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不归人》 第一章 黑衣与白袍 ——黑衣独行客,白袍不归人。 1. 眺望,入眼无际的黄沙,无半条人影。远方,只听孤雁长鸣,凄厉的鸣声,与瑟瑟风声夹杂,在这落日如火的余晖下,显得萧索异常。 大漠深处,客栈门前挑起的锦旆被风扯得呼啦啦直响。 虽已临近夜晚,可这里客人并不多。 除了客栈的跑堂,店内只有三个人,一个老人,一个男人,以及一个女孩。 老人在最角落的位置上,斜着身子靠着墙角。颧骨突出,脸颊微红。 桌上整齐的摆着整整八个空酒坛,还有一个酒坛在老人的手里。 他已睡了,手中的酒坛却没有掉,甚至连动都没动,拿的那般稳,恐怕醒着的,未曾饮酒的人都不一定拿的有他稳罢? 那个女孩,坐在最外面,正对着大门。她看起来不过双八年华,两条乌黑的大辫子用红色的头绳系起,其间又簪了一朵红色的绢花,衬得那张巴掌大的鹅蛋脸也是红润的可爱。 她看起来像是在等人,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直盯着大门,时不时垂头轻叹一口气,然后又抬起头,眺望远方。 她看着外面,看了整整一天。 同样,也有一个人,一个男人,看了她的背影整整一天。 黑色的鞋,黑色的衣,黑色的连帽斗篷紧压眉际。 腰间悬长剑,剑鞘乌黑,剑柄乌黑。 这个仿佛来自在黑暗中的男人,略显方正的脸,线条刚硬,五官刀削般立体,浓眉下,那双明亮的眸子一直看着那个女孩的焦急等待的背影。 他看着女孩偶尔伸直脖子,屏住呼吸,看着远处渐行渐近的身影,满眼的期待,然后见那身影远去,女孩又失落的耷拉下眼皮。 这时,这黑衣客也只是无奈的勾唇笑笑,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他啊,是独行客。 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漠中,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亦或是该回哪里。 找不到终点,回不到起点。 在这孤独的旅途中,他唯一的兴趣就是看一些奇怪的事,做一些奇怪的事,看一些奇怪的人,认识一些奇怪的人。 他实在想知道这个女孩等的是谁,竟然坐在这里等了整整一天。 “你在等谁?”黑衣客起身坐到了女孩身旁。 那女孩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回首看着黑衣客,略有些扭捏的摩挲着衣角,眸子低垂着,轻声道:“在等一个人。” 黑衣客看着她的模样,面上笑意更浓,就连双眼皮上,那一点细微的不太显眼的小痣都仿佛带了笑意:“哈哈,我自然知道你等的是人,只有人才会叫人如此苦等,而且我想,那个人也一定是个男人。” 女孩闻言一怔,两抹红晕飞上脸颊,良久无语。 2. “不,你错了。” 黑衣客与女孩同时望了过去。 但见一白衣如雪的翩翩公子自门外缓步走了进来。 这个人,不光衣服白的像雪,肤色也是如此。 “他对了。”女孩道,“我等的的确是个男人。他和一个人约定今日在此决斗,所以我才会来这里等他。” “不,他错了。”白袍人仍是摇摇头,微蹙着眉说道,“你等的是个女人。” “女人?”女孩感觉眼前这个白袍人简直是个疯子,疯的彻底,“我难道——会喜欢一个女人?” “哈哈,”黑衣客突然笑了,眸子微眯,宛若一弯明月,“是啊。因为那个人实在不算是个君子,所以他只能是个女人。” “想不到兄台竟是我的知音。”白袍人抿唇微笑,淡然如风。 黑衣客闻言,淡笑不语。 “他又为何不是君子?”女孩显然有些愠怒,她看着黑衣客,咬紧下唇道。 “他说他和一个人约定好了今日在这里决斗?”黑衣客问。 “是。”女孩点头。 “你确定是今日决斗?” “是。”女孩点头。 “你确定是在这里决斗?” “是。”女孩再次点了点头。 “那他来了没有?” 女孩登时语噎,无奈只好摇了摇头,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理直气壮道:“那个答应和他决战的人也没有来啊!” “谁说那个人没来,”白袍人笑着,俊秀的柳目带着一丝迷茫,微醉的感觉,“那个人已经在客栈外等了他整整一天。” “哈哈哈,那个人难道就是你?”黑衣客分外洒脱的大笑道。 “是,我等了他一天,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 女孩惊诧的看着白袍人,良久良久,才垂下头,低语喃喃道:“他为何不来呢……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他答应我,他会趁此机会来看我的……他为何不来呢……” “他什么事都没有,他活的好好的。我前些日子,还在苏杭最大的青楼里瞧见他。”白袍人微一拂袖,坐了下来。 黑衣客神色微变,眼神有意无意的看向女孩。 而白袍人还在自顾自的说着,完全未曾注意,一颗豆大的泪珠,已然滚出女孩的眼眶。 “我那时并未理他,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煞风景的人。他旁边的女人,实在是个绝色。不过,就算再是绝色,也不过是个娼妓罢了。” 黑衣客朝着白袍人递了一个眼色,然后用手指指了指女孩。 女孩趴在桌子上,低声哽咽着,双肩微微颤抖。 白袍人顿时抿紧了薄唇,无措的看了看她,内疚的暗中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兄台练的也是剑?”白袍人道。 “是。”黑衣客将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开,咧嘴微笑,梨涡深陷,目中似流露着一股说不出的天真。 “那不妨,你替他与我决斗如何?”白袍人抿唇笑,笑的含蓄,不似黑衣客的洒脱。 “自是可以。”黑衣客点头应下。 3. 秋风萧索,黄沙漫天。 一道白如雪的身影,伫立在夕阳下,衣袍似被渲染成了金黄;黑衣客站在逆光处,白袍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能感觉到,黑衣客很轻松,比他还要轻松。 他已猜到了这场决斗的胜负——战前轻松的人,往往胜率更大。 剑光忽闪,白袍人已拔出了他的剑。 黑衣客一动未动,只淡然一笑。 白袍人不敢动,敌不动,我不动,他还是明白的。 夕阳敛了最后的光辉,月光惨白,笼罩着空寂的大漠,星光零散,微弱。 无风。 女孩也已不哭了,眼圈红红的,站在锦旆下远远的看着那两个人,一动不动,就像化成了两座雕塑的两个人。 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站了那么久,都没有一个人出手? 他们不是要决斗吗? 就这样站着便能决斗了吗? 她当然不知道,而且也不必知道了,因为白袍人手中长剑已然入鞘。 这场决斗,已经悄无声息的结束了。 “你赢了。”白袍人淡声道。 “你还未出手。”黑衣客笑道。 “我未出手,只因我知道,我输定了。既然输定了,我何必再出手,丢人现眼呢?” “哈哈!兄台此言极妙,这实在是个偷懒的好法子,今后若有人同我决斗,我一定会效仿你的。” “哈哈,”白袍人微笑,“不知明年此时,兄台可会再来此地?” “若是我与他人约定,我自然会来,虽然我算不得君子,但总也是个男人。” “那我就与兄台约在明年此时此地,决斗一番如何?到时,我可绝不会再偷懒不出一招就认输了!” “甚妙!” “但愿来年决斗,不再是我一人独来。告辞!”白袍人微一抱拳,飞身掠起,衣袂翩翩,眨眼便在黑暗中,失了踪迹。 一年时光,不过弹指一挥间。 黑衣客又来到了一年前这个地方,那个醉酒的老人,仍然像去年一般,坐在客栈里的那个角落。只是不同的是,今日的他还没醉,还在喝,面前的桌上也已整齐的摆上了九个空酒坛。 那个梳着大辫子的女孩也在这里,穿着一身红色的对襟小褂,看见他后,笑盈盈的朝他招手。 这次,女孩依旧是来等人的,只是等的人却不同了。上次她等的是个“女人”,这次却是个君子。 “你在这里。”黑衣客笑道。 “是啊,”女孩咯咯笑着,声如银铃般悦耳,乌溜溜的大眼睛凝视着黑衣客,“我在等你啊。” “我知道你会来的,因为你不是个女人。” “那个人也回来的,因为他也不是。” 女孩笑的很甜美,弄得黑衣客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实在想不到你竟然还记得这件事。” “哈哈,我虽然是女人,但也不是个健忘的人。” “他可来了?”黑衣客问。 女孩摇摇头,道:“不曾。” 话落,只见远处走来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正一前一后的抬着一个灵柩,缓缓走来。 黑衣客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的笑容渐渐逝去,他大步走上前去,女孩不明所以,紧跟了上去。 抬灵柩的人看见黑衣客,小心翼翼的放下灵柩,然后身子转身一掠,三五个起落,便已消失在漫漫黄沙中。 灵柩上的白绫,分外刺眼。正中央的“奠”字下,有人用血写出的三个小字,很小,但很醒目的三个小字——我来了。 黑衣客抬手,轻抚过白绫,心中的悲痛,只化作一口气,轻轻的,无奈的,吐了出来:“我也,来了。” 第二章 空嗟叹(1) ——千古离愁千载叹,万般嗟叹万世愁。 1. 是夜。 火光冲天,风声呜咽,烟尘飞回,直上云霄。浓烟掩了星光,火光如血染红了夜空。 着火的是一间临溪的茅草屋。茅屋外围着的篱笆,已然成了一个火圈,将这间茅草屋整个围了起来。 那茅屋如今就像是个火球,熊熊烈火仿佛都要将天烧个窟窿。 火球中,还有人,活人。 一个狼狈的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从火球中冲了出来。 那妇人身上已燃起了火,火焰烧灼着皮肤,但她顾不上疼,她现在只想把这个孩子平安的送出去。所以,她一把拽开衣襟,将身上的长裙褪去,只留了贴身的抹胸纱衣,褪下的长裙被卷入火舌,腾的燃烧起来,片刻便成了灰烬,消失在火中。 孩子嘶声大哭着,他这样的年岁,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疼痛。他那本来白嫩的小脸,已被烧的红里透着黑,黑里滴着血。 “啊!”那妇人才冲出茅屋,脚下一个不稳,直接栽倒在地,虽然她拼命想要护住怀中的孩子,可那孩子还是被甩了出去。 “嗟叹!”妇人挣扎着欲要起身,一双秀丽的杏眸中,啜满薄泪,“嗟叹!” 但见那孩子从地上爬了起来,坐在地上,撇着嘴,可怜兮兮的看着妇人,张着胳膊,一副想要妇人抱的样子。 妇人无奈的扯了扯嘴角,她想笑,可是她实在笑不出了。 “嗟叹,快走!朝没火的地方走!快走啊!” 小嗟叹不明所以的看着她,泪流满面,稚嫩的童音一次一次割着妇人的心,直至鲜血淋漓:“娘!娘抱……娘……” 妇人狠狠地咬住下唇,用手拄着地想要站起来,可燃着的茅草,却在此刻,不偏不倚的落在了她的腰上,贴身的纱衣顷刻成了要命的魔鬼。 她整个人都已被裹进火里,怎么挣也挣不开了。 小嗟叹站起来,欲要走近,她只得瞪大的杏眸,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忍住身上的疼痛,吼道:“顾嗟叹!你又不听话了是不是?快走!走啊!不然娘打你了!快走!滚啊!” 然后扬起手,装作想要打人的模样。 小嗟叹果然不敢再向前了,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后退,直至退到燃烧着的篱笆外,退到火光中再也看不到他幼小的身影,妇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唇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继而仰望通红的星空,豆大的泪珠滚出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只听她无力低语道:“公子……四年,整整四年,奴家,总算可以见到你了……” 热浪扑面,妇人也觉不出了。 她一直望着天,望着遥远的天际,眼前似多了一个人。 白衣如雪,面容俊秀,清淡如风。一双惊艳凤眸,无悲无喜无忧。 “公子……” 妇人轻轻唤着,唤着,声音渐渐弱了下来。火还在燃烧着,肆虐着,不知过了多久,火灭了,那个美丽的女人,终于不再受灼伤之痛了…… 她,已死了…… 2. 世上叫嗟叹的人少之又少,恰好又叫顾嗟叹的,恐怕只有他一个。 听说,在他娘怀着他的时候,其亲生父亲就已身亡,所以他娘悲痛欲绝,于是给他取名,嗟叹…… “喂!这位客官!您还没付钱呢!”酒馆的伙计手里拿着抹布,大步的追出酒馆,一把拽住了一个醉醺醺的男子的胳膊,耐着性子如是说道。 被拽住的男人脸颊微红,两道浓黑的剑眉轻轻一挑,斜睨了那伙计一眼,咧嘴露出一排大白牙,嘻嘻笑道:“在下今日出来的急,手里头半文钱都掏不出来!在下只得明日再来!明日……” “明日?客官,您似乎在七日前就是这样说的。小的实话和您说罢,若不是看在曲老爷的面子上,哪里容你欠这般多的酒钱?” “这……”男子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左半边脸上的灼伤的疤痕,有些尴尬的笑笑,“曲叔叔不许在下来你们这等地方,自然不会给在下酒钱。” “既然曲老爷不给您钱,你又何必来?”伙计皱紧眉头,上下打量着眼前男子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 “是,那在下明日便不来了,不来了!”说罢转身欲走。 那店伙计见他要走,又赶忙抓住了他:“您明日不来了,今日的,昨日的,前日的酒钱也得付清不是?” “在下不是说了嘛,明日再来。你既然明日不让在下来了,那还付什么酒钱?” 他吃惊的瞪着那双醉意朦胧的,却透露着狐狸般狡黠的目光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那店伙计。 伙计顿时语噎,刚想说什么,却见那男子已然甩开他的手,飞身掠上对面的房檐,潇洒的朝着伙计摆了摆手,仰面大笑道:“在下告辞!” 无可奈何的看着檐上的身影,孤雁似的窜出老远,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店伙计只有气的跺脚,咬牙切齿的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房檐,怒骂道:“顾嗟叹!” 顾嗟叹! 这个嗜酒,却没钱买酒的醉鬼,就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浪荡公子,顾嗟叹! 他虽衣着破烂,可他却不是乞丐,也并不穷,相反,他住在可以和王公贵族的府邸媲美的家宅中,有数不尽地金银珠宝,锦罗绸缎,数不清的美丽的丫头陪伴左右,贴身伺候。 但他偏偏不喜欢这些,他喜欢穿着破衣,踩着破鞋,背着破剑,站在屋檐下,拿着一个破酒葫芦,饮着最普通的烧刀子。 他喜欢躺在溪畔,悠闲自在的睡上一觉,喜欢在冬季,在寒风凛冽的夜晚,把结冰的河面凿个大窟窿,然后跃身跳下去,他喜欢在炙热的夏季,穿着大厚棉袄,躲在酒馆里,总之,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的,只要他想,多么出格的事他都会做。 以至于收养他的曲老爷,总是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然后说一句:“你和你爹怎么差这么多!” 3. 秋夜,月光如水,平静而柔和。 曲府。 红漆大门紧闭。 顾嗟叹坐在墙头上,往院子里偷偷看了看,然后偷偷摸摸的跳了下来。 就在他自以为落地无声,洋洋得意的时候,身后突的传来一底气十足的男声,吓得他愣是一个激灵。 “你还知道回来!”曲老爷站在近旁的小径上,眼睛怒瞪着顾嗟叹,低声喝道。 在他身旁,还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仆人,手中挑着一盏灯笼。 微黯的灯光下,只见曲老爷沉着脸,一双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颔下的胡须也似要变作一柄长枪,狠狠地扎上顾嗟叹几下。 “曲叔叔。”顾嗟叹收起方才浪荡不羁的样子,规规矩矩的站好。 “你看看你!哪有一点你爹的样子?” “曲叔叔,你总是说我没有我爹的样子,可我从未见过我爹,我哪知道,你所说的,是真还是假……” “什么?你的意思是老头子我骗你喽!” “不不不,曲叔叔又怎会骗我呢。时候不早了,叔叔还是早些去歇息罢。”顾嗟叹一边说着,一边往一旁挪步,一眼扫到一个空隙,扭身就要窜出去。 谁知,那曲老爷脚步轻移,身形微动,轻轻松松就抓住了顾嗟叹的衣襟。 “哼,功夫练的不到位!你呀,怎么半点都不像你爹?” “我……” “嗯?今日又欠了多少酒钱?” “不多不多不多。”顾嗟叹强笑道,“我又能喝多少?也不过几十文钱、顶多一两半两的事罢。” “哼!明日你且去账房取些钱来还账,莫让酒家等着!” “是是是。”顾嗟叹说着,抬脚又要走,可曲老爷拽着他的衣襟,他动也动不了,只得哭丧着脸看着曲老爷,不知该说什么。 “想去哪?” “去歇息。” “歇息?功夫练的不到位,你还要歇息?你也不想想,此刻的你,该如何为你爹娘报仇?” “待我百年之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你爹娘呢?” “你还歇息?” “哼!” 曲老爷指着顾嗟叹的鼻子,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有气,最后直接什么都不说了,甩开顾嗟叹的衣襟,一个劲的冷哼,哼过就叹息,仰望着天,看起来甚是失望且愧疚的哀嚎道:“顾兄啊,这个孩子真是半点都不像你啊!品德品德不及你,功夫功夫不及你,智慧智慧不及你!唉,他今后还有什么出路啊!” 说罢,还转动眼珠子,偷偷看了顾嗟叹一眼。 他总是这样,至少从顾嗟叹记事以来,他就是这样。所以,顾嗟叹早已习惯了,习惯了这个严肃,又偶尔有点儿像小孩子的叔叔。 第三章 空嗟叹(2) 1. 秋风寒凉。 顾嗟叹安静的躺在院子里的竹榻上,仰面遥望天际宛若散落的珍珠似的星星。 风凉,竹凉,星凉,心凉。 “唉。”顾嗟叹叹了一口气。 叹地很轻,很轻,犹如风轻拂过湖面。但这轻声的叹息,在这寂寞的夜里,却还是显得那般清晰。 江湖有名的“浪荡公子”“怪少爷”,竟然也有忧愁,也有叹息的时候。 顾嗟叹眯起眼睛,细细的看着每一颗星星。 每一颗星星的光芒,大小,远近都是不同的。 可哪颗是他要找的星星呢? 幼时,他曾听自己的娘亲讲过,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是他的爹爹,他的爹爹一直看着他,陪着他一点一点长大。 然而他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那颗最亮的星星。 找到那颗又怎样呢?离那颗最近的星星,会是自己的娘亲吗? 顾嗟叹不知道,所以他只有愁,只有忧,只有伤心,只有郁闷。 “唰”! 突的,只听耳边破空之响,寒光乍现,一柄三尺青锋,自暗处猛然飞出,直刺顾嗟叹太阳穴! 顾嗟叹动也未动,仿佛根本不知道这把剑将要要了他的命。 他看起来根本没有要躲的意思,但那握剑的人却慌了,只因他的剑,已在眨眼间,被顾嗟叹用那破烂的衣袖卷了起来,那力道就像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风,欲要卷起世间一切。 握剑的人险些失了手中的剑。他有些庆幸,胸中一口闷气尚未呼出,他的眼睛又猛然瞪大了起来,满满的透露着对死亡的恐惧。 他胸中的气再也呼不出了,他的胸膛已然被一柄白晃晃的剑刺穿了,剑身穿过他的身子,剑尖在他的背上,向下滴着血。 他到死也没有想到,顾嗟叹除了经常背在身上的那把破剑,袖中竟还藏了一把剑,一把一尺二寸长的短剑。虽是短剑,但也足以要了他的命。 顾嗟叹淡然自若的将那把剑收回袖中,冷漠的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面颊上那灼伤的疤痕,迸溅上了些许血迹,在这惨白的月光下,不禁显得有些骇人。 “你何不问问他是谁再下手?”墙外传来一阵很轻的笑声,是个男人,听声音,年纪也不太大。 “问又如何,不问又如何?他若不想说,我就是想尽法子他也是不会说的。” “你不是试试又怎知道?” “哈哈,方才我本不想试,现在我却想了。” “可他已经死了。” “不,我并不想管他是谁,我只想知道你是谁,我好像并不认识你。” “你的确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你是谁?” “呵呵,”那人又笑了两声,听起来他像是个很和气的人,“我说又如何,不说又如何?我若不说,你就算想尽办法,我也不会说的。” 说到最后一句,那个人似乎已经到了很远的地方,声音也渐渐小了。 顾嗟叹也不再开口了,他知道那个人已经走了。 2. 顾嗟叹伏下身,伸手拽开了地上死尸的衣襟,只见那人肩上一黑色的,蝙蝠似的标志,煞是显眼。 “何门何派?” 身后传来曲老爷的声音。 “暗影门。” “暗影门……”曲老爷闻言,不禁陷入沉思。 要知,暗影门乃是江湖第一杀手组织,能请动他们的人出手的,定是一个有名、有财、且有权有势的人。 顾嗟叹并不记得自己得罪了这样一个人。 “究竟是谁收买了他来杀我……” “暗影门中是有记录的。不过前提是你能潜入进去。”曲老爷沉着脸,低声说道。 “我连暗影门在哪里都不知道。”顾嗟叹无奈的摇了摇头。 “你应该去找一个人。” “谁?” “长安忘云阁的二护法,吴秉烛。” “我好像并不认识他。”顾嗟叹歪了歪脑袋,思索一瞬道。 “你的确不认识他,但是你父亲与他母亲却是旧识。” “所以他会帮我?” “十之八九会的。” “我是不是一定要去找他?” “是,只有找到他,你才能顺利找到暗影门。” “可据我所知,忘云阁可不比暗影门好进多少。” 若说暗影门是世上最难找的地方,那么忘云阁无疑就是世上最难进的。 “哈哈,我想,曲叔叔定是想借这个机会练练我。”顾嗟叹静默片刻,突然大笑道。 “哼。算你还聪明。”曲老爷冷哼了一声,只留下一句“明日便出发罢”,便拂袖而去。 曲老爷的背影望不见了,就连那仆人手中提着的那盏灯的灯光,也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顾嗟叹敛了笑容,他微仰着头,看着墨色的天幕,静静地发呆。 忘云阁,那简直是江湖中最为神秘,最为危险的地方。顾嗟叹曾听别人说,当今忘云阁阁主刘公子是个喜怒无常,善恶不明,武功深不可测的危险人物,并且还被人称作是不见人不请人不杀人不救人的江湖第一“怪人”。 说实话,顾嗟叹实在不想去见这个“怪人”,而且还要请求这个“怪人”同意他手下的二护法随他一同潜入暗影门。 但那又如何呢?该来的总是要来的,顾嗟叹从未想过逃避。 “怪人”又怎么了?再怪他也是人,一个普通而又不普通的人。 3. 长安,忘云阁。 顾嗟叹身负行囊,已站在了忘云阁紧闭的大门外。 门上牌匾,似是紫檀雕刻,外有金丝镶嵌的花纹,珍珠玛瑙玉石零散嵌入其中,在阳光下,光彩熠熠,宛若星辰。中刻忘云阁三字,字体轮廓又由金线勾勒。 好不华贵! 抬头,透过几丈高的红墙,碧瓦朱檐,檐上四角琉璃光彩夺目,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数不胜数。 “不愧是江湖第一阁!”顾嗟叹感慨道。 “喂,你是谁?”忘云阁门外站着的一个身着玄色劲装的彪形大汉,横着大浓眉,鄙夷的看着顾嗟叹。 他不过是个守门人,竟如此不把人放在眼里? 顾嗟叹冷着脸,只道:“我要见你们阁主。” “呵,阁主不在。”那大汉看都不看顾嗟叹一眼,微昂这头看着远处的天际,嘟囔道,“生的一副乞丐相,竟还想见阁主……” 顾嗟叹忍着怒气,又道:“我要见你们二护法。” “二护法也不在。”大汉斜着眼瞅了瞅顾嗟叹,又将目光转开去看天。 顾嗟叹握紧拳头,手背上青筋绷起,剑眉浓密,星目炯炯,似是要喷火一般。 “劳烦你禀报一声如何?”顾嗟叹从来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也从来不是个足够强硬的人,能屈能伸,方成大事,这点他还是懂得的。 大汉这次看都不看他了,像是眼前根本没有顾嗟叹这个人。 再能屈能伸也是有限度的。 顾嗟叹已经忍了三次,他实在忍不下了,他暗中移动着脚步,拳上已蓄满内力。 “何事?” 一道清冽如冰泉的声音,令顾嗟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般冰冷,却又这般好听的,清澈的声音。 他侧头望过去。 只见一八抬大轿,已不知何时来到了距离顾嗟叹不到一丈远的地方。 轿顶四角琉璃各托着一个血色玛瑙,帷裳、轿帘皆是玄色,上缀金线,线串珠翠,豪华而不失素雅、神秘。 那声音就是从轿中传出来的。 轿子两旁,还有两匹马,马上两个人。 第一匹,是白马,马上坐着一个身着白衣,面庞瘦削,看起来病恹恹的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其腰间还别着一把扇,白玉为骨,扇面全白。 白马白衣,看起来仿佛融合在了一起。 另一匹马,是枣红色,可坐在马上的人,却没有穿枣红色的衣服。而是黑色,比墨似乎还要黑上几分的黑色,腰悬长剑,剑鞘乌黑,剑柄乌黑。 肩上的黑色连帽斗篷,又将他整个人裹了起来,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个黑暗中的使者。 看这两个人的打扮,顾嗟叹不用问就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当年忘云阁门下的“黑白双煞”,纵横江湖数十年,武林中谁人不识,谁人不晓? 那个穿白衣服的,自然就是“黑白双煞”之一的“夺命秀士”,但黑衣服的…… 顾嗟叹微微蹙了蹙眉,凝视着那个黑衣人。 这个人太小,看起来只和自己一般大小,所以定然不会是“黑白双煞”之一。 那他又是谁呢? 即便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即便这个人年岁不大,但顾嗟叹知道,这也一定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因为虽然那黑衣人一直是笑着的,但还是令顾嗟叹感受到了一股无法形容的杀气,而且,他还能和“夺命秀士”一样,并行在轿子一旁…… 第四章 空嗟叹(3) 1. “有一个人。”夺命秀士柳目微眯,略显苍白的薄唇轻启,缓声说道。 “何人?”轿中人问。 顾嗟叹身子动也未动,只提声道:“千里迢迢,来求见阁主的人!” 守门的那个大汉,此刻早已跑到了轿前,朝着那华丽的大轿,躬身作揖:“阁主!” 然后又面向夺命秀士与那黑衣人,一脸谄媚的俯身问候。 “大护法,二护法。” “嗯。”夺命秀士淡淡应了一声。 黑衣人只瞥了大汉一眼,面上笑意敛了几分,唇角虽仍上扬着,其中却多了几分轻蔑,几分讽刺,几分厌恶。 顾嗟叹听着那大汉对这几人的称呼,大惊。 原来,这个人,这个身着黑衣的年轻男子,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忘云阁的二护法,忘云阁阁主刘公子的二徒弟,夺命秀士唯一的师弟,江湖人称“夜游人”的吴秉烛! 来的路上,顾嗟叹听说,“夜游人”的轻功,来无影,去无踪,施展起来,就算是跑的最快的猎豹,飞的最快的雄鹰,游的最快的鱼,也休想碰到他分毫! 除此之外,“夜游人”的观察力也是江湖一流,他聪明,谨慎,心细,大胆,善于思考,乐于思考,江湖中几乎没有能够瞒过他的事情。 不管是多么令人惊诧,令人苦恼,令人难以猜透的事情,到了他手里他总能找到答案。 怪不得,曲老爷会让他来找“夜游人”。 “呵,”轿中人冷笑一声,“见我作甚?” “只因在下要做一件事情,需要阁主的二护法帮忙。” “哦?我吗?”吴秉烛笑望他。 “是。” “你要做什么事情?”轿中人问。 “大事,自然是大事。” “何不说来听听。” “大事又怎能随意告诉别人。” “呵呵。”轿中人笑了两声,没再开口。 “哈哈,你实在是个奇怪人,你不说我又怎知我做不做的成的。”吴秉烛大笑,唇角梨涡深陷。 “在下不说,是因为在下知道,二护法一定可以做成,因为这于二护法而言,只是一件小事。” “咳咳,可你方才说那是一件大事。”夺命秀士插口道。 “那是于在下而言的。” “你可知道我是谁?”轿中人又开口了。 “自然知道,忘云阁阁主,人称‘逍遥无心郎''的刘公子刘前辈,晚辈又怎会不知道呢?” “既然知道是我,那你两手空空的来求我,让我的人帮你办事又是什么意思?” 顾嗟叹的确是空手来的。 他此刻除了袖中一柄剑,身无分文。 他有些惊讶,惊讶于刘公子竟然能够透过轿帘,看到他两手空空,还是,刘公子一直就透过某个空隙看着他呢? “你不必惊讶。”刘公子像是早已看透了他的心,“人都是普通人,都不可能透过一层厚厚的屏障看一个人如何。就像你,看不到我。” “那前辈是如何……” “你且不管如何。只回答我的问题就是。” 顾嗟叹登时语噎,低头无奈笑了笑,又道:“前辈的忘云阁,名震江湖,富甲天下,试问顾某还有什么稀罕物件儿能入前辈的眼呢?” 2. 刘公子没有开口,而是用手轻轻撩起了轿帘。 那双手,纤长白皙,骨节分明,世上的女子,只怕也没有这样完美的手。 顾嗟叹总算看到了这个神秘的“怪人”。 但见他着一袭玄色,左半边脸煞是俊美,而右半边脸上却带了半面面具。面具全黑,上有金丝勾勒而成的神秘花纹。 一双似醉非醉桃花眸,眼神疏离冰冷平静,无情无欲。 顾嗟叹长这么大,都未曾瞧见过如此冰冷的眼神,他只觉得看到刘公子那双惊艳的冷眸一瞬,周身的空气都似冻结了。 顾嗟叹微微怔住,半天没回过神来。 “你叫什么?”刘公子道。 冰冷,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再次令顾嗟叹心头一颤,下意识应道:“……顾嗟叹。” “顾嗟叹……”刘公子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哦。” 顾嗟叹看着轿中人,实在不敢相信他就是刘公子,可又不得不信。他看起来虽然年纪不太显大,但他那通身透出来的凛人的气势,绝不是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可以有的。 这种气势,可以说是一种杀气吧,一般杀的人越多,这种气势就越盛。 而刘公子身上的这种气势,已经足以将顾嗟叹压迫的险些喘不过气来,比吴秉烛身上所显露出来的那种,不知强了多少。 “你且走近些。”刘公子道。 顾嗟叹心中已有所防备,但他面上看起来却是那般云淡风轻,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对陌生人完全没有怀疑。 信步走上前,脚步洒脱豪迈。可他只迈了两步,就突的顿住步伐,脸色大变,身形向后飞身倒纵二丈有余。 然后陡然旋身卧地,几乎同一时间,一道骇人的银芒自他头顶上方扫过。 非剑光,非刀光。 而是针,银针反射出的光! 一根银针自然不能形成形似剑光亦或是刀光的光芒。那些针,少说也有数十根,如雨点般密集,直追顾嗟叹。 顾嗟叹实在没想到刘公子会突然出手,而且他根本没有看到刘公子出手! 他直到现在,才见识到了江湖第一“怪人”的本事,也许,这还不是他真正的本事。 吴秉烛眯着那双漆黑而明亮的眸子,有意无意的看了刘公子一眼,面上笑意甚浓。尔后,纵身跃起,脚踏轻风,身若离弦之箭射出,衣尾带风,呼呼作响,眨眼就已赶上那道向前飞驰的银芒。 这该是多么令人惊叹的速度! 银针在刘公子手中,飞射而出的速度,就连当年被武林中人推崇为“云中飞燕”的燕云归和武林轻功第一的“洛城小宋玉”都没办法追赶亦或是躲过,可吴秉烛竟然瞬间就赶了上去,并且将其超越,且毫不费力! “哈哈,顾兄走罢。”远方传来吴秉烛笑声。 顾嗟叹迟疑的站起身,见刘公子已然放下了轿帘。 3. 西面墨色的天,星辰寥寥。 东面天空却已泛起一线淡淡的鱼肚白。 顾嗟叹施展着轻功,紧跟着吴秉烛,心中却宁愿希望在他前面奔跑的,是一匹追逐猎物的饿狼,也不希望是吴秉烛。 因为,吴秉烛远远比饿狼要快的多。 起落之间,脚步轻盈如风,身形快如疾风。 灵活的穿梭在树林间,露不沾衣。 顾嗟叹几乎看不清吴秉烛的身影,而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黑影,宛若鬼魅。 他已将想要做的事告诉了吴秉烛,所以,他们现在的目的地,就是暗影门。 这片树林,顾嗟叹二人已行了一日一夜,至今尚未望到边际。 抬眼所见,除了树,就是翩翩而落的落叶,一派萧索落寞之景。 吴秉烛已然停下,回首望向顾嗟叹,像是故意在等他。 “吴兄轻功果真不凡。”顾嗟叹只觉得停下的那一刻,腿都要软了,长舒一口气,感慨道。 “谬赞了。”吴秉烛笑着,眼睛弯弯的,眼上一点细微的小痣,甚是显眼。他双臂环胸,身子斜倚在一旁的树干上,仰面的眺望着远方的天际。 黑色的衣袍,将他瘦削的身子罩了起来,宽松之中,透露着几分散懒和不羁。 顾嗟叹顺着他的目光遥望,但见一只自林间倏然飞出的孤鸟,扑棱着翅膀,悲鸣而去。 “连行数日,想来顾兄也累了,不妨在此地歇息一晚如何?”吴秉烛侧过头,目注顾嗟叹。 顾嗟叹自然是不想耽搁的,一刻钟都不想。可既然吴秉烛开口了,他也不好拒绝,只得微微笑了笑,点头,然后直接挨着树干,坐在了铺满枯黄落叶的地上。 顾嗟叹从腰间摘下那个随身携带的破酒葫芦,扬起手朝着吴秉烛晃了晃,咧嘴大笑道:“吴兄可要以酒解渴?” 吴秉烛淡笑,摇头道:“我不喝酒,而且你也不能喝酒。” “为何?”顾嗟叹眉头紧皱。 对于一个酒鬼来说,不让他喝酒,就等于要了他的命。 “因为我们还有大事要做。做大事之前,又怎能喝酒?” “什么?这是什么理?”顾嗟叹口中这样说着,便将那破酒葫芦系回腰间,“那我以后恐怕再也不敢做大事了。” “哈哈。男儿生来就是要做大事的。怎能让酒水阻碍了大好前程?”吴秉烛说着,一敛袍袖,也挨着顾嗟叹坐了下来。 “听吴兄的话,像是从不饮酒的。” “很少。” “很少?” “是。” “我步入这纷乱江湖十余年,去过美人如水的江南,去过寂寥无人的大漠,去看过浪花叠起,滚滚东去的长江,足迹遍布天下。” “可我却从未饮酒……”话未说完,吴秉烛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眸光微黯,“不……我想,我喝过一次。在那寂寥无人的大漠,陪一个女人。” “陪一个女人?”顾嗟叹有些想笑,但他看到吴秉烛面上已没有了那标志性的洒脱的笑容,他只好忍住,忍到自己都不想笑了。他也笑不出了,因为吴秉烛后面说的话,让他的心感觉到了一股悲凉。 第五章 空嗟叹(4) 1. “是,陪一个女人,大醉三天三夜。去祭奠我一个不知名的朋友。” 顾嗟叹沉默了。 “不知名的,朋友?” 良久,顾嗟叹缓声开口。 “是,直到他去世后一年,我才知道他竟是褚门之人,是武林六大高手,‘竹林闲客’的亲传弟子。人称,‘玉君子’……” “玉君子!”顾嗟叹大惊,目光深沉,轻声道,“昔年褚门有四子,以‘玉君子’为首。除此之外,武林又有‘三君子’,其中亦有‘玉君子’之名。” “的确如此。”吴秉烛点头应道,“这‘三君子’中,我想,有一个人顾兄一定会非常熟悉。” “谁?”顾嗟叹脸色微微动容。 “‘三君子’之首,‘伪君子’顾舟,对罢?我想,家师准我来帮你,也许……” “……你猜的不错。”顾嗟叹的唇角勾起一丝悲戚的笑意,“他是我父亲。未曾谋面的父亲。” 吴秉烛抿唇,眼睛漆黑而明亮,最终长叹一口气,低声道:“没想到,你我竟是如此相似。” “我现在突然想喝酒了。” “你何时不想喝酒?”吴秉烛心中忧郁一扫而空,大笑道。 “嗯?”顾嗟叹看起来很是认真的算了算,“几乎,随时随地都想喝酒。尤其是现在,更想。” “可现在偏偏不能。” “唉……” “待此事事成,我请顾兄喝酒如何?” “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好好!顾某能碰到吴兄这般洒脱的君子,实在是此生有幸!” “哈哈。顾兄可知道,”吴秉烛话锋一转,“我们的目的地还有多远?” “多远。” “十余里罢,出了树林,便也是了。” 只还有十余里吗? 顾嗟叹的心突然躁动起来。 他就要接近真相了吗?也许,想要杀死自己得人,就是逼死自己父亲和烧死自己母亲的人也不一定啊! 想到这里,顾嗟叹更是不能平静了。 他不觉的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绷紧身子靠在树干上,仰面透过枝丫间的缝隙,去看那一线淡淡的曙光。 黎明曙光,终是要来的。 小憩片刻,天已大亮。 秋风微寒,秋阳明艳。 顾嗟叹利落的站起身,拍也不拍身上的灰尘,就伸了个懒腰。 吴秉烛也在此时站起身,认真的,一点一点抚平了衣上的褶皱。 “吴兄可要吃些东西?”顾嗟叹问。 “自然。办大事之前,定要饱餐一顿才是。” 吴秉烛抬起头,笑答。 2. 暗影门。 翠竹环合。 当顾嗟叹二人踏入竹林的一刻,入骨的寒意,令顾嗟叹的心底不由得一缩。 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却见吴秉烛适时回头,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顾嗟叹了然点点头。 二人缓步行在竹林中,脚步很轻,很轻。 风动。 林间瑟瑟发响,空灵悦耳。 走到不到一半的路程,吴秉烛突的顿住了脚步。 目光平静的眺望着翠竹重重阻碍的远方。 顾嗟叹什么也看不见。 他只能看见竹子,挺拔高挑密集的翠竹。 吴秉烛看了良久,转而走到顾嗟叹身旁,低声耳语道:“前面便是暗影门。我自正门进入,顾兄只管绕到后门潜入即可。” “如此容易?” “怎会容易?”吴秉烛无奈笑笑,“所以顾兄定要万分小心。” “那……” “如何?” “如此,也好。” 距离暗影门愈来愈近。 透过竹子间的间隙便可以清楚看见暗影门紧闭的石门。 一丈高的石门、三丈高的石墙,看起来坚不可破。 吴秉烛已来到石门前。 只有他一个人,带着一柄剑。 风似是大了,呼啦啦的扯着吴秉烛身上的黑袍。肩上的斗篷被风吹起,像极了腾空的雄鹰在挥动着它的翅膀。 青丝缭乱,目光沉静。 “你是谁?” 声若鸟鸣,尖锐刺耳。 吴秉烛只觉身后忽的带起一阵狂风,脊背猛然有些发凉。但见眼前倏地闪过一道红色的宛若火焰的鬼影,一个身着红衣的黑瘦男子,已然来到他面前。 “你是谁?”红衣男子尖着嗓子,冷着脸,又问了一遍。 “在下,无名之辈,前来求见贵门门主。”吴秉烛躬身作揖道。 “无名之辈也该有个称呼才是。”红衣男子警惕的凝视着吴秉烛,阴阳怪气道。 “在下姓吴。” “吴?嗯,来此作甚?” “带着金叶子来暗影门的人,还能来做什么?”吴秉烛说着,已然自怀中掏出一叠子金光灿灿的金叶子,双手奉给红衣男子。 那红衣男子目光落在金叶子上,然后抬手拿了一块儿塞进袖中,怪笑两声道:“此言有理此言有理,来这里的人大抵都是为了一件事。” “那在下可否能见一见贵门门主了?” 红衣男子犹豫片刻,伸手又拿了一块金子,这才面露微笑道:“随我来罢。” 吴秉烛闻言,勾唇淡笑,默然不语。 3. 暗影门就像是一座“空城”,里面大的要命,却也空寂的要命,半天也见不到一条人影。 顾嗟叹藏在廊柱后,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人就是这样,身在一个空寂无人的地方,往往比身在一个熙熙攘攘的地方,要惶恐的多,因为在空旷的地带,你不知道你究竟有没有敌人,有没有朋友,敌人在哪里,朋友又在哪里? 没有人,没有声音。 顾嗟叹只觉自己的呼吸声都可以清楚的听见。 竹香暗中浮动着,挑动着顾嗟叹本就不平静的心。 这里的竹香,就像是催命的恶鬼,一次又一次的让顾嗟叹觉出恐惧的滋味。 他想他这辈子估计都不想见到竹子了,因为一见到竹子,他恐怕就会想起暗影门这个地方。 这里就像是个沉默的地狱,随时都会将来到这里、和未曾来到这里的人吞噬。 “呼——”顾嗟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额上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一层细汗。他小心的挪步,小心的靠近一间紧闭的屋子,小心的用手指往窗户上捅了个窟窿,小心的贴在洞上,探查里面的情况。 屋里没人,和外面一样,一个人都没有。 顾嗟叹有些想笑,笑自己方才的小心翼翼,里面,根本就没有人啊! 可眨眼,他就不想笑了,他想哭。屋里虽然没有活人,却有死人。 就在那红木八仙桌下,堆着三四具死尸。 顾嗟叹仿佛已经闻到了腐臭味。尸体的腐臭味和那竹香混在一起。说不清是香,还是臭,那种味道怪怪的,令顾嗟叹忍不住要呕吐。 他只想快点儿离开这里,但是他走不掉了。他听到了吴秉烛的声音,以及一个很尖锐刺耳的男声。 顾嗟叹侧耳听了片刻,感觉声音愈来愈近,无奈只得推开那间堆积着死尸的屋子的门,闪身躲了进去。 屋内装潢精美,家具齐全,且俱是红木所制,翡翠珠玉以作装饰,价值连城。 这里实在不像会有死人的地方。 但顾嗟叹的的确确看到了死人,一共五具,像是死了好几天了。面上青惨惨的,双唇乌黑,甚是骇人。 这五个人,四个男的,一个女的。长相不一,穿着不一,唯一相似的恐怕就是他五人胸前都有一个拳头大的洞,内脏已被人掏空。 顾嗟叹不忍再去看这些人,转而环视屋内布局。 这间屋子像是个书房,书架之上,满当当的全是书。 暗影门的刺杀记录会不会在这里呢? 顾嗟叹突然想。 这里的确就是记录最有可能在的地方,因为这里是书房。但正因为是最有可能在的地方,那暗影门还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将记录这等重要的东西藏在这里? 顾嗟叹觉得他的头都要大了,可还是忍不住想,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暗影门也许也会如此考虑吧? 那那刺杀记录究竟在不在这里呢? 能回答顾嗟叹这个问题的,只有行动。 去找! 将这里的书,逐个翻阅。 如果记录在这里,就一定会找到的。 顾嗟叹是这样想的,当然,他也这样做了。 每本书,他几乎都翻阅了一遍。 可是,没有! 这里的书似乎都是一些无用的东西——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剑法、刀法、枪法、棍法、鞭法、飞刀、飞镖、打穴秘籍应有尽有,甚至连纺纱和女红都有,却偏偏没有看起来像刺杀记录的东西。 怎么可能?难道,记录不在这里?那又会在哪里呢? 顾嗟叹有些急了,他也顾不得桌下的死尸了,一屁股就坐在了红木八仙桌上,看着那整齐排列的书架发呆。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细节,有些兴奋的利落的跃下桌子。 第六章 空嗟叹(5) 1. 书架,书架也可以写字不是吗? 顾嗟叹这个人,恐怕最大的特点就是想一些别人怎么也想不到的事了。 他已经将最东面,书架最边上的一本书拿了下来。 然后,垂下眸子去看那书架隔板。 上面的确有字,密密麻麻的字,可顾嗟叹却一个都看不懂。 那简直都不能算是字,横不是横,竖不是竖。 楷书、小篆、草书一概不是。 那简直是天书,顾嗟叹活这么大都没见过这种文字。 顾嗟叹的心仿佛一下子沉入谷底,神情落寞的靠着桌沿。 “吱——” 轻微的开门声令他心头一惊,但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若是来人是个高手,此刻就算是回头也无济于事,反而死的更快,倒不如装作不知道,来个突然袭击。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顾嗟叹甚是狐疑,为什么这个人走的如此近了还不出手呢? 回头的冲动一直敲击着他的心,但好在顾嗟叹一直是个沉得住气的人。 虽然没有足够的把握赢,但他至少有无数种应对的办法。 来人走短短几步的时间,顾嗟叹的脑中已经闪过几百种办法,来应对无数种不同的状况。 脚步声停了。 屋内又恢复了沉寂。 顾嗟叹知道那个人就站在他身后一臂距离左右。 那个人不说话,顾嗟叹也不敢开口。 此时顾嗟叹可以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脊背不禁有些发凉。面上却不露半点声色,竟悠然自得的翻起了手中的书。 即便心中再紧张,面上也要镇定的恍若无事。 “呵呵。”身后传来一阵,很轻很轻的笑声。 这声音很熟悉,所以足够让人安心。 顾嗟叹提到嗓子眼的心终是放下了。 他垂眸看着地上来人的影子,头也不回,便说:“你来了竟也不叫我,害得愚兄好一阵惊慌。” “我以为大哥知道是小弟。” 来的人是吴秉烛,此刻正笑盈盈的看着顾嗟叹的背影。 顾嗟叹已转过身,看着吴秉烛,勾唇淡笑:“幸好兄弟你尚未走近,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只怕你就死无全尸了。就像……地上这些人一样。”顾嗟叹睨了一眼桌下的尸体。 吴秉烛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脸色倏地没了血色。 他的面上仍然带着僵硬的笑容,梨涡若隐若现:“这些人莫不是大哥杀得?” “不是。” “那是……” “谁”字还未问出口,吴秉烛脸色大变,双臂微振,身子宛若直上云霄的飞鸟,突的飞冲出了屋子,风扯起衣尾,呼啦作响,玄色的斗篷兜着风,将他整个人都好似裹了起来。 2. 顾嗟叹的袖中剑已然出手。 一扫一劈一刺,甚是雷厉风行。 而他对付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吴秉烛! 那他又为什么要对付吴秉烛呢? 而且招招如虎,恨不得一下子要了吴秉烛的命。 吴秉烛看起来也甚是疑惑,他一边躲闪着,一边急声道:“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顾嗟叹冷笑,“什么意思,难道你不知道?” “小弟不知何时得罪了大哥。” “哈哈哈,好!好!”顾嗟叹站在房檐下,微眯星目,仰面大笑两声,突然,但见他猛的顿住笑声,话锋一转,问,“我且问你,我叫什么? 吴秉烛一愣,脸色变得甚为阴沉。 “你的剑去了哪里?”顾嗟叹仍是眯着眸子看着眼前的“吴秉烛”。要知,吴秉烛是使剑的,长剑。所以若不是特殊情况,他的剑断然不会离身。 而这个“吴秉烛”,自他进屋时,顾嗟叹就通过地上的影子,看到了他的腰间,没有佩剑,连一把匕首都没有。 “吴秉烛”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两道剑眉紧皱,眸子透着冷厉的寒光,唇边笑意不再。 “而且,阁下这易容术也甚是不精,虽说眉眼之间有些相似,穿衣打扮也简直一模一样,但阁下却未曾注意到一个最不显眼,却最为重要的细节。”顾嗟叹斜靠在门上,潇洒的笑着,一副浪荡公子的模样。 “哪样?” “吴秉烛”也不再隐瞒,反而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放松了不少,他微微勾唇,似笑非笑。 “我那兄弟,眼皮之上有一点很小,很小的痣。阁下难道未曾发现?” “这倒的确未曾注意。” “吴秉烛”浅笑。 “他现在在哪?”顾嗟叹敛起笑容,厉声道。 “我又怎会知道。” “呵,你又怎会不知道?”话罢,剑已出手。 “吴秉烛”侧身一闪,双手顺势自背后一摸,寒光乍现,一对银钩已然握在“吴秉烛”的手中。 而且二钩如风般急促,一自上斜劈,一自下上撩,愣是逼得顾嗟叹连连退后三大步。 果然,暗影门中高手颇多。 眼前就是一个。 红衣如火。 “吴秉烛”已在眨眼间褪下那身对于他来说,甚是别扭的黑衣黑袍。 莫不方才那个红衣男子? 顾嗟叹心中想着,剑破长空,一剑挑开步步相逼的银钩,灵蛇般长驱直入,直刺“吴秉烛”的心窝。 3. 日上三竿,近处竹香暗暗浮动。 顾嗟叹愈发觉得有些吃力。 心中不禁有些后悔起来,后悔为何没有好好听曲叔叔的话,认真习武呢?否则,此时断然不会陷入此等困境。 可那对勾魂索命的银钩才不会给他后悔的时间。 它还在步步紧逼,像是一条毒蛇,剧毒的毒蛇在追逐它的猎物。 拿着它的人,可以说是一个将毒蛇掌握在手中的,更为毒辣的“御蛇人”。 一招一式,一钩一扫之间,都透露着无人可敌的狠辣与凌厉。 顾嗟叹可以说从未见过如此狠毒的诡秘的招式。再加上那人手中银钩本就是一种罕见兵器,是以顾嗟叹能够对上百八十招,已实属不易。换个人来,怕是十招之内,就已死在钩下。 寒光异常刺眼。 顾嗟叹已看不清那对银钩的具体位置。只能看到两道光幕,像是两道移动的,发光的影子。 好快! 如此快的招式,顾嗟叹还是从未见过!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赚大发了,他在近几日里,恐怕已将这江湖中最快的三样东西都看到了。 刘公子的针,吴秉烛的轻功,以及眼前这个不知名的高手手中的银钩。 他就是死,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只是,那个想要杀死自己的人和害死自己父母的幕后黑手,到现在还没找到,若是死了,他对得起自己吗,对得起自己的父母吗?对得起曲叔叔吗,那个一直将他视为亲生儿子抚养自己长大的大善人? 他真的能死吗? 银钩一钩,一刺,宛若索命的魔鬼。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但听孤鸟悲鸣,穿透云霄。顾嗟叹掌中短剑,在这眨眼一刻便被那“吴秉烛”的右手银钩勾起。 紧跟着的,是他的左手银钩,鬼手似的向顾嗟叹的心窝处剜了过去。 顾嗟叹心下大骇,他从未想到自己竟然会和死亡走的这样近。 就像在朦朦雾中,行走在路上,然后前面突然出现断崖一样,是坠下山崖,粉身碎骨,还是回头去寻他路,全在一念之间和瞬间的运气。 顾嗟叹的反应还算机敏。但那把短剑被银钩勾着,就像是一条小鱼被鱼钩勾起,怎样也挣不开。 竹香还在,风还在。 瑟瑟的声响,萧索的令人心惊。 悲鸟在湛蓝无云的天上的那点孤寂的影子,愈来愈远,鸣声也越来越远,直到再也望不见,再也听不到。 顾嗟叹认为自己一定死定了。 因为他的一念之间没有派上用场,他想躲,但躲不开。 他已几近绝望的闭上了眸子。 等死的那一瞬间,很长,长到顾嗟叹以为已经过了许久。以为那个手持银钩的人已经放过了他,可是那又怎么可能呢? 除非顾嗟叹在做梦,可世间哪有那么多梦要做。 顾嗟叹那双俊朗的星目迷成一线,淡然的看着那勾魂索命的银钩,来取他的命! 他不怕,他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大不了,拉着这个杀死自己的人,一起走罢了! 他也不会再挣扎,无谓的挣扎,还不如同归于尽。 第七章 空嗟叹(6) 1. 血溅当地。 顾嗟叹的胸前的衣襟上已染上了一片殷红的血迹。 他不觉得疼,因为这根本不是他的血! 是那个“吴秉烛”的血! 那个人的胸膛已被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刺穿,剑染血,红的妖冶。鲜血好似雨点儿一般,自剑尖一滴,一滴的滴落。 “啪”—— “啪”—— 一串连着一串的血珠子滴落在地,四下迸溅。 浸透了顾嗟叹的鞋底。 “叮”—— 一声脆响,那对勾魂索命,宛若地狱鬼手的银钩已落在地上。 顾嗟叹静静看着那把剑,那把被人缓缓从“吴秉烛”身体里抽出去的剑,以及“吴秉烛”那副睁大眼睛,满满惊诧和恐惧的神情,愣了许久,侧身一闪,任由“吴秉烛”那具几近僵硬的尸体,笔直倒下。 长剑入鞘。 顾嗟叹看着来人,终是松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来人正是吴秉烛,如假包换的吴秉烛,眼皮上有着一点独特的细微小痣的吴秉烛。 “险些就出事了。”吴秉烛勾唇浅笑,“他以为他能困住我。” 世上最悲哀的错误,莫过于以为自己可以怎么样。 “吴秉烛”自以为可以困住真正的吴秉烛,所以他死了,死在那个他自以为困住的人手上。 突如其来,不可预料。 顾嗟叹垂眸,看着地上那个死不瞑目的“吴秉烛”,嘴唇动了动,刚想问这个人是谁,便听吴秉烛接着说道:“不过我们应该早些离开这里。否则就真的出事了。” “哦?” “是以现在,立刻,马上,就应该离开这里。” 吴秉烛真的准备要走了。 但见他身形微动,便已纵身掠上那高达三丈的石墙。 顾嗟叹很想问,记录怎么办? 但他没有问,他只能跟着吴秉烛走。 任何事,都不可能只有一个结果。 线索也一样,不可能只有一个,也不可能只有这一种办法可以获得线索。 他的杀父仇人,杀母仇人,以及那个雇杀手刺杀自己未遂的仇人,可以是一个人,自然也可以是很多人。 该浮出水面的结果终究会浮出水面。 二人又回到了竹林。 竹香仿佛又浓了些。 湛蓝无云的天,翠色挺拔的竹。 以及,两个江湖人。 那杀手聚集的暗影门仿佛真的变成了“空城”。 顾嗟叹他们已经走了这么久,也没发现暗影门的人追出来。 他们也从最开始的跑,变成了疾步走,现在又变成了悠闲的缓步行。 像是在欣赏这里的风景。 但这里又有什么风景可言呢,除了满目的碧色,什么都没有。 不,也许有。 顾嗟叹看到了一抹耀眼的橘红,夕阳的颜色。 2. 距离顾嗟叹不远,迎面走来十三个人。 十二个着劲装的大汉,一个着橘红衣裙的双八少女。 少女发丝乌黑柔顺;眉似新月,眸光如水,潋滟含情;琼鼻小巧,唇若施脂,两颊红润,宛若娇艳的桃花。 圆脸,却不显胖。 一袭橘红束腰长裙,更衬得身姿袅袅。 “不是说暗影门的杀手天下第一吗?” 顾嗟叹已听到了少女清脆而干净透澈的声音。 很好听。可她说的话,却让顾嗟叹听起来很不舒服。 “怎的连一个浪荡公子都杀不死?还要本姑娘再来询问?” 少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屑和愠怒。 身后跟着的十二个大汉,皆是屏气敛息,没有一个人敢搭话。 “哼。你们十二个呆子,如今竟也成了哑巴吗?” 少女冷哼一声,心中怒火更甚。顿住脚步,扭过身,一手插起腰,柳眉倒竖,芊芊玉指指着那十二个人,像训小孩子似的斥骂道。 那十二个人面面相觑,却仍然没有人说话。 “呆子!呆子!”少女气的直咬牙跺脚,“我爹怎么偏偏让你们跟着我!呆子!呆子!本姑娘说句话都无人回应。” “你已将他们吓怕了,又如何指望他们说话?”顾嗟叹不知何时已来到少女身后,咧着嘴嘻嘻笑着。 破旧的衣服就像是随意披在身上一样,腰上的破旧葫芦、背上的破剑,以及脸上灼伤的痕迹,怎么看都不像富家公子。 少女扭过头,微蹙着秀眉打量了一番,狐疑问:“你是谁?” “在下只是过路人。适才听闻姑娘要杀一个人,是以在下便来了。” “你能杀人?”少女笑道。 “只能杀一种人。” “死人吗?”少女仍然在笑,笑的很开心,眸子微微眯起,睫毛忽闪,犹如两把小扇子,两颊的酒涡深陷,使笑容看起来甜甜的,很是可爱。 “不,”顾嗟叹摇摇头,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活人,我只能杀活人。” 少女也不再笑了。 她觉得眼前这个人,简直太过独特。 她几乎从未见过这样特别的人。 他的脸上有灼伤的痕迹,却并不显得难看,他的衣服虽然破破烂烂的,却并不像乞丐,他说的话虽然听起来有些不着边际,却又那么的令人容易信服。 “你真的能杀人?杀活人?”少女又问了一遍。 “只许你将要杀的人是谁告诉我,我便能将他杀了。” “哦?” “你若是不想他死,我自然也可以将那人活捉来,任你处置。” “哈哈,”少女笑道,“其实,并非我要杀他,我和那人根本不认识。” “哦!那是谁要杀他?” 少女闻言,漆黑明亮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狐狸般狡黠地嘻嘻笑道:“自然是保密。” 顾嗟叹也笑,洒脱,毫不拘束:“你要杀的人是谁?” 少女咬紧下唇,思索良久,这才压低声音,缓缓吐出三个字:“顾、嗟、叹。” 3. 残阳如血,林木萧萧。 顾嗟叹缓缓走在树林中,脚下枯黄的落叶,被踩得吱吱直响。 他实在想笑,却又笑不出。 想笑是因为一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会花重金雇杀手来杀他,而笑不出是因为,他想,既然这个人自己不认识,那是不是说明那个人是自己父亲的仇人呢? 他想,一定是的。 可那个人又是谁呢? 他只知道了那个少女的名字——易如水。 多美的一个名字啊,多美的一个人儿,可偏偏拥有这个名字的妙人,要杀的是自己。 吴秉烛跟在他身后。 “你要帮她?”吴秉烛问。 “自然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顾嗟叹沉声道。 “你要如何帮她?” “杀了顾嗟叹呗。”顾嗟叹说到这里,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的确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帮别人杀死自己,这世上除了顾嗟叹,谁会办出如此愚蠢的事? 吴秉烛也忍不住笑了,笑罢,才说:“你想利用她。” 肯定的语气,令顾嗟叹无法反驳,而他也没打算反驳。 这本就是他最初的想法。 虽然这种方法在顾嗟叹看来,卑鄙无耻,但只要能获得线索,做一做又何妨? 在这纷乱的江湖中,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江湖,就像是一潭淤泥。 深不见底。 “的确。”顾嗟叹摸着脸上的疤痕,微扬着脑袋看着远方天际。 “我记得你曾说过要请我喝酒。”顾嗟叹回首望向吴秉烛,话锋一转道。 “是,确实如此。”吴秉烛点头,浅笑,“虽然事未成,但酒还是要请的。” “是是是!那我们还是快些走罢,我记得出了这林子,便有一间酒庄。” “你这人,竟早已盘算好了!”吴秉烛无奈,只得苦笑。 “哈哈哈,非也非也。不过特地留意一番罢了。” 提起酒,顾嗟叹整个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口中说着话,便已施展着轻功,利落的掠上了树梢。 走着去实在太慢,他可不想再等那么长时间,才能喝上酒了。 虽说他那破酒葫芦中还有些,但那些够做什么的?顶多当水,解个口渴罢了。怎抵得上酒庄里成坛的美酒来的痛快呢? 吴秉烛仰面望他,但见残阳落在他的身上,就像为他披上了一层红的妖艳的纱衣。 很耀眼,也很震撼人心。 衣尾带风。 人已去。 枯木林萧索而孤寂。 第八章 空嗟叹(7) 1. 秋意甚浓。 入眼金黄—— 落日余晖的金黄,无边落木的金黄。 萧索、孤寂。虽不抵大漠的万里之内,荒无人烟,却也足够荒凉。 顾嗟叹二人已坐在道旁的小酒馆中,桌上也已摆上两坛烧刀子。 店内装潢并不华贵,相反寒酸的很。 桌椅用的是最最下等的木材制成的,并且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以至于有些犄角旮旯的地方,早已有些腐蚀,散发着一股烂木头的味道。 顾嗟叹不介意。 对于他来说,只要有酒,不管好酒劣酒,女儿红亦或是烧刀子,他永远不会介意他这个人在什么地方。 就算是在悬崖之上,他也可以生存下来——以常人永远也想不到的方式。 店伙计身上穿着一件粗布小褂,满脸堆笑的为顾嗟叹二人端上两盘小菜。 对于一个拿的出金叶子的人,无论是谁都会想方设法巴结的。 至少顾嗟叹是这样认为的,因为他在酒楼中,从未受过这等待遇。 伙计面上挤着一丝不太好看的笑容,弓着身子候在一旁,适时添酒夹菜。顾嗟叹想,估计连世上最负责任的,忠心耿耿的家仆都做不到像他尽心尽力的。 “你且去忙罢。” 吴秉烛显然不喜欢那个店伙计留在这里无事献殷勤,微皱着眉头,摆了摆手示意店伙计离开。 店伙计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眸中流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然后识相的退了下去。 谁不知道这店伙计所做的一切,为的不过是一小片金叶子? 只是谁都不提罢了。 顾嗟叹看着店伙计佝偻着身子,缩进柜台里。尔后收回目光,仰面喝了一口酒,就像喝水一样轻松。 “那暗影门岂非就是一座空城?”顾嗟叹眺望着店外寂寥无人的大道,沉声道。 “暗影门自然不是空城。”吴秉烛将酒缓缓倒在白瓷碗中,轻轻啜了一小口,淡然说道。 “那我们杀了他们的人,他们竟无人追赶?”顾嗟叹简直哭笑不得。 “也许,你我二人被人利用了,就像你利用那个易如水一样。” 顾嗟叹一怔,闭口不提易如水这个名字,只是狐疑道:“被谁利用?” “自然是被暗影门。” “暗影门?”顾嗟叹大惊,眼睛瞪得老大,嘴张的都可以塞进一个鸡蛋了。 “是。你可知道我杀的那个人是谁?” “莫不是那个着红衣的男子?” 吴秉烛脸上没有半分惊讶的意思,好像他就知道顾嗟叹一定知道一样。只勾唇浅笑着,继续说道:“的确是他。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一定就是暗影门十大高手之一的‘红衣鬼王’。” “红衣鬼王!?”顾嗟叹摸着下巴,了然道,“原来是他。听闻那人狂的很哩,连门主他都敢当面顶撞。” “是,而且他还敢在暗影门随意杀人。” “是以暗影门便利用你我二人,将他除去?” “正是此理。”吴秉烛面上笑意更浓,眸若星辰,漆黑明亮。 “那你我与暗影门岂非是朋友?” “方才是,此刻却不是了。” “可也不是敌人。”顾嗟叹闻言大笑,又举起酒坛,猛的往肚里灌了整整一大口。 2. 他们已踏上归途。 此刻夜已深了。 天上无星,地上无风,道上无人。 虽已到城中,四下却还是一片静寂。 家家户户都已熄了灯盏,笔直的大道上,黑茫茫的,像是罩着一层薄雾。放眼望去,幽邃的竟不知它通向何处。 深巷中偶尔传出来的狗吠,在这空寂的夜晚,总会把行走在无人的大道上的人吓一跳的。 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出现。 而且还是那么似远似近。 “这可是长安城?”顾嗟叹道。 “不是。这里是扬武城。距离长安,还有四五日的路程。” 顾嗟叹闻言,突的顿住了脚步:“且停一停罢。” 说着,出人意料的仰面躺在了地上。 躺的很自然的,看起来真的像躺在了舒服的柔软的大床上。 吴秉烛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只怔怔的杵在一旁。 顾嗟叹似已睡了。面上神情很平静,也很舒服。 他整个人就像是个醉鬼,不喝酒时像,喝了酒更像。 吴秉烛从惊讶,只剩下了无奈。 他坐了下来。燃起了火折子。 微弱的火光,在也漆黑的夜里,显得甚是显眼。 “掌灯作甚……”顾嗟叹用手遮着眼睛,费力的翻了个身,呓语一般嘟囔了一句。 吴秉烛不理他,只安静的坐着,手中拿着火折子。 摇曳的火光映着他沉静的眸子。 风动。 火光摇曳的更是厉害,好像眨眼就要熄灭。 风很凉。 吴秉烛裹紧身上的玄色斗篷,仿佛和这夜色融为一体。 远处传来马匹的嘶鸣和马车的辚辚声。 顾嗟叹被惊醒了,但他却懒得从地上坐起来,而是又翻了个身,趴在地上,用胳膊垫着额头。 吴秉烛这次没有看顾嗟叹,而是看那辆马车。 车已停了,停在距离他二人不远处。 车上的灯笼,登时掩了火折子的光彩,通直的大道瞬间亮了不少。 车帘已被轻轻撩开一个小角。 里面的人探出了头。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 小脸儿微圆,皮肤白皙而红润,一双惊艳的眸子,如水般潋滟含情。 “是你们?”声音甜美可人。 “是。”吴秉烛不会无缘无故去欣赏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从来都不会。所以他注定永远都猜不透女人。 那女孩是易如水。 那个如水般柔美的女孩。 “他说要帮我杀了顾嗟叹。” “是。” “可他却还在睡。”易如水鼓着腮帮子,看起来就像个赌气的可爱的孩子。 “人都是要睡觉的。” “嗯……”易如水像是很认真的在思考吴秉烛的话,她咬紧了下唇,又道,“他叫什么?” 3. 吴秉烛好像早就想到易如水会这样问,所以他好像早就想到了应对的方法。 “他叫顾灯。”吴秉烛看到了马车上的灯笼。 “顾灯?”易如水忍不住笑,两颊酒涡深陷,脸也似乎又红润了不少。 “是,因为他家穷的连灯油都买不起。” 易如水眨了眨眼睛,点点头,天真道:“原来如此。” “你叫什么?”易如水又问。 “秉烛。” “秉烛?”易如水又笑了,笑的很开心,“你们莫不是兄弟?” “的确是。” “好罢。那请你告诉他,三日后我爹爹会为我举办一场比武招亲……”易如水说着,已然说不下去了,脸红的就像是个熟透的苹果,在金黄的灯光下显得更甚,她赶忙放下轿帘,这才接着说,“带他过去。” 车马已远去。 吴秉烛目送他们离开。 四周又恢复沉寂。 漆黑夜色中,只剩下吴秉烛手中的火折子还在燃着。 “你可以利用她。” “利用一个对你动心的女人,总是要容易些。” 吴秉烛沉声说道。 他知道顾嗟叹是醒着的,很清醒,难得清醒。 “你莫不是心疼?”顾嗟叹问。 “她与我素不相识,为何心疼?” “她很漂亮。” “呵,”吴秉烛不屑一笑,“我去过这么多的地方,见过这么多的人,其中不乏有漂亮的女人。” “为何不说一个听听?” “说什么?” “你见过的——” “是,我见过一个。”吴秉烛的目光不知何时,竟变得那样冷,“比她漂亮,比她泼辣,比她……狠毒!” 顾嗟叹已从地上坐起来。 他抬头仰望着天,低声道:“最毒妇人心。” “她简直不算人。” “她是魔鬼……不,魔鬼见到她都要自愧不如。我想,她的心一定石头做的。” “我只希望,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她。” 吴秉烛说到最后,话中竟带了几分凄凉。 他说的很平静,手却狠狠攥在一起,手背之上,青筋暴起。 他说的话,每一句每一字仿佛都是怨恨,可听起来,为何又像掺杂了什么其他的东西? 顾嗟叹不懂。 吴秉烛的感情太复杂,吴秉烛这个人也太复杂。 “比武招亲你去吗?”吴秉烛长舒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话锋一转,问道。 “去,为何不去。即便这比武招亲是火坑,我也一定要跳下去。更何况,娶了她又有何不可?” 第九章 空嗟叹(8) 1. 破晓。 薄雾如纱。 扬武聚贤堂。 顾嗟叹从未想到,易如水竟然是当今武林盟主的女儿;更未曾想到,易如水就是传闻中那个武林第一美人,易大小姐。 江湖传闻,第一美人,易大小姐虽长相美艳,性子却有些泼辣,家中没有一个人敢不顺着她。 美艳这倒是真的,不论谁见到她,都不会说她丑,包括女人,也不会说她丑。 因为她太美,美得女人都忘记了妒忌。 而泼辣,顾嗟叹想,他怕是早已见识到了。那大小姐训斥人的功夫,连他看了都怕。 如水如水,她究竟哪里像是水? 明明是火,燃的极烈的火。 顾嗟叹心中想着,记忆仿佛一下子被拽到了十六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带走了他的母亲,在他的心上,留下了这辈子也无法愈合的伤疤。 顾嗟叹想的有些出神,抬手轻轻抚摸着脸上灼伤的疤痕,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早已没了吴秉烛的影子。 易如水已自阁楼之上流云般轻飘飘的落了下来。 一身红衣,火一样的红,宛若朝霞。 易如水那双如水似的眼睛,扫视过比武台下拥挤的人群,看起来像是在找什么人。 易盟主站在她的身旁,看起来甚是谦逊。他朝着台下众人微一拱手,笑的恰到好处:“感谢诸位赏脸,参加易某为小女举办的招亲大会。不瞒诸位,小女自幼习武,虽不至于打败天下无敌,但也是略懂拳脚。今小女年芳十八,易某特此举办招亲大会,为自己找个乘龙快婿。哈哈,还望诸位莫要看着是易某的女儿就手下留情啊!” 易盟主在笑,台下人也在笑。 虽不见得又多么好笑,但他们还是要笑。 顾嗟叹没有笑。他这才发现吴秉烛已不在了。他四下看了看,猛一抬头,这才看到对面房梁上,那一道黑色的影子。 就像是潜伏在黑夜中的使者。 可明明这才刚刚黎明,曙光已自东面的天空,撒下淡淡金光。 为何吴秉烛所在的地方,永远都像黑夜?他仿佛独有那么一种气质,可以让周围一切,都成了他的陪衬。他是黑暗的使者,那么周围所有,也将陷入黑暗的深渊。 黑色的斗篷在风中扬起,玄色的衣角在风中摆动,腰间悬着的乌鞘长剑,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神秘和一种令人心惊胆寒的杀气。 顾嗟叹看着他。 他却没有看向他,而是看着易如水。目光沉静而深邃。 2. 大会已然开始。 比武台上已上去了三个人,一个胖子,一个瘦子,一个老者。并且此刻也已抬下去了三个,胖子、瘦子,还有一个老者。 不得不说,易如水的功夫的确高明。 绝不是易盟主口中的略懂拳脚。 一个只略懂拳脚的女孩,怎么可能一掌掀翻一个看起来将近三百斤的胖子?怎么可能微一踮脚,就赶上一个仿佛羽毛轻重的瘦子?又怎么可能一拳逼退一个看起来都可以当她爷爷的老前辈? 顾嗟叹不得不惊叹,不得不佩服。 易如水已看向他,眸光如水,潋滟含情。 易如水的唇角噙着笑,看起来很可爱。 可爱到台下的人几乎都已痴了。 顾嗟叹知道她的意思。 所以他飞身掠上比武台,破旧的衣袍,在风中呼呼作响。 易如水出手了。 她的招式就像她的人一样,看起来像水一样的柔美,实则是火。 她的掌很快,快如风。 她的掌如风,柔中带刚。 刚柔相济,上下齐攻,不露半点空门。 也许只是外人看起来没有破绽罢了。顾嗟叹已看到她的破绽,易盟主显然也看到了,他的脸色已变得甚是阴沉。 “嗖!” 耳边传来一阵很细微的破空之声,就像是突然飞过一直蜜蜂。顾嗟叹下意识瞥了一眼,但见一道银芒,倏地闪过。 与此同时,掌间已蓄满内力,一掌击出,拍在了易如水的肩头之上。易如水登时只觉半个身子都似麻了,痛呼一声,整个人瘫坐在了比武台上。 顾嗟叹往后望了一眼。 他想知道那道银芒是什么,也许他知道了,知道了这场比武招亲一点儿也不公平。 银芒是吴秉烛甩出的银针,杀得是藏在暗中的人。 那个人一定是暗中保护易如水,并且帮易盟主挑选乘龙快婿的人。 在适当的时候出手,帮助易如水赢。 顾嗟叹猜对了,而且对极了。 易盟主此时的脸色就像是被人泼上了墨,黑的可怕,却还要装作很开心的样子,大笑。 “哈哈哈!好!好!”易盟主在鼓掌。 台下的人也跟着鼓掌,即使脸上的表情甚是难看,就像自己的媳妇被人抢走了一般。 易如水已被顾嗟叹扶了起来,安静的垂着脑袋,嘴角含笑,看起来真的和水一样柔美。 “年轻人,你叫什么?”易盟主问。 “晚辈顾灯。” “顾灯,好!好名字!” 易夫人也走上前,挽住了易如水的手。她上下打量了顾嗟叹一番,秀眉微蹙,埋怨的看向易盟主。 可易盟主却像没看见,仍自顾自道:“不知令尊为谁?” 顾嗟叹摸着脸上的疤痕,嬉笑道:“无父无母。” 易盟主看着他,淡淡点头。 3. 婚期已定下,是易盟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亲口定下的,易夫人就算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也得承认顾嗟叹,这个叫花子模样的人就是她的未来的女婿。 她的脸色一直不好,等下了比武台,离开顾嗟叹和易如水,只面对易盟主一个人的时候,脸更是耷拉到了极点。 易盟主看起来没有半点喜色。他把易夫人拉进房中,紧紧掩上了门。 “我越看那个顾灯越像一个人。”房内传来易盟主低沉的声音。 “谁?”易夫人的声音听起来没精打采的。 “那个姓顾的!” “他的确姓顾。”易夫人不明所以的抬了抬眼皮。 “不,不是!我是说,你难道没发现,他和顾舟竟是那般像,尤其是眼睛。” “怎么会。”易夫人想笑,可不敢笑。 “说实话,这些年我真的怕了。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愧疚,近年来,日日夜夜仿佛都有一把匕首在划着我的心,令我一刻不得安稳。” 怪不得人人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做了亏心事,即便没有鬼,自己也会把自己吓死的。 “莫要多想,”易夫人也觉得有些怕,声音变得很轻,也不知是在安慰易盟主,还是在安慰自己,“他叫顾灯,而那个人叫顾嗟……” “叹”字未出口,但听易盟主暴喝一声“谁在外面!”,然后猛的推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连个鬼影都没有。 “你岂非太草木皆兵了?”易夫人无所谓道。 “唉,”易盟主无奈摇头,“不可不防。此次暗影失手,还不知……” 门外有人。 只不过那个人已经走了。 但并没有走远。 易盟主那最后一句话,他听的清清楚楚。 暗影门! 他有些兴奋,兴奋的想笑。 他当然就是顾嗟叹,他总算没有猜错,雇杀手杀自己的人,果然和自己父亲的死有关系! 他也没有猜错,这人果然和易如水这个女孩有关系。 他也许只有一样错了,但是他不在乎,也不去想。他就要为自己的父亲复仇了,为自己的母亲复仇了! 他什么都不想去想了!他只想快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曲叔叔,那个把自己抚养长大的人。 他不知道,他已踏上不归途,他太想复仇,想的要命,想的发狂。他从未发现,原来这种仇恨,即便无人提起,它还是会在自己的心中一昧疯长,引导自己去做一些兴许会后悔一辈子的事。 但能让顾嗟叹后悔的是什么事呢?他从未真正后悔过,他自己更是从未想到这世上什么事将会让他顾嗟叹后悔一生。 夜深了。 屋内只燃着一盏灯,昏昏暗暗的。 吴秉烛来了,面上带着笑。 浅笑,温和如风。 顾嗟叹把信塞给他,说:“吴兄,万望你能将这封信交到曲叔叔手中。他在洛城,距离知州府不远的曲府,便是他的府邸。” 吴秉烛点头,大致扫了一眼信上的内容。尔后,他便将这甚为重要的书信,看起来很是随意的放在了燃着的蜡烛之上。 火光乍亮,信眨眼间便已成为灰烬。 顾嗟叹惊讶的看着他,刚想说什么,却听吴秉烛轻声笑道:“已默记于心。” 第十章 空嗟叹(9) 1. 鞭炮震彻扬武城。 几乎全城的人都跑到了聚贤堂外,围观武林第一美女的婚礼。 谁不想一睹第一美女的芳颜呢?即便早已见过,见过无数次,却还是想再瞧上一眼,仿佛永远也看不腻。 这就是易如水的魅力。 如水般柔美,如火般泼辣,是她独一无二的标志。 铜镜之中,她动人的眼波更加魅惑,她红润紧抿含笑的唇更加诱人。她的脸仿佛更红了,红润的可人。 她的头上是金晃晃的两对凤钗,钗上镶满珠翠,两边各坠金丝缀珠流苏,金丝配上白中透粉的珍珠,华贵而不失素雅,看起来简直是美极了。 她已穿上嫁衣。 火红的嫁衣,像火,像朝霞。 迷人、喜庆。 易夫人拂过易如水的长发,心里本就不开心,面上反而还要装作很开心。脸上僵硬的笑容,看的易如水很不舒服,却又不想提出来。 易夫人为她盖上了盖头。 宾客将至。 易盟主就站在门外。扯着笑,朝着才来的客人作揖。 “哎呀。白掌门可算来了,坐坐坐。”易盟主像是看见了什么人,眼睛都好似在发光,小跑着迎了过去。 来人是个男人,看不出他的年纪,只见一袭白衣,干净儒雅。 就凭这一点气质,不管他多大,也一定会有无数女人排队想嫁给他。 “易盟主不必如此客气。”白掌门回了回礼,手指之上寒光忽闪,令易盟主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雪翎,乃是当今武林六大名门之首,而这位白掌门,正是雪翎掌门人,人称“小琴圣”! 怪不得易盟主对这个所谓的白掌门如此客气。 “嘿嘿,”易盟主干笑着,把白掌门带到最前面的一张桌子旁,“白掌门您坐。” “嗯。”白掌门点头微笑。 又有人来了。 这次是四个,三男一女。 其中有吴秉烛。 既然有他,那么也一定有忘云阁的那个“怪人”,刘公子。 他来了,吴秉烛跟在他身后。 走在他身旁的人,一袭冰蓝色长袍。目光淡然,神色淡然,好像世间的任何人,任何事都和他无关,他一直很平静。 可他身边的女人却不平静,一直喳喳的说个不停,像只小鸟。 可那个男人却一点也不嫌她烦,反而很认真的听着。 “刘阁主!”易盟主和白掌门招呼了一句,又迎了上去,一样的恭敬,一样的语气,只不过换了换称呼,“苏掌门,苏夫人。” 他看向了吴秉烛,想了想,才笑着道:“吴二护法。” 刘公子瞥了他一眼,冷冷的说了一句:“有礼了。” 那个苏掌门,好像比刘公子还要傲慢几分,只淡淡的嗯了一声,便拉着那个小鸟似的女人往里走。 “想不到盟主竟然认识在下。”吴秉烛笑道。 “认得认得,自然认得。四位请,请!” 这四位,刘公子与吴秉烛自然不必多说,而那苏掌门,便是当今天下第一剑法名家,褚门派的掌门! 谁人不敬,谁人不惧? 顾嗟叹站在一旁看到这些人,不禁都有些紧张了。因为一下子见到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的机会并不多,也许过了这次,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2. 除了暗影门门主和洛城上官家家主,好像整个武林里有名的人都来了。 就连多年未曾露面的“云中飞燕”燕云归也来了。 他已很老了。 头发已花白如雪。 顾嗟叹把他搀扶了进来,就像对待一个值得尊敬的老者。 他也的确值得人尊敬,谈吐不凡,举止高雅。 喜宴早已开始。 堂已拜过。 只是,谁的脸上都看不到真正的喜色。 主人家都没有喜色,客人们更没有。 刘公子在饮酒,饮的很慢,很享受。 苏掌门在和她的妻子谈话,他只管听,很少搭话。 吴秉烛不喝酒,也不说话,就静静的坐在刘公子身边,安静的像个孩子。 白掌门像在看戏。这里只有他的表情才是最享受的,没有人比他更懂得享受。 燕云归一个人,坐在一张桌上,静静地吃些盘里的菜。 剩下的人,也都很安静,安静的几乎不敢呼吸。 这个喜事,简直是这世上最荒唐的喜事。 世上绝没有这样的喜事。若不是那喜庆的红绸,和门上的喜字,恐怕没人会将它当成喜事。而是会当成丧事对待,可它偏偏又不像丧事。 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顾嗟叹好像喝了很多酒,他好像已经醉了,说起了醉话。 “易青城,你愧疚吗?” 易青城是易盟主的大名。他听到顾嗟叹这般叫他时,脸已变得铁青。 “顾灯,即便醉酒,也不准如此无礼!” “无礼吗?”顾嗟叹冷笑,“无礼吗?” 顾嗟叹又说了一遍。 易盟主好像有些慌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的额上已渗出细汗。 “易青城,我问你,当年你逼死我爹时,有理吗?” 顾嗟叹说的当然不是礼貌的礼,而是理由的理。 “你爹?!”易青城大惊。他已猜到了什么,可是他不敢说,“我何时逼死了你爹?顾灯!你实在太醉了!快快回房!” “你叫我回房。我却偏偏不回,我只问你一句话,有理吗?” 顾嗟叹已走到易盟主跟前。 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醉了,他的步伐很稳健。很潇洒,很实在。 易盟主被问的无言以对。 “有理吗?”顾嗟叹步步紧逼。 在场宾客无一敢上前,即使有,也已被顾嗟叹身上那股气势吓得不敢出头。 “你究竟是谁?”易盟主问。 “你且猜猜,猜对有奖哦。” “什么奖?” 顾嗟叹闻言。咧嘴大笑,弓着身子附在易盟主耳边,一字字道:“这奖嘛,就是留你全尸。” “尸”字出口,顾嗟叹的身子却似离弦之箭,倒纵三丈有余,尔后又以风一般的速度,鹰隼似的朝着易盟主扑了过来。掌中已多了一把剑,短剑,袖中剑! 3. 武林中人很少见到易盟主的暗器。 没有人见过那样快的暗器。 自易盟主的袖中倏地飞射而出,圆圆的,像是石头。 所有人都以为顾嗟叹必死无疑。 可但见那顾嗟叹袍袖一卷,那暗器便没了踪影。 再一甩,那暗器又从顾嗟叹的袖中暴射出来,看起来比易盟主的更猛,更快,更狠! 暗器分别直击中下左右四个方位,袖中剑则跟随这那暗器的速度,朝着易盟主的门面,直刺出去。 真是一点破绽也不露,一点生路也不给易盟主留。 易盟主自知无论如何他也是躲闪不开的,所以他只能想法子保证使自己伤的最轻。 他是往左闪的,左边的暗器狠狠的砸中了他的膝盖。他只觉整条腿的骨头仿佛都要碎了,一下子就栽倒了地上,看起来狼狈不堪。 易夫人已经急了,她已跑到白掌门面前,急声泣道:“求白掌门救命!求白掌门救命!” 白掌门看了看她,然后望向顾嗟叹, 手微动,寒光一线,就像是一根银针,可世上哪有如此长的银针! 是琴弦!竟是琴弦!手指上缠绕的琴弦! 那琴弦竟将顾嗟叹掌中的短剑,竟硬生生的弹偏了几分,以至于没有要了易盟主的命。 顾嗟叹用剑抵着易盟主的脖子,目光却已看向白掌门。 “小兄弟为何杀他?”白掌门柔声笑问。 “因为他该死。” 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一个人。 一身华贵的锦衣,一张平凡亲切的脸。 曲老爷。 正是曲老爷。 “原来是曲兄。”白掌门眯眸笑道。 “是在下,白掌门。在下此次前来,是为顾兄报仇的。” “这位小兄弟莫非是……”白掌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脸惊诧的看向顾嗟叹。 “的确。他乃是顾兄独子,顾嗟叹。” 在场众人无人不惊,惊讶的都已说不出话来。 “曲向天!”易盟主忍着痛吼叫,脸上的表情甚是狰狞。 “是我。”曲老爷静静看着他。 “你来了!你早该来了!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你早就知道是我逼死的对不对!” “三日之前我只是怀疑。” “呵呵呵,哈哈哈,”易盟主大笑,笑的猖狂,发丝缭乱,看起来已近乎疯癫,“你知道了又如何!你知道了又如何!我赢了!一直都是我赢!他死了,永远也不会醒过来!哈哈哈,你知道么,”易盟主面上带着一丝诡秘的笑意,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我不仅逼死了他,还烧死了他的女人!哈哈哈!我只恨没让他绝后——” 他再也不能开口了。 他的脖子已被顾嗟叹一剑割断。 剑法之快,竟谁都没有看清。 血喷涌而出。 易如水冲了出来。 她出来的有些晚了。易夫人也已死了,死状和易盟主简直一模一样。 满地的血,就像是易如水身上嫁衣的颜色。 多么讽刺! 她此刻才知道,原来顾灯就是顾嗟叹,顾嗟叹就是顾灯。 一切都是她引狼入室。 易如水只想把这身屈辱的衣服脱下。所以她脱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脱得只剩下贴身的纱衣。 曼妙的身材若隐若现。 易如水伏在易盟主的身上,泪如泉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狠狠地瞪着顾嗟叹,唇已被咬的滴出了血,她的泪模糊了她的眼睛。 她握紧拳头,看着顾嗟叹,她恨不得一刀捅死眼前这个人,然后把他的心肺全部挖出来。可她此刻却连站也站不起来。 她伤心欲绝,再也没有力气了。 “顾、嗟、叹!”这三个字仿佛是从易如水牙齿里挤出来的一样,“我、恨、你!恨不得你死!” “可我却不会死。”顾嗟叹看着地上的悲痛欲绝女人,“我会活的好好的。” 顾嗟叹转身走了,没有回头。一直走到天边,走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 第十一章 多情雁,薄情人(1) ——雁飞东南人归去,去时寒风任东南。 1. 江湖中的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踏雪无痕穿云雁”周寻的名号,只是见过他的人却很少。 只道他年岁不大,轻功却是天下第一,名声虽大,为人却是谦逊有礼。 他从不会拒绝别人的请求,只要是他能帮的,他一定会帮,不能帮的也一定会去试一试。 是否他本就不会拒绝呢? 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能有一间像样的客栈实在不容易。 而此间就是那个像样的客栈。 门前的挑起的锦旆已破了一个洞,在风中左右摆动着,锦旆上的字早已模糊不清。 客栈角落中,坐着一个漂亮的少年,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样子,只是他那通身的气质,却完全不像是孩子。 他肤白细腻,吹弹可破的模样全然可以媲美世间最美的女子和那出生百日的幼儿。 一双柳目清秀如画,一张薄唇轻抿含笑,其中又仿佛带着一丝淡淡的不屑。 不屑于何?无人可知。 长发由玉冠束起,耳旁垂下两条辫起来的小辫儿,使他看起来有一股异域人的感觉。 一袭对襟窄袖白色长袍,白的像雪,干净不染半点尘埃。襟上金丝银丝相互穿插环绕绣成的波浪花纹甚是精美。腰间玉带之上,七七四十九颗耀眼的白中透粉,粉中透白的珍珠更为光彩夺目。 腰畔右侧斜插一支白玉箫,左侧佩有一柄剑,剑柄之上,挂着一枚翡翠吊坠。 这兴许是他身上唯一一样不是白色的东西。 袖上银丝环绕,袖口处又覆有一层似是精钢所制的鱼鳞似的装饰物,将手背隐于其后。 看起来很特殊,也很漂亮。只是很少有人真正猜到那些鱼鳞似的东西的用处,看起来就像是士兵铠甲上的甲片。 他就是周寻,“踏雪无痕穿云雁”周寻! 谁都不会想到,周寻会是这幅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个束发之年的孩子。 以周寻的身份,他断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可他偏偏出现了。此刻正淡定的饮着杯中清茶。 自然是有人请他来了,用百两黄金将他从长安请到这里。 请他的人还没来,杯中茶却早已凉了。 周寻微微蹙眉,抬眸望向门外。 天有些阴沉,可还是没人来。 周寻又倒了一杯茶,热茶。 茶至唇边。 门外忽的刮起狂风,风中夹着豆大的雨点儿,肆意飘洒。 茶水入喉,苦涩甘甜。 2. 雨仿佛下的更大了。 风也仿佛刮得更狂了。 枯黄的落叶飞旋着,雨珠子也在飞,就像是冰雹,打在脸上,冰冰凉的,像是刀锋的温度,令人心颤。 “朋友何在?” 门外来了人。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一手撑着一把油纸伞,另一只手往前伸着,托着一大叠金叶子。 店中所有人的眼睛几乎都直了。 唯有周寻,只有周寻还是目不斜视,安静的品着杯中清茶。 茶香袅袅,清清淡淡,沁人心脾。 很静。 店内很静,没有人敢贸然动手。 老人的手还是伸着,金叶子还在他的手里。 “朋友何在?”老人又问。 那金叶子就在他手里,好像只要一拿,就可以轻松揣进自己怀里。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而且还不是一个。 三个人,三个看起来很壮的男人。同时起身,同时飞扑了过来。 突然,一道闪电仿佛一下子把天划开了一个大口子,世间顿亮,亮的让人睁不开眼睛。与此同时,店内好像也出现了一道光,没有闪电亮,却比闪电还快! 快到那三个人还没有到老人跟前时,老人手中的金叶子便没了踪迹,快到那三个人才刚刚踏出三两步,便丢了性命。 三个头颅已同时飞了出去,落在雨中,血流满地。 闪电过去,是雷声。那一阵闷雷,只躲在浓厚的乌云后隆隆的响了几声,便又静了下来。 雨安静的下,风却停了。 店内恢复黑暗,比一开始更黑,黑到看不清人的脸,也比一开始更静,静到可以清晰的听到鲜血喷涌而出的声音。 周寻站在桌子旁边。 他没有在喝茶,而是用一条洁白的丝帕在拭剑。 拭剑上血。 金叶子在他的桌上,就和老人托进来时一样。 那三个人当然是他杀得,他一剑杀了那三个贪婪的人,然后又一剑将金叶子挑了过来。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不,他明明比闪电还要快的多! “你来了。” 老人看不清周寻的脸,但他知道,除了“踏雪无痕穿云雁”,谁的速度会比闪电还快? “我来了。” 周寻沉静的看着他的剑。 “穿云雁果真名不虚传!”老人笑道。 “你要我做什么?” 老人敛了笑容,沉声说道:“去偷一个人,准确来说,是去找一个人。” “哦!” 周寻不会问是谁,因为他不想多费口舌。请他帮忙的人,一定会说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的。 3. “这个人在黑虎岭上。她是我家老爷的独生女儿,前几日被黑虎岭上的‘胡家三雄’抢到了山上。”老人接着说道。 “嗯。”周寻淡淡应了一声,“所以,你家老爷出了百两黄金,为的就是要我把他的宝贝女儿‘偷’回来?” “的确可以这样说。”老人点头。 “嗯。” “黑虎岭上只她一个女孩。” “呵,”周寻轻笑,“你又怎知道?” “哈哈哈,不光我知道,这黑虎岭方圆百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黑虎岭上一个女人都没有。当然,现在有了,有一个。便是我家小姐。” “哦!” “我家小姐名唤素蝶。” “嗯。” 长剑入鞘。 染血的丝帕已被扔在桌上,桌上的金叶子反而不见了。 周寻瞥了那老人一眼,勾唇浅笑,温润有礼:“我会尽力的。” 话罢,但见一道鬼魅似的白影已冲出客栈。 风动,人已去。 老人几乎来不及反应,周寻的人已不见了。 “穿云雁!穿云雁!不愧是‘踏雪无痕穿云雁’!他的轻功,果真是天下第一!”老人长叹一口气,感慨着退出了客栈。 离开时,他还是撑着那把油纸伞,只是手中没了金叶子。 客栈里的人,早已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实在没想到,那个人,那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像是富家少爷的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踏雪无痕穿云雁”! 他究竟长什么样子?谁能记起来呢? 没有人,因为根本没有人注意他。 这些人突然很后悔,后悔没有记住“踏雪无痕穿云雁”周寻的样子。 可后悔有什么用呢? 机会已经错过了,也许再也没有这等机会了。 人啊,就是这样,等到没了机会,才开始后悔,一切都晚了。 雨停了。 道上满是积水。 周寻靠在树上,地上的清澈的积水映着他那双沉静如水的秀气的柳目。 他笑了笑,水中的他也在笑。 他抬起头,看着天。 动作优雅高贵。 天上的乌云好像在动,是风在带它们走罢。 他笑,笑的儒雅,笑的温和。 他可以感受到怀中金叶子的冰凉,也可以感觉到空气的清新,更能感觉到心情的舒畅。 他合上眸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缓声呢喃道:“天晴了呢。” 天的确晴了。 周寻已躲在树上,小憩了片刻。 他实在不想做这件事,可他偏做不可。因为他已经答应了人家,并且收了人家的重金。 有些时候,他明明想拒绝,却不知如何拒绝,想接受,却不知如何接受。 他习惯了只有顺从的生活,以至于他永远学不会拒绝。 每当有人请求他帮忙时,不管那件事是对是错,是难是易,周寻也永远只有一个字——好。 他永远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所以他有很多朋友,即便有一些人,根本算不得朋友。但周寻还是会很宽容的称他们作朋友。 他是个好人,至少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一个好人。 因为他不会拒绝。 第十二章 多情雁,薄情人(2) 1. 是夜。 黑虎岭上黑黢黢的,雾茫茫的,抬眼望不过一丈远。 周寻还是那一身白衣,白的像雪。在黑暗中飘忽的鬼魅般的身影,仿佛比风还快,比羽毛还轻。 他一定是江湖中最特别的人,即便在夜里去“偷”东西,也不会换下那一身显眼的白衣。 黑虎岭上有树,枯树。枯树上缠绕着些许藤蔓,在没有月光的黑夜里,藤蔓的影子像是一条一条的蛇,倒挂在枝丫之上,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吐出信子,然后冲上来咬你一口。 很少有人会在晚上来这里,不仅是因为“胡家三雄”,而且还因为这里的景象,就像是地狱——黑暗中的地狱,无星无月无灯。 周寻却不怕。他现在就倚在藤蔓上,像只灵活的猴子。 他好像天生就属于任何地方,任何环境。因为不管他站在哪里,做什么都不会有丝毫的违和感。 他可以融入黑暗,也可以属于阳光。 他已看到了前方不远处的微弱的灯光。 在这无风无月无人声的地方,宛若鬼火。 那里就是“胡家三雄”所居住的地方。 那个叫素蝶的女孩就在那里。 这黑虎岭一开始一个女人也没有,而今却把这个素蝶劫上了山,难不成是那“胡家三雄”想要找个压寨夫人了? 周寻心中想着,已忍不住笑了。他实在有些好奇那个叫做素蝶的女孩的模样。 他笑容看起来永远都是从容淡定的。明明笑意不深,也不曾达眼底,却不会让人感觉到半分冷意。 灯光越来越近,周寻的脚步也越来越轻,身形越来越快,快到几乎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那宛若鬼魅的影子,只留下一道模糊的白色,眨眼即逝。 黑虎岭上有一个山洞,洞中燃着灯。 洞外有两个人,守门人。 他们在聊天,聊一个女孩,素蝶。 他们已经很疲惫了。 可说起素蝶,他们仿佛就算十天十夜不睡,也不会觉得累。可人毕竟是人,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许久未歇息,就会困,就会想睡觉。有时还会困到出现幻觉,至少他们觉得是幻觉,因为很不真实。 他们好像看到一道白影,速度很快,快到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然后就突然就闯进了山洞。 风微动,那个影子已不在了。 一个守门人有些发怔,不相信的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出声道:“喂,你看见了没有?” “什么?”另一个守门人显然已经挺不住了,整个人靠在墙上,懒懒散散的样子。听到朋友的问话,只得十分不情愿的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睛。 “一个影子。” “什么影子?” “白色的影子。” “白色的影子?”他实在想笑,可还没等他笑出来,心中已泛起一丝寒意,脊背不禁有些发凉,脸色也变得煞白,“你莫不是见鬼了?” “见……” “鬼”字尚未说出口,那个守门人突然惊叫了一声,猛的瞪大了眼睛,手疯狂的扯起自己的头发来,口中呼喊着:“女人!女人!她们来了!她们来了!啊!” 另一个也吓得够呛,困意不再,只连滚带爬,连哭带喊的跑进山洞,理都不理他那个近乎癫狂的朋友。 2. 周寻原本以为这“胡家三雄”只是为了找个压寨夫人,可此刻听到那人的疯话,又觉得此事断然没有表面那样简单。 他想,他应该早点儿找到那个叫做素蝶的女孩。 洞内的灯虽燃着,可却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 沉寂和空旷往往可以把人的恐惧无限放大,恐惧又常常可以把一个人逼疯。 外面那个人已经疯了,跑进来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死在周寻的剑下。 风一般的剑,闪电般的速度,使他来不及反应,来不及招架,心脏已被洞穿,鲜血喷涌。 周寻的衣服还是很白,白的像雪。 长剑在鞘,看起来好像从未拔出过。 周寻的脚步很轻。 还是没有人。除了他,一个人都没有。 难道都已睡了? 周寻不相信,但这里的的确确没有人。除了那个疯子和地上的死人。 走了许久。 周寻总算听到了一个声音,人的声音,而且还是一个女人,听起来年纪不大,声音甜美,略带一丝青涩的童音。 那个女人在屋里。 一个隐藏在黑暗深处的用石头砌成的屋子里。 微弱的灯光透过木门虚掩,撒在周寻白色的衣服上,仿佛泛起一层金黄的光晕,看起来让人暖暖的,很安心。 周寻已经看到了她,她却没有注意到门外人。 她还在和镜中的自己说话,声音很甜美。 长相也很甜美,一双杏眸,清澈而明亮。 只是她看起来很伤心,很郁闷。但是却无人可倾诉,所以她只能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自言自语。 周寻想进去,但是又怕打扰到那女孩的清净,亦或是怕惊着她。 “我想家,很想。”女孩怔怔的凝望着镜中人的眸子,“我想爹爹,想娘亲。家中所有的东西,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包括……” 女孩已经趴在梳妆台上,眼睛仍是看着铜镜,“包括二婶家的小黑!那只臭狗,虽然它经常咬我……但我还是想它……” 小黑是一条狗,通身都是黑色,是以叫小黑。 门外的周寻闻言,唇角轻扬,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多么可爱的女孩。莫非她就是素蝶? 女孩仿佛听到了周寻心中的自问,只听她道:“想我萧素蝶一时英明,竟被三头笨熊困在荒山野岭里,实在丢人!丢人!” 萧素蝶眉头微皱,嘟着嘴,突然直起身子,拿起铜镜,一个劲的用手指捅镜中的自己,恨不得一下子捅出一个窟窿来。 捅完之后又好像泄了气,整个人瘫在梳妆台上,连手指都懒得动一动了。 3. 萧素蝶好像睡了,所以周寻走了进去。 她又好像没睡,因为周寻刚刚掩上门,她就腾的坐直了身子,眸中是惊诧的神色。 “你是谁?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萧素蝶用手指着周寻,秀眉微蹙道。 “你的确没见过我。”周寻还在掩门。 “你关门做什么?”萧素蝶好像很怕,她已经跑到了角落,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只受惊的兔子。 “我有事要同你说。”周寻环视了一下屋内的陈设。 中央一张红木雕花八仙桌,桌上摆着一壶热茶和三四碟点心。 最里面是一张床,床上挂着粉色的帷幔。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句话用在这里,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周寻已坐在八仙桌前,拿起了桌上的一块点心。 刚想吃,便见那萧素蝶突然跑了过来,一把抢过去扔在地上,看起来很着急的说道:“这个一定有毒!” 有没有毒周寻当然知道。他自幼生活在使毒名门忘云阁中,什么东西有没有毒,他就算不吃,不看,只一闻也能闻出来,难道还用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来提醒? 点心当然没有毒。 茶水也没有毒,所以周寻在喝茶。 喝的很慢。 萧素蝶左看看他,右看看他,突然问道:“你难不成是来救我的?” “嗯。”周寻点头。 萧素蝶看起来很开心,开心的都要跳起来了。可她只跳了一下,又垂下了眸子,忧心忡忡的说道:“那你竟然还在喝,你若是毒发身亡了,谁救我出去?” “谁同你说,这些东西有毒的?” 周寻又拿起了一块儿点心,不顾萧素蝶的阻挠,一口塞进嘴里,他实在是太饿了。 “难道这些东西没有毒?”萧素蝶歪着脑袋,皱眉道。 周寻摇摇头,浅笑道:“不仅没有毒,而且还好吃的很呢。” 萧素蝶不信,却还是忍不住拿了一小块放在嘴里,甜丝丝的,的确好吃。 可她还在怕,怕会不会突然毒发,然后死掉。 是以她一直看着周寻,看着他吃。 他好像没事。于是萧素蝶又吃了一块,顺便喝了一口茶水。 “你叫什么?”萧素蝶托着腮,突然问道。 “周寻。” “周寻?莫不是那‘踏雪无痕穿云雁’?” “是。” “哦~”萧素蝶了然的点点头,继而眼珠子一转,嘻嘻笑道,“那我叫你雁子如何?嗯?” 周寻一愣,木讷的点点头,道:“随你罢。” ——好。 ——行。 ——随你罢。 这三句话,应该是周寻这一生说的次数最多的三句话了罢? “哈哈,”萧素蝶在笑,杏眸微眯,弯弯的像一弯弦月,“雁子哥哥~” 周寻的脸仿佛有些红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未有女孩这样叫过他,而且还是叫的这样甜,这样亲切。 第十三章 多情雁,薄情人(3) 1. “你看起来过得很舒服。”周寻道。 “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如此待我。若是为了我爹爹的钱,他们也应该直说才是。” “他们没说?” “没有。”萧素蝶摇头,接着说道,“要不是我让人偷偷传信给我爹爹,爹爹都不知道是他们动的手呢。” “你让谁传的信?”周寻看起来很惊讶。 “不知道。” “不知道?”周寻忍不住笑了。笑容淡然如风,仿佛转瞬即逝。 “我只知道他是这里的人。”萧素蝶面上一红,嘟着嘴,轻声道,“他每日都会给我带来点心。” “他为何帮你带信?” “他说我很漂亮。” “哈哈。”周寻闻言,笑意更深,一双柳目轻眯,如水般柔和的目光中透着一丝说不出的精明,精明的让萧素蝶不由得感受到一股子寒意。 “笑什么?” “笑他。” “笑他什么?”萧素蝶不懂。在她看来,一个男人为一个漂亮的女人做这些小事是很正常的,又有什么可笑的呢? “笑他色迷心窍。如若我是他,我断然不会帮你带信的。” 萧素蝶鼓着腮帮子,幽怨的看着周寻,那神色好似在说,我难道很难看? “因为一个漂亮的女人,总不会有自己的命重要。” “他又不会死!” “他总会死的。”周寻悠闲的饮着杯中的茶。眼睛看也不看萧素蝶,“色迷心窍的人死的总是要比别人早些的。” 萧素蝶被堵的无言可对,只得叹息一声,道:“你若是帝王,江山美人二者之间,我想你一定会选择江山。” “的确。没有江山我又怎能算是帝王?” “我听人说,人这一生所求,也不过美人美酒美名。” “酒色伤身,还是切莫过度的好。人这一生,怎能被美人美酒美名所拘束?”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却还是会有愁。” 萧素蝶一语未落,周寻又紧跟其上,愣是逼得萧素蝶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雁子哥哥……”萧素蝶无奈的趴在桌子上,慵懒的像是一只猫,她想了许久,也只能说一句,而且也只想起这一句她能说:“你这人真特别。” “不是我特别。” 萧素蝶狐疑的看着他。 杯已空了。 茶的清香仿佛还飘荡在空气中。 周寻将茶杯放在桌上,长身而立,浅笑道:“一切你觉得我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你是女人,而我不是。” 世间女人大多都不如男人看的长远,这本就是一个不令人觉得公平却偏偏又推翻不了的事实。 2. 依稀可以听到洞外那个疯子的叫喊,可却偏偏没有人出来。 一个人都没有。 洞内依旧很静。 摇曳的灯光,照的洞内恍若白昼。 萧素蝶显然这才听到疯子那凄厉的叫喊声,就像是游荡在黑暗中的鬼,又哭又笑,又喊又叫,在这空旷的,本就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寒意的山洞里,听起来甚是惊悚。 “啊——”疯子还在喊,他好像在哭,听起来却又不像,他好像很恐慌,听起来却还是不像,“别过来!” 萧素蝶原本红润可爱的脸此刻已变得煞白。她静静听着屋外的动静,眼睛惊恐的睁大着,凝视着周寻,急声说道:“雁子哥哥,我们、我们怎么离开?” 周寻已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我带你离开。” 疯子的声音好像越来越近。他好像就站在门外。此刻正一下又一下拍打着紧闭的门。 “砰!” “砰!”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了萧素蝶的心上,空荡荡的,不,恐惧已占据她的心房。 “她们来了!她们来了!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外面是疯子急切而恐惧的声音,只有疯子的声音。这么大的山洞中,好像就只有他们三个人。 一男一女,还有一个疯子。 萧素蝶瘦弱的身子已不住颤抖,她下意识的抱紧了周寻的腰。腰间斜插白玉箫,萧身的冰凉令萧素蝶的本就不平静的心猛然一颤。 周寻本能闪躲,却未能躲过。比闪电还快的“踏雪无痕穿云雁”,竟躲不过一个女孩的拥抱? 周寻的白皙的脸颊上不由得飞上一抹淡淡的红晕,是羞愧还是羞涩,在这种当头,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他抿紧唇,垂眸,淡然的看着躲在自己怀中的女孩。抬手轻轻拍了拍萧素蝶颤抖的肩膀,温声道:“莫怕。我会尽力把你平安带出去的。” ——尽力。 他从不会说一切肯定的话语,因为事情在没做之前,他也是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所以更别提有把握了。 既然是做没有把握的事,那又怎么能给别人肯定的答案呢? 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不想别人有更大的失望,那么就尽量将希望降到最小吧。 周寻一向都是这样。 所以敬重他的人很多,因为他口中说着没把握的话,说着“尽力”“尽量”诸如此类,可不管他做什么事情,不管难易,到最后他总是会成功的。 所以他是个有本事的人,更是个谦逊有礼的人。 这样的人,人们总会敬重的。 并且,人们也很喜欢和这样的人做朋友,因为往往这样的人会在自谦的同时夸赞别人——夸赞一个也许根本不如自己的人。 但被夸赞的人一定会很开心,即便他自己心里也清楚,那只是客套话而已。 周寻就是这样一个人。 谦逊有礼。 3. 门开了。 是周寻开的。 疯子冲了进来,可他只不过冲出了一步,鲜血已箭似的飙了出来。 长剑尚在鞘中,好似从未拔出。 周寻白衣如雪,身子飘飘然的已来到屋子外面,背后的门随之关闭。 萧素蝶的脸已骇的没有半点血色,目光有些许呆滞。但她并没有看见那些血,她只看到了一道寒光忽闪,尔后她就被周寻“拖”到了屋外。 “雁……” 萧素蝶想叫周寻,可话到嘴边,脑子却是一片空白。昏昏沉沉的,整个人像走在棉花上面,轻飘飘的仿佛眨眼就能飞起来。 “莫怕。” 周寻自然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胳膊一边紧紧搂着她的肩,一边温声安慰。 但萧素蝶此刻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耳朵嗡嗡直响,思绪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风动。 火光摇曳,洞内忽明忽暗。 洞壁上映着二人缓慢行走的影子。 安静,安静的让人感觉有种说不出的压抑。 突然,洞壁上不知又从哪里,又跳出了上百个影子,密密麻麻的,堵住了周寻二人的出路。 无声无息。只有冷笑,比刀光还冷,冷的刺骨。 周寻淡然的看着眼前的人墙,笑道:“胡家三雄。” 但见周寻面前除了那些小喽喽,正站着三个大汉。 当先一人光着膀子,满面虬髯,手中提着一柄刀,眼睛像是两颗小绿豆,鼻子却大的出奇。 两旁的人,左边的穿着一身华贵的对襟小褂,右手手指上带了一个翡翠扳指。肤色黝黑,身高体壮,看起来就像是穿着锦服的黑熊。 剩下那个看起来最为普通。长相不算难看,但也不算相貌堂堂。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一袭麻布衣服,更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 “喂,你这小子,既然知道我们胡家三雄的名号,为何还要来受死?”那个看起来最普通的人指着周寻,喝道。 这人虽然长的不像熊,说话却粗声粗气的像只熊在低吼——他就是胡家三雄中的老二。 周寻闻言,只笑不语。 “小子,你莫不是聋子?”胡老三摆弄着手上的扳指。笑眯眯的看向周寻,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 像人的像熊,像熊的却又偏偏像人。周寻想笑,却不曾笑出来。他在心里笑,笑这奇怪的两个人。 周寻含着笑意,仍是不开口。 “哼。想来这人不是聋子,就是哑巴。”胡老二冷冷瞅着周寻怀中的萧素蝶,又说,“把她放下,也许老子会留你个全尸。” “呵。”周寻冷笑一声,手松开了萧素蝶的身子。 就在胡家三雄以为眼前这个人要服软的时候,周寻的手却摸向了腰间的剑柄。 他的动作很慢,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慢过。 胡家三雄的脸色已经变了。 他们很惊讶,惊讶周寻竟然不怕。 他们并不认为周寻可以杀死他们,因为周寻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大小,比他们小的太多。所以他们笑了,笑的很狂。笑声很大,震得山洞仿佛都要塌了。 他们会后悔的,总会后悔的。每个人都有后悔的时候不是吗? 第十四章 多情雁,薄情人(4) 1. 周寻也在笑。 笑的温文尔雅,笑的从容淡定。 萧素蝶在一旁仰面看着他的侧颜,似有些痴了。 胡家三雄的笑声渐渐小了,脸色仿佛变得有些苍白。 胡老三也不再摆弄手上的扳指,只目光炯炯的凝视着周寻腰间的剑,温声道:“小娃娃,你师父是谁?” “你问哪个师父?” “你有几个师父?”胡老三勾起一丝冷笑,使他看起来终于不再像只熊了。 “在下有许多师父。” “许多?” “是。孔圣人曾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在下虽不是圣人,但也知道圣人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哈哈,有理有理。可我只问你,你的剑法是谁教的?” “家父与家叔。” “我想你家父一定叫小白,家叔也一定叫小黑。”胡老二截口说罢,又学了两声狗叫。 “哈哈哈!” 狂妄的笑声回荡在这山洞里,灯火随风摇曳,好似也在笑,就连那一直板着脸的胡老大也勾了勾嘴角。 胡老三没有笑,他沉着脸,静静地看着周寻。 周寻没有半点恼怒的意思。这世上能让周寻动怒的人,只怕还没生出来。 “我家二叔绰号里的确有黑字。可却不叫小黑,江湖中绝没有人敢叫他小黑。”周寻笑道,“他们都叫他黑衣客。不过大部分人,还是喜欢唤他夜游人。” 话罢,笑声顿停,洞内再次恢复沉寂。 胡老二的脸变得惨白。他不觉的后退几步,勉强笑道:“你父亲难道不姓白?” “哈哈,家父怎会姓白?”周寻像是听到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轻笑一声,反问道。 “那……” “家父自然和在下一样。姓周。”周寻好笑的看着他,眸子轻眯,目光和善。 “周!周!夺、夺、夺命……”胡老二的眼睛瞪得像只灯笼,脸色煞白无血色,浑身颤抖着,不住后退。 胡老大瞥了一眼自己这个不争气的二弟,皱紧眉头,看向周寻,问:“小娃娃,你叫什么?” “在下周寻。” “周寻!周寻!夺、夺!”胡老二已退到人群里,整个人就像棉花一样,软绵绵的瘫软在地上。 “踏雪无痕穿云雁。”胡老三摩挲着那翡翠扳指,目光深邃,一字一顿,低声说道,“原来你是踏雪无痕穿云雁。” “是,的确,他们都这样叫我。” “哼。”胡老大冷哼一声,“我管你穿云雁穿雨燕,来了我黑虎岭,就别想再当一直活雁子!” 刀在手,剑在鞘。 灯火摇曳,忽明忽暗。 萧素蝶看起来很害怕,所以她在后退。 胡老三在看着她,面上带着斯文的假笑,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2. 剑尚未出鞘,刀光已至。 雪白的刀光,雪白的衣,仿佛在这瞬间融为一体。突然,殷红的血宛若红梅,打破着雪白的平静。 胡老大的血,心头血。 雪白的剑光忽闪,眨眼剑已入鞘。 胡老大的刀还在手中。浓眉倒竖,怒目圆睁,唇角渗出的丝丝鲜血,配上青惨惨的脸庞,看起来煞是骇人。 “大哥!”胡老三赶忙迎了上来。也只有他迎了上来。 周寻已准备去拉萧素蝶。 可就在这时候,萧素蝶脚下的地,却突然翻转——下面竟是空的,黑黢黢的望不见底。 “啊!”萧素蝶只觉脚下一空,还未惊呼出声,身子已似落叶一般,掉了下去,掉在那个望不见底的洞里。周寻自是大惊,但来不及他反应思考,他就自萧素蝶掉下去的地方,纵身跃了下去。 那块地又恢复原状,从上面看,很平坦,没有半点异样。可下面—— 下面就像是被隔绝的另一个世界。 周围由光滑的石头砌成,没有窗户,而入口也只有那个可以翻转的暗门。这里就像是一个储藏粮食的地窖,很清凉,其中又有一股潮湿的异臭味。 暗门一开,一闭。 挂在暗室墙上的灯盏,登时燃了起来,就像是被什么人,适时点燃一样。可暗室中哪里有人呢? 正对暗门的下面,是一具冰床。 通体寒冰,凉的刺骨。而周寻与萧素蝶,就不偏不倚的落在了这冰床之上,寒意登时入骨,冻得萧素蝶愣是把周寻搂的紧紧的,就像是抱着一床温暖的棉被。 暗室并不深,再加上有周寻的保护,萧素蝶并未曾受伤。只是恐惧往往比受伤更难恢复,再加上这刺骨的寒冷,更是让萧素蝶浑身瘫软无力,动也不能动。 好奇心人人都有,女人,尤其是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好奇更甚。 所以,萧素蝶很好奇她现在所处的地方,所以,她从周寻怀里,悄悄探出了头,她原本红嘟嘟的樱唇,已被冻得毫无血色,脸色也不再红润。但当她扫视了一下周遭的环境之后,脸色却变得更加苍白! 一种惊恐万分的惨白! 她不敢叫,连一声都不敢出。 她将头埋在周寻怀里,双臂抱的更紧,她从未见过这样恐怖的地方。她想,她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忘记这个地方了。 她在哭,可是她还在抑制,她不敢出声。 周寻轻轻抱着怀里啜泣的女孩,不责备,不安慰。他在看,在看这令人心惊的环境。 他觉得,这辈子,他都不会忘记这个地方了。不是因为在这里曾经拥美人入怀,而是因为,这里的场景,也曾让手上沾满鲜血的他,感受到了许久未曾感受到的恐惧感。 3. 满室森白的人骨。 空气中也仿佛浮动着黏黏的血腥味。 冰床下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十三个骷髅,上面还沾染着血迹,看起来白中带红,红中透着白。骷髅附近还有一潭黏稠的液体,看起来像极了脑浆。那液体上,还随意扔着一个眼球,正无神的盯着冰床上的周寻二人。 周寻已抱紧了怀中的人。 他已听到了她的哭声。很细微,但在这空旷沉寂的暗室中,听的清清楚楚。 血腥、异臭,刺激着二人的嗅觉。 这时周寻好像闻到了一股清香。 像茶香,却远远比茶香要浓。 周寻只觉有些心慌,他推了推萧素蝶,问道:“素蝶,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清香?” 萧素蝶抬起头,眸中含着薄泪,迷茫的看着周寻,木讷的摇摇头。她苍白的脸颊似红润了些许,看起来可爱极了。只是发丝凌乱,显得有些凄美。 她说她没闻到,可周寻却觉得这味道越来越浓。他不知道味道的源头在哪里。 他找不到。 他只觉萧素蝶搂他搂的更紧。心慌也越来越厉害。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腾的坐起身来,拿开了萧素蝶的手,轻声问道:“素蝶,你现在可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萧素蝶紧紧拽着周寻的衣服,嗫嚅道:“头晕……有些头晕,怕是被这些东西……” 谈起“这些东西”,萧素蝶的声音都仿佛变了。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令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坐起身,用手勾住了周寻的脖子,整个人紧紧靠在周寻的身上,哭的歇斯底里。 她压抑良久,终究无法战胜心中的恐惧。 “雁子哥哥,我怕……” 周寻垂下眸子,看着怀中柔弱的身躯,眸中闪过一丝说不出的情绪。他用手轻轻拍着萧素蝶的背,不曾开口,却足以让萧素蝶安心。 他的手很凉,但萧素蝶却觉得很暖,暖进心里。 清香犹在。 周寻早已猜透了这是什么东西。他自幼生活在忘云阁,在自己父亲的监督下教导下,识遍百毒,解遍百毒,配遍百毒,却从未接触过这种东西。 因为这根本不是毒! 这只是一种惑人心神的迷情香! 这并不是什么上档次的东西,一般也只有江湖中那些下流人才会用,例如采花贼。所以,对于这种下等的迷香,周寻的父亲自然懒得多提。 只是,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迷情香呢? 周寻想着,手已点了萧素蝶的昏穴,而自己,也在努力克制迷情香的作用。 只需片刻,就好了。 迷香比起毒药而言,总要好解的多,至少,它不能要人的命。 第十五章 多情雁,薄情人(5) 1. 萧素蝶看起来睡得很安稳,至少在梦中未曾恐惧。 周寻自冰床上下来,小心翼翼的绕过那一摊黏稠的脑浆状物,缓缓走进白骨堆中。 森白的人骨,上面挂着肉屑,血丝,像是被什么野兽生吞活剥的一般。 角落中似是有什么东西。 只是灯光昏暗,周寻实在看不真切。 他只闻到了一阵腐臭味。 走的越近,腐臭味越浓。 他终于来到角落,终于看到了那堆令人作呕的东西。 是内脏,竟然是内脏! 人的内脏。 看起来软软的,血淋淋的,像极了一摊将要腐烂的烂肉。 周寻只觉脊背有些发凉,怔怔的忘记转身。他略有些木讷的抬起头,一点一点的看着光滑的石墙,在石墙的最高处,挂着一幅画,这他倒是才发现。 画中是一裸体女子。 周寻还未去深究画的内容,脸却已红了。他耐着性子,又认真看了一番。 但见这画中女子身上一丝不挂,两手交叉,正坐于冰床之上,床上鲜血淋漓。冰床一旁还倒着一个人,死人,一个死不瞑目的死人。死人的旁边,是一堆骷髅和人骨。那场景和这暗室可以说是一般无二。 少顷,周寻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紧皱,口中低声喃喃道:“血魂术……莫不是江湖失传已久的血魂术……这里竟然有人在练血魂术……” 所谓血魂术,乃江湖禁术。传闻,练这血魂术时,若是食人肉,喝人血,便可大大提升效率。而这人血人肉,又以处女为最佳。 又因为,都说这血魂术练到第七重,便可以长生不老,天下无敌。所以偷练血魂术的人,也是层出不穷,且以女子居多。只是,武林之中,上百年来,除了当年的魔教教主殷北固,没有一个人可以练到第七重,甚至连第六层都无法突破,便走火入魔,丢了性命。 可这里,在黑虎岭这个地方,竟然有人在练这等邪术! 周寻不得不惊。 可又是谁在练血魂术呢? 传说练习血魂术的人,皮肤定然是白皙红润,吹弹可破,宛若百日婴儿。再看“胡家三雄”,哪有半点练过血魂术的影子? “哒——” “哒——” 这是,上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周寻微微昂着头,看着那道暗门。 脚步声就在暗门附近,来来回回绕了许久。脚步声听了,周寻这才听到“吱”的一声,暗门翻转,紧接着掉下了些许点心。 有人在给他们送吃的?难道还怕他们饿死不成? 点心刚好落在萧素蝶的身上。她“哎呀”一声,伸手迷迷糊糊的摸了摸身下的冰床,感受到刺骨的寒意。尔后腾的坐起身来,看着周寻正站在远离她的地方,忙向周寻招手,可怜兮兮的,像极了一个可爱的孩子:“雁子哥哥……” 2. 暗门关上了,与开启的时间间隔很长。仿佛一点也不怕他们会逃走。 萧素蝶抬头瞥了一眼那道暗门,有些狐疑的望向周寻,道:“雁子哥哥……方才你可以离开的。” “是,也许我现在早已出了黑虎岭。” “那你为何不走?” “带上一个人总会比一个人走要慢些的。” “你还是要救我离开?”萧素蝶心里说不出的开心。她想笑,可是她实在笑不出。任谁在这样一个地方,都不会笑得出的。 “是。我已答应了你父亲。” 萧素蝶很想从冰床上跳下来,然后扑进周寻怀里。但是她不敢,冰床下的骷髅阻断了她的步伐。 周寻却已走了过来,淡定的坐在了冰床上。 萧素蝶很自然的躲进他的怀里,像只依人的小鸟。 周寻仿佛已经习惯了。他很自然的接受了萧素蝶的亲昵的动作,没有最初的无措与羞涩,有的只是平静和淡然。 “我们可以离开吗?”萧素蝶道,“我不想一辈子困在这里!” 她的声音似已带了哭腔。 “我也不想。所以我们总能出去的。” “什么时候?” “总会有机会的。” 萧素蝶抿唇不再开口,她一手搂紧了周寻的腰,身子紧紧贴着周寻,贪婪的感受着独属于周寻的温度。 她用手轻轻抚摸着周寻袖口上的鱼鳞似的装饰物。良久,只听她出声问道:“这些东西很漂亮。” “嗯。我也这样觉得,可有些人却偏偏觉得它们很难看。” “什么人啊?” “死人。” 萧素蝶不懂。 她抬起头,凝视着周寻。 周寻垂眸,回视她。 笑了,他们两个人都笑了。 笑声很轻,却很好听。 周寻的脸颊似又泛起一抹红晕。轻抿的薄唇含着笑意,目光平静,朦胧,深邃难测。 总会离开的。 他们真的离开了。就在第二天,那个送点心的再次来的时候。 此刻正值黄昏。落日余晖尚未收敛,晚霞红彤彤的,鲜艳异常。 黑虎岭上的藤蔓,在这黄昏下,竟显得诗情画意了起来。 他们两个人走的很慢。 因为他们已经赶出了将近二十里的路程,需要缓一缓气力。 萧素蝶跟在周寻身旁,仰面望着天边的落日,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外面世界的空气。她开心极了。蹦蹦跳跳的,全然像个不谙世事打少女。 可蹦了一会儿,又安静了下来。 她拽住了周寻的衣袖,问:“我们还不快些吗?他们、他们不会追来吧?” “没有你的命令,他们又怎么敢追来呢。”周寻淡然一笑,缓声说道。 萧素蝶不由得一怔,疑惑的“嗯”了一声,拽着周寻衣袖的手,也在这一刻松了。 3. “雁子哥哥这是什么意思?”萧素蝶微微嘟着嘴,红润的小脸宛若天边晚霞,可爱诱人。 周寻没有看她,而是转脸去看晚霞,看落日。 他也没有回答她,他只是悠悠然的谈起一件事。一件听起来很不相关的事。 “素蝶,不知道你可曾听说过江湖四大阁?” 他像是在问她,可偏偏没有。他根本没有给萧素蝶回答的时间,又接着说道,“京都长安忘云阁,楼兰古城银鱼阁,东海仙岛蓬莱阁,天山雪域玲珑阁。” “名字都很好听呢。” “的确好听,”周寻回首望她,笑眯眯道,“其中,楼兰古城的银鱼阁与天山雪域的玲珑阁,里面都是女子,而且一个个都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 “哈哈,那里岂不是你们男人的福地。” “呵呵,福地?那里简直是地狱。” “地狱?” “银鱼阁乃武林十大邪派之一,去到那里的男人,若不是银鱼阁的客人,只怕要死无全尸。” “哇!这么厉害!那,那什么玲珑阁呢?” “玲珑阁可以说,除了蓬莱阁,没有比它更为神秘的了。听闻玲珑阁阁主在六年前,因偷练血魂术,遁入魔道,生死未卜。” “她死了没有?”萧素蝶依旧是一副很好奇的样子。 “没有。根据家叔追查,六年前她做了一位姓萧的商贾的女儿。” 萧素蝶的神色微微动容,勾唇浅笑,道:“却不知她此刻在哪里?那个姓萧的商贾的女儿又在哪里?” “也许在远处。也许,就在这里。” 周寻转过身,双眸含笑的凝望着萧素蝶。 “你那叔叔的消息准不准?”萧素蝶笑问。 “家叔追查的消息一向很准。” “他又为何追查这个阁主呢?” “因为这个可怕的女人杀了一位叫察合鸢的女子。” “察合鸢?他和你叔叔什么关系?” “我不清楚。朋友,亦或是情人。长辈的事情,我一向不是很清楚。”周寻无奈的摇了摇头。 “那个阁主和察小姐有仇吗?” “没有。” “她为何杀她?” “为了练功。练血魂术。” 萧素蝶不再问了。她抿紧唇,静静地看着周寻。突然,她笑了,笑的很甜美。 只是说话的声音,再也没有那丝说不出的稚嫩的童音,有的只是甜,甜的让人只觉骨头都要酥了。 “雁子哥哥,你知道的真多。” “我还知道更多。” “还知道什么?”萧素蝶盈盈浅笑道。 “我知道你就是那个玲珑阁的阁主。” 萧素蝶只笑不语。 良久,才缓缓开口道:“的确。” “我实在好奇。” “好奇什么?” “你究竟多大了?听说血魂术可以让人长生不老。” 萧素蝶闻言,“噗嗤”笑出了声,她走到周寻身边,用手指轻撩过周寻的衣襟,甜甜笑道:“我本就不大,我还从未过亲呢。我做这一切,都只是想要你同我成亲罢了。还记得暗室里的迷情香吗?是我放的。我知道,依你的性子,你一定会对你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一定会。” “其实只要你同我只说就是了。我这个人,对于任何事都不会拒绝。” “我想要你心甘情愿的娶我。你知道吗,我在客栈里,就见到了你。” “哦!” “你愿意娶我吗?”萧素蝶恳求的看着他。 “我只需要送你回家。” 第十六章 多情雁,薄情人(6) 1. 两个人走的很慢。 没有人追上来,一个人都没有。果然,没有玲珑阁阁主的命令,黑虎岭一个人都不敢来。 秋风萧瑟。 萧素蝶紧紧跟在周寻身后。 一双清澈明亮的杏眸,一袭宛若朝霞的红裙,走起来又恍若一只翩飞的蝴蝶,看起来真的和那些双八年华的少女一般无二。 可她绝不是只有双八的年龄。 萧素蝶已看到了袅袅炊烟,和点点灯火。 她道:“雁子哥哥,我实在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 “你是如何猜到我的身份的?” 周寻闻言,突的顿住了脚步。 余晖将尽,月亮已自天边升起,月光朦胧,似罩着一层薄雾。 “黑虎岭那道暗门的机关,黑虎岭的人似乎并不清楚。所以,那个送点心的人,才在哪里转了许久。而且,关闭暗门的时候,他也没有立即关上。是以,控制暗门的机关一定有两个,一个开,一个关。” “而你,打开的很熟练,关上的也很熟练。” “可暗门开启时我已掉入暗室,又怎样再去关闭它呢?”萧素蝶截口道。 “因为暗室里也有机关。否则你又如何在里面练武呢?” 萧素蝶沉默片刻,又问:“只有这一点,你便说我是玲珑阁的阁主吗?” “自然还有第二点。” “哦?” “暗室中的迷情香。” “哦?” “那暗室除了冰床上那道暗门,没有其他任何出口。而黑虎岭的‘胡家三雄’也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给我们下迷情香这种东西。” “是嘛……” “是。还有一点。” “什么?” “暗室的人骨和石墙上的画。” “你透过这些看出了什么?” “血魂术。暗室的主人通过食人肉,喝人血来修炼血魂术。” “我实在没想到,你会知道血魂术这种东西。”萧素蝶无奈的垂下了脑袋。 “可我偏偏知道,而且我还知道玲珑阁。” “是。还有吗?” “有。” “是什么?”萧素蝶又抬起了头,眨着那双大大的眼睛,可爱的像个孩子。 “在暗室中我点了你的昏穴。” “的确,你当时却是把我吓了一跳。”萧素蝶说着,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哈哈。”周寻笑罢,接着说道,“我点你昏穴时,你有本能的调动内力防御。试问,不懂打穴,不懂武的人,怎会这样警惕?” “我的确忽略了这点,我那时实在应该装傻才是。” “你做不到装傻。因为你懂打穴,也懂武,所以这是你的本能。” “听起来很有道理。” “本来就很有道理。” “还有吗?只凭这些,你就猜到了我的身份?” “还有最后一点。” “什么?” “你姓萧,你的父亲是商贾。” 萧素蝶闭了嘴。她凝视着周寻的眼睛,良久良久,才垂下头,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道:“我低估了你。” “是你高估了你自己。” “可我还是想问。” “想问什么?” “你愿不愿意娶我?” 2. 周寻没有开口。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本就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但这件事,又不像其他事,可以随意接受。 所以他沉默了。 片刻,只听他开口问道:“你为何想要我娶你?” “因为我喜欢你。” “就因为你在客栈外见过我一面?” “是。一面就足够了。” 周寻抿唇不语。 “愿不愿意?” 周寻未语,只是叹了口气,道:“我送你回家。” 两人走在路上,看着落日隐入黑暗。点点星光宛若晶莹剔透的宝石,镶嵌在漆黑的夜幕之上。 微风带着些许凉意。 萧素蝶裹紧身上的衣服,伸手拽住了周寻的衣袖。 “雁子哥哥……” 周寻没有理她。 “雁子哥哥……” 萧素蝶又叫了一声,其中似是带了恳切的语气。 “嗯。”周寻淡淡应了一声。 萧素蝶笑了,笑的很愉快,声音也变得比方才清脆不少:“雁子哥哥~” 灯光近了。 萧府已经到了。 萧素蝶看着萧府紧闭的大门,方才露出的笑意又一次消逝。 “雁子哥哥……” 她拽进了周寻的衣袖,她想再争取一次。只要她能拽住他,一切都好说。但周寻是“踏雪无痕穿云雁”,他哪有那么容易被一个女人拽住? 虽然他不会拒绝,可他会转身离开,虽然不能一下子跑的无影无踪,可是他会飞。 他可是穿云雁啊! 周寻只一抬手,萧素蝶的手就被甩开了。用的力气很轻,却足以打破萧素蝶的所有希望。 “你到家了。” 话落,萧素蝶耳旁冷风微动,她本能回头,却又觉风动,回首看来,眼前已没了周寻的影子。 泪不觉的涌出眼眶,湿了衣襟。红润可爱的小脸上,挂着泪痕,看起来楚楚可怜。 “雁子哥哥……”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说醒就醒。周寻这个人物,好像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 但她的感觉却是这样真实,尤其是心中的疼痛,就像被一把匕首剜入心窝。 鲜血淋漓。 她终于明白,那些人为何如此怕她。因为被匕首剜出内脏的感觉,真的不好受。疼的要命。 萧素蝶坐在冰冷的地上,抬头望着天上的点点星光。 是,她不是好人。 可她对于周寻的感情却是半点不假。 “雁子哥哥……” “你说你不会拒绝。” “可你选择的方式,却远远比当面拒绝还要伤透人心。” “当面拒绝,我至少还能看着你离开。” “你这样不辞而别,算什么意思……” 萧素蝶用胳膊紧紧抱着膝盖,蜷缩在一团。 萧府的门开了。 那个曾在客栈里出现的老人探出头来。他一眼就瞧见了萧素蝶,脸上的神情又惊又喜。 于是他赶忙迎出来,弓着身子,轻唤一声:“小姐!” 萧素蝶瞥了他一眼,只淡淡道:“雁子飞走了。” “嗯?”老人不明白,“快入冬了,雁子自然就飞走了。” “不,我最喜欢的那只雁子飞走了。”萧素蝶哭出了声。 “小姐别哭,”老人慌了神,他手足无措的安慰着萧素蝶,道,“等开了春,那些雁子自然就又飞回来了。” 萧素蝶撇着小嘴,泪眼朦胧的看着眼前的老人,喃喃道:“不会的,他再也不会飞回来了。” 老人迷茫的看着她。 “因为他是穿云雁……” 3. 江湖中的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踏雪穿云雁”周寻的名号。 他的朋友很多,虽然有些人根本算不得朋友,但周寻还会很宽容的称他们作朋友。 他的朋友,甚至连不是他朋友的朋友,都说他是一个好人。 他的确是个好人,因为他不会拒绝,而且谦逊有礼。 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人不会说他是好人,因为他的不会拒绝,曾伤透了她的心…… 第十七章 剑闻琴音 ——剑指江湖非潇洒,琴震山河莫风流? 1. 江湖中人,使剑的很多,使刀的也很多。 所以使刀剑的名人自然也多。 江湖中恐怕只有他,也只有他,虽手中无刀剑,却也可杀人。 而且比刀剑杀人更快,更狠,更毒。 那么他的武器究竟是什么呢? 琴弦! 是琴弦!缠在他手指上的琴弦! 当年,他就是凭这一根琴弦,名震江湖。 那年,他才十六岁。 他的弦比刀剑还要锋利,比刀剑还要狠毒。 所以他杀人,只用弦,手中弦。 他叫白羽。 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他总是身着白衣,白的像雪。 他的轻功乃是江湖一流,施展起来宛若风中飘着的轻飘飘的羽毛,优雅而轻盈。 白羽的年龄还不大,也不过二十几岁。