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旧事》 第一章 上元 “阿圆!快起,去灯市了!” 稚嫩的童声轻轻振荡着窗纸,惊醒了下房里的伙伴。不多时,窗被推开些许,草丛中应声冒出一个浑圆脑袋,元夕的月光洒落咧成圆月的乳齿。 阿圆觑着治平的热切,尚作犹疑。 “我不去了,老不死最近一直在找我的茬,我可不愿挨本月的第四回鞭子了……” 治平的身影晃进了房间。 “放心罢,我们一会儿就回来,不会被发现的。”他朝通铺努努嘴,其他仆人都正安睡。“你若是肯陪我去,这个就是奖励。”他的手探进腰间,摸出一个牛皮纸包,双手直递到对方鼻孔之下。 纸包甫一外露,炊饼香味登时弥散了房间上下。 他咽了咽口水。 “那好罢。” “我们走!” 两人一前一后,一追一赶,在满月地里留下比流萤还轻矫的影。 虽已逾侵子时,大明皇城却灯火通明。自永乐朝迁都以来,元夕之夜弛禁夜已成定制,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俱不闭,任民往来,厂卫校尉巡守达旦。此夜里,平日的午门重地,听任臣民奔赴游嬉,千灯层叠以成鳌山,圣驾御幸以赏烟火,可谓与民同乐之盛事。设在东华门外的灯市,每年自正月初八日起,至十八日止,夜夜人头攒动。 喜闹之气远远地飘入黄门陈符的府第,他在宫里御用监任掌司。两个约摸六七岁、仆役打扮的小男孩应味而出,院角埤墙已经熟识他们跳落的声响,默然目送远去。 “多谢你……治平。我已经饿了一整天了。” “谢我干嘛?这个炊饼本来就是你的饭食,那几个混蛋怎么从你手里抢走的,我就是怎么夺回来的。 “你怎么打得过他们?” “嘿!你别瞧不起人啊,他们三个加一块儿也不是我的对手。”语时,他拉了拉衣袖,遮住手臂的淤青。 “你一定也饿了罢?这一块给你。”阿圆把饼撕成两半,递给他较大的一块。 “我饱的很,你快吃啊。” 看着阿圆狼吞虎咽的吃相,他笑得很开心。 二人游走在熙攘之间。夜空不时爆开一个个烟花,他们都看呆了。 治平眼尖,忽然瞥见几个熟悉的人影。 “那不是老不死么!” 陈府的王管事披着新制的貉子裘,挟着四个手下出来扬威曜武。二人赶忙缩紧脖颈,往人流密集处钻藏。 混乱中,阿圆和治平被硬生挤散了。 阿圆目光四下搜寻,却怎么也觅不到治平,却被一双双高过自己头顶的腿排挤,直撞到路边的面具摊。他呲着牙揉着腰,回首,棋布星陈的代面却让他眼前一亮,眼看摊铺主人正和三两熟人谈笑,他的小手快疾如一股风,一只代面被拂落,转瞬就覆在他脸庞之上。 “是阿圆那兔崽子么?” 身后传来的厉声喝问如同一个炸雷。那是王管事的手下黑猴儿的声音,阿圆不敢回头,强装镇定,快步直行。黑猴儿显然认出了阿圆的身形,招呼了兄弟赤猴儿,想大步追上来,可惜上元灯会中的他们只能勉强劈开一条路,艰难跋涉。 “让开!快让开!” 阿圆耳畔是紧逼的脚步声,后脑勺都吓得发麻。他脚步虽越走越疾,可与追兵的距离却越拉越近。 正当他准备乖乖领打之际,身旁一个女声如明珰击珮,一只纤白的小手全无征兆地将他挽住。 “哥哥,你干嘛走那么快?莫非是不愿要我啦!” 阿圆和赤黑二猴闻言俱是一愣神。阿圆转念便明了,想必是灯火阑珊,她将自己误认作了哥哥,于是心底对她暗暗道谢。二猴却也不傻,眼瞅前面那小子的胳膊脑袋腿儿都分明是阿圆那狗崽子的,怎么肯就此罢休?只是,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女娃衣着光鲜华贵,一看就是个富家小姐,他们却也不敢轻易冒犯。 那女孩怎会知晓前后三人的内心鏖战,神闲气定地徜徉于花街之上,东张西望。 “哥哥,快看那里,我想要那个装着孙行者的走马灯!” 阿圆担心一张口就露出马脚,只好清咳两声,装作不耐烦似的摇摇头。 “什么嘛!哥哥真小气……”那女孩扭过脸直瞪着他,他这才发现她原来也戴了个代面,面颊雕兽面纹,眼周镂刻蛇形纹路,分明是女娲娘娘的。她的双眼没有面具的阻隔,气鼓鼓的眼神像要把他的身子射穿。 女孩忽地停住,阿圆想拉动她却是不能,心下叫苦。她的手指点了点路旁插满桂花糕的草靶子, “这个哥哥总舍得买了罢。” 女孩的两只圆眼睛里满是幽怨之色。 “呃……买、买,当然是要买的。” 他把声音压得低沉,好像相信自己口袋里能变出钱,手在里面来回摸索。 女孩满面狐疑地盯着那只简直要黏在口袋里的手,看了良久,目光自然而然转向了这只绣满补丁的脏口袋,原是极为醒目……她才恍然大觉:眼前这人哪是自己哥哥?只不过是也戴了庖羲面具罢了。 她忙把手臂从阿圆胁下抽出,眼睛睁得大大的瞪视着眼前之人,口讷讷竟不能言。 阿圆见她如此,心中苦笑,知道戏已穿帮。他的余光注意到,那两个尾巴还在贼心未死地徘徊。 “小姐,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和我往前走,求你。”他低声哀求道。 他给了她一个示意,女孩毕竟是高门大户的千金,一眼就看出身后二人是闾右仆役,略猜到一二。 她定了定神,重新挽起阿圆,虽然举止颇不自然。阿圆以为她已答应自己,心下顿如获赦一般。 “小姐心地慈悲、广结善缘,小的真是感激不尽。” “我有说答应你了么?”女孩的语气听不出来情绪,似笑非笑的眼眸半分也未偏向他。 “那您的意思是……”他迟疑问道。 “你总须先告知我,你姓甚名谁罢?”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小人——没有姓氏,贱名阿圆。” 女孩略一诧异,“你当我憨傻么?这世上哪有人是无姓的,莫不是你生在先秦战国?” “小姐说笑了,小人所说句句属实,万不敢诓骗小姐啊。不瞒您说,小人自幼没了爹,这才被卖到朱户当了杂役,自己姓什么实在无从知晓。若蒙您此次搭救,实是救了小人一条贱命,常言道救人一命强过造七级浮屠,小姐定会长命百岁、福德绵绵的。”阿圆所说却也并非夸大其辞,谁此番被抓回府里,自己能否经受起又一顿好打呢? “别在我面前油嘴滑舌。句句属实?我看你倒像个满嘴谎话的小厮滥。这样好了,我来考你一下,你猜得出我叫什么,我就救你,若是你猜不出……就莫怪我无情咯!” “姑娘不愿救便可不救,何苦这般为难小的呢!”阿圆哭丧着脸咕哝道。 “好哇,这话是你说的。”她作势拉他回去。 “别!……那…姑娘可否给小人一点提示?” 女孩拈了会儿下巴。 “那好罢。说来倒有趣,与你适才胡诌的名字有关,我的名字。” “提示再来一个罢?” “嗯……好罢好罢!再给你一个提示,和今晚有关。” 说罢,她驻步不前。显然,若是猜不出,她是不会再走一步的。 月满冰轮,灯烧陆海。上元街的热闹,阿圆已无暇贪恋,他念叨着自己的名字,灵台千回百转。 阿圆,圆圆的东西?上元夜? “是彩灯罢?” 女孩笑而不语,摇头。 阿圆慌忙侧目,两只猴儿貌似看出了端倪,正在身后交头接耳。 “那是……是元宵!”阿圆急切地道。 她还是不应。那二人已是来势汹汹。 “是汤团罢!” 女孩笑道:“你觉得我会叫汤团嘛?” “那个小子,你站住!” 阿圆还未反应过来,手被女孩一把抓走,“还不走?” “是!” 二人飞也似的穿过如织游人和如云烟火,徒留身后的叫嚷声嚣。 “明月,”女孩回首粲然一笑,“我的名字是明月。”女娲面具她已揭下,明亮的眼眸顿时让他明白,她何以叫此名。 在她笑靥之侧,即是一轮皎然的圆月,只是,他没有抬头看。 第二章 治平 “啪!”王管事一脚踢开下房房门。 治平揉着睡眼,迷迷糊糊地起来道: “谁啊?大半夜的还让不让睡了……” “叫那小子起来!” “……阿圆、阿圆,快别睡了!大人叫你起来。” 阿圆被推了半晌,佯作困倦地爬将起来。 “好你个小兔崽子,让爷爷我硬是追了半里地,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说罢,提起一根铁棒就向他身上招呼。 “大人,他到底怎么了?您又要打他!”治平忙上前拦住,为他叫屈道。 其余下人也纷纷惊醒,心道:这好惹祸的小杂种!真不亏打,这时辰了还要搅扰我们清梦…… “好,既然你问了,我就给你好好说道说道,也让你们都明白,我在府里掌事几十年,向来不是滥刑之人,所打的都是该打之人!府里的规矩,没有获许,不准外出!刚才我们五双招子亲眼所见,他不经禀报,私自跑到灯市上乱窜,铁证如山,还有什么好说的?”语罢,斜睨了治平一眼,“你这般不服,我看你——十之八九是他的共犯罢?” 阿圆下榻,长跽正色:“大人,小的若是做错了什么事,您要打便打,小的绝无半句怨言。可是我今夜并未外出,您这般无中生有,凭空构陷,小的万万不能服。是非曲直,我们这就去请老爷做个公断。我相信,老爷是定会为我作主的。”王管事听他提到老爷二字,气焰一时顿消,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老爷一直颇护着这小杂种,以至于府里整日议论他和这小子老娘的风流事。