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扶汉室》 第一章 致两千年前的你 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秋九月末,荆州当阳县。 成群乌鸦自荆山丛莽中飞出,或从八百里云梦泽赶来,汇聚于长坂坡,久久盘旋于战场之上。几只乌鸦很快找到了目标:一位年轻战士头扎醒目赤帻,死在一株枯树下,他肚破肠流,嘴巴大张,双目难暝,或许还有什么事让他走得不安心。 乌鸦纷纷落在死者肩头,枯瘦的脚跳跃挪动,一点点朝死人头颅靠近:它们总是最先啄出尸体的眼球,而肥软的舌头则是第二道菜。就在此时,边上却有位总角小童一瘸一拐地冲过来,挥舞手中断矛杆驱赶鸦群:“滚开!” 鸦群受惊,振翅逃离,却未飞远,很快又落在枯树枝干上,居高临下,一双双乌溜溜的小眼睛直勾勾盯着死人与活人。小童虽脸庞沾满血污与灰土,眼神却颇为清明,他只叹了口气,对那尸体说道: “张苞……兄长,我……张绍得走了,护不了你了。” 说起来这事格外离奇,他本是个事业小成的中年社畜,犹记得自己得了重病,医院开出病危通知书,将他推进icu。神志虽已不清醒,他心中却满是不甘,忍受那么多年反复治疗,吃了那么多苦,这不该是自己的结局!而下一瞬,仿佛奇迹出现,周围的机器嘀嗒声消失,灯光也骤然暗淡,时间不断延伸,仿佛过了无数个世纪……等他终于费尽力气睁开眼,便看到这番光景。 中箭的骏马倒毙草中,两具身披甲胄的骑士横死路口。抬起头,遮天蔽日的乌鸟在天空盘旋起落,荒野间躺满它们的盛宴,还有零星的幸存者在蒿草中嚎哭行走,而充盈鼻腔的,则是……乱世的烽烟味! 更令人惊愕的是,他脑中还多了一个八岁孩童的记忆:张飞次子、长于新野、随刘备南渡、遭到曹军追杀、最后坠马晕厥……两段记忆在脑子里不断打架,两個人生渐渐融在一块,总之现在让他以张绍自居,亦不嫌突兀。 在排除数据生命、脑机接口等离谱选项后,他想到了一个更离谱的可能,自己莫非是……穿越了? 等再看到枯树下张苞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记忆变得更加清晰:这是场一边倒的战斗,己方虽有十几万人,但多为随刘备逃难的荆州百姓,挑担背包者不计其数;敌人仅有数千,却是闻名天下的曹军虎豹骑。 从虎豹骑出现在北方的地平线,到纵马发动冲击,不过片刻。刘军披甲者又少,仓促之下连结阵都来不及,便被冲垮。难民队伍顿时炸开了锅,百姓号哭之声震天动地,中箭受伤抛男弃女而走者不计其数……刘军的家眷辎车也为乱兵所卷,在曹军追击下四散而逃。 异母兄张苞带着张家车乘且战且退,一辆车翻了,张苞便让母亲和妻、子先坐另一辆走,他与张绍同乘一马断后,终究还是被曹骑追上。 马匹中箭倒下,张苞持矛死战,与曹兵同归于尽!但哪怕肠子破肚而出,性命如风中残烛,他也硬撑着将被压于马下的张绍拖拽出来,这才力竭而亡。 想起这些事,张绍脸上痒痒的,伸手一摸,竟是止不住的泪水,是身体本能地为长兄之死而悲痛吧? 但与这汹涌反应截然相反,张绍脑子仍十分冷静,这件事带给他最大的震撼是:“张苞竟然死在这!与三国演义中不同啊。” 他前世也算个三国迷,爱玩一些三国题材游戏,从小到大还把电视剧反复看了几遍,明明记得有张苞为张飞报仇的剧情,还随诸葛亮北伐来着,怎会早早陨落长坂坡? 抛开这一事实不谈,眼下的情形,无疑对应演义里“刘玄德携民渡江,赵子龙单骑救主”那一段。这是刘备集团的至暗时刻,差点被连锅端了,只能抛妻弃子逃走……更惨的是,张绍俨然就是被遗落的家眷之一! 能够再活一世已是奇迹,张绍胸中是满满的求生欲,但这开局着实有些难度,八岁孩童,被扔在兵荒马乱的战场上,生还几率可不高。 但张绍立刻想明白了一件事:“我只要能活着回去,回到刘备、张飞、诸葛亮身边,此生便几乎再无忧虑!” 作为张飞的儿子,这张绍生下来简直是自带股权的,哪怕自己什么都不做,都能躺平成为蜀汉的勋贵二代。而只要他愿意,轻轻一挥手,便可能改变历史,让自己过得更舒服。 但要怎么回呢?在原地期盼赵云救阿斗顺便路过把自己也救了,显然不现实。 想到这,张绍便飞快动作起来,先检查自己身上是否受伤,好在那些血污多是马的,唯一麻烦的是,他左腿在坠下时摔到了,如今动作有些僵硬,走起来更隐隐作痛。 张绍在附近搜寻一番,找到了张苞那半根断矛杆——矛尖则插在曹骑脖子上。掂量后发现它十分结实,拄着当拐杖还算趁手,撵乌鸦还算好用,可防身就差点意思。 张绍又摸索到两具曹军的尸体,环首刀太重,他扛不走,倒是顺了一把小削刀,插在牛皮鞘中,足以塞在衣裳里。 做完这些后,张绍最后一次来到张苞尸首前,伸出稚弱的手,替张苞合上了眼。 “请安心去吧,我,张绍,会好好活下去!” …… 南北大道横亘长坂,是惨剧发生的中心。先前还活生生的人群,在曹军冲杀下多成死尸,或遭刀箭所伤,或被人足马蹄践踏,纷纷倒毙于道路两旁。受伤没死透的人还在痛苦呻吟,更远的地方,则有哭声遍野,曹军的杀戮还在继续…… 张绍避开了道路,走在布满蒿草的旷野中,周遭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张绍本能反应,喉头数次涌动,但他强行忍了回去。他记得上一顿是早上吃的,而如今是正午,下一顿还不知是什么时候,此刻胃里任何东西都得珍惜。 但左腿伤得比预计的重,导致张绍速度非常慢,不断有零星难民超过他往前走去,就在张绍思考下一步该往哪边时,却听到一声女孩的轻声呼唤。 “阿绍?” 张绍吓了一跳,故意没回头,但对方却紧随不舍,很快便赶上了他,绕到正面一瞧,喜道:“果然是阿绍。” 这是位比张绍高一个头的少女,一头乌发尚未结起及笄,张绍想起来了,她名叫刘如玉,正是刘备与甘夫人所生庶长女,比自己大3岁。而刘如玉背上还冒出了个小脑袋,却是个眼睛哭得红通通的小女童,约莫三四岁年纪,则是已故糜夫人留下的嫡女,刘娣。原来倒霉的不止自己,她们也陷于乱军之中了啊。 刘备与关、张名曰君臣,其实情如兄弟,在新野这些年,三家人就住在一个院子里,吃饭都凑一块,孩子们也一同玩闹长大,相互间以兄弟姊妹相称。 刘如玉见到张绍幸存,眉梢里充满了惊喜,又急着问:“阿绍,你阿母呢?兄长呢?还有张家众亲随……” 她目光四下看去,却不见那些熟悉的人物,只有张绍孤零零一人,刘如玉顿时明白了,眼中获救的期望慢慢淡了下去。 果然,张绍回答她:“阿母等人逃走了,至于兄长,为保护我战死了。” 刘如玉一时难忍悲痛,张苞是新野孩子们的老大哥,她问清方向,跪下来稽头遥遥一拜,复又坚毅地说道:“兄长,我定会带阿绍回家,回到张叔父身边!” 张绍却不指望她,只追问道:“阿……姊,甘夫人和阿斗去了何处?”在张绍眼里,刘阿斗俨然是与赵云绑定的,若能找到他们,或是获救的一线机会。 刘如玉无奈地摇摇头,曹军未杀到时,妹妹闹着说要如厕,刘如玉便抱着她去到灌从里。等听闻惊呼声跑回车队,发现早已乱作一团,麋芳舅父驾车,带着母亲和阿斗一溜烟没了影子,亲兵们则与曹军战成一团。 刀光剑影中,她也只能靠自己的身躯护着妹妹东躲西藏,好歹没变成路边死尸的一员。 尽管自己心里怕得不行,刘如玉却控制住情绪,拉着张绍的手,安慰他道:“阿绍,你莫怕。” 张绍当然怕,但他怕的,是自己反会被刘如玉姊妹拖累。十一岁少女,手无缚鸡之力,还带着个小的,谁保护谁还说不一定呢。更何况,刘如玉太过显眼了,恐怕不是一位安全的同伴。 且不提她模样如何姣好,毕竟年纪尚小看不出来,单说皮肤,宛如玉质柔肌,洁白透亮,哪怕经历纷乱仍是如此,很难不惹人注意。 这副好肌肤却是随了其母亲,在张绍记忆里,甘夫人是刘备的妾室,但因为嫡妻数丧,大多数时候还是以甘夫人主内室。她生得容貌妩媚而又神色端庄,皮肤也与白玉一样洁白润泽,早年老刘得了一个三尺高的玉人,常拿来和甘夫人比较,他昼则与关张徐庶讲说军谋,夕则拥美妾而玩玉人……看来这便是刘如玉名字由来。 若是遭遇曹军,一眼就能看出绝非一般人家所养。相较之下,张绍除却一身好衣裳,容貌倒是平平无奇,乔装打扮一番后应该很容易蒙混过关。 他计较片刻后,觉得自己不能和刘如玉一块走。 刘如玉背着妹妹走在前方,尽力放缓脚步等待张绍,但张绍却越走越慢,过了一会,他抬头苦笑道:“阿……阿姊,我走得慢,不能拖汝等后腿,你带阿娣先走罢,别管我了。” 不料刘如玉却肃然道:“阿绍安得出此言?吾等父亲恩若兄弟,你我从小食则同席,共玩竹马,更似同产!我今日怎能只顾着自己走,而弃弟弟于不顾呢?” 她偏头问妹妹:“阿娣,自己能走了么?” 刘娣乖巧点头,刘如玉将她放下后,竟过来搀住张绍,也不由得他拒绝:“我扶你同行。”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仁义,张绍暗暗感慨,也罢,自己这瘸腿独行也好不到哪去,确实需要人帮忙,眼前的刘如玉,至少不会出卖自己。 他遂道:“既然如此,那阿姊能否听我一言?” “伱说。” 张绍道:“眼下情形,阿姊可有脱身良策?” 这却是将刘如玉问住了,她想了想后说:“吾等先跟着人群走,一边询问父亲去向,路上若能找到一二我军吏卒,或能保护吾等离开此处。” 张绍却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且不说刘备兵败如山倒,兵卒或溃不成军早就跑远了,要么被杀被俘。就算有几个幸存的,这种局势下,怎么保证对方会拼死保护三个小孩,而不是出卖他们换取性命和富贵呢? 于是张绍摇头道:“我以为,与其到处乱问,招来祸患,倒不如先隐匿身份,如此才更安全。” 好像有点道理,刘如玉迟疑地点头,张绍又道:“但吾等太显眼了,尤其是阿姊。” 张绍指点周围的零星难民们给她看,是个人路过,都要瞅他们一眼,既是看三人穿着的丝绢好衣,也顺便瞅下刘如玉的脸蛋。 “如此容易遭人瞩目,若有人向曹军告发,吾等就危险了!” 刘如玉恍然:“那该如何是好?” 张绍带二人避开人群,来到一条小溪边,他一屁股坐下来,双手和着泥沙和水,就往自己脸上抹去,并要刘如玉效仿。不一会,美玉便蒙上了一层臭臭的泥,连带刘娣也有了一张小花脸。 “手背手臂和脖子也擦点,变干后再抹些土灰,头发弄乱,撒下来遮住面容。” 张绍认真为三人做着伪装,刘如玉倒不在乎脏,她只诧异地看着张绍。在新野时,张绍在一堆孩子里并不出众,胆子小,文不成武不就,还是个没主见的,总爱跟在关家姊弟后面跑。 可今日,他却像是变了个人,这边刚抹完泥土,便又一瘸一拐走到几具倒毙的尸骸旁,并招呼刘如玉帮忙。 “阿绍,你这是……”刘如玉惊住了。 “衣裳也得换掉。”张绍扒着死人的粗布麻衣,心中对他们默念抱歉,可死人的手脚当真很重啊,他一个八岁稚童根本摆弄不动,更别说还要把衣服脱下来。 倒是刘如玉在一旁有了发现,她找到一个被遗弃的褡裢,打开后,却见里边是卷起来的旧衣裳,不由大喜。 “真是老天在帮忙。”张绍也暗道庆幸,感谢衣服的主人,两人折腾良久,才将那些粗糙葛麻披在身上。 虽然大小全然不合身,但好在古代衣裳本有多件,短衣当作外裳一套,犊鼻裈穿在下身,看上去杂乱无章,倒更像普通难民的孩子了。 刘如玉替妹妹换好新装,一边瞥眼观察张绍,心想:“阿绍好似忽然长大许多,定是目睹长兄战死,猛然醒悟了。” 她自己也一样啊,在新野时,刘如玉是尊贵的左将军长女,享受亲眷宠爱、军民敬仰,美服甘味亦不觉得有什么,想要任何东西都不必自己动手。直到遭逢大难,她才知世事之艰,明白父亲、母亲早年是怎么过来的。 刘如玉只暗暗对自己道:“阿绍尚且如此,我身为阿姊,身为主公之女,也不能再胆怯啊。” 张绍又抬头看了眼升至天际正中的太阳,仔细辨认着方向,他指着长坂坡道:“这是去往南边的路罢?” “正是。”刘如玉积极提供信息:“父亲先前正欲携军民南下江陵……” “现在可去不得,得换路。”张绍摇头,长坂惨败,让老刘的计划成了泡影,曹军肯定抢先一步去接管江陵城了。而且大部分难民也是往南跑的,曹军小分队正对他们紧追不舍呢。 “没记错的话,汉水应在东方?” 张绍心中思量,老刘在惨败后,应该带着张飞他们去了东方,打算和关羽水军汇合,这正是“张翼德大闹长坂桥,刘豫州败走汉津口”的戏码。之后再去江夏大公子刘琦那,这才引出孙刘联手,孔明出使江东,周郎赤壁大火……反正演义里是这么说的,希望真实情况也差不多。 但他们眼下却去不得,以三人龟爬般的速度,恐怕是赶不上猛张飞那三声巨吼了,反而会一头撞上追击老刘折返的曹骑。 北边更不必说,眼下纵横驰骋的还只是前锋虎豹骑,曹军主力大军可正赶来呢。 曹老板仿佛在长坂张了一面天罗地网,唯一开口的方向,只有西边。那是长坂山岗的延伸,长满了栎树,拱木修竹,隐天蔽日。 张绍道:“阿姊,吾等还是往西走罢,那边挨着山,曹军也不敢贸然进林子里追击,且先将今晚躲过去。” 刘如玉虽故作刚强,但骤然遭遇大难,实在是六神无主,更别说制定逃亡计划。见张绍所言确实有理,沉吟片刻也答应下来:“好,就去西边!” 三人遂改变了方向,往西方数里外的林子走去,持相同想法的聪明人不在少数,亦有三三两两的难民同路而行,想钻进山林暂避刀锋。 其实张绍心里也在打鼓,虽然他前世也有山林生活的经历,常看一些荒野求生的视频,可这古代严酷的秋冬毕竟与后世不同,三个小孩能在深山老林里活下来么?更别说他腿还受着伤呢。 加入其他难民的队伍寻求成年人庇护,也不一定是个好选择,等进了山,最可怕的究竟是人,还是野兽?这可真说不准。三个细皮嫩肉的孩子在饥民眼里,可谓美味佳馐。 也罢也罢,想那么多没用,还是先熬过今夜再说,向西躲避只是暂时,张绍的最终目标,还是等形势稍缓后,往东摸到汉水去,再顺流而下寻找孙刘联军。 可还不等他们走近林子,就忽然听到有人高声呼喊起来。 “曹军!曹军来了!” 周遭难民闻言纷纷加速逃窜,张绍回过头,却见一里开外,有队骑兵飞也似的赶来! 而此刻三人正行于旷野之上,避无可避! 张绍被这倒霉运气得直翻白眼,刚刚路过的那几蓬灌木已离得有些距离,好家伙,连装死都没有合适的地方。 不断有难民越过他们向前狂奔,但刘如玉竟没有一点自己逃走的意思,她一手牵着妹妹,另一只手拽着张绍,声音充满焦急:“阿绍,快走……” “别跑了。”张绍却苦笑道:“在这被骑兵追上,绝无能逃之理。” 还不如在原地投降,省点力气来思考被俘后的对策呢。 果不其然,随着一声号角,曹军数十骑熟练地分散而出,如一张网般向西边撒来,很快就追上了难民们。 在开弓射死几个跑得最快的人后,难民被吓坏了,纷纷止步,才过了半刻,便像一群羊般被赶回到原地,重新聚拢起来。而曹骑则像虎豹豺狼般包围在外,箭矢矛尖对准他们,一个个露出骇人的笑。 张绍带着刘如玉姊妹蹲在人群中间,尽量低调,却见领头的曹军屯长驾驭高大的黑马走了过来,他兜胄之下有张国字脸,没胡子,这应该是一名年轻小将,他傲然扫视一众难民,官气十足地说道: “汝等百姓,先前为逆贼刘备所骗,这才荡析离居,遂有厄难。而今丞相率王师南临江汉,刘琮等已交臂屈膝,丞相仁德,又下令荆州吏民,皆与更始。” “若是良善之辈,便随我去往当阳县城,如不然……” 他加重了语气:“皆视为刘备贼党,就地处死!” …… 曹军虽自称“王师”,却绝非善类,不跟着走就得死,他们可不是说着玩的。 张绍看到一名少妇跪地稽首,指着自己大腿中箭、血流不止的丈夫,哭泣说他受重伤无法行动,祈求诸位将军能放夫妻俩一条生路。 一名面相阴鸷、留着小胡子的曹军什长蹲下来,认真察看她丈夫的伤口,又抬头笑道:“谁射的好箭?直接洞穿大腿根,确实难以走动了,也不易救,你可以留下……” “留下等死!” 不等少妇感激涕零,她便被那什长拽住头发,拉离丈夫身边,接着粗暴地推入人群之中:“但你得走!不走便与之同死!” 少妇面色凄惨,几度哀求,换来的却是凌人的马鞭!挨了几次打后,她终究还是哭着上路了,只是三步一回首,五步一踌躇。而她丈夫只能趴在地上望着妻子远去,眼神充满绝望。 经过此事,难民们心有戚戚,都收起侥幸之心,纷纷挪动脚步。 看清楚对方底线后,张绍也只能拄杖慢行,虽有刘如玉搀扶,但速度还是快不起来,很快就被其他人超越,渐渐落到了后面…… 在难民队伍后押阵的,正是那小胡子什长,他骑在黄骠马上,鞍侧拴着两颗刚从难民身上砍下的人头,如今盯着张绍三人,小胡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孺子,你腿脚莫非也受伤了?” 他语气中甚至有三分关切,五分期待:“真是可怜,可要上马,让我载你一程?” 张绍却只是“哇”的一声干嚎起来,装作害怕加快脚步远离此人。 这家伙心狠手辣,方才能令那对夫妻生死分离,如今怎会如此好心?分明是在消遣他们,好打发这无聊的路途呢!若傻乎乎地答应,恐怕攀爬上马之时,张绍就会被故意推下来摔破脑袋。 果然,小胡子什长见张绍不上套,顿时露出凶狠神情,挥动马鞭抽在他们背后的空气里:“看来是腿脚无虞,那便快些!若不然,休要怪乃公的鞭子不长眼!” 可张绍又能快到哪去呢?深秋凉意十足,他却疼得满头大汗,只能在刘如玉协助下凭借惯性向前……平地还好,可去往当阳县城的路,是要翻越长坂坡的!上坡时怎么办? “阿绍,无事,让阿姊来背你!像小时候那样。”站在坡下,刘如玉咬着嘴唇如是说,但她毕竟只是11岁的小姑娘,又疲又累,还得照顾一个小的,怎背得来? 向前方的难民们求助?可如今刀兵在侧,人人只顾得上自家亲人,谁也没有义务来照应她们。 三人越来越慢,小胡子什长狞笑着再度挥起马鞭,就在张绍闭上眼准备挨上一下时,却有一人走了过来,挡在张绍面前。 “这孩子是与父母失散了罢?将军,老妇与之同里为邻,不忍见此,就让我来背他走罢。” 张绍愣住了,一回头,看到位荆钗布裙的慈祥老妇人,正对他笑,张绍记忆里对她是有印象的,这好像是…… 徐庶的母亲! 第二章 家父张益德 刘备有两位得力智囊,一个是三访隆中请来的诸葛亮,而另一人追随刘备比孔明还早几年,正是颍川士人,徐庶徐元直。 刘备在荆州没有根基,地盘只相当于一个县长,却能多得豪杰归附,威望高到让刘表心生忌惮,固然有其人格魅力的原因,但也多凭徐庶为之筹划。 而眼前的老妇人,正是徐庶的母亲,曹军追到时,徐庶和刘备一起向东遁走,她则被遗落在家眷辎重队伍里。想来和张绍三人有相似的遭遇,也是被曹军骑从截住,驱赶到难民之中。 徐老夫人方才就发现三人,但她没有声张,只不动声色放慢脚步落到后头,眼下及时出手相助。 刘如玉也认出她来了,一时有些激动,却只敢用低若蚊蚋的声音轻轻道:“徐老夫人。” 徐老夫人伸出食指放在唇前,示意三人继续隐匿身份,接着便蹲下来,要背负张绍。 “多谢老夫人,但我可不轻啊。” 张绍知道这不是推辞的时候,不料徐老夫人更是干脆利落:“孺子莫非是可怜我年迈体弱?这数年来,我仍亲自织布、采桑,腿脚利索着呢,再说了,你年纪更小时,被汝母亲带来家中闲坐,老妇还抱过你,为你把尿呢!好男儿休要扭捏!” 张绍遂乖乖俯身趴好,随着老夫人向前走动爬坡,盯着眼前那枚荆钗和黑白相间的头发,张绍心中五味杂陈,作为穿越客,他初到这个时代,只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最重,待别人多是冷漠与薄凉。可今日受这该死的左腿拖累,却屡屡求助于人,他不喜欢欠人恩惠,只暗暗告诉自己: “今日受徐老夫人大惠,受刘如玉小惠,我当报之。” 旋即张绍又陷入思索:“我记得演义里,徐庶母被曹操骗到许昌,这才逼得徐庶离开刘备,临别时走马荐诸葛……但如今她却出现在此处。” 不会错,张绍仔细回忆,脑海中处处都是徐庶、诸葛亮一同辅佐刘备的场景。 别看徐老夫人年纪不小,劲倒挺大,上坡脚步不慢。只是她额头还是出了些汗,一滴滴流在脸上,张绍十分乖巧地用衣袖帮她擦拭。 眼看离那小胡子骑吏远了些,徐老夫人才又开始说话:“汝等倒是知道换身衣裳,将脸弄污,侯女当真聪慧。” 她和徐庶,是在初平年间董卓入洛、中原大乱时,从颍川郡南下荆州避难的,虽已过去十多载,但仍对逃亡生活记忆犹新。 所以徐老夫人离开樊城时,才换下甘夫人送的金钗,穿上一身朴素衣着,以防不测。如今见几個小孩也知如此,只当是年纪最大的刘如玉想的点子。 不料刘如玉却道:“都是阿绍教的。” “噢?” 徐老夫人顿感意外,偏头赞道:“阿绍懂事了。” 随着坡度攀升,眼看徐老夫人额头汗越来越多,张绍忙道:“老夫人,我腿没那么疼了,放我下来自己走罢!” 徐老夫人却言:“我常告诫元直,做事要有始有终,且上完这坡再说。” 她将张绍往背上又抖上去点,说起往事来打发这漫长的路途:“在颍川时,我家中落贫困,元直又任侠犯禁,潜逃外地数年,老妇可吃过不少苦。曾背负毛笋数十斤,走几十里山路去集市贩卖,与之相比,你这点骨肉算什么?” 话虽如此,可抵达长坂坡顶时,徐老夫人仍已到极限,她放下张绍,弯腰捶背喘了许久,好在曹军终于容许难民们歇息片刻。刘如玉背着妹妹,也同样累惨了,她们就早上吃过东西,还在目睹血腥后吐了个干净。 万幸接下来是下坡路,张绍拄着断矛杆一瘸一拐走到前头,放目望去,绵延起伏的山丘缓缓向下延伸,蜿蜒的溪流纵贯阳光普照的原野,若没有战争,这倒是不错的景致…… 然而平原上,正有几座被烧毁的村闾仍冒着浓烟,等他们抵达附近时,火已燃尽,只剩下被熏了许久的残垣断壁像焦黑的烂牙齿一般竖立。往里一瞥,常能看到烧焦的扭曲尸骸,村头失去主人的狗在汪汪狂吠。 被曹骑押解赶来的难民也越来越多,自各条小路汇聚到一块,已达千人之数,统统被驱往当阳县城……当阳,张绍觉得,这名放后世其实挺不吉利的。 刘备的前哨数百人昨日便抵达此城,没等来左将军,却迎来了曹军骑兵的猛击,双方中午时有过短暂战斗,结果自然是刘军一败涂地。 如今,曹军已经完全占领城郭,张绍特别注意到,当阳县城楼上除了醒目的“曹”字大旗外,还有面校旗上绣着六字…… “典军校尉……” 张绍眼睛眯了起来,后面那两字,他当然认得。 “夏侯!” …… “止步!” 眼看逼近县城,位于队伍最前方的那位国字脸无须屯长举起手喝令停止。他召来诸位什长,令他们将这千余难民一分为十,各自负责百人,然后一个个点出来问话查验。 却见壮年男子被分作一列带去左边,年轻女子则被拎到了另一边。 看到这一幕,徐老夫人低声说:“果如阿绍所言,曹军开始甄别难民了。” 刘如玉也越发觉得阿绍今日不可思议,竟在来的路上就料到曹军会做什么,并提醒她们做好准备。 张绍呵呵一笑,这是自然,曹军大老远将他们赶到这,肯定不是为了给老乡们发回家的路费。 “壮男为劳役,可以打扫战场,替后面的曹军主力运送辎重军械粮食,妇女则可为……” 张绍本想说营妓,毕竟曹老板这家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但瞥了眼刘如玉,怕吓着她,遂改言道:“可以做浆洗,备晨炊。” 总之,在人口稀缺的汉末乱世,十几万人是宝贵的战争资源,如今全都便宜了曹操,老刘啊老刘,叫你“运输大队长”是否合适呢? 眼看刘如玉颇为忧心,张绍指着被曹军驱到一边茫然无助的白发老人、总角孩童,安慰她道:“你看,至于老弱稚幼,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留着也是浪费口粮,大概会被当场放归,任由吾等自生自灭去。” “但就像我先前所说。”张绍严肃起来:“曹军顺便也会排查左将军及其幕僚部将家眷!吾等万万不可暴露。”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好在如今天近黄昏,轮到时都快黑了,天时对吾等有利!” 张绍担心的主要是刘如玉那一脸白润肌肤,放在古代平民中实在太罕有了,虽有泥土遮掩,但仅需一擦就会暴露。只盼着暗淡的光线,能让他们蒙混过关——张绍也考虑过是否要分开行动,但四人一路上都在一块,负责这片地头百余难民甄别的,恰恰是那个阴鸷的小胡子什长,对他们应有印象,此刻分开反而更显刻意。 所以,张绍在来的路上,便已提前编好了一个故事…… “待会我先上前。”他很相信自己的演技,这可是前世和朋友无数场剧本杀练出来的真功夫。 “那我说什么?”刘如玉有些紧张,牵紧妹妹的手。 “不必多言。”张绍笑道:“阿姊只管带着阿娣,跟在我后边低头哭,不管曹兵问伱什么,呜咽着点头或摇头即可。” 对啊,这才是十一岁少女遭遇劫难,该有的反应,她恍然颔首。 “阿绍,那老妇做甚?”徐老夫人也很乐意配合。 张绍道:“老夫人先前不是对那什长说,你与吾等同里为邻么?就跟在阿姊后头,等我说完了,你便向前一步,为吾等作证……” 简而言之,徐老夫人就负责给他们当托,张绍道:“如此吾等互证,或可骗过曹军!” “对了。”张绍特别补充道:“老夫人记得用荆州南阳口音。” 这确实很有必要,汉末各州郡口音,可比后世南北方言差别大多了。徐老夫人若用的是家乡颍川话,便足以让张绍的故事破产,好在她随徐庶南下荆州已有十余年,当地话也会说了。 至于张绍、刘如玉,都是从小长于新野,耳濡目染,说话口音与来自幽州的父辈们大为不同。 徐老夫人啧啧称奇,看着张绍笑道:“阿绍八岁孺子,说话却颇为老成,设计也缜密,一环扣一环,倒有几分元直和孔明秉烛谋划时的模样了。” “咳,老夫人过誉了。” 被拿来和这两位比较,张绍顿时有点得意,“小诸葛”也不错啊。 眼下半数的难民已被甄别,轮到张绍几人了,他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不要夸张,正常发挥就好,旋即走到小胡子什长面前,哇哇干嚎了起来。 “不许哭!”小胡子什长是个细心人,但干站了半响也有些累了,他狠狠呵斥这小屁孩,张绍也像是被吓着,登时止住了哭,只委屈地吸着鼻涕,肩膀不时抽抽一下。 “你家父母呢?”小胡子问完后看到张绍拄着断矛杆,顿时想起来了,冷笑道:“噢,是白天那瘸腿孺子啊,与父母失散了是罢?” “是……是,将……将军。阿父阿母都不见了,只剩下我和阿姊阿妹,将军能帮吾等找到阿父阿母么?”张绍尽量表现出一个八岁孩童的反应。 “哈,这孺子竟让乃公帮着找父母呢,真好笑。”小胡子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对一旁持矛的曹兵如是说。 “那可记得,汝等原籍……也就是住在何处?” 张绍随口胡编了个名字:“我家住在小河里。” “哪个县?” “不知道。” “什么!?” “将军,我真不知,只记得里外有株大桑树……”张绍又开始干嚎了。 小胡子被这傻孩子气到了,但这回答却又无比合理,是八岁小孩该有的模样。 他目光投向刘如玉姊妹,瘦巴巴的十一岁少女,曹军是没有兴趣的,眼看她们也开始低头哭,而天就要黑了,小胡子更加不耐烦。 徐老夫人恰到好处地按照剧本向前半步,补充道:“将军,是邓县南乡小河里,老妇与之同里为邻,路上见其无父无母实在可怜,还背了这孩子一程,此为将军所见……” “确实如此。”小胡子什长想起来了,听几人口音也没什么问题,遂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滚了,丞相不需要浪费粮食的老弱稚幼。 张绍心中畅然舒展,刘如玉暗暗捏紧的小拳头松开了,徐老夫人也暗道庆幸,不料就在这时,只听小胡子什长忽然喝道: “且慢!” 张绍停下脚步,握住断矛杆的手掌布满汗珠,他心想:莫非是刘如玉暴露了? 不料小胡子什长却径直走到他面前,不发一言盯着张绍,随后猛地伸手捏住他的嘴巴! “你这孺子,唇舌真是了得,且让我看看,牙齿是否也利!” 这一瞧,小胡子就嘿嘿冷笑起来:“好!好一口白牙!方才你说话时,乃公就觉得有异,却说不上来何处不对,原来在这!” 他掐着张绍的脸颊,逼他露出牙齿,展示给手下们看:“汝等记住,普通人家,终日食糙米,嚼藿叶,亦不注重洁净,岂能养出这一口好牙?必是天天吃精米的富贵之家无疑!还小河里?竟敢欺瞒乃公,找死!” 说完将张绍猛地一推,令他跌倒在地,而曹兵的矛戟,也纷纷对准了刘如玉姊妹、徐老夫人。 张绍摸着生疼的脸,好家伙,百密一疏,原来破绽在这等着他呢!事到如今,只能恨这张绍打小不向隔壁袁术叔叔看齐,多饮点蜜汁了。 “我从小喝山泉水,所以牙才白。” 张绍猛地抬头强辩,尖着嗓子嚷嚷道:“难道在曹丞相治下的大汉朝,连牙齿好也是罪过吗?” 张绍行事忽然变得乖张,与方才截然不同,因为他心中还有个“b计划”,准备万一暴露身份时使用,此刻就是在故意吸引众人注意。 果然,除却难民们伸头往这边看,其他地头里的曹兵也纷纷投以目光。 “还嘴硬,看来是想吃点苦头!”小胡子什长大怒,捏着马鞭向前,准备狠狠揍张绍一顿…… 刘如玉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拦在张绍面前,徐老夫人又上前一步护住二人。 就在此时,有人喝止了这场闹剧。 “第五弘,出了何事?” 却是那位国字脸的无须屯长,他原本脱了兜胄在一棵树下就坐休息,等待甄别结束。此刻听到张绍的大喊大叫,便起身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低眉顺目、皂隶打扮的随从。 “夏侯屯长。” 名叫“第五弘”的小胡子收起张狂气焰,低声下气地向他禀报,说明方才情状,又指着张绍等人,认为十分可疑:“说不定就是刘备贼子部将家眷!” 夏侯屯长颔首,回头对那皂隶打扮的男子道:“刘孟,你来投降时,自称是刘备府中下人,还认识其文武家眷,且来辨一辨这数人。” 原来还有“汉奸”指认这一出啊……张绍闻言心中暗叹,哎,该来的还是躲不过。 “唯!”皂隶刘孟点头哈腰,小步上前来,而曹兵们则点亮了蒿枝火把给他照明。 刘孟方才就觉得刘如玉姊妹十分眼熟,等再凑近点细看,顿时面露狂喜,眼中泛光,仿佛面前是数不尽的金钱赏赐…… 他指向刘如玉,声音微颤:“屯长,这……这正是刘备二女啊!” “当真?”第五弘亦大喜过望,搓着手笑得合不拢嘴,却也不忘回头朝夏侯屯长作揖:“恭贺屯长,立此大功!” “老虏二贱女而已,算什么大功?”夏侯屯长虽这样说,却也掩不住上翘的嘴角。 一众曹军喜不胜收之际,刘如玉只绝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眸子里满是决绝,出言斥责那皂隶:“刘孟,我家可曾负你?” 此言清脆,掷地有声,刘孟心虚地后退了一步,但很快,他就缓过神来,复又往前两步,点着对他怒目而视的徐老夫人道:“此乃刘备谋主,徐庶之母!” “大善!”夏侯屯长终于大笑起来,徐元直,这人可是丞相点过名的,在他看来,分量更胜刘备二女。 那剩下的这个小孺子呢? 刘孟继续指认:“屯长,此乃张……” “哈哈哈哈哈!” 张绍忽而狂笑不止,众人纷纷看向他,这孩子不会是吓傻了吧? 第五弘喝道:“小竖子,你笑什么?” 张绍让刘如玉将自己扶起来,挺直腰杆道:“事已至此,我也不装了,不错,我正是左将军帐下虎将,张益德之子!张绍!” 张飞!?听到这名字后,曹兵们竟然脸色微变,窃窃私语起来。 他们可听说了,长坂一战后,刘军大败,刘备带残部向东逃窜,而虎豹骑数曲紧随其后。追至长坂东三十里一条河流时,却见桥上竟有一位身形高猛的骑士立马横矛,倒竖虎须,圆睁环眼,对他们大喝道:“我乃张益德!谁敢来决死!” 如是大吼三声,音震两岸! 尽管张飞身边只有区区二十骑,但曹军虎豹骑上千人,竟为之所慑。他们早就听闻这位刘备麾下熊虎之将的凶名,据战场上幸存的老兵说,从徐州到谯县,从汝南到博望,十余年来,曹军与其交战,少有三合之敌,大多数骑将一照面就被张飞捅死了。 真万人敌也! 虎豹骑们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人愿意先上桥送死,就这样踌躇良久,眼睁睁地看着张飞从容烧毁桥梁,哈哈大笑扬长而走…… 众所周知,曹操喜欢招降猛将,这孺子若真是张飞的儿子,分量也不低啊,丞相的购赏恐怕还得涨。第五弘脸上又多了几分开心,飞快计算自己能升几级,看来许都城外那块好地也可以考虑考虑了。 然而身为最大功臣,夏侯屯长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先前的笑容已凝固在脸上,望向张绍的眼神颇为复杂。 眼看围过来看热闹的曹兵越来越多,张绍又道:“不但如此!我还有另一重身份,请诸位静听。” 夏侯屯长顿时急了,伸出手来,准备下令堵上张绍的嘴,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可已经来不及了。 张绍拄着断矛杆,拿出张飞据水断桥的气势,用尽吃奶的力气自爆道: “我还是夏侯妙才将军之……外(甥)孙!” 第三章 是的,我们是有一个孩子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当阳县城楼,典军校尉夏侯渊正站在绣有“夏侯”二字的校尉军旗下,凝望陆续归来的三河骑士,须下笑意难掩: “明锐权略,神变不穷,丞相用兵真乃天授也!” 七月时,曹丞相决议讨伐刘表,用荀彧之计,令全军抄捷径轻装前进,疾趋至宛、叶,以出其不意。也是天意,秋八月,刘表老儿恰巧病死,九月底,荆州文武惊闻丞相已至,竟吓得不战而降。 如此一来,荆州就只剩刘备还在抵抗了,老刘善跑,听说曹操到了,立刻放弃樊城渡汉水南下。等数日后丞相抵达襄阳,闻刘备已遁,便对夏侯渊等人道:“玄德必往江陵!” 于是丞相迅速做出决断,他竟不在襄阳城休息,只亲率五千骑兵连夜追击刘备! 这五千骑由三部分组成,一是荆州降将文聘的百余向导;二是天下闻名的虎豹骑一军三千余骑,由丞相堂弟曹纯督率;剩下的,便是夏侯渊的典军一校千余骑了。 夏侯渊虽然讨董时就追随曹公起兵,但他早年多担任地方太守、督运军粮的职务,直到建安六年,才得到统兵重任,在青徐海岱攻伐不臣,累功晋升为“典军校尉”。 别看这只是个校尉,却比偏将都要尊贵!典军过去是大汉皇帝的近卫禁军,为西园八校之一,而汉灵帝时担任典军校尉的人,叫曹操! 将自己过去的职务授予手下,是曹公莫大的信任。夏侯渊也够争气,领兵作战短短数年,他便打出了自己的风格,培养出一支以轻骑兵为主的部曲,用兵奇疾而出敌不意,故军中诸将常赞: “典军校尉夏侯妙才,三日可行五百里,六日可赴千里!” 如此迅捷的部队,长途奔袭自然少不了他们,夏侯渊领命后与曹纯紧紧跟在文聘后面,一天一夜跑了三百余里,遂在当阳长坂追上刘备。 面对和刘军夹杂在一起的百姓,夏侯渊也没有任何犹豫,仍旧下达攻击命令,毕竟丞相给诸将分发的《孙子兵法》注解里,亲笔写着:“爱民者,则袭其民!” 从上午到傍晚,这场战争已宣告完胜,美中不足的是刘备向东遁走了。但丞相的目的已完全达到,只要阻止刘备得江陵,他便是没有爪牙的老虎,只能仓皇流窜,不足为患了。 曹丞相见大局已定,便安心在后等待大军赶来汇合,虎豹骑与典军则被分配了不同任务。曹纯随文聘继续火速南行,去接收江陵城,而夏侯渊则留在当阳县,负责接应大部队。 如今三河骑士们陆续归来,或带回一面面刘军小旗,或押解着一眼望不到头的俘虏队伍,这些百姓固然可怜,但谁让他们竟敢从逆呢?丞相虽言:与荆州民更始,但总得付出点代价吧,这么多人集中起来可不容易,正好为曹军推车挑粮,如此方算赎罪。 就在此时,却见有位国字脸无须的屯长纵马朝县城赶来,守城门的曹军官吏对他毕恭毕敬,超出了平级的礼仪。夏侯渊低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的二儿子:夏侯霸。 蹊跷的是,夏侯霸马背上,竟还载着一个年少的孩童,穿行于军中,丝毫没有害怕之色,他还仰着脸朝城墙上看呢! 夏侯霸进城门后将那孩子留在台阶下,叮嘱一起跟来的什长第五弘看好这小鬼,他自己则急匆匆地往墙垣上跑来,看得夏侯渊直皱眉。 等到了近处,夏侯霸朝父亲拱手:“大人!” 夏侯霸今年才二十四岁,是首次随军出征,夏侯渊只让他从屯长当起,将百骑而已,并教训说:“将军皆起于行伍。”平日里对其要求颇严。 如今看来,霸儿还是不够稳重啊,夏侯渊斥道:“慌什么!瞧瞧你,哪有一点为将者的雍容。” 骂了夏侯霸一通后,夏侯渊才道:“今日出战,可曾受伤?” “无有……”夏侯霸急着有话说,夏侯渊倒是不慌,还是慢悠悠道:“那斩获如何?” 夏侯霸只好将他这个屯所斩刘军首级数,还有押解回来的难民数量一一报上,又道:“还俘虏了刘备二女,徐庶之母……” “善。”夏侯渊终于对儿子露出笑意,拍着他的铁甲道:“虽未得刘备首级,斩其勇将幕僚,但俘获了家眷,亦是小功一件,丞相知道后,恐怕要提拔你了。” 虽然夏侯霸远不如他三弟那般锋芒毕露,但在夏侯氏诸小辈中也算出众,最起码,不比夏侯惇的那几個儿子差吧? 同姓夏侯,同是丞相爱将,夏侯渊总会被拿来和夏侯惇比较。其实他们一个是旁支小宗,一个是堂堂大宗,一个是校尉,一个已身居伏波将军、河南尹留镇许都,还封了侯,高下立判啊。 夏侯渊明白,自己起家贫困,只靠一身血肉替丞相拼杀,和夏侯惇黄巾之乱时就带众多家兵族丁追随丞相没法比,如今还算欣慰的只有两事。 一是自己比夏侯惇多了只眼睛。 二是自己的儿子们都挺争气。 还来不及高兴,他便见夏侯霸面带踌躇,欲言又止,遂喝道:“日后要做将军的人,岂能犹豫怯弱?有话便说。” 夏侯霸道:“除此之外,还俘获了张飞之子,特带来给大人过目……” “张飞!”听闻此名,一股怒气便从夏侯渊肚子里腾然升起,九年了,整整九年!他对张飞有切齿之恨,巴不得生啖其肉!如今擒得其子,定要狠狠羞辱折磨,方能解气……且慢…… 夏侯渊看着满脸苦笑的儿子,又望了眼那个在城垣下悠然四顾的小家伙,顿时反应过来:“这孺子何名?他莫非是……” “没错。”夏侯霸道:“这孺子自称张绍,正是小妹与张飞所生的孩子!” …… 这却涉及到夏侯渊家一桩隐秘“丑事”。 虽然夏侯氏乃谯县大氏,并与曹家世代姻亲,但同宗之中亦有贫富之分,比如夏侯惇一族就是土豪,而夏侯渊这一族家道中落,从小过着较贫穷的生活。 他之所以能出头,还是早年老大哥曹操任侠犯法,夏侯渊主动顶罪进了牢房,这才成为曹操核心小弟之一,曹操还亲自做媒,将妻妹丁氏嫁给夏侯渊。 但夏侯渊家仍谈不上富裕,汉灵帝时张角作乱,黄巾军在谯沛一带流窜,战火之中,谯县断了粮。 夏侯渊家的吃食再也没法多养活一个孩子,就在这时候,他做了一个令旁人震惊的选择:抛弃自己的幼子,省下来的粮食,用来养活亡弟的女儿。 这便是夏侯霸口中的“小妹”,其名夏侯涓,她自小养在家中,被夏侯渊视若己出,十分疼爱。 就这样过了十余年,眼看夏侯涓已长成窈窕淑女,夏侯渊正打算在许都勋贵里物色青年才俊,为她说一门好亲事时,老家却忽然传来噩耗! 原来,当时刘备叛逃出许都,袭杀徐州刺史车胄,举兵屯小沛,又派张飞袭击谯县。兵荒马乱之际,夏侯渊家也遭了殃,夏侯涓随仆从外出采桑时,竟被张飞掳走! 那会她才十四岁啊,夏侯渊听闻后悲痛不已,从此深恨张飞。 但事情还没完,更可恶的是,数年后,一封从新野托人送到许都的“家书”摆在夏侯渊面前,竟是夏侯涓的字迹,她自称已成了张飞的夫人,于前年诞下一个男孩,取名张绍…… 夏侯霸为小妹还活着而开心,夏侯渊却愤怒地撕掉了信,他将此视为家丑,勒令儿子们秘而不宣! “我家焉能与贼虏结姻?决不能让外人知晓!从此以后,夏侯氏再无此女!” 话虽如此,但夏侯霸知道,父亲每逢年节,总是会独自持樽,望着南方缄默不言,他心里还是思念记挂小妹的。 此番南下追击刘备,夏侯霸也曾想过:“我能否斩杀张飞,夺回小妹,以雪家族之耻?” 可虎豹骑从当阳断桥传回的故事令夏侯霸咋舌,料想自己若是在场,也多半不敢过去。 而他从各骑屯处打听,亦不曾有人俘获张飞的夫人,想来是逃掉了。不知为何,夏侯霸为此暗暗松了口气。 可万万没想到,小妹的儿子,竟还是落到了他手里,这莫非就是命中注定? 忽然捡了个大外甥,夏侯霸猝不及防,想和夏侯渊商量商量,他抬眼偷看父亲,发现夏侯渊脸色数变,半响没有回答,隔了一会才道:“此事有几人知晓?” 看来夏侯渊还是以此为家族耻辱,还欲隐瞒,但夏侯霸尴尬地说道:“张绍这孺子大喊大叫,自称夏侯氏外孙,近处一二百人都听在耳中,恐怕是瞒不住了。” 这俨然成了一个惊天八卦,到处有人窃窃私语,想来不多时就要传出典军,传入滞留在当阳的虎豹骑里,再传遍三军,传到丞相耳中去啦! “竖子敢尔!”夏侯渊顿时气极,面色涨得通红。 对啊,正因为他是张飞的儿子,以丞相喜好收服敌对猛将的做派,还真拿不准会如何对待,再加上与自家这层关系,更显棘手。 夏侯霸小心翼翼地问:“大人,如今该如何处置此子?” “那孺子,你带来了?” “是,就在垣下!” 夏侯渊扶着墙又往下看了那小孩一眼,却见他正大咧咧地坐在阶上抠脚呢! 无数个念头从心间闪过,最后夏侯渊只咬牙道:“你怎知不是在冒充诓骗?且先带上来问话!” …… “喂,汝等当真是夏侯妙才将军麾下?” 此刻的张绍,正有一搭没一搭和什长第五弘套话。 第五弘瞪了他一眼:“孺子,你安敢直呼夏侯公名讳!” 没否认,看来确实如此,张绍不由得乐开了花,知道自己赌对了。作为曹操的铁杆,曹军里姓夏侯的可真不少,他记得演义里最出名的就是夏侯惇、夏侯渊两人,这张绍正与夏侯渊家有莫大关系。 但张绍其实并不知道夏侯渊此时的具体职位,他原本只打算自爆身份,喊出来让曹军投鼠忌器,没想到苦主就在当阳城头,这真是…… “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啊。” 张绍当着第五弘的面如此感叹,又问他:“喂,那夏侯屯长,是夏侯公何许人也?” 第五弘道:“屯长乃是夏侯公家仲子……”答完才反应过来,怒道:“竖子无礼,我不叫喂!” 说完举起巴掌吓唬张绍,岂料张绍现在一点都不怕他,斜着眼道: “你敢打曹丞相的重要俘虏?” “伱敢打夏侯公外孙?” 说着主动将自己的脸凑过去,竟逼得第五弘反退了半步,最后只能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和小孩子计较。 张绍算是摸清楚他的大概底线,过了一会,只听得城垣上夏侯霸喊了一声,让第五弘将张绍带上去。 “诺!”第五弘忙不迭地催张绍起身,不料这小孩竟然摆起了谱,坐在阶上叹息道:“这台阶好高,我左腿受伤了,爬不上去啊,你又不是不知。” 第五弘愣住了,才明白这小鬼在报复自己呢,换了普通孩子,第五弘肯定直接用脚踹他上去,可考虑到张绍复杂的身份,还真有点不敢动粗,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话道:“那乃公扶你?” 不料张绍竟得寸进尺,再叹道:“我另一条腿,在来县城的路上,也被鞭子吓软了,像一滩烂泥,根本动弹不得……”张绍拍着右腿,仰面笑道:“你得背我。” “小竖子敢尔!”第五弘大怒,几度欲打又没那胆子,张绍则看到城头上夏侯霸已经第三次伸头向下看,不耐烦地出言催促了,只拊掌乐道: “夏侯公久等矣。” 第五弘无奈,只得骂道:“好,好,乃公就只当背儿子了!”遂背过身蹲下去,任凭张绍爬上来骑他身上,一边上台阶,张绍嘴里还发出:“嘚……驾!” 等上到城墙后,眼看要走到夏侯渊面前,张绍又道:“喂,放我下来。” 就着星光和城楼的火把,张绍看清了夏侯渊的模样,却见他年近五旬,鼻梁高挺,颔下不长胡须,倒是两颊生出飞鬓,夹杂着几根白丝。未戴头盔,披一套两当鱼鳞铠在身,看上去勇武十足,目光不怒自威,直直扫向张绍。 而夏侯霸则站在一旁,扶剑而立,同样一脸肃穆。 张绍倒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他颇为大方地上前作拜,行小辈之礼,对夏侯渊道:“小子张绍,见过舅公。” 接着又爬起来,朝夏侯霸作揖,脆生生地叫了一声: “二舅!” …… ps:27号就这三章了,下一次更新在28号上午,不出意外的话,上架前每天两章,大家晚安。 更新时间及几点说明 27号就这三章了,一次性放出,下一次更新在28号上午,以后若无意外,保持一天两章的节奏,直到上架。过气作者回归不易,还望多多支持,叩首。 另外感谢盟主“人在梧桐下”“醉无边”“暗隐霞痕”“山阳笛声”“历史系之狼”“西湖遇雨”,感谢所有读者的慷慨打赏,谢谢。 然后申明本书的几点原则:1七月很喜欢三国演义,尤其是影视剧,老版三国是我心中永远无法超越的艺术瑰宝。 2但本书是基于“史实”而非演义的创作,主要参考《三国志》及三国志裴注所引史料,以及后汉书,晋书,资治通鉴等。楚国先贤传这些地方志传,世说新语等魏晋人物小说,甚至是长沙吴简、汉魏碑文也会杂采。 至于太过离谱的民间野史、文人段子,诸如张飞是美男子,会书法,爱画美人这种内容,可信度还不如三国演义里的豹头环眼,就不予采纳。反之,某些人名正史无载而演义野史里有的,为了方便就会沿用。 这毕竟是小说,为了不影响阅读体验,尽量在书中避免注解,请大家相信七月的专业能力,当然人非完人,若有错漏,欢迎指出。 3特别注意的是,作者是作者,主角是主角,在设定里,他的历史文化水平低于本书大部分读者,唯一滚瓜烂熟的就是三国演义。 4大家应该知道,七月的人生在过去一年经历了重大变故,心境自然也会变,所以文风和过去相比可能略有不同;我写这本书的目的之一,是让自己有事做,快乐起来,所以基调会轻松一点。 但一贯的硬核历史不会变,三国是个特殊的时代,七月尊重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也会在书中努力将他们描绘成一个个鲜活的面容。 最后,再度感谢大家对我的牵挂,还有一直以来的祝福,七月都收到了。 《匡扶汉室》更新时间及几点说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章 被俘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 八九岁的男孩,本是连狗都嫌的年纪,但面对夏侯渊、夏侯霸时,张绍却表现得极为乖巧懂事。 因为他明白,夏侯渊父子是自己在曹营为俘期间,唯一能仰仗的对象,哪怕是为了接下来能多吃几口热饭、睡觉有暖被子,这次“面试”也得认真对待才行。 但夏侯渊甚至不愿与张绍说话,只令夏侯霸代为发问,无非是“你母亲是何模样”这类简单的问题。 夏侯涓的容貌、习惯,这在张绍记忆里占了很大比重,他谈起来如数家珍。但那一个个母子情深的片段又令他有些恍惚,张绍心中仍难以接受一个二十三岁的姑娘成为自己“母亲”这一事实——比开口喊陌生人舅公二舅难多了。 但举止上,张绍仍表现出一副慈乌思母之态,却见他点着自己的脸蛋道:“舅公请看,阿母左颊有颗黑痣,与我一模一样。” 所答皆无错误,加上这张绍模样确实更像母家,夏侯霸只忍不住感慨:“难怪这一路来,我都看他眼熟,果真是小妹之子……” 但夏侯渊不置可否,依然如大山般沉默。 张绍其实很能理解夏侯渊的心情,这就像是辛苦养大的白菜,忽然被黑头猪给拱了。掳走十四岁少女,迫其为妻,法外狂徒张三的行为,放后世都足以入刑了。这汉末乱世中,曹刘两家你抢我我抢你,冤冤相报最终铸就了一個个悲剧。 眼下自己若是表现得更像小猪,那必然遭其憎恶,看一眼都烦。 自己若装成一颗小白菜,说不定还能让夏侯家念着点香火情。 想通这一点后,张绍就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先绘声绘色地讲述夏侯涓对自己的教育。 “阿母常告诉我,说夏侯氏祖先是大汉开国功臣,汝阴侯夏侯滕公,而祖坟家乡就在沛国谯县,桑乡。” “她还将家中至亲的姓名一一说与我听,要我好好记住,以待日后相见,这其中尤其提到舅公是曹公勇将……” “每逢春日,阿母望见大雁北飞时,还会倚窗唱一首歌……” 这却是进城之前,张绍急匆匆拉着刘如玉问的:“阿姊常随甘夫人习乐府之诗,这里面,有没有思念故乡和亲人的?” 还真有,但刘如玉只来得及跟他讲了一遍,就被曹军分开了。 眼下张绍也只能赶骡子上马,磕磕巴巴地背道:“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然后,然后是……”后面倒不是张绍忘词,只是觉得会如此更真实。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这首悲歌,乃是游子思乡而不得归也,小妹当真可怜。”夏侯霸替他接上了,这位二舅和夏侯涓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此刻已难忍情绪,只差过来将张绍抱在怀中了。 然而夏侯渊却仍不为所动,反而转过身偏过头去,望着天上的星河,只是呼吸频率变快了点。 张绍遂再接再厉:“阿母又常言舅公之勇武,让我记住,我血脉里,也流淌着一半夏侯氏的血!” “够了!”夏侯渊制止张绍继续往下说,只对夏侯霸道:“将这孺子带去县寺监牢,暂且同徐庶母、刘备二女一起关押。” “大人,监牢苦寒,儿怕……”夏侯霸觉得不妥,想给张绍争取更好的待遇,却被夏侯渊瞪了一眼,遂不敢反驳,只招手让张绍随他下城墙去。 张绍听在耳中,心里一凉,但他却也不吵闹,只乖乖再拜夏侯渊,随后自来熟地把手伸过去,塞进夏侯霸掌中,仰头小声道:“二舅,我方才惹舅公发怒了?” “这哪是动怒。”夏侯霸回头看了眼父亲,感慨道:“是动情啊!” …… “这小竖子,还真是涓儿所生,也罢,我虽恨张飞,倒也不至于将气出在张绍身上。”夏侯渊远没有他表现出的那般镇定无情,方才张绍讲述时,他几度动容,只能别过身去掩盖自己的情绪。 虽不至于为难张绍,但也不能优待他!过去的经历,让夏侯渊懂得事情轻重缓急,不会凭感情用事。 他现在更担忧的,是此事引发的反应,一传十十传百,夏侯家的丑事迟早会传到丞相耳朵里。张飞毕竟是敌方大将,自己刻意隐瞒多年,已经犯了丞相忌讳,此刻更不能有偏私之嫌,只有先以俘虏待之,等候丞相发落。 等儿子离开后,夏侯渊又招手让什长第五弘过来,问道:“汝等鏖战一日,马还跑得动么?” 第五弘连忙应道:“只要夏侯公一声令下,弘等三河骑士,仍可赴千里!” “倒也不必远袭。”夏侯渊道:“你且带十余骑,去往汉水下游数十里外汉津一带,路上若遇见零散难民,不必截留,只让彼辈散播消息……” “夏侯公,是何消息?” 夏侯渊轻抚鬓边胡须道:“自然是刘军家眷,尤其是张飞子、徐庶母为我军所擒之事。今日刘备虽溃,但能迅速奔逃,斜趋汉津,听说还得到关羽舟师接应,说明肱股未损,这一招,正好乱其军心!好令君臣反目!” …… 作为城里最大最好的房子,当阳县寺已经被夏侯渊占据,成了他统筹军务的地方,而监牢则在县寺边上。监狱门口坐着几个曹兵,此刻正交头接耳分享夏侯家的大八卦,远远望见夏侯霸载着张绍过来,他们才缄闭其口,拄着矛站直了身子。 “张绍,你且先在此委屈几夜。”夏侯霸说着就要抱张绍下马。 张绍忙道:“二舅,小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夏侯霸皱起眉:“你说。” 张绍收起先前种种演技,只肃然道:“张苞是我异母兄长,亡于长坂坡下,如今恐为乌鸟豺狼所食。我心中不忍,明日二舅可否派人带我去收敛其尸首,埋葬后立一坟头?” 夏侯霸这才知道张苞之死,沉吟片刻后反问张绍:“汝兄死于此战,伱不恨吾等么?” 恨?张绍对张苞有惋惜之憾,有感激之情,但毕竟是穿越客啊,情感天然淡了一层,对他的死,还真谈不上到“恨”的程度。更何况那两名追击的曹骑,皆为张苞手刃,张绍想报仇也没了具体的对象。除非将仇恨铺展开,辐射到曹军、曹操乃至于夏侯氏头上。 问题好难,他忽然想起来,演义里夏侯渊是被蜀汉五虎将之一的黄忠所斩,而在三国快要结束的时候,夏侯霸好像还投降了蜀汉,成了姜维的小伙伴?恨与不恨,在夏侯霸身上也结成了一个死循环啊。 于是张绍只道:“母亲当年被掳走的时候,二舅恨过么?如今见到我又作何感?” 这反问倒是将夏侯霸噎住了,他回答尚且不易,更别说一个孩子了,缄默良久后道:“带你去长坂寻尸恐怕不妥,你且将地点描述一番,我令人去找找,能否找到就看天意了。” 