但他的名声比起十六岁那年,已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这不过全因他隐退江湖三年罢了。 只三年,便已物是人非。 江湖中出现了许多新人,许多老人的名声也早已被这些新人压下。 白羽就在被压下的行列。 他本不愿再现身江湖,可他偏偏又出现了。 他为的只有一件事。 见一个人。 当然是新人,而且是如今名气正大的新人。 听说那个人使得是剑。 剑是“剑神”褚门子所铸,自然不是普通剑。当然,握着这把剑的人,也绝不是普通人。 所以白羽想见他。 风很轻,也很凉。 初冬的风总是凉爽的。 夕阳的余晖红的像血,映着地上洁白的雪,天蓝的像水,融和了红和白。 看起来像极了水中晕染开来的彩墨。 树下倚着一个人。 白色窄袖长袍,腰束玉带,尽显身姿颀长。 他望着天,落日的余晖倒影在他那双惊艳的眸子中,显得更加朦胧而柔和。 他的唇角仿佛噙着一抹笑意。 他看起来好像总是在笑,总是给人一种和善的感觉。 他脸庞瘦削,却不显锋芒,反而线条柔和。再配上那双桃花瓣般的朦胧似含情的双眸,总是会不觉令人心头一抖。 他就是白羽。 那个以一根琴弦名震江湖的白羽。 琴弦就在他的手上。 右手中指上圈圈缠绕着一根琴弦。 他的手指纤长而白皙,绝不会有人相信这双手可以杀人,可偏偏又不能不相信。 这双手杀过人,而且很多,多到连手的主人都数不清。 白羽看着天,看了很久。 余晖渐近,月牙迷蒙的光芒,已自水一般的天空中透出一抹来。 白羽终是收回目光,淡淡的瞥了一眼脚下的路。 路上是雪,雪很薄。 可白羽所经过的地方,竟然没有露出雪下的泥。 脚印很轻,轻到几乎没了痕迹。 他望着前路,长吸了一口这冰冰冷冷的空气。 很凉,凉到心里。 他知道,他还有不久就可以见到那个人了。 他实在好奇,能够得到褚门子所铸之剑的年轻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2. 是夜。 灯火辉煌。 这条街,总是到这个时候才会热闹。彩灯照亮了整条街,檐上红纱飘浮,清冽的酒香夹带着浓烈的胭脂香在暗中浮动着,挑逗着人们悸动的心。 这里是青楼。 是整个宣文城最大的一品青楼,清韵阁。 有青楼,那么就一定有酒;有酒,那么就一定有顾舟。 江湖中有这样一个怪人,进了青楼,只为喝酒。 顾舟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很怪,当然不止这一点怪。 他喜欢干净,每次杀了人,一定要洗浴换衣。而且一定是白衣,有一点杂色都不可以。反之,他宁愿不穿衣服。 他脾气怪,怪的要命。怪到没人能够准确形容他那种多变的脾性。是以他朋友很少,少到一只手,五根手指都可以数过来,可巴结他的人却很多,多到怎么数也数不清。 这只因为他虽然怪,不易相处,但他的名声在那里,所以没人不想巴结他。 江湖中人都称呼他为“伪君子”,但他究竟是伪君子还是真君子? 只道武林中有人说伪君子才是真君子,至少顾舟所做之事,虽偶尔不合常理,但至少没有泯灭人性。 顾舟在喝酒。 就在清韵阁里。 旁边站着一个妖冶的红衣女子。 她只在旁边看着,却不敢靠近。 因为顾舟只喜欢青楼里的酒,却不喜欢青楼里的女人。 这个女子只需要将酒一壶一壶的奉上,然后看着顾舟亲自斟满一杯,缓缓饮下。 每次她都会看入了神。 她好像养成了一种习惯,一天不看顾舟喝酒,浑身都不痛快。 她就是喜欢看他,即便顾舟根本不理她。 顾舟的眼睛很清秀,眼尾轻挑,似是一双凤眸,目光清澈而淡然。 他的腰间悬着一柄剑。 剑名唤作离阳,出自“剑神”褚门子之手。 没有人知道这柄剑是如何到顾舟手中的,只知道这把剑只有在顾舟手里,才算得上是物尽其用。 他还在喝酒。 喝的很慢,很享受。 他的脸上从来不会有多余的表情,冷冰冰的像极了一尊雕塑。 “公子,”那红衣女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抬眸望了一下门外,尔后迅速收回目光,柳眉微蹙,低唤一声,“有人……” 顾舟没理她。也没看她,依旧自顾自的喝酒。依旧喝的很慢,喝的很享受。 他仿佛永远不会着急。 他不管做什么,仿佛都很慢,在缓慢中享受,何不是一种很好的对待生活的态度? 在缓慢中享受,心永远都是平静的。在平静的状态下,不论碰上怎样强大的敌手,胜率总会增加不少。 那个人已经进来了,而且径直朝顾舟所在的方向走开。 他唇角的笑意仿佛更深,眸子中也似带了笑意。 白羽! 竟是白羽! 白羽竟来了青楼,难道他要见的人便是顾舟吗? 是,当然。当然是顾舟,除了顾舟这样的怪人,江湖中又有什么新人是值得他好奇的呢? 3. “顾大侠!听说您的剑法诡秘多变,在下实在是佩服!今日遇见顾大侠,实在是三生有幸!是以,在下定要与周大侠喝上一杯!来来来!满上!” 这时,一个中年壮汉自一边走开,冲着顾舟咧嘴大笑几声,奉承说罢,又招呼着那个红衣女子为他倒酒,却见那女子动也不动,壮汉一皱眉,怒道,“叫你倒酒你听见没有?你莫不是聋子?” 红衣女子闻得这一声暴喝,瘦弱的身子微微一颤,眼神偷偷的瞥了顾舟一眼。 只听顾舟道:“我从不与他人一起喝酒。” “哦?想不到顾大侠竟有如此喜好,不喝便不喝罢。”壮汉瞪了红衣女子一眼,干笑两声,坐在了顾舟旁边的凳子上。 虽然不能与顾舟共饮,但曾和顾舟坐在一张桌子上也足以让他在江湖中吹上一吹。 谁知,又听顾舟淡淡说道:“我也不喜别人坐在我旁边。” 壮汉尴尬的咧了咧嘴角,腾的站起来,像凳子上有钉子似的。 “那顾大侠……” “我也不喜在我喝酒的时候有人打扰。”顾舟淡然的抿了一口酒,冷冰冰的说道。 “你!”壮汉指着顾舟的鼻子,咬牙切齿的怒喝一声,但眼睛撇到了顾舟腰间的剑,登时泄了气,一甩袖子,转身离开了。 这当真是巴结人没巴结上,反而碰钉子的事例。 “呵呵,”身后传来人的轻笑声,“伪君子不愧是伪君子!” 话落,人已来到跟前。 风动,来人已坐在方才壮汉坐着的位置上,手已端起酒壶,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 红衣女子想阻拦,却来不及。 来人的速度太快,快到无法想象。 白羽,当然是白羽。 顾舟竟看也没看他,也没让他离开,更没有拦着他喝他的酒。 红衣女子反而不解,可她还想再深究,白羽已说起了话。 红衣女子非得回避不可,因为顾舟和他的朋友谈话时,并不喜欢有人在旁边听着。 这人是不是顾舟的朋友她不知道,但她知道顾舟并不讨厌他,否则他又怎会尝到顾舟眼前酒壶中的酒的滋味? “听说你的离阳剑是褚门子所铸?是也不是?”白羽笑问,双目微眯,眸若弦月。 顾舟不理他,仍然自顾自的喝酒。 喝的很慢,也很享受。 “说实话,虽然你名气很大,可我并不想和你交朋友。”白羽敛了笑容,淡声说道。 顾舟总算看了他一眼。 “哦?”顾舟不信,因为他每天所遇到的十个人中,至少有九个人是来巴结他,想和他交朋友的。 而人绝没有半个人这一说。 “我有什么理由和你交朋友?” “没有,”顾舟总算开口说话了,“你没有任何理由和我交朋友。我不过是个怪人,怪到没朋友。” “你的确很怪。”白羽不得不承认。 “兄弟,不知尊姓大名?”那个被顾舟气走的壮汉此刻竟又折了回来,手中托着满满一杯酒,笑眯眯的向白羽打招呼。 他见这人与顾舟聊的火热,便认为这人定是顾舟的好友,是以决定前来同这人打好关系。 “抱歉,”白羽浅笑道,“在下并不喜欢别人知道自己的名字。” “哈哈,不让别人知道你的名字,你又如何闻名江湖?” “而且,”白羽笑着,瞥了一眼靠在桌子上的壮汉,又道,“在下也不喜欢有人靠在桌子上,而且还是别人喝酒用的桌子。” 壮汉面上笑容一僵,干咳了两声。刚想说什么,突听顾舟说道:“他不想别人知道他的名字,只因江湖中几乎已无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壮汉闻言,不禁一愣,讷讷道:“他是……” 顾舟没再看他。他从头到尾都没看他。他只看着杯中的酒,悠悠道:“除了小琴圣,谁能怪到将琴弦缠在手指上?” “小琴圣”当然就是白羽。 壮汉一听到这个名字,简直要跳了起来,他原本僵住的笑容又谄媚了些许:“原来是白前辈!” “不敢当,瞧你的年龄才算得上是前辈呢。” “怎么可能。小的不过无名小卒,怎敢妄称前辈?”壮汉弓着身子,陪笑道。 “怎么不敢?你方才不还和伪君子称兄道弟呢吗?在下记得,伪君子同我好似并称……” 不待白羽说完,壮汉早已一脸羞愧的离开了。 白羽望着他狼狈的背影,唇角不觉的勾起一丝讽刺的弧度。顾舟静静地喝酒,享受着酒的滋味,不声不响。 “你可要听琴?” 白羽看见了台上的琴,仿佛几日未抚琴弦的他不仅手指有些痒痒,心中也跃跃欲试,于是说道。 “不想。” “可你的剑却想。在下听闻,铸造它的人,不但是铸剑大师,同样是江湖中有名的琴师。” 顾舟不再开口了,他垂眸看着他的剑,默然点头。 第十八章 君子无双(1) ——白衣似雪独一人,君子如玉世无双。 1. 初春。 北风凄厉而寒冷,依旧犹如深冬。 简陋的锦旆在风中呼啦作响,简陋的小店在山野间静默万分。 小店内人很多。 几乎每个人身上都穿了只有在冬季才会穿的厚重的棉袄,走起路来,甚是笨重。 他们的棉袄看起来做工粗糙,所用布料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但对于他们而言,暖和就好,管它卖相如何? 当然,这里面除了一个人。 不是说这个人注重卖相,而是说他的衣着与这里的物、与这里的人,甚至和这里的天气,都格格不入。 他穿了一件银灰色的袍子。 所用布料是名贵的蜀锦。 袖口绣着银丝,领上还有毛绒绒的雪白的貂毛以作装饰。 发上玉冠嵌着一块儿白玉,和田玉。脚踩云纹厚底靴,看起来暖和极了。 他是个孩子,年纪绝不会超过十六。 他带着倦意的脸色很难看。 无论是谁被人追杀都不会有好脸色的。出身贵族名门的南宫若喻自然也不例外。 他很紧张,紧张到脸上的肌肉甚至都已僵硬。他只得板着脸,看着门外。 门外有雪。 昨夜下过的雪。 在日光的照耀下,宛若白色的金子,闪闪发亮。 南宫若喻手中握着瓷杯,杯中是酒。 他并不喜欢喝酒,可他却想喝酒,尤其是在这等紧张的时刻。 他已五日没有休息好了,他时刻都在保持警惕,有人追上来,他好顺利逃脱。 酒在杯中,看起来有些浑浊。 南宫若喻还在望着门外。 瘦削的脸,紧抿的苍白无血色的薄唇,使他看起来那样的虚弱,那样的不堪一击。 那些人还没有追来。 可南宫若喻并不敢放松。 他喝了一口酒,他想借酒的力量,放松片刻。 他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样难喝的东西,竟然也有这样好的用途。 他想,也许那些酒鬼并不爱酒,那些从不饮酒的人也并不一定讨厌酒。 只是酒鬼更需要酒这种东西而已。 风更大了,冷的刺骨。 南宫若喻坐在店内,就已听到了锦旆被狂风扯起的声音。 突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却很稳。 脚步声有些乱。他可以断定,来的至少三个人以上。 他慌了,他握紧了酒杯。 他想逃,可他逃不掉,因为这间小店只有店门一个出口。 而来人已然进了门。 来了四个人。 四个彪形大汉,将那本就不大的店门,挡的严严实实的,连日光仿佛都已照不进来了。 光线暗了下来。 2. 店内一片死寂。 南宫若喻已收回目光,淡淡的望着杯中酒。 一双柳目似醉非醉,眼神朦胧柔和,看不出丝毫恐惧。 他本就是一个喜欢将情绪隐于心底的孩子。 四个彪形大汉,八只冒着凶光的眼睛,死死盯着南宫若喻。 最左边一人,面上勾起一丝狞笑,道:“不打算跑了?” 南宫若喻不说话。 右边一人怪笑一声,道:“哈哈哈,我看你还是乖乖将那东西交出来。没准儿我兄弟四人还会留你一个全尸!” 南宫若喻瞥了他一眼,仍是沉默不语。 “和他费什么话!”右边第二个人,长着满脸络腮胡,肚子大的像个水桶。他瞪着南宫若喻,那眼神就像一匹饿狼在看着一只猎物,但见他粗鲁的撸起袖子,大吼道,“直接抢过来不就是了!” 是,抢过来就是了。 可他们真的能抢过来吗? 南宫若喻实在想笑,却又笑不出。 因为他知道,那些人一定抢不到。所以他想笑。因为,他们所说的那个东西——褚门剑法秘籍,根本就不在他身上! 他不过是出了京城,跑来江南游玩一番。根本没去过什么褚门。可谣言却一夜之间传遍江南。 褚门秘籍在南宫若喻的身上。南宫若喻此番出京,为的就是将秘籍归还褚门。 所以,南宫若喻才会被人追杀。 所以,他才会一个人沦落到这里。 那些跟随他的人,早已死了。 死在了那群贪婪的“饿狼”手上。 那个粗鲁的汉子,已抄起了腰间悬着的大刀,狼一般的扑了上来。 他的肚子大的出奇,动作却也快的出奇。 他手中的刀,恍若饿狼的尖锐的牙齿,朝着南宫若喻咬了下去。 眼前南宫若喻就要成了那大汉的刀下亡魂。 刀光雪白,寒意逼人。 只见南宫若喻身子一滑,竟如泥鳅般自刀光下滑了过去。同时,那大汉只觉有一只铁钳似的手,攀上了自己的小腿。还未反应过来,那冰冷的手微一使力,脚下一个不稳,就栽了个仰面朝天。 南宫若喻已站在角落。 微微喘着粗气。 他的神情看起来很淡然,仿佛刚才将那百八十斤中的大汉掀翻的人不是他一样。 南宫若喻的身形很敏捷,即便不懂武的人,也能一眼看出他是练过武的。只是,因着内力浅薄,他依旧没有任何胜的可能。 他现在,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有谁能救他? 他不知道,他只道世态炎凉,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一个陌生人牺牲自己宝贵的生命。 所以他已做好死的准备。 他从不怕死。 他就是一个不怕死的人。 3.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谋财害命!” 突听一声暴喝,但见剑光一闪,鲜血迸溅,那方才自地上站起来的提刀大汉的胸膛便已被一柄短剑洞穿。 握剑的同样是一个少年人。 脸庞线条刚硬,左面之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灼伤的疤痕。 但南宫若喻却不觉得他难看。 或许是因为这少年人的笑容很洒脱? 他已收了剑,收在袖中。 袖中剑。 挡着门的那三条大汉也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中年男人。 一袭华贵的锦服,一张亲切和蔼的脸。 他在笑,看着南宫若喻笑,笑的很亲切。 南宫若喻不觉的咬了咬下唇。 咬唇的动作大多只有女孩子才会做,可南宫若喻咬唇的感觉却偏偏不像女孩子。 他看起来很随意,很从容。 可从容之间仿佛又带了一股子说不出的拘谨。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美感。 那少年人走了过来,嘻嘻笑道:“我帮你杀了他,你可愿请我喝酒?” 南宫若喻看着他,这才抿唇笑了笑。笑的很含蓄。 “自然可以。只是,”南宫若喻看起来很为难,“在下此刻囊中羞涩,恐怕不能请阁下喝上一杯好酒了。待来日回京,定要请阁下痛饮一番。” “无妨无妨,”少年人仰面大笑,“有酒就好,不管优劣。” “不行,在下话已说出口,不管怎样都要办到。” 少年人很奇怪的看着他,笑问:“只要是你答应的事,就一定要办到?” “是,任何人都不能阻拦,死也不能。” 少年人不开口了。因为他已接过了南宫若喻递上来的酒,大口大口的猛灌下肚。 那个中年男人也已走进店中。他深深的看了南宫若喻一眼,问:“孩子,那些人为何杀你?” 南宫若喻抿唇不语。 中年男人自然知道南宫若喻心中的想法? 被“饿狼”吓怕了的孩子,心中总会有忌惮的。因为他还分不清眼前站着的,是狼还是人。 有些人和狼,本就是一样的。 “唉,孩子,”中年男人无奈叹了一口气,缓声道,“我知道你心中的想法,你若不想说,我自然不会强求。” “可那些人绝不会如此轻易放过你。” 中年男人又瞥了一眼那个少年人,一把夺下了他手中的酒壶,放在桌上,不顾少年人那双幽怨的眼神,继续面不改色道,“据这里二十里外是洛城。洛城城中有个上官府,你若再被追杀,可去上官府寻得一线生机。” “上官府?”南宫若喻狐疑道。 “是。瞧你这模样,倒像是宦官之家。”中年男人细细看了看南宫若喻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银灰色袍子。 南宫若喻默然不语。 “那就是了,”中年男人忍不住笑,“那你定然知道顺天府府尹上官大人。” 南宫若喻点了点头。 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你也一定知道洛城上官府了。” 南宫若喻又点了点头。 他不能不知道了,因为他也曾听自己的父亲说过,上官大人的祖籍便是洛城! 第十九章 君子无双(2) 1. “多谢。” 南宫若喻只说了这一句话。然后他就走了,离开了这间简陋的小店。 他的确要去洛城,只不过却不是为了去找上官府。 这只是因为,洛城是他的必经之路。 他要去褚门。 不是因为他有褚门秘籍。 而是因为他要去找一个答案——褚门派明明知道他身上并没有秘籍,且他和褚门又无仇无怨,为何褚门不在江湖发声,揭穿谣言,为他辩白呢? 他实在想知道,所以他一定要去褚门,见一见褚门那位苏掌门。 行走在雪地上,留下了串串脚印。 脚印很深。 可见南宫若喻已经很累了。 风很冷,冷的像是刀锋的温度。 寒风拂过南宫若喻的脸庞,就像是一柄匕首,轻轻的划过,看起来很柔和,却又疼的刺骨。 明明已经开了春,可为何还会这样冷? 冷的像是人间地狱。 万物没有半点复苏的痕迹,也是,即便它们此刻生芽,也只有被冻死的可能。 南宫若喻裹进了身上的袍子,领上的貂毛紧紧贴着他的脸。可他依旧感受不到半分暖意。 街上没有一个人。 抬眸望去前路,白茫茫的一片。 可南宫若喻却突然发现,远处那纯洁的白色之中,突兀的多出了的一角朱色。 不知那是谁家的房檐? 耳边的风声似泣,脚下的雪亦是吱吱发响。 南宫若喻静静听着这些声音,自然的声音。 不知何时,远方传来一阵极不和谐的音调。 脚步声。 这脚步声很轻,却很稳。 脚步很乱,可见来人至少有三个人。 的确是三个人,三个在小店离开,然后又出现在这里的那三条大汉。 他们的眸子皆是赤色,脸却一个比一个黑,一个比一个阴沉。 他们看着南宫若喻站住的背影,喝道:“你还想逃?” 当先一大汉,身着短袄,目露凶光,一手提刀,另一手手指上却带着一翡翠扳指,拿着折扇,看起来与他给人的感觉极其不搭。 他狞笑着,用和在那小店里几近一模一样的语气,再次问道:“不打算跑了?” 事情仿佛再一次重演。 那大汉问这和小店里问的一模一样的话。 一模一样的嘴脸,一模一样的语气。 南宫若喻没说话。 另一个大汉笑了。他的脸上坑坑洼洼的,就像是在麦子堆里脸朝下趴了一晚上一样。 他怪笑道:“小娃娃,我看你还是乖乖将那东西拿出来,没准儿我们兄弟几人,还会留你一条性命!” 他在小店里可不是如此说的,他说,他要留他一条全尸。 南宫若喻没开口,而是将目光转向那个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的人。 在小店里没开口,在这里亦是沉默的那个人。 2. 一双漆黑的眸子,没有半点神采,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瞎子。 他长得不黑,却也不白,不高,也不矮。 他的胳膊看起来很长,长的像是长臂猿,可却不显得难看。 南宫若喻看着他,他也看向了南宫若喻。 沉默许久的他,终是开口:“你害死了我三哥。” 他说的三哥,自然是小店里被那个少年人一剑要了命的人。 南宫若喻不想开口,他也没来的开口,那人已飞似的扑了过来。双臂很长,伸展开来,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只翱翔的鹰! 南宫若喻大惊,身形猛然倒纵三丈,转身欲走,那人却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柄匕首,猛然刺向南宫若喻的背! 南宫若喻只觉背后呼呼风响,侧身滑向一旁,虽躲过致命一击,可那银灰色的袍子,却还是被划开了一条五六寸长的口子,里面渗出了丝丝血迹。 血珠滴在雪上,宛若红梅般惊艳。 南宫若喻在跑。 他这辈子都没有跑的这样快过。 连他自己都很惊讶,自己原来可以跑这样快。 往往只有在最危机的时刻,人们才能发现自己的潜能。这本就是个不争的事实。 后面的三个人还在追。 南宫若喻捂着肩上的伤口,忍着痛,一直跑。 身后的雪地上,印下了一串“红梅”。 冷风刺痛着他的伤口。就像是一刀,又一刀的划动他的肉,他的骨。 痛的钻心,痛的要命。 南宫若喻的脸仿佛更加苍白。他迷茫的看着前路,突然,他那双本来朦胧无神的眼睛,竟然变得分外明亮。 他看到生机。 虽然说店里出现的那个中年男人的话也不一定信得,但他还是把生的希望,寄托给了上官府。 上官府就在前面。 南宫若喻已经来到了上官府门前。用尽仅剩的气力,“砰”的一声敲响了上官府的大门。 然后,他只觉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整个人软绵绵的倒在满是雪的台阶上。冰冷的寒意侵入衣袍,冰凉刺骨。 追他的人也停了,略有些忌惮的看着上官府缓缓开启的大门。 一个瘦瘦的男人探出头了,一双狭长的眸子扫了扫空旷的街道,才想关门,一低头便瞧见了早已昏迷的南宫若喻。 这人心下大惊,赶忙将南宫若喻扶起来,试了试他的鼻息,这才松了一口气。扫视四周无人,便将南宫若喻拖进了上官府。 萧音袅袅,委婉缠绵。 潭水结着一层薄冰,清澈明亮。 潭心有一亭子,亭上栏杆刻满了精致的花纹。 亭上栏杆上斜倚着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很漂亮的男人。 冰蓝色的袍子,看起来比冰雪还要寒上一分。 他微阖的眸子,纤长的手指轻抚着唇边玉箫,轻轻吹着。 “五公子!”不远处传来一个很甜的女声。 那人唤了一声,不得回应,便又道:“管家带进来了一个人。” 3. 的确是一个人。 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南宫若喻。 当然是南宫若喻。 南宫若喻银灰色的袍子已被鲜血染透,洁白的貂毛领上竟还沾着晶晶亮的雪珠。 上官府的管家已将南宫若喻拖进了正堂,侧候一旁。 少顷,上官五公子便自门外进来——冰蓝色的长袍,似比冰雪还要寒上几分。腰束玉带,上斜插玉箫。 背负双手,唇角含笑。 看起来甚是温文儒雅,恍若谪仙。 但见他垂下眸子,轻轻瞥了南宫若喻一眼,指尖轻抚萧身,微微蹙眉,道:“他如何伤的?” 声音清冽而又略带沙哑。虽谈不上多么优美,却很是耐听。 那瘦管家闻言,道:“小人也不甚清楚,只见这孩子昏迷在门外,便将他带进来了。” 上官五公子点了点头,伏下身,用指腹推了推南宫若喻的额头。 冰凉的触感再次令南宫若喻心下一颤,他吃力的睁开眸子,映入眼帘的是极为朴素的屋内摆设,以及蹲在自己面前那个似笑非笑的男人。 这个人自然是上官五公子。 他的唇角仿佛一直都是上扬的,看起来好像在笑,可他的眼中却往往并没有笑意。 他那一双似杏眸,又似桃花的眸子。眸子微圆,眼神清澈,眼尾却轻轻上挑,眼睛周围皮肤颜色也比其他地方稍稍深上些许,睫毛浓密微卷,眸光含笑,看起来颇有桃花眸之风韵。 “你……你是……” 南宫若喻在问他,气若游丝。 “去请个郎中过来。”上官五公子看起来很是随意的朝着瘦管家摆了摆手。 “还有,烟蔼。” 应声走过来的,是站在清潭边唤上官五公子的那个声音很甜的丫鬟。 这个丫鬟不光声音甜,人长得也是甜极了。 一张圆圆的小脸,红润可爱。 一双圆圆的眼睛,波光流转。 她看着上官五公子,眸中饱含情意:“五少爷有何吩咐?” “去拿些吃食。” “是。”烟霭微微福身,转身缓步退下。 “你是……”南宫若喻还在问他。 他一定要知道他是谁,一定要。即便他已经猜出大半。 好奇心仿佛永远都会战胜他的理智和气力。 他仿佛已没了气力,可是他还在问。所以,他仿佛又没了理智。 “认识我的人,”上官五公子已站起身来,背负双手,悠声道,“都叫我五公子。却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南宫若喻不再开口了。 他已没了力气开口。 虽然他很想开口,可他嘴唇动了动,依旧发不出半点声音。 上官五公子也不强求,只一个人坐在了椅子上,悠闲的斟满了一杯清茶,细细品味。 正在此刻,烟霭也已托着一装满糕点的红木托盘,自门外走进来。 第二十章 君子无双(3) 1. 上官五公子坐在椅子上,看都不看烟霭一眼,只凝视着杯中清茶,细细体会茶的苦香。 他看起来实在是悠闲极了。 烟霭膝盖微屈,行了一礼,道:“五少爷……” “嗯,给他吃罢。”上官五公子微微点头,将茶盏轻轻放下,抬眸望着烟霭,勾唇浅笑,柔声说罢,但见他长身而起,悠悠踱步至烟霭跟前,抬手轻撩过烟霭额前散落的碎发,凑到烟霭耳边,低声道,“烟霭今日这一身粉裙实在是可爱极了。” 念罢,还看似调皮的捏了捏烟霭的脸蛋儿。 烟霭的脸简直比天上的朝霞还要红上几分。她咬紧下唇,忍住笑意,含情脉脉的看着上官五公子。看了许久,竟忍不住垂下了头。她实在不想让上官五公子看到她的脸红成那个样子。 可上官五公子却在此时接过烟霭手中的托盘。 “五少爷……”烟霭惊讶的抬起头,伸手想要接过来,没想到却被上官五公子趁机握住了那只柔弱无骨的手。 上官五公子轻轻揉捏着她的手指,含笑道:“女孩子,还是少做事比较好。你先下去歇息罢。嗯?” 上官五公子的声音本就很好听,此刻听得烟霭几乎都要醉了。 她已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只觉她整颗心都被上官五公子所牵动着。 她乖巧的点点头,却不舍的将手抽出来。 上官五公子握的力度很轻,她只要轻轻的便可脱离,但她偏偏不想。 “五少爷,我,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一句话。”烟霭痴痴道。 “哪句?” “江湖中人曾说,‘天下武林,唯女子可胜上官之轻功也’。” “的确,你此刻才明白呢?”上官五公子闻言,面上笑意更深。 “嗯。不过,我还有一句话。这是我,今日才感受到的。” “说来听听。” “嗯……”烟霭看起来甚是扭捏,她一边用手指有意无意的在上官五公子的掌中之中画着圈圈,一边又道,“天下女子,也绝无一人可以不醉倒在五少爷的柔声蜜语之间。” “那我岂不是成了人生赢家?” “少爷本来就是。‘洛城小宋玉’本就是天下女子心中的梦。” “洛城小宋玉”自然是上官五公子。当年因着他眉眼清秀,长相精致,且轻功乃是武林第一,引得无数少女芳心暗许,是以有了“小宋玉”这一称呼。 “那你的梦岂非实现了吗?”上官五公子浅笑道。 谁知烟霭却是摇了摇头,有些沮丧道:“我不过是离梦更近了些罢了。” 上官五公子看着她,迟迟未语。他松开手,眯眸微笑,若春风拂面般温和:“你先下去罢。” 烟霭抬头看他,眸中含着薄泪,咬唇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2. 南宫若喻已经醒了。 他醒的时候,只觉身上的疼痛如刀割一般。但他还是倔强的从地上坐了起来,鲜血渗透了纱布,染透了衣,一滴一滴的滴在了地上。 上官五公子看着他的伤口,微微蹙眉道:“疼吗?” 南宫若喻坚定的摇了摇头。 他的脸上带着青涩的稚嫩,眼神之中却尽是倔强。 “饿吗?”上官五公子坐在椅子上,好像一直没有动过。他的手边放着青瓷茶盏,杯中是冒着热气的清茶。 南宫若喻没说话,他只看着他。 “吃吗?”上官五公子又问。 南宫若喻嘴唇动了动,却仍是没有开口。 “你叫什么?”上官五公子却也不气,仍是耐着性子,温声问道。 南宫若喻警惕的很,怎会如此轻易说出自己的名字? “呵呵,”上官五公子忍不住笑了,“你这孩子,实在是特别。” 南宫若喻狐疑的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 “那些人为何杀你?”上官五公子正色道,“其他问题不说都可以,这个问题你却是不得不说了。” 南宫若喻闻言抿了抿唇,思索片刻,才轻声说道:“为了我身上的东西。” “什么东西?” 南宫若喻沉默少顷,才道:“一个本就没有的东西。” “哦?” “他们说我身上有褚门秘籍。” “褚门秘籍?” “是。” “你绝不会有。” “我的确没有。” 南宫若喻好像渐渐放下了警惕,心也渐渐松了不少,整个人好似一瞬间都变得轻松了很多。 上官五公子的确不是一个容易令人提高警惕的人。 他看起来很亲切,亲切到三言两语就可以让你放下心中的防备。 南宫若喻看着座上饮茶的男人,犹豫许久,挣扎许久,忍不住道:“我想去褚门。” 上官五公子正在倾倒茶水的手微微一顿,他愕然道:“为何?” “我想见苏掌门。” “呵呵,那你若去了褚门,恐怕就见不到他了。” “为何?” “第一,那些人会在半路杀你灭口。第二,苏掌门近日已到洛城。所以,就算你去了褚门,也见不到苏掌门。” 南宫若喻闻言,又惊又喜。他半信半疑的凝望着上官五公子,沉声问:“真的?” “自是真的,不过我倒可以帮你。过几日洛城有一个论剑大会,苏掌门定然会出现。” “你不问问我为何要找苏掌门?” “我已知晓,为何再问?” 上官五公子还在笑,可南宫若喻却一点也不觉得他亲切了,他觉得他简直危险极了。 只三言两语,便可以猜透他的意图,这样的人,何尝不是最危险的人之一? 3. 上官五公子的确答应了南宫若喻带他去找苏掌门,但前提是南宫若喻要养好身上的伤,理由是他绝不会带一个死人去见所谓的苏掌门。 住在上官府的这些日子,南宫若喻的确轻松了不少。不用整日担心会有人追杀,也不用担心身上钱财丢失没有吃食,更不用担心休息问题。 他每日都可以睡一个好觉,吃的饭食自然也是一等一好。不管是什么,上官府总是将他当做贵宾招待的。 他的心情自然好了不少。 至少他会笑了,肌肉也不会显得僵硬。他的笑容很含蓄,却很温和。 他平时为人处世很随和,但他决定的事却绝不改变。他偶尔也会很死板,他认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没有一点反转的可能。 所以他才会想去见苏掌门。 所以他才会出现在上官府。 他只想问问那位苏掌门,他本就是被冤枉的,褚门明明知道,可为什么一直不出声? 他想不通,所以一定要问。 就算是死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定。 望江楼。 江水潺潺,逝于天际。 苍天无比开阔,江面亦是寥廓。 上官五公子将他带到了望江楼。 楼中人很多。 “你说,今日‘夜游人’会不会出现?”只听一人说道。 “夜游人?”他旁边的人回应道,“你难道不知道夜游人已去了关外?” “关外?为何去关外?” “似是要办一件大事。” “是何大事?” “我也不甚清楚。” 二人的对话逐渐被淹没在望江楼的喧哗之中……南宫若喻也再也听不真切了,只得收回注意力,紧跟上上官五公子的脚步。 但闻琴音泠泠。 望江楼楼上一雅阁中,有三个人。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 一男身着浅绿色长袍,手抚琴弦,星目低垂,安静而优雅,宛若画中仙,仙中人。 坐在他旁边的男人,看不出年纪,只见他着一袭白衣,悠然的端着茶杯,轻轻合着眸子沉醉在琴声之中,尽显儒雅之态。 剩下的那个女人,双颊略有些红润,颊上有一甜甜的酒涡,一双眸子也是灵动可爱,身上披着银白色狐皮大氅,安静的坐在绿衣男子身旁,像只依人的小鸟。 砰砰砰—— “苏掌门!”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这琴声中的清净。 绿衣男子没说话,只停下了抚弦的手,淡漠的看向紧闭的门。 女子微微蹙眉,提声道:“什么事?” 第二十一章 君子无双(4) 1. “回夫人,有人要见苏掌门。”门外人语气恭敬道。 “是谁?”女子站起身来,裹紧了身上的大氅,走上前轻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看起来很不平凡的男人。 因为他的脸上有一道刀疤,这刀疤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弯曲的小蛇,从眼角一直爬到嘴角,不笑时还好,当他笑的时候,那条蛇好似就在动。 女子看着他,看了许久。 她在等他回答,可这个男人却偏偏不开口。 他在笑,脸上的刀疤就像一条蠕动的小虫。 女子微微皱了皱眉,道:“足下莫不是聋子?” 这个人当然不是聋子。 方才门关着的时候他都能听到女子的问话,开了门之后自然听的更清楚。 可他偏偏不开口,全然像个聋子,对女子的问话像是根本没听见。 “足下莫不是哑巴?”女子又问。 这个人当然也不是哑巴。 女子有些恼了,才要关门,便听身后那白衣男子突然道:“门外那位贵客,可是‘装聋作哑’谢九钱?” “哦?”绿衣男子一怔,淡声道,“莫不是那位只取九文钱就帮忙的谢九钱?” “是,不管什么事,只要给他九文钱,他就会帮忙。”白衣男子笑了笑,又道,“可若见到他不给钱,他便是听也听不见,说也说不得了。” 那人还在笑,眼睛却瞅着女子腰间的钱袋。 女子瞪着他脸上的刀疤,微微鼓着腮帮子,恼道:“难不成要我给他钱?” “你总不会后悔的。”白衣男子抿了一口茶,笑吟吟道。 女子哼了一声,自钱袋里拿出九文钱塞到了那人手里。 那个人面上笑意更浓,赶忙躬身谢道:“多谢苏夫人。” 他果然不聋也不哑了。 他果然是“装聋作哑”谢九钱。 谢九钱已进了屋,朝着白衣男子长长作了一揖,道:“没想到白掌门竟识得在下。” 白掌门只笑笑,没有开口。 谢九钱又朝着绿衣男子作揖,道:“苏掌门。” 苏掌门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凝视着指下琴弦。 “我们好像并没有什么事需要你帮忙。”苏夫人冷冷道。 “夫人此言差矣。此刻没有,一会儿便有了。”谢九钱微笑道。 苏掌门闻言,抚琴的手指微微一顿,面上却毫无波澜。 白掌门依旧悠闲自得的喝着茶,旁人说什么他好似全不在乎。 “什么事?”苏夫人皱眉,沉声问道。 “外面有人要见苏掌门。” “这又有什么奇怪?” “自然奇怪。” “哦?” “因为那些人要的是‘褚门秘籍’。” 苏夫人登时变了脸色,她赶忙看了苏掌门一眼,得不到回应,便略显慌乱的坐了下来,她看着谢九钱的眼睛,道:“当真?” “自然当真。那些人已经到了望江楼。” 2. 一语未落,门外已冲进来十三个大汉。 谢九钱脸色已变得煞白。 苏夫人冷眼瞧着闯进来的十三名大汉,道:“不知各位来此作甚?” “苏夫人,”当先一身着短褐,满面刀疤的大汉斜睨了苏夫人一眼,似笑非笑道,“在下等听闻一少年人已将秘籍带来,是以想借来瞧瞧。” “哦?是何少年人,我这褚门之人,怎会不清楚?” “想来夫人清楚的很。”疤脸扯着嘴角,冷笑一声,刀似的目光,狠狠剜向谢九钱。 谢九钱身子一抖,已然闪到了白掌门身旁,他看了看苏掌门,但见苏掌门却不慌不忙的弹起曲子。 所弹之曲乃是舒缓的《高山流水》。 全然没有一丝一毫慌乱。 琴曲悠扬。本是能够令人安心的曲子,此刻弹起来,不免让人觉得心惊胆颤。 “哼!”疤脸大汉冷哼一声,与周围几人对了一下眼色。 刀光晃晃,剑光晃晃。 刀已出鞘,剑亦出鞘。 十三个人已猛虎般扑了上来。 刀光如雪,剑若长虹,一齐向苏掌门劈了下来。 这时,只见那苏掌门身影一闪,绿白两影交错而过。突听剑吟一声,苏掌门已自琴案下抽出一柄三尺青锋,微一旋身,剑光雪白,疾风般直刺而出。 而这抚琴之人,却成了白掌门。 白掌门依旧一脸淡然。 十指轻轻一拨,却续着苏掌门最后一个音调,奏起了《广陵散》。 十指又是一拨,琴声铮铮,宛若响雷,声波震动。 刀光乱,剑光乱,这十三个大汉,竟被琴声击飞了出去。 当先一大汉方才稳住身形,一脸震惊,口中喃喃道:“琴韵……琴韵……” 白掌门仍在弹琴。 弹得是《广陵散》。 谢九钱躲在角落里,面上已苍白无血色。他大口的喘着气,眼睛有意无意的瞥向白掌门。 十三个大汉显然不是琴声可以打倒的。 刀光已斜劈而来,剑光已横扫而出。 苏掌门手中长剑,亦是宛若灵蛇,直捣那刀光剑雨。 剑光点点,剑风如刃。 只见苏掌门手中剑竟是愈来愈快,快到无形,快到无影,快到只剩那一道耀眼的光幕。 剑雨恍若飞花。 飞花剑雨! 但再快的剑,对付这般多的人,总归是有些吃力的。 “喝!”突听一声怒喝,苏夫人已自大氅之中,拔出一柄一尺二寸长的短剑。 银白色大氅滑落在地,露出一袭粉红色长裙。 红的像含苞待放的桃花。 可苏夫人此刻绝不似桃花娇艳可人。她手中的短剑,像极了一只毒蝎的蝎尾。 轻挑,轻刺,轻点,轻削。 所有的招式看起来都很轻,轻到根本伤不了人。 然而这只不过是看起来罢了。 她的剑有毒。 她的剑锋泛着一层青惨惨的怪色。 谢九钱也已冲了上来。 他的功夫并不精湛,但他既然收了钱,就不该躲在一旁看戏。 白掌门还在弹琴,一曲《广陵散》已然接近尾声。 3. 上官五公子与南宫若喻还在楼下,但已听到了楼上的琴音与打斗声。 二人不觉对视一眼。 望江楼里也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侧耳倾听。却不知他们听的是那琴声,还是那刀剑声? “这种情形本不该有琴声。”南宫若喻秀眉微蹙道。 “可却偏偏有了。”上官五公子笑道。 “不知是谁在弹这《广陵散》?” 上官五公子嘴唇微动,才想开口,便见苏掌门已手持长剑,自楼道上飞掠了下来。 剑上有血,疤脸大汉的血。 “我本想说他的。可却不是他。”上官五公子微微垂眸,勾唇浅笑道。 “为何?” “只因一个人绝不会长着第三只手。”上官五公子说罢,又突然道,“但一个人却可以长第三只眼睛。” “睛”字出口,南宫若喻尚未反应过来,上官五公子已自腰间抽出了玉箫,猛一旋身,萧身却似剑般在南宫若喻头上扫了过去。 与此同时,上官五公子已一把将南宫若喻推开。 他的萧中的确有剑。 玉萧里面藏着一柄四寸长的短刃。 短刃已抵在来人的咽喉之上。 这人身着短袄,一手提刀,一手执扇。看起来怪异的很,恐怕想要见到这样的人,不是难,而是难得要命。 南宫若喻却见过他,而且不止一次。 这个人,还有他那几个兄弟,将南宫若喻从江南一直追到了这里,险些要了南宫若喻的命。 上官五公子显然是认识这个人的。 “执扇阎罗,我上官府的人,你也敢动?” 上官五公子眯眸看着他,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执扇阎罗喉结动了动,面上不动声色,双腿却不住打颤。 突然,上官五公子又自身后一甩手,一飞刀状物便飞了出去,直接“钉”在了一人的眼上。 鲜血不住直流。 那个人南宫若喻也认识。 那一脸的麻子,南宫若喻这辈子都忘不了。 “哦,难不成这次‘四阎罗’是倾巢出动?”上官五公子抬手点了执扇阎罗的穴,一手拽着执扇阎罗的衣襟,转过身来,嬉笑道,“可惜,麻脸阎罗此刻要变成瞎眼阎罗喽。” 南宫若喻淡定的站在一旁,看着蜷缩在地上,捂着眼睛哀嚎的麻脸阎罗,似是有些出神。 倏地,南宫若喻身后竟闪出了一抹黑色的影子,宛若鬼魅。 上官五公子就在一旁看着,好像并不打算出手,还是他根本无暇出手? 那黑影伸出胳膊,胳膊很长,也很灵活,俨然像两条毒蛇,仿佛一瞬间就要缠上南宫若喻的脖子。哪知,就在这时,但见剑光一闪。南宫若喻已拔出了附近一人腰间佩剑,自肋下反刺而出。 那黑影哀嚎一声,连连倒退三丈有余,鲜血飙了一地。 以南宫若喻这个年纪,其出剑之快、狠、准无不令在场众人叹服。 而他这一剑,也恰巧入了苏掌门的眼。 第二十二章 君子无双(5) 1. 黑影倒在角落,手捂着胸口,动也不动,像是已没了气息。 执扇阎罗的腿抖得更厉害了。他看着那个黑影,双目圆睁,竟已变成赤色。 “四弟……”麻脸阎罗用一只眼睛,紧紧盯着那个黑影,泪水混杂着鲜血,肆意流淌,看起来煞是骇人。 “南宫若喻!你先害死我三弟,此刻又亲手杀了我四弟!我!我若不能为我两个弟弟报仇,我此生誓不为人!”麻脸阎罗怒喝着,已自地上挣扎起来。 血泪沿着他的脸庞,雨点儿似的滴在衣襟上。 南宫若喻看着他,目光冰冷。 此时的他,看起来全然不像个只有束发之年的孩子。 他的目光太冷,冷的像冰。 他的神色太过淡然,淡然如风。 他轻抿薄唇,沉声道:“你本就不是人。” 苏掌门在看他,看的很认真。他还是从未如此认真看过一个人。 “你们四个,本就不是人。”南宫若喻口中说着,暗中已狠狠握紧了拳头,“你们是狼,贪婪的狼。这世上,怎会有你等如此贪婪的饿狼?” 他对这四个人简直已仇恨入骨。 苏掌门还在看他。 南宫若喻却不再开口了。 因为麻脸阎罗已饿狼般扑了上来。 他的确已和饿狼无异了。 他向前伸着手,十指微曲,略有些发黑的长指甲,已抓向了南宫若喻的脑袋。 他面目狰狞,张着大嘴,露出一排森白的牙齿,看起来恨不得一口咬下南宫若喻的耳朵。 南宫若喻手中有剑。 剑上有血。 那个黑影的血。 麻脸阎罗的狼爪已经近了。 剑,寒凉。 血,温热。 当寒凉的剑,碰上温热的血时,人是如何感受? 麻脸阎罗只感受到了疼。钻心的疼,刺骨的疼。他的两只手,竟已在眨眼间被南宫若喻手中的剑,齐腕砍下。 他从未见过如此快剑,不,准确来说,他从未见过一个孩子,可以使出如此快剑。 苏掌门还在看,在看南宫若喻。唇角却是微扬,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南宫若喻只觉腿都要软了。他险些瘫坐在地,若不是那血泊,南宫若喻想,他也许早已躺在地上了。 在此之前,他从未杀过人,也从未被人追杀。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杀人的能力。他原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亲手杀一个人,衣服染上他人的血迹。 可现在他不仅杀了人,身上的银灰色的袍子,也已被麻脸阎罗的血染红,看起来像极了衣上绣了几朵血红的梅。 执扇阎罗的腿也不抖了。 他已瘫软在地。 明明活着,却与死了无异。 上官五公子腰间的玉箫还是好好的斜插在那里,他那双好看的眸子还是轻轻眯着,他的唇角还是轻扬着,看起来像在笑。 好像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那十三个人,去寻褚门秘籍的十三匹饿狼,也已经变成了十三匹死狼。 谢九钱正把他们的尸体,一个一个的往外扛。 因为白掌门又给了他九文钱。 2. “苏兄,别来无恙?”上官五公子走上前,朝着苏掌门微一抱拳道。 “五公子。”苏掌门亦是回礼,可他的眼睛却还是在南宫若喻身上。 苏夫人自然了解他的心意,当即便朝着南宫若喻挥了挥手,笑道:“那孩子,你过来。” 南宫若喻仿佛还未从方才的打斗中回过神来。 只见他怔怔的望着苏夫人,薄唇轻抿的模样看起来竟像个怕生的女孩子。 苏夫人又挥了挥手,笑的更加亲切,南宫若喻这才缓步走了过来。 “苏兄,”上官五公子拍了拍南宫若喻的肩,道,“这孩子名唤南宫若喻,因着褚门秘籍一事,自江南一直被人追杀到这里。他此番前来,为的就是找你。” 苏掌门看着南宫若喻,了然的点了点头,道:“我大概知道他是谁了。” 南宫若喻闻言,突然动了动嘴唇。尔后竟又抿紧唇,垂下了头。 “南宫姓在我朝并不多见。”苏掌门看似很随意的说道,“瞧他的衣服,倒也像出自名门望族。” “名门望族我认识一家。那家的家主,此刻就在褚门。” 南宫若喻猛然抬起头,等着苏掌门继续说下去。 “去我褚门的原因,则是为了寻找他失踪已久的独子。” 苏掌门看着南宫若喻的神色,顿了一顿,又道,“他们来自京城长安。” 南宫若喻神情微微动容,却还是咬紧下唇,没有开口。 “哦?”上官五公子面上笑意更浓,接着苏掌门的话,又说,“长安姓南宫的我倒知道一家。” “哦?不知五公子说的是谁?” “还能有谁?当朝的昭宁侯不就恰好姓南宫吗?而且,小弟听说啊,那昭宁侯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一子。” “的确。” “小弟还听说,那孩子自生下来便体弱,武师们都说他不宜习武,而偏偏昭宁侯家又是武将出身……” “我想那些武师定是睁眼瞎子。”苏掌门截口说道。 “哦?” “我相公的意思是,若他见了这孩子,定要收下当徒弟。”苏夫人在一旁听了许久,自然也明白二人话中的意思。她看了看苏掌门,又看了看南宫若喻,忍不住抿唇笑道。 南宫若喻看着苏掌门,犹豫片刻,才道:“家父……” “在褚门。”苏掌门淡声说道。 “嗯。”南宫若喻默默点头,炯炯目光,紧紧盯着苏掌门的眼睛,又问,“褚门为何不发声,以证我清白?” “若喻,若褚门发声,只会将事情越描越黑,将你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不如随波逐流,谣言总归是谣言。总会有揭开真相的一天。”苏夫人摇了摇头,无奈笑道。 南宫若喻沉默了。 他自然听懂了苏夫人的话。 他本就不能强求褚门为他作证。 他来这里,也不过是想将心中的话问出口,至于所得到的答案为何,他并不在乎。 对于他来说,决定的事情,做到了就好。管他结果是什么? 3. 南宫若喻拜入了褚门。 南宫若喻自幼体弱,昭宁侯不让他习武,他便自己偷偷学,他想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死也不能。 可拜入褚门这件事,南宫若喻却是想也不敢想。 可他的的确确拜入了褚门。 这件事简直就像一场梦。 一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境的梦。 三年,转瞬即逝。 苏掌门的眼光果真不错。 南宫若喻这个孩子,竟在三年的时间内就成为了褚门十大高手之一。 其实,南宫若喻作为苏掌门最小的徒弟,他的师兄们总是在好奇。 为什么南宫若喻整个人看起来死板的很,决定的事情绝不会变,可他的剑法却是诡秘多变,甚至可以与当年的“伪君子”顾舟相比呢? 没有人知道答案,因为他们永远也不愿承认,南宫若喻远比他们刻苦的多,并且比他们更有天分。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树下,一个身着天蓝色长裙的少女,手中捧着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一边大口大口的吃,一边盈盈浅笑道,“怪不得武林中人唤小师叔为‘玉君子’呢,这称呼实在是贴切的很。” “玉君子”,便是武林中人对南宫若喻的称呼,与“伪君子”,“谦君子”并称武林三君子。 南宫若喻斜倚在树下,身着白袍,腰悬长剑。 柳目微眯,眼神迷离若醉。 听到少女的话,南宫若喻只是抿唇笑了笑,笑的很是含蓄、温和。 “晔儿听其他师叔说,”少女口中含着一口苹果,眨着一双脉脉含情的杏眸,凝望着南宫若喻,道,“不日小师叔你要去关外……” “的确。”南宫若喻点头,浅笑道。 “唔。”晔儿闻言,垂下眸子,鼓着腮帮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啃着苹果。 苹果的甜味似也觉不到了,只有苦涩,满满的苦涩。 “听说,”少顷,只听晔儿讷讷道,“关外的大漠上可以烤死人哩。” “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去?” 南宫若喻看着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晔儿的头,无奈笑道:“我自幼生在侯门,每每出府,身边定有千百人左右跟从,今入褚门,虽甩开了这千百束缚,却还是无法体会到真正的自由。” “所以你想出去看看?” “是。” “那为何要去关外?关内不好吗?” “我只是想去看看那一望无际的大漠。” “任何人都没办法阻挡你吗?” “嗯,任何人都不能。” 晔儿不再开口了,她扭过头,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南宫若喻,嘟嘴道:“那你何时回来?” “不知。” 晔儿沉默的点点头,整个人突然扑进了南宫若喻的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了南宫若喻的腰,头靠在南宫若喻的胸膛上,轻声道:“那小师叔答应晔儿一件事可好?” 南宫若喻两颊泛起一抹淡淡红晕,看起来像极了羞涩的孩子,整个人有些发愣的“嗯”了一声,问道:“何,何事?” “早些回来,与晔儿成亲。可好?” 南宫若喻闻言,良久无语。最后,才轻轻点头,应道:“好。” 第二十三章 断刀残剑(1) ——断刀断残梦,残剑残断肠。 1. 夜半。 弦月如银钩,斜挂树梢头。 灯火昏暗,无风却独自摇曳。 灯下,男子正在擦拭一柄刀,断刀。 刀只剩下了刀柄及以下将近一尺的刀身。断口齐整。 他还在擦刀。 看起来很认真,认真到仿佛他已堕入另一个世界,这世上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将他拉回来。 他看起来已不小了,耳边的鬓发已有了银丝。 他的颔下泛着一层淡淡的青色的胡茬,双眉浓密,眸若星光。可看起来却是憔悴的很,尤其是他那双星光般的眸子,沉默的凝视着刀上的断口流露出那丝悲伤的神情时,更有一种萧索落寞的感觉。 刀已断了。 可他还在擦。 刀光在灯下,已映射出了刺眼的寒光。 可他还在擦。 好像这柄刀怎么擦都不干净一样。 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爱这柄刀,所以,即便刀已断,他也舍不得丢下,也要一直去擦拭。 这柄刀已经跟了他三十余年。自他出道以来便带在身边。 可是此刻的刀已经断了。 就像一个出生入死的朋友,已经去世了。但刀毕竟是刀,更不会入土为安。 刀断了是断刀,断刀亦可以陪他度过余生不是吗? “唉。”男子叹了一口气,目光仍是看到那柄断刀。手轻轻抚过刀上的断口,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没有恨,没有伤感。大概,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罢。 时间已过了这么久,恨,亦或是伤感,早已淡了。 他,已老了。 天不知何时阴了。 弦月不再,风来了。 冷风寒凉。 男子还在看着他的刀,断刀。 断刀的光芒,在摇曳的灯火下,忽明忽暗。 窗外飘起了雨。 雨丝宛若牛毛,斜着自云间撒了下来。 落下来时,很轻,轻到仿佛没有声音。 男子终于抬起了头,放下了手中的刀,走到门外。伸手去接那雨,冰冷的雨。 远处的连绵不断的山脉,在细雨中变得异常朦胧,好似蒙上了一层薄雾。薄雾袅袅绕绕的,吹也吹不散,拨也拨不开,只得任由它肆虐,模糊视线。 男子眯着眼睛,看着渺茫的远方,忽的重重叹了口气,道:“二十年,你终于还是来了。” “是啊,二十年,我终于还是来了。” 话罢,雨中已多了一个人。 来人一袭黑袍裹紧了颀长的身姿,雨珠子顺着他瘦削的脸颊,缓缓滴落。 他握着一柄剑,一柄卷刃残剑。 他看着男子,又道:“我还是来了。” 雨仿佛更大了。 倏地,云间闪过一道刺眼的闪电,紧接着,闷雷响起,隆隆声似在耳畔…… 2. “宁愿奈何桥上走,勿遇长安断肠人。” 身在江湖,若没有听过这句话,便当真是孤陋寡闻了。 可这句话,却只能形容那些男子,对于女子而言,竟是不顶用的。 传说,这“断肠人”虽然心狠手辣,却又偏偏生的潘安貌相,引得那些怀春少女芳心暗许,即便是没见过他的人,听到他的名字,也会心中一动。 ——天涯客。 “断肠人”的名字大抵就是天涯客,因为世人大多都如此称呼他。 长安城城中,繁华道上,人声喧嚷。 僻壤的小巷,似与那喧嚷一片的红尘世界全然隔绝。 这里只有一个人。 很安静的人。 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死人。 他斜倚在墙上,环胸而立。黑袍加身,尽显身姿修长,一张瘦削的脸,线条刚硬。 一双柳叶似清秀的眸子,漆黑明亮,眸光却如鹰般锐利。 他右面眉梢之下,有一道刀疤,疤不是很长,颜色也不是特别深,所以并不足以毁了他这张脸,相反却又给他添了一股子说不出的魅力。 他腰间悬着一柄剑,长剑。 长剑无鞘,剑光寒凉。 他站在这里,动也不动。看起来就像是一尊雕塑。 他就是天涯客,大名鼎鼎的“长安断肠人”。 可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一个辛辣到能够将人开膛破肚,把肠子拽出来,一寸一寸切断的人。 即便他佩着无鞘长剑,也不像。 他的狠辣全不在脸上。 狠辣在他这张貌似潘安的脸上,又怎会体现的出来呢? 但往往这种人却是最可怕的,可怕的要命。 天涯客站在巷口,冷漠的看着大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沉默的像是雕塑,一尊很精致的雕塑。 突然,这尊雕塑好似动了,却又好似没动,可巷口的的确确没了天涯客的身影。 没有人知道他来,没有人知道他停,更没有人知道他走。 他来的快,去也快,停留的时间也绝不会超过一刻钟。 他只是在寻找猎物,寻找可以开膛破肚,寸断肝肠的猎物。 他恨,恨这个世间。 阴沉的天,闷得让人喘不过气了。 即便有雨,豆大的雨点,也不足以令人感到神清气爽。 天涯客没有杀人。 这实在是个令人费解的问题。 他在喝酒。 一边喝,一边听着外面的雨声。 桌旁本就他一个人,店内也本就他一个人。可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人,一个身着水蓝色长袍的男人。 他坐在了天涯客的面前,笑眯眯的朝着天涯客拱了拱手:“天兄,幸会。在下温佩泽。” 3. 天涯客淡漠的看着他,突然道:“三君子之一的‘谦君子’温佩泽?” 声音略显沙哑,却很是耐听。 温佩泽看着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何像他这样毒辣的人,竟有女子对他芳心暗许。 “不敢当不敢当。”温佩泽笑着,站起身来,甚是谦恭的弓着身子,抱拳道,“都是江湖朋友抬爱,‘谦君子’这一名号,温某实在担不来。” 温佩泽长着一张椭圆脸,面白如玉,皮肤看起来简直比女子还要细腻。 他总是笑眯眯的,一双眸子总是含着笑意,看起来甚是可亲。 天涯客看着他,冷声道:“在下与温大侠素不相识,不知温大侠此来所为何事?” “温某瞧着天兄一人独饮,实在是孤寂,是以前来与天兄聊聊。” “哦?我看你是担心我杀人吧。” “不敢不敢,”温佩泽一边说一边摇头,“温某怎会如此想呢?” “哼。你们三君子,是否都同你一般模样?” “不敢不敢,温某无能无德,怎能同令两位真君子相提并论。” “那你是伪君子?” “不敢不敢,”温佩泽连忙摆手,“温某怎能与顾前辈相比?” “呵,你果真是谦逊有礼。”天涯客冷笑一声,又道,“却不知心地如何。” “过奖过奖,温某唯一的优点,恐怕就是有自知之明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天涯客冷眼瞧着他,抿了一口酒,不再言语。 温佩泽含笑看着他,眸子轻眯,满满都是善意。这样的人绝不会惹人讨厌,可天涯客却讨厌他,讨厌的要命。 天涯客放下酒杯,突然道:“玉君子死了?” “是啊,天妒英才。”温佩泽闻言,面上微微一怔,像是没想到天涯客会说这些,反应过来后,只惋惜似的摇了摇头,如是说道,“他才不过弱冠之年,却不知是谁杀了他。” “听说是玲珑阁。” “玲珑阁?”温佩泽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玲珑阁为何杀他?” “在下也有个问题。” “哦?是何问题?” “不知玲珑阁作为江湖四大阁之一,又为何会听你的话?” 温佩泽是彻底怔住了。 他看着天涯客,天涯客看着他。 他忍不住笑了,天涯客也跟着他笑了。 “天兄真会说笑,温某有何理由害死玉君子?温某敬他都来不及,为何杀他?” “正因你不想敬他,所以杀他。”天涯客冷声回应道。 温佩泽不说话了,他在笑。 抿唇笑,唇角微微上扬,眸子微微眯着,看起来很亲切。 良久,只见他长身而起,朝着天涯客深深作揖,看似很无奈道:“既然天兄不信温某,温某又有何理由留在这里。”说罢,顿了一顿,又道,“只是玉君子确是能人,温某对他实在是崇拜,绝不会命玲珑阁杀了他,怕是天兄误会了。” “误会?嗯,兴许是罢。也许你不止杀了这一位君子。” 温佩泽站直身子,面上的笑意也淡了。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说了,面对一个咬定自己的人,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谦君子”温佩泽从不做无用之功,所以他走了。 第二十四章 断刀残剑(2) 1. 雨如注,自云上直直的砸了下来。 桌上的酒坛已经空了。 天涯客透过窗,看着那阴晦的天,缓缓站起身,将剑横在胸前,手轻轻抚过剑刃,冰冷的触感令天涯客感受到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可他偏偏喜欢这股子寒意。 剑光映着他俊秀的眉目,他笑了笑,柳目微醉迷离。 “你在看我?”天涯客仍在看着他的剑,可他的话却绝不是对这柄剑说的。 他当然在和人说话。 一个白衣女人。 衣白如雪,肤白如雪。 她身姿窈窕,整个人看起来轻飘飘的,而又在这阴沉昏暗的天突然出现,看起来像极了幽灵。 白衣女人闻言,勾唇笑了,樱唇鲜红,仿佛涂了血。 “你是鬼吗?”天涯客将剑放下,含笑望着那个白衣女人。 “你看我像不像?”白衣女人走近了些,脚步轻盈,看起来就像是飘过来的。 她的声音也仿佛在飘。很轻,入耳,佳音袅袅。 天涯客已不再笑了。 他看着那个女人,一字字道:“夜半白衣鬼。” “天仙飘飘来。”白衣女人笑道。 “鬼天仙,林飘飘。”天涯客紧紧瞅着白衣女人的眼睛,冷声道。 “是我。” “哼,你不在你的玲珑阁好好待着做你的阁主,来这里做什么?” “来找你啊。”林飘飘说着,身形微动,裙摆微晃,身子已若流云般飘了过来,手已攀上了天涯客的脖子。 天涯客冷眼看着她,用那双冰冷的玉手,轻抚过他的脸颊。 林飘飘笑着,媚眼如丝。 天涯客已坐了下来。 林飘飘自然就坐在了他的腿上。 天涯客看也不看她,手已抚上剑柄。 “我前几日见到了你的情郎。” “哦?我哪有什么情郎?”林飘飘靠在天涯客身上,手指绞着胸前散落的碎发,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天涯客棱角分明的脸庞,忽闪忽闪的,像极了天上的星星。 “萧陵川。听说你和他还有个小女儿,唤作素蝶。” 林飘飘咯咯笑了两声,人已在一丈开外。她看着天涯客,娇笑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你……知道我为何找你吗?” “你找我替你杀人。” “哎呀,你果真是个聪明人。怪不得这长安女子无一不将你放在心尖儿上。” “杀谁?” 林飘飘笑道:“你一定会答应的。” “哦?” 林飘飘仍是不说。她只是笑,笑声宛若银铃般清脆,却又如鬼笑般缥缈。总之,那是人这一辈子恐怕也没机会听到的笑声。 似人似鬼,虽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却还是忍不住要多听几次。 美中透着恐怖。 林飘飘终于要开口了,她看着天涯客,面上笑意不再。只听她冷冷道:“我要你杀的人,就是——‘谦君子’温佩泽!” 2. 大雨倾盆。 城外却掀起一阵血雨。 剑若疾风般横扫。 剑光寒凉,血珠子飞溅。 剑在天涯客手中。 血随剑动。 那人身上的白衣,已被鲜血浸透。 身上横竖十八道剑伤正在往外涌血。 这个人是男人,所以绝不会是林飘飘。这个人穿了白衣,所以也绝不会是温佩泽。 这人已无还手之力,却还在挣扎,他不想死,世上又有几人想死呢? 身上一共有十九道剑伤。 前胸十七道,肋上一道,脸上一道。 他整个人已然成了血人。 “额,额……”他躺在地上,张着嘴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见那殷红的鲜血,自他口中不停向外涌出,流过脸颊,滴在地上,混入积水之中,漫过他的身子。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血的温热。 他瞪大眼睛,惊恐的看着天涯客,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是你动手杀了玉君子。”天涯客冷声说着,手中的剑却缓缓刺入了那人的腹部,“染煦,是你对吧?” 他说的很轻,也很慢。 他手上的动作也很慢。 染煦只觉有一个冰冷的东西插入可他的腹部,然后一点一点下滑,一股温热的液体自那口子中喷涌而出。 他已感觉不到疼了。他所有神经仿佛都被冻住了。 然后,他亲眼看到了自己的肠子,被人一剑挑了出来,软趴趴的摊在地上,继而被人一剑,又一剑,一寸,又一寸的切断。 “啊!”染煦终于喊出了声。 可惜这是他留在这世上最后一声。 他死了。 天涯客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沉默的看着脚底的血水缓缓流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一下子又变成了冷漠的雕塑。 “你杀了他?” 白衣如雪,脚步轻盈无声,身形宛若流云。 不是林飘飘是谁? 天涯客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走近。突然道:“我还要杀了你!” “你”字出口,剑已如长蛇般直刺而出,似有破竹之势。 林飘飘显然一惊。只见她倒掠三丈有余,衣袂飘飘,身子轻盈如风,速度可堪比鬼魅。 长剑笔直。 剑光如雪。 天涯客身上的黑衣已被雨水湿透。 他疾步掠过,风动,雨落。 寒光乍现。 但闻破空之声,长剑横扫而出。 眼前如注的雨丝竟被这剑风打乱,珍珠似的随着天涯客的剑,一齐击向了林飘飘看起来甚是娇弱的身子。 林飘飘惊呼出声,衣袖微扬,竟将这“雨珍珠”一下子卷入袖中。与此同时,长袖恍若游龙,飘飘然的“撒”向了天涯客。 天涯客凌空一个翻转,长剑出手,划过长袖。 长袖未断,剑却被卷起。 这正是以柔克刚之法。 长袖已被扯得笔直。 林飘飘拽紧了长袖,浅笑盈盈道:“你想杀我?你舍得嘛~” 天涯客紧紧握着他的剑,额上一层密密麻麻的水珠子,却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3. “你还想杀我嘛?嗯~”林飘飘扯着长袖,竟不显得有一点吃力,反而笑意更浓,一双桃花似的眼睛,波光流转。 “哈哈哈,他不杀你,我杀你!”话落,但见寒光一闪,破空声响,林飘飘与天涯客俱是噔噔噔连退七大步。 那长袖竟已断了。 来人脚踩黑色的鞋,身着黑色的衣,肩上还披着一黑色的连帽斗篷,腰间悬一柄长剑,剑在鞘中。剑鞘乌黑,剑柄乌黑。 天涯客与林飘飘看着他,不禁大惊,同时说道。 “夜游人!” “黑衣客!” 这人看起来有些瘦,脸庞线条刚硬,浓眉大眼,甚是精神。略深的双眼皮,更显得双眸深邃有神。 他笑望林飘飘,唇角梨涡浅陷,道:“我此刻却又不想杀你了。” “咯咯咯,”林飘飘掩唇轻笑,一双媚眼上下打量着那人,娇滴滴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杀我,我听闻,黑衣客一向是怜香惜玉的。” “哼。他怜香惜玉,我却不会!”天涯客二人这才注意到了黑衣客旁边还有一个人。 一个女人,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 一袭紫袍华贵,手中还举着一把油纸伞。 “好啦,察合大小姐莫要闹了,我们走吧。”黑衣客无奈笑了笑,手一抬,利落的将斗篷上的帽子带上,帽沿紧压眉际。 “哼。”察合大小姐冷哼了一声,转脸望着黑衣客,“你当着怜香惜玉?” 黑衣客看着她,唇角仍是带着笑,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无奈摇了摇头,道:“只是对女人没有办法罢了。” 他垂眸看着脚下已然那染血的雨水,沉默着,眼上一点小痣甚是显眼。 察合大小姐看着他,也不知该说什么了,看了看四周,才略显尴尬的道了一句:“走罢。” 天涯客并未听到黑衣客的回应。 他只微一眨眼,眼前便没了那两人的身影。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可林飘飘的长袖的确断了。 “好快!好妙的轻功!”天涯客喃喃道。 “的确,却不知你有没有如此轻功?我想你一定有的,对吧?”林飘飘娇笑道。 天涯客没理她,只看着那个染煦的尸体。 “你可答应?”林飘飘也在看染煦的尸体。那满地的血,满地的肠子,她看着,脸上神色竟没有一丝动容。她仍然在笑,笑的那般魅惑。 “谁会答应你!你这妖妇!看招!”只听一声暴喝,黑暗中突又窜出一个黑影。这人手上拿着一柄刀,一柄精钢淬炼的钢刀,刀上刻满了诡异的花纹。 他的刀看起来并不快,却很稳,也有力。他握着刀的时候,就像握着千斤重的铜锤,全力朝着林飘飘“砸”了下去。 林飘飘柳腰往旁边轻轻一扭,她整个人竟已躲过了这柄刀。只见她笑道:“画师,温佩清。” 画师,画的不是花鸟鱼虫,画的是刀。 “正是在下!”来人亦是口中应着,手腕一翻,那刀却又朝着林飘飘的腰横扫了出去,仿佛一下子就能把林飘飘砍成两截。 哪知,林飘飘身子又是一拧,人已幽灵般飘走了。 温佩清懒得去追,只看着那抹白影在雨中愈来愈远。 他转过头,想看看天涯客。 天涯客提着剑,已朝着反方向走出了一丈远。 “喂!”温佩清喊了他一声,“你就是‘长安断肠人’天涯客?” 天涯客没理他。 于是,温佩清飞身掠了上去,一把拽住了天涯客的肩膀,将他的身子扳了过来,与此同时,天涯客看似随手挽了个剑花,长剑却已横在了温佩清的脖子上。 “哇,你小心些!”温佩清看起来很害怕的缩了缩脖子,面上却带着笑意。手指也不安生的凑近了天涯客的脖子,拇指轻抚着天涯客脖子上的大动脉。 “你放手!”天涯客垂眸看着温佩清的手,又将手中的剑往前推近了一分。 “你先放!你的剑总比我的手要厉害!”温佩清嬉皮笑脸的说着,拿刀的却也偷偷摸摸的想动。谁知道天涯客早就在注意他这只手,他微微一动,便被天涯客一手挟住。 “拿开你的手!”天涯客冷声道。 “拿开你的剑!”温佩清也学着天涯客的语气,收起笑容,板起了脸。 天涯客简直被他气破了肚子,突然,他只觉脚下被人轻轻一勾,身形不稳,竟硬生生摔倒在了地上,仰面朝天,温佩清也随着他倒下,压在他身上,并且趁机挣脱了他的束缚,点了他的穴道。 那天涯客只觉手臂一麻,身子便动弹不得了,剑也到了温佩清手里。 不言而喻,绊倒他的人自然就是温佩清了。 可温佩清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呵,”天涯客冷笑一声,咬牙恨声道,“好!很好!你们温家兄弟,好的很啊!莫要废话,要杀要剐,悉听君便!” 温家兄弟,这温佩清竟然是“谦君子”温佩泽的亲生弟弟! 第二十五章 断刀残剑(3) 1. “可惜我不想杀你。”温佩清道。 天涯客冷眼瞪着他,牙被咬的咯咯直响。 温佩清正色道:“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天涯客竟合上了眸子,别开了脸,像是已经认命,不想再多说一句。 温佩清却不在乎,他只说:“你想杀我哥? 天涯客冷哼一声,仍是不开口。 “那你为何杀死他的书童?” 听到这里,天涯客竟猛的瞪大了眼睛,狠狠瞪着温佩清,惊道:“染煦是你哥的书童?” 温佩清闻言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只见他怔怔点头,讷讷道:“正是。你竟不知?” “我只道他是玲珑阁的狗。” “玲珑阁?哈哈,”温佩清闻言大笑,“玲珑阁里都是女子,怎会有男人?你莫不是疯了?” “是,我就是疯了!你滚!滚开!”天涯客竟似真的疯了,他被温佩清点了穴,四肢俱不能动。他只能嘶声大吼,一双似醉非醉柳叶眸,已布满血丝。 温佩清微一皱眉,笑道:“好啊,我滚。” 他真的滚了。 可却不是一个人。 他人虽向一旁翻身滚了过去,可拽着天涯客的手却没有松开。 天涯客整个人竟被温佩清甩了起来。但见天涯客这瘦削的身子一下子就腾空而起,像极了一只翱翔于苍穹的鹰,可这只鹰,却被人一手拽着翅膀。 天涯客委实想不到温佩清会如此做。他怒瞪着身下的温佩清,一脚踹向了温佩清左肋下。 天涯客竟能动了! 原来是他趁着温佩清问话,调动内力冲破了穴道,又见温佩清抚着自己大动脉的拇指此刻也偏了几分,是以趁此时机一腿踢出。 他这一腿已然拼尽全力,力道自然不言而喻,可他偏偏又踢得是左边肋下。要知,心脏可就在左边,若左面肋骨断裂刺入心脏,那温佩清便是必死无疑。 机率虽小,可不能不防。 毕竟人只能活一次。 温佩清骇然道:“你干什么!” 口中说着,右腿疾风般扫向天涯客的腰,左腿微屈,护在肋前,硬生生挨了天涯客一着。此刻他右腿却又微一收力,轻轻一勾,左腿向前一蹬,竟将天涯客甩到了将近一丈远的地方。 温佩清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湿透了。上面还沾染了地上的泥土和血渍,看起来甚是狼狈。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抄起落在一旁的刀,抬手一抹脸上的雨珠,浓眉轻轻一挑,浅笑道:“你这样的本事,还想杀我哥?” “呵呵,”天涯客站在不远处,身上的黑衣已被撕扯的不成样子,他冷笑两声,一字字道,“杀你足够。” 温佩清大笑。 笑的狂,笑的傲。 他身为温家的二公子,本就有狂傲的资本。 他的眼睛轻轻眯起,恍若天上的月牙,眸光就像是星星。浓密的剑眉斜飞入鬓,脸庞线条柔和,看起来显得有些微胖,但他身材高大,是以看起来甚是魁梧。 反观天涯客身子修长,穿着单薄,看起来一阵风似乎都会将他吹倒。 这也难怪温佩清会笑,虽然他认为天涯客的话的确不是大话,可他还是想笑,不管是什么情况,只要他想笑,他也一定会笑。即便是在人家的葬礼上,他想笑也绝不会有人拦他。 没人敢拦他。 笑罢,他才开始细细打量天涯客,说道:“你眉梢上的疤是如何来的?” “你想知道?” “是。的确。” “那就问问我的剑!” 但见寒光忽闪,风动,雨落。 风声呜咽,雨声似泣。 2. 温府。 温佩泽坐在红木雕花八仙桌旁,一手逗弄着笼中的鸟儿,一手往青瓷瓶中插着花。 花是醉蝶花。 很少有人将这种花插在瓶中。 鸟儿是戴胜鸟,同样很少有人会养这种鸟。 戴胜鸟抬着小脑袋看着插花的温佩泽,头上扇形羽毛微动。 花还未插完,温佩泽却又放下了这件事,拿了一白瓷茶盏,一手倾倒着清茶,一手逗弄笼中鸟。 他两只手好像永远不会得空。 不是插花,逗鸟,就是倒茶。 这时他又多了一件事,为自己的弟弟拍打身上的泥泞。 “你去哪了?” 温佩泽终于把两只手的力用到了一处。 他为温佩清拍打着身上的泥,微微蹙眉,可他那双眼睛却依旧是笑眯眯的,看起来很亲切。 只听他道,“这衣服怕是毁了。我命人替你备下温水,你去洗洗澡,衣服就扔了吧。” “哦。”温佩清点了点头。 “你还没回答我,去哪了?” “没有,没去什么地方。”温佩清扯着嘴角,强笑道。 温佩泽登时板了脸,似信非信道:“是吗?” 温佩清闭了嘴。 良久,只听他轻声道:“染煦死了。” 温佩泽一怔,脸色顿时煞白,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掩面泣道:“染煦同我一起长大,我视他为亲弟弟,他怎会死了?” “谁!谁杀了他!”温佩泽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然抬起头,怒道。 “天……”温佩清张口便想说,可到了嘴边,却又变了,“一个女人。” “女人?”温佩泽眯眸看他。 “是,”温佩清连忙点头,“一个白衣女人,长得很漂亮,手段却异常毒辣。” “哦?” 温佩清看着温佩泽的神色,抿紧唇不再开口。 “难不成是她?”温佩泽看着笼中活蹦乱跳的鸟儿,低语喃喃道。 “谁?” “哦,没事,你快去洗澡。”温佩泽又站起身,无力的拍了拍温佩清的肩,“快去吧。” “哦!” 温佩清走了。 温佩泽站在门外石阶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房檐上垂落的雨珠子,恍若珠帘,滴在地上,四下迸溅,湿了温佩泽的鞋。 他抿了抿唇,朝着屋里唤了一声:“娘子,拿伞来。” 3. 林飘飘死也不会相信温佩泽会找来。 可她不得不能相信了。 因为温佩泽已站在她面前,手上还举着一把崭新的油纸伞。 其实她早应该想到,见到“画师”温佩清的那一刻,她就应该想到,温佩泽一定会找来。 她只是不相信,不相信他会来的这么快。 每个人多少都有些侥幸心理,“鬼天仙”林飘飘自然也不例外。 因为她不是鬼,更不是天仙。 “你来了?”林飘飘勾唇浅笑道。 语气之中似还带着一丝不相信。 “你看到了。”温佩泽看着她,目光如冰。 林飘飘的心不住有些发慌,她用手掩着唇,装作若无其事的微笑,笑的妖娆。 “你为何如此看我?” 温佩泽看着她那双如玉似的手,突然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什么?” “血腥味。这么浓,你竟然没闻到?”温佩泽好似还在笑,一双眸子轻轻眯起,饱含笑意。 他背负着双手,缓缓在林飘飘藏身的山洞内踱步。 “血腥味?你在说笑?”林飘飘面上的笑容一僵,桃花眸中瞬间透露出了凶光。 杀机四伏。 温佩泽却好似没有感受到这杀气。 他依旧背着身子,扫视着洞内的环境,摇头道:“让你住在这种地方,实在是委屈了。” “这里很好。” “嗯,的确很好。”温佩泽点了点头,忽然转过身,看到林飘飘竟已站在了距离自己不足两尺的地方,不禁笑道,“鬼天仙不愧是鬼天仙,走路都没有声音。” “啊?嗯,哈哈。”林飘飘干笑两声,突然一下子扑进了温佩泽的怀里,娇声道,“你来这里,莫不是想我了?” “是啊,想你了。”温佩泽笑着,一手搂紧了林飘飘的腰,一手握紧了林飘飘的手,并且装模作样的放在鼻前嗅了嗅,“嗯。你这双手,只怕再没人比你的手要香了。” “咯咯,你这张嘴,只怕再没人比你的嘴要甜了。” “哈哈,”温佩泽笑了两声,又道,“世上也绝没人比我的心要毒。” “我呢?都说,最毒妇人心呢~”林飘飘用手指,轻轻抚过温佩泽的唇角,娇笑道。 温佩泽闻言,只垂下头,在林飘飘耳边,沉声道:“你也不行。”顿了一顿,又道,“我问你,染煦,是不是你杀得?” “染煦,他又怎会是我杀的呢?” “哦?不是吗?” 温佩泽显然不信。 “我又怎会杀你的人呢?” “你难道不想杀我吗?” “我爱你还来不及,怎会杀你。” “正因你不想爱我,所以杀我。” 温佩泽此刻竟将天涯客说他的话,改了一两个字,转口说了林飘飘。 林飘飘看着他,突然笑了,继而流云般“飘”到了距离温佩泽将近一丈远的地方。 白衣飘飘,恍若鬼魅。 “你跑什么?”温佩泽笑道。 林飘飘抿唇笑道:“你太坏了~” “哦,是吗?” “是,坏透了。” “你不想试试吗?” “试什么?” “试试我的坏。” 林飘飘闻言,笑意不再。她看着温佩泽,温佩泽笑望她,谁也不开口,谁也不动一下。 两个人好似瞬间变成了石头,任凭雨打风吹,也绝不会动上一下。 第二十六章 断刀残剑(4) 1. 风停了。 雨停了。 天却依旧阴沉昏暗,明明不过正午,却好似子夜。 都说暴风雨前的海面总是平静的,这句话好像不管在什么方面都会灵验。 此刻就很平静,恍若暴风雨前的海面。 林飘飘很平静,温佩泽很平静。 突然,温佩泽笑了,笑出了声。 林飘飘看着他,狐疑道:“你笑什么?” “笑你。” “笑我做什么?”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 “什,什么?”林飘飘的身子开始有些颤抖。她已不能保持平静,也许在见到温佩泽的那一刻,她就很难再保持平静。 心虚的人,鲜少平静。 “你利用染煦杀了玉君子,然后还想嫁祸给我,让我身败名裂。” “什么?”林飘飘身子一怔,继而冷笑道,“你在说笑?” “我在说笑?” “哼,明明是你怕脏了自己的手,毁了自己的名声,才来让我玲珑阁动手。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所以你想杀了我?”温佩泽面上笑意更浓。 林飘飘看着他的笑容,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蔓延全身,冷的刺骨。 她握紧拳头,强笑道:“我,我何时想杀你?” “哦?你不想杀我?” “是。” 林飘飘此话说的却是半分底气都没有。她的眼睛虽然看着温佩泽,可她的眼神却忽而左,忽而右。 温佩泽看着她,无奈笑了笑,笑声很轻,很亲切。亲切到林飘飘险些都要对他都要放下警惕。 温佩泽抬眸看向她,浅笑道:“你不想杀我。” 林飘飘呆呆点了点头。 “可我却想杀你。” 林飘飘心下一颤,脸色登时变得苍白无血色,她不觉连连倒退,怯声道:“为何?” “为何?”温佩泽眸中带笑,又近了一步。 林飘飘赶忙倒退三步,背已贴上了冰冷的洞壁。她的手心已沁出冷汗,她抚摸着背后冰似的石头,心里恨不得立马变成泥、变成水融进去,因为至少这样她可以活着。 林飘飘在摇头,她不知该说什么。 她从来没这样恐惧过,因为江湖中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她恐惧的。 除了死,除了他。 “他”自然就是温佩泽。 因为她现在就恐惧的要命。 温佩泽住了步。 他看着林飘飘,勾唇笑道:“玉君子乃是武林三君子之一,任是谁杀了他都不会有好下场对吗?” 林飘飘点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口中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心里定是十分清楚,杀了他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温佩泽浅笑,“所以我绝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玉君子的死和我有关。此刻染煦已死,那么剩下的……” 听到这里,林飘飘的脸已变得铁青。她那张宛若涂了鲜血的红唇,此时亦是苍白不已。 “鬼天仙”林飘飘此刻整个人看起来都像极了鬼,半分天仙的模样都不在了。 她简直成了一只活鬼。 2. 天昏暗的令人发慌。 风动,风凉,风刺骨。 林飘飘咬紧了唇,手已不觉间背在腰后。 温佩泽自然看到了她的小动作,只听他突然道:“不过我却想给你个生路。” 林飘飘闻言,只觉腿都要软了。她靠在洞壁上,冷声道:“什么生路?” “帮我杀一个人。” “谁?” “宁愿奈何桥上走,勿遇长安断肠人。你说是谁?” “天涯客?” “是!” “为何杀他?” “因为他想杀我。” “只要是想杀你的人,你就一定要杀了他吗?” “是。” “为何?” “因为我不想死。” 温佩泽说话的语气很轻,而且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好似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可杀人又怎会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林飘飘看着她,手已凉了,身子仿佛也凉了,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变成了“冰人”。 她道:“只要我杀了天涯客,你便不再杀我?” “我答应给你生路。” 林飘飘不敢信他,却又不得不信他。 生路有时往往比千百两的黄金更令人心动。 “好,”林飘飘点头应道,“我答应你。” “好!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女人,一直都是。”温佩泽看着她,抿唇浅笑,躬身作揖,看起来甚是谦逊有礼,“那温某就等着阁主的好消息了。哈哈哈!” 但听狂笑声远去,林飘飘颓废的坐在地上,目光呆滞的看着远方阴暗的天,喃喃道:“命,命……这就是命。” 温府。 温佩清安静的泡在温水里,安静的看着温佩泽走进来,安静的看着丫鬟为他抱来换洗衣物。 他突然开口了,他说:“大哥去哪了?” “哦?没有,我一直都在府内。”温佩泽楞了一愣,面带笑意,朝着那些丫鬟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们出去。 “我见你出去了。”温佩清道,“你不必瞒我。” “哦。”温佩泽闻言,面不改色道,“只是去见一个朋友。你还没告诉我,你出门后遇到了什么事?” “没有。和你一样,我只是去见了个朋友。” 温佩泽心知问不出什么了,只默默点了点头,道:“洗完将衣服换了。天还阴着,想来不久还要下雨,暂且莫要出门了罢。” “好。” 温佩泽转身欲走,却又听温佩清突的问道:“大哥,染煦一事怎么办?” 温佩泽重重叹了一口气,悲戚道:“染煦同我一同长大,我自会处理好的。” “嗯。” 3. 林飘飘见到天涯客的时候,天涯客正在擦剑。 屋外天阴沉,屋内更是昏暗。 天涯客只能燃起灯。 灯火摇曳。 林飘飘无声无息的来了,一袭白衣,恍若鬼魅。 她坐在天涯客对面,静静地看着天涯客擦剑。 剑光微寒,剑锋稍凉。 “你来做什么?”天涯客冷声道。 “来杀你。”林飘飘竟毫不掩饰,她娇笑着,纤纤玉手已然握住了天涯客的擦剑的手,“你信吗?” “信。”天涯客看着那只白皙的玉手,“你的手很凉。” “外面很冷。” “的确。” “你此刻不想杀我了?” “是。” “为何?” 天涯客没说话,而是甩开了林飘飘的手,继续埋头擦剑。 少顷,才听他冷冷说道:“你想杀我,我又何愁不杀你?” 林飘飘身子一震,忽而笑道:“若我杀你,你就杀我?” 天涯客又不开口了。 林飘飘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看着他眉梢上的疤,突然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实在是个俊俏人儿。却又为何切断人家的肠子?” “你也的确是个美人,却又为何吃人?” 林飘飘一愣,大笑:“我吃人?你说我吃人?” “难道我错了?” “不,你没错。你一点儿都没错,我吃人,而且只吃女人,不过偶尔,我也会吃男人。你想,试试吗?”林飘飘托着腮,媚眼如丝。一双冰冷的白皙玉手,再次抚上天涯客的手背。 不过,这次又怎会得逞? 但见剑光如雪,天涯客手中的剑,已然抵上了林飘飘的咽喉。 雷电轰鸣,狂风大作。 豆大的雨点,夹在风中,斜着砸在地上,宛若阵阵鼓声。 灯火摇曳更甚,几欲熄灭。 屋内缠绵的身影,冰冷的剑影,如水似的飘飘长袖,在雨雾朦胧间,看的愈渐不真切。 风停。 灯灭。 林飘飘自屋内冲了出来,衣上,脸上已满是鲜血,看起来像极了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女鬼。 鲜血沿着她的下巴缓缓滴下。 身上的疼痛,使她咬紧了牙。 可她心里却很痛快。 是因为跑出来的人是她,天涯客已经死了吗? 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了看那间屋子,突的大笑道:“你斗不过我!你斗不过我!你用你的死,换我一条生路,我谢谢你!哈哈哈哈!” 笑声凄厉如鬼,尖锐刺耳。 屋内什么声音都没有,漆黑一片,依稀可以看到一个躺在地上的身影。 雨是血雨,其中带着一起说不出的血腥味儿。 崭新的油纸伞就在不远处。 伞下的人静静地看着跑出来的林飘飘。 勾唇冷笑。 缓声道:“你换了一条生路吗?” 笑声突顿。 林飘飘僵硬的转过头,目光略有些呆滞的看着伞下的人,嗫嚅道:“难,难道不是吗?” “想杀我的人已经死了一个,还有一个。” “你想怎么样?” “给你生路。” 话声未落,伞下倏地暴射出三四十点寒星。 林飘飘躲闪不及,那三四十点寒星便一股脑的钻进了林飘飘的心窝,速度之快,手段之毒,林飘飘想也不敢想。 “呵,呵呵。”林飘飘的口中与涌出血,乌血。 她冷眼看着伞下的人,雨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却依旧不肯闭上。 她倒下了,倒在雨中。 雨变成了血雨,雨水变成了血水。 血水浸透林飘飘的白衣,染红白衣,分外惊艳,恍若鲜红的晚霞。 第二十七章 断刀残剑(5) 1. 温佩泽。 伞下的赫然是温佩泽。 他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有些惊讶自己的手会这样快,亦或是不敢相信自己会这样毒。 他又怎会惊讶,又怎会不敢相信? 他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不过是在欣赏自己的手,他想,江湖中怕是再没有一个人的手比他的手更可爱。 “呵呵,哈哈哈。”温佩泽毫不掩饰的狂笑起来,“可悲!可叹!这个傻女人!哈哈哈!” 此刻的他,那里还有谦逊有礼,武林三君子之一谦君子的模样? 他简直就像个狂妄自大的狂徒,可这样的狂徒却又偏偏披着“谦君子”这件皮。 “是啊,可悲可叹,你这个狂徒今日便要葬在这里。” 清冷、略显沙哑的声音令温佩泽心头一紧。 因为这正是天涯客的声音。 天涯客岂非已经死了,死在了林飘飘这个傻女人手里? 温佩泽朝屋内望了过去。 昏暗的屋子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就连躺在地上的那个身影好像都不见了。 温佩泽直呼不好,可还未等他转过身,手中的油纸伞竟炸裂开来,温佩泽下意识将伞扔下,转身欲走,一柄明晃晃的剑,已然抵在了他的咽喉之上,只一寸,便可要了他的命。 持剑的人,自然是天涯客无疑。 他竟然没有死,而且还好好的站在这里。 温佩泽看着他,突然仰面大笑道:“哈哈哈,想我温佩泽机关算尽,如今竟败在一个女人手里!” “不,”天涯客冷声道,“你最大的败笔,就是对自己太过自信。” “哈哈,不错,不错。我的确不似江湖传闻那般谦逊,我太看重自己,我自信江湖中无论机智,无论武功,无论声名,再也没人能够胜过我。” “所以一旦有人让你感觉到威胁,你就一定要杀了他?” “是。”温佩泽笑着点了点头,“所以我杀了玉君子,所以我还要杀了你。” 天涯客冷笑一声,抿唇未语。 “长安断肠人,我今日便要见识一下你断肠的本事。”温佩泽已撤出了三步,出奇的是天涯客像是没看见一样。 天涯客凝眸看他,忽而笑道:“只怕你没这个福气。” 温佩泽目光一凛,沉声道:“你莫不是以为温某没这个本事?” “是,你有。” “那……”温佩泽话未说完,只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噗”一声便喷出一口血。 乌黑的血,煞是骇人。 “你!”温佩泽指着天涯客,指尖微微颤抖,他瞪大了眼睛,眸中满是怨恨,“你给我下了毒?” 天涯客闻言,脸色一沉,冷声道:“在下不会下毒。” 温佩泽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指着天涯客的手缓缓放下,苦笑道:“想不到,我不仅败在一个女人手上,还要死在一个女人手上。” 他想起了林飘飘的手,那双精致无暇的纤纤玉手,曾温柔的抚过他的唇。 “可是,”温佩泽语气一顿,笑的更狂,“黄泉路上太过孤寂,我怎能留你一人独自在人世逍遥?哈哈哈哈!” 笑声突顿,温佩泽已风一般的扑了上来。与此同时,百点寒星自温佩泽的袖口、腰间玉带暴射而出,恍若满天星,满天雨。 狂风怒号,雨珠飞溅。 雨珠中夹着银针,寒光凛凛。 长剑划破长空,直刺星河,直扫雨幕。 温佩泽剧毒攻心,那还有什么气力?但见剑至身侧,温佩泽倏地俯身,自高筒靴中拔出了一把匕首,斜刺天涯客的胸膛。 2. 剑已刺入温佩泽的咽喉,染血。 匕首距离天涯客的胸膛不过一寸,只一寸而已。 温佩泽不甘,却又无奈。 他笑了。 他死了。 他趴在了地上。 他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因为他不愿屈膝跪地,所以他宁愿像木头一样笔直的倒下。 他全身的肌肉好似僵硬,其实不然,不过是他的心硬罢了。 心硬,气硬。 即便他小肚鸡肠又如何,奸诈毒辣又如何,天涯客此刻却是彻底服了他。 雨小了些,东面的天空不知何时已多出来一抹七彩的光。 身后出现了脚步声,很急切,却很轻。可见来人轻功之高妙。 “你!”来人已到了跟前。 温佩清。 竟是温佩清,他来了,却晚了。 他看着地上的尸体,悲愤交加。 哭不出,喊不出。 他好像一下子傻了,却又好像没有。 “你……”温佩清看着天涯客手中正在向下滴血的剑,终是泪流满面,怒喝道,“你竟杀了他!你赔我哥哥的命来!” 刀光雪白,刀风凛然。 “画师”温佩清的刀。 剑光如雪,剑风寒凉。 “断肠人”天涯客的剑。 刀剑相击,似雷鸣电闪。 水珠子四下飞溅,恍若飞腾的珍珠,落叶翩然,似也被这刀光剑影震骇了下来。 刀如风,剑如风。 但闻刀啸剑吟缠绵不绝。 刀锋如火,剑锋如水。 水火本不相融,此刻却是又分又和,炫目、缭乱。 刀锋如水,剑锋如火。 刀剑似也变了招式,一刚一柔,一快一慢。 突然,水火相击,只听“哆”的一声脆响,刀断,剑残。 刀身嗡嗡直响,剑身嗡嗡直响。 刀只剩下了刀柄及以下一尺左右的刀身,剑未断,却已卷刃,此刻的这柄剑,只怕连只鸡都杀不死。刀却可以,而且还可以杀人,因为它只是断刀,刀锋却依旧锋利。 天涯客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眼睛却一直看着温佩清。 温佩清瘫坐在温佩泽尸体旁,哭的撕心裂肺,全然像个无助的孩子。 断刀在他手里,他却仿佛已忘了要杀的人。 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哥哥。 天涯客忽然转过头。 他想要离开,可却只迈出了一步。 “你去哪?”温佩清冷声道。 “我剑已残,你若想为你大哥报仇,只管取我性命。” 温佩清微微一怔,抬手抹了一把眼泪,缓缓站起身来,一字字道:“我从不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你且离开,待手中有剑,我再寻你偿命。” 天涯客站在远处,一动不动。 “你还不快走!滚!滚啊!”温佩泽嘶声大吼。 天涯客想起来,他自己也曾说过这句话,而且是对温佩清。 他无奈的垂下头,信步离开。 他真的走了。 走的并不快,可不消一会儿,温佩清便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 雨雾迷蒙。 3. 和二十年前一样的雨天。 二十年啊。 短到仿佛眨眼就过去了,却又长的仿佛一辈子都过不去。 温佩清在这里整整等了二十年。 断刀还是断刀。 而他却早已不是他。 他老了,至少他自己觉得自己老了。 雨中那道瘦削高挑的影子,一动不动,手中的残剑,早已失去昔日的光芒。 “二十年,”温佩清看着那个愈来愈近的影子,道,“你终于还是来了。” “是啊,二十年,我终于还是来了。” 他走的更近了,温佩清已然看清了他的脸。他好像一点都没变,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可温佩清却发觉,自己心中的恨好似淡了。 也许,时间真的能改变一切吧。 他等了二十年,足够长了。 “我还是来了。”那影子又走近了些。一双似醉非醉的柳叶眸,似乎更加深邃,眉梢上的疤,颜色仿佛变得淡了不少。 “天涯客。”温佩清唤出了他的名字。 那影子淡淡一笑,道:“我已没了名字。” 温佩清一怔,良久,才道:“雨大,进来喝杯茶吧。” 天涯客脸色微微动容,他点了点头,淡淡道:“多谢。” 第二十八章 桃花引(1) ——扇掩桃花美人面,剑指风流无归人。 1. 春。 桃花已开。 粉嫩的桃花好似少女脸蛋儿。 桃花林。 桃花清香。 桃花树下站着一个少女,脸蛋红扑扑的,像极了桃花,一双桃花似的眸子漆黑明亮,忽闪忽闪的看起来又像极了天上的星星。 她穿着一件桃红色的长裙,肩上披着轻纱披帛,一张红嘟嘟的樱桃小嘴水灵的好似能滴出水来。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俊俏少年,柳目含情,鼻梁挺拔,薄唇轻扬似笑。看起来年岁不大,一袭红黑相间色的绣金线长袍,甚是艳丽耀眼。 少年手中有一柄剑。 少女在看着他的剑。 但见剑光忽闪,长剑竟斩下一朵开的正盛的桃花,且那桃花此刻就稳稳的挂在剑尖上。 长剑动了几分,似离着少女耳鬓更近了几寸。少女下意识的躲了一下,那少年便笑道:“桃姬,别动。” 桃姬乖巧的很,果然动也不动了。 剑上的桃花,此刻已稳稳的戴在桃姬的耳后。 粉嫩的桃花,衬得桃姬白中透着粉的小脸更加可爱。桃姬咧嘴笑了,露出了两颗可爱极了的小虎牙,唇角两个甜甜的梨涡也显露了出来。 “萧公子,如何?”桃姬抿了抿唇,看着萧以恒的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 “嗯。”持剑少年萧以恒笑着点了点头,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桃姬的脸蛋儿,温声道,“桃姬漂亮极了。” “嘿嘿。”桃姬吃吃笑着,刚想说什么,但听马蹄声响,健马长嘶,便知是萧以恒那几位朋友来了。 桃姬面上笑意不由得淡了,她垂下头,看着脚下散落的桃花瓣儿。 萧以恒乃是安平镖局总镖头萧陵谷的少公子,所结交的朋友自然不是寻常人家。 但见两匹马已走近。 左边枣红马上坐着两个人。前面手拽缰绳的少年,身着棕黄色窄袖长袍,腰束玉带,面如冠玉,眸若弦月者,乃是“淮南双侠”凤锦上,龙添花的独生子凤栖桐。 “呦,这不是祁怜那小子的丫头嘛?”凤栖桐歪着脑袋,待看清了桃姬的面目时,不禁笑道,“萧贤弟何时将她带出来了?不怕祁怜那小子找你麻烦?” “哈哈哈,”萧以恒闻言,爽朗大笑,“凤大哥净会打趣我。” “呵呵,”右边骑白马的那个青衣执扇少年此刻也笑了,“不是凤弟打趣你,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将祁怜的女人带出来。” “哈哈哈,”凤栖桐点点头,大笑道,“乐兄此言有理。祁怜那小子你借他八百两白银不还他都无所谓,可你要抢他的女人,一个他都和你翻脸。哈哈哈!” 原来,那青衣少年便是当年威震江湖的“满江红”乐当之子乐凝尘。乐凝尘自幼体弱多病,无法习武,只得从文,而今乃是京城长安有名的才子。 “哈哈。”一直未开口的坐在凤栖桐身后的少年,此刻听到凤栖桐的话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少年看起来大抵只有十四五岁,披着一身银灰色的披风,面色略有些苍白。 他用手轻轻拽着凤栖桐的腰带,抿唇微笑,笑的甚是含蓄、温和。 萧以恒已将桃姬牵到了三人面前。 桃姬将耳后的桃花摘了下来,夹在指间,微微朝着面前三人屈膝作礼,道:“小女见过凤少侠,乐公子。” “哈哈哈!好说好说!”凤栖桐点头还礼。 乐凝尘亦是拱手还礼作罢:“桃姑娘不必多礼。” 桃姬看着那披着银灰色披风的少年,微蹙秀眉,略有些窘迫,是以有意无意的看了萧以恒一眼。 萧以恒握着她的手,笑道:“哈哈,他甚少出府,你不认得他倒也在理,这位便是当朝昭宁侯爷的公子,南宫若喻。” 昭宁侯爷的公子,桃姬不禁大惊,面上却不动声色。盈盈浅笑,两颗虎牙微微露出一点,恰到好处。 “南宫公子。”桃姬行礼道。 南宫若喻看着她,只微微颔首,未曾多加言语。 2. 怜香楼。 怜的是酒香还是美人香,恐怕只有这里的主人才清楚。 “怜香惜玉”祁怜便是这里的主人。 喜酒香,更爱美人香,便是人称“怜香惜玉”的祁怜祁老板。 怜香楼,雅阁。 熏炉里的香似是不多了,青烟缥缈,忽聚忽散。 祁怜舒舒服服的躺在一红衣女子怀里,轻轻啜着美酒。 身侧坐着一个着紫裙的少女,这少女圆圆的小脸儿,柳眉杏目,琼鼻小巧,甚是娇俏。 她一手拿着酒壶,为祁怜斟酒,一手还要拿着手帕为祁怜擦拭唇角的酒水。 祁怜似有些醉了。 他放下酒杯,眯眸看着面前的紫衣少女,醉眼朦胧,道:“你叫佩月?” “是、是。”紫衣少女怯生生的点点头。 “唔。”祁怜凝眸看着她,突然扑了上去,嘴唇吻在了佩月的脸蛋儿上,手却拽开了佩月腰间的衣带。 身后的红衣女子赶忙拽住他,一个劲的给佩月递眼色,口中却道:“公子,佩月还小,不懂得伺候公子,还是奴家来吧。” 祁怜又一次躺在红衣女子怀里。轻阖上了眸子,缓声道:“环月,她是妹妹?” “是,正是奴家的亲妹妹。”红衣女子环月点点头,娇笑道,“这丫头今年不过十四岁,怕我受委屈,便也来了这里。” “哦。”祁怜点点头,酒意作祟,脸颊愈渐红润。他安静的躺在怀里,似是睡了,却又偏偏没有,“我说怎么瞧着和你这般相像。” “是,是。的确。”环月一边为祁怜轻轻捏着肩膀,一边应道。 “过来斟酒。”祁怜突然睁开了那双微微泛红的迷离的醉眼,朝着佩月招了招手。 佩月与环月对了个眼色,便垂着头来到祁怜身旁,手刚碰到酒壶,身子一歪,竟被祁怜拽到怀里,紧抱了起来。 环月一惊,刚唤了一声公子,便被祁怜打断:“环月莫语。芰荷,过来斟酒。” 应声而来的一个绿衣少女。 芰荷长着一张小小的瓜子脸,红润的嘟嘟唇,一双铜铃似的圆圆的灵动的眼睛,看起来可爱极了。祁怜却看也没看她,而是将头埋在佩月颈窝处,安静的嗅着她的体香。 环月若有所思的为祁怜捏肩,芰荷斟酒,还有一个叫曼曼的少女正在往熏炉里添香料。 角落处站着一个黑衣人,唤作随影,为的只是保护祁怜安全。 要知祁怜年轻有为,富甲一方,功夫却甚是不精,只得找来随影,左右跟从,不管祁怜在哪里,做什么,随影也一定会在。 3. “祁怜!你这小子过得竟是如此滋润!”雅阁的门被大力推开,凤栖桐率先冲了进来,嘻嘻哈哈的将祁怜怀里的佩月推开,自己却坐在那里,喝起了芰荷为祁怜斟满的酒。 萧以恒牵着桃姬,紧随其后,唇角微扬含笑,坐在了祁怜对面,道:“祁兄的日子一直这般滋润,凤大哥莫不是妒忌?” 乐凝尘与南宫若喻才进屋,便安静的坐下。这二人,俱是眸中含笑,口中却不多言。 “妒忌?”凤栖桐瞪大了眼睛,仰面饮进杯中酒,才接着说道,“我会妒忌祁怜这小子?呵!” “你若妒忌,我也可抱抱你。”祁怜口中说着,手却早已一把将凤栖桐揽了过来。 “别闹别闹!你这小子!”凤栖桐嚷嚷着,杯中的酒早已尽数洒在了衣服上,“你瞧瞧,糟蹋了美酒,该当何罪!” “我把我自己给你抵罪如何?”祁怜用手托着脑袋,斜着眼好笑的看着凤栖桐。 “你这小子!我要你何用,卖到青楼都值不了几个钱!”凤栖桐挣开祁怜的手,端起酒壶,嘴对嘴,眨眼就将壶中的酒喝的一干二净,大笑道,“哈哈,痛快!” “哈哈哈,”萧以恒笑道,“凤大哥岂非太过自私了些?” “呵呵,”乐凝尘轻轻摇着折扇,微微笑道,“萧弟在路上便叨叨想念怜香楼的酒,来了之后却只见你喝了,萧弟连个酒渣都没尝到。” “何止没尝到,”萧以恒无奈摇头,笑道,“简直连看都没看到。” “哈哈哈,”凤栖桐仰面大笑,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好说好说!祁怜这小子,最不缺的就是酒!” “哈哈,”祁怜亦是点头,“是是是,我这怜香楼,最不缺的就是酒。否则又怎会叫怜香楼?桃姬,吩咐下去,上酒!好酒通通给我抬上来!另外,再给南宫公子沏一壶好茶!” 怜香楼怜的岂非就是酒香? “是。”桃姬嘻嘻笑着,唇角两个甜甜的梨涡深陷,她跑下楼,没一会儿便领着几个人,抬上来了整整三十坛竹叶青。 她手中端着茶壶,为南宫若喻满满倒了一杯茶:“南宫公子,请。” “嗯。”南宫若喻抿唇含笑,“多谢。” “芰荷,斟酒。”祁怜朝着芰荷点了点头。 “斟什么酒?”凤栖桐不知何时已开了一坛,酒香四溢,“用酒坛喝岂非更痛快?” “哈哈,凤大哥,乐兄体弱,饮酒不宜太猛,你岂非是忘了?” “这……”凤栖桐尴尬的看了看乐凝尘,笑道,“想是方才那壶酒冲昏了头脑,竟给忘了!哈哈哈!芰荷,快去给乐兄斟酒,祁怜这小子就不用你伺候了。” 芰荷闻言,看了看祁怜,见祁怜点头,这才走到乐凝尘身边,为他斟酒。 “多谢姑娘。” 酒香,茶香,美人香。 袅袅于室。 这便是独一无二的怜香楼。 第二十九章 桃花引(2) 1. 独一无二的怜香楼,独一无二的桃姬。 萧以恒似有些醉了。双眼略有些发红,他看着桃姬斟酒的身影和曼妙的身姿,不由得笑了。 “桃姬,”萧以恒轻唤一声,“你过来。” 桃姬望了他一眼,不假思索的坐到了他的身旁,任凭自己的手被他紧紧握起。 暖暖的。 手暖,心更暖。 桃姬那一张桃花似的脸更加红了。一双桃花似的眸子含情脉脉的看着萧以恒的眼睛,“噗嗤”笑出了声,露出了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祁怜默默的喝酒,默默的看着,忽而大笑,道:“想不到啊,想不到。” 萧以恒看着他,笑道:“祁兄有什么想不到的?” “我实在没想到,”祁怜无奈摇头,微微浅笑道,“萧弟竟喜欢我这个丫头。” “哈哈哈,”萧以恒已揽过桃姬的身子,一股说不出的清香忽浓忽淡的钻进了萧以恒的鼻子,“我的确是喜欢她,不知祁兄要如何?” 凤栖桐听到这里,脸色已变了,他放下手中的酒坛,看了一眼正在浅啜美酒的乐凝尘与抿茶的南宫若瑜,见他们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心中不觉有些气恼。 在他的印象里,祁怜一直都是宁愿不要江山,也要美人的性子,怎么可能会轻易将桃姬送给萧以恒呢?更何况朋友妻不可欺,即便桃姬不是祁怜的妻子,但也毕竟是伺候祁怜的女人,萧以恒此行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他一边想着,心中暗忖道:“虽然这二人面上一直笑着,可没准一会儿便大打出手,我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既能免动干戈,又能让萧贤弟将这美人如愿带回家。” 哪只他刚想开口,便听祁怜仰面大笑道:“哈哈,我又能怎样?既然萧弟喜欢我这丫头,我便送你好了。只不过待喝喜酒时,可千万莫言忘了我这个媒人。” 萧以恒闻言,面上不禁一怔。 祁怜的性子他自然是了解的,讲义气,爱美人,喜美酒,是以实在没想到祁怜会这样容易就将桃姬送给他。 桃姬的脸已红的像是朝霞,她看了看祁怜,又看了看萧以恒,突然盈盈浅笑道:“多谢公子成全。” 祁怜颔首笑言:“你该庆幸喜欢你的是我萧弟,若是别人,只怕他今日便出不了我这怜香楼了。” 桃姬面上笑容顿时一僵,若她喜欢上的是别人,岂非今日便要葬在这怜香楼? 凤栖桐斜瞥了祁怜一眼,闷闷道:“我以前怎不知道你这小子这般大方。” “哈哈哈,今日若是你,恐怕你就出不了怜香楼了。” “呵呵。”乐凝尘闻言轻笑了一声,手中轻摇折扇道,“看来凤弟与祁兄感情尚不深厚啊。” 南宫若瑜想笑,却实在笑不出来。因为他的口中正含着一口茶水,那想笑却笑不出的模样,多少有些滑稽。 萧以恒眯眼看着他们,突然站起身来,手中拎着满满一坛酒,大笑道:“小弟感谢祁兄相赠美人,干!” “哈哈,萧弟喜欢便好!”祁怜也拎起酒坛,长身而起。 凤栖桐看着他们,笑道:“好说好说,带我一个呗?” “呵呵,既然诸位兄弟如此豪爽,我也不该如此,只敬兄弟一坛酒。唯此一坛。”乐凝尘也放下了手中的扇子和小小的酒杯,拎起了半坛酒。 “若瑜,只剩你了,快些起来,不求你多喝,只望你莫要不愿。” “我,”南宫若瑜抿唇笑道,“我又怎会不愿?”话罢,也已起身。 五个酒坛“砰”的碰在一起,五个人一同饮下这坛中之酒。 五个人,五坛酒,不求多喝,只望你莫要不愿。 2. 萧以恒已醉的不省人事,整个人软软的躺在桃姬怀里,看起来舒服极了。桃姬轻轻抚摸着他脸庞分明的棱角与耳边的鬓发,唇角微仰含笑。 祁怜还醒着,却也醉了。 他靠在环月怀里,感受着环月身体的柔软和温热,另一只手却搂紧了佩月杨柳似的腰肢,眼睛却有意无意的扫过正在整理散乱的酒坛的芰荷。 “怜香惜玉”祁怜,本就是个****的浪荡公子。 凤栖桐在瞪他,凤栖桐就算醉了,什么事都忘了,也绝不会忘记瞪他。 凤栖桐那双眼睛仿佛比芰荷那双铜铃似的圆眼还要大,还要亮。 可祁怜绝不会喜欢他,因为他是个男人,眼睛再大也没用。 “你看我干什么?”祁怜笑道。 “我看你何时会死。”凤栖桐回答。 “哈哈,我活的好好的,为何会死?” “哈哈哈,”凤栖桐也在笑,比祁怜笑的声音更大,“死在你小子自己的温柔乡里。” “哈哈。你莫非是妒忌?” “哈哈哈,你这小子真会说笑,我又怎会妒忌你?” “哈哈,”祁怜笑了两声,忽然道,“说些正经事。” “我一直都在说正经事。” “哈哈。”祁怜笑罢,目光落在熟睡的南宫若瑜身上,“昭宁侯甚少同意若瑜出府,你又是如何将他带出来的?” “哈哈,”凤栖桐仰面躺在矮案上,悠然的翘起了二郎腿,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道,“若瑜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既然他答应和我们一起聚聚,那他绝不会食言。所以啊,即便昭宁侯不让他从正门出门,他却可以翻墙出来啊!哈哈哈,我啊,”凤栖桐用手指指着天,双眼微微上翻,脸颊分外红润道,“我就在那墙下迎他。我在哪里,等了好一会儿呢……” 凤栖桐已放下手,四平八稳的躺在了矮案上,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了。 鼾声阵阵,酒气缭绕。 芰荷跪坐在祁怜身侧,用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看着他。 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祁怜也好似听懂了它说的话。 祁怜笑了。 笑容很淡,却很潇洒。 芰荷也在笑,一双大眼睛仿佛闪着光。 “芰荷啊,扶我回房。” 闻言,佩月终是松了一口气。 她终于从祁怜怀里脱离了出来,她扑到环月的怀里,低声啜泣。 一旁的蓝衣女子曼曼淡淡的看着她们,淡淡的说道:“来了这里,便是公子的人。” 她面容不算出众,看起来却很舒服。 她整个人就像是水,温柔,淡雅,清冷。 那个一直站在角落的随影也走了,祁怜走到哪,他就要跟到哪,不管祁怜要做什么,他都要跟在他身边,这就是他的责任。 3. 萧以恒回到萧府的时候,夜已深了。 轻风微凉,吹在脸上甚是舒服。 天边的繁星点点,拥着一弯皎洁的弦月。 月光迷蒙如纱,月光洁白似雪。 如纱似雪的月光下,萧以恒与桃姬一前一后进了萧府的大门。 萧府。 灯火通明。 桃姬扫视着萧府的环境,眸中不由得流露出一丝惊叹。 萧府自然不如怜香楼装潢华丽,但怜香楼毕竟是酒楼,而萧府却只不过是居住的府邸。 如此大,如此雅,已然超过了寻常人家的府邸。而且,就连凤府也没有如此高雅的格调。 那廊下的丛丛花草,清香缭绕,廊柱上雕刻的浮雕,亦是栩栩如生。 红木窗棂上,满是花纹,既诡异又美观。 桃姬左右看着,已被萧以恒牵着手,走过了长廊,穿过了半月拱门,经过一池清潭,但闻溪流一阵空灵叮咚之响,便来到了正堂。 正堂的门紧闭着。 屋内灯火摇曳,人影憧憧,似有言语,却听不真切。 萧以恒顿住脚步,转过身,抬手摸了摸桃姬柔顺的发,柳目微眯,柔柔笑道:“等我片刻。” “嗯,好呀。”桃姬笑答,酒涡深陷,两颗可爱的小虎牙也微微显露了出来。 萧以恒敲响了门。 一声。 未有人应。 两声。 依旧无人回应。 桃姬看着他棱角分明的冷峻的侧颜,以及他微蹙的眉头,不禁笑道:“莫要急,总会有人的。” 萧以恒回首望她,眉头也不觉舒展开来。目光柔和似水,只听他温声道:“我不急,只是更深露重,我怕你着寒。” “我无妨的。”桃姬心头一暖,已走上前来,紧紧的握住了萧以恒的手。 谈话间,门已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身着锦服的中年男人。 这中年男人虽已上了年纪不再年轻,可气宇轩昂,目光炯炯,精神饱满。比之那些风华正茂的少年人唯过之而无不及,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萧以恒的爹爹,安平镖局总镖头萧陵谷。 “爹。”萧以恒恭恭敬敬的唤了一声。 萧总镖头看也未看桃姬,只眉头紧皱,道:“身上怎这么大酒气?” “孩儿同几位朋友聚了一聚……” “哦,原来如此。嗯,”萧总镖头总算看了桃姬一眼,只说了一句话,便转身进了屋,“恒儿,你先进来罢。” “好。”萧以恒瞥了桃姬一眼,想也不想的便解了外袍给桃姬披在了肩上,“等我。” 然后不等桃姬回应,大步走进了屋子。 第三十章 桃花引(3) 1. 月,冷月。 月光迷蒙如纱。 桃姬安静的候在门外,肩上披着的是萧以恒那红黑相间的袍子。 但觉暗香浮动。 桃姬暗自咬唇。 风凉。 屋内灯火摇曳,灯光若黄昏余晖,看起来暖暖的,可却令桃姬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寒凉。 门开了。 门终于开了。 桃姬终于看到了萧以恒。 她好像等了很久,却又甘愿一直等下去。 萧以恒看着她,笑了。一双似醉非醉的柳叶眸子微微眯了起来。 笑的很牵强。 桃姬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萧以恒笑容淡了,眉头紧锁,口中却道:“没有。” “公子若不想说,我绝不强求。” “嗯。”萧以恒沉声应道,宽大温暖的手掌已搭上了桃姬的肩,“走罢。” 再一次转过长廊,经过廊下的花花草草。 清香袅袅。 萧以恒突然道:“明日我将离开” 桃姬身子一怔,面上却不动声色:“去哪?” “西域。” “去哪里做什么?” “镖局要做的事,自是押送货物。” “为何要公子你去?镖局里那么多人……” “听说,”萧以恒搂紧了桃姬的肩,轻声道,“那批货物的主人是个大人物。” 桃姬不再开口了。 她已不必再问。 主人是大人物,那么所押送的货物必然重要的很,不能有半分差错。 所以将由总镖头的公子亲自押送,即便出了事,安平镖局亦有缓和的余地。 翌日。 浓雾。 微风。 风微冷。 萧以恒一袭暗红色长袍,腰束黑色腰封,坠玉佩,悬长剑。腕上系玄色护腕,脚踩绣金线云纹履。尽显玉树临风,英姿飒爽。 “恒儿,此行危机重重,定要万分小心。” 临行,萧总镖头将萧以恒拉到一旁,细细叮嘱。 “是,孩儿记住了。” 当先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两侧跟随着十八个人,后又跟着整整三俩马车,马车各有两匹马拉,车上各一个马夫,且每辆马车两旁都跟随着八个人,左右各四人,第一辆马车之上还插着一展镖旗,旗上只安平二字,红底黑字,墨渍淋漓。 马车最后跟着三十二个人,分两对,一对十六人。 萧以恒已翻身跃上那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那马长嘶人立而起。萧以恒紧拽缰绳,朝着萧总镖头含笑点了点头,轻扬马鞭,只听“啪”的一声,那马已窜出了十丈远。 车马辚辚。 三辆马车,七十七个人,八十匹马紧随其后。 人是安平镖局内的精英,马是安平镖局里的千里驹。 马蹄阵阵。 方到城门,突听健马长嘶,铮铮马蹄愈来愈近。一人一骑飞似的冲了过来。 2. 鹅黄色衣袂飞扬,棕黄色鬃毛凌乱。 萧以恒已看清了马上的人,不觉笑了。 凤栖桐。 来人竟然是凤栖桐。 凤栖桐已然追上了萧以恒。 因为萧以恒在看清是他的一瞬间就停了下来。 “萧贤弟!”凤栖桐已来到萧以恒面前,道,“你此去西域,不知需得多日可回城?” “不知。”萧以恒无奈的摇了摇头。 “唉!想来多日是无法相见了了!来!”凤栖桐说着,已扔给了萧以恒一个装满酒的酒葫芦,“这是大哥给你的,万望笑纳!还有!” 凤栖桐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轻轻一握,里面哗啦啦作响,他笑道,“这是祁怜那小子给你的,你定要收下,我可是打开看了,里面可是满满一袋子白银,”凤栖桐突然压低了声音,笑容更加诡秘,“其中可是有四根小金条呢。” “哦?”萧以恒闻言,亦是大惊,“没想到这次祁兄竟是如此大方。” “哈哈哈!那是那是,他对于钱财一向是不吝啬,只是还是头一次见他拿出这么多来。”凤栖桐仰面大笑,“还有啊,乐兄与若喻也叫我传来口信,告诉你路上定要多加小心,他二人可是还等着同你大醉一场呢。” “哈哈,想来不是乐兄与若喻想与我大醉一场,而是凤大哥你吧。” “你怎能如此看我?哈哈哈。”凤栖桐在笑,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拍了拍萧以恒的肩,敛笑道,“唉,时候不早了,萧贤弟快些出发吧,晚了危险。” “嗯。小弟先走了。”萧以恒口中应着,只觉鼻子酸酸的,不觉间热泪盈眶。 “哎呀,萧贤弟你哭什么?又不是生离死别,大哥我就在这长安城中等你,等你回来!”凤栖桐笑中带泪,泪中带笑,最后甚至都分不出他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了,只见他一直在推萧以恒,“快走快走!大哥我早就不想瞧见你了。” 萧以恒含着薄泪,唇角微扬似笑。只见他重重点了点头,马鞭高扬,但闻马蹄声起,卷起一阵飞尘,模糊了凤栖桐的双眸。 辚辚车马,车马辚辚。 凤栖桐看着那队浩浩荡荡的车马消失在天际,心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他与萧以恒自幼相识,可谓说是光着屁股长大的兄弟,那关系自然比祁怜他们都要深厚些。 “萧弟他走了?”耳边传来一虚弱的男声。 凤栖桐淡淡“嗯”了一声,转过头才发现竟是乐凝尘。 乐凝尘坐在马上,轻轻摇着折扇,面色苍白的几近透明。 “乐兄怎么来了?”凤栖桐惊诧道。 “想来便来了。”乐凝尘勾唇淡笑,笑容浅淡,不达眼底,却又见眉间愁绪甚浓。 乐凝尘缓缓合上了手中的折扇,若有所思道,“但愿他真的能躲过这一劫。” 凤栖桐点头,脸色凝重,道:“嗯,但愿萧叔叔的苦心不会白费。” 3. 风声。 马蹄声。 孤雁长鸣,倏地来去。 镖旗在风中被扯得呼呼作响。 大漠。 黄沙漫天,一望无际。 天上无云,只有孤雁。 寥廓、无际。 漫漫黄沙。 萧以恒已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漫步走在柔软的沙子上。 黄金一般的沙子,金海一般的大漠。 人马俱疲,可却仍未见人烟。 毒日当空,蒸的人们是苦不堪言。 萧以恒却不觉得。 他已坐在了沙漠上,悠然的看着远处的孤雁。 孤雁的身影已模糊不清,它飞在渺茫的天际,似已远离了这里,却依旧在大漠上徘徊。 人马停下整顿。 每个人都在喝水,使劲喝水,拼命喝水。 他们的唇已干裂,汗流浃背。有的人甚至嘴角已吐出了白沫,晕倒在地,身边的人立马将那人扶起来,抬到马背上。 有风,而且风很大。 却并不管用,因为这风就像是蒸锅里出来的风,热的烫人。 好不容易挨到太阳下山,温度终是降下来不少。 风也显得凉了。 星光稀疏,月光朦胧。 突的,远处似传来一阵笑声。 笑声缥缈,似近似远。 继而传来了歌声。 “风萧萧,雨潇潇,月满西楼,桃花女。” 歌声袅袅,唱歌人声如出谷黄鹂,婉转可人。 紧接着,这声音竟变得尖锐刺耳,飘飘忽忽,恍若女鬼,歌词也变得甚是骇人。 “风凛凛,雨淋淋,血月当空,无归人……” 天上的月好似真的变成了血月。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妖冶的红,像血,像极了血。 人马皆慌,唯独萧以恒静静地站在那匹枣红色的马旁,手抚剑柄,镇定自若。 “风萧萧,雨潇潇,月满西楼,桃花女。 风凛凛,雨淋淋,血月当空,无归人……” 那女子还在唱。 声音愈来愈诡异,同样也越来越近。 歌声中,月光下,五道模模糊糊、迷迷蒙蒙的白色的影子已慢悠悠的飘了过来。 “好妙的轻功!”萧以恒暗忖道。剑光忽闪,长剑已然出鞘。 五个女人。 五个白衣女人。 惊艳、美丽、优雅。 萧以恒看着她们,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们。 当先那白衣女子口中还在唱,鲜红的樱唇微启:“风萧萧,雨潇潇,月满西楼,桃花女。风凛凛,雨淋淋,血月当空,无归人……” 白色的衣,鲜红的唇, 苍白的脸,乌黑的发。 风凉,凉的刺骨。 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恐惧,这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第三十一章 桃花引(4) 1. 杀气肆虐。 那女子依旧在吟唱。 “风萧萧,雨潇潇,月满西楼,桃花女。” 歌声凄美,婉转,仿佛饱含幽怨 “风凛凛,雨淋淋,血月当空,无归人……” 声若鬼泣,飘忽,好似怨鬼吟诵。 歌声渐缓,余音不断。 突的,但闻周遭似百鬼同泣、同唱、同吟。 “风凛凛,雨淋淋,血月当空,无归人……” 缠绵不绝,缥缈,歌声似近似远。 继而狂风凛凛,黄沙飞腾,四周瞬间就像是陷入了金黄色的漩涡,满眼的金黄,就连天上那弯红的妖冶的血月似也看不真切了。 可眼前那五道幽灵似的白色却分外清晰。 萧以恒紧紧握着手中的剑,手背之上青筋条条暴起,一双似醉非醉的柳叶眸子却轻轻眯着,似在欣赏这独特的歌声。 风声,马嘶,雁鸣,歌声混杂在一起。 呼吸声,独独缺了呼吸声。 几乎没人敢再呼吸,他们简直变成了死人,可却偏偏不是。若是死人,岂非比现在的境地好的太多? 眼前这似鬼非鬼的女人已停止了歌唱。 远处的鬼声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萧以恒看着她们,良久,忽然笑道:“好曲!” 那唱歌的女子看着他,那眼神就像是看一个疯子,她鲜红的樱唇轻轻一勾,笑容诡秘至极:“是嘛?” 萧以恒依旧笑道:“是,敢问姑娘芳名?” “银铃儿。” “银铃儿?”萧以恒闻言,仰面大笑道,“哈哈哈,姑娘的声音果真像极了银铃儿。” “哼。”银铃儿冷眼看着他,一张鲜血似的红唇轻轻抿起,突的敛袖翻腕,一柄明晃晃的短剑已自袖中显露出来,眨眼就刺向了萧以恒的咽喉。 快剑,快人。 如此快的剑,当然会有如此快的人。 如此快的人,自然会有如此快的剑。 剑光忽闪,萧以恒的手中长剑已将那柄短剑架在了距离咽喉劲三寸的地方。 只三寸,这柄短剑便可要了他的命。 萧以恒额上不觉间已沁出一层冷汗。 “剑吟可似银铃儿?”银铃儿口中说着,短剑顺着长剑剑锋轻轻滑下,剑吟阵阵,火星飞溅明亮的刺眼。 “剑吟可像银铃儿?”银铃儿冷声说着,一句话的功夫,手中又刺出了整整三十二剑。 剑剑要命,剑剑相连宛若一剑。 剑剑无影无形,只一道光幕恍若闪电,左右斜扫过萧以恒的前胸。 萧以恒无暇搭话,只能连连退步,手舞三尺青锋,左右抵挡。 2. 萧以恒断然不能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快剑,可却又不能不信。 他已亲眼见识到了这等快剑。 银铃儿手中的短剑好似女子的水袖,优美而温柔,迅疾而狠毒。 如水似火,柔极烈极。 剑光明亮,剑风肆虐。 剑锋冰冷,杀气纵横。 每一剑,每一招,每一式,都是说不出的辛辣。 她的剑恍若藤间藏匿的毒蛇,不知何时会猛然自你意想不到的方向窜出来,狠狠咬你一口。 萧以恒根本猜不到银铃儿下一剑的目标,他甚至连眼前这一剑的目的都猜不透。 银铃儿的剑是虚实结合,虚中有实,实中带虚,明明是虚招,可到了眼前,只见剑锋一转,又成了实招,待萧以恒横剑去挡时,但见银铃儿手腕一翻,剑锋横扫,这实招竟又变化成了虚招。 她的虚招是实招,实招却也是虚招,实在竟萧以恒琢磨不透。 不得不说,萧以恒还是第一次接触如此诡谲多变的剑路,对付起来不觉有些吃力。 萧以恒额上的冷汗已汇成汗珠,珍珠似的自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滚了下来。 黄沙飞舞,似雪如雨。 黄雪,黄雨,漫天金黄。 剑光雪白,剑光寒凉。 剩下的四个白衣女人也出手了。 她们几乎是同时亮出了袖中的短剑,又同时飞雁似的飞掠了过来。 她们使得招式好像也是一样的,看起来很慢,却很准,又稳又准有毒,几乎是剑剑封喉。 四道剑光忽闪,便倒下四个人。 这四个几乎来不及抵挡,心脏亦或是咽喉便被一剑洞穿。 不消片刻,萧以恒带来的整整七十七个人只还剩下二十几人。 鲜血已染红了黄沙。 红色的月,红色的沙,红色的血,红色的衣。 白衣已染上鲜红的血。 萧以恒的血。 萧以恒倒在地上,视线已被鲜血模糊。他只觉冰冷的剑锋划过了他的眉梢,继而便滴下温热。 温热的血,寒凉的汗。 耳边似又响起了银铃儿的歌声,诡秘,飘忽,似近似远。 “风萧萧,雨潇潇,月满西楼,桃花女。 风凛凛,雨淋淋,血月当空,无归人……” 歌声远了,鬼笑,鬼泣都远了。 渐渐便听不真切了。 她们竟走了。 和来时一样,飘忽忽的飘走了,带走了一群藏在暗处的小鬼。 血月下,那五道模模糊糊,迷迷蒙蒙的白色的影子愈来愈远。 萧以恒突然笑了,笑的很狂。 是为了自己活了下来而笑吗? 萧以恒不知道,剩下的那些人同样不知道,可是他们却也笑了,笑的勉强。 萧以恒面上已鲜血淋漓,再加上那勉强的笑意,看起来甚是狰狞。 眉梢处刺骨的疼痛已几近麻木,他只觉头脑稍有些昏沉,笑着笑着,便突然昏了过去。 3. 有香,清香。 这绝不是酒香,更不是胭脂香。 萧以恒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清香。 那是一种淡淡的幽香。 萧以恒费力的睁开了眼睛,眉梢上一阵刺痛。 粉色的床,粉色的帷幔。 床前还坠着粉色的珠帘。 这里倒是像极了女子的闺房。 萧以恒已坐了起来,身上的衣服已被人换了,换上了一件玄色的宽松的袍子。 萧以恒这才看到,这屋子中央是一雕花木桌,桌旁还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小女孩看着他,脸上带着笑,酒涡深陷,实在可爱。 “你醒啦?” 女孩的声音很甜,也很软。 萧以恒看着她的模样,心底估摸着这女孩大抵不过十岁,可却一点儿也不怕生,不由得心生好感。 “嗯。”萧以恒点点头,笑道,“小姑娘,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嘛~”女孩面上笑意更浓,粉红的小脸儿肉嘟嘟的,酒涡深陷,“这里是合门。” “合门?”萧以恒微微蹙眉,他偶尔押送货物,走南闯北,竟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小姑娘,你叫什么?”萧以恒朝着女孩招了招手,将那孩子唤到身前,轻轻的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察合鸢。” 萧以恒闻言,身子不由得一震。 察合,这孩子竟然姓察合。 思索之际,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屋子里便又多出了十几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幼。 当先一男人着紫色华袍,袍上坠珍珠翡翠不计其数,鬓发花白,看起来五十上下的样子。 但见他微微作揖,指着察合鸢笑道:“此乃老夫幺女,年幼无知,若冲撞了客人,还请客人莫要怪罪。” “没有没有。”萧以恒连忙站了起来,深深作揖,“怎会怪罪?萧某还要感谢贵门的救命之恩呢。” “哈哈,”察合老爷轻抚着颔下的胡须,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萧公子勿要挂在心上。” “此言差矣,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呢?” “哈哈,萧公子若真想报恩,不妨入赘我合门?老夫还有一个大女儿,今年方满十八岁……” “这……不瞒前辈,萧某家中已有妻室,怎能再入赘贵门?” 想起桃姬那张桃花似的粉嫩娇俏的面颊,桃花似含情脉脉的双眸,桃花似的娇艳欲滴的唇,萧以恒不禁抿唇露出一丝笑意。 “即使如此,便算了。”察合老爷看着萧以恒,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阿玛。”察合鸢用肉肉的小手拽着察合老爷的衣襟,嘻嘻笑道,“可以让这个大哥哥陪我一起玩吗?” “胡闹,”察合老爷登时板起了脸,“萧公子是客人,且身上有伤,怎能陪你一起玩?快去,出去玩去。” 察合鸢撇了撇嘴,眸中闪着一滴晶莹,“哼”了一声,转身冲出了屋子。 “敢问前辈,在下押送的那批货……” “唉,丢了,全都丢了。只剩下三俩空车,和一地死尸。” 第三十二章 桃花引(5) 1. 香,浓烈的香。 这绝不是酒香,也绝不是胭脂香,更不是合门里的香。 五个女人。 五个白衣女人。 惊艳、美丽、优雅。 短剑在手,剑上有血。 鲜血。 萧府家丁的血。 五个白衣女人身后,是一乘软轿。 轿上坐着一个男人。 肤白细腻,目光纯净,剑眉清秀,抿唇含笑。 火红的衣袍,火红的发绳,衬得他白皙的面颊微微有些发红,使他看起来像个孩子,一个很可爱的孩子。 可这可爱的孩子手中却有一柄剑,出鞘短剑。 剑上无血,剑光寒凉。 萧府,这里是萧府,可却偏偏不像萧府。 廊下的花草已被踏平,染上了殷红的血。 再没花香,只有腥香。 清潭的水泛着一丝红色,血红,淡淡的,缓缓的,渲染开来。 萧总镖头站在廊上,萧府所有人都站在廊上,冷眼看着那五个女人,和软轿上的那个红衣人。 “你们是谁?”萧总镖头冷冷道。 当先的仍是银铃儿。 她轻轻勾唇,鲜红的唇扬起一抹讽刺的弧度,唱道:“风萧萧,雨潇潇,月满西楼,桃花女。 风凛凛,雨淋淋,血月当空,无归人……” 萧总镖头登时一阵,冷汗湿透衣襟,颤声道:“掩,掩月楼!” “哼,原来总镖头还记得。还以为自从你负了我们楼主之后,便再也不记得了呢!” “你,你们楼主?”萧总镖头只觉浑身发凉,冷汗簌簌而落。 “月潇潇,萧总镖头难不成忘了她?呵,萧总镖头好大的忘性。”银铃儿口中说着,握剑的手握的更紧,手已有些微微颤抖。 “没忘,我怎会忘了她。”萧总镖头神色有些恍惚,他眺望着远方的天际,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那不过是我与她的情债,你何苦牵连他人?” 他看着地上的尸体,最后将目光落在那个红衣人的脸上。 银铃儿看着他,冷笑一声,道:“他又怎会是别人?他乃是杨家堡的小公子。” “哦。”萧总镖头面上不禁流露出一丝悲戚之色,“原来是杨小公子。” “你好啊。”杨小公子已自软轿上走了下来,一袭红衣,恍若天边的朝霞,红的像火。 他在笑,笑容很干净。 他的眸光如水般清澈,神色似孩童般天真。 他看起来真的像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但萧总镖头知道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手中绝不会有剑,也绝不会淡然自若的走在横七竖八的死尸间。 脚下是血,流淌的血。 杨小公子已住步。 “你认识我吗?”杨小公子笑问。 “也许认识吧。”萧总镖头怔怔回应。 “你认识我吗?”杨小公子又转过头去问银铃儿。 “哈哈,”银铃儿轻笑一声,道,“小公子什么话?我又怎会不认识你?” “哦,既然你们都认识我,我就不该出手了。” “为何?”银铃儿好笑的看着他。 “既然你们都认识我,那么就都是我的朋友。朋友打架,我本该劝架才是,怎能帮着其中一方打另一方呢呢?” “哈哈,小公子尽管看着就是。” “你要出手了吗?” “不,还差一个人。” “是谁?” “哈哈,他就要来了。” 2. 话落,萧以恒已然冲进了萧府,冲进了众人的视线。 萧总镖头看着他,瞪大了眼睛,目中既有惊讶,又有恐惧。 杨小公子笑望他,道了一句:“你好啊。” 萧以恒冷瞥了他一眼,冲到了萧总镖头身侧。 “你怎么回来了!”萧总镖头惊诧道。 “货被劫了!” “谁……” “我劫的。”银铃儿笑道,“贵公子在大漠上只见过我一个人不是吗?” 萧以恒看着她,暗自握紧了拳头。 他眉梢处的伤口已经快好了,留下了一道疤,不深,却足以让他记一辈子。 “是你,是你无疑了!” “你难不成不知道是我劫的?” “我现在却也明了了!” 寒光乍现,萧以恒已然拔出了腰间的剑。 “可是要打了?”杨小公子嘻嘻笑道。 “是啊,小公子可要躲远一点,莫要脏了身上的新衣服。”银铃儿满不在乎的瞅着萧以恒的剑。 不等银铃儿话说完,杨小公子却早已歪着身子,舒舒服服的坐在了软轿上,面露笑意,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的好戏。 剑影缭乱,萧家人已同那五个白衣女人厮打在了一起。 剑风微寒,杀气纵横。 那五个白衣女人,一瞬间就化作了五道白色的影子,倏地来去,恍若鬼魅。 手中短剑,剑剑封喉。 血雨飘洒。 腥风肆虐。 杨小公子安安稳稳的坐在软轿上,看着眼前的腥风血雨,面色丝毫不曾动容。 “好!好啊!厉害!”杨小公子突然站了起来,拍起手,高声喝彩。整个人笑的比桃林中盛开的桃花还要灿烂。 这个时候本不该喝彩,也本不该笑,更不该闪出一抹鹅黄色的身影和一柄明晃晃的长剑。 喝彩有了,笑声有了,这抹身影又怎会不出现? 凤栖桐! 萧以恒已经看到他。 凤栖桐已冲进这腥风血雨。 “凤大哥!” “哈哈哈,萧贤弟,大哥来助你,记得请大哥喝酒啊!”凤栖桐笑道。 “好!一定!” “咦,这又是从哪跑出来一个鸡蛋黄?”杨小公子看着凤栖桐,手指轻弹剑身,但听剑吟一声,余音不断。 余音方断,萧总镖头已扑倒在地,鲜血浸过了他的身子,死不瞑目。 萧家人,只还剩下萧以恒。 剑风已停。 五个女人。 身上依旧是如雪般洁白的白衣。 手中的剑在滴血。 那一串一串的血珠子,宛若玛瑙般惊艳。 萧以恒站在廊下,身上已被鲜血浸透,他看着满院的尸体,泪如决堤洪流涌出眼眶。 他狠狠咬着牙,狠狠瞪着银铃儿,狠狠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目中赤红,仿佛能滴下血来。 凤栖桐沉默的看着他的侧脸,眸中已蒙上一层薄泪。 凤栖桐垂下头,看着剑上的血,心中暗忖道:“萧叔叔的苦心,到最后却还是白费了。” 3. 萧以恒突然冲了上去。 凤栖桐一惊,银铃儿一惊,软轿上的杨小公子更是一惊。 萧以恒好似疯了。 他已完全将这条命置之度外。 没有人能够拦住一个疯子,疯子的力量永远都是无法估量的。 可他真的疯了吗? 还是他宁愿疯了,也不愿清醒? 剑光忽闪,血光一片。 萧以恒的前胸已被银铃儿手中的狠狠划过。 萧以恒好似不觉疼,他蹲在地上,狠狠瞪着银铃儿。 银铃儿冷笑着看着她,手中短剑方才扬起来,便被左侧的女子一手拦下。 “何不留他性命?”那女子道。 “为何?”银铃儿微一挑眉,冷声应道。 女子一怔,旋即笑道:“令他痛苦一生,岂非比一剑杀了他来的好?” 银铃儿不说话,只含笑看着那个女子。 萧以恒怒火中烧,突的狼似的扑了过去,将那女子硬生生扑倒在地上,与此同时长剑已没入女子的腹部。 “啊!”女子惨叫一声,无奈的看着萧以恒,忽而笑了,泪水划过脸颊,口中道,“萧……” 话声未落,这女子已然断了气。 萧以恒看着她的脸,静静地看着。 颤抖的手轻轻抚上女子的额角,轻轻一扯,竟扯下一层面皮。 竟是易容术! 人皮下那张桃花似的脸,萧以恒再熟悉不过了。 “桃……桃姬……”萧以恒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可是桃姬却永远不能开口了,她那句未出口的“萧公子”也将永远埋没在这里。 “桃姬……” “呵。”银铃儿冷笑。 手中的剑在此扬了起来。 剑光忽闪。 不是银铃儿的剑,亦不是凤栖桐的剑。 任何人都认为他不会出手,可他偏偏出手了,令人猝不及防。 “你!”银铃儿怒瞪杨小公子,双手死死捂着汩汩冒血的喉咙,瞳孔逐渐涣散,继而笔直的倒在血泊里。 另外三个女人,也死了。 死不瞑目,她们从未想到自己竟然会死,而且还是死在她们认为的自己人手上。 杨小公子的剑很快。 比银铃儿的剑还要快。 此刻他已挑开了银铃儿面上的假面,露出了一张瘦削的中年女子的脸。 萧以恒握着他的剑柄,偏过头看着地上的银铃儿,怔怔道:“她……” 杨小公子道:“她是月潇潇。” 萧以恒抬眸,盯着杨小公子,又道:“你!” “我姓杨。杨家堡的小公子。” “不,不是,绝不是。你是,你是谁的人?” “南宫若喻,南宫公子。” “是他……” “是他。还有另一个人,托我给你带句话。”杨小公子笑道,“萧公子押送的那批货,可是三车白银?” 萧以恒一惊,道:“你怎知道?” “萧公子可知道那批货在哪里?” “在哪里?” “在怜香楼。” “怜香楼!”萧以恒又是一惊,“绝不可能,我与祁怜乃是兄弟!是谁让你说,白银在怜香楼呢?” “很不巧,”杨小公子微微昂起头,道,“告诉我这句话的人也是你的兄弟。” “是谁!” “乐凝尘。” 怜香楼,雅阁。 祁怜就在里面。 没有酒,没有女人,甚至连随影都不在。 祁怜安静的坐着。 门开了。 乐凝尘走了进来。 一袭青衣,一柄折扇,仿佛一切如旧。 身后跟着的是南宫若喻。 南宫若喻依旧是很安静,和祁怜一样。 但祁怜绝不会安静,若安静便是不正常了。 “白银在你这里?”乐凝尘轻轻摇着折扇,脸色铁青。 “是。” “祁兄,你,你为何要这样做?”南宫若喻惊诧道。 “若喻,你知道吗?