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危情》 第一节 灭门 大臻朝永嘉三年初春三月,永松县丁府内高朋满座,八十大寿的丁老太爷正笑呵呵地接受着亲友、乡绅们恭贺…… 两条街外的禁卫所大堂却一片肃杀之气,卫所百户秦贤低头冷冷一扫所有禁卫,“尔等听了,奉旨查抄丁府,若有人走漏消息逃掉一人,剿灭其三族。” “喏!”众禁卫齐声领命。 今日是丁平来到这个平行世界的第三天,尚在襁褓中的他看到母亲徐氏散乱着头发疾步冲进来,她一把抱起丁平塞给身后的老家丁,喘口气说:“侯贵大叔,快快……,快带平儿出后门,去找他生父严世帆,倘若严家不肯相认,你可拿出平儿颈中玉坠。” 侯贵眼中晶莹,“少夫人,你跟我们一块走吧。” 徐氏连连跺脚,“走走走,再啰嗦谁也脱不了身,我得留下缠住那些禁卫。” 侯贵长叹一声,转身向后门冲去…… 丁平心中清楚但口不能言,顿时发出一阵喔喔之声。 侯贵轻拍襁褓几下,低头小声说:“小公子切莫出声,待会出埠上船,过几天就能见到你那人称小阁佬的亲爹了,啧啧啧,命真好……,唉,可惜你的娘亲……”说着,脚下却不敢稍停,转瞬便出了巷口,不料却被一锦袍老者拦住。 “侯贵你打算去哪,可认得老夫?” 徐階,内阁次辅徐階!侯贵岂能不认识,他连忙欠身施礼,“见过亲家老爷。” “丁家突逢大难,你带孩子去哪?把孩子交给我。”徐階上前一步逼视着他。 侯贵心中一惊连连后退几步,“老爷莫逼老奴,少夫人临别前嘱咐我,把孩子交给……” “哼,严世帆对吧?” 侯贵心中狂震,“老……老老爷,如何得知?” 徐階上前从他手中抢过襁褓,“蠢奴才,这天下还有事能瞒过老夫,哼!实话告诉你,这孩子与那严世帆无半点瓜葛,另外,你想知道丁家是被谁害得满门抄斩吗?” “谁……?”侯贵的声音有点发颤。 徐階仰天长吁,“呵呵,正是你家少夫人口中的小阁佬。” 侯贵只觉眼前一黑,双腿发软差点瘫在地上。 自此丁平改姓徐,徐平的命很硬,两岁时抱他丫环经过花园,不小心把他掉在井,万幸是口枯井,但也把他摔了个七荤八素,足足过了十五日才转醒。 但这还不算完,十二岁那年徐平随父亲(其实是他二舅)进山,突然从山腰飞下一颗石头,正好砸中马的眼睛,马惊了带着他冲下悬崖,徐階闻讯悲痛欲绝,不顾年高体迈亲自带领家人去谷底寻找尸首,不料三日后竟在大树上发现挂着的徐平。 嘿嘿,这小子像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呵呵,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徐階对自己这个外孙的评语。 自己竟是个私生子,而且便宜老爹还是那个贪财好色、弄权误国、陷害忠良的大贪官。徐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回想着表兄妹们看自己的眼神,突然有些恼火,靠,再敢笑话老子,就赢光你们的钱再海扁一顿…… 徐平前世是个妥妥地学渣,三本毕业后找了个小公司财务部的工作,说的好听其实就是个催账业务员。 应该说公司老总慧眼识珠,这份工作挺适合他。因为徐平从小就笨,而且有些轴(也就是二杆子)还夹杂点贪财好色。 记得高中时他纠缠一位同班女生,女生一气之下告诉了父亲,女孩父亲怒气冲冲来到学校捶了他一顿,并甩下2000元医药费。 众人原本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谁料第二天学校就不见了徐平的影子,直到半个月后徐平才大咧咧走进教室,身后还跟着女孩父亲,女孩父亲当众向徐平致歉后,当天下午就给女孩转了学……,同学们蒙了,围着徐平追问如何摆平了女孩父亲,谁料徐平只是冷冷一笑,甩了句关你们鸟事…… 事后据知情人士透露,原来徐平跟了女孩父亲半个月,他去单位徐平也去单位,他回家徐平便蹲在家门口,女孩父亲气不过又狠揍了他几次,谁料根本不起作用,挨揍后第二天徐平依旧不屈不挠地跟着他,时间一久女孩父亲便怂了…… 自此徐平便落下个轴哥的外号,到公司上班后,徐平依旧发扬自己的光荣传统,只要轴哥出马就没有收不回的账。 记得那天徐平成功收回欠公司十几年的呆账,老总大喜亲自宴请他,谁料刚喝了第二杯酒,徐平便溜到桌下…… 第二天大早,管家踹开小黑屋的门,催徐平起身跟少爷夫人去灵泉寺进香。 徐平爬起身三两下穿上带补丁的外褂,“呼……,好困,嗯……那个徐管家,青盐、牛奶、煎蛋备妥了吗?呜……还有苹果?” “吓!”徐管瞪大双眼,“小赤佬蹬鼻子上脸,居然比少爷夫人要求还高,今儿我倒想听听,你要苹果干吗?” 徐平瞥了他一眼,“记性真差,说了多少遍了,饭后吃水果是补充维……营养,小孩子正长身体,各方面营养要均衡。” 徐管家上前一把薅住他的脖领,“小野种,他妈的我是给你脸了?” 徐平撇撇嘴轻轻拨开他的手,“得了,这是第几个回合了,哪次你是我的对手?另外,再警告你-次,若再敢叫我小野种,信不信我天天堵在你家门口,告诉你老婆你和厨娘破事?” 徐管家愣住,张大的嘴巴慢慢合拢,眼睛弯成月型,“嘿嘿,那个……那个咱们是不打不成交,小少爷真会说笑,小的这就给您准备东西,稍侯稍侯。” 青盐漱口,用罢早餐,徐平摇头晃脑地跟着上香队伍出了门。 半个时辰后,灵泉寺山门遥遥在望,徐平掏出苹果刚想咬一口,斜次里突然冲出一道身影,抓住他的手臂不停摇晃,“好弟弟,快告诉我张无忌跌下山崖后来怎么样了?” 说话之人是徐階的长孙徐进,与徐平颇投缘,徐平常常编故事骗他的零花钱。 “后来嘛……”徐平慢慢停止,伸开了右手。 “晓得晓得,规矩我晓得。”徐进笑着往他手里塞了块碎银。 “……张无忌慢慢向里爬,只觉洞子越来越窄……,不想洞里竟是一处世外桃园……” “咦?” 一顶轿子经过二人,轿中人挑帘外望与徐平四目相望,双方不觉同时呆住…… “娘……”徐平心中狂震,母亲不是已经故去了吗,轿中女子怎么与她长相如此相像,简直如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第二节 理还乱 说着徐平双目晶莹地向轿子冲去,妇人一愣连忙放下轿帘。 徐平只觉双臂一紧被人死死抱住,只听徐进在耳边说:“你疯了,看情形轿中可是严府别院的内眷。” “严府?我更得去看看。”徐平双目几近疯狂。 “不准去,你会给家里惹来大祸。” “放手,轿中坐的可是我娘!” “你娘……,姑姑早死了。” “胡说,我娘没死……” 徐府大公子徐易听见动静,回头发现儿子和外甥正发生争执,连忙跳下马过去呵止二人。 听完原由,徐易抬手赏了徐平一记脑锛,“蠢货,堂堂相府内眷岂会是你娘,你想惹祸上身还是想毁坏我妹子的名节?” 徐平愣住,久久没有出声,徐易见状摇头轻叹转身离开。 半晌之后,徐平额头青筋暴起目光发直,梗着脖子朝前追去,及至徐易座骑前伸手牵住缰绳,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舅……父亲可还记得我娘的相貌?” 徐易皱眉,“当然记得。” “我发誓轿中女子与我娘长得一模一样。” “呸,放屁,我妹遇害时你尚在襁褓之中,又怎会记得她得相貌?” “我就记得!” 看着徐平执拗的目光,徐易心知要糟,这小子又要犯浑,“呵呵,你想怎样?” “我要你当面辨认。” “放屁放屁,男女授受不亲,当面盯着别人的内眷,岂是君子所为。” “你不去,我就找她来见你。” “反了你了,朝长辈大吼大叫没点规矩。”徐易抬手抽了他一鞭,“疼吧?你还去不去?” 鲜血从徐平额头流下,可他浑然不觉,“你不去,我就找她来见你。” 徐易大怒抬手又抽了他两记,徐平目光更加迷离,仍兀自重复那句“我找她见你”…… 徐易长叹一声,顿时没了脾气。 大雄宝殿,妇人盈盈一拜刚从蒲团起身,徐平便冲至她面前,直勾勾地看着她,“你是不是我娘?”说着,回头一指徐易,“他是你兄长吗?” 妇人一愣,稍顷掩口而笑,“咯咯咯,孩子你们恐怕认错人了。”顿了顿,朝徐易一福,“小女子是严府妾室,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夫人多礼,在下乃徐府长子姓徐名易。”徐易连忙还礼,“夫人莫怪,这孩子自幼失了双亲,一时迷了心智,冲撞之处还望海涵。” “先生多虑。”妇人转身摸了摸徐平脑袋,叹了口气,“唉,也是可怜的孩子,我姓王不是你找的人,孩子你真的认错人了。” 望着妇人的背影,徐平眼中更加迷离,“怎么可能,真和娘长得一模一样。” 回徐府后,徐階听闻白天的闹剧后大怒,唤徐易至后书房严加训斥,并且还动了家法,赏了他二十记板子,奇怪地是对主要肇事者徐平却不闻不问,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徐平躺在床上,内疚和困惑折腾地他翻来覆去无法安睡。 他起身决定去找舅舅徐易致歉,刚打开房门,猛然发现侯贵木桩似地站在门口。 “侯大叔找我有事,快进来坐。” 丁家出事后,幸存地就侯贵和他,从心里徐平视他为亲人。侯贵被徐家安排到马坊赶车,闲睱时总偷偷过来看望丁平。 侯贵蹲在门槛上半天没吱声,过了一会猛然起身盯着徐平,“小少爷,今儿白天我在前面赶车,看见那轿子里人就……就就是少夫人。” 徐平声音打颤,“你说……她她是我娘。” 侯贵低头闷了半晌,抬起头目光定定地说:“没错,我肯定她是你娘,绝对不会认错!” 犹如耳边响起巨雷,咔嚓一声徐平呆呆地跌坐床上。 母亲、侯贵和外公徐階前后矛盾的话语不停地回荡在耳边,甚至严世帆模糊的身影也浮现在眼前,徐平越想越乱头都快炸了,自己到底应该相信谁,可似乎所有人都没有欺骗自己的理由…… 喔喔喔,屋外传来雄鸡报晓声,被疑惑折磨了一夜的徐平洗漱完毕,又仔细地整理好补丁长衫的皱角,推门走了出去…… 书房内,徐階低头看着封书信,面色铁青嘴角胡须不住颤动,啪!他忽然拍案而起,“可恶,丧心病狂胆大包天,身为大同总兵竟敢与鞑靼私下议和?仇峦这厮心中还有君上和百姓吗?” 吱扭,管家突然一头闯了进来,伏地颤声道:“老爷大事不好,徐平小公子被严世帆亲自扭送到县衙去了。” 徐階心中一惊,面色迅速恢复正常,收好信笺又缓缓呷了口茶,“哦,他们给徐平定了什么罪名。” “说小公子是丁府余孽,况且还私闯民宅冒充严家至亲。” “呵呵,一派胡言,徐平乃老夫至亲嫡孙,小娃娃胡言乱语也还罢了,怎么小阁佬和县令也糊涂起来。”徐階大手一挥,“无妨无妨,备轿,待我前去看看。” 县衙大堂,徐階和严世帆对面正襟危坐,两人皆面带微笑一团和气,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一般。而县令早已知趣地谨身肃立一旁。 “呵呵,阁佬所言下官自当相信,但是这小娃娃一口咬定贱内是丁家儿媳,并且还是他的母亲。”严世帆用手一指跪在地上的徐平,“这又做何解释?” 这期间满脸青紫的徐平偷偷抬头打了一下,这位母亲口中的“生父”,只见他面似刀削、双目炯炯有神,浑身透着一股干练之气,似乎……没有坊间传言的那般不堪。 这厮果然难缠,看来不下猛药不成,徐階手捋胡须片刻,忽然起身过去一脚踹翻徐平,又伏身薅住他的脖领,狠狠扇了几记耳光,“畜生,瞧你干的蠢事,老夫怜你自幼患脑疾,处处回护于你,怎料你不知进退,这次竟然忘祖背宗想认亲严相门下,瞧瞧你的猪样配吗……” 啪,一枚玉坠从陈平颈间掉在地上,严世帆不经意瞅见顿时一愣,他连忙过来拣起玉坠,又端详了徐平容貌片刻,连忙伸手拦住徐階,“徐阁佬住手,切莫打坏了孩子……”顿了顿,又转向徐平,“孩子,你……你你娘是不是叫幼娘?” 