张绍大喜:“谢二舅!小甥绝不忘此恩!” 张绍不知道的是,他这一举动,在夏侯霸眼中,反而成了加分项。八岁孩童遭逢大难,不问自己饱暖,反而先关切亡兄尸骸,这是孝悌啊,很符合汉末人士的价值观。 他现在只想多点和夏侯霸的互动,好让看守监牢的曹兵们擦亮眼睛:夏侯家和这小俘虏确实关系匪浅,万万不能招惹,更别提虐待和羞辱了。 于是刚走进当阳监牢大门,张绍先提出自己左腿伤痛难忍,希望夏侯霸能派个军医来看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怕是为了让母亲勿要伤心,小甥也不能瘸啊。” 接着又在廊下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冲夏侯霸诉起苦来:“二舅,我从早到晚,粒米未进,水也是在城外时才从二舅囊中喝到一口……” 他眼泪汪汪地说道:“监牢吃食恐怕不好,小甥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若日后有幸与母亲再会,见到我饿脱相了,母亲必然悲切恸哭,如此反倒是我不孝了,还望二舅成全我的孝心!” 张绍知道此时的人注重孝道,遂一口一个上纲上线,夏侯霸本就觉得将张绍扔进监牢不太合适,闻言也面露不忍。想了想后,他从马鞍上解下一个皮袋子,当着几名曹兵的面交给张绍。 “内有肉脯数斤,本为骑兵长途奔袭的干粮,有些硬,你且将就着吃。” 言罢,夏侯霸也不进监牢,只叮嘱曹兵们看好几名俘虏,张绍有任何情形立刻向自己禀报,便打马扬长而去。 只留下张绍站在原地,抱着那装肉干的袋子面色迟疑,他心里暗暗嘀咕…… “话说曹军现在,应该没有吃人肉脯的习惯了吧?” …… 当阳县监牢的环境和张绍想象中大差不差,过道昏暗无光,牢房狭小肮脏,倒是有个通风口开在墙上,秋九月的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冷得人直哆嗦…… 徐老夫人和刘如玉姊妹已被安置于此,挤在一间牢房内,里面没有床榻,只在墙角铺着几捆稻草,还有一张缺脚的矮案。听到动静后,她们探头出来看,见是张绍,徐老夫人关切地问道:“阿绍,彼辈可曾为难你?” “老夫人多虑了。”张绍瞥了一眼押送自己进来的两名曹兵,故意大声说道:“夏侯校尉是我舅公,夏侯屯长则是我二舅,血脉相连的亲戚,关切还来不及,又怎会为难呢?” “唉,夏侯校尉本欲让我住进县寺里,有暖被有火炉,但我想到徐老夫人和阿姊、阿娣还在受苦,心中不忍,便拒绝了。” 张绍这样说倒是显得自己很有骨气的样子,两名曹兵则闻言面面相觑,暗道这小孺子果然和夏侯家有关系,打开牢门后,他们以还算恭敬的态度“请”张绍进去。 张绍先摸了一把地上的稻草,发现颇为阴冷潮湿,遂回头对二人笑道:“对了,夏侯校尉拗不过我一定要住监牢,只好答应,却仍怕我挨冻,特地叮嘱要多给些被褥……不知二位能否寻来?” 见这两曹兵面露难色,张绍又道:“若是不便,干稻草也行!还望多取一些!日后我定在夏侯校尉面前为二位美言。” 这二人只是普通吏卒,夏侯霸都高攀不上,更别提去问夏侯渊此事是否当真了,稍犹豫后,本着不得罪人的心态,他们应承下来,关上门就匆匆出去了。 见两人走了,张绍问刘如玉:“汝等进来后,可曾饮水吃食?” “水有一瓢,吾等共饮后,还剩下半瓢。”刘如玉小心翼翼地将案上的木瓢端起,送到张绍面前,看着他龟裂的嘴唇,心疼道:“阿绍渴坏了罢?” 还不是话说太多了,张绍接过瓢,这木瓢颇为陈旧,绽开一道道细微的裂缝,也不知送走过多少囚犯,而水中虽有渣滓,但看着还算清,应该是井中打来的。在前世,张绍是绝不会喝生水的,如今却管不了那么多了,接过后如牛饮般喝下,末了一擦嘴,又见刘如玉将半碗冷冰冰的薄粥递过来。 “还分了点粥,吾等吃饱了,这是留给阿绍的。” “当真饱了?”张绍看向徐老夫人,她只微笑着点了点头,倒是怀中的小刘娣那双可怜巴巴的小眼睛暴露了真相,她们多半是像省水一样,把食物也留着等自己呢。 “徐老夫人,阿姊,看,吾等今夜还有肉吃。”张绍心中有点感动,遂将夏侯霸给的皮袋掏出,取了那几斤肉脯放在破案上,又亮出自己藏着的削刀,将硬邦邦的肉切成小块,分予几人。 刘如玉用手撕开肉脯,将肉丝喂给妹妹刘娣,她自己则只吮一吮指头,尝点肉味,而徐老夫人更笑道:“老妇牙不好,嚼不动这干肉脯,汝等吃罢。” 看得出她们还在让,张绍却不依,他捧着切好的肉脯奉于徐老夫人面前,说道:“老夫人今日背我时说,好男儿勿要扭捏;依我看,好妇人,也勿要如此作态。这肉有几斤,足够吾等充饥,就算没了,我也能再想办法去要。老夫人,你若吃不动,我可就要请阿姊将肉脯放进嘴嚼碎,再喂给你喽。” 徐老夫人乐了:“好个阿绍,都学会慈乌反哺这招了。”她伸手将一块肉脯放进嘴里:“吃,老妇吃,唉,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孙儿,倒也知足了。” “患难之亲,胜过血缘,老夫人就将我当干孙儿罢。”张绍又对刘如玉道:“阿姊也是,尽管吃!吃饱了肚子,才能熬到恢复自由身那一天啊。” “还会有那一天么?”刘如玉自从被俘身份暴露后,她心中便充满了绝望,最初甚至想自我了断,以免遭受曹贼折磨羞辱,辱没了父亲之名。可转念又想,自己若没了,妹妹刘娣又该怎么办? 就这样浑浑噩噩半宿,直到听了这句话,想到张绍今日所言无不中的,她眼中也泛起一丝希望。 “会,一定会。”张绍给几人鼓劲,心中也盘算开了。 虽然有了和夏侯渊父子的那层关系,让他在曹营中不至于惨遭杀戮折磨,但这俘虏的生活可真不好过啊,光是为了吃顿饱饭就得绞尽脑汁,真累。 张绍还是得想办法回到刘备、张飞身边,舒舒服服地当他的小股东。 “赤壁分出胜负之时,曹军必定大乱,就是我逃走的最好机会,但我作为俘虏被看管甚严,又该如何利用曹操的败局脱身呢?” 第五章 但我大受震撼 如此想着,张绍眼皮开始打架,沉沉睡去,穿越的第一天,他这小小的身体实在是经历太多事情了。 次日一早,夏侯霸还真派了个医者过来,但张绍没急着让他帮自己看腿,反而先将小刘娣推了过去。 “家妹从小话多,但从昨日起,竟未曾再发一言。”刘如玉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异母妹妹,昨天经历太多昏了头,竟到今早才发觉不对,不管她怎么哄,刘娣仍是半句话不讲,只点头摇头,张口则发出呀呀声。 那医者试了试,发现刘娣神智似乎并未受损,又伸手在她手臂上狠狠掐了一下,刘娣立刻发出哭声,扑进姐姐的怀中,但不管如何诱导,她仍是一个字说不出来。 医者武断地说道:“应是在战场上被吓到了,休养几日便好。” 刘如玉满是愧疚,只后悔昨日伏在车下躲避时,自己曾叮嘱妹妹万万不要出声…… 接下来轮到张绍,医者让他走两步看看,接着又要求原地跺左脚,问他麻不麻? “麻。” “麻就对了!”医者在他左腿上随便摸了摸,只丢下一句“看来未伤骨头,休养几日便好”,遂又急匆匆走了,连药都没开下半副。 这是要让他和刘娣自愈啊,张绍心里很不踏实,嘀咕道:“这位不会是训练有素的医生吧?” 虽然腿上的痛感没昨日明显了,但伤筋动骨一百天,张绍便尽量躺着。 这牢房之中,虽然吃喝都会供应,可这里最让人担忧的还是卫生状况,人是要拉撒的啊,一天下来,尿骚味渐渐浓郁起来。 干稻草虽然能勉强御寒,但里面也有不少臭虫跳蚤,将几个孩子咬得浑身是包,红疙瘩衬得刘如玉肌肤更白了。 三人从小虽谈不上锦衣玉食,但哪经历过这架势,倒是徐老夫人颇有经验,娴熟地为几人抓虱子,逮到后用指甲掐死时,还发出哔哔啵啵的清脆声响,刘娣被逗乐了,咯咯的笑,但还是不说话。 张绍则担心地摸着自己头皮上的包,生怕感染上什么要命的传染病,他开始思考稍后要不要将头发绞短。 刘如玉从小被教着守礼,哪怕在牢狱里也正襟跪坐,她时常望着透光的通风口怔怔出神,徐老夫人问她,她才说是在担心母亲和弟弟阿斗的安危…… 当时张绍正要迷迷糊糊睡着,听到后随口提了一句:“你放心,有赵子龙将军保护,阿斗绝不会有事。” 熬到第三天清晨,一声声呼唤惊醒了张绍的睡梦,他从稻草里钻出来,却见夏侯霸正站在栅外,招手喊自己出去。 出了牢门,拐过狭窄的过道,夏侯霸在那等着他,手中还拿着一样东西:“张绍,此物可是你兄长的?” 张绍心里突突一跳,那是一巾用来包头的赤帻,他接过来后,发现它上面绣着黑色的飞燕细纹,还沾着点血迹…… 张绍反复确认几遍:“正是兄长所佩巾帻,死时正好戴着它。” 原来这两日,夏侯霸负责监督强征的丁壮们打扫长坂战场:将堵路的辎车挪走,倒毙的马匹割肉,砍下刘军死者的脑袋,若遇上不幸阵亡的曹兵尸体,也就近收敛埋葬了。 就这样一点点清理开来,便找到了张苞的尸首——确实不难寻,毕竟还有两具曹骑与他同归于尽呢。 “能杀我虎豹骑两名勇士,汝兄确实不俗。”夏侯霸也不由赞叹,他兑现了对张绍的承诺:“我亲自看着张苞入土埋葬,除了一座小坟头,还替你竖了木牌,上书‘兄张苞之冢’,日后或许还能寻到……”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张绍的期待,夏侯霸办事真是妥帖啊,这二舅看来没有白叫,他将张苞的唯一遗物小心叠好塞在襟内,又朝夏侯霸行了大礼:“二舅厚德,小甥绝不敢忘!” 夏侯霸摆摆手不置可否,就在这时,监牢里却生出了争执,却是夏侯霸带来的什长第五弘在没好气地催促徐老夫人:“快出来!又不是押你去杀头,是换处更好的居所。” 徐老夫人却执拗地坐在地上不动,只将刘如玉姊妹揽入怀里,昂首道:“侯女和阿绍不同去,老妇死也不走!” 第五弘也不敢动粗强迫,只无奈地看向夏侯霸:“屯长,这……” 夏侯霸看了一眼张绍,说道:“也好,便让彼辈同行,一并搬过去。” …… 夏侯霸押解几人去的地方倒也不远,就在县寺对面,是個一进的小院落,青瓦白墙,过去应该是当阳县某位官员的居所。但在战乱中这户人家匆匆离开,曹军占领县城后又进来搜刮了一通,使得这院子一片狼藉,木桶倾倒于地,到处都是陶罐碎片。 张绍等人抵达时,院内的几名仆役正奉命打扫,但仅是将零碎堆到墙角。 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比起苦寒的监狱,也已好到天上去了!麻雀虽小,但厨房、旱厕、水井等一应俱全,里屋内的榻很宽敞,还铺开了皱巴巴的被褥…… 夏侯霸指点着院中说道:“今日汝等便在此居住,院内可随意走动,院外有人守卫,不可出入,吃食会有仆役送来。” 说完后他就下令关闭大门,将四人锁在了里头,而徐老夫人、刘如玉等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将目光望向了张绍。 “别看我,我也不知。”张绍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他只敏锐地感觉到,过去两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夏侯渊对他们待遇骤变。只恨消息闭塞,曹兵嘴巴还紧,这几日张绍费尽心思,却没能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既来之则安之。”张绍安慰几人,又指着那水井笑道:“我可要抓紧洗个澡,这几日身上都要成臭虫窝了!” 标准提升的不只是住处,连吃的也从薄薄的稀粥,换成了实实在在的稻米饭,居然还烹了一条鱼! 看到这鱼,徐老夫人又想儿子了,唏嘘道:“老妇好鱼,而元直不喜,但在新野时,他却每每亲购好鱼与我佐餐,自己在旁忍着腥味……” 张绍和刘如玉又少不得宽慰了徐老夫人几句,这才开吃,虽然这鱼入口一股子土腥味,让张绍很怀疑厨师的水准,但好歹是肉啊,四人你一筷我一箸的分食,总算吃了顿饱饭。 更离奇的事发生在饭后,门从外面被打开,又进来两个女仆,捧着一套细葛布织成的体面女装,说将军希望徐老夫人换上…… “老妇不换。”徐老夫人刚才吃饭时就心不在焉,此刻更加疑窦从生,追问女仆,曹军究竟是何意?但她们只是当阳县令的家仆,奉夏侯霸之命办事,其余一问三不知。 看来对方的殷勤,主要针对徐老夫人,这下就好猜多了,张绍回忆演义里的情节,又与自己遭遇的现实比较,还真让他找到了华点! 和演义里截然不同,徐老夫人在这个时间居然和自己一同被俘,而她儿子徐庶还在刘备那,等等,莫非…… 徐老夫人则是往反方向上想,只硬气地说道:“要杀便杀,何必如此消遣老妇,若欲让我劝元直背弃左将军,归附曹贼,绝无可能!” 话音未落,门再次被推开,却是夏侯霸引领一位风尘仆仆的中年士人进院。那人望见徐老夫人,一时竟涕泪交加,三步并作两步过来,重重拜伏在地。 “儿不孝,让母亲受累了!” 张绍一瞧,却见来人三十余岁年纪,葛巾布袍,皂绦乌履,颔下短须数缕,正是刘备帐中谋主,徐庶、徐元直! …… “大人当真了得,略施小计,便让我家又立一功。”带徐庶进门时,夏侯霸心中对父亲满是敬佩。 众所周知,丞相爱才是出了名的,不但对辖境内的士人、武将想尽办法挖掘征辟,连对家的谋臣良将,也常恨不能为己所用。 尤其刘备的麾下,曹公更是格外在意。 夏侯霸听父亲说,当初刘备被吕布打得抛妻弃子投奔许都时,曹公不但将受过刘备察举之恩的袁涣、陈群等贤才尽数纳入幕府,连名不见经传的麋竺、麋芳二人,都愿意授予二千石太守之职。可惜这俩兄弟愚钝,铁了心追随刘备,竟弃官而走,连带着巨万家财也不要了。 最典型的还是关羽,建安五年,曹公亲征徐州,将刘备像撵兔子一样赶去河北,又擒关羽以归。因爱其武艺勇略,曹公拜关羽为偏将军,礼之甚厚。关羽倒也不负厚遇,在白马立下阵斩颜良的奇功,不想后来他竟然尽封丞相所赐,拜书告辞,又去袁军那投刘备去了…… 连夏侯渊都不得不承认,刘玄德这老革,身上似乎有某种难以言说的魅力,不管输得多光,败得多惨,竟仍能引得文武贤才舍命相随。 而曹公也是有性格的,越是得不到的人,他就越感兴趣!快十年过去了,还常嗟叹关羽不为己用。 这些年虽忙于征讨河北,诛灭乌桓,曹公却仍不时询问南方守将官员:“玄德近来北上叶县,于博望坡大败夏侯元让、于文则,此定为有能者为之谋划,是谁人也?” 那也只能是徐庶了,这位颍川流士过去五六年间一直是刘备的智囊,正是他帮助刘备外扰宛叶,内收荆州士心。徐庶是屡屡出现在边情奏报里的名字,也是曹公牢牢记住的人,但想来就算击败刘备,欲得徐庶归附也要颇费周章。 可如今夏侯渊只靠擒母为质这一招,就将徐庶成功赚来了! 早上从游骑处得知徐庶返回长坂寻母的消息,夏侯渊便火速下令,将徐老夫人从监牢里挪出来,待遇从囚犯提升到宾客,又让夏侯霸去城外迎徐庶来见。 这徐庶看上去确实不似俗士,但他最大的软肋便是孝顺,徐庶爱母心切,才刚拜见夏侯渊,话都没说几句,就提出要见到母亲,确认其平安。 这不算过分的要求,可让夏侯霸没想到的是,这对母子竟当着他和张绍的面,闹出一番风波来。 却见徐庶泣拜于堂下,而徐老夫人则大为惊讶:“吾儿,你不在左将军身边,何故至此?” 徐庶抬起头,哑着嗓子应曰:“母亲啊,前日祸起时,儿只顾得与主公溃围而出,竟将母亲落在乱兵之中,真是不孝至极!” “吾等斜插汉津,主公乘船渡到汉水对岸,这才暂得喘息,但儿因母亲未归,就一直在渡口等待。天黑之后,陆续有家眷归还,儿一夜没合眼,翘首而望直到天明,却仍不见母亲,自知吉少凶多,当时就有北返之念。” “昨日清晨,又有难民逃至江津,说母亲为曹军所获,囚在当阳。夏侯妙才放话,说若我能北诣曹公,母亲便可得免,儿这才辞别主公,星夜至此……万幸母亲安好,否则,否则儿真是百死尤悔啊!” “伱!” 没想到他这一说完,竟气得徐老夫人双眼一白,向后踉跄几步,差点跌倒在地,亏得张绍有提防,和刘如玉从后面撑住了老夫人。 徐庶见母亲晕厥,立刻匆匆向前,接手将她抱住,不料徐老夫人那边刚清醒过来,就挥起手来,一个巴掌重重打在她儿子的脸上! “我儿糊涂!” 徐老夫人斥道:“你年少时喜好击剑,曾为学剑的老师报仇而杀人,又披发涂面而走,为官吏所擒,问你姓名不答,官吏便将你缚在车上,击鼓行于闹市。” “我当时亦在市中卖笋,见你被抓,心如刀绞,但又见你宁可受羞辱挨打,也不吐露姓名,更别提出卖同伴。我知道你杀人是仗义之举,不言是为了不连累同伴老母,便也只能忍耐着不与你相认,直忍得手中十指入肉流血,到了日暮后才去找你的游侠同伴,祈求彼辈能救你……” “此事之后,你虽然被迫隐匿姓名远走外地好几年,我也因此过了一段苦日子,但心中,却仍颇为我儿骄傲,忠义立于身,雪恩师之大耻!是好男儿,举县谁不称赞?” 说到这,徐老夫人失望道:“可为何十数年后,我儿学问颇有长进,名望日渐隆盛,但在忠义上,却反而不如当初了呢?” 这番话,直骂得徐庶涕泪横流,沾到了胡须上,他在地上顿首:“正因那件事后,儿才深知行为偏颇,一时冲动,却行事不慎,连累了母亲,有违孝道。我辗转反思,这才弃了刀戟,换上疏巾单衣,开始一心向学,既是为了学做人,也为能在故乡谋一官半职,常侍母亲身边。” 原来他折节学问的初心,居然是对母亲的愧疚和孝心?徐老夫人看向徐庶的眼神颇为心疼,伸出手来抚了抚他被打红的脸,但旋即又将手收回来,叹息道:“但忠与孝不能两全,我只希望你能选择忠。” “自从十多年前南逃荆州,你亲见天下纷乱,百姓无辜受难,时常俯仰叹息,我都看在眼中。你也曾四处寻觅明主,希望能一展胸中所学,但刘表等人名义上招贤纳士,其实是叶公好龙,竟不能用你。” “唯有左将军,屈身下士,恭己待人,仁声远著,非但名士流民相继归附,连荆州的黄童、白叟、牧子、樵夫也知其名。你与他相见后,便大喜过望,对我说,‘左将军真当世之英雄也,我今辅之,得其主矣’,既遇明主,自当有始有终。” 说完公义,徐老夫人又开始讲私情:“自那之后,你带我在新野安家,左将军与甘夫人待我亦如叔母!每有佳馐锦绣,都第一时间派人奉于案前共享,君臣军民宛如一家。这恩义老妇是还不上,唯望你能倾心为左将军谋划。” 她话语间尽是怀念,在新野庇于刘备羽翼下的数年,是徐老夫人这后半辈子难得的安定生活。儿子也得到了重用,看到徐庶在刘备身边指点江山时眼中洋溢的光彩,徐老夫人也为他高兴,织布都多了几分劲头。 是曹军南下打破了这片宁静,也酿成了十数万荆州百姓的灾厄,曹刘两方孰明孰暗,自在人心。 徐老夫人被俘后,已做好赴死打算,她想:“只要吾儿能继续辅佐左将军,实现他心中平定天下的夙愿,老妇我纵死也值得。” 想到这,徐老夫人又动怒了,捶打着徐庶,恨铁不成钢:“却不料,今日你为了我这无用老妇,竟在左将军最危难之际,做出背弃之事来。” 徐庶被母亲一番话斥得满面通红,但仍试图解释挽回,他指着自己的左胸口道: “并非是儿不效犬马之劳,以报主公。我本欲与主公共图齐桓晋文之业,全凭此方寸之地。奈何慈亲被执,儿心中方寸大乱,这数日以来,连走路呼吸都只觉得恍惚,更别提出谋划策了,无奈只得辞别。” “主公也明白我的处境,这才许我北返……还说‘母子乃天性之亲,元直速去,勿以备为念’……” 孰料徐老夫人更气了:“左将军不负我家,而我家有负于左将军啊!” 她开始撵徐庶走:“你既已弃明投暗,便快去见新主人讨赏,还在此作甚?”说罢徐老夫人竟起身而走,哭着转进院子里屋内。 这一席话,骂得徐庶拜伏于地,不敢仰视。 这一席话,听得夏侯霸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搭话。 这一席话,也让张绍大受震撼。 作为穿越客,他确实很难理解徐老夫人的忠义观,反而对徐庶的选择更认同些——自家母亲安危,当然比老板的事业更重要啊! 既然暂时难以理解,那张绍只能表示尊重,时机合适的时候,他甚至会利用这份忠义! 回忆着演义里那段故事,张绍多留了个心眼,朝徐庶匆匆一拱手,旋即轻手轻脚跟随徐老夫人而去。 第六章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刘如玉也从方才剧烈的母子对话中缓过神来,见徐庶仍久伏于地,遂过去搀扶他:“徐先生,老夫人只是一时动气。” “侯女……”徐庶连忙擦掉自己的涕泪,朝刘如玉行礼,她毕竟是主公之女啊。 刘如玉抓住机会问道:“先生北来时,婢家母亲,还有阿斗是否平安?” 徐庶道:“奉命保护主公家眷的麋子方遭遇追兵,敌不过孤身逃回,而甘夫人与小公子却是落在后面……” “啊!”刘如玉掩口惊呼,好在徐庶接着道:“万幸子龙将军北还寻觅,不多时便冲破曹骑包围,怀抱公子,载着甘夫人归来,皆得免难。” “如此幸甚!果如阿绍所言!”刘如玉捂着心口,喜不胜收,但等等,那会阿绍正和自己一同被俘虏呢,他又是怎么知道赵云会救下阿斗呢? 对了,张绍在干嘛?刘如玉回头一瞧,却见张绍就蹲在居室门口,还不时观察里面情况——那屋子的门板大概被曹军拆掉去当床榻了,如今就挂着张竹帘子。 刘如玉遂替张绍问了他母亲夏侯涓、嫂子和小侄儿的安危,得知都无恙后,悬着的心才落了下去。 徐庶看着眼前面露喜色的少女,只心生感慨,她最该担心的,难道不是自己么?他于心不忍,又补充道:“主公送庶北返时,也提过,说若能遇到侯女姊妹与阿绍,托庶照拂一二。” 徐庶只没告诉她,其实夏侯涓也在渡口守了一个晚上,却迟迟见不到张苞带自家孩儿归来。次日听闻张绍被夏侯渊捉住,当真是悲喜交加,喜是张绍至少性命无忧,悲是母子恐怕要就此分隔——夏侯涓也想北返寻子,但只因她怀有身孕,根本无法成行。 刘如玉道谢,心中稍安,还想和徐庶再聊几句,却见夏侯霸已经走过来了,她遂牵着妹妹匆匆后退。 夏侯霸终于想起自己该说什么了,他干笑对徐庶道:“老夫人却是糊涂了,先生如今是弃亡虏而投朝廷,犹美玉脱于汙泥。以君之才干,丞相思贤如渴,何愁富贵不得?往后正可晨昏侍奉老夫人,以全孝心……” 话音未落,却听蹲在里屋门口的张绍忽然一声大喊:“不好了,老夫人要自缢!” …… 片刻后,张绍揉着自己的左腿,面带痛苦。 说好这脚要静养的,但他方才看到徐老夫人进了居室后哭泣良久,旋即竟在屋中寻到一根麻绳,垫脚挂于房梁,她将头伸入那结环内,眼看就要自悬于梁上! 张绍情急之下便先一声大吼,冲进屋中,试图撑住徐老夫人的双腿,她也因此失去平衡,和张绍一同摔倒在地…… 刘如玉等人进来一看,顿时后怕不已,只道:“多亏了阿绍!” 而徐庶惊吓后心怀悲怆,跪在徐老夫人面前道:“母亲,何苦如此,你若有个好歹,儿当真也不能活了。” 徐老夫人缓过气来,仍掩面道:“归根结底,还是老妇没教好你,如今你大错已经铸成,我有何面目再见人?” 徐庶磕头:“是儿让母亲为难了,既如此,倒不如让儿先自刎于前!”言罢就继续顿首于地,死活不起,他在母亲面前也只是个犯了错的孩子,哪还有一点平素睿智多谋的样子。 母子二人就这样僵在那,夏侯霸站在门口,只被徐老夫人的刚烈惊得张口结舌,眼看徐庶也口不择言,正寻思着上去劝慰,张绍却一瘸一拐将他拉开。 张绍低声道:“以二舅的身份,恐怕越说事情越坏,倒不如到外面静候,此处交给小甥!” 夏侯霸懵懵地答应了,乖乖地离开里屋。 而另一边刘如玉倒先劝开了,她将徐老夫人扶到榻上就坐,轻声道:“老夫人确实不必如此,我虽然读书不多,但也曾听人说过两句话……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儿子对母亲的孝顺,是比天还大的事,哪有膝下有孝子,还寻死的道理呢?” 她又道:“再者,过去离开父亲的人很多,他时常会提及一位田豫先生,本是幽州同乡,年纪小小就自托于父亲,父亲也很器重他,一同救北海,下徐州。” “可等到父亲成为豫州刺史时,田豫却收到信,说他离开的这几年,母亲在家中老病,兄长也已去世,故无人照料。田豫便因此与父亲泣别,回幽州去了。父亲时至今日不时感慨‘恨不能与田国让共成大事’,但仍庆幸自己当初没耽误田豫的一片孝心。” 刘如玉不愧受过良好的教育,说起话来一套一套,但徐老夫人也不是好劝的。 她摇头道:“这不一样,那田豫于刘豫州功业初成时辞别,与我家在危急存亡之际弃左将军于不顾,焉能相同?老妇也是听过《孝经》的……” 徐老夫人看了徐庶一眼,回想起儿子临窗朗读,而自己在旁边缝补的场景,叹道:“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前者不过小孝,后者才是大孝!如今我家不能事君,用于立身的忠义也尽毁,真无颜立于天地之间。” 这逻辑倒也没错,刘如玉又不是辩士,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倒是张绍在一旁看得明白,徐老夫人自尽有两個原因:一是觉得过去几年自家在新野受刘备恩遇太重,实在是没法还。 第二才是更主要的,她将儿子的理想视若珍宝,比身家性命还重要,如今徐庶竟因自己而放弃了,徐老夫人失望之下,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徐庶,这才萌生死意。或许自己的死,能让徐庶猛醒,借守丧之名脱离曹贼的军队,往后再设法去复投左将军?这也是一个老妇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眼下只能针对前者下手,于是张绍单刀直入,也劝道:“老夫人,徐家对左将军,并非无以为报啊!” 徐老夫人抬起眼睛,却见张绍示意刘如玉姊妹:“左将军爱女在此,这些天多亏老夫人照料,方才免受许多劳苦,阿姊,你说是与不是?” 刘如玉会意,连忙点头,张绍又道:“但俘虏终归是俘虏,谁知道曹操会如何处置吾等?说不定会有更多折辱。” 张绍走到徐庶面前,试图扶起他,但徐庶竟纹丝不动,张绍只好蹲下来说道:“如今徐先生你北来,让吾等又多了一份倚靠,若先生能设法保全她们,这难道不是在回报左将军厚遇么?” 徐庶也终于仰起脸来,眼看自家母亲不再一味寻死,他忙接话:“正是,主公临别时,亦是如此相托!” 张绍一拍巴掌:“反之,若老夫人和徐先生一言不合都自杀了,扔下三个稚弱孩童陷于敌营,吾等又该如何是好?那才是真正的不义,真正的大错啊!所以,还望二位勿再言死!” …… 夏侯霸在屋外急得左右踱步,虽然未能如他所愿,让夏侯涓北返,但招降徐庶也是他父亲下的一手好棋,事后绝对能在丞相处得赞赏嘉奖的。 可若这对母子在当阳一同自尽,那事情就糟了!以士人们的脾性,肯定会对徐庶母子充满哀怜甚至敬佩,并将其事迹广加传播,扬名海内! 而“逼死”他们的夏侯渊则会名声大坏——夏侯渊也只能受着,难不成,你还想让曹丞相来背这恶名? “若不然,还是派人将徐庶母子严加看管,十二个时辰都盯着?” 夏侯霸在那踌躇,却见帘子一掀,张绍笑吟吟地走了出来,而屋内哭声早已停止。 “如何?”夏侯霸追问。 张绍邀功道:“多亏了小甥一通苦劝,口干舌燥,总算让徐老夫人不再轻言寻死。” 不等夏侯霸高兴,张绍又低声道:“但二舅,他母子二人情绪仍颇为不稳,尤其徐老夫人,或许是在长坂受了吓,至今还视曹军将校为匪盗。二舅每次介甲出入,都会令老夫人不安,伱再留在这,她恐怕还会受激生出不测来!” 夏侯霸下意识道:“那该如何是好?”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问计于八岁孩童啊,传出去不得被人笑死!但张绍的言行举止,有时又让夏侯霸觉得,他确实不似一般孩子。 张绍乘机道:“二舅不如先离开这院子去办其他事,让徐庶母子单独相处片刻,等到关系缓和后,自无大碍。” 夏侯霸仍有些犹豫,毕竟夏侯渊命令他盯紧徐庶,这个人要妥妥当当带到曹丞相面前。 张绍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证:“二舅放心,此处有我看着!” 言罢张绍又怕夏侯霸生疑,故意挠着后脑勺,腼腆道:“二舅给我肉吃,请医者帮我看病,替我埋葬亡兄,又带来其遗物……我无以为报,就想为二舅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毕竟我在曹营为俘,还要多仰仗二舅庇护呢。” 原来如此!是这孩子的一点小聪明啊。 夏侯霸这才颔首同意,想来院外有两什兵卒看护,而徐庶的剑已经被收走,又顾忌老母安危,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夏侯霸走出院门前,竟摸了摸张绍的头,眼中多了几分欣慰,他笑道:“阿绍,你确实聪慧机敏,又识大体。且安心,有我与你舅公在,丞相必不会为难你!” …… 门再次从外面被关上了,但张绍却还站了一会,哑然失笑起来。 他乐的是夏侯霸头一次不直呼张绍之名,而带上了亲昵之称,看来是真把自己当外甥了。 哦,还有那句根本代表不了夏侯渊意见的托大承诺,虽然算不得数,但起码有了夏侯霸照顾,今后自己在曹营的生活应该差不到哪去。 可俘虏终究是俘虏,张绍的性命,仍不由他自己,甚至不由夏侯氏做主。 他还笑夏侯霸大意,不知道自己临时起意要干的事多么大胆,多么疯狂……不,也不能怪二舅,任谁面对八岁孺子,都不会往那方面想吧? 就比如在刘备帐下以多智著称的徐庶。 这会徐庶已被从里屋内赶了出来,徐老夫人受了张绍一通劝,虽然不再刚烈寻死,但仍不愿和徐庶多说话。 “哎。” 徐庶来到院中后,只仰天长叹,在左将军帐下意气风发的他犹如轻矫虎豹,而如今自投曹营,却落魄得像一条失去主人的野狗。 昔日的大志和宏图在曹军压倒性的攻势下土崩瓦解,寄托在明主身上的理想也被自己一朝毁弃。 而在付出这么多代价后,连最起码的孝,他也没法做好,竟逼得母亲差点自尽,枉为人子!自己白白折节向学这么多年,到头来却还是个事事不成的无用废物啊! 一时间,徐庶神情沮丧,脚步颓唐,垂着头往前走了几步,却看到前方站着双小脚,一抬头,张绍正迎在自己跟前,脸上是盈盈笑意。 对了,自己还没感谢张绍拦下母亲呢…… 徐庶正要过去拍拍这孺子的脑袋夸夸他,岂料张绍却先说话了。 “徐先生放心,夏侯霸已被我打发走了。” 张绍眼中炯炯有神:“如今这院中,就只剩下吾等自己人了!绍有件生死攸关的要事,请与先生密谈!” …… 刘如玉姊妹和徐老夫人都在里屋,整个小院,唯有徐庶和张绍二人独处,只要别“大声密谋”,二人说的话应该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先生请坐。”张绍寻到一面蔽席,铺在地上,请徐庶跪坐,他自己则不讲究地一屁股下去,抱膝盘坐在徐庶身边。 徐庶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张绍——他在新野时常出入刘备、张飞的家宅,是看着张绍长大的。 但儿时的张绍一点也不出众,孩子们乘竹马而戏效仿大人出征时,汉寿亭侯长女总扮演将军,而张绍则是屁颠屁颠跟在后面的小兵。至于读书之类,他八岁了才识百字,比聪慧好学的刘如玉差了老远。 而今日的张绍,仿佛变了一个人,不但敏锐地救下徐老夫人,面对徐庶审视的目光也毫不怯场。 徐庶暗道:“此子气质大变,是我以前轻看他了?” 现在张绍故意支开夏侯霸,又想和自己说什么? 不料张绍张口便关心起徐庶来:“徐先生救母之愿已达成,但你是否想过,日后在曹营要如何自处?” 往后的打算?徐庶一时缄默,他辞别刘备北返时,一心只念着母亲安危,完全没往这方面想。 倒是刘备握着徐庶的手,祝愿他说:“备德薄,不能与先生共济大事,唯望先生北上后,勿要自弃于旷野,当善事新主,如此既能保全家人,又可成就功名,还能才有所用。以先生兼济天下的仁心,一定能让治下百姓过得更好。” 这话让徐庶越发惭愧!他听说,古人入仕时,必先将其名字写于玉策之上,作为委死之质,交给君主,以表示自己有必死之节。 在这乱世里,幸蒙明主不弃,得赐重用,徐庶十分珍惜,过去也以为自己能善始善终,却不料遭逢大难时,自己还是背弃了刘备。 因为母亲的缘故,他不能以死守节,但又哪能厚颜无耻地站到刘备的对面,辅佐曹操,对昔日的主公、故友、同僚们痛下杀手呢? 所以徐庶心中上选,是救下母亲后,能设法脱身,返回颍川郡,以图归耕故园,免遭大祸而已。 这当然是奢望,以曹操的脾性,恐怕难以如愿。再说如今还多了照拂刘备二女和张绍这层义务,自己最好还是入仕,这才能插得上话。 可一旦徐庶入仕,那就意味着他再无退路了,甚至得被迫与母亲分开,因为曹军有一种特殊的“质任”制度。 所谓质任,就是为曹操将守臣子者,必须将家眷放在邺城。名为保护,实同人质,将军太守等顾虑亲眷安危,背叛可能性大大降低。万一有变,曹操也能立刻将叛将家属处死族诛,以儆效尤。 据说这一套办法,还是曹操在宛城被张绣狠狠捅一刀后才严格执行的,那次敲寡妇门的代价,实在是太痛了。 徐庶料想,母亲必然被单独分开,战争结束前安置在当阳、襄阳等处,变成一根牢牢攥在曹操手中,让徐庶投鼠忌器、不敢高飞的线。 既然张绍救了母亲,还如此聪明懂事,徐庶便将这些想法一一道来,听得张绍连连点头,对徐庶母子的处境了然于胸,他心中的计划也由此更加完善。 徐庶又道:“若我能庇护侯女姊妹及阿绍一二,让母亲稍感欣慰,那也足够了,更何况,我纵入仕,也不会对主公不利,我会……” 来了!张绍立刻按照演义上的故事,打断徐庶的话,试探地说:“先生莫非打算,纵使入仕曹营,你也终身不为曹操设一谋一计?” 此言让徐庶面露惊讶!原来张绍竟猜得大差不差,虽然不至于“一言不发”,但徐庶打算拒绝一切军务筹略——当然,曹操手下人才济济,没必要、也不一定放心在军事上用他。 张绍观察徐庶神色,心知自己蒙对了,遂又道:“先生就想凭此,来消解背弃左将军的愧疚之情?” 上一句道明了徐庶的心事,这话则直接戳破了徐庶的自我安慰,他一时有些尴尬,又察觉到张绍话里有话,遂轻声问道:“若确实如此,阿绍以为不妥?” “当然不妥!”张绍摇头:“以先生之慧,若只做这种‘无言之争’,实在是太过乏力,甚至颇为可笑了。” “那阿绍觉得我当如何做?”徐庶很好奇张绍的答案。 张绍道:“先生,应该做些大智大勇者方能为之事!” 第七章 这tm是八岁? “大智大勇者方能为?” 听张绍这么一说,徐庶只觉自己已猜到九分。 他心想:“我明白了,阿绍约我密谈,恐怕是想要我凭这八尺之躯,助他与侯女姊妹脱于囹圄吧。唉,定是听母亲说起我少年时习剑杀人的往事,这才动了心思。” 徐庶嘴角不由露出了笑——苦笑,自己方才确实是恍惚了,张绍固然聪明胆大,可孩子终究是孩子啊,他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且不说自己的佩剑被曹兵收走了,就算搞到武器,也一人难敌四手啊。带着三个孩子、一个老人,连守在院子外的曹兵都突破不了,更别提逃出城外了。 “阿绍莫非以为,我也像关、张一般,能万人敌?”徐庶暗暗摇头,但仍看着张绍,准备在他兴冲冲提出武力脱逃计划时,加以教训,好言劝解…… 但剧本却不按徐庶预料的走,张绍略一沉吟,开启了一个徐庶绝对没想到的话题。 他先细细询问了徐庶方才在夏侯霸面前没坦白的情报,诸如刘备身边还剩下多少部曲、关羽带着走水路的部队又有多少人? 但徐庶却有些迟疑,久久未能作答,张绍顿时反应过来:“徐先生莫非以为,是夏侯氏在指使我向你套话?” “并非如此。”见张绍误会,徐庶连忙解释道:“只是以上诸事,干系到主公与将士们接下来的安危去向,故夏侯妙才向我逼问,我亦不曾实言。更何况,阿绍就算知晓了,又能如何呢?只会为你徒增危厄罢了。” 张绍恍然,原来徐庶至今仍在为刘备考虑啊,那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此一来,今日之事的成算又高了几分,他遂笑道:“那我就只问徐先生一事,你当真觉得,左将军已经彻底输了么?” 若是长坂之战前,有人如此问,徐庶定会反驳说:“胜负未可知也!” 刘备在新野这数年,荆州豪杰归附者日益增多,刘表虽然深为忌惮,病笃时也不得不假惺惺地说要让刘备摄荆州之政。 刘表死后,更无人能压制这位英雄,刘琮、刘琦兄弟不管谁上位,迟早也要大权旁落,“主动”将荆州拱手让给刘备,就像在徐州时那样——这是诸葛亮和徐庶共同制定的上策。 可惜曹操南征打破了这一切,刘琮束手投降,而刘备弃樊城后无尺寸立足之地,兵卒不过四军,但徐庶仍对自家主公满怀信心! 还有不少荆州官员和地方士人心有不甘,他们或畏惧曹军屠戮恶名,或抗拒被外州人统治。过襄阳时,只凭着着刘备驻马数声呼喝,刘琮左右十余士吏便闻声出走,其中就有庞德公的侄儿庞林。 居住于城外岘山的沔南名族袭氏,也有几位年轻俊杰背离宗族之意,追随刘备而去。荆楚士人可谓从之如云,至于普通民户百姓,更多达十余万。 看着这一幕,刘备和徐庶都激动不已,只觉得人心可用,大事可成!只需要将他们带到江陵去,依靠坚城粮仓,足以与曹操久持,加上收编江陵水军,可保荆南半壁。 但一日夜疾行三百里的虎豹骑打碎了他们的梦,长坂一战,追随的百姓士人奔走四散,刘备惨到抛妻弃子…… 这一役后,曹操已稳操胜券,而刘备则一败涂地,失去了一切可能翻盘的机会。 徐庶之所以北返,除了心念母亲安危外,也是因为被这大败打击得心如死灰,觉得事不可为,该考虑归隐避祸了。 此刻面对张绍发问,徐庶只叹息道:“是徐庶无能,未能为左将军筹划上策,故有此败,现如今,胜负已定了。” “不然!” 张绍却道:“左将军去到江津时,就算身边没几個部曲,但关伯父的水军应该是齐全的,还有船只数百艘。” “虽然已不能直取江陵,但左将军还可乘船沿汉水南下,去江夏郡与刘琦汇合,他麾下也有战士万人吧,合在一起,由家父和关伯父统领,难道就没有一战之力么?” 八岁孺子如此通晓军国大事,已经很不一般了,徐庶暗暗赞叹:“阿绍果真是一块璞玉啊,若能好好雕琢,长大后才干不可限量。” 但很可惜,张绍只知己,不知彼啊,徐庶耐心解释道:“确实如此,但阿绍,即便只粗略估算,曹操所率大军,恐有近二十万之众,十倍于我啊。” “若再给曹操数月时间,收纳荆州各地降卒,加上江陵舟师,又得数万之兵,则十五倍于我。” 这种实力悬殊巨大的仗,韩信来了都不知道该怎么打,更别说曹操之善用兵,世人皆知,谓之为孙子、吴起再世,徐庶越想越沮丧。 张绍却坚持道:“曹军虽多,但先生别忘了,彼辈是从中原南下的,路上千里疲惫,还容易水土不服生出病来。” “而且北方人,不熟悉南方江河纵横的地形,更不擅长水战。至于投降的荆州兵?不过是畏惧曹操的兵势,打起仗来肯定不会尽力。” 他所言句句在理,有远超外表的成熟想法,让徐庶对张绍的评价又高了几分,已视之为神童了。 但又觉得此子幼稚未脱,俗言道“料敌以宽”,张绍却是反其道而行,将敌人狠狠贬损,倒是有点赵括谈兵的味道。 徐庶正要教教他,不料张绍下一句话,让徐庶陡然色变! “再者,若真打起来,我方也不止这点兵力,还能得到江东强援作为盟友呢!” 徐庶愕然,忍不住脱口而出:“阿绍,你怎知江东派人来见主公了?” 那是前日在长坂发生的事,靠着张飞据水断桥,暂时阻挡虎豹骑追击,刘备与徐庶等人得以在一片林地里暂得喘息。就在此时,竟有数骑翩翩北来,正好和他们遇上,为首者竟是江东吴侯的使者,自称鲁肃。 鲁子敬是打着“为刘表吊丧”名义来荆州的,但这话徐庶一琢磨就不对劲。 荆州和江东是三代世仇,吴侯孙权的父亲孙坚就是被刘表部将黄祖射死在襄阳。孙权兄弟一直没忘记这仇恨,数次出兵西征,今年春天终于攻破江夏,杀了黄祖——这才引出孔明建议刘琦主动请命,担任新的江夏太守,以抵御江东进攻。 所以鲁肃此行,绝非吊唁那么简单,恐怕是听闻曹操南下,急着过来观察荆州形势。 当时因追兵尚在,情形紧急,刘备等人也顾不得问鲁肃真正来意,只与他一同斜插汉津渡口…… 而徐庶不见了母亲,心境大乱,不肯过江,所以未参与刘备同鲁肃的密谈。 徐庶只记得次日向刘备辞别时,主公已从昨天的颓唐迷茫中恢复往日神采。 徐庶没问刘备和鲁肃谈成了什么,他注定身陷曹营,接下来刘备的计划知道得越少,对主公就越好。 但徐庶心中也猜想:“莫非是江东见曹操势强,鲸吞荆州,有了兔死狐悲之感,唯恐遭其顺流攻取,所以才派鲁子敬来接触主公,试图结盟,并力抗曹?” 这倒是很符合他老朋友诸葛孔明在隆中时为刘备筹划的大略:“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贤能为之用,此可以为援而不可图也。” 虽然这只是徐庶的揣测,但若真如此,刘备至少又多了条后路,徐庶真心为主公感到高兴,只将此事藏在心里,在夏侯渊盘问他刘备去向时也隐而不言。 可令徐庶惊骇的是,眼前的张绍数日来一直在曹营做俘虏,他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哦,江东的鲁肃已见过左将军了?”张绍也是一愣,他记得演义里,好像是老刘抵达江夏后,诸葛亮先提出联合江东,而老实人鲁萌萌才姗姗而来的啊…… 现在怎么变成鲁肃疾速来见,直接跑到长坂当战地记者了? 这下更不得了,张绍一抬头,却见徐庶竟猛地站起身来,他着实是被张绍的惊人之言吓着了。 “阿绍,你又是如何知晓,来人是鲁子敬?” …… 曹操麾下的智谋之士众多,他们或许能根据形势预测江东可能与刘备联手,但具体派谁做使者,这如何算得准? 如果说张绍先前的言行,还在“神童”范围之内,那他刚刚这句话,就让徐庶觉得此子高深莫测。 “先生,你坐啊。” 张绍也不解释,只拍着席子笑道:“我听说孙权继承父兄基业,占据江东六郡,兵精而粮多,尤其是水军战船众多。既然江东已经主动派人来联络,想必孙刘联盟将成,两家联合抗曹,一定能反败为胜!” 徐庶知道自己方才失态了,再度跪坐后,与张绍说话时竟不自觉举袖平礼相待:“是多了几分可能,但仍谈不上必胜。” 徐庶不敢再带着“教育童子”的心思,而是将张绍当成了与自己旗鼓相当的成人,认真地分析道:“若主公真能与江东联手,兵卒自然多出不少,可比起曹军来,仍是以寡敌众。依我看,主公和吴侯用来抗拒曹操最大的倚仗,只有长江。” “今曹操必得江陵,荆州水军多在此地停泊,蒙冲斗舰的数量不亚于江东。曹操控制船只后,只需让荆州将领及兵卒操习水战,南渡江可轻取长沙诸郡,取其谷米供应军资。等到季节合适,步兵再配合水军东下,夺取江夏夏口。如此,则长江之险操与我共有,加上顺流优势,江东恐怕也难以抵御啊。” 听上去确实是必胜的法子,但历史上曹操为啥输了呢?张绍反问:“先生会如此为曹操谋划么?” “阿绍在小觑我么?”徐庶正色道:“庶虽是背主之人,但所求只是保老母平安,我不屑……也不会靠反戈恩主来谋取富贵。” “这我就放心了。”张绍拊掌笑道:“如此曹操必败矣。” “阿绍为何如此笃定?”徐庶面上的疑惑更多了。 张绍本打算借口“做梦”,给徐庶讲讲赤壁之战的,但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心想:“我所知道的赤壁,是演义里的故事,之前种种事证明,三国演义虽然不是凭空乱编,但在细节上往往和真实历史大相径庭。” 所以就算张绍原模原样将演义里的桥段背出来,也可能驴唇不对马嘴。 反之,若细节都对上了,那更不妙。别看张绍看似和徐庶掏心掏肺,他其实对这位元直先生,还防着一手呢! 张绍今日也是在赌啊,他赌的是徐庶对母亲的一片孝心,也赌徐庶还有几分想帮刘备翻盘的残念——从徐庶言及刘备仍称之为主公,方才事事都替刘备考虑看,张绍猜测他理想尚未完全泯灭。 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徐庶会不会真向曹操献上灭孙刘之策?一旦那些具体的事件被披露,让曹操念头一动,命令一改,历史就可能会彻底改写!这不是可以重来的游戏,而是生死抉择,张绍必须慎之又慎,就让他做小人吧。 所以张绍便只谈大略,不讲细节,联想到方才自己道出鲁肃名字时徐庶的震惊,索性神棍到底算了,反正古代人都挺迷信的,遂故作神秘地说道:“先生,我既然能凭空说出江东使者鲁肃之名,难道就不能看透此战的结局么?至于是如何做到的?天机,不可泄漏!” 这下子,张绍那张稚嫩的脸蛋,在徐庶眼中,已近乎妖了! 徐庶在荆州师事他的颍川老乡司马徽,这位水镜先生除了经术绝伦外,还喜欢钻研一些谶纬奇门之术……徐庶也因而对神秘学说略知一二。 他记得水镜先生说过,乱世之时,五星盈缩失位,其精降之于地,化为人形,或者附身到合适的人身上。 这其中,五星中的荧惑就喜欢附身童儿,通过一些歌曲童谣,来宣告预言…… 对这些歌,家在京畿颍川的徐庶可太熟悉了,最著名的莫过于那首“侯非侯,王非王,千骑万骑走北邙”。时人听后颇为不解,直到灵帝驾崩,十常侍之乱发生,这才恍然大悟。 等到董卓强迫天子与百官西迁,长安又传出了另一首童谣:“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犹不生。”其后不久,司徒王允与吕布果然发动政变,将董贼刺死于阙下。 如果说这两者还只是耳闻,那发生在荆州的事,则是徐庶亲眼目见!从建安初年开始,荆州就开始流传着一个童谣,内容是:“八九年间始欲衰,至十三年无孑遗。” 不管本地冠族还是外来士人,都听得稀里糊涂,直到今年,也就是建安十三年,徐庶才明白这童谣的深意! 意思就是刘表的统治虽兴旺了十几年,但到了建安八年后,就会逐渐衰落,而那个时间点,正好刘表麾下诸将相继死亡,而刘琮与蔡氏结姻,蔡夫人开始进刘琦谗言,导致二子争立。十三年无孑遗者,就是指刘表也死亡了,同时他的势力因因此而彻底灭亡,烟消云散,多么准确啊。 徐庶一向是敬鬼神而远之的,但经历这二十年荒唐乱世,听多了那些稚气却又可怖的童谣,再亲见张绍之异,他也说不清自己该信什么了,只凝视张绍,暗想:“阿绍莫非真得了荧惑星精附身,这才与往日迥异?并能对我发出预言?” 见徐庶暂时不再追问,张绍觉得自己蒙混过去了,这才继续道:“其实具体如何战胜曹操,是左将军,诸葛孔明,关张赵云诸将,还有江东君臣的事。” “他们当各有奇谋勇略,至于我和徐先生。”张绍指了指徐庶和自己:“吾等另有要务,那便是在曹军败绩时,趁机设法脱身!” 现在,轮到张绍站起来侃侃而谈,而徐庶端坐静听了。 本来这些事最好是慢慢商议,依次推进的谈,可眼下这片刻时光,可能是张绍在曹营中和徐庶独处的唯一机会! 转瞬即逝的机遇,他必须伸手抓住。 张绍道:“先生方才也说了,曹操喜欢将下属的家眷软禁起来,作为人质,好让臣僚忌惮,不敢反叛。伱入仕后,老夫人恐怕也不能得到自由,会被继续关在当阳,或者是襄阳。” 张绍又道:“所以,先生倒不如虚与委蛇,做出真降的姿态来,该献策就献策,先骗取曹操信任,得以担任要职……最好是远离前线的,但仍留在南郡。” 徐庶先是哭笑不得,他的确是真降啊,怎么在张绍口说得好像是奉刘备之命来诈降一般? 但随着张绍一点点透露想法,徐庶再度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然后先生便可利用自己在荆州多年与官吏、士人的交情,暗暗寻找那些对曹操不满的人士,将他们联结起来……” 张绍道:“等到曹操在前线战败之际,先生便可约合荆州豪杰,在曹军身后举事!” 张绍说至兴奋时,虽然尽力压低声量,但仍忍不住手舞足蹈:“如此,先生不但能趁乱救下徐老夫人、左将军二女,和我,带吾等回归左将军麾下。” “你还能成为捅向曹贼心腹的一把利剑,使这荆州的日月,幽而复明!” 第八章 好人就得让人拿枪指着? “若能成功,则先生不负左将军多年厚遇,你辅佐其平定天下的理想还能继续,老夫人又焉能不喜呢?” 张绍起身后退一步,朝徐庶长拜顿首:“是背负弃主恶名、被人嘲笑不能善始善终,令老母整日心怀愧疚以泪洗面?” “还是一举震惊天下,让自己忠孝两全?” “这两条路摆就在面前,请徐先生抉择!” 缄默,院中陷入了奇异的缄默,面对张绍又一次的道德绑架,徐庶一言不发,面色严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张绍呢?他飞速说完这些话后就低着头,额头冷汗津津,甚至有点不敢去看徐庶的眼睛?何也,心虚啊。 别看张绍方才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其实都是装的,这整个计划他给自己打几分呢?顶多五十!及格线都到不了。 没办法,这是仓促想出来的,在徐庶进门前,张绍都不曾动过这念头。直到旁听母子对话,徐老夫人让张绍见识了何为“忠义”,徐庶则展现出自己的纯孝,以及对刘备满满的歉疚,这让张绍觉得可以利用。 等张绍再救下自缢的徐老夫人,也算还上了欠她的恩惠,此事便水到渠成了。之后支开夏侯霸不要太顺利,二舅是老实人,太容易忽悠了。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反应过来,回来将徐庶带走?张绍必须考虑,这会不会是自己和徐庶仅有的独处机会! 所以张绍只能赶鸭子上架,在短短半刻钟内,拼凑出个“诈降曹操,赤壁战后发动南郡豪杰举事”的粗糙谋划。 若有时间慢慢打磨,张绍有信心表现得更具说服力,但他根本没办法细细组织自己的语言和逻辑。这其中最难解释的“为何笃定曹操必败”更只能模棱两可,托言于鬼神之事,指望徐庶和其他古人一样迷信。 但徐庶好歹是史书留名的智谋之士,他会轻信吗? 张绍心里没底,因为这个计划里,风险全得徐庶来担,他必须亲自联络反曹力量、去等待不知真假的前线败绩。曹操多疑,每时每刻都有暴露风险,徐庶必须用自己前途和老母的性命去冒险! 还有诈降背刺,符合徐庶自己的立身原则吗?张绍可清楚记得,三国演义里,徐庶在母亲死后,还被曹操故意派去刘备处出使,这就是典型的君子可欺之以方,让徐庶碍于信义人言,无法复投刘备……而此刻的徐庶,又持何想法呢? 越想漏洞越大,张绍将计划评分再降二十,准备好在徐庶断然拒绝后,自己哈哈几下当此事未曾发生,至少尝试过了,不留遗憾嘛。 “此事出于我口,入于徐先生耳,相信他不会出卖我,再说了,我一個八岁稚童妄图拉他入伙背刺曹操,说出去谁信啊?” 说来惭愧,整个计划中,只有张绍处于绝对安全的位置。 徐庶终于不再死盯着张绍,而是闭上了眼睛,左手开始捏自己的眉心,这几天他实在是太累了。自母亲失散后,徐庶便再没合过眼,三天两夜不睡觉,还在汉水和当阳间来回奔波百里,身体已到极限,内心则充斥着背弃主公的愧疚、对曹军囚母相逼的愤怒。 更别提今日进门短短一刻之内,便骤然遇上亲母自杀这种惊吓,徐庶越发心力交瘁。 这还没完,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张绍又忽然跟他说了一大串令人惊愕的事,从未卜先知江东使者鲁肃前来联盟,到预言曹操必败,再至怂恿徐庶“诈降”以图大事。单独拎一件出来都足够让人消化半天,忽然打包在一块塞过来,如此大的信息量,让徐庶的脑子差点宕机,到现在头都还嗡嗡作响。 所以徐庶才一直被张绍牵着鼻子走,对无法解释的异事,甚至下意识地去寻求水镜先生讲过的谶纬预言之说来强行解释……换了往常的他,当不会如此。 好在,徐庶最后还是守住了最后一丝理智,闭目片刻,徐庶迅速将方才发生的事在心中过了一遍,慢慢捋清这里面的利害干系。这才重新睁开眼睛,似乎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明。 徐庶望向张绍的眼神,不再是愕然惊骇,反而多了几分物伤其类的同情,张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既非同意,也不是拒绝。 “阿绍,你,很想念汝母亲了罢?” 这是什么意思?张绍愣住了,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其实他一点都不想夏侯涓,这身体是穿越客意志支配的,记忆里那些慈母爱子的画面,仿佛隔雾看花。 张绍真正所图,只是快点摆脱俘虏人质身份,早日回归刘备集团。