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不死的柳再初》 第一章,追杀 1. 杀手放下了刀,不可思议的看着我,一脸怀疑人生:“我刚刚杀了你?” 我点头。 “特么杀了你,你不死!!”杀手有点崩溃。 我叹了口气,抬手试图安抚他的情绪,他娘的一激动,挥刀剁下了我的半个胳膊。 特么碰上个傻逼。 2. 我和杀手靠着树根喘气。 他喘气是恐惧。 跟踪我一天一夜,终于刺中我的胸口。 看我倒地而亡,他伸手在我怀里摸了摸,找到一枚钥匙,正要扬长而去,被我捉住了手,拿回了钥匙。 我喘气是痛苦。 谁被一傻逼剁下了胳膊不痛苦呢,我胸口窟窿还在淌着汁,这得多久才长得回? 喘着气的杀手还在崩溃:“杀都杀不死,你他娘的嚎什么嚎?” 喘着气的我,捡起我的断臂和钥匙,一言不发,往林子深处走。 杀手愣了一会,不远不近的跟在我后头。 3. 杀手一直跟着我,开始远远的跟着,后来靠了点,再后来,开始跟我套近乎。 他问我:“你为何不杀我?” “你知道是周大人派我来杀你?”他又问。 “你……你莫非是个哑巴?” “难道你是只不会打架,只会逃跑的妖怪?”他喋喋不休。 这就聒噪的有点过分了。 我一抬手,断臂处生出数根筷子粗细的根须,这根须像白色的藤,蛇一样快速而灵活地锁向他的脖子。 他骇然大叫一声,如同被烙铁烫了似的往后弹开,撒腿就跑。 我看了看我断掉的半个胳膊,如果断臂感知没出问题,我刚刚碰到的是……胸? 哦,这杀手是女扮男装的,回想一下,这身型背影还挺顺眼。 想当年我还是人的时候,是将军府高傲的公子,这种得靠胸区分男女的姿色,哪里入得了我的眼。 果然是做植物久了,看杀手都觉得十分亲切。 4. 杀手是第二天夜里回到我身边的。 她说杀不了我,她的主子周大人会杀了她。 这是她的第一次任务,她不想回去被杀,我现在又摸了她的胸,毁了她的清白。 我和她之间,就只剩下你死我亡或者,你依我依了。 自从一月前周子峰的爹在我面前自尽谢罪,我大仇得报,人生……哦不,植生也没了追求。 周子峰派来的杀手跟春笋似的,杀一茬长一茬。 人血溅在身上,又忒难洗。 我也就懒得回杀了。 可这杀手以为我不杀她,便是看上了她,着实是有点误会。 我从前做人的时候,性子桀骜不驯,没得朋友。 后来皇帝把我凌迟一百零八刀,奄奄一息丢在沼泽里。我熬了十五年才爬出沼泽报仇,实在寂寞了太久。 看在她顺眼的份上,剁下了我半个胳膊,我都没同她计较。 她还不知死活的在我后头追问:你是怎么变成妖怪的?你变成妖怪前,真的是叛军柳将军的长子吗? 我用断臂指着她,怒道:“滚!” 杀手吓的拔腿就滚。 夜里又回到我身边,在我跟前燃起了一堆篝火。 我退一点,她便把篝火挪近一点。 冒着被烫熟的风险,我放弃了挣扎,抱着我的胳膊靠着树,闭目养神。 杀手觉得太无聊,便提议:“不如你问我个问题,我问你一个吧?” 我:“……” 杀手说:“你先问我叫什么名字吧,我叫十九。” 果然是周子峰那个肚里没墨水的浪荡公子爷取得出的名字。 杀手十九继续说:“轮到我问你了,你最好的朋友是谁?” 朋友是没有的,情同手足的知己倒有一个。 我默了片刻,开口道:“周子峰。” “周大人?”十九吓了一跳,“那周大人为什么要杀你?” 大概是因为,要公报私仇吧。 周大人奉皇命围剿我这个妖怪,听说是皇帝见我十五年容颜不变,要活捉了逼问我容颜不老的秘方。 后来他觉着我逼死了他爹,大概说服皇帝要对我杀无赦了。 可惜来了十几个杀手,被我杀了几个,吓死几个。 最后连这种发育没完全的都派来了。 5. 十九其实没放弃杀我。 