徐平不及答话,徐階却老脸一沉,说:“小阁佬,突然叫起亡女乳名是何用意?” 严世帆脸上一窒,瞬间又恢复常色,连连作揖道:“阁佬海涵海涵,都是下官孟浪误会了阁佬,这……这这孩子的确是徐家骨肉,千错万错都是世帆的错。” 说完,他又回头问身后的家丁,“今儿是谁对徐小公子动的手,回府后自剁双手。”话音落地,几名家丁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严世帆并不理会,回头又嘱咐管家拿些银两替徐平疗伤。 徐階冷眼看着严世帆,不置一词,最后才问:“小阁佬,此间若再无他事,老夫便携此孽障告辞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严世帆连连拱手。 回府后,徐階即令家丁紧闭四门,罕见地动了肝火,命下人把徐平绑至后院鞭苔四十,今后在庄院放牛,再不得踏进前院和私塾半步。 第三节 重重迷雾 皮开肉绽的徐平正趴在小黑屋床上疗伤时,徐府却迎来举府同庆的大喜事,徐階三年丁忧守制期满,永嘉皇帝下旨令其领礼部尚书衔,重回内阁理政,位列首辅严松之后。 司礼太监黄谨亲自宣旨,足当今皇帝对徐階的重视。黄谨下午到达,为表示对皇帝的尊重,徐階与黄谨商量,明日午时前摆香案再行宣旨,当夜徐階设盛宴款待黄谨一行。 闻着前院飘来的香味,耳畔尽是丝竹之乐,徐平不禁慨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枕边是侯贵悄悄送来的鸡腿、金疮药和几本闲书,唉,这些得不少银子,可怜的侯贵不知攒了多久。 在徐平眼里,侯贵绝对是忠心的家仆,他从来都寡言少语,只是默默低头干活,自打那天侯贵眼含热泪默默替自己摸药时,徐平便在心里把他认定为亲人…… 迷迷糊糊之中,徐平耳畔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和惊呼声。 “老天爷,侯贵被人杀死了!” “怎么会,下午我还碰见他,尸首在哪?” “千真万确,尸首就摆在后院碾谷场。”…… 徐平只觉天塌地陷,挣扎着下床,打开门顺着火光和人群涌动的方向追了过去。 徐平挣扎着拨开人群,只见侯贵仰面躺在当中,满脸满身是血,胸前还插着两根羽箭,情况惨不忍睹。 “哇,老侯你撇下我一个走了,叫我以怎么办!”徐平惨叫一声,一瘸一拐的冲过去伏在侯贵尸首上痛苦。 “往后我再受伤,谁给我敷药、谁给我买鸡腿,谁给我买闲书解闷……”徐平哭得肝肠寸断、歇斯底里,屁股和大腿上的疮口崩裂流出鲜染红了裤腿也不自知。 在场的丫鬟、婆子、家丁见状无不侧目,渐渐湿红了眼圈。 “是谁杀了老侯,咱们替他报仇!”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 “对,报仇。” “竟然对老实巴交的侯贵下毒手,太没人性了。” “报仇报仇……” 群情激昂,人们开始躁动起来。 “呷呷呷,人是咱家杀的,谁有胆子报仇冲咱家来。”话音落处,只见徐階和一位太监装束面白无须的男子,在一众禁卫的簇拥下缓步来至场中。众人见状顿时鸦雀无声,纷纷低下了脑袋。 黄谨,这个死太监,徐平目眦欲裂,低吼一声梗着脖子一头向他撞去,半道却被两名禁卫伸手摁住。 “呜呜……,我要咬死你!”徐平头扺着地,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哟,好大的气性,小杂种想报仇来呀。”黄谨笑眯眯地用脚踢了踢他的下巴。 “咳咳,公公口下留情……”徐階见状不忍别过头去。 黄谨何等聪明,焉能听不出徐階话中有话,立刻转身谄笑着一拱手,“阁老莫怪莫怪,是老奴失了礼数,不知这位小哥是……” “咳咳,他就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孙儿。” 黄谨脸上立刻堆满了折子,向禁卫摆摆手,“快扶小公子起身,呷呷呷,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不认一家人。” 禁卫拎起徐平,但仍未松开按着他肩膀的手。 “哟,小公子火气挺旺,你可知咱家为何要杀他?”黄谨笑眯眯地问。 “为何?” “呵呵,他想偷咱家的圣旨,你说咱家能不杀他吗?” “诬陷,他一个老实巴交的下人,偷圣旨有鸟用?” 黄谨闻言皱眉冲禁卫使了个眼色,众禁卫立刻会意驱散了人群,黄谨这才笑嘻嘻对除平说:“小公子年幼不懂朝廷规矩,咱家不怪你,现在没外人咱家不妨直言,嘿嘿,若弄丢圣旨,你祖父最少得迟半年才能进京,那可就替奷臣们留下擦屁服的时间了……” 徐平一愣,口中喃喃道:“怎么会……” 黄谨微微一笑,“没错,小公子猜对,侯贵就是奸臣安插在府里的眼线。” 徐平心中狂震,“你……你你不会弄错了吧。” “错不了,瞧瞧咱家手里是什么?这可是从侯贵床头砖缝里搜出来的东西。” 徐平顺势望去,只见黄谨拎着个腰牌,上面赫然刻着大臻大同总兵府五品校尉! 看着冰冷的腰牌,徐平直觉从后脊梁到脚后跟都凉了…… …………………… 冰冷的月光下,徐平一瘸一拐的禹禹独行,他的大脑是麻木的,心中一片冰冷,好像所有人都知情,自己就像个傻子似地被蒙在鼓里。到现在他真不知该相信谁了。 但他牢牢记着和黄谨最后的对话。 “小公子你还恨咱家吗?” “恨!” “呵呵,你很光棍是个爷们,不过像你眼下这样,想报仇比登天还难。” “你得中进士当京官,才有机会做咱家的对手,嘿嘿,你还得快点,否则等你高中,咱家早就死了,那可就不美啦,哈哈哈…………” 你等着,我一定会去北京找你,徐平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会找出谋害丁家的幕后真凶。 一个月后,人们在徐家私塾外发现一道奇异的景象,每逢上课时总有个少年把牛栓在树上,趴在窗外偷听,而且这一听便是三年。 又是一年二月,县试府试在即,作为一家之主的徐易要从子弟中择优参加考试,为慎重起见特请永松县令聂报主持家考,聂报欣然应允。 家考进行了两天,不明就理的徐平依然在后山放牛,当徐进火急火燎地拽着他来到正堂,却被徐易的妻子齐氏拦住。 “徐平你来此作甚?”齐氏的手指抵着他的脑门问。 “参加家考。” “你个丧门星,连《论语》也背不全,更不知四书五经为何物,腆着脸说大话不嫌丢人。” 徐平额上青筋暴起梗着脖子说:“《论语》算什么,四书五经还有那些策论,我闭着眼都能写出来。” 齐氏大怒正欲斥责,正堂门突然大开,聂报从里面出来,见到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徐平先是一愣,旋即大笑道:“小哥切莫说大话,来来来,若你真能背出来,本官保你顺利通过县试。” 第四节 何方妖孽 衣衫褴褛的徐平大喇喇迈进正堂,歪着头往当中一站,四十五度斜视房梁。 家主徐易脸上发烫,偷偷望向正座的聂报,他现在既怕外人耻笑,落下个虐待外甥的口实,又担心这个二货外甥,再整出什么?蛾子来。 徐易清楚,聂报能来主持徐家家考,给足了徐家面子,毕竟聂报是二甲出身的庶吉士,按道理朝廷怎么也会给个六部堂官,怎么一下发配到松县,估计可能得罪了某个大人物。 “小哥,先背诵一段《春秋》听听。”聂报发了话。 徐平负手施施然转了一圈站定,“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 不到一刻钟,徐平背诵完毕,且断句不差一句,聂报放下茶杯,“《春秋》共多少字?” “一万八千二百三十七字。” “哦?”聂报坐直身,瞪大了眼晴,“原本想摸摸你的底细,现在看来《春秋》能背诵,其余也不用考了,我问你把四书五经背下来用时多久?” “这说不好,得看老师教多久?” 聂报站起身,指着他大笑,“听口气你不用看书,仅仅听一遍便能记住?” “也不全是,我看一遍也能记住。”说话时,徐平眼光始终盯着房梁。 聂报腾地起绕过桌案快步来至他面前,嘴角胡须乱颤,从?中取出几张纸笺递给他,“来来来,你且将此策论看一遍,若能背诵出来,我我我……我便……。” 这夯货又要惹出乱子,徐易见状连忙过来,朝聂报一揖,“大人切勿恼火,这劣子自幼患脑疾,平日言行颠三倒四,大人不必较直,依我看今日家考先到此为止……” 不料徐平忽然垂下脑袋,直勾勾地盯着他,“舅……父亲,我能背下来。” 徐易气极而笑,“好好好,不知深浅的东西,待会出丑,仔细家法……” 聂报微微一笑,绕有兴致地看徐平,不置一词。 徐平接过纸笺,一目十行勿勿一掠,稍顷还与聂报,低头想了片刻,缓缓吟道:“百姓足,君孰与不足,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不尽于聚敛…………何必加赋以求富哉!” 正堂内鸦雀无声,徐易瞪大眼珠、下巴颏差点掉在地上。从门缝偷窥的齐氏急得直跺脚。 聂报心中狂震,连忙转身长吁几口,待心情稍作平复,又转过身问:“全篇多少字?” “三百八十九个字。” “出题是哪一句?” “百姓既足,君何为而独贫乎?” 哈哈哈,聂报振臂狂笑,声震瓦砾,“天才乎,苏子在世乎,人非生而知之乎……” …………………… 四年后,南京城一间茶舍,参加乡试的兴化秀才李春方及一众学才围着徐进不住追问。 “后来后来呢,聂县令收徐平为徒了吗?” “那年他中秀才了吗?”…… 徐进呵呵一笑,神情落寞,“岂止是秀才,去年人家便中了举。” “莫非高中解元?”李春方问。 “差一点点,簪花宴若他不做那首词,解元乃囊中之物。”徐进摇头惋惜不己。 李春方急不可耐,不由连连搓手,“可急死我了,什么词不妨念来听听,徐兄乡试的盘缠我包了还不成?” 众人闻言齐声叫好,纷纷指责徐进去拿搪。 徐进摇头苦笑,“这可是你自招的,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气韵不凡,吞天吐地,好霸气!吾不如多矣。”李春方闻言连浮三大白,眼中有莹莹之光。 众学子反复咀嚼词中佳句,有的连忙回身找纸笔记录,有的仰天不语面似呆鹅,有的面现憧憬嫉妒之色…… “徐平现下何处,我等欲亲自登门拜访求教,此等俊才不见一面,乃人生一大憾事。”李春方面色激动地把着徐进的手臂。 呃……,徐进面露尴尬之色,他怕讲出来父亲背负上虐待外甥的名声,实际是徐平不愿再花徐家的钱,直接去了北京国子监,那儿不收学费,还能混个一日三餐。 徐进耷拉着脑袋支支吾吾,李春方更加着急:“徐兄,莫……莫非天妒英才,出了什么变故?” 众人闻言乱成一成,七嘴八舌围着徐进追问。 乱哄哄徐进只觉脑袋都大了,实在架不住起身环作一揖,“列位列位,切莫再吵切莫再吵,我说还不成吗,徐平去了北京国子监。” 李春方摇头叹气,“可惜可惜,此举欠妥,我江南书院在制艺方面犹胜国子监半分,徐平此举未免有舍高就低之嫌。” 徐进撇嘴呵呵一笑,“列位不必替古人担忧,人家在京城声名鹊起,过得滋润着呢。” 李春方瞪大眼晴,“噢?徐平还有何惊人之举,快快说来听听。” “你可知是谁举荐他进的国子监?”徐进问。 “何人?”李春方问。 “杨博,你们可认识?” 李春方心中狂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杨博不但是小阁佬认可的大臻仅有的三个聪明人(另二人是严世帆和禁卫统领陆丙),而且还是阳明公心学的嫡传弟子,在士林中地位十分尊崇。徐平妖孽如此,竟然获得他的青睐。 顾不上理会徐进得意洋洋的神情,李春方又问:“杨御使乃仕林领?,徐平不过是位普通学子,如何能得到杨大人的举荐?” 徐进摇摇头,“不知道,不过比这邪乎的事还多着呢。” “何事,快讲快讲。” 