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底到银河》 第一章 她在黑暗中行走,双腿柔软如棉,脚下踩着虚空,因此心直往上提。她将双眼睁到极限,却依然看不到四周的边界。漆黑之中偶有白色发亮的小虫蠕动着经过。她感到惊奇,伸出食指想去摸它的尾巴,可刚一碰上她就像触电似地弹了起来,下半身好像变成了鱼的尾巴,向后扬起来和身体平行了。小虫在她眼前弹出了花,头尾不停变幻着位置,快速地地向下滚去……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在海里。她努力调整身体的姿势,却发现直立变得很困难,她只好放弃挣扎,索性跟着发亮的小白虫往下游动。她终于触到了底,这时身体也能立直了。她看到自己的脚踩着细软的白沙,只是因为光线昏暗,那白色看起来有些发灰,但她固执地以为那一定是白色。视线依然模糊,她的身体像裸露在冰雪中那样寒冷,空气中仿佛弥漫着火山灰的浑浊味道。她愈加慌乱,害怕待在这幽深的渊底,于是她用力扭动着身体,两手推开那些蠕动的白虫,拼命往上游去…… 沉闷而凝重的爆炸声在空中响起,霎时整个城市惊厥如大梦初醒。巨响之后接连一阵快速而密集的悉悉窣窣声,好似一个硕大的实心铁球正裂变为万千铁屑四散开来。 这是入冬天以来最黑暗的黎明。 訾奶娇的头剧烈地摆动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双手下意识按住狂跳的心脏。她惊讶地发现睁着眼和闭着眼的区别不大,两扇窗帘合得严严实实,黑幕般垂挂在她面前,即使她闭着双眼,也能凭借眼睛的内视功能在额前勾勒出窗帘的轮廓。除此之外,屋里的一切都很模糊。 窗外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来。原来天还没亮啊。訾奶娇这时才彻底清醒。她的身体感到沉重,好像溺水的人刚上了岸。忆起刚刚梦境里的深海,她心有余悸地捂住了胸口。歇了好一会儿,她才眯着眼睛用耳朵仔细分辨着爆炸声的位置。还好,应该挺远的,她想。她把两条腿抬起来曲到身前,在被子里做着蹬自行车的动作,慢慢把被子蹬到了脚底。空荡荡的寒意瞬间袭遍她的全身。 訾奶娇晃晃悠悠地坐起身,抓起枕边的睡袍笼到身上。头顶传来嘈杂的人声,不用想她也知道是楼上那家人。訾奶娇住在16楼,她楼上住着老少三代五口人,那家人都是属兔子的,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惊慌失措。于是訾奶娇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桌椅板凳碰撞的声音,继而听到年轻夫妇大声呵斥的声音、老人含混不清的哼唧声…… 訾奶娇的耳朵有点问题,问题在于听力不是太弱而是太强。她的耳朵极其敏锐,敏锐到近乎“恐声症”的病状,在普通人听来属于底噪的声音她能听得清晰而真切。訾奶娇从不以这种“天赋异禀”的能力为傲,反而因此无比烦恼。噪音的折磨对她是每时每刻、如影随形的,她深受其扰,尤其在成年之后。 楼上的动静持续了半小时左右总算消停了。訾奶娇苦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和周遭的噪音比起来,她甚至觉得远处的爆炸声还要悦耳些。 訾奶娇拉开客厅的窗帘,推开上面一层窗户,刺骨的寒风决堤般涌入静寂的房间,温度骤降引起的不适让她不自觉缩起了肩。这时天色渐亮,河对面隐隐可见一团棉絮状的灰雾,刺目的火光从雾中蹿出,又随着风势东摇西摆,像疯狂舞蹈的火蛇,让人惕然心惊。 訾奶娇没有兴趣去猜测起火的原因,冬天气候干燥,这样的事并不罕见。她和这座城市的人不一样,人们生活在阳光和希望中,而她仿佛生活在末世。她在死亡的阴影里痛苦挣扎,身心饱受摧残。她对这座城市的人和事感到绝望,因此她买好了逃跑的机票。还剩最后三天,她拼命坚持着。 訾奶娇走回房间,像扔吃剩的果皮一样把自己拋到沙发上。这时直立和行走的肌肉群顿时消弥了支撑的力量,她又变成了无脊椎动物。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时间,她的形态总在固体和液态之间来回切换。成为固体的时候是她必须寻求衣食,吃饱穿暖之后就自然变成液态,这样的转变十分流畅自然。 訾奶娇临时租住的这间单身公寓,整体只有一个大开间,厨房、厕所、卧室和客厅全靠隔断来区别。虽然房间面积不大,但胜在紧凑,对于孤独过冬的女人来说,狭小的空间不仅不会逼仄和压抑,反而让她感到格外安全和舒适。 在这间玩具小屋般的房子里,卧室是訾奶娇最常待的地方,只要她在家,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会待在那里。卧室里陈设简单,除了床就只有衣柜和书柜。她将床安排在卧室的一角。风水她一窍不通,也不讲求美观,所以床的方位并不要紧,关键是要靠着墙。洗手间里的大镜子是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她有时会脱光了在镜子前站许久,脑子里用笔画着自己的人体素描。厨房很小,但足够使用。客厅的布置更是简单到潦草:深棕色的五斗柜靠墙而立,用来摆放杂物,柜子上方的墙上挂着嵌入式的电视机;客厅正中间与五斗柜同色的布艺长沙发,一个矮脚玻璃茶几;沙发后面临窗摆放着四四方方的小暖桌,几个樱花型的厚垫子扔在桌前,桌上整齐地摆放着茶壶和茶杯,可它们从未接待过客人。 訾奶娇临时的家四处暮气沉沉,可她喜欢这个没有回忆也不会让她留恋的地方,这样即使离开,她情感上也毫无负担。 訾奶娇把脚搁到玻璃茶几上,大半个身子躺进柔软的沙发。沙发上的绒毯白得像雪,柔软似棉,在她的身下贡献着微薄的热量。她感觉舒服极了,只是脚有点冷,因为她没穿鞋也没穿袜子,睡袍再暖和也裹不住那自由的双脚。不穿袜子是訾奶娇的怪癖,她从小就不爱穿袜子。为此她被养父母教育了多次,可平时乖巧懂事的她在穿袜子这件事上表现出极强的叛逆精神,死活都不肯穿,无论冬夏。养父母拗不过她,只好每年早早地在秋季预备下保暖鞋,因此即使她不穿袜子,冬天也从未受过冻。 “布谷,布谷!”墙上的古董钟里跳出了鹅黄色的布谷鸟。虽然它每天都要出来聒噪无数次,訾奶娇还是被它吓了一跳。 “去你的。” 訾奶娇气呼呼地冲着墙上的钟空踢了一脚,那小家伙立马识趣地弹回去了。时间指向下午两点。訾奶娇费力地摆脱了沙发的引力,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暖桌一直插着电,桌面上粉红色的毯子和坐垫看着就暖和。要不要坐一会儿呢?还是拍几张窗外灰色的风景?她的脑子里不断重复着杂乱无章的问题:要不要吃饭?现在几点?洗澡呢还是吃过饭再洗?吃什么喝什么几点睡觉…… 房子里的生活百无聊赖到如此地步,窗外的风景比之屋里,哪怕再黑暗恐怖充满危险,也有趣得多吧。 訾奶娇拢了拢卷曲的短发,从睡袍的领子上取下黑色的夹子,把长长的刘海夾到耳边,露出了光滑而平整的额头。她的头发染成亚麻色,不打理的时候乱得像芒草,别有一番野趣。 訾奶娇一边留意着时间,一边看着窗外。她的目光长时间停留在某个固定的地方——这座城市里闻名遐迩的大剧院。她等待着夜晚到来,她要在这里,就在这窗前,观看剧院里即将上演的那场她烂熟于心的戏。她抱着双腿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地仿佛石化了。她的眼神流露出被长久的悲伤侵蚀的痛苦,是那样深刻、脆弱和无助。她的思绪像一张不着边际的网,在广漠的脑海里慢慢张开,某些熟悉的回忆被它一遍遍打捞起来,于是她始终陷落在网里。那些回忆向她述说着多年前的事…… 訾奶娇和外面那些人肤色相同,可她不是这个国家的人。多年前,她在二十三岁生日的那一天,跟着家乡的歌舞团拿了工作签证来到这个国家。当时她很年轻,对一切新鲜的事物充满了好奇。她和团里年纪相仿的女孩们在经纪公司的安排下到各个城市巡回演出。虽然演出的场所谈不上高雅、环境有些复杂,老板的某些要求也有让她难以接受的地方,可她都在自尊心能接受的范围内通通隐忍了下来。 訾奶娇年纪虽轻,但头脑远比同龄人清醒,她知道在这残酷的世界里玩生存竞争的游戏,自身并不具备优势。她学历不高,家庭条件普通,养父母又年纪偏大,而且体弱多病。她拥有得太少,所以不敢任性。难得的是她自小艺术天赋惊人,不但能歌善舞而且容貌出众,好不容易有个出国挣钱的机会,她当然倍加珍惜。她是团里最乖巧听话的孩子,对谁都亲切友善,也从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大家都打心眼儿里喜欢她。 訾奶娇的工作虽然不符合她的愿景,但她仍心怀感恩。她总以纯洁善良的赤子之心面对身外的一切事物,也因此被幸运之神宠爱眷顾,从没有厄运找上过她。她在这个国家辗转演出,直到第三年终于固定在了一个地方。那家店名叫“四时虎”,老板是个六十出头的女人,名叫卉虎。卉虎老板年龄虽大,但精力旺盛、性格强势,完全配得上她名字中的“虎”字。她对老虎有种偏执的热爱,不但在家里摆放着一具真老虎的标本,还把店里各处都布置、设计成和老虎相关联的样子。卉虎老板看着凶恶,其实内心柔软如棉。她喜欢訾奶娇的温顺柔美,总是亲切地叫她“青涩的果实”。卉虎老板的坏脾气从来没对訾奶娇使过,呵护她如同呵护一朵娇嫩的花朵。 訾奶娇在“四时虎”的日子过得很快乐,工作得心应手,薪酬丰厚,与人相处又融洽。她一度认为自己很幸运,直到几年前她回国休假。那个夏天,厄运和灾星接连袭击了她,让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痛不欲生”。那件事的每一个细节组成了多年来她噩梦里的片段,深刻而阴郁的痛苦死死攫住她,时常让她感到窒息。 第二章 訾奶娇家乡的夏天,太阳总像是与众不同的,和其他地方比起来,天实在热得出奇。整座城市如同一个大火炉,高楼大厦就像火上的蒸格,炙热的气息无孔不入,连江里的水都是沸的。这个城市的人像是用特殊材料锻造的,竟能习惯如此严酷的气候。 那天早上六点刚过,窗外已天光大亮。刺目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到訾奶娇的小床上,她不舒服地翻来翻去,把肚子上的薄毯蹬到了床脚。养母进房帮她拉好窗帘,慈爱地抚摸着她的额头。她眯起眼睛对养母笑了笑,侧过身又把脸埋进了绒毯、枕头和玩具熊堆砌起来的城堡。 少时,门外养父母的说话声在她逐渐模糊的意识里断断续续响起。 “天太热了,我趁早去买菜,再给幺儿买个西瓜,她爱吃……” “幺儿”在訾奶娇的家乡话里是“最小的孩子”、“心肝宝贝”的意思,从小到大养父都是这么叫她。 “……别太晚了啊,顺便去把燃气费缴了……” 訾奶娇睡得迷迷糊糊,养父说的话只隐约听见了一句,没想到那句话竟是养父留在她脑子里最后的声音。 回忆残忍地向她复述后来发生的事。 养父早早地去菜市买完菜,然后坐105次公交车去了燃气公司。谁知道天降厄运,105次车经过跨江大桥的时候,因车上一个中年妇女和司机发生争执导致方向盘失控,105次像醉汉一样横冲直撞,最终冲破桥边的花坛和护栏,倒栽进了江里。顷刻间命运的车轮无情地碾压了105次,一车几十条人命生死未卜。 养母接到警察的电话时,只“嗯哼”了几声,连一句整话都没说出来就犯了心脏病。訾奶娇哭着把养母送进医院,哭着叫来朋友帮忙照看,又哭着跑到江边,和那些同样痛哭流涕的事主家属一起,守在江边等待奇迹的出现。 很快,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一批一批地来了,本市的、省里的、包括外省的专业救援队也陆续赶来。訾奶娇哭红了双眼,恳求他们把养父活着救上来。她说希望再渺茫也是希望啊,求求你们别放弃。救援人员尽了最大的努力,可终究徒劳无功。养父在两天两夜之后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出现在她面前。她扑到冰冷的尸袋上哭到几欲昏厥,最后是怎么回的家都不知道。 生活就像拳击手,总是出其不意给你致命一击。那个夏天,她对这句话的残酷有了切肤之痛的体会。然而更可怕的是,命运的残酷具有连续性,你永远不知道厄运到何时才会终结。养父的遗体还存放在太平间,訾奶娇的养母又因为抢救无效去世了。接连的打击摧毁了她的意志,如果没有好友和养父母的老友们全力相助,她甚至连养父母的后事都不知该怎么操持。 养父母走后,訾奶娇每天待在空荡荡的家里,像幽灵一样飘来荡去。吃饭和睡觉这样本能的事都必须身体反复预警了才能被迫完成。她一睡下去全是梦。她常梦见深海,无边的黑暗让她窒息,她躺在海底痛哭,将悔恨和怨恨无止境地发泄在梦里。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报答二老的养育之恩,再也吃不到养母做的红烧肉,听不到养父叫她一声“幺儿”……一想到这些,她真的感觉快活不下去了。她时常想,要是睡着睡着就过去了该多好,在梦里跟着养父母去,到另外一个世界养父母仍然那么疼爱她,她也能尽情承欢膝下……然而她总在噩梦中惊醒,且醒来面对的现实还不如噩梦仁慈。 天意夺走了訾奶娇的至亲挚爱。她本来就拥有得不多,失去双亲之后更像是被洗劫一空的乞丐。但其实她并非一无所有,至少她身边还有一个天使――发小岑银子始终陪伴着她。 岑银子的父亲和訾奶娇的养母同事了几十年,两家人从住单位宿舍楼的时候就是睦邻。两个女孩儿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非常亲厚。訾奶娇家的亲戚很少,岑银子是除了养父母之外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岑银子几乎天天陪在她身边,从早到晚默默替她张罗着。她不仅承包了打扫卫生、收拾屋子的活儿,还负责了訾奶娇的一日三餐,做得最多的就是蛋炒饭。岑银子的厨艺和她的年纪一样青涩,蛋炒饭做不出訾奶娇养母的那种味道。银子的一碗蛋炒饭,用了三个鸡蛋配七钱米饭,把盐当做味精放,葱花撒了有二两,起锅时还别出心裁地烹了点料酒。有一次,訾奶娇吃着吃着竟然笑了。 “奶娇,你笑了就好,以后也要快快乐乐的,叔叔阿姨才能安心,知道吗?” “嗯。” 訾奶娇哽咽着点了点头。 时间过去了几个月,訾奶娇渐渐打起了精神。 “还是出国去待一段时间吧,省得你在家睹物思人,反正你们团里也一直催你。奶娇,你是独唱演员,吃香着呢,那收入多高啊!你看看我,大学刚毕业,工作单位就算不错了,可工资总也不够花……还是出去吧,就算不为了挣钱,起码有个事做,能让你打起精神来生活。” 岑银子是个贴心的人,时时处处都为好朋友着想。不知道有多少次,訾奶娇在心里感激老天,没把她抢个精光,总算她留了一份仁慈的慰籍。 “银子,你说得有理,我听你的。” 訾奶娇心想挣了钱之后一定要买许多许多的礼物送给银子。不论是衣服、首饰、化妆品,包包还是什么的,只要银子喜欢的通通买给她。如今银子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如果没有银子,她恐怕自己会失去爱的能力,银子对她实在太重要。 訾奶娇又一次跟着演出团去了国外。她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会恢复平静,可命运捉弄人的时候从不和谁商量,她的生活因为一个男人的出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訾奶娇清楚的记得,那天正好立冬,这座陌生而熟悉的城市在傍晚时分下起初雪。街上的行人拥挤而匆忙,他们大多神色喜悦。訾奶娇也和外面的人一样,因为初雪而激动不已。她快速穿好衣服,系上轻薄的羊绒围巾,把光着的脚往短靴里一塞,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初雪宛如少女般洁净美好,连空气里清冷的味道都格外香甜。傍晚的昏黄路灯照到街边的花草树木,透着影影绰绰的朦胧…… 此情此景如果没有一场恋爱入幕,岂不是辜负了这美景?暴殄天物啊,她不由得这样想,渐渐从心底滋生出一种莫名的喜悦,那绝不仅仅因为初雪夜的美丽。 訾奶娇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似的,心不在焉地走在路上,光着腿和脚也丝毫不觉得冷。她走进狭长的、顶着银盖子的商店街,顺着街道往尽头走去。街道的拐角处就是鼎鼎大名的“四时虎”了,那是她每晚演出的地方。傍晚,商店街所有的店铺全都亮起了灯,街上人来人往,和白天一样热闹。大家说着,笑着,东西买进卖出,食肆里坐满对食物满怀期待的客人,电影院前排起长龙…… 真是美好的一天啊。訾奶娇心情好极了。她有个小怪癖,快乐的时候喜欢倒着走路,一边后退一边和朋友们说说笑笑,是件特别有趣的事。可这次没人在她身边提醒,刚走不远就撞到了人。 “啊!” 訾奶娇感觉撞到了什么,发出一声惊叫。一个男人蓦地回头,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她。两人的目光顷刻相遇。 “小姐,好像是你踩到了我的脚。” 男人很有风度,不怒也不恼,说话时面带微笑,目光温柔。 “对不起先生,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訾奶娇自觉理亏,连忙道歉。她的外语很不错,基本听不出外国人的口音。 “小事而已,不用道歉。不过小姐,你的脚……光着不冷吗?今天可是初雪。” 男人瞥了一眼訾奶娇的脚,有些好奇地问。 “哦,这个……不冷,我不爱穿袜子。” 訾奶娇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仅不觉得冷,反而觉得越来越热,热得脸都有些烫了。 男人又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冲她点了下头,转身向前走了。 她站在原地,轻轻吁了一口气出来,因为天冷的缘故,呼出的气雾清晰可见。她意识到自己刚才很紧张,看着男人的背影,那种紧张的感觉还在持续。男人穿着半长的风衣外套,浓密的头发刚好留到里面那件高领毛衣的位置;他的腿修长笔直,背影高大挺拔。他走路的姿势像高贵的鹤,傲首挺胸步伐超然、飒沓似流星般的洒脱。 訾奶娇看着男人的背影入了迷。怎么会有这么优美的男人?她脑子里搜索着赞美的他词语,正想着,忽然发现这个男人似乎和她同路。他到底去哪儿啊?她好奇地跟上去。她小心翼翼地走在男人身后,深怕被他发现。 很快到了街角的十字路口。千万不要过马路呀,她在心里拜托。那个男人当真没有去马路对面,而是拐弯之后径直向訾奶娇演出的夜店方向去了。訾奶娇心里狂喜,快步跟了上去,果然,那个男人走进了“宙斯”大楼,正要进电梯。訾奶娇做了次深呼吸,决定主动前去去打招呼。 “您好,我们又见面了。” 訾奶娇努力克制着起伏的情绪,装做随意地说。 “是你?你也在这栋楼工作吗?” 他回头看着她,又是吃惊和意外的表情。 “是啊,我在‘四时虎’工作,夜场演出。您呢?” “四时虎”是訾奶娇驻演的夜店,那里有各个国家的歌舞团和杂技团,每晚轮流演出。 “这么巧,我也要去‘四时虎’。我们公司今晚在那里预约了一个年会。原来你是‘四时虎’的演员啊,难怪这么漂亮。” 他的笑容爽朗真诚,訾奶娇不好意思地笑了,心里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走进电梯,直到店门口才分开。男人去了自己公司预订的坐席,訾奶娇去了后台做演出的准备工作。店里的同事们今天都比她早到,show的服装都穿戴好了。因为訾奶娇是独唱演员,所以服装更精致,穿起来也更麻烦一些,好友花椒见了忙过来帮她。 “花椒,我今天遇到一个绝品男人,他现在就在店里,等下我指给你看。” 訾奶娇按耐不住兴奋之情,迫不及待想和好友分享此刻甜蜜的喜悦。 叫花椒的女孩是訾奶娇在“四时虎”最好的朋友,两人在一起共事很久了,彼此间颇有默契。花椒正低头帮訾奶娇拉她背上的拉链,听到好友的话感到很好奇。 “快指给我看,是哪一个?” “你怎么比我还心急。” 訾奶娇挽起花椒的胳膊,掀开舞台幕布的一角,指着正对面的贵宾席说:“你看,那个穿米色高领毛衣的男人,店员正跟他说话呢。看到了没?” 花椒稍微有点近视,她虚着眼睛努力地看,动作幅度又不敢太大,怕被店长发现指责她失礼。 “果然是个不错的男人啊,长相英俊气质也好,不像我们经常见到的那些,不是獐头鼠目就是小家子气。你眼光不错嘛。” 花椒对他赞不绝口。 “你也觉得好啊,那可别跟我抢,我先遇到的。” 訾奶娇两手吊着花椒的脖子,跟她撒娇说。 “我拿什么跟你抢?你可是独唱演员,长得美身材好,往台上一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你一个人身上,不像我,在一群舞蹈演员当中怎么看也不出众。” 花椒对好友从不吝啬赞美,对自己却要求苛刻。 “你怎么不出众?团里这么多舞蹈演员,你是最高的。” 花椒被她逗得“呵呵”地笑。这时店员快步走过来提醒訾奶娇该出场了。 訾奶娇和花椒每晚演出两至三场,中间还间插了其他国家歌舞团的show,可在“四时虎”里没人比訾奶娇更受欢迎。她不仅人美,歌舞也很出色,无论是中文还是外语,无论是美声、通俗还是流行,没有她唱不了的。她的演唱代表了“四时虎”的最高水平,因此每次都能收到最多的献花。花束里夾着花花绿绿的钞票,比鲜花可漂亮多了,也更招人喜欢。 唱完当晚的最后一首歌,訾奶娇把所有的小费都装进了随身的小包,里面有几张面额最大的票子,她知道是同一个人给的。她注意到自己演唱时,有道炙热的目光始终停驻在她身上,须臾不曾离开。 “客人您好,请问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店员躬身和贵宾席的客人说着话。 “我想请刚刚那位独唱歌手过来坐一坐,不知道可不可以?” “訾小姐是吗?对不起先生,她从来不应酬客人的。按照我们店里的规矩,这不属于她的工作范围,我们不能强迫她。不过如果她自愿的话,我们店里是允许的。请稍等,我去帮您问一下。” 几分钟之后,换上便装的訾奶娇出现在男人眼前。 “先生,非常感谢您的慷慨,我特地过来道谢的。” 訾奶娇两手规矩地握在一起,面带羞涩地看着他。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停在她的光脚上。 “嗨,不穿袜子的小姐,请到这里坐。” 他的话带着几分揶揄,但笑容充满善意,并不会叫人感到难堪。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还礼貌地往旁边挪了挪。訾奶娇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坐下,那一刹她觉得周围的温度升高了,自己心跳也在加速。訾奶娇巧妙地掩饰了自己的慌张,大方地和他交谈着,又装作不经意地了解他的姓名、年龄、职业、家庭背景…… “什么,你是舞台剧演员?” 听闻他的职业,訾奶娇很是意外。 “怎么,我不像演员吗?” 他依然笑容可掬。 “哦,那倒不是。你形象这么好,不当演员浪费了,只是我的确没想到……” “没想到我们是同行吗?” “我怎么能跟你比,你是职业演员,我这算半业余的。” 听说了他的职业,訾奶娇忽然感到自惭形秽。毕竟自己的团队算不上专业,人家却是在国家大剧院演出的专业人士。 “你的歌唱得非常好,比起专业歌手来也毫不逊色,所以没必要那么谦虚。”他很有绅士风度,言语之中故意把她往上抬了抬,“可是小姐,你问了我半天,我都认真回答了,你却连名字都没告诉我。” “哦,对不起我忘了自我介绍。我姓訾,我叫訾奶娇。” “訾…奶娇,好奇怪的名字。” 他费力地发着“訾”的音,怎么听怎么像大舌头。訾奶娇忍不住笑出声,他倒是不小气,也陪着她一起笑。 “你的名字发音很难啊,我一个字都说不好。” 他摇摇头,自嘲没语言天赋,笨嘴拙舌的。 “你怎么会没语言天赋,舞台剧演员不仅要记住大量的台词,表达也要非常清晰吧?有时候还要念一些各地的方言,没点语言天赋怎么行?你只是不习惯我的母语发音,没关系,以后我慢慢教你。” 说出“以后慢慢教你”这句话之后,她的脸不知不觉又红了。也许是自己的意识捕捉到了潜意识里的蠢蠢欲动,也许是意识到对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用心。 “好,等你教我。不穿袜子的訾小姐。” 他的眼睛很会笑,笑起来像半弯的月亮,眼里亮晶晶的那是细碎的星光,格外让人着迷,以至于他离开之后,她才想起自己忘了问他的名字。 第三章 自6.15日早晨七点起,w大一年一度的“狩猎季”正式拉开帷幕。数量有限的“猎人”和为数众多的“猎物”,随着夏日骄阳的熠熠之光纷至沓来。 在这场盛大的狩猎比赛里,“猎物”的种类虽然单一,但数量庞大,较之“猎手”数十倍之多。所谓“猎物”,指的是准备迎接学年考试的学生,而“猎手”指的是各系各班的老师们。这很容易理解对吗?需要着重说明的是w大“狩猎季”的由来,那是个既老旧又新奇的说法。 w大全名湾流道大学,简称w(湾)大,是全国第一批试行全新教学理念的先锋大学,与传统大学有所不同。w大的学生在专业课上要求“精”,在选修课上要求“广”。简单来说,无论学生被这所学校的哪个系录取,除了自己必修的科目之外,学生还可以利用课余时间选修多门课程;考试的时候除了本专业内精选的必考科目外,还可以任选其他专业的各项科目凑数,总数只要达到规定数目就算完成学业。 w大施行新学制的目的可不仅是为了让万千学子在校园里积极地流动起来,而是为了学生们在距离社会最近的学术天地里获得最大限度的学习自由,让他们的思想受到宽泛而强烈的刺激,从而避免思维固化,思想能解放得更加彻底。我们的时代需要所有人尤其是年轻人的创新精神。譬如,人类的思想最害怕遭遇禁锢的枷锁,未来世界的主人们需要更早地组织起建设新世界的力量。他们必须锻炼“无所不能”的技能;他们需要更加踊跃地颠覆沉疴泛滥的旧事旧物,以全新的、开阔的视野,用最卓越的综合能力去实践他们的理想和抱负。届时新世界的大门将对所有人四敞延开,崭新的事物令人神往,它值得所有人为之倾尽全力去追求。 w大致力于培养新人新思想,制定校规时也充分考虑到大学生的特殊性:他们既是学生也是成年人,对他们既要充分尊重也要合理约束。因此w大定下了宽严相济的校规,其远不如同类院校那样繁复和严苛,但唯有一条,那就是w大“狩猎季”的规矩,是每个w大学子都必须遵守的死规定。 “狩猎季”是学生们诙谐的调侃之词,其实就是指w大年中考试之前备考的一个星期。w大平时对学生们进行散养,唯独在年中考试的前一个星期规定所有学生不得离校。鉴于年中考试的重要性,学校希望学生们能自觉遵守规定。如此开明的学校培养着一众散淡的学生,可再怎么着重素养淡化成绩,就这一年一次的大考,学校还是得掐一掐他们的脖子才行。w大的学生们平日里自由惯了,校规对大家来说就像一件外穿的衬衫——平时敞着穿,觉得透气自在,一旦要他们把扣子全扣起来,尤其还要把领口的那颗也扣上的时候,他们怎么会乐意? 不愿意遵守这条校规的人尤其多。聪明的学生们在逃跑这件事上毫吝啬他们的脑细胞。虽然被抓住的人会被扣分处罚,但奇怪的是学校在扣分这件事上下手并不狠,因此对学生的警示作用很有限。老师们对学校这种提重放轻的惩罚手段多有不满,几次向校方提出修改意见。他们认为处罚应该起到震慑作用,至少得让学生们在逃跑的时候能够有所顾忌。可惜老师们的建议没有得到采纳。 “不让关门,又不惩罚,不能打不能骂,我们这些没爪子的老猫能逮到那些溜撒的耗子?”“可不是嘛,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干脆让他们跑了得了,这样皆大欢喜。”“同意。拦什么呀,根本多此一举嘛。我们又没有锦衣卫的手段,拦得住才怪。” 老师们怨声载道,可无论老师们有多少意见,几位校长却稳如泰山,反而苦口婆心劝导老师们要多下功夫,就是不肯同意对学生们从严处罚,也不肯采取更有效的封闭手段。老师们百般无奈,只能听从安排,因此才催生了离奇古怪、又不太合常理、规矩的“狩猎季”。 具体实施细则如下:在“狩猎季”的七天里,老师们每天分批分区域轮班值守在四个校门,只要见到学生们有外逃之嫌,就得亲切和蔼地拦下他们,然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他们返校复习。对于个别顽固分子,老师们须亲自送其回宿舍并交代宿管重点看顾。为了照顾学生们因出逃失败而颓丧的情绪,老师们还得精通各种流派的心理疏导方法。 老师们在七天之内担任“猎人”的角色,可“猎物”们实在太狡猾。既不能用枪打,那只能守株待兔或者设陷进捕捉。因此学生们大多有恃无恐,有些甚至玩儿起了闯关游戏,摩拳擦掌兴奋得很呢。 “辛苦各位老师,无论用什么方法,这七天务必要让学生们在校内安心备考,这是你们作为老师不可推卸的责任。不过有一点需要注意:对待学生的态度不能粗暴无礼,不可伤害他们的自尊心。除此之外,我别无要求。” 四十几岁的“老”校长如是说。参加狩猎行动的老师们壮志未酬就先输了气势。 试想这样的画面:老师们在东西南北四个大门口严阵以待,除了自己认识的学生以外,还要尽可能劝导出其他不认识的学生。要知道学生们都是成年人,几乎没人会乖乖听话。再说学生们个个都是人精,只要没被自己系的老师抓住,他们可以拒不出示证件然后溜之大吉,至于事后被处罚的损失,早在那些冲关者们可以承受的预算之内。 这间学校如此奇怪,明明随处可见人工智能的妙用,可偏偏用这样原始而古老的方法对付学生。老师们虽然有意见,但任务必须完成。为了德高望重的“老”校长露出欣慰的笑容,为了学生们能凑足学分,也为了自身的利益,“猎人们”起早贪黑严防死守,沙家浜就在各大校门口扎下去了。 老师们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要和学生们斗勇斗智,开始了为期七天的“狩猎赛”。可究竟效果如何?被温文尔雅的老师们劝退的学生多不多呢?这么说吧,老师和学生各有胜负。冲关的学生之中,有一见老师就羞红脸颊自觉回头的白兔型;有嬉皮笑脸迂回躲避的狐狸型;也有无视师长扬长而去的野狼型。 总的来说,孩子们的出笼率高达半数以上。局面没有得到有效控制,老师深深感到黔驴技穷的无奈。 当然也不是所有老师都一个样,万千寻常之中总有特殊的存在。w大就有一位特殊的女老师,从不觉得“狩猎”是一件麻烦而痛苦的事。这位老师单凭一己之力,有效阻击了全校半数以上的冲关学生。女老师在“狩猎”这件事上的卓越表现并非因为她有可怖的外表和蛮凶的态度,相反她的态度尤其温和,笑容格外亲切,对学生从不威胁、谩骂和颐指气使。但她眼中分辨出的学生,没有一个错漏,她捕获的猎物,没有一个不乖乖回头的。 她就是w大赫赫有名的杨灵屠杨老师。 杨灵屠是w大外语系最年轻的班主任,担任外语系和出国留学培训部的日语教学工作。杨灵屠并非她的本名,而是学生们馈赠的“礼物”。外号的由来是这样的:因为擅长观察和精于分析,对学生们思想洞若观火,所以学生说她有“三只眼”;因为三只眼的二郎神诛杀妖邪时凶狠残暴,被人称之为“灵屠”,而杨老师对付学生的手段也不遑多让,类比之下“灵屠”就成了杨老师的名字;因为二郎神姓杨,所以学生们又给“灵屠”冠以杨姓,使“杨灵屠”三个字听起来更像一个名字而非外号。于是一个活色生香的“杨灵屠老师”凭空诞生了。 不得不说,这是w大造神运动的一次大成功。杨老师的威名很快响彻整间学府,渐渐地,学生们忘了她姓甚名谁,甚至连学校的某些老师、教授都不叫她的本名。“杨灵屠”这个名字随着时间的叠加与她合二为一。w大学子提起她时总说“天下谁人不识君”,好像所有人都该认识她似的。杨老师为人不仅幽默而且豁达,她的心胸广阔远胜男子,因此对学生们的“奉承”来着不拒。她说只要学生们知道她是老师就够了,姓什么叫什么不重要。 这冗长的赘述并非我的本意,于此处掐断,正式开启隆重而盛大的狩猎赛吧! 上午十点,w大教师宿舍三楼的某间房里,杨老师正站在屋子中央翩翩起舞。她面向窗户,全身沐浴在阳光的金波里,极富韵律感地扭动着身体。她跳的是一支蛇舞部落的祭祀舞蹈,阳光中的她像金链子般灵活地闪动着。她舞蹈时始终高昂着头,眼睛里好像吸收了太阳的光芒,充满迷离、魅惑、诡谲的神秘感。她的表情自信而坚定,还带着点对接下来的艰难任务不屑一顾的傲慢。 与此同时,距离w大南门入口处500米左右的距离,荷花池旁的小道上有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正向着出口的方向缓缓移动。 第四章 “过了这片荷花池就到南门了,今天我们运气不错啊,没有碰到杨老师。” 说话的女生个子娇小,绯红的苹果脸上点缀着几颗俏皮的雀斑,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神色兴奋地四下打探着。 “怎么能说是运气好呢,这是哥哥我运筹帷幄、精心计算的结果,可不是白来的。” 旁边黑t恤的瘦高个男生面露得意的神色,目光不时瞥向苹果脸的女生。他是另外两人的学长。 “哦,你怎么算的?快说来听听。” 女孩儿是个知情识趣的,懂得在适当的时候捧场。 “你想啊,杨灵屠是外语系的老师,外语系在东院,如果我们走东门无异于自杀;她还兼任西院出国留学培训部的日语老师,因此也不能走西门;北院有教师宿舍,这几天对我们而言那儿就相当于警察局,当然不能自投罗网,所以只剩下南门。再看时间,上午十点基本是老师们第一轮战斗结束的时候,她们多半都在饮茶或者补早餐,所以我们这个时间走南门安全系数很高。” 学长分析得头头是道,神色非常自信。 “学长的确考虑周到。不过我们干嘛这么怕那个叫杨灵屠的老师?我们是成年人了,不是小孩子,她又不敢拿我们怎么样。” 另外一个身体壮实的男生很不以为然。他念大一,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 “所以说你年纪小不懂事,看你长这么魁梧,实际上还是个孩子啊。”两位学长好容易找到了说教的机会,连忙利用起来。“杨灵屠老师,‘灵屠’这两个字绝非浪得虚名。你以为她只是在狩猎季逮几只落网的兔子?你上外语系和出国留学培训部打听打听,哪一个学生敢不听从她的教诲?大写的‘死’字将裱在你的脸上!”“是啊,惹了她你会有无尽的麻烦,她的外号可不止‘灵屠’这一个,大家都怎么形容她来着……哦,面若桃花、心如蛇蝎,蛇发女妖美杜莎……” 两位学长说起杨老师来连连摇头,学弟却不服气,昂着头一副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样子。 “是在叫我吗,你们?” 一个充满魅惑女声猝不及防从三人背后响起。不足50分贝的声音在三人耳边却似有回旋的声浪。几人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那是因为她的脸让人感觉到恐慌。 “杨老师,怎么是您?” 高个子学长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祸事了。 “看来你认识我。叫我杨老师,那就是学生?不要试图冒充工作人员,你可拿不出证件。” 杨老师面向几人站着。她身着一袭墨绿色长裙,裙子的绿色比花池里的荷叶暗一个色度,衬得她白里透红的脸格外生动明艳。她的笑容看似亲切和蔼,上扬的嘴角却带着几分嘲弄的意味;她眼里闪动着初夏的流光溢彩,却没有给人以赏花般的愉悦,反而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另有一点捉摸不透的神秘。 三人面面相觑,彼此尴尬一笑,算是默认了。 “你们是哪个系的?上午没课吗?怎么不在教室好好复习,这是要去哪儿?” 杨老师保持着优雅的微笑,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她说话的音调不高不低,语速不急不缓,听起来十分悦耳。 “杨老师,我们上午都没课。” 一年级学弟的胆子大些,抢先回答了老师的问题。 “很好。那剩下的问题哪位同学来回答?” 杨老师继续追问。 “我……” 学弟刚想张嘴,就被学妹和学长同时拉住了衣袖。 “杨老师,是这样的,我想去南门驿站取几个包裹,东西有点多,就找了他俩来帮忙。这是我两个老乡,我们都是北方人。” 学长这番话显然是在心里做过加减法的,避重就轻没有回答自己在哪个系,这一点很重要。 “哦,是这样。那你们不用去了,今天南门驿站临时整修,要下午才能重开呢,我刚从那边过来。” 杨老师如是说,言之凿凿且态度不容置疑。 刚从那边儿过来?您不是从相反的方向冒出来的吗? 三个人心里都有数,但谁都不敢造次。 “那,那……” 学妹好不容易抢到一句台词,还结结巴巴说不利索。 “那你们就请回吧。” 杨老师截断话的后半句,歪头看着三人,目光锐利而坚定,就像猎人正在锁定她的猎物。不甘心就此败北,猎物们想试一试突破防线。 “杨老师,您就放我们一马,让我们出去吧,我们下午就回。” 学弟胆大鲁莽,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直说了。 “呵呵呵……” 安静的空气里响起杨老师轻灵的笑声,就像平静水面泛起的涟漪,由强及弱一圈圈向四周散去。 “那可不行。”杨老师瞬间收敛了笑容,第一次表现出严肃的态度:“你们是大学生,并不等同于社会人。既是学生,校规就必须要遵守。你们可以不在乎扣一点学分,但我绝不可能放你们过去。要想硬闯的话,你们可以试一试。” 明明是个花草般美妙的女人,声音宛如天籁,可她身上却有种让人不可抗拒的威严。 三人默默交换了眼神,彼此又达成了一致。 “杨老师,我们不出去了,不出去了。” “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杨老师脸上重拾微笑,驻足原地不肯挪步,三人立刻心领神会,跟老师礼貌地告别,然后往校内走去。 “等等,同学,你们还没告诉我是哪个系的呢?” 追魂夺命的美妙女声又再响起。 “老师放过我们吧。老师再见!” 学长作为代表仓促回应了一声,携着学弟学妹逃也似地跑了。 如宝山岂能空手回。猎物从笼子边上溜走了,这是对猎人无情的嘲讽。杨老师冷笑一声,转身走进了南院的综合大楼。 逃走的三人转过荷花池的尽头,在南院最古老那栋砖红色的教学楼前停了下来,见没有人追上来才松了一口气。 “学长,”学弟气喘吁吁地说:“杨老师确实有点吓人啊,难怪你们叫她什么女妖,我感觉快被她的眼睛石化了。” “现在信了吧?这个女人气场极强,又狠毒又阴险。” 学长遭遇了滑铁卢,在学弟学妹面前丢了面子,心中很是不愤。 “那现在怎么办?要不我们散了?” 学妹满脸失望,但又无可奈何。 “散什么散,先等等,杨老师自己还有好几个班要管呢,逮到我们只是凑巧,我们待会儿再去,她肯定就走了。今天只要碰上的不是她和班主任,这个门就一定出得去。走,先回系里躲会儿,一小时之后再来。” 两个小的只得点头,虽然只有区区一年的差距,可在后辈眼里学长还是有威信的。这三人天真的以为已经逃过猎人的追捕,可他们想不到背后有双眼睛始终如影随形。 杨老师走进南院的综合大楼。这里是南院最高的建筑物,足有二十层高,比起周围不超过七层的教学楼来俨然是庞然大物了。她先上了五楼,走进一间办公室问熟悉的老师借了样东西,然后径直乘电梯上了顶楼。 杨老师最终的目的地是天台。她曼妙的身姿在微风中轻幅摆动着,举起手里刚借来的高倍望远镜,面向荷花池的方向搜索着目标。综合大楼几十层高的优势突显,从此处观察南院的确让人有种想吟诗的冲动。“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描写的就是此情此景吧。 杨老师嫩笋般的手指优雅地调试着望远镜的倍速,镜片里三只微不足道的小蚂蚁膨胀起来,身体和四肢的轮廓逐渐清晰。虽然中途几个人消失了一小会儿,因为转弯或者途中的遮挡物,但杨老师颇有耐心,不急不躁地持续盯着,终于在中文系大楼的门口再一次发现了猎物的踪迹。 “进去了,很好,中文系……” 杨老师自言自语时的声音极细,好像怕惊到过路的蚊子似的,可她唇齿之间流出的声音无论怎么听都像是在念咒,有种让人恍惚的魔力。她心满意足地笑了,毫无疑问,胜利终将属于她。 一小时之后,决心逃跑的三个人重振旗鼓又出发了。刚走到中文系大楼门口,头顶一个熟悉的女声从广播里流出,仿佛柔软的绸带把三人打了个结,捆在了原地。 “中文系的各位同学们上午好,我是你们尊敬的外语系的杨老师,受中文系廖主任之托,有几句话代他转告大家。今天是学校规定留校备考的第二天,老师发现有极少数同学并不打算遵守这一规定。无论你们离校的理由为何,不向班主任报备就私自出校的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听懂了吗?在此我要着重提醒楼下那三位准备从南门起飞的同学,立刻回转脱离!我再说一遍,立刻回转脱离!” 杨老师的幽默很容易把人逗笑,但如果你只把她的话当笑话听,她又会让你哭。杨老师话音刚落,众人一片哗然,那三人被异样的目光包围,高个子学长脸皮最薄,真恨自己立刻变成隐身葫芦娃。 “学长,我们……怕是跑不掉了吧?” 学妹彻底绝望了。 “还怎么跑?那个女妖在顶楼监控室盯着我们呢,门卫肯定也接到通知了,要想出去只能硬闯,那后果可就……” 壮志未酬便折戟沉沙,几个年轻人不免唏嘘,但又无计可施。 有一个问题让三人想不通:杨老师究竟是怎样追踪到他们的?爱学习的人必定是热衷于讨论的。三人正各抒己见的时候,又听到了那个充满魔力的女声。 “在讨论什么呢?我可不可以听听?” 杨老师再一次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她两手背在身后,微微的弯着腰,笑容可掬地看着她的学生们。 “没……没什么,呵呵,杨老师您好!杨老师再见!” 三人神色慌张,扭头就想跑,可当他们刚做好起跑势,杨老师却丢下一句“好好备考,别做徒劳无功的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去的是南院通往北院的那条梧桐路。 这算什么意思?欲擒故纵?还是她良心发现有意放他们一马?对此三人各有各的想法。 “她去北院了?那我们再试试?说不定能混出去。” 学弟心存侥幸,学妹却连连摇头,几次三番被杨老师捉住已经让她没了斗志。 “算了,杨老师神出鬼没的,我真不敢再冒险了,如果第三次被她逮住,估计我们的下场会很惨。阴险,实在太阴险了——不可违抗的她。” 学长用一个倒装句无限唏嘘地结束了他的总结。《不可违抗的她》是杨老师在中文系代课时推荐过的一本书,作者是英国作家哈葛德。狩猎季里被活捉的人对杨老师的描述通常带有小小的敌意。战胜不了的对手,就把她描绘成妖魔,这不仅是不成熟人类的通病,也是人性使然。 第五章 “不学习的人没有资格过性——生活!” 丝竹管弦般动听的声音里激荡着愤怒的狂暴,那声音波及的地方气压骤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道。 杨老师指导学生的话术和方式果真叫人叹为观止。 此次事件发生在外语系的某间教室,颇具科幻感的半球型阶梯教室里上座率只有四成。今天的主讲是外语系最优秀的法语老师伊娜丝(lnes)。ines的课自来上座率很高,今天这样的不景气实属少见。但这也不奇怪,高贵的素养课在一年一度的备考季中总是遭遇滑铁卢的。 杨老师和ines私交甚好,两人常在校内的小型聚会上碰面,私下也交流频繁。杨老师对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感兴趣,只要时间允许,她必定会来ines的课上坐坐。ines的授课风格独树一帜,她夸张而激昂的语调,充满法式浪漫的、丰沛的情绪表达,还有她标志性的细肩带桃心领长裙,栗子色的齐耳卷发,都让她看起更具歌剧演员的特点而非刻板的语言老师。 以前上ines的课,杨老师也和其他学生一样陶醉其中,可今天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在这节课上到十五分钟的时候走进教室,在第三排的右边位子坐下,眼睛时不时瞟向第一排最左边的位置。 下课铃响起,ines干净利落地截断话头,转身即刻离去,她的背影优雅中略显匆忙。她是一个从不拖堂的老师,只要下课铃响,无论她讲到多么要紧的地方都会果决地结束。学生们尤其爱她这一点。 “杨老师,怎么样?我一秒钟都没有拖堂吧?我这可是跟你学的,效果不错。” ines站在门外和杨老师说话,边说边拿出她的眼镜戴上。她总是在课堂上摘掉眼镜,唯美地演绎她歌剧演员的角色,下课后又立刻戴上,好像这时她才需要看清眼前的事物,上课时则不需要。 “我始终认为老师不能打劫学生们的课余时间。ines老师,你真是太优秀了,不过我今天没空跟你深入讨论这个问题,我有别的事。” 杨老师指向教室里某个地方,ines立刻心领神会,向杨老师告别。此刻教室里的学生和上课时一样多,没有人离开,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杨老师,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杨老师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她可不在乎教室里有人没人、有多少人,这些都与她无关。她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行事从不考虑无关紧要的外在因素。 杨老师径直走到到第一排最左边的位置,那里坐着一个穿着打扮不像学生的高大男人。说他是男人,因为他已经成年,但他的身份是学生,而杨老师是他的班主任;说他的穿着打扮不像学生,是因为他那一身行头太昂贵,从头到脚堆砌着奢侈品,根本不是普通学生能消费得起的。 “周亦奇同学,要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啊,从昨晚到现在,您老人家总算出现了。” 杨老师温和的语调里透着磨刀霍霍的危险味道,笑容依然保持在让人如沐春风的45c。名叫周亦奇男同学脸上虽然写着心虚,但态度却不肯示弱。 “杨老师,昨晚我的确出去了,您要扣分就扣吧,我认罚。” 周亦奇微仰着头,装作漫不经心地把双手插进裤兜,身体用力往后一靠,摆出一副“你能奈我何”的傲慢姿态。他方方正正的脸型在同龄人中略显成熟,但眼神和表情仍是幼稚的。 “周同学,这个学分是一定会扣的,但不是我要扣而是校规要扣。你说你认罚,态度还不错,但我想问你的是,你既认罚,那你认错吗?” 杨老师教育学生从不在意他们表面是否顺从,她必定是直击要害,然后在其错误的思想根源深挖,把道理摆到面上来辨析,直到犯错的人心悦诚服。她可不是能随便糊弄的人,她不怕麻烦也不吝啬时间和精力,不在泥泞的土地挖出汩汩的清泉她绝不肯罢休。 “有什么区别吗?” 周亦奇倨傲地耸了耸肩。教室里虽然开着空调,可温度却不降反升,同学们虽说只做壁上观,但旁观者的热情常能燃起熊熊火焰。 “当然有区别。惩罚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对老师来说并不重要。老师关心的是,你究竟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还是你认为自己根本没错,只是迫于校规,所以你不认错只认罚,是吗?” 周亦奇把目光投向别处,沉默了片刻。 “是,我的确不觉得我做错了。虽然只有一周时间,我也认为学校不应该限制学生出校的自由。我们成年了。” 他的重音落在最后五个字,那是他想着重强调的。和周亦奇想法类似的学生不在少数,只不过他们之中的多数选择了规避麻烦、听从教导,而周亦奇天生是一只骄傲的斗鸡。这样的人非常自我,在求学的任何阶段都不会认为“听老师的话”是理所应当的。他们崇尚对自我的绝对忠诚,极度抗拒一切试图约束和改变他们的外力。 这样的学生杨老师见过不少,虽然管教起来很困难,但她绝不会听之任之。师生二人之间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这让教室里的其他学生大呼过瘾。 周亦奇的观点:w大是新型大学中的先锋代表,既然定位为开放、开明、先锋型的大学,就不该墨守陈规,为成年人设定一些不必要的限制。 “周同学的观点我们已经听了很多,现在我想问一下大家,没错就是你们,在旁边白看了这么久的戏,你们也谈谈自己的想法,老师就当做是民意调查。如果绝大多数同学都认为校规不合理,我愿意代表大家去跟学校反映情况,提出修正的意见。大家可以畅所欲言。” 林子里的麻雀突然集体安静的时候,多半是闻到了危险的味道。但只要其中有一只大胆地叽喳几声,很快就会出现麻雀闹林的盛况。“我认为w大的校规算得上宽容,并没有过分的地方。”第一个发言的男同学就此引发了议论的狂潮。学生们多数肯定了校规的合理性,并不认为毫无尺度的自由应该得到认同。 “周亦奇同学,你看到了,现场一人一票,你可是输得一塌糊涂。” 杨老师只手撑在周亦奇的桌面上,墨绿色的裙摆随着她脚尖的转动飘来荡去。她似乎漫不经心,但又十分严肃,表情和神态都让人捉摸不透。 “唉,看来所谓的先锋大学,终究不过是个神话。” 周亦奇辨无可辨,但他绝不肯认输。这种时候无需讲理,只管煽情,摆出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突出自己的与众不同,贬低其他人的智力。