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新传》 第一节 身在故乡的异乡人 人说,儿时的记忆是瑰丽无比的童话世界,可张曼新追溯童年,却是岁月蹉跎。 时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 每当清晨,文静的夜姑娘刚刚用灰褐色的纱裙掩遮住细滑的肌肤,东方天际尚未吐出鱼肚白,从浙江省瑞安县莘塍区董田乡华表村的一个门前濒临一条小河的低矮木板房里,随着一扇发白发乌的杉木门轻轻拉开,一个身高只有一米三四,年龄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的男孩走了出来。他肩上背着个粪箕,手里拿着把粪铲,一个哈欠过后,两个眼珠滴溜一转,明亮的眸子如乌云下一道闪电,亮亮的,精精爽爽。他步履快捷地踏着河边的石板路,拐过一座石面小桥,有时还在桥头右侧的古樟树下撒泡尿,然后一溜儿小跑地拐上通往县城的大道。 这个镜头,街坊四邻不知眼帘拍摄过多少遍,也没有精确计算过时间跨度究竟是几年几月又几日。 但是,他们知道,这个孩子是个外乡人,家庭出身成分不好。 他的名字叫张曼新。 他每天一大早儿起来,是去拾粪。 这孩子,机灵、勤快、倔强,肯吃苦,有时又很顽皮,这几年没少挨他母亲周雪影的打。 张曼新缘何被当地人称之为外乡人? 张曼新的祖籍在同属于浙江省的青田县水南区吴岸乡三溪口村。如果自张曼新上溯六代之前,张氏望族在今河北省清河县以东。据说,张曼新的祖爷爷颠沛流离到今青田县城,以开铁匠铺为生。据《太平御览》卷一七一《州郡部》记载:“青田县有草叶似竹,不染碧,名为竹青,此地所丰,故名青田。”青田依山傍水,物华天宝,地杰人灵。青田石雕闻名世界,在近代还出了不少名人。张家后来由于家境拮据,才由青田县城,流落到现在的被群山阻隔的三溪口村,靠种田糊口。张曼新的父亲叫张式春,爷爷叫张宗怀。张宗怀曾两度漂洋过海到英国做生意,赚了一些钱后回家盖房置地,娶妻生子,一举成了三溪口村的大户人家。张曼新的父亲张式春背负着父辈的期望,六岁开始读书,十八岁考入距三溪口村十五华里的阜山简易师范。 此时正值抗日战争初期。 翌年,祖籍为浙**田时任国民党第三战区司令长官的陈诚,到家乡招募兵士。张式春随同大批有志于抗日救国的热血青年弃学从戎,被分配到地处贵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西部的“群嶂相联,一峰独峙”的国民党独山汽车团教导营学习驾驶汽车技术,结业后在国民党陆军辎重兵汽车第九团团部汽车排任少尉排长,两年后又晋升为中尉。 一九四三年,被同事称为“帅哥”的二十四岁的国民党青年军官张式春与出身名宦之家的“川妹子”周雪影喜结连理。豆蔻年华的周雪影不仅长得俊俏,儿时还曾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的父亲周异凡祖籍四川,曾为四川军阀的高级幕僚,军阶至少将。周雪影天资聪颖,模样又长得靓丽,格外受到父母的垂爱,琴棋书画,无不涉猎。然而,好景不长,当周雪影的母亲发现她父亲另有新欢时,便毅然与丈夫解除婚姻,带着三个女儿离开周家,当了一名“女红”,靠给人家缝缝补补,自食其力。 张式春与周雪影喜结连理,可谓郎才女貌,天赐良缘。 张曼新是他父母婚后一载,于抗日战争的烽火硝烟中呱呱坠落在地处中国版图西南边陲那高高隆起的血一样殷红的贵州省的首府贵阳。 一九四八年,国内政治局面急转直下,进入解放战争第三年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粉碎了国民党蒋介石军队的围剿而转入战略进攻阶段,继震惊中外的辽沈战役一举歼灭国民党主力部队四十七万余人后,于十一月六日又发起令蒋介石部队如丧家之犬的淮海战役,全部歼灭国民党精锐部队五十五万五千余人,对国民党部队形成摧枯拉朽之势,蒋家王朝面临土崩瓦解。 就在这一年的年底,张式春所在的辎重部队于广西柳州被人民解放军俘虏。 解放军对他们这些开汽车的俘虏兵既没打,也没骂,经过一番革命教育,居然发给他们足够的路费,放他们回家。 张式春又庆幸又惶恐。 他庆幸的是在解放军的俘虏营没有受虐待,也没有遭牢狱之灾;他惶恐的是听人说不是共产党慈悲,而是共产党现在正全力以赴打天下,等江山到手了,回过头来对他们再“秋后算账”。 “我们这样回去,岂不是坐以待毙?”与张式春一起被俘又一起被解放军释放的大多数人主张,“干脆我们往南逃,跟着国民党的残余部队去台湾。” 于是,张式春来了个“随大流”。 谁知,当他们逃到海南岛,迎头一棒击碎了他们去台湾的梦:解放军已经封锁了海面,想逃往台湾那是插翅难飞! 张式春惶遽不安地从海南岛回到了广西南宁。 不久,张式春来到贵州省贵阳贸易公司工作,任记账员,并且收入不菲。后来,又转入广西玉林市贸易公司。玉林市贸易公司的经理马干昌曾是张式春的汽车兵。 张式春虽然由贵阳到了玉林,熟悉他的人寥寥无几,但是深深积郁在他内心的“病”却一天天加重。随着声势浩大的消灭国民党反动派在大陆的反动势力、土地改革和镇压反革命等运动的接连开展,他心里总是惶惶不可终日。 他总觉得自己参加过国民党部队,被俘之后又企图逃往台湾,问题严重,似乎总是感到头上盘旋着一架第二次世界大战载着***的美国轰炸机“博克之车”,说不定哪一天灾难会落在自己身上。他又觉得自己在广西依然是客居他乡,举目无亲,缺少依靠。如果回到生养自己的老家浙**田三溪口村,周围都是乡里乡亲,父母也在身边,特别是父亲虽然在“土改”中划定为地主成分,但他人缘很好,全村老老少少都很敬重他,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儿都找他出面操办,哪怕是夫妻拌嘴妯娌吵架也找他评理调解。乡亲们看着父亲的面子,也不会对自己怎么着。 于是,他向妻子周雪影说明苦衷并以请长假的名义回到了三溪口村。 谁知张曼新的父亲张式春满怀热望地带着全家回到三溪口村,希望不久便变成了失望。 一来,张曼新的祖父和祖母以为他们是“衣锦还乡”,结果是张式春十几年的积蓄除去由南宁到三溪口村的一路花销,余下的所剩无几。不但没有多了棵摇钱树,反而增加了五张吃饭的“填不满的窟窿”,他们能高兴么? 其次,张式春自幼读书,到国民党部队后又是开汽车,回到三溪口村就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里刨食吃。可是,耕、耩、锄、耪这些基本的庄稼活他样样都拿不起来,充其量只能顶个半劳力。周雪影呢,不要说不会干庄稼活,就是一开口像唱歌一样说的是普通话,一句本地话都不会讲,说上七八句,张曼新的祖母连一句都听不明白,还有她整天穿的衣服干干净净、利利落落,一年四季脚上都穿鞋,就是不肯打赤脚。就凭这两样,张曼新的祖母从心里就不待见。 还有一层原因,就是张曼新的父亲张式春这一辈儿共有三兄妹,即张曼新还有一个姑姑和一个叔叔。姑姑名叫张春英,叔叔名叫张式寿。张式寿是张式春解放前花钱供着读的大学,解放后分配到距青田几十公里远的景宁县第一中学任教。张春英的丈夫夏志善解放前夕去了台湾,据说长期在国民党国防二厅工作,张春英与比张曼新小四岁的儿子夏曼悟留在大陆,长期与张曼新的祖父祖母一起生活。不知是应了“天下父母爱小儿”的古语,还是张春英一直跟父母生活感情深,张曼新的祖母对女儿和外孙格外疼爱,而对儿子尤其是对儿媳及孙女孙子却冷眼看待。 再有,本来张曼新的爷爷张宗怀土改时因有五间瓦房、八亩五分田和曾雇过长工,被定为地主成分,戴上了“四类分子”的帽子,多亏他人缘好,村政府和乡亲们没对他采取“专政”行动,可是张曼新一家人回来后,他父亲张式春是国民党军官,属于监督劳动改造之列,他母亲周雪影又出身军阀高级幕僚家庭,曾经是官宦之家的阔小姐,也属于“专政”范围,这岂不是雪上加霜么? 这诸多的因由,张曼新的祖父和祖母怎么会不嫌弃他们一家呢? 人被嫌弃了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张曼新的母亲周雪影不是不会干庄稼活么,那么张曼新的祖母伍文柳就叫她去磨面。 周雪影用臂摇磨,一天下来,右胳臂就肿得抬不起来了,挽起袖子一看肉皮红萝卜似的,红中带亮,摇起磨来又酸又疼,像刀割一样,额头的冷汗一层一层地冒。晚上躺在床上,整条胳臂不知往哪儿搁,一剜一蹦地疼得像化脓,那滋味儿,实在难以忍受。周雪影性格很刚强,但刚强的她在磨面时也没少掉眼泪。 这还不算,张曼新的祖母将全家十来口人的衣服都叫周雪影洗,缝缝补补的活儿也都叫周雪影做,农忙时田里的活计也要叫周雪影帮助干。 那苦,可没少吃呀! 那累,可没少受呀! 到了一九五五年,真个是“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前后不到两个月,周雪影死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她的女儿,另一个是她在瑞安县华表村的妹妹周玲叫她带养的儿子小波。 自己的女儿死了,周雪影还不过分悲痛。死了一个女儿还有张曼新、张曼霖两个儿子和张曼君、张曼萍两个女儿,可是自己的妹妹周玲的儿子死了周雪影却是悲痛欲绝呀!妹妹周玲虽然有三个孩子,可小波是她惟一的儿子呀!周玲将儿子给姐姐带养,除了自己因当教师实在太忙外,还有一层用意就是借此每月给姐姐寄上十几元钱,以补生活之需。休看这十几元钱,在那年月可就顶大用了。他们一家到三溪口村后,过了不到两年张曼新的祖母就叫他们单独过日子了。一家六张嘴,要单独过日子,连买蕃薯面吃的钱都没有,可怎么活呀?张曼新的姨妈周玲听说后,就把儿子小波送来,于是这十几元钱就派上了大用场,一家人饿肚子的问题便迎刃而解。对于妹妹的一片心意,周雪影心里是明镜似的。再有,这两个孩子死得是不明不白。两个孩子开始都是先喊肚子痛,接着发高烧,还没来得及送医院,就没气了。从发病到死亡仿佛是眨眼间的工夫,到如今也没弄清楚究竟是什么病因。 周玲和丈夫古炎闻讯后,火速从瑞安县华表村来到青田县三溪口村。周玲不但没有说一句埋怨的话,也没有为儿子的死当着姐姐的面掉一滴眼泪,还不住地劝周雪影:“姐,您不要老是想不开,黄泉路上无老少,人的寿命都是有定数的,小波死了,是他的寿命就该这么长。人死如灯灭,伤心也救不活他。再说,我和古炎还年轻,想要儿子,就再生一个呗!” 周玲和古炎深感周雪影一家在三溪口村的日子实在难熬,同时他们夫妇都在从事教育工作,在华表村分的几亩田也无人耕种,家务事也需有人料理,所以就动员周雪影全家搬到华表村去住,在华表村落户的事情由他们负责办理。 华表村是个地道的鱼米之乡,距海边只一步之遥,又在飞云江畔,田畴平展,河渠纵横,四季稻香,鱼虾鲜美。相比之下,三溪口村虽说是青山秀水,田畴满坡,但比起华表村来要贫穷得多,闭塞得多,落后得多。 周玲的丈夫古炎虽然曾与张式春在国民党的同一个部队当兵(他们的婚姻就是张式春与周雪影介绍的),而且级别比张式春还高,但是由于他家庭出身是贫农,父亲一直是华表村小学的教师,威望很高,他们夫妻两个回到华表村后,又在华表村小学任教,所以博得当地政府和村民们的拥戴。几年后,他们由民办教师转为国家公职教师,两个人每月的工资四十八元,在那时的乡下算得上是个富裕人家。 于是,周雪影见妹妹和妹夫实心实意要他们去华表村,便与张式春说了声,就答应了。这就是张曼新一家由青田县三溪口村来到瑞安县华表村的经过。由此他们在本村人眼里也就成了外乡人。 张曼新一家六口来到华表村的姨妈家,姨妈家除了姨妈和姨夫还有两个表妹,一个叫古媛媛,一个叫古蓓蓓,再加上不久从四川搬来一起生活的外祖母唐富荣,总共为十一口之家。十一口人住在小河边这座不足五十平方米的低矮的木板房里。 由于周玲和古炎时常在学校住,两个女儿由周雪影照管,所以媛媛和蓓蓓对周雪影格外亲。直到今天,蓓蓓还管周雪影叫妈,管周玲叫姨。 周雪影过去总给张曼新讲,人要知恩图报。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姨妈的恩情。张曼新对于母亲的教诲,牢牢铭刻在心,不但以后对姨妈一家加倍报答,而且对于别人也以体恤、宽容和仁爱处之,拓展了其广阔而豁达的胸襟。 张曼新到了华表村后,继续读小学,放了学就帮助母亲看孩子,每天一大早儿就去拾粪。 这便是街坊四邻几乎每天清晨都摄入眼帘的镜头。 张曼新每次拾粪总要比其他孩子拾得多。他的诀窍是跟踪追击,即用快跑的办法紧紧跟在猪的屁股后面,发现猪要屙屎了,立刻将粪箕放在猪屁股下,这时猪的两只后腿向两侧一岔,一摊冒着热气的猪屎“咕咚”一声落在他的粪箕里,谁也休想抢走。他那看着猪粪落粪箕的目光,得意中带有几分狡黠。 人说:机灵的孩子大多都顽皮,大多顽皮的孩子都机灵。 张曼新是既机灵又顽皮。 那还是在青田三溪口村时,张曼新时常与同龄大的孩子到村头的河里抓鱼。因为河水清澈见底,别的孩子看到一条鱼在游动,立刻饿虎扑食般蹿上去,又喊又叫,又拍又打,结果闹腾了半天也没抓住。可是张曼新呢,却不吭不哈,留心观察鱼的习性。他发现,鱼一见到人的影子和响动,就往河床里的石头底下躲。于是,他抄起一块大鹅卵石,猛地举到头顶,随着“嗨——”地一声,鹅卵石“砰”地砸在藏有鱼的石头上,被震昏的鱼立刻翻着白肚皮浮出水面。结果,抓了半天鱼,别的孩子两手空空,张曼新却大获丰收。 张曼新到了华表村,有时顽皮地躺在桥头右侧的长条石栏上佯装睡觉,待与他年龄相近的女孩子路过他身边,便掀一下人家的裙裾或搞出点什么恶作剧,有的女孩子气不过,就去找周雪影告状。张曼新料到,要挨母亲一顿打是肯定无疑了。于是,他灵机一动,回到家就把小妹曼萍拉过来哄着玩。当周雪影气咻咻地质问张曼新为什么欺负人家女孩子并抄起扫地笤帚就要诉诸武力时,他立刻往曼萍屁股上拧一把,曼萍“哇”的一声大哭,周雪影以为小女儿被吓着了,急忙扔下笤帚去哄曼萍,张曼新便趁机溜之乎也,一顿皮肉之苦随之避免。 张曼新至今仍记忆犹新的一件事是:那年,他没有告诉父母,独自一人到瑞安县城去玩。 华表村距瑞安县城十二华里。 一路上张曼新就像逃出牢笼的小鸟,甭提多高兴了。他扎煞开两个手臂,模仿鸟的双翅,蹿呀,跳呀,喊呀,叫呀,总觉得自己能飞起来,而且能飞到人的肉眼看不到的高度。 他到了瑞安县城,置身于繁华的闹市,觉得什么都新鲜,左看右看瞧不够。待他觉得饥肠辘辘了,一摸口袋,一分钱都没有装着。因为周雪影过日子节省,也不让孩子们养成平时乱花钱的毛病,所以从来不给孩子们零花钱。 饥饿的滋味儿真难受呵! 眼巴巴地看着街道两边摩肩接踵的卖食品的摊位和饭铺,那白花花的米饭,那暄腾腾的馒头,那油黄油黄的糍粑,那香气四溢的糕点,没有钱只能干眼馋呀! 偷,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敢。 讨,众目睽睽之下他又觉得难为情。 不敢偷还不肯讨又没有钱,那就只有饿肚子了。 这是张曼新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没有钱的难处,也是他最深切地体会到没钱人的苦楚。 饿着肚子就不要再瞎逛了,那就快回家吧! 张曼新刚刚跑出县城没多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变阴的天空灌了铅似的灰中带黑,黑中泛亮,一阵风吹来,凉嗖嗖的,浑身激灵打个冷战,顿时暴起一层鸡皮疙瘩。 “不好,要下大雨!”张曼新一句话刚喊出口,瓢泼大雨像决堤的洪水,从天而降。刹那间,混沌了天空,混沌了地面,四周水茫茫一片。 浑身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张曼新,一看天快黑了,道路上是没踝深的雨水,到华表村还有十多里路,怎么走哇? 他突然想到乘船。对,要是乘船回家,再大的雨也不怕了。 于是,他跑到县城通往华表村的一个码头,恰巧有一老翁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立在船头,在等候乘客。 他“噌”的一步跳上船,开口说道:“到华表村!”颇有几分颐指气使。 老翁见张曼新年岁虽然不大,但口气不小,像个有钱人家的孩子,本来想问问他乘船有没有钱,却呶了呶嘴没有说出口。但是,当到了华表村,就不能不提钱了。于是,他向张曼新一伸手:“拿来吧,两角钱。” “两角钱?怎么要这么多!”张曼新一听眼都直了。休说两角钱,身上就是一分钱也没有呀! “大伯,我、我今天身上没带钱。”张曼新嗫嚅地鼓了鼓嘴,怯怯地说。 “什么,你没钱?你没钱怎么乘我的船!”老翁的眼球瞪得核桃般大。 “大伯,我身上真的没带钱,不信,您、您翻。”张曼新见老翁大为光火,吓得都口吃了。 “你不用骗我,我不信!你不是说你的家在华表村吗?走,我跟着你向你父母要去!”大概老翁过去经过不少这类事,所以显得很老道。 张曼新一听傻眼了。其实,他的家距离老翁停船的地方不足五百米,只要把船头往右一掉,穿过小桥就到了。然而,张曼新心想,不能据实告诉他。他要是知道了,保准会找到家里,向母亲索要。母亲听说后,还不扒掉自己一层皮呀!两角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一斤咸盐才五六分钱,一斤鸡蛋还不到两角。可是,不告诉他,又没有钱给他,他怎么肯叫自己脱身呢? 鬼机灵的张曼新想起脚上穿的是周雪影刚给他做的一双新布鞋,便毫不犹豫地扒下来,向老翁眼前一举:“大伯,我的家在村子里面,我把这双新鞋先押给您,然后我回家去给我妈要钱,等我回来再用钱赎我这双新鞋,这样总可以吧?您看,这双新鞋,两角钱总值吧?我要真不回来送钱,您也不会吃亏。” 老翁见张曼新说得有理,就同意他下船去给家里要钱。 张曼新下了船,跪在泥水里向老翁磕了个头:“谢谢大伯!”然后撒腿就往村子里跑。他哪里敢立刻回家呀,他往村子里跑的目的,一是叫撑船的老翁不会追上来跟着他到家里要钱;二是要找个地方,捱到天黑,再想个法子躲过母亲的打。 天黑了,雨还在紧一阵儿慢一阵儿地下个不停。已经做好晚饭的周雪影左等右等也不见张曼新回家,门外天黑得像扣了口锅,一切都失去了本来的面目,又下着大雨,他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呀? 周雪影叫张式春出去找了两遍,张式春回来说没有找到。 周雪影又派曼君和曼林到张曼新几个同学家去问,回来也都讲他的同学们不知道张曼新的去向。 这一来,周雪影慌了。 全家人也都慌了。 一家人像屋子里着了火似的冲出门外。 “曼新——” “哥哥——” 呼叫声此起彼伏。 周雪影的喊声中明显地带有哭腔。 这时,张曼新才佯装跌跌撞撞的样子从远处跑过来。 周雪影惊喜地看到了儿子,虽然愤怒地责问张曼新到哪儿去了,但当张曼新告诉她到外村一个同学家玩去了,回来因天黑雨大迷了路,鞋也跑丢了,她只顾庆幸儿子平安无事,也就不打骂儿子丢了鞋了。 张曼新在少年时做的这种“鬼头”事儿可谓举不胜举。他妈周雪影经常叫他去买酱油,给他一角钱。鬼机灵的张曼新,脑瓜一转,只买了八分钱的,剩下的二分钱便揣进了自己的腰包,以备买块水果糖呀什么的。但是,他又怕被他妈看出买的酱油少,于是到河边将酱油瓶“咕嘟嘟”灌进一些河水。这样一来二去,他妈发现酱油怎么那样稀呀,一追问,张曼新才供出实情,当然一顿打总要挨定了。 张曼新在华表村被视为外乡人,又家庭出身不好,尤其是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受到的歧视和虐待使他四十年后向笔者回忆起来,依旧不寒而栗。 张曼新小学毕业时,因祖父张宗怀的地主成分和父亲张式春曾为国民党中尉军官的历史问题,被当地的中学拒之门外。 上不了学就得在农业社参加劳动。 年仅十三四岁又身材瘦小的张曼新,与身强力壮的大人们干一样的农活。 可是,每天劳动结束后,记工分时,给壮劳力记八分,给与张曼新同龄大的半劳力记三分,却只给张曼新记一分半。 这也太不公平!也太欺负人了! 张曼新实在气不过,这天趁劳动间隙,问队长为什么给他记那么少的工分? 常言道:“队长队长,半个皇上。”这个队长平时就专横跋扈,没想到被他视为“地主崽子”的张曼新会突然质问他,一时又想不出如何回答为好,脸蛋子一下子红得像个猴腚,粗脖子涨筋地冲张曼新吼道:“为什么,你说为什么?你看看,他们哪个不比你的成分好?” “成分不好又怎么啦?我又没比他们少干?”张曼新理直气壮。 “你再看看,他们哪个长得不比你高?”队长满口喷着唾沫星子。 “长得高怎么啦?”张曼新一梗脖子。 “长得高就比你力气大!”队长那粗嗓门像牛吼。 “我不信!” “你不信?那你敢跟他们摔个跤试试?” “试试就试试!”张曼新一梗脖子。 “好。”队长拉过一个比张曼新几乎高半头而且年龄比张曼新大三四岁的孩子,“你跟他摔!” 好胜心强的张曼新挽起衣袖,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两眼虎虎地盯着那个比他高的孩子,抻脖子探脑门,那神态活活像头顶架的无所畏惧的牛犊子。 “上,狠狠地摔他个外乡佬,摔他个地主崽子!”周围的人齐声为那个大孩子呐喊助威。 结果,两个人一交手,没有僵持多久,张曼新冷丁用左腿往对方两腿间一伸,一个绊子,借势上身一用力,把那个大孩子摔了个仰面朝天。 “呸,软蛋稀泥!”队长黑着脸骂了那个大孩子一句,向另外两个身高与张曼新不相上下的孩子一挥手,“上!” 两个孩子慑于队长的威严,焉敢不上去摔?他们猛地冲过去,一个抓住张曼新两只胳膊,一个抱住了张曼新的后腰。 张曼新就势往下一蹲身子,先是用后脑勺顶住身子前面那个人的下巴颏儿,他不禁往后一仰脖子,张曼新趁机双臂用力一搡,那人一连后退了好几步,一屁股蹲在地上。张曼新接着一回身子,双手抓住身后那个人的裤腰带,憋足一口气,双臂用力往前一抡,那人被扔出去足有一米远,像个从藤架上掉下的南瓜,“咕咚”摔在地上。 “妈的,我就不信贫下中农摔不过这个地主崽子?”队长的脸拉得像驴,脖子涨得比头粗,可着嗓门冲着四五个像张曼新大的孩子吼,“你们他妈的都给我上,摔死他个头毛生的(即**养的)!” “对,都一齐上,看你们能不能把他摔倒!”周围的人又嗷嗷地大叫着起哄。 四五个孩子一齐扑上去,抓胳膊的抓胳膊,搂腰的搂腰,扳腿的扳腿,尽管张曼新拼死挣脱,终因寡不敌众,被几个人按倒在地。 “你服不服?”队长叫那三四个按着张曼新的孩子松开手,指着爬起来的张曼新的脑门,得意地问。 张曼新用袖子一抹嘴巴上的土,两眼愤怒地瞪着队长:“不服!他们几个人摔我一个,算什么本事?” 队长见张曼新居然像吃了豹子胆一样顶撞自己,恼羞成怒地用本地方言大骂了一句:“狗生的,假死假呆,板门上抬抬!”抡起胳膊,一巴掌重重地打在张曼新的左耳上。 张曼新顷刻间觉得左耳“叭”的一声像个炸雷响起,被震得脑袋“嗡”的一声,两眼直冒金星,嘴角顿时流出一股殷红的血迹。 张曼新的左耳被残酷地打聋了,至今未愈。 张曼新回到家向父母哭诉,命蹇的父母听了虽然心里愤愤不平,但是敢怒而不敢言。他们忍着愤懑劝告儿子,要忍气吞声,谁叫我们家庭成分不好呢?队长打了也就打了,不服气又能怎么着?以后不要再与别人比,人家是贫下中农。父母在给张曼新说这番话时,眼里透着痛苦而忧伤的无奈。 前不久,张曼新告诉笔者,要是有机会的话,想找一找那个曾打过他的队长,不是要再理论个高低,而是告诉他那不是他的过错,是那个时代对人性的扭曲。 这就是张曼新宽阔的胸襟! 这就是张曼新超然的情怀! 第三节 母子离别日 一九五九年的仲秋,在莘塍公社出现与炎热的气候极为和谐的火热政治氛围。 震耳欲聋的锣鼓,迎风猎猎的彩旗,布满大街小巷的标语,载歌载舞的演出,一派热烈。 几天来,周雪影异常的繁忙和兴奋。 她被光荣地抽调到公社临时成立的文工团,用文艺节目动员和欢送广大支边青年到宁夏支援少数民族地区和西北边疆的社会主义建设。尽管从年龄上讲她已经是三十二岁,可是无论从她的身段还是从她的容貌上看依然风姿绰约,楚楚动人,加之她具有独特的歌舞天赋,在少女云集的文工团依然挑大梁,几个重要歌舞节目都由她领衔。 这种政治派生物的文艺演出,主题突出,感情热烈,时间性强,整天像赶场似的,不仅在公社演,还要到各个生产队去演,常常一天之内要演出三四场。 可是,周雪影明明很累却不觉得累。 此刻,她感受到的,是荣耀和自豪。 你想,文工团所挑选的一个个都是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惟独她是曾生育过七个孩子的女人。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公社的干部没有嫌弃她出身不好,张曼新的父亲既有历史污点又刚出了问题,仍叫她参加文工团,怎么不令她感到自豪呢? 因此,她为了不辜负公社领导的厚望,保障演出,晚上就住在距公社比较近的南垟幼儿园,连回华表村的工夫都没有了,对儿女们也顾不上照料了,可谓是满腔热情,全身心地投入。 这日,周雪影刚刚参加完演出回到宿舍,突然门外响起欢快的锣鼓声。 周雪影心里纳闷:没听说文工团有谁的孩子去支援宁夏呀,怎么把支边的荣誉证书敲锣打鼓地送到这里来了呢? “周雪影同志,祝贺你的儿子参加到支援宁夏社会主义建设的光荣行列!” 门外一声男人粗门大嗓的呼喊,把方才还困惑的周雪影愈发地震懵了,仿佛她坐着的不是木凳而是发射椅,倏然间把她的身子弹了起来,她忽地冲到门口,两个眼珠瞪得像对儿铜铃铛:“你们说什么?谁的儿子参加支边啦!” 来人在铿锵的锣鼓声中将荣誉证书交给周雪影,喜眉笑眼告诉她:“是你的儿子呀,不会错的,不信你看看证书上面写的名字。” 周雪影急忙拿过证书一看,“张曼新”三个字像三支箭镞带着骇人的寒光射到她的眼里,她感到眼前一黑,腿一软,立刻瘫坐在木凳上。 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怎么可能呢? 这几天自己虽然没有回家,但也见过两次曼新呀,怎么没有听到他提起过想报名去宁夏的事儿呢? 莫非他想瞒着我,一个人偷偷地走?可是,这种事儿能瞒过初一,还能瞒过十五么?最后家长总是会知道的呀! 周雪影想。 然而,他明明知道这件事儿是谁也瞒不住的,却为什么要瞒着我这个做母亲的呢?是怕我知道了不同意他去?不,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因为,去宁夏支边是上面提倡的,又是一件光彩的事儿,他执意要去,谁敢硬行阻拦呢?那样岂不是犯了天条! 可是,不是为这个又不是为那个,到底是为什么呢? 周雪影越想思绪越乱。 他父亲刚刚离开华表去了三溪口村,怎么又发生这样预料不到的事儿呢? 莫非他恨我? 周雪影左思右想,觉得这件事儿非同一般。 她心里乱极了,好像胸口塞着一团麻线头,一时间摘不清,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她急得直哭。 她哭的原因,除了觉得张曼新年龄太小,满打满算才不过十五岁,个子又不高,看上去还像个孩子,一个孩子孤身一人到大西北怎么能吃得消呢?就说是生活苦点累点男孩子能够忍受得了,尤其他生性刚强,可衣服破了需要缝缝补补怎么办呢?万一再有个病有个灾的就更没有人伺候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周雪影觉得张曼新这种做法是对她这个当母亲的一种莫大的亵渎。 她受不了! 要劝劝他,能不去尽量还是不要去;即使他非要去不可,也要谈明白以后再让他痛痛快快地走。 怎么能让孩子心里结着个疙瘩呢? 于是,周雪影决定把张曼新叫来,与自己睡在一起,母子两个推心置腹地谈谈。 傍晚,天阴得像个水盆,不多时,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丝,在微风的拂动下,疏密有致地斜织着,在天地间罩上一条大网。雨丝落在地上和轻叩屋顶的声音,嘈嘈切切,似春蚕吞噬桑叶一般,将白昼残余的光亮快速地咽到肚里。雨丝大一阵儿,小一阵儿,紧一阵儿,慢一阵儿,那绸缪的雨意,似失落者昏灯下无边的叹喟,又像独行者黑夜中惆怅的脚步,或许还像那血气少年铁马冰河的纵情驰骋,又仿佛是沦落人盘腿相视那无尽的倾诉,这几多伤怀,几多豪迈,几多感慨,交织成人世间多维的生活体验,又过滤出绵绵不断的人间情意。 周雪影与张曼新母子的交谈,伴随着这缠绵悱恻的雨意,铺展开来。 “曼新,是不是明天就要到公社里集中了?” “是。” “集中干什么?” “学习。” “要学习几天?” “五天。” 谈话声单调枯燥,缺乏水分。 “曼新,你参加支边怎么不告诉妈一声呢?” 无语。 窗外,雨大一阵儿小一阵儿地下个不停,密密的雨脚斜斜地编织着,迷蒙、苍浑、冷瑟。 “你是怕我阻拦你?” “嗯。” “不光是因为这个吧?” 无语。 谈话声坚涩、沉闷、缺少回响。 “曼新,妈问你,你到底为什么去宁夏?” “想改变一下环境。” “这里的环境就不好?” “不好。” “为什么?” “这里不是我张家呆的地方!” “这话是谁说的?” “我爸告诉我的。” “他、他还说什么来着?” “我爸说叫我逃命去吧。” “你知道到了宁夏环境就好么?” “到宁夏总有两种可能。” 谈话声渐进响亮急促,像雨大时叩击屋顶。 “曼新,妈再问你一句,你恨妈么?” “恨。” “妈什么地方值得你恨呢?” “总打我。” “还有呢?” “您看不起我爸,不该叫我爸……” 谈话声骤然激烈、火爆,有些针锋相对。 “曼新,你说恨妈,妈不怪你。我们自从到了华表,妈打你的时候是多了一些。一来是你有时太调皮,二来妈操持这么多人的家务活,累了,脾气就不好,就拿你撒气,今天回想起来,妈很后悔。妈说这些,你能理解么?” 无语。 “妈再问你,你知道妈叫你爸一个人回青田究竟为了什么吗?” 无语。 “从表面看,自从你爸走后,妈的处境似乎好了一些了,其实,许多苦衷,妈只能有泪往肚子里咽呀!你们兄妹小,我又给谁去诉说呢?……” 谈话声哀婉凄恻,如泣如诉。 风声,雨声,谈话声,声声入耳,叩击着心胸,弹拨着周雪影与张曼新的母子感情之弦,在茫茫的夜空中交汇成湿漉漉的情丝,稠密而绵长。 张曼新在公社集训了五天,每天晚上周雪影都把他叫回来睡在自己身边,长谈不止。 张曼新呢,多年没有挨着母亲睡觉了,如今依稀感觉到母亲的体温,就像儿时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幸福而陶醉,无形之中增加了一种天性中对母亲的亲近和爱戴。 周雪影觉得张曼新大了,又要马上离她而去到遥远的西北边陲,应该让他知道自己的一切,哪怕是过去不愿启齿的事情。她不仅感伤地讲述了在三溪口村遭受的种种磨难,也痛心地诉说了满心期冀自己的丈夫张式春成为一个顶门立户的强汉的失落,并悲痛地道出了为了儿女和妹妹周玲一家的前途硬着心叫张式春独自一人回青田的矛盾而痛苦的心理,直率地说出了近一两年来当地驻军有的军官向她求爱,她婉言谢绝,而且永远不会做出对不起自己丈夫和儿女们的事情来的心声,还进一步痛心地检查了自己由于内在的和外在的压力在很坏的心境下对张曼新过于严酷的打骂,可谓句句真情,满腔母爱呀。 “妈,您不要再说了!”一直闭着嘴唇的张曼新深深被母亲那情真意切的话语打动了,哭叫一声,猛地将头扎在周雪影的怀里。这种子对母的独特动作,足以说明张曼新对母亲原来的成见全部冰释和化解。 周雪影任凭泪水小溪似的流着,用手抚摸着性格耿直的儿子的头,既是聊以自慰又是劝解地叹息一声:“嗨,不说这些属于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还是说说你去宁夏的事情吧。” “妈。”张曼新一扬下颏儿,用手给母亲拭去流淌的泪水,静心在听着。 “你在公社集训了五天,该听的大道理和宁夏的介绍也都听了,妈也说不出更多的什么。想来想去,还要嘱咐你两句话。” “妈您说吧,我一定牢记在心。” “第一,就是要时刻听党的话,尊重领导,与一起去的支边青年搞好团结。” “嗯。” “再有一点,去宁夏是你选择的,就不要再后悔。今后,无论遇到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况,都要咬牙挺住。我和你爸离你那么远,想帮你也帮不上。” “知道了。” “好了,明天你就要出发了,这几天一直没睡多少觉,今天早些睡吧。” “哎。” 张曼新觉得心里熨帖极了,将头轻轻偎在母亲的胸前,闻着母亲温柔的鼻息,鼾然熟睡了,脸上不时泛出小儿般甜蜜的笑靥。 翌日,瑞安县城像开了锅似的锣鼓喧天,彩旗飞扬。 该县三千多名支援宁夏的青年列成军阵般的方队,在家乡父老的簇拥下,井然有序地乘坐解放牌汽车,要到金华会合其他县支援宁夏的青年,然后再乘坐闷罐式火车,直抵宁夏首府银川。 “曼新,记住,到了宁夏马上给妈来信!”当汽车快要开动时,周雪影看着在所有的支边青年中年龄最小、个子最矮的儿子,扯起嗓门喊了一声,便急忙转过身去。 她不愿用眼泪为儿子送行。 虽然眼泪往往是女人的专利。 “知道了!”张曼新应一声,也蓦地回过身去。 他也不愿让母亲看到自己的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 “嘀——嘀——” 一字排列的汽车开动了。 马达的轰鸣声,发自千百个喉咙的送别声,惊天撼地。 张曼新的眼睛一眨不眨,上下嘴唇死死地闭着,目视着汽车前进的方向,牙帮骨堤坝般耸起。那特有的目光和特有的神态,似乎是在思索着人生的真谛和品味着向前奔驰的含义。 第一节 厕所清洁工 西大滩,西大滩, 三十里地无人烟, 兔子不打窝, 牛马不撒欢。 ——民谣 “张曼新!” “到!” “从今天开始,你的任务是负责清扫全队的所有厕所,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 “那你就留下,其他人跟我去田里干活!” 清晨,在位于银川正北方向的前进农场第八生产队第三分队第九组,中等身材的组长张棉传给全组分工,他那响亮的嗓门在广漠的黄土塬上如同拉鞭放炮,带着黎明的冷瑟传出很远。 站在九组行列最后一个的张曼新,身穿藏蓝色裤褂,在寒风中挺着胸脯,目光闪亮,精神勃勃。 这是他与浙江的三万多支边青年乘坐闷罐式火车,经过八天八夜颠簸,来到宁夏前进农场后得到的第一份差事——清扫八百多人使用的四个男女厕所。 清扫八百多人使用的厕所莫非就他一个人么? 不。 还有其他分队的一个五十岁开外的老汉,名叫魏保。 张曼新与魏保接触后发现,他整天穿得邋里邋遢,胡子不刮,走路总是眼睛盯着脚尖,似乎生怕踩死蚂蚁一样,见了人也不吭不哈,一天也说不上两句话,一副窝窝囊囊和谨小慎微的样子。 起初,张曼新以为魏保有些呆傻。后来才知道,魏保过去是军阀马鸿奎部队的无线电台的一个营级军官,解放后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在农场被监督劳动改造。可不,作为一个“历史反革命”,只能是老老实实,沉默寡言,焉敢乱说乱动? 张曼新被分配与魏保扫厕所,倒不全是因为他家庭成分不好。主要是队里的领导看他年龄小,个子矮,到田里干活顶不了一个壮劳力,队里又需要出一个人扫厕所,所以就把他派上了用场。 这一老一少负责清扫八百人使用的四个男女厕所,任务是相当繁重的。 可是,他们却干得很出色。 每天,他们要彻底清扫厕所两次。每天早上待到田里干活的大队人马出工后,他们要把每个茅坑里的粪便用铁锹推到厕所后面的屎池里,再把担来的黄土填在每个茅坑里。然后,到厕所后面的屎池里,把粪便用铁锹一锹一锹地扔到屎池外面。八百多人使用的厕所,一人一天屙一泡屎和撤三次尿,加上与铺垫的黄土搅合在一起,要装尖尖一马车。尤其是在滴水成冰的冬季,粪便与黄土冻在一起,生铁疙瘩似的。要把粪便铲出屎池,先要用镐刨。张曼新将镐高高举过头顶,随着“嗨”的一声,一镐下去,有时只刨出一个白点儿,有时粪便碎渣四射,溅在脸上和脖子里。一个粪池铲完,常常需要长达两个小时,累得满头大汗。一天下来,又脏又累,手臂酸痛。 然而,脏点累点,张曼新觉得还好忍受,使他最感到难以忍受的,是来自分队和班组里的一些人的歧视。 张曼新饥肠辘辘地走进食堂,一声大喝冲天炮似的响起: “张曼新你狗日的浑身臭气烘烘的,还叫老子吃饭不吃饭?出去,等老子吃完了你他妈的再进来!” 张曼新每当听到这污辱性的喝斥声便胆战心惊地跑出食堂,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也只得忍气吞声地等别人吃完了饭,他才走进食堂。这时,饭菜都凉了,有时连剩菜都没有,只能好歹把肚子填饱为止。 这种受歧视的日子,不是有时有会儿,而是几乎每天都要发生,不是张三骂,就是李四吼,还保不齐三天两头吃拳脚。张曼新常常一个人跑到没有人的野外,嚎啕大哭。哭毕,想起读过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保尔·柯察金那不折不挠的精神,想起母亲的叮嘱,一咬牙帮骨,用手抹去泪水,又昂首挺胸地回到班组里。 他已经做好了长期忍辱负重和艰苦奋斗的准备。 每当他放眼望去,只见远处是光秃秃的贺兰山脉,四周是荒漠的大塬,硬戈壁似的地面上稀疏长有骆驼刺、红柳和沙枣树,一片“大漠孤烟直”的苍茫和萧瑟。 这就是张曼新所在的西大滩,正应了当地一首民谣:“西大滩,西大滩,三十里地无人烟,兔子不打窝,牛马不撒欢。”正因为这里地广人稀,解放后,才辟为农场。 在张曼新他们这批浙江支边青年到来之前,整个农场只有解放初期的当地驻军就地转业的两千来名老军工。张曼新他们这批四千多名分配到农场的支边青年一到,农场便忽啦一下子就膨胀到六七千人之多。仅张曼新所在的第八生产队,就增加了六百名支边青年。 那么,人骤然间增加了二三倍,房子却没多盖,怎么睡觉呢? 起初,每间屋子里靠南北各盘一个土炕,每个土炕睡十三个人,每间屋里的两个土炕睡二十六个人。 张曼新他们睡的屋子过去曾是一个牛棚,四面墙用土坯垒成,上面是芦苇棚顶。屋子里空间大,窗户小,休说晚上伸手不见五指,就是白天也是黑咕隆咚。这就给张曼新又增加了一个“差事”,即每天早晨倒尿盆。 倒尿盆不是领导的指派,而是班组有的人欺负他年纪小、出身差的另一种行为。他却敢怒而不敢言。 倒尿盆比清扫厕所还难受。一间屋子里睡二十六个小伙子,每个人按每夜只撤一泡尿计算,那二十六个家什冲着尿盆决堤似的“哗哗”猛喷射一顿,到天明一看那特大号尿盆撇撇溜溜的,只要稍微一歪尿液就往外溢。 张曼新在倒尿盆时,弯着腰,双手死死抓着尿盆两侧,两只脚擦着地一寸一寸地往外挪,既不敢直腰,又不敢迈步,生怕保持不好平衡尿液从盆里溢出来。就是这样,还时不时地将尿洒在地上。 “你狗日的下面那家伙没长眼,莫非脑袋上也没长眼睛?你没看见尿洒了一地吗?下次,你再不经心,看老子怎么叫你狗日的把洒在地上的尿用嘴舔了!” 一顿臭骂,接着不是拳打就是脚踢。 倒尿盆是每天早晨的事,而每天熄灯前张曼新的另一桩“差事”是给全屋子的人打洗脚水和倒洗脚水。 二十多个人洗脚,需要多少热水和凉水呀! 热水,要用水桶到伙房去挑。 凉水,要用水桶到外面去提。 如果洗脚水烫了,唾沫星子直往张曼新脸上飞:“你狗日的以为是在烫猪蹄子呀!” 如果洗脚水凉了,吼声雷似的在张曼新头上滚:“还不快加点热水,你想把老子的脚冻成冰糕吃呀!” 张曼新呢,从来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他倒是想还手还口,敢吗? 他觉得,这种情况并不奇怪。谁叫自己是“地主阶级的狗崽子”呢?自己不接受改造谁接受改造?自己不多受磨难谁多受磨难? 大概正是因了这种心态,张曼新在对待极不公平的工资报酬上也平静如水。 当时张曼新所在的班组,虽同为支边青年,又是同一天到的农场,但组长每月的薪金是三十元,一般的支边青年每月薪金也都在二十四元到二十七元之间,可张曼新的月薪却只有十八元。 可是,当他第一个月拿到十八元薪金时,觉得自己立刻变成了富翁。过去手里哪有过这么多的钱呀!在华表村时,劳动一天才挣一个半工分,一个工是十分,年终分奖金一个工才合三四分钱,一个半工分只合五六分钱,一个月才总共只有一元多钱,可如今一个月的工资要比在华表村一年挣的还要多,够知足的了! 当晚,他高兴得半宿没有睡着觉。 他躺在被窝里,往下哧溜一钻,躲在被子里一连把钱数了十几遍,又一会儿把钱放在枕头下面,一会儿掏出来攥在手里,似乎生怕钱飞跑了。 转天,他清晨起来倒尿盆,白天清扫厕所,熄灯前给大家打洗脚水和倒洗脚水,干得比以往更欢。 张曼新从天亮忙到天黑,清洁了别人清洁了环境却没有时间清洁自己。因此,他身上长了不少虱子,脱下棉衣,在阳光下一抖,那肥胖肥胖的虱子像长了翅膀,明晃晃地飞舞。一次,他脱光膀子捉棉衣上的虱子,一连捉到二十多个。这事儿不知怎么叫远在浙江瑞安的母亲周雪影知道了,她伤心地大哭了一场。 张曼新呢,一面捉虱子一面还乐呵呵地喊:“抓住了个希特勒!又枪毙了个东条英机!”一点儿伤感的样子都没有。 人们常说,那时候的人傻。 可张曼新谈起那时的情景,若有所思地说:“恐怕用傻字概括不了那时人们的心境和对生活的理解。” 那么,那时人们的心境和对生活的理解是怎样的呢? 张曼新谈到此,目光既凝重又深邃。 第二节 鹰嘴夺兔 第八生产队的队部,在生产队中央部位一溜儿五间坐北朝南红砖到顶的新房内。房子虽不高大,但是与左右破旧的宅院相比,依然抖擞着生产队“神经中枢”的威风。 这是发生在中国当代史上被称做“三年困难时期”,即实行“低标准”岁月的一件非凡的事儿。 张曼新在这特殊的困难时期,于祖国大西北那贫瘠的土地上,耕耘并收获着苦难的情感。 那天,时至下午四点许,灰蒙蒙的天宇,病恹恹的太阳,慵懒地倚在西南方的天幕上,黄中透亮,亮中带青,似乎通体浮肿得厉害。 担任队里的统计不到一年的张曼新气鼓鼓地从队部走出来,到田里去统计一天的劳动进度,菜青色的脸上颇为懊恼。 方才,他遇到一件极晦气又极龌龊的事情,打破了他对某些偶像的崇拜和对某些理念的禁锢。 一个小时之前,队里的一个头目叫张曼新陪同他到各班组宿舍走走,看看有没有无故旷工者。 张曼新无论对领导还是对同事之间提出的事情,只要条件允许,历来张口便答:“好呀!” 当他陪同那个头目推开一间男支边青年宿舍的木板门,两个人立刻呆住了。 此刻,只见一个男青年正在与一个女青年**。那男青年见突然闯进人来,吓得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赤条条地“咕咚”一声跪在那个头目面前,连声求饶。那个女青年惊叫一声,急忙用被单裹住一丝不挂的身子,散乱的头发下一张小脸儿吓得黄蜡蜡的,依偎在墙角里浑身直抖。 “你个狗日的,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别人饿着肚子还去出工,你狗日的却大白天地搞女人,莫非还没把你狗日的饿够哇?看我怎么狠狠地处分你!”那头目瞪着一双金鱼眼,奓着满脸的络腮胡子,气得像驴一样吼。 “我错了,饶我这一回吧,下次我再也不敢了!”男青年哭丧着脸,“砰砰”地给那个头目磕响头。 “瞧你这副熊样子,穿上衣服马上去田里修水渠。下次你再敢搞女人,我就饿你狗日的一个星期,看你还有没有气力往女人肚皮上趴!” 男青年听罢,像得到大赦一样,慌忙穿上衣服,在门口抓起一把铁锹,跌跌撞撞地向田里跑去。 “曼新,你回队部,给队长报告一声,就说我在处理一件事儿,呆会儿就回去,我要狠狠批评这个女人一顿。” “好呀。”张曼新应一声,转身走开。 可是,当张曼新回到队部,队长却不在。他想,回去向那个头目报告一下,免得我没找到队长将来出差错。 于是,张曼新转身返了回去。 不料,张曼新轻轻推开那木板门,两个眼珠立刻将眼眶撑起,目光蓦地定住:只见那个头目正趴在女青年身上气喘吁吁地干那种勾当,那神态酷似伏天趴在门洞里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喘息的一条老狗。 “你骂人家是狗日的,你才是个狗日的驴日的!”秉性正直的张曼新在回部队的路上,心里狠狠地骂着那个对别人貌似正人君子而自己却是一副脏心烂肺的头目。 此刻,该去统计今天的生产进度的张曼新走在由队部通往村南田野的土路上,捡起一块石头,发泄愤怒地向远处的草丛扔去。 “啾——”不知两只什么鸟在草丛里猛然惊起,带着无奈的哀叫,懵头懵脑地扇动着翅膀,打着旋儿地飞向田野,留下一串悲愤、忧伤和凄凉的旋律。 这时,张曼新见迎面走来不知哪个生产队的两个男人,一个男人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另一个男人肩上扛着两把铁锹,他急忙问:“怎么啦?” “饿死鬼,刚要埋她,又活了。” “哦!”张曼新惊呼一声,“那就快把她送医院吧?” “送啥医院,回去灌碗米汤就没事了。她没病,全是饿的!” “哦!”张曼新又惊呼一声,不过这一次惊呼不是用嘴而是在心里。 饥饿,由于天灾人祸,眼睁睁夺去了无数人的宝贵生命。 仅张曼新所在的前进农场,因饥饿而死的农工就数不胜数。据说,有的坟坑就埋了十几个尸体。 那年月,饿死个人,就像捻死个蚂蚁。挖坑埋个人,不啻于平时埋条死狗。没有灵堂,没有棺柩,没有告别仪式,也没有哭声。人们已经麻木。 可怕的麻木呵! 因饥饿而全身浮肿的农工,腿上用手指一摁一个比枣还大的坑,半晌鼓不起来。脸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灰白灰白的,还冒着亮光,就像灌满水的猪尿脬。 休说有病的人经不住长期的饥饿而死,就是个别没病的汉子在出工中,有的往地头一躺,别人以为他是要休息一会儿,结果一摸鼻息,早已没有气儿了。 有的生产队,每顿的饭食是一碗稀菜粥,一个稗子面或者是玉米面掺地瓜面蒸成的馍馍,有时是树皮加玉米杆辗碎筛成面煮的黏糊糊,还不管饱,就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呀! 方才这个女人,就是因饥饿造成的,队里叫这两个男人挖个坑把她埋掉。 谁知,坑挖好了,两个男人正要抬起她来往坑里放,她一声“哎哟”,保住一条命。他们见她又活过来了,就把她背了回来。 此时的张曼新也被饿得瘦如柴,皮包骨头。他所以还挺得住,一来年纪轻,二来统计干的不是力气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母亲周雪影不断从浙江给他寄来十斤八斤的全国粮票,总算没被饿倒。 傍晚时分,张曼新做完统计,正步履蹒跚地往回走,猛一抬头,一副悲壮而残酷的风景出现了。 夕阳下,蒿草中,一只硕大的野兔在狂奔。它的身子忽而腾起,忽而坠落,宛如激流险滩中一叶扁舟。 在野兔奔跑的上空,一只矫健的苍鹰紧紧盯着野兔在盘旋。这苍鹰体大翅宽,嘴尖似刀,利爪道遒劲,疾目如电,悍野异常,那傲视长空的样子,仿佛是无敌于天下的一代枭雄。 猛然间,苍鹰从高空闪电似俯冲而下,在充满野性的草甸上,凶恶地扑向野兔。 眼见那只野兔难逃苍鹰的利爪。 然而,求生存的本能激发出来的智慧往往是惊人的。 但见那只野兔,就在俯冲而下的苍鹰即将扑捉住它的一刹那,突然间停住两条腿,来了个原地不动。 “呼——”的一声磨擦空气的嘶鸣,随着一股急速飙升的气流,那只苍鹰擦着蒿草尖慌忙弃兔而逃。 好险呀! 就在野兔的前方,有一个土坎,要不是苍鹰躲闪得快,必定在土坎上撞死。 野兔见这一着没有奏效,急忙落荒而逃。 可是,那只矫健的苍鹰被野兔的狡诈激怒了,两个眼珠瞪得血红,似乎也“吃一堑,长一智”了。它改俯冲为超低空飞行,以无比仇视和暴烈的力量,用铁扇似的翅膀,“啪啪”地狠狠抽击着拼命逃窜的野兔。 “啪!” 野兔又翻了几个滚,然后又跑。 “啪!”野兔又翻了几个滚,但再跑的速度不如从前了。 “啪!” 野兔最后翻了几个滚,却一动不动了,绝望地伏在地上苟延残喘。 如同囊中取物的苍鹰在上空从容地打个盘旋,一仄翅膀落在已经气息奄奄的野兔旁,用匕首般的利喙啄了啄野兔,见它不再反抗,方以胜利者的潇洒,引颈凝神,仿佛等气儿喘匀了,再美美地饱餐一顿。 张曼新呆呆地看到这里,一阵汹涌的饥饿感唤起他本能的争夺欲望:如果把这只肥硕的野兔从鹰嘴里夺过来,带回去,用锅一炖,那可是半锅肉呀! “冲上去!”张曼新心里一声呼喊,身子像发射而出的箭镞,立刻扑向那只苍鹰。 那苍鹰一见张曼新追来,急忙叼起野兔拔地而起。 或许是那只野兔太重,苍鹰叼着野兔飞起不久,又急忙落下。 张曼新一面奔跑,一面挥舞着手臂大声呐喊,那神态犹如当年成吉思汗那身骑战马、手舞战刀而一往无前的勇士。 苍鹰叼着野兔拼命逃脱。 张曼新拼尽全力穷追不舍。 苍鹰飞起又落下。 张曼新跌倒又爬起。 西边天际被搅得一片混沌。 奇特。 壮观。 这场面,与其讲苍鹰在与张曼新进行力的较量,莫如说是张曼新在与苍鹰进行意志的抗衡。 瞧,张曼新虽然在竭力追赶,但透过他那满头的大汗珠子雨点似的往下泼洒以及发白发灰的脸色,足以看出他那力量的消耗已经超过身体机能本身所储备的极限。 这是张曼新在超越生命的状态下,奋力进行拼争呵! 鹰的目光如锥。 张曼新的两眼似炬。 奋争。 仇视。 搏杀。 胜利之神从来不同情弱者。 张曼新在与苍鹰的角逐中所闪烁的正是理性的力量。 终于,苍鹰不敌张曼新的顽强,愤怒地“嗷嗷”嚎叫了几声,无奈地丢弃了它以性命为代价所猎获的野兔,飞落在一个荒坡的矮树上,双目变得愈发血红,充满敌意地盯着张曼新,一副不甘失败的样子。 张曼新对峙地瞪了那只不甘离去的苍鹰一眼,一把将肥硕的野兔抓在手里,一种豪迈的激情促使他猛地将野兔举到头顶,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我胜利了——” 喊毕,他感到一种致命的虚弱,突然瘫坐在草地上,痛苦地全身颤抖着,放声大哭。 这包含着多种人生况味的哭声,似滚滚浪涛,汹涌悲壮。 第三节 挖沟冠军 五斗沟,是前进农场地面上的一条重要水渠。为了加快挖掘进度,精明的领导在一千人的施工现场摆起擂台。工地上,彩旗猎猎,号召性很强的宣传板报争奇斗艳,有线喇叭一刻不停地宣传鼓动,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而最激动人心的则是每天评比出一个挖沟冠军,戴红花,上光荣榜,广播喇叭亮亮地响着他的名字,一时间成为整个工地的英雄。 冠军,《汉语词典》的注释为:“谓其卓越冠于诸军之上”。显然带有明确的拼搏内涵,并有一种残酷的悲壮。 挖沟,属于雄性的战场。 争胜斗勇,是男人的天性。 性格要强的张曼新,决心在挖沟的擂台上,与上千个膂力过人的汉子较量,从而独占鳌头,荣登冠军宝座。 这是在一九六五年的十月。 有的读者或许会问:张曼新不是在八队当统计员么,怎么如今挥镐舞锹地干起力气活了呢? 深谙内情的人知道,在一九六五年初,全国开展的“四清”运动进入扫尾阶段,绝大部分干部已经“下楼洗澡”,大概地处西北的前进农场颇有些“山高皇帝远”,到了“四清”扫尾阶段才搞“人人过关”。按说,张曼新是个统计员,不属“四清”中干部的“洗澡”行列,可是许多中国人生性好大喜功,往往什么运动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这次干部“下楼洗澡”中这么一“过”,就把张曼新“过”在“洗澡”的队列里了。他经过多次地反复地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才挖空心思地想起在任统计员的三年多的时间里,有时候饿了,在食堂里吃块豆饼,有时候到田里掰个玉米,有时候拔棵菜。殊不知,他这么一交代不要紧,“四清”工作组就给他精确地算了一笔账:从他一九六二年到食堂吃了一块豆饼算起到一九六五年初,把多吃多占的土豆、白菜、玉米等等加在一起,总共合二十三元人民币。 最后给他的惩处是:罢免统计员职务,到农田参加劳动。 张曼新对于这种惩罚感到有些委屈。谁不知道,他担任统计这几年,年年被评为整个前进农场的统计标兵,并且还荣耀地被授予“贺兰山下一枝花”的称号。因为在食堂里吃了块豆饼,就要受到这样严厉的惩处么? 此时,恰逢农场要到天津接受一批支边青年,需要一个会计,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便派张曼新前往。 张曼新满以为,这是领导对他的重新启用。谁知,待他九月份从天津回来,领导告诉他,依然要到班组参加生产劳动。 他感情上受到极大的伤害。 他决心在挖沟中挽回自己的荣誉。 一连几天,张曼新虽然使出浑身气力,每天挖掘的土方也日多一日,但每天有线喇叭宣布的挖沟冠军,都与他无缘。 起初,他一天只能挖七八方土。 按说,挖七八方土也不算少。一来他这些年很少干这种力气活,二来七八方土就是一万多斤,三四辆牛车才能拉走。 每天评比的挖沟冠军呢,有时挖十四五方土,有时挖十五六方土,最高纪录者也没有突破十七方土的。 不服输的张曼新,几天过后,便由开始的七八方土直线上升到一天便可挖掘十一二方土,最多一次挖到了十四方土。 “曼新,别累着,以后的活计有的干。”几个较张曼新年长的农工劝他,那柔和的目光中洋溢着一种兄长般的体恤、关切和叮嘱。 张曼新闻声抬起水淋淋的头,停下手中的铁锹,用羊肚毛巾擦擦头上的汗,见一双双目光没有丝毫的鄙夷,除了爱抚还是爱抚。 张曼新说声“谢谢”,但还是决心在挖沟的擂台赛中一争高低。 这天,东方天际刚刚吐出鱼肚白,张曼新已经独自一人来到五斗沟的工地上。 他脱掉衣裤,只穿件裤衩,“噗噗”地在手心里吐两口唾沫,抄起铁锹,牙关一咬,双臂较力,猛地挖了起来。