徐进呵呵一笑,悠然自得地呷了口茶,又环顾众人一番,才说:“切,什么当众顶撞教授、翻桌子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小事,更令人百思不解、惊掉下巴的是…………” 众人见他又故意拿搪,顿时起哄不依。徐进见众怒难犯,才得意一笑,压低声音道:“知道吗,徐平上学不满一个月,就把小阁佬的四公子揍了个乌眼青……” 众人纳罕,暗想徐平小命难保。 只听徐进又道:“出人意料的是,小阁佬不但没怪罪徐平,反而把四公子拎回家狠狠责罚了一顿,听说板子都打折了……” 第五节 在所不惜 草长莺飞,杏雨梨云,正是北国三月。北京城灯市口大街,青砖路笔直的伸展出去,直通南门。 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之前,左右两座石狮张牙舞爪、神态威猛,旗子随风招展,朱漆大门,门上茶杯大小的铜钉闪闪发光,门顶匾额写着“南镇抚司”四个金漆大字熠熠生辉。门廊分坐着八名劲装结束的禁卫,个个腰板笔挺,显出一股英悍之气。 突然间后院马蹄声响,八名禁卫抢下石阶按刀肃立。 只见西侧门冲出五骑,沿着马道冲到大门之前。当先一匹马全身枣红,马勒脚镫都是黄铜打就,鞍上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左右岁年纪,脸似刀削、眼神冰冷。显出一股不怒自威之感。身后跟随四骑,骑者一色禁卫装束。 八名禁卫有一位抱拳道:“属下见过虞侯。” 中年男子眼珠冷冷一扫,“老规矩,竖起耳朵听,不得发问,北城沈练府宅抄家,男女老幼不许走脱一人,违着立斩不赦。”…… 大栅栏街道车水马龙,鳞次栉比的店铺传来阵阵吆喝声,街道上耍猴的、卖唱的、说书的、算卦的、卖蒜的……,热闹非凡。 徐平信步来到一家馆子,点了道清炒豆芽和苜蓿肉,准备小酌两杯,外间嘈杂地脚步声,三位衣着考究、足蹬官靴的男子在旁边桌落座,点了几个小菜,又点了坛酒,几人面带愁云,也不说话,端起酒碗直接灌了起来,不多时几人面红耳赤,眼神渐渐迷离。 呵呵,这几人一看就是某个部的堂官,估计是被上官呲哒,来这儿喝酒生闷气了。 果然,其中一位白胖无须男子道:“奸臣当道把持朝政阻塞言路,简直暗无天日,沈练主簿虽为禁卫,但为人忠正从未构陷残害过任何官员,如今却因为弹劾区区一介武夫,就落了个全家被抄的下场。” 另一个脸庞干瘦蜡黄的男微微一笑,“刘兄缪矣,虽说太袓立国时勒石刻碑相约不杀文官,但是你也不看看沈练参的谁?” 白胖男子:“不就是大同总兵仇峦吗?” “不错,明面上是仇峦。”干瘦男子一捋胡须,“可你不想想,仇峦是为谁举荐才当上大同总兵?” 白胖男子张大嘴巴,“严…………?” 干瘦男子连忙四下观望一番,回头压低声音,“嘘……,切莫惹祸上身,听说沈主簿手中有仇峦收买鞑靼议和的账册,列位,账册如果落到圣上手中,恐怕和严……那位也脱不了干系。” 又一人道:“的确如此,风闻那位收了仇峦不少好处。” 白胖男子讶然失色,“原来如此,难怪那些仗义直言的御史上书替沈练辩解,也被下了大狱。” 干瘦男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神情十分激动,“暗无天日,但你我萤虫之光又能如之奈何,听……听听说,徐階和杨博也不敢书替沈练说话。” 吁……,三人一阵唏嘘,又低头喝起闷酒。 不想严家权势竟强横如斯,外公徐階贵为内阁次辅,也只能避其锋芒。徐平正自慨叹,一家丁装束男子进来,过去俯身对他说了句,“杨御史传你过府,有要事相商。” 堂堂右都御史、当朝三大绝顶聪人之一,找自己这个小监生干嘛?事出反常必为妖,自个得小心从事,千万别着了这些老江湖的道儿。 徐平磨磨蹭蹭的来到杨府,门子通禀后回来传话,杨大人在后花园书房见他。 穿过三进庭院,又经过一段抄手游廊、假山池塘,徐平来至书房门外,刚想出声问侯通禀,里面传来争吵声,其中一人声音很像外公徐階。 “杨大人,我这人直来直去,从来不绕弯子,让一个孩子去诏狱探监,对他来说革去功名事小,说不定会引来杀身之祸、万劫不复。此事万万不妥,今后休要再提。” “徐大人,我真看错你了,不料你真顽固不化,事急从权,与朝纲相比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况且这孩子与严世帆有另一层特殊关系……” “住口,这孩子就是丁家骨肉,与严世帆毫不相关。” “得了吧,老徐头,你休想瞒我,令媛那年去青龙寺进香,路上偶遇……” “住口住口,老匹夫再敢胡说八道,小心立马与你翻脸。”…… 难道我真是……,徐平不敢再想下去,果然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身世,就把我一个当猴耍! 徐平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起,受人愚弄的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他梗着脖子一把推门而入,对怔立当场的两人说:“哼,我不管你们是真吵还是演双簧,不就是让我去诏狱探监问话吗?这活儿我接了,是福是祸我兜着,但是我有个条件。” 杨博神色一动,忙问:“快说,什么条件?” “告诉我,母亲上香时遇见了谁,又发生了什么事?” “不,老杨头你不能答应。”徐階痛苦地蒙住脸。 杨博犹豫片刻道:“好,我答应你。”未几又转向徐階一揖:“老伙计对不住了,到时就算你杀了我,我也在所不惜。”………… 第六节 好运气 三更天,徐平猛地翻身坐起,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可怜虫、蠢货、任人揉捏的蝼蚁。 虽然是穿越者,但搞清身世是自己今生最大的愿望,杨博明显拿捏住自个七寸,逼自己就范。外公徐階至少也是个捧哏者,尽管他的演技无可挑剔。 从严世帆处讨要手令,进诏狱探监询问沈练大同总兵府的下落谈何容易,事关严家安危前途,严世帆就那么好骗?再者,仅凭徐階的手扎,沈练能认可信任自己吗? 这是在玩火自焚,一个不小心真会被革去功名,扔进大狱。 一念及此,徐平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煎熬犹豫三天后,杨府家丁瞧见,徐平顶着黑眼圈来至严府大门前。 三个时辰过去,到掌灯时分,严府四门紧闭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杨博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在书房踱步,罕见地冲家丁发了火,平时泰山崩于前的养气功夫无影无踪,“没用的家伙,再探再探,一定要搞到徐平的确切消息,否则就不用回来。” 家丁缩着脖子,躬身快步退出。 又一个时辰度日如年的过去,家丁回报的消息,让杨博手脚冰凉如坠冰窖,“徐平被禁卫押入诏狱。” “罪名是什么?”杨博问。 “勾连乱党祸乱朝纲,听说陆丙已通报国子监,要求革去徐平的举人功名。” “贼子焉敢如此!”杨博须发皆张拍案而起。 翌日午时,徐階神情沮丧地来杨府,见到杨博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我自作聪明,怎会出此昏招?现今所有人都在看我的笑话。” 杨博脸色铁青,不出一言。 两人枯坐一个多时辰,均感度日如年。这时家丁又来禀报,说司礼太监黄谨陪同一位身着道袍男子去了诏狱。 道袍?!莫非是……,徐、杨对视一眼,心中狂跳。 家丁走后,徐階只觉口干舌燥,望着杨博喃喃道:“老伙计,咱们……把天捅了个窟窿。” 杨博两眼飘忽,“圣上居然去了诏狱?冲沈练还是徐平?若是徐平可大大不妙,陛下眼里不揉沙子,希望这孩子能挺过这一关。” 徐階长叹一声摇头苦笑,“老杨头你真能胡思乱想,他一个不入流的监生,皇上找他干嘛?我猜八成是冲沈练去的。” 杨博:“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到掌灯时分,徐階起身告辞,家丁突然闯进来禀报,黄谨突然造访,人已至书房外。 徐、杨二人顾不了其他,连忙起身至门外迎接。 事实证明,杨博的担心不是毫无道理,当黄谨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徐、杨两人的心差点提到嗓子眼。 “咳咳!”黄谨缓缓放下茶杯,说:“二位大人有所不知,老奴原本是一片苦心,想救徐平那孩子出来,所以特意抄录了他做的那篇《沁园春》放在上书房,皇上一见龙颜大悦,当即就想见作者……” 徐階听着连忙起身一揖,“有劳公公操心惦记,老夫代徐平多谢公公美言。” 黄谨双眼圆睁,脸上肥肉不停抽动,把茶杯重重扔在几上,“美言个屁,老奴好心办坏事,拍马屁拍在马腿上,徐平这小王八蛋不识好歹,冲撞了圣上,杂家这吃饭的家伙差点搬家。” 徐階吓了一跳,忙问:“这小畜生又整出什么幺蛾子?” 黄谨顿了顿,忽然抚掌大笑,“要我说这小家伙真是天生的犟种,可运气偏偏又好得出奇。” 杨博急得心痒难耐,忙问:“公公别拿搪,快快道出实情。” 黄谨得意一笑,这才缓缓道来。 原来永嘉皇帝一见那首《沁园春》,便惊为天人,大起爱才之心,再架不住黄谨在一旁撺掇,脑子一热便摆驾诏狱,皇帝驾临诏狱这可是大臻开朝头一遭。 知道了徐平的身世,永嘉帝好奇心更盛,一见面便问徐平:“小子,你那便宜老子严世帆是忠臣还是奸臣?” 徐平两世为人,眼光何等毒辣,瞧见黄谨便立刻猜中道袍男子的身份,但也不敢出言点破,于是大喇喇往地一赖,“嘿嘿,您老这话问得有毛病,严世帆是忠是奸得分是谁来判断。” “噢?有意思,小子你细说听听。” “这个嘛……,在百姓、大臣们眼中他是奸臣,但在皇帝眼中,他有可能是个……能臣。” “呵呵,有趣有趣,能臣怎么讲?” “能臣嘛……,干脆直说了,他能替皇帝干一些上不了台面的脏事破事,或者是忠臣们干不了的急难险之事。” 永嘉帝慢慢拉下脸,半天没出声…… “这小子是半吊子,什么话都敢往出蹦?”黄谨擦了擦额上冷汗,说:“当时老奴吓傻了,差点尿在裤档里。” 杨博和徐階对视一眼,眼中尽是惊骇之色。紧跟着杨博又问:“后来,后来怎么样了?” 黄谨说:“后来,圣上改问他的学业,并问他能否再做出像《沁园春》那样的好词?他回答能,不过圣上想听,得答应他一个条件。二位大人瞧瞧,跟皇上谈条件,这可不是作死么?”看着徐杨二人满脸焦急之急,黄谨干咳两声,又说:“皇上问他什么条件,这小子竟然要皇上答应,允许他探望沈练。” 徐階一屁股瘫椅上,“疯了疯了,这畜生真是一根筋,依着陛下的脾性,他肯定在劫难逃。” 只听黄谨又说:“呵呵,徐阁老听老奴说完呀,老奴刚才不是讲过,这小子运气好得出奇吗?” 杨博眼前一亮,“圣上居然答应了?” 黄谨挑挑眉,扶了扶腰带说:“那可不是,皇上离开时,还特意嘱咐陆丙,要他好生照看徐平,如果徐平掉一两肉,都唯他是问。” 这小子恁好运气?!徐、杨二人面面相觑。 第七节 全都在这儿 当那首《浪淘沙》摆在桌案上,国子监祭酒高宫在震惊之余,彻底愤怒了,徐階、杨博这俩老货简直拿别人的前途当儿戏,差点毁了位青年俊才,像徐平这样的人才将来绝对是大臻朝的栋梁。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换了人间。” 这首词展现出来的胸襟和气魄,放眼整个大臻,再无人能做出此等佳作,这也是张居政的评语。