因为她在篝火里点了迷药,只可惜我是妖怪。 她坐在上风头,等我迷倒等的自己都快睡着了。 篝火噼里啪啦的燃着,印在十九的脸上。 我忽然有点好奇,这么亲切顺眼的身形,不知道真容是什么样子。 我说:“你的人皮面具上,溅上火星了。” 十九啊的一声,惊慌的捂住脸,发现被我诈了,磨磨蹭蹭半天,才取下人皮面具。 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我惊了一下,指着她的脸,手开始抖:“你、你、你……” 十九不解的瞧着我:“难怪周大人说,若我取下面具,一定可以杀得了你。” 我终于知道周子峰为什么叫这么一个武功平平,还喋喋不休的女孩子来杀我了。 因为她同我的未婚妻霜儿长得一模一样。 周子峰说的没错,我一瞧见她的脸,我就失了魂,别说杀了我,把我剁成了肉末我估计才回过神来。 我吞咽下口水:“那你刚才不杀我?” 她更不解道:“你不是杀不死吗?” 我默了一会,又问:“周子峰叫你取钥匙,没叫你逼问我兵库在何处?” 十九想了想:“周大人说兵库所在,我娘知道。” 我不由颤抖了下,话尾如同呻吟:“你娘……你娘告诉了他兵库所在?” 十九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娘怀我的时候中了毒,生下我,就毒发过世了。周大人每年给我一粒解药缓着药性,我吃了十五年了,他说真正的解药兵库里才有。” 十五年,十五年前,她毒发过世了。 我的手又开始抖了。 我说:“你娘尸首、尸首可还在?” “只有骨灰了。”十九说。 7. 夜风盘旋在山林,呼啸的风声近乎呜咽。 我夜里发热起来。 我梦见霜儿同我说,你救救她,救救十九,救救我的女儿。 我受刑的时候,霜儿就在刑场,眼睁睁看着我的肉一刀刀被割下,她凄厉的哭喊着,她抱着我的尸体,她哭着说,对不起,我应该同你一起死。 我跟她一见钟情,我求了父亲去提亲,本已有婚约。 可她没有被我爹的事连坐,同我一起上刑场。 因为她在我爹事发后,被皇帝一道圣旨,嫁给了周子峰。 其实我不怪她。 爱一个人的时候,是只盼着她好好的。 我从梦里惊醒过来。 看到霜儿拿剑指着我的咽喉。 第二章,重生归来 霜儿吓一跳,松了剑,后退一步:“你如何知道我娘的闺名?” 原来不是霜儿,是十九。 我如今的身体和人一样,也是不能发热的。 我摸了摸断臂处,滑溜溜的,一如根茎腐败的迹象。 我撑着身体坐起来,靠着树根,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打算杀了我,拿了钥匙去给周子峰交差?” 十九久久的瞧着我,眼神晦暗不明。 最后她也茫然起来,她捡起剑抱在怀里,呆呆的望着篝火。 后来她说:“要是我杀了你,你一定很伤心吧?” 这傻孩子,倒也,不太傻。 我不由叹了口气:“你怕我伤心?” 十九说:“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真不知怎么说这种滋味。” 我怔怔的望着她和霜儿一模一样的侧脸,叹了口气:“趁我现在受了重伤,你割下我的脑袋,去找周子峰换解药吧。” “那、那你真的会死吗?”她问。 那倒也不一定,毕竟我还没有第二次死过。 “我是妖怪,你不怕我?” “我有点怕,”她低着头,“开始是怕你,后来怕你死。我好像看见过你死似的,一想到那个场景,心里就堵得慌。” 我心头一软。 她又说:“周大人也没有真正的解药,反正回去也是一死,还不如跟着你浪迹天涯。” 这倒有点新鲜了,我未婚妻的女儿,要同我浪迹天涯。 我想起从前霜儿给我讲过一个话本子。 