他挖土的姿式,很符合力学原理,身子、手臂和双腿调整到最佳着力的角度,所以挖起土来既省力动作又潇洒。 五斗沟的水渠,宽五米,深二点五米,又宽又深,这就给挖掘增加了很大的难度。因为每一锹土,都要扔到划定的沟渠外面,因此从沟渠里扔出来的土飞行距离长,花费的气力要大得多。 聪明的张曼新起初将挖起来的土,带着“呼——”的声响,划出一条长长的漂亮的弧型抛物线,扔出很远很远。他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挖掘的进度,沟渠越来越深,相对讲自己的力气会越来越小,土会距沟沿越近,如果开始不把挖起来的土抛远点,土会在沟沿越堆越高,必将加大抛土的高度,再随着力气的减少,会出现挖起来的土扔不到沟顶滚落而下的现象,这样岂不是事倍功半? 从黎明挖到晌午,从晌午挖到傍晚,张曼新除了下来“呼呼噜噜”地三扒两咽吃完早饭和午饭,连嘴巴都顾不得抹一把,抄起铁锹又挖了起来。他的手臂飞起又落下,每一次飞舞都涌动着一种雄性的不可征服的激情。 他那满头的汗,从早晨就湿漉漉的,到傍晚也没有干过。 “曼新,天都黑了,又还没吃晚饭,还不回去?”收工的人们在沟上喊他。 他扬起发白的脸:“再干一会儿,就回去!” 大家知道张曼新干什么工作都是拼命似的,也就不再劝阻了。 天黑了。 黄土塬的黑夜,显得格外的彪悍、恢宏、壮阔。夜风吹来,带着号角似的嘶鸣,又增加了一种凄凉、冷森和壮烈。 张曼新觉得全身都被掏空了似的,头、手臂、腿等各处部件都变得轻飘飘的,肉体的重量在幻化,在飘荡,在上升,似乎呼吸都失去了感觉,只剩下惟一的意识——累。 大概已经晚上九点多钟了,呼啸的夜风像野汉子似的愈发恣肆,疲惫至极的张曼新艰难地爬上二米多深的沟渠,在小山似的土堆上用手扒了几下深埋在土里的衣服,立刻意识到这种企盼纯属徒劳,便扛起铁锹,全身几乎赤裸着,咬紧牙关,踉跄地往住地跑,那奋力的身姿,透着一种不可遏制的雄劲。 第二天上工后,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在有线喇叭里响起来:张曼新夺取了昨天挖沟擂台赛的冠军,记录为二十四土方! 乖乖,二十四土方,就是挖掘出四万八千多斤土,需要十几辆牛车才能拉得走呀! 这个纪录,成为这次五斗沟整个挖渠中永久性冠军。 张曼新的好朋友万永昌,听到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满含激动的热泪,立刻作了一首诗: 激战五斗堪自豪,倒海排山铁臂摇。污泥染尽黄金甲,大汗淋漓透征袍。二十四方纪录在,忠诚凭借三尺锹。敢借大寨红旗谱,照刻西滩更美好。 第二节 除夕前的厚礼 腊八饭,吃几天, 沥沥拉拉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扫房日。 二十五,做豆腐。 二十六,浸锅肉。 二十七,杀公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 三十晚上坐一宿。 大年初一扭一扭。 这首在我国北方一些地区流传的民谣,与宋代著名诗人王安石的“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的诗句可谓“姐妹篇”。 不过前者为朗朗道来的民间口头文学,后者为脍炙人口的不朽诗篇。尽管一个属“俗”,一个属“雅”,但所描绘的却都是反映人民群众忙忙碌碌、兴高采烈和送旧迎新、欢度春节的真实写照。 可见,春节对于中国的寻常百姓家与基督教的圣诞节和伊斯兰教的古尔邦节一样隆重。 然而,一九七三年的春节前夕,张曼新却心急如火地伏案疾书,通宵达旦地赶写一份为一名叫马雪海的人的平反报告。 时为自治区党委落实政策办公室“双反”小组成员的张曼新赶写的这个平反报告,是经落实政策办公会议通过,写给自治区政法委的。 这个被平反的马雪海原来是农建五师所属的糖厂的工程师,九年前在“双反”运动中被打成“**救国军司令”,坐了三年牢,刑满后被送回原籍陕西省西安市。 春节前,自治区政法委的头头们个个忙得走马灯似的,又是拜访,又是慰问,能有时间特地为这么一个人的平反专门召开会议么? 张曼新是不是太不明智了? “即使是不明智,也得这样做。”张曼新心里说,“因为,这关系到马雪海一家的命运啊!” 所以,他急火火地偕同自治区党委落实政策办公室“双反”组组长苗建基来到政法委书记的办公室,言词凿凿地陈述了马雪海目前所面临的再也难以承受的困境。 这个马雪海是个身高一米八几的汉子,不仅专业技术有两下子,而且还会打一手漂亮的篮球,无论是三大步上篮,还是抢篮板球,无以匹敌,勇冠三军,人称“马司令”。他平时大大咧咧,爱讲个俏皮话。 一九六〇年“反坏人坏事”运动中,有人说他讲过自己是“国军司令”,进而揭发他是“**救国军司令”。 马雪海立刻被抓了起来。 车轮战式的审问,最原始最野蛮的吊打,马雪海屈打成招,被判了十年徒刑,含冤入狱。 马雪海身高力大,在服刑中表现出色,于一九六二年初被提前释放。 那么,像他这样的“反革命”,哪里是他的容身之地呢? 回糖厂,糖厂已对他除名。 回老家西安,西安有关部门虽然接纳了他,却没有工作单位敢要他。后来,虽在建筑公司找了份差事,又因出了点差错而被开除。 人活在世上,总要维持最基本的生存需要,要有口饭吃呀。 于是,马雪海干起除了卖力气以外最不需要成本的活计——拉板车。 这辆半新不旧的板车,是马雪海向亲朋借的。 这种人拉板车与马车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的车架子小,左右两个轮子不像陕北农村依然是木头的而是橡胶轮胎,车轮上没有车厢,拉车时双手抓着车辕,右肩勒一根粗粗的绳索,弓背哈腰,扬颏儿伸脖儿,那架势活活一条驾车爬坡的牛。 马雪海每天天一亮就拉着板车,这个工厂转,那个单位跑,问人家有没有运送的货物。什么汽油桶,棉花包,稻草捆,铝锭铁屑,乃至煤炭木柴,有什么拉什么。他拉的板车,通常载重一两千斤,如果拉棉花包,板车上耸起一座山。凡是认识马雪海的,没有不说他“恨活”的,拉起板车来一粒汗珠摔八瓣,不惜气力。 马雪海懂得,力气活,就是全靠卖力气干的活,偷奸耍滑干不了。 马雪海由于肯卖力气,挣的钱填饱肚子是没问题,但是做饭洗衣服却无人照管。一个三十多岁的魁梧男人,体内也有二十二对染色体,荷尔蒙充分发达,进门冷屋子冷炕,躺下身边连个女人也没有,平日稍有不慎,就被人痛骂是“臭拉车的”,日子实在孤苦难熬。 为此,马雪海几次想轻生。 这时,一个比马雪海年轻十多岁的姑娘对他产生了怜悯之心。 她的名字叫赵惠兰。 赵惠兰出身贫寒,见马雪海生活上缺个帮手,便经常帮助他洗衣做饭。 人是感情动物,时间长了,马雪海与赵惠兰便产生了爱情。 在陕西,娶媳妇要给女方家送彩礼。 使马雪海没有想到的是,赵惠兰的母亲要的彩礼高达两千多元。 两千多元,在当时对于马雪海不亚于一个天文数字。 “我一个穷拉车的,就是把我连骨头带肉撕巴撕巴都卖了,也不值这么多的钱呀!”马雪海绝望地呼喊。 无奈,马雪海到赵惠兰家向她母亲苦苦哀求。 可是,赵惠兰的母亲冷着脸,告诉他彩礼不到休想把她女儿用轿抬出家门。 马雪海的叔叔和姑姑经过合计,决定先选定结婚的日子,将新房布置好,到时候吹吹打打地将花轿抬到赵惠兰家门口,也算生米做成熟饭,赵惠兰的母亲再看重彩礼也不好不让女儿出嫁。那样,不但马雪海不光彩,赵惠兰家会更丢人。 谁知,结婚那天,当花轿真的抬到赵惠兰家门口,喇叭和唢呐吹得山响,赵惠兰的母亲就是不让女儿出门上轿。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嗷嗷”的起哄声似山洪暴发。 马雪海的叔叔和姑姑见这样拖延下去,局面愈发难以收场,便跪在赵惠兰的母亲面前,一再哀告,才成全了这桩婚事。 马雪海和赵惠兰婚后,相依为命,恩恩爱爱,艰苦度日。一年以后,赵惠兰生下一对双胞胎,两个孩子长得胖嘟嘟的,可爱极了。 可是,他们一家的生活却每况愈下。 一下子添了两张嘴,孩子要吃要喝不说,赵惠兰也不能再帮助马雪海拉板车了,加上马雪海的活计一天比一天难以揽到,所以一家人吃的穿的都成了问题。 从此,赵惠兰对马雪海的埋怨增多了。马雪海本来在外面累了一天,回到家里又遭到赵惠兰没完没了的数落,开始还能忍着,次数多了就忍不住了。哪个男人没点血性儿?忍不住就要吵。两口子吵一次架就伤一次感情,久而久之,就出现了感情危机。 这时,负责为马雪海甄别平反的张曼新出现了。 他是看到马雪海平反的材料,一周之内与马雪海原单位的保卫干部丁润芝一起由宁夏银川赶到陕西西安的。 “张同志,坐坐,请喝水。”马雪海听说张曼新和丁润芝是从银川特地到西安为他平反的事儿来的,两眼噙着感激的泪花,又搬木凳,又倒开水。他本来想给客人沏杯茶,拉开一个破旧三屉桌的抽屉翻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茶叶。张曼新下意识地一看马雪海住的屋子,除了一个旧板柜和一个旧三屉桌,可谓家徒四壁。 “老马,不要客气,咱们快刀斩乱麻,抓紧说说你被打成‘**救国军司令’的经过。”张曼新从马雪海那被愁苦的利刃切割出条条皱纹的脸上,感到他这些年心灵深处一定受到巨大的创伤,仅从他这屋子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就可以看出他的生活一定很拮据。张曼新心里一股潮水似的酸楚的液体情不自禁涌到喉咙口。他的喉结一提一落,“咕咚”一声,硬是将酸楚咽在肚里,两眼冒着急切的神情。 马雪海是个直爽人,便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怎样被无辜打成“反革命”的经过干净利落地告诉了张曼新。 说话间天已经擦黑了。赵惠兰向马雪海偷偷地使了几次眼色,马雪海知道赵惠兰是问他要不要留客人吃晚饭。要留他们吃晚饭,手里正没有钱,除了家里有几个馍馍,连点菜都买不起。 其实,张曼新早把马雪海夫妇的难言之隐看在眼里。 “老马,我今天的晚饭可就在你家吃了。”张曼新定定地看着马雪海。 “好呀,欢迎!”马雪海装作高兴地喊一声,却马上掩饰地咂咂嘴巴,那苦涩的样子似乎啃了口青皮柿子。 “老马,你们不要为难,今天的晚饭,你们吃啥,我就吃啥,而且是家里有啥,咱们就吃啥。” 这顿晚饭,他们吃的是极普通的家常便饭。 晚饭后,马雪海问张曼新住在哪家招待所。 张曼新的回答又使他惊了个嘴大眼小:“今晚就在你家睡。” “这——”马雪海看看寒酸的陋室,为难地咂开了牙花。 “在外间屋支个床板,天气又不太冷,有条被子就行了。”张曼新说得很随意。 “这怎么行!”马雪海的大手巴掌做蒲扇,左右一摆,“张同志,你要不嫌弃我这炕上脏,就睡在这里间屋。” “我们睡在炕上,嫂子和孩子睡在哪里?”张曼新想了个两全齐美的办法,“我们三个男人,火力壮,禁冻,一起睡在外间屋,还可以再接着聊聊你的事儿,看看还有遗留的问题没有,我准备明天就返回银川。不要再争了,就这么定了。” 马雪海见张曼新诚心诚意,也就不再推让。 当晚,张曼新与马雪海挤在一起,两个人的友情随之也拉近了许多。 马雪海把心窝里的话都掏给了张曼新,其中有他与妻子赵惠兰发生的感情裂痕,还有赵惠兰所以不像过去那样爱他除了生活的艰辛以外还有那难以启齿的隐情。 “张同志,如果不尽快给我平反和落实政策,我这个家恐怕就难保了。”马雪海说完沉重地叹息一声,声调悲伤而苍凉,使外间屋顿时充满令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阴翳。 “老马,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帮助你平反的!”张曼新的话语显得很悲壮,大有一种两肋插刀的味道。 “张同志,我冒昧地问一句,你说的尽快,会有多快?” 张曼新略一沉吟:“争取春节之前。” “现在距春节没多久了,会那么快?” “不会那么快,也要全力争取那么快!” “要是真能春节前给我平反,我的家不但能保住,而且我们还可以痛痛快快地过个年。” “你就放心地等待好消息吧!” 转过天来,张曼新把马雪海和赵惠兰夫妇叫在一起,郑重地代表自治区落实政策办公室“双反”组和农建五师党委落实政策办公室,感谢赵惠兰在马雪海穷困潦倒的时候给了他生存的勇气,使他得到了温暖、体贴和爱情,并且希望她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家庭,珍惜在患难与共中建立的感情。他明确表示,马雪海过去被打成“反革命”是彻头彻尾的冤案,很快就会得到平反,直说得赵惠兰珠泪涟涟,欷歔不已。 张曼新写完建议自治区党委政法委为马雪海平反的报告,按照组织程序交给“双反”组组长苗建基,请他马上送政法委书记兼自治区落实政策领导小组组长兰天民,并告诉他,如果政法委书记兰天民提出政法委春节前没有时间开会研究,就请他按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他可以先在马雪海的平反决定上签字,马上打印成文,待春节后召开的政法委会议再给马雪海的平反补上通过手续。 “现在离春节还有三四天时间,你不在家过年啦?”苗建基不无关切地问张曼新。 “我不能在家过春节,较之为一个多年蒙受不白之冤的同志平反和拯救一个家庭,过节太微不足道了!”张曼新情绪激昂。 “那我就去争取一下。”专案组长深深被张曼新的精神所感,立刻找到政法委书记兰天民,申明情况,促使政法委书记兰天民在为马雪海平反的决定上签了字。 春节前夕的火车车厢里,宛如个沙丁鱼罐头,人挤人,人挨人,休说难以买到卧铺,就是能捞到一个硬座都是难于上青天。 张曼新从银川到西安,一路都是站着,直站得腰疼腿酸,并且还饿了两顿饭的肚子。 他一下火车,直奔西安市委组织部。 世上到底是好人多。组织部的一个热心人听了张曼新的述说,立刻出函通知建筑公司为马雪海平反,恢复其行政二十一级干部的待遇,按原级别补发工资。 建筑公司一见马雪海蒙受的冤情,当即决定马上为马雪海召开平反大会。 这是张曼新在除夕前向马雪海送上的一份弥足珍贵的厚礼。 当马雪海接过给他的平反通知书,这个壮年汉子激动地一把抱住张曼新,失声痛哭,那哭声酣畅淋漓,汹涌澎湃。 容易动感情的张曼新也不禁热泪滚滚。 除夕之夜,马雪海夫妇将张曼新请到家里。张曼新与他们一家包饺子放鞭炮。 “咚——咣!”那又脆又响鞭炮声,不正是对张曼新一片热情的礼赞么? 第三节 一对老革命夫妇的回忆 不久前,张曼新因要事回国,突然喜心乐怀地告诉笔者,北京有一个当年在宁夏前进农场第八生产队与他有过一段不平常的交往的“老革命”。他对这个“老革命”习惯地称呼为“韩部长”,并且特地说明,这个“老革命”对他曾有过提携之恩,是否可以拨冗采访他一下。 有这样好的线索,而且又是近在咫尺,对于充实写作素材无疑将会大有裨益,何乐而不为?便欣然回答:“当然好呀!” 当即,我们便确定,来个趁热打铁,翌日下午一同前往。 当张曼新按响门铃,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颠颠地打开屋门,喜眉笑眼地连声说:“请进,请进!” 显然,张曼新已经事先告他我们要登门拜访。 同时迎候我们的,还有一个老妇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 经介绍,这位“韩部长”名叫韩觉民,籍贯为河北邯郸丘县,一九一九年出生,一九三八年参加革命,离休前在中共中央纪律检察委员会工作。这个老妇是韩觉民的妻子,名叫何林青,年龄也在七十岁开外,身材不高,看上去很硬朗。她也是三十年代参加革命,离休前在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工作。这对老夫妻,是一对名副其实的“老革命”。 这个四十岁开外的中年女人,名叫韩运波,是韩觉民的女儿,在河北省进出口贸易公司工作,经常来往于北京与河北省首府石家庄市。她身材适中,说话富有表情。在她身上,体现着许多“高干子女”的特点。从她与张曼新的短暂接触中,我发现两个人过去很熟悉,加之年龄相仿,一副相谈无忌的样子。 待笔者刚刚坐定,韩运波就绘声绘色地讲起一个颇具戏剧性的故事。 前不久,她在北京“公干”期间,途经距毛家湾不远的平安里时,在书摊上发现今年的一期《海内与海外》杂志,见封面设计和封面的要目十分醒目,便买了一本。当她顺手一翻,一篇文章的大标题《多瑙河畔有条龙》蝴蝶似的扑入眼帘,再一看副标题,居然写着“旅匈侨领张曼新先生传奇”。她差一点惊叫起来。心里不禁说,张曼新是我父亲的莫逆之交,也是我的老朋友,这家伙前几年不是去菲律宾了吗?怎么现在又跑到匈牙利去了呢?并且还成了“旅匈侨领”!她一口气读完这篇四五千字的文章,忘情地一拍杂志:“这小子真不简单!” 她到了家,立刻把《海内与海外》杂志刊登的宣扬张曼新事迹的文章说给她父母听。 韩觉民和何林青听后,交口称赞:“曼新这几年折腾得不简单,中国人要是都像曼新一样爱国和公而无私,我们国家的事情就好办了。” 韩觉民记得与张曼新已经有十来年没见面了,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张曼新从菲律宾回来。后来,他搬了家,没有把新住址和电话告诉张曼新。老朋友多年不见,还有些想念哩!所以,他很渴望见到身在异邦的张曼新,只是不知如何才有见到他。 “哎,文章里不是讲曼新在北京有个办事处吗?”女儿韩运波提示地说。 “北京这么大,外国的办事处又那么多,也不知道电话号码,到哪里去找呀!” 后来,他们还是通过《海内与海外》杂志社打听到了张曼新在北京办事处的地址,为了保险起见,韩运波提笔给张曼新写了一封信,并在信札上留下了她父亲韩觉民的详细住址和电话号码。 这样,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才得以重逢。 “刘主编,咱们怎么谈?”年近八旬的韩觉民耳不聋,眼不花,鹤发童颜,满面红光,思维敏捷。 “就从您与张会长怎么认识的谈起吧。” “我们与曼新认识可有年头了。”何林青接过话头说。 “可不,在银川的时候,他们家的蹦蹦和彤彤就常到我们家来玩。”韩运波也抢过话头,来了个当仁不让。 韩觉民略微调整一下坐姿,与笔者构成一个斜对面进行交谈的角度,历史的记忆便随着他那清晰的话语在笔者的采访本上铸成了文字。 一九五七年筹备成立宁夏回族自治区时,当时身为河北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韩觉民因是回族,便从河北调到宁夏,参与自治区的筹备工作待自治区成立后,他暂任自治区监察委员会副书记和统战部副部长。次年,何青林也由河北调往宁夏,后来担任自治区妇女联合会**。 一九六〇年年初,由于宁夏回族自治区主要负责人搞阶级斗争扩大化,以反地区民族主义的名义,罗织罪名,将韩觉民等十三个处局级以上的干部打成“反党集团”。韩觉民被开除党籍,撤销行政职务,下放到张曼新所在的前进农场第八生产队劳动改造。这次阶级斗争扩大化,为宁夏开展“双反”运动拉开了恐怖的序幕。 作为行政十级干部的韩觉民被下放到第八生产队,当了一名副队长兼管理员。可是,他不会打算盘,要当管理员,怎么算账? 这时,来了一个热心人,帮助他化解了难题。 这个热心人不是别人,就是当时年仅十七岁的生产统计员张曼新。 韩觉民与张曼新,一个年已四十一岁,一个年方十七岁,从年龄上讲韩觉民之于张曼新完全是父辈。所以,韩觉民觉得张曼新年轻、单纯、正直、勤快,还有一副火热的心肠,从心里格外喜爱这个小伙子。尤其是到了“低标准”时期,加之残酷的“双反”运动,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浙江支宁青年都跑了,张曼新却“扎根边疆”的意志不动摇。 一天,张曼新向生产队的领导干部提出申请,回浙江探亲。 韩觉民听说后,忧虑地问生产队支部书记刘积胜:“张曼新这一走,还会回来么?” 刘积胜知道韩觉民的担忧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第八生产队的六百名浙江支宁青年,目前只剩下包括张曼新在内的四五个人没逃离西大滩了。如今,张曼新提出回浙江探亲,是不是也是一种逃之夭夭的借口呢? “他会回来的。”刘积胜回答得非常肯定,那口气充满对张曼新的信任。 果然,张曼新在三十天假期之内一天也没误地从浙江回到了宁夏。不仅如此,他还把他父亲张式春和弟弟张曼林同时拉到了西大滩。 “多么好的青年啊!”韩觉民发自内心地赞赏张曼新,两个人成了忘年之交。 一年后,韩觉民调到银川市公共汽车公司任党委副书记,在离开第八生产队时,因行程紧张,没有见到张曼新,就匆匆离去了。 到了一九七一年初,自治区党委召开落实政策经验交流会,会议地点在自治区交际处礼堂。 参加整个自治区落实政策经验交流会议的,有来自自治区所有专区和十几个县以及基层大单位的一百多名负责落实政策工作的领导同志,还有自治区党委落实政策领导小组的负责同志和自治区党委落实政策办公室的负责人。 当会议主持人宣布“请农五师党委落实政策办公室负责人介绍他们落实政策的经验”时,与会同志的目光立刻凝固了,只见年仅二十七岁的张曼新大步流星地走到**台,礼貌地向参加会议的领导和代表点头致意,从容地坐在扩音器话筒前,不惊慌,不怯场,手持讲稿,却不照本宣科,提纲挈领地讲了他们落实政策的做法和体会,言简意赅,条理分明,并附以大量鲜为人知的活生生的事例,使二十多分钟的发言生动活泼,精彩纷呈。 张曼新发言结束后,赢得全场热烈的掌声。同时,引起台下与会代表们的纷纷议论: “这小伙子是农建五师的什么人?” “不是要求各单位负责落实政策工作的一把手参加么?莫非他是农建五师的什么领导?” “我看不像。” “如果不是领导干部,怎么会对落实政策工作讲得这样头头是道,又活灵活现?” “不管他是不是领导干部,就冲这个发言,我看这个小伙子是个人才。” 如果说与会代表对素昧平生的张曼新的精彩发言感到惊奇的话,那么坐在**台上的彻底平反后身为自治区党委落实政策领导小组成员和自治区统战部副部长的韩觉民不仅只是惊奇而且还要加上惊喜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十来年不见,这个张曼新进步这么大呀?”韩觉民心里高兴极了。他以为此时张曼新至少是一个处级干部了。 会议一结束,韩觉民立刻来**台下,找到张曼新,亲切地握住他的手,连声夸奖:“你讲得很生动!”说完,马上问:“小张,你现在在农建五师担任什么职务?” 张曼新据实回答:“一般干部,我现在连党员都不是。” 韩觉民一听颇为惊讶:“你不是党员,怎么农建五师叫你代表党委发言?” 张曼新告诉他,是农建五师的党委书记考虑到他对落实政策工作熟悉,破例派他这个非党人士来参加会议。 韩觉民听罢领悟地拍拍张曼新的肩胛:“这说明,你在落实政策工作中干得很出色,所以农建五师党委才充分信任你嘛!” 是呀,张曼新这些年来倾心竭力地做纠正冤、假、错案的工作,的确干得很出色。除了源于他朴素的同情心和认真负责的工作作风,还基于他对这一工作的神圣意义的认识。当年,作为宁夏回族自治区党委机关报的《宁夏日报》以头条位置刊登的署名作者为张曼新的一篇《把落实人的政策的工作进行到底》的经验文章中,张曼新结合本单位的实际,一针见血地指出,要搞好落实纠正冤、假、错案工作,必须扫除五种思想障碍:一,克服“差不多”的思想;二,克服派性;三,从僵化半僵化的思想状态中解放出来;四,注意纠正打官腔、不办事的衙门作风;五,注意纠正徇私舞弊、弄虚作假的不正之风。最后,他高屋建瓴地说:“实现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是空前宏伟的事业,需要组织浩浩荡荡的革命大军,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同心同德,群策群力才能实现。今天我们认真负责地实事求是地落实党的政策,全错的全平,部分错的部分平,不错的不平。能解放一个人就为革命增添一分力量。调动了一个人的积极性,往往解放一大片,调动一大群,这对革命是何等的好啊!” 正因如此,张曼新在纠正冤、假、错案工作中成绩斐然。 不久,经韩觉民和农建五师政治部副主任辛登超以及自治区党委落实政策办公室苗建基等人的力荐,加之自治区落实政策负责同志的慧眼识珠,不是共产党员的张曼新竟然破天荒地被调到自治区党委落实政策办公室。 韩觉民为时不长的交谈,好几次被妻子何林青的插话所打断。 “好啦,我说完了,该你补充了。”韩觉民最后对妻子何林青说。 “该介绍的你都介绍了,我还补充啥?”何林青一笑。 “不叫你补充,你总补充;该叫你补充了,你又说补充完了。”韩觉民说完爽朗地笑。 何林青随之哈哈大笑,笑容是那样富有童稚。 “韩部长,何**,你们这对老革命夫妻越活越年轻了!”张曼新兴奋地说。 欢声笑语,溢满了这一对老革命夫妇熨帖的脸。 第四节 向生父叫舅舅的故事 常言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对于杭州之美,作为浙江人的张曼新早有耳闻。 杭州不仅是浙江省的首府,并且也是我国七大古都之一。五代时的吴越和南宋在此建都。 杭州是著名的文化名城,名胜古迹比比皆是。名闻遐迩的西湖十景,与颇负盛名的钱塘江十景,构成了一幅气势恢宏的人文景观画廊。 可是,一九七二年张曼新来到杭州,却无暇游览向往已久的名胜,直奔一个名叫陈熙荣的人的家。他的杭州之行,是特地为陈熙荣平反的。 这是一个与杭州之美颇不相符的狭街窄巷里的一间充其量只有八平方米的陋室。 这间陋室为三口之家。 陈熙荣、陈熙荣的妻子和儿子。 张曼新专程从银川来到杭州,是为陈熙荣平反和落实政策的。 陈熙荣是一九六〇年的浙江杭州支宁青年,在宁夏纺织厂当技术员。在开展“双反”运动期间,由于他在绘图时出了点差错,便以破坏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年。 当时,陈熙荣的母亲和妹妹也已经来到宁夏支边。 陈熙荣入狱后,他的妹妹被辱。他母亲怕女儿寻短见,便抛下在监狱服刑的陈熙荣,含悲忍辱地带着女儿回到了杭州。 一年后,陈熙荣出狱。 宁夏纺织厂已把陈熙荣开除公职。他只得孑然一身地返回老家杭州。 那年月,杭州的山依然美,水也依然美,但人情世故却不尽完美。 陈熙荣回到杭州,因蹲过大狱而备受歧视。户口上不上,工作找不到,连街道居民委员会的负责人见到他都远远地躲着走。 为此,心灵受到巨大伤害的陈熙荣几次悲愤地来到钱塘江大桥,想一头扎下去,与这多舛的人世诀别,了此一生。 但是,陈熙荣最终没有轻生。 他想到了母亲。 妹妹从宁夏回到杭州后和一个乡下人结了婚,使她那破碎的心得到些许修复。 如果自己撒手人寰,抛下年迈的母亲由谁抚养? 那岂不是大逆不道? “为了母亲,我也要活着!”陈熙荣抚摸着淌血的心,咬牙吼一声。 从此,他干了临时搬运工。 决定过死的人,就不再留恋生命。陈熙荣干起活来不要命,越是重的活,他越干,活活一个拼命三郎。 搬运队长总是夸奖他。在工作单位夸,在家里也断不了夸。 于是,搬运队长的女儿便从父亲的嘴里知道了他,后来从结识他到爱上了他。 曾被社会遗弃的他又被一个姑娘所爱,他那死了的心又复苏了。 他感激她。 尤其是在姑娘的母亲嫌弃他曾是个罪犯又是个穷光蛋而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时,她毅然决然地与他结了婚。 他更感激她。 结婚之初,他们如漆似胶,终日似饮醇醪。 谁知,结婚不久,姑娘却嫌弃他了,厌烦他了。 为什么? 他心里明白:是自己不是个真正的男人,如同一个他妈的太监! 女人与男人结婚,不是把男人当画看的。 如同男人娶女人一样,不能干那事儿,要女人干什么? “没用的东西!”他气自己,恨自己,骂自己。 他一连跑了几个医院,都说治不了他阳萎的顽症。 他绝望了。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子,耽误了妻子的青春,使妻子守着自己如同守着一个木头人。这太不道德了! 他时时谴责自己,似乎自己在妻子面前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 可是,过了一年多时间,他的妻子却突然怀孕了。 他先喜后惊,进而愤怒了。 “这显然是个野种!” 可是,家丑不外扬,这是古箴。 他看着妻子一天天鼓起来的肚子,觉得头上戴的“绿帽子”也一天天大,直撞脑门子的怒火又一次次闷在肚子里。 “谁叫你那玩艺儿不顶用呢!”夜晚,他狠狠地揪自己的头发,有时背地里还“啪”“啪”地抽自己的嘴巴子。 “这是哪个狗日的杂种?”他想找那个混账男人去拼命,不把那个狗日的打个半死也要扇他几个耳光。 可是他又一想,既不能怪妻子,也不能怪那男人,要怪只能怪自己。因此,他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来。 “你就是个当王八的料儿,还他妈的怕戴绿帽子?” 他沮丧极了。 妻子进了产房,居然生了个胖小子。 可是,这孩子却不是他的骨血呀! 怎么能把别人的野种当成自己的儿子抚养呢? 他一狠心,到医院趁护士不备,把孩子偷出来,拦了辆出租汽车,到钱塘江大桥,想把这个野种扔到大江里淹死。 可是,当他正欲把孩子往下扔时,一看那孩子可爱的笑靥,心一下子软了。 这孩子,不管是谁的种,也是一条生命呀! 孩子是无辜的! 自己要是把孩子扔到江里,纯属杀人行为,将罪大恶极!再说,这孩子是妻子生的,谁知道不是自己的儿子呢? “对,这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儿子!” 于是,他把孩子送到他乡下的一个亲戚家里。 妻子见孩子没有了,又听说他到医院来过,断定是他把孩子抱走了,找到他哭着喊着要他还给她的孩子。 “你告诉我,这孩子是谁的野种?”他逼问。 妻子怕他干出蛮事来,无奈,只得如实地告诉了他。 “既然你知道我外面有了男人,又生了他的孩子,你要容忍不了,那咱们就离婚吧?” 他不吭声。 “你为什么不讲话?” 他不答。 “那我的孩子呢?” “先不告诉你,但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孩子。” “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把这孩子养大。” 妻子明白他的心意,哭了,哭得很伤感,又很无奈。 “你不提出离婚我提出离婚。”她狠狠心说。 “那孩子呢?”他闷着头问。 “既然他不是你的骨血,你还要他干什么?” “他是我的儿子,我要他。”他凄厉地吼一声,像一头被猛地刺了一刀的狮子。 在这之后,陈熙荣与妻子的裂痕越来越大,渐渐发展到无法弥合的程度。 因为,他妻子与那个男人的关系公开化了。 恰在这时,张曼新为陈熙荣平反来到他的家。 他与陈熙荣袒胸吐腑地交谈宁夏曾开展的“双反”运动的荒诞无稽。 他不辞辛劳地向杭州市政府有关部门反映陈熙荣的冤情。 他主动为陈熙荣联系工作单位。 很快,陈熙荣的冤案得到了彻底平反,并在一家电机厂当上了工程师。 从而,陈熙荣与张曼新情同手足,称兄道弟,毫无保留地向他讲出了自己那羞于对任何人讲的隐情。 于是,张曼新问他:“你爱不爱你妻子?” “爱。”他答。 张曼新说:“你既然爱她,就应该给予她你不能给予的爱。” 陈熙荣领悟道:“你是说,爱情不是索取,而应该是给予。” “对。” “那我应该同意与她离婚?” “我看应该这样做。” “那这个孩子呢?” “你喜欢这孩子么?” 陈熙荣告诉张曼新,自孩子从乡下抱回来,吃、喝、拉、撒、睡都是他管。所以,他与孩子建立了很深的感情。 “这么说,你很想要这孩子?” “是。” “那我负责给你妻子去说。” “能行么?” “我看能行。” 于是,到杭州以后还没有游览过享誉中外的西湖美景的张曼新特地将陈熙荣的妻子邀到“苏堤春晓”的一个僻静处。 这被称之为西湖十景之首的“苏堤春晓”的苏堤,相传为我国“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宋代大文学家苏轼于元祜四年(公元1089年)任杭州知府的,为造福一方百姓,开浚西湖,取湖泥葑草筑成。堤的两边遍种花草树木,春季和风徐徐,桃红柳绿,美景盎然。漫步堤上,喜看晓雾中的西湖苏醒,花韵悠扬,新柳如烟,鸟雀婉唱,给人以勃勃生机和生命的张扬之感。 张曼新与陈熙荣妻子的交谈,情景交融,开诚布公。 他问她过去是不是爱过陈熙荣? 她答爱过。 他问她现在还爱不爱? 她沉思片刻,脸上呈凄然之色,说还爱,但她又说自己毕竟是个活生生的女人。 他称赞她说的是实话。 她反而露出几分羞涩。 他又问她希望不希望陈熙荣今后幸福? 她说那还用问。 他说她要希望陈熙荣幸福就必须舍得给予。 她一听顿时紧张,问给予指的是什么? 他讲应该把孩子交给陈熙荣抚养。 她问为什么? 他讲我们都是过来人,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她说有话你就直说。 他坦率地讲,陈熙荣已失去性功能这你知道。经过这一次的婚姻离异,他已认识到结婚不是给心爱的人带来幸福反而是制造痛苦,这痛苦既指的是你也指的是他。因此,他不会再由于自己的生理缺陷制造第二次失败婚姻。所以,他如果失掉这个孩子,将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鳏夫,在孤独中活着,在孤独中死去。相反,如果他能得到这个儿子,他将会燃起生活的希望之火,他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生活一定很充实。将来,他老了,儿子也大了,儿子娶妻生子,儿孙绕膝,他不仅有依靠,而且还享受天伦之乐,这岂不是他终生的幸福,你说是不? 她静静地听完,点了点下颏儿。 张曼新又说,可你呢,现在还年轻,新婚后,可以要一个生育指标,再生一个孩子。这样,别人是独生子女,你却可以赚一倍的便宜。 她听了张曼新诙谐的话语,板不住“扑哧”一乐,满脸的沉重之色随之散去。 她知道陈熙荣不会慢待这孩子。她毕竟和陈熙荣恩爱过那么多年呢! 她说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那我就代表陈熙荣谢谢你!”张曼新说完站起身来,放眼长空,山峦叠翠、湖光潋滟的西湖,尽收眼底,不禁心潮起伏地想到陈熙荣一家的忧忧喜喜和人世沧桑,思绪萦怀,情感跌宕,一首早年熟读的苏轼的诗词《水调歌头》涌上胸臆: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陈熙荣与他的妻子离异后,女人提出,将她母亲留给陈熙荣,以便照料他和孩子。她还说,让孩子向他的生父叫舅舅,陈熙荣永远是孩子惟一的父亲。 “谢谢你。”陈熙荣感激地对曾是他妻子的女人说。 那女人一笑:“你要真感谢的话,就感谢那个叫张曼新的人吧,是他使我明白了应该这么做。” “我知道,张曼新是个好人,可今后不知道怎么报答他。”陈熙荣说。 “报答不一定非要给钱给物,心里常念叨人家的好也是一种报答。” “好!”陈熙荣实实地一点头,那力度仿佛与空气磨擦出声来。 第六节 两个男子汉的抗衡 张曼新与前妻陈莉于“**”中的特殊年代结婚,于“**”后不久离异。长子蹦蹦、次子彤彤、长女欢欢和次女喜喜都由张曼新抚养,可谓又当爹又当娘,负担不轻呀! 张曼新由于第一次婚姻的失败,对再次的婚姻看得很实际:即女方必须自觉自愿地帮助他抚养四个孩子。 对于婚姻,那罗曼蒂克的时代于张曼新已经不复存在。 张曼新与陈莉离异后,曾经有几个既有一定地位又长相漂亮的女人追求他,可是一谈到要她们为他抚养四个孩子,一个个都噤若寒蝉,望而却步了。 对孩子都缺少爱心的女人,对丈夫爱得纯真和爱得永远么?张曼新想。 这类女人,既自私,又是绣花枕头。张曼新认为。 这既是张曼新的“前车之鉴”,也是他对世事人情的一种识悟。 后来,一个名叫朱宝莲的女人闯进了张曼新的生活。 朱宝莲是宁夏外贸部门的干部。她是被抽出来普查人口时认识张曼新的,她看到张曼新整天忙于工作,四个孩子需要人照料,便经常主动到他家帮助做些家务。 不久,张曼新与朱宝莲心照不宣了。 又过了不久,张曼新直率地问朱宝莲:“你喜欢我和我的四个孩子么?” “我要不喜欢,老到你家来干什么?”朱宝莲以问作答。 但是,任何事情都是互为条件的。 张曼新与朱宝莲的婚姻条件也是对等的。 朱宝莲说完,没等张曼新说什么,反问道:“那如果你与我结婚,会对我的孩子好么?” “那还用说。”张曼新答。 原来,朱宝莲与前夫离异后,身边有一个儿子。 这样,一个极其严肃的话题在轻松的气氛中彼此得到了答案。 此刻,张曼新一吐块垒般吁了一口气,似乎多日来承受重负的心得到了缓解。 朱宝莲呢,也不例外,眉头像熨平一样舒展,少了往日的因思虑而聚拢的微皱。 年方二十六岁的朱宝莲为河南省郑州人氏。身体强壮,性格开朗。 她原来的丈夫名叫严永生。 严永生行武出身,是个复员军人,一条腿有点瘸,那是在一个单位当汽车司机时因公摔伤的。他性格粗鲁,虽然为人仗义,但一说话骂骂咧咧,丘八劲儿十足。 大概是朱宝莲与严永生的性格差异大,抑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两个人半年前解除了婚约。 朱宝莲与严永生生有一子,名叫乐乐,当时只有两岁,长得白白胖胖,一说话脸上总是笑嘻嘻的,很招人喜爱。他们离异时,乐乐归朱宝莲抚养。 这样,倘若张曼新与朱宝莲结婚,朱宝莲要为张曼新抚养他与陈莉生的四个孩子,张曼新要为朱宝莲教养她与严永生生的一个孩子,这岂不是有点“等价交换”? 然而,从一般的情况说,倘若张曼新与朱宝莲组合成一个家庭,以后家庭生活和睦与否,关键取决于女方。因为,通常的家庭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人一般的性格都是粗线条的,不大计较家庭琐事,也不喜欢婆婆妈妈的。女人却不然。有的女人心眼儿小,疑心大,好计较,又自私,尤其是对于丈夫前妻留下的孩子,冷落和虐待的居多,很少有如亲生和相处得和和美美。何况,他们这是“多国部队”,是“四方组合”,相对来讲关系会更难处。 要不,他们为什么把彼此在善待对方的孩子作为结合的首要条件呢? 可怜天下父母心呀! 关键问题谈妥了,那就趁热打铁吧。彼此都是过来人了,这种事儿当面锣对面鼓地一说就行了。 这天,张曼新与朱宝莲商量结婚的事情,门口突然传来严永生的声音:“家里有人吗?” “是严永生来了,他来干什么?”朱宝莲一惊。 “大概是来找我的吧。”张曼新说完,马上应声:“有人,请进!” 严永生推门进屋,一见朱宝莲,顿时神色慌乱了一下:“你、你们正在谈事儿吧?” 张曼新为严永生解除尴尬地说:“我们已经谈完了。永生,有事!你就说吧!” 严永生又看了看朱宝莲,然后以乞求的目光看着张曼新:“老张,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有件事给你说说。” “好呀!”张曼新一点头,“哎,宝莲,你先坐一会儿,我和永生出去说几句话。” 张曼新和严永生来到了屋门外。 “永生,有事你尽管说吧。” “老张,我想……” “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尽力。” “我、我想与宝莲复婚。” “好、好呀!”张曼新先是一怔,但马上表示赞成地说。明眼人从张曼新方才的神色变化中可以看出,严永生提出的这个要求是出乎他的意料的,所以他在答话中显得有些口吃。 “老张,求你能不能给宝莲说说。”严永生再一次哀求道。 张曼新和严永生也算是熟人,虽然彼此没有在一起共过事,但平时也有一些交往。严永生在这个时机提出这个要求,使张曼新勉为其难了。本来么,张曼新正在与朱宝莲谈恋爱,而且都已经进入准备结婚的阶段,严永生明明也知道,他却冷丁在张曼新与朱宝莲中间横穿一杠子,并且又要叫张曼新扮演劝说朱宝莲与他复婚的角色,其用意不言而喻。但是,张曼新见严永生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一软,马上答应道:“我去给宝莲说说。” 张曼新回到屋里,给朱宝莲一说严永生的要求,朱宝莲一脸的不高兴,但经过张曼新的再三说服,才答应与严永生谈谈。 张曼新把严永生叫进屋,然后又给他沏了一杯茶:“永生,你和宝莲到里间屋谈吧。” “好。”严永生感动地一点头。 严永生与朱宝莲交谈的结果是不成功的。 张曼新在外间屋虽然听不太清楚,但通过严永生断断续续地忽而大发雷霆,忽而又哀求,一定是朱宝莲采取了严厉拒绝的态度。 果然,一个多小时以后,朱宝莲气呼呼地从里间屋走出来,向张曼新说一声“我走了”,脚步不停地走了出去。 “哎!……”张曼新想叫住朱宝莲,一转念又感到不便挽留她,便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严永生闷闷不乐地从里间屋走出来,一屁股坐在外间屋的沙发上,两只铁钳似的手抓着头皮,两个胳膊肘拄在膝盖上,身子往下塌着,一副沮丧的样子。 张曼新一看已经快到吃晚饭时间了,一想严永生如今是光棍一条,便挽留地说:“永生,晚饭就在我这里吃,吃完饭我们弟兄好好聊聊,怎么样?” “嗯。”严永生闷声闷气地应了声。 晚饭后,两个人天马行空地不知聊了多长时间,仍意犹未尽。待严永生想起该回家了时,张曼新一看表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张曼新再次提议:“永生,晚上别走了,就睡在我床上,咱们弟兄再好好聊聊。” 严永生闻听,一本正经地问道:“你让我跟你睡一张床,就不怕我趁你睡着了,一刀宰了你?” 这话好疹人,闪着冷兵器似的寒光。 张曼新却满不在乎地一笑:“那我就是死有余辜了,因为谁叫我引狼入室呢?” 这话虽然带有玩笑成分,但也不乏重重一击。 是警告,也是防范。 这一夜,眼下都属于光棍的张曼新与严永生可谓推心置腹。 讲没有老婆的苦衷。 讲过去曾有老婆的烦恼。 讲对复婚的期冀。 讲重新组成家庭将出现的更为复杂的难题。 讲过去怎样征服女人。 讲过去怎样被女人征服。 既讲“素”的,也讲“荤”的。 屋内的窗户从黑到亮,两个男人一夜没睡。 “永生,我明白你为什么渴望与宝莲复婚了。来,起床,吃完早饭,我去叫宝莲,你们两个再好好谈谈。成了,算你没白在我这里住一宿;不成,就证明你和宝莲的缘分已经结束,那你就乖乖靠边站,怎么样?”张曼新翻身跃起,双手往脸上一搓,来个“猫洗脸”,宣战似的盯着严永生。 “那咱们他妈一言为定!”严永生毫无倦意地爬起来,“老张,早饭给我吃什么?” “是不是怕吃不饱底气不足?”张曼新幽默地说。 “老张,你真是个化学脑瓜,我要是个女人,也会往你被窝里钻。”严永生哈哈大笑。 “你这家伙,再好听的话从你嘴里出来也带骚味儿!” 严永生又哈哈大笑:“我听听,你到底让我吃什么吧?” “豆浆油条,怎么样?” “行。但是,油条少说也得来它一斤。” “放心吧,今天早饭我是敞开供应。” 从两个男子汉的谈话中不难看出,严永生对张曼新的芥蒂通过一晚上的交谈已经荡然无存。 果然,早饭后,张曼新把朱宝莲叫了来。 张曼新叫朱宝莲先在里屋坐,然后在外间屋悄声对严永生讲:“我出去一下,你们就敞开谈吧。” “你什么时候回来?”严永生变得有点发怵地看着张曼新。 “谁知道你需要谈多少时间?” “这哪儿说得准。” “三个小时?” “用不了。” “两个钟头?” “就一个半小时吧。” “好,一个半小时以后我回来。” “可不要回来太晚了!” “太早了你又不干!” “行了行了,别拿我开涮了。” 一个半小时整,张曼新赶了回来。 这时,严永生已经在外间屋一颗接一颗地吸烟,从他那阴沉的表情看,他与朱宝莲复婚的交谈已经告吹。 “怎么,真的不行啦?”张曼新那庄重的口气没有丝毫幸灾乐祸的成分。 严永生抬头看张曼新一眼,见他一脸诚恳和关切,“呼”地喷出一口闷在肚里的烟云,一摇脑袋,认输地讲:“我是甘败下风了。老张,你和朱宝莲准备结婚吧!”他说着站起来,嘴角一咧,似哭似笑,“我和朱宝莲经过一个多钟头的谈话,才真正了解,捆绑不成夫妻。我们两个只是有以前那点儿缘分,缘分一了,就该各奔东西了。”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哎,老张,我从朱宝莲的口气上看出,她是真的爱你的。你们哪一天办事,要看得起我,言语一声,我准来。我会开车,接个人送个人什么的,我会派上用场。” “永生,放心,我要和宝莲定下来哪天结婚,一定会请你。”张曼新看着严永生灰心丧气的样子,心里很可怜他。 这时,严永生见朱宝莲从里间屋里走出来,头一低,声音苦涩地说:“宝莲,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来烦恼你了。只是,只是你和老张结婚后,带好乐乐,我就放心了。”他说完一拉屋门,卷着一股风冲了出去。 张曼新跟着奔到屋外,喊一声:“永生,有时间就来家坐坐!” 一九八一年春节前夕,张曼新与朱宝莲结婚了。 他们两个虽然都是第二次结婚,但结婚仪式举行得庄重而热烈。 他们对双方的亲朋好友,都发了邀请。 在熙熙攘攘的来客中,严永生格外引人注目。他特地穿了一身新衣服,手里提着礼品,向张曼新和朱宝莲恭贺新婚之禧。 大年初一上午,张曼新将乐乐举过头顶,叫他的两条腿骑在自己脖子上:“乐乐走,咱们看你爸爸去!” 乐乐嘻嘻一笑:“我妈说,您就是我老爸!” 张曼新看看朱宝莲,认真对乐乐说:“我是你爸爸,严永生也是你爸爸,知道吗,你比蹦蹦和彤彤哥哥多一个爸爸,你有两个爸爸。” 朱宝莲劝说道:“大年初一的,咱们不先给妈他们拜年去,却去看他干什么?” 张曼新说:“我估计我妈他们昨天夜里一定会守岁,不会起来这么早。我带乐乐看看永生立刻就回来。” “他要是二百五劲儿上来,说些难听的,大年初一的你不觉得扫兴?”朱宝莲的话是出于关切。 “我看不会。” “你怎么那么有把握?” “因为我们早成好朋友了。” “是你个人的感觉吧?” “不,我想他也会这么认为。” “我可提醒你,你要吃了闭门羹,可不要怪别人。” “放心吧!” 张曼新说着,背着乐乐一颠一颠地跑出了门,逗得乐乐“咯咯”直笑。 张曼新跑一路。 乐乐笑一路。 孩子的笑声伴着节日的鞭炮声,嘹亮在大街小巷。 “永生起来没有?你儿子乐乐给你拜年来啦!”张曼新来到严永生的房门口,可着嗓子喊。 正身单影孤的严永生心情郁闷地在屋里不知干什么好,听到张曼新的喊声,脚上踩着弹簧似的飞出了屋,一见张曼新肩膀上骑上乐乐,这个鲁莽汉子鼻子一酸,眼圈立刻红了,激动不已地说:“老张,大年初一的,你、你怎么来啦?” “哎,永生,是乐乐想你呀!天一亮,他就叫我背着他来看你。”张曼新编着谎话,“再说,今天应该是乐乐给你拜年的日子。乐乐,快叫爸爸!” “爸爸!”乐乐很乖,立刻脆声亮嗓地叫严永生。 “哎!哎!我的好儿子。”严永生连声应着,不知是因寒风吹的还是真动了感情,大滴大滴的眼泪扑簌簌滚落。他急忙用衣袖擦擦眼,“老张,屋里坐。” “永生,你怎么还没吃初一的饺子呢?”张曼新发现严永生床上的被子还没叠。 “唉,一个人,早吃会儿晚吃会儿都行。”严永生说得很凄凉。 张曼新劝说道:“永生,你可不能自暴自弃呀!你还这么年轻,往后的好日子还等着你哩!” 严永生懊丧地叹口气:“像我这个熊样子,哪个女人还看得上!” 张曼新因势利导地讲:“永生,有句话我一直想说,你的粗鲁的习性今后要好好改改了。虽然古语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是我看关键是能不能痛下决心,决心有了,就没有改变不了的东西。你想,我们哪一个刚生下来是现在这个样子,还不是后来学的。永生,你说对不对?” “对,对!可就是我这驴日的脾气……”严永生立刻意识到嘴里又说脏话,“嘿嘿”一笑,“我这张臭嘴,是要好好清洗清洗。” “永生,这就对了。只要自己意识到了自己的毛病,又决心改正,慢慢是会克服的。”张曼新进一步启发他说,“永生,我记得有人这样讲过,与其沉沦在懊悔的苦海,莫如振作起来登上希望的陆地。这话虽然听起来有些文绉绉的,但意思还是清楚的,简单地讲就是要往前看,不要老是往后瞧。” “嗯。”严永生表示明白地一点头。 张曼新接着说:“永生,只要你真正吸取教训,你的婚姻大事包在我身上了!” “老张,这事儿怎么还好意思叫你操心!”严永生脸一热,难为情地直抓头皮。 “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的事情不帮忙还叫什么好朋友!”张曼新腾出右手一拍严永生的肩膀,“今后可就看你的了!好了,我先回去了。乐乐给爸爸说再见!” “等等!”严永生忽然像起什么似的急忙一摆手,从抽屉里取出几个红包,交给乐乐一个,“乐乐,这是爸爸给你的压岁钱!老张,这几份是给蹦蹦和欢欢他们的,钱不多,表示一下我这个当叔叔的一点儿心意。” “好,我代表蹦蹦和欢欢他们谢谢你!”张曼新知道对于严永生这样的倔强人不能推脱,那样他会认为你是瞧不起他,所以将严永生给蹦蹦他们的压岁钱接过来,转身出了屋。可是,他走出没多远,又回头向严永生喊道:“永生,隔三岔五地到我那里喝上两杯!” “哎!”严永生高声回答。 从此,严永生当真经常到张曼新家吃饭,而且每次几乎都是由他下厨。 后来,张曼新借给严永生三万元人民币,开了一个小百货门市部,门面也是张曼新协助调换的。 再后来,张曼新将自己“下海”后开办的贸易公司里的一个女营业员介绍给严永生做了老婆。 每当人们在严永生面前提起张曼新,他都发自肺腑地一挑大拇指:“人家张曼新那才真正是一条汉子哩,我严永生从心里佩服人家!” 第一节 这种百万富翁我不当 商场如同战场。刀光剑影,急流险滩;荆棘遍地,吉凶莫测。 然而,从政十三余载的张曼新,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弃官经商,斗胆“下海”吃“蟹”。 他说:“我的秉性是喜欢搏!” 一九八二年,张曼新面临着人生之路的一个重要十字路口。 这一年,宁夏回族自治区党委落实政策办公室的全体干部在完成了全区的平反冤、假、错案后解散,由组织部统一分配工作。 历史老人常常扮演滑稽而幽默的艺术大师。 十一年前,自治区党委落实政策办公室面对的是堆积如山的“双反”和“**”制造的冤、假、错案;然而,经过落实政策办公室全体人员五千多个日日夜夜挖“山”不止,无以计数的冤、假、错案得到平反昭雪,但时至今日,落实政策办公室却又变成要挖掉的“山”了。 辩证法就是如此。 可是,自己的去向在哪里呢? 张曼新想。 要是到别的单位当个行政干部,业务不熟悉;回原来熟悉的农场当个场长什么的,离开家小两地生活,刚刚与宝莲组成一个新家,自己要离开,难处是会很大的。那么,究竟应该何去何从呢? 张曼新经过反复思考,决定弃官经商,辞职“下海”。 这是一个大胆的抉择。 这也是一个充满冒险精神的抉择。 这更是一个有悖官本位观念的抉择。 这种抉择不仅需要常人所不具备的胆量、果敢与自信,而且还要具备常人所缺乏的审时度势和把握机遇的敏锐能力。 无疑,张曼新这种抉择会使许多人感到惊讶和不可思议。 果然,在张曼新的上司告诉他经研究决定分配他到某农场去担任副场长而张曼新说将辞职“下海”时,这位上司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仍然怀疑自己的听力发生了错觉。 不仅如此,就在张曼新把弃官经商的抉择说出来几个小时之内,几乎引起了整个自治区党政机关的议论纷纷,不少人还以为是讹传。 其实,这种不可理喻岂止在自治区机关,即使是张曼新的妻子朱宝莲听了都像被烫着似的脸色煞白,冲着张曼新喊一声:“你疯啦!” 当笔者问及朱宝莲最后怎么同意张曼新放着官儿不当而去经商时,她说:“老张头的脾气我了解,他认定要干的事儿,八条老牛也把他拉不回来。” 张曼新正像朱宝莲评价的一样,不论是自治区机关的同事还是家庭成员对他如何晓以利害,他还是决心不改地“扑通”一下子跳到了“海”里。 既然已经“下海”,就要迫使自己尽快学会游泳。 无论干什么工作,一旦决定了,就全身心地投入。这是张曼新的素质。于是,他争分夺秒地对银川地区的消费层次、整体架构、消费能力以及消费市场的趋向进行了广泛的摸底,并将了解到的情况又进行了综合的分析。 他认为,干事情没有热情不行。没有热情就失去了朝气和信心,也就失去了动力和执著。但是,只有热情而缺乏严肃认真的科学态度也不行,那样热情在很大程度上会成为冒失和蛮干,最容易跌跤子,甚至会一败涂地。只有使热情与科学态度紧密联姻,才会使经营策略既不滞后又有一定的超前,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张曼新集资四千元,把银川市城区新华街24号作为门市部,注册成立了一个“星星贸易公司”,主要经营五金、交电、服装、鞋帽以及劳保用品、建材、家用电器等。 公司开办之初,虽然尚处于燕子衔泥筑大巢的状况,但起步却很稳。 因为,经营工矿企业需要的劳保用品,虽然赢利小,但资金投入也少,并且回报快,又不积压资金。只是要多费气力,到工矿企业去联系,去推销。 “星星贸易公司”开始只有三个职员,由于人手少,到工矿企业联系和推销货物都是张曼新这个当经理的亲自出马,无疑是相当辛苦的。 张曼新认为,干事情怕付辛苦将会一事无成。