能得到眼高于顶的张江陵如此推崇,身为老师的高宫自问也做不到。 这也让高宫越发肯定心中的判断,徐平绝对是难得的经世之才。 “老师慎重,您这样明目张胆地找上门,会让徐、杨二位大人当众下不了台,况且整个事件牵涉的人太广,严阁佬也身陷其中,老师贸然行动反而与事无补,救不了徐平。”张居政劝道。 “呵呵,我高中玄此生还未怕过谁?”高宫脸色通红,花白的胡须乱颤,“严松、徐階,别人怕他们,我可不怕,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老师言之有理,可……凡事……亦亦亦需要变通。” 高宫眼珠瞪大盯着他,“叔大,这是婉转提醒老夫别犯轴吗?呵呵呵,知道为师最不喜欢你哪一点么?” “请老师指教。” “你遇事太过滑头,没有立场。”高宫叹口气,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的翠竹,“做人要似青竹,中空外直襟怀若谷才对。” 张居政暗叹,一揖到底,“学生谨受教。” ………… 下朝后,杨博快歩出了勤政殿,上轿一溜烟跑回府,至书房呷了口茶,长吁口气,幸亏叔大提前派人知会,否则被那头老倔驴当众堵住,可真够喝一壶……。 “老爷,高大人过府拜会。”家丁在外间喊道。 手一颤,茶杯差点跌落几上,这老头真打上门了,杨博大呼头痛,“呃……,请……请至正堂奉茶,就说我随后即到。” 正堂,高、杨二人沉着脸相对无言,过了一刻钟左右,高宫开口道:“老伙计,圣上对徐平的词大为欣赏,你何不趁此机会上书,让圣上放了徐平?” 杨博一怔,说:“这个……这个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咱们再参详参详。” “还参详个屁!”高宫摞下茶杯,忽地站起身,“都什么节骨眼了,再不救徐平出来,我怕他熬不过诏狱的酷刑,陆丙的霹雳手段你又不是不知。” “话是不错,但咱们应从朝廷大局出发。”杨博皱眉道:“老伙计你我相交多年,我的为人你也清楚,不敢说毫无私心,也……” “打住打住,别满口仁义假道德。”高宫摆手止住话头,“你和老徐头这件事办得不地道,唉,再怎么说徐平也是他的亲孙子,没想到老徐头竟然能豁出去?” 杨博心知拗不过他,索性摊手问:“你说到底咋办?” 高宫闻言面露喜色,“这还差不多,此事简单就一句话,咱仨立刻联名上书,请圣上下旨即刻释放徐平。” 杨博轻叹摇头苦笑,“老高头,都多大年纪了,怎还一片赤子之心,咱们三人位列当朝一品,上书替位小监生求情,且不论圣上会怎么看,单同僚们的唾沫星子就会把咱们淹死。” “狗屁狗屁,你们就喜欢瞻前顾后。”高宫撇嘴道:“老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我看重的是徐平之才,替国选才,何须在乎他人的流言蜚语。” 杨博摆摆手背过身,“要疯尽你一人,我可没空陪你丢人现眼。” 高宫:“………………” 僵持间,徐階忽从外间进来,神情十分落寞,“两位不必再争,早就有人上书,把徐平保出了大狱。” 高、杨一齐怔住,“谁?” “严世帆!” “老伙计,你没弄错?”高宫问。 徐階一屁股跌坐椅上,“哼,老夫亲眼所见,那小畜生和严世帆相携出了诏狱,有说有笑的去了山西银号。” 杨博心中一动,“银号?难道沈练……” 徐階点点头,“不错,老夫也有这层顾虑,所以遣人悄悄盯着他们,估计很快会有回报。” 果然,一个时辰后家丁来报,他买通银号的伙计得到的确切消息,徐平、严世帆一行人到山西银号后,徐平以玉坠为凭证,从银号取出沈练存储的一摞账册,亲手交于严世帆。 竹篮打水一场空,忙乎半天替他人做了嫁衣,三人面面相觑,不甘、失望、愤怒接踵而至。 高宫面色苍白,干瘦的脸皮不停抖动,“岂有此礼,人心不古道德沦丧,沈练老辣精明一世,怎会被个小畜生蒙骗?” 徐階垂下眼睑,面现惭色,“个中缘由恐怕只有我一个人清楚,问题关键就在玉佩。” 杨博忙问:“快说快说。” 徐階说:“其实幼娘非我亲生,她乃沈练的亲生骨肉,而徐平的玉佩就是沈练留给女儿的信物。” 高宫运脑如飞,瞬间想通了其中的来龙去脉,恍然大悟道:“明白了,难怪你会想方设法派徐平探望沈练,呵呵呵,可惜你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徐平是个贪图荣华富贵的软骨头。” 徐階惭愧地垂下头,一言不发。 这时,门子来报,说徐平在府外求见,高宫勃然大怒,“他竟有颜面再来,呸,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不怕老夫亲手打死他吗?” 杨博皱眉沉思片刻,伸手止住高宫,“高大人稍安勿躁,此事或另有隐情。”然后转向门子,问:“徐平未说明来意吗?” “他说有重要东西交给大人。” “噢……,去传他入内。” 徐平面色如常地进来,见三人面色不善,当下也不施礼,直愣愣地戳在当中。 “畜生,账册呢?”徐階问。 徐平两手一摊,“给严世帆了。” “畜生,你可知账册何其重要,它关系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徐階怒不可遏。 “当然清楚,它不但关系朝廷安危,更直接关系着边关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的生死存亡。” 徐階气极而笑,“好好好,畜生,既然你全知晓,为何做出此等人神共愤之举?” “哼,明知故问,严世帆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岂会放我出来?”徐平撇撇嘴,四十五度斜视房梁,“嘿,待会见了我带回的东西,恐怕你们不但不会骂,上赶着谢我还来不及。” 杨博心中一动,“到底是何物?” “哦,当然是账册喽。”徐平说。 “账册何在?”杨博忙问。 徐平傲然一笑,食指点点自己的脑袋,“全都在这儿。” 第八节 魔高一丈 家丁取来纸笔,徐平凝神思索片刻,提笔低头便写,手下没有丝毫停滞,半个时辰后,一沓账册呈现在众人眼前。 三人又惊又喜,高宫早就按奈不住,抢先把账册抓到手里,勿勿掠过,又交于其他二人。 徐階边看边捋须点头,“不错不错,仇峦报呈内阁的人数就是三十万,与实数相差竟有十万之巨,啧啧啧,吃这么多年空饷早该肥了。” 杨博也点头道:“触目惊心,不想大同军备竟糜烂至此地步,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唔……老夫准备上折参奏仇峦,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高宫摇摇头面有得色道:“老夫才不做你的跟屁虫,弹劾也要拣个硬骨头才有意思。” 徐階心中狂跳,“老家伙疯了,你竟然想参严……” 高宫撇撇嘴,“瞧瞧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抓个小虾米只够塞牙缝,这回非逮条大鱼不可。” 徐、杨对视一眼,面露惭色,齐向高宫一揖,“大人铮铮风骨,一心为国,我等万分敬佩。” 高宫脸色渐渐凝重,眼中燃起熊熊火焰,负手望向窗外,“我也知此举万分凶险,弄不好会罢官抄家,但为社稷苍生计,虽有千万人吾往矣。” 徐平怔怔看着三人,心中翻江倒海,半晌说不出话。 国子监,早课时徐平的心思早就飞至紫禁城,今天朝会杨博、高宫将分别上书参劾仇峦、严松,那将注定场刀光剑影般的争斗,虽然不见丝毫血迹,但会杀人与无形。 “徐平,你来说说为何‘欲治国须先齐其家’?”翰林侍讲张居政拍着戒尺问。 “呃……”徐平一怔,信口答道:“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孝者,所以事君也。……一家仁,一国兴仁;……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国在齐其家。” 张居政点点头,“不错,书背的不错,可惜书中所言是死的,你又能领悟几分?”顿了顿,又说:“你恩师聂报素来与我交好,他自称阳明公心学传人,呵呵,我来问你何谓知行合一?” 其余监生闻言齐刷刷望向徐平,眼神有羡慕、嫉妒、幸灾乐祸种种不一。 这家伙存心和我过不去,徐平心中一阵烦躁,但又不敢有丝毫表现,思索一阵猛然想起前世所学的一句话,“回先生,就字面意思知行合一之意不言自明,但学生认为它可归为四个字----实事求是?” 张居政一怔,瞪大了眼睛,“哦?新鲜,愿闻其详。” 徐平略加思索道:“守正心、行正道,但行事不可迂直,行事之法须根据实际情况变化。” 张居政皱眉紧闭双目思索良久,忽而长叹口气,朝徐平一揖道:“子日:三人行必有吾师,我不如你多矣,今日听你一言茅塞顿开,受教受教。” 哄,教舍内炸了锅,要知道张居政乃上科状元,常以学识过人自居,就算老师高宫亦不能令他如此折服,其余监生齐望向徐平,其中有些嫉妒的眼神灼热地能杀死人。 ……………… 一位差役匆匆入内,附耳对张居政说了几句,张居政立刻神色大变,随后向徐平招手示意他出来,徐平来至门外,张居政悄声道:“小子什么都别问,跟着来人只管走便是,唉……,你小子把天捅了个窟窿。” 闪过花墙,老远看见当值教授正陪黄谨在正堂阶下攀谈,一瞅见徐平,黄谨的脸当即拉得老长,撇下教授过来,冷哼一声说:“跟杂家走。” 跟在一众太监身后,徐平的心莫名突突直跳,不祥的预感涌上,至于是什么却说不清楚。 进了宫门,穿过内城护城河,又经过三大殿边的青砖甬道,在上书房阶前止步,里面隐隐传来争吵声。 黄谨头也不回说了句“候着”,便躬身入内禀报,未几,只见小黄门出门喊道:“宣徐平见驾。” 尽管事先有心理准备,徐平觉得脑子还嗡地一声。 “徐平叩见陛下。”徐平入内,当即伏叩在地,连头也不敢抬。 “呵呵,起来回话,你那天不是挺能白话,今儿怎么蔫了?”永嘉皇帝的声音从案后缓缓传来。 徐平起身低头讷讷道:“学生愚昧,那日不知圣驾亲临,死罪死罪。” 永嘉帝皱眉,摆摆手说:“甭来这些虚礼俗套,今儿找你来做个证见。”说完,对严世帆又说:“行了,东楼你可以问话了。” 严世帆转身似笑非笑地盯着徐平,“徐平,我来问你,杨御使所呈大同总兵府的账册,可是你给的?” “是。” “据我所知账册只有一本,你手中的从何而来?” 徐平心中一动,暗忖严世帆为何如此淡定,难道中间出了什么变故?但只能点点头,“是我背下来,写给杨大人的。” “呵呵,看来传言不虚,你果有过目不望之能。”说完,严世帆朝皇帝一揖,“陛下,臣问完了。” 永嘉帝点点头,转向高宫,“高大人,你还有什么话要问?” 高宫冷哼一声,瞥了一眼严氏父子,眼神充满不屑,严世帆傲然一笑,严松却如老僧入定般坐在锦墩上闭目养神。 “徐平你从实说来。”高宫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严世帆如何在诏狱拷打你,又如何逼你交出账册,统统讲出来,别怕,有圣上为你做主。” 徐平倒吸一口凉气,事实上自从永嘉帝见过自己,严世帆对自己一直和颜悦色,谈不上威逼拷打,就连逼问账册时也是用利诱商量的口吻,关键自始至终陆丙一直在场,自己瞎编可不成。 “咳咳咳,严……严严大人从未逼迫过学生,账册是我自愿给他的。” 高宫目瞪口呆,“你……你竟首鼠两端,脚踏两只船。” 严世帆傲然一笑,脸上得色更盛。杨博打了个寒颤,脸色变得煞白。 “够了,看看这是什么?”说着,永嘉帝往阶下扔了一摞账册,痛心疾首道:“高大人,朕看错了你,严阁佬忠心体国,早将仇峦贪污拥用、私通敌国的证据交给朕,而且还把仇峦贿赂的六十万两白银上缴国库,而你却仅凭道听途说、一厢情愿便谈劾当朝首辅,试问你是何居心?