这小子也学的乖,三番两次的,老爷竟成他手中的尚方剑了! “你、你给我老实交代,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女娃是什么人?” “小的实不知,您说的是那一位?” “好哇,待我把那个面具找出来,看你还抵不抵赖。”说话间就在阿圆身上翻找。 “…面具呢!面具在哪儿呢!” “什么面具?大人适才说的话,小的怎么一句也听不明白啊?” 半晌过后,王管事挂着猪肝色的脸悻悻而出。阿圆二人已憋了良久,笑得在床上打滚。 不过,面具在哪儿呢…… 运河流淌着琥珀色的华灯,映照着泮上两个躬身气喘的稚子。 “小姐之恩,小人铭感五衷。” “我不叫小姐,我叫明月。”她深表不满。 “尊卑有别,小人怎敢僭越?” “那你不听我的话,就不是僭越了么?” “小姐……” “那我命令你叫我明月。” “是,明月……小姐…” “罢了罢了,我怕了你了,你可真倔。” 她回想适才情形,又被逗笑了:“刚刚真有趣!下次我们还这样玩好么,阿圆?” 男孩不知如何作答,惟有苦笑。 “你是不是该把它摘下啦?”她点了点他的脸,眼神里满是希冀。 阿圆在鞭子下长大,育出了一颗几乎不信任何人的心。他心道,虽说她适才多半出于好玩、救了自己,可谁知,她会否再出于好玩告发自己? “小人——生得丑陋,恐惊吓了小姐。” “我长得也不好看啊,估已丑到你了。为了弥补,你就勉为其难,也丑一丑我罢!”她一本正经的模样着实有点好笑。 “……” “你都已看过我的脸了,好不公平。” 若不顺了她的意,她恐怕更欲告发自己罢? 他作势要解面具,心下却在苦思脱身之策。 “阿圆——可找到你了!快走,我们得赶在总管之前回去。”远处河干竟传来治平的声音。 “实在对不住,小姐,我得走了。”阿圆心如获赦,抽身便要走。 “慢着…”明月伸手拦他,恰好拭落他半解的覆面。 长什么样子呢?没看到。 少女弯身拾起风伏羲的覆面,颇感气恼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此时此刻,要是能和家人团聚,该有多好。”下房里,二人未眠,阿圆凝睇窗外的孤轮喃喃道。 “一转眼,你都有两月没见你娘亲了罢。” “你知道的阿平,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往时,我每聊及你的家人,你均是顾左右而言他。这一次,莫要再这样了。难道在你心里,我们不是亲兄弟一样的关系么?” 治平心底幽幽叹了口气:阿圆,在我心中,你何止是兄弟。其实,你是我唯一可以牵挂的人了。因为,我父亲、我母亲,还有我阿姐,都已舍我而去。 我哪里,还有甚么家人? “阿圆,你还记得,我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么?” “呃…从我记事起,你就在这里了呀……”他搔首道。 “也难怪,那时你还太小。”治平呵然。 “两年前。我是两年前的除日来到这里的,换句话讲,我家破人亡已经两年了。” “我之所以如此,并非因我不愿与你推心置腹,是因为—— 唉……我情愿付出一切,只要让我将过去忘记。” “我父亲姓戴,名希文,官至太仆寺卿。我的家,很大,也很堂皇。不是我吹嘘啊,我们老爷的宅子相形,也要见绌。我家在居贤坊的糖水衚衕,只不知如今是何形貌了。 那天,锦衣卫奉旨来籍没,我爹进了诏狱。几天后,他们告诉我们,他死了。接着我就被送来陈府充作罪奴。我阿姐被送进了教坊司,听说也病死了,也许这是好事罢,她可免遭了许多罪。我娘的尸首我倒是见到了,她是悬梁自绝的。” “怎、怎会如此?!”阿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其实我爹,他并没有犯法。 你可曾听闻过瓜蔓抄? 前兵部侍郎戴纶,是我的族兄,虽我家和他的关系,属五服中最远的缌麻。今上还是太孙时,他任侍读,时劝其勉学问而远游畋,并多有刚谏,被上所忌恨。到了今上登极的那一年,即是宣德元年,他伏了诛。后来,瓜蔓抄抄到了我家。 家严赐我治平之名,语出《大学》,冀我克能修身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可身已为奴,何以修?家既为茔,何以齐?而我却叫治平。” 他笑得惨然:“你说,荒不荒唐?” “我擅记朱子四书,这是他夙来引以为傲的事。可今时,我只想把它们统统忘掉,因为我发觉,里面的每一页都是谎言、每一字皆是笑话。 而那个杀了我全家的人,想来现在正升座在禁城上,接受着万民的拥戴。他是好圣孙,他是贤君父。而我死去的家人们,不过几只蝼蚁而已。 阿圆,皇权……真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阿圆原为今晚未能一睹圣驾而抱有微憾,可听着治平低缓而浸透了痛苦的话语,现在的他,只觉这个想法就令自己心生战栗。 而年方七岁的戴治平还不知道,那个杀掉了自己父亲的人,正是自己唯一可以牵挂的人的父亲。而自己唯一可以牵挂的人,注定一生要受皇权的诅咒,至死方休。 治平哀痛的思绪渐渐缓抑: “对了阿圆,河边的那个女孩儿,是什么人啊?” 阿圆将灯会上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你可造化了,阿圆!”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了精神,“看她穿饰,家中一定很是富有啊。你跟我说老实话,她……是不是看上你了?” “你胡说什么啊阿平。她只是出于好心,才救了我。” “哼,我才不信呢!那你说,临走时,你给她的是什么东西?”他一拍脑瓜,“噢,肯定是——定情信物。” “……谁会把面具当作定情信物啊?白!痴!”他老大一个白眼。 “哎哎,她生得好不好看?” 他明知这是治平挖的坑,可到底不愿诋毁明月,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吐出来一句:“夜里太暗,我没看清楚。” 他窃笑:“诶我说,你害羞什么啊?你才六岁啊,我又没让你现在就娶她。” 阿圆没跟他嬉皮笑脸,正经道:“我和她一个是奴仆,一个是小姐,不说现在,永远也不可能的。” “那倒不一定嗷。你生得又俊俏,她又像你说的、心肠那般那般好,说不定啊,她心一软,就帮你赎了身。你有所不知啊,京城的很多大户颇疼女儿的,嫁女不求男方富贵显达,只求千金真心喜欢。待你成年了,她家也可招你入赘。到时候,你要记得把我也带去啊。放心,我会像服侍陈老爷一样服侍您的!成不成啊,阿圆——老爷?”他觍着个脸笑,往阿圆怀里凑。 阿圆心道:这家伙的一张嘴可真会损人啊……要是自己真当了老爷,做的第一件事必是把他逐出府去。 “听到了没啊阿圆。咱俩能否脱离脚下这片苦海,可全要靠你啦!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啊。” “哎,那丫头真的不喜欢你么?”他又悄悄问道。 “真的不喜欢。” “那你呢。喜不喜欢她?” “也不喜欢!” “得了罢,我都看出来了……你现今呀,定是在,单,相,思!”他口型夸张地将这几个字儿个挨个倾吐进阿圆的耳朵眼儿里,一脸的奸笑。 “我才没有!”阿圆涨红了脸。 “算了,懒得理你。”阿圆拉过自己的铺盖,扭身便睡。 “今夕何夕,与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戴治平摇头晃脑,诗兴大发。 阿圆拿被子严严实实地蒙住头。 治平对着他耳朵大声喊道: “喂!你不是说拜我为师么? 治学,要懂得勤学好问,知道么? 你,为何不问我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我这人啊,有教无类,我教你啊。 今夕究竟是何夕? 见这好人真欢欣。 要问你啊要问你, 将这好人怎样相亲? 学会了嘛阿圆?哈哈哈哈!” “阿平,你够啦!!!”一声怒吼冲破房间,直达夜空。 第三章 人间颇苦,予你微甜 初凝的冰雪上,平旦时分扬起清脆的马蹄声。一匹轻健的桃花马止步陈府,下马的是位看上去二十来岁、神色蔼然和善的内官。 “老爷,瑞祥益的人方才来过,说您的禔衣已经制好了。”阿圆已候多时,疾步上前牵过马匹。 “哟,是阿圆啊。只数日不见,你小子——怎又长高了!”见是阿圆,陈符露出亲和的笑。“已制好了么?那,劳你跑趟腿,去带回来罢。” “是!老爷。” “对了阿圆,”陈符正欲进院,忽顿住脚步。 他回头,冲阿圆扬声道:“你有多久未见你娘了?” 阿圆还未及回答,他就续言道:“人道是莺啼燕语报新年,逢至献岁之时,身为人子的——怎么能不去问谒高堂呢?取衣之前,你可先去北院瀚衣局,看望看望你娘亲。” “小人……谢老爷厚恩!” 阿圆眼里是藏不住的喜意。陈符一于视野里消失,他便拔腿,向北院奔去。 浣所内,一对母子在井栏边依偎。此刻的阿圆,方略显五龄子的痕迹。 “娘,这些日子,你又瘦了。” “不妨事。