有一个叫杨不悔的姑娘,爱上了她娘的初恋情人,一个半身截瘫的残废。 我如今连残废都比不上了。 我说,你还是把人皮面具戴上吧,我怕我看多了,会把你当成你娘。 8. 我还是决定带十九去兵库。 我死的时候,霜儿已经那么痛苦,若是我死在她的女儿手上,霜儿泉下有知,她怕是更心疼愧疚了。 所以我不想死了。 去兵库的路途十分艰难,要翻越几重山。兵库在一个溶洞深处,溶洞中如同迷宫。 我胳膊断臂处已经散发出烂萝卜似的臭味,再不找个地方休眠,怕是要撑不住了。 我带着十九停在一个大山洞里,回忆着方向。 火把在山风下闪动,火光印在她的脸上,显得歪歪扭扭。 十九问:“不是这个山洞吗?” 我想了想:“太晚了,今晚就在这里休息,明日再去寻吧。” 十九架起了篝火,又拿出干粮,问我:“你真的不吃吗?” 十五年来,我已经不需要进食,我可以随处汲取水和养分。 天亮的很慢。 十九夜里也没怎么睡,快天亮时才靠着山壁睡了一会。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根须被绑起来了。 根须的经脉从我的断臂处生出,带着断臂腐败处难闻的黏液。 十九瞪着我。 我在她开口之前,拉她出山洞,骤然松绑,停驻不及的十九被甩在地上,滚出好远。 林子里忽然冲出一队人马。 其中一黑马快鞭冲来,马上人拽着缰绳探出身子,朝十九抓去。 我猛地收拢根茎,做爪状向她咽喉处抓去,将她拖拽至身前。 十九死死抓着锁喉的根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那溶洞虽大,却是封闭的。 昨晚洞中却有山风让火把闪动。 这说明,溶洞被挖通过,这一处早已有人挖掘寻觅过。 十九给我使了个苦肉计。 我便依了她的计。 9 我遥遥看着那黑马上的人,周子峰。 我和周子峰之间,仿佛相隔了十五年的时光。 四十出头的年纪,他已鬓角花白,下巴处还蓄起了胡须,身着盔甲,骑着黑马,颇有大将风范。 倒和他那背信弃义的父亲很像。 马后有十来人,我瞧了瞧,有一半是被我打败回去的杀手。 周子峰到底是周子峰,他拽着缰绳,见着断臂生根须的妖怪如我,脸上的惊骇之色也很快压下去。 我说:“周大人果然狼心狗肺,亲生女儿也养成杀手。” 周子峰跳下马,厉声道:“她不是杀手!” 我冷哼:“她确实不配叫杀手,应该叫鱼饵,周大人钓的一手好鱼。” 我手下一紧,十九呜咽声陡停,歪倒在我怀中。 “不要!”周子峰飞掠而至,出剑阻止。 我断臂本已受伤,动作如同尖刀上行路,虽感觉不到疼痛,行动滞缓也很不好受。 只得松了点力道,十九脱力的从我怀中滑下去,我断臂生出的根须将她浑身锁住。 周子峰不敢上前,脸色很难看:“不要杀她。” 我说:“你再靠近半步,我就掰断你女儿的脖子。” 周子峰有点茫然:“她不是我的女儿。你放了她,她是十九公主,我没叫她来杀你,她是偷偷从宫里跑出来的。” 公主? 就是太后又跟我何干? 戴着人皮面具,利用容貌暗示我,她是霜儿的女儿,替她解毒的解药在兵库里。 这等拙劣的苦肉计,我并非看不穿。 之所以由得十九引周子峰来,不是因为兵库在这里,而是因为我的人在这里。 我父亲拜为骠骑大将军之前,本是江湖中人,我要集结寨中打手,倒是容易。 10. 一炷香后,周子峰被我缚住手腕,绑在了马后。 我抱着昏迷不醒的十九坐在马上,周子峰被拖在马后,在山林间狂奔。 一刻钟后,周子峰来到了沼泽前。 我指着沼泽问他:“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周子峰的脸跟被猴子抓花了似的,胡须上都沾着血污,以至于他的表情更加的扭曲。 “当年遵柳伯父遗命,是我将你葬入此地。”大概是脸部疼痛,他声音含糊不清。 “柳伯父?我爹曾说,他和周老将军不但是义结金兰的兄弟,更是知己,立下过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誓言。周老将军告发我父亲谋逆之时,倒忘记要同死了。” 周子峰张了张嘴,痛苦的摇了摇头,半晌才到道:“柳伯父策划谋逆多时,是我爹多番阻扰隐瞒,你用这莫须有的罪名逼死我爹?” 我冷笑一声“逼?难道不是周老将军心虚愧疚,自尽在我面前谢罪?” 周子峰奋力挣扎而起,向我扑来。 他双手被绑,我轻巧避让,他扑到石壁上。 我哼了一声:“他只是自尽,既没有被凌迟一百零八刀也没有剖腹取胃,你该感恩我念着旧情。” 周子峰骇然的盯着我,瞠目欲裂,眼底通红。 我慢慢道:“没错,从凌迟开始,直到你将我沉下沼泽,我都还活着!” 周子峰靠着石壁,浑身颤抖不止。 11. 我父亲本是江湖中人,匈奴来袭,父亲助周子峰的父亲抗敌,后来一举破敌,周子峰的父亲将父亲举荐给皇帝,父亲拿下了武状元。被封为从一品,骠骑将军。仅次于周子峰的父亲大将军。 父亲有一处兵库,许是前朝留下,父亲寻遍能人巧匠,终于开锁。可那兵库所出实在匪夷所思,父亲犹疑不敢上报,只隐隐约约透了风声给周子峰父子。 不久,一封柳将军谋逆的折子并着数封书信,物证交到了皇帝手中。 一朝风变,父亲狱中自尽。 父亲嘱我吞下天石,可保性命。 那天石确实保我性命,却是在我被重刑拷问,凌迟之后,依然吊着我的性命。 柳府数十条人命,皆被流放。 我听到霜儿力竭声嘶的哭喊,也闻得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那是我自己的血,把刑场都染遍了。 直到现在,我也厌恶人血的味道,总是把我拉回那个痛苦、无助和屈辱的刑场。 皇帝找天石不得,竟命人剖开了我的尸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失去了痛觉,混混沌沌的,似乎飘散了意识,又慢慢收拢。 我熬在沼泽里,生出了白肉,如同莲藕,出淤泥却不染。 我发觉自己身体的变化,没有了血液,容颜不老,一旦情绪失控,我全身都会生出如同触须的经脉。 我初回人世,尚不能自如控制,便被当成妖怪驱逐。 我站在柳府杂草丛生的大门前时, 所有人都觉得见了鬼,引得京中风声鹤唳。 但我只想,只想问你周家,陷害我父亲谋逆后为何还可苟活人世。 问问你周子峰,为何知己多年,却要夺我心爱之人。 我父亲那个无碑的坟前,周老将军说:“江湖中盛传,你爹得了宝库。我也曾劝你为朝廷献出兵库。你爹不愿,他说朝廷黑暗,圣上并非明主,不肯相交。你爹并无过错,只是怀璧其罪,既然朝廷得不到,你爹也必须得死。此事终究是我对不住你爹,没有护住你,我愿以死平息你的仇恨。阿楚,你既活着,就好好活下去,莫要再深究,这天下若颠覆,受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 他顾全天下顾全大局,愿以一死拯救苍生。 多么道貌岸然。 可他都死了,我这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第三章,结局 12. 周子峰说:“阿楚,你说我背叛你,那折子并非我递上去,你爹筹谋的物证信件也并非凭空捏造,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的确保持了沉默,的确在皇上发落你之前,求娶了霜儿。” 