置朕和社稷于何地?” 高宫脸色煞白,身形晃了几晃瘫倒在地,口中喃喃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微臣死罪死罪。” “够了,叉出去,把他和徐平都叉出去。”永嘉帝厌恶地摆摆手,对黄谨道:“传旨,削去高宫一切宫职遣送回乡,着礼部革去徐平举人功名,永不得参加科举。” 第九节 散伙 窗外挤满了看笑话的监生,嗡嗡嗡,像堆无头苍蝇,徐平低头专心整理被褥行李,脸上波澜不惊,说实话此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木木然。 “哼,这厮平日自诩心学传人道貌岸然,不料竟是脚踩两只船的投机钻营之辈。” “呵呵,我心光明夫复何求?真令阳明公蒙羞,人品卑劣,才高八斗又有何用?” “与其同窗,真乃吾辈之耻。”…… 嘈杂声越来越大,更有好事者跃跃欲试,抡胳膊挽?准备冲进去胖揍徐平一顿。 撂下行李,徐平眼冒寒光一扫众人,“光咋呼有屁用,想动手尽管上,呸,没胆色的怂包,老子就没打算活着离开,不过临死前也要拉两个垫背。” 众监生倒吸凉气,嗫嚅着无一人敢上前。 僵持间,人群中传来重重地咳嗽声,众监生垂首闪开一条道,张居政脸色阴沉地负手进来,用眼一扫众人,“功课都做完了,在此凑什么热闹?” 哗,众监生立刻垂首肃立,唯唯诺诺后退,刹时便走了个干净。 “呵呵,倒有三分倔驴脾气。”张居政死死盯着徐平,“蔫了?就这么被打趴下了?” 徐平梗着脖力,额上青筯暴起,“我怕过谁,这一百来斤大不了和他们拚了。” 张居政颔首捋须,“不坏不坏,是个蒸不熟砸不烂的铜豌豆。”顿了顿,又说:“我来问你,可知这次失败的原因?为何此次倒严,你外公一直未现身也未上书?” 徐平低头半晌,抬起头道:“原因再明显不过,严家对我们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处处快半步,而我们却是盲人骑瞎夜半临深池,不翻车才怪。”顿了顿,又道:“至于我外公,那老头是个滑头,关键时便缩回去明哲保身。” “吁……,徐阁佬若知道你如此看他,非气得吐血不可。”张居政说:“呵呵,这天下能看懂他的又有几人,我敢断言,将来搬倒严氏者,非徐公莫属!” 徐平一怔,下巴颏差点掉在地上,半晌说不出话。 张居政从?中拿出一份公文扔给他,“好好看看,这可是徐阁佬腆着脸去求严世帆上书皇上,才保住了你的功名,呵呵,知行合一、实事求是……,说时容易做时何其难……”说着,张居政拂袖而去。 徐平呆呆地打开公文,只见上面写道:……查监生徐平虽有构陷大臣之嫌,但念其年幼无知且一心为国,故暂保举人功名,除名国子监,三年不得参加会试……” 张居政的一番话,对徐平打击颇深,自以为是穿越者,学识见识高古人太多,孰不知在人情世故复杂的宦海之中,自己还是个初出茅庐的雏…… ……………… 两年后。 一辆赴京赶考的马车上,李春芳拉着徐进又问:“后来,徐平后来咋样了?” “能咋样?”徐进翻个白眼,“先是被祖父抓回府挨了顿揍,然后被关进书房,要求他在三年之内,把本朝开科以来的优秀策论背得滚瓜烂熟。” “切,何需三年?凭他的记性一年足够了。” “嘿嘿,错!人家仅用了两个月。” 李春芳:“叹为观止,以后他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我再也不会奇怪了,呵呵,但愿这次进京能见到他……” 徐进掩口失笑,“李兄,恐怕你是见不着了。” 李春芳愣了,“为什么?” 徐进目视远方,悠悠道:“自从上回摔了跟头,这家伙像脱胎换骨变了个人,变得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先前的轴劲无影无踪,嘿,这不月前,他替严松写了篇青词呈献皇上,皇上龙颜大悦重赏严松,严松一高兴直接命吏部点了他个福建延平推官的差事。” 延平?!徐平真是命运多舛,刚脱虎口又掉进狼窝。李春芳倒吸口凉气。 延平位于闽北位置,而且多是山区,贵为知府连轿子都没法多坐,常需骑马,而推官更是出力不讨好的差事,因为它专管司法以及各类刑事案件。 所谓路烂水碱人难缠,延平恰巧完美符合这些条件,此地大案要案频发,且其司法系统的下属官员大都由本地人担任,包庇徇私,关系错综复杂,治安十分难搞。由此可以看出严松升他官时候的良苦用心。 嘿!李春芳笃定,不过二十出头的黄口小儿徐平,会被地头蛇们排挤地很快卷铺盖卷滚蛋。 阳春三月,北地乍暖还寒,天空盘旋几只飞鸟,土地上冒出嫩芽。 徐平打了个寒战,裹紧棉袍,回头望了望高耸入云的南门。嘿,就这么灰不出溜地上任了,一个送行的亲友都没有,混的是有点惨。 徐階鄙其为人,嫌他这几年与严府过从甚密,毫无骨气。所以只托人送来只毛驴。 杨博更直接,干脆不闻不问把他当成空气。 至于那些有过交情的监生,更把他视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倒是严世帆还讲点交情,送了个家丁和护卫,不过家丁是位六旬老头,护卫却是位姑娘而且还姓仇名敏,是已被革职的大同总兵仇峦的侄女。 真是恶心叫恶心他妈,恶心到家了。 仇敏忽然指向驮着行李的毛驴大笑,向家丁说:“严……严大叔,你瞅瞅它一脸轴像,可不正和咱们徐大人一模一样么?” “咳……咳咳咳。”家丁憋红脸,拼命止住笑,“姑娘说笑了……” 徐平拉下脸,瞪着仇敏,“别太过份,小心我尥蹶子踢死你。” “哟哟,我好怕!”说着仇敏狠抽毛驴一鞭,毛驴吃痛挣脱家丁手中的缰绳绝尘而去。 徐平暗叫不好,转身冲她道:“姑奶奶还不快追,吏部的公文、官印、盘缠都在行李中,若丢了可真特么玩完了。” 谁料仇敏满脸不再乎,环抱双臂道:“和姑奶奶有个屁关系,东西丢了,大家正好散伙。” 第十节 初来乍到 赶了五里地,终于撵上毛驴。徐平累的像条狗似的,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仇敏扶老严头在道边土堆上坐好,回头瞥了徐平一眼,眼神中尽是鄙夷不屑,“要智无智要力无力,呸,真不知跟他去延平,要遭多少罪?” 老严头呵呵一笑,“仇姑娘,咱们做下人的该守点规矩,口下留德。” 仇敏眼一瞪,顿足扭腰转身不理二人。 徐平一屁股跌坐老严头身旁,拱手说:“多承严大叔体恤,往后可得多仰仗您了。” 老严头连忙起身抱拳作揖,“这怎么话说的?大人折杀小的了,以后您唤我严五便成,千万别大叔大叔的叫着,让外人看了觉得没规矩。” 徐平摆摆手,说:“嘿,在我这没那些穷讲究,以后我还是叫你严叔,至于这位仇丫头嘛……,干脆叫小仇得了。” 仇敏回身杏目圆睁盯着他,“呸,小仇?太难听了,你敢!”…… 一路至天津坐船到福州,上岸行陆路二百里赶到延平。 城门外,城门官领着几名兵丁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看见徐平一行人,连眼皮也没抬。 一名兵丁上前盘问,徐平出具吏部公文,兵丁上下打量徐平,转身禀报。城门官看完公文,摆手示意让三人先候着,便转身进城。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期间仇敏忍不住小声奚落:“褶子了吧?先来顿下马威,往后有你的好果子吃。” 徐平额上青筯暴起,梗着脖子正欲反唇相讥,城门官却远远从城门洞溜溜达达走来,冲徐平拱拱手,双目四十五度仰望天空,道:“呃……,有劳徐大人久候,知府大人有要务不能亲迎,传话让您自行入城,容后再摆酒接风。” 见他嘴角透着不屑,徐平心中大怒,欲出声质问,严五却悄悄扯了扯他的后襟。 徐平长吁一口气,说:“知道了,不过我初来乍到,还请尊驾派个人带路。” 一位兵丁闻言出列,笑嘻嘻道:“我替大人带路。” “你很闲不用当差吗?”城门官回头横了兵丁一眼,兵丁立刻一缩脖子,退后一步不再吱声。 城门官回首冲徐平一揖,道:“大人,职责在身还请见谅,您入城后问问,自能找到推事府。” 徐平瘪瘪嘴,似笑非笑看着城门官,“阁下倒是位尽职尽责之人,不知高姓大名,改日我好向上官好好举荐一番。” 城门官微微一笑,摆摆手道:“举荐就不劳你费心了,忘了告诉大人,知府赵大人便是我表兄,对了,小人姓蔡名涛,您可记准喽。” 徐平额上青筋暴起,缓缓点头,“好,我记住了。”………… 仇敏撂下筷子,将饭菜扣在桌上,起身双手叉腰,“这是给人吃的么,见天萝卜白菜,现在打嗝放屁都是萝卜味。” 徐平梗起脖子,忽然又垂下头,猛地扒拉了几口饭,“我也想吃肉,没钱咋办?你……你若受不了,可以回北京,我绝不强留。” 仇敏脸色变得绯红,“呸,你当本姑娘上赶着贴你,若不是我答应了严大人,凭你这倔驴样也配?” 徐平抬起头,木然看着她,“既然走不了,那先将就吃吧,嘿,要不你贴点钱也成,晌午咱们就吃肉?” 仇敏:“………………” ………………………… 后院菜地,严五小心翼翼地往垅沟撒下菜籽盖好土。仇敏提桶浇水,额上泌出细汗。 “严叔,我就纳闷了。”仇敏放下桶,右手捶着腰,“那小倔驴长了个猪脑子吗?” “嘿,姑娘口下留德。” “不是我尖酸刻薄。”仇敏拭汗道:“你瞅瞅都半个月了,他没干一件靠谱事。呵呵,先是书吏衙役们磨洋工,和他消极对抗;再后来人家干脆点卯也不来了,他直接混成个光杆将军;更可憎的是,他不但不整饬纪律,反而不管不顾,天天和那些人混在一起胡吃海喝,照这么下去,我看他这个破官也干不长久。” “是啊。”严五起身去地头倒了碗水,说:“难道老爷真看错了他?” 仇敏心中一动,忙问:“老爷?是严阁佬吗?” 严五一怔,随即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朝廷那么多官员,阁佬哪能人人都记住,更合况他还只是个七品推事。” 三日后,仇敏、严五上街置买,途中被几位书吏拦住。 “仇姑娘、严五爷二位行行好。”其中一位书吏不停作揖,道:“劝劝徐大人千万别去我家了,这两天一小请三天一大请,这点家底都快造光了。” “是呀,徐大人太能吃了,光这几天就花了我二十两。” “二位做做善事,请转告徐大人,我等立刻回府办公,绝不再消极怠工。”其余书吏纷纷道。 仇敏、严五二人面面相觑,大长见识,这种不上台面的手段也能奏效,仇敏心中顿时有些酸溜溜的感觉。 大堂,书吏衙役肃立堂下,徐平扫了一眼众人,道:“大家听清了,赵书吏负责借贷诉讼,钱书吏负责民事纠纷,孙书吏负责刑事诉讼……,周班头负责收集证据、证物,李班头负责验核证据真伪……,愿你等各司其职,哪个环节出纰漏,我找他算账。”顿了顿,清清嗓子又道:“都听明白了没有?” 堂下众人心中一凛,齐声应道:“属下明白。” 堂后偷听的仇敏、严五不住点头,仇敏心中暗暗纳罕,这便是那小子所讲的流水线作业,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 严五则不住捋须颔首,“仇姑娘,我敢断言不出十天,延平十几年的积?便会一扫而空。” 正午时分,延平知府赵文华同时吏部嘉奖文和义父严松的严词申饬。 第十一节 厚颜无耻 赵文华将书信拍在书?上,鼻孔冒粗气,目光灼灼一扫堂下众人。 同知、通判、师爷一众人等连忙一缩脖子,满面疑惑不安。 “诸位自诩学富五车、睥睨天下的英才们,都来看看严阁佬是怎么夸咱们的,呵呵,十年寒窗又在官场混迹多年,竟然不如一位初出茅庐的小监生?” 师爷一翻斗鸡眼,轻手轻脚上前伸手取下书案的书信,展开一瞧,便明白府台大人为何发恁大邪火。 