多付一分辛苦,就多一分成果;多一分成果,就增加一分实力。日积月累,便会积沙成塔。 张曼新所以经营家用电器,因为这是目前的消费趋向。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和工作节奏的加快,家用电器将是首要的需求。 事实证明张曼新的经营方针是对的。 他在一笔经营彩色电视机的生意上,几乎弹指之间就可以赚上百万元人民币,将一夜工夫变成腰缠百万的暴发户。 但是他硬是把唾手可得的大把钞票放弃了。 为什么?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张曼新在广州买了一台十四英寸的东芝牌彩色电视机,在“星星贸易公司”的门市部柜台上作为样品。 这台东芝彩电在柜台上一放,立刻变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八十年代初,彩色电视机在经济发达的南国重埠广州和首都北京尚属奇货可居,在被称之为穷乡僻壤的大西北的宁夏银川则更是炙手可热的抢手货了。所以,到门市部询问有没有货的个人和机关纷至沓来。 “经理,这么多人要货,我们只有一台还是样品,怎么办?”营业员问张曼新。 张曼新告之:“先统计一下,看看到底有多少人要货。” 于是,营业员在门市部门口贴了一张告示,上写:本公司将于月底购进一批十四英寸彩色电视机,欲购者请速登记。 这条告示张贴后,似花蕊引蝶,订购彩电者顿时门庭若市,趋之若鹜。 一些机关、厂矿、五金公司及个人担心届时买不到彩电,纷纷带来空白支票和现金,几天工夫,欲购彩电的数量多达三千台,计人民币二千多万元。数量之大,令人惊讶。 这些机关、工矿、五金公司及个人之所以敢于把空白支票和现金交给“星星贸易公司”,除了彩电奇缺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张曼新在自治区党委工作过,人们信得过他。 张曼新经与广州方面联系,得知一台十四英寸东芝牌彩电购进价为一千三百元。如果将这三千台彩电以每台一千七百元售出,三千台就能赢利一百二十万元呀! 张曼新立刻欣喜地感到,如果这一笔彩电生意做成功,自己就马上成了百万富翁!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张曼新为了速战速决,火速飞赴广州。 他在出口彩电的批发部门和商店跑了一天之后,眉头便拧成一个疙瘩。 为什么? 莫非彩色电视机没货? 不。 不是彩电没货,准确地说是国家正式进口的彩电没货。而通过走私进来的彩电不但有货,并且数量多,价格便宜。 但是,这些通过走私船进来的彩电,质量没有保证,不能买。 张曼新告诫自己。 可是,走私的彩电不买,通过正道来的彩电又没货,那岂不是眼睁睁地把能够赚到手的上百万元的巨额利润抛手扔掉么? 这时,有的“圈里人”再三劝说张曼新,告诉他经商不能太诚实。常言道,无商不奸。买卖人如果老实了,还能赚到钱么?再说,买彩电大部分是机关和工矿单位,属于公家购买,谁对公家的东西那么上心?要是放着这么一大笔钱不赚,那才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哩! 张曼新却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经商,要以诚为本。商人,职业是商,但本体是人。人做好了,商才能经好;人做不好,商也难以经好。在经商与做人的关系上,不能本末倒置。 有的商人,只贪图眼前利益,对顾客坑蒙拐骗,以假充真,以次充好,看起来一时得意,占了点便宜,其实不仅是一种缺乏职业道德的行为,而且也是一种短视的表现。如果被国家法律部门查出来,无疑会受到法律的惩处而身败名裂。就是退一步讲,即使骗过了国家的法律部门,顾客对货物的好坏只要一使用自然会一清二楚,他们会举报,会退货,从此你这个公司就在广大顾客心中死掉了,他们再也不会相信你,将永远抛弃你!这岂不是“一锤子买卖”? “这种损害顾客利益的百万富翁我不当!”张曼新毫不含糊地说。 张曼新在广州又停留了几天,该争取的都争取了,该努力的都努力了,见购买国家进口彩电依然无望,便于月底前毅然回到了银川。 “经理,交了订金的客户来问彩电的一天几十拨儿,怎么办?”营业员焦虑地向张曼新说。 “明天再贴一张告示,如实讲明情况,全部把预订金退还给客户!”张曼新刀劈斧剁般地一挥手。 翌日,新的一张告示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阳登台亮相了。告示中讲明了国家进口的彩电短时间难以到货,并庄重声明,本公司坚持信誉第一,以顾客利益为重,宁肯自己增加一些花销,也绝不购进一台走私彩电,将按期如数退还订金,希望广大顾客谅解。 交付了预订金的顾客明了事实真相后,虽然没有如期买到彩电,但没有一个人责难张曼新的,反而纷纷向他直挑大拇指。 一时间,张曼新的高尚风范被传为佳话。 从此,张曼新就成了信誉的标志,“星星贸易公司”则成了不挂牌的“信得过单位”。你说,难道张曼新的生意还愁不兴隆么? 从一九八二年到一九八六年的四年间,“星星贸易公司”除去各种直接或间接甚至是额外的花销,净盈余近百万元。 “星星贸易公司”的兴旺,昭示着什么颠扑不破的定律呢? 第二节 托马斯·张曼新名字的由来 在张曼新的名片和护照上,赫然写着一个“中外合璧”的名字:“托马斯·张曼新”。 殊不知,这个奇特名字的构成却有着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和一段极其传奇的经历。 一九八六年底。 宁夏首府银川。 一大早儿,乌云就低低地笼罩在市区上空,呈铅灰色,使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和吉凶莫测。西北高原的风,一刮起来就像个粗鲁的莽汉,大声呼啸,肆无忌惮。看样子要下雪,可又不见雪花飘落,一副乖戾无常的样子。 这当儿,着装考究的张曼新随同一位朋友走进位于解放东街的银川饭店。 这座银川饭店虽然只有三层,在时下的银川市的宾馆和饭店中可谓鹤立鸡群,不仅地理位置好,内部装修也很豪华,在银川的老百姓眼里只有腰缠万贯的“大款”和身份显贵的人物才有资格登堂入室。 “蔡先生,这位就是我向您提到过的我们银川‘星星贸易公司’的张经理。” “啊,张经理,您好。” “您好,我叫张曼新。” “张经理,这位就是我向您介绍过的菲律宾华侨蔡先生。” “蔡先生,您好。” “您好,我姓蔡,名志光,字孝先。对不起,我需要更正一下啦,我不是华侨,而是一出生就在菲律宾,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菲律宾公民。所以,我是一个有中国血统的华裔菲律宾人啦,或者称为华人,亦可称华胞啦。张经理,幸会,幸会。” 在颇够档次的银川饭店一间颇够档次的客房,张曼新的朋友将他引荐给这位菲律宾籍的华人蔡志光,然后完成任务似的立刻借故告辞。 “坐,坐嘛,张经理。”这位名叫蔡志光的菲律宾华人是个中年男子,身高有一米七〇,胖瘦适中,身穿鹅黄色西服,笔挺、精干,肤色有些黧黑。新打过发胶的倒背式发型乌黑闪亮。一副彬彬有礼和笑容可掬的样子。他操着一口广东普通话,且有意拉着长腔,舒缓平稳。显然,舒缓以表示他的老成,平稳以证实他是个有身份的人物。 “好,谢谢。”张曼新说着在一个沙发椅上落坐。他身穿一身质地上好的深灰色西服,雪白的领口扎一条款式新颖的金利来领带,脚上一双咖啡色牛皮鞋,头发也像刚吹过风似的工整,漆眉星目,英姿勃勃,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态。他的装束,他的表情,与室外的天气形成巨大的反差。 “蔡先生,到宁夏来做点什么生意呀?”张曼新快人快语,目光坦率。 “小本生意,不足挂齿啦。”蔡志光在张曼新左面的沙发椅上坐下,目光幽幽地征询道,“张经理,要不要沏杯枸杞茶喝喝呀,这可是你们宁夏的特产,生津滋阴,养神健脾啦!” “蔡先生,您不愧是个生意人,刚来不久,就把我们宁夏的特产说得头头是道。”张曼新不是恭维,而是夸奖。 “过奖了。对于我们生意人,信息就是财富啦,是不是,张先生?”蔡志光说着得意地一笑,“我还知道你们宁夏有红、白、黑、黄、蓝五色土特产系列,什么中宁药材枸杞啦,什么盐池同心甘草、贺兰石啦,什么同心海原发菜啦,什么同心滩羊皮啦;我还知道你们宁夏是中国著名的裘皮羊产区,平原灌区滩羊二毛皮和中卫香山沙毛山羊皮为裘皮佳品啦;还有灌区的莲藕、黄河的鲤鱼及中宁的沙枣啦!”他几乎一口气把宁夏的特产如数家珍地倒背如流,使人听了觉得他哪里是什么菲律宾的华人,而分明是宁夏名特优产品贸易集团的总经理。 张曼新听罢,心中油然产生一种敬佩:不是说这个蔡志光是第一次来宁夏么,而且又是刚到没几天,他怎么掌握了这么多的情况呢?看来此人决非等闲之辈! 下意识地注视着张曼新神态的蔡志光突然来了个直瞄直射:“张经理,听说您想出国发展?” “是。”张曼新爽快地答。 “想到哪些国家?” “还没有具体目标。” “到我们菲律宾怎么样?” “好呀。” “如果张经理相信我,去菲律宾的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蔡志光来了个大包大揽。 “谢谢。”张曼新接着直言不讳地问,“蔡先生,恕我冒昧地问一句,要办好菲律宾的居留需要多少钱?” “好说啦,刚才介绍你来我这里的朋友,既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们彼此朋友的朋友自然也是朋友啦。”蔡志光的话像他的广东普通话一样绕嘴,显然有卖弄语法的成分。 张曼新深知商界的“规矩”。于是便说:“蔡先生初次到银川,一定还没有抽出时间来游览银川的名胜古迹。上午我陪着您转转,中午略备薄酒,一来为蔡先生接风洗尘,二来也算尽地主之谊。”张曼新说着站起身来,微微一躬身,随之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好意思啦。”蔡志光一面说着“不好意思啦”,一面却没有不好意思地走出客房。 张曼新叫了辆出租车,并告诉司机驾车沿解放西街、银新南路、满城南街至新城东路、西夏东路、怀远西路、怀远东路,复又经西夏东路拐向银新北路飞行,显然他是想让蔡志光饱览一番银川的市容。 嗣后,出租车在享誉中外的海宝塔近处停下。 “哇——”蔡志光开门下车,反头仰望着高耸入云的巍峨宝塔,惊异得不禁大叫一声。 这座气势非凡的海宝塔,俗称北塔,相传为公元五世纪前建造,塔身为砖砌楼阁式建筑,通体高五十多米,连同塔座为十一层,九层以上未开券门。塔的每个平面呈方形,每边正中设券门,并微微向外凸出。整个塔体线条疏朗,觚棱秀削,高势孤危,矗立云霄,在我国数千宝塔中独树一帜。塔体内置有木梯可以攀援至第九层,登高眺望,莽莽贺兰山,滔滔黄河水,浩浩大漠,白云似的羊群,尽收眼底。 “蔡先生,有没有雅兴登塔一观?”张曼新想尽量满足蔡志光的兴致。 蔡志光抬腕看表:“时间不早了,下午我又约了朋友谈事情,来日方长,以后有时间再来玩一次啦。张经理,您说呢?” “好呀,只要蔡先生能够尽兴。”张曼新将蔡志光让进出租车,自己坐在司机旁的座位上,“砰”地一关车门,“去阿拉善饭店!” 这一顿午餐,一色儿的宁夏风味。其美味佳肴,可谓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山上爬的,几乎倾其所有,丰盛有加。 蔡志光一连打着饱嗝,拿起餐巾一擦油光光的嘴巴,醉眼惺忪地向张曼新一伸脑门,极其诡秘地压低嗓音:“张经理,我给你开个最低价,从给你发邀请到办下的菲律宾的长期居留,总共收你五万港币。这个数,我敢说,只是‘蛇头’价码的二分之一。怎么样,张经理,我姓蔡的不是狮子大开口吧?” “行!”张曼新立刻表示同意。因为他事先对出国的行情有所了解,蔡志光要的价码的确不高。 “不过——”蔡志光卖关子似的拉个长腔,表示亲昵地一拍张曼新的肩胛,“老兄,咱们既然成了朋友,就直话直说,等我给你发了邀请,你先付给我二万二千港币,剩下的部分等到了菲律宾我给你办下长期居留,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怎么样?这样你就可以放心啦!” “好呀!”张曼新的回答声音嘹亮,显然他认为蔡志光的确“够朋友”。 “蔡先生,不知以什么名义给我邀请?”张曼新问道。 蔡志光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又“噗”的一声喷出,湍激的烟云呈固体状直冲张曼新的脑门子,这颇为不雅的情态证明他委实已有几分醉意,不是人说“酒后吐真言”么?蔡志光的话也显得十分诚恳:“我们是朋友啦,自然不能有半点闪失啦。在菲律宾,有个很大的华人社团,叫‘张氏同乡会’,这个同乡会的会长与我是莫逆之交。你姓张,用‘张氏同乡会’的名义给你发邀请,可以说是珠联璧合,到菲律宾也是畅通无阻啦!” “谢谢。”张曼新兴奋地站起身来,向蔡志光一伸手,“那咱们就一言为定。” 蔡志光随之挺身而起,抬臂握住张曼新伸过来的手:“用中国的话说,就叫驷马难追啦!” “蔡先生,请,我送您回银川饭店。” “不好意思啦。” 张曼新将蔡志光送到银川饭店,晚饭时回到家中,兴致盎然地将出国的打算告诉妻子朱宝莲。与其他女人一样考虑问题大多是逆向思维的朱宝莲忧心忡忡地提醒张曼新不要轻信蔡志光的话,应该想方设法对蔡志光的底细了解清楚后再做决定,但她见张曼新主意已决,也就没有执意阻拦。 此刻的张曼新,的确已经把出国闯世界的向往变成不容改变的决心。 那么,是什么动因促使他撇下家小孑然一身地要出国闯世界呢? 张曼新在谈及这个问题时,觉得原因是多方面的,一句话两句话难以说得清楚。但概括起来为:“一,好男儿志在四方;二,宁肯轰轰烈烈地闯世界去死,也不愿窝窝囊囊所谓热土难离地活;三,取得国外长期居留权,来去自由,活动的空间会大大拓宽;四,万变不离其宗,既要赚更多的钱,改变自己也改变家庭的命运。” 应该说,张曼新的这些想法实实在在,既没有讳言,也没有矫饰。 不久,蔡志光果然通过菲律宾“张氏同乡会”给张曼新发来邀请函。 “给!”张曼新接到邀请函,立刻把二万二千港币拍给蔡志光。 “张经理果然是个爽快人。”蔡志光收下张曼新如数交付的港币,脸上泛着一副讳莫如深的笑容,不知是夸奖还是告诫地拍拍张曼新的肩膀,“记住,我帮你办下签证后,经香港启德机场,直飞马尼拉。在马尼拉你跟着接你的人走就行了。好,张经理,我在马尼拉恭候你啦!”蔡志光与张曼新郑重地握了握手,转身步态从容地离去。 几个月后,手持蔡志光给办好赴菲律宾签证的张曼新充满自豪地由深圳经罗湖桥到香港启德机场,生怕发生变故的他立刻登上飞往菲律宾首都马尼拉的飞机。 张曼新步下舷梯,立刻像跳进蒸笼里。明晃晃的阳光像万千箭镞刺得头皮和眼睛生疼;停机坪的混凝土地面如烧红的饼铛热烘烘地烫脚;远处的椰子树蔫不拉叽地耷拉着脑袋,低垂的叶子一动不动;天热而无风,一走动就大汗淋漓。张曼新手搭凉棚,眨眨被汗蜇得热辣辣的眼睛,朝候机厅方面一瞧,见一个小青年手举一块牌子,牌子上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写着他的名字,便步履匆匆地奔过去。 “您是……” “您是张先生吧?我叫阿虎,是蔡志光先生派来接您的。”名叫阿虎的小青年操着一口福建普通话。 “啊,您好。” 张曼新一打量这个名叫阿虎的小青年,个子不高,却长得墩实,加之肤色油黑,看上去像个四四方方的钢锭。 “张先生,您的护照呢?”阿虎问。 “在我衣袋里。”张曼新答。 “拿给我看看。” “给!” 阿虎看罢张曼新的护照,立刻说:“你这护照上的签证是假的!” “这怎么可能呢?”张曼新闻听一惊,急忙申辩,“这护照的签证是蔡先生给办的,我的护照没叫任何人动过,怎么可能变成假的了呢?” 阿虎郑重地告诉张曼新,护照上的签证是假的已是千真万确的,再解释也没有用,现在必须马上出关,不然被机场的海关查出他是假签证,会立刻驱逐出境。 “那现在怎么办?”张曼新有点慌了。 “张先生,跟着我走,谁问您什么您都不要吭声,一切由我应酬。”阿虎叮嘱地告诉张曼新。 “好。”张曼新一点下颏儿。 张曼新跟随阿虎是从候机厅海关的一个侧门出关的。没有人检查他的护照,也没有人理睬他,仿佛进入无人之境。张曼新对于这个异常现象,当时并没有多想。殊不知,在海关不办理正式入关手续,不在护照上注明你已经进入了菲律宾的国土,岂不等于你压根儿就没有到菲律宾?即使你人已经到菲律宾,但你的名字却已经在菲律宾的国土上消失了。这样你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黑人”!“黑人”焉能不是非法入境者?非法入境者随时都会被警察局抓去坐大牢,或者被发配到什么偏远的地方做苦役,而做苦役的人大多再难见天日啊!这个可怕的后果是张曼新事后才意识到的,今天想起来仍不禁毛骨悚然。 “张先生,上车吧。”阿虎抢先一步打开轿车的后门。 “谢谢。”张曼新依然礼貌地道一声谢,立刻钻进轿车。 阿虎坐在司机座位上,一扭上身与张曼新形成面对面:“张先生,我实话告诉您,您被蔡志光骗了,现在只能由我给您办菲律宾的居留。” 张曼新听了,脑袋“嗡”的一声大了,气急败坏地想大骂蔡志光一顿,可是此刻怎么大骂蔡志光都于事无补,急忙问阿虎:“你、你说该怎么办?” “把给蔡志光剩下的钱交给我!”阿虎虎着脸说。 张曼新明知道阿虎和蔡志光是一伙儿,把钱交给阿虎可能再一次受骗,但他感到自己现在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侥幸地来个死马当成活马治。于是,他从内衣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二万八千港元,交给了阿虎:“给,一共是二万八千,你点点。” “不用。”阿虎接过钱,显得很大方地装在衣袋里。 “唉,阿虎,我的居留不会办不下来吧?”张曼新担心地问。 “不会。”阿虎说着,脚一踩油门,汽车猛地蹿出去老远。 不多时,轿车戛然而止。 “这是什么地方?”张曼新见阿虎把他带进一个宾馆不像宾馆、住家不像住家的地方,门口招牌上的外国字他又不认识,而且走廊里的女郎一个个油头粉面,飞眼调情,不禁愕然地问阿虎。 “这里是桑拿浴,您先洗个澡,缓解一下疲劳,我再带您去办居留。”阿虎一面回答张曼新的提问,一面嬉皮笑脸地与女郎们打情骂俏,显然他是这里的常客。 一个模样俊俏的女郎根据阿虎的示意来到张曼新面前,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先生,请跟我来!” 张曼新机械地跟着来到一个既是更衣室又是按摩的房间,女郎指给他浴池和桑拿浴的位置,然后扭着富有性感的臀部,轻盈地走到门口,当她即将要拉上活动门板时,向张曼新嫣然一笑,那燎人的目光摄人心魄,令人怦然心动。 张曼新此刻的胸膛像揣着只兔子似的,“怦怦”跳动的心一蹿一蹿地撞得胸口生疼。他立刻意识到,这所桑拿浴里有色情服务。他过去就听说,东南亚一些国家很开放,什么红灯区呀,什么裸体舞呀,什么异性按摩呀,一应俱全,以此招徕更多的旅游观光者。有的国家每年相当一部分的财政收入,就是靠的这些“无烟工业”。阿虎把他拉到这个地方显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过去他曾听人说,有的家伙将色情服务作为圈套,当你正进入状态,立刻来个当场捉奸。要私了,就把你所有的油水都榨光,叫你一夜之间一贫如洗,变成一个穷光蛋;要公了,就利用新闻媒介给你“曝光”,叫你丑态百出,被世人所不齿。或者把你送到警察局,叫你坐几年班房,受尽炼狱之苦,从此身败名裂。今天莫不也是一个陷阱吧?但是,不管它是不是,都应该小心为上。常言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自己不是已经上过一次蔡志光的当了么?以后更要处处设防。自己独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家,一举一动都不可造次。张曼新越想越感到在这里呆下去凶多吉少,立刻脱掉衣服,到浴池里洗了洗身子便回到那个房间。当他刚穿上衣服,那个长相俏丽的女郎袒胸露背地蝴蝶般飘了进来。 “先生,请趴在床上,按摩一下吧,蛮舒服的。”女郎一双顾盼流情的杏眼望着张曼新,一对丰满的乳房像两只活鸽子,在薄如蝉翼的汗衫儿下扑棱棱直飞。 张曼新像被火燎着似的连忙后退了两步,目光却不住地触及女郎那曲线优美的诱人处。作为一个男人,谁不为迷人的异性所吸引呢?但是,此刻的张曼新却将这个漂亮的女郎视为化装成美女的蛇,立刻正言正色地又是摆手又是口拒:“不,不不,我有事要马上去办。”他一面说着,一面忙不迭地走出房间。一出门正好碰到刚走到门口的阿虎。 “怎么,张先生,您这么快就桑拿过啦?”阿虎的目光色迷迷的。 “洗完了。天这么热,去去汗就得了。”张曼新振作精神,反问了一句,“怎么,你没有按摩?” 阿虎连忙作答:“我常来,今天我的任务是叫张先生洗好玩好。” “那咱们走吧。”张曼新说。 “好吧。”阿虎不情愿地应一声。 当轿车在一座院门口停下,阿虎告诉张曼新:“到了!” 张曼新跟着阿虎走进宅院,来到一间宽敞的客厅,只见客厅的摆设是一色儿的中国老式红木家具,在靠墙的一张条案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工笔观音菩萨画像,裱工考究。观音菩萨的造型既吸收了五代敦煌壁画中的供养女人像,又揉进了山西永乐宫形态雍容和笔法高超的元代壁画仙女形象,面部神态生动传神,身子的线条匀细流畅,设色较重,并具有浓郁的装饰性。加之观音菩萨像是直接画在绵帛上,且有些发旧,不失为一幅珍贵的古画。在观音菩萨画像下的条案上,一只造型古朴的青铜蟾蜍嘴里插着几支香,乳白色的烟云袅袅上升,芬芳满堂,使人一进来恍若置身于一座香火旺盛的庙宇。 “阿虎,您信佛?”张曼新看着观音菩萨画像,不无用意地问道。 “不,是家母吃斋念佛,积德行善,说要普度众生。”阿虎说完,立刻转过话题,“张先生,您先暂时住在我家,您的居留我一定抓紧给您办。张先生,本来,今天晚上‘张氏同乡会’已经安排好了晚宴为您接风洗尘,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结果从中国不知哪个省来了个张氏访问团,一下子把原计划冲乱了,不过,他们说,等忙过这两天,再宴请张先生。” 张曼新听罢连忙罢手:“不必,不必了,我又不认识人家,何必让人家破费。再说,人家都很忙,何必为我专门占用人家的时间。” “张先生,这话就见外啦!”阿虎一本正经地对张曼新说,“常言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嘛,何况;说不定五百年前你们都是一家哩!在国外的华人社团,有的以地缘为纽带,有的以血缘为根基,还有的以行业为缘。这个‘张氏同乡会’,人多势大,都是你们姓张的人,你要到同乡会认了族亲,就算得到了保护伞,有难可以得到周济,有危险可以得到庇护。”他这番不乏卖弄的言辞,似乎是力图证实什么。说完,不等张曼新搭言,马上吩咐家里的一个佣人,“去告诉我母亲,说饭菜已经做好了,请她老人家到餐厅就餐。”他说着站起身来,“张先生,今天我设家宴,特地来为您接风,请吧!” “谢谢。阿虎,何必这么客气。”张曼新起身相随。 被佣人请到餐厅的阿虎的母亲,看上去五十岁开外,身材不高,又很单薄,似乎正患腰腿痛,走起路来脚步迟缓,清癯的脸上挂着几分憔悴,虽然已经上了些年纪,但眉眼依然清秀,年轻时一定相当漂亮。 “张先生,这是我母亲。”阿虎显得很孝顺,急忙抢步上前搀扶着母亲,向张曼新做了引见。 “阿姨好。我叫张曼新,刚从中国来,是阿虎的朋友。”张曼新躬身施礼,并特地使用了“朋友”这个亲昵的称呼。 “好,坐,坐。”阿虎的母亲坐下后,向张曼新做了个示意的手势,脸色平静如水,对来客没有半点欢迎的样子。 张曼新见状,心里虽然动了一下,但立刻想到可能是她有恙在身的原因,也就没有在意。 阿虎这顿家宴,虽然远非张曼新在银川阿拉善饭店招待蔡志光那样丰盛,但家宴所特有的家庭气氛令张曼新已有醺然之感,大概应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吧,虽说张曼新平时不嗜酒,更没有贪杯的癖好,但在一些外交场合非喝几杯不足以敷衍场面时他也能豪爽地一连来它几个杯底朝天,仍不会醉,可是眼下,他只喝了两小盅洋酒,就感到头重脚轻了,从面部到后脖梗子像撒上辣椒面儿一样发热。 一直下意识地注意观察张曼新的阿虎见他已有几分醉意,连忙吩咐佣人送他母亲回房休息,随之用餐巾擦擦嘴,站起身来:“张先生,吃好了没有?” “酒足饭饱。”张曼新对阿虎表示感激地微笑着,“谢谢盛情款待。” 阿虎一面用牙签剔着牙花,一面打着饱嗝儿:“到客厅喝杯茶吧,请!” 当张曼新与阿虎在客厅坐下,阿虎刚吩咐佣人沏茶。张曼新便板不住问道:“阿虎,我的居留什么时候可以拿到?” 阿虎听到张曼新这句问话如同被人背后猛地搡了一把,身子往前一倾,蓦地站了起来,脸色立刻阴了,连看也不看张曼新说:“这件事儿看来难度很大,什么时候办成不好说啦!” “为什么?”张曼新闻听忽地站了起来,被酒精烧红的脸变得发紫了。 阿虎猛地转过身来,以恼怒的目光盯着他:“你是真不知道呀,还是装蒜?你现在连护照都没有了,办居留怎么会不难?” “我的护照呢?”张曼新眼珠子瞪得溜儿圆。 “我已经把它撕毁了!” “你、你,你为什么撕毁我的护照?”张曼新气咻咻地喝问。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阿虎的目光阴鸷疹人,“留着那个假签证,岂不等着被警察抓住坐大牢!懂不懂?” 张曼新听到这里不禁浑身一抖,方才的醉意被惊得云飞雾散。 阿虎脸蛋子阴沉得像个生铁疙瘩,目光凶蛮地盯着张曼新:“张先生,咱明人不说暗话,我实话告诉你,从蔡志光给你发的邀请函到给你办的签证,都是他妈的假的!因此……” 张曼新没等阿虎说完,便打断他的话,大声质问:“你们既骗了我的钱,又骗走了我的护照,再不给我办居留,叫我今后怎么办?” 阿虎恼羞成怒地大喝一声:“你他妈的把话说明白,什么‘你们’、‘你们’的?蔡志光是蔡志光,我是我。蔡志光骗了你,我骗你了吗?” “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张曼新有些乞求地问。 “那就看您提供的条件啦!”阿虎提示地说。 “说吧,还需要我提供什么条件?”此刻的张曼新觉得已是势若骑虎,有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神色倒不那么惊慌了。 “还得给我补齐蔡志光拿走的那个数。”阿虎来了个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要瞪眼,我决不是敲诈你,没这些钱,我没办法向有关部门打点!” “我哪里还有那多么钱!”张曼新眉毛一耸。 “你没这些钱就只好长期等待啦!” 张曼新一寻思,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立刻把装在内衣里的钱,交给阿虎:“这是二万二千港币,全交给你,我现在是真正变成他妈的一贫如洗了。你看着办吧!” “好,爽快!”阿虎收起钱,满意地一笑,“从现在起,我一定抓紧给你办居留。不过,”他指着张曼新鼻子尖,严厉地警告道,“你不许走出这个院子半步!否则,要是叫警察局把你当国际流窜犯抓住,不是坐牢,就是他妈把你作为苦役流放到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到时候可别怪我是见死不救!”阿虎凶神恶煞地说完,横了张曼新一眼,大摇大摆地走掉了。 张曼新呆呆地看着阿虎的背影,随着一身冷汗“刷”地落下,心里从里向外直冒凉气。此刻,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目前所面临的身落陷阱般的危难和随时都可能遭受到的巨大的不测。 “狗日的!”张曼新两眼冒着仇视的怒火,额头上青筋直暴,一双大手倏然间变成两个油锤般的拳头。他想立刻冲出院外,把阿虎这个毛崽子追回来,喝令他带着自己去找蔡志光这个国际诈骗犯算账!他想豁出去了,要是被警察局抓去坐牢,他就像过去读过的长篇小说《红岩》中的华子良一样装疯卖傻,或者用藏在内衣里剩下的钱买通监狱的看守,把写给国内家人的信递出去,让国内的家人通过外交部搭救自己;或者要是万一被发配到什么地方做苦役,他就找机会逃,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就是天罗地网也总有隙可钻!这样做虽然有风险,但总比囚在这个院落里坐以待毙强呀!可是,张曼新又一想,不能睚眦必报,这样冒冒失失地冲出去肯定不行,一来自己人地生疏,语言又不通,等于两眼一抹儿黑;二来也不知道阿虎已经溜到什么地方去了,要是追不上他,岂不是打不着狐狸反而会招一身骚?小不忍则乱大谋呀!现在还不能与阿虎剑拔弩张和势不两立,什么事情一撕破脸就闹僵了,能办的事儿也不能办了,有可能办的事儿也没有可能了,这种例子太多了,可谓前车之鉴啊。再说,阿虎收够了钱不是说给办居留么?只不过是办起来困难一些,需要时间长一些,虽然其中仍可能有欺骗的成分,但毕竟还没有到证实他根本就不给办的地步。现在应该冷静下来,认真总结一下教训,叫能屈能伸也好,叫韬光养晦也罢,或者叫以静观动、以静制动也行。总之要寻找机会和主动创造条件,力图尽快地摆脱厄运。 厄运不也是一种机遇么? 没有这次出国的机遇就没有这次厄运,没有这次厄运就寻求不到在厄运中增长经验和磨炼意志的机遇。 鲁迅先生有一句名言,叫做:“上人生的旅途罢。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 对,应该在劫难中用双腿蹚出自己的人生之路。 此刻的张曼新,一双油锤般的拳头缓缓松开了,愤懑的目光变得平和,自我慰藉地咧嘴一笑,虽然笑得颇有几分酸涩还有点滑稽,但也不失为一种洒脱。 恰在这时,从里间室传出阿虎母亲病态的沙哑声音:“来人哪,给我沏杯茶!” “来啦!”张曼新见佣人没听到,急忙应一声,用客厅的茶杯沏了一杯茶,快捷地送到里间屋,“阿姨,您喝茶。”他把“阿姨”两个字叫得像被蜜蘸过似的,甜极了。 “那是公用的杯子,拿出去,用我的专用茶具。记住,我不喝花茶,专门喝乌龙茶,以后不许再忘了。”阿虎的母亲斜倚在一张双人席梦思床上。天气这么热,她居然在腰以下盖着条鸭绒被,一翻身子还痛苦地“哼哼”几声,好像腰腿疼得不轻。 张曼新连忙用阿虎母亲的专用茶具沏了一杯乌龙茶:“阿姨,放在哪儿?” “放在哪儿?还用我说嘛,放在哪儿我端着方便,就应该放在哪儿!”阿虎的母亲阴沉着脸,连抬眼看张曼新都不看,那居高临下和颐指气使的神态,对张曼新就好像教训她的家奴。 “是。”张曼新不急不火,脸上始终露着笑模样儿,把茶杯放在阿虎母亲身子旁边的床头柜上。 “把茶杯盖儿打开晾着,不然我什么时候能喝?” “好。”张曼新马上掀开茶杯盖。 少顷,张曼新将茶杯端起来,送到阿虎母亲面前:“阿姨,趁热喝几口吧,不然,茶凉了喝了容易胀肚。” 阿虎的母亲也不言语,接过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太热,放会儿再喝。”她冷冷地白了张曼新一眼。 张曼新接过茶杯放在床头柜上,讨好地说:“阿姨,您腰腿痛吗?我会点儿按摩,要不趁茶水还烫嘴,我给您按摩按摩?” 阿虎的母亲闻听一撩眼皮,见张曼新像个乖孩子似的,表示允诺地点了点头。 张曼新叫阿虎母亲面朝下躺平,挽了挽衣袖,小心翼翼地按摩起来。他虽然没有专门学过医,也没有潜心研读过有关推拿方法的经典医学,却在平时耳濡目染中学会一些简单的推、拿、按、摩、滚、揉、摇、板、拍等按摩手法,加之懂得一些穴位,知道按摩对于疏通经络、滑利关节、调整脏腑气血功能等具有特殊的功效。 “还可以用点力量。”阿虎的母亲觉得方才还疼痛难忍的腰腿经过张曼新一番按摩,轻松了许多,只是感到他用的手劲儿轻一些,所以鼓励他大着胆子,该用力就用力。 “哎。”张曼新听了阿虎母亲的话,不啻于听到嘉奖令,亮亮地应一声,真的放开了胆量。 “往下一点。” “哎。” “再往下一点儿。” “哎。” “对,就是这里老是难受。” “一会儿就舒服了。” 阿虎的母亲依稀听到张曼新的微微喘息声,体恤地说一声:“歇会儿吧,够累的了,喝杯茶。” “那您也靠起来歇会儿。”张曼新喜心乐怀地帮助阿虎母亲斜倚在床头,又给她盖上鸭绒被,“腰腿痛,就怕受风。阿姨,茶水不烫了,可以喝了。” “好。”阿虎的母亲原来阴沉的目光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女性的温柔和作为长辈人的慈爱。 从此以后,张曼新不仅似乎成了阿虎母亲的保健按摩医生,一天几次地给她捶背按腰,甚至还像是一个极勤快的保姆,提水做饭,刷锅洗碗,擦桌子扫地,把阿虎的母亲伺候得话也多了,脸也笑了。她问张曼新家中还有什么人,怎么到的菲律宾,有什么需要她帮助的没有?张曼新讲在中国他不仅有妻子儿女,而且还有六十多岁的母亲,并如实地告诉她自己到菲律宾的过程以及所遇到的艰难,希望她给她儿子阿虎讲一讲,尽快给自己重新****和居留手续。 “放心,我一定给阿虎说说。”阿虎母亲的话颇为自信。 “谢谢阿姨。”张曼新已经发现阿虎是个孝子,对他母亲的话不敢违拗。 果然没有多久,自从与张曼新刚来时见过一面就再也没有露过头的阿虎拿来一份表格,表格上的名字叫托马斯。此人祖籍为中国福建省南安,已有几代人在菲律宾繁衍生息,于一九四九年七月出生在马尼拉,刚刚去世不久。这些是张曼新事后知道的。 “你在申请回中国探亲的表格上签上名字,并把有关情况填上,然后跟我到警察局办理手续。”阿虎命令似的一指表格上的一个空格处,一脸的不高兴。 “我回中国探亲?”张曼新狐疑地问。 “对呀,你不以回中国探亲的名义怎么重新****和签证?”阿虎冷冷地瞪了张曼新一眼。 “虎儿,有话好好说。人家不是不明白才问你吗?”阿虎的母亲替张曼新开脱地说。 “都填什么?”张曼新问。 “填什么表格上不是写着吗!”阿虎虽不大声斥责了,但还是显得不耐烦。 “都是外文字,我看不明白。”张曼新脸上露出无奈的样子。 “那就我说,你写。”阿虎仍然气哼哼的。 “好。” “抬头先写上‘司法移民局’。” “好。” “出生登记号填‘50-6318’。” “好。” “在父亲名字的栏里填个‘安吉尔·张’。” “我父亲叫张式春。” “少废话,你还叫托马斯呢!” “在母名栏里你说写什么?” “那就写‘玛丽亚·周’吧。” “行。” “在文化栏里填什么合适?” “就填‘小学’吧。” “在工作栏里写上‘没毕业就到印刷厂工作,两年后转入中药店,现在做生意’。” “好。” “在亲属栏里编几个名字。” “写我一个叔叔。” “叫什么?” “就叫张普南吧。” 就这样,张曼新与阿虎在表格上编造好了所需要的情况,并随同阿虎来到一个警察的家中。 这个警察家的屋子里坐着七八个神态不一的男人。有的在交头接耳地嘀咕着什么,有的跷着二郎腿在悠然自得地吸烟,有的以特有的目光审视着张曼新,个个表情不一,似乎各有各的心机。 阿虎将张曼新签过字的表格交给这个在家中办公的警察,那警察在表格上写了点什么,又还给阿虎。 阿虎将表格在张曼新面前一放:“在这里按个手印!” 张曼新一听说要他按手印,又认真打量一下表格上一些缩写的英文字母,心里不禁一阵忐忑不安:不会是个被罚做苦役的卖身契吧?要真是卖身契,自己按了手印再想反悔可来不及了…… 阿虎从张曼新的表现中看出他心存疑虑,勃然大怒地吼道:“你他妈的到底是按还是不按?你要再这样疑神疑鬼,老子就再也不管你了!” 张曼新心想是凶是吉就顺其自然吧。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不了把我弄到橡园去割橡胶,只要我“卧薪尝胆”,可以熬成工头,赢得老板的信任,总会有出头之日。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具有成功的机遇与冒险的可能并存的情况下,宁肯冒着风险选择成功的机遇而决不为苟且偷生而贪图没有风险的可能。于是,他一咬牙关,表示视死如归地一绾袖子,将满腹的果敢和无畏凝聚在右手的大拇指上,饱蘸印油,力掼千钧地按了下去…… 不久,张曼新得知,他的护照和居留手续办下来了。他的身份证是菲律宾警察局发的,护照是以到中国大陆探亲的名义在中国驻菲律宾大使馆领的。阿虎告诉他,真正的“托马斯”虽然死了,但张曼新顶替的“托马斯”活了。那么,至今活蹦乱跳的张曼新呢,却从那时起就“死”了。 几年后如耀眼的新星出现在欧洲大陆上的成就斐然的著名侨领“托马斯·张曼新”的名字,是张曼新移居匈牙利后“嫁接”而成的。 “托马斯·张曼新”,一个“阴阳联姻”的名字,一个寓庄于谐的名字。 第三节 是计谋,不是伎俩 在银川市南门外的繁华地段,矗立着一座名叫内蒙饭店的大厦。 这座大厦的底层是宽阔的商场,商场以上为办公室和客房。大厦的总建筑面积为一万三千多平方米。 这座气势不凡的内蒙饭店由于地处繁华地段,与左邻右舍相比可谓鹤立鸡群,加之修建的时间早,在银川人的心目中属“大牌”市场。所以,生意相当红火。 这座内蒙饭店的主人,是内蒙古自治区鄂托克前旗供销社。 但是,这座内蒙饭店,过去曾有张曼新百分之五的永久性产权。 其中楼下的商业用房为一百零四平方米,其余五百多平方米在四楼,为客房和办公室。 那么,身在宁夏银川的张曼新是怎样与内蒙的鄂托克前旗供销社联姻的呢?其中又有什么鲜为人知的奥妙呢? 这其中,便生发出一个奇特的故事。 这个故事,既反映出张曼新捕捉机遇的敏锐嗅觉,也显示了他那非同一般的机变能力。 那是一九八七年冬季。 张曼新虽历经风险但如愿以偿地取得菲律宾永久性居留权后回到银川,一桩预料不到的生意便主动找上门来。 过去一直与“星星贸易公司”有生意来往的内蒙古自治区鄂托克前旗供销社一名叫赵忠强的采购员,听说张曼新从国外回来了,认为他一定成了大款。在当时的人们眼里,仿佛只要跨出国门,沾上“洋气”,一夜之间就身价倍增。况且,对于张曼新的出国,一些人传得更加邪乎,说张曼新是被菲律宾“张氏同乡会”邀请过去的,那个“张氏同乡会”是个大财团,张曼新在这个“张氏同乡会”里有个亲戚,是百万富翁。张曼新出去以后沾了大光,已经是腰缠万贯。时下,人们一切向“钱”看,有钱就腰粗气盛,神通广大,点石成金;再加上张曼新已经是“华桥”,如今的“华侨”非同以往,国家对“华侨”有不少特殊政策。因此,具有“华侨”身份的张曼新说话办事儿可能比过去更畅行无阻。 于是,赵忠强踏进了张曼新家的门坎。 “请坐。”一贯对人热情的张曼新客气地让座。 “好,好。”有些拘谨的赵忠强连连点头,满脸堆笑。 “找我有事么?”张曼新问。 “有,还是件大事儿。”赵忠强的表情显得很神秘。 “那就说说看。”张曼新的神情并没有为“是件大事儿”所动,而且显得很平静。 “是这样的。”赵忠强运运气,说出了一件的确是不算小的事情。 赵忠强所在的内蒙古自治区鄂托克前旗供销社,考虑到他们所在的地区与银川市有很大的商贸互补性,准备在银川市开拓商贸市场,因此想在银川市区选择一个繁华的地段盖一座集商店与办公和客房于一体的饭店。 内蒙古自治区鄂托克前旗供销社将“选点”的任务,交给了这个对银川市比较熟悉的赵忠强。张曼新听罢,感到这件事情虽然是件好事儿,有利于促进宁夏和内蒙两地的商贸活动,但是又觉得这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赵忠强似乎看出了张曼新的心思,马上嘿嘿一笑:“张经理,我能吃几碗干饭,您还不知道?所以,我只好请您出山。” “叫我出山?”张曼新故作不解地问一声。 “对着哩!”赵忠强向张曼新面前一伸脑袋,“您现在不但是华侨,而且过去又在自治区党委工作,银川的地面您还不是平蹚!可我呢,一个外乡佬,谁拿正眼看我呀!” 张曼新微微一笑:“平蹚说不上,只是多认识一些朋友。” “这不就得啦!”赵忠强兴奋地一拍大腿,接着把嘴对准张曼新的耳朵,压低声音,“张经理,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我就有什么说什么。如果您给办成了,还能叫您白帮忙!” “你现在在选点上有具体目标没有?”张曼新问。 “有,在南门外。那里准备盖一座商场,已经盖了两层,因为资金不到位给停下了,我们打算连工程带地面都买过来,接着盖一座六层高的饭店。” “打算总建筑面积是多少?” “一万三千多平方米。” “预计总投资呢?” “七百万元。” “这我能得什么实惠呢?”张曼新表示不解地问。 “供销社定的条件是无偿地给您百分之五的永久性产权。”赵忠强说得很坦率。 张曼新心里的算盘珠噼叭一响,一个不算小的数目便出现在脑海屏幕上。 如果按建筑面积算,一万三千平方米的百分之五就是六百五十平方;如果按总投资额算,七百万元的百分之五就是三十五万元。 这的确是块肥肉! 但是,这么大的油水,就只是帮助把停建的商场和地皮买下来? 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吧? 世界上的事情几乎都是得到与所付出的代价成正比。天上不会掉馅饼。唾手可得的事儿有,但要看是什么事儿又是什么人来办。像我们这种人,要办成任何一种事情都不会那么容易。有一分耕耘,才会有一分收获。 果然,经张曼新询问,对方提出的条件比较苛刻。 南门外的那个已经盖起两层楼的工程,不仅要按供销社限定的价格买过来,而且还要帮助办理对方从内蒙鄂托克前旗带过来的一百名营业人员上上银川市的户口。 “这两条都是政策性很强的问题,都很难办。”张曼新表示难以胜任地说。 “张经理,要不,我只能请您呢!”赵忠强神色紧张地注视着张曼新,那神情是生怕从他嘴里说出“办不了”三个字。 张曼新沉吟片刻,神色庄重地说:“让我好好考虑考虑,然后再答复你。” “好,好。”赵忠强见张曼新没有一口回绝,庆幸地吁了口长气,“张经理,您务必帮帮我们这个忙,我知道这件事情很难办。不过,您神通广大,会有法子的。我什么时候再来您家听您的回话?” 他把“来您家”三个字说得很重。 “过几天吧。” “甭过几天呀,就两天吧?”赵忠强的目光充满企盼。 “我刚从国外回来,许多事情还没有办。容我多考虑几天吧。” “那就三天,怎么样?张经理,就三天吧?” “好吧,我力争三天给你个确切的答复。” “好,第三天我上午八点多钟准到您家。”赵忠强似乎害怕张曼新变卦,说完转身就走,等张曼新送到门口,他已经一溜小跑地下了楼梯。 欲擒故纵! 张曼新心里一笑。 第三天上午八点刚过,赵忠强就来到张曼新家。 张曼新一看表,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 赵忠强提前来到他的家门口,足以反映他心情的急切和对自己绝对的期望值。 看来,赵忠强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张曼新身上是肯定无疑的了。 “怎么样,张经理,定下来了么?”赵忠强一哈腰,两眼狡黠地一眨,连忙接着说,“我利用这三天时间,专门回了一趟内蒙,向我们供销社的刘志华主任和其他领导汇报了您愿助我们一臂之力的情况,刘主任听了非常高兴。嘿嘿……” “我还没答复你,你怎么就说我已经同意了呢?”张曼新显得有些不高兴。 赵忠强又是嘿嘿一乐:“张经理,我知道您是个热心肠的人,不会袖手旁观。” “这么说,我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了?”张曼新表示无奈地一笑,“你们领导还说了些什么?” “他们说,或者他们来银川看您,或者您到我们那里走一趟,把一些原则问题再砸实一些。”赵忠强说完又追问了一句,“当然,还是您去为好。” 张曼新明白对方的用意。我要是到他们的鄂托克前旗,等于我是主动找上门去的,他们就会变得进退都主动了。不过,张曼新又一想,他们这样做也对,因为我与他们在这件事情上虽然是甲方与乙方的关系,但他们是国家的企事业单位,而我却是个人行为。况且,这件事情对于鄂托克前旗供销社举足轻重。他们和我素昧平生,只是听赵忠强的介绍,就把这样一件大事儿交给我办,肯定会有些不放心。因此,他们希望我去一趟,也是为着使供销社的头头脑脑们对我都亲自接触一下,也好集体做出判断和决定。 “好吧,我去一趟,什么时候动身你来安排。”张曼新通情达理地告诉赵忠强。 赵忠强一听,大喜过望地先是一怔,转而喜形于色地说:“那就趁热打铁,明天咱们就走!” “明天,太紧张了吧?” “今天还有一天时间哪,有什么事儿您抓紧安排安排,明天就动身,省得夜长梦多。” “那好,明天这个时间我在家等你。” “那咱们就一言为定。”赵忠强乐颠颠儿地正转身要走,又不放心地说一句,“张经理,我马上去打个长途电话,告诉我们领导明天为您接风洗尘。” “好吧。”张曼新这一次一直把赵忠强送到门外。 从宁夏银川到内蒙鄂托克前旗有三百多华里。一路上是无边的荒漠和草原,枯萎的蒿草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满目浑黄,像患了贫血症一样缺乏生气。 冬季的西北是严酷的。 位于宁夏与内蒙接壤处不远的鄂托克前旗,显得其貌不扬。低矮的房屋,空旷的街道,疏落的行人,在严寒中显得面黄饥瘦,营养不良。 张曼新来到鄂托克前旗,受到供销社主任刘志华等领导干部的热烈欢迎。 张曼新在通过一个路口时,突然发现路口边有一个擦皮鞋的男子,便走过去想擦擦沾满尘土的皮鞋。 搭话间,张曼新得知这个擦皮鞋的男子居然还是他的浙江温州同乡。 难怪有这样一种说法:凡是有山有水的地方就有中国人,凡是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温州人。想不到在这么一个偏远而又荒凉的地方也有浙江温州人,而且还是个擦皮鞋的。 张曼新的心里一烫。 是自豪?还是悲哀? 他说不准确。 他只知道自己这时的感情复杂,就像三伏天围着火炉子吃四川的麻辣烫火锅,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味道。 “给!”张曼新等这位温州同乡擦完皮鞋,伸手拿出一张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币,交给了他。 “这、这么大的票子,我找不开。”擦皮鞋的男子面露难色。 “我这里有零钱。”憨厚的供销社主任刘志华说着就从衣袋里掏钱。 “不用找了,就这么多吧,下次我的皮鞋脏了再请你擦。”张曼新说着拔脚就走。 “呵,擦擦皮鞋怎么能给这么多钱?”供销社的领导干部面面相觑,那表情委实感到不可思议。 张曼新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张曼新这样慷慨,既有以此接济一下这位温州同乡的成分,但也有在这些供销社的头头们面前露富摆阔的用意。 因为,他看出来,供销社的领导们对他还存有疑虑。 当天晚上,供销社为张曼新接风的规格可以用隆重来形容。 他们不仅将地点安排在鄂托克前旗档次最高的饭店,而且供销社的头头脑脑们一律来作陪,并且还特意选了几个年轻漂亮的内蒙姑娘,身穿鲜艳的民族服装,载歌载舞,轮番为张曼新敬酒。 内蒙人性格粗犷,招待客人是大块大块地吃肉,大碗大碗地喝酒。 “张经理,你们汉族喝酒有句话,叫做‘感情深,一口闷’。来,我先敬您一碗!”供销社主任刘志华说着将满满一碗烈性白酒一扬下巴颏儿喝了个碗底朝天。 张曼新本来不胜酒力,可是今天,他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决定来个一醉方休。 他听说,内蒙人请你喝酒,你要是不喝,他们认为你看不起他们,他们也会因此而看不起你。相反,你明明没有酒量,却豪爽地喝个烂醉如泥,他们会觉得你是个诚恳的男子汉,够朋友,从此亲近你,敬佩你,信任你。 “干!”张曼新也一饮而尽。 张曼新清醒地知道,供销社主任敬的酒你喝了,还有供销社副一主任敬的酒呢?如果供销社副主任敬的酒你喝了,还有供销社其他!部门的头头们敬的酒呢?都得一一喝掉。 “干!干!”张曼新一咬牙帮骨,索性来者不拒。 但是,张曼新绝不会一味地被动应酬,他会寻找机会主动出击。 “来,咱们划拳,谁输了谁喝!”张曼新可着嗓子说。 供销社的头头们互相看一眼,立刻表示认可。 划拳开始,张曼新便由被动转为主动了。 说起张曼新的划拳,可谓是个行家里手。那是他早在西大滩练就出来的,什么拳划起来他都非常老道。 划拳不仅需要机警,而且还需要适时揣度到对方的心理。 这种素质是张曼新的天分。 所以,几圈下来,供销社的头头们连连败北,一个个被张曼新灌得醉眼惺忪。 “敬酒!敬酒!”供销社的头头们见情形不妙,急忙指挥蒙族姑娘们敬酒。 于是,这些蒙族姑娘一边唱着祝酒歌,一边半跪在张曼新面前将酒碗举过头顶,张曼新什么时候不喝她们就跪着不起来。 张曼新刚喝了一个蒙族姑娘敬的酒,就已经感到天旋地转,脚下无根,舌头根子变得僵硬了。 “给,这是小费。”张曼新取出一张崭新的面值一百元的人民币,就往蒙族姑娘手里塞。 这崭新的面值一百元的人民币,按规定,当天才正式在社会上流通。 张曼新昨天特地从银行里换了三万元的面值一百元的人民币,带在了身上。 “我、我不要。”蒙族姑娘见张曼新给她钱,吓得直往后躲。 张曼新事后才想起来,那时北方还不兴收小费。 “怎么,嫌少,给,都给你们!”张曼新借着酒兴,把崭新的三万元人民币掏出来,一万元一万元地向空中抛撒,顷刻间,如山花烂漫,似彩蝶飞舞,光彩耀目,灿烂了天宇。 “快、快快!快捡起来,快捡起来!”供销社的头头们立刻慌了手脚,一个个急忙将散落在饭桌上、地上和餐厅四周沙发上的人民币,忙不及地全部捡了起来。最后一清点,三百张一张不少。 不多时,这爆炸似的新闻,立刻轰动了这家饭店,也立刻轰动了鄂托克前旗。 “啧啧,供销社请来的那个大款,把崭新崭新的三万元这么一撒!啧啧……” “听说这个大款,刚从国外回来,是个华侨,不知趁多少钱哩!不然,拿着三万元像扔碎纸似的!” 第二天,供销社的领导开会研究,一致同意把在银川南门外修建蒙古饭店和解决一百名营业人员户口的事情交给张曼新,并主张马上与他签定合同。 “不急,我回去进一步了解一下情况。再说,要签定合同,我还没有找律师呢?”张曼新有意再吊一吊他们的胃口。 “哎,张经理,我们已经开会决定了,您回去可不能再有变化了呀?”供销社主任刘志华想出一个主意,“这样吧,张经理,我带着律师跟您一起回银川,尽快把合同签下来。怎么样?” “好吧。”张曼新见此事已是囊中取物,便点头作答。 不消说,合同很快签定了。 不消说,内蒙饭店如期开工了。 不消说,半年以后内蒙饭店在银川市南门外落成了。 不消说,从鄂托克前旗来的营业人员在银川市都安家落户了。 但是,此刻供销社在合同上白纸黑字明确给张曼新的内蒙饭店的百分之五的永久性产权却不是“不消说”了。 这时,供销社主任刘志华一脸苦相地找到张曼新,诉说供销社有人向上面告状,说他有受贿之嫌,根据是供销社给张曼新的内蒙饭店百分之五的永久性产权的好处太大,怀疑他接受了张曼新的回报。他恳求张曼新,能否不再给他楼下的一百零四平方米的商业用房,而剩下的四楼的客房和办公用房除去给他留下一百零四平方米现房外,其余的连同原定的楼下的营业商品房一律按每平方米四百元人民币的成本价,折合成二十万元分期付给他现款。 刘志华在说这番话时,颇有些难以启齿,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堆满了歉意:“张经理,我知道这样做是我们不守信用,叫您将蒙受很大损失。但是,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请您务必体谅我的难处。”他说完,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 “刘主任放心,我不会叫你为难的,也不会叫你无辜背黑锅的。”张曼新知道刘志华是个模范共产党员,为人忠厚,不会敲他的竹杠,所以不想难为他。不过,他告诉刘志华,“你用不着害怕,这件事情我们双方是互惠互利,况且又通过法律程序正式签定了合同。再说,我们的合作,又不是你一个人擅做主张,而是你们供销社的领导层集体研究决定的。” “谢谢,谢谢!”朴实的刘志华想不到张曼新如此深明大义、通情达理及重朋友情义,激动地握着他的手久久不放。 张曼新说到做到。他在内蒙饭店做出让步,同时也是做出的牺牲,完全是按照内蒙鄂托克前旗供销社主任刘志华愿望为条件的。 张曼新向笔者谈到这个问题时,推心置腹地说:“古人讲,君子成人之美,我是觉得刘志华这个人很豪爽,很实在,他又是吃官饭的,才宁愿自己吃亏,不为难他。那楼下一百多平方米的商业用房,当时出租出去就赚钱。要是再放两年卖掉,少说也要赚好几倍的钱。光这一笔,我就损失几十万元。” 几年以后,张曼新将内蒙饭店他名下的一百零四平米办公用房卖了十六万元,再添上十四万元,共计三十万元,捐给了祖国的希望工程。 这是后话。 第四节 需要倒叙的往事 从一九九三年上溯至一九八九年,那么这其间逝去的四年已经成为了过去,成为了历史。 历史犯起“各”来也是会“秋后算账”的。 