娘见了你啊,今天又能多吃一碗米饭。”吴氏轻抚孩子的头。她年不过四旬,可终日奔劳,手茧已结了厚厚一层。 “要是我爹还在就好了…… 那样的话,我们就不必寄人篱下、在这里受气了。 我们会有我们自己的家,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一家人——永远待在一起……” 吴氏的心被猛地击疼。 “……我听说——他们前几日,竟又打你了?” “您别听他们乱说,我没事的,娘。我现在——身子越长越结实了!从前我不吃打,他们打我时我老是叫疼,可如今,明明打我用的是一样粗的棍子,他们竟似愈打愈轻了。前几天他们照常来打,可我只觉得——那词怎么说来着?对,只觉得隔靴搔痒!哈哈哈!” 阿圆所不懂的是,他的懂事只会令为人母的更感心痛。吴氏紧抱住他嶙峋的小身体,像是在用他堵住心口流出的鲜血。 “阿圆!不要怨恨别人!切记住,他们抽你一百鞭子,也不能证明抽人鞭子是合理的。不要让自己……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不要让内心充满怨毒,知道了么?”她再也难抑心中伤恸,失声痛哭起来。 阿圆见不得母亲哭泣,此时喉咙也哽住了。他轻声道:“娘、娘,你莫难过了。你说的话,孩儿全记住了。” “阿圆,娘亲对不住你,让你自生下来就在这里为奴为役,没有读过一天学堂……你要听娘的话,每日干完活儿后,不要嫌累,要多去找些书来读。有哪里不懂的,就让治平教教你。因为——你不属于这里,你明白么? 娘实在是无用,有些东西,只能让你一个人来承担…… 要努力活下去!活下去的理由,只要愿找,总会有的……” 吴氏背过身抹干脸颊,不再看他:“你去罢!在那里,记得要好好吃饭。” 阿圆抱着禔衣,踟蹰在回府的路上。娘亲伤悲的面容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使他如同丢了魂一般。 他正怔营之际,忽被一个从身左巷子窜出的蒙面人捂住口鼻,手脚麻利地拖入深巷。 他无效地挣扎,惊恐的瞳孔映入墙角蹲守的一众同伙。手脚被他们牢牢抓住,他根本无从抵抗,眼睁睁地注视着帛带勒住自己的脖子。 他的腿四处乱蹬,却只加剧了呼吸的疾促。 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什么东西也看不到。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呼、吸、 呼、吸、 呼……吸…… 眼见他气息终于渐转微弱,那一伙人均暗自松了口气。 眼神已经涣散之时,阿圆的瞳仁里,忽然映射进一个恰好路过胡同口的小身影。 那是她…… 他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蛮力,奋力一挣,嘴离开了蒙面人死死覆上的手。 “小姐,救我!” 明月正迟行在街市里,垂听着哥哥数落自己昨夜的行径。这时,她耳畔隐约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似在求救。 “哥哥,你听到了么?好像有人在呼救!我去看看。” “明月——你这又编的什么烂借口?你哥哥我会像昨晚那样,再上你一次当么?别整日就想着偷跑去玩。听话!随我回家。”哥哥说罢,拉上妹妹的手前行。 “我没骗你——是真的有人在喊救命!不信的话你仔细听。” 眼看他没有半点相信的意思,明月急了。 “哥,你……你松手啊!”她弓起身,费力地一一掰开他的手指,挣脱跑开。 “喂!你去哪儿啊明月!”她不理会身后的惊慌呼声。 循声跑近巷口,她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 只见七八个汉子抓着一个男孩儿,将他的脖子缠了一圈又一圈,活似宰牲的情景。男孩儿的脸面全是充血,眼看就要不活了。 她回过来神,大急叫道: “你们在干什么?快放开他!” 那伙人听到被人发觉,慌忙松开布帛,寻路遁走。 待他们均逃远,她胆怯地走入巷子,远远地看见那男孩瘫在墙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阿圆,是你么?” 她犹疑地望着咳得剧烈的男孩。见他脸色渐回正常,不知是否因为适才的波折,面容颇显苍白。瘦削的脸上嵌着一双常含悲哀之色的大眼睛。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应是不会笑的。这就是她昨夕没看到的那张脸么? “是我,明月小姐。你又救了一次我的命,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你。”他想到自己之前对她的疑忌,愧怍无地自容。 “莫再说这些了。”她的关注点只在阿圆前颈的血红印痕上,“必……很疼罢?” 他黯然道:“回小姐,不很疼,但……颇苦。” “苦?” “是,颇苦,这人间。 他们,打我、骂我,说我是杂种,辱我是我娘和太监生出来的东西,这些我都不怕,我都能忍受。可现如今,他们竟还要杀我。我实在不懂,这世间……到底是何道理……”他的委屈统统涌上心头。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在母亲前强装的坚强,会在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面前,全都土崩瓦解。 她无言以继,只觉自己笨嘴拙舌,竟想不出一句可让人信服的相慰之语。 巷子里静悄悄的,二子垂首。巷子外肩摩毂击,人群嬉笑。人间喜悲原不相通。 “阿圆,吃糖么?这个好甜的。” 她正苦于想不出安慰之法,忽惊喜地想起袖中未吃的胶牙饧,忙翻找出来,摊手给他。 阿圆怔怔地看着她掌心轻轻摇曳的饴糖,许久才回过来神,把它接过。 “是不是很甜?” 他使劲点头:“是!真的好甜……” 像是被甘饴化冻了呆滞的伤神,他笑得从未如此动容。 “你若是爱吃,往后我天天都带给你,我保证。”她顿了顿道,“人间是很苦,但是,我可来予你甜呀。” 她的笑绽在唇上、眉间和眸中,不属星汉的灿烂,却有空夜的沉净。那笑会让人觉得,也许世间真有这种人罢,不需要亲历,不需要倾听,就能体会你的苦楚。 明月小姐,我有曷德曷能?你何以如此待我?他心中喟叹。 她本已走远,忽又回头:“阿圆,你的覆面在我那里,我回头拿给你!”说罢疾奔而去。 他本欲出言赠予,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自己偷来之物怎可留在她身边,平白辱没了她…… 想起自己刚才的言语,他重重地击敲了一下前额:“阿圆啊阿圆,你可真该打。娘才交付你的话,你转头就作耳边风。自己又未死,却摆出一副半死半活的鬼样儿来。自怨自伤、十足软弱!” 他哪里缺存活的理由。 娘亲,治平,还有——明月小姐…… 这些人——这些自己在意的人,不都是他活下去的理由么? “要死,我也只会死在别人手里。“他心中升腾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骄傲来。 陈府中堂。 廊庑下的炭口,入九以来就未断过柴。热气顺着夹墙传入内堂,火墙将室内烤得暖烘烘的。阿圆一进门,鬓腮上的冷霜就化作水雾,无影无踪。 他抖搂开鸦青色的杭罗禔衣:“老爷,这罩衣我已看了,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掌柜让您穿上试试,若是不适身,我再带去让他们改改。” “阿、阿圆?你这么快就回啦,你娘近来可好?”陈符的铜手炉差点惊掉,压根未曾料及阿圆可站着回来,幸好及时掩饰住了脸上的瞠然。 阿圆待要离去,透过半掩的轩榥,睹见陈符正与数个仆人交谈,颇显激动的样子。陈符也发觉了他的停驻,不自然地变脸一笑,冲他挥了挥手。 不知何故,阿圆总觉,老爷看自己的神情很是奇怪。此时他年龄尚幼,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神情,待他成了王孙后,常见别人脸上挂着的这种东西,也渐徐明白了其中意味。那是人在面对权力时所特有的一种神色,混合着谄媚和畏惧这两种本自矛盾的东西。 陈符收住脸上发僵的笑:这小家伙毕竟是龙种。他每见自己时,自己之所以皆作言笑晏晏的模样,怕的是这小子或命不该绝、死不在己手。若是如此,今番的陪笑或然可换自己一条性命罢。打发了自己的几个痴肥手下,陈符扶额喟叹:小阿圆小阿圆,你哪儿寻来如许之多的贵人相助?之前是戴治平那小子,现又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个黄毛丫头。尽是三番五次营救于你…… 他将身埋进鹅项椅,陷入回忆。 六年前一个风疾雨骤的夜晚,一个披着黑氅的人将吴氏送至这里。 