若能成,以他知晓大概历史进程的先知先觉,这辈子能舒舒服服地当小股东,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最重要的是,自己拥有过何种生活的选择权。 反之,若什么都不做,束手任凭事态发展,张绍大概率会和刘家姊妹一起,作为战利品被带回北方。她们会遭遇什么?张绍压根不敢想。尽管初见时他将刘如玉当成路人,但经过几日共患难,虽达不到“姊弟之情”的程度,至少也算邻家少女了吧,若能阻止悲剧当然最好。 而张绍虽有夏侯家庇护,被掳走后当不会有性命之虞,但他毕竟是敌将之子,寄人篱下,命运也会随着曹刘交战飘忽不定。张飞杀的每个魏将亲属,都会把仇记在张绍头上,或明或暗的敌意会愈来愈多,夏侯家能护一时,还能保他一世? 仅仅为了暖饱,张绍不知得违心跪舔多少人,你当他们个个都和夏侯霸一样好说话?想想都累,这日子过的,犹如一只住在猫窝里的小耗子,终日万分惊恐,估计也活不长吧。 话虽如此,但毕竟潜意识里的东西是抹不掉的,一提到夏侯涓,张绍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夺眶而出,就像之前面对张苞尸骸一样。张绍有些尴尬,正欲伸手擦拭,却不料徐庶已经走过来,犹如一位师长,将他抱在怀中。 “阿绍,我明白,吾等,都是想回到母亲身边的孩儿啊。” 徐庶大概理解张绍的举止了,这孩子应该是目睹兄长死难,在绝境里迸发出了原本并不显著的智慧,犹如被雷霆劈开,又遭骤雨冲刷的璞玉。他肯定还碰到了什么奇遇,这才对一些事未卜先知。但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想回家啊,所以才如此猴急,如此的……嗯,不择手段。 忽然被一个成年男子抱住,张绍感到一丝尴尬,但心里这暖洋洋舒服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自觉稍稍安抚了张绍的情绪,徐庶松开了他,蹲下来看着张绍双目,认真地说道:“请放心,徐庶虽无能又无忠,但我受主公大恩,本就当为知己者死,若能确保母亲安危无虞,庶纵是拼了这条性命,也一定会帮你,以及侯女姊妹回家!” 徐庶家乡颍川虽在曹操控制之下,但他家不是冠族,而是“单家子”,比寒门还要寒门,单家独户,自父亲早亡后,便与亲戚几乎没有往来。再说中原大乱后,徐家远亲早就四散各地,故而徐庶唯一顾虑的,只有母亲。 张绍顿时大喜:“先生这是……答应了?”二三十分答卷也能过,还有这等好事? 然而徐庶却摇摇头:“我只答应会设法助汝等归家,至于其他,半句也不能保证,除非……” “除非如何?”张绍还是想争取一下。 徐庶露出了笑,他方才一直处于被动,如今却通过与张绍共情宽慰,开始一点点夺回对话的主动权。 “除非你能先将自己究竟有何等奇遇,为何能说出江东使者鲁子敬之名,以及预料曹操必败之事,说与我听!” 看来这是绕不过去的,张绍遂不再刻意隐瞒:“是梦,在当阳长坂,我从马背跌落后,直到苏醒前,做了几个奇异的梦……” …… 就这样,院子里开始了故事会。 张绍说,自己当时梦到父亲张飞在长坂桥头持矛大吼,吓得虎豹骑不敢深追。 还有赵子龙将军英勇无比,在长坂救下了阿斗。 又见鲁子敬翩翩而来,与左将军相遇;最后是徐庶北上,徐老夫人悲痛自缢,而徐庶就此懊悔终生…… 反正结合近来真实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听上去好歹没那么尬。 徐庶听得很认真:“还梦到了曹军之败?” “然也。”说到这,张绍又开始三缄其口,还是不太愿意透露赤壁之战的具体情报。一来他所知可能不准确,多说多错,二来也想为自己留一张底牌。 徐庶十分善解人意,见张绍面露迟疑,遂不逼迫他,颔首道:“够了,已经够了。” 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但徐庶心中却有些激动,暗想:“若这都是真的,莫非是上天不忍见主公败亡,而送来的图谶预言?” 后汉是最相信谶纬预言的朝代,只因光武皇帝扫平天下的经过,确实夹杂着一股子神秘味道。 比如光武早年在河北时遭王郎追杀,带手下狼狈逃窜,抵达滹沱河时,当地人告诉他们,河冰早就化开了,并且没有渡船。追兵眼看就要抵达,刘秀不甘心,派王霸再去查看。王霸一瞧确实如此,但为了避免众心大溃,回来竟公然撒谎,说河水结冰,坚实可渡。 结果等光武抵达滹沱河时,本已解冻的河冰居然奇迹般地凝结!他们有惊无险地渡河。然而河北尽是王郎地盘,接下来去何处安全?就在迟疑未定时,路边忽然凭空冒出来个白衣老父,指着远方对光武道:“努力!信都郡为长安城守,去此八十里。”光武等人立刻驰赴,果然得到信都太守任光效忠,有了第一块地盘。 这可不是民间传言,而是太史记录在《东观汉记》上的真事,言之凿凿。至于昆阳之战里那颗坠入王莽军中的流星、两军交锋时忽然出现的风雷骤雨,更是离奇。 徐庶虽然不怎么吃这套,但他老师水镜先生很信,觉得这证明了天命在光武,至于民间笃信的人,就更多了。 如今张绍也遇到了异事,若徐庶还在刘备麾下,他会毫不犹豫地利用这些谶纬预言加以宣传,因为这能证明,刘备匡扶汉室的事业有天助之! 但身为谋略之士,在做判断时,有一个最基本的原则,他万万不可违背。 徐庶道:“我相信阿绍所言非虚,但若要我单凭这些,就相信曹操之败,尚嫌不足。一如《吴孙子》所言,戎事,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谶事,不可验于算卜。” 原来如此,张绍哭笑不得,感情自己之前白装神棍了,看来以后这招还是尽量少用。 然而徐庶又道:“但我,信另一人‘曹操必败’之辞。” 哦?还有人做出过类似的预言?张绍好奇是谁:“先生指的是……” 徐庶望向东方:“正是孔明!” 是了,昨天清晨,徐庶离开汉津北来时,孔明也即将随鲁肃南航,去江东斡旋联盟,但他还是匆匆来和徐庶作别,讲过这样的话。 “主公虽新败,但能济民者必得人心,日后破操军必矣。” 那只持毛扇的修长的手,指着滔滔江汉,对徐庶说道:“元直兄,此去且看好了,我在隆中预言的鼎足之形,将成矣!” 第九章 天下最叵信之人 就……这? 张绍听后挠头,他也是读过隆中对的,很佩服诸葛亮对大势走向的预测,但只论接下来的大战,他还以为孔明会有一大长串的敌我分析,这才让徐庶折服。如今听来,不还是“仁者无敌”那一套嘛?似乎没有很强的说服力嘛。 张绍不知,徐庶是儒者,选择追随他心目中的仁德之主刘备,而刘备在新野樊城做出的种种决断,也确实不负徐庶之望。可长坂输得太惨了,徐庶一度万念俱灰,放弃了仁者必胜的信念。 昨日徐庶乍一听孔明此说,其实不太敢信,按照敌我众寡天时地利的推演,除非曹操忽然发疯昏了头乱指挥,否则绝无战败之理,哪会这么简单输掉? 但现在,结合张绍的“梦”,徐庶开始重新审视此事,心中有个声音在拼命劝自己:“信孔明的话罢,他从不无的放矢,孔明过去做出的谋略画计,必取自于人事,知敌之情,这次也是如此。只是时间紧迫,来不及与你细说罢了,其心中,必是早有胜算。” 说白了,徐庶最终还是选择信人,而非梦。 结束内心的计较后,徐庶终于向张绍做出了承诺,答应进曹营后见机行事。 张绍大喜,然而徐庶又严肃地补充道:“但切勿急躁,必须缓缓图之,我要确保母亲、你与侯女周全,方可行事,然后慢慢寻觅曹操的败因,找出其破绽,再小心联络反曹人士。而最后若曹操当真未败,便不可妄动,阿绍以为如何?” 一如张绍所言,徐庶可以化身藏身于曹军心腹的利剑,但何时刺,往哪刺,刺不刺,得他说了算! 张绍总算见识了这位先生真正的水准,知道自己还太嫩了,遂十分灵活地调整位置,敛容作揖道:“诺!小子一切听从徐先生吩咐!” 徐庶竟朝张绍反施了一个平礼:“其实,是我该回拜你才对。” 经过几番试探较量后,徐庶也算摸清了和张绍打交道的窍门:只要不要将其当成八岁稚童有所轻视,而想象为能与自己在智谋上一较长短的成人,就不会被一些惊人之语吓到。 “阿绍让我做大智大勇之事,可徐庶遭逢败绩,便没了主意,只求苟且,既无智也无勇……” “是你一番话,点醒了我。” 徐庶抬起头,今日第一次露出了释然的笑:“如今我虽仍少智,但知耻,亦近乎勇了罢?” 事情就这么谈妥了,以张绍没想到的方式,其过程一波三折,几度反覆。到头来张绍搞的各种装神弄鬼,成了画蛇添足,徐庶是多好的一个人啊,自己对他的那些提防,确实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张绍反思:“或许我和徐先生往来时,应该放弃对付夏侯家时所用的诡诈伎俩,而多付出一些真心才行。” 既然要互信,那就来真的,张绍稍稍迟疑后,主动道:“先生,我将所梦曹操必败的情形,说与你听罢……”他只要撇去细节,只讲大略,应该没什么问题。 岂料徐庶却阻止了张绍:“我说过了,此事从长计议,不必急促,急则易生乱,阿绍不如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先观察我诈降曹操后的所作所为,等到确定你我同心同德后,再细说也不迟。” 这是看出张绍还有一丝犹豫么?徐先生啊徐先生,伱为何要如此温柔啊?张绍有点被感动到了,多日来虽然有徐老夫人、刘如玉姊妹为伴,但他仍时刻感到孤立无援,而现在不同了,原来有战友的感觉,是如此温暖。 “徐先生,我……” 可惜,还不等张绍与徐庶再多交流几句,院门忽然从外面被打开了!夏侯霸带着几個全副武装的曹兵站在门口。他终究还是反应过来了,让徐庶与人质俘虏们待在一起不妥,张绍和徐庶的密谋时间,到此结束。 见院内似乎一切如常,夏侯霸松了口气,上前道:“徐先生奔波数日,肯定疲倦了,请随我移步隔壁,自有屋舍床榻休憩。” …… 徐老夫人仍然在赌气,没有出来看徐庶一眼,倒是张绍和刘如玉恋恋不舍地送他到门边。 夏侯霸给徐庶安排的住处确实不远,与人质们所在的小院就隔着一条巷子,家具齐全。徐庶顾不上涮洗脏兮兮的头发和脸庞,也不管在院中严密监视的曹兵,只和衣往榻上一躺,就再也不想动了。 他实在是太累了,到了闭目就能睡着的程度,但仍逼迫自己睁开双目,梳理今日之事。 如今再回头看,张绍的计划确实很简略粗糙,依凭也乖张难信。但想法其实非常不错,若曹操当真败于前线,新占据的荆州必然陷入动乱,以徐庶的能耐,只要让他抓住合适的机会,确实能在这搅动风雨——还有谁比徐庶更清楚,南郡都有哪些亲近刘备的势力么? 若真能将他们聚拢起来,虽不敢说为刘备反攻南郡拔城略地,可对某座小城发动突然袭击,解救人质还是办得到的。 即便不考虑鬼神托梦之事,以一个八岁孩童的标准看,张绍已经出类拔萃,世间罕见了,徐庶只在心中感慨:“我先前本以为阿绍只是一块还藏于石中,有待琢磨的璞玉。” “可实际上,他已经是一颗光彩夺目,能照千里的宝珠了!” 只是仍有瑕疵,从今日之事就能看出,张绍的算计里充满了急功近利,而且数次借徐庶母亲来诱使他就范,这并非正道。 如此行事做派,倒是让徐庶想起一位故人。 “庞统,庞士元。” 庞统是那个追随刘备而去的庞林之兄,南郡年轻一辈的翘楚,被其伯父庞德公赞为“凤雏”,老师水镜先生则誉其为“南州士之冠冕”。 但从徐庶认识庞统以来,就觉得庞士元路子越走越歪,他既不效仿庞德公的淡泊名利,也对水镜先生的经术儒道不感兴趣,一心只沉迷在“帝王秘策”上。好好一个南郡顶级冠族子弟,居然不精读儒经,反倒钻研起《战国纵横家书》来,慢慢的,庞统言行举止都带上了一股纵横策士做派。 徐庶作为朋友加以批评,庞统还反过来讥讽他呢!说徐庶早年明明任侠敢为,穿上儒服后就变得暮气沉沉,被道德的条框所限,实在可笑。乱世之中,诸侯虎争天下,奇谋诡诈你来我往,士人择木而栖是家常便饭,你恪守信义给谁看呢? 庞统还预言:“君子可欺以其方,元直迟早也要为人所欺!” 如今,却是一语成谶了,徐庶被曹军抓住了软肋,若没有遇到张绍,就算母亲决绝自尽了,徐庶恐怕也会自暴自弃,为了不被人嘲笑反覆无常,默然忍受容身曹营的命运,甚至与浊同污吧? 可大概是天意,徐庶受张绍言语所激,心中倒是生出一股子不服气来。 “反正我已经失去了忠,现在能守住的只有孝,我只求让母亲原谅我的大错,至于什么名声乡望,烂了就烂了罢!” 徐庶想起庞统曾分予自己看的《纵横家书》中苏秦的篇章,和一般记载里,苏秦佩六国相印合纵抗秦不同,在那本策士作品中,苏秦的故事更加离奇:当时燕弱齐强,几乎为齐闵王所灭,为了报答燕昭王的厚遇,苏秦决议入齐,假装为齐王出谋划策,实则是鼓舞他的野心,让齐四处征伐树敌,又轻率灭宋引发天下震惊,最后引来五国伐齐,而燕昭王则派乐毅南下,连下七十余城,一雪国耻。 徐庶心道:“主公礼贤下士,知人善任,就是我的燕昭王。而孔明,你不是一直以乐毅自比么?” “如今主公的局势,危于亡弱之燕,而曹操之强,远超过齐国。” “若想反败为胜,除了联合江东,还需要一个‘苏秦’!便让徐庶来做罢!我要变真降为诈降,做天下最叵信之人!” 这便是徐庶做出的决断,效苏秦之事!不过,当燕昭王和乐毅破齐时,苏秦未能见证胜利的一幕,因为他已提前暴露,被齐王车裂于市了,所谓死间,确实不虚。 徐庶还有母亲这个牵挂,他会慎之又慎,避免连累到她。若最终侥幸成了,徐庶就必须承受一些后果,比如遭到乡党千夫所指。作为曹操的立足之基,颍川冠族士人倾向性十分明显,他们肯定会痛骂唾弃徐庶的“反覆难养”,徐庶这辈子恐怕别想带母亲踏足故土了。 但背负恶名换来的东西,却是值得的,他或许真的能让母亲老怀大慰,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侯女姊妹及被俘的同僚家眷也能被救回,多少人家避免生死离别。当然,最重要的是,张绍,这块装在袖中也难掩光芒的宝玉荧珠,也能被送回他父母身边,送到主公麾下去。 徐庶很欣赏张绍,以此子的聪慧才智,若能呆在主公身边,耳濡目染其仁德雄略,再由孔明教授真正的王道智谋,他身上那点急功近利的瑕疵,应该能够被擦拭掉,变得完美无瑕。 徐庶满怀期盼:“阿绍,若真能如此,十年二十年后,你一定能成为不世出的大才,助主公、孔明战胜曹操,匡扶汉室!” …… 想着这些事,徐庶沉沉睡去,甚至没有做梦。等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正午,他连忙起身,只觉饥肠辘辘,匆匆吃过仆役准备的粥饭,徐庶便提出要见夏侯霸,他希望能被获准再见母亲、侯女,还有张绍一面。 很快,徐庶被曹兵带到关押徐母等人的院子外,却在此见到了令人惊愕的一幕:这里的曹兵都荷甲持刃,或者带着麻绳,一副要绑人的架势。院中,徐母如保护雏儿的母鸡一般,将三个孩子死死护在身后,一副要和曹兵拼命的样子,而夏侯霸则满脸尴尬地站在门边,朝里面喊话,说是误会…… “夏侯屯长,这是何意?”徐庶连忙上前询问,不等夏侯霸回答,他们身后却先响起一个雄浑的声音。 “来看徐先生是休憩够了。” 一回头,竟是典军校尉夏侯渊来了,他全副武装骑在马上,还戴上了厚重的兜鍪,显得面容更加冷酷。 徐庶对眼前的事加以询问,夏侯渊轻描淡写地说道:“曹丞相大军已至长坂,即将抵达当阳!” “我打算在城外向丞相献捷,老夫人年迈可以不去,但刘备二女、张绍得到场。” 夏侯渊对徐庶,可没有半分客气,打量他乱糟糟的头发和肮脏的行装:“不知徐先生是想脏污着身子,与此辈俘虏同列受缚?还是作为迟来的宾客,换上一身崭新衣裳,与我站在出迎队伍中等候丞相召见呢?” 第十章 说曹操曹操到 轻视与鄙夷,这就是夏侯渊对徐庶的态度。想想也是,作为大胜的一方,面对刚被自己摧枯拉朽的败者,又怎会看得起呢? 徐庶明白这点,暗暗自嘲:“古人云,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在夏侯妙才眼中,我不过是一介败亡之虏罢了。” 他囚禁母亲将自己逼来,或许只因为“徐庶”这个名字,曾在曹丞相嘴里说出过,让夏侯渊觉得,徐元直可以作为邀功的战利品吧。 面对如此情形,欲图大事的徐庶也只能忍辱,宽慰母亲与侯女几句后,回居所更衣,同时也对自己接下来的处境,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虽然曹操出了名的爱才及礼贤下士,但自从吞灭袁氏后,中原大势已定,曾经还在观望的士人和冠族纷纷归曹如流水,如今曹营不缺人才,反而有些过剩。 “去年孟公威北返汝南时,孔明为挽留他,说的话很对啊,如今曹操帐下济济多士,若无过人的家世名望,已经绝难出头了。” 孟建没有听从,听说现在还只是个县令,连曹操幕府都没进。 孟建好歹是汝南冠族,出身比徐庶这单家子好太多,更有不少亲朋故旧做官,尚且如此。徐庶还多了层败军之臣被迫来降的尴尬身份,曹孟德别说倒履相迎了,能给他一张弊席坐就算礼遇。 至于那些身居高位的颍川郡冠族老乡们,与徐庶本就不是一个圈子的人,既无世交旧情,也谈不上提携举荐,搞不好还会倾轧排挤。 这意味着,徐庶的“诈降”其实困难重重。 徐庶心中有了计较:“死间能否成功,全系于今日表现。我若能得曹操青睐任用,进入其幕府,便有机会打入曹军内部,知晓其布置动向,为日后的筹划做准备。而若是不得赏识,只遣我去北方小县任职,则事败矣!” …… 而另一边,张绍已经被缚上了麻绳,尽管夏侯霸尽量松缓绳子,却仍磨得张绍手腕火辣辣的疼。 “阿绍且先委屈片刻,你舅公也是不得已。等见完丞相,一切都会好起来……” 夏侯霸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毕竟眼下张绍的待遇,与二舅之前拍胸脯承诺的“不为难”相去甚远。 从没受过这种侮辱的张绍,心里早就将夏侯渊祖宗十八代骂了個遍,幸好他也没指望夏侯家太多庇护,可脸上还得装出懂事的笑脸:“我明白,舅公这是为了我好啊。” 夏侯霸倒是愣住了:“何意?” 张绍随口胡诌:“舅公一定是怕曹丞相手下有人怨恨我父,偏要拿我出气,故先将我绑起来,以博丞相怜悯宽宥啊。” 原来父亲还有这层深意?夏侯霸觉得自己似乎没领会到啊。 其实夏侯渊这么做,是要“大义灭亲”,不给张绍任何优待,让曹丞相觉得夏侯家有公无私,绝非有意隐瞒与张飞的“姻亲”,好堵死某些人“夏侯妙才暗通敌将”的诽谤。 刘如玉也遭受了同样的苛待,她只能尽量维护妹妹:“妹尚幼,何必缚?可拽我衣同行。” 作为重要俘虏,三人由夏侯霸亲自看押,等他们走出当阳城门时,才发现外面已与数日前大为不同。 战胜而有所获,献其所获曰献捷,这场长坂之战,曹军可谓大获。刘军和百姓们抛弃的辎车、鹿车多达千辆,都被收拢来摆在城前,一时蔚为壮观——前日甄别出的平民壮丁足有数万,他们在曹兵威逼下打扫战场,收敛曹兵尸骸,也顺便将车拉回来了。 再看城门右边,还有数百人同样被缚住双手,跪在地上,身后是曹兵的森森戈矛,城楼上还有一队弓手盯着他们。刘如玉发现其中一些人身上穿着眼熟的号衣,惊道:“是父亲的兵卒。” 原来是长坂一战中被俘的刘军吏卒,身上多带着伤,其中有人曾见过刘如玉,见她出现,愕然呼道:“侯女?”边喊还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曹兵打翻在地,刘军士兵们义愤填膺,却又无能为力。 而更令人不适的场景还在前方,两军交战,生获为俘,死获为“馘”。在长坂之战中身亡的刘军统统被斩了脑袋,夏侯渊令人将其做成京观,在道路两侧堆成了小山,左右各千级,经过数日腐烂,已臭不可闻,黑苍蝇如乌云般在周围嗡嗡乱飞……这其中除了兵卒外,还有不少冤死的百姓男丁。 刘如玉牙齿在打颤,她不敢细看那些狰狞的人头,唯恐里面有自己熟悉的面孔,又恨自己双手缚于身后,没法去蒙住妹妹的眼睛了。 刘娣已经被这血淋淋的场景吓到小便失禁,尿液一点点滴在脚下的路面上,但她一边哭着,一只手仍死死拽住姐姐的衣角,绝不松开。 张绍也行走在这可怖的鬼蜮中,其血腥程度远超长坂战场,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视觉冲击力。恶臭熏得张绍面容扭曲,几欲作呕,他很想将眼睛死死闭上,不去看那些朽烂的脸,沾满黑血的发,但张绍终究还是逼自己瞪圆眼睛,凝视那些被乌鸦啄走后空洞洞的死人眼眶。 他告诉自己:“看啊,这就是古代,这就是乱世,也是你这一世所处的真实世界,残酷、血腥、野蛮。” “只要还在曹营为俘,你的性命便由不得自己,脑袋随时可能变成其中一员。” 就这样一步一步,那恶臭的京观终于被远远落在身后,张绍目光落在更前方,典军校尉夏侯渊已命人架设好了帐幔,而他自己则带着半数三河骑士,于城郊列队等待。 张绍前几日虽被骑兵追赶、押送,但那只是零散的小队,单论气势,远不如今日数百骑列阵壮观。三河骑士们戴上了竖有白色飞羽的兜鍪,铁扎甲外披着黑色战袍,手握长达丈余的铁马戟,木杆拄于地面,卜字尖端竖指天际。只可惜因为是轻装追击刘备,前排骑士平日冲阵装备的马铠、面帘、颈甲、当胸等都没带,否则装扮起来应当更加威风。 唯一不足的是,经过长途奔袭后,战马都蔫蔫的,全然不像骑士们那样有精神。 至此,他们也停下了脚步,没过一会,夏侯霸也来到了张绍身旁,还给他拿了个小胡凳,毕竟今日还不知道要站多久。张绍本欲一屁股坐下,但看了看不远处的刘如玉姊妹,刘如玉尚还能坚持,但小刘娣已经快累趴下了,看着确实可怜,遂对夏侯霸道:“二舅,我不累,这胡凳能否给刘备小女坐?” 夏侯霸本不欲同意,但看着张绍恳求的眼神,还是点头道:“阿绍倒是会爱护幼弱。”遂让手下弄一张弊席过去,让刘氏姊妹稍得休憩。 就这样过了快一刻钟,小胡凳上的张绍已经开始打瞌睡了,忽然听夏侯霸说了句:“来了!” 张绍一个激灵起身,放目望去,路尽头渐渐能看到一些旗帜了,在它们后方,行军队伍无穷无尽,在道路上逶迤成一条长蛇,看不见尾巴,只知道十余里外的长坂坡都烟尘弥漫。 最先抵达的是前锋,也尽是骑兵,但和装备精良的典军三河骑士不同,这些人显然是轻装胡骑。头戴尖帽,大多不着甲胄,只有首领穿柳叶状扎甲,背负顽羊角弓,箭袋在腰,马鞍上还挂着与中原形制大为不同的刀。 看得出他们军纪很差,胡人咋咋呼呼的,军容亦不整,想来若是虎豹骑与三河骑士在,绝对轮不到这些胡骑做曹丞相的前锋。 胡骑虽然有许多小旗,但都卷偃不展,唯独军中有面校旗随风飘扬。等到了近处,却见上书“广阳太守曹”数字,旗下则是一位身穿两档铠的中年将军。 夏侯渊见到此人,竟骑马迎了上去,而对方也不敢托大,勒马下鞍与夏侯渊相会,二人相视大笑,开始交谈起来。 张绍好奇,出言问道:“二舅,这是谁?” 夏侯霸说:“此乃广阳太守、厉锋校尉、议郎督骑曹仁,曹子孝。” 原来是曹仁啊!一听这名字,张绍就想起三国演义里的“八门金锁阵”,就是徐庶帮刘备破的吧? 而某款三国桌游的角色牌里,曹仁好像俩技能,一个叫据守,一个是解围,应该是以防守著称的吧?可如今怎么看都像是个骑将呢? 确实不错,曹仁年少时便弓马出众,黄巾之乱时,曹仁聚合当地少年千余人,保卫曹家庄园,周旋于淮、泗之间。后来他又带着这批人马加入曹操,多为别将,督骑兵出击,在一次次征战中培养出了虎豹骑的前身。后来曹操将虎豹骑给了曹仁的弟弟曹纯,曹仁则任幽州广阳太守。 张绍故意问:“那曹子孝与舅公,谁的官更大?” 嘶,这下夏侯霸有点犯难了,若比秩禄,太守、校尉都是二千石,但曹仁还有个都亭侯爵位;若单论军职,当初曹仁追随曹操时就是行厉锋校尉,如今十五年过去了,也就把“行”字去掉而已,职权之贵显然不如夏侯渊的典军校尉。 但这些都不重要,曹仁的三个职务里,最要紧的是第三个:议郎督骑,意思是他以朝廷议郎的加官身份,来做督骑兵的差遣。要知道曹仁的老弟曹纯,也是议郎督骑啊,只是兄弟俩一个是督虎豹骑,哥哥则是督白狼山之战后归附曹操的“三郡乌桓”,这才有了今日胡骑三千的场面。 这些复杂的东西夏侯霸也是近几年才搞清楚,怎么可能解释给一个小孩子听,于是他只故作聪慧地一笑,用夏侯渊教的那句话来敷衍张绍。 “阿绍,这就是你不懂了。” 夏侯霸摇头背道:“官职之大小,权力之轻重,不在于表面的秩禄,而在于与丞相的亲疏远近,受信任程度!” “噢……”张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而夏侯霸也反应过来,嗨,自己和一个八岁孩子说这干嘛,哪怕他确实有点小聪明,但能听懂这复杂的门道么?这可是夏侯渊在曹营摸爬滚打二十年,才总结出的经验教训啊。 张绍还真听明白了,搞得好像他前世没经历过职场斗争一样,心中暗道:“这意思是,夏侯渊、曹仁虽然只是一介校尉,但却是曹操自家人,比什么将军列侯更受信任。哪天曹老板需要,他们就能一飞冲天,统领一州之军。看来夏侯渊家确实是潜力股啊,难怪能留名于演义。” 曹仁、夏侯渊说话的当口,曹操真正的中军部队也到了,其兵种非常齐全,有骑马的斥候、扛矛步行的徒卒、弓箭挂在腰上的弓兵、拖着沉重甲胄的马车,各有队列。至于校旗,则是“中垒校尉某”“中坚校尉某”以及“中领军史”。 他们陆续抵达城郊后,在校吏的旗帜指挥下,各部曲各占一片阔地就地驻足,整个过程进行得有条不紊。 “坐!”随着一声喝令,士兵们纷纷盘腿坐下。虽是休息时的坐阵,但只需要一声令下,他们便能即刻起立,化为战斗用的方阵。 行有度,停有法,很显然,这支军队是训练有素的,连张绍以后世标准看,都觉得不俗,他心中暗道:“若曹军都是这样的精锐,那老刘确实输得不冤。” 而就在陆续抵达的中军队列里,在“武卫校尉许”的校旗扈卫下,有一面巨大的“汉”字大纛正越来越近。 汉纛之侧,还有一面醒目的八旒旗旂,画降龙纹,上书……“汉丞相冀州牧武平侯曹”! “是曹丞相仪仗!” 夏侯渊与曹仁都肃穆起来,整理身上的甲胄准备迎接。不同于数日前亲率轻骑追赶刘备时的简便,曹操这次带上了他身为大汉丞相出行的全套行头。 最前方是两列乘马佩剑的骑吏在开道,竟是一色的白马,个头比典军的战马还高点,马头皆佩戴拉风的当卢。 其后是数辆导车,不巾不盖,只以矛戟为幢麾,装饰五色彩旗。 接下来才是曹丞相的主车,上面车盖十分高大,材质为皂缯。滚动的车轮子染成了朱色,车轴头装饰倚鹿伏熊,张牙舞角,车两侧遮蔽尘土的屏障车轓同样是朱红色。 最独特的是,这辆大车居然是五匹马拉的,这是汉朝中二千石以上官员才有的规格:右騑。 御者收缰绳,五马立踟蹰,曹仁和夏侯渊过去下拜见礼。导车、从车上的丞相掾属、护卫们也纷纷下来,站在外围,从张绍的角度看去,便被他们挡住,瞧不见曹操模样了。 张绍只好垫着脚问:“二舅,二舅,这其中谁是曹丞相?” 夏侯霸回答他:“长髯者是丞相。” 那堆人里,长胡子的可不少啊,这哪分得清楚?张绍再度追问,却听夏侯霸脱口道: “穿红袍的是丞相!” 第十一章 我有一剑 曹操确实穿着一身与季节礼制不符的红袍,头戴黑色爵弁,显得干练而不失威仪。 比起身边动辄七尺半、八尺的护卫们,曹操七尺身材显得姿貌短小,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仪态雍容,尤其那对眼睛,虽然也略显细小,但若你仔细看……定能发觉曹公目光神明英发! “末将拜见丞相。” 夏侯渊几步上前,就要朝曹操作拜。曹操虽已年过五旬,身上多有伤病,但反应和速度却不弱年轻时,抢先用右手捉住了夏侯渊的臂,又用左手将他拉了起来,笑道:“妙才甲胄在身,何必施全礼呢?” 又道:“妙才与子和(曹纯)奉命轻骑追击,一日夜行三百里,虎豹骑组建多年,又挑幽冀健儿能驰骑彀射者补充,个个百里挑一,自然是天下骁锐。但妙才执掌典军才短短两年,所募骑士也多出自三河,奔袭时却勇锐当先,丝毫不弱于虎豹骑,果然大破刘备,吾心大慰!” 曹操拉着夏侯渊,转身问同行的几名谋臣道:“汝等以为,妙才此役之功,能与古时谁人相匹啊?” 有位头戴缁布冠的黑衣文官反应最快,拱手抢答:“臣以为,能与光武时云台二十八将之一,景丹相比。” 他说道:“昔日光武行大司马事镇慰河北,有名为王郎者冒称汉成帝子,冀州郡国多为其所惑。光武遂与王郎军战于巨鹿,命景丹纵上谷突骑击之,大胜,追奔十余里,死伤者纵横满野,斩首数千而还……与今日长坂之事,岂不是颇为相似?” 别看只有寥寥数语,此人却是一夸夸俩:作为后汉的缔造者,光武帝刘秀在河北时却只是更始政权的行大司马,仍为人臣,用来暗喻今日之曹丞相,无疑颇为合适。 而曹操麾下战将如云,何止四七之数?夏侯渊一个校尉,若单按军职高低、爵禄多寡来算,根本排不进前二十,但夏侯渊是曹操亲信啊,将其与云台将第十位的景丹相提并论,恰如其分。 再者,自从刘备叛出许都后,朝廷就不承认刘备汉室宗亲的身份了——虽然本来就不金贵,但刘备很会利用汉室之胄的名头反对曹操,确实让丞相略感头疼,将他比为冒牌刘氏王郎,贬低之意明显。 瞬息之间便能给出最完美的答案,还能一石三鸟,足见这位谋臣智睿敏捷,心思之缜密。 曹操果然十分满意,抚着长髯道:“佐治所言甚善。” 原来此人正是“颍川四士”中的辛毗,如今担任曹操的“丞相行军长史”,掌管行营诸事务。 夏侯渊心里记住了辛毗的好,嘴上也没忘了谦逊,连忙道:“都是丞相亲自部署,统领得当……” 接着他又指向当阳城郊说:“丞相,典军与虎豹骑所缴获辎重、斩得贼虏头颅皆陈列于此,子和又收降刘备败兵散卒数百,交给渊看管。渊还俘虏了附贼南逃的百姓无数,已甄选出丁壮三万,可为大军役夫。” 曹操颇为欣慰,对自己的爱将不吝褒扬之语:“大善,妙才虽改任战将多年,但当初在官渡做督军校尉,督兖、豫、徐三州军粮民夫的本事却没忘。诗不云乎,矫矫虎臣,在泮献馘……妙才,你真乃吾家虎臣也!” 被这一通夸,夏侯渊只觉得虽荷重甲,但身子却轻飘飘的,心中更生出来无穷的劲头,直欲为曹丞相赴汤蹈火,建功立业。 当然,比起“虎臣”之赞,夏侯渊更在意的还是“吾家”的亲昵称呼。 按理说曹操绝对已知道张绍的身世了,但他从始至终一句没提,只夸夏侯渊之功,末了又拉着夏侯渊的手问:“我未到当阳时,妙才派骑从来报,说刘备谋士徐庶来降?此人现在何处?” …… 徐庶至少没有背缚麻绳,维持了最起码的尊严。 从城内一路走来,徐庶经过了被俘的刘军士卒身边,他们当然认得自家军师,纷纷惊呼“徐先生”。对徐庶行在敌将身边,感到难以置信,也有人领悟到徐庶应是降了,或感到气馁,或对他唾骂不已。 徐庶也走过那两堆高耸的京观,曹军之残忍令人震惊,但里面每一颗人头落地,徐庶自觉都有责任!是他的无谋,导致三军受累。 还有那些被迫为曹军劳作的民夫,本是荆州无辜百姓,因为信任而追随刘军南下,徐庶本有保护之责,但却辜负了他们,害得众人背井离乡,如今又妻离子散。 愧疚之情与屈辱之感糅杂在一块,再加上些对曹军暴行的愤怒,徐庶心中早已如惊涛骇浪。但面上却仍然如水镜般平静,他孤零零站在三河骑士们边上,等来了曹仁的精锐三军,也等来了曹丞相的威风仪仗。 又过了一会,等曹操与一众臣属陆续步入帐幔后,夏侯霸奉命来喊他:“徐先生,丞相召见,大人让你速去。” 徐庶颔首,却不急着走,先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夏侯屯长,昨日典军校尉令人将我佩剑收走,不知如今可否归还?” 夏侯霸先是一愣,而后解释道:“哦,徐先生有所不知,自今岁起,曹公为丞相后,便有了一個规矩,若无特许,受召见之人必解剑,先生倒不如先去见丞相,稍后再将剑奉回不迟。” 这算什么?“带剑不能见至尊”么,据徐庶所知,这是太后、皇帝才拥有的特权啊,曹操以为他是什么身份? 剑,是士人身份的象征,淮阴侯韩信最落魄时连饭都吃不上,却仍抱着他的剑不离身,因为只要剑还在,就仍是骄傲的士,若强行解除士人的剑,则有轻侮之意,遇到这种情况,士人们是会随时拔剑决死的。 于是徐庶冷笑道:“这是谁给曹丞相出的主意,真是该杀啊。” “啊?”夏侯霸听愣了。 徐庶道:“我听说,董卓初入雒阳时。也立过这种规矩,当时有位侍御史名叫扰龙宗,面见董卓奏事时,忘了解剑,竟被董卓令人以大棒挝杀,一时京师震动。如今曹丞相所立的解剑之规,在别人看来,岂不是沿用董贼旧辙?” “前汉名臣隽不疑未出名之前,冠进贤冠,带櫑具剑,去谒见汉武帝的绣衣使者暴胜之。暴胜之的门下让隽不疑解剑才可进门,隽不疑断然拒绝。何也,因为剑,是君子武备,所以卫身,无剑则无以立,隽不疑宁可不见暴胜之,但剑绝不可解!” “我相信如今的荆州,与隽不疑持相同想法的士人,恐怕不在少数。” “曹丞相初平荆楚,南方士人及流寓此地多年的外州宾客们翘首而望,都像我一样,期盼着能觐见丞相,若用董卓旧法来折辱诸士,我恐怕丞相会大失众心啊。” 徐庶这一席话引述史事,有理有据,让夏侯霸无法反驳,但他也只能苦笑道:“徐先生之言虽有理,但与我说没用啊,就算大人将剑还给你,到了帐幔外,还是会被武卫强制解除,何苦来哉。” 徐庶只能一声叹息:“我也不为难夏侯屯长,不论如何,请将我这一番话原原本本转告夏侯校尉罢,就说谒见曹丞相时,我解剑以示对尊者的敬重也无可厚非。但还望能先予我佩剑,届时再解不迟,否则……” 他慨然道:“就请脱去徐庶的衣裳,让我作为被缚的俘虏,与阿绍同列吧!” 这是徐庶的底线和原则,关系到他以何种身份见曹操:是降虏,还是来投的士人。若是妥协,非但曹操会看轻他,幕府众臣也会拿他当笑话看,徐庶的诈降计划只会变得更加举步维艰,所以这一步决不能退! 见徐庶如此坚持,夏侯霸只好请徐庶先与自己去到帐幔附近,而他则进去将此事告知夏侯渊。 帐幔里传出几声哗然,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说话音,又过了片刻,夏侯霸出来了,解下了自己的佩剑,双手奉与徐庶:“徐先生,你的剑落在了城中,请暂以我剑相佩吧。” 徐庶向夏侯霸道谢,不急不缓地将剑系在腰间,剑柄斜下。 夏侯霸又尴尬地指着帐幔门口,由武卫守备,挂满佩剑的木架道:“但规矩就是规矩,徐先生入内前,还是得先解剑才行。” 徐庶颔首,对自己在曹操心中的分量,有了计较:若曹孟德当真想重用徐庶,就会特许他带剑而入,如今不过是给了他最基本的面子,果然是可有可无的心态呢。 徐庶知道这就是自己能争取到的最大“礼遇”了,也不再强求,来到帐幔门口,将才挂上片刻的剑又解下挂了上去,在武卫看来,这简直就是多此一举啊。 而徐庶呢?又不禁回想起在新野、樊城时,自己是可以随时随地佩剑面见主公刘备的……唉。 那都是昨日之事了,徐庶现在,得向前看,他在入帐幔前整理自己的着装,心中暗暗想:“曹操虽解我儒士剑,但我,还有一剑!” 是剑,名曰“轻侠剑”,侠以武犯禁,他们佩戴的剑不被士人所认同,以为是“私剑”,但这剑,也是锋利能夺人性命的! 曾经的徐庶,那时候他还叫徐福,可是在闹市仗义杀人,为师报仇而的轻侠少年。后来他折节向学,将自己的“轻侠剑”深藏了起来,不轻易示人,轻侠徐福慢慢变成了儒士徐庶。 他褪去昔日冲动豪气,性格变得温润如玉,也编织了许多道德条框将自己限制起来,直到遭逢大败、被迫北降,又遭到这些明里暗里的折辱,多年来恪守的信条早已支离破碎。 或许,是时候重新拾起旧剑,将它重新擦拭磨砺了。 徐庶深吸一口气,步入帐幔,却见里边空间不小,左右站满了曹操的战将、谋臣、掾属。众人看向徐庶的目光各异,有人对他充满好奇,有人则满目鄙夷。 而典军校尉夏侯渊的神色尤其严肃,大概是徐庶非要闹腾着要剑,让他失了面子,还叫曹丞相久等了罢。 众人多半无剑,但夏侯渊曹仁等人却能堂而皇之的荷甲仗剑,单从有无佩剑,就能看出哪些人更受曹操信任重用。 徐庶也看到了帐幔深处的曹操,他正斜坐在一张胡床上,手捋长髯,饶有兴致地打量徐庶的容貌举止。 徐庶遂小步趋行,来到距曹操十步之外的位置,举起双袖,面色矜持庄重,朝曹孟德行了跪拜大礼。 “罪人颍川徐福,见过丞相!” …… “徐福?”夏侯渊闻言一愣,斥道:“徐元直,汝名不是徐庶么?” 徐庶解释道:“敢告于校尉,我本名徐福,后来离乡避难后,才更名为庶,如今来投丞相,若蒙宽宥不杀,或能北返故土,故当还用本名。” 这一番话,显得徐庶一副确实真心归附的模样,让曹操颇为满意。 曹操一直视刘备为人杰,对付这个老对手一般得亲自上才放心。所以建安六年时,前脚刚打完官渡,曹操就先调头亲征汝南,将在这边折腾了许久的刘备击得大败,狼狈奔逃荆州。 自此之后,曹操也以为刘备不足为虑了,岂料才过了一年,他正趁袁绍病死之际出征河北,却惊闻刘备为刘表前锋,已经打到宛城以北的叶县,距离许都只有区区百里了! 曹操只得命令夏侯惇、于禁这两员大将南下抵御,夏侯惇在谯沛元从里地位无人能比,而于禁更是异姓将军之首,想来对付刘备新破之军应该没什么问题。岂料二将在追击刘备时,竟在博望坡被玄德以寡敌众打了个埋伏,幸亏有后军李典部接应及时,否则后果不敢设想。 这件事迫使曹操暂时放弃猛攻河北,又将注意力放回南线半载。他一直奇怪刘备是如何迅速恢复实力,并能做出谋袭许都、博望反杀这种高水平军略的。事后才听说,有位叫徐庶的颍川流士投靠刘备,成了其谋主,这次北袭,正是徐庶的手笔。 从那时起,曹操便有了收服徐庶的念头,但相比于得到徐庶的辅佐,曹操显然更想让刘备失去他。 更何况,如今曹操麾下已有战将千员,谋臣数百,想得到他起用的郡国士人更从许昌排到邺城。加上携大胜之威,不可能对一个败后才来投降的士人太过优待,那会让幕府中的掾属臣僚们作何感想? 但徐庶今日对于佩剑的一点抗争,倒是让曹操对他多了半分兴趣。 于是曹操发话道:“狐死必首丘,元直有心归乡,甚善,只可惜,来何迟,来何迟也!” “南阳人刘廙(yi),与你同为司马德操弟子,他于数年前绕道扬州北投,如今已是我仓曹吏,在后军督粮。” 曹操掰着手指头数道:“伱在荆州的好友,汝南孟公威,听说汝南已平,便立刻返回故土;还有颍川石广元,也在我南征时北诣。此二人都被我授予一县百里之职。” 说到这,曹操才露出了笑:“但不论是谁,拜见我后,都盛赞元直乃高明之士,己不如也。” 谈笑间,又话音一转:“但,你当初为何非得屈身而事刘备呢?” 徐庶正色答道:“丞相,福年少时遭逢中国大乱,携母逃难,流落荆州江湖之间,偶至新野,得玄德礼遇,遂与其交厚。” “又见玄德屈身下士,恭己待人,福当时年轻,只以为此公是英雄之选,故才为之谋划。虽有小功于玄德,却也有大过于丞相,故今日前来请罪……”说完徐庶再拜。 曹操抚髯颔首道:“昔日各为其主,你何罪之有?” 他叹息:“其实不单是你,我当年与玄德相交,也为其所惑。” 说到这,曹操摆摆手,不想再提那些陈年旧事了,只指着徐庶,望向帐幔中众文武道:“元直曾误入尘泥之中,幸得脱身未晚,如今北来,不如先入我丞相府为吏。至于当任何职?诸君中多有其颍川乡党故人,可尽情建言!” “丞相,臣以为不妥!” 话音刚落,帐幔左侧,便立刻有一人站出来。却见他四旬上下年纪,颔下短须,身着绛袍,腰佩长剑,头戴一顶双鹖尾武冠,此刻正横眉斜视徐庶。 “徐元直少时杀人犯禁,被缚击鼓示众于市,又弃名逃逸,此为无行;大后协助逆贼刘备,与朝廷对抗,此为无智;丞相将天兵南征,他不能为主筹划,以至于弃樊城、走当阳、败长坂,此为无谋;既已败绩,不能从刘备而终,只身北返乞降,此为无忠。” “此等无行、无智、无谋、无忠之徒,怎配选入丞相幕府呢?” 第十二章 忍死须臾待杜根 ps:辛毗现在还不是丞相长史,已改。 …… 这一番话攻击性很强,将徐庶整个人生全盘否定,徐庶抬头望去,发现自己认得此人。 正是徐庶的老乡,名列“颍川四士”之一的杜袭,杜子绪。 徐庶与杜袭同为颍川郡定陵县人,但二人年轻时并无往来,因为他们的家境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徐庶家是单家寒门,又年幼丧父,母亲得去市肆卖笋才能养活他。而杜袭家则是定陵望族,其祖父正是安帝、顺帝一朝的名臣杜根,三代人都做到二千石太守。年少的徐庶还在街上斗剑打架时,杜袭早就凭借家世家学,跻身颍川士人圈子,成了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不过随着董卓入洛,颍川多遭西凉军掳掠,不论世家子还是寒门子,都只能狼狈地携家奔逃,杜袭与徐庶选择南下避乱荆州,这才打过几次照面。 但他们之后的人生道路,再度南辕北辙,杜袭虽然得到了刘表礼遇,却不愿为这守户之主效命,避而不仕。等到建安初年曹操迎献帝于许昌,杜袭认为孟德公应期命世,必能匡济华夏,于是便毅然北返,在同郡老前辈荀彧举荐下,做了许都朝廷的官。徐庶则因出身不被刘表善待,只能选择游学于汉滨,之后又投入刘备麾下。 虽然一度为敌,可也是各为其主,按理说杜袭不该如此直斥,揭徐庶的短。 帐幔中众臣僚也面露诧异,因为杜袭在曹操处一向以温粹识统著称,劝谏时也尽量柔和不直犯主公忌讳。今日骤见徐庶,却忽然变得刚而直言,与他平素为人大不相同啊。 有明白原因的掾属低声告知身边人:“二人虽无私怨,却有公仇啊!” 原来,建安七年徐庶为刘备、刘表谋划奇袭许昌,北上进兵时,刘表军偏师袭击了西鄂县,而那时担任西鄂县长的人,正是杜袭。 杜袭治西鄂数年,恩结于民,颇得众心。面对步骑万人的攻势,小小县城是守不住的,但他没有畏惧,反而召集了亲信吏卒五十人,表示愿意离开回家的都立刻遣放。五十位勇士竟无一离开,叩头表示愿随县君同死。 于是杜袭就亲自持弓,带他们在城墙上守备,以五十敌一万,屡屡打退刘表军攻势。守了五天,斩百余敌人,但己方也阵亡了三十多位,剩下十八人个个负伤。 眼看实在是守不住了,杜袭这才带剩下的人与愿意同行的百姓,在夜间突围出城。一路上,吏卒们奉命断后,陆续战死,却没有一個人反背投降的。等杜袭率众抵达曹军的屯田点摩陂时,身边的吏卒,只剩下寥寥数人。 这都是他的死忠啊,一仗下来几乎死丧略尽,杜袭的心在流血,此役虽是刘表军所为,但劝刘表发动北侵的是刘备,而为之谋划军略的,则是徐庶!杜袭心中对这对君臣,当然满怀恨意了。 战后,流亡的西鄂县百姓们听说杜袭在摩陂,便慕而从之,纷纷扶老携幼来投,足有千户之多。经过这桩事后,杜袭才得到了曹操的重视,先任议郎参军事。今年七月南征在即,便又转入丞相府,担任军师祭酒——这个职位,可是当初曹操专门为郭嘉而设的。 郭嘉逝世后,陆续有董昭、袁涣二人继任此职,本来应该袁涣随军南下的,但此人乃是刘备任豫州刺史时举荐的茂才,他当初被吕布抓住,遭温侯勒令写信去骂刘备,不然就杀头,袁涣宁死不从,因为以门生斥举主乃是忘恩负义之事,名声必然大坏。而后袁涣归附了曹操,颇受重用,前些年刘备兵败汝南时,有传言说他死了,一时间满朝皆贺,唯独袁涣神色哀伤,拒绝称贺。 其为人如此,就算曹操想让袁涣出谋划策对付刘备,他恐怕也会拒绝吧,于是也不让袁涣为难,只火线提拔杜袭继任。因为杜袭曾在荆州居住多年,足迹遍及南阳、南郡以及江南长沙等地,对地利十分熟悉。 所以杜袭才能站在左侧戎事武官前列,分统丞相行营中诸如兵曹、军谋议曹等与兵戎相关的官署,颇有话语权。 帐幔中众人相互对视眼神交流,都乐得看热闹,曹操的态度也很玩味,他看了看杜袭,又瞧瞧徐庶,问道:“元直,子绪之言,你以为如何啊?” 不料徐庶竟承认道:“杜君所言不错。” “福确实少谋。”徐庶就这样叙述起前事来。 “投降丞相本非荆州公议,只是蒯异度、蔡德珪等人密谋,刘琮迫于无奈不得已而为之,文武多有不愿。玄德弃樊城,过襄阳时,驻马呼琮,刘琮竟畏惧不敢起身回应,其左右及城中吏士对其大失所望,出奔投者数十人。福便劝说玄德,当趁襄阳人心不稳,立刻急攻城池!” “凭关张之勇,玄德之名望,如此则襄阳可有,得手后架空刘琮,借刘表托孤遗命摄荆州之政,处死主降者,提拔主战者,如此则半旬之内,荆州可定。待到丞相大军抵达时,依靠襄阳这水陆之冲,御寇要地,足以一战。” 这其实是诸葛亮的提议,徐庶反倒是不主张急取襄阳的,他唯恐火并中酿成大乱,反而拖慢了南下脚步,而刘备最终采纳了徐庶的建议……但今日徐庶本非诚心归降,只为争取混入曹操帐下,好在日后做成大事,就将孔明之谋挪到自己头上了。 曹操知道,襄阳的情况与徐庶所言一样,投降派和主战派分歧很大。听说他轻兵追击刘备时,刘琮身边居然还有将领提议发荆州兵数千,南下截击,如此可擒获曹操……刘琮不敢,他们竟打算矫命去做,所幸刘琮胆小,连忙向留守的曹军告密,这才阻止了这场闹剧。 当然,曹操并不觉得刘备拿下襄阳就与自己有一战之力,当初玄德袭杀车胄,重得徐州下邳城后,自以为能够再起,但曹操亲征,刘备还不是望风而逃? 于是曹操只道:“纵如此,也不过暂缓一时败亡罢了,而且,刘备未纳元直之计?” 徐庶叹息道:“然也,玄德竟道‘吾与刘景升情同兄弟,琮如子侄,不忍如此’,于是错失良机。” “既离襄阳,福又劝玄德宜往江陵。江陵临大江之会,倚巫山之固,周遭沃野千里,粮秣充足。若再能收江陵水军数万、舟船上千艘,则进可凭借坚城深池固守,退可经巴丘下湘水,取长沙武陵等四郡,凭舟师横于大江,北军无能为也。如此可保荆州之半,与丞相划江而治。” “玄德应允,然荆北士人百姓从者如云,竟有众十余万,辎车数千辆……福遂对玄德说,应当舍弃百姓,速行南下江陵,今虽拥大众,但披甲者太少,若丞相骑兵杀到,如何抗拒?” 后面这一条,同样是诸葛亮的提议,孔明遇事永远是理智的。徐庶则容易感情用事,意见与之相反,他和刘备一样,舍不得荆州士人之心,舍不得这十数万百姓。刘备在新野厚树恩德,以收众心、成大事,为的不就是今日情形么?又对曹军速度心存侥幸。 念及往事,徐庶心中惭愧,只想道:“孔明啊孔明,今日我从阿绍处贾得了些许勇气,至于智慧,就且先借你的一用罢。” 曹操听后心中暗许,他正是生怕这种情况出现,所以才不顾军旅疲惫,急行追击啊,遂道:“刘备莫非仍不听元直之策?” 徐庶叹息道:“不错,玄德竟说,‘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今人归吾,吾何忍弃之而去?’于是只遣关云长带船数百艘沿汉水先去江陵。为了让荆州士民安心,玄德更令福等家眷不得上船,只随大众同行。” “妇人之仁!”曹操如此评价,他虽然视刘备为杰雄,但唯独看不上他这一点,只对帐幔中众人道:“刘玄德虽心有大志,但确实迂阔,没想到年岁愈长,这病就越重了,自身尚且难保,谈何安民?” “丞相所言甚是!”帐中文武纷纷附和。 “虽有小计,但不能说服玄德,仍是福无谋也。” 徐庶继续道:“及至当阳,福见栎林长坂两面有山,坡道绵长,更有茂林修竹为蔽,于是便急谏玄德,应当砍伐树木,设置鹿角栅栏,阻断道路。再收拢甲兵,集中弓弩,在长坂因地利而设伏,如此可以阻挡追兵。 “若能如此,丞相就算纵轻骑来击,那也是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必厥上将军!而玄德则可顺利抵达江陵……” 这倒确实是徐庶自己的计策了,孔明虽是个全才,不论是大战略、理政、治民、律法,还有练兵,徐庶都望尘莫及,可他唯独在战术奇谋上略有所短。徐庶倒是颇为擅长此道,毕竟火烧博望坡就是他的手笔,放在长坂坡也能一用。 说到这,徐庶心中仍觉得大为可惜:“但还来不及实施,丞相追兵已到跟前,玄德军大败,一切都晚了。” 徐庶摇头道:“我遂明白,一切小谋,在丞相用兵如神面前,都是笑话。亲眼见到丞相骑兵之勇,犹如鸷鸟之疾,而玄德军则像以卵投石,摧之即碎。福这才醒悟,多年来辅佐玄德对抗丞相,实乃螳臂当车,确实无智。” “长坂败绩后,福与玄德数十骑狼狈溃逃,心灰意冷之下,又听说老母被执,福念着慈亲安危,急于北返尽孝,于是只能与玄德作别。” 徐庶抬起头,对杜袭拱手道:“所以杜君说得对,福确实无忠。” 徐庶看似将杜袭的指责全盘接下,实则是在自辩,让人听后只觉得责任全不在他,都是刘备不听劝!连杜袭都面色稍缓,暗想自己是不是逼人太甚了? 不料徐庶又道:“至于福少时更名藏匿,却是在效仿杜君之祖父啊。” 这是颍川人尽皆知的故事:杜袭的祖父杜根,在汉安帝时为官,他力主皇帝亲政,得罪了临朝听事的邓太后。盛怒中的邓太后下令给杜根套上麻袋,在殿上当庭扑杀,亏得执法的人同情杜根忠直,打的时候不那么卖力,让杜根得以幸免。邓太后又派人来看杜根死了没,他只能屏住呼吸诈死,苍蝇在眼角产卵都不动一下,于是被扔到城外乱葬岗。 杜根这才得以逃窜,跑到荆州,更名改姓,替酒家做佣保,干些杂活聊以为生。直到多年后邓氏外戚倒台,汉安帝亲政,杜根才回到乡里,征诣公车,从此天下知名。 “福当年正是想到了杜公事迹,所以才屈辱忍死,是为了折节向学,以改前非。” 徐庶搬出杜根,杜袭再说他无行就是骂自家祖宗了,只冷笑道:“此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 骂他什么都行,徐庶铁了心要向豫让看齐,忍辱负重以图为主公和自己雪耻。 徐庶又望向曹操,解释道:“今日得以复归朝廷,所以才再度用了旧名‘徐福’。丞相可把福交给有司治罪,福甘愿受戮,若蒙侥幸,得全首领,还望丞相将福还付乡党,就像今日杜君一样,品评福的名位德行,是优是劣,全凭公论。” 言罢,徐庶再拜顿首。 听了徐庶这半真半假的心路历程后,曹操自认为对他有了全面的了解,只唏嘘道:“元直何出此言?你应对之策颇善,是刘备不能用也。” 曹操又对幕府众人追溯一件往事:“当年张邈叛我而迎吕布,劫持了兖州别驾毕谌之母,我对毕谌说‘卿老母在彼,可去,我不会怪你’。毕谌当场顿首表示绝无二心,将我感动得流涕。哈,不料毕谌前脚才离开军营,后脚就跑去投吕布了!直恨得我咬牙切齿。” “等到吕布败走徐州后,我生擒了毕谌,却饶他继续做官,因为大汉以孝治国四百载,夫人孝于其亲者,岂不亦忠于君乎?这类人,是吾所求也。” 说罢曹操伸出双手来虚抬:“毕子礼因孝而弃我投贼,尚且得免,元直今日也是为了孝道,而弃贼投我,吾当重用,又怎么舍得杀你呢?快快请起!” 徐庶这才起身,心道总算是过了曹操这一关,同时又对曹孟德心感佩服,他方才这番话,足以令普通士人感激涕零,自己若非早已将心交给了主公,只怕也会动容。 但杜袭却依然坚持看法,再度出列道:“丞相,孝子固然应当赞许,然此人初降,其言恐怕有诈,臣以为不得不防,纵入幕府,也不可任以参军事之职,以免泄我军机密!” 言下之意,他这军师祭酒麾下,不欢迎徐庶。 这下轮到曹操略感为难了,他方才不过是想让众人来试试徐庶成色,若确实有些才干,那还是要用的。毕竟战争尚未结束,徐庶作为刘备谋主,对他未来动向必然清楚,若能提前知晓,在知己知彼的前提下,就不怕刘备这老泥鳅再从自己手心挣脱了。 于是曹操沉吟片刻,目光越过杜袭看向幔帐中其他人,果然有聪慧者领悟了老板的意思,帐幔右侧靠前位置的黑衣辛毗,立刻站了出来,朝曹操作揖道:“丞相,军师祭酒之言有理,但臣如今以议郎身份参议曹事,行议曹掾之职,参与谋议,正好缺一位熟悉荆州情形的助手,或可让徐元直试任。” 放在过去,议郎本是六百石的朝廷官员,却跑到公府里兼任比三百石的曹掾,是不合规矩的。但自从灵帝时,车骑将军张温以议郎陶谦入将军府参军事,开了个头后,类似的委派便越来越多,最后在曹丞相这发扬光大。如今曹操幕府里,就有一大堆“议郎参某事”,有时候你很难分清哪些是幕府之臣,哪些是朝廷之官。 “佐治此言甚善!” 曹操很高兴,他喜欢杜袭的忠直,为自己拾遗补缺,但也需要辛毗的善解上意,遂道:“既如此,那便委屈元直,且先任议曹史一职,如何?” 议曹是个特殊的部门,什么都可以谋议,也可能什么都不行,伱究竟能在某事上有多大的参与度,全凭曹丞相决定,绝对是最适合徐庶的部门。辛毗在帐幔里缄默多时,就在等此时此刻,交出了一次满分答卷,既给了曹操台阶下,也能卖徐庶一个人情。 而且,议曹史不过是普通小吏,身份在掾、属之下,秩才百石,帐幔内众臣也都觉得可以接受,不会对徐庶这败军之臣“后来居上”有所不满。 能顺利混入曹操幕府,徐庶已经十分满意,若曹操当真重用他,徐庶这性格,心里搞不好还膈应别扭呢,只拜谢道:“固所愿也!徐福身为败军之虏,只求一个下曹小吏之职,俸禄能用来奉养老母足矣,今能如愿,福不胜受恩感激!”言罢又朝日后的顶头上司辛毗一拱手。 曹操拊掌道:“那便如此,不过元直,我还有一事要问你。” 