他苦笑着:“霜儿并不是不爱我,我同霜儿本是青梅竹马。那日校场霜儿是来找我,却不该瞧见了你。 我爹夸你,皇上夸你,霜儿都穿上了嫁衣,却跑去刑场,哭晕在你面前。 我忠于朝廷,忠于爱情,为何倒头来,落的人人唾骂不忠不义。” 道貌岸然的爹,生下的道貌岸然的儿子。 我忽然觉得无聊的很。 干脆杀了丢沼泽里算了。 我刚想下杀招,周子峰忽然说:“此事与公主无关,你放了她。” 好一出父女情深。我什么时候说不放十九了? 我看了看还晕着的十九,冷哼一声:“她是霜儿的女儿,我自然不会伤害她。” 周子峰很惊讶:“什么?她是霜儿的女儿,不,她是当今圣上的十九公主!” 我信你个鬼。 我掌心生出经脉,柔柔的笼在十九脸上,她低低呻吟一声,悠然醒转。 我顺手揭开十九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跟霜儿一模一样的真容来。 周子峰指着她,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霜、霜儿?霜儿十五年前就失踪了!” 周子峰冲过来想看十九,不知是不是情绪激动,他脚下虚浮,扑倒在地。 他用一种极其怪异的眼神看着我,又看了看十九,忽然说:“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 这时远处地面有轻微的震动,远方的林子里惊起一片飞鸟。 有大队人马赶到了。 可我顾不上了,抓起周子峰的衣襟,逼问道:“难怪什么!” 他抬起头,低低道:“霜儿耳后有一枚蝴蝶胎记。” 我不明白他的话外之意。 刚刚醒转的十九,从地上坐起身,闻言迷茫的伸手探向耳后,神色怪异。 她手探向耳后的动作撩起了长发,隐隐露出淡红色的胎记。 胎记? 我内心一阵激荡,丢下周子峰,便要去细查。 可刚一侧身,一支箭朝我眉心飞来。 那箭力道很足,将我怼的仰面倒在地。 是那赶来的军队,大概是来解救周子峰的。 而脱离了我控制的十九,也忽然起身奋力朝那对人马奔去。 我不耐烦的拔下箭,朝射我之人掷去,那人应声倒地。 我的妖怪行径在那队伍里掀起中一片混乱,更多的箭朝我射来,我虽没有痛觉,可扎成只刺猬也不好受,不得不找地方山体避让。 额头的窟窿淌下汁液,我抹了一把脸,将周子峰胁迫在手,对方的弓箭终于停下。 13 十九朝领头人拱手道谢:“顾公公,有劳您亲自出宫。” 顾公公摆了摆手,甚至没有下马:“太后吩咐公主,杀了他,拿到钥匙,公主却只砍了他半条胳膊。” 十九道:“公公也看到了,刀剑于他毫发无损。” 我身后的周子峰忽然道:“顾公公,十九公主,究竟……究竟是不是……” 周子峰竟怀疑十九就是霜儿! 我骂道:“霜儿若在世,也不会是这幅少女模样,周子峰,你魔障了不成?” 顾公公却阴柔的笑了笑:“柳公子这么多年不也容颜不老?” 我一震,不解顾公公言下之意。 却瞧见对面站在马下的十九浑身一颤,那模样着实可怜。 周子峰我懒得听他噜苏,抬手,掌心迅速冒出根须朝十九和那太监探去,一侧根须裹住了十九,另一侧的太监抬剑抵挡,我无意同他周旋,迅速将十九卷至身边。 顾公公却也并不惊慌,不顾我胁迫两人在手,却令弓箭手重新搭起了弓箭。 可怜周子峰这榆木脑袋,还惨白着脸在问:“顾公公告诉我这个秘密,想必也没想让我活着回去朝廷了,当年盛传我爹出卖柳将军之事,也请公公给个明白。” 顾公公说:“周老将军当年奉命招安柳家之时,周大人还小,不知情在情理之中,可霜儿郡主奉太后之命,下嫁柳公子,周大人难道就未曾怀疑?” 