那人口称是陛下意旨,他本来将信将疑的,直到瞟见他腰系的金牌。他道,她留在此处,形如仆人,可要自己将她视作重宾好生照看。尔后他就再未登门。吴氏进府不久,诞下了小阿圆,也不知皇帝有否获此消息。 这女人素来沉默寡言的,他也从来想不明白她的身份。 直至孙皇后的人造访,开口就命自己杀掉吴氏的孩子。这等强横姿态,令他领教了彼时刚把胡后逐入长安宫当道姑的中宫新主手段。他这时已然猜到,吴氏必是得过皇帝青幸,只是不知身份犯了什么讳,太后和孙皇后不愿让她入宫。故而皇帝会将她安置到自家,金屋且藏娇。 如此说来,孙皇后让自己杀的,岂不是皇子。 他何以敢? 此罪本已穷凶极恶,况皇帝膝下只有一子、君嗣如此稀薄的处境。 于是他只能勉力搪塞皇后。 皇帝金屋藏了娇,却像把她忘却一般,再无人来问。皇后倒是屡常遣人存候。每逢人来,他就差人找找阿圆的茬,责打一顿给使人瞧瞧,稍作交待。递给她的说辞是,如若直接除掉,恐日后皇帝觉察,对她有所牵连。倒不如日削月割,施以苛虐,让这小鬼死得不留口柄。 陈符深知,自己这种做法,两头俱担有风险,可至少他没将任何一头得罪死。 小人物只能如此。被陛下、娘娘两尊大佛夹在中间,他的处境不可谓不险绝,一招不慎,身首异处。 但他信奉风险愈大,收功愈厚。担惊受怕了这好些年,今是收功的时节了。因为形势已大不相同了。 近来他听闻皇帝御体大渐,消息来源是可靠的,而皇后年富力强,这说明,他应选边儿站了。 之前须得首鼠两端,如今不必了,阿圆母子的性命也该了结了。 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他出手自然会更谨慎。灭口是灭口,他绝不会让自己的手沾上龙血。今日本是个良机,操纵他出府,嗣后下手,大为降低了自己事后要承担的风险。可谁能想到,那几头蠢猪,竟想出当街杀人这条妙策! 看来……得自己亲自谋划了。如果皇帝死在这母子前面,那自家院子里的不就成了戚夫人?到时就轮不到他处置了,便是天大的功劳,也轮不到自己。 他已经快三旬了……却还在御用监当一个不尊不卑的贫膌差事。好好的男人不做、跑来做太监的,哪个不是奔着一步登天?他每念及此,都不禁掩泪。青史上那些声名煊赫的老前辈们,好像在脑中告诫他:抓住机会!这是你这辈子唯一飞黄腾达的机会…… 他拭净面容上的泪痕,自语道:“阿圆、吴氏,我会让你们走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第四章 燕山雪花大如席 那日,孙后来了。 她凤眸轻挑,隔着帷帽紧盯住榭台远处,那里阿圆正在捣衣。 “他,就是那个孽子?” “是他,娘娘。”陈符毕恭毕敬道。 “陈公公——我问你,我下命让你除他,你之前为何三番五次加以违逆?” 陈符被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吓得心头激灵,膝盖一软,全身跪伏于地: “奴婢罪该万死!”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倘若事泄,皇帝怕是会将你这小身板活活剐了,扔去喂狗。我说的是也不是?” 陈符不敢言语,只一味叩头如捣蒜。 “不过你以为,违抗我的懿旨,你还能活得到事泄么?” 陈符此时前胸后背都已湿透。自己不过一个十二监里做苦力的,平日里连皇帝的面都见不上。而皇后如今是什么声势?若是他现在向皇帝告发皇后,奏陈必也先落到皇后手里。皇后杀自己,轻易过捏死一只蚂蚁。 他一想到这儿,更是汗涔涔的,忙表忠心:“娘娘明察秋毫,奴婢不敢有所隐瞒。奴……却曾有过私心……若不是您慈悲为怀,奴婢焉能活得到现在!请娘娘……再赐给小人一次机会,小人这次定能让他成尸,为娘娘略解心忧!” “你应该焚香祷祝他真的死掉。”孙皇后微抬下颌,露出面纱下古井无波的容色。 未提“不然”,可陈符怎会不明她言下意。 她心念早笃,这个孽牲,自己绝不会放他再活下去。皇帝现虽不过三旬,但是沉疴难返,已经离仙逝不远了。虽然他未曾提过一语,可她知道,这个姓吴的罪奴是他念念了这许多年的心头之爱。圣心安在何处,向来不为她所在乎。她惟一担心的是,如教他死之前知道自己还有一子,难保不会做出狂痴之举——废掉镇儿,改立这个阿圆为储君。 夜深人定,两个孩子坐到了湖畔那株橡树的粗大横枝上,注视着眼前摇曳的水光。 “阿圆,以后,我们就在这棵大橡树下见,你觉得如何?” “小姐,只怕……我最近不能常见你了。你还记得那日,在巷中挟持我的那伙人么?我在想,他们的背后一定有人主使。而这个想杀掉我的人,也许现在还未死心……”他已知有人欲将自己除之而后快,近来吃饭、睡觉都不敢少离人群。 “啊,我这都没想到……那你最近,就尽量不要出府来见我了……” “对了。”明月拍额,“我忘带来人祖覆面了,实在对不住……” 不过她从没忘记饴糖的事,阿圆每次都把它们珍放好。她所给的东西,他可不愿将之变为五谷轮回之物…… 她良久无声,阿圆看时,她已倚靠着树干睡熟。他喜欢看她的侧脸,那里,即使在睡梦中也勾着浅笑。他不禁看得痴了。 夜色的温柔笼罩着湖水的沉静。 他正神色恍惚,忽觉身后有人窸窣走动。 回过头看时,一群笠客已无声地将树围起,刀鞘已除。 阿圆急起身唤醒明月。 “明月,你莫怕!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和你没有干系。你待在树上不要动,等会儿就回家。”他生怕杀手误伤了明月,忙纵身跳下树干,甩开追兵。 可未奔几步,就听见身后又一人堕地。 明月看明白四下,紧跟其后也跳下了树。 她追上他道:“我才不是那么不讲义气的人呢!是我约你出来的,我当然要送你回府,负责到底!” 阿圆无法,只好拉住她手一起跑。 身后的杀手紧追不舍。 他们一路跑入街中,腿跑得发软。 两人都气力无几,阿圆忽见街边驻靠着一支商队。 “走!我们躲进马车里去。” 四周无人,两人跳上为首的一驾马车,钻藏进去。 顺着帷幔的细缝,他们窥到了未几至此的追兵。杀手们左顾右盼,没有发现他们,于是又往前追去。 隔了不多会儿,他们听到有人走近马车,紧忙躲进车厢的座下。 一个硕厚的男人身躯挤入车厢。片晌,马车徐徐走动。 他们不知外面是何情状,偃卧那人身下,一动也不敢动,随着商队出城。 此时夜已将尽,商队将出城门。他们感觉已然安全,于是出声对车中人道: “大叔,让我们下车罢!” 车里的人一惊,伸头往下瞧,发现了四只黑不溜秋的大眼珠。 “下车罢。”他心怀疑窦,仍叫停了车马。 二人唯唯道谢后便下车。 脚尚未着地,他们忽觉后脑被人重击。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那商绅收住手。天未大亮,城门口人迹寥寥。他环顾四周,见无人发觉,便悄声招呼手下,将两个孩子抱回车内。 这趟不会亏了,到边关交付货物后,自己还可把这两个小鬼卖给蒙古人当奴隶!蒙古人买奴隶时出手是颇为大方的……他入车,捻须而笑。 待阿圆二人醒转过来,发觉已被五花大绑。张口急欲呼救,发现嘴也被塞住。马队徐徐朝前行进,已不知走了多久。 马队向着明蒙边境驶去,几日后的清晨进了积雪未消的燕山。 这时,后面传来一阵逼促的马蹄声,几个斗笠客骑着快马追将上来。 商队众人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们将自己团团围住。 “把两个孩子给我。”为首的人道。 商绅怒叫道:“你们是什么人——” 话音未落,对方的剑身就贯穿了他的身体。 商队成员见状,乱作一团,叫嚷着作鸟兽散。 杀手首领自不去管他们,径直上前掀开马车帷裳,里面却已空无一人…… 阿圆二人本已在车内互相松了绑,只待有隙可乘便求脱身。 听到马蹄声追及,忙拨开帘子,看到是他们。 乘杀人、乱作一团之时,他们跳下车,夺路而逃。 首领大声叫骂着,撇开手下,纵马往雪谷间搜寻。 直找了半晌,也还没觅见他们的半点踪影。勒马停息在空荡荡的山谷中,他这时突然想到之前听闻这附近山中有狼,颇为凶悍。四下虽寂然,可他心里突觉凉飕飕的。 这两个小鬼一点干粮都没带,呆在这冰天雪地里倒会成为狼口的点心。哪里还需自己亲自动手……他心中顿觉松慰,于是策马急骋,去寻自己的部下。 那二人下了车即狂奔,钻进谷中,寻得一个隐蔽之处躲避。 待杀手们纷纷离去,二人重返马队所在之处,愕然发觉那里已没有一人一马,只有商绅圆睁的双目还守在原地。 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已被困在这茫茫无际涯的雪山之中了。 没有人烟,没有食物,雪地冰天…… 他们四处找寻人居。可这皑皑之地,连草木都难觅其踪,何况人家。 天色擦黑,突然又飘起了雪。他们衣衫单薄,但觉寒风侵肌,幸寻得一个可避风雪的山坳处,瑟瑟地缩在一起。 “阿圆,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我也不知道……不过,明月小姐你别害怕!