张曼新早在一九八九年做的一件事,意想不到地在几年后“东窗事发”。与他打过交道的河北省张家口市某银行副行长王佐和信贷股股长以及劳动服务公司总经理等四人以“收受外商贿赂罪”锒铛入狱,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从而变成了阶下囚。 他们曾在法庭上大喊冤枉。 他们请的律师认为,张曼新曾给他们的三万元是他们劳动所得。 他们的亲属心急如火地专程跑到深圳,找到张曼新母亲周雪影,声泪俱下地哀求务必请张曼新从匈牙利回国救救他们。 这时,远在万里之遥的张曼新,正全身心地操持“华联会”的事儿,整日忙得几乎脚跟儿不沾地。但是为了这几个朋友的命运,他料理完一些急需料理的事情,还是决意回国。 “老张头,你不能回去,公安部门会以行贿罪把你抓起来!”妻子朱宝莲担心地劝告张曼新。 “爸,弄不好您真是会自投罗网的!”儿女们也不无忧虑地晓以利害。 但是,张曼新情真意切地说:“过去这些朋友都帮过我们,今天他们遭了难,我是当事人,不回去帮助他们澄清事实真相,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有出头之日呢?再说,他们自己毁了,还会毁了好几家人呀!”他说到这里,宽慰地对妻子和儿女们讲,“你们都放心吧,我回去以后会见机行事的。” 于是,张曼新于一九九三年从匈牙利回到银川,住在了内蒙饭店。 张曼新刚到内蒙饭店住下,张家口市某银行那落难的四个人的律师的电话便接踵而至。他告诉张曼新,该市检察院将派人到银川来找他。 “他们来找我还想了解什么?”张曼新问。 “他们可能是想进一步叫你说明给王佐等人的钱的真实背景。”律师答。 “关于这个问题,我在匈牙利不是已经以书面材料加以说明了么?”张曼新感到了事情的复杂性。 律师答:“他们可能依然认为你是有意行贿吧。” 张曼新听了律师的回答,心里为之一震。看来,这件事情的确不是那么简单。说不定,自己会遭不测呀! 但是,司法部门办案不是重事实、重证据么? 这件事情的原委应该是显而易见的呀! 那是一九八九年初,经过“**”浩劫后的中国大地万物复苏。随着改革开放和国民经济的日趋繁荣,人民群众对生活多元化的追求如饥似渴。其中女人们对金银手饰的需求宛如大旱中喜逢甘霖,迫不及待地争购。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当时有的银行,为了招徕群众的储蓄,想方设法从香港等地购进金戒指和金项链等,规定存够多少额度的款才卖给一个金戒指和一条金项链。 一时间,凡是能购到黄金手饰的银行便立刻炙手可热,为购买黄金手饰的存款者趋之若鹜。 在这个独特的经商机遇中,已获得国外身份的张曼新便大有了英雄用武之地。 那时,24k的黄金手饰在香港是每克约一百元人民币,银行购进价一般每克约一百一十五元至一百二十元人民币,市场上每克售价为一百四十元人民币。 恰在这时,他认识了两个关键性的人物。 一个是深圳沙头角中英街香港某金行的邓先生。 一个就是张家口市某银行的副行长王佐。 香港某金行的邓先生是卖家,张家口市某银行副行长王佐是买家,张曼新就充当了带有国际性质的经济人。 这样,一桩贸易就运作起来了。 香港某金行的邓先生感谢张曼新为他打开了在大陆的销路,提出从营业额中给他提取佣金。张曼新认为国际经济人收取佣金,属正常的商业惯例,便来者不拒。 张家口市某银行副行长王佐感谢张曼新为促进国家货币储备、支援祖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做出了贡献。张曼新对于这种精神的褒奖也依然接受。 从这一点,就可以分出经商者的档次。 精明的商人既赚到钱又不犯法。 鲁莽的商人赚了钱却犯了法。 愚笨的商人赚不了钱又犯了法。 张曼新既赚到了钱又不违法还得到褒奖。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 不久,张家口市某银行为了促进本市的储蓄,特地将张曼新请到张家口市。 张曼新来到张家口市,立刻成了各个银行心目中的“大熊猫”,如同“国宝”似的。大家争相请他吃饭,恳切希望他帮助订购黄金手饰。 张曼新一来能从香港某金行的邓先生那里拿佣金,二来又是在支持祖国的现代化建设,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张曼新是有求必应。 张家口市此行,使张曼新着着实实地“火”了一把。 张曼新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他常说,对于别人给予的滴水之恩,我定以涌泉相报。当然,他也深谙生意场上的行规:来而无往非礼也。你好,我好,大家才都好。只自己好,不管别人好,自己也难好。即使好了,也长不了。 于是他从自己的佣金中给了张家口市某银行副行长王佐等四人三万元人民币,并三台收录机。 张曼新给他们钱,是以佣金的名义给的。他认为,他给香港某金行邓先生与张家口市某银行之间当中介人,他从邓先生手里拿佣金;张家口市某银行副行长王佐等人无形中给他与张家口市别的银行之间当了中介人,他从自己挣到的佣金中分给他们一份儿,应该是合情合理的。 可是,正如俗话所说:“不怕女人唠叨叨,就怕男人嘴不牢”。他们四个人中的一个利用“枕边话”,把收取张曼新佣金的事儿告诉了他老婆。谁知,两年后两口子吵架,他老婆一气之下,跑到公安部门告发,说他们利用职权收受外商的贿赂。 这一来就把收取佣金的事情公开化了。 不久,这四个人便被绳之以法。 不仅如此,在张家口市某银行中凡是与这件事情前后有瓜葛的十几个人,也都程度不同地受到了处分。 这就是这件案情的来龙去脉。 果然没过两天,张家口市检察院来了两个人,并住在了张曼新下榻的内蒙饭店。 与此同时,张曼新通过一些迹象发现,他已经被当地公安部门实行了“监控”。 “监控”,即意味着他的一些行动已经受到司法部门的监督和控制。 这无疑对张曼新构成了一种威慑! 当笔者问到张曼新此刻的心情时,他说,要说一点儿都不紧张,那不客观,因为这几年我毕竟是在国外,还不太了解国内的政治气候。但是,尽管心里有些紧张,总的来讲还是坦然的。俗话说,“没病死不了人”。我从“下海”那天起,就告诫自己牢记“君复自爱,莫为非行”的古箴。这些年,我是在生意上赚了不算少的钱,但这些钱都干干净净,可以讲没有一分是昧心钱。我给张家口市某银行那几个人的钱,是考虑到他们帮助我介绍了其他银行的客户,我有华侨身份,一方面把他们也作为国际中介人,二方面也是基于朋友情义。既然赚了钱,其中又有人家的劳动,就不该自己独吞。况且,这些钱又是生意做成以后给他们的,之后与他们就再也没有生意上的来往了,而不是想通过给他们这些钱贿赂他们。所以,也可以说,我当时的心情是泰然若素。 这天银川夜晚的月亮分外亮。还没有到月挂中天,银川市的大街小巷就失去了黑白反差,方才还羞答答的夜姑娘那文饰的衣裙转眼间被通体银白的月亮汉子剥光了,不留一丝纱线。没有掩饰,倒也诚实坦然。 这是西北高原之夜的气质和魅力。 张曼新与张家口市检察院的两个来人的谈话,则如同皓月当空的夜晚一样透明,一样粗犷,一样坦诚。 尽管张家口市检察院的两个人在起初的盘问中使用了一些职业性的威严字眼儿,但张曼新的回答始终认定他给张家口市某银行那几个人的钱是他们劳动所得的佣金。 他们在结束谈话时,已经是谈笑风生,彼此没有揣度和戒备了。 事后,他们告诉张曼新,本来他们是准备将他带走的,拘捕证都已经开好了。可是通过与他谈话,觉得他的确是出自对朋友的一种回报,经请示领导,不但同意不拘捕他,并且还欢迎他到张家口市去观光,去投资。 张曼新闻听一笑:“这么说,我们是不打不成交啰?” “对,不打不成交!”张家口市检察院的两个人点头作答。 于是,三个人开怀大笑。 在张家口市检察院的两个人离开银川时,张曼新与他们同乘一列火车,又同在一个包厢。当列车即将抵达张家口市火车站时,他们互留通讯地址,热烈握手,依依惜别。 不久,张家口市银行王佐等四人被释放。 笔者直言不讳地问张曼新:“在这个问题上,你给银行那几个头头的钱,说是酬金,可要是法院裁定是行贿,也不是没有道理,那样你岂不是要倒霉?” 张曼新一笑,而且笑得意味深长:“我怎么不知道会有很大风险呢?可是,一想到那么多人受连累,我就把自己的风险忘掉了。人哪,什么时候都不能太自私,大家要都时刻多为别人想想,世界上会少许多是非和灾难。” 第一节 泪洒北京站 他毅然挈妇携子闯东欧。东欧对于他是一片混沌,国情不谙,语言不通,吉凶莫测,前途未卜。他说:世上本无路。不怕风险的人才能勇当探路者,探路者脚下才有路。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第一个中秋时节。 北京。 黎明时分,天阴得要哭。 被称为“地球村”的建国门外那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巨剑般直插苍穹,一动不动地矗立着,似乎稍微晃动就会将鸭蛋清一样汪着水的天宇划破,叫它泪眼吧哒地哭个没完。 这当儿,从古观象台东侧那座四层楼的建国门旅馆里走出来六个人,按性别分为四男二女,从辈分讲为父母与子女两代。 这四男二女两代人是:张曼新,张曼新的妻子朱宝莲,张曼新的长子张蹦蹦、次子张彤彤、三子张乐乐和幼女张菲菲。 张曼新此刻要挈妇携子闯东欧! 显然,在这支闯东欧的家庭成员中,张曼新的长女张欢欢和次女张喜喜没有在阵容里。 这个决策是他们一家在宁夏银川专门召开家庭会议制定的。 理由是:到东欧前途未卜,欢欢和喜喜才十五岁,女孩子身体单薄娇嫩,经不住摔打,姐妹两个又都上中学。不像三个儿子,二十一岁的蹦蹦和十九岁的彤彤都成了大小伙子,就是十一岁的乐乐虽然年岁小一点儿,却长得虎头虎脑,壮壮实实,跟别的男孩子摔跤,就是碰得鼻青脸肿都不带哭的。 因此,欢欢和喜喜留在银川,交给张曼新的母亲周雪影照管。 那么,要说欢欢和喜喜小,刚满三岁的菲菲年龄岂不更小吗?为什么不带欢欢和喜喜而要带菲菲出国呢? 究其原因,一是正因为菲菲小,留在银川难以照料,二是因为菲菲是张曼新与朱宝莲所生。尤其是这后一条原因,朱宝莲提出要带菲菲走,别人是不好讲反对意见的。 这就是张曼新的家庭不同于一般家庭的特殊性。 张曼新与朱宝莲夫妇偕同三儿一女,除了菲菲之外,每个人都肩扛手提地带着几个鼓鼓囊囊的行李,步履匆匆地往北京火车站奔。 在张曼新决定举家闯东欧时,不论是亲朋还是好友几乎都不假思索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你们在国内混得好好的还到国外干什么去呢? 是呀,休说张曼新的亲朋好友,但凡了解张曼新一些情况的人都知道,他自从“下海”以后,在自治区党委机关乃至银川市的不少人的心目中已是赫赫有名的“暴发户”;况且,张曼新已经有了海外身份,到香港和东南亚做生意都来去自由,为什么非要带着妻子儿女去东欧呢? 再说,东欧原来大都是社会主义国家,刚刚解体不久,据说一个个都穷兮兮的,吃的穿的还没有我们国家富有,那些国家的人失业率就很高,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你们再去与人家争饭吃,能会有好结果么? 还有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就是张曼新在东欧一没有亲朋,二没有好友,三国情不明,四语言不通,等于两眼一抹儿黑。张曼新在整个欧洲只有一个好友林明超,还是在位于西欧的西班牙,就是想帮助他也是鞭长莫及呀!要是万一有个好歹,岂不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想找个帮助的人都没有啊! 张曼新觉得,亲朋好友这些担忧是必然的,也是很有道理的。他如今已不是十五岁由浙江敢于只身到宁夏时的血气方刚的青春期,也并非醉心于传奇与冒险。 但是,具有鸿鹄之志的张曼新却执著地认为有志气的男儿应该到世界的大舞台去闯一闯,看一看,证实一下作为中华儿女的勤劳勇敢和聪明才智。无论是作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还是一个人,都不能安于现状,得过且过,那样只能是原地踏步,不思进取,自我萎缩,到头来落后乃至遭淘汰。当然,张曼新不惜铤而走险闯东欧,想去淘金是其最本质的利欲趋动。 所以,不论亲朋好友怎样说,张曼新到欧洲闯一闯的意志弥足坚挺。 张曼新带领父子兵肩扛手提的这些行囊,大多是他们近几日在北京的秀水街、红旗等小商品批发市场购买的随时可以就地变卖的珍珠链、电子表、计算器、北京二锅头酒、儿童玩具叫叫机以及服装等,价值一万多元人民币,将乘坐国际列车由北京经二连浩特、乌兰巴托,再经莫斯科转车,直达匈牙利首府布达佩斯。 “你们非要走么?”前来北京站为张曼新送行的一个远房亲戚仍心怀忧虑地最后劝说道,“你们从北京这几年的变化能够看出,我们国家自从改革开放以来,从计划经济转变为市场经济,从单一的公有制形式转变为集体所有制和个人所有制等多种形式,经济繁荣了,市场也大了,个人的发展路子也宽了,在国内照样可以大有作为。”他的言外之意是:你们现在决定不走还来得及,充其量不就是浪费几张车票的退票费么,总比到了国外混不下去再回来强多了。为什么非要觉得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月亮圆呢?要是真的到国外碰个头破血流,那时将后悔晚矣。 此刻,四十七岁的张曼新虽然衬衣外只罩了件夹克衫,脑门上已是热汗津津的了。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绢在脑门上一抹,两臂习惯地交叉在一起,听了这个远房亲戚的最后规劝,牙帮骨石岸般陡地耸起,脖子上的硕大喉结一提一落,把涌到嗓子的话硬是挤压式地按回到肚子里。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火车站广场中央稍微靠东一点儿的位置上,瘦削的脸颊冷峻得丝毫没有表情,像铅铸的一样凝重。他突然抬头看看头顶阴沉沉的天空,嗣后又引颈眺望傲然屹立在古老的北京火车站对面那造型独特而抖擞着现代气派的中国国际饭店,平静的表情下似地火在急速运行,又如火山下的岩浆在奔腾汹涌。 殊不知,涉世很深的张曼新越是即将告别越是加速掂量告别的意义和代价。今天的祖国,较之被称为“十年浩劫”的“**”时代,世道的确变了。天在变,地在变,农村在变,城市在变,人也在变。就拿身边的北京火车站来说,昔日作为与革命历史博物馆、军事博物馆、人民大会堂等齐名的“十大建筑”,大将军般雄踞于千年古都,那是何等的威风八面!可是如今,却在高耸入云的座座抖擞着现代气派的大厦面前黯然失色。这是人类历史进步的表现,也是顺应客观形势的必然。这就如同过去喊“以阶级斗争为纲”而如今却把发展国民经济放在重中之重的位置一样。在新中国刚刚诞生的时刻,一代伟人毛**站立在天安门城楼操着浓重的湖南口音,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并亲手升起第一面五星红旗。他回到中南海,龙骧虎步地走进丰泽园菊香书屋,看到书案上摆放的延安人民为新中国的诞生发来的贺电,立刻操起如椽大笔,状若游龙地写道:“我庆祝延安和陕甘宁边区的人民继续团结一致,迅速恢复战争的创伤,发展经济和文化建设。”这种由“战”到“建”的转变,中国是如此,外国也是如此。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联邦德国立刻成立了一个“佛莱堡”的集团,制定出迅速发展经济的全民族战略。 国家要昌盛,人民要幸福,这是国势民意的要求和渴望啊!正因为如此,国家才加大改革和开放的力度。出国,既是时代提供的机遇,也是勇敢者的成功梦。 在这个世界上,哪一个人不做着不同选择和不同程度的成功梦呢?不过,出国成功的梦更需要一般人所不具备的非凡的追求和胆识。 “现在是木已成舟,我们下一步的目标就是要达到胜利的彼岸了!”张曼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随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胸中沸腾的心潮转化成豪迈激情。 然而,当他情不自禁地看一眼又蹦又跳的小女儿菲菲,又下意识地用两眼的余光注视着强作笑颜的妻子朱宝莲,目光立刻散乱了,心里也猛地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似的,空落落的一时失去了支撑,那分明是一种难以割舍的眷恋和不忍舍弃的情怀。 张曼新这种极矛盾的心理,是这两天才产生的。 而将张曼新那原本平静的心潮搅得沸沸腾腾的人物竟是他的长子蹦蹦的一个不同寻常的提议。 “爸,我这两天反复考虑,咱们这次出国还是不要带菲菲。”蹦蹦突兀地向张曼新说,那富有冲击力的话语像蓄集很久而冲破堤坝的洪流,目光定定地看着张曼新,那充满见地的目光不再是孩童时代的稚嫩和在父辈面前的惶恐及怯懦。 张曼新一听,如同耳边炸响一声雷,两眼一瞪:“为什么?” 无论是从张曼新的话音还是从张曼新表情,与其说他是在问,莫如说他是在吼。 蹦蹦异常镇静地答:“我是考虑菲菲太小,我们出国是好是坏还说不定,要是……” “不要说了!”张曼新没等蹦蹦说完,气呼呼打断他的话,额头暴起几条蚕似的青筋,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紫,话出口怒不可遏,“你此时此刻忽然说出这种话,简直就是个混蛋!”他气汹汹地瞪着蹦蹦,“菲菲小,还用你说吗?出国吉凶未卜,还用你讲吗?嗯?这些不利因素,在银川的时候你奶奶和你姑姑她们哪个人没有考虑到?” 蹦蹦并没有因遭到张曼新的怒斥而畏惧,马上说道:“可是,我奶奶和我姑姑她们都没有公开说出来。” “是呀,她们为什么不公开说出来呢?”张曼新反问一句,接着亮出底牌地讲,“她们不就是考虑朱宝莲是你们的继母,菲菲又是我和宝莲生的,不好讲出口吗?” 蹦蹦依然定定地看着张曼新,大胆地争辩道:“爸,您不要发火,我也知道提这个问题很敏感,十有八九要遭到您的训斥,可是,您先听我把话说完。我所以把这个问题想到了,又敢于公开说出来,恰恰说明是我没有把宝莲妈当继母看,是完全出自内心地怕菲菲太小,万一到国外有个不测……” “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张曼新见蹦蹦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知道儿子说的话既入情入理,又是发自肺腑的坦率,真真切切地反映出了儿子那纯洁无瑕的心地。他觉得自己不仅误解了儿子,而且还用世俗的评判视角曲解了儿子的好意,心里不禁一阵发酸。在孩子们面前从来不居高临下的张曼新立刻以商讨的口吻说:“蹦蹦,爸爸理解了你的心意,可是又怎么向你妈说明这个问题呢?” 蹦蹦充满信心地说:“我看我妈是个开通人,不会小肚鸡肠的,只要把理由说充分,她是会理解的。” “好吧,还是由我负责给你妈解释吧。”张曼新觉得这话由自己说合适。 “不,爸,这话恰恰由我说更好。”蹦蹦马上表示,那神态,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张曼新不解地问:“为什么?” 蹦蹦答:“我是儿子,说深说浅当妈的容易担待。再说,我讲,不会引起我妈对您的猜疑和误会。” 张曼新感到蹦蹦说得对。他以喜悦的目光看着蹦蹦,感到儿子的确大了,成熟了,便同意地说:“好吧,就由你去与你妈说。不过,能够谈得通更好,如果一时谈不通,也不要闹僵了。” “嗯。”蹦蹦点头作答。 但是,在蹦蹦与朱宝莲谈明这个事关重大的决定时,张曼新还是不放心地参加了。 事情的结果如同蹦蹦的判断一样,朱宝莲虽然起初感到将菲菲留下来难以割舍,哭得很伤心,但听了蹦蹦和张曼新说的情由,最后还是晓以大义,同意了蹦蹦的提议。 可是,菲菲已经由银川跟到了北京,通过什么办法把她“骗”回银川去呢? 最后经过集思广义,决定委托正要回银川的同事郑学义将菲菲带回宁夏。 好像无巧不成书。世界上的事儿有时就非常之巧妙,由北京至银川的火车,恰好与由北京至莫斯科的国际列车提前两个小时开车。这样,张曼新他们就可以与菲菲一起到火车站,又一起进站。 他们想出的“骗”菲菲的办法是:他们一起将菲菲送上火车,等火车即将开动时,他们再迅速下车,等菲菲发现被“骗”了,火车也开动了,她再哭再闹也无济于事了。 “爸爸,咱们怎么还不上火车呀?”菲菲听说要出国,早高兴得手舞足蹈了。在孩子的心目中,外国是一个迷人的童话世界,就像爸爸妈妈给她讲的故事一样。 张曼新看着聪明伶俐的菲菲,想到利用欺骗的手段把她要送回银川,从此将天各一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心中一个热浪接一个热浪地冲击着,拱得鼻腔酸酸的。 他知道此时妻子朱宝莲的心里更是对小女儿菲菲难舍难分,便急忙振作精神对菲菲说:“走!咱们马上就上火车!” “啊——上火车了!”性格活泼的菲菲牵着朱宝莲的手,又蹦又跳。 宽阔的北京火车站大厅,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走在前面的张曼新双臂犁开一条渠,朱宝莲带着菲菲鱼贯而行。 根据事先的安排,张曼新、朱宝莲和蹦蹦等将菲菲送上北京至银川的火车。 “爸爸,你们怎么没座儿呀?”聪明之极的菲菲眨动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见张曼新和朱宝莲都站着,不解地问道。 一直心绪很乱的张曼新没想到菲菲会冷丁地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先是惊讶地支吾了一声,又怕因表情失常引起菲菲的怀疑,急中生智地答道:“爸爸是站票,等这几个叔叔和阿姨到前面的车站下车,爸爸和妈妈就有座位了。” “那蹦蹦和彤彤哥哥呢?” “也一样。” “那为什么只有我有座儿呢?” “因为数你最小,当然座位应该让给小孩子了。” “那郑叔叔怎么也有座儿呢?” “呵,那是因为郑叔叔的火车票买得比咱们的早,所以才有座位。” 张曼新一面闪烁其辞地回答菲菲的问话,一面心中咚咚地像擂鼓,紧张而又痛苦。 本来,回答孩子的提问是很难的。一般的孩子都爱问这问那,而且问起来就要打破砂锅问(璺)到底。 休看孩子们问的问题一般很简单,往往又是孩子眼里直观的一些问题,但回答起来却不那么容易,况且要用深入浅出的语言让孩子听明白就更不容易。如果在平时,张曼新回答不上来,或者感到回答起来太琐碎,可以说声“不知道”,然而眼下对于菲菲的提问,张曼新不仅不能拒绝,而且要紧急调动大脑思维,要全力以赴回答得不露一丝破绽。 可是,此时此刻的张曼新心里又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古人云:天下父母爱小儿。这不仅仅是因为老蚌生珠,而且因为小儿比起已经长大的哥哥姐姐们则更加娇弱。所以,父母往往对小儿给予更多的惦念、牵挂、关切和抚爱。 张曼新所以对菲菲愈发地难以割舍,除了一般父母对小儿的惦念和抚爱外,还有就是他们这次出国不知前景如何,所以还带有一丝诀别的悲怆,这就愈发增加了他心中的酸楚。 他心里不住地哭泣:菲菲,爸爸的心肝宝贝。如果不是因为出国并且因为对出国的前景难以预测,爸爸说什么也不会把你留在国内的。你才刚满三岁,又从来没有离开过爸爸妈妈,正是需要爸爸妈妈关爱的时候,爸爸和妈妈怎么能忍痛把你抛下呢?菲菲,等你日后长大了,就明白了,现在把你留下,正是一种更深的爱。因为,出国以后谁知道会遇到什么艰难险阻呢?你蹦蹦哥哥想得对,你还太小,还经受不住风吹雨打。所以,爸爸妈妈和你蹦蹦哥哥正因为爱你,才不愿叫你受到丝毫的磨难和打击。菲菲,你离开爸爸妈妈以后,不要哭,更不要闹,要听郑叔叔的话。到了银川,祖母会疼你,姑姑和姐姐也会帮助照料你,是不会叫你受委屈的。菲菲,爸爸的乖女儿,等爸爸妈妈在国外站住脚,就马上来接你!会的,一定会的! 张曼新心里正翻肠搅肚般痛苦地涌动着,车厢的喇叭响起让送行的人马上下车的话音。 “走!”张曼新向朱宝莲和蹦蹦使了个眼神,急慌慌地奔下火车。 “呜——”火车一声长鸣,列车的轮子发出辗轧钢轨发出的轻微的“咚咚”声,然而,这声音之于张曼新却如冰面断裂,似空谷雷鸣,感到自己的心顿时要碎了。 “菲菲,再见!”张曼新和朱宝莲以极大的克制力强忍着泪水,向菲菲招手。 菲菲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懵懵地挥舞着小手,脆声亮嗓地喊:“再见!再见!” 张曼新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在视野中消失了的菲菲那可爱的笑靥,顿时泪水像洪峰一样汹涌而泻,不多时又在坚硬的脸上凝固。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未到动情处。 意志刚强的张曼新联想到自己即将踏上奔往异国他乡之路,深深感受到,世界上有两样东西当你失去的时候才感觉到她的弥足珍贵,那就是骨肉亲情和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国。 远去的汽笛声,卷着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消失在迷蒙的天际。 第二节 初识多瑙河 “呼——呼——哧——” 张曼新和妻子朱宝莲偕同三个儿子乘坐的国际列车冲刺般抵达匈牙利共和国首府布达佩斯,几声长吁,疲惫不堪地卧在车站的铁轨上,如同一头刚刚驾车翻过高高山坡的牛。 经过七天七夜颠簸的张曼新,虽然胡子拉碴的,眼窝明显下陷,腮帮子有些往里抠,但他的目光却放射着斗士进入临战前的渴望与激昂。他一看手表,除去北京与布达佩斯之间七个小时的时差,正是凌晨五点二十八分。 布达佩斯,是个什么样子呢?张曼新此刻的心情,就像成年的小伙子第一次相亲,又激动,又慌乱。激动的是,毕竟马上要一睹女方的芳颜了;慌乱的是,对于对方的真面目是美是丑毕竟还不知道呀!况且,一家人下了火车,往哪儿去,他心里还没有底。但他又知道,现在自己就是一家人的统帅,统帅要是慌乱了,队伍会不战自乱。于是,他振作起精神,向家人一挥手:“布达佩斯到了,下车!” “噢,下车喽!”年龄最小的儿子乐乐,像第一次到动物园似的高兴得又喊又叫。 蹦蹦和彤彤呢,他们虽然也有对出国的向往和对童话般欧洲风情的神思梦绕,但他们自从上了国际列车以后,看到车上大都是体态慓悍和神态高傲矜持的大鼻子、蓝眼睛的洋人和由于语言不通形成的障碍,就大致感觉出到国外并不是原来想象的玫瑰花一样令人陶醉的乐园。 此刻,如果说心里真正忐忑不安和缺少欢乐的则是朱宝莲。 女人想问题往往底色是灰调子。 虽然他们在七天七夜的火车旅途中并不乏欢乐,每到一个车站都做生意,将带来的商品高价出售,随身携带的二锅头酒和服装到了莫斯科已经销售告罄,并着实赚了一笔钱。 看来,贫穷的东欧对中国的生意人来说可谓遍地是黄金。 要不到俄罗斯做生意的中国人怎么会趋之若鹜? 不要说别的,当时一件羽绒服在俄罗斯能卖到比在中国高数倍的价钱。 难怪到俄罗斯的“倒爷”们都发了横财。 可是,这时的朱宝莲并没有因一路上赚了些钱而陶醉。一来她心里总是惦记着菲菲由北京回银川的路上病了没有?当菲菲知道自己被骗了,肯定会哭,会闹。这孩子气性大,哭起来没完。要是万一哭病了可怎么办呀?虽然张曼新的母亲周雪影会带孩子,但菲菲一天都没有离开过自己呀!在孩子的眼里,妈妈的爱是任何人也取代不了的。再有,就是朱宝莲脑子里有“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的观念,一看到满街的大鼻子洋人,又是到了人家的国家,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忧虑。 布达佩斯火车站虽然没有北京火车站那样高大气派,却显得比北京火车站空旷,其原因是上下车的人很少。 人太少办不成大事。人太多大事也会变成小事。 张曼新走出车站,目光为之一亮。 只见车站前的大街,两厢都是清一色的七八层高的楼房,这些楼房由于大都是长方形石块砌成,威严地军阵般排列,显得格外雄壮。这些楼房从建筑风格看,德国式、罗马式和哥特式居多,几乎每幢楼房的顶端及门窗都饰有浮雕、圆雕和透雕,雕塑的人物几乎都是圣经故事和罗马神话中的爱神、战神等,加之街道是青砖铺地,路面由于多年汽车轮胎摩擦变得黑中透亮,泛着一种冷色调子,整条大街于古老中抖擞着中世纪奥匈帝国的凛然与强悍。 秋季的布达佩斯清晨,天高气爽,天宇碧蓝,清风阵阵,颇有几分凉意。 人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起初都有几分惊奇,也有几分疑惧。 因为,在这起初的短暂瞬间,你会觉得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怪诞的梦魇。 蹦蹦经过短暂的喜悦之后,发现他的视野中没有他着意寻找的黑头发、黄皮肤长相的人,心里不由泛出几分惶惑,浑身不由微微一抖,悄声问张曼新:“爸,咱们去哪儿?” “是呀,到哪里去呢?”透过张曼新四处张望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也在思考这个事关一家人有个安身之地的大问题。对匈牙利的国情,他不了解;对布达佩斯的市场状况以及城市的街道分布等,他不清楚;对于布达佩斯有没有中国人经商,他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是,张曼新决不是个莽撞汉子,而是一个具备一般人所不具备的机变力很强的人物。 深谙“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的张曼新,临离开北京前,请人用英文写了一个路条:“execuseme,si /madam,wouldyoupleasetellmetheadd essofchi eseembassyi you cou t y?tha kyou!”(尊敬的女士和先生,请告诉我中国驻贵国大使馆的地址。谢谢!)如同珍宝一样带在身上。 此外,张曼新身上还有一本中英文的常用语对照词典。 于是,他果断地说:“先去中国驻匈牙利大使馆!” “中国大使馆在什么地方呢?”朱宝莲问张曼新,目光中燃烧起希望。 “这不,我带着路条哪!”张曼新得意地一笑,立刻取出来事先请人用英文写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匈牙利共和国大使馆”的字条交给蹦蹦,“你去找人问问,中国大使馆在什么地方。” “嗯。”蹦蹦应一声,但从语气看有几分发怵。因为,他既不会英语,也不懂俄语和德语。 “哈罗!”蹦蹦只会用英语打句招呼,马上将字条交给一个迎面走过来的老者。 那老者端详了一下字条,表示不知道地双肩一耸,脸上有几分歉意地一笑,离开了。 “他怎么说?”张曼新急切地问道。 蹦蹦苦涩地一咧嘴:“他什么也没说,看样子他不懂英文。” “那就再找个年轻一点的人问问。”张曼新告诉蹦蹦。 不大工夫,过来一个年轻女士,结果看过字条以后,礼貌地一笑,依然来了个“无可奉告”。 后来张曼新他们才清楚,匈牙利虽然属于欧洲,但本国使用的语言既不同于印欧语系中的印度语系、日耳曼语系、罗马语系和斯拉夫语系等,也与同属于乌拉尔语系的芬兰语和爱沙尼亚语有极大的区别,而是极特别的马扎尔民族语言。所以,由于整个匈牙利国家的一千多万人中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马扎尔人,所以马扎尔的民族语言便成了匈牙利的“国语”。诚然,在匈牙利也使用英语和德语,那只不过在为数甚少的知识界和上层社会的人才能够交流,绝大多数平民百姓只是懂匈文。 难怪蹦蹦一连吃了两个“闭门羹”! 不过,好事多磨。当蹦蹦问到一个中年男子,他不仅立刻“ok”了一句,而且还极热情地表示要将他们带到中国大使馆。 “谢谢。”张曼新一激动,说了句中国话,并连连点头表示感谢。他同时感到,匈牙利人对中国人热情友好,和善亲切。 那匈牙利中年男子将张曼新一家领上了公共汽车,前后又转了两次车,来到离大使馆不远处,做了一个“到了”的手势。 “谢谢!”张曼新以感激的笑靥作答。 可是,当他们细微一打量,只见房子上空飘扬的是越南人民共和国的国旗。 看来那个匈牙利男子把他们当成越南人了。 “不对,这是越南大使馆!”蹦蹦说。 “找到越南大使馆,就说明我们到了使馆区,再找中国大使馆就容易了。”张曼新安抚地说完,一扭头,突然像当年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喜地喊道,“瞧,那不是中国大使馆吗?” 朱宝莲和蹦蹦顺着张曼新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见马路对面,果然是中国驻匈牙利大使馆。 中国驻匈牙利大使馆,位于布达佩斯市六区班宗街十七号。 这座哥特式楼房,在临街的拐角处。门前是宽阔的街道,街道两边生长着葱茏的花木,加之街道路面洁净如洗,空气显得格外清新。 晨光熹微中的中国大使馆,鲜艳夺目的五星红旗在晨风中高高飘扬,像火炬般在熊熊燃烧。在门扉的右侧,一块镌刻着“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匈牙利共和国大使馆”的铜匾在彩霞的辉映中鎏金闪烁,美轮美奂,门楣上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宛如母亲亲切的笑脸,浮现着温存的慈爱。 作为海外游子的张曼新,作为举目无亲的张曼新,作为尚未有栖身之地的张曼新,此刻看到鲜艳的五星红旗,看到中国驻匈牙利大使馆的字样,那激动,那喜悦,那亲情,无论使用什么样的字眼儿来形容都不会过分。 “到家了!”张曼新两眼扑闪着激动的泪花,心里由衷地说。 是呀,中国大使馆在所在国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全权代表,把祖国视为母亲的海外游子们,怎么能不把大使馆看成是家呢? 既然到了家,自然就会产生进家的渴望和急切。 乐乐跑到大使馆门口,刚要挥起拳头敲门,却被朱宝莲制止住了:“不要敲,那红的小钮钮是门铃,你够不着,让你爸按。” 张曼新抢步上前,抑制住沸腾的心潮,用力按下了门铃。 “叮铃铃……”清脆的铃声,在门口响起,响亮悦耳,宛如伏天“咕咚咚”喝下几口冰镇汽水,透心的酣畅。 大约过了几分钟,大使馆的门方喑哑地开了。 但是,门只开了一个缝。 一个仿佛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将头探了出来。 “你们是干什么的?”中年女人问道。 张曼新急忙自报家门,脸上洋溢着喜不自禁的企盼:“我叫张曼新,我们一家人从中国来,刚下火车。” “你们找大使馆干什么?” “我们想通过大使馆了解一下匈牙利政府对中国人的投资政策。” 张曼新的话一说完,那中年女人一咂嘴:“你提的这个问题,我们大使馆不掌握,你还得找匈牙利政府的有关部门去了解。” 张曼新苦涩地说:“可我们刚到匈牙利,语言又不会说,叫我们找谁呀!” “你们要是真想了解什么,那就等上班后再来吧!”中年女人说完,将头缩回到门里,大门也随之一声不吭地关上了。 张曼新是怀着一颗冰凉和失落的心,两条腿似灌了铅一样沉重地离开大使馆的。 “老张头,咱们现在到哪里去呀?”朱宝莲见张曼新神色不爽,忧虑地问道。 “哦!”张曼新应一声,立刻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情绪不对头。此时,越是在困难的情况下,越需要自己挺直腰杆,带领家人迎接困难,并战胜困难。只要你勇敢地面对生活,生活是会真诚地给你以回报的。 想到此,张曼新镇定情绪地引用了一句不知出自何种典籍的名句:“上帝关了所有的门,也会给人留一扇窗。”然后取出一封信,信封上用英文写着一个在匈牙利罗兰大学读书的中国女留学生的名字和地址。这个女留学生是张曼新的一个朋友的亲戚,他这个朋友告诉他,到匈牙利以后如果需要帮忙的话,可以找找她,并附了一封信。张曼新对蹦蹦说:“拦辆出租车,把这个信封上的地址叫出租车司机看看,去罗兰大学!” 这样,张曼新一家五口来了个“按图索骥”,顺利地来到罗兰大学,又顺利地找到了这个中国女留学生。 这位女留学生是姐弟二人,同在布达佩斯读书。她见张曼新是国内的朋友介绍来的,又是中国老乡,分外热情。她询问了很多国内的情况,并给张曼新一家做了一顿便饭,还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极其宝贵的信息,即匈牙利由计划经济转变为市场经济后,鞋帽服装和日用品非常匮乏,一些从俄罗斯、印度、越南来的商人,还有极个别的中国人,在多瑙河畔摆摊,不过都是小本经营。 张曼新听了这个信息,心里像吃了颗定心丸,微皱的眉头熨平了。 饭后,张曼新带领家人来到一家青年旅馆,安顿了下来。 善于捕捉和利用机遇的张曼新,决心在多瑙河畔奋力一搏。 第三节 长城公司的奠基人 一连半月有余,张曼新紧锣密鼓地对布达佩斯的市场营销状况进行摸底。 这半月有余的时间,对于张曼新一家来说是漫长的,不啻于度日如年,也是愁怅和痛苦的。 其中最难以忍受的就是语言障碍。 匈牙利人说的话他们一句都听不懂,匈牙利人也听不懂中国话,因而他们说了等于白说。 语言是最基本的交流工具。 一家五口人个个都好似活哑巴,对于简单的问话只能比比划划,还常常令人啼笑皆非,欲哭不能。匈牙利文字又看不懂,看了等于白看。 这种日子实在难熬呵! 为此,朱宝莲伤心地哭过。后悔不该出国。本来一家人在国内生活得好好的,吃不愁,穿不愁,花不愁,与一般家庭比还显得挺风光,到这里来是名副其实地遭洋罪。 张曼新起初也觉得要在匈牙利立足难处很大。由于语言不通,中国人又少,信息来源阻塞,很难打开局面。为此,他曾萌生让蹦蹦和彤彤先到奥地利的想法,并且已经付诸了行动。 那天,是晚饭后,方才还依稀觉得晴朗的夜空转眼间已经布满了阴云,整个天空像罩上一口大锅,灰中带黑,看样子要下雨。 这时,接蹦蹦和彤彤的那人已经开车找到了张曼新,结果蹦蹦和彤彤因贪玩去逛街没有回来,不能久等,致使蹦蹦和彤彤才阴差阳错地没有走成。 但是,从来不甘失败和不甘沉沦的张曼新在困难面前不断告诫自己:生活不相信眼泪,多难励志。要看到艰难但决不能被艰难所吓倒,要承认艰难但要从艰难中寻找摆脱艰难的契机和手段。同时他也知道,在他面前绝不会有通天大道,有的只是泥泞、荆棘和沟壑梁峁。自己的人生之路要靠自己的双脚一步一个脚印地踩出来,不能靠上帝的恩赐和别人的施舍。 他曾在笔记中写道:“既然自己选择了一条新的人生之路,不管面临的环境多么恶劣,命运如何多舛,挫折多么严酷,一定要紧咬牙关,坚决挺住!” 张曼新在摸底中发现,布达佩斯的贸易市场潜力很大,也很活跃,对于搞国际贸易来讲是个可以施展身手的地方。 首先,布达佩斯具有独特的人文景观和难以媲美的自然条件。 作为匈牙利共和国首府的布达佩斯,由原来的老布达、布达和佩斯三个部分组成,人口二百多万,是一个多民族组成的都市,总人口占全国人口的五分之一。蓝色的多瑙河恰似一条晶莹璀璨的翡翠项链,由北向南横亘在布达与佩斯迷人的接合部,碧波粼粼,溢彩流光,船只如梭,气笛嘹亮。在布达佩斯市区,还星罗棋布地镶嵌着具有独特欧洲风情和匈牙利人文景观的渔人堡、圣·伊斯特万巴兹利卡大教堂、英雄广场、国家公园、拉科什大道和瓦西步行街等,整个首府俨然一座鬼斧神工浑然天成的大花园,是享誉世界的旅游胜地。每年从世界各地到布达佩斯游览观光者多达四五千万人,在世界各国旅游人数中排行第七位,这无形中大大地拓宽了布达佩斯的购销市场。又由于它历史悠久,地理位置独特,不仅是匈牙利的政治、文化和经济中心而且也是整个东欧的贸易中心。 最为重要的是,中国的服装鞋帽等商品,与匈牙利人民的需要相当吻合,这就为张曼新他们在布达佩斯立足并寻求发展提供了广阔的空间。 就在这时,蹦蹦喜滋滋地向张曼新说:“爸,刚才我在多瑙河边练摊儿,我穿过的那条牛仔裤,您猜卖了多少钱?” “多少?”张曼新问。 “我要了十二个美金,折合匈牙利币为九百多福林!” “合人民币呢?”张曼新眼一亮。 “将近八十元。” “您在北京买这条牛仔裤花了多少钱?” “十八元。” “这么说,一条牛仔裤就可以赚六十多元钱了?” 蹦蹦兴奋地说:“可不。我卖十二美金,还有好几个小伙子争着抢着要买哩。爸,我们要是从中国弄一批牛仔裤来,准会赚一把。” “我看可以。”精明的张曼新遇到机遇就会抓住不放,并且说干就干,决不拖泥带水。 于是,他立刻回国发来一批牛仔裤,很快卖了出去。 张曼新还及时了解到,距布达佩斯几十公里的刀刀(tata)是小商品的集散地,有化妆品、电子表、计算器和一些儿童玩具等。这些小商品是从匈牙利边境走私进来的,价格便宜,在布达佩斯比较好卖。 他们一家人便兵分两路,蹦蹦和彤彤主要从刀刀进货,朱宝莲和乐乐主要负责摆摊儿,张曼新两头兼顾。这样,以五百美元作为起动资金,一场开辟市场的攻坚战的帷幕拉开了。 蹦蹦和彤彤从刀刀进货,来回都是乘坐火车,早出晚归。张曼新和朱宝莲总是提心吊胆,生怕他们出点意外。虽说这兄弟两个很快学会了匈牙利一些日常用语,但他们毕竟还都是孩子呀! 有一次是个大雪天,那漫天飘舞的雪花如撕棉扯絮,又似鹅毛飘散,路面上的积雪足有半尺深。傍晚时分起风了,呼啸的寒风卷着雪花,吹在脸上锥子扎似的痛。 可是,都这么晚了,天气又这样恶劣,从早晨就到刀刀进货的蹦蹦和彤彤还没有回来。 张曼新和朱宝莲心里惶恐不安,坐卧不宁。 他们的担心是有来由的。 由于匈牙利的市场尚处于混乱无序的状态,一些从其它国家来的生意人见什么地方好卖货物就在什么地方摆摊儿。 为此,匈牙利警察经常突击清理。只要被他们抓住,或者他们看着你不顺眼,就把你关进收容所。张曼新和蹦蹦他们就已经被“收容”过两次。 还有一回,张曼新和乐乐乘坐地铁,突然被几个属于纳粹分子的“光头党”平白无故地殴打了一顿。张曼新为了保护乐乐,结果被打得鼻青脸肿。 蹦蹦和彤彤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做父母的怎么会不提心吊胆呢? 朱宝莲急得直哭。 朱宝莲一哭,乐乐也跟着哭。 一家人在创业阶段,相依为命呀!那感情平时是体会不出来的。 张曼新谈起起初在布达佩斯练摊儿的情况,脸上依然泛着苦涩。 他说:“那时候,我们过的是像吉卜赛人一样的生活,没个固定的地方。每天为了占摊位,天不亮就出发。蹦蹦和彤彤总是自报奋勇。下雨天,照样去。蹦蹦和彤彤头上蒙着块塑料布,一蹲就是几个小时。那份罪,一家人谁都没少受。可是,没有苦中苦,那有甜中甜呢?” 就这样,张曼新率领父子兵,风雨无阻,宵衣旰食,以超人的巨大付出获得了骄人的硕果,仅前三个月,就纯赢利二百多万福林。 不久,张曼新不失时机地创办了匈牙利最大的华人家族公司——“匈牙利长城责任有限公司”。 “长城公司”创立后,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以无比强劲的势头迅猛发展。 “长城公司”很快以其“互利、互惠、重义、守信”的卓尔不凡的形象跻身于匈牙利华人企业“十佳”公司的行列,并且后来不仅在捷克斯洛伐克、波兰等国家成立了分公司,还在中国的北京、深圳和福建等地设立了办事机构。 张曼新成功了。 张曼新在布达佩斯闯出一条不平凡的成功之路。 那么,张曼新的成功意味着什么呢? 当涉及到这个话题,张曼新意味深长地谈到,要说有点唯心,大概我的命相应了西汉大史学家司马迁“取源于南,收功于北”的说法。你看,我从浙江到宁夏,又从宁夏到匈牙利都是由南向北。这种说法,用现在的名词,大概应叫做“地缘政治学”吧。如果讲点实际的,那就是人要具有竞争意识和开拓精神,要勇于成为一个充满创意的梦想家。一旦机遇来临,就会以非凡的目光敏锐地发现机遇和认识机遇,再经过锲而不舍的拼搏,就会创造奇迹,走向成功! 张曼新这番感慨,难道不是一篇创业者的黄钟大吕般的启示录么? 第四节 东方罗宾汉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八日。 这天,张曼新长时间处于亢奋状态。 他的性格经常使他陷入亢奋。而那天的亢奋,却不同以往。因为若干年后每当追忆起那天的亢奋,内心依然有点紧张。 这是一场不亚于短兵相接的战斗啊! 此刻的匈牙利边境小镇扎洪火车站,处于一片混乱。 数百人义愤的质问声,边检人员恼怒的喝斥声,警察最后通牒似的尖厉哨声,搅拌着浊浪般的人群,乱哄哄得像个被火燎的马蜂窝。 扎洪,虽然在匈牙利国四百分之一的地图上也没有它的一席之地,但却属于“庙小神灵大”。这里,是由莫斯科始发的国际列车进入匈牙利后的一个其貌不扬的小站,但却是进入匈牙利国土的入境关卡,几个为数不多的边境检查站人员便是仲裁乘坐火车的外国人符合不符合进入本国国境的条件的手握生杀权柄的“法官”。 今天混乱的始因,是扎洪火车站的边检人员通告乘坐本次国际列车的所有外国人,匈牙利政府与原来互免签证的各国政府已达成新的协议,从本月十七日起一律恢复签证,凡是手里没有持匈牙利驻各国大使馆的签证者,一律不许入境,并且要立刻离开扎洪,返回莫斯科。 这样一来,怎么会不炸营呢? 因为,乘坐这次国际列车到达扎洪的数百名外国人,几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都没有签证。 原因很简单,匈牙利政府本月十七日才与有关国家的政府达成恢复签证的协议,距现在满打满算才一天时间,一般出国者怎么会这么快就能知道,而且能够办得下来签证? 就以眼下为数不少的来自哈萨克斯坦、越南和中国的人来说,他们中有的在三四天之前就离开了本国,有的甚至已经离开本国半个多月了,他们在旅途中,怎么会知道十七日恢复了签证呢? 因此,扎洪边检站的边检人员不根据具体情况机械地一律不允许没有签证的人员入境,的确是没有道理的。所以,数百个义愤填膺的喉咙发出的质问声和抗议声,如山呼海啸。 就在这乱军之中,有三十多名是中国人。而这三十多名中国人,几乎都是第一次出国,又几乎都是到匈牙利做生意的。从这些人携带的大包小包看,里面装的都是货物。显然,这些人在国内都不是什么大款,也不是国有企业的公派人员,而是到匈牙利以后靠倒卖这些货物进行小本经营。 因此,这些人的出国,几乎罄其家资。如果他们还没到达目的地就返回中国,岂不意味着将鸡飞蛋打?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三十多名中国人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一起,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在这紧急关头,张曼新却挺身而出了。 “大家不要慌,我叫张曼新,你们要是信任我,就听我的指挥。” 霎时间,三十多双惶恐而期冀的目光揣度地在张曼新身上闪烁。 只见这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一身笔挺的西服,透着潇洒干炼,清瘦的脸庞上剑眉高耸,目光霍霍,紧闭的嘴唇如堤坝隆起,显示出刚毅的性格,叫人一看就感到是个硬汉。那么,张曼新怎么此时此刻出现在这样一种特殊的场合呢? 原来,半个月之前张曼新为了生意上的事情从匈牙利回到中国。办完事情后,又乘坐国际列车从北京至莫斯科转车返回匈牙利首府布达佩斯,所以遇到了扎洪火车站边检人员拒绝没有获得签证的外国人统统不得入境的情景。 说实在的,对于这样的突发事件,又是在国外,张曼新既没有遇到过,也没有思想准备。他以为,这么多人据理力争,扎洪的边检人员是会通融的,谁知扎洪的边检人员恰恰就是老子天下第一,机械专断,我行我素。他们竟指挥警察把人们携带的行李包裹强行集中,你如果不自己动手,警察就抄起来往一起扔。于是,争执、揪扯、撕打的场面出现了,眼见事态在急剧恶化。 在这种严峻时刻,张曼新怎么能坐视自己的同胞处于危难之中而袖手旁观呢? “您也没有签证?”有人问张曼新。 “有。”张曼新身上持有可以在匈牙利居留三年的黄卡,他说着掏出护照亮给大家看。 这些人不认识张曼新,不过见他一副热心公益和乐于助人的样子,就抱着一种有病乱投医的心理,说:“那我们就听你的吧。” 张曼新说:“好,大家既然信任我,我马上就去交涉。” 但是,当张曼新将“交涉”两个字吐出口,心里却随之“咯噔”一跳:交涉,怎么去交涉呢?自己虽然到匈牙利的时间不算短,但是,至今却依然不会说多少匈牙利语。怎么交流?于是,他当即决定用电话通知长子蹦蹦和次子彤彤,要他们立刻赶到扎洪。蹦蹦和彤彤的匈牙利语已经说得很好,赶来完全可以当他的翻译。张曼新叫蹦蹦和彤彤来还有一层用意,即自己要是万一有一个意外,他们兄弟也好帮上一把。 起初,蹦蹦和彤彤听说扎洪发生的情况,劝张曼新说:“爸,这种事您最好别管,涉及到那么多国家的人,闹不好边检人员认为您带头闹事,把您拘留起来,要是再扣下您的签证,会更麻烦。” 张曼新知道两个儿子是担心他的安危,说:“不管怎么行?这几十个中国人是咱们的同胞,我哪能一走了之?” “爸,您虽然说的一点没错,可那几十个中国人与咱们无亲无故。再说,这种事情咱们主要是管不了。” “好了,你们不要再讲了,你们马上开车过来!”张曼新看到情况紧急,有些不悦地向两个儿子下达了指令。 为了争取主动,张曼新带上一个会讲英语的人作翻译,来到边检站,向那个边检官模样的大汉礼貌地一点头,然后自报家门:“边检官先生,我叫托马斯·张曼新,是那几十个中国人选出的代表。” 边检官模样的大汉闻听一撩眼皮,从蓝色眼珠里甩出一道鞭梢儿样的寒光,抽在张曼新脸上:“你有没有签证?” “有,而且还有三年的居留权。”张曼新递上自己的黄卡。 边检官模样的大汉接过来瞟了一眼,接着一甩下巴颏儿:“你可以出关了!” 张曼新急忙表示道:“边检官先生,您听我说,我找您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们!”他说着一指远处那三十多个正神色惊慌地怕被警察搬走行李包裹的中国人。 边检官模样的大汉顺着张曼新手指的方向一看,铁板似的脸蛋子“呱嗒”一沉:“他们与你不一样。他们没有签证,要马上离开这里!” “边检官先生,请听我解释一下,”张曼新满脸含笑地说,“对于中匈两国恢复签证的协定,我们都应该坚决执行。可是,他们这些人是七八天之前离开中国的,他们上火车的时候还不知道恢复了签证。” 边检官模样的大汉没有做任何回答,见外面几百名外国人吵吵嚷嚷地不肯上火车返回莫斯科,气咻咻地冲出边检室,命令边检人员和警察,强行把他们的包裹行囊搬上火车。 “大家沉着气,不要怕!”张曼新发现在三十多个中国人中,有的见警察这样凶,怕再呆下去不会有结果,开始发生动摇。他立刻意识到,只要有人带头上火车,其他人就会马上随大流,那时再劝告大家留下来坚持到最后胜利,就相当困难了。所以他激昂地对大家说,“你们应该想一想,你们离别父母和妻子儿女,千里迢迢地到匈牙利干什么来了?你们再想想,今天遇到这么点困难就想溜之大吉,以后还能干成什么事业?” 他说到这里,愈发加重语气讲:“既然你们想到国外来闯世界,就应该做好不怕任何风险的思想准备。世界上哪有多少一帆风顺的事情?再说,匈牙利是法制国家,只要大家坚持住,恳切地说清楚理由,我相信边检站是会通情达理的。他们不但会允许你们入境,而且即便把你们的行李拉走最后也会还给你们的。就是退一步讲,即使损失点儿货物,比起能够留下来又算得了什么?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大家能够入境,生意做起来了,这点损失立刻就会弥补上。”张曼新铿锵激昂地说到这里,一双炯亮的目光闪烁着豪情,话音也陡地高亢,“最后,我再向大家声明一遍,只要你们信任我,听从我的指挥,我保证与匈方边检人员交涉到底,不管遇到什么复杂的局面,我都不会丢下你们不管!” 张曼新一番披胆沥肝的话语,如空谷雷鸣,在三十多个中国人心中引起巨大的反响,从心底激起一腔雄壮。 “张先生说得对,我们大家不能因为会损失点货物就患得患失,谁要想溜走谁就是逃兵!” “对,我们大伙儿要听张先生的指挥!人家张先生为我们都不怕受牵连,我们还怕个‘球’?” 恰在这时,更危险的场面出现了。 扎洪边检站的警察手持***,对准了不肯随同行囊上火车的人员,并声称如果他们再不肯离去,一切后果自负。 霎时间,除几十名中国人以外的所有没有签证的外国人,面对乌黑的枪口,变得噤若寒蝉,决堤的洪水般争先恐后往火车上拥,似乎生怕上慢了后背会挨上一枪托或者受到毒瓦斯致命的摧残。 “大家不要紧张,都站在我背后,我出面给他们交涉。”张曼新见一些人面露惊慌,压低声音安抚大家,自己挺胸而站,一副无所畏惧的神态。 那个边检官模样的大汉发现惟有中国人站立不动,又见张曼新正给他们说着什么,断定张曼新是这些中国人的组织者,便向一个手持***的警察说了句什么,那个警察便怒冲冲地来到张曼新面前,用手势命令他马上叫这些中国人上车。 