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 1、第 1 章 半步峰,顾名思义,脚下进退方寸之地,往前半步即是万丈悬崖,其上怪石耸立,异木横生,其下雾霭茫茫,神呼鬼立,嶙峋险恶,天地不接。 悬崖前面,另有一座山峰,名曰应悔峰,比起半步峰之高峻也不遑多让,壁立千仞如刀削,仿佛无可立足之地,纵有些许苍翠,亦是根生石外,不假土壤,令人望之不寒而栗,悔不该登上此峰,应悔之名正源于此。 两峰之间有一道天堑,由上往下看,云海凝滞,不知深浅几何,隐约还能听见渴虎奔猊,川流不息的水声,寻常樵夫猎民尚且不敢攀登,就连先天高手立于此地,只怕也会生出几分人不胜天的感慨。 然而就在云雾之下的崖底,江水与山壁之间,有一条狭长崎岖,由怪石垒成的石道,此时却有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上面。 江水汹涌,奔腾而去,浪花不时卷起,拍打在又湿又滑的石头上,行走时稍有不慎,即便不落入江中,也会被江水溅湿一身衣裳,但若尽量将身体往里靠,又会碰上倾斜陡峭,石面凸起锋利的石壁,总之必然左支右绌,狼狈不堪,绝无可能像眼前两人一般潇洒飘逸,闲庭信步。 “听闻二十年前,玄都山祁真人正是在此处半步峰峰顶败退突厥第一高手狐鹿估,逼他立下二十年内不入中原的誓言,只可惜当年弟子年纪尚幼,无缘得见,想必那一战定是精彩绝伦。” 说话的年轻人跟在后头,二人脚步不快不慢,却始终维持着三步之遥。 前面那人的步伐小,意态悠闲,真正是如履平地,后面的年轻人步伐略大一些,单看虽也飘飘若仙,可若两相对比,不难发现其中细微差异。 晏无师哂笑一声:“放眼天下,当年的祁凤阁的确称得上第一人,狐鹿估化外蛮夷,不自量力,自取其辱,怨不得旁人,只是祁凤阁要端着道门的清高架子,不肯下死手,却偏偏要立什么二十年之约,除了为玄都山埋下后患,又有何助益?” 玉生烟好奇:“师尊,难道狐鹿估的武功果真很高?” 晏无师:“我现在与他一战,亦无必胜把握。” “竟有如此厉害?!”玉生烟悚然动容,他自然明白自家师父功力何等高深,那狐鹿估能得到晏无师这一句评价,这必然也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水平,说不定天下前三也排得上号。 晏无师语气淡淡:“否则我为何会说祁凤阁为自己的徒子徒孙留下无穷后患,二十年前的狐鹿估,虽然略逊祁凤阁一筹,可这种差距,在二十年的时间内,并非不可消弭的,如今祁凤阁已死,玄都山再也没有第二个祁凤阁了。” 玉生烟轻轻吐了口气:“是啊,祁真人是在五年前登遐的!” 晏无师:“玄都山现在的掌教是谁?” 玉生烟:“是祁凤阁的弟子,名曰沈峤。” 晏无师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反应,他跟祁凤阁仅仅打过一次交道,那是在二十五年前,而当时沈峤才刚刚被祁凤阁收为入室弟子。 玄都山固然有“天下第一道门”之称,但在如今闭关十年刚刚出关的晏无师看来,除了祁凤阁之外,玄都山已无一人堪配当他的对手。 可惜祁凤阁已死。 见师父兴致寥寥,玉生烟又道:“听说狐鹿估的弟子,如今的突厥第一高手,左贤王昆邪,今日也在此处半步峰山顶约战沈峤,说要一洗当年的耻辱,师尊可要前去看一看?” 晏无师不置可否:“我闭关这十余年,除了祁凤阁之死,还发生了什么大事?” 玉生烟想了想:“您闭关后不久,齐国新帝高纬登基,此人耽于声色,奢靡无度,十年间,齐国国力急剧下降,听闻周帝宇文邕正筹谋伐齐,只怕过不了多久,北方就要为周国所并了。” “祁凤阁死后,这十年间,天下十大高手的排位亦有所变动,其中青城山纯阳观易辟尘,周国雪庭上师,以及临川学宫汝鄢克惠,是公认的天下前三,正好代表了道、释、儒三家。” “不过也有人说,吐谷浑的俱舍智者应该名列前三,还有狐鹿估,若他这二十年内有所精进,此番再入中原的话,也未尝不能争一争天下第一的位置。” 说罢这些,玉生烟见师父还在继续往前走,忍不住道:“师尊,今日昆邪约战沈峤,想必又是一场难得的精彩,沈峤此人深居简出,自接掌玄都紫府以来,更少与人交手,只因他师父祁凤阁赫赫威名,他方才也被排上天下十大,师尊若想瞧一瞧玄都山的底蕴,今日一战便不容错过,眼下应悔峰顶,怕是已经挤满前来观战的高手了!” “你以为我今日来此地,是为了观战的吗?”晏无师终于停下脚步。 玉生烟有些忐忑:“那师尊之意是?” 当年他拜入晏无师门下时,也不过七岁出头,三年之后,晏无师与魔宗宗师崔由妄一战落败,负伤闭关,这一闭就是十年。 十年来玉生烟虽然照着晏无师的交代继续修习,也走了不少地方,进境今非昔比,早已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但师徒毕竟十年未见,总有些生疏隔阂,加上如今晏无师境界越发高深莫测,玉生烟心中的敬畏之情也就越发深厚,以至于平日在旁人面前潇洒倜傥的做派,在师尊面前却变得束手束脚。 晏无师负着手,语气淡淡:“祁凤阁与狐鹿估一战我早已看过,沈峤和昆邪俱是他们的徒弟,又还年纪尚轻,纵然再厉害也不可能超越当年祁狐二人的盛况。我带你来此,乃因此地水流湍急,地貌险峻,上接天蕴,下通地灵,最宜练功领悟,我闭关之时,无暇顾及你,如今既然已经出关,便不可能放任你在目前进境上徘徊不去。在没有悟出《凤麟元典》第五重之前,你就在这里待着罢。” 玉生烟忽然觉得有些委屈,这十年来他虽然在外行走,于练功上其实一日不敢懈怠,现在不过二十出头,《凤麟元典》就已经练到第四重,在江湖上也算是年轻一辈有数的高手了,自觉还是比较满意的,谁知到了师尊嘴里,却似乎毫无可取之处了。 似乎察觉到对方的情绪,晏无师嘴角掠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已经突破了第六重,你有什么可骄傲的,与那些小鱼小虾比,不如与我比?” 虽则两鬓星白,但这并不妨碍他的魅力,俊雅容貌反倒因为这抹似笑非笑而越发令人移不开眼。 一袭白色宽长袍服被风刮得猎猎作响,人却依旧岿然不动,单单是负手立在那里,便已有了傲视天下的无形气场与威慑,令人倍感压力。 站在他对面的玉生烟,此时便觉有股扑面而来的窒息感,逼得他不得不后退两步,诚惶诚恐道:“师尊天纵奇才,弟子怎敢与您比!” 晏无师:“用你所能想到最厉害的手段招呼过来,我要看看你这些年的进境。” 自出关之后,玉生烟还未被试过武功,闻言有些犹豫,又有些跃跃欲试,然而他在看到晏无师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耐时,那仅剩的一丝犹豫也消失殆尽。 “那就恕弟子无礼了!”话音方落,他身随意动,衣袂扬起,也不见如何动作,身形便已经到了晏无师近前。 玉生烟抬袖出掌,在旁人眼里,他的动作毫无力道,有如春日拈花,夏夜拂尘,轻飘飘不带一丝烟火气。 然而身处其中,才能感觉到随着他那一掌出来,以他为圆心的三尺之内,草木俱动,江水逆流,惊波沛厉,浮沫扬奔,气流澎湃而起,悉数涌向晏无师! 但这股悬江倒海一般的气流到了晏无师跟前,却仿佛被无形屏障挡住,纷纷往两旁分去。 他依旧站在那里,甚至连身形也未动摇分毫,只待玉生烟的手掌到了眼前,方平平无奇地伸出一指。 只一指,不能再多。 就是这一指,便将玉生烟的攻势生生凝练于半空。 玉生烟只觉自己拍出的那一掌,掌风忽然悉数回流,扑面而来的是比方才自己所出还要厉害数倍的逆流反噬,不由大吃一惊,足下借力,忙忙抽身后退! 这一退,就一连退了十数步! 直至在石头上立定,他依旧有些惊悸难平:“多谢师尊手下留情!” 他这一掌,放眼江湖已经很少有人能够接下来,是以玉生烟先时也不无自得之意。 然而晏无师仅仅只凭一指,就逼得他不得不撤掌自保。 幸亏师尊是在考验他的进境,没有乘胜追击,若换了敌人…… 想及此,玉生烟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再也不敢洋洋得意了。 目的达到,晏无师知道他已然警醒,也无意多说:“莫要浪费了你上乘的资质,过些日子我会前往突厥一趟,你于此地悟出第五重后,若是无事,就去找你师兄,勿要在外多作游荡。” 玉生烟恭恭敬敬地应下:“是。” 晏无师:“此地景致天成,少有人至,我欲游览一番,你就不必……” 话未说完,不远处头顶传来一阵动静,二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人仿佛从上面跌落下来,撞断重重枝桠,最后直接摔落在崖底,落地时的那一声闷响,连玉生烟也禁不住低呼。 从那样高的山峰上摔下来,即便是先天高手,只怕也很难保住性命罢? 更何况这人肯定不会无缘无故落崖,必然是受了重伤所致。 “师尊?”他望向晏无师,请示道。 “你过去看看。”晏无师道。 对方一身道袍多处破损,想是落下来的时候被枝桠石壁划到的,血痕血水交错纵横,血肉模糊,连原本的容貌也看不大出来。 人早已昏迷无意识,连手中的剑也抓握不住,落地的同时,剑就跟着落在不远处。 “怕是全身许多骨头都碎了。”玉生烟蹙眉察看了一会儿,啧啧惋惜,又去摸他的脉象,觉得好像还一线生机。 但这样一个人,即便救活过来,只怕也生不如死。 玉生烟毕竟出身魔宗,再如何年轻,善心也有限,所以即便此刻身上有大还丹,他也没有掏出来给对方服下的意思。 只是…… “师尊,今日是沈峤与昆邪约战之日,此人从上面落下来,莫非……” 晏无师走过来,没有去看人,而是先捡起他的剑。 剑锋冷若秋水,毫发无损,倒映着江水雾霭,似乎也泛起丝丝涟漪,靠近剑柄处有四个篆体小字。 玉生烟凑过来一看,啊了一声:“山河同悲剑!这是玄都紫府掌教的佩剑,此人果然是沈峤!” 再看重伤濒死的沈峤,又觉得不可思议:“祁凤阁武功天下第一,沈峤是他的入室弟子,又接掌了玄都山,怎么会不济至此?!” 玉生烟蹲在沈峤前面,皱着眉头:“难道昆邪的武功已经青出于蓝,超越他师父狐鹿估了?” 换作是玄都山任何一个人掉下来,晏无师都没有再看一眼的兴趣,但多了一个掌教的身份,沈峤毕竟不同。 他将那把山河同悲剑丢给玉生烟,又看了沈峤面目全非的脸片刻,忽而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先拿出大还丹给他服下。” 2、第 2 章 晏无师绝无可能亲自背着一个重伤濒死的人回去,即使这个人是玄都山的掌教。 有事弟子服其劳,于是这个任务就落在玉生烟身上。 浣月宗在半步峰附近的抚宁县有座别庄,沈峤全身骨头几乎碎尽,背着这么个人走并非易事,还要小心力道不要令他伤势更重,饶是玉生烟轻功步法一流,也花了近一个时辰才抵达别庄。 晏无师先行一步,此刻已经优哉游哉地在喝茶了。 “师尊,您真要救沈峤?”玉生烟将人安置好之后,便过来复命。 “你觉得不该救?”晏无师反问。 “他筋脉断了十之八九,骨头多处碎裂,内息固然尚存一二,但就算救得活,武功只怕也很难恢复了,更不必说摔下来时后脑勺也摔破了,指不定醒来之后就变成傻子了呢!” 晏无师微微一笑,笑容却毫无暖意:“祁凤阁的徒弟,玄都山的掌教,执正道牛耳,号令天下,无上荣光,一朝落败,连废人都不如,即便重回玄都山,也不可能当掌教了,他醒来之后知道自己的处境,不知会作何感想?” 玉生烟唏嘘:“说得也是,寻常人尚且接受不了这种落差,更何况沈峤这样的天子骄子,站得越高,摔下来就越惨烈!” 他旋即疑惑:“不过话说回来,沈峤既然是祁凤阁的弟子,又能接掌玄都山,名列天下十大,武功必然不凡,昆邪就算能打败他,又如何能够让他败得这样惨?难道昆邪的武功比当年的狐鹿估还要高?” 晏无师又笑道:“这个问题,等沈峤醒过来,若他没有变成傻子,你可以问问他。” 玉生烟发现自打捡了沈峤之后,师尊的心情似乎就变得很不错,笑的次数也比之前多了。 但这绝不至于让他产生师尊对头一回见面,连样子都没看清的沈峤就有好感的错觉。 他试探地问:“师尊救沈峤,是否想让玄都山欠我们一个人情?” 晏无师饶富兴致:“他若是战败而死,也算一了百了,可当他醒过来,发现自己非但没死,而且还失去以往所拥有的一切,身受重伤,筋脉尽断,武功全失,心里会是什么感受?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是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必然由此心志崩溃,到时候我再将他收入门墙,将昔日道貌岸然,心地仁厚的玄都山掌教,慢慢调、教为世人眼中不择手段的魔门弟子,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么?” 玉生烟听得目瞪口呆:“……要是他变成傻子了呢?” 晏无师轻描淡写道:“那就随便找个地方活埋了罢。” 玉生烟迟疑道:“师尊,沈峤此人身份特殊,我们为何不用他来与玄都山交换一个人情呢?便是为了玄都山的名声着想,他们定不可能放任自家掌教流落在外罢?” 晏无师微哂,换作大弟子边沿梅在此,就绝对不会问这种幼稚可笑的问题,玉生烟还是太嫩了些。 但他今日心情还算不错,也不吝解答:“你也知道沈峤名列天下十大,纵然深居简出,没多少人见过他出手,但能接掌祁凤阁的衣钵,又能差到哪里去?昆邪毕竟不是狐鹿估,到了先天高手这样的境界,就算沈峤败给昆邪,要全身而退也不难,缘何会落到如此境地?” 玉生烟毕竟还不算傻到底,闻言便接道:“这其中必定发生了什么变故。若是这变故发生在玄都山内部,就算我们将沈峤交出去,对方也未必会认,到时候很可能人情没拿到,反而沾了一身腥。” 总算不是无可救药,晏无师睨了他一眼:“有我在,浣月宗就无须看任何人的脸色,更无须去换什么人情。” 沈峤身份虽然特殊,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新奇些的玩物罢了。 这话极为霸气,但今时今日的晏无师,的确是有说这种话的本钱。 十年前,他与魔门之主崔由妄一战,虽落败负伤,但崔由妄也不是毫发无伤,而当时崔由妄的功力便已深不可测,与祁凤阁并驾齐驱,天下间难有敌手。 十年之后,崔由妄和祁凤阁俱已身死,晏无师却因参破《凤麟元典》第九重而更上一层楼,功力进境虽一时还无从得知,但总不会比十年前更低。 如今天下知道他重现江湖的人寥寥无几,否则只怕会更加热闹。 说不定天下十大也要重新排名了。 想及此,玉生烟心头一热,有些激动:“您闭关时,合欢宗三天两头来找麻烦,弟子与桑景行交手过一回,还受了伤,不得不远走江湖,是以方才在外头游荡这么些年,幸好您老人家回来了……” 外人所称呼的魔门,其实只是一个泛泛的称呼。 最初的魔门指的是凤麟洲日月山的日月宗,后来日月宗一分为三,变成浣月宗、合欢宗、法镜宗三支。三支虽然同属魔门,但彼此也是面和心不和,明争暗斗从来不断。 十年前晏无师闭关之后,眼看浣月宗群龙无首,合欢宗便意欲将浣月宗并入门下,不过浣月宗门下弟子人数不多,兼之分散各地,首尾难顾,大弟子边沿梅行事低调,暗地里也给合欢宗门人找了不少麻烦。 彼此两相抵消,合欢宗倒也没能占多少便宜。 反倒是玉生烟因为入门最晚,年纪又轻,很是吃过几次亏。 如今晏无师出关,浣月宗众人就像终于有了娘的孩子,自然欢欣雀跃。 晏无师道:“沈峤的伤势,寻常下人照料不来,你留此关照几日,直至他醒转,便回半步峰下,务必将《凤麟元典》第五重参悟。” 玉生烟恭恭敬敬应下:“弟子遵命。” …… 沈峤伤势很重,不过脸上的伤痕多是落下来时被划的,将血水清理之后,就露出本来的面目。 即使脸上有伤痕,脑袋上也包扎一圈纱布,仍旧无损其俊美,无论鼻梁的弧度,还是紧抿的嘴唇,都有几分禁欲冷清的味道,十分符合旁人心目中对玄都山道士不食人间烟火的印象。 不难想象,当这双眼睛睁开之后,将会起到何等锦上添花的效果。 玉生烟能被晏无师收为弟子,自然不可能相貌丑陋,他本人游历天下,也算见识过不少绝顶美人,但对着沈峤这张伤痕累累的脸,他依旧出了好一会儿的神,方才拿起药膏,开始给他上药,一边暗自惋惜。 即便断骨可续,经脉可接,但受到重创的五脏六腑却不是那么好修复的,更何况修为大减,往后恐怕连常人都不如,再想想自己辛苦练来的武功一夜尽丧的情景,玉生烟就觉得无法想象和接受,易地而处,沈峤受到的刺激只会比他更甚。 可惜了。玉生烟看着对方苍白无血色的脸,摇头暗道。 晏无师之所以会出手救人,仅仅是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人救回来之后,一切就成了玉生烟的责任,他从不过问半句。 抚宁县是个小县,原本没什么人光顾,但因为半步峰那一战实在太轰动,这几天陆续有不少江湖中人从半步峰下来,途径抚宁县顺道投宿停歇一夜,玉生烟偶尔出去也能听回来不少消息。 譬如沈峤与昆邪一战十分精彩,可惜沈峤毕竟不是祁凤阁,比起其师相差甚远,而昆邪虽然还不如其师狐鹿估,但天分资质极佳,所以沈道尊非但不敌,还被打落山崖,尸骨无存。 在此之前,听说昆邪大喇喇向沈峤下战帖,不少人都义愤填膺,又跃跃欲试,想挫一挫突厥人的气焰,然而在这一战之后,眼见连玄都山掌教都一败涂地,那些原本想要出头的人自然纷纷退却避让,不敢再掠其锋芒。 经此一役,昆邪声名鹊起,已经取代沈峤,跻身天下十大,据说他此番来中原,将会陆续挑战中原高手,下一个目标,很有可能就是周国的雪庭上师。 自晋人南迁,五胡乱华,天下再没出现过大一统的局面,如今北有周、齐,南有陈朝,突厥、吐谷浑各据边陲广袤土地,诸门派世家各为其主,儒释道门户分立,泾渭分明。 玄都山作为道门之首,自祁凤阁起,便坚守中立,不涉世俗权力之争,如今沈峤为昆邪所败,生死未卜,玄都山还不知将由谁继任,继任者亦不知会否延续前代的立场。 作为身处漩涡中心的主角,沈峤却一直躺在榻上,每天任由玉生烟和别庄下人为其上药换衣,无知无觉,无悲无喜,浑然不知外界发生了何事。 直到半个月之后,他才头一回有了动静。 被下人急忙请过来的玉生烟看着沈峤慢慢睁开眼睛。 “你受了重伤,断骨尚未长好,最好别乱动。” 对方微微蹙眉,嘴唇阖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旋即又面露茫然。 别是真撞成傻子了罢? 玉生烟思忖,一边问:“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不?” 对方动作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弧度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失忆了?倒也正常,毕竟脑袋受了那么严重的创伤,玉生烟还记得沈峤刚被背回来的那一天,后脑勺上一道又深又长的豁口,几乎都能瞧见底下森森白骨了。 “这位仁兄……”对方说话极为吃力,他须得凑近了方能听清。“我眼前一片黑暗,许是瞧不见东西了……” 玉生烟不由吃了一惊,敢情没变成傻子,倒成瞎子了? 3、第 3 章 “你叫沈峤,原是我浣月宗门下弟子,因故受了重伤,幸而我路过发现,及时将你救回来,伤了你的那些仇人是合欢宗的,我也打不过,只能先带了你跑,等你养好伤,武功恢复之后再去找他们报仇罢。” 玉生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沈峤居然也听得一脸认真。 末了问:“那……我应该如何称呼你?” 玉生烟:“我姓玉,玉生烟,是你师兄。” 这话说得实在亏心,玉生烟今年二十出头,沈峤容貌虽然不显年纪,但他是祁凤阁的弟子,又执掌玄都山五年,怎么也不可能比玉生烟更小。 玉生烟这明显是欺负人家眼睛瞧不见,故意在称呼上占了个便宜。 沈峤也真乖乖地叫人:“师兄好。” “……”看着他一脸纯良,玉生烟莫名感觉有点心虚。 他打了个哈哈:“乖,既然你还不能起身,就好生躺着养伤,等伤好了,我再带你去拜见师父。” 沈峤:“好。” 他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又睁开,双目因为失去焦点而显得涣散,眼中也不复神采:“师兄……?” “还有事?”玉生烟自忖怜香惜玉,见状又是暗道一声可惜,心想堂堂天下道门之首的掌教沦落到这般田地也是可怜,换作对方昔日执掌宗门,功力全盛时,也不知是何等风仪气度。 沈峤:“我想喝点水……” 玉生烟:“先别喝水了,等会药就熬好了,你现在得把药当水喝。” 话刚说完,婢女便端着药汤过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给沈峤胡乱编造了一通身世,激起玉生烟难能可贵的愧疚之情,他接过汤碗,让婢女在后面将沈峤的脖颈用枕头垫高,然后一勺勺亲自喂他喝药。 沈峤全身骨头虽然没有碎尽,可也差不离了,加上筋脉受了重创,生机几近断绝,能够一个月内就醒过来,已经是托了他原本底子好的福,如今没有躺上起码三个月,是别指望能动弹的。 玉生烟拜入晏无师门下,虽然练功上吃尽苦头,但魔门素来作风奢靡,他吃穿用度比之世家公子也并不逊色,更不必提亲自给人喂药,动作再小心,偶尔也会洒落一些在沈峤的衣襟上,但沈峤却仍旧喂一勺喝一勺,没有露出任何不满的表情,喝完药还朝他露出一抹感激笑意:“谢谢师兄。” 温和乖顺,俊美可亲。 纵然这笑容的弧度并不大,但也足以让苍白的脸染上温暖色彩,边上婢女悄悄红了脸,忙移开视线。 他什么也不问,玉生烟反倒有点奇怪,换了自己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又失明又受伤连床榻都下不了,便是不神智崩溃,怕也不可能如此平静。 “你怎么不问我你的伤势几时可以恢复?” “有师父和师兄在,你们定然为了我的事情四处奔走,劳累费神。”沈峤咳嗽几声,伤口因为被牵扯到而皱起眉头,“我若是问了,岂非更伤你们的心?” 似乎从未见过如此体贴细心为别人着想的人,又或许是因为对着他那张脸实在有点心虚,玉生烟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方道:“那你好生歇息,我便不打扰你了,明日再来给你上药。” 沈峤:“多谢师兄,还请师兄代我问候师尊他老人家一声。” “我会的。”玉生烟忽然觉得继续待下去反而徒增尴尬,摸摸鼻子,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他本还有些怀疑沈峤失忆是不是装疯卖傻,但自那天起,他几乎每天都会去探望沈峤,对方就像头一回清醒时的那样,温和,乐观,对玉生烟充满感激。 玉生烟说什么,他都照单全收,毫无怀疑,纯良得如同一张白纸。 在可以稍稍下床走动之后,沈峤还提出要亲自去拜谢“师尊”晏无师。 …… 如果玉生烟不提醒,晏无师还差点忘了沈峤的存在。 十年闭关,天下变化许多,不是旁人嘴里一两句话就能表述的。 天下门派众多,各有支持的势力与政权。 齐国高氏一族荒诞不经,历代皇帝也多爱亲近魔宗,到了高纬这一代,他与合欢宗走得很近,合欢宗也因此在齐国势力大涨; 在周朝,原先宇文护掌政时是尊佛的,因此雪庭上师也被尊为大周国师,但后来宇文邕当政,风向就为之一变,这位皇帝不信道也不信佛,甚至下令禁佛禁道,佛门势力也大不如前。 至于南方的陈朝,则以儒家的临川学宫为首,宫主汝鄢克惠一心辅佐陈主,深受倚重。 晏无师还没闭关之前,曾以另一层身份在周国为官——辅佐当时的鲁国公宇文邕。后来他与崔由妄一战,受伤远遁,临走前亦交代大弟子边沿梅留在宇文邕身边。 如今他重新出关,自然要到周国走一趟,拜会已经登基称帝,并从宇文护手中夺回大权的宇文邕。 这些年北周一步步壮大,却非其它国家所乐见,不单如此,连儒释道三门对这位周国皇帝也并不亲近,只因宇文邕禁佛禁道,亦不允许儒门在大周开设讲坛,广收门徒。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浣月宗接近支持宇文邕,而宇文邕也需要浣月宗来维护统治。 与宇文邕会面之后,晏无师离开北周,顺带去了一趟玄都山,又去会了会那个据说打败了沈峤的突厥第一高手昆邪。 彼此交手一回,昆邪败北,“魔君”晏无师之名重现江湖,天下震动,都道魔宗自崔由妄之后,又要出一位令人忌惮的强者。 只是这次没了祁凤阁,怕能与之匹敌的人又少了一个。 在晏无师看来,昆邪的身手固然高,资质也足够好,但还远远不如当年的狐鹿估,就算跟现在天下十大榜上有名的其他人比,也不能算出类拔萃,这样的人能够将玄都山掌教打成重伤,本身就是一件挺蹊跷的事情。 但这并不是他关心的重点,沈峤受伤到底有何内情,与昆邪又有没有关系,晏无师没兴趣多作了解,他拿昆邪开刀,仅仅是为了让别人知道自己重出江湖的消息,昆邪最近刚刚打败玄都山掌教,风头正盛,是最合适的人选。 更重要的是,晏无师这一次出门最大的收获,不在于扬名立万又或是打败昆邪,而是获知了《朱阳策》其中一份残卷的下落。 五十年前,相传一代大家陶弘景在茅山上遇仙,得授《登真诀》。此书共四部分,陶弘景将其中三部分整理成册,起名《登真隐诀》。 另有一小部分,因内容晦涩不明,多与天人修炼有关,陶弘景便将其单独成书,再从中加入自己毕生所学精华见解,这便是后来赫赫有名的《朱阳策》。 陶弘景学究天人,他本人虽然是道士,却精通道、释、儒三家,又得丹阳仙师孙游岳毕生所学,一身武功出神入化,连祁凤阁都要甘拜下风,天下第一无可争议。 既有这样的来历,《朱阳策》自然是人人争相览阅的宝笈,据说若能将《朱阳策》五卷悉数参悟领会,便可窥破自古以来习武之人的终极,得以进入一个全新的境界,便是白日飞升亦非不可能。 可惜陶弘景羽化登仙之后,茅山上清派便因涉入朝局而受到牵连,门下弟子各有立场,加之后来梁朝陷入内乱,《朱阳策》五卷流散各地,不知所踪。 直到数十年后,祁凤阁亲口承认自己一身武功,除了玄都山本身的传承之外,还有来自《朱阳策》的助益,这才使得《朱阳策》的下落陆陆续续传了出来,传闻其中一卷为周国所藏,一卷为浙江天台宗所有,一卷藏于玄都山,另外两卷则至今去向成谜,数十年来杳无音讯,遍寻不获。 藏在周国皇宫里的那一卷《朱阳策》,晏无师早年因缘际会曾见过一回,他闭关之后修为精进,更胜以往,其中也不乏那一卷《朱阳策》的功劳. 只有亲身体会,才能知道《朱阳策》到底何等精妙,窥一见百,《朱阳策》凝聚陶弘景毕生心血,集合了儒释道三家心法武功,彼此互补融合,可谓圆融无缺,若能得见其余四卷,别说问鼎武道至尊指日可待,就是像传说中那样窥透天道,天人合一,也不无可能。 晏无师这趟出去,原本就是想趁着玄都山群龙无首,人心惶惶之际潜进去寻找《朱阳策》残卷,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在与昆邪交手的过程中,他发现对方的身手虽传承自西域一脉,内功真气却若有似无,仿佛与他同出一源,晏无师心下便怀疑当年狐鹿估能与祁凤阁堪堪站成平手,又只落败半招,极有可能是得了《朱阳策》之助的缘故。 昆邪作为新一突厥代的高手,假以时日,未必比不上当年的狐鹿估,西域心法与《朱阳策》的结合,既然可以造就出一个狐鹿估,就可以造就出第二个狐鹿估。 这勾起了晏无师极大的兴趣,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一路跟着昆邪,兴致一来就让人家和他打架,昆邪打又打不过,跑更跑不过,整个人都快崩溃了,最后索性直接回突厥去了。 晏无师暂时还没有追到突厥的打算,便又优哉游哉回了别庄来。 一回来,就听徒弟说沈峤苏醒并能下床行走的消息。 沈峤过来的时候,手里拄着根竹杖,一步一步,走得虽慢,却很稳。 边上还有婢女搀扶,一边小声和他说明别庄里的路径。 “拜见师尊。”婢女指明方向之后,沈峤朝晏无师所坐之处拜了一拜。 “坐。”晏无师放下手中棋子,对面的玉生烟一脸惨不忍睹外加如获大赦,明显棋面正处于下风。 沈峤在婢女的搀扶下坐定。 他醒来之后,脑中对许多事情的记忆都是模模糊糊的,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姓名来历,对于晏无师与玉生烟二人,更是毫无印象。 “身体感觉如何?”晏无师问。 “多谢师尊关怀,弟子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只是手脚依旧绵软无力,武功……好像还未恢复。” 晏无师:“手。” 沈峤乖乖将手递过去,手腕命门随即被捏住。 晏无师检视片刻,原本漫不经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外。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峤一眼,后者因为目不能视,表情显得有点空茫无辜。 晏无师问:“你自己可有感觉不适?” 沈峤想了想:“每到午夜时分,身体便时冷时热,胸口闷痛,有时会痛至难以行走的地步。” 玉生烟补充:“弟子找大夫看过,大夫说可能是师弟受了重伤的缘故,须得慢慢恢复才行。” 这声师弟倒是叫得无比顺口,晏无师微哂,对沈峤道:“你的武功并未完全废掉,我发现你体内尚有一缕真气,若强似弱,假以时日,未必没有恢复的可能,不过我浣月宗不养废物,我有一桩差事要让你师兄去做,你就跟着去打打下手罢。” 沈峤:“是。” 他没有问是什么差事,就像先前对玉生烟那样,别人说什么他就答应什么,其余时间都坐在那里,安安静静,没有多余的举动。 然而晏无师并没有因为沈峤现在虎落平阳就心生怜意,对方的弱势只会让他萌生更浓郁的恶意,越发想要将这一片纯白彻底染黑糟蹋。 “那你先回去歇息罢。”他淡淡道。 沈峤听话地起身行礼告辞,又在婢女的搀扶下慢慢离去。 晏无师将视线从对方的背影收回来,对玉生烟道:“你先不必急着去半步峰了,直接去齐国一趟,将谏议大夫严之问满门杀了。” “是。”玉生烟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此人得罪了师尊?” 晏无师:“他是合欢宗门人,也是合欢宗在齐国的眼线之一。” 玉生烟闻言也兴奋起来:“是,合欢宗嚣张已久,元秀秀趁您闭关之时,多次找浣月宗的麻烦,若不还以颜色,岂非显得我浣月宗太无用了?弟子不日便出发!” 顿了顿,他笑容稍敛,疑惑道:“师尊要让我带上沈峤?他武功全失,只怕半点忙也帮不上。” 晏无师似笑非笑:“你既叫了他这声师弟,总该带他去见见世面,武功还未恢复,杀人总还是可以的。” 玉生烟听明白了,师父这是将沈峤当作一张白纸,想将他彻底染黑了,有朝一日就算沈峤真正清醒过来或者恢复记忆,做过的事情早已不可挽回,到时候便是他再想回归正道也不可能了。 与他们一样有何不好?行事不择手段,随心所欲,不被世俗规矩捆绑,玉生烟更相信人性本恶,每个人心底都有阴暗面,只看有没有机会激发出来罢了,那些所谓道门佛门儒门,满口仁义道德,慈悲为怀,说到底也不过是借着大义名分掩盖自己的私欲罢了,更不必说天下逐鹿,胜者为王,哪个国家的统治者不是双手沾满血腥,谁又比谁清白多少? “是,弟子一定会好好教导师弟的。” 4、第 4 章 玉生烟带沈峤出门的时候,并未与他说明此行的目的。 抚宁县离齐都邺城并不算,原本以玉生烟的脚程,三五日便可抵达,但顾虑到沈峤的身体状况,特地放慢了速度,七日后方才到达邺城。 然而即便行程再慢,以沈峤目前的身体而言,依旧不适合长途跋涉,刚到邺城便病倒了,发起低烧。 浣月宗门下弟子不多,却不缺钱,在邺城也有宅子,玉生烟与沈峤二人在那里落脚,宅子的主人是晏无师,仆从们见了玉生烟和沈峤,自然口称少主人,安排得妥妥帖帖,无微不至。 沈峤一路上话不多,玉生烟让走就走,让停就停,连生病的事情也没说,还是玉生烟主动发现的,询问起来,沈峤便笑道:“我知师兄此行出门,是要完成师尊交代的差事,我如今一介残废之躯,帮不上忙已经十分愧疚,又怎能再给师兄添麻烦?” 说这话的时候,他面色冷白,偏还带着温和的笑容,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可爱。 玉生烟毕竟还不是晏无师,难得升起一丝不忍。 “你身体有恙但说无妨,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不过师尊交代的任务还须完成,他让我们去做的事,我已经打听过了,严之问虽为合欢宗门人,家中妻儿却不谙武功,他本人在门中也只能算二流高手,严家没有防备,单凭我一个人便可轻而易举达成,但既然师尊要求灭他满门,届时我带你一并过去,等我杀了严之问,再抓个妇孺给你下手便罢了。” 沈峤显然还是头一回知道晏无师交代的任务竟然是这样的内容,他面露意外:“敢问师兄,合欢宗是什么来历,我们与严之问又有何仇怨?” 玉生烟想起他现在还一无所知,便给他解释:“我们浣月宗,还有合欢宗,法镜宗,皆出自凤麟洲日月宗。后来日月宗分崩离析,便分裂为这三支。照理说,我们同出一源,本该一致对外才是,但谁都想统一圣门,尤其是合欢宗,他们宗主叫元秀秀,门下弟子与她一样,向来喜欢利用美貌来达到目的,但这些人武功不弱,你以后碰上了,最好离远点。” “这元秀秀还有个姘夫,叫桑景行,曾是崔由妄的徒弟,这对狗、男、女狼狈为奸,勾搭在一块,成日算计这算计那,还趁着师尊闭关十年,屡屡想要将咱们浣月宗吞并。” 沈峤点点头:“不过严之问既然只是合欢宗的二流高手,又有齐国官员的身份在,想必从前没找过浣月宗的麻烦,师尊为何还要对他下手?” 玉生烟似笑非笑:“师弟,你这一受伤,简直与小白兔一样了!严之问身份特殊,先前以齐国官员的身份作掩护,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合欢宗的人,若是杀了他,一来可以杀鸡儆猴,震慑敌人,二来合欢宗知道我们对他们知之甚详,必然不敢再轻举妄动,三来他们趁着师尊不在,屡屡找我们的麻烦,如今师尊出山,若不还以颜色,岂非人人都以为浣月宗好欺负了?当年崔由妄死后,浣月宗原本便是日月三宗里实力最强的,也是最有希望统一圣门的,只是后来师尊受了伤,方才不得不遁世闭关,给了合欢宗可趁之机。” 沈峤:“那法镜宗呢,他们没找过我们的麻烦吗?” 玉生烟:“其实这三宗之中,除了合欢宗人多势众之外,法镜宗与浣月宗一样,门下子弟分散各地,各行其是,平日里一般不会凑在一起,师尊出关之后,只通知了我一人,我方才会赶过来。至于你,”他轻咳一声,“你自然是因为受了伤的缘故。所以,总的来说,三宗虽然彼此并不和睦,但也只有合欢宗屡屡挑事,最为过分。” 沈峤叹道:“冤有头,债有主,合欢宗既然以元秀秀为首,师尊为何不直接找元秀秀?即便找上严之问,他的妻儿既非江湖中人,又何必将他们牵涉进来?” 玉生烟拨弄了一下床前的流苏,不以为意:“师尊既然有命,你我遵从便是,何必问那么多?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若不杀严之问妻儿,难不成是等着他们日后来寻仇么?” 他说罢起身:“好了,这事也不急,离初七还有几天,这两日你且好生歇息,待你病愈了,我让人带你在这邺城四处走走,在我看来,当今天下都城里边,邺城奢华不逊建康,又比建康多了几分豪迈高阔之意,值得一逛,尤其是城中的烟花之地……” 玉生烟虽然不过二十出头,却是个风流之士,他隐匿身份在南陈论诗谈词,结交名士,也有不小的名气,此时兴致勃勃正待说下去,忽然思及沈峤现在的状况,纵是有心估计也无力,便及时住口,意味深长笑了一下:“你眼下得了失魂症,忘记前尘过往也无妨,总而言之,我浣月宗门下多是风流倜傥,随心所欲之人,以后有的是机会能慢慢体会。” 晏无师在外行走,用的身份是谢姓富贾,这座宅子挂的便是谢宅。 玉生烟经常不在,只留下个沈峤,待人和气,偏又体弱多病,令府中下人不免同情几分。 尤其是那几个近身服侍的婢女,几日下来,对沈峤已经亲近许多,更将这齐国京城,谢宅附近的风物人情都细细说来给他解闷。 身体好些,闲来无事时,沈峤也请他们带自己出门走了几趟,发现邺城果然如玉生烟所说,白玉为道,琉璃雕瓦,齐国高氏乃汉化鲜卑人,城墙建筑,服饰风情,自然也保留了许多鲜卑族的遗风,比起南边的精致典雅,又多了几分疏阔豪迈,据说同样的酒,在邺城酒肆里卖的,比在建康城里的还要浓郁醇厚一些。 宽袍大袖,襟飘带舞,云鬓花颜,宝马香车,便是沈峤目不能视,也能从邺城大街小巷带着暖香的气息中感受到这座都城的繁丽荣华。 婢女扶着他进了药堂,在偏堂坐下歇息,前者则拿着方子去抓药。 药是给沈峤抓的,他现在几乎成了药罐子,每日起码都要灌下一大碗药汤,晏无师虽然无意好心为他恢复武功,不过也没有放任沈峤继续半死不活下去,他现在喝的药,主要是调理气血经脉,壮骨温阳的。 沈峤如今的情形,内息空荡荡的半分也无,加上记性全失,武功一时半会是不用指望了,不过他眼下能行走无碍,活动自如,还是拜这几个月的调养所赐。 今日婢女出来抓药,他便也跟着出来透透气,殊不知虽然眼睛看不见,看着又病怏怏,但人在药铺里坐着,也吸引了不少目光。 沈峤这张脸原就生得好看,现在虽然消瘦一些,也无损容止风仪,一身普普通通的竹叶青袍服,发不戴冠,只以木簪固定,安然闲坐,静静不语,听婢女与药铺掌柜说话,嘴角泛起细微的笑意。 晏无师似乎并不担心沈峤出门在外被认出来,直接就让他在外头露面,也未吩咐玉生烟遮掩其容貌。 因为无论接掌玄都山前后,沈峤都很少下山在外露面,据说连玄都山门下弟子,也未必个个都认得这位新掌教,在那之前,玄都山广为外人熟知的几名弟子,最后却都没有接任掌教之位,反而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沈峤当了掌教,个中缘由,也许只有已经仙逝的祁凤阁本人才知道了。 二来那天昆邪约战沈峤,半步峰上地方不大,只容得下两人而已,余者观战人等,都在对面的应悔峰。相隔一段距离,旁人未必能将沈峤的形容牢记于心,而且现在大病一场之后,沈峤神态精神也大不如前。 不过这些缘故,都只是玉生烟自己猜的。 玉生烟私下甚至觉得,以师尊那性子,沈峤之于他,估计只是个心血来潮,可以被调、教玩、弄的对象而已。 “郎君,药抓好了,我们走罢?” 沈峤点点头,婢女扶着他往外走,二人刚走到药铺门口,便听见有人道:“这位郎君丰姿神秀,我竟未曾见过,敢问高姓大名?” 声音不掩惊艳,婢女的脚步一顿,沈峤便知道对方这是在与自己说的。 “在下沈峤。” “原来是沈郎君。”女子的嗓音清脆悦耳,活泼跳跃。“沈郎君可是在京人士,又或者出自哪家世族?” 婢女附于沈峤耳边悄声道:“这位是韩总管家的女郎韩娥英。” 韩总管不是谁家的总管,而是齐国侍中韩凤,此人在齐国甚为显赫,其子娶了公主,又与穆提婆、高阿那肱并称齐国三贵,权倾朝野,作为韩家的女儿,韩娥英自然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沈峤含笑道:“早就听闻韩娘子大名,只是如今沈某身患眼疾,未能一睹韩娘子风采,万望见谅,等改日沈某病愈,再登门拜访。” 韩娥英也注意到他目无神采的模样,不由有些惋惜,心道好端端一个美郎君却是个瞎子,便意兴阑珊道:“也罢,那你好生养病罢,小怜,你去跟掌柜的说一声,让他拿些人参过来,给沈郎君带上,都算在我账上!” 沈峤:“多谢韩娘子,来而不往非礼也,沈某也有回礼,还请笑纳。” 韩娥英来了点兴趣:“噢?是什么?” 沈峤:“阿妙,你将车上那个匣子拿过来。” 婢女应了一声,赶忙跑去将沈峤所说的匣子取过来。 沈峤虽然目不能视,但他说话温文,谈吐含章,自有一股能让人生出好感的气质,连韩娥英这样骄纵任性,会在大街上随意拦下美男子调戏的娇娇千金,对着他也不禁放轻了语调。 婢女取了匣子回来,沈峤与韩娥英也正好结束了寥寥几句话题,彼此告辞,韩娥英问了沈峤的住址,还说改日要登门拜访,这才上马告辞离去。 回到谢宅,玉生烟知道了此事,不由啧啧称奇:“你倒是能耐,出门一趟,便能结识一个韩娥英,此女是泰山碧霞宗赵持盈的师侄,武功不咋的,却亏得有个好爹,让她能在这都城里横行霸道。” 沈峤笑道:“我瞧着她也还好,不算如何霸道。” 玉生烟哈哈一笑:“她倒是个美人,可惜性子令人没法消受,这齐国都城里没一个人不这么觉得,也就只有你会说还好了!” 沈峤笑而不语。 5、第 5 章 这段小插曲过了约莫三天,正是玉生烟预定动手的日子。 齐国京城邺城内外因正月刚过没多久,元宵又未至,城中俱是一派喜气洋洋。 严之问的官阶并不高,合欢宗将他安插在这个位置上,想必也只是为了多一层朝中耳目。他本人武功不高,又毫无防备,单凭玉生烟现在的身手,只怕比喝一杯水也麻烦不到哪里去。 不过既然晏无师有所吩咐,玉生烟还是带上沈峤,又让他在严宅门外等着,自己直接跃上严宅屋顶,悄无声息摸向严之问的书房。 按照先前得到的消息,严之问此人武功二流,但颇有几分狡猾,所以才能在合欢宗里谋得一席之地,玉生烟杀他只为敲山震虎,在此之前并未太将此人放在心上,可等到进去之后才发现不对劲。 严宅里的下人倒是还在,护院也不时在外围巡逻,但无论书房或者卧室,玉生烟都没找到严之问的踪影。 不单是严之问,连他的妻妾儿女,也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玉生烟的身形如幽若影,沿袭浣月宗一脉缥缈诡谲的风格,轻飘飘地进了内宅,又拦下一名下人,点了他的哑穴,对方犹坠梦中,尚且来不及作出反应。 “严之问呢?” 那下人睁大了眼,发现眼前这个俊美的年轻人竟能轻而易举制住他,不由惊恐起来,却说不出话。 玉生烟对他微微一笑:“你告诉我,严之问和严家的家眷都去了哪里,我不杀你,不然就算你呼救,我也能把这一府上下都杀干净,你可明白?” 下人惶恐已极,连连点头。 玉生烟稍稍松手,又解了他的哑穴。 下人忙道:“主母和小郎君他们是两日前离开的,主人说是要送他们到温泉别庄上去住一段时日。” 玉生烟冷笑:“就算女眷不在,严之问也跟着走了不成,明日便要上朝,他不准备回来了?” 下人结结巴巴:“主人走的时候并没有与我们说得太清楚,我们也不,不知晓……” 他再也不耐烦听下去,直接一掌将对方劈晕,随后又找到严宅的管家,逼问他严家人的下落,得到的答案俱与先前一模一样。 玉生烟并不蠢,此时他已意识到,自己要杀严之问的事情,很可能已经提前被严之问得知了。 但这件事情是晏无师吩咐下的,除了他之外,就只有沈峤知道,连谢宅的管家都不知晓。 玉生烟自己当然不可能四处嚷嚷泄露消息。 他心头一片冰冷杀机,原想直接将管家的喉骨捏碎,但转念一想,现在没能杀成严氏满门,光杀个下人已无意义,说不定打草惊蛇,反被合欢宗的人嘲笑,便将人弄晕,转身离开谢宅,带着满腔怒火,找到还在旁边小巷里等他的沈峤。 “是你给严之问传递的消息?” 沈峤点点头,没有丝毫迟疑或抵赖:“不错。” 玉生烟恨他坏了好事,面上早已不复平日吊儿郎当的笑意,冰冰冷冷的表情布满杀意:“为何?” 沈峤道:“我知道合欢宗与本门素有罅隙,严之问既是合欢宗门人,师尊既想杀他,也轮不到我来置喙,只是稚子何辜,要杀严之问,又何必牵连他的妻儿?” 玉生烟冷道:“杀不杀他的妻儿,轮不着你来说话,我倒很想知道,你如今一个瞎子,手无缚鸡之力,出了门都不知东南西北,到底是如何给严之问传递消息的?” 沈峤道:“你说过,严之问是个狡猾之人,只要有一丁点不对,他都会起疑心。给我吃的药方里有一味当归,我便设法藏起一些,原想找机会送到严宅去,谁知那日正好在药铺门口遇见韩娥英,我就以回礼为由,将要给严之问的东西放在匣子里,托她转交,她只当我与严之问相识,并未多问,想来严之问应该也是收到我给的药材,察觉不妥,这才将全家老小都提前转移。” 玉生烟怒极反笑:“我倒真是小看你了,没想到你还有这般本事!” 他伸手捏住沈峤的脖颈,慢慢收紧力道:“你坏了师尊布置下来的任务,可知会有什么后果,嗯?” 沈峤毫无反抗之力,因为呼吸不畅,面色渐渐难看,胸口急剧起伏,只能断断续续吐出一句话:“其实……我并非浣月宗的弟子,对罢?” 玉生烟一愣,松开手。 沈峤立时扶着墙咳嗽起来。 玉生烟:“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沈峤平静道:“感觉。虽然我没了记忆,却还有基本的判断。师尊也罢,师兄你也罢,对待我的态度,都不像是对待同门弟子或师兄弟该有的。先前在别庄那边服侍的仆从也是,对我小心翼翼,生怕透露了什么不该透露的消息。我没了武功,根本帮不上忙,只会拖后腿,师尊却还要我过来协助你。还有,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就算是我自己不争气,也已经伤及了师门颜面,但你们却始终讳莫如深。这一切,都不合常理。” 见对方不说话,他又道:“其实我这个办法并不算高明,仅仅只能瞒过谢宅里的侍女,若非你根本不将严之问放在眼里,稍稍派人提前盯着他的行踪,他想跑也跑不了。” 玉生烟:“不错,一个严之问无足轻重,我是没放在心上,所以才给了你可趁之机。不过你可知道,这件事若是让师尊知道了,会有何后果?你救了几个跟你毫无关系的人,他们甚至不知道是你让他们逃过一劫,就算知道,也未必会感激你,你觉得值得么?” 沈峤摇摇头:“值得与否,各人心中自有一把杆秤。冤有头债有主,牵连无辜之人,并不值得称许。有些人,有些事,能救而不救,能做而不做,一辈子都会有心魔,至于别人知不知道,感不感激,那是别人的事。” 玉生烟从未见过以前的沈峤,也不知道他受伤前是什么样,醒来之后的沈峤一天到晚病怏怏地,十天里倒有九天是躺在床上的,除了那张脸之外,没有半点值得别人注意之处,玉生烟虽然不曾口出恶言,但内心深处,未尝不是带着轻视的,觉得他好端端的道门掌教,竟沦落到如斯地步,委实过于无能。 但此刻他靠墙站在那里,面色云淡风轻,无惧无怖,依稀还能看见昔日一代宗师的气度。 玉生烟冷笑:“你都自顾不暇了,还有空关心别人的死活?你既这样心怀仁善,怎么不想想当日武功全失被人丢在崖下,是我们将你救起来,若非如此你早就暴尸荒野,你就是这么回报的?” 沈峤叹了口气:“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但两者并无相干。” 玉生烟微微蹙眉。 他本觉得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一桩差事,谁知沈峤固然失忆了,却全然不按预料来走,居然还能在他眼皮底下给严之问通风报信。事情传回去,他也免不了被师尊认为无能,连一件小事都办不好。 这人身份特殊,杀又杀不得,约莫还是得带回去给师尊发落了。 沈峤似乎察觉到他的心情,居然还反过来安慰他:“你不要担心,我会向宗主禀明缘由,定不会连累你的。” 玉生烟没好气:“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个儿罢!” 沈峤笑了笑,忽然问:“玉师兄,既然我并非浣月宗门人,敢问沈峤这个姓名,也是真的吗?” 玉生烟沉默片刻:“是真的。” 沈峤:“那我受伤之前是什么身份,可还有亲人在世?” 玉生烟:“等回去你自己问师尊罢。” …… 然而他们回去之后并没能见到晏无师。 在他们出发前往邺城之后不久,晏无师也离开了别庄,据说是去周国了。 “那师尊临走前,可有留下什么交代?”玉生烟问别庄管家。 管家道:“主人让您回半步峰下去练功。至于沈公子,主人说了,若是此行一切顺利,便让他继续留在庄子里休养,若是沈公子在邺城惹了什么祸,给您添麻烦,就让他自行离开,不得带走半点东西。” 玉生烟有点意外:“师尊真这么交代的?” 管家苦笑:“小人如何敢捏造?” 玉生烟本还在发愁不知回来要如何交代,谁知事情却是以这样轻描淡写的方式了结。 他思忖片刻,叫来沈峤,将晏无师留下的话与他说了一下。 沈峤的表现倒很平静:“不管如何,我的确给你添了麻烦,害得你没能完成宗主交代的事情,宗主这样处置,已经算得上十分宽大了。” 玉生烟对自家师父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晏无师这种处置绝对算不上什么宽大,也许是还有别的估量。 沈峤目不能视,现在世道又乱,在外面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若是被人拐子拐去,日后若是被人发现,堂堂玄都山掌教竟沦为“诱口”,只怕玄都山的脸面都要丢光了,哪里还好意思在江湖上立足? 玉生烟行事虽然不若其师那样任性肆意,但也不可能为了一个沈峤去违逆师父的意思。 “既然如此,你明日就离开罢,此去往东北方向是邺城,往西南则是南陈,如果要去建康,就要往西南走,路途也比较远。邺城你也去过了,那里虽繁华,却乱象频生,一路上也多有流民,若想过安稳日子,还是去南陈的好。” 沈峤点点头,拱手道:“多谢玉兄相告。我有一事相求,还望玉兄将我身份来历告知,也好让我有地方可去。” 玉生烟淡淡道:“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你本为玄都山玄都紫府掌教,因与突厥第一高手昆邪约战而坠下山崖,为师尊所救,不过我劝你还是别急着回去认亲的好,事发至今,我从未听过玄都山的人在外搜寻你的下落。” “玄都山……”沈峤蹙眉喃喃重复一遍,浮现茫然神色。 玉生烟哂笑:“我浣月宗虽为世人眼中的魔门,却是坦荡荡的真小人,要杀便杀,从不讳言,哪里像某些正派,嘴上说的与实际做的全然两样!不过,听不听在你,到时候丢了性命,可别说我没事先提醒你!” 沈峤沉默。 翌日一大早,他就被庄里的下人叫醒,客客气气请出山庄。 身上除了一根青竹杖,别无长物,不要说铜钱了,连半点干粮也没有。 玉生烟显然没留半分余地,真的打算任由沈峤在外头自生自灭。 旭日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带着春天的气息,并不令人难受。 他微微眯眼,抬手遮挡视线。 其实他现在渐渐可以感知一些外部光线了,虽然一团模糊,久了还会刺痛流泪,但总比睁开眼就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的好。 沈峤回身看了别庄一眼。 虽然浣月宗从头到尾没安好心,但不可否认,他们的确收留了自己,给医给药,这是不能抹去的好处。 将来如果能再见到晏无师,他还是要当面说一声多谢的。 6、第 6 章 此时距离晋人南迁已经过去两百余年,北方在经历五胡乱华之后,版图渐渐稳定下来。 齐、周二国分据东西两边,齐帝高纬荒诞不经,疏于国事,导致北齐日益衰落,流民遍地,而北周在皇帝宇文邕的主政下,正呈蒸蒸日上之势,国内更加安定富庶。 从抚宁县去周国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沿途流民不少,如果没有充分的准备就上路,那才是真正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北齐从去年开始大旱,到了冬天竟连雪也下得很少,以至于去年的旱灾延续到今年,从邺城往南一直到陈国边境,沿途处处可见流民的身影,据说有些地方甚至开始易子而食,沈峤自忖眼力不好,打架也打不过人家,约莫到了人吃人那地步,也是被人先抓去下锅的份。 抚宁县因地处北边,离邺城比较近,去岁虽然雨水也少,却没有发生大的灾情,还算比较平稳,县城挺大,正逢庙会期间,人来人往,甚为热闹。 齐周二国地处北方,早年鲜卑习俗盛行,时日一久,已逐渐汉化,连带服饰衣着也在汉人的斯文中夹杂鲜卑族的风格,上层贵族追求飘逸华丽,华o飞,珠翠璁珑,这种追求影响到民间,但凡富贵人家,也多曳地长裙,也有类同胡人款式的胡帽垂裙,样式繁多,在抚宁县这个县城里,庙会期间,竟也呈现出“小京城”的景象。 办庙会的姜公庙乃是后来新修的,拜的正是姜太公姜尚。原先的姜公庙在城南,据说始建于汉代,后来遭了兵灾,就彻底荒废了,只剩下个破落不堪的壳子,里头连姜公的坐像都不知去向,空荡荡一个破庙,就成了乞丐贫民的栖身之所。 近来住这里的人多了一个叫陈恭的。 他白天就在城中的米铺当短工,扛着米装车卸货,干的都是这些重活,因为工钱少,舍不得都花在租赁房子上,天黑就回到这破庙里,倒也觉得自在,就是破庙里还有另外两个乞丐,当不了长久的住处,钱得随身带着,连吃的都得看好,免得一不留神就被人拿走了。 这天傍晚回来时,他一眼就发现破庙里多了个人。 一个灰白袍子的人,坐在那里。 陈恭先是下意识皱眉,破庙本来就不大,再多一个人,就好像本该自己的地盘又被占走了一块。 然后他注意到,对方手里拿着个纸包,低头一口一口慢慢吃着,香气正从纸包里散发出来。 是驴肉夹饼的香气,他一下就闻出来了。亲爹在世时,陈恭还吃过几回,老父死后,后娘联合自己的亲生儿女将他赶出门,他每天扛米袋得的那几个钱,都恨不得一个掰成几个用,哪里还能尝上这个? 香气勾起了他久违的回忆,陈恭不由咽了一口口水。 第二眼,陈恭看见那人旁边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 也就是说,还有一份驴肉夹饼。 不仅是陈恭,另外那两个乞丐也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已经大声道:“喂,你在这里住,问了我们没有,这里庙小,住不了那么多人,还不快点出去!” 陈恭知道对方是故意找茬,没吱声,直接走到自己平日里栖身的那块位置坐下来,拢拢草堆,耳朵还竖着,眼角余光也没离开驴肉夹饼。 灰袍人温声道:“我也没地方去,见此处还有地方,便想进来歇一歇,这位兄长若能行个方便,我自然感激不尽。” 乞丐道:“想留下来歇脚也成,把你身上所有东西都交出来!” 陈恭有些不屑地冷笑一声:“我不要你的财物,只要你将食物作为报酬,我愿意帮你挡着那两个人!” 乞丐怒道:“陈大郎,我们又没招你,你怎么就跟我们过不去!” 陈恭年纪不大,才十六岁,身量个头也不高大,只是少年柔韧性好,忍耐力强,骨子里自有一股狠劲,否则也不会后来居上,能在这破庙里占到最大的一块“地盘”。 “怎么,许你开口,就不许我开口啊?”陈恭懒洋洋道。 说是乞丐,但在城中都是彼此勾连,互通声气的,仗着自己这边有两个人,他们未必就怕了陈恭。 那人没再搭理陈恭,而是直接起身朝灰衣人旁边那份驴肉夹饼抓过去:“别废话了,把身上的东西都交出来,想进这庙门,就得由你赖爷爷说了算!” 手还没碰到食物,手腕就被攥住了,乞丐大怒:“陈大,你又想管闲事,老子吃个东西都碍着你了?!” 陈恭一手抄起那份驴肉夹饼:“我也想吃,你怎么不问问我!” 说罢拆开纸包当先咬了一口,得意洋洋:“我吃过的,你还要不要?” 乞丐扑过来想打陈恭,后者赶紧将纸包塞进怀里,两人扭打成一团,旁边另外那个乞丐加入,打架的场面从两人变成三个人,陈恭力气不比其他两人打,身量也不比其他两人高,但他能打赢的秘诀却在于打起架来不要命,足够狠。 在朝其中一个乞丐的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之后,陈恭拍拍手,叉腰呸了一口:“老子忍你们忍得够久了,仗着自己是先来的,处处跟我过不去,原先还偷偷在我的饭菜里吐口水,别以为我没瞧见!还打吗?来啊!反正我什么都没有,大不了一条命赔上,有本事你们就放马过来!” 对方就怵他这股狠劲,闻言看了趴在地上还爬不起来的同伴一眼,立马怂了,扶着腰转身就跑。 那同伴见他跑了,自然也不敢再打下去,捂着肚子哎哟哎哟爬起来,放了些“你小子给我等着”的狠话,这才一瘸一拐地跑出去了。 陈恭从怀里摸出那份没吃完的驴肉夹饼又咬了一口,心满意足道:“不错啊,你是不是在城南李记买的?肉够嚼劲,还热乎,烫得我胸口都快熟了!” 为了这口驴肉,他就觉得刚才打的那一架都是值得的,反正他早就看那两个人不顺眼了,今天正好逮着个机会,以后能独占这里,那才好。 见灰衣人没吱声,他又道:“喂,问你话呢,哑巴啦?” 对方抬起头:“你把他们打跑了,不怕他们回来寻仇吗?” 陈恭这才发现,对方的眼睛似乎有些问题,目光黯淡,看他又好像不是在看他。 视线移到这人身旁的竹杖之后,他恍然了:敢情不是哑巴,而是个瞎子。 他嘁了一声,不屑道:“怕?我从来没怕过!就他们这熊样,能干什么?” 陈恭上下打量灰衣人,一身粗布衣裳,料子没什么稀奇,打扮也没什么稀奇,唯一能看的就是那张脸。 说白了,不像和他一样无家可归,倒像是个游历在外的士人。 “你姓甚名谁?看你样子不似落魄,怎会来此?这里可是连耗子都不愿意打洞的!” 灰衣人朝他的方向点点头笑道:“我叫沈峤,因生了病,身上钱也没了,只好寻到这里来,暂时住上几天,等攒些路资,再回家,方才多谢你帮我赶走那两人,不知我该如何称呼你才好?” 玉生烟的话半真半假,不能全信,但假如不去玄都山,沈峤其实也无处可去,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先去玄都山看看。 玄都山位于北周与南陈边境,去玄都山有两条路,一是从这里一直往南,直到进入陈朝之后,再往东北走,等于绕了一大圈,另外一条路则是从此地直接南下,相对更近,也更方便些。 沈峤选择了后面那条路。 天下虽乱,抚宁县因没有遭灾,还算安宁富足,是乱世中难得的一块净土,就像沈峤刚才说的,他身无分文,只能先在此地稍加整顿。 他的目力恢复得很慢,但不是全无进展,白日里光线充足时,也能看个模模糊糊得大概轮廓,对比之前刚刚醒来时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已经十分好了 陈恭坐下来:“随便罢,我姓陈名恭,你叫我陈大郎就行了,方才吃了你一个驴肉夹饼,就当是你今日住在这里的费用,我还帮你赶跑那两个人,加上明日的份,你明日可得还我三个驴肉夹饼才行!” 沈峤笑笑:“好。” 见他答应得爽快,陈恭反而狐疑:“你不是说你身上没钱了吗,那还哪来的钱买驴肉夹饼?” 沈峤:“没钱可以出去挣啊!” 陈恭嗤笑:“就凭你?我听说读书人可以给人家当账房写家书,可你连眼睛都看不见,怎么写?总不成和我一样去扛米袋罢?我可告诉你,三个驴肉夹饼,一个也不能少,别以为可以赖账,你出去打听打听,我陈大郎别的没有,打起架来可是鬼都怕,瞧见刚才那两个窝囊货没有?你明日要是拿不出三个饼,就到外面吃风去罢!” 沈峤脾气很好,听见这样的语气也没生气,还笑了笑答应下来。 破庙虽然很破,四面漏风,连一面完好的窗户也没有,可胜在柱子多,将几面神台立起来也可以挡挡风,还有些陈恭自己搬过来堆成的草垛柴禾,前者挡风当被子盖,后者烧了取暖,不过这些他只自己用,现在看在沈峤愿意“上供”的份上,陈恭勉强分给他一点草垛柴禾。 见沈峤居然准备充分,随身包袱里还带着一件厚实的旧衣裳当被子盖,陈恭不由冷哼一声。 那两个乞丐一直没回来,估计是找到新的栖身之处了,陈恭毫不客气地将他们原先用来当被子盖的衣裳拿过来,闻了闻有股酸臭味,只好撇撇嘴丢掉,将身体挪近火堆一些。 他原想将沈峤的衣裳也抢过来,但转念一想,等明日对方拿不出“供品”,自己再发难也不迟。 抱着这个念头,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隔天一大早,陈恭就起来了,像往常一样,他准备去米铺干活。 四下一看,沈峤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被压出印子的草堆,和一堆烧剩的柴火黑灰。 陈恭也没在意,如常去米铺上工,他是绝不相信沈峤今日真能带回三个夹饼的,因为若他真有什么余钱,也没必要住到那个鬼都不住的破庙里头了,但对方没力气又是个瞎子,又能靠什么挣钱? 可别两手空空回去,老子一定打得你连你娘都认不出来! 傍晚的时候,陈恭往破庙的方向走,一面暗暗思忖。 还没踏入大门,他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自己的脚步声似乎引来沈峤的注意,后者抬起头,朝他笑了一下:“你回来了。” “驴肉……”陈恭阴着脸刚说了两个字就停住了。 因为他瞧见三个装着驴肉夹饼的纸包,整整齐齐码在自己睡觉那块地方的草堆上。 7、第 7 章 陈恭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你带回来的?” 沈峤点点头:“你不是让我带三个驴肉夹饼回来吗?” 陈恭注意到,对方身上的衣裳换成了一套青色的新袍服,原来那套灰袍则被他除下来当作被褥铺在身下,人还是那样干净整洁,指不定是在哪里沐浴清理过了。 “你从哪里挣来的钱?”陈恭狐疑。 沈峤笑道:“自然是正道,你看我这模样,难不成还能去偷去抢?” 陈恭哼了一声:“谁知道呢!” 话虽如此,他仍旧拿起一个夹饼,触手温热柔软,可见是刚出炉的,打开纸包,一口咬下去,夹饼烤得金黄,里面的肉汁随着饼皮被咬掉而流出来,焦香四溢。 陈恭馋虫大动,一口气就吃了两个,剩下一个没舍得吃,想了想,准备留着明日当早餐,吃完了正好去上工。 他扭头去看沈峤,后者还盘腿坐在那里,手里抱着那根竹杖,眼睛微微阖着,也不知道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在想事情。 “喂,你是哪里人?” 沈峤摇摇头:“我不知道,路上摔了一跤,脑袋跌破了,很多事情都忘了。” “不说就不说,还编什么借口,你当老子很好骗么!”陈恭不以为然,登时没了交谈的兴趣,直接躺下来。 结果也不知是不是吃撑了,翻来覆去也睡不着,陈恭忍不住又打开话匣子:“喂,你白天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挣得到钱的?” 那头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摸骨算命。” 