曹操目光变得凌人:“刘备既已败绩,如今奔逃汉津,乘关羽舟船南下,看上去是要投奔江夏与刘琦合流。但我帐下众人都以为江陵既得,朝廷收荆州水军,顺流而下,取江夏易如反掌。玄德之后究竟有何打算,你可知之?” “玄德亦知夏口难守。”徐庶知道这是最后的考验,遂顺着曹操的话,反手就给他透露了一个似真实假的情报。 “福临行时,只听玄德说,欲避丞相锋芒,继续南行渡江,打算去交州,投奔苍梧太守吴巨!” 第十三章 战忽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明明是匹幽州老马,何苦奔于越地哉?” 听说刘备欲自投交州偏远之地,彻底放弃与自己争雄中国,曹操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到弓背弯腰,脸都贴到了案几上。 但笑着笑着,曹操又感受到了深深的失望与落魄,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感慨道:“玄德啊玄德,你这是欲效仿吴王刘濞,兵败后走保东越么?吴巨何人?岂足托哉!就不怕他效仿东越杀刘濞,盛你头来献么?” 一时间,帐幔中众人都附和起来,大多数人乐观地觉得,刘备若去投吴巨,便会重蹈二袁投辽东公孙的故事,不足为虑了。 唯独军师祭酒杜袭颇为清醒,他看了低眉顺目的徐庶一眼,质问他:“徐元直,此言当真?” 徐庶指天发誓:“确实是玄德亲口所言。” 徐庶倒也不算说谎,长坂大败后,刘备在心灰意冷之下,还真与他和诸葛亮谈过接下来的打算:“我与苍梧太守吴巨有旧谊,欲往投之,元直、孔明以为如何?” 苍梧郡虽远在岭南交州,却也毗邻荆州零陵郡,有灵渠水道相连。几年前,朝廷任命的苍梧太守因动乱而死后,刘表立刻把手伸了过去,派长沙人吴巨带兵赴任,成功拿下了这块土地,所以吴巨和刘备一样,同为刘表的藩属。他去苍梧前在襄阳与刘备相识,后来偶尔还会通信,但远没到生死相托的交情。 所以诸葛亮坚决不同意这路子,而他们很快又遇到了江东使者鲁肃,与吴侯联手被提上日程,南奔苍梧也就暂时搁置脑后了。 但这其中的反转,曹操与他的臣僚们可不知道,杜袭越想越觉得刘备还真有可能去交州,遂提醒曹操:“丞相,若徐元直所言不虚,此事不可大意。臣在长沙时也见过吴巨,他固然是庸碌凡人,但正因如此,便容易反为刘备所制,甚至拱手让出苍梧啊。” 曹操微微颔首,毕竟刘备这家伙最擅长的就是反客为主。想当年自己两伐徐州志在必得,不料刘备却以增援客军的身份,短时间内就得到了徐州士族百姓拥戴,陶谦死后轻取州牧大印,让曹操的屡次出兵成了一场空。 而这次若非自己及时南征,以刘备养望多年,士心所归,对付刘景升那两个庸儿,还不是跟玩一样,恐怕又要将让徐州的往事重演一遍了。 与荆徐相比,区区苍梧、吴巨,更不在话下。 曹操的谋臣们多为北人,对荆南交州毫无概念,此时,杜袭多年前避居长沙的优势便凸显出来了,他继续道:“再者,苍梧虽偏在远郡,但也有户十余万,且地总百越,山连五岭,唇齿荆南,噤喉南海。所以自汉武并南越后,两百年来,交州刺史一直以苍梧广信城为治所,就是看重此处控制南服的地利。” “而若刘备退至岭南万山从中,丞相自料,北军能够深追么?” 自然不能,曹军从中原打到长江边就已经是强弩之末,长江以南气候与北方迥异,大军贸然过去容易生出疫病来,再说了,粮食补给也是个大问题,整合荆南需要时间。 曹操自己是不可能亲征的,荆州虽拊掌可定,但西边还有益州刘璋,东边还有扬州孙权,在收服这两州前,交州的事只能往后靠。而若只派偏将率小部队追击,遇上五岭那种森林山峦密布的地形,很可能是给刘备送菜——过去十年的斗争,无数次证明了这一点。 杜袭进一步推演道:“刘备兵虽新败,但还有残部,再裹挟刘琦部众,南收苍梧之卒,令关、张为将,对付交州士燮兄弟足矣。等立足稳固后,他便可自漓水建瓴而下,席卷南海番禺,西则浸及郁林,数年之间,足以尽取交州。到那时,臣唯恐汉初赵佗之事会重演啊。” 以曹操对刘备的了解,这老小子的能力和野心恐怕还不止于做一个南越王。玄德退可以北守五岭,以逸待劳击退北军征伐;进可观中国之变,而一旦发现机会,比如自己老迈死去,刘备绝对会立刻举兵北伐! “子绪所虑甚是!”曹操敛容正色:“放任刘备南逃苍梧,相当于遗祸于子孙。这就是郭奉孝曾告诫过我的,一日纵敌,数世之患!我当初放刘备去徐州时已懊悔不已,如今不可再错!卿熟悉荆交地利,以为当如何阻止?” 杜袭道:“以臣所料,刘备必先从夏口乘船南下,溯江抵达巴丘湖,而后入湘水,走长沙,下零陵,经灵渠入漓水,方可抵达苍梧广信城。” “刘备虽有舟师,但数量远不如江陵水军,如今江陵已降,水军掌握在南郡太守蔡瑁手中,丞相只需令他遣大船至大江以南巴丘湖一带巡弋,如此便可断绝刘备从江入湘之道。” 曹操颇为欣慰,对帐幔内众人称赞道:“前人丁鸿说得好啊,坏崖破岩之湍水,来源于涓涓小泉;干云蔽日之巨树,萌芽于葱青幼苗。禁微则易,救末者难,但人往往忽略于微细,以致最后酿成大祸。” “今日,我就小觑了刘备南投苍梧的坏处,幸亏有子绪在,为我杜渐防萌啊!” 曹操立刻让丞相主薄繁钦为自己起草命令,加盖上印章后,将它亲自交给杜袭,握着他的手道: “子绪立刻持我令符,先行赶往江陵,令蔡德珪清点水师舰船,做好准备,待我抵达时,便能即刻发兵巴丘!” …… 杜袭领命,带着两名属吏匆匆离帐而去,看着他们远行的背影,徐庶只感觉自己手心出了汗。 他倒不是怕自己的话被识破,而是骇然于曹操幕府的人才济济,若刘备真打算去交州,杜袭这一招足以将他堵死。徐庶也震惊于曹营效率之高,按理说经过多年发展,曹操麾下机构应该臃肿而低效才对啊,可这才短短片刻,一项关键命令便能下达。 经过切身体会,徐庶这才明白曹操南征为何能如此迅速——不单是孟德本人果决非凡,他的丞相幕府和军队系统也有高速的执行能力。 还好,这是假情报。 至于曹操幕府里这么多聪明人,为何没人提前料到刘备可能与江东联手?那是因为,直到曹操南下时,江东孙权与荆州刘表,依然是不死不休的敌对关系啊。刘备之所以被刘表调到樊城,并允许他征募荆州人入伍操练水军,为的就是大公子刘琦万一再被江东所败,刘备关羽能顺汉水而下,去江夏郡救火。 所以一般人绝难想到,双方能这么快化敌为友,徐庶当然更不可能主动披露这消息。 徐庶不清楚孙权目前在何处,只暗暗算道:“从夏口去江东,顺流也要些许日子,逆流返回更费时。加上孔明还要折樽冲俎,说服孙权君臣,想来若无十天半月周旋,联盟恐怕难成。” 他在心中向上苍祈告:“若上天当真不欲主公败亡,只望我此举,能让曹操误判主公所图,拖延杜袭等人察觉刘孙联手的动向,为孔明,争取一点时间吧!” 解决完此事后,夏侯渊才找到机会,禀报曹操道:“丞相,仲权(夏侯霸)还俘获了刘备二女。” 曹操闻言大乐:“刘玄德,你怎又将家眷落在我处了,这是第几次了?” 刘备自从和曹操作对以来,一次次被打得大败只身逃走,也一次次抛妻弃子,所以对曹操来说,这种事第一回还算新鲜,多遇到几次,也就见怪不怪了。 夏侯渊问道:“丞相可欲见此二女?” 曹操不是很有兴趣,摆手道:“不必了。”末了他想到什么,又追问道:“可有慢待?” 夏侯渊老实回答:“缚于帐外等候丞相发落。” 曹操闻言不喜,斥道:“糊涂!刘备虽然反我叛我,但吾等早年毕竟有过一段交情,对故人之女,怎能如此苛刻?立刻松绑,暂且安置在当阳城中,以客礼待之。” “诺!”夏侯渊还没来得及去给儿子下令,曹操却又将他喊住。 “不过,你营中另有一人,我倒是想见见。” 曹操表情似笑非笑:“听说妙才,多了一位小外孙?” …… 此时的张绍,正死盯着那硕大的帐幔,徐庶已经解剑入内一刻了,至今还没被逐出来,他的诈降计划成了么?又被曹操授予何职,方便日后见机行事么? 骰子已于昨日抛出,此刻张绍很难改变什么,多想无益,还不如考虑一下,待会若曹操要见自己,该如何表现呢。 于是张绍故作天真地问:“二舅,丞相喜欢怎样的孩子?” 夏侯霸先是一怔:“你问这作甚?” 张绍一副懂事的样子:“我至少不能表现得让曹丞相厌恶啊,那样会让夏侯氏因我而受累的。” 原来如此!夏侯霸顿感欣慰,觉得没白疼这孩子,他思索片刻后道:“丞相喜欢……聪明伶俐的孩童!” 夏侯霸这么说是有根据的,众所周知,曹操的妾室里,有不少寡妇,比如尹夫人,正是大将军何进的儿媳,她丧夫后改嫁曹司空,顺便将何进的孙子也带到了曹府,是为曹操的“假子”何晏。 何晏非但形貌粉白绝美,从七八岁起就聪慧异常,读书不教自通,不过他好的不是经术,而是老庄、周易。 曹操在翻阅战国兵书时遇上里面引用很偏僻的道家之言,百思不得其解,何晏却能解释得头头是道。此事让曹操颇为惊异,对何晏更喜爱了,待遇衣服与曹丕等公子等同。 更别说曹操自己的亲儿子曹冲了,曹冲生来就聪慧无比,才五六岁,就有若成人之智。关于他机智的事迹,诸如舟称巨象、智救库吏、镜鉴鸡舞等,夏侯霸在邺城时经常听到,前后加起来足有数十件之多。 曹操对曹冲宠爱非常,甚至超过了同样不俗的曹丕、曹植兄弟。他对曹冲的未来寄予厚望,坊间甚至有传言……说曹操有意将曹冲立为继承人。 张绍一听,顿时放心了:“把我扔在成人堆里,我或许玩不过这时代的人杰,比如徐庶。但在别人眼里我只是八岁幼童啊。” 在十岁以下这個段位,他张绍就是无敌的,要想表现出远超同龄人的聪慧伶俐,那还不简单? 张绍没想到的是,夏侯霸的话其实只对了一半,曹操确实也很喜欢别人家的早慧孩童,但目的还是为了给家里那俩神童,尤其是小曹冲找伴儿。因为曹操认定,聪明人待在一起,能起到一加一大于二的作用,多一个机灵孩童一起读书长大,对爱子的成长当有裨益。 正在此时,却见帐幔被掀开,典军校尉夏侯渊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来,速度越来越快,还没走到跟前,就吼夏侯霸:“速将刘备之女解开,送二人入城中居所,与徐庶母一同小心看管。” 夏侯霸却理解有误,不去给刘如玉松完绳子,却想先给张绍解脱,立刻被夏侯渊喝止了。 “逆子,我让你给这小竖子松绑了么?” 自己怎么就成逆子了?夏侯霸愣住,夏侯渊却不耐烦地将绳子一端夺了过来,拽得张绍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 “我亲自押他过去,以求丞相恕罪!” 说罢就拉着张绍往帐幔走去,脚步飞快,张绍若不跟紧一点,恐怕会像条小死狗一样被拖拽在地。 夏侯渊方才说的话,张绍都听在耳中,此刻便试探地恭维道:“舅公在长坂立了大功,必得曹丞相嘉赏,何罪之有呢?” “伱就是我家最大的罪!”夏侯渊手上力气反而加重了,没好气地骂道:“再大的功勋,都要被你这小竖子连累没了。” 张绍立刻作出一副委屈模样:“舅公,此事都错在张飞身上,家母何辜?夏侯氏又有何罪?我相信以曹丞相的胸襟,一定不会苛责。” 他言下之意:我也很无辜啊。 听到张绍极其不孝地直呼父名,夏侯渊心情似乎好了点,脚步稍缓,手上的大力也轻了些。 等走到帐幔前,夏侯渊又扭头对张绍恶狠狠地叮嘱道:“待会见到丞相便好好跪着,若敢胡言乱语,定饶不了你!” 第十四章 说话又好听 等被夏侯渊拽着钻进帐幔中,张绍才发现里面空间不小,右侧站满了头戴冠带的黑袍文臣,只有徐庶一身葛巾布袍,列于末席。看来他是通过了考验,混进曹操幕府中了。 张绍心中一喜,大好事啊,看来徐庶会和其他掾属一起,被曹操带去江陵?自己是否也要想办法跟过去呢?如此才有机会与徐先生再度接头。 左侧则是荷甲将军及绛袍武臣,面相普遍比左边更凶几分,身披黑光甲的曹仁则在左侧第一位置,望向夏侯渊和张绍的眼神充满了玩味。 再往前看,曹操下首,还有位体质庞大、腰腹十围的猛士侍立于侧,瞪着一对虎目,审视一切来者与曹操胡床间的距离,若有异动,他仿佛不需兵器,徒手也能将人击杀。 张绍心中猜测:“这是许褚?还是典韦?” 旋即他才想起来,哦,典韦已经在曹操宛城敲寡妇门的时候,给敲没了,所以应该是许褚吧? 此时夏侯渊已走到帐幔正中,先踢了张绍一脚,让他跪下。自己也伏拜于地,朝曹操叩首:“夏侯渊有罪,请丞相责罚!” 跪就跪呗,张绍却不老实,抬头偷眼观察曹操,不图别的,只为了满足自己前世今生的好奇心:这曹操本人,究竟长得像不像鲍国安? 张绍这一看不要紧,正好和曹操打量他的目光对上了,老奸雄的眼睛还眯了眯,不清楚是否起了杀意? 张绍暗道不妙,情急之下忽然喊道:“哎呀!”然后就趴在地上作瑟瑟发抖状。 竟敢在见丞相时失态?一时间帐幔左右众人瞩目于张绍。 夏侯渊扭过头,望向张绍的眼神仿佛要活吃了他。 曹操正在摸长髯的手也停了下来,问道:“孺子,何故惊呼啊?” 张绍这才缓缓抬起头,战战兢兢地说道:“方才丞相神目如电,刺痛了我的眼!” “神目如电?哈。” 曹操被张绍的话逗乐了,拍案而笑,见丞相似乎心情很好,于是帐幔左右众人也跟着一起笑,连夏侯渊也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但很快曹操的笑就戛然而止,仿佛触碰到开关,帐中众人也立刻止笑,却听曹操问夏侯渊:“妙才,这番话,是你教的?” “丞相,渊……渊……”夏侯渊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情急之下竟张口结舌,一时解释不清楚。 还是曹操摆了摆手,饶过了他:“也对,妙才一向讷于言而敏于行,你多年来靠的是实打实的军功与履历,而非巧舌伪饰,实在是辛苦妙才了。” 曹操起身,来到夏侯渊面前,柔声宽慰道:“其实汝家阿涓在谯县被掳走一事,早年我曾有耳闻,只将这罪过放在刘备头上,亲自去汝南狠狠追杀。只不曾想,阿涓还活着,竟被张飞霸占!痛哉,我当年本欲为她寻一曹氏小辈作为佳配。” 谯县曹氏、夏侯氏有百年姻亲,血早就融到了一起,所以才亲如一家。曹操也将夏侯氏子弟当成自家外甥来栽培,很支持两家亲上加亲继续联姻,早在官渡前,他就将自己侄女嫁给了夏侯渊长子,此言倒也非虚。 曹操将夏侯渊扶起来:“妙才素来注重家风,肯定将此视为丑事,所以才秘而不宣吧?我怎会怀疑你刻意与张飞联姻,同刘备暗中往来呢?汝父子非但无罪,还有大功!” “你的功勋,等到江陵后再与众将一并封赏,等明日启程时,就由你的典军来做前锋,为我开路。还有汝家仲权,方才我见到了他,本就仪表堂堂,又在行伍中历练多时,气度与昔日颇为不同,如今又俘获有功,是该大用了。这样,从明日起,便调到我身边,加入中军,担任武卫营宿卫。” 夏侯渊原本忐忑的心被曹操几句话就抚慰安稳了,听闻此言更是大喜:“能在丞相身边聆听教诲,这是仲权的福气!” 在曹营,官职大小、权力轻重,取决于与曹操的亲疏远近,受信任程度。而随时跟在曹操身边的宿卫,无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新生代曹真、夏侯尚,还有夏侯惇的儿子夏侯楙,都是先入虎豹骑厮杀个几年,再调入宿卫,而后外放任官的。所以担任宿卫,俨然成了曹、夏侯两氏年轻子弟加官进爵的康庄大道。 看来夏侯渊父子也会同往江陵,张绍听在耳中,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搞定夏侯渊后,曹操又低头看向地上的张绍:“孺子,你站起来。” 张绍故意抬头看了看夏侯渊,道:“虽然舅公让我跪好,但丞相令站,我不敢不站。” 等他腾地立起身来,曹操打量一番后,口中啧啧道:“孺子,伱真是张飞之子?这矮弱身形,与熊虎之躯的张飞丝毫不像啊。” “曹阿瞒,你也没高到哪去啊,还敢笑别人矮?”张绍内心如此嘀咕,嘴上却乖乖回答: “敢告于丞相,我长得更像家母。”张绍强调:“更像夏侯氏。” 曹操笑道:“妙才可听到了?还愣着作甚,快给你这外孙松绑罢。” 夏侯渊应诺,这才给张绍解开绳子,而曹操还在那赞叹敌将:“当年玄德在许都时,张飞常侍立于侧,望之威武雄壮,颇似吾之仲康(许褚)。” “后来关云长于万军从中斩颜良首级,庆功宴上,我问他‘玄德身边张飞,有君几分骁勇?’” “云长竟言:若比统兵,飞亚于羽,单论个人勇武,则飞不逊羽也!” “我当时尤然不信,直到长坂,方知云长此言非谦。” 曹操接下来的话,是对帐幔中几名那日奉命东追刘备的虎豹骑曲长说的:“虎豹骑非弱卒也,精选幽冀骑士,百里挑一,个個都壮健捷疾,能驰骑彀射,周旋进退。故而能在冀州南皮追斩袁谭。” “等到我北征时,大军至辽西白狼山,望见贼虏甚众,左右皆惧。唯虎豹骑秩序自若,随文远(张辽)、子和(曹纯)冲驰强敌,与三郡乌桓胡骑鏖战,大胜,获蹋顿及名王已下数十人,降者二十余万口!威震北州!” 眉飞色舞表扬完虎豹骑的旧日功勋后,曹操忽而颦眉,言语中已带上了几分批评意味:“但何以到了长坂桥前,上千虎豹骑,竟为张飞所吓,不敢前驱迎战?益德之威,竟至于斯!?” 几位虎豹骑曲长闻言,纷纷下拜请罪,俯首帖耳。但曹操也只是点到为止,又叹息道:“兵法云,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何况汝等一日夜三百里?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心虽有余,力不足也。瑕不掩瑜,虎豹骑仍是此役首功,我倒也不怪汝等,只恨竟使张飞得以成名。” 训话完毕后,曹操转过身盯着张绍,笑问道:“孺子,你又有汝父几分威勇啊?也吼几声出来,让吾等听听。” 张绍也算大概摸到了曹老板说话行事的规律,驾驭手下奖惩并行,比如对夏侯渊,就是稍稍敲打一番,立刻又加以补偿抚慰,让麾下服服帖帖,甘心效死。除此之外,好像还是个爱开玩笑的老家伙。 见曹操有意戏弄自己,有心表现一番的张绍也大着胆子回答:“丞相,我的勇敢远远胜过了家父!” “哦?”曹操奇怪:“何出此言啊。” 张绍无视了曹操身后朝自己拼命挤眼睛的夏侯渊,一本正经地说道:“家父面对的,只是千余虎豹骑。” “而我如今面对的,是丞相你啊!” 曹操指着自己,哑然笑道:“我?曹孟德比一千铁骑还可怕?” 张绍摇头晃脑:“那是自然!我听人说,曹公一人,就能抵百万雄兵,难道不更可怕?” 他骄傲地昂头:“而我在丞相面前,非但没被吓得尿出来,还能对答如流,所以我的骁勇,远超家父!” “哈哈哈哈。”此言逗得曹操大笑,对夏侯渊道:“妙才啊,此子好伶俐的舌头,也不知是继承了谁。” 等曹操回到胡床上就坐,又道:“一般孺子闻曹孟德之名,足以止啼,曹氏、夏侯氏幼辈见我,也战战兢兢,舌头打结。此子却敢同我戏言,胆子确实不小。” 曹操点着张绍评价道:“张飞虎将,汝,虎子也!” 见曹操心情不错,张绍乘机再拜道:“丞相,小子有一个不情之请。” 曹操瞥了他一眼:“噢?说来听听。” 张绍道:“舅公与二舅,是小子的长辈,这些时日对我疼爱有加,我舍不得与之分离,丞相能否将我也一并带去江陵?如此小子就能朝夕向舅公问安尽孝了!” 夏侯渊闻言脸色大变,今天张绍每次张口,都让夏侯渊心脏骤停,生怕这小竖子乱说,好在他似乎拿捏得住分寸,讲的话又让丞相发笑,看来儿子夏侯霸夸赞张绍少而聪敏,的确是真的。 但张绍仍然一点都不讨夏侯渊喜欢,本想着事后将张绍扔在当阳,和刘备二女一样被曹兵看管起来,好歹眼不见心不烦,他的安全也能得到保障。没想到这小拖油瓶竟讹上了夏侯氏,非要死皮赖脸跟去江陵。 但夏侯渊也不好出言阻止,因为曹操似乎饶有兴致,颔首道:“自无不可,但我军中,可不养闲人啊,你若随军去江陵,能做何事呢?” 张绍道:“不论丞相安排我做何事,我都奉命!” 曹操居然真的认真思考起来,想起自己对张绍的评语,喃喃道:“将门虎子,虎子……” 他忽然转头问许褚:“仲康,我的侍童是不是在襄阳病死一人?” 许褚就像沉默的山,方才帐幔众人数次发笑,唯独他一脸漠然,兢兢业业保护曹操,寸步不离,此刻才开口道:“丞相,此事当问侍曹掾,不当问臣。” “也罢。”曹操也不管那侍童到底死没死了,指着张绍,下令道:“就让此子随军出发,补为侍童,为我执清器虎子!” …… 离开帐幔时,张绍已不再被缚,他可以自由地甩着手,还追着夏侯渊问道:“舅公,虎子是何物啊?” 夏侯渊却不理会他,今日之事可谓有惊无险,如今丞相又点名让张绍做侍童,看来是挺喜欢这孩子……哎,真不知道这对夏侯氏来说,究竟是福是祸?还说什么跟去江陵向自己尽孝?你是来讨债的吧! 夏侯渊一直黑着脸,将张绍带出去交到夏侯霸手中,对他说了明日到武卫营报到一事后,就头也不回地返回帐幔。 于是张绍只能转头问夏侯霸。 夏侯霸听后挺为张绍开心的,他小时候,也在司空府里做过侍童,这才和曹公混了个脸熟,这对张绍未来是有好处的,而对张绍的疑问又颇为吃惊:“阿绍,你在新野时,如厕撒尿,莫非没用过虎子?” 没有啊,张绍拼命搜索记忆,这身体儿时小便要么站外面随地乱来,在屋子里憋不住时则对着一个脏兮兮的桶…… 见张绍摇头,夏侯霸看他的目光带上了一丝可怜,骂道:“张飞好歹是刘备身边数一数二的大将,怎会清贫到家中连虎子都无,你与阿涓,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 张绍反应过来了,好家伙,这所谓虎子,不会是尿壶吧!曹老板要自己为他端尿壶?这是什么变态爱好…… 好在等夏侯霸解释清楚后,张绍才晓得,这虎子虽然是一类器物,却有便壶和盛水两种用途,曹操点名让他执清器虎子,应该是后者。 张绍恍然:“不就是端水呗。” 这个张绍擅长,他前世在公司可是个端水大师呢…… 坐在夏侯霸马上回当阳城的时候,张绍心中暗想:“今日顺利博得曹操些许好感,允许我入他行营做侍童,这样我明日就要随军出发前往江陵,但也意味着,要和徐老夫人、刘如玉姊妹分处两地了。” 人非草木,与她们数日共患难下来,多蒙徐老夫人照顾,多少还是有点舍不得的,但张绍很清楚,自己不能枯守坐待。 “我若是作为俘虏留在当阳,肯定会被严加看管,什么也做不了。跟在曹操身边同去江陵,反而能见机行事,而且能继续得到夏侯家照顾。最重要的是,徐先生作为幕府属吏,也在行营之中,我二人多了好些见面的机会,甚至能伺机交换情报、合谋算计。” 现在是九月末,距离赤壁开战、结束不知还有多久呢。张绍仍想利用自己对历史的先知先觉,积极参与进去,多给徐庶一些必要的提示,让他的谋划成功率更高。 想到这,张绍心情大好,再回味这场与曹操的会晤,只觉得自己表现棒极了!八岁小孩这身份有许多不便之处,但只要他扮得好,也能变废为宝。 对了,那曹操的容貌,像不像那谁来着? 张绍也说不上来,只知道,反正不似新三国的陈建斌。 第十五章 徐庶进曹营 张绍在那自鸣得意,徐庶却着实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亲见曹操前,徐庶对这位汉相有一个基本的认知:曹公,豺虎也!等今日终于见到后,这个印象也并无多少改变,虽然曹操对手下将臣表现得厚恩多情,但这不过是因为众人俯首帖耳。 对忤逆之人,远的如边让,近者如孔融,曹操绝不心慈手软。听说孔融被杀时,他的女儿才七岁,儿子年九岁,虽然幼弱,但仍被收捕杀绝。 所以张绍在帐中与曹操玩笑,徐庶好似看着一个无知婴孩,在豺虎尖牙利齿旁玩耍,仿佛下一刻惹了曹操不高兴,就会投畀于虎口之下…… 好在张绍的应对颇为机智,曹操不怒反喜,还让他做了侍童。 于是徐庶的担忧变成了赞叹,只暗道:“阿绍周旋于豺虎之侧,却优哉游哉,如戏家中狸猫小犬耳。” 看来此去江陵,自己还有机会与张绍共处,想到这,徐庶心中竟感到些许安慰。敌营孤忠的滋味可不好受啊,他现在做的是死间之事,张绍的存在,总让徐庶觉得,至少还有個人,与自己同德同心。 虽然那人只是个八岁小孩…… 眼下曹操安排完军务,也颇有些疲惫,遂入当阳城中县寺休憩,帐幔中大半的人就这样随曹操而去,其余文武官吏或跟曹仁、夏侯渊去张罗扎营,或聚在一起商量明日行军事宜,一时间竟没人理会徐庶。他只好尴尬地站在帐幔门口,偶尔有人经过身边,也对他这么大个人完全无视。 幕府掾属们在有意无意地孤立徐庶,包括行军长史、陈郡人袁霸,更对他避之不及。 唯独有一人却对徐庶格外热情,正是他理论上的顶头上司,议曹掾辛毗。 “元直!” 辛毗很自来熟地呼唤徐庶,拉着他往外走去:“我正有件要紧事,欲与元直商议。” 当阳城外,夏侯渊下令将几名坚决不降的刘军吏卒尽数斩杀,他们临死前还发出阵阵怒吼。 这些呼喊都听在徐庶耳中,让他痛彻心扉。这数人他基本都认识,或是从青州、徐州一路追随刘备的老卒,或是过去六年间,他帮刘备征募选拔出来的荆州儿郎啊,但徐庶却仍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听辛毗的话语。 “自建安元年,明公任司空开府治事以来,幕府已建立十余年,早先的司空公府不到百人,下辖十二曹而已,如今的丞相幕府,却有三四百人之众,诸曹也扩编到十九曹之多!” 辛毗虽云有要紧事,但与徐庶行走在忙碌的曹营中时,却不着急提,只耐心地为徐庶讲解幕府组成和他们议曹的职责。 丞相府编制之所以如此急剧膨胀,因为曹操将国家所有权力都揽在自己手里,每多一权,便多一曹。许都朝廷的九卿、尚书台不过备员而已,难怪有人戏称曹操的丞相幕府才是大汉真正的“内朝”。 “不过,大部分曹掾都留在邺城处理政务,跟丞相出征的,只有四分之一。” “军师祭酒及其治下兵曹掾属、参军事们算是戎吏,要为丞相参谋献策、执掌戎律,他们的战场在地图上,在折樽冲俎之间。” 辛毗指了指自己和徐庶:“而议曹史备咨询,与记事、文学、主薄等同为文吏,平日也会典领文书,替丞相处理一些政务小事。” 说话间正好走到几辆满载简牍纸墨的辎重车前,辛毗拍着它们笑道:“故而吾等的战场,便在案牍之上,挥洒笔墨为丞相撰写军令,或忙碌于郡国杂务,元直会不会觉得此职卑微啊?” “岂敢。”徐庶忙道:“徐福身为败军之余,丞相非但没有处死我,还容我加入幕府,福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嫌弃呢?” 他又朝辛毗道谢:“也多亏了辛议掾替福说话,否则福遭杜子绪嫌恶,连担任小吏的机会都不可得。” 辛毗闻言摇头:“我之所以出言,实乃一心为公,不忍看到元直这等大才,因个人宿怨而被排斥于幕府之外啊。” 真的吗?徐庶不信,他方才飞快将自己所知关于辛毗的情报又整理了一遍:颍川辛氏祖上是光武时的敦煌都尉、扶义侯辛肜,本是陇西人,随窦融归顺光武后,将家搬到了颍川郡,从此落籍当地。 辛氏一百多年来颇为兴盛,太守二千石屡出,辛毗及其兄长辛评也是颍川年轻士人中的英杰,徐庶在郡中时便多有耳闻。 到了董卓入洛时,辛毗兄弟看出颍川将为战火波及,便将家搬到了河北,附于冀州牧韩馥。后来又劝韩馥将冀州让给袁绍,立了大功,顺理成章成了袁绍的谋臣,都受到重用。 袁绍死后,二子袁谭、袁尚为争夺继承权大打出手,袁府谋臣也一分为二,大体上冀州本地人支持袁尚,辛毗兄弟等颍川人支持袁谭。建安八年,袁谭被袁尚打败,走投无路之际,辛毗劝他向曹操求救。 就是趁着这次出使许都的机会,辛毗向曹操献上出兵河北、全取冀州之策,得到曹操欣赏,由此脱离袁氏,归顺曹操。 所以徐庶思量:“辛毗与我,同样曾是曹操死敌谋臣,败后来投,想必最初也颇受其余掾属排挤。他莫非是觉得我二人经历相似,处境相同,所以才替我说项?” 既然如此,那徐庶也要顺杆爬,好让辛毗更加信任自己。 于是徐庶便作揖道:“不论如何,辛君大德,徐福今后定当衔环以报,任凭辛君差遣。” 得到这句承诺,辛毗果然满意地点点头,笑道:“元直是聪明人,今后你我当同德同心,好好辅佐丞相才是。” 徐庶确实没猜错,辛毗虽得到曹操重用,但他在幕府中的处境却不算太好。想当初还在颍川时,辛毗少而聪敏,与同郡赵俨、陈群、杜袭三人并知名,当时颍川很流行品评士人,好事者就根据四士的家世与才干,为他们排号曰:辛、陈、杜、赵。辛毗位列第一! 可十多年后的今天,情况却截然不同,根据四人在曹操麾下的官职高低、受信重程度,这排号变成了赵俨第一,杜袭第二,陈群第三,辛毗反而成了末位。 谁让他投曹最晚呢?新来的自然就受孤立了,一同归顺曹操的河北士人崔琰等,又反过来视他这“出卖冀州”的颍川人为异类,不和辛毗往来。 更悲惨的是,他兄长辛评,连带辛氏宗族大部分人,都被那该死的审配在邺城族灭。导致辛毗身边竟没有自家子弟能提携任用,所以数年来,辛毗只能做曹操的“孤臣”,他原本是刚直敢谏的,为了生存下去,也不得不阿谀奉承起来。 毕竟在外人看来,曹操麾下的颍川士人仿佛铁板一块,但殊不知,派系这东西,是无限可分的。根据投奔曹操时间的早晚、批次,形成了一圈又一圈界限分明的等级。 最中心的无疑是荀彧等最早一批肱股之臣,陪曹操渡过了兖州时代最艰难的岁月;次一等的,便是建安后才归附的颍川人,赵俨、杜袭、繁钦就属于这一批,这几人是和荀攸一同北返的,颇得荀彧举荐,目前混得很是不错;至于辛毗,属于执迷不悟的袁绍旧部,若非他最后时刻选择出卖袁谭,恐怕下场就会和郭图一样,难逃被杀,但辛毗也仅能在外圈厮混。 如今徐庶投得更晚,且出身寒微,连颍川派边缘都混不进,其他派系的人就更不会待见他了。 比如那行军长史袁霸,乃是前任军师祭酒袁涣的从弟,陈郡袁氏同样出身望族,一大家子对袁涣与刘备难以割舍的关系头疼已久。这次南征袁涣拒绝为曹操进攻自己的举主,将陈郡袁氏举族吓得够呛,连忙在事后找补,由袁霸主动恳求随军表明家族态度,这才成为行军长史。有了这段往事,袁霸哪里还肯跟徐庶这刘备麾下降臣有半句交谈? 眼看徐庶无立足之处,辛毗便及时施以援手,确实存了市恩于徐庶,将他引为“同志”的心思,往后在幕府众人明争暗斗时,他们这俩孤臣,好歹能背靠背相互帮忙。 既然是“自己人”了,辛毗待徐庶更加亲热,说道:“元直不必自谦称名,也不必呼我‘君’,唤我佐治即可!” 徐庶也很上道,立刻道:“唯,弟拜见佐治兄!” 辛毗很高兴,又宽慰徐庶道:“虽然议曹史大多时候是闲职,但毕竟能与丞相相见,所以偶尔也能参与机要。” “如今丞相虽已得襄阳江陵,荆南传檄可定,然刘备未灭,日后对付他时,丞相少不了要询问元直,毕竟你对刘备了如指掌,只不过……” 辛毗笑道:“我生怕丞相对元直仍心存疑虑,不能全然信用啊。” 确实,今日徐庶明显能感受到曹操及其属下对自己的提防,若想做成反曹大事,就必须扭转这种局面。他遂诚惶诚恐地说道:“弟确实是诚心归顺,苍天可鉴!若丞相尤然不信,弟只能脱下刚穿上的官服,告辞回乡务农了。” “元直何必如此?”辛毗劝下了他,只压低声音道:“元直若想释解丞相对你的怀疑,却也不难。” 徐庶忙道:“哦?是何妙策,还望佐治兄教弟。” 辛毗遂凑到耳边,给徐庶安排了他入职后的第一项工作。 “元直不如将刘备军的谋臣、战将姓名、麾下所余兵员数量,还有那些背离丞相,而选择随刘备而去的荆州士人宗族名号,统统写出来!” “等抵达江陵后,我便与元直一同将其献给丞相!如此既能表明你的忠心,也能让丞相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徐庶闻言,心中难免咯噔一下,辛毗这却是要将他当年出卖袁谭的经验,倾囊传授给自己啊。 但他只是稍稍迟疑,便立刻朝辛毗作揖道:“多谢佐治兄!不必等到江陵,弟连夜就写!” …… 几名被杀刘军士卒的尸体被与那两堆京观一同在新挖开的大坑里胡乱埋葬,他们是不屈的勇士,但更多俘虏则选择苟生,屈从的近千人被收编打散,分配到曹军各部去做役夫苦力。 而北方仍有源源不断的军队南下,曹操所率部队确实很多,除了中领军史涣所督中军三营外,天黑后又有两支地方军陆续抵达当阳。分别是奋武将军程昱所督兖州兵,汝南太守满宠所督汝南兵——这两位的部队可不是区区三四千人的“一军”,而是数量多达三四万的十余军!构成了曹军的主力。 小小当阳城可容不下这么多兵卒,亏得夏侯渊早就强迫民夫壮丁日夜劳作,打好了营地的基础,直接就能在城外安营扎寨。若徐庶登上城楼,便能望见数不尽的营火覆盖四野,璀璨程度仿佛胜过了天上的星辰银河,他就算数到旭日东升也数不完。 但这还不是曹军全部,曹操南下前留横野将军徐晃屯樊城、折冲将军乐进屯襄阳,这二将各有部众一军;此外还有七军为后部,尚在南阳郡宛城新野、章陵郡随县等地,诸将个个声名显赫:虎威将军于禁、荡寇将军张辽、破虏将军李典、平狄将军张郃…… 再加上曹纯、曹仁、夏侯渊的三支骑兵部队两军一校,还有其他没计算进来的杂牌部队,南征荆州的曹军少说也有十几万,这还没算上投降的荆州兵。 而刘备那边呢?徐庶在“奉命”为辛毗撰写刘备军虚实时,仔细替自家主公算了一下,所余战士不过两军,加上江夏刘琦部,满打满算也凑不齐两万,与曹操的差距还是太大了。 “孔明,汝为何能相信,凭此能扭转乾坤呢?”在亲眼目睹曹军之高效、强盛后,徐庶这一夜难以入眠,直到天蒙蒙亮,曹军前锋部队拔营的号角吹响,他才和衣而起,匆匆去当阳城中与母亲辞别。 好消息是,曹操这十几万大军是分散于各地的,尤其是汉水沿线,方便通过水路补给就食。曹丞相只打算带骑兵、中军、程昱、满宠这几支部队去江陵。因为三郡乌桓那些胡人确实不太体面,遂让曹仁殿后,只点了夏侯渊的典军作为临时前锋,最早出发。 尽管坐骑仍十分疲惫,但喂食豆麦后,好歹能打起点精神,而三河骑士则个个意气风发:“能为丞相前驱,吾辈之荣也。” 夏侯渊望着甲胄整理一新的部下们十分满意,而他的儿子夏侯霸,也已卸下了三河骑士的装备,穿上了武卫的行头,正要去丞相中军报到。 夏侯渊少不得要再叮嘱儿子几句:“进了武卫营,便能常在丞相左右了,你要多学学武卫校尉许仲康,少说,多听,多看!” “诺!” 夏侯渊又说:“还有督虎豹骑仪仗宿卫的军司马曹文烈(曹休),你当兄事之。” “儿省得。” “伱从弟俊林,去年就被他兄长伯仁走了子桓公子的关系,也安排到武卫营里做队率了。俊林为人好虚浮,但毕竟是四服之亲,你身为屯长,职位比他高,有机会还是要加以规劝。” 夏侯霸都快听得不耐烦了,只道:“唯唯……” 他迫不及待要出发,却又被喊住,夏侯渊面色数变后交待道:“身为武卫,也会常见到行营近侍们,那张绍作为童子也在其中,你得时常对其耳提面命,莫要让此子在丞相面前狂放失态,不但连累我家,也会害了他自己!” …… ps:按照通典,二部为校,八百人,立尉。二校为裨,千六百人,立将军。二裨为军。」三千二百人,有将军、副将军也。当然这并不是死标准,汉末三国时,一军差不多是三千到五千人,所以后来于禁七军,也就三万多人。 第十六章 我打了一辈子仗,就不能享受享受? 事到如今,不管夏侯渊愿不愿意,张绍都像颗黏刺一般,粘在夏侯氏身上,轻易甩不掉、扯不开。 而张绍这边,也正在居室院中与徐老夫人、刘如玉姊妹作别。 昨日,在徐庶的恳求下,曹操答应让徐老夫人继续与刘备二女住在一块,反正按照曹营规矩,徐母肯定是要作为人质,来拴住徐庶的,在哪都没有人身自由。而今日一早,徐庶便赶来来拜别母亲,徐老夫人知道徐庶已入曹操幕府,以为儿子彻底弃明投暗了,更不愿意见他。 张绍也不好直说徐庶目前是在曹营搞潜伏工作,只能如此宽慰徐老夫人:“徐先生入曹操幕府,是有隐情的,而且去江陵后也能顺便照应我啊。” 又道:“阿娣还是不能说话,她与阿姊虽然被曹操下令以客礼相待,但实际上还是俘虏,就得多赖老夫人照拂了。”必须时刻强调徐老夫人照料好刘家姊妹,勿使其受曹兵折辱,才是徐家对左将军最好的报答,如此就不必担忧老夫人又想不开。 对刘如玉,张绍则又小声请她看护好徐老夫人:“阿姊要日夜盯住徐老夫人,万不可让她再寻短见。” 刘如玉应诺,对张绍这弟弟十分不舍:“怎就偏点了阿绍去做侍童呢? 她担忧地说道:“曹贼乃是豺虎,阿绍定要当心。” 张绍又眨着眼低声道:“我昨夜当着阿姊的面,将削刀藏在居室墙砖缝隙中,那位置还望阿姊谨记!” 他没有将自己和徐庶的合谋说与任何人听,但必须给刘如玉一点暗示,让她能撑过这段艰难的时光:“日后若有机会得救脱身,那削刀或许就能当做……应急的武器!” 刘如玉有些不明所以,但仍颔首应诺,当然,张绍更希望到时候事情一切顺利,她们压根用不到。 院外的曹兵已经在不耐烦地催促,张绍也交待得差不多了,只能与一老二小告别,她们本想多送一段,却被曹兵无情地关在院门之内。 “只不知道再见,会是什么时候了。”张绍心中如此想,他的腿还有点疼,走起路来有些跛,好在有人在城门口骑着马等他。 “二舅!” 见到夏侯霸,张绍感到十分惊喜,他现在对夏侯霸这张脸啊,真是越看越觉得亲切了。 原来,夏侯霸在武卫营报到后,许褚给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丞相点名要的侍童张绍带过去。 坐在夏侯霸马背后,张绍少不得奉承他穿上武卫甲胄后越发英武了,到了丞相身边,官运一定亨通,捧得夏侯霸心里美滋滋的。 心情一好,夏侯霸就主动教张绍一些东西:“阿绍,你在新野刘备军中时,或许是那边礼仪粗疏,未有上下尊卑之限,可到了丞相这却不一样。” “你身为晚辈、卑者,见到我父亲,或是有机会得丞相召见时,便不能托大自称‘我’‘吾’,而应该用谦词,称自己的名,记住了么?” 张绍一愣,对哦,原来古代一个简单的称谓,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遂道:“我……绍记住了!” 夏侯霸大笑:“你我如此关系,倒是不必谦称,一如过去便可。” 张绍又拍马道:“看来即便在丞相行营里,二舅还是能照顾到小甥啊。” 夏侯霸却摇头道:“不然,你我都得自求多福,丞相侍童可不归武卫营管。” 张绍不清楚曹营的这些隶属规矩,只愣道:“那小甥归谁管?” 穿过整装待发的中军三营,忙碌的丞相车队已到,他们正准备拔营出发。夏侯霸驻马,将张绍抱下来,又指着车队中一个穿绛色衣服,头戴黑色帻巾,腰上还围着块脏兮兮葛布的小老头道:“那就是管你的人。” “侍曹掾下的食官属,王垕(hou)。” …… 经夏侯霸一解释,张绍这才知道,原来所谓的丞相中军,还分成好几個部分。 首先是由中领军史涣所督的中坚、中垒、武卫三营。中坚、中垒是作战部队,一前一后拱卫丞相行营,时常还会被外派出击。而许褚统领的武卫营则是扈从宿卫,人数虽才八百,却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虎士,不管行军还是扎营,绝不离曹操左右。 除了三支部队外,徐庶所在的丞相幕府也隶属行营,文武官吏们不管行军还是驻地,都离曹操很近,方便曹丞相随时召唤他们过去开会安排工作。反而是地位更高的朝官大夫们,不在行营之中。 还有就是伺候曹丞相衣食住行的随从,属于“侍曹”,由侍曹掾管理。 眼前这位王垕,便是侍曹下的食官属,负责曹操的吃喝拉撒,张罗军中宴席,听到这名张绍暗暗嘀咕:“王垕不是那个被曹操借了脑袋,然后汝妻子吾养之的粮官么?这会是同一个人么?” 王垕围着一块沾油污的葛布围裙,正在指挥手下人将釜、鼎等物搬到车上,等夏侯霸带着张绍过来见礼,他才转过身,黑着脸道:“你就是新来的侍童?” 后世有句话叫“宰相家奴七品官”,更何况这食官属还真是有秩禄的,好歹也是百石吏。所以王垕也不管夏侯霸身份如何、张绍是不是重要俘虏,竟将二人劈头盖脸一通训斥。 “丞相早食都已吃过,饭后净口时还问起伱!” “吾等片刻后就要出发了!怎才到?仲权啊,这孺子不晓事,你应是懂规矩的罢?” 夏侯霸与王垕是老熟人了,他年少时,曾作为曹操的侍酒小童在司空行营里待过,也归王垕管,知道这老儿脾气,只能陪着笑道:“王君勿怪,勿怪。” 他又凑近后掏出小半块金饼,塞给王垕,低声道:“今后我这外甥就托付给王君了。” 这是夏侯霸在清理战场时,从某个富贵人家的尸体上搜刮来的,王垕不动声色地将金饼纳入袖中,脸色转阴为晴。 等夏侯霸告辞后,王垕便对张绍道:“张绍是罢?你去坐那辆车。” 张绍方才就观察到了,丞相行营车队虽长,但车辆毕竟有限,大部分人,尤其是相府随从们,多是得自己走路的,若没有夏侯霸的贿赂,自己恐怕也要徒脚跋涉。张绍心中只暗暗感慨,二舅是真舍得为他花钱啊,自家亲戚就是可靠。 张绍乖巧地向王垕道谢,来到他所指的辎车前,却见上面载着不少食器酒器,有铜的,也有陶的,都用葛布小心蒙着。车舆边还坐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衣服很干净,头发在脑后扎成小髻。 眼看张绍要爬上车,小男孩顿时急了,伸手拦他,叫道:“你是何人?这车是你能上的?” 张绍眉毛一挑,大拇指往身后一比:“是王君让我来坐车,怎么,你不答应?” 小男孩望向王垕,大声问道:“王君,当真么?” 王垕瞪了他一眼:“环登,这是新来的侍童,为丞相持清器,一路上你正好教教他规矩。” 环登这才闭嘴,眼睁睁看着张绍蹑手蹑脚爬上车,一屁股坐到对面,他表情十分难受,仿佛自己的禁脔被别人侵犯一般,只喃喃嘀咕道:“另外那个清器侍童,也得走路啊,怎这个就能和我一样乘车。” 张绍用脚尖碰了下他,主动打招呼:“环登兄弟,吾乃张绍,这一路上多蒙照顾了。” 谁是你兄弟?环登仍是满脸的不情愿,颦眉琢磨起张绍的姓氏来:“张?你是来自雁门,还是河间?” 什么雁门?什么河间?张绍被他问懵了,环登见状,得意洋洋地解释道:“我乃彭城环氏子弟,丞相爱妾环夫人之侄!专门为丞相斟酒倒水,所以才能乘车。” 环夫人?张绍想不起这是谁,见张绍仍不答,环登继续道:“你肯定也是某位将军勋贵家子弟罢?否则怎能被王君容许乘车,不知是荡寇将军张文远,还是平狄将军张儁乂?” 张辽、张郃虽是降将,但这些年颇受曹公信赖重用,都当上了杂号将军,若张绍是这二人亲戚,环登就得对他敬上三分。毕竟他这身份其实也挺虚的,环夫人虽得宠,但不是丞相正室,环家连“外戚”都算不上。 不料张绍却神秘一笑:“都不是。” 不是?环登拼命想朝中还有哪些勋贵官员姓张,留守邺城的平北将军张燕?乖乖,总不会是已故破羌将军张绣家子弟吧? 张绍含笑道:“你别猜了,我姓什么不重要,能入丞相行营,并得到乘车的待遇,靠的是母家的关系。” “那你母家是谁?”环登追问。 张绍翘起二郎腿,故作骄傲地说道:“哈!说出来,吓你一跳!” “不是别家,正是谯县夏侯氏!” “嘶……”这姓氏果然够分量,环登倒吸一口凉气,众所周知,谯县的曹、夏侯,那都是丞相的自家人,比异姓将军们亲近多了,看来自己是惹不起这张绍的。 想到这,环登不自觉将屁股往边上挪了挪,给张绍让出点空间,对这个比自己还小的总角孩童,已敬上了三分。 二人说话间,丞相行营正式出发,他们乘坐的辎车御者一挥鞭子,两匹驮马拖着车舆向前驶去。伴随着车轮辚辚作响,当阳城被甩在身后,越来越远,直到太阳高升时分张绍再回头,已看不到城楼的影子。 路上的时光是颇为无聊的,环登心中觉得张绍背景不一般,你一句我一句地试探,但他心机再深也是个小屁孩,张绍要拿捏不要太简单。二人渐渐熟络起来,张绍趁机从他这打听行营的精细构成。 环登很乐意教他“规矩”,原来前后这几辆车都归食官属管,十多名随从各有职责,摘菜的、打水的、切肉的、舂米的、煮饭的、洗碗的,还有专门烧灶的——全是男性,想来是为了方便在军中生活。 “看来曹老板的军中饮食也很讲究啊。”张绍十分理解,丞相毕竟一把年纪了,打了一辈子仗,我曹孟德就不能享受享受? “那此人又是作甚的?”张绍早就发现他们这辆车侧,有个同样十来岁的小童,头发杂乱邋遢,皮肤晒得黝黑,背着个褡裢,艰难地随车步行,望向车上二人目光满是艳羡。 “他叫阿黑。”环登满脸鄙夷:“为丞相持亵器,刷便桶的。” 环登说罢还挥手作驱赶状,呵斥那阿黑道:“离远些!勿要让你身上臭味传到车上,污了这些食器酒器!” 阿黑讷讷放慢脚步,从车侧挪到后方,车轮马蹄扬起的尘灰被风一吹,扑在他黑脸上。 张绍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大体摸清了自己“同僚”们的情况,而到了日上三竿时,车队暂时停下休息,他也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工作。 第十七章 虎须手曾捋 张绍昨日就打听到,他要持装满清水的虎子,负责给曹老板饭后倒水擦脸、洗手、漱口,乍一听还挺轻松的嘛。 直到他从专门负责管水的汤吏手中接过虎子,才暗道不妙。 卧槽这玩意装满水后是真的沉! 此物材质为青瓷,造型是一只仰着头长着大嘴的老虎趴在地上,虎腹侧有铭文:“建安十年许都少府掌治署寺工某某作”。虎背上有把手可供提携,成年人倒是能随手拎起就走,但张绍这身体只是个八岁小孩啊,他必须将其抱在怀中,才能避免走路时被重力拽得摇摇晃晃。 张绍后方是另一个侍童,端着一个铜盆,肩膀上搭着一条布巾,环登说此人只是普通下仆,没什么背景,所以连车都轮不上坐。 环登走在张绍前面,抱着一個外体鎏银的铜酒壶,里面盛放淡米酒。领头的则是食官属王垕,他端着一个小食案,上面则是装有食物的黑漆食盒。 他们的车队离曹丞相车驾很近,武卫也颇为密集,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张绍瞥到夏侯霸也按剑威风凛凛地站在车侧,他是从典军平调入武卫营的,仍是屯长,麾下应有百八十人。即便当了个小头目,夏侯霸看见张绍却不敢和他打招呼,因为武卫校尉许褚就在一旁。 许褚是通向曹操席案前的最后一道屏障,当王垕过来时,虽然已打过无数次照面,许褚还是揭开食盒查看,这才比手让他和环登过去,却将张绍二人拦了下来。 张绍看见曹操斜坐在小胡床上,身后靠着张虎皮垫,手中还持着一卷竹简,神色颇为入迷。王垕来到席边,跪了下来,双手将食案高高捧起,然后小心地摆在曹操面前案上。揭开食盒后,里面却不是张绍想象中的八大碗,主食十分简单,只有几块巴掌大的胡饼,饼上点缀着一些胡麻,干肉脯仔细切成小粒,整齐摆在小漆盘上。 王垕摆好筷箸后,又取出一个红漆耳杯,示意环登倒酒,等一切齐全后,这才恭恭敬敬地朝曹操作揖:“丞相,可以用食了。” 曹操点了点头,也不说话,更不取箸,就直接伸出空闲的手去拿油油的胡饼,右手仍握着竹简,左手则捏住胡饼小口啮嚼饼边,吃完一块就顺手塞粒肉脯进嘴,或端起耳杯一饮而尽,酒水洒在长髯上也没察觉。而环登就死死盯着,耳杯一空立刻再度满上。 整个过程无人敢出声打搅,就这样吃了半刻有余,胡饼和肉脯消耗近半,曹操应该是饱了,再饮一杯后打了个嗝,左手挥了挥,王垕立刻麻利地将食盒、食案统统收好,捧在手中,与环登恭敬地缓缓后退…… 退回到张绍站的地方后,王垕才朝他使了个眼色:“愣着作甚?快去给丞相净手!” 许褚这次才放张绍过去,曹操也终于将目光从竹简上收回,皱眉盯着自己沾满油的左手,也顺便瞧见张绍端着虎子在旁,他将清水倒在铜盆中,曹操随意洗了洗,然后就伸手等着,另一位侍童连忙跪下来,用布巾替曹操轻轻擦干水珠。 只有在离得这么近时,张绍才注意到,曹操左手掌的皮肤,似乎有点不同,像是有被火焰燎过的陈旧烫疤…… 接着又瞧见曹操长髯上还沾着洒泼的米酒,张绍强迫症犯了,遂出言提醒道:“丞相,髯上尚沾有酒汁。” 曹操这才察觉,示意侍童帮他擦掉,那侍童胆子应是小的,愣愣看着曹操的大胡子,竟不敢动作,生怕不小心拔下一根来,那就罪该万死了,只跪下不断叩头。 “不敢?” 曹操失笑,遂看向张绍:“张绍,你来擦!” “怎么?你自己没长手?”张绍很想这么跟曹操说。 但张绍也仅能在心里嘀咕,没胆子真的上班第一天就整顿职场。 他只好不情不愿地接过布巾,凑到到曹操长须前,从上往下就是一捋! 曹操见张绍一点不慌,麻利地干完这活,遂逗他道:“孺子,别人都当我是豺虎,战战兢兢,唯恐犯错遭杀,你倒是一点不惧,敢捋吾须!” 张绍面色从容,应道:“丞相昨日不是说,绍乃虎子么?” “虎子,方敢捋虎须也!” “哈哈哈,听你这孺子妙对,也算今日一趣事。”曹操乐得直拊掌,却也不多言,挥手让张绍退下,他还要继续看书。 等张绍端着虎子走出来时,却见食官属王垕和环登,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尤其是环登,瞪大了眼,嘴巴微张,满脸的震惊。 王垕倒也没说什么,只招呼几人速速回车队,他们也得尽快填饱肚子,中午只是暂停小憩,今天的路程才走了不到一半,行营很快就要重新出发。 环登却在与张绍同行时,挤到他身边低声说:“张绍,你才第一天来,丞相居然就能叫出你名。” 环登满腹委屈,嚷嚷道:“自从邺城出发,我随军都快三个月了,丞相却连我姓什么都还不知道呢!” 环登现在既钦佩张绍敢捋虎须的勇气,又觉得此子竟能让曹操知晓姓名,身份实在不简单,对张绍的敬意已有五分。 张绍现在和他说话也开始大喘气了,二人靠在车旁嚼着那几块曹操没吃的胡饼,张绍就指点道:“阿登呀,伱做侍童也三个月了,说话却依旧不小心啊。” 环登连忙请他指教,张绍笑道:“你先前叱责为丞相管亵器的阿黑,嫌他臭,却不仔细想想,他清理的是丞相的屎尿,这能说臭么?” 嘶……环登倒吸一口凉气。 环氏不是什么士门冠族,只是彭城的小户人家,全靠环夫人得曹操宠爱,他们家才鸡犬升天,住进了邺城。但曹操不喜欢妻妾为母家牟利,所以环夫人很少替环氏说话。 他们家既无读书的传统,又没适龄子弟为曹操冲锋陷阵,只能另辟蹊径,走了相府侍曹掾的关系,将环登塞进行营里做小童。就指望他在丞相面前混个眼熟,日后可以顺理成章当上亲信侍从,大人们千叮万嘱要环登学会察颜观色、谨言慎行。 如今被张绍一忽悠,环登顿时为自己出言不慎而懊恼不已…… 张绍晃头乱说道:“今后啊,你在给曹丞相斟酒时,哪怕他当场放了个屁!” “你也不能皱眉,还要露出舒适的神情,就当这屁是香的!” 环登对张绍的敬服已至七分,忙拱手道:“登受教了!” 张绍暗暗发笑,随后笑容扭曲起来,却是腹中一阵疼痛,莫非这胡饼,有毒!? 当然不可能,应该是张绍这几日生水饮太多,或是早上喝的粥隔过夜,坏肚子了,他得赶紧找个地方方便去了。 于是张绍急匆匆站起身,扯了几片路边的黄叶子,就往不远处的灌木丛跑去。 不料却有人立刻冲过来拦住他,却是位身高马大的武卫士兵,此人一手按着环首刀,看向张绍的目光满是警惕:“孺子,你要去何处!?” 张绍一怔,他今早就看到此人在食官车队旁转悠,目光还时不时瞥向自己,本以为是正巧在附近执勤的武卫,也没放在心上,但眼下却顿时明白过来了…… “曹操这是特地安排了人,专门来盯着我呢!” …… “阿登,你可知那位年轻武卫如何称呼?” 等张绍解决完回来后,便问已在行营两个月,自称认识许多人的环登。 环登竟也没见过此人,他让张绍稍待,自己跑去后方溜达了一圈,与几个年龄不大的小童子嘀嘀咕咕,又赶在车队出发前回来,张绍伸手将他拉到车上:“如何?” 环登道:“问到了,此人是武卫营一名伍长,姓赵,应是许都尉淮汝旧部家的子弟。” 伍长亲自来盯他一个小孩啊!真是敬业,方才赵伍长不准张绍离开车队视线,拉屎都得当着他的面。好在张绍脸皮厚,淡定地解开下裳,拉了好一大泡,拉完擦好屁股后,还用树枝挑了一会地上的屎,看看里面有没有寄生虫或可疑的卵……直看得赵伍长恶心皱眉。 “不愧是阿登。”张绍夸环登道:“你说自己在行营车队中人脉颇广,果然是真的。” “那是自然。”环登得意洋洋,主动给张绍介绍起其他机构来。 “相府随员的车队,由侍曹掾总领,而下面还有五位属,食官属只是其中之一。” 张绍现在也搞明白了,丞相府相当于一个大部门,诸曹就是各个职能不同的局。所谓掾,就是一个曹的主官,而属则是副官。 环登继续道:“在吾等前方,为丞相驾车的便是大车属,看到跟在车后那几匹马没?皆是丞相爱驹坐骑,由大车属手下牧童专门豢养。” 哦?张绍寻思,下次去曹操车驾旁时可得仔细瞅瞅,这里面有绝影和爪黄飞电么? 环登继续道:“在吾等身后,则是医官属的几辆车,车上载有银针、药罐、药材,这一路上丞相若有不适,医官属便会立刻带着药童,背上药囊过去诊治。” “对了,听说这位医官属姓李,乃是谯县神医华佗的弟子!” 是么?张绍听闻此言,立刻就上心了,前世长期卧病的经历,让张绍明白身体的重要性。小孩子的身体免疫力低,在这古代,随便一点头疼脑热的小病都可能要了他命。再说,张绍这左腿还有隐痛呢! 