张曼新面带笑容地摆了摆手,告诉这个警察,他们的问题还没有说清楚,现在不能上火车回去。 “莫非你要聚众闹事?”这个警察将***对准了张曼新。 “不,警察先生,我是想帮助他们向贵方说明他们应该入境的理由。”张曼新脸上的笑容不减,神色坦然。 抑或这个警察被张曼新的固执所激怒,抑或感到不“杀一儆百”不足以慑服这群不肯上火车的中国人,便狠狠地勾动了***的扳机。 张曼新面对***的射击,脸色沉静,挺身而立,颇有视死如归的无畏。 笔者在采访时有意问张曼新:“你说实话,面对***,当时你一点都不怕?” 张曼新嘻嘻一乐:“不怕?傻瓜当时才不怕哩!不过,一来过去没见过***,也不知道一勾扳机是发射子弹还是毒气,所以索性就来个该死该活脚朝上吧;二来当时想,怕也不能表现出怕来,因为你已经摆出了一副替这些中国同胞拔刀相助的样子,还能自己拉屎自己坐回去?再说,我要是吓得失魂落魄,那三十多个中国人不撒丫子跑才怪哩!所以,勇敢往往是逼出来的,没有死亡的逼迫也就成就不了视死如归的英雄,董存瑞手举炸药包,黄继光堵枪眼,还有不少见义勇为的英雄斗歹徒,都是形势所迫,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张曼新的话实实在在,没有矫情,没有粉饰。 那个警察或许被张曼新的大义凛然所征服,或许怕承担责任,向张曼新发射了一下瓦斯以后,急忙转身走开了。 “张先生,您没伤着吧?”三十多个中国人急忙围过来,关切地问道。 张曼新微微一笑:“大家不要担忧,我没事。” 这时,蹦蹦和彤彤从布达佩斯驱车五个小时赶到了这里。 于是,张曼新带上两个儿子,经过与边检站进行长达十几个小时的反复交涉,不仅促使边检站同意了这三十多个没有签证的中国人全部入境,而且还为他们追回了行李物品。 三十多名绝路逢生的中国人,激动不已地争相与大义凛然的张曼新握手,将满腔的感激和敬慕通过紧紧的握手充分表达了。 第一节 东欧第一个华人社团的诞生 基督教将耶稣降生之年作为开创世纪之年。张曼新担任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会长之后,与他的伙伴们在旅匈华侨史上开创了从无到有的辉煌。 一九九三年十月十二日及两天后的十五日,天空异常晴朗。 三天前,布达佩斯上空还是阴云密布,自十二日起,太阳强劲的光芒似有什么预兆地挣脱了阴云的囚禁,像万千箭镞金光四射,把布达佩斯市辉映得金碧辉煌。 “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筹委会第二次会议”在这几天里,在布达佩斯东方大酒店和中国大酒店召开大会。同是龙的传人的与会代表,一个个身穿笔挺的西装,踌躇满志,容光焕发,大家操着不同的乡音,济济一堂。过去相识的,共道心声;过去陌生的,变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欢声笑语,气氛热烈,似乎划根火柴就将腾起万丈光焰。 这两次会议的主要议程,即制定并通过《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章程》,推选“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筹)”会长、副会长和理事会成员。 这两次会议的主要议程的含金量十足:一个将规范“华联会”的宗旨和使命,一个将确定能够担负和忠实履行“华联会”宗旨和使命的出类拔萃的领袖人物。其中一个迫在眉睫的任务,就是要尽快将“华联会”的“筹”字拿掉,根据匈牙利的法律规定,“华联会”要取得匈牙利共和国首都法院的批准才能合法存在。 所以,会议的氛围既热烈又凝重。 经理事大会选举,一致通过由该会(筹)原常务副会长张曼新为会长,在闭幕式上,张曼新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和自豪,激情满怀地发表了题为《继往开来,走向世界》的讲话。他坚定地表示,要与几位副会长及全体理事一起,全力以赴,克服一切困难,做好“华联会”的注册工作,抓好“华联会”的组织建设,密切同“匈中友协”的联系,并密切联系世界各地华人组织,使“华联会”真正成为《章程》中所明确的作为旅匈华人“文化的、保护利益的代表”,成为真正的名副其实的华人之家,成为促进中匈两国人民团结的桥梁和纽带。 张曼新的讲话,突出了一个主题是:团结。团结才有力量,团结才能干成大事。 张曼新当选为第二届“华联会(筹)”会长后,慨然宣布:立刻捐出他自己的长城责任有限公司的办公室作为“华联会(筹)”活动和工作的场所,房租和水电费等均由他负担,并拿出匈币十万福林作为当月的活动经费。 掌声,再一次响起。 这一次的掌声不但有气势而且如号角,像大兵团行军铿锵的步伐。 大家深知,成立“华联会”,完全是顺应时代、顺应旅匈华胞的意愿,是当务之急呀! 自从一九九〇年包括张曼新在内的为数甚少的中国人到布达佩斯经商,至一九九二年,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旅匈华胞骤然增至四万多人。 这数万名黄皮肤黑头发的华胞,大多来自浙江、福建、江苏、河北和北京、天津、上海等省市,彼此形同路人。他们在布达佩斯所从事的职业,有经营服装鞋帽的,有教学和当翻译的,有开饭店和开理发馆的,有从事美容和按摩的,有开中医诊所和彩色照片扩大的,有搞农场和生产豆腐豆芽的,还有代办清关和到匈牙利闯世界的人的居留的等等,可谓五行八作,无所不有。这些华胞凭着中华民族所具有的勤劳、勇敢和聪明才智,艰苦创业,开拓进取,取得了不可思议的骄人的业绩。 然而,由于中国人积习难改的劣根性,用台湾作家柏杨在他的《丑陋的中国人》一书中的话说,即“一个中国人都是一条龙”,“三个中国人加在一起就成了一条虫”。在一些华胞中,窝里斗,手足相残,相互倾轧,以邻为壑,勾心斗角,暗设机关,尤其是极个别原本就是地痞无赖和犯有前科的人,到了匈牙利后更是横行无忌,偷盗抢劫,绑架和杀人越货,致使旅匈华胞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不仅如此,由于旅匈华胞身在屋檐下,仰人鼻息,加之本身一盘散沙,形不成力量,因此,屡遭非难。 因而,广大旅匈华胞有许多困难需要解决,有许多利益需要维护,有许多权益需要争取,有许多愿望需要表达。 所以,成立一个获得匈牙利政府批准的具有法律效力的能够代表广大旅匈华胞愿望和利益的华人社团组织不仅非常需要,而且是刻不容缓呀! 于是,在这历史性的关头,对公益事业燃烧着火一样热情的张曼新和他的志同道合的伙伴郭志伟、瞿仁德、文明远、王少媚、宋万军、马良等,经过紧锣密鼓的酝酿和策划,决定倡议成立“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筹委会”。 这倡议一经出台,立刻博得广大旅匈华胞的热烈响应。 可是,要成立起“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却并不那么容易。 姑且不讲这是东欧地区第一个华人社团组织,没有样板可循,从《章程》制定到组织机构的设置都要“白手起家”;也姑且不讲这种海外华人社团既没有“编制”也没有谁给拨活动经费,所有的成员都各自有自己的生意,大家出国都以赚钱为目的,难以抽出更多的精力,单就办理通过匈牙利首都法院审批就陷入旷日持久的马拉松之中,情况微妙而复杂。 然而,有困难才需要勇士,有险阻才需要征服者,旷日持久才显示至诚者甘愿奉献的思想闪光。 张曼新担任会长后,与他的伙伴们经过锲而不舍的奔波和多方努力,终于闯过一道道难关,瓜熟蒂落,“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于十二月七日终于获得匈牙利首都法院的正式批准,带着嘹亮的第一声啼哭在东欧地区呱呱坠地。 “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经匈牙利政府批准正式成立的消息,如春雷乍响,响彻环宇。 在匈牙利华人社区具有顶尖实力的十二家华人商贸公司联名向“华联会”会长张曼新发来贺电: 龙人异国创业多,华联成立群英乐。 且看来日建伟业,齐心合力谱凯歌。 接着,来自奥地利、西班牙、英国、法国、日本、菲律宾、香港等国家和地区的华人社团和中国侨务部门的贺电如雪片般飘落而至。 祝贺、鞭策和期冀,使张曼新心中扬起高歌猛进的风帆。 张曼新不仅是“华联会”中惟一一个不拿分文报酬而又“全脱产”的人员,而且从他有电话手机那天起便公开宣布:他的手机昼夜不关机,二十四小时办公。无论是“华联会”的会员还是旅匈华胞,只要需要“华联会”出面办理的事儿,他随时处理。 雄心勃勃和甘愿奉献的张曼新,将在“华联会”的广阔舞台上,演出一幕幕可歌可泣的壮剧。 第二节 一个赔钱的股东公约 一九九四年十月二十五日,中国国务院侨务办公室主办的《华声报》在极为醒目的头版头条位置,以《从一份赔钱的“股东公约”谈起》为题,向世人披露了这个曾不为人所知的赔钱“股东公约”的内情。 文章开宗明义地设问:“世上有没有不以赢利为目的的股东?” 紧接着,文章便自答:二十五位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欧洲之声》报社的股东立誓,将按月缴纳“很可能没有分文经济收入”的办报集资款项。 那么,这二十五位“股东”,明明知道这样做将是“赔钱赚吆喝”,为什么还这样做呢?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张曼新担任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会长后,随着“华联会”职能的全面发挥,深切感到,要使“华联会”能够成为广大旅匈华胞“文化的、保护利益的代表”,必须创办一个与之相对应的宣传载体,于“华联会”与广大旅匈华胞之间架起一座沟通的桥梁,在宣传“华联会”上起到窗口作用,在反映旅匈华胞的心声上起到喉舌作用。过去,“华联会”只有一份内部会刊,靠刻蜡版和打字印刷出版,印数少,信息量小,版面设计简单,已不能适应“华联会”职能的需要。因此,急需创办一份公开发行的报纸作为传媒工具。 但是,大凡了解办报的人都深知,要创办一份报纸谈何容易? 办报不仅需要专业人才,而且录字、制版、发行、稿酬以及办报人员的薪金等等,加在一起需要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资金。 可是,这笔资金又从哪里来呢? 没有足够的办报资金,一切将无从谈起。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张曼新想,只要发动“华联会”的志同道合的伙伴们共同出力,办报的资金应该会迎刃而解。 这天夜晚,张曼新告之“华联会”的伙伴们到时任“华联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的文明远的“匈牙利中国中心贸易公司”会议室碰头,说有要事相商。 张曼新的这些“华联会”的伙伴们,听说有要事相商,放下自己的事情就来了。 当晚,张曼新谈出了自己主张“华联会”办一份公开发行的报纸的想法。这一主张,得到了伙伴们的一致赞同。 “老张,我也认为咱们‘华联会’该办份报纸了,该怎么办,你就说吧!”时为“华联会”理事的杨一稼女士,快人快语地说。 “关键是要解决办报经费问题。”张曼新讲。 “老张,你说怎么个解决法吧?”行武出身的“华联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文明远更是说得直接。 “这就是请大家来的目的。” “你是想希望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的理事问。 “当然我希望是这样。” “这么说,要办报会赔钱了?” “开始肯定是要赔钱的。” “那以后呢?” “以后虽然不好说,但赔钱的可能性还会很大。” “既然认定要赔钱,又要办报纸,干脆成立个‘赔钱董事会’得了!” “对,成立个‘赔钱董事会’。大家都签上字,来个‘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好,立了字据,以后谁再反悔,谁就是乌龟王八蛋!” “我现在就起草一个股东公约。”文明远依然保持军人雷厉风行的作风,挥笔写就了一个“股东公约”: 《欧洲之声》报社股东公约 我们是一个不需要到匈牙利经济法院注册的“股东会”。 我们的投入,很可能没有分文的经济收入。但是当我们看到远离故土的同胞们,手捧我们的报纸……我们将欣慰地想,我们又为自己的同胞做了一点事儿。这就是我们投入之所得。 我们投入的是不影响自己生活、工作的很微小的一部分资金,我们创造的将可能是巨大的、影响我们华人精神生活的万代之业。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是一笔很合算的“生意”! 为此 我公司人立誓: 自愿承担《欧洲之声》报社按月分摊给我的办报集资款项。此款项数目以报社财务部门当月经济结算公布表为准。按月主动交纳,决不拖欠。 签名: 编号: 《欧洲之声》报社“股东公约”落笔后,立刻有二十五名“股东”庄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们先后参加签名的顺序为: 张曼新、文明远、刘厚祥、刘进文、陈塔、余文龙、方永钧、张健、蔡兆清、王少媚、段惠来、郑可龙、程康武、马良、胡依仁、杨一稼、王晨、宋万军、郭伟志、陈寿庆、谢建忠、俞钧、韩开平、刘玉华、郭季燕。 此外,还有一些虽没有在“股东公约”上签名但依然默默地为《欧洲之声》报的创办无私地奉献者。他们是: 郑学义、沈建豪、戴军、屈君、伊逸夫、王雪飙、乐志信、吴永安、张荣军、刘云龙、陈晓玲、沈明、席晏斌。 杨占军先生向报社捐赠了一部汽车。 这一长串名字,每一个都不啻于一块坚硬的基石,在旅匈华侨史上矗立起一座巍峨不朽的文化丰碑! 这一晚,时至午夜后的两三点钟,这些“赔钱董事会”的股东们依然情绪激昂,谁都不肯离去。他们以高昂的豪情,展望着旅匈华人事业的明天。 张曼新身先士卒,不仅以匈牙利长城责任有限公司董事长的名义与匈牙利华人企业中的“十佳公司”一样每家出资一万美元赞助《欧洲之声》报的办报经费,而且立刻交付了本年度的十二万四千福林的“股东”款项。 张曼新为社长的《欧洲之声》报,于一九九四年八月八日正式创刊。 在这之后的四年里,张曼新每年都要从家族的财产中拿出六七万美元贴进去,一九九六年全年的办报经费是张曼新卖掉了他上海和深圳的两处房产才得以维持的。 他曾感慨地对笔者说:“我们在海外办任何一件事情,都需孔方兄开路,办一张报纸就更需要钱了。几年下来,我实在感到不堪重负了。”说罢,眼圈一阵泛潮,接着讲了这样一件感人至深的事儿。 去年十一月,张曼新的妻子朱宝莲刚刚给爱女菲菲买了一台586型电脑。张曼新发现后,立刻想到《欧洲之声》报正需要一台电脑,可是“华联会”没有钱买,于是就决定把这台电脑搬到“华联会”,算做对《欧洲之声》报的捐助。 菲菲一听就不高兴地哭了,说这台电脑是妈妈给她学习用的,为什么要给“华联会”? 朱宝莲一听,也板不住责怪张曼新未免做得太过分。 张曼新把爱女菲菲揽在怀里,耐心地给她讲现在办《欧洲之声》报的难处,并向菲菲许愿,将来爸爸有钱了,一定给她买台更先进的电脑。 懂事的菲菲听完张曼新的话,点头应允了。 可是,当张曼新搬走菲菲的这台电脑时,却怎么也忍不住地泪湿双颊。 他哭了。 他虽然死死咬着牙帮骨没有哭出声来,可一颗颗黄豆大的泪珠,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每一滴泪珠都包含着酸甜苦辣,意味悠长。 笔者最近得知,张曼新为解决经费问题,在写给一位朋友的信中这样说道:我认为《欧洲之声》报的生存已不仅仅是我个人的事了,我不忍心放弃这块爱国主义的宣传阵地。几年来,对于《欧洲之声》报的爱国言论,对于对办报的执着追求和付出,有人不以为然,说我傻;有人想收买我;亦有人悬赏二十万美元买我的人头。但我的信念亦从未动摇过,与其说我是在实现自我,倒不如说我是在为一种信仰服务。几年来,我放弃了所有节假日,节衣缩食,夜以继日地忘我工作着,我完全可以不这样做,完全可以将我投入办报的钱用于个人享受。大家都说我是万名旅匈华人的打工仔,说我是共产党驯服的工具,还有人说我是海外的孔繁森。褒也好,贬也好,讽刺也好,我要说的是:“金钱可没有,信念不可无!” 这铮铮作响的话语,就是炎黄子孙张曼新一片赤诚之心。 第三节 两只壁虎的启示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张曼新急匆匆地走进“华联会”办公室,两条腿顿时木桩似的戳在原地不动了,两眼也像楔子一样钉在墙壁上:只见在墙壁上正发生一场血肉横飞的争夺战。 争夺双方是两个身体强悍的壁虎。而被争夺的尤物是一只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一动不动趴在墙壁上的飞蛾。两只壁虎同时凶猛地扑向飞蛾。又同时为争夺飞蛾厮打起来。 对峙。 冲撞。 搏杀。 为了独享这美味佳肴,互不相让。 结果,那只被撕扯得只剩下肥硕身躯的飞蛾从两个内耗的壁虎嘴里“叭嗒”一声掉落在地板上。而两个自相称雄的壁虎,只各自捞到一点飞蛾的翅膀。 “这是典型的内耗造成的恶果!”张曼新心里愤愤地说一句。 善于举一反三的张曼新,由此联想到目前在旅匈华人社区中成立的社团状况。 自从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成立以后,在旅匈华人社区中相继成立了或以行业或以祖籍地为纽带的华人社团,其门类包括经贸、科技、文化、体育、妇女、青年等和许多省市的同乡会。这些众多的华人社团,各有章程,各司其职,各行其事,从不同层面和不同领域为团结华胞,发挥着重要的不可取代的作用。但是,也毋庸讳言,在华人社区中有少数人拉势力,争地盘,从而出现了“窝里斗”似的能量抵销。 张曼新在谈到海外华人的团结时,有两个方面常常令他颇为苦恼,甚至为此而甚感悲哀。 一个是华人之间互相拆台,以邻为壑,难以团结在一起。他为此做过深入细微的考察。以市场上卖货为例:比如同样是卖旅游鞋,前面一个摊位的华商每双旅游鞋卖八百福林,后面一个摊位的华商卖七百福林,当顾客询问后面的华商,前面的华商为什么要八百福林时,这后面的华商保准是对前面的华商不屑地睥睨一眼,悻悻地说:“那是他宰你!”言外之意,我的旅游鞋价格低,是我不骗人。这样同胞相残的结果,不但华胞之间互相仇视,一盘散沙,而且严重地损坏了中国人的形象,使外国人产生对中国人的轻蔑和鄙夷。同一件事如果是越南商人,他们会这样讲:“他卖八百福林,要么是他的旅游鞋质量比我的好,要么是他进货渠道与我不同。”越商之间是互相补台,人心很齐,能够团结一致。相反,中国人之间勾心斗角,就很难具有团队精神。 另一个是华人社团之间自立门户,有的醉心于当“山大王”,如同春秋战国,群雄割据。 但是,张曼新为促进旅匈华胞之间的团结又充满信心,并乐此不疲。他坚定地认为,尽管中华民族身上背负着历史沉疴,但是她是一个生命力极强的民族。纵目千年青史,在血与火的洗礼中,铁骨铮铮,英魂无数,或挽狂澜于既倒或起沉疴于霍然,创造了震古烁今的辉煌,无不体现我们民族的博大、坚韧和无往不胜。 一九九五年七月,国家*****访问匈牙利期间,“华联会”与旅匈华人社区的其他社团,同心协力做好欢迎等工作,就显示了华人社团之间团结起来形成的巨大合力。 而今天亲眼目睹这两个壁虎争斗的结局,使张曼新倍感旅匈华人社团形成一个整体的重要意义。 事情的成功都是通过不懈的努力来实现的。 凡是张曼新认准的事儿,他就会马上去做。而且做起来风风火火,快速高效。 经过张曼新艰苦而细致的工作,十四个华人社团一致同意组成“匈牙利华人社团代表委员会”。 这天,颇具中国气派的香港明珠酒楼张灯结彩,横标高悬,洋溢着节日般浓郁的气氛。 作为大会召集人的张曼新脸上显示出过人的坚定信念。他首先介绍了“华联会”与各华人社团负责人达成的共识和通过充分酝酿提出的华人社团代表委员会委员和常务理事的人选,并且提出了讨论通过《匈牙利华人社团代表委员会章程》等大会主要议程。 大会通过热烈的讨论,一致赞同“匈牙利华人社团代表委员会为旅匈华人的民主自治组织,是由华人各社团的代表组成的联合统一的对外的最高代表机构。委员会有权利及义务代表全体旅匈华人维护、改善和力争提高全体旅匈华人的社会地位和利益,以致力于树立旅匈华人的整体形象为己任,起到文化的和维护传统的作用”的宗旨。 接着,与会代表在2向亮的掌声中通过了《匈牙利华人社团代表委员会章程》,并根据《章程》的宗旨制定了《匈牙利华人社团代表委员会准则》。明确规定华人社团代表委员会要坚定不移地发扬爱国主义的光荣传统,热爱祖国,热爱所在国。任何时候都维护祖国的尊严,促进祖国的统一。一切不利于祖国的言行均在摒弃之列。要忠实地恪守匈牙利法律,尊重匈牙利人民的风俗习惯,大力促进中匈友好,为我们的第二故乡——匈牙利共和国的经济复兴做出贡献。并强调各社团不分大小、成立迟早,一律平等,反对相互拆台等等。 据悉知内情的人士透露,大会通过的这些准则,条条都有针对性、制约性和可操作性,条条都凝结着张曼新的匠心、奉献和抱负。 当荣任“匈牙利华人社团代表委员会”**的张曼新参加完庆祝酒会,周身发热地步出流光溢彩的香港明珠酒楼,轻舒双臂,放眼眺望深邃的苍穹,群星璀璨,河汉如潮,情不自禁地饱吸了一口凉爽宜人的空气,坚实的胸脯石岸般耸起,似乎要向着新的视野和更广阔的空间冲刺。 匈牙利华人的新纪元开始了。 第一节 不能让一粒耗子屎坏一锅汤 在旅匈侨胞中,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身为“华联会”会长的张曼新,为维护广大华胞的利益,大义凛然,威武不屈,无私无畏,显示了龙的传人的铮铮风骨。 常言道: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这些华胞中的败类!”张曼新长时间地处于难以抑制的愤懑之中。 他怎么会不怒火中烧呢? 一个时期以来,在旅匈华人社区中恶性事件接连发生,每个恶性事件都十万火急地报到“华联会”,恶浪般拍击着张曼新愤愤难平的心胸。 穷凶极恶的绑架,明火执杖的抢劫,残忍到极点的凶杀,在华人社区引起极大的动荡和不安。广大旅匈华胞迫切希望剪除这些害群之马,使自己的生命和财产得以保护,为大家创造一个和睦而温馨的生存环境。 于是,一双双充满企盼的目光凝聚在“华联会”身上,一声声“张会长,不能再让这些败类横行霸道、残害同胞了”的呼喊叩击着张曼新的耳鼓。 但是,张曼新清醒地知道,这些害群之马虽然为数不多,但危害很大。对于这些不法之徒,“华联会”是管还是不管呢? 张曼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眉宇间拧成一个结。 不管,“华联会”还叫什么广大旅匈华胞“文化的、保护利益的代表”? 要管,不仅风险大,难度也大,而且要陷入无休止的斗争之中! 张曼新这种忧虑决不是胆小怕事,畏首畏尾,也不是明哲保身,而是要将困难估计充分。 “华联会”在国外只是个华人社团,虽然经过所在国首都法院批准,却很难得到司法部门的大力支持。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人家还不真正了解你,甚至可以说正因为人家不很了解你不但不支持你而且还会对你存有戒意。况且,这些不法之徒,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有几个国家的护照和签证,他们往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加之国外一些非常复杂和微妙的关系,要惩治他们,困难重重呀! 不仅如此,只要“华联会”一表态,就是向这些恶势力下了战表。身为“华联会”会长的张曼新,就会立刻被一些不法之徒视为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届时他们会凶相毕露,疯狂地进行报复。这样,张曼新就把自己乃至全家人的身家性命绑在与这些亡命之徒决一雌雄的战车上! “不能让一粒耗子屎臭一锅汤!为了广大华胞的利益,只有将个人和全家人的安危置之度外了!”无私无畏和憎爱分明的张曼新,一双男子汉的大手蓦地攥成油锤般的拳头,“砰”地一擂办公桌,山摇地动。 于是,张曼新立刻召开“华联会”理事会,统一思想,统一认识。 理事会对于打击旅匈华人社区中的不法之徒可谓众口一词。 “我们要是再容忍这些害群之马无法无天,横行霸道,广大华胞一定会指着我们的鼻子骂我们软弱无能!” “我看,要是骂我们软弱无能还是好听的呢,说不定会骂我们是狼狈为奸呢?” “我们一天也不能再等了!这些家伙,不仅把华人社区搞得乌烟瘴气,而且也把中国人的脸丢尽了!叫匈牙利人怎么看我们中国人?” 思想的一致,认识的统一,带来的是行动的整齐步伐。 于是,一系列向一小撮犯罪分子展开的坚决而有力的斗争行动启动了。 首先,为了对犯罪分子构成强大的震慑力量,“华联会”和“华商会”组织成立了“保护华人权益委员会”,并立刻召开了声讨大会。 接着,“华联会”和“华商会”在《欧洲之声》报上发表了《关于惩治邪恶维护安定团结的紧急呼吁》的文章,其声势浩大,力贯千钧。 果然,正如张曼新所预料的那样,就在“华联会”公开向华人社区中的不法分子宣战不久,他便接到了来者不善的匿名电话: “请问,您是张会长吗?” “我是,我是张曼新。” “‘华联会’最近来头不小呀?” “你指什么?是指最近我们发动的打击华人社区中的不法分子吗?” “我想是吧。不过,我想问张会长一句,您这么不惜力气地冒险搞这种玩艺儿为了图个什么?”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为维护广大旅匈华胞的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 “张会长,您这话可真有点见义勇为呀!” “也可以这么说。” “不过,您不觉得,您是选错了地方吗?” “请你说得更明白一些。” “我是说,您这种高尚,要是在国内,一定能够立大功,或许还会获个英雄称号什么的。可您忘了,这是在匈牙利,大家都是做着发财梦来淘金的,不是玩高尚的时机和地点。” “我同意你认为大家到匈牙利来都是淘金的说法,但是淘金要通过自己的智慧和劳动以及正当的竞争来获得,而不是靠不法行为,靠抢劫和杀人越货。” “张会长,想再请教您一句,什么叫不法行为?您说,在这里做生意的中国人,有几个是真正循规蹈矩的老实人?您不认为,老实人,在这里就是笨蛋的别称吗,是窝囊废的代名词?” “请你不要诬蔑我们广大华胞!他们在这里依据匈牙利的法律,合法经营,只有个别败类为非作歹!” “张会长,您不要发火。我们知道您在‘华联会’为中国人办了不少事儿,我们很佩服您,所以今天才打这个电话奉劝您。中国有句俗话:不想叫别人过去的人,自己也难以过去。好啦,张会长,看在您夫人和孩子们的份上,请多多珍重吧。拜拜!” “软硬兼施!”张曼新气咻咻地放下电话,愤怒地吼了一声,额头上暴着青筋,牙帮骨陡地耸起,两眼冒着不可遏制的火焰。 显然,这个“客气”的匿名电话是对张曼新的警告和恐吓。 然而,这些“屑小之徒”的公然挑衅,却愈发激起张曼新斗士般的枭勇和无畏。他决心接过对方决斗似的扔过来的白手套,挺剑出击。 于是,他毅然将自己的电话手机号码作为公众的举报电话,刊登在《欧洲之声》报上。 为了使不法分子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张曼新又联系西班牙等欧洲国家的华人社团,动员全欧洲的广大华人,一致行动起来,打一场向恶势力作无情斗争的“人民战争”。 与此同时,张曼新专程回国向中国外交部、公安部刑事侦察局和国际刑警组织中国国家中心局汇报了匈牙利一小撮中国籍不法分子的罪恶,得到了中国警方的支持。张曼新还想方设法,积极与匈牙利警方联络,多次向他们介绍不法分子的罪恶,报告“华联会”的决心和行动计划,逐步得到了匈牙利警方的理解和支持。 这样一来,张曼新与犯罪分子的斗争便白热化了。 这天,张曼新的电话又响了。他拿起话筒,听到的是杀气腾腾的声音: “你是张曼新吗?算你小子有种!既然你把我们逼到这个份儿上了,那我们就只好奉陪了。你他妈说个地方!” 这些不法之徒要穷兵黩武了! 张曼新执言相劝:“我奉劝你们不要执迷不悟!” “你他妈少啰嗦!你不是想当英雄么?今天老子就成全你!” “你们说个地方吧,我奉陪!”张曼新话出口刀劈斧剁,目光凛然。 “你要是有种,那就明天晚上在‘四虎’,市场!” “几点?” “那就八点!” “那好,明天晚上八点我们就在‘四虎’市场‘华联会’的管理委员会办公室恭候!” 顷刻间,“华联会”办公室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 为了做好应付最险恶的局面和做到初战告捷,张曼新当即召开了“华联会”理事会,群策群力,认真制定了行动方案,并进行了全面部署。 第二天晚上八点许,“华联会”派出的队伍,威风凛凛地来到“四虎”市场。 张曼新在“华联会”设立的临时指挥部里,与几位副会长一起,坐阵指挥。 “华联会”在“四虎”市场的管理委员会办公室,设在“四虎”市场大门左侧一百余米处的一座二层楼里。说是“楼”,其实不过是由集装箱叠起来的铁皮屋子。要上楼,需攀援一个用铁板焊成的楼梯。人走在上面,颤颤悠悠,打秋千样起伏。这座二层楼的下面,就是鳞次栉比的摊位,一排排,一行行,一个挨一个,十分稠密。“华联会”的管理委员会的办公室在明处,这时,倘若不法之徒躲在摊位里,“华联会”的队伍肯定要吃亏。 但是,只见“华联会”派来的队伍乘坐六七辆高级轿车,一字长蛇阵般在办公楼前停下。门开处,他们一个个笔挺西服,雪白的衬衣,乌亮的皮鞋,剃须净面,目光炯炯,气宇轩昂地下了车,一副风流倜傥、从容不迫、异常镇定的样子,仿佛“华联会”拥有雄兵百万,在“四虎”市场布下天罗地网,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是熟知兵家之道的张曼新“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的一个杰作。 果然,曾经甚嚣尘上的不法之徒慑于“华联会”队伍的威风,没敢造次。只是有两辆轿车,在“四虎”市场幽灵般转了一圈,便溜之乎也。 张曼新乘胜追击! “华联会”配合匈牙利警方,一举将几个罪恶昭著的犯罪分子绳之以法,狠狠地打击了罪恶势力的嚣张气焰。 当广大旅匈华胞拍手称快时,张曼新却冷静地意识到,与不法之徒的斗争只是个开始。 战斗正未有穷期! 第二节 怎么能眼看着叫国家吃亏 一九九五年四月的一天,一个三十岁开外的男子推门走进“华联会”的办公室。 “请问,哪一位是张曼新会长?”那男子开口便问。 “我就是。”坐在办公桌内侧正与“华联会”的伙伴们商谈事情的张曼新端详了来人一眼,答。 那男子毕恭毕敬地站在张曼新面前,自报家门:“我叫周忠明,是中国山东济南云峰针织有限公司的副总经理,也是在匈牙利注册的syt公司的经理,有件事情想请张会长帮帮忙。” “好呀!”张曼新闻听不但不推诿,反而显得很高兴,“来,坐下谈。” “是这样。”周忠明坐在张曼新对面的沙发上,一伸脖子咽了口唾液,嘴里似乎咬了口青皮柿子,苦涩地说,“我们公司于一九九二年开始与一个名叫王大军的szuny-公司有贸易关系,开始王大军的信誉还可以,所以我们公司和中国济南进出口公司与王大军的公司在匈牙利联合注册了syt公司,王大军既是股东又是经理,我也是经理,但在经营上是王大军负责,仓库和账目也由他管。没想到,我们和济南进出口公司发来价值六十多万美元的货物后,王大军想长期占用公款,赖着就是不给国内返款,作为国内发货公司之一的济南泉润棉织品有限公司多次向我催款,我每次向王大军提起返款的事儿,他都是眼一瞪,骂骂咧咧地吼:‘我们欠的是国家的钱,又不是你他妈个人的,你丫的着的什么急?’您瞧,他不但不返款,还臭骂了我一顿。” 张曼新听完“哦”了一声,脸上露出几分惊异:“这个叫王大军的我认识,你们怎么能跟这种人打交道呢?” 周忠明垂头丧气地一摇头:“咳,这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呀,谁想到他会是个无赖呢?而且,他又找了个匈牙利女人做老婆,属于地头蛇,身边又有保镖,动不动就说要我的狗命,我哪里惹得起他呀!” 他说到这里声音变得喑哑,眼圈一热,似乎要哭:“张会长,我是国内公派到匈牙利来的,欠国家这么多的款不返,我可怎么交代呀!” 张曼新表示理解地说:“周先生,我不说你也知道,像王大军这样欠国内款的人不少,但是像他这样欠国家这么多的款并久拖不还的却也不多见。” “是呀!”周忠明急忙接过张曼新的话茬说,“所以,现在我是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才跑来找‘华联会’。张会长,您可务必帮帮我这个忙,不然,我真是走投无路了。” 张曼新对周忠明安慰地说:“既然你找到了‘华联会’,我们肯定会管,怎么也不能眼看着叫国家吃亏呀!不过,王大军这个人我了解,要从他嘴里掏食,困难是会相当大的。” “那我就谢谢张会长了。”周忠明感激地向张曼新连连颔首。少顷,他突然说道,“张会长,现在我们正面临一个大难题。” “什么大难题?”张曼新两条眉毛随之一耸。 周忠明忙说道:“前不久,王大军回国,我立即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济南泉润棉织品有限公司,泉润棉织品有限公司恰巧了解到王大军正在济南,便立刻向济南市中级人民法院起诉,法院马上作出判决,限制王大军出境,并通过有关司法部门扣留了他的护照及其有效证件。王大军一看情况不妙,就告诉他匈牙利的老婆,要她马上把仓库里的大批货物转移。这时,我们也想到了要马上运走这批货物,尽量减少国家的损失。于是,我在仓库大门上加了一把锁,谁知第二天王大军的老婆也加了一把锁。张会长,仓库里的这些货物都是国家的财产,要是叫王大军拉走了,再想全部追回他的欠款可就更难了!” “你想怎么办?”张曼新一咬牙帮骨。 周忠明说:“张会长,我想请‘华联会’帮助我们把仓库里的货物运出来。” “王大军的老婆会袖手旁观么?” “她肯定也会采取行动。” “那你只能来个先下手为强了!” “那就请张会长做主了。” “好,我马上派人跟着你先在仓库门上贴上封条,再换一把锁,然后再组织人明天帮助你去拉货!”张曼新当机立断。 转过天来,张曼新派儿子彤彤和“华联会四虎市场管委会”的两个人赶到仓库。当他们正准备打开库房门时,只见一辆警车闪着骇人的警灯,气势汹汹地开了过来。在三四个手持警棍的警察后面,是王大军的老婆雇用的几个保镖,一副兴师问罪和要大打出手样子。 “你们是干什么?”警察质问彤彤。 “我们是‘华联会’派来帮助处理经济纠纷的。”彤彤不卑不亢地说明情况后,并出示了“华联会”的证明信,接着又将货物的文书档案,交给他们看。 警察见手续完备,再说这种事情又不属于他们应该管的范围,便扬长而去。 警察一走,王大军的老婆雇用的几个保镖见情况不对,气哼哼地横了王大军的老婆一眼,也一走了之。 “快,打开仓库,把货物全部拉走!”周忠明立刻指挥开仓运货。 “你们不能拉!”王大军的老婆蛮横地阻拦,那凶恶的样子像个被激怒了的母狮。 “这是我们中国的财产,你无权干涉,闪开!闪开!”周忠明一来觉得开仓拉货名正言顺,二来感到有“华联会”的支持,所以显得格外理直气壮。 王大军的老婆觉得自己不占理,再闹下去也不会有好结果,只得悻悻地走开。 于是,周忠明在“华联会”的帮助下,昼夜抢运五十多个小时,终于把仓库里十五个货柜的几十卡车的货物全部拉走,保护了价值近一百万美元的国家财产。 谁知,王大军突然从国内给张曼新打电话,从语气中可以潜见,他虽然心里无比震怒,却又不敢发作:“我说张哥,我和周忠明的事儿你又不了解来龙去脉,再说我又不在匈牙利,你就支持周忠明这个狗日的拉走了仓库的货物,你这么做可不够朋友!” 张曼新平心静气地问:“大军,我问你,仓库里的这些货物是国家的财产对不对?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对。” “我再问你,你拖欠国家的货款并且一直没还,对不对?”张曼新这种压迫式的问话,不容王大军狡辩,迫使他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 “对。” “这不就得了。大军,你本来拖欠国家的货款,不但不还,又想把仓库里本不属于你的货物吞掉,你不觉得这么做太过分了吗?” “张哥,过分不过分,是我的事儿,与你有什么相干?再说,大使馆都不管,你管个什么劲儿?” “周忠明找到‘华联会’,恳切请求我们管。你说,涉及到国家财产的事情,我不该管吗?再说,你这么坑周忠明,叫人家怎么活?做人,也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呀!” “行啦,我的张哥,你这次算把我搞惨了。从今往后,你不要再插手我的事儿了!算我求求你,行不行!”他似乎企求得到张曼新的一个承诺。 “那你欠人家的二三十万美元呢?” “那是共产党的钱,叫共产党找我好啦!你又不是共产党的官员,管那么多干什么!”王大军说完,气呼呼地把电话放下了。 张曼新和周忠明本以为,中国有关司法部门扣留了王大军的护照和有效证件,他是很难再回到匈牙利的。 谁知,没过多久,王大军却居然神出鬼没地回到了布达佩斯。 据说,王大军曾在北京首都机场闯关,还被海关拘押了起来。 “这家伙,没有护照和有效证件,是怎么回来的?”张曼新对此至今仍感到大惑不解,匪夷所思。 王大军回到布达佩斯,马上到中国驻匈牙利大使馆,谎称他的护照丢失,要求补办。幸亏提前得到情报的大使馆,严肃地指出他有案在身,不能到国外来。 王大军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说他到匈牙利来是国家安全部特派的,大使馆又戳穿了他的谎言,使王大军没能得逞。 当张曼新下班回到家,妻子朱宝莲告诉他,王大军刚才给她来过电话,嫂子长、嫂子短的叫得亲热极了,叫她务必劝劝张曼新,给他条生路,不要再逼着他向国内返款。 “甭看这家伙的话甜得流油,但骨子里却心黑手辣!”张曼新告诉朱宝莲,王大军的人跑到匈牙利海关,诬告周忠明低税报关,怂恿海关要狠狠处罚。这一手十分毒辣。 “原来王大军是这么个人!”朱宝莲闻听很气愤。 “我早看出来,这家伙是口蜜腹剑!”张曼新的话显然有提醒朱宝莲的成分。 “结果怎么样了?”朱宝莲不放心地问。 张曼新告诉朱宝莲,周忠明出据了原来王大军自己报关的证据,才没有使他嫁祸于人的图谋得逞。 朱宝莲从另一个角度担心地说:“既然王大军是这种人品,你们真要是把他逼急了,他会不会与你们拼命?” 张曼新淡淡一笑:“你不用担心,这种人,外强中干,吓不倒我。” “兔子被逼急了还要咬人呢,何况王大军这号人?再说,即使把款追回来了,你和‘华联会’什么好处都得不到,至于要拿命去冒险吗?” 张曼新知道宝莲的诘问是出于关心他的安危。不过,他帮助追款没有报酬这也是实际。但是,山东的公司满怀期望地全权委托“华联会”协助追回返款,济南市中级法院致信对他维护国家财产的高尚行为表示敬意和感谢,他怎么能中途不管了呢?张曼新觉得眼下对妻子朱宝莲讲什么道理都是多余的,关键是让她放心,自己是会处处小心谨慎的:“宝莲,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 突然有一天,周忠明急匆匆地来到“华联会”办公室,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张会长,我找到了王大军,他现在正在他的办公室,请您找他谈一谈怎么样?” “你去不去?”张曼新问。 “我、我就不去了吧。”周忠明感到他去了反而效果不好。 “好吧。”张曼新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当张曼新来到王大军的办公室,王大军和他的匈牙利老婆都在,身边还有两个身带武器的保镖。 “哟,张哥,您大驾光临,怎么也不事先通知我一声呀?哎,我宝莲嫂子没来?”王大军见到张曼新先是一怔,但马上显得很亲热地站起来相迎。 张曼新使王大军免除疑虑地说:“大军,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是,我实话告诉你,我一兵一卒都没带。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今天来,是希望你和周忠明好好配合一下,写个给国内返款的计划,说明分几次还完,也好叫周忠明给国内有个交待。怎么样?写好,我带走。” 王大军闻听涎着脸嘿嘿一笑:“张哥,你何必这么跟我过不去呢?我要是有钱,早就给国内返款了,我知道生意人要信誉第一。可我现在手里没钱,想还,哪儿偷去呀!” “大军,你不用给我说这种话,你的底细我还不知道?”张曼新的话虽然很温和,但却很有力度。 王大军知道与张曼新较量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就表示无奈地一咂嘴:“张哥,再容我一段时间好不好,我又不是不还?” 张曼新说:“容你一段时间当然可以,但总要有个期限呀!” 王大军皱起眉头想了想:“张哥,过十天以后我先还五万美金的货款,但这钱我得直接交给‘华联会’,不想交给周忠明那狗日的!” “哎,大军,这又何必呢?”张曼新微微一笑,“钱又不是‘华联会’的,还是交给周忠明的好。‘华联会’收了,名不正言不顺。” 王大军又皱皱眉头:“好吧。张哥,往后的事儿我就直接跟周忠明打交道,您就不要费心了,我保证如数给钱。” “那我就看你的实际行动了。好了,你们忙吧,我走了,再见!”张曼新临走时又向王大军叮嘱了一句。 这一回王大军算没有食言。 过了十天,王大军告诉周忠明,钱已经准备好了。 “我到什么地方去取?”周忠明问。 “到马尔基特岛。”王大军悻悻地答。 “怎么到马尔基特岛?”周忠明不禁疑虑地问。 “你狗日的到底还想不想要钱?到马尔基特岛清静,省得被人盯上!”王大军的气很粗。 周忠明觉得有鬼。既然是交款,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在办公室而要去偏远的马尔基特岛呢?他先稳住王大军,然后立刻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了张曼新。 “王大军这小子又要耍什么花招儿?你告诉他,马尔基特岛你不认识,叫他另换个地方!”张曼新说。 周忠明向王大军重复了张曼新的话。 “那好,就改在英雄广场吧!” “你先等等,等会儿我再答复你。” 王大军一听在电话中又吼开了:“周忠明,你狗日的脑袋是不是不长在你头上?怎么这么个屁大的事儿也问张曼新?” 周忠明不管王大军如何吼叫,立刻拨通了张曼新的电话。 “他讲什么时间了没有?”张曼新问。 “他说下午五点。” “我看可以吧。”张曼新沉思有顷,虽然觉得其中可能有诈,但又感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以,他告诉周忠明,可以答复王大军在英雄广场交款,同时又反复叮嘱他,口袋里一把水果刀或者一根木棒都不要带,以免上圈套。 张曼新放下电话,又觉得不放心,便来到英雄广场东侧的多若·久尔吉大街五十六号的九龙饭店,告诉周忠明他在九龙饭店,万一遇到什么意外情况立刻通知他,他的手机电话不关机。 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的英雄广场,像我国的天安门广场一样庄严而神圣。在英雄广场中心,极醒目地矗立着匈牙利人民为纪念马扎尔民族定居匈牙利一千周年而落成的“千年纪念碑”。这座壮观的“千年纪念碑”,有四十来米高。纪念碑的顶端,屹立着一尊张开双翅的女神,右手举着王冠,左手托着一个十字架,表示着匈牙利人民的独立、自由和幸福。在纪念碑的底座,依次排列着七个威风凛凛的古代首领,一个个策马飞驰,或握长矛,或拿利刃,或挥板斧,或持钢枪,叱咤风云,能征善战,气宇轩昂。这七个威武剽悍人物,是一千多年前跟随马扎尔民族的伟大族长阿尔帕德占据匈牙利的七个部落首领。在这组气势恢宏的英雄组雕后面,极为规则地修砌着两扇弧形的城垣,城垣上矗立着粗大的罗马柱,在每个浑圆的罗马柱之间,安放着一位在匈牙利历史上功勋卓著的君王铜雕,由左至右依次排列,共十四位,一个个神态不凡。当你驻足英雄广场之中,身心立刻被尚武和英勇所感染,耳边奏响豪迈的英雄之歌。大凡到布达佩斯旅游观光者,无不把英雄广场作为瞻仰的名胜之一。 接近下午五点,周忠明与公司的陈经理一起来到英雄广场。 王大军已经在等候他们。 “你他妈的又想要钱,又变得像个缩头乌龟!瞧你这副熊样子,怕老子吃掉你呀!”王大军一见周忠明就又损又骂,他还向左右看了看,那怀疑的目光,说明他料到张曼新会与周忠明一起来。 “我不是想选个咱们都觉得便利的地方嘛。”周忠明尽管被王大军骂得狗血喷头,但还是满脸赔笑。他想,现在得心字上面一把刀——忍,小不忍则乱大谋呀。只要王大军给钱,就是再挨骂也得忍着。 “好啦,不跟你狗日的一般见识!”王大军大度地做了个手势,然后打开汽车门,从车里拿出一个皮包:“现在老子就还你们公司的钱,你们两个家伙拿过去好好数数,整整五万美金。” 不失精明的周忠明马上以商量的口吻说道:“大军,这里离中国大使馆很近,钱还是你拿着,咱们到大使馆,当着使馆的人的面儿交,容易说得清楚。你说呢?” 王大军闻听眼一瞪,喷着满嘴的唾沫星子,气急败坏地吼:“你他妈有屁怎么不早放?要是去使馆交钱,还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不是说,张曼新也同意在这里交吗?我问你,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你要说声不要,老子可就走了,以后再甭找我提返款的事儿!” “好,好好。”周忠明无奈,急忙拿过皮包。 谁知,周忠明刚刚拿过皮包,呼啦啦从广场四周狂潮似的涌来几十名匈牙利便衣警察,凶狠地抓住周忠明和他的同事,将他们的手臂往后背一拧,死死地按在地上。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为什么要抓我们?”周忠明的右臂被拧脱了臼,疼得冷汗直冒,面色苍白。 “你们这些勒索犯,被当场抓住了还不老实?”一个便衣警察狠狠踢了周忠明一脚。 周忠明挣扎着扭头一看,王大军早躲到汽车里去了。 “这是王大军设置的陷阱!”周忠明见同时有几部录相机和照相机对准他,方恍然大悟,便大声向警察申诉,“你们受王大军的骗了,他叫我们到这里来是要还我们的钱的,不是我们来勒索他的钱!” 但是,不管周忠明怎样呼喊和申辩,警察仍然把他们连推带搡;地塞进了警车,带到了警察局调查处。 周忠明和他的同事被押送到警察局调查处后,立刻被搜身,结果什么凶器也没有。 与此同时,警察局根据王大军提供的地址,派了六名警察,抄了周忠明的家,本想能抄出武器,结果也没有如愿。 周忠明的妻子见状,知道周忠明遇到了不测,哭得死去活来。 张曼新得知周忠明的遭遇后,立刻赶到警察局,出示了“华联会”的信件,要求见周忠明。结果,遭到警察局的拒绝。 怎么办? 张曼新知道,王大军设下这种圈套,是企图将周忠明永远关进大牢,从而将国家这笔巨款攫为已有。 “不能让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的阴谋得逞!”张曼新马上驱车来到中国大使馆,说明了情况后,同大使馆的付子良领事急速赶到警察局。 就在此时,警察局已开始对周忠明进行审问。 警察局在审问中,几次让周忠明交待他们敲诈勒索的幕后操纵者,如果不老实交待,将判以重刑。 显然,王大军将张曼新视为眼中钉。他在英雄广场设置这个圈套,是企图一箭双雕,将周忠明和张曼新一起关进监狱。 此刻,张曼新主动到警察局,会不会是自投罗网? “有可能。”张曼新说,“但是,我不怕。常言道,没病死不了人。我没做坏事,心里踏踏实实,怕什么?” 张曼新与大使馆的付子良领事赶到警察局,提出对周忠明进行保释。 张曼新向警察局申诉,周忠明到英雄广场确实是取王大军交还给国家的货款,并指出了王大军不但不返还国家的货款反而栽赃周忠明的卑劣行径。同时,大使馆付子良领事出据了济南市中级人民法院对王大军的判决书和限制其出境的决定书,并严肃指出,王大军这种行为,不仅是对中国国家利益的损害,而且也是对匈牙利警察局的欺骗和对匈牙利国家法律的践踏。 警察局感到抓错了人。 不久,周忠明被释放。 常言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王大军因坑害国家利益、诬陷他人、欺骗匈牙利警察局和伪造匈牙利海关印章等罪恶,终于被捕归案。 在这里,倘若说起张曼新不顾个人利益和不计个人得失保护国家利益的事儿,远不止这一件。 一九九七年三月的一天,张曼新在匈牙利“华联会”办公室突然接到名叫何仲林和黄彪的人从宁夏中宁县碱沟山煤矿劳动服务公司打来的国际长途电话,问他认识不认识杭州一个叫黄益溪的人。 “认识。”张曼新回答。 黄彪又马上提出:“张先生,您知道不知道贵公司与我们劳动服务公司合资搞一个取名为‘宁夏巨龙包装有限公司’,的事儿?” 张曼新一听,两条眉毛立刻紧急并拢,眉宇间刀刻般出现一个“川”字,当即便答:“我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呀!”随之马上订正地问,“黄益溪打的是匈牙利长城有限责任公司的旗号么?” “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张曼新急切地想得知来龙去脉。 何仲林和黄彪马上告诉张曼新,前几个月他们收到一份以“匈牙利长城责任有限公司”的名义运作的《诚恳在中国征寻合资企业》的意向书。此意向书声称“长城公司”是一家跨国经营的华资企业,一贯致力于促进中匈两国的经济、文化的友好往来,坚持互利互惠和重义、守信的宗旨,以创造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为目标,与人类同发展,与社会同进步。这个名叫黄益溪的人持有匈牙利长城责任有限公司董事长张曼新的授权书,委任他为公司驻杭州代表机构全权首席代表,其代表处的地址在“中国杭州环城北路160号”,还注明具体地点在“万向大酒店5007室”,以及联系人、电话及传真号码等,同时注明了匈牙利长城责任有限公司在布达佩斯责任有限公司的信笺。 谁知,王道海和黄益溪…… 张曼新想到此,马上告诉何仲林和黄彪,八百万元人民币暂时不要汇,他马上要到北京,届时再告诉他应该怎么办。 张曼新来到北京,经过调查了解,果然是黄益溪伪造“授权书”,利用他的知名度,假借匈牙利长城责任有限公司的名义,招摇撞骗。 张曼新气愤难捺地在电话中严厉斥责了王道海和黄益溪这种卑劣的罪恶行径。 王道海苦苦向张曼新哀求,说他们已经花费了三十万元人民币,只要张曼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成以后,将骗到手的八百万元人民币来个二一添作五,双方各得一半。 张曼新的答复是:“这种坑害国家利益的事情,我不干!” “老张,你听我说。”王道海劝告张曼新,“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到四百万人民币,要是万一犯了事儿,责任由我们负,你只须说‘这事我不知道’不就与你无关了?再说,你一拍屁股就到匈牙利了,他们想找你也找不到呀!” “你们这是犯法行为!”张曼新严厉告诉王道海,“你们首先盗用和损害了我们公司的名誉,也严重损害了我个人的名誉。你们如果一意孤行,继续胡作非为,我就向中国有关司法部门起诉你们!” 王道海仍不死心,进一步讨价还价地说:“老张,事成之后,我们只留下三十万,用于还债,其余七百七十万都给你还不行吗?” “这种靠犯法得来的昧心钱,你们就是给我一亿我也不要!”张曼新的话似刀劈斧剁。说完,他放下电话,又马上打通了宁夏中宁县碱沟山煤矿劳动服务公司的电话,毫不犹豫地向何仲林和黄彪戳穿了黄益溪的诈骗行为。 至此,国家的八百万元人民币得到了保护! 张曼新虽然一分钱也没有得到,可他觉得心里比拥有上亿元还富足,还充实,还熨帖。 第三节 二斗四虎 一九九六年三月的匈牙利首府布达佩斯,阳光明媚,蓝色的多瑙河和高耸入云的布达山巅的自由女神沐浴着和煦的春风,令人酣然微醉。 清晨,“四虎”市场揭开朦胧的面纱,呈现出鳞次栉比的摊位和在摊位上忙碌的一张张黑头发、黄皮肤的憨厚诚实的面孔。这些黄色人种有些是越南人、朝鲜人、蒙古人,但为数众多的还是旅匈华商。