陈恭腾地坐起面向他:“你会摸骨算命?” 沈峤还是盘腿坐在那里,笑道:“其实也不叫算,一个人是贫是富,从手掌总能看出点蛛丝马迹,也算是混口饭吃的雕虫小技。” 陈恭来了兴趣:“那你也给我看看,我将来到底有没有富贵命啊?” 沈峤:“你的手我看看。” 陈恭将手伸过去,沈峤在他双手上摩挲片刻:“你平日里习惯扛重物,应该是在米铺或码头打短工的罢?” “还有呢?”陈恭并不笨,知道自己手上有厚厚的茧子,对方肯定是从茧子上判断出来的。 “你性子倔强,生性刚强不服输,又有些多疑,定是小小年纪与家里人闹翻了,而且家里应该是有个后爹或后娘。” 陈恭不由瞪大了眼睛:“还有呢?” 沈峤笑道:“如今乱世,正有一番可为,以你的性子,去投军,将来未尝不能有一番作为。” 陈恭:“你怎么看出这些的?” 沈峤:“你的口音是本地口音,所以不可能是外地逃荒过来的,本地人一般都会有宅子,除非你家里头出了什么变故,结合你的性情而言,更像是我所说的那样,与家里人闹翻了。但就算是与家里人闹翻,若有亲爹亲娘在,总不至于坐视你在外头风吹雨打,所以应该是亲爹娶了个苛刻的后娘,又或者家中双亲早亡。” 这一条条娓娓道来,陈恭总算有点服气。 陈恭:“那你为何又知道我去从军会有出息?” 沈峤:“你不想受后娘的气,所以愤而离家,宁愿住在这里,昨夜又为了驴肉夹饼与乞丐打架,可见是个对别人狠,也肯对自己狠的人,这样的性子,应该能适应军中环境。” 陈恭冷哼一声:“说到底,你是瞧不起我这样的人罢,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还要劫你的东西,绕了一大圈,不过是为了嘲笑我罢了!” 沈峤笑道:“我自己都落魄至此,哪里还有资格嘲笑别人?你方才不是问我如何能摸骨算命么,我只不过以你为例给你解释一番罢了,是不是还挺准的?虽说赚不了大钱,挣顿饭钱总算还是可以的。” 陈恭:“你既然说得那样好听,好像样样都懂,怎么还如此落魄,难道是半路上被盗匪打劫了?” 沈峤:“算是罢,我自己也不记得了,脑子一时灵光,一时不灵光,许多事情都模模糊糊,多亏你肯让我留下,不然我这两日还真不知去哪里过夜,我还得多谢你才是!” 这顶高帽子戴下来,陈恭舒服许多,连带收了那三个驴肉夹饼,他也觉得理所当然,好像自己当真保护了沈峤。 “那什么,明天还是三个夹饼啊,别以为跟我说这么多话就可以蒙混过关!” “好。” 等到隔天傍晚陈恭回到破庙里时,照旧还是有三个驴肉夹饼放在他的位置上,那头沈峤手里也正拿着一个在吃,慢条斯理,不像在吃驴肉夹饼,倒像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 装模作样!正值叛逆年纪的陈恭心里难免又要冷哼一句,扭过头打开纸包,狠狠一口咬下去。 隔日傍晚陈恭回来时,照旧还是三个夹饼放在那里,他也没客气,直接拿上来就吃,虽说沈峤有问必答,脾气很好,但陈恭总觉得跟他格格不入,话不投机。对方的话,自己听不大懂,而他的凶狠霸道对沈峤也不起作用,一拳打在棉花上,明明逞威风的是自己,到头来憋屈的也是自己。 他直觉沈峤这人不简单,不仅仅是因为对方始终保持整洁干净的衣着,像读书人一般文弱的外表,还有一种令人说不清摸不透的感觉。 明明大家都要在这破庙里栖身,偏偏自己在他面前还像低人一等似的。 陈恭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他也不喜欢沈峤。 这里四面透风,晚上冷得要命,除了两个大活人之外,估计也就数耗子最多了,鞋子破了,脚趾头好像被咬了一下,陈恭哎哟一声,也不想起来与耗子置气,索性将身体蜷缩得更紧。 呼呼的风声之外,外面似乎还有脚步声传来。 可这见鬼的大风天,谁会来这种破地方? 陈恭迷迷糊糊正要睡着,忽然听见沈峤道:“外面有人来了。” 他睁开眼睛,就瞧见几条人影鬼鬼祟祟摸进来,手里还拿着棍棒,为首的那两人眼熟得紧,定睛一看分明是那天被他打跑的两个乞丐。 陈恭一个激灵,登时清醒大半,赶忙爬起来:“你们想作甚!” 其中一人笑道:“陈大郎啊陈大郎,你那天不是挺威风的么,还把我们赶出去,今天我们可是叫来了本城丐帮的弟兄,看你还敢不敢嚣张!” 陈恭呸了一下:“什么丐帮,一群乞丐厮混在一起,也好意思叫丐帮?!” 对方怒道:“死到临头还嘴硬,等会别求饶,兄弟们,就是这厮占了我们的地盘,哦,边上还有个新来的,他身上有钱财,等会儿一并拿下,搜出来的东西正好给兄弟们喝顿酒!” 陈恭看着就是个穷困潦倒的,身上就算有钱顶多也就能买几个包子,另外一个就不同了,衣裳干净整洁,光是那身衣服扒下来,估计都能卖个几十文罢? 五六条人影齐齐朝陈恭扑过去,后者空有一股蛮劲狠劲,毕竟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又谈不上粗壮,对方人多势众,他没几下就被撂倒,身上脸上都狠狠挨了几下,对方虽然没想要他的命,可也是往狠里打的,陈恭嘴角都破了,只能尽力护住身上的要害部位,不让他们踹到。 乞丐们在陈恭身上一顿乱搜,最后只搜出三十文钱,其中一人呸了一声:“真是晦气,摊上个穷鬼,赖大,你不是还说他身上起码有五十文吗!” 赖大赔笑:“可能是被他花光了罢,这不,那边还有个呢?” 众人又将目光投向沈峤,见他始终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好似完全被吓傻了,抱着个竹杖不动弹。 一人狐疑:“我怎么瞧着他眼睛有点不对劲,别是个瞎子罢?” 赖大仗着人多,对沈峤喝道:“喂,将你身上的钱财交出来,爷爷们饶你免打,听见没有!” 沈峤摇摇头:“我身上的钱都是自己辛苦挣来的,不能给你们。” 赖大冷笑:“哟呵,还挺有骨气!那行啊,你捂着罢,前两日连个驴肉夹饼都不肯给,今日爷爷们要你破财见血!” 几人一并扑上去,像对陈恭那样对沈峤。 他们压根就没将这个弱质文士放在眼里。 赖大动作最快,一拳已经打向沈峤的面门,另一只手则要去揪对方的衣襟。 按照姿势来看,应该是拳头先到达,然后对方往后仰倒,他正好扑上去坐骑在对方身上。 手腕忽地一痛! 赖大禁不住哎哟一声,还没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腰上又着了一下,整个人不由自主跟着往旁边一歪,将旁边的同伴也撞倒了,两个人登时撞作一团。 破庙里没有烛火,风大的夜晚,月亮若隐若现,时而被云层遮掩。 所有人都没看清赖大究竟是怎么摔倒的,所以他们也没有停下动作,依旧朝沈峤扑过去。 然而接二连三,啪啪数声,又有几个人摔倒在地。 “你使的是什么妖术!”赖大不死心,嘴里喝道,一边爬起来继续扑向对方。 沈峤的眼睛恢复得很慢,夜里光线昏暗时,只能看见模模糊糊一团影子,一不留神就被赖大推倒在地,一拳打在胸口处,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赖大一击得手,便要去夺他手中的竹杖,不料腰眼一麻,对方竹杖戳了过来,明明看似寻常,他伸手过去却抓不住,反倒是鼻梁上被狠狠一戳,他痛得哇哇大叫,顾不上其它,捂着鼻子便倒在一边,随即有鼻血从指缝里流出来。 这样的发展谁也没能料到,陈恭更是完全愣住了,只见沈峤一个人用竹杖东敲西打,看似全无章法的打法,那几个乞丐却完全近不了他的身,反倒很快被打得七零八散,哀嚎遍地。 沈峤:“我已经手下留情了,你们还不走,是想等着我戳破你们的眼珠子,变成和我一样的瞎子吗?”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夹杂在风声,跟鬼魂似的,尤其令人发憷。 赖大等人如何还敢多留,赶忙爬起来就跑,这回连狠话也不敢放了,屁滚尿流,瞬间不见人影。 “你就应该戳瞎他们的眼珠子!”陈恭恨恨道,“对这种人还客气什么!” 沈峤拄着竹杖没说话,隐约可见肩膀起伏,好似微微喘气。 陈恭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连那几个乞丐都能打跑,那对自己更是不在话下了,可自己先前还对他吆三喝四,亏得对方没跟自己计较,不然…… 他有点后怕,语气也变得客气起来:“喂,那个,沈峤?沈郎君?沈前辈?” 话音方落,对方忽然顺着背后的柱子滑落,软倒在地。 陈恭:“……” 8、第 8 章 沈峤醒过来的时候,头顶是陈旧的横梁,经年腐朽,好像随时都有砸下来的危险。 边上有人在摇他的肩膀。 他一时还没有弄清自己身处何地,下意识就喃喃说了句:“师弟,别闹。” “谁是你师弟?”陈恭没好气,“你可睡了整整两天两夜了!我把身上的钱都垫上了还不够,先拿了你的,可也只能顶三天房钱,明日交不出钱,咱们就要被赶回去住破庙了!” 沈峤哦了一声,盯着房顶横梁发了半天呆,双目无神,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陈恭见了他这模样就来气,好像万事都与他不相干似的,忍不住又推了他的肩膀一把:“你倒是说话啊,别看了,现在是在客栈里!我怕咱们被寻仇,把你从破庙里给挪出来了,还给你请了大夫,大夫说你气什么什么淤,体内有什么寒气,反正就是很棘手,开了许多药,钱都花光了!” 沈峤回过神:“让他别开药了,吃了也没用,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一时半会急不来的。” 陈恭:“你现在说还有什么用,药都抓回来了,难不成还能退回去啊?!” 沈峤:“噢,那就算了。” 陈恭半蹲下来与他平视:“喂,你既然身手这么好,要不有咱们去街头卖艺,或者干脆去加入六合帮,本县就有六合帮的分堂,以你的功夫,肯定能谋到一个不错的位置,到时候再带上我……” 沈峤:“六合帮是什么?” 迎向他茫然无辜的眼神,陈恭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是一个水陆两吃的帮派,陆面上主要的生意是运镖,听说也帮人打探消息什么的,反正……总之,是个很了不起的大帮派就对了!我也是偶然听人说起过才知道,怎么样,咱们去投奔六合帮罢!若能谋个好差事,你就不用日日去算命了,我也不用抗米袋了!” 说到最后,语调已然兴奋起来。 沈峤摇摇头:“我和你说过,我想不起许多事情,那招式不过是昨夜灵光一闪,再说我眼睛也不好,去了能谋得什么差事,不如安安生生在这里继续挣钱罢。” 这话登时犹如一盆冷水浇在陈恭头上,把他的笑容都浇没了。 即使看不大见,沈峤也能感觉到少年的沮丧:“你小小年纪,别总想着一蹴而就,我们又不是江湖人,贸然去投江湖帮派,什么规矩也不懂,你不觉得格格不入么?” 陈恭老大不高兴:“我不知道什么叫格格不入,我只知道单凭我每天去扛米袋挣的钱,还不够咱们支付房租的,抓药要钱,吃饭又要钱,你倒是清高得很,可钱难道从天上掉下来么?我又不偷不抢,你别说得我成天没事干就总想琢磨着钱财砸自己头上似的……喂喂,你怎么了,别吓我啊,我不就是说你两句吗!” 沈峤抱着脑袋,等那一阵疼痛过去,方才慢慢道:“我不去六合帮,我要去玄都山。” 陈恭奇道:“玄都山?那是什么地方?” 他自小在抚宁县长大,又没读过书,见识有限,听说过六合帮,那是因为六合帮在本县也有分堂,至于其它,那就稍有耳闻了。 天下江湖于他而言,太过遥远了。 沈峤摇摇头没说话,又开始发起呆。 陈恭恶声恶气道:“喂,你倒是说话啊!我拿我自己的钱给你看病抓药,你别是不想还了罢?” 沈峤:“明后几日我依旧去摆摊算命,不多时便可还你。” 陈恭见他丝毫没有去投奔六合帮的兴趣,不免觉得丧气,如果沈峤不去,单凭自己扛米袋的那点力气,谁能看得上? “玄都山是什么地方?” 沈峤:“一座山。” 陈恭:“……” 他快要被气死了:“废话,我当然知道是一座山!我是问你要去那里作甚!” 沈峤:“我也不知道,有人说我是从那里出来的,我想回去看看。” 陈恭:“那座山在哪里?” 沈峤:“靠近齐、周、陈三国边境。” 陈恭吃了一惊:“那么远?那你是怎么从那里跑到这里来的?” 沈峤无奈:“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忘记了许多事情,现在也没能全想起来,若我知道,何必还说回去查证的话呢?” 陈恭想了想:“要不这样,我与你一起过去,我也不用你还钱了,你只要教我一招半式,让我也能像你一样,把六七个人都打趴在地上,等到了陈朝,我去投奔六合帮,你就去你的玄都山,怎么样?” 沈峤:“抚宁县是你的家乡,此地安宁少兵祸,与外面截然不同,离开了这里,我要一路往西,越靠近齐周边境,就越乱,我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又何必去走这趟险路?” 陈恭木着脸:“我亲爹亲娘都死了,屋子也被后娘生的弟妹们占了,与其留在抚宁县扛米袋,倒不如索性去外头走出一条生路来,你不是说我适合投军么,那也要去了战火频起,急需兵员的地方才能投罢,我不愿一辈子都这么窝囊着过,连几个乞丐都能欺负我,瞧不起我!” 沈峤静默片刻:“那好罢……” 这话才刚开了个头,陈恭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他床前:“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沈峤抽了抽嘴角,哭笑不得,“你起来罢,我不收徒弟,也收不了徒弟。现在那些招式,我未必能记全,顶多只能将记得的教与你一些,管不管用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你不用拜师。” 听得这话,陈恭利落起身,爽快道:“好罢,不过你年纪比我大,往后我就叫你兄长了,要是有人再欺负我,你可得帮我出头啊!” 沈峤笑了笑,没说话,又开始发呆了。 陈恭无语地瞅了对方片刻,见他没有回神的意思,只好转身先离开。 …… 沈峤从崖上跌落下来,受了重伤,浑身骨头尽碎,当时十分凶险,但这些伤势早在别庄那三个月里就已经调理得差不多了。 真正伤及根本的是五脏六腑,和他一身武功,俱在那一次变故里几乎荡然无存,如今只剩下残缺不全的记忆和半残废的身躯,要恢复谈何容易。 放在别人身上,这几乎就是五雷轰顶的打击,然而沈峤和陈恭在一起,生气的多半却是陈恭。 两人没再回破庙里,而是跟客栈掌柜谈了个便宜的价格,直接租上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沈峤继续去姜公庙前摸骨算命,陈恭则继续去扛米袋打短工,晚上回来则跟着沈峤学功夫,他根骨资质不错,一个月下来倒也打得有模有样,只是没有内息之助,说到底就是个空架子,对付一般的地痞流氓还行,要是碰上真正的练家子,照样白搭。 一个月到了,沈峤与陈恭二人就离开抚宁县,启程往西走。 自打离开别庄之后,沈峤就再也没见过玉生烟等人,虽说抚宁县离先前住的别庄很近,但他每日去姜公庙摆摊算命,所见所闻,俱是再寻常不过的平民百姓,再鲜活不过的市井生活。 江湖仿佛离他无比遥远,遥远得沈峤有时候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去玄都山,就在抚宁县过上一辈子,其实也是不错的选择。 然而胸口偶尔仍旧会隐隐发闷,接续不久的断骨在阴雨天也会像针刺般疼痛,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前尘往事,四肢百骸时不时流窜的真气,这些都在提醒着他:现在的沈峤,依旧不是完整的沈峤。 抚宁县往西是怀州,那里是个大州,又因临近周朝,防守严密,此地刺史通常为皇帝亲自指派,又有检校御史时常过来巡视,三不五时就戒严。 天下虽然分裂已久,各国却不禁边贸互市,唯独怀州刺史申不易行事怪诞,自他上任之后,就下令将两国边境互市关闭,被抓到参与互市的商贾一律严惩不贷,又上报皇帝,说互市容易混入周朝细作,泄露本国边境布防等,建议齐国其它地方也关闭互市,齐帝高纬虽然没有采纳申不易的建议,却对他的忠心大加赞赏,下旨表彰。 申不易在政事上用力过度,对齐国的达官贵人同样极尽巴结,所以时常有皇帝近臣为他说好话,他才能从一个小小的县尉升到如今的一州使君,平步青云。 考虑到进城之后开销大,沈峤和陈恭便打算在城外寺庙借宿歇脚,隔日再直接进城补给,下午就又可以出城上路了。 寺名出云寺,说是寺庙,其实比他们之前在抚宁县栖身的破庙也没好多少,寺内仅有三个僧人,一名住持老和尚,和两名被老和尚收养的小僧人。 寺庙简陋,厢房仅有两间,一间让老住持住,一间给两个小和尚住,除此之外都是通铺。 陈恭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在抚宁县那破庙里,别说通铺,连床被子都没有,现在这样的条件对他而言已经算很好了,沈峤随遇而安,很好说话,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进了厢房,才发现比他们来得更早的还有一拨人,一共四个,俱是年轻男子,厢房里还有两口大箱子。 陈恭对生人抱着一种敌意和警惕,轻易不会开口跟人家套近乎,沈峤眼睛不好,想打招呼都看不清人家长什么样,对方四人同样没有拉近关系的意图,不着痕迹打量了陈恭和沈峤二人,见他们脚步虚浮,衣裳简陋便不再注意。 不多时,两个小和尚抱着铺盖过来了。 本就不大的通铺再加上两个人就显得更拥挤了。 陈恭满心不愿意,忍不住嘀咕了声:“六个人够多了,怎么又来两个!” 小和尚听见了,小声对他说:“施主,那边几位施主中有位年轻娘子,不方便和我们住一间,所以小僧等人将厢房让出来,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既然是女眷,肯定要单独住的,陈恭心里不爽,也不好再说什么,等到看见那四个人随身都带着刀剑,就更不敢张口了,只是他余光一瞥,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兴奋不已,借着去吃饭的机会,他拉着沈峤小声道:“你看见没有,那几个人是六合帮的!我看见他们衣裳上和箱子上的六合帮标记了,和抚宁县那个一模一样!” 沈峤笑了一下:“我眼睛又不好,如何能看见?” 陈恭也不减半丝兴奋:“你说我要是找个机会和他们搭话,他们一个高兴,会不会答应让我进六合帮?” 沈峤知道陈恭一心向往六合帮,就算走了这么多路,也没改变过初衷。 他慢慢道:“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开这个口。” 9、第 9 章 陈恭:“为什么?” 沈峤:“我看见你方才有意和他们套近乎,但他们没有搭理你,我们在场的时候,他们也一言不发,可见要么戒心很重,要么不愿意跟我们说话,无论哪一种,只怕你的愿望都会落空。” 陈恭很不高兴,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对的:“哼,我知道他们这些人,都瞧不起我这种底层出来的,总有一天我也要踩在所有人头上,让他们来跪拜我!” 沈峤知道他的心结来源于从小到大的经历,绝不可能因为自己只言片语就扭转过来,所以也没有多劝。 出云寺这样简陋,斋菜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一碗白粥,几碟小菜,小菜是寺庙里自己腌的,味道还不错。 沈峤吃得很慢,陈恭却很快,他没能跟六合帮的人拉近关系,心情不好,草草扒拉完几口,就回厢房里去了。 他走了之后没多久,与沈峤他们同住的其中两个人也进来吃饭了。 沈峤的眼睛现在就算能见光,也没法将事物看个分明,看久了眼睛还会发疼,所以大多数时候他索性是闭着眼睛的,非迫不得已不会动用。 此时他隐约瞧见四个身影朝这里走过来,在另一张长桌上坐下,其中两人身着衣裙,似乎是女子。 沈峤心里有数,知晓六合帮此行定是押送了比较重要的东西,所以四个人不一起过来吃饭,还得留两个人在厢房里看守,而另外两名女子则是借了小和尚厢房的女客。 他也没有多事,摸索着喝完粥,就去拿边上的竹杖。 啪的一声,竹杖歪向一边,落在地上。 沈峤微微蹙眉,他的手还没碰到竹杖,后者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倒地。 “是我不小心碰着了,先生勿怪。”女子柔声道,弯腰捡起竹杖,递给沈峤。 “无妨。”沈峤接过竹杖,朝对方的方向点点头,便要起身往外走。 对方又道:“相逢即是有缘,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沈峤:“我姓沈。” 女子:“沈先生可是要入城?” 沈峤:“正是。” 女子:“城中多客栈驿馆,先生何故不等入城之后再找地方借宿,却要选在这破旧的小庙里?” 这明显是在试探沈峤的底细,若换了别的人,肯定会反问“你们不也住在这里,凭什么管别人”,但沈峤脾气好,还是回答了:“我们身上的钱不够,进城住宿花费更多,所以等明日一早进城,便不用在城中留宿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身上自有股令人心生亲近的好感,即使粗布衣裳,也很难让人忽略,更难将他跟陈恭看作是同一种人。 所以这两个风格气质上完全格格不入的人凑在一起,同路同伴,才会让人不免心生疑窦,出言试探。 偏偏他们又是毫无武功的寻常人。 他的回答合情合理,云拂衣也挑不出破绽,便温声道:“是我冒昧了,还请勿怪。我姓云,叫云拂衣。” 沈峤颔首:“云娘子慢用,沈某先行告退。” 云拂衣:“先生慢走。” 沈峤拿着竹杖慢慢向门口摸索着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云拂衣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坐于边上的胡语道:“副帮主,这二人出现在这里,只怕不是巧合,那小子倒也罢了,这个姓沈的,看着是个瞎子,可瞎子怎么会到处乱走,说不定是冲着我们的镖物来的。” 他的孪生哥哥胡言白了他一眼:“你能看出来,副帮主就看不出来?” 云拂衣道:“我方才试过他了,他身无内力,也没听过我的名字,应该不似作伪,总之今夜小心些罢,我本以为城中人多口杂,不进城反倒安全,如今看来,这个办法也未必管用。” 胡语:“这镖物里头到底装了什么稀世珍宝,自打咱们上路以来,已经先后有两批人来劫了,实力一批比一批强,从这里到建康,还得南下走老长一段路,怕就怕镖物中途有闪失,到时候丢了东西事小,砸了六合帮的招牌事大。” 他们这一行人,人数虽然不多,却可称得上六合帮的精英,试想连云拂衣这个副帮主都亲自出动了,实力无论如何也弱不到哪里去。 但即使如此,众人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云拂衣摇首:“帮主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一定得送抵建康,帮主先前传信,他会赶去洛州与我们会合,到时候再一起南下。” 听见帮主就在前方不远,胡言胡语都精神大振,又讨论起那两口箱子里究竟装了什么,值得帮里如此郑重其事。 六合帮广布大江南北,这么多年来所接买卖不知凡几,他们押运的东西,也曾有过皇宫里的宝贝,可也从来没见上面如此重视。 由副帮主亲自护送,帮主亲自来接,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胡言胡语师承龙门派,也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但他们毕竟还年轻,接连两拨劫镖的人,非但没有打消他们的斗志,反倒使他们更加跃跃欲试。 与他们不同,云拂衣却暗藏隐忧:“无论如何,在见到帮主之前,我们还是提高警惕才是。” …… 是夜。 郊外比城里更加安静,静得有些}人了。 小寺庙的夜里没什么娱乐,众人早早便睡下了。 与沈峤他们同睡一张通铺的,除了胡言胡语两兄弟之外,还有两位六合帮堂主,武功都在胡言胡语之上,这样一个阵容放到江湖上去也是很可观的,陈恭虽然不晓江湖事,可他也知道这几个人都很厉害。 为了加入六合帮,他使出浑身解数,千方百计想和这几个人套近乎,奈何热脸贴了冷屁股,人家就是爱答不理,对沈峤都比对陈恭要亲切几分。 几次下来,陈恭也泄了气,躺在床铺上,一时忿忿不平,一时又觉得自己还不够诚心,等明日去跟人家说自己只求进六合帮当个扫洒打杂的,说不定对方就能同意了。 脑子里胡思乱想,人自然也睡不着,翻了几回身,陈恭便忽然察觉旁边几个六合帮众有了动静。 他们动作很轻又很快,披衣穿鞋,眨眼功夫就不见了人影,陈恭心里奇怪,也想起身去看看,旁边却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他给按住。 陈恭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按住他的是沈峤。 “别出去,就待在这里。”沈峤轻声道。 陈恭:“我就开个门缝看看,不碍事的。” 这话刚说完,外面就传来叱喝声与打斗声。 陈恭登时又紧张又兴奋,顿觉离自己心目中的江湖又近了一步。 谁知手刚将门打开,他便觉指尖一麻,整扇门轰然大开,气流如飓风自外面席卷而来! 陈恭来不及躲开,痛呼一声,人往后跌开,后腰撞在床沿,登时变成惨叫! 但这还不是结束,下一刻,他的喉咙被人牢牢锁住! 对方在他臂上轻轻一提,陈恭就不由自主跟着“飞”了起来,视野一变,从屋内换成屋外。 陈恭惊恐地睁大眼睛,但他根本喊不出声,等到好不容易站定,便听见有人笑道:“三郎你傻不傻,这小子一看就不会武功,根本不是六合帮的人,你抓了有甚用?” “什么,他不是六合帮的?!他娘的,难怪我怎么觉得上手这么容易,原来抓了个废物!” 对方破口大骂,手上一用力,陈恭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完了,我要被杀了! 他意识到这一点,万分后悔刚才没有听沈峤的话,安安生生躲在屋里,却非要来看热闹。 江湖尚且离他很远,生死却离他很近。 短短一瞬,陈恭的脖子就传来剧痛,那是喉咙即将被捏碎的征兆。 然而片刻之后,想要杀他的那个人咦了一声,竟然撤手移开身形,陈恭压力顿解,浑身发软跪在地上咳嗽不已。 慕容迅想要杀死陈恭的时候,早就知道屋内还有另一个人,但他压根就没把这两个小人物当回事,却没想到自己下手之时,那人居然还敢出手偷袭。 竹杖轻飘飘不带一丝内力,慕容迅本以为可以轻而易举拿住,谁知手刚碰到竹杖边沿时,后者却诡异地滑开一下,敲向他后背的要穴。 慕容迅不得不松开陈恭,往旁边避了一下。 “你是谁!”他眯眼打量对方。 “我们并非六合帮众,也不是江湖人,只是正好在此地借宿一宿,与此地恩怨无关,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等一马。”沈峤道。 夜里光线不足,他看不见慕容迅,只能判断他大概的方向,朝那里拱手。 慕容迅却一眼就瞧出来了:“你是个瞎子!” …… 小小一个出云寺,一夜之间风起云涌。 纵是云拂衣早有预料,但今晚的情况依旧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衣袖卷起,她拍出一掌,人却往后飘去,姿势优美,仙气十足,旁人看来像是翩翩起舞,绝想不到这一掌蕴含的力量有多大。 对方双袖一扬一卷,轻而易举便化解了云拂衣的攻击,云拂衣却看得分明,从那双袖之中滑出两片薄如柳叶的蝉翼刀,刀光一闪而过,旋即又消失无踪,可她凌厉的掌风同样也消弭无形。 这个对手很可怕。云拂衣意识到。 “云拂花雨不留衣,不愧是六合帮的二把手,外人都说云拂衣是女子,恐为傀儡,说这话的人怕是没机会领教过云副帮主的能耐!” 无声气流伴随着这句话一并卷向云拂衣,后者脸色微变,不复与慕容沁打斗时的从容,双手掌印翻飞,形若莲花,真气瞬间筑墙而起,平平推出。 两股气流相撞,云拂衣这才发现对方真气竟能变幻莫测,状若针尖,无孔不入,窥准空隙见缝插针,她的手掌一触及,便感觉阵阵寒气从皮肤渗入血肉,直入骨髓。 想要撤手已然不及,对方分明没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春江潮水一般,层层叠进,云拂衣吃了暗亏,哪里还肯硬抗,宁可舍弃身前空门也要后退。 待得落地时,她胸口已经有些闷痛,喉头一股腥甜,没有吐出,反而咽下,若无其事:“阁下何人?” 对方见云拂衣面色如常,不由咦了一声,流露出些许诧异和赞赏:“放眼齐国之内,已经很少有人能接下我这一掌,你倒是有些能耐。” “阁下何人?”云拂衣又问了一遍。 对方傲然负手,哂笑道:“你们现在在齐国之内,要将齐国之物运出国境,难道朝廷不能过问?今日之事,若六合帮肯将东西留下,我便不再与你们为难,保你们平安离开齐国!” 听他提及齐国朝廷,云拂衣心头一突,很快就反应过来:“你是齐朝的人?你是慕容沁?!” 燕朝覆灭之后,慕容一族辗转流离数个朝代,如今的慕容家主慕容沁,虽也自诩慕容皇族后裔,却已俨然齐朝爪牙,为齐帝高纬效力,只因有齐国第一高手的名声在外,旁人为了讨好他,当面对他诸多恭敬奉承。 换作平日,就算慕容沁来了,云拂衣也不惧与他一战,但眼下对方明显是冲着自己押送的物品而来,势在必得,那就意味着…… “刘青涯和上官星辰呢!”她脸色微变,问的是同行的另外两个堂主。 胡言闻言也是一惊:“刘堂主和上官堂主都在厢房里护卫镖物,应该不至于……” 云拂衣沉声道:“没想到慕容家主堂堂齐国第一高手,竟连偷袭也要带着手下,传出去未免让人笑话!” 慕容沁嗤笑:“云副帮主都亲自出马了,我又怎敢妄自尊大?更何况今夜此地还不止我们……何方鼠辈隐匿暗处,还不现身!” 10、正文完 这话一出,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他。 云拂衣皱眉,想起至今没有出现的寺庙主持和那两个小和尚,也不知他们是被吓晕了,还是另有变故。 倒是那头被派去搜查的慕容迅和拓跋良哲,抓着沈峤和陈恭,以及六合帮那两个堂主回来了。 “家主,那箱子里都是些杂物,没有我们要的东西!”拓跋良哲道,一边将陈恭狠狠掼在地上。 来的路上陈恭一直痛叫□□,对方嫌他吵,便将他哑穴也点了,此时陈恭连叫都叫不出来,满面痛苦扭曲。 沈峤的待遇稍好一些,兴许是他之前露的那一手让慕容迅有些忌惮,对方还牢牢制住他的肩膀。 刘青涯和上官星辰,这两个平日也算威风八面的六合帮堂主,此刻直接被点了周身大穴,形状狼狈,满面颓败,却硬是咬牙不肯吭声。 慕容沁看了他们一眼:“云副帮主若还在乎你手下这几个人的小命,就将东西交出来。” 云拂衣叹了口气:“慕容家主无非是想要我们此行的镖物罢了,那两口箱子就在刘堂主他们住的厢房内,你带人去拿走罢,技不如人,我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慕容沁冷笑:“你那两口箱子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还当旁人都是傻子不成,真正的镖物,只怕是被你随身带着,片刻不离罢?” 此话一出,连六合帮等人,都惊讶地看向云拂衣。 云拂衣沉下脸色:“慕容家主是从哪里听来了些小道消息便信以为真?这两口箱子乃是别人托付,请我们送回南陈的,镖物主人也明明白白,说起来还是慕容家主你的同僚,已故太子少师薛容。他病故之后,薛家家眷托六合帮将其遗物送回薛少师的老家原籍,我们帮主与薛少师旧年有几分交情,所以命我亲自护送,仅此而已!” 慕容沁:“那两口箱子里,装的都是薛容旧年所用之物,其中多为书籍,两箱书籍,就地处理了就是,为何还要千里迢迢从齐国运到南方?” 云拂衣:“你问我,我又问谁去?” 慕容沁:“你们自上路以来,屡屡遭遇暗算劫持,难道那些人都是冲着薛容的两箱旧书而来?” 云拂衣:“兴许有人以为薛少师在世时敛财无数,也以为那两口箱子里装的都是金银财宝罢,殊不知薛少师两袖清风,连余财都没留下多少。” 慕容沁冷冷道:“薛容的遗物中,有一册《沧海拾遗》,还请云副帮主交出来。” 云拂衣:“书都在那两口箱子里,里面有便是有,无便是无,箱子都已经任凭处置了,你还要我交什么?” 慕容沁望向慕容迅二人,慕容迅道:“侄儿都找过了,并没有一册叫《沧海拾遗》的。” 半空传来咯咯一笑:“慕容家主真是好耐性,圈子这样兜下去,只怕云副帮主定要装傻到底了,你还不如直接说,那册《沧海拾遗》只是封皮,内里藏的则是《朱阳策》的妄意卷,让她把《朱阳策》残卷直接交出来呢!” 难道四周还藏了别人?! 胡言胡语两兄弟面露惊疑,赶紧举头四望,却只能看见枝桠森森,庙宇无言,哪里有半个人影? 然而下一刻,他们就瞧见廊柱后面多了个身影。 这些人的对话,刚刚陈恭忍着疼痛留心听了半天,发现自己一句都没听懂,原本想要加入六合帮的雄心壮志早已荡然无存,他被整治了一顿,痛得浑身冒汗,此时疼痛稍解,才有余力抬起头去看那个人影,不看还好,这一看就吓了一跳。 月色之下,光着脑门,身着僧衣,分明是出云寺里的其中一个小和尚! 因为寺里有女客,所以两个小和尚将厢房让出来给云拂衣住,他们则搬来与陈恭等人睡通铺,刚刚陈恭起来看热闹的时候,周围黑灯瞎火,他只知道六合帮的人出去了,倒也没仔细看两个小和尚还在不在。 可现在听来,那小和尚的声音分明与之前大相迥异,竟是个娇滴滴的女声! 陈恭只觉得脑袋跟进了米糊似的,混乱一片,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其他人的关注点,却不在于小和尚是被人偷梁换柱了,还是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的小和尚。 所有人的脸色,都在她说出“朱阳策”这三个字时为之大变! 云拂衣:“阁下又是何人,躲躲闪闪,莫不是见不得光?” “小和尚”娇滴滴道:“人家本来就是想偷偷摸摸混进来,再偷偷摸摸将东西带走,奈何云副帮主不给我这个机会,慕容家主又中途插手,害得我不能不现身。” 云拂衣弄不清对方来历,正蹙眉打量,对方又笑道:“云副帮主自以为低调谨慎,悄无声息,殊不知自打你们离开京城起,便已被无数人盯上。先前两拨不过小鱼小虾,不提也罢,今夜才是群英荟萃,只怕除了我们合欢宗和慕容家主,还另有高人没露面罢?星月正好,难得齐聚一堂,何不将其他人也都叫出来,大家好好叙叙交情,也好说说这《朱阳策》残卷,到底要怎么个分配法,是强者得之呢,还是撕成几瓣,大伙各拿一瓣?” 她语带调侃,甚是诙谐,在场却没有人发笑。 云拂衣心下一沉。 一个慕容沁,她勉强还能应付得来,再加上个行事诡谲的合欢宗,局面就变得十分棘手了,更何况听对方言下之意,似乎还有人藏匿在暗处没现身。 慕容沁沉声道:“云副帮主,你自己也瞧见了,今夜出云寺强手如云,单凭你一个,是对付不了的,若你肯将《朱阳策》交出来,我自然会以朝廷的名义放你一马,并保你们安全离境。” “慕容家主虽然是朝廷的人,但以我们合欢宗在齐国的势力,只怕更有资格说这一番话。”面貌憨厚平凡的小和尚从廊柱后走过来,一边笑吟吟道。 也没见她如何动作,边上慕容迅便啊了一声,忙忙松开沈峤,往后急退好几步。 慕容沁身形微动,瞬间便挡在慕容迅面前,袍袖中两道微光飞掠而出,人随之向小和尚扑过去。 月色下,陈恭呆呆看着那两人袍袖翻飞,光影交叠,将生死交锋演绎得宛如桃花绽放,忽然意识到自己先前因为六合帮不肯收自己而忿忿不平的想法是多么可笑,而自己对所谓江湖的理解又是多么无知幼稚。 他忍不住去看沈峤。 后者手里依旧握着那根竹杖,很安静地站着,半身隐匿于阴影之中,几乎让人注意不到他。 沈峤这个人,似乎再简单不过,又似乎藏着重重谜团,令人捉摸不透,也无从琢磨。 那头慕容沁与小和尚交上手,云拂衣看了在场众人一眼,心念微动,脚下步子也跟着动。 她的步法不可谓不快,一步便如常人十步,步步生花,拂衣无痕。 然而她刚刚不过踏出这一步,后面已有重如泰山的压力尾随而至,当头压下。 交手正酣的慕容沁与小和尚竟不约而同朝向云拂衣下手! 小和尚娇笑一声,不忘挤兑:“云副帮主也太不厚道了,你的属下可还在这里呢,你就想一走了之,这是一帮之主该有的风范吗,传出去以后谁还敢跟你呀?” 云拂衣便是知道东西在自己身上,刘青涯等人无关紧要,慕容沁他们根本不屑搭理,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这才下了独自先走的决定,此时小和尚存心挑拨,她也一言不发,慕容沁一人已让她分不出空暇,再加一个合欢宗妖女,简直压力加倍。 以这三个人为圆心,三股真气混杂碰撞,旁人唯恐遭遇池鱼之殃,不得不退避三舍,刘青涯和上官星辰就没这么幸运了,这两个人没法动弹,也不知倒霉被哪股真气撞上,当即便吐出一大口血,胡言胡语大惊失色,上前想要将人拖出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靠近那三人的战圈。 小和尚与慕容沁看似联手,实则彼此又互相忌惮,防着对方暗算自己,出手有所保留,云拂衣原本以一敌二势成败局,但因对方两人各怀鬼胎,她从中寻得一丝微妙的平衡,苦苦支撑。 但这种危险的平衡局面很快就被打破,慕容沁不知为何,忽然转了主意,蝉翼刀光掠过云拂衣的面门,却改由朝小和尚射去,厉厉寒风,凝冰结霜,小和尚正拦着云拂衣的去路,见状不得不闪身避开,薄刃却如影随形,不死不休。 论实力,慕容沁还要比那“小和尚”高上一筹,只不过双方刚才有共同目标,这种差距就没显露出来,此时情势转换,吃力的人就变成小和尚,身后便是廊柱,头上却是屋檐,她退无可退,眼角余光瞥见旁边地上的陈恭,想也不想就朝人抓去,打算拿来当挡箭牌。 这一幕不过眨眼功夫,在武功低微甚至不谙武功的人看来,这些人的动作如同光影开谢,压根看不清明细。 陈恭甚至还没察觉小和尚朝自己伸手,兀自扭头看着那边云拂衣和慕容沁那边。 沈峤发现了。 他现在身无半分内力,所谓武功也只记得一丁半点,经常忘记这个忘记那个,身体不好,时不时咳个血,还是个睁眼瞎,但他无法说服自己袖手旁观。 所以他选择了出手搭救。 陈恭被狠狠推倒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小和尚看见自己原本想要抓的人换成了一根竹杖,不由咦了一声。 瞬息万变,刀光已至,小和尚只能松开竹杖,白嫩手掌拈指成花,硬生生接下那把薄刃。 薄刃穿透真气破壁而入,从小和尚的手掌插了进去,若非她用尽全力死死握住,刀光去势定不止于此。 小和尚的手掌登时血肉模糊。 若非那根竹杖中途坏了好事,她现在早就抓到替死鬼了,何至于自己受伤,她脸上浮现狠戾杀意,也顾不上云拂衣和慕容沁那边了,当即屈指成爪,朝沈峤当头抓来! 慕容沁之所以舍了云拂衣而去算计小和尚,是因为他知道云拂衣今晚根本难以脱身,无论谁将她留下来都不重要。 果不其然,幽暗中一声玉磬,悠远明澈,在旁人听来,耳目为之一清,然而入了云拂衣的耳,却如千针刺肉,万剑穿心,浑身难受异常,待要运转的真气内力也生生凝滞。 这又是谁?! 云拂衣心头惊骇,再顾不得许多,拼尽全力也要遁走,却发现自己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网挡住,寸步挪动不得。 她自忖功力纵然不入天下十大,可也不至于如此不堪,此时此刻方知错得离谱,这人甚至还没露面,就已将她压制得死死的。 难道今夜自己身上的东西注定保不住?想及此,云拂衣不由升起一丝绝望。 另外一头,小和尚朝沈峤抓去,五指迅若闪电,无半分迟疑停留。 论单打独斗,她也许还不如云拂衣或慕容沁,但对付一个沈峤,自然绰绰有余,手到擒来。 沈峤方才能拦下小和尚抓陈恭,那一招固然精妙,却也是借了出其不意的时机。 当小和尚正经出手时,他就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气劲悬江倒海,伴着滔天杀气席卷而来,两人之间尚且离了五六步,沈峤便已觉得喘不过气,胸骨阵阵发痛,眼前全然黑暗,连立足之地也感觉不到,全身发软,唯有胸口那一块如遭火炙,闷得要吐一大口血出来才畅快。 小和尚也压根没将沈峤放在眼里,对她而言,这个人多管闲事,竟然也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实在该死。 这样一个人长得再好看也无用。 沈峤在她眼里已是死物。 然而当她的指尖堪堪碰上对方的脖颈时,却又生了变故。 这变故不是来自沈峤。 忽然有一只手,从黑暗中凭空生出,捏向小和尚的手腕。 速度不快,平平无奇,没有任何花样。 这只手修长白皙,光滑无痕,看得出是一只男人的手,而且必然是长年养尊处优,身居高位。 11、第 11 章 小和尚非但没有欣赏的心思,反而万分惊骇。 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这只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自己竟也只能任由对方捏住腕骨,毫无还手之力! “啊!!!”腕骨传来一阵剧痛,她禁不住痛叫起来。 任何一个男人听见这个声音,就算不起怜香惜玉之心,起码动作也会稍稍一顿,可惜她顶了一张憨厚老实的小和尚脸,效果不太理想,又碰上个心如铁石的,腕骨生生被捏碎的同时,人也跟着飞了起来,却不是她自己主动跑的,而是被甩出去的。 娇小的身躯直接撞上廊柱,似乎连柱子都连带震了一下,小和尚狼狈滚落下来,哇的连连吐出好几口血。 她一只手腕被捏碎,另一只手又因方才被蝉翼薄刃穿过,双手血肉模糊,要多惨有多惨。 但她似乎并没有将这样的惨状放在心上,反而死死盯住出手伤了自己的人,语调因为口中含血而混沌不清:“你是谁……” 青衣人:“用不着这样看我,桑景行和元秀秀联手,也未必敢夸下海口说一定能赢我,更何况是你?” 白茸神色微变:“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另外一边,已经有人解答了她的疑问:“不知晏宗主缘何出现在此地?” 晏宗主……晏无师?! 白茸微微睁大眼睛,难以置信。 身为合欢宗门下最有地位的弟子,她时常听见晏无师这个名字,魔门三宗虽然同出一源,但不和已久,尤其是晏无师失踪闭关的这十年间,合欢宗没少趁机落井下石,找浣月宗的麻烦,如今晏无师重现江湖,自己受的伤……倒也不算冤枉。 晏无师冷笑:“老秃驴都能来,我又为何不能在这里?” 伴随着他的声音,手持玉磬的僧人自黑暗走缓步走来,却不像晏无师口中的“老秃驴”,对方面容如玉,看年纪不过三十岁许,僧衣雪白无尘,无须说话,浑身上下就已经写满“得道高僧”四个字。 他这一出现,慕容迅和拓跋良哲等年轻一辈倒也罢了,慕容沁和云拂衣却是脸色一变。 慕容沁喝道:“没想到雪庭大师贵为周朝国师,晏宗主一代宗师,两位世外高人,竟也鬼鬼祟祟,藏匿暗处,私自潜入齐国来抢《朱阳策》残卷,想趁机捡便宜,要脸不要脸?!” 雪庭大师:“慕容家主不必如此激动,自晋国公死后,周朝陛下禁佛禁道,老衲也早已不是周朝国师,今夜此来,不过是受故人之托,希望云副帮主能将东西交予我,好让我物归原主,也算还了原主的夙愿。” 白茸吐出一口血沫,嘻嘻笑道:“我从未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和尚,明明是自己见宝起意,偏说是受什么故人之托,天下谁不知道,陶弘景死后,《朱阳策》就成了无主之物,难不成是陶弘景给你托梦,请你将《朱阳策》集齐了烧给他?” 雪庭禅师无悲无喜,双手合什,像是压根没听见白茸的话。 多了两个人,慕容沁和白茸不敢再轻易对云拂衣下手,但云拂衣却并未因此感到轻松,心情反而更加沉重。 自祁凤阁死后,天下武功,莫过十大。 而这十人之中,雪庭禅师与晏无师俱都榜上有名,前者高深莫测,且很可能跻身前三,后者失踪多年,但一朝重现江湖,便重挫打败过玄都山掌教的突厥新一代高手昆邪。 这两人随便一个,都不是云拂衣所能应付得了的,谁知一来还来了俩。 想到帮主窦燕山的托付,她就满嘴苦涩。 不是她不想尽力,而是今夜情形实在始料不及。 这些人彼此之间固然不和,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目标,那就是自己身上的《朱阳策》残卷。 陶弘景所著《朱阳策》共分五卷,分别以五行对应人体五脏六腑,又分识神、鬼魄、游魂、浊精、妄意五部分,融合儒释道三家思想,号称亘古未有之奇书。现有已知的三卷,分别在周朝内宫、玄都山、天台宗,另外两卷不知所踪。 凭借着自己手上的残卷,玄都山与天台宗稳执道、佛两家牛耳,俨然天下武学大宗,祁凤阁更是因缘际会,成为天下第一人。 虽说他的徒弟沈峤不太争气,竟然被人从山顶上打下去,但这只是沈峤自己学艺未精,跟《朱阳策》没什么关系,哪怕只能拥有一卷,习得其中精髓,参悟其中玄妙,未必就不能像祁凤阁那样,成就天下第一人的实力。 现在有下落的那三卷被各自门派收藏妥当,别人想要强取豪夺还不是那么容易,另外两卷则是无主之物,有能者得之,所以当云拂衣随身携带《朱阳策》残卷的消息悄悄流传出去的时候,他们就引来一批又一批的劫道者。 六合帮等人不明真相,还当那两口箱子里藏了什么稀世珍宝,听见云拂衣身上带着《朱阳策》时,全都呆住了,至今还未反应过来。 几方对峙的沉默中,彼此互相忌惮,竟是谁也不肯先出手。 慕容沁倒是有心强抢,但他也知道,只要自己一动手,雪庭和尚与晏无师必然会出手阻拦。 云拂衣身处漩涡中心,暗自焦灼,却无计可施。 她心知就算今夜度过难关,明日消息传出去,来夺宝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弄不好连泰山碧霞宗和临川学宫的人也要被引过来了,到时候六合帮哪里还有安宁日子可言? 她心下定计,退而求其次,选择场中看上去最信得过的一个人:“有能者居之,这话说得不错,六合帮实力不济,强行藏宝,是祸而非福,我愿交出《朱阳策》残卷以求平安,敢问大师,若我将《朱阳策》残卷交予你,你能否保证我与几名属下的安全?” 雪庭禅师口宣佛号:“云副帮主深明大义,老衲焉敢不尽心力!” 云拂衣几经权衡考量,最终暗暗咬牙,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竹筒,胡言胡语不由伸长脑袋,连白茸也禁不住直起身子,难以想象这个还不如女子手腕粗的寻常竹筒里竟装着天下人人欲得的《朱阳策》残卷。 白茸双手受伤,无力争锋,索性倚靠在廊柱上看好戏。 慕容沁却已化作一道影子,目标正是那个竹筒。 还未等他接近云拂衣,雪庭禅师的掌风便已从背后飘飘而至,伴随着连绵不绝的玉磬声响,声声直入人心,听在慕容沁耳中,却与云拂衣方才的感受一般无二,脚步突然变得重逾千斤,胸口烦闷欲呕。 他心知自己必然是受了玉磬的影响,索性闭耳塞听,手下动作未停,依旧抓向云拂衣手中的竹筒。 晏无师不知是怎么想的,也来插入一脚,身形微移,花影未动,人便已经到了慕容沁背后。 他伸出手,却不是去阻止慕容沁抢竹筒,而是拦住了雪庭禅师。 眨眼功夫,二人便已交手不下数十招,莫说陈恭看得眼花缭乱,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就连胡言胡语这样的后起之秀,也是云里雾里。 陈恭看得头晕,却又移不开眼,正入神之际,沈峤忽而按住他的肩膀,悄声道:“起来,走!” 平素里沈峤说一句话,陈恭总要抬杠三句,这回难得乖乖听话,什么也不说,咬咬牙费力爬起来要走。 但刚刚站起来,陈恭便觉后背被一股大力提起,整个人凌空飞了起来,他禁不住大叫出声,惊恐之极,等到晏无师将他扔在屋顶上,他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差点咕噜噜滚下去。 自打今夜以来,自己就一直倒霉透顶,陈恭心生绝望,颤巍巍往下看,就看见晏无师旁边多了个人。 沈峤也被抓上来了。 沈峤手里还握着个竹筒——是晏无师强塞给他的——他扔也不是拿也不是,一脸茫然又无奈:“我等只是小人物,在此处借宿,与江湖事无涉,冤有头债有主,晏宗主能否不要如此戏弄我们?” 晏无师笑吟吟道:“这怎么能叫戏弄呢?我这是送了一桩大好处给你们,天下人人想要的东西,此时正在你手里,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欢喜?” 谁也想不到晏无师从中插手,竟是将竹筒交给在场两个毫不相干的小人物,一时间,在场诸般人等,人人皆盯着沈峤,目光灼灼,恨不得将他烧出一个洞来。 雪庭禅师皱眉:“晏宗主何必将无关人士牵扯进来?” 晏无师漫不经心把玩着系在衣袍上的玉穗:“你们不是很想看那里头写了什么吗,这样争下去也没个头,不如人人有份。若由我来念,其他人肯定不信,若由你来念,我也不信。倒不如交给他念,念多少,听多少,那就看自己的造化了。” 12、第 12 章 晏无师行事乖张,不按理出牌,许多人早有耳闻,听他说出这样一番话,白茸反而暗自窃喜。 今夜合欢宗就只来了她一个,有雪庭禅师和晏无师等人在,她压根别想拿到《朱阳策》残卷,更不要说现在自己还受了伤。 若按晏无师所说,能听见只言片语,不说自己受益多少,回去起码也能有个交代。 这样一想,她便紧紧盯住沈峤手中的竹筒,目光一错不错。 慕容沁等人也是同样的反应,唯有雪庭禅师并不赞同:“晏宗主,此人并非江湖中人,今日他将残卷上的内容念出,它日消息传了出去,旁人觊觎《朱阳策》又觅而不得,免不了会有恶毒宵小之徒选择向他下手。您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晏无师懒洋洋道:“老秃驴,你说这些话,虚伪不虚伪?从前当国师时,周朝内宫那卷《朱阳策》,你想必是看过的了。你师从天台宗,当年叛出师门时,你师父慧闻还没死,以他对你的看重,天台宗那卷《朱阳策》,说不定你也是看过的。若再加上今晚这一卷,五卷你就已得其三,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你这种人罢?” 慕容沁竟也赞同晏无师的话,出言嘲讽:“大师高人风范,既然不想听,直接离开便是了,何必阻人前程,非要在这里长篇大论,莫不是因为自己没能独占,所以心里不满?” 雪庭禅师叹了一声,终于不再说话。 晏无师只以两根抵在沈峤的后背要穴,对他道:“念。” 在外人看来,似乎是晏无师在威胁他,只有沈峤知道,对方似乎用了某种秘法,瞬间打通自己身上某些堵塞的脉络,一股暖洋洋的真气随即流遍全身,眼前的视野逐渐清晰,看上去倒与常人无异了。 谁也不会想到沈峤这条命还是晏无师救的,但即便两人有过这样的渊源,沈峤也绝不会认为晏无师会对自己另眼相看,他心里隐约有个模糊的想法,对晏无师这个人又多了一层寒意。 认命地拿起那个竹筒,沈峤慢慢地旋开,从里面抽出被卷成一卷的竹简。 竹片削得极薄,展开来之后竟也差不多有三尺来长。 上面的字很小,但此时沈峤眼力暂时得以恢复,借着月光,倒也能看个大概。 所有人目光灼灼,俱都望住了他。 若这些目光也能化为实质,沈峤估计全身上下都已经被烧出无数个窟窿了。 他眯起眼端详字句,慢慢地,一字一句念出来:“脾藏意,后天为妄意,先天为信……” 一个毫无内力的人,音量自然是寻常,但在场大多耳力过人,依旧能听个清楚明白。 竹简上的内容不多,沈峤的速度再慢,至多半个时辰不到就念完了。 他口干舌燥将竹简还给晏无师,后者把手从他后背心移开,沈峤只觉那股洋洋暖意一下子荡然无存,眼前又慢慢恢复黑暗,而且兴许是方才用眼过度,双目像被火灼烧过,发烫似的疼痛。 他不由一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借由竹杖稳住身形,微微弓着腰喘气。 晏无师没管他,兀自拿过竹简,袍袖一振,没有二话,手一甩,那卷竹简立时化作齑粉消散在半空中。 所有人目瞪口呆。 慕容迅年轻气盛,忍不住大叫起来:“《朱阳策》残卷何等珍贵之物,竟让你给毁了!” 晏无师淡淡道:“没了的,才叫珍贵。方才他已经念了,记多记少,那是你的事情。” 慕容迅喘着粗气瞪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晏无师拍拍手,掸去衣袖上的粉末,直接转身就走,毫无恋栈。 这世上能拦下他的人不多,雪庭禅师没有动,其他人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白茸顾不得身上还有伤,紧随其后跟着离去,却不是为了追晏无师,而是为了赶紧找个地方,将方才自己记的内容写下来。 慕容迅和拓跋良哲都望向慕容沁,后者沉吟片刻,也下了决定:“走!” 三人再没看云拂衣等人一眼,转身便走。 雪庭禅师轻轻叹了口气,对云拂衣道:“云副帮主今夜受惊了,还请代贫僧向窦帮主问好。” 虽说拦下云拂衣也有他的一份子,但此时残卷已毁,云拂衣完全没了兴师问罪的兴致,只淡淡道:“大师慢走。” 待雪庭禅师离开,她让胡言胡语将手下两位堂主都扶起来,又对沈峤和陈恭道:“你们今夜的无妄之灾,全由六合帮而起,此事甚为抱歉,不知二位接下来想往哪里走,若是方便,我们可以顺道送你们一程。” 换了之前,陈恭一定兴高采烈地应下来,但今晚发生的事情,让他见识到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的兴致消减许多,又不舍得放弃这个能入江湖的机会,便思忖着要如何回答才好。 旁边沈峤却已先他一步道:“多谢您的好意,我们原是打算南下投靠亲戚的,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情,现在心里害怕得很,只想加快脚程,快些到南边,我们不是江湖人,也不想牵扯进江湖事,还请这位娘子见谅。” 云拂衣沉吟道:“方才你念的那些内容,自己可还记得?” 沈峤摇摇头:“我等自幼家境贫寒,表弟大字不识,我也只是粗通文字,没读过什么经典,加上眼睛不好,那位高人也不知用了什么神通,方才将手抵在我背心,让我看见了竹简上的文字,等我念完,他的手一离开,我就又什么也看不清,更不要说记住了。” 云拂衣见他目无焦距,眼白处微微泛蓝,的确是眼睛有病的模样,心知他所说不假,难免有些遗憾,没有勉强:“也罢,我们需要连夜赶路,就先走一步了,两位若有急事求助,可至城中六合帮分堂,报上我云拂衣的名字。” 沈峤感激道谢,陈恭看了看他,也跟着道谢。 云拂衣等人并未多作停留,他们甚至连那两口箱子也不管了,胡言胡语带上两个受伤的堂主,连夜往城里赶,偌大的寺庙一下子变得更加荒凉。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内,陈恭轻轻拍了一下沈峤,声音依旧压得很低,生怕被人听了去似的:“她刚让我们一起走,你怎么不答应下来,跟他们一起走,不是更安全点么?” 沈峤的眼睛疼痛未止,但他闻言就笑了:“那方才我说的时候,你怎么不阻止我,直接提出要跟着他们一起走?” 陈恭迟疑了下:“比起他们,自然是你更为可信。” 沈峤叹道:“那位云副帮主邀我们同行,估计只是怕自己听的内容不全,希望我们一起帮忙将残卷默写出来而已。今晚这件事之后,外界肯定很快就会得知消息,千方百计想得到残卷的副本,我们与他们同路,到时候真有什么危险,我们就会第一个被抛出来。” 陈恭恍然大悟,不由骂道:“难怪我说那婆娘怎的突然那么好心,原来是早就藏了一肚子坏水,要不是你及时制止,我还真就要跟他们去了!” 沈峤:“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罢了。那个《朱阳策》既然如此珍贵,他们生怕遗忘,肯定会找地方先默写出来,这些默写的版本,一定会成为人人欲夺的抢手之物,我们不是江湖人,跟他们同行,只会被殃及池鱼,却没什么好处。” 陈恭垂头丧气:“你说得对,从前我见过六合帮分堂在抚宁县威风凛凛的样子,想要加入他们,但经过今晚之后,我是不会再抱这个幻想了,我半点武功都不会,进去了估计也只能一辈子打杂罢!” 两人一道往回走,此时距离那场变故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沈峤才感觉眼睛疼痛稍解,只是一睁开眼,什么也看不见,又回到起初最糟糕的情况。 他寻思着,刚刚晏无师那一手,很可能是将他原本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时间才能恢复正常的眼睛用什么办法一下子提升到最佳状态,导致的后果就是短暂带来的光明,也许需要更长时间去恢复。 沈峤不由微微苦笑。 他算是彻底领教了此人的凉薄无情,对方当初救自己,只怕也并非出于什么好心。 但今晚……晏无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真是巧合吗? 陈恭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语调有点寒飕飕的:“你说,刚才那个小和尚是被人假扮的,那原来庙里的住持和那两个小僧呢,该不会,该不会已经被灭口了罢?” 沈峤没有说话。 也许是他的沉默表达了某种暗示,陈恭脸色发白,也不说话了。 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第一回深刻认识到强大实力的重要性。 在这种世道,若是没有相应的实力,随时都有可能沦为牺牲品,死得不明不白。 …… 寺庙老住持和两个小和尚果然都死了。 尸体就在老住持的房间里,凶手甚至都没想过遮掩一下,直接就让他们横七竖八躺在那里,陈恭看见时,腿都吓软了,也没有力气帮他们收敛尸体,直接连滚带爬地跑回去,直到看见沈峤,才稍稍平静一些。 沈峤虽然双目失明,可他即便是安静坐着,也能莫名给人一些力量。 陈恭哆嗦着嘴唇问他:“人是不是那个扮成小和尚的女子杀的?她那么厉害,让他们不能动不能说话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杀人?” “也许这是她的行事作风。”沈峤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人做事,是不需要理由的,他们自诩能凌驾于别人的性命之上,好恶全凭喜好。” 陈恭呆呆地看着地面,老住持尸体上干涸的血迹还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今晚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完全颠覆了过往十几年的所见所闻,他还沉浸在这种震撼之中,久久未能回神。 我绝不能成为任人宰割屠戮的人,我要成为凌驾于别人的人,陈恭这样想道,一面想起今晚见到的那些高人。 比起沉稳冷静,不沾尘俗的雪庭禅师,自然是张扬乖戾,任意妄为的晏无师,更能令他兴起崇拜之情。 沈峤不知他心头所想,只当他吓坏了,拍拍他的肩膀,温言道:“相逢即是有缘,老住持出借寺庙给我们住,也算于我们有恩,明日一早你我一道给他们下葬了罢。” 陈恭长长吐出一口气:“好。” 13、第 13 章 翌日一大早,二人草草埋葬了住持和两名小僧人之后就进了城。 经过昨晚那件事情之后,陈恭俨然成了惊弓之鸟,片刻也不愿在城里多待,远远看见六合帮分堂的招牌,也不愿意上前,只想拉着沈峤快点走,沈峤哭笑不得,对他道:“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的,他们甚至不知道咱们的姓名,只会冲着其他人去,你不要担心太多。” 这话刚说完,墙边上就有人扑哧一笑:“我觉得他的担心是有必要的,不过话说回来,昨天夜里光线黯淡,奴家也没发现郎君竟生得如此俊俏,险些便错过了!” 声音娇滴滴的,最重要是听起来异常熟悉。 陈恭觉得声音熟悉,浑身一震,抬起头,便看见一名少女坐在墙上,红衣乌发,金环束髻,正冲着他们巧笑倩兮,全身上下除了声音之外,没有一处与昨夜那个小和尚吻合的。 这样美貌的女子,换作往日走在大街上,陈恭肯定要多瞄几下,但此时他想起出云寺里那三个和尚惨死的情状,只觉阵阵发冷,竟连多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白茸笑吟吟道:“怎么吓成这样,故人重逢,难道不应该高兴么,我是特地来找你们的呢!” 沈峤看不见,只能朝声音来源处拱手:“不知这位娘子找我等有何贵干?” 白茸噘嘴:“什么这位娘子,叫得这样生疏,我姓白,叫白茸,这是牡丹的别名,你也可以叫我小牡丹!” 伴随着说话声,她身形一动,闪到两人面前。 白茸看上去对沈峤兴趣更大,甚至伸出手要摸他的脸。 指尖快要碰触到的时候,沈峤似乎感觉到了,往后退了两步。 白茸咯咯一笑,也不兜圈子:“昨夜你们俩,一个是念残卷的,一个也从头到尾在旁边听了,想必都记住不少内容,我现在要将残卷内容全部默写下来,可是里面有些词句记不大清楚,很需要你们的帮助,至于酬劳,事成之后,想要钱财还是美人,自然都能得偿所愿~~” 最后一句话拖长了语调,娇媚里带着暧昧,足以令任何男人心笙摇动。 陈恭只觉耳朵一热,差点就要应下,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忽然用力按了一下,他回过神,赶紧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识字啊!” 