人一旦动了贪念,就很难再放下了……” 怜香楼,酒香,美人香。 没有酒香,没有美人香,便再也不是怜香楼。 第三十三章 鬼门(1) ——夜半鬼门开,饿鬼寻金来。 1. 雾山。 黄昏。 狂风不止,浓雾却如何也吹不散。 锦旆在风中拉扯。 简陋的小店此刻挤满了人,江湖人。 浓烈的酒香。 浓浓的汗臭。 混杂在一起,彻底的掩盖了那一点胭脂香。 有女人,自然有女人,即便不多,也绝不会没有女人。 这个世间,本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江湖也不例外。 小店的角落中,就坐着一个女人。 素净的青布衣裳,腰间悬着一柄剑。 一张略显苍白的小脸儿,一双无神且稍显忧郁的杏眸。 使她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沧桑。 杯中有酒。 她看着杯中的倒影,唇角紧抿。 “来来来!来这里坐!” 店外又进来两个人。 说话这人身高将近八尺,脸庞线条刚硬,五官看起来也甚是端正。可这样一个人,却只有一条胳膊。另一条胳膊已自肩膀处被一刀砍下。 “断臂刀客!” 所有人,除了那个女人,都在看他,看着他的断臂,看着他腰间的刀。 继而惊恐的叫出他的名字——断臂刀客,吴回。 吴回后面跟着的,是一个双眼俱盲的瞎子。 这瞎子名唤谢之平,江湖人称“夜蝙蝠”。 吴回二人已坐下,坐在了那个女人对面。 女人眼皮动也未动,仍是盯着杯中的倒影。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谢之平已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他的眼睛虽然瞎,可鼻子却不瞎,只消一嗅,便知对面坐着的是女人,而且是个年岁不大的女人。 女人微微垂着头,凝视着杯中倒影,口中却冷冷道:“晔梓。” 声音清冷,恍若冰霜。 吴回只觉脊背不由得一凉,勉强笑道:“晔梓姑娘莫非也是为的这里的东西?” 晔梓面不改色,冷声道:“你觉得呢?” 吴回脸色微变,顿时语噎。 “此间之人,”晔梓一字字道,“岂非为的都是这里的东西?” “确实如此。”谢之平轻抚着颔下微须,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看起来就像个正在读书的秀才,“唯一一点不同,恐怕就是拿到这东西后想做的事情了。” 东西? 究竟是什么东西才能引来这么多的江湖人? 钱财,自然是钱财,并且还是当朝昭宁侯已逝的公子留下来的,数目自然不会太小。 试问这世间有什么东西比钱财的吸引力更大?即便有也绝不会多。 因为这就是人性,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很少会错。 2. “雾山有鬼门,鬼门有金银。” 这句话已在江湖中传的沸沸扬扬。 可却没有一个人找到鬼门。亦或是找到的人莫非已经死了? 鬼门,门中岂非都是食人的鬼怪? 风声呼啸。 锦旆呼啦直响。 浓雾不散,黑夜将至。 晔梓已端起酒杯,浅啜杯中酒水。 一双无神的眸子仿佛比谢之平那双瞎眼还要无神。 吴回看着她,突然叹气道:“看你的年纪,倒和我家中那女儿相差不大。” “是嘛?” 杯中已无酒。 可晔梓那双眼睛仍是看着那空空的酒杯。 “是。”吴回道,“敢问姑娘芳龄?” 晔梓闻言一愣,像是在思索,良久,才缓缓说道:“双十罢。” “哦?却比我那姑娘大了三载。” “哦。” 吴回见晔梓那不冷不热的模样,实在没了攀谈的兴趣,干笑两声便与周围的人聊了起来。 风停。 雾散。 星稀。 月残。 店内已燃起灯火,火光昏暗摇曳。 晔梓一直坐在那里,头一直垂着,眼睛一直看着空空如也的酒杯。 吴回乃是个健谈之人,说话比谁都快,都有趣,声音也比谁都洪亮。 突的,吴回顿住语声,目光已经移向门外。 门外是个男人。 红衣如火,肤白细腻,眉目清秀。 一双眸子清澈明亮,唇角微扬含笑。 他的笑容干净的像极了不谙世事的可爱的孩子。 可他绝不是不谙世事的可爱的孩子。 因为他的腰间悬着一柄剑,短剑,无鞘短剑。 剑光寒凉。 那人站在门外朝着店内打量片刻,眯眸笑道:“你们好啊。” “你,你好。” 店内本是一片死寂,也不知是谁颤颤巍巍的答了一句。 没有人知道他何时来的,更没有人知道他何时进来的。 他的速度太快,只见红影一闪,他已坐在了晔梓身旁。 无鞘短剑的杀气如何也掩盖不住。 即便携带它的人可爱的像个孩子。 吴回看着他腰间的剑,鼻尖上已沁出一层冷汗。 “你喜欢我的剑?”那人笑道。 吴回强笑两声,刚想开口,便听谢之平突然道:“阁下莫不是杨家堡的杨小公子?” 杨小公子面上仍是带着笑,他很认真的看着谢之平那双眼睛,道:“你真是瞎子?” 谢之平手抚微须,摇头晃脑道:“老夫眼睛虽瞎,耳朵却不瞎。” “哈哈,你听出了我的声音?” “那是自然。就听力而言,江湖中又有几人能胜过老夫?”谢之平不觉微昂起了头。 杨小公子捋着袖口,轻抿着唇角笑了笑,突然佯装正经道:“我若说你听错了呢?” 谢之平的脑袋果然耷拉了下去,他尴尬的扯了扯嘴角,道:“不知,阁下是谁……” “哈哈,”杨小公子简直笑弯了腰,他上半身斜靠在桌子上,看起来有些懒散,“我姓杨,杨家堡的小公子。” 3. 晔梓的眼睛终于从酒杯上移开。 她在看杨小公子。 杏眸依旧无神,面色依旧不变。 只是薄唇抿的更紧。 握着酒杯的手,骨节分明,苍白无血色。 杨小公子在笑,笑的很开心。 谢之平却不开心,他的心情简直糟透了。他抬手擦了擦本就不存在的冷汗,无奈干笑了两声。 吴回朝着杨小公子作了一揖,笑道:“原来是杨小公子!果真如传闻所言,有仙人之姿啊!” 杨小公子眉头一皱,看起来并不开心:“哪个传闻如此说的?” “啊?”吴回一怔,“莫非,莫非在下听错了……” “兴许是听错了,仙人之姿只怕说的是我。哈哈。” 说话这人已来到杨小公子身侧,将手搭在了杨小公子的肩上。 火一般艳丽的红衣,水一般柔软的腰肢。 两弯新月眉,一张樱桃口。 来人的的确确有所谓的仙人之姿。 一双桃花美目波光流转,好似能将人的魂儿勾出来。 声音也是软软的,听起来甚是妩媚。 吴回看着这人,眼睛都直了。 店内其他人口水仿佛都要流出来了。 “你何苦如此看他?”杨小公子笑着摇头道,“莫非吴大侠有断袖之癖?” “断袖?”吴回吃了一惊,眼睛瞪得简直比铜铃还大。 “哼。就你眼尖!”那人做出很生气的样子,用捏着手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杨小公子的脸,旋即大笑。 杨小公子无奈的看着他,一双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看起来竟比只兔子还要显得无辜。 店里的人还在看那个人,不管他是男是女,他的容貌定然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 吴回暗自叹了口气,似在惋惜,继而起身抱拳道:“敢问阁下大名?” 那人用手绢掩着唇,笑道:“哈哈,江湖中人都叫我美娇娘。” 吴回又是一惊,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美男子,‘美娇娘’玉韫华!” “不敢当不敢当!”玉韫华口中说着不敢当,脸上却笑的比花还灿烂。 晔梓冷眼瞧着他,抿唇不发一言。 玉韫华却看向了她,笑道:“这位小妹妹是谁啊?长得好生可爱。” 晔梓早已垂下头,默默地看着斟满酒的酒杯。 杯中有倒影。 模糊不清。 “小妹妹?”玉韫华又问了一句。 “我劝你最好将这身衣服换下。”杨小公子瞥了一眼晔梓,抿唇笑道。 “哦,哈哈,原来是小妹妹不喜欢我这身衣服啊。那我这就换给你看。” 几乎眨眼之间,玉韫华只一晃身,已然褪下了身上的女装,露出一身冰蓝色长袍。他将衣服随意扔在桌上,但听“哗啦”一声,他已甩开折扇,轻摇起来。 “小姑娘瞧我现在如何?” 他的声音竟也变了。 不再显得软和妩媚,反而很温柔,很沉稳,听起来恍若春风拂面。 他一双桃花美目轻轻眯着,华光流转,仿佛一瞬间就会让人沦陷。 晔梓终是抬起了头看向了他。 不是因为他好看而看他,而是惊于他的速度。 他的速度在晔梓看来绝不亚于这位杨小公子。 杨小公子见晔梓正看着玉韫华似有些出神,眼珠子滴溜一转,手已拿过晔梓面前的酒杯,将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然后又将空杯放了回去。 他的速度自然不必多说,待晔梓再次垂下头时,杯中的酒早已没了。 “哈哈哈。” 玉韫华在一旁正笑的开心,突听店外传来一阵银铃儿般清脆的声音,愈来愈近。 店内再次沉寂。 门外来了人,女人。 第三十四章 鬼门(2) 1. 门外来了三个女人。 俱是水蓝色的衣裙,衣料柔软的就像是水。 腰间系着银铃,泠泠作响,听起来就像是山间的清泉。 当先一人,眸光柔和似水,笑容浅淡似水,声音温柔似水。 她整个人好似都是水做的。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这句话简直一点儿都不假。 那女人柔柔笑道:“你们好啊。” 没有人开口。 杨小公子和玉韫华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她。 晔梓本就很少把人放在眼里,自然是连头都不抬。 她似乎永远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 究竟是什么原因将她与这红尘世界隔绝了呢?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女人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尴尬,面上笑意更浓。 “我叫梨一,”女人柔声道,“乃是玲珑阁的阁主。” 玲珑阁! 江湖四大阁之一的玲珑阁! 没想到,连玲珑阁都来了! 那其他三阁——忘云阁,银鱼阁,蓬莱阁是否也不远了呢? 晔梓抬起了头,望着梨一的眼睛仿佛迸发出了光,寒光,那是仇恨,亦是杀气。 即便泪水模糊她的双眸,也没办法掩盖目中的杀气。 她已握紧了腰间的剑。 长剑出鞘不过三寸,但听一声剑吟,剑已入鞘。 晔梓冷冷的看着麻木的手,冷瞥杨小公子一眼,冷冷道:“为何?” 杨小公子满不在乎的笑道:“你确定你打的过她?” 晔梓冷笑道:“呵,打不过也要打。” 泪水悄然滑落。 杨小公子看着她,抬手竟替她解了穴道,无奈笑道:“打吧,死了不怪我。” 晔梓含泪瞪着他。 突听破空之响,长剑出鞘,剑光如雪,飞似的扑向梨一。 长剑宛若翩飞花瓣,柔美而锋利。 剑风迅疾辛辣,无影无形,恍若密密麻麻的雨点。 飞花无情! 剑雨无情! 剑剑无情! 招招毙命! 晔梓每一招都是杀招,每一式都恨不得要了梨一的命。 怎奈梨一究竟是玲珑阁阁主。 腰肢一扭,长袖微扬,便抵下一招。身子微晃,脚步一措,便躲过一式。 且扭、扬、晃、措之际,梨一竟还能自袖中甩出百点寒星。 两个女人身形交错。 一个如火,一个似水。 玉韫华摇着折扇,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这两个女人,大力推了杨小公子一把:“你怎能真让那位小妹妹去拼命?” “哈哈,”杨小公子还在笑,他悠然的倒了一杯酒,道,“想死的人永远是拦不住的。只是这女人也太傻了些,肋下空门竟也看不出?” 梨一闻言大惊,连忙变幻招式,却也晚了,晔梓已然一剑扫过她的肋下。 2. 玲珑阁来了,忘云阁、银鱼阁、蓬莱阁也绝不会远。 忘云阁的人已经来了。 黑色的衣服。 黑色的斗篷。 腰间悬长剑,剑鞘乌黑,剑柄乌黑。 他整个人就像是黑夜的使者。 他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看起来就像是星星。 他在笑,他仿佛永远都在笑。 笑容很淡,唇角梨涡浅陷。 他已进了客栈。 两个女人的斗争仍然没有结束。 没有人注意到他。 也许有,只是不愿说。 他的身旁也有个女人。 很漂亮的女人。 女人手中有刀,弯刀,似是从西域来的。 刀在鞘中。 女人嘟了嘟嘴:“她们此刻便忍不出抢那些钱财了吗?” “绝不是。” “哦?” “你见过为抢钱财哭的吗?” “女人本就喜欢哭。” “哈哈,你会为抢钱财哭吗?” “嗯……”女人想了想,忽而嘻嘻笑道,“我会为你哭。你若离开我,我一定会哭。” 他一愣,笑容之中透露着无奈:“察合大小姐又说笑了。” 察合鸢闻言,柳眉一挑。道:“哼,我从不会说笑。” 店里的人已经发现他们。甚至已经有人叫出了那个黑衣人的名字。 夜游人,吴秉烛。 吴秉烛在看着杨小公子。 杨小公子好像在和玉韫华说笑,看起来很愉快。 “我就说嘛,女人真的很笨。胸前空门那么明显都看不出来!” 杨小公子话音未落,晔梓剑锋一转,已然朝着梨一的胸前抹了过去。 察合鸢托着下巴,思索一番,道:“他们一定是一伙的。” “谁?” “那个男的,和那个女的。”察合鸢指了指杨小公子和晔梓。 “不是,”吴秉烛摇了摇头,浅笑道,“他们绝不是一伙的。” “为何?” “因为那个女人并不想听他的,可是非听不可。” “为何?” “因为他说的是对的。” “唉,你瞧瞧,哈哈哈,”杨小公子推了玉韫华一把,指着梨一,笑道,“那个女的是不是傻,竟然又把肋下露给人家!” “他好像在帮她。”察合鸢道。 “他只是帮她不死。” “是,他指出了空门,既能帮助那位姑娘进攻,又能给玲珑阁阁主防御的机会。” “你是?”察合鸢歪着脑袋看着刚刚说话的清秀少年,狐疑道。 少年作揖:“在下莫陵羽。” 3. 莫家庄。 与杨家堡齐名的,除了莫家庄还有什么? 莫陵羽当然是莫家庄的人,而且还是庄主的儿子。 莫庄主只有这一个儿子。 “原来是莫家庄的少庄主。”吴秉烛浅笑回礼道。 “是我。” 莫陵羽看起来也是个很爱笑的人。 他长着一颗小虎牙,笑起来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 “不知莫少庄主来这里做什么?”察合鸢微微挑眉,面上露出一丝不屑。 莫陵羽笑容一僵,冷声道:“姑娘来这里做什么?” “哼。”察合鸢冷哼不语。 来这里的人能做什么? 除了为了鬼门中的金银,还有什么事可做? 这虽然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但来做的人绝不会少,这些人也绝不会只是一些无名之辈。 大多数无名之辈绝不敢参与这些人的争斗,因为一不小心便会死无全尸。 现在就已有人遭了秧。 晔梓与梨一的打斗更加激烈。 剑气森然。 袖风凛然。 尘起尘落。 剑光所到之处,木屑飞扬。 长袖所扫之地,一片狼藉。 已有人狼狈逃离。 无名之辈。 有名之人绝不会逃,因为认识他们的人很多,多到自己都数不清。 吴秉烛看着那两个女人,面上笑意浅淡,眉头微蹙,突的但见黑影一闪,吴秉烛已来到晔梓与梨一二人之间,剑柄直挑晔梓手中长剑,猛一翻腕,剑鞘已然抵上梨一的咽喉。 二人已被迫分开,四目相对。 目中有恨,有惊。 杨小公子终于不再笑了,只是面上神色依旧淡然。 他已站了起来。 红色的长袍红的像血,像朝霞。 他的腰畔悬着一柄剑。 短剑,无鞘短剑。 剑光微寒。 玉韫华惊诧的瞪大了眼睛,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你好啊。”杨小公子眯眸笑道。 吴秉烛闻言,微微垂眸,抿唇浅笑,梨涡微陷,淡声道:“你好。这场戏可看的痛快?” “不痛快不痛快!”杨小公子佯装很不满意的摇了摇头,“报仇的戏码非得看到结束才算得上痛快。” “你怪我打断了这场好戏?” “哈哈哈,不怪不怪,一场戏而已。” 杨小公子在笑,笑的很亲切,也很和善。 可是他的剑已出手。 短剑,无鞘短剑! 剑风迅疾狠辣! 剑光恍若闪电,飘忽不定,虚实不定! 剑,快剑! 话声未落,他便已刺出了七七四十九剑。 剑剑封喉,剑剑恍若一剑。 光幕,刺眼的光幕宛若游龙,惊艳美丽的弧度不停闪动,不停变幻,令人不禁眼花缭乱。 晔梓从未见过如此快剑,她简直已经呆了。 梨一也是面色大变,心中暗忖道:“方才若是他出手,我此刻可还会是个活人?” 但见杨小公子身形左右忽闪,恍若红衣鬼魅。鲜红的衣袍肆意飞扬凌乱,宛若肆虐的火舌,又如一片鲜红的血。 飘洒的血! 艳丽的像是天边的朝霞。 剑风虎虎,剑气森寒。 剑上寒光,恍若跳动的闪电。 不,那寒光似比闪电还要快。 剑光雪白冰冷,冷的刺骨。 吴秉烛面色不变,脚步微措,连连倒纵三丈有余,飞尘四起,只听龙吟一声,破空之响,夜冥出鞘,剑剑如风,似有破竹之势。 剑锋薄而锋利,缭乱似飞花,剑风凛然如刃,剑雨连连,千剑恍若一剑。 这一招飞花剑雨,与晔梓那招却有些相似。只不过这飞花更利,剑雨更密。 飞花炫目,剑雨无情。 “这招竟像极了飞花剑雨。”晔梓秀眉紧蹙,低声喃喃,“只是……” 晔梓话未说完,只见吴秉烛剑势稍缓,一提一引一旋之间,竟慢下不少,只是剑锋依旧紧追杨小公子短剑青锋,半分不离。 它左它也左,它上它也上。 一柄快剑,一柄慢剑,看起来速度不甚相同,可效果竟让人大跌眼镜。 快剑不快,慢剑不慢。 “他看起来却不像在用剑。”晔梓眉头深锁,手已握住了剑柄。 吴秉烛的确不像用剑。 他的剑仿佛一瞬间变成了折扇。 轻柔,温缓。 每每当剑锋扫过吴秉烛的衣袂时,晔梓都有一种看他轻摇折扇的错觉,可错觉才出现,却又见那“折扇”横扫而出,剑光寒凉。 剑若飞花,剑若银蛇。 美艳毒辣。 第三十五章 鬼门(3) 1. 杨小公子已疾步赶上,眨眼又一刺出一百零一剑,剑剑相连,带起的风声一声未落,另一声紧跟其上。 突听“砰”的一声巨响,三张木桌已然迸裂开来,木屑四溅,“哆”“哆”“哆”三声,三条桌腿已斜插入房梁。 “此生得以见他二人比剑,吴某死也无憾!” 吴回不知何时走上前来,一手抚着腰上刀柄,目中满满的惊羡之色。 剑剑相击。 长剑若游龙,一剑封喉,短剑似灵蛇,直剜心窝。 见此情形,众人无不大惊。 察合鸢弯刀出鞘寸余,寒光乍现,欲飞身掠上,却被晔梓横剑裆下。 “你和他是一伙的?”察合鸢怒目圆睁道。 晔梓双目依旧显得无神,她缓缓摇了摇头,淡声道:“不是。” “那你为何拦我?” “想拦便拦了。” “你!”察合鸢柳眉倒竖,话未说完,只听“哆”“哆”两声,短剑已插入一旁的木桌,长剑已然入鞘。 没有血。 因为没有人输。 杨小公子仍然在笑,笑容看起来就像个天真的孩子,纯洁干净。 吴秉烛却知道他绝不是孩子,孩子绝不会带剑,无鞘剑。 “你真是吴秉烛。”杨小公子嘻嘻笑道。 “你真是杨小公子。”吴秉烛浅笑,梨涡微陷。 杨小公子眨着一双眸光清澈的大眼睛,笑意更浓:“江湖中能与我交手而不落下风的剑客并不多。” “哦?是嘛?江湖中喜着红衣,腰佩无鞘剑的剑客也不多。” “你即是吴秉烛,”杨小公子微微皱眉,“为何也会来到这里?” “哈哈,吴秉烛为何不能来?” “你绝不是贪图这里的钱财。” 吴秉烛闻言,点了点头:“忘云阁已富甲天下。” “那你为何要来?” “你为何要来?据我所知,杨家堡并不穷。” “有了这些钱财会更不穷。” “可我也知道,你为的绝不是鬼门金银。” “哦?” “你不需要。” “每个人都需要金银财宝。” “鬼门金银是我朋友留下的。”吴秉烛笑道,“所以我绝不会让人带走。” 晔梓突然抬起了头,她看着吴秉烛,目中有一丝说不出的情绪。 梨一看着她,不屑一笑:“你可还想杀我?” 晔梓冷瞥她一眼,冷冷道:“你早晚要死。” “哼。”梨一勾唇冷笑,不屑的翻了翻白眼,便领着那两个少女上了楼。 莫陵羽也跟着他们走了,没有人注意到他,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吴秉烛和杨小公子身上。 2. 鬼门金银,难道不是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 店内灯火昏暗,人影憧憧。 晔梓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地看着斟满酒的酒杯,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塑。 没有人敢睡。 因为鬼门金银已经近了。 每个人都有可能是一匹狼,一匹饿狼。一不小心就可能被饿狼连肉带骨头一口吞下。 活人越多,金银分的份数就越多,每个人得到的就越少。 所以,活人还是越少越好,最好只剩下一个。 玲珑阁的梨一自从上了楼,便再也没下来,想是睡了? 玉韫华安静的坐在杨小公子身边,美目轻眯,出神的看着晔梓。 晔梓的容貌并不出色,看起来很是憔悴。一双眼睛更是无神的很,没有半点波澜,看起来显得有些忧郁。 玉韫华看不出她在忧郁什么,所以他一直在看她。 晔梓抬起眸子,望着门外月光迷蒙,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着杯缘。 玉韫华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却是什么也没看见。 “小妹妹,”玉韫华忍不住问道,“你在看什么?” “人。” “什么人?”玉韫华挪了挪屁股,又凑近了些,直挤得杨小公子斜着眼睛瞪他,他却丝毫未察觉。 “死人。” “死人?”玉韫华登时花容失色,手胡乱的抓住了杨小公子的衣服,“哪里有死人?” “心里。” “心里?”玉韫华长舒一口气,松了拽着杨小公子衣服的手,轻笑道,“那岂不是心上人?” 晔梓出奇的脸上一红,道:“是吧。” “你应该离我远点儿。”杨小公子突然道。 “我?”玉韫华指着自己,一脸不相信道,“我吗?” “是。” “为何?” “因为我不想被你一口吞下。” “哈哈哈,”玉韫华掩唇笑道,“我手中无剑。” “怀里有剑。” 玉韫华敛了笑,脸色煞白,目光平静,道:“你何不摸摸有没有剑?” “我不想死。” 玉韫华看着他,忽而大笑:“你怎知我有剑?” 杨小公子也在笑,他指着自己的眼睛,道:“我有透视眼。所以我知道你是男人。在我面前,你打扮的多么花枝招展都没用。” 晔梓一听这话,暗自抿紧了唇角,手紧握酒杯。 “在女子面前,说这话岂非有些失礼?” 一语话落,来人已飘飘然掠进店内。 白衣如雪。 腰间还坠着一个东西。 不是玉佩,不是香囊。 没见过他的人绝对猜不到他腰间佩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骷髅,人骨雕刻成的骷髅,只有核桃般大小,但却足够骇人。 那骷髅并不是洁白无瑕的。上面有血丝。 晔梓看着他自朦胧月光中走来,心中不禁有些骇然。 吴回扭头看他,变色道:“骷髅鬼!” “鬼公子。”玉韫华勾唇笑了。 方才说鬼,吓得他去拽杨小公子的衣服,此刻鬼公子来了,他却连一点怕都看不出。 反而很高兴,就像看到了亲人,或者朋友。 鬼公子走进来的时候,脚下仿佛有雾笼罩,看起来轻飘飘的。 脚步无声。 他很白,白的看不出丝毫血色。那是一种病态的苍白。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 手上的指甲很长,却很整齐。 “你好啊。”杨小公子笑道。 “你好。” 鬼公子仿佛并没有开口,他的嘴唇动也未动,可他的的确确说了话。 每个人都听到了他说的话。 谢之平看不到他,他只感受到了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蔓延全身。 吴回看见了鬼公子,简直连话都说不出了。 “苏易?”吴秉烛淡淡道。 “是。”鬼公子回身望他,默默点头。 “这是他的名字?”察合鸢皱紧眉头,身子有意无意的靠近了吴秉烛的胸膛。 “是。”吴秉烛浅笑。 “鬼难道也有名字?” “可他并不是真鬼。” “可我看他像极了鬼!”察合鸢简直都要叫出来了。 “哼。”鬼公子苏易勾唇笑了。 鬼竟然也会笑,只是他笑起来,却比不笑还要骇人。 他唇角勾起的弧度,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玉韫华不怕他。 他已走到苏易身边,将手搭在他冰冷的肩上,近乎撒娇道:“你怎么才来呢?” 3. 莫陵羽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情形。 他站在楼梯上,手紧紧把住了栏杆。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不人不鬼的东西,吓得竟连一步也迈不出来了。 “有事。”苏易淡淡道。 晔梓瞥了苏易一眼,低声啐了一句:“装神弄鬼。” 苏易当然听到了。 他已转过身子。 他转的很慢。 明明眨眼就可以做到的事,他竟仿佛做了一盏茶的功夫。 谢之平冷汗簌簌而落,吴回也看着晔梓苦笑。 只有杨小公子面色如常。 苏易冷冷瞅着晔梓,冷冷道:“你说的?” “是。”晔梓看着杯中酒出神。 “好,说得好。” 晔梓冷哼一声,没有抬头。 “什么?小妹妹说你装神弄鬼,你竟说她说得好?”玉韫华插着腰,惊诧道。 “我本就是装神弄鬼。”苏易目光瞬也不瞬的盯在晔梓脸上,“她说的对,当然好。” 莫陵羽躲在阴暗处,听到这话竟忍不住笑,可他偏偏不敢笑。 玉韫华好笑的看着苏易,掩唇娇笑,宛若一女子:“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你这样奇怪的人。” “有人比我更奇怪。” “哦?” “有人明明是男人,却偏偏做出女人的样子。” 玉韫华明知苏易说的是他,可是并不生气,因为男人做出女人的样子并不容易,首先就必须有能够迷倒人的样貌,玉韫华当然有,“天下第一美男”的头衔已足以令他迷倒不少人。 “讨厌!”玉韫华笑着掐了苏易一把。 苏易恍若不觉,接着说:“有的人明明已经快三十了,看起来却还像个孩子。” “嘿嘿,好说好说。”杨小公子闻言大笑。 “有的人明明不怕我,却装作怕我的模样往男人怀里凑。”苏易冰冷的眼神有意无意的扫了察合鸢一眼。 察合鸢脸色一红,垂下头用余光偷偷打量着吴秉烛。 “呵呵。”吴秉烛只无奈浅笑。 “有的人明明可以出来,却偏偏要躲在暗处。” 莫陵羽自知藏不下去了,于是便面带苦笑,缓步走了出来。 “莫家庄的少庄主?”苏易道。 “是。” “呵,没想到莫家庄也来了!” 莫陵羽只觉心中腾的升起一股怒气,瞪着眼睛吼道:“你什么意思?” “这件事本就不光彩。”苏易道,“你又何必装作正义凛然?” “你!” 莫陵羽不再说了,他实在无话可说。 莫家庄的的确确是名门正派,所以他做这件不光彩的事,心中难免有些顾忌,别人稍稍一提,他面上就有些过不去。 就像苏易所说,即便手脏,也一定要做出名门正派的样子。可这件事并不容易做到。 杨家堡同样是名门正派,可杨小公子看起来却比莫陵羽坦然的多。 他笑的很愉快,看起来就像个孩子得到了最想要的玩具。 “玲珑阁也来了,却偏偏躲着不见人。” 苏易才说完,梨一便娇笑着,自楼梯上流云般掠了下来。 第三十六章 鬼门(4) 1. 夜已深。 星光点点,月色朦胧。 灯火昏暗。 没有人敢睡,即便他们已经很是疲惫。 因为疲惫总比睡死的好。 晔梓喝酒很慢,却也已喝了不少。但她看起来并没有醉意,也许是因为她即便不喝酒也带着三分醉态。 黑夜漫漫。 所有人都还在这里。 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久别重逢的好友,想要一起坐到天明一样。 事实上,他们并不是朋友。 而是敌人,对于想要和自己抢夺金银的人,又怎么可能是朋友? 玉韫华的笑声忽而甜美,忽而妩媚,忽而潇洒,忽而豁达。他一个人似乎就可以发出好几个人的声音。 男人可以,女人可以,老人可以,孩子自然也可以。 他虽身着男装,手持折扇,可他的行为却优雅妩媚的像个女子,一双美目顾盼流离,眸光含情,甚是勾人。眉梢轻挑,更添媚态。 苏易已坐下,就在吴秉烛对面。 腰畔的骷髅迎风晃动。 玉韫华整个人软绵绵的靠在他的身上,看起来就像柔弱女子靠着一颗大树。 “我累了。”玉韫华面带浅笑,凑到苏易耳边,轻声道。 “那便坐下。”苏易冷着脸说道。 “哼。讨厌!你这讨厌的脾气能不能改一改?”玉韫华口中娇嗔,人却已坐在了苏易的腿上。 苏易仍然坐的笔直,仿佛结成了冰。 “不能。” 他的语气也和冰一样冷。 “哼。”玉韫华冷哼一声,猛然甩开折扇,轻轻摇着。好一副风度翩翩公子相,只是这翩翩公子此刻竟坐在另一个男人的腿上。 晔梓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她好像醉了,却又好像没有。 她看着杯中酒的眼睛,此刻却已泪光莹莹。 晔梓握着冰冷的酒杯,心底亦是冰冷异常。她狠狠咬着下唇,直到口中尝到一丝腥甜,鲜血自唇上缓缓滴下,滴在酒中,渲染开来。 红色的酒,血酒。 唇上的伤很疼,一如心上的伤,疼的刺骨。 酒中有血,心头血。 晔梓已将这血酒仰面喝下。 她狠狠瞪着角落的梨一,原本略显苍白的唇,如今泛着一抹血一样的红。 惊艳,美丽。 “你应该再喝一杯。” 杨小公子又为她斟满一杯。 晔梓想也不想,一杯见底。 她看着梨一,梨一也在看着她,朝着她笑,笑容之中饱含不屑。 晔梓突然想起了心中那个人,那个白衣如雪的男子。他,就是死在玲珑阁手里的,晔梓永远也忘不了他的灵柩从大漠抬回褚门的情形,同样,这份仇恨也永远忘不了。 她恨不得灭了玲珑阁满门。 头脑略有些昏沉,她好像醉了,却又没有。她收回目光,惊诧的看着杨小公子。 那杯酒,杨小公子给她倒的那杯酒中,竟然有迷药。 晔梓已昏睡了过去。 那迷药的力量竟然比晔梓想象中还要厉害。 她趴在桌面上,一动不动,仿佛能够一睡睡上几百年。 杨小公子孩子似的嘟了嘟嘴,继而抿着嘴角,无奈一笑,好像这件事根本不是他做的一样。 他用手指调皮的捅了捅晔梓的脸蛋儿,笑道:“睡得跟头死猪一样。” 2. 子夜。 无事。 店内依旧平静如常。 每个人都疲惫极了。 吴回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哈欠,眼角挂着眼泪,却还不敢放松警惕,只得费力瞪大眼睛,暗中用手紧拧腿上的肉。 “你应该去休息休息。”杨小公子悠然的喝着小酒,笑道,“否则我可不敢保证没有人趁你困乏极了的时候动手。” 吴回笑了笑,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杨小公子的话在理,即便睡不着,眯一会儿也是好的。他凑近谢之平,低声说了几句话,便率先上楼了。 谢之平虽然是瞎子,可也实在和常人无异,吴回一走,他便紧跟了上去。 莫陵羽见二人一走,便立刻坐在了吴回方才的位置上。 “你好啊,莫少庄主。”杨小公子嬉笑道。 “你为何总是在说你好?” “你难道不好?” 莫陵羽登时一怔,目光微冷,道:“好,好极了。” “哈哈哈,好极了,好极了。我们大家都好极了。”梨一掩唇娇笑。 身后的少女正在为她捏肩,连头也不敢抬。 她却看着杨小公子笑。 “你给她喝了什么?” “一杯酒。”杨小公子仍是眨着那双无辜的眸子,眸光清澈如水。 “哈哈,小公子真能说笑。” “你可认识月潇潇?”杨小公子突然问道。 梨一目光一沉,道:“认识。曾经的掩月楼楼主,自然认识。” “林飘飘呢?可认识?” “认识,自然认识。我玲珑阁前阁主,我又怎会不认识?只是她已经死了。” “你可知道她们为何会死?” “因为她们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哈哈,所以你千万不能步他们的后尘。”杨小公子说着,调皮的眨了眨眼睛。 梨一面色大变,她咬紧唇,恨声道:“公子何意?” 杨小公子好笑的看着她,孩子似的鼓起腮帮子,轻轻撇着嘴,赌气般的哼了一声,嘟囔道:“自己明明知道嘛。” 乌云蔽月。 天忽然阴了。 苏易冰冷的面目好似结霜。 他笔直的坐在那里,看起来像极了鬼,活鬼。 有风,风很凉。 苏易腰畔的骷髅在风中微微晃动。 烛火摇曳,几欲熄灭,屋内忽明忽暗。 玉韫华靠在苏易身上,突然道:“我困了。” “那便睡吧。” “难道就在这里?”玉韫华皱着眉头,大叫。 “还能在哪?”苏易面上仍没有任何表情,人却已听话的站了起来,轻飘飘的跟在玉韫华身后。 “我要去楼上!”玉韫华轻摇折扇,笑意更浓。 “哦。”苏易语气依旧冰冷,“有些人明明可以在这里睡,却偏偏还要走远路跑到楼上。” “我就去嘛~”玉韫华的声音突然变得娇媚起来,听起来像极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店里人大多数都已望了过来。 许多男人口水都好似流出来了。他们好像忘了,玉韫华也是男人,不折不扣的男人。 苏易的神色终是变了,他满脸无奈的拉起玉韫华的手,道:“那还不走?” 但闻一阵风响,二人竟已飞身掠上楼梯,身姿轻盈如燕。 3. 怪人。 所有人几乎都是怪人。 察合鸢惊讶的看着玉韫华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然后回首望向吴秉烛,讷讷道:“他,他们?” “哈哈,”吴秉烛轻声笑道,“察合大小姐没见过的东西还多呢。” “什么?” 吴秉烛没再开口,他只轻抿着唇,唇角微扬,梨涡浅陷。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微微眯起,恍若天边弦月。 风声。 雨声。 有雨,不大。 牛毛细雨,沙沙作响。 灯火在风中跳动,左右忽闪。 察合鸢已趴在桌子上睡熟了,杨小公子与莫陵羽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他们两个竟看不出一丝倦意。 梨一靠在角落,合眸假寐。 突听“轰隆隆”一阵雷响,天边仿佛被瞬间撕裂,一道刺眼的光忽的闪过。 与此同时,雨声更大,森然的寒风夹着冷雨吹进客栈,灯火摇曳更甚,旋即熄灭。 一片漆黑,一片寂静。 有光,寒光,刀光。 冰冷的刀光倏地闪过。 但听“咚”“咚”几声,楼梯上仿佛滚下来了什么东西,一直滚到了晔梓脚边。 晔梓已被那道惊天霹雷惊醒,她燃起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灯光瞥上一眼,脸色大变,不由得惊呼出声:“啊!” 晔梓眼泪几乎都要流了出来。 在她脚边赫然是个死人。 是吴回,这大名鼎鼎的“断臂刀客”竟然死了,死在刀下。 他身上的伤,是刀伤,总共十三道,每一道都是致命伤,可见凶手下手之狠辣。 杨小公子淡淡瞥了一眼吴回那张铁青的脸,面无表情的朝着晔梓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晔梓哪里还敢动?她虽勇敢,但终究不过是个女人。 杨小公子已走过去,轻揽过她的肩,然后抬脚将吴回的尸体踹到了一边。 腥香甚浓。 “死的是谁?”莫陵羽已看到地上的尸体,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儿,只是仍未看清尸体的面目。 “断,断,断臂刀客,吴回。”晔梓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颤声道。 莫陵羽大惊,道:“断臂刀客?江湖中能无声无息杀死他的人实在不多。” “的确。”杨小公子紧搂着晔梓颤抖的身躯,道,“在这客栈中,能杀死他的人更少。” 莫陵羽闻言,苦笑道:“方才他真不该听你的话去休息。” 杨小公子目光瞬也不瞬的盯在吴回身上:“我一直在楼下同你说话。” 莫陵羽只得闭了嘴。 “刀伤?”吴秉烛已燃起蜡烛。 “是。”杨小公子点头,“他的刀。” 莫陵羽闻言,又是一怔:“难道他自己杀了自己不成?” 第三十七章 鬼门(5) 1. 杨小公子眨了眨眼睛,便将腰间的无鞘剑取下来,递给莫陵羽道:“劳烦莫少庄主为在下等表演个自己杀自己。哈哈哈,想必精彩得很。” 莫陵羽脸色一沉,未曾接过杨小公子的剑,冷声道:“我难道傻了不成?” “哼!难道吴回也傻了?” 察合鸢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她瞪着一双大眼,勾唇冷笑道。 莫陵羽脸色更加难看:“在下何时说过他傻了?” “哼!”察合鸢冷哼一声,不语。 “单凭这十三道伤口,你又怎能断定是他自己的刀呢?”梨一坐在背光的角落,众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到了她温柔如水的声音。 杨小公子笑道:“他的刀自然有所不同。” “哦?” “梨一阁主久居西域,自然不会清楚,‘断臂刀客’使得乃是一口九环刀,其刀背之上有八环。” “即使九环刀,那另一环在何处?” “在刀锋上。” 杨小公子说完,众人的目光已然落在吴回的伤口上。 刀锋上既有一环,伤口必然会有痕迹。 那是一道横在伤口上,并不明显的紫红色印记。 莫陵羽已经看到了,心中不禁暗忖杨小公子观察之细腻。 梨一微微颔首,柔柔笑道:“依你之见,凶手为谁?” “楼上人。” “为何?” “因为楼下人若要上楼,绝瞒不过杨小公子的耳目。”吴秉烛轻笑一声,淡淡道。 杨小公子已坐了下来,斟满一杯酒:“也瞒不过你的。” “凶手难道是哪个鬼公子?”梨一道。 杨小公子面上笑意更浓,只是眸若鹰隼,杀气逼人:“你莫不是来捣乱的?” “什,什么?” “没什么。” “你什么意思?”梨一起身,步步逼近,一字字道。 “江湖中人都说你是水一般的女子。”杨小公子话锋一转道。 “哦?”梨一顿住脚步,柔声道,“真的吗?” “他们说是真的,不过我却觉得是假的。” “为何?”梨一的声音已冷了不少。 杨小公子眯眸看她,大笑道:“我看你一点水的样子都没有。若非要说像水,那便是沼泽里的泥水,吃人。哈哈哈。” “你!”梨一被气得发抖,抽出腰间软剑便要甩出去,但一想到月潇潇和林飘飘的下场,软剑又不争气的收了回去,“好女不跟男斗!” 说罢,便飞身掠上了楼。 2. 雨声渐息。 冷风瑟瑟。 “啊!” 但闻一声惊呼,梨一的身子已飞了出来,狠狠地砸在地上,鲜血流了一片。 人已死了。 凶手在楼上无疑。 梨一身上共有十五道伤口,皮肉翻起,鲜血肆流,天蓝色的衣裙已被染的鲜红如火。 刀伤,和吴回一样的刀伤。 想来是一个人下的手。 可那个人是谁呢? 杨小公子仍然在笑,笑容纯洁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晔梓双腿发软,已有些站不住了,杨小公子扶着她坐下,朝着吴秉烛微微一笑道:“想来那凶手也要下楼了。” 吴秉烛闻言,抿唇浅笑:“的确,楼下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同他瓜分鬼门金银呢。” 楼上的确下来了人。 不过不是凶手,是一个瞎子。 谢之平,当然是谢之平。 谢之平身上都是血。 他自己的血。 刀伤,依旧是刀伤。 不过他好像并不在乎。 他瞪着一双无神的眸子,趴在地上用手仔细的摸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莫陵羽冷声道。 “吴回,吴大哥!他在哪?他在哪?我方才听到他的声音了!” “他在你手边。”莫陵羽叹了一口气,“他已死了。” 谢之平一怔,热泪涌出,讷讷道:“他,他死了?谁,谁杀了他!” “看来只有一个可能了。”杨小公子抿了抿嘴角,无奈笑道,“玉韫华和鬼公子。” 话落,玉韫华已然来到楼下,面上仍带着倦意。 苏易跟在他身侧,周身仿佛笼着一层雾,再加上他冰冷的目光,苍白无血色的脸,使他整个人看起来阴森森的像极了活鬼。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玉韫华斜靠在苏易身上,似醒非醒道。 苏易道:“不是好像,是真的。” “哦?”玉韫华眼睛眯成一线,看起来实在困乏,“谁在叫我。” “我在叫你。”杨小公子嬉笑道。 “小公子叫我何事?” “叫你无事。” “无事为何叫我?” “无事为何不能叫你?” “因为你杀了人!”莫陵羽拍案而起,突然道。 “杀了人?”玉韫华瞪大眼睛,惊诧道,“我方才睡得沉,难不成梦游杀了人?” “兴许吧。”杨小公子嘴上在和玉韫华说话,眼睛却有意无意扫了吴秉烛一眼。 “我没睡。”苏易道。 “我知道。”杨小公子点头。 “我一直在他身边。”苏易面色不变,冷声说道。 “哦?” “他并没有梦游。” “是嘛……”杨小公子话未说完,但见剑光一闪,恍若闪电,闪过玉韫华惊讶的脸,闪过苏易冰冷的目光,直抵谢之平的后颈。 3. 剑,杨小公子的剑。 剑已飞一般的扫向谢之平 谢之平恍若不觉,怀里只抱着吴回冰冷的尸体,嚎啕大哭。 剑光未至,但见杨小公子微一翻腕,剑锋一转,森寒的剑气直逼苏易。 苏易面不改色,旋身躲闪,敛袖一抖,一柄薄而锋利的短剑已出现在手中。 察合鸢道:“鬼也使剑。” 吴秉烛凝眸看着苏易手中的剑,轻笑道:“鬼从不使剑。” “那是……”察合鸢看着苏易手中的东西,脸色大变。 那东西虽薄而锋利,状似长剑,却是森白色,宛若人骨雕磨而成。 森白,诡异。 苏易的招式亦如他手中的武器,诡谲多变。 杨小公子还是头一次遇到如此诡秘的招式,如此诡秘的武器,如此诡秘的人。 鬼公子,本就是鬼,活鬼。 苏易脚下好似有雾,冷雾,冰冷的刺骨。 他的骨剑之上也好似有雾,迷雾,将剑笼罩其中,令人看不真切。 他的剑很快,也很诡异。 剑风在左,剑光却已到了右,剑风已至,剑光却又飘忽不见。 杨小公子的剑迅疾狠辣,眨眼间已刺出三十二剑,剑剑相连,剑风寒凉,专攻苏易胸前空门,直逼的苏易连退数步。然苏易之剑,却未曾落下一着,每一招都让人大吃一惊。 莫陵羽冷眼看着他们,暗中早已将腰间布袋里的手指剑与精钢护臂戴上。 玉韫华看着莫陵羽,突的勾起一丝诡秘的笑意。 他的怀中正如杨小公子所说,果然有剑,一柄一尺长的匕首。 即便只有一尺有余,这柄剑已足够杀人。 匕首已在手中,刀光微晃,人已飞掠而来。 玉韫华施展这匕首手法,就如屠夫举起的屠刀,凶狠毒辣,刚猛异常。 若没有亲眼见过,晔梓很难相信这轻灵短小的匕首竟然能施展出如此刚猛的招式。 莫陵羽亦是大惊,眼前寒光一片,匕首已剜向他的心窝。 “哆!” 一声恍若雷鸣,杨小公子的剑已架起苏易的骨剑,莫陵羽的精钢护臂已挡下了玉韫华的匕首。 空气好似冻结,每个人都好似站在冰窖里。 闷雷作响,狂风肆虐,暴雨如注。 屋内剑光似雪,人影交错。 快剑,苏易不得不承认,杨小公子的剑果然快,快的像闪电,“嗤”破空之声,恍若一响,而杨小公子却已刺出多剑。 苏易已然有些吃力,他只觉眼前已有些模糊,他看不清杨小公子的剑,他只看到无数道光幕,已将他笼罩其中。 划破了他周身寒雾,刺破了他冰冷的面具。 玉韫华的匕首一提一引一刺,一旋一转一扫,刚猛迅疾毒辣,冰冷的刀锋紧追着莫陵羽的咽喉。 手指剑剑若鹰爪,直剜玉韫华的心窝。 匕首又近一寸,手指剑又近三分。 匕首将要得手,玉韫华胸前空门大露,怎料莫陵羽仰身跪地滑行,自玉韫华身下,趁隙五指微屈,猛然出手,狠狠剜向玉韫华的心脏。 第三十八章 鬼门(6) 1. 狂风不止。 剑光已住。 手指剑上微有血迹。 玉韫华胸前衣襟带血,靠着桌子,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恨声道:“莫少庄主好厉害的功夫。” 莫陵羽面无血色,冷汗已湿透衣襟:“过奖。” 骨剑森白。 诡秘。 阴冷。 苏易铁青着脸,身上似有寒气升腾,他自地上费力的站了起来,白衣已被鲜血浸透,恍若雪地上绽开的惊艳的红梅。 骨剑上有血。 森白的骨剑,殷红的血。 苏易的血。 他的剑,他的血。 吴秉烛长剑入鞘,无奈叹道:“未到鬼门,未见金银,何必争抢?” 黑色的衣,黑色的鞋,黑色的连帽斗篷紧压眉际,只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微微含笑,恍若天边的星星。 苏易冷冷看着他,心中暗忖:“不愧是享誉盛名的‘夜游人’,竟能一剑挑开我与杨小公子的剑,又能救韫华于莫家手指剑下。” 察合鸢望着吴秉烛的背影,痴痴想道:“他看起来竟像极了黑暗的使者。” 杨小公子轻抚剑锋,剑光冰冷,映着他清秀的眉眼。 他在笑,笑容干净的像个孩子。 “贪心。”杨小公子淡声道,“可你未免太过鲁莽。” “是。”苏易点头。 “我知道你从不说谎。” “的确。” “玉韫华的确睡了。” “是。” “他也的确不会梦游。” “绝不会错。” “你也的确在他身旁。” “是。” “梨一也的的确确是你杀得。” 苏易一怔,语气更冷:“是。可……” “可吴回却不是你杀得。” “不”字出口,杨小公子剑已出手,“得”字方落,凌厉的无鞘短剑已朝着谢之平攻出十二剑。 谢之平是瞎子,却不是聋子。 他已听出杨小公子话中蹊跷。 可他却来不及躲过。 这十二剑已经封住了他所有生路。 他只有死。 他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他杀了“断臂刀客”吴回,自然要偿命。 谢之平死了。 他的尸体就倒在吴回与梨一尸体的中间。 苏易冷眼看着他倒下,薄唇抿成一线。腰畔骷髅微微晃动,在这雾蒙蒙的雨夜中显得有些骇人。 “为何我不懂?”察合鸢蹙眉道。 吴秉烛回首,浅笑望她:“有何不懂?” “谢之平为何杀了吴回?他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吴秉烛淡笑道,“吴回真该为他有这样的朋友感到羞耻。” “哦?” “为了鬼门金银,不惜杀死自己的朋友。这样的朋友,不要也罢。”吴秉烛摇了摇头道,“谢之平偷了吴回的刀,将吴回杀死,却没想到刀会落到苏易手中。” 苏易淡淡看着他,似在等他说下去。 “苏易本想将谢之平也杀了,可谢之平却奔下楼来。”吴秉烛接着说,“而此时梨一却冲了上去。” “哈哈,”杨小公子笑道,“所以梨一死了。” 玉韫华咬紧唇,唇色红的像血:“你二人若是朋友,鬼门金银非你二人莫属。” “可惜他二人并不是朋友。”苏易说着,已走到玉韫华身边,握着玉韫华的胳膊,冷冷道,“所以你我只等着看两虎相斗就好。” “只怕你们看不到。”杨小公子看起来很无奈的抿了抿嘴角。 “为何?”玉韫华关切的看了看苏易身上的伤,狐疑道。 “若这两虎一公一母该如何?” 2. “一山不容二虎,”苏易冷声道,“不管是公还是母。” “哼。”玉韫华冷哼一声,身子一动,却扯了胸前的伤,刺骨的疼痛使玉韫华额头顿时冒出一层冷汗,“哎呦!” 苏易握着他胳膊的手猛然一紧:“怎么了?” “疼。”玉韫华望着苏易,眉头深锁,美目轻眯,波光流转。 苏易闻言,横了莫陵羽一眼,目中寒光似匕首,直剜莫陵羽的心。 莫陵羽触到他冰冷的目光,心中微颤,脊背一阵发凉。 手指剑剑光寒凉,却已无法出手。 莫陵羽在抖,浑身都在抖。 苏易像极了鬼。 索命鬼。 白衣,红血。 此刻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厉鬼。 骨剑在手。 剑上有血。 殷红的血。 森白的剑。 玉韫华垂眸,突然道:“我想去楼上休息。” 苏易已握紧掌中骨剑:“待我杀了他。” “不必。” “哦?” “我累了,想休息。”玉韫华无力的拽了拽苏易的衣襟,强笑道,“好哥哥,带我去休息嘛。” 苏易无奈点头:“那还不快走。” 他们走的很慢。 每走一步,地上都会多出几滴血。 鬼自然没有血,鬼公子却有。 因为鬼公子还活着。 苏易躺在床上后,便很难再起身。 鲜血已湿透他的衣服。 血的腥味在这屋内弥漫。 疼。 苏易紧紧闭着眼睛,任由玉韫华将黏在伤口上的血衣一点,一点的撕下来。 玉韫华在为苏易包扎,一边擦血,一边咬牙切齿道:“杨小公子好毒的剑!” 苏易冷笑:“他借我的剑,伤了我的人。” “什么?” “他破不了我的剑路,便以我的剑制我的人。” “好毒!好狠!” “你总该明白,为何江湖中人宁愿得罪‘长安断肠人’,也不愿得罪杨小公子。” “哼。长安断肠人不过是个只会挑人肠子的怪物。” “不,绝不是。” 玉韫华已为苏易包扎好了,抬手拭去额上的汗,轻摇折扇道:“哦?” “你可知道,‘长安断肠人’是谁?” “谁?” “断肠人本姓萧,长安人氏,其父名唤萧陵谷。” “什么?”玉韫华一惊,“可是当年安平镖局总镖头的公子?” “正是。” “这些你怎么会知道?” 苏易沉默片刻,淡淡道:“韫华,我好像从未对你谈起我的往事。” “的确。” “你可知道长安的一阁三楼?” “自是知道。一阁乃是天下第一阁忘云阁,三楼分别是怜香楼,凤凰楼,掩月楼。” “是。”苏易点头,“怜香楼的老板你总该知道。” “江湖人称‘怜香惜玉’的祁怜?” “是。” “这又有什么关联?难不成你是祁怜?”玉韫华用折扇掩着唇,勉强勾起一丝笑意。 “我虽不是祁怜,当年却是祁怜手下的人。” 玉韫华摇着折扇的手突的顿住,惊诧道:“你……” 苏易叹了口气,缓声道:“祁怜年少多金,精于谋算,功夫却甚为不精,只能找来武林中人左右跟从,而我恰好就是其一。” 玉韫华已被惊的说不出话来。 苏易抿了抿唇,又道:“你可知道杨小公子当年是谁的人吗?” “谁?” “鬼门金银的主人,昭宁侯已逝的公子,南宫若喻。” 3. 晔梓在喝酒。 她虽不喜酒,此刻却只想多喝一点。 多喝一点,头脑便昏沉一分,便有可能忘记方才血腥一幕。 她虽早已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发生的事,却独独想不到为了金银,真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空气中的血腥味依旧很浓。 晔梓却不觉得醉。 她很清醒。 清醒的很。 杨小公子安静的坐在她身边,鲜红的衣,宛若地上的血。 灯火昏沉,此时已是深夜。 暴雨不停。 瑟瑟风声好似鬼泣。 “你知道,”晔梓握着酒杯的手在微微发抖,她的声音亦是,“我恨不得灭了玲珑阁。” 莫陵羽沉默。 杨小公子微微颔首,不语。 晔梓看着酒杯,酒水在杯中微微晃动:“你应该知道的。” “你一定知道的!” “你知道吗?当他的灵柩从大漠抬回……” “你醉了。”杨小公子截口道,“你应该休息。” “我没有!”晔梓大叫,手抖得更加厉害,酒水撒了一桌,泪水悄然滑落,“我永远不会忘记,永远不会!玲珑阁害死了他,她们应该陪葬!应该陪葬!” “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你应该为他报仇才对!你应该为他报仇!而不是,而不是来到这里!来争夺这些金银!” 晔梓狠狠瞪着杨小公子:“你不应该……” “每个人都有资格得到鬼门金银,我为何不应该?”杨小公子面上笑意不再,冷声道。 “你……”晔梓朦胧泪眼中仿佛能喷出火来,吼道,“你和谢之平有什么两样?!” “没有什么两样,”杨小公子一脸无所谓道,“不过狗咬狗罢了。” 红衣如火。 火一般的红衣,眨眼已飞掠到了门外。 雨已停了,风很凉。 漆黑的夜幕,缀着三两颗星星。 弦月朦胧,悬于树梢头。 杨小公子在看星星。 “只有三颗星星,”杨小公子撇了撇嘴,摇头道,“太少了,太少了。” “你希望有几颗?”吴秉烛不知何时已来到杨小公子身旁。 “自然是很多!越多越好!”杨小公子在笑,笑容干净纯洁的像个孩子。 他好像已将方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将晔梓忘得干干净净。 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他只记得星星,只有三颗星星。 第三十九章 鬼门(7) 1. 雾山有雾。 雨雾。 雨雾迷蒙,却没有雨。 只有风,寒风。 寒风冰冷的好似刀锋的温度。 晔梓依旧一袭青衣,腰佩长剑,缓步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步伐很轻,也很稳。 她的一直看着脚下的路。 面无表情。 肌肉好似变得僵硬。 一双无神的眸子微微低垂,看着黏在鞋上的泥。 杨小公子悠然走在不远处,红衣如火似霞。 天际渺茫,孤雁徘徊,鸣声悲戚。 杨小公子仰头望去,笑道:“哈哈,你若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说出的话,也许只有他自己懂。 察合鸢不懂。 察合鸢就跟在杨小公子的身后。 察合鸢歪着脑袋,看着天边倏地来回的孤影,一把拽住吴秉烛的衣袖,压低声音道:“他难道在和那只雁子说话?” 吴秉烛点头:“是。” “他难道疯了?” “不管谁疯了,他也不会疯。” “为何?” “因为他从未将任何事放在心上。” 若将任何事都当做过眼云烟,是否真的就不会疯了? 晔梓的脚步好像快了几分。 杨小公子也好似快了一点。 他与晔梓的距离好像一直没有变过,不管晔梓是快是慢。 “他是不是喜欢哪个晔梓姑娘?”察合鸢望着杨小公子的背影,嫣然一笑道。 吴秉烛无奈,微微浅笑:“你看呢。” 察合鸢看着吴秉烛的神色,当即敛了笑容:“难道不是?”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是。” “我以为你可以看出来的……” “我为什么要看出来?”吴秉烛面上笑意更浓,“若杨小公子随随便便便能被人看透,江湖中人就不会宁愿得罪断肠人,也不要得罪杨小公子了。” “嗯……”察合鸢赞同的点了点头,“他的剑很快。” “的确。” “他的城府很深。”察合鸢咬紧了唇。 “嗯。”吴秉烛笑望她的侧脸,温声道,“还有呢?” “还有吗?” “还有最后一点。” “什么?我想不出了……”察合鸢无可奈何的嘟了嘟嘴。 “他像个孩子。” 很多人都不会对一个像孩子的人保持戒心。 尤其是女人。 2. 天真,纯洁,永远都是形容孩子最贴切的词。 而这些词用在杨小公子身上却也不显突兀,因为他看起来真的像个孩子。 杨小公子竟然在和泥,这是任谁都没办法相信的,可却又不能不信。 此刻已是正午。 浓雾未散,轻风微冷。 杨小公子蹲在地上,手中来回捏着一团泥,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 晔梓站在不远处,眺望着远处的天。 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是那么远,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晔梓握着剑柄,一双眼睛波澜不惊,恍若平静的水面。 青衣拂动,轻柔似水。 吴秉烛二人已赶了上来。 察合鸢狐疑的望着杨小公子,道:“他在捏什么?” “你可以去看看。” 察合鸢点点头:“你不去吗?” “你且去吧,有人要到了。” “哦?”察合鸢眨了眨诧异的眸子,忽而一笑,“那我去了。” “嗯。”吴秉烛浅笑点头。 女人的好奇心有时简直比孩子还要重。 吴秉烛看着察合鸢欢脱的背影,唇角微扬含笑,无奈的摇了摇头。 察合鸢已经来到杨小公子身边,弓着身子,目不转睛的看着杨小公子手中的泥。 “杨小公子,你在捏什么?”察合鸢的语气听起来就像在哄孩子。 “捏人。”杨小公子认真的很,仿佛连话都不愿意多说。 “捏人啊?”察合鸢看着杨小公子的侧脸,竟真的有将他当成孩子的错觉,脱口而出,“我能捏你吗?” 杨小公子盯着手中将要成型的泥人,抿紧唇角,想也不想:“嗯。” “啊?”察合鸢本就为自己方才的失礼懊恼,却没想到杨小公子真的答应了,她尴尬的笑了两声,摆手道,“我不过是说笑……” “哦。” 察合鸢暗自松了一口气,刚想说什么,却听杨小公子接着说道:“好笑吗?” 察合鸢一怔,不知如何答话,只得站起身来,朝着吴秉烛摆了摆手:“你为何还不过来?” “我在等人。” “等谁啊?” “哈哈,一只活鬼。” “啊?活鬼?” 察合鸢想问,可话未出口,便见杨小公子放下手中完工的泥人,缓缓起身,笑道:“活鬼来了。” 晔梓也已望了过去。 3. 活鬼,江湖中只有这一只活鬼。 鬼公子。苏易。 他的周身好似围着一层寒气,冰冰冷冷的,像极了一块刚出冰窖的冰。 有冰自然有水。 他的身边一定有玉韫华。 玉韫华就像水一般温柔。 如果他没有拿出怀中那柄匕首的话。 所有人几乎都以为他二人不会来了,可他们还是来了。 鬼门金银的吸引力永远都是这么大。 苏易白衣上的血迹已经干了,但看起来依旧骇人。 腰畔的人骨骷髅微微晃动,上面又添了几丝殷红的血迹。 玉韫华跟在他身后,一身女装,分外惊艳。 他明明是男人,却远远比大多数女人要漂亮的多。 他有一双足够勾人的桃花美目,有一张娇嫩欲滴的薄唇,更有一个可以变化各种声音的嗓子。 “可还走的动?”玉韫华扶着苏易的胳膊,关切问道。 “可以。”苏易已看到了吴秉烛,“他们都来了。” “是。” “活人越多,金银越少。” 苏易话很简短,但无疑已道出关键点。 玉韫华已经懂了。 他看着远处几人,目中闪过一丝狠戾。 “活人会越来越少。” “至少我们后面已没了活人。”苏易笑了,笑容诡秘阴冷。 昨夜出现在客栈的那些人,难道只剩下了他们几个活人? 答案无疑是肯定的。 鬼公子看上的猎物,从来没有放过一说。 莫陵羽没有死。 所以他绝不会在苏易后面。 他跑在最前面。 早在天还未亮,杨小公子还在看星星的时候,他就偷偷离开了客栈。 他是此时最接近鬼门的人。 他有些兴奋,因为他知道,如果不出意外,他将是最早见到鬼门金银的人。 他已经想好了,只要他得到鬼门金银,他就会立刻离开,带着那些金银回到莫家庄。 没有人会知道这多出来的金银是哪里来的,也没有人会问起。 莫家庄永远是名门正派,金银也永远属于他。 莫陵羽几乎都要笑出声来,他简直太激动了。 他这二十几年,几乎都没有如此开心过。 理想永远是美好的,现实却往往不尽人意。 莫陵羽此刻已深刻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晔梓已经赶上来了。 她走的很慢,也很稳。 但是她已经来到距离莫陵羽的不远处。 莫陵羽听到脚步声,转身躲在一块巨石之后。 晔梓没有看到他。 她还在往前走,走的很慢。 莫陵羽没有看到杨小公子。 他只看到了晔梓。 他已带上了精钢护臂和手指剑。 剑光微寒,护臂凛凛。 他简直像极了躲在暗中的饿狼。 狠辣的目光一直盯着晔梓的身影。 他已经准备出手了。 他绝不能允许有人瓜分属于他的鬼门金银,即便那个人只是个可怜的女人。 莫陵羽不敢贸然出手。 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他一直观察着晔梓,看着晔梓越来越近,却没有见到杨小公子。 “哼。”莫陵羽冷哼一声,“别怪我。” 话落,飞身掠出,手指剑剑光冰冷,直逼晔梓的眼睛。 风声虎虎。 晔梓已见手指剑,面露骇然之色,只得仓皇躲闪。 与此同时,但闻剑吟一声,长剑出鞘,剑光凛凛,横扫而出。 莫陵羽以精钢护臂相挡长剑,右手手指剑由上自下,自右而左,直取晔梓心肺。 莫陵羽出手从不手软,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是一样。 第四十章 鬼门(8) 1. 剑风寒凉。 剑光寒凉。 莫陵羽左手五指微屈,一掌推出,掌风虎虎;右手手指剑恍若灵蛇,左右忽闪,上下浮动。 莫陵羽的手仿佛已不是手。 是蛇,毒蛇。 他的手快,剑快,手毒,剑毒。 剑在手中,手随心动。 晔梓已然稳住心神。 心稳,手稳,剑稳。 剑身笔直,剑风凛然。 寒风萧瑟,天地肃杀。 朝阳如血,浓雾将散。 两道风似的身影交错而过。 突然,他二人好似瞬间冻结,变成了两尊雕塑。 晔梓垂眸望着剑柄,默然不动。 莫陵羽看着晔梓的剑,剑光映着他冰冷的双眸。 一丈远的距离,那么近,那么远。 晔梓看着剑柄,忽然道:“你想杀我?” 莫陵羽凝目看着晔梓的剑,微微一笑,虎牙微露,竟显得有些可爱:“知道何必再问。” “问”字出口,但见莫陵羽足尖轻点,双臂微振,飞身掠起,衣袂翩然。 阳光下,手指剑寒光乍现。 晔梓仍然望着自己的剑柄。 手指剑已剜向晔梓的心窝。 晔梓眸光暗淡,动也不动。 手指剑剑指晔梓心窝仅仅三寸有余。 莫陵羽心中却已慌了。 他看到了晔梓的手。 晔梓的手动了,剑动了。 那么慢,却又那么快。 快到无影。 剑光未至,剑锋已由下而上斜撩过莫陵羽胸前。 莫陵羽本以为自己可以得手,是以胸前空门大露,此刻却是躲也躲不开了。 只得连忙措步,倒纵三丈有余。 晔梓长剑紧追而上,长剑恍若游龙,剑光恍若漫天飞花。 飞花夹剑雨,剑雨带飞花。 飞花剑雨。 莫陵羽早已见识过这一招,却不想此时这一招飞花剑雨竟比第一次见到时更加凌厉。 莫陵羽心头骇然,自知斗不过,余光瞥见巨石后却有一断崖。 心念一转,只将真力蓄于掌间,双掌齐出,掌风如虎,直震得山上灰尘飞扬,浓雾散去,鸟雀惊飞。 晔梓身感巨力,赶忙凌空翻身化力,莫陵羽趁机借着自己的掌力翻身跃下断崖。 雾已散。 阳光微寒。 晔梓长剑入鞘,怔怔的看着巨石后的断崖出神。 巨石后的小道仅能通过一人。 而这段路又满是泥泞,稍不小心便会滑下断崖。 杨小公子已经到了。 他和晔梓的距离还是那么远。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晔梓的背影,忽而笑了。 笑容之中,仿佛透露着一丝无奈。 2. 此时已是正午。 崎岖的山路,兜兜转转,倒与当年的蜀道“百步九折萦岩峦”颇为相似。 晔梓已深入山里。 树高叶密,光线暗淡。 藤蔓恍若碧绿的青蛇,翠绿的帷幔。 绿的像是翡翠。 树下是各种各样的奇珍异草。 秀丽的白色小花,嫩黄色的花蕊,圆圆的花瓣上还挂着一滴珍珠似的雨水,晶莹透亮。 晔梓已住步,秀眉微蹙,似在思考着什么。 “传闻鬼门便是在这山路尽头,可这山路尽头究竟在哪里?”晔梓心中暗忖,手已抚上剑柄。 但闻枝叶瑟瑟作响,其中夹杂着脚步声。 脚步声散乱,想来绝不止一个人。 但晔梓却不想出手。 她并不是一个喜欢用武力说话的人。 青衣似已和碧绿的藤蔓融为一体。 晔梓借着这点优势,缓步走在愈渐平缓的路上。 前方树更多,叶更密,光线更暗,藤蔓更是缠缠绕绕在树干上,几乎已将脚下的小路掩盖。 石门。 晔梓已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到一扇石门。 石门紧闭。 门上刻有许多诡秘的花纹。 门上有门环,门环由白玉雕刻而成,玉上绕金丝。 门前有人。 死人。 而且不止一个,而是三个。 这三个人脸色苍白,身上的鲜血已变成乌黑色。 浓烈的尸臭味令晔梓不由得皱紧眉头。 这些人看起来已死了至少三天。 千百只苍蝇围着他三人的尸体嗡嗡直转。 地上散落三件兵器。 一剑,一刀,一锤。 再看这三人身上的伤,一人的肚子已被洞穿,肠子流了一地,整个人躺在血泊中,面露惊恐之色,死不瞑目。 另一人扒在门环上,鲜血染红了白玉。肩上被锤敲了一个碗口大的动,森森白骨俱已露出。 最后那个人躺在最远处,死的却是最惨的。他的头和身子竟已几近断开。气管,血管已然暴露在空气中。 看到这些,晔梓脸色更加苍白,眉头深锁,险些呕吐出来。 她握紧了腰畔的剑,手上青筋暴起,骨节分明。 鬼门。 这扇石门恐怕就是鬼门了。 因为这已经是山路尽头。 晔梓已看到了隐藏在藤蔓后的断崖。 这里简直是要命的绝路。 绝路不显露,才是真正要命的绝路。 那断崖被藤蔓掩起,活人只怕踏上断崖的那一刻,才会知道已经没了路。 所以,活人便成了死人。 坠下山崖的死人。 “哇!好臭!” 杨小公子已经赶来了。 他一袭惊艳红衣,在这碧绿环绕的地方实在显眼的很。 晔梓斜瞥了一眼身后,然后使劲全身的力气,想要推开这扇石门。 怎料,这看起来有千百斤重的石门竟突然打开。导致晔梓使得力量扑了个空,身子就像被人自背后狠狠推了一把,整个人都冲了进去。 3. 鬼门之中是一条丈宽的石道。 两旁石壁上每隔两丈,便有一火把。 鬼门开启同时,火把腾的燃起,仿佛被人暗中一起点燃了一般,幽暗无际的笔直的石道登时亮了起来。 可这里哪有什么人呢? 没有活人,一个都没有。 只有死人。 晔梓每走几步就会碰到几具尸体。 尸体尚未腐烂,可见死的时间并不长。 尸臭味比门外更甚。 晔梓已忍不住呕吐起来。 阴风微寒。 晔梓捂着心口,看着昏暗的火光下笔直的石道。 竟自脚下腾然升起一股寒意。 石道笔直幽长,火光昏暗迷蒙。 鬼门中的鬼道,岂非通向地狱? 晔梓仿佛已看到了一个提着灯笼的白衣人。 灯笼是白色的,里面的火苗是蓝色。 耀眼的蓝色,映着白衣人低垂的眉眼。 白衣人唇上有血,血已缓缓滴下。 “啊!” 晔梓尖叫着,手已抚上石壁。 突然,一冰冰冷冷的蛇似的东西竟攀上了晔梓的胳膊,晔梓脸色煞白,慌忙的想将手抽出来,怎奈那东西力气大的很,晔梓试了几次都抽不回来。 晔梓只觉脊背发凉,冷汗已湿透青衣。 白衣人提着冒着蓝光的灯笼已然走近。 晔梓抚在石壁上的手被那冰冷的神秘东西编缠的动弹不得。 晔梓已被吓得几近昏厥,怎奈她偏偏清醒极了。 她可以肯定她绝没有做梦。 晔梓心中想着,那白衣人已走到距离她一步的地方。 白衣人身上似乎没有一丝热气,寒气扑面而来。 晔梓不敢抬头看他,却又忍不住用眼睛偷偷看着。 那个白衣人抬起了手,拍在了晔梓的肩上。 冰冷的触感令晔梓心头一颤,尖叫着转身欲走,整个人扑进一个人的怀里。 晔梓惊魂未定,一个劲的挣扎,尖叫,想要推开眼前的东西。可当她的手落在这人的身上时,却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即有暖意,又怎会是鬼物? 第四十一章 鬼门(9) 1. “你看到了什么?” 熟悉的声音。 晔梓抬起头,就看到了杨小公子含笑的眉眼。 “鬼、有鬼!” 晔梓只觉浑身发冷,泪水涌出。 “哦。鬼嘛……”杨小公子淡淡点头,忽而一笑,嘴角竟咧到了耳朵,露出一排森白的狼一般的獠牙。 牙上在滴血,鲜血,鲜红的热血。 石壁上的火把腾的升起三寸有余,幽蓝的火焰照的石道上泛着一层诡异的蓝色。 石道上的尸体不知何时,已变成了森森白骨。 “杨小公子”鲜红的长袍却是一件血衣,衣上的血冰冰冷冷。 晔梓愣了,慌了。 她想跑,可她能跑到哪里去? 身后,提着蓝色灯笼的白衣人再次出现,手中的灯笼灯光已然暗淡。 他眉眼低垂,面无血色。 唇角的血鲜艳异常。 阴冷的风灌满晔梓的衣袖,蛇一般的在衣服里游走,钻进晔梓的肉里,血里,骨头里。 晔梓整个人好似僵硬,她只觉浑身都已麻木,从头到脚,已经冷透了。 “杨小公子”仍然在笑,牙上的血滴在他的血衣上,渲染开来。 白衣人垂着眉眼,提着蓝色的灯笼,缓缓飘了过来。 晔梓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个人,竟然没有脚! 他的膝盖以下,只是一团雾。 白蒙蒙的雾。 地上的白骨忽然动了,忽然黏在一起成了完成的人的骨头架,忽然站了起来,忽然笑了。 笑容缥缈尖细诡秘。 白骨森然,血衣诡异,蓝火幽密。 白衣人已经飘了过来,手上的灯笼突然灭了,冒起一阵浓浓的白烟。 晔梓不敢靠着石壁,因为石壁上已然爬满了碧绿色的小蛇。 那蛇只有拇指粗细,蛇身泛着一层油光,看起来甚为油滑。 晔梓轻眯着眼睛,咬紧唇,看着眼前的袅袅白烟缓缓散去。 提着灯笼的白衣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白衣公子。 这人俊眉柳目,面容清秀,温润如玉。 唇角带笑,笑容含蓄温和。 他的腰畔悬一柄长剑,双手负在身后。 晔梓忽然跪在了地上,哭出了声。 这个人她再熟悉不过了。 “玉君子”,南宫若喻! 鬼门金银的主人,昭宁侯已逝的公子,晔梓的同门师叔。 当年,众人将南宫若喻的灵柩从大漠抬回褚门的情形,晔梓这辈子都忘不了。 “小师叔……”晔梓泣道,“小师叔是来看晔儿了吗?晔儿好想你,晔儿好想你……” 晔梓哭着,伸手去拽那个白衣公子的衣尾,抓在手中后,如雪似的白衣竟变成了血一般的红。 白衣公子已然消逝,站在眼前的赫然是提着蓝色灯笼的“杨小公子”! 2. “啊!”晔梓挣扎着站起身,转身欲逃,身子却被一人揽入怀里,口中也被塞进一颗凉凉的丹药。 晔梓想也不想便吞了进去。 她本就吓得半死,那还有时间去思索吃的是什么东西? “你看到了什么?” 耳边依旧是熟悉的声音。 晔梓不敢睁开眼睛,也不再挣扎,只安静的窝在来人的怀里。 “你看到了他对吧?我听到你喊小师叔了……” 听到这句话,晔梓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她紧拽着来人的衣襟,将头埋在来人的怀里,泪水肆意流淌。 他,永远是晔梓的软肋。 “我曾听他谈起你,他说你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可当我见到你的那一刻,简直不敢认你。” “你完全不像他口中的你。”来人轻轻拍着晔梓的肩膀,缓声道,“你究竟为他变了多少……” “我想他。”晔梓哽咽道,“他走了整整四年,我想了他整整四年。我只想再见他一次,一次就好。可是,再也见不到了……我再也不能见到他了……” “所以你才变成现在这样?” 闻言,晔梓终是抬起了头。 杨小公子站在她的面前,眉眼含笑。 晔梓垂眸,默默点头,泪珠顺着她瘦削的脸颊缓缓滴落:“方才我……” 杨小公子叹了口气,抬手为晔梓拭去脸上的泪,温声道:“这里有迷香,方才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过是幻境。” “我知道。”晔梓点头,“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晔梓已转过身,胡乱的抹了一把眼泪,便向石道最深处走了过去。 杨小公子唇角紧抿,无奈的看着晔梓的背影,紧跟了上去。 二人走后,吴秉烛与察合鸢也已来到这里。 看到这遍地的尸体,察合鸢显然比晔梓淡定的多。 她瞪大眼睛,惊诧道:“为了一点金银,竟争得这般惨烈!” “是。”吴秉烛点头,“方才给你的丹药可吃了?” “吃了。这是真的有迷香吗?” “有。” “为何我闻不到?” “闻得到的迷香不过是九流迷香罢了。” 吴秉烛与察合鸢说着,也已走到深处。 白衣飘飘,恍若鬼魅。 苏易来时,骨剑已在手中。 玉韫华握紧手中的匕首,扫视着石壁上的火把,担忧道:“这里会不会有机关?” “几率不大。” “为何?” “这里看起来像极了墓道。” “墓道?!” “是。” “墓道岂非机关最多吗?” “但这里却像是造墓工匠留下来的逃生暗道。” “逃生暗道?” “是,”苏易看着石壁上摇曳的火把的火苗,冷声道,“这里本应该是死路,却被不想殉葬的人偷偷改成了活路。” 3. 晔梓已来到石道尽头。 这是一个方圆三丈有余的圆形空地。 空地四个方向,各有一条笔直的石道相连。 晔梓等人便是自东面石道而入。 这里青石铺地,看起来就像个普通人家居住的屋子。 只是没有窗子罢了。 四周空无一物,只有正中一灵柩。 灵柩上嵌满黄金,金光闪闪,耀眼夺目。 灵柩前有一石碑,碑上刻满了娟秀的篆文,记载了墓主人的生平。碑文落款,只一“付”字。 这一个付字,就已经使这个石碑价值连城,因为,当朝皇帝便是姓付。 这的确是墓。 昭宁侯公子,南宫若喻的墓。 晔梓已跪倒在灵柩之前,嘶声大哭。 杨小公子站在远处,仰面望着墓顶,泪水在目中打转。 “公子,我已将你此生挚爱之人安全护送至此,您九泉之下,可曾安息?” 杨小公子心中暗忖,手却已抚上无鞘剑的剑柄,“我此生本只做过一件对不起的公子的事,今日却又要做一件。” 他凝眸看着晔梓颤抖的身子,忽的剑光一闪,剑若长虹,一泻千里。 苏易方到,便见杨小公子猛然出剑,心下骇然,慌忙应对,突听“哆”的一声脆响,骨剑自中间折断,苏易也被杨小公子剑上的力量震飞一丈远,后背狠狠地撞在了石壁上。 苏易滚落在地,“噗”的喷出一口鲜血。 “啊!苏易!”玉韫华惊呼着冲了过去,扶起了苏易。 杨小公子淡淡的看着他二人,道:“你二人……” 话未说完,身后竟响起一种说不出的诡秘之声。 杨小公子惊异转身,见那灵柩竟已打开,露出另一个稍小的黑漆灵柩,灵柩上有白绫,正中央的“奠”字下,还有三个用血写成的小字,我来了。 这是晔梓在熟悉不过的字迹了。 那是南宫若喻留在世上的最后三个字。 她永远不会忘,南宫若喻在垂死之际,还要留下这三个字,代替自己去大漠赴约。 赴一个不知名的朋友的一年之约。 吴秉烛来了,他已看到了那三个小字。 他的眼圈突然红了。 他突然笑了,笑容浅淡,梨涡微陷。 “我来看你了,”吴秉烛忍着泪,缓声道,“只是这次没有酒。” 玉韫华看着开启的灵柩,看着灵柩上的黄金,看着苏易染血的白衣,突然拔出了手中的匕首,纵身掠起,刺向了杨小公子。 杨小公子看着灵柩,本已有些出神,怎料玉韫华会突然袭击? 当他转身迎击时,匕首已没入他腹部将近一寸深的地方。杨小公子闷哼一声,反手刺出一剑,短剑瞬间穿透玉韫华单薄的身子。 剑尖在往下淌着血。 玉韫华紧皱着眉头,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苏易冲了上来,接过了玉韫华瘫软的身子。 玉韫华没有死。 杨小公子并不想杀他。 他不想让这样的人留在这里扰了南宫若喻的清净。 他的伤口在涌血。 他的脸色苍白的几近透明。 “滚。”杨小公子瞪着苏易二人,恨声道,“滚!” 苏易抱紧玉韫华的身子,咬着牙,转身沿着旧路离开了这里。 他们什么都争不到,又何必拼命再争? 鬼门金银再多,也没有自己的命珍贵。 石道上的死尸,想来一辈子都没办法懂得这个道理了。因为他们已经被所谓的鬼门金银要了命。 鬼门啊,哪里有金银,有的不过是鬼罢了。 第四十二章 怜香惜玉(1) ——月影婆娑金纱帐,醉倚高楼缥缈廊。 1. 天似穹庐,渺茫无际。 春风温和,花香四溢。 晨光熹微。 无风。 薄雾迷蒙缭绕间,缓缓走来一个蓝衣少年。 他叫祁怜。 他本不姓祁,也本不该叫祁怜。 祁怜,是他方才才为自己想好的名字。 他的处境的确可怜极了,即便他自己并不愿承认,却还是给自己取了祁怜这个名字。 他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赶出了家门,只因为自己的母亲祁氏已然去世,亲生父亲迎了娇妻进门。 那个所谓的家,再也容不下他。 他本是嫡子,虽不受宠,却也是嫡子。 可是自己不争气的母亲却死了。 死在父亲成亲的前夕。 祁怜并不希望别人可怜他。 他的心太傲。 傲,不是高傲,而是一种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傲气。 他看起来狼狈极了,衣上满是泥渍,可脊背还是挺得笔直。 他不希望任何人看轻他。 但自己呢? 自己是否会看轻自己? 祁怜已然坐下,坐在一颗树下。 树是柳树,柳条柔嫩,好似女子的三千秀发,随风微荡。 柳条轻拂过祁怜清秀的眉眼。 祁怜眯着眸子,看着眼前那道柳条构成的碧绿的帘,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里没有人。 没有人会看到他的狼狈,没有人会听到他叹气。 他永远不会把脆弱的一面露给别人看。 不论是谁都一样。 反之,他便不是祁怜。 这里已经来了人。 两个人。 这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个眼睛大的像灯笼,一个眼睛小的赛丝线。 高个子的人瞪着一双大眼,脸色凝重的紧盯着祁怜的侧脸,压低声音道:“你瞧那个少年如何?” 矮胖子的笑眯了眼:“好,好极了。咱们若带回去,仙子必定喜欢的紧。” 高个子勾起一丝诡秘的笑意:“何时动手?” 矮胖子眯着眼睛,嘻嘻笑道:“此时此刻。” 话落,祁怜已然起身,似要离开。 高个子心下一急,大步赶上前,用身子挡住了祁怜的路。 矮胖子面上带笑,慢悠悠的走了过来。 祁怜面不改色,冷声道:“二位有何事?” 矮胖子笑道:“孩子,你叫什么?” “祁怜。” 高个子昂着头,粗声粗气道:“小子,你多大了?” “束发之年。” 祁怜虽早已看出这二人绝不是善类,但他有信心可以保护自己。 高个子与矮胖子对视一眼,矮胖子脸上笑意更浓,高个子眸光更冷。 矮胖子道:“祁公子可愿随在下等走一趟?” 祁怜暗自扫视着周边的环境,心中暗忖:“却不知这二人要带我去何地方?唉,不管去何地方,岂非都要比我此刻的处境好的多,至少有一个固定的目的地。” 高个子见祁怜半晌不答,眼睛一瞪,大喝道:“喂,臭小子,你听到没有?” 祁怜回过神来,抿唇一笑,道:“自是可以。” 2. 祁怜根本不知道将要去向哪里。 他一直都在马车里。 马车的车窗已被钉死。 车门挂着厚重的门帘。 即便路上颠簸,微风阵阵,也掀不起那门帘,更何况门外还有个高个子赶车? 祁怜不能伸手去掀开,因为车内还有一个人。 一个又矮又胖,眼睛又小的胖子。 矮胖子唇角微扬,仿佛在笑。 车马辚辚。 祁怜听着那哒哒的马蹄声,忍不住道:“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矮胖子勾了勾唇,道:“祁公子去了便知。” “你和那个臭小子费什么话?”门外传来高个子粗犷的声音。 “呵呵,”矮胖子笑道,“祁公子莫要理他,他就是这样。” “哦。”祁怜淡淡应道。 他根本没有将高个子的话放在心上。 他想的只是,他将要去什么地方,将要见到什么人,仅此而已。 马车整整走了三日,终是停了。 矮胖子将门帘掀开一线,探出头去和高个子耳语几句,又放下门帘,冲着祁怜笑了笑,道:“祁公子,咱这就要到了,莫急莫急。” “嗯。”祁怜默默点头。 停了片刻,但闻马嘶一声,马车又动了。 走了大抵一刻钟的时辰,再次停下。 门帘终被掀开。 将近三日未见阳光的祁怜只觉光亮的刺眼,不觉眯了眯眼睛。 矮胖子眼睛本来就小,此刻眯起来更是连眼睛都看不到了,他看了看祁怜身上的泥,躬身作揖道:“还请祁公子随在下去飞雀池沐浴更衣。” “哦。”祁怜看着周围的环境,漫不经心的应道。 这是一方庭院,院内亭台楼阁,朱檐碧瓦,幽深长廊,曲曲折折,看起来竟比皇宫还要华贵。 马车就停在院落正中央。 祁怜随着那矮胖子,走在长廊上,转了几个弯,便来到了所谓的飞雀池。 飞雀池自外面看起来,和普通楼阁并没有什么两样。紧闭的雕花红木门外侍立着两个蓝衣女子。 左边女子眉清目秀,一脸稚气,右面那女子面容虽算不得上等,但其清冷的气质已足以吸引许多人。 “两位姑娘辛苦了,”矮胖子笑道,“还望姑娘伺候这位祁公子沐浴更衣。” 两女子闻言,微微福身作礼:“祁公子请进。” 3. 飞雀池中,水雾缭绕。 原来,这里竟是一眼温泉池。 舟车劳顿,祁怜已多日未曾如此舒服的泡在温水里。 两个蓝衣女子在左右两旁伺候着,默然不语。 “曼曼姐姐,我去拿件衣服,祁公子那件,实在是……”那满脸稚气的女子无奈的吐了吐舌头,转身闪入一画着万马奔腾的屏风后。 “你叫曼曼?”祁怜道。 曼曼敛眉垂目,冷冷道:“是。” “你是这里的人?” “是。” “那你一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曼曼为祁怜擦拭后背的手微微一顿,缓声道:“进了凤凰楼,便是仙子的人。” 凤凰楼? 可是长安一阁两楼里的凤凰楼? 祁怜心头大惊,面上却不露声色:“凤凰楼?我倒是从未听说过。” “哦。” 祁怜抿唇不语。 那个一脸稚气的女子已经抱着一身水蓝色的锦服走了过来。 “我只找到了这一件衣服,”她已将衣服搭在屏风上,“只有这一件与公子的气质最为般配。” 祁怜看着屏风上的衣服,没有说话。 “祁公子不必这般神色,”那女子无奈摇头道,“初来这里的人都不会开心。但只要得到仙子的喜爱,公子今后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凤凰楼中,公子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得不到仙子喜爱,唉,公子只好像那皇宫里的女子,孤独终老了。” “哦。是嘛?”祁怜淡淡道,“你家仙子何许人也?” “我家仙子乃是这凤凰楼的楼主,芙蓉仙子。” “哦?芙蓉仙子嘛……”祁怜勾唇笑了,笑容清淡如风。 “是,是啊。”那女子看着祁怜,竟有些痴了,“公子,我叫彩珠,今后公子若有什么事,便可以来找我。” “好啊。”祁怜点头应下,“会来的。” 彩珠脸颊微红,已然羞得说不出话来,侧身闪到了屏风后面。 祁怜眯眸望着那屏风,眸光冰冷,默然出神。 第四十三章 怜香惜玉(2) 1. 追凤阁。 檀香浓郁。 最东面有一张床,床上挂着碧色帷幔。 轻纱帷幔后,一女子悠闲的趴在床上,脸枕着藕臂,臂下玉枕微凉。 女子只着了一件薄薄的轻纱,玲珑标志的身材若隐若现。 屋内还有一个人。 一个和鬼一样的男人。 他安静的站在角落。 苍白的脸色几近透明。 他的腰畔坠着一个东西。 不是玉佩,更不是香囊。 没有见过他的人绝对猜不出他佩在身上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由人骨雕刻而成的核桃大小的骷髅。 “苏易,你过来。”床上的女子懒懒的唤了一声。 角落的男人抬眸望向她,面无表情的走了过去。 他看起来其实并不像走过去的,倒像是飘过去的。 他周身好似笼着一层薄雾,使人无论如何都无法看清他的真面目。 苏易站在碧色帷幔外,平静的看着帷幔里那个绰约的身影。 “你进来。”那女子将帷幔掀开一笑,盈盈笑道,“进来嘛!别傻站在那里。” 苏易动也未动,冰冷的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令那女子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在下只负责保护仙子你不死。” 芙蓉仙子闻言,撇了撇嘴,继而坐起身来,伸出赤裸的双足,足尖探向苏易的衣带,口中娇笑道:“我现在就要死了,腿疼的要死,快进来帮我捏捏嘛。” 苏易面上好似结霜,抿紧唇不语。 芙蓉仙子笑着,已解开了身上纱衣的衣带,春光乍泄。眼前却没了苏易的影子。 她只看到了一团鬼魅似的白影忽的闪过,带起了一阵阴冷的寒风。 门开了。 苏易开的门。 眨眼间他已跑到了三丈远的门前,打开了门。 门外有人,而且不止一个。 三个人。 大眼睛的高个子,小眼睛的矮胖子,还有一袭水蓝色锦服的祁怜。 高个子瞪着大眼睛,凝目望着床上敞开胸膛的芙蓉仙子。 矮胖子笑眯了眼睛,朝着苏易微微作揖道:“苏公子,我二人有事找仙子,还望公子回避片刻。” “嗯。”苏易微微颔首,人已飘飘然的掠出了屋门。 “仙子,”矮胖子凑到床前,躬身道,“仙子,你瞧这位小公子如何?” 祁怜的长相本就颇为清秀,且自身本就带着一股文弱之感,如今身着水蓝色锦服,看起来更是温润如玉,貌似潘安。 芙蓉仙子眯了眯眼睛,上下打量一番,甚为满意的莞尔一笑道:“你二人的眼光我一直信得过。” 2. 祁怜直到此刻也许才想明白了这二人将自己带来这里的目的。 他垂眸看着地面,看起来很是乖巧。 芙蓉仙子自是喜欢的紧,她挥手令矮胖子和高个子退下,只留下了祁怜一人。 芙蓉仙子勾唇笑道:“公子大名?” 祁怜淡淡扫了一眼只披着一件薄纱的芙蓉仙子,脸颊不由得微微泛红:“祁怜。” “家中可有妻室?” 芙蓉仙子一边说着,一边褪下了身上的纱衣。 “没,没有。” 祁怜的声音已有些颤抖,他实在不敢再多看芙蓉仙子一眼。 “哦?没有啊。”芙蓉仙子面上笑意更浓,她侧着身子躺在床上,悠然道,“我腿疼,你帮我捏捏如何?” 祁怜微怔:“这……” “过来嘛!”芙蓉仙子已然起身,纱衣顺着她白皙的大腿缓缓滑落。 她缓缓走到祁怜跟前,手搭在祁怜肩上,近乎撒娇道:“来嘛~” 祁怜这个人,永远不会硬碰硬。 既然身在凤凰楼,他绝不会得罪凤凰楼的主人,芙蓉仙子。 凤凰楼果然和皇宫相差无几。只不过,皇宫里的皇上是男人,嫔妃是女人,凤凰楼却恰恰相反。 芙蓉仙子就是那个皇上,而祁怜就是嫔妃,而且还是比较受宠的嫔妃。 因为祁怜很乖,也很坏。 他的乖是看不出的,坏更是看不出。可到了芙蓉仙子哪里,乖和坏总是会同时透露出来。 黄昏。 残阳如血。 祁怜居住的地方,名唤归鸾院。院内除主房外,东西厢房皆有人住。而祁怜就住在东厢房内。 琴声空灵。 祁怜靠着窗,静静聆听着窗外传来的悠扬的琴声。 他已多日未曾开口说话。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有些后悔,他想,也许流浪江湖会比困在这里好的多。 但他又不想走。 因为这里的生活总比风餐露宿好的多。 祁怜摩挲着窗棂上雕刻的花纹,心不由得乱了。 他想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再不能欣赏着美妙的琴声。 祁怜走出了门。 抚琴人端坐在树下石桌旁,似与世隔绝。 祁怜静静地看着他。 他瘦削的脸庞尽显憔悴,低垂的眸子平静如水。 黑色的衣袍宽松自然,一双手骨节分明,游走于琴弦之间。 祁怜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一曲弹罢,祁怜不禁笑道:“如此琴技,在下还是头一次听到,实乃三生有幸。” 黑衣男子凝眸望他,缓缓起身作揖,温笑道:“祁公子谬赞了。” 祁怜回礼:“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黑衣男子淡笑,缓声道:“在下念浔。” 3. 念浔? 祁怜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也是,他来凤凰楼不过两日,哪里会见过那么多人呢,除了芙蓉仙子贴身跟从的苏易,他倒还颇有印象。 祁怜道:“你也是仙子的人?” 念浔笑容一僵,一字字道:“是。来了凤凰楼,便是仙子的人,是生是死,全由仙子一人掌握。” 话中好似透着恨,透着无奈,透着愤怒,透着种种祁怜猜不透的情绪。 祁怜不再问了。 他从来都是一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 祁怜移目石桌上的琴,忽而笑道:“念浔兄方才谈的什么曲子?” 念浔深深看了一眼祁怜,祁怜只做不觉,手轻轻抚过琴弦,弦音泠泠。 “高山流水,不知祁兄可曾听说?”念浔一敛袍袖,悠悠然的坐了下来。 “听说,却从未听过。”祁怜点头。 “祁兄请坐。” 祁怜已应声坐下。 念浔看着他,温声道:“方才祁兄已经听了不是嘛?” 祁怜大惊:“方才便是千古名曲,高山流水?” 念浔点头,抬眸望向渺茫的天际:“是啊,这便是高山流水。” 天上有云,薄云。 云中有雁,孤雁。 云雾随风,孤雁长鸣。 天际渺茫寥廓,残阳如血惊艳。 凤凰楼。 酒肉飘香。 祁怜来到凤凰楼整整两日,今日才算得真正登上了凤凰楼。 楼上没有凤凰。 凤凰本就是虚构的神物,祁怜从来不相信这些。 他从来不轻易相信任何东西,任何人,除非他亲眼见到,亲身了解。 菜已上桌,人已到齐。 不,菜还差一碟,人还差一个。 最后一碟才已经被人端上来了。 那盘子竟有一个人那么大,需要两个人抬着才能端上桌。 祁怜面上淡然,心中却不禁暗忖道:“这盘中究竟是什么东西?” 祁怜看不清盘中的东西,每个人都看不出盘中的东西。 因为这东西还藏在一张很薄,很大的豆腐皮下面。 芙蓉仙子来了。 她在笑,看起来很开心。 她穿了一件碧色霓裳,看起来像极了池塘里的荷叶。 祁怜实在不懂,这样一个风流的女人,怎会喜欢那出水芙蓉? 芙蓉仙子已坐在主位上。 那些男子开始轮流给她敬酒。 芙蓉仙子每喝过一杯,都会往敬酒的人的唇角落下一记吻。 到了祁怜。 祁怜小心翼翼的将酒杯递给芙蓉仙子,芙蓉仙子摸着他的手,甜甜笑道:“这么美的酒,还是你先喝罢。” 不得不说,芙蓉仙子委实是个谨慎之人,她使用的筷子是银的,敬酒时也一定会让敬酒的人自己先喝一口。 祁怜冷笑,却还是乖乖的喝了一口。 酒中当然没有毒,所以祁怜没有死,而且还得到了芙蓉仙子的香吻。 “你们是否好奇,那豆腐皮下的东西?”芙蓉仙子瞥向祁怜,柔柔笑道。 没有人答话,但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紧盯着最后上来的那个大盘子的。 “哼。”芙蓉仙子笑着,“念浔,你且将那豆腐皮掀开。” 念浔闻言一愣,抬手掀开豆腐皮。 见到那下面的东西,在场众人大惊失色,有的竟吓得连滚带爬跑了出去,甚至就连早有防备的祁怜也不禁心头一抖。 那豆腐皮下面赫然是个死人,蒸熟了的死人! 第四十四章 怜香惜玉(3) 1. 盘中是蒸的人,人已死了。肉已熟了,脸上的肉几近烂了,然而面目依稀可辨。 念浔的脸冷的像冰,一双手不住颤抖。 芙蓉仙子看着他,眯眸道:“听说他和念浔公子是朋友。” 念浔看着盘上的人,眼角肌肉微微跳动,咬紧唇一声不吭。 芙蓉仙子将祁怜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而她却长身而起,凌厉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脸,笑道:“诸位何不尝尝zhe g e ou的滋味?不然就凉了。” 每个人俱是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但又不敢不拿起手旁的筷子。 “吃啊,美味的很。” 芙蓉仙子笑的简直就像一朵花,看起来真的像极了主人在热情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没有人敢拒绝他,却也没有人敢将筷子伸向那盘子。 突然,有一双筷子飞一般的伸向盘中人的胳膊,拽下一块肉,猛的塞进嘴里。 每个人惊诧的看向他。 念浔狠狠嚼着口中的肉,泪已不知不觉落了下来。 这是他朋友的肉。 芙蓉仙子此番为的也不过是这个结果罢了,他又怎能连累其他人? 其他,无辜的人。 芙蓉仙子笑容更甜:“好吃吗?” 念浔忍泪,重重点了点头。 芙蓉仙子坐了下来,咯咯笑道:“看来真是好吃的紧。香的念浔公子眼泪都掉出来了。” 祁怜皱了皱眉,淡淡道:“恶心的很。” 芙蓉仙子登时板起了脸,冷声道:“恶心?” “是啊,”祁怜说着,手已轻轻掠过芙蓉仙子的腰,温声低语道,“哪有你香?” 芙蓉仙子面上一红,握住祁怜已然探入她衣服的手,娇嗔道:“我本以为你是个乖孩子。” 祁怜歪着身子靠在桌上,似笑非笑的看着芙蓉仙子的眼睛:“我本就是乖孩子。” “骗谁呢。”芙蓉仙子终是不再看念浔。她与祁怜四目相对,目光也柔和了下来,“你若是乖孩子,那这世上只怕全都是乖孩子了。” “是嘛?”祁怜勾唇笑道,“都是乖孩子难道不好?” “不好。”芙蓉仙子脸上带着一抹红晕,竟有种说不出的可爱。 祁怜眸光似更加迷离含情,柔声道:“为何不好?” 芙蓉仙子咬唇浅笑:“因为,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坏孩子。” 她说着,胳膊已环住了祁怜的脖子,小巧的樱唇落在祁怜的唇上,扑鼻的胭脂香竟令祁怜有一瞬间的恍惚。 余下众人仿佛已看呆了。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芙蓉仙子。 角落。 白衣飘飘如鬼魅。 苏易依旧冷着一张脸,可面上神色已大不相同。 他跟随芙蓉仙子整整三年,倒还从未见过哪个男子可以将芙蓉仙子逗得脸红。 他也许永远不会懂。 因为他是鬼,活鬼。 活鬼怎会有感情?没有感情又怎能体会芙蓉仙子的心情? 腰畔的骷髅随风微动,苏易手中有剑,骨剑。 骨剑森白狭长,诡异恐怖。 2. 祁怜绝不是一个被动的人,更不能让主导自己的是女人。 芙蓉仙子脸红的好像是苹果,眸光迷离若醉,她看着祁怜,娇声道:“好哥哥,我们去追凤阁好嘛?” 祁怜轻抚过她的微烫的面颊,笑道:“可是我想吃饭。” 芙蓉仙子撒娇似的嘟了嘟嘴:“好好好,你吃饭。哼。” “陪我,来!”祁怜夹了一块儿鸡肉放在芙蓉仙子嘴边。 “哼。”芙蓉仙子翻了翻白眼,张嘴就要将那肉咬到嘴里,哪知祁怜比她更快,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祁怜已含着那块肉笑眯眯的看着她。 “你!坏啊!” “嗯,”祁怜点头,“我很乖的。仙子,你,可不可以让他们都出去吃啊?” 芙蓉仙子看着屋子里面面相觑的人,玉手一扬,道:“你们先下去罢。一会儿我命将饭菜送到你们院里。” 话声未落,念浔已然冲了出去。 人.肉的滋味他又怎能消受的下去,而且还是他朋友的肉。 树影婆娑,月凉如水。 归鸾院。 念浔躲在树下,不停呕吐。 胃里翻腾的要命。 明明没有什么东西,却还是想吐。 念浔只觉浑身无力,他缓缓坐下,无力的趴在石桌上,手旁是他的琴。 琴凉的像冰。 念浔用手指,轻轻捻起琴弦。 泪水一如决堤洪流,沿着他瘦削的脸颊缓缓滴落。 “我对不起你……” 想起他那个被蒸熟的朋友,念浔又觉胃中难受,可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他靠在树上,仰面看着天上的月。 弦月如钩。 迷蒙的月光下走来一个人。 准确来说,他不像走来的,倒像是飘来的。 他周身好似笼着一层薄雾,朦朦胧胧,冰冰冷冷的。 他苍白无血色的面上从来不会有多余的表情。 腰畔的骷髅在晃动。 他已走到念浔身旁。 念浔半眯着眼睛,一字字道:“苏易。” 苏易点头:“是我。” “你来杀我?” “我为何杀你?” “你为何杀他?” “他要杀仙子。” “你即杀了他,又为何将他蒸熟!”念浔猛然扑上前,狠狠掐住了苏易的脖子,吼道。 他的目中满是血丝,看起来几近绝望,也许他已经绝望。 “那是仙子的意思。”苏易动也不动,任凭念浔掐着脖子,双目凸出,呼吸不畅,却也仍然没有推开念浔。 “她的意思你便从来不违抗吗?” “我只负责保护她不死。” “你!”念浔的牙咬的咯咯直响,他狠狠瞪着苏易,忽然松开了手,颓废道,“罢了罢了。即在凤凰楼,便是仙子的人。呵。” 念浔居然笑了。 冷笑,然后又变成了狂笑,放肆狂笑。 “哈哈!!凤凰楼!凤凰楼!” 笑声戛然而止,念浔突然朝着那棵树撞了过去。 他竟然起了寻死的念头。 苏易当然不能让他死。 骨剑就在他手中。 剑风凛然,剑势如虎,念浔眨眼间竟已被震飞一丈远。 3. 苏易冷冷看着念浔,忽然道:“你会武。” 念浔坐在地上,垂眸看着地面,有气无力道:“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 “呵。” 苏易笑了,冷笑。 原来鬼也会笑。 只不过他笑起来却比不笑还要骇人。 冰冷异常,诡异至极。 苏易冷声道:“你本可以杀她。” 念浔点头又摇头:“可以又如何,不可以又如何?” 他看起来好像疯了,绝望疯了。 苏易心中不觉有一丝怜悯之情。 “可你却要你那个朋友给芙蓉仙子下毒。” “哦?是嘛。” “你本知道芙蓉仙子谨慎多疑,吃喝一事更是从不大意。” “嗯。” “呵,”苏易唇角微扬,冰冷的目光好似一柄匕首,狠狠插进念浔的心窝,“你明明知道下毒必然失败,却还是要你那位朋友做了。” 念浔双目无神,手却已拽紧身上宽松的黑衣袍袖:“的确如此。” “你为的究竟是什么?” “我想要他死。” “谁?芙蓉仙子?”苏易语声一顿,“还是你那位朋友?” 念浔抬眸望他:“芙蓉仙子,自然是芙蓉仙子。” “只是我不知道,”念浔垂下头,看起来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她会发现的那么快。我本以为可以救下我的朋友,我本以为我可以快过你的剑。” 世上最悲哀的错误,无非就是本以为。 苏易已抚上冰冷的剑柄。森白的骨剑,狭长而诡异。 他看着自己的剑,突然道:“没有人能快过我的剑。” 念浔也在看着他的剑:“我此刻才知道。” “可惜晚了。” “可惜晚了……”念浔口中重复着苏易那句话,人已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走到了归鸾院外。 苏易不疾不徐的跟在他后面。 飘飘白衣,似笼罩在寒雾之中,朦胧而冰冷,恍若地狱中的鬼魅。 “祁怜在哪?”念浔问道。 “凤凰楼。” “他今晚可还会回来?” “不知。” “苏大哥……”念浔转过身,凝眸看着苏易的剑,“凤凰楼中,我只有你一人可以信任。” “凤凰楼中谁都不可信。” “呵呵,”念浔不屑一笑,“凤凰楼算个屁。” “凤凰楼不算个屁。但你直到此刻都还困在凤凰楼内。” 念浔脸色更白,一双星辰般明亮的眸子瞬也不瞬的盯在苏易脸上。 苏易并没有看他。 苏易在看着他的剑,骨剑。 “是啊。我虽在凤凰楼无可奈何,”念浔淡淡道,“但总会有人……” “什么?” “总会有人能杀了她。” 第四十五章 怜香惜玉(4) 1. 总会有人杀了他。 这句话就像一句魔咒。 凤凰楼真的死了人,而且一死就是两个。 一个矮胖子,一个高个子。 正是将祁怜带入凤凰楼的那两个人。 他们的尸体是在凤凰楼下的井里发现的。 井里有水,不深。 芙蓉仙子便命人下到井里,将他二人的尸体搬了上来。 他们的尸体已然被水泡的浮肿,浑身还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异臭。 芙蓉仙子站在最前面。 她看着矮胖子乌黑的双唇,高个子瞪得比铜铃还大的眼睛,忽然道:“好毒。” 她竟然说别人好毒,难道她自己不毒吗? 念浔斜着眼睛看她,胃中又是一阵翻腾。 祁怜背负双手,悠然的站在芙蓉仙子身侧。 芙蓉仙子已望向他,目光如水,潋艳含情,柔声道:“你觉得他二人是如何死的?” 祁怜闻言,往前探了探身子,眯眸看着矮胖子和高个子的尸体,最后无奈摇了摇头,道:“难道不是淹死的?” 芙蓉仙子“噗嗤”笑出了声,她轻轻往祁怜肩上一拍道:“你这孩子倒也天真的很,难道没看出他二人面堂发黑,乃是中毒而亡的吗?” 祁怜惊讶的张大嘴巴,继而又转首看了看那两人的尸体,狐疑道:“他二人竟是中毒而亡,却又不知是谁杀了他们?” 芙蓉仙子横了念浔一眼,笑道:“自然是恨他们入骨的人。” 祁怜抿唇,眸中含笑:“他们又有什么可恨之处?” “你不恨他们?”芙蓉仙子显然不相信祁怜会不恨这两个人。 “恨。”祁怜点头。 “那就……” “是了”二字,芙蓉仙子还未说出口,便听祁怜截口说道:“恨他们为何不早点将我带来这凤凰楼。” “你,”芙蓉仙子微蹙秀眉,“你不讨厌这里?” 祁怜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当即笑出了声:“哈哈,讨厌?我为何讨厌这里,我喜欢还来不及。” 芙蓉仙子痴痴看着他,每个人都在看着他。 那眼神就像是看一个怪物。 风,凉风。 风拂动了芙蓉仙子额前的发丝。 “唉。”芙蓉仙子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真是个怪人。” “哦?是吗?”祁怜面上似笑非笑,却比笑时更具有魅力。 他本就是一个容易让女子痴迷的男人。 芙蓉仙子是女人。 女人好像都永远避不开她天生的弱点,尽管这个弱点是致命的。 2. 飞雀池的彩珠和曼曼来了。 因为飞雀池离凤凰楼最近。 芙蓉仙子实在想知道究竟是谁这般大胆,竟敢毒杀她芙蓉仙子的人。 尽管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可她却还是想查一查,来证明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彩珠穿着一身红衣,圆圆的小脸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稚气。 她看了祁怜一眼,脸颊不由得泛起一抹红晕。 她突然很开心,很甜蜜。 她想笑,却又不敢,因为芙蓉仙子已走到她面前。 她当然不能让芙蓉仙子看出她的异常。 她有些心虚,但又不想承认,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她自己也觉得这是一件很羞耻的事。 一个小小侍女竟然喜欢上了主子的人。 芙蓉仙子看着她,笑道:“你昨天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说罢,眼睛有意无意的扫了念浔一眼。 冰冷的目光令念浔心头一颤,不自觉的瞟向祁怜。 彩珠思索片刻,摇头道:“未曾。” 芙蓉仙子笑容一僵,目光分外凌厉:“当真?” 彩珠一见那芙蓉仙子的神色,自是不敢大意,皱紧眉头细细想了想,再次坚定的点了点头:“当真。” 芙蓉仙子面上再没有笑意。 她沉着脸,冷声道:“那你可曾看到有人经过?” 彩珠笑道:“昨夜许多人都曾经过啊。” 芙蓉仙子道:“都有谁?” 彩珠看着芙蓉仙子身后一众男子,道:“昨夜苏易苏公子曾经过此地,念浔公子也曾路过,祁怜祁公子也……” “罢了罢了。”芙蓉仙子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曼曼,你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曼曼依旧一袭蓝衣,面容冷艳,声音亦是冰冷淡然:“未曾。” “可曾看到什么人?” 芙蓉仙子不信,她不信会有人能够无声无息杀死两个大活人。 而且这两个人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功夫虽不至于是武林第一高手,但在江湖上却也是属上流。 “未曾。” 曼曼淡声道。 芙蓉仙子彻底怔住了。 她忽然看向念浔,唇角一勾,冷笑道:“念浔,你过来。” 念浔应声走了过来。 芙蓉仙子看着他瘦削的脸颊,和那双低垂的星目,笑问:“念浔公子,你可恨我?” 念浔抿唇不语。 “你恨我?” 念浔抬眸,眸若星辰,漆黑明亮:“在下从未恨过仙子。” 他说话时,声音已不住颤抖。 说出的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在口中狠狠嚼碎,再狠狠吐出来一样。 恨入骨。 芙蓉仙子怎会不知,这凤凰楼中究竟有多少人才是真正不恨她呢? 她不禁看向祁怜,他究竟是真的不恨她,还是像念浔一样恨他入骨,只是死也不肯说出口呢。 3. 祁怜在笑,笑容温和而潇洒。 他走了过来,手轻轻拍了一下念浔的肩头,温声道:“念浔公子好像累了。” 芙蓉仙子心下狐疑,却不多问,只笑道:“看起来好像是的。” “仙子可否准我带念浔公子回归鸾院?” 祁怜说罢,朝着芙蓉仙子调皮的眨了眨眼睛。 芙蓉仙子咬唇,道:“自是可以。” 祁怜谢过,拉着念浔就往归鸾院走,临走之时,竟还握了一下芙蓉仙子的手。 芙蓉仙子面上微红,目中却寒冷如冰,她狠狠瞪了彩珠与曼曼一眼。啐了一句:“没用!” 归鸾院。 寂静。 有风,不大。 如今本是春天,这凤凰楼中却似秋日,萧索异常,没有半分生机。 重重叠叠的亭台楼阁,兜兜转转的小巷长廊。一栋连一栋,一条绕一条,好似永远都出不了这凤凰楼。 这里像极了一个鸟笼。 即便再美,也只是一个鸟笼。 花香暗中浮动,淡淡的。 念浔已坐在树下,手抚石桌上的琴。 琴弦冰冷,冷入心。 “唉。”念浔长叹一口气,道,“祁兄可知道我在那矮胖子的尸体里发现了什么?” 祁怜故作惊讶:“什么?” 念浔没说话。 他只从袖中拿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手帕。 他将手帕放在石桌上,缓缓展开。 手帕上赫然有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 那东西仅有发丝粗细,三寸长短,像极了针灸用的银针,却远远比那银针细的多。 祁怜走上前,很认真的看着手帕上的东西,惊疑道:“这是何物?” 念浔看着他的脸色,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手帕又认真的裹起来,放回袖中,缓缓道:“祁兄可知道被誉为武林第一暗器名门的连家?” 祁怜眸光微闪:“知道。” 念浔手指轻捻琴弦,悠然道:“那祁兄也一定知道连家的三样独门暗器。” 祁怜目光更冷,神色似有些恍惚:“哦?” 念浔接着说道:“第一样,乃是由上百种至阴至寒的毒草炼成还魂散。” “呵,”祁怜冷笑,“还魂散,好名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上等灵药呢。” 念浔看也未看他:“第二样,便是连家家主连无欲花费整整三十年的时间,淬炼而成的金纱衣。” 祁怜大笑:“哈哈,好一个金纱衣!不知道的人一定会以为这是连家主送给他妻子的礼物呢!” 念浔看着他,沉默片刻,才道:“这第三样嘛……便是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银丝绝命针……传闻,这银丝绝命针只有发丝粗细,威力却甚为惊人。” 祁怜冷哼:“哼,这名字倒颇为骇人。” “是啊。”念浔缓缓点头,继而缓缓站起身,凝视着祁怜的眼睛,“的确骇人的很。” 第四十六章 怜香惜玉(5) 1. 凤凰楼依旧是凤凰楼。 凤凰楼绝不会因为两个人的逝去而改变什么。 花香浮动。 春意盎然。 凤凰楼有凤凰池。 凤凰池中的水碧绿的像是翡翠。 水中有鱼。 拇指长短的红色的小鱼,灵活的穿梭在交错的藻荇之间。 看起来像极了可爱的精灵。 红色的鱼,红的像天边的朝霞。 尾鳍摆动,荡起层层波纹。 芙蓉仙子安静的坐在凤凰池旁的青石上,将脚浸在冰冷的池水中,眼睛看着池中的鱼儿出神。 苏易站在她身后。 如雪的白衣飘然。 风,冷风,风中夹着一丝说不出的淡香。 芙蓉仙子道:“苏易,你觉得这凤凰池如何?” 苏易应道:“很好。” 芙蓉仙子嫣然一笑:“池中的鱼儿如何?” 苏易点头:“很好。” 芙蓉仙子笑意更浓:“那我是否应该赏给它们什么?” 苏易闭了嘴。 他不懂芙蓉仙子的意思,却又好像已然明白。 芙蓉仙子咯咯笑了:“这些鱼儿乖的就像凤凰楼里的人。” 苏易仍是不开口。 芙蓉仙子不管他,自顾自皱了皱眉:“可这些鱼儿也有不乖的时候。苏易,你说我该怎么管它们呢?” 苏易不觉倒吸一口冷气,沉声道:“扔出凤凰池就好了。” 芙蓉仙子冷笑:“扔出凤凰池它们依旧不乖。” 苏易冷声道:“仙子想怎样?” 芙蓉仙子只笑不语。 池中的水忽然变得不再碧绿,而是一种红,红的像是天边的朝霞。 水中没有鱼在游动,鱼儿已变成了死鱼。 开膛破肚的死鱼。 鲜血在水中渲染开来。 苏易淡然的看着池中的血。 芙蓉仙子已自血水中抬起了脚,白皙的皮肤染上了一层说不出的红,就像披上了一层红纱。 芙蓉仙子用手轻轻擦拭着脚踝,问道:“苏易。你觉得,谁才是最不乖的那条鱼儿?” 苏易面不改色:“仙子认为,这个问题还有必要吗?” “为何没有必要。” “鱼已死了。” 风,风不大。 风中带着一股腥甜。 归鸾院。 归鸾院中有琴声。 单调的琴声,听起来甚是孤独。 琴声突顿。 “你真的不恨她?”念浔道。 祁怜笑答:“我不喜欢笼子里的金丝雀。” 念浔也笑了。 笑容温和,就像祁怜初次见他时一般。只是此刻的他看起来更加憔悴。 瘦削的脸庞,苍白的脸。 一双眼睛却是分外明亮,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念浔缓声道:“我也不喜欢,而且讨厌的很。” 2. 剑。 骨剑。 森白的骨剑忽的划空袭来。 森寒的冷风好似自地狱中吹来,冷的刺骨。 已是深夜。 天上无月无星。 眼前只有一柄剑,没有剑光,只有剑气。 因为这本就是一柄骨剑。 骨头自然没有光。 念浔来不及闪躲,骨剑已扫向他的胸膛。 “苏大哥。” 只有这一个人手中有骨剑,念浔已叫出了他的名字,“苏易!” 骨剑在半空停顿。 黑暗中,念浔只看到了那身白色的衣袍,森白的骨剑,和一双冰冷的双眸。 那模样绝不会比所谓的鬼魂好多少。 因为他本就是鬼,活鬼。 念浔冷声道:“你为何杀我?” 苏易淡声回应:“我为何不能杀你?” 念浔心下了然:“又是仙子的命令?” 苏易不说话。 不说话的意思往往就代表默认。 “好!好极了!”念浔仰面大笑,“哈哈。好极了!能死在你的手里,总比死在那个yi 荡的女人手中好的多!” 苏易盯着念浔,叹息道:“你本不该死。” 笑声已顿。 念浔好像哭了,又好像在笑。 “哈哈哈,是,我本不该死。”念浔又道,“我本不该来到凤凰楼。” 剑风微寒。 剑锋微寒。 念浔已感受到了骨剑的冰冷。 他已倒下。 倒在床上。 没有血。 苏易看不到血,他只闻到了血腥味。 淡淡的漂浮在空气中。 剑上有血。 乌云中透过来的几缕森白的月光映着苏易手中的骨剑。 殷红的血,沿着骨剑的剑锋缓缓滴落。 苏易衣上有血。 血花印在白衣上,好似雪地中的一朵红梅。 惊艳美丽。 第二天,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凤凰楼中将不会再有念浔的存在。 凤凰楼啊凤凰楼,即便少了一个人,也依旧是凤凰楼。 凤凰楼绝不会因为任何人离开而改变。 可人呢? 人是否会改变? 苏易仰面看着天边的月。 心中竟有一股说不出的落寞。 3. 彩珠来了。 她来的的确不是时候。 苏易还没有走。 骨剑上的血还未凝固。 彩珠看到苏易,登时怔在原地,脸已煞白。 苏易的确是个令人畏惧之人,她也的确不该在此时出现在此地。 她的心里好似打鼓,砰砰跳个不停。 额上的冷汗已顺着圆圆的略显稚嫩的小脸儿流了下来。 彩珠颤声道:“苏,苏公子怎会在这里?” 苏易道:“杀人。” 彩珠心头一空,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感:“杀谁?” 苏易认真的看着她,好像要看出什么破绽。 彩珠只觉整个人都已被苏易看穿,浑身恍若万蚁咬食,痒痒的,麻麻的,软软的,仿佛即刻便要瘫坐在地。 彩珠咬紧下唇,垂头轻声道:“我……” 苏易截口道:“有些人明明可以进去看看,却偏偏还要问我杀得谁。” 他好像并没有开口,他的唇动也未动,可他却的的确确说了话。 彩珠看着他,就像见了活鬼,脊背一阵发冷,身子已不住颤抖起来。 苏易看着她,冷声道:“你怕我作甚?” “没,没……” “你不怕我抖什么?我从不喜欢说假话的人。” “怕,怕,我怕……” 彩珠眼圈已红了,微一眨眼,热泪涌出。 泪珠宛若晶莹剔透的珍珠。 女人的泪往往比任何东西都要容易令男人心软,尤其是很漂亮的女孩子。 苏易的心好像已经软了。 至少他的话已不再冷硬。 苏易皱眉道:“我杀了念浔。” 彩珠突然松了一口气。 身子便软绵绵的坐在了地上。 苏易眉头深锁:“你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彩珠脸色更白,下唇已被咬的出血。 她咬着牙,竟说不出一个字。 恐惧已侵入她的心,她的头脑,甚至已经融入她的血液。除了恐惧,她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她看到了苏易的骨剑,看到了骨剑上的血。 她忽然平静了下来,她似乎已经感受到了死亡。 “苏大哥何必杀她?”祁怜叹息,背负着双手,自黑暗里缓缓走来。 惨白的月光撒在祁怜水蓝色的锦服上,好似泛起一层迷蒙的微光。就像阳光下的水面,波光粼粼。 苏易冷着脸,结霜似的眸子眨也不眨:“她本不该出现。” 祁怜温笑道:“苏大哥只做未曾见过她就是。” “哦?” “仙子并没有要杀她不是吗?” 苏易微微颔首:“的确。” “所以苏大哥自不必杀她。” “可是她已来了这里,在不应该出现的时间。” 祁怜脸色一沉:“但她并没有看到不该看到的事。” 苏易微怔,忽而冷笑:“难道你看到了不成?” “哈哈。”祁怜仰面大笑,“我只看到了我该看到的。” “什么是你该看到的?” 祁怜目光平静,一字字道:“凤凰楼中将不再有念浔。” 苏易眸光微闪,勾唇笑道:“的确。” 白影忽闪,恍若鬼魅。 苏易走了。 他就像一阵风,突然就走了。 风,阴冷。 就像苏易的笑,阴森森的。 祁怜望着彩珠,眯眸笑道:“夜已深了,彩珠姑娘还是早些歇息罢。” 说罢转身欲走。 彩珠连忙道:“祁公子……” 祁怜笑望她,抿唇不语。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祁怜点头:“我知道。” “我……” 祁怜点头:“我也知道。” 彩珠大惊,原来她的心事,已经被对方猜透了吗? 彩珠的脸红了,她看着祁怜,嫣然一笑:“公子记得有空去飞雀池坐坐。” “不会忘的。” 彩珠咬着唇,自地上爬起来,扭捏的跑开了。 第四十七章 怜香惜玉(6) 1. 冷风扑面。 飞尘四起。 归鸾院很安静。 没有琴声。 也许再也不会有琴声。 抚琴人已不在。 树下石案上的琴还在原处。 琴弦上已落了一层薄尘。 芙蓉仙子来了。 芙蓉仙子脸上挂着笑容。 她看起来很开心,开心极了。 她的身后是苏易。 苏易绝不会离开她太远,亦或是太久。 因为他的任务就是保护她不死。 苏易宽松的袍袖已几近掩住了他的手。 苍白的脸看起来就像冰。 他整个人都像用一块冰雕刻出来的一般。 再后面,是一些丫头。 丫头们排着队,每个人手中都端着一盘菜。 “仙子怎的来了?”祁怜笑道。 “怎么,来看看你不好吗?”芙蓉仙子娇嗔,一双明亮的眸子有意无意扫过念浔曾经居住的屋子,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好,自然好,好极了。” 芙蓉仙子含笑,眼睛淡淡的瞥了一眼石案上的琴。 “曼曼,彩珠,将那琴抬走,我要同祁公子用餐。” 祁怜现在才发现,飞雀池那位冷冷清清的女子曼曼和一脸稚气的彩珠竟也来了。 曼曼彩珠二人微微福身,走上前将琴抬开。 菜已上桌。 芙蓉仙子拉着祁怜坐下。 苏易候在一旁。 所有丫头都已退出归鸾院。 祁怜依旧按照往常的规矩,斟满一杯酒,面朝芙蓉仙子,躬身笑道:“仙子请喝酒。” 芙蓉仙子眯眸浅笑,却不接过祁怜手中的酒杯:“这酒美得很,祁公子先品用一番。” 祁怜点头,浅啜一口。 芙蓉仙子这才接过去,仰面饮尽,继而在祁怜颊上落下一吻。 这是芙蓉仙子的习惯,她的习惯从来不会轻易改变。 就像她多疑的性格,永远不会变。 所以她一定要亲眼看到念浔不在这凤凰楼才安心。 所以她手中的筷子依旧是银制。 银筷不变色,饭菜没有毒。 芙蓉仙子这才安心的咽下第一口饭。 可却再也咽不下第一口了。 2. 血。 乌黑的血。 芙蓉仙子口中突然喷出了一口血。 胸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芙蓉仙子捂着胸膛,无力道:“毒,毒!菜中有毒!” 祁怜淡淡的看着她,微微浅笑:“菜中无毒。” 芙蓉仙子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狠狠瞪着祁怜,咬牙切齿道:“酒,你递上来的酒。” 祁怜无奈一笑:“我岂非也喝了那杯中之酒?” 芙蓉仙子皱紧了眉头。 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还是因为心中的不解。 祁怜看着她,抬手抚上她的面颊,柔声道:“其实我真的舍不得杀你。怎奈我也不想屈居人下,而且还是个女人。yi 荡的女人。” 芙蓉仙子惨然一笑:“你果然恨我。” 祁怜面上笑意更浓:“不会。我怎会恨你?我感谢你还来不及。” 芙蓉仙子头脑已有些昏沉,她几乎已睁不开眼睛。可是她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瞪大眼睛盯着祁怜的脸。 那张脸曾经令她春心荡漾,那潇洒的笑容曾经令她失神。 “酒、酒菜无毒。何处、何处有毒?”芙蓉仙子的声音已颤抖,牙齿咬的“咯咯”直响。 祁怜依旧一脸淡然:“我有毒。” 究竟是多狠的心才会往自己脸上抹上毒? 芙蓉仙子怕了。 她不能不怕,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胆之人,敢用自己的命来赌。 芙蓉仙子的脸白的像鬼,口中涌出的血却是乌黑的。 她无力的瘫软在祁怜怀里,狂笑一声道:“我真恨!恨我自己竟然爱上你——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祁怜水蓝色的锦服已染上了血。 他静静坐着,静静等苏易走过来。 苏易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表情。 他委实想不到祁怜会用这种方法在他眼皮子底下杀死芙蓉仙子。 苏易道:“她死了。” 祁怜抿唇淡笑:“凤凰楼依旧是凤凰楼。” “不,凤凰楼已不再是凤凰楼。” “哦?” “芙蓉仙子死了,凤凰楼怎会是凤凰楼?” “我杀了她。” “我看到了。” 祁怜垂眸看着身上的血,沉声道:“是走是留,由你决定。” 苏易仰面看着天,阴沉的天,仿佛已在飘雨。 “进了凤凰楼,便是凤凰楼的人。” 祁怜点头。 “可却再也不是芙蓉仙子的人。” 黑衣,熟悉的黑衣,熟悉的脸。 瘦削苍白憔悴的面容,祁怜忘不了,苏易自然也忘不了。 琴的主人。 念浔。 念浔竟然没有死。 他还在说话。他已走到苏易身边,他看着苏易,看着祁怜,尔后退后三大步,深深作揖:“多谢。” 苏易眸光微动,祁怜转首望他,勉强勾起一丝笑意:“凤凰楼,是走是留?” 念浔星目低垂,温声道:“凤凰楼已没了芙蓉仙子。” “嗯。”祁怜默默点头。 “我又有何处可去?”念浔同样看着天。 冰冷的雨点已落下,落在他的眼中,混在热泪间,缓缓流下。 3. 夜。 星光点点。 苏易坐在屋顶,感受风的柔和。 他身边是玉韫华。 他终是离开了凤凰楼。 因为他想走。 祁怜永远不会留下想走的人。 “听说,”玉韫华看着天上的星星,说道,“祁怜年少多金,精于谋算,武艺却甚为不精。” “的确。” “所以他的身边一定有暗卫保护。” “是。” “你走了,他身边一定还有人。” “嗯。而且那个人你也许知道。” “哦?谁?” “随影。” “随影?”玉韫华微微蹙眉,“我并未听你提起这个人。” “他以前不叫这个。” “他叫什么?” “念浔。” 第四十八章 金凤冠(1) ——凤舞云霄外,龙游天地间。 1. 江湖中,不管听谁谈起淮南一带的名人,凤锦上与龙添花总会位列其中。 凤锦上人称“小诸葛”,足智多谋,武功却不精。 他总是带着一柄白玉为骨的折扇,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蓝色长衫。 这些好像成了他独一无二的标志。 只要见了折扇,见了长衫,很少有人叫不出他的名字。 凤锦上很瘦,也很高,面容苍白憔悴,看起来弱不禁风。 而“飞花拈叶”龙添花却与他大大相反。 龙添花是个女人,个子不高,却很胖,胖到一把椅子可能都放不下她的满身肥肉。 也许可以放下。 凤锦上已见到了龙添花。 龙添花坐在一张红木雕花的椅子上。 她好像并没有传闻中那么胖,但却也不瘦。 她的分量绝对可以比上三个凤锦上。 主位上坐着一个面白微须的中年男人。 整个淮南,也许至于他可以同时将这两个人请来。 他叫孟多珍。 他的名字很好,也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他是淮南首富,朋友戏称“陶朱漪顿也不及一个多珍”。 传闻孟家的金银珠宝仓库都放不下,无奈只能在仓库下面挖了一个丈深的坑,这才勉强放下那些金银珠宝。 听说,这些金银珠宝中还有一顶金凤冠。 金凤冠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顶金凤冠乃是纯金打造,不为戴,只为观赏。 想来任谁也不会喜欢戴一个那么重的头饰。 冠上一凤凰展翅高飞,凤尾上挂着金丝流苏。凤眼上嵌的是墨翠,晶莹剔透,碧中有黑,恍若泼墨。 孟家仓库有没有挖坑凤锦上不知道,但他知道孟家的的确确有这样一顶金凤冠。 因为孟多珍斥巨资将他与龙添花找来为的就是这顶金凤冠。 这顶价值连城的金凤冠竟然丢了! 离奇失踪,并且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孟多珍强打着精神迎凤锦上坐下。 寒暄几句后,孟多珍起身道:“凤大侠与龙女侠的名声孟某自是听过,孟某相信,两位定然可以为孟某寻回那顶金凤冠。” 凤锦上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长身而起,拱手说道:“在下自当尽力。” 孟多珍微微颔首。 龙添花嗤笑一声,悠闲的翘着二郎腿,满身肥肉乱颤:“若是找不回该如何?” 孟多珍脸色一沉:“相信龙女侠的盛名,定能为孟某寻回宝物。” “哈哈,”龙添花仰面大笑,“盛名归盛名,能力归能力。” 孟多珍目光冰冷:“莫非龙女侠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龙添花笑声更大,脸上的肉抖的就像是海面上层层叠起的波浪:“哈哈哈,相不相信这又是一回事。” 孟多珍冷声道:“龙女侠这是何意?” 龙添花目光瞥向凤锦上,眨了眨眼睛,笑道:“小诸葛一定懂我的意思。” 孟多珍也看向凤锦上,问道:“不知凤大侠可否告诉能否孟某龙女侠的意思?” 凤锦上轻摇折扇,一双凤眸微垂,缓声道:“她的意思是,任何时候都不能高估自己。” 孟多珍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忽而大笑:“哈哈哈,不愧是‘小诸葛’啊!” 2. 凤锦上与龙添花就像两个极端。 凤锦上含蓄内敛,龙添花豪迈外向。 龙添花已站了起来,走到凤锦上身边。 她的个子只达到凤锦上的胸口,人却比凤锦上宽了整整两倍。 龙添花眯起了眼睛。 她的眼睛本就不大,眯眼的时候几乎连她有没有长着眼睛都看不出。 她的眉毛却很漂亮,弯弯的,不浓不淡。 凤锦上已经停止摇扇。 “小诸葛不愧是小诸葛。”龙添花微微一笑。 笑罢,凤锦上才看到她的眼睛。 因为龙添花已不再眯眼。 她的眼睛很亮,很精明。 凤锦上退后一步,拱手道:“过奖过奖。” 龙添花再次眯起了眼睛:“只是你这人有一点不好。” 凤锦上不解:“哪一点?” 龙添花笑出了声:“看起来就像是木头。” 凤锦上微怔。 从来没有人说他像木头。 江湖中人绝不会有人说“小诸葛”像木头,他们只会说他简直比诸葛孔明还要聪明。 “哈哈哈,”龙添花扶着腰大笑,看起来就像怀胎十月的妇人,“此番倒更像木头了。” 孟多珍尴尬的咳了一声,道:“二位连夜赶来,孟某感激不尽,特命人为二位整理出了两间厢房供二位歇息。孟钦——” 孟多珍提声唤了一句。 应声走进来的是个年轻人。 圆脸圆眼,身姿挺拔,看起来年岁不大。 孟钦看了看凤锦上与龙添花,面露狐疑之色。 但见孟多珍将他一把看到身侧,道:“此乃犬子孟钦。钦儿,这是凤锦上凤前辈,这是龙添花龙前辈。” 孟钦恍然大悟,连忙作揖道:“原来是龙、凤二位前辈。晚辈孟钦,久闻二位大名,失礼失礼。” 他年岁不大,处事却颇为老道。 龙添花冷眼看着他,显然并不喜欢他。 凤锦上倒不觉什么,忙道:“公子不必多礼。” 孟多珍瞥了一眼龙添花,暗中冷嗤一声,转脸望向凤锦上,笑道:“钦儿快带两位前辈下去歇息。” 孟钦亦是笑答:“二位前辈请随晚辈来吧。” 凤锦上微微蹙眉,合起折扇道:“怎能劳烦公子?” 孟钦一脸恭敬:“不劳烦不劳烦,为前辈引路,乃是晚辈的荣幸。前辈,请——” 孟钦说着,已率先出了门。 3. 若说龙添花有的是江湖人的豪放,凤锦上有的是读书人的沉稳,而孟多珍大抵就是二者皆有了。 孟多珍的朋友很多,这整个淮南的人好似都是他的朋友。 他的客人也很多,即便月上柳梢头时,孟府依旧热闹的很。 今天却是格外热闹,比起以往都要热闹的多。 孟多珍为凤锦上与龙添花办了洗尘宴。 出席的人至少有一百人。 凤锦上与龙添花坐在孟多珍下首,孟钦离得稍远些,此刻正在给客人敬酒。 凤锦上从不喝酒。 他面前放着的是茶。 孟多珍一向记得客人的喜好,尤其是重要客人的喜好。 龙添花喝酒很快,她喝起酒来简直就像在喝水。 满满的一杯酒,她只要往口中随意一倒就见了底。 而她却不见醉意。 已是深夜。 酒香萦绕。 不少客人已然醉倒在酒桌上。 孟多珍站起身,想和龙添花说话,但却又坐下。 他认为,喝了酒的人耳朵一般都比较软,你说什么他都有可能答应。 因为他已经分不清是对是错。 可转念一想,酒喝多的人不仅耳朵会软,嘴往往也就松了。 所以孟多珍绝对不能在此时此刻和龙添花二人谈金凤冠的事。 孟钦没有醉。 他喝酒一向有量。 醉酒误事他还是知道的。 “爹。”孟钦凑上来,“已经很晚了。” 孟多珍点头:“的确。该送客人回家了。” 孟钦问:“孩儿去安排?” 孟多珍又点了点头:“去吧。” 冷月当空。 寂静的街道,突的传来一阵阵辚辚车马声。 马车是从孟府出来的。 也只有孟府有这么多的马车。 更只有孟府有这么好的马,这么好的车。 马是千里驹,车上嵌金丝。 道路两旁敞开的窗户里探出来的脑袋本想大骂一句,毕竟在熟睡时被吵醒的确是件令人恼火的事。 可当那些人看到这些马车时,便再也骂不出口了。 他们已猜到这是孟府来的,整个淮南也只有孟府有如此气派。 马车里是孟府的客人。 孟府的客人岂是平民百姓可以骂的? 第四十九章 金凤冠(2) 1. 翌日。 晨雾迷蒙。 一轮红日自薄云间,浓雾里缓缓升起。 那红日红的像是燃烧的火,烧透了半边天。 日光映着龙添花的脸。 她站在长廊上,仰面望着天边的太阳。 阳光迷蒙,就好像和薄雾融在了一起。 龙添花很白,皮肤很嫩,嫩的好似能滴出水来。她的脸颊白中透着粉红,看起来像极阳春的桃花。 但是她太胖。 她若是瘦下百八十斤,一定会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因为她的眉眼也并不算太难看。 渐渐明亮的日光照的龙添花眯起了眼睛。 龙添花勾了勾唇,轻笑道:“小诸葛既来了,何不出来?” 凤锦上的确来了,却没有打算藏起来。 只是廊下的假山恰好遮挡住了他瘦削的身子。 折扇。长衫。 凤锦上永远是这幅打扮,看起来就像打算进京赶考的读书人。 凤锦上走的很慢,脚步也很轻,轻到几乎听不到声音。 衣尾带风微动,折扇斜插腰际。 龙添花看着他,面上带着笑。 笑容中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情绪。 凤锦上已来到廊上。 他微敛袍袖,朝着龙添花拱手道:“龙女侠。” 龙添花抱拳还礼,笑道:“小诸葛怎的总是一副有气无力地样子?” 凤锦上脸色更加苍白。 他看着龙添花,龙添花看着他。 龙添花笑了,大笑,脸上的肉恍若海浪似的层层叠起。 凤锦上本不想笑。 他本就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 可是他也笑了,冷笑。 即便是冷笑,却也带着一丝温和。 龙添花笑道:“哈哈哈,我这人说话直,还望凤兄莫要记在心上。” 凤锦上淡淡道:“心上?我何必记在心上。” 龙添花无奈挑了挑眉。 檀香。 檀香很淡。 孟多珍穿着一身光彩亮丽的锦服,垂着头在书房来回踱步。 眉头深锁,目光深邃。 凤锦上与龙添花到了。 孟多珍突然抬起头,目中好似迸发出了光。 孟多珍忽然冲到了凤锦上很少,急声道:“二位终于来了,可叫孟某好等!” 凤锦上微蹙俊眉,道:“可是有金凤冠的消息?” “唉!”孟多珍重重叹了口气,犹豫道,“确与金凤冠有关。” 龙添花道:“即使如此。何不说来?” 孟多珍眉头皱的更紧。 他抿紧唇,垂眸看着地板。看起来甚为纠结。 凤锦上一向不喜强人所难,便道:“孟老爷若是不想说……” 孟多珍又叹了一口气,狠狠一甩袖,一跺脚,道:“不是孟某不想说。只是这件事实在是有些神乎其神,不知当讲不当讲。” 龙添花冷笑:“既然想说,又何苦管他当讲不当讲?” “这……”孟多珍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煞白,他压低声音,道,“昨夜孟某听府中下人谈起,在金凤冠失踪前一夜,府中出现了一个红衣女子。” 2. 月。 银月。 月如勾,勾似刃。 刃寒,光寒。 寒月当空。 冰冷的月光恍若轻纱铺卷天地间。 子时风凉。 据孟府那位家仆所言,那红衣女子便是在子时夜半,出现在孟府藏宝仓库外的。 没有人知道她如何来的,更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所以绝不会有人同她说话,也绝不会走近半步。 人啊,为何总会对那些未知事物有着说不出的恐惧? 树,杨树。 树高叶密。 凤锦上在树上。 纵横交错的枝丫与茂密的树叶将他瘦削的身体掩盖的严严实实。 墨色的树影。 树后是龙添花。 龙添花只能侧着身子才能勉强躲在树后。 她太胖。 风。微风。 微风微寒。 突的,但闻风中传来一阵歌声。 歌声缥缈凄惨。 歌声近了,近了。 凤锦上与龙添花的心也紧了。 歌声近了一丈,凤锦上与龙添花的心紧了一分。 凤锦上扶着枝干,瞪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什么。 他的脸色苍白的好似透明,他的手已不住颤抖。 龙添花屏气凝神,手指已将树高抠出了三个半寸深的洞。 红衣。 耀眼的红衣。 女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不,她究竟是不是人? 她并不像人,一点都不像。 她的脸比凤锦上的脸还要白,没有丝毫血色,她的唇却比血还红,红的有些发黑。 她还在唱,目中已留下了泪。 血泪。 泪中有血,血中有泪。 凤锦上只觉呼吸已然停滞。 那个女人已经转过了脸,看向他藏身的杨树。 血泪未干,尚在流淌。 那模样在惨白的月光下看来,甚是骇人。 龙添花看着她,脸颊也已如月光惨白。 她已忍不住。 忍不住去揭下那女子鬼一般的面具,她不信,不信有鬼,却偏偏怕了。 她不知道凤锦上怕不怕。 她抬起了头。 凤锦上已怔住。 龙添花垂下头,狠狠咬了一下下唇,鲜血浸出,染红她的唇。 她决定拼命。 有时候拼命才能看清事物的本质。 3. 敛袖。 袖中寒光乍现。 龙添花掌中已握紧一柄长约二尺的铁尺。 铁尺光寒,映着寒凉的月光。 红衣女子已望向了铁尺。 与此同时,铁尺破空劈出,似有雷霆之势,寒光一道,恍若有划破长空之力。 “嗤——” 破空之声缠绵不绝。 红衣女子鬓发飞扬。 铁尺带起一阵狂风,风冰冷如刃,吹的那红衣女子不由得皱紧眉头。 铁尺直逼红衣女子肩上大穴。 龙添花身材虽胖,看起来臃肿笨拙。可那步伐,那出手着实不慢,不仅力大无穷,势同破竹,刚猛狠辣,且轻灵飘忽,指左打右,点上攻下。 实在是刚柔相济,攻守皆备。 更何况那铁尺本就是罕见大穴武器,应付起来自然不易。 红衣女子已然面露难色。 不管她往何处躲闪,怎样躲闪,龙添花的铁尺必定紧追而来。 凤锦上趴在树上,俊眉微蹙,凤眸低垂,忽的飞身掠来,“哗啦”一声,折扇已然甩开,破空飞旋袭来。 红衣女子血泪已干。 唇红,红的好似滴血。 她的唇仿佛真的滴出了血,滴在了她血一般的红衣之上。 扇,折扇。 扇上有血。 那红衣女子竟用手挡下了凤锦上的扇。 扇沿如刃。 她那只白生生的玉手已被划开了一寸长的口子。 剑,长剑。 一柄长剑灵蛇般刺了过来。 龙添花看不清来人,她只看清了那柄剑。 不,她根本连那柄剑也看不清。 她从未见过如此快剑。 凤锦上也没有。 长剑已挡下了龙添花的铁尺。 冰冷的铁尺,冰冷的长剑。 冰冷的月光,冰冷的鲜血。 血不再温热,流出来的血又怎会温热? 红衣女子躲在那飞舞的长剑后,红唇轻启。 凤锦上听不到她说了什么,龙添花更听不到。 但他们大概可以猜到了。 不管谁都可以猜到。 那长剑猛然一顿,龙添花二人只觉眼前白影一片,眼前已没了红衣女子与那持剑之人的身影。 地上有血,红衣女子滴下的血泪。 第五十章 金凤冠(3) 1. 剑,快剑。 江湖中能使出如此快剑的人并不多。 孟多珍脸色凝重,沉声道:“江湖中如此出色的剑客并不多。” 凤锦上点头:“的确。” 龙添花嗤笑道:“却也有不是吗?” 孟多珍看向她,道:“不知龙女侠想起了谁?” 龙添花翘起二郎腿,露出一截又肥又白的小腿却依旧毫不在乎。 “依我看来,江湖中只有一个人可以使出如此快剑。” 孟多珍眉头一皱,急声道:“谁?” “寒殇、吴潇。” “世上绝没有永远的第一。”凤锦上轻摇折扇,淡声道。 龙添花微一挑眉,笑意更浓:“难不成凤兄还想起了其他人?” 凤锦上点头。 龙添花目中含笑:“却不知是谁?” 孟多珍也满怀期待的看着凤锦上。 凤锦上不疾不缓的合上折扇,一字字道:“洛城人氏,顾舟。” 龙添花思索一瞬,道:“我好像并不认识他。” 凤锦上点头:“很少有人认识他。” “他是谁?” “人。” “我自然知道他是人。” “哦。” 凤锦上轻抚扇骨,默然不语。 龙添花咬唇,忍不住追问:“他是什么人?” 凤锦上看也不看她,只道:“洛城人。” 龙添花脸都被气红了。 她瞪大眼睛,狠狠盯着凤锦上的脸。若眼神可以杀人,凤锦上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可是眼神终究是眼神,终是杀不了人。 龙添花无奈叹了口气。 凤锦上也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透露着一丝说不出的尴尬。 凤锦上别开脸,轻咳一声,又道:“大抵不是顾舟。” 孟多珍方才心中早已认定顾舟,此刻凤锦上又说不是,孟多珍只觉心中疑云弥补。不由得问道:“为何?” “顾舟并未出洛城。” “凤兄又如何知道?”龙添花心中不服,自然是有意挑凤锦上的茬。 “他是我朋友。” “哼,凤兄的朋友原来还有无名之辈。” “他并非无名之辈。” “可我却从未听说过他。” “你!”凤锦上语声一顿,缓声道:“离阳剑你总该知道。” “剑神褚门子淬炼而出,我又怎会不知?” “顾舟是剑客。” “我当然知道。”龙添花话说完,脸色大变,顿时语噎。 孟多珍的脸色也变了,双唇微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良久,龙添花才说:“原来如此,顾舟掌中之剑,竟是离阳。” “的确如此。” 一阵静寂。 孟多珍多次想开口,都被凤锦上那冰冰冷冷的目光顶了回去。 最后,孟多珍终是忍不住,尴尬道:“却不知凤大侠以为昨夜使剑之人是谁?” “在下不知。不过在下此刻却又想起了一个人。” “谁?” “那个人此时便在淮南一带。” 孟多珍面露惊喜之色:“凤大侠快快讲来!” “苏芸。” 龙添花冷哼:“苏芸又是谁?” “苏芸是苏麒麟的妹妹。” 龙添花不再问了。 她可以不认识苏芸,却不能不认识苏麒麟。 淮南一带,谁不认识“铁匠”苏麒麟? 2. 苏麒麟是淮南有名的铸剑师。 他虽被江湖人称作“铁匠”,但他却的的确确不是个合格的铁匠。 他一年之间,至少有半个月在做和铁无关的事。 城西陋巷。 房屋低矮成排,杂草丛生。 绝不会有人愿意花钱住到这里来,可苏麒麟却愿意。 因为这里很安静。 苏麒麟穿着一件粗布麻衣,衣上已满是补丁。他坐在门前青石上,手中捧着一柄剑,细细观赏。 凤锦上与龙添花已经到了。 长衫,折扇。 凤锦上穿着长衫,拿着折扇,左手背在身后,静静地看着苏麒麟。 龙添花眯着眼睛,唇角微扬带笑。 苏麒麟看着那柄剑,面无表情道:“来者是客。” 