正是这些勤劳聪颖的炎黄子孙,踌躇满志地于这耕耘季节依靠辛勤的汗水,在“四虎”市场拓展着新的辉煌。 猝然,阴霾骤至,惊雷炸响:贪得无厌的“四虎”市场老板弗兰茨,不顾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的严厉阻止和郑重交涉,居然宣布五月一日起提高摊位租金。 这晴天霹雳,委实把广大华商震懵了。 惶惑、惊恐、茫然、愤懑,烈焰般灼烤着每一个人的心! “四虎”市场的广大华商清楚地记得,去年一月三十一日一斗“四虎”中,也是这个“四虎”市场老板弗兰茨和那个大股东,企图出售摊位使用权,转嫁危机,勒索广大华商的血汗钱,是“华联会”会长张曼新在广大华商面临危难时刻,挺身而出,以无私无畏的精神,不怕恐吓,不惧威胁,带领大家举行罢市,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壮歌。那天位于布达佩斯八区的“四虎”市场如同引爆了一颗重磅炸弹,愤怒的斥责声,失去理智的叫骂声,粗脖子红脸的抗议声,响成一片,直冲云霄。 而在这万余名怒不可遏的人群中,三分之一以上的是旅匈华商。 这次引发这颗“重磅炸弹”的肇事者,是“四虎”市场的老板弗兰茨和大股东诺瓦克。 “四虎”市场的老板贪得无厌地提出,包括华商在内的所有“四虎”市场的摊位租赁者,除交纳租金以外,还必须购买摊位的使用权。 他们强行规定,每间商屋收取使用权费七十五万福林,每个商亭收取使用权费三十七万五千福林,并蛮横地宣布,如果不在二月二十八日前签订缴款合同,“四虎”市场将收回摊位,寻求其他买主。 “弗兰茨这家伙太黑了!” “娘的,弗兰茨这不是杀鸡取卵吗?他还想让我们活不活!” “弗兰茨违背合同,在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万千个喉咙发出的怒吼如群炮排空,震耳欲聋。 难怪“四虎”市场的华商如此愤懑,“四虎”市场的老板委实是欲壑难填。 人们都清楚地记得,三年前,“四虎”市场还是一片空地。弗兰茨等筹资将其辟为市场后,修建了一千四百多个商屋和商亭。起初,尽管“四虎”市场的商屋和商亭的年租金只有十几万福林,可是到“四虎”市场来的外商仍寥寥无几。偌大的“四虎”市场门可罗雀,空空荡荡,一派萧瑟萎顿。 为此,弗兰茨心急如焚。 为了扭转困窘,弗兰茨跑到华商聚集的“四七”市场,在“华联会”的帮助下,动员华商去“四虎”市场。弗兰茨所以将目标瞄准华商,一是华商人数众多,二是中国的轻工产品非常走俏,只要把华商动员来,“四虎”市场就会立竿见影地火爆起来。 果然,弗兰茨的如意算盘实现了。 不久,“四虎”市场变得门庭若市,顾客大潮似的涌来,顷刻间成为整个欧洲著名的大市场之一。 当年,弗兰茨就创下收取租金和管理费近千万美元的纪录。 然而,随着弗兰茨的暴富,他的胃口越来越大。他见“四虎”市场的经营日旺一日,便将商屋和商亭的租金一涨再涨,由十八万福林骤增到四十万福林,又由四十万福林猛增到六十万福林,时至一九九四年十月,又在六十万福林的基础上狂涨百分之四十四。 弗兰茨已经变成匈牙利的亿万富翁。 他斥巨资购买了庄园。庄园里除了豪华的别墅外,还有跑马场、射击场、高尔夫球以及游泳池等,过上了匈牙利最富有的生活。 弗兰茨的确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四虎”市场一个仅有七平米的摊位,每年要收一万多美金的租赁费,已经属于天方夜谭。可是,弗兰茨他们仍不满足,又竟然挖空心思地提出让所有在“四虎”市场的商人除交纳租金以外,另须购买摊位使用权。 弗兰茨所以强迫“四虎”市场的商人购买摊位使用权,除了想多赚钱之外,还有一个背景情况。据当时的传闻,布达佩斯八区有关行政管理部门,认为“四虎”市场既妨碍交通,又碍市容卫生,准备将“四虎”市场拆除。这虽然是个传闻,但对于老谋深算的弗兰茨来说却并不因传闻而忽略。他想抢先把“四虎”市场的摊位使用权卖掉,把六百多万元美金拿到手,到时真要把“四虎”市场拆除,他就一分钱的损失也没有了,可是购买摊位使用权的商人们除了得到一点点拆迁赔偿费外,将空空如也!弗兰茨这一招儿,可谓恶毒之极! 难怪在“四虎”市场的商人们气愤到了极点。 此刻,愤怒的华商们感到,光吼叫是无济于事的,必须找“华联会”撑腰。 于是,他们派代表找到了“华联会”,找到了“华联会”会长张曼新。 血气方刚的张曼新听明事情的真相,两条眉毛利剑般插上鬓角,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他知道,“四虎”市场的老板所以这样为所欲为,有恃无恐,除了利欲熏心以外,还有就是他们认为“四虎”市场的商人大多数是中国人,而这大多数的中国人又是一盘散沙,团结不起来,只要中国人不“揭竿而起”,其他外商像小鱼小虾一样翻不起大浪来。 张曼新心想,“四虎”市场的老板这一次是打错了算盘。“华联会”的宗旨,说到底就是维护广大旅匈华人的利益,促进中匈两国人民的友谊。如果“华联会”眼睁睁地看着广大旅匈华商任人宰割而袖手旁观,置若罔闻,那还要“华联会”干什么?那还要我这个“华联会”的会长干什么? 于是,张曼新情绪激昂地告诉“四虎”市场的华商代表:“你们回去可以告诉大家,这件事‘华联会’一定会管,不但一定会管,而且一定会管到底。” 代表们看着张曼新那霍霍的目光,感到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带领广大华胞与贪婪的“四虎”市场老板斗一斗。 深谙“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兵家之道的张曼新,马上召开“华联会”理事会,把情况向大家讲明,发动大家献计献策,制定出严密而有力的方案。 一方面,“华联会”充分发挥《欧洲之声》报的舆论作用,一连发表了几篇揭露“四虎”市场老板真实嘴脸的文章,如《敲骨吸髓,杀鸡取蛋》、《贪婪、刻毒的商人》、《理亏心虚、邪不压正》、《“四虎”老板其人及其它》等,以犀利的笔触,以发人深省的事实,无情地鞭笞“四虎”市场老板出卖摊位使用权的图谋,唤醒广大华商的觉悟。 另一方面,“华联会”为广大华商寻求斗争的退路,即与一个名叫屠永明的华商共建“中国城”。 与此同时,“华联会”对“四虎”市场老板采取先礼后兵的策略。 这天,张曼新代表“华联会”,宴请“四虎”市场老板弗兰茨。 看上去五十岁开外的弗兰茨,大块头,身材粗壮,硕大的脑袋上有些谢顶,弯曲的头发乱蓬蓬的,大鼻子,凹眼窝,蓝灰的眼球总给人以莫衷一是的迷离,宽阔的下颌上一张大嘴巴总是乐嘻嘻的,使人感到他为人和善,彬彬有礼。其实,他为人处世十分老道,城府很深。 “弗兰茨先生,请坐。”张曼新礼貌地做了个谦恭的手势。 “谢谢。”弗兰茨一脸的笑容可掬。 席间,张曼新就强迫“四虎”市场的华商购买摊位使用权而出现的违背合同和市场规则等问题向弗兰茨提出疑问,并希望他们从商人与老板的双重利益出发,重义守信,收回出卖摊位使用权的决定。 弗兰茨毕竟是个“老油条”,他虽然觉得心虚理亏,说话时嘴里似短了半截舌头,呜呜噜噜,胖脸蛋子红一阵儿,白一阵儿,但他极为掩饰着尴尬,除叫苦不迭地强调物价上涨等因素外,还退避三舍地讲出卖摊位使用权并不是他的个人行为,牵涉到方方面面,回去以后一定把“华联会”的意思转告给有关人士。 “狡猾的家伙!”待肚满肠肥的弗兰茨走后,“华联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文明远板不住吼了一句。 “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呀!”张曼新幽默地说了一句,一拍文明远的肩膀,“走,回去跟弟兄们一起再研究研究对策,弗兰茨他们肯定会耍新的花招。” 果然,弗兰茨回去不久,“四虎”市场的另一个股东诺瓦克向张曼新发出邀请,恭候张曼新到他的办公室,进一步谈判。 去还是不去呢? 有人主张,张曼新不去诺瓦克的办公室,杀一杀诺瓦克蔑视“华联会”的威风。 但大多数人认为,现在不是计较面子的时候,一切要以有利于维护广大华胞的利益为前提。 张曼新同意后一种意见。 于是,他准时应邀来到诺瓦克的办公室。 双方交谈的气氛是貌似平静的,但这种貌似乎静如同三九隆冬的大河,上面是平静的冰面,而冰面下面却是汹涌的暗涛。 精明的诺瓦克见张曼新口径如铁,反对出卖摊位使用权的态度弥坚,便诡秘地悄然告诉张曼新,如果“华联会”不再强行干涉他们出卖摊位使用权,或者保持沉默,将给“华联会”和他个人总收入的百分之十作为抽头。 “六百万美金的百分之十,不就是六十万美金么?”张曼新说。 “对,对对,是六十万美金。”诺瓦克注视着张曼新的神态。 这时,张曼新的脸陡地一振,神色异常严肃地说:“诺瓦克先生,我只能回答你的是:六十万美金,的确是很诱人。我要是点头默认了,立刻就成了富翁。可是,我张曼新作为‘华联会’的会长,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我的人格是一百个六十万美金也买不去的!” 诺瓦克听了张曼新的话,恼羞成怒地警告张曼新,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曼新马上来了个“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严正指出:“如果你们一意孤行,‘华联会’将号召‘四虎’市场的广大华商举行罢市,以抗议你们的不法行为!” 这样,张曼新与诺瓦克的谈判宣告破裂。 这无疑将激怒“四虎”市场老板和他们的同伙。 不久,张曼新就在家中接到“华联会”一些好心的理事打来的电话,说他们听到外面的传言,“四虎”市场老板叫嚣,如果他再不识时务,他们要搜集‘华联会’包括张曼新在内的所有负责人的违法证据,将他们统统投入大狱。 “张会长,我们发动的罢市还搞不搞?”有人担心地问张曼新。 张曼新微微一笑:“听拉拉蛄叫,还种不种豆子?罢市的日期不变!” 一九九五年二月五日,“华联会”发动的“四虎”市场全体华商的罢市动员大会在“中国城”的宽大仓库里举行。 今天,参加罢市动员大会的不仅有“四虎”市场的华商,还有越南商人、印度商人和蒙古商人以及匈牙利商人等,密匝匝地将偌大的库房塞得满满的,一个个摩拳擦掌,情绪激昂。 “华联会”的会长、副会长和理事们都来到了现场。 为了预防不测,“华联会”做了严密的部署。 当大会主持人李学春宣布欢迎张曼新讲话时,方才还沸沸扬扬的会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双双期待的目光凝聚在张曼新的脸上。 身穿湖蓝色西服的张曼新,笔挺地站在临时用木箱拼搭而成的讲台上,目光炯炯,一脸昂奋。尽管起初他讲话时没有话筒,但他那题为《团结,是海外华人的人心所向》的演说,每句话都带着金属般的音质飞落在与会者的心田。他陈述了“四虎”市场老板发迹的经过,言之凿凿说明了中国商人对繁荣“四虎”市场做出的巨大贡献,无情地揭露了“四虎”市场大股东诺瓦克妄图贿赂“华联会”以坑害广大华商的丑恶嘴脸,号召广大华胞团结一致,向“四虎”市场老板做毫不妥协的斗争,胜利一定属于正义的有骨气的中国人的! 华胞们一面听着张曼新铁骨铮铮的讲演,一面鼓掌一面流着热泪,并豪迈地挺起石岸般坚不可摧的胸膛。 “华联会”举行的动员“四虎”市场广大华商罢市的会议还没有结束,“四虎”市场老板弗兰茨已得到他的“密探”的报告,急忙派人给张曼新带来他的口信,说他将放弃出售摊位使用权的打算。 参加罢市动员大会的人们得知这个消息,欢呼雀跃。 但是,张曼新却显得并不十分乐观。他知道,在如此巨大的利益驱动下,“四虎”市场老板弗兰茨及其诺瓦克等是不会这么轻易让步的,必须充分做好继续进行不懈斗争的思想准备。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正如张曼新判断的那样,“四虎”市场的大股东诺瓦克强硬地坚持摊位使用权的费用仍按原定期限收取。 从而,“四虎”市场风波又掀起排空的浊浪。 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张曼新在《欧洲之声》报社办公室里,与“智囊团”的主要角色郭伟志、文明远、宋万军、李学春、郭季明、韩开平、方永钧、阿丁、吴洪涛、蔡兆清等紧急磋商,研讨斗争策略。 当通明的灯光与黎明的曙光相拥抱,一个新的斗争方案终于形成。 这就是对弗兰茨与诺瓦克分而治之,各个击破。 就在“智囊团”的主要角色们拖着疲惫的身子悄无声息地走出《欧洲之声》报社办公室时,张曼新已极度疲倦地倚在沙发上睡着了。 “叫他睡会儿吧,他太累了。”大家用关切的目光看着因过于劳累而面色憔悴的张曼新,眼睛不禁一阵发酸。 可是,张曼新眯了个“猫觉”,挺身而起,双手往脸上搓了两下,来了个“猫洗脸”,精神抖擞地于上午十点又来到“四虎”市场老板弗兰茨的办公室。 著名的汉学家匈牙利人鲍洛尼先生为张曼新担任翻译。 在谈判中,张曼新以弗兰茨在“二·五”大会上派人传达的他的许诺为突破口,严肃指出,人要讲信誉,说话要算数,不能出尔反尔,不然将损害自己的名声,成为一个背信弃义的人。 弗兰茨虽然不情愿放弃出卖摊位的使用权的做法,但是在张曼新的规劝下,他同意与“华联会”联合签署一个不再缴纳摊位使用权费用的声明。 为了做到有理、有利,张曼新又于第二天下午一时,单枪匹马地与“四虎”市场的大股东诺瓦克进行了一番较量。 “华联会”的理事们焦虑地等待着谈判结果。 大家知道,诺瓦克属于强硬派人物,很不好对付。 一个小时过去了,诺瓦克脸上闪着冷厉的神情,而张曼新不卑不亢的表情透着坚定,火药味弥漫在谈判中。 两个小时过去了,谈判由急风暴雨转入细雨霏霏了。 时针已经走过三个小时了,张曼新经过与诺瓦克进行持久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迫使他全盘接受了“华联会”的要求,取消了强制“四虎”市场承租者购买摊位使用权的决定。 接着,张曼新与“四虎”市场老板弗兰茨和大股东诺瓦克在律师起草的关于停止出卖摊位使用权的“联合声明”上签了字。 事隔两天,“联合声明”随着他们三个人在中文版本上签字而生效! 与此同时,“华联会”在“四虎”市场正式成立了华商管理委员会。张曼新任名誉主任,蔡兆清任主任,副主任和委员均由“华联会”副会长、理事和部分华商担任。 “管委会”设在“四虎”市场。办公室由“四虎”市场老板专门提供。“管委会”旨在保障“四虎”市场华商的合法权益,协调华商与匈方管理人员的关系,维护“四虎”市场经营秩序,为华商提供信息和咨询等方面的服务。 至此,“华联会”发动的罢市斗争奏响了一曲高亢的体现中华民族尊严的正气歌。 可是,这一次“四虎”市场老板不仅将过去与“华联会”达成的协议推翻,而且还变本加厉地居然提出将摊位的租金提高百分之二十五,而且态度比去年还要蛮横! 怎么办? 只有去找代表华人利益和以维护华人权益为宗旨的“华联会”,只有去找与旅匈华胞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华联会”会长张曼新。 于是,“四虎”市场的华商们派代表来到了“华联会”。 当日,张曼新以临战的姿态,在“华联会”的三楼会议室紧急召开有“四虎”市场华商管理委员会成员以及主要代表参加的会议。会议经过激烈的讨论,做出如下决定:考虑到匈牙利市场的客观情况,“四虎”市场老板对柜台的涨价不能超过百分之五;要发挥舆论导向的作用,立刻印制了《欧洲之声》报和《欧洲导报》快讯,揭露“四虎”市场老板的丑恶嘴脸,提醒广大华商不要对“四虎”市场老板抱有幻想;各个社团要动员华商团结在“华联会”的旗帜之下,听从“华联会”的统一指挥;在斗争中要严明纪律,不许有触犯匈牙利国家法律的行为,并做到有理、有利、有节;斗争的目的是为广大华商开拓更广阔的生存和发展空间,要个人利益服从整体利益,暂时利益服从长远利益。 “张会长,你就带领大家干吧!”与会者异口同声地说,目光中流泻着信赖、期冀与尊敬。 “好!”血气方刚的张曼新两眼闪烁着刚毅的目光,话出口铿锵作响,这次斗争的成败,关键在我们华胞之间的团结。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古人又告诉我们,‘临事忌多疑,成功由果决’。既然我们大家达成了共识,那就立即行动,先以《欧洲之声》等几家华文报纸的名义出一期‘号外’,刊登一篇《告布达佩斯“四虎”市场华商书》!他说着有力地一挥手,像指挥员发出进军的号令。 恰在这时,“四虎”市场老板派人盛邀:请张曼新和“华联会”首脑人物到其庄园休闲,同时就摊位租金涨价问题进行面洽。 “这家伙又耍什么花招?” “我看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我们不理他!” 大家群情激愤,吼声不止。 “不,来而无往非礼也!”张曼新从容地向大家一笑,“我们中国有句名言,叫做‘先礼后兵’,嘛。” 于是,张曼新率领“华联会”和“四虎”市场华商管理委员会几个负责人应邀前往。 张曼新一行刚一下车,庄园的几位管家就按欧洲的风俗习惯向客人献上了葡萄酒和盐面包。 张曼新下意识地观察,心里不由暗自惊诧:弗兰茨这座庄园,虽然较之他的那座距布达佩斯一百多公里的庄园要小得多,但也相当气派。这座排行第二的庄园,草原辽阔,骏马驰骋。仅建筑物的面积就有二万多平方米。庄园中心有旅馆、餐厅、游乐室、游泳池、马房等设施。庄园冬天可以打猎,鹿和野猪等猎物都是野生的。 弗兰茨的全权代表对张曼新一行的接待是做了精心安排的。首先,让他们观看庄园特备的马术表演。只见七位骑手驾驭七匹骏马奔驰而出,首先排成一字形向他们致意。慓悍的骑手们身着中世纪服饰,头戴三角形方帽,身披黑色大氅,脚登马靴,纵马急驰。据介绍,庄园驯养一百多匹马,能表演立式、卧式和半跪式节目。 中午,弗兰茨的全权代表陪同张曼新一行来到一个豪华的餐厅就餐。四位身着民族服装的乐师演奏匈牙利民间乐器献上《迎宾曲》,乍一听,颇似中国新疆维吾尔族音乐。 盛情的款待,丰富多彩的游乐活动,无疑体现了弗兰茨对张曼新一行的尊重。 但是,张曼新自从进了这座庄园,心里就像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觉得发闷发沉。 弗兰茨这两所庄园,需要花费多少资金才能建造成这个规模呀!张曼新心里暗暗思忖。 几年前,弗兰茨还绝对算不上是个有钱的人。他抓住了机遇开辟了“四虎”市场,又借助“华联会”的帮助游说广大华商进驻“四虎”市场并繁荣了“四虎”市场,才在短短几年里摇身一变成了亿万富翁。 这两座庄园的每一幢别墅,还有这跑马场、射击场等等,哪一项昂贵的投资里面不包含着华胞们血与汗、汗与泪凝结而成的昂贵的摊位租赁费呀?弗兰茨利用从“四虎”市场里获得的金钱,吃喝玩乐,纸醉金迷,奢侈无度。可是,“四虎”市场的广大华商呢?他们在狭窄的商屋和商亭里,夏天,烈日炎炎,头顶如蒸,汗流浃背;冬天,北风怒吼,大雪纷飞,严寒砭骨,一天都不敢懈怠和疏懒呀!有多少旅匈华胞是含泪告别白发高堂;有多少旅匈华胞抛下心爱的妻子和儿女,来到这异国他乡闯荡;又有多少旅匈华胞一连几个春节,天各一方的白发高堂思儿归、儿想老母哭断肠呀!但是他们为了多攒几个钱,强忍着对亲人的思念,舍不得花费可观的路费回国呀!所以,他们每赚一分钱,都来之不易,都是他们用血汗换来得啊! 可是,他们多年来赚到的钱,有相当一部分流进了“四虎”市场老板弗兰茨和他的同伙们的腰包。然而,弗兰茨他们仍贪得无厌。 张曼新越想越感到心里压抑得喘不过气来,越想越感到弗兰茨心怀叵测,面目可憎。 果然,弗兰茨的全权代表热情招待了张曼新他们一番之后,便坐下来进行摊牌式的谈判。 以张曼新为首的谈判代表采取摆事实、讲道理的办法,严厉驳斥其涨价的荒谬,弗兰茨的全权代表以种种难以成立的理由进行狡辩,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弗兰茨的全权代表碰了硬钉子,便以太上皇的霸气,气咻咻地单方面宣布市场出租费上涨百分之二十五,决不再改。 从而,谈判破裂! “既然弗兰茨这样蛮横,那我们也不能手软。”张曼新当即宣布,从三月十八日起至三月二十日,在“四虎”市场组织全体华商罢市,并且动员其他国家的商人,为了共同利益支持华商的正义行为,坚决挫败“四虎”市场老板的野心! 三月十八日,尽管布达佩斯市区的天空依然湛蓝透明,街道两旁花团锦簇,和煦的阳光将“四虎”市场镀上一层金,凭添了几分华贵,可是占市场绝大多数的华商摊位谁也不开门,一时间出现荒冢似的岑寂。这岑寂是短暂的,但惟其短暂才愈发令人惊奇、压抑和紧张。 不多时,《欧洲之声》报、《欧洲导报》、《中欧商报》和《市场》报联袂出版的大字“号外”雪片般飞到了全体华商手中。“号外”以《“四虎”市场华商管理委员会公告》的形式,郑重宣布:“经四虎,市场广大华商推荐,各方面代表于三月十二日晚在‘华联会’”会议室召开第二次“四虎”市场华商管理委员会大会,一致推举张曼新担任“管委会”主任。并以极其醒目的大号字刊登了《告布达佩斯“四虎”市场华商书》,昂扬地宣布:华胞们,向命运挑战的时机来临了!还明确告诉大家,务请“四虎”市场全体华商准时前往九区“古班旗”市场集会。 手拿“号外”的华商,人人心里像燃烧着一团火,热血沸腾了。大家汹涌着来到位于“四虎”市场大门左侧的“华联会”设立的市场管理委员会办公室楼前。 “华联会的负责人们怎么还没来?” “怎么还没看到张曼新会长呀?” 人们翘首以待,议论纷纷,目光和话语饱含着渴望和期待。 这时,“华联会”会长张曼新出现了。 他身穿一身笔挺的黑色西服,雪白的衬衣,扎着一条殷红的领带,干练潇洒。 他傲然地挺立在“华联会”在“四虎”市场设立的“管委会”二层楼的高台上,气冲霄汉地宣布:“四虎”市场全体华商为了维护整个“四虎”市场客商们的利益,为了扼制“四虎”市场老板出尔反尔的不法行为,全体华商举行的罢市现在开始! 呼啦啦,“四虎”市场的全体华商按照国内的省籍列成了几十路纵队。 张曼新昂首挺胸地走在最前面。 接着,浙江籍的华商队伍、福建籍的华商队伍、山东籍的华商队伍、四川籍的华商队伍、北京籍、天津籍、河北籍的华商队伍紧跟在张曼新身后。几十支队伍形成的长河在马路的人行道上滚动,汹涌澎湃,气吞山河。 突然,意外的情况出现了。只见几个匈牙利彪形大汉,手持高压电棒,从“四虎”市场不远处斜刺里冲出,凶狠地扑到张曼新面前。 “你们要干什么?”张曼新厉声喝道。 但是,这几个匈牙利彪形大汉也不回答,粗野地架起张曼新,就往市场办公室里推。 这猝然而至的情况,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华商队伍中爆炸了。 季江远等中国商人眼见自己信赖的会长将被劫持,情绪激愤,摩拳擦掌,要与那几个彪形大汉决一雌雄。 眼看一场流血事件难以避免!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曼新深感一旦发生殴打流血事件,匈警察局将要对华商以扰乱社会秩序罪论处,这将导致罢市的正义之举失败啊! 于是,张曼新以惊人的力量挣开几个彪形大汉,使出全身的气力高呼:“华胞们,我们要相信我们的罢市是正义的,而正义的行动必将是要胜利的!为了大局,为了全体华胞的利益,我个人受点皮肉之苦算不了什么!所以,我以‘四虎’市场华商‘管委会’主任的名义,要求大家要冷静,要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千万不要做出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来!” 随着张曼新的话语落地,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华商队伍像一个交响乐团的乐手看到指挥捧划出的终止弧线,顿时平静下来,平静得宛如一个微波粼粼的湖。 那几个彪形大汉见阴谋未能得逞,急忙落荒而去。 刹那间,千百双华商的目光聚集在张曼新身上,形成一个巨大的支架,将张曼新高高托起——张会长呀,你为了维护我们中国人的尊严、生存和权益,放着自己的生意不做,一个心眼儿地扑在“华联会”的工作中。华胞们每次遇到危险,遇到难处,你都是大义凛然,出生入死啊!我们忘不了,永远也忘不了,去年“四虎”市场老板强行要广大华商购买摊位使用权,你毅然决然地站出来与“四虎”市场老板展开面对面的斗争。如果你那时来个视而不见,“四虎”市场老板将给“华联会”和你六十万美金作为奖赏。然而你,一拍胸膛:我是中国人,我是一个有种的中国人,不能出卖华胞的利益,不能辱没祖宗!显示出了中国人的铮铮铁骨。而这一次,你又为了华胞的利益…… 华商们想到这里,眼睛湿润了。他们为有这样的具有中华民族优秀品格的会长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 不久,与一九九五年二月五日相似的场面出现了。 参加今天罢市动员大会的除了广大华商外,还有响应华商罢市行动的越南商人、蒙古商人、土耳其商人、波兰商人等。 但是,今天会场的气氛除了如同去年的“二·五”会场一样热烈外,紧张的成分要重得多。 因为,“四虎”市场老板和他的同伙,已经做好了制造事端并一举摧垮这次动员大会的安排。 这种随时可以引发恶性事件的局面,张曼新心里不仅明了而且已经做好了不惜牺牲一切的准备。 人若将死都置之度外,一切都会泰然处之。 张曼新站在有上千人参加集会的会场上,外衣里罩着防弹背心,精神抖擞,神态自若,以《向命运挑战的时刻已经来临》为题发表了演说,话音如空谷雷鸣,声震环宇,荡气回肠。他历数了“四虎”市场老板贪婪无度、利令智昏的丑行,最后说道: 我们说,我们中国是礼仪之邦,我们历来珍惜中匈两国人民的友谊,并为此进行了不懈的努力,付出了巨大的精神和物质的代价,这是谁也否定不了的事实。可是,我们中华民族是不屈不挠的民族。我们首先不欺辱别人,但也不允许别人欺辱我们。在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四虎”市场老板和他的同伙,只代表他们本人,不能代表匈牙利人民。因此,我们与他们的斗争,牵涉不到匈牙利政府和匈牙利人民。“四虎”市场的老板妄图骑在我们脖子上,敲榨勒索,恣意宰割,完全是痴心妄想! 同胞们,为了我们的民族气节,为了维护我们的正当利益,为了我们的生存,对于“四虎”市场老板这种倒行逆施,我们要团结起来,进行无情的斗争! 我们“华联会”永远站在这场斗争最前列,我张曼新永远为捍卫华胞的利益打冲锋,不怕被绑架,不怕被打黑枪,不惧肝脑涂地(他讲到这里毅然做了一个不怕抹脖子的手势)! 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张曼新慷慨悲歌般的演讲,不时被华商们急风暴雨般的掌声所打断。还有不少华商递条子,希望罢市斗争要彻底,不要当李自成。所以,张曼新的演讲,更加激情澎湃,慷慨激昂。 两天罢市的结果,“四虎”市场的老板又一次作了让步,按照“华联会”的意见达成协议。 从而,“四虎”市场又出现了昔日华商的笑脸和繁荣。 “三·一八”罢市胜利了。 可是,谁又能担保“四虎”市场的老板不再出尔反尔和来个“秋后算账”,或者再生出异乎寻常的事端呢?看来,“四虎”市场风云变幻,波诡云谲,时刻有暗流涌动。那么,广大的旅匈华胞怎样才能彻底摆脱“四虎”市场老板的作弄,在异国他乡构筑属于中国人的生存经营空间呢? 当广大华商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时,富于远见和开拓精神的张曼新在脑海里规划着一座恢宏的殿堂…… 第四节 威震天坛饭店 这是初秋的一天。 地处北纬四十七度的布达佩斯失去了夏日的溽热,天高气爽,凉风习习,置身于这弥漫着淡淡花香的洁净城市,感到分外惬意。 以中国古典宫廷式的华贵风格装修而著称的天坛饭店,坐落在布达佩斯市享有盛名的伊丽莎白桥佩斯一侧,与布达佩斯市最繁华的商业中心——瓦茨大街仅数十米之遥,由于交通便利,地理位置又得天独厚,加之饭店特聘有国内五星级饭店的特级厨师,使菜肴具有独特的京都风味,所以成了旅匈华胞和腰包殷实的匈牙利人所青睐的饭店之一。 傍晚时分,天坛饭店迎来的第一批客人便是张曼新和他的妻子朱宝莲及女儿欢欢等。 “邹老板,生意兴隆吧?”张曼新一进饭店,主动同饭店的老板打招呼。 “哟,是张会长,托您的福,生意还可以。”年轻的饭店老板笑容可掬地向张曼新迎过来,从他的表情看对张曼新很亲近。 在匈牙利,华人开的大小餐馆包括快餐厅就有一百多家,而就餐的大多数还是旅匈华胞,所以餐饮业的竞争比较激烈。由于天坛饭店装修华贵典雅,古香古色的深紫红色透雕装饰的门框等在富有现代感的光色辉映下,颇有些皇家气派,当你置身其间,仿佛觉得也高贵了许多,加之菜肴的独特风味,每天的就餐者几乎都爆满。 “张会长,今天吃点什么可口的饭菜?”饭店老板热情地问张曼新。 “我历来吃饭简单,你就看着帮我们点几道菜吧。”张曼新说。 的确,张曼新向来在吃饭上不讲排场,也不愿在吃饭上耽误过多的时间,简简单单地填饱肚子就行了。他说:“只要不是请客人,或陪嘉宾,我主张吃饭像打排球一样,来个短、平、快。”他进而解释,“短,就是等的时间短;平,就是平常的饭菜;快,就是呼呼噜噜吃饱了得了。”所以,他和家人每次在饭店吃饭,几乎都是饭店直接安排。 就在张曼新拿起筷子刚吃上没多长时间,有四五个彪形大汉拥进天坛饭店。只见走在这彪人马前面的一个人更是人高马大,虎虎生威。走在这个壮汉后面的几个人一脸的骄横,保镖似的护卫在左右。 “哟,是韩老板,请坐,请坐。”饭店的老板一见这个人高马大的人物,笑脸相迎。 这个被称为韩老板的人物,名叫韩繁峰,年龄三十多岁,长得虎背熊腰。据说,他是旅匈华人社会中的黑道老大之一。一九九二年来到匈牙利后,名为进行国际贸易,其实是不务正业,坑、蒙、拐、骗、抢。他经常带领手下人公开抢劫自己同胞的仓库,或者采用赊货的办法,把别人的货拉走,拖欠不还,要不就声称那些货被别人劫持,谁要是胆敢向他要钱,不出三天,保准不是自己挨打就是家人受害。 此人心黑手辣,贪得无厌,成了旅匈华人社区中一个公害。他身上持有几个国家的护照,并且每个护照上的名字都不一样。他虽然在匈牙利几次被警方抓获,但他死不认账,加之无人敢出面提供证据,所以几捕几放。这样一来,他愈发地疯狂肆虐,无人敢惹,华商们见了他如同见到《水浒传》中的景阳岗上那个“吊睛白额大虫”。 韩繁峰走进饭店,用不屑一顾的目光往四周“抡”了一圈儿,倏然发现了正在吃饭的张曼新,先是一怔,但马上装做喜出望外的样子走过去:“哟,这不是张叔吗?您好呀!” 他向来管张曼新叫张叔,以示尊重。 “呵,韩繁峰。最近生意怎么样?”张曼新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韩繁峰,所以也显得有些意外。 “张叔,我的生意是好是坏,您还不清楚。”韩繁峰的回答显然话里有话。 “我总见不到你,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底细?不过,我想你最近又发横财了!”张曼新的话也有所指。 “张叔,我能发多大的财呢,还不是小打小闹的混日子。”韩繁峰的嘴角泛着一层阴冷。 张曼新爽朗一笑:“别装蒜了,听说你最近又抓了几条大鱼。” “那好。张叔,您是想听我的真话呢,还是想听我的假话呢?”韩繁峰开始公开叫板。 张曼新下意识地一看,见韩繁峰身后的几个保镖已经站在了他的四周,构成四面夹击之势,而且都一只手插在裤兜里,说不定他们身上带着武器,但是,张曼新却显得从容不迫:“谁有时间给你磨牙玩,当然是想听你的真话了。” “这是当真?”韩繁峰嘴角挂着一丝嘲弄。 “你有话就说,没话就走开,我还空着肚子呢!”张曼新脸沉似铁,目光如剑。 “不过,我要实话实说,您可不要气个好歹!”韩繁峰也不甘示弱。 “你尽管说吧,大风大浪我都经过了,还怕在小河沟里翻船!”张曼新依然神态凛然。 朱宝莲事后谈起当时的感觉,归结为一个字:怕。 她说:“谁不知道韩繁峰是黑道上的头子。当时,他又带着几个保镖,一个个都凶得像金刚似的。可是,老张身上寸铁都没有,身边就我和欢欢及两三个‘华联会’的成员。要是万一闹崩了,老张肯定会吃亏。可是,我又不敢叫老张少说几句,或者拉上他借故走开,那样会助长韩繁峰的气焰。所以,当时就觉得后脖梗子直冒凉气,身上一层一层起鸡皮疙瘩。” 这时,韩繁峰冷冷一笑,那笑声给人的感觉就像深更半夜听到耗子啃瓷器一样使人害怕:“我说张叔,您是不是那个**《欧洲之声》报的社长?” “你不要明知故问!” “那好。我不明白,大家出国,各有各的活法,应该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你们他妈的那个《欧洲之声》报,又是发表什么《丢掉幻想,准备斗争》,又是发表什么《关于惩治邪恶,维护安定团结的紧急呼吁》,又是鼓动人们搞什么举报,你们还叫我们活不活?” “韩繁峰,你说这种话是不是厚颜无耻?大家出国,是各有各的活法,但不管什么活法,赚钱都应该遵纪守法,取之有道。谁叫你不务正业,专搞抢劫和敲诈的罪恶勾当呀!” “什么叫厚颜无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为了生存,公开敲诈总比那种外表正人君子背地里却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人诚实多了吧!” “你不用给我狡辩,不管公开作案的强盗,还是背地里作案的强盗,都是强盗!” “张叔,我承认我是个强盗,所以才六亲不认!”韩繁峰脸上泛出一层恶狼般的凶光,“我郑重告诉您,从今往后,你们那个**‘华联会’办的《欧洲之声》报再敢乱登文章骂我的弟兄,您可别怪我不看您的情面,把他妈的那个狗**报社给砸了!” 张曼新见韩繁峰居然在如此下流地辱骂“华联会”,辱骂《欧洲之声》报,顿时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直冲头顶,全身的血液大潮似的往脑门上涌,他猛地抬起手臂,狠狠地给了韩繁峰一个响亮的耳光。 “叭!”那声音,又响又脆。 接着,是张曼新的一声虎啸龙吟:“韩繁峰,不许你辱骂‘华联会’和《欧洲之声》报,你小子也太放肆、太狂妄之极了!” “哎哟!”韩繁峰没想到张曼新当众给他一个耳光,耳朵“嗡”的一声,眼前金星直冒。 韩繁峰身后的几个保镖见他们的老板挨了打,“呼”地围上来,凶恶地怒视着张曼新,只要韩繁峰一声令下,他们将把张曼新打个鼻青脸肿。 朱宝莲和欢欢一看,吓得脸色苍白,大声喊道:“你们要干什么?” 就在这一瞬间,整个天坛饭店像死了一样静,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发出的响声都会像雷一样震耳。 当时在天坛饭店的人,几乎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要说气氛紧张,恐怕莫过于此时了。 张曼新知道韩繁峰和他的手下人都是一些亡命徒,急了眼什么都不顾,便厉声喝斥道:“韩繁峰,他们是什么人?”他马上指着韩繁峰的几个保镖,“我郑重告诉你们,你们哪个敢胡来,绝对不会有好下场!”那威严的样子,俨然如同身边驻守着一个军团。 猝然间挨了张曼新一记耳光的韩繁峰,开始的确被打懵了。他用手捂着火烧火燎的腮帮子,怒狮般地向张曼新咆哮一声:“你!”他这时的目光,像饿极了的秃鹫发现了野兔,又似屠夫持刀宰杀羔羊那一瞬间的狰狞,整个脸青中带紫,紫中又泛黄,充满一种角斗士样的杀气。但是,当他听了张曼新对他的斥责,又见张曼新一副怒不可遏的神态,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确实是出言不逊,冒犯了张曼新。他知道,张曼新为了“华联会”,生意也不做了,家也不顾了,自己的心脏病也不在乎了,可谓呕心沥血,鞠躬尽瘁。自己如此辱骂“华联会”,张曼新能不气得七窍生烟吗?再说,“华联会”的确是为中国人办事的。虽然他们号召打击华人社区中的恶势力,可也不单单是针对我韩繁峰呀!渐渐,韩繁峰的目光和脸色开始恢复正常,他见他的保镖一副要与张曼新势不两立的样子,马上指着他们骂道:“他妈的,你们围上来凑什么热闹?”他接着一抬下巴,有意对着饭厅的人喊,“我告诉你们,‘华联会’是我们华人权益的代表,张叔是会长,每天辛辛苦苦为华人办事,我视他为我的亲爸一样。今天我出言不逊,张叔打了我,这是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我不觉得丢脸!”他说到这里,向几个保镖一招手,“都他妈过来,向张叔赔不同,轮流给张叔敬酒!” “张叔,对不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敬您一杯!” “是呀,张叔,您千万不要跟我们一般见识,我也敬您一杯,祝您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韩繁峰的几个保镖急忙围在张曼新身边向他敬酒,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 朱宝莲见状,急忙摆手:“谢谢你们,他有心脏病,不能喝酒!” “好啦,张叔既然有心脏病,不能喝酒,就免了。”韩繁峰向几个保镖一挥手,然后叫过饭店老板,“张叔的饭钱,由我来付,就算今天我请张叔吃饭。拿去,这是六万福林。多了,算小费;少了,也就这么多!弟兄们,走!”他说完,不知出于什么用意围着张曼新饭桌转了一圈儿,然后双手抱拳,向张曼新一作揖,“张叔,后会有期!” 可是,当韩繁峰走到大厅门口,突然转过身来,不知是发泄余怒,还是为了挽回脸面,冲着所有就餐的人吼道:“我再说一遍,张叔今天打我,是老子打儿子。但是,你们不要以为我好欺负,以后谁要敢惹我,可别怪我不客气!”吼完,扬长而去,一副外强中干的样子。 韩繁峰一走,朱宝莲觉得两条腿一软,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胸口,好像生怕心要跳出来似的。 笔者曾直言不讳地问张曼新:“像韩繁峰这种青皮无赖似的人物,你当众打了他一个耳光,他不但不还手,还口口声声说是老子打儿子,并且还替你付了饭钱,为什么?这令人太不可思议了!” 张曼新坦率地说:“我既没有三头六臂,也不是丈二金刚,更不是什么巨无霸。韩繁峰所以当时显得怕我,大概是正如他说的,我一个心眼儿搞‘华联会’,一个心眼儿为华胞们办事,这是不是就叫无欲则刚,以正压邪呢?再说,当时我打韩繁峰,是实在气得不行了。他要是骂我个人,哪怕骂得是狗血喷头,我也不会打他。他一骂‘华联会’,骂《欧洲之声》报,而且干了坏事还不知羞耻,我的脑袋就‘嗡’的一声大了,就觉得全身每根血管都要炸开似的,手巴掌就自然而然地扬起来了。你知道我这个人从来不打人。我的六个孩子,我都从未打过。有时气急了,只是骂一顿,吼一顿。对外人,我更是没有打人的历史。就是在‘**’时期,我是宁夏前进农场的造反派头头,但我敢拍胸脯,我没有打过一个人。别看我为‘华联会’的事情,为广大华胞的利益,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其实,要是在平时,我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我连只鸡也不敢杀。”张曼新说到这里,不由感叹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很难说得清楚的,就拿这次我打了韩繁峰而韩繁峰没有还手这件事情来说,本来是大长了‘华联会’和广大华胞们的志气,可是有人却借机造我的谣,说我是什么匈牙利华人社会中的黑社会‘老大’,不然,韩繁峰为什么那么怕我?还有的说我是黑白两道式的人物。这个谣不仅造到旅匈华人社区,而且还造到了国内,闹得我似乎一半是人,一半是鬼!不过,我不怕,谣言终归是谣言,到一定时候会不攻自破。韩繁峰是被我打过,可是我也关心过他,挽救过他,这些我不说你也已经知道了。” 实际情况正与张曼新所说的一样。 张曼新在天坛饭店打了韩繁峰一记耳光,威震天坛饭店,也震慑了旅匈华人社区的恶势力。 事后,张曼新了解到“华联会”一个副会长的妹妹遭绑架,韩繁峰从中敲榨五万美元,于是拉上他到中国大使馆自首,在使馆领事部官员王经平面前韩繁峰承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 又过了几个月,张曼新因事回国,当他返回布达佩斯,听说韩繁峰因劣迹昭著构成犯罪,被匈牙利警方逮捕入狱。 韩繁峰在关押期间,张曼新多次让人捎话,要他好好改造,改邪归正,重新做人。 韩繁峰被保释后,第二天就到“华联会”找张曼新报到。 尽管张曼新知道韩繁峰今后未必脱胎换骨,但对他还是热情接待,给他讲如何做人的道理,鼓励他痛改前非,应该正正经经地经商,不要再干犯法的事情。 从此,韩繁峰的恶习改了许多。 但是,由于他过去积怨太深,于一九九八年三月一家四口被人杀死在卧室。 张曼新颇为感慨地说:“做人,不要有恶行。坑害别人,似乎一时得意,但最终还是会以害己结束。对于这个简单的道理,有些人就是不信。” 不信这个道理的人没有不倒霉的。 第五节 酸楚的布达佩斯机场之夜 这是一九九五年二月的一天。 这天,天阴得很沉。 晚饭后,起风了。 足有五六级的风,带着野性的粗蛮和混横,呜呜地嚎叫着,那咆哮声音似猛兽的吼叫,又似破玻璃碴子一样地往人胸口上搓,令人一阵阵恐惧和惊骇。冷瑟的夜空中,大块大块黑糊糊的浓云怪兽似的在冲撞,时隐时现的灰白灰白的月亮,好像被吓呆的小女孩的脸,可怜巴巴地东躲西藏,眼泪洗面,一派凄恻。 风的恐怖,云的狰狞,严寒的肆虐,使往日璀璨耀目的布达佩斯一时间陷入惊悸之中。 “爸,我妈让您马上回去!”正在“华联会”办公室埋头看材料的张曼新听到喊声,猛一抬头,见长女欢欢和三子乐乐急匆匆地走进来,表情显得很紧张。 “出什么事啦?”张曼新霍地站起,双眉直插鬓角。 “没出什么事。”欢欢答。 “没出什么事,你们这么慌慌张张地来叫我急忙回家干什么?”张曼新脸一沉,两眼冒着不悦。 “是我妈派我们来的。”乐乐抢着回答。 “我知道是你妈派你们来的,我是说她派你们来的时候说过因为什么事儿没有?”张曼新的话连珠炮似的,显然他的心情很不平静,似乎预感到什么不测。 “咣当”一声爆炸似的巨响,接着一股巨浪般的狂风,把张曼新和欢欢及乐乐同时吓了一跳。 是紧挨着张曼新办公桌面前的一扇玻璃窗不知怎么被肆虐的狂风刮开了。 “我妈什么也没说,就说马上让您回家。”机灵的乐乐急忙上前关好窗户,转过身来如实地说。 “好。我们马上回家。”张曼新为了弄明实情,收拾了一下办公桌上的材料,急匆匆往家里赶。 张曼新一进寝室,见妻子朱宝莲伏在被子上哭得好伤心,肩胛一耸一耸的,似乎受到了什么欺辱。 “宝莲,怎么啦?”张曼新见状,眉毛一耸,急切地问道。 “还不是因为你总跟人家过不去?”宝莲猛地挺起身来,一脸的怨艾。 “怎么,他们又打恐吓电话啦?”张曼新目喷烈焰。 宝莲讷讷地“嗯”了一声,接着强忍伤感地告诉张曼新,今天发现有几个陌生的人鬼鬼祟祟地在他们的住宅周围转悠,联系到前几天有人扬言要杀张曼新一家的恐吓电话,她担心小女儿菲菲遭绑架。因为,在他们一家人中,朱宝莲和张曼新都有自己的事业,每天早出晚归;蹦蹦、彤彤和欢欢也都在搞贸易,并成立了自己的兄弟公司,整天忙得不行;乐乐虽然年岁小一点,但也是十六岁的小伙子了,最近又给“华联会”开车,不会出问题;惟有八岁的菲菲,放学后常常一个人回家,既没有反抗能力,也不懂得自卫。华人社会中的恶势力,要报复张曼新,最容易得手的是在菲菲身上打主意。所以,朱宝莲很怕,而且越想越怕,便急忙派欢欢和乐乐把张曼新叫回来,商量一下怎么办。 “要是菲菲有个好歹,我也就不活了!”朱宝莲说完又哭了起来。 “这些流氓!”张曼新如狮般怒吼。 看来,华人社会中一些恶贯满盈的歹徒真想拿张曼新和他的家人开刀了! 应该说,张曼新对这种后果是有充分思想准备的。 就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华联会”主办的《欧洲之声》报发表《关于惩治邪恶,维护安定团结》的紧急呼吁书后,实际上身为“华联会”会长暨《欧洲之声》报社社长的张曼新,就与华人社会中的恶势力公开宣战了,彼此将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你想,在这生死存亡的问题上,惩处者与被惩处者能“和平共处”么? 所以,被“华联会”惩处的华人社会中的罪恶势力一定会首先把张曼新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故而,张曼新的一家人整日里为他提心吊胆。儿子们轮流放下生意,当他的司机和贴身护卫。 彤彤发表在《欧洲之声》报上的一篇文章这样写道: 我的烦恼 张彤彤 我的烦恼最近一段时间特别多,缘由是我父亲引起的。 我的父亲张曼新是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会长。为人正直、仗义,嫉恶如仇,已被此地的华胞所公认。虽说为华人做公益的事情,我作为儿子应该支持,但是,人总是食人间烟火的。特别是在国外这个特殊的环境里,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生意事业,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生命安全,这应该是非常要紧的。 可我的父亲,将这一切都没有放在眼里,每天都在为“华联会”及在匈华人的事业而无昼无夜地奔波。 ——华人公司被黑社会抢劫了,找他投诉; ——公派公司的几十万美元的货物被人骗了,要他出面与有关人员协商; ——华胞的身份无故被警察局弄黑了,向他反映、诉苦。 ——甚至,个别华人被警察驱逐出境没路费,也找到我爸,要求解决。 每天家里从早上至深夜,来访者、电话铃络绎不绝,极少有空闲,除非我爸不在家。所有作为一个家庭而应该具备的环境气氛,全被破坏。 他做生意没时间了,可每年还得往“华联会”搭进一大笔钱。 这些事情,我都忍了,反正我们家人多,不缺我爸花的钱,但要命的是,从去年冬天开始,“华联会”协助匈警察局打击在匈华人犯罪活动后,我们全家人都跟着他过不好日子了。在华人里出头露面的都是他,可他要打击的都是些手里持枪、杀人越货的老手啊。 为此事,我们几个兄弟日夜提心吊胆地护卫着有严重心脏病已五十岁开外的疲惫不堪的父亲。…… 爸爸为在匈华人的公共事业积了这么多的怨,如果有人要报复……我们几个兄妹为此苦苦哀求爸,要花我们自己的钱给他雇几个保镖,但遭到他的拒绝。 没办法,我们兄弟只得自己日夜跟着他。虽然他很不乐意,可我们跟着他并不是要沾他什么光,而想到的是他的安全。万一有事,同其他人都没有太大关系,可我们的家就要塌了天了! 我爸没日没夜地为“华联会”工作,这我们没意见。他在“华联会”工作中廉洁奉公,有时竟然到了“迂腐”的程度,我有时候都感到不可理解。我无偿地给他这个“华联会”会长当保镖,可每当他以“华联会”会长的名义请客吃饭的时候,却让我饿着肚子在外面等着。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对他说: “爸,我也是为公家办事,工资不但没人发,莫非连顿饭都不管吗!”可我爸却说:“你是我儿子,儿子为老子服务,天经地义,可饭钱是公家的,是大伙的,你吃了,不了解情况的会说我利用会长职务搞特殊。”这是什么逻辑?但又不能与他较真儿。 我挺不情愿这种局面可又不得不忍受。不能有自己的正常生活,不能做自己的生意,没有节假日,真烦死了! 时隔几个月,张曼新的三子乐乐也以《我的烦恼》为题,写了一篇文章,登载在《欧洲之声》报上。张曼新的儿子们是这样写的,那么他的女儿们又是怎样说的呢? 一次,张曼新的长女欢欢直率地对他说:“爸,我看您是一个自私的人。为了追求自己的事业和精神支柱,您根本不顾家,不管家。家里人都理解您,可您理解家里人吗?您也不能太过分了,无论干什么事情都是先‘华联会’,后才轮到家。‘华联会’、‘华联会’,‘华联会’又不能当饭吃。妈妈背后不知哭了多少次,您知道吗?您也应该为我们家人考虑考虑了!每天为您提心吊胆不说,还把辛辛苦苦挣的钱给您交‘华联会’的费用。小菲菲也哭了好几回,说人家的爸爸都带自己的女儿去逛公园,惟独您不带她到公园去玩。人不光有事业,还有家庭,有天伦之乐。有一回您见了我哥的儿子,问这是谁的孩子,结果弄得我二嫂听了很不是滋味。您一年到头有过星期六、有过星期天吗?父亲节那天,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想得好好的,要给您好好过个节,可您却没有时间,整天泡在‘华联会’,整天见不到您的影子。爸,您知道吗?大哥、二哥为您的身体和安全担心,可又不敢说您,一说您就吼,其实一家人都是为您好。他们的事业您从来不过问,他们很需要您的帮助和支持。您认识那么多人,国内的关系又多,应该介绍一点给他们,他们挣了钱,你怎么贡献给‘华联会’、办《欧洲之声》报,我们都没有意见。另外,您的心脏病要注意,安全也得注意,您如果有个一差二错,‘华联会’还会在,可我们全家就别想活了……” 张曼新深深感到,为支持自己“华联会”的事业、为维护华胞利益的工作,妻子和儿女们为自己付出的太多太多,可自己为妻子和儿女们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又太少太少了。为此,他时常感到不安,感到有愧,感到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儿女,甚至他认为自己的确在个人与家庭的关系上是一个自私的人。特别是自从“华联会”发动广大旅匈华胞打击犯罪分子后,给全家人带来了深深的不安,更叫他感到愧对家人。 张曼新在这个问题上大伤脑筋。自己既然已经投身于“华联会”的事业,甘愿为了广大华胞的利益牺牲个人的利益,那么就存在一个为“大家”舍“小家”的问题。虽然理论上“大家”与“小家”并不矛盾,俗话说“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意思是指有“大家”才有“小家”,“小家”要融入“大家”之中。但是,到具体问题上,矛盾就突出了。你要为“大家”,必须顾不了“小家”;你要为“大家”牺牲,“小家”必然随着你一起牺牲或者是为了你而牺牲。 现实情况不正是这样的么? 既然“华联会”是广大旅匈华胞“文化的、保护利益的代表”,那么对于分割广大华胞利益的犯罪分子,“华联会”能不下定决心挖掉这些痈疽么? 而“华联会”一旦与犯罪分子宣战,那么作为“华联会”会长的张曼新能不身先士卒、一马当先么? 乐于奉献,是张曼新的情操。 不怕牺牲,是张曼新的胸襟。 可是,张曼新站在与犯罪分子斗争的前沿阵地,而他的全家无形中则成了“敢死队”的成员。因此,他的全家也就成了犯罪分子要报复的目标。 然而,难道由于家人要承担风险,自己就患得患失,退避三舍么? 对于这个问题,张曼新心中虽然有矛盾,但是为了“华联会”的事业,他是不会打自己的小算盘的,也绝对不会成为达尔杜弗式的人物。 谨记“白刃交战之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的张曼新,清楚地知道,只有勇者之无畏,才能威震敌胆,无往而不胜。 眼下,面对妻子朱宝莲的忧虑,张曼新思考再三,决定把八岁的爱女菲菲以过继的方法,托付给他已定居西班牙的挚友林明超夫妇帮助照管。 “你说什么?”朱宝莲听了张曼新的想法,惊讶地问道,从她的表情看似乎以为自己的耳朵有毛病。 当她证实自己没有听错时,气愤地向张曼新质问道:“亏你说得出来!你说,菲菲这几年失掉的父爱和母爱还少吗?这次又要把她过继给别人,你不觉得对孩子愧得慌吗?”说着又伤心地哭了。 张曼新听了朱宝莲的斥责,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他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利物一下比一下猛烈地刺激着一样,痛苦得难以正常地思维和平缓地呼吸,意念中似乎一下子塌了什么,说疼痛难忍也不是,讲一切都被掏空了也不像,总之有一种酸酸的、热辣辣的又空落落的感觉,觉得特别不是滋味。 谁都知道,菲菲是张曼新与朱宝莲共同生育的惟一一个孩子,菲菲又是张曼新六个孩子中的老幺。张曼新将菲菲视为掌上明珠。 菲菲活泼可爱,聪明伶俐。 可是,张曼新的心尖子一样的菲菲,却没有一个在父母温暖的怀抱里生活的童年。 张曼新和朱宝莲夫妇带着三个儿子初闯匈牙利时,忍痛把菲菲留在国内。虽说不久菲菲也到匈牙利来了,却很少得到父母的照料。 那时,张曼新和朱宝莲正处于艰辛的创业阶段,整天忙得连轴转。小菲菲跟着父母,常常像个吉普赛人,没有安定的日子。一日三餐饥一顿饱一顿,有时还睡在“大篷车”上。后来,虽说有了个固定的家,可是由于张曼新忙于“华联会”的工作,朱宝莲忙于生意,只有晚上才能照看她。有相当一段时间,就将照料她的任务交给依然也是个孩子的乐乐。 