我们很快就会找到附近人家的,届时我们就可回家了。” 他虽口中这样说,可心里对此一点底都没有。 不会要死在这里了罢?二人心下不约而同地闪过这个念头。 我一定要护住她的周全…… 第五章 雪谷有冰心 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夺目。 阿圆看到狼时,二人正于刚觅得的一个洞穴取暖。 “明月小姐,快躲开!” 那雪狼扑了个空,呲起利牙,再次朝他们袭来。 这时,一团光亮刺目的火光噌地亮起。 幸好,阿圆刚才回马队停驻处时,从那商绅尸身上,翻出了火折子和桐油火把。 那狼见火,眼中闪生畏色。 他见状,狠劲地挥舞起火把,并将明月护在身后,一步步朝狼进逼。 狼性惧火,那狼只得乖乖后退。 一人一兽僵持良久,终以猛兽远遁告终。他颓于雪地,汗流洽背。 火把总归是要燃尽的,阿圆采集了方圆少得可怜的木材,在洞穴点起一个略成规模的火堆。 他守在穴口,眼神似乎在凝视着横亘面前的敌人:雪谷的烈寒、腹中的饥馁,还有刚刚冒出来的第三个,这狼……其中任一个,都能极为轻易地将他们置于死地,况者有三?在他们找到人迹之前,谁知还需熬过多少个漫漫长夜?他们两个,熬得过么? “我来替你!我们轮着守夜。你快去睡一会儿罢,阿圆,你也同样是人,不睡觉怎么成呢?”明月见他已守了多时,焦急且不忍道。 “我真的不困,明月小姐。”阿圆坚辞。狼眼窥伺于冥幽,他怎肯放心留她一人? 明月苦争无果,在洞穴实在熬不住了,睡着于不知不觉间。 孤夜里,一人据守岩穴。他虽强提睁着眼睛,可头颅开始不由自主地一垂一垂。 这时,他模糊的眼帘中,突然闯入一道劲悍的黑影。 他猛地惊醒,忙飞闪躲开。滚地的同时,不顾烫烧,出手抓起几根烧燃的薪柴,奋力地掷砸它背脊。 狼爆出一阵暴怒的嘶吼,而后,悻动扭身退去。 阿圆惊魂未定,心道:这样,终归不是办法…… 天亮了,他紧拉着明月出洞。 那狼一直尾随其后,他一路举着火把,加以震慑。 他们又走至原先的马队处,阿圆的手伸向正插在商绅胸膛之上的长剑。 那狼极为狡智,见他出手欲拔出利剑,怒嚎一声,便飞身奔扑上来。 可阿圆身手极快。剑已拔出,他边握火把烧狼,边持剑狂刺。 那狼终又败北。 此时的阿圆知道,己已占据上风。 可对手亦绝知彼占下风,怎肯再轻易贴近?苦思冥冥,他的心中忽闪出一计。 那晚,狼再度来。 阿圆早已让明月在洞穴最里躲将起来。 在洞穴中,他远远窥见荧眼烁烁,朝洞穴谨慎地靠拢。 他忙背对着洞口,假装入眠。 狼徐徐入洞,小心翼翼地向他接近。 阿圆感受到野兽身上散发的犹疑的气息。 观审多时,狼的头脑终究按捺不住饥肠,张嘴便扑向他的颈部。 阿圆等候多时,抽起深藏在身下的剑,死力回刺。 剑刃遇阻,深深地刺进了狼的腹部。 狼又发出怒嚎,可气势明显大不如前。 它惊惶之余,转身就要逃走。 阿圆怎么会如此轻易就放过它? 他其实此刻神色已如死尸一般,可仍拼尽全力地朝它狂追。 他死命地舞动着那柄剑,向它砍杀。 前面不时传来痛苦的哀嗥声。它逃命之际拼命扭动身躯,可还是躲不了脊背上不断新添的一道又一道长痕。 正当这时,一追一赶之处,岩面上忽地爆响一声。 阿圆只感觉手中的剑猛地遇阻,原来他急惧之下,没看分明脚下,竟挥剑砍在了一块大岩石上,那剑猛触岩面,登时断为两截。 狼见觉身后有异状,扭头窥视。见到剑断了,知道那人已经失势。它这些天来的怒仇之气顿时灌满全身,长声咆哮,甩身就将身后那人压翻在地。 阿圆被剑断惊住,反应迟了一拍,突然感觉身体被一股巨力掼倒,已经被雪狼完全制住,毫无半分的还手之力。 狼张开离他近在咫尺的涎嘴,疯狂嘶咬,几乎马上要咬死他。 正在这个刹那,狼突然感觉后脑被大物狠狠一击,顿时感到天旋地转。阿圆忙趁此良机,挣脱狼身的钳制。他起身看时,只见明月双手擎着那块远比她人重的大石,神色惊惶。 阿圆见狼已经倒地,握着手里余着的半截断剑,用剑尚可用的侧刃,发了狂一般地,在狼的身体上乱砍乱插,直到那狼停止了挣扎和吼叫。 阿圆此刻的面容上全是血,有狼血,亦有自己的血,显得十分可怖。 二人看着地上狰狞的尸体。他们的手互抓着,还在阵阵颤抖。 阿圆后知后觉,惊喜地意识到——他们不但杀死了敌人,还终于有了食物。 狼尸被剑肢解,进而架在火堆上炙烤。 明月看着阿圆加油鼓劲的目光,定了定心,接过了他递给她的狼肉。捧肉的手还有颇为战栗,似乎生怕狼再拼凑回来,朝她撕咬。她狠下心,终于开始大口大口地朵颐。 在啃噬了几日的冰雪后,他们终于开了荤。 走回篝火堆边,阿圆见明月走路都有些蹒跚,忙帮她脱掉鞋袜。 他心疼地注视着她冻得发红、眼看就要冻伤的脚,拉开衣襟,就把明月的脚放到自己的心口上暖。 “阿圆,别!我的脚那么凉。”明月怯怯道。 “小人不怕凉。”阿圆笑着摇头。 小人却恰恰觉得暖……阿圆心道。真的——很暖。 深夜,两人蜷缩在洞内。天寒地冻,没有一个睡得着。 阿圆心中很是焦急:这样下去,他们是熬不过今夜的。 他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主意,可旋即被自己打消。睹见明月哆哆嗦嗦的情状,他心底那句话又浮了上来——“我一定要护住她的周全”!他还是决定说出口。然则直看了她半天,难以启齿。 明月见他神色有异,便出口相问。 阿圆横下心,强开口道:“……我有听说过一个故事,从前有人也如我们这样,被困在极寒之地,几要冻死。后来,他们……他们除去各自的衣物……拥在一起取暖,终于生还。” 明月听完他的话,脸突然涨得通红,竟不知该如何答复。 阿圆语完,满心皆是愧惭,更是连看都不敢再去看她。 二人实则都不过是六七龄的稚子,哪会懂得甚么男女之防?但他们都属早慧的那一类,更何况彼此之间更是有些……东西存在……至于是什么东西,二人也决说不清楚。 “这确乎,是个好办法。” 许久,她方讷讷道。 她除衣之际,也突不知自己是该转身还是不应转身。 二人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抱在一起的。 明月起初难抑自己的忸怩不安,感觉脸上直发烧。 阿圆则是中心万分的愧恨,他诚知自己一介贱奴如出此行,真是对她莫大的冒犯和亵渎……他们若终克回京,他甘愿自缚双手、向她的家人以死谢罪…… 二人的手和脚不知该放到何处。目光更是不知该往哪里放,便尽快合眼。 可这样确然行之有效。没过多大会儿,二人均睡着了。明月的身体只觉另一个身体好暖和,靠着本能,渐渐自然地将自己缩进那个怀抱。 二人像两只猫崽般依偎在一起取暖,藏在远离人境的大山里的洞穴,渡过漫长冰冷的又一个夜。 那天,阿圆来到狼骸前,发现所附之肉已经所剩无几。 半晌,他终于又找来肉。 明月已经不再排斥狼肉。他却贪瞧她的吃相,自己的那份没怎么动。 两个灰点在大雪地中踽踽,已挨了许多天,已翻了许多山,还是找不见一处人家。 明月眼神迷离,突然,眺见走在前面的阿圆一个趔趄,似栽倒在地。 她紧忙疾奔。 她远远地望见,他的单层棉衣被寒风吹开了一角。走近,她的眼突然睁得大大的,里面全是惊恐。她手脚慌乱,将他的衣掀开。 “阿圆,你快告诉我,这、这是怎么回事?” “小姐,我没事的,别看……别看……”他的手欲阻止她的翻看,可力量奇弱。 阿圆的身体上,布满长而深的剜痕,那是剑痕。一道挨着一道,布在腹上,布在腰上,布在髀上…… “阿、阿圆……你近日给我吃的肉,到底……是什么肉?” 她的心中突地跳出来一个心惊肉跳的可怕念头。 “该不会、该不会是——你自己的肉……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你告诉我啊!” 她惊恐万状,摇着他,要他解释。 可他无言可继。 良久后,他柔声道: “明月小姐,您救过我的命,两次。也许这在您看来不算甚么,可我怎可不没齿不忘。这两次劫难中,毋论哪次没了您,小人都是活不到现在的。如今,小人不过是割了些许的肉而已,难道竟能报答得了您恩惠之万一么……”他极为勉强地挤出笑颜。 他声音很微弱:“更何况,您也是知道的,您之所以会被困在此处,皆是因为我的缘故。我知道,若是让您知道实情,您一定会觉得我很恶心。可是……对不起……我也实是想不出它法了。” 明月哭得很伤心:“我怎会觉得、怎会觉得,你恶心……不,我是恶心!我只觉得、我只觉得我吃你肉的模样好恶心……” “阿圆!阿圆!”她紧紧地抱住他的头,像是要把一生的眼泪都哭落在他身上。 天与地,雪与山,仿佛都不在身旁了。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抑或是、已没有了时间。 “你知道么?你,是我的介子推,而我,不会像晋文公那样待你,不会像他那样忘你。” 她喃喃低语道:“阿圆——若我们能活着出去,长大后的我要当你的妻子,我会一生一世地、对你好。”她一字一顿地对他道。 “明月小姐,你在说痴话了……” “即使在这种时分,你还是定要叫我小姐么?”她松开他的身体,睹着他的眼神颇为受伤。 “上下有别,小人不敢抛忘。”他的心脏在滴血,可他只能残忍伤害她。不然,他的存在,只会毁了她的一切。 “可你刚才碰了我的脚,可我们刚才已经……已经肌肤相亲了!”可她忽然记起,自己只是个小女孩。这种话,别说对阿圆,对任何人讲,都只会被当作笑话对待。它又怎会、对他构成半点威胁?一想到此,她只好委屈地哭了起来。 “小人深知自己有罪……若是我们能活着走出去,小人自然甘受您的发落。”他是忍心再添上一柄刀的。 她不再说话,只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衣遮好,遮好那些触目心惊。 天又亮了。 阿圆吻了吻尚睡着的明月的头发,出洞。 他再启程,去找人家。 天地间惟余白茫茫的一片,他的眼眸仿若失明。 猝然,他站定,使劲揉了揉眼睛。 远处确是炊烟袅袅。 “那、那里面有人!快……快去救她。她是京城里的世家千金,你们救了她,会有很多、很多赏赐的……”他气喘吁吁地道,手指着身后山洞的方向,突觉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这娃娃可真是英雄出少年哪!这头雪狼在我们这儿为恶,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想不到哇——今天竟会死在一个小娃娃手上。孩子,你可真是为我们除了大害啊!”附近的村民在救出明月之时,已经看到了洞穴外狼的骸骨。此刻他们全围在护送二人返京的马车周围,啧啧称奇,如同欢送英雄一般。 “阿圆,你听!你成了英雄啦。”明月轻笑道。 “若说英雄,你才是真正的屠狼英雄啊。如不是你——举起巨石、砸倒那狼,我啊,恐怕早就葬身其腹啦。”阿圆也乐呵呵地回敬。 明月心中道:若不是有你在,我纵举得起那块大石,又哪里能砸得下去? “你知道么?我的祖上是吴越钱氏,宗族里有一个君王,对他返家途上的妻子说过一个名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她声音轻轻的,“我现在,也想这马车走得越慢越好。”因为她情知:回去之后,他们又都不自由,又是很难相见了。 阿圆心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正当二人思绪怅惘之际,几匹轻骑忽朝马车迎面奔来,勒马驻于道途正央,逼得马车不得不停了下来。 阿圆本以为是明月府上的人来了,忽想起:自己的身份是无资格与她同乘的,于是出了马车。 “就是他……” 对面一人见他下马车,忙指着他道。 阿圆顿感惶惑,因为他认出来、那是陈府的一个下人。 对面几人直瞅着他,又转头相觑了一阵子,似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意见一致后,他们纷纷跪地。 “殿下,快随我们入宫罢,陛下召见。” 第六章 入紫微 夜风拂过危峭的角楼,给高墙内送来空灵的凉意。 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打破紫垣玉阙的沉寂。 阿圆在鞭马疾行的驿使身后,头脑一片混沌。眼前的红墙、甬道,远处的天阙、鸱尾,无不在显示着这片天地的肃穆和神秘。 他们已入内廷,下马停伫。 穿经金亭子,绕过霸下兽,他被那驿使卑恭引入丹陛,步近面前那座规模最巨的巍峨金殿。明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匾额上书乾清。他知那是天子寝殿。心中战战,只因想起了治平那晚冷寂的惨色。 入殿门,阿圆不敢抬头,跟着驿使一起拜伏于地。 “陛下!臣等已将殿下无恙带来。”行李庄声跪奏道。 “好,退下罢……回头记得领赏。”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徐徐落地。 阶陛下,现只剩下阿圆一人,茫然无所措。 “你是叫阿圆,对么?”片顷,他听到皇帝语气转柔地询问。 “是的,陛下。” “你失踪以后,朕与你母亲都很是担心你。” 他心中一惊,忙抬起头。这才发现母亲吴氏正侍立于御榻边上,凝望着自己,眼中含泪。 “阿圆,你怎么样?”她得皇帝颔首同意,便疾下前,将他周身上下摸了个遍。 触及他剜肉之处时,阿圆强忍住了痛。 她继而脸色喜慰无比地道:“我就知道,你还活着,我就知道……” “娘让我活下去,我断不会死。”他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处星闱,也未去细想母亲为何在此,只顾良言宽慰她。 “阿圆,你来这里。”卧榻之上的皇帝情知自己的时候不多了,打断了这对母子几罹死别后的嘘寒问暖。 阿圆上前,拾阶,拜地。 他让阿圆抬起脸。眯起眼,仔细端详起他的面容:“你可,知我是谁?” “臣不敢不知。陛下是大明天子,是万民的君父。”那张面孔两颊凹陷却仍目光锐冷,阿圆被盯得心里发毛,忙俯首道。 “还有呢?” 阿圆语塞,不知皇帝此言究竟何意。 “朕除了身为皇帝,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你的爹爹。” 阿圆惶惑,抬眼看他,只获薄笑。 他转身望向母亲,看到了吴氏轻轻的一点头。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我爹早已病死了么?陛下——怎会,怎会是……”他刚从雪山脱险,身体孱弱之际就辄被不由分说地带进了皇城,此时突又遇此情状,一时之间几乎有天旋地转之感。 “阿圆,娘不是有意要欺骗你。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陛下他……我实在,不能向你吐露实情。” “陛下,这到底……” “如今你已经知道了实情,为何还对我一口一个陛下地叫着,该改口叫爹了罢?”皇帝扬声,声音中似含不悦之意。 阿圆定了好久,才渐渐接受这一事实。紧接着浮现于他心头的,却是一股难以抑制的激愤。 “臣斗胆想问陛下,为何幸了我的母亲,却又对她弃之不顾?陛下可知,这些年,她都是怎么活过来的!”他痛伤之余,已不知自己的言辞何等大不敬。 近侍被这声音惊倒了一片,均伏地瑟瑟。 “我这么做,自有我的理由。”皇帝的声音中似乎并未包蕴盛怒。 “那臣敢问……那是什么理由?” 他一挑眉:“看你的意思,如果朕不对此做出解释,你是不会认我这个父亲了?” 阿圆默然。 “你可知道,皇帝——是不需要对任何人做解释的。”人主吐字极为缓轻,“若是你强要朕的解释,也许你会失去朕这个父亲。那也就意味着,你将会失去一切,权势、尊崇、地位,以及普天下臣工的拜伏……你也许此生都将做一个奴隶。并因为此,此生都无法保护你的娘亲。” 一阵沉默之后,阿圆抬起头,露出岳镇渊停的目光: “望陛下恕臣鲠直。臣母自小就教导我,此生不论是穷是达,都切要做一个轻身重义、不忘沟壑之人。” 言毕,他望向母亲。只见吴氏泪光闪烁,眼神里皆是拦阻之色。 可他决然如此。 紫宫金柱间,空气中开始长久弥漫着冰冷若霜的气息。 “你,倒不像朕。” 良晌过后,皇帝吐出几字。 侍从远远地听清此言,俱是叹惋。自古以来的帝王,不管是贤是庸,莫不钟意类己之子。皇帝既已说出“你不像我”之语,虽对其未言责罚,但天心估已将这位新得之子打入冷宫。 朱瞻基的后半句话只留在了心底——这样,很好。 “宣德元年,那年我与你母亲相识。 当时,我初登大宝,你的二叔公,汉王高煦就按捺不住、起兵谋反,朕御驾亲征,旋将之生擒。汉王宫的女眷按例应尽数充入掖廷为奴,包括你母亲。 我与你母亲两情相知,于是,现在便有了你…… 我本欲将你母亲接入宫中,可是,我母亲——现今太后也已获知此事。她认为你母亲出身罪奴,决不可入宫为妃为嫔,并言道,若是我必执意如此,她就势将尸谏君王…… 阿圆,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不管如何,那之后的我,只得将你母亲暂且安置宫外,以图后谋。” 说完这么长的一段话,他一阵猛烈地干咳。 “现在,我想知晓,孩子。听完了这番解释后,你是否能原谅……朕的怯懦和自私。”他的面目上流露出苍白的一丝笑。 他等待了良久,终于等来了对方轻声吐出的那一个字。 “爹。” 阿圆的内心经过了几番挣扎,最终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他还是选择相信,面前的这个君王,诚然恩威难测,但也许至少对自己的母亲,是怀藏着一片真心的。 宣德也用蔼和的声音回应道:“哎,孩子。” 他增获一子后,病体顿时感到神清气爽。 他把青筋纵横的手覆在阿圆的小手上: “从今日起,你就是我朱家子孙,我要给你取一个正式的名字了。 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这是我太宗一脉的字辈五绝,你是祁字辈。 