沈峤也道:“您找错人了,他不识字,我是瞎子,昨夜也只是照本宣科,不解其意,念完便忘了,怕是帮不了您的忙。” 白茸笑嘻嘻:“你们现在心慌意乱的,自然想不起来,待跟着我回去之后好生想想,说不定就能想起许多了。奴家生得这样好看,你们忍心拒绝我么?” 说罢也不等沈峤二人回答,直接伸手就朝他们抓过来。 陈恭脑海里警铃大响,身体也想跑,可不知怎的,看着对方一只纤纤素手伸过来,却使不出半分力气,只能愣愣看着那只手拂过自己的肩膀,他腿一软,整个人便瘫在地上。 “师妹好兴致,这是又准备杀人呢?”与苍老嗓音一并出现的,却是一张俊美之极的年轻面孔。 男人轻飘飘从墙上落下,朝脸色微微一变的白茸笑道:“难得看见师兄,师妹难道不开心么?” 白茸只得暂时舍了沈峤陈恭二人,专心致志应付眼前的不速之客:“师兄说哪里话,我就是很久没有看见你,方才又惊又喜,一时忘了反应。” 霍西京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目光掠过陈恭,落在沈峤身上,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这样俊俏的郎君,左右师妹也是要杀掉的,不如先将他的脸皮给我,你再杀如何?” 白茸不着痕迹挡在沈峤身前:“师兄说笑了,我没想过杀他们,倒是师兄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总不会是千里迢迢过来找我聊天叙旧的罢?” 霍西京:“听说师妹昨晚得了一桩天大的机缘,正好我也路过此地,就顺道过来看看。” 白茸:“师兄在打什么哑谜,师妹我可听不懂呢!” 霍西京微哼:“昨夜六合帮带着《朱阳策》残卷在郊外寺庙出现,被晏无师给毁了,当时你也在场,听说残卷被毁之前,晏无师曾让人念了一遍,以师妹你的聪明伶俐,想必是已经默写出来,准备交给师尊了?” 白茸吐吐舌头,作出小女孩娇嗔情状:“以我对师尊的孝心,这样的东西自然要交给他老人家处置,师兄该不会是听说消息之后,想来抢功劳罢,我可不依啊!” 霍西京:“师兄倒有个好办法,你不如将东西交给我保管,我们再一道回去给师尊复命,这样就不怕你弄丢了。” 白茸笑道:“师兄当我是傻子么?” 霍西京也笑:“你这样信不过师兄,让师兄好生伤心啊!” 这对师兄妹言笑晏晏,实则句句暗藏刀剑,都在盯着对方的空门和弱点。 白茸一刻不敢放松,明知沈峤带着陈恭逃走也无暇他顾,只能全副心神都放在霍西京身上,生怕一不小心着了对方的道。 霍西京挑眉:“他们走了,师妹难道不追吗?” 白茸笑吟吟:“比起他们,我还是觉得师兄更重要些。” 这番话说得情意绵绵,可他们俩心里谁都明白,压根不是那么回事。 …… 陈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沈峤拉起来就跑的,沈峤眼睛看不见,饶是有竹杖,走路也撞撞跌跌,陈恭身上没力气,只能在后面给他指路,两个人跑了大半个时辰,陈恭忍不住喘气道:“别,别跑了,我跑不动了……” 沈峤缓下脚步,神色不减凝重,朝最近那间客栈走去。 陈恭忙问:“我们不出城吗,赶紧出了城跑路,那妖女才追不上来啊!” 沈峤道:“他们肯定也料到我们会出城,所以我们更不能出去,城中人多,他们不容易找到我们,先在客栈歇一宿,明日再寻机会出城,有那个男的在,她一时半会顾不上我们。” 他们进了客栈,要了间厢房,陈恭见沈峤方才走得虽快,脸上其实也疲惫不堪,想起他身体比自己弱多了,平日多走几步路都要喘一喘,心下有些不忍,就道:“晚上我打地铺罢,床让给你睡。” 沈峤没有谦让,因为他的确也有些受不住了,打从昨夜被晏无师灌注真气用眼过度之后,浑身就软绵绵的,之前不过是提着一口气,现在一松懈,整个人就昏昏欲倒。 陈恭有些奇怪:“他们是师兄妹,怎么倒跟仇人一样,那男的也很有些古怪,声音跟老人似的,脸却那么年轻!” 沈峤揉着额角:“因为他用的是偷天换日。” 陈恭:“什么叫偷天换日?” 心想这名字听起来还挺有气势的。 沈峤:“就是换脸术,把别人的脸皮剥下来,用某种秘术,跟自己的脸融合在一起,让自己永葆青春美貌,他们二人,随便一个都是棘手人物,若非他们师兄妹不和,今日我们是逃不过的。” 陈恭听得毛骨悚然,失声道:“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手法!” 沈峤不想再强撑精神,索性合衣躺下,侧身微微蜷缩,苍白的脸上眉头微蹙,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起初与他同路时,陈恭还有些担心他随时会倒下,后来见他每天都是这个样子,倒也习惯了。 忽而想起一事,陈恭问道:“你不是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么,怎么会知道那人用了换脸术?” 沈峤:“哦,有时候会想起一些。” 陈恭抽了抽嘴角。 “睡罢,明日还要早起。”沈峤明显不愿多说,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陈恭无可奈何,只好跟着躺下。 半夜里他还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的脸皮被剥下来,换上一张满面皱褶的老人脸,对着镜子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最后吓得惊醒过来,发现天色已经大亮,而床上却已经空空如也。 沈峤不见了。 陈恭心头一惊,一跃而起,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摸床上已经没了余温,正不知要不要跑出去寻找,就看见沈峤推开门走进来。 他松了口气:“你去哪儿了?” 这段时间两人同行,虽然嘴上不说,但陈恭心里不知不觉已经习惯了沈峤的存在。 在外人看来,沈峤是瞎子,身体又不好,生活起居肯定有诸多不便,需要依赖陈恭帮忙,但事实却是陈恭在许多事情上都要听沈峤的,多亏了沈峤,他们少走了许多弯路。 沈峤关上门,轻声道:“今日我们就此离别罢。” 陈恭一愣,随即跳起来:“为什么!” 沈峤道:“白茸和她师兄周旋之后,未必不会回过头来找我们,六合帮那边,昨夜他们想与我们同行,被我拿话打发了去,事后也未必不会后悔。” 他顿了顿,叹道:“还有那个慕容沁,应该是朝廷的高手,若他调动官府的人想找我们,根本不费吹灰之力。虽说我们一个是瞎子,一个不识字,可《朱阳策》的诱惑到底太大,许多人毕生汲汲追求而不得的东西,却被我们给听了去,相比当时在场其他人,我们就是软得不能再软的软柿子了,随便一个江湖人,都能要了我们的命。” 陈恭结结巴巴:“那,那怎么办,我们也不是故意听的啊,那玩意那么拗口,谁想听呢!” 沈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们二人昨夜一并出现,已经给其他人留下印象,为今之计,只能各自分开走了。” 片刻的无措之后,陈恭发现这的确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真要动起手来,估计别人只要一掌就能将他们两个给打趴下了,这种无力感在心中激荡,又变成更深的无力感——陈恭痛恨自己的无能,却又无计可施。 “……那好罢。”他勉强道,看向沈峤,“可你一个人行么?” 沈峤笑了:“怎么不行,之前在抚宁县,你瞧我一个人不也好好的?” 陈恭想想也是,但心情怎么也快活不起来:“那等出了城,我们还能见面吗?” 沈峤:“看缘分罢。你还去六合帮吗?” 陈恭摇摇头,倒是很清醒:“那个副帮主已经认得我了,我去了六合帮,岂非自投罗网,人人都知道我听过那劳什子残卷,肯定会想从我身上挖出点什么来。” 沈峤:“那你准备去哪里?” 陈恭丧气:“走一步算一步罢,说不准什么时候身上的钱用光了,就在当地安顿下来呢,总得吃饭罢。” 沈峤:“六合帮毕竟是大帮,门槛也高,你就算进去了,也未必能得什么好待遇,不如寻个门风清正的小帮派,以你的聪明才智,想必很快就能出头的。” “随便罢,我不想往南了,想走北边,一路去邺城看看,听说那里很繁华,出人头地的机会应该也多。” 说这话的时候,陈恭兴趣缺缺,他没什么东西要收拾的,随身就两件就衣物,包袱一系便可走人,临走前回头再看一眼,见沈峤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竹杖放在身前,虽然双目无神,但脸却是朝着自己这边的,似乎在给他送别。 不知怎的,陈恭忽然鼻头一酸:“你,你要保重。” 沈峤点点头:“你也是。” 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因缘际会一路同行,又因故分道扬镳,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十几岁的陈恭,还没学会淡定面对。 陈恭走了之后不久,沈峤便也收拾行装,准备出城,他走的是南门,不会与陈恭撞到一起,两个人分开走,的确会分散目标,但他却还有另外一层用意。 …… 陈恭一路担惊受怕出了城,见没人尾随或拦截,这才放下心来。 怀州离周朝近,往来商旅频繁,连、城门外边白天里也有人挑着东西在卖,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得很。先时顾着躲避那些厉害人物,陈恭也没来得及细看,此时身处繁华市集,十几岁少年爱看热闹的心思又冒了出来。 但他也没敢多逛,四下转了一圈,买了两个刚出炉的热腾腾的烙饼准备路上吃,便沿着官道继续一路往北走。 走出百来步,便听见后边传来一阵马蹄踏踏,夹杂着尖叫哭泣的动静,陈恭忙扭头回身,看到几个人从城内疾驰而出,朝他迎面跑来,后面则跟着大队人马,手持弓箭,纵马狂奔。 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愣在当地站了片刻,眼见那些人越来越近,身后人马甚至已经拉开弓弦上了箭矢,准备朝这边射过,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也跟着跑,脑子却还稀里糊涂的,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出现这样的场面。 不单是他,城门口的百姓登时乱作一团,四散逃窜,惊叫不已。 陈恭头也不敢回,拼命往前跑,心里觉得自己真是倒霉之极,去哪哪都出事。 跑了一阵,箭矢破空之声蓦地传来,掠过他的耳际插入陈恭身前的草丛里! 他脚一软差点往前扑倒。 身后不时有人惨叫和摔倒在地上的声音,骑在马上的人远远飘来笑声,似乎甚为快意。 还有人奉承道:“郡王好箭法,真可谓是百步穿杨,例无虚发啊!” 笑声戛然而止,那人陡然拔高声音:“前边那个跑得最快的,你们都不许动,我要射他!” 还有谁比陈恭跑得更快?没有了! 他忽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达官贵人大多喜爱狩猎,但有些人很变态,他们不喜欢猎动物,专门喜欢猎活人,将囚犯奴隶放出去,命他们尽力奔跑,然后以箭射之,死活不论,这叫人狩。 陈恭也是出了抚宁县之后才听人说起过的,当时他还听着稀奇,跟着啧啧出声,现在跟说书一样的故事放在自己身上,就一点也不好玩了!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心跳顿时比鼓点还要快,一颗心只怕就要蹦出胸膛! 陈恭蓦地停下来,转身伏地,高声求饶:“贵人饶命,贵人饶命,我非猎物,更非囚犯奴隶,而是良民啊!” “良民又如何?本王想杀便杀!”为首之人漫不经心地笑,待看清他的模样,不由咦了一声:“你抬起头来看看。” 陈恭壮着胆抬头,脸上写满害怕恐惧。 穆提婆却看着有趣:“虽然肤色黑了点,倒也清秀,四肢看着也柔软,我若饶了你一命,你有什么报答呢?” 陈恭懵懵懂懂:“草民自当做牛做马,甘为贵人驱遣……” 穆提婆轻笑:“那好,来人,带回去给我洗干净了!” 陈恭少小离家,绝不是半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的,眼见边上所有人看着他的表情都很奇怪,再加上刚才这人说的那番话,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看上当男宠了! 男宠在齐国,尤其是在齐国贵族上层并不是什么稀奇事,齐国几代皇帝就都男女不忌,上行下效,下面自然也跟着男风大兴。 陈恭不知道他遇上了齐帝身边最有名的幸臣,但这并不妨碍他反应过来之后吓得魂飞魄散,一边磕头一边大声道:“贵人饶命啊,我,我没什么姿色,我不想跟您回去!” 穆提婆的脸色沉了下来。 陈恭的心怦怦乱跳。 他跟着沈峤学过几招拳脚,可对方大队人马,个个携刀带剑,目露精光,他这点三脚猫功夫根本派不上用场,只怕还没靠近这位贵人,就已经被万箭穿心了。 陈恭本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到了此时此刻,方才觉得自己幼稚可笑,以前不怕,是因为那些情境自己应付得了,现在害怕,是因为眼前这些来历不明的权贵,陈恭甚至都不用去弄清楚他们的身份,就知道自己一定是惹不起的。 边上随从笑了起来:“郡王,小人还从未见过如此不识趣的人呢!” 又有一人附和:“是啊,此人也非绝色,您能看上他,是他的福气,他居然还有胆子拒绝,不如当场射死算了!” 穆提婆眯着眼,手中弓箭已经慢慢举了起来。 “贵人请容小人细说!” 陈恭脑中嗡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他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小人无甚姿色,不值得贵人如此高看,但小人却认识,认识一个人!他比小人还要好看许多,不不,是比贵人您带来的这些人加起来还要好看!” 跟在穆提婆后面的,个个都是美男子,闻言就都哄笑起来,讥笑陈恭没见过世面。 “你看他一副乡巴佬模样,竟然说见过比我们漂亮的人呢!” 穆提婆没说话,手已经抽出一支白翎箭矢,似乎准备搭弓射出。 陈恭浑身直冒冷汗,生死关头,他再顾不得许多,大声道:“那人就在城里,我们刚刚才分手,贵人不信的话,我可以带您去,他生得一副好相貌,只是眼睛有些不便,是个瞎子,怕,怕贵人见了不欢喜!” 听他说到瞎子,穆提婆终于来了点兴趣:“说起来,我还没玩过瞎子呢,绑在床上的时候想必也不用蒙住双眼了?” 轻佻的语调引来一阵暧昧低笑。 陈恭算是见识到这群权贵的毫无节操了,但他话已出口,后悔也来不及,心道沈峤身手比他好,说不定能打退这些人,又说不定他们去到那里的时候,沈峤已经走了。 乱七八糟的想法一闪而过,他愣愣坐在原地没动,随从驱马过去,昂着下巴:“还不快带我们去!” 陈恭咬咬牙:“这位贵人,其实,其实那人身体不好,虽然脸生得好看,只怕会让您扫兴……” 穆提婆戏谑:“那不更好,病怏怏的,玩起来还别有一番兴致呢,若是玩死了,那也是他自个儿身体不好,怨不到我头上来!你不想带路也可以,那就由你来顶罢,你身体好,想必怎么玩都没问题,让你脱光了,跟我养的狼狗一起玩好不好,正好它们也发情了,我还愁没法给它们找到交、配的呢!” 陈恭睁大了眼睛,万万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残暴的人,穆提婆的描述令他浑身发抖,再也生不起反抗之心。 沈峤你也别怪我,我是被逼的,他默默道。 …… 陈恭带着大队人马进了城,来到原先他们入住的客栈,此时距离他离开,不过刚刚过去半天。 客栈老板对他还有印象,见他去而复返,身后又跟着一批人马,不敢怠慢,忙迎上来询问:“您这是……” 陈恭忍不住回头看了穆提婆一眼,后者看见客栈内部简陋,皱眉掩鼻,不愿入内,只让几名随从跟着陈恭进来交涉。 “与我一道来入住的那人可还在?”陈恭比划了一下,“他眼睛不太好,还拄着根竹杖。” 掌柜忙道:“有有,还在,他还在厢房里,没下来过。” 陈恭心头一喜,继而又升起一丝愧疚感,只不过这丝愧疚感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人打断了。 跟着穆提婆一道来的随从对陈恭皱眉喝斥:“磨蹭什么,还不带我们上去?” 对方涂脂抹粉,透着一股拿腔作势的味道,陈恭看一眼就不愿意多看,可他没法为违逆对方的话,只能磨磨蹭蹭带着人上楼,一面希望沈峤已经走掉,又希望沈峤还在。 陈恭带着人上楼敲门。 敲了三下,里头果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是谁?” 那一瞬间,陈恭说不清自己内心是什么感受,他咽了一下口水,才道:“是我。” “陈恭?你怎么回来了?快进来罢。”沈峤有点意外,声音一如既往平和。 陈恭五味杂陈,负罪感一下子涌了上来。 “怎么还不进去?”穆提婆的随从很不耐烦,用力推了他一把。 陈恭往前踉跄,顺势推开门。 沈峤正坐在窗边,脸微微往外侧,似乎在品赏窗外的风景,但陈恭知道,自从那夜之后,他的眼睛就彻底看不见东西了。 “啧,这就是你说的美人,也并不如何……” 随从这话在沈峤转过头来的时候顿了一下,有点接不下去。 在下面等得不耐烦干脆自己上楼来的穆提婆则眼睛一亮。 他出身贫寒,因母亲得势,后来他自己又与皇帝厮混在一块,这才过上奢靡无度的日子,所以他非常注重穿着,若是看见别人衣裳打扮不够华丽,便不会将人放在眼里。 沈峤的衣裳自然不会是什么好料子,头上也只简简单单束了髻,甚至连玉簪都没有,只用与衣裳同色的天蓝色布巾束着。 然而穆提婆却完全移不开眼。 这些粗糙的衣料,完全遮盖不住美人本身的出色。 甚至在沈峤面无表情朝他们这里“望”过来时,他还感到口干舌燥,有股按捺不住想上去将对方摁倒,撕开衣裳,肆意蹂、躏的冲动。 “陈恭,你还带了什么人过来?” 听见他有点茫然的声音,穆提婆顿觉更兴奋。 不知这人皱眉哭喊出来时,又是如何的销、魂滋味? 穆提婆甚至想好了,先将人扣在怀州这里玩个够本,再送去给齐帝高纬,高纬与他一样,总喜欢玩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这样一个瞎子美人送过去,皇帝必然会很高兴。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沈峤。 沈峤微微蹙眉,却没回答,只道:“陈恭?” 14、第 14 章 虽然明知道沈峤看不见,陈恭还是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 穆提婆见状轻笑一声:“陈恭跟我说,这里有个美人,比我带来的所有人还好看百倍千倍,我本是不信的,觉得这小子没见过世面,满口虚言,所以跟来看看,不过现在一见,才知道他也没有夸大。” 沈峤沉默不语,面无表情。 穆提婆不以为意:“我乃城阳郡王穆提婆,深受当今陛下爱重,你若肯跟我回去,从今往后自然是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也不必住在这种粗陋之所了。” 沈峤这才叹了口气:“陈恭,是你向他透露了我的行踪?” 陈恭心一横:“我也是没有办法了!如果没有将他们叫过来,我自己就要去给穆……郡王做牛做马啊!” 沈峤摇摇头:“难道你以为将他们引过来,你自己就能逃过一劫了吗?你问问这位城阳郡王,他可愿意放你走?” 穆提婆哈哈一笑:“不错,这小子虽然比不上你一根手指头,但好歹四肢俱全,头脑灵活,一张脸也还算能看,这样的人拿来当仆役也好啊!” 陈恭大吃一惊:“你刚才明明说过放我走的!” 穆提婆压根不将他放在眼里,挥挥手,左右便上前将他给拿下。 他自己则朝沈峤走过去。 不知是否感觉到他的走近,沈峤终于扶着桌沿起身,看上去似乎要行礼迎接。 穆提婆嘴角噙笑,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世人对权势,无不畏惧欣羡,畏惧者战战兢兢,欣羡者飞蛾扑火,就算对方现在看起来不太愿意,但很快也会适应甚至喜欢上荣华富贵,软玉温香,到时再想抽身,就由不得他自己了。 穆提婆:“你叫什么名字?” 沈峤:“我叫沈峤。” 穆提婆:“大乔小乔的乔吗?倒是名副其实。” 沈峤:“山乔峤。” 穆提婆挑眉一笑:“怀柔百神,及河峤岳?这个峤字有些凌厉了,不是美人该起的名字。” 沈峤却没有笑:“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 “好好,你喜欢就好,你有表字吗,或者我就叫你小峤?阿峤?”穆提婆笑道,语气无意识带了些宠爱和迁就。 沈峤弯腰去拾竹杖,脖颈在衣领下露出一截,雪白修长,引人遐思。 穆提婆心头痒痒,忍不住伸手去扶,想着顺势将人拉到怀里来,正好一亲芳泽。 沈峤体温偏低,因病消瘦,手腕被握住时,穆提婆还能感觉到薄薄皮肉下面覆盖的骨头。 换作平日,以穆提婆阅遍美人的眼光,定会嫌弃对方手感不好,但此时此刻,他却反而心神一荡,越是迫不及待。 “阿峤……”他只说了两个字。 也只来得及说这两个字。 穆提婆便觉得心口一痛。 他低头看去,那根竹杖不知何时竟出现在自己胸膛处,正好戳在他的心口处。 穆提婆反应不慢,一痛之后,上身顺势便往后仰,一只手去抓竹杖,另一只手朝沈峤拍出。 他本非心胸宽广之人,又恨这个看上去柔弱无害的美人竟然有胆子暗算自己,是以一出手再不留情。 穆提婆也有武功,虽说是二三流水准,但这一掌若真拍在沈峤身上,他就是不死也得受重伤。 然而出乎意料,本来十拿九稳的竹杖轻轻一滑,脱开穆提婆的控制范围。 不仅如此,穆提婆拍向对方的另一只手也落了空。 他以为的病弱美人,以一种绝妙的步法避过了他的攻击,甚至反过来用竹杖在他腰上敲了一下。 对方内力空空荡荡,这一下无法对穆提婆造成多大的伤害,却正好打在他肋骨最薄弱的那一点上,穆提婆猝不及防,没能运起真气抵抗,结果被这一敲,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忍不住啊了一声,疾步后退。 他的随从们这才反应过来,有的上前搀扶穆提婆,有的一拥而上,准备将沈峤拿下。 穆提婆没曾想自己会在此地吃了亏,面色阴沉得都快滴出水,恶狠狠盯住沈峤,眼中不掩厉色,脑中已经想了不下一百种折磨对方的办法:“将他给我活捉下来!” 他带来的随从中也不乏身手不错的,仗着人多势众,没把这个瞎眼病弱的人放在眼里,谁知却全都吃了败仗。 他一根竹杖,便将所有人逼得无法近身。 但这还不止,似乎知道穆提婆这边人多,沈峤也没打算再和他们耗下去,出手越来越狠,平日因目盲而略显柔弱的面容此时却蒙上一层冷厉,有一个人想偷偷绕至后方擒住他,直接被一杖抽下去,人连连踉跄后退,沈峤毫不留情,顺道就将人给推下窗。 从二楼摔下去的惨叫声传来,众人都有些发憷,一时忘了动作。 “还有谁来?” 他面无表情“望”住众人,竹杖点地,岿然不动。 脸色依旧苍白,却隐隐多了一层冷峻。 陈恭目瞪口呆。 他上回看见沈峤打退几个小乞丐,还是在破庙的时候,当时知道沈峤没失忆生病之前,很可能是个武功高手,但之后在出云寺,见了晏无师和雪庭禅师等人出手之后,眼界仿佛也提高了一层,便不再觉得沈峤如何厉害。 直至此刻,他似乎窥见了对方身上隐藏的许多秘密,又似乎还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穆提婆自觉丢人,对沈峤又恼又恨,一时又想杀了此人,一时又觉得光是杀了还不解恨,得捉了活口回去操弄个十遍八遍,末了再丢给自己的下属玩到死,这才算是解了心头之恨。 他左右回望,见众人都面露迟疑不敢上前,不由骂了一声:“你们这么多人上去,难道还打不过一个瞎子不成,压也能给压死了!” 众人还是不敢动,主要是被打怕了,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伤,谁也没想到对方竟能将一根竹杖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 沈峤面色淡淡,只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似乎在等他们离去或继续上前挑衅。 穆提婆冷笑一声:“你方才没用内力,单凭招数精妙,是支撑不了多久的,这个客栈已经让我叫人给围起来了,你若识趣,便乖乖跪下来求饶,我或许还能给你条活路,若不然……” 沈峤:“若不然又怎样?” 穆提婆面露狠色:“若不然……” 这话还未说完,他便见沈峤一掌朝旁边拍了过去。 之前以为沈峤没有内力的人都大吃一惊,掌风一去,柜子正面就倒了下来。 众人始料不及,不得不闪身躲避,穆提婆也不例外,因为柜子在他身后不远,他没法往后退,只能往旁边闪身,结果沈峤又趁他躲闪之际朝他背后拍去。 穆提婆回身反击,却不料正好落入沈峤的圈套,后者袖子一卷,直接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退到窗边,另一只手则扼住他的脖子。 众人一看,更不敢妄动了。 穆提婆没想到他手腕瘦可见骨,却竟有那么大的力道,掐得自己完全呼吸不了,另一只手则牢牢钳制住他的命门,令他连真气都不敢用。 “你这样做,只会,咳咳,自寻死路!”穆提婆万万没想到自己玩了一辈子鹰,到头反被鹰啄了眼,气个半死又不敢轻举妄动。 可谁又能想到沈峤这副模样还能将所有人弄得团团转呢? “是不是自寻死路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假如今日你不放我走,只怕你要先死在这里。”沈峤语调平缓,音量也不高,偶尔低低咳嗽一声,不带半点火气。“能得贵人一条命,换我一条微不足道的小命,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自己之前到底是怎么看走眼,觉得他无害又柔弱的! 穆提婆无法,只得让那些虎视眈眈的随从退下:“你们去外头说一声,让他们都撤走!” 沈峤叹道:“郡王早这么爽快不就好了?走罢,还请送我到城外,再给我一辆马车。” 穆提婆冷笑:“你一个瞎子,要了马车又有何用,难不成还要我再给你派个车夫?” 沈峤沉吟道:“穆郡王说得也有道理,那就劳烦您再陪我一段,想必那车夫也不敢不从命。” 穆提婆气结。 如是一路出了城,穆提婆被胁迫着上了马车,有他在手,车夫也不敢不听命。 马车往西,整整走了两日一夜,直至靠近北周边境,又确认穆提婆的随从暂时还追不上来,沈峤这才让车夫先驾着马车回去,而后又挟持穆提婆进了边境的延寿县的某个客栈,先将其打晕,再把他子孙根给废了,免得他日后再去祸害别人,又把人丢在某个厢房里,这才独自离开。 沈峤出了客栈,朝城门的方向疾步走去,只是刚走了几步,他便不得不停下来,寻个无人偏僻的巷子角落,靠在墙上,再也撑不住这种强弩之末的状态,弯腰吐出一大口血。 边上传来一声哂笑。 沈峤不必抬头也知道是谁,他伸袖抹去唇角血迹,索性靠墙坐了下来。 一名青袍人不知何时出现,面容俊美,气势强横,狭长眼角略有细细纹路,只是这细纹却反倒为他平添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 晏无师负手而立,见他脸色青白,一副油尽灯枯之象,啧啧出声:“你明明是为了不连累陈恭,方才与他分道扬镳,结果一腔善意,转头就遭了背叛,姓陈的自己不愿当穆提婆的禁脔,就把你给抛了出来,当好人的滋味如何?” 沈峤胸口恶心得要命,捂着嘴恨不得再吐出几大口血来方才痛快。 “你说得不对。那夜在出云寺,我是念残卷的人,我与陈恭二人,也只有我识字,陈恭即便记性过人,记下了一些词句,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如果六合帮那些人事后要找,肯定也是冲着我来,所以我与他分开,是为了让他不受我连累,假如他因我而遭殃,我会良心不安。” 说了一大段话,他有些气力不济,不得不停顿下来喘口气,再继续说下去: “我没有未卜先知之能,并不知道他会遇见穆提婆,更不知道他会为了自己脱身而将祸水引到我这边来。但当时,我不可能因为他将来兴许会做出什么对我不利的事,就心安理得抓他来当垫背。” 15、第 15 章 晏无师怒极反笑:“沈掌教真是胸怀如海,只可惜你们玄都山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否则你堂堂祁凤阁弟子,何至于沦落到被昆邪打下山崖的地步?” 沈峤摇头不语。 他现在的记忆模模糊糊,时断时续,有些想起来,有些没有,对这段往事的内情还不甚清楚,也没什么可说的。 晏无师却忽然抬掌朝他拍过来。 这一掌不是轻飘飘如同儿戏试探,而是实打实用上了三分的功力。 以两人现在的对比,别说三分功力,哪怕晏无师只出一分,沈峤只怕也毫无抵抗之力。 若是旁人在场,必然不会怀疑晏无师的杀人之心,也必然觉得沈峤在劫难逃。 沈峤的呼吸粗重起来,一口血涌到喉咙口,却被他死死压住,晏无师的真气就像他本人,极为霸道,汹涌而来,大江奔流,几欲化为实质。 生死关头,危急万分,他的内心反而平静下来,浮现奇异的空灵。 那一瞬间,沈峤的眼前依旧漆黑,然而在漆黑之外,另有一片广袤星河呈现在眼前。 宇宙洪荒,天地之大,亘古以来,造化无穷,人在其间,何其渺小,若得天人合一,化神返虚,则山河是我,日月是我,苍穹是我,云锦是我,万事万物,再无阻碍。 沈峤此时便是这种感觉。 他说不清是自己时断时续的记忆发挥了作用,还是那天夜里自己所念的《朱阳策》残卷深深铭刻在心上的缘故,伴随着脑海一字一句浮起熟悉文字,他心中仿若枝叶漏月,毫光毕现,空灵无瑕。 久已凝滞空无的真气竟也隐隐约约开始在四肢百骸游走,丝丝缕缕,绵绵不绝。 晏无师这一掌印过来,如泰山压顶,又迅若飘风,换作寻常人,连肉眼都未能看清,但沈峤居然看清楚了,他背后就是墙壁,避无可避,只能选择正面迎敌。 以自己病弱之躯,对上晏无师三分之力。 后者曾与祁凤阁、崔由妄这等天下顶尖高手,一代宗师交锋而不落下风,可见其实力恐怖,别说沈峤,哪怕是齐国第一御用高手慕容沁在此,面对晏无师的三分实力,也不能不认真应对。 然而沈峤竟然顶住这样的压力了。 没有被拍扁在墙上,也没有吐血身亡。 他的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脚下却没有挪动半分,袍袖因为气劲冲击而高高鼓起,连带头上束发的布巾也散开,长发披落下来,飞扬狂舞。 两股气劲相接,一方强而一方弱,但一时半会居然也不落下风。 晏无师微微挑眉,却无太大意外,反倒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玄都山心法,清静无为,与世无争,遇弱则弱,遇强则强,圆融无碍,天心水明。 沈峤脑海里忽然闪过这句话。 但他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潜力能被激发出来,其实跟玄都山没太大关系,而是因为…… 自己所使出的真气里,竟隐隐出现与晏无师交融的迹象,两股真气既处于对峙,又彼此相互影响,分明是同出一源! 但两人实力终究过于悬殊,晏无师基本无需多余动作,只要稍稍再增加一点压力,沈峤就完全抵受不住,面若金纸,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晏无师却在此时收了手。 “果然如此。”他饶富兴味道,“当时给你把脉的时候我就怀疑了,你原先在玄都山修炼过《朱阳策》残卷,是祁凤阁传给你的罢?” 沈峤只觉两耳嗡嗡作响,听晏无师的声音也像是从遥远天边传过来的,他整个人顺着墙滑落到地上:“所以那一夜在出云寺,你是故意让我念残卷的?” 晏无师:“不错,《朱阳策》共五卷,游魂卷在你们玄都山,你既然是祁凤阁的衣钵传人,必然也练过此卷,否则半步峰那种地方摔下来,不死就不错了,内里不可能还有一线生机,甚至渐渐恢复眼睛和武功。你自己不觉得奇怪么?” “因为你练过的《朱阳策》已经被你的身体记住了,就算你暂时没了记忆,那股真气也早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在慢慢帮你调理。那夜我让你念妄意卷,便是想借由这部分内容,激你想起原先自己练过的那一部分,看你能否将两卷的内容结合起来并融会贯通。” 沈峤气若游丝:“沈某一介废人,怎值得晏宗主费这么大的劲?” 晏无师诡秘一笑:“《朱阳策》妄意卷现世,引来各方争夺,可惜原本在出云寺被我毁了,只有当时在场数人亲耳听见,他们回去之后必然要将内容记下,为了混淆视听,他们也必然会将一些假的内容混杂其中,多流出几个版本,引来各方争夺。那夜赶不及到场的门派很多,他们听见消息之后肯定也坐不住,千方百计想得到真正内容无误的残卷仿本,明争暗斗,风云迭起,你不觉得很有趣么?” 沈峤闭上眼:“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晏无师:“好处自然是有的,但与你无关,就不必操心了。你只需知道,这件事你也得了天大好处,毕竟这世上,能一窥其中一册残卷的人,便已是天大机缘,绝少有人能如你一般,习得其中两卷。若能继续练下去,未尝不能恢复到旧日水平,这样说来,你是不是应该好好谢谢我才对?” 沈峤:“晏宗主……” 晏无师捏住他的下巴,迫他抬起头:“你之前不是还喊我师尊么,怎么这么快就换了称呼?” “我想……”沈峤喃喃道,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晏无师微微弯腰,低下头去听。 对方蓦地又吐出一大口血,晏无师没来得及松手,血星星点点溅上他的手。 晏无师眼里冒出杀气。 沈峤无力道:“都和你说我想吐血了,这可不是故意的……” 话没说完,他直接就往旁边一歪,晕了。 …… 昏昏沉沉之间,他感到自己整个人像虚浮在半空,飘飘荡荡,连神思也跟着飘荡出老远,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又飘回来,落在现在这具躯壳里。 刚刚睁开眼,沈峤就听见边上有人叹息道:“人生如此多艰,你还活着做什么呢,总是死不成,心里苦不苦?” 是晏无师的声音。 “……”沈峤觉得此人多半有病。 晏无师做事已经随心所欲,不按常理到一定境界了,像《朱阳策》妄意卷这样珍贵的秘籍,他说毁就毁,不留半分余地。 能得窥残卷内容,人人求之不得,他却轻而易举就让自己得到这份机缘。 自己遭遇陈恭的背叛,面对穆提婆带人上门围攻的局面,晏无师当时想必也是在旁边的,他却袖手旁观,不加阻拦,直到沈峤依靠自己离开,他才又出现,冷不丁一出手像是想要沈峤的命,结果却激发出沈峤体内的残存的朱阳策真气。 但沈峤绝不至于自作多情到晏无师对自己另眼相看,苦心造诣想磨练自己,唯一的解释是,此人性情反反复复,喜怒无常,很难按照常理来推断。 晏无师:“穆提婆的随从过来找他了,陈恭也跟着来了,这人害你被穆提婆那等佞幸看上,你若想要杀他,现在还来得及。” 沈峤摇头不语,手肘撑床慢慢坐起来,发现自己吐了那几口血之后,胸口居然舒畅了许多,也没有闷痛的感觉,想来是歪打正着将淤血给吐出来了,反倒有助于伤势痊愈。 “多谢晏宗主。”他道。 晏无师倒是坦荡:“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快能吐出淤血,只是想逼你使出朱阳策真气罢了。” 沈峤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当时你如果挺不过,死了也白死。 “那晏宗主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晏无师:“跟你回玄都山。” “…………”沈峤抽了抽嘴角:“晏宗主日理万机,何至于总将宝贵工夫浪费在我这样的人身上?” 晏无师“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沈峤根本避也避不开,只能任由他像端详一件私有物那样捏住下巴打量半天:“玄都山藏有朱阳策游魂卷,但我不知道在哪,偌大玄都山,就算那些人都不是我的对手,进去搜寻也是麻烦,有你在手,不就行了吗?” 沈峤:“你想让我记起内容之后写下来给你?” 晏无师哂笑:“那些庸人方才需要照本宣科,一字一句记下来,北周内宫所藏残卷已为我所练,妄意卷我也看过了,五得其二,对朱阳策脉络走向,早就心里有数,与其届时看你写下来不知真假的东西,倒不如直接让你与我交手,不怕不能摸清玄都山所藏残卷的奥妙。” 他对沈峤道:“真正的先天境界,不在形迹,更不在模仿。路都是人走出来的,陶弘景能融汇三家之长,写出朱阳策,我自然也能创出比他更高明的武功。” 这些话乍听起来十分狂傲,不可一世,但仔细思量,沈峤其实也是赞同的。 晏无师能成一宗之主,武功笑傲天下,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从这一点来看,他也不愧能跻身天下顶尖行列的宗师级人物。 只有一点:跟这样的人日日相对,朝夕相处,实在是一桩折磨,而非乐事。 晏无师松开手,淡淡道:“你既已醒了,明日便上路。” 沈峤无奈道:“我能有别的选择么?” 晏无师:“你可以选择趁现在伤势还好,自己走;又或者我们现在再打一场,等你被我打残打伤了,我再带你走。” 沈峤:“……” 16、第 16 章 有晏无师在,自然不必再走那些更加安全的官道,为了抄近路,晏无师并未过境长安,而是直接南下洛州,再从洛州走u州和随州。 这条路缩短了许多距离,但同样的,因为这些地方靠近齐周边境,并不如何太平,尤其去岁末灾害之后,旱地千里,流民遍地,纷纷涌向周边粮草更加充足的州县,导致如今沈峤他们一路上依旧能看见不少流民。 论武功,当今天下少有人能与晏无师匹敌,但他明显不是一个好旅伴。沈峤旧伤未愈,眼睛时好时坏,始终没法恢复正常,顶多只能像之前那样模模糊糊看见一些光影,晏无师也没有因此生起怜香惜玉之心,对他格外优待,他自己不需要乘车,便连马车也没有雇,兀自不紧不慢在前头走着,大有“你跟得上就跟,跟不上也要跟”的架势。 如此一前一后行了若干天,快要进湘州城时,他们又在城外遇见一拨流民。 这些人原本是从光州而来,因那里饥荒,不得不千里跋涉来到更加富裕的湘州,谁知湘州刺史却不肯给他们开城门,还令士兵严加把守,不得放一个流民进入。 流民们没有力气再去下一个地方碰运气,只能就地驻下,实际上就是慢慢等死。 从治理地方的角度来看,湘州刺史这样做无可厚非,因为一座城池的粮食是有限的,放了流民进来,就得负责安顿他们,而这些人实际上本该属于别地治下的百姓,如此就等于给本身湘州平添了压力,届时湘州的粮食不够吃,当地百姓反而会被连累,如今齐帝高纬忙着寻欢作乐,根本就没什么心思治理朝政,朝廷拨下的粮食还未到达地方,就已经在层层盘剥中消耗殆尽,湘州刺史即便是将这些流民都接收进城,也不会因此得到朝廷的嘉奖。 湘州离玄都山已经很近,只要再往西南行上数日,便能到达位于沔州旁边的玄都山。 越是临近玄都山,晏无师的心情似乎就越不错。 他甚至放慢步伐等沈峤跟上,一边还饶有兴致给他指点当地风物人文,若是不知两人关系的,乍看说不定以为他们是多年老友结伴同行。 他对沈峤道:“湘州战国属楚地,因而楚风甚浓,也算富庶之地,可惜高纬无心经营,高家几代人的心血,怕是要败落在他手里了。” 晏无师对齐帝显然没有半点尊重之意,张口就直呼其名。 沈峤眯起眼,模模糊糊瞧见城外聚集了不少人,其中老少妇孺占了大部分,得亏是现在天气还不算热,否则只怕大片瘟疫都要因此而起了,不由摇摇头叹了句:“民生多艰!” 晏无师淡淡道:“其实这样的场景,在其它各国,同样也有。自西晋末年五胡乱华,各方争权夺利,早有无数鲜血性命填了进去,这样的饥荒每年都有,尤其在边境上,各国为了推卸责任,转移压力,都巴不得将流民往别国推,等丰年时,又时常发动战争吞并邻国城池,内部兵变频繁,动辄政权更迭,没几年便换一个国号,自然不会有什么人将心思放在治国上,北齐不过是变本加厉罢了。” 沈峤:“但我听说晏宗主在北周另有高官厚禄,甚为周帝倚重,想必在你心中,定是认为北周更有可能一统天下?” 晏无师负手悠悠道:“当皇帝的,不管明君昏君,历来都半斤八两,区别只在于有些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有些无法克制或不想克制。宇文邕虽然嗜战好杀,但他禁佛禁道,也不喜儒家,不向任何一方靠拢,于是他剩下的选择余地就很小,我想要一统三宗,也需要他的帮助。宇文家入中原多年,祖上虽为鲜卑人,却早已汉化,周朝制度均与汉制无异,若论当皇帝,未必就比南方陈朝差。” 这么多天以来,道听途说,沈峤对天下势力也已经有了大致了解。 那晚在出云寺出手阻拦晏无师的雪庭禅师,原先也是支持北周的,但他支持的是北周前摄政宇文护,而非当今皇帝宇文邕。 雪庭禅师出天台宗,与天台宗现任宗主法一是师兄弟,但天台宗本宗的立场却是倾向南陈的,此事涉及天台宗内部恩怨,说起来又是一段长话。 宇文邕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力之后,为了消除宇文护留下来的影响,自然不可能继续重用佛门,所以如今雪庭一脉在北周,其实处于有点尴尬的位置,虽不至于完全丧失地位,但宇文邕一日在位,雪庭禅师就一日无法恢复往日尊荣。 对宇文邕而言,儒释道三家,各有各的诉求,一旦跟他们牵扯上关系,自己的施政难免也会带上其中一家的色彩,这是他这种自主意识很强的皇帝所不乐意见到的。相比之下,浣月宗虽然也有自己的目的,但他们明显比其它各家更适合合作,也不会要求宇文邕去推广某一家的学说,左右他的想法。 二人边走边说,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寻常百姓或商旅进城,为防流民骚扰,常常需要结伴同行,最好还要有男丁护卫,因为流民饿极了也有可能变成盗匪,当他们发现乞讨不管用时,肯定就会强抢,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长相美貌的妇孺沦落流民手中,不单贞操不保,最后可能还会被下锅煮成肉羹。 在这种情况下,晏无师和沈峤二人就成了颇为奇特且引人注目的组合。 一个双手空空,什么也没带,一个拄着根竹杖,一副大病初愈的虚弱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寻常旅人。 路边有流民不时向他们流露出乞求的神色,晏无师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角色,流民也不敢上前讨要,只能转而向看上去温弱好说话的沈峤乞求。 其中有一对夫妇,拖着三四个孩子走在路上,瘦骨嶙峋,看不出半点人样,形如傀儡僵尸,连神情都是麻木的,最大的孩子不过六七岁,最小的才两三岁,走路蹒跚踉跄,父母也没有力气抱着她,她便抓着母亲的衣角跟在后面,摇摇晃晃地走。 如果这种情况再持续下去,最后应该是最小的这个孩子先被送去跟别人家的孩子交换,给父母增加口粮,又或者他直接就被父母煮来吃掉,生逢乱世,人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为了生存,骨肉亲情也可以放在一边。 这对夫妇见沈峤路过,直接就跪了下来向他乞讨食物,沈峤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份油纸包的煎饼递给那个最小的孩子。 夫妇欣喜若狂,连连叩谢,丈夫直接从孩子手中夺过煎饼,张嘴就咬了一大口,见妻儿都眼巴巴望着自己,迟疑半天,才依依不舍掰下一小块给妻子。 妻子拿了那一小块饼,自己没有吃,却又小心翼翼,珍而重之掰成几份,分头分给几个孩子。 煎饼不大,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完了,边上流民看得眼热,都虎视眈眈盯着沈峤。 那丈夫对沈峤求道:“孩子们饿了好几天了,还请贵人多赐一块饼,也好让他们捱到进城!” 沈峤却拒绝了:“我也不是富裕人,身上仅带了两块,给你们一块,我自己也要留一块的。” 那丈夫听说沈峤身上还有食物,表情当即就变了,又见他双目无神,还要依凭竹杖支撑,不由心生歹念,朝沈峤扑过去。 谁知还没碰到人家的衣袖,身体就已经朝反方向飞了出去,又重重落在地上,惨叫出声。 再看沈峤,却依旧是病弱不堪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刚刚才将人给打飞出去。 他显然没想到自己一时的善念会引来这样的结果,再看男人的妻儿,都已经吓得抱作一团。 其他蠢蠢欲动的流民,看见这一幕,自然都不敢再妄动了。 男人费力爬起来,没有求饶,却反过来骂道:“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啊!你这种人最是假仁假义,不就想靠施舍来换我们磕头道谢吗,为什么不救人救到底,明明还有一个饼,为什么不拿出来!不想拿就干脆不要拿啊,让我们尝到甜头又吃不饱,你这样跟杀人又有何异!” 沈峤叹了一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 晏无师始终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负手而立,冷眼旁观,既没插手也不离开,像是在等他,脸上却带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有方才露的那一手,就是知道他身上有食物,其他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 待他走近,晏无师才道:“斗米恩,担米仇。这句话,你有没有听过?” 沈峤叹道:“是我鲁莽了,受苦的人很多,凭我一己之力,不可能救得完。” 晏无师讥讽:“人家父亲都不顾孩子死活了,你却反倒帮人家顾着孩子,沈掌教果然有大爱之心,只可惜人性、欲壑难填,无法理解你的好意,若今日你不能自保,说不定现在已经沦为肉羹了。” 沈峤认真想了想:“若今日我不能自保,也就不会选择走这条路,宁可绕远一点,也会避开有流民的地方。人性趋利避害,我并非圣人,也不例外,只是看见有人受苦,心中不忍罢了。” 他择善固执,晏无师却相信人性本恶,两人从根源上就说不到一块去,晏无师固然可以在武力上置沈峤于死地,但哪怕是他扼住沈峤的脖子,也没法改变沈峤的想法。 多了这段小插曲,两人之间先前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氛围也荡然无存。 “郎君!” 声音小小的,弱弱的,从身后传来。 沈峤回过头,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瘦小低矮,应该是个孩子。 那孩子跑到他跟前跪下,认认真真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多谢郎君方才给我们赐饼,阿爹对您无礼,我,我只能给您磕头了,还请您大人大量,不要跟他计较!” 他何至于跟一个孩子计较,沈峤叹了口气,上前扶他起来:“我没有放在心上,听说过几日就是佛诞,湘州城百姓崇佛,届时会开设施舍粥场,也会适当放一些流民入城,你们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孩子双目发光,连连叩谢:“多谢郎君告知,敢问郎君高姓大名,以后有机会,小人一定报答您,给您立长生牌位!” 沈峤摸摸他的头,温言道:“这些就不必了,你好生照顾你的母亲和弟妹。” 孩子用力点头,又悄悄说:“您放心罢,其实方才阿娘分给我的那块饼,我没有吃,都偷偷塞给妹妹了!” 沈峤听得心酸,又暗叹他的懂事,想了想,还是从怀中将剩下的一张饼摸出来递给他:“你拿回去吃,不要再让你父亲发现了。” 那孩子饿得面黄肌瘦,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活也不肯收,最后还是沈峤强塞到他手里:“你再推,让旁人看见了,又要生事。” 他这才只能收下,又跪下来给沈峤磕了头,又坚持道:“还请郎君告知姓名!” 沈峤:“我叫沈峤。” “沈峤……”那孩子咀嚼了好几遍,不知道是不是将峤字理解为另外哪个意思了,沈峤也没有特意强调纠正。 那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晏无师:“时辰不早了,早点入城。” 沈峤见他这回没出言讥讽,反倒有些奇异,笑道:“你不说点什么?” 晏无师淡淡道:“有人就喜欢做些蠢事,说了也说不听,本座何必白费唇舌?” 沈峤摸摸鼻子,笑着没说话。 这世间固然有许多恶意,可他不愿因为这些恶意,就否认了善念仁心的存在。 便是为了这一丝善意,他也觉得这张煎饼换得很值。 17、第 17 章 玄都山脚有座玄都镇,多年来一直是个平静的小镇,即便旁边就是天下闻名的道门正统,跟小镇百姓似乎也没有太大关系,顶多看见山上下来的道长,他们都会格外客气尊重,以礼相待。 自然,玄都山堂堂天下第一道门,偶尔下山采买,也都是按价给钱,公平交易,从未仗着大派势力欺凌平民,是以这些年玄都镇百姓都以自己能与玄都紫府的道长们成为邻居而倍感自豪。 不过也仅此而已,道门毕竟是道门,一入玄都道,便是出尘人,与山下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依旧是两个世界。 然而当沈峤和晏无师来到玄都镇的时候,这个镇子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热闹,人来人往,其中不乏武林人士,道人打扮的也不在少数。 晏无师道:“十日之后,玄都紫府会举行玉台论道,定天下道统,广邀天下贤者名士共襄盛举,据说各大门派都会派人过来,临川学宫和天台宗那边,也会有使者前来。” 沈峤:“定天下道统是何意?” 此时二人正坐在茶楼之中,往外观望。 晏无师喝了口茶:“你不在,玄都山总要有个主事的人,对方身份一日没有布告天下,旁人就一日不知道他的身份,他总要找个名目出来罢。你自己当掌教的时候,低调得巴不得谁都不认识你,总不能指望别人也与你一般罢?” 沈峤早就习惯对方说话总带着淡淡的讥讽之意。 以晏无师的身份地位,能入得他眼的人事的确也很少,玄都山除了一个已故的祁凤阁,不会再有人值得他正眼相看。 虽说一个喜怒无常,但遇上另一个性情很好,基本怎么说都不生气的人,想发生冲突也不容易,二人关系似敌非敌,似友非友,一路行来,关系竟也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那里是在作甚?”沈峤忽而注目楼下不远处,眯起眼,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眼睛毕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恢复如初,大白天里光线虽足,反而不能久看,否则会流泪不止。 “施粥,布药。”晏无师不会未卜先知,但他想知道的,自然早有人递上消息。 他夹了一筷子桂花糖藕送入口中,慢悠悠道:“郁蔼接任代掌教之后,逢初一十五,都会派弟子在玄都镇开坛作法,宣讲道藏。据说玄都紫府的弟子祈雨十分灵验,如今若逢多日无雨,连沔州刺史都会派人来请他们下山祈雨,玄都山门下信徒越来越多,不说别的地方,这玄都镇,十有八九,对玄都紫府已是尊崇备至。” 相较于他脸上带着看好戏一般的神色,沈峤的眉头却越皱越深。 晏无师:“你全都想起来了。”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自打胸中淤血吐出来之后,沈峤身体虽还有些病弱,但脸上的茫然之态已是一日少过一日,恢复记忆也是早晚的事情。 晏无师看在眼里,也没挑破,因为他不知道沈峤到底想起了多少,此时一见,应该也是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沈峤没有否认,反是叹道:“玄都山几代掌教以来,从不涉足俗务,是以无论朝代更迭,皆安稳如初。想想陶弘景,纵是天下第一人,何等惊才绝艳,便因插足政局,以致整个茅山上清派在他身后分崩离析,门徒四散。郁蔼这是想做什么?” 晏无师挑眉:“祁凤阁便是这般教导你的?他这种想法,跟缩头乌龟又有何异?若仅仅是他一个人,独善其身也就罢了,但他身为一派掌教,不思进取,反倒成天想着让门派避世消极,再这样下去,玄都山还想保住天下第一道门的地位?我看你那个代掌教师弟,反而要比你清醒多了。” 玄都山几代经营,方有天下第一道门的名声和地位,历代掌教贯彻道家清静无为的思想,将避世进行到底,绝对不涉入天下局势,祁凤阁当年武功冠绝天下,也不例外。 后来沈峤接任掌教,更是将这种低调发挥到极致,世人只知玄都山换了新掌教,这掌教姓沈,其余则不甚了了,是以沈峤如今跟着晏无师四处跑,竟是几乎无人认出他来。 晏无师性情张扬狂妄,随心所欲,自然对这种行事风格嗤之以鼻。 沈峤闻言并不生气,只道:“今晚我想寻个机会上山,与郁蔼面谈一次,不知晏宗主想与我一道上去,还是在山下等我?” 晏无师:“为何不等到玉台论道上露面,当众诘问郁蔼,夺回你应有的掌教之位?” 沈峤摇首:“那样一来,玄都山的名誉必然大受影响,此事恐怕别有内情,我要先找郁蔼问个清楚。” 晏无师无可无不可:“哦,那就去问罢。” 天下第一道门威名赫赫,还没几个人敢单枪匹马闯玄都山,偏偏他说得就跟今日多吃一碗饭似的,随口就来,浑然不曾放在心上。 他神色漫不经心,手指摩挲过碟盘边沿,那一碟炒青豆立时从四散零落变为整整齐齐三层相叠,每层的青豆数目俨然相同,单是这份用真气隔空控物的功夫,便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恐怖境界。 魔君重出江湖,实际上也只有与昆邪那一战广为人知,只因昆邪打败过沈峤,所以连带挫败昆邪的晏无师,也被传得神乎其神,但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真正见过他现在的武功境界。 若是此时有人看见他将轻而易举就能取人首级的功夫用来码炒青豆,也不知会作何想法。 他问沈峤:“你现在功力只怕还不到全盛时期的三成,能独自上去?” 沈峤:“有条小路靠着后山悬崖,地势陡峭,无人驻守,以阵法为屏障,外人不知内情,贸然闯入,只会晕头转下,跌落山崖也未可知,武功再高未必有用。” 晏无师原本是没所谓只当看热闹,听见这话反倒多了几分兴趣:“如此我反倒要去见识见识了。” …… 是夜,热闹的玄都镇平静下来,在星空下渐渐沉入梦乡。 沈峤的上山路线看似全无章法,有时候七弯八绕,有时又特意避开一些容易走的石阶,改从旁边陡坡上去,皆因这些石路草木早已融入奇门阵法,若换了不明就里的人来走,十有八九是要中招的,就算不落入陷阱,也会触动警报,被玄都山弟子察觉。 对沈峤和郁蔼的谈话也好,对玄都山的内部恩怨也罢,晏无师全无兴趣,他感兴趣的反倒是这一路上隐藏的阵法,所以远远缀在沈峤后面,留心观察他的走法,一面细细琢磨,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如此走了一个时辰左右——也亏得是沈峤如今堪堪恢复了三成功力——才能用这么短的时间到达山顶。 玄都山山势高拔,山顶比之山脚下要冷上许多,放眼望去,道观殿宇倒是不少,层层叠叠,白雾幽幽,清冷孤寂,倒真有道家超凡脱俗,不染片尘的感觉。 沈峤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早已见惯了这样的景致,此番故地重游,却非但没有感觉到半分亲切,反如垒石在胸,恨不能长长叹息一声才好。 但他没有叹息的工夫,借着林木的遮蔽,抄小路直接奔向一处二层建筑的楼观。 无须接近楼观,他就停了下来,眯着眼远远望了一眼,心下有些诧异。 那地方叫玉虚阁,是历代掌教的住所,原本也是他在住的。 他落崖之后,郁蔼接管玄都山,任代掌教,以玄都山如今种种高调行为,也不难看出郁蔼的野心和意图,所以沈峤本以为他肯定会入住玉虚阁的。 谁知现下一看,楼观门户紧闭,没有烛火,想来应该是没有人住在里面。 难道郁蔼是想等到玉台论道,顺便为自己正名之后再住进去? 沈峤沉吟片刻,心道既然玉虚阁没人,那就要去郁蔼原本住的地方去瞧瞧了。 这个念头才刚起,他就看见远远似乎有个人影披衣秉烛,走向玉虚阁。 身形甚是熟悉,但沈峤如今眼力大不如前,也不敢确认,只能蹙眉盯了半响,方才确认那人极有可能正是自己的师弟郁蔼。 虽说入夜冷清,但这附近的建筑基本都是掌教清修之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又有阵法护持,寻常弟子也不得其门而入,如此反倒为沈峤的行动提供了一些便利。 他想了想,决定靠近些探明虚实再说。 郁蔼秉烛入了玉虚阁,隔着窗户,沈峤看见二楼的一间屋子也很快亮起微光。 那正是他从前住的屋子。 只是沈峤高估了自己如今的功力,也低估了郁蔼的能耐,他方才稍稍靠近些,便有一道声音响起:“何方朋友不请自来?” 这声音遥遥从玉虚阁的方向传来,又似在沈峤耳边炸开,他的耳朵嗡的一声,胸口顿时闷痛,不由连退三步,心知这是对方传音带上了内力的缘故。 “是我,郁师弟。”他定了定神道。 他知道郁蔼能听见。 果不其然,下一刻,玉虚阁处一声微响,一道人影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掌教师兄?!” 语调惊诧有之,却还有沈峤意想不到的喜悦。 似乎对于他的出现,郁蔼虽然意外,却满心期盼。 18、第 18 章 玄都山虽为天下第一道门,但内部却没有常人想象中那些勾心斗角。 从小到大,沈峤都是在一个平和安宁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 师长慈爱,如师如父,师兄弟们手足友爱,平日私底下时常没大没小地玩闹,连祁凤阁面对弟子们的时候,也不是像外人想的那样威严。 周围的人俱是温柔以待,沈峤自然也就成为一个温柔的人。 他进门的时机不太好,既不是祁凤阁的大弟子,也不是祁凤阁的关门弟子。 在祁凤阁所收的五个徒弟中,沈峤排行第二,本该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却因性情天资上佳,为人处事宽和,反而最得祁凤阁钟爱,最后又将衣钵传给了他。 郁蔼排行第三,比他还大两岁,却因入门比他晚,不得不叫他师兄,小时候因为这个介意纠结了老长时间,总缠着沈峤想逗他喊师兄,最后自然是失败了。 两人年纪相仿,从小玩到大,感情自然也最亲近,若要问沈峤这世上最信任的人是谁,那一定是师尊祁凤阁和自己的一干师兄弟们。 若还要在师兄弟之中分出个亲疏远近,兴许就是郁蔼了。 上山之前,沈峤也曾设想过两人再见时的场景,郁蔼也许会对他这个该死之人死而复生表示惊诧,也许还会有一点心虚惶恐,又可能一脸厌恶不想见到自己。 但他没有想到,对方竟是这般惊喜,即便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能听出其中并无作伪。 原本想说的许多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从何问起,郁蔼喊出那一声“掌教师兄”之后就没了下文,想来是在仔细观察打量他,沈峤只能挑一句最平淡无奇的话来当开场白:“派中上下一切还好吗?” 对方没有回答,沈峤微微歪头,疑惑道:“三师弟?” “你的眼睛怎么了?” 对方再开口,声音却已近在咫尺,沈峤下意识想退,却被攥住手腕。 “你眼睛怎么了?”郁蔼又问了一遍。 “与昆邪那一战跌落山崖,醒来之后便这样了。”沈峤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攥住他手腕的手没有松开,郁蔼道:“别动,我帮你看看脉。” 沈峤想说不用,却挣不开,只得由着他去。 郁蔼凝神切脉,过了片刻,方才问道:“你内力若有似无,这是怎么回事?” 沈峤淡淡道:“你在给我下毒的时候,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个结果了吗?” 趁着对方的手因为自己的话而微微顿了一下,沈峤将手抽了回来。 到了郁蔼这样的武功境界,夜再黑,烛火再微弱,也并不妨碍他的目力。 他专注地打量沈峤,后者面色冷白,身形比之从前消瘦许多,可见这阵子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握着竹杖的那只手腕从袖子里半露出来,瘦骨伶仃,令人不由得心头一颤。 郁蔼轻轻叹了口气:“你既然回来了,就不要走了。这件事,容我慢慢再解释可好?” 沈峤摇摇头:“玄都山都要选立新掌教了,我这个丢了玄都山脸面的旧人在此,岂不令你难做?” 