他虽然有些后世的医学常识,但远没到能给自己治病的程度,既然离“华佗弟子”近在咫尺,那能否找机会,请人家给自己瞧瞧呢? 环登接下来还介绍说,车队后方尚有管曹操衣服帽子甲胄的衣冠属,负责照顾他起居的席榻属,他们的主要工作是在扎营或入驻城池之后……但张绍满心只念着那位李医官,对此已不再关心,只敷衍地点头。 在继续南下的路上,武卫仍在盯着张绍,张绍也小心地观察对方,果然,赵伍长离开后,又换了两人来继续执勤,看来确实是一个伍轮班盯梢,看得很紧。 无所谓,张绍也没蠢到想在路上开溜,就他这跛腿,根本就跑不远,很容易被骑兵抓回来,到时候待遇肯定不如现在,何苦呢? 脑子里装了许多事,张绍想着想着,竟不知不觉在车上迷迷糊糊睡着,等他被环登推醒时,才发现日头早已偏西,车队正鱼贯驶入一座城墙低矮的小邑中,最后停在某个院落旁。张绍看到曹操的车驾就在街道对面,夏侯霸正带着武卫们检查每一间屋子。 “都快下车!” 食官属王垕风风火火,招呼众人道:“丞相有令,今晚在此邑过夜,这院落中有井,还有厨房,都快去打水,淘米,烧灶,炙肉!” 中午只能给丞相吃区区胡饼,王垕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憋足了劲要做一顿好菜:“到吾等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这些事好像跟张绍没啥关系,他才懒得掺和呢,只捂着哈欠,帮环登一起将车上的酒器搬下来,顺嘴问道:“阿登,这是到何处了啊?” “听御者说,是当阳城南五十里的一个乡。”环登捏着两个铜樽,说道:“此地好像叫……” “麦城。” 第十八章 若倒戈卸甲,以礼来降 曹操确实精力充沛,五十多岁的人了,赶了一天路,还在车上看了半晌书,却仍神采十足,竟不躺下坐等开饭,反而爬上了麦城墙垣。 站在城楼之上,曹操放目四望,游兴颇壮,回头道:“仲宣,你《登楼赋》中所登之处,便是这麦城罢?” 字为“仲宣”的是一位身材肥戆的士人,正是流落荆州的山阳名士王粲,虽然背井离乡,但王粲这些年日子大概是过得不错的,个虽不高,却吃得大腹便便,胖到脸上鼻子眼睛仿佛都挤在一块。 随身形矫健的曹操攀爬高处,王粲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但听曹操发问,便立刻拱手道:“丞相,正是此楼!” 他上前指着左右介绍道:“丞相请看,这麦城位于漳、沮二水之间,正是臣赋中所谓‘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是也。” 王粲最拿手的就是文章诗赋,他身在荆州,但许多作品经北返士人口耳相传,已在许都、邺城颇有名气。 同样是位诗人的曹操虽然登高必赋,但他觉得自己的诗虽极好,而赋并不出彩,此刻不吝称赞王粲道:“《登楼》情真语至,使人读之,堪为泪下,以吾观之,自张衡之后,汉赋极此矣。” “丞相谬赞!”王粲闻言大喜,忙接话道:“此赋是数年前所作,那时我已流落荆蛮多年,心中常思念中原,每每登高,便凭栏朝北眺望。可恨平原远而极目,荆山之高岑又遮蔽我目光,粲只能悲叹旧乡之壅隔,伤心到涕泪横坠而不能禁。” 说到这,王粲又动情地哭了,他掩着自己的胖脸嚎道:“可董贼吕布为患,中国大乱,白骨蔽于平原,臣欲归而不能啊。” 王粲的家族是真正的兖州名门,两代人都担任过三公之职,尤其是祖父王畅,乃是党人领袖,被称为“天下俊秀王叔茂”,与李膺、陈蕃并列。所以王粲可谓根正苗红的顶流冠族,只可惜他从小相貌平平,不过大名士蔡邕还是尽力抬举,逢人便赞,说王粲有异才,自己大为不如…… 若是太平时节,在清流士族干掉阉宦翻盘成功后,王粲仕途当一切顺利,只可惜他遇上了不按套路出牌的董太师。王粲倒也机灵,在长安大乱时南奔荆州,投靠他的山阳老乡刘表,成了荆州牧御用文人。 十余年来,王粲吹嘘刘表的文章、碑文可没少写;他帮刘表撰檄文,引经据典痛斥起兵响应曹操、背叛刘表的长沙太守;还帮刘表代笔,写了约合袁氏伐曹的信件,加起来能有一篓——最后全落到了曹操手里。 好在王粲也收得住自己的文采,信里没骂曹操太厉害,眼看刘表病逝,靠山倒了,王粲态度立刻急转,又开始大赞曹操。他劝刘琮要看清天下大势,不如就此应天顺命,以归曹公,若倒戈卸甲,以礼去降,仍不失封侯之位……最终刘琮束手,王粲是有游说之功的。 曹操连指着鼻子骂自己祖宗三代的陈琳都能放过,更何况是“被迫”写了几封信的王粲呢?不但宽恕,还让王粲入了丞相幕府,担任文学。 王粲也很懂曹操喜好,此刻就拼命表白心意:“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十五年了,虽然日月逾迈,但我还是终于等到了黄河变清的这天!” 王粲下拜,恭维曹操道:“丞相雄略冠时,智谋出世,斩吕布于徐州,逐刘备于汝南,摧袁氏于官渡,驱孙策于江外,破乌丸于白登,其馀枭夷荡定者,往往如神,不可胜计。” “现在丞相来了,荆州就太平了!” “粲何忧不得北归中国,王道之不能一平哉?” …… 或许是和王粲交流了一通文学后心情大好,曹丞相宣布今夜要在麦城摆个小宴。 这可忙坏了食官属的一众人等,每个人的活增加了好几倍,连闲着没事干的张绍和环宪都被喊过去帮忙摘菜……而掌勺之事还得王垕亲自来。 虽然条件有限时间仓促,做不出燔炙满案,寻不来臑鳖脍鲤,但也弄到头羊刳了,洗剥干净后一半砍剁后投入大铜鬲中烹煮。另一半则切成方寸大小,穿在桑木籖(qiān)上制成烤串,或用近火速燔,或用远火慢炙,庖人举扇煽,一时间烟火与肉香充斥院中,张绍闻着都馋了。 加上王垕做的几道菜,分别置于食盘上,安排仆役一一端入乡寺堂上,而环登也要进去准备给丞相和宾客们倒酒。 曹操好像只喜欢饭后洗手,饭前却没这习惯,这老家伙吃完前就没张绍什么事,他遂能抱着盛满水的青瓷虎子,站在宴席的院子外看热闹。 许褚自然还是护于丞相左右,而夏侯霸则奉命带人在院门外宿卫,正好和张绍站在一块。没了许校尉的目光扫视后,夏侯霸脸上神情都轻松不少,还能和张绍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说话。 张绍正好通过二舅之口,知晓这一個个受邀入院者的名字。 诸如曹仁、夏侯渊和张绍未曾谋面的奋武将军程昱、汝南太守满宠等人,因为都有掌军督军之任,都推掉了曹操的小宴,暂时无缘得见。 随曹操南征的高级文官们就没这么忙了,两位大夫联袂而至,他们皆穿玄衣,只是左边高个子白胡子的头戴委貌冠,右边矮个子黑须年过五旬的戴两梁进贤冠。临到院门,右边的大夫收住脚步,礼貌地请左边那位先入。 等二人进去后,夏侯霸才偏头低声告诉好奇宝宝张绍:“苍髯者为太中大夫,贾诩贾文和。” 贾诩贾文和!张绍知道啊!演义里贾诩是三国第一毒士,一语乱天下。曹操的大儿子和爱将典韦也算间接死在这家伙手里,如今竟然还能得到重用,并随曹操南征? 想到这张绍心里一慌,以贾诩的才智算计,会不会看破他和徐庶的谋划?但旋即又释然了,不管是历史还是演义,贾诩都未能改写赤壁之战的结果,自己怕什么? 却又听夏侯霸道:“黑须者为谏议大夫,王朗王景兴……” “王朗?”张绍一愣,旋即心中大乐。 “嚯,王司徒!” 张绍眼前已经浮现出画面感十足的鬼畜片段了……一位皓首苍髯的老者,在两军阵前拱手道:“来者可是诸葛孔明?” 好容易驱走那前世的刻板印象,张绍才发现自己对王朗的了解就仅限于此了,看来之后有机会得跟夏侯霸好好打听打听此人事迹。 稍后到的是几位荆州降人,夏侯霸说,为首的高冠老人是前章陵太守、樊亭侯蒯越。 为啥要加前呢?因为这是刘表封的官。蒯越一手策划了刘表当年单马入宜城、铁手灭宗贼、八郡传檄而定的奇迹,妥妥是荆州二把手。但蒯越也是降曹派领袖,促成刘琮不战而降,实乃“带投大哥”。 而跟在蒯越身后的,自然就是小胖子文学家王粲王仲宣了,此外还有什么前镇南将军府东曹掾傅巽、从事窦辅,都是张绍压根没听过的名,他也没细细追问。 且不提此宴既有王朗引经据典,又有王粲吟诵诗赋,加上羊羔美味,酒水解渴,最后吃得主客尽欢。只说宴席结束后,终于轮到张绍持虎子而入,却见杯盘狼藉,食官属的仆役们正在麻利地收拾。 而曹操已喝得微醺,眼睛闭着,身子歪斜靠在坐榻上,任由另一位侍童帮他洗脚。张绍的任务便是往铜盆里头加“热汤”,也即烧开的沸水。 张绍寻思,自己一个失手,就能烫老曹一个狗血淋头……他当然只敢暗戳戳想想,许褚还在旁边盯着众人一举一动呢,都不必动刀,许仲康一个手指头就能戳死张绍。唉,张绍有时候想,自己要是继承张飞的神勇就好了,从小天生神力,便可利用侍童身份夺刀挟持曹操…… 就在张绍倒完水在旁边胡思乱想时,外面却有二人姗姗迟来,竟是满脸兴奋的议曹掾辛毗,以及刚入职的议曹史徐庶。 张绍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中却有疑惑:“徐先生怎么来了?” 徐庶见张绍就在堂上,也是一怔,他尽量不去看自己的同志,只与辛毗朝曹操作揖:“拜见丞相。” “噢,佐治、元直,宴席已散,汝等怎来了?” 曹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问了这么一句后,又笑着拍拍自己的头:“是老夫忘事了,入麦城后佐治上言说有事要奏,我正欲与王粲登楼,遂让汝等宴后再来,究竟是何事啊?” 辛毗抬头,欲言又止,目光看向张绍等人。 曹操一挥手,让许褚令堂上众仆役侍童们暂且退下…… 但他却唯独喊住了转身欲走的张绍。 “张绍,你去作甚?莫非想偷懒?”曹操满脸的不高兴。 “且留下,盆中水要凉了,继续加热汤。” “唯唯。” 张绍应诺,继续侍立一旁,也不知曹操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如此安排正合他心意,刚好能偷听对话。 宴席上面对贾诩、蒯越等卿大夫,曹操还守着点礼节,但堂下换成与他更亲近的幕府掾属,曹操就显得随意多了,坐没坐相,仍是斜靠着泡脚。而辛毗则从袖中取出两卷麻纸,趋行上前奉于曹操手中。 “丞相,此乃臣让元直连夜所写刘备残部虚实,请丞相过目。” 第十九章 水太凉 “噢?”听说和刘备有关,曹操顿时坐直了身子,接过来细细查看,旋即露出了笑,望向还有些拘谨的徐庶道:“元直有心了。” 但曹操旋即又抛出疑问:“不过若如卿言,刘备奔至江津与关云长汇合,二人合部众仅有两军,才六七千人……当真如此之少?我怎听闻他在荆州数年间大募兵卒?就算在长坂大破,不是还分了部分给云长么?” “号称而已。”徐庶故意将刘备残存的兵力往少了写,足足砍掉了半个军,就是想让曹操放松警惕,更加轻敌,他腹中早有应对之言: “刘表对玄德虽名信任,实则戒备,只予一县之地,牢牢把控军粮,故玄德在新野时卒众不过两军,欲募兵而无粮秣,此乃荆州文武人尽皆知之事,丞相可询问蒯异度。” “后来刘表病重,不得不倚仗玄德,调他南守樊城,军粮稍足。这才能多募外籍游户自实,以益兵众,如此方得两军新卒,但征发后训练不过两月,未经战阵……分予关羽走水路的,便是此辈。” “而玄德自将两军老卒走陆路,不想竟被丞相大破于长坂,与百姓自相践踏,死者二千,俘者千余,其余大多逃散,玄德收拢的溃卒不过数百人,与关羽汇合后,便得此数。” 曹操复问:“元直的意思是,刘玄德麾下老卒已尽?” 徐庶道:“然也,否则玄德也不会绝望之下,竟欲去投苍梧吴巨啊。” 徐庶也不怕被拆穿,因为曹军俘虏的刘军士兵,确实以从军三年以上的老卒居多,只是这群人对刘备依然十分忠心,败后陆续往汉津汇合,合计两千余,加上关羽的两军,尚有近万人。 “妙哉!”曹操善用兵,很清楚什么人才是军队中坚。 早年,曹操靠的是曹氏、夏侯两家亲戚,以及在故乡谯沛募集的兵员,还有少数丹阳兵。这些人随他讨董卓战败后剩下的部分,成了久经沙场的老卒,加上袁绍匀给的新兵,曹操才在东郡兖州打出了第一块地盘。 到了后来,他军中主力换成了鲍信留下的泰山兵和招降的青州兵,虽然这些黄巾余孽最初纪律涣散,但经过十余年大浪淘沙,剩下的都成了百战老卒,在各部充当基层将吏,所以曹军才能不断扩充却战斗力不减。 刘备那边也一样,这些年全凭从冀青徐豫一路带过来的老兵们拼杀,才能屡扑屡起,既然现在他手下旧部大损,那刘玄德,就真的不足为惧了。 想到这,曹操又忽然感觉到一丝无趣,如此孱弱的刘备,确实已不配当他的对手了。 曹操遂又问徐庶:“据你所言,那司马德操弟子诸葛亮,长坂败后仍在追随刘备,为其谋主,不知此人智略,较元直如何啊?” 徐庶心中暗道:“以我与孔明相比,真譬犹驽马并麒麟、寒鸦配鸾凤也。孔明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有为主公驱驰死节之志,胜徐庶何止十倍!” 但他却只摇头,故意贬低道:“诸葛孔明虽年轻而有小慧,在荆州号为伏龙,常自比管仲、乐毅,但福与他相处后观之,言过其实也。” 徐庶朝曹操拱手:“更何况,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不识其主而事之,是无智也,徐福以为诸葛孔明不足为虑。” 曹操也这么觉得,又看向第二张纸,却见上头写满了随刘备南下的冠族姓名。 录这份名单时,徐庶是思量过的,随刘备南下的士人都有哪些,其实已是公开的秘密,曹操幕府中有杜袭、繁钦等对荆州极其熟悉的幕僚,多花点时间去查也能知晓。 更何况铁了心追随刘备走的,多是南阳冠族,宗族早就在过去二十年大乱中支离破碎,曹操想报复也不容易。 如今提前写出来,虽然不会改变什么,但终归是出卖了他们,放在过去,恪守原则的儒士徐庶绝不会做此等事!他那会是个什么都舍不得、放不下的人,士族之心也想替刘备收着,逃难百姓也想替刘备带上…… 经历长坂惨败后,徐庶才终于明白,什么都无法舍弃的人,什么都无法改变!倒不如顺水推舟,好博取曹操更多信任。 “南阳新野阴氏、湖阳樊氏、安众宗氏、宛县卓氏……” 果然,曹操看后不由冷笑:“好个刘玄德,分明出身贩履之家,望之似士伍老革,却能如此得仕宦之家喜爱,与在徐州时一样啊。四姓小侯,从之者竟有其二。” 原来这里面的阴、樊两家,都是汉室外戚,阴家出过阴丽华等两位皇后,而樊家作为光武帝刘秀的母族,也有县侯者四人,乡侯一人,世出二千石,还培养出一位大儒,家传《公羊严氏春秋》,门生遍天下。 两家被列为“四姓小侯”,一度贵不可言,虽然桓灵之后他们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但毕竟是国朝旧勋,举族从逆,算是比较严重的事件了,让曹操这汉相很没面子。 还有这安众宗氏也不得了,一门仕宦,至卿相者三十四人,中兴以来荆州无与比者。 曹操当然知道这些南阳士族为何舍弃自己追随刘备,嗨,还不是十年前他三次征讨张绣时,曹兵在南阳地区杀掠太重的缘故,都是过去的事了。从那时起,南阳冠族的庄园田宅基本就被毁光了,他们中不少人只能离乡避乱,而等刘备驻扎新野,让邻近地区得到数年安稳,一众冠族在汉南混的也不好,遂纷纷归乡,依附于刘备。 再往下瞧,还有什么襄阳袭氏兄弟、沔南庞林,都是比较陌生的姓名,曹操也不一一细看了,只令辛毗将此收起来:“彼辈皆世为冠族,却不珍惜家中庄园土地,舍弃祖宗爵禄坟冢,而宁随叛逆而去,何其愚悖!” “佐治,你立刻摘抄一份送往襄阳,叫留守的娄子伯按照这名录,禁锢其子弟,再一一籍没其家财物赀奴仆,以充军资!” 曹操一向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与他合作的豪强士族可以得到发展,忤逆的则要狠狠打击,当年他在攻下河北后,便是如此做派。 徐庶知道,这娄圭娄子伯,乃是荆州南阳人,也是曹操旧识。早年曾依附刘表,后来投靠了曹操,此番南征也随军而来,被留在襄阳暂任守职。此人对南阳、襄阳士族知根知底,是否会逢迎曹操之意,大肆打击? 徐庶却不忧反喜,荆州冠族,哪家不是一堆姻亲故旧?早就盘根错节,一损俱损了。娄圭最好将阵仗搞大点,拔根带泥,让还在观望的荆州士族人人自危。更何况,有部分与刘备有暗中往来,但因曹军南下突然未来得及随刘备而去的潜在盟友,徐庶可是一個没提,这些家族目前只能暂时蛰伏,观察形势。他日若曹操败了,徐庶有信心将他们煽动起来共同反曹。 当然,说来说去,这一切的前提还是曹操当真会输,否则这些小算计,统统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辛毗与徐庶稍后便告退了,走之前徐庶还瞥了张绍一眼,而三人方才的对话,张绍都听在耳中,心里大赞徐先生会来事,经此一事,曹操应该不会怀疑他诈降了,这也方便日后徐庶能施展手脚。 正想着呢,曹操却又斥道:“张绍,你发什么呆?这水,又凉了!” …… “元直今日立有大功,丞相日后应该会更信任你了。” 等出了厅堂后,辛毗对徐庶连夜工作的效率赞不绝口,却也提醒他一个小小的失误。 “但如今元直既已入丞相幕府,当以丞相为君,而自己称‘臣’,用谦词自称反而显得疏离了,下次拜见时,须得谨记啊!” 和朝廷中的尚书令九卿、大夫不同,幕府官署中的众吏与曹操的关系已是君臣,是“自己人”,这也是他们秩虽低权力却很大的原因。 “弟初入幕府,故不懂规矩,万幸佐治兄提醒。” 徐庶闻言一愣,旋即对辛毗感激不已,提醒下次一定要记住,万不可引起曹操猜疑。尽管他对自己说:“对曹操称臣,这是虚与委蛇,只是一个称谓而已”。 但徐庶心中,仍是一百个不情愿,能令他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人,他真正爱戴并忠诚的主公只有一个,那便是刘玄德! …… “这阿瞒,真拿我当僮仆了啊。” 天色已晚,在几名武卫的监视下,张绍抱着虎子,心中骂骂咧咧回到食官属所住的小院,他当然不喜欢伺候人。 忙活了一下午,王垕和大多数人都已经睡了,只有汤吏和灶夫还在院里的井旁打水、烧水,为明早供应丞相需求做好准备。说起来这侍童身份虽低,却有个大好处,除了吃喝不愁外,那便是能经常跟水打交道,甚至能混上温开水喝! 张绍又死皮赖脸跟汤吏多要了些热水,蹲下来认真地清洗脸和手。倒不是他有洁癖,而是这古代医疗条件太差,为了不少年早夭,张绍只能从搞好个人卫生入手,尽量避免那些蚊虫虱子传播的疾病找上自己。 等收拾干净后,张绍才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迈过地上抱在一起打鼾的厨子、庖夫,爬到砖石砌成的矮榻上,环登倒是够意思,还给张绍占了个位置。 张绍正要躺下,原本脸对着墙的环登却忽然翻过身子来,在黑暗中瞪眼看着张绍,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般,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张绍,你……你真是张飞之子?” 看来环登今晚也没闲着啊,终于打听到张绍身世的八卦了,张绍遂笑道:“是又如何?” 张绍爽快承认,环登却不说话了,继续背过脸去,过了一会他实在忍不住,又凑到张绍耳边小声问:“张绍,伱父亲,当真身高丈余,能力角犀象,徒手杀死熊虎么?” 张绍顿时乐了,这才几天啊,曹军中已将三爷形象传成这样了么?想想也能理解,毕竟是一人吓退千余虎豹骑的猛人啊,可不得夸张点。 于是张绍索性再添了些艺术加工进去。 “当然是真的!” 张绍低声道:“吾父,生得豹头环眼,燕颌虎须,他声若巨雷,势如奔马,打仗时使一柄丈八点钢蛇矛……” …… 到了翌日车队再度出发时,环登看张绍的眼神更不对劲了,已有八分敬畏,也不敢直呼其名,说话用上了敬语,还叫他“小张君”…… 今日走的路程与昨天差不多,都是四五十里,在一座名叫“乌扶邑”的乡邑中休息,居民们照例被夏侯渊带人提前赶跑了,曹操的丞相行营遂能占据空城过夜。 食官属又在为曹丞相做饭了,但今日曹操没有摆宴的兴致,眼看这边没那么忙,张绍和环登打了个招呼后,想抽空溜到隔壁的医官属处。但才出门,专门盯他的武卫赵伍长果然带着两个兵跟过来了,还呵斥张绍,质问他欲往何处。 张绍苦着脸装可怜:“伍长,我腿疼,想找医官属诊治,再不治,就跛啦!” 他说着还绕着赵伍长走了一圈,脚一高一低,颇为夸张。 然后张绍亮出威胁:“我若去武卫营中请吾二舅夏侯屯长出面,求他恳请丞相容许我去看病,亦无不可……” 赶在赵伍长作色前,张绍又笑道:“但我想这等小事,就不必劳烦丞相和二舅知晓了。” 最后还给了赵伍长一个台阶下:“伍长若不放心,大可跟着我同去,盯住我在屋内一举一动,记住我和医官属说的每一句话,如此既不必耽误我的伤痛,也不会辜负丞相之令。” 于是等片刻之后,医官属手下的药童听到砰砰敲击声打开门时,就看到张绍笑吟吟地站在面前,他后面还跟着三位威风凛凛的武卫,寸步不离……就好似贵公子带几个跟班护卫。 第二十章 建安风骨 张绍朝药童作揖,道明了来意,药童十三四岁年纪,闻言愣了一下,打量张绍身上新换的装束,看出他只是食官属侍童,遂挥手驱赶道:“区区侍童也配医官属诊治?真是胡闹,快走开。”说完就要将门关上。 “且慢。”张绍一抬手抵住门扉,问药童:“那医官属都给何人看病?” 药童满脸自豪:“自然是曹丞相!” 张绍道:“除了丞相呢?难道其余人要死了都不予诊治?” “将军、大夫及幕府掾属,也偶尔能得医官属出手,但你这小小侍童嘛……”药童狗眼看人低,觉得张绍的档次都不配进这门,更别说在他身上浪费药材和时间了。 “哈哈哈。”张绍往自己身后一指:“你看我哪里像普通侍童?” 此言倒是让药童迟疑了,对啊,一般侍童身边怎么可能有几名武卫跟着?他疑惑的目光看向张绍身后的赵伍长,但赵伍长也不好多说什么,遂闭口不言,场面一时间尬住了。 反倒是张绍主动出击,回头问道:“赵伍长替我作证,你也不必说话,点头摇头即可……我舅父乃是武卫营屯长,舅公更是堂堂典军校尉,是与不是?” 赵伍长配合地点了点头。 张绍复问:“丞相令你带一伍武卫,十二个时辰轮班盯着我,不要让我乱跑,也要提防我出事,是与不是?” 确实如此,赵伍长也是个老实人啊,不情愿地再次点头,却不知不觉被张绍套了话。 张绍质问药童:“既如此,我能否见见李医官呢?” “这……”药童见张绍气势非凡,还真被他唬住了,也怕惹到大人物身边的难缠小鬼,遂改了脸色道:“且容我去禀报李医官。” …… 靠着坑蒙拐骗和厚脸皮,张绍好歹见到了李当之。 却见此人只有三旬上下,全然没有老中医的年纪,且缄默少言,张绍进来后,李当之没有半句废话,听完病情描述后,只说了一句:“趴好。” 然后就把张绍下裳给扒了,双手开始摸索张绍的左腿,观察皮肤颜色、细微的血道形色。如此上下数次,且手头力道在一点点加重,问张绍疼与不疼? 张绍颇为担心,回头道:“李医官,我这腿伤得重不重?” 李当之却不置可否,又详细问张绍疼痛是否日轻夜重,是否伴随寒热?得到否定后,李当之遂道:“看来只是腿股拉伤,气血不流行所致,所幸未伤及骨头。” 不等张绍松口气,李当之却又道:“但也不容大意,幸亏你及时就医,否则再拖十天半月,瘀血将固,水道不通,恐怕要一直跛下去了,我也难为力矣……” “那该如何是好?”张绍顿时急了,他可不想一直当个小瘸子啊,遂虚心地求问:“还望李医官救我!对了,我是夏侯氏外甥,若蒙得救,典军校尉一定不会亏待先生,需要什么名贵药材,也请尽管吩咐!” 李当之却不关心张绍背景,颇为自信地说道:“倒也不必服用汤药,这样,你每日来见我一次,我令药童为伱徐徐揉摩,按其经络,以通郁闭之气,摩其壅聚,以散瘀结之肿,不消数日,其患可愈也。” 说完他松开了张绍,表示第一次治疗到此结束,张绍可以打哪来回哪去了。 不等张绍系好腰带,好好观摩下屋内的药材、器具等物,就被满脸不情愿的药童给推出门了。 “这就完事了?”张绍心中直道庆幸,可算遇上個还算靠谱的医生,李当之似乎也没跟他要什么回报,看来自己又欠下一份人情啊。 不过听李当之的意思,他是没功夫亲自动手为张绍按摩的,接下来还得仰仗这小药童,张绍遂一改态度,满脸堆笑道:“敢问大兄如何称呼?” “白术。”药童报了个药材名,旋即没好气地关上了门,留张绍与赵伍长大眼瞪小眼。 张绍只暗想:“白术……若能乖乖治好我的腿,说不定日后我还能投桃报李,将你祖师爷华佗救了。” 张绍这几日听环登八卦,说华佗其实就是曹丞相的谯县老乡,众所周知,曹操对沛谯人士往往多一层信任。加上华佗医术绝妙,所以曹操很希望他能进入相府当医官,让华佗专门替自己治病。 但不知为何,华佗却屡屡拒绝,近几年要么奔走各地寻访药材,要么借口有事,连邺城都不太乐意去了。曹操只好退而求其次,招了华佗的小徒弟李当之来做医官属。 嗯,这对谯县老乡,听上去已经有裂痕了,张绍心想:“我记得三国演义里,还有华佗为关羽刮骨疗伤的桥段,若这是真的,我那时应已身处汉营了吧?可以想办法留下华佗,省得他被医闹曹操杀害,落得个‘治风疾神医身死’的下场!” …… 不提张绍自此之后每日都往医官属处跑一趟,由药童白术勉勉强强地给他按摩。只说曹丞相的南征仍在继续,在十月初二这天,大军终于抵达江陵北郊的纪南城。 曹操听说此地有楚国四百年故都“纪郢”的遗迹,少不得要带上王粲、阮瑀、徐干三位文人,登上残旧的古城垣,俯仰古今。 只可惜屈原诗赋中“高堂邃宇,槛层轩些”的郢都,经过战争洗礼、岁月磨损,早已破败不堪。层台累榭坍塌崩解,红壁砂板被泥土掩盖,刻桷龙蛇腐朽成泥,曲池芙蓉也只剩下干涸的塘底,什么翡帷翠帐,什么砥石翠翘,都随着历史的烟云消逝殆尽。 四人于秋风中伫立良久,皆有触动,曹操是捋长髯而无言。 而记室属、兖州陈留人阮瑀的诗素来凄凉低沉,对屈原的忧悲愁思,他最有同感,遂叹道:“屈子《哀郢》之伤,今吾知矣。” 丞相文学、青州北海人徐干则替屈原不值:“诚如《楚辞章句》所言,屈子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如石砥,颜如丹青。可既然遭时暗乱,楚王昏悖而不知己,何苦怀石自投,倒不如效仿楚狂人,披发归隐,乐于江湖。” 刚加入幕府的文学王粲所悟最为特别,他竟奉承道:“丞相,屈原昔日发郢都而就远,遵江夏以流亡,倒是与今日刘玄德处境颇合,只不知以刘备的学识,是否读过。” 曹操却闻之不喜,亦未做回答,而徐干有些瞧不上王粲这新来者如此猴急表现的模样,遂讥讽道:“仲宣将楚国比作荆州,刘备之徒为三闾大夫,那你为何人?子兰、郑袖?而丞相,又是何许人啊?” 那自然是武安君白起喽,虽然曹操征战常有屠戮之举,施政以急农为先,治国犹如法家,用兵确似白、韩。但别人若真将他说成暴秦、屠夫,这种明显的政治不正确,大汉丞相当然高兴不起来。 好在王粲有急智,复道:“白起击楚,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黔中,取胜如神,在用兵上,倒是有丞相一二分神韵。” 言下之意便是:白起,人称小孟德。 王粲又道:“但!丞相取襄阳、江陵,皆不战而屈人之兵,此善之善者也,又镇抚江汉之遗民,与百姓更始,其仁德智略,远超白起纯用武力。” 还真给他圆过来了,阮瑀与徐干,都对王粲如此不要脸的阿谀感到震惊。曹操闻言后哈哈大笑,只说道:“今日观郢,非但见悠悠古人,亦见三君志行也。” 曹操也未作任何点评,只领众人从残垣上下来,令丞相行营继续向南前进。 但还没走几步,随着一声令下,长长的队伍再度停下。 张绍此刻正坐在食官属的辎车上,刚好看见夏侯霸带人骑马向后传令,遂问道:“二舅,太阳还没落,莫非今晚在这过夜?”这几日他的跛脚有很大改善,张绍现在一心只想跑去后面的医官属处,让白术帮自己按摩治疗呢。 夏侯霸勒马道:“再往前走半个时辰,便到江陵城了。” 对啊,就是因为快到江陵了,干嘛还在这废墟边停下,莫非曹丞相窜稀?哈,让这老儿饭前不洗手,活该。 夏侯霸指着南边道:“江陵文武官吏听闻王师将至,出城十里跪迎!” …… 江陵早在数日前,就被曹丞相的前锋不战而下。如今,高陵亭侯曹纯统领威风赫赫的虎豹骑,与文聘率兵陈列于北郊,而江陵城内的数百名大小官吏、数千名被拉来凑场的士人百姓,则在他们马蹄下瑟瑟发抖,悉数跪于道路两旁。 排队稽首的人,从江陵北边的柳门开始,一直到旧郢南边的修门,足足拉开十里之远,真是蔚为壮观。 而位于这跪拜大队最前方的,正是前镇南将军刘表的军师、南郡太守蔡瑁。 他年纪与曹操相仿,今日换下了华服冠带,只着一身囚徒的单薄赭衣,双手高举南郡太守的银印青绶。 眼看曹操车驾仪仗近了,蔡瑁便将屁股撅起,头往地上一贴,嘶哑着嗓子道:“罪官蔡瑁,及江陵文武百姓,叩见丞相。” 右騑朱轮的大车停了下来,曹操竟无视了蔡瑁,反先走到曹纯、文聘处,嘉其功勋,与他们说了许久的话后,这才回头朝蔡瑁走来。 蔡瑁等得很久,只觉有芒刺在背,眼看曹操那双木底舃履终于来到跟前了,蔡瑁将屁股撅得更高,再重重磕一了头,用更加卑微的态度,将方才的话又复述了一遍。而江陵文武也翘首观望,想知道曹操会如何对待蔡瑁。 岂料曹操来到蔡瑁面前,孰视片刻后,先弯下腰抚着他的背,心疼地说道:“德珪啊,德珪贤弟,自昔日雒阳长亭一别,你我已三十年未见了吧?”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曹孟德是何许人,待故交如何,别人不知,你还不明白么?何苦如此作践自己!” 言罢,曹操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件早已准备好的崭新狐裘,轻轻披在蔡瑁身上:“今已入冬,寒风彻骨,吾等都不年轻了,还是得多加衣裳啊。” 只可惜张绍远在车队中段,没看到这一幕,否则他又要惊呼“罗贯中骗人不浅”了。原来三国演义里扮了丑角,最后还因曹操中离间计轻易被砍掉脑袋的蔡瑁,居然是曹操少年好友,莫逆之交! 第二十一章 此城中可有…… 虽是故友,但蔡瑁心中仍颇为不安,毕竟过去十几年间,襄阳蔡氏一族将宝都押在刘表身上,而蔡瑁作为镇南将军军师,辅佐刘表屡屡与曹操为敌。 只不知在曹丞相心中,这是否算一种老朋友的“背叛”?据蔡瑁所知,虽然阿瞒确实很念旧,但对背后捅刀子的至交张邈,仍是赶尽杀绝,举族诛灭。还有那个在雒阳时经常跟他们一块玩的南阳人许攸,曹操官渡能胜,从袁绍处跑来投奔的许攸可谓居功至伟,可等顺利夺取邺城后,还不是说杀就杀了! 所以曹操嘴上虽说他不忘旧谊,蔡瑁却丝毫不敢托大,战战兢兢地说道:“丞相,瑁未能说服刘牧早归朝廷,更劝不住他悖逆寇乱南阳,有罪啊……” 蔡瑁往死人身上甩锅,曹操却道:“不然,刘镇南久用荆州之民,身没之后,诸子鼎峙,那刘琦受刘备蒙蔽太深,竟欲负隅顽抗。幸亏德珪慧眼识主,奉刘琮为正嗣,又劝其归顺朝廷,襄阳、江陵得以不战而服,让荆州黎民百姓免去刀兵之灾。” “我又听蒯异度说,德珪忧虑那刘备南遁,便抢先半月来江陵收拢水军,封闭府库粮仓,以待王师。如此看来,德珪非但无罪,更有大功!足以封侯矣!” 一番话安抚住蔡瑁这个手握江陵军队的实力派后,曹操亲执其手:“来,你我同车入城!” 蔡瑁忙道:“不敢,瑁愿执殳,为丞相马前导从。” 曹操执意如此,拽着蔡瑁上车:“德珪,想当初,吾等同年举孝廉,那时在雒阳做郎官的人不少,但唯独你我最为要好。后来各自外放为官,只得依依惜别,今日故交再会于楚都,幸甚至哉!且与我共叙少年旧事。” 但落座后,曹操却不着急叙旧,反先问起军务:“前几日,我令军师祭酒杜子绪先来江陵传令,让德珪清点水军战船,以备早日入江下洞庭巴丘,绝刘备南逃之路,他可已办妥?” 蔡瑁忙应道:“瑁都已奉命筹备完毕,应派出的上千艘大小舟船停泊在码头,士卒弓弩皆备,划船的水手也齐全。只等丞相明晨检阅后,便可出发!” 曹操却道:“襄阳叛刘琮而投刘备、刘琦的士吏可不少啊,这种人,江陵水军中是否也有呢?” 蔡瑁明白曹操担心所在:“舟师校尉张允,出身南阳穰县张氏,是吾姑父已故张太尉(张温)之孙,也是刘牧外甥。” “当初刘牧因党锢遭到缉捕,南奔避难,正是被张氏庇护,在荆州躲了快十年。刘牧感激张氏,将其妹嫁给了张太尉之子,这才有了张允。所以张允是刘、蔡共同的亲戚,他早已北慕王化多年,支持举州归附丞相,绝对可靠。” “其麾下军候,也是瑁一一挑选过的,皆一心归顺朝廷,欲报效丞相,家眷也都住在江陵。而杜君吏事精明,又请高陵亭侯(曹纯)往每条船上加派虎豹精兵督战,绝不会有失。” 这些事,杜袭早已传书告知,曹纯方才也简略讲了一遍,如今再得蔡瑁保证,曹操遂笑道:“如此,我无忧矣!” 公事毕后,才开始闲聊,朱轮车向前行驶,曹操拉蔡瑁一起坐下:“德珪,你方才提到汝姑父张公,倒是让我想起一事。” 曹操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当初在朝郎官外放任职,你我两家,都走了张公的关系,使吾等得任大县令长。” 这却是张温投桃报李,因为他自己,就是曹操祖父,中常侍曹腾一手提拔的啊!当时张温已是大司农,而曹操的父亲也位列九卿,所以张温反手就举荐曹操当雒阳令。 那会曹孟德才二十几岁,若能做天下第一县的主官,多气派啊,可这本已到手的美差,却被一个人破坏了。 曹操骂骂咧咧道:“可当时担任选部尚书的梁鹄,竟然看不起吾等年少,故意更改了任命。使得德珪只能从县丞做起,又将我所求得的雒阳县令,换成了雒阳北部尉!” 于是就有了两個小伙子气急败坏,喝酒骂了一通后,觉得不够解气。在曹操的提议下,二人竟去偷了梁鹄的车马,开到北邙山,将车推下山崖,马则杀了炙肉吃,只留一个硕大的血淋淋马头摆在梁鹄家门外。 蔡瑁忙点头:“记得,此乐事也,瑁岂敢忘怀!” 类似的荒唐事,曹操和他的少年伴当们还干过不少,如今回忆起来,二人都哈哈大笑,早已生疏的关系似乎被重新拉近。 曹操笑罢又道:“我听说,董卓之乱后,梁鹄也南奔荆州,这老儿,竟还有面目来见你!我在襄阳时也募求过他音讯,但时间太短未曾找到,只不知如今安在?” 蔡瑁早就想说了,此刻连忙接话:“丞相,梁鹄就在江陵城!闻丞相南征,这老匹夫惊惧不已,差点南奔长沙,是瑁将他截住。此刻梁鹄已自缚于柳门之外,静候丞相发落!” …… 曹操厚遇蔡瑁,与他同车而载,都看在沿途十里跪拜的诸人眼中,二人放肆的谈笑声不绝于道,都听在数千对耳朵里,这无异于给恶名在外的曹丞相打了个平易近人的广告。 待蔡瑁这位故友尤念旧谊,那对曾结过怨的人呢? 江陵城北的柳门外,一众文武小吏都目带同情地看着手缚麻绳,跪在路中央的梁鹄,这正是曾将曹操降级任用的梁鹄,他年已过六旬,头发花白,垂着头忐忑不已。 据梁鹄所知,曹操绝不是个胸襟宽广的人,那个十年前从荆州借道北上回中原的桓邵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桓邵与曹操是沛国同乡,但因为是州郡名士,素来看不起曹操这阉宦之后。 曹操反对董卓,回乡募兵时,桓邵没少使绊子,还鼓动出身汝南袁氏的沛相袁忠将曹操抓起来。之后数年,桓邵没少与徐州陶谦眉来眼去,后来曹操破徐州,桓邵就南逃交州避难。却因南方酷暑湿热家人病死大半,实在待不住,就心存侥幸辗转回到中原,向曹操请罪,希望他看在龙亢桓氏和沛国老乡的面上,饶自己一命。 不料曹操只冷漠地说了一句:“跪可解死邪?”遂杀之。 在梁鹄看来,桓邵与曹操也算不上深仇大恨吧?尚且惨死,那自己呢?他出身凉州安定梁氏,跟曹操可没有同乡之谊可以攀哦。 如此想着,梁鹄越发绝望,曹丞相那滚动的朱轮,仿佛驶过来就要将梁鹄处以醢刑,碾为肉泥。 但让所有人都万万没想到的是,曹操竟下车走到梁鹄面前,在梁鹄不断稽首请罪时,绕着他看了一圈后唏嘘道:“梁孟皇,你老了啊。” 然后曹操就亲自将梁鹄手上的麻绳解开:“孟皇,伱的手,尤其是右手,得用来写那绝美精妙,势透黄纸的‘八分书’,岂能如此糟蹋呢?” 原来梁鹄早年之所以能在灵帝朝当上选部尚书这肥差,甚至出任过凉州刺史这种地方大员,倒不是他真有治国安邦之才,全凭能写得一手好书法,颇受汉灵帝宠爱。 梁鹄声音颤抖:“丞相!鹄……” 曹操道:“孟皇在荆州这些年,过得不好罢?” 比起在雒阳时的风光,那当然好不到哪去,梁鹄擦着泪点头,曹操摇头道:“那是自然,孟皇在光和年间入了鸿都门学,那是什么地方?是孝灵皇帝与十常侍故意开设,用来另辟举士之途,好用来取代党人清流的新学啊。” 鸿都门学相当于大汉艺校,弟子不考五经,而是由州、郡、三公举荐擅长小说、辞赋,或工书鸟篆的杂学人才。其中佼佼者如梁鹄者三十二人,还被汉灵帝下令绘画像张贴加以表彰。你说巧不巧,这数字,正好与党人中八俊、八顾、八及、八厨三十二名士相抗。 原本就是针尖对麦芒,再加上这鸿都门学弟子成了朝廷新贵,出外为州刺史、郡守,在内进入尚书台,大大挤占了冠族子弟的位置,可不更得遭清流党人痛恨么? “而刘表知名于世,正是‘八俊’之一,此人外宽内忌,孟皇在他治下,犹如兔子钻进狐狸窝,又岂能得重用?” 曹操指了指自己:“故而,当初孟皇就不该南下荆州,而应到兖州投奔我。” 曹操竟如此宽宏?梁鹄有些难以置信,只继续请罪道:“是鹄无德又糊涂,当初竟不识丞相雄武之姿、经天纬地之才,而敢黜落,真是目大不睹啊……” “原来孟皇还在顾虑着那件小事?” 方才在车上与蔡瑁叙旧时,曹操还对自己没当上天下第一县的县令耿耿于怀,此刻却仿佛丝毫不记挂在心,轻松地挥手道:“说起此事,孟皇于我非但无怨,还有恩呢!” 曹操正色道:“若非你压了我一级,我又岂能得任雒阳北部尉?更没机会用五色棒打杀犯禁的小黄门蹇硕叔父。因为那件事,我才得以建立名誉,使世士知我曹孟德之名,明吾为汉除残去秽之志也!” 此言掷地有声,梁鹄感动得涕泪横流,而江陵文武、士人闻言,也无不对曹孟德的胸襟大度颇感佩服。 “元瑜。”曹操喊了阮瑀的字,对这位记室属安排道:“从今天起,梁孟皇便入我丞相幕府,为记室史,我在荆州期间,重要的章表文檄,都由他来写。” 梁鹄感激涕零,他已完全对曹操归心,恨不得立刻写上万言来歌颂曹操的厚德,拜地稽首道:“臣,敢不承命!” 此事皆大欢喜,作为紧跟曹操车驾的随员,徐庶就在近处见证了全过程。在徐庶看来,曹操与蔡瑁梁鹄说的话,没有半分真情实意,全是演给众人看的。可连徐庶也不得不承认,这两出戏,曹操演得绝妙。 虽是敌人,但徐庶心中仍忍不住暗赞:“见故友不忘旧情,遇宿仇则以德报怨,光这两件事,就足以扭转曹操在江陵士吏眼中的恶态了,其聪黠如鬼,无愧为当世桀雄!” 不过徐庶也顾不上想这些了,他继续随曹操的车驾入城,期间目光一直落在大路两侧夹道欢迎的江陵文武官吏中,似乎在找什么人? 但让徐庶失望的是,他始终没看到那人的身影,偶尔见着一闪而过的熟悉巾帻,再眨眼却已不见。 曹操的朱轮车,最终停在江陵内城的太守府门外,却见此处峻宇雕墙,颇为气派,曹军前锋早已接管此处,虎豹骑荷甲在外站岗,戒备极其森严。 汉郡守府往往是公私两用,前堂作为办公之处,而后院深宅则由家眷居住。蔡瑁殷勤地说,丞相军师祭酒杜袭早已接管前堂,此刻应该正在清点文书户籍等简牍,而后宅蔡瑁也腾出来了,请曹操入住。 蔡瑁又道:“只是瑁之妻儿尚滞留院中,静候丞相呼见。” 他身为降将,对曹军的质任制度还是有所听闻的,这是要主动送上至亲作为人质了。 曹操颇为满意,等入了内宅后,以家人之礼与蔡瑁的正妻、妾室相见,对蔡瑁夫人一口一个弟妹,还说起二人过去可是“托妻献子”的交情。 末了,曹操宽大地表示弟妹们可以继续随蔡瑁居住,只点了蔡瑁已成年的长子、次子,封他们去许都做郎官,说是要好好提携这两位贤侄,如此便扣下了蔡家的人质。 出宅入府,就在蔡瑁以为了事时,曹操却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差点将他吓死:“德珪,此城中,可还有你的家眷啊?” 蔡瑁大惊,说自己的夫人、爱妾、诸子、女儿一个没少,绝不敢私藏。曹操却哈哈笑道:“德珪休得瞒我!” “我到襄阳时,就听说蔡氏在过去十余年间越发鼎盛,而德珪更在荆州各县有别业四五十处。其中有一座别院,就位于江陵小洲之上,其屋宇甚华丽,里面贮养美婢数百人,这难道不是家眷么?” 蔡瑁慌了,急忙解释道:“丞相,这都是出身卑贱的下婢,上不了厅堂,有碍丞相观瞻,故未置于郡府。若丞相欲见,彼辈仍在洲上,容瑁令人唤来……” “哎,德珪误会了。” 曹操却摇头,戏谑地说道:“我的意思是,若我与德珪同去别院,共饮几杯,再说说少年时的荒唐事……而这数百女子中,可有一二能歌善舞者,能在今宵宴席上,为吾等助兴呢?” 话说得如此露骨,蔡瑁又岂能不明白?曹操的意思明明就是:“德珪,汝之婢妾,能否像过去那样,分一二人与我共枕席?” 第二十二章 武王未及下车 一听此言,蔡瑁方才还高悬的心反而彻底放了下来,开心地想:“阿瞒,你还是那个好色的阿瞒啊!” 二人都出身豪门权贵,少时玩乐时,共享一二婢女实乃寻常事。 他立刻谄笑道:“瑁别院中最出众者,有好女十人,皆楚女细腰,姿貌甚艳,可堪一观。瑁这就令人传话,让她们布荐席、陈盅簋,操瑟挈竽,扫榻以待丞相移驾。” 曹操拊掌:“善!此处交给军师祭酒与长史、议掾、主薄即可,你我只需享酒醴之味,品丝竹之声。” 说完二人便迫不及待地携手出府而去,徐庶就站在府门内,将曹操这番公然索要女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有些愕然。他入曹营时间毕竟太短,很难将眼前好色无厌的曹贼,与柳门外那个义正词严的曹丞相联系到一块。 但旁边的辛毗等人却早已见怪不怪,都笑呵呵地拱手送丞相,请他放心去玩耍,而他们则要在府中开始忙活公务,盘点府库、检索户籍了。 但就在此时,却有一袭绛衣拦在曹操面前,阻止了他的荒淫计划:“丞相始入江陵,即安其乐,恐怕不妥吧?” 曹操一看,正是军师祭酒杜袭,他打哈哈地笑道:“子绪啊,诗不云乎?民亦劳止,汔可小息,民尚如此,何况是我。自出邺南下,我已征战三月,糜有休憩,与亲朋少享安乐又何妨呢?” 杜袭道:“宴乐当然应该,但此刻则不可,因为,荆州虽降未定啊!” 曹操满头兴致被搅了,有点不开心,闻言环顾左右道:“吾已北据襄阳,南取江陵,逐刘备于江夏一隅之地,其余郡县传檄可下。又得蒯、蔡、文聘诸贤将校归心,兵集众附,何谈‘未定’啊?公恪(袁霸)、佐治、休伯(繁钦)、元直,汝等怎么看?” 行军长史袁霸为人家风甚严,肃然道:“臣以为军师祭酒所言甚是!” 议曹掾辛毗尴尬地笑笑,他对冀州了如指掌,却不熟悉荆州情形,生怕自己贸然逢迎曹操会被杜袭打脸。主薄繁钦虽与杜袭是好友,也曾客居荆州多年,但他胆子小不敢附和。而徐庶虽知杜袭说的是事实,却根本不想帮忙提醒曹操,遂低头假装事不关己。 杜袭跪下道:“丞相,昔日留侯劝高皇出秦宫时曾说过,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还请容臣斗胆说几句‘樊哙之语’。” 这是将曹操比喻成刚接受子婴投降进入咸阳,就被秦宫奢丽女色迷晕了眼,打算留居安乐的刘邦了,听起来还挺顺耳的,曹操遂按捺住心中的骚动,且听杜袭往下讲。 杜袭道:“丞相,刘表虽然桀逆放恣,顽抗朝廷,但治理荆州这十余年,确实有保土安民之功。他诛宗贼平定八郡,使得江湖之中,无劫掠之寇,荆州本地的郡守令长,皆如其旧,冠族高士,得以坐享清谈。而中原诸州失土流播,于是四方士人襁负而至江汉,暂得安息,故刘表,有恩于主客之士也。” 他所言句句属实,刘表虽然常被士人们吐槽是叶公好龙,不知善用俊杰,非拨乱之主,但比起袁术之流,他仍算一位“不坏”的诸侯。 “而今丞相天兵降临,虽败刘备若雷霆,取江汉如附掌,但军之所处,荆棘生焉,仍有不少郡县遭受动荡。蒯、蔡两家高门确已归心,但其余冠族仍有破家之忧,群僚百吏也不知自己是否会被罢免,遂怀观望之态,流寓士人则翘首而盼,期许能得到丞相任用。” 作为曾经流亡荆州的士人,杜袭太了解这些人的心态了,像他一样欲龙蟠幽薮,待时凤翔的恐不在少数。要是他们听说曹操进城第一件事,是去蔡瑁家宴饮淫乐,心里多少还是会有些失望的。 但曹操性格一向如此,类似贪恋女色、得意忘形的事可不止一次,像在徐州和关羽争秦宜禄妻杜氏,导致猛士失心还算小麻烦……杜袭只不好直言提醒曹操一句:“贾文和尚在军中,君忘昔日宛城之痛乎?” 杜袭仍是温润委婉地劝道:“故臣以为,丞相在做完以下几件事,安抚了荆州士吏之心后,方可聚集群僚诸将士大夫,享泮水饮酒之乐也。” 曹操已经听进去了,他拍着自己的脑袋,一手扶起杜袭道:“几铸成大误矣,应该做哪些事?还望子绪速言。” 杜袭笑道:“效周武王之事即可。” 听闻此言,徐庶已大致猜到杜袭要说什么,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曹操也沉吟道:“武王之事?莫非是《礼记》所云,克殷之初,武王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帝尧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陈,下车而封夏后氏之后于杞?” 杜袭颔首:“丞相敏睿!” 曹操心中不以为然,以为杜袭是经书读多了,和那些迂腐俗儒一样要劝自己法古呢,遂摊手道:“可这荆州之地,除了已确定要封侯的窦孝廉外,难道还有什么先贤之裔值得我册赏么?” 所谓窦孝廉,便是那日张绍在麦城见着的荆州降吏窦辅,他竟是本朝桓、灵时的大将军窦武之孙! 四十年前,窦武与陈蕃等党人定计翦除诸宦官,后事机泄露,宦官反杀窦武,大兴党锢,对窦氏族人穷追不舍。当时这窦辅年仅两岁,在窦武故吏保护下,逃窜到荆州极南的桂阳郡,才得以保全。 窦武故吏胡腾诈称他是华容胡氏子侄,倾举族之力栽培,让窦辅被举为孝廉,可惜赶上灵帝末的大乱,就没去雒阳做郎。后来党人领袖刘表入主荆州,听闻此事后,征辟窦辅做了镇南将军府从事,让他恢复窦姓,并将此事上书告知朝廷。不过那会皇帝还在西凉军阀手里自身难保呢,所以也没有什么表示。 直到曹操拿下荆州,窦辅随刘琮出降,曾经也为窦武鸣过冤的曹操见他后大喜,决定为窦氏“存灭继绝”,给窦辅封侯,所以一直带在军中来到江陵,这是早就定好的事,当然不必杜袭再说一遍。 却见杜袭指着北方说:“荆州虽无二王三恪,但却有本朝的章陵园庙祠堂啊!” 原来这章陵县白水乡,正是汉光武皇帝的家乡,刘秀称帝后,不忘发祥之基,经常回章陵,修祖坟,置酒会见故人父老。后来朝廷有过一次立庙之争,最后刘秀决定听儒生们的话,在雒阳奉祀前汉诸帝,以表示自己继承汉统大宗。而刘秀父亲到高祖父的“四亲庙”,就只能移到章陵来祭祀。 自此以后,后汉诸帝就更有理由回老家了,刘秀跑了五次,明、章、和也各有一次章陵之祭。往后的短命小皇帝们就没机会归乡祭祖喽,汉天子的章陵大祭渐渐懈怠,往往只令大臣甚至是地方郡守代扫。 到了灵帝末年,天下大乱,章陵县隶属的南阳郡颇为动荡,祭祀遂彻底废弛,甚至被乱兵涌入破坏。 刘表虽非出自光武一脉,但怎么说也是大汉远支宗亲,在接纳刘备帮自己看守北大门后,新野以南稍安,遂稍稍修缮了章陵园庙。还将章陵、随等县从南阳划出,建立章陵郡,曹操接收荆北投降后,拜“颍川四士”中排列第一的赵俨继任章陵太守。 曹操恍然:“子绪之意是,我当速祀章陵园庙。” “然也!”杜袭道:“刘表、刘备等辈,自以为宗室,却包藏奸心,常伙同袁绍,竟将丞相的‘奉天子以令不臣’,说成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愚夫多信之。” 此言一出,曹操嘿然不答,徐庶则在心里嘀咕:“难道不是么?曹操虽得奉主之名,实有无君之心,讬名汉相,其实汉贼也。” 杜袭却完全不这么认为:“如今丞相克定南方,以汉相名义,派章陵太守赵伯然(赵俨)代丞相复祭园庙,足以杜绝此说。令荆州思汉之人,不再犹豫踌躇,也使被刘备蒙蔽的冠族士人,恍然北归。” “大善,便依子绪之策行事,足破刘备诈言。”曹操点头,让繁钦草拟自己的命令,发往章陵令赵俨照办。 不得不说,杜袭这建议正中曹操下怀。其实以曹操的本性,他根本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自己,那些私心相评也好,妄相忖度也罢,都如轻风拂面,不伤巨木分毫。但另一方面,曹操也时常对此说耿耿于怀,生怕信的人多了以后,微风会变成骤然狂风,动摇他曹家立足的根基。 眼看开了个好头,曹操对杜袭的下一计颇为期待:“那子绪的第二策,肯定是‘投殷之后于宋’,而今之微子,恐怕只有刘琮了。” 杜袭拱手:“丞相明慧!正如臣先前所言,荆州的冠族与百官,曾受过刘表殊遇厚恩,如今刘景升虽死,故吏仍遍于八郡,多欲报于其子。” “而丞相虽收刘琮荆州牧之印,却未及时给予新的爵禄,主忧臣辱啊,若不快些封赏刘琮,以安定这些人的心,恐怕彼辈会满腹愤慨,将忠诚移到江夏刘琦这‘武庚’处去了。最终又会落到刘备手中,在荆州生出一二隐患来。” 曹操早已视刘琦为无物,但刘备这家伙却不得不打起点精神来对付。武力上他已是战而必胜,但这一次,曹操偏要在士心向背上也让刘备一败涂地。 于是曹操纳谏道:“既然这‘微子’已肉袒面缚降于我军门,那我复其位如故又何妨呢?” “文烈。”曹操唤来一位有资格登堂的年轻军官,对他下令道:“你速去中军,将刘琮带来!” …… “原来吾等在江陵期间,也能和曹丞相一起,入住这大房子啊。” 此时此刻,张绍正与食官属的车队一起,站在南郡太守府容车马出入的侧门外,等待依次入驻。 张绍心中十分欢喜:“如此甚好,至少不用终日赶路了。”虽然能坐车,但这年头路况实在太差,几百里下来,他的小身子骨都快颠散了。 张绍又打量太守府宅院,却见粉墙朱户,青砖黛瓦、飞檐翘角,又有几株大树高出墙头,只是黄叶子已掉得只剩一半,毕竟他们来江陵路上这几天,已经进入冬十月了。 “居住条件,应该也比沿途的小邑、亭舍好多了。”张绍已在琢磨想办法给自己洗個热水澡的事了。 他鼓动环登与自己一起去央求汤吏,多匀点热水,但环登今日却蔫蔫的没什么精神,只支吾地嗯嗯了两声。 可还不等入院,却见侍曹掾疾走过来,对王垕叮嘱道:“食官属,丞相今夜要去蔡郡守家别院赴宴,汝带几个人跟去,定要盯好蔡府庖厨,切记,切记啊。” 曹操多疑,在吃喝上信不过外人,只有相府的亲信才可靠。王垕应诺,侍曹掾又忙不迭地往后跑去,让衣冠属、席榻属也跟去蔡府,为曹丞相通宵找乐子做准备。 哦,还有医官属也免不了得去,万一曹丞相正开心时又发头风,多耽误事啊! 等进了内宅后,里面果然十分宽敞,宅分数进,每一进都有月门隔开。除了可供主人睡觉的寝堂,宴宾的厅堂外,还也专门供下人住的地方,完全能容纳他们。 食官属自然占据庖厨和水井附近的屋子,王垕让众人先别忙着将酒器食器等家伙搬进庖厨,因为少顷后可能就要随丞相前往蔡府。 但庖厨仓库是得检查一番的,王垕带人进去一看,却见稻、黍、粟、麦粉一应俱全,梁上挂着腌制的猪腿、风干的野鸡。 王垕还有了意外的收获,摸着梁上垂吊下来的物什道:“南方居然也有胡蒜。” 第二十三章 能有什么坏心思 张绍也在门口往里面探头探脑,见王垕手中之物,正是自己熟悉的大蒜,模样与两千年后并无太大区别,他前世还挺喜欢的,下面或饺子时,总得来几瓣生蒜佐餐才算过瘾。 不过大蒜是张骞时才从西域引入中原的,虽经过几百年扩散,北方人已开始用它们来作配料,南方却还算稀罕物,吴楚之人更喜欢一种根茎稍小的本土“泽蒜”。 仓库里的胡蒜都是去年剩下的,蒜茎早已风干,编成了蒜辫悬挂着,蒜瓣倒还能用,数量也不少。出了仓库,围墙内还有一片刚刚播种过的胡蒜地,青葱色的蒜苗已经破土而出。 一问领路的下人,却只道从他们入职郡府以来,就有这片胡蒜地了。或许是过去百年间,某位祖籍关中、凉州的南郡太守爱食胡蒜,特地从家乡带来移栽的吧? 王垕颇为高兴:“灵帝喜好胡风,故雒阳贵人也效仿皇帝,吃胡饼、食胡蒜,丞相也会吃,近来他总觉得嘴淡,在江陵期间,吾等便可用胡蒜来调鼎解菹。” 接下来也没什么活,张绍吃了点冷的胡饼垫肚子,就坐在院子里听食官属众人闲聊相府八卦。