龙添花大笑:“哈哈哈,所以你应该请我们进去喝杯茶。” 苏麒麟指了指门:“请进。” 可他自己却动也不动,他甚至直到现在都还没有看龙添花二人一眼。 凤锦上轻合折扇,躬身作揖道:“在下凤锦上。” 苏麒麟微微颔首:“听说过。” 凤锦上同样面无表情:“令妹可在?” 苏麒麟看着他的剑:“舍妹不在。” “苏大哥何不让客人进去坐坐喝杯茶?” 说话人已走到苏麒麟身侧。 来人是个男人,个子不高,却很漂亮,一双眸子更是宛若桃花,流转含情。 一袭紫衫。雍容华贵。 “在下凤锦上。”凤锦上再次作揖道。 那人勾唇淡笑,还礼道:“原来是凤大侠。在下姓玉,草字渺音。” 龙添花不仅一惊,脱口而出:“玉面鬼罗刹?” 玉缈音笑意浅淡:“正是区区在下。” 龙添花上下打量了他几番,无奈摇头道:“我本以为鬼罗刹是女人。” 玉缈音笑言:“龙女侠失望了不成?” “你认识我?” “认识。”玉缈音道,“龙女侠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龙添花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 玉缈音微笑道:“二位请进。” 凤锦上下意识看了一眼苏麒麟,但见苏麒麟仍是低着头,一点反应都没有,于是便随着玉缈音走了进去。 屋里还有一个人。 凤锦上一进屋就看到了她。 雪一般洁白的衣裙,藕臂半露,香肩若隐若现,指间轻捏一柄团扇,微微轻摇。 面上红润可爱,眸若清潭,潋滟含情。 那女子看到玉缈音,脸上红晕更显,连忙迎了上来,娇笑道:“玉哥哥……” 玉缈音眨了眨眼睛,笑道:“凤大侠与龙女侠在此,芸儿不可无礼。” 苏芸脸色一白,顿时住步,望着凤锦上,团扇半掩面,笑道:“莫不是‘小诸葛’凤锦上凤大侠?” 凤锦上凝望着苏芸的眼睛,道:“正是在下。” 苏芸只笑不语,挪步到玉缈音身侧,似低声说了什么。 凤锦上二人听不真切,只见玉缈音点了点头,抬手拍了拍苏芸的肩头。 3. 苏芸抿唇退下的时候,玉缈音还在笑,笑容很亲切。 龙添花自顾自坐下,一甩方才的好脸色,瞪着一双绿豆似的眼睛,学着苏麒麟的语气,阴阳怪气道:“舍妹不在。” 玉缈音闻言,无奈笑笑:“与剑无关的事他向来是一概不清楚的。” 龙添花不信:“难道他的亲妹妹岂非还不如那些剑?” 玉缈音眨了眨眼睛,道:“本就是的。” 龙添花微微蹙眉:“什么?” 玉缈音又道:“他的妹妹本就没有他的剑重要。” 玉缈音看着凤锦上也已停止摇扇,于是接着说,“他的妹妹对于他来说,远远不如他的剑。” “若说剑与妹妹只能选一个,毫无疑问,他会选他的剑。” 玉缈音说着,面上笑意更浓。 可这笑容却让龙添花看着很是不舒服,不光龙添花不舒服,就连凤锦上都不痛快。 玉缈音的笑容之间似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讥讽。 凤锦上垂下头,缓缓展开折扇,犹豫片刻,才想开口,便听龙添花已然将他到口的话说了出来。 “昨夜苏芸在哪?” 龙添花一向是豪爽之人,说话绝不会拐弯抹角,也绝不会犹豫。 玉缈音笑笑,丝毫不在乎龙添花的无礼:“她在家。” 龙添花眯起眼睛:“你又如何证明?” 玉缈音已坐下,紫衫分外耀眼:“因为我和她在一起。” 龙添花咬唇,没再问出口。 凤锦上却道:“你又如何证明?” 一样的问话,不一样的提问者。 凤锦上语气平静,全然不像在质问什么,反倒像在唠家常。 “芸儿便可替我证明。”玉缈音笑答。 “谁又能替她证明?” 玉缈音已不再笑,语气也有了几分冷意:“当然是我。” 凤锦上淡淡道:“谁又能替你证明?” 玉缈音脸色铁青,冷声道:“当然是我,除了我二人,这里绝没有第三个人。” 不管是谁,被人问几次重复的问题都会恼的,这并不是什么大错。 可玉缈音却错了,错的离谱。 凤锦上转过身,动作很慢,明明可以眨眼做到的事情,他却仿佛做了一盏茶的时间。 他看着墙上的剑。 剑光凛凛。 凤锦上缓声道:“你说过,苏麒麟绝不会因为妹妹放弃他的剑。” 玉缈音面色已由铁青变得苍白:“是,我说过。” “难道昨夜在这里的不是苏麒麟?” “不,”玉缈音苦笑,“在这里的是苏麒麟。” “哦?” “在这里的永远都是苏麒麟。” “在这里的永远不会是苏芸和玉缈音。” “的确。” “所以,玉公子,你昨夜究竟在哪?” 第五十一章 金凤冠(4) 1. “孟府。” 玉缈音合上眸子,似已认命。 凤锦上轻抚扇骨,看起来竟一点也不惊讶,仿佛他早就知道了。 龙添花大叫道:“你在孟府做什么?苏芸和你在一起?” 玉缈音猛然睁开眼睛,冷冷盯着龙添花,道:“我只说我在孟府。” 龙添花被他的目光骇了一跳,但龙添花又岂是胆小怕事之辈? 她登时瞪大眼睛,咬紧牙,大吼道:“事到临头你竟还在狡辩!” 玉缈音冷声笑道:“我何曾狡辩?” 龙添花气的呼哧呼哧的说不出话来,一张胖脸涨得通红,满身肥肉都在颤抖。 她已望向凤锦上。 也许凤锦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淡然气可以让她消消火气。 凤锦上依旧轻抚扇骨,凤眸淡然如水,长睫微颤,掩了目中波涛暗涌。 凤锦上轻声道:“当夜有两个人。” 玉缈音勾唇,似笑非笑:“你又怎能断定那两个人是相识的呢?” 凤锦上握紧折扇,斩钉截铁道:“我能。” 玉缈音眸光一闪,急声问:“什么?” 凤锦上再次垂下头,看着那件洗的发白的蓝色长衫,淡定说道:“那两个人太过默契,他们的默契已然出卖了他们。” 玉缈音手已抓紧椅子上的扶手:“哦?” “而且,你已急了。任何事都不能急,否则总会有蛛丝马迹显露出来的。” “所以你从来不会急?” “从来不会。” “死也不会?” “我怎会急着死?” 活人绝不会急着死。 “可我却急着死。”玉缈音竟已将椅子上的扶手抓出了四个洞,“急着你们死!” “死”自出口,玉缈音身形暴起,一条灵蛇般的影子已随着他耀眼的紫衫斜劈下来。 那是一条鞭,一条满是倒刺的铁鞭,通体红色的铁鞭,红的就像是血,飞扬的血。 空中闪动的红鞭,像极了飞扬的血。 龙添花铁尺已然出手。 凤锦上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静静地,不慌不忙的轻摇折扇。 能让他着急的人只怕还没生出来。 铁尺如风,直打玉缈音周身穴道,铁鞭如刃,直截龙添花生路。 玉缈音的鞭也像他的人一样,柔美而缺失了阳刚之气,而龙添花的铁尺却是横行霸道,刚猛异常。 俗话说,以柔制刚。 玉缈音无疑使得就是这样的轻灵身法。 龙添花虽快,虽猛,可比起玉缈音的迅疾狠辣柔缓却是远远不及,眨眼便已落入下风。 凤锦上还是不急。 他已合上了折扇,明明可以眨眼做好的事,他竟好似做了一盏茶的功夫, 可他突然快了。 折扇倏地展开,脱手而出,破空飞旋,剑一般的抹向玉缈音的脖子。 2. 凤锦上已飞身掠上。 他洗的发白的蓝衫微动,看起来就像是海面上泛起的微波。 柔缓,美丽。 凤锦上的掌法亦是和海水相似,轻缓柔和,掌风浑厚,似有容纳百川之度量,又有波涛汹涌之巨力。 他手中有扇。 折扇与他好似已融为一体。 扇就是他,他就是扇。 扇风已融入他的掌风,他的掌风中同样有扇风。 掌风虽温和似风,扇风却锐利如刃。 这种柔中带刚,刚中带柔的招法,龙添花还是第一次见。 玉缈音当然也是。 玉缈音此刻看起来才真的像极了罗刹,脸白的吓人,目中满是血丝,额上细汗已汇成一注,沿着脸颊缓缓淌下。 龙添花在一旁看着,心已揪成一团。 衣服已经被汗湿透了。 她的确为凤锦上而担心,因为她知道凤锦上的功夫绝没有玉缈音要高。 只是因着招式诡异罕见才勉强占了上风。 她此刻应该找出玉缈音招式中的破绽,如此才能助凤锦上一臂之力。 可她却什么也看不出。 她已心乱如麻。 她太担心凤锦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他们方才还是谁都看不上谁。 同样还有一个人也是心如乱麻。 人有时乱了心,就会失去理智。 而且通常女人的可能性会更大。 恰好那个人是女人。 而且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女人。 苏芸,苏芸竟然又回来了。 她目中已啜满泪,泣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那夜我,我的的确确在孟府!” 玉缈音诧道:“芸儿你怎会如此说!?” “不要打了,”苏芸已跪在地上,泪水恍若泉涌,“我的确在孟府。” 凤锦上住手。 玉缈音却被那一阵猛烈的掌风弹出去一丈有余,身子狠狠撞在墙壁上。墙上挂着的剑叮叮咚咚掉下来好几柄,几乎全都砸在了他的身上。 玉缈音疼的龇牙咧嘴,整个人瘫软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苏麒麟冲了进来,面上俱是慌乱之色,他冲进来直接绕过了跪在地上不停啜泣的苏芸,奔向了地上散落的剑。 果然,亲妹妹真的不如他的剑。 “好哇!”龙添花再一次冲了上来,怒喝道,“果然是你二人!” 凤锦上道:“你昨夜在孟府做什么?” 苏芸一怔,结结巴巴道:“我,我在,我……” “呵,只一夜你便忘了昨夜发生的事了吗!”龙添花气的笑出了声。 凤锦上无奈叹气道:“她不是忘了。” “什么?”龙添花大惊。 “她根本没去。” 3. 苏芸瞥了玉缈音一眼,垂下头,咬紧唇道:“不,我去了,去了。” 凤锦上淡淡看着她。 看着她颤抖的双肩,看着她愈渐发白的脸庞,看着她紧紧攥在一起的拳头,缓声道:“你本不该如此紧张。” 苏芸的头更低,鬓角发丝微乱,惨然笑道:“我的确不在。” “哦。”凤锦上点头不语。 龙添花愕然,肥胖臃肿的身躯几乎跳了起来:“什么?!可方才不是说……” 凤锦上垂下眸子,一字字道:“我只说那两个人是相识的。玉渺音绝不会只认识苏芸一人。” 苏芸在抖,下唇已被咬的浸出血丝。 静。 出奇的静。 没有人再开口。 龙添花在踱步。 她委实想不透了,猜不透了,看不透了。 她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这种人。 凤锦上这种人。 说话做事滴水不漏。 令人想不透,猜不透,看不透。 龙添花好像突然明白了,明白了凤锦上为何会被人称作“小诸葛”。 龙添花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她几次开口,又几次闭上。 “你找不到他。” 玉渺音开口了。 他仰面躺在地上,目中满是绝望之色,“没有人能找到他。” 龙添花很想问,“他”是谁,可目光瞥见凤锦上凝重的脸色,又将到口的话咽了下去。 凤锦上淡淡吐出两字:“为何?” 玉渺音好笑的看向他,道:“因为他是怪人,江湖中绝不会有比他更怪的人。” 凤锦上沉默半晌,道:“你知不知道世上也只有一种人可以找到一个怪人?” 玉渺音蹙眉,狐疑的“哦”了一声,问:“什么人?” 凤锦上看也不看他,衣袖微甩,人已走出屋子:“另一个怪人。” 凤锦上好像已经知道了玉渺音所说的“怪人”是谁。 因为他也是怪人 第五十二章 金凤冠(5) 1. 怪人往往都是朋友。 龙添花本不相信这句话,此刻却也不得不信了。 因为凤锦上找到了玉缈音口中的“怪人”。 而且很轻松就找到了那个“怪人”。 因为他们是朋友。 那个人叫顾舟。 他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是孤舟,孤独漂泊于江湖。 人如其名,他的确是个孤独的人。 他年纪不大,看起来不过弱冠。 一袭白衣,白的像雪,不带一丝杂色。 凤锦上是在青楼找到他的,淮南一带最大的青楼。 龙添花委实无法想到,青楼中竟然会有顾舟这样的人。 他太干净,太孤独,以至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在喝酒,喝的很慢,也很享受。 他安静的坐在角落,仿佛与世隔绝。 他桌上只有一碟小菜和一壶酒。 身侧只有一柄剑,离阳剑。 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他来青楼,只为喝酒。 因为他认为,青楼的酒远比其他地方的酒要好喝的多。 龙添花远远望着他,皱眉道:“你找的怪人就是他?” 凤锦上点头。 龙添花道:“他看起来年岁并不大。” 凤锦上微微颔首:“不及弱冠。” 龙添花上前一步,好像已忍不住要飞过去:“你们是朋友?” 凤锦上点头:“很好的朋友。” 龙添花笑道:“那我们为何还不过去?” 凤锦上缓缓展开折扇,轻摇道:“他会过来。” 龙添花似懂非懂:“他是晚辈?” 凤锦上闻言却板起了脸,不快道:“他是我朋友。” 龙添花迷茫的眨了眨眼睛:“那他为何要过来?” 凤锦上冷声道:“他为何不过来?” 酒已没了,朋友已来了,他又为何不过来? 顾舟果然已走了过来。 他的脸简直比冰还要冷,他的目光却如水般澄澈淡然,无悲无喜无忧。 龙添花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江湖中绝不会再有一个顾舟。 顾舟只有这一个。 顾舟面无表情,冰冷的像是一尊会说话的雕塑:“你来了。” 凤锦上笑了,冷笑,可即便是冷笑也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温和:“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顾舟点头,叹息道:“我们是朋友。” 凤锦上又一次冷笑:“此时你本该在洛城。” 顾舟摇头:“此时我本该在孟府。” 2. 凤锦上闭了嘴。 可他不能不问,因为他清楚顾舟的秉性,若他不问,顾舟简直连半个字都不会告诉龙添花。 因为他是顾舟的朋友,而龙添花不是。 龙添花显然也不想碰钉子,可好奇心还是驱使她问出第一个问题:“你是顾舟?” 顾舟垂眸看着衣角,不疾不缓道:“知道何必再问。” 龙添花一怔,冷冷道:“金凤冠在哪?” 顾舟抬起头,平静道:“你也许可以去问问银凤冠。” 龙添花蹙眉,道:“什么?” 顾舟轻抚剑柄,悠然道:“我是顾舟。” “我自然知道。” “我不是银凤冠。” 龙添花顿时一愣。 她好像明白了玉缈音为何会叫顾舟“怪人”。 因为他的确怪,怪的不可理喻,可却偏偏又说不出他怪在哪里。 幸好凤锦上也是“怪人”。 “怪人”的对话,龙添花还是不要参与的好。 因为他们的话听起来简直滑稽的很。 凤锦上慢慢合上折扇,眼睛瞬也不瞬的盯在顾舟脸上:“谁是银凤冠?” 顾舟回视他:“我不知道。” 凤锦上不开口,顾舟又接着说道:“我不是凤冠。” 凤锦上皱眉,道:“有金凤冠当然有银凤冠。” 顾舟点头:“是。” 凤锦上道:“有银凤冠大概也有铜凤冠?” 顾舟点头:“是。不光有铜凤冠,铁凤冠,木凤冠大概也会有。” 凤锦上勾唇笑道:“那么,以顾兄之见,有没有玉凤冠?” 顾舟神色不变:“有。” 凤锦上道:“是谁?” “玉缈音。” 凤锦上又展开了折扇,凤眸轻眯:“顾兄知道他?” 顾舟笑了,原来他也会笑。 笑容温和如风。 他道:“你已找到了我。” “顾兄认为是他出卖的你?” “只有他。” “只有你二人知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玉缈音是我朋友。” “哦?” “是他约我去的。” “他是如何去的?” “不知道。” “他去做什么?” “扮女人。” 凤锦上霍然合扇,了然道:“那个红衣女人果然就是玉缈音。” 顾舟点头:“那个持剑白影也的确是我。” “谁叫他去的?” “妙手如玉,邱夏冬。” 3. 邱夏冬! 龙添花听到这个名字,已然惊的合不拢嘴。 行走江湖的人,不知道“妙手如玉”邱夏冬的只怕还少的很。 可邱夏冬并不是什么大名鼎鼎的大侠,他只是个小偷,一个很有名的小偷。 这世上好像还没有什么他偷不到的东西。 金凤冠的下落好似瞬间明了。 但凤锦上却觉得这件事很怪,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点正常的。 孟多珍知道这件事时,表现出的神情竟和凤锦上一模一样。 孟府,书房。 墨香浅淡。 孟多珍背负双手,浓眉深锁,沉声道:“邱夏冬很有名。” 凤锦上不语。 龙添花坐在椅子上,宽大的身躯好似卡在了上面。 她用手托着脸,肥肉将她的眼挤成了一条线,点头应道:“他的确很有名。” 孟多珍道:“所以他绝不会如此大意。” 龙添花同意:“所以他绝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去约玉缈音。” 凤锦上突然道:“不一定。” 孟多珍眸光一闪,一字字道:“凤大侠难道怀疑金凤冠就在他手中?” 凤锦上凝眸看着孟多珍,淡淡点头。 龙添花浅笑:“置死地而后生?” 凤锦上点头。 龙添花已不再笑:“他故意把嫌疑引到自己身上,就是为了摆脱嫌疑?” 孟多珍适时颔首:“这不是不可能的。” 凤锦上道:“邱夏冬故意想要人认为他想将嫌疑引到玉缈音身上,却又偏偏让玉缈音知道是他……” 龙添花合上眼睛,似在思索什么。 良久,她倏地睁开眼睛,道:“金凤冠有没有可能在玉缈音那里?” 凤锦上已坐下,手中扇骨微凉:“在下想去金凤冠丢失的地方一观。” 孟多珍道:“凤大侠昨日不才去过?” 凤锦上摇头,道:“昨日是在外面,今日我却想去里面看看。” 虽是一个地方,但外面和里面究竟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外面只有一棵树,而里面却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凤锦上本以为孟多珍会考虑一下,谁曾想孟多珍竟是半点不犹豫,当即点头应了下来。 他自桌下摸出一大串钥匙,强笑道:“二位请随孟某来。” 孟府共有三间仓库,金凤冠原本就放在中间那间里面。 这间从外观来看,显然年头最久,梁木已陈旧发腐,紧闭的楠木大门上的铁锁已有些生锈。 凤锦上看着孟多珍将钥匙塞进锁眼,龙添花的眼睛却已望向身后那颗杨树。 昨夜她就是在那颗树后,看到了玉缈音。 红衣血泪。 直到此刻龙添花想起来都只觉心中发渗,脊背发凉。 “咯吱”一声,锁开了。 孟多珍推开门,一股潮湿腐臭的怪味,当即扑面而来。 他皱了皱眉,当先进入,道:“二位,请。” 第五十三章 金凤冠(6) 1. 仓库里打扫的很干净,竟连一丝灰尘都没有。 石砌的墙壁透着寒气,好似地窖里的冰。 仓库正中央是一半人高的石台,石台上放着一个嵌金丝,描银线的红木盒子。 盒盖敞开,里面赫然放着一张纸。 纸页泛黄,纸上只有两个字。 可孟多珍看到这两个字时,脸色骤然苍白。 他的手颤抖着拿起那张纸,眼睛凑上前,认认真真的又看了一遍,额上已沁出冷汗。 龙添花看着孟多珍怪异的神色,皱紧眉头一把抢过了孟多珍手中的纸。 纸上只有两个字。 也仅仅只有这两个字——妙手! 龙添花诧道:“妙手如玉邱夏冬?” 凤锦上若有所思:“大抵是了。” 龙添花回首望他:“那我们何不快去找他?” 凤锦上冷声道:“找他也无用。” 龙添花将纸塞回孟多珍僵在半空中的手里,叉腰道:“为何无用?” 凤锦上缓缓展开折扇,轻轻摇起,目光瞬也不瞬的瞅着孟多珍手中那张纸,沉声道:“因为金凤冠根本不在他那里。” 龙添花一惊,道:“你又如何知晓金凤冠不在妙手如玉手中?我们岂非已经收到了妙手如玉邱夏冬挑衅的文书?” 龙添花睨了一眼孟多珍手中那张纸,微微蹙眉。 凤锦上点头:“不错。” 龙添花勾唇一笑,眼睛轻轻眯起,嬉笑道:“那你为何又说金凤冠不在他手中?岂不前后矛盾?” 凤锦上点头,口中却道:“龙女侠可会写字?” 龙添花道:“会。” 凤锦上点头,接着问道:“可会写‘妙手’二字?” 龙添花似是明白了什么,眉毛一挑,大声点:“凤大侠难不成怀疑我诬陷他邱夏冬?哼,我龙添花虽不是善类,却也绝不是暗中构陷他人的小人!” 凤锦上淡淡看着她,不疾不徐道:“龙女侠只管回答就是。” 龙添花恼然,冷哼一声,不情不愿的点点头:“当然!” 凤锦上点头:“是以,‘妙手’二字,在下会写,龙女侠会写,孟老爷出身名门,自然也会写。” 孟多珍几近僵硬的转过头,惑道:“凤大侠何意?” 凤锦上微笑道:“在下的意思是,有会写的,自然就有不会写的。” 龙添花急忙道:“谁不会写?” 凤锦上敛了笑意,一字字道:“妙手如玉,邱夏冬。” “什么!” 龙添花一听这话,惊讶的几乎跳了起来,嘴张大的塞下一个鸡蛋都绰绰有余。 孟多珍亦是大惊,手微抖,纸张已飘飘然的落在地上。 凤锦上伏下身,将纸上拾起,细细看了看上面的字,笑道:“孟老爷,好字!” 2. 仓库里很静。 外面已刮起了狂风,暴雨将要来临。 孟多珍仰头合眸,道:“凤大侠又如何知道邱夏冬不会写字?” 凤锦上叹息道:“在下是怪人。” 龙添花也叹息道:“妙手如玉也是怪人。” 凤锦上不开口。 龙添花又道:“所以你们是朋友。” 凤锦上还是不开口,但他看向龙添花的眼神却变了,变了很多,看起来就像是找到了知音。 良久无语。 孟多珍忽而叹了一口气,道:“到头来,我竟输在怪人手里。” 凤锦上摇头:“不,你只是输给了你自己。” 龙添花道:“却不知,依孟老爷的身份,为何要构陷他人?” 孟多珍缓缓睁开双眸,目中血丝遍布,尽显沧桑:“只因我恨他,恨他害死我结发之妻。所以我想让他,身败名裂,再无翻身之日。” 凤锦上皱眉道:“你不是让他身败名裂。” “哦?” “你是要他去死。” “是嘛?” 凤锦上轻摇折扇:“所以你才会找上我们。” 孟多珍不语。 凤锦上接着道:“你听闻我武艺不精,担心我没办法为你杀了盗冠之贼,是以又请来了飞花拈叶的龙女侠。” 孟多珍似笑非笑:“你不是怪人。” 凤锦上凤眸低垂,看也不看他。 孟多珍笑出了声,苦笑:“你简直是江湖第一智人。” 凤锦上连忙躬身作揖:“在下不敢当。” 孟多珍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凤锦上道:“进仓库的那一刻。” “哦?” “仓库上的锁已锈蚀,梁木已几近腐烂,是以谁会将金凤冠如此贵重的东西藏在这里?” “仅仅这两点?” “自然还有这仓库中的腐臭潮湿味。” “哦?” “这个仓库的大门,至少已有十日未曾开启。” “哦!” “所以这里从未藏过金凤冠,又怎会丢过金凤冠?” 孟多珍看着凤锦上,眸中是说不出的惊讶,口中却已说不出一个字。 凤锦上摇着折扇,眼睛盯着石台上的红木盒子,淡淡道:“你冒充邱夏冬将玉缈音与顾舟引来至此,为的不是想嫁祸于玉缈音,而是想借他二人之口,将嫌疑引到邱夏冬的身上。想来你很清楚玉面鬼罗刹玉缈音和妙手如玉邱夏冬的关系。” “是,”孟多珍无奈点头道,“我知道玉缈音和邱夏冬是朋友,所以玉缈音一定会来。” 凤锦上截口道:“你也知道顾舟与我也是朋友,他一定会将邱夏冬的名字告诉我。” 孟多珍点头,苦笑道:“可是我还是错了。” 他抬头,看着凤锦上手中的折扇:“我实在想不到,妙手如玉邱夏冬竟竟也是你的朋友。” 3. 龙添花委实想不到,这简陋的仓库里竟还有暗室,而且就在入口他们脚下。 入口的开关就在摆放红木盒子的石台上。 凤锦上平静的看着入口在他眼前缓缓开启,露出黑黢黢的洞。 继而那洞里倏地明亮,照亮了一道望不见底的石阶。 孟多珍说,金凤冠贵重,鲜少有人见到,可他今日却要让凤锦上与龙添花见上一见。 因为他输了,输给了凤锦上,输得彻彻底底。 他此刻不再是孟府的当家人,他只是一个输家。 龙添花心中已开始打鼓。 她不知道是为什么,她明明不是什么胆小怕事的人。 她下意识的看向了凤锦上,对上凤锦上那双淡然的凤眸时,她竟出奇的平静。 心已不再慌了,袖中铁尺的冰冷已经为她找回了丢失的勇气。 石阶已走了一半,龙添花已经看到了一扇紧闭的仿佛千斤重的铁门。 门上有六把锁。 孟多珍走到门前,又从袖中拿出一串钥匙。 这串钥匙绝不是方才带来的那一串。 这串钥匙孟多珍一直放在袖中,从不离身。 “咯吱”! 第一把锁已然打开,孟多珍又从另一个袖中拿出了另一串钥匙。 龙添花在一旁看着孟多珍将锁一把一把打开,心里不禁大惊。 孟多珍一串钥匙大抵有二三十把,而每一把锁都要换一个钥匙,每一个钥匙都串在不同的地方,孟多珍在开第六把锁,用的钥匙是第六串里面的。 他身上至少带了一百二十把钥匙。 铁门开启,甬道笔直幽深,石壁上的火把在铁门开启瞬间忽的燃起,恍若鬼火一般,泛着幽幽的蓝光。 龙添花跟在凤锦上身后,只觉自脚底升起一阵寒凉,手已忍不住发抖。 走了将近半个时辰,龙添花再次看到一道铁门。 铁门紧闭,上面共有九把锁。 龙添花看着孟多珍拿出一串又一串的钥匙开锁,心中暗忖:“也不知他是如何记得住这么多钥匙开哪把锁的?” 走到最后,终是走到了最后。 龙添花清楚的记得,这一路上一共有过三道门,开了二十七把锁,孟多珍拿出了整整二十七串钥匙,每一串上大抵有二三十把。 龙添花简直想也不敢想了,孟多珍身上带的钥匙简直比她还要重的多。 凤锦上轻摇折扇,细细打量着这个地下暗室。 石砌的墙壁,正中央的石台,仿佛一切都和上面的仓库一模一样。 但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石台上放着一琉璃盒子。 盒子很大,盒盖开启,里面空空如也。 孟多珍已冲了上去,捧起了琉璃盒子,面色苍白的几近透明,嘶吼道:“金凤冠!我的金凤冠!我的金凤冠呢!?” 凤锦上皱眉道:“孟老爷你怎么了?” 孟多珍呆愣的抬起头,手指指了指怀中的琉璃盒子,泣道:“丢了,金凤冠,丢了……” 第五十四章 金凤冠(7) 1. 月。 寒月。 寒月当空。 孟钦一袭黑红相称的长袍,环胸斜倚在杨树下,凝视着仓库紧锁的门。 门上锁已锈蚀。 月光如纱,清冷迷蒙。 远处忽的出现一点灯火。 一青衣小厮提着一盏灯笼匆匆忙忙跑了过了,朝着孟钦微一作揖,便道:“公子,您快去老爷书房罢,金凤冠,金凤冠丢了!” 孟钦当即变色道:“丢了?如何丢的?” 青衣小厮答道:“小的也不甚清楚,只道今日老爷领着凤大侠、龙女侠自仓库出来,便说金凤冠丢了!” 孟钦略微思索,道:“金凤冠真丢了?” 青衣小厮垂下头,无奈道:“那还能假丢不成?” 孟钦听罢,浓眉深锁,沉默片刻,忽然双足轻点,两臂微振,雁子似的掠向书房。 那青衣小厮提着灯笼,灯光昏暗,映着他瘦削苍白的脸庞。 他忽然笑了。 冷笑。 一种带着不屑的冷笑。 他当然有不屑的资格。 青衣小厮将灯笼小心翼翼的放在杨树下,蹑手蹑脚的走到仓库后一丛杂草旁,附身蹲下,将杂草轻轻拨开。 随着拨草的动作,里面的情景渐渐显露,突的,青衣小厮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东西呢?东西呢?” 青衣小厮慌乱的拨着杂草,面色愈加难看。 “金凤冠呢?金凤冠?我的金凤冠呢?” 青衣小厮不禁心中发冷。 “金凤冠,丢了……”青衣小厮绝望的瘫坐在地,目中一片迷茫,“究竟是谁,盗走了金凤冠……” 书房。 书房有灯,只有一盏。 蜡烛将尽,灯火摇曳。 书房中有三个人。 孟多珍,龙添花,以及一脸淡然的凤锦上。 孟钦突然冲了进去。 孟多珍皱紧眉头,斥道:“没我的命令,你来做什么!” 孟钦一愣,圆眼眨也不眨,讷讷道:“不是爹您……” 语气一顿,孟钦脸色瞬间煞白,当即转身往外跑。 凤锦上见状只觉不对劲,与龙添花对了对眼色,便一齐飞身掠出。 孟钦一直跑到仓库之后,匆忙的拨开杂草,见草中空无一物,抓着杂草的手猛然握紧,手背之上青筋暴起,恨声道:“骗我?他竟敢骗我!” 凤锦上远远望着他,似已了然。 龙添花低声道:“他莫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凤锦上冷笑:“除了金凤冠,还有什么值得他找?” 2. 暴雨倾盆,却如何也浇不灭孟钦心中的火。 雨突然就来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 那个青衣小厮也没有。 他才想走,雨就来了。 雨幕中,凤锦上与龙添花已截了他的路。 青衣已湿。 雨水顺着那青衣小厮的脸颊缓缓滴落。 目若寒星,冰冷如刃。 雷电远处轰鸣,天地一片肃杀。 凤锦上手中有扇,龙添花也已亮出铁尺。 青衣小厮忽而勾唇笑道:“小诸葛凤锦上,飞花拈叶龙添花?” 凤锦上凤眸低垂,淡然点头。 龙添花轻抚铁尺,冷笑道:“却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青衣小厮竟恍若无事,躬身作了一揖,笑道:“免贵姓顾。” 凤锦上抬眸,道:“顾?莫不是江湖人称‘银钩公子’的顾怀瑾?” 青衣小厮笑了笑,道:“不敢当。” 凤锦上叹息道:“那就是了。” 青衣小厮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凤锦上道:“听闻顾怀瑾行踪诡秘,很少有人能见到他。” 青衣小厮点头:“是,连他的父母朋友都很少见到他。” 凤锦上道:“听闻顾怀瑾为人正直,光明磊落,淮南无双。” 青衣小厮依旧面带微笑:“的确不错。” 凤锦上再次叹息道:“你若是顾怀瑾,你的脸皮未免太厚了些。” 青衣小厮大笑:“脸皮厚总是有好处的。” 凤锦上狐疑道:“什么好处?” 青衣小厮敛了笑意:“至少你手中折扇不能划破我的脸。” 龙添花挑眉道:“我的铁尺呢?” 青衣小厮浅笑道:“龙女侠的铁尺本是打穴武器,又怎能划伤我的脸呢?” “敢问我的剑,可否划破阁下的脸?” 但听一声暴喝,孟钦已然手持长剑,大步赶上前,一剑扫出,剑光如雪。 雨珠子恍若断线玛瑙,四下飞溅,突的,寒光一现,银钩带风,已勾向了孟钦的脖子。 龙添花飞身掠上,铁尺直打青衣小厮肩上各处大穴,凤锦上持扇拦截。 刹那间,刀剑声,风雨声,衣尾带风声,混成一片。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从哪传来的狂笑声,刀剑声,风雨声,衣尾带风声好似突然停顿。 每个人都在看。 看那个捧着肚子大笑的人。 那人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脸上满是泥水,看起来就像是个乞丐。 可他却不可能是乞丐。 乞丐绝不会站在那么高的杨树枝上如履平地。 3. 那乞丐手中有一样东西。 一个金光灿灿的东西。 一顶金凤冠。 价值连城的金凤冠此刻竟然在一个乞丐手里。 乞丐在笑,狂笑。 凤锦上已将折扇收起,缓声道:“妙手如玉既然来了,何不下来?” 妙手如玉邱夏冬板起了脸,摇摇头道:“我怕。” 凤锦上道:“你怕什么?” 邱夏冬指了指手上的金凤冠,道:“怕它。” “哦?” “这实在是一顶要命的凤冠。” “的确。” “只是我实在想不到,它此刻会在我的手里。” 凤锦上凝眸望着那顶凤冠,道:“它应该在谁的手里?” 邱夏冬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的脸,笑道:“他应该在那小子的手里!毕竟是他偷偷将金凤冠藏起来的!” 他指了指孟钦,孟钦脸色铁青,刚想说话,邱夏冬却又摇了摇头,“不对,那小子太笨,所以金凤冠绝不会在他手里。” 邱夏冬含笑望着青衣小厮:“金凤冠也本该在他手里,却没想到,他也不聪明,所以,金凤冠便到了我的手上。” 青衣小厮眯眸笑道:“可你好像并不想要它。” 邱夏冬点头道:“当然,这要命的东西谁想要。” 青衣小厮道:“有人想要,你何不给他?” 邱夏冬眨了眨眼睛,道:“谁想要?” 青衣小厮笑道:“我想要。” 邱夏冬也笑了:“那我便给你。” 邱夏冬说着,作势将金凤冠往下抛。 青衣小厮眼睛紧紧盯着金凤冠,好像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抢过来了。 孟钦虽面上淡然,目光却也偷偷瞥着邱夏冬的手和青衣小厮的手。 邱夏冬将手高高扬起,差一点就要往下扔了,他又忽然收回,将金凤冠抱在怀里,摇头道:“不好不好,既然你们都想要,那么这东西定然是好东西,我还是自己要吧。” 说着,邱夏冬已转身掠入黑暗。 青衣小厮笑意不再,银钩收起,人已掠出几丈远。 孟钦自然也不能落后。 凤锦上轻摇折扇,望着那三人远去的方向,道:“好一顶金凤冠。” 龙添花冷笑,道:“好一顶要命的金凤冠。” 凤锦上闻言,摇摇头道:“金凤冠并不要命。” “哦?” “要命的是贪婪的本性。” 第五十五章 红剑绿刀(1) ——红剑绿刀寒光现,风卷黄沙没云烟。 1. 红剑,大抵只有染血的剑才会是红色。 可这柄剑却不同。 这柄剑即便不染血也是红色。 鲜艳的红,血一般的红。 ——红剑。 红剑悬在一个女人的腰上。 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只是她的目光却太冷的些。 比她的剑还要冷。 她也叫红涧,不过是山涧之涧。 西北大漠。 风卷黄沙,沙尘漫天飞扬。 红涧安安稳稳的坐在软轿上,怀里抱着一个雕花盒子。 盒子上,衣服上,头发上已满是沙尘,可红涧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上一下。 她脸上简直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风沙扑面。 抬软轿的人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一人忍不住道:“红涧姑娘,何不等风沙小些再赶路?” 红涧不开口,只用一双惊艳的眸子瞥了那人一眼。 那人只觉心口好似被人扎了一剑,呼吸一窒,慌忙回过头,再不敢多话。 江南。 江南春柳含情。 绿色的刀,绿的像道旁的嫩柳。 绿刀在一个女人手里。 那女人身着绿裙,鹅蛋似的脸蛋上一边一个酒涡,微微浅笑,眉眼弯弯,好起来好不甜美。 都说人如其名,她却和她的名字一点都不像。 她的名字绝没有她的人可爱。 她叫绿刀。 绿色的绿,刀剑的刀。 雨丝密集,轻柔缠绵。 绿刀坐在船头,撑着一把碧绿色的油纸伞。 她面上带着甜笑,怀中有一柄刀,绿色的刀。 船夫见她上船,连忙扶了扶斗笠,朝她笑道:“不知姑娘要去哪里?” 绿刀抿唇笑道:“地狱。” 船夫一怔,强笑道:“姑娘说什么?” 绿刀笑意更浓:“地狱。” 船夫变色道:“地狱?” 绿刀点了点头,一双眼睛轻轻眯起,酒涡深陷,看起来可爱极了。 可船夫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她可爱,他感觉她简直是疯了,只有疯了才会要去地狱。 船夫躬身道:“姑娘,我这儿可渡不了地狱啊。” 绿刀微微嘟嘴道:“如何到不了?” 船夫道:“因为姑娘还活着。” 绿刀歪着脑袋,似笑非笑:“活人难道不能到地狱?” 船夫道:“活人又怎能到地狱?” 绿刀斜着身子,用手指着船夫后面,笑道:“那里难道不是地狱?我就去那里!” 船夫闻言,一股寒气自脚底腾然升起,他僵硬的转过身子,就看到了一艘船舫。 船舫阁楼上插着一卷白旗,白旗迎风招展,旗上三个大字——百鬼门! 百鬼相会的地方,岂非就是地狱? 2. 百鬼门不是地狱,却远远比地狱可怕的多。 它是一个江湖门派。 门派之中只有百人。 百鬼门可以说是当今江湖中最为神秘的门派,出入江湖整整三年,江湖中人只道有百鬼门,可百鬼门究竟在哪,它的领头人是谁,门中都有什么人,可谓是一概不知。 绿刀看着那艘船舫缓缓驶进,对那船夫笑道:“你为何还不将我送过去?” 船夫简直被吓呆了,却也不敢拒绝绿刀,只得点头应下。 小船驶进船舫,绿刀笑着扔给船夫一锭银子,便飞身掠上船舫,绿衣飘然,恍若云中飞雁。 与此同时,一如火似的影子也流云般落在船舫之上。 红衣如火,冷眸似冰。 腰间红剑仿佛染血。 红涧。 红涧竟也来了。 绿刀盈盈浅笑道:“姐姐。” 红涧看也不看她,只淡淡点了点头。 绿刀甜笑道:“公子来了?” 红涧点头。 绿刀道:“门主也来了?” 红涧目光一凛,冷声道:“门中规矩,忘了不成?” 绿刀当即敛了笑容,垂头道:“姐姐恕罪。” 红涧冷哼不语。 绿刀抬起头,咬唇道:“只是,我从未见过门主,有些好奇罢了。” 红涧瞅着她,目光好似结霜。 绿刀咬紧唇,再不敢开口。 袅袅茶香萦绕于室。 一进阁楼,便见一珠帘,珠帘后是一扇绣梅屏风。 屏风后,软榻上,斜倚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红衣如火,肤白细腻,目光澄澈,看起来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可他绝不是孩子,孩子手中绝不会有剑,无鞘短剑。 ——杨小公子。 红涧绿刀已来到他面前。 红涧怀中抱着一个雕花盒子,绿刀手中捧着一柄油纸伞。 杨小公子抿了抿嘴角,看起来很无奈的笑了笑,道:“红涧,你找到了什么?” 红涧道:“盒子。” 杨小公子眸子低垂,浓密的睫毛附在眼睑之上,似笑非笑道:“什么盒子?” 红涧一字字道:“要命的盒子。” 杨小公子倏地抬眸,展颜笑道:“你应该拿上来给我看看。” 红涧点头,恭恭敬敬的将盒子放在了杨小公子手里。 杨小公子低头摆弄着手里的雕花盒子,又道:“这盒子要了谁的命?” 红涧道:“合门门主。” 杨小公子淡淡道:“哦?合门门主的确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红涧点头。 绿刀嘻嘻笑道:“可一个盒子却要了他的命。” 杨小公子用手轻轻捋着袖口,蹙眉道:“这个盒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绿刀道:“至少它害死了合门门主。” 杨小公子微微点头:“倒也有理。” “嘿嘿。”绿刀笑了两声,不慌不忙的将那油纸伞捧给杨小公子,道,“公子,请。” 3. 杨小公子再次抿起嘴角,看起来就像一个正在与大人赌气的小孩子。 他伸手轻抚油纸伞,道:“这柄伞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绿刀面上仍然挂着甜笑:“这是一把要命的伞。” 杨小公子眨了眨眼睛,道:“要了谁的命?” 绿刀道:“乐当。” 杨小公子的手微微一顿,道:“哪个乐当?” 绿刀道:“长安的“满江红”乐当。” 杨小公子突的收回了手,将手缩在宽大的袍袖之中。紧抿薄唇,眉头深锁,少顷,才道:“去长安。” 绿刀狐疑道:“为何?” 杨小公子斜倚软榻,无鞘短剑就在他手中。冰冷的剑锋,映着他清秀的眉眼。 杨小公子沉声道:“绿刀,你可知道乐当是谁?” 绿刀歪着脑袋,思索片刻:“乐当是江湖人称‘满江红’的长安第一大侠。” 杨小公子摇了摇头。 绿刀又想了想:“乐当是当年青竹会的创始人?” 杨小公子又摇了摇头。 绿刀沮丧的嘟起了嘴:“属下想不出了。” 杨小公子将无鞘短剑缓缓放下,叹息道:“他是乐凝.尘的父亲。” 绿刀咬紧唇,一双水灵灵的猫似的大眼睛好奇的瞅着杨小公子。 杨小公子从软榻上下来,将无鞘短剑佩于腰间,道:“乐凝.尘是我的朋友。” 所以他一定要去长安探望一下他的朋友,吊唁一下他朋友的父亲。 这并没有什么错误。 错误的是他不该带着那把害死乐当的油纸伞去乐府。 那只会使乐凝.尘更伤心。 所以在进长安城的时候,他就将那把油纸伞托付给了客栈的老板。 那家客栈叫青竹客栈,是青竹会的一个小分会。 所以杨小公子认为这里大抵是最可靠的地方。 乐府。 白绫迎风。 来往吊唁的人寥寥无几。 江湖传闻,乐当之死乃是仇杀,所以应当来吊唁的人因为担心被人盯上而不来也是很正常的。 杨小公子来的时候,灵堂中大抵只有十来个人。 其中两个人跪在蒲团上,一人靠近灵柩暗自叹气。 跪着的两人,左边一人披麻戴孝,面带病容,正是乐凝.尘无疑,另一人与乐凝.尘同样装扮,却是剑眉星目,气宇轩昂,正是乐当二子乐凝竹。 杨小公子如血的红衣在灵堂之中分外显眼。 灵柩旁的男子见到他后,面露惊诧之色,连忙迎了上来,微微作揖道:“杨贤弟……” 杨小公子还礼,道:“凤大哥。” 凤栖桐哽咽道:“多年不见,想不到杨贤弟竟也来了。” 杨小公子强笑道:“凤大哥什么话?乐大哥、凤大哥与我多年情分,怎会说变就变?” 凤栖桐心中感激,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只得连连点头,目含薄泪,不再言语。 第五十六章 红剑绿刀(2) 1. 一片肃穆。 杨小公子怜惜的看着乐凝.尘孤弱的背影,不由得叹气。 “贤弟不必叹气。” 乐凝.尘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瘦削的脸庞犹然带着泪痕。 杨小公子看着他,叹息道:“乐大侠忠义无双,如今……” 乐凝.尘苦笑,道:“若不是为这忠义二字,家父又怎会落得如此地步?” 杨小公子惊诧道:“难不成乐大侠一事另有隐情?” 乐凝.尘已握紧了拳头,目中似有怒火燃烧。 他恨声道:“都是百鬼门!” 杨小公子眉头一皱,道:“乐大侠与百鬼门又有甚干系?” 乐凝.尘合上眸子,悲戚道:“家父素闻百鬼门作恶多端,便说要灭了百鬼门,为江湖除害。谁料,却被百鬼门的人听了去,派人送来一柄油纸伞,那把伞上有毒,家父,家父便是因为接了拿把伞。才丢了命……” 杨小公子面色愈加凝重。那把伞上有没有毒他再清楚不过,乐当绝不是中毒而死。 凤栖桐听着乐凝.尘的话,已然气的满脸通红,怒甩袍袖,咬牙切齿道:“小人!” 乐凝.尘垂下头,叹息道:“江湖险恶,又有几人是君子?” 杨小公子道:“乐大哥,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 乐凝.尘点头:“直说便是。” 杨小公子凝眸看向乐当的灵柩,犹豫道:“小弟恳请乐大哥开棺验尸。” 乐凝.尘当即变色道:“贤弟何意?” 杨小公子道:“乐大侠一死绝不会如此简单。” 乐凝.尘有些犹豫,毕竟乐当一事他也的确有些疑虑,可开棺扰了先父清净却是大不敬,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乐凝竹已然沉下了脸,怒道:“开棺?你说的倒轻巧,扰了先父清净的大不敬之罪,谁来担?” “我来担!” 短短三个字,声音沉稳有力,令众人不由得扭头望了过去。 长衫。折扇。 来的是一个男人,瘦削高挑,洗的发白的长衫穿在身上就像随意罩在身上一样,他身边的女人却是胖的出奇。 凤栖桐微微变色,迎上前,躬身行礼道:“爹,娘。” 原来这两人竟是昔年赫赫有名的“淮南双侠”,男的是被江湖中人称作“小诸葛”的凤锦上,女的是“飞花拈叶”龙添花! 凤锦上手握折扇,淡淡道:“不静之罪我来担,开棺。” 凤栖桐一阵惊诧:“爹!” 凤锦上冷瞥了他一眼,低声呵斥:“闭嘴!” 凤栖桐无奈只得闭紧了嘴。 乐凝.尘眸子低垂,手心已沁出冷汗。 乐凝竹在一旁嚷嚷道:“大哥,不能开棺啊!” 灵堂外,前来吊唁的人大气不敢出,只伸着脖子,看着灵堂里众人。 良久,乐凝.尘重重叹了口气,一字一顿道:“开棺。” 2. 乐当被乐凝.尘平放在地上,除了面色略微有些苍白,看起来实在和生前一般无二,哪里像中了毒的样子? 凤锦上轻抚扇骨,淡声道:“令尊哪里像中了毒的样子? ” 乐凝竹急声道:“若不是中毒,先父身上怎的连一处伤痕都没有?” 杨小公子冷笑道:“我此刻若杀你,也绝不会有伤痕。” 乐凝竹脸色一白,道:“你什么意思!?” 乐凝.尘忙截开二人,有气无力道:“二弟不可无礼。” 乐凝竹一把推开乐凝.尘,冷声道:“他是你的杨贤弟,却不是我的大哥!” 乐凝.尘闻言,厉声道:“呵,爹爹方才去世,你便不认我了?” 乐凝竹嘎声道:“大哥怎能如此想我?” 杨小公子站在一旁,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乐凝.尘,一会儿看看乐凝竹,嘴角紧抿,实在不是该如何是好。 是时,一乐府小厮突的进了灵堂,压低声音道:“禀大少爷,二少爷,怜香楼的老板祁怜前来吊唁,是否请他进来?” 乐凝.尘蹙了蹙眉,话未出口,但见凤栖桐轩眉怒道:“他来做什么!让他哪来的滚哪去!” 小厮面露为难之色,看着乐凝.尘,轻声唤道:“大少爷……” 杨小公子垂眸沉思片刻,道:“乐大哥,不妨让他进来?” 凤栖桐瞪着杨小公子,目中好似喷火:“他不过是个见义忘利的伪君子!叫他进来岂非扰了乐叔叔的清净?!” 乐凝.尘也看向杨小公子,面上神色却是淡然如风。 杨小公子对上乐凝.尘疑惑的目光,解释道:“兴许这件事祁怜能够帮上一二。” “哦?那便让他进来罢。” 凤栖桐冷哼一声,还想说什么,却被凤锦上拉住了衣袖。 龙添花走到凤栖桐另一边,低声道:“桐儿,这终究是你乐兄家事,还是由他自己决定罢。” 凤栖桐这才安静下来,但眼睛却一直瞪着杨小公子,他实在不明白,杨小公子让祁怜进来做什么。 想起八年前祁怜做的那件事,凤栖桐至今无法释怀,每每想起,心里是又气又恼,气恼过后又觉着难受,心里面实在是五味杂陈。 祁怜来了。 一袭素色长袍,衬着他愈加憔悴。 他的身后还有一个人,一个黑衣人。 瘦削的脸庞带着病态的白。 他是祁怜的暗卫,唤作随影。 不管祁怜在哪里,做什么,随影一定会在他身边。 这就是他的责任。 3. 祁怜看着乐凝.尘,乐凝.尘也在看着他。 相顾无言。 凤栖桐瞪着祁怜,手中拳头已然握紧。 随影一直在盯着他,深邃的眸子不带一丝波澜。 杨小公子道:“祁怜?” 祁怜瞥了他一眼。 他认识他,即便只见过一面,而且是在八年前。 祁怜点点头,道:“是我。” 杨小公子道:“你大概已经看到了乐大侠的遗体。” 祁怜垂下眸子,冷冷道:“我不是瞎子。” 杨小公子抿唇道:“我需要你帮忙。” “哦?” “你可能看出乐大侠的死因?” “暗器。”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无一不大惊。 乐凝.尘忙道:“什么暗器?” 祁怜不语,只伏下身,用手指轻轻抚过乐当脖子周围的几处死穴。 凤栖桐斜着眼睛看他,握紧的拳头渐渐松了下来。 乐凝.尘与乐凝竹大气不敢出,只静静地瞅着祁怜游动的手。 祁怜的手突然停了,停在了乐当脖子大动脉出,然后两指向下一压,那脖子里竟出现了一根发丝般粗细的东西。 祁怜目光微动,手指一夹,便将那东西带了出来。 那是一根针,三寸左右长,却仿佛比发丝还要细。 杨小公子深深望了祁怜一眼,道:“连家的银丝绝命针?” 祁怜叹息道:“除了连家,还有何门何派能制出如此狠辣的暗器?” “连家?”乐凝竹狐疑道,“害死家父的明明是百鬼门,怎么会是连家?” 祁怜用手帕缓缓擦拭着银丝绝命针上的血,道:“会打少林拳的人一定是和尚吗?” 乐凝竹摇头。 乐凝.尘沉思片刻,道:“你的意思是百鬼门的人用连家的武器杀了家父?” 杨小公子抿了抿嘴角,道:“少林寺的和尚还是会打少林拳的。” 乐凝.尘闭了嘴。 祁怜叹了口气,突然道:“是不是百鬼门动的手,乐兄大可以去找一个人。” 乐凝尘眸光一闪:“谁?” 祁怜似笑非笑的扫了杨小公子一眼:“杨家堡的少堡主杨一。” 杨小公子脸色一沉:“为何去找家兄?” 祁怜冷笑:“只因百鬼门的事再没有人比杨一公子更清楚了。” 第五十七章 红剑绿刀(3) 1. 已是正午。 无风,闷热。 铅灰色的云浓厚低沉。 众人已来到乐府墙根下。 看着一片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脚印。 乐凝.尘已然皱紧了眉。 看来来的不止一个人。 江湖中能单枪匹马杀死“满江红”乐当的人并不多。 杨小公子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的。 可凤锦上却不这样认为。 他说:“曾经有个富商,曾让人误以为他身上带了几十串钥匙,其实,他不过是将同一串钥匙多拿出来了几次而已。” 所以,即便是一个人也可以制造出多人的假象。 他只要用不同的力度,在地上多踩几脚就好了。 昨日下过雨。 留下脚印实在再容易不过。 留多少都可以。 可这脚印究竟是谁的呢? 脚印不会说话。 可脚长在那个人身上。 他的脚绝对不会跑到别人腿上去。 杨小公子笑笑,道:“所以你们为什么不用自己的脚和地上的脚印比对一下?” 每个人都听了他的话。 在场每个人都与地上的脚印做了比对。 可竟然没有一个相似的。 那个脚印简直就像怪物留下的。 竟比常人的脚长了将近三寸。 乐凝竹眉头紧皱,道:“难不成这人是个丈高的巨人?” 杨小公子点头:“不是没有可能。” 乐凝竹沉思道:“丈高的巨人岂非很好找?” 那么高的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 引人注目的东西一直都好找。 凤锦上轻摇折扇,一脸淡然:“不一定。” 乐凝竹回首望他。 凤锦上垂眸,道:“是人是鬼,非人非鬼?” 龙添花接口道:“若是百鬼门,只怕十年二十年都难找到他。” 百鬼相会的地方岂非就是地狱?地狱又怎会是活人可以找到的? 祁怜站的远远的。 他不敢,也不好意思靠前。 他和乐凝.尘的关系自八年前已然僵化。 虽然乐凝.尘从未提起,但心中的隔阂永远消不掉。 他不过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 祁怜突然笑了,苦笑。 随影站在他身后,不声不响,黑色的衣服,让他看起来就像是祁怜的影子。 他也许本就是祁怜的影子。 祁怜背负双手,敛了那苦涩的笑容,抬眸道:“鬼找不到,人却可以。” 乐凝.尘连忙回过头。 祁怜道:“乐兄,乐兄何不去杨家堡一探究竟?” 杨小公子闻言,目光一凛,沉声道:“家兄怎会和百鬼门有关系?” 乐凝.尘无奈叹息:“人是会变得。” 2. 江南。 烟柳画桥,碧水金鲤。 祁怜背负双手,独立船头。 冰冷的风,尖锐如刃,狠狠划过祁怜的脸。 随影不在。 随影很少离开他半步远。 随影终于出现了,手中还拿着一件水蓝色的披风。 随影不开口。他本就很少说话。 他走到祁怜身后,为他披上那件披风。 祁怜扭头看他。 随影已站到他身后。 瘦削的脸颊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 祁怜轻声道:“你可曾后悔?” 随影道:“不曾。” 祁怜苦笑:“我只是个小人。” 随影淡淡道:“公子曾救了我的命。” 祁怜叹了一口气。 随影垂眸:“公子想开就好。” 祁怜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道:“楼中可好?” “楼中安好。” “鬼来了?” “未到。” 祁怜仰头望天,天际寥廓渺茫。 “哪里会有凤凰呢?” 随影也抬起了头。 “凤凰在心里。” 凤栖桐环xio g坐在船舱里,眼睛一直盯着祁怜的背影。那感觉好像下一秒就忍不住要把祁怜推下船。 乐凝.尘手里捧着一杯茶,静默不语。折扇斜插腰际,未曾展开。 乐凝竹似已睡了,他已累了许久。 杨小公子不在。 他走了。 和红涧绿刀一起走了。 他要去合门。 大漠里的合门。 合门里发现了一个盒子,一个要命的盒子,要了合门门主的命。 那个盒子就在红涧手里。 杨家堡快到了。 上了岸,走过喧闹的街,穿过一片不大不小的柳树林,最后踏上一条望不见尽头的石桥。 有雾,不大。 雾蒙蒙的天气,使这石桥看起来更加神秘。 桥上刻满诡异的花纹,花瓣却栩栩如生。 众人好像真的闻到了花香。 淡淡的。 就像这雾,缭绕飘忽。 走的越近,花香愈浓。 凤栖桐走在最后。 他左右看看,总觉得这地方怪怪的,却又说出来哪里怪。心里总是没底。 他赶上前,一把拽住祁怜的袖子,道:“你这小子!前面真的是杨家堡?不骗我们?” 祁怜道:“骗你们做什么?” 凤栖桐瞪着眼睛盯着祁怜的脸,一双眼睛仿佛比铜铃还要大了几分。 祁怜看着他,无奈苦笑道:“你怎的总喜欢瞪人?” 凤栖桐眨了眨眼睛:“我何时瞪过你这小子!” “祁怜,”乐凝.尘忽然道,“若此事事成,以前的事,咱们一笔勾销。” 祁怜笑容逝去,只淡淡说:“既然发生,便再也勾不掉了。” 3. 杨家堡。 石桥尽头便是杨家堡。 杨家堡里看起来就像是仙境。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条只能一人通过的曲曲折折的石子路。 路旁栽满笔直的翠竹,清淡的竹香四溢。 走过石子路,上了长廊。 长廊环水而建,兜兜绕绕,即便有人领着只怕也会迷路。 除非这个人本身就是杨家堡的人。 给他们引路的人就是杨家堡的人。 名唤杨夙念,是杨家堡堡主最得力的助手之一。 杨夙念看起来只有三十几岁,实则已年近半百。 他穿了一件大红色的衣袍,一双手又白又嫩,恍若女子。 杨家堡本是剑法名门,练剑的人手本不该是这样。 少顷,众人已来到一间紧闭的房门外。 杨夙念笑笑,作揖道:“请诸位稍等片刻,待在下通传堡主。” 祁怜回礼道:“多谢。” 杨夙念推门而入,不多时,门里一前一后走出了两个人。 当先一人鬓发银白,面容威严,气宇轩昂。 他身后紧跟的便是杨夙念。 杨夙念面露浅笑,看起来甚是和蔼:“这便是我们堡主。” 祁怜等人赶忙抱拳行礼。 杨堡主瞥了众人一眼,傲慢的点了点头。 乐凝竹瞧着杨堡主那副倨傲的模样,心中气恼,面上亦露不快,斜着眼睛瞅着杨堡主,阴阳怪气道:“不知令公子杨一何在?” 杨堡主冷声道:“犬子不在。” 凤栖桐与乐凝.尘对视一眼。 凤栖桐冷哼一声:“哼,谁知道在不在。” 杨堡主脸色一沉,道:“你什么意思?” 乐凝.尘见状不妙,忙拉了一把凤栖桐的袖子,躬身作揖,含笑道:“凤弟心直口快,不想触怒杨前辈,望杨前辈海涵。” 杨堡主昂起头,不再看他。 祁怜道:“既然贵公子不在,那晚辈等人只得暂且告退了。” 杨堡主亦是不语。 杨夙念朝着祁怜等人尴尬的笑了笑,道:“杨一公子前些日子去了西域,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第五十八章 红剑绿刀(4) 1. 夜。 无月。 客栈外漆黑一片。 风声呜咽犹如鬼泣。 道旁墨色的树影随风摇曳,宛若地狱里钻出的恶鬼在冲着人们张牙舞爪。 街道上没有一条人影。 远处隐约传来的狗吠声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客栈前挑起的锦旆被风扯得呼啦直响。 正在此时,突的传来一阵辚辚的车马声。 声音自转角处传来。 愈来愈近。 一辆由两匹高头大马拉着的奢华的马车已缓缓驶进乐凝尘的视线。 乐凝.尘站在客栈楼上。 对着街道的窗户只开启了一线。 车马已近。 马车已停。 健马长嘶。 赶车的车夫靠在车上,手里拿着一个马鞭似的东西,迎风一扬,一卷惨白色的大旗已然展开。 旗上“百鬼门”三个血红色的大字异常醒目。 乐凝.尘当即变色,但他来不及开口,后颈一阵剧痛,人已昏了过去。 车马声已然远去。 窗外寒风凛冽,豆大的雨点自云间坠下。砸在地上时,雨点瞬间珍珠似的破碎开来,四下飞溅。 天越来越沉,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凶。 天边突的闪过一线寒光,继而一声惊天霹雳,惊的乐凝.尘身子一颤,醒了过来。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他缓缓站起身,头痛欲裂。 百鬼门。 他只记得那一卷惨白色的旗,血红色的字。 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冲出了屋子。 刚走到门口,他好像看到了什么,脚步一顿。 那是一封信。 信就放在床上。 信封是惨白色的,署名只有三个血红色的大字——百鬼门。 信里的内容也不多,只有短短六个字,那六个字是:“不追查,汝得命。” 乐凝.尘拿着信的手已不住颤抖。 他从来都是最沉得住气的那一个。 所以他绝对不能乱。 他一定要保持冷静。 冷静的人往往会有很大胜算。即便他根本不清楚敌人的情况。 乐凝.尘将信揣进怀里,瘫坐在床上,暗忖道:“百鬼门中岂非都是鬼?” 他呆呆望着窗外。 正想的出神,窗外忽然闪过一条飘忽的惨白色的影子。 那影子转瞬即逝,乐凝.尘脊背却已凉透,掌心满是冷汗。 2. 乐凝竹失踪了。 在看到信的那一刻,乐凝.尘就已想到。 屋里燃着一盏灯,灯光昏暗摇曳。 祁怜静静地坐在乐凝.尘对面,手中捏着百鬼门留下的信,长吸一口气道:“乐兄如何决定?” 乐凝.尘尚未开口,凤栖桐却瞪大眼睛,盯着祁怜,恨声道:“你这小子,你敢说此事与你无半点关系?” 祁怜无奈摇头,道:“有关如何,无关如何。” 凤栖桐握紧拳头,咬牙道:“若与你有关,我便将你碎尸万段。” 祁怜苦笑:“无关便是有关,有关即是无关。你若恨我,随时动手。” 江湖中事,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无关,也没有什么绝对的有关。 就像江湖中人,不论正邪,多多少少总会有些关联。 凤栖桐眼睛瞪得更大了。 随影一袭黑衣,仿佛融入黑暗。他安静的站在祁怜身后,安静的看着凤栖桐,只要凤栖桐敢动一根手指,他手中的暗器也绝不会留情。 “砰砰砰”! 门突然响了。 凤栖桐不耐烦的瞥了一眼门,道:“谁啊?” 门外人道:“小的是店里伙计。” 乐凝.尘微微蹙眉,道:“何事?” 门外人道:“有人命小的转交给乐凝.尘乐公子一封信。” 乐凝.尘心下一惊:“那人是何模样?” 门外人道:“灯光昏暗,小的瞧不真切,只知是个男人。” 乐凝.尘已将门打开。 门外站着一个又矮又胖的青年,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青年手里捧着一封信,恭恭敬敬道:“您可是乐公子?” 乐凝.尘点头。 青年憨笑着,将信递了过去:“这是那人命小的转交的信。” 乐凝.尘接了过去,朝那青年点点头:“你且下去吧,若是无事,莫来打搅。” 青年点头哈腰:“正是正是。” 话说着,那青年已走下了楼,看不见人了。 乐凝.尘双手颤抖着将信封拆开,摊开里面的染血的信,面色倏地煞白。 凤栖桐大步向前。一把扯过乐凝.尘手中的信,登时变色道:“百鬼门!” 祁怜蹙眉道:“鬼来了?” 乐凝.尘怔怔点头。 他望着窗外,脸色愈加苍白无血色,目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惊恐。 他在发抖。 冷汗已浸透了他的衣襟。 凤栖桐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实在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那窗外赫然有一个不人不鬼得怪物。 那“怪物”穿着染血的白衣,吊在窗户对面的树上,披头散发,鲜红的舌头垂下来,直达胸口。 雷声轰鸣。 雨水混杂的殷红的血,一滴一滴的顺着“怪物”的舌头滴在地上。 祁怜已几近说不出话来。 他从不信什么鬼神,可今日却不得不信。 窗外的“怪物”绝不可能是所谓的人。 它和人简直连一点相像的地方都没有。 随影安静的站在祁怜身边,淡淡道:“鬼来了。” 祁怜目不转睛的盯着窗外一动不动的“怪物”,忍住心中恐慌,颤声道:“乐兄,信上写了什么?” 乐凝.尘长吸一口冷气:“江上。” 3. 江上有船舫,船舫上燃灯。 灯火幽微摇曳,江面波光粼粼。 雨珠子恍若一颗又一颗圆润的珍珠,哗哗落下,破碎飞溅,继而融入涟漪阵阵的江水。 乐凝.尘三人站在江岸,衣服已然湿透,阴风袭来,冰冷刺骨。 雾气昭昭,昏暗迷蒙。 船舫缓缓驶近,停泊江岸。 乐凝.尘眯起眼睛,总算看清了船舫上那卷飘荡在风中的惨白色大旗。 ——百鬼门! 旗下站着一个人。 红衣如火,仿佛是个男人。 他左侧站着一个红衣女人,女人手中为他撑着一柄伞。 右侧绿衣女子,一手托着一把刀。 ——绿色的刀,绿如翡翠。 另一手提着一柄剑。 ——红色的剑,鲜红如血。 凤栖桐见这阵势,虽瞧不清那人面目,心中却已冒出一个名字,面露惊诧之色,当即脱口而出:“杨小公子!” 乐凝.尘怎会想不起杨小公子来呢? 可他只是抿紧唇,轻摇手中折扇,若有所思的看着迎风招展的绣着鲜红色大字——“百鬼门”的惨白色大旗。 “哈哈哈哈!” 船舫上的男人笑了。 笑声凄厉诡秘。 乐凝尘从未听过如此笑声。 就像一只鬼。 吃人的恶鬼。 这绝不是杨小公子的笑声! 乐凝.尘皱紧眉头,沉声道:“阁下究竟是谁?” 船上人笑道:“在下姓杨。” 凤栖桐道:“莫不是杨小公子?” 船上人摇了摇头:“杨家堡难道只有他一个公子?” 乐凝.尘合上折扇,目光如炬,一字字道:“你是杨一。” 船上人道:“杨家堡难道只有杨一?” 祁怜闻言,冷笑一声,道:“你莫非是杨二?” “哈哈哈!”船上人笑的仿佛更加开心了,“在下杨一。” 乐凝.尘冷声道:“凝竹在哪里?” 杨一道:“你何不上来看看?” 乐凝.尘沉默少顷,又道:“你何不下来?” 杨一语气一顿,道:“乐凝竹在我手里。” 乐凝.尘面色凝重:“如何?” 杨一道:“是以只有我有说话的权利。”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 雾却愈发浓了起来,浓到杨一那身鲜红的衣袍都已几近看不真切。 忽然,浓雾中传来一声轻柔的猫叫声,仿佛近在耳畔。 可在这大雾的昏暗的江岸,这轻柔低缓的猫叫声,岂非显得太过诡异? 第五十九章 红剑绿刀(5) 1. 暗处的猫还在喵喵叫个不停。 叫声婉转轻柔。 乐凝.尘脊背不由得发凉,汗毛竖起。冷汗沿着他瘦削苍白的脸庞缓缓滑落。 船舫上,当先一人身着红衣,面带银制面具,长而浓密的睫毛,竟似掩不住眸中的一丝慌乱。 此人正是杨一。 他身旁撑伞的红衣女子的手已经在发抖。 也不知是风寒,还是心冷? 绿衣女子握紧手中的刀剑,面色苍白如冰。 贝齿紧咬下唇,唇上已沁出血珠,口中一丝腥甜。 天地肃杀,仿佛雨已停了,风已住了,耳边只剩下了沉重而慌乱的呼吸声。 旁人的,亦或是自己的。 心跳在加快,怦怦声好似打鼓。 突的,天边一道霹雳,将无尽的黑幕撕裂开一条明亮的口子,紧接着,震耳惊雷竟将大地震得抖了三抖。 雷电余光下忽的闪出一条惨白色的影子。 看起来像极了地狱的幽灵。 剑风阴冷。 剑风冰寒。 杨一脸上一阵刺痛,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他根本没有看到剑光。 他只感受到了剑风。 而在感受到剑风的瞬间,剑锋已然划过他的脸。 除了杨小公子,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快剑。 从来都没有。 也许杨小公子都不如眼前人的剑快。 可谁知眼前这个究竟是不是人? 杨一眼前只有一条飘忽的惨白色的影子。 一直围绕着他,不远不近。 杨一用手轻轻抹去脸上的血,声音不住发抖:“来者何人?” 那人不答,只阴侧侧的冷笑。 笑声诡异。 若说杨一的笑声像鬼,那么眼前这个人的笑声都不能用鬼笑来形容了。 雾气蒙蒙。 白影忽远忽近,手中仿佛握着一柄剑,却又不像剑。 没有剑光,也绝没有剑比他的剑更冷。 即便放在远处不动,也自带一股浓浓的杀气。 “愿入百鬼门,此生不为人。” 远处又忽的出现了一道黑色的影子。 那人在说话,声音干涩。 “愿入百鬼门,此生不为人。” 第二句说话人却不知为谁。第一句苍老低沉,听起来就像是一老者,第二句婉转清脆,听来却是一二八少女。 乐凝.尘等人也已转头望去。 但见那黑色影子后面,紧跟着一个蓝衣倩影。 像男人,却又比女子还要窈窕。 乐凝.尘低语喃喃:“百鬼门……” “愿入百鬼门,此生不为人。” 那白色影子终是开口。他虽看起来最像鬼,可他的声音却是最正常不过的了。 清冽耐听,然而冰冷异常,不带一分人情味儿。 杨一脸色煞白。 绿衣女子握着刀剑的手松了,叮咚一声,刀剑落在船上,绿衣女子转身欲逃,可不过走出半步,一只雪白的,颈上带着银环的大猫已将她扑倒在地上,狠狠撕咬,鲜血满地。 2. 绿衣女子在痛苦哭泣。 乐凝.尘的心却越来越紧。 猫叫犹如鬼笑,人语恍若鬼泣。 天地昏暗,阴晦迷蒙。 雨已停了。 乐凝.尘看着船舫旁那一叶扁舟,舟上一卷大旗,旗上三个大字——百鬼门! 又是百鬼门? 究竟那个才是百鬼门? 杨一脸色愈来愈沉。 他紧紧瞅着眼前手持骨剑,腰佩人骨骷髅的白衣人,一字字道:“骷髅鬼苏易?” 苏易唇角轻轻勾起一个诡秘的弧度,似笑非笑道:“有些人奇怪的很,明明心底已有了答案,却还要明知故问。” “呵。”杨一冷笑,“你是百鬼门?” 苏易点头:“不错。” 杨一笑道:“那我是什么?” 苏易摇头:“鬼知道。” 杨一道:“你岂非就是鬼?” 苏易点头:“不错。所以我知道。” 苏易是鬼,活鬼。 杨一一脸狐疑:“哦?” 苏易接着道:“你可知百鬼门中有多少人?” 杨一冷冷笑答:“百鬼门百鬼门,自然是百人。” 苏易轻轻摇了摇头:“你错了。” “是啊,你错了。” 那个黑色的影子也稳稳落在了船舫上。 一双眼睛狭长上挑,好似狐狸。声音干涩沙哑,说不出的难听。 他接着道:“百鬼门中有百鬼,百鬼底下数千人。” 杨一“哦”了一声,眼光瞥向那只洁白如雪的猫,缓声道:“银环猫?” 黑色影子点点头:“正是在下,难得杨一公子记得。” 杨一冷哼一声,又说:“你也是百鬼门中人?” 银环猫点头:“正是。” 杨一道:“百鬼门中有百鬼是何意?” 蓝衣倩影缓步上前,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搭在苏易肩上,媚眼轻佻,柔声道:“除却门主,百鬼门中共有一百名香主,香主手下各有数千人。这便是,百鬼门中有百鬼,百鬼底下数千人。杨一公子可明白?” 杨一已面无人色:“明白,明白极了。‘美娇娘’玉韫华解释的如此清楚,我又怎会不明白?” 玉韫华娇笑一声,手中腰间拿出一柄折扇,轻轻甩开,缓缓摇起,声音瞬间变得温柔而清冽,磁性而耐听:“既然明白,杨一公子便应该将面具拿下,让在下等看看清楚公子的面容。” 杨一苦笑:“我有说不的权利吗?” 银环猫微笑道:“没有。” 3. 乐凝竹! 那“杨一公子”赫然就是被百鬼门绑架的乐凝竹! 那绿衣女子已被白猫活活咬死。 乐凝竹淡淡看了一眼她面目全非的尸体,道:“你们真的是百鬼门?” 玉韫华笑道:“你猜呢?” 乐凝竹摇头。 乐凝.尘站在岸上,心乱如麻。他握紧的拳头一直在抖。他怕,他恨。他不懂,不懂乐凝竹究竟在想什么。 凤栖桐更是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祁怜却显得淡定不少。 苏易道:“乐当究竟是谁杀得?” 乐凝竹眸中含泪:“呵,你觉得呢?” 苏易道:“你。” 乐凝竹道:“证据呢?” 银环猫笑道:“那柄伞在你手里便是证据。” 乐凝竹冷笑。 乐凝竹既然认为伞有毒,就绝不会碰那把伞,而此刻伞就在他的头上撑着。 玉韫华整个人都好像贴在了苏易身上,口中娇笑道:“银丝绝命针在你身上同样是证据。” 银丝绝命针百金也换不来一筒,所以他绝不会丢掉。 乐凝竹点点头:“不错!不错!那把伞,却是他故意留下的。” 他自然就是杨小公子。 乐凝竹又道:“银丝绝命针也的确在我身上。” 他说着,右手已伸进左袖。 突然,乐凝竹左手猛然一甩,七八点寒星恍若昙花乍现,直刺苏易等三人。 苏易心下一惊,骨剑出手,剑风卷起,三四点寒星直直没入船板。 白猫本在地上窝着,用舌头舔着爪子,见那银丝绝命针宛若零零散星,寒光乍现,登时扑了上去,用爪子拍断一枚绝命针,银环猫手中钢爪三起三落,寒星已尽。 玉韫华摇着折扇,浅笑盈盈,轻启朱唇,用娇滴滴的女声说道:“如何呢?” 乐凝竹眼皮狂跳不止,他一把抢过红衣女子手中的伞,一张一合,竟带起一阵劲风。 乐凝.尘从来不知道乐凝竹竟有如此深厚的内力,竟丝毫不在他的父亲“满江红”乐当之下! 第六十章 红剑绿刀(6) 1. 万仙坛不是一个地名,而是一个江湖组织,是百鬼门最大的敌手,同样,万仙坛同百鬼门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 万仙坛总坛在哪?坛主是谁?也许只有万仙坛中人才清楚。 可谁又是万仙坛中人呢? 无人可知。 只道万仙坛善事做不尽,百鬼门恶事做不完。 茫茫大漠,孤雁长鸣,黄沙飞回。 八抬软轿,锦帐微掩。帐上沙尘,迎风而散。 当先一女子身着紫裙,香肩半露披轻纱。眼波温柔似水,却带着一丝难掩的愁绪。唇角微扬,浅笑盈盈。 如水似的轻纱在飘拂,搭上了锦帐,染上了黄沙。 锦帐两侧跟着两个女人。 左边一人面容冷眼,红衣如火,腰畔一柄血红的剑,分外惹人注目。 这女子名唤红涧。 ——另一女子叫绿刀。 绿刀面带甜笑,俏皮可爱。绿衣清新。掌中一口无鞘绿刀,寒光凛然。 抬轿八人均是女子,白衣如雪。 轿中有人,而且是个男人。 杨小公子! 当然是杨小公子,只有杨小公子才会有那般清澈的眼眸,那般耀眼的红衣,那般冰冷的剑——无鞘短剑。 白衣女子抬着轿,脚步轻盈,身形如风,好像一点脚,就要飞了起来。 紫裙女子极目远眺,轻咬下唇,柔柔道:“公子,合门快到了。” 她的声音好似水,轻柔含情。 杨小公子慵懒的斜倚在软榻上,指间轻轻划过无鞘剑刃,道:“不请自来总是不礼貌的。” 紫裙女子笑靥如花:“所以总先得通报主人家一声。” 杨小公子抿起嘴角,看起来甚是天真的笑了笑:“你觉得应该谁去?” 紫裙女子道:“公子心中早有人选不是?” 杨小公子歪了歪脑袋,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在紫裙女子身上打了转,笑道:“自当应该去一个如水似的美人儿。” 紫裙女子圆圆的小脸儿上笑意更浓,两颊的酒涡微微深陷:“所以公子觉得如水去最好?” 杨小公子点头:“如水妹妹一直都是最好的人选。” 紫裙女子笑出了声:“如水自当遵命。” 言罢微微福身,脚步轻点。纵身掠入黄沙,不见踪影。 2. 万仙坛是正义的代称。 江湖中人认为不管是什么话,只要是从万仙坛口中听来的,就一定是真的。 因为万仙坛中都是善人,大善人。 紫裙女子名唤如水,臂上绘着一朵紫色的桃花。 这是传说中万仙坛的标志,颜色越深,等级越高。 紫色已经不算浅。所以,合门新任门主已听了如水的话,随她走出合门,走出西域,走入中原去寻找杀害前任门主的凶手——百鬼门。 江南。 烟雨迷蒙。 新任门主察合夫人是前任门主的结发妻子,为前任门主生育了三对儿女,其中两女一男。 大女儿已嫁人,是以没有随行,大公子察合鸷此刻一袭素衣,面容憔悴,眼下一点泪痣,竟仿佛比女子还要娇媚。 只是他身子挺拔,风度翩翩,全然大家公子作风。 幺女察合鸢不过二八之年,稚气未脱,一张红嘟嘟的樱唇轻轻抿起,看起来可爱极了。 她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瞪着站在江岸的杨小公子,冷声道:“你真是万仙坛的人?” 杨小公子头也不回:“二小姐觉得呢?” 察合鸢冷笑:“我好像见过你。” 杨小公子道:“世上这么多人,总有几个长得相似的。” 察合鸢嘟起嘴,摇了摇头:“可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你。” 杨小公子微微挑眉:“哦?” 察合鸢走上前,扭头看着杨小公子精致的侧脸,轻声道:“吴秉烛你总该认识。” 杨小公子一怔。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那个在鬼门之中紧跟在吴秉烛身后的那个跋扈的弯刀少女。 杨小公子笑了,眼睛眯起,弯弯的,可爱的像个孩子:“我真的不认识。” 察合鸢看着他的笑,本以为他会承认,她已想好了下一句话要说什么,却不想杨小公子的回答竟是这样的。 察合鸢登时愣在原地,心中暗自怀疑自己兴许真的认错了人。 正如杨小公子所说,世上这么多人,总会有几个长得相似的。 察合鸷缓步走来,眸子低垂,柔声道:“小妹同杨公子在说什么?” 察合鸢摇头:“无事。” 3. 夜风阴寒。 船舫上有灯,灯光略微昏暗。 如水陪着察合夫人站在船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 察合夫人语声悲戚道:“我合门创立数十年,从未踏足江湖纷争,百鬼门究竟为何害我丈夫性命!” 如水柔声安慰:“夫人,人心难测,何况鬼呢?” 察合夫人含泪点头,喃喃道:“是啊,何况鬼呢?” 喵—— 迷雾中一声诡异的猫叫声,令察合夫人脊背一阵发凉。她摸干脸上的泪痕,抬眸朝光亮处望了去。 那是一艘船舫,船舫上灯火通明。 猫声一阵一阵传来,紧接着是打斗声。 突然,但闻“砰”的一声,一阵劲风刮的雾气四散,灯火摇曳,继而熄灭。 江面一片漆黑,只一卷惨白色的大旗在风中招展。 察合夫人看着那卷旗,脸瞬间煞白。 是愤恨,同样也是恐惧。 愤恨的同时往往也是因为恐惧。 两艘船舫愈加靠近。 杨小公子听着哗啦啦的水声,唇角微扬,看起来开心极了。 乐凝.尘等人已然望到了杨小公子的船舫,也看到了察合夫人发抖的瘦弱的身影。 乐凝竹手中拿着一柄伞,使出来的却是剑法。 纸伞一张一合,伞带劲风,风若利刃,利刃散乱,宛若飞花剑雨,冰冷万分,杀气腾腾。 苏易持骨剑,直入伞风,破刃阵,斩飞花,下扫乐凝竹双膝。 银环猫钢爪似虎,上抓乐凝竹双眼,玉韫华手拿匕首,狠剜乐凝竹心窝。 对付如此歹人,从不讲什么江湖道义! 察合夫人看着苏易三人的进攻,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三人的配合可谓是天衣无缝,上中下不容得乐凝竹有一丝躲避的机会。 每个人的招式都不同,每个人的武器也不同,可看起来却像是一个人攻向了三个部位——默契,狠辣。 若他三人合并行走江湖,江湖中大多数人只怕都得甘拜下风。 乐凝竹已倒在地上,却还没有死。 苏易好像并不打算在此时杀死他。 乐凝.尘已掠上船舫,静静地看着躺在血泊中的乐凝竹,道:“你为何杀死爹爹?” 乐凝竹冷笑:“他根本不是我爹爹!我只不过是他利用的工具罢了!” 乐凝.尘恨声道:“就算你与爹爹没有骨肉之亲,但我乐家毕竟养了你十年!” 乐凝竹从地上爬起来,刀一般的目光狠狠剜着乐凝尘的心:“哈哈哈,十年?十年算什么?我要的是永远!我要将乐家永远掌握在手里!” 乐凝.尘叹息道:“所以你下一个目标就是杀我?” 乐凝竹并不否认。 祁怜叹了口气,道:“你要的是乐家,又为何杀了合门门主?” 乐凝竹勾起一丝笑意。 冷笑,冷的刺骨:“因为察合那个老顽固碍了我的路!” 苏易冷冷看着他,道:“可你不该将一切都嫁祸给百鬼门。” 乐凝竹眯眸望他:“你真的是百鬼门?” 苏易道:“大概和你一样罢。” 话落,骨剑飞起,乐凝竹的肩上竟突然喷出一股鲜血,胳膊随着血落在地上。 乐凝竹咬紧牙,一声不吭。只淡淡看着断臂上那一朵黑色的桃花,仰面狂笑,笑声尖锐而诡异。 东方已泛起一抹鱼肚白,察合夫人看着乐凝竹断臂上的桃花,淡淡道:“想不到,害死先父的人竟是万仙坛。” 杨小公子点头不语。 察合夫人转头望他:“所以你究竟是什么人?百鬼门?还是万仙坛?” 杨小公子摇头,笑道:“世上总有一些人,在披着善良的皮囊做着禽兽不如的事。可还有一些人……” 察合夫人微微颔首:“还有一些人?” 杨小公子敛了笑意:“还有一些不归人。” 第六十一章 百鬼门(1) ——愿入百鬼门,此生不为人。 1. 夜已深。 那个女人已经走了。 可她留下的余香还在。 淡淡的。 张枫林独坐在幽微的灯光下,冷汗已湿透衣襟。 他在抖。 他冷,冷的要命。 恐惧! 赤裸裸的恐惧。 他闯荡江湖十余载,见过无数次的腥风血雨, 他都没有如此恐惧过。 而且令他恐惧的还是个女人。 那个女人也许并不恐怖。 她很美。 一双潋滟含情,温柔如水的眸子便可令人失神。 她的声音软软的。 她对你笑时,你只怕连骨头都会感到酥软。 她叫易柔。 这是一个很美的名字,就像她的人一样。 她来的快,去的也快。 可留给张枫林的痛苦却走的很慢,很慢…… 门户大开。 忽的一阵寒风,烛火将熄却又复燃。屋内阵明阵暗,乍暖还寒。 张枫林冷汗干透,汗毛竖起。 他面前站着一个人。 一个不像人的人。 一袭白衣似泛着迷蒙的白光,仿佛围着一层白雾,飘飘袅袅。 他脸庞瘦削,带着病态的苍白。 他腰间的骷髅配饰紧紧盯着张枫林,屋内的温度仿佛骤然跌到冰点。 骷髅鬼! 只有骷髅鬼,鬼公子才有如此气场。 鬼公子冷冷看着张枫林。 薄唇轻抿,未曾开口。 可张枫林却已清清楚楚听到了他说的话。 “那是个很美的女人。” 张枫林喉结微动,颤声道:“什么女人?苏香主哪里话?” “她身上的胭脂香还在。” 张枫林瞬也不瞬的盯着鬼公子苏易的眼睛,手已忍不住颤抖。 苏易淡淡的看着他。 忽而笑了。 冷笑。 唇角轻轻一勾,弧度说不出的诡异,阴阳怪气道:“有些人奇怪的很,明明要做鬼,却还想着攀仙……” 张枫林脸色大变,截口道:“绝没有!我……属下绝没有做背叛门主,背叛苏香主你的事!” 苏易不再笑了。 他静静看着张枫林,一字字道:“那个女人是鬼?” 张枫林怔怔点头,又急切的摇了摇头。 他不敢撒谎。 他怎么敢撒谎。 他做不到,也绝不允许他做。 在百鬼门中,撒谎可能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张枫林还不想死。 他才当上百鬼门第一百分支香主不过十天,他还想活下去。 2. “她是万仙坛的人。” 张枫林有意无意的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她臂上有一朵紫色的桃花。” 桃花便是万仙坛的象征。 万仙坛,大抵是百鬼门唯一的敌手。 因为它和百鬼门一样神秘。 “苏香主,属下是您提拔上来的,断然不会骗你,更不会背叛百鬼门,泄露门中机密,还望香主绕我一命。”张枫林躬身道。 张枫林本是百鬼门第九十三分支的人,因着第一百分支香主丢了性命,九十三分支香主苏易才将他推荐给了第三分支香主,再由三香主报于门主,张枫林这才有机会坐上香主的位置。 如此看来,苏易倒算得上他张枫林的贵人。 苏易看着张枫林,目光冰冷如霜:“你知道什么?” 张枫林一愣,脸色煞白。 苏易继续道:“百鬼门的机密你知道什么?” 张枫林的手又忍不住发抖。 他的确知道了本不该他知道的事。 以他的身份只能知道第九十三分支香主是苏易而已。 可他如今不仅知道第三分支香主,就连第一分支的香主是谁也摸得一清二楚了。 这两个人在江湖中的名气,却是十个张枫林都不敌的。 苏易瞥了一眼他的手:“呵。怕了?” 张枫林牙床打战:“是、是是,属下的确知道了一些本不该知道的事。” 苏易目光一凛:“何事?” 张枫林结结巴巴道:“属下、属下大抵猜出了三香主和、和一香主的身份,六、六香主也大抵有些眉目。” 苏易长袖一甩,掌中已多了一柄剑。 骨剑,通身惨白的骨剑。 没有剑光,只有剑气。 冰冷的剑气令张枫林脊背一凉,登时瘫坐在地上。 苏易轻抚剑锋,看也不看他:“依你之见,一香主,三香主,六香主是谁?” 张枫林狼狈的爬起来,身子无力的靠着桌子:“属下猜,一香主是、是杨小公子,三香主是怜香楼的老板祁怜,至于六、六香主,属下以为是长安断肠人,天涯客。” 苏易淡淡“哦”了一声,道:“你可知道你为什么还活着?” 张枫林道:“苏香主手下留情……” 苏易冷笑:“我从不晓得手下留情是何物,只道想杀便杀,该杀便杀。更何况我根本没碰你,又谈何留情?” 张枫林狐疑道:“那……” 苏易微微昂这头,缓缓将骨剑收起:“只因你猜的是错的。” 张枫林大惊。 对于三香主是祁怜,他本是有十足的把握。 苏易道:“门主以及门内六大香主的身份是最大的机密,连我对于除了三香主之外六人也不甚清楚。你又怎能猜透?” 张枫林好似松了一口气,不住点头:“是极是极。” 苏易冷眼看他:“所以那个女人找你作甚?” 3. 风已住,月已残。 空气好似凝结,闷得令人喘不过气。 张枫林望着窗外漆黑的天幕,叹息道:“仙鬼本就势不两立。” 苏易点头。 张枫林接着道:“所以万仙坛一定要除了百鬼门。” 苏易脸色更白,眼神更冷:“万仙坛已知晓了你的身份?” 张枫林道:“属下此时还活着。” 苏易颔首。 张枫林当然还活着。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可张枫林不但在和他说话,还替他搬了一张椅子。 张枫林弓着身子,轻声道:“万仙坛想同属下合作。” 苏易瞥了他一眼:“除了百鬼门?” 张枫林点头:“是极是极。” 苏易冷笑:“妙哉妙哉。” 张枫林一愣:“苏香主这是何意?” 苏易只道:“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 张枫林似懂非懂。 苏易缓缓站起身,衣尾微动,眨眼间,他人却已到了门外。 “何不将计就计?” 突然狂风肆虐,雷电轰鸣。 门外的声音传到张枫林耳中,恍若鬼泣,冰冷、尖锐,虚幻缥缈。 门外已没了苏易的影子。 骷髅鬼本就是来去无踪的。 张枫林总算松了一口气。 苏易一走,屋内好像才变得温和了些,至少张枫林已热的出了一身汗,也不知是冷汗还是什么。 “主人。” 屋外走进一个人,一个男人,他在叫张枫林,声音干涩低哑。 黑衣加身,仿佛已融入黑暗。 他垂眸,看着腰畔的剑——无鞘剑。 江湖中佩无鞘剑的人好像并不多,因为张枫林只认识这一个。他认识的人并不算少。 张枫林几近瘫软的坐在了椅子上,朝着他招了招手:“你总算来了。” 那人依旧低垂着眼睛:“他总算走了。” 张枫林目光一沉:“他还会来的。” 那人冷声道:“有一种人绝不会来。” 张枫林挑眉:“死人?” 那人不语。 张枫林冷哼:“你可知道他是谁?” 那人不语。 张枫林接着说:“他可是骷髅鬼。我的主人。我又岂能杀他?” 那人终是抬眸,目光冰冷狡黠,就像一只狐狸:“主人想杀谁?” 张枫林摸着下巴,道:“我到底是鬼。” 那人道:“所以主人想斩仙?” 张枫林摇头。 那人又垂下了眼睛,盯着腰畔的剑,剑光寒冷如雪。 “将计就计。” 第六十二章 百鬼门(2) 1. 酒楼里人并不多。 因为此时已过夜半,而且天气实在是差极了。 大雨倾盆,雨雾弥漫。 酒楼角落里坐着一个身着宝蓝色衣袍的男人。 那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五官柔和,眼神暧昧,看起来竟仿佛比女子还要精致,还要妩媚。 他摇着折扇,显得分外潇洒。他懒洋洋的笑着,又浓又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台上着戏服的娇艳女子咿咿呀呀的唱着小调,他仿佛也在唱,他唱的很轻,很温柔。 女子已朝他望了过来,脸颊似泛起了一抹红晕。 雨声越来越大,歌声越来越轻。 男人轻啜一口杯中清茶,缓声道:“外面雨大,阁下何不进来饮一杯热茶暖暖身?” 男人说这话,有意无意的撩开衣袖,白皙的臂上赫然绘着一朵暗红色的桃花——诡异而妖冶。 门外的人已走了进来。 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伞沿的雨水恍若珍珠,晶莹剔透,缓缓垂落。 来人是张枫林。 张枫林瞥了一眼男人臂上的桃花,冷声道:“敢问公子贵姓?” 男人柔声道:“免贵姓梅。阁下可是张大侠?” 张枫林又道:“是。梅公子大名?” 梅公子笑道:“梅兰竹。” “哦?”张枫林也忍不住笑了笑,“想必公子一定是个君子。” 梅兰竹点头大笑:“过奖过奖。” 张枫林道:“至少梅兰竹菊四君子,公子占了三个。” 梅兰竹慢悠悠的摇了摇头,笑道:“非也,非也。” 张枫林蹙眉:“哦?” 梅兰竹优雅起身,缓缓倒了一杯茶,端起茶盏,合眸轻轻一嗅:“嗯,好茶好茶。” 那的确是好茶。 茶香淡淡的,有种苦涩的感觉,但并不令人觉得难闻。 张枫林了然,冷笑:“竟是菊花茶。” 梅兰竹笑言:“自然自然。不管是事还是物,自当要全面些才叫完美。” 张枫林冷哼不语。 梅兰竹将茶盏递给张枫林,道:“在下一向追求完美。所以张大侠定要品一品我为你亲手煮的菊花茶。” 2. 酒楼里的戏服女子已然死了。 死的很安详。 她的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意。 她手上捧着一杯菊花茶。 茶水还是温的,她的手却已冰冷。 梅兰竹淡淡看了看她,便自怀中掏出一丝帕,温文尔雅的擦了擦纤长的手指。 梅兰竹笑道:“她不该听到不该听的话。” 张枫林瞪着梅兰竹,眼光犀利恍若鹰隼:“你并没有说什么。” 梅兰竹微微一笑:“她见到我便错了。” 张枫林沉声道:“你当真是万仙坛?” 梅兰竹点头不语。 张枫林道:“你找我来做什么?” 梅兰竹收起丝帕,道:“自然是探讨对付百鬼门的对策。” 张枫林颔首:“哦?” 梅兰竹道:“坛中已然查明。骷髅鬼鬼公子便是百鬼门香主之一。” 张枫林脸色不变。 梅兰竹继续道:“听说你和他是朋友。难道一点都没察觉吗?” 张枫林冷声道:“他是鬼。” 梅兰竹温柔浅笑。 张枫林饮尽杯中清茶,道:“鬼又怎会和人做朋友?” 梅兰竹面上笑意更浓:“自然自然。” 苏易来了。 苏易来的时候已是正午。 梅兰竹与张枫林已然离开许久。 屋檐上的水珠,一串一串的落下,迎着日光,晶莹如星。 玉韫华坐在阶下用手指在地上无聊的画着圆圈。 见到苏易后,忙笑脸迎上道:“你总算来了!“ 苏易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玉韫华冗自笑道:“我今日总算见到了江湖中那位大名鼎鼎的怜香惜玉。” 苏易“哦”了一声。 玉韫华接着道:“他当真是怜香惜玉极了。” 苏易狐疑的眨了眨眼睛。 玉韫年脸色似有些发白:“他杀女人的时候远比杀男人的时候温柔的多了。” 苏易了然的点头:“是极。至少不会让她们太过痛苦。” 旋即话锋一转道:“你为何还不进去?” 玉韫华浅笑,温柔的声音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浪荡公子气:“我是女人?” 苏易摇头:“好像不是。” 玉韫华笑意更浓,摇着折扇,全然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可他的声音却突然变得又甜又脆,听起来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我是男人?” 苏易又摇头:“好像也不是。” 玉韫华收敛了笑意:“所以他对我是怜惜还是残忍?” 苏易沉默片刻:“所以你不敢进去?” 玉韫华点头:“我希望你陪我。” 苏易道:”现在还不行。” 玉韫华皱眉:“为何?” 苏易道:“还差一个。” 玉韫华道:“谁?” 苏易道:“一只猫儿。” 玉韫华眉头皱的更紧:“他来做什么?” 苏易脸色变也未变,只问:“他是人还是仙?” 玉韫华摇头:“都不是。” 苏易道:“所以他为何不来?” 3. 猫儿不是一只猫。 猫儿也绝不像其他猫一样那般可爱。 他简直比老虎还要可怕的多,残忍的多。 “喵~” 苏易听到了一声猫叫。 软绵绵的,听的人的心头痒痒的。 然后一只通身洁白的颈上带着银环的大猫从树上一跃而下。 银环上有水,雨水。 白猫的眼睛,一只蓝的像水,一只却是普通的棕色。 这异瞳猫喵喵叫着,踩着轻巧的步伐,扭着略显肥胖的身子,优雅的绕着玉韫华转了一个圈,然后趴在地上,慵懒的眯起眼睛。 毛茸茸的耳朵粉粉嫩嫩的,时不时微微动上几下。 玉韫华笑,笑那只猫:“来了一只猫。” 苏易点头:“我不是瞎子。” 玉韫华已不再笑:“他却没来。” 苏易点头:“我也不是傻子。” 玉韫华轻摇折扇,缓声道:“这是他的猫。” 苏易亦是点头:“江湖中大概不会有第二只。” 玉韫华道:“猫来了,他却没来。” 苏易叹息道:“他一定有其他事。” 玉韫华皱了皱眉,方才想说什么,便被一干涩低哑的男声打断了。 那人道:“我无事,却也不想早到。” 只见来人身着黑衣,眉眼凌厉,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苏易不理他。 玉韫华却已笑嘻嘻道:“大名鼎鼎的银环猫。” 银环猫咧嘴笑:“大名鼎鼎的美娇娘。” 玉韫华冷了脸,道:“是否名人都像你一般无礼?” 银环猫摇头:“非也,在下岂敢无礼?” 玉韫华道:“香主已等了你我许久。” 银环猫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那你我为何不赶紧进去?你却还要来教训我。” 玉韫华登时语噎,脸色一沉,扯着苏易的袖子便进了门。 “怜香惜玉”祁怜身边一定有女人,而且一定是美女。面前一定有酒,美酒。他的身后不远处也一定会有一个人。 ——素问祁怜年少多金,善于谋划,但却不精于武功,只能找来一些江湖人士护他左右。 祁怜在喝酒,喝的很慢,也很享受。 他喝的并不多。 喝酒误事他还是懂得。 所以他才能活到今天,而且活的还很精彩。 祁怜在笑。 他的笑容很儒雅,仿佛带着一种读书人的书香气。 他歪着脑袋,用一双朦朦胧胧的眸子看着玉韫华道:“美娇娘果然名不虚传。” “香主过奖过奖。”玉韫华口中说着过奖,脸上却笑的像朵花。 祁怜看起来很迷茫的眨了眨眼睛,道:“哪里有香主?” 笑声骤然而止,玉韫华左看看右看看,只见苏易紧张的瞥了他一眼,银环猫却已垂下眸子。 玉韫华尴尬的抿了抿唇,道:“公子听错了,在下说的是祁老板。” 祁怜温和笑道:“客气了。” 第六十三章 百鬼门(3) 1. 祁怜已然斟满了酒。 整整三杯,三大杯。 三杯酒自然是给客人的。 苏易是客人,玉韫华是客人,银环猫也是客人。 可这三位客人未免太过拘谨。 玉韫华苦笑着接过酒杯,却实在不知该如何喝下去。 苏易面上依旧冷冷的,但他看着祁怜的眼神却和平时不同。 那是一种充满了敬畏的眼神。 他敬什么?畏什么?也许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祁怜开口了。他的声音亦如他的笑容那般温和:“近日总有人想要我的命。” 苏易不开口,玉韫华整张脸好像都埋在了酒杯里。 银环猫扯着沙哑的嗓子,冷哼道:“想要祁老板命的人只怕是疯子。” 祁怜微笑:“哦?” 银环猫道:“只有疯子才会自不量力。” 祁怜摇头:“你错了。有时我也会做自不量力的事。” 银环猫脸色骤然大变。 祁怜继续道:“那个人不仅想要我的命,还想要我地。” 玉韫华喝了整整一大口酒,脸颊微红,道:“毕竟祁老板的地一定大的不得了。” 祁怜叹息道:“的确大的不得了。” 玉韫华道:“多大?” 祁怜回答:“像地狱一样那么大,只可惜,那么大的地只有我百分之一的管理权,不过就算是百分之一,我也已知足了。人啊,总要学会知足的。” 玉韫华眯起醉眸,道:“祁老板好像说的很有道理。” 祁怜点头:“本就有道理。” 苏易放下酒杯,道:“所以祁老板,你要我们做什么?” 祁怜面上笑意更浓:“自然是江湖里的规矩。” 苏易垂眸:“哦?” 祁怜笑着,一字字道:“做了他。” 苏易只点了点头,脸色变也未变,好像早就想到了。 或者,也许这只是一场戏? 人生如梦似幻,本就是一场戏罢了。 玉韫华见过祁怜后,脸色简直难看极了,他几乎从来没有感受过传说中如坐针毡的滋味。 银环猫已经走了。 带着他那只白色的异瞳猫。 银环猫永远都是这样神秘。 所以江湖中认识他的简直少之又少,而认识他的大多数人也早已死在他的“爪”下。 2. 三天好像眨眼就过去了,又好像不管眨多少次眼都过不去,可此刻还是已经过去了。 好似人生,有时那么长,有时却又短的让人来不及抓住一丁点的回忆。 但不管长短,总会有尽头,总会终结。 究竟有没有终结? 张枫林不知道,他想,也许会一直重复下去也不一定。这样简直有趣极了。 日头偏西,雁穿红霞。 长鸣破空。 张枫林想着,人已来到酒楼前。 他的脑子好像一下子就空了,心里却始终慌个不停。 他抬起左腿,刚迈出半步,却又僵在半空,继而僵硬的收回去。 他拍了拍衣服上本不存在的灰尘,然后轻咳了几声,昂起胸膛,大步迈了出去。 “呦,客官不好意思,咱酒楼今儿个不营业。客官不妨改日再来?” 该死的堂倌不知何时走出来,面上带着礼貌性的假笑。 张枫林脸上一红,怒道:“今日是大年初一?” 堂倌迷茫的摇摇头。 张枫林又道:“今日是十五?” 堂倌又摇头。 张枫林冷哼一声:“既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我为何不能进去?” “哎呦,这位大爷你有所不知了,今儿虽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却是咱这儿第一大文人方童方公子的生辰。” 张枫林道:“那又如何?” 张枫林说着就要往里走,堂倌欲拦,却听里头说道:“阁下既然来了,便是方某的客人,请进来吧。” 里面仿佛还和三天前一样,但感觉却远远不同。 上次张枫林来的时候,他是大爷的气派,这次却有些胆战心惊。 里面人很多。 但大多数人都是站着的。 因为他们根本不配坐下。 他们是仆人。 仆人站在最外围,张枫林穿过这些人,才看到了坐在离戏台最近的位置上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一袭水蓝衣衫,清淡儒雅。 戏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的吟唱,年轻人轻摇折扇,慢饮热茶。 他眨了眨眼睛,那双清秀的眸子便似柳叶儿般翩然。 清风徐来,明月泛滥。 张枫林看着他的眼睛,一瞬间好像看到了那白衣飘飘,掠行于风而飞没于雾的鬼公子。 这年轻人的眼神竟仿佛比鬼公子还要冰冷,还要无情。 年轻人旁边还坐着一个紫衣公子,这人眉眼带笑,看起来却是比那年轻人好相处的多。 所以张枫林的眼睛在看他。 紫衣公子笑着,调皮的眨了眨眼睛,道:“阁下找谁?” 张枫林冷声道:“方童。” 紫衣公子道:“在下不叫方童。” 张枫林道:“我知道。” 紫衣公子摇头:“不,你不知道,你若知道就应该直接去找他,而不是我。” 张枫林道:“可我也想找你。” 紫衣公子道:“我并不是喜招惹是非之人,就算阁下想找在下也不行。” 张枫林道:“可我已经找到你。” 紫衣公子:“所以在下一定要走了。” 紫衣公子说着便站起身,好像真的要走了。 他朝着那年轻人作了一揖,道:“方兄,适才在下忽然想起家中有事,你我来日再约,告辞。” 说罢,他竟真的走了。 走的无影无踪。 张枫林没有追。 因为他本就不是来找那个人的。 3. 方童还在喝茶,只要有茶,他绝不会喝水。 他好像根本没听到紫衣公子的话,也好像根本没张枫林这个人。 张枫林看着他。 他已喝完茶,合起扇。 他总算看到了张枫林。 他一脸惊诧,朝着张枫林连忙作揖道:“阁下何时来的?在下竟不晓得,快坐。” 张枫林睨了他一眼,道:“不坐。” 方童一怔:“难不成阁下喜欢站着?” 张枫林冷哼。 方童了然的点点头:“想来阁下定是有难言之隐,”说罢毫不忌讳的偏过头看了看张枫林的屁股,摇了摇头继续道,“的确,那地方受伤的确坐不得。” 张枫林脸色铁青,刚想发作,又见方童笑道:“阁下喝茶?” 张枫林又是冷哼:“不喝。” 方童再次了然似的点头:“想来阁下定是喜欢渴着,毕竟屁股受伤,也定然是憋不住屎尿的。理解理解。” 张枫林脸色更加难看。 方童却已一脸惋惜的坐下,摇起折扇,为自己倒茶。 张枫林愤然,猛拍桌子,惊的方童手中茶壶“叮”的掉在地上,茶水飞溅。 方童吓得一抖,蹙眉道:“阁下这是做什么?” 张枫林道:“这是生气。” 方童脸色煞白:“在下自然还没有傻到那种地步。” 张枫林冷哼道:“没有就好。” 方童道:“只是不知在下何时得罪了阁下?” 张枫林道:“你占了我的位置便是得罪了我。” 方童了然点头:“原来这里是阁下的地方?” 张枫林昂首道:“不错。” 方童道:“那在下走就是。” 他真的走了,头也不回,带着二三十个仆人,走的比那紫衣公子还快。 酒楼中总算安静了。 那戏子不再吟唱,店小二早已追了出去,毕竟方童的该给酒楼的钱还没有留下。 张枫林坐下,坐在了方童刚才坐过的位置,抬头看着戏台。 鼻尖缭绕的是淡淡的茶香。 终于又来了人。 那是一个女人,看起来年纪并不大。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衣服,走到张枫林身边,有意无意的掠起袖口。 诡秘的暗紫色桃花,在她白皙的藕臂之上分外醒目。 第六十四章 百鬼门(4) 1. “仙山飘渺外,自有酒中仙。” 素衣女子朗声慢吟,人却已坐到张枫林面前。 张枫林眯眸看她,竟觉得似在哪里见过。 女子面带微笑,柔声道:“你不必如此看我。” 张枫林狐疑的“哦”了一声。 女子道:“你我本就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张枫林道:“敢问姑娘,在下何时……” 女子不答,只缓缓卷起袖口,又自怀中拿出一小壶竹叶青来,悠悠然的倒在桌上遗留的清茶茶盏之中。 浅酌几杯,微醺,才道:“方童才离开不久。” 张枫林点头:“不错。” 女子脸色微红:“我跟他一起走的。” 张枫林忽的明白了。 方才那二三十个仆人中,大多都是女人,而且穿的几乎都是素衣,她若要混在里面,似乎并不难。 张枫林点头:“我好像明白了。” 女子笑道:“你早该明白了。” 张枫林看着她,腿已不住有些发抖。 女子柳眉一挑,道:“我很可怕?” 张枫林摇头:“并没有。” 女子美目低垂:“我难道会吃了你?” 张枫林道:“那要看您的意思了。” 女子“噗嗤”笑出了声,笑的很是豪迈,笑罢,才道:“谁让你来找我的?” 张枫林道:“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女子慵懒的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瞥了张枫林一眼:“哼,倒是个聪明人儿。好了,我也不瞒你,在下便是万仙坛中的酒中仙。” 张枫林道:“素闻万仙坛分坛无数,瞧着酒中仙姑娘臂上桃花颜色甚深,想来也是一个坛主?” 女子仰面大笑:“不必唤我姑娘,我已年近五十,哪里还是姑娘呢?你只管叫我酒娘就是。” 张枫林大惊,心头暗忖道:“这酒中仙面上看来不过二三十岁,想不到竟已年近五十了。” 笑声骤顿,酒娘脸已冰冷如霜:“你还没说,谁叫你来找我的?” 张枫林已看到她刀一般的目光,心间一凉,腿抖得更加厉害,口中却不敢有半分犹豫:“正是梅兰竹,梅公子。” 酒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微微浅笑道:“你不必怕我,你既然已决定同我万仙坛一起对抗百鬼门,就说明你是我万仙坛的朋友,我自然不会对你怎么样,就算我要杀你,总坛主也绝不会绕我。” 张枫林不语。 酒娘看着他,少顷,道:“听说鬼公子苏易是你的朋友。” 张枫林摇头,叹息道:“鬼又怎么会有朋友。” 酒娘勾唇,轻声道:“好像是的。” 张枫林道:“人只想和仙做朋友。” 酒娘笑意更浓:“所以我们一定会是非常好的朋友。” 张枫林暗中擦了擦手心的冷汗,恍惚道:“好像是的。” 2. 江湖中人几乎都知道,文人方童最喜喝茶,最恶酒色,可他最好的朋友却是酒庄的老板,而且还是江湖中酿酒酿的最好的解七美。 解七美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他喜欢笑,他认为只有笑才会给他带来好运气。 而往往对他来说,好运气就是好生意,好生意就是大把大把的钱。 所以他一定要笑。 而且还一定要笑的潇洒,笑的和善,至少不要让人看出虚伪的成分。 所以解七美还叫“笑面郎”。 这个“笑面郎”酿酒出名,喝酒出名,不爱招惹是非同样出名。 今日他从酒楼里跑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但绝不会有人指责他抛下朋友独自逃命,因为他是解七美。解七美从不招惹是非。 解七美仍然穿着那件紫色的袍子,面上带着笑意。 方童在喝茶。 解七美道:“听说你被那个人赶出来了。” 方童不理他。 解七美道:“你也许早该和我一起离开。” 方童瞥了他一眼。 解七美笑道:“你即便看我又有什么用?你还是被赶出来了。” 茶盏已经空了。 方童这才开口道:“那是他的地方。” 解七美道:“那又如何?” 方童叹息道:“所以我本不该进去。” 解七美无奈笑笑:“你的脾气能不能再好一些?” 方童摇头:“不能。” 解七美道:“为何?” 方童轻摇折扇,微微合眸道:“因为我的脾气已经好的不能再好了。” 解七美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仰面饮尽,长叹一声道:“这真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方童道:“或许。” 解七美道:“或许什么?” 方童浅笑:“或许这真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3. 夜。 有风,不大。 残血高悬,黯然无星。 张枫林从酒楼中出来后,只觉瞬间轻松了不少。 那酒娘虽然是个女人,可通身的杀气竟仿佛比梅兰竹还要重的多。 果然不愧是万仙坛分坛坛主级别的人物。 张枫林走在路上,墨色的影子在地上拉长。 鞋底沙沙的声音,在这寂静长夜,显得那般萧索,恐怖。 月光薄淡,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苍白。 冰冷的风灌满张枫林的衣袖,针一般刺进他的骨头。 “喵~” 风中突然传来的一声轻柔猫叫,好似黑暗中幽鬼低泣。 阴森,飘忽,呜咽。 张枫林突的住步,头皮一阵发麻。 “喵~” 也不知是谁家的猫咪。 张枫林心里嘟囔了几句,又大步往家走去。 可不过一步,不过一步的功夫而已。 银光,满眼都是银光,冰一般的冷,冰一般的无情。 那银光好像是猫的爪子,可世上哪有那么大的猫爪,哪有那么大的猫? 银光已扫向张枫林的眼睛。 那个人,黑衣人,已用腕上的钢爪剜向张枫林的眼睛。 “喵——” 猫叫声异常凄厉。 钢爪恍若鬼爪,爪风阴寒而诡异。 张枫林心下大惊,冷汗登时湿透全身。 爪风已迫眉睫。 忽的。 刀光。 剑光。 刀剑相交,架起钢爪。 三器相击,刺啦寒鸣,火星四溅。 三个黑衣人。 各持三样武器。 刀剑二人将张枫林挡在身后,似在保护他,而那带钢爪的黑衣人却只是笑笑,冷笑。 他将钢爪微微扬起,森寒的光,迎着他冰冷无情的双目。 他的眼睛仿佛比那钢爪上的寒光还冰冷,还要无情。 张枫林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他不敢看那个人的眼睛。 疏离,熟悉,冷酷,无情。 总会让他想起鬼公子。 他好像真的对鬼公子有太深的敬畏,亦或者说是恐惧。 鬼,人大多都是怕鬼的。 尤其是做了亏心事的人,更怕鬼,即便没有鬼,也会把别人当做鬼。 因为怕,所以才会判断失误。 所以张枫林在迫使自己可以镇静下来。 他的确觉得那个人有些熟悉,却又偏偏想不起来是谁。 张枫林已握紧拳头,静静看着那三个不明身份的人厮打在一起。 他一个人都不认识。 他不知道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也许谁都不是朋友。 张枫林不得不离开。 为了自己这条命,他不得不走。 第六十五章 百鬼门(5) 1. 张枫林到家的时候,家中已有一个人。 一个黑衣人。 张枫林还未放松下来的神经又一次紧绷。铁青的脸色在幽暗的灯火下显得青的有些发黑,黑的毫无血色。 看起来有些虚渺,阴森。 黑衣人回头,敬畏的看着张枫林,沉声道:“主人。” 只有两个字。 这两个字已经足以让张枫林放松下来。 张枫林长舒一口气:“小齐。” 黑衣人点点头:“是我,主人。” 小齐已经走到张枫林身边,腰间的无鞘剑,剑光寒凉。 小齐看着张枫林,蹙眉道:“主人,你的脸色不好。” 张枫林点头:“绝不会好。” 小齐道:“谁那么大胆敢惹主人您?” 张枫林冷笑:“的确大胆的很。” 小齐面无表情,只是声音更冷:“那就杀了他。” 张枫林敛了笑意,缓缓坐在交椅上,手轻抚交椅的扶手,道:“好像说的不错。” 小齐道:“主人应该告诉我他是谁。” 张枫林摇头:“只可惜我也不认识。” 小齐闭了嘴。 张枫林好像闻到了一丝香味。 胭脂香,淡淡的。 他已经闻过这个味道。 虽然只有一次。 这辈子却都忘不了。 那是个美丽的女人。 那个女人又来了。 紫纱的大袖衫,在风中水一般的柔柔荡起,风似的融入风,雾似的散于风。 月光,如纱的月光好像也和她融为一体。 柔柔的,婀娜多姿。 好像一眨眼,她就来了。 随着风来了,带来了雾,朦胧冰冷的雾。 易柔。 她潋滟含情的眼波,荡漾着水一样的温柔。 张枫林的骨头好像酥了,心好像痒了。 看到易柔的眼睛,就好像已经听到了她温柔酥软的声音。 小齐已察觉到了什么。 他忍不住回头。 一回头就看到了易柔流云般掠到了他的身侧。 易柔在笑,笑的很温柔,也很魅惑。 小齐却依旧面无表情,一字字道:“易姑娘。” 易柔笑道:“是我。” 小齐转身就走。 他一向是个聪明人。 张枫林看着他离开,才朝着易柔点了点头。 易柔咬唇,纤纤十指轻飘飘的抚过肩头,紫纱衣服又褪下一分,露出了雪白香肩,酥胸半露。 风,香丝丝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撩起易柔轻柔的衣裙,露出一双高挑白嫩的玉腿。 易柔在风中走来,一双腿恍若闪着光,白的如玉。嫩的如玉。 张枫林忍不住去看她。 易柔面上笑意更浓,道:“想不到张大侠也和其他男人一般模样。” 张枫林无奈道:“天下男人本就是一样的。” 易柔眸光一闪,道:“是嘛?” 张枫林眨了眨眼睛:“好像是的。” 易柔勾唇笑了,眼光朦胧如水似雾。她道:“听闻张大侠遇刺了。” 张枫林不住冷哼:“想必不是听闻吧。” 易柔道:“自然。” 张枫林道:“难道易姑娘知道那些人的身份?” 易柔点头:“否则我又怎会来。” 2. 灯火幽微。 淡香袅袅。 夜已深。 张枫林若有所思道:“所以百鬼门想杀我灭口?” 易柔笑道:“若像张大侠这样的人都和万仙坛成了朋友,那他百鬼门又该如何在江湖中生存下去?” 张枫林暗自握紧拳头:“所以他们才要杀了我。” 易柔温柔笑道:“是极是极。” 张枫林冷笑:“原来如此。” 易柔道:“不过张大侠放心。” “哦?” 易柔眉眼带笑:“万仙坛绝不允许有人伤害自己的朋友。” 张枫林道:“所以你来了?” 易柔笑道:“小女子哪有什么本事?” 张枫林:“谁有这样的本事?” 易柔道:“仙山飘渺外,自有酒中仙。” 张枫林蹙眉道:“酒娘?” 易柔点头:“除了坛主,谁还会有这样的本事呢?” 张枫林道:“她好像并没有来。” 易柔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坛主又怎么会来?” 张枫林道:“你刚刚说万仙坛绝不允许有人伤害自己的朋友。” 易柔道:“当然,所以坛主命我过来请张大侠舍下一聚。” 张枫林一惊,脸色大变:“现在吗?” 易柔媚眼一挑,柔声道:“张大侠还想什么时候?” 张枫林眉头皱的更紧:“此时已是深夜。” 易柔道:“深夜又如何?” 张枫林道:“夜半鬼行时。” 易柔大笑:“非也。” 张枫林挑眉:“哦?” 易柔敛笑,凑到张枫林耳边,轻声道:“正是夜半无人私语时。” 张枫林道:“我已有妻室。” 易柔道:“我家坛主又不想做张大侠你的妻子,只是想同大侠你交个朋友。怎么,朋友之约,张大侠也不想赴吗?” 张枫林眼角肌肉忍不住抖动:“友人之约,不敢不赴。” 易柔眸子一眯:“那张大侠还犹豫什么?且随在下去吧。” 张枫林方才起身,易柔却又按住了他的肩头,道:“坛主的住处总是有些神秘的。” 张枫林略显木讷的点点头:“好像是的。” 易柔道:“总会有人将我们送过去的。” 张枫林嘴唇动了动,刚想问是谁,门前冷风忽起,一四周白纱围起,琉璃顶豪华软轿已自半空中飘飘然落下。 抬轿四人均是一袭白衣,在黑夜之中分外显眼。 3. 风。 白衣飘飘,忽而飞散,似花,凌乱于风。 白轿,白衣,仿佛倏地隐于黑暗。 白布,洁白如雪。 在风中扬起,在风中翩然。 好似蝴蝶的翅膀。 落寞。 只有白色的羽毛。 轿没了,人没了,风停了。 张枫林醒来的时候,人已躺在床上。 他坐起身,认真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 这房间内的装饰很是简约,红木雕花大床,四角缀着绯红色的流苏,绯红色的纱帐随意掩起。 正中央一张红木八仙桌,桌上简简单单放着三盘糕点以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桌前坐着一个人,一个男人。身着紫色华袍,面带浅笑的看着张枫林。 他的笑容很潇洒,也很和善。可张枫林却连一点和善的感觉都没有。 他只觉得很可怕,因为他总觉得那个男人笑容之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杀气。 杀气,只有手上沾满血腥的人才会有杀气。 那是一种给人的感觉,一种把无形刀插在人心里的感觉,就像用匕首贴在皮肤上,透出的那种刺骨寒意。 张枫林从床上下来,静静地看着那个紫衣男人,缓声道:“这里是万仙坛。” 紫衣男人笑着点点头:“非也。” 张枫林蹙眉:“那你点头做什么?” 紫衣男人道:“这里只是万仙坛一个分坛而已。” 张枫林道:“分坛难道不是万仙坛?” 紫衣男人道:“总是有些区别的。” 张枫林道:“什么区别?” 紫衣男人歪了歪脑袋,笑嘻嘻道:“就像一片枫林和一片枫叶的区别。你能说枫叶是枫林吗?有枫林,就一定有枫叶。有枫叶却不一定有枫林。” 张枫林脸一沉:“好像是的。不过在下不喜欢别人拿我的名字开玩笑。” 紫衣男人笑意更浓:“每个人都不喜欢别人拿自己的名字开玩笑。” 张枫林已握紧拳头,手心里冷汗湿热。 紫衣男人道:“你好像不认识我。” 张枫林点头。 紫衣男人撩起袖口,露出臂上那一朵暗紫色的桃花:“但你一定会认识这朵桃花。” 张枫林脸已苍白。 紫衣男人道:“你已见过酒娘。” 张枫林道:“我早已见过她。” 紫衣男人笑道:“早到多久?” 张枫林道:“黄昏之时。” 紫衣男人道:“她今日黄昏并没有出门,连茅厕都没去。你又怎会见过她?” 张枫林闻言彻底怔住。 第六十六章 百鬼门(6) 1. 茶香。 清淡的茶香好像瞬间变成了酒香。浓烈的酒香,挑逗着张枫林紧绷的神经。 他看着那紫衣男人从桌下提出一坛酒,然后优雅的拧下塞子,缓缓倒在茶杯里。 紫衣男人笑道:“在下天生不喜欢喝茶。” 张枫林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桌上的热茶。 紫衣男人道:“但热茶不喝总会有凉的时候。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张枫林走上前,手微微颤抖的端起热茶,道:“所以总要有人喝才不算浪费。” 紫衣男人道:“张大侠总算是个明白人。” 张枫林只能一饮而尽。 紫衣男人抿了一口酒,细细品味一番,才道:“此酒妙哉。” 张枫林道:“酒娘从未离开家门?” 紫衣男人眨了眨眼睛:“也许出了,不过出门的不是酒娘。” 张枫林狐疑:“哦?” 紫衣男人道:“出门前是酒娘,出门后也许就成了别人。” 张枫林冷笑:“酒娘倒是个多变之人。” 紫衣男人道:“当然。不光身份可以,也许性别也可以。” 张枫林骤然变色:“酒娘也可以是男人?” 紫衣男人微笑:“徐夫人可以是男人,酒娘为何不可?” 张枫林道:“好像可以。” 紫衣男人道:“本就可以。” 张枫林道:“你是酒娘?” 紫衣男人笑笑,才道:“你是张枫林?” 张枫林点头:“自然。” 紫衣男人大笑:“所以我是酒娘。” 酒娘竟是个男人。若不是亲眼所见,张枫林恐怕绝不会相信。可他现在不能不信,因为酒娘就坐在他面前,而且是个很英俊的男人。 酒娘已喝完了杯中的酒。 张枫林道:“你将我请来是为了什么?” 酒娘道:“易柔早已说了才对。” 张枫林道:“百鬼门真的要杀我?” 酒娘道:“你已见到了才对。” 张枫林道:“万仙坛真的可以保护我?” 酒娘道:“万仙坛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朋友。” 从此张枫林失踪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江湖中人,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加入了一个神秘组织。 但只有张枫林自己才清楚,自己是被人盯住了。 酒娘明说是要保护他,其实也不过是担心他被百鬼门带走,泄露一些万仙坛中的秘密罢了。 可他又知道什么呢? 2. 夜。 残月。 血一般的残月。 张枫林站在长廊上,看着地上的血。 血映天上月。 ——血月。 酒娘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旁,一柄匕首已然没入张枫林的后心。 张枫林垂头,看着血珠子滚下透过自己身体的刀尖。 酒娘笑道:“万仙坛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朋友。” 张枫林喉咙“咯咯”直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血已涌出,热血,涌出便冷了,冷的就像那如纱似的月光,惨白色的光,照耀着殷红的血。 酒娘继续道:“万仙坛也一定会杀死自己的敌人。” 张枫林费力的深吸一口气。 酒娘蹙眉道:“只可惜我还不知道你是朋友还是敌人,所以绝不能杀你。” 张枫林的手抖了抖。 酒娘道:“可你毕竟杀了我万仙坛的人。” 张枫林脸色已然苍白。 他看到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黄昏之时那个自称是酒中仙,酒娘的女人。 那女人拖出了一具女尸。 女尸浑身都是水,脸部浮肿,显然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张枫林认识这具女尸,正是酒楼中唱曲儿的戏子,那个被梅兰竹用一盏菊花茶毒死的可怜人儿。 酒娘道:“你可认识她?” 张枫林艰难的点点头:“酒楼,酒楼里的戏子。” 酒娘似笑非笑:“她本不是戏子。” 张枫林了然:“她,她是仙。” 酒娘冷笑:“她是我手下大将,名唤梅兰竹。” 张枫林又是一惊,他见到的梅兰竹明明是个男人,如今又怎会变成女人?梅兰竹明明还活着,又为何突然死了? 张枫林想不明白,也不敢开口。他额上已满是冷汗。 酒娘手中的匕首,还在他身体里有意无意的翻转,持续的割肉疼痛,让他的腿不住发软。 酒娘冷冷道:“她本是活人。” 张枫林闭紧眼睛。 酒娘接着道:“可你却让她变成这幅模样。” 张枫林道:“不,不是我。” 酒娘“哦”了一声,道:“那你且说说谁让她变成这样?” 张枫林一咬牙,道:“正是,是梅兰竹!” “呵。”酒娘笑了,大笑,笑声尖锐而冷酷,“究竟是你疯了还是她疯了?” 张枫林已说不出话。 他实在已无话可说。 3. 酒娘摸着冰冷的刀锋,刀锋上的鲜血已染红了他的手。 他冷眼看着张枫林无力的倚在长廊上,看着那个穿素衣的女人将女尸再次拖下去,才道:“今日你若死了,明日我说是张枫林杀了你,你可会信?” 张枫林喘着粗气:“到时我信与不信又有什么用呢?” 酒娘眨了眨眼睛,笑道:“好像一点用都没有。” 张枫林不说话,却看着那个又走回来的女人。 酒娘瞥了她一眼,微笑道:“她叫素衣。是我的丫鬟,有时我也会让她出去替我做一些酒娘该做的事。” 张枫林道:“恐怕是有可能卖命的事吧。” 酒娘冷笑:“我从不招惹是非。” 张枫林眯起眼睛。 酒娘继续道:“招惹是非的一定不会是我。” 张枫林忽而笑了,可看起来却比哭还难看:“我总算想起了你。” 酒娘在笑:“是嘛。” 张枫林道:“素衣可以是酒娘,酒娘自然也可以是别人。” 酒娘道:“听起来好像有道理。” 张枫林道:“你今日甩下方童一个人逃命时,我就该追上去。” 酒娘呵呵笑着摇了摇头:“不,你不该。你若追上去,只怕连现在都活不到。” 张枫林道:“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 酒娘道:“何事?” 张枫林道:“我能否见到明日的太阳?” 天边已现鱼肚白。 日光微薄。 雾气,薄而冷。 张枫林的伤口已被包扎好。 地上血已粘稠发暗。 张枫林面无血色,甚至有些发青。 素衣站在他身旁,冰冷的目光刀一般的剜着张枫林的心。 酒娘又来了,身上带着浓烈的酒香。 酒娘依旧再笑。 看起来很潇洒,也很和善。他绝不允许自己的笑容透出虚伪的成分。即便他的笑容的确是虚伪的再不能虚伪了。 酒娘道:“你已见到了今日的太阳。” 张枫林手指动了动。 酒娘道:“明日的太阳好像有点悬。” 张枫林动也不动了。 酒娘微微笑道:“不过你若能告诉我是谁杀了梅兰竹,我还是会给你见到明日太阳的机会的。甚至连后天的太阳我都会让你看到。” 张枫林费力道:“我,我已告诉你。” 酒娘蹙眉:“梅兰竹杀了梅兰竹?” 张枫林点头:“一个男的,杀,杀了一个女人,用,菊.花茶。” 酒娘道:“男的?” 张枫林点头。 酒娘又笑了:“也许你并没有骗我。” 素衣忽然道:“好像有人。” 酒娘敛了笑意,目光骤然冰冷:“来者是客。” 第六十七章 百鬼门(7) 1. “喵~” 回应酒娘的是一声猫叫。 温婉的猫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酒娘皱紧眉头:“好好听的一声猫叫。” “的确好听的很。” 干涩低哑的声线好似一把刀,冰冷的刀。 话声才落,一只洁白的项带银环的异瞳猫已跃上长廊,优雅的走到那摊血前,细细品味。 一个黑衣男人也来了,正是说话的那个人。 张枫林脸色好像变了,看起来很开心,他激动道:“小齐!快救我!” 来人的的确确是小齐。 小齐冷冷看了张枫林一眼:“我来这里的确有事。却不是来救人的。” 张枫林开心的神情登时荡然无存:“你....!” 小齐道:“叛徒怎会值得我去救。” 张枫林浑身好像都在发抖:“我,我……" 小齐道:“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难道真以为我是你的人?” 张枫林好像变成了死人,他只听到了小齐的话,却已无法思考。 他实在已经不知该如何思考。 小齐道:“素衣可以是酒娘,酒娘可以是解七美,小齐自然也可以是另一个人。” 酒娘的确是“笑面郎"解七美。 解七美依旧在笑:“小齐还可以是谁?” 小齐弓身轻抚异瞳猫毛茸茸的小脑袋,一字字道:“小齐自然还可以是银环猫。” 解七美大笑:“来的绝不止你一一个人。” 银环猫道:“要剿灭万仙坛一个分坛,我一个人自然不行。” 解七美道:“你们是如何找来的?” 银环猫道:“你们可以要张枫林为万仙坛做事,我们自然也可以把仙变成鬼,仙中鬼。” 解七美道:“谁是你们的人?” 银环猫有意无意看了一眼素衣,素衣当即面无人色,忙道:“你看我做什么?” 解七美身形一闪,手已捏碎素衣的喉咙。 素衣只觉一阵钝痛,喉咙已碎,鲜血涌出嘴来,无力闭上了眼睛。 解七美无情的抛下她的尸体,笑道:“她站在这里好像有些碍事。所以我让她躺下了。” 银环猫点头:“不错不错,我也不过随意看了她一眼,你便嫌她碍事了。 解七美目光一闪:“谁是你们的人?” 银环猫失笑道:“门中机密,我又怎会知道?” 解七美面露怒容,才想开口,便见祁怜领着玉韫华,苏易缓缓走来。 祁怜背负双手,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他的确不甚清楚。” 解七美笑道:“怜香惜玉。” 祁怜淡笑:“你也可以叫我一声祁老板。” 2. 解七美面不改色:“门中机密他不知道,你大抵清楚的很。” 祁怜抿了抿唇,道:“我只知道那个仙中鬼是第一分支的小鬼,其他的不比银环猫清楚多少。” 解七美眯起眸子,冷声道:“我的死期是不是要到了?” 祁怜笑,笑的淡然如风:“在下又不是占卜术士,哪里会知道阁下的大限?” 解七美仍然在笑,冷笑:“只怕你说的越多,在下离死期越近。” 祁怜佯装惊讶的睁大眼睛:“在下说的越多,阁下离死越近?” 解七美一甩袍袖:“好像只有死人才永远不会泄密。” 祁怜“啧”了一声,摇头道:“那在下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免得阁下总以为自己要死了。” 解七美瞥了他一眼,温和笑道:“你还是说得好,在下还不想做糊涂鬼。” 祁怜道:“听起来好像不错。” 解七美道:“所以你应该快说。” 祁怜道:“我若说了,你却未死,岂不是犯了大错?” 解七美歪了歪脑袋,唇角冷冷一勾:“骷髅鬼,美娇娘,银环猫都来了,我又能活到几时?” 祁怜闻言,却是叹了口气,继而摇头道:“你错了。” 解七美耸了耸肩道:“我的确错了。我不该留张枫林活到这个时候的。” 说着,手腕一动,匕首倏地飞旋而出,直击张枫林的咽喉。 张枫林大惊失色,背上的疼痛似也觉不出了,下意识往后一仰,竟直接翻下了长廊,摔在了泥泞之中。 再听"哆”的一声,那匕首赫然已断成了两截,断刀斜插入地,旁边还多了几片碎裂的茶杯瓷片。 解七美见状,不禁摇头叹息道:“我的确错了。” 祁怜道:“简直错的离谱。” 解七美道:“他也来了。” 祁怜道:“你们是朋友,他不能不来。” 解七美道:“他一定带来了更多的朋友。” 祁怜点头:“大概是的。” 解七美道:“我从未想过你们竟是朋友。” 祁怜道:“为何?” 解七美道:“他不喜女色,不入江湖。” 祁怜道:“我喜女色,我入江湖。” 解七美点头。 祁怜又道:“他不爱酒,唯独爱茶。” 解七美兀自笑道:“是。” 祁怜继续道:“你们依旧是朋友。” 解七美道:“只可惜我这个朋友是假的。” 祁怜道:“朋友没有假朋友一说。” 解七美“哦”了一声。 祁怜道:“只看你这个朋友是君子还是小人。” 解七美道:“他是不是君子?” 祁怜道:“目前看来好像是的。至少他那茶杯瓷片没有刺入你的咽喉。” 3. 解七美不喜招惹是非,也绝不做无用之功。对于他来说,输了就是输了,赢了就是赢了。 所以他死的干脆。他输了,他宁愿去死。 但他直到死也没有透露半个字。他很忠诚,至少对于万仙坛来说,他是一一个英雄。 地上血已成河。 热血,滚烫的热血自解七美的胸膛汩汨涌出。那拳头大的伤口,任何人都不会想到那竟然是他自己弄得。 绝不会有人对自己下那从大的狠手,即便有,也绝不会太多。 张枫林面色阵青阵白,显然已活不长久。 所以祁怜在安慰他。 “怜香惜玉”祁怜有时不光怜惜女人,男人也要怜一下。 苏易手中有剑,骨剑。 骨剑惨白,没有剑光,只有剑气。 剑气逼迫眉睫,冰冷的好似剑锋的温度。 骨剑已划过张枫林的脸。 苏易一字字道:“有些人奇怪的很,明明是鬼,却偏偏还要为仙斩鬼。” 祁怜摸了摸张枫林的手,蹙眉道:“哎,你只管放心,一会儿便不疼了。” 玉韫华含情脉脉的看着苏易,口中却道:“我们早已发现了你的不对劲。”他显然是在和张枫林说话,“是以门主便派了银环猫在你身边,还找了一个适当的机会,提你做了一百分支的香主。” 张枫林此刻只觉好似置身冰窖之中,冷的彻骨。 玉韫华一手搭在苏易肩上,一手叉腰道:“后来,我们又得到消息,你要与万仙坛分坛中的梅兰竹见面。呵,当时祁老板已来了这里,便定下将计就计,放长线,钓大鱼的法子,命我扮作梅兰竹与你会面。” 张枫林大惊:“真,真正的,梅兰竹,是,是你杀得?” 玉韫华凑近苏易,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他的脸一下,才道:“在杀死梅兰竹这件事情中,我不过只做了一-件事。” 张枫林费力的睁大眼睛。 玉锡华接着道:“就是把放了剧毒的茶水给她喝,仅此而已。” 张枫林眼窝发青,看起来像极了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你,你们是如何找来的……” 银环猫抱起那只异瞳白猫,沉声道:“我方才已说过,可以有鬼中仙,自然也可以有仙中鬼。” 张枫林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手紧紧握起,大声道:“易!……” 苏易眼睛眨也不眨,手腕微动,骨剑已然划破张枫林的咽喉,当张枫林无力倒下时,才道:“有时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异瞳猫瞪大眼睛,一只如水般湛蓝,一只琥珀般惊艳。它伸出舌头,高傲的舔了舔爪子,尔后轻柔的叫起。 “喵~” 第六十八章 雪域孤城(1) ——新雪送离客,旧城候归人。 1. 风冷。雪更冷。 孤城在雪中,雪中掩孤城。 谢自宽一身玄袍,腰佩弯刀,缓缓走在雪中。 大雪飞扬,恍若江南漫天飞絮。 谢自宽冷峻的脸庞似已结冰。 他握刀的手骨节分明,却又一种说不出的病态的苍白。 他看着雪深处的孤城,重重叹了口气。 他本是江南人,却不远千里来到了这人烟稀少到不是孤城的城。 这一切都因为他接了武林盟主发的英雄贴。 ——追杀“江湖三大杀手”之首,潘安小公子,而江湖中人多称呼他为“潘安”。 “潘安”不是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一个杀手的代号。 史书中的潘安是翩翩公子,而这个潘安小公子却是个十恶不赦的杀手。 想来这个杀手却也是个美男子,否则怎有信心自唤潘安小公子呢? 城门已近。 雪仿佛更大了。 洁白的雪团在风中凌乱飘摇。 长袍在风中扬起,冰冷的雪珠子滑进谢自宽的领口,瞬间凉透。 谢自宽目光冰冷如雪,肤色苍白如雪,一瞬刀光如雪。 雪已染上红梅。 雪上有血。 刀已入鞘。 雪地上的人颤抖着,抖落襟上雪花。 那是个女人,很漂亮的女人。 谢自宽长这么大几乎都没有见过如此惊艳妖冶的女子。 女子身上的红衣已染上血花。 她盯着谢自宽,眸中好似含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娇声道:“你这外来的公子,怎能如此鲁莽?伤了奴家,小心三爷找你麻烦。” 三爷年纪并不大,看起来不过弱冠。一张大饼似的圆脸,却又长着一对黄豆粒大小的眼睛。 他从道旁的茶馆里走出来,紧紧瞅着谢自宽腰间的刀,摇头感叹道:“好刀好刀。” 谢自宽冷笑:“好人好人。” 忽来一股寒风,吹的雪花四散飞旋。 三爷缩了缩脖子,道:“公子何处来?” 谢自宽道:“城外。” 三爷咽了口吐沫:“要到何处去?” 谢自宽道:“城内。” 三爷道:“而今已到城内。” 谢自宽点头不语。 三爷扯出一丝笑意:“所以公子是否需要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谢自宽自当需要,只是却又不得不小心。 听闻“潘安”耳目众多,党羽甚广,虽远在塞外雪域孤城,想来也已知晓他谢自宽来这里追杀他的消息。 这城中恐怕到处都有“潘安”的人来等候谢自宽自投罗网,对于谢自宽来说,这实在是危机四伏。 2. 茶馆里人并不多。 除了三爷和那个红衣女子外,仅仅只有六个人。 六个男人。 其中一须发尽白的老儿手中端着茶盏,半闭着眼睛,也不知是睡是醒。 老人嗜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也许站着都可以睡着也说不定。但谢自宽身在此处,却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 他必须把这个陌生的环境熟悉的有七八分熟才可以。 除了那个老人,角落处还坐着三个中年男人,一个裹着大氅,满面病容,一个骨瘦如柴,尖嘴猴腮,最后一人却是华袍在身,手上整整带了六枚翡翠扳指,左耳上还坠着一个珍珠耳环。 离谢自宽最近的,还有两个人。两个年轻人。其中比较小的那个少年似是十四五岁的模样。 谢自宽已坐下。 那个少年朝着谢自宽笑了笑,酒涡深陷,眸子微眯,看起来简直可爱极了。 谢自宽唇角微扬,淡然一笑。 那少年笑道:“朋友哪里来?” 谢自宽敛笑,正色道:“城外。” 少年眨了眨眼睛:“朋友的口音倒像极了江南口音。” 谢自宽眸光一闪:“阁下口音却不像是江南人。” 少年看了年纪比较大的那个年轻人一眼,微笑道:“在下与哥哥是商人,常年在外,走南闯北,不管是哪里的口音,总是有些熟悉的。且江南繁盛,正是做生意的好去处。” 那年轻人也认可的点了点头:“弟弟所言有理。” 谢自宽淡笑:“原来如此。” 少年道:“不知朋友尊姓大名?” 谢自宽目光微冷:“阁下大名?” 少年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出门在外警惕些自然是好的。只是朋友腰佩弯刀,想来也是习武之人,而在下等不过是商人罢了,又如何伤你呢?” 谢自宽脸颊微红,似有些为自己的过度警惕而感到羞赫:“在下姓解,解扬之解。” 少年道:“哦?这个姓氏倒是罕见的很。” 谢自宽点头:“大概是的。” 少年起身,浅笑作揖:“在下也姓谢,却是感谢之谢。” 谢自宽起身回礼,一听谢字心中顿时一惊,面上却不露声色:“不知谢公子大名?” 少年道:“单字一个北字。” 谢自宽道:“谢北?” 少年笑意更浓:“正是。这是家兄谢南。” 那年轻人也站起身朝着谢自宽作了作揖。 3. 那谢北年纪不大,却是个健谈之人。不管谢自宽态度如何,他依旧是笑容满面,言说依旧。 而谢南却是远远不同,从头到尾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谢自宽才进城,本想喝杯茶便离开,可与谢北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 茶馆里已燃起灯。 灯火幽暗。 门外的雪泛着淡淡银光。 三爷从楼上下来,浑身的肥肉波浪似的荡漾。 他眯起黄豆粒大小的眼睛,走到谢自宽身旁,笑道:“不知客官可有住处?” 谢自宽摇了摇头。 三爷眼睛眯的好像连缝都没了:“本店住一晚只需加五两……” 一旁的谢北蹙眉:“你这茶馆还可以住店?” 三爷嘻嘻笑道:“那是自然。客人舒服些,我不也舒服些吗。” 谢北闻言大笑:“是极是极,妙哉妙哉。这里是十两银子,给我两间上房。” 三爷赶忙收起银子:“好嘞,客官现在要上去吗?” 谢北歪了歪脑袋,看了看外面,道:“天色已晚,带我与哥哥上去吧。” 三爷不住点头:“好极了好极了。客官请随在下来。” 谢北起身,朝着谢自宽点了点头,笑道:“解兄,小弟先上楼去了,往后有缘再会。” 灯火摇曳。 雪似已停了。 谢北谢南已上楼许久,夜已深了。 那端茶的老人已趴在了桌子上。 “客官。” 红衣女人不知何时走了出来。 幽微的灯光,妖冶的红衣。 水一般的眸子,桃花似的脸庞。 这女子看起来竟仿佛比白日里还要娇艳几分。那红的如血的唇,娇嫩的好像要滴出水来。 她端着热茶,走到谢自宽身旁,身上浓烈的胭脂香,令谢自宽竟有一瞬间的慌神。 红衣女子娇笑道:“三爷命奴家来给客官奉茶。” 茶香袅袅,清清淡淡。 谢自宽冷冷瞥了她一眼:“多谢。” 红衣女子笑靥如花:“不谢不谢。奴家先下去了。” 说罢微微福身,转身欲走,可转到一半时,却倏地扭身,一条丈长长鞭风似的朝着谢自宽的咽喉横扫而出。 谢自宽心中虽早有防备,但如此迅疾,如此狠辣的出手他却是平生第一见。 那长鞭好像剑,鞭风寒的刺骨。 刺骨寒风已刺向谢自宽的咽喉。 弯刀出鞘,刀光如电。 鞭风顿,刀光停。 鞭卷弯刀。 霎时间,风停声止。 谢自宽眸若刀锋,杀气纵横,红衣女子目中含笑,毒辣异常。 谢自宽沉声道:“敢问阁下大名?” 红衣女子勾唇一笑,唇若涂血,妖艳非常,只听她缓声道:“将死之人,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第六十九章 雪域孤城(2) 1. 谢自宽冷哼。 手中弯刀斜走,长鞭微松,红衣女子柳眉一挑,腕动,一条赤红色的小蛇竟自那女子袖中吐血鲜红的芯子爬了出来。 谢自宽一惊,当即一记扫堂腿直扫女子下盘。 赤红小蛇不紧不慢的扭着细长的身子,绕着长鞭,似已触到了弯刀的刀锋。 刀锋雪一般冰冷。 谢自宽皱眉,飞身掠起,甩开长鞭,刀光一片,雪似苍白。 紧接着一串鲜红的血珠子飞撒半空,赤红小蛇赫然已成了三截。 血未落地,刀风依旧。 红衣女子旋身飞舞,长鞭如剑笔直,无影无形,鞭风凛然。 谢自宽好像已被那凛冽的鞭风包围其中,无法逃脱。 弯刀,长鞭,刀如电,鞭如雨。 刀刀如电,鞭鞭如雨。 簌簌破空之响,一声未断,第二声已然紧随其后。 三爷已不知躲到了哪里。 那个老人却已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目中满是惊恐之色:“杀,杀人啦!” 说罢,端起茶盏似要逃窜,可走出不过一步,只见他用拇指利落的挑开杯盖,一手探进茶盏,继而向外一撒,那满天寒星,仿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还要亮。 寒星,带着茶香的寒星飞击谢自宽! 从起身,到撒出这把暗器,左右不过眨眼的功夫。 谢自宽实在想不到会这么快。 比他出刀好像还要快。 但更快的还在后面。 才抵过那百点寒星,又见那着华袍的汉子,纵身跃起,剑一般的长指甲,狠狠剜向谢自宽的双眼。 紧跟其后的却是那骨瘦如柴的男人,那人自桌下一把拽出了一对闪闪发亮的银钩,直撩谢自宽前胸。 刀光如雪,左右忽闪。 长鞭如风,上下封死。 寒星似雨,扑打两侧。 银钩如电,横扫斜撩。 谢自宽好像已经猜到了这些人的身份。他笑,冷笑。 此时此刻他本不该笑,因为在这些人手底下活下来的人实在太少。少的可怜。 可谢自宽偏偏要笑,而且笑的很大声:“哈哈哈,在下总算猜到了诸位的身份。” 红衣女子舞着长鞭,勾唇道:“猜到又如何?” 谢自宽笑道:“至少死在‘塞北七星’手里不算太冤枉。” 老人站的最远,他端着盛放暗器的茶盏,眯眼笑道:“此时此地只有四人。哪里来的七星?” 谢自宽冷笑:“塞北七星绝不会分开行事。” 老人捋须笑道:“好像一直是这样。” 谢自宽一刀劈开鞭、钩、掌,飞身跃上桌子,瞥了一眼楼梯转角处,冷声道:“楼上两位朋友还不出来见见你们的兄弟?” 安静。 只有安静。 红衣女子媚笑:“楼上好像没有人。” 谢自宽冷冷一笑:“楼上也许没人,但一定有鬼,而且还是两个。” 2. 楼上没有鬼,有人。 那个人在说话。 只听他道:“朋友自然要见。要杀的人也一定要杀。” 谢自宽道:“谁该杀?” 那人闻言,一字字道:“谢自宽!” “宽”字出口,谢自宽只觉眼前倏地一晃,一柄袖中短剑已然架上了他的脖子。 剑锋寒凉,触到皮肤,有一种说不出的刺痛感。 持剑人是个少年人。少年面白如玉,眉眼带笑,深深的酒涡,看起来可爱极了。 谢自宽冷眼看他:“谢北。” 少年人笑着眨了眨眼睛:“是我。” 谢自宽道:“玉衡公子。” 少年人点了点头:“真正的我。” 谢自宽道:“果然是塞北七星。” 说着扫了一圈桌子下面的四个人。 端着茶盏的老人也点了点头,道:“老夫正是塞北七星的天枢居士。” 红衣女子娇笑道:“将死之人是谢自宽,也许倒还有权利知道我天璇的名字。” 拿银钩的瘦子将银钩轻轻一碰,大笑道:“不错不错,在下开阳。” 华袍加身的男人出神的打量着自己的指甲,缓声道:“除了摇光,江湖中只怕很少有人有如此长的指甲,看起来就像个妖怪。” “妖怪又如何?”