郁蔼奇道:“谁说玄都山要换新掌教的?” 沈峤:“十日后玉台论道,难道不是玄都山准备同时确立新掌教的大典?” 郁蔼刚要摇头,发觉自己的动作对方看不见,便道:“自你落崖失踪之后,我一直都派人暗地四处搜寻,可无论如何都找不见你。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你一日未死,玄都山的掌教就不会换人,我如今虽然代为打理上下事务,可也只是代掌教而已,从无僭越取代之心。” 若换了从前,郁蔼说什么,沈峤自然是深信不疑的,但时移势易,如今的他却不敢再说这样的话了。 他沉默片刻:“当日我与昆邪约战之时,便发现自己内力十去五六,真气凝滞,运转不畅,勉力支撑,却终是无济于事,当时我也仔细回想了一下,却始终也想不明白自己何时中毒,又是在哪里中的毒。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你身上。” 郁蔼垂首不语,掩在袖中的手却几不可见地颤动。 是了,从小到大,对自己,甚至是对玄都山上的所有人,沈峤总不吝付出信任。 这并非因为沈峤愚蠢蒙昧,又或天真可欺,而是他相信他们,相信世间总有善意,相信这些伴随他一道长大的人与事,更相信这些如手足一样的师兄弟不可能背叛自己,所以他才会毫不设防,也才会让自己轻易得手。 沈峤继续道:“后来我跌落山崖,人事不省,醒来又失去记忆,镇日懵懵懂懂,恍恍惚惚,直到新近才记起许多细节,我与昆邪交手的前一晚,你过来找我,说要与我抵足而眠,又说了许多从前的事情,还说你对小师妹有倾慕之意,可惜小师妹对谁都冷冰冰不爱搭理,所以甚为苦恼,只能前来找我诉说,希望我与昆邪决战之后,出面帮你去和小师妹说。” 郁蔼没有应声。 沈峤:“昆邪下战书时,我本不欲应战,你却抬出师尊当年与昆邪之师狐鹿估一战的事情,说如果我不应战,可能会堕了师尊和玄都山的名声,后来又开始屡屡在我面前表露出对小师妹的好感,可奇怪的是,你在小师妹面前,却从来没有过任何情不自禁的表情或行为。我当时不疑有它,还总安慰你,为你与小师妹创造独处的机会,现在想来,这些也全是假的了?” 郁蔼终于叹道:“不错,我对小师妹从无绮念,之所以说那些话,不过是为了让你误会,在其它事情上更不设防,也为了能在绝战前时时找你单独谈话制造机会。你继承师尊衣钵,武功在所有师兄弟之中最高,寻常毒素对你起不了作用,只能用天下奇毒相见欢。相见欢不会立时让人毙命,剂量把握得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日久天长,毒入骨髓,令人看起来像无疾而终。” “但我从没想过要你的性命,相见欢也只用了一点点,本想令你在与昆邪的决战中落败,以你的武功,便是坠下山崖,也不致于伤及性命,顶多伤势严重些,几个月便能养回来。可不料事情还是出现了偏差,你落崖之后,我立时便派人去找,可是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 沈峤皱眉的程度又更深了一些:“相见欢极为罕见,据说此毒是张骞通西域时带入中原,后来便失传了,连皇宫大内也未必藏有,更不要说玄都山了,你又是从哪里来的?” 不待郁蔼回答,他忽而神色一动,面露惊诧:“昆邪?你是从昆邪手中得到的?” 郁蔼:“……是。” “你为了让我当不成这个掌教,竟与突厥人勾结?!” 沈峤面上终于流露出微微的怒意:“师尊虽然传位于我,可你知道,我从来就对掌教这个位置没有太大野心,这些年派中上下事务,也多赖你襄助于我,只要你说一声,我必然让贤,我不明白,你为何又要舍近求远,去找上突厥人?!” 他心绪激荡,语气用得很重,说完忍不住就咳嗽起来。 郁蔼想为他抚背顺气,手刚伸出去,却顿了一下,最终还是缩回来,缓缓道:“因为,玄都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闭关自守,不问外事,即便是天下第一道门,也迟早会失去优势!” “放眼天下,道门之中,青城山纯阳观隐隐有后起之势,观主易辟尘同样是天下十大之一,名声比掌教师兄你还要大上许多。反观我们玄都紫府,自从师尊登仙之后,除了他老人家的余威,还剩下什么?” “你的武功原本不逊易辟尘,若愿入世,哪怕是争一争天下第一的位置也未尝没有机会,你却自甘寂寞,反倒宁愿在这深山之中默默无闻,这样下去,哪怕玄都山底蕴再深厚,迟早也要为人所取代!” 说至此,郁蔼的语气激昂起来:“当今世局混乱,道统各立,佛、儒两家为了争夺天下的话语权而各出奇招,意欲辅佐明主问鼎中原,连魔门的人也插一手!唯独我们玄都山,避世不出,闭耳塞听,明明手握宝剑却不动用,将来若是佛门或儒门辅佐的君王统一了天下,到了那一日,还会有我们道门的立足之地吗!” 他缓下语调:“师兄,我从未想过取你而代之,我也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与突厥人合作,不过是我计划中的一环,但若你还在,一定不会允许我这样做,所以我只能出此下策。既然你回来了,就不要再走了,留下来好好养伤,好不好?” 沈峤:“那十日后呢?” 郁蔼一怔:“什么?” 沈峤:“我回玄都山,你准备如何与门中师兄弟和其他弟子说?十日之后玉台论道,你又准备如何跟世人交代?” 郁蔼一时接不上话。 沈峤又问:“你与突厥人究竟在合作什么?” 郁蔼:“抱歉,暂时无可奉告。” 沈峤:“若我反对呢?” 郁蔼没说话。 沈峤:“若我反对,你便将我软禁起来,从此当个有名无实,不见天日的掌教,也不至于妨碍你的大计,是也不是?” 回答他的依旧是沉默。 沈峤叹了一声:“你小时候身体不好,虽比我长两岁,却看不大出来,生病的时候就很爱撒娇,只是长大以后生怕玄都山的后辈弟子们因你不稳重而看轻你,才成日摆出威严老成的面孔,直到现在,我依旧记得你追在我后面,缠着我非要我喊你师兄的情景!” 提及往事,郁蔼的面色微微柔和:“是,我也记得,我小时候性子不好,见人就摆张冷脸,还常常刺得别人下不来台,连小师妹都躲着我。所有师兄弟中,数你脾气最好,也总是你在包容我。” 沈峤:“脾气再好,终究也有底线。你想当这个掌教,算计我输给昆邪,我无话可说,只能怪我自己对你毫无防备,错看了人。但突厥人野心勃勃,对华夏中原觊觎已久,玄都山虽然从来不帮哪个国家争夺天下,可同样也不会与突厥人合作!” 郁蔼苦笑:“我就知你一定不会让我这么做,否则我何至于苦心设计这些事情?” 沈峤:“几代掌教奉行的避世原则或许有错,但这种错,却绝不是在没有与突厥人合作,你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郁蔼怒道:“我既然已经决定,就不会再回头,玄都山同样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我自然希望它能更好,这份心意绝不下于你,你又何必摆出这一副圣人嘴脸!难不成全天下就你一个人是对的,其他人都是错的?!” “你不妨去问问门中其他弟子,这些年玄都山蛰伏不出,他们嘴上不说,心里是不是也会有不满?等玉台论道之后,我就可以正式宣布广开山门收纳弟子,届时玄都山的名声地位只会更进一层,绝不会让天台宗与临川学宫专美于前!” 沈峤沉默良久,郁蔼发泄一顿,胸膛上下起伏,夜风之中,两人相对无言。 郁蔼忽觉微微心酸,无论如何,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亲密无间的关系了。 沈峤终于道:“你既然心意已决,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郁蔼:“你去哪里?” 沈峤淡淡道:“我败于昆邪之手,将玄都山脸面丢尽,就算旁人不说,我也没脸再当这个掌教,至于下毒之事,我空口无凭,即便当众指证,世人怕也不会相信,反而会觉得我心有不甘信口胡言。所有事情,你都已经算好了,又何必管我去哪里?我去哪里,都不会妨碍你的大事。” 郁蔼柔声道:“你伤得很重,得留下来养伤。” 沈峤摇摇头,转身便要走。 身后却传来郁蔼微微冷下来的声音:“我不会让你走的。” 19、第 19 章 沈峤:“若我执意要走呢?” 郁蔼不答反问:“这里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有你从小相伴的师兄弟,难道你忍心抛下玄都山,这样一走了之?” 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沈峤却依旧道:“若你指的是与突厥人合作,那我不会同意。” 见他依旧不改初衷,郁蔼语调变冷:“你同不同意又有何区别?玄都山如今七位长老,有四位赞成我行事,另外三位闭关修行,不问俗务,我们几个师兄弟里,大师兄是老好人,你与他说了也没用,四师弟和小师妹虽然看见你回来会很高兴,但他们也未必赞同你。玄都山的改革势在必行,我不想在我有生之年看着一代宗门慢慢没落,他们也是同样的想法。” “否则你以为我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稳定局面,成为代掌教的?没有他们的默许和支持,难道单凭我一个人就可以成事么?” “你,师尊,甚至是前几代掌教的想法,已经行不通了。天下乱象频生,怎容玄都山独善其身?” 夜里很静,似乎连飞鸟都绝了迹,风也停了,枝叶的沙沙声不复听见,仿佛一切都静止下来。 明月不知何时躲入云层中,天地陷入一片黑暗,郁蔼手中的烛火明灭不定,慢慢微弱,忽然熄灭。 自从眼睛看不见之后,黑夜和白天对他来说就没有什么不同。 他也是人,受伤也会疼,遇到困境也会烦恼,但他始终觉得前方是有希望的,始终愿意用乐观的心态去面对,恢复记忆之后,虽然心中有重重疑问,但他也还未灰心丧气,总想着上玄都山,当面问个明白。 可此时此刻,当真相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沈峤却忽然感到一股深深的疲惫自心底涌上来,仿佛有只手攥住了他,想将他往冰冷的海水里拖。 他不由握紧手中的竹杖。 看见他的表情,郁蔼有些心疼,但事到如今,他觉得有些话不能不说明白:“师兄,从来没有人自甘寂寞,玄都山明明是天下第一道门,有实力扶持明主,让道门影响遍及天下,为什么偏偏要学那些隐士独守深山?除了你之外,玄都山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想的,是你太天真了!” 沈峤深吸了口气:“昆邪是突厥人,你与他合作,总不至于是为了扶持突厥人入主中原罢?” 郁蔼:“自然不是,我说过,与昆邪合作,仅仅是其中一步,我再如何想让玄都山重新入世,也总不至于选突厥。突厥人凶悍残暴,又如何能称得上明主?” 沈峤拧紧眉头,隐隐觉得郁蔼似乎将玄都山带入了一个很大的计划里,只是他现在脑子有些混乱,一时半会还没法弄明白。 郁蔼:“你现在回来,我们还能像从前那样,亲如手足,毫无隔阂。你眼睛没恢复,身上又有内伤,上山只怕都费了不少工夫罢,这样的身体还能走多远?玄都山才是你的家。” 沈峤慢慢地,摇了摇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这个傀儡掌教,我不当也罢,从今往后……” 他本想说点割袍断义的狠话,眼前却不期然闪过两人从小到大的相处场景。 那些情谊历历在目,不是说一句恩断义绝,就真的能够断掉的。 沈峤无声叹了口气,最终什么也没说,抿紧了唇,转身就走。 当年师兄弟几人师从祁凤阁,沈峤是其中资质最好的,但有天下第一人当师父,其他人再差也不可能差到哪里去,能被祁凤阁收为弟子的,天资根骨自然都是上佳。 若说原来的沈峤要走,郁蔼可能还拦不下,但现在的沈峤,却让郁蔼出手再无顾忌! 他想也不想,闪身就拦在沈峤面前。 “师兄,不要走。”他沉声道,伸手便要劈晕对方。 谁知沈峤似乎早已料到他的举动,抢先一步后退,一面举起竹杖好像要格挡。 郁蔼自然不将他这一下放在眼里,伸手朝竹杖抓去。 这一抓本以为十拿九稳,谁知却偏偏落了个空! 竹杖从他手边滑开,不退反进,敲向他的手腕。 郁蔼微微皱眉,手指一弹,另一只手则抓向沈峤的肩膀,衣袂无风而动,身形移向沈峤背后,企图将他的去路挡住。 沈峤的肩膀被抓个正着,郁蔼用了点力道,这让他微微发疼,但沈峤并没有理会,手中竹杖依旧敲向郁蔼的腰际,那一处有个旧伤口,是郁蔼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所致,骨头当时也摔断了,后来虽然痊愈,但郁蔼心头还是留下了一点阴影,会下意识躲避这个部位。 沈峤功力如今只剩三成,远远不是郁蔼的对手,但两人胜在自小相识,他即使眼睛看不见,对对方的一举一动,可能会出什么招式也了如指掌,而且他笃定郁蔼不会要自己的性命,所以出招无须顾忌。 郁蔼显然也知道沈峤的打算,两人交手片刻,他渐渐有些焦躁,不想再继续拖延下去,直接一掌拍向对方肩膀,这回用上了真气。 沈峤听见掌风,下意识抬起竹杖格挡,却毫无作用,真气当胸而来,啪的一声,竹杖直接断成两截,他则蹬蹬后退数步,踉跄了两下,跌倒在地。 “阿峤,别打了,跟我回去,小师妹他们知道你回来,不知道有多高兴!”郁蔼上前几步准备将人拉起来。 沈峤一言不发。 郁蔼刚握住他的手腕,便见对方抓着那半截竹杖朝他扫过来,隐隐竟带着风雷之势。 沈峤方才一直蓄势不发,便是为了等到现在对方心神松懈的机会! 郁蔼没料想他伤得这样重,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居然还能有余力反抗。 他不知沈峤身上现在只剩三成功力,见竹杖赫赫生风,寒若冷泉,冰彻骨髓,也不敢硬接,便侧身避了一避,谁知沈峤根本不与他缠斗,中途直接撤掌,旋即转身往来路撤! 自小在这里长大,就算现在看不大见,沈峤也还能勉强分辨,此时用上轻功,往前掠去,郁蔼从后面追上,他头也不回,听音辨位,便将手中半截竹杖往回掷。 郁蔼决意将人留下来,自然不会再心软,袖子一卷就将半截竹杖反手挥向沈峤。 身后破空之声传来,竹杖从沈峤的肩膀擦过,划破衣裳,血水瞬时汩汩冒出,他虽然忍痛没有躲,而是选择继续往前跑,但身形难免微微晃了一下。 就是这一眨眼的功夫,郁蔼已经将人追上,反手一掌拍过去,沈峤不及闪避,直接正中背心,吐出一大口血,整个人往前扑倒在地,只能蜷缩着身体喘息。 “不要再跑了!”郁蔼也动了真火,伸手过去要将他拉起来,“你何时变得这样固执,我不想伤你,你怎么就不听!” “谁知道自己要被软禁起来却还不跑的,那除非是傻子了!” 黑暗中一声哂笑,幽幽冷冷,却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 郁蔼骇然,停步四顾,却找不到对方的踪影。 “何方鼠辈,出来!” “我本以为祁凤阁一代天骄,底下弟子无论如何也不会不济到哪里去,谁知一个沈峤成了半废人也就罢了,一个郁蔼,当上了代掌教,武功也不过尔尔,祁凤阁泉下有知,怕会死不瞑目罢?” 下一刻,晏无师出现,面上浮现戏谑嘲讽。 郁蔼发现以自己的武功,方才竟然看不清对方到底是从何处冒出来的,之前又藏在何处。 他心头暗惊,面上倒还平静:“不知阁下高姓大名,漏夜拜访玄都山又有何贵干?若是恩师故友,还请上正殿奉茶。” 晏无师:“没有祁凤阁的玄都山,未免太索然无味了,这盏茶不喝也罢,你也还没资格与我面对面品茶。” 郁蔼有意让玄都山重新入世,之前自然做过不少功课,眼见此人说话如此妄自尊大,武功又神鬼莫测,心头搜索一阵,忽地冒出一个人名:“晏无师?你是魔君晏无师?!” 晏无师蹙眉:“魔君这外号,本座不大喜欢。” 郁蔼直接跳过喜不喜欢的话题,面色凝重:“敢问晏宗主上玄都山所为何事?郁某正在处理门派内务,招待不周,还请晏宗主白日再来拜访。” 晏无师:“我想几时来便几时来,何曾轮到你指手画脚?” 郁蔼方才被他忽然出现吓了一跳,也没细想,此刻才忽然想到,玄都山不是一个可以让人随意乱闯的地方,即便是晏无师、汝鄢克惠这样的宗师级高手,也不可能想来就来,如入无人之境,唯一的可能就是后山那条背靠悬崖的小路。 他忽然扭头望向沈峤。 对方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随手摸到旁边树干,支撑着勉力站了起来,看上去像是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然而实际上,风渐渐大了起来,刮得衣袍猎猎作响,他却始终稳稳立在那里,仿佛百摧不折。 见他似乎对晏无师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郁蔼蓦地想到一个可能性,又惊又怒: “阿峤,你竟与魔门的人厮混在一起?!” 听见这句话,沈峤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擦去唇角溢出的鲜血,沙哑着声音道:“你都能与突厥人勾结了,我又为何不能和魔门的人一起?” 20、第 20 章 郁蔼被他这句话堵得一时失声。 偏偏晏无师还火上浇油,凉凉道:“祁凤阁放了狐鹿估一马,导致人家的徒弟把自己的徒弟给打下悬崖;祁凤阁收了个徒弟,结果那徒弟野心勃勃想当掌教,勾结突厥人把自己的师兄给算计了,他要是泉下有知,现在估计要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了罢?” 郁蔼听他奚落,心中怒气更盛,勉强按捺下来,冷冰冰道:“晏宗主半夜不请自来,未免失了礼数,郁某还有家务事要处理,还请恕不远送!” 晏无师:“笑话,本座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天底下还没有哪个地方能拦得住我,今日若是祁凤阁说这番话,本座可能还要给他点面子,但你算什么东西?” 郁蔼从未被人指着鼻子骂算个什么东西,他脾气不算好,这些年在沈峤的潜移默化下已经改得十分柔和了,只是被今晚的事情一激,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原想传讯让其他人过来,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沈峤在玄都山的人缘和威望都不错,其他人虽然也赞同郁蔼的主张,希望玄都山能重新入世,扶持明主,参与天下角逐,却未必希望玄都山掌教易主。再说沈峤现在这副模样,难保那些长老和师兄弟妹们看见了又会心软改变主意,到时情势只会变得更加混乱难以掌控。 想及此,他衣袖一振,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 这是祁凤阁传给座下弟子的三把剑之一,“山河同悲”给了沈峤,“天为谁春”给了最小的女弟子顾横波,还有一把“君子不器”,正是郁蔼手中所握。 长剑荡出层层潋滟晴光,如黑夜彩虹,炫目异常,这是将玄都山沧浪剑诀练到极致境界方能使出来的剑光,一道一道,波澜迭起,由静至动,风雷忽临,浪卷天地。 身为他的对手,此刻必然感觉到天地间仿佛下起一场巨大的暴雨,雨点猛地砸下,似乎要把这地也砸破,冷风万顷如刀割,人面俱惊,刀刀入骨刺人肠! 不知何时,晏无师的身形也飘了起来,乍看上去,几乎像是脚不沾地被风刮得往后飘荡而去,一手依旧负在身后,一手平平推向前面,袍袖一卷一拂,先将铺天盖地的剑雨化去大半,继而点出一根食指。 这一指,与当日在半步峰下对付玉生烟的那一指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对付玉生烟时他用了五成功力,现在晏无师却用上了八成。 漫天剑光化繁为简,剑尖划出一个光圈,正正与晏无师的手指对上! 从两人身上爆发出来的真气瞬间以两者相触的一点为圆心蔓延开去,身在其中的两人袍袖翻飞,站在战圈外面的人更不好受。 沈峤早在两人对上时就已经往旁边避开,但仍是不可避免受到波及,差点就站不住。 剑尖灌注真气,澎湃汹涌,犹若巨浪漱击,朝晏无师当头罩下! 沧浪剑诀名副其实,祁凤阁当年东临沧海,悟出这套剑诀,后几经改进,成为玄都山弟子人人习得的入门武功,但虽然是入门功夫,却因用的人不同,而分出高下优劣。 像郁蔼此时,就已经到了“形似莫如神似”的境界,在沧浪剑诀中又融入许多自己对剑诀的体悟,将其真正运用自如,几近人剑合一,身剑不分。 但这样的攻势,却停在了晏无师一根手指前! 仔细看就能发现,晏无师这一根手指,其实并不是静止不动,抵住剑尖就算完事,恰恰相反,他动得极快,残影在视线中几乎毫无残留,看上去像是一动不动,实际上他的手从未停过,他的手指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几度点在不同的地方,而那几个地方,偏偏是郁蔼用真气筑起的屏障中最薄弱的几点。 郁蔼忽然想起师父祁凤阁还在世的时候,曾给他们点评过天下顶尖高手,其中就说到晏无师,当时人人都觉得祁凤阁最大的对手是突厥宗师狐鹿估,祁凤阁却说以晏无师的资质,再过几年就会超越狐鹿估,说不定还能打败自己,因为他的武功已经到了随心所欲不拘泥形式的地步。 对别人来说,《朱阳策》可以让自己习得一门高深武功,问鼎武道巅峰,但对晏无师来说,他却只将《朱阳策》当作参考书籍,用来弥补自己武功中的不足,而非全盘照搬从头练气。 在晏无师的武功里,有一门很出名的“春水指法”,与其交过手的祁凤阁,曾经用两句诗来形容过:春水柔波怜照影,一片痴心俱成灰。 这两句话看着像女子在咏叹自己早逝的感情,当时郁蔼听在耳中,尚且不明其意。 但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这后半句是个什么意思。 因为伴随着对方的指法,汹涌如潮的真气不仅阻住了他的攻势,还让郁蔼辛苦用剑气构筑起来的屏障几近坍塌,眼下他的心情和压力就像祁凤阁所说的,一片“痴心”俱成灰! 郁蔼不得不将剑气运至极致。 不过片刻工夫,势如烟霞炸开,水气氤氲,平地生风,巨石迸裂,发出轰然声响! 沈峤被震得耳边嗡嗡作响,有那么一会儿,什么都听不见。 在寂静的夜里,这动静已足以惊动玄都山其他人了,远处随即陆续亮起灯火,更有不少人披衣正往这边赶来。 这已经超出了郁蔼原本的预料,他本想悄无声息速战速决,没料到晏无师今晚会横插一手,使得事情朝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二人收手,郁蔼退了三步,晏无师退了两步。 但前者全力以赴,后者用了八成功力,高下如何,人心自知。 晏无师好整以暇,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郁蔼咬牙不语,一方面觉得其他人来了,几个长老联手,怎么也能将晏无师这个擅闯山门的狂徒留下来,沈峤自然也走不了了;另一方面,他心里其实又不太想让玄都山其他人与沈峤见面。 思忖之间,已经有人先一步赶过来了。 是祁凤阁的大弟子谭元春。 他是沈峤和郁蔼等人的大师兄,此人资质平平,性情温和,是个遇事先想着息事宁人的老好人,这种性格和武功自然没法当掌教,但这位大师兄的宽厚为人,包括沈峤在内的一干师兄弟却都十分敬重,沈峤当了掌教之后,谭元春也就成为长老,平日里帮忙管教第三代弟子。 “郁师弟?”谭元春一眼就看见郁蔼在这里,显得有些吃惊,“方才那一声动静,是你们……?这位是?” 郁蔼:“浣月宗晏宗主。” 听见他轻描淡写的介绍,谭元春却倒抽了一口冷气。 魔门的魔君怎会在此?! 晏无师心情不错,还主动跟人家打招呼:“你就是祁凤阁的大弟子?你师父当年与我打了一场,我输给他,现在他的徒弟却全都不济事,你要不要也来一场?” 谭元春:“……” 他扭头看郁蔼,郁蔼沉声道:“晏宗主纵然武功卓绝,但我玄都山那么多人,总不至于留不下一个你,难不成晏宗主是觉得玄都山上风景绝佳,想要长留于此不成?” 晏无师微哂:“没了祁凤阁的玄都山,在我看来一文不值。” 他望向沈峤,讥讽道:“还舍不得走,等着你师弟将你囚禁起来,把手共叙兄弟情谊么?” 谭元春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树下还站了一个人,因为对方半藏在阴影之中,呼吸又很微弱,加上方才被晏无师先声夺人,他竟也没发现。 这一看之下,不由震惊,脱口而出:“掌教师弟?!” 沈峤扶着树干,朝声音来处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大师兄别来无恙?” 谭元春又惊又喜,上前几步:“你没事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 郁蔼拦住他:“大师兄!” 谭元春被这一拦,想起方才晏无师说的话,骤然住了嘴,望向郁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郁蔼没有回答,反是沈峤道:“大师兄,你们是不是已经准备推举郁师弟为新掌教?” 谭元春面露难色,看了看郁蔼,又看了看沈峤,他不会说什么好听的场面话,只能实话实说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全靠郁师弟在打理内务,反正之前也都是他襄助你左右,只有他最为了解玄都山上下一切,你落下山崖之后,几位长老合议,决定先让郁师弟代掌宗门,等……那个,你回来就好,先好好养伤罢,其余的日后再说也不迟!” 沈峤很明白,如果自己今日当真留下来,以他败给昆邪,加上身受重伤的事实,根本无法再担负掌教之职,即便其他人不计较,他自己也绝对不好腆着脸继续坐在掌教的位置上,玄都紫府势必继续由郁蔼掌握,那么自己留不留下来,都阻止不了他和突厥人合作,甚至以他现在的状况,等于任人宰割。 想及此,他暗叹一声,再无犹豫:“劳烦晏宗主将沈某也捎带上罢!” “阿峤!” “师弟!” 两人同时出声,郁蔼带着怒意,谭元春则很吃惊,不明白沈峤何时与魔门的人搅和在了一起。 晏无师挑眉,似乎对沈峤的决定并不意外,又觉得分外有趣,故意道:“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远处灯火隐隐绰绰,由远及近,那是玄都山弟子纷纷赶过来的动静。 瞎子的耳朵分外灵敏,沈峤虽然看不大见,却能听见。 他摇摇头:“不。” 见晏无师带着人欲一走了之,郁蔼又惊又怒,提剑便要上前拦下:“慢着!” 晏无师竟也不闪不避,直接抓着沈峤的腰往前一推,瞬间让他成为郁蔼攻击的对象。 谭元春大骇:“三师弟住手!” 郁蔼大惊,连忙撤手后退,晏无师哈哈大笑,转眼带着人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只余笑声还在空旷中回荡。 郁蔼气炸了:“无耻狂徒!” 21、第 21 章 但凡高手,都会有那么点高手的气度,要么爱面子,要么放不下身段,像拉人垫背这种事情,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一般是做不出来的,因为他们还想要脸面,也只有晏无师这种连《朱阳策》残卷都能说毁就毁了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不要脸的事,难怪郁蔼会在后面气得跳脚,沈峤也彻底无语。 晏无师带着他一路下山,直接穿过玄都镇,来到他们最初进镇的郊外驿站处,这里有个稀稀落落的小树林,尚算得上空旷。 他将沈峤放了下来。 沈峤道拱手:“多谢。” 他跟郁蔼交手,受了点伤,全身气血凝滞,现在过了许久,方才感觉暖意慢慢回来,手脚有了知觉。 晏无师却毫不客气哂笑:“所以你上了一趟玄都山到底有何意义?不过是证实了当日我说过的话,利益面前,人心一文不值。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们,为了利益可以毫不犹豫将你出卖,为了掌教之位,可以任你落下山崖而不闻不问,祁凤阁自诩正道宗门,光明磊落,教出来的弟子却堪比我魔门作风,果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他当然知道沈峤落崖之后,玄都山的人也陆续在外头寻找过,只不过那时候沈峤已经被他救回去,那些人自然扑了个空,但晏无师没有必要帮那些人说好话,他更乐意看见沈峤就此灰心丧气,从一个容易心软的落魄掌教变成一个对天下人满腹仇恨的人。 但沈峤没有接话茬,他寻摸了旁边一块大石头慢慢坐下来。 郁蔼性情有点偏执,功利心强,凡事都要做到最好,自小就是这样,若不是在玄都山,说不定他今日又是一个晏无师,但他这些年对玄都山也的的确确全心全意,毫无藏私,师兄弟们手足友爱,再铁石心肠都能给捂热了,更何况郁蔼毕竟不是晏无师,是以在那之前,别说沈峤想不到他会做出这种事,只怕师父祁凤阁再生,也不会想得到。 他让自己在与昆邪的交手中落败,众目睽睽输给突厥人,身败名裂,郁蔼顺理成章就成了接任者,没有人会认为他不够资格,还能一劳永逸,即便沈峤还活着,自己也没脸要求继续当回掌教。 这听起来似乎很合理,但结合郁蔼当时信誓旦旦,言辞激动地说自己有苦衷,说自己是为了玄都山能凌驾于天下其它宗门之上的话,事情就显得有些古怪了。 假如郁蔼所说的苦衷是真,个中另有因由,那么他所指的,就绝对不仅仅是跟昆邪暗中勾结,设计沈峤落崖的事情了。 他必然还在其它更重要的大事上,与突厥人合作。 沈峤蹙着眉头,只觉脑袋像针刺一般密密麻麻发痛,百思不得其解。 自晋朝南迁,五胡乱华,这些年虽然各国政权更迭频繁,但像周、齐这样胡风极为浓郁的国家政权,因为沿袭汉制,逐渐汉化,要说统一天下,勉强也还能令人接受,但像突厥王庭这样至今依旧在草原上放牧吃草,不时入侵中原的野蛮民族,却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明主。 突厥人反复无常,残暴形象早已深入人心,若没有天大的好处,郁蔼必然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那么对方所筹谋的,究竟是什么,突厥人到底能许给他,又或者说给玄都山带来什么好处? 这些事情,沈峤没法拿出来跟晏无师讨论。 就算两人如今渊源甚深,但也谈不上朋友,晏无师喜怒无常,正邪不定,更不可能与他交浅言深。 沈峤只能自己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 只是无论怎么琢磨,都像是隔了一层薄薄的窗纸,总想不到最关键的那一点上。 晏无师忽然道:“歇息够了没?” 沈峤茫然抬头,因为还在想别的事情,表情有点无辜和心不在焉。 晏无师:“歇息够了就来打一场。” 沈峤:“……” 他苦笑:“晏宗主,我怎么打得过你,上回你不是已经试过了么?” 晏无师奇道:“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要带你走?你的死活与我何干,我若是要《朱阳策》残卷,直接去玄都山找就行了,何必还带上你这个累赘?你现在身负两册《朱阳策》残卷,武功恢复只是迟早的事,这份机缘却不一定人人都有,我早想借由一个精通《朱阳策》的人来研究陶弘景这套武功,又不可能自己跟自己打,也不可能找雪庭秃驴来练手,你难道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么?” 沈峤嘴角抽搐,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 半晌才道:“我现在功力仅剩三成,方才与郁蔼交手,又受了伤,此时恐怕力有不逮。” 晏无师:“所以我才大发慈悲放任你坐在这里休息了片刻。” 沈峤无奈:“我现在忽然觉得被强留在玄都山也不是一个很坏的选择了。” 晏无师:“你现在恢复了记忆,也就是说从前所学的那部分《朱阳策》也能悉数记住并运用自如,加上之前在出云寺听的那一部分,足以让你融会贯通,境界更上一层。” 沈峤想了想,老老实实点头:“的确是这样。” 从这一点上来说,虽然晏无师的动机并不纯良,还屡屡存了利用和看好戏的心思,但自己还是应该多谢他。 沈峤:“自从离开别庄之后,我就未曾好好谢过晏宗主,若不是你,只怕我现在已经成了半步峰下一缕亡魂了。” 晏无师:“你应该谢的是你体内的朱阳策真气,若没有它,我也懒得救你。” 沈峤苦中作乐:“……好的,我会去给师尊上一炷香的,感谢他老人家将朱阳策传给了我。” 晏无师:“我与郁蔼交手的时候,并未发现他体内有朱阳策的真气,想必祁凤阁只将其传给你一人。” 沈峤点点头:“不错,当日师尊只将游魂卷传与我一人,只命我口头记诵,不准我抄录下来,外人都说玄都山藏了一卷朱阳策,但我至今不知那一卷朱阳策是否还在玄都山。” 晏无师觉得很有意思:“祁凤阁难道不希望玄都山代代传承,底下弟子个个出息吗,为何会只将游魂卷传于你?” 沈峤缓缓道:“此事我从前也曾问过师尊,他并未作答。师尊与陶真人生前乃是故友,听说陶真人完成《朱阳策》之后,曾萌生后悔之意,觉得此书一出,又会引来天下人无尽争夺,平生多少杀孽,所以我想,师尊兴许多少出于这样的心思,才既希望故人的毕生心血能够流传后世,又不希望流传得太广,让世人争相抢夺厮杀,方才会做出这样矛盾的决定罢。” 晏无师嗤之以鼻:“妇人之仁!在这件事上,祁凤阁是这样,当日不将狐鹿估赶尽杀绝,以致于给后人留下隐患,又是这样!枉他武功盖世,心思却与优柔寡断的妇人无二,既是这样,他又何必让玄都山弟子练什么武功,直接将玄都山改为普通道观岂非更好?天下无兵,从自己做起。” 这番话辛辣刺骨,但也并非全无道理。 沈峤与其师有相同之处,那就是一颗仁心,和处处为他人着想的温柔,但他与祁凤阁也有不同之处,这些日子出门在外,眼见民生凋敝,百姓疾苦,天下门阀势力,悉数卷入棋局,他的想法已经渐渐发生改变,发现玄都山身处红尘之内,不可能安然超脱,置身事外,迟早必然也要入局。 只可惜他还未来得及对玄都山做出什么改变,郁蔼已经等不及取而代之,将玄都山彻底带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他微微垂首,陷入沉思。 那边晏无师无声无息,毫无预警,手指已经点了过来。 沈峤自从眼睛看不见之后,就有意锻炼耳力,此时听见些微异样动静,忙忙一拍石头跃身而起,迅疾后退。 玄都山的轻功独步天下,这一套“天阔虹影”使出来,顿如风荷轻举,碧水顾盼,杨柳舒展,风流难描,已经隐隐可见他功力全盛时期的影子。 只是沈峤的功力毕竟还没有恢复,晏无师的速度比他更要快得多,稍稍迟缓半步,方才他坐的那块石头已经轰然碎裂,碎石四溅开来,纷纷飞向沈峤。 幸而他及时运起真气,脸上方没有被溅伤,只是半面袖子被锋利的石块齐齐割碎,石块甚至划伤了他的手腕,血珠登时顺着白皙手腕流下来。 “春水柔波怜照影,一片痴心俱成灰,果然名不虚传!”沈峤没有理会自己手腕上的伤,而是全神贯注倾听来自对方的动静。 按照晏无师的行事作风,既然出手,就绝不会手下留情。 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沈峤还是很清楚这一点的。 今日这一场,非得打到对方满意尽兴了为止,否则死了也是白死。 第 22 章 春水指法是晏无师赖以成名的绝技之一,十年前纵横江湖时,他曾凭着这一手败退过无数高手,连祁凤阁都会特地用两句诗来形容这门武功,可见其独到精妙之处。 十年之后,晏无师的境界自然只有更高,而不会更低。 但很少有人知道,这门指法其实是从剑法上化用来的。 当年晏无师曾有一把剑片刻不离身,后来剑没了,有段时间他找不到称手满意的兵器,不得不以指代剑,谁知却被他自创出这一门指法,名字柔情万千,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切身体会到自己面临的疾风骤雨。 若换了耳聪目明的人在此,便能看见晏无师的动作分明很慢,很优雅,很轻柔,像只是要拂去对方肩膀上的落叶,但他的手指却已化作残影,甚至令人无法分清其中哪个“影子”,才是他真正的手。 沈峤是个瞎子,瞎子少了视觉上的迷惑,在另一方面的感官就更加灵敏。 他感觉到的是泰山压顶一般,巨大压力自四面八方涌过来,直欲将人压扁碾碎,真气涤荡,这种压力又非均匀力道,而是伴随着对方指法,时而肩膀受到重压,时而脖颈遭遇威胁,飘忽不定,令人防不胜防。 沈峤整个人都被包裹在对方构筑起来的压力之中,如同置身四面围墙,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真气势如潮水,他退无可退,进不能进,一旦自己的内力消耗殆尽,等待他的就是晏无师的温柔如春水的手指直接拂在他身上。 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沈峤只有三成内力,也许还不如江湖上的二流高手,换作平时,这种水平的人,完全不必妄想能在晏无师手底下存活的,但沈峤的优势在于他现在身负玄都山本身的武功,加上那两卷《朱阳策》残卷,虽然时间仓促,未必来得及将刚记下的内容完全化为己用,但记忆恢复意味着他的应敌能力也随之恢复,不至于再像以往那样完全处于被动了。 他袖子扬起,同样以手代剑,比了个手势。 这是沧浪剑诀的起手式清风徐来。 沧浪剑诀也是之前郁蔼与晏无师交手时用的那一套剑诀。 玄都山虽然名闻天下,但门下武功却不多,剑诀只有两套。 因为祁凤阁觉得武道至高,与天下许多道理一样,都是化繁为简,大巧若拙,所以学再多的招式,也不如将两套剑诀练到登峰造极的境界,可以收发自如,随意化用。 清风徐来,顾名思义,起手式温厚包容,令人如沐清风,沈峤手中无剑,便也只能并指为剑,这一式之后,终于找回昔日熟悉的感觉。 真气自丹田绵绵而起,又沿着阳关、中枢、至阳等穴道而上,至风府凝聚,而后流向四渎与外关,对方重重真气结为铜墙铁壁四面八方压迫过来,沈峤却也正好将气劲引至指尖。 白痕若剑光,这是剑气。 剑气划出,沈峤随即变招,模拟沧浪剑诀中的“琴心三叠”,指尖连点数下,每一下都正好点在晏无师以真气“织网”的节点上。 轰然一声,烟涌霞聚,星垂珠网! 若有旁人在此,便可看见两人中间迸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沈峤目不能视,竟单凭对气劲的把握,破了对方布下的攻势! 从晏无师的攻击开始,直到沈峤破解,身处其中的人也许觉得过了很长时间,但于旁观者而言,也许就是眨眼工夫的事情。 晏无师见状有些意外,但随之而来的是脸上浮现出更浓的兴味。 他化指为掌,身形飘若浮云,如魑如魅,又从不同方向印向沈峤,给了他三掌。 这三掌如山流海气,凌空倾泻,磅礴浩瀚,相比之下,晏无师之前的出手仿佛儿戏,直至此刻方才撕下文雅面具,露出面具底下的狰狞! 三掌,三个方向。 而沈峤只有一个人,两只手,他不可能同时抵挡来自三方的攻击! 沈峤选择了后退。 方才晏无师的攻势被他化解之后,后方就等于没了真气的阻隔,他后退数步,然而也仅仅只有数步,晏无师那三掌已然近在咫尺! 晏无师再厉害,毕竟只是人,无法同时印出三掌,中间再快也有先后,只是因为速度太快了,根本令人分不清先后。 但沈峤可以,因为他是个瞎子。 瞎子无须看,而用听。 自从受伤之后,他遭遇了许多从前难以想象的苦痛,这些苦痛在记忆恢复之后更成了鲜明对比。 沈峤也曾彷徨过,也曾迷惑过,更加因为被亲人背叛而痛心疾首。 但此刻,他的内心是平静的。 从前的他在玄都山上当掌教,心境也是平和的,但那种平和是从未受过挫折的平和。 此刻的平和,却是经历了疾风厉雨,诸多挫折困境之后的平和。 惊涛骇浪之后,月上九霄,水天一色。 无波无澜,无悲无喜。 春深阶草,秋浅层云,井映孤灯,月照琉璃。 他分出了这三掌的前后顺序,手若莲花,瞬间开合,用的分别是沧浪剑诀中的“浪起苍山”、“日月其中”、“紫气东来”。 但如果玄都山的弟子在此,一定认不出这些招式来源于沧浪剑诀,因为在沈峤手中,这些招式变幻无穷,已然面目全非。 然而如果祁凤阁再世,他定然能够看出来,沈峤所用,已经不仅仅是剑招的形式,甚至脱离了剑气的形迹,达到剑意之境! 剑为百兵之首,自来为武道推崇,江湖上的习武者,十有八九用的都是剑,但这里头许多人的剑法,连登堂入室也称不上,自然更不必说什么境界了。 剑有四重境,剑气、剑意、剑心、剑神。 能够以气驭剑,就说明此人已经达到“剑气”的境界,这是先天高手都能做到的,沈峤失去武功之前也已经能够达到这层境界了。 他的天资极高,从小练剑,二十岁那年就已经突破剑招形迹,入“剑气”之境,后又得祁凤阁传《朱阳策》残卷,将残卷中真气凝练之法与剑气结合起来,使得自己在剑法上越走越远,若无意外,领悟“剑意”也是早晚的事。 可惜后来偏偏发生了半步峰约战的事情,沈峤落崖,一切戛然而止。 若不是他体内尚有朱阳策一缕真气残余,得以从头来过,前半生辛辛苦苦修炼来的武功必然也付诸东流。 晏无师何许人也,他自然也看出来了,在自己的步步紧逼之下,沈峤非但没有不支倒地,反而激发出“剑意”的境界,实在令人意外之极。 然而意料之外,他又生出一丝兴奋。 他时不时逼迫沈峤与自己交手,无非是因为对方身负朱阳策真气,想通过与沈峤交手,希望从中得到启发,有助于他提取朱阳策精华,将自创的武功补全。 所以对手越强,他自然越开心。 此时沈峤心中一片宁静祥和。 领悟“剑意”之后,他的心境也由此进入一个全新世界,空灵澄澈,玄妙难言。 这片天地很宽广,海纳百川,壁立千仞。 这片天地也很狭窄,进退方寸,无仗可凭。 但剑意所在,正是道意所在!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脚下无地,立步便有地,眼不见光,而心自有光。 在这样的心境中,即便目不能视,沈峤也能清晰感应到对方出手的轨迹。 他静静等待。 晏无师一指点向他的眉心。 沈峤没有后退,而是选择抬手相迎。 他右手举起,摊开的手掌正好挡住了对方那一根手指。 霎时间,金石迸裂,夜幕坠星! 沈峤只觉耳边轰鸣一声,紧接着口鼻出血,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往后飞去,最终撞上一根粗大的树干,再重重落地! 晏无师咦了一声,却面露惊异。 只因他方才那一招,用上了起码一半的功力,以沈峤如今的内功修为,就算领悟了剑意,但受损的根基摆在那里,能够捕捉到他的出手并挡下来,甚至没有当场断气,已经十分了不得了。 由此足见此人资质潜力的确惊人,在遭遇背叛的打击下,居然还能领悟剑意,难怪当年祁凤阁会选择他作为衣钵传人。 但沈峤虽然没有死,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本来不可能接下晏无师这一指,却硬是接了下来,又加上先前在玄都山上与郁蔼那一场交手,此时早已力竭昏死过去。 晏无师弯腰捏起他的下巴,对方面若冷玉,惨白无光,连嘴唇都没了半点血色,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但他自落崖重伤之后,十天里倒有九天都是这样的面色,眼下也不过是看起来更严重一些。 只是在这片毫无血色的惨淡之中,双目紧闭,长睫若羽,却别有几分孱弱禁欲的美感,只因昏迷过去,更显得温顺可爱。 当日穆提婆也正是被这样的乖巧表象迷惑了眼睛,是以才错将食人花当作菟丝草。 不过这朵花脾气好,平时还总心软,所以屡屡有麻烦,看上去像是自找麻烦,可他又像是次次都能料到自己心软的后果,所以总会做好万全的准备,旁人若因他心软而小看了他,那才是瞎了眼。 “你看你活得多累,过得多惨,师父死了,连掌教位置也被人抢走,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们,不是背叛了你,就是不认可你的做法,你众叛亲离,身受重伤,不得不离开玄都山,一无所有。” 晏无师用最轻柔的语调低声在他耳边诱哄:“可你本来不必过得这样惨,只要随我入圣门,修炼《凤麟元典》,我会将我学过的那卷《朱阳策》也传授于你,届时别说恢复武功,更进一层也指日可待,比你一个人这样三五载慢慢恢复,不知要快多少。到时候,不管你想夺回掌教之位,还是想杀了郁蔼报仇,这些都不在话下,你觉得如何?” 此时正是沈峤心志最为薄弱的时候,他昏昏沉沉,身体上无力反抗,心神也是最容易被人侵入的,晏无师的话还用上了魔音摄心,一遍又一遍传进沈峤耳中,直入对方心田,对他的道心造成强烈冲击。 沈峤痛苦蹙眉,身体也微微挣动,晏无师却没有松手,还将话重复了两遍。 “郁蔼联合昆邪害你落下山崖,武功尽失,你不恨他吗,没了武功,没了地位,连陈恭和穆提婆这等跳梁小丑都敢在你面前蹦跶,你心中当真就一点恨意都没有吗,嗯?难道你不想杀了他们吗,我也可以帮你的。” 若有旁人路过,还当是两人亲密呓语,情状暧昧,实际上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晏无师的手愈发用力了一些,捏得沈峤的下巴也起了红印,只怕隔天就要淤青,但沈峤的痛苦却不在于此,而在于那一遍遍如魔音灌耳的话,逃不过,避不开。 他死死咬住牙关,尽管已经失去意识,但潜意识里似乎总有一条线牢牢捆住他,让他不能张口答应。 一旦张口答应,就会开始失去本心。 “为什么不答应,只是一句话而已,只要你张口,我什么都为你做到。” 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若要做,也该自己去做。 “成为什么样的人,快意恩仇不好吗?想杀谁就杀谁,再说是他们先背叛你的,你没有对不起他们。” 沈峤摇了摇头,嘴角已经开始溢出新的鲜血,他脸上的痛苦之色也变得愈深,寻常人早已抵受不住这种折磨,可他就是不肯开口。 有些人不知世间险恶而盲目施加善意,最终累人累己,有些人却因看透世间险恶,依旧不改初衷,温柔心软。 可人性本恶,果真有人能够百折千回历尽坎坷而不改本心么? 晏无师轻笑一声,拭去他唇角的血迹,手从他腋下揽过,将整个人都抱起来,朝镇内走去。 第 23 章 沈峤总觉得自己睡了很久,但昏沉中也不是全无神智,起码耳边有人高声说话,又或者身下车轮辘辘滚动向前行驶时,他还是有一些知觉的。 人虽然昏迷,但体内的真气一日也没有停止过运转,习练《朱阳策》的好处在这个时候就体现出来了,他身体的损伤不知不觉一点点得到修复。 虽然速度极慢,但等到沈峤醒过来时,已经没了烦闷欲呕的感觉,只是这些天一直昏睡,醒来之后难免也恍恍惚惚,如坠梦中,捧着脑袋浮现迷惘的表情。 打量四周,他发现自己应该身处车厢之内,只是马车停住了,外面也不知是哪里。 沈峤仔细回想了一下,想起他昏迷前正与晏无师交手,那么自己应该就是被晏无师给带走的罢? 正凝神苦思,车厢的帘子被掀起来的动静传来,沈峤下意识将头侧了过去。 “你醒了?” 只这一声,就让沈峤浑身毛发都要竖起来。 他与晏无师谈不上深交,但对对方的脾性行事,总算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若不是眼前这人声音不变,气势不变,人还是那个人,沈峤几乎要以为他被鬼上身了。 人人闻之变色,行事乖戾无常,喜欢冷嘲热讽的魔君,几时会用这般温柔入骨的腔调说话? 沈峤迟疑道:“晏宗主……出了什么事吗?” 晏无师:“你伤势不轻,昏睡了许多日,所幸体内的朱阳策真气在起作用,护住你的心脉,再休养些时日,应该就能大好了。我们现在刚进郢州,我找了个客栈住宿,来。” 他上前弯腰,将沈峤打横抱了起来。 沈峤浑身毛骨悚然,恨不得能立马转身就跑,奈何他昏睡多日刚醒过来,浑身乏力,完全没法反抗,只能任由对方施为。 晏无师一脸温柔笑意,无视沈峤跟见了鬼似的表情,将人抱进客栈,又一路任人围观,从前厅到后院,连在前头引路的客栈伙计也频频回望,他却不以为意,依旧如故。 “好教两位郎君知道,别说咱们这间客栈,就是放眼整个郢州城,这小院都是最漂亮的,二位且看,这盆景流水,比起大户人家的庭院,也不差到哪儿去了,若是想赏春景,不必去郊外登高,只在这个院子里,就能将咱们郢州城的春景都看遍啦!” 伙计舌粲莲花,奈何沈峤看不见,也没法体会他口中形容的漂亮,只是从伙计的态度揣测这庭院的租金约莫不菲。 晏无师倒是兴味盎然,不仅没有让伙计闭嘴,由得他从头到尾介绍一遍,偶尔还会点评一两句,更让伙计来了精神,滔滔不绝由头到尾介绍了一遍。 他怀里还抱着个成年男子,却居然还有闲庭信步的兴致,也不觉得累,伙计看在眼里,又多了层敬畏。 沈峤身体亟需休息,睡了这么久刚醒来不过一会儿,精神又觉得有些疲倦,差点没在晏无师怀里睡过去。 好容易等到伙计终于知趣走人,晏无师将沈峤抱进寝室,将他放在窗边的竹榻上。 竹榻上面铺了厚实柔软的羊毛褥子,这一躺下去,沈峤只觉浑身骨骼无不发出舒适的□□。 晏无师却没有急着走,反倒在他旁边坐下。 沈峤:“晏宗主这回租的院子只有一间厢房?” 晏无师好整以暇:“当然不止,不过院子是我租的,我爱坐哪里就坐哪里。你昏睡数日,一路上都是我在照顾你,你不谢谢我,反倒顾左右而言他,这便是玄都山掌教的教养吗?” 沈峤心道那是因为你表现太过反常了。 正想到这里,对方忽然伸来一只手,将他褶皱的领子整理好,沈峤吓了一跳,这下不仅是惊诧,还是惊悚了。 他总不至于以为自己睡一觉醒来,晏无师就性情大变了。 可对方在打什么算盘,他也愣是没有闹明白。 “还请晏宗主别作弄我了。” 晏无师:“这怎么能说是作弄呢?不说外头,你知道浣月宗门下有多少弟子希望我对他们这样和颜悦色,难得我想对一个人好,对方求都求不来呢!” 沈峤抽了抽嘴角。 “还是沈某在昏睡中无意得罪了晏宗主而不自知?如果是的话,沈某在此给晏宗主赔个不是,还请晏宗主大人大量,不要与一个瞎子计较。” 晏无师忽然笑了起来:“沈峤啊沈峤,别人都说你老实厚道,我看也未必,有哪个老实人,会成天用自己是个瞎子的事情来堵别人的嘴呢?” 沈峤抿唇不语。 晏无师右手三指切上他的脉,后者微微一颤,不知是没躲开,还是不想躲。 “你眼睛还是不能看见?” 沈峤点点头:“也许是昏迷前耗尽真气,现在觉得眼睛周围还隐隐发烫,约莫又要多花些时日了。” 晏无师:“不急,从这里去北周还有很长的路程,我们一路上也会坐马车,你可以慢慢休养。” 沈峤蹙眉:“去北周?” 晏无师:“怎么,你不想去?” 他这句话纯属多此一问。 两人门派、过往、性情,乃至行事为人,没有一处相似,甚至以晏无师这样极度自负自傲,也根本没法想象沈峤都沦落到这个境地了,缘何还能那么平静,更不必说像现在这样,沈峤被带着招摇过市,总会有人认得他是昔日玄都山掌教,届时必然招来许多闲话。 总会有人一遍又一遍提醒沈峤不想被提醒的遭遇,堂堂天下道门第一的掌教真人,没了武功地位,被师弟背叛,他悉心维护的一切,却不被认同,大家都觉得他的做法是错的,等于从小到大的观念被颠覆。 更悲惨的是,他眼睛现在还看不见,黑夜与白天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区别,在不熟悉的环境里,多走几步路都会被绊倒,更不必说早上起来洗漱穿衣之类的小事了。 相比应敌时只能听音辨位,这些琐碎细节,才更能让人体会到那种深深的挫败感。 这种失败者的心理,晏无师很难理解,也没兴趣去理解,让他感兴趣的是沈峤这个人。 即便是江湖人,一身武功尽丧,从轻易可取人性命,变为处处受制于人的弱者,这种时候不说歇斯底里,起码也是满心惶惶,焦躁郁闷的。 这个看着软和的人,内里到底有怎样一根硬骨,才能保持平静? 沈峤点点头:“这一路上,我怕是又要连累晏宗主的行程了,实在过意不去。” 晏无师本以为他不想去北周,会拒绝或提出异议,谁知对方态度如此温顺,倒又是出乎意料,他假惺惺道:“你也可以选择回玄都山,在玄都镇落脚,再寻机见其他师兄弟或长老,说不定他们的想法跟郁蔼不一样,也会支持你重新拿回掌教之位。” 虽然明知晏无师这番话可能在煽风点火,挑唆人心,但沈峤仍旧摇摇头,回答了他的问题:“我现在武功不济,又因败于昆邪之手,纵是回去也无颜再执掌玄都山,而且郁蔼既然当上代掌教,必然已经掌握本门喉舌,我身在其中,反倒会为其挟制,倒不如离得远些,也许还能看明白一些事情。” 说到此处,他笑了一笑:“从前晏宗主不是曾说过我不通俗务,不识人心,方致今日下场么,晏宗主在北周身居要职,若能跟着晏宗主,定能学到不少东西,也免得我再行差踏错,重蹈旧日覆辙,这倒是我之幸事了。” 晏无师挑眉:“郁蔼跟突厥人合作的事,你不管了?” 沈峤摇摇头:“此事个中大有蹊跷,晏宗主想必也看出来了,狐鹿估败走之后,二十年来毫无音讯,昆邪奉狐鹿估之命重入江湖,必然不仅仅是为了与我约战那么简单,他与郁蔼合作,必然也有更深的图谋。我听说晏宗主曾与昆邪打过交道,您觉得此人是否勇莽之辈?” 晏无师倒也没有隐瞒:“他的资质其实不低,假以时日,未尝不是另一个狐鹿估。他与我交手时,虽然全力以赴也未必能胜我,但很明显是留了一手的,我不知他为何不尽全力,撩拨了他几回,回回皆是如此,他不胜其扰,方才逃回突厥。” 言下之意,若真是鲁莽无谋之辈,就算明知道打不过晏无师,也不可能忍耐这么久,每次都不尽全力。 沈峤微微蹙眉思考。 许多事情联系起来,隐隐有些眉目,但这眉目现在看起来又不甚清晰,俨然巨大线团,一片混沌,他至今捕捉不到那个线头,所以仍旧有诸多不解。 他叹道:“看来确如晏宗主所说,我对天下局势知之甚少,坐井观天,固步自封,郁蔼之事,我也有责任,以致于现在根本猜不透他们的用意。” 晏无师哂笑:“哪来那么多有感而发!一力降十会,只要你实力足够,通通宰了又算什么事,这些人敢背叛你,就要做好被清算的心理准备,难不成你弄清他的用意,还要去谅解他不成?” 沈峤对他这种“不如意就杀了”的风格很无奈:“照你这样说,郁蔼能控制玄都山,我那些师兄弟,还有玄都紫府的长老们,也都是默许的,我那位老好人大师兄,同样觉得郁师弟来当这个掌教,比我来当要好上百倍,难不成我都要宰了?这些人都是玄都山的中流砥柱,没了他们,哪里还能称得上门派呢?” 晏无师恶毒道:“就算你将来武功恢复,回去光复掌教之位,你与你那些师兄弟们的交情,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他们背叛过你的事情,会如同鱼刺如鲠在喉,令你难以释怀。对他们而言,即便你不计前嫌,他们就会相信你真的就毫不介意么?” 说这话的时候,他逼近沈峤,温热气息近在咫尺。 沈峤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每个人心中皆有恶念,区别只在于做或不做,何必苛责?” 晏无师却道:“哦?这么说你心中也有恶念?你的恶念是什么,说与我听听?” 沈峤想后退,却被一条手臂拦腰截住,不得已他只得微微弓起腰。 不知何时他被逼至墙角,上半身的后背则贴着墙边,后面约莫是挂着一幅画,卷轴处正好硌在他的肩膀下方,硌得生疼。 “阿峤,你的恶念是什么,说来听听。” 这声阿峤叫得沈峤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他没来得及露出惊愕的表情,随即又被对方低沉的声线诱惑得恍恍惚惚,张口欲答。 “我……” 叩叩叩! 外面响起敲门声。 沈峤微微一震,一下子清醒过来。 “你对我用魅术?!” “这叫魔音摄心,浣月宗也是日月三宗之一,合欢宗会的,我自然也会,白茸那个小丫头片子练得还不到家,你多听上几回,以后就不会轻易中她的招了。” 被一语道破,晏宗主也毫无惭愧之色,反倒一副“能得本座出手是你的荣幸”的傲然语气。 沈峤谦谦君子,哪里说得过他这番歪理,闻言气乐了:“这么说我还得谢谢晏宗主了?” 晏无师:“嗯,谢罢。” 第 24 章 进来的是客栈伙计,他手里还端着食盅汤碗。 “郎君,这是照您写的方子抓来熬好的药,厨下还做了莲子浆和一些甜点,您二位先垫垫肚子,等到饭点了还有另外的饭菜送来。” 抓药熬药那是药铺的活计,奈何晏无师给的钱够多,漫天洒金,客栈自然将他当做财神爷,小意伺候,竭尽奉承。 晏无师接过药碗,对沈峤道:“你的伤需要调养,喝药配合效果会更好,来,我喂你。” 沈峤:“……” 伙计:“……” 温柔似水的话从那一张一看就极端骄傲自负的脸说出来,怎么看怎么违和,伙计不知道刚刚两人在屋子里还小小交锋了一场,光听这温柔得快拧出水来的语气,他就已经呆住了。 那位郎君看上去有些病弱,可再怎么也是个男子罢,难不成……两人是断袖? 伙计不由打了个寒噤。 沈峤真是怕了晏无师了,不知道他玩的又是哪一出。 明明方才还想用魔门魅术诱逼出他心中恶念,下一刻就在外人面前态度骤变,翻脸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晏无师无视两人反应,执着盯着沈峤,语气又温柔了几分:“别怕,药我给你吹凉了,不烫。” 沈峤艰难吐出两个字:“晏宗……” 嘴巴随即被塞入汤匙,霎时满嘴苦涩药汁,迫得他再也没空张口,不得不将药汁先咽下去,晏无师一勺接一勺,转眼就喂了半碗药,目光专注细腻,面色柔和带笑,仿佛盯着无比真爱之物。 沈峤看不见晏无师的表情,伙计却看得见,他只觉自己浑身汗毛根根都竖了起来,心道如果自己再待下去,这位断袖郎君连自己都看上,到时候跟东家提出要将自己带走,那可怎生是好! 于是赶紧放下食物,赔笑一声:“两位请慢用,小人这就先退下了,您有什么吩咐再摇铃便是!” 晏无师唔了一声,头也没回,伙计松一口气,抹一把额头冷汗,脚底抹油赶紧溜了。 人一走,晏无师就将碗塞到沈峤手里:“自己喝罢。” 沈峤:“……” 这碗药里都是养气补血的药材,他闻出来了,但晏无师前后态度变化着实太过诡异,他不禁问:“晏宗主,方才那个伙计身份是否有异?” 晏无师:“没有。” 沈峤:“那为何……” 晏无师忽然笑了:“怎么,你被喂上瘾了,还要本座将剩下半碗也给你喂完?” 沈峤:“……” 晏无师捏起他的下巴:“其实这么一看,你长得也不赖,圣门三宗里的弟子多练魅术,容貌都不差,你若不是成日病怏怏的,倒比他们还更胜一筹。” 若是伤重被人这样摆布也就罢了,毕竟无力反抗,此时清醒无碍,沈峤忍不住往后仰头,顺便拂去晏无师的手。 后者顺势松手,并没有勉强他。 “你有没有听过皮杯儿?”晏无师问。 “那是什么?”对方语气太正经,沈峤不疑有他。 晏无师笑道:“妓馆里边给客人嘴对嘴喂酒,就叫皮杯儿,若你也想让本座这样给你喂药,倒也是可以的。” 沈峤正人君子,由来持身甚正,清心寡欲,何曾听过这样几近调戏的话,当即便抿紧了嘴唇不说话,苍白面皮却难以避免染上一层薄红,那倒不是羞涩,而是微恼。 晏无师戏弄够了,看着他的神色变化哈哈大笑,似乎觉得很有趣。 沈峤脸色有点铁青。 在那之后,晏无师也不知抽的什么风,好像戏弄沈峤上了瘾,总喜欢通过在外人面前做戏来看他各种变色。 沈峤脾性好,心志也坚定,几回下来,面对各种淫词荡语,刻薄评价,已经可以做到面不改色了,晏无师非但不觉得无趣,反而变本加厉,似乎非要将他的底线试出来不可。 好在虽说要求同行,但晏无师并没有禁锢沈峤的自由,当然沈峤现在去哪儿都不方便,大多数时候都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坐在窗边听风声雨声树叶婆娑,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不过也偶有例外,这间客栈大,往来人员众多,出入不乏商贾官员,在郢州城也是数一数二的规模,是收集消息的不二之选,晏无师选择住在这里,当然不单单是因为这里有全城最漂亮的客栈院落。 此时的驿馆客栈,早已有厅堂与包间之分,包间还有大包间和小包间,小包间是几个人包下来谈私密事的,大包间则是客栈为了招徕生意,吸引客人上门,会将几个稍大的包间按照士农工商这样大致来分类。 若是商贾,便可主动要求坐到商贾多的包间去,大家就算先前不认识,吃一顿饭下来,说不定也相识了,还能趁机拓展人脉谈点买卖,可谓两全其美,士人、江湖人也是如此,当然也有商贾充作士人,非要去士人聚集的包间凑热闹的,下场多是惹人耻笑,一般人也不会上赶着去丢这个脸。 晏无师本是江湖人那一拨,但他也有另一重身份。郢州已在北周境内,若他亮出太子少师的官职,怕是郢州官员都要上前趋奉,但他偏偏两边都不去,选了个商贾的包间,带着沈峤进去。 沈峤如今已经渐渐习惯身在黑暗中的状态,有晏无师在前面引路,他拄着竹杖慢慢跟上前,也不需要人扶,但晏无师偏偏要握住他的手腕,情状亲昵,引人侧目,沈峤没能将手从对方那里抽回来,也只能听之任之。 自打到了郢州城,但凡有外人在场,晏无师对待沈峤都极尽温柔之能事。 外人不知内情,看两人,尤其是看沈峤的目光十分暧昧,俨然将沈峤当作娈宠一类人物,只是没见过娈宠还是个瞎子的,此时见二人走了进来,都大感奇异又有趣,眼睛都盯着沈峤看。 两人落座,共用一案。晏无师谢绝了伙计上前,亲自给沈峤摆好碗筷,又扶着他的手,一一告诉他眼前哪个碟子里盛的是哪样菜,其体贴之状,只怕浣月宗的人在这里,都不敢认晏无师。 换作几日前,沈峤怕是会浑身不自在,但鸡皮疙瘩这种东西,掉着掉着也就没了,他面不改色接过筷子,道了一声谢,然后低头慢慢品尝。 众人见他们旁若无人,渐渐也觉得无趣,只是难免在心头腹诽两句,便又转而说起原先的话题。 在场俱是走南闯北的商贾,彼此不一定认识,但在这个厅里吃饭,本身就存了互通有无,结交伙伴的心思,更何况商人天生长袖善舞,不多几句,氛围就又热络起来。 有人就道:“听说周主有意南下伐陈,此事到底是真是假?哪位仁兄消息灵通的,还请不吝赐教,小弟这些年频繁往来南北,也好早些作防备,免得到时丢了货物事小,没了性命才事大啊!” 