我名中带土,土生金,你名中须有金。 我今得你,如楚文王得和氏玉…… 何如金玉相合,造一钰字? 愿你刚贞如金,温润如玉。 孩子,你觉得祁钰这个名字如何?” 阿圆唯有跪谢圣恩。 乾清宫内,灯火昏黄。 皇后孙氏、皇太子祁镇和张太后都来了。 “祁钰,快来,见过你的祖母、哥哥,还有——”皇帝面含微讽地着重语调,“——皇后娘娘。” 第七章 大行 “母后,这孩子,是我的孩子。 我也是前几日方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我将他母亲托付有人,命他妥善照料。可是,朕不察之际,他竟敢三番五次谋害于朕的子嗣!” 金銮殿之内,皇帝的声音震得四壁都嗡嗡作响。 他本已是残喘之间,可此时盛怒之下,却使得他气力增长了十倍。 “陛下,敢问这个人是谁,竟敢如此狂悖大胆,居然做出戕害龙嗣之举?” 张太后还未及说话,就见孙氏跪伏于地,言之切切地发问。 皇帝过了良久方开口道:“是陈符那个狗奴婢,回头你们给他治罪罢,我就且不管了。” “可他为人器狭胆小,便是再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决做不出这等诛族挫骨的勾当。”朱瞻基斜睨着孙后三十四岁却仍柔荑凝脂的容貌,缓缓续言道:“鞭打、施虐,他便是做得出,行刺、杀害,他也万万不敢。而如今,这桩桩件件,他俱是做了。他背后,必是有人使唤,而且,这个人,还使唤得动他。” “皇后,你说说看。使唤得动他的人,都会有谁?” 孙氏面不改色,从容跪陈道:“臣妾愚鲁,实在是难以想出,前朝之臣,有谁敢勾连内臣、惑乱庙堂?后宫妃子,又是谁会嫉恨成性、毒害皇嗣?” 朱瞻基一声长叹打断了她。 “皇后,我命不久矣,你可知否?” “陛下切莫说这等晦气之语!陛下只是偶染微恙,过些时日,天气转暖,身体必然康健如初。” “你尽会说这些空话来敷衍朕……朕想听你一句真心话,可真是难比登天啊。”他忽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现在,朕只想要你惟一一句真心话,这估摸着——也是最后一句了。” 孙后长伏于地:“陛下请讲,臣妾必知无不言,言无不真。” “好,这是你说的。朕想问你一句真心话,你……可愿到地下陪朕?”皇帝微眯双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此言一出,孙氏顿时像被一道雷火劈中了一般,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陛下、陛下的意思,是问臣妾,是否愿意、愿意为陛下殉葬么?”原先她的语调波澜不惊,仿佛天塌下来,她也是照会如此语人。可此时她竟结巴得不成样子,任哪个识得她面的人见了,不得称道一声奇字。 “朕,正是此意。” 她顿时举止无措,不知该如何回圣,两鬓不知不觉地沁出细密的汗珠。 入后宫、侍君王,本就是一件看似光鲜、实则险苦的差事,入大明后宫、侍朱姓君王,更是如此……太祖皇帝光复中原、驱离胡虏,可他却承继了蒙古人入主中原后的人殉恶俗。他崩逝、太宗崩逝以及仁宗崩逝,莫不是拉了一堆妃嫔媵嫱陪葬…… 可虽说如此凶暴,入殉者也多半是没有为皇家诞下儿女之流!且不说自己的女儿常德公主,自己可是诞下了唯一的皇子、当今的储君、未来的天子的皇后啊……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说出这种话!他这一句话,却让自己如何作答?回一句愿意?那可就真要随即跟着他这个不满四旬的短命鬼入土为安了……且还是名曰真心话,他死后,自己连个推诿的退路都没了。回一句不愿?那就是心无君父,不须陪葬了……直接拉到午门,他难道做不出这种事么?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她已是汗出浃背,现下心里一片空白,只余下这一句话反覆盘旋,无穷无尽。 宣德皇帝饶有兴味地观赏着御床阶陛下的后。话说回来,不论其他,二十五年过去了,她的容颜和当初皇爷爷赐婚、自己初见她面时的模样相差无几啊……说到此处了,自己若要赴入九泉,还真颇有点舍不离她了呢…… “算啦。皇后怎么这么认真?你这副样子,颇为可爱了。朕倒也是头一次见你如此。”他慢条斯理地续道,“我怎么会让你陪我去死呢?” 他扭首望向旁边脸色和自己母亲几乎同色的青宫,颜色转和地冲他道:“镇儿,你莫怕!爹只是在跟你娘开句玩笑话罢了。就算只是为了你,我也绝对不会让她现在就赴死的。” “皇后,你当然不能死,你的责任颇为重巨啊。且不论以后的国事还需你多操持,你死了,镇儿何人抚育?朕的母后何人孝敬?还有——这一对苦命的母子,何人照顾?”他此时才显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孙氏这才明了其意:原来如此…… 想要恩威并施,想一举喝破自己的胆子,让自己以后再不去铲除这一母一子。陛下啊陛下,你还是太过看轻臣妾了。你若是真心想让臣妾陪您入地,臣妾纵使心中有些许怨怼,也绝对不会口出一句违逆之言……可如今您竟是为了一个掖庭之奴来戏耍臣妾,您当真以为,我这么多年在这深宫中沉浮滚打,心气竟是如此容易摧折的么?陛下,您死之后,臣妾会不会好好照顾这一对母子,您就在黄泉里好好驻看着罢…… “臣妾谨遵圣意。陛下所交代的这三件事,臣妾断不敢有半点疏忽!”她口中虔切之意如此之盛,竟连她自己都险要被打动。 “好好好,你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啊,有时候总需要有人点拨。不过,朕对你,总归还是放心的。” 皇帝口中的傲慢和戏谑,都只会让她长久以来心底里酿出来的鸩汤汁又增了分量。 “你且下去罢,朕已经没什么话要交付你了。”宣德皇帝不再去理会她。 他远远地伸出羸瘦的手,手的方向指向太后。 “母亲,今番我已要走了……你不会,再提什么尸谏君王之语了罢?”他语带调笑,可对答者的言辞实则十分关切。 张太后望着儿子轻笑的眸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怎会不长生悲苦之念: “儿啊,娘怎会再提?你都到此刻了,还对这个女人如此挂念,我总归是你母,怎么会体感不到你的心意?之前母亲之态所以那般强硬,也不过是身为国母势必如此,娘不得不从天下人的角度来办事处事。” “今晚之前,娘也实是不知她竟为你诞下了一个龙子啊。若非如此,娘怎会对她不管不顾,让我们的儿孙在外面受风吹雨淋、遭贱奴殴打?你放心罢,今时之后,为娘定会好好照看他们,我会把他们当完完全全的妃嫔和王孙来看待。” “吴氏的封号我已想好了,号曰贤妃罢。祁钰也须得尽快封亲王了……他今年已六龄了。再不给他名分,以后他长大了,也会被其他族人看轻和取笑。他们以前的身份,倒是瞒不住的,以后的处境未必比之前为人奴仆要好许多……我能为其做的,就这些了,以后他们若是孤立无援、需人搭救之际,只能拜托您老人家略担一二了。” 皇帝语毕,吩咐侍从送太后回宫。 此时下候的,只余太子一人了。皇帝将在殿外候着的祁钰也叫了进来。 “祁镇,这是你弟弟。”他两条手各拉着自己的一个儿子,“祁钰,这是你哥哥,也是国朝的储君。” “你爹爹我福薄,这辈子只活了别人的半辈子那么长。至于子嗣呢,更是只有你们两兄弟。所谓门衰祚薄,不外如是。”此刻的他,不再在脸上覆着君主的威严,而与一个老父之态无异。 “所以啊,念在老父我这样可怜,你们以后,一定要相亲相爱。虽不是同母所生,但我希望,你们能把彼此看作自己的亲兄弟。你们本就只相差一岁,玩起来也称心。从今以后,你们要兄友弟恭,黏黏乎乎的!成不成啊?”说完,他爆出一阵粗朗笑声。 圣驾前的两个孩子,这是第一次见到对方,心中对彼此均怀有懵懂的好奇。 “父皇,儿臣定会如此的。儿臣要是早知自己还有这个弟弟,之前在宫里也就不会那样气闷啦。您根本不会知道,我现在有多开心!”东宫扑在父亲的腰间,白皙的面容上堆满烂漫的笑意。 “父、父皇,儿臣也会的。儿臣以后定会礼敬兄长。”祁钰一时之际还是适应不过来这种处境,只觉头脑极为恍惚。 朱瞻基笑态可拘:“好啊!爹知道,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是不说假话的。” 他望着东宫朝着殿门远去的背影,拉着身侧的祁钰,对他耳语道: “我问你,朕——无需讨好你罢?” “父皇……您说笑了。” “我是皇帝,我也从不说假话。虽然我是这个晚上才得见你。但是,我疼爱你,要胜过疼爱他。因为,你娘亲她,真的是我唯一的心爱之人。”他目光流转于孩子身上,“别心浮气躁,你以后的路并不一定很是平稳。” “不过,你会走好的。”他语气一顿,硬生生把观点变成了询问,“对不对?” 祁钰老老实实地答:“儿臣实不知,但儿臣……会尽力。” 他俯首良许,一直未等到皇帝的回复。 