诸如王垕和侍曹掾是远房亲戚,所以食官属在车队中位置被放在靠前,分给他们的屋子也更宽敞,还有衣冠属、席榻属对此颇为不满云云……都是没啥用的破事。 眼看太阳西垂,彻骨的秋风劲吹,冷得张绍都打了个哆嗦,赶紧去将稍厚的冬衣穿上,心想这曹阿瞒怎这么磨叽,还不出发。 又等了一会后,侍曹掾却又气喘吁吁地跑来,对王垕道:“食官属,丞相改主意了,眼下正在府衙与众掾属议事,恐怕得说到天黑,今夜也不知还去不去蔡家,这样,你先带人准备吃食。” 末了侍曹掾又想起一事来,对王垕提醒道:“我看丞相入城后,已小半个时辰滴水未进了,你速让侍童带着酒水过去,天冷,记得水要温的,酒要烫好!”说完匆匆离开,叮嘱其他诸属去了。 张绍在旁边看乐子,反正干啥都与他没关系,因为他端的水,是用来洗手擦脸的,此事本该由环登这侍酒小童去做才对。 可环登状态不太对,从下午起就蔫蔫的,被王垕点到名时,他哭丧着脸道:“王君,我应是病了,手也酸软无力,不敢去为丞相侍酒啊。” 王垕听到环登的嗓音真有一点哑,考虑到这孩子确实不对劲,万一待会在丞相面前将水壶酒器摔了,他这食官属就是失职啊。 因为侍曹掾一会一个命令,还得仓促备菜,王垕也有点着急,情急之下,竟下意识地点了站在环登旁边的张绍。 “张绍,你端上酒水、温酒炉与杯盏,速去!” “哈?”张绍一愣,旋即心中大喜!因为听侍曹掾所言,曹操大概在和幕府秘书们开小会,徐庶八成也在! 张绍这些天一直想知道徐庶有没有在曹操后方搞事的计划,二人急需建立一個单独沟通的渠道,而且不能被曹操怀疑。辗转数日后,还真给他想到一个妙计。 可这计策若欲付诸实施,却也需要合适的契机,但张绍这一路上,几乎连徐庶的面都碰不着啊。 如今这机会,不是说来就来了嘛! “唯……”张绍按捺住内心狂喜,装作满脸不情愿地去接王垕手中食案,但就在这时,却有人跳出来阻止他的好事。 “且慢!” 张绍回头,发现竟是这几天一直在自己旁边晃悠的武卫营赵伍长,他到了江陵仍阴魂不散,这家伙倒不如干脆加入食官属当个灶夫吧! 赵伍长也和王垕混脸熟了,却见他走到王垕身边道:“食官属,这不妥罢?” 王垕没反应过来:“有何不妥?” 赵伍长道:“此子虽被丞相点为侍童,但说到底,仍是敌方大将之子,居心难料,执清器尚可,持酒水则不可,万一他寻机在里面下毒……” 好家伙!张绍就在边上,闻言大懵,他顶多就想到往酒水里吐口唾沫恶心下曹操,可压根没动过下毒的心思啊。因为这不管失败成功,事后都是会丢掉小命的,自己和曹操又没深仇大恨,不值当。 赵伍长这番惊人之语,登时吓了王垕一身冷汗,打算收回成命,而张绍则在掂量如何进退。 你说巧不巧,他正好看见夏侯霸带着一队武卫来到庖厨附近,原来武卫营已从虎豹骑手中接过郡府防务,夏侯霸奉命将内宅里里外外巡检一遍。 张绍遂心生一策,假装被吓得腿软,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跪,大声干嚎起来:“下……下毒?冤枉啊!我对曹丞相只有感激与敬佩,岂敢生出加害的念头来!” “呜呜呜,我不是,我没有……” 他果然成功吸引了夏侯霸的注意力,见张绍这作态,一向护短的夏侯霸还以为自家外甥被欺负了,赶紧过来询问。 还没走到跟前,却听张绍又嚷嚷道:“再说了,我只是一个八岁稚童,也不懂如何下毒,谁教我啊!?” 仅一句话,便让赵伍长愣住,食官属王垕愕然,夏侯霸更是惊呆。 至于环登,早就被这阵仗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跑进厨房里,只敢与食官属众人挤在门口偷看。 等夏侯霸从王垕处得知事情缘由后,二舅顿时就急了,愤然作色道:“赵有侐,话可不能乱说!张绍虽是敌将之子,但也是我夏侯氏的外甥,可容不得你如此污蔑!” 这已经不是护短不护短的事了,你说张绍要害丞相,但他一个八岁小孩怎么会干这种事,毒药是谁给他的?肯定有大人谋划指使吧?那会是谁呢?最大的嫌疑可不就是我夏侯氏么! 原来赵伍长名宫,字有侐,他确实是老实人,还没回过味来,仍低声对夏侯霸解释道: “夏侯屯长误会了,伱有所不知,近来张绍腿疼,频频去往医官属处,我听说是药三分毒,既然张绍有接触药材的可能,故不得不防啊,这也是宫职责所在,还望屯长明察……” 不料夏侯霸更炸了,这下子,真就成“夏侯氏伙同医官属,指派张绍在酒中下毒”,除了动机不明外,整个密谋的逻辑都通了,赵伍长甚至连同伙都帮他家找好啦! 夏侯霸下意识觉得这是对他家的陷害!自己刚进武卫营,常得宿卫丞相身边,虽然同僚们明面上不说什么,可谁知道有多少人暗中嫉恨呢? 但夏侯渊父子对丞相赤胆忠心,挑不出什么毛病,于是张绍,就成了夏侯氏最醒目的弱点,这才招致今日诋毁。 眼下情形,该如何处置才妥当呢?夏侯霸没有急智,心中还在组织语言,却感觉到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衣角,低头一看,见是小外甥眼泪汪汪地站在跟前。 “二舅。”张绍一副受了天大委屈,却努力忍住哭泣的模样,他吸着鼻涕道:“二舅,这盆脏水,已泼到夏侯氏身上,故而决不能退让,否则往后更说不清。” 没错!夏侯霸正想拍着胸脯替张绍作保,让他去侍酒。但下一刻却又犹豫了,赵伍长说的其实也有道理,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这武卫营屯长可不容易当上啊,值得将仕途赌在一个孩子身上么? 可若是自己今日忍了,身后的武卫们会怎么看?堂堂屯长,竟对一个小伍长无可奈何……此事传出去后,他岂不是变成武卫营乃至整个曹军的笑柄。 夏侯霸仍在踌躇,张绍却早就替他想好万全之策了,又拉了拉二舅衣角,提醒道:“既然赵伍长不放心,那小甥此去,便不碰酒壶、耳杯,只携带温酒炉侍候在旁。” 等等,那谁负责给丞相倒酒水呢? 张绍笑道:“自然是二舅权且代劳了!今日,还有比你更合适,更令相府上下放心的人选?” 对啊!夏侯霸豁然开朗,也不认为这是耻辱。说起来,夏侯霸少年时也当过曹公的侍酒小童呢,那会还得称“曹司空”。 夏侯霸再度赞叹张绍少年聪慧,冷笑道:“如此安排,食官属与赵伍长可满意了?” 这下轮到赵伍长不知如何回答了,而王垕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仍有点迟疑。 张绍半身隐在夏侯霸身后,意味深长地说道:“若赵伍长怀疑的只是我,而不是二舅,更非舅公、乃至于谯县夏侯氏全族,那此事应无不妥罢?” 此言已非常露骨,赵伍长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天大的坑就挖在脚下,赵伍长要是还敢说不,那就真将夏侯家往死里得罪了,只得应允。 但张绍还不放过他,又晃悠到摸着胡须权衡利弊的王垕身边,小声道:“王君,其实若我真有害主之念,比起酒水杯盏,另一样物什,我身在食官属,接触起来恐怕更加方便呢。” 王垕只觉天灵盖顶一声炸雷,张绍说的,正是他们每日提供给曹丞相的吃食啊!厨房人多手杂,张绍经常和环登钻来钻去。最初几天王垕还小心盯着,后面也渐渐懈怠了,若他真要下毒……王垕根本就不敢往下想。 王垕也是在相府这趟深水里摸爬十多年,才混上食官属的百石之位,对相府内各部门、小吏的勾心斗角可见得太多了,被张绍提醒后,此刻也不由往深里琢磨…… 这赵伍长,看上去是要提防张绍,实则针对他背后的夏侯氏,哦,还把医官属李当之捎带上了,最后竟暗戳戳地连食官属也要陷害! 一石四鸟,何其毒辣!这究竟是谁的手笔?莫非是衣冠属、席榻属两位? 相府侍曹虽小,也是分派系的,王垕同侍曹掾亲近,而衣冠属、席榻属则是前任一手提拔。他们和王垕,还曾为丞相行营中各属车队的先后顺序争执过,甚至闹到大打出手呢! 王垕掌勺多年从不乱抖的手都开始颤栗,好死不死,他还真收过夏侯霸贿赂的金饼啊,若赵伍长的污蔑传开出去,自己真抹不清了。 不行,今日必须同意,还张绍一个清白,这样王垕才能和夏侯氏站在同一边。稍后再让夏侯霸在武卫营想想办法,自己则在另一头使力,跟侍曹掾诉苦,让这天天来晃悠盯梢,打着监视张绍名义,实则无时无刻不在找食官属破绽的赵伍长早点滚蛋! 王垕瞬息之间想了太多太多,最后他只背起微抖的右手,陪着笑表明态度:“休说是仲权君亲自侍酒,就算是张绍去办此事,我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赵伍长大惊,却见王垕又竟指着自己面门,直呼姓名骂道:“赵宫,从头到尾,都是你这小人在无端诽谤,中伤阿绍和仲权,老夫我啊,看得清清楚楚!” 王垕忽然变换了立场,赵伍长人都傻了,秋风寒意刺骨,他再望向张绍那对天真的大眼睛时,竟觉得此子真可畏也!最后赵伍长只能在食官属众人和武卫的目光中,蔫蔫地夹着尾巴逃走。 “此人一定会去找其顶头上司禀报。”夏侯霸则立刻唤来自己的两名手下,叮嘱道:“汝等小心跟过去,看清楚,究竟是谁分管此事。” 是的,夏侯霸认定,赵伍长只是摆在前台的手,其背后肯定有人!夏侯霸发誓,自己一定要把那个躲在暗处的阴险小人揪出来! 虽然今日之事完全是因为赵伍长太过尽责,但夏侯霸已经开始精神十足地与空气对线了。 安排完这一切后,夏侯霸命令其余手下端上食案、酒壶、杯盏、水盉,岂料几名武卫卒竟相互推脱。见证了刚才的事,谁还敢近这些物件分毫啊!这要再有人说他们下毒,该如何是好。 “好,好!我亲自来拿。” 夏侯霸那个气啊,更恨幕后黑手了,他只得跟王垕找了个竹制的食筐,将以上东西统统放进去,抱在怀中。又偏头唤张绍带好温酒炉,跟自己去府衙。 这时代的烫酒之法有好几种,只说张绍手里拎着的“温酒炉”,全器由青铜铸造,分上下两层。下部可供燃烧炭火,上部为椭圆形的铜鬲,模样像极了后世湘菜馆用来给炒菜加热的带灶小锅,曲折形长柄一手可握。 温酒炉还配套了一对青铜觚,这东西敞口长身,口部和底部都呈现为喇叭状,张绍一眼就看出来它像后世酒桌上啥玩意…… “不就是分酒器嘛。” 温酒的原理就是这么简单,炉底烧炭火,给鬲中的水加热,再传导到水中的觚上,让里面的凉酒慢慢升温,却不至于太烫。最后再将觚中温酒倒入与之搭配的青铜爵里…… 反正一整套流程做起来有模有样,像这种秋冬冷天,贵人们很喜欢摆上一套,享受入口的温润。 眼下,漆食案、青铜爵、觚和酒壶,还有个装饮用净水的变形兽纹盉,都在夏侯霸怀中的筐里,张绍倒是落得个轻松。 等二人穿过内宅,来到戒备更加森严的府衙处,有夏侯霸刷脸,果然一路畅通无阻。 只有在进最后一道门时,今日负责宿卫的是一位年轻队率,他见到夏侯霸环抱食筐时颇为惊讶,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乐道: “兄长,你莫非又回到食官属当了侍酒?怎这般作态。” 第二十四章 乱武 “俊林莫要取笑。”夏侯霸也有点尴尬,却不跟此人客气,让他帮自己接把手,再将酒器温炉等在厅堂外西侧的塾屋中安置。 这两间布置简单的小屋子,本为郡中官吏在厅堂外等候拜见府君的一个遮风避雨之处。如今东塾仍作原用,西塾则成了宿卫长官安坐的地方——其余大头兵则只能站着。 那队率早就注意到了张绍,遂蹲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道:“这就是阿绍罢?我是你从舅啊。” 虽然张绍将夏侯霸当亲娘舅来喊,但其实只是“堂舅”,而从舅就要更远一层了。张绍记忆里“母亲”夏侯涓也从来没跟他提过这个亲戚……于是张绍只得看向夏侯霸。 夏侯霸道:“阿绍,此乃夏侯俊林,名儒,吾等祖父乃是亲兄弟。” “啊,原来是从舅!” 张绍嘴上热切,心里却想:“唔……所以这是啥人,名都没听过,演义里连龙套都算不上吧?我只记得被张飞吓死的夏侯杰,还有那个长坂剑圣夏侯恩。” 但张绍仍乖巧地行小辈之礼,就算眼前嬉皮笑脸的家伙跟夏侯渊家相比,只算条蚂蚱腿,但他也不嫌多! 塾屋好歹有墙,足以挡住寒风,张绍在那笨手笨脚地敲击火石烧炭准备温酒,这还是他在食官属里学到的古代必备技能,夏侯霸和夏侯儒则在旁蹭这炉子烘手。 却听夏侯霸叹道:“可惜伯仁兄长未在。” 他告诉张绍,那位“伯仁”名唤夏侯尚,是夏侯儒的堂兄,乃谯县夏侯氏两宗年轻一辈中最出众者。早在曹操征冀州时,夏侯尚就在虎豹骑中任军司马,相当于副校尉,接下来更得大用,封骑都尉。 张绍心想:“夏侯尚?听上去似乎有点耳熟,但又不是太熟,应该也不出名罢。” 其实这却是张绍只看过三国演义,孤陋寡闻了。夏侯尚,在正史中可是与曹仁、夏侯渊等人并列“宗室八虎骑”的重要角色。 夏侯儒则笑道:“伯仁随子桓公子留守襄阳,住在刘表旧日府邸中,或许还能出城宴游狩猎,不知得有多快活。” 张绍正往温酒炉里倒水,闻言不由一怔,子桓公子指的是谁,他还是知道的。 “这么说,曹丕也在荆州!?” 未来的魏文帝曹丕居然随曹操南征,眼下正留于襄阳,张绍暗暗寻思:“若能顺利建立与徐先生联络的渠道,我得将这情报告诉他,别看眼下似乎没什么用,但未来,谁说得准呢?” 这头张绍心有所思,旁边的夏侯霸也欲言又止,虽然夏侯霸认定武卫营中有同僚要害自己,但绝不可能是夏侯儒这至亲,两家未出五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但,夏侯儒进入武卫营的时间毕竟比自己早,或许可以跟俊林打听打听,自家究竟招致谁人仇视? 可还不等夏侯霸想好如何开口,夏侯儒就先站起身来,对外拱手道:“儒见过军司马!” 夏侯霸闻言也随他见礼:“霸见过军司马。” 等张绍好奇地回过头时,却见一位三旬上下、白面短须的军官正站在对面的东塾外,连甲衣都是做工精细的鱼鳞甲,显然比夏侯屯长的铁扎甲更高级。 他朝夏侯霸、夏侯儒一颔首,笑道:“仲权、俊林,说了多少次,自家兄弟,唤我文烈兄即可。哎,今日的风,可真冷,汝等在外宿卫辛苦了,记得多加衣啊。” 旋即便不多言,也不管两個小辈偷懒,眼睛扫向来路,手则一直握在环首刀柄上。 顺着军司马的目光望去,一位锦衣貂裘的二十余岁贵公子,正被两名曹兵扶着走过来,此人两股颤颤,莫非是病了? “看把你吓的,果然不配做一州之主。”军司马鄙夷不已,一手搀住贵公子,推开厅堂的门走了进去,旋即门扉再度从内关闭。 夏侯霸与夏侯儒这才重新坐下,再度谈笑起来,虽然都是顶头上司,但面对平易近人的军司马,二人完全不像遇见武卫校尉许褚那般严肃、畏惧。 张绍复问:“二舅,从舅,这位军司马是谁?” “在中军督虎豹骑仪仗宿卫的曹休,曹文烈,相当于许校尉的副手。”夏侯儒说道。 夏侯霸则补充道:“丞相家的‘千里驹’!” 原来此人正是曹操的族子曹休,曹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董卓之乱时才十几岁,却能承担起家族责任,安葬亡父棺椁,与门客保护母亲逃难到江东。在得知曹操举兵后,曹休又从吴地千里迢迢地跑到兖州投奔,曹操亲口赞他为千里驹。 曹操遂将曹休置于侯府中,待遇与诸子无二,前几年,曹休年纪稍长,开始作为骑吏,领虎豹骑厮杀,随曹操南征北战,后来又进入武卫营任军司马,下一步恐怕要外放大用了。 这是夏侯渊反复叮嘱,要夏侯霸必须交好的人物。 对了,说起来,监视张绍的命令,应该就是由曹休这军司马下达的。这本无可厚非,但落实到执行层面后,却有小人往公务里掺杂了私心啊。 就在此时,夏侯霸的两名手下回来了,站在西塾外候着,夏侯霸顿时大喜,出来低声问道:“可看清赵宫去向何人禀报了?” 武卫卒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夏侯儒,迟疑未言,但夏侯霸表示此事俊林兄弟知道也无妨,他们便道:“正是左曲屯长,夏侯子臧。” “居然是他!”夏侯霸咬牙切齿:“夏侯子臧,你非要难为同族子侄么?” 那位夏侯子臧,正是夏侯氏另一位大佬,伏波将军夏侯惇的三儿子。说起来,比起夏侯尚、夏侯儒这两个近亲,夏侯渊和夏侯惇亲戚关系其实很远,早就出了五服,至多算是“同族”。而按照辈分,夏侯霸见了与他年纪相仿的夏侯子臧,还得喊一声“族叔”呢! 然而不管是在邺城还是武卫营,夏侯霸与夏侯子臧就是合不来,夏侯霸为人堂堂正正,而夏侯子臧性格则有些阴鹜,听说还时常说同僚的坏话…… 但夏侯霸也想不到,他居然连自己都记恨上了! 夏侯霸只叹息道:“唉,也罢也罢,我全当不知此事,若吾等夏侯氏当真阋墙内斗,这不是惹外姓将校们笑话么。” “不行,兄长,此事可决不能这样算了!”夏侯儒听完夏侯霸描述的事情经过,也勃然生怒,他和夏侯子臧关系更差,而针对夏侯霸家,不就是针对自己家么! 在夏侯儒的撺掇下,夏侯霸也不打算善罢甘休了,二人开始凑一起商量要如何对付夏侯子臧这阴险小人。 而夏侯子臧那边,得了赵伍长汇报后,只怕也会认为是夏侯霸胡搅蛮缠,故意为难他派去监视张绍的人,坏自己的职责。 此时在郡府内宅厨房里,食官属王垕一边炙肉,一边思索要如何让衣冠属、席榻属也吃个哑巴亏。 而刚听说隔壁惊天八卦的医官李当之,也被“医官属有毒药”之说吓得连药罐都摔了。 李当之开始反思,是否是自己不会做人引来了嫉恨,或是许都、邺城的医者盯上了相府医官的职务,甚至是打算通过污蔑他,来达到陷害师父华佗的目的,真是太可怕了! 猜疑链已经开启,停都停不下来。 其实张绍本心只是搞一搞讨厌的赵伍长,压根没想这么深,谁让相府诸曹、夏侯氏内部各支的关系本就如此复杂呢? 不知不觉中,张绍竟仿佛使出了后世某款三国卡牌桌游里,贾诩贾文和的技能。 《乱武》! 虽然已搅乱了曹营中不少人的关系,但这张绍此时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调好了温酒炉后,催促夏侯霸回来亲手烫酒,接着又跑去问夏侯儒: “从舅,方才被曹文烈搀进去的那位年轻君子,又是何人?” “他啊。”夏侯儒戏谑一笑,招手道:“你过来些,我说与你听。” 张绍遂伸着脖子凑过去,却听夏侯儒道:“当然是刘表次子,投降丞相的前任荆州牧,刘琮。” 接着夏侯儒又故意吓唬张绍这小俘虏道:“阿绍,你说,丞相会不会将这刘琮……” 将刘琮怎样? 夏侯儒忽然扬起右手,照着张绍的后项窝上,轻轻一劈。 “直接杀了!” 张绍被吓了一跳,缩着脑袋跑开了,离远后又摸着后颈,心里骂骂咧咧。 “敢戏弄我!小心我以后让张飞,真砍了伱的头!” …… 夏侯儒的话很快就被打脸了,因为刘琮进去不多时,便完好无损地被曹休重新带了出来。 却说厅堂之中,曹操在接见刘琮时颇为和颜悦色,大夸刘琮“心高志洁,智深虑广,轻荣重义,薄利厚德,蔑万里之业”,将他投降的行为比作是光武时的“鲍永之弃并州,窦融之离五郡”。 但等刘琮刚被带离,曹孟德脸上就露出不屑之态,不留情面地做出评价。 “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 刘琮方才的表现实在是太让曹操看不起了,他竟以为曹操要对自己下毒手,进来时直接双腿虚软瘫倒在地,表示不敢贪恋父亲的旧职,只求能够活命。 曹操非但不杀刘琮,还拜他为名义上的青州刺史,兼谏议大夫这闲职,现在就可以去邺城居住。 最重要的是,曹操还大度地封刘琮“高平侯”,高平县在兖州山阳郡,正是刘表的故乡! 虽失荆州基业,却得衣锦还父辈乡土,从此长享富贵,这待遇远远超过了刘琮的想象,立刻稽首如捣蒜。 徐庶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明白,曹操之所以如此厚遇刘琮,除了像杜袭所言,要让刘表的食客故吏们归心,从此可以忠于职守,为曹操治下的荆州出力,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曹孟德是欲以刘琮为千金马骨,示与尚未归顺的益州刘璋、江东孙权看啊!”徐庶颇有些担心,毕竟他并不清楚孙权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要知道,江东和曹操虽偶有小冲突,却也一直保持姻亲关系啊!这会不会改变吴侯欲联刘抗曹的立场呢? 末了,曹操又捧起案几上墨迹方干的露布,目露爱意地说道:“孟皇这一手雄浑大气的八分字,功力更胜当年啊。” 曹操对梁鹄说:“当年我与蔡德珪潜入汝家时,本来还打算一把火将你书房烧了,但进去一看到那些你写的字帖,我就下不了手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身边也有不少工于书法的属吏大夫,诸如颍川钟元常,河东卫伯觎,二人书法各有所长,都堪称冠于当世。” “但我啊,还是最爱你的字!今日终于重见,孟皇佳字,让我这篇字句平平无奇的《表刘琮令》,成了后世爱好书法的士人,都得竞相临摹的名帖!” 原来方才正是刚入职的记室吏梁鹄持笔,将曹操口述的令变成白纸黑字,小老头也十分开心,连道丞相谬赞,若丞相喜欢,他随时可以再写许多字帖,请丞相品鉴。 曹操令人将露布送出府衙,正文张贴在江陵城门,还要令小吏抄上数百份,传遍荆州曹控区的每个郡县乡邑,令所有荆州人都知道曹丞相的仁德。 但曹操的宽慈,也仅限于刘琮这等投降者了,面对反抗之辈,他从来都是以铁掌施以雷霆之罚! 曹操点了繁钦:“休伯,送往襄阳的露布,你亲自来抄,再替我写封文书,一并给乐文谦、娄子伯送去,就说刘琮之事已了,那个叛逆出逃的王威,可已抓住了?” 听闻此人之名,徐庶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王威是南郡冠族子弟,也是刘表一手从郡吏提拔起来的亲信,担任镇南将军府司马一职。为报刘表恩遇,王威对刘琮也颇为忠心,他是主战派的代表,只可惜相较于蔡瑁、蒯越势单力薄,故未能阻止刘琮投降。 可就在曹操带五千骑兵追击刘备之际,王威却大着胆子向刘琮献计说:“曹操为追刘备轻行单进,而大队人马还在汉水以北,留守襄阳之兵不多。将军不如尽发州兵诛灭城中曹兵,再断汉水渡口,阻曹军主力于汉北。再给臣数千奇兵,去南边曹操北归的必经之路加以邀击。纵然曹操战胜刘备,骑士也必然疲敝不堪,必擒之!” “如此便能恢复先将军之基业,还能威震天下,这不只是收一胜之功以保全今日而已,就好比过去楚人沉周昭王于汉水,周室数世不敢南征。” 刘琮不纳其言,王威竟打算独走,正当他到城南岘山军营中组织亲信准备动手时,胆小的刘琮竟将此事又告诉了蒯越,蒯越则急报刚刚抵达襄阳的曹仁,事遂败…… 徐庶前几日在曹营中就已知晓此事,王威的献计虽谈不上有多高明,但其勇锐不屈可见一斑,可惜他只晓得愚忠刘琮,倒不如早点和左将军联手。 徐庶又听说王威与曹军在岘山交战,最后只带着数百人逃走,而从岘山以南一直到当阳长坂,正是绵延数百里的荆山山脉。熟悉地形的王威就钻入了这无穷无尽的林莽之中,让襄阳曹军搜了整整十日,仍一无所获。 曹操对王威十分痛恨,决定严惩以儆效尤,这才频频去信催促襄阳文武。尽管没抓住正主,但王威的家族跑不掉啊。 据徐庶所知,王威是南郡宜城人,宜城王氏虽然人丁单薄,但在汉顺帝、汉桓帝时却连续出了王逸、王延寿这两代大文豪。王逸做过二千石郡守,不但参与编修《东观汉记》,著作《楚辞章句》亦天下闻名。而他的儿子王延寿则写了一篇《鲁灵光殿赋》,其文采飞扬,连蔡邕看了之后都觉得极好,自愧不如,便连夜将自己还没写完的同名作给烧了。 只可惜王延寿后来去零陵做官,在渡湘水时失事溺亡,时年仅20。而王威,正是王延寿的遗腹子。 故而王氏堪称南郡文宗,但一向号称喜爱辞赋的曹操却对他们没有半分可怜。曹军路过宜城时,便将王氏全族都投入牢狱,威胁王威出来自首,否则满门诛灭。可却不料,王威的老母亲,竟在惊惧之中当夜便卒了。 “与我的事,颇为相似啊。”徐庶心有戚戚,自己无疑是幸运的,老母尚在,而王威则与曹操有了不共戴天的杀母之仇! 王家三代单传,宜城剩下的人,于王威而言只是远亲而已。以徐庶对王威的了解,他恐怕不会出来送死,而是会立誓报仇,与曹军拼到最后一人。 “这对宜城王氏来说,是灭顶之祸;但于我和阿绍而言,却是利好。” 徐庶心中有了计较:“荆山里的王威与其残部,当是吾等在南郡能拉入局中的一位盟友啊!” …… 根据曹丕的《述征赋》,他这次是随曹操南征的。 ps:乱武,出牌阶段,你可以选择其他所有角色,这些角色需对距离最近的另一名角色使用一张【杀】,否则失去一点体力。 第二十五章 温酒 曹操的幕府秘书们效率很高,已经开始了下一个议题,杜袭的安荆州人心第三策,“封王子比干之墓”。 曹操已猜到此事当如何实施,捋须笑道:“定是为已故长沙太守张羡迁墓,乃至于立铭表彰。” 杜袭道:“然也,看来这是丞相心中早有之意。” 这已是八年前的事了,建安五年,曹操与袁绍终于反目,两大军事集团对峙于官渡。当时曹操刚刚将刘备逐出徐州,招降南阳张绣,江东孙策也遇刺身亡,唯一还担忧的势力,便是荆州刘表。 刘表是袁绍名义上的盟友,建安年间也屡屡与曹军交战,争夺南阳地区。此人虽无四方之志,但只要派兵做出策应袁军的举动,也足以让曹操腹背受敌。就在这关键时刻,刘表手下的长沙太守张羡却打着响应许都朝廷的名义,联合武陵、零陵、桂阳共同举兵,长江以南顿时不为刘表所有。 同时张羡还遣使北诣曹操,曹操那会正因久久未能分出胜负而焦头烂额,很担心刘表背刺,闻讯大悦,立刻以天子名义拜荆州刺史,支持他和刘表打擂台。 只可惜张羡没撑太久,便兵败退守长沙,病死后城破,诸子被刘表杀尽。但张羡父子牵制了刘表全部兵力,为曹操争取得宝贵的数月时间,撑过了最艰难的对峙阶段。 这样的人,当然得重重表彰!曹操早就追封张羡为亭侯,又让时任西鄂县令的杜袭举荐张羡的族中子弟为官。只是那会他对荆南长沙鞭长莫及,管不了张羡的身后事,如今荆州已平,确实可以将封墓铭碑补上了。 杜袭早就打听清楚了:“刘表深恨张长沙,攻入城后将其掘墓抛尸,幸有当地士人百姓受其恩遇,将他尸骨重新收敛,埋于湘水旁。” 曹操叹道:“忠良之骨焉能久留卑湿之地,待长沙归顺后,立刻派人南下,为张君迁墓!奉还其故里南阳郡西鄂县,以列侯之礼下葬,墓室绣墙题凑,再立大碑,以旌功勋。” 他旋即望向记室属阮瑀道:“元瑜,自中兴以来,碑碣墓铭之风云起,然若论文采之博,用语情深,莫高于蔡伯喈。元瑜受学于伯喈先生,碑碣得其真传,就由你来为张君作墓志铭,如何?” 蔡伯喈便是蔡邕,他多才博学,一手碑文更是闻名朝野,公卿名士都以死后找蔡邕来题铭为荣,其中不乏名篇。诸如清流魁首郭太的《郭有道林宗碑》,还有曹操忘年之交桥玄的《故太尉桥公庙碑》,都出自蔡邕之手。 由蔡邕弟子阮瑀来题墓铭,无疑颇为合适,然而阮瑀却推辞道:“先师虽然多为贵人作墓铭,但其晚年却颇为懊悔,曾对臣说。‘吾为碑铭多矣,然多有惭德,何也?吾与不少墓主既不相识,更不详知其行节,只是受人重金所托,勉强下笔,故文辞虚浮,情亦不真,你切不可学我’!” 阮瑀一本正经地说道:“臣铭记先师之言,故若非久识之人,绝不轻易作铭。臣与张长沙既非同乡,素未谋面,连他生前容貌也不知,如何敢落笔为他一生定论呢?” 言罢,不等曹操面露不快,阮瑀又及时推荐了另一个人,看向侍立在侧的文学吏王粲:“而王仲宣与张长沙同府共事多年,听说还曾南游湘沅,与张长沙宴饮谈笑。加上仲宣文采独步于荆汉,下笔成篇,人尽皆知,臣以为是为张君撰铭的最好人选!” 曹操颔首觉得有理,目光望向王粲,可王粲此时已面露窘色,答应也不好,拒绝也不是,最终只能勉强露出笑来应诺:“丞相有令,臣当竭力试之。” 旋即王粲又朝阮瑀拱手,咬牙切齿地感谢道:“弟多谢元瑜兄让功之举啊!” 那日在纪南城,徐干与王粲发生过口角,身为记室副官的阮瑀倒是始终沉默。王粲本以为,毕竟同为蔡邕弟子,阮瑀是偏向自己的,没想到挖好的坑在这等着呢! 一旁的徐庶将两位文人作态都看在眼中,一时忍俊不禁,只差捧腹大笑了。 曹操不晓得其中奥妙,徐庶那会就在荆州,自然清楚。当张羡举兵时,刘表率军讨伐,为了显得师出有名,特令府中王粲来写文宣传。 王粲自无不允,于是一篇《三辅论》便脱笔而出,怒斥张羡是“长沙不轨,敢作乱违”,说刘表是“去暴举顺”。接着就是一通“刘牧履道怀智,休迹显光,洒扫群虏,艾拨秽荒”的马屁。 这文章没传到曹操那,同为文人的阮瑀却知道,遂在今日故意将活推给王粲。 王粲也难啊,若他拒绝并说自己曾骂过张羡,不宜作文,那就会让曹操笑话。眼下硬着头皮接下任务,那阮瑀、徐庶他们就有乐子看了。 墓铭是要说死者好话的,这次政治意味十足的表演,更是得拔高溢美、夸饰捧扬。就等着看王粲是如何自食其言,厚着脸皮将阿谀刘表的话,统统换到张羡头上吧。 而眼下王粲吃了个哑巴亏,却也不甘心,欲令阮瑀知道自己的厉害,于是对曹操提议道:“丞相,既然要表彰张长沙,那当初游说张君举义兵,并为其筹划的那位智谋之士,岂不也应该一同征辟任用?” “哦?竟有此事?”曹操看向杜袭,因为相隔太远,他并不知道张羡起兵的具体细节,更不知其谋主是谁。 杜袭竟也不晓,毕竟那会他早已北归曹操。 王粲遂暗暗得意,说道:“此事极少有人详知,其实张长沙的帐中智囊,正是臣的好友,长沙郡孝廉,桓阶,桓伯绪!” …… 少顷,曹操听王粲说完桓阶事迹后,拊掌大赞道:“此真英杰大才也!当年掎挈刘表之功,张长沙与桓伯绪应各分一半。” 但又立刻目露怀疑:“既然桓伯绪之谋匿而未布,连刘表都不晓内情,仲宣又是因何而知呢?” 王粲道:“因臣早年去游于长沙时曾拜访临湘,与桓伯绪有旧,后来又从知晓内情的长沙士人口中得闻此事。” 曹操这才释疑而笑:“既如此,待张长沙棺椁北上时,我会派人将桓伯绪一并征辟,入我幕府,仲宣且为我修书一封送去,劝他出仕!” “诺!”王粲应下此事,目光旋即瞥向同门师兄阮瑀,那意思很明显:虽然你我都以文章而闻名,但与你不同,我还能向丞相举荐贤才,在军国之事上也参赞一二,比你有用!未来有了这些被举者相助,我还能在仕途上,爬得比你更高! 阮瑀明白,却只淡淡一笑,浑然不在乎。 而曹操则因桓阶之事感慨起来:“荆土奇才,何其多哉,刘表却不能知人善人,此其败亡之由也。子绪,这些避在江湖的贤能之士,我想要统统得而用之!” 曹操爱贤是出了名的,先前拿下襄阳后,他在行军途中与蒯越交谈数语,听他指点荆扬形势,便高兴地给留守许都的荀彧去信,说:“不喜得荆州,喜得蒯异度耳。” “丞相已经想到臣前头去了。”杜袭笑道:“这正是臣要提的定荆第五策,‘庶士倍禄’也。” 这却是与杜袭前三策一样,都出自礼记“武王克殷反商”那一段,所以曹操很清楚其中漏了什么,遂道:“且慢,子绪,伱第四策‘释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复其位’呢?” 杜袭道:“因为这句话的前一半,丞相早就令臣做了啊!荆州的‘箕子’,便是臣奉命先赴江陵时,丞相嘱咐我入城后一定要去牢狱中释放的韩嵩,韩德高。” 曹操对韩嵩可不陌生,此人出身南阳郡义阳县寒门,虽是贫士,但却好学博闻,渐渐也在故乡知名,又机缘巧合拜入同样幼时贫贱的大名士郭太门下,从此也有了“党人”的标签。 韩嵩在党锢之祸时逃入山中,等到清流重新上位,袁氏等三公数次征召韩嵩出来做官,都被他屡拒。董卓之乱后,韩嵩避难汉南,被同是党人领袖的刘表辟为从事中郎,但刘表只是想利用韩嵩的名望,却不真正重用他。 后来曹袁两家对立,刘表安坐观望,就令韩嵩作为使者,以朝贡天子的名义,到许都见曹操,以观虚实。曹操那会刚刚战胜于官渡,礼遇韩嵩,给他极好的印象,于是韩嵩回荆州后,深陈曹操威德,说他今后必能灭袁绍而一天下。又劝刘表不要再犹豫了,还是快点遣子入质,投了吧。 于是刘表大怒,怀疑韩嵩已经被曹操买通,打算出卖荆州,遂准备找借口杀掉他。后来在蔡夫人及蔡瑁力劝下才饶了韩嵩一命,但仍将他囚禁在江陵,以震慑投降派,这一关就是数年。 杜袭已经奉曹操之命释放韩嵩,此刻便道:“韩德高乃郭林宗弟子,出身清流,在荆州颇受人敬重,号称‘楚国之望’,又于刘表群僚中最早提议归顺丞相。臣以为,丞相还应提升他的官职,任为卿大夫,就像武王对待箕子那样,复其位,使视商礼乐之官。” “而丞相想要征辟贤才一事,正好可以让德高望重的韩德高出面来做,可令其品评州人优劣,将还隐于江湖的士人擢而用之,如此,必能尽得荆州土客士人之心!” 言罢杜袭下拜道:“这便是臣定荆州、收人心的全部五策,还望丞相采纳。” 全程见证这五策的徐庶,心中只剩下深深的惧意,确实如杜袭所言,只要曹操一一推行,足以影响荆州的士心向背,而失去士人冠族协助后,自己和阿绍想要“令荆州幽而复明”,变得难上加难。 徐庶同时也对杜袭这老乡颇为忌惮,心道:“颍川四士中排名次席的‘杜’便如此了得,那名列魁首的‘赵’又得有多厉害?” “善,大善!”而曹操喜不胜收,扶起杜袭道:“韩德高如今何在?今日江陵文武中,为何未见到他?” 杜袭说:“韩德高因年纪颇大,又久拘狱中,腿脚有寒疾,已难以行走,故未出城拜迎丞相,如今正江陵家宅中休憩。” 曹操非但不以为忤,还道:“我这就亲至其家拜访,待以交友之礼。” 而直到这时,曹操才发现,窗外的天色早已大黑,侍曹掾正带人在厅堂内点上灯烛,此刻又来曹操跟前问道:“丞相,蔡郡守家的别院,还去么?” “当然不去!”曹操一摆手,让侍曹掾将还在外面等候的蔡瑁打发走,又对自己的臣僚们大笑道:“诸君,吾之好贤,胜于好色也!” 厅堂大门开启,曹操正要带许褚等人出去,却感受到了外面的寒意,等候在旁的衣冠属立刻捧着裘服给曹丞相披上,曹操又看了一眼衣裳略薄的杜袭,对侍曹掾道:“速取热酒来!” …… 侍曹掾太了解曹操,早就令食官属准备酒水,此刻便立刻出去,朝塾中正温酒的一大一小招手。 “二舅,侍曹掾呼吾等了。” 张绍眼尖,出言提醒夏侯霸,此时温酒炉中的水早已滚开,将青铜觚里的好酒热得微烫,夏侯霸遂将两觚取出,与青铜爵一起端在食案上,带着张绍就朝厅堂走。 见到来的居然是夏侯霸,而张绍跟在后面,侍曹掾先愣了一下,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因为曹操也正好带众人出到厅堂门外。 张绍看见徐庶走在众人末尾,而曹操位于最前头,寒风拂动他的长髯。 曹操对身后的杜袭道:“子绪,你说的对,这荆州虽降,但依然未定,唔,就像是冬日的凉酒,虽已攥在手中,但入口仍嫌齿寒。” 曹操看到了酒,却仿佛未注意到侍酒者的不同,他目光里只有天下大事,只令夏侯霸将冒着热气的烫酒分别倒于两爵之中。 这是许都考工专门为曹操定制的“兽头銴圆腹夔纹平底爵”,规格颇高,曹操端起其中之一,顿觉入手温暖。又回头将其递给杜袭,杜袭忙道不敢,曹操却硬将爵塞到他手中,笑道: “而子绪的这五策,则如微炭文火,看似不烈不灼,实则润物无声,能替我将荆州寒冷的人心慢慢焐热,烘烫!如此良谋,胜过了李左车为韩信所献镇赵抚孤之计,我当酬君!” 曹丞相又端起另一爵,竟双手捧着,朝臣僚杜袭敬去。 “来啊,子绪,你我同饮。” “此酒,正温!” …… 饮罢,曹操带着杜袭、王粲等几位在荆州时跟韩嵩打过交道的掾属连夜去往韩家拜访。徐庶虽然也是流寓荆州的士人,但他仍属于丞相幕府的边缘人,曹操甚至都不记得捎上他。 长史袁霸在留下来的人里职位最高,便给大家安排工作:“诸君,丞相念吾等辛劳,已令郡守府仆役做了饭菜送来,就摆在隔壁院中,吾等且去果腹,今夜还得继续秉烛,忙碌于案牍呢。” 众人应诺,陆续往隔壁院门走去,徐庶跟在后头,经过还在塾中收拾温酒炉和酒器的张绍与夏侯霸身旁。不等徐庶想好要不要停下与张绍交谈、是否会引起他人怀疑,就见张绍向前一步,大大方方地朝徐庶执弟子礼,态度甚恭。 “学生见过夫子!” …… ps:大家的意见我都看到了,确实要说声抱歉。其实这些内容大多是個把月前写的,当时没有读者互动,一个人写久了难免自嗨。也请大家谅解下,七月毕竟是离开网文一年半的过气老家伙了,手确实有点生,有时候我想表达的东西和读者期待看到的有所偏离,这是我的问题,叩首。 现在反思了一下,节奏确实过慢了点,好在这只是公众期,虽然肯定会影响成绩,至少没让大伙浪费钱。目前预计9月22号上架,上架后节奏会加快,七月会吸取公众期的教训,统筹好内容占比,提升每一章的性价比,感谢读者的包容。 第二十六章 我都不知道怎么输 学生?夫子?张绍又想到什么鬼主意,徐庶心中奇怪,却只含笑道:“是阿绍啊。” 张绍对面露疑惑的夏侯霸解释道:“还没来得及告诉二舅,徐先生在新野时,可是我的蒙学老师呢!” 有这回事?这年头的习惯一般是,冠族家的孩子八岁开蒙,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张飞虽然出身寒门,习于兵革,但受当过大儒卢植弟子的刘备影响,也很重视下一代的教育,所以张绍确实已经入蒙。 但徐庶那会整天忙着为刘备筹划大事,哪有功夫教小屁孩读书啊,孩子们的老师,明明是另一位大儒郑玄的弟子,北海人孙乾。 但张绍这么做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徐庶遂笑着颔首,认下了这个弟子:“阿绍聪慧,许多字教一遍就会。” 张绍立刻答:“先生谬赞,弟子现在识的字也还不够。” 二人就这样当着夏侯霸的面,话赶话地编了下去,徐庶开始领会张绍的意图了,遂道:“是啊,阿绍《急就篇》都学一半了,眼看接下来就能开始学《孝经》,知室家长幼之节,可惜却因战火耽误了。” 张绍道:“但现在曹丞相不是已经克定荆州,不用打仗了么。” 他仰面问夏侯霸:“二舅,吾等会在江陵待一段时日吧?我能否在徐先生闲暇时,找他继续习字,将急就篇学完呢?” “这……”夏侯霸有些犹豫,这样真的合适吗?遂推脱道:“你看徐先生如此忙碌,怎能再劳烦他呢?” 徐庶立刻道:“我倒是无妨,这几日公事忙完后,便能稍得闲暇。” 他又叹息一声:“我也是因为可惜阿绍的天分啊,仲权君,阿绍的聪慧,你是知道的,但世上孩童,少时了了者,大未必佳,何也?家人愚昧,不使学也!没有学问来补充见闻,就像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随着年纪日长,那些受之于天的通悟,便渐渐泯然无存。” 这话说的,就好像夏侯霸不答应,便会成为让张绍泯然众人的“愚昧家人”一样,夏侯霸有些尴尬。 仔细一想,徐庶的话也有道理,张绍好歹是夏侯家的外甥,他的教育确实不能落下。若以后回了中原,自有夏侯氏自己的蒙学,但现在,让徐庶继续当张绍老师,确实是比较合适的人选。 已经不需要张绍导演了,徐庶见夏侯霸意有所动,遂再接再厉:“再者,阿绍如此勤勉,哪怕身处营垒也不忘向学,他母亲若知道,一定会心怀宽慰。” “而仲权君若能为甥谋学,此事传出去,亦是一段佳话,对你在故乡长辈、名士处得到一个好的臧否品评,大有益裨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夏侯霸脑子一热,遂拍着胸脯应承下来:“那等我请得丞相首肯,便让阿绍持束脩拜访,请元直先生继续教他识字!” …… 今日为拉着夏侯霸见徐庶一面,张绍绞尽脑汁、东冲西撞,可让他颇为耗神,觉得脑子累累的,好在最终结果颇为完美。 接下来,只等夏侯霸再向曹老板恳请,张绍的“通渠”之策便成了,这不算过分的要求,曹操应该会同意吧? 目送徐庶离开后,张绍心想:“虽然以曹操的多疑,肯定会继续派武卫来盯着我,但我和徐先生完全可以通过一些暗语,来做心领神会的交流……应该能吧?今日吾等配合的,不是颇为默契么?” 和聪明人做队友,还真是舒服啊,张绍对二人接下来的沟通充满期待。 而夏侯霸呢?此刻他正听夏侯儒谈论刚刚得知的消息:“兄长听说了么?丞相刚刚拜刘琮为列侯,又封为青州刺史,露布都帖到府外了。” 夏侯霸颔首:“我还听说,丞相准备打发刘琮与其弟北归,此人归途必是要严加看管的,只不知会不会派武卫监送,千万别点到我,我可不想早早回中原去。” 张绍听在耳中,忽然想起来,三国演义里,刘琮也是被曹操封了这什劳子青州刺史,又将刘琮与其母蔡夫人遣送北上。却暗中命令人引轻骑追上刘琮母子,害了她们性命,以绝后患。 这种事听上去就很过分啊,一定会在刚刚投降的荆州内部掀起轩然大波,许多刘表旧将故吏,不得上赶着想替刘琮母子报仇啊,这件事或许能被自己和徐庶利用上呢!张绍遂多了个心眼,跟两位舅舅打听道:“刘琮的生母蔡夫人,也随军到江陵了么?” 夏侯儒回过头,像看傻子一样盯着张绍:“阿绍,你看上去挺聪慧,怎会说出这种傻话来?” 夏侯霸则维护道:“阿绍还小,不能详知刘表妻儿之事也属寻常,或是听人谈论时,听茬了。” 什么意思?张绍懵逼,还是夏侯霸跟他解释道:“蔡夫人只是刘琮后母,非其生母也,如今留在襄阳蔡府。” 哈? 熟知大人物八卦的夏侯儒也接话:“刘表三子,刘琦、刘琮以及季子刘修,还有一個女儿,皆是其山阳前妻所生,至于到荆州娶蔡氏后,并无所出。” 至于为什么再也生不出孩子,谁知道呢?夏侯霸觉得是因为那会刘表已经五十几,再要他生娃有些强人所难了。 而夏侯儒则兴致勃勃地猜测,会不会是刘表单骑入荆时赶路太急,扯到蛋了…… 张绍这才明白过来,但旋即又有个更大的疑惑:“既然都不是自己儿子,那为何蔡氏非要支持刘琮,导致刘表废长立幼呢?” 夏侯儒道:“因为刘琮娶了蔡家侄女啊!蔡夫人遂爱琮而恶琦……” 你等会,有点乱,我缕一下……张绍将脑子里的那段演义剧情统统抛掉,将刚接收到的真实情况记牢。 如此看来,和蔡瑁颇为亲密的曹操,应该不会做出杀蔡家女婿故意逼反蔡氏的蠢事来。眼看一个让荆州人义愤填膺,而给曹军失败埋下隐患的契机直接无了,张绍颇感可惜,只恨不得亲自出马,替曹丞相去斩刘琮兄弟首级而还。 张绍又想:“既然如此,那曹操进荆州后,好像还没犯演义里给他编排的种种失误嘛,所以赤壁,究竟要怎么输?” …… 匆匆吃完饭,徐庶等人又在辛毗的招呼下回到厅堂中伏案办公,隶属于郡守府的官吏也在经过武卫卒仔细搜身盘查后,得以进入郡府,与丞相幕府的诸曹对接工作。 根据行军长史袁霸安排的工作,与丞相府议曹交接的正是南郡户曹,这个部门掌管一郡户籍,乃至于田宅、杂徭等情况,是清点工作的重中之重,因为曹丞相随时可能问一嘴:“汝等昨案户籍,南郡如今户口几何啊?” “孝桓皇帝永寿三年(公元157年),统计天下郡国户口,时南郡诸县,共计得民户十六万二千五百七十,口七十四万七千六百四。” 徐庶不多时便完成了工作,将土籍册子交给辛毗:“当时距今五十年,之后直到刘景升入主荆州,未曾再详查户口。中间经过两代人繁衍,或有数万增口,但土籍数量出入应该不大。” 又将另一份册子递了上去:“然粗略估算,南郡客籍之数,多得远超预想!” 原来这荆州赖刘表治理,大体上避免了汉末诸州十室九空的大乱战,因为较为安定,吸引了大量外地人扶老携幼,举族来奔。 就比如说荆州最北边的南阳郡,曾经是天下人口第一大郡,永寿三年统计得五十二万户、二百四十三万口。但这也是战乱最频繁的一个郡,先是董卓发兵劫掠,接着讨董联军袁术、孙坚部又以此为基地,与西凉军鏖战,并征发人丁赋税,向豫、荆扩张。 之后南阳更是城头变换大旗,在各路军阀间频繁易主,虎狼之辈残酷虐民,这就导致南阳三十七县皆遭战火,无不残破。于是泰半南阳人纷纷向南渡过汉水避难,而其中又有一半人留在南郡,也就是说,南郡起码接收了六十万口南阳人。 加上九州大坏,从颍川、河南、关中、汝南等地四方襁负而至的冠族百姓,又有数十万之众。所以如今的南郡,理论上客籍应有一百多万,远超世代居此的土籍。 不过或许是刘表政权的统计不够精确,也可能是牵涉到某些人的利益。统计安置客籍者的简牍上分明写着,十数年来进入南郡,被镇南将军府安排到各地落户的客籍人数,不过才五六十万,远不如土籍多。 但即便如此,南郡与户口十不存一的中原各郡比起来,也很了不得了。 “真大郡也!”辛毗见之大喜,说道:“难怪刘表凭此一郡,便能供养近十万荆州兵!如今秋收早毕,吾等只需要按籍索赋,便能收上来足够南征大军数月之用的粮食、军资!” 没错,只有搞清楚目前南郡的人口状况,才能确定接下来曹操能摊派的赋税粮秣数量,校计可以征发的役夫多寡——夏侯渊在当阳抓的那几万壮丁,可不够曹操的大军使唤啊。 徐庶故意道:“佐治兄,如今荆州初降,不少百姓才经历过亲友暴骨原野的惨痛,丞相将王者之师至此,也说要与民更始,难道不该先案甲休兵,救其涂炭,抚其孤弱么?如今立刻就要校计赋税,加派劳役,不妥吧。” 辛毗悠悠一笑,对徐庶道:“元直也是替刘玄德掌过戎事的,兵法云,凡兴师十万,出兵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这个道理,元直一定是懂的。” “丞相于秋收前夕,带着近二十余万众南赴江汉,再加上路上的役夫,中原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务农者,少说也有二十万家,这每日开销又何止千金?若是从北方千里馈粮,则消耗又要增倍。” “故而夺取荆州后,让本州补上所需粮食、军资、役夫,方为最佳。” 说到这,辛毗看了外面仍然人头混杂的厅堂一眼,站起身,拉着徐庶来到外面的小塾,这才小声道:“再者,元直你仔细想想,若是这批粮食军资荆州不出,难道还要让朝中诸公将军、以及吾等的故乡豫州来出?” 是啊,沛谯与颍川,可都属于豫州呢,曹操麾下的将领与臣僚,就数这两个地方的人最多,这得牵涉到多少家族的利益啊。 辛毗下一句话更了不得,他冷笑道:“或者,要让已被丞相经营成根基之地的冀州来出?” 徐庶知道,自从消灭袁氏夺取河北后,曹操就看上了这块光武的龙兴之地。他自领冀州牧之职,在那轻徭薄赋,收取民心,试图将其打造成曹家的基本盘。 听说前些年,曹操还试图打着复古的幌子,恢复古九州之制。因为那样的话,幽州、并州以及部分司隶校尉部都会划归冀州,也就是归他这冀州牧直辖,只是因荀彧等人反对,这计划才作罢。 换言之,如今曹操几乎将冀州视为自己的私产,这是满朝皆知的事。试问他又怎么会放着刀俎上毫无反抗之力的荆州不割,而非要切自己大腿上的肉呢? 明白了,这真是“荆州、南郡可问,而冀州、颍川不可问”呢。 徐庶一副受教的模样,连忙作揖道:“原来如此,多谢佐治兄提醒!否则弟都要向丞相进谏了……” “万幸元直尚未成行,否则定大大忤逆丞相心意!”辛毗说道:“元直对《礼记》还熟悉吧?当知杜子绪今日所献定荆五策里,独独漏了哪一句话。” 徐庶当然晓得,应道:“在‘释箕子之囚,使人行商容而复其位’,与第五策‘庶士倍禄’之间,还少了四个字。” “庶民驰政。” 徐庶仍装傻道:“但弟还以为杜君是无意间遗漏呢……” “哈!”辛毗摇头:“从杜子绪曾祖父,十三入太学,号为‘奇童’的杜安开始,定陵杜氏家学治的就是《小戴礼记》。杜子绪从小熟读,甚至能倒背如流,他怎可能忘?” “分明是刻意对那四字弃而不谈,因为一旦提出来,倒是符合儒者所谓仁义之师的做派了,却也会被丞相认为是妇人之仁,不知轻重缓急……杜子绪此人号称忠恳,其实心思缜密。” “徐福几犯大错矣,多蒙佐治兄教诲!” 徐庶连忙称是,谈到这,辛毗也知道剩下的话不好摊开来说,遂及时止住了口,打着哈哈道:“既然元直已心领神会,那便在回舍中休憩时,自己好好琢磨罢……总之这南郡主客户籍,原原本本交到丞相手中即可,该如何征军资粮秣,自有长史、军师祭酒及尚在襄阳的仓曹属杨德祖筹划,切勿多言啊。” “唯。” 徐庶应诺,与辛毗告辞离开,此时厅堂内外,其他诸曹和南郡府吏依然忙碌,徐庶逮到一个路过的郡吏问:“南郡功曹来了么?”他先前就找人问过同样的话,而现在得到的回复一模一样:南郡功曹告病,让县功曹代他来与丞相府幕僚们交接工作。 徐庶略感遗憾,出门来到院中,一抬头,却见十月初的月亮只剩一弯银色镶边,天幕昏暗。 但徐庶心里,却格外亮堂。 呼吸着清冷的空气,徐庶也终于能将这些日子在曹营的种种见闻结合在一起,拼出一个在迷雾中轮廓若隐若现的答案了。 “孔明,我先前不明白,伱为何笃定曹操会输。” 徐庶身处黑暗,心念皓月:“但如今的我,似乎也看到了曹军在荆州的,一丝败因!” …… 徐庶也不急着去舍中休息,而是在武卫不时巡逻的府院里踱步思索。这些日子身处曹营,他将曹操进入荆州后采取的措施都看得一清二楚。 曹操最先做的,无疑是将刘表时期几家顶级冠族豪强,诸如蒯、蔡拉拢住。他把蒯越带在军中,常得宴饮询问,亲密程度甚至超过了贾诩、程昱;又待蔡瑁以故人之礼,这两人多半是要封侯的,如此一来就搞定了荆州文、武两端领袖。 接下来又有杜袭提出五策,针对的则是荆州中层,士人和官吏们:那些尚且心念汉室,怀疑曹操是汉贼的忠士;对刘表心怀感激,欲报于其子的故吏;对刘表政权早就不满,避而不仕,甚至试图反抗的隐士;心向朝廷,渴望北归,但仍存观望之疑的众人…… 第五策则要推出德高望重的韩嵩,让这位“楚国之望”成为曹操的“郭隗”,身居“招贤台”上,对荆州诸多士人加以品评、征辟。之后曹操就能顺理成章地给他们任官、升职,如此便可尽收士吏之心。 而这些士吏的来源,除了自北方南逃的少数客籍者外,剩下的大部分,无不出自荆州的中小冠族,诸如临湘桓氏等。他们本来还存观望,看到定荆五策后就不会再犹豫了,家族坟冢庄园田产就在荆州,随刘备逃跑反抗是绝对亏的,和统治家乡的军阀合作,才是冠族生存之道。 以上诸人,都巴不得曹操在荆州长治久安,在形势真正发生变化前,绝不会被徐庶争取到。 于是,徐庶能够勾结的对象,就变得极其有限了。 他默默扣起笼在袖中的手指,算清楚自己有几张筹码能拿。 其一是像王威那样,与曹操结仇,拥有部曲的反曹武装。 其二是有子弟跟刘备南下的冠族,他们注定要被曹操大肆打击压制,但荆州冠族也多养族兵,被逼到墙角时,可不会坐以待毙。还有的潜在盟友,则被徐庶小心保护隐藏,曹操势如破竹,他们当然不敢做什么,可若曹操真败了,徐庶有信心将这批人重新发动起来。 其三,就是广大的“民”。 而曹操君臣的心里,没有民啊。 “武王入殷,使庶民驰政!所谓弛政,去其纣时苛政也……”徐庶清楚地记得,他在颍川折节向学时,夫子是这样解释这句话的,所引典章正是杜家擅长的《小戴礼记》。 所以杜袭对其中含义应该最清楚不过,可他却故意隐而不谈,因为杜袭很明白,过去荆州人并无苛政之扰。 刘表胸无大志,但也正因如此,镇南将军成了汉末难得不折腾的地方政权。刘表又劝穑务农,安顿来投的客籍百姓,授田以渔,确实让荆州民安物丰,百万生民享受乱世里难得的安宁。 “如今荆州之民面临的桀纣暴行,都是曹军带来的。” 徐庶想到在长坂坡被曹骑践踏屠杀,抛男弃女而走的十多万百姓,以及在当阳被夏侯渊强行拘为壮丁的数万男子。还有即将摊派到南郡每户人家头上的沉重兵赋、劳役,这都是过去没有的。 荀子有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这就是曹操身上的一丝败机。 但话虽如此,想要这荆州之水从逆来顺受,变得波涛汹涌,甚至效仿黄巾,主动掀翻大船,又谈何容易? 民愤是要酝酿良久的,君不见董卓在关中、河南多么倒行逆施,但百姓们却丝毫不敢反抗。只有等董卓被士人联合并州武夫弄死后,庶民才敢将自己的愤怒,施加到一具尸体上。 所以虽见败因,要想将其变成曹操真正的败果,仍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但我,当上下而求索。”徐庶想到这,眼看月已老高,打算上个厕所就回舍中睡觉——今日案牍办公,徐庶喝了太多的水了,眼下尿意正浓。 来到郡府一角杳无人影的厕旁时,徐庶还在心中告诉自己:“徐庶啊徐庶,你不过是屈身事人而已,和昔日智伯之臣豫让,为报主公之仇,不惜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相比,算得了什么啊?” 他进去后,正对着溺沟撩起下裳,解开褻裤,却听到身后有脚步传来。 徐庶有点尴尬,但这本就是公家厕溷,遇上人实属常事,便只好稍微挪一挪身子,给来者让个位置——如果他也只上个小的。 不料此人竟径直走到徐庶身后,双手忽地往徐庶肩膀上一拍! “谁!?” 