裹着大氅的那个人也已站了起来,手中已然多了一把开山斧。 他目光如炬,一字字道:“妖怪也是会杀人的。” 谢自宽扫了他一眼,冷笑:“阁下掌中一柄开山斧。想来正是塞北七星中的老三天玑。” 那人闻言一笑:“非我不可。” 谢自宽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楼梯拐角处,那里漆黑一片,模模糊糊,好似蒙了一层雾气。 天璇轻抚长鞭,媚笑道:“谢公子还在看什么?是在看去地狱的路如何走吗?” 玉衡公子勾唇淡笑,酒涡深陷,眉眼如画。他手中的剑却冰冷如雪,锐利无情。 剑锋已划破谢自宽的脖子,伤口很浅,血只一线。 玉衡公子依然在笑,笑的很亲切,也很可爱,他的笑容绝对不会让人相信,他的手中有一柄剑,一柄可以杀人的剑。 谢自宽有意无意的偏了偏脑袋。 玉衡公子的剑却没有动。 只听他笑道:“地狱的路,自然不需要谢公子亲自去看。在下等送你一程就是。不过……” 玉衡公子眨了眨眼睛:“塞北七星绝不做亏本生意。在下等送谢公子去地狱,总是需要盘缠的。” 谢自宽冷声道:“我难道是傻子?” 玉衡公子笑意更浓:“当然不是。能接武林盟主英雄贴的人,怎么会是傻子?” 谢自宽道:“我既然不是傻子,又怎会给你钱,求你送我去地狱?” 玉衡公子笑出了声,笑声温和,带着一丝说不出的邪气:“我既然知道你不是傻子,所以就绝不是在和你要盘缠。” 3. 有雪,不大。 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 风微凉,雪飞扬。 有月。 月光朦胧如纱。 淡淡的月。 淡淡的雪。 月下的雪,晶晶莹莹。 月本不该有,雪夜哪里会有月? 雪中有人。 人已进了茶馆。手中银钩雪一般的晶莹闪亮。 灯火幽暗。 玉衡公子的剑又近了一些。 伤口似又深了一些。 谢自宽不动。他不是傻子,他知道以自己的速度绝对躲不开玉衡公子的剑,更何况这柄剑已然架上了他的脖子。 天璇眯眼盯着来人:“潘安?” 来人动了动银钩,沉声道:“不是。” 那人是个男人。 瘦削的脸庞,说不上玉树临风,却也清秀异常。 但他不是潘安。 潘安不会轻易出现。 天枢居士托着茶盏,手已捏起暗器,冷冷道:“既然不是潘安,那你来做什么?” 来人面无表情:“杀人。” 天枢眸光一闪:“杀谁?” 来人继续道:“谢自宽。” 天地肃杀,风雪不止。 银钩忽闪,已勾向谢自宽的脖子。 玉衡公子反剑一撩,但听“锵”一声,银钩已被玉衡公子手中短剑弹开,那人趁势倒掠,稳稳落在地上。 他看着玉衡公子的剑,看着天璇手中的鞭,又看了看天枢手中的茶盏,才道:“塞北七星?” 天枢居士点头:“正是。” 那人闻言大笑:“好!好!好!那潘安打的如意算盘倒是好极了!” 天枢蹙眉:“阁下何意?” 那人目光一凛:“各位可听说过破财免灾?” 玉衡公子笑答:“自是听过。” 那人又道:“正是这个理。潘安担心谢自宽杀了他,便花钱请你们来杀谢自宽。却又担心谢自宽武功高强,塞北七星奈他不何,于是又找上了我。” 玉衡公子道:“依阁下之言,你我倒是朋友?” 那人点头:“好像是的。” 玉衡公子道:“所以谢自宽谁杀都一样。” 说着,手已飞快掠过谢自宽的几处大穴,令他动弹不得,剑锋已划开第二处伤口。 那人自然不能让谢自宽死在玉衡手里,赶忙道:“非也。谢自宽应该死在你我二人手中才对。” 玉衡公子停手,微笑道:“你离那么远可以杀人?” 那人道:“好像不能。” 玉衡公子沉声道:“所以你应该过来。至少让你的银钩能够碰到他的身体。” 第七十章 雪域孤城(3) 1. 雪花纷乱,闯进敞开的窗,划过冰冷的剑锋,瞬间凝成一滴水,垂落。混杂着血的腥香。 月光迷蒙,那人手中的银钩恍若一弯月。地上的月,透着朦朦胧胧的寒光,朦朦胧胧的雾气,朦朦胧胧的杀气。 他没有动。显然玉衡公子并不值得他信任。 他一直坚信,在利益面前,没有人是值得信任的,自己的亲人也是一样。 况且,玉衡公子的名声在江湖中简直臭的不能再臭,除了贪还是贪。 一个为了金钱可以把自己的发妻、以及未满周岁的孩子杀死,又将尸体剁碎扔到河里的人,恐怕除了玉衡公子再不会有第二人。 玉衡公子笑的天真可爱:“银钩公子难道还怕我这个玉衡公子吗?” 那人拿银钩的手微微一颤,沉声道:“在下顾怀瑾。银钩公子顾怀瑾绝不做没把握的事。” 玉衡公子大笑:“因为顾怀瑾的名声实在太大了,名人总是不喜欢去死的,他们仿佛永远都觉得自己还没风光够,自己还能再出名一些。” 顾怀瑾冷笑:“就像有钱人总怕自己会突然死掉,财产无法带走,最后落到别人手里。” 玉衡公子浅笑:“简直有趣极了。” 顾怀瑾颔首:“你也有趣极了。” 玉衡公子失笑道:“我吗?你倒是第一个说我有趣的。” 顾怀瑾点头:“是啊,在杀人时还能笑的像个孩子般天真可爱,除了你还能有谁?” 玉衡公子忍不住抬手,指尖轻轻略过深陷的酒涡,清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明亮如星:“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太像孩子。” 顾怀瑾道:“可你绝不是孩子,你至少已经弱冠。” 玉衡公子只笑不语,手中的剑好像离谢自宽远了些。 谢自宽垂眸看着剑锋。 顾怀瑾抬眸盯着玉衡公子的眼睛。 突然,但见一线寒光,银钩如月,凌乱变幻。 玉衡公子腕动剑出,剑如灵蛇,剑光雪白一片,剑风阵阵,一声未断,三声四声紧随其后,却是听不出玉衡耍出的究竟是第几剑。更别说看清他剑上的招式。 而顾怀瑾也丝毫不差,银钩仿佛已化成一阵风,无影无踪,只有刺骨的风,刺骨的钩,刺骨的冷。 钩钩如月,剑剑刺月。 月在天。雪在天。 天上月望地上雪,地上剑刺天上月。 玉衡公子贪婪的念头早已打到了顾怀瑾杀谢自宽的报酬上。只要塞北七星杀了谢自宽,即便要了顾怀瑾应有的那份报酬,对于他玉衡来说也不多。 而拿那份报酬的前提是,顾怀瑾必须是个死人。所以他玉衡必须杀了顾怀瑾。 2. 玉衡公子的剑,银钩公子的钩,均是以迅疾狠辣闻名江湖,能见他二人大战,倒成了一种享受。 那种幻影无形,迷幻无踪的激战,恐怕一生之中见到的绝不会超过十次。 江湖中绝不会有人那么快,那么狠,那么毒。 快到一起,狠到一起,毒到一起。 眼前已战了近百回合。 剑不离钩,钩不舍剑。 不分胜负。 谢自宽暗中运气,已然冲破穴道。握紧手中弯刀,一鼓作气,飞身冲出窗户。 而就在此时,一道黑影也飞掠而上。 衣尾带风,凛然作响。 雪地一片乱琼碎玉。 谢自宽雁子似的飞身略过,一溜淡痕。 那黑影却似一阵风紧随其后。 呼呼风声,回绕耳畔。 雪花扬起,恍若风中尘沙,凌乱渐迷。 刀光,雪白的刀光,划破雪幕的刀光。刀已劈向谢自宽的左肩。 雪已落下,缓缓,有风,微荡。 那人已收起手中的刀。 眼睛眨也不眨的瞅着自己脖子上冰冷的弯刀刀锋。 谢自宽的伤口渗出的血已湿透衣襟。 那人看了看他的伤口,道:“塞北七星中,也许只有老五玉衡才是你的对手。” 谢自宽冷着脸:“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我的对手。” 那人脸色微微动容:“在下却不想。” 谢自宽颔首:“你是谢南。” 那人苦笑:“你本知道,那不过是个假名字。我真名叫天权。七星中的第四星。” 谢自宽点头:“你的刀已出卖了你的身份。” 天权下意识的瞥了一眼手中的刀,继续道:“如果不是潘安,也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谢自宽摇头:“非也。” 天权蹙眉:“你觉得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谢自宽又摇头:“如果不是潘安,我们也许根本不会见面。你在塞北,而我在江南。” 天权眉头总算舒展了些:“但你莫忘了,我是商人,商人哪里都会去的,况且江南的的确确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 风渐止。 雪花翩然。 谢自宽抬眸,透过凌乱的雪幕。看着雾气昭昭,空无一人的巷道,道:“无人追来。” 天权道:“因为他们以为我可以杀了你。” 谢自宽喉结微动,沉声道:“你本就可以杀了我,天权的功夫本就不输于玉衡公子。” 天权摇头:“不,我杀不了你。” 谢自宽狐疑望他。 只看他微微一笑,垂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刀:“因为我本就不想杀你。” 3. 天权回到茶馆的时候,玉衡公子与顾怀瑾的激战尚未结束。 桌椅四分五裂,木屑到处飞扬。 天璇握紧长鞭,额上已渗出一层冷汗,一条赤红色的小蛇,灵活的绕着她的臂,缓缓爬上她的肩头,她却丝毫未曾察觉。 天权刀上有血,鲜红的,骇人的血。 天枢居士看到了他,赶忙递给了他一个眼色。 塞北七星又怎么真的会选择一对一这种形式? 只是,他们早就站在这里,因为顾怀瑾早已算到这些,对他们早有防范,是以不便出手。 而天权却大不相同。 天权了然,退后几步,站在风雪当中,静静地,看着顾怀瑾带风扬起的银钩。 银钩勾,银钩撩。 锋刃尖锐,寒气逼人。 玉衡公子袖中剑,剑剑密如雨,却剑剑扑了空。 顾怀瑾空门不露。 天权已皱紧眉头。 忽然,他出手了! 他已扬起刀! 刀横扫。扫向顾怀瑾的腰。 玉衡公子的剑本已出招,此时此刻却又忽的变了招式,由撩变刺,直接刺向顾怀瑾的心窝。 有了天权相助,对付顾怀瑾简直易如反掌。 但见刀已扫出,剑已刺出,顾怀瑾脸色当即大变,银钩斜飞,直抵玉衡的剑,身子一旋,刀扫腰畔,鲜血飞溅。 顾怀瑾闷哼一声,银钩招展飞舞如翼,玉衡天权左右躲闪。 狂风乍起,雪花簌簌。 顾怀瑾毅然冲入那朦胧雪幕,留下一串玛瑙似的血花。融入雪地,染红了雪地。 玉衡公子在笑,笑的无奈:“银钩公子不愧是银钩公子。” 天权看着他,收刀回鞘。 玉衡公子又道:“谢自宽绝不能活下来,更不能落到顾怀瑾手里。” 天权眼角肌肉一抖:“绝不会。” 玉衡公子敛笑不语。 天权接着道:“死人绝不会再活下去,更不会落到顾怀瑾手中。” 玉衡公子甜笑道:“难道四哥已杀了谢自宽?” 天权点头。 玉衡公子惋惜的摇摇头:“谢自宽算是赚了,我塞北七星还没拿到盘缠,就先白白送他去地狱了。” 天权冷着脸:“盘缠总会有的。” 玉衡公子登时恢复笑颜:“所以我们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去找潘安。不过,”他说着皱了皱眉,“潘安要得是谢自宽的人头。” 天权是空着手回来的。 天权垂下头,从怀中掏出一张染血的纸,纸上三个大字——英雄贴!其中竟还裹有一颗心脏,人的心脏!鲜血淋漓,看起来实在令人作呕。 玉衡公子笑容一僵:“这是?” 天权脸色不变,嫌弃似的将心脏和英雄贴扔在桌上,冷声道:“劈烂了的脑袋总是不好带回来的。” 第七十一章 雪域孤城(4) 1. 有风,狂风。 狂风无情的卷起雪花。 眼前白茫茫一片。 雪中缓缓走来一个人。 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一柄无鞘弯刀。 杀气。 无可言说的杀气透过他冰冷如霜的眸子,刀光似的一瞬而过。 眉睫染雪。 他头发凌乱,结着白霜。邋邋遢遢的裹着一件大棉袄,棉袄上的布丁只怕两只手加在一起都数不过来。 带着破洞的高筒靴,鞋底已掉了一半,每走一步,就会往里灌雪,他透出窟窿的脚趾已然冻得通红的像极了胡萝卜。 他吸溜了一下鼻子,将弯刀随意扔在地上,然后坐在旁边。 积雪,软软的,却凉的刺骨。 旁边有人看了他一眼。那是个乞丐,看起来年纪不大,脸上一块一块的泥,看起来脏兮兮的。 那乞丐瞥了他一眼道:“新来的?” 他垂着头看着自己露在外面的脚趾。 乞丐在他旁边坐下:“问你话呢,新来的?” 他脚趾动了动。 乞丐推了他一把:“你难不成是聋子?” 他将脚趾蜷起来,忽而笑了。笑容中带着傻气。 乞丐眨了眨眼睛:“难道是个傻子?” 他看了乞丐一眼。 乞丐笑了:“似乎又不是傻子。” 他又握起了扔在雪地里的无鞘弯刀。 乞丐变了变脸色:“不是傻子只怕是疯子。若是疯子岂不是要打人?” 他握刀的手松了松。 乞丐打量着他的神色,皱了皱眉头,继续道:“既不是聋子,又不是傻子,更不是疯子,你也总该说句话才是。难不成是哑巴?” 他毅然起身,拿着他的刀,往南面走了。 乞丐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手有意无意拨开了一边的积雪,雪中只有一支两尺长的判官笔。 乞丐拿起判官笔,冰冷的触感令他精神一振,脚步一点,雁子似的掠上房檐,身形如风,两三个起落,已无踪影。 他还是拿着他的刀。 刀锋上有血,血已结成了冰。红色的冰,惊艳,诡异。 雪已小了些,至少他看清了路。 这是一个十字路口。转角处有一个绣庄,绣庄的门敞开着,风雪卷入,那主人似乎也没有关门的意思。 他冷极了,他实在想进去暖和一会儿,只一会儿就好。 他看着门里面。 绣庄里只有一个女人。看起来好像是这绣庄的老板,一袭紫衣,肩披银白大氅。 纤细白嫩的手轻捏银针,缓缓的,优雅的将绣线穿过手中的绣布。 他已看到她。看着她认真的绣,看的有些出神。 雪终于停了。 他好像站在外面站了许久。腿有些僵硬,竟已迈不出步子。 女子总算绣完了。那是一个手帕,上面绣的是牡丹花。娇艳欲滴的花瓣看起来栩栩如生。 她把手帕放在手心上,心满意足的笑了笑,眼角下的泪痣似乎也在笑。唇角梨涡深陷。 她看着手帕,看了许久,然后才将手帕揣进怀里,裹紧银白大氅有意无意的往屋外瞥了一眼。 她总算看到了他,她笑了,笑的有些腼腆:“公子似乎已站了许久。” 他抬眸看她,沉声道:“是。” 紫衣女子迎出来,略带歉意的吐了吐舌头:“小女方才太过仔细,不曾注意到公子。还请公子屋内饮一杯热茶暖暖身。” 2. 暖阁。 茶香淡淡。 他安静的坐在椅子上,做的笔直的像尊雕塑。 他面前有一杯茶,热茶,滚烫的热茶。 女子坐在他对面,浅笑盈盈:“公子如何称呼?” 他捧着热茶,呼吸微微一滞,才道:“无名。” 女子惊讶的眨了眨眼睛:“公子难道叫无名?” 他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称呼不代表名字。” 女子了然点头:“好吧,无名公子。” 说完,她又捏起了绣花针,坐在无名对面,自顾自的绣起花来。突然,只听她惊呼一声,食指指腹上已冒出一滴鲜血。 她被针扎了,看起来却很开心。 她痴痴笑着:“哈哈哈,针又扎我了。每次我被针扎了,郭公子都会来的。” 无名不知道郭公子是谁。 女子用嘴吸了吸手指,垂着头,娇羞的瞥了一眼无名的刀:“你也是习武之人,难道不知道郭盈郭公子吗?他简直比史书里掷果盈车的潘安还要潇洒。” 听到潘安二字,无名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女子却没有发现。她跑到梳妆台前,打开妆匣,捻香粉,整花钿,捋碎发。 无名看着她,忍不住想笑,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呢? 也许真的有。 隔着屏风,无名的确看到外面真的来了一个人。只不过看不清那人的样貌。 “苏姑娘。” 屏风外的人叫道。 女子的脸更红了,她看了无名一眼,轻声撂下一句“我叫苏绵绵”,便激动的往外冲,刚跑到屏风那里,又冷不丁停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继而又跑到妆匣那里拿出了一个香囊,抿紧唇又跑了出去。 “郭公子,您要的香囊我已经绣好了。” 暖阁外传来苏绵绵的声音。 无名放下茶盏,轻轻走到屏风旁,悄然看着暖阁外的情况。 那所谓的郭盈郭公子身着宝蓝色衣袍,一双桃花似的眸子,眸光朦胧,温柔含情,眼尾轻轻扬起,愈发勾人。 他在笑,笑的有些腼腆:“苏姑娘的绣工愈发好了。” 他的声音也温柔的要命,女子听了岂不是要迷的神魂颠倒? 苏绵绵此刻便有些神魂颠倒了。 她痴痴看着郭盈,嘴角的笑意无论如何也无法掩盖了。 3. 雪又大了。 拿着判官笔的乞丐此时就坐在绣庄的屋檐下,用笔在雪地上歪歪扭扭的写了潘安两个字。 风是凉凉的。 乞丐裹紧身上破烂的衣服,摇头晃脑的唱道:“傻潘安,是竹竿,性轻躁,趋世利,虽有貌美如花,今日也得杀啊~” 郭盈往外瞥了一眼,嗤笑道:“这乞丐竟在这里骂潘安。” 苏绵绵笑道:“何必理他,想必是个疯子。” 乞丐好似听到了苏绵绵的话,又大声唱道:“疯子好,疯子妙,疯子也能打的潘安呱呱叫。” 郭盈大笑:“潘安又不是青蛙,又怎么会呱呱叫?” 乞丐道:“井底蛙呀井底蛙,岂知潘安不会呱呱呱?” 郭盈道:“好好好,我是井底蛙,那门外朋友是什么呢?” 乞丐昂头道:“你是井底蛙,我是绣庄客。” 郭盈笑意不减:“还请门外朋友进来说话。” 那乞丐竟真的进来了。进来后一把抢过了郭盈手里的香囊,打量道:“好绣工,好绣工。如此精准的绣工,若是杀人岂非厉害的多。” 郭盈失笑道:“苏姑娘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家。” 乞丐皱眉,摇头道:“女人家,最可怕。” 郭盈也皱了皱眉:“哦?” 乞丐道:“我问你,潘安是男是女?” 郭盈道:“潘安当然是男的。” 乞丐摇头:“非也非也,你又没见过他,怎么就知道他一定是个男的?” 郭盈略微思索,不禁点了点头:“朋友所言有理。” 乞丐大笑:“何止有理,简直有理极了,潘安没准就是个绣娘呢。” 苏绵绵微笑道:“你真会说话,潘安若是女子。又怎会有掷果盈车的典故?” 乞丐瞥了她一眼,神秘兮兮的笑道:“此潘安非彼潘安也。” 苏绵绵疑惑道:“还有哪个潘安?” 乞丐笑道:“还有个不学文只学武,不干好事专干坏事的潘安。” 郭盈道:“这又是哪个潘安?” 乞丐瞅着苏绵绵:“当然是绣庄里的潘安。” 郭盈蹙眉:“绣庄里还有潘安?” 乞丐笑道:“是极是极,这个潘安才是真正的貌美如花。” 郭盈又道:“你是来杀他的?” 乞丐微笑:“我为何不能杀他?” 郭盈道:“你为何杀他?” 乞丐道:“因为我想杀他。” 郭盈道:“他真的会呱呱叫?” 乞丐大笑:“你何不自己看看呢?” 停云(薕忧客串) 第七十二章 雪域孤城(5) 1. 苏绵绵一直没说话,直到此时才笑了笑道:“你真的能杀了潘安?” 乞丐摸着自己的判官笔,微笑道:“你何不自己试试呢。” 苏绵绵笑着,手里绣花针已闪电似的朝乞丐的眼睛刺了过去。 无名实在是被惊讶到了。苏绵绵看起来不过是个柔弱的女子,想不到手速竟如此之快。 难道苏绵绵就是潘安? 乞丐的判官笔也已出手。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风却更大,更冷了。寒风卷起积雪,柳絮似的飘洒,冲入绣庄。凛然风寒。 判官笔比风更快,比风更冷,一笔一划画着死亡的步伐。 绣花针穿过寒风,无影无踪,雪一般刺过,雪一般融化,如此细小的绣花针,如此震感的威力。 郭盈在一旁远远看着,突然,手指微动,一线寒光自指尖飞甩而出,眨眼间已卷起了绣花针。 苏绵绵冷哼一声,背后一摸,手中赫然已多了一柄匕首。 乞丐笑道:“我说了吧,潘安果真是女子,而且还是一个绣娘。” 郭盈淡笑:“你说的真是对极了。屏风后的朋友也总该听到了。” 无名不得不出来了。 郭盈看着他手里紧握的无鞘弯刀:“谢自宽?” 无名目光冰冷,却依旧点点头。 郭盈依然在笑:“谢自宽果然没有死。” 乞丐大笑:“他又怎会死?潘安不死,他又怎么能死。这世间,正义总是还在的。” 苏绵绵冷笑:“你们杀不了我。” 乞丐歪了歪脑袋:“哦?” 苏绵绵道:“你说过,潘安是女人家才最可怕。而我恰恰就是潘安,并且还是个女人家。” 乞丐点头:“我若再不知道你是女人家,那我岂不是成了瞎子?” 苏绵绵道:“我会让你变成瞎子的。” 说罢,匕首刺出,寒光破风。 刀风如刃,谢自宽弯刀横扫而出。 郭盈飞身掠起,指尖长弦恍若灵蛇,灵活飞舞。 苏绵绵以一敌三,实在有些难堪,正在这时,塞北七星已然来到绣庄门外。 玉衡公子眨着星星似的眼睛看着谢自宽的弯刀,唇角噙着一丝冷笑,相反,天权面无表情,像极了一尊雕塑。 玉衡公子笑道:“谢自宽果然没有死。” 天权不语。 玉衡公子又道:“四哥刀下倒是难得留一活口。” 天权依旧不开口。 苏绵绵已招架不住,眉眼一横,怒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来帮忙!黄金自是少不了你们的!” 玉衡公子笑着点点头,剑已出手,风似的掠过,剑风将起未起,剑已没入苏绵绵的心窝。 玉衡公子一向是个聪明人。 在性命和金钱之前,他必然会选择前者,没了性命,要钱何用? 2. 风停了。 阳光总算暖了一些。 苏绵绵的尸体已经凉透。 塞北七星也已走的无影无踪。 谢自宽看了看乞丐,又看了看郭盈,抿紧唇还未开口,乞丐便率先笑道:“我叫停云,丐帮派来的。” 郭盈微笑:“丐帮人多势众,查探消息实在是又快有准。” 停云嘿嘿笑了笑:“郭公子谬赞了。” 谢自宽垂头看着苏绵绵的尸体:“想不到最后杀了潘安的竟是玉衡公子。” 郭盈点头:“玉衡一向是见风使舵,唯利是图的货,他杀潘安也不意外。毕竟,他们塞北七星虽是人多,功夫却并没有传言中那么高强,也只有那玉衡天权二人,倒真是有两下子的。” 谢自宽闻言点头,天权的刀法他已见识过,玉衡的剑法,他已见识过,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可怕。 他抬头看了看那熹微的阳光。淡淡道:“潘安已除,我要走了。” 停云忙道:“听闻你是江南人?” 谢自宽点头。 停云笑道:“那简直好极了。你我二人不妨结伴同行,路上也有个说话的人。不至于孤独。” 谢自宽点头:“也好。有朋友总比没朋友好的多。” 潘安就没有朋友。她所谓的朋友都是利益所牵扯的。 谢自宽看着苏绵绵冰冷的尸体,不得不感慨,这种由利益而聚在一起的朋友,当真是脆弱极了。就像一盘散沙。利益禁锢在一起时是一团,利益不在时,各奔前程。 第七十三章 万仙冢(1) ——万仙齐聚首,幽人慢卷帘。 1. 破晓。 她已从床上下来,身上只裹着一层薄薄的紫纱,曼妙的玉体在紫纱朦胧间若隐若现。 她已缓缓坐下。 坐在梳妆台前,怔怔的看着铜镜里那张绝色的脸。 她垂着眸子,眼波温柔的好似潋滟水波。 她忽而笑了。 轻蔑,苦涩,冰冷。 她脸颊的酒窝淡淡的,笑容也是淡淡的。看起来仿佛就像风,转瞬即逝。 她叫易柔,也叫易如水。 在万仙坛中,易柔就是她的名字。而在百鬼门中,如水才是她的名字——她真正的名字。 她实在不想再提起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中有太多痛苦的回忆,她不想,不忆。她尽量避免这个回忆,她想放下,然而痛苦还是围绕在她的心底,在不经意间,忽然扯出一柄匕首,狠狠扎在她的心上,鲜血淋漓。 她昨夜做了梦。 又是那个梦。 痛苦再一次伤了她的心。 这次比哪一次都要狠,都要疼。 因为她梦到了他,梦到了那个带给她伤痛的罪魁祸首。同样,那个人也是万仙坛今天要迎来的客人,而且还是贵客。 江湖中值得万仙坛坛主亲自迎接的人并不多,准确来说是极少的,而这个人就是那极少中的一个。 易柔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默念着那个名字,仿佛有些出神。 “易姑娘。”门外是染小姐的声音。易柔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可她实在不想回应,她只看着铜镜。 染小姐已经进来,腕上裹着一鲜红色的帕子。 他长得很清秀,个子很矮,看起来像个豆蔻年华的小丫头,但他却有喉结,胸部也平坦的很。 他显然是个男人。但他不管从打扮,外貌,还是声音来说,他简直和男人一点儿也不像。 染小姐优雅的坐在易柔的床上,俯身轻轻嗅了嗅床上的帷幔,娇笑道:“易姑娘不愧是易姑娘,竟连睡过的床的味道都让人如此流连忘返。” 易柔瞥了他一眼,柔声道:“床上难道有什么香味儿?” 染小姐摇了摇头:“非也。” 易柔噗嗤一笑:“难道令你流连忘返的味道是臭的?” 她说着,将胳膊抬起来,凑近鼻子,象征性的一闻:“我好像并不臭。” 染小姐又摇了摇头,起身走到易柔身后,缠着鲜红丝帕的手蛇一般的滑入易柔的衣服,笑道:“是金钱的味道。只有金钱的味道才会让我流连忘返。” 易柔面色不变:“我床上怎会有金钱的味道。” 染小姐眉毛一挑,讥笑道:“坛主只要在这床上留一晚,姑娘不就得了一大笔嘛。” 易柔语气骤冷:“你什么意思?” 染小姐笑意更浓:“我的意思是,姑娘只要留我在这里半天,你就会获得那笔钱的两倍。” 易柔冷哼:“你不怕坛主知道了?” 染小姐微笑道:“你不说,我不说,坛主又怎会知道?” 易柔道:“你莫非忘了,天下绝不会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纸是包不住火的。” 染小姐拍手大笑:“妙极了妙极了,姑娘说的妙极了。” 易柔蹙眉。 染小姐将手背在身后,缓声道:“就像易姑娘是曾经武林第一美人易如水的身份,也绝不是可以瞒得了一生一世的。” 2. 易柔骤然变色。 染小姐凝视着易柔愈渐发白的脸颊,继续说道:“或者说,也像今日来的那个贵客,正是姑娘曾经的如意郎君和在大婚之日杀了姑娘全家的仇人。这种武林人尽结知的大事,自然也是瞒不过在下的。” 易柔咬紧下唇,唇已苍白无血色。 染小姐微微一笑:“所以姑娘还打算拒绝吗?” 易柔好像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去拒绝。 她只有顺从。 幽帘慢卷,已是正午。 染小姐终于走了。 作为万仙坛坛主右护法的他,在这种场面是一定要露一露脸的。 易柔双目无神的望着微微晃动的珠帘,轻抚裸露的双肩,心已冰冷。 灯火葳蕤,萧音靡靡。 这里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地下宫殿。 豪华的装潢完美的几近夸张。 金砖铺的地,映着红灯笼里透出的略显暧昧的火光,闪现出梦幻的,水波似的光晕。 正中央坠有纱帘,纱帘层层叠叠,依稀可以看到不远处正坐一人。 那人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可他给人的压迫感却绝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 压的让人喘不过气,压的让人觉得心已被揉碎,压的让人连半个字都说不出。 顾嗟叹却不觉得,世上绝不会有任何人压的他喘不过气,说不出话。绝不会有,即便有,那个人也一定是他自己。 他有这个自信,也有这个能力。 他已从宫殿外走进来。 带着破洞的衣服看起来很随意的裹在了身上,腰间挂着酒葫芦,酒葫芦似乎也很旧了。 他看起来简直平常的很——道边的乞丐岂非很是常见? 可他左颊上那淡淡的灼伤的疤痕却又让他看起来非同寻常,也许他本就非同寻常。 他在笑,大笑,笑声豪迈:“哈哈哈,想不到万仙坛竟是在这等地方。” 纱帘后有人,一个男人,也只有他一个人配坐在那纱帘后。只听他笑了笑,道:“万仙坛为何不能在这种地方?” 顾嗟叹道:“这里简直太烂了。” 他竟然说铺满金砖的宫殿太烂了,世上大抵只有顾嗟叹才能说出这句话。 纱帘后的男人好似一点也不吃惊,他只道:“不知顾兄觉得什么地方才是好的?” 顾嗟叹仰着头想了想:“有酒的地方就是好的。” 男人微微一笑:“在下这里也有酒。” 顾嗟叹当即咧嘴笑道:“那你这里就是好的。” 男人点点头:“绝没有比我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说罢,只见他拍了拍手,宫殿暗处便涌出一波舞姬,薄纱衣服,隐隐可见,玲珑玉体。 顾嗟叹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围绕他身侧的笑的比花还娇艳的女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拉着坐在了上首的位置上,同时还被灌了一口酒。 纱帘后的人笑了笑:“这里的酒如何?” 顾嗟叹点头:“好极了。这实在是个好地方。” 纱帘后的人笑声更大:“这里的女人如何?” 顾嗟叹看着那些舞姬,皱了皱眉头:“比酒差远了。” 3. 纱帘后的人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还在笑:“那是顾兄还没见识到我万仙坛的绝色。” 顾嗟叹道:“你不给我见识我又如何见识。” 那人回应道:“时间还不到。” 顾嗟叹道:“还需多久?” 那人大笑:“急什么。绝色总是有的。不过越美丽的女人就越喜欢打扮,越喜欢打扮耗得时间就越长。” 顾嗟叹似懂非懂:“好像有点儿道理。” 那人道:“岂止一点儿道理?” 说罢忽一挥手,“待在下先给顾兄介绍两位朋友。” 话声未落,已走上来两个人。 一个是染小姐,在他旁边慢慢悠悠的跟着一个黑袍男人。 纱帘后的人说道:“男生女相的那位是我的右护法,顾兄可以叫他染小姐。他旁边那位,是我的左护法,名唤薛柯。” 染小姐与薛柯一起并排坐下。 染小姐蹙眉:“薛柯,你能不能往旁边挪挪,这么小的位置我坐不下。” 薛柯看起来就像是一尊雕塑,说话时仿佛连脸上的肌肉都是僵硬的,动也不动:“不能。” 染小姐冷哼一声,朝着顾嗟叹友好的笑了笑,又用手指头戳了戳薛柯的胳膊:“薛柯,你能不能对客人友好些?” 薛柯仍是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是固定在一个位置的:“不能。” 染小姐无奈道:“薛柯,你能不能多说一个字?” 薛柯盯着杯中的酒,声音冷硬:“不能。” 染小姐彻底没法子了。但他仍不死心:“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薛柯不开口。 染小姐道:“每个人都应该做一些曾经没做过的事来为我们的贵客接风洗尘。” 说着看了一眼纱帘后的男人,眼睛中满是敬畏之色:“当然,坛主自然可以拒绝。” 纱帘后的男人原来就是万仙坛坛主司空妄。 司空妄闻言一笑:“绝不会拒绝。” 染小姐娇笑:“既然坛主都不曾拒绝,那属下等自然更不能拒绝了。” 司空妄笑出了声。 染小姐瞥了一眼薛柯,道:“薛柯,我从未听过你唱曲儿,不如你给客人唱个小曲儿好了。” 薛柯头也不抬:“不能。” 染小姐眼睛一瞪:“薛柯,坛主都说不会拒绝,你难道比坛主还尊贵不成?” 薛柯不理他。 染小姐脸都气红了。 司空妄适时温柔的笑笑:“算了算了,不唱就不唱吧,染小姐不妨来唱一曲。” 染小姐登时敛了怒意:“坛主吩咐,自然不好拒绝,只是属下早已唱过曲子,不如来为顾大侠跳一支舞如何?” 司空妄点头:“你决定就好。” 顾嗟叹仰面喝了一大口酒,笑道:“简直好极了。小姐绝色,若是女子,在下定然要敬你三大杯。” 染小姐笑道:“男人又如何?” 顾嗟叹摇头叹息道:“灌醉一个男人我又能占什么便宜呢?” 第七十四章 万仙冢(2) 1. 灯光晃晃。 乐音悠悠。 水袖翩翩。 染小姐已换上舞裙,迎着音乐燕子似的轻盈的踮脚,飞旋。 月白色的裙摆,在半空中飘然,宛若零落的雪花,素雅,惊艳。 染小姐扭动着腰肢,媚眼如丝,浅笑盈盈。 突的但见她肩头一抖,水袖微扬,一柄明晃晃的袖中剑已然刺向顾嗟叹的眉心。 顾嗟叹似要有防备,袍袖一卷,染小姐手中的剑却已落到他的手里。 顾嗟叹抚摸着冰冷的剑锋,笑嘻嘻道:“好剑。” 染小姐亦是笑道:“好功夫。” 顾嗟叹语气微冷:“你跳的舞里有剑?” 染小姐浅笑依然:“有剑的难道不是舞?” 顾嗟叹挑眉:“有舞不一定有剑。” 染小姐淡然:“有剑也绝不会伤到坛主的贵客。” 顾嗟叹道:“你的剑有把握?” 染小姐道:“剑没有把握。我有把握,更何况,顾大侠更有把握躲过这一剑。” 顾嗟叹冷笑。 司空妄也笑了,笑的很和善:“不过一个玩笑,还望顾兄海涵。” 顾嗟叹道:“海涵不敢,海量倒可一拼。” 司空妄哈哈一笑:“顾兄果真是有趣的很。” 顾嗟叹道:“见识过坛主这里的绝色后也许会更有趣。” 司空妄点头:“那在下不能不让顾兄见识一下了。” 话音一落,只见纱帘飞扬,洁白如雪的羽毛轻飘飘,凌乱飞扬。 十八个白衣少女,扬起手中的羽毛,流云似的从飞起的纱帘后分两对鱼贯而出。 司空妄正坐中央,脸上带着一银白色,上刻羽毛纹路的面具。金晃晃的衣袍,看起来很随意的披在了身上,乳白色的高领遮住了他半张脸。 顾嗟叹只能看到他的嘴唇,血一般的鲜红,仿佛女子涂了胭脂。 司空妄口中的绝色已经走了出来。 紫纱。 纱衣袅袅,美目盼兮。 易柔已经站在顾嗟叹面前。 顾嗟叹突然感到了一股压力,压的他喘不过气,压的他心仿佛被揉碎,压的他竟然连半个字都说不出。 他实在未曾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她好像比几年前更美了。 顾嗟叹永远都忘不了她水一般的眼睛。 还有记忆中那火红的嫁衣,曼妙的身姿,都已足以刺痛顾嗟叹的心。 易柔微笑,笑容中带着苦涩。 司空妄已笑出了声,鲜红的唇微微上扬:“果真是如水似的美人儿啊。” 顾嗟叹眨了眨眼睛,试图将眼底的泪压下去。 司空妄又笑:“易姑娘似乎与顾兄是旧识。” 易柔苦笑。 原来不光染小姐知晓了她的身份,司空妄也已摸得清清楚楚。她早该想到的,染小姐都知道的事,作为万仙坛坛主的司空妄又怎么会不知道? 她笑,笑自己太傻,笑自己命运无常。 她看着顾嗟叹,目中啜满薄泪,看起来更是楚楚可怜,美艳绝伦。 顾嗟叹心碎了。被人揉碎了,鲜血直流,痒痒的,浑身痒得难受。 他握紧拳头,忽然转过身。 他不想再看到易柔。 他不想再去面对。 他原来也有懦弱的时候。 懦弱。每个人都有懦弱的时候不是吗? 顾嗟叹实在不敢再想。 2. 薛柯仍然静静地在哪里坐着,突然,他却忽然动了,就像雕塑脱离了石头的外壳,忽的飞了出去。 他手中有一支判官笔。笔尖已重重打在顾嗟叹的脊柱上。 顾嗟叹直觉浑身筋脉巨疼,双腿一麻,登时无力的趴在了地上。 司空妄远远望着,笑的很开心:“不知道顾兄可否听过一个故事。” 顾嗟叹热泪涌出,划过他的脸庞,垂落。 司空妄兀自道:“那个故事叫做鸿门宴。” 司空妄微笑:“我知道你现在一定不怕死。因为你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顾嗟叹突然道:“你应该杀了我。” 司空妄道:“哈哈哈,想来你定一点都不懂的杀人的乐趣。” 顾嗟叹冷声道:“杀人难道还有乐趣?” 司空妄道:“当然。” 顾嗟叹咬牙不语。 司空妄道:“杀一个准备好死的人实在没意思。所以,我打算请你住最好的房子,喝最好的酒,享用最好的食物,拥有最美的女人,让你受尽一切人间庸俗的腐蚀之后,再去和你谈死这件事。到时候你一定会痛苦极了。” 顾嗟叹一字字道:“绝不会。” 司空妄好笑的看着趴在地上,狼狈不堪的顾嗟叹:“你难道是英雄?” 顾嗟叹道:“不是。” 司空妄又道:“英雄都难免入了这庸俗的圈套,你为什么不会?” 顾嗟叹一字一顿:“我是顾嗟叹。” 司空妄垂眸不屑道:“顾嗟叹是个屁。” 顾嗟叹怒道:“顾嗟叹是人。” 司空妄道:“人也不过是个屁。” 说完,面上又挂上了他标志性的笑容,手一挥道:“染小姐,把顾嗟叹给……不对,把顾兄给我请到偏殿,安心养伤。记得,定要好好伺候着,别让他死了。” 染小姐娇笑着点点头。孩子似的小手轻轻一提溜顾嗟叹的衣服,顾嗟叹整个人半个身子都被他提了起来。 他拖着顾嗟叹往外走,衣服蹭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尖锐,沙哑。 易柔听着声音远了,她的心仿佛也远了。司空妄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咳了一声:“我想你绝不会怪我。” 易柔垂下头。 司空妄道:“他害死了你的父母。” 易柔点了点头。 司空妄道:“你总是要杀了他报仇的,我不过帮你一把。” 易柔抬眸,眸光如水:“我知道。” 司空妄道:“你本就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易柔转身望向司空妄:“你也是个很聪明的男人。比我聪明的多。” 司空妄苦笑:“只可惜我是个残废。” 司空妄突然撩起衣袍。 ——他竟然没有腿。 易柔目光动容:“你比任何正常人都要强得多。” 薛柯也已抬头望向司空妄。 司空妄注视着自己齐膝断掉的双腿,悠悠道:“也比正常人坏的多,狠的多,毒的多。” 他握紧拳头,微笑:“绝不会有人赢过我。” 3. 日头偏西,已近黄昏。 金黄色朦胧的日色,仿佛悬在半空,柔柔的像纱,像水。 顾嗟叹仰面躺在那张宽大而舒适的床上,动也未动,好似僵硬成了石头,只有费力去推一推,才会挪动一分一毫。 他双腿麻木,后背刺痛。薛柯那一击着实太重。可顾嗟叹一点也不怪,因为本就是他先心不在焉的。 易如水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实在令不得不痛苦,不得不愧疚,不得不犹豫。 染小姐来的时候,顾嗟叹还像石头一样躺在床上。 但是染小姐绝不会去推他。因为他不是石头,他是顾嗟叹,是司空妄请来的的客人,万仙坛的贵客。 可这位“贵客”现在看起来似乎一点儿也不开心,所以作为东道主的万仙坛一定要让他开心一点才是——至少要尽一尽所谓的地主之谊。 染小姐把手中拎来的酒坛子放在桌上,悠悠然斟满一杯,然后又冲着屋外叫了一声“关关”,应声而来的是一个异族美人儿。 关关有一双海蓝色的眸子,皮肤滑嫩白皙宛若白雪。脸蛋儿玲珑标志,樱唇小口水润诱人。 她已接过染小姐斟满酒的酒杯。 酒香扑鼻,引得顾嗟叹肚中酒虫蠢蠢欲动。淡淡的胭脂香,也仿佛混杂了一丝酒气。 染小姐又倒了一杯,轻抿一口,嫣然笑道:“好酒好酒,作为贵客,实在应该品尝一番。” 说罢,瞥了关关一眼。 关关乖巧的点头,然后走到顾嗟叹床侧,嗫嚅道:“您请。” 顾嗟叹没有看到她的脸。他只看到了那身红如晚霞的纱裙,裙上还缀着银光闪闪的亮片儿,看起来就像鱼鳞,但却有一种异常的美感。 顾嗟叹终于动了动脑袋。 他看到了关关头上披着的红纱,红纱上绣着亮眼的金丝,他还看到了关关的眼睛,那双蓝色的眼睛,仿佛带着说不尽的忧愁和神秘。 最后他看向了关关手中的酒。 关关目不斜视,声音大了一些:“您请。” 顾嗟叹皱了皱眉头。 关关感到窘迫,脸色通红,声音有些发抖:“您请。” 顾嗟叹眉头皱的更紧,他突然想起了薛柯,于是脱口问道:“你只会说这两个字?” 关关点点头,静默片刻,又摇摇头。轻咬下唇,道:“您请。” 顾嗟叹叹息道:“我没办法动。” 关关不知所以的眨了眨眼睛。 顾嗟叹又道:“我是酒鬼。在看到酒不喝的时候,我不是死了,就是动不了了。” 关关点头,然后很贴心的将酒杯端到顾嗟叹嘴边。 顾嗟叹好像很惊奇。 关关道:“您请。” 顾嗟叹终于喝了。 酒在嘴边为何不喝呢?何况他是个酒鬼。 染小姐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关关留了下来。她大抵就是司空妄口中那个最美丽的女人了。 她的确美丽极了。 她的异域风,神秘感,已经足以迷倒任何一个男人。但顾嗟叹却偏偏是个例外。 他不停地想起易如水,想起曾经那场荒唐的可笑的婚礼。 第七十五章 万仙冢(3) 1. 易柔躺在床上。 她累极了。 她几乎找遍了整个地下宫殿,也没有找到顾嗟叹。 司空妄虽说把顾嗟叹请到了偏殿,但易柔的的确确没有在偏殿见到他。 偏殿里只有染小姐一个人。 染小姐在沐浴。 水温刚刚好。 他已褪下衣衫,优雅的躺进洒满花瓣的水里。 易柔闯进来的时候,他在玩水。 水汽氤氲。 染小姐咯咯笑着,纤长的小腿搭在木桶外面,水珠子从他的脚趾上缓缓滑落。 他用手捧着水,湿湿的拂过脸庞。 染小姐的胳膊看起来比女人的还要细,还要匀称,皮肤比女人的还要滑嫩。 温热的水汽给他的脸颊带了淡淡红晕,朦胧之间,显得更加娇艳。 易柔忽然愣住。 惊的发愣,恐怖的发愣。 染小姐好笑的看着她,唇角带着轻蔑的笑意:“没想到易姑娘还有偷看男人洗澡的爱好。” 易柔脸色发白:“我不知道你在洗澡。” 染小姐挑眉:“易姑娘看起来像在找什么东西。” 易柔道:“我只是走错了地方。” 染小姐微笑:“原来姑娘不是来找我的。” 易柔瞥了他一眼:“我找你又有什么事可说。” 染小姐面上笑意更浓:“既然来了,就不必走了。” 易柔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她皱起眉头,目光凝重:“你什么意思?” 染小姐哈哈一笑:“没什么意思,只是怕来来去去,累着姑娘,想留姑娘休息一晚上。” 易柔握紧拳头,转身就要冲出去。 哪知那染小姐一拍木桶,身子当即飞了起来,一旋,便将木桶上的毛巾裹在腰间。 与此同时,但闻“砰”的一声巨响,门已被染小姐甩出的衣服撞上,紧紧关闭,好不迅速,易柔整个人都险些撞在门上。 易柔面无血色,心中暗忖:“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她咬紧唇,血腥的味道萦绕在舌尖。 染小姐浅笑,缓缓走到易柔身边。他抬起手,轻抚易柔的脸庞,温声道:“你不该跑的。” 易柔想躲,可是她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染小姐依然在笑,他的唇已吻上易柔的脖颈,然后一直向下。他的手在蛇似的在易柔腰畔游离,然后轻抚轻撩之间,点了易柔的穴道。 易柔彻彻底底无法反抗了。 她那薄薄的纱衣已没了任何作用。染小姐将她随意扔在床上,胡乱的撕开了她的衣襟。 那曼妙的玉体,带着女子独有的清香。 染小姐毫不懂得怜香惜玉。他的折磨远远比易柔受过的所有伤都要痛的多。 易柔再也忍不住。她哭出了声。 染小姐蹙眉,抬手狠狠扇在易柔脸上,“啪”的一声,仿佛打碎了易柔仅有的尊严。他笑,笑容讽刺:“你有什么资格哭?” 易柔狠狠咬紧下唇。 她不想被人嘲笑,所以她不能表现出一点懦弱,一点恐惧。她咬唇,唇已渗出丝丝血迹。 染小姐抚摸着她的身子,浅笑嫣然:“你真该感谢自己长着如此好看的脸蛋儿,否则别说坛主,就连我也看不上你。” 易柔一声不吭。甚至看也不看染小姐,只当眼前没这个人。 染小姐咯咯笑,笑声清脆,听起来就像个二八少女:“你以为自己是谁呢。” 2. 金黄的沙,金黄的风。 天涯客走在金黄的大漠中。漆黑的衣,无鞘的剑,仿佛也变成了金黄色。流动的金黄色,宛若天边的落日。落日金黄。 金黄,朦胧,风沙扬起。 风沙中缓缓走来一个蒙着紫色面纱的女人。 女人手中拿着一条血一般鲜红的红绫。 红绫像是纱,狂风肆虐,凌乱飞舞, 红绫飘过天涯客冰冷的双眼。 天涯客眼睛眨也不眨。 他看着红绫:“姑娘何人?” 女人摇了摇头。 红绫荡起,扬起,舞起。 天涯客手已扶上剑柄:“姑娘拦我难道有什么事?” 女人点头。 天涯客道:“在下好像并不认识姑娘。” 女人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温柔,温柔的像水:“世上的人难道只有都认识才会帮忙吗?” 天涯客凝视着她的眼睛:“你想请我帮忙?” 女人点头:“请你救一个人。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长安断肠人做事总不会错。” 天涯客冷笑:“可惜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女人目光一闪:“只可惜这个人你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 天涯客握紧剑柄:“凭什么?” 女人优雅的甩起红绫,口中道:“就凭这个。” 青光一线,红绫已卷在天涯客的剑上。 红绫鲜红如雪,上面的字却更红。红的发暗。 上面只有两句话——愿入百鬼门,此生不为人。 天涯客不得不救了。 他抬眸看着那个女人:“那个人现在在哪?” 女人摇头:“不知道。” 天涯客皱眉。 女人又道:“他叫顾嗟叹。” 天涯客一惊:“袖卷山河,顾嗟叹?” 女人道:“正是。” 天涯客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女人好像笑了,笑的温柔,满是善意:“多谢。” 风沙中,她走了。好像从未出现过。 天涯客继续走。 眼前已出现一间小店。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锦旆在风中撕扯,呼啦直响。 锦旆下站着一个红衣女子,女子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两条大辫子盘在头上用红绳系起。 她遥遥望着天际,目中带着说不尽的忧愁。 天涯客看着她,她也看向天涯客,眼睛一亮,旋即又暗了下去,忧愁更甚。 红衣女子悠悠道:“他也喜黑衣。” 天涯客看了看自己染了金黄的黑袍:“姑娘在等他?” 红衣女子点点头,又摇摇头,苦笑道:“他不会来了。我日日在这里等,日日在这里盼,也未曾将他等来,盼来。他也许早已将我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天涯客突然可怜起这个女人来:“他叫什么?也许我可以帮你找到他?” 女子摇头:“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只记得他的黑衣,还有他的剑。” 天涯客叹息道:“这样的人简直太多了。” 女子点头:“是啊。不过我记得他眼皮上还有一点小痣。” 女子浅笑盈盈,面颊微红,“他笑起来简直好看极了。” 天涯客眉头紧皱:“这样的人我好像见过一个。” 女子眼睛又亮了,仿佛看到了希望:“真的吗?” 天涯客点头。 女子眨了眨眼睛,眉头一蹙,才犹犹豫豫道:“那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天涯客道:“什么忙?” 女子咬唇,缓声道:“在见到他时,告诉他我叫红莲。仅此而已。” 天涯客望她:“仅此而已?” 女子重重点头:“你也不必告诉我他的名字。只要他能记住我这个人就好了。他的样子我早已铭记于心。” 天涯客应了。他今天好像一直在帮别人的忙。 帮忙,帮忙的确是个错的办法。 自己想做的事也许会事半功倍。 天涯客看着红莲:“红莲姑娘可否帮我一个忙?” 红莲笑着点点头:“当然可以。” 天涯客道:“这里来的人多不多?” 红莲摇头。 天涯客又问:“最近你有没有看过什么奇怪的人?” 红莲想了想,才道:“奇怪的人没看到,我只看到了一个酒鬼。” 天涯客忙问:“那个酒鬼去了哪里?” 红莲脸色一白,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的了。 天涯客又问:“他去了哪?” “他,他,好像,往楼兰古城去了。” 3. 楼兰古城。 那简直是一个恐怖的不能在恐怖的地方。 对于男人来说,那里就是地狱。 人间地狱。不,也许连地狱都没有那么骇人。 那里面都是女人,如花似玉的美人儿。 可那些美人儿却有着蛇蝎心肠。 传闻江湖中有四大阁,京都长安忘云阁,楼兰古城银鱼阁,东海仙岛蓬莱阁,天山雪域玲珑阁。而这里的人间地狱正是银鱼阁。 听说银鱼阁比玲珑阁还要强大的多,毒辣的多。 天涯客早已见识过玲珑阁的厉害。却从未接触过银鱼阁。 他现在已站到了银鱼阁的大门外。 越过围墙,银鱼阁的建筑看起来仿佛都是用金子堆砌出来的,金光闪闪,屋檐瀑布似的冲起,又即使收住,点缀上琉璃,更是像极了水波在阳光下泛起的粼粼光亮。 大门开启,里面掠出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子。 这女子上下打量了天涯客几眼:“你是谁?” 天涯客道:“我找你们阁主。” 女子道:“阁主不在,改日再来……” 女子话为说完,天涯客的剑已然架上了她的脖子。 天涯客冷声道:“我要见你们阁主。” 女子面无血色:“阁主,阁主真的不在。” 天涯客道:“她去哪了?” 女子颤颤巍巍道:“她她她跟着千金去了。” 剑锋冰冷,已触到了女子的皮肤。 天涯客又问:“千金是谁?” 女子道:“千金就是千金,我不认识她。” 天涯客的剑又逼近了一分。 女子忙道:“我真的不认识千金,我只是后院的粗使丫头,哪里认识那么多人呢。” “哦?”天涯客冷笑,“连你们阁主和谁出去了你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又怎么会是粗使丫头。” 女子浑身都在发抖:“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我。我,我记得他们是往那边走的。” 女子说着,伸出手指了指天涯客的身后。 天涯客笑,冰冷无情:“你以为我是那么好骗的?我刚从那边过来。” 女子见瞒不过,眼珠子一转,趁天涯客一个不注意,从天涯客的肋下风一般的钻了过去,流云似的掠进银鱼阁,口中大叫道:“有人擅闯我阁!快去禀报阁主!” 第七十六章 万仙冢(4) 1. 顾嗟叹醒了。他终于醒了。他好像睡了很久。 关关还坐在床边,一双蓝色的眼睛,恍若蔚蓝海面上倒映无数繁星。晶晶莹莹,神秘而幽美。 她看着顾嗟叹,嘴上带着笑。她的笑和她的眼波同样神秘。只是多了一丝冷酷。 顾嗟叹看着她,突然道:“酒呢?” 关关微笑:“没了。” 顾嗟叹又道:“我记得还有。” 关关道:“你记得的不一定是对的。” 顾嗟叹眨了眨眼睛:“什么是对的?” 关关嫣然一笑:“酒没了。” 顾嗟叹皱眉:“错了。” 关关也皱了皱眉头:“错了?” 顾嗟叹抬眸望向桌上燃起的灯,目光深邃:“你错了。” 关关淡笑:“我难道不应该燃灯?” 顾嗟叹摇头:“天黑了自然要燃灯。” 关关道:“那我哪里错了?” 顾嗟叹道:“你这个人错了。” 关关也眨了眨眼睛:“我这个人又哪里错了?” 顾嗟叹笑道:“也许我还能多活几年。” 关关点头:“不错。” 顾嗟叹笑出了声:“你错的简直太可爱了。” 关关点头:“对于你来说是的。” 顾嗟叹敛了笑意:“你解了我被封住的穴道?” 关关抚摸着手腕上带着的金铃铛,没有开口。但她神秘的微笑已然说明了一切。 顾嗟叹看着她的铃铛:“你的铃铛不错。” 关关垂眸,微笑:“自然不错。它可以告诉我有人闯入了我的家。” 顾嗟叹蹙眉:“闯入你家的人岂非是强盗?” 关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所以我需要回去看看。” 顾嗟叹理解似的点点头:“我知道,你去吧,我绝不会走。” 关关摇头叹息道:“我怎么能随便走呢。” 顾嗟叹道:“那你家岂不是要被强盗抢劫一空?” 关关又笑了,眼睛里好像发出了光,那是自信的光芒:“我的铃铛可以告诉我有强盗闯入,自然也可以让强盗离开。” 关关说着晃了晃手腕,腕上的金铃铛泠泠作响。 顾嗟叹不开口了。 他实在没想到关关也是一个武功高手,也许比司空妄还要厉害几分。因为,毕竟能将自己那种逼人的杀气和强大的内力全部隐藏不被发现,的的确确不是一件简单事。 而关关却做的很好。好极了,她成功瞒过了所有人。而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是武功高手的。 2. 易柔已没有力气再找下去,也没有机会再找下去。 司空妄来了。 司空妄来的时候她刚刚从床上爬起来,身上的纱衣随意披着。 易柔看着他,柔柔一笑:“你总算来看我了。” 司空妄坐在被两个壮汉抬起离地半尺高的红木交椅上,因为司空妄随时都可能离开,而他没有腿,只能靠别人去抬。 司空妄看着易柔,微笑:“你早就知道我会来看你?” 易柔冷笑:“我早该想到,染小姐都知道的事你绝不会一点也不晓得。” 司空妄摇头:“你错了。” 易柔勾唇,不置可否:“我错了?” 司空妄点头:“错的离谱。” 易柔不再笑了,她看着司空妄,心底的寒意令她愈渐不能保持冷静。 司空妄狂妄大笑几声,才收敛了笑声,温文儒雅道:“应该这样说,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瞒过我的耳目。” 易柔不屑,却又不得不信服:“你难道是神?” 司空妄摇头:“我不是神,我是主。天下的主,神的主。万物一切生灵,皆是我的仆。” 他语气很平静,语速很平缓,仿佛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可他说的话,确实那般令人瞠目结舌。 易柔面无血色:“你未免太过狂妄了些。” 司空妄淡然一笑:“我既然名妄,为何不能狂妄些?” 易柔凝眸望他:“你杀了顾嗟叹?” 司空妄惊讶的瞪大眼睛,惊诧道:“他是我的贵客,我又怎会让他这么快就死。自然是要好酒好喝的伺候着,不让他受一丁点苦。” 司空妄用手比划着他口中的所谓的“一丁点”。 易柔冷笑,在司空妄身边的这几年,她早已知道他的狂,却不想他竟如此之狂,狂的可笑。 司空妄微笑:“我知道你在找他。” 易柔同样也在微笑:“你也知道我并没有找到他。” 司空妄点头:“他不在这里,你又怎能找到他。不过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送你去见他。” 易柔眼睛一亮,旋即又眯起眼睛,冷冷看着司空妄那一脸善意的笑容,心底一阵恶寒:“你实在是个很厉害的人。” 司空妄点头:“你说的简直对极了。” 易柔蹙眉:“只可惜你太傲了。” 司空妄摇摇头,笑道:“真正的傲也是需要资本的。没有资本的傲只是自欺欺人的吹牛皮。” 易柔道:“你有没有在吹牛皮?” 司空妄道:“当然没有。这里没有牛皮供我去吹。” 易柔道:“这里却有人等你见。” 的确有人,来人是薛柯。 薛柯依旧冷着一张脸,脸上的肌肉好似雕塑般僵硬,动也不动,阴沉的脸色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他身后还有一个人,一个男人,身子瘦削高挑,黑色的衣仿佛已被黄沙染成了金黄,就连他腰间的无鞘剑也好似泛出金光。 司空妄笑眯眯的盯着薛柯身后的那个人,眼神温柔的好像要溢出水来:“想不到长安断肠人也来了。” 天涯客抖了抖衣上的沙粒,动作之间,透露着说不尽的冷酷:“长安断肠人又不是长在长安的地上,自然可以来见见你。” 司空妄笑着摇头:“你一定不是来见我的。我并没有什么事值得你来见我。” 天涯客道:“的确如此。” 易柔看着天涯客,眸子里仿佛闪出了星星似的光芒。那是希望的光,她好像看到了希望。 司空妄眼睛里也有光,狐狸般狡诈的光,阴森诡秘:“你一定是来见一个人的。那个人姓顾。” 天涯客冷笑:“除了他大概没有别人值得我去见。” 司空妄大笑:“你很狂。” 天涯客道:“彼此彼此。” 司空妄笑容淡去,摇头叹息道:“只可惜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3. 夜。 已是深夜。 明月一钩,刀削似锋利,剑光般冰冷。 寒月,残星。 风冷入骨。 顾嗟叹躺在床上,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窗外微微闪动的星星。 关关为他倒满一杯酒,恭恭敬敬的送到他嘴边:“您请。” 顾嗟叹不动,目光却转向了窗边的染小姐。 染小姐微笑着,两颊酒涡分外甜美。 染小姐咯咯笑道:“果真是好酒。坛主的话从不会错。” 顾嗟叹用嘴字了一口酒。 热辣的酒水顺着他的咽喉,暖了胸膛。却独独暖不了心。 他笑,苦笑。 染小姐盯着关关,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坛主的话从不会错。果真是美人。” 远方。 黄沙曼延的地方,好像传来一阵飘渺的歌声。柔柔的,酥酥的,软软的。有时听起来柔的像水,柔的人心都要酥了。有时,那歌声骤然转冷,尖锐,穿透云霄。配上呼呼的风声,像极了鬼泣,鬼笑,鬼叫。 黄沙在飞舞,歌声在飘荡。 雾气弥漫,朦胧,朦胧,朦胧。 眼前恍若蒙了一层纱。 顾嗟叹突然张不开口。即便费劲全身力气张大嘴巴,却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好像听到了染小姐的笑声,那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他绝不会认错。 他好像听到关关在哭,哭着哭着就没了声音。 然后,他好像看到了易如水。 易如水温柔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一点点灼伤着他的心。 “我这是要死了吗?” 顾嗟叹绝望的闭上眼睛。 “我大概真的要死了。” 顾嗟叹全身酸痛。 “死在怨鬼的手里吗?” 顾嗟叹心里想着,人已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是睡了,还是死了呢? 顾嗟叹不知道。 他简直连一点生的现象都没有了。 没有思想,没有脉搏,没有呼吸。 整个人看起来像极了一块僵硬的石头。 染小姐浑身发软,两眼冒金星,他盯着门口,他已经看到了门口。 雾已经淡了。 他一定要冲出去,他一定要活着。 突然,他冲了出去。 然后又狼狈的摔倒。 他又站了起来,手已扶住了门。 “噗!” 染小姐胸口一阵剧痛。一股鲜血喷出,苦涩,腥甜。 他必须要离开这里。 地下宫殿不会有白天和晚上。 因为它一直是处于黑暗的,永远都要靠燃起的灯火去取亮。 墙壁四周挂起的红灯笼。灯光金黄,映着金子铺成的地板,渲染出金黄的光晕。 司空妄把玩着手中荧荧发亮的夜明珠,看着天涯客,眯眼笑道:“你看这夜明珠好不好?” 天涯客看也不看:“不好。” 司空妄笑容一僵:“那你觉得什么好?全天下的奇珍异宝我都有,只要你开口,我就给你,不过前提是你不能再插手这件事。顾嗟叹是我的贵客,我的贵客只能我去寻找他的下落。” 易柔瞳孔一缩。 天涯客脸色不变:“你有什么?” 易柔心已凉了半截。 司空妄笑意更浓:“我什么都有。” 天涯客道:“那我只要一种东西。” 司空妄笑道:“你只管说。” 天涯客一字一顿:“顾、嗟、叹。” 第七十七章 万仙冢(5) 1. 当染小姐浑身是血的扑到司空妄面前的时候,天涯客的剑距离薛柯的脖子仅仅只还有一寸,而薛柯的判官笔也已抵上了天涯客的咽喉。 他的出现似乎是一件好事。 至少避免了两败俱伤的下场。但又好像是一件坏事,因为他的话可能会引起更大的动乱。 司空妄看着他,眉头紧紧皱起。 他清楚染小姐的实力。他相信这里除了他,或者染小姐自己,根本不可能有人将染小姐伤成这样。 染小姐的胳膊几乎要断了。汩汩的鲜血喷涌而出,带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他的眼睛,那双明亮灵动的眼睛,只还有右眼,另一只已然变成了一个黑黢黢,血淋淋的洞,挖出来的眼珠被人用金丝穿起来,挂在了他的脖子上。每每一动,眼珠子就跟着晃,上面的血,肉,也一点一点滴落。 司空妄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薛柯也仿佛变了脸色。他眼角微微跳动,缓缓收回了判官笔。 天涯客握紧剑柄:“你们好像遇到了大事。” 司空妄冷眼望他。 天涯客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剑锋,冷冷道:“长安断肠人似乎并不会剜别人的眼睛,我只会断肠,一寸一寸断,一剑一剑断。” 染小姐捂着眼睛,哭道:“坛主救我,坛主救我!” 司空妄厌恶的皱了皱鼻子。 薛柯走上前时,染小姐好像看到了救星,一把抓住了薛柯的衣服,鲜红的血手印印在上面,薛柯也仿佛不在乎。 他脸色又恢复如常,肌肉僵硬宛若雕塑。 染小姐兀自泣道:“薛柯救我!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反了!她要杀我!她要杀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我才刚刚二十岁,我还有娘啊,我娘还在家里等我,救救我,求你,救我……” 说到最后,染小姐气息已有些微弱。 薛柯总算看了他一眼。 一眼过后就是终结。 薛柯的判官笔已打上了染小姐脑后大穴。 染小姐张着嘴巴,口中涌出血来,他怔怔望着薛柯的脸,哽着最后一口气,道:“我……恨你……” 薛柯任由染小姐倒在自己脚下,血已浸透了他的衣服。 司空妄的脸色好像好看了一些。可他的目光却更冰冷。他斜着眼睛瞅着薛柯的判官笔,冷冷道:“为什么杀她?” 薛柯垂眸:“因为坛主不喜欢。” 司空妄冷笑:“我不喜欢你就一定要杀?” 薛柯不语。 司空妄又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我的右护法?就像你是我的左护法一样重要?” 薛柯点头。 司空妄道:“那你却还要杀了他。” 薛柯抬眸:“死人又怎能做护法?” 司空妄昂首道:“但他至少知道发生了什么。” 薛柯道:“他死了坛主一样会知道。” 司空妄眯起眼睛,饶有兴趣的听薛柯讲下去。而薛柯却偏偏不开口了。因为他知道他根本已不需要再开口。 “他背叛了我。”司空妄盯着染小姐的尸体,“除了我和他自己,绝不会有人将他伤成这副模样。” 薛柯静静听着。 他们好像都忽略了天涯客的存在。 司空妄突然看向了天涯客:“天涯客。” 天涯客点头:“是我。” 司空妄道:“你要的东西我的确有。” 天涯客点头:“我知道。” 司空妄道:“谁告诉你的?” 天涯客道:“一个女人。” 2. 女人。 司空妄看了看易柔。 他清清楚楚记得易柔绝没有出地下宫殿半步。那么可能性就只有一个了。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染小姐的尸体上,沉声道:“他背叛了我。” 薛柯语气平平:“所以他该死。” 司空妄微笑,笑容优雅高贵:“背叛我的人都该死。你说的简直好极了。” 话声才落,他手中好像突然多了一柄匕首,那柄匕首已闪电般的刺向易柔的咽喉。骤然而至,却见那柄所谓的匕首,也不过是司空妄的手罢了。 他的手轻轻抚摸着易柔的脖颈,面上微微一笑:“我相信你,你绝不会背叛我的。” 易柔脸色苍白:“我不会背叛你,你也不该如此试探我。” “哦?” “你若是经常试探。我难免会背叛你的。”易柔甜笑,“因为我知道你是在试探我。只要是试探,就代表你没有十分的把握。没有把握的事,你绝不会做。” 司空妄眯眸:“你看起来似乎很了解我。” 易柔嫣然道:“我并不了解你。” 司空妄在等她说下去。 易柔道:“我只是凭感觉。我的感觉大多数还是正确的。” 司空妄点头:“那你凭感觉,告诉我这个天涯客该不该杀?” 天涯客顿时一怔。 易柔看也不看他,只含情脉脉的盯着司空妄的眼睛:“当然该杀。” 司空妄眨了眨眼睛:“为何?” 易柔柔声道:“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你说他该不该杀?” “该杀。简直该杀极了。”司空妄笑着拍手道,“薛柯,你应该立刻杀了他。” 薛柯瞥了一眼天涯客:“可惜现在最重要的事并不是杀他。” 司空妄怒道:“我不喜欢他。” 薛柯道:“我也不喜欢。可惜现在最重要的事不是杀他。也不是听坛主说你不喜欢他。” 司空妄道:“哦?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薛柯道:“染小姐死了。” 司空妄不耐烦的点点头。 薛柯继续道:“杀他的是他自己。” 司空妄又点了点头。 薛柯垂眸道:“他口中的女人大概就是易姑娘。” 司空妄点头:“你的意思是他想让易姑娘背锅?” 薛柯点头:“好像是这样的,除了这个,我实在想不出其他解释的法子。染小姐带去照顾顾嗟叹的侍女关关简直连一点武功都不会。” 司空妄淡笑:“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薛柯道:“易姑娘是顾嗟叹仇人的女儿。顾嗟叹难道不能复仇?” 司空妄笑出了声:“当然可以。没有人会阻止他复仇。” 薛柯点点头:“所以也绝没有可以阻止染小姐帮助顾嗟叹复仇。” 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像极了雕塑,但他说起话来时,一点都不像了,雕塑怎么会说话? 雕塑就像死人,一个字都不会说,比如躺在地上的染小姐。他心中即便有再多冤屈也说不出了,因为他已经是个死人。 3. 顾嗟叹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关关依旧在他身边,用那双蓝色的眸子盯着他。 这里似乎已不是他醒时所在的地方。 那床好像更宽,更软。 黄金铺成的地板,顶上坠着的八角琉璃,倒映着壁上跳动的烛火。光晕模糊而绚丽。 顾嗟叹蹙眉:“这里像极了万仙坛。” 关关嫣然一笑:“除了万仙坛,江湖中大概再也找不出如此华丽的地下宫殿了。” 顾嗟叹冷笑:“你果真还是万仙坛的人?” 关关摇了摇头,又点头:“是也不是。” 顾嗟叹狐疑望她。 关关又道:“至少我的人在万仙坛。” 顾嗟叹道:“你的心在哪里?” 关关微笑:“心在银鱼阁。” 顾嗟叹大惊:“你是银鱼阁的人?” 关关点头:“当然。” 顾嗟叹继续道:“你是怎么进的万仙坛?” 关关道:“千金带我进来的。” 顾嗟叹道:“千金是谁?” 关关笑着歪了歪脑袋:“你觉得呢?” 顾嗟叹咧嘴一笑:“我觉得她一定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听说银鱼阁里的人都是女人。而且都是仙子一样的人物。” 关关“咯咯”笑着,笑声恍若银铃:“银鱼阁里也可以有男人。” 顾嗟叹又是一惊:“难道千金是个男人?” 关关不置可否:“也许他看起来是个女人。” “对啊,也许他看起来是个女人。” 门外传来司空妄的声音。 关关脸已苍白。 顾嗟叹也瞪大了眼睛。 司空妄被人用凳子抬了进来,身侧跟着的是薛柯,薛柯手中握着判官笔,笔下是天涯客,天涯客的剑在司空妄手里。 司空妄手指轻抚剑锋,剑锋冰冷。 他鲜红的唇微微扬起:“好一个千金大小姐。” 关关咬唇,少顷才道:“好一个司空妄。” 司空妄眯起眼睛:“银鱼阁阁主,舟自直?” 关关也学他眯起眼睛:“万仙坛坛主,司空妄?” 司空妄笑着点头:“是我。” 关关也点点头,却没有笑:“那我也只好是舟自直了。” 司空妄继续道:“现在好像少了一个人。” 关关歪着脑袋:“谁?” 司空妄笑道:“自然是染小姐。你们银鱼阁的千金。” 关关点头,又摇了摇头:“的确少了他。不过,”她说着叹了口气,“他是千金吗?” 司空妄皱起眉头:“难道他不是千金?” 关关摇了摇头:“我又怎么会知道。” 司空妄冷笑:“你难道不是舟自直?” 关关狐疑的瞪大眼睛:“我好像从未说过我姓舟,叫舟自直。” 司空妄显然不相信她。 他又看到了床上的顾嗟叹,只见顾嗟叹躺在床上,身体僵硬,仿佛被人点了穴。而且面堂发黑,似乎中了毒。 司空妄道:“你给我的贵客做了什么?” 关关微笑:“当然是给他下了毒。” 司空妄道:“为何?” 关关道:“大概是和你一样的理由。只不过我希望他快一点死,我可没有心思去享受杀人的乐趣。” 司空妄看着她笑眯眯的眸子,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天涯客突然道:“杀人的乐趣,女人还是不要享受的好。” 第七十八章 万仙冢(6) 1. 关关嫣然一笑:“女人为何不能享受杀人的乐趣?” 天涯客道:“因为女人是美丽的化身。美丽还是不要被血腥玷污了比较好。” 关关道:“你说的真有道理。” 天涯客道:“也许是这样。” 司空妄冷眼看着,手指轻轻拂过剑锋。冰冷的触感令他心头一颤。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的预感一向很准。 大漠。 黄沙。 时间在流动。 它的脚步仿佛永远不会停止。就像大漠里金黄的沙,永远都在流动。水波似的层层叠起,又层层掩埋。 金黄的沙海。金黄的落日。 落日。火一般的燃起,燃烧了整片大漠。 余晖下缓缓走来一个身着金黄锦袍的俊秀男子。 他低垂的目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哀怨。眼角下的泪痣恍若一滴泪,泪中饱含哀伤。 他走在落日之下,火一般的金黄的光,似乎也没有将他周身的空气温暖,即便他穿着金黄的衣,也无法与日光融为一体。 他是那么孤独,冰冷,哀伤。 他来到了万仙坛。 万仙坛的守卫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群蚂蚁,只要他的手轻轻一捏,就可以让那些讨厌的蚂蚁身首异处。 流淌的血,漫过他的鞋底。 他好像还能感受到温热。 可他的神色却不曾有一丝动容。 他的目光还是幽怨的,柔弱无力的。 他的手上已经沾满了血,黏黏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腥甜。 司空妄已经看到他,神色微变,沉声道:“司空婪?” 俊秀男子捻着指尖浓稠的血液,邪魅一笑,声音轻佻,温柔甜蜜的好似要溢出蜂蜜:“不过三载罢了,哥哥便将弟弟忘了吗?” 司空妄眼神如刀,愈发冰冷:“不会忘,怎会忘。” 司空婪依旧笑着,笑容满面,看起来亲切极了。可众人却只觉浑身不舒服。 薛柯眼睛眨也不眨,手中判官笔已闪电般飞击而去,他不动时,宛若雕塑,笔出时,却似石塑迸裂,飞石四窜,电闪雷鸣。 判官笔赫然是飞石之中闪现的闪电。劲风回旋,寒冷刺骨。 除了司空妄。每个人似乎都为司空婪捏了一把冷汗。 谁知。他却满不在乎。衣袂飘飘,清风翩然。蝴蝶似的掠过判官笔,落在司空妄的面前。 司空妄抬起头,看着司空婪那双饱含哀怨的眸子:“你从未告诉我,你练过武。” 司空婪微微笑着,带着一丝慵懒的感觉,用舌头轻轻舔过指上鲜红的腥甜,动作慵懒而优雅,看起来就像一只猫在梳理自己的毛发。 司空妄的脸色愈发苍白。 他对司空婪似乎有很大的恐惧。 可像他这样狂妄自大的人,又有谁能让他害怕呢?令他害怕的这个人岂非比他还要可怕的多? 司空婪的确看起来比司空妄恐怖的多。 他一直在笑,笑容带着邪气,目光冰冷幽怨,动作优雅轻缓。 他走路也像猫。很轻,简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2. 司空婪没有回答。 他根本一句话都没说。 他一直在看自己的手指,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工艺品。 “美丽的化身,”司空婪喃喃道,“女人又怎么会是美丽的化身呢?明明我才是。” 司空妄当即怒喝:“司空婪!你来这里,到底有何事?!” 司空婪身子一颤,忽而垂眸。当他抬起眸子的那一刻,忧愁哀怨仿佛都已在瞬间消散,他的眼神看起来是那样天真。 他看向司空妄。他在抖,他的眼神也在抖。他好像很害怕。 他把手扭扭捏捏的背在身后,看起来就像一个做了错事被大人发现的小娃娃。 司空妄的脸色总算好了一些,语气也平淡了不少,甚至连称呼都变了:“婪弟。” 司空婪小心翼翼的挪到他跟前,垂着头道:“大,大哥。是那个怪物,他又来了,他为什么总会出现呢?我,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甚至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越说越委屈,目中已然泛起泪花:“我,我绝对绝对不会捣蛋的。都是那个怪物……” “大哥,求求你,能不能饶我这次?我下次,下次一定不会让怪物再出现,一定不会让大哥再见到我。” 司空婪委屈巴巴的瘪了瘪嘴,含泪看着司空妄冰冷的眼睛,忽然对天束起两根手指,孩子气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发誓!以后绝不会让那个怪物再来打扰大哥做大事!” 司空妄不说话。 突然,薛柯一掌推出,掌风凛然,司空婪硬生生被震出丈远。 “呜呜呜。” 司空婪简直差点咽气,咳嗽了两声,脸颊苍白的几近透明。他侧身躺在地上,身子蜷缩,竟然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一边哭一边道:“不怪婪儿……不怪婪儿……是怪物出现了……是怪物……” 司空妄这才松了一口气。 关关眯起眸子,微笑道:“你不是说你是主吗?天下的主,不管是人还是神,都是你的仆?既然如此厉害,怎会怕自己的弟弟?” 司空妄瞅着地上大哭的司空婪冷哼:“他根本不是我的弟弟,我怎会有弟弟!我是天下的主,没有人有资格做我的弟弟。” 关关道:“可惜,即便是天下的主也是会死的。被人杀死。” 司空妄仰头大笑,笑声震耳欲聋:“哈哈哈哈哈哈,你莫非在说笑?” 关关瞪大眼睛,看起来很惊讶:“我从来不会说笑,我说的都是实话。” 司空妄道:“难道你会把我杀死?哈哈哈,除非你是舟自直。” 关关歪了歪脑袋:“万一我真的是舟自直呢。” 司空妄道:“你本就是舟自直。可惜即便是整个银鱼阁的人来了也杀不了我,何况只有一个小小的银鱼阁阁主舟自直呢。” 关关点头:“所以你还是试试比较好。” 司空妄没开口,他大概已来不及开口。 他的眼前仿佛闪过一道闪电,电光冷冽,随之而来的是清脆的铃声,听起来就像妙龄少女的笑声。 铃声之中飘来一条红绫,红绫如血,紧随天涯客刺出的匕首。 红绫轻轻缓缓,匕首迅疾毒辣。 司空妄动也不动,大手一挥,劲风突起,红绫卷了匕首,匕首回旋落地。 天涯客眼角肌肉微微跳动。 他总算体会到了万仙坛坛主司空妄的可怕。 司空妄果然有狂妄的资本。 关关握紧红绫,手上鲜血滴滴落下。她看着司空妄,轻笑:“你一点儿都不狂妄。你说的都是实话。” 司空妄浅笑:“本来就是,我从不说谎。” 关关道:“可惜你仍然会死。被杀死。” 司空妄想笑,嘴角已然上扬。可他的笑容已僵在脸上。 司空婪的匕首已刺进了他的心窝。 他整个人仿佛瞬间变成了棉花,软软的从椅子上跌了下来。他不能动。匕首刺穿了他的身子,可他连手指都不能动了。 痛感已传遍全身,逐渐麻木,失去知觉,再后来连意识都有些模糊了,他不想闭眼睛,他知道,如果他闭上眼睛,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薛柯已握紧判官笔。 他的脸色变也不变,他好像再次变成了石头。 3. 司空婪用帕子擦拭着修长的手指。 他缓声说道:“我知道我身上有个怪物,他来无影去无踪。他想做什么,将做什么,我一概不知。可这次,我好像知道了他想做什么,只不过还没有完成,他就离开了。我知道他一定还会来,但,这件事是我早就想做而不敢做的。所以为什么不能让我来呢……” 关关看着司空婪,他此时此刻温润如玉,翩翩公子的模样,让她感到不可置信:“刚刚的那个人岂非就是你?” 司空婪迷茫望她,忽而淡然一笑,声音温暖耐听:“也许是我,也许不是我。至少我不知道他,他大概也不知道我吧。” 顾嗟叹也坐了起来,他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他已看到了司空妄的尸体:“他死了。” 关关点头:“不错。” 顾嗟叹道:“谁杀得他?” 关关看了看司空婪,又看了看天涯客,微笑:“谁知道呢。” 天涯客已经拾起自己的剑。 本来在司空婪来时,关关趁乱求他帮忙铲除司空妄,便放了顾嗟叹,而今司空妄已死,也不知关关是否会履行诺言。 关关瞥了一眼天涯客的剑,好像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事:“司空妄死了,再没人拦着你带走顾嗟叹了。” 天涯客道:“袖卷山河顾嗟叹生来就属于江湖,又怎么会跟我走呢?” 顾嗟叹闻言大笑:“兄台若有喝不完的酒,在下自当跟随。” 天涯客冷硬的扯出一丝笑意:“在下奉命来救顾兄,又怎会带酒?” 顾嗟叹道:“啊哈,那我还是留在这里吧,这里的酒足够我喝一年了。” 关关噗嗤笑出了声:“你若不怕死便放开了喝。这酒中可是有剧毒的。” 顾嗟叹皱眉:“没有酒才真真是难熬。” 说着抄起桌上的酒壶就是一顿猛灌,关关拦都拦不住,天涯客当即变了脸色。 司空婪也看呆了。如此要酒不要命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 关关急得不行,一巴掌拍在顾嗟叹肩膀上:“傻子!真的会死的!” “不必担心,所有酒里的毒我都已偷偷解了。” 这温柔如水的声音。除了易如水还有谁呢? 易如水已经走了进来。紫纱衣袍翩翩微晃,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朦胧的美感。 顾嗟叹只顾喝酒。可酒壶中那还有酒呢? 易如水看着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眼神迷离恍惚。 关关却是瞥了一眼地上的司空妄,暗忖道:“哈哈哈,千金可不一定是大小姐呢。” 第七十九章 月影残风(1) 1. ——剑破血月无人应,箫起残风破晓时。 深秋。 有风,不大。 清清凉凉的微风吹得陈五爷的酒意也淡了不少。 他才从城外大哥家回来,而且还带回来一壶自家酿的米酒。 米酒的味道又香又醇。 陈五爷又忍不住轻轻抿了一小口。只有一小口。这么香醇的美酒,一下就喝一大口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一向是嗜酒如命的。而且吝啬的要命,一小杯的酒水,别人一口就没了,他却可以喝上一天。因为他一次只抿一点点。 夜已深了。 蒙蒙雾气已然升起。 陈五爷眯起眼睛,看到了高耸的城墙,脚步不禁快了些许。 他累极了。他实在想赶快回到家躺在炕上好好睡一觉。 小路两旁是枫树。 惨白色的月光透过弥漫的雾气,撒在血红的枫叶上。惊艳而诡异。 陈五爷心头不禁一凉。额头已渗出一层冷汗。雾气笼罩下的城门好像很近,却又好像很远。远到他怎么走都走不到。 他好像一直都在原地踏步。他好像被瞬间固定在同一个地方。 枫叶在风中飞旋。 忽而。一阵悠扬而诡异的箫声在枫林深处传来。断断续续,飘飘荡荡。 陈五爷心里发毛。 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角鲜红。 眨眼又是雾茫茫一片。 他扭过头望向枫林深处探寻箫声的来源,箫声却断了。四周顿时一片死寂。 陈五爷不得不怕。 因为枫林深处便是埋葬先人的地方。更何况,沈家大小姐沈从昭今日方才下葬,还未烧的干净的纸钱还在风中随着枫叶飘荡。飘到陈五爷的眉间,拂过他紧皱的眉头。 然后他看到了一张脸。 沈从昭的脸。 惨白的脸色仿佛融入月光。 双目无神紧紧盯着陈五爷的眼睛。 她的唇红的骇人,仿佛涂血。 就像她的衣服,鲜红。 她好像说话了,却又好像从未开口。 陈五爷好像看到了她拿出了一把剑,却又好像从未见过她。 陈五爷已经晕了过去。 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好像困得要命,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睡了,睡得很沉,再醒的时候,已是正午。 陈五爷感觉自己的头疼的要命。就像宿醉的感觉。可他喝酒并不多,也并没有醉。 他晃晃悠悠的站起身,腿上的肌肉不住颤抖。他简直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他试着往前迈了一步。 然后。他看到了一具尸体。无头尸体。 鲜血已漫过他的鞋底。 陈五爷的脸登时变得煞白。他的心脏疯狂跳动,身上每一根神经仿佛也不停使唤了。他的大脑已麻木,他来不及思考,也根本想不起去思考。他发疯似的跑回家,掀开被子窝进去。 封闭的空间好像能让他平静。 陈五爷攥紧被角,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陈五爷的媳妇儿卢氏这才瞧见他,一把掀开被子,怒道:“你咋这才回来?害我一晚上睡不安生。” 陈五爷稳了稳心神,恨不得从炕上跳下来:“你不知道啊,我见鬼了!” 2. 卢氏脸色也变了:“见鬼?什么鬼?” 陈五爷摸了摸自己通红的大酒槽鼻子道:“沈家小姐沈从昭啊!” 卢氏眉头紧皱道:“咱家和沈家没仇没怨。她咋找上你了?” 陈五爷道:“所以我才能活着回来啦。你不知道啊,”压低声音,凑到卢氏耳边,“我醒过来的时候,旁边多了个死人啊,没有脑袋的那种啊。” 卢氏惊呼一声:“真,真的?” 陈五爷撇了撇嘴:“那能有假!我敢保证,外面定然有人在讨论这事。” 卢氏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把拉住陈五爷的胳膊:“老头儿,你可知道我给沈小姐梳妆打扮准备入棺那天,看到了什么?我,我看到沈小姐没有头啊,脖子上的血管就那么直愣愣冒着。看起来,像是被人……杀了。而且,下葬那天,我亲耳听到,有笛声。回头看,就,就看到了穿红衣的沈小姐啊!” 卢氏一边说着,人已不住颤抖。 陈五爷越听脸色越难看:“你咋不早说!” 卢氏摆了摆手,撇了脸,显然不想再提这件事:“不吉利呀!” 陈五爷闭了嘴,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步,良久,才道:“不行,这事儿必须告诉沈老爷。” 卢氏眉毛一竖:“你多这事儿做什么?” 陈五爷忙摆手。不顾卢氏阻拦,一路跑到了沈府,刚见沈老爷,便道:“沈老爷,不好了,小人昨晚见到了从昭小姐啊!” 沈老爷发已苍白,眼皮松弛,面无血色,听到自己女儿的名字,目中不禁泛起泪花。可鬼神一说,沈老爷向来不信,心中一惊过去,便是浓浓悲伤:“老陈说什么话,昭儿已经走了,我,我心里清楚的很。” 沈老爷说完叹了口气,转头对一旁的黑衣男子道:“秋末,你先去客房歇着吧,江南到此,舟车劳顿,想来也累了。” 散秋末先是点了点头,看着沈老爷悲怆的神色,不禁蹙眉,犹豫道:“沈叔叔,小侄开始也听到了一些东西。” 沈老爷眸子一亮,随即黯然:“没来由的东西不听也罢。” 散秋末沉默片刻,又道:“小侄今日在城外看到了一具无头尸体。” 陈五爷闻言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小人昨夜也清清楚楚瞧见了沈小姐,还听到了一阵笛声。” 散秋末打量着沈老爷的脸色,缓声道:“小侄也略有耳闻,沈小姐突然去世似乎……” “另有隐情”四字散秋末已然咽进肚子里。他这个人,一向懂得察言观色。沈老爷眉眼一垂,他就知道不必再说下去。 沈老爷绝望的闭上了眼睛:“秋末说的不错。昭儿她,是被人杀得,那个人,带走了她的头颅。” 陈五爷轻声道:“所以沈小姐为了报仇才不愿离去……” 散秋末注视着沈老爷的脸,忽然道:“却不知那笛声……” 沈老爷道:“昭儿生前最爱吹笛。” 散秋末点头,不再言语。 3. 夜。 子时未到。明月高悬。 城外的月光白的像雪,朦胧的像雾。 风,淡淡的,凉凉的,吹破雾气,吹不散月光。 枫叶在风中奏起瑟瑟的曲子,显得凄凉而忧伤。 散秋末踏着飘落的鲜红的枫叶,已然来到沈从昭的坟前。 惨白色的纸钱随着风飞起,仿佛直上云霄,却又翩然落下,落在散秋末的脚边,混杂着鲜红的枫叶,再起飞旋,像极了白色的蝴蝶,翩翩起舞,迈着死亡的步伐。 子时。 已是子时。 月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 凄凄惨惨的笛声响起,悠悠然然,飘飘忽忽,像梦,像现实,像梦里的现实。 散秋末不怕,他简直一点都不觉得心慌。 他就那么现在沈从昭的坟前,看着那隆起的土包,看着土后忽然飞起的一抹红艳。 红的像极了深秋的枫叶。 乌黑的发丝在黑暗中凌乱。 风大了,纸钱发疯似的扑向红衣,扑向凌乱的发。 红衣女子在吹笛。 惨白的骨笛在黑夜里响起催命的魔音。 曲子诡秘刺耳,远远听来仿佛鬼泣。 发丝遮住了她的眼睛,却露出了一张血红色的唇。涂血似的唇仿佛已滴下了血,鲜红的血。 散秋末的确有些慌了。他分不清眼前的红衣女是人还是鬼。但他没有走,他还没有答案。 他站在坟前,好像瞬间变成了石头。但这石头突然动了,他不得不动。 红衣女已然出手,手中不再是骨笛,而是一把银光闪闪的铁扇。这扇子和普通折扇仿佛没有什么不同,可她的扇却是钢铁制成的,扇骨就像一根又一根的短剑,被钢环连起,构成一柄很美的折扇。 折扇一下,又一下扫过散秋末的喉咙,他好像已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凉。 飞起的红衣变得模糊不堪,一把扇子来无影去无踪,散秋末看不清她在哪里,他追不上,也躲不开。 然后。红衣忽然落在了坟前。背对着散秋末。 她在笑,笑声甜美。 可在这没有月光,只有黑暗的子时,却一点也不觉得她笑的好听了。 “你功夫还可以,不过比起我,差远了。” 她的声音又苏又软,甜的让人只觉心头发麻。 散秋末看着她的背影:“姑娘尊姓大名?” 那人笑道:“我姓沈。” 散秋末一惊。难不成自己真的见鬼了?真的见到了沈从昭沈小姐? 那个人总算转过了身。 只见她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眼尾轻轻飞起,带着些许妩媚,额前一缕碎发,遮住半张惊艳的脸庞。乌黑的长发被红绳束起,红衣贴身,腰带乌黑。 她轻轻摇着手中的折扇,潇潇洒洒的走到散秋末身边,歪着头,唇角一勾,笑道:“你看我是谁?” 这张脸的的确确是沈从昭。简直一模一样。可这个人又偏偏不像沈从昭。 沈从昭是名门闺秀,武功自是不高,可这个红衣女竟连散秋末也无法招架,再者,沈从昭自幼习得礼仪,一直是淑女模样,但眼前这个人却像极了市井之中的流氓混混,浪荡公子,若她不是女人,散秋末定然会以为她是那家的公子爷了。 散秋末整个人都似怔住了。 红衣女瞅着他,笑道:“你可认识谢音?” 红影忽闪,眼前赫然已没了人影。 散秋末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眼前除了沈从昭的坟墓,的的确确是连个人影都没了。 若不是红衣女轻功高超,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散秋末真的见鬼了。但是谢音又是谁呢? 沈从暗。沈从昭。散秋末。许知蓝。(客串) 第八十章 月影残风(2) 1. 谢音是谁? 这城中不认识谢音的只怕少的可怜。 虽说谢音而今不过束发之年,却已是这一带臭名昭著的小魔头。 听说谢音喜怒无常,蛮不讲理,曾因为别人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便用串冰糖葫芦的签子戳瞎了那人的眼睛。 正午。 深秋的午后总是令人感到舒适的。轻轻凉凉的微风,带来瓜果的清香。 街道熙熙攘攘。 嘈杂的叫卖声为这城中增添了生机。 可沈府却是个例外。 风到这里仿佛变得冷了。零落的枯叶在地上翻滚着,金黄的,像极了沙的颜色。 凄凉,萧索。 正堂的大门敞开着。 沈老爷眯起浑浊的眸子,若有所思的瞅着随风而起的落叶。看着它们无奈的挣扎着,然后被风带出高高的墙,不知所踪。 它们是无根的。只能随波逐流。只能跟着风的方向。 即便不舍,也无可奈何。 沈老爷突然叹息道:“昭儿总说落叶像极了无根的浪子,随着风来,随着风走。” 散秋末拾起地上的枯叶,用手指轻轻一捻,粉碎。碎末沙尘似的飘落,落在地上和灰尘融为一体。 散秋末抬头眺望:“浪子岂非比落叶自由的多。” 沈老爷不说话。 散秋末继续道:“浪子流浪的方向在心中。落叶的方向却连它自己都不清楚。” 他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它只能跟随风的脚步,风停了,它就落了,等待下一次风的来临。它的前方也许是深水池塘,也许是高山浮云。仿佛永远都是未知的。” 沈老爷默默点了点头。 散秋末回头看沈老爷:“如果落叶也有思想,它的一生岂非都是在彷徨而孤独中度过的。” 沈老爷扶额道:“也许是吧。可昭儿生前却偏偏想做一片落叶,她说,那样她就可以去到很多地方。” 散秋末沉默了。 他懂得别人眼中大家闺秀的寂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的生活也是枯燥无味的。但他没有办法改变。 因为这就是世俗,是现实的社会。 散秋末抿了抿唇,长吸一口气道:“不知沈小姐可认识一个叫谢音的人?” 沈老爷一听谢音二字,当即连连摆手:“绝不可能,昭儿是沈家的大小姐,怎么可能会认识那样的人。” 怎样的人呢? 散秋末从未见过谢音,自然也绝不会轻易下结论。他一向是个只相信自己的人。因为他坚信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而自己的看法对于自己而言才会是正确的。 毕竟只有自己最懂自己,至少他是这样想的。 他现在只需要找到谢音,他必须找到他。 街市上的人很多。 大多都是挎着竹篮买菜的妇女。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拉着自家小孙子的手在买糖葫芦。 散秋末漫无目的的挤在人群里,左看看,右看看。 突然他头顶传来一声口哨声,清脆响亮。 他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随意坐在房檐上,手里举着糖葫芦,笑眯眯的看着他。 2. 少年的眼睛很漂亮,眼窝微陷,带着一丝异域之美。睫毛又浓又密,显得眼睛更大,更亮。 他的衣服是乌黑的,头发编成了好多小辫子,头顶系着一条鲜红色的纱带,额前的碎发已遮住了半张脸。 他舔了一口糖葫芦,笑嘻嘻的朝散秋末喊道:“喂,你在找人吗?” 散秋末答道:“我在找一个叫谢音的人,你认识他吗?” 少年眼珠子一转:“谢音?城里没人叫这个。” 散秋末笑道:“你怎么知道城里没有人叫谢音?” 少年嘟起嘴巴,说道:“我说没有就没有。” 散秋末忍不住笑出了声:“虽然你说没有,但我知道一定有谢音这个人。” 少年一口吞下糖葫芦上的最后一个山楂,一边嚼一边说道:“为什么?” 散秋末道:“因为我已见到他了。” 少年道:“他在哪里?” 散秋末微笑:“他在房上。” 少年惊讶的瞪大眼睛:“他在房上做什么?” 散秋末飞身掠上房檐,笑道:“他在房上说城里没有人叫谢音。” 少年再次嘟起嘴:“你骗人。” 散秋末道:“我骗你什么?” 少年道:“如果他在房上我怎么没看见?” 散秋末大笑:“因为自己总是看不见自己的。” 少年也笑了,脸颊的酒窝深深的,很可爱:“你真有趣。” 散秋末道:“谢音也很有趣。” 少年的笑意淡了,他摇摇头道:“谢音无趣。” 散秋末道:“为何?” 少年说道:“谢音是小魔头,他说一不二,让人往西,别人就不敢往东。” 散秋末道:“若是偏往东呢?” 少年道:“谢音就会杀了他。” 散秋末皱眉道:“为何?” 少年微微一笑:“因为他不乖哦。” 散秋末道:“谢音喜欢乖的人吗?” 少年想了想:“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喜欢,因为谢音是个喜怒无常的小魔头。” 散秋末道:“那谢音乖不乖?” 少年微笑,笑容是那般天真可爱,可他的眼睛却轻轻眯了起来,看起来神秘些许:“音儿一直很乖哦。” 散秋末淡笑道:“至少他现在看起来很乖。” “不,”少年摇头,“他一直很乖呢。” “你怎么知道的呢?” 少年托着腮:“因为自己总是最了解自己的。” 自己也许看不见自己,但自己无疑是最了解自己的。 散秋末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少年,若有所思道:“你果然是谢音。” 少年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息道:“音儿今天也很乖呢。至少承认了自己是谢音。” 3. “你认不认识沈从昭?” 散秋末问谢音这句话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到了附近的酒肆坐下。 谢音仰头灌了一口酒,皱眉道:“这酒真苦,比起糖葫芦来差远了。” 说着,身旁恰巧走过一买糖葫芦的青年,谢音随手一抓就从插满糖葫芦的稻草棒子上揪下一支来。 散秋末见谢音没回答,又问:“你可认识沈从昭?” 谢音点点头。 散秋末道:“你可听说了沈从昭坟前闹鬼一事?” 谢音又点点头:“我正想去瞧瞧是谁在装神弄鬼。” 谢音一边说着,一边舔糖葫芦上的糖,然后嘎吱咬碎,含在嘴里,说话也显得含糊不清了:“听说一到子时便会有箫声。” 散秋末点头:“不错。我的确已在坟前见过一红衣女子,那模样像极了沈小姐,便是她叫我来找你的。” 那女子不过是问他认不认识谢音,散秋末此刻却变了原意。 谢音吃糖葫芦的动作也慢了些许,他手里捻着糖葫芦转圈,眼睛却瞅着桌上的酒碗:“她让你来找我的?” 散秋末再次点头:“的确如此。” 谢音“哦”了一声:“那我去就是了。” 散秋末眸光一闪,连忙问道:“何时?” 谢音道:“子时,当然是子时。” 散秋末微微蹙眉:“你真的会去?” 谢音眼睛一瞪,手猛的一拍桌子,身子轻巧的窜上凳子,猴子似的躲在上面,用手里的还剩半截冰糖葫芦的竹签指着散秋末,冷声道:“别不信我,否则我会让你死的很难看。” 散秋末苦笑:“不会的,音儿不是很乖吗?” 谢音眼珠子提溜一转:“音儿一直很乖。” 散秋末微笑道:“我只是在想我们要不要约定一个时间,毕竟我也要去。” 谢音闻言,随意一摆手:“不必。我这个人呢,说一不二,定然会去,只怕你到时候怕了,放我鸽子呢。那样就可惜了。” 散秋末不懂:“可惜了什么?” 谢音微笑,酒窝深陷:“可惜了,你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话未说完,人已掠上房檐。 乌黑的衣尾在风中飞起,像极了孤雁的翅膀。 谢音的背影未免也显得有些孤独。 散秋末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忍不住笑出了声,什么小魔头,也不过是个孩子。 酒香醇厚。散秋末喝的不多。 他只喝了一点,因为他还有事要做。 喝酒误事他是知道的。更何况他酒量并不好,不是什么所谓的海量,也许一些女人都可以把他灌醉。 他不过是喜欢酒的滋味,苦涩,火辣,带着孤独的气息,蔓延心肺。 黄昏。 落日的光芒惊艳的要命,鲜红的晚霞仿佛已融入枫林的浪漫。 枫叶在余晖里翩翩起舞,红而金黄的影子仿佛水墨晕染。 散秋末已经来到沈从昭的坟前。 这里看起来再正常不过。 只是惨白色的纸钱难免显得有些惊悚。 可子时未到,箫声未起,又有什么可以恐惧的呢? 子时总是会来的。 时间绝不会停止。 月光已笼罩枫林的鲜红。 乳白色的雾气升起。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清香。 月光是惨白色的。融在雾气里,水一般的流动,不聚形体,飘飘荡荡,恍恍惚惚。 谢音还没有来。 子时还没有到。 时间好像变得很慢。 周围静寂的要命,就连风声仿佛也不见了。 月光黯然。 黑暗笼盖四周。 箫声已奏起。 曲声悠然。 第八十一章 月影残风(3) 1. 子时已到。 谢音果然来的很准时。 箫声响起时,他便从树上跳了下来。 散秋末有些惊讶。他根本不知道谢音究竟是何时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跑到树上去的,更不知道,自己腰间的玉佩怎的就突然跑到了谢音的手上。 谢音笑着,将玉佩抛来抛去,明明看起来就要掉了,却又偏偏稳稳的落在他手里。玉佩好像在他手上生了根,怎么也掉不下去。 箫声更近了。 风也仿佛在随着着曲子低吟,呼呼,瑟瑟,枫叶摩擦,掉落,起舞。 墨色的影子在地上摇晃着,朦朦胧胧的雾气已湿了眉睫。 箫声突顿。 紧接着有连续响起一阵尖锐的哨声。乌鸦在黑暗中嘶声鸣叫,继而扑棱一声扑上枝头,黑乎乎的影,像极了黑夜里的恶魔。 红衣鲜红如血。 她来时枫叶也似失了颜色。 所有枫树已和她融为一体。 血一般。 落霞一般。 她微笑的站在坟墓一旁,捻起坟上飘落的纸钱,红唇一勾,缓声道:“又是子时了呢。” 谢音已经看呆了,眼睛瞪得老大:“昭,昭姐姐。” 红衣女微笑:“谢音。” 谢音结结巴巴道:“你,你是昭姐姐吗?” 红衣女摇摇头:“我不是她。” 却又点点头:“也是她。” 谢音目中已含泪,哽咽道:“你长得和她简直一模一样。” 散秋末皱眉道:“你是她,却又不是她?你到底是谁呢?” 红衣女淡笑:“在你们眼前,我不是她。” 散秋末又道:“在别人眼前呢?” 红衣女道:“我是她。” 散秋末道:“为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一个人,难道能有两个身份?” 红衣女轻摇折扇:“一个人可以有两个名字,自然可以有两个身份。” 谢音偷偷擦了擦眼泪,脚尖一点,忽然窜上树梢,闷声道:“别人眼中你为何是她?” 红衣女又笑了,笑容妩媚而潇洒:“因为无知和做贼心虚。” 散秋末实在是听不懂了。 红衣女缓缓坐下,坐在坟墓上,靠着冰冷的墓碑,沉声道:“她是被杀的。” 谢音缩进黑暗的阴影:“略有耳闻。” 红衣女继续道:“她的尸体没有头。沈老爷觉着是招惹了不该惹的人,所以不敢公开。只能说是突发疾病,暴毙。” 散秋末忙道:“沈小姐是沈叔叔唯一的女儿,他,难道不想给她报仇?” 红衣女抬眸看他:“报仇?他一向胆小如鼠,怎么敢报仇。” 散秋末瞅着红衣女的脸庞:“那么姑娘你……你和沈从昭沈小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红衣女微微一笑:“沈老爷只有一个女儿,沈从昭却可以有一个妹妹。” 散秋末心下一惊:“你是沈小姐的妹妹?” 红衣女点点头:“我叫沈从暗。” 2. 散秋末彻底惊呆了。 沈从昭难道还有一个妹妹沈从暗? 沈从暗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觉得难以置信,可这本就是事实,事实有时候往往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谢音也从阴影中探出头来,眼睛红红的,仿佛刚才哭过:“你真是昭姐姐的妹妹?” 沈从暗点头:“当然。” 散秋末沉思片刻:“你这次来,难道是来为沈小姐报仇的?” 沈从暗点头:“我的确是来报仇的。” 散秋末道:“你已查到了害死沈小姐的凶手?” 沈从暗闻言,忍不住叹了口气,蹙眉道:“并没有。所以,”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只能在这里装神弄鬼,等那个人自己找上门来。” 散秋末道:“那个人真的会来?” 沈从暗道:“我不知道。但人在做天在看,做贼心虚,他迟早会漏出马脚的。” 散秋末不禁觉得有些可笑,城中人如此之多,更何况还有城外。江湖之大,想找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 但是他并没有说话。 沈从暗却已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缓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江湖之中,人来人往如此之多,找一个杀人凶手几乎是大海捞针。” 散秋末沉默了。 有风,不大。 惨白色的月光自云层之后透过,丝丝缕缕的光芒迷蒙恍惚,雾气弥漫。 谢音突然道:“也许并不难。” 散秋末抬头望他。 谢音继续道:“这城中沈家仇敌并不多。更何况昭姐姐几乎不怎么出门,得罪的人更是少的可怜。” 沈从暗轻摇折扇:“不错。” 散秋末似乎也想通了:“所以只要将这些人一一排查,然后再紧紧盯住嫌疑最大的人的一举一动,总会水落石出?” 沈从暗点头,苦笑道:“这是个很笨的法子。” 散秋末道:“在没有任何头绪和线索的情况下,最笨的方法也许就是最有用的方法。” 散秋末话音刚落,远处竟传来一阵嘎吱,嘎吱声,很清脆,像极了有人踩在树叶上的声音。那声音在这静谧的黑夜中响起,显得枫林也仿佛空旷了。 沈从暗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整个人已躲进墓碑之后。 远处的确来了一个人,只是距离太远,沈从暗看不清他的模样。 只见那人穿了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狭长发亮的狐狸似的眼睛。 谢音好像已经认出了他。 谢音瞪大眼睛,小声道:“看起来像是付洞箫手下的韩诉。” 那人已来的坟墓之前,轻轻掀下脸上的黑布沈从暗和藏在树后的散秋末已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的脸。谢音说的不错,的的确确是付洞箫手下的韩诉。 付洞箫与沈家向来不和,世人皆知。如今付洞箫手下的韩诉却突然来到沈从昭沈小姐的坟前。 他断然不是来祭拜的。更何况哪有人会选择在半夜祭拜?而且还是子时过后,阴气最重之时? 韩诉打量了一下四周,确定四下无人,这才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白纸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东西,放在墓碑前面。 这惨白色的小东西竟仿佛和那些纸钱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却是分辨不出的。 箫声响起。 悠扬的曲声带来诡秘的气氛。 韩诉只觉汗毛都立起来了, 但他不能怕。 因为他是“玉剑文士”付洞箫的得力助手。 骄傲。自豪。是他应该有的,恐惧不是。所以他绝对不能怕,一点都不能。 3. 韩诉已握紧拳头,狐狸似的眼睛紧紧瞅着墓碑上的名字,冷声道:“是谁在装神弄鬼!” 远处,风声呼啸。红衣鲜血般掠过,恍若飞撒的天边落霞。 箫声忽顿。 “何需装神?何需弄鬼?” 声音飘忽尖锐,断断续续。 一会儿似在耳畔,一会儿却已远在几丈开外。 月光好像也在动。 惨白色,映着忽然飞来的许许多多的纸钱。 这些纸钱方才还是没有的。 如今不知从哪里竟突然飞了出来。 韩诉额头已布满冷汗。 但他还是咬着牙,一动不动的站在墓碑前,狠狠说道:“是沈从昭吗?你有本事出来,躲在暗处算什么本事!” “我本已归暗,即便在你身边,你也是看不到的。” 红衣忽闪,飞过韩诉背后,在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冷气。韩诉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连忙回头,却发现背后根本什么都没有。 他的脸已苍白无血色,看起来竟比鬼还要可怕了。 “沈从昭!你出来!不然,不然我炸了你的坟!” 韩诉说着,竟从怀中掏出火石,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点起豆大的灯火,箫音又起,那豆大的灯火忽然开始疯狂摇曳,忽明忽暗,“呲”的一声就彻底熄了。 白色的轻烟飘起,融入白茫茫的雾气。 韩诉扑腾瘫坐在地,拿出火石再次点燃,这次没有丝毫犹豫,一下子就扔进墓碑前的纸钱里,至少顿时燃烧,里面那被白纸包裹的东西迸发出闪亮的火星。 那里面竟然是火药! 韩诉连滚带爬的往枫林外面跑,身后的火药已燃起,火星愈来愈大,最后砰的一声巨响,整个枫林几乎毁于一旦。 沈从昭坟墓上的土已炸的飞起。 沈从暗从烟尘中走出来,咳嗽几声,说道:“付洞箫这家伙竟想出如此下作的方法。” 散秋末从远处飞掠而来,皱了皱眉,说道:“明日若是沈叔叔在这里燃烧纸钱,岂非……” 沈从暗冷笑:“岂非早已炸的死无全尸。” 散秋末道:“果然是下作。” 谢音环胸而立:“那付洞箫人前看起来人模狗样的,背地里竟是做这些下流勾当。” 沈从暗点头,冷声道:“人最擅长的岂非就是伪装?谦谦君子,狰狞禽兽,一个在外,一个在里,一个完美的皮囊,一个恶毒的心肠。世上很多人本就是这样的。” 散秋末道:“伪装本是为了保护自己,可现在人们已经很灵活的运用了这个技能。” 谢音伸了个懒腰,道:“我就不喜欢伪装这个玩意儿,累死个人。” 散秋末沉默片刻道:“也许这就是你成为别人眼中小魔头的原因。” 谢音微笑,酒窝深陷:“难道不会伪装就是小魔头?” 散秋末也笑了,苦笑:“因为你没有把人性的本恶藏在心底,隐瞒世人。” 第八十二章 月影残风(4) 1. 十年前。 《赤壁赋》里写道“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江湖中的付洞箫和贺倚歌却是天生的冤家。 付洞箫好剑,贺倚歌精于剑;付洞箫人称“玉剑文士”,贺倚歌自号“短打武生”;付洞箫名震江南,贺倚歌独秀塞北。 江湖人也很喜欢将他二人凑在一起,似乎恨不得他俩可以立刻打上一架。久而久之,两个人也成了冤家对头。 这对冤家却是奇怪的很,两个人根本没见过面,甚至连对方长什么模样,是男是女都不清楚,但却一直在暗中较劲,两个人互相看不惯。 也许是两个人都太优秀,所以容不下另一个和自己同样优秀的人,只有对方死了,活下来的那个才可以释然心中那口气。 那口气说不清来由,却偏偏又存在,也许那就是人的本性在作祟,好强,善妒,只有自己才可以成为最强的那个人。 所以付洞箫一直都在等,等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好让自己的名气彻底压过贺倚歌那个家伙。 他相信这个机会不久就要来了,他必须把握住,否则他恐怕会后悔一辈子。 这个机会果然来的很快,不仅来的快,而且还很近。 江南沈家,沈老太爷去世了。 如果是因病去世的话自然不是什么震动江湖的大事,毕竟沈老太爷已经整整七十岁了。 可前些日子付洞箫在沈老太爷的七十大寿上还见过他——白发苍苍,双目有神,身体看起来就康健的很。当时付洞箫还在感慨沈老太爷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谁知才过了不到一个月,沈老太爷就去世了。 沈老太爷当然不是病死的,每个人都不相信。 因为城中已然传开了,沈老太爷是被人杀得,不仅如此,那个人还砍断了沈老太爷的头颅和四肢,又用线和身子拴在一起,挂在沈老太爷书房外的树上,远远望去像极了牵线木偶。 没人愿意管这件事,甚至连官府都不想管。现场留下的证据除了一把刀,一无所有。但付洞箫不得不管,因为他想出名,出大名。他还很年轻。 沈府的大门是敞开的。沈老爷正站在门外迎接他的客人。 客人是走来的,脚步很轻,很稳健。 付洞箫穿着一袭乳白色的长衫,头发梳的整整齐齐,一双眼睛,细长而上扬,像极了柳叶,眸光清澈精明。 他走到沈老爷面前,优雅的作了一揖:“鄙人付洞箫。” 沈老爷连忙回礼:“付大侠!您可算是来了!沈某已等候多时了。快,快请进,此时此刻,也只有付大侠和贺公子肯帮我们沈家了。” 付洞箫眸光一闪:“贺公子?” 沈老爷一边引路,一边说道:“正是那‘短打武生’贺倚歌。” 付洞箫脸色阴沉,脚下步伐也慢了些许。 沈老爷回首道:“付大侠与贺公子听闻家父遭遇不测,前来追查真凶,我沈家实在是感激不尽啊!” 说着竟向付洞箫行了个大礼:“此等大恩,恕我沈家无以为报!” 付洞箫象征性的虚扶一把,心不在焉的看着回廊上的人影,轻声道:“不必多谢。” 2.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贺倚歌,付洞箫实在不能相信,“短打武生”竟然是个女子。 贺倚歌就站在回廊之上。 红色劲装劲装,干净利落,鲜亮潇洒。 她瞅着付洞箫走过来,唇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付洞箫觉得那是讽刺和轻蔑。 但他不得不摆出一副好脸色,至少在旁人眼里看起来好看一点,他是有礼貌的,有风度的,因为他在笑,如果忽略他说的话的话,他实在是一个君子。 付洞箫作揖,微笑道:“原来大名鼎鼎的‘短打武生’贺倚歌贺公子,竟是个小丫头片子。真是大跌眼镜。” 贺倚歌依然在笑,目光却已冰冷:“有礼了。在下远在塞北,早已听腻了付大侠的英雄事迹,本以为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没想到却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白脸儿,实在是惭愧了,在下竟是猜错了。” 沈老爷在一旁听着只觉尴尬,刚想说话,却被付洞箫一口打断。 只见付洞箫笑道:“听闻贺公子剑法迅疾,一剑竟有万剑之势,如若有机会,在下倒真想会一会公子你的万剑穿心。” 贺倚歌轻捋额前碎发,发梢随意缠绕在指尖:“好说好说,”说着走到付洞箫身旁,拍了拍付洞箫的肩,压低声音道,“只要付大侠能活到那个时候,自然可以见识到万剑穿心。穿心之后再有什么,在下也不清楚了,到时候只看阁下的运气了。” 付洞箫冷笑不语。 贺倚歌却已笑出了声,笑声清脆如银铃,如若不是她背后那柄长剑如此显眼,只怕还要误以为她是那家的大小姐。 美貌又不俗气,虽是女子,却又一点儿都不柔弱。 沈老爷看着贺倚歌的背影,不禁如是感慨,他也有一个女儿,他希望他的女儿能够和贺倚歌一样英气十足,潇洒俊秀。 但他也是知道的,世界上绝不会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枫叶,更何况人呢? 人不是枫叶。人有自己的思想,让她做自己喜欢的样子岂非更好? 沈老爷无奈的笑了笑,摇了摇头拉回思绪:“付大侠,家父的尸体还在书房的树上,为了追查真凶,沈家谁都不敢妄动家父的尸体。” 付洞箫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忽然道:“贺倚歌刚刚去看过了?” 沈老爷点头:“不错。” 付洞箫暗自皱了皱眉:“她可看出了什么?” 沈老爷摇头:“沈某也不清楚,贺公子方才似乎什么都没说,想来并未有所发现。” 付洞箫冷笑:“呵。不见得。有我在这里,她又会说什么呢?防我还来不及呢。” 沈老爷垂眸不语。 付洞箫长舒一口气:“还请沈老爷带在下去书房一看。” 沈老爷抬眸,引路道:“付大侠这边请。” 3. 出人意料的是贺倚歌赫然在书房里。 她坐在沈老太爷生前坐着的书桌前,捧着沈老太爷生前看过的最后一本书正看的津津有味,连沈老爷他们来了,都懒得起来,只随意指了指桌前的空凳子道:“你二人不防先坐在那里,待我看完这本书,再说别的。” 沈老爷虽然心里觉得贺倚歌有些无礼,但还是很听话的坐下了,毕竟贺倚歌是远方客人,不便计较。 付洞箫脸都气白了,他咬牙道:“贺公子岂非太过无礼了!这里可是沈家!” 贺倚歌看着书,无所谓的点点头:“我知道。” 付洞箫道:“你既知道,就该从主位上站起来,让沈老爷坐上去。” 贺倚歌又点点头:“我不光知道这里是沈家,我还知道一件事。” 付洞箫道:“什么事?” 贺倚歌道:“我还知道你是付洞箫。” 付洞箫竟被气笑了:“难不成我还是贺倚歌吗?” 贺倚歌笑着眨了眨眼睛:“你是贺倚歌那我就是谁了?我不过是在说,你是付洞箫,而不是沈家的家奴,沈老爷都还没说话,你嚷嚷个什么劲儿?” 付洞箫怒道:“我不过是在说事实!” 贺倚歌冷哼道:“事实就是我坐在这里,沈老爷并不反对,而你说的又是哪门子事实?” 付洞箫彻底哑然。他心中就算有无数的火气,也不知该如何迸发出来了,他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这件事就是,男人千万不要和女人吵架,因为你总是吵不过她们的,她们的歪理简直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沈老爷只能在一边干瞪眼。 贺倚歌翻完了半本书,这才伸了伸懒腰,眼睛不自觉瞥向书桌旁轻掩的窗户。 窗户外面是沈府的后花园。 透过窗户的缝隙,贺倚歌看到了一颗树。一颗枫树。枫树的叶子红的像极了天边的晚霞,鲜艳极了。 贺倚歌笑道:“那棵树简直漂亮极了。” 付洞箫冷眼瞅着她:“一棵树而已。” 贺倚歌摇摇头,继续道:“树和人一样,人若穿那么鲜艳美丽的衣服,也一定会漂亮的。” 沈老爷点头:“不错,就像付大侠在寿宴上穿的那件红色缀金线的衣服,远远望去比那枫树还要鲜艳,还要漂亮。” 付洞箫道:“穿衣服也要分场合的,就像寿宴,一定要穿的鲜艳一些才显得喜庆。” 他看着贺倚歌的红衣,冷声说道,“红色,是喜庆的象征。” 贺倚歌闻言,掩唇笑道:“红色是喜庆的象征?那鲜血也是红色的,难道杀人是喜庆的?还是说,对于付大侠而言,杀人是喜庆的?” 付洞箫沉声道:“我不过是在说一般情况。” 贺倚歌了然的点点头:“那付大侠也该说明白才是。害得我差点误以为付大侠您是个杀人狂魔,以杀人为乐。” 付洞箫语气愈发冰冷:“贺公子想象力真是丰富。” 贺倚歌大笑:“多谢夸奖!在下想象力一向是丰富的很。比如,在下方才就在想,如果当时沈老爷在书房看书,而窗外树上恰巧藏着一个人会怎么样?” 第八十三章 月影残风(5) 1. 付洞箫瞥了一眼窗外的树,冷笑道:“寿宴上那么多人难道都是瞎子吗?” 贺倚歌微笑道:“难道付大侠闲的没事会盯着树上去看有没有人吗?人的眼睛总是会偶尔忽略一些他们认为绝不可能出现的东西的。更何况寿宴上的人们都忙着吃喝玩乐,哪有时间去看树?” 付洞箫微微蹙了蹙眉:“沈老太爷难道也看不见?更何况,寿宴那天我还在这书房里与沈老太爷相谈甚欢,不仅如此,在下清清楚楚记得,当时我还特意望了那树一眼,和沈老太爷说了一句,窗外那棵树长得真是茂盛。” 沈老爷一旁默默点了点头,沉声道:“不错,的确如此,当时沈某就在书房外面为付大侠备茶。” 贺倚歌也皱起了眉头,摸着下巴,缓声道:“这就奇怪了,付大侠难道是最后见过沈老太爷的人吗?在下记得,寿宴晚上,沈老太爷就……” 付洞箫语气骤冷:“贺公子是在怀疑在下吗?” 贺倚歌连连摆手,笑道:“在下怎么敢怀疑付大侠呢,付大侠身负盛名,想来也不会做如此阴险下作之事。” 付洞箫已狠狠握住悬在腰畔的剑柄,额上青筋暴起。 沈老爷见状连忙走上前,解释道:“寿宴结束后,付大侠便离开沈府了,正是沈某亲自将付大侠送到门外的。” 贺倚歌沉吟片刻:“送到门外之后呢?” 沈老爷似乎有点摸不着头脑了:“自然是会付大侠自己家了。” 贺倚歌继续说道:“沈老爷难道也亲眼看着付大侠进了家门?” “这……”沈老爷登时语噎,付洞箫出了沈府后又去了哪里,他又怎么会知道呢?想到这里,以及那件红如枫叶的衣袍,他突然也觉得付洞箫有着莫大的嫌疑。可是理由呢?难道付洞箫会无缘无故杀人吗? 他不敢肯定,也不敢直视付洞箫的眼睛。他的手心已湿润,垂着眸子盯着自己的脚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付洞箫的脸色阴沉的可怕:“理由呢?我杀沈老太爷的理由是什么?你又凭什么怀疑我?” “嗯……”贺倚歌想了想,说道,“也许你的理由只是为了出名罢了,做一桩悬案,然后自己破了它,当然,这个破也不是真的破,因为你不是傻子,当然不会把自己供出去。” 付洞箫闻言冷笑:“呵。我既然不是傻子,又怎么会单独与沈老太爷谈天说地呢?这不是给某些奸人留下犯罪把柄吗?” 贺倚歌摇了摇头:“非也。至死地而后生,也许这就是你的高明之处。你把嫌疑全部引到自己身上,包括那件枫叶红的衣袍,然后又来查探这件事情,自然不会再有人怀疑你是凶手。” 付洞箫眯起眼睛:“哦?” 贺倚歌继续道:“凶手绝不会查出自己才是凶手的身份,所以你需要一个替罪羊,我猜,这个替罪羊大概就是我了” 付洞箫道:“你和沈家并无仇怨,即便说凶手是你,别人又怎么会信?” 贺倚歌笑道:“你和沈家本也无仇怨,不也是为了名气这个东西下了狠手吗?” 付洞箫大笑,笑声冰冷:“可笑,真是可笑,你有证据吗?就在这里污蔑于我。” 贺倚歌也笑了,笑的很轻松:“你要的证据就在那树上。” 付洞箫脸色霎时苍白,笑容也已有些勉强:“什么?” 贺倚歌站起身,推开窗子,看着树上挂起的沈老太爷的尸体,缓声道:“牵线木偶,这种凶杀案的确悬的要命,若不出意外,你也许真的能够名震江湖。” 付洞箫道:“什么意外?” 贺倚歌指了指那棵树:“你那日走的匆忙,正巧留了血手印在那树干之上,而且你的手总是和别人不同的,食指长于中指,我见你第一面时便已了然了。” 付洞箫双唇颤抖的瞥了一眼那棵树,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大笑道:“哈哈哈,你莫想唬我,那日我可是带了……” 声音戛然而止,沈老爷冰冷仇怨的目光已在他身上打转。 他挺直了腰板,咬牙切齿道:“卑鄙小人!” 说罢,脚尖一点,直冲窗外,飞掠而去。 2. 天边已显鱼肚白。 散秋末才醒过来。头脑昏沉,仿佛要炸了。 他醒来之时,人正躺在沈府的客房之中。 这是沈老爷给他安排的那间客房。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 但他也记得他醒来之前断然没有回沈府。 他的头很疼,似乎被什么打了一下,脑子里一下全变成了浆糊,转也转不动,啥也想不出来。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沈府的。 散秋末从床上下来,用手按了按太阳穴,这才踱步到客房外面。 这里的确是沈府无疑,但里面的下人他却一个人都不认识了。 那些人来来往往,好像也看不见他,有个人竟然径直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 散秋末彻底愣住了。 难道这是在梦里吗? 可是这里简直真实的可怕。 散秋末忍不住拧了自己一下。 很疼。 所以绝不可能是梦。 他在院子里转。 他看到了好多他不曾见过的人。 准确来说,这里的人他一个都没见过。 也许这根本不是人。 人又怎么可以穿过他的身体呢? 他自己是实实在在的,他可以摸到自己,也可以拧到自己。他的胳膊几乎都要被自己拧红了。 他醒不过来,根本不是梦的梦又怎么梦醒过来呢? 他来到书房。 书房前面有一颗枫树。 枫树的叶子红的好似染血。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死人。 那个人是个七八十岁的老人。 须白的胡须上粘着红黑色的血渍。 头和四肢被人砍下来,又用绳子和身子拴在一起,抬头一样,竟像极了“牵线木偶”! 这赫然是沈老太爷的尸体! 他早已听说过关于沈老太爷去世的事情, 可那件事情已过去了整整十年,沈老太爷也早已入土为安,而此时又怎会在沈府见到他的尸体呢?而且看起来竟像才死去不久。 3. 散秋末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从未见过如此惊悚之事,像梦而又不是梦。 他好像突然穿越回了十年前。也许他真的穿越到了十年前。但是世上哪有这样离谱的事? 散秋末不相信,也不敢相信。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是脚步声,还有,长剑回鞘的声音。 沈府突然就空旷了起来。 院子里走动的人也忽然凭空消失了。 回鞘的声音冰冷而无情。 剑,本就是无情的。 继而,散秋末就看到付洞箫。 付洞箫从书房里面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柄长剑。 他好像看到了散秋末。 他很惊讶,也很恐慌,却还要强装镇定。 付洞箫冷声道:“你是谁?” 散秋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了想,只能实话实说:“说实话,晚辈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您的问题。” 付洞箫皱了皱眉。 散秋末继续道:“晚辈只知道这里是沈府,可这里的模样,晚辈却陌生的很,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很多年前。” 付洞箫眉头皱的更紧:“很多年前?” 散秋末点头:“不错。” 付洞箫道:“你难道是来自很多年后的人?” 散秋末点点头,又忍不住摇摇头:“也许是,也许不是。” 付洞箫冷笑:“好一个也许是,也许不是。” 散秋末打量着付洞箫的神情,并未开口。 付洞箫又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散秋末点头:“前辈正是大名鼎鼎的‘玉剑文士’付洞箫。” 听到大名鼎鼎四字,付洞箫忍不住笑出了声,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你这人聪明的很。” 散秋末不开口。 付洞箫语气冰冷:“只可惜聪明的人,却会说话,你说该怎么办呢?” 散秋末沉默片刻,说道:“前辈打算怎么办呢?” 付洞箫道:“你很聪明,你大概知道,只有一种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散秋末蹙眉:“死人?” 付洞箫点头:“不错,你的确很聪明。只可惜聪明人往往都是活不长的。” 散秋末道:“晚辈并不聪明,相反还很愚钝,晚辈并不知道什么秘密。” 付洞箫微笑道:“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秘密。” 话声未落,剑已出手。 剑光飞起,恍若长虹贯日,惊艳绝情。 剑剑如雨,雪白满天,寒星飞起,电闪雷鸣。 风声擦过散秋末的耳畔,剑气冰冷已破眉睫。 他已感受到了付洞箫摄人的杀气。 付洞箫的一柄剑似乎已在瞬间分裂成了千把剑,万把剑。散秋末只觉自己周身竟有千柄万柄的剑影。每一剑都刺向他的要害。 每一剑仿佛都是虚的,每一剑仿佛都是实的。 虚中有实,实中有虚。 每一剑都是杀招。 散秋末不得不出手。 倒闻一声剑吟,长剑出鞘,飞龙回旋,漫卷满天剑光剑影。 天地肃杀。 寒风忽起。 卷起枫叶,飞旋半空。 空旷凄凉的沈府,似乎瞬间变成了一尊阴森的陵墓。 幽长的墓道弥漫着一种血腥的味道。 墓道两旁,石壁上的火把已燃起。 第八十四章 月影残风(6) 1. 灯火的光芒是微黯的。 墓道,幽长,空寂。 散秋末一直走,好像走了很久。 眼前的路仿佛是无尽的。 前方完全是灰蒙蒙的一片。 然后他看到了沈老太爷。 沈老太爷瞪着空洞的眼睛,怔怔的瞅着他。被绳子栓起来的胳膊晃出一个很奇怪的弧度,看起来是在让他过去。 散秋末心底发毛,但又不得不走上前探个究竟。 一个迷,不去接触,不去探究,永远不会被揭开谜底,而在解开谜底之前,可能也会有无数人去铺路,而铺路的代价却是不同的。 最严重的代价,莫过于死。 没有比死更可怕的代价。 至少在散秋末看来是这样的。 他不想去做铺路的人。但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解开谜底的人。他想试一试,只有尝试才可以得到答案。 一步。 沈老太爷还在看着他。胳膊向下垂着,微微晃动。看起来像极了无人操纵的木偶。 两步。 散秋末的衣服已被冷汗湿透。 五步。 沈老太爷的嘴角溢出了鲜血。 七步。 散秋末亲眼看着沈老太爷的两条胳膊从身子上掉了下来,连接的绳子竟突然断了。 沈老太爷还在仿佛看着他。 涣散的瞳孔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一步。 距离沈老太爷仅仅只还有一步之遥。 散秋末已经闻到了沈老太爷身体散发的尸臭味。那股味道让散秋末胃里翻腾,只想呕吐。但散秋末还是忍着。 沈老太爷的眼珠子好像转了转,很僵硬的往旁边一瞥,然后又转回来。他笑了,干瘪的皮肤挤出一道又一道皱纹,扬起的嘴角仿佛被皱纹挤到了一起。 溢出的血更多了,鲜红的涌出沈老太爷的嘴巴。可沈老太爷还在笑。 散秋末不想再去看沈老太爷那张骇人的笑脸。 他垂下头。 正巧看到了沈老太爷脖子上的绳。 他的头和身子是被这跟绳子连在一起的。 所以他的头是悬空的。 头颅一下是那根红色的绳子。 绳子连着他头颅上的骨头,又系在了身体上冒起的骨头上。 散秋末实在想逃。 他手已不住颤抖。 他拔出了他的剑。 他是剑客。 剑是他勇气的源头。 剑光如雪。 灯火愈来愈弱。 长剑出鞘,剑风忽起。 灯火随着风疯狂摇曳着,乍熄,漆黑一片。 散秋末的头脑也有些昏沉,他只觉他的剑都要拿不住了。每一根手指都是那么沉,那么无礼。他缓缓闭上眼睛。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 以为自己会永远沉沦在这个真实的不能再真实的梦境里。 可是梦境终究是会醒的。 至少自己的意识认为自己醒了。 就像意识认为自己是活着的,那么就姑且认为自己是活着的,但究竟死人是活着的,还是所谓活人是活着的呢?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意识永远都是主观的。 客观大概只存在幻想之中。 因为人是有情感的。 2. 子时。 仍是子时。 散秋末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听到了一阵悠扬的笛声。 然后他就听到了谢音的声音:“他好像醒了。” 笛声停了。 散秋末费力的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轻摇折扇的沈从暗,以及坐在自己身边的谢音。 谢音鼓着腮帮子,眼睛又大又亮,他看着散秋末醒过来,忍不住笑出了声:“嘿,你总算醒了。我还以为你睡死了呢。” 散秋末皱了皱眉:“我睡着了吗?” 谢音也学着他皱了皱眉:“难道你上树了吗?” 散秋末摇摇头,正色道:“我好像回到了沈府,而且还是十年前的沈府。” 散秋末已坐起来,靠在树干上。 沈从暗眸光一闪:“十年前的沈府?” 散秋末点点头:“不错。” 沈从暗沉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散秋末沉吟片刻:“我看到了,沈老太爷的尸体。” 谢音沈从暗二人脸色大变,异口同声道:“沈老太爷?” 散秋末握紧剑柄:“不错。正是沈老太爷的尸体,被做成牵线木偶,挂在树上。” 沈从暗脸色苍白,急声道:“你还看到了什么?” 散秋末道:“我还看到了‘玉剑文士’付洞箫。” 谢音道:“他和沈老太爷有关系吗?” 散秋末道:“梦里,沈老太爷是死在他手里的。” 沈从暗狠狠咬了一口下唇,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忽然道:“你的梦也许不是梦。” 散秋末狐疑的看向她。 虽然他也觉得这个梦太过真实,竟和现实一样,可在他醒过来时,却已坚信这只是一个真实的梦境。不管是否真实的可怕,也只是个梦境。 因为他醒了过来。 沈从暗叹息道:“沈老太爷的确是死在付洞箫手上的。当年‘短打武生’贺倚歌早已给出了答案。” 谢音惊讶的张大了嘴巴:“这件事我怎么就没听说过?” 沈从暗闻言冷哼:“我早就说了,沈老爷胆小如鼠,怎么敢公然和付洞箫过不去。” 谢音不可思议的撇了撇嘴:“杀父之仇也可以忍下去?” 沈从暗冷笑:“当然可以。而且还可以忍十年。可惜啊,他忍了,付洞箫却不领情。” 散秋末蹙眉:“此言何意?” 沈从暗抿唇,转身看向被炸平的沈从昭的坟墓,良久才道:“也许我姐姐的死……” 散秋末站起身,走到沈从暗身旁,缓声道:“你怀疑付洞箫?” 沈从暗点点头:“我想去看看。” 散秋末道:“看什么?” 沈从暗缓缓合上折扇,一字字道:“玉剑文士,付洞箫。” 谢音道:“付洞箫岂非已去了塞外?” 沈从暗瞥了他一眼:“你难道亲眼看他去了塞外?” 谢音无奈的嘟起嘴巴,闷闷的哼了一声,才嘟嘟囔囔道:“累死我了,感觉自己被倒吊在树上一晚上一样。” 说着毫不顾忌形象的伸了个懒腰。 然后靠在树上,半眯着眼睛,慵懒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大肥猫。可惜谢音并不肥,也只有脸上有点儿婴儿肥罢了。 散秋末看着他这模样,心底竟有些放松了,谢音虽是别人眼中的小魔头,但在他眼里,谢音也只是个孩子而已。一个不会伪装的孩子。 3. 没有伪装的人,毫无顾忌的将善恶展示,有伪装的人,将善恶掩饰。 付洞箫的伪装是成功的。 江湖中他是身负盛名的大侠,是正义的象征。但对于沈府而言,付洞箫是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只要沈府还在,付洞箫还在,这个噩梦就不会结束。 沈老太爷的确是死在付洞箫手中的,沈老爷也的确胆小如鼠不敢复仇,但付洞箫并不是个粗心大意的人,相反,他的心太细,细的有些神经质。 他容不得沈府留在这个世上。 沈府,是他的隐患。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而他的秘密就是他面具下的恶。 沈老爷清清楚楚窥探到了他的恶。 所以他一定要让沈府变为废墟,里面的人最好全部变成死人。 但这件事并不好完成。 他在等。 等一个最合适的机会。 让沈府灭门的机会。 沈老爷好像也知道付洞箫的心思,所以他每时每刻都保持警惕,沈府上下,连个烧饭的厨子都换成了退隐江湖的武功高手。 所以付洞箫不敢妄动。 十年。 也不过暗中给沈府使绊,从未明目张胆出手。 一直到沈从昭去世。 谢音最喜欢躺在房檐上,仰面看着天空,最好再有一支糖葫芦,他最爱糖葫芦,尤其是山楂的,他喜欢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 就像他的人生,虽然很酸,但也不乏甜美。 沈从昭就是他的甜。 即便沈从昭已经去世,但她带给谢音的回忆永远不会变质,永远都是甜美的。 但他这次没有看天空,也没有吃糖葫芦,他在看着不远处付洞箫的家。 ‘玉剑文士’付洞箫住的地方很普通,算不上简陋,也算不上奢华。 篱笆围起的小院里扑腾着几只大鹅。 鹅毛洁白如雪。 谢音觉得那几只大鹅简直可爱极了。 他一直在这里盯着。 盯了整整一天。 除了那几只鹅,他根本没看到付洞箫的影子。 谢音颓废的瘫坐在房上,自言自语道:“付洞箫肯定去塞外了,要不然怎么会整整一天都不出房门半步。” 散秋末突然出现在他背后:“也许我们应该去他家看看。” 谢音道:“偷偷去吗?” 散秋末摇头道:“我们不是贼,又何必偷偷去?” 谢音忍不住笑道:“我们和贼有什么区别吗?” 散秋末眺望着那间小房子:“至少我们不偷他东西。” 谢音咯咯笑着:“是是是,我们要偷的,是他的命。” 散秋末道:“命难道不是东西?” 谢音眼珠子一转道:“他的命自然不是东西。” 散秋末道:“为何?” 谢音微笑道:“他人都不是东西,更何况那条命?” 散秋末轻声笑了笑,调皮的眨了眨眼睛:“那你是不是东西?” 谢音学着散秋末的样子,同样调皮的眨了眨眼睛,不仅如此,还吐了吐舌头,歪头笑道:“我只记得我和你是同一种,你是人,我就是人,你不是东西,我也就不是东西。” 第八十五章 月影残风(7) 1. 付洞箫死了。 死在了他的床上。 如果忽略掉他脖子上的伤口的话,他简直和睡死的一模一样,他的脸色虽然已有些发青,但他的神情看起来却很放松,似乎并未预见自己的死亡。 屋子里很干净,不像有过打斗。 正中央的桌子上放着一壶茶,茶水已经凉透了。茶杯旁边摆着一白玉砚台,研中的墨已经干了,毛笔随意扔在桌上,墨渍染黑了笔下的宣纸。 散秋末实在不敢相信付洞箫竟然死了,他断然不会自杀,因为在他看来,像付洞箫这样一个争强好胜的人绝不会甘心自己比自己的仇人死的早,他们只想看着仇人死在他们前面,即便之后他们再笑死也无妨。 更何况贺倚歌还活着,活着好好的。付洞箫自己绝不会想去死的,除非有人让他去死,帮他去死。 可整个江南,又有几个人能杀得了付洞箫呢?简直太少了,少的可怜。付洞箫是江南的骄傲,是江南第一剑客,十多年来,想杀他的人比比皆是,到头来成功的却没有一个。 所以,那些人都已经死了,死在了付洞箫的剑下。 付洞箫的剑早已练的出神入化,他同样也成了神一般的人物。他的剑法本就是神才使得出来的,而且整个江湖,大抵也只有“短打武生”贺倚歌可与之媲美。 付洞箫死的无声无息,谢音每日盯着付洞箫的家,也没瞧见什么东西。他只见过一次付洞箫,他看到付洞箫在院子里练剑,剑光翩翩恍若飞起的闪电,缭乱而惊艳。 那同样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付洞箫。付洞箫进了屋子,再没出来过。 谢音咬了一口手里的冰糖葫芦,一边嚼,一边说道:“付洞箫竟然死了。” 沈从暗眉头微蹙:“江南几乎无人可以杀他。” 散秋末看着付洞箫脖子上的一线伤口,沉声道:“江南没有,塞外却有。” 谢音歪了歪脑袋,忍不住笑道:“谁有那么长的胳膊,人在塞外,却在江南杀了人。” 散秋末道:“胳膊不能变长,人却不是长在地上的。” 谢音一边啃糖葫芦,一边打量着付洞箫脖子上的伤口:“杀他的好像用的是剑。” 散秋末点点头:“薄而锋利的剑。不仅如此,这剑还是快剑,天下无双的快剑。” 谢音沉吟片刻,惊叹道:“塞外的快剑岂非只有贺倚歌?” 散秋末不置可否,只说:“世上没有绝对的第一。” 沈从暗狐疑:“难道除了贺倚歌之外,还有别人能杀了付洞箫?” 散秋末沉声道:“贺倚歌杀他的理由是什么呢……” 沈从暗轻摇折扇:“他们本就是仇人。” 散秋末瞅着沈从暗的扇子,缓声道:“若杀付洞箫的不是剑,那么还会不会是贺倚歌?” 沈从暗缓缓合上扇子,指尖优雅的掠过扇沿,沉思道:“难道还有其他的可能吗?难不成是沈老爷胆子大了,在为沈老太爷报仇?” 散秋末摇头道:“沈老爷的功夫远不如付洞箫。” 沈从暗沉默了。 谢音的糖葫芦已经吃完了,他把玩着吃剩下的竹签,突然说道:“你们说,会不会是付洞箫手下的人杀了他呢?沈老爷虽然功夫不如付洞箫,但是他有钱啊,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 散秋末道:“你觉得是沈老爷买通了付洞箫的手下?” 谢音嘟起嘴巴,说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嘛。” 