不少人听得他这一席话,当即便连连附和“是啊是啊”。 也有人问他:“徐二郎,你这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 徐二郎道:“听我亲戚说的啊,他就在本地使君府上做杂役,听来的消息应是不会有假。” 另一人道:“我也听说了,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你们想啊,自打周朝陛下正位以来,那位陛下就雄心勃勃,励精图治,如今南方富庶,陈朝占地广袤,周帝若想一统江山,肯定要先拿下陈朝啊!” “我看不然!”立时有人反驳道,“两年前太建北伐,陈朝可还联周抗齐呢,这才过了多久,周朝就要置盟友之谊于不顾,反过头来打陈朝了,若是真的,未免有失仁义,恐为天下人不齿啊!” “哈!这话说得好笑,什么有失仁义!咱们做买卖的,尚且要考虑盈利够不够多,仁义值几个钱啊,能当饭吃吗?” 众人七嘴八舌,眼看就要吵起来,徐二郎赶紧打圆场:“别置气,都别置气!咱们做买卖的,最要紧是和气生财,这些军国大事,那是大人物要操心的,与我们何干?咱们关心的,不过是哪里跟哪里打起来,到底打不打得起来!” 被他这一打岔,闹得有点僵的气氛这才缓和下来,争论的两人面上也有些讪讪,复又坐下来喝酒吃菜。 席间一个轻袍缓带,长相偏向南人的男子,之前一直没有开口,此时终于道:“依我看,你们的猜测都有误,周主若想对外用兵,首选定然不会是陈朝,若想往来陈、周之间做生意,暂时来说还是安全无虞的。” 旁人问:“怎么讲?” 他道:“柿子拣软的捏,比起陈朝来,当然是齐国这个柿子更好捏,若不是齐国,那就有可能是突厥,总而言之,目前来说,周主不会急着对陈朝用兵的。” 沈峤也放下手中竹箸,挺直了背脊,露出凝神倾听的神情。 从前虽为一派之尊,执掌道门牛耳,但玄都山封闭不出,他又没有刻意去打听,所知自然有限,远不如这些走南闯北的商人知道的多,这些短处在他出门之后逐渐暴露出来,他自己心里也明白得很,所以每逢听见有人在谈论天下大势,总会听得格外认真。 第 25 章 “突厥?”旁人奇道,“周主要对突厥用兵作甚?中原大好河山不取,为何偏偏要去打那鸟不拉屎的突厥?” 男子道:“在中原征伐不断之时,突厥人同样也在北方扩展,甚至击败过强盛的波斯帝国,华夏物产丰饶,人杰地灵,突厥人雄心勃勃,如何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如今突厥佗钵可汗在位之际,突厥正是前所未有强盛之时,以突厥人的骄横,强盛必然滋生野心,他们若想进犯中原,首当其冲必是齐、周二国。” “对北周而言,齐国国力日衰,正适合下手,突厥则是心腹大患,周主若是有为之君,就不会放过这两个大好机会,相比而言,陈朝反倒要排在后头了。更何况大陈也非任人随意拿捏的弱国,宇文邕想要南下伐陈,岂是随便说说就能成行的,你们未免多虑了。” “这位郎君说得也有道理。”众人窃窃私语。 “郎君口称大陈,莫非是陈朝人?”有人便问道。 “正是。”男子也不隐瞒。 又有人道:“我观郎君行止风仪不似寻常商贾,倒更像士人,此处多为商贾聚集,郎君在此,怕是辱没了您的身份。” 男子轻咳一声:“我非士人,也非商贾,只是过来凑个热闹。” 他方才侃侃而谈,身子依旧端坐如松,在座都是走南闯北的商人,如何瞧不出他这身做派明明是出自世家大族,但人家既然不愿意说,他们也没有追问,话题便又顺势收回来,聊起周朝的风土人情。 沈峤因这番话而触动,继而陷入沉思,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张嘴接了晏无师递过来的素鹅。 后者还柔情蜜意问:“阿峤,好吃吗?” 沈峤:“……” 进了嘴的东西吐出来未免不雅,他只能艰难咽下,脸色微微扭曲。 若不是对晏无师也有几分了解,沈峤真要以为对方有意将自己收作娈宠了,但实际上是,对方这样做,往往只是心血来潮想要看自己变色,用以取乐罢了,就像当初在半步峰下随手将他救回去一样。 晏无师跟好人这两个字八竿子打不着,他救人做事的动机也绝不是出于助人为乐,换作旁人,也许觉得心安理得,互不拖欠,但沈峤是个端方君子,脾性温柔尔雅,又自觉承了对方的恩惠,甭管晏无师的初衷是什么,毕竟自己受惠良多,只要对方做的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也就由得对方去了,不多作计较。 但正是因为他这种性格,令晏无师屡屡起了玩弄之心,总想试探他的底线,每回瞧见沈峤变色,心情也会好上几分。 上了一回当,晏无师再舀一勺汤水过来,沈峤却无论如何不肯张口了。 旁人不知内情,只瞧见一人喂食,一人欲迎还拒,又将两人关系坐实了,男子断袖之事,自魏晋以来就比比皆是,屡见不鲜,商贾们见多识广,心头虽咋舌二人不避嫌,倒也没有大惊小怪。 沈峤因病消瘦不少,原先当掌教时的威严也褪去不少,在他不严肃不发火的时候,看上去就是个柔若无害的病美人,晏无师看着虽不好惹,可他对沈峤的态度漫不经心,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也不像如何爱不释手的,于是竟有人见猎心喜,上前搭讪道:“郎君安好,不知如何称呼,在下周方,陇西人,世代经商,未知是否有缘结识一二?” 晏无师也不起身,兀自坐在原地,懒懒道:“何事?” 周方在陇西也算是一方豪富了,见他不报姓名爱答不理,心头未免有些不快:“这位可是令宠?我愿以二十金买之,不知阁下可愿割爱?” 晏无师哈的一声,扭头对沈峤道:“阿峤你看,你就算不去混江湖,单凭一张脸,也能日进斗金了,等我把你卖给他,再找机会带你跑路,物色新的买主,如今不出一个月,咱们就可以在长安大屋美婢地享受了!” 沈峤已经习惯这种胡言乱语了,闻言也不理会,只对周方道:“周郎君误会了,我并非娈宠。” 他一开口,那股徐徐如林下风的气度自然而然就出来了,单听这样的语气,周方就知道刚刚的确是自己轻狂了,对方这样的人物,肯定不可能去当什么娈宠。 “是我唐突了,还请您不要介怀。”周方有点讪讪,“敢问郎君高姓大名,某是否有幸结识?” 沈峤:“在下沈峤。” 周方:“南有乔木之乔?” 沈峤:“怀柔百神,及河峤岳之峤。” 周方啊了一声,尴尬一笑:“这个字倒是少见,今日也算不打不相识了,还请沈郎君不要怪罪周某无礼,改日必登门谢罪。” 沈峤笑道:“周郎君客气,登门就不必了,我眼睛不好,待客唯恐不便,往后若有缘遇上,定要招待周郎君一杯薄酒。” 话说到这份上,对方也不好再坚持,拱手说了两句客气话,便告辞离去。 晏无师看得有趣,从头到尾没插话,直到周方离去之后方笑道:“阿峤,你真不可爱,本来快到手的二十金就这样长翅膀飞了。” 这样的对话,一天没十次也有九次,沈峤早已习惯,只作未闻。 他本来想起身回房间,晏无师却拦住他:“早春郊外花正发,去看了再回来。” 晏无师一开口,通常不是征询意见,而是已经下了决定。 沈峤现在武功不如人,却并不代表两人相处的时候他没有半点自主权,闻言便摇摇头:“不了,晏宗主自便罢,我还是回房。” 晏无师却拉住他的手腕不让走:“你镇日在房间里,除了发呆还是发呆,本座这是体恤你,让你过去散心。” 沈峤:“……” 他镇日在房间里不错,却不是在发呆,而是要么在打坐练功,要么在琢磨《朱阳策》,所以这些日子下来,身体日渐好转的同时,功力也在缓慢恢复,如今武功差不多已恢复到未受伤前的四五成左右。只是《朱阳策》一书实在博大精深,当年先师祁凤阁传授与他的那一卷,他至今也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参透。 如今又新添妄意卷,旁人看来这完全是值得欣喜若狂,求都求不得的大好事,沈峤日夜琢磨,却深觉陶弘景学究天人,所著内容深奥玄妙,非一时半会所能领悟,反正他眼睛不好,白日里也不四处走动,索性就坐在房间里默默思索,倒也偶有所得,算是枯坐中的乐趣了。 但晏无师想做一件事,就从来不会让别人有拒绝的机会,沈峤打又打不过,只能被他拉着走。 刚走没几步,身后传来声音:“晏宗主请留步。” 二人停步回头,沈峤眯眼仔细打量,他因为经常受伤,身体状况不定,眼睛现在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大约看个轮廓,坏的时候则完全伸手不见五指,近来恢复少许,借着阳光,从对方的服色上,认出应该是方才在席上侃侃而谈的那个人。 对方一语道破晏无师的身份,显然是有备而来,说不定方才会出现在席上,也是因他们之故。 黄裳人步步走近,在两人身前五六步处停下,拱手施礼:“临川学宫门下谢湘,见过晏宗主。” 与他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人,年纪比谢湘要大一些:“临川学宫门下展子虔,晏宗主安好。” 晏无师不置可否,扫了展子虔一眼,视线落回谢湘身上:“你就是汝鄢克惠最得意的弟子?” 谢湘:“不敢当晏宗主谬赞,汝鄢宫主确为吾师。” 晏无师奇道:“你是从哪里听出我在称赞你的?我后面还有一句不过尔尔没说出口。” 谢湘嘴角一抽。 沈峤:“……” 展子虔:“……” 沈峤脾气好,平日里被晏无师百般刺激,习惯成自然,面对他堪比刀剑的冷嘲热讽已经麻木了,但他还是很同情眼前这个年轻人。 谢湘的名字他曾听过,对方出身陈郡谢氏,乃是临川学宫这一代最出色的弟子,传闻汝鄢克惠有意栽培他接任自己的衣钵,他也不负师父的期望,年纪轻轻就已经跃居年轻一代的高手前列,一身武功已得汝鄢克惠真传。 不仅如此,听说他在儒学上也有青出于蓝之势,临川学宫时常招揽天下儒生进行儒学通辩,谢湘每每都能在席上独占鳌头,这样一个人物,别人看他师父的面子,也总会客气三分,更何况他本人同样出类拔萃,几曾听过这样近似奚落的话。 能被汝鄢克惠看重的弟子,终究不是冲动易怒之人,愠色自脸上一闪而过,谢湘恢复平静:“谢某奉宫主之命送来请柬,想请晏宗主五月初五长安会阳楼一晤。” 晏无师哂道:“汝鄢克惠想要见我,让他自己来便是,摆什么谱?” 说罢转身欲走,谢湘沉声道:“不知湘可有幸,向晏宗主讨教?” 晏无师微微一笑,忽然指向沈峤:“你信不信,你连他都打不过?” 怪只怪沈峤外表太具欺骗性,加上方才在席间晏无师表现出来的那份亲昵,连谢湘也误会了,他皱着眉头,连看也不看沈峤一眼:“晏宗主一代英豪,何必自降格局,拿娈宠来辱我?” 晏无师将站远了一点的沈峤又一把拉回身边来,语气甜蜜得快要滴出汁水来:“阿峤,他在骂你,你就这么忍下来吗?” 沈峤:“…………” 为什么他好端端站在旁边,一句话没说,也能被殃及池鱼? 第 26 章 虽然被强拉下水,但就算没有晏无师捣乱,沈峤也想会会谢湘。 单凭对方在厅堂内分析局势的那一席话,便可知道他绝非空口大话之辈。 沈峤:“方才闻君高论,在下颇有醍醐灌顶之感,不知是否有幸多加请教?” 没人不喜欢听好话,即使谢湘对沈峤观感不佳,听了这话,也不好再摆脸色,只是他心里期待的对手本是晏无师,换作一个籍籍无名的沈峤,不管输还是赢,都有损自己颜面,便淡淡道:“多谢夸赞,谢某师命在身,只怕抽不出空闲。” 晏无师凉凉道:“你不是想与我交手吗?只要你打得过他,我就与你打。” 临川学宫作为儒门宗派,汝鄢克惠更是当今天下名列前三的绝顶高手,谢湘作为他的弟子,必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沈峤从前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玄都山上,很少涉足尘世,说好听是不食人间烟火,说难听点,也正是因为他不大关心天下走向,为玄都山生变埋下了隐患,如今既然在红尘游走,难免会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他武功十去其五,要想完全恢复旧日水平,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也不是关在屋子里琢磨就能琢磨出来的。 所以虽然明知晏无师在煽风点火,沈峤还是道:“沈某不才,愿向谢郎君讨教一二。” 谢湘不知沈峤来历,更不知以对方从前的身份地位武功,是能与自己师父平起平坐的人物,他涵养再好,被晏无师这一回两回地激,也激出了脾气。 他心头有气,忍不住冷笑一声:“好啊,就让你讨教一下!” 话方落音,他便朝沈峤抓过去,但这一抓却不是随意为之,五指微屈,迅若闪电,仔细一看,动作又煞是好看,梅花开落,美人分香,簌簌纷纷,仿佛千树万树,缤纷灿烂。 临川学宫的武功偏古朴,走的是大巧若拙的路子,唯独谢湘现在使出的“摧金折玉”,令人目眩神迷,是临川学宫中唯一一门以繁杂和速度取胜的武功,也是谢湘在江湖上借以一战成名的武功。 这一手原本十拿九稳,谢湘也没打算下重手,只想把沈峤的手臂折断,让他别那么不知天高地厚。 谁知指尖堪堪触碰到对方袍袖,却抓了个空! 他忍不住咦了一声,脚下移步向前,又往前一抓。 再次落空! 这两手精妙绝伦,若说第一回对方能避开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也绝对不会有第二次的巧合。 谢湘不是蠢人,此刻他自然也意识到了,沈峤并不像他外表看上去那样柔弱可欺,一碰就倒。 他态度认真起来,连带兵器也拿出来了,是一把玉尺,虽然是玉,却是十分罕见的质地,色泽比红玉还鲜艳,几乎要滴出血来,若被这根玉尺灌注真力拍上,怕是连骨头都能拍断。 但谢湘现在却踢上了铁板,他的红尺非但没法拍在沈峤身上,甚至连对方都接近不了,每每快要碰到时,便仿佛有股无形真气,将他的红尺荡开。 谢湘存心争一口气,红尺骤然霞光大作。 所到之处,若挟狂风暴雨,呼啸着朝沈峤劈头盖脸铺洒下去! 银钩破天,铁画裂地,被席卷而起的气流将沈峤团团裹住,却硬是只能在他身前三寸处打转,再也前进不了分毫! 谢湘大吃一惊,方才看见沈峤出手,他自忖对此人实力已经有所预料,却没想到真实情况还远远超乎他的预料! 沈峤没有试图用模糊不清的目力去察看,而是直接闭上眼,用耳朵来倾听。 当谢湘踩着云步,以红尺破开他周身真气,跃身而起当头劈下时,他的竹杖也抬了起来,正好将那把玉尺格挡住。 两者短兵相接,竹杖居然没有断为两截。 而双方在短短时间内,已经接连交手数十招。 展子虔从一开始的不以为意,到现在忍不住为师弟担心起来,他屏住气息看着两人过招,生怕出声干扰了谢湘,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眼睛眨也不眨。 反观晏无师,却依旧是负手而立,一派悠闲自在,脸上满是看戏的惬意。 临川学宫的武功已沉厚大气为主,但越到后面,谢湘出手越是凌厉,招招毫不留情,他自出江湖以来,即便偶有挫折,对手也是前辈高人,甚至是名列天下十大的宗师,输给他们并不丢人,可偏偏眼前这籍籍无名之辈,还是个瞎子! 别说输给他,就是打成平手,谢湘都觉得没法接受。 双方交手都很有分寸,虽是在闹市,却都刻意将战圈缩小,谢湘虽然态度有些高傲,也没有肆无忌惮牵连无辜的心思,只是数百招之后,伴随真气流失,沈峤隐隐感觉有些气力不济,只怕再战下去于己不利,便将索性竹杖往地上重重一顿,跃身而起,袍袖振开,宛若白日飞升的谪仙下临,又自半空而下,掌风击向对手。 谢湘紧追不舍,一掌拍来,另一手的玉尺则当头挥下,两人在半空对了一掌,双方身体俱是微微一震,而后又不约而同收回真气,飘飘落了地。 展子虔见谢湘脸色一阵青白,赶紧趋前问候:“师弟,你没事罢?” 谢湘抚胸皱眉,缓缓摇头,再看沈峤时的眼神已经与先前大不相同:“是我小看人了。” 沈峤:“谢郎君过谦了,我亦受了伤。” 谢湘神情颓败道:“天下藏龙卧虎,高人处处,是我自视甚高,不该口出狂言!” 他又看了晏无师一眼:“晏宗主说得不错,我连你的人都打不过,又谈何资格与你交手?” 说罢拱了拱手,也不再看沈峤,转身便走。 展子虔哎哎两声,见谢湘头也不回,只好赶紧追上去,刚走两步,似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身朝沈峤拱一拱手,歉然一笑,这才继续去追师弟。 沈峤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谢湘是汝鄢克惠的得意门生,下一任临川学宫掌门人,就算现在武功还未能跻身天下十大,这个差距总不会是不可逾越的,沈峤以一半功力加上病弱之躯跟他切磋,其实这个平手是来得很勉强的。 谢湘充其量只是真气微微激荡,沈峤则直接就吐了一口血出来。 晏无师在旁边叹气:“看来今日是看不成花了!” 一面说着,他一面将沈峤拦腰抱起,往客栈里头走。 沈峤蹙眉挣扎:“晏宗主,我可以自己走……” 晏无师:“再乱动,回去就喂你皮杯儿。” 沈峤:“……” 有时候他真觉得比起一宗之主,晏无师更适合当一个流氓无赖。 受伤这种事情,其实伤着伤着也就习惯了。 回去之后沈峤又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一片漆黑,屋里暖暖染着梅香,烛火摇曳不定,晏无师则不知去向。 他摸索着坐起来,穿鞋下榻,走到外间摇铃,这一套动作已经做得很熟悉,旁人在此若不细看,绝看不出他眼睛是有毛病的。 外面很快响起敲门声。 在得到沈峤的允许之后,伙计推门而入,殷勤笑道:“郎君有何吩咐?” 沈峤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伙计:“酉时过半了。” 沈峤:“现在灶房可还有饭菜?” 伙计:“有的有的,您想要什么,给小人说一声,灶一直热着,随时都能现做!” 沈峤:“那劳烦给我一碗白粥,几碟小菜。” 伙计答应一声,见他没有其它吩咐,便要告辞,沈峤又喊住他:“若是还能做些复杂点的菜,就请再上一碗猫耳朵和一份酱牛肉。” “郎君客气了,客人有需要,本店哪能不常年备着呢,小人这就去让人做了送过来,您且稍等!” 沈峤点点头:“那就有劳了。” 这些菜都好做,酱牛肉是早就弄好的凉菜,切一切便可,猫耳朵则现捏了面团下锅煮,白粥小菜更是容易,半个时辰不到,就都被送到屋子里来。 沈峤端起白粥慢慢喝,刚喝了几口,门就被推开。 他倒也不必睁眼费力端详,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来者何人。 入夜清寒,晏无师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在桌旁坐下。 “这一路上你素来好打发,清粥小菜足矣,这猫耳朵和酱牛肉,莫非是给我准备的?” 沈峤笑了笑,并不答话,他的确是估摸着晏无师也许快要回来了,就顺便多叫了两样。 晏无师戏谑道:“你我萍水相逢,似敌似友,你尚且能在小节上如此体恤,从前对你那位郁师弟,怕只有更加体贴温柔的份罢?” 沈峤放下碗苦笑:“哪壶不开提哪壶,晏宗主可真是善于揭人伤疤啊!” 晏无师:“我还当你铜墙铁壁,无知无觉,无论被人如何背叛,都还能一如既往呢!” 沈峤知他又要说那一套人性本恶论,索性闭上嘴不再开口。 谁知晏无师却似乎从他为自己准备夜宵的细节中发现乐趣,话锋一转,笑吟吟道:“阿峤如此温柔体贴,若是将来找到心上人,岂非更加关怀备至,谁若是有幸被你喜欢上,怕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啊!” 沈峤被他那一句阿峤雷得遍体酥麻,忍不住道:“晏宗主勿要玩笑,我自入道门,就立志终身不娶。” 晏无师轻笑一声,伸手去抚他的鬓发:“你们道门不是有道侣的说法么,既结为道侣,就不必在乎那些俗世礼节了罢,反正你现在也没法回玄都山了,倒不如随我回浣月宗,你若不愿当我的弟子,我就给你别的名分啊!” 沈峤听得毛发悚然,脸色都微微变了。 鉴于此人想一出是一出,浑然不顾世俗礼法,行事又常常不在世人预料之中,沈峤也摸不清他的话是真是假,蹙眉道:“晏宗主厚爱……” 厚爱二字一出,旁边晏无师嗤的一声笑,沈峤立时闭上嘴。 晏无师终是忍不住,直接哈哈大笑,笑至后来,竟是抚着肚子倒在桌旁,毫不留情地调侃:“饱腹发笑,犹如加餐,有阿峤佐料,真是令人消受不了啊!” 话已至此,沈峤哪里还会不明白自己又被耍了,他紧紧抿着唇,闭目养神,无论对方再说什么,竟是半句话也不肯多说了。 第 27 章 郢州至长安的距离不短,几乎相当于纵穿半个北周的距离,但以晏无师的轻功,若想要在两天内抵达,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打从收到晏无师的传信之后,大弟子边沿梅就赶紧命人打理师尊在京城的府邸,以便晏无师抵京便可立时住进去。 晏无师在朝廷没有实职,只因周帝倚重,所以挂了个太子少师的职衔,虽说此职“掌奉皇太子”,但皇太子宇文赟自有博学朝臣与东宫属官教导,不至于需要劳动晏无师。 为了表示重视,周帝还特地赐下宅第,以便晏无师在京时可以居住。 浣月宗不缺钱,晏无师在长安自有府邸,少师府反倒不常去,虽说婢仆陈设一应俱全,但久无主人,难免粗疏,这次晏无师指明要回少师府住,边沿梅这才急忙重新布置一番。 谁知等了好几天,都没等到师尊的人影,边沿梅有些奇怪,但以晏无师的本事,并不需要他过多担心,指不定对方只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只是这阵子周帝那边频频传召边沿梅进宫,屡屡询问其晏无师的行踪,希望能快些见到人,边沿梅这才几次派人在沿途驿馆等候,以便获知师尊何时能入京。 直到今日,三月初三女儿节,女子倾城而出,前往郊外踏青的日子,他方才收到洛州那边驿馆先行一步传来的消息,说是晏无师预计这两日便能到。 师尊到来,弟子自然要出迎,边沿梅特地将这几日的事情腾挪到一边,亲自出城去等,不过不巧得很,今日因为女儿节的缘故,人特别多,不仅平民百姓的小家碧玉出来踏青,那些大户人家乃至达官贵人的千金仕女,也都乘坐马车出城,加上奴仆如云,商旅往来,简直堪比上元灯节的场面了,人流涌动,接踵摩肩。 这种情况下,边沿梅就是武功再高也派不上用场,除非他想直接踩着人家的脑袋和马车顶盖跑过去,但这样无异也会招来不少麻烦,而且也未必就快上许多,所以他索性弃了马车步行。 随身侍从纪英跟了他不少年,边沿梅在京城时的起居基本都是由他打理,忠心耿耿,武功也不错,死活要求跟着,边沿梅想了想也同意了。 二人避开人群抄小巷走了远路,在城门那里仍旧被马车堵了好一会儿才得以出城。 城外三里处有个茶亭,因陈设简陋,没什么踏青的人在此驻留,但若有人入城,却正好能看个清楚,边沿梅进茶亭要了两杯茶,与纪英一道坐了等。 纪英脸上还带着忐忑:“郎君,我们会不会来晚一步,晏师已经入城了?” 边沿梅:“不会罢,我们来得早,且等一等也无妨。” 他见纪英捧着茶杯不喝茶,不由笑道:“你也不是头一回见师尊了,何须如此紧张,师尊又不会吃了你!” 纪英哭丧着脸:“小人上回因做事不周,受了晏师教训,只盼这回不要再被训了!” 边沿梅:“放心罢,若师尊发现你不是浣月宗门人,顶多就是被杀,不会被训的。” 纪英一愣:“郎君,小人听不懂您的话……” 边沿梅微微一笑:“你模仿纪英言行举动,的确功力不凡,连我都差点被瞒了过去,可惜你偏偏出了一个天大的漏洞。” 眼见露馅,“纪英”也不再流露出居于人下的那种恭谨:“还请指教。” 边沿梅:“纪英对师尊又敬又怕,惧怕还要居多,他是绝不会主动提出要跟我出城来迎接师尊的,你别处都学得十足,偏偏漏了这一点。” “纪英”桀桀笑起来:“不愧是晏无师的大弟子,不过我本来也没想过要一直瞒着的!” 边沿梅没了笑容:“你是何人?纪英呢?” “纪英”得意道:“以你的聪明,难道猜不出我是谁?若能猜出我是谁,又何必还问你家仆从的下落?大家都是老冤家了,怎么能相见不相识?” 边沿梅凝滞片刻,变了脸色:“合欢宗?你是霍西京?!” 霍西京的换脸术臭名昭著,被他剥下脸皮的人自然不可能还活着,纪英虽然有武功在身,但肯定是打不过霍西京的,上回沈峤陈恭遇见霍西京,若非被白茸中途打岔,他们也不可能逃得掉。 没人说得清楚霍西京的实际年龄,也许是三四十,也许是五六十,他每隔一段时间总要换上一张新的面皮,而且专门挑年轻漂亮的人下手,这些年被他剥了面皮的人,没有几百也有几十,是以无论正邪两道,提起霍西京,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当然合欢宗以魅术采补著称,名声本来就没好到哪里去,但像霍西京这样人人厌恶甚至恨之入骨的,也算是名声败坏到一定境界了。 霍西京哈哈笑道:“边老弟何必露出这样的表情?说起来,咱们也算师出同源,这些年一直没机会见面,我还想好好找你叙一叙交情呢,可不是来找你打打杀杀的!” 边沿梅冷冷道:“纪英跟随我数年,你一出手就剥了他的脸皮,杀了他的性命,我若不为他报仇,今日就不姓边!” 霍西京没等他出手,便疾退数步:“边老弟别误会,我当日看中纪英这张脸皮时,并不知道他是你的人,等脸皮剥了一半他才说,你看当时就算我罢手,他那张脸和小命也保不住了,倒不如便宜了我,反正有这张脸在,也能让你时时缅怀,我今日奉吾师之命,来拜见令师,正是有要事相商。” 他压根没把纪英这条人命放在眼里,原以为自己将桑景行的名头抬出来,边沿梅总要忌惮几分,谁知对方二话不说直接动手,边沿梅并指为刀朝霍西京划过来,真气犹如实质,森森寒气当头劈下。 霍西京差点就着了道,连退数十步方才有余地出手,但对方却紧追不舍,招招俱是凌厉迫人,小小茶亭瞬间成为战场,二人周遭桌椅悉数变为废墟,东家与客人吓得纷纷躲闪,不一会儿跑了个没影没踪。 同样是春水指法,晏无师带着不可一世的霸气,边沿梅则偏向凌厉,他将浣月宗的浣月刀法与指法相结合,无刀胜有刀,神如秋水荡漾,势若只手分山,血光开道,尸骨填川,四面八方,无一丝遗漏! 霍西京师从天下十大高手之一的桑景行,他本人又肯舍下脸皮巴结趋奉师父,还常给师父找些漂亮女子,算是桑景行跟前得脸的弟子,平素都是横着走的,否则以他成天剥人脸皮的恶行,早就被仇家抓去五马分尸了。 是以久而久之,他也自我感觉良好,并不将边沿梅放在眼里,心想晏无师这个大弟子负责打理浣月宗与北周朝廷的关系,平时又大多与那些朝廷官员打交道,身上甚至还有官位,镇日勤于用脑,疏于动手,武功未必多么出色。 谁知轻敌大意给自己招祸,他虽然一时半会不至于被挟制住,但想要占上风也不是那么容易。 边沿梅存心取他性命,并不因大家都是魔门出身而留情,只是霍西京的武功摆在那里,双方交手数百招,谁也奈何不了谁,边沿梅虽略占优势,却也仅止于此。 霍西京打得有些厌倦,正思忖要打还是要留,继续打的话,也许可以觑空暗算边沿梅,再以他来威胁晏无师就范,或者将其带回宗门交给师父,也算功劳一桩,不过大家出身魔门,谁都不是什么天真善良的主儿,想要暗算对方并不容易,霍西京打了半天也找不到这个机会。 就在此时,他耳边忽然传来淡淡一声:“这样的货色,你若都拿不下,也枉称我晏无师的弟子了。” 霍西京耳边顿如轰然炸开巨响,胸口猛地一震,差点呕出血来,他心头大骇,面容失色,再也顾不上其它,拔腿就要溜! 正是这一刻的分心,让边沿梅看见了机会,一掌拍向霍西京的空门,后者啊的一声往后飞出,却在半空翻了个身,还想趁隙逃走! 谁知跃至半空的身体生生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就直接重重摔落在地上! 霍西京捂着胸口喘气,眼睁睁看着一名面容俊美的青袍人出现在不远处的树下。 他身边还有一人,拄着竹杖,看似身体不大好。 毫无疑问,那个青袍人,肯定就是晏无师了。 霍西京对漂亮的人脸有种超乎寻常的执着,一看见他身边的人,马上就认出对方是当日自己想取面皮却被白茸坏了好事的那个人。 不过此时此刻,他无论如何也对那张脸皮兴不起半点兴趣了,因为他连自己性命今日能否保住都还不知晓。 “晏宗主安好,在下霍西京,师尊桑景行命我前来拜会您老人家。”霍西京如临大敌,勉强笑道。 那些曾经被他剥过脸皮的冤魂,只怕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残暴嚣张的霍西京还会有如此低声下气的时候。 正所谓恶人还需恶人磨,眼下霍西京就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个球钻地缝里,最好让对方看都看不见他。 “老人家?难道我很老么?”晏无师似笑非笑,漫不经心。 霍西京正绞尽脑汁想着说点好听话让晏无师放过自己,冷不防被他一打岔,表情登时僵住,张口结舌,什么也憋不出来了。 边沿梅按下心中激动,恭恭敬敬地行礼:“弟子见过师尊,师尊这些日子可安好?” 晏无师看了他一眼:“你成日与朝廷官员打交道,想来早已疏于练武,以致于连这种货色都打不过?” 边沿梅羞愧:“师尊教训得是!” 被称为“货色”的霍西京脸色阵青阵白,心头大恨,又不敢说什么。 晏无师一出现,他就不指望自己能在对方手底下占到什么便宜了,为今之计只有溜之大吉,但怎么跑也是个问题,趁着师徒俩叙话之际,霍西京的眼角余光不住搜索四周,寻找最有利的逃跑路线。 他杀了人家徒弟的下人,当师父的就算不出手,也不会拦着徒弟报仇,大家都是魔门出身,谁也不比谁清白多少,霍西京知道边沿梅不可能忽然善心大发放过自己,但有晏无师在,他想逃走几乎不可能。 霍西京眼珠一转,余光瞥及站在晏无师后面的沈峤。 他计上心头,说动就动,腾地暴起,整个人朝沈峤扑过去! 但他很快就会知道,这是他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其间不过眨眼工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边沿梅不知沈峤与其师的关系,见霍西京动作,不由一愣,可晏无师没动,他便也没动。 霍西京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他的身形直接化作一道残影,直向沈峤扑了过去! 眼看就要抓住对方手腕,沈峤却忽然像鱼一样从他手中溜开。 霍西京心头咯噔一声,顿觉不妙,根本没再有片刻犹豫,一击不成,立时收手后退。 他甚至不敢朝晏无师那里看上一眼,就怕这一眼工夫也会耽误自己逃跑! 然而事情又一次超乎他的意料,出手的却不是晏无师,而是他刚刚想要偷袭的这个人! 竹杖通身碧绿光滑,根处因为常常杵在地上,而略有些开叉,时下士大夫爬山为防气力不济,便很喜欢在山下挑担老农那里买一根竹杖,沈峤这根竹杖,与别的竹杖并无不同。 这一杖打过去,看似平平无奇,朴素无花,更没有那些锦绣团簇的花样,霍西京却脸色一变,从中感觉到寒气涌动,森森扑面,犹如刀斧加身,利刃当头,静而后动,风雨奔云。 霍西京这才知道,他方才以为的“软柿子”,其实是一块“烫手山芋”! 但这个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若只有沈峤在场,他自然还不惧,偏偏晏无师就在旁边,令他忌惮非常,兴不起缠斗的兴致,只能忙忙后退,这一退就退了数丈。 谁知沈峤也紧追不舍,步法看似轻若无物,偏又稳若磐石,竟能始终与霍西京保持近在咫尺的距离。 边沿梅冷眼旁观,心头诧异,浣月宗的步法讲究轻灵美态,沈峤所用步法倒与浣月宗的风格有些吻合,只是其中又有不少差别,似乎还暗含先天八卦,紫微斗数,仿佛能轻易看透,但细看之下又一片混沌,个中玄妙,讲究无穷。 对方眼睛似乎有些问题,这原本是个明显的标志,可他搜肠刮肚,也没想出江湖上几时出了这样一位高手,再看师尊神色,却毫不意外,边沿梅只得捺下满腹疑问,继续看二人交手。 沈峤的确是想要霍西京的性命。 只因此人大名赫赫,恶贯满盈,但凡看上哪个人长得漂亮顺眼,便要剥下对方的脸皮给自己换上,这种奇怪的癖好发作起来,有时甚至一个月内要换两三张脸,被他换了脸的人,自然不可能还有性命留下来,而且霍西京才不管是不是江湖人,只要被他看上了,多半是逃不了的。 那些被害了性命的人的家眷,对霍西京自然是恨之入骨,只是此人武功高强,又有合欢宗庇护,许多人奈何不了他,要为亲人报仇,最后反倒为其所杀。 佛家有“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的说法,道家同样也讲究“除恶扬善”,沈峤秉性温柔,轻易不动真火,一旦他动了真怒,那便是一定要追究出个结果的,此时他已下定决心要除了霍西京这一害,是以出手毫不留情,招招凌厉,俱是除恶务尽的坚决。 换作从前没受伤时,霍西京无论如何也不会是沈峤的对手,但此时沈峤功力只剩一半,眼睛又不方便,虽说《朱阳策》有提清伐浊之功效,但相见欢毕竟是天下奇毒,当时过于凶猛伤了身体,如今体内仍有余毒未清,不是说解就能解的。 所以一时之间两人纠缠不休,竟也分不出高下。 霍西京根本就不想跟沈峤打,虽说晏无师没出手,但猛兽在侧,虎视眈眈,谁知道什么时候想出手就出手了,他急于脱身,奈何沈峤不肯放过他,霍西京越打,心里就越是焦躁,恨不得把沈峤掐死了事,偏偏他又没这个能耐,只能在泥沼里继续往下陷。 人一焦躁分神,动作就难免露出破绽,沈峤如今虽然眼力不济,却多半都是用心在与敌人周旋,当今照着一处空门,以杖为剑,化虚为实,点的正是霍西京心口! 竹杖举重若轻,温柔若情人拂面,可霍西京清楚,若是被对方点中,只怕竹杖都要穿胸而过,他咬咬牙止住去势,身体硬生生往后一折,想要避开对方的攻势,一面派去一掌,真气饱满,风雷涌动,心道对方必然退避。 岂料沈峤非但没有后退或往旁边躲闪,反而来势不减,霍西京拍过去的那一掌,对方却看也不看,直面而来,两相接触,身体非但没有受伤,反而如同无物,径自穿过了他这一掌。 移形换影?霍西京大惊失色,这不是当年祁凤阁名闻天下的独门绝技吗?! 还没等身体作出下一步反应,他的后背就传来一阵刺痛。 这种痛实在太难受了,就像有只手生生要将自己的心掏出来一样,霍西京忍不住惨叫出声! 然而沈峤没能将竹杖从他的后背穿透过去,竹杖像是被一只无形之手紧紧攥住,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沈峤面色一变! 第 28 章 鼻间一股香气袭来,沈峤微微蹙眉,反应极快,直接松手撤开竹杖,移形换影,人便已经跟方才拉开一大段距离。 说是移形换影,说白了其实也就是一门高明的轻功,沈峤刚一撤手,竹杖就已经瞬间爆裂,化作碎片,朝他这里疾射过来! 若是他再晚半步撤手,人就要与这根竹杖一样下场了。 竹杖毁于一旦,沈峤并未作丝毫停顿,他身形疾退,迅若轻风,眨眼便到了最初站着的树下,与此同时,袍袖扬起,那些朝他当头射来的竹片仿佛遇到无形障碍,纷纷落了一地。 “莫非奴家孤陋寡闻不成,江湖上何时出了这样一位高手?”伴随着香风与笑声,一名白衣女子出现在霍西京旁边。 这女子生得极美,白衣飘扬,襟带迎风而动,活生生从前朝画像走下来的神仙人物,只是那双眼睛并不清冷,相反顾盼流波,妩媚惑人,连声音也缠缠绵绵,甜腻入骨,令人不由自主骨头都跟着轻了好几斤。 边沿梅见到此女,非但没有露出色授魂与的表情,反倒多了几分警惕与肃然。 倒在地上吐血的霍西京自以为死期将至,冷不防看见此人,却大喜过望,与边沿梅的反应完全不同:“宗主!宗主救命!!他们要杀我!!” 他如同抓住救命浮木,恨不得立马扑上去抱住女子的大腿哭号,好在脑中尚存一丝理智,动作生生停住,只在嘴上求救不断。 女子看也不看他一眼,目光从沈峤和边沿梅身上扫过,最终落在晏无师身上,笑吟吟道:“上回见到晏郎,还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想不到十年倏然一过,晏郎却俊美如初,风采不减,真真令奴家心折不已!” 晏无师没说话,说话的是边沿梅:“霍西京刚杀了我的侍从,听元宗主的口气,这是想装事情没发生过吗?” 元秀秀眼波流转,嫣然一笑:“霍西京虽是我合欢宗门人,可他奉的却是桑景行的命令,与我无关,我今日来,乃是有事与晏宗主相商,若是晏宗主肯答应我的请求,我便是将霍西京留给你们处置,又有何妨呢?” 霍西京脸色大变。 边沿梅讥讽:“元宗主这话说得好生无情,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桑景行怎么说也与元宗主关系匪浅,他的徒弟自然也与你有几分香火情,你连他的死活都不顾,若是传出去,未免令你的门人寒心呐!” 元秀秀面不改色:“别的人要,我自然不会给,若是晏郎要,这个人情,无论如何我也得给呀!” 她看着晏无师,眼中仿佛无限柔情缱绻:“十年不见,晏郎就半句话也不肯与我多说么?” 若换了别的女人如此表现,边沿梅指不定真要以为对方与自己师父有什么纠葛,但合欢宗与浣月宗同出一源,边沿梅却很清楚,对方的每句话,乃至每个表情,都是暗含魅术的。 知道归知道,每每听她说话,甚至看见她的笑容,边沿梅仍旧会禁不住心神一荡,受其影响,只能别开眼强迫自己不要去看。 晏无师:“有句话,很久之前我就想与你说了。” 元秀秀目光盈盈:“晏郎请讲。” 晏无师:“你想打扮成仙女,就不要露出一副□□表情,别的男人也许吃这一套,但我见了恶心,下回再出现,你还是把脸也遮上,免得我吃不下饭。” 边沿梅、沈峤:“……” 元秀秀:“……” 边沿梅憋笑憋得很辛苦。 元秀秀脸色铁青,看晏无师的眼神犹如看一个死人。 不过片刻,她重新展露笑颜:“晏郎教训得是,我回头去就换一身打扮,晏郎喜欢什么,我就换什么,只要你高兴。” 晏无师挑眉:“十年不见,你一点都没变,还是那样口蜜腹剑。” 元秀秀只作不闻,柔柔道:“可否寻个清静地方,我细细说与晏郎听?” 晏无师:“你知我耐心有限。” “晏郎真是郎心似铁,也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让你动心,当年我百般诱惑,你也不肯与我春风一度,我差点都要以为我不招男人喜欢了!”元秀秀叹了口气,“周欲伐齐之事,想必晏郎也知晓了?” 晏无师:“那又如何?” 元秀秀:“当年日月宗威名远播之时,临川学宫这些门派还不知道在哪儿,如今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无非也是因为我们日月宗四分五裂,被外人所趁。若是浣月宗与合欢宗可以精诚合作,雪庭老秃驴和汝鄢克惠那个老学究,又怎会是我们的对手呢?” 晏无师不置可否。 若换了其他人,元秀秀自忖魅功之下,根本无人能抵抗得住,但对晏无师这种武力强横又同是魔门出身的人,再高明的魅术在他面前都毫无用武之地。 元秀秀心头暗恨,面上依旧深情款款:“若晏郎肯说服周主勿要伐齐,奴什么事情也愿为你做得!” 晏无师:“那就归顺罢。” 元秀秀一怔:“什么?” 晏无师:“你不是什么都做得么?合欢宗除名,并入浣月宗之下,我可以说服周帝不伐齐。” 元秀秀笑容转淡:“晏郎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临川学宫早就巴不得周齐能打起来,到时好让南陈白白得了便宜,你若肯说服周主不伐齐,我也会设法说服齐主将北面衡州、朔州以北的土地悉数拱手让与周朝,届时周帝定会念你拓土之功,如何?” 晏无师:“衡州、朔州以北就是长城,若本座没记错,那块地方应该是跟与突厥人的势力接壤。” 元秀秀笑道:“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一大块土地,难道周主会拒绝么?” 晏无师:“反正齐国迟早是囊中之物,周帝又何必舍大就小,眼馋这点好处?” 他不紧不慢,对方说一句,他就反驳一句,话到此处,元秀秀终于明白,晏无师压根就不打算跟合欢宗合作,至多不过是在戏弄自己。 她彻底没了笑容:“晏郎,想不到你还是这么狂妄自大,十年前你被崔由妄所伤,难不成现在崔由妄一死,你就觉得自己天下第一了?” 晏无师:“是不是天下第一我不知道,但总比你强点。有时候我也很奇怪,桑景行野心勃勃,怎么还不取你而代之,却甘心当你的奸夫?” 元秀秀咯咯一笑:“你很奇怪?那你来试一试不就知道了?怕只怕你这种只会嘴上说说,上了床便半点威风都没有的银枪蜡烛头!” 她显然是被晏无师激怒了,话未落音,袍袖便已高高鼓起,数十根细长透明的毫针朝晏无师沈峤等人疾射过去! 去势比狂风骤雨还要快,肉眼却几不可见。 元秀秀并不觉得单凭这些毫针能伤得了晏无师,与此同时,她的身形亦如鬼魅般荡起,双手不知何时多了两把黑色长剑,剑光大涨,将晏无师左右退路都封住! 合欢宗固然以魅术采补见长,但元秀秀身为合欢宗宗主,其实力却不容小觑,如今天下十大高手中,她因身为女性的缘故,加上很少在外人面前出手,故而被列在倒数第二位,但实际上单从她与晏无师的交手就可以知道,她的实力远不止于此。 以晏无师如今的实力,对方能在他手下游走数十招仍未见下风,可见元秀秀的实力被极大低估了。 这是一场宗师与宗师之间的交锋,精彩而激烈,边沿梅自知插不进手,又不肯放过这个观摩的机会,直看得目眩神迷,浑然忘我。 眼见机会难得,霍西京也不管伤势有多严重,直接就想溜之大吉。 谁知才刚运起轻功踏出数步,脑后便传来赫赫风声,待要扭身避开时却已来不及,他只觉背心一凉,下意识低头看去。 一根沾血的树枝从后背捅入,直接穿心而过,枝头上似乎还粘了些皮肉,那原本应该是他的心头肉! 霍西京眼睛瞪得滚圆,他用的脸皮还是边沿梅侍从的脸,因为僵硬而显得无比诡异,他似乎对自己如此死法不敢置信,想要回身去将仇人记下来,刚一动便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整个身体往前扑倒,动也不动。 恶事做尽,被视作魔鬼一般的霍西京,竟折在此地。 他自己似乎也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杀了人,沈峤脸上却无一丝快意,他扶住旁边树干,慢慢坐下来,也没去看晏无师和元秀秀的过招,兀自阖眼养神,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 在不明内情外人看来,元秀秀之所以能得宗主之位,无非靠着美色采补,以及与桑景行的暧昧关系,后者以崔由妄徒弟的身份帮她撑腰,助她坐稳宗主之位,又甘愿屈居人下,在合欢宗当一名长老。 但实际上,抱着这种想法的人如果有幸跟元秀秀交手,就会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这个女人能在勾心斗角,强者如林的合欢宗内当上宗主,绝对不会是靠着一个男人的关系。 只是元秀秀也很乐于对外展现自己这种柔弱形象,所以从来不会去纠正世人的错谬,以便达到迷惑敌人的目的。 世人风传她与桑景行暧昧不清,靠着桑景行当上宗主,晏无师却知道,合欢宗内部错综复杂,元秀秀和桑景行也面和心不和,像这一次,霍西京奉桑景行之命来找边沿梅,肯定就没有知会元秀秀,所以面对霍西京的求救,元秀秀自然不冷不热。 十年前,晏无师就曾经与她交过手,当时虽然略占上风,但也仅仅略占上风,十年后,他功力大涨,元秀秀也不可能原地踏步。 合欢宗的人同样练《凤麟元典》,元秀秀固然比不上晏无师的十一重,起码也已经达到第十重的境界,更何况当年日月宗分崩离析时,合欢宗手快,抢到一本《合欢经》,此种记载男女双修采补之术,也是合欢宗得名由来,但很少有人知道,《合欢经》中记载,却不仅是房中术,还有内功心法,御剑术等。 元秀秀手持双剑,便是从《合欢经》里的男女双修御剑术演化而来,这套武功本来需要男女配合,以剑御敌,但元秀秀偏偏反其道而行,直接一个人把双剑都练起来。 这样一个女人,自然不是什么易与之辈。 对上晏无师,元秀秀必然也不敢轻忽大意,《凤麟元典》第十重运用至极致,双剑俨然化为两道黑光,仿佛要将天地一切都吞噬进去,以其为中心卷起的风暴,如龙神出水,风起云涌,片云不存,日月无光,连带晏无师整个人也被挟裹进去! 边沿梅甚至看不清他们是怎么交手的,此刻方知先前自我感觉良好,自诩已是一流高手,实际上一流之上还有顶尖,若自己不刻苦用功,有生之年未必能达到这种宗师境界。 黑雪漫天,仿佛魔兵东来,百军充耳,铿锵呼啸之声不绝。 边沿梅被真气冲撞几乎站立不稳,不得不运气抵挡,一面后退数步,从前他也觉得元秀秀有今日,多半是倚赖美色与男人之功,但今日之后,他却不敢再有此想法。 能与晏无师正面交手却还不落下风的人,放眼这世上也没几个了。 有苦自己知,身处战圈之中的元秀秀,却不像边沿梅想象的那般轻松。 她已将真气运至极致,双剑化实为虚,脱离手中,单凭她心意所至而化虚为实,可晏无师周遭仿佛有无形吸力,任她如何攻击都不得其门而入,相反双剑隐隐还有被吸入的迹象。 眼见晏无师轻飘飘一掌印过来,她将双剑调回来,对方却偏偏避开看上去几乎无懈可击的剑幕,瞬间出现在她面前,元秀秀蹙眉无法,白皙柔软的手掌只能迎上去。 双方对上一掌,轰然声响之中,剑幕倏然消失,元秀秀急速后退,身形如风筝一样往后飘开,摇曳荡漾,如无根之萍,□□步之后,双脚却又稳稳黏在地上。 她嫣然一笑,面上若无其事:“晏郎这十年闭关果然不是白过的,方才打得奴家差点半条命都没了,小心肝到现在还扑通扑通乱跳呢!” 晏无师站在原地,并没有穷追猛打的打算,他若真想杀元秀秀自然可以,只是鱼死网破,自己难免也会付出代价,而且元秀秀一死,便宜的不是浣月宗,而是合欢宗内的其他人。 元秀秀显然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并不急着离开。 她的目光掠过霍西京的尸体,方才微微变色:“打狗尚且还要看看主人呢,霍西京在我门中地位不低,晏郎的人说杀便杀了?” 虽然人不是自己杀的,但有晏无师在,边沿梅自然无须给她面子:“霍西京杀我侍从,难道就死不得?这几年合欢宗祸害了我浣月宗多少人,这笔账元宗主要不要也一起来算一算?” 元秀秀却笑道:“你这样说,那必然不是你动的手了。” 这女人的脸色说变就变,事情说做就做,这边还言笑晏晏,那头话还才说到一半,人就已经闪到沈峤身边,一手伸向他的咽喉! 沈峤实在太累了,累得他将霍西京杀死之后就疲乏得禁不住在树下睡着。 但练武之人对危险的感知与直觉毕竟还在,当元秀秀朝他这边过来的时候,他就有所察觉,常人一般是先睁开眼睛看清状况然后才作出反应,但沈峤连眼睛都没睁开,直接就一手抓住身后树干,借着树干遮挡闪到树后。 不过是眨眼先后的一点点间隙,树干上就出现五指抓痕! 那不是元秀秀手指直接抓上去留下的,而是真气留下的,可见沈峤若是再晚半步反应过来,这五道抓痕就不是留在树上,而是留在他的脖颈上了。 但沈峤躲得过第一次,躲不过第二次,没等他缓过劲,第二掌就接着打过来。 沈峤竹杖已毁,再无武器可用,这点时间也不足够他逃开,只能以手迎敌,他如今内力仅余五成,对付一般高手尚且游刃有余,但对上元秀秀这种宗师级高手,基本上毫无胜算可言。 双方一接触,沈峤已连退数步,直到第五步后背撞上树干,方才听了下来,他脸色青白交加,勉强咽下一口腥甜没有吐出来。 但这已经大出元秀秀意料之外,霍西京再不讨喜,毕竟也是合欢宗门人,她作为宗主必然要帮他出头,本想两招已经足够解决沈峤,没想到对方居然能硬接下她一掌。 第三掌印过来时,沈峤退无可退,只能闭目待死。 方才元秀秀出手,晏无师本可拦阻,却冷眼旁观,沈峤自然也不会以为这次就会例外。 第 29 章 第一次出手时,元秀秀心存试探之意,假如晏无师想要阻止,她那第二掌约莫是拍不下去的,但晏无师没有动手,这让元秀秀觉得这个娈宠对他而言也并不十分重要,当下咯咯一笑,这第三掌便不再留半分余地,准备拿沈峤的命来偿霍西京的命。 然而这一次偏偏生了变故。 她的手掌没能拍到沈峤头顶上,元秀秀脸色大变,在半空生生将身体一折,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姿势避过身后朝她点过来的手指。 她甚至没有再停留片刻,身形轻飘飘若三月柳枝般,足尖在旁边树枝上点了一点,旋即白衣缥缈,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内,只留下一串娇笑声:“晏郎好生心狠,奴家就先不奉陪了,改日再叙旧情罢!” 晏无师会挡在沈峤身前,不单沈峤自己没想到,连边沿梅也没想到,但他没敢多言,赶紧上前问候:“恭迎师尊回长安,弟子无能,致有今日之事,还请师尊责骂!” 晏无师没说话,反是将沈峤扶了起来:“你没事罢?” 沈峤摇头不语,实是有心无力。 晏无师索性将人拦腰抱起,其时沈峤已经陷入半昏半睡之中,身体失去挣扎的反应,显得异常柔顺。 “先回城再说。”他对弟子道。 反是边沿梅看见他的动作,不由暗自吃惊。 一开始看见沈峤与晏无师一道出现,他并未多想,后来沈峤杀霍西京,他正沉迷于晏无师与元秀秀的交手之中,没有及时注意,直到元秀秀要对沈峤出手,他见晏无师无动于衷,便也跟着袖手旁观。 但事情的发展好像又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 边沿梅有些糊涂了。 在回城的路上,他找机会问了一句:“师尊,这位我该如何称呼?” 晏无师:“他叫沈峤。” 边沿梅低头思索,觉得这名字好生熟悉。 晏无师:“是玄都山的掌教。” 什么?! 边沿梅再次吃了一惊,再去看沈峤时,眼珠子已经快要瞪出眶了。 沈峤是什么人? 玄都山掌教。 玄都山是什么地方? 天下第一道门。 哪怕现在人家因为封山闭派而有些风光不再,可那毕竟是出过祁凤阁的门派,没有人在提起玄都山的时候会不肃然起敬。 可正是这样一个门派……他们的掌教,如今正躺在师尊的怀里? 边沿梅不是没听说沈峤与昆邪约战却跌落山崖的事情,但他如今精力大多放在北周朝内,也没亲自前去观战,师弟玉生烟到半步峰下练功去了,没与他见面说起这件事,边沿梅自然也就不知其中来龙去脉。 他轻咳一声:“听说沈峤继承祁凤阁衣钵,名列天下十大,怎么连元秀秀三掌都支撑不过?” 晏无师:“他现在武功只得往日一半,且近来夜夜被我强迫忙碌,不得好眠,白日里自然就精力不济。” 他说得轻描淡写,边沿梅却禁不住要多想。 什么叫夜夜被强迫忙碌,不得好眠…… 这句话实在不由得不让他想歪。 实际情形是,这些天沈峤都被晏无师强逼着拉去切磋,为了迫出沈峤的潜力,晏无师回回从不留情,沈峤不得不打起全副精神来应付,一次次将自己从生死边缘拉回来,白天还要被晏无师强迫着讨论魔心与道心之类的武学问题,多日下来,身体自然吃不消,所以他才会在杀了霍西京之后忍不住睡着。 也不知是晏无师无意深究弟子心中所想,还是故意不说明白,总之这番话成功让边沿梅产生了一些旖旎的误会,再看沈峤时,目光也变得不一样了。 …… 沈峤醒来时,他已经身在少师府,晏无师被周帝召见,不在府中,边沿梅对沈峤倒是很感兴趣,所以磨磨蹭蹭多待了会儿,没急着走,等到下人来报,说沈峤醒了,就过来见他。 于是边沿梅就发现醒了的沈峤和睡着的沈峤完全是两个样子。 昏睡的沈峤看上去柔若无害,很好欺负,任谁看见他被晏无师抱在怀中,都要误会两人的关系。 当然边沿梅已经彻底往这方面想了,事后他派人查探了一下消息,再结合自己所见所闻,不难得出一个结论:这位玄都山掌教在败于昆邪之手后,必然是受了重伤,他自知无颜回玄都山,又遇上师尊,索性就半推半就,当了师尊的娈宠,受师尊庇护,这件事很不光彩,他不敢对外人暴露身份,更不敢宣扬开去。 但当边沿梅看见清醒的沈峤衣裳整齐坐在桌旁时,他又不太敢肯定自己的猜测了,因为对方即便依旧脸色苍白,双目无神,又生了一张漂亮出尘的面孔,却绝不会令人联想到依附别人生存的娈宠之流。 “沈掌教远来是客,这些日子师尊怕不得闲,你就在少师府住下,有什么需要吩咐下人即可。” “多谢边先生,给你添麻烦了。” 边沿梅失笑:“你是师尊带来的人,少师府也是师尊的地方,这是我的分内之事,何来麻烦之说?” 此时的他还隐隐有些失望,觉得以祁凤阁当年天下第一人的风采,其弟子却沦落至此,还要当人娈宠,未免可悲,若是当初落败战死,一了百了,反倒悲壮光荣,如今苟且偷生,又算什么? 沈峤却摇摇头:“先时我杀霍西京,乃是因此人恶贯满盈,罪不容赦,为免他去祸害更多性命,只能以杀止杀,但霍西京毕竟是合欢宗的人,希望不会为你带来什么麻烦。” 边沿梅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件事,一愣之后便道:“合欢宗与浣月宗不和已久,霍西京又杀了我的侍从,沈掌教杀了他,我反该多谢你才是。” 沈峤自嘲一笑:“若换了平日,旁人要杀个人,我定还要假惺惺劝阻一番,但遇上霍西京这样的人,我自己倒先忍不住了,可见从前那些修心养性,也都是自己骗自己罢了。” 他面色冷白,神情倦怠,就连自嘲的话,都说得温温和和,毫无威慑力。 边沿梅忍不住起了一丝怜惜之意,还反过来安慰他:“其实儒家也有言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霍西京此人阴毒反复,即便同为圣门同源,我也毫无好感,此人一死,怕有许多人都要感激你呢!” 二人又聊了片刻,边沿梅见沈峤精神不济,这才起身告辞离去。 等出了门,迎面被冷风一吹,他回过神,想起自己起初进去,并不大将沈峤放在眼里,然而对方一番话之后,自己的轻视非但尽数消去,反倒觉得这人很是可亲,令人不由生出亲近之感。 沈峤分明也是察觉了他的想法,所以有意说起霍西京的死,一来让自己承情,二来也好让自己知道,他虽是跟在师尊身边,却不是任何人的禁脔。 想通这一点,边沿梅那仅剩的那一点点轻视,也全都尽数烟消云散。 …… 晏无师回来的时候,沈峤正在屋子里下棋。 没有对手,自己就是对手,他一手执白,一手执黑,闭着双目,手指一边摸索棋路,一边记棋谱。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要想很久,但几乎每次落子,都会精准稳稳落在纵横线交叉的那一点上,毫无偏差。 沈峤的功力虽然在缓慢恢复,眼睛却一直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模糊看见一些东西,不好的时候等同瞎子,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却不得不为以后最坏的结果作打算,有意无意训练自己的耳力,以及对周围事物的感知。 晏无师站在门口看了许久,才走进来。 沈峤一开始还未察觉,专心致志沉浸在棋局里,直到对方将手上东西往矮几上一放,他这才微微睁眼,端详出现在自己视线中的模糊人影。 “晏宗主?” 待看清来人,沈峤自然而然朝对方笑了一下。 晏无师:“听说你今日在外面遇见清都公主了,后者对你青眼有加?” 沈峤失笑:“是碰上一面,但也谈不上青眼罢,公主天之骄女,我不过是一介平民,晏宗主说笑了。” 来到长安之后,晏无师并未拘着沈峤的行动自由,沈峤若是愿意,依旧可以在长安城中四处走动,不过也仅止于此。他如果想要出城,城门的守兵早得了边沿梅的招呼,立时就会将人拦下来并上报到这里来。 晏无师轻笑:“那可说不定,听说你跟玉生烟去邺城的时候碰上韩凤的女儿,对方不也同样对你另眼相看么?可惜了,清都公主性子严肃,知道你住在我府中,肯定不会将你当作正经人了,你就这样白白错失一段大好姻缘,否则若能尚主,借助朝廷之力重回玄都山又有何难?” 沈峤无奈:“晏宗主很闲么,我与清都公主不过说了几句话,怎的在你嘴里就成这般模样了?” 晏无师摸上他的脸,轻佻道:“你当清都公主是小家碧玉,见了谁都能亲切聊上几句?没了武功身份,又不是没了脸,单凭你这张脸,就能招来不少桃花,那个穆提婆不就是那些桃花之一么?我看你以后出门,不如学那些高门女子,戴上幂篱,也免得屡屡遇上桃花劫,否则若是传出去,旁人都说我的娈宠在外头招蜂引蝶,让我的脸面往哪儿搁呢?” 按照沈峤对晏无师的了解,他这么兴致勃勃逗弄自己,要么是心情大好,要么是心情不好。 就不知道今日到底是哪一种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听见晏无师道:“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想先听哪一个?” 沈峤:“好消息是对我而言,还是对晏宗主而言?” 晏无师:“自然是对你而言,你这样恶意揣测我,我会伤心难过的。” 这话凑近前了说,声音压得有些低,甚至带上几分暧昧。 不管同样的情形在这些日子上演过多少次,沈峤也习惯不了,当下便微微侧过头,避开对方将欲喷在自己脸上的温热气息。 但避开了脸,却避不开耳朵。 耳廓与耳垂随即被晕染上一层浅浅的红,像白玉上的一抹绯痕,令人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 晏无师也的确这样做了,沈峤避无可避,不得不出手格挡,两人就着一坐一卧的姿势,瞬间交手数十招,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沈峤整个人被扯进晏无师怀里。 然后晏无师啧了一声:“你太瘦了,抱着真不舒服。” 便松手将他推开。 沈峤:“……” 晏无师:“不过手摸着倒还舒服。” 沈峤的手指节修长,因为生病而透着一股冷白,摸上去却手感甚好,晏无师便像把玩羊脂玉似地把玩他的手,顺便将原本冰凉的手给捂热了,摸上去也就更像一块暖玉。 他做事随心所欲,从不考虑旁人心情,自己摸着舒服了,哪里管沈峤高不高兴,若是沈峤不高兴,他反倒越觉得有趣,说不定还要变本加厉。 果然,他抬头看见沈峤的表情,便笑道:“阿峤,你不高兴么,我原还想告诉你与玄都山有关的消息呢,你不想知道啦?” 沈峤趁他不防,手指一弹,顺势将手抽回来,缩进袖中,再也不肯露出分毫。 晏无师有些可惜地看了他的袖子一眼,方才道:“你当日直接离开玄都山,没留在那里亲眼看一看玉台论道的情形,当真是有些可惜了。听说纯阳观易辟尘的弟子李青鱼头一回下山,就打败了雪庭和尚的弟子莲生与临川学宫的何思咏,还有玄都山两位长老,最后逼得你家郁师弟不得不亲自下场,才以半招之差赢了他,青城山纯阳观李青鱼之名,当即就艺惊四座,名震天下。” 听见这个消息,沈峤脸上也浮现出惊异讶然的神色:“李青鱼?我曾听说他被易辟尘收为关门弟子,却极少在人前露面。” 晏无师:“不错,此番玄都山玉台论道,正是他的成名第一战。” 莲生与何思咏等人,这都是江湖上年青一代有数的高手,虽说肯定不如天下十大,可放眼江湖,能够打败他们的人也为数不多。 虽说他最后输给郁蔼半招,但以郁蔼的身份资历,李青鱼输的那半招,非但不是耻辱,反是荣耀。 试想一下,郁蔼是祁凤阁的弟子,而祁凤阁则是当年武功天下第一,能只输给郁蔼半招,岂不说明李青鱼的水平也已经相差仿佛,不日便可超越了?要知道他年纪轻轻,这又是头一回下山入世,就有如此能耐成就,假以时日,怎知不是又一个天下第一人? 反观玄都山,先有沈峤败于昆邪之手,虽说其中大有因由,但外人不知内情,只当沈峤名过其实,不如其师远甚,郁蔼广邀天下宗门于玄都山玉台论道,无非也是为了正式宣布玄都山入世,顺带打响名头,以慑天下人心,谁知这次又冒出一个李青鱼来,玉台论道没能让玄都山重新威震天下,反倒成就了李青鱼的名声。 这也不是说玄都山就此沦为二三流门派,但这个开头,估计郁蔼等人必然大感晦气,外人提起玄都山,难免也会多了几分微妙,少了几分敬畏。 祁凤阁毕竟只有一个,没了他,玄都山已不复当年风采,难怪当年要封山出世呢,约莫是他早就料到自己的后代弟子们不争气,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罢? 这是世人皆有的想法。 沈峤心思何等剔透,晏无师单单只说了几句,他便已经猜到之后那许多。 第 30 章 沈峤道:“我早就听说易辟尘晚年收了一名弟子,天纵之姿,根骨清奇,十五岁上便已将纯阳观中所有典籍尽数阅览,熟记于心,但当时易辟尘并未让这名弟子展露人前,而是命他独自前往西域昆仑一带游历,如今看来,易辟尘的确是深谋远虑,十年磨一剑,这把剑一旦出鞘,必然大放光彩!” 晏无师奇道:“你惯来喜欢做好人,但此番过后,玄都山这天下第一道门的名头,兴许就要易主了,你家师弟吃了大亏,师门丢脸,你却不伤心难过,反倒对李青鱼赞誉有加?” 沈峤道:“郁蔼自负偏激,让他长长教训也好,世上岂有永远的天下第一?人生有起有落,宗门也不例外。” 晏无师笑道:“你倒是想得开。” 沈峤:“晏宗主方才不是说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么,不知好消息又是什么?” 晏无师:“好消息我已经说了啊,李青鱼抢了玄都山的风头,你那位郁师弟丢了个大大的脸,对你而言不是好消息么?” 沈峤有点无奈:“那坏消息呢?” 晏无师:“坏消息就是,你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郁蔼与突厥人说不定还真有一腿。” 沈峤蹙眉:“怎么讲?” 晏无师故意停顿了好一会儿,直到沈峤忍不住上身倾前,露出催促的表情,方才缓缓道:“就在玉台论道之后尔伏可汗的使者上了玄都山,请玄都山派人前往东、突厥讲道。” 沈峤眉头拧得越发深了。 晏无师:“你知道尔伏可汗是何人?” 沈峤默然点头。 他这段时间也不是白过的,除了参悟《朱阳策》之外,也会留意天下大事。 突厥如今强盛,连北周北齐也不得不虚与委蛇,但突厥却与汉制大为迥异,佗钵可汗虽然是突厥最高统治者,但他另外还任命了自己的侄儿和弟弟分别管理东西突厥。 而东、突厥这位尔伏可汗,就是佗钵可汗的侄儿摄图。 据说此人雄心勃勃,才略不逊佗钵可汗,非池中之物。 玄都山远在千里之外,又久不问世事,乍一入世,就与突厥牵上线,很难不令人浮想联翩,沈峤马上就想到郁蔼与昆邪合作,设计自己落崖的事情了。 但与突厥走得近,又能为玄都山带来什么好处? 沈峤道:“他这是与虎谋皮。” 