有一回,朱宝莲的生意实在忙不开了就叫乐乐把菲菲锁在家里到市场帮把手儿。当一天的生意忙完了,已经是晚上七八点钟。朱宝莲急忙赶回家,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打开房门,见菲菲正发高烧,两个鼻翼像蛾子翅膀一样翕动着,小脸红得像火炭似的,朱宝莲用手一摸菲菲的额头,不禁“啊”地叫出了声,菲菲的额头热得烫手,少说也有三十八九度。 还有一回,朱宝莲回国内料理事情,菲菲由张曼新照管。那天,张曼新要在创办之初的《欧洲之声》报社加班,就把菲菲带在身边。当夜寒更深时,张曼新和跟着他通宵达旦加班的伙伴们感到疲备和凉意时,突然发现菲菲竟躺在地下铺的几张报纸上睡熟了。方才还说说笑笑的张曼新和他的伙伴们立刻都哑了,脸上的笑容顿时也刀刮似的不见了,赶忙拿过报纸,你一张我一张地盖在菲菲那瘦小的身体上。张曼新在给菲菲身上盖上报纸时,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心里酸酸的,暗暗地说:菲菲,千万可别着了凉呀!爸爸实在太忙了,顾不得照管你呀! 还有一回,张曼新和朱宝莲忙完一天的事情回到家,菲菲却不见了。一家人你问我、我问你,谁也不知道菲菲哪儿去了。于是,一家人急忙四处寻找,发现菲菲依在住宅楼群的一个墙根底下睡着了。 至于有多少次发生在菲菲身上的像这样的“有一回”,张曼新委实是记不清了。但是他在《我的一天》的一文中却这样写道:“多少个放学后的下午,她无钥匙开门,只好饿着肚子,数小时徘徊街头等待父母归来;多少次因为没有大人陪横穿马路险遭车祸;多少次半夜还不见她回来……” 张曼新每每想到这些,就觉得对不起爱女菲菲,心里有一道深深的难以愈合的创伤。为了防止菲菲万一受到不法之徒的伤害,为了自己更无后顾之忧地向犯罪分子做不调和的斗争,他不得不把菲菲过继给别人,心里怎么会不百感交集,痛苦不堪呢? “宝莲,你应该理解我,我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张曼新向朱宝莲劝解道。 “我总理解你,可你理解我这个做母亲的多少?”朱宝莲伤心地说,“去年就因为华人社会总发生绑架事件,你想把菲菲送回国内,今年又要送到西班牙,还有完没完?孩子哪能像个足球似的,这么踢来踢去的!” “从长远来说,这不还属于暂时的嘛。” “你说得好听。一次暂时,两次暂时,把这些暂时加在一起不就成了长远了。” “宝莲,我知道你这个做母亲的割舍不了菲菲,可我这个做父亲的心情也跟你一样。但是,为了与犯罪分子做斗争,我们先让菲菲躲一段时间,等风头一过,马上把菲菲接回来嘛。”张曼新耐心地给朱宝莲解释。 “你干什么事情往往都一厢情愿!你问过人家林明超夫妇没有?人家就不怕担责任?” “我过去对他们有救命之恩,我想这点忙他们是会帮的,菲菲的一切费用又不用他们花。”张曼新说得很自信。 “话是那么说,但是什么事儿,都要多替对方想想。” 张曼新明白朱宝莲的话。因为在旅匈华人社会中的一些犯罪分子,身上有好几本护照,欧洲几乎所有的国家没有他们不能去的地方。如果把菲菲送到西班牙,人家林明超夫妇就不怕那些犯罪分子找上门来?于是,他告诉朱宝莲:“放心,到时候我会给他们说明白的。” 接着,张曼新宏观的微观的又给朱宝莲讲了不少“大道理”与“小道理”。 “要送,你自己去送。过两天,我回国去。”朱宝莲赌气似的说了一句。 张曼新理解,朱宝莲提出回国,除了有与他赌气的成分,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忍受不了送菲菲走时的场面。因此心想:她回国就回国吧,她要是在场,到时候母女两个来个你哭我嚎,想走也走不成了。所以,他没有劝阻。 这天晚饭后,夜色中的布达佩斯机场寒风吹面,白、红、黄等颜色的灯光在冷瑟中战栗。 张曼新步履沉重地拉着八岁的爱女菲菲的手,要登机飞往西班牙首都马德里。 陪同张曼新送菲菲的有他的长女张欢欢。 寒风中,张曼新拉着菲菲,步履蹒跚地走着,觉得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每迈出一步似乎都要付出很大的气力。同时,随着他脖子上的喉结一起一伏,大团大团酸楚的流汁在胃里涌动。他死死咬着牙帮骨,上下嘴唇紧紧地闭着,似乎忍受着一种难以承受的重负。他知道,这种负疚和沉重感是来自身上带着的一份《声明》。 这个《声明》在张曼新心里造成的感觉是相当沉痛的。 《声明》如下: 声明 一九九五年一月二十日,我将八岁爱女张菲菲送给西班牙挚友林明超夫妇当养女,并于一月二十四在马德里通过律师和林明超夫妇签署了正式的过继手续,从而使这一行为在法律上成为事实。 我声明,本人之所以将掌珠割爱,非出于真心,纯系为更有力地打击匈牙利华人社会中一小撮流氓犯罪分子所采取的一种防范措施。我个人所做的奉献和牺牲,完全是为了使自己以后能更大胆地带头维护在匈华胞的安定团结,绝不是为了谋取个人的什么利益。至于张菲菲过继后实施法律程序过程中获得西班牙居留权,这是双方共同的愿望,也是签署张菲菲过继协议书的目的。除此再无其他动机。 我重申,本人和林明超夫妇是几十年的好朋友,这次张菲菲过继,本人万分的感谢,只会进一步促进我们之间的友谊。 这一切与幼小的张菲菲本人都毫无关系。她过继后无权享受和继承林明超夫妇的财产。若干年后,匈华社会趋于安全,本人将尽快将她领回抚养。 再次感谢林明超夫妇真诚的帮助和真诚的友谊。张菲菲在西班牙无论发生什么风险,甚至生命危险,出现一切意想不到的打击,均与林明超夫妇无关,一切后果都由我本人负责。 特此声明 声明人:张曼新(签字) 一九九五年五月二十五日 抄送:林明超夫妇备存 《声明》十分明确地讲明了三点:一,菲菲到西班牙林明超夫妇身边是过继,而不是临时照管;二,菲菲将来不享受和不继承林明超夫妇哪怕是一分钱的财产;三,不管天灾还是人祸,菲菲一旦有个好歹,概与林明超夫妇无关。 张曼新为了使这个《声明》具有法律效力,经中国驻匈牙利大使馆和中国驻西班牙大使馆作了公证。 不难看出,这个《声明》,字里行间浸泡着张曼新多少难以言表的辛酸、苦衷和无奈呀! 同时,在这个《声明》里,也不难看出,张曼新为了维护旅匈华胞的利益所做出的是多么巨大的牺牲啊! 而这个牺牲,既是张曼新的,也是菲菲的。 因为,年仅八岁的菲菲是无辜的呀! “爸爸,我们到哪儿去?”菲菲瞪着一对黑葡萄似的眼睛,问张曼新。 “你欢欢姐姐不是告诉你了吗,送你去西班牙林明超叔叔那里读书。” “我不是已经在匈牙利读书了吗,为什么还要去西班牙?” 张曼新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为好。 欢欢见张曼新一时哑然,急忙回答:“菲菲,西班牙的学校比匈牙利的好呀。” “那妈妈为什么不来送我?”菲菲突然站住不走了,聪慧的目光盯着张曼新的脸。 张曼新急忙掩饰地将朱宝莲给菲菲买的巧克力放在她手里,支吾道:“你妈不是回国了吗,还怎么来送你?” “您骗人!”菲菲嘴一噘。 张曼新一惊,急忙说:“菲菲,爸爸怎么会骗你呢?” 菲菲说:“妈妈回国的时候,我看到她哭了!” “咦,你看到了,我怎么没看到呢?”张曼新蹲下身子给菲菲掩了掩衣领,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便一再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因为失态叫机灵的菲菲看出破绽,她要一哭,自己本来就要碎裂的心就真的要崩溃了,那样一来还怎么能走得成呢? 他以极大的抑制力抵御着负疚的心理,忍受着对纯洁无瑕的菲菲不得不采取欺骗的办法而遭受的无情的鞭笞,左哄右骗,才消除了菲菲的怀疑。 “那咱们就走吧!”懂事的菲菲脆声亮嗓地说一声,但是,朱宝莲给她买的巧克力,她却一口都没有吃! 张曼新虽然应了一声:“好,咱们走!”但每迈动一步,都像重重踩在自己时刻都会碎成齑粉的胸口上。他感到心里疼痛极了,一抽一抽的,似在凄楚地呜咽。 菲菲,爸爸的心肝宝贝。爸爸今天将你过继给林明超叔叔,实在是出于万般无奈呀!你知道吗,你一天不离开布达佩斯,爸爸就担心那些犯罪分子会伤害到你。你要是万一有个好歹,不要说你妈活不成,爸爸也会经受不住这个打击呀!因此,爸爸才不得不忍受巨大的父女离别的悲痛,将你送到西班牙。菲菲,爸爸的乖女儿,你千万不要怪罪爸爸,其中有些情由,现在还不能如实告诉你。以后等你长大了,懂事儿了,就会理解爸爸的一片苦心了。爸爸为了维护广大旅匈华胞的利益,几乎什么都舍弃了,生意、家庭、个人的安危,其中也包括你呀!菲菲,原谅你狠心的爸爸吧!原谅不得不以这种形式爱你的爸爸吧!…… 起风了,骤然而起的风在呜咽。 下雨了,骤然而落的稀疏的雨点在啜泣。 张曼新拉着爱女菲菲,一步一步地沿着飞机的舷梯往上攀登着。 此刻,钢铁般坚强的汉子张曼新扬着头颅,几颗豆粒大的不可抑制的泪珠顺着坚实的面颊,扑簌簌滚落,在迷蒙的灯光下,灿灿闪亮。 第一节 张氏难民营 在国外,不少人恪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信条,可是张曼新却向八方伸出呵护之手。 这是张曼新来到布达佩斯驻足一年之后。 这天,张曼新偕同妻子朱宝莲乘坐布达佩斯的地铁,刚出站口,迎面走来一男一女。 “请问,你们二位是中国人吗?”那奔过来的男人神色焦虑地问张曼新。 张曼新一打量面前的这个男人,看相貌接近中年,从五官看像个中国南方人,便脱口答道:“是呀,请问你们……” 这中年男子听完张曼新的回答,喜出望外地急忙说:“我们也是中国人!” 张曼新接着问:“是中国什么地方的人?” “浙江温州瑞安。” “这么说我们还是老乡呢!”张曼新脸上一喜。 “您也是温州瑞安人?”这中年男人的目光像钩子似的伸向张曼新。 “论祖籍我是青田人,可我十来岁就到了温州瑞安的华表村。” “那我们是名副其实的老乡喽!”这中年男子方才的焦虑不见了,眉里眼里漾满了笑。 言谈中,这中年男子告诉张曼新,他们夫妻为了出国,花了一万多美金先到了泰国,后又经广州花了二十多万人民币才辗转来到匈牙利。他们此行是准备到意大利。因为没有签证,他们准备偷渡。因此,需要在布达佩斯找个旅馆先住下,问张曼新能不能帮助他们换一下福林,再给他们介绍一个价钱便宜的旅馆。 本来就一副热心肠的张曼新见这对夫妻是温州瑞安老乡,又听了他们出国后的遭遇,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于是就告诉他们:“到我家去吧,何必再找旅馆呢,我家有地方住。” “这——”这中年男子对张曼新的话感到大出意外。 “没事儿,我家住过不少陌生的中国老乡。”张曼新解释说,“大家出国开始都不容易,住在我家,起码可以节省点食宿费。” “这多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认识了,不就成了朋友了嘛。是吧,宝莲?” “那是。”朱宝莲马上附和地说,从她那平和的目光可以看出,她没有认为张曼新此举属于“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嗔怪。 “那,大哥,大嫂,我们就不客气啦。” “哎,客气什么,都是自家人。” 就这样,张曼新将这一对萍水相逢的夫妻带到了自己的家。 而且一切生活费用也全部包下来了。 不仅如此,那女人在张曼新家住了一天后,大概感到张曼新和朱宝莲的确是个热心肠的人,便向朱宝莲讲:“大嫂,我怀孕了,这可怎么办呀?” 朱宝莲闻听喜滋滋地说:“怀孕是喜事儿呀,你急什么呀?” 那女人深深一声叹息,眉头也挽了一个结:“大嫂,我们至今还没有一个固定落脚的地方,我却怀了孕,身子会越来越沉,这怎么行呀!” “那你想怎么办?”朱宝莲猜出她一定有了打算,马上反问道。 “大嫂,我想趁这两天一时还不能走,在布达佩斯把他做掉。” “你是想做人工流产?”朱宝莲说得更坦率。 “嗯。” “几个月了?” “不到两个月。” “你的先生同意么?” “我们已经商量过了。大嫂,您可务必帮我想想办法,求求您了。” 朱宝莲知道,在当地医院要做人工流产,必须有居留身份证。 可她哪有呀! 晚上,朱宝莲与张曼新一商量,干脆帮人帮到底。 于是,朱宝莲带着那女人来到当地一家医院,叫她拿着自己的居留身份证,做了人流。 女人做人工流产,不啻于生个孩子,身体虚弱,需要补养。 朱宝莲不仅解囊给她买营养补品,还给她买换洗的衣服。那无微不至的样子,宛如贤慧的婆婆伺候儿媳妇坐月子。 这对夫妻一直在张曼新家白吃白喝住了十几天。 那男人叫陈生宝。 那女人叫夏桂芝。 他们夫妻走后,给张曼新夫妇来了一封信: 大哥、大嫂: 首先告诉你们,我们平安地到达了意大利。 我们这次出国,虽久经挫折和磨难,但最后多亏了遇到大哥和大嫂,并得到你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帮助。 说实话,由于我们到泰国被人骗了,就觉得这个世道是弱肉强食,坏人太多了。我们来到匈牙利后,举目无亲,语言又不懂,更是举步维艰,处处提心吊胆,生怕再被人骗了呀。就在我们寸步难行的时候,幸运地遇到了大哥和大嫂。在布达佩斯十几天,一直住在你们家里,吃的喝的用的,大哥大嫂都为我们承担了。我们要到意大利,大哥还给我们请翻译,翻译费一分钱都不让我们自己掏。使我们从内心里感到,大哥和大嫂真是一对好人,是一对天下最好的好人呀!你们对我们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像大哥和大嫂这样的好人,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呀!等我们在意大利站住脚后,我们再邀请大哥和大嫂到意大利来玩一玩,到时候大哥和大嫂一定要来呀,也算是给我们个回报的机会吧。 我们的文化水平不高,不太会写信,先写这么多吧,一来是对大哥和大嫂表示感谢,二来也是向大哥和大嫂报个平安。 请代我们问候蹦蹦、彤彤、欢欢、乐乐还有小菲菲好。 陈生宝夏桂芝 敬上 1992年8月6日 过了一段时间,陈生宝在国内的母亲和舅舅也知道了张曼新夫妇对他们的帮助,从浙江温州瑞安来电话和来信再三表示感谢。 在布达佩斯的华人社区,至今流传着张曼新救助肖妍姑娘的故事。 一天,张曼新突然接到肖妍的姐姐打来的电话,声称肖妍的姐夫对肖妍很不好,居然把她的护照扣留不给,还把她赶了出来。肖妍是花了五万元人民币来到匈牙利的,如今已经是走投无路。肖妍经受不住这样沉重的打击,万念俱灭,要寻短见。她恳切企盼张曼新拉她妹妹一把。 张曼新与妻子朱宝莲经过合计,决定将肖妍姑娘暂时安排在自己家中吃住,再寻机帮助她谋个生路。 肖妍由于没有护照和居留,在张曼新家一直住了三个月。开始张曼新无偿提供了一间商店给肖妍经营,后来又经过多方努力,将她安排在长子蹦蹦和次子彤彤在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创办的张氏兄弟公司工作,并给她办理了在斯洛伐克的长期居留。 当肖妍姑娘将这个情况告诉她在中国的父母时,她父母在给张曼新的感谢信中称他是肖妍的再生父母。 肖妍姑娘在布拉迪斯拉的张氏兄弟公司干得很出色,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认真负责,不计得失,并且管钱管物,成了张氏兄弟公司的骨干力量。 当笔者在采访朱宝莲时问到他们家无偿地住过多少素昧平生的外人时,她爽快地一笑,说:“具体住过多少,记不得了。但孩子们都说我们家应该挂上个‘张氏难民营’的招牌了。” “张氏难民营”,不正是一个助人为乐的爱巢么? 第二节 华夏一脉,同胞情深 “华夏一脉,同胞情深”。这八个滚烫滚烫的大字,绣在一面大红铺地的锦旗上,愈发地显得火红。 这面火红的锦旗赠送者,是“北京市东城区体委”及“北京市东方气功团”。 这面火红的锦旗的被赠送者,居然是“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 赠送者与被赠送者,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布达佩斯,两个国度,相距万里之遥。 那么,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奇特的关连呢?这正是本书要告诉读者的一个非同一般的故事。 这是一九九二年的十一月十三日,作为“北京市东方气功团”团长的北京市东城区体委副主任杨宝华,一筹莫展地在布达佩斯找到“华联会”会长张曼新,诉说一件十万火急的无奈:他带领的北京市东方气功团应匈牙利佩奇一个民间团体的邀请,来到匈牙利演出。在整个演出行将结束时,其经纪人却将气功团的全部收入席卷一空,逃之夭夭。眼下,气功团被困在布达佩斯,一贫如洗,不仅没有购买回国的机票费用,就是连吃饭和住宿都无钱支付,全团人员两手空空,已经陷入绝境。 “张会长,我们虽然素不相识,但‘华联会’和您的名声我一到布达佩斯就听说了,所以才找您求援。张会长,请您务必替我们想想办法。”杨宝华一脸的沮丧。 “你们没有去找大使馆?”张曼新闻听,感到此事非同小可,提醒地问。 杨宝华苦涩地咂咂嘴:“去过了,大使馆讲,我们这么多人的衣食住行难以解决,叫我们自己再想想办法。” “使馆是有他们的难处。哎,你们给国内报告了吗?” “报告了。可报告了也远水解不了近渴呀!” “那你们准备怎么办?”张曼新眉毛一耸。 “现在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所以才求助‘华联会’,求助您张会长呀!”五十岁开外的汉子杨宝华,四方脸膛阴得要下雨,说到这里眼圈都湿润了。 张曼新见身材魁梧的杨宝华动了感情,一种同情感立刻大潮似的在胸间汹涌翻腾。心想,像杨宝华这样的人物,在国内也算不小的官员,主管一个部门,一跺脚在他的辖区地也要颤一颤的。可如今到了国外,又遇到这种预想不到的情况,确是“虎落平阳”呀! 张曼新同样作为一个男人,并作为在国内政府部门工作过的人,从另一个角度深切感到,一个男子汉,不到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是不会拉下脸来乞求别人的帮助的。尤其是国内的一些官员,由于官本位的观念,更不愿腆着脸面向别人讨饭吃,看来,杨宝华的确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气功团,是几年来第一个从国内来的文化体育演出团体,其成功与否,代表着国家的形象啊。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气功团沦落到衣食无着的地步呀! 以往,“华联会”对国内来的一时又遇到难处的个人还热心给予帮助呢,何况对于代表国家形象的气功团,更应该鼎力而为了。 当然,气功团人多,吃的住的解决起来难度大。但惟其难度大,才需要“华联会”呀!才需要我张曼新呀! 于是,张曼新安慰地告诉杨宝华:“杨主任,您不要着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我想气功团的暂时困难是会解决的。” “谢谢,谢谢。”杨宝华听了张曼新的话感动得连连颔首。 一贯急人所急的张曼新立刻召开“华联会”理事会议,专门就气功团的燃眉之急发动大家想办法。 然而,大家在讨论中各抒己见,意见却大为相左: “气功团一来不是我们‘华联会’请来的,二来又发生经纪人携款逃走的事件,我们最好不要沾这个包。” “可是,我们‘华联会’不管,大使馆又无力管,叫他们这些人找谁去呢?” “我看谁都不用找,叫他们到多瑙河边去练摊儿。只要他们肯于吃苦,吃的住的钱还愁挣不到?” “叫我说,我们‘华联会’还是应该管。因为气功团是代表国家到匈牙利来演出的,不像某一个人跑到匈牙利来,好坏是他个人的事儿,可是气功团要是流落街头,那可有损于我们国家的形象。” “我们‘华联会’这也该管,那也该管,‘华联会’,管得过来吗?再说,‘华联会’又不是慈善机构,气功团二十来号人,吃的住的都不是小问题。听说,他们的签证也已经过期了,还要帮助他们补办签证。我们这些人都有自己的生意,怎么能管得了他们这些事儿。” “我觉得我们‘华联会’管是应该管。过去,从国内来的一些人生活一时没有着落,我们还没有拒之门外呢,何况气功团到匈牙利来访问演出,是一种政府行为,我们更该拉他们一把了。” “哎,我提议,咱们少讲大道理,要具体说一说,到底该怎么管?比如他们到哪里去吃?又到谁家去住?他们在匈牙利的延期谁负责去办?还有他们回国的飞机票要是国内万一寄不来钱,谁肯拿出那么多钱替他们买?” 一时间,“华联会”的理事会争论得相当激烈。 一直静听伙伴们发言的张曼新,见大家一时半会儿很难统一认识,便因势利导地谈出了自己的想法:“大家刚才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我看这些意见都说得比较中肯,说得实实在在。的确,气功团现在面临的问题不是个小问题,二十来人的吃、住、行都非同小可,我们是应该量力而行。”张曼新说到这里,见大家的表情逐渐平静下来,便接着讲,“我也同意刚才有人谈到的一个观点,就是气功团的确有个形象的问题。要是气功团的人都去练摊儿,来个自食其力,虽然也不是不可以,但造成的后果却不堪设想,那将会成为匈牙利新闻媒介的热点,会连篇累牍地报道中国一个气功团在布达佩斯如何落魄,如何穷困潦倒,那样不仅直接损害我们国家的形象和声誉,同时也说明我们‘华联会’和广大旅匈华胞都无动于衷,袖手旁观。大家看这样行不行,对于气功团暂时的食宿,我们来个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但处理这个问题的原则是自觉自愿,量力而行。”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但是,气功团在等待回国之时,也不能无所事事,要充分发挥他们的长处。是否让他们给旅匈华胞进行一场义演,届时我们邀请匈牙利政府有关部门和布达佩斯市有关人士观看,既是慰问我们旅匈华胞,也弘扬了我们祖国的传统文化,一举两得,大家看如何?” “我赞成老张的意见,气功团的吃饭问题,我包了,他们在布达佩斯多少天,我就管多少天的饭!”“华联会”副会长应光华首先表态。 “气功团的吃饭问题应老板包揽了,气功团的住宿问题,由我去安排,至于费用问题,到时候再具体商量解决的办法。”“华联会”的理事段惠来紧接着请缨。 张曼新见气功团的食宿问题初步得到了解决,便马上将为气功团购买机票和办理延长居留手续的问题包揽了过来。 张曼新说完,“华联会”的成员个个感到惊讶。心里话,帮助气功团办理延长居留手续,虽然难一点,但只要付点辛苦总可以办到,可是帮助近二十个人购买机票,得需要掏出多大一笔资金呀!虽然这笔钱是借,但作为生意人,这笔钱积压一段时间就等于蒙受很大损失。张曼新为气功团办事真是不讲条件呀! 办事情向来雷厉风行的张曼新,一散会,马上带人去匈牙利国家警察局办理气功团的延长居留手续,替气功团每人交付了一千福林,很快就把延长居留的手续办成了。 关于气功团的住宿问题,段惠来当天向张曼新报告,他把他们安排在了欧亚俱乐部,住宿费收的是半价。 那么,这半价的住宿费用又由谁来支付呢? 张曼新与段惠来一商量,主要由他们两个和“华联会”原常务副会长瞿仁德等分担。 十一月十八日,北京市东方气功团在名声遐迩的mozimcaelolesikozpont剧院为旅匈华胞义演。 这一天的演出盛况空前。 在“华联会”的邀请和组织下,中国驻匈牙利大使馆的十余名外交官兴致盎然地来了,三百多名旅匈华胞带着感情和爱心来了,匈牙利政府和布达佩斯市有关部门的佳宾怀着对东方文化的神秘也络绎而至。整个气派的mozimcaelolesikozpont剧院,座无虚席。 义演开始后,急风暴雨般的掌声此起彼伏。那令人瞠目结舌的钢枪刺喉和胸抵裂石等硬气功,那神妙得令人不可思议的轻功以及盖世绝伦的中国武术,精彩纷呈,令人目不暇接,惊叹不已。 义演后的一连几日,匈牙利许多新闻媒体盛赞北京市东方气功团的演出成功和东方文化的无穷魅力。 在义演谢幕时,北京市东方气功团团长、北京市东城区体委副主任杨宝华代表全团人员和北京市东城区体委将特地制作的一面绣着“华夏一脉,同胞情深”八个大字的锦旗赠送给“华联会”,这个健壮的中年汉子紧紧握着“华联会”会长张曼新的手,连声说着:“谢谢!谢谢!”两行热泪顺着坚实的面颊扑簌簌滚落。 十二月中旬,绝路逢生的气功团全体成员踏上了回国的航程。 张曼新与“华联会”的几位副会长和理事到布达佩斯机场为气功团送行。 热烈地握手,尽情地拥抱。 “感谢‘华联会’!” “感谢张会长!” “张会长,什么时候回国,可别忘记告诉我们一声啊!” 滚烫的告别话语,带着谢意,含着挚诚,和着泪花,在滚动,在升腾。 第四节 衬衫大战 一连数日,张曼新焦虑不安。 张曼新有个习惯,当事情紧急和需要毅然决然地做出抉择时,就要眉峰耸起,而且两腮陡地立起两条坚硬的肉棱子,豪气逼人。 这次让张曼新心焦如焚的是:“一些华商为了个人及局部的眼前利益,不顾市场价值规律,同胞相残,鹬蚌相争,竞相压低衬衫价格,大肆抛售。一件在国内也要卖几十元的衬衣,在这里以相当十五元人民币的低于成本的价格进行抛售。一时间,衬衫降价之风如洪水猛兽和瘟疫肆虐,将要毁灭性地摧垮广大华商几年来用辛勤的汗水和忍辱负重开拓的中国轻工商品的市场,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将使广大华商蒙受难以承受的巨大灾难。” 情况十分危急! 广大华商绝望地呼喊:“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呀!” 市场上的中国衬衫兵败如山倒似的跌价态势,烈焰般炽烤着张曼新的心。 广大华商绝望的呼喊,千斤重锤一样地擂击着张曼新的心胸。 怎么办? 莫非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旅匈华胞惨遭衬衫跌价的无情荼毒! 急广大华商之所急的张曼新坐卧不宁,寝食难安。 他多次召开“华联会”理事会,并多次到市场调查了解,首先弄清衬衫价格狂跌的原因。 如果说原因没有弄清楚之前就感到可怕的话,那么原因弄清楚之后则在“可怕”前面要加上一个“更”字了。 因为,造成今天中国衬衫价格狂跌的痛心局面的始作俑者,正是旅匈华商自己。 “华联会”主办的《欧洲之声》报以“社论”的名义发表了《总把新桃换旧符》的文章,文中对衬衫跌价的原因是这样分析的: 一、超量发货,导致供求失衡。供大于求,致使商品大量积压,为减轻资金压力而被迫降价; 二、出于不正当的竞争,企图吃掉对手,达到能垄断一种至数种商品为自己独家经营而故意降价; 三、诈骗来的国内商品在此市场销赃,无须计成本而降价。 《欧洲之声》报分析的以上三条原因,不能说不准确,但是还有更重要的一条,即一些中国人的一盘散沙和“窝里斗”及“豆萁相煎”的劣根性,这一条比起前三条来则更具有危险性、破坏性和难以制约性。 一些中国人所以难以制约,张曼新剖析道:这些人的心态是,宁肯大家都死,也不让一个活着;或者为了自己活着,不顾大家都死。这种利己主义的顽症,是很难治愈的。 根源找到了,危害清楚了,但是怎么立即富有成效地控制住这股凶猛的衬衫跌价浊流呢? 这个问题是令张曼新颇费心思和最为头痛的难题。 为了征求疗治的办法,张曼新又是召开“华联会”理事会,又是征求个别人士意见,大家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一个难以为之又不得不强行为之的决策,这就是发挥“华联会”的权威,采取对衬衫强行限价的办法。 这个办法能够行得通么? 张曼新在问自己,也在问“华联会”的理事们。 他们问来问去,感到把握性不大。 原因是多方面的。除去通常的市场规律外,集中到一点,即统一限价应该是一种政府行为,也就是政府可以运用法律、法规和行政手段强行实施。 而在这一点上,“华联会”恰恰不具备这个功能。 “华联会”充其量只能利用《欧洲之声》报发个“告华商书”之类的文告,可这种文告较之被利益驱动得已经飞速旋转起来的车轮又能起到多大的制动作用呢? 张曼新同时也认识到,如果采取统一限价行动,无疑是一次拿“华联会”的威望和个人的声誉做赌注的冒险。成功了,对侨胞有益;失败了,我张曼新将会首当其冲地被人嗤之以鼻。 这决不是张曼新患得患失。 张曼新认为,只有将困难和不利因素认识充分,才会力避盲目和感情用事,做到“知己知彼”,“不打无把握之仗”,充分做好应付各种繁杂局面的准备。 怎样才能做到稳扎稳打呢? 张曼新想到,首先要发挥龙头老大的作用,即发动华人企业中的“十佳”公司,首先做出表率。 这旅匈华商中的“十佳”公司,不仅实力雄厚,而且口碑也好,是广大华商的典型代表。如果“十佳”公司统一了认识,统一了口径,统一了步调,统一了价格,“龙头”摆正了,就会起到对“龙尾”的控制作用和带动作用。 张曼新以匈牙利华人商业总会会长的身份,通过与“十佳”公司老板们的交谈,很快达成了共识,并一连在《欧洲之声》报上发表了几篇很有说服力和号召力的共同署名的文章,对广大华商启发影响很大。 与此同时,“华联会”广开言路,采取在《欧洲之声》报上开辟“生意百家谈”专栏和在“四虎”市场的“管委会”办公室专门设立接待人员等办法,充分听取广大华商对限价的呼声。 “华商会”又发表了《匈牙利华人商业总会告华商书》,郑重地宣布了限价的衬衫种类及最低批量底价和限价的具体时间安排。 “华联会”同“华商会”采取衬衫限价的行动一付诸实施,宛如在池塘里掷下一块巨石,在华商中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拥护者有之。 骂娘者有之。 持中立态度和观望者也有之。 甚至有人宣称要与“华商会”对着干。 可谓风雨欲来啊! 此刻,有人忧心忡忡地把这些情况告之张曼新,并抱怨中国人缺少团队精神,各人有各人的心眼儿,什么事情都很难齐心。 张曼新却坦然地说,正因为一些旅匈华胞存在着利己主义和缺乏整体观念,才需要我们共同塑造旅匈华胞的总体形象,维护华胞赖以生存的市场,保护绝大多数华胞的利益。在这场对衬衫的限价中,成功与失败并存,而每一步成功都必须在战胜风险中取得。所以,我们要敢于面对风险,面对失败,以无私无畏的气概和杜鹃啼血的精神,投入这次的衬衫限价工作中。 张曼新不仅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一连十几日,他通宵达旦地忙于实施衬衫限价的准备工作之中。 为了体现衬衫限价的严肃性,“华商会”组成由华商中的积极分子参加的监督调查组,在华商所在的市场上巡逻,防止华商中的害群之马从中作祟。 二月一日这一天,乍暖还寒的气流从大西洋沿阿摩里卡丘陵,越过阿尔卑斯山脉,撞到西喀尔巴阡山脉,折转回来恼怒地突袭多瑙河中游平原,使位于西喀尔巴阡山脉脚下的布达佩斯冷风嗖嗖,寒气逼人。 早饭过后,“四虎”市场和“上海市场”的华商摊位上,往日里多种多样价廉物美的中国衬衫刹那间全部沉没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来自罗马尼亚、克罗地亚等周边国家的商人一个个志得意满地准备大量购买廉价得令人不可思议的中国衬衫,继续再大捞一把,可是当他们来到华商的摊位前一看,个个惊得目瞪口呆。他们瞪着惶惑的眼睛,操着不同语言,惊呼:“中国的衬衫哪里去了?” 他们每问一个华商,得到的不是“没货”的回答,就是表示听不懂他们的话的摇头回避。 这些外国佬儿心里嘀咕:中国人又犯什么神经了?昨天还血本无收地竞相降价大甩卖,今日里却一件衬衫都不见了,而且像统一执行一条铁的纪律似的。 张曼新与监督调查组的人员首先出现在“四虎”市场。 “张会长,看我这没有一件衬衫吧!” “好,好,谢谢大家对‘华商会’,工作的支持。” 张曼新与华商们寒暄着,脸上热情洋溢,激情澎湃,但心里紧绷着的弦却一刻也没有得到松弛。因为他发现,在有的华商摊位上,表面上摆的是别的服装,底下却藏着衬衫。这说明,有人随时都有可能暗地里抛售衬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呀!如果有个别华商出于个人利益带头抛售衬衫,有人就会立刻如法炮制,使本来就脆弱的限价堤坝顿时土崩瓦解啊! 所以,张曼新每到一个华商的摊位,就觉得走了一段钢丝,又如履薄冰,时刻有一种冰碎人溺的担忧。 但是,勇于迎接挑战和不怕挫折的张曼新每到一个华商摊位,带给人的却是昂扬的斗志和充满胜利的信心。 第一天、第二天,衬衫限价平安无事。 第三天、第四天,衬衫限价坚守如初。 第五天、第六天,华商们依然咬牙绷着劲儿。 可是,到第七天、第八天会是怎么样呢? 有人在担心。 有人在忧虑。 有人在叫苦不迭。 也有人在蠢蠢欲动。 张曼新觉得,许多事情,未必都要求个完满的结果,更重要的是过程,是证实。过去被视为一盘散沙和“窝里斗”的中国人,在截止目前的衬衫限价中,不是已经显示出识大体、顾大局、团结一心、众志成城的气概么?同时也无可争议地证明,“华联会”和“华商会”乃至张曼新个人,是赢得了广大旅匈华胞的信任和拥戴的。 谁都清楚,张曼新全身心地投入到衬衫的限价工作中,但他本人的公司并没有衬衫,因此受不到降价狂潮的冲击。因此,他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一种奉献,是出于对广大华胞的爱心。 一个人如果赢得了大家相信,那是最幸福的。 张曼新这样说。 第五节 非同寻常的谈判 一九九四年三月中旬,匈牙利政府采取经济紧缩措施和打击地下黑经济活动后,三月二十日始,匈牙利海关断然宣布对进口商品采取估价制度。 面对匈牙利海关实行的估价制度的实,《欧洲之声》报以敏锐的目光洞察旅匈华商将面临的新情况,及时发表了《寒流袭来》的社论,警策旅匈华胞要注意观察和研究即将出现的不利局面,做好应付各种难以预料的灾难的精神准备和物质准备,切不可掉以轻心。 果然事隔不久,在华商中不断传来货柜被扣、被罚、被收、被盗的消息。 不仅如此,由于海关对中国商品估价过高,致使商品缴纳入关税后的成本价远远高于市场销售价,因此,除个别华商迫于国内返款的压力,不惜亏血本缴纳高额税金,将货物通关以外,其余绝大多数华商宁愿咬牙忍痛每天每个货柜交一百美元的滞关费用,也不敢将货柜通关。于是,在短短两个月时间内,匈牙利各地海关积压了来自中国的一千多个货柜,连德国的汉堡港也滞留了一千多个中国货柜。这样一来,曾经颇为繁荣的匈牙利的中国商品市场,因商品货源短缺在迅速萎缩。 还有,由于广大华商对突变的风云准备不足,加上语言不通,对海关的法律、法规不熟悉,不得不求助于专吃清关饭的“中介入”。而少数“中介人”趁此机会坑蒙拐骗,从中牟取暴利,使华商横遭双重宰割。 这样,广大华商在匈牙利的商业环境和生存环境出现了严重的危机! 身为“华联会”会长和《欧洲之声》报社社长的张曼新,面对广大华胞的艰难处境,立刻组织人马撰写文章并在《欧洲之声》报上相继发表。《揭露“中介人”,维护商业秩序》和《中匈贸易的现状、对策与前景》等文章,由于直面社会,直面生活,在广大华商中引起强烈的反响。 不少华商来电和来访,向张曼新提出,殷切希望由“华联会”和《欧洲之声》报组织华商代表召开一次座谈会,充分听取大家的意见,并研究出解决问题的对策。 很快,“华联会”与《欧洲之声》报于十一月二十四日晚邀请部分华人公司的代表,就大家目前最关心的“清关”等问题进行座谈。 在座谈会上,与会者还希望通过《欧洲之声》报再次向全体华商呼吁,一定要明辨是非,不要再受那些“中介人”的欺骗,以免造成无谓的损失。 为了尽快实现“华联会”与匈牙利政府有关方面的对话,张曼新挥笔向匈牙利海关总署署长写了一封信,真实地反映了近两个月来由于少数报关代理人弄虚作假或其他各种原因所致,旅匈华商从中国发到匈牙利的大批货柜被海关稽查机构扣押和没收,货物价值高达数百万美元。严厉指出其原因主要是报关代理人中的个别中国人败类和少数匈牙利人中的不法分子以及海关中的个别腐败分子互相勾结造成的。建议由匈牙利华人社团代表委员会与匈牙利海关总署迅速组成一个联合的报关协调小组,为挽救濒临萎缩的匈牙利市场,同时也为了促进中匈贸易的健康发展,在查清广大华商的受害事实后,妥善处理。 华胞们听说张曼新仗义执言地给匈牙利海关总署署长写了信,感动地说:“张曼新会长的心与我们华胞的心是贴在一起的。”华胞们不会忘记一九九四年五六月间在伊丽莎白大街等待办理居留延期手续的情景。 每日里,在位于布达佩斯伊丽莎白大街六十一号的匈牙利国家警察局大门一侧的移民分局,由数百名旅匈华胞构成的一字长蛇阵,被囚笼般地用四十五根凶悍的水泥墩子禁锢在不足二米宽的一个狭窄的地带,每个水泥墩子之间用绳索相衔,手持警棍的警方人员瞪着歧视的目光,发现有的旅匈华胞越过绳索,或动辄斥责辱骂,或公然推搡殴打,其行为可谓凶蛮之极。 不仅如此,移民分局的个别职员,或借口材料不齐,鸡蛋里挑骨头;或恶作剧地蓄意设置障碍,致使不少办理居留延期手续的华胞多次重复排队,少则折腾四五回,有的则多达十几回。 更有甚者,移民分局的个别职员,出于对中国人的歧视,为所欲为,竟然荒唐地在有的旅匈华胞的护照上只给延长几天的期限。 再有,个别负责办理居留延期手续的职员玩忽职守,工作效率低下,一天工夫也办理不了几个人的延期手续。这样,被囚禁在水泥墩子内的华胞队伍,不但不是一天天在缩短,反而是一天天在拉长。 日复一日地重复排队,通宵达旦地露宿街头。 昼间,头顶烈日,又无暇进餐,不少人晕厥了;夜里,饥寒交迫,极度疲惫,不少人病倒了。 每一天,真是度日如年呵! 一些人不堪忍受这种肆意的刁难和虐待,简直要绝望了,有的人竟然准备铤而走险。 在这种危难时刻和紧急关头,“华联会”出现了,张曼新来了。 为了消除华胞之间的互相斗殴,张曼新除亲自到现场苦口婆心地劝阻以外,还亲笔写了一封《致办理居留延期手续的华胞们的一封信》。 与此同时,为了把爱心送到每一个排队守候办理居留延期手续的华胞的心坎里,张曼新与“华联会”的副会长和理事们,组织“华联会”成员开的九龙饭店、东方饭店、如意饭店、亚洲饭店和“四虎”快餐厅等,免费给大家送水送饭。 每当烈日当空,排队等候办理居留延期手续的华胞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心烦意乱,内火上升时,张曼新和“华联会”的伙伴们端着可口的饭菜和茶水出现在大家面前。 每当夜凉更深,排队等候办理居留延期手续的华胞们腹内无食,浑身冷瑟时,张曼新和“华联会”的伙伴们将热气腾腾的米饭和香喷喷的炒菜送到了大家手中。 每当排队等候办理居留延期手续的华胞受到个别警察的打骂时,张曼新挺身而出,据理力争。 每当有的新闻媒介拍摄等候办理留居延期手续的华胞席地而卧的镜头时,张曼新马上制止,不许他们有意丑化中国人的形象。 “华胞们,大家辛苦啦!”张曼新一声问候,润泽双双泪眼。 “大家放心,我们‘华联会’一定会向有关当局交涉的,这种局面不会太久。”张曼新一句安抚,播洒一腔温情。 为了求得问题的尽快解决,张曼新奋笔疾书,写了《致匈牙利警察总局局长的一封公开信》,不仅列举了一些华胞在办理居留延期手续时无端受到的刁难、羞辱和暴虐,还强烈要求给予因警方失误造成居留过期的中国侨民以合法居留的权利,并严禁随意拘留中国侨民,尽快简化程序,早日结束目前存在的混乱局面。 不久,由于“华联会”的多方努力和中国驻匈牙利大使馆通过外交途径进行交涉,终于使办理居留延期手续的景况得到了改善。 当时任中国驻匈牙利大使陈之骝先生提及这个问题,也颇有感慨地说:张曼新放着自己的生意不做,热心“华联会”工作,时刻不忘自己是个中国人,与广大旅匈华胞心心相印,息息相关,不辞劳苦,不怕风险,是难能可贵的。他对华胞的这份爱心,很了不起呀!如今,在国内做这种好事的人也为数不多了,何况在国外,大家都是为赚钱去的,就更难能可贵了。 今日,在广大旅匈华胞遇到危难时,张曼新又挺身而出,足见其爱心的无限。 就在张曼新致函匈牙利海关总署署长的第三天,“华联会”和“华商会”便得到海关总署的答复,决定本月十九日上午海关有关部门的官员与“两会”的代表在海关总署大楼进行专题会谈。 这天上午十时许,布达佩斯大雨如注。身着笔挺西服的张曼新偕同余文龙、马良等“两会”会谈代表,冒雨驱车来到匈牙利海关总署大楼。迎接他们的是匈牙利海关关税司司长tusepeter上校和货物估价处处长katalinmiklosi女士。 会谈气氛是轻松的。 tusepeter上校笑容可鞠地首先发言,对张曼新一行表示欢迎,并告诉张曼新他给海关总署署长的信收到了,署长责成关税司和货物估价处认真听取张曼新他们的意见,所以今天的会谈尽管敞开来谈。 张曼新闻听,立刻表示对海关总署署长和tusepeter上校及katalinmiklosi女士致谢。 渐渐地,会谈的气氛由轻松而变得凝重。 原因是tusepeter上校介绍完匈牙利政府推行的新经济政策后,着重说明在匈牙利存在的“地下黑经济活动”及在进口商品报关中的骗税问题,并指出了少数中国商人的进口商品报关价值与实际不符。 这样一来,会谈气氛岂不陡地紧张? 不过,张曼新一行是有备而来的,对于会谈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事先都做了认真的研究并备齐了翔实的资料。 有备方从容。 张曼新一行在条理分明的发言中,首先表示拥护匈牙利政府实行的新经济政策,赞扬海关总署为维护和发展中匈两国之间的贸易做出的贡献,接着以归类法,分别将几项主要中国商品的实际价值与海关估税产生的差异做了详尽说明,并指出了由于海关估价过高而产生的中国商人的货柜大量积压的问题,建议由“两会”与海关成立一个报关协调小组,尽快解决给中国商人造成的损失。 谈判是互为利害的。 互为利害的谈判中充满着热情与艺术。 分寸把握适度的张曼新一行在长达三个小时的谈判中以热情与艺术赢得了tusepeter上校和katalinmiklosi女士的首肯。他们表示,对于现滞阻海关的二千多个中国货柜,请“两会”立刻正式行文给海关提出解决的方案。 “谢谢!”张曼新兴奋地走出海关总署大楼。雨停了,尽管游弋在天空的云翳尚没有散尽,但每个人的面容豁然开朗,身上也觉得轻松了许多。 因为,他们肩负着广大旅匈华胞的切身利益呀! 这次经过三个回合的非同寻常的谈判,虽然在最后双方签署正式协议时由于“中介人”的造谣滋事而致使成立联合报关协调小组的提议没有实现,但匈牙利海关将清关价格很快压了下来,每个货柜由原来的二三万美元的报关税降低到一万美元左右。 张曼新就是具有这样广博的慈悲和同情心的人。 张曼新对笔者说,凡是被不法分子杀害的无辜的华胞,他们都以“华联会”的名义给其召开追悼会,对从国内赶来奔丧的死难者的家属,都给安排食宿,有的还要帮助解决回去的机票;对于从牢狱释放出来又一时生活无着者,他们都给予生活关照,有的还帮助安排工作;对无故和因居留过期被关在监狱里的华胞,我们都尽量安排人去看望。 张曼新还说,这些人,几乎都是陌生者。 对陌生者报以爱心,不正是一种爱的崇高和壮美么? 第一节 圣诞,一个不平常的日子 怎样使数万名旅匈华胞挺直腰杆走路,堂堂正正地生存,尽快融入居住国的主流社会?张曼新的目光射向深邃而广阔的空间。 拥有一千多万人口的匈牙利,百分之九十八以上信奉天主教和基督教新教。 因而,圣诞节对于绝大多数匈牙利人是一个无比神圣的日子。 那么,为增进旅匈华胞与居住国人民的友谊与情感,使居住国政府和人民了解旅匈华人,认识旅匈华人,圣诞节无疑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不可多得的契机。 张曼新想。 而在这二三年中,大多数旅匈华商依靠自己的勤劳和智慧,腰包殷实了许多。如果利用圣诞节发动一次义捐,献给匈牙利那些生活仍没有摆脱贫困的人们,其重大意义不言而喻。 张曼新心头闪烁出这篇绚丽的华章。 张曼新这个设想得到“华联会”的一片赞许。 张曼新怀着激动不已的心情,挥笔疾书,拟就了一篇情真意切的题为《圣诞义捐致旅匈华胞的一封信》,号召广大华胞不要忘记居住国政府和人民对我们的友好、理解和容纳,要滴水之恩,当以泉涌相报。为了居住国的父老乡亲,为了匈牙利千万个残疾人,为了中匈两国人民的传统友谊,慷慨解囊,献上一份爱心。 张曼新这封信刊登在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三十日出版的“华联会”的《会刊》第二十期上,并广泛散发。 爱的火焰柴丰薪旺,在广大华胞中熊熊燃烧。 几天工夫,捐款捐物高达一千五百多万福林,折合美金十三万五千多元。 事奉“行之以躬,不言而信”的张曼新,在这次圣诞义捐中,首先捐出五十五万福林,接着,他的长子张蹦蹦捐出四万福林,次子张彤彤捐出十二万二千福林,长女张欢欢捐出一万福林,张曼新的弟弟张曼林捐出二万福林,其他所有家庭成员全部解囊。 如果讲这次圣诞义捐既声势浩大又成果斐然,那么张曼新的榜样力量是显而易见的。 这次圣诞义捐的交接仪式,是在匈牙利全国残疾人联合会所在地一间宽敞的大厅举行的。 明媚的阳光给义捐大厅镀上一层金,闪烁着耀眼的辉煌。在大厅的正中,高悬着用中匈两国文字书写的极其醒目的横标:“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主办、匈牙利全国残疾人联合会协办——圣诞义捐中匈友好”。四周整整齐齐地放着一色的中国生产制作的服装、鞋帽、工艺品、儿童玩具和劳保用品等,一律原包装,还有用大红纸袋装着的现款。 出席圣诞义捐交接仪式的有:匈牙利全国残疾人联合会副**和秘书长,匈中友好协会副**和秘书长,以及匈牙利电影制片公司、匈牙利交通博物馆、匈牙利罗兰大学的领导人,还有匈牙利电视台、布达佩斯电视台和一些报纸的新闻记者;中国驻匈牙利大使陈之骝、参赞和领事,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会长张曼新以及部分副会长和理事,共计上百人。 当作为圣诞义捐交接仪式主持人的匈牙利全国残疾人联合会秘书长介绍了与会的各方领导人以及主要来宾后,宣布请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会长张曼新先生讲话。 张曼新身穿一身笔挺的西装,雪白的衬衣领口扎一条带有斜格的朱红色高级领带,两眼闪着炯亮的光,于热烈的掌声中,风流倜傥地走到**台,笑容可掬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赢得了一阵又一阵排浪般的掌声,拍击在大厅四周的墙壁上又被强有力地弹回来,砰然冲撞,生发出具有穿透力的回答。 嗣后,匈牙利全国残疾人联合会副**高多·帕尔博士感慨尤深地发表了讲话,感谢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和广大旅匈的中国人利用圣诞节给匈牙利的残疾人带来快乐,并盛赞中国人的团结、人道精神和能为一切有爱心的人所效仿的榜样力量。 匈牙利全国残疾人联合会副**高多·帕尔博士的讲话,同样被热烈的掌声以极大的力度张扬到窗外,又张扬到高高的碧空。 当天和次日,匈牙利电视台和布达佩斯电视台以及一些报纸,以形象和生动的描述向布达佩斯乃至整个匈牙利报道了义捐交接仪式的隆重场面,旅匈华人以光彩照人的形象矗立在匈牙利广大的残疾人心目中,也矗立在广大的匈牙利人民的心目中。 倘若说一九九三年的圣诞义捐乃至一九九四年的圣诞义捐表现旅匈华人的慷慨之美,那么一九九五年的圣诞义捐则带有悲壮之美了。 在一九九五年圣诞节前,由于匈牙利推出一些对华商不利的措施,致使匈牙利人民实际购买力下降,导致中国人的生意清淡,收入锐减,一些华商甚至濒临勉强维持或破产的境地。但是,广大华商虽然生意艰辛,处境危难,他们却依然积极响应“华联会”的号召,从大局着眼,共捐资五万美金,再次向匈牙利人民捧出一颗中华民族的爱心。 几年间,广大旅匈华胞在“华联会”的号召和组织下,先后向匈牙利布达佩斯穷人家庭基金会、匈牙利残疾人联合会、匈牙利宋庆龄儿童基金会和匈牙利警察总局基金会等,捐资多达几十万美元,受到匈牙利政府和人民的一片赞誉。 然而,张曼新曾不止一次地向笔者坦率地谈到,他带头号召旅居匈牙利的华胞为匈牙利的残疾人等捐款捐物,曾引起匈牙利有关部门的怀疑:张曼新为什么这样做?是真的出于爱心还是有什么政治目的?他放着自己的生意不做而搞什么“华联会”,是个人行为还是带有政府色彩?是无私奉献还是另有他图?为此,张曼新一直被列为驱逐对象,至今没有给他办长期居留。不过,好在中国驻匈牙利大使馆理解他,旅匈华胞爱戴他,匈牙利许多部门称赞他。故而,张曼新无怨无悔,并且不计得失。 爱心无价。 第二节 金色的梦 张曼新在一斗“四虎”中就萌生了一个金色的梦——建造一座气势恢宏又极富中国传统建筑风格的并且属于旅匈华胞的“中国城”。 “四虎”市场老板为什么胆敢肆无忌惮地一再提高摊位的租赁价格? “四虎”市场的某些管理人员为什么居然有恃无恐地辱骂华商是“猪”、是“狗”,并动辄拳脚相加? 而面对“四虎”市场老板种种巧立名目的宰割和“四虎”市场某些管理人员的无端歧视,一些华商为什么又常常是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 这一连串的问号,像带血的铁勾子一样在张曼新心中搅动,使他忧思重重,痛苦不已。 为此,他在一斗“四虎”的演讲中曾大声呼唤:建立属于我们华胞的“中国城”吧!我们不要再以血汗和尊严做代价悲哀地重复“身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的俚语了。只要我们广大华胞团结起来,就会不再仰人鼻息,高高挺起我们中国人的脊梁! 张曼新在一斗“四虎”时,根据当时的具体情况,为了还击“四虎”市场老板的摊位涨价,号召华商订购“中国商城”的房子与摊位。 张曼新的这个号召,决不是一种个人的行为和心血来潮的举动,而是形势所需,代表着广大华商的切身利益和迫切愿望,同时也是通过广泛听取华商们的意见和通过具体的调查论证而形成的一个决策性的步骤。 无疑,张曼新在匈牙利首府布达佩斯建立一座“中国城”之梦是美好的。 无疑,张曼新与他的伙伴们带领广大旅匈华胞为建立“中国城”所付出的心血是弥足珍贵的。 可是,愿望变成现实需要经过许多曲折甚至是失败,张曼新这一次建立“中国城”之梦破灭了。 当张曼新向笔者谈起这次建立“中国城”失败的原因时,不无感伤地说,这次“华联会”倡议与屠永明一起建立“中国城”,应该说是一斗“四虎”的产物。 客观地讲,过去,屠永明对“华联会”是不友好的。他曾是“华联会”的理事,后来因故退出,并且在一个时期成了“华联会”的对立面。 屠永明于一九九三年投资在布达佩斯修建一座“中国商城”。由于交通不便,经济实力不够,只是盖了些简易的平房。自从开业后,一直门可罗雀,冷冷清清,惨淡经营,总也难以形成气候。 为此,屠永明曾找过张曼新,希望依靠“华联会”的威信,动员华商到他的“中国商城”从事商贸活动。 张曼新虽然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允诺。 经商的目的是什么?就商人来说,从本质上讲就是两个字:赚钱。“四虎”市场的华商本来生意很红火,动员他们放着大把的钱不赚而去到屠永明的“中国商城”空守摊位,这怎么可能呢?“华联会”要是这么做,说明连起码的商业规律都不懂,不碰壁才怪哩! 为此,屠永明曾背地里说过张曼新不少坏话,说他是见死不救。 张曼新听说后并没有介意,而是一笑了之。 因为,广大华胞的利益就是张曼新工作的目的和行为的准则。 一九九五年初,情况陡然发生变化。“四虎”市场老板利令智昏,强行大幅度提高摊位租赁价位,逼得广大华商几乎没有了退路。 具有历史意义的“二·五”大会一开,张曼新在著名的演讲中向广大华商发出号召,屠永明开办的“中国商城”立刻像煮沸的水,热腾腾地火爆起来了。每天有十几辆轿车停在“中国商城”,不少华商积极预订摊位和房子。 但是,几天以后,令张曼新担忧的情况出现了。 一些在“四虎”市场颇有实力又在华商中属于“大哥大”式的人物,出于他们的“二老板”的既得利益(他们把过去以比较廉价的费用从“四虎”市场老板手里租赁的多余摊位转手以较高价格出租),待“四虎”市场老板慑于“华联会”发动的罢市的声威宣布摊位不再提价时,他们立刻坐享胜利果实,寻找各种托辞拖延不去“中国商城”订购摊位,致使在“中国商城”订购摊位的华商人数不足五分之一,从而造成“华联会”协同屠永明开拓“中国商城”的计划“先天性”流产。 这个“先天性”,就是一些旅匈华商“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劣根性。 “中国商城”不能红火,订购了摊位的华商们的生意做不起来。 这样一来,顺理成章地导致原来订购摊位的华商要求退款。 这时,屠永明惶惶不可终日。 张曼新发现屠永明情绪有些不对头,立刻逼着他给华商们退款。 屠永明在张曼新催促下,退回了经“华联会”动员而来的占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华商的订购款。(当时每人预付定金二十万福林。) 