原来福建巡抚聂报(徐平的老师)欣闻徐平到任月余,便清理了延平十几年的积案,欣喜之余便上书吏部替其申请嘉奖。 严松看到奏报,先喜后恼,因为赵文华主政延平多年,税收民生年年考核位列中下,吏部若不看在赵文华是严松干儿子的份上,恐早依例将其调离或降职了,如今倒好,徐平这一系列举动,彻底把赵文华的昏聩无能晾了出来。 嘿嘿,那些御史言官恐怕会议论,到底是他严松老眼昏花识人不明,还是徐階家教严谨育人有方,闹不好那些多嘴的言官,又要借机上书参奏了。 “大人,老子曰:祸兮福所倚。”师爷眨着小眼晴弯腰拱手,“嘿嘿,这对咱们来说,或许会是个转机也未尝可知。” “哦?”赵文华欠身手托下巴,死死盯着他,“此话怎讲?” “首先,大人应立刻大力嘉奖推事府一众人等,不论是属吏还是差役,最好是人人有份。”师爷说:“想方设法分摊徐平的功劳,因为只有如此,功劳最终才能归于知府衙门和大人。” “嗯,有点意思。” 师爷轻笑一声,哈着腰又说:“其次,架空他,聚全府之力,尽快解决私开银矿一事,俗话说一干遮百丑,大人今年若想考核优良,必须拿出点过硬的政绩。” 赵文华缓缓起身,捻须皱眉在堂上来回踱步,半晌驻足微微一笑,“师爷言重了,本官岂是忌贤嫉能鼠肚鸡肠之辈,徐平虽然有创劲但毕竟年轻缺乏历练,我作为上官应大力支持,诸位以为然否?” 众人鸡啄米似地纷纷点头,赵文华又道:“推事府在知府衙门的鼎力支持下结清多年积案,此事可喜可贺,所有参与人等都应给予嘉奖,但一定要一视同仁,不可厚此薄彼。另,本官决定抽调推事府大部属吏差役,即日清理州府内私挖之银矿,维护朝廷法度保百姓一方安宁。” 众人一拱到底,齐声道:“大人公道正派英明果睿,我等敬服。” ……………… 迈下石阶,徐平只觉头昏脑涨,微风吹来,他打个激灵,眼前清晰了不少。 “徐平啊,我托大叫你声贤侄,呵呵,你初来乍到不了解延平民风彪悍豪族林立,想干成件事难啊……” 徐平摇头苦笑,赵文华满脸关切语重心长的神情又浮现眼前,呵呵,高明!不愧是浸yi 官场多年的老油子,区区二十两纹银、几杯水酒,便把桃子摘了,并且还让自己成了个光杆司令。 仇敏追上来,拍拍他肩膀,“喂,我说你可真是窝囊鬼加怂包,咋了?嘴让驴踢了?彪起膀子跟他斗啊?” 徐平乜斜她一眼,撇嘴没作声。 仇敏扁扁嘴翻个白眼,“得,算我白说,你也就敢跟我犯横,见着大官腿肚子就发软。” 徐平额上青筯暴起,“臭丫头,成心找茬吗?” 仇敏气得双颊通红,双手叉腰正欲理论,身后忽然响起踏踏的脚步声,回首望去,只见蔡涛满面通红哈着腰径穿众人,下石阶迈着小碎步跑至二人面前,喘着气说:“徐……徐大人、仇姑娘,二位留步,府台大人有要事转告……” 望着他猥琐的模样,仇敏忍不住打趣道:“咋啦?莫非赵大人良心发现,想追加赏金?” “嘿嘿,差不多。”蔡涛双手连搓,一对三角眼色mimi不停上下打量她,咽了口唾沫说:“姑娘巾帼不让须眉身手不凡,知府大人仰慕已久,只要答应协助赵大人处理银矿清案,赏金三五百两不在话下。”顿了顿,转向徐平又说:“不知徐大人意下如何?” 原来赵文华想打她的主意,在筵席间徐平就看出端倪,老色gui盯着仇敏眼冒绿光,涎水差点淌下桌,风闻他已纳了三房小妾,但依然死性不改风liuche gxi g。 呵呵,死妮子牙尖嘴利没少给自己气受,正好给她点教训。 徐平耸肩摊手,咧嘴笑道:“这个……只要仇姑娘答应援手,我无所谓,不过……蔡兄,大人到底能给多少赏金?” 仇敏闻言目瞪口呆。 蔡涛愣了半晌,展颜笑道:“爽快……,既然大人开了口,我料想怎么着也不会少于五百两吧。” “成,那就五百两!咱可说定了。”徐平负手转身大笑离去。 ……………… 仇敏回府与徐平大闹一场,最后赌气拎着行李直奔知府衙门,严五见状摇头苦笑。 七日后,赵文华召集治下属官、县令以及各银矿主商讨禁止私挖银矿事宜,林林总总共计一百余众,但唯独没有通知推事徐平。 会议期间,大半矿主反对官府提出的章程,谈崩了,翌日,这些矿主胆大妄为,竟怂恿族人和无业流浪者数百人,把知府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最后,仇敏挺身而出,带领三班衙役兵丁,拘捕了背后主使的矿主,围堵衙门的人众顿时退去。 知府赵文华对仇敏之举大加赞赏,听说重赏之下,还额外送了对羊脂玉手镯,一时成为坊间美谈。 嘿嘿,没想到这臭丫头还真有两把刷子,愣是把这么棘手的差事给办成了!徐平呷了口清茶,心里觉得酸溜溜地。 半月后夜里,徐平忽从梦中惊醒,外间火光闪动人声嘈杂,跑至大堂从门缝一瞧,顿时愣了,只见无数百姓举着火把、木棍、铁锨、叉子、锄头,群情激昂地向知府衙门冲去…… 只身旁的严五倒吸口凉气,道:“糟了,赵大人恐怕激起民变了……” 第二天大早,数名校尉闯开推事府大堂,为首之人朗声道:“传延平推事徐平速到巡抚大堂回话……” 徐平胡乱穿好衣服,勿忙来到大堂询问详情原因。 为首校尉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道:“徐大人亏你还有脸问,封山禁矿原是你推事府的差事,没想到你懦弱无能揽功诿过,让赵知府替你顶缸,嘿嘿,我当差二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第十二节 法不容情 快马加鞭,徐平在几名校尉“扶送”下,直赴福州巡府大堂。 在马鞍上颠簸了三个时辰,徐平自觉大腿内侧的皮都磨破了,福州城终于遥遥在望。 甩蹬蹁腿下马,两名校尉架着一瘸一拐的徐平,上石阶步入巡抚衙门大堂。 布政使、按察使、提督学政等一众文武官员齐聚大堂,徐平狼狈地怔立堂下,发现赵文华也端坐椅上,正悠然自得地与其他人笑谈品茶,意外的是仇敏竟然侍立他身后,正似笑非笑地斜睨自己。 靠,看情形这家伙早算计好了,今个儿这黑锅是背定了。 聂报高坐正堂,看了徐平一眼,眼神冰冷地令人窒息,“徐平,我问你,此次封矿禁矿你从头到尾均未参与?” 徐平心中一颤,垂首拱手,“回大人,是!”顿了顿,又道:“可是赵知府不仅抽光了我的手上,而且从头到尾没叫过我一次。” “原来如此。” “看来此事另有隐情。”…… 众人一阵骚动。 聂报抬眼一扫赵文华,“赵大人,徐平所言是否属实?” “属实。”赵文华起身拱手弯腰,“不过,属下之初衷是体恤下属,念其年轻且初来乍到,欲替其打开局面,呵呵,谁料徐大人竟认了真,彻底置身事外,唉……,我也是有苦难言。” “呵呵,帮忙的管事反成了主家,可笑可笑,这徐平的脸可真大。” “是啊,别人跟你客气,你倒真当起了甩手掌柜。”…… 众人交头接耳,对徐平指指点点。 猪八戒倒打一耙,这家伙甩锅技术出神入化,没摘到桃就砍树,真狠! 徐平额上青筋暴起,死死盯着赵文华,眼里泛起血丝,“高明!你的演技让影帝自愧不如,抢功的反倒成了受害者,我特么服了。”顿了顿,一指仇敏,转向聂报道:“大人,仇姑娘便是赵文华从我手中强借走的,此事来龙去脉她一清二楚,不妨让她来讲讲。” 聂报冷哼一声不理徐平,转向赵文华,问:“赵大人,此女是何人?” “回大人,仇姑娘是小阁佬送给徐平的贴身护卫,为人嫉恶如仇且身手十分了得。” 聂报点点头,“既如此,仇姑娘的话应该可信,呵呵,仇姑娘不妨说说。” 仇敏紧抿嘴唇犹豫片刻,抬头眼神坚定地看了徐平一眼,冲聂报抱拳道:“大人,赵知府所言句句属实,开始时我曾力劝徐平,参与禁矿事宜,你猜他怎么说,呵呵,什么胳膊拧不过大腿,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更可气的是,他借赵知府调我之机,竟向赵大人索要纹银五百两!这种只会与下属吃吃喝喝,懦弱无能之辈,与之为伍真是本姑娘之耻。” 嗡,堂上众人顿时乱成一片,徐平目瞪口呆,直觉从后脖梗到脚底板都凉了。 聂报仰天长吁,半晌猛拍堂木,眯缝眼睛盯着徐平,“跪下,徐平你还有何话可说?” 徐平大脑一片空白,四肢麻木几欲倒地,聂报连问数声犹自不觉。 …………………… 望着徐平瘫倒在地,赵文华心中有说不出的轻松,好险!这一关总算过了。 聂报与按察使、布政使至后堂商议,稍顷回转,重重一拍堂木,“诸位,我与布政使李大人、按察使张大人刚刚商议,查延平推事徐平庸碌懦弱无能,以致治下私挖银矿泛滥,又激起民变,有怠政懒政之嫌,着即罢去官职,押送吏部议处治罪。”顿了顿,脸色稍缓转向赵文华,“赵大人,你看这样处置是否妥当,另,我与张、李二位大人将联名上奏,说清延平民变的详细原由,洗清大人不白之冤。” 赵文华连忙欠身致谢,落座后总咂摸聂报的话中有话,这时觉得有人扯他衣?,没回过神,仇敏已将纸条塞在手里。他借故如厕,至无人处展开纸条一瞧,上面赫然写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是师爷的字迹,他到底何意?赵文华一时愣住……。 回转落座,赵文华有些魂不守舍,自己这点伎俩能瞒过一般人,可难逃严世帆、徐階的法眼,提起徐階他心中一阵突突,那老头看起来人畜无害和蔼可亲,可翻脸整起人来,手黑着呢……,就算严松权倾朝野,为了自己会和徐階翻脸?另外,听说严世帆与徐还有另一层关系……回想起严世帆阴冷地笑容,赵文华只觉脖梗子嗖嗖冒凉风。 越想越后怕,赵文华如坐针毡,最后终于崩不住,起身弯腰道:“制台大人,下官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不知当讲否?” “哦?既如此赵大人请讲。” “下……下下官请大人收回承命,给徐平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 “呵呵,我没听错吧,赵大人替徐平求情?高风亮节、以德报怨啊。” “大人取笑了,无论治徐平何罪,下官至少得落治下不严之过,届时恐会影响我省之年考。” 聂报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盯着赵文华,半晌不语,后又转向徐平,“徐平,对赵知府此举,你作何感想?” 啊?徐平终于恍过神,嘿,这王八蛋是怕我拖他下水,靠,光脚不怕穿鞋,老子怵你个鸟,我今天索性和你杠到底了。 双目呆滞,梗着脖子,徐平四十五度斜视房梁,“回大人,我没啥好说,犯错就该受罚,请大人即刻将我递解进京。” 二货,果然名不虚传,这家伙犯轴竟连自个也不放过。赵文华心中一惊,额上泌出冷汗,当下也顾不了太多,扑通跪地道:“制台大人,念徐平年幼不通世事,请大人法外开恩,给他和延平府一次机会。” 其余众人见状也纷纷求情,反观徐平依满脸执拗目不斜视,口中兀自喃喃道:“法不容情,请大人即刻派人押我赴京……” 聂报与布政使、按察使相视莞尔,最后摆摆手道:“太荒唐了,今儿先议到这儿,众位大人请回。来人!将徐平暂时关押大牢,至于是福是祸得凭个人的造化了。” 第十三节 她是谁 聂报把徐平扔在大牢里半个月不闻不问,觉得火侯差不多了,才再次提审。 书房,聂报、徐平谁都没先开口,茶叶换了两遍,聂报放下茶杯,盯着徐平,“知道自己错在哪了?” 眼睛露出血丝,脖梗青筋暴起,“我没错,是那姓赵的太没底线。” “呵呵,这就是你学到的知行合一?我太失望了。”聂报摇头叹气道:“只会直中走,不会曲中求,能成就什么大事?” 徐平呆呆站起,耳边犹如响了声炸雷,嗡嗡作响,心中是惭愧是震惊分不清楚,窗外树杈间圆月努力想冲出乌云,起风要下雨了。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苍白冰冷的脸上,聂报的眼底却泛起一丝暖意。 聂报呷了口清茶,淡淡地盯着他,“呵呵,现在还敢奢谈什么实事求是?阳明公的心学,你到底悟了几成?” 