徐庶一惊,转过头质问,因为是夜里,厕中连灯烛星光也照不到来,一片乌漆嘛黑看不清是谁,却听那人又冷笑道: “徐元直,你好大胆!” “孔明联江东,你则来诈降,想要里应外合!汝等这伎俩,只好瞒曹操,也须瞒我不得!” 这一席话,只惊得徐庶魂飞魄散……正是:莫道孙刘能制胜,谁云曹营独无人?毕竟此人是谁,且看下章分解。 第二十七章 南州士之冠冕 话说另一头,韩嵩的书房虽布置简朴,却不失典雅,他让儿子将堆满案几的简牍纸卷挪开,请曹操入坐。在接受了九卿印绶冠服后,或许是吃人嘴短,韩嵩也一改方才的安贫乐道,开始讨好起曹操来。 “嵩当初就劝刘牧,以曹公之明哲,天下贤俊皆向而归之,其势必能灭袁绍,然后必定带兵南向以击江汉,到时候荆州绝不能抵御王师。倒不如早日与袁绍绝交,举州依附曹公,曹公必然会重待刘牧,这才是真正的万全之策,可惜他不听谏,自取衰败啊。” 王粲这后生不落下风,说道:“韩公,就算刘景升负隅不降,丞相依然宽宥了其子,刘琮兄弟皆得封侯,准许回兖州山阳故里,依旧能长享福祚,子孙晏然。” “丞相大度!” 曹操摆摆手:“德高,今日搅扰你休憩,除了要拜君九卿之职外,还想请你举荐荆州有治国才能的贤士大夫。” 韩嵩推辞说:“嵩虽暂行大鸿胪之任,但九卿平素并无察举之权,岂敢僭职?”他抬起头看了曹操一眼,见他态度坚决,又道:“若丞相执意如此,那嵩便举两位能直言极谏的‘贤良方正’。” 这韩嵩虽号称要远离官场,不好富贵,但对于朝廷典章还是颇为熟悉嘛。和茂才孝廉这种每岁都有的常举不同,“贤良方正”乃是汉朝的特举。遇上灾异之类,皇帝才会下诏令三公及中二千石、二千石、郡国守相推荐,九卿当然也有这资格。 韩嵩道:“其中一人丞相见过,正是当初嵩奉刘牧之命去许都朝贡时,同行的主使,荆州别驾,零陵人刘始宗。” 别驾,是州府中总理众务之官,别看秩禄才四百石,权力却很大,相当于州刺史的副手。因其地位很高,出巡时不与刺史同车,别乘一车,故名别驾。 “原来是刘先!此翁不是刘表的死忠么?能被朝廷大用?”曹操闻言不乐,他对这个刘先印象特别深刻,那次其与韩嵩联袂出使,韩嵩和和气气,对曹操十分恭谨,刘先则相反,表现得不卑不亢,几度回怼曹操的问话。 韩嵩道:“丞相有所不知,当初正是刘始宗与嵩共劝刘牧举州北附,至于他在许都朝上说的话,其实言不由衷,只是为了对得起刘牧正使之职罢了,其内心还是向着丞相的。” “原来如此。”曹操道:“看来刘始宗是荆州的‘晏婴’啊,出使则不辱君命,归府则日夜责谏其君,他如今不在襄阳和江陵,不知去往何处?” 韩嵩道:“前年见刘牧二子争立,刘始宗知情势不妙,便推辞以病老,如今避于孱陵。” 听到这曹操看了杜袭一眼,杜袭会意,介绍刘先的家世背景:“丞相,刘始宗出自烝阳刘氏,是长沙刺王之后,其高祖为孝平皇帝时的烝阳侯。” 原来是长沙王一系,那比起刘表这前汉宗亲,刘先和当朝天子的亲戚关系还更近一些。曹操是很喜欢搞一些汉室宗亲充塞于闲差上的,好堵那些怀疑他要行王莽之事者的悠悠众口。 于是曹操遂定道:“既如此,可征辟刘始宗入朝为尚书左丞,助荀文若总领尚书台纲纪。” 尚书左丞也是四百石官,看似平调,其实从地方入朝中,还是在尚书台这种中枢,可谓高升了。不过目前尚书台也早就被架空了,真正的决策权,都在“丞相录尚书事”的曹操手里攥着呢。 接着韩嵩又举荐了昔日刘表的“治中从事”邓义,这也是州牧、刺史手下的高级佐官,权力仅次于别驾。 听完邓义的事迹后,曹操遂捋髯言:“宁折不弯,此骨鲠之臣也,可拜为侍中。” 侍中名为备顾问应对,拾遗补缺,其实早就是清闲之官了。如此看来,刘先、邓义都没得到什么实质的权力,但不论如何,韩嵩可算是将自己的两位“同志”举荐入朝了。 荆州人会赞他的得势不忘故朋,朝堂诸君则会夸他举荐得人,因为这两位确实不俗。而刘、邓日后也能在许都为官,与自己互为表里,间或提携下对方子弟,大家共同进步嘛!那样本是寒门的韩氏向冠族转变,就更加顺利了,或许到了下一代,真能变成“义阳韩氏”呢。 韩嵩本以为自己这小小的“树党”也就到此为止了,不料曹操竟又给他送上一份厚礼。 却听曹操道:“刘景升州有大能而不能尽用,而我则不然,恨不得张磔网罗,尽收主客之士。德高只举荐了两人,恨少,恨少啊!荆州的江湖之中,不知还有多少俊才呢,野有遗贤,是执政者之过也,德高,你可不能让我失职啊。” 韩嵩一愣:“丞相的意思是……” 曹操道:“德高方才不是提到了汝南许文休么,他当年在汝南时,与其从弟许子将(许劭)在平舆县清河之畔搞过‘月旦评’。” 曹操当年还不出名时,就曾经大老远赶到汝南,卑辞厚礼,欲求得许劭一评以提升名望。 许劭刚开始瞧不上这个阉竖之后的毛头小伙,只不理他,曹操按剑威胁,许劭这才瞥了一眼曹操,又瞧了瞧他手上的剑,微微一笑,留下一句让曹操狂喜的话。 “君,清平之奸贼。” “乱世之英雄!” 三十多年了,这十一个字依然深深烙在曹操心中,尤其是后一句,是它们在颍川、在雒阳、在酸枣汴水、在兖州、在许都、在官渡,始终左右着曹操的每一次抉择。 时至今日,曹操真想再见许劭一次,然后当着面大声告诉他: “许子将,君没有看错,我曹操,确实就是那唯一能扫平这乱世的,大英雄!” 只可惜,许劭死得早,十多年前就病故在流亡的路上。而他亡后一年,曹操才迎汉帝于许都……这往后曹司空、曹丞相的种种丰功伟绩,扫除群凶,许劭更统统看不见了。 抛却心中的遗憾,曹操继续道:“而当初天下谈起这一类品评识才的‘拔士者’,咸称郭、许,南则许劭兄弟,北有德高的老师,郭有道先生。” 韩嵩点头,他,也是被老师一句评语点拔而起的微末贫士啊。 “德高传承师业,听说早年也在荆州与群贤一起核论乡党人物,擢拔了不少尚不知名的士人。” 曹操笑道:“如今德高既已脱困,且为汉九卿,而我又正需要人才,德高何不在江陵重操旧评。对于那些心向朝廷的荆土冠族子弟,还有明白大势,不仕于刘表,更未与刘备勾结的客籍奇才做一一点评呢?好让我知其优劣,各尽其用。” 曹操这是想在蒯、蔡垄断的荆州官场,培植起以韩嵩为首的“清流”的势力,如此才方便制衡。 “这……”韩嵩听明白后,内心一时激动不已。 作为郭太的学生,韩嵩最清楚不过,“拔士者”会被所评士人感恩戴德,尊敬程度仅次于举主、恩师,若真的得势了,更会备礼物回访拜谢,自称“门生”,觉得是评主的一句话让自己“登龙门”。他们得官后,报效于曹操之余,也会感激自己,今后入了朝,更少不得要照拂韩嵩的儿孙们了…… 但,这心思只动了一下,韩嵩抬眼看到曹操那对黑不见底的眸子,就立刻将它收了起来。 “不妥,不妥,大批荆州主客士人都要成为我的‘门生’,若真如此,我便树党太过了。” 《易》: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枝繁叶茂招人忌惮,当心被曹操事后变了心意,直接将他家这棵树砍喽。 韩嵩寻思,自己倒不如将这遍撒于荆州的人情,集中在一個人身上:一个现今最需要自己扶危济困的人。如此既能避免曹操日后猜忌,以那人的才干本领,日后大概率会发达,一样能给予韩家巨大回报。 于是韩嵩推辞道:“丞相谬赞了,嵩当年在襄阳汉水鱼梁洲上参与品评,其实不过是凑数,真正的评主,是家住鱼梁洲的两位贤者啊。” “一位是沔南隐士庞德公,为人清雅而不好富贵,刘牧亲自登门辟请而不就。他对荆州本地士人最为了解,总是能给他们取一个最合适的名号。” “一位是颍川名士司马德操,学识广博,离乡避难后,便与神交已久的庞德公为邻,兄事之,庞德公称他为‘水镜’,意思是有知人之鉴也。德操尝在襄阳官学教授古文经,从南阳到益州,都有人不远千里持束脩来拜师。而德操对外州之士的才干高低,尤其了然于心。” “这两位,难道不比嵩更适合来做评主么?” 曹操摇头道:“诚如德高所言,此二人确实是高士,尤其是司马德操,我早就听荀公达(荀攸)提起过。于是抵达襄阳后,也派人去寻访过这两人,但司马德操已老迈不堪,我刚在长坂大破刘备,回师时就听到他病故的消息。” “而庞德公却是在三个月前携其妻登鹿门山,说是去采药,这之后再也没出过山,他的儿子也说不清去向。民间或言已死,或言隐居,甚至有说庞德公修道飞仙的……仓促间如今能寻来?德高切勿推辞!” 韩嵩却是铁了心要远离这差事,叹道:“非是嵩不愿助丞相取贤,只是老朽身居牢狱数年之久,对外界变化一无所知,已不能尽晓荆州的贤才后进了,更别说新近从外州来的流寓之士。” “这件事,还是交给年轻俊才来做罢。” 曹操不乐:“噢?除了德高,谁还能担此重任?” 韩嵩笑道:“那人,在南郡年轻之辈中,名望第一,在诸后生之右。” “他还是司马德操最得意的弟子,被德操赞叹为‘南州士之冠冕’。” “他更是庞德公的嫡亲侄儿,德公赐号曰‘凤雏’。” “此人正是如今的南郡功曹,庞统、庞士元!” …… 而此刻的郡守府厕中,徐庶也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并控制住自己使出游侠手段将此人制服在地的冲动,因为他辩出了这熟悉声音的主人身份,只低声骂道:“庞士元,你这是何意?” “哈哈哈哈。” 黑影见身份被识破,也不装了,低声笑了几声后道:“许久不见,故尾随而至,来吓吓元直。” 徐庶冷笑:“原来在腌臜之地唬人,是汝等南郡冠族认为的雅事?” “是统唐突了,还望元直兄恕罪啊。” 庞统在黑暗中给徐庶作揖,顺便提醒道:“但元直,你褻裤还没提上呢!” “你……” 徐庶都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索性转过头,继续将憋了许久的尿撒完。而庞统就在一旁背过身去负手而立,只听着稀里哗啦的水声。 徐庶倒也不尴尬,反正他当年在水镜先生门下求学时,住在鱼梁州对岸白沙曲的庞统也经常会过来,有时夜里就不走了。庞统虽出身冠族,却不拘礼节,与身上还有些游侠习性的徐庶挺合得来,二人关系亲密到喝了酒后经常同榻而卧、抵足而眠,尿在一个溺桶里。 孔明就不一样了,他为人雅度,身上有种令人不敢亵渎玷污的气质,偶尔到鱼梁州,也总是含笑着拒绝庞统那三人同睡,彻夜攀谈的建议。 哎,说起这个,徐庶又想到,他们的师长,同时也是忘年的朋友水镜先生司马德操,已经不在人世了。徐庶随刘备南渡汉水时,赶去水镜先生家看过,想带他一起走。 但那会司马德操已经老病得无法下榻,曾经的清雅名士仿佛只剩下一具虚弱佝偻的形骸,徐庶遂只能含泪拜别。等到他投入曹营时,才听辛毗说,司马德操在曹操占领襄阳后第三日便病故了。 只不知,庞统是否已听说了这个消息?虽然战乱尚未平息,交通也被曹军后续部队阻塞,但他们这些冠族的消息渠道,一向是颇为灵通的。 虽然曾亲密无间,但自从徐庶去新野投入刘备麾下,而庞统也被征辟为南郡功曹后,二人便已好多年未谋面了。 如今再会,庞统一照面就道破了孔明联江东的策略,这其实不难,曹操幕府的杜袭等智士,时间一久也能看出来,还是被徐庶“玄德南奔苍梧”的情报给误导了。 “但我诈降内应的算计,士元又是从何得知?莫非他是故意诈我?” 徐庶在短短的当口想到了这些,等提上褻裤,整理好衣裳,他先问庞统:“士元,郡府众人都说伱告病,公务由县功曹代劳,为何却还能混进来?” 庞统道:“病愈后赶来,门口曹兵见到我印绶齐全,身着官服,搜身也未发现什么凶器,便放我进来了。”又笑道:“既然知道元直也在此,我怎能不来见一面呢?” 徐庶正色道:“德操先生亡故一事,你可知之?” 庞统敛容,叹了口气:“已知矣,吾父从襄阳捎信来江陵。”庞统父亲就是庞德公的二弟,做过县令,后来受兄长影响,急流勇退,专心经营庞氏的产业庄园。 徐庶道:“师长逝,士元不悲伤么?怎么还有心来戏弄我。” 庞统说:“闻讯当日是很难过的,只欲流泣,但又想起先生在时,与吾等谈论生死,他很欣赏庄子,常言:生死不过须臾。” “于是我便收起泪来,奔出宅邸,跑到天地之间,放啸长歌以当哭!以此送别德操先生。” 这就是庞统行事的作风啊,不了解他的人,会将他当做一个狂悖之士,但徐庶明白,他种种行为都发自真心,徐庶也露出了微笑:“若德操先生听到你的歌,他一定会说……” 庞统与徐庶同时说出了那熟悉的两个字,司马德操的口头禅:“佳!佳!” 二人还是如此默契,不由相对哈哈发笑,若此刻有郡府小吏钻进厕中,看到这两个家伙的样子,定会对他们投以异样的目光。其实徐庶和庞统,都非常怀念当初在鱼梁州求学时,那段与水镜先生、诸葛亮一起泛舟褰裳,率尔休畅,师徒四人欢情自接的时光。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的他们,还能剖心置腹么? 笑罢之后,徐庶收敛神色,问起自己最关心的事:“那么,士元,你方才所言何意啊?” 庞统却反问:“元直问的是孔明那句,还是关于你降曹之事啊?” 徐庶叹息:“士元何必明知故问呢?” 庞统遂拊掌道:“前者,了解孔明的人自然能领会,一猜便知;而后者,我虽不晓究竟,但只觉元直降得有蹊跷,故用诈言试探耳!” 徐庶很想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甚至拉庞统来协助自己,那样一定能增加举事成功的可能!但他很清楚,和自己这外乡单家子不同,像庞统这样的荆州本土冠族子弟,家大业大,很多时候对未来的抉择考虑得更多,是不能由着自个性子来的,不说别的,庞统老父和堂兄庞山民一家,还在襄阳呢! 所以徐庶只能先设法欺瞒庞统,等慢慢试探出他对未来的计划后,才能考虑更多。 但想瞒过庞士元何其难也,他太了解徐庶了,而当年徐庶做出北投刘备的决定时,还曾邀约过庞统,对其大赞刘备英雄了得……所以也不好用欺骗曹操的那些话来敷衍,徐庶只能半真半假地叹道: “士元不知道么?长坂之败,我老母被执,只能北诣曹公,还能有什么办法?” 庞统这才恍然:“竟是如此,现在如何,伯母无恙吧?” 徐庶苦笑:“家母尚好,只是被曹丞相扣在当阳,作为人质,我便只好屈身于曹营。” 庞统唏嘘:“真是让元直为难了,你可是很欣赏刘玄德这位‘当世之英雄’的,自称要辅佐他成就齐桓晋文之业,如今却得为其死敌效力。” 庞统话语里仍充满怀疑,但没有深究,只问起另一事:“我今日来会元直,却是想询问吾弟庞林下落。” “吾父信中说,仲丛在刘玄德到襄阳城下驻马呼喊时,便弃了州吏的职务,带着妻女,出城随他妻兄袭文祥同去了。元直既然经历了长坂一战,可知仲丛一家下落?不会死于乱军中了罢!” 庞林和他妻子袭氏啊,徐庶还真知道,庞林在襄阳做刘琮身边的文书吏,他这些年目睹刘表父子的种种无作为,对以一己之力扛起荆州北部防务的刘备十分钦佩。加上妻兄袭祯在去年投入刘备麾下,成了徐庶同僚,庞林就更受影响了,这才有冲动之下不顾宗族,毅然南行的举动。 而在长坂,庞林也和他的妻女失散,只狼狈地追随刘备到达江津。在徐庶决定为了母亲北还时,刘备甚至将袭祯、庞林也喊来,告诉他们,可以与徐庶一起走,去寻找妹妹、妻女,自己绝不会怪二人。 但你猜庞林说了什么?他竟抢先道:“若爱妻与吾女死于乱军,我当追随将军,好为她们报仇;若二人侥幸生还,被曹军俘虏,吾兄庞士元尚在,必能庇护她们,我何忧也?” 见庞林如此坚决,袭祯也受他鼓舞,决定跟刘备走到底。 徐庶入曹营后向辛毗打听,才得知庞林的妻女果然被曹军所掳。他为其求情,而辛毗在看了徐庶奉上的名单有庞林后,遂下令将这对母女作为人质,在当阳和徐庶的母亲、刘备二女一同看管起来,也算避免了袭氏被曹兵玷污的命运。 徐庶将这些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庞统,直听得庞统苦笑道:“只可怜我那弟妹,竟嫁了一个这样抛弃妻女的丈夫;也可怜我老父,竟生了一个不顾宗族安危的儿子;更可怜我自己……有弟如此,不如无有!” “亏得有元直说项,我替不肖弟拜谢了!” 说着庞统竟真的要在这肮脏的厕中下拜,徐庶连忙扶住他,一时间念头百转,越发觉得,庞统是可以和自己站到一条边,共同谋划“曹操败后”的举事,将在当阳的人质一并救下。 “士元还是先担心自己罢。” 徐庶遂故意以言语激之:“曹丞相已得到了追随左将军而去者的名单,汝弟庞林赫然在列,曹公令襄阳曹军缉捕汝父,查抄庄园、土地。” 徐庶危言耸听道:“若是叫曹军知道你就在江陵为吏,还敢混入府中,负责宿卫的武卫营定会将你当场击杀。士元还是快走吧,明天一早逃出城去,先留着这有用之身,再想办法联络庞氏的姻亲故旧,找机会营救家人!” 第二十八章 南郡四士 同一时刻,韩宅中,韩嵩继续为曹操介绍庞统的家世。 “庞氏世为沔南冠族,庞德公的名声,早已传出南郡,有人甚至将他与光武时的大隐士严子陵相提并论,刘景升入主荆州后,曾去亲自寻访征辟,却被庞德公屡屡拒绝。” “而庞德公之小弟庞季,也颇为不俗,灵帝末时被举为南郡孝廉,入朝做过侍中。刘景升被任命为荆州刺史时,庞季见中原纷乱,便也随他南下,与蒯氏兄弟、蔡德珪一起,成了刘景升左右臂膀。” “当时江夏贼拥众占据襄阳,刘景升乃令庞季为使者,单骑前往说降之,如此刘景升才能进入襄阳,以此地作为州城。庞季辅佐景升取荆州,于是被举为别驾从事,只可惜庞季寿命不长,建安四年便逝世了,否则也轮不到刘始宗来继任。但庞氏也由此显赫,紧接着又出了庞士元这异才。” 说到这,韩嵩偷偷瞧了一眼曹操,却见他捋须眯眼,并无不耐烦之色,遂继续道:“庞士元少时容貌朴钝,并不出众,只有庞德公觉得他不同一般,便让庞士元北上颍川,拜访司马德操。交谈后司马德操大异,赞其为‘南州士之冠冕’。” “自此之后,庞士元的名声才渐渐为他人所知,果然成年后不俗,雅好人流,经学思谋,与他交往过的人,无不赞其为荆楚高俊。” 韩嵩看向杜袭,笑道:“且与颍川一样,南郡对年轻一辈有才干者,亦有‘四士’之谓,‘庞、袭、马、向’,这第一的正是庞士元。” “后来庞士元被征辟做了南郡功曹,在任期间典选郡中官吏进退,进者众人皆服,退者心无怨言,考察政绩,年年都为荆州诸郡功曹之最。” “所以,不论是家世、郡望、才干、官职,庞士元都适合作为拔士者。” 曹操仍在摇头:“虽如此,但区区郡功曹,官太小了,与德高这九卿无法相比,让他做评主,恐不服众啊。” 韩嵩笑道:“丞相像对待邓、刘二人一样,给庞士元提升地位,不就合适了?” “德高很欣赏庞士元啊。”曹操算听明白了,他想起徐庶提供的名单上,也有个“庞”,遂问左右:“不过这庞统,与那个在襄阳时投奔刘玄德的庞林,是何关系啊?” 王粲与庞林共事过,立刻道:“丞相,是亲兄弟!” “哼!” 曹操勃然动怒,对韩嵩冷笑道:“德高举荐失人矣!这庞统既然是从逆者兄弟,我已令人逮捕庞林之父,如今更应该行株连罢庞统的官,再查抄家产,又岂能令其做拔士者?庞统所举必是心向刘备之辈,这与将硕鼠放入仓廪,又有何异?” …… “哈哈,哈哈。” 另一边,被徐庶吓唬后,庞统却丝毫不慌,反而嘿嘿笑了起来。 徐庶问:“士元为何发笑?” “我啊,我笑元直太过心急。”庞统讲了这么一句话后,颇为自信地说道:“元直,你我打一个赌,如何?” “赌何事?” 庞统说:“就赌曹操究竟是如你所言要抓我杀我,还是会宽宥我重用我!” 徐庶一愣,暗道庞统莫非已有应对之策?据他所知,曹操今夜要去拜访的韩嵩,不但与水镜先生为友,还是庞德公的莫逆之交,相当于是看着庞统长大的,对庞士元评价也很高。 而徐庶又听说,在韩嵩被刘表囚禁在江陵期间,在此做官,权力还不小的庞统对他多有照顾。以这两家的交情,庞统若有所求,韩嵩会不会替庞氏向曹操求情呢? 虽然大概猜到了庞统的底气,但徐庶仍不露怯,因为自己也有优势,那就是比起庞统,他更了解曹孟德! 徐庶只道:“赌注为何?” 庞统说:“若你赢了,我便按照元直教的法子,潜逃出城。” “但我不会留在南郡联络什么亲朋故旧,而是会顺汉水东行,去夏口寻孔明,加入刘玄德麾下,以图为庞氏报仇!” 他摊手笑道:“这不是当年元直北赴新野时,对我发出的邀约么?如今我可算答应了,元直可感到欣慰?” 那是自然,徐庶心中突突直跳,激动地想:“伏龙凤雏,得其一可成霸业,若主公能得到庞士元辅佐,纵然徐庶此次不幸身死,有士元替代我的位置,与孔明并为主公双翼,定能让他翻然翱翔,成就大事!” 但徐庶的声音却依旧冷漠:“我如今已为曹臣,你去投刘,我何慰之有?那若是……我输了呢?又当如何。” 庞统拊掌道:“若如此,则庞氏无虞矣!而我也不必逃走了,更能得到曹丞相任用,当与元直同幕共事。” “只是到那时,还请元直将你降曹的真正图谋,原原本本,告知于我!” …… “丞相,哪一亩粟稻不是良莠杂糅,哪一家冠族没有不肖子弟呢?” 韩宅中,韩嵩仍在努力为庞统说话:“春秋时,晋国羊舌虎参与栾氏叛党,但其兄长叔向却是贤大夫。羊舌虎有罪陷刑被戮,而叔向不诛获释,后来果然作为执政赵文子的谋主,助他治理晋国,匡正朝事。故嵩以为,不可因庞林叛逆一事,而株连到其兄庞士元身上啊。” 曹操道:“德高是想做‘祁奚’啊,但庞统,他能有叔向的才干么?” 韩嵩对庞统颇有信心:“叔向是晋国社稷之固,庞统也能成为丞相在荆州的柱石,他可是‘凤雏’啊。” 曹操尤然不信:“凤雏?楚人好大言,恐怕与刘备谋主诸葛亮的‘伏龙’一样,名实不副罢?” 司马德操那么多弟子,唯独庞统,是韩嵩一定要保下来的。不但因为他和庞德公交情也很深,更因韩嵩被囚期间,身为南郡功曹的庞统没少照拂他。连这穷巷里的住处,早先都属于庞家,庞统直接送给韩家居住。 而韩嵩在狱中想看什么书,庞统更会想尽办法弄到,送入狱中给他,再将韩嵩所写文章注释小心送出来,交给韩家人保管。至于给韩嵩提供额外酒食,接济他的几個儿子,更是无数次发生的事。 这可不是一回两回的小惠,而是持续数年而不改的大德啊!所以韩嵩冒着惹怒曹操的风险,也一定要为庞统求得宽宥。 这是他出狱后,庞统登门拜见时,笃定韩嵩必受曹操擢拔,并与韩嵩打赌,若果得重用,还希望他看在两家的情分上,救庞氏于危难……韩嵩亲口答应下来。 于是韩嵩起身下拜,将他视若珍宝的银印捧起奉上:“若丞相要对庞氏论罪,老朽也与庞家有旧,同样在株连之列,不敢接受九卿之职,愿与庞统一起再入囹圄!” 见韩嵩执意如此,曹操也尬住了,目视杜袭,寻求他的意见。 杜袭遂劝道:“丞相当初战胜于官渡,于所获袁氏图籍中检出书信一束,皆是许都及军中诸人与袁绍暗通之书。左右多劝丞相查阅信件,逐一点对姓名,将通敌者收监诛杀!” “但丞相却立刻将书信焚毁,以安众心。今日对待有子弟投靠刘备的荆州冠族,何不也加以宽宥呢?如此,则可令荆州的反侧子自安!” 杜袭如此说,曹操心中却不以为然,他那日效仿光武帝烧通敌书信的举动,其实是迫不得已。因为当时袁绍属于强势一方,最危急时,连曹操都迟疑要不要退兵迁都,以避锋芒,何况是其他人呢?官渡虽胜,但袁绍未死,实力尤存,曹操才不会干将手下人逼着真投靠袁绍这种蠢事呢。 可现在形势不可同日而语,曹操是强者,轻取襄阳、江陵,荆州反掌可定,刘备则抱头鼠窜,极弱无比。与官渡时曹操仅有手下诸人不同,现在他坐拥北方诸州贤才,荆州的冠族不过是顺手收服,可有可无。 以曹操的脾性,此刻就不该讲什么宽仁,而应对冥顽不灵者加以雷霆之掌!让他们知道什么叫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 但韩嵩毕竟是他定荆州计划里不可少的一环,再加上杜袭也这么劝,于是曹操便说道:“既如此,庞统刑罪可免,但休想要我用他,我看这郡功曹,他也不适合再当下去了。” “丞相大德!” 韩嵩达成最基本的目的,再拜争取道:“不过嵩还是以为,丞相纵不用庞统举士,至少应该见见他,此人确实有大才,若不能为丞相所用,实在是可惜啊。” “那我便看在德高的面上,姑且一视。” 曹操说道:“明日我在郡府宅中摆下宴席,招待对荆州服从有功的众人,德高也要赴宴。” “到时候便让这庞统同去,叫他等侯在厅堂外,待我酒酣且乐,不欲杀人时,再召此子进来见见!” …… 不提庞统稍后便赶在曹丞相回来前离开了郡守府,且说府宅中厨房附近的下仆居舍中,忙活了一下午的食官属王垕刚刚睡下,却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等王垕睡眼惺忪地开门一看,却见张绍这小家伙竟站在门口。 王垕压着起床气,问道:“你作甚?” 张绍道:“我有事要禀报王君。” 还不等张绍开口,王垕就作恍然状:“孺子,莫非伱尿榻上了?” 你才尿炕上呢!张绍耐下心解释道:“王君,我回来后发现,环登一直在咳嗽,似是病得不轻,是否要带他去医官属看看?” “夜深了,难道李医官就不睡觉?”王垕也没放在心上:“或许是水土不服,过一夜就好了。” 说着他就要关门,张绍连忙用脚抵住门缝,他其实关心的才不是环登的身体呢,而是怕被传染啊!不管什么小病,哪怕是头疼脑热,放古代都可能要人命! 于是张绍唬道:“王君,食官属事关丞相饮食安危,若环登未好,同屋而眠的众人必受传染。明日庖厨做饭时也咳嗽几下,或是洗碗时打个喷嚏,再将病通过吃食传给曹丞相,这罪过,王君你承担得起么?” 王垕直接吓醒了,只为难地说道:“但此刻李医官定是睡了,我若为了一介侍童去扰他,确实不妥。” 说完又盯着颇有机智的张绍,向他问计:“依你看,该如何是好?” 张绍献策:“我以为,就算不立刻把环登送去医官属就诊,也得在附近寻个空屋子,将他先隔离起来!” 虽然这年头还没有“传染”“隔离”的说法,但光听字面也能理解意思,毕竟汉朝人早就知道疫病是会在人与人之间传播的。 尤其是人众繁杂、部队来自五湖四海的军队,简直就是个巨型培养皿,最易爆发。所以汉军会设置远离营房的“庵庐”,用来区隔生病士兵,这本就是常制,王垕常年随曹操出征,对这规矩当然不陌生。 因为郡府仆役都撤了出去,将地方腾给丞相府随员入住,所以空屋子还真有不少,王垕立刻挑了一间远离厨房的,让环登连夜搬过去。 环登声音还是嘶哑,时不时咳嗽一下,嗓子也痛,他本就不舒服,还得在这寒冷的大晚上被迫换地方睡。他纵是满心不情愿,但在王垕勒令下,也只能怜巴巴地抱着被褥进了那屋子。 门扉从外被锁上,环登只能站在窗户处看着外面众人,哭丧着脸道:“王君,我真没大病……咳咳。” 王垕一脸的铁面无情,复述着张绍的话:“食官属干系到曹丞相饮食周全,不可大意,你且在里边委屈些时日,饭食我会令人送来。” 听闻此言,张绍立刻缩在围观的众人中,他可不想被点名干这活,与病人有接触。 环登又捂着肚子问:“那如厕怎么办?我能去溷中么?” 原来郡府厨房附近的厕所,是与溷,也就是猪圈连在一起的,人厕的下方就是溷槽。昨天张绍去如厕时,刚蹲下就听到哼哼唧唧的声音,一低头,好家伙!坑底下几个嘴尖毛长的黑猪头,正张着嘴欲大快朵颐呢! 从那时起,张绍就决定,至少郡守府杀出来的猪肉,他连汤都不会喝一口——肉肯定是轮不到他一介侍童来吃的。 正因如此,张绍方才就和王垕打过招呼了:“王君,我听李医官说过,病人粪尿也能使疫病传播,还会流出去弄脏水源,让更多人喝了得病。” 于是王垕只让环登在屋中溺桶里解决。 等王垕等人走了后,张绍却还在屋子外,只是站得远远的保持安全距离,对窗户里的环登喊话道:“阿登,你一定要无恙啊!” 这话确实是真心实意,张绍猜测,若环登得的确实是什么传染病,比如细菌病毒啥的,那在有症状前,早就潜伏一段时间了,自己前几夜一直睡在他身旁,呼吸同一片空气,只怕也逃不过。 环登不知道今夜一切都是张绍的主意,只哑着嗓子感动地说道:“张绍,还是你好,咳咳。” 等张绍回头时,却发现王垕又绕出来了,原来王垕方才正准备和衣睡下,却猛地想起,既然环登的病未愈,那明日丞相要办的庆功宴上,就缺少侍酒小童啊! 总不能次次都劳烦夏侯霸去倒酒吧,这不合适,王垕决定亲自上,至于随行的温酒者嘛……反正今天曹丞相见了张绍温酒,似乎并未不满,那就照旧呗。 而且张绍昨天回来后,又跑去找白术,结果却被李当之赶了出来,说反正他的腿也几乎好了,以后就不要来医官属啦……看来李当之确实是被赵伍长那“医官属有毒药”的说法吓坏了,将张绍视为祸源。 这样一来王垕反而安心了,只要张绍不没事往医官属跑,他弄到“毒药”并在酒水里下毒的可能就几乎没有。 于是王垕嘱咐张绍:“阿绍,你早些睡,明日宴席,我亲自为丞相及宾客们斟酒,你则助我温酒。” …… 今日十月初五,开宴前,曹操先在府衙的办公正堂上,为荆州不战而服的有功之士们,举行册封典礼。 为了体现正式与庄重,曹操今日换上了礼服:衮冕旒冠,三公冠冕与皇帝冠冕的区别,主要在旒上,使用的是规格较白玉低一级的青玉珠子,又从十二串减少为七串,且前有而后无。 身上则是玄色上衣,下为纁色帏裳,绣山龙九章花纹,裳侧悬着金印紫绶。腰带上还佩有黄金装饰于鞘的剑,足踩赤色舄絇履。 这一套装束打扮下来,身材本不高的曹操也颇具威仪,他扫视堂内韩嵩等众人,说道:“荆州万里之地,不战而归,多少黎民免受劫难,南国典章礼乐也得以保全,诸君之功大矣。我本该在返回许都,禀明天子后,再请陛下到世庙,亲与诸位剖符册封……” 这当然是客气话,大家都知道,自从建安五年“衣带诏”事件后,册侯这种事,便都是曹司空、曹丞相代劳了。 果然,曹操接着说:“但古人又言,赏不逾时,欲人速得为善之利也,三军将校之功,今晨已赏。诸位有功之士,自然也不能落下,便在江陵权先册封。” 虽是从权,但礼仪却不能少了,先王将建诸侯而锡爵禄也,必于清庙之中,陈金石之乐,宴赐之礼,宗人摈相,内史作策。江陵的郡国高庙,在前汉元帝后便撤销了,便暂且以这郡府作庙堂,长史袁公恪为摈相,而记室属阮元瑜作策,至于金石之乐嘛…… 曹操望向堂侧那位正在检查编钟音色的乐官,笑道:“公良,就由你带着郡府乐师们,来奏雅乐。” 此人名叫杜夔,河南雒阳人士,他的家族世代都作为汉廷的乐师,他自己就在灵帝年间,当过太乐下属的“雅乐郎”,专门编奏典礼雅乐,再加上他弹得一手好琴,颇有名气。雒阳大乱后杜夔南奔荆州,投靠了刘表,在镇南将军府充任乐官,收集了不少中原战乱散于南方的乐谱,并加以编撰。 如今曹操取了荆州,杜夔遂也被他官复原职,仍做雅乐郎,带到江陵来,就是为了今日之仪。 杜夔应诺,但又迟疑地问道:“丞相,夔过去在雒阳时,也参加了不少册侯的仪式,略知流程,但在地方郡国册封,却还是头一次,故不知该奏何乐……” 曹操道:“依太乐旧例即可。” 杜夔面露难色:“但应在封侯时奏的《韩奕》,其中有言‘韩侯受命,王亲命之:缵戎祖考,无废朕命’……如今天子未亲至,而丞相代封,夔生怕这乐曲若用了,会让丞相背上僭越之嫌啊!” …… ps:杜夔应该就是三国演义里师勖的原型。 第二十九章 须知少时凌云志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因为杜夔已经犯了曹丞相的忌讳!他最恨别人说自己僭越! 眼看曹操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侍候在曹操身边的辛毗正要起身说点什么,不料堂中却另有一人,抢先站出来斥责杜夔道: “杜公良虽然会奏雅乐,却不明经典的微言大义啊!《尚书·康诰》中有言,‘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称王称朕者为谁?周公是也!古时人人皆可称朕,而周公摄政践阼,辅佐成王,南面而朝群臣,发号施令,也常称王命。” “如今的丞相,功盖伊尹,德过周公,代天子册封吾等,用一用《韩奕》,又何僭之有呢?” 说话者却是一个容貌魁伟的高大士人,一口的西北口音,正是前镇南将军府东曹掾,傅巽(xun)。这傅巽出身北地傅氏,是前汉傅介子的后人,他不但模样生得好,还博学多闻,灵帝时受三公府征辟,入朝做了尚书郎。后来赶上关中大乱,老家凉州也在闹叛军,傅巽遂南奔荆州,成了刘表的幕僚,因劝刘琮降曹有功,故而今日在列。 位置在傅巽之右的蒯越、韩嵩二人将他的这番话听在耳中,心里却不以为然,因为傅巽那所谓“周公称王”的说法,只出自子书,儒家典籍是概不承认的,可以轻松驳倒。但二人不会傻到这时候出面与傅巽辩经,本是他们加官进爵的大喜日子,非要触曹操的霉头干嘛? 而乐官杜夔呢?术业有专攻,他虽然奏乐是一把好手,论解析起典籍来,却远不如傅巽这些人,只以为真有这回事,便也怯怯不敢说话。 曹操十分满意,记下了傅巽的表现,于是仪式继续进行,伴随着杜夔叮叮当当亲自敲响正堂两侧的编钟,乐师们也按照排练鼓琴吹笙, 袁霸引领受封者依次上前,而阮瑀则替曹操宣读封侯策书。 刘琮兄弟昨日便由曹操草草封过侯,打发走了,所以排第一位的,正是荆州事实上的二把手蒯越,却见他坐伏于堂正中,朝垂手而立的曹丞相下拜,接过了曹操授予的乡侯之印。 后汉与前汉不同,侯分六等,按照地位和食户,县侯最高,都乡侯次之,乡侯又次之,都亭侯再次之,亭侯最低,至于关内侯,食户聊胜于无,就一个名义而已。 蒯越原本就是樊亭侯,这是刘表因其取荆州主谋之功,替他向长安朝廷讨的。如今曹操则将蒯越加爵为乡侯,除了侯印从亭侯的青铜鎏金,换成了白银鎏金外,还附带了一枚银印龟纽青绶的九卿印! 曹操对蒯越是颇为看重的:“天子早闻异度之名,特拜你为光禄勋,等南方大定后,就随我回去赴任吧。” 接着又勉励蒯越道:“当初刘景升单骑入荆,多赖异度之谋才得以坐稳刺史之位。但我听说,汝兄蒯子柔劝刘景升施行仁义,郡县自然归附,被刘景升赞为‘雍季之论’,视为百世之则。而异度为他诛宗贼取襄阳之计,则被评价是‘臼犯之谋’,以为不过是一时之务。这是刘景升太过迂阔了!” 曹操又追溯往事:“当初异度在雒阳做大将军府东曹掾时,劝何公要先发制人,尽快把宦官杀掉;而我也力劝何大将军,说宦官之祸,若欲治罪,当除元恶,但付一狱吏足矣,何必召外兵入京,自取其乱呢?” 蒯越立刻道:“然也!倘若何大将军听了丞相之言,便不会有身死族败的结局,也不会有十常侍之乱、董贼入雒……这天下更不至于乱了快二十年。” “正是如此!” 曹操想到此事依旧颇为痛惜,而后指着自己道:“异度又言,治平者先仁义,而治乱者先权谋,此语深得我心!如今我欲扫平乱世,正要大用异度!你虽然逾花甲之年,仍要不辞劳苦,夹辅于我啊。休说是狐偃之谋,哪怕异度像你的祖先蒯彻那样,献上长短之论,我也会欣然采纳!” 这话已经说得意味非常了,蒯彻是谁?游说韩信,希望他能造刘邦的反,与楚汉三足鼎立的纵横之士啊! 于是蒯越顿首表明心迹道:“刘景升非明主也,而丞相,才是蒯越苦苦等待的‘公子重耳’啊!” “越愿佐丞相,重现晋文之事,以正天下。” 下一位是前镇南将军军师、南郡太守蔡瑁,他被曹操封为汉阳亭侯,较蒯越的乡侯低了点,但附带的职务,却让蔡瑁欣喜若狂! 曹操笑道:“德珪贤弟,做我的丞相司马,让你屈才了。但荆州新附水军可少不了你来统御,兼任此职,便能随时与我商议戎事了。” “不委屈,不委屈!臣拜谢丞相!”蔡瑁很清楚,投曹后,秩禄的高低,便与权力大小不一致了。 别看蒯越贵为九卿,但曹操真正信任的重用的,还是自己这丞相司马啊!进了幕府后,曹操就是君,他就是臣,关系比蒯越更近了一层。 接下来轮到一位不解戎服的武将,却是前章陵太守文聘,当曹操要赐他关内侯之爵时,文聘下拜推辞道:“今日丞相所封者,皆对荆州服从有功,而聘事先并无半句话规劝少主,事后又迟迟才到襄阳拜见,怎配接收朝廷的封爵呢?” 文聘这话说的,明着是在推功,实际上却是在埋汰蒯越、蔡瑁等人呢。因为他一直以来的态度就是忠于主公,希望能据守汉川,保全土境,如此才算生不负刘琮,死无愧于刘表。 所以当初蒯越约他写降书,文聘是拒绝的,直到大事已定,他才随刘琮出城。不料曹操却对他这“忠诚”的态度十分欣赏,加上文聘乃刘表麾下大将,有心笼络,遂以厚礼招待。 曹操却道:“仲业之功,在于为我军向导,逐刘备于长坂,又轻骑先取江陵,此勋若是不奖,岂不是赏罚不均?” “我今日非但要赐你爵位,还要恢复仲业的二千石之职,让伱统领原来的部曲,去做江夏太守!” 文聘闻言一愣,他本以为自己身为降将,与曹操又没有像蔡瑁那样的私交,曹操是不会放心给自己兵权的,不料竟如此用之不疑? 曹操亲手将侯、守的印绶交到文聘手中,抚慰他道:“仲业切勿以为自己是后归之将,而心有顾虑。雁门张文远本是吕布军中骑将,在兖州、徐州屡屡与我为难,直到吕布败亡下邳,死于白门楼,张文远才带其部众迟来归顺,当即便被我宽赦,并拜为中郎将。又引为亲信,让他统领中坚营,后来文远在幽冀屡立战功,如今已是荡寇将军了!” “我相信仲业也不会让我失望,定能在江夏再立新功,为我彻底荡平刘备!到时候朝廷又岂会吝惜将军之位呢?” 文聘大受鼓舞,下拜应诺。 曹操安排道:“卿休憩数日,便回章陵去,收拢原来的部曲,准备南下江夏赴任。” 江夏郡现在一分为三:夏口以东地区,包括原本的郡城在内,自今年春天黄祖身死后,就被江东孙权占领;而刘琦这刘表任命的“江夏太守”,则把黄祖修的夏口城作为治所,统辖着云梦泽和江南数县;至于江夏北部诸县,则已在曹军兵锋之下。 但曹操却忍了一手,眼下便对文聘道明原委:“我本应立刻发兵夺取夏口,但又怕逼迫太急,让刘备惊惶之下乘船南窜,真去投交州苍梧,如此则除恶不尽,反倒不美。” “故而欲先封锁刘备退路,再行征伐,我今早已令德珪派遣舟师过万,大小船只数百,离开江陵码头,前往大江巴丘巡弋。” “等彼辈到位,十天半月后荆南四郡也传檄而定,就不怕刘备再跑了。” 曹操握住蔡瑁、文聘这一水一陆两位重将的手,憧憬道: “到那时,仲业便可作为我七路后军的前锋,为荡寇将军张文远等人带路下安陆、涉云梦。我则与德珪带着舟师主力、舳舻数千,自江陵顺流而东。水陆两面包夹,会猎于夏口!定要斩狩刘玄德这只老枭!” …… 方才出言驳乐官“僭越”之说的傅巽,则被曹操赐爵关内侯,入丞相府做参军。 一同被赐爵关内侯的还有王粲,或许是这几天马屁拍得好,曹操一高兴,就让王粲做了“文学掾”,随军的丞相府文学们都归他管——虽然就没几个人。 王粲得爵升官,自是大喜,拜谢曹操之余,目光也不由瞥向作策的阮瑀,心想:“师兄啊师兄,我已是掾,而你才只是属,我已爬到你头上去了。” 到目前为止,众人多为关内侯、亭侯,至多不过是乡侯,但曹操手里,却唯独有一枚醒目的纯金县侯之印! 这金印要授予的对象,正是排在末尾那位有些怯场的中年人,这正是窦辅。他在劝刘琮投降方面并无太多贡献,也不像文聘那样有向导之功,之所以被如此厚待,完全是因为特殊的身份:已故大将军窦武唯一的孙子! 在给窦辅授印时,曹操难免也动上了几分真情,长叹道:“窦孝廉,离建宁元年九月的大难,已过去整整四十年。” “但可每逢我想到那年辛亥日,年过八旬的陈老太傅带着官属诸生,拔刃突入承明门,到尚书台前,攘臂高呼的刚烈;念起窦大将军统领忠义之士,在朱雀阙下与阉宦愤然绝斗的勇武。我都会扼腕而叹,深恨自己当时不在雒阳,未能与二君同仇!” 曹操此言倒也不假,窦武被宦官诛杀灭族时,他才十多岁年纪,虽是阉宦的孙子,曹操却对被满天下通缉的党人充满了同情和认可。 他还加入了发小袁绍、忘年交何颙所组织的“奔走之友”,成了外围成员,暗中参与营救党人。他们接济穷困闭厄者,援救被官府抓捕者,利用特殊身份,帮不少人脱身。 曹操甚至为了获取要被通缉的党人名录,于夜间溜进中常侍张让的住处去偷,被卫兵发现后,曹操挥舞着手戟杀出重围,冲到庭院里,翻墙而出。幸好张让没看清他是谁,不然即便老爹曹嵩给张让磕再多头,曹操的仕途都完蛋了。 虽然曹氏属于宦官集团,但曹操少年时的所做作为,一次次背叛自己的出身。而彻底的决裂,还是他当上雒阳北部尉后,用五色大棒打死另一位大宦官蹇硕叔父的壮举!宦官们惊呼我们中出了叛徒,开始打压曹操,将他外调做县令,直至免官。 曹操对窦辅,也对堂上众人道:“光和年间,我重新举官,当上了议郎,有了论政之权后,给天子上的第一封奏疏,就是为窦大将军、陈老太傅鸣冤平反!” “我说……武等正直,而见陷害;奸邪盈朝,善人壅塞!” 灵帝显然没理会一個小议郎的呱噪,只是从那时起,曹操就走上了一条与父辈截然不同的路。他成功实现了少年之志,通过这些举动建立名誉,海内之人不再因出身而鄙夷他。 袁绍等人也视曹操为同志,中平末年清流通过大将军何进重新掌权时,曹操便顺利地被安排进了西园八校,近距离投身于时代的惊涛骇浪中! 此刻,曹操将县侯之印郑重授予窦辅:“自建安初执政以来,我做梦都想将这本就属于窦氏的金印,交还到你手中!今日终于实现。” “原本想让窦孝廉恢复窦大将军的‘槐里侯’之封,可惜这封国已被天子授予卫尉马寿成(马腾)了。我便做主,直接让你上继祖业,封为安丰侯,你可满意?” 窦辅闻言动容,下拜道:“安丰侯,这是辅的高祖窦大司空(窦融)的封国啊,丞相厚恩,辅当效死以报!” 蒯越、傅巽等人也适时赞道:“丞相此乃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之行,非但荆州之人,天下之士亦当归心焉!” 曹操抚髯,颇为满意,如果说杜袭所献五策,还只是针对荆州士人,那曹操厚遇窦辅,则是给全天下人看的! 自从曹操与袁绍翻脸以来,袁本初就选择性遗忘了当初二人为奔走之友时一起干的事。在檄文中、露布里,一次次数落曹操祖父、父亲的“劣迹”,将曹操说成是“赘阉遗丑”。 谁让袁绍是天下清流士大夫拥戴的领袖呢?说的话自然更有人信,再加上他的盟友,党人八俊之一的刘表也跟着一起抹黑,以至于曹操统治地区以外的诸州,真将他当成阉党了…… 这不对!曹操的回应也很简单,他不但以武力扫平袁、刘,还要在名分上也争回来!今日表彰窦辅,就是为了让世人搞清楚: “看啊,继承窦大将军、陈老太傅志向,为他们平反的清流党人正宗,不是袁绍,更非刘表,而是我,曹孟德!” 眼看封爵结束,曹操遂令辛毗招呼众人移至内宅宴厅,准备置酒高会。 方才人人都有侯位,唯独韩嵩没有,因为他以自己一直关在牢中,没有只言片语劝刘琮投降为由拒绝。本来曹操应该强行授予的,但或许是韩嵩昨日举荐庞统,惹了曹操不快,所以就顺势收回,只正式授予韩嵩大鸿胪之印。 韩嵩倒也不在乎,他坚信:给儿子留下满筐黄金,不如教他们通晓经学。这样才能让韩氏世世代代稳定地产出读书人,维系住冠族的身份。反观那些骤然封侯富贵的家族,因为有食户和田宅兜底,子弟就不好好学经,往往富不过三代。 如今见曹操心情正好,等抵达内宅后,韩嵩便对搀扶他的儿子说:“你去府门处,将庞士元带到郡宅厅堂外,等候丞相召见。” …… 张绍早在宴席开始前,就已经守在厅堂一角温酒了。 因为今日要饮的酒比较多,不能再用昨日那种温小杯酒的法子,遂换成了一个巨大的“温酒樽”。 此物青铜铸造,呈圆柱形,通体鎏金,饰纹华美,似乎有西王母、羽人等形象,上面的盖子沿上还凿刻着铭文:“司空铜温酒樽,重廿四斤,建安三年造。”看来是工匠专门为曹司空而铸的。 器身两侧有辅首衔环,可以将温酒樽吊挂起来,下面附加炭火,直接加热里面的酒,厚重的盖子足以保证酒长热而不冷,并使香气更好地蕴藉。而张绍的工作就是,用斟酒勺将热酒打到分酒器——觚里。 眼看宾客们随曹操相继抵达,按照爵位、官职落座,辛毗、阮瑀二人陪坐。亲自上阵的王垕,遂端着食盘与酒觚游走于厅堂内,将酒倒在曹操和众人的羽觞耳杯中。 再看筵上的食物,比起在麦城时的小宴,不知丰富了多少倍。鸡鸭鹅雁俱全,更有多种水产,鲂、鲤、鲫、鳜,其中有的还制成了南方名菜:生鱼脍。 张绍这一世是绝不会碰这玩意的,这可是淡水鱼哎,生吃,不怕肚子里长满寄生虫么? 而最显眼的肉菜,无疑是架在厅堂中央正上文火慢烤的“炮豚”,也就是烤乳猪,已是色泽金黄,香气扑鼻。 正所谓:诸侯食牛,卿食羊,大夫食豕。虽然猪肉地位在汉朝已远不如牛羊了,但牛肉一般是不让吃的,羊肉南方则较稀少,所以荆州的冠族士人们日常肉食依然以豚为主。曹操等人也入乡随俗,食官属的仆从割了烤猪肉奉上,但见曹操频频下箸,吃的蛮开心的…… “吃吧,好吃你就多吃点。” 张绍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一想到这头烤得正香的小猪,昨天还在厕所底下的猪槽里,开开心心地吃自己拉的粪便。张绍就感觉,自己是在给曹阿瞒间接喂屎。 真希望屠夫在剖洗这小猪时,不管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多保留一部分大肠的味道啊。 这么一想,伺候人的屈辱感稍稍减少,阿q精神果然啥时候都有用。 食至酒酣,众人纷纷离席,向曹丞相祝酒,荣升县侯的窦辅就红着脸说:“窦氏是臣生父,胡氏是臣养父,而如今曹丞相,复臣侯位、故国,则是让臣与窦氏再生的君父啊!” 连续三个“父”字脱口而出,张绍听在耳中,几乎噗呲一笑,只以为这家伙下一句就是:“公若不弃,臣愿拜为义父!” 你别说,曹府里的假子还真不少呢,多是曹操收人妻时女方带来的夫家之子,其中就有大将军何进的孙子何晏,再多个窦大将军的孙子又何妨呢? 只可惜窦辅年纪太大,都四十二了,他自己也知道不太合适,饮罢便回到了座位上。 另一位党人领袖的孙子王粲则紧随其后,放出的马屁有点长,他端着羽觞向曹操祝道: “昔日袁绍起于河北,倚仗兵多将广,志在兼并天下,然而袁本初虽自称好贤,却不能用士,因而奇士纷纷离他而去。刘景升盘踞荆楚,雍容不迫,坐观时变,自以为可以效仿西伯。那些来荆州避乱的中国之士,皆是海内俊杰,刘景升却不知该如何任用,故而国危而无辅。” “丞相则不同!克邺城定冀州之日,下车伊始便缮其甲卒,收其豪杰而用之,故而能横行北方。等到如今扫平江汉,又征召贤俊之才各居其位,使四海归心,望风而附。正所谓文武并用,英雄毕力,虽汉高、世祖不能比拟,此乃夏、商、周三代圣王之举也!” 这夸的何止是“有点”僭越,而是已非人臣当得起的评价了!曹操虽然心里飘飘然,嘴上却仍谦逊道:“仲宣过誉了,我此生功业,能望一望伊尹、周公的项背,便足矣!” 宿卫厅堂的夏侯霸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见曹操确实满脸的志得意满,遂也和王垕要了一觞酒,来到曹操案前下拜,也要为曹操贺。 “仲权。”曹操微醺,笑道:“你要祝我什么呢?” 夏侯霸谨记父亲教的“言多必失”,故作笨拙地说道:“臣不会说漂亮话,只以此酒,祝丞相寿!” 曹操喝了他奉上的酒,点着夏侯霸对左右道:“此,吾家朴厚小辈之语也。” 听曹操认自己是自家人,夏侯霸大喜:“丞相,臣还有一事相求。” 见时机合适,夏侯霸遂大着胆子,向曹操提了张绍曾拜徐庶为师,如今还欲继续和他学字的想法。 “哦?竟有此事?”曹操朝厅堂角落的张绍看了一眼。 “来了!” 张绍敛容,屏息以待下文,等曹操喊自己过去问话时,好好发挥一番。 但曹孟德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对辛毗道:“佐治,派人去将徐元直唤来。” 第三十章 自许人间第一流 等徐庶得到召唤,从府衙那边匆匆抵达郡宅时,却在厅堂外的小塾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布衣,刈头,却著醒目的红色帻。 此人三十左右年纪,颔下有几根短须,容貌朴钝犹如农夫,虽然还远远谈不上丑陋,但看上去确实不太聪明的样子,可不正是昨夜在厕所里袭击自己的庞统么! 这小塾中没有坐席,寒风呼呼,庞统便只能笼袖而立。 见此情形,徐庶心中不由一酸,因为他想起建安初年时,自己与颍川石广元、汝南孟公威、博陵崔州平等游学于汉滨,同住在附近的庞统、诸葛亮往来。几个年轻人风华正茂,对未来都抱有巨大的期望,经常抱膝长啸,谈论志向。 徐庶记得,自己的老乡石广元说:“我当为二千石,乘皂盖朱轓,治郡三年,可使民足,粗知礼乐。” 孟公威则言:“我当为州牧、刺史,治万里之地!不需五年,便可使诸郡消除饥馑,而忘师旅之事。” 崔州平出身最高,是已故太尉崔烈的儿子,却不愿为官,只笑着说:“待天下安定后,我愿归博陵,修缮祖宅,以典籍为业,闲暇时躬耕锄豆,记四时节气,不遑仕进之事。” 徐庶当时是个热血青年,还批评崔州平来着:“州平,你曾祖崔亭伯(崔骃)确实在《达旨》中说过,士人不应在国家太平、天下安定时一味求官。” “但时移世易啊,如今的九州,正是虎狼横行,纷乱塞道,凶虐流布,黎民有七哀七死。看到人溺水不拯救,则非仁也!以吾等的才学,正应当效法古之贤士,不避荆棘之刺,跋涉而入俗世,救济此时之难,解百姓倒悬,又岂能一味躲避自保呢?” 徐庶顺势谈起自己的志向:“我不敢说要做什么官,只愿寻觅一位心怀百姓的仁德明主,为他献策谋计,克乱弭冲!事成之日,自然可以镂玄圭,册显功。” 而众人中才干最出类拔萃的诸葛亮、庞统呢?孔明先对徐庶等人笑道:“州平自有其志向,不可强求,至于汝等三人,仕进确实可至刺史、郡守,元直若能坚持初心,或许还能到达更高的成就。” 他们纷纷追问:“那孔明呢?” 诸葛亮笑而不答,但想到他平日里经常自比于管仲、乐毅,恐怕志向是奔着相、帅而去的吧。 而庞统也很了不得,他除了善于品评人物外,也跟水镜先生学了些帝王秘术。当时庞统先赞许了徐庶的想法,又大声对众人自夸道: “我,智足决疑,量足包荒,才足折冲御侮。” 接着庞统又宣布:“我的志向,便是重现留侯张子房之业!为帝王师!” 那些豪言壮语,仿佛仍在耳畔回荡。是啊,他们都曾以为,自己是人间第一流的贤才,一定会成为庙堂之上,那根万万少不得的栋柱主梁,会是万众睹目的主角! 可现在呢? “元直!” 庞统也看到了徐庶,主动跟他打招呼,露出了笑。 但令徐庶诧异的是,那并非掩饰尴尬处境的苦笑,庞士元脸上仍充满了自信,仿佛今日冷遇,不曾磨灭他的心中那炽如烈火的,少年凌云之志! 几名执勤的武卫就在旁边看着,这时候要装不认识就太假了,徐庶少不得也过去拱手:“士元早到了啊。” 说完徐庶想起庞统居然还欲被曹操“重用”,要助纣为虐!不由得心头一气,遂故意促狭地讥讽道: “厅内宴飨热酒暖人,士元却为何不进去,偏偏要独自在外久立吹寒风呢?还是说,曹丞相没有请你入席?” 庞统闻言先是一愣,旋即不留情面地反击道:“仰人鼻息,故不得不如此。再说了,元直,你哪有资格取笑我啊。我看你也非座上宾客,只不过是個奔走之吏罢了。” “庞士元,你……”攻击力很强嘛,徐庶直接被他气笑了。 庞统吹胡子瞪眼:“怎么,我说的不对?” 是啊,二人如今,一个家族朝不保夕,在热闹的宴席外站如喽啰;而另一个,则是条失去主人的丧家犬,遭对家拴上了绳子不得脱身,还被呼来喝去。 “哼!”徐庶一拂袖,作出气急败坏的模样,转身往厅堂走去,心中暗道: “我今日的遭遇,正似韩信事项羽时,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但我在‘汉王’麾下可不同,玄德公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君臣志向也相同。” “我今日虽忍大辱,是为了效苏秦死间之事,以求报效明主知遇之恩。” 固然,庞统也有为救家人的迫不得已,可这也让徐庶如临大敌!若凤雏也为曹操所用,那他们的胜算就更低了,徐庶必须想办法,断了庞统的仕曹之路。 可另一件事,又让徐庶感到欣慰:虽然多年未见,但庞统还是那条浑身是刺的河豚鱼,别人说他一,他一定要还以十才罢休!这就是二人过去熟悉的吵嘴方式。 “士元没变。”在背对庞统时,徐庶嘴角露出了微笑。 接着,徐庶敛容,目视前方,武卫打开了厅堂的门,曹操正在主座上等待问他话。 “我也没变!” …… “元直,汝居然还有闲暇教孩童学字,莫非是议曹史的事太少了?我是否要让佐治,多给你安排一些公务呢?” 一照面,曹操就劈头盖脸问了徐庶这么一句话。 徐庶却也不慌,早就想好了应答之语,淡定自若地说道: “丞相,臣曾有幸在水镜先生处读到过扬子云的《法言》,里面说,呱呱之子,各识其亲;谗谗之学,各习其师。” “臣与张绍在新野时就有师徒之谊,收过张益德束脩,如今他远离父母,最亲近的人除了舅家夏侯氏外,就数我这个师长了。再加上这童子也知道主动求学,我虽然公务略多,但又岂能狠心不教他呢?” “《法言》又说,师哉!师哉!人之模范也,童子之命也。师,是能够让未萌之童祛邪向善、安身立命的根本,我在案牍之余挤出来一点时间,不过是为童子折枝的举手之劳;可对于张绍而言,却可能是铸成其德行学识基础的泰山之义啊。” 