这就是周亦奇的策略,可惜在杨老师眼里是肤浅而愚蠢的。 “你说神话,我就跟你讲讲神话。”杨老师拉了张椅子在周亦奇面前坐下,不紧不慢地说道:“看过伏羲女娲图吗?伏羲和女娲手上拿着什么?伏羲左手举矩,女娲右手执规。中国神话里的人类始祖用身体语言告诉我们,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规矩是感性之中理性的存在,而法律是完全理性的,不愿意自觉遵守规矩的人潜意识里都有冒犯法律的风险。” “好吧,我认同校规的合理性,但我仍然没有办法遵守。” “能说说原因吗?” 到了摊底牌的时候了。 “因为我有女朋友了,我们在校外租了房子,她每天都在等我。还有,我是个成年人,我有享受性——生活的权利。我就是不想好好学习,怎样?” 周亦奇态度倨傲,即使承认自己做得不对,也不愿改变自己的行事方法。只是他没想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彻底惹恼了杨老师。 “不好好学习的人没有资格过性——生活!” 杨老师声音之厉,神情之狠,震惊了教室里的所有人。她原本是个极美的人,墨绿色的长裙勾勒出曼妙的身材,细长的脖颈之上一张夏日荷花似的粉面,海藻般的长发随着她身体的摆动起伏着……多么赏心悦目的画面啊!可此刻的她竟像长着厉爪的恶妖狠狠撕开了仙姿佚貌的面具,现出了恐怖的原形。 周亦奇虽是个思想大胆、性格狂悖的的青年,可他面对杨老师猝不及防的变脸术时仍感到发怵。围观的众人亦如是。整个教室的人同时表演了瞠目结舌、目瞪口呆的哑剧,场面竟十分滑稽。 “……” 其实可以反驳杨老师这句话的角度有太多。之前她一直在讲理,讲得有理有据合情合理,讲得周亦奇心里认了错只是嘴不肯认。可她突然发作,说了一句最不讲理的话,周亦奇却没有反驳。 “周亦奇同学,请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再怎么自以为是,你现在也还是个学生。老师的话你不受教,校规你也蔑视,但你能否认自己是个学生吗?学生不愿意读书就像军人不愿意保家卫国、医生不愿意救治病人、警察不愿意打击罪恶一样。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连自己的本职工作都不尊重、不愿意去做好,这个世界何以为立?” 周亦奇此刻变成了哑掉了枪火,死死咬住下唇一言不发。他的表情仍是不屑,但心底反抗的力量却明显松弛和软弱下来。杨老师没有趁胜追击强迫周亦奇认错,她以师者的智慧和宽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学生的自尊心。 那之后的几天,包括周亦奇在内很多预备外逃的学生都老实了许多,尤其是杨老师任教的班级,几乎没有再往外面跑的。因为现实最善于教育人——杨老师捕猎的手段高超,命中率极强,在对猎物的思想改造上也是不遗余力的。她不仅学问广博、智慧超群,而且性情坚韧,意志力顽强,这些优势让她在和学生的斗智斗勇当中长期利于不败之地。 为期一周的捕猎季,杨老师任教的班级除了周亦奇出逃一次以外,其余所有人都安分守己留在校内备考中。说起来尝试偷跑的也有十来个,但无一列外为杨老师所擒,至于截到的其他系的八人,纯属意外收获。 亲切的杨老师通过诗歌、散文、议论文等形式,从书海里引经据典,引来滔滔不绝的真理的洪流,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清洗着学生们错误思想。 一个逃跑周亦奇已经让杨老师不悦,可事情还有例外。就在捕猎季的最后一天下午,杨老师获悉班上有个叫田文的男同学从北门逃跑了。为什么偏他能成功呢?因为他走时日近黄昏,北门巡查的老师和安保都去了食堂吃晚饭,剩下值守的安保又正巧闹肚子,导致了北门空虚。田文同学当时站在校门口犹豫不决:我到底跑还是不跑?环顾一圈,四下无人,机会稍纵即逝。于是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像颗掷向水中央的石子,一眨眼就消失了踪影。 杨老师那时正在西门和土木工程系的秦教授进行友好交流。她截住了两个该系的女生。比起狂妄自大的周亦奇,两人的态度还算端正,就是自觉脸上无光,一直哭哭啼啼的。亲切的杨老师正欲安抚的时候,她的电话响了。 “什么,田文跑了?你说的是田文吗?好的知道了。” 杨老师匆匆告别了秦教授,转身直奔北门而去。 第六章 田文是杨老师班上的学生,他出校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回家。田文的家在本市,不过不在市中心,而在偏远的郊区,坐大巴车约两小时车程。田文上车之后选了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窗外流光般的城市霓虹从他眼前飞驰而过,他木然不觉,仿佛那些绚烂和热闹都与他无关。他的情绪跌到冰点。 “多愁善感的少年啊,你的额头有间上锁的房。”杨老师曾这样形容他。因为田文时常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忧郁。田文人长得十分瘦小,肤色像冰皮月饼一般,白得没有血色。他是个努力刻苦的学生,为人很随和,偶有讨人嫌的男生取笑他像个丫头,他也从不生气。不过今天的他的情绪很差,阴郁的雾布满他的心里,又厚又沉让他喘不上来气。 田文是寒门子弟,家里在近郊经营着一间小规模的花卉批发店。那样的小店没有自己的花卉基地,利润很薄,但也能养活一家人。他很争气,从小学习成绩优异,高中毕业后也如愿考上了w大。学校离家近,既节约了生活成本,又免除了亲人的思念之苦,田文一家人都非常知足。只是今年生意越发难做,田文的父母时常忧心忡忡,虽然在孩子面前极力掩饰,但田文早已成年,家里的难处他心知肚明,因此感到肩头的担子格外沉重。 田文到家的时候已经八点过了,前面就是他家的花卉小院,茉莉和月季的香味钻进他的鼻子,他用力吸了一口沁人的芬芳,勉强打起了点精神。 田文走进院子的时候,母亲正坐在院里的四脚凳上,手里拿着簸箕,扒拉着里面的青豆。她瘦削的身体略微佝偻着,满脸书写着生活的艰辛。 “妈,我回来了。” 田文和母亲打了个招呼,母亲看见他回家似乎并不吃惊,也没像往常一样起身迎接,而是继续忙着手里的活。 “小文,你怎么回来了?” 母亲面目表情地问他。 “妈,我…我不想再念书了,我想休学……” 母亲手里的动作停顿下来,瞪大双眼看着他,没有说话。 “不想念书,那你想干什么呀?” 一个清亮、尖细又极魅惑的女声从他右侧响起。那声音他太熟悉了,有时梦里也会出现。田文猛地转过头去,一身雪白长裙的杨老师就站在他家大门口。 怎么是她!田文倒吸了一口冷气。 杨老师很随意地靠在木门上,双脚拧成麻花,看上去两条腿都没有着力点,非常的不稳妥,妙的是她竟能保持平衡。屋檐下挂着的鸟笼里鹦鹉热情地和她打着招呼。她左手握着一把瓜子,右手两个指尖把瓜子挑起来,用门牙磕开了,又把瓜子壳捏在右手的手心。她悠闲得像个在花鸟市场看热闹的人。她歪着头冲田文笑了笑,那挑动的眉毛和眼角分明在告诉他:“逮到你了!” 田文楞在原地,呆若木鸡。他不敢相信眼前见到的,因为这一切太出乎他意料了。 “说吧,你不念书想干什么?” 杨老师继续发问。 “他想死!” 这三个字充分运用了中国传统武学中的狮子吼神功,那声音直冲云霄气势如虹,本来绞着腿站立的杨老师就下盘不稳,被这吼声吓得一个趔趄。怒发冲冠的田文父亲,看见偏偏倒到的杨老师连忙扶了一把。 “杨老师,不好意思啊,我是个粗人,吓到你了。你看孩子这不争气呀……” 田文长得很像他的母亲,斯文、秀气;他父亲一看就是老工人的身体:结实、有劲、说话中气十足。杨老师一见他脑子里就响起那句“咱们工人有力量!嗨有力量……”她还在心里默唱了一遍,觉得怪好听的。 “没事,您接着教育。” 杨老师调整了一下站立的姿势,继续悠哉游哉地磕她的瓜子。 “爸,我真不想念了,我想回来帮家里看店,或者出去找一个工作。我……” 田文父亲看见儿子垂头丧气地跑回家本来就生气,一听说他要辍学更加怒不可遏。他不理妻子的规劝,抄起一把扫帚就向田文打去。田文躲避不及,右边胳膊上挨了一下。 “田文爸,您别打孩子手啊,他还要写字呢?过几天要考试了。” 杨老师没有丁点儿要劝架的意思,只是提醒“咱们工人有力量”,不要给孩子的学习带来不便。听了这话田文父亲立刻改为攻击田文的屁股,这下田文不躲也不行了。田文父亲当年是焊条厂的八级钳工,手劲大得吓人。田文窜天猴似的在院子里上窜下跳,左躲右闪,可惜院子太过狭小,转了几圈屁股上还是挨了好几下。 “哎对了,打屁股是对的,千万不要打到头和手啊。” 这时田文已经被他父亲追到屋子里了,杨老师探身往里喊了一句。她的表情既轻松又得意,还有那么点幸灾乐祸。她狂奔百里追击落跑学生,本该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可她的表现既不严肃也不愤怒,没有丝毫凝重感,反而悠闲潇洒得很。 外面院子狭小,里屋也不宽敞,只听田文在屋里连声叫唤,不一会儿又逃到了院里。田文的父亲紧随其后追了出来,这时杨老师拉住了他。 “田文爸爸,别再打了,您消消气。我来跟孩子谈,交给我来管,好吗?” “是啊是啊,你让杨老师跟孩子说吧,老打他也不起作用啊,再说他又不是小孩儿了。” 田文的母亲在一旁心疼了半天,干着急也帮不上忙,一见杨老师出面了,连忙趁机夺下丈夫手里的扫帚,把他拉到屋子里去了。 田文一手揉着屁股,一手抬了抬眼镜,对自己的老师哭丧着脸。 “杨老师,您看到我被揍很高兴是吧?还笑得出来?也不帮我拦着点我爸,看着我被打。” 杨老师不着急回答,她把椅子挪到院里那几盆茉莉的旁边,把田文也拉过去坐下。她说要和田文平等对话,两人好好聊聊。 “田文,田孟尝,你叫了个先贤的名字,怎么不学学先贤的精神呢?遇到小小挫折就放弃理想,你真是这样脆弱的人?你学过历史,孟尝君自小被父亲嫌弃,差一点被扔掉,他的生存环境不可谓不恶劣。可他没有自暴自弃,而是韬光养晦、自强不息,最终在几十个兄弟中脱颖而出,成了家里的主事人,名声在诸侯国中传播,这才有了后来的孟尝君。如果他和你一样这么容易放弃,怎么可能成为三国的相国?” 田文咬着下嘴唇,头低低埋着,故意避开了老师的脸,把目光投向院子一隅的四季菊。夏夜清爽怡人的空气里弥漫着茉莉、栀子花、黄角兰和夜来香的味道,有种让人凝神静气的功效。人若被这馨香围绕,浮躁气也少了些。 “怎么不说话?跟老师说说你的想法。” 杨老师低头去寻他的目光,田文不得不抬头跟她直视。沉默了片刻,他决定向老师敞开心扉。 “老师,您也看到了,我家里的条件本来就差,今年的生意更差了。您别看我爸揍我的时候跟头牛似的,其实他身体并不好……家里负担我上大学很吃力,已经跟亲戚借了不少钱了。我不是真的不想念书,我只是想早一点出去挣钱,为家里分担一些。在学校的时候,同学们虽然没有瞧不起我穷,但我和大家一起玩从来都是别人请客,而我永远都是囊中羞涩。我真的感到很难堪,我不想这样。” 说着说着,他的头又慢慢低了下去,就像墙角那颗藤本月季,因为缺水而耷拉着脑袋,病怏怏的没有一点精神。 杨老师两手交叉搁在腿上,因为凳子太矮,她只能把腿折着往回缩。她轻轻拍了下田文的胳膊,用微笑的眼神鼓励他。她喜欢说话的时候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也同样希望对方能报之以专注的目光。 “看着老师,听我说。你知道,w大的学费并不高,即便你家负担起来有些困难,不是还有奖学金吗?” “可是,能考进w大的都是高手,比我成绩优异的人多了,上次我就没拿到奖学金。” 上次没得到奖学金的事让田文的自信心受了不小的打击,他始终耿耿于怀。 “上次不行,这次再争取嘛,机会多的是。就算没有奖学金,书也要继续念下去啊。经济上实在有困难,我来帮你想办法,总会解决的。田文,你相信我吗?” 杨老师的目光诚恳而热切,她是多么希望眼前的孩子能继续跟着她在学海里摇桨鼓帆、乘风破浪啊。 “嗯,杨老师的话我信。” 田文心里重新燃起希望,顿时像饮饱了水的植物,精神和力气都回来了。 “我刚刚跟你讲孟尝君,是想从精神上鼓励你,现在看你精神不错,我再从物质上刺激刺激你。” 起风了,院里的彩灯轻轻摇摆,杨老师脸上的笑容在灯光中显得莫测高深。 “杨老师,您别捉弄我了。我认错还不行吗?” 田文看到眼前这个一路追踪他而来,又磕着瓜子看他挨揍的老师,实在看不清她究竟意欲何为。 “不用那么紧张,老师不会害你的,”杨老师伸了个懒腰,把腿拉直了,她那清亮的眸子灵活地转动着,四下里扫一圈,然后对田文说:“你家的花卉园虽然不大,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以后学校有什么活动也可考虑让你家送货。这可是笔不小的业务。” “真的?” 田文瞪大了眼睛,杨老师的话让他喜出望外,他没想到自己一跑倒跑出好事了。 “田文,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会出现在你家?” 田文根本无心思考,装作茫然地摇了摇头。 “很简单,有热心同学举报你,一查监控发现你从北门出校了。老师知道你家境不好,平时老实本分,学习上也很上进,你出校肯定不是为了玩乐,多半是回家了,所以我必须来抓你回去。之所以比你先到,是因为你出校以后得步行十分钟到车站,等车也需要时间,再说大巴车在路上走走停停,怎么可能快过我坐的出租车?这就是我比你先到的原因。” “你再想想,为什么会被我逮住?”她接着说:“因为大巴车比出租车费时间。我比你先到,提前和你父母做好了沟通,我们达成了统一战线,你回来再说什么都是白搭,所以你才会挨揍,明白吗?那为什么你要选择大巴车而不是出租车作为交通工具呢?因为你穷,你没钱。那为什么穷呢?一是年轻无基础,二是家庭条件差,可第三点才是最重要的,你没有挣钱的手段。 “试想想,如果你中途辍学,到社会上你就是个高中毕业生,你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公务员你考不了,不是职校毕业,又没有一技之长,该怎么谋生呢?创业不是人人都能成功的。” 杨老师说的这些,田文不是没有想过,但人有时候钻进了牛角尖里,自己是出不来的,非得有人引导、有人拉一把不可。而杨老师就是专干这个的。 “老师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如果你揣着高中文凭又不努力自我增值的话,想在大城市找份薪资优厚的工作是很难的。没有体面的工作,哪儿来体面的生活?的确,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可生活品质却有高下之别。能者多劳多得,我们的社会分配在设计和方向上是公平的,以后会越来越公平。难道你真想守着家里这个小园子,每天思考着哪家的白菜便宜度日吗?如果只是这么低的物质和精神追求,那你为何要寒窗苦读十几年,拼了命地考上w大呢?我不问你对不对得起父母和老师的期望,只问你对不对得起你自己?” 田文听着越发沉默了,他虽然不言不语,但心里颇受触动。他不是对未来没有规划和设想的人,只不过因为缺乏社会经验而低估了困难,加上性格比较懦弱,缺乏强大的驱动力,所以一时脑淤塞了。杨老师见过不少像田文这样的书呆子,对付他们可谓经验丰富,个个都是手到擒来,迄今为止还没有不受教的。 “老师可以付出比你多十倍的车钱,用了不到你一半的时间抵达目的地,同样的,也有人能付出比老师多十倍的钱,以更高效的方法比我预先达到目的。这就是现实中的差异。想凡事做到最好当然得要有心、要用脑,还得要有经济实力。要想以后的人生过得游刃有余,而不是处处捉襟见肘,在求学时期打下什么样的基础就至关重要。出入社会就像行走江湖,大侠,你得习得一身本领才好出去闯荡啊,否则出去了也是碰得头破血流,还不如去荒村野店当个跑堂的。当然了,店小二也没什么不好,可大侠有白马骑、有银子使、有香车美人,受众人仰慕,又好不好呢?你用心想想,是学好了本事出去当大侠呢?还是现在就打退堂鼓去当跑堂的?” 有的人喜欢沉默是因为害怕喧闹,用消弥自己声音的方式为这个世界降噪;有的人喜欢沉默是因为傲慢,对与周遭一切事物交流的不屑……还有的人表面沉默着,大脑却飞速运转在复杂、矛盾的思考之中。排除了外界干扰的杂质,思考或许会更加高效和理智。 田文两手交替着去掰自己的指关节,有点像练武术的人活动筋骨,其实这是他思考时的惯有动作。杨老师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学生,耐心等待着他的决定。 “杨老师,这个时间还有大巴车回学校吗?” 田文抬头看着他的老师,目光坚定而热切。他看上去下了很大的决心,整个人带着股死不旋踵的傲气。 “有。如果没有,老师打车带你回去。” 十分钟之后,老师和学生两人登上了回市区的大巴车。当晚十二点之前,杨老师把田文送到了男生寝室楼下。 “杨老师,我送您回去吧?” 田文害羞得脸都红了,他自以为是个成熟的绅士,让一个女人送回寝室,这难道不会让人耻笑吗?他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成为一个笑话。可杨老师并不领情。 “老师不用你送。只要我孤身在校园里走上两分钟,护花使者很快会一拥而上,你可相信啊?” 杨老师站在夜里像道雪白的影子,对着她看久了会让人头晕目眩视线模糊,只有在她笑的时候整张脸才清楚明艳起来。 告别田文,杨老师步履轻盈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为人极度自信却从不盲目,她对自我的认知准确到常人无法理解的程度。技艺非凡的猎手终于在狩猎季的最后一刻捕回她的猎物,而学生们没有不受教的,因此她内心颇具成就感。她一路欢快地哼唱着,决定回家之后再跳一遍蛇舞部落的祭祀舞以庆祝胜利。 凡事既有开始就有结束,然后接着另一个开始,再结束……人生是个圆环,她在无穷无尽的循环线上乐此不疲地奔跑着,从不去想停下来的那一天。 第七章 訾奶娇和那个男人的第二次见面仍是偶遇。 他像是传递信息的天神赫尔墨斯,最擅长出其不意和制造惊喜。他的嘴唇言说爱的蜜语,他的翅膀鼓动沸腾的空气。在她眼里,他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宛如神迹。 入冬时节,清晨比夜晚更加寒凉,柔软舒适的被窝仿佛情人的怀抱,常拥着她直睡到日上三竿。冬天里最惬意的事莫过于此。在没有烦恼的时候,訾奶娇的睡眠习惯和动物幼崽差不多,一沾枕头就梦周公,她嘴里偶尔“嘤嘤”几声,很快就在溶解在黑夜里了。 这天清晨,大地仍被黑暗笼罩,訾奶娇竟然早早地醒了。因为住所离海近,时常听到海风吹哨般的呼啸声,她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误以为是聒噪的风扰了她的清梦。 怎么又吹这样大的风?还睡不睡呢?她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上的四角吊灯,整个人完全清醒了。昨晚难得她没有熬夜,墙上的钟表显示此刻是六点整。她在温暖的被窝里尽情伸展着四肢,懒懒地打了两个呵欠,然后猛地蹬掉被子从床上一跃而起。在寒冷的冬日早起的确是需要意志力和爆发力的。 訾奶娇看向窗外的天空,天色好似水墨,虽然已不是完全漆黑,但那金色的光还未穿透黎明前的黑暗时,她的心情和天色一样压抑,即使多次深呼吸也不能缓解。 去海边走走吗?去海边走走吧。在寒冷的冬日清晨到海边吹风,听起来或许有点荒唐,但訾奶娇有自己的想法。她粗略计算了从家里到海边的路程,大约她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太阳正好跃出海面。那该有多美! 訾奶娇心中顿时激荡起一种莫名的神圣感,好像虔诚的教徒即将前往光荣而伟大的地方祈祷。她认真收拾了脸面,梳理了头发,穿上长裙和羽绒服,仍旧趿着那双绒毛短靴跑出了家门。她一边小跑一边检查自己,除了脚上简陋点,其他地方都挺像样。不错,很好。她对自己特别满意。 寂静的街道,只有凛冽的寒风和她热情地打着招呼,平时叽叽喳喳的鸟儿齐齐地静默了,不知躲在哪里避寒。街上来来往往的,多是早出或晚归的车,行走的人倒真不多见。訾奶娇瑟缩着肩,顶住风往前走,虽然寒冷异常,她却一刻也没有退回去的想法。 通往海边的路上,有一条和街道交叉的废弃铁轨,不知道是哪年修建,也不知道它被使用了多少年。铁轨两侧和铁轨表面布满杂草,裸露出的部分伤痕斑驳,石子路磕磕绊绊往海的方向延伸,其间野草横生,看上去孤独而荒凉。可对比这座城市的过分精致整洁,它的不修边幅反倒让人觉得自然亲切。城里的人从不嫌它老旧碍事,即使匆匆路过,也总对它报以欣赏的目光。生锈的铁轨于是成了这座城市边缘独一无二的风景。 訾奶娇很喜欢在废弃的铁轨上跳来跳去,被废弃了的东西却能给人以安全感。就像这铁轨,如果它还繁忙,那就是个要命的东西,任谁都会躲得远远的,如今虽然废弃却意外承载了许多人的快乐。小时候訾奶娇喜欢跳绳,可因为个子瘦小,每次想加入集体都被同学们嫌弃。大家只让她站在最后面当个“冬瓜”,就是替补的意思。后来她长大长高了,早过了玩跳绳的年纪,但童年的遗憾总想要去弥补,导致她现在但凡看到类似跳绳的两道线性物体,总要上去蹦一蹦、跳一跳。即便没人相陪,她一个人玩儿也能开心得像个五六岁的孩子。她沿着杂草丛生的漫长铁轨一路跳着过去,越往前房子越矮、越少,大海粗重的喘息声也越近。她与大海,已是近在咫尺。 海边的人并不比冲上岸的贝壳更多,稀稀疏疏有那么几个。天色逐渐明亮起来,照亮这座城市的夜灯像海水的泡沫般消失了。訾奶娇面向大海站着,缩着肩抱着双臂,身体虽然寒冷,但她迎接光明的心却是炙热的。她视野尽头的左右两处岬角,黝黑的礁石的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太阳就快要升起。 “汪汪!”突然一声狗叫,把訾奶娇吓得一激灵。怎么会有狗叫呢?明明没看到狗啊。訾奶娇四下张望,发现离自己十几米的距离站着一个男人。她是个近视,眯着眼又仔细看了看,原来真的有只大狗从海里钻了出来,直奔那个男人而去。 “别甩水了,别甩……” 耳边传来那男人和狗说话的声音,听着似曾相识。訾奶娇很喜欢狗,又好奇那一人一狗出现在海边的缘由,于是试探着向着男人和狗靠近。 “听话一点好吗?不要乱动了。” 男人正拿着一条大毛巾给湿漉漉的狗子擦着身体。真是好大的一条狗啊!它的毛是金色的,又密又长,四肢粗壮而有力。它“哼哧哼哧”地喘着气,被主人摁住狗头了还不老实,总想往外蹦哒。 这时,男人和狗都察觉到有陌生人靠近,狗狗吠了几声,男人回头抬眼一看。 “又是你?不穿袜子的小姐。” 眼前的这张脸不知在她梦里出现过多少次,每次都模糊而遥远,这一刻却无比真实。她意外极了,心内狂喜不已,这不就是她一眼爱上的那个男人吗? 那个男人放过了手里的狗,毛巾随意地扔在包上,径直走到她的面前,离她仅有半步的距离。他微笑的眼睛看着她,眼神格外清澈明亮。原来是太阳啊,不知何时已跃然升起。訾奶娇自小崇拜太阳,臣服于它滋养万物的强大力量。此刻她把他当成另一个太阳,看着他的笑容,仿佛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变得熠熠生辉。大海粗重悲伤的喘息也轻快起来,波浪不再有气无力,热情澎湃地扑向她……所有变得美好的一切皆是因为他。 第八章 “嗨,不穿袜子的小姐,在想什么呢?” 他笑着问她,大狗也来凑热闹,围着她转圈圈,用黑黑的鼻子使劲儿嗅她的腿和脚。她努力想掩饰慌张,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她走上前去拿起狗的毛巾问他:“我可以帮它擦吗?它叫什么名字?” “当然可以啊,”他蹲下身去,用手按住狗说:“擦吧,它叫金哥,是个雄性。” “哦,金色的金毛就叫金哥呀,这名字还挺随意的。” 訾奶娇动作温柔地擦拭着金哥的大头,金哥则不目转睛盯着她看,不时在她身上嗅一嗅,态度十分友好。 “对了,你家不是住在市中心吗,怎么带金哥来这么偏远的海滩散步?再说时间也太早了吧,今天可是休息日。” 她感到好奇的不仅是她提出的问题,她还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我还想问你呢,这么早一个女孩子跑到海边来,天不亮就走那么远的路,不害怕吗?还有,你怎么又不穿袜子?” 这是訾奶娇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着他的脸。强烈的阳光刺激着她挑剔的瞳孔,丑陋的东西将无所遁形。可即便她的眼睛滴进了毒药,也无法扭曲此刻她所见的美好。那是她以前从来不曾见过的,让人心醉神迷的吸引。他的皮肤白皙洁净,几乎没有瑕疵,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半个月亮,眼角就出现了浅浅的鱼尾纹。她细看着他的额头、眉毛、鼻子、嘴唇、下颌骨……没有一处她不喜欢。 他在舞台上一定更好看吧?她心想。 “不穿袜子的小姐,我的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吗?” 他总是笑。好像那笑容就长在他脸上一样。他和訾奶娇说着话,把毛巾收进了包里,又拿出狗链给金哥套上。 訾奶娇本想趁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深呼吸几次,用手冰一冰自己的脸(她的手总是凉的),免得他看见自己脸红。可那人无论手里在做什么,目光都投向自己,即使没有正视,余光也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她感到拘谨、手足无措,索性乖乖蹲在一旁看着他收拾。 訾奶娇不肯回答问题,男人笑她像个孩子。两人带着金哥沿着海岸线散步,聊了很多相互都感兴趣的话题。男人说自己几乎每个休息日都会带金哥来这片海滩,无论冬夏都会来,因为这里人少、清净,这正是他和金哥需要的。訾奶娇冰雪聪明,有过耳不忘的本领,她暗暗记下了他说的每一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语气和动作。 “我喜欢站在海边思考,面向漫无边际的大海有助于放空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头,继续说道:“每隔一段时间把自己清空一次,不仅要清除身体里不好的东西,脑子也得打扫。里外都清洁干净之后,我们再吸纳对身心有益的东西,比如营养的食物、积极的情绪、健康的思想……如此循环往复,人需要这样。” 他们肩并肩站着,靠得那么近,訾奶娇认真地听他说每一个字,记录着他呼吸的频率和他身上的味道。她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快乐的小偷,偷了许多喜欢的东西却没有伤害他人。她把那些无形的宝物偷偷藏在心里,等到独自一人的时候再拿出来慢慢欣赏、慢慢回味。那是任何人也剥夺不了的、属于她独一无二的快乐。 “不穿袜子的小姐为什么也喜欢来这里呢?嗯?” 他每次叫她“不穿袜子的小姐”的时候都笑得特别开心。 “我其实没有固定来这里的习惯,只是今天醒得太早,又不知道干什么好,所以就来海边走走。话说回来,你怎么老爱叫我‘不穿袜子的小姐’?我有名字的,我叫訾奶娇。” 她假装不满地抗议,他回以一连串爽朗的笑。 “笑什么?笑什么啊你!” 訾奶娇脸又红了,伸手想去打他,觉得不妥,又把手往回缩,被他一把抓住了。 “这是我第二次听说你的名字。我想说的是:很荣幸认识你,訾奶娇小姐,我叫纪之。不过不穿袜子的小姐,你的手冰得完全没有人的温度啊。”他握住她的手,把它揣到了自己外衣的兜里。“那一只手也放进来。”他不由分说拉起她的另一只手,也放进他的兜里。“这样是不是暖和多了?”他问。 訾奶娇想回答“是的”或者“嗯”,可她刚一开口竟然哽咽了。自从养父母去世以后,无论她怎样说笑和玩闹,内心始终空洞和冰凉,像此刻这样温暖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怎么不说话呢?还冷吗?” 叫纪之的男人是那样温柔,他的眼波柔情似水,说出的话像春天的风。 “很暖和。一点儿也不冷。” 訾奶娇睁大眼睛阻止泪水流出,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回答他。她努力控制着身体,双臂尽量伸直,整个人崩直了往后仰,害怕自己稍一放松就会扑进他的怀里。 “这样呢,会不会更暖一点?” 他捉住她的两只手,穿过他的外套环住了自己的腰,然后张开双臂拥抱了她。訾奶娇本来就比她矮许多,之前又低着头,突然身体前倾倒在了他怀里,她就更不敢抬头了。她想起不久前发烧的感觉,好像也不如此刻的温度。 “不穿袜子的小姐,我很喜欢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好啊。” 訾奶娇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而且是在他话音刚落时就迫不及待地答应了,好像等这句话等了很久。她丝毫不觉得自己没出息,她只想对自己的心忠诚。 “真的吗?” 纪之的目光顿了片刻,那是吃惊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唐突了,担心对方会拒绝,或者会犹豫,没想到她竟答应得这样痛快。 “嗯,真的。” 訾奶娇仰起脸看着纪之,用无比坚定的语气回答他。她的脸迎着阳光,像初初绽放的太阳花。纪之紧紧地搂着她,她比白兔还要温驯乖巧,冰凉柔软的脸贴在他的胸前,尽情享受着前所未有的温暖。 海边的人渐渐多了,有遛狗的、有骑自行车的、也有像他们一样的情侣来散步的。纪之和她拥抱了很久,路人艳羡的目光好似两人眼角划过的流星,一道又一道倏倏地闪过,他们都不曾留意。是啊,两个人拥有了彼此眼中的整个世界,转瞬即逝的流星又算什么呢。 当阴影潮水般退去,太阳散发出最耀眼的光芒,它在人们的眼中就会从具象变得抽象,人们无法看见它,却都享受着它的恩泽沐养。阳光下的海变得更为广大,海面上数以忆计的星星闪耀、跳跃着,波光粼粼之下孕育着的生命也如恒河星数。 “金哥真是精力旺盛啊!你瞧,它又想下水了。” 纪之的怀抱很温暖,訾奶娇终于感觉到热了,她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把注意力引到金哥身上。她蹲下身去逗金哥,那狗跟上足了发条似的,上窜下跳按都按不住。 “是啊,金哥最喜欢冬天,它不怕冷,越冷它越欢实。” 纪之潇洒地拨弄着头发,他的头发茂密蓬松,被阳光染了色,用手往后一拨像风吹过麦浪。纪之想把金哥拽过去,可金哥是个固执的家伙,它倔强地冲着海的方向,瞪大眼睛吐着舌头,一副无论如何都要冲下去的态势。 “你给它梳毛吧。金哥有个习惯,只要你用梳子给它梳理好了毛,它就再也不肯下水了。” “噢?这么奇怪?它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可能是和人一样爱美吧,觉得做好了造型就不能被破坏了。它又不会说话,我猜是这样。” “那不是和主人一样?”訾奶娇笑着说:“你是个演员,平时肯定很注重仪表的,金哥每天跟着你,学也学会了。” “是吗?金哥,你是跟我学的吗?” 纪之开心地哈哈大笑,金哥的大狗头在他手里滚来滚去。它斜眼瞥了瞥主人,似乎在嘲笑他的幼稚。 “我们金哥,是只成熟的狗了吧。” 新认的女主人充满爱怜地看着它,还亲了它的鼻子一下。金哥开心地吐着舌头,它很喜欢这个女主人。 “给,你试试吧,它很有趣的。” 纪之从包里拿出梳子递给訾奶娇。她接梳子开始替金哥梳毛,刚刚还不肯老实的狗子立马安静了下来。它眯着眼睛昂起头,表情十分享受。 “金哥真是条好狗。哎呀,我把它毛都梳掉了,它不会疼吧。” 訾奶娇拿起一缕金哥的毛,冲着他吐了吐舌头。 “你肯定没养过狗吧?”纪之说:“狗都会掉毛,尤其这种长毛犬,没事的。不过以前金哥掉的毛我都打扫了,以后我可得全都存起来。” “把狗毛存起来?为什么呀?” 她讶异地看着他。 “我想存起来,用金哥的毛给你织双狗毛袜子。怎么样,不穿袜子的小姐?” 訾奶娇想起了小时候,养父剥了一颗橙子味的水果糖逗她,在她面前把糖抛来抛去,就是不给她。那时养父脸上的表情和他此刻差不多,看上去怎么都是在捉弄她,故意气她,但又充满了浓浓的爱意。 两人围绕用狗毛织袜子的话题闹了一阵,訾奶娇嚷嚷累了,纪之陪她坐在沙滩上,拿出热水给她喝,还体贴地把她的长裙拉到脚踝处。 “不穿袜子就够冷的了,不要再把腿露在外面,会生病的。知道吗?” “嗯。” 訾奶娇把头靠在纪之肩上,金哥懂事地趴到她脚边。两人面向金色的大海,虽然海风刮过脸上依然冰冷,但随着爱恋上升至沸腾的激情丝毫没有消退。她心里暖融融的。 终于从海底浮上来了,我又回到了人间。他一定是听从爸爸的召唤而来的天使吧?她想。世上所有相爱的人,都会在萌生爱意的时候长出吸铁石一样的东西吗?还是这种神奇的引力本身就存在?她思索着,以为这是她和纪之约会一整天还觉得不够的原因。她的手被他握在手心,即使湿润了他也不愿松开。 可是夜晚终究到来了,他们必须分开一晚,才能迎接恋爱的第二天。纪之送她回到住处楼下的时候,她没有邀请他上楼坐坐。他非常懂得分寸,于是绅士地亲吻了她的额头。 “晚安,不穿袜子的小姐。” “晚安,织狗毛袜子的先生。” 第九章 訾奶娇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给岑银子打越洋电话。电话铃响了很久,没有人接。她有些失望,她的心情是那样迫切,想把今天的发生的一切告诉好友,想从好友那里得到支持和鼓励。再拨一遍,还是没人接。訾奶娇正想把电话搁下去放水洗澡的时候,收到他传来的简讯。 “明晚来看你。” 只有五个字,她念了整整五遍。 稍晚,訾奶娇终于打通了岑银子的电话。她很有演说家的天分,叙述的时候声情并茂,充分抒发着自己的情感以求引发共鸣。 “奶娇,你快量量体温,看是不是发烧了。” 电话那头岑银子说。虽然訾奶娇看不见她的脸,可银子揶揄的表情还是生动地浮现在她眼前。她也不放在心上,继续跟好友分享她的喜悦。 “他条件这么优秀,难道没有女朋友吗?有过几次恋情你问了没?家里基本情况你都了解吗?” 虽然两人同岁,但岑银子开窍比訾奶娇早,总笑她天真幼稚,担心她受到伤害。岑银子提的问题訾奶娇都回答不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压根没关心过这些。 “那怎么行呢?就算其他的不问,他的感情经历你总要弄清楚吧?按照他的岁数,他的条件,怎么也该有女朋友或者根本就已婚了。你别稀里糊涂一头栽进去啊。” 岑银子的话让訾奶娇发热的脑袋瞬间清醒不少,她不得不承认好友的顾虑都有道理。清清白白一个女孩,不能稀里糊涂地扎狗血里,惹一身腥气。 “这样爸爸妈妈会不开心的吧。” 她自言自语道,转而望向窗外的夜空,心情像坐上了升降机,一直往下沉。她顿时沮丧起来。每当她想念养父母的时候,总喜欢在夜里抬头仰望天空,让眼睛去极远处寻找,以为目之所及的璀璨繁星里,必定有两颗星为她而闪亮。那是养父母仍然存在的证明,那不灭的辉光永远守护着她的安宁。 她是个极敏感脆弱的人,情绪变幻像那没来由的风,忽起忽落的。白天她的心在几万英尺的高空飞翔,到了空无一人的夜晚又骤降。 “l''mabigbiggirl……” 楼下传来五音不全的歌声,紧接着是开门上楼的声音。这是与她同住的花椒约会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一大早就跑了,也不跟我说一声。你跑哪儿去了?” 花椒一见訾奶娇就质问她,脱掉的外套也不好好挂上,随手一扔就赶紧钻进了被炉里,脚不停蹬着訾奶娇的腿。花椒的两腮又红又鼓,火龙果色的口红模糊一片,一看就被人用力吻过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自己还不是约会了一整天。老实说,你俩干什么了?” 訾奶娇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笑。 “我先问的你,该你先说。” 两个小伙伴你来我往地算计着,但最终还是就双方的一日恋情做了充分的交流。 “我的天,奇遇啊!看来你注定是要和他好的。别犹豫了,把你有限的时间投入到无限的恋爱中去吧!我百分百支持你。” 在訾奶娇眼里,花椒是个对待感情非常勇敢和积极的人,也可以理解为冲动和无脑。当然,对她的评价是褒义还是贬义,完全取决于她每次恋爱的结果。 “可我有些担心……” 訾奶娇说出了她的顾虑,其中有一部分是岑银子刚刚帮她总结的。 “嗨,这有什么好担心的。马上,打电话直接问啊。” 花椒拿起手机递给她,连声催她打电话给纪之。 “算了,都这么晚人家要休息了。” 訾奶娇怎么也不愿意问,也许她害怕听到不好的答案,下意识地在回避风险。 “真没出息。电话号码多少,我来问。” 花椒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女孩,她把訾奶娇当成知心好友,对她的事件件上心。 “您老歇着吧,行吗?看看你的样子,在外面疯了一天,弄得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回来,还老揪住我不放,你不累呀?” 訾奶娇把花椒从被炉里拽了起来,推着她往浴室走。 “快去洗澡,一身烟味熏死人了。叫你男朋友快点戒烟吧,不然我可不会让你俩在家里约会,别想干坏事。” “那你明天记得问他啊。” 花椒从浴室里掏出脑袋说了一句。訾奶娇把她的头按回去,浴室里又响起她五音不全的歌声。 訾奶娇苦笑着摇了摇头,作为一个拥有绝对音感的歌手,每天听着音痴室友荒腔走板的歌声,她的心里像猫抓,既痛苦又无奈。但花椒对訾奶娇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朋友,每当她情绪降到冰点的时候,花椒总陪在她身边,安慰她、鼓励她、逗她开心,让她重新快乐起来。訾奶娇庆幸生命里有岑银子和花椒的出现,这两人的存在就像是她在弹尽粮绝时的能量补给和精神食粮,友情对她而言弥足珍贵。 夜已经很深了,房间里早熄了灯。厚厚的窗帘遮住了户外各种虚弱的光源,黑暗正是夜的本相。訾奶娇和花椒的床并排在一起,枕头也离得很近。两个人都喜欢躺在床上聊天,总有说不完的话,可此刻花椒就躺在訾奶娇枕边,没有一点动静,仿佛和这静谧的黑暗融化在了一起。 她是太累了吧,訾奶娇心想。她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只有那里反射到不知哪里来的一束光亮。可哪怕只是几点蒙尘的星光,她也将目光停驻在那里,因为她实在不舍得就此睡去。她回味着点滴的甘甜,疯狂幻想着有关纪之的一切,又把他的名字念了几百遍,直到那两个字的咒语最终使她安眠。 第十章 周五晚七时许,杨老师行色匆匆地走在w大东院。她快步穿过东院的篮球场,她必须在七点半之前到达外语系的第二大教室。 除去寒暑假,w大每个星期的周五晚上七点半,各个院系都会在大教室开设一堂精品付费课。课时统一两小时,中途无休。精品课的主讲都是各系各专业最优秀的教授,有时也会聘请国内外的知名人士来客座讲学,授课的内容根据学生们的反馈来安排。大家感兴趣的,参与度就会很高,那么学习和交流的目的就达到了。 w大的四个院区分别有一个类似小型音乐厅的圆形教室,位置设在四区主教学楼的顶层。这样的课类似文化沙龙,与会的学生需要向主讲老师提前一周申请报备,会费从学生校内使用的充值卡上扣除。虽然有主讲的老师,但实际上老师并没有讲台,也不是在会议上发言最多的人。他们主要负责为当次课题提携纲领、梳理脉络和最后总结陈述。会议的主角是在座各位有思想、有追求的莘莘学子。 这次的主讲正是外语系的杨老师。 杨老师年纪虽轻,却是w大赫赫有名的人物,她的传奇经历时常为w大师生们津津乐道。她是w大中文历史系的出身,文学根底深厚,可她去国外留学时却选了跟专业完全不相关的学科。她学过哲学、心理学,还自学了催眠学、古典与流行音乐,当过街头画师,甚至还唱了两年歌剧。总之,杨老师学过的知识超乎人想象的多,因此她才能在回w大执教时任性地选择了外语系。中文系和哲学系都曾向她发出邀请,她都不予考虑。 “我和众多爱冒险的人一样,总想去遥远又新奇的地方看看。外语系不仅有我的学生,还有我感兴趣的事。或许我以后还会想去别的系,但目前不做他想,恳请学校尊重我的选择。” 杨老师这样回答面试她的校长。因为各方面的条件无可挑剔,所以她非常顺利地在w大外语系就职了。她不仅从事外语系日语专业的教学工作,还兼任出国留学培训部的日语课。在她本职工作的时间以外,外语系的法语、德语、意大利语的课堂上也时常见到她的身影。这就是她说的“感兴趣的事”――到每一个语种的课堂上当旁听生。 杨老师身体力行地诠释了“学无止境”这四个字,她是学生们心中的“学习机器”。她近乎疯狂的求知欲赋予她与众不同的独特魅力,学生们对她既爱又怕。爱她是因为她的品格与修养,她身上浑然天成的“内圣外王”的高古风范;怕她是因为她痛恨不思进取的人,对行为惫懒和思想堕落的学生狠辣无情。在教育学生这件事上她总是不遗余力,她用高贵品德、崇高理想和好学问做成漂亮的盔甲,劝导学生们务必把它披在身上。 “必须装备齐全才能走出这间学校,否则你们会迷失方向,会碰得遍体鳞伤,大几率会一事无成。我想提醒大家的是,w大不负责回收垃圾,届时你们的归宿只能是背离光明和荣耀的阴暗角落。听懂我说的话了吗?” 杨老师对每一个在求学路上试图当逃兵的人都如是说。 推开大教室的门,两三百人的位子座无虚席。学生们的座位呈环形一圈一圈合拢,中心处有个孤零零的高脚凳,那是为主讲老师准备的。杨老师皱了皱眉头,她最不喜欢没有靠背的凳子,于是让学生帮忙另搬一把,当她路过第一排座位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 “这位同学,看上去很面熟啊,不过你好像走错地方了吧。” 杨老师看着c座上染着红发,梳着鸡冠头的同学,神情是那么悠闲,笑容有如三月春风。她明亮的眸子里流露出字面未曾表达的意思,让对面的人捉摸不透,不免感到心虚。 “老师,那个,他是我同学,他……” 说话的是外语系法语班的艾格顿,一个脸比盘子还圆,身体比黑熊还壮硕的大三男生。他坐在“鸡冠头”的旁边,看来两人是认识的。 “他不是本校的吧?” 杨老师严肃地询问艾格顿,示意他不要说无谓的谎言。 “是的杨老师,他的确不是本校的,不过他今天可是慕名而来,他很崇拜您的。” “是是,仰慕已久,仰慕已久。” “鸡冠头”连连点头。他的衣着打扮不像学生,但脸上却稚气未脱,和高中生差别不大。 “叫什么名字?” “杨老师好,我叫朱祈意。” “鸡冠头”站起来向杨老师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周围的人失声而笑。 “朱起义?朱起义同学你好。你很有礼貌,而且听你的名字就是个勇敢的人,对吗?”短暂的轻笑之后,杨老师收敛了嘴角继续说道:“我不管你是想起义呢还是想造反,但你上我的课就得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明白吗?还有,你不是本校学生刷不了卡,你是怎么进的教室?” “我…我……” 朱祈意支支吾吾的,撇了艾格顿一眼,表情尴尬之极。 “我知道了。今天负责你们进场的教务老师又偷懒了吧?” 每次课前都有教务人员负责大家刷卡登记,不过如果教务老师监督不严,有几个漏网之鱼也并不稀奇。 “老师,今天负责刷卡的卞老师拉肚子,跑了十几分钟到现在都没回来。” 后排一个短发齐耳的漂亮女生向杨老师汇报道。 “哦,这样啊,那先不管了。”杨老师盯着“鸡冠头”说:“朱起义同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我们第三次见面吧。前两次在我的日语课上,你和艾格顿坐在最后一排靠近后门的位置,那两次你可是染的黄头发。”“杨老师,我……”朱祈意神色慌乱,用眼神向艾格顿求救,艾格顿假装挠头避开了他的视线。“不用慌,”杨老师接着说:“你来蹭我的课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心理素质还这么差?放心,我不会赶你出去的。你到我的班上蹭课,我可以当你隐身了,但今天的付费课你不能随便蹭。如果个个都像你这样,杨老师可就要去讨饭吃了。” 教室里又是一阵轻快的笑声。 “待会儿下课了找卞老师把费用补上。看你这一身行头,交个课时费应该不为难吧?朱起义同学?” 不等朱祈意回答,杨老师快速转动了她的脚尖,波浪般的裙摆立刻活了。她像掠过水面的仙鹤飘然而去,身姿轻盈灵巧而优美。 “知道了,杨老师,我一定会把钱补上的!” 朱祈意在她身后喊道,那时杨老师已经站在了圆形教室的最中心。她不着急坐上学生给她搬来的沙发椅,而且面向所有学生说了这样一番话: “同学们,我知道你们当中一定还有未付费就进来听课的,本来这事不归我管,但我还是想啰嗦几句。你们喜欢听我的课,我感到非常荣幸,也很开心。但我要告诉你们,这世上如果有免费的午餐,它也未必会给你们提供所需的营养。知识和学问虽是无形的财富,但它不是凭空产生的,它是无数人智慧的精华凝聚而成,是这个世界上性价比最高的珍贵财富。你们想要获取它,无需进行等价交换,只需要你们微不足道的付出。” “好了,现在请非本校的,或者来不及付费的同学举手示意我……不方便示意我的也没有关系,下课后请自觉到卞老师处补交课时费,好吗?” 杨老师环视一周,见到有零星几个同学举了手,有两个后排的男生还站了起来。在场数百人,没有一人发出嘲笑和讥讽的声音。杨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非常礼貌地请那几位同学坐下。她看了下时间,正准备开始讲课,这时第四排一个女同学畏畏缩缩地站了起来。她的个子根本达不到成年人的标准,即使站起来也不比旁边的女同学高多少。她站在位子上,微微弓着背低着头,嘴里嗫嚅着,不知在说些什么。周围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 “这位同学是中文系的吧?我们应该见过。” 杨老师十分温柔地和她说话。 “是,是的,老师我是中文系的,我叫靳,靳元薇。” 叫靳元薇的女同学紧张到话都说不利索了,清瘦的脸憋得通红。 “靳元薇?你的名字很好听啊。请问靳元薇同学,你站起来有什么事?哪里不舒服吗?” “没,没有不舒服。老师,我,我是想……” “既然没有不舒服就快坐下吧,时间到了,我们马上开始今天的课题。” 杨老师用眼神示意她坐下。靳元薇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楞在那里。杨老师不急也不恼,微笑着向她比了个“请坐”的动作,旁边的女同学连忙把靳元薇拽回了座位上。 “今天的课主题是‘人性探索者——威廉·莎士比亚’。我们将探讨莎士比亚如何从平民逐步爬上英国文学奥林匹斯圣山之巅成为王者的。下面我以莎翁在《哈姆雷特》中的一句话作为开场白——即使身处果壳之中,我仍自以为是无限空间之王。” 杨老师充满激情的演讲引发学生们的共鸣,大家参与讨论的热情一浪盖过一浪。这些最初把自己定义为或者设定奋斗目标为某个阶层的成年学生们,思想上彼此猛烈撞击着,星星点点地闪耀着迷人的智慧。杨老师以一种掌握了天道公义和宇宙奥秘的强势态度宣扬着她的理念:她鄙视阶级分层。她告诉学生们,除了出生和死亡,人的命运应该由自己牢牢掌握。 “我认为人们始终应当怀有这样的激情——我们创造自己的命运要像缔造一个国家那样坚定、勇敢和顽强,所谓阶层不过是用来突破的工具。人不要给自己设任何限制,把包裹自身的脆弱果壳一层层打开,你就是无限宇宙之王。” 杨老师的课总是能赢得最多、最热烈的掌声。她的话就像黑夜里的启明星,虽然高远但光芒四射,给人以莫大的鼓舞,使人觉得希望并不渺茫。 “应同学们要求,我们下节课来讨论一点点哲学。我们将尝试从哲学的角度去解读人生的四个境界。参考书目我等下会公示出来。好了,今天的课到此结束,感谢同学们没有打瞌睡,也感谢我自己没有疏漏地为大家服务。谢谢。” 一个美妙的夜晚应该由多种元素构成,年轻人尤其需要不同快乐的刺激才能得到满足。上课是为了精进学问,精神上吸饱了鲜甜有益的汤汁,接下来就该去寻求肉体的刺激了,比如美酒、美食、爱和欲,莫不如是。 以上都是下课之后同学们通常会做的事情。 杨老师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刚刚走出教室就在门口遇到了等在那里的靳元薇。她有些胆怯地看着杨老师,欲言又止。 “靳元薇,怎么还没走呢?有什么事吗?” 杨老师待她始终温柔。 “老师,我想跟你说,其实我……今天这堂课我也没有付费。” 靳元薇不敢直视杨老师的眼睛,这句话是看着自己的鞋说的。 “我知道。”杨老师一笑而过:“靳元薇,你没做错什么,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靳元薇听话地抬起头,怯怯地看着她的老师,她担心自己尊敬的师长会看轻她,因而心中忐忑。 “其实在上课前,我让没有付费的同学示意我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你了。