徐平手足无措,只觉脸上发烫,“学生惭愧无地自容,心学博大精深,我领悟不及万分之一。” “不坏不坏,尚有自知之明。”聂报捋须点头,“这场闹剧你打算如何收场?” 徐平梗起脖子,双目炯炯,“哪跌倒哪爬起来,请老师宽限时日,我打算回延平,把那些银矿都给它封喽。” “哼,说大话!能封五成,我亲自上书吏部替你请功。”聂报摇头道:“禁矿需要多少天?” “呃……,至少三个月。” “不成不成,时间太长,严松、赵文华根本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需要多少时日,请老师示下。” “唔……,依我看就一个月。” 徐平眼珠瞪得溜圆,下巴颏差点掉地下,“这……怎么可能,一个月还不够把银矿齐齐走一遍。” “这个我管不着,一个月就这么定了。”聂报皱眉摆摆手,“实话对你说了,此事牵涉民变,朝廷震怒,唯有尽快结案给吏部、内阁一个说法,否则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徐平一屁股跌坐椅上,只觉手脚冰凉,脑海中突然闪现出永嘉帝的面容,不由脱口道:“神仙不成,当今圣上总可以了吧?” “哼!到现在还心存侥幸,就算是皇上也救不了你,你以为那些御使言官是吃干饭的?”言罢,聂报甩?而去。 ………… 马不停蹄,徐平星夜赶回推事府,及至后院正堂,发现仇敏、严五早己备好夜宵等着他。 狠瞪她一眼,徐平径直过去斜倚在竹榻上,脱掉靴子,只觉浑身散了架。 “噗!”仇敏强忍住笑过来,轻踹他一脚,“喂,饿了吧?饭在桌上,唉……,瞧你那死样,本姑娘替你打盆洗脚水来。” “别,消受不起。”徐平一下蹦了起来,“饭里别是下过药了吧?” “呸,下过砒霜,有胆吃吗?” “臭丫头,有啥不敢,饱死鬼总比饿死鬼强。”徐平赤脚跳过去,低头一阵狼吞虎咽。 仇敏端来木盆撂在地上,理了理凌乱的鬓角,长舒口气说:“呸,小子你记住,没人愿意惯着你,若不是有人提前关照,依着我的脾气,那日在巡府大堂,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咣啷,徐平撂下饭碗,直勾勾盯着她,“哟嗬,这么说我还得多谢你?你那喝兵血的叔父因我而罢官入狱,你恨不得我被抄家杀头才是正理,你会那么好心?呵呵,总不见得你说自己当时在讲反话吗?”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对了,你刚才说有人让你关照我,他是谁?” “哼,想知道?本姑娘偏偏不告诉你。”仇敏跳上竹榻,扭身对着墙壁。 徐階、杨博、严世蕃……这些名字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徐平的思绪最终停留在一道白色的丽影上,“我……我娘,对对,一定是我娘嘱咐你的?” 一骨碌坐起身,仇敏眼珠溜圆地盯着他,“哦?谁是你娘?我怎会见过她?” 徐平两三步跑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欠身道:“你应该见过,她就是严世帆的三夫人。” 仇敏目瞪口呆,过半晌忽然哑然失笑,“怪不得有人说你又轴又蠢,三夫人从未离过府,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傻儿子?竟然想认小阁佬作爹,想攀高枝想疯了吧?” 徐平没理会她,呆呆低下头,口中喃喃道:“我的直觉告诉我,一定是她,这世上除了我娘,谁还会在乎我……” ……………… 翌日,徐平召集属下书吏、差役,一行几十人直赴沙县。 县衙大堂,徐平喝光了六壶茶,县令依然迟迟未露面,又令班头去催促,回话说刁县令去了坪乡镇,让推事大人稍候。 太阳西斜,树荫的知了也不叫了,几十人枯等在大堂,没人招呼用饭,甚至倒茶的差役也没了踪影。 书吏、差役们渐渐躁动不安。 仇敏扯扯徐平衣?,在耳边小声道:“小子,没你这样办差的,没吃没喝还看人脸子,再如此人都该跑光了。” 看他拉着脸没吱声,仇敏忍不住又提醒了一遍,徐平突然噌地起身,脖梗青筋突起脸色铁青,目光炯炯一扫众人,道:“特么的,谁也别抱怨,咱爷们干的就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事,要是不想干,就回家替老婆抱孩子去。” 嗡,众人一阵骚动,有几位书吏面现不忿,抬脚便欲出门。 忽听徐平又说:“俗话说亲兄弟还明算账,我也不会让大伙跟着我白辛苦,索性把话挑明,今儿不封他几个银矿绝不收兵。大伙谁都别想歇着。呵呵,我也非不通情理之人,咱们当中谁有亲戚熟人私挖银矿,现在报上来还有得商量,最不济十矿留其三,哼,若是过了今儿,一座矿也甭想留。” 哄,大堂内乱成一片,几位书吏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未几,一位尖嘴猴腮的书吏壮着胆子问:“徐大人,您说话算数吗?倘若我们的亲戚依你所言封了矿,而你却半途而废,到时我们岂不落个埋怨。” “屁话!”徐平扯着脖子说:“巡抚大人只给我半月期限,否则便会被罢宫入牢,你用脚指头想想,老子能不玩命?” 那位书吏低头沉吟半晌,最后咬牙跺脚道:“好,今儿我也豁出去了,徐大人实话对你说,我岳丈是沙县镇上的里长,或明或暗开了八、九个矿,一句话,你给留几个矿?” “他实有几个矿,挂名或暗中支持几个?” “实有两个,其余都是他人所有。” 徐平低头沉吟片刻,最后拍着胸脯道:“成,今个老子拼了,你听好了,你岳丈自个的矿,二留其一,至于其他人嘛……,全都封喽。” 书吏低头盘片刻,点点头竖起拇指道:“行,二留一,大人给足了在下面子,啥也不说了,我这就去请我岳丈。” 第十四节 争名夺利 书吏姓赵,他自幼家中贫寒,中秀才后迫于生计,娶了仝老六的幺女为妻,他老婆的嫁妆虽然丰厚,但长相却一言难尽,赵书吏没见过无盐女,可是仅凭老婆黝黑发亮的脸上的那对龅牙,估莫着无盐女也丑不到哪去。 命比纸薄,心比天高。赵书吏常自比茅庐之中的孔明,多年郁郁不得志,只是没机会而已,倘若风云际会,自个定会遇风化龙。 夜空中,月亮爬出乌云的缝隙,露出一丝光亮,他只觉脚步愈发轻快。 岳父仝老六在他眼中,蠢得如同买椟还珠的楚人,守着金山讨饭吃,如此简单一目了然的账不会算,甩掉那几个别家的银矿,的确会少收点孝敬和分红,但同每年贿赂知府衙门的银子相比,简直是杯水车薪。 呸,不就是花钱替自己捐了个差事吗?这父女俩整日介鼻孔朝天,根本不正眼瞧自己。呵呵,没想到自己能办成这么件大事,到时看这老头还会说什么? 说话间仝家到了,赵书吏抬脚上石阶,敲开门径往后堂见到岳父仝老六,嘡嘡嘡三言两语讲清来意,然后得意地仰起脸,静等仝老六起身亲自替他泡杯上等好茶。 吧嗒吧嗒,仝老六盘腿坐在榻上,抱着水烟qia g闷头抽了起来,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根本没搭理他的意思。 “岳丈大人,二留一,徐平可给了天大的面子,到底啥意思?您给句痛快话呀。” 仝老六没吭声冷冷扫了他一眼,眼中尽是不屑。 “岳丈大人,徐大人在县衙还等着回话呢?” 仝老六用力咳嗽一声,吐了口浓痰,磕了磕烟灰,起身趿上鞋子,直勾勾盯着他:“蠢才,谁让你多闲事,这么沉不住气,我迟早会被你害死。” 赵书吏目瞪口呆,“岳父何出此言,这明明是件大好事啊。” “呸,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他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雏,斗得过赵文华那只老狐狸?知道我每年给赵文华多少银子?徐平明显是断人财路,姓赵的能给他好果子吃?” 赵书吏:“呵呵,岳丈原来担心这个,您放心,徐平的底细我早摸得一清二楚,他后台硬得很,袓父是当朝次辅徐階,老师则是福建巡抚聂报。” “哦?”仝老六眉毛连挑数下,深吸口气说:“照这么说还有得玩,可是……,赵文华可是严阁佬的干儿子。这种棘手事最好别掺乎,有句老话不是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论起严家,您更不用操心。”赵书吏大笑数声,眉宇间尽是得色,他上前几歩对仝老六附耳道:“我曾无意间听徐平身边的仇姑娘和家丁叽咕,说徐平与小阁佬严世帆其实……” 仝老六两眼渐渐放光,连笑数声道:“这还磨蹭个屁劲,走走走,咱爷俩去会会这位徐大人,哦……,对了,来了这么久,还未替你沏茶……” 县衙大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前来入行会办理备?的里长、族长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一圈,只能听见徐平和几位书吏办公的说话声,根本瞧不见身影,就连刁县令也被挤到外边。 仝老六上前对刁县令拱手施礼,问:“大人,这些里长们都是您召来的吗?啧啧,您可真有眼光,沙县率先禁矿,上面定会对大人大力嘉奖。” “仝老六你别恶心我了成吗?”刁县令耷拉着嘴角,说:“此事我可一点没插手,咱们这位徐大人能耐大着呢,这些人都是冲他来的,啧啧,现在我有点明白,赵知府为什么会在他手里吃暗亏。” 仝老六回头发现女婿早没影了,便向刁县令告了声罪转身去找,过了老半天,才看见赵书吏帽歪领斜地挤出大堂,过来顿足道:“您瞧瞧,若不是在家耽搁那一会,您至少会混个会首当当,现在倒好,曹大疤拉成行会会首啦。” “他妈的,凭他也配?”仝老六一把揪下头巾,酒糟鼻不住闪动,“快说,徐大人喜欢什么东西,我这就去准备。这回至少得弄个副会首当当,否则不知会让曹大疤拉那厮笑话成啥样。” 赵书吏皱眉道:“这个我真不清楚,不过……,到现在我们还未吃午饭。” “知道了,我这就去喜顺楼订几桌上好的酒席。”话音落地,仝老六已飞快地窜了出去。 ……………… 赵文华焦躁不安地躺在摇椅上,头痛欲裂。院中池塘边的月季花开了三次,艳丽花朵如同吏部三年一大考的呈文,令人寝食难安。 看着身旁满脸谄笑的师爷,赵文华莫名恼怒,这货如同戏文里盗信的蒋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专门拖后腿。 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严松,赵文华心里一阵哆嗦,这次考核若再是中下,恐怕会被发配到蛮荒偏远的琼州。 还有徐平,这小子绝对是自已前世的对头魔星,竟然在一夜之间封禁了沙县八成以上的银矿,简直匪夷所思,照这个速度下去,半个月之内绝对能完成对整个州府银矿的封禁,耻辱啊,这可是自己三年来荒废的政务。严松会怎么看,吏部会怎么看,同僚下属会怎么看? 该死,正是因为徐平,才显得自己无能。 看来自己得使尽七十二般变化的本领,才能翻过铁扇公主的这座火焰山。 “大人,学生有一计,可使禁矿之功尽归大人之手。”师爷轻咳一声,垂手恭立道。 赵文华连眼皮都没抬,懒洋洋道:“哦?说说。” “恩杀!”师爷说:“嘿嘿,延平下辖七县,在余下六县封矿过程中,大人不妨县县到,为推事府和徐平提供一切便利,不过在成立行会和备?的关键环节,一定要身体力行,加盖知府大印……,另外,待诸事进入正轨,可借茬把徐平支开,来他个李代桃僵。” 赵文华心中一震,眺望远山的眼中渐渐出现亮光,不由点点头道:“对,万不可与徐平起争执,我等为官一任,应与同僚下属精诚团结,一起把朝廷的事办好,切忌争名夺利互相攻讦。” 