然有王爷的考量!我又岂能左右?我做什么,跟王爷也没有本质的关系,也请王爷找好自己的位子!” 个人顾个人罢了,有本事再立一百个王妃回来,看哪家姑娘有助于你登上皇位就娶哪家姑娘!也好测测你这无穷的“魅力”能使多少姑娘前赴后继! 周凌清听我说完,又燃起了怒火,冷哼一声,朝着楚淮嘶吼起来,“楚大人也不必日日盯着她看了!吃完席就自觉的离府吧!不留你了!”他说着转身进了屋子里一屁股坐在主位上。 楚淮见我俩之间有嫌隙,只乐得要开花,再不理会周凌清的不恰言论,甚至当着周凌清的面把簪子递到我手上,并笑道,“那我先走一步了!你早些休息。” 才刚日暮而已,谁会这会儿歇下? 我瞧着楚淮出了门,又回身进了厅堂,周凌清大爷坐姿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我只好催促道,“王爷费尽心思娶回来的王妃,就这样晒在青玉苑?” 没事赶紧走吧。 “你倒是一向这么周全,”周凌清斜睨着我,他说着起了身,“软玉在怀,本王自然是要回去的——何须你操心?” “恭送王爷——”我打了个样,几个伺候在旁的丫头也跟着恭敬的行了礼。 开弓没有回头箭,周凌清见此冷哼一声,越过我走了出去,临出院门前又回头瞧了我一眼,他的脸隐在黑夜里,我看不清那是什么情绪,却也没时间再多做考量——小俊材的哭闹声准时传来,我又投身进了哄娃大计里。 我不曾想到的是,这两位新婚燕尔,竟过得真的还不错,江湖上流传起这位新凌王妃的传说,他们一起打马球,一起游华街,新王妃的肆意洒脱,我的宫宴醉酒,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聊天的谈资,总之怎么说,我都是比不上这位新凌王妃的。 周凌清更是成了楚淮的“救兵”,于长安城远程指挥关外突厥来犯的战争,不仅大获全胜,亦获敌方俘虏千百个。 这厮情场战场皆得意,一时风光无俩。 而沈青思,我俩好长一段时间在王府里“王不见王”,她不屑与我这个“下堂王妃”打照面,我也不知与这个新任“凌王妃”说什么。总之她是赢的那一位,满府都听她差遣,小吴小乔小王整日在青玉苑站规矩,小九多申请一床褥子也要经过她的同意,从馨苑往如烟阁搬我个人的东西,也要她的人一一查验,仿佛我就是那一个要搬空王府的小贼。 因此我的金银细软被扣下了不少,每每想起心头都在不住滴血,后又听小九说馨苑里我的房间已然落了灰,值钱的东西几乎被搬了个空。这事儿不是周凌清干的,就是沈青思经过周凌清的默许干的。 呵,狼狈为奸。 这也罢了,可如烟阁的月钱,不知为何又缩减起来,徐嬷嬷去找周凌清问缘由,他总是称忙只说府里的事同王妃说去就是。 王妃?当然是沈青思这个掌事的王妃。 徐嬷嬷拐到青玉苑,人家沈青思喝着小茶,三言两语就把嬷嬷堵了回去,只说养一个孩子才要多少钱?何必什么都用上等的?孩子知什么好赖?最后岂不是都入了下头这群人的腰包里?话头一转又道,瞧着小孩子也不必一群人围着,既然有个王妃守着,又有嬷嬷看着,又有奶妈在旁就只留一个丫头干干杂活就是了,别的都撤了罢。也俭省些家用。 嬷嬷这一遭无功而返也就罢了,还陪了面子又折了兵。 我听嬷嬷说着险些要气得喷出血来,沈青思从前虽然嚣张跋扈,但更多的却是被宠坏的孩童脾性,今时今日这个比我还掉到钱眼家伙还是她吗?怕不是被吞金兽附身了吧? 于是再一次领月钱的时候,我主动出击,跟着小九一起到了账房里去,说来倒是个个有礼,王妃长王妃短,我若问起月钱,就都缄口不言,我再问能不能再多给一些,就又闭口无话。 沈青思不愧是同周凌清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行事不输于他。 后来子枫偷偷来送了几次银钱,因入了夏,要做新布匹,又送了几匹布过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甚是感激,子枫虽常常冷着脸,但还是劝我去找王爷谈一谈。 听她提的建议我直摇头。 谈什么?谈自由?谈金钱?谈不崩才怪。 也想通了,反正是替他养儿子,给钱就富养,没钱就穷养,他自己个儿心里没数吗? 话虽这么说,但小俊材实在是在可爱了,他渐渐学会了笑,偶尔还要踢腿到地上蹦跶两下,如今已经开始牙牙学语,同他说话,他还能啊啊啊的回应着,这么看着,自然还是要给他用好的,吃好的,只是苦了小九,把我们及时带出来的“宝贝们”一趟趟送去典当行。 为什么不是我亲自去?嗯,因为我的人身自由受到了限制——许是周扒皮怕我“红杏出墙”,又怕我偷偷跑路,这就给我塑造成了第二个如烟,只圈在府里,想要出门,难上加难。 外头的人都不知道我的处境,只我的哥哥来了两次府上,知晓我被“软禁”,去找了周凌清,却又被周凌清三言两语搪塞了过去。 最终还是在子枫的帮助下,才得以偶尔能见上几面,“见上的几面里”见我处境不好,哥哥就次次都提了大包小包来,子枫一边嘲笑他像个倒货的商人,一边帮忙往如烟阁运送。 日子倒也过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