这顾公公,很懂得诛心。 他一番言语,十九和周子峰都僵在原地,如同石雕。 以至于箭如雨,这两人都不懂得避让。 他最要诛心的人,其实是我。 周老将军,不是我父亲偶然结交的知己,而是以招安为目的接近。 霜儿不是同我一见钟情,而是奉了太后之命。 我倒也没怀疑他的话。 毕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当年能拿到我父亲信物的人,除了周家人,当然也只有我的未婚妻,霜儿了。 14. 弓箭没有伤到这俩石雕。 我拖着这俩人进入了山洞。 这山洞里的溶洞四通八达,不熟悉的人很快就会迷失其中,很快便摆脱了他们。 我早放出信号,令林子里我的人全部遣散。 那些人中有许多是我父亲的旧部,明知我身生异变,也跟随我复仇,我不能令他们白白献出性命。 十九被我拖拽,头发凌乱,额角也蹭出刮伤。 周子峰更不必说了,一瞬间仿佛就老了。 溶洞里有一些石柱发着莹莹的光芒, 十九用一种类似同情却又恐惧的神情瞧着我。 我额头上的窟窿一定十分可怕。 我想柔和一点,我说:“霜儿,你别怕。” 十九说:“我不是你的霜儿,我全都忘记了。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把从你胃里抠出的,没有消化殆尽的天石,融进了我的嘴里,就是因为那天石没有保你不死,想看看能不能让我长生不老!!” 我有点难受,哀伤的看着她。 若我能选择,我应该早一点把那天石吃下去,就不会让霜儿也受这等折磨。 我伸手探向她的后脑,用细密的丝络覆盖住她。 我探出她半异化的骨骼,如果是我是完完全全的妖怪,那么吃吞下一点点天石的霜儿,大概是半妖吧。 她捂住头,痛苦的叫道:“我不要想,好痛,我不想,我不要想。” 我探出了她的记忆。 15. 十五年前。 霜儿还是天真烂漫的郡主,直到她父亲死谏皇帝不该寻道,沉溺长生不老的妄念中,而被满门流放。 是太后作为姑母,以她常在宫中为由,护住了年幼的她。 皇帝想长生不老。 周子峰的父亲周朗生,作为将军,不能守卫边疆,在驰骋战场,只能满世界寻方士。 倒真被他寻到一个传闻。 那就是有长生不老秘方的江湖人士,柳齐复。 正值匈奴来犯。柳齐复协助一见如故的周朗生大败匈奴。 柳齐复是江湖中人,见惯江湖腥风血雨,试图改变这个天下,他想利用兵库的秘密,联络了被因谏父被流放的皇子,想改变天下。 周朗生曾试探柳齐复:“你是否有长生不老的法子?” 柳齐复朗声笑道:“万物自有规则,何必打破。” “可天子要打破呢?” “那天子的位置怕也是要打破了。” 周朗生以为柳齐复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只是私下说说。 谁料他竟真起了心。 周朗生和他意见向左,他忠君忠国,却也不愿出卖好友,将所谓长生不老的传言压了下来。 我终于明白周老将军,为什么说,终究是他对不住我父亲。 他的确没有亲手将谋逆的折子递上去,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父亲有兵库的事情早就在朝野传开。 太后派了霜儿故意接近我。 我看到她记忆里,意气风发的我自己,感受得到她甜蜜荡漾的心神。 还有如影随形的愧疚。 她想向太后报恩,也想保全我。 后来连皇帝也查到了父亲和流放的皇子密信之事。 父亲被关押起来后,霜儿曾去求太后和皇帝。 霜儿跪在青石地板上跪了很久很久,求太后放过我。 太后说:“兵库的地图,他若交出来,我饶他一命。但是你,是郡主,不能嫁给他了,正好周子峰昨日来同哀家求娶,寻个日子,嫁了吧。” 