晏无师轻笑:“那也未必,突厥强盛,现在只要不想开战,谁不得容让三分,你看周帝不也娶了一位突厥皇后?” 沈峤摇头:“周主自宇文护手中夺、权,又主政多年,什么刀剑风霜没有见过,我听说他为了不受突厥控制,有意疏远冷落阿史那氏,可见心里是个明白人;郁蔼虽然聪明,可玄都山封闭多年,他又自恃能耐,想要与突厥人合作,只怕到头来要反受其害。” 晏无师将方才放在桌上的帖子拈起来往他怀中一塞:“你如今在玄都山眼中如同弃徒,还想那许多作甚?这里有个寿宴,我没空去,你却一定有兴趣。” 此时烛光黯淡,沈峤也没有睁眼去端详,只接过请帖摩挲一阵,他的手指极细腻光滑,单凭上面留下的浅淡凸起的墨痕,便已摸出“苏威”二字。 他歪头疑惑:“此人我并不相识。” 晏无师:“苏威苏无畏,袭封美阳县公,他娶了宇文护的女儿,本该受到牵连,但他素有才能,周帝爱才,想重用他,他却以病相辞,在家读书。他母亲后日五十整寿,连皇帝都送了贺礼过去。” “不过,”他话锋一转,“苏无畏还有个胞弟叫苏樵,却是江湖人,而且你猜他师出何处?” 他见沈峤听得认真,又要去捉人家的手来把玩。 奈何沈峤早有防备,索性将手直接背到后面去,过了会儿,似乎发现这个动作有些孩子气,便转而将手揣在身前袖子里。 晏无师啧啧一声:“我供你吃供你住,又给你提供这么多的消息,你却小气得连手也不肯给我摸一摸!” 沈峤不为所动:“晏宗主若是愿意,府中自有无数美人主动上前侍奉。” 晏无师:“阿峤,你可真是太无趣了!” 话虽如此,他却还是告诉了沈峤:“苏樵师从纯阳观,正是那个以半招输给郁蔼的李青鱼的师兄。” 沈峤想了想:“李青鱼名声在外,我也有所耳闻,但这个苏樵似乎没怎么听说过。” 晏无师:“他出身世族大家,上头还有一个如父如兄的苏威在,行事自然不如李青鱼高调,不过苏樵与李青鱼既然是师兄弟,后日苏威苏樵之母寿宴,李青鱼说不定也会去,你难道不想见一见这个单挑玄都山,差点打败你师弟的后起之秀吗?” 沈峤摸着请帖上的字迹,轻轻颔首:“我知晓了,多谢晏宗主。” 晏无师笑道:“我与苏家素无来往,只因地位超然,他们不得不发了张帖子过来,本也没想过我会去赴宴,你若拿我的帖子前去,便代我也送一份贺礼,也算尽了礼数了。” 他这样的人会注意到礼数问题,实在有点奇怪,但沈峤也没有多想:“好。” …… 苏威出身京兆苏氏,这一支也是名门望族,其父苏绰乃西魏名臣,妻子宇文氏为宇文护之女,细论起来,宇文氏还是当今周帝的侄女,周帝虽然诛杀宇文护,却没有株连他的家人,对这个侄女也照顾有加。 其时名门世家大多与皇室联姻,关系千丝万缕斩之不断,苏家也不例外,苏母生辰,前来贺寿的宾客络绎不绝,门前车水马龙,几近堵塞,苏家不得不派出一人专门疏导门前交通,以免阻碍了旁人行经。 沈峤也是坐马车来的,太子少师府的马车一到,便惊动了还在里面待客的苏威。 晏无师虽然没有在朝中担任实职,但周帝信重浣月宗,当年能成功诛杀宇文护,成功夺、权,据说其中也没少浣月宗的助力,苏威是个典型的文人士大夫,他虽然无意为官,却也无意树敌,送帖子去给晏无师,本也是尽礼节而已,没想到少师府还真有人来,闻言赶紧亲自迎接出来。 马车里的人一下来,苏威就愣了一下。 他跟晏无师打交道的次数再不多,也知道眼前此人绝不是晏无师。 “敢问阁下是……?” “在下沈峤,晏宗主被陛下召见入宫,无暇分、身,沈某特代其前来贺寿,望苏公见谅。” 有他这一句,加上对方乘坐少师府的马车而来,苏威释然笑道:“原来如此,沈先生里边请。” 虽将人往里边迎,但他心里不是不奇怪的。 晏无师是江湖人,这苏威知道,浣月宗被许多人成为魔门,他也听胞弟苏樵说过,而眼前这人,既不像江湖人,又不似朝廷官员,看着病怏怏,倒是仙风道骨,难不成是晏无师结交的名士? 不单是他好奇,眼见主人家亲自迎出去,又接回一个瞎子的宾客也同样好奇。 晏无师之名在北周如雷贯耳,真正见过他本人的却很少,许多人见沈峤跟着苏威进来,只以为他就是浣月宗宗主,却又见出了名不苟言笑的清都公主竟然主动走过去与对方寒暄,心头越发好奇。 因苏樵之故,在场宾客并非全是世家公卿,也有些江湖人士。 纯阳观观主易辟尘没有亲至,却派了弟子李青鱼过来,李青鱼在前些日子的玄都山玉台论道上大出风头,无人不知,眼看纯阳观隐隐有取代玄都山之势,人人都想烧热灶,他身边自然也聚集了不少人。 但苏樵李青鱼师兄弟感情不错,前者给李青鱼介绍与苏家有往来的世交,李青鱼在与江湖人寒暄时,也不忘拉上苏樵,让这位师兄多露露脸。 沈峤婉拒了清都公主请他过去坐的提议,依旧坐在主人家为其安排的席位上。 他代表的是晏无师,座席自然也不会太差,旁边客人见沈峤眼睛不便,在侍女送菜肴上来时,还特意交代一声,让侍女将沈峤食案上的菜肴往右手边放,以便他夹到。 沈峤对人家的好意表示领情:“多谢这位郎君,在下沈峤,不知郎君尊姓大名?” 对方笑道:“举手之劳,某不过多嘴一句罢了,沈郎君不必客气,在下普六茹氏,单名一个坚。” 普六茹坚坐在沈峤旁边,却未询问他身份来历,更没对他的眼睛表示好奇关切,只与他说起主人家苏威颇有才干,深具名望,又精通诗赋,长于律法,言语之间,多有钦佩。 聊到诗赋文学,难免就要涉及佛道儒法百家学问,北周崇佛之风甚重,先时宇文护摄政,还封雪庭和尚为国师,如今周帝宇文邕在位,虽然竭力清除宇文护留下的影响,但崇佛之风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彻底消灭的,普六茹坚本身信佛,对道教也甚有兴趣,并不排斥,他显然也没料到沈峤对道派学问钻研颇深,彼此交谈之下,不由生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之感。 彼此相熟之后,见清都公主那边又派人过来相邀,普六茹坚便调侃道:“能让清都公主折节下交,放眼京城也没几个,说出去得有多少人欣羡?” 沈峤:“让普六茹兄见笑了。” 普六茹坚:“听说苏威之弟苏樵师出纯阳观,今日也来了不少江湖人士,想必都是冲着纯阳观的面子。” 沈峤:“普六茹兄都认识?” 普六茹坚:“旧时羡慕江湖人自由自在,也曾学人家游马浪荡过几年,算是认得几张面孔。” 沈峤:“那能否请普六茹兄帮我介绍介绍?” 普六茹坚爽朗道:“这有何难!” 他便给沈峤道:“苏樵你认识了罢,他旁边的就是李青鱼,这两人合称青城双璧,不过论名气,还是李青鱼更大一些,前些日子他在玄都山上的威风,你想必也听说了,正在与他们说话的人叫长孙晟,师从终南派,终南派虽然名声不显,不过长孙晟也是高门子弟,箭术奇佳,罕有敌手。长孙二郎旁边那个穿黄衣的叫窦燕山。” 沈峤不由咦了一声:“六合帮帮主?” 普六茹坚:“正是。” 那夜在出云寺,多方为夺《朱阳策》妄意卷各出奇招,结果六合帮辛辛苦苦护送的东西,直接就被晏无师碾为齑粉,虽说当夜云拂衣等人也听见了沈峤所念的内容,但回去之后又如何保证他们写出来的真实无误?晏无师这一手,直接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窦燕山心里必定恨极了他。 只是眼见沈峤而非晏无师进来,他便只朝沈峤看了一眼,兀自安坐不动,也没过来寒暄的打算。 普六茹坚又道:“雪庭禅师原是宇文护所封国师,因这层关系,宇文护虽死,他与苏家也渊源颇深,照理说今日应该到贺,不知怎的竟还没来,连个徒弟也没派过来,倒有些奇怪。” “还有那边一男一女,应是泰山碧霞宗与方丈洲琉璃宫的人,这两个门派与纯阳观素来交好,约莫是冲着这个面子来的。” “余者碌碌,不过都是些寻常门派的小人物,你认识了也无大用,我就不费口舌了。” 其实他没介绍的那些人里,也不乏在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高手,只是到了普六茹坚这里,却成了可有可无的小人物,强者为王的江湖规则,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也许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混得如鱼得水,但普六茹坚平素打交道都是游走周国上层的顶尖人物,自然不会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沈峤将他所的人都一一记下,离得远,他目力弱,对方面容看得不甚清晰,只能记下服色与身形举止。 二人正说着话,门口又进来两个人,沈峤看着眼熟,对方与主人家寒暄完毕,环视一圈,正好也与沈峤的视线对上。 谢湘略略一怔,只点点头,他旁边的展子虔却已经走过来:“沈郎君,原来你也在这儿啊!” 沈峤笑了起来:“原来是展兄,好巧!” “是啊!”展子虔对沈峤印象不错,想在他旁边坐下细谈,谢湘却走过来道:“师兄,主人家已经安排好座席,你胡乱坐,岂不失礼?” 展子虔只好止步:“能在此地遇见沈郎君,实是幸甚,某正有事相求,还请沈郎君宴后留步。” 沈峤与临川学宫八竿子打不着,展子虔也不知他的身份,两人萍水相逢,沈峤实在想不到对方有什么事要求自己,但他仍是点点头:“好的。” 谢展二人一走,普六茹坚就道:“临川学宫雄踞南陈,自视甚高,光看那谢湘便知道了,此番周国欲联陈伐齐,谢湘二人想必也是随陈使前来,但到了长安,这里却不是由他们说了算,你大可不必对他们如此客气。” 沈峤笑道:“谢湘虽然傲气些,展子虔却要随和得多。” 那天谢湘与他交手,却还记得刻意缩小战圈,没有累及街上无辜,可见人虽然傲气,心性却不恶毒,相比之下,他对沈峤表现出来的矜傲,沈峤也就不觉得多么难以忍受了。 说话间,寿宴已经开始。 第 31 章 此时宾客已陆续到齐,席上济济一堂,高朋满座,既有皇室宗亲,名门望族,又有江湖人士,各门各派,此番景象难得一见,也因苏威苏樵两兄弟身份不同的缘故,才会如此。 时下民风开放,每人各据一案,男女宾却可同屋,只是厅堂中间摆上一面小屏风,以作象征性隔开,女客那边自有苏威妻子照料,苏母秦老夫人高坐主位,左右下首分别是苏威苏樵两兄弟,侍女捧着美酒佳肴流水般奉上,一时间谈笑风生,宾主尽欢。 席间乐师鼓瑟吹箫,舞姬着华裳翩翩起舞,沈峤眼睛看得不大清楚,却也能瞧见女子身姿曼妙婀娜,襟飘带舞,宛若天人下凡,鲜花临道,这种神圣无邪之中又带着不自觉魅惑的舞蹈,迥异于时兴的胡舞和戎舞,也与南朝“低鬟转面掩双袖,玉钗浮动秋风生”的乐舞不同,在座宾客耳目一新,纷纷叫好,酒过三巡,有些平日喜好舞蹈的客人,还大声击节伴奏起来。 普六茹坚见沈峤看得有趣,便顺口解说:“这种舞曲叫《小天》,传自龟兹,龟兹人崇佛,龟兹亡后,乐曲传至中原,是以这曲子里也带着佛门色彩。” 沈峤恍然笑道:“莫怪这些乐姬袒肩露脐,首饰繁多,原来是龟兹风格!” 普六茹坚亦笑:“正是。” 客主融融之时,便有一名仆从自门外匆匆而入,小跑至苏威旁边耳语一阵,苏威脸色微变,作了个手势。 伴随一声悠长金鸣,舞蹈骤停,乐曲消失,宾客们仿佛从无边无际的极乐世界中回过神来,都不解地望着主人家。 苏威起身拱手道:“皇后闻知家母寿诞,特请人送来贺礼,诸位还请稍待片刻,待威迎了来使,再回来待客。” 周国皇后姓阿史那,正是突厥人,也是周帝为了笼络突厥而迎娶的妻子,平素与苏家并无交往,苏母生辰,皇帝已经送来贺礼,照理说没有皇后什么事,但她却偏偏也派人送礼过来。 这一出闹得大家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 但皇后使者到来,主人理应出迎,于是乐曲停下,众人正襟危坐,都瞧着门口方向。 苏威整整下摆,正要出门,便听门外传来爽朗笑声:“不必劳烦美阳县公出迎了,我自己进来便是!” 这声音甚为陌生,在场许多人都没什么印象,只觉得此人殊为无礼,唯独沈峤微微蹙起眉头,心生不妙感觉。 进来的是一名年轻男子,身形高大,络腮胡子,虽是穿着中原服饰,却有一股剽悍之气。 他一双眼睛锐利有神,侵略性极强,进门之后并未去看苏威,反是四下先搜寻了一圈。 除了江湖人士之外,被他看到的人,无不主动移开视线,嘴上没说什么,心里都觉得有些不舒服。 普六茹坚咦了一下,小声道:“此人神采充盈,怕是先天高手,我在长安怎么从未见过这号人物?” 苏威也问:“皇后殿下青睐,苏家上下感激不尽,敢问足下如何称呼?” 对方一笑:“在下段文鸯,美阳县公不必多礼,令堂慈名远播,皇后也早有耳闻,可惜缘锵一面,听说令堂寿辰,特命在下送一份薄礼,聊表心意。” 苏威拱手:“多谢皇后惦记家母,臣等在此拜谢,来者是客,段使若有余暇,不如也一并入座。” 对方代表的是阿史那皇后,所以秦老夫人并苏樵一道在苏威身后,也朝段文鸯行了一礼。 段文鸯却笑道:“且不忙入座,我此番前来,另有一事,想请教秦老夫人。” 自己母亲名门出身,从未去过突厥,段文鸯一个突厥人,别说八竿子打不着,又能有什么事情要请教,苏威有些不明所以:“段使请讲。” 段文鸯:“秦老夫人,有人托我捎来问候,他让我问您,是否还记得三十多年前在突厥王庭苦苦等待的故人?” 苏威苏樵讶然,不由去看母亲。 秦老夫人面不改色,和蔼道:“年轻人,你怕是认错人了罢?” 段文鸯朗朗一笑:“我就知道秦老夫人不会轻易认账的,莫不是要逼我将来龙去脉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不成?” 话到此处,苏威哪里还听不出对方来意不善,当即便沉声道:“阁下好生无礼,难不成皇后不是来送礼,是命你来找茬的?我苏家与皇后无冤无仇,素无瓜葛,不知皇后为何在我母寿宴上这般失礼?此事我自会上疏禀告陛下,来人,送客!” 苏家仆从闻言赶紧上前,欲将段文鸯拉走,后者袍袖不过轻轻一振,那些人就跌倒在地。 在座宾客纷纷起身,都吃惊望住段文鸯,也有的面露不愉之色,准备替主人家出言呵斥。 苏樵怒道:“胆敢来此找事,当我苏家好欺不成?!” 说罢便欲动手。 段文鸯却退了一步,高声道:“且慢!我有话要说,等我说完,诸位再动手也不迟,此事事关重大,在座都是德高望重的尊贵之人,我想请各位贵人们也评一评理,看到底是我无理取闹,还是秦老夫人理亏心虚!” 没等众人有所动作,他又飞快接下去道:“还请老夫人将我师尊的信物归还!” 苏樵大怒:“突厥蛮子,血口喷人,我母出身关中名门,如何能与你突厥扯上联系?今日你不说个清楚明白,还我母亲名声,你纵是想走,也没那么容易!” 他抽剑出鞘,剑光若水,杀意隐隐。 李青鱼越众而出,慢条斯理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秦老夫人是我师兄的母亲,我也敬重如母,若你蓄意诋毁,纯阳观定会追究到底。” 言下之意,就算苏威不上疏告状,走朝堂的路子追究此事,纯阳观也会将此事揽上,往后段文鸯及其师门,便与纯阳观结下梁子了。 在李青鱼只身上玄都山,连败莲生、何思咏数人,又以半招之差败于郁蔼之后,纯阳观的声势便已隐隐凌驾在玄都山之上,更不必说观主易辟尘也名列天下十大,所以李青鱼说的这句话,是极有分量的。 段文鸯却脸色不变,依旧笑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听说中原人讲理,我才来讨个公道,难道今日竟要不分青红皂白以势压人不成?秦老夫人矢口否认,你们便听她的,怎么又不听听我怎么说?秦老夫人单名一个凝,表字双含,是也不是?” 苏威兄弟闻言咯噔一声,心头惊疑不定,闺名也就罢了,母亲表字素来没几个人知道,更不必说阿史那皇后了,这个莫名其妙的突厥人,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段文鸯娓娓道来:“三十多年前,秦双含远走突厥,拜入我师门下,倚仗我师宠爱信任,于某夜盗走我师信物返回中原,如今我师有令,命我找到此人,要回信物,我自入中原之后便苦苦寻找,没想到在长安偶然见到秦老夫人一面,方才知道我遍寻不至的秦双含,就是美阳县公的母亲秦老夫人!” 他又笑道:“秦老夫人这些年隐藏得未免也太深了,谁又能想到,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秦老夫人,竟然便是当年名闻塞外的阿依萨吾列呢!” 苏樵:“胡言乱语!我母从未去过什么突厥塞外,你要寻亲便自去寻,别随意往我们苏家泼脏水,当我苏家好欺侮不成!” 段文鸯挑眉,朗朗道:“秦老夫人,你做过的事情,还要矢口否认不成?若我没有记错,你戴在右手上的这枚戒指,便是当日我族圣物,也是代表我师尊身份的信物,戒面上的图腾,乃是我族特有的金莲花,这难道也是巧合?”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将所有人都弄懵了,不由自主都望向秦老夫人的手。 后者手上的确戴着一枚戒指,上面镶嵌水晶,底下若有金色花纹,流光溢彩,甚是漂亮。 眼见今日变故断难善了,苏威暗暗后悔自己没能在段文鸯刚进来时就将他拦住。 清都公主沉声道:“不管你意欲何为,今日是秦老夫人寿辰,大家高高兴兴坐在这里为她祝寿,你却偏偏进来捣乱,还说是奉皇后之命,既然如此,这就与我入宫,到皇后跟前当面对质,我倒要看看,皇后为何让你来破坏别人的寿宴!” 段文鸯不慌不忙:“皇后派我过来送礼,礼我送到了,皇后的使命已经完成,如今这件事,却是与我师尊有关,陛下英明神武,就算他老人家知道来龙去脉,想必也不会拦着我向秦老夫人讨要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他傲然道:“更何况,以我师的名头,又何须专程与秦老夫人过不去!” 李青鱼:“你师从何人?” 段文鸯微微一笑:“突厥狐鹿估是也!” 此话一出,众人更是惊愕哗然。 狐鹿估何许人也,二十年前曾与当时的天下第一人祁凤阁交手,这一战天下皆知,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狐鹿估落败,被迫立下二十年不入中原的誓言,他倒也守诺,二十年来的确未曾踏足中原。 武功到了祁凤阁狐鹿估这样的境界,即便落败也不大可能失去性命,祁凤阁当年虽然武功天下第一,但狐鹿估必然也相去不远,祁凤阁根本不可能杀了他,只能逼他立誓。 按照晏无师的行事风格,若是他有机会让对方立誓,说不定会叫狐鹿估直接自杀,斩草除根,免去后顾之忧,但祁凤阁明显不是这种行事风格,他看出突厥对中原的野心,又敬重狐鹿估同样是一代宗师,不愿羞辱对手,因此只立下二十年之约。 二十年后,祁凤阁已不在人世,狐鹿估也没有重入中原,来的是他两个徒弟,一个昆邪,在半步峰上打败沈峤,一个却忽然造访苏府,说苏威苏樵之母是狐鹿估的弟子。 前一件事已经不算什么新鲜消息了,沈峤落崖之后,玄都山也易了主,渐渐地不再有人关注这位前掌教的下落,只是有人提起那一战时,难免要唏嘘一声,觉得祁凤阁后继无人。 后面这件事,却正在众人面前上演,称得上石破天惊。 不管此事真假,秦老夫人名誉定然有损,苏樵勃然大怒,也不多废话,提剑便想令段文鸯闭嘴。 就在此时,被苏氏兄弟二人护在身后的秦老夫人却开口问道:“狐鹿估要信物,为何不自己来取,反倒还要差遣你来?” 听这话意,竟是亲口承认段文鸯方才那些话的真实性。 苏樵呆住,回过头,不敢置信:“阿娘,您……” 秦老夫人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什么你,你道这信物有何用?金莲花为突厥象征,也是拜火教圣物,有这枚戒指在手,狐鹿估便可号令波斯、吐谷浑、于阗、党项等高手齐聚突厥,助突厥可汗进犯中原,当年北周尚未建国,东西魏战火不休,彼此元气大伤,再经不起突厥的大规模南下,□□中原,我拿走信物,狐鹿估无法自诩拜火教正宗,号令塞外群雄,突厥如去一臂,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苏威苏樵两兄弟都不知自己母亲还有这样一段过往,都听得怔住了。 秦老夫人说罢,又对段文鸯道:“这枚戒指的确是狐鹿估旧物,也的确是被我带回中原,可这么多年过去,狐鹿估都没有派人来取,为何时隔三十多年,却派你前来?” 段文鸯不慌不忙:“这是我师临终前的遗命,身为弟子自当替他完成。” 秦老夫人微微一震,却似乎毫不意外,她沉默半晌,只说了四个字:“果然!果然!” 段文鸯:“既然老夫人承认,一切就好说了,还请你交出戒指,以全我师遗愿。” 说罢他似乎想起什么,四下望了一下,最后将视线落在沈峤那里,像是刚刚才发现对方:“巧得很,原来沈掌教也在,那能否劳烦您做个见证?” 第 32 章 迎着众人惊诧的目光,沈峤显得很平静:“沈某已非掌教,怕是要让段兄失望了。” 昆邪约战,正是段文鸯送来战帖,自然认得沈峤身份。 他是昆邪师兄,却因有汉人血统的缘故,在突厥身份不如昆邪,是以上次代表狐鹿估出战的人是昆邪,而非他。 段文鸯哈哈一笑:“沈掌教真是大隐隐于市啊,以你的德望,若是道出身份,恐怕连纯阳观的人都要排到你后面去,哪里还要假托晏宗主的名义来赴宴呢?难道江湖传言,你与晏宗主关系匪浅,同进同出,竟然是真的不成?” 谁也没想到今日原是来祝寿,却看了接连两出大戏。 一时间席间嗡嗡作响,大家纷纷朝沈峤望去,面上惊诧莫名,连旁边的普六茹坚也大为讶然,扭头去看沈峤。 沈峤落崖之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众人都猜想他也许觉得自己有愧于玄都山,无颜再出现,索性隐姓埋名,遁居深山也说不定,却万万没料到,对方竟会出现在北周贵胄的寿宴上。 李青鱼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心下所望。 上玄都山之前,他还曾为不能与沈峤一战而感到遗憾,如今再看对方病弱消瘦的模样,他的遗憾之情更加浓重,却不再是惋惜少一个对手,而是惋惜这个对手不配称之为对手。 沈峤闭口不言,没有再回答段文鸯的任何问题。 秦老夫人叹息一声,除下手中戒指,递给儿子:“这原本就是狐鹿估之物,时移势易,物是人非,本也该物归原主,拿去罢。” 她出身高门,却远赴突厥拜师,还曾与突厥上师狐鹿估有过这样深的渊源,苏威苏樵两兄弟自打记事起,就以为母亲只是寻常闺秀,与父亲感情极好,如今听母亲字里行间所流露出来的复杂情绪,似乎与狐鹿估还不仅仅是寻常的师徒关系。 狐鹿估更是古怪,没了信物,却迟迟不来讨要,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日,段文鸯现身,这段往事方才大白于天下。 苏樵抓心挠肝,却不好在这样的场合多问,只好接过戒指,递给苏家下人,让其转交段文鸯。 段文鸯接过戒指,行了一个突厥礼节:“老夫人深明大义,在下感激不尽,有此信物,在下也能对吾师有所交代了。” 秦老夫人:“狐鹿估是如何去世的?” 段文鸯喟叹:“吾师为修天人之境,闭关突破,以三年为期,命我们不得入内打扰,谁知期限一到,我们入内察看时,却发现他老人家已经坐化了。” 在场年纪大一些的人,还记得当年狐鹿估雄心勃勃横扫中原高手,最后止步于祁凤阁的风云往事,可惜一代宗师,终究也是风流云散的结局,此后江湖天下,再如何风起云涌,也与狐鹿估祁凤阁无关了。 天纵英才风流云散,空余喟叹唏嘘。 秦老夫人默默无语,不知心中作何想法。 苏威苏樵恨他坏了母亲寿宴,见状不再客气:“戒指既已拿到,还请阁下速速离开苏府!” 段文鸯:“二位郎君且不忙着赶我走,我此番前来,还想问你们要一个人。” 苏樵以为他想对母亲不利,冷冷道:“我们这里没有你要的人。” 段文鸯笑道:“苏二郎怎么问也不问,就一口拒绝,你放心,我不是想对秦老夫人不利,戒指业已拿回,吾师心愿已了,我自然不会再纠缠,我说的那个人,却是奉佗钵可汗之命来要的。” 苏威:“那你就该面呈陛下去说,苏府这座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来人,送客!” 段文鸯:“且慢!美阳县公可有一妹嫁与元雄?此人与我突厥素有嫌隙,如今突厥与周朝结盟,可汗命我将此人一家老小带回突厥处置,还请美阳县公将他们交出来!” 苏威面色微变。 对方口中所说,其实是他的堂妹一家,因堂妹婿元雄得罪了突厥,生怕突厥会仗着双方结盟而来要人,所以特地避到他家里来,苏威也暗中收留了他们,却没想到段文鸯得知消息,竟不依不饶,找上门来。 “他们去了何处,我并不知情,你若要找人就自去寻找,与我苏府无关!” 段文鸯:“还请美阳县公勿要令我难做,我念及先师与老夫人的渊源,方才特意上门要人,而非直接禀告你朝陛下,若等周主下令,只怕贵府就要难堪了。” 苏樵大怒:“你专门挑在我母生辰之日上门耀武扬威,先是索要戒指,我们也给了你,你反倒还得寸进尺起来了?莫非以为我苏家怕了你不成,说了人不在这里就不在这里,滚!” 段文鸯也没了笑容,他眯起眼盯住苏樵,慢吞吞道:“听闻苏二郎君师从纯阳观,想必身手不凡,今日恰逢其会,正要讨教讨教!” 苏樵冷笑:“好哇,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明明是来砸场子,却非要装纯良,今日是你自己送上门,死了残了可不要哭着跑去你们突厥可汗那里哭哭啼啼告状!” 话方落音,他便已蹂身朝段文鸯扑过去。 这一扑却不是毫无章法规矩,而是配合剑法,身随意动,潇洒漂亮之极,当下便有人大叫一声好。 面对苏樵一手灿若天花的剑法,段文鸯不慌不忙,也没后退,待得对方剑光漫天旋至身前,方才直接空手探入剑光之中。 空手入白刃,他的手非但没有被剑光绞碎,反而将剑光生生遏制住。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段文鸯右手竟稳稳捏住剑身,轻轻旋转手腕,也不见如何用力,剑身便被弹得嗡嗡作响。 苏樵的剑差点握不住脱手而出。 他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他的武功比不上师弟李青鱼,但在江湖上也能跻身一流行列,从未遇到过这种刚开打就差点陷入溃不成军的境地。 难道因为对方是狐鹿估的弟子,便强上一等吗? 苏樵心生不服,手上变招很快,身形并未多作停留,撤手后退数步,又借圆柱之力急转,剑光挟着真气递至段文鸯面门,另一只手则运足气力拍向对方。 “屋子里太小,打起来不痛快!”段文鸯并未硬接下来,朗笑一声,转身跃向外头。 苏樵紧追不舍,两人从屋内打到屋外,霎时间剑光四射,森森寒气涤荡周围,客人们自然也都跟出去看。 一人剑光厉厉若河水滔滔,铺天盖地奔流而来,另一人手无寸铁,在剑光之中游走,仿佛时时处于险境,危若累卵,又好像屡屡从险境边缘捡回一条性命,看得旁人惊心动魄,如清都公主等人,不谙武功,也不愿亲眼目睹血光遍地,便留在屋内陪秦老夫人,并未跟出来。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武功到了一定境界,就能发现段文鸯虽然看似步步惊心,实际上却反倒是占了优势的那个。 普六茹坚咦了一声,对沈峤小声道:“我看着倒像是苏二郎被戏耍了。” 沈峤点点头:“我也有同感。” 普六茹坚听他这样说,不由奇道:“沈兄能看见了?” 沈峤一笑:“我虽不能看,却能听。” 普六茹坚:“如何听?” 沈峤:“出剑,真气,行步,乃至呼吸,俱有声,眼盲者耳力反倒会更敏锐些,段文鸯有意试探纯阳观的武功,所以不急着分出高下,可惜苏樵不察,反倒被他绕了进去。” 在场能看出这一点来的,绝不止沈峤和普六茹坚二人,只是这一场还未分出高下,旁人贸然插手,一来妨碍公平,为人不齿,二来反倒显得看轻苏樵,所以就算是他师弟李青鱼,也只能先静观其变,等他们打出个结果来再说。 普六茹坚听他这样说,随口就问:“都是狐鹿估的弟子,昆邪比起段文鸯又如何?” 话出口才发现有些不妥,忙带着歉意:“我并非有意勾起沈兄的伤心事!” 沈峤笑道:“无妨,昆邪虽强,武功路数却更为凌厉强横,不如段文鸯这样挥洒自如,照我看,只怕段文鸯更得其师武学精髓,也要比昆邪略胜几分。” 普六茹坚闻言肃然:“如此说来,此人今日到苏府,只怕不仅仅是为了索要信物或苏郎君的堂妹一家,还有扬名立威之意。” 沈峤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想。” 今日寿宴,因苏樵之故,与江湖有涉的宾客就来了一大半,其中有许多是年轻一辈的高手,像李青鱼这样的,只怕争一争天下十大也未尝不可,如果段文鸯能打败他们,那就说明他的武功比这些人还强,这效果绝不逊于当日昆邪与沈峤一战。 突厥人步步为营,与北周联姻结盟,又与北齐暧昧不清,一面协助北周打北齐,又收容北齐逃奔过去的贵胄官员,可谓首鼠两端,摇摆不定,偏偏因为实力强横,北周也好,北齐也罢,却还不敢太过得罪它,其狼子野心,从未掩饰。 如今新一代突厥高手又纷纷来到中原,似乎想要完成当年狐鹿估未能完成的雄图霸业,先是昆邪约战沈峤,将玄都山踩在脚下,一战成名,如今又来到苏府,挑战群雄,若非昆邪在晏无师那里吃了亏,只怕现在突厥人的气焰会更加嚣张。 二人说话间,只听得段文鸯哈哈一声大笑,令人目眩神迷的剑光霎时为之一停,苏樵的闷哼随即传来,许多人甚至没看见段文鸯到底是如何出手的,苏樵就已经从屋顶上摔了下来。 “二郎!”苏威赶紧上前将人扶起来,“你没事罢!” 苏樵摇摇头,面露痛楚却强忍着不吭声。 段文鸯也从屋顶上跃下来,恣意随性得很,在场之人无一对他抱有好感,可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实力。 苏威怒道:“段文鸯,你欺人太甚,真当我苏家无人不成?” 段文鸯哂道:“县公此言差矣,先出手的是令弟,怎么现在又怪到我头上来了?你们若肯将元雄一家交出,我立马离开,绝不叨扰。” “你咄咄逼人,我们一退再退,你却将我们当做软柿子,既然如此,就让我来看看狐鹿估到底传了多少本事给你!”秦老夫人从里面走出来,虽已五旬,但兴许是习练内功的缘故,她面上并不显老态,反而透着一股成熟风韵,俨然中年美妇。 段文鸯遗憾道:“论起来,我还该称呼老夫人一声师姐的,只可惜你带着先师戒指逃离突厥之后,先师便已将你逐出师门,我曾听说,师尊当年对你看重有加,甚至还有意将衣钵传与你,老夫人却以美□□惑先师,后又盗戒离去,如今回想起来,你难道不会觉得愧疚吗?” “住口!”听他侮辱母亲,苏氏兄弟自然气急。 秦老夫人却冷笑道:“我与狐鹿估之间的恩怨,何时轮到你这种小辈来置喙!难不成突厥无人,狐鹿估才只能收你这种光会嘴上功夫的人当弟子?” 她对苏威道:“大郎,将二郎的剑拿过来!” 没等苏威动作,便有人道:“老夫人何必自降身份,与突厥蛮子一般计较,用不着劳您出手,此人既与纯阳观弟子交手,便该由纯阳观的人来了结。” 说话之人正是李青鱼,他面色寡淡,无甚表情,语气平平,半点杀气也无。 可正是这样的语气,却让段文鸯正色起来,他仔细打量了李青鱼一番:“这位想必就是青城双璧之一的李公子了,我看令师兄连你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却与你并称青城双璧,实在是委屈了你!” 李青鱼没有理会他的挑拨之言,只是将自己的剑抽出来,剑尖朝下,手腕似垂而又微微抬起,全身上下慵懒随意,看起来并不比方才认真多少。 段文鸯的神色逐渐严肃起来,他的手中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条马鞭,黝黑细长,不知用何物所制,看着不透半点光泽,又寻常无奇。 普六茹坚看不出什么门道,忍不住低声问沈峤:“沈兄,你能否看见他这鞭子有何稀奇之处?” 沈峤摇头:“我看不大分明,是什么样的鞭子?” 普六茹坚形容了一番。 沈峤沉吟:“若我没有猜错,那鞭子应是用南海鳄鱼之皮浸泡苗疆秘制药水,韧性十足,便是坚兵利器,也未必能割得断。” 普六茹坚啊了一声:“果然大有来历,看来李公子这次是棋逢对手了!” 不单是他,其他人也都翘首以盼,眼见一场精彩交锋即将上演,心中难免兴奋。 普六茹坚刚说完这句话,李青鱼就动了。 李青鱼出手,与苏樵又大有不同。 苏樵动作很快,快而凌厉,以快制胜,剑光剑气如同天罗地网罩住敌人,令对方无处可逃,甚至影响敌人的情绪,这样的风格对武功逊于他的人很管用,但对段文鸯这样的高手,他的深厚内功如铜墙铁壁,足以无视苏樵的剑气,直捣黄龙。 相比之下,李青鱼的动作要慢上许多,颇有点不慌不忙的架势,在旁人眼里,他将剑平平递出,挽了个剑花,剑尖甚至没有对准段文鸯,而只是斜斜指着地面,动作几近慵懒舒展,如同一朵花苞在阳光下慢慢绽放。 然而在段文鸯眼里,伴随着那朵剑花,真气从对方身体涌向剑尖,又从剑尖涌向地面,真气所到之处,青砖块块掀起,裂痕骤现,砖块碎片挟裹气流朝他疾射过来! 与此同时,没等段文鸯做出下一步举动,李青鱼已飞身而起,人剑合一,化作一道白线,视对方的护体真气如同无物,火石电光,紫青交加,旱雷纷涌,直直破入! 由慢而快,由缓而急,这些变化仅仅发生在一瞬之间,稍稍走神的人或许都没能来得及看个明白。 段文鸯一鞭抽过去,正好连人带剑抽了个正着! 二股真气碰撞在一起,犹如两王相遇,风起云涌,悬江倒海,后果要么是段文鸯的鞭子将李青鱼的剑绞碎,要么是李青鱼的剑气将段文鸯的鞭子毁掉。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段文鸯的鞭子竟然落了空,旁人看着李青鱼明明已经身入鞭影之内,却偏偏没有被鞭影覆盖,反而化为虚无,而后又忽然出现在段文鸯身后,左右三处,每一处的“李青鱼”都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将剑尖平平递了出去。 此时沈峤他们便听得旁边有人低呼一声:“剑意!李青鱼竟练成了剑意!” 第 33 章 剑有四重境,剑气,剑意,剑心,剑神。 外行人见持剑者剑气纵横,以气御剑,就以为对方剑法高深,实际上这只是剑法入境的第一重。 当然,即便是这第一重剑气,也并非人人都能练得,有些人穷其一生也不得其门而入,无法初窥门径,更多的人依旧只能以招式来克敌制胜,先前沈峤也因被晏无师步步逼迫,在生死边缘徘徊,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才领悟了剑意。 而李青鱼年纪轻轻,竟然已经达到剑意之境,武学资质之高,可见一斑。 只是他的剑意应该才刚刚突破,还未熟练,又或许在玄都山上时还未突破,才会以半招之差输给郁蔼。 总而言之,“剑意”二字一旦被人喊破,所有人看李青鱼的目光又有些不同了。 易辟尘已是天下十大,如今再出一个李青鱼,只怕纯阳观崛起之势已不可挡。 段文鸯没有坐以待毙,虽然一时半会分不清哪个“虚影”才是真正的李青鱼,但他没有选择去辨认,而是选择将鞭子抽向地面,人随之借力高高跃起,飞向边上树枝,鞭子卷住树枝随即足尖借力转身,朝李青鱼俯冲下去,重重鞭影蔓延开来,直接将几个虚影全部覆盖! 人未至,真气已经随着鞭影铺天盖地笼罩下来,无论哪个“虚影”才是真正的李青鱼,他注定必须强行突破段文鸯筑起的“围墙”,才能化解被动局面。 然而段文鸯的内功真气如同他给人留下的印象,潇洒恣意而又强横霸道,分明无处不在,却又像绝壁缘冰,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无孔不入,令人防不胜防。 院子里的树叶被真气席卷所至,纷纷离枝,以他们为中心飞快转圈,将两人团团裹在中间,令人看不清其中战况。 当事二人未知心情如何,围观者却是大为紧张。 纯阳观的人虽知李青鱼不是省油的灯,可也怕出现万一的情况,尤其苏樵,他是亲自与段文鸯交过手的,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段文鸯的的厉害,自己师弟到底能不能打赢这一场,还是未知之数。 若段文鸯赢了李青鱼,只怕在场也再没什么人是他的对手,对方最后能不能带走苏威堂妹夫妇还是小事,传出去,就要长突厥威风,灭中原志气了,这恐怕也正是对方选在今日发难的用意。 就在苏樵胡思乱想之际,那些围绕两人的落叶骤然停下,纷纷落地。 只见二人相对而立,李青鱼依旧站在原地,原本握于手中的剑却落在不远处,反观段文鸯,他的鞭子却还稳稳在手。 两人面色如常,看不出受伤痕迹,李青鱼面无表情,段文鸯也与先前无二。 众人都看得有些迷糊了。 后者哈哈一笑,先开口道:“李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年纪轻轻便已达到‘剑意’之境,来日成就定然不可限量,段某甘拜下风!” 李青鱼缓缓道:“是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可说的。” 众人闻言不由吃惊,看看段文鸯,又看看李青鱼。 一个说“甘拜下风”,另一个又说“技不如人”,那到底是谁赢了,又是谁输了? 段文鸯笑道:“我本是来要人的,不曾想却有机会与当今最负盛名的后起之秀切磋,这一趟也不算白来!” 谢湘忽然开口:“段兄若是意犹未尽,临川学宫也愿奉陪一二。” 段文鸯环顾四周,负手傲然道:“临川学宫又如何,你打不过我,让汝鄢克惠来还差不多,听说此间群英荟萃,临川学宫,纯阳观,六合帮,都是中原武林赫赫有名的门派和帮派,我满怀敬仰过来拜会,谁知见面不如闻名,言过其实多矣,今日在场,除了李公子能作为我的对手之外,其余人等,不过尔尔。” 说罢,他顿了顿:“啊,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位沈掌教,你的水准也许比他们高一些,不过那也是在被我师弟打败之前的事了,如今的沈峤,不过是无牙老虎,你们中原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虎落平阳被犬欺,你现在这样,玄都山也归不得,还得依靠晏宗主庇护,连条丧家之犬都不如。我要是你,就早早羞愧自尽了,哪里还有颜面活在世上?” 他面上虽带着笑,看着沈峤的眼神却冷漠无比。 很显然,沈峤在他眼里,已经不是一个“对手”,而是无关紧要的“路人”或“废物”。 这样当众的羞辱,如果放在自己身上,普六茹坚觉得自己是忍不了的,但沈峤却低眉敛目,犹若不闻,更像是站着睡着了,这份忍功和修养,令人佩服的同时,也让人看轻。 段文鸯说沈峤,谢湘可以不管,但对方将临川学宫也视若无物,谢湘却不能装作听不见,听段文鸯的语气,似乎只将纯阳观当作对手,余者都不放在他眼里,谢湘冷笑一声,待要发作。 苏威开口:“段文鸯,你将家母寿宴当作练武场,闹也闹够了,你既代表皇后而来,今日之事我自会呈禀陛下处置,现在请你立刻离开这里!” 段文鸯哈哈一笑:“讨教过李公子的剑意,我已心满意足,就是美阳县公不赶我,我也是要走的,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转身便走,谢湘再也忍耐不住:“站住,临川学宫谢湘,还请段兄指教!” 话音未落,剑已出鞘,整个人化作一道长虹飞掠而去。 段文鸯却似乎早已料到他的举动,连头也没回,足尖一点直接就上了屋顶,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声长笑:“谢郎君想借我成名,却恕我不想奉陪了,等你也练出‘剑意’再说罢,哈哈!” 没了目标,谢湘只能收剑落地,恨恨望着对方消失的方向。 那边却听得有人惊道:“李公子,你没事罢!” 众人忙循声看去,李青鱼掏出帕子,吐了一口血沫在上面,摇摇头:“无妨,只是受了点内伤,调养数日即可。” 旁人这才知道他刚刚所说的“技不如人”是什么意思,如果李青鱼练成“剑意”之境都还不是段文鸯的对手,那这人的武功得厉害到什么程度,难不成又是第二个狐鹿估? 想及此,不由相顾骇然。 谢湘同样心头一沉。 他自忖资质不差,这几年行走江湖遇到的对手,也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就算还没入天下十大,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谁知高手接二连三地冒出来,前有已成“剑意”之境的李青鱼,后有比李青鱼还要厉害的段文鸯,天下风云出我辈,然而吾辈之中,一代新人换旧人,一山却还有一山高。 他这边有些意兴阑珊,那边李青鱼却已走到沈峤面前:“沈掌教。” 沈峤:“沈某已非掌教,李公子不必如此称呼。” 李青鱼没理会,兀自说下去:“我已练成剑意之境,比段文鸯却还略逊一筹,难道他的师弟昆邪,竟比段文鸯还要强上许多不成?” 沈峤摇摇头:“昆邪武功虽高,却不及段文鸯。” 李青鱼:“昔年祁凤阁天下第一,武功风采令人向往,沈掌教身为他的衣钵传人,却连昆邪都打不过。” 沈峤沉默。 李青鱼低声一叹:“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能亲眼见识祁凤阁的武功风采,原以为玄都山后继有人,可惜,可惜啊!” 他依旧面色淡淡,但当他说到可惜时,却能让人感觉到他语气里再真切不过的扼腕。 这是一个对武道至诚之人,他不会看不起那些天分不好,又或者没能拜到好师父的人,在李青鱼看来,沈峤两者皆有,先天与后天条件不知比别人好了多少,却还落得这样一个结果,他对沈峤,不仅看轻,还有一种隐隐的怒其不争。 先有段文鸯的轻蔑,再有李青鱼的叹息,更不必说周围人等投射过来的异样目光,但凡有点血性的人,不说勃然大怒,起码也会脸色大变,无颜再留在此地。 沈峤偏偏忍人之所不能忍,又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在忍,依旧不动不摇,面色如常,甚至还点点头,赞同李青鱼的话:“家师的确风采非凡,少有人及,可惜李公子没能在他老人家生前见上一面,否则以李公子的惊才绝艳,定能得到家师称赞。” 能说出这样一席话,顺道轻描淡写避过对方给自己的评价,连普六茹坚也不能不佩服沈峤的涵养了。 李青鱼似乎也没料到沈峤会是如此反应,他淡淡道:“卿本佳人,奈何与魔共舞,自甘堕落。” 这个“魔”,指的自然是晏无师了。 沈峤好端端一个道门掌教,却沦落到去跟晏无师这样的“魔头”厮混,在旁人看来,自然是堕落。 但被江湖门派视之为魔门宗主的晏无师,却是皇帝亲封的太子少师,普六茹坚微微皱眉,没等沈峤回答,便道:“李公子本事高超,坚甚为佩服,但才高者更应虚怀若谷,沈郎君身体不好,又没有得罪过你,阁下出口便如此咄咄逼人,似乎也有失名门大派的风范罢!” 李青鱼看了普六茹坚一眼,闭口不言,却也不多停留,转身便走。 苏威拦住他,先向他行了一礼,而后又高声道:“今日寿宴因不速之客而败兴,皆因苏家之过,多谢各位挺身而出,仗义相助,舍弟受了伤,筵席不得不中途作罢,威在此向各位赔罪,改日再重摆筵席,还请诸位见谅。” 今日的事情,谁也料想不到,大家自然不会怪罪主人家,反倒纷纷宽慰他,有些与苏家要好的世家贵胄,还与他商量一道上疏向皇帝告状的事情。 一些宾客陆续告辞离去,李青鱼则被秦老夫人的侍女请下去疗伤休息。 普六茹坚对沈峤道:“沈兄,我们也走罢?” 沈峤颔首,还未来得及说话,变故却已经发生了! “方才刚走,我就想起一个法子,你们不肯交出元雄夫妇,那我就将老夫人先请去作客,看你们觉得母亲重要,还是堂妹重要!” 声音由远及近,朗朗传来,却像是在所有人耳边响起,清晰无比,这份束音成线的本事,比传音入密还要难上几分。 苏威苏樵两兄弟脸色大变,前者手无缚鸡之力,纯粹文人士大夫,后者刚刚在段文鸯手下吃了败仗,右手还无法动弹分毫,此时也再顾不上许多,腾身就朝自己母亲的方向扑过去。 但他还未来得及近前,人就忽然朝反方向飞了出去,又重重落在地上,旁人甚至看不清他是如何受伤的! 段文鸯去而复返,谁也没有料到。 但仔细想想,人家离开之时压根也没有答应放弃索要元雄夫妇的事情,可见早有预谋,根本就没走远。 这等危急时刻,耍嘴皮子工夫斥责他如何不守信用卑鄙无耻是不管用的,江湖也好朝堂也罢,乃至天下大势,无非都是弱肉强食,强者为王,谁拳头大谁说了算。 所以就在苏樵飞出去的当口,李青鱼、窦燕山、谢湘等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出手,意图拦下段文鸯。 这些人俱是当今江湖一等一的高手,就算与天下十大尚有些距离,这个距离也不会太大,像李青鱼,很可能已经有资格跻身十大之中,方才单打独斗,他也许略逊段文鸯一筹,但眼下几人一齐出手,断断没有失手的道理。 但他们偏偏失算了。 段文鸯没有去抓秦老夫人,而是中途变换目标,直接冲着苏威而去! 秦老夫人昔年拜在狐鹿估门下,就算多年没有出手,武功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苏威却不同,这位美阳县公是实打实的文人,半点功夫都不会,段文鸯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点迟疑,可见心中早有成算,刚刚不过是虚晃一招。 众人慢了半拍,又被对方袍袖一挥拍来的一掌阻拦了片刻,待要再出手,段文鸯五指已经堪堪碰到苏威脖颈,他们就是大罗神仙,也赶不及去救援了。 苏樵忍不住惊叫:“兄长!” 秦老夫人更是脸色大变,厉声道:“休伤我儿!” 段文鸯却忽然咦了一声。 不是因为苏樵和秦老夫人的叱喝声,更不是因为李青鱼等人及时赶到。 一根竹杖不知从何处伸出,正正拦在他面前。 段文鸯下意识伸手去拨开,对方却每每都能顺势滑开,像泥鳅一样滑不溜手,令人无从着力,真气随着竹杖移动而荡漾开来,层层叠叠,虽不霸道却绵长有力,逼得段文鸯不得不暂时放弃苏威,改为专心对付这个突如其来的对手。 当他看清自己的对手是何人时,这份惊讶之情简直快要溢出脸庞。 第 34 章 沈峤依旧微阖双眼,面色平静无波,在外人看来,他手中的竹杖随心所欲,似乎想敲哪里就敲哪里,没有半点章法可言。 可就是这样毫无章法的打法,却使得段文鸯不敢轻忽大意,他的表情甚至比方才与李青鱼交手时更加凝重,二人转眼之间就已交手过百招,从地面到屋顶,又从屋顶到树上,身形飘忽,光影不定,时而和缓时而凌厉,彼此交手快得不可思议,武功稍差一点的,都无法一一辨认每一招路数。 而且看样子,到目前为止,沈峤也没有落下风的迹象。 趁着段文鸯没空理会他们,苏家人赶紧上前将苏威团团护住,苏樵又让人把母亲兄长送回内屋,自己则强忍痛楚留在外面。 所有人越看越是惊讶,最吃惊的莫过于段文鸯。 之前沈峤在段文鸯和李青鱼的奚落叹息下没有发作,大家觉得很正常,因为不单是段文鸯,连其他人也觉得沈峤到了这种境地,其实已经将近半毁了,名声可以重塑,武功想要恢复却很难,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在江湖上是无法立足的,若只能凭借他人庇护,不管庇护他的人如何厉害,在别人看来就是废物,谁都有瞧不起他的资格。 但偏偏是这样一个“废人”,做到了连在场绝大多数人也无法做到的事情——他不仅拦下段文鸯,而且还能与对方堪堪打了个平手。 许多人心中此时不禁想到:玄都山掌教终究是玄都山掌教,纵然天下第一道门这个称呼多有吹捧之意,但沈峤能够成为祁凤阁的继承人,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但话说回来,如果他能与段文鸯不相上下,之前又怎么会输给昆邪,落得那般下场,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乱纷纷的念头在众人脑海一掠而过,更多人目不转睛看着二人过招,生怕漏过半点,只觉精彩纷呈,不比方才李段交手逊色半分。 在战圈之中的沈峤,却不如外人想象得那般轻松。 实际上段文鸯的确是很强,他的武功也的确在昆邪之上,这都作不得假。 沈峤之所以能坚持这么久,一来是他有那五成功力打底,二来是段文鸯之前与李青鱼交手,也的确受了点伤,三来玄都山的武功暗合玄门八卦,紫微斗数,甚至诸天星象,精妙莫测,段文鸯没有接触过,难免会失了先机,被绕进去。 外人看着花团锦簇,段文鸯一鞭接一鞭,鞭鞭都似雷霆万钧,势不可挡,霸道强横的真气随着鞭影一道道强加在沈峤头上,令他的压力一重接一重,如同脆弱的瓷器,虽然漂亮却行将崩裂,不堪一击。 啪的一声,竹杖断为两截的声音传来,李青鱼随即将手中秋水剑朝沈峤掷过去:“接着!” 沈峤听音辨位,头也没转一下,伸手稳稳接住,剑气一荡,不偏不倚,正好从对方九重鞭影横空劈下。 刹那间山崩地裂,万壑争流,决堤而去,势如破竹,再无一物可阻挡! 段文鸯脸色微变,不得不松手后撤,鞭影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白光。 这道白光并非剑气,只因它无形无质,更无真气之感,飘飘然如柔软丝带,却如影随形,仿佛有自己的意识,直奔段文鸯而去,紧追不舍,片刻不放。 “这是什么,也是剑气吗?”展子虔禁不住讶然出声。 “不,是剑意。”回答他的是师弟谢湘。 展子虔:“那怎么跟刚才李青鱼使出来的不一样?” 谢湘:“李青鱼那是无形剑意,这却是有形剑意。” 展子虔:“无形胜有形,这么说是李青鱼更胜一筹?” 谢湘:“剑意本无形,何来无形胜有形之说?若能修出有形剑意,那就意味着此人得剑道精髓,离剑心之境不远了!” 展子虔恍然大悟,对沈峤霎时从好感上升到崇拜。 段文鸯这一退就退了数十步,然而白色剑意看似柔弱无骨,却丝毫未减其锋,不依不饶,似乎非要缠上他才罢休。 鞭尾与剑意相遇,这根由南海鳄皮加上数十种药材炼制而成的鞭子,居然生生被剑意削去一截! 段文鸯面色微微一变,掌风朝剑意拍去,瞬时若云起绝壁,匹练横江,水天相遇,茫茫一色化为混沌,令人不知何处而起! 滔天巨浪变作实质朝四面八方涌去,见者无不变色退避,直等退了好几步,方才发现这扑面而来并非真的浪涛,而是如同浪涛一样的残留剑意。 众人回过神来,面上却仍有森寒水汽之感,由此才体会到剑意的厉害。 展子虔觉得有趣,忍不住在面上抹了一把,手上自然什么都没有,但谢湘对他道:“这是因为他的有形剑意还未达成的缘故,若有形剑意臻至化境,难保旁观者亦不会为其所伤。” 展子虔对这位师弟的见地向来是佩服的,闻言就问道:“我看着他的内力真气似乎与剑意有些不符,这又是怎么回事?” 谢湘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场中:“他应该是身患旧疾,内力大不如前,纵然练成剑意,也没法发挥出剑意的最佳境界,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展子虔忙向沈峤望去,他对沈峤颇有好感,自然不希望对方落败,只是重重剑光鞭影之中,却很难细看两人神色。 段文鸯有些倦怠了,他的鞭子被削断了一截,先前又在与李青鱼的交手中受了点伤,此时早已后悔小看沈峤,对方纵然内力有些不济,剑意却凌厉无比,段文鸯的内力再强,也不可能源源不断输出,眼见剑意色泽大涨,只怕又有卷土重来之势,当即便不再恋战,撒手后退,一面笑道:“沈掌教果然名不虚传,今日不得空,改日再来讨教,就此别过!” 他想走,谁也拦不住,此人虽生在突厥,轻功却高得出奇,路数古怪,身法诡谲,在场无人看得出来历。 沈峤没有追上去。 他是唯一一个同时与昆邪和段文鸯都交过手的人。 昆邪的武功不可谓不高,但如果沈峤没有被暗算中毒,半步峰之战,落败的那个人必定是昆邪。 然而段文鸯不同,沈峤虽然武功减损大半,眼光还在,这个对手的可怕程度令沈峤吃惊,他虽然看似占了上风,却没能试探出对方的极限,刚刚如果再打下去,处于强弩之末的沈峤一定会输,但段文鸯却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撤手离开。 他站在原地调息,发现自己刚刚使出有形剑意已经消耗了大半真气,此时身体虚弱得很,连维持平常走动都极为勉强,不由暗自苦笑。 李青鱼走到他面前:“沈掌教。” 沈峤将手上的秋水剑反手递过去,“多谢李公子方才借剑,可惜沈某功力不济,平白辱没了这一把好剑。” 李青鱼接过剑:“我方才失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一看便是很少低声下气的人,连道歉的话都说得有些冷硬。 沈峤笑道:“李公子客气了,若无你及时借剑,此时我怕已经横尸场中了。” 他的眼睛依稀可以看见一些光景,久而久之就养成眯眼端详人事的习惯,即便如此,双目却无神依旧,只是在阳光下仿佛有潋滟光泽荡漾其中,令见者无不喟叹惋惜。 李青鱼看了他片刻,忽然道:“你若无地方可去,纯阳观可以提供栖居之地,你不必委屈自己寄人篱下,依附不喜欢的人。” 边上苏樵听了这话不由吃惊,纯阳观谁人不知这位师弟心性冷硬如铁,看重的只有武道,兴许对师父和同门师兄弟会稍微有点温度,但也仅止于此,自己从来没听过他对谁稍假辞色,更不必说邀请谁回纯阳观住了,哪知对素昧平生的沈峤,竟会如此另眼相看。 沈峤似乎也有点意外,微微一怔之后笑道:“多谢李公子的好意。” 谢是谢了,却没说自己需要不需要,就是婉拒了。 萍水相逢,彼此没有多少交情,沈峤不想因为自己的事给纯阳观添麻烦。 李青鱼点点头,也没再多说,提着剑便走。 方才人人嘴上不说,心里难免瞧不上这位落魄的昔日掌教,可当沈峤与段文鸯交手之后,这种想法就荡然无存了。 就算沈峤是占了后手的便宜,可当时那种情况下,如果没有他出手,谁又能拦得下段文鸯? 谁又敢说自己一定能令段文鸯知难而退? 秦老夫人在侍婢的搀扶下走过来,带着苏威苏樵给沈峤行了一个大礼:“多谢沈先生及时搭救吾儿,还请受老身一拜!” 沈峤忙扶住她:“老夫人不必客气,段文鸯去而复返,欲挟美阳县公为质,不免有失厚道,我既来府上作客,自然是要援手的,此乃分内之事!” 秦老夫人:“无论如何,从今往后,您便是苏府的大恩人,苏府的大门永远为您敞开,沈先生若有什么要求,苏府一定尽力为您办到。” 即便苏家能办到的也许并不是那么多,但能许下这个承诺,可见秦老夫人真心感谢。 一场寿宴因为段文鸯的插手而结束,大家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普六茹坚与沈峤一并走出苏府,又邀请他择日上门作客,这才告辞离去。 沈峤正要上马车,却被展子虔喊住:“沈郎君留步!” 展子虔作揖:“方才一直想与你说话,却找不到机会,还请千万答应我一个请求!” 沈峤奇道:“何事如此郑重?” 展子虔笑道:“我想请你允我将你入画。” 沈峤:“入画?” 展子虔:“正是,我由来爱丹青一道,最喜画神仙人物,只是这世间芸芸众生,又有谁是真正的神仙,直到我看见沈郎君,便觉得你与我心目中的神仙人物最为接近,所以想请你让我临摹可好?” 沈峤见过的奇怪要求千千万,还从没遇到想让他入画的,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不知如何作答。 没等展子虔更进一步说服他,谢湘已走了过来:“沈郎君勿要见怪,师兄爱画成痴,时常如此!” 说罢拱一拱手,抓了展子虔的臂膀就要离开。 展子虔诶诶叫了两声,却不过谢湘的力道,只好频频回头朝沈峤喊话:“沈郎君可千万别太快离开京城,展某一定择日上门拜访!” 沈峤失笑摇头,回身上了马车,掏出帕子一口血便吐在上面,神色立时跟着委顿下来。 段文鸯被他的剑意所伤,约莫要半个月才能恢复过来,他自己也没能占得什么便宜,同样伤了元气,只是方才一直忍耐不显罢了。 谢湘想必也是看出这一点,才不让展子虔多作纠缠。 晏无师素喜奢华,下面的人投其所好,车厢内也布置得舒适华丽,沈峤让车夫启程回少师府,便不必再作掩饰,整个人都靠在车壁上,满面疲倦,微微蹙眉,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因为累极的缘故,这一觉睡得很沉,外事不知,醒来的时候发觉身下车轮似乎还在辘辘滚动,不由心头微沉。 他掀开车帘往外探看,隐约看见马车似乎已经出了城,已经行驶在郊外,总之肯定不会是回少师府的那条路。 “老魏,外面的可是你?” 无人回答,车速却慢了下来,直到完全停住。 驾车的人回过头,身上还穿着老魏的衣服,脸却换了一张,娇俏漂亮,不笑的时候双颊也带着酒窝。 就算看不清楚,对方一开口,沈峤就知道是谁了。 “不是我说,苏府的戒备可真是稀松平常,我穿着老魏的衣服,头上戴了个斗笠,只要声音学得像一点,连妆容都不必变,他们就毫无怀疑,这样的地方,任谁都能来去自如了,你帮人家将段文鸯赶走一回,可赶不走第二回。” 沈峤:“老魏呢?” 白茸娇嗔:“沈掌教怎么就知道关心一个老叟,奴家一个大美人就在你面前,你也不关心关心我?死啦死啦,自然是被我杀死啦!” 沈峤笑了一笑:“是我多嘴,本不用问这一句,你这样聪明的人,不会为了一个车夫跟晏无师过不去。” 白茸笑嘻嘻:“我连你都掳了来,更何况是一个车夫,你这样说,是不是怕我不肯说实话?好罢好罢,告诉你也无妨,那样一个小人物,我的确没有杀了他的兴趣,人被我打晕了丢在苏家马厩里,由得他自生自灭去,被马踩死了我也不管!不过话说回来,晏无师待你可不怎么的,明知你现在身体不好,动不动就吐血晕倒,还只让一个车夫跟着,是不是早就想到今天啦?” 沈峤摇摇头:“我与晏无师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必故意挑拨了,白小娘子将我带至此处,到底有何贵干?” 白茸忽然凑上前,温热带着香气的鼻息近在咫尺,沈峤下意识蹙眉往后避开,对方伸手来抓他,他的竹杖已在苏府断掉,此时空手格挡,双方转眼过了数十招。 白茸出手极快,手指像一朵花变幻无数,在一呼一吸之间的工夫,这朵花就已经历了从花苞到彻底绽放,又从绽放到枯萎的过程,盛衰荣枯,一生一瞬。 然而精妙绝伦的“青莲印”却居然被沈峤挡下,对方似乎早已预料她的每一个动作,不早不晚,正好每次都比白茸出手快那么一点点。 白茸没瞧见沈峤与段文鸯交手,在她印象里对方还停留在怀州城内重伤病弱的状态,此时眼见自己引以为傲的“青莲印”竟被沈峤悉数挡下来,心里的吃惊自不消说。 “听人家说你杀了我师兄的时候,我还不大相信的,如今看来是真的了,你的武功恢复了吗?” 这句话说完,白茸避过对方拍来的掌风,绕到沈峤身后,点住对方穴道,又忽然将他从背后拦腰抱住,头绕至他身前:“明明是个道士,却生得这样好看,你让我们魔门的人还怎么混?” 一边说,一边竟还在沈峤鼻尖上亲了一口! 这一连串动作发生得太快,沈峤元气大伤,与她过招已是勉强,没料想她会如此举动,当即吓了老大一跳,脸上惊容不浅。 白茸咯咯一笑:“从看见你的那一日我就想这么做了,今日总算得偿所愿!” 穴道受制,动弹不得,沈峤索性放弃毫无必要的挣扎:“你待如何?” 白茸:“你杀了霍西京,还问我欲待如何,霍西京那厮平日奉承得好,师尊喜欢他,这事一出,他老人家很是生气,让我将你带回去处置呢!” 她越看越觉得沈峤好看,合欢宗里不分男女俱是美貌,但因修习魅术,行事无所顾忌的缘故,这种美貌也绝不可能给人清冷出尘的感觉。 若说合欢宗众人是在六欲红尘中沉浸翻滚的魅魔,那么沈峤就像寺庙里高高在上,无悲无喜的神像。 可对渎神者而言,越是如此,他们就越想玷污神像。 白茸欢喜道:“不过我现在有些不舍得了呢,你生得这样好看,落在我师尊手中,只怕备受折磨,不死也要脱层皮。上回《朱阳策》妄意卷的内容我记不大全,你若肯与我对照,重新背一遍给我听,我就放了你,回去和师尊说我打不过晏宗主,如何?” 沈峤:“玄都山藏有《朱阳策》游魂卷,你既知我是沈峤,为何不让我将游魂卷也一并背给你?” 白茸笑道:“你当我傻么,游魂卷我又没听过,你就是打乱了顺序胡七八糟背一通,我也不知真假,妄意卷我好歹是记了大半的,只是没能记全,你若故意混淆顺序,我好歹能分辨出来。” 沈峤:“若我不肯合作呢?” 白茸娇滴滴道:“那奴家就只好将你交给师尊了呀,你不会没听过我师尊桑景行的名声罢?他可比我那师兄霍西京还要残忍数倍,男女不忌,最喜采补,还喜欢在床帏间将人折磨得奄奄一息,你这样的美人若是落在他手里,我可不敢想象。” 沈峤叹了口气:“你们都当我是虎落平阳,任人欺侮,所以想如何便如何,俨然将我当作囊中之物,如此情形,我怎敢不振作,就算不去鱼肉别人,至少也别让人鱼肉才好啊!” 白茸愣了一下,还未来得及想明白沈峤这句话的用意,便见对方忽然出手,修长食指朝她点了过来! “春水指法?!你怎会春水指法!” 白茸骇然变色,往后疾退。 第 35 章 这实在不能怪白茸大惊小怪,而是魔门中人对晏无师的恐惧太深刻了。 当年晏无师还未闭关之前,就曾以一人之力单挑魔门三宗,法镜宗被他灭了近一半的精英,合欢宗也元气大伤,差点就真让他统一了魔门,要不是后来与崔由妄一战落败,需要闭关疗伤,今日三宗仍不知是何局面。 饶是如此,众人对于晏无师这个名字,实在有种刻到骨子里的发憷。 白茸年纪不大,当年没资格与晏无师交手,前不久她奉师命想要暗算晏无师的大弟子边沿梅,却好巧不巧被晏无师碰见,拼尽全力才捡回一条命逃走,在此之后就对“魔君”这个名字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今日要不是沈峤落单,她也万万不敢冒这个风险凑上前的。 眼下看见沈峤使出“春水指法”,前些日子那种死里逃生的恐惧又从她心底深深冒了出来。 这一指点过来,白茸竟不敢硬接,而是闪身后退,可又不甘心到手的鸭子就此白白飞走,身子像泥鳅一般贴到车壁上,绕了一个大弯,想从后面制住沈峤。 谁知沈峤身后好像也长了眼睛,食指点出,中途变而为掌,柔软飘忽近乎无力,可其中蕴含的绵长深厚的内力,却是白茸绝对不敢小觑的。 事已至此,她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小瞧人以致阴沟里翻船了,方才见沈峤在马车里吐血,本以为对方已是强弩之末,谁知竟还有如此实力! 