可是,当张曼新代表“华联会”一再找屠永明交涉给二十多名尚未退款的华商全部讨回订购款时,得知他已携款逃走了。 屠永明逃到哪里去了?无人知晓。 屠永明究竟席卷了华商多少订购摊位款?有人说是几十万美元,有人说是一百万美元,也有人讲是三百万美元,等等,众说不一。 那么,屠永明怎么可能会席卷那么多的订购摊位款呢? 张曼新猜测说,如果屠永明确实卷走那么多订购摊位款,可能是在这次“华联会”号召华商到“中国商城”订购摊位之前,他通过自己办的新闻媒体煽动一些华商订购的所谓有产权的摊位款,与“华联会”无关,与他在“二·五”罢市的演讲无关。 即使如此,张曼新对于屠永明席卷一些华商在“中国商城”的订购摊位款仍深为不安。他与“华联会”的理事们多次开会研究,设法查明屠永明的行踪,力争把屠永明绳之以法,还那些被骗的华商们一个公道。可是,由于屠永明行为诡秘,一时踪影皆无。 按说,张曼新为了保证广大华商在反对“四虎”市场老板肆意涨价的斗争中有个退路而与屠永明拓展“中国商城”的做法本无可非议,而屠永明私携一些华商在“中国商城”的订购摊位款逃走与张曼新也本无必然的联系。可是在旅匈华人社区中的极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却极尽诬谄栽赃之能事,借题发挥,居然于三年之后,在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承办欧洲华侨华人社团联合会第六届代表大会、张曼新当选为欧洲华侨华人社团联合会第六届候任**之机,炮制出一封耸人听闻的诬告信,在国内各有关政府部门广泛散发。 这封诬告信的落款处是三十三个华人公司的三十六人的签名。后来核实,这些在诬告信上签字的华人公司和人名纯属子虚乌有。 对于这封诬告信,匈牙利的各华人社团听说后义愤填膺。他们为了正本清源,还“华联会”和张曼新一个清白,以铁的事实针锋相对地书写了一封反驳信,信的最后,是匈牙利各华人社团负责人的亲笔签名,并注明了电话号码。 起初,张曼新对于别有用心的人在“中国城”问题上的诬陷怒不可遏。 但是,他经过激烈而冷静的思考,觉得在建造“中国城”的问题上,由于涉及到众多华商的利益,大家各自的处境不同、利害不一,加之旅匈华人社会的复杂性,失败一次甚至几次,是不足为怪的。作为一个开拓者,一个甘愿为华胞的生存做出奉献的人,就要不怕挫折,不怕失败,不怕有些人有意搅混水,甚至不怕栽赃和诬谄。经受挫折、失败甚至是诽谤,不仅是对意志的锻炼,也是对情怀的洗礼,更是对求索的激励。 从而,张曼新又义无反顾地投入到建立一座真正属于广大旅匈华胞的名副其实的“中国城”的努力之中。 这一次开发“古宝奇”亚洲批发市场,是在一斗“四虎”引发的拓展“中国商城”计划流产两年后的初春,即二斗“四虎”之时。 二斗“四虎”,其始因也是由于“四虎”市场老板利欲熏心,擅自将摊位租赁费上涨百分之二十五。在“四虎”市场的广大华商利益受到严重盘剥时,“华联会”挺身而出组织“四虎”市场的华商罢市。其斗争的结果,又是以“四虎”市场老板的妥协与失败而告终。 在二斗“四虎”的罢市动员大会上,身为“华联会”会长的张曼新,再一次站在讲台上,发表了激动人心的演说,拉开了罢市斗争的序幕,后来又为第二次开拓“中国城”发出了撼人心魄的呼吁:开拓“古宝奇”亚洲批发市场,营造旅匈华胞自己管理、经营的生存和发展空间。 那么,“古宝奇”亚洲批发市场是怎样的来历呢?张曼新为什么又热中于这件事情呢? 简言之,张曼新主张开拓“古宝奇”亚洲批发市场,也是二斗“四虎”的派生物。 这“古宝奇”批发市场,位于布达佩斯市九区,与“四虎”市场相隔不远,其老板是匈牙利人,名叫巴索尼·维克多(barsonyiviktor)。“华联会”在组织“四虎”市场华商罢市之前,基于旅匈华商的长远利益,为了适应匈牙利即将加入欧洲联盟的大趋势,树立旅匈华人的整体形象,尽快融入匈牙利主流社会,同时也是保障二斗“四虎”的彻底胜利,联合匈牙利越南人联合会,经与“古宝奇”批发市场老板巴索尼·维克多多次磋商,达成了诸如“尊重以华联会和越南人联合会为代表的将在本市场从事经营活动的全体华商、越商以及其他各民族商人对本市场管理事务上的权利”以及对摊位和商亭不得擅自提高价位等核心内容的协议。 为着一目了然地说明开拓“古宝奇”市场较之“四虎”市场的优越性,“华联会”还特制了“四虎”市场与“古宝奇”市场比较表。 无疑,开拓“古宝奇”亚洲批发市场,涉及面广,是一个很强的经济敏感点,但是成功与失败并存,这次,张曼新的金色的梦又破灭了。 为什么? 张曼新痛心地讲,又是源于一些旅匈华胞的劣根性。 说直接一点,精明的“四虎”市场老板将原定的涨价百分之二十五的幅度缩小到百分之五,瓦解了“四虎”市场的华商的队伍,占华商三分之一的既得利益者,患得患失,眼见罢市斗争成功,立刻对开发“古宝奇”亚洲批发市场持反对态度。 这些人由于经济实力大,所以起到的消蚀和破坏作用是巨大的。 最后,一万余名旅匈华商中,真正为开发“古宝奇”亚洲批发市场缴款的只有四百余人。 至此,张曼新第二次为开发“中国城”的努力成为“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张曼新又怎能不痛惜! 一个月后,“华联会”眼见开发“古宝奇”亚洲批发市场难以如愿,便决定对缴了集资款的华商如数退款。 五月初的布达佩斯仍凉风习习,瓦蓝的天宇一碧如洗。 可是,在布达佩斯十三区贝克大街26号香港楼的“华联会”303号办公室内,却气氛燥热和压抑。 张曼新和“华联会”的同仁们坐在办公桌前,忙碌地给络绎不绝地到办公室来的华商退款,并付给每个人利息。 他那憔悴的脸上挂着连日辛劳的疲惫,额头上汗津津的,对每一个退款的华商不仅笑脸相迎,还连声表示歉意。 二十多平方米的办公室里挤满了人,纷纷与张曼新交谈,话语里不乏诘问、痛惜和哀叹。 有的人指责说:“张会长,我看你们‘华联会’搞调和。明明有些人见利忘义,好了疮疤忘了痛,见罢市胜利了,就调转屁股坐在‘四虎’市场老板的大腿上,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些叛徒揪出来,叫他们无地自容?” 有的叹息道:“老张,我参加‘古宝奇’亚洲批发市场的集资,完全是凭着对‘华联会’和你老张的信任,要不,我才不干这种赔钱赚吆喝的买卖呢!我知道,中国人一人一个心眼儿,一盘散沙的本性难移,以后,你也不要再管这种事儿了。四虎,市场老板爱怎么涨价就由他去,大家都承受不了了,各奔东西,省得你费力不讨好。我还听说有人背地里说你这次要学屠永明,准备携巨款逃走。他妈的,有些人就是昧着良心说话!” 有的安慰说:“张会长,别听那些混账话,听拉拉蛄叫还能不种豆子了?你的良苦用心大多数华商的心里还是明镜似的。为了广大华商的生存,你可不能失去信心呀!” 张曼新看着一张张熟悉和陌生的面孔,脸上出现了铅一样的沉重,感慨良多地说:“今天,大家批评我也好,甚至骂我也好,我原本都不想表态,只是想说一句:对不起!因为凡是愿意为开拓‘古宝奇’亚洲批发市场集资的华商,都出于信任‘华联会’,也是信任我张曼新,是大家捧出一颗心,相信我们会把大家渴望的事情做好。结果,事与愿违,我们辜负了大家的信任。今天,还要麻烦大家把自己的钱领回去,实在对不起大家!” 张曼新说到这里,脖子上的喉结一起一落,心里不禁涌出一股大潮似的酸楚,他强忍悲痛心情接着说:“但是,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当初‘华联会’收钱,现在‘华联会’退钱,从本质上没有矛盾,都是为了华胞的利益。因为仅仅把市场建起来是不够的,那么大的场地,经营人数才有几百人怎么能达到预期的目的呢?所以,我们考虑的是大家最终的效益。如果市场经营达不到火候,到时候,同胞们更是血本无归。刚才有人说,对开拓新市场的不坚定者,我们应该把他们搞臭,可是大家冷静想一想,不能这样做呀!作为‘华联会’,应该顾全的是全体华人的利益。在‘四虎’有房子和没有房子的,有既得利益和没既得利益的,都是我们的同胞,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们不愿损害任何一个人的利益。大家对我的谣传、误解甚至诽谤,我都不放在心上,因为我自己的心我知道,我问心无愧。但是,令我非常苦恼的是,无论我怎么摆,也不能将大家的利益在一个基准点上全都摆平,我怎么也端不平这碗水,我辜负了大家。为此我眼泪也流了不少,可‘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正视现实,擦干眼泪总结经验教训,争取进一步把大家的事情办好。” 张曼新说到这里,不禁想起自己日日夜夜为广大旅匈华胞操劳,想起自己为之奋斗的理想不能实现,想起自己把身家性命都豁出去了却招来种种莫须有的中伤和诽谤,百感交集,情感的大潮如决堤的洪峰,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放声大哭。蓦地,他感到胸中一阵绞痛,接着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他疲惫地趴在桌子上,脸似黄裱纸一样毫无血色,大滴大滴的冷汗滴答答滚落。 屋内十几名退款的华商见状惊呆了,接着一齐放声痛哭。他们理解,张曼新的失态,既包含着委屈,又蕴蓄着矢志不渝的决心,所以哭声既悲且壮。他们劝解地也是表示信任地说:“张会长,别的不用多说了,我们只告诉您一句话,以后,您要继续提出筹建‘中国城’,我们还会积极参加!”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张曼新忍住悲怆,挺身而起,一扫方才的感伤,豪迈地说,“建立‘中国城’,是旅匈华胞的切身利益的需要。所以,‘中国城’不建立,我死不瞑目!” 张曼新慷慨激昂的话语,激起在场的泪水涟涟的华商们湿淋淋的掌声。 张曼新为在布达佩斯建立“中国城”,将一如既往! 智者创造机会。 明者利用机会。 庸者等待机会。 智者加明者的张曼新,一定会创造一切可以创造的机会,并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 之后,张曼新为了圆他这个金色的梦,或到国内招商集资,或到欧洲和东南亚一些国家乃至香港向华商巨富陈永栽宣传匈牙利以及周边国家的市场和有待开发的远大前景,描绘在布达佩斯建立“中国城”的宏伟蓝图…… 他坚信,一座气势恢宏、显示旅匈华胞风姿的“中国城”,在为期不远的将来一定会矗立在布达佩斯,成为布达佩斯一道耀眼的风景线。 张曼新告诉笔者,他曾做过一个梦。一天,一个由美国富豪组成的旅游团到布达佩斯观光。他们突然站住不走了,一个个仰面注视:只见在他们前方,一座气势非凡又极富有中国古建筑风格的商城,傲然矗立。这些美国富豪以疑惑的口吻问:“这是什么地方?”一个导游小姐告诉他们:“这是旅匈华人自己建造的中国商城。”这些美国富豪听罢,啧啧赞叹:“中国人,了不起!”张曼新立刻笑醒了! 令笔者欣慰的是,在聆听张曼新讲述他这个梦境的同时,已真实地看到,一座宛如在他梦境中出现的中国商城的蓝图已挂在他的办公室迎面的玻璃窗上,醒目、耀眼、气派、宏伟! 第三节 来自总统的褒奖 一九九六年九月十日,无论对于作为“华联会”会长的张曼新还是对于所有旅匈华胞,都是一个值得欣喜和自豪的日子。 这一天,匈牙利共和国总统根茨·阿尔帕德给“华联会”会长张曼新回了一封充满褒奖和满怀慰藉及期望的信札。 这是一封划时代的信札。 这是一封具有深远意义的信札。 这也是作为匈牙利****给旅居本国的有色人种的前所未有的信札。 这封信札的全文是: 布达佩斯·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张曼新会长先生: 尊敬的会长先生! 我高兴地接受您在我国国庆和定居1100周年之际代表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发来的贺信和良好祝愿。 我们的祖国在其历史过程中,一贯欢迎抱着善意而来的外国人,接纳他们,帮助他们定居下来,并以其工作创造融入我国的生活。一千年前,我们的圣·伊斯特万国王在给他儿子的训诫中写道:“异乡来客带来了不同的语言和习俗,殊异的知识技能和武器,这一切点缀了国家,给朝廷增光添彩……须知一个单一语言和习俗的国家是脆弱的和易入歧途的。因此,我诏令你,孩子,诚心诚意地呵护和尊重外来人,使他们安居乐业、不思他往。” 我希望并祝愿那些选择匈牙利为第二祖国的华人,一如既往地恪守其故土的传统和文化习俗,同时成为我国的勤奋、守法和满意的公民。 布达佩斯,1996年9月10日 根茨·阿尔帕德 我们从根茨总统非同一般的信札中,首先得知张曼新在匈牙利的国庆和马扎尔民族在匈牙利定居一千一百周年之际,给根茨总统发了一封情感真挚和热情洋溢的贺信。 张曼新在这封意义非凡的贺信中,向根茨总统以及通过根茨总统向匈牙利政府和匈牙利人民表达衷心的愿望和美好祝福,由衷地庆贺匈牙利共和国国庆和马扎尔民族定居匈牙利一千一百周年,并表示旅匈华人已将匈牙利视为自己的第二祖国,遵守法律,忘我劳动,以期与匈牙利人民一样享有作为一个公民的义务和权利,把匈牙利建设成一个民主、繁荣和富强的国家。 这一年的八月,对于匈牙利国家和人民来讲是个大喜大庆的时日。 公元八百九十六年,原属于东方的马扎尔民族各个游牧部落,经过长期而艰辛的迁徙,来到了美丽而肥沃的喀尔巴阡盆地,开始了由游牧到定居的崭新生活,并与较早居住在这一带的土著人群相融合,从而为匈牙利人开辟了在欧洲大地上创建国家的道路。 匈牙利国家的起源是与第一位匈牙利国王圣·伊斯特万的名字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那是在公元一千年时,圣·伊斯特万从罗马教皇szil-vesater二世那里获得为自己加冕的王冠,这象征着国家和教会统一基础的奠定,并开始了匈牙利国家的新纪元。 今年的隆重庆祝活动主要场所设在匈牙利共和国首府布达佩斯,其他的历史名城也举行规模不等的庆祝活动。 在布达佩斯举行的盛大庆典活动的中心主要在英雄广场和城市公园,风光旖旎的多瑙河畔和颇负盛名的马加什大教堂等地也举行庆典。 在匈牙利人民这个盛大的庆典活动中,旅匈华胞以什么样的姿态和面貌出现呢? 张曼新问自己,也问“华联会”的伙伴们。 最后经过集思广益,决定拿出三个既看得见又摸得着的行动:一是印制波罗衫,波罗衫上印上用匈文书写的“庆祝匈牙利民族定居一千一百周年”的贺词,贺词下方印有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的会徽,会徽下用中文和匈文标明“匈牙利华联会赠”的字样;二,邀请来自深圳的中国少儿艺术团献上一台精彩的东方歌舞;三,组织旅匈华胞到英雄广场等庆祝活动场地像过中国的传统节日春节一样舞狮和敲锣打鼓进行庆贺。为印制文化衫,在张曼新的带动下,“华联会”副会长郭加迪、田丰年等人纷纷带头解囊,八月十八日的清晨,尽管布达佩斯上空阴云密布,阵阵秋风带有几分凉意,但是整个市区都呈现出一片欢乐的气氛。在市区的楼房上空,三色旗迎风猎猎,鼙鼓似的作响,蓝色的多瑙河碧波荡漾,如欢声笑语,滚滚南涌。从英雄广场和城市公园到繁华的步行街,从景色诱人的多瑙河到巍峨的布达山麓,从气派的国会大厦到高耸入云的马加什大教堂,从威凛的皇宫到令人神往的茜茜公主城堡,匈牙利的男女老少,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和节日的盛装,熙熙攘攘,万头攒动,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上午九时许,由“华联会”会长张曼新带队,“华联会”副会长文明远和余文龙等紧紧相随,由副会长戴军驾驶着满载波罗衫的汽车,首先来到多瑙河畔的中国少儿艺术团的演出现场,向等候观看演出的人群赠送波罗衫。 顿时,人群沸腾了! 千百只手臂伸向赠送波罗衫的“华联会”的成员。 得到波罗衫的匈牙利人,高兴地穿在身上,眉飞色舞,伸出大拇指,高声向赠送波罗衫的中国人称颂:“kina!kina!” 倏然间,由旅匈华胞组成的舞狮队,在欢快的锣鼓声中,忘情地舞动,引起匈牙利人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 一潮未平,一潮又起。中国少儿艺术团富有东方文化的精彩节目,令在场的匈牙利人一个个引颈翘首,喜笑颜开。 如果说八月十八日“华联会”组织的庆祝活动是整个庆祝活动的序幕的话,那么接连两天在英雄广场等重要场地开展的赠送波罗衫的活动则进入了高潮。 十九日傍晚的英雄广场,火树银花,庄严而热烈。为了这次庆典,匈牙利政府投资对广场上的全部建筑和雕像进行了修缮,那高大威武的七个策马奔驰的部落首领的雕像,在灿烂的灯光下如镀上一层金色的盔甲,异常剽悍,加之阿尔巴德王室国王和历史名人雕像群以及翻修一新的国家美术博物馆、农业博物馆、交通博物馆的辉映,使整个英雄广场富丽堂皇又气派雄壮。 就在这尽呈节日盛况的广场上,张曼新和“华联会”的伙伴们以及踊跃参加庆祝活动的华胞们成为一道耀眼的风景。在欢快的锣鼓声中,色彩鲜艳的花狮,上下翻舞,一件件印制精美的波罗衫送到匈牙利人民手中。不少父亲让孩子骑在自己脖子上,孩子舞动着小手,喊叫着要喜爱的波罗衫。在欢乐的人群上空,响彻着欢快的匈牙利民族舞曲,乐曲伴着笑声,给节日的气氛增添了几多快慰、几多温馨。 八月二十日,是匈牙利的国庆正日。傍晚时分,布达佩斯市万人空巷,倾城而出的市民簇拥着,融汇着,一脸喜悦,满腹激情,潮水般的通过andrassy大道,穿越狄亚克广场,冲向裴多菲桥和狮子桥,占领桥头,在多瑙河两岸构成人屏,观看节日的焰火。 在涌动的人流中,张曼新和“华联会”的伙伴余文龙、田锐、边柏功等,驾驶着三辆汽车,一面随着滚滚的人流行驶,一面抛撒着饱含着旅匈华胞情谊的波罗衫,成千上万的匈牙利人将馈赠波罗衫的车辆团团围住,一件件精美的波罗衫伴随着《蓝色的多瑙河》那悠扬的乐曲在匈牙利人脸上绽放。 九点整,盖里特山上空礼炮齐鸣,姹紫嫣红的礼花腾空而起,在蓝宝石一样的苍穹怒放,橘黄翠绿,百态千姿,灿烂绚丽,将欢呼跳跃的匈牙利人带入无限美好的憧憬。 匈牙利人喜欢诗,喜欢音乐,也喜欢舞蹈。在这狂欢之夜,许多青年人和儿童,穿上“华联会”赠送的波罗衫,载歌载舞,一片欢腾。 夜深了,张曼新依然精神振奋地和“华联会”的伙伴们在伊丽莎白桥,在市区的小广场,在人流不息的地铁站口,赠送波罗衫。 波罗衫,在旅匈华人与匈牙利人民之间架起一座互相沟通的友好桥梁,也表达了旅匈华人将匈牙利视为第二祖国的美好祝福。 张曼新十分注重让匈牙利政府和人民了解旅匈华胞心声的工作。 匈牙利十九世纪伟大的爱国诗人裴多菲,为了民族的独立和解放,不仅拿起武器同封建势力和外国侵略者进行浴血奋战,直至光荣地献出自己年轻的宝贵的生命,而且以战斗的诗歌,歌颂被压迫人民坚毅不屈的反抗精神,号召人民起来推翻反动统治,奋起抵抗外国的侵略势力。其作品不仅对匈牙利文学产生巨大的影响,而且他本人也成为匈牙利人民心目中的伟大爱国者和革命者。他的诗作品,在世界范围内,尤其是在被压迫、被侵略的弱小民族和国家广为流传。特别是在中国,他的《自由与爱情》一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成为亿万读者的人生座右铭。中国文化革命的旗手鲁迅,热情地把裴多菲介绍给中国读者,并高度赞誉裴多菲的诗歌“妙绝人世”。因为鲁迅是最早翻译裴多菲作品的人之一,因而在中国人的心中裴多菲与鲁迅的名字紧紧联系在一起。 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尽管裴多菲文集已经被译成五十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但是在中国却没有出版过裴多菲完整的文集。 在匈牙利民族定居一千一百周年和建国一千周年的时刻,翻译家万兴先生翻译了六卷本的《裴多菲文集》,但由于经费拮据,一时难以面世。 张曼新闻讯,立刻表示个人出资出版《裴多菲文集》,并印制成精装本。 《裴多菲文集》中文版出版后,不仅在中国发行,张曼新还将它作为礼品赠送给匈牙利的根茨总统以及其他政府首脑和有关人士,受到了匈牙利有关人士的广泛赞誉。 张曼新还和副会长牟国量、倪伟林共同策划,组织编辑出版了大型画册《情寄多瑙》。在这本印制精美的大型画册中,有匈牙利根茨总统和霍恩总理等政府要员的题字和赠言,它图文并茂地介绍了“华联会”为增进中匈两国人民的友谊和文化交流所做的工作以及旅匈华人为繁荣匈牙利市场所取得的不平凡的成就。 几年来,为增进中匈两国人民的友谊,张曼新还和匈牙利有关部门多次联合举办中国文化月、文化日等交流活动,多次组织募捐,向匈牙利人民捧出一颗爱心,天地可鉴! 如此说来,根茨总统给张曼新的不同凡响的信札,不正是对他做出的斐然业绩的高度嘉奖么? 第一节 希望工程,希望中的爱 “情系中华”,这含义深沉又笔力道劲的四个字,既是当今中国一位身世不凡的人物给“华联会”的题词,也是对“华联会”会长张曼新的勉励与奖赏。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宁夏日报》在“西部周末”头版头条位置,用小孩拳头般大的黑体字标题《三十万捧出侨领爱国心》,刊登了张曼新在宁夏回族自治区泾源县芦草洼吊庄兴建“曼新希望小学”的报道。 报道说:“匈牙利华侨领袖张曼新先生十一月十九日来到自治区政府外办会议厅,打开手提箱,拿出一叠叠美元、奥地利先令、人民币,共折合人民币三十万元,捐给泾源县芦草洼吊庄,用于兴建一所‘曼新希望小学’。” 报道强调指出:“三十万元,对港澳同胞、海外侨胞中的亿万富翁来说,不过是‘毛毛雨’,而对从一九九二年起就全身心地为匈牙利乃至欧洲华人事业忘我工作不索取分文薪水的张曼新先生来说,就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 “为了凑足这三十万元钱,十一月十八日,张曼新将他五年前在银川市内蒙饭店置下的四套甲级客房全部抛出,卖了十二万元人民币。” 报道着重介绍说:“在‘曼新希望小学’捐款仪式上,因患重感冒嗓音有些沙哑的张曼新动了真情:‘我是喝黄河水成长起来的,宁夏是我的第二故乡。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不久前,当他得知宁夏只有三四所希望小学,远远少于其他省区时,他决心在第二故乡兴建一所希望小学。他希望这所学校能使那些最贫困的学龄儿童受益;他希望这所学校能真正充满希望,有更多的孩子考上初中、高中乃至大学。” 报道接着说:“有关部门把这所‘曼新希望小学’安排在回族聚居的泾源县草洼吊庄,当前去考察的张曼新看到有的儿童光着脚走到四五公里外的学校读书,得知还有数百名学龄儿童失学时,心里非常难过。他呼吁港澳同胞、海外侨胞伸出援助之手,改变祖国贫困地区教育的落后状况,他希望国内先富起来的个体经营者向失学的孩子们献出爱心。他激动地说:‘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教育是民族振兴的头等大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说起张曼新与“希望工程”的渊源,那是一九九四年他与“华联会”一些伙伴们应邀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四十五周年华诞期间。 金色十月的北京,到处呈现着秋的丰硕。重峦叠障的香山满山如火的红叶,秋阳下气势雄伟、豪华壮丽的故宫和天安门城楼的红楼黄瓦与人民大会堂、革命历史博物馆和毛**纪念堂的庄严肃穆交映生辉,还有迎风猎猎的节日的红旗,无不象征着辉煌的收获,令人心里感到喜悦和充实。 然而,当参加国庆节观礼的张曼新和他的伙伴们来到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希望工程”办公室,心立刻像被掏空了,又似一种空落之后的沉重,那沉重的感觉似铅砣样的大山,压抑得胸口发闷,还有一种酸酸的苦涩。 只见橱窗里的图像上一个黑白色调反差极其鲜明的小女孩,蓬松的头发裹着一张圆圆的发白的小脸,小脸上一双大大的充满饥渴的眼睛,稚嫩的小手握着一支铅笔,仿佛在无言唱着“我要上学”这样一支既现实又古老的悲凉凄婉的歌,铁钳子一样死死地钳住人们的心,使人怦然心动。 张曼新觉得两条腿顿时变得沉重了,心房像压着座大山似的发闷。 张曼新一行受到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秘书长徐永光的接待。 张曼新从秘书长徐永光的介绍中听到两组令人震撼和惊悸的数字:即我国现有近二亿文盲,全世界每四个文盲中,就有一个是中国人;近十年来,我国平均每年至少有一百万儿童因家庭贫困而失学。 如果说张曼新听完这两组数字心里只是异常沉重的话,那么当他听到这样一个故事便抑制不住地热泪盈眶了。 在中国西北部的康乐县,有一个名叫马义梅的小女孩。义梅虽然已经十一岁了,可是身材矮小,头发稀疏,脸色焦黄,看上去像城市里的七八岁的孩子。小义梅虽然人小,个子也小,但她对上学却充满执著的向往。她知道,由于家里贫穷,父母不能给她支付上学的钱,便常常伤心地哭。一天,她听说村外有一个私人办的砖厂,每当出砖时需要把烧好的砖从窑里搬到窑外,搬十二块砖给一分钱,便决意去搬砖。大人们从窑里往外搬砖,一次可以挑几十块,可她一次才能搬动三块,往返四次才能挣到一分钱。小义梅为了给自己挣上学的钱,咬着牙,搬呀搬,在刺骨的寒风中,手冻得像红萝卜似的,不知跌过多少跤,不知脚被砖砸过多少次,也不知膝盖被磕肿了多少回,但她为了上学,从来不哭,也不喊累。当她参加完搬砖,把挣到的钱放在一个香烟盒里,高高兴兴地跑到学校,一见老师,高兴地喊:“老师,我挣到钱了,我要上学!”说着,她把香烟盒里的硬币倒出来,一数,一共才八角五分钱……在场的老师们看到马义梅因搬砖冻得红肿的两只手,看到因跌跤额头上被磕破的伤痕,以及那充满要上学的渴求的目光,都哭了…… 张曼新此刻也心酸得落了泪。 张曼新在伤感中,记忆的车轮高速地旋转到了自己的童年。 张曼新清晰地记得,他小学毕业时,是多么渴望上中学呀!可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由于父母的出身问题,想升学却不允许他升学,只得辍学在生产队参加笨重的劳作。 在本世纪五十年代,张曼新读过的高玉宝写的回忆录《我要读书》;儿歌“爷爷七岁去讨饭,爸爸七岁去逃荒,今年我也七岁了,公社送我上学堂”,也在他心中刻下深深的痕迹,那曾是新中国儿童幸福的象征,曾打动整整一代人的心。 可是,目前中国的经济发展了,国家也富强多了,但由于不同地区的经济发展不平衡,至今仍有几千万人没有解决温饱问题,直接导致上百万儿童上不了学呀! “我要上学”,这是一个多么催人泪下的主题。 “我要上学”,这是一首多么悲怆而凝重的歌曲。 “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再穷也不能穷了教育,中国在近代所以积弱盈贫,主要是教育滞后,人民蒙昧,那笨重的经济翅膀欲飞不能呀!”张曼新想到此,与伙伴们一合计,立刻带领副会长薛飞,代表“华联会”与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签定了扶持和资助一千名孩子复学读书的协议。 张曼新回到匈牙利,立刻商讨成立了“结对救助中国贫困地区失学少年匈牙利爱心委员会”,拉开了向“希望工程”捐款的帷幕。 同时,张曼新激情澎湃地奋笔疾书,写了一封《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致匈牙利华人各社团的公开信》,刊登在《欧洲之声》报上,并印制成单页,广泛散发。 张曼新的“公开信”一发表,立刻在匈牙利华人社团和广大华胞中引起燎原之势,一篇篇带着呼唤又带着爱心的《中国人帮中国人,救孩子就是救中国》、《伸出援助之手,为了失去校园的孩子》、《我为“希望工程”献爱心》等文章在报端纷飞,一笔笔漾着情又蓄着爱的捐款送到了“爱心委员会”。 在为期不长的时间里,由“华联会”发动并得到广大旅匈华胞支持的为“希望工程”的捐款达四万二千美元。旅匈华胞的心与上千名复学的儿童的心连在了一起,旅匈华胞的爱心与祖国的胸膛贴在了一起。 转过年来的国庆节,张曼新又作为国宾参加了国庆活动。 席间,一位记者在采访张曼新时,不经意地问了句:“张先生,听说您现已荣任中华爱国工程联合会副会长,又成了宁夏回族自治区政协委员和自治区侨联的常委,你还打算为国家做些什么贡献?” 这位记者话出口顿时觉得有些唐突,感到问得不太得体,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不安。 张曼新思索有顷,开口便答:“我打算今明两年内为祖国兴建一所希望小学。” “兴建一所希望小学?那得需要几十万元人民币吧?”这位记者不禁惊讶地问。 “大概需要三十万。”张曼新答。 “三十万!”这位记者脸上的惊讶之态继续在扩散。 因为,他知道,张曼新虽然是著名的爱国侨领,但他却称不上亿万富翁。几年来,他放弃能大把赚钱的生意,全身心地投入到“华联会”的工作中,不但在“华联会”中分文不拿,而且每年还要为“华联会”开展的各种活动付出数目可观的费用以及支付办《欧洲之声》报的费用。不仅如此,他在每年以“华联会”的名义发动的向匈牙利残疾人和中国的“希望工程”等方面的募捐款中以及对国内灾区的捐款中,他都为人表率地带头捐献。仅对安徽和浙江温州等地区的水灾,他就捐助六千美元,加上每年大量接待工作的开支,方方面面,里里外外,每年耗费的资金,都在五六万美元以上。他只花不挣,钱从哪里来呢? 多亏了他的家族有比较雄厚的经济实力。 而今,他张口又要兴建一所希望小学,莫不是心血来潮,说说而已吧,能做得到么? “放心,面包会有,奶油也会有的。”张曼新见记者的表情挂着几分狐疑,幽默地说。 之后,便出现了本章开头《三十万捧出侨领爱国心》所描述的那样,张曼新将筹集的三十万元人民币,如期交给宁夏回族自治区人民政府侨务办公室。 一九九七年七月十五日,由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王光英题写校名的“曼新希望小学”,在宁夏泾源县芦草洼吊庄七村竣工。时任自治区党委副书记、现任自治区**的马启智担任“曼新希望小学”的名誉校长。 这所建筑面积五百多平方米、可容纳六百多名学龄儿童入学的“曼新希望小学”校址,原先是一片荒滩,芦草萋萋,沙坑遍布。而如今,高高的红砖围墙里,六幢崭新的教室内,一排排课桌,一张张甜蜜的笑脸,不时传出书声朗朗。 前不久,笔者曾随同张曼新驱车来到距银川市二十里以外的“曼新希望小学”。交谈中,张曼新说,希望小学竣工那天,自治区党委副书记马启智、自治区政协以及自治区侨务等部门和当地县、镇、村的负责人都来了,揭幕式隆重而热烈。马启智除代表自治区党委和自治区人民政府对张曼新的爱国行动表示感谢之外,还希望有关部门要管好用好这所学校,提高办学质量和办学效益,努力将这所学校建成希望小学中的样板。 张曼新说,身在异国他乡的游子们,倍感祖国无与伦比的重要和弥足珍贵的分量,因而才更爱国。祖国,是海外游子的根。祖国强大了,海外游子才腰杆挺得直,步子迈得稳。而祖国要振兴,要强盛,教育是本。兴学育才,是千秋伟业!所以,他才甘愿卖掉房产和利用家族的力量兴建希望小学。 这是他源于对祖国的爱,也是他源于对宁夏这片哺育过自己的故土的眷恋。 当笔者站在“曼新希望小学”的操场上,头上是明媚的阳光,脚下是金灿灿的黄土地,面前是身背书包的学童,由衷地感到,善行和爱心,是人类文明的象征,也是人类永恒的美德。 人是爱的产物,而爱则是人类的出路。这片昔日的荒滩,今日里却播撤着爱的种子,托举着冉冉升起的太阳。 张曼新说:“我希望从‘曼新希望小学’中造就出更多的高中生,造就出更多的大学生,造就出更多的祖国所需要的人才。凡是能考上大学的,我都供。考上多少,我供多少。什么时候考上,我从什么时候供起!” 这是张曼新的许诺,也是张曼新对祖国母亲充满挚爱的祝福。 第三节 病危通知书的郑重提示 这是一份令所有熟悉张曼新的人毛骨悚然的“病危通知书”: 病危通知书 病员张曼新住院号_____病室____病床____因患心律失常住我院,目前病情危急,特告知病员家属和单位负责同志,希谅解。 上医大华山医院病员家属签字杨一稼,负责谈话医生刘艳,与病员关系朋友,或单位负责人____。 1998年2月7日 注:此通知一式二份,交病人家属一份。 人们说,医院一旦给患者家属或单位发了病危通知书,不啻于给病人打开通往奈何桥的绿灯,死神要亲密地与病人接吻了。 张曼新这份病危通知书中,使人颇为费解的是:发病危通知书的医院是上海医科大学的华山医院,而发病危通知书的日期又是一九九八年二月七日,即农历的正月十一。根据中国的传统,阴历年的正月十五(即小年)还没过。那么,作为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会长的张曼新,在过年时节,既没有在匈牙利与旅匈华胞一起欢度春节,也没有到深圳在七旬老母周雪影膝下尽儿子的孝道,跑到上海干什么去了?这是其一。其二,在病危通知书病员家属签字一栏中,为什么签名者既不是张曼新的妻子朱宝莲,也不是他的长子张蹦蹦,而是“华联会”的副会长、匈牙利华人妇女联合会**杨一稼? 为着解开疑团,我们需要追觅张曼新病危于上海之前的踪迹。 那还是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召开的欧洲华侨华人社团联合会第五届代表大会上,应邀参加大会的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会长张曼新果敢地申请“欧华联会”第六届大会于一九九八年在匈牙利召开,并赢得了与会代表的一致赞成。 所以说张曼新果敢,是因为他具有“初生牛犊”的气势。 匈牙利“华联会”的成立,如果以匈牙利共和国首都法院正式批准注册为准,到一九九六年只有三载,而参加“欧华联会”第五届大会的来自西欧国家的五十四个侨团,其成立时间对匈牙利华人联合总会来说足以称得上“老大哥”,其中不少还可以当之无愧地算做“长辈”。况且,张曼新只是于一九九四年“欧华联会”第三届大会上方当选为常务理事,于次年“欧华联会”第四届大会上才当选为副**,而在一九九六年的“欧华联会”第五届大会上他便提出承办于一九九八年召开的“欧华联会”第六届大会,这意味着他在该年召开第六届大会时将是“欧华联会”第六届候任**。 无怪当时《欧洲之声》报以套红标题发表“欧华联会”第六届大会决定在匈牙利召开的消息时,在提要中使用了“张曼新任重道远”的字眼儿了。 然而,要保证一九九八年八月八日至十日在匈牙利首府布达佩斯召开的“欧华联会”第六届大会隆重而有序,热烈而务实,承前又启后,需要进行大量紧张而有效的工作。 众所周知,海外的华人社团组织不同于我们国内的诸如“妇联”、“文联”、“侨联”一类群众组织那样具有相当程度的政府职能,人力、财力都可以得到保障。而“华联会”,除了张曼新是惟一一个全“脱产”而又不拿分文薪水的专职领导人员外,其余的副**和理事们都有各自的生意和事业,要抽出时间投入“欧华联会”第六届大会的筹备工作,只是临近开会前的一段时间。因此,会议前的大量准备工作需要张曼新一马当先。 一旦决定要干什么事情就会像“拼命三郎”一样使出浑身气力也要干出个样子来的张曼新,自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一日至二十七日,足迹踏遍了欧洲十几个国家,到各个大使馆和几十个华侨华人社团征求意见,调查研究,获得了大量的资讯。尔后,他来到中国,利用长达三个多月的时间,奔波于十几个省、市、自治区的侨务部门,为开好这次大会,就促进中国与欧洲各国之间的经济与文化交流等问题,充分交换了意见。 这一次,张曼新是一九九八年一月中旬即农历十二月中旬由匈牙利回国的。他先是在香港走访了有关侨团和一些富商,然后到深圳看望了老母并拜访了当地的侨务部门,之后到北京参加完春节活动,便马不停蹄地于春节前夕赶赴浙江温州。 当时笔者提醒说:“中国人极看重过阴历年。你在过年期间去,会有人接待么?” 谁知他以另一种思维方式说道:“市里和下面的一些干部,平时忙,过年了,总要消停一些。我去,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跟他们敞开谈谈,效率一定会高。” 笔者听罢一笑:“你真会见缝插针。” 张曼新听了也一笑:“没办法,我这个人干起事情来就是这个样子。” 笔者听了颇有感慨。因为去年在跟随张曼新赴温州、抵银川采访过程中,被他那超负荷的运转几乎拖垮,回到北京一个多星期还觉得昏昏欲睡,解不过乏来。 笔者在与张曼新接触中,从他母亲周雪影嘴里得知他患有心脏病,便不止一次直言不讳地劝说他务必讲究“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事情是永远也干不完的。身体垮了,再有远大抱负和美好愿望,也只能是望洋兴叹了。 他听了也点头,也说是,可过后仍依然如故。 从春节前知道张曼新与“华联会”副会长、匈牙利华人妇女联合会**杨一稼女士等去浙江温州商定组团赴布达佩斯参加“欧华联会”第六届代表大会等事宜后,便一连十几日没有听到他的音讯。 二月十日,笔者在家中突然接到张曼新电话,开口便讲:“战英呀,这次差一点我们就再也见不着了。”他说话的语气一反常态,显得那样无力,这与他以往连珠炮似的讲话判若两人。 笔者一听着实吓了一跳,急忙问:“怎么啦?” 他说:“前两天我在上海,心脏病突然发作,立刻被送到医院,心脏停止跳动大约一两分钟,并且发了病危通知书,要不是医院抢救及时,我们就真的永别了。详细情况,等我回到北京再告诉你。” “好,好,不要多讲了,你再也不能这么玩命了,快好好休息吧。”笔者放下电话,觉得额头上凉津津的,用手一摸,果然惊出一层冷汗。 张曼新因患心脏病,二十年前曾在上海心血管病医院住过两个多月的医院。经检查,确认为二尖瓣闭锁不全。 那次,医院也给患者家属下了“病危通知书”。 张曼新的母亲周雪影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时,手抖得像打摆子似地,写出来的笔画如蛇爬。 周雪影的心里怎么会不害怕呢? 一来,张曼新住的病房,在三个月当中因心脏病患者动手术死了七八个人。 二来,医生讲张曼新要做心脏手术。虽然上海的医疗水平高,准备为张曼新做心脏手术的又是科主任,这个主任是心脏病专家,尽管如此,把胸腔打开,做心脏手术,不啻于闯鬼门关,风险大得很呀! 再有,在周雪影眼里,长子张曼新是他们全家的顶梁柱。顶梁柱要是万一折断,全家还不跟着塌了天呀! 可是,张曼新却在做手术那天,从容地给母亲周雪影写了一份简短的“遗嘱”,然后被推进手术室,刮净了汗毛,并进行了麻醉。此时,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戴上了口罩和手套。他呢,仍问这问那,谈笑生风,看不出半点怯懦和畏惧的样子。 科主任见张曼新如此洒脱,问:“马上做手术了,你好像一点都不怕?” 张曼新一笑:“毛**说过,既来之,则安之。至于我怕不怕,那就看您的了。” “为什么?”科主任一时不解地问。 “因为我现在的小命就掌握在您的手术刀上了。” 不知是张曼新的话起了什么作用,还是科主任从张曼新非凡的表情中感到他可以暂时不做手术也能正常生活和工作,便以商量的口吻征求他的意见,是否再观察一年,如果一年后病情有发展,再做手术也不迟。 “我是一切听您的。”张曼新爽朗地回答。 就这样,进了手术室的张曼新又被推了出来。 周雪影见到儿子,上前抓住张曼新的手,哽咽地说:“曼新,你年纪也不算小了,又得了心脏病,以后可不能像过去那样干什么都拼命了呀!” “妈,我这不是挺好嘛。要不,医生怎么不给我做手术了呢!” “你不要再哄我了。我知道你得的这种病有多么严重。你以后再不注意,万一有个好歹,妈可也就活不成了。你要心疼妈,就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妈还能多活几年。” “好了,妈,我会记住您的话的。” 张曼新向笔者谈起他的前半生,说曾经有好几次几乎与死神拥抱。 一次是在银川,与蹦蹦的生身母亲离婚期间。那时他觉得心里很难过。离婚吧,四个孩子谁来照管?不离吧,母亲周雪影由于受了儿媳妇的羞辱跑到上海就是不回家见张曼新。为此,张曼新感到两头为难,心里异常苦闷,曾想一蹬腿告别这个烦恼的人世。 再一次是在宁夏农建十三师三团十三连时,他妹妹和他的前妻吵架,由于看法不同,他左劝不是,右劝不是,一气之下,喝了高浓度的敌敌畏,多亏医生及时抢救,才保住性命。 还有一次,张曼新由法兰克福乘坐飞机回布达佩斯。当飞机起飞不久,突然发生机械故障,便立即返航。飞机在法兰克福机场盘旋了七八圈,总是落不下来。这时,机舱内的乘客,哭的哭,叫的叫,惊慌失措。张曼新却告诫自己要保持冷静。他打开密码提箱,将现金和手机放进去,然后关好,闭目养神,镇静自如,后来幸亏飞机迫降成功。 张曼新诙谐地说:与死神打过照面的人,就视死神为朋友了。以后,面对死神将无所畏惧,什么艰难呀,风险呀,会从容处之。 谈到此,他引申道:这几年搞“华联会”,风风雨雨,诸多的磨难,甚至可以讲是出生入死,不都一步步地闯过来了么? 其中有没有委屈呢?又有没有伤感呢? 有。 特别是在一门心思为开拓“华联会”的事业和为维护旅匈华胞的利益而全身心地奉献却又不被理解甚至是遭到诽谤的时候。 张曼新具体说道,前两年,他曾给当时任中国驻匈牙利特命全权大使的陈之骝写过一封信,那感怀的情绪,像一份不是遗嘱的遗嘱。 这个不是遗嘱的遗嘱具体怎么写的,张曼新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在一个漆黑的午夜。 在这之前因故受到无端非议的张曼新,独自在“华联会”办公室伏案疾书,倍感委屈的他随着澎湃的心潮,任笔端蘸着满眶的泪水,汹涌倾泻! 陈大使,我向您诉说了这几年搞“华联会”过程中的所作所为和所思所想。 既不是表功,也不是气馁,而是向您吐一吐久已梗阻在喉咙里的肺腑之言。 每当我受到家人责怪的时候,或者被别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时候,甚至被别有用心的人恶语中伤的时候,我就常常扪心自问:我真的傻么?我真的是想通过搞“华联会”沽名钓誉么? 然而,我每次问来问去,得出的结论都是:我既不傻,也不是想通过搞“华联会”出风头,或者是想捞什么油水。 这种认识上的差异,既是站的角度不同,因而权衡利弊的标准不同,也可以说是人生的追求不同。 不是么? 大家出国,起初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赚钱,赚更多的钱,恨不得一夜之间变成亿万富翁。 我开始何尝不是如此呢? 可后来,我却放着生意不做了,放着钱不赚了,一门心思搞起了“华联会”。我要是继续做生意,每年怎么也能挣上二十万美金,以五年计算,那就是一百万美金的收入。 可是,我这五年放弃了对金钱的追求,为的全是华人的利益,不但自己不挣分文薪水,反而每年还大把大把地往里贴。如果把这几年各种费用支出及捐献的数目全部加在一起,足有数十万美金,折合成人民币就是几百万呀! 说实话,这几百万元人民币,如果放在海外华人中的巨富身上,可能是九牛一毛。可是,这些钱对于才出国五六年又有四五年拿出全部精力搞“华联会”的我来说,就不是一个太小的数目了。 还有,搞“华联会”,有一个时期几乎整日里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 陈大使,这您是知道的。 特别是九五年,为了严厉打击华人社区中的个别犯罪分子,为广大华商创造一个安定的经商和生存环境,我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斗争的最前列,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公布给全体旅匈华胞,作为举报电话。这样一来,华人社区的个别犯罪分子当然会把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他们不仅叫嚣要出资二十万美金买我的脑袋,还气急败坏地扬言要杀掉我的全家。为了坚定我与犯罪分子斗争的决心,我是一步一把泪地把我的掌上明珠菲菲过继给西班牙的一个朋友的。 陈大使,您清楚,搞“华联会”,不是哪一个人的主观愿望,而是当时旅匈华胞生存的客观需要。这话既不是“客里空”,也不是什么“大道理”。 那时的布达佩斯华人社区,一些犯罪分子为非作歹,大肆鱼肉同胞,抢劫、绑架、暗杀,无所不用其极。而立足未稳的华胞由于语言不通和不谙所在国的法律,一盘散沙,群龙无首,任人宰割,惶惶不可终日。 是“华联会”为广大华胞撑了腰。从而,“华联会”成了旅匈华胞的“主心骨”。 陈大使,说真的,搞“华联会”,不是没有好处可捞,也不是没有油水可沾。是我不想捞也不想沾。 比如一斗“四虎”时,“四虎”市场老板讲只要我对他拍卖商亭使用权来个不闻不问,配合他达到他该达到的目的,他就背地里塞给“华联会”和我六十万美元。无疑,六十万美元的诱惑力是巨大的。有了这六十万美元,如果回到国内存在银行里,靠吃利息一辈子也够吃够花了。可是,我要是私吞了这六十万美元的昧心钱,就要使广大华胞蒙受六百万美元的损失。这种缺德事儿,这种出卖人格和国格的勾当,我能干么? 然而,一斗“四虎”胜利了,广大华商的损失避免了,可我得到了什么呢? 当然,我得到了广大华胞对我的信任,但也被一些人讥笑为傻瓜和白痴! 要说委屈,或者讲气愤,莫过于一斗“四虎”中与屠永明合建“中国商城”的事情了。 陈大使,当时的实际情况您是清楚的,我也不想再重复。可事后,却有怀疑甚至诽谤我与屠永明穿一条连裆裤,合伙骗取华商的钱。 这不是颠倒黑白和无中生有又是什么? 我明明为维护广大华商的利益不惜肝脑涂地,却落了个“诈骗犯”的罪名。 更有甚者,居然有人诬指我是政治骗子,还向匈牙利警察;局“揭发”我是什么中国安全部门派过来的特务,还妄图武装一万名华人攻占布达佩斯进而夺取匈牙利的国家政权。 这些人良心何在? 这世道的公理又何在呀! 当然,“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会坦然处之。 但是,要说不委屈,不气愤,也不是真心话。 谁也不愿意让别人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 还有,办《欧洲之声》报。 这份报纸,究竟办得如何?我不说您也有公正评价。华胞们说她像《人民日报》海外版,便足以说明她是如何的热爱祖国和起到了广大旅匈华胞的喉舌作用。 但是这样一张深受广大旅匈华胞喜爱的报纸,却因办报经费拮据,久久陷入困境。为此,我不惜倾家荡产,我多次向国内有关部门求助,结果至今仍前途未卜。为此,我伤心透了。 这件事情因我们多次交谈过,也就不再重复了。 再有,人们通常的思维定势或者说社会上的处世价值原则,即无论干什么事情都有一个为什么或图什么的问题。 是呀,我搞“华联会”,到底为什么和又图什么呢? 为此,家人不止一次地问过我,朋友不止一次地问过我,我自己更是不止一次地自问自答。 我总觉得,人活在世上,没钱不行。尤其是在国外,不但没钱不行,而且钱少也难以生存。但是,人活着也不能完全是为了挣钱。如果这样,岂不成了挣钱的工具?岂不变成了金钱的奴隶? 再说,钱挣多少才是多呢?有了一亿想十亿,有了十亿想百亿。钱是无底洞,欲壑难填呀!所以,我以为钱是身外之物。挣的够吃够花了,就应该讲点奉献,做点公益事业,积累些精神财富。在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上,我觉得精神财富更难以拥有,因而也更有价值。 我这么讲,并不是说我搞“华联会”就证明自己有多么高尚,多么伟大。 我从来就认为自己是一个凡夫,但却不愿成为一个俗子,不愿成为一个庸俗不堪的人。 人是需要一点精神的。我理解,这种精神既有对物质财富的拥有,也有对精神财富的追求。一个拥有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人才是真正的成功者。 不客气地讲,我自信将来我会成为“两种财富”的拥有者。 我坚信:即使今天不是,但明天我一定会是。 陈大使,最后这些话,本来是要作为前面的结束语的,没想到一写起来就收不住。 至此,我想用这样几句话作为对我纷繁的思绪和澎湃的情感的梳理和归纳: 祖国永远是我的母亲,我将永远做孝顺祖国的好儿子,任何时候都不会改变对祖国的一片忠诚。为了民族的尊严,为了旅匈华胞的利益,为了增进中匈两国人民的友谊,我乐意再当十年甚至二十年大傻瓜,不惜倾尽自己的毕生心血。 陈大使,我今天讲这么多,其中不乏倾诉苦衷,这绝不是为了求得一种愍情和垂怜,而是要求得一种认定和理解。 搞“华联会”,为广大旅匈华胞服务,这条路是我个人选择的,我将无怨无悔,不管遇到什么挫折和风险,我都会走到底。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陈大使,如果真有一天我把命搭进去了,我没有别的奢望,只希望祖国母亲在送给我的花圈上写上:“中国人民的好儿子——张曼新”,或“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张曼新”,我便不枉此生,可以毫无愧赧地暝目,含笑九泉了…… 张曼新这份感人至深的不是遗嘱的遗嘱,字字句句饱含着一个海外赤子真挚的情感,催人泪下。 张曼新由上海回到北京,首先告诉笔者,“四虎”市场老板弗兰茨两日前不幸逝世。他已经发了一封唁电,悼念弗兰茨开辟“四虎”市场,对于促进中匈两国人民的友好和繁荣匈牙利市场所做出的贡献。他还情感真挚地说,尽管他曾几次领导华人罢市,与弗兰茨作过斗争,那是双方各自维护各自的利益。为了中匈友好,后来他们成了好朋友。 接着,他告诉笔者另一个消息,即中匈人民友好协会已注册成立,他将担任会长,今后肩负的使命会更艰巨。说罢交给我一张报纸,报纸上刊登着一篇文章,那醒目的标题是《当他心脏停跳的一刻——华山医院抢救匈牙利侨领张曼新纪实》。 此文是这样描述的: 二月七日下午一点多钟,华山医院急诊部急速驶来两辆轿车,一位脸色苍白、身体疲惫的中年男子,在同行者的搀扶下进入急诊室。当班的刘艳医生马上迎了上来。她为病人量了血压:正常;又听了心脏:无大问题。但医生放心不下,又给病人做了心电图检查。突然,心电图显示仪上,上下起伏的电波出现了横线条。病人心脏停止了跳动! 现场气氛立即紧张起来。医生一边叫护士叫急救车来,一边立即从椅子上跳起,伏在病人的身上做心脏起搏抢救。在病人身旁陪着的市侨办副主任杨玉环女士迅速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院党委电话,她急切地告诉院党委领导,病人是我们市侨办请来的重要客人,请你们一定要尽全力抢救呀! “张曼新会长!张曼新会长!”陪同张曼新前来的旅匈华人孙伟达先生、杨一稼和赵凌华女士都含着泪大声地呼叫着。然而,曼新没有睁开眼睛,他也许太累了,需要休息。 急诊室里,医生仍在加紧进行心脏起搏抢救。一下、二下、三下……心脏没有跳动;一秒钟、二秒钟、三秒钟……张曼新没有睁开双眼。约摸过了三十秒钟,奇迹出现了,张曼新的眼睛睁开了。他风趣地对医生说:“你怎么敲得我这么疼啊!”说着,他又大量呕吐起来…… 当张曼新由北京返回布达佩斯,在机场迎接的有“华联会”常务副会长周永平、副会长杨一稼、牟国量、马良、倪伟林等,还有张曼新的妻子朱宝莲。一见张曼新的面,朱宝莲幽默地说:“老张头,你现在是属于我呀,还是属于‘华联会’?” 张曼新一笑:“我听大家的。” 倪伟林对朱宝莲笑着说:“嫂子,论法律,你们是夫妻,张会长应该属于你。不过,要论张会长肩负的责任,我们现在该把他带到‘华联会’,因为有许多工作急着要向他汇报。嫂子,你说该怎么办?” 朱宝莲也一笑:“看来,我们家真要把这个老张头除名了。” “这样吧,”周永平见张曼新脸上的气色不好,马上说,“还是把张会长归还给宝莲嫂子吧,关于‘华联会’的工作,我们一起跟着去他家,叫张会长也尝尝家庭办公的滋味。” 周永平一行随张曼新来到他家,谈了两个小时的工作,才离去了。 张曼新送走了周永平等人,虽然感到浑身疲惫,但他只是倚在沙发上稍微打了个盹儿,睁开眼双手一搓来了个“猫洗脸”,又精神抖擞地投入到欧洲华侨华人社团联合会第六届代表大会的筹备工作之中了。 火热的向往。 赤诚的企盼。 艰辛的奔走。 慷慨的付出。 珍重吧,张曼新。 猛士当壮行。 好人一路平安。 1999年5月5日改定于北京鹰瞰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