你是今年的新生,听过我好几次日语课,是吗?我对你有印象。” “是。” 靳元薇羞涩地点了点头。 “你是中文系的,我也是中文系出身,你们系的主任和老师我都比较熟悉,你的情况我也了解一点。”这时教室里陆陆续续有学生出来,杨老师把靳元薇拉到离门口远一点的地方,接着说道:“我了解你的身世,很遗憾你年纪轻轻就遭遇了那些不幸。你是个坚强勇敢的人,而且好学上进,不然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了,对吗?”“嗯。”靳元薇用力点了点头,她感受到杨老师话语之中向她传递的力量,于是鼓起勇气问了那个她最介意的问题:“老师,我想知道,是您帮我付了这节课的费用吗?因为我刚刚输自己名字的时候,系统提醒我已经付过了。” “你把一星期的生活费都刷掉了,后面的日子准备辟谷吗?瞧你瘦的,得多吃点才行啊。” 杨老师没有否认,只是爱抚地摸了摸靳元薇的头。靳元薇瘦小可怜的样子让她心疼。 “老师,谢谢您。钱我一定会还给您的。” 靳元薇哽咽着说。 “钱的事别放在心上,就算是老师花钱邀请学生来听课,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所以你不要钻牛角尖,也别总想着攒钱来还给我,你攒钱还不如攒学分让我高兴。我们学校的奖学金可是很高的,老师相信你一定能拿到,到时候想上多少次付费课都没问题了。” 杨老师亲昵地将手臂搭在靳元薇的肩上,陪着她一路往前走。她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学生。在她的眼里,靳元薇这样真诚又上进的学生就是天使。她希望这样的学生越多越好,最好像森林里的树木花草那样一茬又一茬,永远蓬勃茂密欣欣向荣。 “下周五晚,我在你们中文系也有一节付费课。老师等着你来。好吗?” 杨老师真诚地邀请她的学生。 “好。” 靳元薇用力点了点头,她羞涩地看着美丽的老师,出其不意地拥抱了她。杨老师有点意外,随即热情回应了她钟爱的孩子。 第十一章 和靳元薇分手之后,杨老师才感觉有些累了。她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睡意过早袭来反而预示了今晚或许难眠。她精巧的鼻尖微微抽动着,似乎想起了咖啡的焦香味。不远处的灯光球场里传出响亮的吹哨声。今晚又有球赛,要不要进去坐着歇会儿呢?还是回家躺着?杨老师在黄角树的阴影下停驻了脚步,纠结着向左还是向右。 “艾格顿,你们杨老师果然名不虚传啊,她竟然记得我蹭过她几次课、坐什么位置、穿什么衣服、染什么头发,她是机器脑吧?” 杨老师听到说话声,扭头去看时,朱祈意和艾格顿正迎面走来,同行的还有刚刚课上的三个男生。杨老师记得那他们上课时坐在第四排,三人都穿着灰色的连体工装裤,发型和脸型有些相似,给她印象深刻。对学生们议论杨老师早习以为常,她一直是w大师生茶余饭后的话题中心,她毫无抵触情绪,反而很乐意听。 “难怪你们叫她灵屠,小朱被绞杀了不说,连带法学、哲学系,还有我们土木工程的也一个没跑掉。” 说话的是工装裤a,他个子比其余两人略高。他两手插进裤兜,肩膀好像不受控制似地耸动着,脚也不安分,时而跳几步,时而像螃蟹那样左左右右地横着走。 “杨老师对学习这件事有很深的执念啊,她好像特别痛恨不学习的人。不,不能说是痛恨,应该说是鄙视,对吧?” 工装裤b是三人中最矮的一个,他的发型呈爆炸式向上扩张,有种旱地拔葱的势头,模样十分滑稽。同款的裤子在他身上穿着格外显长,因此他走路要老实一些,深怕踩到裤脚。 “是既痛恨又鄙视。” 艾格顿由于长期聆听杨老师的教诲,因此总结得精辟。 “我发现那个女人特别疯狂,她好像只有教书育人这一个爱好。她把绝大部分的精力和时间都花在这上面,难道她没有私生活吗?比如其他兴趣爱好或者男朋友,都没有吗?” 工装裤c很有胆量,竟然称呼杨老师叫“那个女人”。杨老师听到这话,在树的阴影里冷笑了一声。 “胡说,我们w大长盛不衰的文艺之花,怎么可能没有兴趣爱好?人家不但有,而且能把业余爱好做到堪比专业。不过她感情生活目前还真没听说。” 几个人晃晃悠悠,从杨老师面前走了过去,竟没有一个看见树下站着的人。 现在这些孩子的视力可怎么得了。同为近视眼的杨老师不觉皱起了眉头。 “原来是这样啊!”朱祈意夸张地两手一拍:“我知道了!你们杨老师之所以在教学这件事上有如此偏执的热情,主要是因为她阴阳不平衡,性,生活不协调!” 朱祈意同学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他话音刚落,三条工装裤直接把喝进嘴里的“牛魔王”奶茶喷了出来。 艾格顿失控的笑声淹没了灯光球场里的响哨。五个人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终于找到了今天晚上最让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大家踊跃地发言,积极深入地讨论,充分交换了宝贵的意见。 “哎,你们说,杨老师怎么会没有男朋友呢?她虽然对我们,怎么说呢…常常是一种温柔的狠毒吧,可她分明长得妖兽一样的形态,按理说应该能迷惑很多男人啊。” 几个人聊得兴起,完全没留意到身后有人尾随而至。杨老师在心里暗暗记下几个关键词:不协调、温柔的狠毒、妖兽。 “就是就是,我看杨老师跟我就很合适。我认为在健康的两性关系中,女方如果年龄大一些的话,更能起到稳定两人关系的作用。你们知道的,男人总体来说都不靠谱。” 朱祈意三番四次混进w大蹭杨老师的课,其动机未必是追求学业上的精进,而是出于懵懂少年对成熟女性的暧昧情愫。 “小朱哥,不准你跟我抢。” 工装裤b笑得很腼腆,语气却很强硬。 “兄弟们,你们的想法很危险啊,知道你们有多少竞争对手吗?明里的暗里的?别异想天开了。”艾格顿劝大家知难而退,他倒是脑子清醒。“还有,我们都是好兄弟,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内斗什么?” “少装了你,我们没你那么虚伪。什么‘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只听过‘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句话。” 几人争得面红耳赤,好像谁赢了妖兽就配给谁。岂不知异想天开的快乐才与无知幼稚的年轻人最相配。 “你们说谁是肥水呢?” 呖呖莺啼般动听的声音响起,那声音他们刚刚才听了两个小时。这五人像是遭遇猎狗的野猫,惊得毛都竖起来了。怎么办?是回头还是装作没看见?几人面面相觑,用眼神探问彼此如何是好。这时艾格顿做了个“跑”的嘴型,几人心领神会,连忙准备开溜,可杨老师快如闪电,一眨眼功夫就绕到他们面前,正用温柔而狠毒的笑容看着他们。 “杨老师,您老人家还没走呢?” 朱祈意竖着他的鸡冠子,嬉皮笑脸地说道。旁边几个人尴尬地在自己头上又抓又挠,嘴里“嘿嘿、呵呵”的,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我是妖兽,而且还是极不协调、不平衡的妖兽,对吗?穿工装裤的同学?” 杨老师老师双手背在身后,歪着头看着几人,脸上看不出喜怒的情绪。她的眼神在幽暗的灯光下依然明媚,却透着一种晦涩难懂的神秘感。 “没、没有,没有不协调,没有不平衡,嘿嘿。” “就是,怎么可能有这么美的妖兽呢,您说是吧?” “杨老师,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放我们一马吧。” 三条工装裤此刻也不分abc了,他们深知老师的厉害,纷纷向她求饶,毕竟被扣学分是挺大的威胁,虽然杨老师从不擅用她的权利。 艾格顿此刻心里比所有人都慌,因为五人之中只有他一个是外语系的,正归杨老师管辖。这要是得罪了美丽的妖兽,以后的日子成为她的重点关注对象,那他预想中悠闲的大学生涯可就难捱了。 “瞧你们说的,有什么放过不放过的,老师爱听真话。” 杨老师莞尔一笑。那笑容如此迷人,可在艾格顿几个看来,那笑容是阴险、狠毒的,而且充满算计。 “时间不早了,看你们刚刚聊天的兴致那么高,接下来一定有很多精彩的节目吧?老师就不耽误你们了,请吧。” 杨老师侧身给几个人让出道路,还做了个“请”的动作。月亮的阴影落在她的侧脸,她的长卷发像一片海藻,白天看去明媚的笑容此刻莫名诡谲,让人心里发怵。 那五人逃跑的样子十分滑稽,既不敢太快,怕被后面的狙击手发现他们的胆怯;又不敢太慢,怕不协调的妖兽突然改变主意,要请他们回去谈心。于是几人装作若无其事,不紧不慢地走着,直到艾格顿回头瞄见杨老师消失不见,他们才撒开腿跑了起来。 “小朱,下次还敢来吗?” 艾格顿问朱祈意。 “来!” 朱祈意仍然斗志昂扬。 “我们也来。” 工装裤abc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他们选择坚定地和朱祈意站在一起。 五个人在校门外分道扬镳,走之前约定了下次冒险的时间。美丽的、不协调的妖兽固然可怕,但她身上漩涡般吸引力让人难以抵挡,总有人想跳进去试试深浅。 杨老师放艾格顿她们过去,不是因为猎人厌倦了追逐和捕捉猎物,只是她不想耽误接下来那场重要的“偶遇”。 每个周五的晚上,不管她有课还是没课,在她回家的路上总有一个男人会和她“偶遇”。他也是外语系日语专业的老师,叫萧随和。萧老师心里非常愿意把这样的“偶遇”当成约会,可惜杨老师从不承认那是约会。萧老师虽然失望,但他知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他和杨老师一样,也是个很有耐心和毅力的猎人。 “杨老师,今天您晚了二十分钟。” 萧随和每次出现的地方都不同,但总归是在她回宿舍的那条路上。有时他会站在宿舍门前那片五六米长的蔷薇花墙下,有时他会坐在南院大喷泉的阶梯上,今天他似乎等得心急了,杨老师在灯光球场附近的路灯下他遇到了他。 萧随和站在树荫下,两手插在兜里。他的影子那样修长,都快延伸到前一个路灯底下。萧老师曾被学生们这样评价:奥运冠军的体魄,国学老师的气质。杨老师对他的称赞又有不同,说他赫拉克瑞斯般的外表下蕴含着豁达洒脱的魏晋风骨。 萧老师的人生履历工整、漂亮得好像一篇金笔书写的正楷,没遇见杨老师之前真可以说是一帆风顺,直到她出现,他才体会到何谓“辗转反侧,求之不得”。 杨老师叹了口气,没有直接问答萧老师的问题,因为觉得要把刚刚发生的事复述一遍实在太累,她想歇会儿再说。萧老师习惯了她偶尔的沉默,他从地上拎起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买给她的奶茶。 “给,芋泥味儿的,喝了这个晚上不会失眠。” 他体贴地说。 “萧老师,今天你也是路过这里吗?怎么每次都买这个牌子的奶茶?而且每次都买两杯?” 她拿起吸管往杯子里戳,戳了好几下都没成功。 “你明知故问。” 萧随和拿过奶茶,帮她插好了吸管又递给她。 他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啊,话少了些。杨老师注意到萧老师的情绪有些低落,她意识到那代表着危险,立刻想要逃远一点。 “今天好累呀,大学生没有几个听话的,”她开始做铺垫,“我都有点睏了……”她边说边伸了个懒腰,正假装打呵欠的时候,萧随和忽然用力抱住了她,她的嘴像公鸡打鸣一样“喔”地张着,眼睛瞪得溜圆。他用了不小的力气,以至于她整个上半身撞在他的胸前,手里握着的奶茶瞬间倾斜了,一滴一滴地往外洒。 虽然此时此地路人稀少,但总有经过的老师或学生,人们看到这一幕惊的下巴都快掉了。 杨老师感到她被夏天拥抱了,额头、脸面、胸前和后背都像被烫伤了般灼热。她用力挣扎着推开了他,并往后退了两步。 “你这是干什么?” 杨老师小声地责问道。她慌乱地梳理着额前的刘海,对着奶茶狠吸了两口。她尽量调整着呼吸,把目光投向别处,她宁愿看着微风中的那些摇摆的树枝,也不愿意和他对视。 “我喜欢你很久了,你知道的,你还不肯答应我吗?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萧随和的声音深沉而富有磁性,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她的脸,但她始终回避他的目光。因为萧随和问了一个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她其实和他一样困惑。 第十二章 訾奶娇做了一个怪异的梦。 梦里她站在空旷无垠的荒野,地上布满几尺深的杂草。她看不见四周的边际,彼时黑暗笼罩着地面的一切。可她却不觉得这黑暗让她恐惧,因为有光来自她的头顶。虽然光源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可那璀璨世界的光芒照进了她的心里,她既不凄惶也不孤独,竟觉得这场景十分有趣。 为了更好的欣赏夜空的景色,她漂浮起来然后仰面躺在地上。她把两腿弯曲成小山的形状,双手像划船一样在身体两侧轻轻摆动着。她的身体感觉不到地面的冰冷和生硬,原来是那些参差不齐的杂草垫住了她。那些草看上去又粗又砺,没想到竟意外柔软亲肤,像牛奶里浸过的海带。她不由得心生欢喜,整个人完全依附于这大地,好像重回母亲的子宫。 在她眼前,夜空中出现了奇妙的景色,仿佛一张图画徐徐展开。耀眼夺目的星辰布满夜空,成为这副画最美的背景部分。星星们仿佛是活着的,它们争先恐后地冲她眨着眼睛。她用手指在那画上搅了搅,那些星星像被磁铁吸住似的,随着她手指的轨迹形成了一条闪耀的缎带。她以为看到了银河,开心得连忙去数星星的颗数,突然,银河的中心“腾地”冒出个红色的圆球型物体,炽烈的光竟比群星还要亮。訾奶娇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球看,发现它正在被某种东西蚕食,从圆形渐渐变成了半圆形。 是月亮吗?有天狗吗?是天狗食月吗?她对自己提了无数个问题,又一一加以否定。月亮怎么会是血红色?天狗怎么会那么饿,把月亮啃得不成样子? 她在荒诞的世界里尝试用逻辑去思考问题,那注定是无解的,任何问题都不会有答案。她苦思无果,于是转而去研究那颗红色星球,彼时更加匪夷所思的东西出现了,红球瞬间黯然失色。 一条巨大的白蛇穿行在群星之中,蜿蜒游走快如闪电。它身躯庞大,难以用语言比较和形容。虽然大蛇游动的速度极快,但訾奶娇的眼睛在梦里仍然拍下了它的全貌:它的头呈三角形,两颗五光十色的星星镶嵌在它的眼里,闪动着刺目的光芒;它的身体纤细,全身覆盖着漂亮的鳞甲,泛起一层银色的光,好像借了月亮的衣裳,又像是把银河披在了身上;它的尾巴摆动得极快,瞬间就能从画的东边消失,然后出现在画的西边。 訾奶娇觉得那白蛇简直是天造之物,美丽极了。她伸出手去,眼睛只看到五指模糊的轮廓。这没有关系。她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想抚摸那条大白蛇灵动的身躯。空中的画卷虽然给人近在咫尺的感觉,但訾奶娇心里清楚,那些东西都离她太远,太远……她颇感唏嘘,但快乐仍主导着她的情绪。 訾奶娇的手臂追寻着白蛇的轨迹快速游动着,突然,从星群里又钻出一条白蛇,竟和之前那条一模一样!訾奶娇诧异极了,两条白蛇让她目不暇接,她感觉眼睛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两条白蛇一时并驾齐驱,像两道刺目的闪电;一时又交错纵横,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它们在异彩纷呈的神秘星海里尽情徜徉,争着用嘴去吞那海里的星星,身体转几圈之后又一颗颗吐出来,好像訾奶娇小时候吐泡泡那样顽皮可爱。 不知道是星星的魔法,还是白蛇的妖术,两条白蛇身体上的光愈来愈亮,似乎在星河里游一遍就会镀上一层光。这时刚刚消失不见的红球又出现了,它成了两条白蛇的皮球,被它俩用嘴顶来顶去,用尾巴扇来扇去,玩得好不开心。 訾奶娇是个爱做梦的人,她的梦里多是这样奇幻的场景。可是做梦的人沉迷其中,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做梦,因此在梦里她仍然感到此情此景妙不可言。她举起两只手臂,学着两条白蛇的样子玩耍,正玩儿得忘乎所以,只一瞬的功夫两条白蛇就少了一条。 咦?还有一条去哪儿了?沉下去了吗?她把星空当成了倒悬的海,白蛇消失在了海底。她倍感失落,明明两条大蛇是双双对对互相做伴的,就这样少了一条,余下的那条该多么孤单啊。她忍不住难过起来。 这时画面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一道耀眼的白光疾驰而过,她的眼前霎时亮如白昼。一条比山岳还大的白蛇降落在草地上,占据了她眼睛能看到的所有的地方。夜空和星海消失不见,红球和另一条白蛇也神隐去了不知名的空间。一切都像被橡皮擦擦得干干净净,再不见一丝痕迹,除了眼前这条白蛇触手可及。 訾奶娇在梦里不知道何为巨、物恐惧症,她不畏惧那样大的物体,只感到神奇。她大胆地看向它的眼睛,张翕之间有扇五光十色的圆门出现在它眼球中,吸引着訾奶娇向它靠近。訾奶娇不知道自己是走着呢还是飘着,总之她在前行。她的目的地正是白蛇的一只眼睛,那个放着五色光芒的圆形洞穴。洞穴、里的发出的光耀眼夺目,她有些神思恍惚,整个身体开始虚化,心跳逐渐消失,眼看就要走进去…… “奶娇!奶娇!” 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焦急的呼喊声。她停了下来,心头像被重物击打,猛烈地跳动起来。她回头一看,远处有个模糊的身影,很像是纪之,正对她挥动着双臂。 是纪之吗?她欣喜若狂,竟然在这里见到他。她想飞奔到纪之的怀抱,可身体仿佛被那团五色的光芒攫住,无法动弹。 纪之,我在这儿啊。她嘴里发不出声,心里着急地大喊。 “奶娇,快过来!” 远处的纪之连声催促。訾奶娇快急哭了,拼命想让身体动起来。她要去纪之那里,谁也阻止不了。白蛇和纪之之间,她很容易就做了决定。 “奶娇,奶娇,快醒醒!” 是纪之的声音,那么真切,他身上蕨木香水的味道,还有那沸水般的温度……一切好像都活了过来。 訾奶娇缓缓睁开双眼,看到一面长方形的镜子。镜子不大,刚好装下她的眉毛和眼睛。 “奶娇,快醒醒啊,做噩梦了吗?” 纪之的声音再次响起。 镜子?哦,是遮光板上的镜子啊。訾奶娇这时完全清醒了。她看到的是车里遮光板上的镜子,自己坐在纪之的车上,而纪之就坐在她的身边,正开着车呢。车里开了暖气,温度很高,她不舒服地动了动身体,感觉手脚有点僵硬。 她知道刚刚自己又做梦了。纪之肯定担心了吧?她看到纪之着急的样子,连忙安慰他。 “没事,我刚做了个梦,梦见你在叫我。” 訾奶娇坐直了身体,纪之披在她身上的衣服滑落到坐椅底下。难怪会觉得热啊,她心里一暖,弯腰捡了起来。纪之的表情顿时轻松了许多,对着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怎么,我做个梦还吓到你了?” 訾奶娇撒娇地靠在他肩膀上,这时车在等红灯。 纪之身上有种外科医生的气质,他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用医生观察病人的眼神看着她。 “你没事就好了。你刚睡着的时候一直皱着眉,头还晃来晃去,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我叫了你好几声都不醒,吓我一跳。” 他亲吻了她的额头。他身上的香味是区别于自带消毒液味道的外科医生的重要标志。 “到底做了什么梦?噩梦吗?” 他又问。 “嗯……不算噩梦吧,刚开始一切都很美好,只是在最后……算了,这会儿先不说,等到了目的地,我喝了你冲的咖啡再慢慢告诉你。” 訾奶娇歪头看着纪之,她甜笑的样子宛如一颗蜜糖。纪之忍不住又亲吻了她的额头,一想到整个周末都能和她一起,欣喜和冲动就难以控制,而他并不想掩饰这一点。 此时已是下午六点,纪之开了一个小时车,距离目的地不远了。他和訾奶娇交往了半年时间,去过很多地方,而今天的约会比较特别,他们要去纪之在城外天照山的度假木屋,两人将在那里度过周末。 冬天,静谧幽深的山林,拥抱在木屋壁炉前的情侣,欣赏着窗外纷纷扬扬的白雪,这是何其浪漫又惬意的事。但凡相爱的情侣都无法抗拒这美妙的吸引吧?所以当纪之向訾奶娇发出邀请的时候,她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纪之,带我去吧,只要和你在一起,把我埋在雪里也可以。” 她缠绵在他怀里,痴迷地看着他的眼睛,说着天底下最荒谬的蠢话。 “把你埋在雪里?说得我好像什么变态杀手一样。” 这句傻话不知戳到了纪之的哪根神经,他呵呵地笑个不停,她靠在他的胸前,秀气的脑袋随着他的胸膛起伏,后来她忍无可忍掐了纪之一把,十分有效地阻止了他的持续性嘲笑。 “还有多久才到啊?” 车外的风景渐渐模糊,那是因为光正在离开。四处亮起霓虹,訾奶娇感觉到此刻他们已经远离市区了。 “快了,”纪之看了看车上的时间:“还有半小时左右。我们已经在山脚下了。你饿了吗?”“嗯,有一点吧。”訾奶娇看见不远处的柿子树,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激动得叫了起来:“纪之,你快看,有柿子树唉!”“我们都到乡下了,看见柿子树也不奇怪呀。这一带有很多农民都种柿子的,你想吃吗?”“嗯嗯,想吃!”她连连点头说:“我总觉得树上刚摘下的柿子比外面买的好吃,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好,满足你的要求。” 纪之放慢了车速,探出头看了看,对訾奶娇说道:“前面有家店,我们吃了晚饭再山上吧?我看他家院子后面也有柿子树。”“嗯。” 纪之把车停好,带着訾奶娇走进路边的一间院子。青石板路蜿蜒曲折,尽头处的房子里亮着温暖的黄光。房子后面是黑黢黢的树林,这里已经是天照山的范围了。店里不大,但温暖如春。纪之选了靠窗的位子,为訾奶娇点了热汤饭,还有她喜欢的贝肉、蟹腿和蔬菜莎拉。他安排得很周到,什么事都不用她操心,连吃什么也不用她想。 “纪之,我的脑子可以扔了吧?” “又在胡说什么?” “任何事都有你帮我安排,我还要脑子干什么?” 她懒懒地躬着背,一手捂着腮,夸张地撅着嘴去吹瓢羹里的热汤。 “是是,脑子也好脚也好,都扔了吧,有我就够了。” 纪之对她的无限宠溺让她想起英国诗人王尔德的一句话——我设想所有迷人的人都是被溺爱的,这是她吸引人的秘密。 “纪之,我是迷人的吗?” “嗯?什么?” “我问,你认为我很迷人吗?” “当然,迷得我差点忘了自己的姓名。” 纪之对她不仅像恋人般宠爱,还有一种父亲的宽容和慈爱。 纪之以后也会是最温柔的父亲吧,訾奶娇心里想。 “你先吃,我出去一下。” 纪之离开了十分钟,手里拎着一个袋子回来了。 “给你。” 纪之故作神秘,不说袋子里有什么,让她自己看。她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包红彤彤的柿子。她开心得叫出声来。 “你居然拿了包柿子回来!怎么弄来的?” 訾奶娇把柿子全拿出来摆在桌上,一个一个地数,一共有十个。她选了两个最大的拿在手里按到脸上,对着纪之摇头晃脑地做鬼脸。 “几个柿子把你开心成这样。告诉你吧,这柿子是我跟这家店的老板买的。刚刚看到这家店附近很多柿子树,我猜可能是老板自己种的,就去问了下,果然如此。我跟老板说想买一包,他立刻就叫人去树上闲摘了十个。怎么样,够吃了吗?” “够了够了,这柿子要脆生生的才好吃呢。买得太多吃不完,放几天软了就不好吃了。十个刚好,我们吃两三天正合适。” 她整个晚餐时间都在玩儿那堆柿子,简直爱不释手。 第十三章 訾奶娇和纪之终于抵达了此行目的地――天照山温泉小屋。訾奶娇挽着纪之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踏进屋里。屋里满是木头的颜色和木料的香味,二居室的空间温暖明亮,卧室里的落地窗户和壁炉,宽大舒适的皮椅,毛茸茸的地毯和柔软的床,一切都让她那么喜欢。 纪之抱着她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两人说好要看一整晚的雪。她啃着柿子,他来吻她,柿子掉在地毯上,她喂进了他的嘴里。 窗外开始下雪,初时若有似无稀疏难辨,渐渐地雪虐风饕,掉落地上的已经来不及化开。“这雪明早会垫上吗?”她细生细气地问了一句。纪之亲吻着她的耳朵,用深沉性感的声音回答她说会。纪之把她抱到床上,关掉了房里所有的灯。这时她才发现,原来窗外也是有光亮的,她看见了雪的影子,还有纪之模糊不清的脸。她很感谢纪之关掉了灯,至少让她原本就发烫的身体不会在灯光下被炙烤。纪之温柔而热烈地亲吻着她,她却不懂该怎样回应…… 翌日,雪仍在下着。纪之穿着宽松的浴袍坐在壁炉前,喝着热茶。他的目光始终停驻在床上那个蜷缩着的人身上。雪下的声音被隔离在窗外,时间变得很慢很慢。他有足够的时间思考问题:她怎么总爱缩成一团呢?是因为缺乏安全感吗?所以睡着的时候才会不自觉地模仿在母体子宫里的形态?她为什么皱着眉?是睡得不舒服吗?她的脸、身体和头发多么完美啊,她像一件精美的圣器,是神向天地祭祀用的吧?他想着想着不自觉地笑了。訾奶娇翻了个身,他连忙起身去把她压在身下的被子轻轻抽出来,为她重新盖上。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急促又绵长。纪之看了床上的人一眼,深怕惊醒她,连忙站起来快步朝门口走去。到底是谁啊?他心里不悦。开门一看,居然是警察。这让他十分意外。 “您好,我是隶属天照市辖区的警察kapi。请问,您是b10这家的主人吗?”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警察站在门口。他肤色黑红,神情紧张而严肃,穿着厚厚的制服,帽子上和鼻尖都落着雪,却顾不得抹掉。 “我是这家的主人。警察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纪之不知道警察的来意,但他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是这样的,之前有人报警,说天照山度假区a5的门外发现了尸体。” 大个子警察抬手往山上的方向指了指:“就是那上面,您知道吗?” “a5吗?我知道。” 听到警察嘴里说出“尸体”两个字,纪之惊愕不已,顿时皱起了眉。警察说的a5他当然知道。天照山度假区的小木屋修了二三十座,沿着山势有序分布,门牌号以abc开头,分别有十栋。门牌号是自上而下的,a栋在山顶的位置,往下是b栋和c栋,那么出事的a5离纪之家的b1有差不多五栋房子的距离,不是很远。 “是这样的,我们现在要确认死者的身份,麻烦您跟我去现场辨认一下,看是否认识死者。” 雪还在下,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地方,遇到这样麻烦的案子,警察自然十分头疼,但他说话仍然非常客气。 纪之是个明理的人,他把警察让进屋里,快速换好衣服,和警察一起出门了。出门前他又去看了她一遍,看她睡得很熟才放心。屋外天光放白,雪下得小了些,已经有雪停的迹象了。 a5并不算远,纪之到的时候门口已经站了很多人了,人群里有五六个警察,其余的是都度假屋的业主。纪之以前来的时候见过几个,但多数不认识。警车停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因为度假区树木太多,周末车也不少,路况其实不算好。警察的确辛苦,警车开不进现场,只能提着东西步行过来。 kapi警官把纪之引到尸体前,纪之虽然个性沉稳,看了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一个女人躺在雪地里,白雪覆盖了她的全身,只露大半个脸,还有逆向铺在雪地上的长头发。那女人面容姣好,紧闭着双眼,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面容十分安详。如果不知道她是个死人,还以为她在摆拍一张唯美照片。 女尸旁边蹲着两个警察,正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女尸身旁的积雪。纪之自觉地退到一边,他告诉kapi警官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女人。 “很抱歉没能帮到你们。” “这样啊,没关系的,我们再问问其他人。感谢您的配合,您可以回去或在这里等待,可能稍后我们还有问题要麻烦您。” “好的,我就在这里等着。” 纪之忍不住盯着那女尸看了许久,他只觉得震惊,并不感到害怕。他从没想过刑侦电视剧里的情节会出现在现实中,就在他眼前,那猖狂的罪恶行径让他愤怒。虽然不免担心家里酣睡着的女人,但他还是决定不走,在一旁和认识的几个业主讨论起案情来。 “太可怕了,以后我再也不敢来这里了。” 说话的是a10的女业主景,她和丈夫带着两个孩子来度假,进山的时候还和纪之打过照面。因为和纪之家离得最近,所以比较熟悉,彼此之间见面也会打个招呼,闲聊几句。 “不用怕,警察会处理好的。你先生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纪之看到邻居只身一人,孩子和丈夫都不在,感到很奇怪。 “唉,我家先生胆子比耗子还小,说是担心两个孩子害怕,要在家照顾孩子,其实我看是他自己害怕。” 景说起丈夫满脸不屑。景是个厉害的女人,嘴里嚷嚷着“太可怕了”,“谁还敢来这儿”之类的话,眼睛却一直往尸体身上瞟。她的眼神里根本看不到恐惧。景的社交能力非常强,短短几分钟时间,纪之就在她的介绍下认识了在场八成以上的邻居。大家都被命案吸引,没有注意到这时雪已经停了。十几个人挤在一团,围绕命案各抒己见,讨论十分热烈。有人说死者是自杀,多数人反对,坚定地认为是谋杀。纪之心里也偏向谋杀的说法。 第十四章 “出什么事了?”一个尖细的女声在人群里响起。纪之叹了口气,回头果然看到她。只见訾奶娇身上的睡袍没脱,外面罩了一件长羽绒服,脚上穿了双浅口的雪地靴,半截小腿和脚背都露在外面。她的小脸红扑扑的,还带着床上的余温。 “这么冷你跑来干什么?怎么又不穿袜子!” 纪之一把拉过她,有些生气地说。 “纪之,我听说死人了,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走也不叫醒我啊?” 訾奶娇拽着纪之的手臂,伸长着脖子到处看,很快就发现了女尸。因为那附近有警察拉的线,想不注意到也难。 “别看了。” 纪之一把将她拉到怀里,用手捂着她的眼睛。訾奶娇使劲掰开他的手,硬是要看个明白。 “天啊,她真的被埋了。” 訾奶娇瞪大眼睛盯着女尸,震惊到整个人都不会动了,只有胸口剧烈地起伏,好像得了心绞痛。 “叫你不要看了,瞧你,吓着了吧?” 纪之心疼地搂紧了她。男人总有种自以为是的英雄主义,可有些女人天生就是反英雄主义的。訾奶娇或许不属于这一类。她脆弱、敏感,对爱的渴望超过一切,她需要像纪之这样强大的男人保护。但当她安全地依附在男人羽翼之下的时候,她爱冒险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以前觉得可怕的,因为有了纪之在身边,现在并不感到畏惧了。 “纪之,你记得来之前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訾奶娇问他。 “你说了那么多话,我知道你问的哪一句?” 纪之笑着回答。 “就是那句‘只要和你在一起,把我埋在雪里也可以’你记得吗?” “别胡说八道。” 纪之用五根手指把她的嘴捏成圆形,她不自觉地睁大眼睛,活像一只打鸣的母鸡。纪之认为她的多愁善感只不过是她脆弱的心暂时紊乱了节奏,他刻意不去顺从她的悲观主义。 女尸身上的雪清理干净了,警察把她装进了尸袋。她从一个冰冷的地方到达了另一个冰冷的地方,包括她的肉体本身。她和周围的一切都是彻底的寒冷。 警察把人群疏导到离警戒线远一点的地方,但女尸赤身露体被挖出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斥着恐慌、惊诧、好奇和愤怒的复杂情感。訾奶娇看到那个叫景的女人偷偷抹着眼泪,惹得她也有点想哭了。 “那女孩儿真可怜,到底是谁害的她?” 訾奶娇问纪之。 “现在还不能确定她是被谋杀的,不过已经有人认出了她的身份。她是a3栋业主的未婚妻,听说明年春天就是他们的婚期,不知怎么就……” 纪之摇摇头,流露出惋惜的神色。男人擅长理性思维,说话要严谨些,他不希望被先入为主的想法误导,因此劝她不要妄下断言,还是交给警方去调查。 “好吧。” 訾奶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固然好奇女人的死因,但她最在意的还是自己说过的话竟然在死者身上应验了。在家等着警察上门调查取证的时候她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她脱了外套,半躺在壁炉前红褐色的皮沙发上,近前的原木茶几上有杯冒着热气的咖啡,那是纪之刚刚为她冲好的。屋子里太暖和了,她想着想着竟然又开始昏昏欲睡了。 “才刚起床又困了吗?真是只懒猫。” 纪之端着柿子果汁、土豆火腿沙拉和吞拿鱼三明治走过来,他把东西全摆放在桌上,说就在沙发上和她一起吃早餐。 “别光喝咖啡了,对胃不好,来,吃点东西。” 纪之用叉起一坨土豆喂到訾奶娇嘴里。他知道她热爱任何形状和味道的土豆,因此只要和她吃饭都会做一点。 “纪之,警察怎么还不来?” 訾奶娇嚼着土豆,眼睛不时地向门外瞟去。她满脑子都是那具裸体女尸,已经快忘了自己是来度假的了。 “不要这么着急嘛,警察本来人手就不够,山上人又多,一家一家问下来,可能还有一会儿。你先吃东西吧啊。” 纪之把三明治和咖啡递到她手上,这时门铃又响了。 “我去我去。” 訾奶娇好像久等了似的,急不可耐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跑过去打开了门,只是门外的人让她很意外,居然不是警察,而是a10的邻居景。 “我有点事想和你们说,我可以进去吗?” 景怀里抱着她的小狗,站在门外问道。她说话的时候吐出一阵水雾,外面实在太冷了。 “当然可以,快进来吧。” 訾奶娇热情地把景请进屋,到客厅坐下。纪之也从卧室出来了,在客厅和景说着话,訾奶娇则像一个贤惠主妇那样在厨房帮客人准备茶点。 “纪之先生,有件事我想问您……”景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我刚刚听说,那个住a3的女死者,可能是被她未婚夫给杀死的。” 景说这话时脸色很恐惧,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哦,是吗?” 纪之语气平淡,对景的话不置可否。他心里对这事早有自己的判断,只是出于谨慎不说而已。 “是啊,谁能想到呢?他未婚夫刚刚哭得撕心裂肺,我们还以为他是真心的,她未婚妻是意外死亡呢……” 意外死亡?意外的赤身裸体、在零下的温度出门闲逛,然后活活把自己冻死吗?訾奶娇对景的想法表示不能理解。 “您刚刚说有事想问我?” 纪之看景把话题越扯越远,礼貌地提醒她来这里的目的。 “哦,您看我都忘了,是这样的,昨晚我睡得很早,所以今天醒得也早,醒的时候两个孩子还睡着呢,可先生不在家。过了一会儿他回来,我问他去哪儿了,他说听到外面有狼叫,出去看了下。我想问您,今早上五六点钟的时候听到狼叫吗?” “狼叫?怎么可能呢?虽然天照山之前确实有狼,可这里都开发了多少年了?山顶和山脚都有温泉酒店,度假小屋几十间,人类活动这么频繁,怎么还会有狼呢?” 纪之觉得景的说法简直不可思议。 “是啊,狼和人类之间的界限分明,就是有狼也不会跑到人群密集的地方来啊,何况天照山这么大,狼群有的是地方栖息,没必要来和我们人类混居吧?” 訾奶娇附和着纪之的说法,她忽然觉得景和她的丈夫都有点怪怪的。 “那为什么我先生坚持说听到狼叫,还跑出去看呢?难道他耳朵有问题?你家离我家这么近都没有听到。” 听了两人的话,景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推理”无法自圆其说。 “也许是哪家的狗叫吧。” 纪之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哦,有可能!” 景恍然大悟般点着头。 纪之和訾奶娇对视了一眼,两人都觉得景夫人有点小题大做了。明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为什么特地跑来问呢?可毕竟过门是客,又是那么近住着的邻居,两人也不好对景下逐客令。 三个人正说着话,门铃再次响起,这次是警察来了,还是那位叫kapi的警官。 “咦,景夫人也在这里?难怪刚去你家你不在呢。” kapi警官看到景有点意外,不过对他来说反正是例行询问,在哪里都无所谓。 “怎么样警察先生,知道那女孩儿怎么死的了吗?是自杀还是谋杀……” 景见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她的好奇心有些过于旺盛了。 “景夫人,目前我们不方便透露案情,您只需要配合我们的问询,诚实回答问题就行了。好吗?” kapi警官必然见过许多像景一样的人,他摆出一副照章办事的样子,委婉拒绝了景的提问。 几人被告知暂时不能离开度假屋,訾奶娇有点着急了。她担心如果警察迟迟没有调查结果,自己和纪之要滞留到何时。纪之明天要工作啊,她想。 “别担心,不会花很长时间的。”纪之安慰她说:“这种案子对警方来说司空见惯了。”“哦,为什么这么说?”“你不知道吧?天照山几乎每年冬天都有情侣自杀,有时候是在山顶的‘神猿洞’酒店,有时候是后山。那里有个冰湖,像天照山的一面镜子。还有一次自杀发生在酒店前面的滑雪场。这几个地方是事故高发地,只是没想到这次竟然在我们度假屋。吓到你了吧?” 纪之无限怜惜地看着訾奶娇,温暖的手从她的额头向后抚摸,好像要为她注入神秘的力量。 “真的吗?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那些情侣要在这么美的地方自杀?” 訾奶娇心里充满了疑惑,眼神流露出哀伤。她不喜欢悲剧,更害怕悲剧总在她身边萦绕。 “正是因为天照山的冬天有全国最美的雪景呀。失去生存意志的情侣或许还保留了浪漫的因子,所以选择了最美的季节,死在最美的风景里。” 纪之微笑着跟她解释。这其实是他自己的理解,但他希望这样唯美的説法能减少一些惨剧对她心灵的冲击。他不忍见她眼里的哀伤,哪怕只是一闪而过,也让他心疼不已。 訾奶娇挪了挪身子,紧紧地依靠着纪之。她沉默时是她是心理活动最频繁的时候,她的大脑一刻也不肯休息,因此才会有多梦的病症。 “怎么不说话?吓傻了吗?” 纪之用额头碰了一下她的,她猛地一眨眼,像只受惊的小鹿,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纪之忍不住笑了。 “纪之,你说天照山的雪能把那些自杀情侣最美的样子冻住吗?”訾奶娇望着纪之,天真地问。“也许吧。”纪之紧紧地搂着她,任由她说着傻话。 回城的路上,訾奶娇茫然地看向车窗外,路过的风景和来时差相仿佛,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天气、同样的柿子树……不同的只是她此刻的心境。来时她对两人的未来充满美好的期待,对自己、对纪之都满怀信心。她甚至偶有悲壮而带有魔幻色彩的想法,认为两人的爱意互相渗透到对方的血液里,再也难分彼此而且永远不会枯竭。可天照山那具埋在雪地里的女尸让她坚定的心摇晃了一下,虽然非常短暂,但确实晃动了。她的心因此有了缝隙,细如丝的犹疑从缝隙中穿过。她第一次有了“或许会和纪之分开”的假设。 她的心不觉颤抖起来。她惶恐地看着纪之的侧脸,害怕那张脸在她眼前渐渐模糊,直至消失……她无法想象失去他的爱之后自己该怎么活。我会死的吧?她想。浓浓的忧伤爬上她娟秀的眉,对未来不可掌控的恐惧攫住她的心。沮丧将她击倒,她突然感到浑身无力,只能软软地靠坐椅上。她厌恶自己的软弱,不想任何负面的情绪影响到纪之,于是把头偏向车门的方向,眼光避开了心爱的他。 第十五章 论起萧随和在w大的资历,算是杨老师的前辈了。他到湾大外语系任教的第一年,有着女妖嗓音的杨老师还在遥远的彼方学唱花腔女高音呢。奇妙的缘分从萧随和认识杨老师的第一天开始,那次相遇使他笃信两人之间存在某种必然的联系。 那是一次颇具有戏剧性的会面。萧老师请了年假去c市旅行。回程的机场里,萧随和通过了安检,正往候机室方向走。这座新建的八角飞镖型机场面积很大,是c市的地标之一。机场里各种餐厅、饮品店、化妆品店和礼品店鳞次栉比,光是供旅客用的传送带都一眼望不到头。 萧随和是个很有时间观念的人,他看了一下腕表,时间还比较充裕。萧随和跟着传送带上的人流缓缓向前,他想到自己休了十天假,班里那群半熟的成年人多半不会老实,于是拿起手机准备给班长打个预防针。突然,一道明晃晃的白光从他眼前划过,引起了他的注意。萧随和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雪白衣裙的女人,正在以校园百米冲刺记录的速度往前飞奔。她的长发像风中舞动的海草,高跟鞋发出急促的“嗑嗑”声,还伴随着一阵莫名好闻的香风。 这个女人是在追赶飞机吗?这么着急。萧随和好奇地看着她的背影。那个女人狂奔了十几秒之后,身影迅速消失在一间两层楼的快餐店里。 “原来是去吃饭啊,不用这么火急火燎的吧?” “是啊,有这么饿吗?哈哈哈……” 其他旅客也注意到那个女人,几人说笑起来。小插曲过去之后,萧随和继续给班长打电话,指示他要严厉警告那些不守规矩的学生,明天一早的班会不可迟到。和班长通完电话,萧随和踏上第二条传送带。要不要给老主任也打一个?他在考虑这个问题。外语系的主任以前是萧随和的恩师,现在是他的领导,两人关系一向亲厚。萧随和正准备给老主任打电话时,急促的“磕磕”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他抬头一看,又是那个穿白裙子的女人!不过这次不是背影,她是面向他跑过来的,速度仍然非常快,快到萧随和竟没有看清她的脸长什么样,只知道是个肤色很白、眼睛很大的女人。 吃饱了饭也能跑这么快吗?萧随和扭头看着她的背影,一脸愕然。那个女人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又进了一家小吃店。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更离奇了:萧随和粗略估算了下,自己慢慢悠悠边走边看,到候机室差不多用了十五分钟。在这十五分钟时间内,风一般的女人总共从他身边掠过了四次,每一次速度都极快,或与他背向而行,或相向而行,但没有一次让他完全看清她的脸。 萧随和到候机室的时候,人们已经开始排队了。他到得较晚,因为关注那个女人耽误了他一些时间。在机舱找到位子坐下后,他还在惦记那个举止怪异的女人。她到底在跑什么呢?是追什么人还是躲什么人?他好像找到了某个感兴趣的课题,皱起眉头认真地思考着。 意料之外的事再一次发生了。萧随和正低头把登机牌放进挎包的时候,闻到那股熟悉的香风,而且味道越来越浓郁。他一下来了精神,果然,穿白裙子的女人出现在眼前,而且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虽然萧随和没有看清过她的脸,但从头发、裙子和身上的香味来判断,无疑就是那个在机场里往返狂奔的女人,绝不会错。 “终于赶上了。” 那女人用手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说。她说话的声音很细很轻,但每个字都带有圆润的颗粒感,格外悦耳动听。 “是你?” 萧随和脱口而出,再次和她相遇让他又惊又喜。 “您认识我吗?” 女人吃惊地看着萧随和,说话非常客气。萧随和不想让对方以为自己唐突,连忙把机场里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 “哦,是这样啊,对不起,我刚刚跑得太急了,没有看到您。” 她捋了捋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萧随和同她照面数次,只以为她肤白,此刻近看,才知她貌美。她肌肤雪白,近看也不见毛孔,更妙的是那雪白之上泛着一层粉浅的红。细看她的五官,没有一处不精致,没有一处不绝美。萧随和不认为自己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他自然而然联想到宋玉《神女赋》里的句子:“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 萧随和从来不是一个滥用感情的人,但他此刻强烈地渴望认识她、了解她,做她的朋友。他决心要好好利用飞机上的几个小时,最不济也要留下对方的联系方式。 “我能问一句吗?你刚刚为什么在机场里来回地跑?” 他没有和她一样使用敬语,他认为说话更随和亲切些,能快速拉进两人间的距离。 “哦,我把挎包弄丢了,就是这个。”她指了指腰间那个粉色的小皮包。“我进了候机室才想起来,所以赶忙跑出去找,这里面有我的登机牌和钥匙,丢了就回不了家了。” 她双手捂着腰间粉色的小皮包,心有余悸地说。她的表情很认真,像只护食的小奶狗,有种娇憨的可爱。 “没想到你瘦瘦小小的,跑起来倒挺快。你练过短跑吗?” 萧随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不,”她摇摇头说:“我从小体育就很难及格,跑步更是不擅长。不过时间太紧,我要是不拼命跑,怎么能把自己去过的地方都找一遍?” 萧随和想起他的确见到她跑了好几家饮食店,之前还以为她是为了吃喝,原来是进去找包。只是他没有想到她竟然去了那么多地方吃东西。 “你去了很多地方吃饭吗?” “嗯”,她神情得意地点点头,“我在第一家吃了一份灌汤包,在第二家买了杯奶茶,又去了第三家吃鸭血粉丝,然后去‘猫殿下’买了咖啡和点心……” 她掰着指头认真地数着,完全没留意到旁边的男人把脸转了过去,但他的笑声她听到了。她不仅不生气,还跟着他一起笑。 萧随和她闲聊起来,越聊越有一种挖到宝藏的感觉。他也算聊天的高手,提问的节奏和分寸感掌握得特别好。他不仅知道了她的名字,还惊喜地发现她和自己同城居住。于是他在心里把古今中外的爱神都感谢了一遍。 “你的名字还挺特别的,和你的人一样美。” 萧随和不失时机地夸赞道,对方礼貌性地表达了感谢。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的外貌很自信,对旁人的夸奖也早习以为常,因此反应淡然。 萧随和更为主动地和她聊天,提出想成为她的朋友。在片刻迟疑之后,她通过了他在社交网络上的好友申请。可当她点开他的电子名片,她竟然沉默了。 “怎么,我的名片有什么问题吗?” 萧随和紧张地问。 “你是w大外语系的老师?” 她抬头看着他,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么,我看着很不像个老师吗?” 他笑了。 “哦,对不起,我不是说你不像老师,我只是没想到你在w大教书。” 萧随和正想问“为什么”的时候,她却先提问了。 “你的名字,‘随和’这两个字是随侯之珠跟和氏之璧的意思吗?那你在父母眼里可是举世无双的宝贝呀。” “哦?你竟然知道?” 萧随和倍感意外,因为除了父母以外,没有几个人能正确理解他名字的寓意。难怪她浑身透着书卷气,看来果然是饱读诗书的人啊。萧随和心里认定了她,暗暗思忖接下来该怎么进展。 飞机落地了,听说她没有人接机的时候萧随和开心极了,立刻提出要送她一程。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不同路。你刚刚不是说要回学校吗?我和你方向相反,所以就不麻烦你了。” 她婉言拒绝了。萧随和虽然失望,但他也明白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否则很容易让人反感。 “萧老师,再见了。” 她在出租车上向萧随和挥手告别,俏皮可爱的样子和她美妙成熟的身体形成巨大反差,却又毫不违和。萧随和目送她离开,怔怔地看了许久。 萧随和和杨老师的第二次见面同样充满戏剧性。对萧随和来说,那就是意外叠加的意外,惊喜制造的惊喜。 那天,萧随和走进系主任办公室,想把旅行买的土特产送给恩师。刚进门就看见主任和一个女人在低声交谈着。那个女人背对着他,纯白的t恤,浅蓝色的牛仔裤,过肩的长发披散着,背景竟那么熟悉。不会是……她吧?他心里一紧。 “随和,你来得正好,给你介绍下我们外语系新来的老师………” 那女人回头冲着萧随和莞尔一笑,明媚动人的笑容中有几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好像你被喜欢恶作剧的天使捉弄了,但你又不得不爱她。 竟然是她!