霜儿磕了个头,眼中衔泪,哽咽道:“姑母,阿初他不会交出,但我过目不忘,那地图,我可以画出来。您饶了他,我便嫁周家哥哥。” 太后欺骗了霜儿。 我是在霜儿大婚当天行刑的。 她得到消息,从花轿上跳下来,眼睁睁看着我被凌迟。 她扑在刑台之下,手上沾满了我的鲜血。 我感受到她心如刀割,竟比记忆里凌迟之苦还要痛几分。 她的记忆,到被灌下天石后,渐渐模糊,直到消失。 她的记忆,渐渐被抽离了慢慢被异化的身体,只团在还未完全异化的脑中。 而她被异化的身体,生出了新的意识,整个意识慢慢清晰,整个意识所有的一切,都来自太后的灌输。 太后告诉她,我是她的杀母仇人。 她的娘亲霜儿被柳再初欺骗,还喂了毒,只生下她,便死了。 要想找解药,就得杀了我,拿到钥匙,打开兵库。 我颤抖着退离了她的记忆。 十九昏倒在地,我跌撞着去抱她,却忘记自己只有半只胳膊,沾了她一身发臭的粘液。 16. 周子峰燃起了篝火。 篝火中,周子峰鬓发斑白的脸上,全是血污。 他抱着十九,问我:“还能不能把霜儿找回来?” 我摇头:“沼泽底下有一块更大的天石,是我父亲当年沉下的,那块天石有聚拢灵魂的作用。而我吞下的天石,只是帮我再生一个身体而已。” 所以我的的灵魂和我的记忆,都还在我的身体里。 而霜儿被异变的身体,只剩下了记忆。 周子峰红着眼道:“那你把她的记忆唤醒。” “周家哥哥,”十九的声音悠悠传来,她苍白的面孔还算平静,“霜儿她、的确只把你当哥哥。” 周子峰扶起她的肩膀,大声道:“你就是霜儿!” 十九摇摇头:“我现在有霜儿的记忆,但我不是她。” 周子峰痛苦的摇着头,他不能理解,但理解不理解又如何呢。 周老将军临死前曾对我说,让我不要深究,他怕我知道,从一开始我父亲入朝就是皇帝授意,怕我会要倾尽全力报复,颠覆这天下。所以愿已死平息我的仇恨。 我本也恨,恨他们逼死父亲,恨他们凌虐于我。 从周老将军死在面前开始,我自觉大仇得报开始,便好像失去了方向。 我终究已经不是人了。 人的贪念和恐惧,我好像没那么执着了。 我和十九,同周子峰,已经是两个世界了。 我朝十九抬起断臂,断臂出生出无数细细的根须,她静静的看着我,伸出掌心,接住了那些根须。 根须慢慢的,融入她掌心纹理,仿佛没入她肌肤之中。 那根须又欢快的跳着,离开了她掌心。 我寂寞了这么多年,终于有第二个植物伙伴了。 周子峰只是惊诧的瞧着,最后痛苦的捂住了脸。 17. 靠着溶洞洞顶滴下的水,我的断臂在十天后恢复了原状。 我和十九离开了溶洞,往更深处走去,这里可以通向兵库,那里是藏着天石的秘密,大概也可以解开我和十九异变的秘密吧。 离开之前,我悄悄出了溶洞,将洞外守着的顾公公格杀在帐篷中。 我送周子峰重新回到了人间,助他拿回了他的队伍的统治权。 周子峰临走前,说:“阿初,大概真的是周家对不住你和你父亲吧,所以我爹自尽之前,才留书叫我不要恨你。” 我淡淡道:“你莫要太过执着往事。” 他仍旧久久的瞧着我。 我没有把兵库的地图和钥匙给周子峰。 我不想他变成第二个怀璧其罪的人。 至于他要如何跟皇帝交代,我也管不着了。 18. 我带着十九在深山的兵库里,一点一点打造属于我们的住处,人间的贪欲和恐惧容不下我们两个妖怪,我们也只能自己创造。 十九也慢慢的恢复了来刺杀我时的聒噪和生动。 我不敢再窥探她身上,那些霜儿的记忆。 尤其是最后霜儿的灵魂渐渐消散时那绝望的情绪,她是活活把自己的魂魄给逼散的吧。 每每回想都让我痛苦颤抖。 十九有时候没心没肺的说,你想做霜儿的时候,我变成霜儿不就可以了。 我看着她灿烂的笑颜,这是从未出现在霜儿脸上过的,我也不忍剥夺。 