散秋末默默点了点头:“看来我得问一问沈老爷了。” 2. 黄昏。 夕阳已将敛起血红色的光芒,点点零落的星星撒在天际,若不仔细去看,根本无法分辨,可它们还在亮着,闪动着独属于自己的光芒。 沈老爷为散秋末捧上了一杯热茶。 散秋末连忙接过去,躬身道:“沈叔叔客气了。” 沈老爷无力的摆了摆手:“无碍。秋末啊,我近日只觉筋疲力尽,似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了,怕是……” 散秋末急忙道:“沈叔叔不必多想,您定时近日操忙过度,有些疲乏罢了。” 沈老爷摇头,有气无力道:“我年纪大了,昭儿也去了,我,” 沈老爷已有些哽咽,“我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散秋末沉默片刻,有意无意的说道:“不知沈叔叔可还有其他子女?” 沈老爷微微一怔:“我也只有昭儿一个女儿。” 散秋末继续道:“不瞒沈叔叔,小侄近日见到一女子,其相貌简直和沈小姐一模一样。” 沈老爷眸光一闪:“兴许只是长得相似罢了。世上的人如此之多,有些长得相像的人也没什么奇怪的。那些人只不过样貌相同,但毕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散秋末打量着沈老爷的脸色,心中只觉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只得继续说道:“不仅如此,沈叔叔,那女子自称是沈从昭沈小姐的妹妹……” 沈老爷闻言,不禁冷笑一声,眉毛一挑,冷冷说道:“我沈家金银财宝无数,想来是为了攀亲戚。” 散秋末淡笑道:“若是攀亲戚,小侄大可不必和叔叔诉说。” 沈老爷皱眉:“哦?” 散秋末说道:“那女子说自己叫沈从暗,武功高强。而且她还说,这次回江南,就是为了给沈从昭沈小姐复仇。” 沈老爷的神色彻底变了。变得有些慌乱,眼神也开始有些飘忽不定。 他抓紧椅子上的扶手,佯装淡定道:“我家昭儿唤从昭,她叫个从暗就是我女儿了?真是可笑。” 散秋末道:“她并没有说是沈叔叔你的女儿,只说是沈从昭沈小姐的妹妹。不得不说,那沈从暗长得真的和从昭小姐一模一样。 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散秋末口中说着,目光却已落在沈老爷颤抖的手上。 沈老爷沉声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散秋末摇摇头:“小侄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但他敢肯定,沈老爷一定有一件非常重要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也许就是解开一切的关键。 3. “我的确还有一个女儿。” 沈老爷喝了一大口凉茶,缓声道:“她和昭儿是双生姐妹,我给她取名,从暗。” “昭儿从小就是美人坯子,而从暗不是。从暗和昭儿一点都不像。她的脸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从出生就有。” “有人说从暗是灾星,会给沈家带来灾祸。我本也不愿相信的,可从暗越来越大,脾性也越来越暴戾。她不喜欢昭儿,想尽办法和昭儿过不去。” “有一次。从暗在昭儿床榻之上,放了一条毒蛇,害得昭儿昏迷三天三夜,险些命丧黄泉。” “然后,又有人说从暗是灾星,是妖魔的转世。沈府的仆人也在暗中讨论。有一次,从暗听到一个婆子在暗中讨论她,于是,她便趁那个婆子不注意,把那婆子正在熟睡的小孙子,扔进了水里,活活淹死了,事后她竟然还笑的很开心。” 沈老爷已闭上眼睛,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他握紧拳头,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气,继续说道:“也许她真的是灾星。所以我必须丢掉她,不能让她,带给沈家灾祸。” 沈老爷静默片刻,长舒一口气,叹息道:“我把她骗到了深山老林,然后,一个人回家了,她再也没回来过。我想,她可能已经死了,死于饥饿,或是死于寒冷。” 沈老爷不再说了。 他想说的大概已经说完了。 在他看来,沈从暗早已经死了,死在深山老林里。 散秋末道:“可是沈从暗并没有死,而且还活的好好的。” 沈老爷闭口不语。 散秋末继续道:“不仅如此,她还回来报仇了。” 沈老爷猛然瞪大眼睛:“秋末,你的意思是!” 散秋末道:“小侄猜测,沈从昭沈小姐,就是死于沈从暗之手。沈小姐之所以没有头颅,是因为沈从暗需要沈小姐的脸来制作人皮面具。” 沈老爷已忍不住浑身颤抖。 散秋末说道:“不知当年沈老太爷对沈从暗如何?” 沈老爷咽了一口唾沫:“很喜欢。比对昭儿还要好。” 散秋末点头道:“那么沈从暗为何杀付洞箫,也就能解释的通了。” 沈老爷大惊:“付洞箫死了!?” 散秋末道:“不错。” 沈老爷道:“她为何杀了付洞箫?” 散秋末道:“当然是为了给沈老太爷报仇。” 沈老爷惊讶的瞪大眼睛:“沈家和付洞箫无仇无怨!” 散秋末也不禁大惊:“无仇无怨?那,那沈老太爷之死?” 沈老爷道:“不瞒秋末,当年家父,乃是死在贺倚歌手上的。” 散秋末登时惊的说不出话来。 沈老爷继续道:“贺倚歌杀了家父,便通通甩到了付大侠身上,为的就是让沈付两家结仇,她好渔翁得利。” “可惜啊,她终归是漏了马脚。付大侠的手是不同的,她的头发却是独一无二的。” 散秋末想不明白:“头发?” 沈老爷点头道:“不错。贺倚歌的头发,泛着一股说不出的红色,可能和她不是汉人的血统有关。” 散秋末彻底怔住。 第八十六章 月影残风(8) 1. 沈从暗在断念崖上。 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散秋末找到她时,她还在摇着她的折扇,面上带着慵懒的淡然的笑意。 红衣在风里扬起。 云雾淡淡的,缭绕在断念崖下,那么的模糊迷蒙。孤雁穿过云层的长鸣,带着秋的萧索凄凉,随风而去。 沈从暗微笑道:“你看啊,这里像极了仙境。” 散秋末点点头,可惜沈从暗背对他,根本看不到他的答案,于是沈从暗又问:“你怎么不说话?我知道你来了。” 散秋末不得不道:“我点头了。” 沈从暗笑出了声:“我后脑勺又没有长眼睛。” 散秋末“嗯”了一声。 沈从暗道:“我听闻散家公子最擅察言观色。你可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散秋末道:“你可能听错了,我从不会察言观色,只不过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罢了。” 沈从暗眺望着远方渺茫的天际,微微眯眸,莞尔一笑:“那你说,什么话不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散秋末长吸一口气:“不该说的太多,多到说不过来。” 沈从暗道:“不该做的事呢?” 散秋末目光微闪:“杀人害命不可做。” 沈从暗用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抚扇沿,万般妩媚:“难道你没杀过人?” 散秋末不说话了。 江湖中人有几个人的手是干净的? 沈从暗笑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散秋末目注她的背影,缓声道:“十恶不赦之人,死有余辜。” 沈从暗仰面大笑:“好一个十恶不赦之人死有余辜!” 散秋末面色凝重:“沈从昭沈小姐并不是十恶不赦之人。” 沈从暗竟然点了点头:“是,不错,她的确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可惜她生在了沈家,还和我做姐妹。” 2. 散秋末不开口。 沈从暗已转过身来。 散秋末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美,眼尾轻扬,带着一丝妩媚的诱惑。可她的目光却是冰冷的。 她也许就是一块石头。 捂不热的石头。 因为受过太多的伤,所以不得不将自己封闭起来。谁也无法靠近,谁也无法理解。 沈从暗苦笑道:“我和她,乃是双生姐妹,但是她很漂亮,我却,很丑。脸上的胎记是鲜红的,血一样的鲜红。所有人都说我是灾星,我爹爹也是这样认为的。” 她好像看着散秋末,却又好像没有,她的眼神很空洞,仿佛已飘回了十几年前。 “娘亲打小就只喜欢她,不喜欢我,不管她犯了什么错,弄坏了什么东西,背锅的总是我。我当时还小,根本不知道什么灾星不灾星,只觉得可能是我做的还不够好。” 她停顿了一下,缓缓阖上眸子,睫毛已然湿润。 “所以我拼命去讨娘亲和爹爹开心,可每次换来的都是冷眼相待。下人们背地里说我是灾星,在我的饭食里偷偷放死苍蝇,出门时别家的小孩子朝我扔石子,说我是怪物。这些我爹爹一向都是知道的,却从来没有管过。” 沈从暗的声音已多了一丝哽咽。 “渐渐的,我越来越自卑,越来越胆小,我好怕他们会欺负我。所以我就努力变坏,在姐姐床上放毒蛇,因为所有一切都是因为她!如果没有她!我一定不会这样的!那次啊,她昏迷了三天三夜,我高兴极了,我多希望她可以死掉啊,可是没有,上天庇佑她,她活了下来,而我却被我自己亲生父亲,骗到了深山。” 她的声音满是怨恨,听的散秋末不禁握紧了拳头。 沈从暗睁开眼睛,呆呆望着散秋末身后蜿蜒曲折的山路,道:“我当时也来到了断念崖。我想死,我觉得我活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朋友,所有人都不喜欢我,所有人都认为我是灾星。” 她皱起眉头,咬着牙,眼圈红红的,泪水悄然滑过脸颊,说出的话几乎是嘶吼出来的:“我为什么还活着!我根本不应该活着!所以我应该从这断念崖上跳下去,从此一了百了!” 散秋末忍不住向前一步去拉她的手。 他已经有些同情这个女人了。 沈从暗没有躲,她任由散秋末抓紧她的手,然后长吸一口气,再狠狠吐出来,缓声道:“当时如果没有我师父,我可能真的就死了。师父对我特别好,他带我回忘云阁,给了我一个家,我那时真开心,我终于有家了,而且还有了好多好多家人。” 沈从暗笑了,笑的很甜:“家人对我都很好,除了我师父,我师叔经常会抱起我,施展轻功掠到房檐上看云彩,然后给我讲好多有趣的故事。他还会带我去偷鸟蛋,或者下水摸鱼。这些都是我从未有过的生活,他们从来没有嫌弃过我。” 散秋末凝眸看她,沉声道:“你的师门是忘云阁?” 沈从暗点点头,微笑道:“不错,忘云阁。家师乃是忘云阁大护法,‘夺命秀士’周未一。” 散秋末一怔。 良久。 散秋末又问:“你,还恨吗?沈家?” 沈从暗唇角轻轻一勾:“恨,恨的要命。” 散秋末道:“那为何不能放下呢?活在仇恨之中,岂非太累了?” 沈从暗闻言愣了一瞬,继而用力甩开散秋末的手,嘶吼道:“你根本从未经历过我的痛苦,有什么资格让我放下!” 鲜红飞掠。 沈从暗竟已施展轻功离开了。 散秋末没有追。 他只站在断念崖上,呆呆看着黄昏落日的余晖逐渐敛起。 天边孤雁掠过,只余一抹孤影。 夕阳的光柔柔的,总是撩拨着人们心底最柔软,藏的最隐蔽的地方。 秋已深了。 就像散秋末的名字。 萧索的气氛仿佛已将这个世界笼罩。 孤单啊,寂寞。 为什么总是会偷偷侵入人心? 3. 谢音来了。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根串冰糖葫芦用的竹签。 谢音看了看散秋末,轻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散秋末道:“你不也来了?” 谢音淡淡一笑:“我有事。” 散秋末道:“何事?” 谢音脸上的笑意登时不见了,目光竟也忧伤起来:“昭姐姐不在了。” 散秋末看着他。 谢音垂头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世上也再不回有谢音。” 散秋末心底一慌:“不,谢音还是谢音。” 谢音笑着摇了摇头,苦笑,苦涩的让人忍不住流泪:“不。谢音只是个小魔头,谢音喜怒无常,视人命如草芥,谢音只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 散秋末握住他的胳膊:“你要记得,你在我眼里只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很好的孩子,值得我去交的朋友。” 谢音轻轻拿开散秋末的手,孩子气的笑道:“你错了,谢音是个坏孩子,很坏很坏的孩子。虽然十五岁,可是杀过的人却已上百,他们其中,有的不过是走路撞了我一下,或是多看了我一眼,甚至,有的人根本没招我惹我,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我把他们都杀了,用一根竹签。所以你看,音儿真的好坏的,一点都不乖。” 谢音说着,又向崖边挪了一小步。 他垂头,微笑:“你知道吗?昭姐姐很温柔,她见我第一面时,就笑的很温柔。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而且啊,昭姐姐那天还给我买了一支冰糖葫芦,真的好甜。” 谢音口中说着,笑着,却已留下泪。 泪水是苦涩的,就像他的人生。 “我从来没吃过那么甜的糖葫芦,也从来没有见过昭姐姐那样温柔的女孩子。” 谢音握紧手里的竹签,捂在心口,好像要用身体的温度把它温暖:“可惜昭姐姐走了。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这个世上,也再也不会有人喜欢音儿了。” 散秋末蹙眉道:“不会的,这世上还有很多人,很多善良的人。” 谢音笑了一声:“可惜没有一个会是昭姐姐。” 散秋末哑然,握着谢音胳膊的手却握得更紧。他生怕这个孩子会突然坠下深渊,从此消失在这世界。 谢音仰起头,感受风拂过他的脸颊:“这里的风都是如此温柔啊。你可知道,我喜欢极了这断念的名字。断念,断念,真好。” 散秋末看着谢音柔和的侧颜,以及他眼角上那滴晶莹的泪珠,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谢音微笑:“你不必叹气。音儿有礼物给你。” 散秋末抬眸望他。 谢音将手里的竹签递给散秋末,温柔的目光盯着那竹签,仿佛要溢出水来:“这是昭姐姐给我买的第一支糖葫芦,可惜了,上面的山楂都已经被我吃了。好甜的。真想再吃一次。” 散秋末没有接,忙道:“我给你买,买很多好不好。” 谢音只笑,良久才说了一句:“你拿着。” 散秋末不得不松开握紧谢音胳膊的手,接过那根竹签。 可再等他抬头之际,却只见谢音鲜红色的发带已飞起风中,发丝凌乱不羁。玄色的衣尾优美而无情的滑过散秋末的指尖。 谢音已然跃下这万丈深渊。 他一点都不怕,他还在笑,笑的很甜。 也许他很快就可以见到他的昭姐姐了吧。 至少散秋末是这样想的。他握紧手里的竹签,脑中浮现出一个孩子的身影,那个孩子坐在房檐上,笑嘻嘻的看着他,说道:“这城里没人叫谢音。” 第八十七章 乐师(1) ——秋月残光泣血鸟,焦尾余音醉故人。 1. 江湖传说他是本是一个宫廷乐师,因为其执拗得个性得罪了权贵,不得不带着自己得琴,逃亡江湖。 还有人说,他是贫苦人家出身,为了生活,不得不刻苦练琴,街头卖艺。 甚至还有传闻说他是一个怜人,不仅琴艺高超,而且貌似潘安,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柔美非常,男女通吃,所以还是楼里得头牌儿。 …… 对于这些千奇百怪得不知源头得传闻,连暮雨总是无奈的笑笑,然后叩响琴弦。 他的确有一张琴,唤作焦尾,但他不是什么宫廷乐师,也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街头卖艺的贫苦人,更不是什么怜人头牌儿。 他不过是个有家而不可归的可怜人。 但他却认为自己一点儿也不可怜。 只要逃离了那个地方,他就是幸福的。他这辈子都不想回到那个地方,那个自己的家,简直是人间地狱。 他不喜欢里面的任何一个人,包括自己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 他们太自私,自私到只为自己着想。他的弟弟就是被自己的父亲扫地出门,至今毫无音讯。 所以他也走了,带着他的焦尾琴。 他坐在树下,阳光刚好落在他面前,金色的光晕淡淡的。 他眯起眼睛,睫毛羽毛似的微微抖动着。他的唇角轻扬,似是含笑,一双眸子波光流转,潋滟含情。 作为男人,他长得实在秀气,脸部线条精致柔美,竟比女子还要惊艳。 修长的手指流利的拨起琴弦,琴声却是压抑而悠长的,他仿佛在低俗心中的不甘,幽怨,以及无尽的孤独。 他只有一个人。 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 也许他也是个自私的人。 他心里只有他自己。 他只想自由一点。 但是自由真的好难。 即便走到天涯海角,那个家里的人总是会找到他。 现在人已经来了。是个老人,看起来至少已经有六十几岁了。 这老人须发皆白,面容慈祥。 他看着连暮雨的目光也很温和,就像父亲看着自己的儿子。但他说话的语气却是前辈恭敬的,因为他只是连家的管家,是下人。 连管家打量着连暮雨的神色,缓声道:“大公子,老爷命老奴带你回家。” 连暮雨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依旧神色淡然的弹琴,而且还很享受的闭上了眼睛。 连管家皱了皱眉:“大公子,这次你一定要回去了,还望大公子不要为难老奴。” 连暮雨抚着琴弦,不语。 连管家声音多了一丝急切:“大公子这次不得不回去了。” 连暮雨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终是停下弹琴,自怀里取出一方帕,优雅的擦拭起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指。 他每次弹琴时一定要净手,他认为这是对琴的尊重,弹琴后同样也要净手,这是对自己的尊重。 他一向是个讲究人。 他看着连管家,和煦笑道:“究竟出了何事?竟要我非回去不可了?” 连管家面色凝重,良久,才一字字道:“夫人去世了。” 说完,又补上一句:“大公子,请节哀。” 2. 连暮雨依旧在擦他的手,然后很认真的欣赏自己骨节分明的美手。他脸上一丝悲伤都没有。甚至可以说,还有一点开心。 因为他在笑,笑的很温和。 连管家口中的夫人乃是连老爷的继室。这个夫人原本是连家家主连无欲的小妾,仗着自己深受连无欲的宠爱,平时在府里飞扬跋扈,欺压下人。活活把连家主母祁氏给气死了。 祁氏是连无欲的原配夫人,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后来被连无欲扫地出门的连暮雨的弟弟。 祁氏是个温和人儿,待庶出的连暮雨也是极好的,所以连暮雨和他这个弟弟关系自然亲近,弟弟走后,连暮雨也彻底离开了连家。 因为在他看来,祁氏的死和弟弟的离开都和连无欲以及这个继室有莫大干系,他们就是他连暮雨的仇人。继室死了,他自然开心得不得了。 连管家打量着连暮雨的神色,犹犹豫豫道:“大公子总该回去看看才是。” 连暮雨竟然点了点头:“你说的有理。” 连管家松了一口气。 连暮雨又道:“夫人怎么会突然去世了?我前年见她时,还康健的很呢。” 连管家眉头又是一皱,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夫人貌似是被杀的。” 连暮雨神色微微动容:“被杀?” 连管家默默点头:“不错,夫人的脖子上,听说插着一根银针,就是我们连家特有的银丝绝命针。” 连暮雨眸光一闪:“银丝绝命针?” 连管家点头:“不错。” 连暮雨道:“真的是银丝绝命针吗?” 连管家道:“听老爷说,那针上暗藏的纹路以及淬上的毒,都和银丝绝命针一模一样。除了连家的人,江湖中绝不会有人知道。” 连暮雨蹙眉道:“凶手难道是连家的人?” 连管家道:“连家的下人是不懂这些东西的。” 连暮雨道:“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我爹的徒弟,或者,他的子女?” 连管家点头不语。 连暮雨苦笑道:“原来他怀疑是我杀了夫人。” 连管家不说话。 连暮雨又道:“这就是我的亲爹啊。你说,连管家,可不可笑?我自己的亲生父亲,怀疑我杀了他的妻子。” 连管家还是不开口。 连暮雨冷笑:“怪不得我这次不得不回去了。他总归是要审问一下的。” 连管家叹息道:“老爷只是担心。” 连暮雨拨乱琴弦,琴音悲怆乱耳:“他有什么可担心的?担心我将来有一天也会杀了他?” 连管家惊讶的瞪大眼睛,忙道:“大公子你多想了,哪有自己亲爹怀疑自己亲生儿子会杀了自己的道理?” 连暮雨笑出了声:“他现在不就在做这件事吗?那好,那我就回去看看,看看到底是谁杀了夫人,看看到底,我这个亲爹有没有将我当成他的儿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冷,可是他的心底还是有所期待的。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有个家,还有亲人在等他回家。 多么希望自己不再是孤单一人。但期待终究只是期待,现实往往是令人心酸失望的。 3. 连暮雨一进门就见到了连无欲。 连无欲坐在灵堂外的地上,手里捧着一杯凉茶,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又胖又壮,黑眼圈很重,看起来像是几天没睡好觉一样。然而并不是这样,连无欲每天都睡得很好,可黑眼圈却一点都不减,眼下永远都带着一抹淡淡的阴影。 他抬头,冷冷瞥了连暮雨一样,并没有打算说什么话,也没有打算站起来。 连暮雨走到他身边,作揖道:”父亲。” 父亲,多么疏远的字眼。 连暮雨不禁感到一阵心酸。 连无欲这次看都没看他,直接说道:“你娘死了。” 连暮雨扫了一眼灵堂里的棺材,冷笑道:“父亲莫不是忘了?我娘早在我满月时就已经去世了。” 连无欲伸出手指,指着灵堂,手指微微颤抖:“我说的是那个,你娘。而不是生你的那个贱妇。” 连暮雨目光黯然:“我只有一个娘。” 连无欲手颤抖的更加厉害,他抬起头,怒视连暮雨,胡子仿佛也翘了起来:“我问你,最近你有没有偷偷回来?” 终于还是问了。 连暮雨的心撕碎般的疼痛。这是他的亲生父亲啊。不仅骂他娘是贱妇,还在怀疑他有没有杀了他的继室夫人。 连暮雨忍住泪水,摇了摇头。 连无欲似乎并不相信,他眯起眼睛,阴侧侧笑道:“你最好实话实话,否则等我查出来,就别怪我不顾父子之情了。” 连暮雨闻言,怒极反笑:“哈哈哈哈哈哈!” 连无欲眉毛倒竖。 笑声突顿,连暮雨冷声道:“父子之情?你何时顾过父子之情?当年瑾弟痛失亲娘,却又被你扫地出门时,你可还记得这父子之情?这些事你难道都忘记了吗?忘得干干净净?哈哈,三载而已。你竟然又和我提什么父子之情?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真是可笑!大不了,你把我也赶出门便是,这等父子之情,恕我连暮雨承受不起!” 连无欲听到这些,脸都气白了,他瞪着眼睛,手自背后一摸,竟摸出一条丈长长鞭。 连暮雨冷眼看他:“好啊,果然是父子之情,爱之深,恨之切,恨不得把我打死才好。” 连无欲暴喝一声,一鞭飞起,狠狠落在连暮雨身上。震耳的鞭声惊的鸟雀忽起,四处飞散。 连暮雨却是动也不动。 他依然在笑,冷笑。 一边笑,一边说道:“打的好,打的真好。你是不是希望我也立刻死掉,为你亲爱的夫人陪葬?可是,不好意思。她和我毫无关系,我没有任何理由去给她陪葬。” 连无欲冷笑一声:“那你就给生你的那个贱妇陪葬吧!” 说罢,又是一鞭。 杏黄色的衣衫已渗出血来。 连暮雨面不改色,只淡淡看了一眼流血的伤口,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彻底死心了。 第八十八章 乐师(2) 1. 连管家进来的时候,连暮雨几近昏厥。 他已然感受不到鞭子落在身上的疼痛。 只是麻木,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好像都变成了石头。没有所谓的痛觉。 他的心也是这样的。 他攥紧衣角,手心已被冷汗浸湿。大脑昏昏沉沉的,眼前模糊不清。 但那根鞭子他还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了。 那鞭子就像一柄匕首,狠狠插在他的心上,然后扯出,再次插进去,直到鲜血淋漓。 杏黄色的衣衫已鲜红。 血滴垂落。 一道,又一道的伤口,皮肉翻起。 鲜红。 满眼鲜红刺激着连无欲嗜血的神经。 他的眼睛也红了。 他的鞭更狠,一鞭落下,鲜血飞溅。 连暮雨终于还是倒下,倒在连无欲用尽全力的这一鞭上。 他卧在地上,身子不住颤抖。唇已苍白不堪。 连无欲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喝道:“逆子。” 连暮雨从不认输。 他笑了,冷笑,嘴角渗出的血液,更添冰冷绝情。 他道:“好一个逆子,好一个逆子啊!我自知从小到大从未违背过你的意愿,你说往东我从不敢往西,而如今竟成了你口中的逆子。呵呵,真是可笑,我竟然还在期盼,你的心中始终是有我这个儿子的。原来,你心里什么人都没有,有的不过是你嗜血的欲望,以及极端的自私罢了。” 连无欲咬紧牙,一鞭扬起,还未落下,便见连管家从外面冲进来,惊慌失措道:“老爷,不好了!” 连无欲瞪了他一眼:“说。” 连管家急声道:“前来吊唁的宾客,都,都……” 连无欲不耐烦的皱起眉头:“你难道结巴了不成?” 连管家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是的老爷。” 连无欲冷笑一声:“呵,做个结巴还不如做个哑巴,不如我帮你把舌头卸下来如何?” 连管家当即变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道:“老爷饶命!实在是,实在是太过诡异了。” 连无欲冷哼:“大白天的难道还会闹鬼?” 连管家道:“虽不是闹鬼,但比闹鬼还要可怕的多。” 连无欲优雅的嗅着鞭子上的血腥味:“继续说。” 连管家惊恐的瞪大眼睛:“那些来吊唁的宾客,都已经死了!而且,还是被人杀得,脖子上一线伤痕,看起来浅的很,结果老奴碰了一下一个人的脑袋,就,就,” 连管家强行咽了口唾沫稳了稳心神:“他,那个头就掉了!” 连无欲闻言也是一惊。 那些宾客少说也有上百人,而且无疑不是武林中有名有姓之人,再者又是身在连府,谁又敢杀他们呢?而且杀得如此无声无息,竟没有一人发现,连他连无欲也没察觉到一丝异常。 连暮雨踉跄的从地上爬起来,血已染红了他俊秀的脸颊。他瘸着往后院走,那是他母亲曾经住过的偏院,他从小在哪里长大,一直到他离开连家。 连无欲没有拦他,他根本连看他都不看。 对于连无欲而言,只有他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2. 东厢阁里一片狼藉。 这是连家待客之所。 作为武林第一暗器名门,连家的待客之所自然要能够彰显门面,所以,这里的装潢最为华丽。 金丝绣花的屏风后有檀木雕花八仙桌,桌上放着青瓷茶壶。墙上挂着一副《洛神赋图》,也不知是否是真迹。 但此刻是否是真迹已经不重要了。 画已被烧了。 火还没有灭。 火星飞起,落在地上的尸体上,再次燃起。点点星火,一如天上零散的星星。 一点,一点,燃烧,连成一片,呼呼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燎起明亮的火焰,映在连无欲的眸中。 他目中满是怒火,就像这东厢阁里的火,愈来愈烈。 他一把揪起连管家的衣襟,暴喝道:“你不是说宾客都死了吗?怎么又着火了!” 连管家忙道:“老奴也不知道啊!方才根本没有火。” 连无欲道:“那你当时可有看到什么人?” 连管家一愣,想了想道:“老奴,老奴看到了一个白影。” 连无欲皱起眉头:“什么白影?” 连管家颤声道:“不,不知道啊,一晃就没了,老奴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说着,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登时煞白:“难道,难道老奴方才是见鬼了不成?” 连无欲后背一凉,但还是恶狠狠说道:“大中午的能有什么鬼!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罢了!去,快去把连暮雨那小子给我带出来!” 连管家被丢到一边,险些稳不住身形,胸腔一阵疼痛,不住咳嗽了几声。 究竟已是六十几岁的老人了。 连管家连滚带爬的跑到偏院,只见连暮雨正靠在门框之上,手捂着汩汩冒血的伤口,微阖着眸子,气若游丝。 连管家悄声走过去,低声道:“大公子还是快些离开吧,这件事,似乎并没有那么容易。” 连暮雨费力的睁开眼睛,苦笑道:“连管家觉得我还能去到哪里呢。” 连管家蹙眉道:“近几年老爷心性无常,下人们更是不敢顶撞。但是公子留在这里,若是得了什么好歹,老奴这心里过意不去啊。” 连暮雨摇了摇头:“无妨。” 连管家自知也无法左右连暮雨,只得道:“老爷命老奴带公子去东厢阁。” 连暮雨狐疑的皱了皱眉头。 连管家了然道:“前来吊唁的宾客,都被人杀了。而且那人还放了一把火,险些将东厢阁烧成灰烬。得亏发现及时,火势尚弱。但东厢阁里的东西大多也是要不得了。尤其是那副《洛神赋图》。” 连暮雨沉声道:“那《洛神赋图》是继室夫人生前最爱的吧?” 连管家点头:“不错,那图本是先夫人祁氏的嫁妆,夫人看上后便告诉我老爷,老爷就直接从祁氏那里要过来了。” 连暮雨冷笑:“要?哪是要呢?分明就是抢。” 连管家垂下头,轻声道:“难不成是夫人舍不得那副图,自己回来拿了?” 连暮雨道:“拿图便拿图,又何必杀人呢?” 连管家好像也觉得说不通,只得点头:“不错不错,即便夫人不亲自来,老爷也定然会把那副图陪葬的。” 连暮雨气喘吁吁道:“带我去东厢阁吧。” 3. 东厢阁。 火已灭了。里面的《洛神赋图》只剩下一摊灰烬,金丝绣花屏风也只剩下木架子了,木头上还燃着火苗。 檀木雕花八仙桌被烤的乌黑,想来也是用不得了。 连无欲站的远远的,看着下人们将里面烧的面目全非的尸体一个接一个的搬出来。 一股烧焦的味道呛得令人作呕。 连暮雨是被连管家架着出来的。 他身上的伤口已被连管家包扎好了。 连暮雨不想死。 即便生不如死,但是机会总是留给活人。 连无欲看着他,目光冰冷:“还活着?” 连暮雨冷笑,笑意更冷:“活的好好的。” 连无欲道:“东厢阁被烧了。” 连暮雨道:“哦?删了?那简直好极了。里面的《洛神赋图》岂非也给夫人陪葬了?” 连无欲阴沉着脸,低声喝道:“说!这件事和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连暮雨道:“我若说没关系你信吗?” 连无欲沉默片刻,语气竟柔和了不少:“信,当然信,你可是我的儿子。” 如果没有看到连无欲那针一般探索的目光,也许连暮雨就相信了他的的。毕竟在他心里,父亲终究是父亲,即使恨他入骨。 连暮雨抿唇,微笑:“可惜啊。” 连无欲道:“可惜什么?” 连暮雨道:“我并不知道什么真相,这件事也同我毫无干系。” 连无欲眯起眸子:“真的吗?” 连暮雨不语。 连无欲又道:“雨儿,你可不要蒙骗父亲。” 连暮雨唇角一勾,笑道:“儿子又怎么会蒙骗父亲呢,毕竟,你是我的父亲。你养我二十几年,我报答你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给你找麻烦。” 连无欲显然不相信连暮雨的话。他笑着摇了摇头:“雨儿,离家如此之久,你变了不少。” 连暮雨无奈道:“儿子从未变过。” 连无欲道:“不,你变了。变得成熟了,变得会算计了,圆滑了。和你那个贱妇亲娘简直一模一样。” 连暮雨眸光一闪,口中却道:“是吗?儿子不是都应该像父亲吗?” 连无欲闻言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我连无欲乃是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即便是我的儿子又怎么样?你终究不如我。” 连暮雨虚弱的点点头:“是,是,儿子又怎么能比得过父亲。” 连无欲语气骤冷:“所以你还是早早放下你那些鬼心眼,你永远不可能超过我,你只配背着你那张破琴浪荡江湖。你想做什么,我不拦你,可若你想回来做家主,门儿都没有!家主只能由我担当!你是不是在想,我百年之后的连家?哈哈哈哈哈哈,告诉你,我已找到长生不老的秘方,今后,这连家,千年万年,家主只能是我连无欲一人!” 第八十九章 乐师(3) 1. 毛毛细雨已随风飘起,雨雾弥漫,朦胧而诡秘。 连府一片死寂。 连无欲坐在太师椅上,眼下的黑眼圈仿佛更重了。 连暮雨被扔在门外。 雨水是冰冷无情的。 风却是缠绵多情的。 他身上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 风轻柔的拂过,雨落下,冰凉的痛意,透过皮肤,针一般的扎进骨子里。 连管家手上拿着伞,但是他不敢过去。虽然他也心疼连暮雨的境地。可是连无欲他却是不敢得罪的,他远远站着,疼惜的盯着连暮雨愈发苍白的脸庞。 大门敞开,街道上空无一人。 雨愈发大了。 豆大的雨点落在地上,溅起一片零碎的晶莹剔透的水珠子。像珍珠,像星星。 连暮雨好像真的看到了星星。 星星泛着迷蒙的光芒。 光芒中缓缓走来一个人。 那人举着惨白色的油纸伞,穿着惨白色的长袍。他的脸色仿佛也是惨白色的。他的手,握着伞柄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指甲却很长,但很干净。 他周身好像都被那迷蒙的光亮围绕。雾蒙蒙的,潮湿而冰冷。 他就像冰窖里走出的人,浑身泛着说不出的冷气。 也许他根本不是人,而是鬼。 绝不会有人带着如此重的寒气。 他说话时,嘴好像根本没有动,但他的的确确说话了,而且每个人都听到了他说的话:“连无欲。” 他叫了连无欲的名字。他的声音出奇的好听,像山间的清泉,即便冰冷,却清澈见底。 连无欲鬼使神差的站起身,走到雨中。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 他眯起眼睛,思索一瞬道:“你是鬼?” 那人摇了摇头:“好像不是。” 连无欲瞥了一眼他腰间所佩的惨白色的骨剑,声音忍不住有些发抖:“你难道是人?” 那人又摇了摇头:“好像也不是。” 连无欲道:“那你是什么东西?” 那人笑了,笑意也毫无生气:“鬼是死的。” 连无欲挑眉:“你难道是活的?” 眼前的人实在不像是活人。他简直连一点儿活人的样子都没有。 那人闻言,手轻轻抚过骨剑的剑柄:“你是活的,我为什么不能是活的?” 连无欲眼角微微抽动:“你真的连一点儿活人的样子都没有。” 那人道:“也许我是神。” 连无欲惊讶的眨了眨眼睛:“你是神?” 那人微笑:“长生不老的神。” 连无欲连忙向前两步:“长生不老的神?” 那人点头:“不错。” 连无欲道:“那我,是否也可以长生不老?” 那人道:“你已寻到了长生不老的宝药,自然也可以长生不老。不过,你还差一味药引子。” 连无欲瞪大眼睛:“不知神仙说的是什么药引子?” 那人淡淡扫了连暮雨一眼:“至亲骨肉的心。” 连无欲也看向了连暮雨。他的眼睛已有些发红,那贪婪嗜血的光芒,看的连暮雨浑身发怵。 连无欲似笑非笑:“心吗?” 那人点点头:“不仅是心,还有他的肝。在吃得宝药之后,将他的心肝生食,便可长生不老。不过前提是,在剖出心肝之时,他必须是活着的,而且没有任何伤痛。” 连无欲了然点头。 那人又道:“修炼长生不老需要清净,府中人太多反而不好。” 连无欲好像已经完全相信了这个人的话,看着他的眼神也多了一丝敬佩之色:“神仙所言有理。” 那人勾唇一笑:“你一定可以长生不老的。” 话声未落,但见白影忽闪,眼前已没了人影。 连无欲心下一惊,继而转头命令连管家道:“快,把羽儿抬回偏院,好生修养。” 说着忍不住阴侧侧笑出了声:“今后好为为父长生不老做出贡献。” 连暮雨冷冷瞪着连无欲,无奈道:“真真是天大的贡献。” 连无欲说着,只觉困乏无力,他吸了吸鼻子,嘟囔道:“又到了吃药的时间了。” 2. 所谓长生不老药不过是一黑褐色的膏状物。放在一个雕花精致的小盒子里,扣下一小块儿放在烟袋上用火石点燃,白烟随即飘飘忽忽的弥漫开来,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香气。 连无欲爱极了这个味道。 每每闻到它,连无欲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他感觉自己简直都要飞起来了,长生不老也不远了。 他好像什么都忘了。 不,还有一件事没忘。 连暮雨的心肝。 神仙说了,那是长生不老药的药引子。有了连暮雨的心肝,他才可以真正长生不老。 他忽然笑了,笑着深深吸了一口浓烟,然后又很享受的缓缓吐出来。 连管家在门外。 眉头紧紧皱起。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神仙,但连暮雨必须要走了。如果不走,那么只有死路一条。 雨还在下。而且越来越大。 黑压压的云,乌鸦似的聚集在一起,压的令人喘不过气来。 连暮雨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有雨水,也有血水。 杏黄色的衣衫脏的不成样子。 泥血混成一片。 连管家撑着伞赶过来,还没进门,就喊道:“公子快跑吧!老爷丧心病狂,竟要吃你心肝!” 连暮雨颓废的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睁不开眼睛,却还能听到连管家的话,嘴唇动了动,发不出一点声音。 连管家扔下伞,人已经跑进来了,见连暮雨面上连一点儿血色都没有,赶忙摸了摸连暮雨的额头,慌乱道:“哎呀,大公子你发烧了。” 连暮雨手指动了动。 连管家又拿起门外的伞,说道:“大公子等着,老奴去给你请郎中。烧退了,公子便快些离开吧。” 连暮雨多想拦住连管家,但他连手指都仿佛不懂动弹了。他多想可以立刻死掉,他宁愿活活烧死,疼死,也不远为连无欲做什么药引子。 那曾是他的父亲。 连暮雨觉得自己好像睡着了。因为他睁不开眼睛,也听不清旁边的人在说什么。可是他还有意识。 他知道有人在给他把脉,有人在给他包扎伤口。 但他感觉不到疼。 他仅仅是有些意识而已。 也许自己快要死了吧。 死在自己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似乎也不错。只是他不甘心,不甘心死在连无欲手上。 他很痛苦,不知道为什么而痛苦。他整个人飘飘忽忽的,心慌意乱。 3. 连无欲来的时候,连暮雨刚刚醒。 连暮雨双眸空洞无神的盯着房顶,身上的衣服满是血渍。 连无欲抓起一旁的郎中,慌道:“他可还活着?” 郎中战战兢兢回道:“活着,活着。活的好好的,不出一个月,就,就可以康复了。” 连无欲当即喜笑颜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死人的心肝就没用了。哈哈哈,活着就好。” 说完,又一把抓起连暮雨冰冷的手,面上带着虚伪的假笑:“儿子,郎中说你无事,过一阵儿就好了,不要怕,很快的。” 连无欲嘴唇颤抖,闭上眸子,深深吸了一口冷气,然后又狠狠吐出来。 连无欲继续道:“儿子一定不会让父亲为你担心死的,对吧?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连家以后怎么样还要看你啊。” 郎中在一旁看着,只觉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里怪,只得告辞退下了。 连无欲也是真的开心,当场赏给了郎中一锭金子,郎中激动的收下。双手颤抖的捧着那金子冲进雨里,伞都不要了。 连暮雨扫了连无欲一眼。 连无欲笑道:“儿子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连暮雨嘴唇微动。 连无欲道:“儿子有话直说就是。可是要喝水,还是要吃一些东西?为夫这就去找人给你做饭。你想吃什么?” 连暮雨忍不住冷笑,唇角微微一扬,冰冷的弧度,打碎了连无欲虚伪的面具。 连无欲冷着脸,说道:“你倒是说话,你又不是哑巴,装什么装?” 连暮雨咬紧牙关,良久,才长舒一口气道:“我累了,想睡觉。” 连无欲蹙眉:“吃些东西再睡,别饿坏了。” 连暮雨摇头:“不饿。” 连无欲道:“你不怕饿,胃却怕。你的胃若坏了,心肝可还有用?” 说罢朝着连管家挥了挥手:“去给大少爷准备些有营养的饭食,身上的伤好的快些。” 连管家点头应下。 屋子里只还剩下连暮雨一人。 刺骨的寒风透过敞开的门缝悄无声息的闯进来,撩动他的伤口,疼痛难耐。 他实在想不到,他的父亲,亲生父亲第一次宠爱他的原因是为了让他做药引子长生不老。 他骂他,骂他娘,他忍了。 他的心早就碎了,不介意再碎的更严重一些。但他真的想不到,他的下场却是如此悲催。他从来不曾知道,原来一个人还可以可怕到如此地步。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如今看来,老虎有时也比人可爱的多。 连暮雨阖上眸子,静静躺在床上。 他在等待死亡,感受死亡。 空气好似凝结不动。 屋外的雨声也渐渐小了。 多么的孤独寂寞啊。 风不再吹起。 连暮雨握紧拳头,感慨道:“雨好像要停了。” 第九十章 乐师(4) 1. “雨还没有停。” “有些人奇怪的很,自己听不到它的声音了,就姑且认为它要离开了。” 雨好像真的还没有停。只不过雨点小了,声音也小了,小的让人误会它已经离开了,不在了,停息了。 说话的人缓缓走到连暮雨床边,白色的衣服已被雨水打湿,裹起他瘦削的身子,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 他腰畔的骷髅配饰靠着他的骨剑。惨白色,动也不动,晃也不晃,即便他在走路。 死气沉沉。 他整个人也是死气沉沉的。 连暮雨看着他,不屑道:“长生不老的神仙。” 那人闻言,唇角扬起一个诡秘的弧度,似笑非笑:“这世间也许有神仙,也许也可以长生不老。但可惜我哪样都没有占到。” 他这个人看起来怪怪的,说话竟也是阴阳怪气的。 连暮雨冷笑:“你岂非是要来取我的心肝?” 那人摇头:“要取你心肝的是连无欲,何时变成了我?” 连暮雨道:“你方才才叫他取我心肝,转眼便不认了吗?” 那人冷哼:“我不过说是取至亲之心肝最为灵验,他想取你的,干我何事?” 连暮雨道:“有何区别?长生不老之术向来害人害己,你岂非是在害他?” 那人惊讶的瞪大眼睛:“他从未将你当做他的亲生儿子,你如今却还怕我害他?若我是你,手刃他都来不及。” 连暮雨闻言只是苦笑:“我虽恨他,但血浓于水却是摆脱不掉的。” 那人无奈笑道:“你难道没听过一句话?” 连暮雨等着他说下去。 那人继续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连暮雨叹息道:“那样的人岂非太过自私?” 那人道:“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即使外表看起来不管多么伟大,他的内心也是自私的,这就是人性。” 连暮雨道:“这样岂非太过片面?” 那人笑道:“片面之词也可为真理。” 连暮雨皱眉道:“想来你也是自私之人。” 那人依旧在笑,似乎一点也不生气:“不错,你说的简直对极了。” 连暮雨不再开口。他知道他不管怎么说也说不过眼前这个神秘兮兮的怪人。 这怪人好像也没有打算离开。 他在屋子里踱步,目光落在连暮雨的焦尾琴上:“你真的是乐师?” 连暮雨闭眸道:“消遣罢了。” 怪人坐在焦尾琴旁:“听说这琴是连无欲送给你的唯一个礼物。” 连暮雨不语。 怪人突然扬起他的骨剑。 没有剑光,只有剑气。 剑气仿佛比冰还要冰冷,无情。 剑锋已没入焦尾琴身三寸,几乎断成两截,锵,锵几声,琴弦崩断。 连暮雨呼吸几乎停顿,他想哭,却哭不出,胸腔憋的阵痛,心慌不止。 这焦尾琴是他唯一对父亲的念想,而这个怪人已经亲手打碎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 乐师没了琴,就像剑客丢了剑,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2. 连暮雨已说不出话:“你,你……” 他多想狠狠质问这个人,为何把他最后一点美好也要毁掉,可惜他现在只能用手指着那怪人,怒目而视,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眼神是不能杀人的。 怪人瞅着连暮雨那喷火似的眼神,忍不住笑出了声,轻蔑,不屑,冷漠。 怪人道:“你也该醒醒了,他变了,他再也不是曾经的连无欲,也再也不会回到曾经。是时候放下对过去的执念了。” 连暮雨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来:“你……” 怪人道:“乐师没了琴可以再找琴,剑客没了剑可以再找剑。为什么,要执迷不悟呢?过去,真的就美好吗?” 那人说着,已踱步到门外。 惨白色的衣在风中扬起。周身雾蒙蒙的,饱含神秘。 忽然,白影一闪,门外已无人迹。 连暮雨的胸口又闷又疼。 他不懂。 他的确怀念过去。但没有必要毁掉他的唯一。难道不放下过去就一定不会看到新的自己吗? 他不懂。 他好像什么都不懂了。 外面是连管家呼喊的声音。 东厢阁好像又着火了。 东厢阁的确又着火了。而且这次的火势比刚才的那场还要大的多。 冲天的火光,带着滚滚浓烟,摇曳,飘忽不止。腾腾热气蒸笼似的笼罩整个连府。 负责打扫整理东厢阁的下人一个都没有出来。 门窗都是敞开的,按道理不可能一个人都不出来。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他们都死了。 在火燃起之时就已经死了。 连府的护院还活着。他才从外面运镖回来,一回来就看到这狼狈不堪的景象。 他叫连无望,乃是连无欲的拜把子兄弟。 当年与连无欲一起闯荡江湖,得了不少好处,后来连府成了暗器名门,他连无望自请做了一个小小的护院。 虽是护院,有时候却比连无欲说话还要管事。因为连无欲一向看中他。府里也从来没人敢惹他。 连管家一边叫人救火,一边拉住连无望的胳膊,道:“连二爷总算回来了,这府上也不知怎的了,方才死了上百个前来吊唁的宾客,如今又不知死了多少家仆,真真是太过晦气了。” 连无望面无表情的盯着东厢阁被烧成一片灰烬,忽然道:“可有看见什么奇怪人?” 连管家想了想:“老爷今日瞧见了一长生不老的神仙。” 连无望向来不信什么长生不老的。 他眯了眯本就不大的眼睛,忽而瞪大眼睛,说道:“老爷在哪里?” 连管家不明所以:“老爷似是到了吃药的时间了。” 连无望再次眯起眼睛:“带我过去看看。” 连管家忙笑道:“二爷莫非忘了?老爷吃药的时候旁人都不能打扰的。” 正说着,火光中竟忽然飘过一条白影。飘忽诡秘,一闪而过。 连无望一瞥,当即飞身掠起,燕子似的追上去。脚点房檐,衣尾带风。三两个起落,赫然已追到城外山林。 山林苍松翠柏,好不幽美静谧。 蜿蜒的羊肠小道铺满石子。 连无望悄声落下,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山林深处。 3. 山林深处荫蔽更多,也更加静寂。往常鸣叫的鸟儿今日也不知飞去了何处,只听到不远处的小溪叮咚作响,比之琴声也有过之而不及。 风声。 突如其来的风声。 连无望心头一抖,眼前赫然已闪过一道白影。剑风凛然削过连无望的耳畔。 躲闪之间,一钢爪竟鬼手似的自背后忽的摸向了连无望的脖子。 “喵。” 缠绵软糯的猫叫声,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连无望飞掠树梢,乌鸦惊鸣,扑棱展翅,四下飞散。 正在此时,鸟雀簇拥间竟又忽然飞出一柄折扇,不偏不倚的打在他额头之上。连无望痛呼声,不得不落地。 谁知,方才落下,骨剑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速度不敢想象。 连无望脸色煞白的打量着眼前二人。 白衣,骨剑,骷髅佩。 黑袍,钢爪,异瞳猫。 其中一一个正是那所谓的长生不老的神仙的怪人。 怪人好像在笑,笑的好像和哭一样,虽然说不上难看,但也绝不会有人想看到如此诡异的笑脸,看起来就像是索命的恶鬼:“有些人明明知道自己跑不了,却还要忍不住试一试。” 连无望眯眼看他。 看了很久,才敢确定这些人他根本不认识。于是说道:“两位大侠,我们,好像并不认识,你们莫不是认错人了?” 着黑衣的人怀中搂着一只带着银环的白色异瞳猫,冷笑道:“我可不想做什么大侠。” 白衣怪人唇角一勾。 黑衣人又道:“大侠哪有大盗来的自在。” 连无望于是露出笑脸:“原来二位是图在下的钱财,在下出门有些急,身上带的不多,不过只一叠金叶子,如果二位想拿了就是。” 黑衣人轻轻捏了捏异瞳猫的小耳朵,悠然道:“若我们只是图财的大盗,你只怕此刻被抢的连衣服都没了。” 连无望身上的衣服乃是蜀锦制成,上面还缀上了金丝玛瑙,珍珠宝石。若是大盗,一定会把他抢的连衣服都不剩,这么说简直一点都不夸张。 连无望脸色变了变:“难道二位图色?在下好像没什么色可言。” “哈哈哈哈哈。” 黑衣人仰面大笑,笑声有些嘶哑,听起来就像是乌鸦在嘶声鸣叫,让人听来实在是不舒服。 连无望也忍不住皱了皱眉。 黑衣人道:“我们虽是大盗,抢的东西却和旁人不同。” 连无望道:“不知二位要什么?” 黑衣人道:“你不妨猜猜。” 连无望强笑道:“猜对有奖吗?” 黑衣人摇了摇头。 连无望道:“那在下又为何要猜?” 黑衣人闻言冷笑:“我不过给你放松一下心情。毕竟,我们要得东西你只有一件。” 连无望眸光一闪:“什么东西?” 黑衣人语气骤冷:“你的命。” 连无望想跑,但他跑不掉。 那骨剑好像长在了他的身上。他往左闪,骨剑却已追到左边,他往右走,骨剑又扫过右侧。 那恍若灵蛇的骨剑,剑锋似已扫过他的腰畔。 黑衣人只在一旁看着。 怀中的猫喵喵叫个不停。 树后忽然有人咯咯笑道:“我家猫儿一向不爱言语。今日对你说了如此之多,你也该满足了。” 笑声清脆如黄鹂,好似一妙龄少女。 第九十一章 乐师(5) 1. “乐师没了琴可还是乐师?” 那人一袭水蓝色长衫,手指轻抚崩断的琴弦,似笑非笑道。 连暮雨盯着他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你是谁?” 那人嗤笑一声:“反正我不是乐师。” 连暮雨蹙眉,费力的从床上爬下来,慢慢走到那人身旁。 他已看到了那人的侧脸。 脸部线条柔和而不锋利。一双眼睛柳叶似的眯起,长翘的睫毛微微颤抖。 他心中突然蹦出一个名字。 但他不敢叫出声。 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的他简直相差甚远。除了那张相似的脸。 他的气场全然已经变了。 变得连暮雨也觉得陌生。 变得连暮雨也不敢接近。 那人微笑,笑容柔和:“大哥难道还想不起我吗?” 连暮雨眉头皱的更紧:“你是瑾弟?” 那人摇了摇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连暮雨道:“那你现在是谁?” 那人抿唇浅笑:“我现在是祁怜。凤凰楼楼主祁怜。” 连暮雨一惊。惊的不是祁怜这个名字,而是凤凰楼。 凤凰楼乃是长安三大楼之一,江湖中有名的神秘门派。几乎所有人都清楚凤凰楼的名声,也知道凤凰楼绝对是惹不得的,但却很少有人知道,凤凰楼中都有谁,他的楼主又是谁。 而眼前的祁怜看起来文文弱弱,像极了一介书生,没想到竟然是凤凰楼的楼主。 连暮雨颤声道:“你何时成了楼主?” 祁怜笑道:“成为祁怜的那一年。” 连暮雨想去握祁怜的手,但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来。 这样的瑾弟他已太过陌生。 印象中连暮瑾是个寡言少笑的男孩。他虽出身武林暗器名门,却一身书香气。看起来就像是读书人家的贵公子。 而祁怜。 祁怜身上虽然有那种书香气,可是却多了一丝神秘。多了一丝冰冷。他的目光也再不如曾经柔和近人。 连暮雨还想问什么,但他问不出口。他就那么直直的看着祁怜的侧脸。 祁怜忽而笑道:“大哥还想做乐师?” 连暮雨不懂他的意思。 祁怜又道:“琴已断了,大哥为何还不能放下?过去的已经过去,现在,也是时候改变了。” 连暮雨沉默片刻,突然道:“断我琴的那个人,是凤凰楼的?” 祁怜似笑非笑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连暮雨不明白。 祁怜悠悠踱步:“曾经可以是,将来可以不是。所有事物岂非每时每刻都在变动?所以大哥,也该变了。” 连暮雨叹息道:“你希望我该怎么变?” 祁怜道:“放下过去,忘记连无欲曾经是你父亲的事实。这样你也许会轻松一些。” 连暮雨道:“瑾弟说来容易。他终究是我父亲,又怎么能抹杀这段经历?” 祁怜闻言,目光骤冷,唇角一扬,笑道:“反正他马上就要不在了,所以大哥不防将他当做从未出现。” 连暮雨大惊:“你要做什么?” 祁怜道:“做什么?大哥不也看到了吗?那个继室夫人,那这个前来吊唁的宾客,以及连家那些枉死的家仆。他们都走了,主人哪有不去的道理?” 2. 风急雨骤。 雨忽然又来了。来的急匆匆的。不仅带来了风,还带来了雷电。 轰隆隆。 云层中翻滚的雷声闷闷的。就像那隐晦的天。明明才过正午,却已黑的宛若子夜。 连府的大门敞开着,院子里一片血水。 连暮雨冲进雨幕时,连管家刚好倒在白衣人的骨剑之下。 骨剑惨白,就像天上的闪电。 闪电一瞬而过,亮的刺眼,黑压压的天瞬间仿佛被隐藏在云层里的鬼手撕裂。 白衣人身上已被雨水打湿。 剑上的鲜血顺着剑刃缓缓滴落。 连暮雨含泪瞪着他,喝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面色变也不变,口中冷冰冰的蹦出两个字:“苏易。” 苏易这个名字连暮雨从未听过。 但他知道,苏易是凤凰楼的人,是祁怜,他曾经的瑾弟手下的人。 连暮雨道:“连管家是个好人。你为何杀他?” 苏易面无表情:“奉命行事罢了。” 连暮雨冷笑:“奉命行事?奉谁的命?” 苏易道:“楼主的命。” 连暮雨道:“楼主说要你做什么你就一定会做吗?” 苏易道:“不错。” 连暮雨道:“那若他要你去死呢?” 苏易不曾犹豫:“那我就去死。” 连暮雨彻底怔住了。 苏易道:“你当真要拦我?” 连暮雨不说话。 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一边是他的弟弟,一边是他的父亲。 他握紧拳头,雨水打透他的衣衫,伤口再次裂开,渗出死皮鲜血。 很疼,刺骨的疼。 他的心也好疼。 他实在从不曾想到过这样的结果。 他的弟弟竟然在弑父。 苏易看着他,忽然道:“你实在是个可怜人。断琴也无法拯救的可怜人。” 连暮雨垂头。 苏易又道:“被所谓三纲五常禁锢的可怜人。” 连暮雨承认。 他点了点头:“不错,我已被束缚。即便连无欲毫无人性。但他,的的确确是我的父亲,没有他,就没有我。” 苏易目光阴冷:“你拦我?” 连暮雨不承认,但也没有否认。他已挡在苏易的面前。 苏易冷笑。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但他的确笑出了声。 笑罢,骨剑出手,剑风寒凉。 惨白色的剑锋一次又一次扫过连暮雨的衣襟。 雨珠子四下飞溅。 飞起的骨剑剑剑连成一片。 挽起的剑花分外惊艳。 连暮雨左右躲闪,鱼儿似的游离在剑雨之间。一掌推出,掌风柔和。 剑舞四方,剑风锋利如刃。一剑已出,三剑,四剑紧随时候。嗤嗤破空之声连连不断。飞起的雨水滑过无情的剑刃,再次破碎成珠,晶莹剔透,美艳绝伦。 混杂着鲜血的雨总是带着一丝腥甜。 连无欲已经吃好了所谓长生不老的宝药。仰面躺在床上小憩。 突然,他只觉心头一凉,一柄匕首赫然已架上了脖子。 匕首在祁怜手上。 祁怜微笑着,笑容柔和亲切。 匕首光寒,映衬着祁怜星星似的眸子。 3. 连无欲想坐起来。奈何身体软而乏力,动也动弹不得。 他眼睛眨也不眨:“连暮瑾?” 祁怜笑道:“父亲。” 连无欲瞥了一眼已划破他皮肤的那柄匕首,不禁有些心慌:“好儿子,你,你何时回来的?为父竟然不知道。” 祁怜道:“父亲你真客气。儿子已经回来多时了,否则继室夫人,和那些前来吊唁的宾客要怎么去死呢?” 连无欲脸色阵青阵白:“他们都是你杀得?” 祁怜缓缓点头:“不错,父亲。不光是他们,还有那些死在发火中的连家家仆。” 连无欲咬紧牙。 祁怜悠悠然,继续道:“对了!儿子差点儿忘了,还有父亲你那位结拜兄弟连无望。他的尸体此时就在城外山林之中。父亲你要不要去看看?不过,你可能见不到完整的他了。他大概已被我的那些个朋友大卸八块了。” 祁怜依然在笑,笑的很温柔。 连无欲浑身不住发抖:“你难道也要杀我?” 祁怜点点头:“儿子正有这个意思。” 连无欲道:“你!你这是弑父!大逆不道!” 祁怜笑道:“你姓连,我姓祁,这又算哪门子弑父?” 连无欲皱眉。 祁怜道:“哦,忘了告诉你了。我,现在叫祁怜。” 连无欲身上阵冷阵热,冷汗已湿透衣襟:“祁怜?” 祁怜点头:“不错。没有父亲,哪有祁怜?说起来我倒还应该感谢你。” 连无欲点头:“我,我不管犯了什么错,但我终究是你的亲生父亲。” 祁怜目中闪过一丝厌恶:“是。可感谢归感谢,仇恨却又是另一回事。” 连无欲颤声道:“你,你还是要杀我?” 祁怜温声道:“既然来了,我又怎么会什么都不做就回去?” 连无欲忍不住吞咽口水:“回,回,哪里,哪里去?这里就是你的家,这些年,为父,为父很想你。” 祁怜道:“回凤凰楼。那里才是我的家。” 祁怜微笑:“父亲莫不是忘了,早在三年前,连暮瑾就已经被你赶出了连府,从那一刻开始,连暮瑾这个人就已经死了。现在活在世上,而且还站在你面前的人,是祁怜,凤凰楼楼主祁怜。” 连无欲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又无力的瘫软在床上,他整个人睡了一觉就好像突然变成了棉花。 连无欲脸色煞白:“凤凰楼?凤凰楼难道不是芙蓉仙子……” 祁怜眨了眨眼睛:“父亲原来还认识芙蓉仙子。不愧是武林第一暗器名门的家主。” 祁怜道:“可惜芙蓉仙子早就死了。” 连无欲握紧拳头,手也是麻木的:“你杀了她?” 祁怜点头:“她死在了儿子的怀里。” 连无欲还想说什么。但他什么都说不出了。他只觉口干舌燥,嗓子疼的要命。 祁怜看着他有些发青的脸,突然道:“父亲的长生不老药吃些可还好?” 连无欲一惊,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喉咙咯吱咯吱响,好像被什么掐住了咽喉。 祁怜的匕首已轻轻划过,鲜血涌出,染红衣衫:“那长生不老药可花掉了儿子不少金钱呢。想来父亲吃着一定好极了。哈哈哈!” 第九十二章 从暗 ——是非黑白终难断,光阴一瞬不悔禅。 1.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沈从暗从不晓得什么正邪。只道对她好的就是正,即便那个人视人命如草芥又如何? 也许是她太过自私。 可世人又有几个是大义凛然的? 何况是非黑白本就是个抽象的不能再抽象的词。又能如何去评断? 风,很轻。 温柔的拂过水面,撩起涟漪。 一叶扁舟,孤独的飘荡在水面上。 沈从暗仰面躺在船上,悠闲的阖上眼睛。她好像听到了轻舟划过水面时的水声,泠泠悦耳,宛若琴音。 远处的鸟儿啾啾,云彩仿佛也笑弯了腰。彩霞红的好似枫叶般艳丽,像极了小姑娘羞红的脸颊。 沈从暗感受自然,享受自然。 慢慢的,她感觉自己仿佛已融入自然。 融入到鸟鸣声里,融入到水里,云中。 她不禁想起了从前。 她的童年几乎都是在黑暗中度过的。就像她的名字,从暗。 沈从暗是旁人眼中的异类,是灾星。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她脸上有一块鲜红色的胎记,所以她很自卑。她总担心别人会讨厌她,会抛弃她,事实证明她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所有人都讨厌她,包括她的父母。 所以她挣扎着想让他们看到她的好。她拼命努力去学习,去装乖,装可爱,她一定要乖乖的,也许他们就会喜欢她。 可是,没有。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她终于被抛弃了,被她的亲生父亲。 她在深山里兜兜转转,她不知道回家的路在哪里。她哭,她喊,可回应她的只有山间泉水打在石头上的空寂的声音。 她哭累了,跑累了,她来到了断念崖。 那年沈从暗不过八岁。 她想死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不想再活下去。断念崖下,万丈深渊。 她多想就这样坠下,再也不来这人世间。 她哭的视线已有些模糊。她的眼睛又酸又疼,她走近断念边缘。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心想,嗯,只要往下一跃就好。 她已经准备好就这样跳下去,像鸟儿一样放飞自己。但是在跳的那一刻,却被一双手紧紧搂住。 沈从暗猛然睁开眼睛,心脏扑通扑通兔子似的跳个不停。 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个身着白衣,面容俊秀的男人。那男人微微笑着,笑的很温柔,他抬手摸了摸沈从暗的脑袋,说道:“那里很危险的,知不知道?” 沈从暗眨着眼睛,重重点头。 男人蹙眉,忍不住咳嗽几声,脸色愈发有些苍白。他握着沈从暗的小手,继续道:“既然知道危险,又为何站的那么近?” 沈从暗多想把自己的委屈通通发泄出来,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眼泪就不争气的涌了出来。 男人也慌了,手忙脚乱的安慰:“好了,好了,咳咳,别哭了孩子,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沈从暗摇头,泣道:“呜呜呜,不会的,不会的,什么都不会过去的,爹爹不要我了,娘亲也不要我了,他们都讨厌我,都讨厌我……” 男人一边为沈从暗擦眼泪,一边说道:“他们不要你,我要你好不好?你和我走,怎么样?” 沈从暗哭声渐渐笑了,她看着眼前笑的温柔的白衣男子:“我不认识你,为什么要跟你走啊。” 男人抿唇微笑:“我叫周未一。现在你认识我了吗?” 沈从暗点头。 周未一道:“如果你父母真的不要你了,那么,你就和我走吧。” 沈从暗连连点头。 她真的好想要一个家啊。 2. 沈从暗拜周未一为师。从今以后,她也是有家的人了。 师父和她说,你现在所受到的不公,在将来上天总会给你相应的补偿。 沈从暗觉得,师父,师叔,师祖,还有莫伯伯,以及,姬容护法就是上天给她的最好的补偿。 关于姬容护法,小小的沈从暗怕极了他。 他总是一身暗红色的劲装,面上带着一具诡异的面具。 他的眼睛好像星星,又黑又亮,目光坚毅。 他总是在他住的小屋子里,捣鼓一些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兑成一小盆浆糊,黏黏的。 沈从暗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师父和她说,如果从暗想把胎记掩盖,大可以去找姬容护法,姬容护法易容术精湛,掩盖胎记这些小事,易如反掌。 所以沈从暗去了。 姬容护法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他只让沈从暗自己坐在小凳子上,然后他用刀片,剐起那盆中浆浆的东西,一层,一层涂抹在沈从暗的脸上。 沈从暗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不敢动。 她怕刀片划伤她的脸。 姬容护法每次都做的很认真。他的眼睛是那么漂亮,目光却有些冷淡。 沈从暗每个月都要找姬容护法为她遮掩胎记。时间长了,关于易容这方面,她倒也学会了一些。 但她还是会去找姬容护法。 她好像不怕他了,甚至对于他,心中还多了一丝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喜欢极了姬容护法认真的样子。 她喜欢看着他低垂着眸子,睫毛附在眼睑上的样子,喜欢看他沉默的坐在树下,阳光照在他身上的样子。 喜欢他脸庞刚毅的线条,喜欢,他说话的声音。 “别动。” 姬容护法正在为沈从暗修饰脸上的瑕疵。 沈从暗在笑,眼尾轻佻,万般魅惑。她已是双九年华。 她的声音又甜又软:“姬容护法易容的手法愈发精湛了。” 姬容护法抿唇不语。 沈从暗甜笑道:“我记得我小时候最怕你了。” 姬容护法“嗯”了一声,手捏起沈从暗脸上翘起的一层透明的薄膜,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撕下,好像生怕扯疼了她。 鲜红色的胎记被遮住了。 沈从暗抚摸着自己的脸蛋,笑道:“若不是因为这个胎记,我那会儿死都不来找你。” 姬容护法收拾起易容用的东西。 沈从暗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眼睛眨也不眨:“也幸好,我有这个胎记,让我有理由来找你。” 姬容护法脚步一顿:“你已掌握易容之术,这点儿小事自己也可以的。” 沈从暗连忙站起来,笑道:“我才不要。自己弄多累啊。” 姬容护法点点头:“你开心就好。” 说着继续整理桌子上散落的东西。 沈从暗走到他背后,忍不住伸出胳膊,环腰抱住他,脸靠着他的后背,轻声道:“你已好久没有抱过我了。” 姬容护法喉结微动,有意无意的挣开沈从暗的怀抱,淡声道:“你已长大了。” 沈从暗苦笑,哽咽道:“是啊,我长大了,你娶妻了。为什么我娘不早点儿生出我来呢。” 姬容护法不开口。 沈从暗继续道:“我要出一趟远门。” 姬容护法道:“去哪?” 沈从暗道:“江湖。” 江湖之大,可想而知? 3. 沈从暗喜欢红色。 她总是身着红色劲装,轻摇折扇,谈笑翩翩。如果她不是女人,那么她一定会是姑娘们的梦中情人吧。 她长得很清秀,很漂亮。 一双眼睛眼尾上佻,好似含露桃花,波光流传,涟漪荡漾,惊艳万分。 她学的是歪门邪道。 至少在别人眼中是。 她学了扇舞银蛇,学了暗器,学了制毒,使毒。那些旁人眼中下三滥的手段她都学了个遍。 她很努力,比谁都努力。 因为她要报仇。 她的童年是灰暗的。 她一定要那些人付出代价。 忘云阁没有人阻挡她要复仇的脚步。 师父告诉她,如果非做不可,那么就去做吧。 师祖和她说,曾经带给你伤痛的人,你要让他们付出十倍的代价。 所以她每天都在刻苦练功。 姬容护法知晓她的想法,她本以为他会拦住她,却不想到,他只说了一句,问心无愧就好。 沈从暗更加坚定。 她来到沈府。 沈府是她噩梦的开始,她希望自己亲手结束它。 那天,灯火阑珊。 沈从昭坐在梳妆镜前,用雕花木梳又一下没一下的梳着长发。 她披着一件玫红色的长袍,眸光温柔如水。 沈从暗自窗外飞掠而进。 “姐姐。” 沈从暗轻轻叫了一声。 沈从昭狐疑的转过头,看着那张和她略有些相似的脸,忍不住蹙紧眉头:“你是?” 沈从暗轻摇折扇,悠然道:“姐姐难道已不认识妹妹了吗?” 沈从昭思索片刻,惊诧道:“从暗吗?” 沈从暗闻言冷笑:“从暗?叫的好生亲昵。” 沈从昭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只觉脊背有些发凉:“你,你不是已经去世了吗?” 沈从暗垂眸,笑道:“是。我是去世了。” 沈从昭脸色煞白:“那你,你回来做什么?莫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沈从暗缓缓合上折扇,似笑非笑道:“妹妹在黄泉路上,孤单的很,不如姐姐来陪我?” 沈从昭大惊:“你,你要做什么?” 沈从暗步步紧逼:“当然是来带姐姐离开。” 说着,身子一旋,折扇脱手而出,半空飞旋,恍若满天花瓣,寒光凛凛,风似的撩起,掠过沈从昭的脖子。 沈从昭倒下的那一刻,沈从暗终是松了一口气。 她在窗前燃起幻香,香味儿很淡,不至于被人发现,她绝不能让别人发现凶手是她,所以她要制造一场幻境,在必要的时候。 在制作幻境之前,她还要做一件事。装神做鬼,寻找杀死付洞箫的机会。 付洞箫。 沈从暗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忽而一笑:“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九十三章 三五教(1) ——边城孤月残辉尽,江南寒阳才照楼。 1. 秋。 深秋。 秋已将尽,残阳如火。 刀光凛冽一瞬。 沈断念就知道自己要死了。 他本就应该死了,早在五年前就应该死了。 他十恶不赦。 江湖再也容不下他。 也许根本从未容下。 他闭上眼睛。 他认命了。 身上的枷锁无情的拴住了他的身体,他的心,他的心兴许早已被禁锢,禁锢在世俗的囚网,等待未知的救赎。 刀风如刃。 他跪在高台之上,台下围观群众熙熙攘攘。持刀的刽子手捋了捋泛红的魔鬼似的大胡子,又拍了拍鼓起的大肚子,再次扬刀。 一刀下去,身首异处。 听不到风声。 刀锋却已划上了他的脖子。 “刀下留人!” 刀顿在半空。 谈琵琶握紧刀柄,怒目圆睁,红色的大胡子仿佛也飞了起来,他狠狠瞪着方才说话的白衣书生,喝道:“来着何人?” 这白衣书生手持折扇,优雅的从人群中走出来,面容冷淡,微微笑道:“谈大侠,在下知道你刀下从未有过活口,可这次,能否买在下一个面子,留这人一命?” 谈琵琶斜眼看他:“哪里来的乳臭未干的小儿?” 白衣书生脸色一凛:“我知你‘红须鬼,断魂刀’谈琵琶天不怕地不怕,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连白某的面子也不给了,佩服佩服。” 谈琵琶皱眉,语气也柔和了些:“阁下姓白?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白衣书生面色缓和:“在下名唤白临钦,家父乃是当今武林盟主。” 谈琵琶眼角肌肉不住颤抖了几下,继而笑道:“原来是白公子。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实在是得罪了。” 白临钦微昂着头:“无妨。” 谈琵琶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不知白公子为何要留这人一命?这沈断念可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白临钦点头:“在下自是清楚。不过,在下有个想法。” 谈琵琶微一挑眉:“哦?” 白临钦道:“不知谈大侠可有听说三五教入关的消息?” 谈琵琶脸色变了变:“那个杀人如麻,三五成教的三五教?” 白临钦亦是面色凝重:“不错。” 谈琵琶惊道:“他们入关了?” 白临钦点头。 谈琵琶道:“白公子打算让沈断念去阻止他们?” 白临钦微笑:“谈大侠果真是个聪明人。” 谈琵琶皱眉道:“但沈断念若是与那三五教狼狈为奸又当如何?” 白临钦笑道:“即是为武林做事,自当不能任他胡来。我这里有灵药一颗,喂他吃下。” 谈琵琶自然知道白临钦口中所谓的灵药当然不是什么灵药。而是毒药,****。围观的人同样也清楚的很。 但没有人说话, 谁也不想因为一个无关的人而牵扯到自己。 沈断念垂着头,忍不住冷笑。 白临钦已走上前来,将“灵药”递到他嘴边,躬身凑近,低声道:“你若能剿灭三五教,江湖正派自会饶你一命。只是你恶贯满盈,实在让人不得不防。这灵药每十五天我会派人给你一次解药,你自己记得到福禄钱庄去取。” 2. 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一定会有福禄钱庄。福禄钱庄正是白家的产业。 沈断念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黑衣在风中扬起。 他的眼睛又大又亮,眼窝微陷,衬得那双眸子更是深邃含情,皮肤白皙若稚子,唇角微扬似笑非笑,仿佛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他今年不过弱冠,已然成了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头号大恶人。 沈断念轻轻抚摸着枣红马的鬃毛,想起那些江湖人对他的评价,无奈苦笑。 喜怒无常,睚眦必报,嗜血狂虐,极端暴戾。 不错,这的确是他。 沈断念承认。他从来不曾否认。 他本来就要死了。 当时谈琵琶的刀距离他的咽喉也不过三寸。 白临钦却来了。 带来了一颗所谓的灵药。 沈断念捂着愈发憋闷的胸口,心脏一阵一阵刺痛起来。 十五天到了。 福禄钱庄也已在眼前。 钱庄老板是个又矮又胖的中年人。 他打量了几眼沈断念,忽然道:“你说你是白公子让你来的,你有什么证据?” 一旁的蒙面女子闻声望了过来。 沈断念道:“我自己就是证据。” 钱庄老板斜眼瞥了他一眼:“你以为你是谁?” 沈断念微笑,手中匕首赫然抵上钱庄老板的咽喉:“我是沈断念,这就是证据。” 钱庄老板动也不敢动:“你,你先把刀放下。” 沈断念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 钱庄老板颤声道:“把,把刀放下。药,我给你拿药。” 沈断念笑出了声:“早这样不就好了。” 他将匕首拿在手上把玩,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刀刃冷锋。 寒光映着他含笑的眉眼。 钱庄老板麻溜的从楼上取下一雕花盒子,塞到沈断念手上,然后又迅速收手,躲得远远的,不情不愿道:“这便是白公子交代我给你的药。” 沈断念笑着打开,笑着吞下,又笑道:“你好像很不乐意的样子。” 钱庄老板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沈断念撇了撇嘴:“何必这么虚伪呢。多累啊,不如我帮你一把。” 钱庄老板似察觉到了什么,连连后退:“不必不必。” 沈断念笑意更浓,眉眼弯弯,仿佛也在笑,但他的匕首却飞似的划上了钱庄老板的咽喉,口中道:“不用客气。” 鲜血飞溅。 钱庄老板咬紧牙,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骨头断裂的感觉。 沈断念半眯着眸子,闻了闻刀上的腥气,一脸嫌弃道:“你这血真臭。” 钱庄老板还没有死。 他瞪着沈断念,目中满是幽怨恐惧。 他口中已渗出血丝,瞳孔逐渐涣散。身子也渐渐僵硬,石头似的倒在地上。 3. 蒙面女子冷眼旁观,忽然道:“你杀了他不怕那个白公子找你麻烦?” 回刀收鞘,揣回袖中。 沈断念负手道:“将死之人还怕什么麻烦?” 蒙面女子歪了歪脑袋,轻笑道:“你难道要死了?” 沈断念亦是笑答:“不早却也不晚了。” 蒙面女子跟上他的脚步:“你难道不怕吗?” 沈断念道:“怕什么?死吗?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蒙面女子失笑:“我遇到很多不怕死的人,但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没一个不是哭爹喊娘的。” 沈断念轻笑:“我没爹,也没娘。绝不会哭爹喊娘。” 蒙面女子眸光一闪:“你难道没有亲人?” 沈断念歪头看了她一眼,神秘兮兮的笑了笑:“有啊。” 蒙面女子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他们此刻正站在大道中央。行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道路两边的商贩摆着各种各样的货品。 有的不过是寻常常见的东西,有的却有些稀奇。比如造型新奇风筝,狰狞恐怖的面具诸如此类。 迎面走来一须发尽白的老者,肩上扛着一插满冰糖葫芦的稻草棒子。 “糖葫芦,冰糖葫芦喽。” 老者一边走,一边扯着沙哑的嗓子叫卖。 沈断念笑着迎上去,一手揪下一支糖葫芦,一手塞给了那看着一锭银子。 他看到冰糖葫芦时的笑容,竟像极了七八岁的孩子,天真的有些可爱。 沈断念一点一点的咬着山楂上的糖。 他吃的很慢,很享受。 蒙面女子从来没见过吃冰糖葫芦也能吃的如此享受的人。 糖甜的要命,山楂酸的要命。 一会儿甜的沈断念牙都疼了,一会儿又酸的他眼泪都出来了。 但他莫名喜欢这种感觉。 甜甜的,酸酸的,甜是他奢望的,酸是他经历的。 真好。 沈断念含着口中的山楂,外面裹着的糖在他口中一点点融化。酸酸甜甜的。 蒙面女子问他:“你要去哪?” 沈断念道:“城外。” 蒙面女子道:“去了城外呢?” 沈断念道:“关外。” 蒙面女子道:“去了关外呢?” 沈断念道:“地狱。” 蒙面女子闻言一笑:“关外难道是地狱?” 沈断念也学着她笑了笑:“关外为何不能是地狱?” 蒙面女子道:“是地狱你也要去吗?” 沈断念苦笑道:“我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蒙面女子垂下头,沉默片刻:“你介不介意路上多一个人?” 沈断念好像有些惊讶,突的顿住脚步:“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蒙面女子微笑:“你为何杀我?” 沈断念道:“我可是喜怒无常,杀人如麻的。” 蒙面女子眨了眨眼睛:“真巧。” 沈断念怔怔看她。 蒙面女子继续道:“我也喜怒无常,杀人如麻。” 第九十四章 三五教(2) 1. 和一个喜怒无常,杀人如麻的人走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沈断念是无奈的。 他一点儿都不怕这个神秘的女人会杀了他。 因为他根本不怕死。 他的心早已经死了。 现在的他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可以被杀死,倒也是一种解脱。 那个女人好像也不怕。 沈断念从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女人。 夜将近。 星辰零落。 沈断念二人已出城,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有眼前一片乱坟岗。那匹枣红大马已经被沈断念扔在城里的客栈,因为再往前走,便是荒漠。 荒漠里马的用处并不大。就像在陆地上划船,倒是个累赘。 这里的水是稀缺的。 树木已枯死多年。 沈断念找了一些树枝,燃起火堆照亮。微弱的光芒,映着蒙面女子朦胧不清得脸庞。 沈断念眯眼看着她,忽的眼睛一酸道:“姑娘长得倒和我一个故人有些相像。” 蒙面女子盯着跳动的火苗,不冷不热的“哦”了一声。 沈断念凝眸望她:“只可惜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也不知是离火堆近了一点还是怎么的。蒙面女子脸颊竟飞起一抹淡淡的红晕:“你的,恋人吗?” 沈断念苦笑,摇头道:“不是。算是,朋友吧。她是我第一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 风有些冷。 蒙面女子把手凑近火焰,眼神有意无意瞥了沈断念一眼:“你喜欢她吗?” 沈断念大笑,有些不好意思的往一边撇了撇脸:“我不知道啦。很早了,好多年了。” 笑着笑着,他竟哭了起来。 哭的很轻,生怕旁人听出来。 他仰头含泪看着点点星光:“你说,人死后会去什么地方?” 蒙面女子也抬头看着天,若有所思道:“天上。” 沈断念笑道:“难道会变成星星吗?” 蒙面女子不置可否:“谁知道呢。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可能的,也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太绝对了往往会错。” 沈断念抿唇不语。 蒙面女子又问:“你叫什么?” 沈断念眼珠子一转,孩子气的笑道:“你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 蒙面女子把手藏在袖子里,凑的离火堆更近了:“我叫谢染尘。” 沈断念默默记下:“谢染尘啊,真好听。” 谢染尘道:“你呢?” 沈断念茫然的眨了眨眼睛:“什么?” 谢染尘蹙眉:“你的名字。” 沈断念坏笑道:“我为何要告诉你我的名字?” 谢染尘柳眉一佻:“你骗我!” 沈断念吐了吐舌头,大笑:“你难道不知道,陌生人的话可是信不得的。更何况这个陌生人还是我。” 谢染尘也学着沈断念转了转眼珠子:“你这个陌生人又是谁?” 沈断念正色,凑近谢染尘,压低声音道:“我若告诉你名字的话就不是陌生人了。” 2. 谢染尘不想再问了。 因为她实在太冷了,冷的不想说话。 沈断念自然也看得出来。 沈断念道:“你冷吗?” 谢染尘淡声道:“还好。” 沈断念道:“要不你凑我近些?总会暖和一点的。” 谢染尘看也不看他,只摇了摇头:“没事。” 沈断念不再开口。 他默默凑到谢染尘身侧,一手揽住谢染尘的肩膀,略有些尴尬道:“现在呢?怎么样?还冷吗?” 谢染尘垂着头,火光也愈发灼热:“好些了。好像有点儿热了。” 沈断念皱眉:“热?又热了吗?” 谢染尘两手紧紧握在一起:“就是,有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沈断念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火焰摇摇曳曳。 迎面而过的风也是暖暖的。 轻轻撩起谢染尘的面纱,又温柔抚下。 沈断念眯眸看着她朦胧的侧颜:“你为何要蒙面?” 谢染尘抓紧飘起的轻纱:“因为我很丑。” 沈断念浅笑:“不会的。” 谢染尘狐疑看他。 沈断念道:“丑不丑从来都不是自己说了算的。” 谢染尘点头:“我懂,可惜,在别人眼里我也是丑的。没有人喜欢我。” 沈断念又是摇头:“不会的。” 谢染尘垂眸。 沈断念又道:“世上人这么多,总会有人能够欣赏到你的美,然后喜欢上你。” 谢染尘轻笑:“我实在没想到这句话会从你口中说出来。” 沈断念道:“为何?” 谢染尘道:“一个心死的人,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沈断念道:“你这话就太过绝对,心死只是对自己罢了。” “既然心死,何不去死?” 谢染尘刚想开口,远处却传来一阵缥缈的尖叫声。 3. 火焰摇曳的愈发强烈。风寒的刺骨,卷来了远处还未烧尽的纸钱。 月光淡淡的,惨白的有些恐怖。 火光将熄不熄,忽明忽暗。 远处一缕白烟升起,烟雾缭绕之间,一青面白衣,满嘴獠牙的东西飘了出来。 獠牙之上满是鲜血,十步以外,沈断念就仿佛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腐臭的气味。 那是尸体腐烂的味道。 谢染尘眉头紧皱,手捂在胃上,以至于控制住自己不吐出来。胃里翻腾的要命,酸水一次又一次的涌上喉头。 沈断念紧紧搂住谢染尘,竟一点儿也不慌乱, “好个鬼东西。”沈断念冷笑一声,说道,“喂,你这个玩意儿是个什么鬼?” 那东西怪笑道:“我可不是什么玩意儿。” 沈断念道:“我知道你不是玩意儿,不必解释,我清楚的很。” 那东西眨着猩红色的眼睛,忽的自惨青色的衣袍中飞出一双惨白色的手,手指甲又长又尖,宛若利刃,狠狠抓向沈断念二人。 阴风寒凉入骨。 “哗啦”一声,孤寂冰冷。 谢染尘手中执扇,直抵鬼爪。 身姿若惊鸿游龙,优美迅捷如风。正如她手中的扇,扇扇恍若无影无踪,却又凭空飞起,刀锋般撩起那鬼东西的衣襟。 沈断念手中只有匕首。 一尺有余的匕首。但在他手中刷起来,一尺却仿佛变成了十尺,不管那鬼东西躲了多远,躲得多快,那匕首竟仿佛长在了它身上,永远擦着它的指尖,不近不远。 沈断念笑道:“鬼东西也学会武功了。” 说罢,匕首轻佻,宛若灵蛇,直驱而入,狠剜鬼东西的心窝。 鬼东西心下一慌,身子往后一弓,匕首擦过它的衣襟,刚想松一口气,但见沈断念手腕微动,匕首一转,锋刃再次朝着它的脖子抹了过来。 沈断念依旧笑道:“原来这鬼东西也不敢让人用匕首剜它的心窝。” 谢染尘扇卷阴风,折扇翩翩,如水中浪花迭起涌动,涌上鬼东西的脑后大穴。 她亦是笑道:“不光不敢让人剜它的心窝,连头也是不让碰的。” 沈断念佯装惊讶道:“什么鬼东西竟然这么聪明?” 谢染尘冷笑:“只怕是心怀不轨之人,装神弄鬼的鬼东西。” 沈断念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最好呢?” 谢染尘道:“杀了最好。” 沈断念空中一个旋身,躲过鬼东西的鬼爪,似笑非笑道:“你说的简直对极了。” 谢染尘飞身掠向一旁,折扇当胸,轻轻摇起,风度翩翩:“只是不知道鬼东西怕不怕死?” 那鬼东西仿佛听懂了谢染尘的话,猩红的眼睛圆睁,眨也不眨的盯着谢染尘的扇子,摇头晃脑,忽然说道:“忘云阁?” 声音尖锐刺耳。 谢染尘一怔:“会说话的鬼东西?” 第九十五章 三五教(3) 1. 鬼东西嘴巴一咧,桀桀笑道:“鬼东西为何就不会说话了?” 沈断念轻抚刀锋,邪笑道:“不错不错。你说得对极了。” 鬼东西红色的眼珠子一转:“你难道也觉得我说得有理?” 沈断念点点头:“当然。畜生都会说话,鬼东西当然也会说话了。” 鬼东西舔了舔沾满血的獠牙:“你莫非听过畜生说话?” 沈断念笑着摇头:“非也。” 鬼东西道:“那你怎么知道畜生也会说话?” 沈断念道:“因为我就是畜生。” 鬼东西好像很惊讶的瞪大眼睛:“你是畜生?” 沈断念道:“不错。” 鬼东西道:“自己说自己是畜生的人我只见过你一个。” 沈断念微笑:“不人不鬼的东西我也只见过你一个。” 鬼东西道:“你这人真有趣。” 沈断念道:“你这鬼东西也有趣的很。” 鬼东西将手藏进青袍:“那么我就不能杀你了。” 沈断念眯了眯眸子:“可惜我还是要杀你。” 鬼东西歪了歪脑袋,好像很疑惑:“为何?我都不杀你了。” 沈断念也学着他的样子,而且还孩子似的嘟了嘟嘴巴:“没有理由啊,我只是想杀人而已。” 鬼东西撇嘴道:“那为何只杀我?” 沈断念也撇嘴道:“因为我只想杀你。” 鬼东西皱眉道:“你为何总学我的样子?” 沈断念同样皱了皱眉:“谁说只许你这样了,我还说你学我嘞。” “噗嗤。” 谢染尘在一旁本是一脸冷淡的摇扇,此刻却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鬼东西被气得头都要炸了,手伸出来又缩回去:“呵。” 沈断念白眼一翻,声音比鬼东西还大:“呵!” 鬼东西握紧拳头,狠狠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表面看来和善的人,并一定可信!你早晚会被害死的!” 沈断念一脸不屑:“被谁?她吗?” 说着瞥了一眼谢染尘,谢染尘也看了看她,面纱后的嘴巴似是动了动,却未开口。 沈断念继续道:“被害死就被害死了。你难道没听过一句话?” 鬼东西不开口。 沈断念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哈哈哈。可惜你已经是鬼东西了,不能牡丹花下死了。” 鬼东西气的直跺脚,然后闷哼一声,周身烟雾忽起,待烟雾散时,已无那鬼东西的影子。 2. 沈断念收刀回鞘。 谢染尘现在一旁静静看着她。手中的折扇又一下没一下的摇着。良久,才道:“喂!那东西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沈断念已坐下,悠悠然道:“就当他挑拨离间咯。” 谢染尘垂眸:“你难道不觉得我可疑?” 沈断念歪着脑袋看她,忽而一笑:“可疑又能怎么样呢?” 谢染尘蹙眉:“你难道不怕我是来杀你的?” 沈断念笑出了声:“想杀我的多了去了,要是来一个怕一个,我不早就吓死了。” 谢染尘缓缓合上扇子:“我知道,你这次是来阻止三五教入关的。” 沈断念看也不看她,只自顾自的往火里添树枝,火光这才亮了些许。 谢染尘又道:“我也知道你叫沈断念。” 沈断念点头:“不错不错,对极了。” 谢染尘又皱了皱眉:“你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沈断念微微一笑:“你希望我什么反应?杀了你吗?可惜我现在不想杀人。” 谢染尘终于坐下。坐在沈断念身侧,她瞅着沈断念的侧脸,看着他低垂的眼睑和微微颤抖的羽毛翅膀似的睫毛,忽然道:“我总觉得你有些眼熟,却实在想不清在什么地方见过。” 沈断念浅笑:“也许是梦里呢。” 谢染尘半信半疑:“梦里吗?” 沈断念笑意更深,眉毛一佻道:“春梦!” 谢染尘脸颊登时红了,冷着脸啐了一句:“流氓。” 沈断念大笑几声。看着燃烧的愈发旺盛的火焰,温声道:“你还冷吗?” 谢染尘摇摇头。 二人再没有开口,周遭一片静寂,只有燃烧的微弱的嗞嗞声。火光摇曳,迷蒙的像极了黄昏时的光芒。 乱坟岗的月光惨白的朦胧。 谢染尘突然道:“你现在似乎不是陌生人了。” 沈断念笑道:“看你的啦,你如果觉得是,那就是。” 谢染尘也笑了,隔着面纱,沈断念也仿佛看到了她有些腼腆的笑容。 谢染尘道:“你一点儿也不想江湖传闻中的那样。” 沈断念道:“江湖传闻多了去了,你说的哪个?” 谢染尘道:“喜怒无常,杀人如麻。” 沈断念抿唇,毫不犹豫道:“说得好,说得对极了。” 谢染尘道:“我看着不像啊。” 沈断念无奈的轻笑一声:“你才认识我几天呀。” 谢染尘默默点头。 沈断念道:“夜深了。” 谢染尘又点头。 沈断念道:“你该休息了。” 谢染尘还是点头。 沈断念有意无意的看了她一眼:“你睡觉的时候,记得离我远一点儿。” 谢染尘依旧点头。 沈断念尴尬的眨了眨眼睛,然后甚是随意的躺在了地上。 天上弦月像极了一把刀。 一把弯刀。 无情而冰冷。 沈断念眯起眼睛,眼窝在黑暗又显得深了些,一双含情忧郁的眸子愈发深邃。 谢染尘轻轻摘下面纱,将面纱缠绕在手指之上。然后就像沈断念那样躺在地上。 她也看着月。 刀一般的月。 月好像也在看着她。 含情脉脉。 3. 谢染尘一点儿都不丑。 她比天上月还要美的多。 她的唇仿佛也是月亮。圆月。饱满,粉嫩。樱桃一般,娇艳欲滴。 她的皮肤白皙滋润,吹弹可破。一双眼睛,虽眸光冰冷,可眼尾飞扬,却又有别样的妩媚。 沈断念偷偷注视着她。 目中已含薄泪。 沈断念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像的两个人,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他的心头酸酸的。 比他今日吃的那支冰糖葫芦上的山楂还要酸。酸的要命。 泪水悄然滑落。 滑过他的脸庞,冰冰凉凉。 沈断念的心也在流泪。 静静地流,滴落在回忆之上。荡开涟漪,拂过心房。 谢染尘仰面看着天上的残月:“你看起来不过二十岁。” 沈断念胡乱擦了一把眼泪,闷闷的“嗯”了一声。 谢染尘好像听出了什么异常:“有事吗?你怎么了?” 沈断念翻了个身,背对谢染尘:“没什么。” 谢染尘有意无意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真的吗?” 沈断念摆了摆手。 谢染尘突然握住沈断念的手。 沈断念瞬间愣了。 他只觉自己的手被一冰凉却又不失温暖的小手握住,温柔的就像是水,将他包围,环绕。暖暖的。 谢染尘不开口。 沈断念也保持安静。 月,残月。 残月的光芒也有温柔如水之时。 星光点点,淡淡的,迷蒙的,融入月光,融入水波,跟随清风,悄然而逝。 谢染尘叹息道:“残月好像也很美。” 沈断念道:“它的孤独又有谁知道呢?” 谢染尘苦笑道:“大概只有它自己吧。” 第九十六章 三五教(4) 1. 晨光熹微。 鸟儿啾啾觅食。 乱坟岗似也有了些生机。 谢染尘起身的时候,只见沈断念一手提着一只死兀鹫,一手拿着一根削尖的棍子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笑道:“嘿,你看我抓了一只大鸟!今日的早饭!哈!” 谢染尘揉了揉眼睛,这才不算太过困乏。 沈断念三下两下把那兀鹫的羽毛都薅下去了,鸟毛一个劲儿的乱飞,看的谢染尘直皱眉。 然后,还没等谢染尘说话,沈断念拿起那很削尖的棍子,直接往兀鹫肚子里一插便架起来了,鲜血顺着棍子缓缓滴落。 沈断念凑近鼻子闻了闻,蹙眉道:“不愧是吃腐肉的东西,啧,血的味道都这么难闻。” 谢染尘这时已很默契的燃起火堆:“血的味道本就不好闻。” 沈断念把兀鹫放在火上烧,笑道:“那你就不懂了,有些人的血啊,香的很。” 谢染尘道:“比如呢?” 沈断念想了想,忽而唇角一扬,似笑非笑道:“比如我那个所谓的娘。她的血,闻起来甜甜的,尝起来也是甜甜的,就像冰糖葫芦的味道。” 谢染尘脸已煞白,声音不禁有些颤抖:“别说了。” 沈断念看着冒热气的兀鹫,轻声道:“所以说我是畜生啊。呵,也许我连畜生都不如呢。你看,这玩意儿吃的是腐肉,却也不曾吃了自己的亲娘。” 谢染尘忍不住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手心又凉又湿:“别说了。” 沈断念轻笑道:“好吧好吧。这玩意儿好像熟了,你要不要吃?” 谢染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烧的有些发焦的兀鹫。 沈断念又道:“你怕不怕我下毒?” 谢染尘微怔。 沈断念微笑:“我毕竟也是江湖里有名有姓的人。” 有名有姓的大恶人。 沈断念笑的愈发苦涩。 谢染尘什么也没说,就一把扯下了兀鹫的翅膀。 烫,很烫。 谢染尘只能一小口一小口的撕肉吃。 沈断念好像有点儿惊讶。 他眨巴着一双星星似的眼睛,说道:“你不怕我下毒毒死你吗?” 谢染尘一边吃一边说:“我自幼学习制毒,什么毒没见过?” 沈断念瞪大眼睛:“那你岂不是什么毒都有?” 谢染尘轻笑:“不错。” 沈断念道:“那你会不会杀我?” 谢染尘道:“看心情。” 沈断念也扯下一只翅膀啃:“那我一定要早在你之前下手。” 谢染尘淡笑:“但愿你下手在我之前。” 沈断念沉吟片刻,又道:“若你我同时下手了该当如何?” 谢染尘道:“还能如何,一起去死。” 沈断念看她:“你难道不怕?” 谢染尘也看着他,笑道:“将死之人还怕什么?” 这句话正巧是沈断念昨日才说过的。 沈断念忍不住笑:“你难道也要去关外?” 谢染尘沉声道:“不仅要去关外,还要去关外的地狱。” 关外莫非真的有地狱? 三五教难道就是那个所谓的地狱? 2. 远处的驼铃声悠扬清脆。 沈断念踏着脚下的黄沙,静静听着。 铃声随着风而来,随着风而去。 就像这黄金似的沙尘。 只不过声音是瞧不见的,黄沙却是能眯眼的。 沈断念已眯起眼睛。 头发好似已被染黄。 染的金黄。 那是大漠的颜色。 黄昏。 落日金黄。 金黄的仿佛已和这无边的大漠融为一体。 长空孤寂,寥无云彩。 一抹孤雁忽而划过,留下一串孤鸣。 雁鸣在越来越远的驼铃声的衬托下愈发显得孤独单调。 风呼啸过耳。 沈断念捋了捋额前凌乱的碎发。想开口,却又忍住不开口。 他才不想吃一口沙子。 强风灌得他二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谢染尘的面纱被吹的飞扬。 就像翩翩起舞的蝴蝶,在忽闪着自己多彩美丽的翅膀。 远处已有人烟。 沈断念已看到半空中袅袅升起的炊烟。 淡淡的,直上云天。 风好像也小了些。 沈断念总算可以开口说话了。只听他道:“前面好像有人家。” 谢染尘眺望几眼:“只怕是海市蜃楼。” 沈断念摆手道:“哎,咱俩运气难道那么差?” 谢染尘道:“你可来过关外边城?” 沈断念道:“从未。” 谢染尘道:“三五教真的准备入关了?” 沈断念道:“不知。” 谢染尘道:“那你为何要来冒这个险?” 沈断念看了看她:“白临钦给了我灵药。” 谢染尘了然点头,嗤笑道:“那你还是怕死啊。” 沈断念睨了她一眼:“我只是不想死的那么窝囊。” 谢染尘不明白。 沈断念继续道:“我自己能杀我自己,旁人杀我,除非死的壮烈,否则我肯定不会死的。” 说到最后,沈断念忍不住笑了笑。 笑意淡淡的,未达眼底。 谢染尘安静的跟在他后面,不再开口。 3. 前面的确是绿洲边城。 驼铃声便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排列整齐的土坯房子,土黄色的。每家几乎都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里架着葡萄架,架上坠满紫宝石似的葡萄。葡萄架下面有的人家还摆了胡床,闲暇时候乘凉歇息。 空气中弥漫着瓜果的香甜。 沈断念左看看右看看,几乎看花了眼。 所有东西都出奇的稀罕。 连看到人也好似从没见过了。 那眼神活脱脱像极了刚刚睁眼看世界的小娃娃,满眼都是好奇和惊讶。 城中的道又窄又崎岖。 但沈断念觉得很美。 金黄色的蜿蜒的小路。 他好像从没见过。 道路两旁长着一些绿莹莹的略有些发黄的仙人掌。仙人掌的刺又长又细,伸展开来,像极了人的手指。 沈断念坏笑着走近,然后一掰就掰下一根来。冲着谢染尘喊道:“喂,你看这个!” 谢染尘淡笑:“你莫不是连仙人掌都没见过吧?” 沈断念摇头:“不光如此,我还没见过骆驼。” 正说着,远处再次传来驼铃声。 谢染尘笑道:“你听,骆驼都想让你认识它一下了。” 沈断念侧耳倾听:“那就是驼铃?” 谢染尘点头:“正是。” 沈断念道:“那我们何不赶快过去?” 谢染尘道:“你还是先把你手中的仙人掌刺扔掉比较好。” 沈断念拿在手上摆弄着:“我小心些不扎到它便是。” 谢染尘忽的顿住脚步:“那你若扎到自己该当如何?” 沈断念一愣,笑道:“我受过的伤多了去了,难道还怕这么一根小刺?” 谢染尘皱眉道:“总归,还是要小心一些。” 沈断念笑意更浓:“知道啦就是,你这姐姐当真是啰嗦。” 谢染尘忍不住拍了一下沈断念的肩膀,话未出口,脸已飞起一抹红晕。 谢染尘赶忙转过脸,淡声道:“你随意就是。” 第九十七章 三五教(5) 1. 骆驼在一个篱笆围起的小院子里。 院里架着葡萄架,架下摆着胡床,胡床上还躺着一个正在闭目养神的老妇人。 那老妇人头上裹着酱紫色的头巾,嘴角略微有些下垂似的,看起来有些忧郁。 她的呼吸很是温缓。 沈断念已有意无意的放轻脚步。 骆驼正在自顾自的咀嚼口中的干草。 沈断念新奇的看着,突然有些想伸手摸摸它的头。 可是这骆驼实在太大了,好像比马还要大上一些,而且它的背和马竟然是不一样的,和驴子也不同。 它的背上隆起了两个小山包。 沈断念听人说,那是驼峰,储存能量的。所以那里面难道是肠子? 沈断念伸着脖子,像很近一些看清楚驼峰的样貌。 那骆驼也好似看不见他,只任由他凑的越来越近。 驼铃随着骆驼咀嚼的动作轻轻晃动,清脆悦耳。 谢染尘忍不住笑了。 此时的沈断念像极了不谙世事的小娃娃。她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十恶不赦之人会像孩子一样,好奇的盯着骆驼,瞪大眼睛,然后露出她从来不曾有过的天真无邪的笑容。 那种笑是放松的,干净的,完全没有任何压力和杂质的。 谢染尘站在一旁,看着沈断念似有些出神。 沈断念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骆驼的头。 那感觉好像他第一次摸到刀锋时的冰冷,心头一颤。那是从未曾有过感觉。 但刀锋是冰冷无情的,骆驼却不是。 那骆驼咀嚼的动作好像也慢了,眼睛悠悠的瞟了沈断念一眼,继而怪异的叫了几声。 叫声吵醒了胡床上的妇人。 妇人慵懒的伸了伸懒腰。 她的眼睛已活捉不清。可目光却很温和。 她拄着膝盖,吃力的站起来,笑眯眯道:“小娃娃,喜欢我家这骆驼吗?” 沈断念转身,连连点头,笑道:“这骆驼可有名字?” 妇人好像有些听不懂,她眨了眨眼睛,努嘴道:“畜生哪有什么名字,是骆驼就叫骆驼罢了。” 沈断念尴尬的咳了一声。 谢染尘忽然走上前道:“婆婆,我和我,弟弟借过于此,见天色已晚,夜路难行,不知可否……” 老妇人还在笑,笑的温和慈祥:“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边城地广人稀,客栈亦是罕见。孩子,你们若是不嫌弃,便在我这里住上一晚。我老头儿走的早,一个子女都未曾留下,屋子里呀,宽敞的很。” 谢染尘作揖道:“多谢婆婆。” 老妇人摆手笑道:“谢什么,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你们还没吃饭吗?快。快进来,老婆子我亲手给你们做我最擅长的烤馕。你们可吃过?快,快进去,” 老妇人亲切的拉起谢染尘的手,“院子里有葡萄干,若是想吃,便拿开吃罢。那是我自己晾的,甜的很。” 老妇人又笑眯眯的看沈断念,“小伙子啊,地窖里还有我亲手酿的葡萄酒,一会儿啊,我给你去拿。” 沈断念好像有些受宠若惊。但他却莫名很享受这种感觉,被关心的感觉。 很温暖,温暖的他有些发晕。好像葡萄酒喝多了一样。 每走一步也好似踩在棉花上。 2. 沈断念身子飘忽忽的,一点也不真实。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坐在屋里的土炕上。 谢染尘从外面捧着两把葡萄干进来,不冷不热道:“给你。” 沈断念接过去,刚要吃,谢染尘突然道:“你难道不怕我下毒毒死你?” 沈断念一怔,眯眸笑了笑,便佯装幼童奶声奶气的调头,用手晃着谢染尘胳膊,撒娇道:“姐姐这么好,一定不会毒死我的。嘿嘿,音儿说的对不对嘛!” 谢染尘也怔住了。 她倒还从未想过男人原来也会撒娇。更没想到过撒娇的人是沈断念。 即便她早就知道沈断念喜怒无常,是个妥妥的怪人。 谢染尘垂头,轻声道:“你对我并不熟悉。” 沈断念已经在吃葡萄干了,他点点头,笑道:“不错。” 谢染尘道:“不熟悉为什么还要选择相信我?” 沈断念看着她,俏皮的眨了眨眼睛:“因为你好看。” 谢染尘嗤笑一声:“好看?好看人的难道就一定是好人吗?” 沈断念摇头:“我从不觉得世上有好人和坏人之分。” 谢染尘不说话。 沈断念继续道:“只有利益冲突。” 谢染尘默默吃着葡萄干。 沈断念道:“一个人可以是好人,也可以同时是坏人。就看他带给别人的利益是如何的喽。” 谢染尘道:“这样理解岂非太过绝对?” 沈断念笑道:“那是你的想法啦,你好好藏在心里,别说。否则我会忍不住和你吵架。” 谢染尘无奈笑道:“若我和你吵架了呢?” 沈断念道:“我会生气的。” 谢染尘忍不住追问:“你如果生气了呢?” 沈断念转了转眼珠子,认真的思索一番:“那我就不知道会怎样了。” 面纱后的谢染尘微微抿唇一笑,话锋一转道:“葡萄干怎么样?” 沈断念点头:“好吃是好吃,不过太甜了。” 谢染尘蹙眉:“你不喜欢?” 沈断念摇摇头:“不是啦,只是太甜了,甜的我有些,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现实了。” 谢染尘道:“如果是梦呢?” 沈断念淡笑道:“那我倒真希望永远不要醒过来。” 谢染尘道:“为何?” 沈断念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也许在梦里,还能见到一些在现实中再也不会出现的人。” 3. 沈断念好像真的在梦里,无法醒来。即便他拼劲全力挣扎。 他不想永远沉浸在梦里。 他知道,即便是在梦里也见不到他想见的人。 因为自她走后,沈断念从来没有梦到她。 他想她,想的发疯,发狂。 他想她给他买的第一支冰糖葫芦,然后温柔的摸着他的头,笑道:“音儿一定要乖乖的。” 他想她微笑的样子,说话的样子,走路的样子,以及她远去的背影,他都想的要命。 可他一次都没有在梦里见过那个人。 她不想来吗? 不,一定不是的。 也许,也许是的。 沈断念只觉心口又闷又疼。 她一定是觉得音儿不乖了。 所以再也不想见他。 沈断念在深渊似的梦境里,狠狠握紧拳头,泣道:“音儿会乖乖的,真的会乖乖的,昭姐姐……昭姐姐你回来好不好……” “音儿真的好想你……” 梦中只有他一个人。 他终于可以放肆的哭出声音。像孩子一样大喊发泄。 他的昭姐姐最疼他了。 以前他只要受伤难受,昭姐姐就心疼的不得了。然后温柔的摸着他的头发,蹙眉道:“音儿以后一定要乖乖的。” 他现在真的好难受,难受的要命。 可惜昭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像哄孩子一样摸摸他的头发,说,音儿一定要乖乖的。 第九十八章 三五教(6) 1. 究竟是已死,还是未生? 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 浑身上下似乎一点知觉都没有了。那完全是一种说不出口的感觉,不痛不痒,仿佛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间,却又偏偏漂浮在这空无一物的意念之中。 沈断念只觉身子有些轻飘飘的,微微一动,身体便仿佛被一阵看不到,摸不到,甚至感受不到的东西温柔的抬起来。 白蒙蒙的雾气模糊他的眸子,四肢。 他只觉得头脑思绪都已随着雾气消散,也许消散的雾气就是他的灵魂和意识。 是死了吗? 沈断念好像已经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的意识也仿佛被这白雾禁锢——无形的禁锢。有时候无形的禁锢远远比有形的禁锢可怕的多。因为你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却又偏偏无法挣脱…… “他死了吗?” 是谢染尘的声音。 坐在她面前土炕上的是那个“老妇人”。 说是妇人,但她现在哪还有老妇人的样子? 头发非但不白了,反而乌黑发亮,简直比十八岁大姑娘的头发还要漂亮,瀑布似的披散在肩上。一双眼睛也不浑浊满是老态了,反而明亮似星,波光流转。睫毛浓密,半掩朦胧含情的眸子,微微一眨,风情万种,万般诱惑。 皮肤白皙紧致,吹弹可破。那个方才明明起身都困难的“老妇人”,而今随意的靠在土炕上,手上抚着一柄做工精致的长剑。 小巧的红唇轻轻一抿,冷笑道:“乱坟岗上我们就可以杀了他。” 谢染尘握紧拳头,不说话。 “老妇人”狠狠剜了谢染尘一眼,阴恻恻笑道:“你好,你真好。” 谢染尘依旧不说话。 “老妇人”倏地起身,冷气袭身,长剑赫然已架上谢染尘的脖子。 剑锋冰冷,谢染尘动也不动,脖子上的皮肤已被剑刃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鲜血缓缓渗出,顺着剑锋,滴落。 “你,背叛了我们。” 谢染尘垂眸,淡声道:“我从来都不是你们的人,何来背叛?” “老妇人”一怔,继而微微眯起眸子,危险的笑了笑,道:“你难道已忘了你的任务?” 谢染尘道:“不曾。” 剑锋又逼近了一些。 “那为何不动手,不仅如此,还要阻止魍魉女杀他?” 谢染尘皱了皱眉头,似是恍然道:“哦?那个鬼东西难道是魍魉二护法?她变成那副模样,我又能如何认得。只当是变相来救沈断念的罢了。魑魅大护法你早该告诉我才是。” “呵,”魑魅冷笑,一双眼睛刀似的盯着谢染尘的眼睛,“好,真好。你到现在还装的有模有样的。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没想到你竟然是忘云阁的人。” 谢染尘一惊道:“什么忘云阁?对,我的的确确不属于你们三五教,但魑魅大护法大可不必为我凭空加个门派。” 魑魅微微颔首:“魍魉女回来便已禀报于我,你的扇舞银蛇,使得就是忘云阁阁主独创的招法,我难道还能冤枉你不成?” 谢染尘握紧手中的折扇,微微一笑道:“难道使扇便是忘云阁的人吗?那么江湖中剑客如此之多,岂非都是一家的?” 魑魅垂眸思索一瞬,冷声道:“你什么意思?” 谢染尘笑道:“难道只有可能是我背叛吗?” 2. 魑魅脸色变了变。 谢染尘道:“我好像并没有什么理由背叛你们。” 魑魅闻言一笑:“你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帮我们。毕竟,我们仅仅只是利益关系。而利益这个东西,于双方而言,从来都不是永恒的。” 谢染尘眨了眨眼睛,有意无意瞥了一眼土炕上躺着的沈断念,似笑非笑道:“你觉得他又能给我什么利益?” 魑魅收回长剑,纤长的手指轻抚剑锋,剑刃寒光映着她冰冷而魅惑的眸子:“教主想见他了。” 谢染尘微微一怔:“她不是要杀了他吗?” 魑魅收剑回鞘,手顺带轻轻一捋鬓角的碎发,无奈笑道:“教主的脾气,你难道是第一次见识到?简直比夏天的天气还要无常,说风就是雨。” 教主,那个三五教的教主,传说中杀人无数的恶魔,任谁也想不到,竟然只是个仅仅只有十三岁的女孩子。 谢染尘第一次见她时,她在杀人,杀一个男人。 她好像只杀男人,而且手段极其残忍。 她没有武器。她只有一双温软的春葱似的手,但她这双手已满是血腥。甚至她自己都觉得可以闻到自己手指上的血液的腥味。 这次见她,她没有杀人。 她在喝茶。 她这样的人竟然在喝茶。 谢染尘从来没见过她喝茶。她只会在烈酒之中融上人的鲜血一起喝下,她说这样可以延年益寿,更重要的是也可以洗净罪恶。 难道是洗净自己的罪恶?不,不是。她从不认为自己罪孽深重,有罪的是这个世间。 可这样的她此时此刻竟然正在喝茶。 谢染尘看到她此时的样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端庄的坐在堂上的藤椅上,桌子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整套白瓷茶具。 茶香袅袅四溢,热气朦胧模糊了她的脸庞。 “魑魅。” 她开口了。 她的声音又甜又腻,“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她直接忽略了谢染尘和被拖进来的沈断念。 也许于她而言,背叛者根本不算人,更何况半死不活的沈断念? 谢染尘一展折扇,风度翩翩,轻笑道:“几日不见,教主眼睛怎么出问题了?” 教主蹙眉道:“什么东西在叫?” 谢染尘依旧笑答:“谢染尘在叫。” 教主眉头缓和一些:“谢染尘是什么?” 谢染尘笑意不改道:“谢染尘是在下。” 教主抿了一口清茶:“在下又是什么?” 谢染尘轻轻合扇,垂眸微笑:“在下就是将要杀你的人啊。” 教主端茶的手在空中一顿。 谢染尘敛了笑意,继续道:“教主难道还想装瞎不成?” 教主闻言,笑着摇了摇头:“即便我眼瞎了,心也不会瞎。” 谢染尘挑眉:“哦?” 教主道:“我很了解你。” 谢染尘又摇起了手中的折扇。 她的扇很美,也很特别。江湖之中恐怕只有她的扇是独一无二的。 因为她的扇,扇骨俱是由钢铁制成,其间又用钢环连接,银白色的光芒,在灯光照射之下,仿佛流转的雾气,朦胧的美感。 教主自顾自说着:“因为你和我一样。” 她语气一顿,沉声道:“喜怒无常的人,根本没有什么长远的利益,也绝不会有永远的利益朋友。” 3. 沈断念还没有死。 教主也绝不会见一个已死的人。已经死了的人,又怎么能感觉到痛苦呢? 她忍不住笑了笑,笑容冰冷无情。 “魑魅的安神香一定会让他做一个又香又甜的美梦。” 谢染尘当然知道她口中的“又香又甜”是什么意思。 所谓“安神香”,又名十香魇,就是魑魅用十种毒粉调配出的可以使人深度昏迷,唤醒心头最不愿想起的,痛苦的,撕心裂肺的回忆的毒药。 这种毒药可以令人悲痛欲绝,饱受折磨,直到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十香魇并不是致命的毒药,但中了十香魇的人却少有活下来的。因为心底的伤痛已经彻底击垮整个人。即便不死,也和死了无异。 沈断念在梦里。 梦里是空洞而迷茫的世界。 他好像看到了鲜血。鲜血在白雾中迸溅而出。 “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眼前出现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女人。 沈断念忍不住握紧拳头。 那个女人,正是他的母亲。 “你害了我!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你这个野种!” 女人用手中的马鞭狠狠抽在地上蜷缩的孩子身上。那孩子身上已然鲜血淋漓。 “我恨不得扒了你的皮!啃你的骨头喝你的血!你害苦了我!你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女人抽累了,便将马鞭一扔,一把薅起那孩子的头发,恨声道:“你这野种!竟然还在瞪我?嗯!?瞪我,信不信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瞪啊!在瞪啊!” 然后一巴掌扇在孩子脸上,手指上也染上了血。 女人厌恶的皱了皱眉,继续骂到:“要不是你!老娘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你是不知道那楼中的日子是多么自在。可是一切都被你毁了!我再也不能接客过自在的日子了!都是因为你!” 沈断念远远看着,脸色铁青。 他忍不住伸出手,眼前却又被雾气模糊。 那个孩子,是幼时的他。 他一直不明白,如果母亲从来都不想他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为什么要生下他?还要让他受尽折磨,想死不行,想生不能。 小小的他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 直到…… 白雾又散了些。 只见那个女人躺在血泊之中,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拿刀的孩子,喉咙咯咯直响,却说不出一个字。 孩子冷眼看着她,忽而笑了,笑容带着一丝苦涩,一丝邪气,小小的虎牙,深陷的酒涡,竟还显得有点可爱,可爱的可怕。 “你说过要喝我的血。” 孩子说着,用刀缓缓划过女人的脖子,“可惜你死的比我早呢。所以,我是不是可以尝尝你的血的味道呢?”… 第九十九章 三五教(7) 1. 沈断念好像看到了月光,月光柔柔的,墨一般的晕染,水似的融化在朦胧的雾气之中。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难道是梦? 沈断念不知道。 他好像已忘记思考,不知该如何思考。他像傀儡一般走过遍地的血泊,踏过那个女人的尸体。可回眸在看,身后已是白茫茫一片,哪还有什么血和女人? 继而抬眼望去,只见那幽深的巷道之中蜷缩着一个瘦削的少年。 少年拿着一把匕首,匕首上已被血染的鲜红。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的一条胳膊已被那把匕首划得鲜血淋漓。 他好像已根本不觉得疼。 也许太久心痛早已使他变得麻木。 “你们看看!就是那个怪物,杀死了他自己的亲娘!”巷口一男孩拉着一群小伙伴,指着那少年说道,“你们一定要离他远点,小心被他给杀了!然后吃掉!” “听说他娘是个婊/子?”另一个小孩子好奇道。 “对对对,听说还是个头牌儿!”旁边的附和。 最开始说的男孩又道:“他娘估计也是个怪物,不然怎么会生出他。” … 少年一概不理,甚至看都不看。 他的脸色已苍白的几近透明。 胳膊上的血顺着手指缓缓滴落。落在地上绽开一朵一朵的血花。 远处传来一阵惊恐的呼喊:“小姐别过去!他是怪物!” 话音未落,一着藕黄色罗裙的女孩子已经附身蹲在少年面前。 只见这女孩儿头发简单的挽起,只带了几朵素净的绢花,斜插一金丝缀珠步摇。步摇上又以金丝交织变成一繁琐精致的展翅的蝴蝶,蝶翅之上嵌上三几颗白里透粉的珍珠。步摇之下又是金丝缀珠的流苏,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泠泠作响。 少年依旧不言语。只是用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满是鲜血的胳膊,拿着匕首又往那几道伤口上滑下去。 匕首停在半空。 女孩微蹙秀眉,用手按住了少年拿着匕首的手。温热的触感令少年心头一颤。 “很痛的。” 女孩怜惜道。 少年喉结动了动,才道:“放手。” 女孩咬了咬下唇,温声道:“你是心情不好吗?可以和我说说,我也许可以帮你。如果不能……” 她语气顿了顿,“如果不能我也会尽力想法子去帮你的。” 少年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女孩。 女孩年纪不大,一只手握着少年的手,另一只手还举着一支冰糖葫芦。一双丹凤眸子眼尾轻佻,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仿佛她步摇上的蝴蝶,好似眨眼间就会展翅高飞。 少年又垂下眸子:“你走吧。你难道不怕我杀了你?” 女孩惊讶的眨了眨眼睛,樱唇轻启:“不会的,我相信你不会的。你看起来像一个好孩子。” 少年苦笑的摇摇头,良久才道:“我才不是什么好孩子,谢音从来都不是好孩子。他是恶魔,每个人都认为他是个恶魔。所以你一定要离他远点,远远的,最好看到他就要远远躲开。不要握住他拿着匕首的手,他可能会杀了你。” 女孩子嘟了嘟嘴巴:“没有!我就不这样认为啊!你叫谢音吗?” 谢音不说话,连动也不动。 女孩子微笑道:“你的名字真好听。我可以叫你音儿吗?你看起来好像比我小一些。我能把你当做弟弟吗?哦,不是,我不是想要占你便宜的,我只是觉得,如果你乐意认我这个姐姐……我一定会很开心的。” 女孩说着,将手中的冰糖葫芦递给谢音,亲切的笑道:“音儿你吃吗?很甜的。” 谢音抬眸看了看:“山楂,酸的。” 女孩摇头:“糖是甜的。音儿快尝尝!” 说着将冰糖葫芦递到谢音嘴边,谢音终于忍不住咬了一口。 2. 的确很甜,但甜中又带着些许酸。 但他莫名很喜欢这个味道。 酸的他眯了眯眼睛,心头却又甜甜的。 女孩笑着看他:“我没骗你吧。好吃吗?” 谢音忍不住点了点头。 女孩继续道:“音儿喜欢的话,一会儿我再去给你买一支好不好?” 谢音闻言一怔。 女孩用冰糖葫芦替下了谢音手中的匕首,又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素净的手帕,好像要帮谢音包扎胳膊上的伤口。 谢音下意识躲了躲。 女孩又皱起眉头:“音儿要乖啊,不然伤口会更疼的。” 谢音好奇的盯着眼前的女孩。许久才说道:“你……叫什么?” 女孩一边为谢音包扎伤口,一边道:“沈从昭。我叫沈从昭。” 谢音点点头,抿了抿唇,有些别扭的叫道:“昭……昭姐姐……我,你,你还能不能,帮我再买一支……” 话未说完,脸却已红了。 沈从昭闻言温柔笑了笑:“哈哈哈,当然可以啦!只要音儿乖乖的!” 谢音凝眸望她,也忍不住笑了,脸颊酒涡深陷:“音儿一定会乖乖的。” …… 音儿一定会乖乖的,只要昭姐姐开心。 可是昭姐姐你怎么走了,再也不回来?是音儿不乖了吗?音儿改好不好?昭姐姐求求你回来好不好…… 沈断念在一旁看着,他伸出手,想要轻抚沈从昭的脸颊,可才抬起手,眼前的沈从昭已散作一团白雾,融入雾气之中。 泪水模糊了双眼。 沈从昭不在,谢音即断念。 当沈从昭离开时,谢音就已经死了。心死的人已沉沦万丈深渊,灵魂早已被束缚在心底深处。 昭姐姐…… 泪水悄无声息滑落。 沈断念不知道对沈从昭究竟是什么感情。是对姐姐的依赖,还是男女之间的爱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沈从昭就是他的命,没有沈从昭,这世上也再不会有谢音。 沈断念,仅仅只是个意外。 枫红断念崖,城中无谢音。 3. 谢染尘轻摇折扇,有意无意看着地上的沈断念。 沈断念紧闭着眸子,睫毛已被泪水打湿。他的眼圈红红的。勾的谢染尘竟也有些鼻酸。但她还是忍住了,看着教主,强笑道:“教主的爱好难道就是看着男人哭?” 教主笑着摆了摆手:“你错了。我的爱好不是看男人哭,而是看他们悲痛欲绝,万念俱灰。你是不知道,他们那种样子简直可笑极了。” 教主说着,笑容淡了一些:“就像他们曾经抛弃的那些女人。她们曾经那么美,美得不染尘俗。可那些男人却硬生生把她们拖入这红尘,然后转头又找了其他更美丽的女人。呵呵,可笑,太可笑了。女人的悲痛又有谁懂得?” 魑魅已握紧拳头。 堂中所有三五教的人都俱是含泪,心头满是愤恨。 原来所谓三五教中,竟都是女人。而且还是被负心男抛弃的女人。 她们也许是人老珠黄,也许是不如其他女人温柔体贴,可她们的对爱的执念却太深。爱之深,恨之切。曾经的爱如今已完全成了恨。 她们认为全天下的男人都该死。他们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上!可这个时代,却又偏偏是男人的时代。 所以有罪的不是她们,是这个世间。 教主握紧茶盏,恨声道:“你知道我爹爹是谁吗?哈哈哈,你一定不知道的,因为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从我出生以来,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也许他已经死了。他该死。他害了我娘一辈子。” “你知道吗?我娘每日都要跪在佛堂之前祈求他可以回来。腊月的天气,天寒地冻,我娘身子单薄,却还要坚持在佛堂跪上一日。她说,这样佛就会听到她的恳求,让爹爹回来了,她想他了。爹爹一定也会想她的。” 教主不知何时已落泪:“那个负心的男人又怎么会想到我娘呢?恐怕早已把我娘从他心中……不,不对,他根本没有心。” 谢染尘静静听着。 魑魅已在低声啜泣。 她的经历也不过如此。 那个男人,她曾经用命去爱的男人,在青楼一夜,就看上了那楼中的花魁,倾家荡产为那花魁赎了身,不管她如何挽留,那个男人还是离开了。 在离开的时候,还当着那花魁的面扇了她一巴掌,骂了她一句“臭/婊/子”。 她从未想到人竟然可以如此绝情,转头就能抛下曾经的一切,奔向所谓新的爱情。 可爱情终究是两个人的事,一人的冷酷绝情,一人的由爱生恨。所以三五教就出现了。 教主笑了,笑容中透着说不出的苦涩,道:“你说这样的女人是不是有些可笑?” 谢染尘闻言摇头道:“简直可悲。” 教主语气陡然转冷:“可悲的源头就是那些该死的男人,他们人畜不如,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谢染尘道:“所以你一定要杀光所有出现在你眼前的男人?” 教主唇角微扬,似是默认。 谢染尘继续道:“如果一粒沙子迷了你的眼睛,你就一定要把整片荒漠都变成绿洲吗?” 教主不开口,眼神却已冷如刀锋。 谢染尘直视着她,看着她愈发难看的脸色:“你这样以偏概全的女人同样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第一百章 三五教(8) 1. 教主笑了,冷笑。 她优雅的端起茶盏,优雅的浅啜一口,又优雅的将茶盏放在桌子上。茶盏是白瓷的,放在桌上的时候竟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是不是也犯了一次这世间女人都会犯得错误?” 谢染尘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教主冷哼一声,冰冷的眼神有意无意的扫过沈断念:“你动心了?” 谢染尘一愣,两颊竟不住有些发烫,一双眸子脉脉含情,但她还是强行敛了目中情意,翩然笑答:“哦?动心难道就是错的吗?那我又何止犯了一次。” 说着,她不住垂眸,摇扇的手也顿了顿,“也许我的动心真的是错误。” 她笑了。 笑容中是苦涩,是沧桑,是过往。 过往从来都不是云烟。 云烟散去又怎会留下一道又一道一生都不能愈合的伤疤呢? 谢染尘的思绪好像已经飘到了很久,很久的以前,去到了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见到了很多,很多的人。 那个地方,那个人,那把刀。 那个人在那个地方,用他手中无形的刀永远的在谢染尘心中刻上了他的名字。 然后又转身告诉她:“你还只是个孩子,你需要明白,爱情并不是只需要遇到对的人而已,还有对的时间,对的地点。我们之间早已错过,再无可能。所以你该放下了。执着并不能让你改变时间地点的错误,只会让你伤的更深。” 所以谢染尘离开了。 离开了那个地方,离开了那个人。 可那把“刀”却好像一直扎在她的心头。 醒着时,那把“刀”仿佛在剜她的肉,直到鲜血淋漓,睡着时,那把“刀”又闯进她的梦里,一次又一次狠狠刺痛她的心。 直到遇到沈断念。 那把“刀”好像失踪了。 它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 也许谢染尘此时此刻才是真的放下了。因为她心里那个人,已不再是他。 但如今教主却又给她插了一把刀。一把致命的刀。 沈断念,断念,又怎还会有情? 谢染尘脸色有些难看。 教主笑的更开心了,她不紧不慢的烹茶,任由那白茫茫的热水扑到她娇俏的小脸儿上。那热气暖暖的,还带了一丝茶香。 魑魅站在一旁擦拭着长剑,剑刃冰一般寒凉。在乱坟岗上出现的会说话的“鬼东西”魍魉女也出现了。 她安静的站在教主身侧,披头散发,脸色煞白,干裂的唇已渗出血。青色的长袍罩在身上,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有些发青的手,手指甲又长又尖。 她本就是一个“鬼东西”。 不管是子时夜半,青面獠牙还是一个在平日就像鬼的疯子似的女人。 谢染尘皱了皱眉:“鬼东西?” 魍魉女闻言,眼珠子不甚灵活的转了转,阴恻恻笑道:“会说话的鬼东西。” 谢染尘冷笑:“鬼东西竟然还没死。” 魍魉女伸出舌头,肆意舔了舔干裂的唇,桀桀笑答:“鬼东西岂非早已死了?” 谢染尘颔首:“我实在好奇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魍魉女眼神骤冷,咬牙切齿道:“当然是为了拉更多人下地狱陪我!” 2. 魍魉女已然出手。 身形恍若诡魅。 阴森的冷风刺痛了谢染尘的肌肤, 谢染尘忍不住眯了眯眼。 折扇在手中一旋,但见白刃一瞬,寒风凛冽。 魍魉女青袍飞扬,两手鹰爪一般的勾起,又长又尖的指甲利刃似的剜向谢染尘的眼睛。 她的出手毫无征兆。 但谢染尘好像早已算到。 鬼爪将至,折扇已飞旋而来。恍若旋起的剑花,惊起涟漪一片,转眼又化作“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星河瀑布,水雾朦胧而苍茫。 洁白如雪的光幕之间,仿佛已刺出千百把剑。剑剑相连又合成一剑。一剑又化成扇。 扇一直都是扇。 扇也可以为剑。 谢染尘执扇,身姿宛若惊鸿翩然,游刃有余于青袍鬼爪,獠牙利甲之间。 教主依旧在喝茶。 她好像根本什么都没看见。她的动作还是那么的优雅,不急不缓。 魑魅依旧擦拭着手中的长剑,剑身已可映出她清晰的眉眼。可她却还在擦拭,一丝不苟。缓缓的,轻轻的,看起来很温柔,仿佛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 对于剑客而言剑岂非就是他们的孩子?更甚者是他们的生命! 剑,已和他们的灵魂融为一体。 魑魅凝眸注视着自己的剑,剑刃薄而锋利。她用手指,轻轻抚过剑锋,感受冰冷的触感。那是剑的回应。 天地肃杀。 堂中烹茶的温热仿佛已被冰雪掩埋。屋外黄沙飞扬,烈日的光芒在凌乱的沙砾之中似真似幻。 屋内已如冰窖。 门里门外,恍若隔世。 梦中梦醒,一如悲哀。 沈断念醒了。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醒的,又是如何结束了这回忆的漩涡。就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入了这场梦境。 也许这个世间就是梦境中的深处,不知不觉而来,不知不觉而去。梦的深渊,每个人都无可避免沉沦于此。 沈断念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的心依旧在痛,痛的无法呼吸。 他想哭,但他哭不出。他的泪腺好像早已干涸,就像枯竭的喝水。无尽的沧桑,无尽的悲痛,无尽的回忆。 他好像身在梦中。 也许他本就身在梦中。 一直都是梦。 所有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梦醒了,一切都不复存在。 沈断念阖上眸子,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刺骨的风,阴森的嗨森。 魍魉女青袍卷起,七八点寒星迸溅而出。谢染尘只道“不好!”,翻身旋扇,左右躲闪之际,扇卷风而逆风攻其下盘。 寒风凛冽,屋外黄沙仿佛也被这骇人的狂风卷起,掀起一阵金黄色的雾。 与此同时,谢染尘面上轻纱也翩然落下,像过得自由的蝴蝶,展开了美丽的翅膀,迎入风的怀抱。 教主静静喝茶,突然道:“他好像醒了。” 谢染尘心头一颤。 即便她知道这教主本就是故意说出这句话让她分心的,但她还是忍不住用余光瞥了沈断念一眼。 只一眼,仅仅只有这一眼的功夫,那魍魉女已然找准时机,打破谢染尘的攻势。谢染尘防守不及,被那魍魉女一爪捞起双肩横抡向那承重梁上。 一瞬间,谢染尘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断了。她趴在地上,肩上赫然已被魍魉女抓出八九个血洞。 她只觉得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3. 沈断念突然站起来了。 他好像变了一个人。没有悲恸绝望,万念俱灰,精神萎靡。反而眼睛更亮,目光更加深邃。 魑魅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她的十香魇从来没有失败过,从来都没有人从绝望至极的深渊脱身。 教主已放下茶盏,眯眸笑道:“你醒过来了?这真是太好了。” “是吗?” 沈断念笑了,笑容中透露着一丝邪气。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地狱的使者,站在黑暗的尽头。 他的眼窝微陷,浓密微卷的睫毛覆在眼睑之上,衬得他的眼神愈发深不可测。 教主有些笑不出了。但她还是勉强的勾了勾嘴角:“当然,真的,真的是好极了。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英俊的男人。” 沈断念歪了歪脑袋,唇角微扬,酒涡浅陷,带着孩子气的天真,却又有一种邪恶的魅惑:“可惜这句话并不能救你一命。” 教主脸色阴沉:“你要杀我?” 沈断念眨了眨眼睛:“好像是的。” 教主惊讶道:“我没杀你你却要杀我?” 沈断念点点头:“似乎是的。” 教主冷笑:“理由呢?” 沈断念眼珠子一转,蹙眉:“我杀人好像从不需要理由。” 江湖传闻中的沈断念杀人的确不需要理由。他本就是一个十恶不赦,喜怒无常的恶魔。 但沈断念只是沈断念。 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现在只想留下一条命,不是他的命,是谢染尘的命,即便是用他的命去换谢染尘的命。 十香魇从来没有失败过。 对于沈断念而言,十香魇同样是成功的。 只可惜沈断念早已万念俱灰。 即便是十香魇,又能让他绝望到哪里?他还有什么希望可以绝? 所以他好像还在梦中,他宁愿在梦中。 只有梦中才能见到他的昭姐姐。 “梦中”的谢染尘就是沈从昭。 她们真的太像了,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虽然沈断念知道这样对谢染尘是不公平的,但他的情感又该如何去控制? 他好像喜欢上了谢染尘,又好像爱上了沈从昭。他从谢染尘的身上去探寻沈从昭的影子,在现实的世间过着梦的生活。 他好像疯了,在沈从昭离开的那天就疯了。 他目中已含薄泪,猩红的眸子冰冷的盯着教主和魑魅的长剑。 他玄色的衣仿佛已融入黑暗。属于地狱的黑暗。恶魔本就来自地狱。 他的武器只是一把匕首。 可这把匕首却已斩杀堂中近百人。就连魑魅都没有抵过他三招。长剑断,人已亡。 教主身负重伤,飞身向外飞掠,但见一寒光乍现。“哆”的一声钝响,那教主赫然已被匕首穿过心脏钉在那承重梁上! 没有人了,再也没有人阻止他的梦。 他累了,太累了。 他疲惫的躺在地上。谢染尘不知何时已坐在了他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他,伸手抚过他的脸颊。 然后她突然伏下身,深情的吻上沈断念的冰冷的唇。 沈断念惊了,却又不想推开。他揽过谢染尘的肩,让她倒在自己的怀里。他用劲全身的力气去回应她的吻,用劲全身的力气抱住怀里的人。 