果然是她!萧随和的心里鼓点狂敲。他故作镇定地向她走去,这时她大方地主动招呼了他。 “萧老师,您是前辈,以后还请多关照。” 她又用了“您”,可笑容却不生分,她在告诉萧随和,自己没有忘记前一晚的偶遇。 这天上午两人都没有课,于是萧随和自告奋勇要带新老师熟悉新校园,向她介绍下系里的基本情况。 “真没想到,你居然会是我的同事。”萧随和无不感慨地说。“昨晚你看过我的名片,明知道我也是w大外语系的老师,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因为如果昨晚我告诉你,那我恐怕一晚上都要回答你各种问题了。” 她笑着回答他。 自那天起,杨老师成了w大外语系的老师,任职日语专业的班主任。她有卓越的学术水平,这是她的立身之本,可真正让她全校闻名的是她高尚的精神和超凡脱俗的人格魅力。 在本职工作上没有比杨老师更敬业的人,她把穷究普天之下的学问当成毕生追求,也教导学生们与她共同进步。对待学生她要求严格,但又时时处处充满了人文主义关怀。她尊重和理解每一个学生,从不无理苛责,多数时候都很宽容。她的外貌绝美,内心激荡着的无垠的深海,无论天地如何高远辽阔,旅途几多波折险阻,她都愿意为学生们指引,一往无前地向未知领悟无止境地探索,直至每个人都能发现并抵达他们的新大陆。 “涸辙遗鲋,旦暮而枯;人而无志,与彼何殊?” 杨老师经常这样教育学生们。她说人一定要好学,不好学的人就是白长了一副脑子。好学者必早立志,立了志就该全力以赴,不成功便成仁。学习的路上不能怕吃苦,要有刻苦钻研的精神,死不旋踵的决心。 杨老师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了w大的风云人物,学生们对此津津乐道,可萧老师在乎的只是两人的关系。萧随和决定把他和杨老师的头两次见面都当做纪念日。前一天她是迷人的风刮进他的心里,第二天她是从天而降的天使,在他心里撒下爱的种子。他庆幸自己和她成为了地缘位置亲切的同事,可他很快又得知一个不幸的消息。 “萧老师,这些事不用麻烦你了,一会儿我男朋友会来帮忙的,这些粗活让他干就好了。” 当萧随和想要帮她搬动宿舍里那个位置别扭的沙发时,她这样告诉他。午后的光千丝万缕地穿透她的头发和身体,华丽丽地倾泻在她站着的地方。 她的话像蝎子的尾巴在萧随和心上狠蛰了一下。虽然他有心理准备,但得知她有男友时仍觉难以接受。 完了,我的随候之珠、和氏之璧被人给偷了。 他的心像被击落的飞鸟般缓缓下沉,情绪滑落谷底。她没留意到他情绪的变化,正专心擦拭着茶杯上的水渍。萧随和注意到那茶杯也是一对。除了失落和沮丧,萧随和还为自己的愚蠢懊恼了好几天。我为什么要假设她是单身呢?如果一开始不对她报有任何期望,也不至于这样失望啊!他的心理活动写满心酸和无奈。 虽然宝贝是别人的,但她好歹也时常在自己身边发光,虽然不能拥有她,但远远欣赏也让人愉悦。与其强求不属于己的,不如默默守护着,那样大家都自在些。 萧随和以理智说服了自己,从没向她吐露过心意。可他的心仿佛进入了冬眠,始终沉睡着,他幻想某天能被她唤醒。好友取笑他这是“守株待兔”的笨办法,最终会徒劳无功,但他毫不在意。他以同事和朋友的身份和她相处,时时处处都为她着想。在那些爱而不得的日子里,萧随和为她干过很多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蠢事。他在她宿舍楼下站过一整晚、偷偷跟踪过她,还调查过他的情敌……萧随和从没想过爱一个人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他对自己既失望又痛恨,但他控制不了自己去做那些事。 萧随和每天都在等待中祈祷,当他得知杨老师和男友分手恢复单身时,他特地去庙里和教堂表达了感激之情。然而他是一个无神论者。他急不可耐地向杨老师表达了心意,可她说自己需要时间。他早知道是这样的答案,因此不觉得失望。 “她一定是我的,必须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 她成了他的信念、他追求的终极目标、他心之所想意之所动、他一切快乐的源泉。 第十六章 外语系的办公室里,太阳渐渐势微,炎热的外墙上开始有了小昆虫歇脚。刻板而聒噪的蝉鸣被隔在窗外,老师们正熟练地使用世界各国的语言,忙着手头收尾的工作。下班时间很快到了,大家做起事来可比早上更有兴致。 萧随和的桌子对面,坐着某位俄语系的老师。那个著名的骄傲民族取的名字甚是费纸,因此大家都简称他为安德烈老师。安德烈是个大块头,肥胖的身体把座椅挤得满满当当,落日的余晖斜斜地投在他半边身体,他手臂上卷曲而茂密的绒毛像镀了一层金似的。安德烈是萧老师的至交好友,两人时常约在一起吃饭聊天。 此刻安德烈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屏幕,认真挑选网上的家乡美食。他的中文水平一般,所以他总在萧老师面前做这些“复杂”的事。 “萧,这款大列巴你吃过吗?还有这个红肠?” 安德烈指着手机屏幕问萧随和,萧随和瞄了一眼,笑着摇摇头。安德烈叹了口气,继续埋头研究。萧随和想起今天那个人说没空,又是一个空荡的夜晚,于是提出请安德烈去新开的俄罗斯风味餐馆吃饭。 “真的吗?” 安德烈立马坐直了身体,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当然。” 萧随和说自己从不食言。 “萧老师,我可以进来吗?” 萧随和正和安德烈聊着,有学生敲响了办公室的门,说话语气很急。 “是简方啊,进来吧。” 叫简方的女同学快步走进办公室。她人如其名,穿着简简单单,人长得方方正正,留着干净利落的短发,从头到脚只有灰黑两色,如果不仔细看还真有点雌雄莫辨。可能因为常年练习街舞,简方连走路都往上一冲一冲的,萧随和每次见她总怕她摔跤。 “什么事啊这么急?慢慢说嘛。” “萧老师,您过来一下。” 简方把萧随和拉到办公室门外,还不住地往办公室里张望,好像怕其他老师听见似的。 “到底什么事啊?” “萧老师,您快去教室看看吧,我们班的齐然、成睿和其他系的男同学打起来了!” 简方压低声音焦急地说。 “什么!” 不管在哪间学校,学生打架斗殴都是大忌,严重的是要开除学籍的。萧随和一听这还得了,忙回头对安德烈老师说:“抱歉,恐怕我得食言了,约会改期。”说完连忙带着简方往楼下走。安德烈在背后用俄语说了一句“再约”他也没听见。 “萧老师,您别太着急,班长带人把前后门都堵住了,不让人进出。还好今天已经没课了,还好是在咱班教室,要是他们跑外面去闹,这事可就遮不住了。” 简方边走边说。 “做得好。” 萧随和庆幸班里有这样清醒懂事的学生。 “快开门,萧老师来了。” 教室里的吵嚷声传出门外,简方使劲敲了好几下,门才打开了。萧随和快步走进教室,在门口守着的是班长吴桐树。吴桐树是全班身高体重之最,比高大健硕的萧老师还要冒出个头顶。萧老师拍了拍班长的肩膀以示表扬。 “关门,前后门都给我守住了。” 萧随和交代班长,吴桐树立刻照办。萧老师叉腰往那儿一站,并不着急处理,先观察起形势来。教室里原本满满当当的几十张桌椅全部被推到了最后面,乱七八糟地叠着;人嘛站了有二三十个,分成两队,靠教室后面的十几位他全都认识,是自己班上的学生;靠近讲台的十几个,多数他叫不出名字,但看着眼熟,应该是其他班或者其他系的。 两队人马排兵布阵还挺有讲究,中间空出一道楚河汉界来。 “看来这个位置是留给我的吧?那我可就站这儿了。” 萧随和不慌不忙地走到两队人中间,潇洒地脱去外套,双手叉腰往那儿一站,总教习的气势就出来了。 “说说吧,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萧随和首先询问自己班上的学生,叫齐然和成睿的男同学。这两人面红耳赤,好似愤怒的公鸡,随时准备冲向对面,一看就是挑事儿的主。齐然和成睿都算班里条件好的男生,学习不错,家世也好,平时除了说话做事牛气一些,倒也尊师重道,团结同学。可今天这两人看上去很不对劲。萧老师担心冲突升级,因此要先稳住他们。 “萧老师,他,那什么系的废物,抢我的女人!” 齐然指着对面一个染着亚麻色头发的男同学恶狠狠地说。 抢你的女人?萧随和听了只觉哭笑不得。在他眼里学生们虽然都已经成年,但思想普遍幼稚,离真正意义上成熟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不过让他震惊的是,这些他看来的男孩女孩都是彼此眼里的熟果子了。他们的占有欲和成年人一样强烈。 萧随和没有和齐然争论男人女人的问题,他看着那个亚麻色头发的男生,觉得似曾相识。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系的?” “我叫金波,地球物理学专业的。” 叫金波的男生趾高气扬地回答道。一个女生在他身后露出半张好看的脸。她神色慌张,躲躲闪闪的,不敢直视齐然的方向。萧随和立刻明白了她就是齐然口中的“他的女人”。 “后面那位女同学……” 萧随和正打算把女同学叫出来了解情况,突然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教室里的人都紧张起来,没有人真的不害怕校规的处罚。萧随和连忙示意学生们安静,然后对着门外问了一句。 “是我。萧老师,把门开一下,就我一个人。” 多么优美婉转的声音,在梦里和他说过多少情话,不是她还有谁呢? 萧随和冲着吴桐树一挥手,后者立刻心领神会把门打开了。杨老师走了进来,门重新关上。尽忠职守的班长又贴在了门上,活像一尊门神。 “你怎么来了?” 萧随和不由得皱起眉头,本能地抗拒她出现在这个场合。他既不愿意眼前的麻烦惹上她,也不愿意她看笑话。 “听说你们班各路英雄豪杰都到齐了,我来看看有没有我们班的。” 杨老师穿着一条天鹅绒质感的暗红色长裙,步态雅致地在楚河汉界踱来踱去。她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兴致勃勃地四下观察,好像在等一场大戏。 “后面那个我们班的,别躲了,出来吧。” 杨老师在教室里转了一圈,发现了金波身后那个只露半张脸的女生。 “芮蕤蕊,要老师亲自过来请你吗?” 杨老师神色不变,依然笑靥如花,只是声音比之前冷了一些,压得人心里紧紧的。 叫芮蕤蕊的女生低着头从金波身后走出来,金波想去拉她,被她用力甩开了。她走到杨老师面前,正想开口说话,却被杨老师一把拽到了身后。 “你站一边不要说话。” 本就胆小的女学生立时噤若寒蝉。 杨老师和萧老师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很有默契地打下腹稿。他们都懂得解决问题只须抓住主要矛盾就可迎刃而解,把齐然和金波说服,其他相关、无关人员当做鸟兽散。 于是杨老师点头示意萧老师先请。 “今天这事,说起来是齐然、金波和芮蕤蕊三个人的事。大家必须清楚知道,你们是大学生,不是社团马仔,为什么三个人的私事要牵扯这么多人参与其中?如果今天的事产生了不良后果,所有人都愿意共同承担后果吗?齐然,金波,作为男人你们应该考虑清楚,你们担得起什么,担不起什么。” 萧随和不愧是执教多年的老班主任,他当然知道成年的学生有多不受教,因此总是先把他们摆在和自己同等的位子,然后开启成年人之间公平、理性的交流方式,最终方可达到目的。 萧老师的话正中靶心。齐然和金波这个年龄段所能理解的浪漫英雄主义是既要保护好心爱的女人,又不让因连累兄弟而遭人诟病。女人和兄弟,那可是热血青年的梦想生活里其一其二的中心思想,古往今来皆如此。既是英雄,就不能干苟且之事,就得光明磊落。齐然和金波于是慷慨激昂地往前迈了一大步,成睿想跟着出列,被齐然一把推了回去。 三个当事人之中,芮蕤蕊已处于杨老师的羽翼之下,齐然和金波也被萧老师从众人之中剥离开来。于是教室的队形又发生了变化:萧随和和杨老师仍在楚河汉界,齐然、金波和芮蕤蕊分别站在两个老师一边,教室前后门贴着的俩门神岿然不动,而原先分处齐然和金波阵营的同学此刻合成了一股,自动退到了靠窗的一侧。这二三十人原本互相不熟,现在合到一处,竟然礼貌地相互问候起来,偶有交头接耳、低声寒暄的,气氛竟十分友好融洽。以此看来,明理、守礼的思想浸淫着w大的学子们日常行为,早已是润物细无声了。 “这边的同学们注意了,”杨老师对靠窗的同学们亲切地嘱咐:“你们是各系各科来萧老师班上的,远来就是客,请务必遵守这个班的纪律。想看热闹的,不要做声,安安静静地看;不想看热闹的,现在就可以离开。” 她脸上的笑容如流云般若有似无,神态既威严又有些漫不经心。她的态度时常让学生们感到无所适从,因为看不出她的喜乐,难以揣测她的心意,从而对她心生畏惧。 好了,温柔亲切的警告完毕,大部分障碍已扫除,现在只剩下主要矛盾。杨老师和萧老师用了不到五秒做出决定:一人对付一个,分而制之。 萧随和把齐然拉到一边,一番男人之间推心置腹的恳谈,劝说他应当尊重芮蕤蕊的真实意愿,不要妄想将一个身体和意识都完全独立的女性据为己有。 “不管是一厢情愿还是物化女性,都会让你感到难堪,同时也伤害他人的尊严。这不是你愿意看到的,对吗?” 萧老师坚定而温和地说。他的道理讲得通透、令人折服。齐然看了一眼芮蕤蕊,反观自己的内心,原来是不甘心不服气多过心痛和爱慕。齐然从小生活条件优渥,难免滋生傲气,低头认输对他来说并不容易,但他仍然认同萧老师所说,他同意尊重芮蕤蕊的意愿。 “金波同学,地球物理学系的高材生,这要在平时,我们外语系想请你还请不来呀。” 杨老师笑眯眯地看着金波。她和金波、芮蕤蕊站在一处,三人轻声细语地交谈着,气氛轻松愉快。 “杨老师,您别笑话我了。我们地球物理学属于边缘冷门学科,跟您这大热的外语系可比不了。” 金波往上推了下他的眼镜,有些尴尬地说道。芮蕤蕊乖乖站在她信任的老师身边,索性一言不发。 与萧随和的直奔主题不同,杨老师没有和金波谈及感情方面的话题,而是就他的专业进行了深切交流和深入探讨。 “地球物理学的学生果真与众不同啊,”杨老师夸张地赞叹道:“又干净又整洁,说话做事特别严谨,很有科学家的风范。果然你们系是科学家的育婴室啊。不错不错,老师觉得你很有前途。” “老师,过奖了,过奖了。” 金波也摸不准杨老师的赞美有几分真假,连忙谦虚客套一番。 “过奖倒是没有,不过我有个小小的问题。”杨老师接着说:“你们学地球物理的以后如果从事这一行,应该要经常到野外进行勘探和测量吧?听说一走就是挺长时间,而且条件很艰苦啊。” “是的。杨老师不愧为‘代课之王’,果然博学多才,什么都懂。” 金波对杨老师是发自内心的佩服。 “你的成绩那么好,以后也想过在这行扎下去吧?” “是,我有此打算。” “唉,做科学家可要耐得住寂寞呀,”杨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金波一眼,“未来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包括你现在疯狂迷恋的人。所以我的建议是,”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要那么心急把自己架到情圣的位置上。天下之广大,未来之遥远,一切都还是未知数。我认为对你现阶段来说,在学术上刻苦钻研出成绩是首要的。它是你人生的根基,根基牢固就能长成参天大树,到时候一满树的凤凰停在那儿让你慢慢选。想想彼时的风光,恐怕你会后悔今日的莽撞。” 金波摸着他的镜框,沉默了好一会儿。杨老师的话他字字句句都听懂了。正如杨老师一早洞悉的那样,他对芮蕤蕊不见得有非君不娶的深情,恐怕是犯了和齐然同样的毛病——不争不抢得来的不香。从强者手里掠夺他的心爱之物得到的满足感,可能要远大于那件心爱之物本身带来的。 金波和齐然都不说话了,芮蕤蕊轻松地吁了一口气。两人权衡利弊、思考再三,碍于面子都没有说出放弃芮蕤蕊的话,但都对之前的冲动行为表达了歉意,并承诺尊重女方意愿,以后也会以更加理智的方式处理问题。 事件平息了,学生们也都散了,最终没有闹出大事,两位老师感到很满意。 “合作愉快。” 杨老师假装要和他握手,当他伸手时她立刻缩了回去,她咯吱咯吱地笑个不停,十分幼稚又十分可爱。 “我有事想和你说。” 萧随和认为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择日不如撞日,趁她开心的时候,他又不厌其烦地表白了一次。杨老师止住了笑声,但并未掩饰脸上的笑意。萧老师内心一阵狂喜,他以为胜利在向他召唤,连忙张开双臂去拥抱爱的赏赐,可他的礼物却从他手臂的环下钻出去了。 唉,看来还得再等等。他想,好饭不怕晚,自己就快等到了。他对两人的未来充满信心,于是在狡猾的杨老师逃掉之后立马拨通了安德烈的电话。他需要另外几个男人为他庆祝即将到来的胜利。 “喂,安德烈吗?八点,老地方见……什么?吃了?那就再吃一顿。我说过不会食言而肥,你得配合我……好的,把伏特加给我开上。” 萧随和豪气干云想要大醉一场,他笃信胜利必将属于他,就像孔子相信天命与仁德,老子相信道法自然。 第十七章 天照山度假屋的离奇事件过去两天后,訾奶娇接到纪之的电话,听到一个令她震惊万分的消息――杀人凶手是景的龙凤胎儿女。訾奶娇怀疑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感到讶异、心痛,还有种对残酷现实无能为力的愤怒。 “喂,奶娇,你在听吗?” 电话那头纪之关切地询问,她回过神来答应了一句。 “晚上我来接你。” 纪之说完匆匆挂了电话。 訾奶娇的心郁结难抒,于是站到窗边做深呼吸。城市里的雪早化得无影无踪,树木的轮廓清晰突显,地面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往上看去万里晴空一碧如洗。天空宛如倒悬的深海,偶尔飘过的浮云好似海里蜿游的鱼,慢慢悠悠忽隐忽现。此情此景让訾奶娇心里生出许多感慨——世间万物,只有人是不洁的。花草树木、山川河流、星辰大海、浩渺宇宙,大自然里古老、原始的都美好纯净,它们是真正的主人;再看那些活着的东西(据说他们有思想),动物们也受丛林法则的约束,唯有人心不守规矩,总是出卖本性,爱与魔鬼做交易。人类是地球上最大的污染源。 想着想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偏激,于是厌恶地皱起眉头,好像在和自己生气。她偶尔会反对自己的某些思想,却永远忠诚于自己的心。 彼时,窗外的美景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副定格的画,那些流动的光影难以牵动她的眼神。她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脑海里全是雪。天照山的大雪在她心里持续下着,雪地里埋着的女尸浮现在眼前。女人死去的样子唯美动人,訾奶娇并不觉得可怕,她执着的以为那女人就是爱情的祭品,因此格外伤感。 女人多数是被爱情左右的动物,明明一整天都在为悲剧叹息,可见到爱人那一刻她又进入了喜剧的角色。她抱着一兜必要的随身用品,欢快得像只小鹿。她动作敏捷地跳上纪之的车,心情既有去天照山时少女怀春般的喜悦,又有小学生和最好的伙伴出游时的兴奋。 “很开心吗?”纪之握着方向盘,余光温柔地投向她欣喜的脸。 “嗯!” 她用力地点头,亮晶晶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爱笑的星星。 纪之为了她决定从家里搬出来住,就在离“桃子屋”不远的“花塔路”租了个小套间,今晚正式把她接过去。她没想到纪之办事效率这么高,埋怨自己东西没带齐。 “从明天起,我每晚都来接你下班。白天你愿意待在家里或者回桃子屋都可以,随你。今晚东西带少了没关系的,可以每天回去拿一点。” 纪之总是那么从容不迫,好像从不为任何事着急。他的言行举止极其自律,整个人像一部精密的仪器,从不会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訾奶娇对他崇拜已极。她有时甚至会想,宁愿自己变成惹人厌的苍耳,紧紧吸附在纪之身上,无论如何也不离开。 訾奶娇走进新家,立刻就爱上了它,就像前几天刚见到天照山的小木屋时一样,这间房子让她倍感亲切。因为这里是她和纪之的家。她的心情好像浮舟靠了岸,风急雨骤的日子已是遥远的回忆。 新房子有两室一厅,面积大小合适,客厅包含一个开放式的厨房;卧室温馨别致,小阳台尤其让她惊喜;纪之客卧改成了书房,方便他在家工作。虽然是租房,可房子里家具都是全新的,窗帘的颜色也特地选了她喜欢的。这间房子的一切都让她无可挑剔,堪称完美。 訾奶娇欢呼着扑倒在纪之的怀里,高兴地用脑袋使劲在他胸前拱来拱去,活像只西瓜地里的猹。纪之被她逗得哈哈大笑,用十指穿过她的头发,像捧祭品那样捧着她的头,张大嘴巴假装要一口把她吃掉。訾奶娇使劲晃动着脑袋不肯就范,她用力往上一蹦,出其不意地在他鼻子上咬了一口,然后奋力挣脱了他的怀抱,逃得比泥鳅还溜撒。纪之捂着鼻子哭笑不得,威胁要把她的恶作剧写进剧本里。 “我做饭给你吃吧。” 两人玩儿累了,訾奶娇说她要试着履行主妇的职责。她叉腰站在厨房,用王者的姿态扫视了一圈,惊奇地发现发现厨房用具一应俱全,每件物品都合她的心意。 “纪之,这些东西都是你买的?你可不像熟悉厨房的人啊。”“当然是我买的,不过同事们也帮了点小忙。怎样,还称心吗?”“嗯!” 訾奶娇满心欢喜地操持起来。她曾经认为围着丈夫和家庭打转的主妇是堕落的,那时她的心很野,很大。不过短短几年,她的心境转变了,她渴望爱情和家庭的温暖,以前看来卑微的事如今在她眼里是伟大的,甚至还有种神圣感。如今她是唯爱论的忠实拥趸,她认为爱情的价值超越这世上所有的奇珍异宝。 纪之坐在沙发上看棒球比赛,訾奶娇对球类运动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不过她很享受站在厨房岛台前为心爱的人做料理。她希望无论他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在她目光之所及。 訾奶娇熟练地切着黄瓜丝,切了一截儿后才发现自忘了给黄瓜刮皮。不刮皮也可以吧?她记得小时候养父总给她啃不刮皮的小黄瓜。想起养父她心里痛了一下。她稍作停顿,继续切那根没刮皮的黄瓜。 “宵夜来了。”訾奶娇端着一大盘蔬菜莎放到纪之面前。“吃这么素吗?你喂兔子呢。”纪之看到整盘都是花花绿绿的菜提出了抗议。“这是宵夜,又不是正餐,吃那么多肉一会儿睡觉会做噩梦的。” 两人新家的第一餐是如此环保和仁慈。不过她这时意识到宵夜吃沙拉或许是件奇怪的事。她见纪之嘴上抗议,实际行动却很照顾她的感受——他没有挑剔黄瓜不去皮、土豆不太软的问题,吃得十分享受。訾奶娇心里暗下决定,哪怕还不是真正的妻子,也要像妻子那样去了解和照顾丈夫。至少得给他做顿像样的饭菜啊,她想。 “纪之,你白天在电话里说的话,是真的吗?”訾奶娇还是放不下天照山那件事。“我也不敢相信,竟然是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干的。”纪之面色凝重地和她说起了事情的详细经过。 事发当晚八点半,景的两个孩子炒着要吃碳烤酸奶,夫妻俩被闹得实在没办法,于是景开车去山下超市买。因为景的丈夫以前出过交通事故,还没重新拿到驾照,所以由他在家照顾孩子。景走了之后没多久,丈夫接到了死者的电话,约他立刻出去见面。景的丈夫担心妻子回来撞见,于是匆匆出门赴约。 “等一下,这么说来,那个叫黑雪的女人和景的丈夫双双出轨了?” 訾奶娇越听越觉得离谱。 “是啊,听说黑雪的婚期原本就在下月,很近了。景和她丈夫结婚十年,丈夫是个美男子,因为穷才入赘到景家的。看吧,典型的女强男弱的婚姻,所以两人一直是貌合神离的。” 纪之继续叙述。 黑雪和景的丈夫在大雪中谈了十多分钟,最终没有谈拢。黑雪要求景的丈夫离婚,自己也会取消婚约和他在一起,可景的丈夫死活不同意。 “本来是个老套的三角恋故事,可结局太让人意外了。景的丈夫不想和黑雪纠缠,于是把她一个人扔在大雪里就回屋了。回去之后觉得心烦,就把卧室的音响打开听音乐。两个孩子在客厅玩游戏,他也没心思去管。” “结果两个孩子开门出去,他因为开着音乐所以没听见?” 訾奶娇问。 “是的,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其实那两个孩子早就发现爸爸和另一个女人的关系,两人搂抱和亲吻他们都看到过。只是孩子太小,对那些事不太懂,但他们心里是非常厌恶黑雪的。” “所以他们动手把黑雪给……杀了?我的天,怎么可能!” 訾奶娇整个身心都在抗拒这个荒谬的故事。 “和你想象的有些不同。两个孩子跑出去以后见到还在原地哭泣的黑雪,那时黑雪是背对着他们的。兄妹俩知道黑雪又来找他们的爸爸十分气愤,所以用小孩子表达愤怒的方式做了不好的事情。” 纪之说起这段时一直皱着眉头,他的心里也是接受不了的。 “什么事?他们怎么做的?” 訾奶娇连忙追问。 “两个孩子一人捡了一块石头,朝黑雪的背后砸去。很不凑巧,两块石头都砸中了黑雪的后脑。黑雪叫了一声就倒下去了。其实当时她只是昏迷,及时施救或许还有救……唉!两个孩子对‘死亡’这件事没有多少概念,但看到黑雪倒地不动还是吓到了,所以两人赶紧跑回家里躲起来。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样任由黑雪留在雪地里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听着听着,訾奶娇撑在暖桌上的手越放越低,后来干脆整个下巴磕到桌子上,两手伸直了握着水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茶杯,发出一声低叹。 “奶娇,你这是干嘛,练瑜伽呢?” 纪之见她跪在地上撅着屁股塌着腰,整个上半身趴在暖桌上,对着一杯茶傻傻地叹气,不觉好笑。他伸手捏住她的鼻子,她也不挣扎,顺势去啃他的手掌。他呵呵地笑着,像抱婴儿一样把她抱进怀里。 “纪之,黑雪就这样死了?那她是什么时候被景的丈夫发现的?她身上的衣服呢?” 她靠在纪之的怀里,想到黑雪倏然面露忧伤。 “景的丈夫说景离开后大约一小时,孩子们追着问他妈妈怎么还不回,他到门外等了几分钟,没等到妻子回来,又想起留在雪中的黑雪,于是回到原处一看……” 纪之随后发表了一番简短的感慨,訾奶娇觉得那些话不如他的心跳好听。他的心跳强劲有力、节奏均匀,带有镇静剂的功效。自从天照山的事之后,她时常感到患得患失。她的脑海里偶尔会出现一些可怕的画面:有时是黑雪的脸变成了自己的;有时是纪之伤心欲绝地痛哭着,眼里流出了血;有时是纪之抱着自己坐在柿子树下,两人冻成了两具僵硬的尸体……这些画面她从没有刻意去想象过,它们毫无征兆地占据了她的脑,她拼命抗拒心底的恐惧也无法让那些画面消失。这些事她对纪之绝口不提,因为每当纪之皱着眉头忧心忡忡看着她,他的眼神总是刺痛她的心。 “奶娇,你在听吗?” 纪之摇动着她的身体。 “哦,听着呢。” “真是的,你要我说给你听的,可我边说你边走神,脑子到底在想什么?嗯?” 纪之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她的脸,就动物学家研究动物那样。訾奶娇鼓起腮帮,“噗噗”地怪笑着。她知道纪之喜欢小动物,自己就演个有趣的青蛙给他看。 “你接着说,景的丈夫回到原处看见什么了?” 她又问。 “当然是躺在地上的黑雪啊。他以为黑雪死了,吓得魂飞魄散。其实他并没有认真查看,或许黑雪当时还没断气呢。” “后来呢?他就把黑雪埋在雪里了?” 黑雪埋在雪里的景象刻在了訾奶娇的脑海里,她有时会恍惚地以为黑雪是代替自己一语成谶了。她总爱把别人的悲剧叠加到自己身上,好像穿了一件不适合的衣服,非但不能悦己,反而会令自己深陷悲伤的囹圄。 “是啊,当时黑雪穿着睡袍和外套,看来也是匆匆从家里跑出来的。那两件衣服是景的丈夫买给她的,和景的衣服同款。景的丈夫害怕尸体被发现后妻子看到黑雪的衣服起疑,所以就给她脱掉了。” “那内衣裤呢和鞋袜呢?为什么也脱了?” “据他自己交代,他爱黑雪的身体,他说她一丝不挂的时候是最美的,所以才那样做。他说当时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还说‘怕她冷,就用雪为她穿起衣裳吧。’他就是个变态,你不觉得吗?” 訾奶娇点头表示赞同纪之的话。 “那为什么不把她整个儿埋起来?哦,是不是景的丈夫听到有人来了,所以匆忙之中没有把黑雪埋好?” “真聪明。景的丈夫埋尸的时候听到车响,知道那个时间还在山里开车的一定是自己的妻子,所以什么也顾不上就逃回去了。” “他大概还是爱她的吧?” 沉默许久,訾奶娇无不惋惜地说道。 “何以见得?” “景不是说他的丈夫清晨听到狼叫,出门去看过吗?他一定是去看黑雪吧,也许会跪在她面前哭泣,祈求她的原谅。” “哦,是吗……” 事情的经过大概就是这样。訾奶娇尽量尝试用听故事而不是听事故的心态去了解这样事,但当她得知全貌后仍然难以控制地陷入到悲伤的情绪之中。 黑雪的死对纪之来说只是个意外事件,他的情绪丝毫不受影响,还期待着下次再带她去天照山度假。他说起黑雪的时候那样不在乎,好像她只是天照山里冻死的一只鸟。 訾奶娇不觉得纪之无情,她反而更加渴望依附在他身上。她眼里的纪之是个与寒冷和阴暗绝缘的生物,只要在他身边,就仿佛时刻沐浴在阳光之下,她能闻到“永恒”的味道。 对訾奶娇来说,一年四季都有让她感到孤独的时刻。生机盎然的春天最没有孤独的理由,可无人共赏桃花就是孤独的理由;秋天颜色饱满,季节浪漫,孤独的理由就是她的琴弦断了又不愿续上;夏天炎热漫长,孤独的理由是那温热的江水夺去她的挚爱,把她的心冻伤至残;冬天是一个每天都可以任意孤独的季节,寂寞无处不在……可只要有了纪之,他将终结一切孤独。 纪之此刻用行动在告诉她:傻瓜才在心里盛满悲伤,才让身体里流淌着孤独的余毒,他要帮她把那些可恶的东西通通排出去。 纪之贴在她的耳边说着情话,他的唇温热湿润,他的皮肤像浸了木头、竹叶和蕨类植物的香料,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异常吸引人的味道。她吸气的时候身体随之起伏,暖光之下如同移动变幻着的沙丘,曼妙神秘让人沉迷。他炙烈的情感潮水般向她倾泻,他在巨浪的巅峰处主宰着潮汐,她好像被她的“神”重新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整个人宛如新生。 天照山的寒冷和悲凉就这样被他推到了过去,她希望她和纪之永远不会成为类似悲剧的男女主角——她在心里默默祈求了一万遍。 第十八章 纪之早上走得无声无息,那会儿訾奶娇还睡得很沉。她醒来时,太阳已经从卧室溜去了客厅。她有轻微的神经衰弱,任何细小的动静都可能惊动她,但这间房子格外清净,和整日喧闹的“桃子屋”比起来就像世外桃源,她自己都惊讶竟然睡了个囫囵觉。 訾奶娇知道纪之工作繁忙,中午不会回家,她没什么可做的,只好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来滚去,完全没有起床的欲望。 忽然她想到,休息日和花椒约会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她决定打给花椒试试。 “今天和男朋友去哪儿啊?”訾奶娇问花椒。“哪儿也不去,那个笨蛋自告奋勇出差了,真是蠢得伤心!”电话里花椒怒气冲冲地发泄道。訾奶娇一听约会有戏,立刻来了精神。“别不高兴了,今天我陪你。我们去‘猫头鹰’屋喝咖啡,然后逛街买东西,晚上去‘孙悟空’吃烧烤,全都我请客。感不感兴趣?” 电话那头的花椒像空气炸锅里的爆米花,发出噼里啪啦欢快的叫声。 两个默契的好朋友各自打扮了一番:花椒穿上入冬新买的鹅黄色的毛呢大衣,一双长靴显得腿长且直;杏色水母帽和真丝围巾,恰到好处地修饰了她略方正的脸型;她的皮肤不算白,可她聪明地使用了提气色的粉底液和口红,妆容十分精致漂亮。所以对男人的不满未必会让女人持久地失落,任何一点好事都能让她们心情畅快起来。有时候你甚至会感到好奇——女人的世界,是否每天都下着太阳雨。訾奶娇的妆容浓淡适宜,同样美得惊人。让人赞叹的不仅是美,还有她创造美的工艺娴熟且高超。她以十指轻拍护肤水乳到脸上,省去隔离和定妆的程序;眉毛不去管它,只把睫毛翘翘地卷起;唇线天生优美不用勾勒,用雾面人鱼色涂抹即可;腮红是整个妆容的最后一步,务必与唇色呼应,突出脸和眼睛的神采,也能衬托出乌黑的头发的迷人之处。訾奶娇没有固定的穿衣风格,唯一的原则就是越简单越好。衣服不用三四层,无论款式至多只穿两层,下装也只一层,袜子是一定不穿的,鞋子随意。一年四季都是如此。今天也不例外,白色毛绒长裙刚好裹到小腿肚的位置,短到脚踝的雪地靴,外面是粉色的毛呢大衣。穿大衣这件事是两人商量好的,为了展现两人友谊而刻意营造的仪式感。女人的乐趣不仅在几块浸泡了蜂蜜的蔓越莓饼干、在十三寸土的地方密集地种上一整年的花,还在她们贪心的欲望里,在许许多多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中。 “奶娇,今天可冷啊,你袜子不穿就算了,怎么围巾不系帽子也不戴,可别冻坏了。” 两个好朋友约在商店街的第一家店铺门前。花椒一见她直摇头。 “没事,我不冷。”訾奶娇笑着说:“你看,太阳出来了。” 两人亲热地挽着胳膊,即刻开始向鹿泗城一日游的第一站进发。少女的腿是永不疲倦的机器吧?精密程度堪称神迹。那样纤细秀气的美腿仿佛镶嵌在高跟鞋里,竟能连续行走数小时都屹立不倒。男人们对此一直由衷佩服,同时他们也不理解,在他们看来刑具般恐怖的高跟鞋,真的能给女人们带来那样大的快乐吗?如果这样都能快乐,那为什么她们总在埋怨男人的呼噜、乱扔的毛巾和三天不换的袜子?男人们持久地陷入这样的迷惑中,百思不得其解。 訾奶娇和花椒两袖清风地走进百货公司,出来时满载而归。两人商量着在下半场战役之前,是否需要补充点弹药。 “奶娇,我走不动了,肚子好饿。”花椒把购物袋抱在胸前,脑袋靠在訾奶娇肩上,整个人窝到步行街的长椅上,上半身快弓成一个“c”型。“要不你给纪之打个电话,让他来接我们,顺便去吃饭,怎么样?”“那好吧。”訾奶娇也觉得饿了,可打给纪之,对方始终不接电话。看到好友失望,花椒连忙帮纪之想了一堆不能接电话的理由。 “要不我俩去找他吧?你不是说你从来没去看过他工作吗?今天我们就去吧,反正也近。” 花椒突然提出要去找纪之,訾奶娇迟疑了片刻,欣然同意了。两个漂亮朋友重新打起精神,一个为了探望爱人,一个为了辛苦一天之后丰富的晚餐,两人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 纪之工作的鹿泗大剧院一点都不难找,可以说是鹿泗城的地标性建筑了。 “没想到你的纪之在这么漂亮的大剧院里工作啊。他是很红的舞台剧演员吗?”花椒吃惊地问好友。“应该不太出名吧?”訾奶娇摇了摇头,不确定地说。她的确很少在电视上看到纪之。 走进复古宫殿般的大剧院,里面的一切都让訾奶娇感到新鲜。她好奇地左顾右盼,看什么都觉得有纪之的影子。女人们的末梢神经敏感地捕捉着那里的艺术气息,其实那不过是门外汉的仰高之情。 剧院内部的陈设华美大气,房间和通道众多,两人转来转去,也没找到门禁大叔说的1号排练厅。花椒脾气急躁,胆子也大,见了人就上前去问路。原来两人走错了楼层。 “奶娇,这里的人挺随和的嘛,难怪你的纪之好脾气,原来他的同事们都是好相处的人。” 花椒和好友一样,对这里的物和人都充满欣赏,十多分钟前还累得哭丧着脸,这会儿却喜笑颜开的,好像她也在这里工作一样。 两人提着沉甸甸的购物袋,终于在四楼的拐角处找到了1号排练厅。大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纪之和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很小,说的什么几乎听不见,而纪之语调很高语速很急,似乎在生气地指责对方。 “里面在吵架吗?” 花椒这个好事之徒一下来了精神,瞪大眼睛使劲往里面探着头。 “胡说什么呢,肯定是在念台词啊。我们等一会儿吧,别去打扰他。” 訾奶娇对自己的判断很自信,事实也证明她是对的。就在两人犹豫要不要敲门的时候,后面走来一个挂着牌子的工作人员,直接推门进去了。这时纪之往外面瞟了一眼,看见了站在门外的訾奶娇。 “你怎么来了?” 纪之又惊又喜,赶忙走出来迎她。 “我和花椒正好在附近逛街,花椒说想约你吃晚饭,可你一直不接电话……我们猜你可能在排练,就直接过来找你了。” 訾奶娇不好意思说自己想来看他,只往花椒身上推。 “对不起啊,我排练的时候是不看手机的。欢迎两位国际友人莅临参观指导,请吧。” 纪之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动作,还非常绅士地接过了二人的购物袋。 訾奶娇走进排练厅,发现里面原来不止纪之和刚刚说话的女人,除了进进出出的工作人员、两个演员模样的青年男子,还有四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纪之放下东西,拉着女友的手自豪地向众人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訾奶娇,她是个中国人……”“咳咳!”花椒在旁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纪之连忙补充道:“这位是花椒,我女朋友的室友,也是中国人。” 接下来的场面好不热闹,原本不同国籍又不相识的一群人寒暄着,抱着对彼此的好奇心热情地交流,气氛融洽欢乐,正像一出好戏的开幕。訾奶娇的话不多,别人问什么她就礼貌地答什么,即使偶尔向别人提问,她也是小心翼翼,总担心自己说话唐突引起他人不快。花椒的胆子就大多了,和谁都自来熟,说话也没有什么顾忌,时不时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中国的女孩子长得很美呀,果然是大国出品。” 之前和纪之对戏的女孩子赞叹道。她看上去比訾奶娇年长几岁,五官精致皮肤光洁,大波浪的卷发紧身的短裙,十分性感迷人。 “她是这部戏的女主角千叶。今天是带妆彩排,所以她的妆很浓,你知道不这样到了舞台上是看不出化了妆的。” 纪之向女友介绍道。然而訾奶娇关注的点不在这上面。 “纪之,我想看看剧本,行吗?” “看剧本?当然可以啊,我一直带在身上的,晚上回去给你看。不过你为什么要看剧本,你一向不感兴趣的。” 纪之想起以前自己曾主动给她看过剧本,她都随便翻几页就不感兴趣了,奇怪她怎么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从大剧院出来的时候天也已经黑了,但整个城市仍亮如白昼,这里不愧是闻名于世的夜光之城。饥饿感攫取了几人的胃,花椒又开始大呼小叫起来。体贴的纪之立刻安排了丰盛的晚餐来堵住花椒的嘴。 纪之和訾奶娇回到家时已经快十点了。消耗了一整天的能量,訾奶娇却并不觉得疲乏,她趴在床头翻开纪之的剧本,津津有味地看起来。纪之替她放好了洗澡水,催了好几次她才不情愿地去了,泡了不到一刻钟又出来趴在那儿看剧本,头发都还湿着。纪之叫她爱搭不理的,他拿她没办法,只好在床头插上吹风机帮她把头发吹干。 訾奶娇欣喜地发现,纪之的剧本里有自己的影子。虽然性感迷人的女主角和她没有关系,但她发现了纪之在剧中埋下的伏笔。 “她真的是女主角吗?那个叫千叶的女人。” 訾奶娇仰望着纪之的脸,目光狡黠。吹风机温柔地轰鸣着,纪之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 “你看出什么来了?” 纪之的目光和她相似,都想探测对方的意图,又不愿自己被看穿。 “你先告诉我嘛。” 她拽着纪之的浴袍撒娇。 “宝贝,以后你会知道的。” 纪之关掉吹风,在她耳边轻柔地唱起她从未听过的歌。訾奶娇没有继续追问,她认为此刻纪之给的爱与温柔远比她絮絮叨叨的问话更有意义,更值得珍惜。她沉迷其中,把什么都给忘掉了。 第十九章 今年立秋的日期比往年稍早,也算是历经酷暑肆虐之后,人们得到的一点点补偿。立秋当天早上下了雨,老话说这叫“顺秋”,意味着这一年往后的日子就凉爽了。 杨老师午睡醒来之后感到一丝凉意。卧室的窗户开着,有风吹过她裸露的大腿,用手摸去皮肤像是冰镇过的丝缎。夏天就这样偃旗息鼓了?秋天也未免太着急。她想着,竟惆怅起来。 卧室里光线昏暗,窗外天空的颜色变成了阴郁的灰。这样的景色最容易让人对时间失去意识。杨老师瞟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三点一刻。她想起晚上有课,决定先去班里看看。打开衣柜,她的手指在一排衣服中拨来拨去,仔细比较着款式和颜色,最终挑了一件肉桂色的半透明开衫。 她在玄关立了个镜子,出门的时总要侧身多看几眼。她时常怔怔地盯着镜子,就像被镜子的魔法定住一样。她喜欢抚摸自己的头发、脸颊和脖颈,尤其是脸。她从小就对照镜子有种偏执的热爱。除了所有可以称之为“镜子”的东西,还有生活中各种能映照出她样子的东西,都是她的使用工具。比如学习用具钢尺、不锈钢的调羹、雨天之后地面遗留的水洼、还有他的眼睛……她喜欢在千奇百怪的东西里寻找自己的影像,清晰的、模糊的、半透明的、甚至透明的。她对着镜子自怜自艾的样子总使人担心悲剧发生——她会突然变成一株哀伤的水仙。 她动作优雅地穿上高跟鞋,柔软的手掌托住脚后跟的位置,好让脚掌稳稳地踩进鞋里。她有时会穿着高跟鞋在家里练习走路,尽量保持身体平衡。因为学生们总爱笑她,说她穿细高跟走路时像酒醉的波浪,又像没脚的蛇,摇摇欲坠偏偏倒到的,看着感觉很容易崴脚。学生们的意见她总是在意。 外语系教学楼的仿佛用了单独的设计师,楼层不高但造型奇特。它的外形仿若一把可以折叠的曲尺,外墙上密密麻麻挖满了工整对称的蜂窝。它既让密集恐惧症患者难受,又让强迫症患者舒适,就是这么个奇怪的东西。教学楼的大门不像传统的那样方正,却是非常气派的大拱门,走进之后内里宛如迷宫,因此新生入学都是需要指引的,没有三两天的时间不足以熟悉教学楼里复杂的构造。 杨老师下午的时间很充裕。她慢悠悠快晃到教学楼前的时候,在大拱门那儿遇到了同系的女老师文清。文老师曾留学法国,法国人骨子里要命的浪漫她是学到了精髓的。文老师钟爱烈焰红唇,一年三百五十六日,不知费了多少只口红。一见到杨老师,就像山野里漂亮的蓝孔雀偶遇了骄傲的白孔雀,文老师立刻提高了八度的声调,热情洋溢地和杨老师攀谈起来。成年女人们有时也会没正经地说笑,两人正聊到与各自幻想中的完美男友之间的爱与哀愁时,拱门里跑出一个高大的男生,从他的眼神和动态看出是冲着杨老师来的。 “杨老师,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杨老师认识他,他叫谭西塞,是萧老师班上的。大家都喜欢叫他“sise”,不知道是哪里的发音,总之听起来与众不同就是那帮孩子想要的。 “当然可以。有什么事吗?” 杨老师微笑着回答道。不论对自己班还是其他班的学生,杨老师绝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吝惜她的友好。 “需要我回避吗?” 文老师那双机灵的眼睛快速地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她嘴里说着要回避,脚却没移动半寸。 “不用。” 杨老师和谭西塞同时回答。 “杨老师,晚上我想请你吃顿便饭,就在雅丹阁。我已经订好位置了,不知道杨老师赏不赏脸?” 谭西塞是个眉眼鼻口非常突出的人,他的五官长的似乎很着急,争先恐后地想要吸引着他人注意。他长相算好看的,身上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未来感和先锋气质,举止言行也很有个性。 说起学生请吃饭这种事,从杨老师到w大做老师以来就时有发生。学生们忌惮她诡谲神奇的能力,但又无法抗拒她魔鬼般的魅力,总愿意和她多加亲近,男生女生皆如此。不过杨老师很少应邀,这事她有自己的考虑。 “请我去雅丹阁吃饭?” 她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谭西塞,因为雅丹阁是本市最高档的私房菜馆,价格与名字相匹配,不是多数人能消费得起的地方。 “哇哦!” 文老师故作夸张地叫了一声,她的态度不像老师,倒像一个随意接受男生邀约的女生,那般轻佻随便。 “是的,我想请杨老师去最雅致的地方,吃最美味的菜。” 谭西塞说得十分认真,好像志在必得。 “可是雅丹阁的消费太高了,你一个学生请我去那里吃饭,这个月的生活费怕是都要填进去吧?” 杨老师想劝谭西塞从现实考虑,知难而退,可接下来他一句话差点诱发杨老师的心梗。 “没关系的,杨老师,我是富二代,有很多钱!” 杨老师和文清同时把眼睛睁到了最大限度,表情错愕又滑稽。谭西塞却神态自若,两手潇洒地插在兜里,很有几分得意。 杨老师把谭西塞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像发现了一件新奇的古玩。她不禁失声笑了出来,边笑边点头说:“谭同学果然气质不凡,的确有富二代的精气神。”谭西塞两眼放光,连忙问道:“那老师是答应我了?”“不,请容我拒绝。”杨老师用丰富的面部表情表达了惋惜之情,但保留了友善的微笑。“为什么呢?能说说拒绝我的理由吗?”谭西塞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因为你是我的学生,我是你的老师,我并不喜欢和自己的学生单独约会,这你应该知道。”杨老师虽然说话温柔,语气却十分坚决。谭西塞失望地摇了摇头,咬着嘴唇不说话,但他看来不想轻易放弃这次的机会。 “谭同学原来是家财万贯的富二代呀,失敬失敬。杨老师不肯和你去吃饭有什么关系呢?不如你试试邀请我啊,文老师可是来者不拒哦。” 文老师早说过她想去试试“雅丹阁”的中式浪漫。杨老师给她递了个白眼,她捂嘴偷笑,只当没看见。文老师和学生的相处之道经常遭受其他老师的非议,可她全然不在乎,在她的职业生涯里,师不师徒不徒是非常正常的关系。文老师的教学工作十分出色,除了和学生之间的界限感模糊不清之外,倒也符合一个优秀教师的标准。或许这不是文老师一个人的不妥当,这所学校培养的是已成人的青年才俊,除了年龄、学识和阅历上的差异,教师和学生之间未见难以逾越的鸿沟,一不小心同时掉沟里的也大有人在。杨老师比起文老师有更强的分寸感,这是她在w大从无恶评的原因之一。她不是想拒绝学生的一顿饭,她拒绝的其实是邀约者的动机。 谭西塞尴尬地耸了耸肩,对文老师的提议不置可否,他的眼神仍执着地望向杨老师。 “杨老师,和自己的学生吃饭为什么不可以?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拒绝我。” “好吧,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想请我吃饭。” “因为我很喜欢杨老师,我想你做我的女朋友,可以吗?” 谭西塞同学不愧是愣头青之中的佼佼者。他的表达那么直白,言词恳切,汹涌的激情充斥着他年轻的心,一股无法阻挡的力量,向着他渴望得到的美好事物奋力倾泻,继而澎湃起来,仿佛要用他的炽烈情感把对方紧紧裹挟。 文老师被感动了,一个劲儿怂恿杨老师答应谭西塞的请求。杨老师却一如既往的冷静。她正想再次拒绝,这时她的目光划过谭西塞的右耳,看到他身后有个男人正徐徐走来。 “谢谢你的好意,可我还是不能答应,你在我眼里始终是个孩子。” 杨老师尽量温柔地说。 “我不是孩子了!我是个男人!” 少年男人愤怒了,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不要喊,有什么话慢慢说,小声一点,好吗?” “好吧,”谭西塞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说道:“我想重申一遍,我不是孩子了,我是个成年男人。” “不,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孩子,还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 杨老师摇了摇头。 “那你倒是说说,你所谓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你比一个我看看。” 谭西塞执拗得像头蒙住眼睛的牛,盲目地横冲直撞,非得把什么东西捅破个窟窿才肯罢休。不过从他和杨老师说话的方式、态度来看,他的确没有把对方当成老师。他说自己像男人爱女人一样爱着杨老师,倒也诚实。 “就像他那样的,才是真正的男人。” 杨老师用眼神示意谭西塞,她眼里萧随和的影像越来越清晰。谭西塞一回头,萧随和刚好走到他的身后,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两人的谈话。谭西塞的脸上里没有被拒绝的失落,只有看到“真正的男人”时燃起的嫉妒和愤怒之火。然而萧老师并不在意,他从容地走过来,谭西塞充满敌意的目光被他宽容地吸纳了。 “活了漫长的几十年,我十分荣幸听到如此美丽的女人对我的性别盖棺定论,因为你的肯定我更加肯定了我自己。我为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而感到自豪。