我不知自己为何执着于要让那个痛苦绝望的霜儿回来,十九是重生后的霜儿。若当年没有那些变故,她仍然是无忧无虑的郡主,大概就是长成十九这副模样吧。 第四章,十九的番外 19. 我是十九 太后说,我从小就爱骗人。 我骗阿初我是周大人派来追杀他的, 我还骗他,我可以变成他的霜儿。 但以后,也没法再欺骗他了。 他的根须没入我的肌理,如同读心术,我的一切记忆都如书画,一笔一墨,清晰的展现在他眼前。 他退开时,手颤抖着,真让人心疼。 周大人也爱着霜儿,他穿越十五年的时光瞧着我,他眼尾通红,鬓发斑白,我却丝毫不能被他的情感波动。霜儿的记忆在我脑中像唱戏一样,一幕幕清晰又流畅,我却只是个看戏的人。 也许周家哥哥真的爱过霜儿,可是我看到的记忆里,满满的只有阿初。 在宫里的时候,我身体不好,常常陷入昏睡里,一睡就是好多天,太医说我的脉搏越来越轻,总担心我会在睡梦中死去。 我睡着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叫,霜儿,霜儿,他有时对我窃窃私语,等我醒来的时候,却忘记他说了什么。 直到后来,太后诱我去杀阿初,我才发现,那个声音,是阿初的。 我想方设法逗他讲话,想确认他的声音。 多年后,阿初告诉我,当他的灵魂被困在沼泽里,等着自己的身体长成的时候,他也同自己想像中的霜儿讲话,也许是同在体内的天石,也许是冥冥中的天意。 如果霜儿知道阿初没有死,也许她会坚守在自己的身体里,不会因为绝望和痛苦颓然消散。 那么也许就没有我了。 20. 也不知在这深山里过了多久。 阿初终日研究着兵库里的书籍,那些文字奇形怪状,阿初却一目十行,他不但得到了长生不老的力量,还有了许多奇怪的能力,甚至那些奇怪的文字。 他看的太入神,总有几丝思绪飘在空中,被我用触须捕捉到。 是的,进入兵库后,我的脉搏完全停止,也开始慢慢的可以生出根须。 我渐渐变成和阿初一样的妖怪,但我一点都不怕,我怕的是日渐沉默的阿初。 终有一日,我问:“你找到办法了?” 他摇摇头。 但我知道,他找到了,找到了找回霜儿的办法。 无论如何,我的身体是霜儿灵魂的载体,只要将我的身体投入沼泽中,让沼泽中那块巨型天石聚拢收集霜儿的灵魂,她大概可以重生。 阿初拿不准的是,如果霜儿重生,我是不是还能存在。 我本就是意外滋生的,是一株顽强的杂草,存不存在,或许也没是意义。 在一个清晨,我来到了那片沼泽。 朝阳橘色的光芒照耀在我身上,有水汽在光芒中跳动。 我曾在阿初的记忆里看到过这片沼泽,雾气里,仿佛看到了破碎的他被沼泽吞噬,又重生的他,仿佛听到他那亲切的私语。 我纵身跃入沼泽。 21. 我没死。 霜儿也没有回来。 我被阿初的根须拦住,拽回了岸上。 他嫌弃的瞧着我:一大早,臭烘烘的,快洗了去。 我很委屈。 我还没嫌弃你呢,你可是在这臭沼泽里头长大的。 但他又抱着我,他的声音在我头顶低低道:失去这件事,我不想再重来一次了。 “可是霜儿……” “哦,原是吃霜儿的醋……” 放屁,我自己吃自己的醋!那、那也太想不通了。 我抬起头跟阿初说:“你说周家哥哥,能不能也跟我们一样长生不老?” 阿初拉起我的手离开沼泽,斜我一眼说:“怎么,周子峰比我好看?一个不够,要两个陪着?” 我捂嘴笑了。 阿初迎着初日,发丝晕染着霞光,他也带着笑,慢慢道:“你周家哥哥若是有心变成跟我们一样,当日便不会离开这,人各有志,日后再说吧。” 是啊,时间不是还长着吗? 我们都可以,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