他好怕,好怕她也会突然离开。 他轻抚她的发。谢染尘安静的躺在沈断念怀里,就像一只乖巧的鸟儿。 这只鸟儿却已落泪:“解药,我已给了你解药。” 沈断念知道,因为谢染尘的吻是苦涩的。 谢染尘继续道:“白钦阳从未想过要放你一命。他只想借你的手除了三五教……然后,让我趁你毒发之际,取你性命……” 沈断念点头:“可你却救了我……” 谢染尘道:“因为我又犯了一个错误……” 沈断念不开口,只是抱的怀中人更紧。 良久,谢染尘忽然道:“音……谢音……” 她竟唤了沈断念曾经的名字。 沈断念心头一颤,忙将谢染尘扶起来,只见谢染尘却在此时将魑魅那把断剑一把插入了自己的心脏。 沈断念呼吸一滞,再也忍不住泪水:“你这是干什么!我可以救你!我可以带你一起离开!我们一起走!一起活着走出去!我们可以的!” 谢染尘苦笑:“这……这是我欠你的……” 沈断念不懂。 谢染尘继续道:“音……我不想……不想被埋在底下……我好怕黑……千万不要……咳咳……” 谢染尘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 “谢音……” 沈断念慌忙为她疗伤。他的手在发抖,全身都在发抖。泪水已然模糊他的视线。 谢染尘气若游丝:“我……我……本就走不成了……我不能……拖累你……这……这是我,欠你的……” 谢染尘倒在沈断念怀里,伤口不断汩汩涌出鲜血。她口中呢喃着什么,好似梦中的呓语。直到最后,气息全无…… 黄沙。 无边无际的沙海。 落日。 鲜红如血。 沈断念搂着谢染尘愈渐冰冷的身子,手中拿着谢染尘的扇,听着远处驼铃悠远…… 第一百零一章 牵丝傀儡戏(1) ——剑破霜雪惊鸿去,香引残魂入梦来。 1. 传闻江湖之中有一种可操纵活人思想行为的邪门功法,唤做牵丝傀儡戏,千百年来练成的仅仅只有两个人。 这两人中,一人乃是百年前的幽冥宗宗主骨生花,另一人则是当今江湖中大名鼎鼎的人称“牵丝傀儡师”的于优优。 于优优说是大名鼎鼎,但却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甚至连他是老是幼,是男是女都不清楚。只知道他和鱼则渔是对头,但鱼则渔又是谁呢? 没有人清楚。只是一传十,十传百,于优优和鱼则渔就算不是对头,恐怕也已成了对头。 是夜。 月明如水。 夜风中混杂的酒气,有些微醺的意味。 倚红楼外,灯火通明。 火红的灯笼风中微晃,灯火摇曳,光芒似真似幻。红色的轻纱在风中飘荡,轻轻的柔柔的,撩动着过往人的心尖。 这里是烟花之地。 是男人眼中的天堂。 这里的女人多才多艺,身子婀娜,或是温柔体贴,或是妩媚多情。不管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在这里总归会有那么一个人可以牵住你的心。 这里的酒也是极好的。 杨小公子最爱这里的酒。 所以他来到这里,第一件事就是要来这倚红楼,喝这倚红楼的酒。 红衣。 红衣在红灯笼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迷离。 短剑,无鞘。 剑光寒凉,映着摇曳的灯光。 倚红楼里的胭脂味浓的令人有些喘不过气。但好在还混杂着杨小公子所爱的酒香。 他微微阖上眸子,贪婪的嗅着那若有若无的酒香。 “哎呦,这位公子好生一表人才!可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倚红楼?不得不说,您今天来的简直太巧了,”一旁的老鸨子见杨小公子进来,连忙迎上去,奉承的笑道,“今日可是我这倚红楼头牌儿连理枝姑娘的开苞之日。” 说着压低声音,道:“只要公子银子够多,出手阔绰,这美人儿初夜可就是您的了。” 杨小公子好像根本没听到那老鸨子说什么,只是随意摆了摆手:“下次吧,现在我只需要一坛酒。” 老鸨子一愣,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一些:“不知公子要什么酒?” “女儿红。” “可需要姑娘伺候着?” “不需要。”杨小公子摇头,“我自己有人。” 老鸨子这才看到杨小公子身后的两个女人。 只见那两个女人一个身着红杉,一人一袭绿衣。 红衣姑娘见老鸨子正在打量她,目光愈发冰冷,轻抚腰间红色短剑,冷哼一声道:“我家公子向来不需要除我们以外的旁人伺候。” 绿衣姑娘闻言点点头,甜笑道:“我家公子不爱美人独爱酒,妈妈还不快些上酒?” 带着女人来这里喝酒? 这样的人老鸨子还是头一次见到。 可她不敢再说什么。 怪人往往得罪不得,至少她认为是这样的,就像疯子就很可怕一样。眼前的红衣公子简直太怪了,不仅带着女人来青楼,腰畔的无鞘剑也骇人的很,不仅如此,就连他身后的红衣女人也是一脸凶相。 绿衣服的女孩子圆圆的小脸,笑起来酒涡浅陷,看起来倒是可爱极了,当然,如果忽略了她腰间那把绿色的刀的话。 2. 红涧,绿刀。 江湖中知道她们名字的人并不多。但若要提起杨小公子,每个人都会想到杨小公子身后那两个,一个拿红剑,一个佩绿刀的女人。 红涧,红剑。 剑如血一般鲜红,也不知这就是它本身的颜色,还是被鲜血浸泡的太久,染成了如此鲜红的模样。 绿刀。 刀从来都不是可爱的。 但绿刀很可爱,尤其是她笑起来的时候。偏偏她又爱笑,一笑酒涡就出现了。 她的眼睛又大又圆,笑起来时却弯弯的恍若天上那一弦弯月。 绿刀现在就在笑,因为她很开心,只要跟在杨小公子身边,她就会很开心。她已为杨小公子斟满一杯酒。 杨小公子闻着鼻尖的酒香,脸颊好似已泛起一抹红晕。他并不是嗜酒之人,他只爱美酒。 什么是美酒呢? 用杨小公子的话来说,喜欢的酒自然就算是美酒。就算是街头的烧刀子,只要喜欢,它就是价值千金的琼浆玉液。即便是真正的琼浆玉液,也不抵那一口烧刀子。 他浅啜一口,酒水带着一丝火辣,挑逗着杨小公子的味蕾,他只觉得咽喉的火热已然水一般的流经整个胸腔,口中的香却还不曾散去。 他细细品味着,良久,才又喝了一口。 一边的老鸨子偷着看他,皱起眉头,暗忖道:“这人看起来衣着鲜丽,怕是哪家的贵公子。可这城中,谁家的贵公子我不曾认得呢?难道是外来的?也不知来这城中有何事,可有带足银两,若能说服他买下连理枝的初夜,凭连理枝的姿色,定能勾的他魂牵梦萦,从此以后又是一桩长久买卖,若是要为连理枝赎身,也可狠狠宰他一笔,只是……” 她又看了看红涧和绿刀,眉头皱的更紧:“那两个女人却不似好惹的主儿。” 想罢,人已走到杨小公子桌前,媚笑道:“公子,这酒如何?” 杨小公子抿了抿嘴角,眯眸笑道:“好极好极。” 老鸨子笑意更浓:“我这里还有几坛珍藏多年的竹叶青,公子可需要?” 杨小公子眼睛一亮:“自然需要。” 老鸨子闻言,又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只是,我这里人手不够,怕是没法子帮公子去取酒了。” 杨小公子孩子气的抿了抿嘴角,旋即笑着点头道:“好说好说,红涧绿刀,你们二人且随着妈妈一起去取美酒罢。” 老鸨子又道:“公子,我还要迎客,可是不能离开的。恐怕要劳烦二位姑娘自己去了。” 杨小公子微微蹙眉,继而又道:“好说好说,那便请妈妈告诉她们美酒在哪里取就是了。” 老鸨子笑的眯了眼:“自然要得。” 红涧一怔:“公子?” 绿刀闻言也嘟起嘴巴,不情愿的撒娇道:“属下不想去嘛!属下去了谁为公子斟酒呀!” 杨小公子惊讶的张大了嘴巴:“我自己难道没有手了吗?” “可……”绿刀还想说什么,却见杨小公子竟调皮的朝她眨了眨眼睛。 绿刀与红涧对了眼色,心下了然,只得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跟着老鸨子随意拉来的一个楼里的姑娘一起去取酒了。 3. 倚红楼里嘈杂的很,嫖客的大笑声,调侃声,污言秽语;女人的娇笑声,音乐声,犹唱后庭之曲,靡靡之音。 对于这些,杨小公子好像根本没听到。他只是静静地喝他的酒。 灯火摇曳。 一红衣舞姬正在悠扬的音乐中,妖娆的扭动着那盈盈一握的腰肢,红纱的衣服松松的披在肩上,胸前春光若隐若现。 媚眼如丝,妩媚非常。 台下的男人眼睛都看直了。 老鸨子满意极了。她笑的愈发开心了,和杨小公子说话的语调也显得轻快起来:“公子您瞧,这是我们楼里另一个头牌儿,唤做红袖香,如何?” 杨小公子看着台上舞动的倩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好,好极了。” 老鸨子继续道:“我家的连理枝也是一位佳人呢。就是今日那位将要开苞的姑娘……” 杨小公子何尝不明白这老鸨子的意思? 他笑了笑,眼睛弯弯的,像星星一样,明亮的有些勾人:“连理枝姑娘难道比这位姑娘还要动人?” 老鸨子用手帕掩唇轻笑道:“哎呦,公子您是不知道啊。连理枝姑娘长得真真儿是跟个仙女儿一样,说她是这世间第一美人儿都不为过。” 杨小公子有些惊讶的眨了眨眼睛:“那么美?” 老鸨子见有戏,便继续道:“对呀。我还能诓骗公子不成?这连理枝啊,一张小小鹅蛋脸儿,柳叶眉含情目,娇俏小鼻子,粉嫩的小樱唇儿。一开口说话啊,那声音温柔的让人骨头都酥了。我若是男人,恐怕早就被她勾了魂去了。最重要的一点啊……” 老鸨子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经兮兮道:“她那身子温软,肌肤白嫩光滑如婴孩。哪儿该有肉,哪儿该少肉,长得那叫个精致,前凸后翘,玉腿纤长,更是绝美。” 杨小公子尴尬的笑了笑:“妈妈观察的可真是仔细……” 老鸨子闻言努了努嘴:“公子哪里话?您以为我这倚红楼也是想进就进的?当日若不是瞧她跪在门外哭的梨花带雨,看起来楚楚可怜颇有姿色的,我又怎会留她?” 杨小公子无奈的抿起嘴角,心底竟有些可怜起那个叫连理枝的姑娘来,若不是生活所迫,谁又愿意来这烟花之地靠卖身为生? 所有尊严,在进入这里的时候,都已碎的无影无踪。 老鸨子好像才反应过来似是说错了话,忙象征性的打了打自己的嘴巴:“瞧我这张嘴,竟说公子不爱听的,反正就是,连理枝乃是绝色,公子得了,绝不会后悔的。” 杨小公子点点头没说话。 老鸨子笑的愈发灿烂。如果用那几坛竹叶青留下眼前的贵客,揽一桩长久买卖,到那时就不止是几坛竹叶青的收益了,几百坛都绰绰有余。 她一直相信自己识人的眼睛。不,是寻找金钱的眼睛。老鸨子心中想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第一百零二章 牵丝傀儡戏(2) 1. 于优优喜欢绿色。 他对绿色的喜爱已超乎常人。 他的衣服必须是绿色的,鞋子是绿色的,甚至连发带都是绿色的,有时候头上还要插上一朵绿色的小绢花。 所以他的名字读起来好像也有点绿,于优优,绿油油。 现在他正坐在倚红楼的雅阁里。 他不喜欢倚红楼这个名字,明明倚绿楼才更有意味。于优优心中想着,忍不住自以为是的点头笑了笑,然后又转身对身后的小丫头说:“绿丫头,你说,倚绿楼是不是比倚红楼更有意味?” 他眨着一双大眼睛,双眼皮又深又漂亮。他看着绿丫头,目光炯炯有神,看样子就好像小孩子在期待父母的夸奖。 绿丫头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圆圆的小脸,带着一抹淡淡的红晕。也不知是胭脂还是天生的。眼睛笑眯眯的,虽然不大,但说不出的可爱。 她是于优优的侍从,从记事起就已经跟在于优优身后了。 她自然知道于优优喜欢绿色,要不然有谁会起出一个“绿丫头”这样的名字? 于是她连忙点点头,乖巧道:“倚绿楼的的确确比倚红楼更有意味。” 于优优满意的笑了,可爱的小虎牙也微微显露了一些,眼睛微微眯起,开心的就像三岁的小孩儿拿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礼物:“我就知道我的眼光从不会错。” 绿丫头不知道于优优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每次她让于优优开心了,于优优都会说这句话。 难道她是于优优挑下来留在身边的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记事以来就在于优优身边,学文习武,于优优对她就像师父对待自己的徒弟,又像是哥哥对待自己的妹妹。但她究竟是怎么来到于优优身边的,自己的父母又是谁,她简直连一点印象都没有。 绿丫头嘻嘻笑了笑:“公子的眼光又怎么会差?公子的眼光是天下第一好的。” 天下第一却是不假,虽然她并不真的觉得于优优的眼光有多么好,但她的的确确认为于优优是天下第一。她真心觉得这天下已没有人的眼光能有于优优这么差了。 当然,除此以外,她所认为的于优优的第一,还是于优优的“牵丝傀儡戏”,当今江湖之中,将“牵丝傀儡戏”这门功夫练到炉火纯青的也只有于优优一人。 于优优点点头,忽而正色道:“消息的来源可查到了?” 绿丫头也不笑了,脸上流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没有。什么都没查到。” 于优优忍不住笑了,无奈的笑了,他摇了摇头,道:“整个江湖的人都知道‘牵丝傀儡师’于优优给杨小公子下了决战书,约在十五月圆,玉阶台上一决雌雄,偏偏我于优优不知道,甚至连消息的源头都搞不清楚。” 绿丫头蹙眉道:“也许,也许杨小公子知道也说不定?” 于优优又摇了摇头:“江湖传闻杨小公子行踪诡秘,自你我二人入关以来,查寻许久,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对他依旧是一无所知,甚至连他师从何处都不甚清楚,又如何追寻他的行踪……” 2. 也许根本不用找。 缘分就是这样神奇,只是两个人都没有察觉到这缘分的存在。 此时此刻杨小公子就在倚红楼一楼大厅喝酒,喝的是老鸨子珍藏几年的精品竹叶青。 而于优优在二楼雅阁,刚发过愁,就一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还朝绿丫头摆了摆手,说道:“睡觉睡觉,有事明天再说吧。啊~”说着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吟咏起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啊何其多……呼……” 绿丫头惊讶的眨着眼睛,自家公子入睡的速度好像越来越快了。只是,自己在哪睡?公子好像没说啊,唉,这里就一张床啊! 绿丫头委屈巴巴的看着于优优,嗫嚅道:“公子……公子……” 于优优睡意朦胧:“嗯?什么……谁啊……明天再说……” 绿丫头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只好把两张椅子挨着墙并在了一起当做床了。 “唉。”绿丫头又叹了叹气,好在她个子不高,人也不胖,两张椅子也似乎足够给她当个床了。有时候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就可以长个苗条的高个子,自己却这么矮,明明都快及笄了,个头却还是只达到于优优的胸口下面,搞得每次谈话于优优都要低头才能看到她。 她躺在椅子上蜷缩着身子,想着想着,便不知不觉睡了。 此时正是子时一刻,倚红楼最热闹的时候。 因为连理枝要出现了。 人们都说连理枝是近几日自愿进的倚红楼,当时那老鸨子并不想收她,但她却跪下恳求,梨花带雨的模样分外惊艳,老鸨子这才破例留她在倚红楼。第一日在台上表演,一双惊艳的眸子便将在场所有人的魂儿都勾了去。每个人都说她一定会成为倚红楼的花魁,名头也在几日之间就传遍了方圆百里。 所以今天大多数人,其实还都是为了看连理枝而来的,银子自然也不曾少带。若连理枝真如传闻所说,她的初夜即便是倾家荡产买了也不亏。更何况来这里的大多都是名门望族,钱这种东西于他们而言简直是多的数不清,岂还在乎这一点? 连理枝终于出现了。 这个传闻中神秘的美人儿终于来到了人们的眼前。 只见她身着一袭桃红色薄纱裙,臂挽奶白色轻纱披帛,腰系红纱带。红纱很长,好像拖到了地上,但是却很轻,一走路,红纱便轻飘飘的扬起。 她的眼睛好似桃花,眼尾微微挑起,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淡淡的红晕,显得既妩媚,又有些楚楚可怜。 她虽然穿着一身红色,却不显妖娆,反而有一种清新脱俗的感觉,她虽身在烟花之地,却丝毫不染尘俗之气。就像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带着无尽的风华来到了世人的眼前,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3. 每个人嘴巴都张得的大大的,大到仿佛可以塞进去一颗鸡蛋,眼睛瞪得圆圆的,眼珠子好似都要突出来了,眨也不眨,好像生怕连理枝姑娘会像仙女一样突然消失不见,此后人间再无如此绝色一般。所以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都不忍错过。一定要看下来,记在心底。 杨小公子也忍不住怔住了。 红涧凝视着杨小公子的神色,眸光不住黯了下来。 绿刀赞叹道:“唉,如此绝色,我若是男人,即便是为她死了也值了。” 吸引住男人的女人并不一定是绝色,但如果连女人都忍不住赞叹,那么她一定是绝色。 男人和女人的审美总归是不同的,当一个人集所有美好于一身之时,才有资格不管是在男人还是女人眼中都是漂亮的,这样的人才是真真正正的绝色,人间罕见的绝色。 连理枝无疑就是这样的女人。 她还未曾开口,人们就仿佛已听到了她悦耳动人的声音。 她的声音的确好听极了,又甜又苏,又柔又暖,清清淡淡。 ——像山间的清泉,清澈见底。又像十五的月光,柔美朦胧,动人心扉。或是清晨出林的黄莺,婉转的唱起歌来。 连理枝在台上,微微一福身,低眉敛目道:“奴家名唤连理枝,还请各位大爷怜惜奴家。” 杨小公子心头一颤。 他的手已忍不住有些发抖。 连理枝真真儿就像是天仙下凡一般。 杨小公子活了二十几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漂亮的女人。 那是一种不染尘俗的美。世间所有一切的形容美丽的词语都无法描绘出她绝世的风采。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杨小公子忍不住在心底吟咏起这首诗。 连理枝已彻底征服了他。 不是连理枝的容貌,而是连理枝的气质。 仙人的气质,仪态,已足够吸引全天下的男人。 她有些弱不禁风的柔弱美,又有些雪天寒梅的倔强。梅花的暗香,是她说不尽的韵味。 台下的红袖香一双媚眼满是寒光,她冷冷看着连理枝,转身便“嘤咛”一声倒在一看起来油腻腻的大胖子怀里,目中寒冷一晃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满目柔情。 女人柔情似水的目光最能勾住男人的心。更何况还是红袖香这样的女人。她虽比不得连理枝这样的绝色,但也绝对比大多数女人都要漂亮。 胖子的眼睛虽然还在盯着连理枝,手却早已揽住了红袖香的身子,不安分的游走起来。 红袖香轻微喘息着,媚笑道:“赵公子好久没来看奴家了,嗯~怕是已将奴家忘干净了~” 赵公子色眯眯的笑了笑,满脸肥肉好像都挤在了一起:“怎会?不过是这几日家中那母老虎看的紧,不然我早就来看你了。” “哼,”红袖香娇声道,“公子还说没有忘了奴家,此时眼睛却仿佛要贴到那连理枝身上去了。只是公子不知道,那连理枝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脸狐媚,也就公子老实,才险些被她蒙蔽了。” 赵公子这才一脸疑惑的看了看红袖香。 只见红袖香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说道:“那连理枝本来有个未婚夫婿,因着婆家家境贫寒,那未婚夫婿似也有些不足之症,是以她便不愿嫁过去,硬是跪在咱这倚红楼外大哭了一天一夜求着妈妈收留了她。因为这样她便不用再嫁给那个有不足之症的丈夫了。赵公子也是知道的,咱这楼中的男人,可没有什么不足之症……” “而且,奴家还听说,她那未婚夫昨日竟因为她上赶着卖身一事活生生气死了过去,今日才办了葬礼,她却要在这里开苞了……” 红袖香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可是旁边人几乎都听得清清楚楚,甚至已经有人笑出了声,悄声议论起来。 赵公子更是笑的眼睛都没有了,只说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红袖香也笑了,妩媚的笑容中带了一丝说不出的得意,咯咯笑道:“这样下贱的浪/婊/子险些就将公子的魂儿勾去了呢~公子今后定当要小心喽~” 赵公子还是第一次碰到一个青楼女子说另一个青楼女子是婊/子,只觉得更好笑了,眼泪简直都快笑出来了,连连说道:“是哩是哩,今后要小心喽。” 第一百零三章 牵丝傀儡戏(3) 1. 一边的老鸨子显然没有发现这里的情况,她还在悄悄观察杨小公子的反应,继而挑眉笑道:“可好?” 杨小公子根本没听见老鸨子的话。连理枝已夺走了他的所有注意力。即便是有人要在此时杀他,恐怕也容易的很了。 连理枝抿唇,有些羞涩的垂下头。 老鸨子不知何时已来到连理枝身边,笑道:“各位大爷,这便是我们倚红楼新来的头牌儿,连理枝姑娘,今日是连理枝姑娘的开苞之日,哪位大爷出手阔绰,我们连理枝姑娘,就跟哪位大爷共度春宵嘞~” 话音未落,台下的男人们已然哗然一片,即便有些人已经听到了红袖香说的话。但他们不在乎。 这里的女人于他们而言都只是玩物,一个玩物,又有谁在乎她在来这里之前是什么样的呢? 这是不公平的,但这个畸形的社会本就如此。 “我出一百两!” “一百两还好意思喊出来!?我出两百两!连理枝姑娘选我吧!” “我呸!我出两百一十两!连理枝是我的!” …… 连理枝在台上看着,目中似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哀伤,转瞬即逝。她勾唇轻笑,笑意浅淡。 台下的人一见这笑,争得愈发脸红脖子粗,看起来就要打起来了一样,有些人已开始互相推搡。 “唉,各位不必争了。在下出五十两。” 台下一阵嗤笑。 又听那人继续道:“黄金。” 这话的人正是杨小公子。 现在他已放下手中的酒杯站起来,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连理枝的眸子,道:“在下愿出五十两黄金,换与连理枝姑娘一夜情缘。” 红涧咬紧下唇,狠狠瞪了连理枝一眼没说话。 绿刀惊讶的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道:“公,公子?您,您确定吗?” 杨小公子看也不看她,只点点头:“不曾有片刻迟疑。” 老鸨子已乐开了花,拍手笑道:“这位公子好眼力,连理枝姑娘可是我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最漂亮的美人儿了!哈哈哈哈哈哈!” 连理枝淡淡望了杨小公子一眼,又垂下眸子。抿紧唇,双手暗自攥紧衣袖,却又无力的放下。 绿刀得到肯定的答复,只好双手颤抖的从怀中拿出沉甸甸的钱袋子,结了许久才解开袋子上系的结儿。 每个人都忍不住探头去看那钱袋子里究竟有多少金银。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就彻底傻眼了。 那钱袋之中哪有白银?那里面赫然是一大摞金灿灿的金叶子! 灯火辉映,金叶子的光芒愈发刺眼。 老鸨子的眼睛也仿佛闪耀出了金叶子的光芒。她跌跌撞撞的从台上下来,弓着身子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金子,那模样简直恭敬的就像从皇帝手中接下圣旨一般。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口中言谢,眼神却一直没离开金叶子,她笑着,脸上的褶子仿佛也在笑,甚至每根头发丝儿都在笑,“公子请随奴家来,奴家定会给公子安排一个清净绝不会被打扰的好地方。” 她口中的好地方,是倚红楼后的贵宾雅阁。一般能来到这里的大多都是皇亲贵胄,或是富可敌国的商贾云云。 这贵宾雅阁有单独的小院,前厅的嘈杂已完全被隔离在院墙之外。院中栽中的茶花此时正当花期,粉红、深红、玫瑰红、紫、淡紫色的花朵儿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娇羞可爱,又如月下含羞的美人儿,在痴痴盼着情郎的归来。 幽香四溢,闻起来仿佛美人身上的胭脂味,混杂着风中淡淡的酒香,令人如痴如醉。 老鸨子在前面挑着灯笼,火红色的灯笼。灯光也是喜庆的颜色,在这子时夜半,竟显得有些说不出的暧昧。 红色,本就是暧昧的颜色。 贵宾雅阁的小楼上同样缀着红纱。红纱在风中漂浮着,温柔的像情人的手,月光柔柔的,和暧昧的灯火的颜色融为一体,金黄色的,泛着红色的光晕,温暖的如同身在梦中。 老鸨子将他二人带到了三楼。她说三楼的屋子最宽敞,最豪华,同样也是最安静的,绝不会有人打扰。不仅如此,敞开窗户还能远远望到这里有名美景,玉阶台。 玉阶台其实只是一建在海边用来供贵族观海的四方平台。它之所以闻名,乃是因为这玉阶台整体皆是由白玉雕刻而成,上嵌有珍珠数万颗,且栏杆之上镶满黄金,平台四角的栏杆上各刻出了一朵涌起的浪花,上面还托着一颗碗口大的夜明珠。 一颗夜明珠已是罕见,而玉阶台上却整整有四颗夜明珠!而且俱是当世珍品!玉阶台之造价,可想而知。 杨小公子心中想的却不是玉阶台,而是十五月圆,玉阶台上的“牵丝傀儡师”。比起玉阶台,他倒更希望见到这个人。毕竟人是活的,台是死的。 人如果一时见不到也许就会错过,而台却不同。除了人为把它拆了,它永远在那里停留,在它应该存在的地方。 2. 杨小公子在床上。 斜倚。 他喜欢这个姿势。既轻松又舒服。 连理枝在为他斟酒。 美酒。 美人斟的酒即便不是多么名贵的酒,那它也同样是美酒。喝起来的味道就不一样。 就像你喜欢的人给你唱歌和你不喜欢的甚至讨厌的人给你唱歌,不管怎样你总会觉得喜欢的人唱的是最好的。 这就是人的本性。 喜好憎恶好像永远都能左右人的判断力。从而变得不再理智,甚至有些盲目的去选择自己所喜欢的一方是对的,是最好的。 所以保持理智的最好办法就是控制住自己的心。不去好感任何一方,做出的选择才是真正客观。 杨小公子的理智还在,他一向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心,他知道,能够控制住自己心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强者。 连理枝看着他,看了许久。 月不知何时已躲进云彩背后,屋子里也暗了一些。 灯火摇曳。 火花的影子倒映在墙上,欢快的跳跃着,说不出的诡魅。 连理枝咬了咬下唇,低声下气道:“这位公子,您,可以不可以,不要碰我,也不要告诉聆妈妈……如果,如果不可以的话,我,我有钱,我可以给你钱!请您,不要碰我!” 她突然抬起眸子,目中的恳切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倔强的神采。 她口中的聆妈妈自然就是倚红楼的老鸨子。 杨小公子看着她的眼睛,神色怔了一怔,继而又斜倚在床上,眼睛微眯,似笑非笑道:“姑娘又能给我多少钱?五十两黄金?还是更多?” 连理枝咬紧下唇,垂眸,静默片刻:“不,我不能给你更多。我是说,我一时不能给你更多。但,我会慢慢给你,你想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不碰我的身子。” 她终于扬起了头,像梅花在风雪中骄傲的绽放开来,散发着诱人的暗香。 杨小公子闻言,孩子似的抿了抿嘴角,话锋一转道:“倚红楼里人很多。” 连理枝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所以她很聪明的选择闭紧了嘴巴,没有搭话。 杨小公子继续道:“人多嘛,嘴就杂。” 连理枝安静的听他说下去。 杨小公子忍不住笑了。他的笑天真的有些像孩子,他一向都像个孩子,也许是性格,也许是相貌,当然,如果忽略掉他腰畔的无鞘短剑的话。 他笑意淡了些,眸子却还微微眯着,像星星,像月亮,带着朦胧的光芒,朦胧的笑意。 连理枝突然明白了。 她也笑了,笑容淡淡的:“嘴杂了,消息就多了。公子想问什么,直说便是。” 3. 连理枝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至少杨小公子认为她是的。 她懂得在倾听的时候选择沉默,同样也懂得在该开口的时候一语中的。 杨小公子轻抚腰畔短剑,笑道:“连理枝姑娘是个聪明人。” 连理枝摇了摇头:“奴家虽愚笨,但却身在风尘。” 杨小公子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他看着连理枝,孩子气的眨了眨眼睛:“连理枝姑娘这话在下却有些听不懂了。” 连理枝微微一笑:“就如公子,身在江湖,身不由己。愚笨之人,岂能活到今日?” 杨小公子终于懂了。 他笑了,苦笑。 笑罢,才道:“不知姑娘可知江湖事?” 连理枝道:“风尘也算半江湖。” 杨小公子继续道:“不知姑娘可知道‘牵丝傀儡戏’?” 连理枝蹙了蹙眉:“哦?可是所谓的‘傀儡戏法’吗?奴家幼时跟随爹爹曾见到街头的江湖艺人表演过。” 杨小公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连理枝道:“公子这是何意?奴家说的究竟是对还是错?” 杨小公子道:“对,也不对。” 连理枝垂眸:“这下奴家却更是迷糊了。” 杨小公子道:“姑娘所说的‘傀儡戏法’不过是人们用来娱乐的江湖艺人的小技艺罢了。” 连理枝目光一闪:“那公子所说的‘傀儡戏法’又是什么呢?” 杨小公子沉声道:“在下所说的‘傀儡戏法’可是用来杀人的。” 连理枝一怔,旋即笑道:“公子莫要诓奴家,‘傀儡戏法’不过是人操纵木偶表演罢了,又怎能杀人?那木偶难道还能活了不成?” 杨小公子摇头笑道:“木偶自然不能杀人,但操纵它的人却可以。” 连理枝眨了眨眼睛:“哦?” 杨小公子继续道:“如果操纵的木偶不是‘木偶’,是不是就可以杀人了呢?” 连理枝道:“不是木偶又能是什么?” 杨小公子道:“活人。当然是活人。” 连理枝惊讶道:“世上哪有人可以将活人操纵于股掌之间?” 杨小公子叹息道:“也许只有一个人。” 连理枝想了想,说道:“牵丝傀儡师?” 杨小公子点头:“不错。除了他江湖中再没有第二个人。” 连理枝道:“他现在在哪?” 杨小公子无奈道:“我若知道他在哪里,我此时此刻就不在这里了。” 连理枝道:“公子不在这里又会在哪里?” 杨小公子道:“也许已经死了。” 连理枝又皱紧了眉头:“为什么会死呢?” 杨小公子凝眸看她,她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初懂人事的小孩子,满脑子都是问不尽的问题。尽管这些问题有可能会有些稀奇古怪,但作为大人也是会尽力回答的。 杨小公子就在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在下本身就是来找他送死的。” 人又怎会送死呢? 杨小公子好像已经想到连理枝接下来要问的问题,没想到她竟然不问了。 第一百零四章 牵丝傀儡戏(4) 1. 连理枝看着他,许久才道:“奴家的确听到一些消息。” 杨小公子眸光一闪,坐直了身子:“哦?不知姑娘可否与在下说上一说?” 连理枝想了想,说道:“奴家听闻那‘牵丝傀儡师’给杨小公子下了战书。要在月圆之夜于城外玉阶台一决高下。” 杨小公子点点头:“这件事似乎已人尽皆知。” 连理枝道:“所以你是杨小公子。” 杨小公子微微一怔,忽而笑道:“姑娘何以见得?” 连理枝笑了,笑容浅淡:“公子只说是或不是。” 杨小公子也只好点点头:“姑娘猜的不错。” 连理枝道:“杨小公子果真如传闻所说。” 杨小公子好奇的眨了眨眼睛:“江湖传闻许多都是不可信的。不知连理枝姑娘说的是什么传闻?” 连理枝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杨小公子腰畔的无鞘短剑,笑道:“红衣短剑,貌如稚子。” 杨小公子听到“貌如稚子”四个人,忍不住笑出了声:“连理枝姑娘也觉得我像个孩子?” 连理枝摇了摇头:“如果忽略你的无鞘短剑的话。” 语气顿了顿,继续道,“你看起来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尤其是你笑起来的样子。” 杨小公子微笑:“其实我本身就是个孩子。” 连理枝摇头:“自己认为自己依旧是孩子的人一定考虑的比任何人都要周全。” “姑娘为何这样想?” 连理枝凝眸望他,思绪好似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承受的太多,所以更加希望自己是个孩子,可是生活好像并不给我们做一个孩子的机会。” 杨小公子沉默了,他看着眼前的女人,突然觉得她也许也只是孩子,至少在心里是希望自己是孩子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连理枝乖巧的跟在他身后:“打开窗便可以看到玉阶台。月下的玉阶台简直美极了。” 杨小公子忍不住打开窗。 夜风带着幽幽的暗香,清清凉凉的抚过连理枝的脸庞。鬓角的发丝有些凌乱,连理枝抬手捋过,淡声道:“夜风似有些寒凉。” 杨小公子点头:“寒凉的夜风可以使人保持理智。” 月下的玉阶台果然是美的,朦胧美。 月光水雾一般的柔柔撒在白玉的台上,夜明珠闪耀着星光的光芒。 杨小公子站在楼上,远远的看着月光下的玉阶台。 他忍不住叹息道:“十五月圆,玉阶台上。” 连理枝也望着,望着,眼神已不知飘向何方:“那是玉阶台最美的时刻。” “最美吗?”杨小公子呢喃着,“人如果能死在最美的时刻,岂非也是一种享受?” “何止是一种享受?”连理枝苦涩笑道,“那简直是一种奢望。” 杨小公子回首看她,嘴唇动了动,良久才道:“死从来都不是奢望,生才是。” 连理枝眺望着玉阶台:“你又怎会认为自己一定会死呢?” 杨小公子抿了抿嘴唇,蹙眉思索片刻,歪头笑道:“每件事在做之前都要提前考虑到最差的结果,因为没有人可以一直顺利。” 2. 是夜。 夜风寒凉。 天好像有些阴沉了。残月躲进云层,星星也不再闪耀。玉阶台的风好像更冷了。海风有些微咸,海浪在风中激起,又在沉寂中归于平静。 于优优站在玉阶台上,仰望着远方的黑暗。 他身边没有绿丫头。 绿丫头并不是每时每刻都会跟在他身边。尤其是现在,夜半时分,这是属于他的时间。 风愈发冷了。 绿色的衣袍微微晃动。 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夜黑风高。 有人来了。 一个女人。 这女人三十上下的年纪,着白色长袍,眉如新月目似星辰,面容姣好,体型娇小,远远望去,看起来就像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娃娃。但她的腰畔上却佩了一柄刀,一柄九环大刀,刀身厚,刀背上穿有九个铁环。 她看着于优优的背影,厉声道:“你就是‘牵丝傀儡师’于优优?”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于优优头也不回:“不是。” 女人轻轻握住刀柄,皮笑肉不笑道:“不是‘牵丝傀儡师’又会是谁?” 于优优淡声道:“当然是于优优。” 刀已出鞘半分。 女人眸光更冷,冷如刀锋:“于优优难道不是‘牵丝傀儡师’?” 于优优站在黑暗之中:“于优优只是于优优。” 女人冷嗤一声:“我与你无冤无仇。” 于优优不说话。 女人继续道:“你找我何事?” 于优优说:“你欠我一个东西。” 女人皱眉:“什么东西?” “一条命。” 话音未落,人已不见。 黑暗,无尽的黑暗。海浪在风中涌起,泠泠清澈的水声在静寂的黑夜愈发清晰。 刀已出鞘。 刀光如雪,一瞬清泓。 雪一般的刀光冰凉刺骨。 那女人虽身材娇小,但那刀风却如泰山压顶,霸气逼人。刀锋未至,刀风入骨。 海浪在风中激烈的潮起潮落,清冷的水声激荡在人的心底深处,仿佛比这寒风更冷,比这刀风更冽。 风声呼啸着,像幽魂的哀嚎。 女人双手握刀,身形如燕。白色的衣袍在狂风中扬起雪白的光。 黑暗之中,白色总是最显眼的。 当所有一切都被黑暗笼罩,也只有白色可以在黑暗之中独善其身。但白色的存在似乎永远不会长久,就像这个大染缸的世界,所谓白色,不是被更深的黑色侵染,就是被所有颜色摒弃。 因为它不会融入黑暗。 学会融入黑暗仿佛也成了一种智慧。也许它本身就是一种智慧。 于优优好像就已融入黑暗。 残月,残辉。 月光终于从云层之中探出半个脸来,远远挂在黑黝黝的海岸线上。 风啊,风依旧在吹着,愈发冷冽。 海边的风总是比其他地方的风更冷一些的。 耳边是澎湃的海浪声。 刀锋划破长空的“簌簌”的萧索冷厉之声已被浪花声掩盖。 那女人挥舞着手上的刀,在玉阶台上飞身而起,刀如流云疾风,狂啸直追于优优绿色的衣袍。 于优优翻身一跃,似乘风而起,飘然而落,风度翩翩。 那女人目光一闪。刀光一横,登时横扫而出。刀风一如既往气势磅礴。 这次于优优好像并没有躲。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黑暗之中,动也不动。 刀已扫过他的腰,血光四溅。 3. 女人心下暗喜,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音,可随即入耳的一阵闷哼又让她不禁心头一紧。 于优优已倒下,倒在女人的九环刀下,倒在忧伤的残月光辉之中。 刀上鲜血淋漓,鲜红的雪顺着刀锋玛瑙似的一滴一滴的滴落。滴落在玉阶台上,绽开一朵,又一朵惊艳的血花。 白玉透澈,映着天上黯淡无光的月。 海风显得更腥了。那是一股血腥味。 于优优的身子已被女人的九环刀斩断,甚至连腰间的脊椎骨都碎成了好几节儿。上半身和下半身隔了整整将近一尺远,鲜血汩汩流出,形成一片血泊。 血腥味,刺鼻的血腥味。 女人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忍不住蹙了蹙眉。不知怎的,她心中竟有一股说不出的不好的预感。传说中的“牵丝傀儡师”难道真的如此不堪一击? “哎呀,你把我的木偶竟然拦腰斩断了,你这女人怎的如此心狠手辣!” 女人心下一惊,似已怔住。 这声音赫然是于优优的声音! 于优优难道没有死? 女人瞪大眼睛看着玉阶台上两截儿的尸体。 虽然她相信“牵丝傀儡师”于优优绝不是不堪一击之人,但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侥幸心理。这个使九环大刀的女人也不例外。 尸体着一袭绿袍,样貌也的的确确是于优优。 但说话的又是谁呢? 难道是鬼? 于优优的鬼魂? 想到这里,女人直觉脊背发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的手已不住发抖,声音也在抖,说话时舌头仿佛都要打结了:“你,你你,你是谁?”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也许是对死亡,也许是对未知。 这两个东西好像都很可怕,又好像一点都不可怕。 但恐惧却还是在心底油然而生。 当刀斩断人的咽喉之时,这女人也从未怕过。因为她本身就是为杀人而生。 杀人是她的职业,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刀下亡魂当然也已经数不胜数。 而且,她从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因为她认为就算那些冤魂来找她索命,她同样可以一刀把它们砍得魂飞魄散。她一直都很自信,也很有勇气。 但她现在还是怕了,所有的自信和勇气仿佛都随着这腥气的海风消散于空荡荡的的海面。 就像漏气的气球,一瞬间瘪的不成样子。 黑暗中,那个声音还在说:“我又能是谁呢?当然是牵丝傀儡师了。” 女人咽了咽口水:“于优优已经死了。被我一刀斩断了身子,再不会活过来。” “啧,”黑暗中那人笑了一声,“于优优是于优优,牵丝傀儡师只是牵丝傀儡师。” 女人忍不住打量着着四周,发现玉阶台上的确只有她一个人,一个活人。 她握着刀柄的手握的更紧了,手心已渗出一层冷汗。凉凉的,黏黏的,像血。冰冷的血,死人的血。 第一百零五章 牵丝傀儡戏(5) 1. 月光无情。 阴沉的天有些闷得透不过气。 女人握紧刀柄,大口大口的呼吸,她怕,怕下一秒就再也呼吸不到新鲜空气,怕永远沉睡在这冰冷的玉阶台上。 她忍住心中的恐惧。颤声道:“于优优和牵丝傀儡师难道还有什么区别?” 黑暗中的男人轻笑一声:“当然。” 女人额上已布满冷汗:“有什么区别?” 男人道:“任何人都可以是于优优,而牵丝傀儡师却只有一个。” 女人皱紧眉头,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连一个字都没明白。 黑暗中的人终于走了出来。脚步不紧不慢,看起来就像是夜半不眠,出来赏月的。 他看起来简直悠闲极了,高兴极了。 他将手背在身后,唇角微微扬起,唇下一点细微的小痣分外显眼。他的一双眸子弯弯的,仿佛也在笑,冷笑。 墨绿色的袍子迷迷蒙蒙,似已和这水一般的夜色融为一体。 这男人赫然就是于优优。 难道世上有两个于优优? 女人愕然:“你,你是谁?” 于优优看着她,笑道:“当然是牵丝傀儡师。” “那我杀得是谁?” 于优优惊讶的瞪大眼睛:“我哪知道你杀的是谁,可能是于优优,也可能是其他的什么人。不过是于优优的可能性好像不是很大,没准儿是个假的于优优也说不定。” 杀的人绝不可能是真的于优优。因为真的于优优现在就好端端的站在她面前,而且还有说有笑的,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一袭绿袍光鲜亮丽,好像还是很名贵的新料子裁剪出来的得体的新衣服。 女人也像换了一个人。她活这么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恐惧过。 认识她的人也绝没有见过她露出现在这样扭曲的表情。脸色煞白,眼睛、鼻孔、嘴巴好像都放大了一倍。眉毛飞起,瞳孔骤缩,四周的眼白都露了出来,好像下一秒眼珠子就会蹦出来似的。 于优优颔首,轻蔑的扫了她一眼:“怕了吗?” 女人咬牙,却还是忍不住打颤。 于优优冷笑:“原来‘万刀客’秋水儿的爱徒,人称‘一人当关,万夫莫敌,千刀无极,万剐无情’的何盘盘也会怕。” 白袍女人就是何盘盘。 江湖中都说她“一人当关,万夫莫敌,千刀无极,万剐无情”,所以她也觉得这世上除了她师父,再也无人能胜过她,于是行事也颇有些跋扈,平日得罪的人数都数不清,但对自己的师父却是非常敬重。 何盘盘握紧九环刀,刀上鲜血未干。 于优优淡定的看着她,忽而又笑:“你难道就不问问我为何杀你?” 何盘盘垂眸,苦笑道:“问又如何,不问又如何。你若要杀我。即便我问了你还是要杀我,你若不想杀我,即便我不问,你也不会杀我。” 她好像已认命。 于优优好奇的看着他的刀:“你的刀有九环。” 何盘盘道:“九环刀难道还会有八环?” 于优优微笑:“当然可以。” 何盘盘垂着眸子不说话。 “就像人本有四肢,但三肢二肢,甚至一肢无肢却都会存在。”于优优语气骤冷,“只要断掉几肢就是了。不管是胳膊,还是腿。” 2. 无星。无月。无风。 有血。 满地的血。 不仅有血,还有一个被砍成两截儿的尸体。 那的确是个活人,至少曾经是活的。然后这个活人成了于优优的傀儡,在于优优的操纵下,为何盘盘演了一场精彩的傀儡戏。 只可惜这个木偶已被何盘盘手上的九环刀砍成了两截儿,脊椎骨都碎了,肠子在血泊中流了一地。黑暗之中,远远看来就像是蠕动的蛇。 何盘盘瞥了一眼身后的血腥,握刀的手疯狂颤抖:“你难道要我变成残疾?” 于优优摇摇头:“那并不好玩。” 何盘盘皱眉:“你杀我难道只是为了好玩?” 于优优又摇了摇头:“我说过了,你只欠我一条命。” 何盘盘道:“那你还是要杀我啊。” 于优优这次没有再摇头,他用下巴指了指何盘盘身后的尸体,微微一笑道:“也许已经有人替你还我了。” 何盘盘猛然一惊:“那个人究竟是谁?” 于优优背负双手,歪着脑袋想了想,才道:“怎么说呢。他呢,是一个和于优优非常像的木偶,是‘牵丝傀儡师’最得意的作品。” 何盘盘不说话,她实在已说不出话来。她现在浑身颤抖的已和筛子一样,手脚都已麻木,牙床也不住瑟瑟发抖,甚至有几次还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于优优得意的看着她,继续道:“他以前也有个名字。叫做秋水儿。这是多么可爱的名字啊。而且啊。她本是个女人,在‘牵丝傀儡师’手里,她成功‘变成’了一个男人,一个叫做于优优的男人。” 何盘盘心底一空,登时瘫坐在地。九环大刀“哐啷”一声砸在地上。 于优优满意的笑了:“成功到什么地步呢,就连她的关门弟子‘一人当关,万夫莫敌,千刀无极,万剐无情’的何盘盘都没有辨认出来呢。” 何盘盘脑子嗡嗡直响,于优优在说什么她简直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不是真的听不进去,而是她宁愿自己是个聋子。这样就不会听到那字字诛心的话语。 她的师父,她最亲最爱的师父竟然死在了她的刀下!而且还是“一刀两断”!甚至师父死时,她心中还在暗自得意——呵,什么“牵丝傀儡师”于优优,不还是死在我何盘盘的刀下了吗? 她握紧拳头,大脑一片空白。泪水已然夺眶而出,温热的,悄然滑过她的脸庞,落到了她洁白无瑕的衣袍之上,渲染出一片鲜红。 血泪! 她落下的竟是血泪! 于优优不知何时已来到她面前,静静看着狼狈的她,忍不住啧啧说道:“可怜可怜,不过啊,她依旧是……” 说着,于优优冰冷的目光刀一般的扫过秋水儿的尸体,一字字道:“死有余辜啊。” 3. 又是一个晴朗天。 阳光正好,清风拂面。 杨小公子早早从倚红楼出来,后面紧跟着的就是红涧和绿刀。 昨夜连理枝告诉他,“牵丝傀儡师”很有可能已经入城,因为她已不止一次听到周围的人讨论他的事迹。 连理枝说,她不知道那些消息是真是假,只是,那么多人都在谈起,总不会是空穴来风吧? 她还说,“牵丝傀儡师”于优优也许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可怕,所以没必要提前做好死的准备。因为人总是要对自己有些信心的,否则到时候连还手的勇气都没有,又何谈胜利呢? 就好比生活总是不尽人意的,但对未来的希望不可泯灭,否则,哪里还有会活着的勇气啊。 她是笑着说的这句话,笑容淡然如风,一双眸子却似饱含忧愁。她好像有很多很多不能说的故事,因为她的笑已历经沧桑。 她的话好像是说给杨小公子听的,但同样也是说给自己的。 心中的希望啊,不可泯灭。 杨小公子想着她的样子,不住有些出神。 红涧关切道:“公子?” 杨小公子回过神,嘴角一抿,孩子气的鼓起腮帮子,闷闷道:“干嘛呀!你打扰到我的好梦了!” 红涧一怔,只好垂下头来:“属下知错了。” 绿刀眨着一双大大的可爱的眼睛,一脸疑惑道:“公子,站着也可以做梦吗?” 杨小公子仰起头,得意的笑道:“当然啦,而且一定是好梦。” 绿刀不信:“那属下站着怎么从来没做过梦?连噩梦都没有。” 杨小公子眨了眨星星似的眼睛:“你难道想做噩梦?” 绿刀摇头:“当然不想。只是属下从来没有站着做过梦。” 杨小公子道:“那只是你的梦还没到。” 绿刀看起来更迷糊了。 她蹙了蹙眉,又忍不住问道:“那它为什么不到?” 杨小公子眼珠子提溜一转,俏皮笑道:“可能是因为它的腿比较短,走得比别人家的美梦慢吧。” 绿刀垂下头认真想了想,喃喃道:“好像是这个理儿。” 抬头一看,杨小公子和红涧已落了她不远的距离,如今只看得着远远的背影了。绿刀心头一慌,赶忙小跑的追上去,气喘吁吁道:“公子等等属下!你们怎么走的这般快!害得属下一顿猛追。” 杨小公子回头看她,好像才知道她刚刚丢了一样,惊讶地瞪大眼睛:“刚刚把你落下了?” 绿刀连连点头:“方才属下正思索公子的话,便有些出神,等想明白了,再看公子已走出好远了。” 杨小公子道:“是不是简直有道理极了。” 绿刀点头:“是极是极。” 杨小公子道:“是不是腿短就是比别人走的慢些?” 绿刀又点头:“是极是——嗯?属下怎么觉得公子这番话另有所指?” 杨小公子无辜的眨着眼睛:“没有啊,你可莫要冤枉我。” 绿刀审视般的打量了他一番。 杨小公子忍着笑意,佯装一本正经道:“每个人都有一个腿短的美梦不是吗?” 第一百零六章 牵丝傀儡戏(6) 1. 每个人都有一个腿短的美梦。 它走的比别人家的美梦要慢一些,所以来的就晚了一些,因为它的腿短。 这似乎是一个很可笑的不是道理的道理,可笑的甚至有些可爱。 因为从来没有人说过原来美梦还有腿长腿短,走得快走得慢一说,江湖之中,恐怕也只有杨小公子才有如此跳脱的思维。 意想不到的是竟然还有人会认同这个解释。 绿刀就是这个人。 她认真想了整整一个上午,觉得杨小公子说的简直对极了。她根本无从反驳,所以她开始相信,她的短腿美梦总会到,不过就比别人慢一些而已。 可她的美梦又是什么呢? 绿刀轻轻咬着手指,眉头紧皱的思索着。 她好像并没有什么所期盼的美梦。 没有期盼岂非也是一种悲哀? 绿刀心头一堵,鼻子一酸,突然想哭,但又哭不出。她发现她活着的这几年简直枯燥无味极了,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无趣。 她好像已经许久没有感觉到悲伤了。 没有悲伤,又怎会有快乐? 快乐本身就需要悲伤来做衬托。 如果一直都是平平无奇,毫无波澜的生活,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即便快乐也是麻木的。麻木的快乐与悲伤相比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简单纯粹的悲伤比麻木的快乐更使人轻松愉悦。 至少前者可以放肆发泄心底的压抑,泄一泄积压许久的惆怅。而后者却只是脸上笑一笑,心底不起一丝波澜,罢辽,也不过是表面快乐罢了。 灵魂的孤单无人能懂,有时候连自己都不会发觉。只有夜半三更,万籁俱寂之时,才会觉得,原来我只有一个人。 绿刀不由得顿住了脚步,愁容满面的长叹一口气。 杨小公子也停下来,回首看她,嬉笑道:“今日的绿刀怎的也多愁善感起来了?” 红涧蹙眉:“属下也不知。” 绿刀一向是活脱的性子,爱说爱笑,每日每时每刻都是叽叽喳喳的比林间的鸟儿还要聒噪。今日突然安静下来,但让杨小公子有些不适应。 杨小公子走到她面前,突然扒着自己的下眼皮,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继而猛的一敲绿刀的头,孩子似的嘟了嘟嘴,笑道:“喂,绿刀,你难道傻了不成?” 绿刀嘴撇的更厉害了,委屈巴巴道:“公子,属下好像已经许久没有感觉到悲伤的滋味儿了。” 杨小公子闻言歪了歪头,抿了抿嘴角,说道:“我觉得你不是傻了。” 绿刀抬眸看他。 “是疯了。”杨小公子继续道,“哪会有人想要感受悲伤的呢?” 绿刀垂下眸子,右手扭捏的一下又一下的摩挲着左手食指,看起来倒显得有些羞答答的。她嘟嘟囔囔道:“没有悲伤来衬托,属下连快乐都感觉不到了。” 杨小公子惊讶的眨了眨眼睛:“快乐难道还需要悲伤来做衬托?” 绿刀点点头,又摇摇头,咬紧下唇不说话。 杨小公子皱眉,片刻,眼珠子狐狸似的提溜一转,笑着说:“听说前面有个恍若仙境的好地方,我保证你从来未曾见过。” 绿刀闻言,登时抬起头,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显得可爱极了:“公子所说的是什么地方?” 杨小公子狡黠一笑:“你跟我去了便知道了。” 2. 绿刀万万没想到杨小公子说的那个恍若仙境地的好地方就是玉阶台。 也许月下的玉阶台的确是仙境。 但此时的玉阶台哪里还是彼时的玉阶台? 台上的尸体还在。 鲜血已有些粘稠发黑,尸体刀口的烂肉有些发黑,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恶臭。 黑黢黢的蚂蚁成群结队的啃食着尸体上的烂肉,嗡嗡的绿头苍蝇在尸体上方飞来飞去,偶尔在血泊之上逗留片刻。 绿刀捂禁鼻子,皱眉道:“公子,这边是你说的那个恍若仙境的好地方吗?” 杨小公子面色不改,点头道:“当然。” 绿刀厌恶的扫了一眼台上的尸体:“依属下来看,这里简直是一个乱葬岗。一股子尸臭味儿。” 杨小公子背负双手,轻笑一声道:“只有一个尸体,又怎么能叫乱葬岗?” 绿刀眉头皱的更紧了:“断然不可能只有一个,这味道,说有十几具都不止。” 杨小公子已走上玉阶台。 玉阶台上洁白无瑕的白玉已染上血渍。四角的夜明珠也有溅上的血滴,甚至还有刀锋划过的裂痕。 临近海面的栏杆之上,已满满都是粘稠的仿佛糖浆的鲜血,想是那尸体被斩断之时自下半身喷涌而出的血液。 海面风平浪静。 站在玉阶台上,远远的眺望,一望无际的海岸线,迷蒙的与湛蓝的海水融为一色。薄而柔美的白云环绕着那轮惊艳的太阳。阳光下的孤雁俶尔远去,只留下一抹淡淡的孤独。 正所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只可惜,此时此刻,天边没有落霞,而眼前却有血。 落霞一般鲜艳的血。 鲜血映着明媚的日光,好像永远不会凝结。 杨小公子用手指轻轻触摸了一下栏杆上的鲜血。 血还没有彻底干透,想来这个人死的时间并没有很久,大抵昨夜子时片刻。 他转身,红袍微微晃动,如鲜血一般惊艳鲜丽,落霞一般温暖火热。 无鞘短剑佩在他的腰畔。 剑锋寒刃,凛凛骇人。 他看起来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因为他在笑,他的笑很干净,看起来好像没有任何杂质。他的眼神很清澈,清澈的有些让人怀疑眼前的究竟是梦中人还是世间客。 杨小公子笑的很无奈:“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竟然隔了整整一尺的距离。” 红涧淡定的点头:“有人将他腰斩了。” 杨小公子道:“他当然不是犯了朝廷的法律才会被腰斩的。” 红涧了然:“被朝廷腰斩的犯人绝不会出现在这里。” 杨小公子目光如冰:“被朝廷腰斩的犯人,也绝不会在夜半行刑。” 红涧看向杨小公子:“公子觉得是谁杀了他?” 杨小公子摇了摇头,无奈的抿抿嘴角,蹙眉道:“这里除了这个两截儿的尸体,再无其他了。” 红涧沉默了。 她仔细的观察着地上的尸体,良久,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声道:“他穿的绿色的衣服!发带也是翠绿翠绿的!不仅如此,他头发上还带了一朵绿色的绢花!” 3. 江湖中喜欢穿绿色衣服的人也许不少,但喜欢头发上用绿色发带,又簪绿色绢花的人却绝对不多。 也许只有一个人。 至少杨小公子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一个人,他认识的人绝对不少,但没有任何一个人和这个人的穿着打扮一样。 于优优,当然是于优优!除了于优优,还有谁会对绿色这般如痴如醉? 即便杨小公子并没有真正见过于优优这个人,但根据江湖传闻,他对于优优也多多少少有些印象。 绿色的衣袍,绿色的发带,绿色的绢花…… 杨小公子终是敛了笑意,正色道:“连理枝姑娘说于优优这几日很可能已入城。” 红涧绿刀都很聪明的没有开口,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杨小公子。 杨小公子垂下眸子,几近自言自语道:“牵丝傀儡师难道如此不堪一击?于江湖传闻岂非太过大相径庭?不过……有些江湖传闻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可信的地方,一传十,十传百,即便是假的,在第一百零一个人口中也可能说成真的。人就是这样啊,总喜欢把自己捕风捉影得来的消息大肆渲染,然后一个又一个转述给下一个悲哀的听客。” 想到这里,杨小公子忍不住叹了口气,“但捕风捉影的前提却又是有风有影,若连风影都无,又何来捕风捉影,岂不是空穴来风?只是这风影是真是假,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却又是另说了。” 红涧看着杨小公子沉思的样子,只得远远站在一旁,不敢打扰。 绿刀却不然,她围着那尸体转了又转,转了又转,不知转了多久,忽然瞪大眼睛,指着那尸体的脖子道:“公子快看!这人没有喉结!” 杨小公子也是一惊,转而又道:“也许于优优是个女人也不一定,况且,即便是男人喉结也不一定会非常凸显的。” 绿刀闻言连连摇头,指着那尸体略显平坦的胸脯:“公子!这人绝对是个女人!不光没有喉结,而且,而且他还有胸!” 杨小公子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如此平坦,又岂会是女人?” 绿刀继续说道:“虽是平坦,但是男人和女人的胸部总归是不一样的。女人胸部不管多么平坦,总是比男子的胸部要柔软些许。公子若是不信,大可以解开他的衣服,一看便知。” 杨小公子闻言,只觉得耳垂腾就烧了起来,脸颊红的好似落霞,他瞪了绿刀一眼,说道:“若是女人,又待何讲?” 绿刀看着这尸体的打扮,疑惑道:“她若是女人,又为何着了一身男装呢?” 杨小公子还想说什么,垂下头突然发现了一个东西。 第一百零七章 牵丝傀儡戏(7) 1. 那是一条白色的头发丝儿粗细的白线。 那白线在尸体的脖子里,而且大部分都在肉里,看起来就像是长在身上的一样。只有短短一截儿露在外面,如果不仔细观察,实难发现。 杨小公子用手指小心翼翼的碰了碰那根白线,然后轻轻一拉。 白线好像有些松动。 杨小公子皱了皱眉,又忍不住用手捏着那白线往外拽了一拽,一拽就拽出了整整半尺有余。 红涧惊呼一声,沉声道:“这……公子千万要小心,不如让属下和绿刀来吧。” 绿刀在一旁瞪着眼睛,惊讶的嘴都合不上了。红涧说了什么她也没听见。 杨小公子朝她摆了摆手:“不必了,只是一根头发丝儿粗细的线罢了。我难不成还会被一根线打死不成?” 杨小公子口中说着,心中却不敢有一丝疏忽。毕竟他并不知道这白线的来历。 对于未知,每个人好像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连杨小公子也不例外。 拉到最后似乎有些费力了,好像被什么东西阻挡了一样。 杨小公子附身看着尸体脖子上的一点细微的伤口。那白线就是从里面钻出来的。但如今白线还在里面,杨小公子依旧看不出什么东西。只得继续往外拽。 还是有些费力。那感觉就像一根绳子拴着一块石头,要把石头拉出洞口,结果洞口比石头还要小,石头卡在洞口上一样,任凭怎么拉那根绳子,它也出不来。 杨小公子不敢掉以轻心,生怕这细线会断在里面。那样的话岂不是前功尽弃? 好在这白线虽细,但却异常有韧性。不管杨小公子怎么生拉硬拽也未曾有半分损坏。 尸体脖子那里的伤口已有些凸起,杨小公子一拉白线,凸起更甚。 里面有东西,看起来还不小。 那东西圆滚滚的,好像还会动。因为杨小公子明显感觉到了那个东西正在试图往更里面的肉里钻。 杨小公子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那团凸起的蠕动的东西,惊诧道:“还是个会动的小东西。” 寒光一线。 剑锋已划过尸体的脖子。 等脖子里的血渗出来时,短剑却早已回了杨小公子的腰畔。 随着血一同流出来的,还有一个通身黑漆漆的,长着硬壳的鸡蛋大的虫子,长得有一点像茅厕里推粪球的的蜣螂,但又比蜣螂个头大,不仅如此它那嘴里还长着獠牙。好像是专门为吃肉长的。 杨小公子心头一颤,瞳孔骤缩,只见他飞身连连倒掠,鲜红的衣尾在风中肆意飞扬。最后才稳稳落在玉阶台的栏杆上。 他用脚尖轻飘飘的站在玉阶台上,如履平地。背负双手,长舒一口气,说道:“这小东西长得倒有些别致,吓煞我也。” 红涧脸色有些发白,虽然她身在江湖,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什么没见过,但对于这些小虫子来说,她实在恐惧的要命。 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恐惧,只要一见到脊背就会忍不住发凉,无法克制。 2. 杨小公子远远望着那个虫子,蹙眉道:“似是传闻中的蛊虫。” 绿刀惊诧不已:“苗疆的巫蛊之术?” 杨小公子一脸凝重的点点头。 红涧忍住心中的恐惧,淡声道:“近日好像并不曾见过什么苗疆高手。” 杨小公子又点点头,片刻,才缓声说道:“没有见过,并不代表没有。” 红涧静静地看着他。 杨小公子继续说道:“每个人都有可能是高手。高手往往都是普通人,也许看起来比普通人还要普通。” 红涧思索一番:“所以我们看到的,接触过的,甚至擦肩而过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是高手。” 杨小公子点头:“所以每个人都有可能是于优优,同样,每个人也都可能是牵丝傀儡师。” 红涧有些不明白:“于优优和牵丝傀儡师岂非就是一个人?” 杨小公子无奈笑道:“当然不是。” 绿刀也忍不住插口:“牵丝傀儡师难道不是于优优的喝号?” 杨小公子足尖轻点,自栏杆之上翩然落地,恍若羽毛。 他看了看红涧和绿刀,目光沉静的说道:“牵丝傀儡师是于优优,但于优优不一定是牵丝傀儡师。” 红涧和绿刀更听不懂了。 杨小公子叹息道:“绿刀说的一点都没错。” 绿刀不知道杨小公子指的什么事。只好继续听杨小公子说下去。 “这个人的确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被易容过的女人。” 红涧绿刀俱是一怔,异口同声:“被易容过得女人?!” 杨小公子已走到尸体跟前蹲下身来。他凝视着尸体的脸颊,手指轻轻摩挲着他耳后的地方。 “易容终究是易容,不管易容人的易容术练的多么出神入化,该有的破绽依旧还是会存在的。” 话语未落,只见杨小公子轻轻一扯,一张精致的面皮就被他扯了下来。 他终于见到了尸体的本来面目。 她的确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只是如今再漂亮也没用了,已经死掉的美人儿就如同凋零的花朵,哪里还有什么价值? 杨小公子忍不住可怜了她一下,也许不止是可怜她,而是天下的女人,天下的美人儿。 她们生来似乎就是供男人欣赏的玩物。她们就像一朵又一朵的美艳的花朵,若是凋零枯萎,便会立刻被丢掉犄角旮旯的地方,任它自生自灭。 他想到了连理枝,连理枝也是一朵花,一朵不染世俗的,娇艳欲滴的花。 “唉。”杨小公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世俗,这就是这个世间。女人注定不会得到和男人平等的待遇,江湖中更甚。 多么可怜,多么悲哀的女人。 他的母亲也是女人。他亲眼见识过女人的不公,女人的无可奈何,最后到麻木的去适应一切。 红涧看着他,忍不住出声道:“公子。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杨小公子收回思绪,笑了笑:“无事,不过是想到了一些此时此刻不该想的事情罢了。” 3. 红涧闭了嘴。 她清楚的知道,杨小公子不想说的事,她没有任何权利去过问。这是杨小公子的底线,也是她的规矩。 这个规矩她一向守得很好。 静。 出奇的静。 海面上无一丝海风,静寂的如同一潭死水。 无际的天边,太阳不知何时已躲在云彩之后,金红色的光芒迷迷蒙蒙的,雾气一般的撒在如镜的海面上。 湛蓝的海泛着粼粼波光,金色的,耀眼的光。 杨小公子沉默了许久,突然沉声,一字字说道:“她是傀儡。” 红涧不语。 绿刀蹙眉道:“什么傀儡?” “表演傀儡戏的傀儡。” 杨小公子看到了尸体的手,她的手上有着厚厚的老茧,想来定是长时间练刀练剑所致,所以她断然不是“牵丝傀儡师”于优优。 因为于优优不练剑,也不练刀。 他也许根本没有武器。江湖中从来没有人说过他的武器究竟是什么。 “牵丝傀儡师的傀儡!?”绿刀一惊。 “不错。” “是牵丝傀儡师杀的她?” “不是。”杨小公子摇头,“牵丝傀儡师又怎么会杀死于优优?” 绿刀又听不明白了,她嘟起嘴吧,闷声道:“公子您瞧你,你又在打哑谜了,牵丝傀儡师不就是于优优吗?他又不是疯子,怎么会杀死自己呢?” 杨小公子学着绿刀的样子,委屈巴巴的撇了撇嘴:“绿刀你瞧你,你又不认真听我说的话了。我早就说过了,牵丝傀儡师是于优优,于优优却不一定是牵丝傀儡师。” 绿刀鼓着腮帮子不说话。 杨小公子抿了抿嘴角,歪头嬉笑道:“你瞧这人的打扮,岂非就是于优优?所以她在别人眼里就是于优优。但她却不是牵丝傀儡师,因为她只是牵丝傀儡师手下的一个傀儡,是牵丝傀儡师用手做出来的一个于优优。” 红涧了然于心。 绿刀却是像是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懂。只是连连点头:“公子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杨小公子无奈的笑出了声:“本就很有道理。” 话声才落,只听远处传来一阵女声。 “是极是极,妙哉妙哉。” 女声有些沙哑,但很好听,“有道理,简直有道理极了。” 杨小公子起身,看着那女人缓缓走上玉阶台。 只见这女人一袭白衣,身材娇小,言笑晏晏,腰上却佩九环大刀,九环在刀背之上,泠泠寒声,颤人心弦。 杨小公子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你好啊。” 女人也笑,她脸色苍白,笑容却是明媚如阳光:“你也很好,简直好极了。” 杨小公子微笑:“你的刀也好极了。” 女人轻抚刀柄,目光冰冷:“是极是极,它也好极了。好的不能再好。” 杨小公子道:“你的刀上好像有一股血腥味儿。” 女人淡笑:“谁的刀不会有血腥味儿呢?刀这种东西,本身就是为了杀戮而存在的,没有杀戮,没有血腥,又怎会有刀,没有刀,又怎会有我?” 第一百零八章 牵丝傀儡戏(8) 1. 转眼已是正午。 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平静的海面终是泛起一丝波澜,倚红楼的胭脂味儿随着风悄无声息的飘浮到这里,和海风的腥味混在一起,味道怪怪的。 白衣女人抚着刀柄,一步一步走上玉阶台。 她走的很慢,迈出的每一步的距离好像都是测量好的,总是分毫不差。甚至每次连抬腿的角度、甩臂的角度都是一模一样的,看起来简直规矩极了。 太过规矩反而又显得不太正常。 杨小公子看着白衣女人此时此刻的样子,不禁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极了木偶,被人操纵于手心的木偶。她走的每一步,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背后操纵人所让她说的,所让她走的。 她仅仅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傀儡,无法挣脱束缚的线。线在操纵者的手里。 白衣女人已经走到尸体旁边,她看也不看地上的血泊,直接一脚踩上去。 杨小公子忍不住想喊住他,可话还没说出口,女人已然面不改色的站在血泊里。白底的绣花鞋被鲜血染成暗红色。 “这是我师父。”白衣女人缓声道,“她叫秋水儿。” 杨小公子凝视着她的背影,思索道:“秋水儿?江湖人称‘万刀客’的秋水儿?” 白衣女人头也不回,自顾自继续说道:“我杀了她。” 杨小公子闭了嘴。 白衣女人双目无神的眺望着远处迷蒙不清的海岸线:“我叫何盘盘。” 杨小公子惊道:“一人当关,万夫莫敌,千刀无极,万剐无情?” “不错。” “你为何杀了自己的师父?” 何盘盘不说话。 “江湖人说何盘盘一向尊敬自己的师父。” “是的,何盘盘一向尊敬自己的师父。”何盘盘眸光一黯,“但何盘盘却想杀了于优优。” 杨小公子看了看秋水儿身上的绿衣,突然明白了什么:“但你没想到站在你眼前的这个于优优就是你的师父秋水儿?” 何盘盘已垂下头:“不错,我实在想不到秋水儿会变成于优优,一个女人会变成男人。世上没有人可以做成这件事。” 杨小公子背负双手走到何盘盘身边,沉声道:“但牵丝傀儡师就可以。” 何盘盘默默点头:“是的。他可以。不仅如此,她还可以让另一个与秋水儿朝夕相处的人完全认不出其实‘于优优’就是秋水儿。” 杨小公子蹙了蹙眉:“他一定可怕极了。” 何盘盘又点点头:“不错。他可怕极了。世上绝不会有他这样可怕的人。” 杨小公子看着她:“你是何盘盘?” 何盘盘抬头看他,四目相对:“难道还有第二个何盘盘?” 杨小公子抿唇一笑:“可以有两个于优优,当然也可以有两个何盘盘。” 何盘盘蹙眉:“有一个于优优是假的。” 杨小公子调皮的眨了眨眼睛:“那么有一个何盘盘也是假的。” 何盘盘审视的打量着他:“你难道疯了?” 杨小公子摇摇头:“非也。” 何盘盘道:“那你为何说起了疯话?” 2. 杨小公子却也不生气,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我怎么会说疯话呢。” 何盘盘嗤笑一声:“难不成是傻话?你莫不是傻的?” 杨小公子也笑了,笑容天真无邪,但一双眸子却异常深邃:“我说的是实话。” 何盘盘歪着脑袋看着杨小公子:“你难道见过另一个何盘盘?” “不曾。” “那你为何说有两个何盘盘,还是一真一假?说的和真假美猴王一样。” 杨小公子笑容淡了些许,一字字道:“因为我眼前的何盘盘就是那只六耳猕猴。” “何盘盘”脸上的笑容一僵,良久,才说道:“你难不成是如来佛祖?” 杨小公子眨了眨眼睛:“我又何德何能会是佛祖。我只是一个江湖过客。” “何盘盘”将手背在身后,仰头看他,撇了撇嘴道:“那你又为何会说我是六耳猕猴?” 杨小公子眯眸微笑:“何盘盘一向很尊敬她的师父。” “不错。” “所以她又怎么会直呼她师父的名讳?不仅如此,这么久了还不让她老人家入土为安,反而站在她师父的尸体旁边,血泊中央,与我这个江湖过客谈笑。” ’何盘盘”嘟了嘟嘴,顶嘴道:“哼,师父她老人家仙逝,我也很伤心啊。” 杨小公子抿了抿嘴角,眯眸道:“我可一点儿也看不出你伤心,反而有一些幸灾乐祸。也许一开始显得有些悲伤,但时间久了,之前你所演出来的悲伤已完全被你的本色赶跑了。” “何盘盘”眨着一双星星似的明亮的大眼睛,也不再反驳,只是说:“我的本色又是什么?你难不成还能看出我的本色?” “当然。”杨小公子自豪的点头,“你眼神清澈天真,一定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何盘盘”嘴巴一咧,开心的笑起来:“当然啦!你的眼光真不错!简直是天下第二!” “怎么才第二,那天下第一是谁?” “当然是我家公——”语声戛然而止。“何盘盘”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慌里慌张的四处看了看,那模样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兔子,有些可怜,也有些说不出的可爱。 杨小公子来了兴趣,笑眯眯说道:“你家公什么?你公公?还是……” 他前倾着身子,缓缓靠近“何盘盘”,眸子含笑的盯着“何盘盘”眼神飘忽不定的眼睛:“你家公子?” 听到“公子”二字,“何盘盘”一惊,连忙又捂住了杨小公子的嘴,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你,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杨小公子闻言,眼神无辜的看着她:“我何时说过是你说的?明明是我猜出来的。” “何盘盘”满意的笑了笑:“对,的的确确是你猜出来的,你简直太聪明了,简直是天下第二。” 杨小公子不死心,又坏笑的问道:“那第一是谁?” “何盘盘”激动的笑答:“当然是我家公——”话声突顿,她瞪大眼睛,撒娇似的恶狠狠道,“你套我话!” 杨小公子瞥了她一眼,一脸不屑:“你才发现?那你这智商,简直是天下第二。” “第一是谁?” 杨小公子撇嘴道:“当然是你家公子,竟然派你这么个人来试探我。他要不是天下第一,都对不起你这个天下第二。只不过,我却不知道你家公子是如何知道我已到了这里,而且还能如此准确的猜到此时此刻我在玉阶台。” 3. “何盘盘”这次却是完全闭紧了嘴,愣是一个字都不肯说了。一双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眼中好似有熊熊烈火在燃烧,恨不得立刻喷出来把杨小公子给烧死。 一边的绿刀已经捧着肚子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公子怼人的功夫可谓是天下第一。” 红涧也忍不住嘴角上扬了些许。她凝眸望着杨小公子,那抹鲜红的衣,在她心中好似刻的更深,那份说不出的情感,更加入骨。 “何盘盘”闻声看向了绿刀,眼睛一亮,笑道:“姐姐你也喜欢绿色吗?” 她看到了绿刀绿色的衣裙,还有那把绿色的,恍若翠柳的刀。 绿刀愣了一愣,点点头:“不错。” “何盘盘”跑到绿刀身旁,甜笑道:“我也喜欢绿色。” 绿刀有些不明所以:“是吗?” “何盘盘”连连点头:“是呀是呀!我也总是穿一身绿衣的!只是我没有武器,要不然我也要一把绿色的刀,看起来漂亮极了。” 她看着绿刀腰畔的刀,目中满是羡慕。 绿刀看着她的白衣,皱了皱眉:“那你现在怎么穿了一身白色?” “何盘盘”嘟了嘟嘴巴,说道:“何盘盘喜欢穿白色,我又怎么能不穿白色呢。只好暂时把我那些天下第一漂亮的绿色衣服换下了。” 绿刀看着她,笑了笑:“你果真是六耳猕猴?” “何盘盘”调皮的眨了眨眼睛:“姐姐是想说我像猴儿一般机灵可爱吗?” 绿刀摇头:“不仅如此。” 说着看了看杨小公子,得到肯定后才继续道:“能够模仿齐天大圣模仿到十成十像的,除了六耳猕猴还有谁呢?” “何盘盘”闻言吐了吐舌头:“可惜何盘盘不是齐天大圣。” 绿刀也学着她吐了吐舌头:“所以你也不是六耳猕猴。” “何盘盘”笑的更开心,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眼前的绿色衣服的姐姐简直可爱极了,天下第一的可爱。 她用手拽着绿刀的衣袖,嘻嘻笑着:“哈哈哈,姐姐你可爱极了。你叫什么名字?” 绿刀歪了歪脑袋,学着她的样子,哄孩子似的说道:“你也可爱极了。除了何盘盘和六耳猕猴这两个称呼,你还有什么名字?” “何盘盘”道:“我叫绿丫头。” 绿刀惊讶的眨了眨眼睛:“绿丫头?” 绿丫头乖巧的点点头:“是的,这是公子给我取得名字。他和我一样,喜欢绿色,所以就叫我绿丫头了。姐姐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嘛……”绿刀故意拉长了尾音,迟迟不说出口,最后在绿丫头百般催促下,才说道:“我叫绿刀。” 绿丫头一惊,她上下打量着绿刀腰畔的刀:“绿色的刀吗?” “不错,绿色的刀。” “真好。简直好极了。简直是天下第一好。” “为何?” “因为血是红色的。”绿丫头的声音渐渐小了一些,听起来有些悲伤。 第一百零九章 牵丝傀儡戏(9) 1. 黄昏。 已是黄昏。 落霞鲜红如血。 孤雁长鸣,飞鸿远逝。 风。 有风,不大。 轻轻的,柔柔的,抚过海面,泛起丝丝波澜。浪花卷起,朵朵晶莹剔透。 玉阶台映着落日的余晖,泛着金黄色的薄纱似的耀眼的光芒。 杨小公子站在玉阶台上,远远望着天边那一轮火红的落日,只见红彤彤的薄云环绕,如同倚红楼的轻纱,有意无意的掩了落日半面羞涩的脸庞。朦胧的美感恍如仙境。 绿刀站在他身边,手中是那柄翠绿色的刀。 她双头将刀捧在眼前,看着刀身折射阳光,映出多彩的光晕,喃喃说道:“绿色的刀。” 杨小公子看向她。 “绿色的刀上却曾染过鲜红的血。” 红涧瞥了她一眼,冷声道:“江湖中人谁的手是干净的。绿色的刀也不过是表面的绿色罢了。它的灵魂早已被鲜血浸透,染红,再也无法洗净。” 绿刀握着刀柄的手猛的一紧:“我知道。”语气一顿,“只是我想不到。” “想不到什么?” “她竟是牵丝傀儡师的人。” 红涧眉头一皱:“她好像并没有说她是牵丝傀儡师的人。” 绿刀抿唇,眼睛不由自主的看向杨小公子:“除了牵丝傀儡师,还有谁这么急着来试探我们公子的实力?” “公子好像并没有出手。” “因为她根本不值得公子出手,她只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孩。” “不是。”杨小公子突然插口,“我杀人从不管对面是强是弱,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绿刀收刀腰畔:“那么公子又为何?” 杨小公子浅笑恬淡:“因为她身上没有杀气。” 杀气。 那是一种杀人时才会散发的气场。 杀气看不见,摸不着。但有心人却能够感觉到,用心去感觉,用自己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甚至每一次呼吸去感受杀气的存在, 强烈的杀气可以使人瞬间警惕起来,甚至会紧张到心慌。但这种杀气往往只有视人命如草芥的杀人无数的高手才会拥有。 这种强烈的杀气,不管他是在睡觉还是在吃饭,好像总是被这气场包围,令人不敢靠近。 那个“六耳猕猴”变作的“何盘盘”绿丫头当然没有杀气。所以她现在还是活的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仅如此,她还活的很快乐。 她现在脸上都已笑开了花:“公子,你不知道,那杨小公子身边竟有一个身着绿衣,佩绿刀的姐姐。” 绿丫头一边说着,一边对着桌上的铜镜把脸上易容弄得粘稠的人皮一点一点的撕下来:“令人更想不到的是,那个姐姐竟然就叫绿刀。绿色的刀,嘿嘿,简直是天下第一可爱的名字。” 于优优斜倚在床上,慵懒的半眯着眼睛,含笑道:“绿刀,绿刀。不错不错,一定是一个很有眼光的女孩子。我觉得她一定会同意我把倚红楼改成倚绿楼的建议,你说呢,绿丫头?” 绿丫头卸妆的手一顿,忍不住一阵唧咕:“喜欢绿色难道就要把一切其他的颜色都要改成绿色吗?这样好吗?况且世人都说是红颜知己,红袖添香,可不曾听说过绿颜知己,绿袖添香啊。” 心中虽是这般想的,面上却是同意的点点头,勉强笑道:“公子说的简直对极了。” 2. 杨小公子已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夕阳西下,潮起潮落。 血的腥味儿已渐渐淡去,只剩下一股说不出的恶臭。即便是海风的腥气也无法掩盖。 台上的尸体的脑袋已被那只蛊虫钻了一个又一个的血洞。身上的烂肉也被苍蝇白蛆啃食的露出了森森白骨。 冷凄凄的瑟瑟刮过杨小公子的脸庞。 滚滚的浪头拍打着海岸,发出澎湃的清澈的水声。 红涧规规矩矩的站在杨小公子身侧,一动不动,她一向都是最守规矩的。 绿刀却不尽然,跟在杨小公子身边越久,她就越不守规矩,愈发耐不住本性。她总是忍不住看看这儿,看看哪儿,好像每个地方她都没见过一样。 但是除此之外。其他的不规矩之事她也是不敢犯的。毕竟杨小公子并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心善的主儿。 她曾亲眼目睹杨小公子把一个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凌迟,原因是那个人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没大没小的顶了几句嘴。 那么杨小公子什么样子是心情不好了呢? 绿刀不知道。 杨小公子好像永远都是面带微笑的,笑容天真可爱的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甚至在凌迟那个老部下的时候,他还是笑的,笑的很可爱,可爱的让人不敢相信,他手上的无鞘剑正在一剑又一剑的划过已经血肉模糊的人的身体。 他的底线又是什么呢? 绿刀也不清楚。 所以她从不敢随意挑战杨小公子的忍耐程度。 远处的天幕渐渐暗下来,星光点点,恍如萤火。淡淡的月光温柔的轻抚这个世界。 那一抹月,朦胧的像水中的月,像荡起涟漪的清潭中映下的月。 它那么远,远的恍惚隔世,又那么近,近的就在眼前,仿佛一伸手便可以触摸到那冰冷的迷蒙的薄纱似的月光。 杨小公子已伸出手,月光柔和的撒下金光。 微风拂面。 杨小公子忍不住闭起眼睛,聆听风抚过海面的声音,感受月的凄凉。 “好美的月。”杨小公子忍不住赞叹不已,“若能死在这里,岂非是一种享受?” “只可惜,”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女声,清冷婉转,“现在并不是它最美的时刻,死在此时,岂不可惜?” 3. 柔美的月光下一道婀娜倩影映入眼帘。只见这人一袭水蓝色长裙,手提一盏火红色的精致小巧的灯笼,灯火摇曳,朦胧而绝美。 杨小公子还未看清她的脸庞,却已认出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是这世上最特别的声音,像山间清泉般清澈,又如甜蜜蜜的糖块儿般甜美。 她的语气总是淡然的,听起来很轻,却又不显得有气无力,反而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倔强。像幽香的梅花,在冰天雪地中,傲然绽放。 连理枝,当然是连理枝。 除了连理枝,再没人能有如此美妙的声音。 微弱的灯火下,显得连理枝的五官愈发柔美,似比天上的月还要美艳几分。 她衣衫单薄,神色平静的不起一丝波澜。 妩媚的桃花目中总是饱含着一抹淡淡的忧伤。这让她总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弱不禁风的美态。让人不自觉沦陷其中。 “连理枝姑娘。”杨小公子有些惊讶。 一旁的红涧见是连理枝,面上骤然结了一层冰霜。目中寒意如剑锋,冷冷的上下打量着连理枝。 连理枝感受到了敌意,尴尬一笑道:“奴家打扰到公子了吗?” 杨小公子摇摇头:“姑娘来的正好。” 连理枝微笑着扫了一眼红涧和绿刀,笑容浅淡:“那好像只是公子一个人觉得的。” 杨小公子眨了眨眼睛:“难道连理枝姑娘不觉得刚刚好吗?” 连理枝缓缓摇了摇头:“公子认为的刚刚好又是什么呢?” 杨小公子笑道:“此时此刻此景,很美。” 连理枝望着天上的月:“但这并不是它最美的时刻,此时此刻,并不是最美的玉阶台。” 玉阶台此时在迷蒙的月光下,恍若绝世琉璃,柔光似水,涟漪一片。白玉的台,夜明珠闪闪发光,如天上的星星,捧着台上的月。 杨小公子怔了一怔,他看着连理枝柔情似水的目光,淡然如风的笑意,忍不住抿唇轻笑:“没有最美的人,再美的月光又如何?再美的玉阶台又如何?再美的红尘,更如何?” 连理枝听他这一番话,脸颊顿时泛起一抹落霞似的红晕。美得不可方物,不染尘俗。 她垂着头,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跳动的灯火。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蝶翅一般覆在眼睑之上,在黑夜的灯光之中,显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迷蒙美感。 良久,只听连理枝叹息道:“公子这话,奴家却是听不懂了。” 杨小公子无奈笑道:“姑娘听得懂听不懂这话都无所谓,在下只有一个问题。” 连理枝抬眸看他:“公子请问。” 杨小公子道:“姑娘可愿陪在下沿着海边走一走?” 连理枝轻咬下唇,最终才点点头:“奴家岂有拒绝公子的道理。” 连理枝说罢,就要踏上玉阶台的台阶。 海风一阵。 凉的阴森透骨。 连理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微微蹙眉道:“公子,奴家怎的闻得这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恶臭味儿?像腐肉一般。” 杨小公子一惊,他似乎这才突然想起来那秋水儿的尸体还没有处理。 他连忙向前走了几步,把尸体血泊挡在身后,思索一番,磕磕巴巴的解释道:“这个啊,想是潮起时带上岸的鱼儿未能归水,死在岸上臭了罢。” 连理枝眉头舒缓了一些:“这样的吗?” 杨小公子急忙点头:“是这样的,定是这样的。红涧绿刀你们在这里等我,顺便把臭鱼死鱼处理一下。莫要污了连理枝姑娘的眼。” 说罢赶紧走到连理枝面前,扬唇笑道,“姑娘,我们走罢。月色不等人呢。” 第一百一十章 牵丝傀儡戏(10) 1. 倚红楼。 倚红楼的胭脂香总是令人如痴如醉。 灯火摇曳着,恍若舞姬扭动的身姿,妩媚娇羞,风姿绰约。 正厅。 酒香,汗臭。 男人,女人。 每个男人好像都在喝酒,每个女人身边好像都有一个男人。 但有一个人却不同。 一个男人。 一个很年轻的男人。 只见他身着水蓝色长衫,脸庞线条柔和秀美,柳叶似的眸子仿佛每时每刻都含着一抹笑意。 他面前只有一壶茶。 清淡的茶香在这里好像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但他从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如果事事都要去看别人的眼色,那么人生苦短,究竟还有多少事是自己真正从心愿意去做的? 他不想被世人的眼光束缚,更不想被世俗困住。他是一个热爱自由的年轻人,他有自己的思想,也有自己的信仰。他要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且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所以他现在只想喝茶,任谁也无法改变他的主意,即便是“死”都不行。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也很年轻,只是瘦削的脸颊带着一抹病态的苍白,显得有些虚弱,一袭玄色劲装,身子站的笔直如松。 蓝衣男子悠闲的端起茶盏,优雅的吹了吹热气,袅袅的热气缭绕不散,如烟似雾,模糊了他的目光,他抿了一口热茶,笑道:“茶是好茶,可惜太烫了些。” 玄衣男子垂眸:“公子不妨将它放一放。” 蓝衣男子若有所思,摇了摇头道:“难道就能任它去了?” 他好像在说茶,又好像在说一件与茶毫无关联的事情。 他的眼睛虽然正凝视着手中的茶盏,可思绪却不知早已偏向何处,也许随着那消散的白雾飘散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了罢。 “他们都在喝酒。”蓝衣男子突然说道。 玄衣男子环视四周,淡淡道:“喝酒伤身,吃茶修心。” “修心之人岂非都有些格格不入?” “修心才是人生至高之境界。” 至高之境界往往很少有人达到。 蓝衣男子轻轻啜了一口清茶,茶香袅袅四溢,入喉苦涩清香。 他缓缓阖上眸子,仿佛沦陷其中:“人生就如苦茶,入口虽苦,余味尚甘。清香纯粹,回味无穷。” “公子所言有理。” “有些人也像茶。” “哦?公子何出此说?” 蓝衣男子抬眸,勾唇一笑道:“似苦非苦,似真非真。”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是一个很神秘的人,他有很多值得探索的秘密。也许一开始的接触你对他捉摸不透,但时间长了,你便会发现,他的心也是清澈而纯粹的。只是需要时间去发现。” “谁是这样子的人呢?” 蓝衣男子笑意更浓:“也许此时此刻站在我们眼前的人就是。” 他眼前的的确确有个人。 于优优。 只有于优优。 于优优现在穿的就像茶。 翠绿色的衣袍,一如初春柳叶翠绿的颜色。绿色的发带上绣了金丝,缀着白里透粉的上等珍珠,何等雍容华贵。 于优优正在看着他们,尤其是一看到那个玄衣男子,面上就会出现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像笑,又像哭。有些惊讶,又好像分外淡然。 他走了过来,走的不紧不慢,看起来有一种懒散的感觉。但他的步伐却很有力,很坚定。 他已坐到蓝衣男子面前。 蓝衣男子看着他,友好的笑道:“朋友可要喝茶?在下这里只有茶。” 于优优看着蓝衣公子递上来的满满一杯热茶,苦笑道:“在下好像并没有选择。” 蓝衣公子眨了眨眼睛:“好像是的,至少现在没有。在下只有茶。” 2. 月。 圆月。 风。 微醺。 月华如水,波光粼粼,迷离若醉。 薄雾似纱。 海面之上,黑蒙蒙一片,好似用黑墨勾勒的海岸线,迷蒙的在远处天际渲染开来。映入眼帘,竟显得有些阴森恐怖。 杨小公子与连理枝并肩行在海边。 海浪冲击着柔软的沙滩,冰冷的海水已浸透杨小公子的鞋袜。 鲜红的衣,红的像极了落霞的颜色。 短剑。无鞘。 薄而锋利的剑刃映着温柔的月光好像也显得柔和起来。 “公子的剑好美。”连理枝目光温和。 杨小公子微微一怔,忍不住笑道:“连理枝姑娘好像是第一个夸我这无鞘剑美的人。” 连理枝抬眸望他,柔声道:“公子的剑的确很美。” “可世上很少有人觉得它美。” “为何?” “因为恐惧。” 连理枝顿住脚步,若有所思的缓声道:“恐惧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不错。” “恐惧可以使人失去发现美的眼睛,也可以让人失去理智的心。” “不错。不仅如此,恐惧还有可能会让他们失去自己的命。” 连理枝心头一惊,她垂眸,睫毛蝴蝶似的轻轻颤抖着。 良久,她才抬起那双含情脉脉的眸子凝望着杨小公子,轻声道:“公子可曾感受过恐惧的力量?” 杨小公子好像并没有想到连理枝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他想了许久,才道:“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连理枝蹙眉,无奈笑道:“公子这算是什么答案?” “不是答案的答案。” 有时候不是答案的答案简直就是最好的答案。 连理枝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杨小公子饱含笑意的眼睛。她忍不住想要探索他心底深处的秘密,最终却还是一无所得。 “奴家终是看不透公子。” 杨小公子闻言,孩子似的抿了抿嘴角,鼓着腮帮子闷声道:“我难道很难懂吗?” 连理枝摇了摇头:“奴家不知道。” 她眺望着天上的冷月,目中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哀伤,像水,像月光,蔓延到心头,扎根,生长。 “奴家曾经觉得,自己只一面就已将公子看的明明白白了,毕竟奴家自认早已看破红尘,世间百态。” “可现在,奴家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公子,甚至连公子的笑,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奴家都分辨不清,又谈何看透公子整个人呢?” 连理枝的眼神显得有些凄凉。 她仿佛已融入水一般温柔的月光之中,随着夜风向远方飘散。她弱不禁风的倩影,映在杨小公子的目中,显得那般孤独,清冷,悲哀,绝望。 她仿佛一卷难懂的古籍,需要细心钻研许久才能读懂,又如冬日白雪,干净的不染尘俗,最终悄然逝去。 杨小公子看着她有些出神,忍不住敛了笑意,正色道:“姑娘多虑了。在姑娘面前,在下的每个微笑都是发自内心的,是真情实意的。在下也想,走进姑娘的心,探索姑娘心底深处的秘密……” 连理枝脸颊再次红了起来,可她的目中神色却显得愈发的哀伤、幽怨起来,盈盈眸光,如泣如诉,似是有说不尽的凄凉,道不尽的孤独。 她提着的那盏火红的灯笼上面,不知是那个多情人儿画的比翼鸟,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摇曳的灯光说不出的暧昧多情。 3. 于优优在喝茶。 蓝衣男子递过来的茶。 他没有选择,因为蓝衣男子只有茶。 蓝衣男子看着他,说道:“于公子相不相信鬼的存在?” 于优优端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警惕的盯着蓝衣男子:“不知这位兄台说的是什么鬼?” 蓝衣男子在笑,笑容浅淡如风。他缓缓开口,声音温润如玉:“活鬼。当然是活鬼。” 于优优冷笑:“活鬼?鬼难道不是死的?” 蓝衣男子摇了摇头,微笑道:“人死而为鬼,鬼生而为活。” 于优优有意无意瞥了玄衣男子一眼:“在下听不明白。” 蓝衣男子饮了一口清茶,继续说道:“当今之世,人鬼殊途,人不如鬼,鬼胜似人。背人道而入鬼路,平天下之乱,抚天下之民,行天下之义,岂非快哉?” 于优优怔怔的看着他,良久,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在下只是一个普通人。普通人只想过普通人的日子。” 蓝衣男子抿唇轻笑:“如果于优优真的这样想,那么江湖中又怎会有牵丝傀儡师。” 于优优闭紧嘴巴不说话。 蓝衣男子继续道:“牵丝傀儡师,难道真的甘心屈服于这世俗,做命运的傀儡?” 于优优目光一闪。 蓝衣男子说罢,便看也不看他,只是自顾自的悠悠然的斟茶。 雾气袅袅,温热扑面。 于优优眯了眯眼睛,淡声道:“这位公子怎的不说话了?” 蓝衣男子闻言一笑:“在下从来都不会帮别人做决定。” 于优优不住握紧茶盏,他看向玄衣男子,发现那个人也在看着他。 他小心翼翼的轻声试探道:“这位公子好似有些眼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 声音中竟有些哽咽之声。 玄衣男子眸光闪了闪,叹息道:“人道相识,鬼道相逢,是缘非缘。多年未见了,二弟。” 只听“哆”的一声脆响,于优优手中的茶盏赫然已落在桌上,温热的茶溅了一桌。 他又惊又喜,又哭又笑,不敢相信又偏偏宁愿去相信。 于优优只觉得鼻头酸酸的,恨不得当场放声大哭,但为了自己的面子,还是得拼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出话来的声音都显得有些怪怪的,令人失笑:“真的,真的是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牵丝傀儡戏(11) 1. “明日便是十五月圆之日了。” 连理枝不敢再看杨小公子的眼睛。她抬起头,看着天边那轮似圆非圆的玉盘,心底有些说不出的慌乱。 “那是玉阶台最美的时候。” 杨小公子也顺着连理枝的目光举目眺望。 残星寥寥无几。 漆黑的夜幕仿佛只有一轮圆月,灯光似的点亮这个孤寂的深夜。 幽蓝的海面映着月光的影子,波澜起伏,涟漪阵阵。海浪随风涌起又终归于平静。风声水声,奏起一支世外的仙乐,闻之耳明心悦。 这是属于大自然的声音。 这是不被世间浊物侵染的声音。 杨小公子静静听着,仿佛已沉陷其中。 连理枝垂眸,沉声道:“也许对于公子来说,十五月圆,并不是最美的时候。” “为何?” 连理枝有意无意的瞥了他一眼:“十五月圆,玉阶台上。公子莫不是忘了于优优的战书?” “不,我没有。” “决战之时,生死一线,又怎会是最美的时候?” “姑娘错了。” 连理枝不明白。她忍不住看向杨小公子。杨小公子还在望着月。俊美的侧颜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柔和迷人。 吹弹可破的皮肤胜似婴孩,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睫毛长而浓密,微微翘起,轻轻嘟起的嘴巴,像极了一个调皮的孩子。 他本来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的弯弯的,好似天边弦月,眼神清澈如一汪清池。 如果忽略了他的无鞘短剑,他一直都像个孩子。不论是长相,还是他的行事作风。 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他好像都能做出来。即便是跑到别人家的房顶把人家的烟囱堵上,也绝不会有人觉得他疯了,因为他是杨小公子。 杨小公子做事永远都是如此不合常理。但对于调皮捣蛋的孩子而言,却是再正常不过的。 他现在就在做一件在大人眼里很奇怪的事情。 他在挖坑。 在沙滩上挖了一个坑,用他的无鞘短剑。不仅挖了一个坑,他还在坑里放水。 用手捧着海水放到坑里。 海水有些冰冷,而且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腥味。 沙滩上又怎么会存的下水呢? 于是海水刚流到坑里便渗下去了。无影无踪。 连理枝愈发看不懂他了,她蹙了蹙眉,说道:“公子这是做什么?” 话音未落,只见杨小公子又逮了两只螃蟹扔到坑里。 两只螃蟹挥舞着比自己身体还大的钳子,在坑里横行霸道,一言不合就开掐。 一只夹住了另一只的腿,另一只又开始夹那只的腿,争斗得好生激烈。 杨小公子孩子似的蹲着坑边,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两只互掐的螃蟹,指着其中一只说道:“姑娘你瞧,这只像不像于优优?” 连理枝惊讶的张大了嘴巴,良久,这才反应过来,无奈微笑:“那另一只螃蟹岂不是就要像公子你了?” 杨小公子摇头:“非也非也。” 连理枝也蹲下了身子:“哦?那么依公子所言,这只螃蟹又像谁呢?” 杨小公子又摇了摇头:“我也不甚清楚。只是姑娘你瞧,天上的月岂非还是如此美不胜收?” 连理枝不明所以:“天上的月与这坑里的螃蟹又有什么关系?” 杨小公子点头:“那么是否是最美的玉阶台最美的月,又与于优优下不下战书有什么关系?” 连理枝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她缓缓垂眸,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两只争斗不休的螃蟹:“所以最美的玉阶台依旧是玉阶台。” 杨小公子笑着点头:“是极是极。不过是多了两个人而已罢了。” 2. 连理枝轻咬下唇。 她想反驳,但又不知如何反驳。她不自觉的皱起眉头,手指轻轻敲了敲其中一只螃蟹的壳,发出“哆哆,哆”的细微的声响。 那只螃蟹横行几步,突然一翻身,险些夹住连理枝的手指。 连理枝惊呼一声,猛的往后一撤,竟一屁股直接摔在沙滩上。 就像不染尘俗的仙女忽然坠下了凡尘,不仅如此,还当着旁人的面摔了个四脚朝天,狼狈不堪。 连理枝羞红了脸,她坐在地上,柔软的沙子海水一般温柔的漫过她的纤长秀美的手指。 虽然手心痒痒的,但是很舒服。像水,却可以握在手心里。 杨小公子忍不住笑出了声,笑罢才问道:“哈哈哈,姑娘,姑娘可有事?哈哈哈哈。” 连理枝羞赫的别过脸,金黄的月光轻纱似的撒在她曼妙的身上,勾勒出一幅仙气十足的美人图。 “公子笑的可还开心?” 连理枝轻哼一声,撒娇似的说道。 杨小公子一怔,目光愈发柔和,旋即敛了笑意,清了清嗓子,佯装一本正经的说道:“姑娘无事便好,在下也可安心了。” 连理枝“噗嗤”笑出了声:“公子还是做回方才那个公子吧,奴家好生不习惯。” “方才的公子?不知姑娘说的是哪个公子?” “自然是看斗螃蟹的那个。” “哦!”杨小公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个公子此时不在这里。” “不知那个公子此刻去了哪里?” “那个公子准备和于优优决战了。” 连理枝脸上的笑意淡了淡,看着杨小公子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担忧之色:“不知那个公子和于优优谁更厉害呢?” “不知道。” “那个公子难道和于优优有仇?” “好像没有。” “那么,为何那个公子还要同于优优决战呢?” “因为这个。” 杨小公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信上写着决战书三个大字。字迹潦草,一笔一划,曲曲折折,一撇一捺,向左飞起。而且,信的最后署名正是于优优。 连理枝蹙眉:“这是于优优写的?” 杨小公子摇头:“不知道。” “这个人好像是左撇子。” 杨小公子也蹙了蹙眉:“不错。” “可是于优优并不是左撇子。” 杨小公子一惊:“姑娘又怎会知道?” 3. “也许她就是于优优也说不定。” 说话的人是个女人,声音有些沙哑。 微风阵阵,阴冷入骨。 黑暗里缓缓走出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这女人身材娇小,双目无神。她垂着头,随意披散着头发,乌黑的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苍白的双唇一张一合,好像在说话。却又并不曾发出任何声音。 “啊!”连理枝吓得大叫一声,脸色登时煞白无血色,她颤抖的拽着杨小公子的衣袖,颤声道,“鬼,鬼,是鬼,公子我们快走!” 杨小公子温柔的揽过连理枝的肩膀,微微笑道:“姑娘莫怕。不是鬼,是姑娘眼花了,其实什么都没有。莫怕,莫怕,有我在。” 连理枝只觉脚底升起一股寒意,脊背忍不住发凉,但听到杨小公子的声音后,心头却是暖暖的。 她还想说什么,可肩膀一阵钝痛,眼睛便什么都看不清了,大脑好像也被蒙上一层雾,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杨小公子轻轻搂着她柔软的身子,面色变也不变。 那个白衣女人又近了一些。 她好像没有脚,轻飘飘的样子,像飘在半空中一样。 惨白的衣袍宽松的罩在她的身上,显得她更加矮小,远远望去甚至像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 可这个矮小的女人肩上却扛了一把刀。一把九环大刀。 这九环大刀本就比其他刀要大上几分,刀背稍厚,上有九个银环。此时扛在这矮小的女人肩上,看起来竟比这女人还要大。 杨小公子只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熟悉。 白衣女人嘴唇轻启,沙哑的声音在这静寂的深夜显得有些惊悚:“好美的一个女人。” 杨小公子闻言,似笑非笑道:“你好呀。你一定也是个很美的女人。” 白衣女人闻言,眼珠子呆滞的转了转,抬起,死死盯着杨小公子的短剑,阴恻恻笑道:“好美的无鞘短剑。” “哦?你是今日第二个夸我的无鞘短剑美的人。” “你的剑的确很美。” “我是不是应该说多谢夸奖?” “好像是的。” “你还想说什么?” 白衣女人笑了,笑容阴森恐怖,惨白的脸颊微微扬起,乌黑的发在风中肆意凌乱:“如此美的剑,杀人的时候也一定很美。” 杨小公子笑意不减:“你难道想让我杀你?” 白衣女人冷冷道:“我不是人。” 杨小公子眨了眨眼睛:“你难道是鬼?” 白衣女人摇头道:“我也不是鬼。” 杨小公子眸光一闪:“你难道是傀儡?” 白衣女人沉默片刻,缓缓道:“我不知道。” “你叫什么?” “我忘记了。” “你想做什么?” “杀了你。” 白衣女人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同样也没有任何感情。她就像一个死人,一个没有任何感情、任何温度、任何思想的死人。 但她并不是死人。 她还会说话,会动,甚至还会杀人。 她已握紧那柄刀,那柄可怕的九环大刀。 刀光森森如白骨,惨白寒光入眼帘。 杨小公子看着她的刀,心头突然浮现出一个名字:“你是何盘盘?” 第一百一十二章 牵丝傀儡戏(12) 1. 刀光如雪,苍白凛冽。 白衣女子点足掠起,九环大刀横扫而出,一如从前气势磅礴,泰山压顶之势。 朦胧的月光仿佛被刀光斩断,风声也似瞬间顿止。涌起的浪花,雪白的浪头,霎时间也好像被瞬间冻结。 一切了无生气,天地肃杀,寒月当空。再无暧昧柔和的美感。 一呼一吸间,杨小公子已揽起连理枝柔弱的腰身,飞身倒掠数十丈,红衣似血,身形如燕。 与此同时,甩袖腕动,三四点寒星自指尖倏然飞射而出,人却已稳稳落在玉阶台的栏杆之上。 白衣女子似是吃了一惊,冷不的顿下身形,横刀于胸裆下几点寒星暗器。最后一根却直直穿进了她的额头。 那只是一根银针,和郎中手中针灸所用的银针似乎并无不同。但即便是郎中手中的针,扎入穴道之时多少也会有些刺痛,更何况是杨小公子手中的针。 杨小公子的东西总是比别人的东西更厉害些的。至少江湖上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认为的。他们从来都不去想为什么杨小公子手中的东西永远都比自己的厉害,因为他们从来都不会在自己身上找问题。 白衣女子看起来好像更木讷了一些。她抬手摸着自己的脸,手颤抖着,就像七八十岁的老人,摸了好久才摸到了额上的银针。 她似乎根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她只是觉得这个东西不该是她额头上长得。她觉不出疼,她脸上简直一丝痛苦都看不出。 连理枝已被红涧绿刀带到玉阶台下,如此尤物,杨小公子又怎么会舍得她被伤到。 杨小公子温和的看了一眼昏睡中的连理枝,继而又转过头看向白衣女子,抿唇笑着,笑容淡淡的。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讽刺的滋味。 短剑无鞘,斜佩腰间。 他从不着急拔剑。 拔剑的快慢与否并不能决定胜负。 杨小公子觉得,只有惊慌失措的人才会心急,保持镇定才是取胜之道。因为心急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太急了反而会出现失误。 失误是不能有的,尤其身在江湖,一个失误,失的可能就是自己的命。 白衣女子僵硬的转动着那双无神茫然的眼珠子,一只手紧紧攥住额头上的银针,猛的往外一拽。针还在头上,白衣女子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但那绝不是对疼痛的反应。 她早已无法感知疼痛。 只见她呲着牙,口中发出一种嗤嗤的声音,看起来像是个发怒示威的猴子。 杨小公子看着她,不觉眨了眨眼睛:“你看起来好像是个失败的傀儡。” 说着微微一笑,“简直就是个泼猴。” 说话间,空气中突然飘来一股淡淡的香气。清淡的有点像倚红楼里的茶花香,但却又比茶花多了一丝说不出的腥气。 也不知是玉阶台上尸体的血腥气,还是大海的海腥气。 海雾不知何时弥漫而起,柔柔的雾气,似黄沙大漠里的黄沙,遮天蔽日,又如女子的薄纱轻衣,随风飘扬,与朦胧的月光在水一般的微风之中融合渲染,梦一般的景,梦一般的人。 1. 梦,美梦。 也许只有在美梦中才能见到如此仙境。 有月,有风,有雾。 柔柔的月,柔柔的风,柔柔的雾。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温柔和谐。 如果再有一杯温茶,那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事了。 可是除了美梦,还有噩梦。 白衣在雾气中似乎显得更加惨白。仿佛还泛着一层光,白光,朦胧的仿佛与海雾融为一体。 白衣女子脸色苍白无血色,额头上的银针寒光凛凛,手中的九环大刀凛凛寒光。令人不觉心头一颤,好不渗人。 即便是杨小公子看了此情此景,也不觉心里怪怪的,忍不住摇头叹息道:“如此美景,却又有如此之人。” 白衣女子眼珠子一转,似忽然间有了灵魂。但见她微微一笑,娇声道:“如此之人又有何不好呢?是在下的容貌比不上那位连理枝姑娘,还是……” 笑的更加娇媚,声音亦是酥麻入骨。 只听“哐啷”一声九环大刀已被扔在地上。而那白衣女子,竟然开始当着杨小公子的面脱起了自己的衣服。 她脱的很慢,很慢。每一个动作都是说不尽的诱惑。每一个眼神都是无限的风韵。纤纤玉手轻轻抚过自己漂亮的锁骨,娇笑道:“公子觉得如何?” 杨小公子惊讶的瞪大眼睛,喉结微动,叹道:“此景此人,倒也不错。” 白衣女子向他缓缓走进,一边走,一边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还剩几步距离的时候,身上只还剩下一红色的肚兜。 她魅惑的笑着,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却更显暧昧:“公子还不下来与在下一同赏月?” 杨小公子听话的点点头,飞身落下,来到白衣女子面前。眼神有意无意的扫过白衣女子玲珑有致的酮体。 白衣女子笑的更加开心,她轻轻抬起手去摸杨小公子的衣襟,没想到却被杨小公子一把攥紧手腕。 眸光一闪,笑道:“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呢?” 杨小公子也在笑,笑容清澈干净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调皮的眨了眨眼睛,道:“不急不急,不如先玩个游戏?” 白衣女子歪了歪头:“公子要玩的是什么游戏呢?” 杨小公子狡黠一笑:“这个游戏,叫做,我猜你有没有。” 白衣女子敛了笑容:“那是个什么游戏?” 杨小公子道:“很简单,就是我猜你手里手没有东西,如果我猜对了,那就是我赢了,如果没有,就是你赢了。” 白衣女子目光微动:“听起来好像并不好玩。” 杨小公子道:“好玩!简直好玩极了!让我来教你怎么玩。” 说着,不容白衣女子开口,只一字一顿道,“我猜,你的手里,有暗器!” 白衣女子变了脸色,急声道:“公子胡说什么!我手里又怎么可能会有暗器呢!” 杨小公子佯装惊讶的瞪大眼睛:“我难道还会错?” 白衣女子微笑:“公子难道不会错?” 杨小公子歪了歪头,抿了抿嘴角,笑道:“是人总会有错的。” 白衣女子点点头:“是极是极。所以公子错了。” 杨小公子摇头:“非也非也。” 白衣女子狐疑的眯了眯眼睛,手不觉的又握紧了几分。 杨小公子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可惜我并不是人。” 3. 话音未落,但见那白衣女子目光一凛,忽的飞起一腿,旋身飞扫,直逼杨小公子面门。 哪知这杨小公子却像早已预料到了一般,身子左右虚晃一招,猛然拽紧白衣女子的手腕,手往后一拧,愣是将她在半空中拧了圈。 白衣女子顺势借力,右腿再次旋身横扫而出。突然,白光一瞬,血花飞溅。宛若点点红梅,落在细沙,没在细沙。柔软的沙岸,也带上了一丝血腥的诱惑。 杨小公子好像从未动过,他的剑还在腰畔。 短剑,无鞘。 剑刃薄而锋利,分外寒凉。 白衣女子的右腿被杨小公子一手托起在半空,小腿自然而然的亲昵的搭在杨小公子的肩上。 区区的小肚兜似乎再也无法遮掩她身下的春光。 可杨小公子看起来好像并不开心。 他孩子似的撇着嘴巴,淡淡的扫了一眼怀中的女人。 白衣女人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额上已冒出一层细汗。她在发抖,她忍不住发抖。她的右腿上已满是鲜血,顺着她纤长的玉腿,流过脚趾,痒痒的,温热的触感调动着她每一根紧张的神经。 她怕死,怕的要命。 其实,每个人都怕死。不管是杀人无数的大恶人,还是舍己救人的善人义士。“怕死”这件事并不羞耻,因为这是人的本能——生的本能。 白衣女子脸色似更加苍白了几分。 “你是何盘盘?” 杨小公子突然问道。 白衣女子怔怔看着他,茫然的摇了摇头,有气无力:“不,我不知道。” “那你是谁?为何杀我?” 杨小公子难得的严肃、正经起来。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白衣女子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谁。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她想着想着,忽然开始不停摇头,眉头紧锁,忧郁的咧着嘴角,一幅快要哭了的样子,口中还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一句话:“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杨小公子也不觉皱了皱眉,他认真的凝视着白衣女子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甚至连每一根头发,他都能看上半天。 海雾散了些许,圆月当空,月光显得更加明亮。冰冷的月光清澈如水,仿佛具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染力。 海面波光粼然,海面上倒映着月亮皎洁的倩影,温柔的,恍惚的。让人忍不住想去扑进海水之中,拥抱海中的月光。即便那只是一个美丽的虚影,却也令人沉醉如此。 一切就像一场梦,美梦。 白衣女子此时此刻好像就沉醉在了自己的梦中,她缓缓闭上眼睛,嘴角上扬,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沉入梦境,沉入海底,拥抱月光。 第一百一十三章 牵丝傀儡戏(13) 1. 梦中没有海,也没有月光。 只有人,美人。 美人不一定是女人,就像公子不一定都是男人。 眼前人就是一个美人。 只见他斜倚在床榻上,鸦青色的袍子随意披在肩头。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看起来好像是个男人,却又不像。他的相貌过于阴柔绝世,他的姿态风度又如江湖浪子。 也许,他是男人的同时也是女人。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他的怀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女人穿着一件雪一般洁白的白纱衣,纱衣薄而轻柔,轻轻一碰,便从她雪一般的肩头滑落,裸露出雪一般的肌肤。 “师父……” 白衣女子嘤咛一声,钻进鸦青色“小公子”的怀里,娇俏的模样就像春日里的花朵,带着初晨的露水,羞涩诱人。 “师父今儿好像遇到了好事。” 白衣女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轻轻挑弄着她所谓师父的唇。 那鸦青色衣服的“小公子”闻言,轻笑一声,温声道:“不光是好事,而且还是一件大好事。好的简直不能太好。” “他”的声音很甜,仿佛比蜜水还要甜,甜的人心都要醉了,却又不觉得腻。 “他”的笑也很甜,和“他”的声音一样迷人。 “他”赫然是一个女人。 只有女人才有如此甜美的声音,只有女人才会拥有如此玲珑有致的酮体。 她已解开鸦青色的衣襟,露出了白皙美丽的胸部。 白衣女子脸颊泛着红晕,亲昵的贴在“小公子”胸前,静静听着她有力的心跳声,任由“小公子”的手在她身上游走,继而一脸满足的阖上眸子,柔声道:“那究竟是一件怎样的大好事,才能让师父如此开心呢?” “小公子”用左手捋了捋额前的发丝,笑道:“盘盘不如猜上一猜?” 何盘盘! 那白衣女子的的确确就是何盘盘。而这鸦青色“小公子”也的的确确是何盘盘的师父,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万刀客”秋水儿。 江湖中人只道“一人当关,万夫莫敌,千刀无极,万剐无情”何盘盘最为尊敬自己的师父秋水儿,没想到她们之间还会有这么一层特别的关系。 这层关系似乎并不被世俗所接受,因为它本就是超脱世俗而存在的。 何盘盘听了秋水儿的话,抿唇浅笑,娇声道:“徒儿哪里会知道?只不过徒儿最近听说了一件新鲜事儿。” 秋水儿微一挑眉,似笑非笑:“哦?什么新鲜事儿值得我家宝贝徒儿去留意呢?”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何盘盘话声顿了一顿,抬眸扫了秋水儿一眼,继续说道,“只不过是死了个人罢了。” 秋水儿眸光一闪,只笑不语。笑容淡淡的,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疏离。 何盘盘凝眸注视着秋水儿的眼睛,眼神里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看起来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可怜巴巴的孩子。 她默默抿了抿唇,道:“寒逝川死了。” 2. 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寒逝川这个名字,但如果提起天幽门门主太阴幽荧君,大部分人想必都会不寒而栗。 其实这两个名字本就属于同一个人。 寒逝川就是太阴幽荧,太阴幽荧就是寒逝川。 唯一不同的就是寒逝川才是他真正的名字,太阴幽荧只是他进入天幽门后取得一个相当于别号的东西。 江湖中见过他的人都说,太阴幽荧虽是男人,但却比女人还要妖娆,最爱擦脂抹粉,一双桃花眼睛最为勾魂。 最爱玄色的衣服,他说那样会体现出他自己高贵的气质。 他走路总是昂着头看天,这个世界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人值得他去看上一眼。只有天,远处的天际是他所向往的地方。 他说,天外是江湖的尽头,是人间繁华落尽的终点,是宁静的享受。 每每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总是眺望远方的天际,目中再没有那种惯有的高傲,有的只是一种说不出的敬畏。 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何会令人胆战心惊,谈之色变呢?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他高傲过了头,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不!绝不! 江湖中纯粹自高自大的人只会死的更快。 太阴幽荧当然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活的很好,至少在秋水儿出现之前,他活的很好,比大部分人都要好。 他是天幽门门主,是邪派的一流高手,不仅如此,更是一流的苗疆练蛊高手。 传闻他的母亲本就是苗女,蛊术一绝——苗女善蛊仿佛是武林中人的共识,就像想起草原荒漠上的习武之人,就一定会坐在疾驰的马背上,拉弓射箭一样。 而他的父亲却只是个名不经传的江湖人士,临近成亲时造到女方父母亲戚强烈反对,不得已分开,之后他的父亲便因爱而不得郁郁而终了。 可是也有人说,是他的父亲爱上了别的女人,想要抛弃他们母子,结果被他母亲下的情蛊吞噬,连骨头都没有剩下。 但究竟事实如何,也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唯一值得肯定的事就是江湖中绝没有人的蛊术可以与他的蛊术一决高下。即便是苗疆顶级练蛊术高手,也会在十招之内命丧其手。 他的蛊够毒,毒的要命。 要命的毒,往往看起来并没有毒,甚至不会被人所察觉到它的存在。 死在他的蛊术之下的人已然数不胜数,很多人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没有感觉到自己要死了,死后身体上也不会有任何变化,甚至就连肤色都和常人一般。 杀人于无形莫过于此。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死了。 死的悄无声息。 就好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突然从江湖无数人的名字中将他轻轻抹去了一样,甚至没有引起一丝波澜。就算有,当风过去,也便止了, 这就是江湖,这就是人世, 风起云涌,风流云散,不过如此。 3. 秋水儿笑着说道:“绝不会有人知道天阴幽荧、寒逝川的死因。” “永远不会。” 秋水儿忽的敛了笑意,目露寒光,一字字道:“当然,除了我的刀。” 何盘盘一脸怜惜的轻抚秋水儿皱紧的眉头,刚想说什么,突然只觉心脏一阵绞痛,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扭曲畸形。包括秋水儿的脸。 眼前秋水儿的笑仿佛变成了哭,哭着哭着又好似在大笑。 疯狂大笑,转眼又疯狂大哭。 何盘盘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揪了起来,伸手想安慰却只触到一抹虚影。 秋水儿好像离她很远,遥不可及。可她明明就在眼前啊,她的眉眼是那么清晰,她的泪水是那么真实。 只是何盘盘摸不到,感受不到。她只能在一边做这个故事的旁观者,看秋水儿哭,看秋水儿笑,看着看着,她自己也开始又哭又笑,泪水模糊眼睛,视线愈发模糊。 突然,何盘盘只觉得眼前的视线又慢慢变的清晰起来。只是,秋水儿的脸竟然开始慢慢的腐烂,腐肉一块一块的掉了下来,然后又迅速生成了新肉——新的肌肤,新的五官,那张脸,赫然已变得和何盘盘一般无二。 何盘盘惊讶不已,她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何盘盘”在狰狞大笑,手中却拿着秋水儿的刀,刀上已然鲜血淋漓。 她大笑,笑声尖锐刺耳,说道:“江湖中再也不会有太阴幽荧,再也不会有寒逝川。” 再也……不会有人抢走师父了…… 她几乎已完全分不清这就是梦境还是现实。 喉头猛的一阵刺痛,随即一股说不出的腥臭味涌入口中,何盘盘忍不住“噗”的吐了一地。 何盘盘只觉得自己仿佛已不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她只是一股脱离身体的有气无形的灵魂。 轻飘飘的,软绵绵的无力感麻木了她的四肢,却没有麻木她感受痛苦的神经。刺骨的疼痛终于使她逐渐清醒。 直到这时,何盘盘才发现自己竟然被捆在一根丈粗的枯树干,周遭黑漆漆的,依稀可以看到影影绰绰的树木以及头顶那轮明亮的月。 月光清冷,照着地上一摊乌黑的液体。液体恶臭难闻,令人作呕。其中好像还有几只正在蠕动的白色的虫子。 何盘盘只觉得嘴里又苦又酸,不禁皱起眉头,等看到呕吐物里的白色的虫子后,胃里一阵倒腾,忍不住又吐了许多。 这次没有虫子,有的只是一些透明的粘稠的更酸更苦的液体。 何盘盘虚弱的呼吸着,良久,才抬起头,环视四周。突然心头一紧,脸色“刷”的变得煞白。 因为在她眼前还有一个人,一个男人。 一个身着绿色衣服,头上系着显眼的绿色发带的男人。 于优优!当然是于优优! 江湖中又有谁会对绿色如此痴迷? 于优优一手提着一盏泛着幽幽绿光的灯笼,一手挎着一翠绿翠绿的竹篮子,篮子里放着一个小小的香炉,香炉里烟雾缭绕,香气袭人。 “你现在心里一定很难受。” 于优优看起来笑眯眯的,可他的目光却冰冷如刀。 “因为你想起了很多不愿想起的事,不仅如此你还一字不差的全部告诉了我。” 何盘盘瞳孔猛然一缩,咬紧牙没说话。 于优优斜眼看着她,冷笑一声,道:“那一定是你最宝贵的记忆,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何盘盘更慌了,心紧紧揪了起来。眼神也开始有些飘忽不定。 “你以为所有人都不会知道你的秘密。”于优优鄙夷的扫了她一眼,“可是你错了。” 于优优话声顿了一顿,说话时声音更冷,冷的刺骨:“原来大名鼎鼎的何盘盘不仅刀法一流,易容术竟也不错,不仅如此,借刀杀人更是一绝,江湖中几乎没有人可以与你相比。” 何盘盘绝望的闭上眼睛,忍住不去听于优优的话,因为他的每一句话都仿佛一把剑,把她所剩无几的尊严杀的千疮百孔。 她觉得自己在于优优眼前赫然就像个透明人——准确来说,是个透明的傀儡,因为现在除了头,她身体的任何一部分仿佛都已不受她的控制,甚至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即便它们一直都长在自己该长的地方。 透明的皮囊,即便做成了人的样子,可是跳动的心脏,流淌的血液,甚至骨肉筋脉的纹路都能看的清清楚楚,更何况是心底的秘密呢? “傀儡”又怎么会有秘密呢。 第一百一十四章 牵丝傀儡戏(14) 1. 傀儡根本不配有秘密。 它只能任人摆布,所有的一切都被傀儡师手中的线所掌控。 也许每个人都是一个傀儡? 也许每个人都被一根无形的线所控制? 也许那根线就叫做命运? 命运的线本就最难挣脱。 何盘盘只是恨。 恨于优优,也恨自己。 可是恨又有什么用呢? 何盘盘叹息,她忍不住叹息。 她已无法挣脱。 她再次睁开眼睛,目中已全无光彩。没有恐慌,没有痛苦,有的只是空洞的怅惘。 于优优在笑,笑容透露着嘲讽的意味。 他提起手中那盏泛着幽幽绿光的灯笼,贴近何盘盘惨白的脸。 灯光幽暗,却也明亮的使何盘盘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呵。”于优优冷笑,“在下的灯笼难道不漂亮吗?” 绿色的灯笼。 灯身是绿色的,灯穗是绿色的,就连灯光也泛着一种说不出的幽幽的绿色。 何盘盘皱眉。 绿色的灯笼,天幽门牌匾下挂着的也是绿色的灯笼, 秋水儿亲口和她说过,天幽门绿色的灯笼,就像地狱挂起的引路灯,而太阴幽荧就是那个曾经提着引路灯的人。 “你果然是天幽门的人。” 何盘盘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心里一阵惊恐,难道自己成了哑巴? 但于优优却又好像听到了她的话,敛了笑意,摇摇头说道:“牵丝傀儡师又怎么可能是天幽门的人?” “牵丝傀儡师不是,于优优却可以是。” 何盘盘此时此刻才真的明白了于优优的话,牵丝傀儡师一定是于优优,于优优却不一定是牵丝傀儡师。 谁都可以是于优优,但牵丝傀儡师却永远只有一个。 没有人可以成为牵丝傀儡师。 只有他自己。 而他自己又可以成为所有人。 这好像并不是一个很难懂的道理,又好像难得出奇。 于优优闻言,笑着点了点头:“你说的真对,简直对极了。” “所以你真的是天幽门的人?” 于优优又是摇头:“我并没有说过我是天幽门的人,我只是说你说的简直对极了。” 何盘盘眉头皱的更紧了。 “我能成为所有人,做任何事。” 何盘盘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她只能听着。 “我也可以让你成为所有人,做任何事。就像你,曾经变成了你师父秋水儿的模样,杀死了太阴幽荧。” 于优优说着,便将那盏绿色的灯笼挂在了何盘盘脑袋旁边的树杈上。 灯火烤的何盘盘的脸有些发痒。 她看着于优优将手中的提着的放香炉的竹篮子放在了一旁的青石上,然后又往香炉里加了什么,顿时烟雾缭绕更甚,更浓。 就像海边升起的海雾,模糊了视线。 伴着那又浓又烈的香气,何盘盘又似已沉醉在其中,她的头脑开始昏沉,视线开始模糊,她只感觉自己的头都好像飞起来了,远离了自己的身体。 但她没有死,她的意识还在,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生命还在,感觉到自己头还好端端的长在自己的身体上。 她只是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无法控制自己又一次沉沦在梦里。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思想和情感的牵线木偶,一举一动都被人操纵,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2. 倚红楼的靡靡之音仿佛永远不会终止。 蓝衣男子优雅的轻轻啜了一口清茶,微闭上眸子,似是非常享受。 “这里的茶很不错。” 玄衣男子点头:“公子喜欢就好。” 蓝衣男子轻笑:“被我喜欢上并不是一件好事。” 玄衣男子垂眸,瘦削的脸庞在灯火昏暗的角落,愈发显得棱角分明。苍白的脸色毫无血色,一股说不出的淡淡的忧郁仿佛永远都将他笼罩。 他很聪明的选择了沉默。 沉默是金。 至少他认为是这样。 不仅如此,在祁怜面前,他一定要这样。 是的,蓝衣男子就是祁怜。 江湖中除了祁怜,没有人会来青楼里,仅仅只是喝茶。 除了祁怜,没有人可以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除了他,也只有他。 只有他,只要他想做的事,就算是把他杀了也无法改变他的想法。并且,他也有足够的能力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明日便是十五了吧。”祁怜突然道。 “是。”玄衣男子点头。 “月圆了。” 玄衣男子不说话。 祁怜笑了,笑的儒雅随和:“你不必如此拘束。” 玄衣男子摇了摇头,眸光瞬也不瞬的落在祁怜身上:“在下只是公子的影子。” “所以我一定是离不开你的。” 没有人可以与自己的影子分开。 只要有光,就有影子。 影子就像另一个自己,永远跟随在自己身后,永远、永远只属于自己,忠于自己。 随影,如影随形。 这个名字本就是祁怜给他的。 他还有另一个名字,但他并不想再提起,那个名字承载了太多悲伤,太多羞辱,太多仇恨。 虽然也有一点点温情,但也仅仅只剩下那一点。被永远封存在他心底的记忆里。 于优优就是其中之一。 他了解于优优,就像了解自己。 他们有太多共同的回忆,共同的朋友。 所以他知道,决战书一出,于优优一定会来。 所以,如果想见到他,那么就在这里等他就好。还有杨小公子,他们两个都很有名,也很要面子,这样的人通常也都很讲信用。 是以,即便他们并不知道究竟是谁写出的这封决战书,收到后也一定会如期赴约。 “这决战书倒是帮了我们大忙。”祁怜淡笑,“百鬼夜行之时,又怎能缺上几只领头的恶鬼?” “鬼不够恶,就会被吃掉。” “到时候任何一只小鬼都会想要你的命。” “但他不同。” “操纵活人于股掌的傀儡师,一定会是一只很好的恶鬼。” 随影眸光一闪,道:“明日的玉阶台一定美极了。” “我们马上就会又多一个朋友了,你说是吗,随影?” 随影点头:“他一定会来。” 祁怜用秀气纤长的手指轻轻勾勒着茶杯上的花纹;“他也一定会将他带来。” 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因为旁人绝没有像他们那样了解对方。 如此了解的双方,如果成为朋友,那他们一定会是这天底下最默契的好朋友,但如果成为敌人,那也一定会是这天底下最最恐怖的敌人。 所以祁怜在尽力和随影的朋友于优优成为朋友。 不光他要和于优优成为朋友,他还要帮助他的朋友和于优优成为朋友。 但这两个人偏偏又都是两个怪人,怪的不能再怪的人,对付这样的非常人,自然就要用非常人的法子。 战书就是一个不错的法子。 其实,祁怜也没有想到会有人在此时此刻写出、并发出了这封战书。 背后之人的目的当然也绝不只是让杨小公子和于优优二人决斗这样简单。 两虎相争,必然两败俱伤,这是每个人都懂得的道理。 杨小公子和于优优的决战日期早已在江湖中传的沸沸扬扬,每个人都好像已盯上了这两个大名人,毕竟,只要杀了他们两个其中一个,无名之辈恐怕也可以一夜名扬天下,更何况还是两个呢? 而杀死他们最好的机会,当然就是等他们两败俱伤之后,坐收渔翁之利。 祁怜或多或少已猜出了幕后之人的目的,但又不得不否认,这封战书也的的确确是个很好的机会。 他当然要利用起来,有用的东西不用那一定是傻子才能做出来的。 祁怜当然不是傻子,利而用之他一向做得很好。 而且,他很了解他的朋友,他一定会来。他坚信,所以他来了。 而事实证明他的朋友并没有让他失望,他也已经看到了他。 他正在向他走来。 红衣如火。 3. “你来了。” “我来了。” 杨小公子抿了抿嘴角,轻笑道,“你看起来已等了我很久。” 祁怜脸色变也不变,只道:“我好像的确在等你。” “哦?你等的难道不是我?” “我等的倒也可以是你。” 杨小公子闻言,调皮的眨了眨眼睛:“你这话我便是听不明白了。” 祁怜儒雅一笑,摇头道:“不,你一定清楚明白的很。你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我在说什么。” 杨小公子也笑了,笑的像个孩子。 他看着祁怜,祁怜也在看着他。 茶已不再滚烫。 所以祁怜又倒了一杯茶,递给杨小公子。 “喝茶吗?” 杨小公子只得接过茶盏,苦笑道:“我好像并没有选择。” 祁怜笑着点头:“好像是这样的,至少现在是这样,我现在只有茶。” 杨小公子笑的更难看了,仿佛是茶的苦涩让他不得不皱起眉头。 “我实在不明白。”杨小公子长出了一口气,一字一顿说道,“你是如何看出我不是杨小公子的?” 难道他不是杨小公子? 除了杨小公子又有谁一身红衣如火,短剑无鞘在畔? 除了杨小公子又有谁会长得和杨小公子简直一模一样?就连神情也是分毫不差? 难不成杨小公子还有一个孪生兄弟不成? 祁怜抿了一口清茶,不急不缓说道:“因为在下足够了解他,而朋友你却只见过他一面。” 