很久没人提过这个问题,我都差点忘了,非常感谢杨老师善良的提醒。” 萧随和的幽默风趣是他骨子里长出的东西,随着幽默一同生长的,还有他良好的修养和优秀的品质。 文老师在铃声的催促下匆忙离开了,她放肆的笑声至少传了三五米之远。萧老师去了和杨老师相反的方向上课,留下她和谭西塞仍在原地。 “杨老师,我会等你的,希望你也能等我。” 骄傲的男孩不会沮丧太久,他很快重拾信心,只当刚刚遭到的拒绝是真爱对他的考验。杨老师目送谭西塞离开,他倔强的背影竟然让她有一种针尖挑破细嫩皮肤的刺痛感。这样真诚美好的人,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伤害。 转日,谭西塞求爱杨老师的事摆上了老师和学生们餐桌。单身的老师们以严谨的科学态度分析了事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并进行了深刻的自省:“为什么同是男人,老师还不如学生有勇气?”而学生们的反应大多流于表面的浮夸:“真是条好汉啊,连灵屠的美人刃也视若等闲。”“论富二代驱使金钱的能力。”“驱使金钱?何意呀?”“就是说他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如果真会使钱,他就该知道怎样投其所好。”“是啊,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连那个魔女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学长这么说就是知道?”“那是。sise同学要是能把中外文学史上的著名典籍吃下去一肚子,说不定杨老师能高看他一眼。” “……” 众人哄堂大笑,课堂变成了菜市场。 杨老师袅袅婷婷走进教室,对那些嘈杂的议论她充耳不闻。今天的她格外明艳动人,常年摄氏45度的笑容也似乎升了点温度,变得暖了些。 “两天不见,有人想我了吗?” “有,我。” 学生们根据杨老师脸上的表情异口同声地回答了问题。知情识趣是他们极普遍的长处,当然也多亏了杨老师教导有方。 “老师也想你们,可又不止想你们……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目光如炬,看人的眼神仿佛钉桩似的,似笑非笑的样子最让人发怵。教室里的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说起杨老师和学生之间的默契,并非一天两天养成的。当老师的秉持着极强的责任心,更用她超乎常人的智慧和勇气管理着成年的学生们;而学生们拼死杀出高中的痛苦泥沼,可不是为了来大学再被套上紧箍咒的。他们懂得该怎样应付老师,懂得如何恰如其分的偷懒才能让老师不找自己麻烦。他们渴望享受大学的欢愉时光。说起来,老师和学生是最擅于互相研究的两个群体。大学之前的师生关系或可用猫和老鼠来形容,到了大学就成了猫不猫鼠不鼠,老师通常不会逮着学生不放,而学生对老师虽然尊敬但也少有忌惮。 杨老师的学生比起其他班其他系要更轻松自在些,前提是他们得完成老师布置的每一项作业和任务。 “走之前我布置了一个作业,要大家用日语写一篇关于日本国粹歌舞伎的起源和发展的文章,把歌舞伎换成能剧或者狂言、净琉璃都是可以的。大家自选题目即可。我想这不是个特别难的题目吧,怎么几天过去了没有一个人向我提交作业呢?” 杨老师脸上的温度骤降,眼神开始冷了起来,笑容若有似无,原本亭亭玉立站在讲台上,此刻换了两手按住讲台,身体向前倾斜30度的姿势。 那是杨灵屠这种特殊动物准备进攻时特有的动作——班里最有智慧的学生会副主席陆子美同学曾这样总结。 “真是喜怒无常的妖兽啊,我就看她今天来者不善,多半是受了什么刺激。” 陆子美旁边坐着一个足以把她的智商平均到及格线下的同学。他叫曲易,这个班里几乎所有因莽撞和愚蠢而犯的错误都可以算到他的头上。曲易低着头在书桌里一通瞎摸,他自以为说得小声,没看到旁边的陆子美四只眼睛都在使劲瞪他。 “我受的刺激没你想象的多,但确实有你们的功劳,尤其是你,曲易同学。” 杨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曲易面前,正用无限怜悯的眼神看着他。曲易惊得差点跳了起来,手里抱着的书和本子掉了一地。曲易和陆子美坐在第四排,正好在教室的中心位置。周围的人出奇的安静,接下来的举动异常默契,大家纷纷拿出书写工具开始奋笔疾书。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最先领悟这个道理的陆子美已经把文章的结尾给补上了。她是全班第一个交作业的学生。 “麻烦你把作业交一下,老师受的刺激或许还能小点儿。” 曲易既心虚又理亏,不敢跟杨老师顶嘴,只能狠命揪着自己的头发,绞尽脑汁思考起来。 整整一节课,老师和学生们都很安静。学生们忙着补作业,没人任何人再提起关于她和谭西塞的话题。 在一次由丹田到百汇的深沉呼吸之后,杨老师终于舒了一口气。 第二十章 花塔路20号公寓的603室里,山药玉米炖排骨的香味顺着风由内而外溢出。房间里一如既往的温暖明亮、干净整洁,只是因为人少显得过于清静。 訾奶娇坐在茶几前的地板上,手撑着头,直直地盯着厨房里炖着汤的火苗发呆。整整一个晚上,訾奶娇都在等纪之的电话。这天是纪之出差回来的日子,两人约好了要共进晚餐,可訾奶娇从下午茶等到宵夜,纪之还是没有出现。他的电话从下午四点起就无法接通。锅里的浓汤再煨也不会更美味了,瓶子插着的玫瑰也淡了香味。她心里焦躁不安,于是起身想做点什么。 訾奶娇在七八十平米的房间里使劲折腾,时而像蚯蚓拱沙,在沙发上爬来爬去;时而像小鹿跃涧,在席梦思床上跳上跳下……她画过了圆圈,走过了直线,测量过房间对角线,还把小阳台地板上的马赛克都数了一遍。这期间她关掉了煲着排骨汤的火,脱下身上的裙子换上睡袍,给纪之的皮鞋上了第二层鞋油,顺便帮阳台上的花花草草剃了个头。她忙个不停,尽量不让“纪之是不是出了意外?”这样的问题影响自己。可时间却像恶作剧的顽童般拼命往前跑,这增加了她的焦虑。她试图平静下来,但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时针指向十一点。纪之会不会直接回家了呢?要不要打电话去纪之家里问问?不,不行,这个时间打电话,纪之的父母会认为我太冒昧,没有礼貌吧?又或者纪之没有回家,父母一定会很担心吧? 正在訾奶娇纠结该不该往纪之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手机铃终于响了,是纪之。她急切地按下接听键。 “纪之吗?你到哪儿去了,这么晚都不回来,电话也不通,我担心死了!” 电话那头纪之温柔地和她解释,说自己下午接到家里的电话,有急事必须速归。他想着回去看看就来,结果事一多忙得晚了,电话也忘了给她打。电话里纪之不停地道歉,问她有没有生气。 “有一点吧,你回家了也不和我说一声,害我担心了一晚上。不过看在你事出有因,就不记你的气了。对了,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啊,这么着急叫你回去?” 比起和纪之生气,訾奶娇更在意他说的急事。凡是和他休戚相关的,她全都想知道。 “哪儿有什么大事,我是被骗回家的。”纪之不悦地说:“其实是妈妈的远房亲戚从国外回来看望她,妈妈觉得这件事很重要,一定要我在家陪着。”“是这样啊,那你就顺着老人家的意思,好好陪着吧,不用担心我。只是下次再有事别忘了给我打电话。”訾奶娇虽然年纪轻,但她不矫情不任性,十分善解人意,懂得为别人考虑。这是她最讨人喜欢的地方。 电话里纪之倾诉着相思之情,说恨不得马上飞过来,想把她抱在怀里。她想如果电话有嗅觉功能就好了,她要让纪之闻一闻山药玉米排骨汤的香味,她说那是“在人间”的味道。 “奶娇,”纪之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而忧伤,“你会一辈子为我炖汤吗?” “当然会呀,这辈子我就做你的汤罐子,只要你不嫌腻就喝到死。” 訾奶娇是多细腻敏感的人啊,她觉察到了纪之情绪的变化,以为纪之是因为分别几日太想念自己才有感而发。 电话里纪之沉默片刻,仿佛在做一个决定,然后他说:“我明天上午过来接你,到我家见见我的父母。” 纪之用了温和的祈使句,没有征求她的意见。 “纪之,这样好吗?会不会太唐突?你说过你父母不知道我俩……” 纪之的要求让她感觉突然,她迟疑了。 “没什么不好,就这么决定了。早点休息吧,晚安宝贝。” 纪之的语气十分坚定,訾奶娇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内心也实在不想拒绝,于是顺从地答应了。 纪之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他的房间里没有开灯,房间的大部分区域笼罩在黑夜里。这是个适合思考人生要事的场景。窗外院子里灯光有少于透进来,勾勒出房间里有几处的模糊轮廓。纪之起身开了一瓶酒,端着酒杯许久却没有喝。他在想着明天将要发生的事,那是对他和她都至关重要的事。 和纪之的辗转反侧不同,訾奶娇从躺在床上到去睡只用了不到五分钟时间。她像只欢快的麻雀,立刻把第二天要去见家长这件喜事和好友分享了。被鼓励之后,她的快乐又增加了,也许是因为分享快乐会让快乐裂变成更大的快乐吧。担心了一整天,临睡前把一日份的喜悦全都赚了回来,她于是心满意足地睡去……梦很香甜,就像那碗温嘟嘟的山药玉米排骨汤。 “奶娇,宝贝,起来了。” 訾奶娇感到脸上冰冰凉凉的,额头却像有电流经过,她顿时清醒了,纪之坐在床前,正用手捏她的鼻子。他的脸离她很近,笑眯眯地看着她。她开心地搂住纪之的脖子,他亲吻了她的额头作为回礼。 “外面很冷吗?你的手都是凉的。” 訾奶娇坐在纪之身上不安分地左摇右晃,活像个不倒翁。 “是啊,今天又降温了,一会儿出去多穿点。” “你帮我穿。” 纪之总是那么温柔,对她有求必应,她陶醉在这爱里,没察觉到纪之脸上细微的变化——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心事重重。 訾奶娇站在纪之家的大门前。这是她第一次来,她曾无数次想象过纪之的家是什么样子,当然是往美好处去想象,可真见到时她仍然觉得自己的想象过于保守,因为纪之的家非常漂亮。 纪之的家是一栋独门独院的房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外观并不奢华,但给人一种高雅大气的感觉。 “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这房子有点老旧?和你的想象有差别吧?” 纪之牵着她的手走在院子里石板路上,把院里的东西一样样指给她看。 “不,我觉得非常好。” 訾奶娇之所以回答得如此简单,是因为她突然开始紧张了。进门之前她还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可进来之后,一想到纪之的父母正在几米之外,那间有很多玻璃的房子里等着她,顿时紧张到萌生了退意。 “纪之,我……” 她想说害怕,想回,又说不出口。 “怕什么,你迟早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早来比晚来好。” 纪之搂着她的肩,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走吧。” 纪之牵起她的手,大步向屋里走去。这时一个金灿灿的东西从屋里窜了出来,一眨眼就到了訾奶娇面前。 “金哥!” 訾奶娇又惊又喜,连忙蹲下身子拥抱了它。金哥眼里闪着光,舌头伸得老长,尾巴像把蒲扇,热情地用身体语言向她表示欢迎。訾奶娇感动极了,她想就算为了能每天逗金哥玩儿自己也要表现得好一点。 宽敞明亮的客厅里坐着一屋子的人。这让訾奶娇有点意外,她不曾想到纪之家里有这么多人。 都是家人吗?还是客人?訾奶娇心里猜想。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等着纪之向家人介绍自己。她以极微小的幅度转动着纤细的脖颈,目光迅速地扫过房间里的每个人,还有房间的设计和摆设。 纪之家的客厅很大,透过一整面墙的落地窗,院子里的美丽造景尽收眼底。客厅中心三张陈皮色的沙发呈“u”型摆放着,中间的茶几周周正正。纪之的父母坐在背向窗户的沙发上,正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訾奶娇。 在纪之向父母说明訾奶娇是自己的女朋友之后,稳坐在沙发上的纪之父母立刻站了起来。訾奶娇毕恭毕敬地向二人行礼,可对方竟然没有回应。 “爸妈,奶娇在向你们问好呢。” 纪之从旁提醒道。 “哦,你好,原来是纪之的朋友啊,欢迎到我们家来做客。” 訾奶娇心里“咯噔”一下。纪之母亲的欢迎词里只承认自己是纪之的“朋友”而非“女朋友”,她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被接纳,顿感失落。 纪之的母亲有着同龄女人少见的华贵大方。虽然是在家里,她的服饰、妆容和发型没有一样不是精心打扮的。从她保养得当的脸上訾奶娇没有看到多少纪之的影子,唯有笑起来时的眼睛,倒是和纪之神似。 “欢迎欢迎,请坐吧。” 纪之的父亲紧随其后表示了欢迎。訾奶娇十分惊奇地发现,纪之和他父亲实在太像了!两人从五官到身形,竟有七八分相似。那眉眼和鼻子、下颌的轮廓、茂密的头发、还有挺直的背和修长的腿……竟然没有一处不像。訾奶娇不由惊叹:纪之不会是他父亲克隆出来的吧?或者是无性繁殖出来的?和他母亲没有多大关系吧?不对,就算男人能无性繁殖生孩子,那孩子要从哪里出来呢?果然还是克隆的吧? 在纪之和父母详细介绍自己的时候,訾奶娇的脑子不经意间又走神了,开始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她没注意到这房里其他的人渐渐向自己围拢,好像星期日的动物园里,憨态可掬的大熊猫正被游人包围。 “纪之,这位小姐真是你的女朋友?” 说话的是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看上去比訾奶娇成熟许多。她的脸很漂亮,五官像是精雕细琢过的艺术品,那么全身上下用各样精美奢侈品来点缀也算是相得益彰了。訾奶娇记得这个女人刚才站在窗户前赏花,旁边的人递给了她一杯红酒。 接下来訾奶娇认识了这间房里的每一个人。穿高跟鞋的女人和她的母亲同来,她母亲正是纪之母亲的娘家远亲。另外三位无一列外全是女性,听纪之介绍说是父亲的姐妹,纪之的姑姑们。在客人们之间穿行服务的,是纪之家里两位系着围裙的家政人员,从态度到行为都十分专业。 虽然纪之紧紧靠在自己身边,无论和谁说话都时不时看向自己,可訾奶娇还是感到局促不安。她甚至第一次觉得自己不穿袜子是件不妥当的事。她看到纪之的家,虽然不像电视里常见的富豪之家那样奢华,但装饰、家具和陈设处处显露出阶级感。她喜欢纪之家里素雅柔的色调,还有那些别致精巧小饰物。她观察小茶几上那个卧倒的琉璃花瓶很久了,她想在回家的路上问问纪之:为什么那个花瓶倒下了水也不会流出来。纪之家里的画也让訾奶娇赞叹不已,四张不同时态的月蚀图呈阶梯形挂在沙发对面的墙上,而最高处满月图接近离窗户很近。若等到真正新月升起的时候,屋里屋外两个月亮,它们会相互打招呼吗? 訾奶娇喜欢纪之的家,她由衷希望自己能得到这房间里所有人、包括家政人员的认同。 “当然是真的,难道我交个女朋友还需要弄虚作假吗?” 纪之半晌才回答那位高贵的小姐。听纪之说她的名字叫妍。失望的表情在妍的脸上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傲娇的样子。她试图和訾奶娇交谈,可訾奶娇却忙于回答纪之父母和亲戚们的问题。三个姑姑比纪之的父亲年长,也都是精致时髦的老太太。几个人的问题层出不穷,问得兴起时甚至把纪之挤到了一边。 訾奶娇耐心又诚恳地回答大家的每一个问题,拿出了上学时面对老师的态度,极其谦逊有礼。她的表现让纪之感到骄傲,他脸上洋溢着笑容,时不时用眼神鼓励她。 訾奶娇一边答话一边观察长辈们的表情,她发现大家虽然都对她挺客气,但始终感觉疏离,谈不上亲切,也看不出喜欢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哪里没有做好?訾奶娇心里一阵慌乱。她的目光瞥向纪之,非常确定地在里面看到许多的爱,这才稍感心安。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这么年轻父母就去世了,也没有别的亲人,像这样孤独的孩子很容易有心理问题吧?不过我看訾小姐倒还好。” 说话的人是妍的母亲,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旁边盯着訾奶娇看。她的话让訾奶娇心里猛地一紧,仿佛遭受了一记重拳。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阿姨,谢谢您的关心,我的生理和心理都挺健康的,和你们一样。” 訾奶娇不卑不亢回答道。她直面对方的目光,脸上保持着克制的微笑。纪之本想替她解围,没想到慢了一步。他重新坐回訾奶娇的身旁,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干得漂亮。” “好了,大家该问的都问了,我们该答的也都答了,现在我可以带我的女朋友去参观我的房间了吗?我想和她单独待一会儿。” 纪之说完这句话,并没有要得到大家允许的意思,他绅士地向大家行了个礼,牵起女友的手就往楼上走去。訾奶娇连忙客气了几句,跟着纪之走的时候她感到背后的目光格外灼人。她看出纪之不高兴了,因为他不高兴的时候总是特别客气——那是他发火前维持的最后的礼貌。 第二十一章 从纪之家回来后,訾奶娇一直没找到机会和他好好谈谈。她知道纪之最近忙着新剧的预演,也不愿多做打扰。可她心里总犯嘀咕,担心自己不被他的家人认同。想到两人不明朗的未来,她时不时的伤春悲秋,心底渐渐蒙上爱的阴影。 现实不会姑息某个人爱忧愁的坏毛病,无论欢喜与不欢喜,钱总是要挣的,工作大过天,谁也翻不过天去不是。 訾奶娇的工作时间又到了。她穿过后台的音控室走到台上,撩开幕布瞥了一眼,贵宾席空空如也,其他位子也只有零星几个客人。果然周一是个没人气的日子啊。她叹了口气,对晚上的演出也懒心无肠了。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中午的时候艳阳高照,叫人巴不得把长袖截成t恤、长裙截成短裙穿,胳膊和腿定露在外面才感觉到呼吸顺畅;可一早一晚又是冻手冻脚的温度。身体实在太难将息,不经意间清鼻涕、咳嗽、头痛都来了。訾奶娇是个常年不穿袜子的人,所谓“寒从脚起”,她在感冒这件事上从来不落人后。养父母在世时没少说她,以前她都当耳旁风,如今养父母不在了,他们的话訾奶娇倒是常常想起。她抽了抽鼻子,赶紧为自己加上了披风。 訾奶娇看着墙上的时间,七点十五,还早。按照今天这个上座率,八点的首场演出恐怕要延后一小时了。后台的工作人员个个都挺悠闲,吃饭的吃饭,聊天的聊天,完全没有平时演出之前的紧张气氛。 这时一个叫久保的女人从音控室走出来,后面跟着另一个和久保同样难以形容的青年人。訾奶娇和久保很熟,是要好的朋友。久保作为女性是非常特别的:高高的个子,肩膀宽阔身材瘦削,脸部特征尤其突出——无论从正面或者侧面看上去,她的脸都像被谁重击了一拳的样子,没有鼻子,嘴唇凸起,加上四方的脸型,确实说不上好看。除了长相男性化,久保说话的声音也比女人粗许多,她走起路来摆副很大,抽烟喝酒的动作比男人还要潇洒豪迈。訾奶娇刚来店里工作的的时候,和谁都不敢敞开聊天,虽然仔细辨认了多次,她仍不能确认久保的性别,又不好意问店里的人。不过久保虽然长得与众不同,但性格却很开朗,待人也热情。訾奶娇渐渐和她熟起来,终于通过一次厕所的偶遇确定了久保的性别。 “小姑娘,一直觉得我是个男的吧?” 那一天,久保弯腰站在洗手池前冲水,她扭头盯着訾奶娇看,一脸坏笑。“没有没有,你误会了……”訾奶娇红着脸想解释,被个性耿直的久保打断了。“没关系啦,大多数人都跟你一样,我又不会往心里去。坦白说,我爸喝醉酒的时候也时常把我当成弟弟呢,还闭着眼叫唤‘臭小子给我拿酒!’很好笑吧?”久保说完爽朗地大笑起来,訾奶娇立刻喜欢上了这个朋友。 短发、白衬衫、深色背心和直筒裤,必不可少的领结,是久保日常工作时的打扮,鲜有变化。今天久保打了个红色领结,看上去很奇怪。訾奶娇没见过她用暖色系的装饰,正想过去问一句,一眼望见久保身后那位……怎么说呢?外形同样“雌雄莫辨”的人。“他”留着利落的短发,戴着耳钉,长相和面部扁平的久保相反,额头、鼻子、下巴都十分突兀;一身灰色休闲服,黑白相间的运动鞋,像是刚刚跑步进来的样子。訾奶娇看着“他”和久保眉来眼去神色暧昧,甚至从后面抱住久保的腰,在她耳边吐着烟圈,久保也没有不高兴,反而还对着“他”笑,这实在很奇怪。要知道久保最讨厌别人碰她的腰。“我的腰上都是痒痒肉,不能碰,碰多了我会得面瘫,不停流口水的。”久保曾一本正经的这样说过,店里的人都知道。 訾奶娇听说久保之前交往过三个男朋友,都因为各种理由和她分手了。她每次恋爱都很认真,却总被无情伤害,这导致她的外貌举止越来越趋向男性化,可她的心理究竟是男是女一直是个谜。 “奶娇,楞在那儿干嘛?”久保走过去在訾奶娇额头拍了一掌,“今晚可是陡降了七八度,你怎么又把外套脱了?快点披好。” 久保今晚格外热情,她见訾奶娇的披风快落下去了,连忙帮她披好。訾奶娇见好友如此开心,她也觉得快乐,其他事没那么重要了。 “你好。” 訾奶娇微笑着向“他”点头。 “你好,美丽的小姐。” “他”也十分绅士的地回答,听起来声线粗犷。果然是个男的吧?訾奶娇心想。她扭头吐了下舌头,正巧被迎面而来的花椒撞上。 “死丫头,冲我做什么鬼脸呢。” 花椒费力地抬起鱼尾裙包裹着的腿,想给訾奶娇屁股上来一脚,可惜没得逞。訾奶娇冲花椒做了个鬼脸,一溜小跑去了更衣室。 訾奶娇推开更衣室的门,不到两秒又给关了回去。她叉着腰叹了口气,再一次打开了房门。房间里烟雾缭绕,本来就瓦数不高的白炽灯,这会儿更加朦胧模糊。 “这是更衣室吗?这是毒气室吧?” 訾奶娇面带不悦,快步走到窗前把几扇窗通通打开。房间里的人几声轻笑,热情地和她打起招呼来。并不宽敞的更衣室里挤了七八个人,包含了罗马尼亚、印度尼西亚、韩国三个国家。她们都是店里的歌舞演员,无一例外的手里拿着烟。看着她们吞云吐雾心满意足的样子,訾奶娇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鸦、片战争时期那些人抽大烟的画面。虽然抽烟和抽大烟不是一回事,但在密闭的空间里抽烟着实让人讨厌。 訾奶娇从更衣室的柜子里拿出自己的毛衣,凑在鼻子前闻了下,还好没有烟味。这时艾娅走了过来,她是个印尼女孩儿。 “娇,你的男人不抽烟吗?” 艾娅皮肤黝黑,身材性感,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穿着短到大腿根的横条纹包臀裙,胸有一半露在外面。她用细长的手指夾着香烟,烟圈从她厚厚的嘴唇吐了出来,她眯着眼噘着嘴,好像到了极乐世界。訾奶娇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害怕烟味沾到自己身上。“对不起啊,娇,我忘了你不喜欢闻烟味。”艾娅连忙用手挥舞了几下,猩红的指甲格外刺眼。“没关系。”訾奶娇勉强笑了笑。“娇,你的男人抽烟吗?”艾娅又问了一遍,她歪头看着訾奶娇,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訾奶娇不太喜欢艾娅总用“你的男人”来称呼纪之。明明两人还在热恋中,被她说的像老夫老妻似的。她认为恋爱中每一个阶段的身份带来的快乐都应该被充分享受,她现在是纪之的女朋友,将来会是纪之的未婚妻、纪之的妻子。她更希望在若干年后躺进坟墓的时候,她的名字和纪之刻到一起。 “我男朋友从来不抽烟。他叫纪之。” 訾奶娇细声细气地说。她觉得有必要提醒艾娅注意,纪之是有名字的,他现在还不是自己的丈夫。 “哦,真的吗?那你的男人太与众不同了,呃…我的意思是他非常优秀,懂得克制自己。” 艾娅眼睛瞪得溜圆,故作夸张地说道。她说话的时候腰肢乱摆,手舞足蹈,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配合了相应的表情。她是个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特别丰富的人。在訾奶娇的眼里艾娅不仅是个舞者,而且是个绝好的演员,只让她跳舞实在太屈才了。艾娅固执地称纪之为“你的男人”,訾奶娇哭笑不得,只能听之任之了。 周一的生意果然惨淡,原本每晚的三场演出减至两场,下班的时间也提前了十分钟。生意不好会让老板烦恼,但女孩子们却格外轻松。訾奶娇和女孩儿们说说笑笑地回到宿舍。虽然是国外临时的家,可也是个让人感到温馨和亲切的地方。 訾奶娇住的宿舍楼是间两层楼的木屋,和演出地只隔了几栋楼,步行只需一两分钟。房子外层别出心裁地刷了雪白色、绘了花里胡哨的画,还在二楼顶上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桃子屋”三个字,字的上面一个硕大的粉红色桃子圆鼓鼓胖嘟嘟的,看了让人嘴馋。从街头一眼望到街尾,“桃子屋”如同夹杂在多副素描画之中的彩色景物画,格外引人注目。 “桃子屋”是专供店里的外籍演员居住的地方,里面还算宽敞,楼下楼下共有八个房间,厨房、浴室和卫生间都在一楼,大家共同使用。店里的中国籍演员最受欢迎,因此招募得多些,全部安排在二楼;而一楼五间房则住了罗马尼亚、印尼、韩国、印度等几个国家的女孩儿。“桃子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竟然住下了二十多个年轻女孩儿。每到深夜,“桃子屋”就变成了女生澡堂,可谓画风绮丽、美景无数。这里几乎每个人都不会穿长袖长裤的睡衣,清一色全是吊带裸、胸短到大腿的真丝睡裙。那是当年的时尚。起先一个女孩这么穿,同寝室的觉得好看就学起来,慢慢隔壁寝室的、别国的、楼上的,大家通通这样穿起来。一两点钟的夜里,“桃子屋”里灯火通明,穿着五颜六色性感睡衣的妙龄女子,披着头发半露酥、胸,皮肤无论黑白或黄,都泛着青春的光泽;她们有许多都不穿鞋,光着脚踩在木地板上,楼下楼下地串门,在唯一的浴室和厕所之间进进出出,厨房里奏起锅碗瓢盆的交响乐……那画面,栩栩然一副活色生香的浮世绘百花图。 訾奶娇和她的同事们在“桃子屋”住了几个月时间,彼此相处融洽、互助互爱,虽然偶有小摩擦,但从没发生过大的矛盾。訾奶娇和朋友们都很喜欢这里,工作之余,“桃子屋”就是天堂和乐园了。周一是一周里最平淡的日子,工作时大家都意兴阑珊,但只要一回到“桃子屋”,女孩们立刻变得兴致高昂,睡衣晚会如常开始……可这天却发生了一件让大家始料未及的事。 第二十二章 訾奶娇像往常一样,和同寝室的两个女孩洗完澡,然后到厨房弄宵夜吃。时针指向一点,每天这个时段用厨房的人就比较少了。一楼的厨房离玄关最近,一上台阶就是,厨房靠墙放着餐桌,紧靠餐桌有道木门,里面是间寝室,住着艾娅和另外两个印尼女孩儿。这间寝室经过改装,有两面墙都是推拉门,一边开口在厨房,另外一边打开就是玄关的鞋柜。 訾奶娇做了点土豆沙拉,冲了三杯中国带去的豆浆粉,和花椒、百合坐下吃了起来。百合是北方人,最近才来店里的,被分到訾奶娇的寝室。百合比訾奶娇和花椒小两岁,性格很是活泼可爱,訾奶娇和花椒都当她妹妹一样照顾,从没让她做过饭。三个人正吃着聊着,突然听到花椒“啊――”的一声尖叫,整个人像被锥子刺了似的从凳子上弹起来。訾奶娇和百合吓得丢了叉子,跟着蹦了起来。 “啊!啊!”又是两声惊叫,艾娅寝室的门猛地一下拉开,她和另外两个女孩儿神色慌乱地跑了出来。 “怎么了,你们看到什么了?是老鼠吗?不会有老鼠吧?” 訾奶娇生来最怕老鼠,任何不明情况的慌乱都能让她第一时间联想到自己最恐惧的东西。 “别问了,快跑!” 花椒也不回答,拉着訾奶娇和百合就往二楼跑。她把两人推进房间,自己随后进去关上房门,然后用背死死顶住门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花椒,咋回事儿啊,你跑啥呢?” 百合看上去并不害怕,只是有些懵懵懂懂的,操着一口浓重的北方音问花椒。 “别出去,家里闯进来一个强盗!蒙着丝袜的强盗!我的天啊!” “什么?强盗?” 訾奶娇吓得大惊失色,她做梦也没想到花椒看到的居然是入室抢劫的强盗,她以为老鼠才是最可怕的。此刻听到小说里的情节发生在自己面前,不得不承认比起老鼠,强盗或许要更恐怖些。毕竟中世纪的黑死病已经成为遥远的历史,老鼠再恐怖也很难致人死命,强盗就不一样了,强盗闯进来……訾奶娇想着想着,不觉打了个寒颤。 “只有一个人儿吗?我们这么多人怕啥呀,我去收拾他!” 百合年纪不大,胆子是真大呀,她做了个撸袖子的动作,完全忘了她穿着吊带裙呢,根本没袖子。 “嘘――”花椒伸出手指在嘴上比划了下,“别说话,你们听。” 楼下传来很大阵仗的喧闹声,其中有男人的惨叫,更多的是女孩儿们的声音,各种语言的骂声和叫声混杂其中,很快就把男人的声音淹没了。 “我们也下去帮忙吧,躲在楼上当缩头乌龟也太没义气了。” 訾奶娇说着到衣柜里拿了几只衣架,她虽然胆小但却不懦弱。三人快步跑下楼去,到厨房一看,场面混乱之极。厨房的桌椅板凳七倒八歪,锅碗瓢盆都移了位,一把水果刀正骄傲地立在罗马尼亚女战神的手上,仿佛一件战利品,自带神圣和荣耀的光芒。 举着水果刀的罗马尼亚女孩儿伊万娜是店里的风云人物。她是罗马尼亚组里年纪最轻、身材最瘦小的一个。但她却是队长,很有魄力和决断力,她的队员们为她马首是瞻。伊万娜在“桃子屋”里的打扮堪称潮流:她从不穿内衣、内裤和拖鞋,一条真丝睡裙松松垮垮地吊在她瘦削的肩头,单薄的身体在宽大的睡裙里晃来晃去,胸前和背后的风光一览无遗。虽然有时会被同伴们取笑她女性特征不够突出,可她毫不在意,经常鼓起肱二头肌握紧拳头像大家炫耀她的力量。她的黄色头发从未做过护理,又糙又乱好像玉米须;五官倒挺端正,高高翘翘的鼻子、灰蓝色的眼珠,笑起来时嘴角翘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白皙的皮肤上点缀着几颗精致俏丽的雀斑,整个人十分自信且富有魅力。 伊万娜虽然是个舞蹈演员,但她特别热衷于健身,她花在健身上的时间可比练舞的时间多多了。只见伊万娜把手里的水果刀往餐桌上一扔,不可一世地冲玄关的方向挥了挥拳头,周围的女孩儿跟着一阵欢呼。訾奶娇从众人之中探头一看,玄关处大门敞开,入室抢劫的强盗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我们胜利了!” 韩国女孩秀爱高喊了一声,众人纷纷鼓起掌来。伊万娜收获了无数亲吻,得意极了。 赶走强盗后的第一件事,女孩儿们不约而同想到了报警。在等警察来的这段时间,大家围着女英雄伊万娜,纷纷回忆起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那个该死的家伙!我和宾蒂还有cuicui正在看电视呢,那家伙蒙着头就闯进来了。他嘴里含混不清地吼了一句,我们吓得连忙跑到厨房。那家伙好像喝醉了酒,在我们房里绊了一跤。百合她们正吃饭呢,我赶紧叫她们快跑,然后我们也往伊万娜那边跑了。果然,我们选对了地方。” 艾娅不胜唏嘘地捂着胸,情绪饱满地念完了这段作为楔子的话,然后满脸崇拜望向女英雄伊万娜。伊万娜被众人簇拥在当中,骄傲高贵的神态宛如希腊女战神雅典娜。接着由她开始叙述。 “当时我听见尖叫声,看到艾娅她们几个跑过来,我就知道出事了。很快那个蒙着丝袜的男人追过来,我看他偏偏倒到站都站不稳的样子,手里也没有武器,我就冲上去照他脸上来了一拳。那家伙‘嗷嗷’直叫唤,像个…呃…没吃饱的奶狗,想还手又瞄不准,我就又给了他几拳,外加几脚。那家伙真是不中用啊,竟然扭头往回跑。我心想不能让他跑了,得把他抓住交给警察。可没想到那家伙打架不行,逃跑倒挺快,趁我在厨房拿刀的功夫,他竟然跑出去了。唉,要是我不去拿那把水果刀,说不定就抓住他了。本来我能做得更好,完全可以保护好你们,唉!” 女战神表现出超高的道德责任感,对自己的不完美表现深感遗憾。 “你说什么呢?要没有你我们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是啊,我们吓都要吓死了,多亏了你在家。” “伊万娜,你太勇敢了!你是我们的骄傲!” “嗯哪嗯哪,要不是你我们得老惨啦!” 女孩儿们纷纷向女战神表示感谢,充分肯定了她在驱逐强盗这件事上的伟大贡献。大家虽然都有点后怕,但仍一致认为这个集体是安全的,因为女孩们既勇敢又团结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是啊,在艾娅她们发现危险的时候,没有忘记叫訾奶娇她们快跑;当艾娅向伊万娜的求助的时候,伊万娜毫不退缩勇敢迎敌,同伴们也齐心协力帮忙不少;当訾奶娇她们听到楼下其他女孩儿的尖叫时,也克服了内心的恐惧跑下楼帮忙……最终强盗被女孩儿们合力赶了出去。虽然起到决定作用的是武功高强的女战神伊万娜,但女孩们团结一心互助互爱的精神鼓舞了彼此。女孩儿们胜利了!光荣而伟大! 深夜的“桃子屋”里,瞌睡虫没有立足之地,女孩们兴奋不已,压根不觉得疲倦。警察来之后也大吃一惊:竟然有二十多个不同国籍的睡衣美女争先恐后地陈述案情。 “不要急,一个一个说好吗?” 叫渡边的中年刑警拿出记事本,面色凝重地说。他心想这不会是个大案要案吧,受害人情绪如此激动,而且人数如此众多。 众人之中数訾奶娇的日语最好,于是大家推选她向警察陈述。渡边听完之后吁了一口气,心里有底了。按照女孩们的描述来做个简单推理:这应该是一起熟悉“桃子屋”的醉汉临时起意的闯空门事件,而不是蓄谋已久的恶性故意伤害。“桃子屋”外的街上到处都是监控摄像头,虽然醉汉蒙了头,但凭外形、穿着和来去的路径,抓到他应该不难。 “请各位放心,警方会尽快破案,一定给你们个交代。” 渡边刑警为人严肃、说话铿锵有力,给人以强烈的安全感。 “晚上回到家一定要锁门,不要再给别有用心的人可趁之机,注意安全。” 渡边出门前又回头叮嘱了一句,女孩们点头如捣蒜,还没等渡边离开呢,老实巴交的印尼女孩儿cuicui就把门给关上了,还用力推了几下,生怕没有关严实。 “哈哈哈~~” 女孩们忍不住大笑起来。cuicui一脸茫然望着大家,不懂她们为什么笑。 “cuicui呀,我的宝贝儿,你好歹等人警察走了再关门啊,人还在说话呢,你就把门儿给关上了。” 百合操着独特的东北日语腔,和印尼日语腔的cuicui叽里呱啦说笑起来。虽然发生了这样惊险刺激的事,但女孩们的心情并没受到影响,反而认为这是个绝好的故事——一出妙趣横生的《捉贼记》。 第二天,距离闯空门事件仅仅十几个小时,罪犯就被渡边刑警逮捕归案了。店长直树接到通知,第一时间跑过来告诉女孩子们。这时刚下午三点钟。 “抓到了,抓到了。” 店长直树是个大胖子,一年四季他都像在过夏天,随时拿着一方花格子的手绢抹着额头的汗。他胀鼓鼓的脸上神色欣然,想必接到警察的通知也松了口气。 直树说,闯空门的强盗叫贯二,是个有前科的惯偷。平时游手好闲又酗酒,有时打点零工,挣了钱就买酒喝。他家离“桃子屋”仅隔了两条街,又常在附近活动,甚至还去过店里几次,因此对“桃子屋”很熟,知道这里住的全是年轻的外国女孩儿。事发当晚,贯二又喝醉了酒,临时起意到“桃子屋”行窃,或者干点别的什么。他胆子不大,也不敢拿武器,偷了某家院子里挂的丝袜,就这么闯进“桃子屋”,没想到刚进门就被发现,慌乱之中他也不知道干点什么坏事好,晕晕乎乎地就被揍了一顿,还被人拿刀威胁。他吓坏了,躲在家里一整晚不敢出门,第二天就被找上门的警察逮捕了。 “那个叫贯二的家伙就是这么交代的。” “桃子屋”从此在这条街上出了名,人人都知道“桃子屋”里女孩儿不好惹,笑称里面住着打击罪犯的国际联盟。 第二十三章 訾奶娇原本很享受预备家庭主妇的生活,对此满怀憧憬,直到被纪之带到他的家里。她的心境不知不觉起了变化。訾奶娇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儿,纪之的父母虽然客气,但他们话里的弦外之音、妍和她母亲攻击性的眼神,都让她惴惴不安。她唯一感到欣慰的是,纪之的态度不用她费心揣测,他依然爱得明朗。 “爱你的是我,和你结婚也是我,你只需要看我,不必太在意我家人的态度。我带你回家是正式告知一声,他们应该学着接受你。如果你不开心,以后不必去我家,结婚以后我们搬出来住。” 纪之两手撑在厨房的料理台上,面对訾奶娇眼神笃定地说。 “请你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算数的。” 纪之又补充了一句——真诚而坚定的誓言。訾奶娇只笑着看他没有说话,手里熟练地切着水果。她挑了块翠绿的哈密瓜喂到他嘴里,纪之甜到眼睛都眯了起来。 两人都喜欢开着电视当背景音乐,电视机里是一个喧闹的世界,她和纪之的是安静的世界。纪之和她说话时通常节奏较慢,声调语气都那样温柔多情。 “别去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别让自己不开心,周末好好出去玩玩吧。” 纪之走之前特地嘱咐訾奶娇,周末不用到出租屋等他。 “奶娇,难得今天休息,我们骑车出去玩儿吧。” 花椒趴在窗口,神色兴奋地看着外面,好像看到了周日的跳蚤市场。花椒的腿上功夫可不是一般的强,只要有好玩儿好看好吃的,持续使用七八个小时不在话下。她开始做准备起来,十根手指利索地梳着头发,三下两下就绑好了一个大马尾,换衣服也只用了两分钟。訾奶娇拒绝不了花椒的热情,于是提议把百合叫上,三姐妹共同进退,争取打破上次徒步负重(拎购物袋)三点五公里的记录。 “好啊,快把那懒虫叫起来。” 百合的床在訾奶娇的右边,她醒了好一会儿,就是不愿意睁眼睛。她是个发量惊人的女孩儿,白嫩的小脸蛋在乌黑浓密的秀发里蹭来蹭去,那是她独特的脸部按摩方式。訾奶娇羡慕地看着百合的长发,脑海里闪过自己留长发的样子。不知道纪之喜不喜欢呢?她想。 眼看訾奶娇温柔的催促没起什么作用,花椒给百合屁股上来了一脚,百合这才不情不愿地起来。三人商量过后,决定放弃购物的打算,改为踏青。 百合和花椒跑去店里借了两辆自行车。出门的时候訾奶娇从卧室里抱了个枕头放到车后座上。一切准备就绪。 “出发吧!” 三个女孩儿兴致勃勃地出发了。今天的目的地是近郊的神爱公园。 百合把她浓密的秀发挽起来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身上随便套了件宽大的棉麻袍子,配上阔腿裤和厚底的布鞋。花椒笑她明明花样年华偏偏打扮得像个老太太。 “你懂个啥,有年代感的东西才不容易过时呢。” 百合嘴上决不认输。百合喜欢打扮得少年老成,花椒却喜欢时尚前卫的装扮,她一身行头几乎都是市面上的潮款。訾奶娇依然穿了她爱的长裙,这一点都不妨碍她用自行车出行,因为她压根儿不会骑车。绣花枕头是她的工具,每次大家骑车出门,她都会带上枕头放置在车后座上。 “坐在枕头上屁股可舒服了,一点儿不硌人,坐多久都没事。” 訾奶娇得意洋洋地对载她的人说。这个人一般是百合,因为她的腿更粗壮有劲,有时也是花椒。这两人都没无法拒绝她的奇怪要求。虽然每次出行都会被同伴嘲笑一番,但丝毫不影响訾奶娇的美丽心情。 初春的季节万物复苏,一路所见都是欣欣向荣的气象。鸟的鸣叫清脆高昂,它们在树和花之间逡巡游玩;花遇到最佳的时节,拼了命地展露笑颜、释放芬芳;大树的根又深了几寸,遒劲有力的树枝伸张远方。 訾奶娇她们一路穿街过巷,遇到有上学的孩子们向她们挥手。她们热情地喊着“你好”,脚下的车轮踩的更欢快起来。周末和她们想法相同的人不少,訾奶娇一路上遇见了好几拨熟人。 不多一会儿,几人就远远看到了神爱公园的指示牌。 “百合,花椒,还有奶娇,我说你……哈哈哈~~” 熟人不时从她们身旁经过,无论是日本人还是“桃子屋”里的外国人,就没有一个见到訾奶娇不笑的。在大家看来不会骑自行车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訾小姐,你真的不会骑车吗?” 理发屋的大冢师傅用力蹬着车轮,从后面追上的花椒的车,一路与她们同行。“桃子屋”的女孩子们几乎都是大冢家的客人,大冢也时常到店里喝酒看演出,彼此都很熟了。 “当然是真的,这很奇怪吗?” 訾奶娇歪着头,有些不服气地反问道。 “是有点奇怪。大家都会骑车,你怎么不会呢?” 大冢潇洒地撩了下新染的头发。他的头发从黄到灰再到绿,几乎一个月换一次颜色。 “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家在中国西南方,那里到处是山,整座城市都建在山上,一出门到处都是上下坡,哪里用得上自行车呢。” 訾奶娇耐心地和大冢解释。她悠哉游哉地坐在枕头上,双脚还不时晃来晃去,花椒回头见了连忙叫她注意安全,别把脚给绞轮子里去了。 “原来是这样,不过以前不会现在可以学嘛,这里用得上自行车。” 大冢向訾奶娇建议。 “算了算了,我们宁愿天天载着她也不愿意教她自行车。这家伙平衡性太差了,万一摔了她我们可赔不起医药费。” “是啊,你们国家看病太贵了,我们都要格外保重身体啊。” 百合和花椒把訾奶娇损了一顿,大冢也跟着大笑起来。 三个漂亮朋友到达神爱公园门口时已快十二点了。她们原以为午餐时间赏花的人会少,进去了才发现,公园里处处摆放着花和酒的盛宴。 神爱公园本身就是一座低山。它好像城市边缘的一道矮小屏障,虽然古往今来起不到多少防护的作用,但它的土壤却滋养了葱茏的树木和娇艳的鲜花。不用人工刻意去修饰,这里的景色别有一番野趣。看惯了人造美景、厌倦了浮世繁华的人对神爱公园趋之若鹜。尤其在花季,就像今天这样的日子里,人们三五成群地来到神爱公园,用心挑选一棵漂亮的樱花树,然后铺上餐布席地而坐,摆上美食美酒;大家赏着花、喝着酒,有爱唱爱跳的,也有吟诗作对的,往往一待就是一日。 訾奶娇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场面的赏花盛会,她的眼睛被五光十色的美景吸引,空气里弥漫着花香、果香和酒香,耳朵里都是欢声笑语,所见所闻都让人欣喜和愉快。 “奶娇,我们太失算了。你看人家,全都是有备而来,我们几个人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 花椒四处看了一圈,有点沮丧地说。百合也撅着个嘴老大不高兴。 “也不是什么都没带,好歹我们还带了个枕头。” 訾奶娇这种与生俱来的幽默感说来挺神奇的,她的养父母都是笨嘴拙舌害羞木讷的人,不知道怎么养出她这样一个小人精。难怪从小养父母总爱叫她做“人参娃娃”。 “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百合追着掐她的胳膊,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花椒也趁机过来踢了她一脚,骂她是个“天棒”。“天棒”是訾奶娇家乡的方言,用来形容某人幼稚、鲁莽、无厘头、不靠谱的话。 “总有点用处吧,起码我们累了可以用来垫着坐一下。” 訾奶娇眨巴着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逗她们。 “你还说!” 三个人嬉笑追逐着开启了神爱公园赏花之旅。她们绕着山脚走了一圈,发现游客越来越多,想找一处拍照的地方都难,镜头里总会突然出现陌生的人。 “我们去上面看看吧?对面山上有一大片紫藤花,听说像梦一样美。” 百合指着公园的指示牌,上面写着翻过这片山坡,下面的山坳里有传闻中的紫藤花园。那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的美景啊。三人兴冲冲地往上爬着,路上遇到好几位撑着遮阳伞、穿着精美服饰的漂亮小姐。 “唉,看看人家收拾的多精致啊,我们这也太随意了。” 百合悻悻地说,为没有艳压群芳为国争光懊恼不已。 “是啊,明明我们比较漂亮。” 花椒也不服气,看着那些花枝招展的美女,后悔自己太执着于追赶潮流而忽略了精致。其实这两人并非和过路的美女较劲,而是受到了公园里极个别美男子的刺激。 “早知道这里有这么多美男子,我就该穿旗袍或者汉服来。” 瞧吧,即使漂亮如孔雀,也不过是为了美丽而战斗终身的动物。战利品是美男子这样的稀缺物种。 訾奶娇猫着腰往前走了几步,“咔擦”一声拍下了花椒发花痴的样子,威胁要把照片发给花椒的男朋友。花椒连忙过去抢她的手机,百合在中间帮忙挡着,几个女孩儿追着闹着很快登上山顶了。 “快看,紫藤花园!” 百合兴奋地指着山下,远处的山坳里有片会动的紫色花海,风吹的时候好似波浪在起伏,让人不禁想纵身一跃,投入花的怀抱。 山顶有一块平整的草地,并排放置了几张儿童木马。訾奶娇童心未泯,提议玩会儿看木马再下山去看紫藤花。几个女孩儿抓着木马用力摇起来,山下的美景在眼里忽远忽近,凉风阵阵吹过,真是惬意极了。 “百合,花椒,快看!” 訾奶娇不知什么时候从随身的挎包里摸了一包太妃糖出来,几人大喜过望,比见到山下的紫藤花园还要激动。 “你包里还有这存货呢?啥时候带的?” 百合连忙剥了一颗扔进嘴里。 “太不容易了,我们总算是有点粮食了。” 花椒一连吃了两颗,她平时很少吃甜食。果然,食物的意义除了满足人类的口腹之欲,还包含给人带来快乐和惊喜的价值。 吃饱喝足,三个漂亮朋友又出发了。三人信步游走在紫藤花园,不觉被它深深吸引。数米长的紫藤花从高高的棚顶迤逦而下,一眼望去何止几十上百条。人若站在花下,一伸手仿佛就能触到,可风一吹,它灵动的尾巴飘来荡去,怎么抓也抓不住。那些会捉迷藏的花看着很真实,其实可望而不可及。 訾奶娇的眼睛沉醉在炫目的紫色里,忽然一道红色的光扎进这紫色来,格外刺眼夺目。訾奶娇不觉皱了皱眉头,仔细看去,原来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不知从哪里出来的,走在她前面。她只觉得红色扎眼,却没想到红衣女人旁边又多出一个人来,那个身影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纪之?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去了外地演出吗? 訾奶娇整个人呆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奶娇,那不是你的纪之吗?那个女人是谁啊?” 花椒的视力双眼都是1.5,她告诉訾奶娇那不是幻觉。 “奶娇,你怎么不说话?要不我们过去看看吧?” 訾奶娇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纪之的背影,不说话也不往前走。她和纪之相隔有十几米的距离。红裙子的女人不时侧目和身旁的纪之说着话。訾奶娇此刻看清了她的脸,是纪之家里那个叫妍的女人。訾奶娇的心瞬间冻住了,无形中有一双手推开了围绕她的温暖春风和炙热阳光,那是来自她内心主动的拒绝。她的情绪大受影响,眼泪开始不听使唤地涌出。她的太妃糖还包在嘴里呢。 “奶娇,你先别哭啊。要不我们过去问问,也许纪之有他的理由呢,你好歹听一听啊。” 花椒连忙安慰訾奶娇,拿出手绢替她擦眼泪。百合见她不说也不动,气得直跳脚,立刻就想冲过去质问纪之,被訾奶娇一把拉住了。 “算了,你们都别去问,我们回去吧。” 訾奶娇擦掉眼泪,扭头就往回走。她也不甘心,但此刻要她去面对纪之和那个女人实在太痛苦了,她只能选择离开,至少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 訾奶娇是抱着幻想离开的,只是她想不到这竟然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纪之。 第二十四章 訾奶娇宛如人体模特般一动不动地坐在窗棱上,目光投向远处,入夜的街道华灯初上。 一阵“叮铃铃”的自行车声响起,年轻的邮递员俊秀出现在十字街口。俊秀抬头看到了二楼的少女,笑着和她打招呼。俊秀长得人如其名,笑容亲切温暖。訾奶娇看到俊秀,惫懒地抬起手向他挥了挥。她的胳膊像灌了铅似的,一抬起就往下坠,头耷拉着靠在窗棂上,对俊秀笑的那一下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俊秀是个乐观开朗的青年,没有留意到訾奶娇的异常,对她比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然后吹着欢快的哨子消失在转角。俊秀的家离“桃子屋”不远,他和那个闯空门的酒鬼一样,都是“桃子屋”的邻居。虽然把他俩扯在一起说对俊秀很抱歉,但无论好人或坏人、好看的或难看的,无数人生活在同一街区,彼此之间总会产生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关联。就像酒鬼贪恋“桃子屋”里的钱财和美色,而俊秀对这里的女孩儿情真意切。 訾奶娇此刻思绪纷繁,脑子里混乱不清。白天紫藤花园里的一幕持续刺痛她的心,就像烛油滴在她的心尖。强烈的痛感迫使她躲避现实,只想先把眼下的时间熬过去。