白茸的手掌绵软粉嫩,漂亮玲珑,足以令任何一个男人心生怜惜,不忍下手,然而沈峤却是例外,因为他看不见,一切基于色相之上的魅术对他都毫无作用。 两人双掌印上,彼此悄无声息不带一丝烟火气,比起交手,更像是女子向心爱之人撒娇。 白茸只觉胸口仿佛被重重一击,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咬咬牙,另一手拍向马车,车厢瞬间四分五裂炸开,马匹受惊之余往前狂奔,沈峤飞身而起,在马身上落下,死死拉住缰绳,迫得发狂的马嘶鸣一声,不得不逐渐慢下来。 身后传来一声低低叹息:“沈郎真是多情温柔之人,竟连一匹马都不肯伤害,我竟有些嫉妒晏宗主了!” 眼见沈峤分神去制住马,白茸竟是不肯放弃,又从后头追了上来,话说得情意绵绵,却丝毫不妨碍她下手之狠,直接拍向沈峤后背,心想即便把人打废了也无妨,反正还有口气,能张嘴说话,就可以把妄意卷背出来! 沈峤也叹了口气,并未回身,而是弯腰俯身,直接滑到马背侧边,手抓住缰绳,另一只手直接将马按趴下,却是为了让它避过池鱼之殃,马一趴下,他足尖在地上一点,整个人朝白茸正面迎上去。 白茸吃了一次亏,哪里还敢再与他正面对上,当即手掌后撤,没入树林之中,只留下一串笑声:“沈郎对一匹马也肯救护,却对我这样狠心,来日我再找你玩儿罢!” 确定对方终于走远之后,沈峤连站立的力气也没了,整个人扶着马背弯下腰,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 马趴在地上,终于平静下来,咴咴叫了两下,歪头看他,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带着不解。 沈峤轻轻拍了它一下:“对不住啦,连累了你……” 话未说完,一口血涌上喉头,压也压不下,他下意识捂嘴,血却从指缝里溢出来。 沈峤索性松手,让血吐了出来,再抬袖拭去唇角血迹。 他吐出一口气,只觉脑袋阵阵发晕,耳朵嗡嗡作响,头重脚轻,直欲就此倒下闭上眼睛再也不问外事。 这样的状态并不陌生,打从受伤之后,他的身体经常这样,动辄绵软无力,随着武功恢复,这种情况并未好转,一方面是频繁动手,以致牵动受伤经脉,修补的速度跟不上损伤的速度,另一方面他在修炼《朱阳策》真气的时候遇到瓶颈,已经许久未有进展,而单凭玄都山原来的内功,却没办法治好他的受损根基。 但习惯归习惯,身体依旧难受得很,他不得不靠着马阖眼小憩,想等这一波头晕目眩的难受劲过去再起身,否则以他这样的状态,连骑马回城都做不到。 然而就在此时,他听见不远处有人说话:“沈掌教,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声音不高不低,没有刻意耀武扬威,而是很有礼貌地询问。 仿佛是来问路,而非来找茬的。 沈峤没有睁开眼,只哑声道:“足下声音有些陌生,我似乎未曾遇见。” 来者彬彬有礼:“是,我们这是头一回见面,我没想到白茸比我快一步,也幸好白茸快了一步,否则现在来捡便宜的肯定就不是我了。你还好罢?” 沈峤摇摇头:“我站不起来,失礼了。” 对方很体贴:“无妨。” 话虽这样说,却没有过来搀扶的意思,但也不离开。 沈峤叹了口气:“我还不知足下高姓大名。” 对方笑道:“我与沈掌教一见如故,方才顾着仰慕风采,差点就忘了自我介绍了,鄙姓广,河西人士,如今居所飘忽不定。” 这个姓很不常见,江湖上一个巴掌都能数出来。 沈峤道:“沈某何德何能,竟劳动法镜宗宗主亲自驾临?” 广陵散:“广某对沈掌教慕名已久,可惜直到今日方才有缘相见,听闻沈掌教落崖,广某还深感遗憾,没想到今日还能看见你连败二人的风采,幸甚至哉!” 沈峤苦笑:“广宗主就别掉书袋啦,有话能否直说,不然待会若我支撑不住晕过去,你想说什么,我也听不见了。” 不必亲身经历,也知道他现在一定十分痛苦,但看见他还能说笑,广陵散反倒觉得有些佩服了。 广陵散:“晏宗主拿了法镜宗一样东西,至今未还,我只好请沈掌教去法镜宗作客了。” 沈峤:“那你恐怕要失算了,我在广宗主那里约莫只有浪费粮食的作用,晏宗主用的一双筷子,怕都要比我值钱许多。” 他现在连说一句话都费力得很,勉强说完这一句就闭上眼,眉头微微蹙起,脸色极为苍白,像是下一刻就要断气。 广陵散也怕他不小心挂掉,伸手便想给对方探脉续气。 手才刚碰到对方的手腕,他却忽然身形微动,疾退十数尺! 就在广陵散刚刚站立的地方,地面出现一个浅浅坑洼。 “外人都说晏宗主捡到受伤的沈掌教,意欲折辱对方,将其当作禁脔,如今看来也不然嘛!”广陵散笑吟吟道,“多年不见,晏宗主风采更胜往昔啊!” 晏无师看了沈峤一眼,后者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袖口一大滩血迹,手软软垂着,闭上眼无知无觉。 他的目光回到广陵散身上:“我不在这几年,法镜宗竟然被合欢宗打压得在中原无处容身,还得远走吐谷浑,你这个宗主未免当得太无能了。” 广陵散笑道:“我自然不如晏宗主这般能耐,还有玄都山前掌教在手,既能暖床又能采补,还能当作试炼武功的工具,这一举三得,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我原还想借来用几天,没曾想晏宗主竟然如此重视,马不停蹄就赶过来了!” 他一副书生打扮,人也生得温文尔雅,开口却是典型的魔门风格,说话无所顾忌。 晏无师:“我听说这几年法镜宗在吐谷浑经营有成,连夸吕可汗都对你言听计从,山高皇帝远,真正如鱼得水啊。” 他说话时,语气多半带着淡淡嘲弄,脾气暴的人怕是一听就来气,但无奈晏无师武功奇高,打又打不过,久而久之,这种语气反倒成了他的某种标志了。 广陵散淡淡一笑:“比不上晏宗主深受周主重用,你们浣月宗势力在北周,合欢宗独占齐帝信重,南边陈朝又有临川学宫,佛门道门在一旁虎视眈眈,我们法镜宗势单力薄,只好远走他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晏无师凤眼微眯:“既然如此,你不在吐谷浑好生经营,跑到周朝来作甚?” 广陵散:“自然是来找晏宗主的,希望晏宗主能将香尘骨归还法镜宗。” 晏无师哂道:“还?那上面刻了你的名字?” 广陵散冷冷道:“此物原本就是先师所有,如何不是我所有?” 晏无师哈哈一笑:“十年前,你尚且不敢与本座如此说话,莫不是十年间忽然吃了无数个雄心豹子胆了?” 江湖虽然讲究强者为尊,好歹平日里还有一层道德伦理的窗纸覆盖,魔门中人更将这个原则发挥到极致,你实力强,自然要什么有什么,实力弱的,死了也怪不得别人,十年前晏无师未闭关前,其它两宗被他压得大气不敢喘,然而十年终究可以让人遗忘许多事情,包括恐惧。 自然,晏无师闭关十年武功大涨,别人也不是毫无寸进,更何况广陵散同样是名列十大的绝顶高手,两人之间纵有差距,也绝不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 沈峤微微□□一声,勉力撑开沉重的眼皮。 入眼一团模糊光影,倒不是全然黑暗了,只是能看见的东西也有限,与睁眼瞎无异,他索性还是闭上眼睛。 耳边传来温柔话语:“沈郎君,您醒了,药煎好了,正热着,婢子服侍您喝了罢。” 这是茹茹的声音,沈峤认得,对方是少师府的婢女,他住在少师府这段时间,一直都是由她照料左右。 “……我是在少师府里?”沈峤只记得自己遇上广陵散,而后支撑不住人事不知。 茹茹掩口笑道:“您自然是在少师府里,要不茹茹怎么会在这儿呢,是郎主将您带回来的。” 她端着药过来服侍沈峤喝下,又给他抚平身下被褥:“大夫来看过了,说您气血两虚,要多吃些补血的药材。” 沈峤点点头:“晏宗主呢?” 茹茹:“郎主在书房与大郎君说话呢。” 她口中的大郎君,便是指边沿梅。 也不知这碗药里是否加了安神的药材,沈峤说没几句,又不由自主昏睡过去,这一觉又睡了许久,醒来时屋里已经掌上了等,旁边模模糊糊有个人影。 “晏宗主?”他摸索着坐起来。 晏无师放下书,却没有过来搀扶,只嗯了一声。 沈峤:“广陵散走了?” 晏无师:“走了,我们打了一场。” 沈峤:“他武功虽高,却应该不是你的对手。” 只说了这句话,对晏无师为何会及时出现在那里却似乎毫不意外,也不加追问。 晏无师:“听说你在苏家与段文鸯打了一场。” 沈峤:“此人武功奇高,假以时日,必不下于当年的狐鹿估。” 晏无师:“比之昆邪呢?” 沈峤:“比昆邪犹胜三分。” 晏无师:“这么说你今日能赢,是纯属侥幸了?” 沈峤没有居功:“不错,今日先是李青鱼与其交手,段文鸯受了点伤,方才让我占了这便宜。” 晏无师:“方才我给你探过脉了,你当日落崖时,体内相见欢毒素已然深入骨髓,毁了根基,我本以为《朱阳策》能够修补你的经脉,但现在看来,只有两份残卷,收效依旧甚微。更麻烦的是,你这样频频与人动手受伤,只会令‘道心’受损愈深,这样下去,等到道心尽毁,只怕神仙也回天乏术,《朱阳策》再厉害,也不可能做到连神仙也做不到的事情。” 道心不是一颗心,它的意义在于根基,沈峤自小以道门内功筑基,这份根基就是“道心”,道心若毁,一个人空有武功招式也无用,因为他永远不可能再迈向武道巅峰。 沈峤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道心因受伤和中毒的缘故几乎毁于一旦,如今以朱阳策真气辅助缓慢修复,原本这是再合适不过的养伤之道了。 但问题在于,沈峤现在知道的《朱阳策》只有两卷,并非全部,而且他身在江湖,永远不可能独善其身,每回动手,必然要牵动气机,损害还未痊愈的道心,长此以往,恶性循环,等到朱阳策真气再也修补不了的时候,便是根脉崩塌,回天乏力之时。 说起来,沈峤现在这样根脉频频受损,其中也有晏无师的一份功劳,若非他一次又一次逼他动手,沈峤也不可能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但晏宗主此刻表情严肃认真,俨然将自己的责任选择性遗忘了。 沈峤也不知该说他厚颜无耻好,还是狂妄霸道好:“你既然这样说,想必是有办法了?” 晏无师好整以暇:“不错,只要你肯废弃道心,让我为你种下魔心,习练《凤麟元典》,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沈峤叹了口气:“晏宗主步步为营,用心良苦,不能不让我佩服。一旦种下魔心,性情难免会变得喜怒无常,残忍嗜杀,于你而言是乐事,于我而言却如同失去本真,就算武功大进,又有什么意义?” 晏无师面露讥讽:“本真是什么?人性本恶,随心所欲难道就不是本真?你看那个陈恭,你对他诸多恩惠,一路同行,共同患难,可事到临头,他明明有一百种脱身的办法,却偏偏就想到祸水东引,将你也拖下水,他那样的出身,无人教他读书习字,做人道理,难道他所做的一切,不是出于本真?” 沈峤想要侧过头,却被一只手捏住下巴强板了回来,不容逃避:“你谨守道心,不肯放弃你所谓的做人原则,其实也是因为还没有濒临自己无法忍受的绝境,是罢?” 空茫无神的双目缓缓眨了一下,纤长睫毛微微颤动,良久,沈峤终于吐出一个字:“是。” 晏无师的声音充满恶意:“朱阳策再厉害,不可能无中生有,以你现在的情况,根基损毁,动辄吐血昏倒,根本不可能在三年五载之内恢复武功,更有甚者,你有可能一辈子都是这样半死不活的状态。如今人人看见你拿着少师府的请柬出现在苏家,你我关系很快就会传遍江湖。本座仇家满天下,他们奈何不了我,想要对你下手却轻而易举,你说他们若是捉住你,会对你做什么?严刑逼供让你默写《朱阳策》出来,还是先奸后杀,再奸尸鞭尸泄愤?” “到了那个时候,你还会觉得这样的处境是可以忍受的?” 沈峤终于忍无可忍:“到时候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就先不劳晏宗主费心了!” 被拂开手的晏无师非但没有发怒,反而扑哧一笑,多云转晴:“好啦,我不过是吓你一吓,你就不高兴了?” 沈峤:“……”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他觉得晏无师的心简直比万丈深渊里的针还要难捞。 这时敲门声响起。 晏无师:“进来。” 侍婢茹茹端着药碗进来:“郎主,这是今日给沈郎君煎的第二碗药。” 晏无师:“放下罢。” 茹茹依言将碗放下,又叮嘱沈峤:“沈郎君要趁热喝,药效才会好。” 沈峤向她道谢,将碗接过来一饮而尽。 他素来有个小毛病,喜甜不喜苦,小时候在玄都山上,每回生病时他都躲着不喝药,听说修习内功能寒暑不侵,就比别的师兄弟都拼命练功,别人只当他分外刻苦,殊不知他是为了逃避苦药,但住在晏无师这里,不管多少碗苦药端来他都喝下,从不吐露半句。 只是小习惯是瞒不了人的,每回端起碗之前,他都要皱一皱眉头,放下药碗之后,嘴角还会不自觉撇一下。 晏无师看在眼里,见他吃完药,便从边上拈了块蜜饯塞到他嘴里,甜蜜道:“阿峤,你若不喜欢喝苦药,以后我让他们在药里放点饴糖好了,来,笑一笑,别总皱着眉。” 沈峤:“……” 沈掌教觉得心力交瘁。 第 36 章 茹茹见晏无师待沈峤如此亲密,不由会心一笑,她与沈峤相处多日,对其人品言行倾慕不已,自然也希望郎主能好好待他,殊不知沈峤这枚蜜饯咽得甚是艰难,胃中翻滚,恨不能吐出来还给晏无师,但这并不符合沈峤的行事为人,所以他最终只好吞下去,只觉今日的药比以往都要苦,蜜饯都不管用了。 晏无师托腮笑吟吟看着,见对方将近翻脸边缘,这才慢慢道:“今日我入宫见周帝,他托我转达,说想见你一面。” 沈峤微微一怔,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见我?” 晏无师:“明日上午我带你入宫,朝议之后约莫辰时,他就会见你。” 沈峤:“我如今不过一介乡野小民,晏宗主可知周帝为何要见我?” 晏无师:“你猜。” 沈峤:“……” 他知对方性格恶劣,不会轻易将答案道出,还真就思索起来。 “我今日才去苏府贺寿,周帝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我与段文鸯交手,所以定然不是为了这件事,那就是因为玄都山?因为郁蔼被□□厥人邀请去讲道的事情?如今北周与突厥虽然结盟联姻,却暗中互相防备,从未真正交心过,周帝是想让我做些什么?” “聪明!”晏无师击掌,“你看,就算我不说,你自己不也能猜出个七八成来?” 沈峤蹙眉:“那周帝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晏无师:“明日你去了便知,我要你另外做一件事。” 沈峤摇摇头:“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无能为力。” “想什么呢?”晏无师轻笑一声,手指拂过他的侧脸,最后直接落在沈峤的唇上。 后者闪避不及,嘴唇还被揉了一下,泛出一丝血色。 晏无师这才道:“玄都山兴盛于秦汉,我听说玄都山第一代掌教,游方道士出身,尤其擅长听音断命,连许负都曾拜在其门下。” 沈峤笑道:“世人皆爱以讹传讹,玄都山初代祖师是否与雌亭候有关联,这我并不晓得,看相算命倒是道门的必备本事,所谓听音断命,似乎更厉害些,但说出来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声从其身,一个人身体是好是坏,从声音也能听出来,譬如肺火充盈,则声音黯哑如手拉风箱,只要懂些武功医理,就不难辨认。” 他这样一说,晏无师就知道沈峤肯定也对此道有所钻研:“我想让你去听听宇文邕的声音。” 沈峤蹙眉:“周朝内宫不乏回春圣手,医理中首要便须望闻问切,若周帝有恙在身,那么多医者难道都查不出来?我学艺不精,只怕帮不上大忙。” 晏无师:“宇文邕早年曾见宇文毓被被宇文护收买的太医下药毒死,从此讳疾忌医,轻易不愿召见太医看病,但他多年来日夜理政,早有病根落下,只怕身体已有损伤,我心里有些判断,但还需要你去听一听。” 沈峤想了想,轻轻颔首:“那好罢。” 晏无师笑逐颜开:“我家阿峤果然最好了。” 沈峤面无表情。 晏无师:“我有一件礼物要送你。” 他拍拍手,屋外便有人进来:“郎主有何吩咐?” 晏无师:“去将我放在书房的剑匣拿过来。” 婢女应和一声,很快将剑匣捧过来双手奉上。 晏无师接过摩挲了几下,微微一笑,将剑匣放到沈峤怀里。 沈峤先是有些疑惑,摸索着将剑匣上的锁打开,待手指碰到剑匣里的剑时,不由一喜:“山河同悲剑?” “喜欢么?”晏无师笑吟吟道。 “多谢晏宗主悉心保管。”沈峤落崖醒来之后,山河同悲剑就已经不在身边,那时他曾询问过玉生烟,对方语焉不详,沈峤也就没有再问,毕竟剑不一定落在晏无师手里,也有可能落崖时弄丢了,就算在晏无师手里,以他当时的实力,也无颜再用这把剑。 但失而复得,心中又如何会不高兴?这把剑自七岁时师尊赐下,从此片刻不离身,人在剑在,对沈峤的意义遭非一把剑足以涵括,他捧着山河同悲剑,手掌来回摸索,喜悦之色显而易见,面色似乎都因为笼上一层莹润光辉,直如白玉雕成的玉人。 世间无人不喜欢美人,晏无师也不例外,他虽然不会怜香惜玉,但也不妨碍见猎心喜,直接就上手调戏。 “再笑一个。” 沈峤:“……” 见他直接敛了笑容,甚至抿起嘴唇,晏无师只得遗憾收手:“阿峤啊,你顶着一张要债脸给谁看呢,我完璧归赵,你要怎么谢我才好?” 沈峤现在也学狡猾了:“晏宗主将山河同悲剑还我,难道不是因为我答应与你入宫见周帝的缘故?” 晏无师笑了,纵容道:“好罢,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沈峤没搭理他的抽风,忽然道:“我根脉已损,就算有朱阳策残卷,正如你所说,想要恢复以前的水平,千难万难,但我又不愿意毁道入魔,你想培养我当你的对手,只怕再过十年八年,也未必能看到结果,如果晏宗主允许,我希望能在陛见之后,离开周国。” 晏无师不以为意:“离开了周国,你又能往哪去?没有我的庇护,以你现在的状况,随便只要来一拨人车轮战,你就只能任人宰割。” 沈峤道:“世间修行之道千千万,归根结底无非两种,出世之道与入世之道,既要入世,便该体会过了六欲红尘诸多磨难,才能得道,我如今虽然不济,但想想法子,总还能自保的,若是一直托庇于晏宗主,那与在玄都山上,又有何不同?” 就是这样的表情,明明已经跌落泥底,满身都沾上尘土,任谁都可以踩上一脚,却还要挣扎着爬起来,然后一步步往上走,亲友背叛,恩将仇报,他好像都不会放在心上。 实在是……让人忍不住想再踩上一脚,看他到底能承受到什么地步才会崩溃? 这张脸泪流满面,苦苦哀求的时候,是不是会更加好看? 晏无师笑道:“你想走,本座自然不会拦你,不过我建议你缓一缓,这段时间周陈结盟,临川学宫护送陈使过来,现在周帝欲回盟书,也要派使节过去,他怕齐国从中作梗,让浣月宗护送一程,此事原本交由边沿梅去做,但我打算亲自走一趟,因为我想会一会汝鄢克惠。” “儒门领袖,天下前三的高手,与本座一战,难道你不想亲眼看一看么?” 沈峤就是再超脱,也不可能抵挡得了这样的诱惑,他果然神色微动:“晏宗主已经向汝鄢宫主下战帖了?” “何须战帖?”晏无师哂道,“阿峤,你自己不好斗,就将旁人也想得与你一样不成?汝鄢克惠知道我要去江南,又怎会不千方百计与我会上一面?若能让我成为手下败将,他的名声何止提升一点半点,我如果败了,浣月宗名声受损,在北周的势力也会受到影响,若没了浣月宗,那些想要趁机攫取富贵的人也好,想要扳倒我获取宇文邕信任的人也罢,就都有机可趁了,这样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不知有多少人蠢蠢欲动呢!” 沈峤想想也是,他虽不认同晏无师行事作风,对他武功造诣却佩服得很,当下便神往道:“当世两大绝顶高手交锋,何其令人向往,江湖之中,任谁都想看上一眼,若天下提前得知消息,只怕届时就算在深山老林,也会被争相观战的人堵得水泄不通。” 晏无师偏偏来了一句:“哦,就跟当初你在半步峰跟昆邪约战落败一样,丢个脸全天下立马都知道。” 这人实在刻薄得很,沈峤立马闭口不言了。 晏无师哈哈大笑:“这主意倒也不错,儒门向来喜爱长篇大论教训人,汝鄢克惠那张嘴我素来烦得很,若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败他,迫他当众立誓,从此闭嘴,怕是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 翌日一大清早,沈峤就随着晏无师入宫。 考虑到他眼睛不便,周帝还特地派了马车来接,让其入宫不停,直接驶至干安殿外,免去了从宫门到正殿的一段路程。 事实上自汉代之后,历经三国乱世,晋代统一没多久,就再起战火,不得不迁都偏安东南,从此又是一百多年的十六国乱世,没有大一统王朝,统治者根本没有人力财力兴建大型宫殿,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国家什么时候会被攻打,稍微有所作为的君王,会选择将人力财力投入到战争中,攫取更多的土地财富,像北周数代帝王就是这么做的,是以北周皇宫规模并不大,跟汉代未央宫长乐宫那些,是完全没法比的。 当今周帝宇文邕的名声有些两极化,他生活简朴,关心百姓,但同时性情多疑,御下严厉,尤其是他掌权之后,禁佛禁道,后来甚至连儒门也不亲近,转而支持起自打汉武帝之后就逐渐式微的法家,同时还依靠浣月宗巩固势力权柄,所以多为人诟病,沈峤自下了玄都山,一路上所见所闻,宇文邕的评价多是毁誉不一,甚至是毁多于誉的。 所以当宇文邕客客气气召见了他,并询问“听说先生这段时间流落民间,很是吃了些苦,想必也见了不少民生疾苦,不知民间对朕评价如何?”时,沈峤迟疑了一下,仍是实话实说:“有敬之,亦有诟之。” 宇文邕哈哈一笑:“敬何事,诟何事?” 沈峤:“敬者敬陛下崇尚简朴,不事奢华,肃清吏治;诟者诟陛下灭佛灭道,待人严厉,大兴兵事。” 宇文邕:“先生本是玄都山掌教,朕禁佛禁道,也与先生为敌,先生不恨朕吗?”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有咄咄逼人之嫌,晏无师冷眼旁观,却没有帮忙解围的打算。 沈峤道:“敢问陛下为何灭佛禁道?” 宇文邕:“百姓迷信佛道,将家中余财捐献一空,不事生产,寄望来生能得到一切,佛道大肆收敛献金田地,将农户纳入佛道名下,规避税赋,将田地所出粮食据为己有,长此以往,朝廷颗粒无收,佛道则继续坐大,目无法纪,最终成为动乱之源,六十年前法庆以新佛自尊,聚众造反,便是如此。” 华夏自古以来,都是王权大于教权,当任何一门宗教庞大到足以威胁统治时,就是当政者销毁禁灭的开始,但细说起来,道门这次纯粹是遭了池鱼之殃,宇文邕为绝后患,直接佛道一块禁了。 至于儒家,原本宇文邕规定,三教之中,儒门为先,但他曾亲笔手书邀请汝鄢克惠至长安讲学,却被对方所婉拒,宇文邕一怒之下,索性连儒门一块儿禁了,如此一来,自然得罪三家。 宇文邕说罢,望住沈峤道:“先生身为道门中人,想必也觉得朕做错了?” 沈峤:“道如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道法自然,和光同尘,顺应天理人情者,方为道。” 言下之意,那些损人利己的道士,充其量只是道门败类,他们不能代表道门。 见他毫不迟疑,立场明确,与先前那些为被禁道门百般说好话的道士不同,宇文邕不由颜色舒展,欢喜笑道:“久闻玄都山之名,今日方有缘与先生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朕成日里总听那些人为佛道说好话,真该让他们也听听先生之言!朕所灭者,从来就不是真正的道,而是那些假借神仙名义招摇撞骗之流,这样的人,于国于民无利,倒不如早早灭了了事!” 言语之间,大是杀气腾腾。 这话沈峤不大好接,他虽不是那等敛财收田的道士,毕竟也是道门中人,总不能旗帜鲜明支持宇文邕灭道的话。 宇文邕本也没打算从他这里听见什么奉承的话,他看着坐在左下首的沈峤,语调转为和缓:“朕与先生一见如故,先生之风,令人敬仰,朕欲助先生重立道基,重建道门,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沈峤:“陛下所指为何,贫道不大明白,还请明示。” 宇文邕雷厉风行,做事干脆,不是个喜欢兜圈子的人:“朕已听晏少师说过,当日在半步峰上,你原本就是中了他人奸计才会落败,既然如此,玄都紫府更无资格废黜你的掌教之位,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先生既然在玄都山待不下去,不妨在长安重建玄都山道统,以先生大才,无论在何处,都将大放光彩。” 沈峤终于露出惊讶之色。 这番话说得极为明白,宇文邕的意思是,让他在长安立派,也开一个玄都紫府,他本来就是祁凤阁钦点的掌教,名正言顺,谁也不能说他是冒牌的。 但这样一来,天下就等于有两个玄都紫府,而沈峤所立的这个新门派,也将与玄都山遥遥对立。 宇文邕言外之意,就是要以朝廷之力来给沈峤撑腰,但这个腰肯定不是白撑的,沈峤立派之初,必然势单力薄,也就肯定离不开朝廷的扶持,所以宇文邕其实是借沈峤在道门里安插自己的势力和声音。 当然,沈峤也并非全无好处,如果他答应下来,立时就有了与其它宗门平起平坐的资格,晏无师也无法再将他拢在手心以玩物待之。 再看晏无师,以跪坐姿态却坐出一身慵懒随意的,也唯有这位浣月宗主了,他脸上的表情就跟他现在的坐姿一样,舒展散漫,嘴角一抹似笑非笑,似乎不觉得宇文邕的话对自己造成了威胁,反而对沈峤的回答很感兴趣。 沈峤并未思索多久,他直接对宇文邕道:“多谢陛下的好意,贫道德行微薄,只怕要辜负陛下厚望了。” 宇文邕有些惊讶,又有些不悦,在他看来,自己这个提议,固然有巩固统治的含义,对沈峤本人,却有百利而无一害。 反是晏无师扑哧一笑:“我早就与陛下说过,阿峤是个宁折不弯的君子,他不会接受陛下的提议,陛下不信,还要与我打赌,如今输了,可想好要拿什么彩头了?” 被他这一打岔,宇文邕无奈道:“朕不明白,先生沦落至此,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重新振作之意?你就甘心将玄都山拱手让人,让天下人都误会你,觉得你是个无用之人?” 沈峤但笑不语。 对方不答应,宇文邕再不高兴,总不能将人给抓起来,只好道:“罢了,先生再好生考虑考虑,若你反悔了,随时来与朕说。” 又对晏无师笑道:“对少师而言,天下珍宝无不可得,这内宫中唯一称得上珍贵的《朱阳策》残卷,也已被你翻阅过了,余者如何还入得了你的眼?不如给朕个台阶下,今日午食就让朕招待二位罢。” 他性格强势,能这样随意与人说话的情形并不多见,只因晏无师同样是强者,宇文邕对其惺惺相惜,比对寻常朝臣还要尊重几分。 晏无师与沈峤在宫中用了午膳方才出宫,一出宫门,上了少师府派人来接的马车,晏无师就问:“如何?” 沈峤蹙眉:“听其声,怕是肝火旺盛久矣,久燥则易摧,恐不寿。” 第 37 章 晏无师沉吟不语。 沈峤道:“我学艺不精,又非医者,恐怕听得不分明,你还是当面呈请陛下寻太医来看病才是正经。” 其实宇文邕也许没什么大病,他自打从堂兄宇文护手中□□以来,夙兴夜寐,战战兢兢,从无一日不敢勤政,为了笼络突厥,连皇后之位也给出去了,还得对着皇后温柔体贴,让突厥看到自己的诚意,这对一个帝王,尤其是一个强势的帝王而言,无疑是一种屈辱,他底子好,初初几年也许看不出什么,但时日一长,就算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等到营卫气血全面崩溃之际,身体就会垮掉。 但在那之前,未必就会有什么明确的病症,就算找了太医过来,约莫也只能说些气虚劳神,歇息调养一类的话,皇帝肯定是听不进去的。 晏无师不置可否,转而对沈峤道:“你为何不答应宇文邕的提议?以你现在的处境,此事对你有利无害。” 沈峤:“我也很奇怪,假如我答应,新道门得到朝廷全力扶持,必然会影响浣月宗在周朝的势力,晏宗主为何无动于衷?” 晏无师:“因为周朝再立多少新门派也好,都不会影响浣月宗的地位,浣月宗能帮宇文邕做到的事情,别的门派做不了,就算做得了,他们也不屑做,宇文邕能够依靠的,也只有浣月宗。他如今三十二岁,刚过而立,只要再多十年寿命,我便可以将想做的事情完成。” 沈峤歪了歪头,有些疑惑:“统一魔门三宗?” 晏无师:“你可知汉代版图有多大?” 沈峤:“若我没有记错,极盛时,东拥卫满朝鲜,西括交趾,西越葱岭,北至阴山。” 晏无师:“司马昭立晋时,版图又有多大?” 沈峤蹙眉:“三家合晋之后,有些版图在三国乱世时便已分割出去,如高句丽百济新罗,晋时便不再属于中原所有,当时河西鲜卑、羌氐各族逐渐兴起,晋朝虽然统一中原,却已不如前朝强盛,不久又发生了八王之乱……” 晏无师接下去道:“从此中原四分五裂,五胡乱华,十六国交迭更替,混乱至今,整整两百五十九年。” 沈峤喟叹:“两百五十九年间,外族屡屡入侵,但凡有点兵权在手,就迫不及待立国称帝,却偏偏守不住基业,以致战乱频起,乱象纷生,千里哀鸿,尸首遍地!” 晏无师笑吟吟道:“不错,这两百多年间,没有一个人主能够统一天下,临川学宫号称儒学正统,却严守华夷之防,认为只有陈朝才是天命所归,佛道两家因被禁灭驱赶,怀恨在心,也觉得宇文邕这样的独夫不可能完成统一大业。” “天下多少人,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等着看他倒霉,宇文邕一倒霉,北周自然也跟着倒霉,可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扶持这样一个不得众望的皇帝一统江山,若是让魔门做成连那些自诩正统的儒释道都没能做成的事情,岂非很有趣么?” 别人越说不能做不要做的事情,他越想去尝试,大家都说此人暴戾并非明主,他却偏偏要助对方问鼎天下,让原先那些不看好不赞同甚至竭力阻止的人自打嘴巴,这样随心所欲反复无常的性子,让许多人咬牙切齿又奈何他不得,旁人若想对宇文邕下手,也得先过了晏无师这一关,偏偏此人又像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强大得令人沮丧。 沈峤问:“我听说太子年纪尚轻,晏宗主何不同时辅佐栽培太子,万一周主年寿不永,岂非一腔心血付诸东流?” 晏无师把玩垂在门边的穗子:“如果太子朽木不可雕呢,难道也要打落牙齿和血吞,扶着一个昏聩的蠢货上位,对他俯首称臣?” 这句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委实有点惊人,连沈峤也禁不住愣了一瞬:“你要篡位?” 晏无师扑哧一笑:“你在想什么呢?我对当皇帝没有兴趣,你看宇文邕难道过得快活么,每日都要见自己不喜欢的人,说一大堆官样文章,还要娶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回来当摆设,批阅奏疏通宵达旦夜不能寐,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每日只能靠拥有无边江山的虚幻荣耀来满足自己,不觉得很可怜么?若是我当了皇帝,只怕不出三年,江山就要让我给挥霍光了,可如果这样的话,现在岂非更加自在随意?” 沈峤摇摇头:“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晏无师:“以你的聪明,一定能猜出来的,你猜猜看,猜对了有彩头哦!” 最后还拖了个长长的语调,让沈峤忽然想到白茸故作可爱的腔调,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心想这难不成是魔门中人的独特癖好? 虽然这人十足恶劣,说话做事经常都让人琢磨不透,冷不防就很有可能被玩弄一番,但沈峤不得不承认,晏无师对天下大势有着非同一般江湖人的敏锐和见解,与他谈论这些事情时,对自己也大有裨益。 宇文邕倚重浣月宗,换了一个继任者却未必还能继续如此,佛门因宇文护之事被冷落至今,肯定不会放过讨好新皇帝的机会,晏无师既然不想篡位,又瞧不上如今的太子,佛门必然趁虚而入,与太子亲近。 沈峤:“晏宗主是想……另扶明主?” 晏无师笑吟吟:“我家阿峤好生聪明!” 沈峤黑了脸,谁是你家阿峤? 晏无师却视如不见,居然还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不错,齐王宇文宪,排斥佛道,骁勇善战,深得军心,定能继承宇文邕的志向。” 他凑近沈峤耳朵,轻声道:“这可是秘密,我对谁都没说过,你要帮我保密哦!” 沈峤:“……” 他可不可以当没听过? …… 四月初四,阳光晴好。 外面车轮辘辘,不停往前滚动,车厢内因减震做得好,却并不怎么颠簸,掀开车帘,一股暖香扑面而来,香中甜腻,令人很快便能猜到这辆车驾上坐着的应该是女眷。 即便已经出门将近半个月,但进入陈朝地界之后,玉姿非但没有半分因为长途跋涉而产生的倦怠,精神反而越来越好,只因她本是江南人士,自幼在建康长大,如今重返故乡,自然心头喜悦难耐,忍不住频频探看,盈盈双眸一眨不眨,直到车中侍女叫了好几回,她才转过头。 “娘子的魂儿都快看飞了!”侍女开玩笑道。 “我已经十年没有回江南了!”玉姿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离开江南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当时也并不觉得如何好看,如今再见,却发现心心念念满是江南,北地虽好,终究不是故乡!” 侍女:“郎主这次奉命前往陈朝向陈主递交国书,身负重命,却还不忘带上娘子您,可见对您一腔深情,真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呢!” 玉姿双颊微红,羞涩不语。 她本是中大夫宇文庆家的姬妾,入府三年,因深得宠爱,府中上下视如正室娘子一般,这回宇文庆出使陈国,便将她一并给带上了,可见恩宠。 适逢乱世,盗贼流窜,商旅出行常常要托庇官家,又或者雇佣大批保镖,此番见周使南下,纷纷前来依附,交些钱希望同行,其中不乏与北周亲贵有关系的大商贾,宇文庆不好推脱,便都带上了,如此一来,车队人数就更多了,不过好处是人多势众,浩浩荡荡,一路上又有高手保护,无人敢轻犯。 此时刚过了沅州地界,离下一个州府还有老长一段距离,好容易遇上一个驿站,宇文庆下令就地休整半个时辰,车队缓缓停下,有的进驿站要些热水,有的就地吃点干粮歇息。 侍女年纪小好热闹,玉姿不好随意下车,她却没有妨碍,蹦蹦跳跳就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对玉姿道:“娘子,咱们车队里有辆马车,位置就在郎主的马车后面,里头明明有人,却一路上都不见人下来,好生奇怪呀!” 玉姿不以为意:“兴许人家下来了你没看见呢?” 侍女大摇其头:“不是,我听其他人说起,也都奇怪得很,好像都没怎么见到车里的人下来过,也不知车里坐的是何方神圣,难道他们吃喝拉撒全在车上?那得多脏啊!” 玉姿嗔道:“就会胡说!” 侍女吐了一下舌头:“郎主总该知道他们的身份罢,娘子不如问问?” 玉姿:“你去问去,我才不去!” 侍女:“我听那些商贾打赌来着,说那辆马车既大又华丽,里头说不定是……” 玉姿:“是什么?” 侍女:“是,是郎主的心爱之人。” 玉姿面色微微一变。 侍女忙道:“都是外头的人在胡说八道,婢女也觉得是无稽之谈,却不好斥责他们,谁不知道娘子才是郎主真正的心爱之人呢?” 像玉姿这样的身份,如今固然千娇百宠,锦衣玉食,可她自己却清楚得很,她如今这所有的一切,完全托庇于宇文庆的宠爱,一旦色衰爱弛,等待她的结局也许比这个侍女还凄惨。 所以她对宇文庆的宠爱很是患得患失,听说对方可能有了新人,心头立时慌乱起来,假若真如侍女所说,车内藏了个美人,却连她都没有听见动静,这美人该为宇文庆何等珍视,只怕很快就会取代自己的地位了。 玉姿安分守己待在宇文庆身边许久,从来不打听不该自己打听,或者宇文庆不肯告诉自己的事情,这也是她能得宠爱的原因之一,但今日她却有些按捺不住了,一下午都心神不宁,等到夜晚歇息的时候,宇文庆来到她马车上时,玉姿温柔小意侍奉一番,然后才试探道:“郎主,不知您身后那辆马车里坐的是哪位姐妹,她这一日到晚在马车里也闷得慌,不如将她请到妾这里来,我们两人说说话,总好解闷!” 宇文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哈哈一笑,“好啦,不该你打听的就不要瞎打听,对你没好处,此事用不着你管,你只管安安生生在马车里待着就是!” 隔着一辆马车,外面人来人往,宇文庆再急色也不好就这么颠鸾倒凤,只能在玉姿身上揉弄一通解解馋,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回自己马车上去。 待宇文庆离开,小侍女探头进来笑道:“娘子可算是安心了?” 玉姿红着脸瞪了她一眼。 小侍女:“郎主想必好生安慰娘子了,那辆马车上的美人是何来历呀?” 玉姿摇摇头:“他没说,不过我瞧着应该不是美人罢,我又不是主母,郎主即便真有了新欢,又何必藏着遮着,不敢对我说?” 说到最后,语气带上了连自己也未察觉的酸溜溜。 小侍女:“可是我瞧见上面有侍女下来呀!” 玉姿一惊:“什么?” 小侍女怕她不信:“是真的,就刚刚在外头,有个侍女拿着水囊从上面下来,应该是去取水的,生得可美貌了,随行那些商旅,都眼睛不眨盯着瞧呢!” 玉姿惊疑不定:“难道真有女子在上头?” 小侍女:“要不明儿娘子赐我点东西,我借故去搭讪,找机会瞧瞧?” 玉姿:“这不好罢,郎主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小侍女:“我偷偷做,郎主就不知道了,娘子总得知道对方到底是谁,才好想办法,不然等将来被夺了宠,都不知道敌人是谁呢!” 玉姿迟疑了一下,从头上拔下一根玉钗递给她:“那你小心些,别让郎主发现,若是不行就算了。” 小侍女:“娘子放心罢!” 主仆俩私下计议的内容,内宅里再常见不过,当天晚上,宇文庆没有过来,她们俩像往常一样歇在一辆马车上,虽然行在途中没有客栈投宿,但外面有周国内宫高手随护,玉姿觉得很安心,这一路过来平安无事,除了闷在车里没法出去透气之外,再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玉姿觉得脸上有些凉意,迷迷糊糊睁开眼,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嘴巴就被人捂住。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轻笑:“你倒是灵敏,不过算你运气好,今夜我心情不错,就不杀人了,他那个人呀,连马都愿意去救,若是知道我杀了你,对我的厌恶定又要多深一层了。” 这是玉姿今晚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因为紧接着,她就失去了知觉。 小侍女还慢条斯理地给她盖好被子,这才起身跳下马车,提着裙子慌慌张张跑向宇文庆的马车。 她在马车外头就被拦住了,只能小声道:“郎主!郎主!” 宇文庆想来是还没睡着,过了一会儿,车帘子掀开,露出一张不耐烦的脸:“何事!” 小侍女看了看守护在马车外头的高手,有些不好意思,悄声道:“娘子她快来月事了,晚上睡不踏实,做了噩梦,正哭呢,郎主要不要过去瞧瞧?” 明明有美人同行,却要自己拥被独眠,这种滋味没法更难熬了,听见这话,宇文庆的心也有点热了起来:“我去看看。” 他见宇文邕派来的人要跟随,忙轻咳一声道:“我去侍妾马车上看看,诸位就不必跟着了!” 这些高手耳目灵敏,若是想在马车里发生点什么,他们不必竖起耳朵也能听个一清二楚,被听的人难免尴尬。 对方有点不悦,他们不是什么呼来喝去的护院之类,虽说冠着御用高手的名头,实际上却属于浣月宗门下,除了晏无师和宇文邕,谁也指使不动他们,平时都是跟着皇帝出入的,此番前来护送一个使臣已是委屈,他们也有几分傲气,闻言停住脚步,眼见宇文庆上了后面一辆马车,距离并不远,几步可至,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宇文庆跟着小侍女踏上马车,车门刚刚合上,他就觉得不对劲:“玉姿?怎么不掌灯?” 待想回头,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阵刺骨凉意自背后悄然而至,那是一只纤纤素手握着玉钗,然而速度太快了,甚至眨眼工夫都没有,玉钗尖利的那一端就已经有半寸破开衣裳,没入皮肉! 宇文庆张大了嘴巴,面露惊恐之色,此时此刻,他哪里还不知自己被人算计,落了圈套,可恨自己愚蠢,竟还让随行高手不要过来,此时就是只有几步路,也足够对方这根玉钗将自己捅个透心凉了。 他仿佛已经瞧见地狱在向自己招手。 然而下一刻,那根玉钗却不进反退,从自己身体里抽了出去,宇文庆往前扑倒,正好压在昏睡的玉姿身上。 美人在怀,他却没有半分兴致,一边大声喊救命,一边忙不迭回身望去。 暗算他的小侍女退得极快,瞬间便飘出数丈,但自有人比她还更快,一道青色身影追上她,两者似乎过了一招,小侍女低声痛呼,整个人横飞出去。 “少师!少师救我!”宇文庆大喜过望,恨不能扑上去抱住晏无师的大腿不放。 就在此时,四面八方响起破空之声,黑夜之中似乎忽然冒出无数魅影,朝他扑了过来。 宇文庆的大喜变成大惊,他顾不上后背还在流血,趁着自己随行的高手与那些人打起来,连滚带爬逃回马车里。 出发前,宇文邕就告诉过他,这次北齐那边一定会千方百计阻止周陈结盟,晏无师会亲自跟着他南下,正好顺带保护他,当时宇文庆还觉得皇帝有点小题大做,不过这天底下也不是谁都能让魔君亲自出手保护的,这大大满足了宇文庆的虚荣心,他也依言隐瞒了晏无师的身份,旁人只当马车里是与玉姿一样的美人,谁曾想自己还真差点横死当场! 如果一开始没有隐瞒晏无师的存在,对方必然不敢这样快暴露,到时候说不定会用更隐蔽的手段,令人防不胜防,如果今晚能趁机解决掉对方大半人手,在到达陈朝之前无疑会安全许多,这个道理宇文庆还是明白的。 但听见外面短兵交接的声音,鼻子仿佛还闻到飘进来的血腥味,宇文庆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窒息了,即便有晏无师在,也没法让他完全安下心来。 他突然像是想到什么,整个人差点跳起来,赶紧伸手在玉姿鼻子下面探了下,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松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马车里。 外面的交战还在继续。 被吓到的不止宇文庆,那些随行的商旅全都吓得躲在马车里不敢出来,有几个侍从自诩武功还不错的,想上前帮忙,结果没两下就横尸当场,完全顶不住人家一刀,来袭者心狠手辣,甚至连面容也没有遮掩,有些来不及逃走的,直接便成了刀下亡魂。 四名合欢宗长老围攻晏无师一人,以多对少,前者四人居然捉襟见肘,狼狈不堪,不过片刻,阵法七零八散,已有溃不成军之势,晏无师孤身一人被包围其中,却自有股张扬恣意,游刃有余的霸气,一人气势足可压制四人。 萧瑟一掌打飞一个人,却不肯上前靠近晏无师,反是朝宇文庆藏身的马车探去,一面不忘奚落白茸:“师妹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桩小小的差事也能搞砸,以后师尊还敢布置什么任务给你!” 白茸坐在旁边树上,抱胸笑道:“萧师兄可也没告诉过我,晏宗主也在此行之中啊,你这样有能耐,怎么不敢去正面会一会晏宗主?” 萧瑟冷哼一声不作答,掌风拍向马车,后者登时四分五裂,露出宇文庆惊愕的面容。 “师尊让我们来杀人,不是来逞凶斗狠的,趁着长老拖住晏无师那边,你还不快来帮忙!”萧瑟很快又被旁人绊住手脚,一面对白茸怒道。 这些随行高手,虽说打不过萧瑟,但仗着人多令他一时无法分、身也还是可以的,在双方实力差距并没有大到无法逾越的时候,武功高低往往不是体现在内力高低或招数精妙,而是应敌经验和技巧,萧瑟打了一个,又有一个冒出来,烦不胜扰,忍不住暴躁起来。 白茸却不为所动:“咱们这次出来可说得好好的,宗主只让我暗中寻机对宇文庆下手,方才我拼了性命才从晏宗主手下逃出来,眼下心口还疼着呢,哪里还有力气帮萧师兄打架?” 萧瑟气得暗暗咬牙,心中将白茸的祖宗十八代连带她的师父桑景行都问候了个遍,一时却被几个人缠住,抽不出空去杀宇文庆。 眼见宇文庆拖着个死活不知的美人往另外一辆马车上跑,萧瑟心头火起,忍不住用了十足功力,快速解决几个对手,然后朝宇文庆的方向追过去。 此时宇文庆已经藏进那辆马车里,萧瑟冷笑一声,心道此人愚蠢之极,难不成这马车还是精铁所铸,你哪怕往树林里跑,都好过待在这里,心念电转,像方才一样,一掌就要拍向马车。 然而这一次,他的动作却被拦住了。 确切地说,应该是迎面一股真气汹涌而来,而他却不得不后退! 伴随着这股真气,车门瞬间洞开,露出一张苍白漂亮的脸。 第 38 章 换作以往,这样漂亮的美人,萧瑟不可能不先染指玩、弄一番,但此时他却连对方面容都没顾得上好生端详。 今夜杀宇文庆势在必得,白茸失了手,他却不能再失手,即便知道有晏无师在场机会不大,他也不能不拼一拼。 萧瑟抽出一直插在腰间的折扇,手腕一振,扇面处亮出根根利刃,他一脱手,扇子就朝对方掠过去,而他足尖一点,挟着掌风卷土重来,也扑向对方。 沈峤本来不准备动手的,他现在每动一次手,恢复就需要用更长时间,甚至可能对根基造成难以挽回的损伤,而且这次有晏无师在,也不需要他动手,但此时此刻,宇文庆拖着玉姿跑到他马车上来寻求庇护,敌人步步杀机,近在咫尺,他却不能不出手了。 萧瑟本以为以晏无师的行事作风,断不会再带上帮手,谁知马车上却还藏了这样一位不容小觑的人物,他想起最近江湖上的传闻,再与眼前人物特征一对,马上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沈掌教堂堂道门宗师,却沦落到为晏无师差遣,不觉得掉价吗?” 他嘿嘿冷笑,手上出招却越来越快,掌风如潮涌,一波接一波,逼得对手不得片刻喘息,扇子仿佛有自主意识,实则与萧瑟的气机互相牵引,帮忙填补他攻击时的空隙,专门对着敌人的弱点下手,等于双面夹击,对与他交手的人而言,就相当于多了一重威胁。 沈峤不欲久战,也没有用竹杖,而是直接抽出了山河同悲剑。 剑光重重叠叠,如遮天幕布,不仅划去凌厉掌风,也令扇刃无法近身,萧瑟待要从剑幕中突破进去,却发现剑幕就像完美无缺的罗网,根本找不到半点空门。 更有甚者,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的掌风也被剑幕反弹回来,逼得他几欲窒息,一个失守,胸口受了重击,萧瑟当即就呕出一口鲜血来。 不是说沈峤身受重伤,连武功都大打折扣吗! 萧瑟惊怒交加,眼看再打下去自己也占不到便宜,四个长老根本拖不住晏无师,等到晏无师那边抽身出来,倒霉的就该轮到这里了。 他忍不住扭头看了树上一眼,原本坐在那里的白茸已经不知所踪,萧瑟咬咬牙:“沈掌教名不虚传,萧某改日再来讨教罢!” 说罢他觑中空隙一掌拍过去,趁沈峤抬剑之际,萧瑟将扇刃收回来,也没跟那四个长老打招呼,转眼消失了个踪影全无。 魔门中人自私凉薄,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宇文庆战战兢兢从沈峤身后爬出来:“多谢这位公子相救,敢问高姓大名?” 沈峤还剑入鞘:“沈峤。” 宇文庆见他眼睛有些无神的模样,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那位,咳,那位沈公子!” 这段时间,因在苏府一战,沈峤之名不胫而走,大家提起他,难免就要说到晏无师,最后以暧昧不明的笑容作结,宇文庆不是江湖人士,仅仅也只是道听途说偶有耳闻,如今一见真人,难免要暗道一声果然是美人,虽则病怏怏却别有一番韵味。 尤其是美人方才抽剑与旁人交手的时候,一反表面柔弱,剑法沉厚大气令人目不转睛,堪称赏心悦目,只可惜这样的美人已经被先一步采撷,宇文庆深觉可惜。 沈峤并不知宇文庆心中所想,所以他依旧面色平和,朝宇文庆颔首微笑:“宇文大夫可要先看看你身后那位娘子的情况?” 宇文庆:“她好像是晕了过去。” 沈峤:“我看看。” 宇文庆拉着玉姿的手递给他 沈峤探脉道:“无妨,是被点了睡穴而已。” 他给玉姿解穴,后者幽幽醒转,见到面前的宇文庆和沈峤,先是吓了一跳,明显惊悸未定。 宇文庆忙按住她:“没事了,是晏少师和沈公子救了我们!” 玉姿:“小琳她,她……” 宇文庆:“小琳被合欢宗的人乔装改扮,刻意接近你,想要借你来刺杀我,她本人兴许已经凶多吉少了。” 沈峤忽然道:“那也未必,既然这位娘子没事,侍女未必有事,宇文大夫还请派人四下搜寻一番,说不定有什么发现。” 玉姿牵着宇文庆的袖子,泪眼汪汪:“小琳跟了妾许久,一直忠心耿耿,还请郎主派人寻她一寻!” 宇文庆心软道:“好好,我这就吩咐人去找!” 那头四个合欢宗长老,终于不敌晏无师,一人当场死去,一人重伤,其余两人也或多或少负了伤,不得不拼了命先后逃走,那个重伤的临走前还被晏无师在要害上打了一掌,回去之后若无奇遇,只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宇文庆转头看见沈峤坐在那里,抱着剑,双目却没有神采,一股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他浑然忘了人家刚刚展现出来的强悍武力。 “沈公子是不是有些累了,要不要去我那辆马车歇息会儿,上面还有一些吃的。” 沈峤摇摇头:“不必劳烦宇文大夫了。” 宇文庆笑道:“不劳烦不劳烦,方才多亏你的救命之恩,我多谢还来不及呢,你脸色有些不好看,想必是血气不足罢,我随行还带了些阿胶糕,回头给你送过来,每日吃一片补补血,那东西是甜的,很好下口……” 沈峤默默扶额。 宇文庆还当他晕眩,伸手欲扶,便听见晏无师的声音便懒懒传来:“我在前方浴血奋战,眼看着我们家阿峤就要被勾搭走了,这心里真是比什么都难受啊!” 沈峤:“……” 他用不着看见,也知道别说什么浴血奋战了,对方衣袍上指定连一丁点血沫都没有。 但这种毫无说服力的话,却让宇文庆有点心虚的讪讪,赶紧缩回手:“少师说笑了,我也是看沈公子有些疲累的样子,今夜多亏少师了,否则还不知如何收场呢!” 外头喧嚣吵嚷声四起,不仅宇文庆带来的人多有受伤,连那些随行的商旅也有遭了池鱼之殃的,虽说对方目标只在宇文庆一个,但魔门中人下手从来不分好歹,只论喜恶,但凡挡了他们的路的,免不了都要被杀掉,商人们原以为跟着官家的队伍走会更安全,谁知道飞来横祸,这下子欲哭无泪,只能忙着安顿商队伙计,如此又是一顿鸡飞狗跳。 宇文庆按照沈峤的话派人去寻找,果然在附近一处溪边石头旁边找到了玉姿那个小侍女,后者因为出去小解,害怕被人瞧见,不得不走远一点,谁知却被忽然打晕,醒来之后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有晏无师在的地方就是无形的震慑,整个队伍彻夜未眠,吵杂之声不绝,唯独晏无师沈峤他们所在的这辆马车周围出现诡异的安静,宇文庆带着玉姿离开马车,又命人送来一堆吃食以表谢意,虽说野外炊事不便,但宇文庆此行携带了不少卤味蜜饯,甚至还有新鲜瓜果之类,可见是个善于享受的人。 沈峤对卤味没什么兴趣,反是吃了不少蜜饯,喜爱甜食的小习惯到了哪里都没变过。 晏无师靠在软枕上,将牛肉干送入口中细嚼慢咽,茹茹刚煮好的蜂蜜茶就摆在旁边,与外面的热闹相比,更显车里的安静。 沈峤:“这次刺杀不成,可能还会再有第二回,宇文大夫身边漏洞不少,恐怕防不胜防。” 晏无师:“不要紧,宇文庆身边有人为他试毒,这次也是他自己蠢,非要带个女人上路,被人钻了空子,这次之后他应该会更小心,再说就算他死了也无妨,我身上还有另一份国书,届时让副使送交陈主也一样,只不过宇文庆舌灿莲花,雄辩滔滔,这份本事一般没人能取代,周帝才会如此看重他。” 沈峤想起对方方才滔滔不绝不带喘气的那一大串话,不由也抿唇,见了点笑影。 晏无师感叹:“我家阿峤真是人见人爱啊,宇文庆这种狂蜂浪蝶就不提了,居然连白茸那种妖女也对你情有独钟,我若是不看紧点,只怕随时就不见人影了!” 沈峤蹙眉:“晏宗主休要胡说,我几时又与白茸扯上关系?” 晏无师:“她扮作那小侍女去杀宇文庆,照她从前的作风,那小侍女和宇文庆的侍妾,一个都活不了,可这次她偏偏留了情,若不是因为你,难道是因为宇文庆?以她的伶俐,怕是早就猜出你也在此行之中,所以有意给你留下一个好印象,免得你对她更加反感罢?” 说到这里,他啧啧两声:“难为我们家阿峤,天生的木头脑袋,从小到大一心想道修身养性,对男女情爱懵懂不知,若非本座点破,他恐怕是没有真正明白的那一天了!” 他张口闭口“我们家阿峤”,俨然将沈峤当作所有物,沈峤反驳了几回没什么效果,现在已经两耳麻木,任由他去了。 晏无师:“可惜啊,她这一缕情意还未萌生,注定就要胎死腹中,桑景行若察觉她的心思,还不知要如何折腾她呢?” 沈峤疑惑:“合欢宗不允许门下弟子对他人有情?” 晏无师哈哈一笑:“你莫非当真不知?合欢宗以采补见长,门内无论男女,都修行过双修之法,本座看白茸已非处子,想必元阴早就被她师父桑景行采走了!” 沈峤面露惊容,良久才道:“可他们是师徒……” 晏无师:“师徒又如何?难不成你以为桑景行那种男女不忌,素来喜爱夺人贞操的家伙,会白白将美貌弟子的元阴拱手让给别的男人,白茸跟多少个男人双修过我不知道,但其中肯定有她师尊的一份。” 沈峤蹙眉不语。 晏无师笑道:“阿峤怜惜弱小的毛病又发作了罢,桑景行且不提,与门中其他人双修,若她不愿,自能想出法子避开,可你看她武功进度神速,全赖采补之功,她自己想必也是心甘情愿,你竟还怜惜起她来了?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值得你怜惜的?你若是想怜惜,不如怜惜怜惜我罢?” 沈峤无语:“白茸不值得怜惜,晏宗主就很值得怜惜了?” 晏无师:“今夜我以一敌四,难道不值得怜惜?” 他将沈峤的手捉来放在自己心口:“你瞧,我的小心肝到现在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呢!” 就在这时,宇文庆在外面道:“少师,沈公子,我可以进来吗?” 沈峤欲将手从晏无师那里抽回来,却冷不防对方一用力,自己反倒倒向对方。 宇文庆见里头没声,以为是默许,便推开车门掀起帘子,乍然瞧见这一幕,整个人都呆住了。 因为从他的角度来看,不像是晏无师的作弄,而更像是沈峤在投怀送抱。 晏无师看见他目瞪口呆的表情,微微挑眉,恶意顿起,蓦地伸手捏住沈峤的下巴,直接印上去就是一个深吻。 沈峤惊了一瞬,毫不犹豫抬掌拍向对方,晏无师却早有防备,直接将攻势化解,顺便点了他的穴道,就着沈峤毫无反抗之力的姿势,将他整个人拢在怀里,低下头撬开对方的唇舌,强迫他接受自己的入侵。 “嗯……”沈峤深深蹙眉,不是因为沉迷其中,而是苦于穴道受制无法反抗,饶是他脾气再好,此时已然火冒三丈,可惜武功不如人,只能任其施为,他被迫仰起修长脖颈,腰际却被紧紧箍住,牙关因微酸而乏力合上,银丝顺着唇角流下来,施加蹂、躏的人却不管不顾,兀自将这个吻继续加深。 这香、艳的一幕令宇文庆完全移不开视线,甚至有些口干舌燥了。 “看够了没有?”晏无师终于松开怀里的人,转头看他。 宇文庆自诩花丛风流,也算身经百战的人了,此刻也不知是看了不该看的事情,还是为晏无师的气势所慑,说话居然结结巴巴起来:“看,看完了……” 晏无师:“看完了,还不滚?” 宇文庆:“……” 他还真就转身失魂落魄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晏无师回头看沈峤,顿时有点无语。因为后者已经晕过去了。 确切地说,被吻晕的可能性不大,约莫是无法反抗加上片刻窒息,简而言之,是被气晕的。 晏无师从没见过这样的,忍不住笑出声,顺带啧啧两声表达了同情:“可怜见的!” 他没觉得自己玩过头,反倒觉得祁凤阁教出来的徒弟太不经玩了。 第 39 章 自东吴在此建都,至今数百载,东晋南迁,以长江为险,似乎一并将北方的兵荒马乱隔绝在外,建康由此成为中原乃至天下最繁华的城市,四方商贾,齐会于此,游子过客,往来如梭,白日里游龙走马,络绎不绝,入夜则纱灯如织,通宵达旦,秦楼楚馆,更是彻夜不眠,香笼绣闺。 像长安邺城等,虽也为都城,却因历尽战乱,略显沧桑,更令人人趋向少经战火,相对安稳的江南,以为天堂,遂有“天下繁花聚建康”之说,如宇文庆这样的北周官员,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未必对建康城没有向往倾慕,随他一道来的侍从们不必掩饰,早将艳羡赞叹之意表露无遗,这让前来接风的陈朝官员心头自得,忍不住向他们随手指点介绍这城中风物。 入城之后,宇文庆等一行人自然下榻陈朝提供的行馆,晏无师也不例外,他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又有救命之恩在,宇文庆自动自觉将正院让了出来,自己搬到偏院去住,可怜他那名侍妾玉姿,自打那夜受惊之后,一病不起,这阵子缠缠绵绵,直到入城安顿下来之后方才好些。 合欢宗行刺不成,便再无动静,宇文庆起先还担惊受怕,后来转念一想有晏无师在,若让刺客得逞,他这个浣月宗主岂不得颜面扫地,这对于江湖人而言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事情,便逐渐放下心来,带着爱妾尽情游览建康城,等待陈主的召见。 这一日,沈峤正在屋里听婢女念书,外头有人来报,说宇文庆前来拜访。 茹茹见沈峤点头,便放下书本去开门。 宇文庆走进来,先是左右看看:“怎么,晏少师不在?” 沈峤笑道:“他与我本来就不同屋,宇文大夫若要找他,便是找错地方了,不过我听说晏宗主今日有事,很早就出门了。” 宇文庆嘿嘿干笑两声:“正好正好,少师不在也好,他老人家厉害得很,我每回与他说话,比面见陛下还要紧张!” 茹茹忍不住扑哧一笑。 宇文庆对美人素来宽容,见状也不动怒,反是朝茹茹笑了一下。 茹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宇文庆对沈峤笑道:“今日天气甚好,沈公子要不要去外头逛一逛,建康倚傍淮水,听说淮水津渡甚多,每处俱有集市,不如出去瞧瞧,顺便买些河鲜回来,晚上让他们做一顿席面如何!” 说罢又想起什么似的:“你是道士出身,该不会也戒荤腥,要吃素罢?” 沈峤:“那倒不必,只是我眼睛不便,恐怕要拖累你们的行程。” 宇文庆笑道:“沈公子还救过我的命呢,当时可是我拖累了你,何必这样客气?” 沈峤这次没再拒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行馆离津渡不远,宇文庆便没有乘坐马车,而是带着玉姿等人步行出门,他原先还担心对沈峤而言不大方便,但对方手里虽然拄着根竹杖,速度却并不比他们慢,也不需要任何人搀扶,跟宇文庆并肩而走,几乎与常人无异。 宇文庆发觉他没有佩剑出门:“沈公子,你的剑呢?” 沈峤似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不由一笑:“宇文大夫不必担心,若是遇见敌人,我这竹杖也能抵挡一二,更何况这里怎么说也是建康城,有临川学宫坐镇,合欢宗的人不至于胆大妄为到敢在这里下手的!” 宇文庆被他戳中心事,老脸一红:“难怪我觉得自打入了城之后就平安许多,连少师也放心离开去办事,原来是如此。” 沈峤:“陈朝与周国结盟,若让你在建康城遇刺,他们岂非无法向周帝交代,还谈什么结盟,所以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你的周全,行馆周围时时都有高手,只不过没有被你发觉罢了。” 宇文庆凑近他小声道:“沈公子啊,我知你并非娈宠一类的人物,也从来不敢看轻于你,今日趁着少师不在,我方敢对你说两句实话,你可知长安城中那些人是如何看你的?” 沈峤但笑不语。 宇文庆以为他不知道,就委婉道:“他们都说你如今龙困浅滩,不得不依附晏宗主,为了保全自身,连……咳,连风骨气节也不顾了,你我同行一路,我又蒙你救命之恩,自然明白你断断不是如此,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你若是有机会,还是离晏少师远些罢,何必任由别人往你身上泼脏水,平白辱没了你,唉,那些话我听着都生气!” 沈峤知道他一定是因为那天在马车上看见的一幕,才会说这种话,但他一时半会也没法解释太多,只能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你误会了,我与晏宗主并非那等关系,晏宗主性情有些……反复无常,所以常常会做些出人意表的事情。” 宇文庆:“我懂,我懂,你当然不可能是依附晏少师的娈宠,我也不是对龙阳之好抱有偏见,不过你现在的处境,若与晏少师,那个,咳,互相喜欢,只怕遭遇流言蜚语伤害的人是你,而非晏少师啊!” 