杨小公子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你已知道我是谁?” 祁怜忍不住笑出了声:“我既然知道你不是杨小公子,自然也就知道你究竟是谁。” 杨小公子不可思议的摇头:“江湖中大名鼎鼎的‘怜香惜玉’原来不仅仅只关注于美酒和女人。” 祁怜垂眸浅笑:“如果在下只是这样,恐怕已死了几百次不止。” 杨小公子闻言只一边叹息一边喝茶:“有你这样的敌人一定可怕极了。” “是极是极,”祁怜抚掌笑答,“所以我们一定不能成为敌人才好。” 杨小公子连忙点头:“不错不错。不过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 “哦?” “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牵丝傀儡戏(15) 1. 祁怜笑出了声:“怜香惜玉还是很喜欢看女人的,尤其是红剑和绿刀那样的美人儿。” 杨小公子看起来恍然大悟的样子:“是我疏忽了。只是他的美人我可弄不来。毕竟我只是个假的杨小公子。” “不错不错。”祁怜点头,“她们并不是好惹的美人,一定要躲得远远的才好。” “祁公子说的有道理。” “何止有道理,简直有道理极了。” 杨小公子闻言一怔,继而大笑,止也止不住,良久才微微正色:“祁公子来这里绝不会是因为想看两个人决斗这样简单。你大概也知道这只是一个圈套,因为你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容易被蒙在鼓里的人。” 祁怜闻言笑了笑,沉声道:“有时候如果想要做什么事情,那就一定要把自己蒙在鼓里的好。” 杨小公子目光一闪:“那么,不知祁公子想做什么?” 祁怜面上笑意更浓:“当然是和你做朋友,我想,你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杨小公子孩子般的眨了眨星星似的眼睛,笑答:“何止是很好的朋友,简直是天下第一好的朋友。” 他的神情简直和真正的杨小公子一模一样,如果不是足够了解杨小公子,还真是看不出丝毫破绽。 祁怜看着他,忍不住笑了笑。 杨小公子继续道:“你说过,你足够了解杨小公子。” 祁怜点头:“不错。” 杨小公子又道:“所以你一定有十成的把握杨小公子在接到战书后一定会来赴约。” 祁怜摇头:“不,你错了。” 杨小公子皱了皱眉:“我错了?” 祁怜儒雅的笑了笑:“是的,你错了。我只有九成的把握。毕竟我也不是神,无法设想各种未知的发生。” 杨小公子一怔,旋即了然大笑:“是的,你不是神。你是鬼,江湖中再没有比你更鬼的鬼了。” “多谢夸奖。” 祁怜一边说着,一边为杨小公子斟满了一杯茶。面上的笑意温和儒雅,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手无寸铁的柔弱书生,满口之乎者也。 可他偏偏不是。 他不独独崇尚儒学,也不单单崇尚武力。 对于他来说他自己来说,他是商人,商人重利。 只要是有利的东西便是可以采纳施行的,无利的东西却又不一定就是要摒弃的。因为每个人一生中所需要取得的利益从来都不是稳定不变的。 此时此刻无用无利的东西在未来某时某刻也许就会成为最大的利。 一个人总要为自己的一生打算,不求大富大贵,至少要活的完美。 祁怜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他看着杨小公子的眼睛,笑的更开心,更愉悦了,他好像在思索什么,良久才说道:“我的确足够了解杨小公子。可是也仅仅只是足够了解杨小公子。因为我并不了解你,于优优。江湖中大名鼎鼎的牵丝傀儡师。” 杨小公子闻言,瞥了一眼祁怜身边的随影:“你说的没错,毕竟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祁怜连连点头:“是极是极,我对您于公子的了解也仅仅只是知道你有位对头叫做鱼则渔罢了。其他的一概不知。” 眼前的杨小公子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牵丝傀儡师”于优优? 他又为何扮作杨小公子的模样? 只见他眼神恍惚了一下,苦笑道:“我也仅仅只是知道我那个传说中的对头叫做鱼则渔而已。我从来都不知道鱼则渔是谁,我从未见过他,甚至我连他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江湖啊,就是这么的可怕。江湖中的人更是如此。每个人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功夫从来都比他自己身上的真本事要厉害的多。” “难道鱼则渔这个人真的是无中生有吗?”祁怜看起来似乎是一脸好奇。 “我不知道。”于优优又把眼神转向了随影,这次竟是看也不看祁怜了,也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其他什么,“我只知道,真正足够了解我的倒是有一个人,就像你足够了解杨小公子一样的足够了解我……” 2. 假的杨小公子在倚红楼品茶,真的杨小公子在玉阶台赏月。 海雾朦胧如纱。 月光柔柔的透过薄薄的雾气,丝丝缕缕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 海浪声,清透悦耳。 白浪翻滚着卷起破碎的冰冷的月光,继而又融入黑暗而神秘的远方。 玉阶台上,白玉似月。 台上的夜明珠泛着晶莹剔透的淡淡的光亮,映得白玉更白,白的如雪,如月。 连理枝已醒了过来,她坐在杨小公子身旁的沙地上,仰面望着天边的月,脸色苍白如纸,似还未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 何盘盘已经走了。 飞走了。 飞走的时候就像被人突然拽回了牵在她身上的线。 杨小公子没有去追。 有月,有美人,何必还要去追一个木偶呢?——被人操纵的木偶。 他静静看着连理枝的侧颜,许久,才犹犹豫豫说道:“连理枝姑娘,你,可还记得方才说了什么?” 连理枝凝视月亮的眼睛动了动,卷翘的睫毛微微颤抖,似有些许湿润。再一看,那睫毛之上竟已沾满了泪珠,晶莹剔透,恍若晨起花瓣上的露水。 她动了动嘴唇,良久,才缓缓说道:“奴家不记得了。” 杨小公子小心翼翼的看着她:“姑娘曾说,写战书的人是左撇子,可牵丝傀儡师却不是。” 连理枝缄默片刻:“不错。”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起啜泣的感觉,听的让人只觉得可怜。 杨小公子心里也是一颤,微微蹙眉道:“姑娘可是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往事?” 连理枝闻言,缓缓闭眸,泪水便顺着她秀美的脸庞珍珠似的滚落。 月光迷芒若梦境。 美的像梦,假的像梦。 这样的美完全已不接近真实,真实从来都没有如此绝世的美丽。 也许有,连理枝。 她的美是真实的,真实的让人不敢相信,真实的让人感到窒息。 杨小公子看着她,心乱如麻。 连理枝依旧望着月,眼神空洞的却仿佛看了很远,很远。这个她和以往得任何时候都不一样。曾经她的美清尘脱俗,是高冷绝世,是倾国倾城。而现在却是一种说不出的颓废美,病弱美。她似乎有很多无法诉说的小秘密,小愁绪,在她的心底堆积,越积越多,直到崩溃。 只听她长舒一口气,缓缓说道:“奴家的确不认识牵丝傀儡师……” “……但奴家,认识他的字迹……” 杨小公子一惊:“他的字迹?” 连理枝点头:“不错。奴家……曾为一人代写书信,他所有朋友的书信奴家几乎都有翻阅……” 说着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 “而那个人恰好有一个朋友就是牵丝傀儡师于优优?!”杨小公子好像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干系,惊诧不已,“那个人,难道是鱼则渔?” 连理枝一愣,看了杨小公子一眼,继而摇摇头:“鱼则渔从未见过于优优。于优优的朋友,也绝不可能是鱼则渔。” 杨小公子只觉得一头雾水。 连理枝垂下头,轻咬下唇,好像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一字一顿的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寒、逝、川。” “他叫寒逝川,他恰好有一个朋友叫做于优优,也幸好,他有一个朋友叫于优优。” 说完她整个人身子都软了了下来,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脸埋在臂弯间,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一边哭一边重复说道:“只有于优优,只有于优优才能为他报仇。只有他。幸好,幸好他们是朋友,幸好他的朋友是于优优……” 3. 于优优还在喝茶。 他只能喝茶。 茶已冰凉。 他微微蹙着眉头,似在细细品味着茶中苦涩。他喝的很慢,品的很缓,此时此刻的他对待喝茶就像对待一件很隆重盛大的事情一样。 因为,品茶,也是品人生。 人生如茶,起起伏伏,甘中有苦,苦中有甜。不走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吃到了饴糖,谁又尝到了苦菜。 更何况他现在品的这杯茶还是大名鼎鼎的“怜香惜玉”祁怜亲手为他斟满的,他自然要郑重对待。即便斟的是毒酒,他也只有喝下去的份。毕竟死在祁怜手中也不算什么耻辱,他的的确确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但他绝不会这样做。 江湖中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得多,更何况还是足够了解自己的敌人。 所以他只有喝茶, 茶中无毒。 祁怜绝不会毒死自己的朋友。 终于喝完了最后一杯茶。 于优优捋了捋衣上的褶皱,似笑非笑道:“想来我一定还能活很长时间。” 祁怜笑着点头:“是极是极,我相信于公子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少一个足够了解自己的敌人也许真的可以让自己多活几年。 于优优闻言,有意无意的扫了随影一眼。 随影面无表情,眼神却开始飘忽起来,最后竟是垂下了眸子,盯着自己的脚尖。 “承祁公子吉言。我相信,祁公子也一定会长命百岁的,”于优优微微颔首,一字一顿的说,“……祁公子身后这位小兄弟也是。长命百岁。” 随影抬眸,脸庞愈发苍白虚弱。空洞的眼神一瞬间似有了生命的光彩,旋即又黯然了下来,嘴唇无声的动了动,良久,才抱拳作了作揖,出声道:“在下承于公子吉言。” 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冷淡,甚至可以说是过于僵硬死板,只一昧的客套回应。 于优优脸色更难看了,眉头皱的更紧,语气骤冷:“你不必唤我公子,该我叫你才是。” 随影闻言,眼角的肌肉竟肉眼可见的颤抖起来,他缓缓握紧拳头,继而又缓缓松开,来回几次,最后,长出一口气,好像在叹息,又好像没有。 他的神情逐渐平静下来,恢复了以往波澜不惊的模样。瘦削的脸庞完全隐入黑暗的角落,显得愈发冷峻疏远。 他终于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道:“曾经的我早已经死了。所有的一切、包括……我曾经的过往,都已经不在了。但是,你依旧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至交。只有这些,在我心里,从未变过。” 第一百一十六章 牵丝傀儡戏(16) 1. 天色阴沉沉的,彻骨的寒风刺骨,卷起了鹅毛似的大雪。 这是塞外的第一场大雪。满眼皆是无尽的苍白。远处雪山高耸入云,一切都显得如此萧索单调。 雪落的簌簌声又添了几分静寂。 突然,风声一瞬尖锐刺耳。 刀光! 划破长空! 刀光如雪。 雪一般洁白。 雪一般冷冽。 雪花飞扬,缭乱又随风扬起飞散。层层叠叠的雪花扑簌簌的落在连理枝的眼睛里,瞬间化成冰冷的水。 她眼眶红红的,泪水已沿着连理枝的脸颊珍珠似的滑落。 刀风又快又猛。 刀锋掠过眉头。 连理枝只觉得身子已僵硬。 雪地上绽开的红梅分外惊艳,却已足够刺痛连理枝的心。 她的心,她的身,已经完全冰冷。 眼前只站着一个女人,一个穿着鸦青色衣袍的女人。 女人手中有一把刀,一把沾满鲜血的刀。刀刃上的血缓缓滴落,落在雪地上,一滴,又一滴。染红一片洁白。 女人肩上已落满雪。 她瞥了一眼连理枝,眼神中充满着不屑和冷漠。 地上还有一个人。 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是个男人。 男人跪在地上,头颅骄傲的昂起,望着远处的天际。雪花落在他的眼中,他也绝不眨一下眼睛。 喉咙上的一道深深的刀伤还在往外汩汩冒着鲜血,他也绝不低下头。 没有人可以击败他的骄傲和自尊。 死也不能。 因为他是太阴幽荧。太阴幽荧的骄傲和自尊只有他自己才可以打败。也只有他,任何人都不行,包括死亡。 “万刀客”秋水儿的刀无法改变他,更无法打倒他。 因为她的刀只是一把刀。 一把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刀。 秋水儿同样是一把刀,像她手中的刀一样,冰冷无情。也不知是她操纵了手中的刀,还是她手中的刀操纵了她呢? 太阴幽荧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看着远处的天,天的尽头,便是他所向往的地方。是江湖的尽头,远离了一切追名逐利,是人间繁华落尽的终点,是最宁静的享受。 只有在那里,才能卸下他一身的骄傲和伪装。 余光落在连理枝身上。连理枝整个人已完全哭成了泪人。雪花飘落在她发梢,洁白无暇,恍若春日江南的柳絮,唯美动人。 他费力的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个满满皆是苦涩的微笑,他艰难的张开嘴,喉咙发出“吱吱”的声音,他好像在说什么,可是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鲜血淋漓,湿透了他的衣襟。 地上的雪已经完全鲜血融化,殷红的血水在白雪中渲染开来。 秋水儿静静的看着他,冰冷的神情却也似乎被什么击中,碎了一地,变得柔和起来。其中还带了几分说不出的苦涩。 她握紧刀柄,咬了咬牙,说道:“难道真的死也不能改变你的想法吗?” 她的声音很甜,甜的像蜜一样。可是她的刀却太毒,毒的很难让人相信,拿着这把刀的女人,竟有如此甜美的令人痴迷的嗓音。 太阴幽荧无法开口,他只是狠狠瞪着秋水儿的刀,眼珠都已有些突出,上面满满都是骇人的红血丝。 2. “难道你真的不能爱上我吗?” 秋水儿握刀的手攥的更紧,青筋条条蹦起。 太阴幽荧咬紧牙,他虽然不能说话,但他的神情早已给出了答案。 他又高高的昂起了他的头,眺望着远方,眼中光彩一点一点消逝,最终连恨意都已不复存在。 他的身子还是僵硬的在雪地里跪着,跪的笔直。他带着他一生的骄傲,自尊,带着他的一切,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去往了另一个遥远的地方。 也许那个地方便是他口中繁华落尽的,宁静的享受。是他一生的追求。 连理枝已瘫软在雪地上,脸色已有些发青。眉头上满是雪花,已有些结霜。 她目中的光彩也已完全跟随太阴幽荧离开。她本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太阴幽荧给的,没有了太阴幽荧,她又有什么期盼? 雪更大了。 秋水儿终于看向了她,目中满是怒火,仿佛可以将这天地间的冰雪融化燃烧。 不管是谁看到现在的她,一定都会以为是秋水儿因爱生恨。 突然,她笑了。 笑容满面。 泪水却也止不住的滑落。 她又哭又笑,又笑又哭。看起来就像个疯子。 她瞪着连理枝,手中的刀缓缓抬起。 只听她咬牙切齿道:“是你?都是你!如果不是因为你,他又怎会不爱我?你就是个妖精,你迷住了他的心神,将他从我身边夺走!否则他又怎么会不再爱我?” “都是你!如果不是因为你,他还会像以前一样爱我,一样把我捧在手心里。我们会像以前一样,恩恩爱爱……” “你如果从未出现过该多好,他绝不会见到你,也绝不会爱上你而抛弃我,你就是个祸害!” 秋水儿语气骤然冷冽,飞舞的雪花也在这一刹那间似乎突然止住,天地肃杀,寒风凛然,“你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他不是爱你吗?不是死也不肯放弃对你的感情吗?那你就去陪他吧!他太孤独了……他的一生……都太孤独了……” 她的话好像是对着连理枝说的,又好像不是。她的泪水已模糊了视线,目中已然赤红。 刀已扬起,刀风寒凉。 连理枝缓缓闭上眼睛,不急不缓,一字一顿,沉声说道:“他从未爱过你,即便没有我,他也绝不会爱你。你根本不配得到他的爱。” 说完便像太阴幽荧一样,骄傲的昂起头,“来吧,他已去了,这个世界我本就再无牵挂。我不是什么习武之人,我无法杀了你为他报仇,但我可以,陪他一起死!” 秋水儿神情微动,一阵惊诧,却还是将刀抵在了连理枝的喉咙,连理枝的脖子瞬间被划出一道血痕。 “我成全你。” 刀锋冰冷如霜,刀风凛冽响彻耳畔。 连理枝已准备好了接受死亡,却迟迟未等到将要落在她脖子上的秋水儿的九环大刀。 她只听到了秋水儿的一声暴喝,好奇心促使她睁开眼睛,可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好像已不是她的眼睛,无力,沉重的感觉是她从来没有体会到的。 难道她死了? 身子轻飘飘的,无法控制,她心里只觉得很害怕,比秋水儿的刀架在她脖子上是还要害怕,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 未知,本身就是最令人觉得恐怖和可怕的。很少有人能够克服对未知的恐惧,即便是死都不怕的人,也是一样。 3. 身体越来越沉。 连理枝用力睁开眼睛,身边一片黑暗。 无尽的黑暗,无尽的恐慌。 她好像看到了一个女孩子,一个穿着一身绿色衣服的女孩子。 女孩子眼睛不大,却很可爱。她的笑容也很可爱,即便她笑的很牵强,很苦涩。却还是在笑,她好像想通过她的笑来给连理枝传递力量和勇气。 “你不要怕,”女孩子在说话,可是她的嘴并没动,声音也很缥缈,听起来像是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跟随风,送到连理枝的耳边,“我家公子会帮你的。” “你家公子又能帮我什么呢……” 连理枝心里一惊,她根本没有说话,可是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声音充满了无奈和绝望。 对话还在继续。 “当然是帮你复仇啦。” “……” “你不要不相信,我家公子可是天底下第一厉害的人物,别说一个秋水儿,就是十个我家公子都不在怕的。只可惜公子当时去晚了一步,只能救下你一个了,寒逝川大叔已经……唉……” 女孩子叹了口气,又说,“不过你放心,我家公子定会为寒逝川大叔报仇的,他可是寒逝川大叔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连理枝的声音充满怀疑。 “不错,他们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 “你家公子是谁?” “公子说了你不必问,你不是习武之人。知道太多反而对你不利。你只要知道,我家公子是天底下第一厉害的人物就好了。而且我家公子还说了,这段时间你且在这里休息,这是公子的庄院,除了公子没人敢来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那个鱼则渔也是断断不敢来的。” “……传说中的鱼则渔?” “不错,听说他是公子的对头。只不过没有人见过他。公子自己也说从未见过。甚至连鱼则渔是男是女是老是幼都不清楚。不过没关系,我家公子可是天下第一,一个鱼则渔又能如何?” “……嗯。你家公子真能帮我报仇?” “你安心就是,我家公子说到做到。公子的……可是天下第一!” 连理枝还想说什么,却突然止住。眼前黑暗竟变得浑浊起来,像沉入海底的浑水,泥土在水中翻腾。 连理枝好像听到了很多不该出现的声音,是寒逝川?是红袖香?还是倚红楼的嫖客? 他们温柔的喊她,转头又开始无底线的谩骂。骂她是下贱的荡妇,骂她是害死未婚夫婿的贱人。 未婚夫婿? 连理枝只觉得心痛如绞,也许真的是自己害死了他,自己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更不该在他离开后独活于世。 他走了,世上还有什么美好值得期待呢? 混沌的漩涡中,无数人,无数个场景疯狂交替闪现。 连理枝觉得自己开始呼吸困难起来,她掐着自己的脖子,张大嘴巴,吃力的大口大口的喘气,身上又一次的变得飘忽,继而突然飞速下坠,像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耳边是呼啸的冷风,扑簌簌的雪花一下一下的打在连理枝的脸上。 一切又刹那间顿住,所有一切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平衡的定点。雪花向上飞舞,冲向天际,连理枝身子一沉,重重落在地上。 床上的女人费力睁开眼睛,湿润的眼眶还是红红的,卷翘的睫毛上沾着泪珠,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她蜷缩在床上,狠狠咬着自己的下唇。 此时此刻也许只有疼痛才能够使她分辨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 绿丫头已经走了,那个笑起来可可爱爱的小姑娘把所有一切的事实都告诉了她,包括杨小公子与于优优收到的决战书—— 原来,一切竟都是因为何盘盘苦恋自己的师父秋水儿。 为了得到秋水儿,何盘盘不惜易容成秋水儿的模样,将师父痴恋的太阴幽荧哄骗出天幽门后再杀死。因为她以为,只有太阴幽荧彻底消失,自己的师父才会爱上自己,而太阴幽荧不爱秋水儿,这就是何盘盘杀死太阴幽荧的理由,也是杀死连理枝,杀人灭口的理由! 只是她没想到又来了个于优优。她不敌于优优,落荒而逃,但又怕自己的计划露馅,于优优前来寻仇,这便写出了那封决战书!借杨小公子的刀来杀了于优优! ……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爱情!因为爱而不得! 因为爱而有了恨,有了恨,就有了杀戮、血腥、纷扰。 这就是江湖。 也许,这就是江湖。 每个人,每个江湖人,也许都只是江湖的傀儡罢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牵丝傀儡戏(17) 1. 连理枝还是做了那个梦。 和以前一模一样的梦。 她依旧梦到了那一天。 梦中何盘盘依旧是秋水儿,梦中的自己好像依旧不知道真相,依旧以为眼前的秋水儿真的只是秋水儿。 她已无数次梦到那天的场景。 连理枝……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此生此世都不会有一个可以陪她比翼连理的人了。 那个人已经死了。 连理枝这个名字,对于连理枝而言,只是一个奢望罢了。 窗外晚霞红的像火,它在燃烧,燃烧着渺茫遥远的天际。 连理枝缓缓起身,身上酥软,简直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已记不清昨晚到底是如何回来的,又是如何一觉睡了一整天,就连绿丫头和她说话时,她的头脑也是昏昏沉沉的。 眼看又是漫漫长夜的到来。 不,今天和昨天不同。 连理枝暗中捏紧了自己的衣袖。 今天是十五,是月圆之夜。 今天的杨小公子和于优优将会在玉阶台上碰面。 而她,也将在这一天,在玉阶台最美的时候,做出最后的选择。 本来,她已决定在为太阴幽荧复仇后就回到天幽门,守着他曾经存在过的气息,孤独的度过余生。 但是红袖香那些话,那些传到嫖客口中继而又传到她耳边的话,那些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话…… 虽然八分为假,但她们有一句话却说的一点也不错。 是她,害死了寒逝川。 如果没有她,寒逝川也许就不会死。 寒逝川也许就会爱上秋水儿。 何盘盘也许就再没有理由杀了寒逝川。 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吧? 她垂下眸子,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她的手肌肤又白又嫩,吹弹可破如婴孩,手指纤长美丽。 她的掌心上有一个蚕蛹似的东西,更准确来说,那个东西比蚕蛹要小,两头尖尖的,颜色有些发黑,除此之外上面还有一些密密麻麻的红点,看起来就像是溅上的血迹。 她看了那个东西很久很久,最后竟将它塞进了自己嘴里。 动作迅速,不曾犹豫半分。 是夜。 银盘高挂天际。 月光冰冷迷芒,如纱如水,柔和似雾。 海风微凉。 海浪一次一次的涌上沙滩,又一次一次的退下。 粼粼波光映着明亮的月,白浪翻滚,无情的卷起破碎的层层月光,一次又一次的吞噬黑暗,吞噬星空,却又任由黑暗弥漫,星光肆意撒下。 玉阶台上,白玉如雪,倒映明月,宛若明月。两月一天一地,遥相辉映。 台上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身材颀长,气场沉稳。 他仰头望月,目光竟比那月光还要显得清澈澄净。 如火的红衣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腰配短剑,无鞘。 剑光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冷若冰霜,剑锋上像被附上了一层雾,雾蒙蒙的竟显得有些说不出的美感。 “你的剑很美。” 耳边突然传来连理枝的声音。 清冷不入俗世。 杨小公子心下一颤,忍不住回过头。 连理枝站在玉阶台下,一身白衣入眼,干净的像极了天上坠入凡界的仙子。 “你来了。” 杨小公子看着她,眨了眨星星似的眼睛,抿起嘴角笑了笑。 “我来了。” 连理枝也笑了,眸子轻轻眯起,弯弯的像极了一弯弦月。她的笑容淡淡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忧伤和疏离。 忽的狂风大作,海浪发疯似的冲向玉阶台,激起层层白浪,冰凉的海水飞起了丈高,水珠子雨点似的洒落下来。 风渐止。 月光依旧澄明。 连理枝手中却已赫然多了一把长剑,长剑无鞘,剑光无情。 2. 杨小公子已握紧他的剑。 他静静看着连理枝,似笑非笑道:“你还是那么美。” 连理枝浅笑安然。 “即便你手上有一把剑。” 连理枝微微颔首:“而且是一把杀人的剑。” 杨小公子佯装惊诧:“那它接下来要杀谁?” 连理枝微笑:“杀一个姓杨的人。” 杨小公子皱起眉头:“我姓杨。” 连理枝点头。 杨小公子又笑了,笑的很开心:“可是我不是人。” 连理枝垂眸看着自己的剑,剑锋冰冷。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剑刃,语气清冷,缓声说道:“难道你是鬼不成?” 杨小公子目光微动,轻笑:“做鬼又有何不好?” 连理枝闻言,挑眉:“那我便送你去见鬼如何?” 说着手上利落的挽了个剑花,脚尖轻点,鹰隼似的腾空而起。白色的衣袂飞扬,剑风呼啸,划破长空。 “呵!” 只听她暴喝一声,剑已出手。 剑光斩碎一地月光,悲哀的月光被层层白浪卷起,雪一般的堆积,融化,融在剑光中,海水里,融入黑暗。 杨小公子脸色动也不动,他摸着自己的剑柄,无奈摇了摇头,喃喃自语:“我都已是鬼了,你又何必送我去见鬼呢?” 剑风已逼近眉梢。 杨小公子还是没动,甚至表情都没变。他还是笑嘻嘻的看着连理枝的剑,那把马上就要刺穿他的心脏的剑。 明晃晃的剑光冰冷刺骨。 突然,杨小公子好像动了,又好像没有。 剑光乍现又隐入黑暗。 红衣火一样的掠起,剑锋扫过连理枝乌黑的长发,青丝飞落。 “锵!” 清脆一声的剑吟,杨小公子已然安安稳稳的落在玉阶台的栏杆上,腰畔斜挂的短剑好像从未动过。 连理枝面露惊诧之色,手中却不曾有丝毫停顿。只见她手腕一转,长剑又一次横扫而出,剑气纵横,只扫杨小公子面门。 杨小公子眯了眯眼睛,足尖点起,身子如雏雁般轻盈,飞身而起,轻飘飘的恍若羽毛随风飘荡。 剑已出手。 剑光缭乱,不知所踪,令人眼花缭乱。 刃若秋霜,冰冷直刺连理枝心窝。 连理枝一惊,身子一旋,想要躲避杨小公子的短剑。可剑至眼前,剑光又是一晃,剑风自下而上,撩过连理枝的衣衫。 海风微凉。 月光明亮。 月光下,洁白的衣衫随着杨小公子的剑光飞起,碎成一闪一闪的白色的布条,雪一般的扑簌簌的落在玉阶台上。 连理枝完美无瑕的胴体也进入眼帘。 她的身体是那么的匀称,增一分丰腴,少一分瘦弱。她的肌肤宛若凝脂,白的像雪,却又偏偏可以勾的人欲火焚身。 “啊。” 连理枝嘤咛一声,连忙飞身倒掠丈远,用手挡住胸前春色,眼神无辜的盯着杨小公子,咬了咬下唇,说道:“大名鼎鼎的杨小公子原来也是无耻、下流之辈。” 杨小公子看也没看她,只是学着她一开始的样子,手指轻轻抚过剑刃:“我只是送你去见鬼而已。” 3. 话声未落。 连理枝突然变了脸色。 她痛苦的皱起眉头,挡在胸前的手开始到处抚摸自己的身体,脸色愈发苍白。 她的胸前开始流血,鲜血。 鲜红的血从她的身体中涌出,从胸口一直到肚脐。 继而沿着血痕的皮肤开始一层一层的崩裂开来,露出了里面的肉,场面更加惨烈。 杨小公子似是不忍的偏了偏头,却还是继续看下去,一边看一边抚摸自己的短剑剑刃,叹息道:“我的短剑一向锋利的很。” 连理枝已瘫在血泊中,肚子里的肠子都已裸露在外,里面还有一些不停蠕动的虫子从她的身体里爬出来,一点一点啃食她的内脏。 杨小公子见状也不仅蹙眉,那些虫子他早已见过一次。 蛊虫! 和秋水儿身体里发现的一模一样的蛊虫。 “你这人好狠的心,好毒的剑。” 一男声打断了杨小公子的思绪。 杨小公子抬眸,发现连理枝身边已站住了一个男人。 这男人穿着一身绿色的衣服,就连发带也是绿色的。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个子不高的女孩子,那女孩子也是穿着一身绿色,眼睛不大,却很可爱。她的脸颊红红的,也不只是天生的还是抹了胭脂。 女孩子看了连理枝的惨状,忍不住惊呼一声,倒退了几步,然后又小心翼翼的瞥了绿衣男子一眼,怯生生的挪了几个小步回到男人身后。 男人斜睨了她一眼,眼睛一眯,嗤笑道:“你家公子我可是天底下第一厉害的人物,你怕什么?真丢脸。” “天下第一?”杨小公子惊讶的张大嘴巴,“难道你就是那个天下第一聪明的那个公子?” 绿衣男子好像对天下第一聪明的形容词很受用,立马很满意的点点头,脸上笑开了花,可爱的小虎牙也微微显露出来:“不错不错,你真聪明。不愧是杨小公子。” 杨小公子也学着他点头:“是极是极。你也不愧是‘牵丝傀儡师’,于优优。” 绿衣男子的的确确是于优优,除了于优优,谁又会在头上系上绿色的发带,甚至还攒了一朵绿色的绢花。 于优优笑的更开心了:“你知道我是谁?” 杨小公子点头:“知道。” 于优优又用下巴象征性的指了指已经死去的连理枝的尸体:“那你可知道她是谁?” 杨小公子又点了点头:“知道。” 于优优闻言,惊诧的舌头好像打了结,过了好久才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你真的知道她是谁?” 杨小公子还是点头:“你说了,我不愧是杨小公子。” 于优优也点头:“不错。” 杨小公子轻笑:“所以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就是你牵丝傀儡师收下的木偶呢?或者说,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就是曾经名震江湖的‘一人当关,万夫莫敌,千刀无极,万剐无情’的何盘盘呢。” 于优优被惊的说不出话。 杨小公子又道:“所以你我二人的决战是否还要进行下去?” 于优优闻言,无奈摇头:“本就是一场圈套,又何必进行下去?” 杨小公子眨了眨眼睛:“这个圈套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哦?” “至少它让我见到了传说中的于优优。” “任何人都可以是于优优。” “但牵丝傀儡师从来都只有一个。” “也许还会有第二个。” “至少现在没有。” 说罢,二人大笑,每个人都笑的很开心。 “喝酒吗?”杨小公子笑着问。 “有何不可呢?”于优优笑答。 二人还在笑,一路笑,笑着来到倚红楼,他们要喝酒,他们都喜欢倚红楼的酒。 倚红楼里的人很多。 比连理枝开苞那日人还要多。 红剑绿刀见杨小公子回来,连忙迎上来。 绿刀满面愁容,急声道:“公子你知道吗?连理枝姑娘,香消,玉殒了……” 杨小公子与于优优同时怔住。 杨小公子只觉得头脑“轰”的一下变得空白,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有连理枝,他只能听到连理枝的名字。 绿刀继续说:“连理枝姑娘,悬梁自尽,发现时就已去了,可是脸色如常,和活着时一模一样。坊间都说是连理枝姑娘承受不住底下传的流言蜚语和倚红楼那些姑娘们之间的勾心斗角,死了也要化成厉鬼来索命,所以这才容颜不变……” 良久,杨小公子抬起头,长出一口气,勉强勾起一丝笑意,对于优优说:“我们去喝酒?” 于优优点头不语。 酒香缭绕。 二人已醉。 酩酊大醉。 两人趴在桌子上,结结巴巴的一问一答。 “你、你、会苗蛊吗?你的、傀儡,嗝,里面有,特别,恶心的,蛊、蛊虫。” “你瞎说、说什么,苗蛊传女不传男,你、你看我像女人吗?” “不像。” “那我、我又怎么可、可能会苗蛊?” “那、那你认识鱼则渔吗?听说……”杨小公子神秘兮兮的凑近于优优,“他可是你对头!” 于优优醉眼朦胧的盯着他,眼睛都快成对眼了,他狠狠摇头:“不认识。谁知道鱼则渔,是谁啊。传闻、传闻这东西,一传十,十传百。也许,从未有鱼则渔这个人,也许,他早就死了。” “你知道的,”于优优说着,晃晃悠悠站起来,附身,手搭在杨小公子肩上,低声耳语道:“流言,可是会杀人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无人城(1) ——枪若游龙黄沙尽,豪情难诉寄青霄。 1. 边城的风中总是卷着黄沙。 驼铃声从远处传来,显得缥缈而空灵。 遥远的天际,被扬起的黄沙映的金黄。远远眺望好似一弯长河随风流动,长河尽头,落日火一般的燃烧着。 无人城。 城门大开。 城中无人。 一个人都没有。 街道上堆满了落叶。 城外是一片荒凉,城里亦是萧索之景。 终于来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女人骑着一匹通身漆黑的驴,驴脖子上还系着一驼铃。驴走的很慢,驼铃声也是时有时无,就像被路过的风吹走,吹向了远方。 而那驴背上的女人则是闭着眼睛,像是在小憩。两腿盘坐在驴背上,稳若磐石,晃也不晃一下。 她手中还握着一杆长枪。枪头雕了一龙头,龙头栩栩如生,吐出龙舌正是那枪刃。枪杆刻有龙鳞,枪纂乃为龙尾。枪上从上到下还镶了八颗宝石以作装饰。宝石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看起来好不华贵。 腰畔斜挂着一酒壶。想来是刚刚才穿过了一望无尽的沙漠,酒壶上落满了沙尘。 女人长得很瘦,脸颊上似乎一点肉都没有。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看起来就像几十年没吃过饱饭一样。 她的脸又黑又干,头发上满是黄沙。 她骑着驴,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驴蹄踩在败落的枯叶上,发出“吱吱”的声响。 余晖渐尽,月已挂上枝头。 长街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 孤寂的长夜又将来临。 女人终于睁开眼睛。她的眼睛出奇的漂亮。她抬头,遥望着天上迷蒙的月,忍不住叹息:“又是一个孤寂的长夜。” 话音未落,远处车马粼粼。 女人一怔,缓缓低下头,眯起眼睛看着长街的尽头。笑道:“也许今夜会不同。” 她笑起来的样子怪怪的。倒有点像把骷髅上的嘴掰的微笑一般。她的眼睛也总是看不到一丝笑意,眼神冰冷,一如她长枪上的枪刃,布满寒光。 迎面而来的首先是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 马上坐着一身着白衣的年轻公子。 这年轻公子看起来甚是俊秀。一双眸子漆黑明亮如星辰,眼尾轻扬含春。腰佩长剑,剑鞘雪一般洁白。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一个人又高又壮,一个却又瘦又小。 那两个人后面又紧跟着无数量马车。每辆马车上都坐了两个人。每个人都板着脸,神情严肃。车上载的满满当当的,像是在搬运什么东西。 每辆车上都束着一面大旗,旗上锈了一展翅高飞的雄鹰。 “长风镖局。” 女人看着那迎风摇曳的镖旗,忍不住低语喃喃。 驴还在走,走的很慢。 马也在走,走的很快。 驴上的女人瞥了一眼马上的公子,马上的公子看着驴上的女人。 当擦肩而过之时,寒风忽起。女人忍不住心头一颤。 马上的公子突然说道:“前辈可是‘女霸王’项青樾?” 女人一怔,头也不回道:“在下只是个无名小卒,哪里像那个挥金如土的‘女霸王’?在下这一身褴褛,说是乞丐也不为过。公子年纪轻轻,眼神儿定然好的很。” 2. 年轻公子闻言点点,温和笑道:“晚辈的眼神儿自然好的很。不然怎么能够认出前辈手中的八宝陀龙枪呢?除了‘女霸王’项青樾,恐怕没人能够将它握在手中了吧。” “呵。”项青樾冷笑,睨了一眼马上的年轻公子,说道,“长风镖局何时多了一个你这样伶牙俐齿的小家伙儿?” 他们二人年纪相仿,这项青樾竟唤那年轻公子为“小家伙儿”,轻蔑之意滥于言表。 神奇的是,那年轻公子竟也不恼,依旧笑脸相迎,说道:“晚辈只是个无名小卒,哪里就伶牙俐齿了?” 项青樾冷嗤一声不说话。 年轻公子继续说:“晚辈也不过近日才被总镖头破例提拔成了一个小镖头,负责押送物镖。” 项青樾“哦”了一声:“你家总镖头似乎很少破例。” 年轻公子也不谦虚,只笑着点点头:“是极是极。这次是唯一一次。” 项青樾也不理他,自顾自唤了那毛驴一声就要走。 年轻公子连忙道:“天色渐晚,前辈何不歇一歇再上路?此去江南,少说还有千二百里。路上若是遇到什么意外,不养足精神,前辈又当如何应对?要是不小心丢了性命,那便不好了。” 项青樾脸色一沉,从驴背上跳下来,转身望向那年轻公子,目光宛若鹰隼,凌厉无比:“你这小家伙儿竟然知道我要去江南之地?” 年轻公子也跳下了马,恭恭敬敬的朝着项青樾作了作揖,浅笑道:“晚辈听闻,前辈的尊师,大名鼎鼎的‘断枪’赵弈近日曾秘密召集散落江湖何处的门下弟子,欲要选拔下一代门派继承人。想来‘女霸王’项青樾女侠也是为了此事才入关的吧?” 项青樾有些惊诧:“此事乃我江南雾山派门中之绝秘,就连门派中许多人都不甚清楚。你这小家伙儿又如何得知?难不成是你们长风镖局总镖头沈长风那个老家伙告诉你的?” 年轻公子笑着摇了摇头:“前辈方才早已说过,此事乃是绝密。” 项青樾皱起眉头:“不错。即是绝密,沈长风又怎会知道?” 年轻公子也点了点头:“当然。” 项青樾脸色愈发难看,目光冰冷如刃:“那你又怎会知道?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年轻公子听了这话,登时敛了笑意,露出一抹悲伤的神色,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唉,那个人,晚辈实在不敢说出他的名字,也不知如何说出他的名字。” 项青樾狐狸似的眯起眼睛:“哦?” 年轻公子又叹了一口气,可怜兮兮的盯着项青樾:“假如说出他的名字,晚辈只怕就活不过今天了。而且,那个人得知在下押镖至关外,竟还要晚辈为他办一件事。办好了,晚辈自然可以安安稳稳继续活下去,否则,晚辈也就只能去见阎王了。” 项青樾道:“何事?” 年轻公子道:“他要晚辈杀一个人。” 项青樾继续问道:“杀谁?” 年轻公子手抚上腰畔的剑柄,神情悲戚道:“杀你。” 3. 项青樾已握紧了手中长枪。 长枪上的龙头狰狞的张着嘴巴,龙舌枪刃寒光映着淡淡的清冷迷蒙的月光,愈发显得冰冷入骨。 年轻公子却没有出手。他把手背在了身后,惋惜似的摇了摇头:“可是晚辈哪里有那样的好本事?所以晚辈就只能等死了。” 项青樾静静看着他,眼神深邃如一汪池水,毫无波澜,深不可测。 “前辈现在就可以杀了晚辈。与其落在那人手上生不如死,还不如直接死在前辈枪下来的痛快。” 说罢,年轻公子绝望的闭上眼睛。 项青樾看着他,目光柔和了些许:“小家伙儿,你叫什么?” 年轻公子闻言,惊讶的瞪大眼睛:“前辈莫非不杀晚辈了?” 项青樾摇头,无奈笑道:“我难道看起来很像一个随便杀人的恶人?” 年轻公子连连摇头:“自然不像。” 项青樾道:“所以我又为何杀你?” 年轻公子惊诧的张大嘴巴,良久,才叹了口气,说道:“前辈不杀了晚辈,晚辈一样也会死的。” 项青樾目光炯炯:“不,你不会死的。” 年轻公子眼睛瞪得更大:“前辈说晚辈不会死?” 项青樾眸光坚定:“不错。绝没有人可以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杀人。” 年轻公子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难道前辈还要保护晚辈不成?” 项青樾微一挑眉:“我难道看起来像个骗子?” 年轻公子摇头:“不,绝不像!前辈又怎么可能会像骗子。” 项青樾道:“那我难道像个疯子?” 年轻公子依旧摇头:“不!前辈又怎么会像疯子?” 项青樾正色道:“我既不是骗子,又不是疯子,那你又为何不信我的话?” “不不不!”年轻公子连连摆手,“前辈误会了。晚辈不是不相信前辈。只是,晚辈与前辈之前从未见过,也无甚交情,于前辈而言,晚辈只是一个善恶末知的过路人,实在不敢奢求前辈保护晚辈,也,不敢领受前辈大恩。” 说着又作了作揖,沉声说道,“晚辈今日若是死了,也是晚辈的命,与前辈无关。前辈回江南要紧。不过晚辈还是建议前辈先歇息一晚再上路,毕竟江南路远,一路上怕是还会有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毕竟,选拔门派继承人,可是一件大事。” 项青樾脸色阴沉的可怕,她完全明白年轻公子口中说的“意料之外的事”是什么。 一派掌门人,无疑就是一切“意料之外”的***。 每个人都想成为掌门,可掌门却只能有一个。而她,项青樾,就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任掌门的人,只要她死了,其他人成为掌门的可能性便又大了几分。 所以对于那些人来说,她只有死,而且不止她一个,任何可能成为下任掌门的人都会成为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即便曾经是朋友或是亲人。 此时此刻,只有拔掉它,也只能拔掉它…… 无人城中,有风,微凉。 项青樾握紧手中长枪,长叹一声道:“好一个孤寂的长夜……” 第一百一十九章 无人城(2) 1. 无人城中没有人,却有客栈。 即便客栈中一个人都没有,没有食物,没有酒,桌椅上也早已落满一层厚重的灰尘。但对于远行的人来说,这样的环境已足以媲美天堂。 “前辈,您请入座。” 年轻公子认真的用洁白的衣袖,为项青樾掸干净了座椅上的尘土,然后笑意盈盈的请项青樾坐下。 客栈中只有四个人。 除了项青樾和那个年轻公子。还有当时紧跟在年轻公子马后的那两个男人。 一个又高又壮,一个又瘦又小。 其他走镖的弟兄们早已累的去客房中休息去了。客房中的床虽然也早已破烂不堪,满是尘土。但比起在野外中度过的日日夜夜,这里的床也早已与这里的环境一般,都是不可多得的奢望享受。 项青樾扫视了一眼这间废弃已久的客栈,目光闪动,唇角微扬,笑道;“你这小家伙儿果然伶俐,怪不得沈长风那老东西喜欢你。” 年轻公子闻言连连摆手:“晚辈愚钝,总镖头不过是看晚辈可怜罢了。” 项青樾垂眸看着怀中八宝陀龙枪上镶嵌的宝石,眸光深邃:“你倒是谦虚。” 年轻公子躬身作揖:“晚辈说的是实话。” 项青樾瞥了他一眼:“聊了许久,还不知你这小家伙儿叫什么名字?” 年轻公子恭敬回道:“晚辈名唤付青霄。” “倒和我名字一般,中间都有个‘青’字。” “不敢不敢。” 付青霄样子看起来更加谦卑,他弓着身子,脸好像都要碰地了。 “得了。”项青樾皱了皱眉,眼神却看也没看付青霄,“别弯着腰一个劲儿作揖了,你也坐吧。” “不,晚辈不累。晚辈,晚辈给前辈介绍介绍晚辈几个兄弟吧。” “嗯。” 得到回应,付青霄赶忙走到那个又高又壮的人身边。 这人个子高的出奇,壮的出奇。 高的非常人,壮的非常人。 付青霄身姿颀长,少说也有七尺有余,可站在这人身边竟似突然变成了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身高勉勉强强也只够到这人腋下左右,就说是腰间也不为过。 而且,付青霄身形瘦削,这人却粗壮如牛,站在面前好似一栋城墙,如此看来就更显得付青霄瘦小如幼孩。 “前辈,这位,就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力拔山兮’潘小丁。” 潘小丁抱拳,声音洪亮,道:“在下便是潘小丁,还望前辈多多指教,” “还有我还有我!”与潘小丁一起的那个又瘦又小的人突然从角落里窜出来,猴子似的爬到潘小丁肩上,声音又尖又细,听的人头皮发麻:“在下是潘小丁的哥哥,潘大壮。受江湖朋友抬爱,诨名称作‘万里烟’。” “哦?”项青樾眸光一闪,“原来你就是‘万里烟’。” “是极是极。”潘大壮眯眼笑着,连连点头。 “我在关外曾听说过一句,‘万里烟起,神仙难追’,说的可是你?” 潘大壮笑的更开心了:“不错。江湖中也只有在下一个‘万里烟’,绝不会有第二个。” “你的轻功真有传说中那样厉害?” 潘大壮听了项青樾的问题,不禁仰面大笑:“前辈的问题,就像在下问前辈的枪法是否真如传说中那样传神一样愚蠢。” 潘小丁闻言,神情微愠,眼角的肌肉也微微抖动起来。他斜眼瞥了一眼肩上的潘大壮,忍不住冷哼一声,啐道:“什么万里烟,不过是一只猴崽子乱窜,大家觉得好玩,随意起了个外号拿来取笑。他自己此时此刻倒还引以为豪嘞。好不知羞。” 2. 潘大壮脸色一沉,咬了咬牙,终是没有发作,只是狠狠剜了潘小丁一眼,转脸朝项青樾笑嘻嘻的说道:“前辈今晚可要记得早些歇息,毕竟长夜漫漫,孤枕难眠。睡晚了,恐怕这一晚都要在清醒时刻中度过了,明日精气神儿又如何养回来?” 项青樾冷笑一声:“难道早些歇息便不会孤枕难眠了?” 潘大壮笑着,眼角下的皱纹仿佛也在笑,笑的猖狂,笑的放肆。 “早些歇息总是会避免一些麻烦的。尤其是前辈这样的人,麻烦一定多的很。” 项青樾也在笑:“哦?” 潘大壮歪着脑袋,狡黠的眯了眯本就不大的眼睛,继续说道:“麻烦少了睡眠自然会好些。” 项青樾也学着他眯了眯眼睛:“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潘小丁冷嗤一声,说道:“他说的一向有道理。” 潘大壮睨了他一眼:“你总算说了一句人话。” 潘小丁脸色冷,声音更冷:“我说的一向都是人话。不像你,满嘴鬼话。” 潘大壮铁青着脸,一声不吭的爬到潘小丁头上。潘小丁身子动也不动,似乎察觉不到潘大壮的动作,他就像一座山,一块石头,立在此处,风吹雨打,岿然不动。 潘大壮就是一只猴子,活蹦乱跳。他已坐在了潘小丁的头上,两条又瘦又短的小腿从潘小丁眼睛前面耷拉下来,不停晃动,笑嘻嘻说道:“也许我是鬼也说不定,不然我怎么会满嘴鬼话呢?不过你又怎么会知道我说的是满嘴鬼话呢,难道你也是鬼?穷鬼?还是色鬼?” “呵。” 潘小丁负手而立,干脆紧紧闭了嘴。他的目光阴沉的可怕。他突然发现,吵架打赌一类的他从没赢过潘大壮,因为潘大壮是鬼,赖皮鬼,而且是不要脸的赖皮鬼。 人又怎么可能赢了赖皮鬼呢?更何况还是一个不要脸的赖皮鬼。 这种赖皮鬼恐怕已没有任何其他的赖皮鬼可以赢过他。 付青霄一旁见状,忍不住皱了皱眉,干笑几声,说道:“前辈莫要怪罪,他二人一向如此。” 项青樾也不怪罪,只笑了笑,说道:“他二人想必是亲兄弟。” 付青霄闻言,无奈摇摇头,说道:“从未有人说过他们两个像亲兄弟。可他们的的确确是亲兄弟。谁能想到,一样的爹娘,却生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孩子。他们两个简直连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 项青樾闻言,轻笑道:“也许有。” 付青霄惊讶的眨了眨眼睛:“前辈难道看出了什么?” 项青樾道:“当然。” 项青樾已站起身。 手中长枪“哆”的一声横放在桌上。桌子上的灰尘登时四下飞扬,宛若漠上黄沙。 项青樾忍不住眯起眼睛。 3. 寒风骤起。 耳边忽的传来一阵破空之声,声罢,风渐止,月光柔和似水,未曾泛起一丝波澜。 潘大壮还坐在潘小丁的头上。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了腿。 他的腿已掉在了地上的血泊之中。 月光透过窗户撒在地上,映着那鲜红的血,流淌的血,愈发显得阴森骇人。 项青樾站在背光处的黑暗中,掌中寒光若隐若现。 “知道了吗?小家伙儿。” 项青樾缓缓说道,“他们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他们的死期。” “而且,不光相似,简直一模一样。” 付青霄好像还没缓过神来,他好像只看到了一道闪电似的光芒闪过,潘大壮甚至连惊呼声都未来得及发出,就已经被人抹了脖子,甚至连双腿都被卸掉了。 而这个人就是项青樾。 除了项青樾,没有人可以卸掉潘大壮的腿,因为潘大壮是“万里烟”,江湖中绝没有第二个“万里烟”。 潘小丁脸色苍白如纸,唇色铁青的发紫。眼神空洞无光,他站在月光下,动也不动,像尊石像。 他再也不能动了。 潘大壮也还稳稳的坐在他的头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目中满是惊恐之色。瞳孔渐渐涣散。 他们是亲兄弟。 付青霄好像在发抖。 他好像很害怕。 害怕死亡。 每个人都害怕死亡,尤其是在死亡将要来临的那一刻。 月光薄凉。 付青霄的心好像也凉了。 冷汗仿佛已浸透了他的衣服。 黑暗中,项青樾的眼光锐利而明亮,宛若鹰隼。 她静静地看着付青霄,良久,才大笑一声说道:“小家伙儿,你看起来好像很怕我?” 付青霄已退到了窗户旁边,迷蒙的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喉结动了动,颤声道:“前辈枪如惊雷,迅疾如电,晚辈不得不怕。” 项青樾温和笑道:“小家伙儿,你且放心,我已说过保护你,就绝不会杀你,更不会让别人杀你。所以我必须要在他人杀你之前,了结他们。” 付青霄不可置信的瞥了一眼潘大壮和潘小丁“屹立不倒”的尸体,双腿颤抖的更加厉害,还有些瘫软无力,他用手撑在窗户上不让自己跌倒,嘎声道:“难道他二人要杀我?” 项青樾没有说话,她垂眸,看着地上的月光。 月光如霜雾。 远处传来一两声虫鸣。 静寂的长夜终于来临。 长街的尽头是风起的方向。 地上的沙粒在微风中挨着地面飞旋卷起又落下,像黄色的雪。簌簌落落。 “天黑了。” 项青樾突然道。 付青霄被吓得一激灵,差点摔在地上。他颤颤巍巍的说道:“前辈,晚辈可还能见到明日的太阳?” 第一百二十章 无人城(3) 1. “当然。”项青樾说道,“你当然还可以见到明日的太阳。” 她已拿起了桌上的长枪。 龙舌枪刃映着冰冷的月光。 无尽的长夜。 无尽的长街。 街头的风卷起大漠的黄沙,簌簌飞旋撒向破败的城墙,城墙头上杂草丛生。 项青樾已经上楼,带着她的长枪——八宝陀龙枪。 也许长风镖局这次押的所有物镖,都不及这一杆长枪。 付青霄好像一下子突然换了一个人。 白衣如雪。 衣上有血。 潘大壮的血。 他的腿竟然一点都不抖,一点也不软了,就好像刚刚怕项青樾怕的要命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他的眼神也不再飘忽不定。他静静看着楼梯转角的黑暗,眼神沉静如一汪池水,深邃异常。 没有灯。 但有光,月光。 迷蒙的月光如纱似的笼罩着这个寂静的空城。就像一张网,将城中所有生命网在其中,难以逃脱。 乌鸦嘶哑的叫声远远传来。 付青霄坐在窗下,轻轻抚摸着他的剑。剑锋寒凉如冰。 项青樾没有睡。 因为她担心睡了之后就再也无法醒来。 长枪在侧。 枪身游龙攀附。 传说这是西楚霸王所持长枪,价值连城。 传闻项青樾就是西楚霸王的后代。 江湖中唯一的女霸王,武功盖世。 只有她才配得上这八宝陀龙枪。 项青樾盘腿坐在床上,手上紧紧握着八宝陀龙枪,手背上已迸起青筋。 门窗紧闭。 风被挡在窗外,只听到一阵一阵“噼里啪啦”的碰撞声,除此之外还有阵阵类似口哨的声音,那是风声穿透门缝和窗缝的声响。 月光苍白,淡淡的,透过窗户,斜照而入。 项青樾脸色阴沉。 又黑又干的皮肤在月光下看起来就像城墙下的枯树皮。头发也是干枯卷曲着,上面满都是沙粒。 如果不是她手中的八宝陀龙枪,恐怕就算是火眼金睛也无法看出她就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女霸王”,因为在人的印象中,霸王的模样不该和乞丐一般。 可她偏偏就是如此。 只有这样才能让所有人都将她看做乞丐。 一个有着一杆长枪的乞丐。 也许有些人还会觉得她是个疯子,还会离她远远的。 因为疯子在人的严重一向是可怕的,更何况还是手中握有长枪的疯子。 窗后是客栈的后院。 长风镖局的马车都在外面,然后还有专人看护存放在马车上的物镖。每个人都强打着精神,使劲瞪大自己的眼睛,不敢有丝毫懈怠。 项青樾将窗户轻轻推开了一个缝,悄悄看着楼下的车马。 付青霄那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被拴在最边上。围着拴马的木头柱子转圈,看起来就像个幼稚的孩子一样,无聊的在那里自娱自乐。 马蹄声如鼓点。 轻而入耳,响在心头。 挨着那匹马的旁边是一辆马车,车上有一个紫檀木雕花的大箱子。箱子边上嵌着镀金花纹。 车上坐着两个人,一左一右。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搭着话。 手中长剑无鞘,剑锋锋利,映着月光,寒霜一片,像是时时刻刻都准备着战斗。 2. 一刹光芒。 只听“砰”的一声,那马车上的箱子突然炸裂开来。 木片四下飞散,镀金花纹飞刀似的飞旋而出。 只听“哆”的一声便深深嵌在项青樾屋子的窗框上,与此同时,车上的两个人飞身一起,衣袂飞扬,同时掠上房檐。 剑光如水,撩起一片惊澜。 剑风冰冷如刃,剑锋冷若冰霜。 箱子中竟突然炸出一个人来。 这人手持长剑,黑衣黑袍,连脸都被黑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惊艳的眸子。 长剑已横扫而出。 剑气破人眉睫,势如摧山。 项青樾已然感到刺骨的寒冷。 她已握紧手中长枪。 只见她用力一挥,寒光一闪,正面迎上来那黑衣人的剑,猛的一击,震得窗户都已碎成粉末,沙尘似的四下弥漫飞散。 项青樾翻身掠出,雁子似的腾空而起,长枪若游龙,翩翩而舞,枪刃龙舌映着惨白的薄凉的月,一刺,一扑。 破空之声连绵不绝,风声灌耳,剑气如虹。 黑衣人手持长剑,却如使长枪,招式竟与项青樾一般无二,一刺,一扑,一拨,一搭。其中又与剑法完美融合。 上撩斜劈,前扫后刺,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虚中有实,真中有假,变化莫测。 一剑惊鸿长空落。 枪挽繁华落九州。 二人身姿轻盈如云燕,手中枪剑光影乱。 长枪搭长剑,长剑挑长枪。 几十回合未分胜负。 项青樾怒道:“你究竟是谁?胆敢前来害我?” 黑衣人也道:“你又到底是谁?” 声音清冷,竟也是个女人。 项青樾眸光一沉,喝道:“你若不说,我便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可曾听闻塞外‘女霸王’?正是在下!” 黑衣人冷笑道:“女霸王也不过是个女人。” 项青樾面色一凛,嘴角紧闭,微微下垂,手中长枪一挽枪花,枪刃龙舌突的自下横扫黑衣人下盘。 只见黑衣人倒掠而起,翻身向下,衣卷起长枪,脚点枪杆,身借长枪之力,腾空飞旋而上。剑若长蛇,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前忽后。 项青樾眉头紧皱,连忙收枪回防,不料胸前空门大露,而那黑衣人的长剑却就像长了眼睛,突然变了剑路,自上而下,斜劈项青樾前胸空门。 “哧”的一声,血珠子飞溅。 项青樾落叶似的掠下房檐,长枪也落在一旁。前胸赫然已被那人手中之剑划开一道尺余长的伤口。 她抬头狠狠盯着檐上之人,一字一顿道:“是你自己不想活,不怪我。” 黑衣人冷嗤一声:“不怪你。我从不会怪任何人。” 项青樾嘴角一扬,不屑道:“即便我杀了你?你也不会怪我?” 黑衣人语气淡淡,缓声说道:“你若杀我,是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我若杀你,也望你莫要怪我。” 项青樾眼神轻蔑:“我绝不会怪你。” 黑衣人不说话。 项青樾继续道:“因为你绝没有机会杀我。死的人,只有你,也只能是你!” 3. 剑。 软剑。 袖中软剑。 项青樾袖中竟然还有剑。 但闻一声剑吟,袖中软剑已被抖得笔直。 剑锋薄而锋利。 项青樾用指腹轻抚剑刃,皮笑肉不笑,道:“葬在这孤寂的长夜之中,岂非是一生的遗憾?” 黑衣人也轻抚过掌中长剑,眼神爱惜的盯着那剑刃,就像深情的凝视着眼前的爱人。 可她的声音却如这冰冷薄情的月光,疏离遥远,只听她缓缓说道:“孤寂的长夜,从来都不是孤寂的永远。孤寂的空城,才是一切繁华的终点。” 项青樾目光一闪,冷声道:“葬在无人的空城,便是你生命的终点。” 话声未落,剑风已起。 天地孤寂,肃杀之气,席卷而来。 城外黄沙飞扬,城内剑气飞舞。 无人城,无人城! 没有人可以走出这座城。 只有死人。 项青樾剑法走势诡谲多变。剑剑相连,无缝无隙。剑风呼啸而至,忽又回旋而起,落叶纷飞,簌簌发响。 雪白的剑光,层层叠叠,如大海中翻起的白浪,又如天边滚滚的云海。纷飞的雪花,卷起无尽浪沙。 剑吟宛若龙吟,细碎入耳。 轻纱掠肤,柔和似水。破竹之势,摧山之力。刚柔相济,方为不败之地。 雷声滚滚,闪电齐鸣。 风不及止,马不及停。 项青樾仿佛已和她手中的剑融为一体。 纷纷乱乱,剑影密集。 可黑衣人却也不落下风。 剑锋紧追不舍,断前路,封后路。剑刃左右忽闪,剑光一片惊鸿,涟漪渐起,势破山河。 夜风微凉。 乌鸦嘶叫声远远传来。 沧桑的鸣叫,在这漫漫的无尽的黑暗之中,愈发显得孤寂而诡异。 树上的猫头鹰瞪着一双铃铛似的绿色的眼睛,剑光一闪而过,它的头却突然像被人折断了骨头,猛然转到了背后,紧紧盯着战的正酣的两个人。 眼神直勾勾的,动也不动。 幽绿色的光远远望去就像挂在树上的两盏小灯笼。 大战未止。 院中的马匹早已察觉到危险的来临。马嘶声、马蹄声纷乱不息。 角落里拴起来的猴子也尖叫不停。 这猴子是跟随长风镖局走镖的车队来到这里的。传闻,“系猕猴于马坊,令马不畏,辟恶,消百病也”。 走镖之人近路好说,远路便自然少不了马匹,马匹健康,百病不侵自是好办。但这马匹若是在路上生病,耽误日程,便是大事,而这又恰好是常见之事,跋涉千里,人的身体都难免受累,更何况马呢? 所以就有些这只猴子,它的存在,便是让这些马匹减少生病,使走镖途中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这猴子此时此刻正紧紧搂着角落里的拴马桩,龇牙咧嘴,眼睛眨也不眨的瞪着房檐上剑锋的二人,凶狠的模样似乎恨不得也飞上去和她们大战三百回合。 长风镖局的人乱作一团,这个人牵马,那个人喊人。车马粼粼声响彻整个空城。 马厩里的粮草散落的到处都是,马在上面来回跑,到处都是马蹄印。 付青霄还靠在窗前,手中剑光凛凛。 神情淡然,恍若无事。 “你看,果然是她。”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无人城(4) 1. 夜。 阴风阵阵,刺入肌骨。 黑暗中,猫头鹰幽绿色的眸子,仿佛来自地府的鬼火,飘荡在空中。远处乌鸦沙哑着嗓子,唱着诡异的调子,在这无尽的黑夜里,显得那般缥缈,恍若幽灵涕泣。 黑衣人仿佛已融入黑暗的漩涡,掌中只有一柄剑,长剑,剑光雪白,划破长空。 项青樾暴喝一声,身子鹰隼般飞掠而起,袖中软剑又如灵蛇,吐着信子直奔黑衣人门面。 角落里的猴子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突的,只见那猴子竟飞身掠上房檐。在房檐上弓着身子,龇着满口獠牙,身后毛茸茸的尾巴卷曲着,呜呜的尖声嘶叫。 猴子本就身手矫健,爬树上房本就不在话下,可这只猴子却比任何一直猴子更敏捷。 但它只是一只猴子,再敏捷的猴子也不过是一只猴子。 没有人注意到它,就像没人注意到猴子已经爬到了项青樾背后。 它已经站直了身子。 它已不再尖声嘶叫。 突然,猴子翻身而起,手腕微动,掌中寒芒乍现,一片雨点似的暗器齐飞向项青樾背后空门! 耳边风声微动。 项青樾眉头紧皱,身子猛然一旋,飞身扑下房檐。一枚铜钱斜扫她的脖颈,留下一道显眼的血痕,继而只听“哆”一声,那铜钱便整个斜着嵌入房檐上的瓦片之中,其余瓦片俱是碎裂,碎片四下飞溅。 飞溅的瓦片又像长了眼一样,全往院子里那些长风镖局的镖师的头上砸去,愣是砸的每个人头上都是鲜血横流,还有一个眼珠子被砸爆了半个,鲜血混着白色和黄色的不明液体流了一脸,来不及痛呼便晕倒在了血泊之中。 “小姑娘,且待老夫祝你一臂之力。” 那猴子竟然说话了,声音尖锐刺耳。他站在黑衣人身侧,眯着眼睛,阴测测笑道,“嘿嘿,小姑娘,等我帮你解决掉这个什么女霸王,那车中之物,可要记得分给我猴老人家一半哦~” 黑衣人看也不看他,说道:“车中之物与我何干?我与这人乃是私仇,不劳您猴老人家相助了。” 那猴老人家却也不恼,依旧笑眯眯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着实像一只长着猴脸的狐狸。只听他笑了笑,说道:“小姑娘,你可曾听过,‘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这句话?猴老人家我要的是这车中之物,你这个小姑娘要的是守车人的命,似乎一点都不冲突哦~” 黑衣人不说话。 猴老人家继续道:“我见你这小姑娘也暗中随行长风镖局这队走镖车马许久,想来也早已知道这马车中的东西是何物?不如你我做个交易?” 黑衣人斜睨了他一眼,冷声说道:“交易?我从不跟人做交易。” 猴老人家咧着大嘴,露出一口又长又尖的骇人的獠牙,阴森森的说道:“小姑娘,这个交易你不做也得做。否则你就得去死。你还年轻,猴老人家我可舍不得送你去那个地方哦~” 黑衣人沉声说道:“难道这个交易非做不可?” 猴老人家点头:“不错。” 黑衣人道:“非做不可的难道还是交易?” 猴老人家点头:“在我猴老人家眼中,一切都是交易。” 黑衣人说道:“不做就死的交易难道也是?” 猴老人家又笑了,笑容满面。他眯眼看着黑衣人手中的剑,一字一顿道:“其实,死亡也是一种交易,只是想做的人并不多。” 2. 死亡也是一种交易。 有死才有亡,有死亡才会有新生。 这个世界上任何一切都是交易。 所以你想得到什么东西,就必须付出相等的代价。这个代价可以是金钱,可以是健康,亦或者是生命。 “死亡的交易?” “有死才会有生。” “这个交易似乎听起来很不错。” “但这个交易却很少有人做。” “为什么?” “因为死容易,生却难。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是一桩不平等的交易。” “难道你的交易都是平等的?” 黑衣人已握紧手中长剑。 猴老人家脸色一沉,敛了笑容,说道:“老夫的交易一向都是平等的。” 黑衣人冷嗤一声:“不做就死的交易难道也是平等的?” 猴老人家闻言,桀桀大笑道:“交易的双方从来都不会是平等,只有交易本身的平等罢了。于弱者而言,不管怎样不平等的交易,它也只能是平等的。” 黑衣人点头:“所以对于我而言,我也只能接受这个不平等而又平等的交易?” 猴老人家也点头:“不错。” 黑衣人闭了嘴。 猴老人家继续道:“当然。这个交易,只要你履行。不仅有猴老人家我祝你铲除你的仇人,而且你还可以获得一笔不菲的报酬。” 黑衣人狐疑道:“报酬?” 猴老人家点头:“不错。” 黑衣人微微皱眉:“报酬便是那车中之物?” 猴老人家又点了点头:“当然。” 黑衣人眉头皱的更紧:“车中之物究竟是什么?” 猴老人家又笑了,目中露出一抹贪婪之色,发黄的獠牙又自嘴角龇出来:“嘿嘿,小姑娘,你可知道无人城为何成为无人城?” 黑衣人不说话。 猴老人家继续道:“无人城曾经也做过有人城。只不过,在十几年前,被人血洗,全城人死于非命。于是才有了无人城。” 黑衣人面色动容。 猴老人家道:“当年,有一伙走镖的,带着中原大贾岳千里的镇宅之宝,途径这里,不幸被城中一伙年轻人劫了镖,当时走镖的人无一生还。宝物也丢失不见。” “众人只道岳千里血亏,谁知岳千里丝毫不慌,因为那丢失的宝物,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所谓的镇宅之宝,只不过是一箱产自波斯的珠翠首饰。而这些东西对于当时负责押送的镖局却是天价,被人劫镖镖局有失,不光收不到雇主的银子,还要承担所有责任。赔付雇主一切损失。 “所以,当时那镖局总镖头大怒,扬言要亲自为岳千里夺回那箱珠翠,带着上百绿林兄弟,直接杀进城来,见人就杀,当日城中血流成河。城中百姓为保自身性命,将那伙劫镖之人供出来,那总镖头寻了几日也未曾找到那伙人的影子,一气之下又杀了城中最后仅剩的百十来人。从此,这座城,便成了空城。” 一座埋葬着无数灵魂的空城。 一座被鲜血冲洗过的空城。 3. “岳千里十几年前得罪了太行十三寨寨主,中原一带他早就混不下去了,近些年一直东逃西窜,所有的积蓄都已分批暗中保送出关,只有那个镇宅之宝,价值连城的镇宅之宝啊!” 猴老人家越说越激动,脸上竟已泛起一抹潮红。 “小姑娘,你可知道,那车中之物,便是当年岳千里尚未移送出关的镇宅之宝?” “那镇宅之宝的一半已足够保证你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怎么样?猴老人家我助你杀了仇人,你帮我杀了那些走镖的镖师,车中的东西咱俩平分。如何,这个交易,足够平等吧?” 黑衣人轻笑,说道:“听起来似乎公平的很。” 猴老人家点头:“老夫的交易一向都很公平。” 黑衣人又道:“但若我也是走镖镖师的其中之一,又当如何?” 猴老人家闻言大笑,道:“哪有镖师从箱子里面飞出来的?” 黑衣人也学着猴老人家的样子大笑几声,说道:“哪有劫镖匪徒装猴子的?” 笑声突顿,猴老人家面色凛然,嘴角肌肉微微抽动,眼神凶狠,杀气腾腾。只听他沉声说道:“这个交易你做还是不做?” 黑衣人尚未开口,一旁的项青樾却突然插口道:“这个交易,我和你做了!” 项青樾伤口的鲜血已浸透衣衫。 她的额上早已布满细汗,脸色苍白如纸。但她还在笑,冷笑。目光如刀。 “这个交易我和你做了。” 项青樾继续道,“只要你,助我杀了她!” 项青樾用手中软剑,指着黑衣人,恨声道:“别说是车中之物的一半,就是整车宝物都给你一个人都可以!我一分都不要!” 猴老人家眼睛一亮,道:“那位小姑娘,此话当真?” 项青樾嘴角一扬,笑道:“自然当真。” “真”字话音未落,那猴老人家已飞身倒掠丈远,手腕微动,银芒一片,数十枚铜钱飞旋而出,只打黑衣人心窝,继而又是一旋身,手中又是甩出一片寒光,铜钱斜扫黑衣人门面。 黑衣人目光阴沉,冷笑不语。身子却动也不动。但只闻一声剑吟,猴老人家的铜钱便都已落空。 猴老人家脸色变也不变,忽又双手齐发,数十铜钱边缘薄而锋利胜似刀刃。 有铜钱击在地上,直接钻进地面尺余深,打在树干上竟直接将树干穿透,瓦片也被铜钱打的片片碎裂,如飞刀似的飞旋而出。 这猴老人家轻功亦是上称。如幽灵鬼魂一般左右飘忽,忽前忽后,脚下乘风,手中铜钱纷飞,寒芒如银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刹那间,黑衣人便已被这寒光笼罩其中。 第一百二十二章 无人城(5) 1. “呵,不愧是‘见钱眼开’金猴子,眼中除了金钱,再无其他。” 黑衣人侧身躲过这位猴老人家,也就是江湖人称“见钱眼开”金猴子手中甩出的铜钱暗器,冷声大笑一声,飞身掠上屋脊,掌中长剑,随意挽了个剑花,继而纵身一跃,剑光宛若青霜凛然。 剑风呼啸。 金猴子见状,眼角肌肉颤抖,弓起背伏在檐上,蛇一般身子贴着房上的瓦片,眨眼间就“游”到了屋脊之后,隐入黑暗。 夜已过半。 夜风阴冷,砭人肌骨。 漆黑的夜幕上稀稀落落的几颗残星,星光微弱黯然。 付青霄已来到后院。 他看着后院的惨状,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瘦削单薄的身子不住颤抖,似乎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 “这,这是发生了什么?” 付青霄惊诧道。 项青樾看也不看他,只是静静看着她的剑,缓声道:“小家伙儿,你的眼睛不是好的很吗?” 付青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嘴角的肌肉也开始颤抖,整个人都仿佛抖成了筛子。 项青樾扯了扯嘴角,“哧”的笑了一声,笑声短促而冰冷,不带有任何感情,就像她的剑、她的枪,她的任何一切。 她仿佛从来都是无情的,永远都不会有温暖的一面。 “不,”付青霄摇头,“晚辈的眼睛不好,一点都不好。” 项青樾道:“你至少还认得我的枪。” 付青霄忍不住向后挪了几步,沉声道:“晚辈不得不认识前辈的枪。” 项青樾斜撇了他一眼,说道:“难道我的枪也和那个猴儿的交易一般?不认识就会死吗?” 付青霄不明白项青樾在说什么。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应道:“因为只有前辈才能让晚辈见到明日的太阳。所以晚辈不得不认识前辈的枪。” “更何况,”付青霄强笑道,“前辈的八宝陀龙枪,江湖之中仅有一杆,乃是无价之宝。晚辈便不能不认识了。” “无价之宝”四字话声未落,屋脊那侧突然传出一阵猴叫,叫声尖锐刺耳,一只猴子模样的东西也随着这声音从那黑暗之中窜出来,眼睛里的光简直比天上的月亮还要亮。 正是那“见钱眼开”金猴子,除了他再没有一个人为金钱痴迷至此。 哪里有金钱,哪里就有他。 黑衣人横剑当胸,问道:“这次猴老人家的交易又是什么?难道还是杀了我?” 金猴子弓着身子,尾巴似乎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他看着黑衣人,笑的就像一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身体上的每一根猴毛好像都在笑,眼睛眯成一条线,弯弯的,看起来竟也似在对黑衣人微笑:“小姑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猴老人家我可从未曾想过杀你。” 黑衣人不说话。 金猴子继续道:“你还很年轻,老夫从不杀年轻人。更何况还是你这样可爱的年轻姑娘。” 黑衣人闻言,冷冰冰说道:“恐怕猴老人家觉得可爱的不是我,应该是那位姑娘的八宝陀龙枪才是。” 金猴子脸色变也不变,依旧笑容可掬,猴尾巴翘得更高了,口中说道:“老夫知道,这个交易,小姑娘你肯定会做的。” 黑衣人道:“我若不做呢?” 金猴子笑意减淡几分:“这是一个很公平的交易,比老夫一生做过的所有交易,都要公平得多,平等的多。” 黑衣人道:“我好像只有非做不可了。” 项青樾忽然插口道:“不,你错了。” 黑衣人看向她。 项青樾唇角微扬,一字字说道:“没有人可以和死人做交易,不是吗?” 2. 但闻“锵”的一声剑吟,项青樾纵身掠起,破空之声紧随其后,一剑横扫,剑风凶猛如虎。 黑衣人身形忽闪,恍若鬼魅。 剑光如雪,青霜一片,化成一道光圈,直卷项青樾下盘。 付青霄皱着眉头,半个身子躲在门后,手中长剑已然出鞘。 金猴子四爪着地,真如猴子一般飞攀上屋脊,猴尾巴轻轻一甩,尾巴之中竟射出一瞬寒芒银丝只打项青樾身后命门。 项青樾未曾料到这招,神情刹那慌乱,身子猛的一转,贴着房檐边缘倒掠丈远。 寒芒银丝乃为暗器银针,银针之上泛着一层幽绿色的青霜。正是淬有剧毒的象征。 每一根银针粗细如发丝,那猴尾巴一甩,便是上百根剧毒银针齐发,若是被刺上一根,只怕就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项青樾不禁骇然道:“银丝绝命针!” 金猴子“咯咯”冷笑,笑声阴森森的,听的人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心头也是说不出的难受:“这针可比那连家的银丝绝命针还毒的很嘞。” 项青樾脸色煞白。 金猴子又翘起了猴尾巴,说道:“若是中了连家的银丝绝命针,不消半个时辰便一命呜呼了。” “而猴老人家我这银针,乃是唤做‘金丝线’。中针之后,一个时辰之内不会有任何反应,甚至你不会感到一丝疼痛。等一个时辰过去,嘿嘿,伤口处便会溃烂发痒,慢慢的,你就会产生烈火焚身之感,但又没有任何解决的法子。即便把自己放在冰堆里,你的身子还是会被烈火焚烧一样疼痛。最后,中针者会变得疯癫,神志不清,甚至会用刀把自己的手指割下来,或者把自己的面皮撕下来来缓解焚身的痛处,啧啧啧,那血腥场面,老夫我都不舍的告诉你这个小姑娘哦~” 项青樾脸色愈发难看,她只觉得自己的每一寸肌肤都有一种针刺般的疼痛,每一寸肌肤都在发痒。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手已在发抖。 她很确信自己没有中针。但她也不得不怀疑。 因为金猴子说,中了“金丝线”的人,一个时辰之中感觉不到任何不适。一个时辰之后才会毒发,最后被生生折磨致死。 割掉自己的手指,撕下自己的面皮? 项青樾忍不住抚摸自己的脸。 女人最爱自己的容颜。就像爱自己的生命。 项青樾也是女人,有些和天下其他女人一样的弱点。即便她长得并不漂亮,一张嘴巴大的好像能一口吞掉一骆驼,皮肤又黑又干,眼睛虽然漂亮,眼神却冷漠异常,不易接近。 但她依旧爱自己的脸。 她怕。 怕的要命。 她越想,越深思金猴子的话,就越觉得身上的针刺感越明显。身子也抖得更厉害,甚至连剑都快拿不稳了。 黑衣人看着她的样子,面上依旧毫无表情,只听她淡声道:“这‘金丝线’听起来果真毒极了,简直比连家的银丝绝命针还要毒一百倍。” 3. 项青樾脸色铁青,眼神飘忽不定。 她的手在悄悄抓挠自己的身体。 她没有中针! 一定没有! 项青樾突然停止了抓挠的动作,抬眸,眼神凶狠,恍若大漠上的狼,抬起了那双冷酷的锐利的泛着绿色幽光的眸子。 她已不再抖。 她想,就算死,也一定要亲手杀了眼前的两个人为自己报仇。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猛然出手,招式迅疾毒辣。剑风呼啸,破空长鸣。剑光冰冷入骨。 远处的乌鸦再次扯着沙哑的嗓子鸣叫起来。枝头的猫头鹰“扑棱”一声,腾飞上空,隐入黑暗的长夜。 夜漫漫。 血腥气再一次笼罩了这个曾经被血洗的城池。 城中的孤魂再一次得到了鲜血的浇灌。 夜风阴冷的可怕。 仿佛地狱的大门已被打开。 月开始变得殷红。月光黯淡下来,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魅。薄云环绕着月,残星寥寥无几。 黑衣人飞身躲过项青樾刺来的毒剑,衣袂扬起,如墨渲染的夜空似乎开始升起一股血红色的薄雾。 长剑已出手。 剑光扫过项青樾的发丝,青丝散落。里面的头发竟泛着一种惊艳的晚霞似的色彩。 鲜红的,血一样的颜色。 金猴子见状,不住吃了一惊,甩出的暗器也偏了几分,直擦着项青樾的衣襟而过。 项青樾趁势一跃而上,一剑封喉,金猴子来不及躲闪,翻身一滚便滚下屋脊直接摔倒了客栈后院的地上。 后院之中满是杂草,摔倒地上倒也无妨。只是项青樾的剑已划过他的咽喉,只怕便要命丧此处。 咽喉汩汩冒血,金猴子捂着自己的脖子,鲜血便自指缝里涌出来。他瞪大眼睛,猴子似的叫了一声,声音嘶哑无力。喉咙里还发出一种骨头碎裂的声响。 他目中满是绝望,他扭头看着一旁的付青霄,费力的龇出自己沾满血迹的獠牙,威胁似的“哧”了一声,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瞳孔逐渐扩散,喉咙涌出的鲜血越来越少。 金猴子躺在血泊之中,结束了他自己“见钱眼开”的一生。 这次他没有见到钱,他见到的只有剑,要命的剑! 后院的马匹也安静下来。 付青霄那匹枣红色的大马就背拴在金猴子身边的一根拴马桩上,那枣红马好奇的用蹄子踹了踹金猴子的身体,见金猴子毫无反应,便百般无赖的溜达到了一边,不再看他。 战斗还在继续。 只是这次没有了“见钱眼开”的猴子。 第一百二十三章 无人城(6) 1. 红月。 红月当空,鲜红如血。 乌黑的云缭绕四周,薄雾弥漫,带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项青樾轻蔑笑道:“什么‘见钱眼开’金猴子,不过是一只不知死活的猴儿罢了!” 一旁的黑衣人瞬也不瞬的盯着她,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水。神色淡然,清冷异常。 掌中长剑,剑锋薄而锋利,映着鲜红色的月,泛着一种青惨惨的光芒。 天地肃杀,风渐止。 一切仿佛都被冻结一般。 突然,黑暗之中,不知是谁的剑,打破了这冰封的禁锢。冲除了这空城的寂静,划破长空,剑吟阵阵。 一道闪电似的朦胧的光亮,洁白耀眼。 项青樾从未见过如此快剑。 待她还未反应过来时,剑已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拿剑的手,骨节分明,肌肤苍白无血色。 不得不说那是一双很美的手,比江湖中大多数美人的手还要漂亮。但这双手手中却有一柄剑,一柄要命的剑。 手的主人就站在她的眼前。 白衣如雪,衣上点点血迹,宛若雪地里绽开的红梅一般惊艳。 “付青霄。” 项青樾扯了扯僵硬的嘴角,不禁苦笑。 拿剑的人的确是付青霄。 那个原本一看见项青樾就怕的要命,恭敬侍奉前辈的晚辈,此时此刻就站在前辈的面前,手中剑微微一动就可了结一条生命。 付青霄目中含笑,左手潇洒的背在身后,衣袂随风飘扬。 夜风寒凉。 项青樾心头却更凉,更冷。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窝处似乎被人狠狠地用刀捅了上百次上千次,然后又被扔在地上随意践踏蹂躏。 因为她一向自认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天下无双,可现在,她不光觉得自己可怜,更为自己的行为觉得愚蠢。 愚蠢,简直愚蠢极了。 她恨不得自己亲手把自己的心掏出来蹂躏撕扯,最后扔到犄角旮旯的黑暗之中。不要让任何人见到她狼狈的模样。 她不该随便轻信一个小家伙儿,也不该因为小家伙儿的作态就放下戒心。因为小家伙儿也是会杀人的。 这简直是她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更是她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耻辱。 “这应该是前辈一生之中做过的最愚蠢的一件事。” 付青霄微微笑道。 项青樾挑眉,冷笑道:“不错,这的确是我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我竟然相信了你这个小家伙儿的鬼话。” 付青霄眉眼弯弯,笑意更浓,温声道:“不过晚辈还是很感谢前辈。” 项青樾脸色阴沉,冷冷道:“不谢。” 付青霄笑道:“很感谢前辈为晚辈除了‘见钱眼开’金猴子这个小猴儿。若不是前辈,晚辈自己单独对付这金猴子,说起来还真是有点棘手。” 项青樾微微昂首,剑锋已划破她的肌肤,留下一道显眼的血痕。 她冷冷瞪着付青霄,目中仿佛可以喷出火来。只可惜目中的火永远无法杀人。 项青樾恨声道:“你真是个不错的小家伙儿。” 付青霄点点头,面色不变的浅笑道:“前辈也真是个不错的前辈。” 项青樾道:“能将剑架在我脖子上的人江湖之中并不多。” 付青霄以示恭敬的哈了哈腰,不急不缓道:“晚辈冒犯了。” 项青樾继续道:“能将剑架到我脖子上的人,区区金猴子又怎会让他觉得棘手?” “是极是极,”付青霄连连点头,“前辈说的是极了,竟被前辈说中了心事。惭愧惭愧,只是晚辈实在不想被金猴子脏了手,是以只能拜托前辈来帮助晚辈来解决掉这个麻烦了。” “可你现在竟将剑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晚辈还没有瞎。” “不错,你的眼睛好的很。所以,现在你要杀我?你确定你有把握可以杀我?” 付青霄闻言,忍不住摇了摇头,叹息道:“金猴子是麻烦,前辈却是另一个大麻烦。” 项青樾目光阴冷如刀。 付青霄悠然说道:“所以晚辈不得不杀了前辈。” 2. “你确定你能杀我?” “前辈何不试试?” 话音未落,只见项青樾忽的低下身子,一记扫堂腿横扫而出,付青霄不得已收剑凌空翻身闪过这一招。 黑衣人迎风立在屋脊之上,黑衣飘飘,仿佛融入黑暗。 殷红诡异的月光淡淡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的意味。 剑光凛然。 付青霄的剑风柔的像水,缓而温和。可他出剑却又分外迅疾狠辣。也不知是那剑风追不上剑,还是剑已绝情甩下了风。 闪电似的光芒应接不暇。破空之声连绵不绝,一剑未收,一剑又起,回旋之剑,回旋之风,剑光如雪,刹那间连成一片光刃。 项青樾脸色大变,飞身赶忙倒掠数丈逃离紧追不舍的光刃,身上却早已留下无数道血痕,鲜血淋漓,骇人的可怕。 光刃如冰霜,剑风似流水。 冰霜渐融,流水渐止。 项青樾只觉得这水一般柔和的风已划过她的脸,就像情人含情脉脉的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庞,撩过她额前的发丝,在她的耳边倾诉衷肠。 没有情人,更没有含情脉脉。有的只有剑,闪电似的剑。 要命的快剑、狠剑、毒剑。 项青樾的脸上已被划开了一道三寸长的伤口。鲜血缓缓渗出,滴落在碎裂的瓦片之上。 这柔和的要命的剑风,真是要命的柔和。 如果不是那阵钻心的刺痛,她恐怕都不敢相信,这样柔和的剑竟然还能杀人。 但此时她却不得不信了。 柔和的剑一样可以杀人。 就像一个看起来胆小怕事的小家伙儿,一样可以使出杀人的剑法。 付青霄用指腹,轻轻抚过剑锋,刃上鲜血染红了他苍白而纤长的手指。 他微微皱眉,嫌弃似的用两个手指轻轻捻了一捻,指间黏黏的,血腥味直扑鼻子。 只听他双眸含笑,唏嘘道:“前辈是不是不得不相信了?” 项青樾忍不住叹息:“是,我不得不相信。一个小家伙儿原来也是可以杀人的,而且可以杀我。” “江湖中能杀前辈的人并不多。” “使剑之人,能杀我的更少。” “晚辈真是荣幸。” “你真是荣幸,有一个很不错的朋友。” 项青樾狠狠剜了一眼一旁的黑衣人,“她一定是你的朋友。” 3. 付青霄温和道:“世上从未有习武之人把自己的空门暴露给自己的敌人。” “不错,现在没有,今后也绝不会有。除非那个人是个傻子。” 项青樾苦笑,她已不必再说。 因为付青霄此时正是背对着那个黑衣人。背后空门大露,而黑衣人却没有任何要出手的打算。 “看来我今日必死无疑。” 项青樾抬头,眺望着天边那轮血一般鲜红的月,不住叹息。 付青霄摇摇头,微笑道:“前辈若想见到明日的太阳,晚辈自然也可以满足您的愿望。” “呵,不过是将死之人,今日之月,明日之日,与我而言,又有什么不同呢?” 黑衣人插口道:“能让‘短打武生’贺倚歌绝望的人,你恐怕是第一个。” 听到“贺倚歌”三字,项青樾脸色瞬间煞白,目光闪动,她挣扎着直起身子。忍不出“噗嗤”笑出了声,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已完全听不出是笑还是哭。 她只是在叫,癫狂的叫。 她就像一个疯子。 她指着天上的月亮,笑的眼泪都已流了下来。满脸的眼泪仿佛也在笑,大笑。笑天,笑月,笑自己。 笑声突顿。 她咬着牙,面目狰狞的瞪着那黑衣人,狠狠说道:“我早就该知道,早就该知道!” 每一个字,每一个词,在她嘴里说出来时都仿佛被嚼碎了无数次,又被狠狠吐出来一样。里面还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她用了全身的力气,一直重复着那句话。 “我早该知道!” “除了你!没人可以与我交手上百回合毫发无损!” “除了你!只有你!” “项青樾!只有你!江湖之中再没有别人!” 项青樾此时却咬牙切齿的喊着项青樾的名字。 难道她不是项青樾? 难道江湖中还会有两个项青樾? 黑衣人看着眼前人近乎疯癫的模样,忍不住皱紧眉头,说道:“我只不过想拿回我的枪。” “你的枪?”项青樾闻言一怔,继而狂笑不止,“哈哈哈,这里哪有你的枪!那是我的枪!它既然到了我手中,它就是我的枪!谁也不能抢走!包括你!项青樾!” 难道黑衣人才是真正的项青樾? 黑衣人眉头紧锁:“即便你得了我的枪,雾山派下一任掌门也绝不可能是你。” “我既有了你的枪,从今以后我便是项青樾!雾山派下一任掌门之位非我不可!” “谁说雾山派下一任掌门是项青樾?” 项青樾怔住:“不是项青樾又是谁?” “贺倚歌。当然是贺倚歌。师父早些年就已亲口说于我,除了贺倚歌门中再无他人更适合掌门的位子,所以特此嘱托我待他百年之后,一定要帮助你坐稳掌门之位。可是你,你以为我是师父最宠爱的弟子,掌门之位也一定会交给我,所以,你放弃了贺倚歌的身份,却偏偏来做我项青樾。” 贺倚歌大惊,目中满是血丝,她瞪着真正的项青樾,半晌说不出话来。 黑衣项青樾继续道:“早些年我便已出关,此次入关也不过是为了见师父最后一面,根本无心掌门之位。为了避免麻烦,我便将八宝陀龙枪交给‘万里烟’潘大壮,意图由长风镖局将它带回江南,却不想半路被你截了胡。潘大壮轻功卓绝逃回来。不想还是被你认出,杀了灭口。而且,你留下真的是保护付青霄吗?呵,你左右不过是看上了长风镖局镖车里的那些东西罢了。” 贺倚歌睨了一眼付青霄,无力道:“我的确看上了车中之物,也的确杀了潘家兄弟灭口。只是,以他的剑法,他本有机会救下潘家兄弟,可……” 项青樾也忍不住看向付青霄。 付青霄面色变也不变,只是轻轻笑道:“晚辈又怎么敢拦下前辈的剑?” 话声才落,剑已出手。剑已贯穿贺倚歌的身体,鲜血涌出。 贺倚歌惊呼出声,口中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染透了付青霄雪白的衣衫,恍若红梅惊艳。 第一百二十四章 镖师(1) ——瘦马难渡西风道,英雄难敌美人娇。 1. 江湖中有三大镖局,分别是兴隆镖局,会友镖局,长风镖局。 兴隆镖局总镖头名唤张启之,江湖人称“神拳”,早年师从少林,习得一手好拳,之后归俗,与同胞兄弟张合之一起办起了拉挂子的活儿,成立兴隆镖局不过二十余载,便一跃成为了江湖三大镖局之一。 而会友镖局却是江湖中的老字号,开荒人乃是百年前身负盛名的“单刀”郑邑城,而今当家总镖头也正是郑邑城郑老人家的第五世孙,郑冉冉。 最后的长风镖局,成立不过十余年,便成为这三大镖局中实力最强,人脉最广的镖局。实乃长江后浪推前浪,后起之秀,不容小觑。不仅如此,长风镖局总镖头沈长风,也是黑白两道通吃,善于左右逢迎,广交天下豪客。剑法卓绝,颇有当年“剑神”风范,于是短短几年便博得了“玉面柔情剑”这一美名。 花盈便是长风镖局的一名镖师。跟随沈长风数年,颇得沈长风信任。 不管多么重要的走镖任务,沈长风都会想也不想的就全权交给花盈负责。 这次也是一样。 因为他相信花盈,就像相信他自己。 他认为就算世上所有人都会背叛他,花盈也不会。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在花盈心中,沈长风就是神。可望而不可即的神。他崇拜他,钦佩他,仰慕他。他愿意用自己的一生效忠他。 黄昏。 余晖将近。 火一般的红霞燃烧着天际,残阳如血,惊艳而又孤寂落寞。 长街尽头有一间客栈。 这客栈看起来至少已在这里度过了十几年的光阴。门上牌匾共有四个大字“高朋客栈”。 牌匾四周的木头已有些腐朽发烂,散发着一种说不出木香。 小院中挑起一展旌旗。 旌旗上面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黑发暗,角上还破了一个拳头一般大小的洞,但好在上面用金线绣成的“酒”字还在,虽然也已有些脱线,看起来些许毛糙,至少它的功能尚存,至少还可以告诉过路人,嗨,这里有酒可饮! 花盈远远就瞧见了那挑起的旌旗,以及旗上的字。 他的确想喝酒了。 他已经走了不知有多远。 他只知道他现在只需要一杯酒,一杯就好。 他太累了,太需要休息了。 他想,他的马也一定累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对不起他这位忠诚的兄弟。 它陪他走了这么久的路,一路上竟也没吃到什么可口的饲料,只有满天的黄沙。 想着想着,花盈忍不住叹了口气。翻身从马上跳下来,拍了拍马背,说道:“好兄弟,是我对不住你。一路上只想走快一点,再快些,竟忽略了你的感受。” 马低嘶一声,似乎在回应。 花盈又叹息道:“好兄弟,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但是我保证下次绝对不会这样了。你看,前面便有一间客栈,里面定有上好的饲料与你吃,就算没有,我也会亲自为你寻来。” 马像听懂了花盈的话,哒哒的动了几下马蹄。 花盈见状,面露喜色,牵着缰绳便朝那间高朋客栈走去。 2. 客栈中有人,不多。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笑容中透露着一丝不屑。 他们都是骄傲的高高的昂着头,对所有人都是鼻孔朝天。而眼睛更好像是要长到天上去了。地上的人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他们的眼神之中也绝不会允许出现其他的任何一个人。 角落里坐着一个老人。 那老人佝偻着背,手中拄着一根木制的拐杖。脸上皱纹遍布,好似枯树皮一般。须发皆白。眼神浑浊,看起来昏昏欲的样子。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布衫,衣上好几处都打着布丁。衣袖上满是油渍。 没有人注意到他,因为他的模样实在不值得这里的任何人去注意。 老人小心翼翼的往门外不停的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却又担心被人发现。 花盈已来到门前。 门外透过的日光被花盈高大的身体遮了大半,客栈内瞬间暗了下来。 老人眼睛一亮,然后迅速低下头,慢慢悠悠端起了桌上的那杯酒,轻轻嘬了一口,发出一声“啧”的声音,老人心头一慌,目光左右忽闪。 好在根本没有人注意他。 每个人都在看着花盈。 花盈牵着他的马,想把他的马也带进来,却被那店小二一把拦住。 花盈板着脸,脸上一道寸长的刀疤斜划过他的眉眼。 他的眼睛本来很漂亮,眼神即便不算柔和,倒也不至于显得凶狠,但现在由于这道刀疤的存在,即便他的眼神柔和起来,竟也不显得了。 只有冰冷。无情的冰冷。 店小二见到花盈的模样,显然也有些不寒而栗,只见他扯了扯嘴角,强笑道:“客官,还是让小的帮您把马牵到后院吧。” 花盈顿住脚步,问道:“有上好的马厩吗?” 店小二一愣,又道:“虽不是上好的马厩,但也足以让客官的宝马好好休息一下。” 花盈又问:“那有上好的粮吗?” 店小二闻言,忍不住笑了笑,点头说道:“当然。客官您放宽心就是。” 花盈这才放心的将缰绳交到店小二手中,临走时还和那店小二说道:“记得莫要将我这马同其他马匹栓的太近,它不喜欢。” 店小二又是一怔,连忙点头:“客官放心,小人记得了。” 说完便牵着马绕到了后院。 花盈扫视了一下店中,最后坐到了一个靠窗的位子上。 窗外落日,红的像火。 他喜欢一边喝酒,一边赏落日。 对于他来说,这就是最大的享受。 落日,代表着这一日的终结。当夜幕来临,旭日东升之时,便又是新一天的来临。 而镖师,一个在刀口上舔血的职业。有没有明天谁都说不清,对于他们来说。把每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活,就是他们的常态。 每一天都是冒险,每一天的落日都是最后的享受。 尤其是在走镖的路上。 酒已上了。 花盈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举杯象征性的敬了一敬落日,最后一饮而尽。 3. 正对客栈门口位置上坐着五六个年轻人。每个年轻人都穿着一件灰褐色的麻布短衫。看起来像是什么大户人家的下人。但他们的衣服却很干净,就像是新裁出来的一样。 每件衣服都很合身。 桌上有酒。 酒是最烈的烧刀子。 而且也是最便宜的。 坐在最外面的年轻人面色黝黑。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颇有精神,目光炯炯如星。 只见他上下打量了花盈几眼,突然笑道:“那位兄弟这身行头倒是不错,定是要出远门的吧?” 花盈只穿了一件玄色劲装,背上披着一个又破又瘪的褡裢。 他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忍不住笑道:“不瞒兄弟,我的确自远方而来。只是你现在再瞧我这身行头,哪里还像能出远门的样子?只怕是要饿死在半路了。” 那年轻人闻言大笑,说道:“兄弟不出远门,我们哥们儿几个却要出远门了。” 花盈目光一闪:“不知兄弟要去何处?” 年轻人道:“东南西北,天大地大,又有何处不能去,又有何处不能走?” 花盈道:“兄弟要去作甚?” 年轻人继续道:“支挂子?拉挂子?点挂子?作甚也好,作甚也行。左右也不过只为讨生活罢了。” 花盈笑着点头:“不错。诗仙李白曾有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不管去何处,做什么,只要肯吃苦,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年轻人眸光一闪,嘴角笑意更浓,口中说道:“兄弟此言有理。我崔不文这个人虽不曾读过几年书,不晓得什么大道理,更不明白什么圣人言论,就像我这名字一般,不通文墨。但诗仙李白这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却是烂熟于心。只盼能够早日横渡沧海,完成自己心中所愿。” 花盈连忙抱拳道:“那在下就只能祝愿崔兄弟,以及众位兄弟能够早日完成心中所愿了。” 崔不文赶忙也回了个礼,其他几个年轻人也是连连道谢。 正在这时,那佝偻老人拄着拐杖,晃晃悠悠的走了过来。 花盈正与那几个年轻人有说有笑的喝着酒,那老人就站到了他面前看着他。 口中不说话,眼睛却也眨也不眨,就那么瞬也不瞬的盯着花盈的脸。 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双腿也颤颤巍巍的,仿佛一阵风吹过就会摔倒似的。 花盈被看的难受,站起身,狐疑的朝老人家作了个揖,道:“老人家可有何事需要帮忙?” 老人终于开口了。 他努力睁大浑浊的眼睛,眼神凝视着花盈的目光,忽然,泪水涌出眼眶。只见他沙哑着嗓子,哽咽说道:“公子!老奴总算见到你了!自你离家之后,老爷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你,这次特地命老奴前来寻你归家,临走之时还命老奴为您带来一封信。公子你不知道啊,老奴寻找公子踪迹许久,本以为公子早已回家,却不曾想会在此处……” 花盈一怔,口中却道:“我爹的信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 镖师(2) 1. 老人心中暗喜,只道“果然是他”,与此同时,皱巴巴的手利落的从怀中掏出一纸书信递到花盈手中,口中说道:“公子你不知道,小姐听闻老奴前来寻你,便不顾老爷反对,一路跟老奴走到这里。” 花盈接过书信,寥寥扫了几眼,便折了几折塞到怀里,问道:“我妹妹也来了?” 老人眸光一闪,连连点头:“是这样的,公子。小姐走了这许久的路,现已累的歇下了。” 花盈道:“歇下了?” 老人道:“就在楼上客房。” 花盈瞥了一眼楼梯,说道:“离家许久,我总该是要见一见我这妹妹的。” 老人点头:“不错,公子此言有理。” “带路。” 花盈转头便要上楼。 老人拦住他,一脸为难的敲了敲自己的拐杖,说道:“不瞒公子,公子离开这一段时间,老奴腿疾又犯了,现下走路实在不便,只怕要公子一个人上去寻小姐了。” 花盈了然,点点头:“那你总该要告诉我我这妹妹住在哪间客房才是。” 老人笑了笑,道:“小姐出门向来只住在天字一号房。” “每个客栈似乎只有一个天字一号。” 老人咧嘴笑道:“若没有天字一号,小姐定是连那客栈的门都不肯入的。” 花盈忍俊不禁:“难道她每次出门时都要查一查哪间客栈还有天字一号房?” 老人道:“公子不如直接问一问小姐,老奴,也不甚清楚。” 见花盈不说话,老人继续说道:“小姐毕竟是个姑娘家,脾气一向多变,是以老奴也实在不敢去深究小姐出门必住天字一号的用意。” 花盈背负着手,忍不住长叹一口气:“不错,女孩子的脾气的确多变,就像夏天的天气。一会儿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一会儿又突然变得晴空万里,万里无云。” 老人连连附和:“看来公子对姑娘的脾性真的很了解,那对于小姐想必就更加了解了。” 花盈目光一沉:“不错,毕竟是我的亲妹妹。” 老人用那双浑浊无光的眸子瞬也不瞬的盯着花盈,一字一顿道:“世上没有兄长会不了解自己亲妹妹的。就像世上没有父母会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就算有,那也一定很少。” 花盈道:“你说错了。” 老人一怔:“不知老奴哪里说错了?” 花盈道:“天下没有父母不了解自己的儿女。就算没有真正的了解,他们也同样会觉得自己完全了解自己的孩子。” 老人思索半晌,说道:“公子说的似乎很有道理。” 花盈浅笑道:“兄长姊妹其实才是最互相了解的,甚至比他们的父母还要了解对方。” 老人点点头:“所以公子一定明白小姐的用意。” 花盈无奈一笑:“我至少得先见到她。” “不错,公子已许久未曾见过小姐了。也许小姐脾性也有了些许变化。” “每个人都会变的。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更加成熟稳重。” “不得不说,公子已变了许多。” 花盈闻言,垂下眸子,叹息道:“我不得不改变。” 2. 天字一号房。 每间客栈都有一间天字一号房,而且只有一间,唯一的一间。 房中有一个女人。 女人看起来年纪不大,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 皮肤白皙,脸颊肉肉的,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富态。 一双杏眸波光流转,眼尾轻扬,泛着一抹淡淡的红色。 樱唇红润诱人。 她穿着一身红色艳丽的衣服。臂上挽着一条薄薄的红纱,肩头半裸,胸脯隐约可见。呼吸的起伏甚是勾人心弦。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瘦,但却很美。 她有一种任何女人都没有风韵。 她的腰肢虽不似她人那般不盈一握,胸脯也不像其他女人一样挺拔傲人,四肢更不如她人那般纤细,但是她的身体却是说不出的温暖而柔软,肌肤亦是滑腻如婴孩。当她在你怀里时,就像一只小猫,妩媚诱人。 没有人可以拒绝她的身体。 所以她现在不得不走了。 因为有两个人同时爱上了她的身体。 这两个人,一个是江南豪侠、江湖人称“斩霜华”的千秋月,另一个则是中原武林世家万家家主,兼九里山寨寨主的万春风,江湖人称“绝情刀”。 这两个人的父亲乃是结义兄弟,按理说这两个人本该关系也不差才对。可是事实却不是如此,他们二人似乎从生下来就是对头。 两人同年同月生,一人习刀法,另一个绝对也会紧跟着学刀。一个人喜欢什么,另一个就毁掉什么。 所以这二人,一生之中大战小战无数,只为能够赢过对方。 可是直到现在,他二人也从未有一个人真正赢过一次。 每次都是平局,每次都是两败俱伤。 他们就像山林中的两只老虎,最后只有一只才能称霸山林,成为当之无愧的“虎王”。 这次,千秋月喜欢上了一个女人。 按照以往的惯例,万春风应该会杀死这个女人。 毁掉千秋月所喜,一向是他的作风。 只是他没有。 他看到那个女人的第一眼就已沦陷。 他只想霸占这个女人。不光霸占她的身体,还有她的心,她的人。让她一生只能独属于他一个人。 他深深的爱上了她。 所以他花了重金,找到了长风镖局。 他要让这个女人离开这里,而且绝不能让千秋月知道她的去向,只当她是一阵风,吹散了便再也不会出现。而他自己则会偷偷出关去找她,这样,女人就会独属于他一个。 他本就是个自私的人,尤其是对于女人。 但这个女人答应出关,却并不是因为要只做万春风一个人的女人。 而是,这两个人,对于她来说各有风味,千秋月温柔随和,万春风野蛮霸道。两个舍弃哪个她似乎都有些舍不得,所以她就干脆答应了万春风的提议,做肉镖,由长风镖局暗送出关,正好,她还从未见过关外的风情,何不趁此机会出去瞧一瞧看一看? 还有关外的男人。是否与中原的男人,还有江南的男人不同呢? 3. 女人沉浸在自己美好的幻想中,开心的忍不住笑出来声,等她反应过来时,花盈却已来到她面前。 花盈着了一袭黑色劲装,腰系殷红色腰带,尽显身姿挺拔。肌肉线条流畅美观。腰佩双短剑,威风凛然。 可他的身影却又显得说不出的落寞。 他冷着脸,目光沉静,薄唇轻抿。刀削似的眉眼冷酷刚硬,就像一块冷硬的石头,被手巧的工匠,雕琢出了世间最完美的容颜。 只是石头永远都只是石头,再美也无法拥有人的柔情似水。 但花盈不是石头。 他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 只是他在女人面前不爱笑,也很少笑,更不喜欢对眼前这样风骚的女人笑。 所谓“花老爷”给他的信上已然写的清清楚楚。 这个女人名唤挽梦,是个轻浮的女人。 她同时让两个男人爱上了她。一个千秋月,一个万春风。 万春风为了独自占有她,便找上了他们长风镖局,叫他们将挽梦当做肉镖,暗中护送至关外,来满足他自己的占有欲。 想来这一切都只是万春风的妄想罢了。 因为“花老爷”的信上还写了,这个女人不止勾搭过这两个男人,还有江南七侠,塞北五义,都与她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只怕她这次答应万春风到关外,也绝不是因为她真心爱上了万春风,甘愿做他一人之妻,而是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但他并不想多管,因为他只是个镖师。 他只需要将挽梦平平安安送到关外就好。 他也必须要将她平安送到关外。 因为千秋月和万春风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人。但凡得罪了其中一个,今后长风镖局在江湖中便不会好过,更何况还是两个。 挽梦在笑,笑的很开心。 她笑容甜美,目光纯净,唇角梨涡微陷。她凝眸看着花盈,又长又翘的睫毛就像蝴蝶的翅膀,微微颤动着。 挽梦娇笑一声,说道:“哥哥在看什么?” 花盈面无表情,只说道:“在看你。” 声音冷淡而疏离。 挽梦眉眼弯弯,笑意更浓,柔夷玉指轻轻撩过花盈的衣襟:“那哥哥在看妹妹什么?” 花盈冷声道:“在看妹妹何时把手收回去。” 挽梦手中动作一顿,旋即缓缓收回手,指尖有意无意的在花盈身上画着圈圈,唇角微扬,媚笑道:“哥哥真有趣。你我乃是亲兄妹,哪有那么多的避讳。不过,要是哥哥不喜欢,那么妹妹也就只好离哥哥远着些了。” 见花盈神色不变,挽梦瘪了瘪嘴,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说道:“只是,自哥哥离家以来,妹妹寻哥哥许久,走了好远的路,这腿都要软了,哥哥也不知怜惜妹妹一下。” 说罢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身子竟往前栽了一下,像站不稳一样。 花盈下意识扶了一把,那挽梦便趁势“嘤咛”一声倒在了花盈怀里。 第一百二十六章 镖师(3) 1. 女人身体独有的体香扑面而来,竟如酒香一般醉人。 挽梦引以为傲的身子此时便也紧紧贴上了花盈的身体,胸前的柔软蹭的花盈心头发痒。 “妹妹寻了哥哥许久,哥哥却又怎得舍得让妹妹独自歇息呢?” 挽梦口中娇嗔着,撒娇似的轻轻扭动着身体。柔若无骨的小手也如灵活的小蛇一般,微凉的指尖沿着花盈的衣襟,一路滑到了花盈的腰畔。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 指尖透过不算厚的衣料,花盈只觉得有些痒痒的,呼吸竟也有些忍不住急促起来。 挽梦显然很满意花盈这样的反应。 这让她觉得非常有成就感。 所以她笑了,笑容是那样的妩媚多情。 她微微踮脚,脸颊轻轻贴近了花盈的脸庞,冰凉的鼻尖撒娇似的在花盈颈窝里蹭了蹭。 与此同时,她的一只手也已摸到了花盈的腰带,才想更进一步,那只手却被花盈一把握住。 花盈强压着被挽梦撩拨出来的欲望,声音略带沙哑,说道:“妹妹做了这些,够了吗?” 挽梦一怔,抬头对上花盈冰冷的眸子,旋即媚笑道:“哥哥给的还远远不够呢。” 花盈静静的看着她,目光冰冷宛若结霜,冷峻的侧颜也多少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挽梦却是丝毫不惧,她依然在笑:“妹妹想了哥哥许久,哥哥难道就这样对待妹妹吗?” 说完,挽梦轻轻眯了眯眼睛,眼神迷离,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魅惑气息,见花盈毫不动容,便轻轻咬了咬下唇,嘤嘤说道:“难道哥哥厌了妹妹不成?” 花盈看着她,少顷,忍不住轻笑一声,结霜似的目光顷刻瓦解,目光也显得柔和些许,只是声音却依旧冰冷,只听他缓声道:“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挽梦娇声道:“不知哥哥可愿说与妹妹听?” 花盈敛笑:“我总算明白了江湖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男人被你迷住。” 挽梦笑得更开心了,一双狐狸般勾人的眼睛轻轻眯起,有意无意的挺了挺胸,口中却委屈的叹息道:“只可惜哥哥好像并不喜欢妹妹这样。” “我们只是兄妹。” “这好像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挽梦含情脉脉得看着花盈,“兄妹也不过是个称谓而已。” 花盈凝眸看她。一字一顿道:“至少在别人眼中我们也是兄妹。” 挽梦闻言,俏皮的吐了吐舌头,嘴角微微上扬:“哥哥说的妹妹自然明白。” “所以你就该懂得应有的分寸。” “可是……”挽梦嘟了嘟嘴,“妹妹心悦哥哥,哥哥难道就不能给妹妹一个回应吗?” 说着,挽梦竟又将自己的身子贴近了花盈些许,好像要把自己的每一寸肌肤都要和花盈融为一体似的。 她说话的声音本来就又软又酥,此时却又带了几分魅惑的沙哑,显得她的声音更加的酥软入骨。 “哥哥……” 挽梦嘤咛着,脸颊愈发红润起来。 “妹妹只想要哥哥,别的什么都不要。哥哥就是妹妹的一切了,哥哥……” 花盈喉结微动。 突的,但闻一阵剑吟,寒光一现。 挽梦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突然往外推了一下,身形不稳,险些摔倒。稳住身形之后,脖子上赫然已架起了一柄骇人的短剑! 2. 挽梦脸色瞬间煞白,她怔怔看着花盈手中的剑,强笑道:“哥,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妹妹,不明白。” 薄而锋利的剑锋距离挽梦脖子上的大动脉只还有不到半寸,只要挽梦稍微一动,那把剑就可以要了她的命。 挽梦还想活着,还想活的更舒服。 所以她不敢动,她简直连一根手指都不敢动了,她就像被人施了什么法术,瞬间冻结在这里,变成了一块冷硬的石头。 石头绝不会动,但挽梦不是石头。 因为她在说话。 石头又怎么会说话? 她看着花盈,目中满是恳求之色:“哥哥,妹妹知道错了,却不知哥哥竟如此厌恶妹妹。妹妹再也不敢如此放肆了。” 花盈不理她,他冷眼看着挽梦,另一只手轻轻抚着腰畔的剑柄。 他的腰间自然还有一柄剑,和架在挽梦脖子上的那柄剑一样是短剑,只不过这把剑尚在鞘中。当它一齐出鞘之时,想来便是血光一片。 而挽梦,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普普通通的漂亮女人,自然不需要两把剑。 所以这把剑还在剑鞘中,所以挽梦还活着。 “我无法选择我的妹妹是谁,”花盈一字字道,“可我却可以选择,是要活的妹妹,还是要死的妹妹。” 挽梦自然不想成为死的妹妹。 她只好苦着脸,说道:“哥、哥哥若是不喜欢,妹妹便再也不会如此了。” 一边说着,一边瞥了一眼紧闭的门,好像在提醒花盈什么,口中继续道:“妹妹日后再也不会缠着哥哥,只求哥哥莫要责怪妹妹便是。” 她那可怜兮兮的语调、面上苦苦哀求的表情,不管是听起来还是看起来好像都像极了一个惹了自家哥哥生气的小妹妹,若不是没有瞧见她方才放荡的模样可能真的就要被她精湛的演技欺骗了。 花盈不会被欺骗。他已经完全见识过挽梦的“厉害”。 此时,他依旧还是冷着脸,剑未回鞘,另一只手也悄然握紧了另一柄剑的剑柄,提剑,剑锋寒凉,已然出鞘半分,冰冷的目光却已看向了紧闭的房门。 忽然,门外走廊里传来一阵“哒哒”的脚步声。脚步声很重,听起来就像是故意跺在地板上似的。 挽梦脸色愈发苍白,双腿已不住颤抖。 她压低声音,道:“外面好像有人。” 花盈板着脸,道:“我不是聋子。” 挽梦道:“他是谁?” 花盈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如果再说话,我可不敢保证,带回家的是活的妹妹还是死的妹妹。” 挽梦登时闭紧了嘴。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乖过。 因为她是个聪明人,一个聪明的女人从来都知道该如何在关键时刻保命,而且,此时此刻,即便不够聪明,只要他不是个傻子,也绝对会知道该如何选择。 挽梦当然不傻。 所以她真的一个字都不说了,如果可以,她宁愿屏住呼吸。 紧张的时候岂非连呼吸声都很清晰? 3. 天已暗了下来。 月色昏沉。 客栈门前房檐悬挂的长方形白纸灯笼已燃起了幽幽的白光,灯笼两面一面写着:”未晚先投宿”,另一边写了“鸡鸣早看天。” 客栈里也已燃起了一盏微黯的烛火。 烛火摇曳,照着店小二忙碌的身影。 这里嫌少有客人会来,今日却突然来了许多人。 许多奇怪的不能再奇怪的怪人。 “嘿,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门外又来了两个怪人,店小二赶紧迎了上去,待看清来人的长相后,不禁心头一颤,暗忖道:“好家伙,这俩人怕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兴许妖魔鬼怪都没他二人长得骇人。” 面上却依旧笑着,笑容虽有些勉强,但至少看起来不算失礼。 来人是一男一女。 左边的男人,身高体壮,唇红齿白,可惜却只有一只眼睛,剩下那只眼睛只有眼白,目中满是血丝。左臂不知被谁齐肩砍下,露出了森森白骨。 右边的那个虽说是女人,却比左边那个男人还要高,还要壮。若不是她那尖细刺耳的声音,恐怕绝不会有人将她认作是女人。 女人的脸上满是麻子,看起来竟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两只眼珠子向上翻着,不停眨动。鼻孔和嘴唇也是向上翻起的,好像要跟随那两个眼珠子的方向似的。口中仅剩的几颗又黄又黑的大龅牙兔子般的呲了出来。 但她绝没有兔子可爱。 如果有人用可爱来形容她,那那个人恐怕不是疯了就是傻了,再不济就是个瞎子。 但这个女人却偏偏喜欢别人夸她可爱,她自己自然也是这样认为的,她以为,这世上再没有女人比她更可爱,更讨人喜欢。 如果有,那就让那个比她“可爱”的女人死。 只有死掉的女人才不会威胁她“可爱”的地位。 这女人上身只穿了一件红色的肚兜,肚兜上绣了一个“福”字。胳膊上皮肉翻飞,疤痕累累,隐隐还有些奇奇怪怪的臭味儿。 但她好像一点也不觉得。 她还在搔首弄姿,一条油腻腻的舌头舔着嘴角,笑道:“小二只管为我们备上一壶好茶就是。” 店小二只觉头皮发麻,肠胃不适。好不容易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那女人竟又走近了几分,用那双眼珠子好像都要蹦出来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店小二几眼,嘻嘻笑道:“相公,这店小二看起来似乎眉清目秀的,我很喜欢哦~” 她口中的相公便是那个只有一只眼睛的、独臂的男人。 男人眼白一转,面无表情的点头:“娘子喜欢的便是好的。” 话音未落,只见那男人指间寒光乍现,转瞬即逝,一点寒星已然没入店小二的心窝。 没有血,甚至看不出任何伤口。店小二却已倒下。他倒下的时候,面上还带着微笑,看起来非常有礼貌,一点也不曾失礼。 也许,店小二到死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死。 他甚至连疼痛都还没有感觉到就已经命丧黄泉。 黑云缭绕,月华无光。 客栈中每个人都很安静,少顷,只听一人轻咳一声,沉声说道:“没想到,远在塞外的“无常夫妇”竟来的如此之快。” 第一百二十七章 镖师(4) 1. “无常夫妇”! 如果你自塞外而来,却从未听过他们的名字,只怕江湖中随便拉出个人来都会笑你见识短浅,因为,在他们眼中,就算你不认识自己的亲爹亲娘,也绝不会不认识“无常夫妇”! “无常夫妇”当然是一对夫妻,只不过这对夫妻有点特别。 丑的特别。 毒的特别。 狠的特别! 没有比他们更特别的夫妻了。 “无常夫妇”中的妻子,自然就是那个又高又壮,皮肉翻飞,呲着大龅牙的女人。 这女人还有一个非常不符合她形象的名字,唤作陆华浓,几十年前乃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儿,只是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呢?没人能说清楚,当然,除了她自己。 江湖中人只知道当年她在其父亲惨遭暗算,家门被屠后,侥幸大难不死逃到了塞外,不久便传出了与当时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风流鬼”杜执成亲的消息,只不过拜堂成亲三天后,杜执就被人发现惨死在了床上,尸体早已发臭。 再然后她又是如何嫁给“独眼鬼”林书生,与他结成“无常夫妇”的,便不得而知了。 此时,陆华浓正用那双眼珠子上翻的眼睛,阴侧侧的瞅着刚刚说话的那个满面虬髯大汉,森然笑道:“大名鼎鼎的‘开天地’韩冲韩大侠都来了,我夫妇二人又怎敢不来?” 韩冲闻言冷笑:“你当然可以不来,这并不是一件光彩事。” 说罢,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的仰头大笑,道:“也是,光彩事你‘无常夫妇’却是向来不做的。” “独眼鬼”林书生闻言,目中凶光显露。他用仅有的一只只有眼白的眼睛,鬼气森森的瞥了韩冲一眼,似笑非笑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这儿装什么清高狗?” 韩冲笑声一顿,冷哼:“我只是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你自己的东西?”陆华浓大笑,笑声粗狂,充满不屑,她脸上雨点似的麻子好像也在笑,又黑又黄的龅牙吡的更显眼了一些,“那是‘绝情刀’万春风的东西,何时变成了你的?” 韩冲眼角肌肉忍不住颤抖,牙床被咬的“咯吱咯吱”直响。 他恨不得立刻就把陆华浓这个女人生吞活剥了。不!他才不要生吞一个这样的女人,他要杀了她!用他的开山斧!一斧剁碎陆华浓的脑袋!最好再啐上一口浓痰!让她知道自己不是好欺负的。 可是他也只能这样想一想。 所以陆华浓还活着,头也没有剁烂。 她笑的很开心,又高又壮的身体娇羞的靠在林书生肩膀上,继续嘲讽道:“想不到韩冲韩大侠竟背着我们偷偷改了个名儿,此时也唤作万春风了。只是不知道,‘万大侠’那掌中的是开山斧,还是绝情刀呀?” 话音未落,角落处有一人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韩冲目光一凛,只见刹那寒光一片,“嗤”的一声,笑声戛然而止。 电光火石间一颗脑袋竟如皮球似的飞腾而起,在半空中转了几个圈落下来,咕噜咕噜的滚到了陆华浓脚边,鲜血染红了陆华浓裙摆。 2. 陆华浓满脸嫌弃的撇了一眼那颗脑袋,啧啧说道:“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开天地’!一柄开山斧果真有开天辟地之势。” 韩冲依旧安安稳稳的坐在凳子上,只是掌中多了一柄开山斧。斧头上有一丝殷红的鲜血,缓缓滴落。 他冷冷看着陆华浓,道:“这厮的笑声吵到了我的耳朵。” 林书生闻言冷嗤一声,眼白一转,道:“韩大侠果然也不干什么光彩事,竟连别人笑一声都要去管。还要把人家的头砍下来。想来此间其他人也都是一样的狗了。” 他不光骂自己,竟连这里所有人都骂了。但是却没有人敢反驳,就连韩冲都没有说话。 这不仅仅是因为说话的人是“独眼鬼”林书生,更因为他还有一个老婆,一个可以和他并称“无常”的老婆。 无常是什么?鬼!勾魂之鬼! 若是正常人见到了他们,恐怕就离死期不远了。 韩冲眼角肌肉抖得更厉害了。 陆华浓静静看着韩冲,忽然,脚尖轻轻踮起,轻飘飘的掠过地上店小二的尸体和那颗孤零零的头颅,来到韩冲跟前儿,笑道:“相公,你瞧韩大侠这气宇轩昂的样子,我真是喜欢得紧呢。” 林书生闻言眨了眨空有眼白的独眼,面无表情的说道:“娘子喜欢就好。” 韩冲忍不住心头一颤,他突然看到了那店小二的尸体。 方才那陆华浓也是如此说了那个店小二,然后那店小二便死在了“独眼鬼”林书生的手上。 现在,难道轮到自己了吗? 韩冲想着,握紧开山斧的手心已湿润,额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一层冷汗。 他好像已感受到了什么。 对了! 是杀气! 只有杀气才会有如此压迫感! 压的韩冲几乎喘不上气来。 烛火!微黯的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哆!” 风起!灯灭! 韩冲还没有死。 只差一点, 一寸!只有一寸! 他用他的开山斧,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林书生的匕首刺在了开山斧上,清脆的声响打的韩冲冷汗淋淋,后背的衣服皆已湿透。脊背发寒发冷,冷到脚底,寒遍全身。 好快的匕首!好快的轻功! 明明眨眼前林书生还站在门外,此时此刻却已几乎用这柄只有寸长匕首要了“开天地”韩冲的性命! 韩冲骇然,惊道:“不愧是独眼鬼!” 林书生手腕微动,匕首斜撩而出,口中却道:“不愧是开天地!去死吧!” 韩冲慌忙躲闪,一手拍起桌面借力跳将起来,一手抡起开山斧,斧风虎虎,直劈向林书生的面门。 林书生面不改色,匕首如蛇,灵活一转便顺着韩冲的斧头爬上了韩冲的手腕,又自肋下而过,直去韩冲心窝。 韩冲又是侧身躲闪,却不想林书生这招却是由实变虚,匕首回旋,擦着韩冲飞起的衣襟,向上飞刺而来。 “嗤!” 这次不是风声,是匕首刺入血肉的声音。 韩冲盯着林书生的匕首,匕首已刺入自己的喉咙。他已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地发出“咯咯”的声音,来表达自己的恐惧。 他仿佛已经感受到了死亡。 林书生没有急着拔出他的匕首。他也在看着韩冲。用那只只有眼白的眼睛。 他突然笑了,阴森恐怖。 “好一个开天地。好一个韩冲。好狗!好狗!” 话声未落,又听“嗤”的一声,林书生已然拔出了匕首。飞身翻起,寒光一现,那匕首赫然又已割断了旁边座上的一个青年男子的喉咙! 与此同时,韩冲庞大的身躯也向后倒了下去,砸在了桌角上,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3. 天字一号房。 每个客栈都有天字一号房。 花盈和挽梦现在就在天字一号房。 除了他们还有一个人。 一个男人。 一个很年轻的男人。男人面色黢黑,眼睛又黑又亮。 崔不文! 竟然是崔不文!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原来他也是长风镖局的人! 如果是走一趟暗镖,单单只有花盈一个人自然是不行。长风镖局的总镖头沈长风也绝不会同意让花盈只身涉险。 所以长风镖局一定派出了许多人来走这趟暗镖。 崔不文进来的时候。花盈的短剑还架在挽梦的脖子上。挽梦很庆幸崔不文能够在这个时候进来。 但是崔不文却并不开心。他苦着脸,对花盈说道:“事情好像暴露了。” 崔不文口中的事情自然就是他们这趟暗镖——把挽梦当做肉镖护送到塞外。 花盈闻言,不禁皱眉道:“怎么回事?” 崔不文脸色更加难看,压低声音说道:“外面突然来了很多人,全是练家子。就连……” 花盈目光一沉。 崔不文顿了一顿,叹息道:“就连那‘开天地’韩冲、‘无常夫妇’陆华浓、林书生,以及江湖新秀,人称‘折柳箭’的柳如眉都来了。我来找你们时,韩冲与‘无常夫妇’已经打起来了,还说什么是来拿万春风的东西的。本来我也不想惊动你们的,只是听到他们说要来拿万春风的东西……万春风的东西,岂不就是?” 崔不文说着有意无意的扫了挽梦一眼。 花盈也忍不住看向了挽梦。 挽梦脸色煞白,颤声说道:”奴家、奴家从未得罪过他们。两位哥哥可定要保护好奴家,奴家还不想死。” 花盈本也以为“无常夫妇”口中的万春风的东西就是挽梦,可转念一想,挽梦只不过是个长得很漂亮女人,若是韩冲为了得到挽梦而要劫镖倒也说得通,但是“无常夫妇”又是为的什么?难道是“无常夫妇”中的“独眼鬼”林书生也看上了挽梦不成?但陆华浓为什么也会来?难道她也看上了挽梦?或者她要帮助自己的夫君得到另一个女人?这显然是不合常情的。更何况还有“折柳箭”柳如眉。 柳如眉当然也是女人,而且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所以他们绝对不是单纯为了得到挽梦才来到了这里。 那么他们为的又是什么呢? 万春风的东西?除了挽梦,万春风还有什么东西在这里? 花盈想不明白,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他们不得不打破计划,提前出发了。 走镖的路上似乎每一次都是如此意料之外。 第一百二十八章 镖师(5) 1. 但听“砰”的一声,“无常夫妇”一众人等赫然已出现在天字一号房。原本紧闭的房门此刻已不知被谁的劈的粉碎。 房内空空如也,干净整洁。好像从未有人入住过。床边的木窗虚掩,冷风趁虚而入,阵阵森寒。 当先一人正是“独眼鬼”林书生。 此时,林书生转着他那只有眼白的眼珠子,看了看半掩的窗户,若有所思的和陆华浓对视一眼,突然纵身飞起,掌中匕首寒光如虹,横扫而出,人却燕子似的掠到了窗外。 陆华浓扭着略显笨拙的身子紧随其后,跃出窗户时还不忘回手甩下一片寒星,以此阻挡身后众人的步伐。 万春风的东西只能属于他们“无常夫妇”! 而这样的前提就是那些和他们争夺这个东西人都必须得成为死人。 韩冲已然死在了林书生的刀下,剩下这些人当然也不能活。 “无常夫妇”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但是,正当他们准备把客栈里面那些“蝼蚁”一起灭口时,天字一号房却发出了一阵很轻的响声。 那声音并不大,却足以让客栈中每个人都听到,每个人的心都是一颤! 东西!万春风的东西! 所以每个人都不约而同的飞奔向了天字一号房。你追我赶,你推我搡。 一时间,刀光剑影乱,人赶人匆忙。 然而,这其中有一个人看起来却是一点也不慌,一点也不急。 当“无常夫妇”等人已飞身掠上二楼,撞开天字一号房的房门时,她还在上楼梯。 一步一台阶,一阶一抬头。 她每上一个台阶都要停一会儿,喘口气才会抬腿迈下一阶。好像每走一步就会累的要命,就不得不停下来歇一会儿才好。 没有人注意到她。 因为她远远不如那件“万春风的东西”更吸引人,尽管她很漂亮,但漂亮在江湖中有时候并不管用。 它毕竟不能当饭吃,更不能杀人。即便有人可以,也绝不会太多。 她绿色的衣裙好像比春日的树叶儿还要嫩,还要清新。 苍白的脸颊,瘦削的身子让她看起来很是柔弱无力。一双柳叶似的眸子无神的瞅着脚下的路。 她从进了这个客栈就一直安静的坐在角落,一直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她亲眼看着林书生的暗器没入了店小二的心窝,又亲眼看着林书生得匕首刺入了韩冲的喉咙。 现在,她又亲眼看着林书生和陆华浓一齐掠出窗户追赶那逃跑的“东西”。 她总算来到了天字一号房。 房里的人已不多。 准确来说,活着的人已经不多。 几个来不及躲闪陆华浓甩出的暗器的人已被暗器割断了喉咙,鲜血汩汩涌出。 剩下的人也已翻出了窗户,跟紧了前方人的脚步,时刻准备大干一场。 因为,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得到那个东西。得到最后的胜利! 房间里只还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静静的看着窗外,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笑意。 她在笑什么? 笑“无常夫妇”?还是在笑那些死在“无常夫妇”手下的孤魂?更或者是在笑他们的愚蠢? 一切,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2. 孤月高悬。 阴风阵阵,寒凉刺骨。 粼粼车马声打破了黑夜的静寂。 崔不文坐在马车上,眉头紧皱。 只见他不断扬鞭,鞭声雨点似的不绝于耳。“哒哒哒”马蹄声随之愈发密集。 马车后面还跟着两对骑着高头大马的壮汉。那些壮汉皆是一身玄衣,黑夜之中仿佛融入黑暗。 忽的,寒光一线。 只见那寒光闪电似的划过,又听“嗤”的破空一响,一壮汉应声摔下奔走的马匹,在地上滚了几圈后,便像死狗似的动也不动了。 后来的人来不急勒马,竟直接从那大汉身上踏了过去,不知何时那大汉的尸体便仿佛被踩成了一摊烂肉,血肉模糊。 然而却还有人在倒下。 每闪过一道寒光,就有一个人丢了性命。 崔不文额上已布满细汗,时不时还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情况,手中甩鞭的节奏也越来越快,烈马鬃毛于夜风中飞扬,马蹄声如雷震。 方才还有的两对随行壮汉此时已全部倒在了地上,随行的马匹却还在跟着崔不文的马车孤独的飞奔。 夜风凛冽。 崔不文只觉得脊背发凉,手心也已被冷汗浸透。 “哼,万春风定然是下了血本,竟叫你们长风镖局如此为他卖命。” 远处传来林书生的声音,然后话音未落,那林书生赫然已掠到了崔不文马车上,只见他手持匕首,腕动刀出,直向崔不文后心。 崔不文耳根微动,已然从风声之中听得蹊跷,手中猛的勒紧缰绳,健马长嘶人立,崔不文趁势飞身旋起,带起一阵风声。 风停,声止。 马嘶声戛然而止。 黑暗中,鲜血飞溅,马头滚落在地。四条马腿却还在一下没一下的往前跑了丈远,只听“哐当”一声,那无头马这才倒在了地上。 林书生手上的匕首满是鲜血,他站在晃动的马车上,如履平地。一只只剩下眼白的眼睛,眼神恐怖的紧紧瞅着早已燕子似的掠到一边树枝上的崔不文,勾了勾嘴角,阴恻侧笑道:“万春风家财万贯,倒也值得长风镖局为他出生入死。” 崔不文闻言才想开口,又听身后传来一阵尖锐的女人的笑声。 她笑的时候好像还在很远的地方,说话的时候却已来到林书生身旁。 他们绝不会离得太远。 因为他们是夫妇,“无常夫妇”向来都是形影不离的。 “哈哈哈!”陆华浓转了转那向上翻起的眼珠子,狞笑道,“家财万贯的万春风绝对想不到,从不失手的长风镖局也有失手的时候。而且还单单失了他的镖,哼哼,千古罕见的江湖绝世珍宝怎能让万春风一人独享呢?哈哈哈,只有我无常才有资格得到!” 陆华浓说着,享受的眯了眯眼睛,舌头舔了舔嘴角,手却作成刀状,一掌劈在了马车上。 那马车顿时炸裂开来,木板飞溅,有的竟直接钉在了路旁的树干上! 林书生也如落叶般飘飘然的落在了陆华浓身边。 放在马车中的一个有着精致雕花的檀木箱子此时此刻便显露了出来。 3. 林书生和陆华浓的眼睛好像同时发出了光。 贪婪的光。 看起来就像是饿了几天的野狼突然见到了一匹快要饿死的羚羊一样激动。 他们紧紧盯着那雕花箱子,继而对视一眼,然后,林书生便了然的点了点头,一刀将那箱子上的金锁劈成了两半,只听“啪”的一声,碎成两半的锁已掉在地上。 远处的崔不文冷冷看着他们,黢黑的脸似乎更黑了几分,一双眼睛却如星星一样明亮。 他抿紧唇,不发一言。 “无常夫妇”也似早已忘记了他的存在。他们眼中只有那个箱子,只有那个江湖罕见的绝世珍宝。 他们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温柔的将箱子捧在怀里,然后一点一点的,温柔的掀开盖子。 他们痴迷的笑着,眼睛的光越来越亮,黑夜中,好像是燃起的火把。 突然,火光熄灭! “无常夫妇”二人脸色刷白,笑容也仿佛僵在了脸上。 直到后来的人终于追赶上他们的脚步的时候,陆华浓这才狰狞的扬起眉毛,突出翻起的眼球好像要蹦出来似的,恶狠狠的咬紧牙,一手将那箱子抡了出去。 箱子砸在树上,瞬间粉碎,树干上也多出了一个坑。 那箱子中竟然空无一物。 “好一个万春风!”陆华浓恨声道,“好一个长风镖局!” 她说出的每个字,听起来都好像是在嘴里嚼碎了又狠狠啐出来的一样。 崔不文听着,不禁皱了皱眉。 那后来的一行人看着被陆华浓摔得粉碎的箱子怔了少顷,便非常有默契的向“无常夫妇”杀了过去。 他们没有见过箱子里的是什么,当然不会知道那箱子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他们只会觉得是“无常夫妇”私吞了宝物,所以,只有杀了“无常夫妇”,他们才能够得到那件珍宝。 “无常夫妇”当然也没有那么容易就会被人杀死,无常向来是勾魂的,又何曾被别人把自己的魂勾过去? 林书生本来一直沉默着,安静的站在陆华浓身后,这时却突然鬼魂般飘了出来,长袖一扬一甩,三四点寒星如雨点般撒了出来。 飘忽的身影亦如随风飘荡,孤魂恶鬼般飞掠而来。掌中的匕首,更如索魂刀,勾魂剑,直刺而出,雪白一片。 另一行人当先一怒目圆睁的虬髯大汉。 那大汉爆喝一声,抡起掌中一柄九环大刀,似有破空之势,刀锋凛冽森寒,直劈林书生面门。 继而一白面小生手持三尺青锋,从那大汉身后突然掠出,自林书生肋下空门斜撩而来。 陆华浓目中赤红,似比传说中的罗刹还要骇人。只见她呲着那一口又黑又黄,此时却像极了吃人的獠牙的大龅牙,喝道:“好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胆敢在你太岁头上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