后面该怎么办才好呢?那或许是明天或者更远一点的问题了。花椒和百合熟知她的性情,两人也不在她跟前聒噪惹她心烦,默契地去了楼下准备晚饭。 纪之和妍的身影在訾奶娇的脑子里作祟,比蛊虫还要顽固。她好不容易短暂忘记了,俊秀一出现立刻又把纪之带了回来。俊秀的头发、眼睛、鼻子嘴、蹬车的动作和他挥手的样子,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想起纪之。虽然纪之和俊秀并不相像。为什么呢?这个问题让她感到焦灼和痛苦。难道就因为他俩都是男人?不,他们实在太不像了。那是为何呢?天啊!她猛然意识到,哪怕刚刚从巷子里窜出的狗也能让她想起纪之,因为它和纪之的金哥拥有一样的毛色。难道这世上一切有形有声的动物都能让她联想到纪之吗?不,可不仅仅是动物。她看向街对面那栋私人别墅,那青褐色的外墙和院子里的松树,难道不是和纪之家的一模一样吗? 何止是这些。此刻訾奶娇才知道爱一个人会把眼前的万事万物都想象成他,自己亦寄生在他的吐息之间,一离开就会断氧窒息。 訾奶娇紧紧地揪住胸口,重重地甩了下头。楼下又一阵玲声,大冢卖力蹬车的身影飞快地从她眼底掠过。他的车篮里放着一个装的满满当当大号购物袋,车把上还挂着城郊最著名那家“中华楼”的烧鸡,看样子是赶回家为他的妻子女儿做晚饭。 訾奶娇目送大冢离开,想起前两天纪之学着为自己炖汤的情景,不由得哽咽了。百合和花椒劝了很多次,她才勉强吃了点东西,吃了也是食不知味。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吃下的也是百合在回程路上买的“中华楼”的烧鸡。 “这就对了,不管有什么事,开心还是不开心,饭总是要吃饱的。” “是啊,千万别饿着自己。” 花椒和百合第一步计划成功。她们认为人只要能吃能喝能睡,纵然天大的事也过得去。 三个女孩儿盘腿坐在床上,开始商讨眼前的难题。訾奶娇大多数时候沉默着,不想说话也不愿好友跟着心烦,但两人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一定要帮她拿个主意。 “快,给纪之打电话吧,说不定打了电话你会发现自己白难过了半天,一切都是个误会呢。” 花椒把手机塞到訾奶娇手里,就差帮她拨号了。 “哎呀你别磨叽了,快打吧!” 百合是个急性子,恨不得抢过手机她帮她打。 訾奶娇正在犹豫,突然电话铃响了,是纪之。 “快接呀!” 百合忍不住帮她按了接听键,訾奶娇只好拿起电话。 “纪之吗?我在家呢,我们吃过了。花椒做了汤,还吃了呃……”訾奶娇看了一眼花椒的口型然后说:“嗯烧鸡。在哪儿买的烧鸡?好像是城郊的什么店里……对了纪之,今天我去神爱公园看紫藤花了。” 訾奶娇说完停了下来,电话那头纪也沉默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是吗?”短暂停顿之后纪之说:“我今天下午也去了,可惜没看到你。你呢?看见我了吗?”纪之突然问她。 訾奶娇呆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说没看见?自己不如纪之诚实;说看见了?自己恐怕会和纪之走向无可挽回的结局。 “看见了,你和那个女人一起赏花。我就在你后面,没有叫你。” 訾奶娇思之再三,还是认为爱与恨都应真实,自欺欺人的谎言换不来爱情。关键时刻,她既是睿智的也是勇敢的。 “哦,是这样啊,原来你看见了。” 纪之的声音有些沙哑,夹杂着一丝痛苦。或许他并不愿意说谎,但要说出伤害她的实话太难了。 “纪之,为什么骗我去了外地出差?就是为了和她去神爱公园约会吗?” “不是的!”纪之坚决地否认,“奶娇,我绝不是有心骗你。其实我今天中午就回城了,本想给你个惊喜,可刚一回家就发现妍在家里等我。她再三跟我表白,希望我接受她的心意,还约我下午去神爱公园许愿。我当然拒绝了,可我父母责备我不该这样鲁莽地拒绝,劝我下午同她出去走走,无论接受还是拒绝都要经过两人互相了解之后再做决定。” “所以你就答应了是吗?” 訾奶娇冷冷地问,但心里却稍微舒服了点,她一万个愿意相信纪之是被逼无奈的。 “是的,我答应了。对不起,奶娇,我不是存心骗你,我是真的想和她说清楚,不想让家里人再来烦我。” 纪之言词恳切,还说自己在出租屋等她。她拒绝了。她不说自己心累,只说逛了一天公园身体疲惫,就这样搪塞过去。纪之很失望,但没有强求。两个人别别扭扭地结束了这次谈话,心里都觉得难受。 纪之因为妍的纠缠和家族的压力而烦恼,他迫切想得到女友的支持,可她的态度出乎他意料的冷漠,这让他很担心。他认为紫藤花园的事很严重,害怕她承受不了打击,想最大限度缩短她因误会而痛苦不堪的时间,想在谈话结束之后立刻见到她,安慰她鼓励她,让她坚信自己对她的爱。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见到她,可她拒绝了。她明明可以来自己怀里尽情哭泣,骂也可以打也可以,她为什么不呢?纪之对她的过分冷静感到费解。 訾奶娇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眼睛睁得很大,可什么也看不清楚。屋里的灯熄灭了,整个“桃子屋”都安静下来。女孩们儿多在梦乡里沉睡,只有訾奶娇的房间里传出断断续续的低语。 訾奶娇的床在花椒和百合的中间,她无论怎样辗转反侧,花椒和百合都凑在她的眼前,和她一样睡意全无。那幽暗的、可怜的几缕光线投射在百合的脸上,她的脸就像个模糊的面团,五官轮廓尽失,甚至连表情都看不清;左边的花椒在被子里像蚕一样顾涌着,发出“悉悉娑娑”的声响。三个人集体失眠了。 “奶娇,你要是睡不着就和我们说说话吧。” 花椒伸出手拉了拉訾奶娇的被子。 “是啊,别啥都憋在心里,怪难受的。” 百合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把头凑近訾奶娇的肩膀,她的长发在扫过訾奶娇的肩头和脸,竟把她给逗笑了。 “好痒啊。” 訾奶娇“咯咯”地笑着,一边用手拨开百合的头发。 “还会笑啊,看来没啥事儿。你从下午回来就一直不说话,把我俩给吓的。” 百合是个思想单纯的女孩儿,在她看来笑就是开心,哭就是难过,只要能笑那再难过也有限。不得不说,她认知的情绪表达方式虽然简单,但世事究其根源能有多复杂呢?简单的几组正反义词就能囊括大部分表象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看到纪之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心里难过。不过有点可怕的是,我难过是因为他俩看起来很相配。” 訾奶娇这话说得十分沮丧。黑夜掩盖了她哀伤的神色,却凸显了她低落的情绪。 “我怎么看不出他俩般配呢?那女人也就打扮得精致些,哪儿比得上你呀,你和纪之才是绝配。” “是啊是啊。” …… 訾奶娇知道两人心里向着自己,在她们眼里自己哪儿哪儿都是好的。可两人贴心的安慰没有起到多少作用,她的心始终还是介意。也许是潜意识里的自卑让她慌了神,她的心一刻也安定不下来。这个时候纪之的承诺或许会有用,但她本能地抗拒和纪之沟通。她害怕从他嘴里说出一个她不想听到的字。在三角关系中哪怕纪之只有一丁点含糊,她也会认为自己已满盘皆输。她要的是完完整整的纪之,少一片指甲一根头发都不行,眼里少一秒的关注、心与她偏离半寸也不行,那都不是她的纪之。 訾奶娇是头温柔的倔驴。她战战兢兢行走在路上,看到路边的锦绣繁花一概不为心动,她想要的是只为她而盛开的、独一无二的那朵水仙。 她正和自己较着劲呢,忽然窗户亮了起来,光一闪一闪的,随即响起一阵短促的、克制的车喇叭声。花椒爬到床边探头一看,回头说道:“奶娇,你要不要下去,是纪之的车。” 这时訾奶娇的手机也接到短讯:我在你楼下,我很想见你。 訾奶娇趴在窗口看着楼下的车,硬是一言不发。 “别硬撑了,下去吧。” 百合比她还着急,一个劲儿催她,可她就是不动。 “你可真急死人啊,怎么像个哑巴。你不去我去。” 百合也不管訾奶娇同意不同意,扯了件衣服披在身上,穿着拖鞋就跑出去了。 訾奶娇看着她只张了张嘴,没出声。 几分钟之后,她听到楼下门响了,纪之的车开走了,紧接着是百合“咯咯哒哒”跑上楼的声音,她手里拎了几大袋东西回来了。 “给,都是你的。” 百合把东西通通扔到訾奶娇的床上,跪在床头直喘粗气。 “什么呀?” 花椒好奇地翻着袋子,里面装着各种水果和零食。 “你男朋友还当你是个孩子呢。” 花椒脸上流露出无比羡慕的神色。 “纪之同志让我转告你,后天他要去外地演出,为时两天,回来之后他要再带你去他家里见父母,把你俩的事儿定下来。” 百合兴奋地向訾奶娇宣告。 “我知道,刚刚收到他的简讯了,和你说的一字不差。百合,你真是个优秀的传话筒。” 訾奶娇笑着对百合说。 她看见纪之的车离开的时候,“和他一起走”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最终她放弃了。她不愿意在纪之心里留下“乞求者”的印象,自尊心和爱情在不需要做选择的时候同样重要。那一刻她的确这样以为。 纪之出差了。从上车出发的时间开始,他每隔两三个小时都会给訾奶娇打电话。她很懂事的没再提紫藤花园的事,只是不厌其烦地提醒纪之路上注意安全,工作不要太辛苦。 那个美丽又使人惆怅的紫藤花园好像完全消失了。 第二十五章 “桃子屋”的女孩儿们接下来度过了极为混乱的两天。訾奶娇感到愈加烦闷了。她以为万物生长的春天不该又让坏事繁殖,它们该像冬雪里深眠的毒虫,永远都醒不过来才好呢。 第一桩坏事爆发在清晨。那时一群小麻雀正在“桃子屋”外的枇杷树上开着早会,屋里的女孩儿们早已习惯,对麻雀的聒噪充耳不闻,只顾蒙头呼呼大睡。突然,凭空一声怒吼将她们集体惊醒。 百合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撅着屁股竖起耳朵左左右右地蹦着,活像一只弹簧成了精。 “百合,你蹦什么?跳大神呢?” 花椒被百合滑稽的样子逗得忍俊不禁,竟没意识到自己是被噪音吵醒的。 “跳什么大神啊我,我在听大清早的到底是谁在吵。” 百合撅着个嘴说不开心地说。 “别闹了,你们听,好像是久保的声音。” 訾奶娇和久保最熟,立刻听出在楼下大吵大闹的人是久保。她推开房门,这时对面房间的三个女孩儿也闻声而出,等大家跑到楼下的时候,久保身边已经围了一圈人。 “嗯,一个都不少,全在这儿。我们要加入她们吗?” 百合趴在楼梯扶手上,居然不着急看热闹,还先点了个人数,神色异常兴奋。花椒扭头白了她一眼,訾奶娇耸了耸肩,不置可否。百合知道自己又开了不合时宜的玩笑,尴尬地吐了吐舌头,乖乖闭嘴了。 “桃子屋”的女孩除了楼梯上站着的三个,此刻全在一楼厨房里围着。加上不属于“桃子屋”的两个人,刚好有二十个,约等于窗外枇杷树上小麻雀的数量。不过“桃子屋”里发出的噪音可比屋外枇杷树上要大许多倍。 人群中心站着的久保,依旧是白衬衫、深色背心和领结的工装打扮。她身边站着她的新男友,此刻面容沮丧,衣衫不整,在久保的怒视下低垂着头,一声也不吭,好似斗败的公鸡。久保的男友堪称人群中海拔最高,在他的身后躲着“桃子屋”的最低海拔――一个身高只有150的韩国女孩儿,名叫艺仙。艺仙身穿“桃子屋”的标准服饰——到处都曝露着的真丝睡裙,瑟瑟缩缩地抓着他的手臂,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久保,吓得一言不发。 “完了,捉奸在床了。” 百合省去了复杂的推理过程,简单粗暴地给出了结论。若以此刻的情形来看,她的结论好像完全正确。在久保愤怒的控诉中,所有人都清楚了事情的缘由。 今天是店里给“桃子屋”发放生活补给的日子。按照演出公司和店里签订的合同,店里每月分两次为“桃子屋”的外国演员提供免费的米和油。这种力气活一向是久保负责的。今天她和往常一样来送物资,不知道昨晚是哪个记吃不记打的家伙又忘了锁门。久保看没人应她就直接进来了。她刚在厨房里放下东西,就听到最里面的一间房里好像有男人的声音。“桃子屋”里严禁男人留宿,这是卉虎老板定的规矩,还从来没有人违反过。久保担心像上次那样又进来了坏人,连忙跑过去查看,结果在艺仙的房间里逮到了自己的男友,正和艺仙在床上赤诚相见、进行负距离接触呢。久保可不是那种把委屈和痛苦憋在心里,只会流着眼泪转身跑开的女人。她冲了进去,把两人从床上拽下来,然后扑上去一顿拳打脚踢。三个人扭打在一起,最后久保胜出,这多亏她在打斗的过程中使用了相扑的技巧。久保的两个亲哥哥都是本地著名的相扑运动员,曾经得过不少奖项。这一点她的男友和艺仙应该不知道,否则他们就该一早投降。 “干得漂亮!这俩不知死活的家伙,还敢和久保动手,活该被打!” 百合鄙夷地看着艺仙和那个男人,还说久保太善良,没有把他俩光着身子赶到街上去。 “桃子屋”里除了那几个任何事都不爱出声的,其余通通站到了久保一边,纷纷指责艺仙和那个男人寡廉鲜耻。訾奶娇是这里面和久保关系最好的,她见三人僵持不下,深怕那两人冲动之下再说出什么伤害久保的话,连忙走过去把久保拉到了一边。 “大家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訾奶娇维护久保的心是坚定的,她不允许任何人看久保的笑话。久保的情绪逐渐从愤怒转而变得悲伤,她拼命忍着眼泪,掉过头不再看那两张丑陋的脸。“艺仙,你先回自己的房间好吗?至于你,”訾奶娇盯着久保的男友说:“‘桃子屋’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请你立刻离开,否则我们就报警了。” “快点儿滚蛋!不然收拾你!” 百合气得早想动手,幸亏花椒冷静,死死地拉住她,不然真就变成三国混战了。 男人在女孩儿们愤怒的声讨中仓惶离开了。艺仙也看清了大家对自己的态度,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可她终究是没有愧疚的,只冷漠地看了久保一眼,就径直回屋了。 訾奶娇、百合、花椒三人想留住久保,对她说些安慰的话,让她心里能舒服些,可久保拒绝了。她是个很要强的人,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痛哭流涕的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朋友这样遇到这样的事,訾奶娇心里挺难过的。可她没想到不好的事情竟接踵而来。 晚饭后几个女孩儿到店里上工,訾奶娇找了一圈也没见到久保,音控室由店长直树亲自坐镇。她问起久保大家都避而不谈,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訾奶娇心知不好,果然在店里做兼职的中国服务生贾朵朵那里打听到,久保因为割腕自杀住院了。 “什么!她还好吗?在哪家医院?我要去看她!” 訾奶娇听到这个消息吓得差点坐到地上。百合和花椒也大吃一惊,几个人慌成一团。 “你们别担心,我听说幸亏久保的哥哥回家取东西,发现了及时送到医院,医生说是轻伤,缝了针已经没什么大事了。” 訾奶娇长吁了一口气,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下来。她为好朋友的遭遇忿忿不平。 晚上演出时,訾奶娇一直心不在焉。她本该演唱新学的日语歌《樱之恋》,但她担心自己状态不佳出现失误,特意改成最熟悉的母语歌,结果仍唱错两处歌词。台下的观众不懂中文,看到的只有美人亭亭玉立,听到的只有歌声婉转动人,只要观感良好,给人以美的享受,至于唱的什么根本无关紧要。这一场总算有惊无险。 訾奶娇演唱结束时,观众们报以热烈的掌声,同外面压抑沉闷的雨前气候相比,“四时虎”的气氛太让人欢喜了。訾奶娇略带愧疚地走下台。她虽然从不以专业歌手自居,但她热爱唱歌,对如今这份工作也非常尊重。她总是刻苦练声认真排演,从来不许自己出现失误,像今天这样唱错歌词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她很懊恼,气自己太容易感情用事,容易被情绪左右,但她又控制不了自己。她的脑子里全是久保躺在地上,面色惨白流血满地的画面。 好不容易第三场演出结束了,訾奶娇正和花椒、百合商量请假去医院的事,做兼职的服务生贾朵朵又适时来通报消息了。 “刚刚老板跟久保通电话了。听老板说久保目前很清醒,伤口缝了针没有大碍,失血也不算多,观察一晚上明天就可以出院。这会儿她两个哥哥都从医院回来了,有护士照顾着呢。时间太晚你们就别去了,去了护士也不让看。” 贾朵朵言之有理,三人是关心则乱,竟忘了这个时间医院早就不许探视病人了。不过听到久保平安,大家也都放心了。晚上临睡前,訾奶娇躺在床上回想一天发生的事,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整天都没有想起纪之。她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纪之是她心尖尖上的人,也会有被挤下山巅的时候吗?这也太奇怪了。 第二十六章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那脑子,难道离了纪之一天就会爆炸吗?还不是好端端待在你脖子上;你的心啊,没了纪之会梗塞吗?还不是咕嘟咕嘟送着血,鲜活着呢。谁离了谁都一样活着,明白吗?” 花椒听说訾奶娇的疑问后,发表了一通高明的奇谈怪论。訾奶娇反驳不了,也不想反驳,她认为花椒说的有理。是啊,如果世上原本独立的人,因为缘分而彼此牵绊合成一体,那么缘分散尽牵绊消失,很快会还原成独立的个体。又或者一体论根本就是错误的,谁和谁之间都没有必然的联系。 我和纪之也有分开的那一天吗?訾奶娇痛苦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唉,这倒霉的14号啊,白天是闹得乌烟瘴气,晚上是吓得心惊肉跳,好不容易消停了吧,身边的美人又开始伤春悲秋。我这颗脆弱的心啊,何时才能摆脱这痛苦的折磨!” 百合这一番抒情,简直让花椒和訾奶娇刮目相看。她们总以为百合年纪小、神经大条,没想到还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如此动情的表达。 “小百合,姐姐们等你出诗集啊。晚安,诗人小百合。” 訾奶娇终于在临睡的前一刻求得了内心的平静。她和百合、花椒一样,放下疲惫的身体,轻盈地飘进了梦的国度。 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三个女孩难得没有一个失眠,休息得非常好。訾奶娇给久保打了电话,约好下午去家里看她。出门时碰见跑步回来的艺仙,没事儿人似的笑着和她们打招呼。訾奶娇实在不想理她,把脸侧到一边,花椒则狠狠瞪了她一眼。艺仙自觉无趣,悻悻地走开了。这时走在前面的百合却猛然回过头,冲到艺仙面前扬起手“啪”地给了她一巴掌,清脆的声音好比“桃子屋”的起床铃,催促睡懒觉的女孩儿们起来看好戏。 艺仙愣了一下,随即捂着脸哭喊起来:“你凭什么打我!呜呜呜~~~” “打你怎么了?久保的手不方便,这一巴掌是我替她打的!有本事你还手啊!” 百合这一巴掌从昨天酝酿到今天,没有把艺仙扇到地上可能是因为她太激动导致发挥失常。看见自己一巴掌没有造成多大的杀伤力,百合气不打一出来,她捋起袖子作势要补上一拳。訾奶娇和花椒连忙上前拉住她。虽然两人心里都对艺仙厌恶至极,但暴力并非喜闻乐见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因此不得不拦着。 艺仙这个女人很聪明,她知道厉害,不敢对百合还手,也不敢骂人,所以她开始装可怜,哭得梨花带雨,想博取女孩儿们的同情和支持。可这次她失算了,整个“桃子屋”没一个人出来帮她说话,女孩们要么装看不见,要么在一旁看她笑话,还有人大叫“打得好!” “总算出了一口气。啊,今天的空气是多么新鲜!” 百合开心极了,拉着两人一路小跑。 久保本来在床上躺着,见到訾奶娇她们来了硬是要坐起身来。她穿着粉红色的睡衣,手腕上裹着纱布,脸色白得纸一样,说话有气无力的,看着叫人心疼。 訾奶娇温柔地和久保说着话,尽量不去提及有关那男人的一切,包括艺仙的名字。她知道心一旦受了伤,即使缝补好亦有疤痕,所以她话语里刻意避开她的痛处,只是鼓励她要勇敢面对今天开始的新生活。 “久保,你看,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值得你留恋和珍惜的东西,比如亲情和友情;也有很多值得你奋斗的东西,比如你的事业和前途。至于爱情,对于多数人来说都是困难的,大家都要经受考验,并不只为难你一个人,明白吗?” “是啊,奶娇说的对,你看看我,一个男朋友都还没捞着呢,你好歹还谈了几个,也快乐过不是?那些残次品一样的男人扔了就得了,别跟自己较劲,啊?” 百合的日语水平还停留在初级阶段,虽然上面那段话她发音不准兼语法错误和语序混乱,但她能说出这一大串来也足以让三人刮目相看。看见百合连比带划那夸张的动作,久保竟然笑了一下。 “你终于笑了,笑就是没事了啊,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保管你还得笑。我给你报仇了,我扇了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一大嘴巴!” 百合得意洋洋地向久保炫耀她的仗义之举,手舞足蹈地把现场情形演示了一遍。久保听后感动不已,眼眶里噙满泪水,一个劲儿对三人道谢,还说自己很过意不去,让大家担心,给大家添麻烦了。 “久保,已经发生的事无论多让人痛苦也都过去了,我们不能总回头,或是陷在原地不动,目光要远一点,说不定前面全是喜事呢?所以别再自暴自弃了,好吗?” 訾奶娇劝慰久保的话都是有感而发,源于她过往的心路历程。那些痛苦煎熬的日子,回想起来仍感觉到剜心之痛。多亏她得到了良药,所以她坚信好朋友久保也会拥有这样的幸运,虽然或许会稍晚一些。 “我曾经靠近死亡,离它只有一点点的距离,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生存的意志有多强。放心吧,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遇到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我会为了所有珍惜我的人开开心心地活着。” 久保微笑着,她平庸的脸看起来生动和美丽了许多。 訾奶娇和百合、花椒回到“四时虎”的时候,时钟整好指向七点,第一场演出快开始了。 “你们几个干什么去了,还不快点换衣服,快快快!” 老板卉虎摆动着她胖粗矮短的四肢一溜小跑,激动地冲三个人大声嚷嚷着。在卉虎的眼里客人比天大,“四时虎”比她的命更珍贵,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影响“四时虎”的口碑,演员绝不能让客人久等。 “我们又没有迟到,您急什么呀。” 百合不满地撅着嘴嘟囔了一句,卉虎立刻抽出腰间的扇子作势要打她的屁股。 “工作呀,工作!没有比这更重要的,知道吗?不过小百合,你跟我顶嘴的时候日语很流利嘛,希望你待会儿向客人道谢的时候也能说的好听。好了,快去换衣服,快去!” 卉虎跟赶鸭子似的在后面追着,三个女孩忙不迭地往后台跑了。今天的客人很多,老板临时加了一场都还有没招待到的客人,顶替久保的店长因为不熟悉业务出了几次错,害得訾奶娇在台上足足站了两分钟才等到音乐前奏响起;百合跳舞的时候店长打错了灯光,让欢快明艳的傣族舞蒙上了一层哥特式的魅影。 卉虎站在洗手间前的大柱子旁边,看见台上状况百出气得七窍生烟。“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他是怎么当店长的?久保呢,久保什么时候能回来工作?卉虎板着脸询问副店长要尾。“已经打过电话了,她说后天就能到店。”要尾是个没脾气的男人,他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千万别再出什么状况了,要尾心想。 第二场演出开始之前,老板卉虎又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艺仙呢,一整晚都没看到她,是请假了吗?” 要尾真是个糊涂的人,当晚有演员缺席他都没发现。他连忙跑到后台去确认,发现艺仙果然没在店里,也没有跟任何人请假。要尾问了一圈,没有女孩儿知道艺仙去哪儿了。他打去“桃子屋”没人接听,艺仙的手机也不在服务区。他着急了,跑去“桃子屋”找人,发现艺仙的房间门开着,她的所有东西和她的人都消失了。要尾心想大事不妙,赶紧向卉虎报告。 卉虎听了之后默不作声,两腮的肉快沉到下巴了。她恶狠狠地盯着一个地方看了很久,显然是在平复内心愤怒的情绪,她不想让店里的客人发现任何异样。 “今天的演出好看吗?您还满意吗?欢迎下次再来啊。” 卉虎把愤怒埋在心里,笑容可掬地躬着身子,恭送每一位离店的客人。 凌晨一点,四场演出总算结束了,艺仙的事情也有了线索。女孩儿们回到“桃子屋”,虽然已经累得不想动弹,但一聊起艺仙的事又都来了劲。 听在“四时虎”工作时间最长的托莫说,艺仙不是店里唯一出逃的女孩儿,以前有个中国台湾的女孩儿也跑过。她们单方面撕毁演出合同,不在规定期限内回国,躲在日本的其他地方成了黑户。 “为什么要跑啊,成了黑户就不能正常回国了,再想回家只能被遣送出境吧?” 百合对这种行为感到无法理解。 托莫不愧是店里的老人,她熟知那些事的来龙去脉。她说逃跑的女孩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情。 “‘四时虎’的女孩儿薪水并非不高,只是被演出公司抽走了大头。跑掉的女孩会给公司和店里造成巨大损失,但她自己可以再找别的工作,虽然黑户薪水也不高,但比在店里强。有的女孩儿偷偷打几年工,挣够了钱往大使馆一跑,你能不送她回去?还有的女孩儿更傻,被男人给骗走的,有的还傻到生了孩子,后半辈子真是无穷无尽的麻烦啊……” 托莫盘腿坐在地板上,老练地吸了一口烟,眯着眼睛向窗外在吐着烟圈。她干瘪的嘴布满唇纹,眼底尽是不屑,还有对这些事司空见惯的漠然。 “明天工作的时候都打起精神,千万别犯错,小心那只母老虎找你们的麻烦。” 托莫用鲜红的长指甲弹了弹烟灰,用力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听故事的女孩儿们反应各异,有满不在乎的、有严词指责的、有唏嘘感慨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百合和花椒就是最后一种。 “那个笨蛋女人肯定是和贱男人跑的,她俩还真是绝配呀。做违法的事在哪儿都不会有好结果的,等着吧。” 百合已经预见了艺仙悲惨的结局。她说无论艺仙最终变成什么样她都不会同情,因为艺仙曾经差点害了一条无辜的性命。 躺在床上,訾奶娇的脑子里嗡嗡作响,这两天发生的事元素太丰富,太过戏剧化,她的脑子差点忙不过来了。她又在临睡前想起了纪之,她庆幸自己想起来了。 咦,奇怪,纪之怎么没给我打电话呢。她仔细回想了,纪之竟然有两天时间没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这在以前是绝没有的事。她心里“咯噔”一下,隐约感到这事不同寻常。 第二十七章 花椒神色肃穆地盘坐在窗前,据她说是在练瑜伽。百合笑她像妖僧入定,她对百合怒目而视,连“呸”了好几声。花椒说夜晚入睡前练功能清除身体里的的毒素,让身体调试到最佳的睡眠状态,建议大家都学起来。百合则是顽童的作息,白天疯玩儿疯闹累着了,晚上早早地在訾奶娇身边打起了鼾。 訾奶娇看了下时间,翻来覆去地思量后,还是决定给纪之打个电话。可他没接。他睡着了吧?她想。于是她给纪之留了简讯。 訾奶娇近来患上了轻度的神经衰弱,不太容易进入深度睡眠。睡觉的时候她特别害怕光,总觉得那些光亮在她脸上炙烤,让她倍感焦虑;她也害怕噪音,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哪怕是蟑螂爬过苹果的声音她都能听到,于是更加焦虑。她偶尔睡得很好,但多数时感到困扰,烦心事一件件叠加,让她苦不堪言。比如此刻,担心了纪之一整晚,好不容易有了点困意,百合和花椒的鼾声又把她逼进了焦虑的窄巷。 訾奶娇侧向右边睡,百合在她眼前打呼噜,湿漉漉的鼻息若有似无地吹到她脸上,一阵痒痒;她转身向左边睡,花椒的呼噜声比百合还响。訾奶娇睡在两人之间成了最佳的声音接收器。 訾奶娇充满疑惑地看着花椒,心想这家伙把毒排干净了怎么还打呼噜呢?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始用花椒教的方法做腹式呼吸……她闭上眼艰难地酝酿着睡意,不短不长的时间过去,她终于成功了,幽深的黑夜接纳了她。 太阳从“桃子屋”背后的海平面上升起,海和太阳都那么远,但海风和阳光却很近。窗外的枇杷树上飞来几只乌鸦,“刮刮”地乱叫。那声音比破锣还刺耳。这样一比较,小麻雀的叫声可是清脆动听多了。乌鸦抢了麻雀的地盘,小麻雀们很不高兴,纷纷飞到窗前的护栏上,“喳喳”地抗议着。 訾奶娇无精打采地靠在窗台上,眼睛盯着小麻雀,心里想着纪之的事。为什么他的电话到现在都不通呢?她把各种可能性依次排除,仍没有得出一个自己能接受的结论。 “我看啊,你就别浪费时间等了,直接给他家里打电话吧。” 百合的建议她也想过多次。虽然觉得冒失,但她实在担心得等不下去了,于是鼓起勇气拨通了纪之家的号码。 “什么?纪之住院了?!” 訾奶娇喊了出来,把正在厨房炒菜的花椒吓了一跳。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百合在厕所里踢倒了水桶。 “怎么了?” 花椒连忙放下炒勺跑过来关切地询问。 “纪之家的家政妇说纪之演出时从舞台上掉下去了,现在还在医院里……” 訾奶娇担心了一整夜,竟然等来这样的结果,她再也忍不住,趴在饭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哎呀别哭了,现在哭有什么用,赶快收拾一下,去医院看看他呀,我俩帮你请假。” 听了百合的话,訾奶娇哭得更厉害了。她抽泣着告诉百合,纪之住在外地的医院里,家政妇也不清楚具体情况,纪之的母亲已经赶去照顾,还有那个叫妍的女人也陪他母亲去了。訾奶娇无助地哭泣着,说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花椒和百合非常坚定地告诉她:一定要去医院陪着纪之,不能让那个女人钻了空子。 “可我的身份根本不被他父母认同,我去了只能作为纪之的朋友而不是女朋友,他们会让我见他吗?” 訾奶娇此刻心乱如麻,她自觉身份尴尬,信心全无,感到矛盾、纠结又担心、害怕,简直不知该如何自处。 “这时候别想那么多了,快去吧,你的纪之在等你呢。” 纪之在等我?是啊。花椒一语惊醒梦中人,瞬间为訾奶娇注入了勇气。她决定什么也不管了,立刻、马上就动身,一刻也不再等。 一小时后,訾奶娇坐上了去外省的新干线。窗外的景色飞驰而过,什么东西都消逝得那么快,唯有时间,慢得让人如此煎熬。 訾奶娇赶到医院,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照顾纪之的护士。 “经过抢救,纪之先生已经苏醒,身体无大碍了。不过他的右肩和腿受伤不轻,均有骨裂,需要治疗和休养一段时间。” 叫青川的女护士热情而礼貌地向訾奶娇介绍了纪之的情况。訾奶娇庆幸最糟糕的情况没有发生,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 “那我可以见见他吗?请问他在哪间病房?” 訾奶娇急切地问。 “对不起,恐怕您见不到他了。因为纪之先生的母亲坚持要带他回本地治疗,虽然我们建议最好不要移动病人,可他的母亲十分固执,所以几小时前他们已经出院了。” 訾奶娇顿时愣住了,她没想到事情竟然变化得这样快,自己做什么都慢了一步。小圆脸的青川护士同情地看着她,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好在纪之的情况比想象中好,她也不像刚听到消息时那样慌张了。訾奶娇向青山护士道过谢,又匆匆踏上回程的路。 路上的风景依旧很快,时间也依旧很慢。来的时候怕到不敢想纪之的样子,走的时候又恨不得他立刻出现在眼前。 晚上八点,訾奶娇终于在医院见到了纪之的父母,妍和她的母亲也在。只不过她见到这几个人的地方是在纪之的病房门外。先是妍那只拦路虎说巧不巧地走出来,訾奶娇想和她一同进门可妍不让。訾奶娇惊诧于妍这样做的态度和立场,正想和她讲讲道理的时候,纪之的母亲闻声出来了,然后是纪之的父亲和妍的母亲。这几个人无一例外,都拒绝让她进去见纪之。 “訾奶娇小姐,你们没有必要见面了,纪之让我转告你,他不想见你。” 妍趾高气扬地看着訾奶娇,说话的语气俨然纪之家的女主人。这话在訾奶娇听来是何其荒唐,她怎么可能接受,如果不是为了见到纪之她一个字也不想听。 “可能你不愿意相信,但我家纪之的确同意和妍订婚了,这是他两天之前的决定。他原本打算演出回来后和你说的,没想到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所以你没必要进去见他了,他需要休息,暂时不能和你谈这件事。” 纪之母亲的话比纪之受伤的消息还要让她震惊。纪之居然背叛她,要抛弃她,这可能吗?多么拙劣而恶毒的谎言!訾奶娇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拒绝这无耻的谎言。她不顾一切地想冲进病房,她想听纪之亲口对她说,这时纪之的父亲拦住了她。 “訾奶娇小姐,我代纪之向你道歉,但他确实不想在今天见到你。你们的事他出院后会跟你交代,但不是今天。” 比起妍的傲慢和纪之母亲的冷漠,纪之父亲的态度温和许多,但说出的话同样让她感到绝望。 “你听好了,纪之已经决定和我的女儿订婚,之后她们会结为夫妻,永远生活在一起。你只是纪之曾经的女朋友,没什么了不起的。像纪之那样优秀的男人有多少女孩爱慕他呀,可他最终选择了我的女儿,你已经是过去式了。希望你以后不要缠着纪之,请回吧。” 妍的母亲比妍更像一只发情的母狮,狂妄地向訾奶娇宣誓着主权。訾奶娇面对四个人的高压攻击,胸口像被排山倒海的气浪冲击着,一阵阵窒息。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回到“桃子屋”的,百合和花椒的声音在她耳边听起来那么遥远。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又是一阵悲拗的哭泣。她趴在床上,把脸埋到枕头里,枕头湿了一大片。百合跟花椒急坏了,不管她们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好像被人点了哭穴,没人解穴就止不住。 百合心软又性急,她可受不了卧榻之侧的人哭一晚上,于是她硬把訾奶娇从床上拉了起来,命令她不许再哭。虽然百合的做法挺野蛮,但竟然起效了,訾奶娇无声地抽泣着,别人问话也会答了。 “别信她们的鬼话,你要听纪之亲口跟你说,知道吗?” 訾奶娇泪眼婆娑地看着百合,茫然地摇了摇头。 “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人家几句话就把你唬住了。” 花椒十分笃定地认为纪之的家人撒谎了。她和百合把訾奶娇扔到一边,开始合计去医院探视纪之的事。 “你们俩去也没用的,你们是我的朋友,他家里人根本不会让你们进去。” 訾奶娇已经被彻底击败了,妍的话给了她致命一击。从她在纪之家里第一次见到妍,心里就隐隐有了预感。她非常相信自己的第六感。尽管花椒和百合努力使她相信那是个谎言,而她自己也并非对此事毫不存疑,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到有种不可抗拒的、命定的力量在纪之和她之间挖开了鸿沟,硬生生要将两人分开。那道鸿沟又宽又深又长,是个无论如何都逾越不了的障碍,即使她不顾一切往下跳,也只能葬身于黑暗的幽冥。纪之救不了他,因为他也无力挣脱命运的漩涡。 訾奶娇整个人沉浸在悲观的情绪里,就像一个丧失了生存意志的溺水的人,无论有多少外力拼命想往上拉她,可她只想由着自己往下沉,无论沉到哪里,最好沉到最深最暗的海底,把肉体埋葬,把思想和灵魂剥离,如此就再无任何痛感了。 故事的女主角已悲观沮丧到极点,但她的两个好朋友却像英勇的骑士般充满斗志,决不肯善罢甘休。两人密谋了一阵,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当面问个清楚。 第二天上午,訾奶娇站在窗前,呆呆地看见花椒和百合骑车离开,心里五味杂陈。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在原地一步都没有挪动,终于等到花椒和百合骑着车回来了。 两人进到房间,看见她木头似的还在窗前立着,连忙把她拉回来。她人虽迟钝,但依然心细如发,只瞟了花椒和百合一眼,就知道两人必是铩羽而归,所以什么也没问。 “奶娇,我俩去了一趟医院,现在我这儿疼。”百合指着心口说:“都是被纪之家那几尊神给气的,死活不让我们进去见他,不知道是啥国宝这么稀罕。” 百合今天没有梳国母的发型,她额前的碎发毛毛躁躁地立着,似乎也在表达着愤怒的情绪。 “别气了,我早说过没用的。” 訾奶娇递给百合一杯乌龙茶,神色黯然地说。 “你知道吗?那个女人说话阴阳怪气的,暗示你和纪之不合适,还说纪之需要休息,已经委托她接待纪之的所有朋友。哦,她还特别强调,自己是纪之未婚妻的身份。臭不要脸!” 百合将大杯的乌龙茶一饮而尽,她只要一生气就会往肚子里灌水,看来是真的被那个叫妍的女人惹怒了。 花椒比百合冷静些,去了这一趟,她好像看清了些事情,也不像最初那样坚持了。 “我觉得还是暂时不要去纪之那里了。百合,你做事太冲动了,今天要不是我拉着你,你还要硬闯是吧?那多丢人啊。” 花椒说起来有些后怕,百合这头倔驴着实让她头痛。百合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她才不觉得自己有错。 “百合、花椒,谢谢你们为了我跑这一趟,结果是什么不重要,我会记得你们的好。不过百合,你以后做事千万不要这么冲动,别让那些人挑我们的理,好吗?” 訾奶娇心里对花椒和百合十分感激,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容忍纪之家人的傲慢。关乎尊严的事,她看得比天还大。在爱情面前她曾是个卑微的乞讨者,但如果要她用尊严去换取爱情,那她必定会忍痛割舍掉爱情。因为爱情可一可二可再三,而尊严是至高无上的不可侵犯的,伤害一星半点亦不可忍受。 此刻摆在訾奶娇面前的还有另一个麻烦:她的工作签证还有两天就到期了。眼前她需要做的是收拾行李,回国重新签证了再来,或者索性就不来了。是啊,还来干什么呢?已经被纪之抛弃了,在这里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她满腹悲怆,新一轮的痛苦再次向她袭来。她决定要离开,再也不回来。 归国前的48个小时訾奶娇是这样渡过的:前面24小时她为了“四时虎”stshow而忙碌着。晚上演出了三场,每一场都唱到流泪。台下熟识的客人们以为那是离别的眼泪,也跟着感动了一场。訾奶娇的确舍不得“四时虎”和“桃子屋”,但她更放不下的是,在某个冬日的初雪夜晚行走在她之前的背影。 归国前最后24小时,訾奶娇脑子里冒出个疯狂的念头,和艺仙做的事一样疯狂。她想过像艺仙一样,拎着行李不顾一切地跑到某个地方躲起来,等到签证过期她还滞留,然后找个不需要检查身份的、廉价的卑微的工作,彻底沦落成黑户,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随时看到纪之。不过她很快打消了这个愚蠢的想法,她不能接受自己以这样不体面的身份出现在纪之面前,绝不。 好吧,离开就离开。她努力说服自己这是最明智的决定。 花椒和百合特地请了假送訾奶娇到机场。她们两人的签证还没到期,三个惺惺相惜的好朋友被迫要分离了。不是所有的分离都让人忧伤,如果怀着真挚的情感,满怀希望地期待着重聚的一天,那样的离别并不会伤人。她深情地拥抱了花椒和百合,也在她们的怀抱中得到安慰。 “放心走吧,纪之那边我会跟百合再去问问,我想他一定会跟你联系的,再等等啊。” 花椒知道她最放心不下的事,在离别的最后一刻鼓励她别放弃希望。 “奶娇,我们等你回来。” 百合忍着眼泪,在她右边脸颊亲了一口。 訾奶娇坐在靠窗的位置,飞机开始滑行的时候,她留意到窗外的跑道上站着两个机场工作人员,身穿黄色的工装服,戴着黄色的安全帽。两人一边向飞机里的人挥手道别,一边鞠躬表示感谢。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一看就训练有素。飞机上坐着各式各样的人,不论以什么身份和目的离开,在走时能看到这样温馨的一幕,都很难不被感动。充满人情味的仪式感深深触动了訾奶娇,叫她的离去的心不至于那样决绝。 第二十八章 弥漫着医院独特味道的单人病房里,厚厚的窗帘遮住了晴好的日光。纪之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面容干净,头发一丝不乱,指甲也精心修剪过。由此可见照顾他的人心思细腻,对他十分珍视。 纪之偶尔会皱起眉头,手指轻微颤动,那是他涣散的意识在努力回流、集中。自己在无意识的状态里待了有多久?他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彻底清醒过来时听家人说,他已经昏迷了三天两夜;自己被家人转回了本市的医院,身体没有遭受到致命的伤害,伤好以后仍然可以登台演出,不会影响他的职业生涯。 他的思维变得清晰起来,因为麻药的作用,他暂时感觉不到难以忍受的疼痛。一家人围在床前争先恐后地和他说话,他已经对自己的伤情了解得足够了。现在他最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奶娇呢?她知道我受伤了吗?有没有人告诉她?” 他费力地说出醒来后的第一句话。面前围绕着他的那些喜笑颜开的脸,刚刚还说个不停,此刻却集体沉默了。 “怎么不说话?我睡了好几天,她联系不到我一定着急了吧?我的手机呢?” 纪之下意识地抬了下右边手臂,没有让他感觉到能使用上的力量,只有一阵不轻不重的疼痛。 “千万别乱动啊,”纪之的母亲心疼不已,连忙按住他的手臂。“纪之,你的右肩伤得不轻,身上骨折的地方也有好几处,还有你的腿,现在可千万不能动。” “好吧,”纪之无奈地叹了口气,“但是我想给奶娇打个电话说一声,这总可以吧。” 纪之看着母亲,那张熟悉亲切的脸此刻面露难色,欲言又止。他又转向父亲,也没得到任何回应。这间屋子里挤满他的亲人,还有妍母女二人,说起訾奶娇却个个讳莫如深。 “孩子,你刚刚醒,别想那些费神的事了。你这次伤的可不轻啊,有什么事都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奶奶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唯一的孙子,心疼地直抹眼泪。 “是啊,纪之,你听奶奶的话吧,别去管那个女人,她已经回国了。” “你说什么?!” 妍的话极大地刺激了纪之。他不相信女友会在这个时候回国,即使因为签证到期的原因,他也接受不了她不辞而别。一定有别的原因!纪之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无论如何他想做点什么,不能这么干躺着。他想到心爱的人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感觉自己像在等死一样,什么也做不了。这些念头想想就让他绝望。纪之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也拿到自己的手机,可他无数遍拨打的号码似乎永远无法接通,他的心越来越凉了。他又打给百合,得到的答案是訾奶娇小姐提前祝他新婚快乐。当然这是訾奶娇逼百合这样说的。对方匆匆挂掉电话,接下来再打又是一阵无尽的忙音。花椒的电话也相同。 纪之很快理通了思绪,他愤怒冲着向床前的亲人咆哮,他认为这些人里面没有一个是无辜的。他们所有人,集体葬送了他看得比生命还珍贵的爱情。这时护士闻声而来,提醒大家病人需要更好的休息。女人们止住了哭声,纪之无力地躺回床上,因为缺氧而头晕目眩。女人们的眼泪暂时淹没了他的愤怒,但他暗暗下定决心,出院后一定要去那个遥远的国家把她找回来。一定。 回国已经很长时间了,訾奶娇的生活就像纪德所说——生活在等待中,等待随便哪种未来。只不过她的等待没有“妙不可言”的喜悦。她只有被动地在“等待”中随波逐流,偶尔充满希冀渴望亮光,但多数时仍在海底游荡。 刚回国的那一周,訾奶娇每晚都会准时出现在岑银子的出租屋里。三十多个平方的鸽子笼,竟然有一个不错的阳台,摆得下两张藤椅一张圆桌。天气渐渐暖和了,傍晚披件外套坐在阳台上喝茶聊天,安静和惬意得不像年轻人该过早拥有的快乐。 訾奶娇自嘲地说,自己像每晚准时播出的狗血剧女主,用生动立体的方式向岑银子讲述着哀伤的故事。她一连讲了七天,却不知道故事该怎么样结尾,正蹙着眉头犯愁呢。 岑银子坐在訾奶娇的对面,乍一看两人竟像双生姐妹一般。她和訾奶娇剪了同样的短发,原本饱满的圆脸瘦了许多,看上去和好友的鹅蛋脸有些相似。两人的身高个头都差不多,衣服一直交换着穿。最稀奇的是两人的表情和神态也十分相似,那可是需要经年累月的默契才能养成的。 岑银子刚洗了被子和衣服,所以阳台上显得格外拥挤。除了两个女孩、两张椅子和一张圆桌,其余地方几乎都被衣服和被子占据了。岑银子站起身掀开面前的床单,把阳台一角的绿萝搬到小圆桌上。她说这颗绿萝是她养花半年唯一拿得出手的作品,只要待在家里,她就要时时刻刻看着它,宝贝似的。 “娇,你真的不再去日本了?也许纪之是不得已的呢?你甘心面都不见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分手?” 岑银子这番话是基于这几天百合和花椒传回的情报。訾奶娇以连续剧的方式每晚在这个小阳台更新剧情。 “银子,我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做这样的决定我也很痛苦。” 訾奶娇语气里透着绝望,她知道纪之一直在找她,但她面对纪之整个家族的压力丧失了勇气。她不想在纪之家人轻视的目光下与之结合,更不愿纪之为了自己放弃现有的一切。两个人若是把命运的罗盘重新翻转一遍,自己或许会逆势而上,可纪之必定会因为想拼命和自己交汇而折翼。他将要失去的太多了。他一定会说他不在乎、不后悔,但她会心疼,光是想想就忍不了。她不愿成为他的拖累,如果不能托着他向上走,至少不要把他拽下深渊。 下面有我一个人待着就足够了,她是这样想的。任何人也改变不了她的想法。 訾奶娇的连续剧终于剧终了。她彻底死了心。爱情这狡猾的东西,她无论如何都掌控不了,只得勉强死守住那点可怜的骄傲。 “娇,你做的对,别为不值得的男人伤心难过。你回来了我不知道多高兴,我俩又能在一起了。” 时间过去了很久,訾奶娇做过很多事,勉强活得不错。只是她对爱情好像脱了敏,她说只想做点有意义的事,她不年轻了,生命浪费不起。她和好友谈起今后的打算,岑银子思索半天提了个不错的建议。 “我们开个书店吧?奶娇,你说好不好?” “你说什么?” 訾奶娇坐在岑银子家的小阳台上,目光从顽强的绿萝慢慢转向岑银子的脸,勉强挤出个不自然的笑容。 “你认真听我说好不好?我俩合伙开一家书店,既卖书也卖花。你不是一直喜欢看书吗?总说上学的时候被强迫学习,喜欢的书从来没看尽兴过。现在我们自己开一家,你做老板,想怎么看都行,把眼睛看瞎也没人管你。” 岑银子兴冲冲地说道,她饱满的情绪总算给了好友一点刺激。至少她说的话她都听进去了,而且有了反应。 “开书店吗?是挺好的,不过如今开书店可不挣钱啊,卖文具和教辅还行得通,起码能收支平衡吧……卖花?我可什么都不懂。” 訾奶娇认真思考问题的态度让岑银子很是开心。她认为自己的计划起码成功了一半。 “其余的你都不用管,我来干,你只把那些宝贝书看好就行。我们卖花卖文具当然要盈利的,也是为了养我们的书店嘛。我们各司其职,好好把书店做起来,到时候挣了钱把门面买下来,这家店就永远是我们的了,想想就开心啊!” 岑银子越说越兴奋,好像自己已经坐拥金山银山似的。 “我现在就可以把门面买下来。” 訾奶娇笑盈盈地看着岑银子,眼神里透着一丝狡黠。岑银子惊呆了,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嘴里“呜啦啦”喊着,在阳台上又蹦又跳,张牙舞爪的样子像极了那盆疯长的绿萝。 “我的天!你这么有钱吗?宝贝啊,我的心肝儿,到底挣了多少外汇?太聪明了我的宝啊,知道全攒着拿回国来用,真棒!” 岑银子又是鼓掌又是大笑,还抱住好友不停亲吻她的脸蛋。訾奶娇见银子这样开心,顿时感到自己还有那么点价值,自己的人生或许还不算太糟糕。 “到底有多少钱?快说快说。” 