略抬起头,祁钰这才发现,皇帝,已大行了。 第八章 人非物是 大明宣德十年,山陵崩,议立庙号为宣宗。至此,继洪武肇兴、永乐盛世之后,国朝的仁宣之治也告一段落。当后人翻阅青史时,会惊觉到,就是这一年,宣宗皇帝宾天之年,一定程度上可视作本朝二百余年史的分水之岭。 皇帝垂危之际,诸项军国要事均已交付妥当。有三杨、太后、孙后等人辅弼,新君虽为少主,尚不满八岁,但国事可保无虞。 可是他心中还有一事牵挂,那就是那个汉王宫旧人。 多年以前,他迫于无奈,不能出面,只得遣人将她安顿在宫墙之外。时光荏苒,相隔多年,他已桑榆暮景,难离病榻,还是只得遣人再次来到陈府。 找到她后,他方才知道,分离之后,他们有了一个孩子。 他还在府中上下探听得知,在那个狗奴家中,他们母子过的是怎样难过的年月。 最让皇帝怒不可遏的是,他得知,他的这个孩子,前几日竟离奇消失,不知所踪。 (皇帝一派人来到自己家,陈符就晓得,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他能活下来,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皇帝暴死,来不及联系吴氏,或者,皇帝已将吴氏忘掉了。自己步步的战战兢兢,终究还是没有换得任何的荣华富贵,甚至终究是没有保住自己的性命。或许,从皇帝选择将吴氏安置在自己家的那天起,他就注定了这个结局。) 到底是什么人如此恶毒,竟意欲加害朕的孩子,竟意欲让朕在临终之际——尚见不到他的模样……皇帝已风前残烛,奄奄尚存一息,吊着最后一口用来和他相见一面的气。 京师里被搜刮得尘土飞扬,他派出的人手一拨又一拨地出宫、入宫。 终于,他被找到了。他,可真是命大啊,从那大雪山里硬生生地爬了出来。 见了他的相貌,皇帝想自己可以去了。阴世里想及他,总有一张脸可以念。 死生,大事也。皇帝的死生尤甚。 他晏驾的第二天,里的大小官员一律孝服,京都一片孝衣素裹,举国上下遍地哀戚。 冠乌纱帽、腰黑角带,大小臣工均得穿戴丧服,赶赴内府,听宣遗诏。此外,京官们都须到灵位前号哭多日,退出后还要在各部官署里斋宿。 大殓之后,臣属们将素服换了盛服,接着到规定之所哭丧、吊灵,这须得一直到皇帝下葬,方能结束。 至于黔首百姓、工商士农,更是须得虔心虔念,尽心哀悼。 几筵殿内,太后、孙后、太子,祁钰和吴氏显得格格不入。 祁钰待在皇宫里,虽然一切物件都可触及,还是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显得那样的虚幻。 他要全程参与父皇的丧仪,皇帝的丧礼可是一项流程繁琐的工程。 他在皇宫里待了几个月之久,皇帝的丧礼才宣告结束,他才终于获准出宫。 他心中很是焦急,想知道明月是否安全地到家了,可是,他不被允许出宫。而且,他的身边被安插了一个礼仪师傅,这个师傅十分地讨厌,开始教他一大堆礼仪,重新教他该如何吃饭、睡觉、走路。 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治平。他感觉,自己背叛了治平。 见陈老爷。 陈符见到了祁钰。此时皇帝已经死了,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完全掌握在祁钰的手中。 祁钰此时还不知道,是陈符指使人责打自己的,也不知道,是陈符密谋谋杀自己的。 陈符见了祁钰,还是熟悉的满脸堆笑,只是开始用对待亲王的礼仪来对待他。 “陈老爷,你是个好人。他们责打我,又不是你的错。” “殿下,奴婢罪该万死!” “你起来罢!” 王管事和黑猴儿赤猴儿的人头,都被陈符残忍地杀死,呈献给祁钰。 祁钰颇为不忍。 见治平。 “阿圆,我找你找得好苦!你终于回来了!” 治平正在院子里打扫。 治平见了他,泪流满面,这是祁钰第一次见到治平哭泣。 “治平,我 那个礼仪师傅突然上来,喝止了治平。 “殿下,你这是在干甚么!” “殿下”治平惊呆了。 这才发现,祁钰的衣服很是华贵。 “治平,我的父亲,就是今上。 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这样戏耍我有意思吗! 治平,我也是才知道。 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我是不会搞株连的。 祁钰也不知他是否意有所指,心中讪讪。 你这样很好,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抢你的饼了,也不会有人打你了。 我要给你赎身 不。殿下,我不需要。小人可以自己攒钱,自己给自己赎身。 祁钰明白治平的心。他之所以成为奴婢,全是拜自己的父亲所赐。自己如今又要给他赎身。他算甚么?他是一个有骨气的人。他一时之间,一定是极难接受的。 寻明月,无果。 那日,使者不由分说就把他带去皇宫。 他回头望向明月,明月朝他呼喊:我会在大橡树那里等你!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找到明月。 他来到那株大橡树下,可那里完全没有明月的身影。 在大橡树的树干上,刻着几个字:莫忘了我,等着我,——明月 他沾在大橡树的横枝上,朝远处呼喊:明月—— 可是四周只有他的回声,无人回应。 他像一只孤魂野鬼一般,走到运河边,走到那个小巷里,可是,都没有看到明月。 的 他走远了。治平轻抚掌心的帚柄,余光却一直不曾离开祁钰的身影。 这又岂是他的错? 他只是他,他只是阿圆…… 自己刚才到底是在做甚么? 他勾下头,不知所为。 自阿圆失踪那天起,他日日偷溜出府去寻他。并因为此,不知遭了多少顿抽打。可他像不知死一般地我行我素。每一个和阿圆一起待过的地方,他都把那里的石板简直要踩薄。 这是阿圆啊,这是他唯一的伙伴、他视作弟弟一般的人,也是他唯一可以牵挂的人啊。 他胆战心惊了几个月,今日终得见这人活着回来了。 可他以后,怕是再不会来见自己了罢? 这个念头跃入他的心间,他顿时惶惶然,飞奔而去,想把他追上。 他刚迈出月洞门,突然被一个黑布袋罩住了头面,整个身子被人拦腰抱起,强行掳走。 他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黑屋里。 欲起身挣扎,惊觉自己被缚在一张凉得像冰的铁床上,像一头待宰的猪一般。 他死命地发出声响:“来人!有人在么!” 房门倒是很快被人推开。 刺眼的光线照得治平睁不了眼。 晕光中,隐隐约约地有两个身影向他这边走来,一男一女。 “陈符,这是头一件——你办得像样的差事。”孙后抿起一抹阴冷的笑意。 “娘娘,奴婢实在愧不敢当……奴婢还尚未问您呢——这个小子您是打算如何处置?”陈符心里道:您的抬举,还是免了罢……要是为您所器重,那可真是祖上积了大阴德了…… “听说那孽障在宫中的这些时日,这个治平,对他可颇是牵挂啊?” “娘娘,何止!前番我要除那孽障时,这小子可谓是极事阻挠……” “如此么?呵,可真是天生当奴婢的命……不如,就把他送到诸监,骟了做个内侍罢。” 治平将二人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直见他们旁若无人地自在闲议,仿佛看不见自己一般。他眼眸瞪得大大的,口中想呼喊,却如被掐住了喉管一样发不出半点声来。 就这样,他眼睁睁地瞧着那一男一女信步,离开了小屋。临走时,陈符招招手,一群阉役会意入内。 治平再次挣开眼时,顿感下身如有乱箭相攒。 他强挣着起身看去,只见那里厚厚地缠着一道叠一道的纱布。因为起身太猛,纱布顿时渗出黑血来。 他痛得几欲昏厥。 脑子里空蒙蒙的一片。他知道,自己已被人阉割了…… 他才不过几岁,可往后余生,都要残缺着这副身躯度日了…… 他以后,可该何去何从呢? 他现在,哪里有资格考虑自己的何去何从呢? 自己现在,死生,不都被团捏在别人的掌心么? 陈符和孙后将戴治平阉除后,把他安置在宫城里的一个鸟粪都落不到的僻壤之所。 他如活死人一般,被拉进新进宫的宫人必待着的教习之所。那里,都是和他差不多一般年龄的小男孩儿。有的是家人大逆不道而遭连坐的,有的是父母两亡被宗族抛弃的,有的是父母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只得将儿子送来当阉人的…… 可即使是运途已皆是如此之悲惨的一群孩童,待在此地,依然是少不了被日日苛骂、顿顿鞭责。这里的每个孩子,都仿佛走肉行尸一般,脸上从不挂任何表情。每日里,机械地学宫规、学仪礼、学规矩。到了夜晚,躺在卧房里,也从没甚么人讲话、谈天,要么默默睡去,要么瞪直了眼睛等着入眠。他们看似甚么都没在做,可其实都在努力而艰难地做着同样的一件事——那就是,接受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