第十五节 合则两利 延平府领南平、顺昌、将乐、沙县、尤溪、永安6县和上洋厅。 南平县三大宝:百合、笋燕、张老道的卦,百合自不必说,单笋燕就有说不完的典故,相传八贤王赵德芳巡视闽北,不慎受了瘴气,头疼欲裂茶饭不思,随行医官使尽浑身解数,他的病情也不见好转。 一日,王驾经过一农舍,院内忽飘来一阵清香,赵德芳闻着香味,只觉眼前一亮,腹若雷鸣。命下人入院内打探,原来女主人在炖笋燕汤,讨了一碗来尝,瘴气竟不治自愈,自此笋燕名声大噪,成为历代皇室的贡品。 然而,欲求张老道一卦,竟比笋燕更难得。传闻张老道已近百岁,卜卦有三不算:女子与小儿不算;无缘者不算;卦资少于百两不算。 呸,好大的谱!百两银子可是十几户普通百姓一年的收入,喝人血吗? 仇敏嘟嘟囔囔走在草木阴森的山道上,冷不丁脚下一滑,抬头瞅见两侧骷髅样的山石,心里不禁一阵突突。 她自幼常随奶奶进庙烧香,深信因果循环,虽然胆子很大却十分迷信鬼神之说。 哧溜,一条青蛇从前面石阶滑过,仇敏妈呀一声跳脚蹦起来。 一根筋的轴货,碰上麻烦只会死磕。不过赵文华的脸皮也够厚,上次激起民变甩锅徐平,这回刚看见点明缝,就巴巴腆着脸过来抢功。 可徐平拿他偏偏没一点法子,眼见到手的山芋又要飞了,只能像只无头苍蝇,困在南平驿站骂娘发邪火。 仇敏对官场斗争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实在没法子了,便来白云观找张老道指条明路。 说话间白云观到了,入山门进三清殿上香添了香火钱,向小道童讲明来意,小道童入内通禀,稍顷回转说老仙师想先试试看,仇敏便写了徐平的生辰八字给他。 不一会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位鹤发童颜老道和小道童入内,紧盯着仇敏问:“姑娘,算卦之人现下何处?” “他暂住山下驿站。” “异数!”老道扔还写有徐平生辰八字的纸片,说:“姑娘请回,这卦贫道算不了。” 仇敏瞪大眼珠,“道长,为什么?” 老道皱眉摇头,“四柱乱序,命格不在五行,怎么算?” 仇敏耷拉下眼角,“什么四柱五行?我听不懂,道长你能说明点吗?” “呵呵,活死人!懂吗?”老道摇头苦笑,“他压根就不该出现。” 仇敏:“………………” 看见老道转身要走,仇敏连忙问:“道长,他和赵知府间的麻烦怎么解决?” 老道驻足,背对她道:“封山禁矿之事吗?贫道倒有所耳闻,呵呵,看在你一片诚心的份上,送你八个字: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 仇敏满腹嘀咕回到驿站,晚饭时和徐平谈起白天上山问卦之事,起初徐平只是淡淡一笑,当听到“四柱乱序,活死人”几个字时,顿时如遭雷击脸色煞白,仿佛孙悟空站在照妖镜前,真身无所遁形。 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看来有些事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徐平强笑道:“老道的谶语倒有几分道理。” 仇敏倏地起身,一只脚踩在长凳上,欠身直勾勾盯着他,问:“呸,抖机灵?这回你又先明白?那你倒说说,赵文华如此明火执仗地抢功,禁矿之事能按期完结吗?” 徐平摊手道:“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呸呸,为什么?” 徐平端起碗扒拉一阵,停筷含糊不清地说:“因为我也闹不清……咱们这位赵大人什么事候出纰漏。” 南平县衙,王师爷这几日只觉扬眉吐气、神清气爽,十几年都没像这几天如此舒心,抓起书案上的一摞银票,身轻如燕地向后院冲去。 书房,王师爷叩门,未待答话便推门而入,看也没看将银票拍在桌上,自顾地说:“赵大人,这是沙县、南平、尤溪、永安四县想做会首的里长,托人孝敬的银子,学生的意思是给办了吧。” 赵文华老脸一红,狠瞪他一眼,拼命咳嗽,王师爷愣住,却听身后有人干咳两下,道:“府台大人有事,下官告退。” 望着南平县令出去的背影,王师爷羞愧的差点找地缝钻进去,赵文华冷哼一声,说:“偌大年纪办事还如此毛楞,幸亏李县令是自家人,否则我一世清名真毁你手里了。” 王师爷连连告罪,赵文华摆手示意让他坐,拿起桌上银票看了看,随手扔在一旁,说:“会首这?麻绿豆点的小事,你看着办。对了……,这次你没背着我乱收银子吧?” “哪敢哪敢。”王师爷起身连连拱手。 又闲扯两句,王师爷起身告退,赵文华叫住他,“唔……,还有仇姑娘那事,你也多上上心。” “是是是,学生明日便亲去说和,大人放心。” 出了书房,清冷的月光照在大地上,王师爷不由打了个寒噤,狠狠啐了口唾沫道:“特么的,你吃肉老子连汤也喝不到,不借机捞两个,让老子一家去喝西北风吗?” 夜色中,王师爷的影子越拉越长。 翌日,王师爷到驿站拜会徐平,而徐平却去了县衙与赵文华商议政务,结果王师爷径直拿了聘礼去见仇敏。 听明来意,仇敏勃然大怒,抓起礼物就想一股脑砸过去。 这时一位差役慌慌张张闯了进来,一进门便嚷嚷:“仇姑娘,快带着咱们去县衙吧,迟了,徐大人恐怕要吃大亏。” “快说,出什么事了?”仇敏问。 “呸,还不是知府衙门那帮混蛋。”差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但撤换了咱们推事府原先选定的会首,而且还私收贿赂,把一部分已封禁的银矿全都下了盖着大印的批文,这不,沙县、南平等四县的里长们都不干了,带着族人把县衙围了个水泄不通。” 仇敏目瞪口呆,正欲回首质问王师爷,却发现这老小子鞋底摸油,早就跑得没影了。 第十六节 赵文华 赵文华,浙江慈溪人,永嘉三年进士,认严松为义父,初授刑部主事,后经保举升任延平知府。 仇敏在严府时,偶听严世帆与同僚谈及其为人,其为人狡诡,向永嘉帝进献百花仙酒,诡言严松服此酒长寿。永嘉手书问严嵩,松惊而对其面责,他跪泣不起,又厚赂嵩妻,从中斡旋,复得宠信。严世帆鄙其为人,曾多次劝诫父亲防备赵文华,怎奈严松对其忠心深信不疑,反而在朝廷官职开缺时对赵文华极力保举,以致他在仕途一路官运亨通。 阴险狡诈、贪婪无能,两次激起民变,居然还色欲熏心,打起了自己的主意?仇敏眯缝着眼狠剜了他一眼,心中暗骂,老小子这回玩完了吧? 县衙后堂,赵文华脸色腊黄,额头泌出冷汗,起身朝徐平深深一揖,道:“望徐大人不计前嫌,救赵某一命,若大人再不出手平息民变,我可真要万劫不复了。” 徐平眼皮都没抬一下,皱眉摆摆手,“礼过了,赵大人何须如此,呵呵,既知如此又何必当初?救你?先给个理由。” 赵文华面上一窒,腰弯的更低,“都怨我识人不明受了王师爷的蒙蔽,但这些都是明面上的搪塞之词,其实我也是穷苦人出身,自幼发奋苦读,也立志想做个为命请命的好官…………” 赵文华自幼丧父,由寡母抚养长大,六岁时便能背诵《百家姓》、《论话》,过目不忘出口成章,族人惊为天才,出资助其求学,而他也不负众望,十三岁便中秀才,入府学读书。 然入州府后,他才知洛阳米贵生活不易,常常代人写书信、扛麻包贴补用度,然而生活没有锦上添花,常常是雪上加霜,由于经常吃不饱营养不良,赵文华竟晕倒在考场,折戟三年一度的乡试,族人摇头叹气,认为他没有前途,纷纷断了资助。 前途渺茫,身无分文。赵文华病倒了,返乡苦读还是继续待在州府求学,他一时陷入了两难选择的境地。 都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赵文华的转机就出现在被同窗硬拽着参加的最后一次诗会。 诗会上,他碰到了令他一生刻骨铭心的发妻文小姐,她是致仕归乡吏部侍郎的千金小姐,论地位家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但缘分很奇妙,硬是让两个毫不搭界的人走到了一起。 两人没聊两句,都觉眼前一亮,从诗文的起、承、转、合聊到作画的浓、淡、虚、实,再到音律的高、雅、拙、朴,终于觅得知音,大有想见恨晚之感。 后来,文小姐又了解到他的身世境遇,心中大起怜惜,由怜生爱,约见几次后竟私定终身。 在文小姐的资助下,赵文华又重返府学,脸色慢慢红润,学业更加日益精进,就连府学的教授也说,下届乡试赵文华必为解元。 一年过去,两人频繁交往、私定终身之事终被文老爷发现,文小姐被禁足,父亲要她与赵文华断绝往来,可文小姐也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执拗性子,当面顶撞父亲,父女间爆发严重冲突,结果文小姐被撵出府,文老爷还与她断绝父女关系。 一不做二不休,文小姐干脆直接嫁给赵文华,两人干脆租了间茅草屋住在一起,靠着文小姐不多的私房钱和变卖首饰渡日。 茅屋很寒酸,除一张床和铺盖,唯一的家具就是张缺了条腿的破木桌,赵文华不知从哪搬来两块石头,垫了棉垫充当椅子。 夜里,文小姐挑着灯花,痴痴地看着他奋笔疾书,昏黄的灯光下,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赵文华说那半年是他一生中最快的时光,仇敏看着他,悄悄发现他眼角己经湿润。 屋漏偏逢连阴天,文小姐的首饰慢慢卖光了,两人渐渐连稀粥咸菜的日子也维持不下去,赵文华下定决心要去扛麻包,文小姐听了严词拒绝,说乡试在即,他无论如何不可误了前程。 赵文华反问她往后吃什么,文小姐微微一笑说,曾有几户千金小姐对她的琴艺仰慕已久,可自己却嫌她们没天份,一直不肯教授,呵呵,可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许反过来去找她们,会挣几两学费贴补家用。 “不!”赵文华眼含热抱着她的双肩,嘶吼道:“就算不要这举人功名,我也不愿你去看别人脸色,别说了!我明天就去码头扛麻包。” 啪!文小姐杏目圆睁扇了他一记耳光,“没出息,我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关键是你要出人头地,若再说扛麻包的话,我立刻去投江。”…… 三天后,文小姐一蹦一跳地进屋,往桌上拍出一把散碎银子,抺抺额头的汗珠,说:“咯咯,谢天谢地,总算不是所有人都落井下石,跑了三天,只有刘小姐还念旧,认了我这个师父,每月二两银子,抠紧点咱们的小日子勉强能维持。” 赵文华惭愧地低下头,暗暗发誓,往后若翻身,绝不让妻子再受一丁点苦。 听到这里,仇敏仰天长舒口气,两行泪水缓缓落下。 过了两天,赵文华也兴冲冲地拿回几两银子,并对文小姐说,这些都是他替书写信笺和卖画所得,还说现在有很多人都喜欢他的字画。 文小姐双手攥紧银子,心中暗暗替丈夫高兴。 可是往后几个月,文小姐往回拿的工钱越来越少,而且额头、手上还常常带些小伤,赵文华见她眉头紧锁神情忧郁,便强忍住没有追问。 几天后,当文小姐手裹纱布被一位妇人送回家时,赵文华再也忍不住,厉声质问:“说实话,你到底在干什么活?” 文小姐呜地一声,扑在床头低声抽泣……。 良久,她才抬起头,说:“相公,对不起,我骗了你,其实……没人愿跟我学琴,我一直偷偷在码头后厨帮忙洗碗择菜。” 赵文华过去一把抱住她,拍着她后背,说:“别这样,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在帮厨。” 文小姐眨着大眼晴,“你咋知道?” 赵文华摇头苦笑,“呵呵,因为我一直在码头扛麻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