岑银子像只树袋熊似的攀在訾奶娇身上,訾奶娇第一次发现她那近视八百度的眼睛如此炯炯有神。 “嗯,也不多,我存了好几年,在本市繁华地段买个小门面的钱还是够的,另外还能付个小户型的首付。我可就指望着你的书店挣钱了,不然我可没钱还贷款啊。” 訾奶娇笑着说。 “没问题,全包在我身上。我俩是绝代双骄再次合体,一定天下无敌!” 岑银子快乐的情绪感染了訾奶娇,她也认为自己必须要重启有意义的人生,就算是为了把自己的快乐当成她的快乐的银子。訾奶娇期盼内心荒芜潮湿的沼泽终有一天开出盛大繁荣的花朵。希望和绝望是矛盾的,而矛盾在这世上普遍存在,她并不害怕一个极度矛盾而撕裂的自己,她想起了父亲的话——人活着就要拼尽全力,不能白变一回人。那是平凡的人最朴素的智慧,却能让人受用终身。 我不会叫你们失望,我会活得比谁都好——訾奶娇对着遥远夜空的两颗星郑重地许下承诺。 第二十九 萧随和秉承锲而不舍的精神,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迎来了他人生中的大日子——他将在今天和杨老师第一次正式约会。午时的阳光变幻出甜甜的金橘色,鲜美如同佐餐的小菜,为即将到来的、他心中隆重而盛大的约会增添了浪漫的情趣。 萧老师意气风发地站在镜子前,用苛刻的眼光审视着自己,一遍又一遍整理着仪容仪表,不胜其烦。首先他用薄荷香的洁面乳清洁了面部,戴上眼镜仔细刮了胡子;接着他取下眼镜,凑近镜子打量自己,嗯,轮廓分明、五官端正、干净整洁,没有一处不协调或者突兀的地方。他的手在下巴处来回地摩挲,对镜子里的人傲慢地挑着眉。他最满意的身体部位就是他脸上元宝形的下巴。她总说他的下巴好看,于是他格外重视起来,每次刮脸都要戴上眼镜看仔细了才动手,深怕他漂亮的下巴冒出哪怕一根胡茬,怠慢了同为强迫症患者的她。 初春的季节即使温暖也是微薄的,可他毫不在意天气和温度。他要穿上最能衬托他身材的衣服,哪怕是零下的温度,他身体里也自能燃起火焰。他在衣柜前挑来选去,上衣选了时下流行的雾霾蓝,并精心搭配了同色系的深色裤子,又试穿了好几双鞋子才挑到满意的。他用了两分钟的时间考虑要不要穿外套,最终决定先穿上,但他随时准备脱掉,无论如何不能影响风度。 萧随和的头发蓬松而茂密,非常适合用他充满骨感的手指去梳理。他几乎不用梳子。他是骨骼富有艺术美感的男人,得天独厚的完美身形加上比例适中的肌肉和脂肪,让他在吸引异性这件事上仅凭天赋就能占尽先机。 萧随和看了一眼手表,时间还早。他细心地回忆了一遍准备工作以避免出现疏漏:沐浴、更衣、美容、美发、喷香水……对了,喷香水是和她约会必不可少的一项准备。因为杨老师特别喜欢男人喷香水。她的嗅觉极其灵敏,任何细微的味道都能捕捉到。她厌恶难闻的气味,喜欢自然界的各种奇香,以及从中提炼出的高级香水味。萧随和知道她偏爱木香,于是提前买了好几款不同味道的香水自己调配,经过一个星期的反复试验,他相信她一定会爱上自己的味道。 时间还早,可他等不及了。 “杨老师,已经两点了,您打算什么时候出来?” “不行啊,萧老师,我下午还有一节课呢。您恐怕得等一会儿。” “不是下午没课吗?还想着早点带你去山顶喝茶。” “您不知道我是w大的代课之王啊?历史系的瞿老贵体抱恙,我得代替他老人家领着孩儿们去历史的长河中游一趟。您再等等啊。” “好吧,您忙,我在山顶‘purplecloud’边喝茶边等您。” “好的。” “哦,对了,如果可以的话,请您穿旗袍来。” “asyouwish.” 两人结束了夸张的戏剧性的聊天,对这样的谈话方式两人总是乐此不疲。她常说生活中要是离了夸张的人、夸张的事和夸张的表达,该是多么无趣!平凡的生活就像寡淡的白水,虽然是人所必要,却难以使人的精神得到满足。由此看来,生命的要素并非仅仅指那些生物的、化学的、物理的东西,还要有精神和意识才能把干瘪的人形填充得饱满。人因此而充满灵性,所以人必须动用所有思想让世界上的一切变得有趣。她时常这样说。 名叫“purplecloud”的餐厅是本市最风雅的场所之一。人们也叫它“紫云”。它坐落在城郊群山的最高峰上,远离了城市的喧嚣。虽然离市区远了些,但每天到那里喝茶用餐的人仍络绎不绝。它家的茶用山里的泉水熬煮,清冽甘甜,别有一番风味。与众不同的是,它家中午做中餐,下午供应茶店咖啡,晚上做西餐,无论中餐还是西餐还是茶饮,它家都做的风味独到,绝不与别家相同。 “紫云”是一间耀眼的玻璃房子,四四方方、堂堂皇皇,即使夜晚没有了日光,房子外墙上盘龙似的灯光依然灿若星河。它家不仅内里布置得高贵雅致,户外也精心设置了十几张餐桌。从山顶极目远眺,所见不止山川河流绿树繁花,天气和运气都好的时候还能看到远方的云和霞。 “晚霞会和紫云重叠吗?” 约会的头一天她这样问他。 “明天傍晚的时候去‘purpleclode’,答案和我都在那里等你。” 他笑着回答。 此刻萧老师坐在“purpleclude”最靠近崖边的一处桌前,茶已经喝了半壶。他抬手看了看时间,五点一刻,她该下课了。 “杨老师,忙完了吗?这里挺远的,我来接你吧?” “说好了不用你接的。夜里上山的人太多,你得占着最好的位子。再说了,我要来还用你接?想送我的人这会儿正在操场上列队呢,挺整齐的,你要看吗?” 她好像通晓他身上所有会炸气的穴道。果然把他给戳到了。 “给我等着,我马上下来。” “别别,我开玩笑呢。你抬头看看?” 她的声音由远及近,他抬头一看,她宛如一株绿植在他视线的远处摇曳着。碧绿是她身上旗袍的颜色,其余各处不是粉嫩白皙,就是乌黑明亮;她的身材极富曲线美,那旗袍像是长在她身上的皮,和她的呼吸一同起伏着。她在夕阳下宛如盛开的莲花,一步一步向他靠进,又好似会跳舞的沙丘,那韵律和节奏都美到极致。 “我说萧老师,你的绅士风度呢,连坐椅都不帮我挪一下吗?” 她的手指灵巧地在他面前的空气里抓了一把,好像给他解了“静止咒”。萧随和回过神来连忙起身,她已经拉开椅子自己坐下了。她细长的胳膊撑在桌子上,歪着头俏皮地看着她。绅士,接下来你是怎么安排的呢?那双充满智慧的大眼睛仿佛在说。她的眼神比天边的云霞还要多变,一眼看去仿若孩童般天真,再看才知那是陷阱。她的眼里好似藏着看不到头的螺旋型空洞,一翕一合之间闪动着琉璃的光,他不觉迷失其中,感受到某种他穷尽了所有想象也难用语言形容的致命诱惑。那是极幸福但也极危险的味道。 该死!美杜莎的眼睛!他心里狠狠骂了一句,表面维持着体面的绅士风度。 “总盯着我看什么?我的脸上写了甲骨文吗?” 她笑着问。 “我在看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这么美,很难想象你视力不佳。” 他略惋惜地说。 “唉,美则美矣,瞎也是瞎。” 杨老师自嘲也是一绝,萧老师由衷佩服她这一点。 “感谢杨老师赏脸和我吃饭,要不先喝点东西吧。喝茶还是咖啡?” 萧随和开始为今天的主题做铺垫。 “一杯茶,一杯咖啡。” 她神情喜悦,看上去心情很好。他庆幸自己选对了地方。 “又是茶又是咖啡,不怕睡不着啊?” “明天休假,我今晚没打算早睡。” “那好,我陪你啊。” 萧随和假装不经意地说,却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反应,见她虽然不置可否但也没有不悦,心里又多了几分底气。 “随和,你说说,紫色的云和红色的晚霞能重叠吗?那会是什么颜色呢?” 她痴痴地看着远处的云,身体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她的侧脸微微仰着,精巧的鼻尖和艳丽的唇仿佛工笔画成,天鹅般的脖颈作为画面的中心固定了她的头和身子;她修长的手臂支在椅子扶手上,看上去那么不稳妥却又意外的平衡;四周是比她身上的碧绿更深一层的墨绿,那是山里成了精的植物应该有的颜色。 萧随和陶醉在这美轮美奂的画面里,竟然没有注意到她对他新的称呼。 “随和,你呆在那儿干嘛呢?问你话怎么不回答?” 她转过头直视着他,他立刻清醒了。 “你刚叫我什么?”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叫你随和啊?怎么了,不可以吗?” “啊!可以可以,当然可以。”他受宠若惊,决定乘胜追击。 “我也想给你换个称呼可以吗?” “嗯…你先说说,你想叫我什么?” 她放下手里的咖啡,认真地看着他。 “我看我也不用拐弯抹角了,其实我想叫你亲爱的……等等,这也不是唯一的选择,听我说,我这里还有很多选项,比如宝贝、宝宝、宝儿、八宝、多宝,还有……”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脸伏到桌子上,笑到身体都轻轻颤抖起来。 “别笑!严肃点!喂,我说杨老师,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萧随和伸过手去拉她,趁机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那么柔软冰凉,他怕她冷,握住了就不放。她抬头看着他,明媚的笑容里中带着些羞涩,却没有挣脱他的手。 “从今往后,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两人就那样握着手坐在那里,姿势略有些别扭,但彼此很久没有松开。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紫云和晚霞能重叠吗?那会是什么颜色?” 她的脑子并非只有爱情,还有十万个为什么。 “那就是你嘴唇的颜色啊。” 他捉起她的指尖,放到唇边轻吻了一下,无限温柔地对她说。 “好可惜啊,今天既没有紫云也没有晚霞。” “你的美貌胜过满天云霞。” 萧老师说了他一生中最肉麻的情话,她低头抿嘴笑到了他的心里。 向晚的黄昏格外短暂,天空倏然间墨染般暗下来,“紫云”家的盘龙射灯循次亮起,他和她即将迎来一个长乐未央的夜晚…… 第三十章 今年立夏是五月初的一天,刚好是个周末。山城的五月已经斗志昂扬向着夏季进发,极端高温的天气就像“血色玛丽”里的障碍物,是山城人民必须一关一关战胜的困难。 杨老师卧室里的时钟指向九点。她正尝试着从床上爬起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次失败是因为时间还不够晚,她认为早于九点起床未免辜负了周日的好时光。她原本仰面躺着,然后翻身匍匐在床上,接着抬腰顶臀,从瑜伽的“猫式”转变成“跪式”,终于第三次起床成功。 她精心打扮了一番,粉色的旗袍上点缀着她钟爱的桃花。她依着桃花化了艳丽的桃花妆,底妆用了粉调最白的颜色。她的眼尾眉梢流露出自然的风流,你若在远处看她,莫不以为桃花成了精;再到近处看,原来是她长成了桃花。 虽然时值初夏,可她的少女心还在春天里住着呢。 阳光明媚的周末,没有比和三五老友品茶赏花更惬意的事了。如果一位品味高雅又财力雄厚的女士拥有自己的花园别墅,她又热衷与人分享她的花园和香茶,那么做这位女士的朋友该有多么幸运。杨老师就拥有这份幸运。她有个老友名叫沈蔚,此刻正在自家的花园别墅里等着她。 “杨老师,每次聚会你都迟到,你给学生们上课会迟到吗?” 杨老师刚走进沈蔚家的后花园,主人就迎上去一顿数落。沈蔚1米7的个头,头发盘到顶上又增加了几公分。她生就一副欧美人的骨架,整个人看上去又高大又丰满。她的五官每一处都大,组合在脸上总感觉有点拥挤。但她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一笑整张脸都舒展开来,像她院子里盛放的大丽花那样明艳动人。她素来不喜欢着浓妆,淡妆尤其适合她。 沈蔚挽着杨老师的手,轻轻在她手臂掐了一把。“说吧,为什么又迟到?”“我走路来的,所以晚了,抱歉。”杨老师笑着道歉。 “什么?这么远的路你走着来的?” 说话的是瑜伽教练梁其美。梁美人长得娇小玲珑,说话十分温柔。她身边坐着另外两位——浑身上下一片黑的哥特公主姚西月、帅气干练的健身教练牟霜。大家都是沈蔚家的常客了。 杨老师这才意识到自己果然晚了,所有人都比她早到。 “其实也没有多远的路,我只走了一个小时而已。今天还算凉快,再热起来就没这么悠闲了。” 杨老师坐到几个人中间,众人递扇子的递扇子,端茶的端茶,还有人往她嘴里塞饼干,大家像童话故事里的小朋友一样友好热情。这也是杨老师喜欢这里的原因。 沈蔚在桌子中间放了一只空的磨砂花瓶,几副手套和几把剪刀,专门给大家采花插花用。 “院子里的花随便采吗?” 牟霜第一个站起来,目光在花园里贪婪地寻摸着,摩拳擦掌准备剪个痛快。 “采吧,这么大的花园,几朵花我会小气吗?” 沈蔚满不在乎地说。牟霜见她大方,反倒坐了回去。 “采花急什么,今天有大把时间,待会儿再去。先问问沈老板,我们今天下午茶的主题是什么?” 梁其美问的问题把大家都难住了。 “主题?什么主题?我们聚会何曾有过什么主题?” “主题不就是吃吃喝喝臭美这三样吗?” “就是啊。” 众人异口同声反对主题论。梁美人也不计较,笑着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本想给你们起个话头,哪儿知你们话这么多。我先失陪一下,等会儿再来听听到底有没有主题。”说完拿着行头去了花园。 “哦,原来她是给我们摘主题去了。” 姚西月笑起来又暖又甜,说话幽默风趣,本人和她在社交网络上哥特萝莉风大相径庭。 “杨老师,最近怎么样啊?你知道我指的哪方面。” 女主人很关心杨老师的私人生活,更注重她家午茶会的品质、关心与会者的感受,所以她希望杨老师能为她的午茶会贡献点独家八卦以作谈资。 “快点坦白交代,你和萧老师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 人的天性都爱寻幽探密,几个女人说起八卦时眼放精光,比小学生参加集体春游还有劲头。 “才刚刚开始约会,万里长征第一步。” 杨老师如实跟大家汇报了恋情的进展。 “杨老师,你也不小了,现在你该大步流星地往前跑啊,怎么还一步两步的死不着急呢。”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谈恋爱嘛,当然要慢慢谈啊,又不是赶考,那么急干什么?” 杨老师颇不以为然。她的心好像从未浮躁过,比天池里的水还要宁静安稳。 这时梁其美摘了一大篮子花回来,单月季就有十好几种,还有雏菊、无尽夏、刺牡丹等等。几个女人手里忙碌起来,争着挑选自己喜欢的花往瓶里插。 “看来花花草草也是我们女人的共同爱好啊。” 沈蔚看着眼前的一幕,自豪感油然而生。她认为如果大家都能自得其乐,她的午茶会就是完美的。 “这花的颜色红得好特别,就像…就像……”梁其美拿指着一朵红色的月季说。“就像月经,是吧?”牟霜说话毫无顾忌,她的脑子和嘴离得太近了,上一秒想到的事,下一秒已经脱口而出。 “粗鄙。” 沈蔚瞪了她一眼,一看那花又忍不住了笑了,“别说,还真有点像。” “杨老师,我觉得你该早点和萧老师生个孩子,别浪费了你俩这么好的基因。” 牟霜冷不丁的,常常语出惊人。她的提议立刻得到了众人响应,几个好事之徒在生孩子这件事上对杨老师穷追猛打。 “我皇帝都不急,尔等太监急什么?”说完这句杨老师的肩头挨了女主人一拳,她不躲也不还手,只是笑着告诉大家自己和萧随和还没到那一步。 “我说杨老师,你不必太羞涩了。萧老师风度翩翩,性感又迷人,你难道就不动心?” 在这几人眼里杨老师和外星怪物无甚差别,都是浑身迷题让人不解的生物。 杨老师的目光停驻在细雨滋润过的花园,午后的光过滤了植物表面的灰和暗沉,将它们烘托得格外艳丽多姿。美景当前,兴之所至,她动情地念起了诗: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明朝朱淑真的诗。很美吧?” 她回头灿然一笑,自顾自沉醉在诗的意境里。 “别给我们演那天外飞仙,你到地下来,你来,来来,我们说点儿人间的事。” 牟霜冷冷的脸像结冻的冰,但她眼里的笑意很暖。 “我们没那么好糊弄。” “就是。” 见她们不肯罢休,杨老师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坦白自己的心路历程。 “某一晚在他家里,我忘了具体时间,我也对他动过心。他总是热情洋溢,你们知道的。可就在我想要回应他的时候,我不小心看见他的袜子,顿时就没了兴致,只好找个理由拒绝他。当时我逃得挺狼狈的,现在回想起仍觉得尴尬。”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心里特别得意,因为她的恶作剧又得逞了。 “为什么呀?” 几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没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能忍受和穿袜子的男人做、爱。” 杨老师一句话石破天惊,众人愕然。 “我说,你是个什么怪物?跟穿袜子的男人有仇还是跟袜子有仇?” “我不觉得自己有怪癖,但我愿意跟大家讨论一下。我的要求并不奇怪,首先你不能穿着袜子,因为做、爱前脱袜子的动作是一个男人最滑稽最可笑的样子。你们能理解吗?那会把我所有美好的情绪全部病态化,我可能连亲吻他的勇气都失去。不,我绝不能忍受他边脱袜子边爱我。莫说他是男神,就算天神也不行。你们……能理解我吗?” “不能理解,但这不重要。你刚刚说了首先,后面还有什么花招?都说来听听,我们能承受得住。” “是啊说吧,反正和你睡觉的又不是我们。” 这时几个女人围着杨老师,有那么点考古学家研究千年女尸的意思了。 “好吧,我接着说。除了不能穿袜子,刷牙也必须讲究,刷完之后他得认真漱口,绝不能让牙膏的甜味留在口腔里。如果和我接吻时嘴里有甜味,我可能会难过得心绞痛,如果再用甜味的舌头舔、我,那无异于喂我喝毒酒,我可能会当场暴毙。当然,我用了一点点夸张的手法,便于你们理解我的真实感受。” 杨老师说完觉得有点口渴,她伸手去够茶杯,却被姚西月紧紧拽住,硬是不让她动。 “你,还有什么没交代的吗?” 姚西月盯着她的脸问。 “应该……还有一些,但可能你们不愿意听。” 她怯怯地回答。 “说吧,我们能忍住。” “比如爱我之前手不能摸浴室的门把手,不能碰钥匙。” “为什么呀?” “因为门把手和钥匙有铁锈味,手接触了会留下味道,我闻了会犯恶心。” “……” “还有呢?” “还有事后他不能扔下我自己去洗澡。我不洗他也不能洗。” “这又是为何?” “因为我不能忍受他改变身上的味道和温度。” “……” 一小时之后,朋友们只差对杨老师顶礼膜拜了,她们唏嘘地感叹道此生还不曾这样佩服过谁。 “哦?真的吗?我是奇葩里的癌细胞吗?哈哈哈……” 杨老师放肆地大笑起来,丝毫不介意朋友们看她时愁苦的目光。她们接着聊了很多,内容十分充实,过程也很愉快。 “你的奇谈怪论不少,那都无伤大雅。但我们还是希望你早点结婚,你呀,真的不小了。” 沈蔚握着杨老师的手,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还有,对萧老师好点,别总欺负人家,怪可怜的。” 姚西月和梁其美格外同情萧老师,毫不保留对杨老师的批评。 “说起来,男人真是脆弱的动物,我的确要小心呵护他。” 杨老师突然这么说,朋友们听得纷纷摇头,直说不懂她的意思。 “难道不是吗?且不说女人的韧性、耐受力和生命力强过男人,就说生理结构吧,我觉得男人的身体有结构性障碍。” “结构性障碍?什么结构性障碍?” 几个人瞪大眼睛看着她,表现出旺盛的求知欲。 “就是男性的生殖器呀。它孤零零挂在体外最容易受到攻击的位置,既危险又缺乏美感。虽然在体外能降低睾丸的温度从而保证精、子的存活率,但把它弄的像个空调外机似的,真是最优越的设计、最符合科学的结构吗?我觉得吧………” 杨老师自由陶醉式滔滔不绝地说着,朋友们却已笑得东歪西倒,出气都不匀静了。 “空调外机?来来,我把你脑子撬开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梁其美一边笑一边抱住她的头左右晃。沈蔚说今后不能让杨老师无偿参加她的午茶会,必须得付费。因为她珍藏的茶叶被大家给笑喷掉了,简直暴殄天物,杨老师应对此负责。 “好好好,下次我自己带茶叶来,行了吧?就不能跟你们讨论点严肃的问题,个个都是不正经的。” 杨老师笑起来也不影响她喝茶,杯里的茶水一滴不漏流进了她的喉咙。没有人再殷勤地替她续水,因为不知不觉天已向晚,愉快的下午茶到此结束。 晚上吃饭的时候杨老师一直对着萧随和笑,越是笑越想笑,有几次都把饭粒喷了出来。萧老师多次追问无果,但隐约觉得对方或是在嘲笑自己。他假装生气说要讨个说法,她不理,起身去拿苹果来洗。 “吃完了休息一会儿,然后去洗澡,你洗完了我再洗。哦,记得,衣服裤子袜子脱下来放到篮子里,脱了就不要再穿了。还有,刷完牙之后用清水漱口,要多漱几次。” 这时她低头削着苹果,萧随和只能看见颤动的睫毛和她半月似的嘴角,还有唇边那一抹妩媚娇羞的笑。屠龙勇士终于得到公主青睐,勇士心里欢呼雀跃喜不自胜,暗自发誓要永远对他的爱人忠诚。 “橙黄的苹果像火焰般闪耀,画眉鸟快乐地歌唱!嘴唇与竖琴都难以描述如此伟大的爱,爱情与欲望的玫瑰已经盛开。” 他念了几句王尔德的诗表达此刻的心情,他知道她也爱听。 第三十一章 新的考试季即将来临,w大学子们比平常更加活跃和勤奋起来,各院各系的各个教室、图书馆和多功能自习室常见他们的身影。除了必修的专业以外,他们有太多感兴趣的领域,那都是他们的加分项。每当这个时候,学习和不学习的人对比就更加明显。 学生们对待考试季的态度不尽相同,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人属于天生热爱学习的狂热分子,困难和挑战让他们斗志昂扬,对无穷尽的知识他们疯狂攫取,像饕餮般不知满足,学习成果自然是饱满硕大;第二类是被动学习型,平时偷懒贪玩,一到考试就紧张、焦虑,忙得脚底生花,眉毛胡子一把抓,但最终成绩多是有惊无险;最后一类是无心向学型,考试成绩随缘,学分不够就拖延到下期再补,直到把自己逼入绝境,方肯背水一战。 这三类人在w大学生里面的比重如下:第一类占六成,这个比例在先锋大学里是合理的;第二类占三成,虽不积极进取,但也能较为出色地完成学业;最后一类只有一成左右,算是w大的极少数了。他们承受的压力最小,学分自然也挣得少。其实这类学生并非没有理想,只不过在现阶段他们暂时选择了享乐和放纵自我。按照杨老师的说法他们这叫“延迟学习”。杨老师对每一个学生始终充满信心,她认为学习是个终身事业,并坚信w大的每一个学生都认同她的观点。 总之,学生们在考试季都很忙,老师们则相对清闲,只要学生们不乱跑,其他就没什么可管了。该授业解惑的,她们已经倾囊相授,监督成年学生复习和自习并不是她们的主要工作。 杨老师在她的单人宿舍里悠哉游哉了半日,午饭之后才到学校逛了一圈。今天是周五,杨老师决定给自己放个假。因为从下午开始她有整整一个半天的约会,那和爱情无关,但对她意义非凡。 杨老师带的第一届学生组织了毕业后第一次同学聚会,时间就在今天下午。杨老师是教日语的,学生们都很有出息,毕业出国留学或工作的不少,在国内的大公司大企业工作的也多,还有自己创业勤劳致富的,总之都很上进。这次学生们不远千里回来看她,她比领了年终奖还开心。 步行街里的露天咖啡馆里,杨老师和他的学生们围坐在一张摆放着橙色小熊的木桌前。这个地方是杨老师选的,她坚持不肯去学生们主张的高级会所,她说露天咖啡馆空气好、视野开阔,比那些精致的鸟笼子好得多。 “老杨,你今天真美啊!” 八百度近视的男人扒拉下眼镜,一对只有磨砂般光泽度的眼球上下左右费力地转着,想把杨老师美丽的轮廓装进眼里。可他的视力实在不好,看她的时候脖子拉得比乌龟还长,眉毛皱成一团。他叫司龙,是班上第一个写入党申请书的进步青年。 “司龙,你真不会说话,你倒说说老杨哪一天不美?” 司龙是典型的文弱书生,瘦小得可怜。他身旁接话的男人叫许冕,大学时和他一样瘦,两人曾在一张床上睡得四平八稳,翻个身都不会碰到对方的,可如今许冕已胖成了球。 杨老师静静地坐着,面带微笑看着他们胡闹。这时候她扮演的不是蛇发女妖美杜莎,而是一朵出尘绝艳的莲花。 “你们啊,读书的时候就不把她当老师,现在更不得了,直接叫她老杨了。何为尊师重道?杨老师以前怎么教你们的?” 杨老师旁边的男人假装打抱不平,笑起来却像个促狭鬼。 “‘挂面汤’,你少教训我们,就你读书的时候给她起的外号最多。怎么,当了老师看谁都像你的学生是吧?” 许冕用他那直径十几厘米的手臂紧紧箍住“挂面汤”的脖子,圆盘似的胖脸浮夸地狞笑着。“挂面汤”中等身材,根本不是大胖子的对手,只能翻着白眼只叫认输。“挂面汤”的真名叫姜巍,大学时是学生会干部,如今既是老师也是年轻干部。 杨老师和大家说着笑着,想起就在几年前,他们也曾在教室、宿舍、树荫下、足球场上这样嬉戏打闹。虽然离开了学校,但他们依旧亲密无间,就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 “公共场合,你们注意点影响啊。爱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吧,反正你们读书的时候也没少编排我,现在更不用藏着掖着的了。” 杨老师毫不在意学生们的调侃,她清楚知道学生们对她的尊重都出自真心,因此不必流于形式。她喝着黑咖啡,聊起大家的现状,感到既骄傲又自豪,黑咖啡都叫她喝出了卡布奇诺的香甜味。 司龙在电话里安排着晚上聚餐的事,那才是今天同学会的重头戏。每一个环节他都和店里仔细确认,他说出一点错都不是完美的同学会。说话间陆续又来了两个男同学,大家都劝司龙不要太过紧张。 “不行,老杨已经替我们省了不少钱,晚上必须得隆重其事。我这刚被‘小龙虾’埋怨了一顿,说我怠慢他心中的爱神瑶姬,晚上要再不安排妥当,他怕是要拿虾钳子夹我哦。” 众人笑得东倒西歪。司龙口中的“小龙虾”叫徐未来,大学时和司龙一个足球队的。两人都称得上是学习的狂热分子,十分志趣相投,毕业后同去了日本留学进修,今年又新入职了日本同一家超大型企业。“小龙虾”是湖南人,因为家乡盛产小龙虾,他自己又最爱吃小龙虾,所以得了这个绰号。大二有一次“小龙虾”半夜犯馋,带着几个睡不着的兄弟翻墙出去打包小龙虾,回到寝室大快朵颐,弄得整个寝室香味四溢,把原本睡着的兄弟都给馋醒了。大家这一通抢啊,终于把宿管老师招来了。宿管老师咽着口水严厉批评了他们,并没收了一垃圾桶的小龙虾壳。 “你们说,宿管那脑子到底怎么想的?收了龙虾壳回去种土里,然后长一堆小龙虾出来?” 新来的戎正一个人点了三杯饮料。杨老师经常笑他脑子里水太多,所以荒唐的想法也多。但其实杨老师对自己的每一个学生都是欣赏的。 “说起这位‘小龙虾’同学,他对老杨可谓是爱慕之极啊!”司龙转头神秘兮兮地对杨老师说:“你知道吗?你是‘小龙虾’整个大学时期的幻想对象。” “呜呼~~嗷呜~~” 男人们故作夸张的样子还真是幼稚可笑。 杨老师本想在学生面前拿个架子,做她那一朵超凡脱俗的莲花,这下被逗的稳不住了,笑得花枝乱颤。 “是吗?那他老人家现在身体还好吗?” 杨老师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阵放肆的笑。大家都在算此刻“小龙虾”同学打了几个喷嚏,他是如此招人惦念。 “小龙虾”姗姗来迟,刚一见面大家就冲他直乐,弄得他一头雾水。 “你们笑什么?” “笑你身体强壮,老而弥坚,兄弟们嫉妒你呢。” 胖子的脸上本来就肉多,还冲着“小龙虾”挤眉弄眼的,这下更看不到眼睛了。 “小龙虾”干笑了几声,敷衍地和同学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径直坐到杨老师身边,把“挂面汤”挤得一趔趄。 徐未来应该是班里最好看的男生了。他长相清秀,皮肤光滑细腻宛如女子,即使近看也不见毛孔;他的牙齿和眼白是一个颜色,笑起来很清爽。 “几年不见,我的女神可还安好?” 徐未来比杨老师高出一个头还不止,可他看她的眼神好似仰望心中的神殿。 杨老师的学生们虽然学的是日语专业,可他们都是很有语言天赋的人,又因为班主任是学中文的出身,经常给予他们国学的熏陶,因此大家说起话来都有意无意带着点文绉绉。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群人身上的文气也是多年来相互浸染成的。 杨老师笑着答他,自己哪儿哪儿都安好,好得不能再好,再好也是没有了。 “你呢,在日本过得习惯吗?薪水够不够花?女朋友交了几个呀?” 杨老师关切地询问,事无巨细她都想知道。“小龙虾”得女神垂问受宠若惊,接下来做了一份长达一千字的口头报告。 徐未来的话又多又密,演讲般滔滔不绝。大家饶有兴致地听着,只有胖子许冕眯着眼靠在椅子上,不知醒着还是睡着了。 “对了,杨老师,就在我回国那天还发生了一件怪事,和你有关。” “哦?什么事?” 听“小龙虾”这么一说,杨老师不觉好奇。 “那天我刚下飞机,正在等行李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女人站在我对面,也在等行李,我只看她一眼就被吓到了。” “吓到了?长得像女鬼啊?” 胖子许冕突然来了一句,原来他只是假寐。 “别打岔,”徐未来从桌下给了他一脚,接着说道:“那个女人竟然和杨老师长得一模一样!” 徐未来如果去电台讲午夜恐怖故事应该有不少听众。他的声线宽厚,声音充满磁性,讲故事的时候语调和节奏也把握得很好,尤其句子里那些逻辑重音,都能品出感叹号的味道。 “怎么可能!你回国那天老杨在学校上课呢。” 司龙抬了抬眼镜,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是啊,我这学期还没出过远门呢,也没去过机场啊。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杨老师倒没觉得这是件多奇怪的事,她想人有相似,徐未来许是看错了。 “我真的没看错。杨老师,你该相信,你在我心里可是每天都会想起的人,难道我还不清楚你的长相?那个女人真的和你一模一样!她的脸、身形,就是你今天这副模样,只不过她留着短发,气质柔弱些,不像你,走哪儿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真的那么像我吗?” 杨老师好像想到了什么,表情逐渐凝固。 “那你叫她了吗?” “是啊,你叫一声试试啊。” 同学们追问道。 “还用你们教,我当然叫她了。我叫了好几声‘杨老师’,人家根本没反应。当时大家都在传送带前等行李,那距离也不远,她没道理听不见啊。后来我索性跑到她面前和她打招呼,结果……” 徐未来故弄玄虚地停顿下来,把几个人都惹急了。 “别卖关子了,快说!” “快点的,你!” 胖子在桌子底下还了“小龙虾”一脚,叫他不要磨叽。 “看把你们给急的。我走过去打招呼,结果人家把我当成不正经的登徒子,根本不理我。她身边有个朋友还说我是‘pickupartists’,笑我老套。我当时真的,恨不得挖个地洞把头埋进去。” 徐未来说起那天的事仍愤愤不平,身为杨老师教出的学霸,如今在事业上也算小有成绩,竟然无端被人嘲笑,真是情何以堪。 “她说话是哪里口音?年龄多大?有没有说她姓什么叫什么?” 沉默片刻,杨老师突然问了一句。 “人家哪儿肯告诉我她的名字,都把我当成搭讪的色狼了。她说话就是本地口音,年龄嘛?看上去和你差不多,不过她气色不太好,病怏怏的样子……我真没想到,在这个城市里竟然有个和我的女神这么相像的人。” 杨老师听了小龙虾的话,不觉又陷入了沉思…… 晚餐的时候,杨老师和她的女学生们坐到了一桌,彼时的话题可就有趣多了。她们像年深日久的老朋友一样,聊着幼年的、少年的、成年后的事;说起家人,说起爱情和工作;彼此分享着成功和失败的经验、愉悦或烦恼的感受,以及那些隐晦的、令人伤感的秘密。 在挖掘出的众多秘密之中,杨老师得知了一个让她万分惊讶又感动不已的秘密。她的学生徐未来,就在前几天回国之后到医院捐献了骨髓,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白血病患者。告诉她这个秘密的是班里的女同学,名叫佟媛媛。她的父亲是市里第一医院的外科医生,那个白血病患者的骨髓移植手术就是她父亲做的。 “其实徐未来回来过不止一次,为了骨髓配型做各种检查。我们关系不错,他和司龙到我家玩儿过,所以我爸认识他。做手术的时候我就在门外守着,因为他没告诉家里人,一个等他出来的都没有。” 佟媛媛说着说着眼眶就湿了。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杨老师扭头看见隔壁桌的徐未来,喝得红光满面和同学们有说有笑,可一想到他孤孤单单躺在病床上的模样,她心里就揪着揪着疼。 “他不让说啊。我是要给你打电话的,好几次我都想告诉你,他硬是不让。他怕你担心,也不让我和同学们说。” “司龙知道吗?” “司龙也是在他手术后才知道的。不过好在手术很成功,也算皆大欢喜了。” “这家伙今天跟我神侃了一下午,也没打算告诉我这事。一个个都跟共产党似的,嘴可真严啊。” 杨老师嘴上埋怨学生们都瞒着他,心里却感动到不行。她觉得学生们都了不起,自己也很了不起。 第三十二章 杨老师的宿舍里新添了一座咖啡机,那是个又黑又亮大马力的家伙。只需给它通上电,然后抓一把咖啡豆扔进它嘴里,它就立刻发挥出它的主观能动性,研呀、磨呀、搅呀、煮,很快就能产出一杯热气腾腾、香浓醇厚的咖啡。杨老师甚爱此物。 晚上十点,同学会刚刚结束了,杨老师的大脑皮层还处于兴奋状态,本来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喝咖啡,可她此时就是想喝。这是她等人时的一个习惯,仿佛手里拿着杯热茶或者热咖啡,等待的时间就会过得快一些。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让她用茶和咖啡的热度来消耗时间的,普遍存在的情况总是人家等着她。她在等萧随和。非常凑巧的是,萧老师今晚上也有约会,是他的高中同学相邀。据说场面不小,其中还有他的室友们——和他并称“四个火枪手”的几位同志。大仲马明明只写了《三个火枪手》,你怎么多了一个?她好奇地问他。你得把最小的达达里昂也算上啊,我们和大仲马的算法不同。我就是最小的一个,达达里昂,知道吗?他回答时骄傲得好像凯旋而归的战士。 十点了,达达里昂还没回来。杨老师想了想,决定去萧随和的寝室等他。她有他家的钥匙,那是他硬塞给她的。“随时欢迎杨老师莅临指导工作。”塞钥匙的时候他不怀好意地笑着。半推半就的,她就收下了。她并不会每天都去,虽然他很希望她把所有行李都搬去他家,把人也搬去,可她说需要时间慢慢适应两个人的生活。 萧随和的家在结构和面积上都和杨老师家大同小异,同样是家具少得可怜,除了必须的东西找不出一样可有可无的。浅灰色的木地板乍一看像水泥地,还好有张长绒地毯铺着;茶几上摆着艺术花瓶,给这间房增加了点生活气息。地毯和花瓶都算是杨老师的陪嫁,最近才弄过去的,萧老师格外珍而重之,连打扫卫生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给磕破了。 萧随和的卧室摆着kingsize的大床,可能太爱运动的人睡觉也不老实。床套和枕套的颜色是杨老师喜欢的深紫,卧室里原有的灯被她悉数拆掉,只留下床头柜的台灯。她说卧室里有台灯就足够用了,光线太强人无法得到真正的休息。她的要求不论合理与否他都悉数照办,甚至连浴室里的柜子和瓷砖也改成了她钟意的颜色。 “这房子再改下去就成我们的婚房了。给我改得面目全非,那你到底要不要过来?” 两天前他又一次催促她。她仍是笑而不语,一会儿就溜得没影了,像条光滑的泥鳅,想逮也逮不住。 杨老师烧了点开水,给萧随和泡了杯茶准备着。茶里能不能放点蜂蜜呢?她正在想这个问题,这时门响了。 萧老师和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同时进的门。两人身上的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杨老师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你来啦?我给你介绍,这是我们火枪队的老大,阿托斯。这是我女朋友……” 萧随和看到女朋友来了又惊又喜,他还没醉到不省人事,说话走路都还利索,于是迫不及待地向老朋友炫耀他心之所爱。 “还用介绍吗?w大鼎鼎有名的杨老师,我没说错吧?” 送达达里昂回来的阿托斯看上去醉得更厉害些,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不过他笑起来憨憨的,特别忠厚老实的样子,给杨老师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杨老师大方地介绍了自己,她诚心诚意请阿托斯留下来喝杯茶,可那个老实耿直的人执意要走。 “你们结婚的时候我再来。” 阿托斯非常绅士地告别了。杨老师到厨房端了热茶,发现男朋友已经在卧室的大床上躺着不动了。 随和,你醒醒。她轻轻拍着他的背,他的呼吸格外沉重。以前杨老师很喜欢闻他头发的味道、他呼吸的味道、他身上香水的味道和沐浴液的味道。可此刻所有好闻的味道都消失不见,除了让她皱眉头的酒的味道。 怎么办好呢?她从来没有照顾过醉酒的人,这下可犯难了。她的父亲和她一样对酒精过敏,从来是不喝的;前任男友酒量太差,几乎也是不喝的;只有萧随和,酒量虽然不大,但只要好友相邀,他必定赴约,而且一喝就醉。好在他喝醉以后只会睡觉不会闹事。杨老师和他交往以来,认真替他记录过:喝酒的频率是两个月一次,不算频繁,醉酒的几率是百分之一百,虽然他自己从不承认醉过。 看来这个问题得跟他好好谈谈了。杨老师愁眉苦脸地看着达达里昂,丧气地蹲到了地上。她蹲在床前看着他,两腿并拢靠在后面的衣柜上,两手撑在膝盖上捧着下巴,嘴里一会儿鼓气一会儿吹气,眼睛瞪得大大的,活像只上了岸的金鱼。难怪达达里昂经常说她还是个孩子,上了年纪的人可做不出来她这幼稚的样子,那么天真和自然。 唉!她长叹了口气,一阵抓耳挠腮叉腰跺脚之后,她终于想好该怎么办了。 先帮他换衣服、脱裤子,脱鞋脱袜子。没错,是这个流程。正操作的时候她突然改了主意,先帮他脱了鞋和袜子。所幸达达里昂卫生习惯很好,脚、袜子和鞋都没有难闻的味道。杨老师对这一点还是比较满意的,心里暗暗记下来,准备等明天他醒了再做表扬。 她解开他的皮带,裤子倒是很好脱,不需要怎么配合,一拉就会往下掉;脱衣服的时候就不那么容易了,衣服比较紧身,又是笼头的,她费力地抬起他的胳膊,好不容易把才衣服都堆到他的脖颈处。怎样从头里取出来好呢?她仔细研究了一会儿,又怕他总光着身子会着凉,于是动作粗暴地移动了他的头。整个过程略有点惊悚,有那么一瞬他好像快窒息的样子,挣扎了几下又失去了意识。 杨老师给她的达达里昂盖上柔软的竹棉薄毯,他翻了个身,把背露在了外面,她连忙又替他盖上。好不容易把他料理停当,她自己累出了一身汗。 她拎起他换下的衣物,手臂伸得直直、长长的,走进卫生间扔到了洗衣机里。她不喜欢衣服上残留的酒味。她叉着腰盯着洗衣机看了一分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打开洗衣机把他的内裤和袜子拿了出来。接着她用了十分钟手洗他的内裤和袜子。顺序是这样的:先洗内裤,用专用内衣肥皂,然后用厚纱布的帕子擦一遍洗脸盆,接着洗袜子,用的是普通洗衣液,搓了三遍左右。洗完之后她还闻了闻,那香味让她很满意。她把洗好的内裤和袜子晾起来,又擦了一遍洗脸台,然后把自己的内裤也脱下来洗了,再晾上。 做完这几件小事之后,她发现自己又出汗了,索性把裙子脱了下来,洗了个澡。她站在镜子前欣赏了自己完美的身体,皮肤感到有点凉。她换上宽大的丝绸睡衣,把长发从后背拨到胸前,出神地看着镜子若有所思,她终于明白了古代的屏风对于古人的意义。难怪罗兰·巴特曾说:人体最具诱惑之处,难道不就是衣饰微开的地方吗?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确比彻底地袒露更摄人心魄。有限的遮掩不仅能刺激对美好肉体的想象,它也是种更为高级的美,隐晦、神秘、性感。 女人自恋起来是不会计较时间成本的。她和镜子里的绝色美人好一番惺惺相惜,只差镜子里的人走出来与她合为一体了。她的头从左到右缓慢摇动着,骨节处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此时她忽然想起,换下的裙子还没洗呢。她捂着嘴,对着镜子里羞涩地笑了笑。她又手洗了裙子,也晾起来,然后打扫了卫生间。她喜欢干燥整洁的地方,不能忍受卫生间里有水。 没什么事了吧?她环视一圈,任何地方都让她满意。累了,睡吧。她对自己说。忽然,她又想起了一件顶要紧的事——她的达达里昂还没有洗!我的天,这可是大事,她竟然给忘了! 她连忙在洗脸盆里接满热水,泡好了热毛巾。她拿着热毛巾走到床前,发现达达里昂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侧身睡着。她跳到床上,用热毛巾给他擦脸。刚开始他很配合,配合的意思就是没有醒,擦到鼻子的时候他的头不舒服地摆来摆去,还是没有醒。她给他擦洗得很认真,甚至连眼角和耳朵都仔细擦了,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藏污纳垢的地方。擦完脸她又开始给他擦脖子、身体、脚底板也没有放过。其间她换过好多次水,换了两张帕子,擦最后一遍的时候还往水里滴了几滴沐浴液。整个过程还算顺利,睡着的男人不懂反抗,给人以温顺和乖巧的错觉。让她为难的地方也有,比如洗不洗屁股、怎样洗这个问题。 她思考这个问题花了大约两分钟,一直盯着那矛盾的主体――达达里昂的内裤以及它涵盖着的丰富的内涵。还是洗吧,不然怎么抱着睡呢?她从现实问题出发说服了自己。她拿着热腾腾的毛巾,在手上试了试温度,然后撩开他的内裤胡乱擦了几下,差点没把他给惊醒。接着她费力地把他翻了个面,对他性感的臀部又一阵热烈地抚摸。达达里昂始终没醒,看来是真醉了。不过以他的反应判断,他的肉体是肉体,意识是意识,肉体和意识好像完全分离了——他的意识处于模糊不清的状态,肉体倒还懂得配合和回应。 “睡着了都还不老实!” 她累坏了,突然觉得有点生气,于是使劲在他屁股上掐了一把,可还觉得不过瘾。她光着脚跳下床,翻箱倒柜地找出酒精和棉签。她抽出一根棉签,蘸上酒精,给达达里昂的鼻子彻底消了个毒。她凑近他的脸,用力吸了吸鼻子,闻到刺鼻的酒精的味。她得意极了,露出促狭鬼般的坏笑,对着他的鼻子一口咬了下去。 “你玩儿够了没有?” 一双壮实有力手臂环住她的后背,他低沉暗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怎么醒了?” 她惊讶极了,奋力想从那对蟹钳中挣脱,可惜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是徒劳。 “再不醒就被你玩儿死了。你还想给我全身上下来点福尔马林吗?宝贝……” 他将她整个人箍在怀里,用让人窒息的热情回报她一整晚贴心的照顾。 翌日,窗外下起了暴雨,伴随着闪电和惊雷。这在山城的夏天是常见的事。萧老师把卧室的厚窗帘拉得死死的,除了卫生间里的小灯,房间里几乎没有光亮。他轻手轻脚地打开衣柜,拿了一床薄棉的辈子,换下她身上盖着的竹棉毯子。温度的变化刺激了她,她本能地缩了缩身体,嘴里呜咽着,将醒未醒的样子。 “今天降温了,冷。” 他帮她盖好棉被,在她耳边温柔地同她说话。 情侣的休息日里,早餐就是午餐,午餐也就是晚餐。吃什么不是最重要的,但一定得喝点什么。 鸡蛋、虾仁、火腿、芝士面包;豆浆、牛奶、咖啡、蜂蜜柠檬汁和茶。萧随和忙了一个早上,为他的宝贝准备了丰富的早餐。他把这些东西通通搬到卧室里,耐心地等着她醒来。 而此时的她却在另一个世界,对爱人所做的一切浑然不觉。 她走在一望无垠地荒野上,头顶的夜空被两条硕大无朋的白蛇占据。她感觉不到任何恐惧,反而兴趣盎然。忽然间,天和地翻了个儿,蛇在身下,黑色的夜空变成了海。她的双脚离开地面,漂浮在空中,两条大蛇在她眼前忽远忽近。那两条大蛇白如闪电,直视它们时刺目的光芒让人睁不开眼。她眯眼去看时,两条大蛇正在那黑漆漆的海里玩着一颗太阳大小的珠子。那圆珠发出金灿灿的光,在两条大蛇之间翻滚跳跃着,好像它也有自己的思想。她注意到大蛇的眼珠,七彩宝石般闪亮的球体,比那金色的球更加耀眼夺目。 她被这奇幻的光景吸引,奋力摆动着身体,想要游过去和大蛇一起玩耍。可两条大蛇看着很近,当她想要接近时却变得遥不可及。她有些着急,恨不得肋下生双翅,瞬间飞到大蛇身边……她正和自己较着劲的时候,忽然两天大蛇不翼而飞,耳边响起达达里昂急促的呼喊:“宝贝,醒醒,快醒醒。” 她猛然惊醒,看见诡异大蛇变成了浪漫的达达里昂,才知自己的梦实在做得太长了。 第三十三章 杨老师最新的感情生活在w大校园引起了鱼潮效应。传话的鱼儿在各系各科之间来往穿梭,经过夸张渲染的故事逐渐远离了事实的本来面貌。 “你听说了吗?我已经怀孕了。我反正是第一次听说,自己并不知道。” 杨老师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手里端着一碟芝士蛋糕,脸上保持着摄氏45度的微笑,既不热情也不冷漠,看不出说话时的心情。萧老师在她身后的料理台榨果汁,沙发旁的茶几上放着他看完第二遍的书——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看完这本书费了他很多精神,因为书里的人名时时让他头脑混乱,稍不注意就会对人物认知不清,影响他对整个故事的阅读理解。他一边切着水果一边幻想带着女友去马孔多小镇生活,忽然惊闻她怀孕的消息。 “你怀孕了?那正好,我们去登记吧,早去早好。” 他顺水推舟想要借势而上。 “最近我俩是不是太招摇了?” 杨老师根本不接他的话,只顾说自己的。她想起那个叫谭西塞的男同学,每次看到萧随和时都像只战斗的雄鸡,未免太影响师生团结。 “杨老师,有必要提醒你,我们已成年多年,在谈恋爱这件事上再不招摇,那我俩可就成祖国的问题青年了。拖后腿了知道吗?” 萧老师恨不得天天把她揣在兜里满世界炫耀,他讨厌低调。她却认为自己在工作上的表现已经过于出众,实在不必因为私生活再惹人注目。两人在这个问题上一直存在分歧。 “说吧,什么时候结婚?” 萧随和把果汁递到她手里,严肃而认真地问。 “急什么,待我选个黄道吉日。” 杨老师假装随意避开他的目光,又一次狡猾地逃掉了。 萧随和最近一改往日板正工整的穿衣风格,换上了考古色系的休闲服,较之以前更给人以随和亲切的感觉。学生们大胆猜测萧老师受到了某种精神上的控制,但又经分析认为这股控制他的力量能带给他幸福感。学生们好奇的心啊,就像按不平的水桶七上八下。 萧老师每天心情都很好,这是学生们喜闻乐见的,班级生活也少了许多摩擦。不过周二下午萧老师的语法课上,日语教室里却发生了一件离奇的怪事。 下午两点多,萧老师精神饱满地走进第二教室。刚一进门他就傻眼了,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仔细确认过,自己没有进错教室,又看了看时间,走得很正常,已经快拉上课铃了,就真的一个学生也不见。 怪哉,今天又不是临时安排的课,总不至于全员忘记了吧。他满腹狐疑。上课铃拉响了,教室里依然空无一人。他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空落落的桌椅,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他们在搞什么!” 萧老师有点生气了,以为是年级组调整了课程安排没有告知,结果年级组比他还要惊讶。老师们都觉察到不对劲,紧急展开了调查。 萧老师首先联络了他的班长吴桐树,班长接电话的时候语气十分焦急。 “萧老师,您怎么还不来?全班等着您上课呢,都快闹开锅了。您可迟到十几分钟了啊,快点儿的吧。” 什么?都在等我上课?是我迟到还是你们集体逃课啊?萧随和听了班长的话,有那么一瞬间恍若置身梦中。 “我没迟到,是你们没到。你们到底跑哪儿去了?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 萧老师生气的时候非常严肃,说话干脆利落,绝不多用一个感叹词。 “您别是跑到老教室去了吧?我们在东院恒念楼的302新教室啊?今天的课在新教室上,您没接到通知吗?” 萧随和终于知道了问题所在。一定有人在搞鬼。他心里立刻锁定了怀疑对象。 “把全班同学给我带回老教室来,立刻、马上!” 萧老师气得都快冒烟儿了,但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大发脾气,那样做于事无补。他是个实用主义者,注重效率和结果。他认为情绪这种东西可正面、可负面,正负之间亦可转换,人不能被情绪牵着鼻子走,自己必须是给情绪套上枙笼的人。 无论怎样,先等鸟兽回笼再说。等人的时候他给杨老师汇报了下情况,电话那头她的嘲笑声像欢快的河水哗啦啦地流,倒替他胸中郁闷缓解了不少。 “这还不明显吗?肯定是富二代同学带头捣的鬼啊。我说萧老师,您还是快检查下讲台的抽屉吧,看那些家伙的幼稚程度,还不知道会放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在里面呢。您可得当心,小心出丑。” 萧随和没被表面的、内在的负面情绪所左右,但总是在意她说的每一句话。他走到讲台前拉开所有抽屉,什么也奇怪的东西也没发现。