徐庶又指向夏侯霸:“今又有仲权君为甥求学,这是彰显亲戚之德的佳话,所以臣也敢请丞相成全!“ 这话引经据典,又滴水不漏,曹操微微点头,说道:“话说到这份上,我若不允,岂不成了阻碍童子向学,拦着伱这师长授业,更坏了仲权美名的恶人了?” “不过,此事允或不允,却由不得汝二人,我还要考考你的弟子。” 曹操对发怔的食官属王垕道:“带张绍过来。” 从始至终,厅堂上几位宾客都没搞清楚曹操口中的张绍到底是谁,人在哪,直到王垕带着那个本在角落里温酒的侍酒小童过来,他们才恍然大悟。 曹操问张绍:“孺子,孩童心性,都喜欢偷懒和玩耍,再者你如今做着佣保侍童之事,每日奔走劳累,为何却还要向徐元直求学啊?” 张绍毫不怯场,从容道:“丞相,若在平过去,绍本性慵懒,哪里会有主动向学的念头啊?还不是因为丞相在行营中以身作则!” “因为我?”曹操觉得有趣。 “正是!”耳濡目染,听多了王粲等人对曹操的逢迎,张绍现在已深谙高级马屁的窍门,遂故作天真地说道:“因为绍每次去车驾处,都能看到丞相手不释卷,有时读书入神,甚至会忘了吃饭。” “而绍又听舅父说,丞相虽在军旅,白日与众幕僚讲武策,夜晚仍会思索经传的微言大义,而不觉得疲倦。” “绍听徐先生教过一句话,叫‘见贤思齐焉’,意思是见到有才德的人,就要向其看齐,而丞相,就是绍目光所及的那位勤学表率啊!” “绍在食官属的杂务虽然也不少,但哪能比日理万机的丞相更忙呢?丞相已年过天命,学富五车,却仍然如此好学,我才开蒙,腹中没有点墨,正是该上进的年纪,又岂敢贪玩偷懒呢?” 张绍这一席话说完,曹操更高兴了,竟接下了张绍的阿谀,自得地说道:“孺子没说错,我确实是老而好学。” 虽然曹操出身权贵之门,但家族的读书底蕴却不浓厚,用曹操自己的话说就是“既无三徒教,不闻过庭语”。所以曹操儿时也任侠放荡,他虽对经术不感兴趣,却很喜欢兵法、史事、诗赋这些杂学,也算博览群书,而且年纪越大,曹操就越是笃志向学。 曹操偏过身,对故人蔡瑁感慨道:“常言人少好学则思专,长则善忘,昔日与我和德珪在雒阳一同为郎的人中,长大而能勤学者,唯我与汝南袁伯业耳。” 曹操口中的袁伯业,正是袁绍的从兄袁遗,也是一时俊杰,其学问包罗载籍,管综百氏,且登高能赋,睹物知名,与曹操很合得来。 袁遗还作为山阳太守,和曹操等人一同起兵讨董,只可惜后来他卷入了袁绍、袁术兄弟的内斗,被袁绍任命为扬州刺史,可那时候扬州却是袁术的地盘,二袁交战,袁遗惨遭乱军杀害。 袁遗是半途殒没了,但曹操的好学之路还在继续,特别是在兵家之学上,他经过二十年亲自指挥作战的实践,已将理论用至纯熟,到了著书立说的高度。曹操抄集诸家兵法,名曰《接要》,又注《孙武》十三篇,并将这些总结分发给麾下诸将学习。 如今张绍盯着这一点来吹捧,正好搔到了曹孟德的痒处,既然被夸舒服了,曹操心情一好,便松口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允你‘见贤思齐’,只是要拿捏好时间,勿要耽误元直的公务。” “谢丞相!” 张绍计划得逞,与夏侯霸一同拜谢。曹操又让辛毗传令给驻守当阳县的校尉,让他们每个月给徐庶母亲多送去一扇猪肉、丝帛一匹,并对徐庶道:“此乃我替夏侯氏所出束脩也。” 这种将夏侯氏当自家人的行为,让夏侯霸颇感荣耀,而张绍心里更乐了。我和徐庶暗地里谋划搞曹军一波大的,曹操还得反过来花钱谢谢咱?张绍只能保证,自己会努力让曹操的这笔学费物有所值,孟德老而好学,那我就教教你,什么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吧。 而曹操似乎意犹未尽,又指着张绍,问宾客们:“诸君颇善品评人物,观此子言语如何啊?可以称得上‘奇童’么?” 神童、圣童、奇童,都是对天性聪慧孩子的称呼,但程度又有不同,前二者令人惊为天人,后者则只是略机灵而已。 徐庶在侧站立,暗暗摇头,可笑曹操只看到张绍藏拙后的模样,就以为这是他的全部聪慧了。只有那日在当阳小院里被张绍大智大勇一次次惊到的徐庶,才明白这孩子的真正本领。 徐庶心想:“阿绍又何止是‘奇’?在我看来,哪怕是神、圣都不足以用来形容他!” 而乘着曹操和宾客们对张绍评头论足的当口,徐庶便悄无声息绕过宴席,来到上司辛毗的案旁,将袖中的一枚竹简递给他: “佐治兄,这是幕府刚刚收到的消息,因杜祭酒去城外安置后军的营寨,晚间才归。主薄们商议后,觉得还是应先告知于丞相,就由福顺手带来交给佐治兄。” “哦?”辛毗接过来一看,微微皱眉。 …… 再看另一边,张绍方才言辞老成,逻辑清晰,典故也一个接一个,并且没有用错,考虑到他的年纪,和同龄人相比,绝对称得上“奇”了。 再看到曹操似乎也挺喜欢他的,窦辅便附和道:“丞相,此子年少而知效贤向学,日后必能明经术,晓文韬。” “或许还有武略呢。”曹操大笑着介绍:“诸位不知,他正是张飞之子啊。” 张绍身份披露后,一时众人皆惊,堂堂夏侯氏怎么会和曹操的敌人联姻呢? 王粲等人在襄阳时都曾见过随刘备赴宴的张飞,对他的印象就是粗鄙武夫。张飞倒是想和他们这些名士搭话,但大家都不愿意理他,气得张飞不轻。 如今得知,张飞这粗人,居然生出一个伶俐的孩子,都觉得不可思议,王粲就摇头评价道:“子不类父。” 张绍闻言,转过头去仔细打量王粲的脸,然后笑着回应道:“王君有儿子么?” 王粲点头后,张绍笑得更灿烂了:“既然如此,王君的儿子,不一定能够继承你的才学,但在相貌上,一定与王君相类吧?” 第三十一章 让梨 王粲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张绍这小竖子,是在拐弯抹角骂自己丑陋呢!这是王粲一生的痛点,他年少时就因为短小总被人轻视,亏得老师蔡邕捧他,后来到了荆州,又因为面陋矮胖而错过了刘表的招婿,王粲视此为奇耻大辱。 王粲才高而性躁,投入曹操麾下后许多急切的表现,都让幕府同事不太喜欢他。此言一出,众人一时窃笑不已,尤其是王粲的师兄阮瑀最是开心,大家更觉得张绍聪明了。 打人打脸,骂人揭短,王粲顿时满面涨红,但要与张绍这童子对骂吧,太损名士风度,王粲也只好冷哼一声,别过脸去,假装自己雅量高,不和小孩子计较。 而另一人也对张绍颇有敌意,这便是刚获封亭侯的蔡瑁,他讨厌张绍,完全是因为畏惧张飞。 此事还得从去年讲起,蔡瑁虽然一直对刘备怀有敌意,但荆州还仰赖他守卫北境,故一直隐而未发。直到去年刘表病笃,刘备开始暗中与刘琦联手,已决定扶持刘琮、投降曹操的蔡瑁这才萌生杀心。 他与蒯越密谋,准备在刘备到襄阳赴宴时动手除掉这老革,不料计划却被刘表的同乡、山阳士人伊籍侦得,悄悄告知刘备,让刘玄德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开襄阳。 事后,刘备倒是以大局为重,没立刻与蔡瑁算帐,只是自此之后再进襄阳,必有赵云护卫。而一向忠于刘备的张飞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不止一次在饮酒后公开表示,早晚有一天要弄死蔡瑁和蒯越。 张飞说到做到,之后半年,他真的以“防备曹贼间谍”为由,将蔡家往来南阳和襄阳的商队统统查抄,与蔡瑁自此结下了仇。 原本蔡瑁是不怎么怕张飞的,他毕竟已投降了曹操,而刘备则兵败如山倒,眼看就要覆灭。 可现在忽然惊闻被曹操视为家人的夏侯氏,居然和张飞结姻,而曹操话语里,对张绍这个小俘虏居然颇为喜爱。这让蔡瑁担心,曹丞相莫非是想以张绍为饵,来争取刘备身死后,张飞的投降? 若真如此,那蔡瑁便要跟那勇夫同处一室,想起张飞要杀自己的豪言,蔡瑁便有些惧怕,恨屋及乌,他盯着张绍,阴阳怪气地评价道:“诸君都以为此子日后不俗?我看不然,少时了了者,大未必佳啊。” 都不需要张绍喷他,却见曹操听闻此言,脸色顿时就垮下来了,指着蔡瑁道:“德珪失言!罚酒!张绍,给蔡侯满上!” 这句“蔡侯”令蔡瑁惶恐惊愕,差点就避席而出,给曹操跪下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宿卫在旁的夏侯霸却在心中乐不可支,这蔡瑁虽说与曹丞相是少时好友,但毕竟分开太久了,连曹操家目前正好有两位“少时了了”的孩子都不知道! 如果说曹丕、曹植少年时的表现是“奇童”,那何晏可称“圣童”,至于曹冲,则是真正的“神童”。 所以曹操才立刻护犊,一点不给蔡瑁面子。 眼下,张绍得了曹操撑腰后,就走过去给蔡瑁倒酒,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并看着他诚惶诚恐地喝下去。 张绍倒是不想在口舌上和蔡瑁多做纠缠,受演义影响,他总觉得,什么蔡瑁、张允迟早会在曹操中反间计后被砍掉脑袋,嗨,自己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呢? 而另一個对“张飞降曹”心怀忌惮的人,就比蔡瑁高明多了,蒯越待旁人先评价,而他直到最后,才盯着张绍道:“是儿确实聪明,且言辞犀利,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说罢看了下首的王粲一眼。 王粲明白了蒯越的意图,立刻接话道:“蒯侯想到了谁?” 蒯越笑道:“当然是昔日名满天下的奇童,孔融,孔文举了!” 孔融?此言一出,徐庶、夏侯霸心中顿生寒意! 他们是知道,曹操有多恨孔融的。原来孔融少年聪慧、且擅长言辞机辩,家世也好,海内英俊皆信服之。孔融丢掉北海郡后,去许都投靠汉廷,曹操敬他名气大,遂授予九卿高位。 孔融最初还能与曹操相容,但自打曹操平定河北后,孔融就认定曹操有“不臣之心”,他自诩为朝廷忠良,遂屡屡与曹操为难。诸如编造“武王伐纣,把妲己赏赐给周公”的段子来嘲讽曹丕纳甄氏,又抨击曹操北征乌桓劳民伤财,书信里尽是侮慢之辞。 到了今年,孔融更是变本加厉,言语越发偏激,曹操深恨已久。眼看南征在即,而孔融已经成为后方反曹派的领袖,于是遂以“意图谋反、不孝父母”等罪名,将孔融杀了,并株连满门。 如今蒯越将张绍比作少时的孔融,看似夸奖,实则是在引发曹操的忌惮和杀心啊! 蒯越用心之歹毒,这哪是“狐偃”啊,都赶上他祖宗蒯彻了。 曹操听闻蒯越之言后,也不说话了,只轻捋长髯,眯着眼凝视张绍,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厅堂中众宾客,顿时不敢言语,气氛一时凝滞住了。 蒯越这话可不好接,以夏侯霸的智慧根本想不到该如何回应,只能求助地望向徐庶。 而徐庶正思索着,要怎样帮身处险境的张绍脱困时,张绍自己倒是先反应过来了。 要是在过去,乍一听人拿他和孔融比,张绍肯定以为是好话呢。谁让后世父母总教孩子要“孔融让梨”来着,显得这个人颇为正面。 但前几天与环登同车,这小子话多,一路都在说许都、邺城的八卦,其中就有曹操数月前诛灭孔融一家的事,这可是大新闻啊! 此刻,张绍立即想起,演义里,孔融好像就是因反对南征,被曹操宰了的!这老蒯不坏好意! 他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滞、回头看到了徐庶和夏侯霸的担忧,于是张绍眼珠乌溜溜一转,见客人们案几上摆放着的水果中,除了南方特产的橘子外,还有几颗黄梨,遂生出急智。 却见张绍径直走到蒯越面前,朗声道:“蒯侯将绍比作孔融,实在是不够了解小子啊。” 蒯越放下筷箸看着他,想知道这孺子要发什么高明之言,却听张绍笑道:“孔融少时虽然知道家里的长幼顺序,能给兄长谦让小小的梨;但他长大后,却居然搞不清楚一国的上下尊卑,不懂要遵奉丞相之命行事。” “绍却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这就是绍与孔融的不同之处啊。” 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张绍大着胆子捏起蒯越案上的一颗黄梨,举起它,转身对着曹操作揖道:“绍至少知道,这厅堂上的每颗梨,都是拜丞相所赐,谁能吃,谁不能吃,谁的梨大,谁的梨小,也都决于丞相一言。” 张绍抬起头,看到曹操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许,顿时谦卑地问道:“所以丞相,这梨看着真可口,绍能食一颗么?” 妙!真是太妙了!此言一出,满堂皆讶,只不过蔡瑁、王粲是惊愕;而徐庶、夏侯霸是惊喜。尤其是徐庶,他只觉若与张绍异身而处,自己恐怕也无法答得如此精巧。 “哈哈哈,吃罢。”因为儿子和假子的缘故,曹操一直是挺喜欢聪明孩子的,眼看张绍的表现超出预期,他不由大乐,一张口允了张绍的请求,又望向面色微变的蒯越,笑道: “异度,不知你可愿‘让梨’予这孺子啊?” 蒯越多来年一直以谋略唇舌见长,今日竟遭雁儿啄了眼,被张绍在言语上巧妙驳回,没讨到什么便宜,心中颇为恼恨。他嘴上却不敢忤逆曹操,遂道:“自无不可,正如孺子所言,厅上果品酒肉皆是丞相所赐。” 他又轻松地说:“今日虽无舞乐,但听此子妙言,颇如古之俳优侏儒,也算令丞相娱耳目乐心意了,当然值得赐梨!” 你看,蒯越嘴上不计较,心里还是不爽,非要用俳优侏儒这种小人来比拟张绍,找回点大人物的自尊嘛。 听闻此语,方才吃了张绍亏的王粲、蔡瑁连声称赞,对啊,他们是高贵的世卿大夫,可不能跟“小人”计较。 张绍可不理几人,只大声感谢曹丞相赐果,捧着黄梨回到角落里慢慢啃去了。 倒是食官属王垕看张绍的目光越发惊异,心想这孺子才来几天啊,可满口圆滑乖巧之语,倒像是已丞相府这汪深水里混了几十年的老前辈。 记室属阮瑀促狭,明知道蒯越心里有疙瘩,却还故意顺着梨的话题讨论起来:“南方之梨虽然色鲜,然而味略酸涩,要论天下梨中佳品,还得是河北真定的梨。” 阮瑀捏起拳头来比喻道:“真定梨大如拳,甘如蜜,脆如菱,可以解烦释渴。等蒯侯日后到了北方,一定要尝尝。” 蒯越敷衍地答应,目光却盯着眼前的梨,越发讨厌这种水果了。 “不错,荆州果品,确实不以梨见长,但南楚特产的橘,确实值得细品。” 一直静观其变、静默不言的大鸿胪韩嵩拄着杖,缓缓站起身来,第二次向曹操祝酒,又借梨、橘顺着往下说:“屈子《橘颂》有言,青黄杂糅,文章烂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此颂名曰橘,实则是在赞自己,赞人才。” 韩嵩朝曹操拱手:“丞相,臣袖中正好有一枚‘精色内白,纷缊宜脩’的南方佳橘,不知丞相是否愿意品尝滋味呢?” 曹操会意道:“德高的这枚橘子,莫非产自庞家的园子?” “正是!”韩嵩道:“庞士元已被嵩唤来,如今就等在外面塾中,是否要召进来一见?” 曹操故意一拍额头:“几忘矣。” 他目光看向站在厅堂边缘的徐庶:“元直,庞统不是汝同门么?便由你出去,将他唤进来。” “唯。”徐庶应诺而行。 而角落里认真啃梨的张绍,也听到了庞统的名字,遂停下了吮吸梨汁,心中大奇:“这时间线不对吧,蔡瑁都还没死,庞统,这么早就来献连环计啦?” …… “士元,丞相让我唤你入厅。” 听徐庶这么说,在塾中脚都站麻了的庞统抬头道:“是唤,不是请?” “就是唤,此丞相原话也。”曹操越是傲慢,徐庶就越开心,以庞统的脾气,受了大委屈,或许就会死了辅佐曹操的心。 庞统果然皱起眉来,但很快又深吸了两口冷气,让自己以家族为重莫要愠怒,只自嘲道:“当年范雎初入秦国时,秦昭王还让他住在下等客舍,吃了足足一年的粗劣的饭食;郦食其在陈留初见高祖时,高祖还倨于床上,而使两婢洗脚呢。” “但他们只需与君王见上一面,三言两语,便能让对方敬执宾主之礼,延请上坐。” 庞统还是那么自信,整理自己的衣裳,抚平被风吹乱的发髻,在经过徐庶时,笑着对他道: “元直。” “今日,请听我一鸣惊人!” …… 然而,曹操对庞统的印象并不好,远不如与徐庶见的第一面:观其容貌姿容平平无奇,身上也没有名士的雍雅风度,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郡吏嘛。 而且庞统拜见时也不称罪吏,打量曹操的眼神还颇为大胆,仿佛接受面试的人是曹操,而不是他。 曹丞相便也不客气,只对议曹掾辛毗一点头。 辛毗会意,立刻起身,代曹操给了个下马威:“庞统,汝弟庞林在襄阳弃职投贼,你可知罪?” 庞统收回审视曹操的目光,迎向辛毗,从容应道:“家门不幸,但统至多有为兄不教之过,也谈不上罪吧?” 辛毗冷哼道:“依汉律,汝弟身为州吏,应当助州牧守城御贼,等待王师抵达,而庞林竟弃职而去,投降刘备。此与谋反同罪,本人应当腰斩,父母妻子兄弟姐妹同产无少长皆弃市,这其中,也包括你啊。” 庞统却丝毫不慌,摇头道:“先生欺统不懂律狱之事么?汉律虽云如此,但这不过是沿循秦时故律罢了,这中间隔了数百年,岂能仍以秦法决之?” 庞统侃侃而谈道:“自从孝宣重用儒者,便引入春秋决狱,以调剂律法之苛。世祖中兴以来,更是解王莽之繁密,还汉室之轻法,《春秋》有言,亲亲相隐,而恶恶止于其身,对从贼非首恶者,早就不株连父子兄弟了。” 他甚至开始反击辛毗:“先生之言,倒是让我想起初平年间,董卓挟持天子迁都长安时,为了搜刮钱财,竟不顾光武以来慎刑旧例,重行暴秦旧法,将雒阳数千家富户冠以‘反国逆党’罪名,统统株连斩杀,并籍没其家产。” 接着庞统又望向曹操,对他作揖道:“而曹丞相忧国家之危败,愍百姓之苦毒,率义兵为天下诛残贼,迎天子而拨乱反正,想必对待刑律应当谨慎,与董贼决然不同。” 庞统道:“我听说东郡人陈宫曾为丞相故吏,后来却叛迎吕布,从兖州到徐州,屡屡与丞相作对,真可谓大逆不道!休说诛三族,九族亦可!但曹丞相在抓获陈宫后,却宽赦了他的老母、妻子。宥人之过,圣人所美也,通过此事,我便能知道曹丞相的宽仁了。” 辛毗闻言心中冷笑,心想:伱和陈宫能一样么?陈公台和曹丞相是有羁绊的,你却不过是一荆州的路人。 但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庞统确实言辞犀利,还通过引用春秋决狱,抢占了政治正确的高地,又给曹操戴上宽仁的高帽子,从道理上的确不太好驳。 而坐上客韩嵩也适时出来为庞家求情:“丞相,庞林等荆州冠族子弟投贼而去,诚然可疾,但老朽又听说,自长坂败后,其中也有不少人后悔,甚至有偷偷跑回家的。愚以为,应宜稍加宽宥,一来以乱贼心,二来可诱使更多士人滋生北返之念,或主动为丞相内应以求赎罪。” “反之,若是严格按照律法,一味重刑严惩,嵩唯恐如今在刘备军中的士人,绝望下都会坚固反心。而尚在州中的冠族,因害怕遭姻亲、故旧株连,会更相亡走,如此反倒不美啊。不如就用宽赦庞士元父子,来做个示例。” 韩嵩既已开口,也给了曹操一个台阶,曹丞相遂望着庞统道:“《书》称,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此王制之明典也。庞统及其父,叛逆之类,按律诚应枭首。但德高之言也有理啊,庞统,我便暂不杀你。” “统谢过丞相!” 曹操却让他别高兴得太早:“《贼律》又有言,其坐谋反者,若能协助官府捕首恶,可除坐者罪。汝父与庞林妻女先收押狱中,等到庞林北上自首认罪,或协助王师灭刘备,方能得免,至于你……毕竟是从逆者同产兄,本该一同打入监牢。” “但德高却盛赞你善于品评士人优劣,主持官吏进退公平无怨。我初下荆州,正值用人之际,今日便当着众人的面,试试你的本领,若的确是一位好功曹,方可戴罪留任。” 庞统知道这就是曹操最大的宽宥了,心里只觉他器量小,对曹操评分大减,也只能勉强道:“丞相想让统品评谁人?” 曹操看向韩嵩等人:“且先评一评西席的诸位宾客罢。” 岂料庞统一点不给面子,竟当场拒绝,摇头道:“丞相不知,统有‘两不评’。” 第三十二章 凤鸣 庞统伸出两根指头道:“不相识者,不评;已身居高位者,不评。” 庞统又言:“韩公、蒯公、蔡郡守等人,统虽然都认识,但他们的名望早已州人皆知,再加上刚刚被丞相升官授爵,其品行才干如何,丞相自明,不是一个小小功曹能够置喙的。” “统窃以为,丞相也不需要听人将诸位德行再夸一遍,而是更想知道,南郡县乡之吏中,是否有被埋没的大才,荆州又有哪些未受征辟的野中遗贤吧?” 曹操颔首:“我昨日入城时,已略观郡府诸官,却对南郡县一级的长吏不甚了然,其中是否有可观者呢?” 这是庞统的本行,他只略一思考,便立刻回答:“有三位县长、令,可谓冠于全郡。” 庞统先提到了南阳郡人,宜城县令韩暨:“历年上计,宜城都为前列,仅次于江陵、襄阳,韩公至堪称南郡十八县最好的县令。” 对庞统的这个评价,曹操是认可的,大军路过宜城时,他匆匆忙忙间见过那韩暨一面,印象颇为不错。又见宜城在韩暨治理下多兴水利,用水车、水排,曹操已决定将韩暨征辟入丞相府,担任掌管土功、津梁、舟车的“士曹属”。 但曹操也没有表露出赞同之意,只听庞统说到下一个人。 庞统称道的第二位县长,徐庶很熟悉,却是与他们同在水镜先生门下求学的向朗。此人出身宜城向氏,还是“南郡四士”中的末席,被刘表任命为临沮县长,庞统赞向朗“以吏能见称”,在靠近荆山的临沮,能够镇抚山贼。 厅堂上其余久在荆州的人当然也知道庞统与向朗关系很好,王粲就出言讽道:“庞士元,你真是举贤不避亲友啊。” 傅巽过去是镇南将军府东曹掾,职掌州中官吏迁除,算是庞统的上司,对这個年轻人颇为欣赏,而向朗还是傅巽亲自辟除的,遂为庞统辩道:“巽听说,仲宣昨日不也举荐了你的‘好友’临湘桓伯绪么?” 王粲遂尴尬的罢口,此为插曲,庞统接着提到了第三位:秭归县令,李严。 李严出身大名鼎鼎的宛城李氏,祖先李通是光武时的重臣,虽不在二十八将之列,却仍在三十二功臣中。李严年少时便为郡职吏,执法严格,对待乡党也不留情面,有酷吏之名,被认为能治剧县。 后来他为避曹兵与张绣的战争,南奔襄阳,被刘表任命为荆州最西边的秭归县令,协助军队防御敌对的益州,素来以干练著称。 辛毗听到庞统赞及向朗、李严时,不由心中一动,想起徐庶方才交给自己的急报简牍上,也有这二人姓名,还有关于他们的近况。 但辛毗猜不透徐庶意图,遂望向这位下属。 徐庶却垂手而立,仿佛没有察觉一般,辛毗心怀谨慎,又见曹操正凝神细听,便没有急着说话,且先引而不发。 曹操听完庞统推荐的三个县令后,觉得还算满意,遂加了一个问题:“你再评一评,荆州尚在江湖之中,未被刘景升征辟任用的贤才。” 于是庞统便从颇受王粲推崇的长沙人桓阶讲起,乃至已担任县令的武陵人潘濬,又谈到了零陵人刘巴、周不疑,再说宜城冠族马氏的马良、襄阳杨氏的杨仪、杨颙……等等。 这些荆州籍的年轻士才,仿佛就是藏在庞统袖中的橘子,此时一个个列举出来,他对每个人的性格、才异都颇为熟悉,就好像指着自己的手指给曹操看一样。 曹操已经听进去了,还让记室属阮瑀将庞统谈到的人统统记录下来,又故意问前南郡太守蔡瑁:“德珪,这些人也有不少南郡籍,庞士元作为郡功曹,可向你举荐过?” 蔡瑁顿时大感尴尬,他自去年任南郡太守以来,举贤用能那是没有的,擢拔亲戚故旧倒是不少。庞统也没少举荐人才,蔡瑁却将名单束于高阁,因为襄阳杨氏、宜城马氏与蔡家关系一般,就对马良等人弃之不用。 蔡瑁想为自己的失职找个借口,遂质疑庞统:“丞相有所不知,庞士元虽然以知人著称,但他过去所称述的诸人,多有夸大之辞,往往超过了实际的才干,想必今日也一样,丞相不可听而信之啊。” 曹操遂问:“哦?庞士元,当真如德珪所言么?” “不错。”庞统也直接承认,解释道:“丞相,当今天下大乱,雅道陵迟,善人少而恶人多。统想帮执政者改善风俗,助长正道,所以便美誉有才学的年轻俊士,好让其声名令州人仰慕,进而效法他们。纵然统拔士十人,而夸大其中五人德行,犹得其半,也足以使有志者自励了。” 韩嵩也站出来帮庞统说话:“丞相,这就是吾师郭公评士的方法啊,不作激切之言,也不贸然贬低士人,而是本着培育教化之心,宽宏济士,庞士元虽未曾见过郭公,却深得其法!” 曹操遂不置可否,只让庞统继续,到此为止,庞统便已将荆州土籍有才干而未入仕的士人数尽,他自己也说至口干舌燥,停下来摸着喉咙,向曹操讨一口水喝。 曹操对角落里的侍童道:“张绍,给庞士元斟一觞酒。” “唯。”张绍端着煮得温暖的米酒快步过去,得以凑近了观察庞统,发现他完全不像演义里描述的那么丑陋嘛。 但方才庞统口中的这些名字,对于只熟悉三国演义的张绍来说,有些超纲了……庞统列举的诸人,有几个张绍似曾听过,大部分则毫无印象。 只可惜庞统没提宜城马氏的第五常,马幼常马谡,这人张绍肯定知道!不过马谡这会才是十七八岁的小毛头,自然也入不了庞统的眼。 “谢丞相赐酒,今日之寒尽消。”庞统看都不看张绍这小儿一眼,举起耳杯一饮而尽,接下来,该轮到那些来自外州的客籍人才了。 “且慢。” 荆州带投大哥蒯越却不放过庞统,虽然蒯、庞都是冠族,蒯越当年还和庞统的叔父共事过。但热衷积极入世的蒯越一向瞧不上庞德公那种自誉清高的隐士,连带着对庞统的评价也不高,觉得他平平无奇,纯粹是被庞家堆资源捧出来的名声。 除却个人观感外,今日他必须一挫庞统锐气的原因,还在于这孺子从始至终,都没有举荐一个蒯蔡家族的子弟故吏!韩嵩当真视他蒯异度为无物,想依靠区区一庞统,如此轻易就夺取荆州士子的举荐之权么? 蒯越遂朝曹操拱手道:“丞相,还有一个荆州人士,庞士元尚未评及。” “哦,异度指的是谁?”曹操问。 “正是远近闻名的‘凤雏’啊。”蒯越笑着介绍:“此名号,乃是庞士元伯父庞德公所赐,且不说至亲之言是否公正,就说庞德公评士,是否也与其侄一样,会有过誉之嫌呢?” 蒯越拿起长辈架势,对庞统语重心长地说道:“士元,你得号足足九年了,年纪也与那湘乡县令潘承明相仿,且同样是以功曹出仕,但比起震撼江夏,治县有名的潘承明,你除了空口点评人物外,却无更多令人称许的才干和名望,这是为何?” “依我看,伱在评别人之前,倒不如就先自评一番吧,凤雏之称,是否名实相副?” 曹操并未反对,默许了蒯越的这个建议。 庞统则目视蒯异度,他一点不恼蒯越拆台,反而无比感谢此人! 因为方才的点评人物,不过是庞统诸多才能里最不足称道的一部分,相当于说话之前的咳嗽清嗓,酝酿惊天之音前的悠长吟唱。 而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凤鸣! 于是庞统朝曹操拱手,说道:“丞相,统讲一个楚地的老故事吧……有雏凤止于南方之阜,其三年不动,将以定志向也。” 原来是楚庄王一鸣惊人的故事,带投二哥蔡瑁追问他:“庞士元,你说的这凤雏,志向为何?” 庞统微微一笑,掷地有声:“当然是论帝王之秘策,揽倚伏之要最,为王佐之臣了!” “王佐之臣?帝王秘策?庞士元,你好大的口气!” 庞统话音刚落,蒯越就冷笑起来:“韩非在《说疑》里,提到过十五位古代的王佐之臣,分别是夏之后稷、商伊尹、周公旦、太公望、齐之管仲、秦之百里奚蹇(jiǎn)叔、晋之狐偃、赵衰、越范蠡、文种等……” 蒯越一向被刘表比拟为狐偃,他暗地里也以王佐之才自居,作为刘表最信任的亲信,他可以和刘景升讨论帝王治国安邦之策,怂恿其郊祭天地;身为荆州首席谋臣,蒯越又能吸取其他幕僚的策略,加以统筹……这是蒯越引以为豪的本领,主公换成曹操一样可以大用,可庞统这小辈什么档次?你也配与我拥有一样的志向? 于是蒯越毫不留情地批驳道:“此辈皆是古之大贤,方配称王佐,你区区一郡吏,有他们十分之一的才干么?” 面对比自己早出道几十年的蒯越,年轻的庞统却丝毫不惧,迎着他的话回道:“过去没有,所以,雏凤三年不飞,学于汉南鱼梁洲上,将以丰羽翼才干也。” 蒯越针锋相对:“如今你出师数年,而司马德操已卒,想来羽翼已丰满了罢?但为何却仍然不鸣不飞呢?” 庞统哈哈大笑:“之所以又三年不鸣,是雏凤欲先观天下英雄也!” 这句话倒是引起了曹操的兴趣,他让蒯越暂时别打断庞统,问道:“庞士元,在汝眼中,何为英雄啊?” 庞统面向曹操,意气风发地说道:“统以为,夫英雄者,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听到这句话,张绍倒是愣住了,等等,画风又不太对了,他看着自己面前正烹得蒸汽腾腾的热酒,这怎么像是要煮酒论英雄的节奏啊? 但听曹操问庞统:“那当今天下,谁堪称英雄呢?” 庞统朝曹操长作揖道:“自中平末以来,天下大乱二十年,桀豪虽多,然以统观之,未有若曹丞相者。丞相自起兵以来,破黄巾、擒吕布、灭袁术、收袁绍,深入塞北,直抵辽东,纵横北国,真可谓功盖中夏,威震四海,堪称当世第一英雄也!” 这类好话,这些年来曹操听过不少,甚至都有点腻味了,庞统也没说出什么新意来,让曹操兴趣顿消。倒是蒯越抓住了庞统的最后一句话,质问道:“第一英雄?庞士元,莫非在你眼中,在丞相之外,还有别的英雄?” 庞统不顾韩嵩暗示的眼神,继续道:“然也,经过二十年兼并,时至今日,除丞相外,天下仅剩一英雄矣。” 蒯越大笑:“你说的,总不会是被丞相打得如丧家之犬的刘备吧?” 庞统接话:“刘玄德雄姿杰出,有仁义之名,可称人杰,但在我眼中,他虽有大志,却缺少成事的良谋,所以才落得年过半百无容身之地的下场,勉强能算半个英雄。” 刘备只算半个?那另外那半个呢?庞统说的是关西的韩遂,还是辽东公孙?总不可能是益州刘璋吧。 面对曹操等人的疑惑,庞统一捋袖子,手指向东方:“那另半个英雄,在江东。” 此言一出,在座的蒯越、蔡瑁等人都哑然失笑:“你说的是,那吴侯孙仲谋?吴中小儿,黄口孺子,何足道哉!” 荆州和江东是世仇,双方过去十余年里一直在交战,对敌方的新主公,蒯越蔡瑁无疑是非常了解的,他们知道孙权是孙策的二弟,孙策遇刺时受命继承侯位。当时孙权才十八九岁,江东士民及宾旅寄寓之士颇存异心,连孙家内部也有反对的声音,所以局势动荡不安,孙权忙于安抚内部,镇压山越,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 虽然近几年孙权开始继承亡兄遗志,向江夏频繁用兵,也杀了荆州大将黄祖,重创荆州水军。但如今随着曹操入荆,荆州众人抱上了曹军的大粗腿,孙权小儿怕是连一艘船都不敢往上游派了吧? 而在曹操心里,对孙策,他一向是颇为忌惮的,孙策骁雄,勇冠一世,数年内尽吞江东六郡,性情也与项籍相似,据说他在官渡时还有意奇袭许都!曹操当时也不免呼孙策为“猘儿”,觉得这年轻小伙子恐为日后大敌。 但这一切,都随着孙策遇刺而死而结束了,和显赫的兄长相比,孙权是那么的不足为奇。曹操记得,广陵太守陈登还在时,就曾在匡琦城抵御过孙权的进攻,此儿军众十倍于守军,却被陈登出城突袭杀得大败,此后又打了一次,仍无功而返。 从这件事,曹操就能看出来,与孙策相比,孙权在统兵上的才干,有若云泥之别。也难怪陈登在孙策死后,竟然萌生出了为曹操吞灭江东之志,可见他有多看轻孙权啊。 再加上曹家与孙家的关系一向不错,从十年前起就开始联姻,曹操的二儿子曹彰娶的就是孙家的闺女,双方甚至堪称同盟,一起对付悖逆朝廷的荆州刘表。虽然没纳质子,但孙权也还能按时朝贡,给许都邺城送点犀牛大象什么的,信里言辞颇为谦卑,哪里有半分“英雄”做派? 就在曹操及众人都不以为然时,庞统却笑着摇摇头,说道:“统说的那江东半个英雄,不是孙仲谋。” “而是周瑜!” 阮瑀不以军谋见长,孙权虽在曹操等人眼里不入流,但毕竟是江东之主,阮瑀多少有所耳闻,可要论孙权下面的将领谋臣,阮瑀就比较陌生了,乍听庞统之言,不由目视旁边的辛毗:“佐治,周瑜何许人也?” 不等辛毗回答,庞统却先讲述起来:“周瑜字公瑾,庐江舒人也……他虽然不认识我,但我早已久闻其名,周氏祖上三世二公,论门第冠绝江淮。当初孙氏搬到舒城作为袁术人质时,就住在周家的大宅中,孙伯符与周公瑾同年,结交为友,有升堂拜母之谊。” “后数年,周公瑾在其从父丹阳太守处,正值孙伯符渡江攻略六郡,驰书信与周公瑾,周公瑾立刻将兵来迎。其后二人一同渡击秣陵,连克数城,进入曲阿,驱逐朝廷的扬州刺史刘繇,孙氏取江东,周公瑾出力甚多。” “周公瑾见袁术注定败亡,遂弃了淮南的官职,彻底投奔孙伯符,孙伯符因周氏门生故吏遍布庐江,便令周公瑾守备江边的牛渚,共同北渡进攻皖城,拔之。周公瑾又为孙氏定豫章、庐陵,西镇柴桑,遥领江夏太守,有进取荆州之志。” 说到这庞统停下话语,目视面色各异的蒯越、蔡瑁等人,笑道:“接下来的事,想必诸位应不陌生了罢?” 那是自然,后来孙策遇刺身亡,荆州这边本以为强敌已死,孙权幼弱没有威望,一定会出现内乱。却不料这周瑜毅然将兵赴丧,向孙权执臣节表明态度,接着担任“中护军”,留在吴地帮孙权稳定了内政。 而荆州的江夏太守黄祖想趁机转守为攻,主动派兵数千侵犯豫章,却被周瑜一个的反击打得全军覆没,将领也遭生俘。 到了今年春天,孙权秣马厉兵,亲讨黄祖,以周瑜作为前部大督,统领江东水军,这更是一次让荆州人震惊的漂亮仗:为刘表镇守江夏十数年的黄祖被杀,江夏郡半数土地和沿江港湾被江东占据,在与江东的水战对抗中,荆州彻底落了下风。 按这节奏下去,被派去夏口救火的刘琦迟早也会被周瑜蚕食,直到荆州彻底失去江夏,江汉门户大开…… 但如今,曹操不是南下了么?随着强者巨手入局,荆扬之间曾经的攻伐,仿佛都成了无谓的蜗角之争,江表双雄?闹麻了。 所以蒯越、蔡瑁等人过去对周瑜的忌惮与担忧,早已化作了昨日云烟,此刻见曹操投来咨询的目光,蔡瑁便故作轻松地评道: “敢告于丞相,黄江夏虽然是荆州宿将,但早已年老昏耄,再加上黄氏诸人贪财好利,使得军无法伍,舟船战具,顿废不修,这才有年初之败,算不得周公瑾的本事。这就好比有人杀死了一头虚弱多病,已难以行走的老虎,也敢自称打虎英雄么?” 曹操又望向蒯越,蒯越则答:“周公瑾确实堪称江淮之杰,胆略兼人,过去一度是荆州的大患,可如今丞相来了,有丞相总领荆州水陆诸军,加上麾下战将猛士,周公瑾焉能称雄?” 蒯越顺便埋汰庞统道:“庞士元,你的目光不要总落在这南方一隅之地,就像是《庄子》里说的埳井之蛙,坐井而观天。殊不知中夏方为豪杰驰骋的疆场,丞相这英雄中的英雄,则如海中之龙,能纵横万里之远,潜游千仞之深。你将刘备、周瑜这种你所目见的小虾小蟹比为‘半英雄’,岂不是可笑?还是快快收起你的高论,不要再丢荆州人的脸了!” 除了韩嵩、徐庶等一二人外,众人相继大笑,都觉得蒯越说得有理,曹操也以为,庞统提刘备还好,那毕竟是曹操自己也认可的老对手,可周瑜这小年轻,又何足道哉呢?看来果如蒯越所言,此人夸夸其谈,好称妄语,凤雏之称,名不副实啊。 但就在曹操觉得自己已经品透庞统这颗橘子的味道,打算提前结束这场面试时,庞统却又说了一句大不韪的话。 却见庞统朝曹操再度作揖,语重心长地告诫道:“丞相,统认定周公瑾此人非比寻常,他如今作为江东大督,正在江夏以东的鄱阳湖操练水军,见丞相南征,周公瑾必有动作,而江东舟师,是能与江陵水师一战的!若周公瑾与刘玄德,这两位‘半英雄’联手,必为北军大敌,甚至足以改变南方形势,望丞相能有所提防!” “要知道,深海游龙若是到了浅水暗滩,庞然身躯便没了用武之地,反倒是小小虾蟹的鳌爪,却有机会,能够折下龙鳞!” 你诅咒谁要折鳞呢?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蒯越、蔡瑁、王粲等人纷纷起身骂庞统狂妄,韩嵩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倒是徐庶心中吸了一口凉气!因为庞统一针见血,点出了刘备方真正的计划:联合江东。 而温酒樽后的张绍,更是听得瞠目结舌,因为他比徐庶更加清楚,这庞统的“预言”,是多么的准确。不管是演义里还是历史上,赤壁之战,都是周瑜主攻,刘备辅助,两位“半英雄”杀得曹操大败而退…… 张绍只能眼睁睁看着庞统道破天机,心中惊呼:“庞统,你搞没搞清楚自己的阵营啊?你手里的这张《铁索连环》,连错人了吧!” 就在此时,一直偃旗息鼓的辛毗,也捏着徐庶先前递给他的木简,扶案而起,朝面露愠色的曹操禀报道:“丞相,臣,有急报要奏!” 第三十三章 乌骓 辛毗很擅长察言观色,方才他一边听庞统高谈阔论,一面偷瞄曹操的神情。 曹丞相初见庞统时便兴致寥寥,纯粹是给韩嵩一个面子;等到庞统以春秋决狱自辩,似乎还真有点吏能,就给他个机会继续说;然后庞统点评州郡官吏人物颇为到位,这确实是曹操需要了解的人才情况,他渐渐萌生兴趣。 可从庞统“论英雄”起,曹丞相脸上的神色,就明显变得不耐其烦了:与天下豪杰厮杀了快二十年,这其中还有无英雄,难道我自己不清楚?直到庞统最后竟大夸周瑜,说他会让曹操折鳞,曹孟德更是不屑一闻。 见此情形,早已引弓蓄势多时的辛毗遂立刻起身,朝庞统射出了致命的一箭! “丞相!臣刚收到急报,是关于南郡诸县最新情形,其中便有方才庞士元力荐的临沮县长向朗,已于数日前弃官,不知所踪!或是投刘备去了。而秭归县令李严,也在我军偏师前锋抵达接收县城时,挂印西奔,逃亡益州!” 此言一出,厅内哗然,若此事属实,那向朗、李严身为一县主官,有守土之责,其罪过可远比那庞林要大啊! 前南郡太守蔡瑁立刻叫嚣道:“丞相,臣以为,向朗、李严二人身为县令带头叛逃,应按律严惩!李严是南阳宛城人,家眷或在身边,但向朗是实打实的南郡人,家在宜城,应即刻缉拿向氏全族,以儆效尤!” 他又目视庞统:“至于庞统,堂堂功曹,掌一郡士吏进退,竟公然向丞相举荐叛逆,再思及其弟叛行,用心恐怕不良,也须严查!” 蒯越也抓住机会,讥讽道:“德珪,这就是庞士元的‘识人之明’啊,他自己不是说了么?拔十失五,犹得其半,如今力荐三吏,而竟然亡其二人,不亦可乎?” 蔡瑁义愤填膺地说道:“异度兄此言有理,幸亏瑁当初没听信其言,若全按庞统的的推举来定官,南郡十八县,不得有一半多的长吏叛逃?” 其余如王粲、窦辅等人,也纷纷加入攻击庞统的行列,事已至此,连韩嵩、傅巽也没法为他说话了。 而庞统呢?从始至终,他就一直在原地垂首颦眉,徐庶知道他在想什么:李严与庞统并无深交也就算了,但向朗可是他们知根知底的同门啊,其性情品德一清二楚。想必连庞统也没料到,过去一向温文尔雅的向朗,居然在这关键时刻,选择背离宗族利益,弃官而走! 只有徐庶知道其中缘由,在庞统来江陵做官的这几年,向朗依然与新野保持密切的联系,尤其是诸葛亮,向朗最是敬佩,视之为“圣人”,孔明的向背,自然会影响到向朗的去留。 而此时,庞统终于抬起头来,却是望向徐庶,仿佛知道此事有他从中作梗。 但面对众人的质问,庞统却抿着嘴似乎不打算自辩,毕竟前后诸事加起来,已经足够曹操对他这个人盖棺定论了。 曹操确实觉得,庞统是在刻意效仿战国时公孙衍等人的纵横者言,夸大其词,拔高周瑜这等小儿辈,无非是想让自己相信,江东有雄才,必须用他庞统才能对付,如此便可得到重视,类似的伎俩,这十余年中,曹操见过太多太多。 “庞士元。” 曹操点了庞统,对他做出了判决:“你识人不明,举荐有误,看来功曹一职,确实不适合当下去了。” 听闻此言,韩嵩一慌,但曹操接着又道: “可方才听你对春秋决狱颇为熟悉,且精于吏事,那就先暂任南郡狱曹掾吧,抓捕向朗、李严乃至于投敌的官吏士人等事,就由你亲自去督促。办得好了,就算是亡羊补牢,若办不妥,便自己住进牢中去罢。” 好家伙,庞统直接从萧何的工作,变成了曹参,虽然看上去秩禄没变,可权力已大为缩水,庞统这是被降职留用了啊。 言罢,曹操就挥挥手道:“元直,带庞士元下去。” 面试彻底失败,庞统默然无对,只朝曹操一拜,便与徐庶并肩而出。等二人离开厅堂后,曹操才笑着对韩嵩道:“德高,你献上的这枚橘子,还有些青涩酸苦啊,得先放在荆山云梦的枝头上,再养一养,才能吃。” 曹操见识过真正的“王佐之才”,他身边的荀彧、荀攸、郭嘉,都是此种人物,個个都有真才实学,曹操能有今日建树,这三位皆有大功。和他们相比,庞统就太过于稚嫩了。 但曹操仔细一砸吧嘴,又觉得比起那些早已熟透得难有新意的蜜柑佳果,这小青橘的味道,倒还挺耐人回味的。且不论庞统对周瑜的评价多么失实,至少他提出了江东有可能与曹丞相为敌这种可能,倒是触动了曹孟德心中,某个从未与群臣商洽的念头…… 所以这青橘才能免去被扔掉朽烂的命运,曹操要刻意压一压他,挫其锐气狂躁,若真是好苗子,或许数月磨炼,就能派上用场了。 韩嵩不敢再坐,避席请罪,曹操却不以为忤:“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我还是从善如流的,诚如德高所言,庞德公是荆州大贤,其宗族确实不宜株连,我如今虽撤庞士元的功曹,却让他留任狱掾,庞德公之子庞山民,也征辟为吏,令其在襄阳协助娄子伯安抚士心。” “如此,也算宽宥了庞氏,为与荆州冠族更始开了个好头,德高以为,可有不妥啊?” 韩嵩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连忙下拜颂扬曹操的大度。他甚至都有些后悔力挺庞统了,这孩子明明是个奇才,只可惜性子太躁,恨不得将自己所有本事一次性展现出来,却不想操之过急了,还是太年轻了啊,受点挫折也好。 而不等一旁的蒯越心中得意,曹操却又盯着他道:“我听说庞山民之妻,乃是刘备谋主诸葛亮之姊,方才却是忘了问庞统,对诸葛亮评价如何?徐元直说他的‘伏龙’之称是名与实爽。异度,蒯氏也和诸葛家结姻了,你以为徐元直的评价,准么?” 蒯越心里一惊,没错,诸葛亮的大姐,嫁的正是他堂侄儿蒯祺,这还是当初诸葛氏从徐州避乱来投奔刘表时结下的因缘。但对这门亲戚,蒯越却颇为嫌弃,此刻更觉得是拖累,恨不得甩掉,立刻应道:“丞相,越以为……徐元直对诸葛孔明的评价,不偏不倚!” 蒯越评价诸葛亮:“此子年少丧亲,又无兄长施教,遂长成了一个狂士,读了几本杂学便自以为异才,且颇为高傲,对官府征辟的郡吏嫌小,每每自比于管仲、乐毅,荆州人都当笑话听,时人莫之许也,也就司马德操、刘备等人拿他当个人物。” 蒯越一挥手,轻蔑地定论道:“既然今日所见‘凤雏’,不过是羽毛都没长齐的无知鸦雀,那所谓的‘伏龙’,也只是区区草中游蛇!” …… 与入厅时那只自信满满昂扬壮志的公鸡不同,出来时,庞统仿佛一只蔫了的鸟。他本欲在天下权势最高的曹操面前一鸣惊人,再攀附其汉相高枝一飞冲天,直通庙堂,以实现自己为帝王师的志向,却不料才叫出来第一声,就被打断了。 等快到郡府门口时,庞统抬起头,看向在前带路,脚步轻快的徐庶,忽然问道:“元直,今日是你做了‘乐王鲋’吧?” 乐王鲋,是春秋时晋国的大夫,当叔向因为弟弟的事被牵连关进牢里问罪时,乐王鲋主动提出愿意搭救他,但此人后来却又反覆,说叔向与其弟都是叛党。 徐庶心中是有些惭愧的,但他又知道,自己必须阻止庞统为曹操所用,遂道:“士元,我可没答应过要帮伱。” 庞统跟在徐庶身后:“也对,你我还打赌来着,既如此,你就更有理由将巨达(向朗)与李正方弃官一事故意瞒我了。” 徐庶反驳:“我如何能预料到你会力荐这二人?” 庞统却笃定道:“元直知我,正如我知元直,你焉能不知?” 徐庶差点被他这句话感动到了,知道庞统聪慧,根本瞒不过,也索性承认:“好,我本欲提醒一句,但谁让士元骂我是奔走之吏?我心中气恼,且让你尝尝‘小吏之贵’。” 庞统冷笑:“哈!元直不说实话啊,找的这借口,实在是太过虚假了,你的心胸有多广,我难道还不晓么?” 末了他又无奈地摇头:“也罢,就算没有二人弃官之事,曹孟德恐怕也不会重用我,可惜我发自肺腑的警示之谏,却只被他当做‘纵横家之大言’。” 庞统喃喃自语道:“是曹操傲慢自大,闭目塞听,不识强敌就在眼前,非我无能也!” 在郡府门口当着武卫的面说曹丞相坏话,你怕是急着想进牢狱吧!徐庶被庞统吓了一大跳,连忙推着他出了府门,一直来到街对面,这才打算回去。 不料庞统却拽住了徐庶:“我今日条品荆州众人,却没来得及说到元直是何许人也,你想知道我对你的评价么?” 不管徐庶想与不想,庞统就上下盯着他打量起来,摸着下巴评道:“元直是一匹良马啊,当用于筹划布阵、战场奇谋,如今曹丞相却只拿你当耕田拉车的驽马,实在是用错了地方。” 庞统自顾自地说下去:“而且,元直这匹良马,还是认主人的,就好比楚霸王项羽的坐骑乌骓。我听说,当初垓下之败,项羽令乌江亭长将爱马送到江东,自己则返身战死,乌骓马竟不舍主人,在舟上长嘶不停,最后竟自投水中,随项王而去。” 这是南方关于乌骓的传说,让徐庶听后心中难免触动,但庞统的想法显然更加大胆。 “但还有一种可能。”庞统盯着徐庶,阴森森地说道:“那乌骓没有自戕,项羽败后,它又被汉军俘获,辗转落到了刘邦手中。乌骓心念旧主,假装臣服,卑躬屈膝,却在刘邦试图骑乘它时,忽然暴起!将汉高皇帝,重重甩在地上!” 正是徐庶目前的计划!竟被庞统连蒙带猜地全说出来了! 眼看徐庶终于眼露急色,庞统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道破老朋友的心事,对庞统来说可是一件乐事,他今天面试失败的沮丧,仿佛被驱散了。 “士元,我……” 庞统举起掌,让徐庶无需多言:“元直,还记得你我打的赌么?如今曹操既没有杀我罢我,但也没有重用,你我都没赢,庞氏已经保全,看来我不必去投孔明,元直也不必将你的计划说与我听了。” 言罢,庞统转过身去,负手前行:“今后元直的所作所为,皆与我无关,我这新上任的狱掾职小位卑,可管不到曹丞相的幕府!” 庞统就这样潇洒地扬长而去,他再度变得自信昂扬,全然看不出今日自荐遭遇惨败。 徐庶心中大安,朝老友远去的背影长作一揖,心中却暗道:“不对,士元,今日是我赢了。” “只要你这‘凤雏’不帮曹操出谋划策,就是我与阿绍的,最大胜利。” …… 等徐庶返回郡府宅厅时,宴席已散,曹操与众宾客不见了踪影,只有辛毗等在原地,望见徐庶归来,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今日徐庶正是借了辛毗之手,阻挠庞统仕曹,他寻思自己得说点什么,不料还未张口,辛毗便一比手道:“元直不必解释!” 辛毗今日颇为满意,他一眼看到庞统,就知道此人脾气偏颇,不好相与,本事似乎真有一些,要是入了丞相幕府,侥幸得到重用,搞不好会多出许多是非,甚至抢夺自己的位置,所以辛毗很乐意帮徐庶扯庞统后腿。 至于徐庶为何要对同门之友做这种事……敢问,庞涓当年为何要害孙膑啊?肯定是嫉妒和忌惮呗! 看看二人身份,一个外郡流寓贫士,一个是荆州本土冠族之魁,毫无共同之处,凑巧在水镜先生门下碰一块罢了,过去的和睦必然是貌合神离,心里早就恨透了对方。 窥到了徐庶心中这“阴鸷”的一面,辛毗反而对他更加放心了,觉得此人与自己有了共同的秘密,日后能被好好利用,遂亲热地拍着徐庶的肩膀,哈哈笑道:“元直的心思,我懂,我懂!” 你懂个毗! 徐庶笑了笑,也正好顺势敷衍过去,等送走辛毗后,已经收拾好酒器的张绍跟食官属王垕和夏侯霸说了几句话,便小跑着走过来,朝徐庶施弟子之礼。 “徐先生!” 八岁孩童抬起头,脸上充满了期待。 “今日天色尚早啊,敢问夫子,可有些许闲暇,来指导弟子‘习字’呢?” 疾病忽然进展,本书停更 虽然很不愿意接受,但最近做的ct报告单上清楚地写着,肺部原发病灶增大,更要命的是,连肝脏也有了转移灶。 这个结果始料未及,虽然去年今年经历了耐药、复发的波折,但上半年的治疗效果非常好,所以七月才有了趁自己身体还行时开书的打算。但没想到病魔逼得我如此紧迫,短短两个月,就再度恶化了。 目前标准治疗已经告罄,好在下周就能入一个临床组,听说是很厉害的新药,大家祝我好运吧,还是不服气,想和命运再拼杀一次。 但书必须停更了,治疗已经进入深水区,我跑医院接受治疗会更加频繁,还得忍受各种各样的副作用,身体恐怕支撑不住连载,再加上心中方寸大乱,这些天勉强写出的内容自己都没眼看。 很抱歉辜负了读者们的期待,没有给你们带来满意的内容,也很对不起我的编辑虎牙,浪费了网站的推荐资源。 我也不知道最终结果会如何,需要治疗几次、多久才能稍稍恢复,很多事已经不由我的意志掌控了,只能带着战斗到底的信念,走一步看一步吧。 七月热爱网文作家这份工作,她让我学有所用,让我有了一笔还算可观的积蓄,足以支付目前的治疗费用。当然,最感激的,还是她让我遇到了这么多可爱可敬的读者,与你们一起渡过八年时光。 只希望还能回来,继续完成这本书,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而不是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最后,希望每位读者不论年龄,都能经常检查身体,不要大意,祝所有人身体健康。 七月新番,在此暂别。 《匡扶汉室》疾病忽然进展,本书停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请记住我|网文作家七月新番 我们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和大家公布这一消息:李云帆(笔名:七月新番)于2023年9月27日21时50分在昆明家中病逝,走完了他短暂又灿烂的一生。 据说人的一生会经历三次死亡。 “第一次,当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 于七月而言,尽管病情的突然恶化令人始料未及,但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直至停止呼吸和心跳的最后一刻,七月生命中最重要的家人爱人始终都陪伴在左右,并有机会表达对彼此的爱,能够好好地告别,这是一份特别美好的眷顾。 “第二次,当你下葬,人们穿着黑衣出席你的葬礼,他们宣告,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你从人际关系网里消失,伱悄然离去。” 没有第一时间和大家分享七月的消息,是不舍,更是不忍。 七月自生病以来,收到了无数读者朋友、作家朋友、作协领导、亲人挚友的关心、问候和鼓励。面对这些关切,七月始终心怀感激,想以充满活力而非满脸病容的状态示人,想等化疗掉光的头发长出来后再相见,也因此婉拒了很多亲友的会面、邀约和探望。希望大家能够理解七月的这份心情,也真心地感谢每一位给七月加油鼓劲的伙伴,无论身处何地,通过何种方式。 在大家的鼓励和支持下,七月自始至终都没放弃和癌症斗争的决心和信念。在身体状态稍好的情况下,七月仍坚持着自己热爱的事情,阅读各类书籍和文献,继续构思和书写自己心中的故事,即便是在承受着各种常人难以忍受的放化疗副作用期间。虽业未成,但七月已然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而第三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個宇宙都将不再与你有关。” 在这一点上,七月无疑是幸运的。他写下的文字,他笔下的故事,他发布的作品,让如此多的读者能够认识他,记住他。每一位读者和他书写的故事产生联结,在他笔下的人物中找到一丝共鸣,这些都会成为七月生命故事的一份延续。 七月曾说过,希望自己的文字比自己的生命活得更长久。作为七月的家人爱人,我们也深深地相信,“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位读者在看七月创作的故事,还能记起一个名叫七月新番的网文作者,七月在这个世界的故事线就会一直发展下去。 未来,希望我们每个人和七月的故事,不仅仅有对过往的追忆和怀念,还要带着七月或是七月的作品给我们的触动、灵感和思考,一起去书写和创造新的篇章。 最后,是七月留给大家和这个世界的告别语: 七月没有离开,他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但他的故事,还在继续…… —七月新番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