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幼稚!”毫无疑问他在生自己的气。 萧老师两手叉腰站在讲台上,神情冷峻严肃,看去像一块上了冻的铁。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人要服从理性,才能称之为人。” 杨老师时常和他说起笛卡尔的这句名言,她也是个在重要时刻冷静得可怕的人。在控制情绪这件事上她得心应手、游刃而有余,她说那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技巧。 萧随和看着他的最后一个学生谭西塞走进教室。谭西塞两手插在裤兜里,慢慢悠悠地晃着,脸上保持着一贯的桀骜不驯。萧随和看了下时间,离第一节课下课还有十五分钟。 “把书拿出来,我们马上开始上课,中途的课间休息取消,两节课连上,不足的时间往后顺延,两节课时必须上满为止。” 萧老师简明扼要地说了几句,即时步入正题,一句废话也没有。他闭口不提今天的乌龙事件,下面坐着的某人反而心里打起了鼓。 两节课时间到了,萧老师一秒也没有拖堂,他的课结束得干净利落,学生们非常佩服他这一点。本来以为下课之后一定会发生点儿什么,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的学生不在少数,可萧老师让大家失望了,他什么也没说就结束了这堂课。 门外一道倩影闪过,是闻讯而来的杨老师。她在教室门外站着,却不着急进去。学生们鱼贯而出,看到杨老师纷纷围上去扯些闲话。只要能在杨老师面前混个眼熟,学生们就以为是赚到了。 谭西塞算是和杨老师最熟悉的学生了,私底下朋友相称,可他今天却没和杨老师打招呼,看都不看她一眼,气鼓鼓地走了。杨老师目送着他骄傲的背影,不禁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教室里,萧老师和他的班长正密切交谈着。班长把萧老师当成他的人生楷模,是个立心秉正的好学生,只是性子太急。他说话时激动地连比带划,萧老师面沉似水,听得直皱眉。 “吴桐树,今天的事不是你的错,你先回去吧,后面的问题我来处理。” 班长意识到自己被人当猴耍了,离开的时候是捏着拳头走的。杨看着他的背影同样感到担忧。 “你的班长向来和你站在同一阵线,也难怪他不高兴。他的老师被人戏弄,他却无意间做了帮凶,换了是我也会生气的。” 杨老师慢腾腾地走到萧老师身边,微笑若有似无,说话的语气给人以幸灾乐祸的错觉(或许并不是错觉)。 “你会生气吗?我看你开心得很哪。” 萧随和明知她存心看自己笑话,但一点儿也不往心里去,只是嘴上要和她计较。 “到底怎么回事,是谭西塞那家伙搞的鬼吧?” 杨老师只是来验证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确。 “除了他还有谁?他是因为你才处处和我作对,你也知道的吧?” 萧老师说这话的时候酸酸的,莫名幼稚。 “我来猜一猜。谭西塞同学,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想要戏弄一下优秀的班主任萧老师。他先是把班长移出群聊,然后伪装成班长在群里发送改教室的通知,等大家都回复‘收到’之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班长移回群里。谭西塞同学在it方面的天赋之高时常让人惊叹,类似这样的常规操作对他来说简直不值一提。他也不用担心班长会发现自己被移出群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班长是个瞌睡虫,他每天中午必定会午睡而且要睡很长时间对吧?这就为谭西塞同学争取了足够的作案时间。等他睡醒看到群里通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细想为何年级组的通知会由谭西塞来发。即使他想问,时间也不允许,因为他再想下去就要上课了。这时寝室里已空无一人,他永远是最后一个到教室的,对吧?” 杨老师停顿了一下,用眼神向萧老师求证。 “唉,我怎么选了这么个瞌睡虫当班长,真耽误事啊,让杨老师见笑了。” 明明心里不当回事,萧老师还要装模作样地逗她开心。 “吴桐树一定气坏了吧?你得给他做做思想工作,别钻了牛角尖,以后和谭西塞对上可就不好了。几年的同学情,别因为这点小事影响了。” “你觉得是小事吗?” “我觉得是小事。但你是当事人,你的感觉才最重要。你怎么想呢,萧老师?” “我能怎么想?成年人之间的恶作剧而已,我就当碗宽面吃下去了。放心,噎不着我。吴桐树是个老实孩子,心地非常善良,我晚点会找他和谭西塞谈话。大家都是成年人,这个问题不难解决。” 萧老师早就想好了后续该如何处理。 “萧老师真是豁达宽容之人啊,难怪有那么多女学生爱慕。” 杨老师真心地夸赞他,同时也给他设好了陷阱。 “我绝不承认有女学生爱慕我。你想想,我都这把年纪了,现在的小姑娘有几个喜欢考古的?” 萧老师没有上当,还把之前她自嘲的话学了一遍。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算打了个平手。 杨老师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萧随和了。他是那么好,比世界上所有的美好加起来还要好。她对他的信任和依赖与日俱增,渐渐地,她变得越来越懒惰,懒得许多事都等着萧随和替她去做。之前他常提起结婚的事,她一直拖着,现在也开始认真考虑,只是终身大事实在太重要,所以她迟迟下不了决心。最近两人的事有了新进展,双方父母终于郑重其事地会面了。这次会面气氛非常融洽,长辈们甚至开始选起了日子。男方家尤其着急,他们建议越快越好。 “我看夏天结婚是最好的,明年春天就可以抱孙子了。春天生的孩子利索,不必像冬天那样把孩子包成个粽子,孩子也好抱些。” 萧随和的母亲迫切表达了想抱孙子的愿望。她丈夫一直在旁边咳嗽,想提醒她要多注意对方的感受,可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自顾自顾滔滔不绝。好在杨老师的父母非常通情达理,并没有直言反对,只是委婉地说出他们喜欢在秋天办婚礼。 “秋天的天气不冷不热,的确适合举办婚礼。” 萧随和的父亲十分赞同准亲家的意见,他始终认为在婚礼这件事上应当以女方意见为主。 两边的老人你来我往,讨论十分热烈。萧老师和杨老师像两个外人,坐在一旁几乎没有插嘴的机会。两人四目相对徒剩尴尬,于是默契地一同走出了房间。 “随和,你说这几个老人是怎么了?说好了今天只是双方见个面认识一下,怎么直接跳到结婚那一步呢?而且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这也太可笑了吧。” 两人并排坐在河滨公园的长椅上,眼前辽阔的江面上停着一艘豪华游轮,远远地能看见顶层甲板上的圆桌,还有围坐在桌前的四个人影。公园里四处亮起射灯,微风从江面吹来。刚入夜的时候她总要疲惫一阵,然后又慢慢精神起来,直到深夜才又融化进梦里。他已熟知她的毛病,于是紧紧把她搂在怀里,用自己肩臂的力量支撑着她,好让她放松休息。至于她刚才的问题,他只笑笑没有回答。他很清楚自己在几位老人那里下了多少功夫,但没必要说给她听。 她懒懒地靠在他肩上,眼神迷离地望向远处的景物。江面的水波好像万千条细小的黑蛇,托举着一个白花花的庞然大物——那是月光和灯光合力造就的神奇景象。她像被催眠似地渐渐合上双眼,只听他低沉温柔的声音耳边响起:晚安,亲爱的。 第三十四章 美好的爱情能滋养人气,让女人的美丽达到辉煌灿烂的阶段。她宛如通晓世上所有变美魔法的女妖,一天比一天更让人着迷。 这是恋爱中的萧老师对她的总结。 杨老师坐在客厅的地毯上,背靠沙发看着书。她把书摆在乐谱架上,用磁铁书签夹着书的右上角,看一页才翻一页。她两手握着新买的保温杯,喝的时候用左手顺时针旋转着杯盖儿,细嫩润白的手指富有韵律地转动着,动作缓慢而优美。萧随和手里也拿着书,此刻正好奇地看着她。很明显,用左手扭杯盖儿并不顺手,何况还是顺时针方向。她又不是左撇子。他见她浅浅地抿了一口杯里的枸杞水,用右手盖上杯盖儿,然后又用左手按照逆时针方向拧紧了。这样的动作她重复了无数次,总共也没喝下几口水,她更像是在享受拧开盖上的过程。她乐此不疲地和她的保温杯玩耍着,偶尔还用右手的五根手指在杯身匀速弹奏着,发出“磕磕磕”珠玉般的颗粒声——那是每个周末她都会弹奏的琵琶轮指发出的声音。说起弹琵琶,她还练过一手绝活。萧老师亲眼见她两手戴满指甲,将琵琶抱在右胸前,用右手按弦用左手弹琴。萧老师惊叹这妖人竟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反弹琵琶,离奇绝技真叫他叹为观止。他见她练习的过程可谓痛苦,忍不住问她这样做的意义。她回答说:“无他,我就是爱跟自己找别扭。”她高昂着脖子扭过来又转过去,艰难而执着地练习着。一曲终了,她轻盈地抬头望着他笑,看到他依然困惑的脸,于是又解释说:“人的成长和修习过程多数是痛苦的,根本上是反人性的,但人不能过得太舒服,不能当一头被喂食了麻药的开心的猪。经历那由他的痛苦过程人才能获得终极的快乐,那是任何一种快乐都不能比的极乐感觉。哦,对了,‘那由他’是佛教用语,意思是多到无法计数。”萧老师对她的观点不能赞同得更多。两人就“什么是终极快乐”的问题讨论了整整一个晚上。“我们是要登上巅峰之巅的人,要用高级的欲望去战胜低级的欲望。你愿意和我一起,对吗?”她用充满期许的眼神看他,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无比坚定。 她看书时的小动作很多,但都丝毫不影响她看书。她的目光极专注又灵动,在喜爱的书籍里吞食着饕餮盛宴。她毫无疲倦的感觉,好像如果没人打扰,她就能这样坐一整天。 每当这个时候,萧随和都觉得她不属于自己,不属于任何人,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想起庄子的话——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他的女神就是这样一个人,自由而自尊地翱翔在自己的精神世界。 距离感使萧随和莫名焦虑,他患得患失地凝视着她,目光深情而专一。两人刚开始都坐在沙发上看书,她看着看着就滑到地上去了,宛如一条无骨的蛇,移动如流水般自然顺畅,而且悄无声息。书被她取下来放在地上,手里依然握着保温杯,整个人趴着又看入了神。他想拉她坐起来,可她死活不动,他无奈只好陪她坐到地上。 爱人太具吸引力,萧老师心存杂念,书也不好好看了。他拿出当年自修考古学的精神来研究女友,总想从她身上挖掘点什么。唔,得先得把她的脑子凿开才行吧。通过仔细的观察和缜密的分析,他认为她的脑子是一部超精密的机器,每一个零件都严丝合缝,完美得堪称艺术品。 她心无旁骛地看着书,偶尔会把目光投注到书本以外的地方,那是她在思考,只有思考得足够深刻和透彻,那些文字才能完全转换成她的营养。 萧随和想在两人独处时讨论结婚的问题,又担心此时打断会惹她不高兴。他正寻机会开口呢…… “老萧,开门!” 萧随和的思绪被门外的叫声打断了。他立刻泄了气,心想明天一定要去买本老黄历,每天早上翻一翻,看看当天适不适合谈婚论嫁,也省得自己白费功夫。 “来了。” 萧随和对门外那人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就连杨老师也听出来了,抬头看着他。萧随和快速地打开门,来人叫程之江,学校后勤部的,是萧随和的老朋友了。程之江叉腰站在门口,看脸色很着急,尽管穿着短袖短裤,仍是热得满头大汗。他也不客套,风风火火地走了进去。 “我说你们俩,有一点儿闲功夫就跑回来偷懒,还两人一起跑了。哦,看书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俩可真逍遥啊。风声雨声读书声?那家事国事天下事呢?还管不管了?你俩能不能把那世俗的物件摆在旁边,哪怕偶尔看一眼呢?” 程之江进来就对着两人一通埋怨,看来是真着了急。杨老师连忙起身去给他倒水。 “什么世俗的物件?” 萧随和一时没反应过来。 “手机。” 杨老师端着水走过来,又抽了几张纸巾递给程之江,叫他快擦擦汗。 “还是尊夫人冰雪聪明。” “刚刚还火急火燎的,这会儿又不着急了?到底什么事,大中午的跑来?” 萧随和催促他快进入主题。 “出国留学培训部那边出了大事!教法语的巫老师和学生打起来了!” “什么!” 杨老师和萧随和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老师和学生打架,果真是闻所未闻骇人听闻的大新闻。 “出国留学培训部虽然是个独立的部门,可总归是挂在你们外语系下面的。你们的系主任、副主任都去了现场,连我一个后勤处的都知道了……你俩还真是后知后觉。平时和培训部的老师那么熟,结果关键时刻你俩一个不到?拜托你们看看手机,有多少未接电话?” 程之江边说边摇头,水又多喝了两杯。 萧随和从卧室里拿出两人的手机,一看果然不妙,的确不是件小事。 萧老师和杨老师赶到出国留学培训部的时候,法语课大教室里三层外三层全都是人。人群的中心处传来高高低低不同声部的喧闹声,各国语言正一通混战。 距离事发至少半小时了吧?怎么事件还没有平息?人群也没有疏散。双方当事人不是应该转到办公室处理问题吗,怎么还在这里引人注目? 想到这些问题,萧随和两眉之间皱出了“川”字纹。等萧老师挤到中间一看,才明白事情远比他想象中复杂。法语老师巫爱丽披头散发地坐在凳子上,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捂着鼻子,血从指缝中渗出,滴落到她的衣领上、胸口上,看上去挺吓人。她身旁站着穿白大褂的校医,拿着棉签想给她止血,可她只顾大哭,根本不让校医碰她。周围的一圈人里有培训部的主任和老师,外语系的领导也在,可巫老师谁的面子也不给。 “这简直是,成何体统嘛!同学们都散了散了,不要围观,不要围观!” 领导们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几句话,可对巫爱丽老师毫无作用。巫老师好像受尽了人世间所有的委屈,伤心得不能自已。旁边有几个同学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巫老师,甚是不屑,看来应该是事件的参与者。 萧老师和杨老师见惯这种场面,彼此对望了一眼,瞬间心领神会。 “这个时候还不通知保安室,领导们还真沉得住气。” 萧随和冷笑一声,根本不理哭得像奔丧一样的巫老师,走过去和外语系的副主任耳语了几句。 几分钟之后,保安处来人疏散了围观的同学,教室里终于清净下来。痛哭流涕的巫老师也在杨老师的劝慰下平复了情绪。校医赶紧帮她处理了伤口,还好都是轻微擦碰,没什么要紧的。 教室里除了几位领导和老师,还站着五六个学生,有男有女,个个鼻子朝天,出气都带冒烟儿的。 “看样子很不好对付啊。” 杨老师低声在萧随和耳边说。 “收拾他们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看你的了。” 萧随和不合时宜地笑了笑,杨老师却说她可不打算趟这浑水。 “谁来说说今天这件事的具体经过?” 出国留学培训部的老主任神色凝重地说道。她管理的部门出了老师和学生互殴的丑闻,当然觉得脸上无光,可发脾气解决不了问题,她只能强压怒火。 巫爱丽老师提出由自己来讲述事情的经过。当然,她的话肯定是避重就轻,只谈学生的无礼和自己遭受的伤害。她说自己上课时身体突感不适,需要离开教室处理一下,于是安排同学们自习,没想到会引起学生们的不满。 第三十五章 “我身体不舒服,自己也没办法控制啊!作为学生难道不能体谅一下老师?可他们几个不但不体谅,还带着其他同学起哄反对我,骂我不务正业。我据理力争,他们说不过就开始动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野蛮不讲理的学生,希望领导严肃处理!” 巫老师余怒未消,指着面前的几个同学厉声控诉道。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泣,这会儿悲伤的情绪又转变成了愤怒,必得要讨个说法才肯罢休。 领导们听完巫老师的话,并没有立刻对学生们展开批评。杨老师冷眼旁观,心里断定巫老师败局已定。 “真可惜,巫老师怕是要沉寂一阵子了。” 杨老师摇头叹息道。 “也没什么,她还太年轻,现在犯点错总比以后吃亏的好。” 萧老师显然和她心灵相通,见解相同。 “你们那边,谁来说一说。” 老主任背着手看向学生们,那几个家伙早跃跃欲试了。一场罗生门的大戏正式拉开帷幕——学生们的讲述果然和巫老师所说大相径庭。 最先发言的男生叫西日洪注,是个高鼻梁大眼睛白皮肤的新疆人。“西日洪注”在维吾尔语中是狮子的意思,所以同学们都叫他“狮子”或者“西日”。狮子同学普通话的流利程度比起汉族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他的讲述中故事是另一个版本。 “主任,各位教授老师们,我们今天的法语课是两节连上的,每节课四十分钟。巫老师第一节课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开了半小时,第二节课更厉害,又迟到了十五分钟。我们生气是因为巫老师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怎么会这么凑巧,一到周三上午她的课她就发病呢?而且她根本不像生病的人,每次急匆匆离开,回来的时候红光满面的。我们有理由怀疑她无故旷工,所以我们要投诉她。” 狮子同学是个非常有时间观念的人,他指着手上的表又说:“我掐了时间,巫老师两节课不包括课间休息里,总共离开了46分25秒。” “哪儿有那么长时间,我明明只离开了十多分……” 巫老师急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瞬间又被杨老师给按回去了。 “这个时候别说话。” 杨老师善意地提醒她。 “巫老师,请你不要打断学生的发言,有任何不同意见也等人家说完了你再说。这是尊重。” 老主任颇为不悦,出言阻止了巫老师。她的处事风格一向公正不偏私,是外语系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了,学生和老师们都佩服她的为人。 “西日洪注同学,请接着说。” “谢谢主任。巫老师回到教室后,我作为班委就站起来提了意见。我的态度很温和,只说了一句‘看您脸色不像生病的人,到底干什么去了?’巫老师听后特别生气,突然拿起讲台的书就砸了过来。书本来是砸向我的,却砸到我的同桌夏雨醇的头上。主任您看!” 叫夏雨醇的男同学就站在狮子身旁,至始至终不发一言。他的外表和他的名字一样优美,只是看上去多了女子的温婉,而缺了点男子的阳刚,他畏畏缩缩地站在那里,连为自己申辩一句的勇气都没有。 狮子把夏雨醇推到老主任面前,指着他的额头给老主任看。原来夏雨醇的头上也有一道口子,只是接近发际线,他的头发又浓密,所以远看不容易发现。 “正好校医还在,快,给这孩子的额头也消消毒,别感染了。” 老主任又关心了问了一圈还有无人受伤,大家都回答没有她才放心。后面的事是另外两个同学轮流补充的。夏雨醇被巫老师用书砸伤之后,狮子同学炸毛了,抓起巫老师扔的书就朝着讲台扔回去。巫老师往后躲的时候脚崴了一下,整个人没站稳,撞到了讲台角上,把头和鼻子给磕出了血。 “主任,这真的是意外,狮子他不是故意的。” 夏雨醇终于鼓起勇气说了一句话。 “巫老师,是他们说的这样吗?” 老主任的脸色越发难看。可巫老师不知因为太年轻不会看人脸色,还是脑子和性子的问题,她对学生们的指控一律不认,还坚持是学生辱骂了她又对她动手导致她受伤。 两边都各执一词,不认同对方的话。 “我说,巫老师也太蠢了。这事她不承认就能糊弄过去吗?班上同学那么多,再找几个作证的一点儿也不难嘛。” 萧随和两手抱在胸前,他只当是在看热闹,杨老师也和他一样的心态,两人都当是打发时间了。 果然,老主任找来班上的其他同学做证,巫老师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吧唧不做声了。 这事最后的处理结果如下:狮子等同学,在课堂上有理由地(当然有理也不行)辱骂了巫爱丽老师,口头检讨一次,下不为例;巫爱丽老师不止一次无故离堂,还出手殴打学生,行为恶劣后果严重,学校依规予以停职停课处理。 “巫老师恐怕以后都不能给学生们上课了,其实这是好事。” 外语系的老师们都这样认为。萧老师和杨老师也深以为然。巫老师之所以受到惩罚,是因为她上课离堂的理由没有被校领导取信,对待学生粗暴无礼。而且她的行为成迷,大学生都是成年人了,哪儿有那么好糊弄的。外语系最近流传着巫老师的花边新闻,说她之所以总在周三上午离堂那么长时间,是因为要去办公室和德语老师偷情。这两人都是已婚人士,那个时间段刚好德语老师也有课。非常凑巧的是德语老师最近也经常不舒服,而且总在周三的课上发病,一离开至少半小时,而校医务室却从来没有接待过两位老师。 不仅仅依靠推理,大家还有更可靠的证据。听培训部一位资深教授说,他曾亲眼撞见过。出国留学培训部的德语办公室本来就人少,大家上午都有课,所以办公室经常没人。这位资深教授偶尔给德语班上一两节课,有次他经过办公室门口,听到里面传来男女间负距离交流的声音。资深教授也是吃人间烟火的,哪儿能不懂。他大惊失色,不明白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发生这样的事。他想往里偷看,又自觉猥琐有辱斯文,想离开又觉得这事不妥,不能不管。他就这样尴尴尬尬扭扭捏捏地在门口站着,突然门开了,他忙躲到一边,见到从里面出来两个衣衫不整脸色绯红的人。临别时两人仍不满足地亲吻了一阵,而后匆匆分手。 这些都是资深教授亲眼所见,但他没有把这件事汇报给领导,只是和自己相熟的教授说了。流言比蒲公英的种子更具有生命力,秘密一旦被第二人知道就等于所有人都知道了。巫老师的秘密没有瞒住。但资深教授不愿惹麻烦,更不想因为别人的腌臜事影响自己的生活,因此无论任何人再问起时他都推说不知,甚至装间歇性失忆症。没有证据,没人追究,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捅破这事的竟然是几个较真的学生。如此领导必定会认真调查,给老师和学生们一个交代才行。 这次事件中有一个让人费解的问题:为什么巫老师和德语老师一定要在周三两人都上课的时候去办公室偷情呢? “看来我是得去买本黄历了,说不定周三那天黄历上就写着‘宜偷情’,你说呢?” 回到家里,萧老师背着学生也是个玩笑不忌的人。虽然是玩笑话,但他真记挂着买黄历的事,总觉得那东西会派上用场。 “胡说八道。” 杨老师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那智多近妖的怪物,您来分析分析,这俩人都有家庭,有体面的工作,就算偷情多的是地方去,时间也可以选择晚上或周末,为什么偏偏要选个最不恰当的时机和地点呢?” 萧随和靠在沙发上,两手两脚撑开,摆出一副讨论问题架势。杨老师在他身旁优雅地坐下,拿起茶几上翠绿的梨和明晃晃的水果刀,不紧不慢地削了起来。 “问我?好吧。这事肯定是德语老师杜登提出来的,巫老师只不过照做而已。她未必不知道这样做有多不合适,但她没办法拒绝。” “为什么?” 萧随和眼巴巴地看着杨老师削好梨,张着嘴正等着她喂食,结果她虚晃一枪喂进了自己嘴里。他面露失望,指着嘴巴“啊啊”两声,她笑了,挑起梨片喂给他。 “继续谈你的高见。” 萧老师嚼着梨,愉快地说道。 “我哪儿有什么高见,只不过对杜登老师有一点了解。他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而且我觉得他多少有点表演型人格障碍。” 杨老师盯着手里的第二只梨,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他的潜意识里或者有意想被人发现,所以两人冒险做了那样的事?” “恐怕是这样。我觉得杜登是那种一旦离开人群中心就会奄奄一息的人,好像龙行浅滩,但只要把他推上高台,让他享受万众瞩目,他立刻会如鱼得水,变得龙精虎猛、神采奕奕,好像整个世界都是属于他的。” “照你这么说来他的病可不轻啊。难怪我总觉得他时而很亢奋,时而很沮丧,说话做事都很夸张,有时情绪过于激动,原来是因为这个。” “同时他也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我见过他的太太,是个胆小羞涩的德国女人。杜登在w大工作好几年之后她才申请来中国的。她在德国丈夫面前比日本女人更像韩国女人。” 杨老师吃完了梨又开始煮咖啡,她有一副无敌的肠胃,冷热不忌,而且从不积食。 “在德国丈夫面前比日本女人更像韩国女人?” 萧老师重复了一遍这拗口的话,喝咖啡时差点没把自己烫着。他不止一次地抗议,告诉她咖啡温度太高会破坏它的味道。可杨老师却顽固得像块石头,她就爱喝高热的咖啡,馒头包子也一定要守在炉子前等新出笼的吃。 “杜登的太太好像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我见过他们夫妻几次,她在丈夫面前总是低着头,手足无措的样子,整个人局促不安。虽然杜登从来没在外人面前对他太太无礼过,可我总觉得她是矛盾和焦虑的。” “哦,我好像懂了。巫老师和他太太是同一个类型的人。对吧?” “我也不确定,这只是我的猜测。巫老师在自己的婚姻里是强势的一方,她先生的无能和懦弱大家都听说了。可当她遇到杜登老师,又立刻俯首称臣,对他言听计从,无论对方的要求多无礼多变态她都欣然接受。你说,他俩到底谁有病?” 她长蛇一般钻进他端着咖啡杯的双臂结的环里,他想放下杯子去抱她,她却顺势抓住他的两只手,往咖啡杯里吹了一口气。 “咖啡太烫了,我帮你吹吹。” 她又将脸背对着他,整个人仰面贴在他的怀里,她的蛇发在他脸上扫来扫去,散发着阵阵幽香。他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对别人的事完全丧失了兴趣。 “巫老师现在已经丧失自我了,她失足陷入了长着美丽漩涡的泥沼,而且她是头朝下掉进去的。她的头在里面被挤变了形。” 她说起巫老师的堕落无比唏嘘。 “我也是。” 他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他握住她的双手把咖啡喂进了她的嘴里。她敏感极了,立刻起身说要去泡一杯茶。他发现有她在身边时间太好打发了。他又一次沉迷在她左手顺时针拧杯子盖儿,然后喝水,再左手逆时针盖上杯子的动作里。一遍又一遍,重复再重复着。他仿佛被她用杯子的魔法催眠了。那种感觉就像在天堂和地狱间游走,让人快乐时又带着沉沦的痛苦,而后会更加快乐……如此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第三十六章 訾奶娇为了弄好她和岑银子的书店,这几个月颇费心神,事无巨细全是她在操心。头一件事选铺面,她让银子同去,银子却说信任她就像信任自己的父母,所有事全凭她拿主意。訾奶娇知道银子偷懒是因为她最近又恋爱了,对这事遮遮掩掩是怕自己感到失落。訾奶娇暗笑她幼稚,自己怎么会感到失落?替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訾奶娇第一次经营事业,千头万绪时常让她烦恼。她身边爱慕者众多,个个跃跃欲试想帮忙分担,可没有一个能成事的。这不怪男孩儿们不够殷勤或者能力不够,只因为她总是拒人于千里,深怕亏欠了人情。可亲近信任的人天天放风筝,只肯给予她精神上的支持,她不禁感慨想要做成一件事何其不易。即便如此,她仍对自己即将开始的事业热情高涨,问题一个一个去解决,直到最后所有问题消失,她就胜利了。 选铺面只是小事,选好了铺面和原房东讨价还价才是个技术活,她完成得非常漂亮。 “这个价格你是怎么谈下来的?” 听訾奶娇报了铺面的成交价格,岑银子又惊又喜。 “也不是很难啊。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我打听到房东是个stockbroker,最近业务上栽了大跟头,正缺钱周转呢,所以我压了他的高价。其实他也不亏,这个价格很公道,他还说考虑把铺子卖给我呢。” 訾奶娇以平淡的语气向好友炫耀成果。 “奶娇,你还和小时候一样,真是个鬼灵精。怎么你的智力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流逝呢?” 岑银子装模作样的地感叹道。 “废话少说点,等着做你的老板娘吧。” 訾奶娇挂了电话,立马开始着手第二项、第三项、第四项…… 岑银子虽然懒惰,但还是重情义的,也不好意思让好友包揽所有的活,于是她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把营业执照跑了下来,进货的事也全都办得妥妥当当。 “以后凡是出货进货、搬搬抬抬的粗活累活都归我,你只管坐在店里招呼就行。” 岑银子拍着胸脯豪气干云地说,訾奶娇笑着说爱她,两人都感到很肉麻,又故作嫌弃地相互打闹了一阵。 三个月时间很快过去,新书店已经装修完毕,所有的书也都整齐地摆上了书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间书店该有的都有了,只差一个店名和开业的日子。 “开业的日子好说,我去请观音庙的老师父帮着看一个,顺便添点香油钱。” 岑银子的母亲是虔诚的佛教徒,和庙里的师父们交情匪浅。岑银子受了她母亲的影响,念大学时买了很多佛教经典的书籍,可惜她的热情很短暂,耐心、毅力和定力一样也没有。她说读那些书时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温水里煮着的青蛙,刚开始读感觉很舒服,慢慢读下去人就焦灼了,意识越来越困顿,时间越久越难耐,最后只得放弃。打那之后她再也没翻过那些书,全都送给了訾奶娇。訾奶娇不是佛教徒,但对佛教的书籍倒是喜欢。那些书被她当成哲学著作来看,陪她度过了很多个百无聊赖的日子。 “店名呢?你有什么想法?” 訾奶娇嘴里咬着颗绯红的蛇果,弯下腰把工装裤的裤腿挽了起来,靠在写着“推理小说”类的书架旁边歇气。 “要我说简单点吧,这里是三元街,干脆就叫三元书店怎么样?” 一个男人边说边从从书架下的柜子里钻了出来,之前他一直伸着脑袋在里面找书。他就是岑银子的新恋情,今天算是正式和訾奶娇见面。 “三元书店?怎么不叫双元书店?你可真会偷懒。” 岑银子满脸不屑,对着男友翻了个白眼。男友不好意思地笑了,因为他的名字叫李双元。 李双元是个理工男,但他并不刻板和严肃,脾气和修养都好。虽然他的建议被女友粗暴地否定了,可他也只是笑笑,然后继续整理柜子里的书。 “奶娇,你看了那么多书,不说满腹经纶吧,起码也算饱读诗书,就不能给我家书店取个高格调的名字?” 岑银子压根儿没打算用自己的脑子,她觉得对面的两位能替她解决任何难题。 “浙江宁波有一所著名的私人藏书楼,名叫‘天一阁’,岑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訾奶娇一口气啃了半个蛇果,觉得站久了腿有点酸,索性盘腿坐在地板上继续啃。 “‘天一阁’?名字很好听呢。我们也按照这个格调取一个怎么样?” 岑银子说话时两眼放光,好像她脑子里随时能冒出绝妙的灵感。 “‘天一阁’名字的由来呢,是取自《周易》里面的‘天一生水’。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訾奶娇问岑银子。 岑银子摇了摇头,一脸木然。 “我知道。天一生水,是因为书最怕火烧,所以取水以避火。” 岑银子的新男友还是有几分见识的。 “原来如此啊。要我说,我家这样的规模跟人家‘天一阁’可比不了,那我们只能叫‘避火书店’了。” 岑银子说完忍不住大笑起来,意外的是其余两人居然接纳了她的意见。 “我也赞同‘避火’这个名字。虽然听上去可能有点奇怪,但我觉得还不错。我们还可以在‘避火书店’的下面写上‘aviodfire’。双重奇怪,你们觉得怎么样?” “aviodfire?英文‘避火’?不错不错,很有创意,我觉得行。” 李双元连连点头,三人愉快地达成共识,效率很高。 两天以后,“避火书店”的牌子挂到了三元街20号的门上。訾奶娇别出心裁地在“避火”下面吊了个小牌子,上面写着“aviodfire”。大小两块子母牌都装上了夜光灯。这是岑银子的主意,她说希望这间书店客似云来,日夜不停,所以在晚上也得让人远远地就能见招牌。 “就依你。” 訾奶娇听了岑银子的,虽然书店不可能24小时营业。 开业这天城里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银子和双元都说这是好兆头。 “奶娇,你不是说书店最怕火吗?这下可好,开业往咱们店里冲水呢,怎么也烧不起来,是不是挺吉利的?” “是是是,这场雨再吉利,也不如你和双元吉利。你瞧,你们俩一个叫‘银子’,一个叫‘双元’,看来我们书店不仅安全,而且还挺旺财。” 银子今天特地卷了头发,穿着喜庆的橙色裙子,鞋子和耳环都是新买的。她装扮得十分用心,行为举止也不像平时那样散漫随意,的确有个老板娘的样子了。她和李双元合力搬开店门口堆积如山的花篮,因为人太多,花篮再漂亮也成了障碍。訾奶娇则站在门口应酬朋友,这不是她擅长的事,原本想推给岑银子去做,可银子却主动请缨去搬花篮,她说自己承诺了要包揽所有力气活,让訾奶娇干点轻松的。 “不用害羞,管她认识不认识的,以后都是咱们的客人,你长期在店里,不会招呼怎么行呢。以前做生意得吆喝,现在轻松多了,不用你喊,笑着欢迎几句就行。奶娇,你别脸皮太薄了,啊?” 岑银子知道訾奶娇的弱点,故意要锻炼她。訾奶娇想想也对,做生意不会招呼客人哪儿能行呢。 避火书店开业第一天的生意出乎意料的好。本来两位老板期望值不高,抱着只求不亏损的想法开的张,结果仅仅这一天,就把店里进的鲜花全都卖空,新书也卖了上百本出去,咖啡奶茶和饮料更是不计其数。晚上十点,訾奶娇颇为大方的给几个店员都塞了红包,对她们好一顿表扬,又催着她们赶紧回家休息。当店里只剩下訾奶娇、岑银子和李双元,三人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弃椅子于不顾,直接摊在地上了。 避火书店为了求新求变,在设计上花了訾奶娇不少心思。因为书店的空间够高,所以訾奶娇让设计师凭空掏了个阁楼出来,分成了上下两层。二层实际上只有一层一半的面积,做了个鸽子笼似的袖珍咖啡屋。虽然小巧吧,但设计师高明地利用了全部有限的空间,咖啡屋竟然摆下了四套二人座的桌椅。除此之外,咖啡屋里还摆了几十盆草花、多肉植物和欧月玫瑰,地面放不下的就挂在墙上。避火书店的二楼虽然没有书香,但咖啡和鲜花的浓香依然馥郁芬芳。 “奶娇,如果照这个生意做下去,我们年底就能开分号了吧。” 岑银子从坐着变成躺着,李双元的腿给她做了枕头。 “开分店吗?我暂时没想过。哪家店开业的时候生意不好呢?开业的时候有朋友捧场,以后的生意可全靠我们自己经营了。” 訾奶娇虽然身体疲乏,但脑子却没糊涂。今天开了个好头,坚定了她好好经营书店的决心,可目前她思考的是如何多积累些经验,让这家书店的好日子能长长久久。 訾奶娇从此一心扑在书店的经营上。除了回家吃饭和收拾,大多数时间她都待在书店。虽然书店面积不大,但她可以做的事却很多。她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店里的每个角落她都会认真检查卫生,定时消毒;她又是个格外注重条理和规范的人,书架上的书要进行严格分类,一本都不能放错地方,也不能有任何的褶皱和破损。凡是书面不整洁的,她都细心挑出来放到一边,等做活动时特价处理。岑银子总说她对自己太刻薄,对客人太大方,这样挣不了大钱。 “我就喜欢这样,这样我心里才舒服。” 訾奶娇的态度柔软而坚定。岑银子无法反驳她,也不愿违逆她。虽然岑银子嘴上爱提意见,实际上两姐妹的思想和态度高度统一,岑银子从不真心抵触好朋友的意见。她每一天的每一刻,都扮演者訾奶娇最亲密的朋友,而且这角色扮演应得满分。 不知不觉,避火书店已经在三元街开了很久,如今已是远近闻名。这全是訾奶娇的苦心经营的功劳。这些年她除了在某个冬天出过一次国,其余时间都花在这间书店里。她的心血没有白费,避火书店自开业以来没有一天落寞过,她的心也渐渐和这间书店长在了一处。 转眼又是六月,离暑假越来越近,期末考试更着急,它要赶在暑假前来到,周围几间学校的莘莘学子们无不如临大敌。孩子们个个摩拳擦掌,避火书店的教辅资料雪片般往外飞。此外,周末来店里喝咖啡买花顺便看书的人也不少,避火书店的生意就和这城市的夏天一样,异常火爆。 避火书店静静地立在那里,包容接纳着每一个喜爱这里的人。不久之后,它将迎来一位最特殊的客人。和店里那些有趣的书一样,它也想讲一个奇妙的、动人心魄的故事…… 第三十七章 萧随和准备这样度过他的周末:务必在清晨七点准时起床,绝不受懒虫的控制;健身、洗漱、边吃早餐边读新闻;喷她喜欢的香水,整理着装;出门去接心爱的她,而后一切听从她的安排。完美的构想。 萧老师把见面的地点约在学校的图书馆。这里全年无休,却是w大最清净的地方,即使看书的人再多,大家也能做到目不斜视、默不作声,只管自己脑子里的事。这样的地方用来等人再适合也没有了。 十点一刻,杨老师方才姗姗来迟。她好像盛会上最后出场的人,必得惊艳绝伦才不辜负老天恩赐的这副身躯。他从她身上闻到新鲜出浴的味道。她头发不曾精心梳理,慵懒妩媚自成风流,短衣短裤配人字拖且不佩戴任何首饰。只是她显露在外面的和遮掩起来的,同样让人心神荡漾。 “可以走了吗?” 天知道为了自己表现得更绅士、更具有成熟迷人的魅力,他究竟对着镜子练习了多少次。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随着和她相爱的时间的递增,他对她的兴趣和爱也愈加浓厚。他爱她爱得忘乎所以,不知疲倦为何物。这和他以往恋爱的经验迥然不同。不过他的名字叫随和,除了双重无价之宝的意思,还代表他真的挺随和。他善于听从自己的内心,让那份真挚的情感肆意滋长,只要真情遇到正确的方向指引,他的爱将永不消逝。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她乖巧地问他。她不管教学生的时候堪称“柔软的妖精”,不但艳丽多姿,而且妩媚温柔。她很喜欢听从他的意见,如无特殊,从不反驳。 “带你去吃好吃的,走。” 市中心的步行街人满为患。萧随和让女友在阴凉处等着,自己排了半小时队才买到她爱吃的冰淇淋。她开心地舔了一口手里的海胆冰淇淋,大眼睛冲着他眨巴眨巴地笑。她说午餐之后的海胆冰淇淋才是真正夏天的味道。萧随和为了替她买那怪物冰淇淋,汗水湿了背上一大片,但见她这样开心,也觉得那奇怪的味道美妙起来。 中午的阳光比敌人的酷刑都毒,萧随和担心女友中暑(虽然她几乎连汗水都不流),于是提出找间喝东西的地方休息一会儿。 “听你的。” 吃着心心念念的海胆冰淇淋,她心情大好,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从那边出步行街,再过两个街口有间叫‘aviodfire’的书店听说过吗?要不我们去那儿吧?有你喜欢的花,还可以喝咖啡和茶。” 萧随和的提议正中她下怀。她也听学生们提起过那间书店,如今在这座城市里拥有和她手里的海胆冰淇淋差不多的热度,也算小有名气了。 站在避火书店门口,杨老师忽然“噗嗤”一声笑了,手里的冰淇淋也跟着抖了抖。 “有什么好笑的,看你,都喷出来了。” 萧老师替她把一侧的头发别到耳后,拿出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掉她发尾沾上的冰淇淋。 “原来这间真叫避火书店啊?还是中英双译呢,牌子也设计得很别致。”杨老师称赞道:“这名字取得好,与众不同有格有调,是根据天一生水的天一阁取的名字吗?” 杨老师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店主取了这样的名字,她吞掉了最后一口蛋卷。 “进去问问就知道了。” 两人相爱的每一个瞬间都不乏浪漫的仪式感,大到未来的婚礼,小到进一家书店的门。萧老师像牵女儿那样牵着女友的手,旁若无人地替她擦了擦嘴。她依偎着他走进书店,刚逛了几分钟又停下来。 “怎么了?” 萧随和问她。她四下里看了一圈,蜂巢似的屋子里没有发现洗手间,只好走去书店外面。她执意不要萧随和陪着,他只好在一楼等她。 萧老师随手拿起一本人体素描翻看起来,不曾注意到二楼有双眼睛正紧盯着他看。 “奶娇,你回来了没有?在路上啊?你快点,我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店里有个看书的男人,长得很像你的纪之!” 岑银子压低喉咙也没抑制住她的兴奋。电话那头訾奶娇压根儿不信她的话,这让她着急了。 “怎么不可能?你给我看过纪之那么多照片,还有视频里的活人我也见过,怎么会认错!是真的很像嘛。哎呀你别问了,快点回来就是了,我想办法拖住他。” 岑银子整个上午都在偷懒打瞌睡,这下子精神抖擞起来。她想到一个好主意,连忙把在收银台忙活的李双元叫到了二楼。 “什么?叫我去试探他?” 李双元对突如其来的任务感到抗拒,他觉得那样做太冒失了。 “你不去谁去?我也不会日语啊。” 原来岑银子想的是让李双元用日语试探对方的国籍。 “可我也就会那么几句。” 理工科学霸李双元感到很为难。外语不是他的专长,他使用起来也无自信。不过在女友的威逼利诱再三怂恿下,他最终妥协了。硬着头皮上吧,他想。 走到目标人物身边,此刻他手里正翻着一本人体素描。李双元鼓足勇气用日语问候了一句,那男人猛地回头,表情愕然。不过他很快也用日语回复了李双元,说了不短不长三句话。李双元憋红了脸,用日语表达了歉意之后,逃也似地跑回二楼。 “怎样怎样?” 岑银子急切地询问道。 “我觉得他真有可能是日本人。” “真的吗?我猜对了!” 岑银子激动万分,跳起来差点顶到天花板了。 “你别跳,店里还有客人呢。”李双元把岑银子拉到角落,接着说道:“不过我不能确定。我只知道他日语很流利,但他后面说的那几句我不大听得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管他什么意思呢,日语这么流利还不能说明问题吗?你见过大街上随便找一个人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啊?肯定是日本人!” 岑银子已经下结论了,李双元虽然提出会说日语的有可能是翻译或者日语老师、日企员工等,可岑银子根本听不进去。岑银子连三遍四地打电话催促訾奶娇,终于她回来了。 訾奶娇行色匆匆地走进书店,抬头和二楼的银子打了个招呼。银子连忙往下一指,訾奶娇立刻就看到了他,那个捧着人体素描绘本的男人。 訾奶娇只看那人的身形,倏地松了一口气。果然不是纪之。怎么可能是纪之?纪之比面前这人更瘦削些。虽然差别不明显,但在爱人的眼里却很容易分辨。身材差相仿佛,五官也仅仅是相似。或许在外人看来两人很像,但哪怕再细微的不同也能在电光火石之间被她发现。纪之在她脑子里是不可复制的模板,他的形象在她心里生了根。无论时间如何摧残她的记忆,他固化的形象依然纹丝不动留在原处。因此她眼里的男人,只有纪之和纪之以外的男人这两种而已。 可是为什么当她看到那个男人不是纪之的时候,感觉到的是轻松而非失望呢?难道自己不愿意见到纪之?这些疑问在她脑子里闪过。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知道她的心渴望得到安宁,没有希望或许还能过下去,但再一次绝望真会要了她的命。 訾奶娇抬头望向岑银子,那人整个儿趴在木栏杆上,头朝下探着,聚精会神地盯着下面的动静,好像动物园里看猴子大象的儿童。訾奶娇淡然一笑,冲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岑银子的神情顿时变得沮丧和失落。就好像动物园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得看的时候,孩子们也会是这样的表情。 “真的不是吗?我看走眼了?” 訾奶娇来到二楼,岑银子不肯死心,再三向她求证。 “真的不是他,只是有点像而已。” 訾奶娇颇感无奈,耐着性子回答了好几次。 周末的生意实在太好,李双元又被岑银子撵到楼下去帮忙了。楼上的两姐妹继续聊天。一个借此机会围绕纪之的事情刨根问底,一个含糊其辞躲闪回避就是不愿再提。这时楼下像纪之的男人忽然放下手里的书出门去了。 “这么快就走了,好可惜。” 岑银子喝了一口花果茶,摇头叹息道。不知她有多么渴望见到好友与爱人重逢的一幕,以至于如此失望。或许她还准备好了手绢,等着看到感动处好擦眼泪呢。这下可好,戏没看成,连个赝品的男主角也退场了。 “他好像接了个电话,可能有事吧。” 訾奶娇靠在深红色的咖啡机旁,目送男人离开,眼神里流露出不舍。毕竟是和纪之相像的男人啊,难免让她心动。訾奶娇双脚不听使唤地走下楼,穿过众多看书的客人走出了门。书店右边往前十几米的地方有个十字路口,像纪之的男人并未走远,他停在十字路口前面,拿着手机在讲电话。訾奶娇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接下来要干嘛,她只想跟随自己的心走到他身边,或许是想多看几眼,或许跟他搭几句话,或许…… 杨老师走进避火书店,四周看了一圈,没有看到萧随和。人呢,跑哪儿去了?在楼上吗?她正想着,忽然发现两米之外有个戴眼镜的瘦高个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微微皱了皱眉,觉得对方不太礼貌,但并不往心里去。这种事常见,她也见怪不怪了,谁知那男人竟然走了过来。 “你怎么回事?我以为你出门去追那个男人,怎么你跑去买了新衣服吗?穿这么短……还弄了顶假发戴上!” 李双元抬了抬眼镜,疑惑地打量着眼前的女人。他的目光放肆地在杨老师身上游走,说话的语气和他的表情一样夸张。 “您是在和我说话吗?您这样的搭讪方式还真特别呢。” 对值得尊敬的人说敬语当然是因为尊重,对荒唐和冒昧的人说敬语仅是为了讽刺。杨老师傲慢而礼貌地回答道。 “什么‘您’?你怎么了?换了身衣服整个人气质都不一样了,我……” 李双元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他正想继续问下去的时候被楼上的声音打断了。 “老板娘,你倒是上来呀!” 书店里虽然人多,但总的来说还算安静,楼上传来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被杨老师听见。她寻声望去,二楼飘来咖啡香味的地方,站着一个菠菜头的美女,正热情地向她挥手呢。旁边的男人也一个劲催自己快上楼去。 “你快上去吧,银子等着听好戏呢。” 那男人冲着她挤眉弄眼地说。 杨老师忽然明白,这一男一女必定是认错了自己是另一个人。她心头陡然一惊,想到了那件让她怀疑多年的事。她决定上楼去问个清楚。 萧随和接完了系主任的电话,转身又往回走,目标仍是避火书店。他正想给女友打个电话问她到了没有,一抬头却看见她正在自己眼前,温柔而深情地看着自己。 他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搂住了她。 “我说你去个洗手间怎么这么长时间呢,原来跑去买新裙子了呀?咦?你怎么把头发给剪短了?在哪儿剪的?哪个师傅手这么快?” 他吃惊地看着她,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与此同时,她也吃惊地看着他,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眼神充满警惕。 “宝贝,你怎么……” 他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 “你对着每一个陌生的女人都叫宝贝吗?” 她面带愠色地质问他,声音却很温柔,听不出任何攻击性。 他脑子有点糊涂了。她是怎么了?这才多久没见到?半小时不到啊,怎么她像变了个人?是她失忆还是我失智了? “宝贝,别闹了,我……” 萧随和伸手想去拉她,被她一下子甩开了。 “你认错人了。” 女人只说了这一句就匆匆转身离开了。萧随和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依然没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正想追上去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杨老师。 “随和,你到哪儿去了?不是说好在店里等的吗?我在这儿遇到一件奇怪的事,你快点来。” 这下萧随和彻底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