沈峤无奈:“……我们没有互相喜欢,我也没有龙阳之好。” 宇文庆:“我懂,我懂,这个是不能宣诸于口的,咱们心照不宣就好!” 沈峤:“……” 他忽然一句话也不想说了,任凭宇文庆继续说些什么,也左耳进右耳出只作不闻。 津渡处人声鼎沸,杂货遍地,有不少像宇文庆他们这样步行前来逛街买东西的,也有的乘坐马车或骑马,还有前来送别亲人的,或是船只靠岸的,一时间接踵摩肩,车水马龙,几欲互相踩踏。 后边一匹马也不知是受了惊还是主人驾驭不好,朝他们冲过来,众人不得不四下闪避,沈峤与其他人因此失散,不过他也没有着急,左右宇文庆身边也有人保护,他便沿着河边小摊一路慢慢走回街市,有时听见摊贩吆喝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还停下来摸一摸,摊贩见他眼睛不好,装扮气度却怎么看都与乞丐不沾边,便也不敢小觑,反倒还热情推销自己的货物。 “郎君,您看看我这些,可都是用上好竹篾编制的,篮子椅子什么都有,还有些小玩意儿,可以买回去给家里的小郎君和小娘子玩耍!”他见沈峤蹲下来,拿起一个竹球便塞到他手里,“你摸摸,光滑得很,一点竹刺儿都没有的!” “是挺光滑的。”沈峤摩挲着笑道,“那我要一个罢。” 边上传来奶声奶气的童声:“阿叔阿叔,我的小竹鸡被弟弟弄坏啦,阿爹让我过来再买一个!” 小贩想来与她父母也是认识的:“你弟弟又调皮了啊,不过这儿没竹鸡了,上回给你的那个是最后一个了,编那个要多些工夫,阿叔这会儿正忙着呢,过两天再给你编罢!” 小女孩儿:“那我在这里帮阿叔忙,阿叔早点卖掉东西,是不是就可以早点帮我编小鸡了?” 小贩失笑:“你能帮什么忙呢,快家去罢,你阿爹阿娘看不见你要担心了!” 小女孩儿哦了一声,满含失望,泫然欲泣。 沈峤忽然道:“你这里还有竹篾么?” 小贩疑惑:“有,郎君想买竹篾?” 沈峤嗯了一声:“借你的竹篾现编点东西,回头照价给你钱,使得不使得?” 小贩笑道:“郎君太客气了,自然使得!” 他拿起一把竹篾递给沈峤:“您眼睛不便,还能编东西?” 沈峤也笑:“小时候编过,给弟妹解闷的,还记得一些。” 说是只记得一些,手下动作却不见慢,手指灵活地给竹子打了个结又绕到后面插入原先编好的暗扣,转眼间,一只小鸡仔就活灵活现地诞生了。 小女孩儿惊喜道:“小鸡,小鸡!” 沈峤将竹鸡递过去,笑道:“不知道你原来那只长什么样,随便编了一只,长相可能不好看。” 小女孩儿:“好看,好看!谢谢阿兄!阿兄最好了!” 小贩在旁边略有点酸溜溜的:“我比这位郎君也没长几岁啊,你喊人家阿兄,却喊我阿叔!” 沈峤哈哈一笑。 小女孩儿一蹦一跳走了,沈峤蹲得有些腿麻,便站起来,将竹篾和竹球的钱一并给了小贩,小贩推辞不肯要,他还是坚持塞到人家手里:“请问往哪儿走,可以回外使行馆?” “原来郎君是来陈国出使的使臣?”小贩恍然大悟,“行馆离这儿不远,但人多,您眼睛不方便,自己肯定找不着,我带您过去罢!” 沈峤向他道谢:“可你这一摊买卖……?” 小贩笑道:“不要紧,我天天担着这些竹货出来卖,都不值几个钱,左右都是相熟的,我拜托他们帮忙看一下就是了,您是远客,怎能让您在这里迷路!” 他带着沈峤沿着津渡往回走:“大路上人多拥挤,容易迷路,从这里走小巷反而更快!” 小贩搀扶沈峤的手臂带他往前,一面笑道:“郎君若在此地多留几日,不妨在城中多走走逛逛,南方吃食多半精致小巧,用心得很,您若是吃了个开头,肯定会……” 破空之声传来,细微得令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小贩毫无察觉,依旧在说话,沈峤却是面色微变,竹杖一扫便使那根毫针换了个方向没入墙中。 与此同时,小贩的声音戛然而止,软软倒地。 这是因为对方在暗算沈峤的时候,顺道也暗算了小贩,沈峤没有三头六臂,他挡得了自己这边,却无暇去为小贩抵挡,出手终究慢了半步。 “何方朋友藏头露尾?”他蹲下身察看小贩状况,见对方只是晕过去,方才稍稍放心。 “沈郎对一个卖竹货的都这样好声好气,为何对奴家却这般凶?” 伴随着娇滴滴的声音,一股熟悉的香气飘荡而来。 沈峤微微蹙眉:“白茸?” 白茸笑嘻嘻地坐在墙头,双腿互相勾在一起,晃晃荡荡,手上还捏着一朵不知道从哪里摘下来的芍药。 “好久不见呀!” 沈峤:“上回你半夜刺杀宇文庆,我好像才与娘子见过一面。” 白茸:“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懂不懂?这都多少个秋天过去啦!” 晏无师也罢,白茸也罢,沈峤都不太习惯应付这种近乎调情的话,只好保持沉默。 白茸眼珠转了转,将手中芍药朝他丢过去:“喏,接着!” 沈峤反射性接住,还只当是什么暗器,一摸是朵花,不由愣了一下。 白茸看见他的表情,愈发乐不可支:“你以为我会给你丢暗器么,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个恶毒的人?” 沈峤摇摇头:“不是。” 白茸:“不是什么?” 沈峤:“你意欲行刺宇文庆的时候,他的侍妾主仆二人原本是逃不过的,你却没有杀她们,说明你并非毫无底线的滥杀之人,我该代她们多谢你高抬贵手才是。” 白茸眨眨眼:“你怎知我是手下留情,而不是懒得多此一举呢?” 沈峤笑了笑,没有与她争辩。 白茸哎呀呀:“你笑起来真好看,本来就该多笑笑,你将我想得这样好,我心里欢喜得紧,你让我亲亲可好?” 说罢身形一动。 沈峤还以为她真要亲过来,下意识后退三步,才发现对方依旧坐在墙头上,纯粹是在捉弄自己。 白茸笑得不能自已,差点从墙头上翻下来:“沈郎你怎么这般可爱,奴家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沈峤:“你来找我,是否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啦?”白茸笑吟吟道,“好罢,告诉你也无妨,奴家远远跟着你,想趁机给你下点毒,然后打晕拖走,可惜啊,你警觉得很,我一直没找到机会靠近,直到方才,好不容易才能与沈郎说上话。” 她的话半真半假,真真假假,沈峤不知该不该信,只能暗中提高了戒备。 白茸:“你给那小女孩儿编的小鸡真好看,给我也编一个好不好?” 沈峤一愣,摇摇头:“手边没有竹条。” 他想了想,又将手上的竹条递出去:“这个竹球先给你玩罢。” 白茸扑哧一笑:“你哄小孩儿呢!” 话虽如此,却很快将竹球抄走,掂在掌心上下抛着玩。 沈峤:“白小娘子有没有想过离开合欢宗?” 白茸奇道:“为何忽然……” 话至一半,脸色已完全沉了下来,语调却还是漫不经心的:“沈掌教想必是从晏宗主那里听了什么,打从心里觉得我合欢宗肮脏污秽,不配与你堂堂玄都山掌教说话么?” 说到最后,已然杀气腾腾,好像沈峤的回答如果不合心意,她就要动手了。 沈峤:“不是。” 白茸翻脸比翻书还快,瞬间又笑颜如花:“还是你想说合欢宗门中男女双修,不分尊卑辈分,很是不堪,让我弃暗投明吗?” 沈峤蹙眉:“我只是觉得,你可能也不会喜欢待在那里。” 白茸:“合欢宗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若不在那里,我又要去哪里?去浣月宗吗?还是法镜宗?在你看来,杀人难道比双修更好?别人叫合欢宗为魔门,难道浣月宗就不是魔门了吗?你可别忘了,晏宗主手上沾的血,可比奴家还多呢!若是那些自诩清高的名门正派,别说你现在当不成掌教了,若你还是玄都山掌教,你肯收留我么?就算你肯,玄都山其他人肯么?” 沈峤被她这一连串话问得微微一怔,叹了口气:“是,你说得对,是我失言了。” 他方才问那句话,其实也并没有多想,只觉得白茸与霍西京那样的人,毕竟还是有差别的,留在合欢宗有些可惜。 白茸甜甜蜜蜜道:“我知沈郎觉得我在合欢宗受了委屈,从你连马都肯拉一把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个温柔的好人,像你这样的好人可不多了呢,奴家会好好珍惜这片心意的,不过这些事情我自有打算,就不劳你费心了!” “我再给你说个秘密,”她忽然跳下墙头,飘向沈峤,伸手去拉他的袖子,虽然后者很快避开,但她也没有不高兴,反倒露出一丝狡黠,“跟着晏无师没什么好果子吃,很快就会有灾祸降临,为免被殃及池鱼,你还是赶紧离他远点儿……” 话未说完,白茸蓦地脸色一变,却不是对着沈峤,而是遥遥望向前方,忽然丢下一句“奴家想起还有要事,沈郎就不必远送啦”,便走得无影无踪,这轻功怕是用上了十成十。 沈峤原还以为是晏无师到来令她溜之大吉,然而下一刻就发现不对劲。 来的不是晏无师。 第 40 章 原本隔着一条街巷,吆喝着买卖的喧闹声如潮水般褪去,耳朵再也听不见半点声音。 沈峤不用睁开眼,也知道自己还站在原地,并没有忽然间换了一个地方。 但周围隐隐有种无形力量,一直在影响着他,催促他做出错误的判断,让他以为自己已经置身它处。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内力强大到了一定程度,可以改变周围气场,令人产生紊乱感,迷惑对手的感官。 很显然,对方用这种方式出场,是为了给沈峤造成心理上的压力,但沈峤感觉不到那人的敌意,所以他没有动。 玉佩璁珑,时远时近,像在十里之外传来,又像只在几步远的地方,四面八方,无所不在,如影随形,如附骨疽。 玉石撞击之声清脆悦耳,但听久了也会令人心生焦躁不安,沈峤握着竹杖一动不动,垂首敛目,好像已经睡着了。 忽然,他动了。 竹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前方点了出去! 伴随着手上动作,他的身形也随之向前飞掠,像一道离弦的箭,与他平日里病怏怏的形象截然不同,也像是一只伺机而动的猎豹,精准无误地扑向目标。 竹杖点住的那个地方,明明看似一片虚空,什么也没有,然而当灌注内力的竹杖化作一道白虹落在那一点上时,周围无形屏障瞬间崩溃破碎,那些被隔绝的声音一下子又都回来了。 “何方高人,不妨现身一见。”他道。 “我在临川学宫久候贵客不至,只好亲自出来请,唐突之处,还请贵客见谅。”声音平和温厚,由远及近。 对方没有刻意隐藏脚步声,一步一步,如黄钟大吕,一下下敲在心上。 沈峤知道这是内力糅合幻术所致,像刚刚“隔绝”声音一样,可以给对手以一种先发制人的震慑。 “原来是汝鄢宫主,久仰大名,今日得见,贫道幸甚。” 作为儒门领袖,又是天下排名前三的高手之一,汝鄢克惠名震天下,他本身打扮却甚为简朴,布衣布鞋,头束布巾,长相也平平无奇,放在人群里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中年人,绝不会吸引多一分注意力。 但此时此刻,他从街道的另外一边走过来,不紧不慢,信步闲庭,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身份。 因为天下间也没有多少人能拥有他这样的气度。 “昔年祈道尊飞升的消息传来时,我也正在门中闭关,未能及时派人前往吊唁,等出关之后方才惊悉这一消息,祁掌教天人之姿,武功盖世,世所景仰,如此骤然仙逝,委实令人始料不及,克惠心中哀痛憾恨无以复加,还请沈道长节哀。” 到了汝鄢克惠这等武功境界,对祁凤阁更有一种高手之间的惺惺相惜,所以这番话并不算过分恭维,其中大半出于真心。 沈峤客客气气拱手施礼:“贫道代先师谢过汝鄢宫主厚爱,先师曾说过,他活到如今这个岁数,对先天高手而言或许不算高寿,但若为追求武道极致而殒命,他却觉得十分值得,所以请汝鄢宫主不必为先师伤怀,吾道不孤,天地同存。” 汝鄢克惠叹道:“好一个吾道不孤,天地同存,祈道尊的确非同凡人!” 叹罢,他注目沈峤:“我出来时,茶庐正在烧水,想必此时茶已砌好了,不知沈道长可有兴致前往临川学宫一游?” 沈峤:“贫道久居北地,一时之间,恐怕喝不惯南茶。” 这天下间,能得汝鄢克惠一句邀请的寥寥无几,常人眼里的不胜荣幸,他却婉拒了。 汝鄢克惠微微一笑,没有生气:“南茶自有南茶的妙处,兼容并蓄,方能纳百川之流,成无垠大海。” 沈峤也笑:“我只怕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届时喝了汝鄢宫主的茶,不好不答应汝鄢宫主的要求,左右为难,反倒不美。” 汝鄢克惠:“北朝地大物博,南朝同样不遑多让,尝过临川学宫的茶,说不定到时候主人不挽留,贵客也不舍得走了呢?” 这样说,难道以前去临川学宫的人都被下了迷魂药,所以才舍不得走?沈峤忍不住笑出声。 汝鄢克惠奇怪:“沈道长笑什么?我的话很可笑么?” 沈峤摆摆手:“我一时失仪,与宫主无关,还请见谅。” 换作晏无师在,立马是要将这些话说出来嘲笑对方的,但这明显不是沈峤的作风。 今日之前,汝鄢克惠委实没想到沈峤会如此油盐不进,照理说,一个已不在其位的前掌教,不管出于对自身前程的考虑,还是其它什么原因,都不可能与一个魔门中人走得太近,坊间传言晏无师救了沈峤的命,挟恩将他锢在身边,沈峤同样依附晏无师自保,这些风言风语,汝鄢克惠原是不信的,但现在沈峤的种种表现,却让他不得不往这方面想。 汝鄢克惠:“祁道尊未仙逝前,我曾有缘与他见过一面,相谈数日,彼此一见如故,当时我邀令师与我一道扶助明主,还天下百姓一个清平盛世,当时令师虽然不愿让玄都山入世,可也赞同正统之论,是以方才有日后他与狐鹿估的二十年约定,如今沈道长虽已非玄都山掌教,可毕竟还是祈道尊的弟子,难道竟要置令师的原则立场于不顾么?” 沈峤:“汝鄢宫主此言差矣,且不说我与晏宗主的关系并非外人所想,浣月宗辅佐的周朝,如今蒸蒸日上,百姓安乐,难道只因宇文邕是鲜卑人,就不能问鼎中原,统一天下?先师所反对的,乃是出卖中原百姓利益与外族勾结,若外族入我中原,学我汉家文化,能视中华夷狄百姓如一,又为何不能是明主呢?” 汝鄢克惠摇摇头,语气多了一丝沉重:“化外蛮夷,再过多久依旧是化外蛮夷,并不因其入主中原而改变,你且看齐国,高家祖上甚至不是异族,只因久历胡俗,便已悉数胡化,焉有半点汉家礼数?齐主昏聩,任凭小人女子祸乱朝纲,高家江山只怕寿命难续,周朝因匈奴强大,又与其联姻,百般讨好,而匈奴于我中原的危害,沈道长难道还不清楚?” 说到底,汝鄢克惠觉得陈帝是将来可以统一天下的明主,所以想劝沈峤弃暗投明,以他的身份地位,能亲自前来劝说,已是非常有诚意的表现,因为严格来说,沈峤现在失了掌教之位,武功又大不如前,地位与汝鄢克惠已不相匹配,不值得劳动对方亲自出马,但汝鄢克惠仍旧是来了。 若是放在好几个月前,沈峤刚刚入世,对天下局势没什么了解时,兴许还会被这一番话打动,但现在他却也有了自己的主张,听罢只是摇摇头,并未多说:“贫道如今已不代表任何宗门,不过是孤身飘零于江湖,苟全性命于乱世,归顺与否,对临川学宫,对陈朝意义都不大,即便汝鄢宫主今日亲自前来劝说,是看在先师的面子上,沈某依旧感激不尽,只是这份好意,只能心领。” 汝鄢克惠微微一叹:“我见沈道长说话声音隐有阻滞,想来是内伤在身,久不痊愈,若你愿意来临川学宫养伤,我可以会同陈主宫中最好的太医一道全力帮你医治伤势!” 沈峤曾听晏无师说过,汝鄢克惠与当今陈朝皇后柳敬言乃是同门师兄妹,所以汝鄢克惠跟陈朝皇室关系甚密,如今看来的确如此,否则一般人不至于能随口以宫中太医来许诺。 但汝鄢克惠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沈峤依旧微微动容:“多谢汝鄢宫主,沈某何德何能,无功不受禄,实在不敢从命。” 老实说,汝鄢克惠实在想不到自己今日会白走一趟,因为于情于理,沈峤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忽然想到那个关于晏无师和沈峤关系甚为荒谬的传言,但立马又觉得果然荒谬得可笑,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罢了,临川学宫从来不做强人所难的事情。”汝鄢克惠面露淡淡遗憾。 沈峤也露出抱歉的神色:“贫道冥顽不灵,累宫主亲自跑一趟了。” 汝鄢克惠笑道:“此去行馆之路不远,不过不是当地人的话,也很难找得到,你身旁这小贩被人迷晕了,可要我代他送你一程?” “汝鄢宫主真是闲得发慌,不进宫与你的皇后师妹叙叙旧情,跑到这里来说服阿峤弃暗投明,可惜阿峤铁了心要跟着我,你怕是要大失所望了!” 这句话自然不会是沈峤说出来的。 一个人从街巷尽头的拐角处出现,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与方才汝鄢克惠刻意营造的玉声不同,晏无师走路没有半点声音,衣袍翻飞却又潇洒飘逸得很,仿佛世上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停下脚步,值得他注目片刻。 于无声处自张狂。 汝鄢克惠面色不变,甚至露出一丝笑容:“想来自晏宗主闭关之后,我们便不曾见过,如今一见,晏宗主果然功力精进,一日千里。” 晏无师在沈峤身后半步左右停下,没有再往前一步,他微微眯眼打量了汝鄢克惠一下:“但你却在原地踏步,比十年前也没有多少长进。” 说罢这句话,两人就不再说话,都互相望住对方。 不知情的人看见这幅场景,只怕还当两人之间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晏无师的衣裳无风自动,汝鄢克惠却偏偏半片衣角都不晃一下。 沈峤忽然道:“二位要动手,还请另外选个地方,这里还有个不谙武功的寻常百姓,勿要殃及无辜的好。” 话刚落音,汝鄢克惠就动了! 但他的方向并不是晏无师那里,而是径自朝城外掠去,遥遥留下一句话:“城外有空旷处!” 这句话带上了内力,汝鄢克惠的功力岂是作假,当即几乎就传遍半个建康城,闻者无不耸然动容。 晏无师冷哼一声,也未见如何动作,身形已在几丈开外。 与此同时,在他之后,数道身影先后飞掠尾随而去。 那是听见动静纷纷赶去观战的江湖人士。 这一战,注定惊动天下! …… 汝鄢克惠这一声,惊动的不止是一两个人,但凡此时身在建康城中,又正好听见汝鄢克惠说话的人,必是精神一振,纷纷赶了过来,即使他们不知道与汝鄢克惠的对手是谁,但能得他亲自邀战,必然也不可能是泛泛之辈。 若能旁观这样一场精彩交锋,必然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没有人想错过。 然而想跟上去观战并不是那么容易,汝鄢克惠的话一出口,他就与晏无师二人一前一后往城外掠去,身形飘若惊鸿,眨眼视线之内只剩下两道残影,再眨眼,连最小的影子都瞧不见了,许多轻功稍逊一些的,当即就只能望这两人离去的方向目瞪口呆外加顿足扼腕。 不过能跟上的也不少,像六合帮帮主窦燕山,同样也因为在听见动静而恰逢岂会,此时他一边跟在后面,一边还能对晏无师喊话:“晏宗主可还记得出云寺之夜,你给我六合帮带来诸多麻烦,窦某今日也想会会你!” 这天底下能让晏无师放在眼里的人不多,但绝对不包括窦燕山。 是以窦燕山的话一出,就听见晏无师哂笑一声:“我晏无师不与无名小辈交手!” 这句话同样用上了内力,传出很远,不仅追在后面的窦燕山,连还在原地没动的沈峤也听见了,其他人当然更不用说。 许多人暗自发笑。 缺德点的,当即就笑出声来。 窦燕山脸色一黑。 江湖上看见窦燕山出手的人不多,毕竟他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位高权重,若事事都要亲自出手,那这个帮派也混得太惨了,但不管怎么说,他的武功,就算不入十大,起码也是一流高手。 可即便是这样,依旧不入晏无师的眼。 此人的狂妄霸道,目无余子可见一斑。 但谁让人家有这个本钱和实力呢?此话一出,除了窦燕山之外,其余人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窦燕山脚下不停,又扬声道:“晏宗主可听过骄兵必败这句话?” 他这话足足灌注了九成内力,离他稍近的人,当即就被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头晕恶心。 那些人不由一凛,再也不敢小觑窦燕山。 沈峤没有追上去。 因为他知道晏无师与汝鄢克惠二人实力即便有差别,这种差别也是微乎其微的,到了他们那个层次的高手,输赢并不在那一点内力或招数,而在于对机会的把握,以及对对手的了解,有时候分毫之差,胜负就此颠覆。 那两个人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这次就算不用上十成十的功力交手,起码也会用上□□成,以沈峤如今的功力,要追上也有点勉强,即便能追上,也得耗损不少真气。 反正两人这一交手,打起来时间肯定短不了,他顺着众人追过去的方向找过去,最后无论如何也能找得到的,于是也不着急,先将小贩搀扶起来走到街□□给别的摊贩帮忙照看一下,自己再朝城门处走去。 刚出了城门,便听见白茸娇笑:“沈郎这样一步步地走,要走到什么时候才到?” 沈峤挑眉:“白小娘子怎么还没去观战?” 白茸嗔道:“奴家与你是头一回见么,总是白小娘子白小娘子地叫,你不肯叫茸娘,叫一声牡丹也好呀!” 她见沈峤没理自己,还在往前走,跺一跺脚:“好啦,这样磨蹭拖拉,你自己不急,奴家还替你急呢!这一战机会难得,许多人现在都拼了命地追过去,再晚可就占不着好位置了!” 说罢她伸手过来抓沈峤,沈峤待要避开,便听见她娇声哎呀:“送你一程呀,你躲什么,难不成还怕我轻薄你?” 沈峤无语,片刻闪神就被她抓了个正着。 白茸挟住他的一边手臂,运起轻功,几乎无须怎么费力,直接就带着他往前飘,速度之快,不比方才窦燕山矫若游龙的身形慢半分。 不管怎样,有人带总比自己走方便了许多,沈峤向她道谢,白茸却笑嘻嘻:“说谢多见外啊,若真要谢,不如你让我睡一晚,晏无师是不是还没睡到你?你这样的元阳之身,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虽说功力有些损耗,不过我也不嫌弃,我教你双修之法,说不定你功力恢复有望呢,不用去练劳什子的朱阳策了!” 沈峤:“……” 白茸还在努力说服他:“怎么样,这是两相得利的买卖呀,我赚了,你也不吃亏,沈郎当真就不考虑一下么?” 沈峤:“……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 白茸噘了噘嘴,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你觉得今日一战,谁会赢,谁会输?” 这是个好问题。 那些跑去观战的人,同样在寻思这个问题。 建康城里消息灵通的赌坊,此刻说不定已经开盘下注了。 沈峤认真地想了想:“若无意外,晏无师应该会赢。” 白茸咯咯一笑:“你还真向着情郎啊!汝鄢克惠可不是那些沽名钓誉的泛泛之辈,先前我曾潜入临川学宫,想要提前破坏他们隔日的讲学,谁知被汝鄢克惠发现了,他亲自追了我大半个建康城,我受了重伤拼着半条小命才逃出来,从此之后就不愿意轻易招惹这厮了,堂堂宗师之尊,竟与我这样的弱女子计较,实在也太小气太掉身价了!” 沈峤心道你可不是什么弱女子,再说你都跑到人家地盘上去了,若是让你来去自如,往后临川学宫的门槛也不必要了,等着日日被人上门罢。 白茸一边带着他走,足下罗袜片尘不染,速度丝毫不见慢,连语调也不带喘气:“依我看,汝鄢克惠这等实力,就是祁凤阁崔由妄再生,他也可与之一战,这次又在建康城外,周围地形俱是他熟悉的,你家情郎可未必会赢!” 起初有些人误会沈峤与晏无师的关系,沈峤还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但后来他就发现这种解释完全是没有必要的,人们只会相信他们自己原因相信的,解释与否,并不妨碍他们继续一厢情愿地误会。 像白茸这种,纯粹就是明知故犯,逗弄玩笑的,沈峤就更懒得解释了,听见了也当清风过耳。 白茸见他不为所动,娇哼一声,没再说下去。 二人出了城,走了足足三十里开外,从平地入了树林,又从深林一路往北,到了溪流峡谷处,这才遥遥瞧见山崖上两道人影,正在削壁上交手。 他们足下所立之地,不过是削壁上突起的一些石块,有些长宽甚至不出一个巴掌,常人光是遥遥仰望,都觉惊心动魄,更何况还要在交手间隙精准落足其上,稍有不慎便会跌落山崖。 然而汝鄢克惠与晏无师何许人也,腾挪之间,非但没见半分狼狈凝滞,反如行云流水,几乎没见他们在哪块石头上停驻片暇,身形飞掠,真气涤荡,碎石横飞,掌风所到之处,云从袖出,波与身平,看得人眼花缭乱。 原本从容往南的河流受二人的内力激荡,霎时间流水纷涌往上,晏无师顺势引导,以水为凭,结合春水指法,将水流化为千万利刃,刀刀掠向汝鄢克惠。 被内力激荡起来的漫天水花之中,汝鄢克惠的身形却几乎半隐了,起码从沈峤白茸他们这个角度,白茸极目远眺,也只能看见模模糊糊几个虚影,根本看不见汝鄢克惠到底出现在何处,又将从何处出招反击。 山风原本就大,加上这二人俱都用上大半内力,两股强大真气在山谷之中交汇,如同巨大漩涡绞在一起,竟生生让河水逆流,强大气流刮得人衣袍高高鼓起,猎猎作响。 白茸不想运起内力抵挡,因为那样一来,如果内力比这股气流弱小,自己将会反受其害。 所以她只好继续忍受这种带着水汽和树叶一并刮过来的折磨,扭头一看,沈峤正举起袖子当在面上,将扑面而来的水汽尘土通通隔绝在袖子外面。 白茸正想嘲笑他这样怎么观战,转而想起人家是看不见的,不由奇道:“你在用耳朵听?能听见什么?” 沈峤:“听见他们彼此的真气走向,若我没有料错,汝鄢宫主差不多要出剑了。” 白茸:“你怎么知道?” 沈峤但笑不语。 但几乎是在他这句话刚说完,白茸仰头就看见汝鄢克惠一剑劈开晏无师专门为他营造的水幕陷阱,一力降十会,直接以剑光将被晏无师以真气蓄意挑起的巨大水流霎时四分五裂,崩溃逃散,飞溅四周,如天女散花,大雨倾盆。 白茸见状,不由幸灾乐祸外加邀功卖好:“你看奴家选的位置多好,起码头顶还有遮挡,那些人连观战都不会找个好地方,又不敢用真气抵挡,结果被泼了一头一脸!” 那头的交手还在继续,一人用剑,一人空手,剑光遮天盖地,悬江倒海,然而晏无师身在其中,却周转自如,手掌不见如何出招,只以拈拨拢弹四法,便得潇洒自在,不落下风。 白茸微微蹙眉:“他用的好像不是春水指法?” 沈峤:“是春水指法,只不过指法化用,虽得一指,却能千变万化,虽然千变万化,却不离其宗,汝鄢宫主的剑法也是,你仔细观察,他其实来来去去就那一招,但只这一招,就足以阅遍繁华,岿然不动,御敌千万了。” 白茸定神看了好一会儿,发现果然如此,心下对沈峤不由又多了一层改观。 所有人都知道沈峤原来的身份,却因败于昆邪一事,对他武功始终存疑,总觉得不单难望祁凤阁项背,连天下十大也未必入得,白茸虽然在他手上吃过亏,但也总觉得他病弱又有伤,支撑不了多久,随时都可能倒下,如今听见他一席话,始知宗师终究是宗师,单是这份眼力,就远非常人能比。 “你方才说晏无师会赢,却没有说原因呢。”白茸靠近他,幽兰气息喷吐在沈峤耳上。 沈峤扶着石壁往旁边挪了一步。 白茸:“……” 沈峤还很认真地对她道:“我不喜欢这样,你以后要是再这样,我就不和你说话了。” 白茸故意笑道:“这样是哪样,奴家连碰都没碰过你,难道你比黄花大闺女还要矜贵?” 说罢伸手就要去摸沈峤。 她这样娇滴滴的大美人有意诱惑亲近,不说宇文庆那样的,就是不喜欢流连花丛的正常男子,就没有不会受到蛊惑的,不说动心,起码也会在那时候产生心醉神迷的感觉,但沈峤偏偏是个例外,她没敢找晏无师或汝鄢克惠这一级别的高手作尝试,却在沈峤这里碰壁了无数次。 伸出去的手被沈峤的竹杖挡了回来,他也当真面沉如水,没再说过半句话。 白茸知他说到做到,心下有气,又有些后悔,也忍住不说话。 转眼间晏无师和汝鄢克惠已过了上千招,但双方丝毫未露疲态,从山谷这一头打到另一头,眼看着日头逐渐往西,打的人不知岁月,看的人也浑然忘我,不知不觉竟已过午,两人交手足足两个多时辰,依旧未现高下。 白茸的武功在如今江湖上足可称为一流,但这一场酣战,依旧令她受益良多,这是之前从未得见的境界,今日却如大门一般打开一条缝,让她窥见里面的风景。 即使只有一条缝,也足够内心震撼不已。 她终于知道自己与宗师级高手的差距在哪里,为什么自己始终无法逾越那一条界限,因为她的武功只是武功,晏无师和汝鄢克惠的武功,却已经融入他们身体的每一部分,一吐一纳,一收一放,吐则方寸世界,纳则百川归心,收则日月风气,放则十丈红尘。 白茸看得入迷,忍不住喃喃道:“有生之年,我能达到他们这样的境界吗?” 这次沈峤居然回答了她:“你的资质并不差。” 白茸思及自己的练功途径,不知怎的心情忽而有些惨淡,自嘲道:“他们的道,我修不来,我的道,他们也不屑修。” 沈峤:“大道三千,只分先后,无有高下。” 白茸嫣然一笑:“你方才还对我生气,说不理我,现在不就又与我说话啦?” 沈峤:“你好好说话,我自然也好好回答。” 白茸将细发拈至耳后,便是这个小小举动也带着无尽妩媚风流,可惜旁边是个半瞎,无人欣赏。 “看在你方才指点奴家的份上,奴家也投桃报李,先前我和你说,让你离晏无师远些,沈郎可要听进去了,千万别当作耳旁风,否则到时候死都死得冤枉,像你这样的人,若是还没体验男女欢爱滋味便英年早逝,那多可惜呀!” 沈峤蹙眉:“你能否说得清楚些?” 白茸笑嘻嘻:“不能,奴家可是冒了大风险来提醒的,你若是不放心上,我也没办法啦!” 她哎呀一声:“他们打完了?” 说话间,两道身影倏地分开,各自落在削壁上的某处突起。 白茸看得有些迷糊:“这是不分胜负?” 如果连她都看不出来,在场更少有人能看出来,四下观战者窃窃之声骤起,都在议论一同一个问题:是汝鄢克惠赢了,还是晏无师赢了? 或者说,许多人更倾向于:汝鄢克惠到底能不能打赢晏无师? 第 41 章 白茸见沈峤不出声,不由歪过头去看他:“沈郎你也看不出来吗?” 沈峤摇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过了片刻,汝鄢克惠的声音遥遥传过来,声彻十里,震得整个山谷连同所有人的耳膜都微微一震。 “某许久不曾这么与人酣畅淋漓地交过手了,今日与晏宗主一会,甚是尽兴圆满,多谢晏宗主赐教!” “长久偏居一隅,只能看见自己头顶上的东西,正如井底之蛙,管中窥豹,汝鄢宫主在南朝称王称霸惯了,骤然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自然觉得惊讶,本座也是可以理解的,往后多讨教几回,也就习惯了。” 晏无师一开口,那种自带嘲讽的语调就又出来了,听得人牙痒痒,然而他站在削壁之上,负手而立,袍袖飞舞,又令人不禁仰望,这样的成就武功,这样的强横实力,许多人明白,他们终其一生都不可能达到,人性慕强,对这位狂妄且有足够实力狂妄的浣月宗宗主,若说这些人内心没有一丝仰慕,那必然是假的。 不过汝鄢克惠倒还是好气度,只哈哈一笑:“好的,那等改日有机会,某一定亲自去讨教!” 汝鄢克惠的声音并无异常,晏无师也与先前一般,旁观者从声音里听不出两人受伤的迹象,忍不住暗叫古怪,心说难道两人浪费大半天的经历,竟都没有人受伤,也没有胜负之分么? 这一场千载难逢的高手交锋,难道竟要以平局结束? 在场也有人曾至半步峰观战,亲眼目睹沈峤被昆邪打落山崖,虽说匈奴人获胜,让在场许多人心生兔死狐悲之感,难免有些不愉快,但那样激烈的约战,也该有激烈的结果才是,如今汝鄢克惠与晏无师的武功境界似乎更胜一筹,然而以这样的形式告终,难免令人意犹未尽。 但晏无师也好,汝鄢克惠也罢,他们做事从来无须向任何人交代,寥寥几句对话结束,二人便从崖上飘然下来,一人落在溪边,一人落在距离沈峤他们不远的石滩上。 汝鄢克惠朝晏无师拱了拱手:“晏宗主远道而来,某本该尽地主之谊,不知晏宗主打算在建康城逗留几日,我也好让临川学宫下帖子,请晏宗主前往作客。” 晏无师淡淡道:“不必了,你临川学宫的水我喝不惯,只怕到时候又要带着一肚子的仁义道德回来,那些东西你还是留着去偏偏愚夫愚妇罢!” 汝鄢克惠笑了一笑,也没有勉强:“那克惠就先告辞了!” 他袍袖一甩,转身离去,举步之间看似寻常,却转眼就出了七八丈远,单是这神鬼莫测的身法,就足以令人瞠目结舌,望尘莫及。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羁縻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远远地传来歌声,那是汝鄢克惠在吟诵《离骚》,他以南地的调子唱咏出来,响彻山谷,原本的悲凉变成了豪迈,闻者无不为之精神一振。 看来与晏无师一战,并未让汝鄢克惠的实力有所减损,许多人想道。 窦燕山先前还在城中当众发话,主动提出要与晏无师一战,但此时见过二人交手之后,却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有些看不惯六合帮一帮独大的好事之徒,忍不住就道:“窦帮主不是要约战晏宗主么,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窦燕山停步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后者被他看得心头一颤。 “过江龙李越,我也许不敌晏宗主,但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的,你信不信?”窦燕山似笑非笑。 李越没想到他还能叫出自己的名号,那里还敢多说一句,赶紧灰溜溜地走了。 晏无师注目汝鄢克惠飘然远去的背影片刻,直接飞掠到竹林树梢,又借着细长树枝落脚之势,落在方才削壁立足之处,一直往上攀登,身姿飘逸,形如鹰隼,不过几个呼吸来回,就不见了踪影。 正主既然都走了,再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围观者陆续离去,心中犹有些可惜,也不知可惜的是今日平局,还是可惜往后不知何时再能看见这样层次的交锋。 此战之前,大多数人都觉得,晏无师再厉害,汝鄢克惠应该也是更胜一筹的,毕竟一个是天下十大,另一个却是天下排名前三的高手,但今日之后,他们却不敢再这么说了,晏无师的声望必然更上一层,而这一战也将为人津津乐道,若无意外,应该是近几年来江湖上最精彩的一战了。 原本站在沈峤身旁的白茸,不知何时已经没了人影。 她来去无踪,走了也不告别。 沈峤没有去追人,也没有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他眯着眼端详半天,却是沿着另外一条小道离开。 此时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夜幕降临之后山风更冷,虽是四月天,却还不算正式入夏,山壁之间的罅隙受风力激荡,呼啸号叫,宛如鬼哭。 这座山峰有点像当日沈峤和昆邪约战的半步峰,不过没有那么高,山上立足之地狭窄,只有寥寥几颗树木,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别说遮蔽夜风取暖,怕是连倚靠的地方都没有。 但在山崖稍稍往下的另一面,却有一个凹进去的洞穴,足够容纳三四人在里面,背靠石壁,头顶也有石崖遮挡,是一处天然的避风之所。 而在这个洞穴里,正有一道人影盘膝而坐。 李越走进去的时候,对方一动不动,犹如死人一般。 “晏宗主?”他开口试探。 若有旁人在此,听见他的称呼,只怕要吓一大跳。 晏无师明明与汝鄢克惠一样早就离去,缘何又会出现在这个山洞里? 李越连续叫了数声,对方都没有动静。 他的胆子大了起来,一步一步悄声接近,又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亮,就着火光朝晏无师那里端详,后者犹如高僧坐化一般,稳如磐石,双目紧闭,连火光的动静也没能令他睁开眼。 李越心头窃喜,双手甚至忍不住激动得微微颤抖起来。 他武功只能称得上二流,眼力却很是不错,因祖上是捕役世家,他从小在父祖的熏陶下,也养成观察入微的习惯。 大家都觉得汝鄢克惠与晏无师二人实力相当,对平局的结果有些可惜,他却不这么看。 一场从白天打到晚上的战,双方不说拼尽全力,起码也出了□□分的力,这都是骗不了人的,两人交手最激烈的那个地方,山石全部化为齑粉,半人高的石头瞬间被真气荡为石砾,河水一时逆流,四周树木俱被摧折,在这样的庞大气势下,观战者尚且不敢运起内力抵抗,可见当时威力之大,难道交手的二人,反倒半点损伤都没有? 即便是绝世高手,到了祁凤阁那种境界,依旧会有死期,只要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就不可能不会受伤。 虽然汝鄢克惠与晏无师都表现得若无其事,但李越直觉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结束。 他的武功必然追不上两人,但别人走了,他却还没走,留在周围打转,甚至还攀上峭壁想去上头看看,因为那会儿两人交手时,曾有片刻时间停留在山峰上,谁也不知道那片刻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李越百无聊赖,寻了半天,都没发现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心里也觉得自己委实想太多了,谁知正待要走,却在此处发现洞穴。 以及里面的晏无师。 这真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大惊喜,李越一直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总按捺不住微微颤抖的手,连带火折子也跟着颤动起来,火光在洞中摇曳不定,多了一丝莫名诡谲的气息。 他心中认定晏无师必然是受了伤在此疗伤,而且伤势还不轻,否则不至于自己来到跟前,对方还无所察觉。 若是……若是自己能杀了晏无师,将他的尸首公诸于众,那自己无疑将一夜成名天下知。 到时候天下人都会知道,杀了魔君的人,不是临川学宫宫主汝鄢克惠,而是自己,过江龙李越! 心情激荡之下,他甚至没有去考虑后续那些接踵而来的麻烦。比如说他万一真把晏无师杀了,要如何应付浣月宗门人的追杀,又如何让世人相信,他一个二流人物,能杀得了连汝鄢克惠都杀不了的晏无师? 但李越没有想到更多,功成名就的诱惑在刹那间淹没了他的脑海,让他忍不住抽出腰间的剑…… 剑尖一寸寸递进,白天还意气风发的魔君,此时就在自己眼前,无知无觉,任由摆布。 因为激动,李越的神色甚至有些扭曲。 突然间,他的表情凝固了。 李越睁大眼睛瞪着骤然出现,挡在剑尖处的竹杖,脖子僵硬而缓慢地抬起,望向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的竹杖主人。 “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你这样,武功一辈子都不会有寸进。”沈峤平静道,“走罢。” 李越忿忿:“你懂什么!我自十五岁入江湖,少年时也曾被认为天生好资质,谁知二十五岁之后,武功就一直止步不前,若能取下晏无师的首级,我定然能名动江湖!” 沈峤摇摇头:“杀了他,你武功就能有所长进?这不过是弱者对强者的嫉妒,忽然有了左右强者性命的机会,所以觉得激动难忍,不要被你的心魔左右了,否则终其一生你也难在武道上再有提升。” 李越被他彻底激怒:“你一个瞎子,过来掺和什么!沈峤,别以为没人认识你,江湖上谁人不知,你跟晏无师勾结在一起,连玄都山都将你逐出门墙,祁凤阁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什么天下第一人的弟子,我呸,不过是个出卖色相博取魔君欢心的佞幸之徒!你是当奴子都当出乐趣来了是吗,你怕我杀了晏无师,以后就没人庇护了?是男人就挺起腰杆来,别成天总想着依附别人!” 沈峤没有因为这些话动怒,自从他的身份在苏家被段文鸯道破以来,许多人看着他的目光都带上了异样,他们嘴上没说,心里未必不是跟李越一样想法,更难听的话,沈峤也听过。 但实际上,这些话不过都是嘴上的刀剑,只要自己不当回事,别人就不能伤害你分毫。 李越见他没说话,只当自己的喝骂奏效了,当下冷笑一声:“沈道长,你若不挡路,杀了晏无师,他身上有什么好处,我们还能分一分……” 一边说着,剑也递了出去。 剑光一闪,去势极快,这是李越颇为得意的一招,入木三分,直取后心! 铮——! 声音绵绵作响,剑尖没有刺入晏无师的身体,剑却已经飞了起来,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直接落在地上。 李越只觉手腕一痛,不由啊了出声,他的身体反应也算迅速了,见竹杖朝自己腰间扫过来,沉住下盘,整个人往后折,避过横扫而来的竹杖,又猛地直起身,手抓向竹杖,飞起一脚踢向沈峤□□。 但对方的身形往后飘开,又随即出现在他身后,快得令人不敢置信,李越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后背一掌拍得撞向旁边石壁,直接晕死过去。 李越之败,不在于他小看了沈峤,因为他即使不小看对方,今日肯定也是注定这个结果。 沈峤与段文鸯在苏府的那一次交手,并没有流传开来,而在他手上吃过亏的白茸萧瑟等人,又不可能到处嚷嚷自己的败绩,许多人的印象依旧停留在半步峰上那一战,更兼之后来道听途说的种种传言,导致大家对沈峤的观感一落千丈,最初有多看重,如今就有多看轻,一夜之间,沈峤的名字与晏无师连在一起,更成了丧家之犬的代名词。 沈峤没有再去理会李越,而是走向晏无师,他一碰到对方,便觉一股冰寒之气从手掌肌肤直刺皮肉,几欲侵略蔓延四肢百骸,惊得他立时松手,饶是如此,手上冰寒的感觉也还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失。 他发现晏无师的身体非但坚硬如冰,而且看似活气全无,似乎已将五感封闭,所以方才就连李越和他在旁边说话动手,晏无师也无知无觉。 沈峤想了想,忍住那股蚀骨的冰寒,将对方的手从袖子里抓出来探脉。 脉搏还在跳动,鼻下也有气息,但脉象隐隐紊乱,似乎有几股不同的气流在对方体内交织,彼此看不顺眼而互相冲撞。 换而言之,晏无师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武功越高的人,在武道上走得越远,难以避免会有各种更高的追求,不愿意循规蹈矩,所以出现走火入魔的机会也就越高。 像祁凤阁,崔由妄,狐鹿估,这些惊才绝艳的宗师,若他们肯老老实实活到寿终正寝,再过几十年也没什么问题,但他们不愿意在武学追求上就此止步,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而到了他们那个境界,再往上一步难如登天,稍有不慎便容易走火入魔甚至危及性命。 晏无师这件事,其实沈峤早就发现端倪了。 魔心与道心的区别,根源在于两者走的是不同的路,就像一天一地,一黑一白,永远没有交集,千百年来,没有一个人尝试将魔心或道心交汇,就连当初的魔宗第一人崔由妄也没这么做过,但晏无师的性格,注定他在武道上的追求永无止境,别人觉得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他却偏偏要去做,所以闭关十年,他不仅将朱阳策残卷里的武功都练了,还试图以朱阳策真气为自己铸造一个新的根基,也就是道心——一个人不管多厉害,体内的根基只能有一套,但晏无师却希望自己体内同时能容纳魔心和道心,道心铸就,魔心也不会消失。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一个人体内怎么可能同时有魔心与道心的存在,所以十年里晏无师没有成功,他虽然武功大进,已经成为能与祁凤阁媲美的高手,却无法克服这个难题,而且还给自己留下了隐患,平时也许不显,但今日与汝鄢克惠动手,双方不能不出尽全力,一下子就把那一点隐患给勾出来了。 沈峤深深蹙眉,他尝试着将真气输入晏无师体内,但对方体内似乎有种排斥意识,非但不肯接受他的真气,反倒将冰寒之气反噬回来,在沈峤体内肆意流窜,随即走遍全身经脉,沈峤身体一震,不得不松开对方的手,转而自己打坐调息,试图将那股寒气消融。 寒月冷清,深山空寂,夜枭一声接一声地叫,凄凉之意透入骨髓,全无半点初夏的清凉惬意。 李越的火折子已经燃尽,沈峤起身朝他走去,想从他身上再摸几个火折子来点火取暖。 “沈郎,奴家在外面等了好久,你怎么也不喊人进去坐坐,一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抱怨声自外头传来,一张宜嗔宜喜的脸出现在洞外。 沈峤殊无意外,也没搭腔。 白茸自顾自地走进来,笑嘻嘻道:“我在外面等了好久,就怕晏宗主什么时候醒过来,沈郎,咱们打个商量,李越长得丑,你不愿便宜了他,那就让我捡个便宜好不好?” 沈峤:“不好。” 白茸怔了一下,哭笑不得:“奴家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就拒绝了?” 沈峤在李越身上摸索几下,摸出两个火折子,点起其中一个,火光霎时照亮半个洞穴。 白茸身形微动,下一刻已出现在晏无师身旁,她抬起手掌朝对方头顶拍去,却被不知何时出现的沈峤挡住,双方很快在狭小的洞穴内过了数十招,合欢宗虽以魅术和双修闻名,但他们的武功比之浣月、法镜二宗也同样毫不逊色,白茸年纪轻轻已得各中三味,桑景行一套“天渊十六步”被她配合掌法,使得变幻万千,令人防不胜防。 她知道沈峤不是能任自己拿捏的角色,所以有意先发制人,速战速决,眨眼间就出了十数掌,配合诡谲莫测的身形,如同在沈峤前后左右同时出掌,一边出掌还一边娇笑:“沈郎,你可真狡猾,上次交手,还故意模仿晏无师的春水指法,吓了奴家一大跳,如今被我识破,你可吓唬不了人了罢!” 沈峤没有出声,他如今的功力,与白茸不过在伯仲之间,换而言之,一般情况下,谁也奈何不了谁,甚至白茸还要更胜一筹,只不过上次白茸被他那一指吓坏了,给了他可趁之机,但同样的机会没有第二次,白茸是个聪明人,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别看她先时与沈峤言笑晏晏又温声细语,真正需要动起手的时候,她也不会有丝毫留情。 白茸刚刚在外头观察许久,是因为她不确认晏无师是否真的走火入魔了,但多亏了李越这一闹,反而助她确认了这件事。 眼下要动晏无师,沈峤就是她最大的障碍。 “沈郎,你不是怜惜我在合欢宗的处境么,只要杀了晏无师,我便算是为合欢宗除去一大敌,从此之后,合欢宗内谁人还敢瞧不起我,奴家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袖手旁观便可以了,这样一个举手之劳,难道你也不愿意帮么?” 白茸眼中水波盈盈,流露着恳求和撒娇,手上的动作却一点都没慢。 “沈郎,难道晏无师对你很好么,他救你,也不过将你视作玩物,满足他调弄亵玩的嗜好罢了,你生性温柔,人待你一分好,你就愿意回报十分,但若他真对你好,为何会三番四次放任你身陷危险?总不成是……你当真喜欢上魔君了罢?” “你若肯让我杀了晏无师,我也会全力助你恢复武功,重登玄都山掌教之位的,自己大权在握的滋味,不比依附别人来得好上百倍么?” 第 42 章 沈峤不愿与她多说,手中竹杖俨然快如光影,挟着厉厉风势力倾泻而下,斗室之内真气涤荡,火折子早已熄灭,月光不知何时铺洒进来,与掌风掌风交织,竟如天河银川,龙飞凤舞。 内力激荡碰撞所到之处俱化为利刃,不多时,李越脸上手上就多了好几道血痕,唯独晏无师依旧盘坐如初,仿佛金刚不坏,外力真气难以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白茸生怕迟则生变,不耐烦久战,袍袖微微一振,无数粉末伴随着掌风扬了出去,无色无味,若是寻常高手自然能够及时避过,但沈峤听力再敏锐,一时也难察觉,片刻之后,他觉得浑身微麻,手脚有些使不上力,就知道自己应该是中了暗算。 “沈郎啊沈郎,你坏我好事,我还对你手下留情,这药没毒,只会让你手脚半天用不上力,这份情你可要记得,不过现在就别碍事了好吗?”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婉转轻柔,像是在与情郎撒娇,手中却一掌拍向沈峤,毕竟迷药也不算万全,还是得将人打得无法还手,她才能放心去料理晏无师。 沈峤受了她一掌,后背撞上尖锐粗糙的石壁,一阵剧痛直透身体,随即感觉湿热的感觉贴着衣裳蔓延开来。 白茸温温柔柔道:“沈郎,你别怪我下手狠,你非要护着他,我不能不先把你放倒,不过你放心,我改变主意了,一个死的晏无师没什么价值,只有一个傻傻呆呆的浣月宗宗主,才是对合欢宗最好的,所以我会留他一命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白嫩漂亮的手掌已经抬了起来,朝晏无师头顶拍了下去! 白茸自忖力道控制很好,这一掌下去,对方的头骨不会有丝毫损伤,伤的只会是脑子内部。 但这一掌还未拍下去,她却只能侧身一避,身后竹杖如影随形跟了上来。 “你没中迷药?”白茸难以置信道。 “中了一些,我及时闭气了。”沈峤咳嗽一声,手中动作缓了一缓。 白茸趁机出手,配合“天渊十六步”,如鬼魅贴进沈峤面门,食中二指却直接插向沈峤心口,令人防不胜防,她本想趁机逼对方撤手后退,谁知沈峤不退反进,反逼得白茸根本无法寸进。 “你就这么喜欢他,喜欢到不惜拿命护着吗!”白茸气急败坏。 沈峤不言不语,不知是不愿意解释,还是觉得说起来费力气。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紧闭双目的晏无师突然睁开了眼睛! 沈峤背对着没有看见,白茸却看见了。 她心头一惊,见晏无师直直看着自己,也摸不清他现在到底如何:“沈郎,你家情郎都醒了,你还忙着与我动手吗?” 沈峤只当她随口扯谎,自然不肯理会,直到脑后一阵清风飘来,他才忽然警觉,不得不回身格挡。 趁着这个机会,白茸直接飘至洞口:“你以为我在骗你吗,你们俩好好叙旧,我就不打扰了罢!” 说罢娇笑一声,直接消失在洞口。 她对付沈峤还可以,若再加上一个晏无师,尤其是一个能出手的晏无师,那无疑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在确认晏无师清醒过来之后,她当机立断,马上就选择了溜之大吉。 竹杖被迎面而来的强横力道直接打飞,沈峤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喉咙就已经被紧紧扼住。 “沈峤。” 这一声冰冷彻骨,其中仿佛不蕴含丝毫感情。 对方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脖颈折断! 沈峤大吃一惊,不顾自己被将欲窒息,一掌就拍过去。 晏无师竟然不躲不闪,生生接下他这一掌,与此同时五指松开,人仅仅是往后退了几步,没有吐血。 沈峤却弯下腰咳得流泪不止,身体彻底失去力气,倒向旁边。 过了好一会儿,晏无师终于再次出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句话的语气听起来正常许多,但沈峤不敢大意,他靠在石壁上喘息:“你走火入魔了。” 晏无师他看了躺在洞穴里的李越一眼,视线又回到沈峤身上,忽然笑道:“我没弄错罢,这样好的机会,你不趁机杀了我,或者躲在旁边看我被杀,居然还出手制止?” 沈峤:“我为什么要杀你?” 晏无师哈哈一笑:“阿峤,难不成你当真对我日久生情?” 沈峤喘息着,慢慢吐出两个字:“报恩。” “报恩?”晏无师的笑容有些惊奇,“我记得一早便告诉过你,我救你,只是一时兴起,想看你是否有资格当我的对手,顺便欣赏一下你这个众叛亲离,一无所有的可怜人,会不会一蹶不振,因为遭遇重重打击而发疯。” 沈峤:“你的动机如何,并不会改变你救了我的事实,即便是为了杀我而救我,在我被杀之前,也应该对你心存感激。” 晏无师不由笑得更加欢快:“阿峤啊阿峤,我觉得你不应该修道,应该去修佛才对,你这样的软心肠,说不定早就修成大德高僧了,怎么还会被人打落山崖,那样凄惨?” 沈峤也不理会他的讽刺,喘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周朝如今有宇文邕在,世道尚且称得上太平,若你不在,浣月宗单凭边沿梅和玉生烟,未必能抵挡得住八方势力的虎视眈眈,如果宇文邕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公卿大臣,换个皇帝又能过日子,但要是别国借机兴兵,最后遭殃的,也不过是普通百姓。” 晏无师笑道:“你的口舌倒是越加锋利了。” 两人说话的间隙,李越也醒转过来。 他起初还满脸错愕茫然,当他看见晏无师饶富趣味地看着他时,错愕立马就变成惊恐,连滚带爬地起身,二话不说就往外面跑。 晏无师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石子弹出去,碎石堪堪擦过李越的耳廓,在上面留下一道血痕。 李越啊的惨叫一声,脚下跑得更快了。 若晏无师有意杀他,现在只怕他早就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沈峤不知晏无师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也没力气去揣测,他靠在石壁上,背后的干涸的伤口反而越来越痛,若非体内还有真气在流转,此刻早就冻僵了。 反是晏无师转过头对他道:“我不杀他,因为这世上多的是不杀人,却让人生不如死的办法,他想杀我,却杀不成,往后必然日日都活在被我报复的恐惧中,过得不会比现在更轻松,我只要三不五时让人以我的名义去骚扰一番,想必他自己就已经吓得半死了,你说这样不是更有趣么?” 沈峤却想起另外一件事:“其实就算我没出手阻止,李越和白茸也都杀不了你,是不是?” 晏无师:“是,那时候我虽然动不了,对外界感知仍在,我也听见你们的对话了,你也查探到我体内的冰寒之气了,当时若他们要杀我,必也会被冰寒之气反噬。” 沈峤轻轻叹了口气,忽然道:“白茸走了。” 直到刚刚,白茸估计还潜伏在洞外,想确认晏无师到底是不是真的恢复过来了,直到李越逃走,听见晏无师和沈峤这一番对话,她才真正死了心离开。 晏无师笑道:“阿峤何必叹气?你一路寻上山来,不顾危险守在我身边,我怎么能不给你一个面子呢?你不乐意看我杀人,我便放过他们这一回又如何,白茸那小丫头现在死了多可惜,有她在,合欢宗以后的乐子还大得很呢!” 他起身弯腰将沈峤抱起,手触及他背后时,沈峤微微一颤,想是因为伤口被衣裳摩擦的缘故。 晏无师察觉,将横抱改为背负。 他刚刚还走火入魔,情状凶险,此时竟也没事人一样了,从山崖洞穴一路如履平地,不过片刻工夫就到山下。 回到行馆之后上了药,沈峤要调息疗伤,索性直接闭关三日。 三日之后出来,周朝使团正好也完成任务,准备启程回国。 宇文庆听说他受了伤,还特地命人送来不少补品,他心里对晏无师和汝鄢克惠这一战的结果好奇得很,听说打成平手,又不知内情如何,不敢当面去问晏无师,就想来找沈峤询问,可惜遇上沈峤闭关,没能见上,抓心挠肝等了三天,才等到沈峤出关。 他迫不及待来找沈峤,先是问候他的身体,又不好意思道:“那日没想到人太多,我也差点与玉姿失散,你没大碍罢?” 沈峤道:“多谢宇文兄关怀,只是受了些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宇文庆:“不瞒你说,我们正要启程回国,不出意外的话,临川学宫那边也会派人来送行,那日晏少师与汝鄢宫主交手到底是输是赢,你在一旁观战,想必了如指掌,少师不说,我也没胆子去询问,但若是少师赢了,我也好当着临川学宫来人的面奚落几句,显显我们大周的威风!” 沈峤没想到他心急火燎来找自己竟是为了这点小事,有些好笑:“应该是晏宗主胜了一筹。” 宇文庆啊了一声,喜上眉梢,又有些不信:“真的么,我听说汝鄢克惠这人武功高强得很,估计能名列天下前三了,说不定天下第一也争得?” 跟武功有关的话,宇文庆听多了也不明白,沈峤就挑浅显的讲:“其实两人都受了些伤,晏宗主是引起旧患,而汝鄢宫主那边,若我没有猜错,应该是伤了经脉,一个月内,估计都不能妄动真气了。” “何止一个月,恐怕他三个月内都没法跟人动手了。” 淡淡的声音自门口响起,晏无师走进来。 “你有什么话,为何不亲自来问我?” 也不知怎的,宇文庆见了他就心里发慌,被他那瘆人的眼神一扫,屁股下面就跟长了针似的,一刻都坐不住,当即就讪讪笑道:“少师日理万机,不敢打扰,不敢打扰,我这就去监督他们有无好好收拾行囊,等准备出发了,我再派人过来请二位。” 说罢脚底抹油赶紧闪人。 晏无师转向沈峤:“如何?” 沈峤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缓缓道:“你与汝鄢克惠一战,精彩世间少有,兴许旁人会有所体悟,但我闭关三日,除了疗养旧伤之外,功力却无甚进展,总觉得有一层阻隔,令我无法再更进一步,仿佛原地打转,唯一可喜之处,可能就是真气流转通畅一些,眼疾也有所好转,现在能大致看见一些光影了。” “可惜了。”晏无师心底有个声音道。 冰冰冷冷,凉薄无情。 但他面上却分毫不露,反倒微微一笑:“那很好。” 晏无师与汝鄢克惠这一战,很快流传开去。 关于输赢,才是人人都关心的事情。 在南朝,汝鄢克惠不仅在江湖上声名卓著,在朝廷中也有一席之地,陈主对其礼遇有加,连柳皇后也出身临川学宫,因此在许多南朝人眼中,临川学宫的地位一枝独秀,几乎相当于儒门与南朝武林的领袖。 这样的身份名望,假若汝鄢克惠输给晏无师,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但事实是,那日去观战的人,都说两人打成了平手,而汝鄢克惠回来之后,却一直在临川学宫闭门不出,谁去拜会也不接见,晏无师同样待在行馆里,哪儿也不去,这不由令流言更加四起,有说双方都两败俱伤的,也有说汝鄢克惠技高一筹,晏无师无颜见人的。 与此同时,宇文庆也放出话,说是本国晏少师在行馆宴请恭迎汝鄢宫主,希望汝鄢宫主能拨冗赏光——这纯粹是他听了沈峤的话之后想出来的捉弄南朝人的法子,如果临川学宫那边没有回应,他就更可以大肆嘲笑,如果汝鄢克惠亲自过来了也无妨,反正他也没说过晏无师一定会出席。 两国现在虽然结盟,但谁都知道,联盟只是一时的,因为大家现在都有共同的目标,一旦目标消失,盟友依旧会变成敌人,明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私底下的角力从来就没少过。 许多南朝人听说之后深感不忿,都认为宇文庆欺人太甚,不少自认为武功了得的人纷纷主动上门,提出想要挑战晏无师。 但晏无师何许人也,他的狂妄自负甚至只对水平相当的人,余者碌碌,皆不入其眼,又如何会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这些人若真被他“亲自接待”,估计也看不见隔日的太阳了。 其实根本用不着晏无师出手,跟着宇文庆一起来的那些人,也足够应付隔三差五上门来的江湖人士了。 两日之后,临川学宫那边终于传来消息,婉拒了宇文庆的邀请,说宫主正在闭关,谁也不见。 这个回应仿佛印证了宇文庆的话,那些斥骂周朝人太狂妄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宇文庆甭提有多得意,高高兴兴地来找沈峤说话,却从茹茹那里得到沈峤已经离开了的消息。 茹茹一问三不知,任是宇文庆再畏惧与晏无师说话,也忍不住找上对方:“少师,您可知沈道长去哪儿了?” 晏无师:“怎么,你就对他这么念念不忘吗?” 宇文庆小心翼翼赔笑:“没有的事,沈道长与我们一道来的,本也该与我们一道回去,但眼下却不见了,我总该询问一声。” 晏无师:“他走了。” 宇文庆:“啊?” 晏无师本没兴趣和人说那么多,但见宇文庆茫然失落的样子,他又觉得有趣:“他早有言在先,看过本座与汝鄢克惠交手,就要自行离开。” 宇文庆喃喃道:“可他一个人又能上哪儿去,不是说玄都山已经回不去了吗?” 晏无师笑道:“宇文庆,你带着爱妾上路,却见异思迁,对沈峤这般关注,难道真把本座视如无物了不成?” 他这话明明是笑着说的,宇文庆偏生打了个寒噤,哪里还敢多问,赶紧找借口告辞,一溜烟闪人了。 看着宇文庆匆忙离去的狼狈身影,晏无师慢条斯理地放下书望向窗外。 他依旧嘴角带笑,眼底却是兴味盎然的冰冷。 …… 沈峤此时正走在往北的路上。 阳光正好,青袍竹杖,衣角飞扬,他忍不住微微翘起嘴角。 如今以手遮在额前挡住阳光,他也能眯着眼看见眼前景物了,虽然不可能像受伤前那样清晰,但只有失去过,才会知道原来拥有的珍贵。 离开之前,他曾去找过宇文庆,想当面告辞,对方人不在,他才给宇文庆留了一封信,请茹茹代为转交,不过茹茹畏惧主上威严,也许会先将信交给晏无师,信上也没写什么,都是些寻常的问候道别,别无其它。 沈峤原还以为晏无师会留人不让走,但事情却出乎意料地顺利,晏无师什么也没说,直接就应允了,这反倒让沈峤有些意外。 这位浣月宗宗主的性情正如外界传闻那样,喜怒不定,反复无常,即使相处这么长时间,沈峤也不敢说自己完全了解对方的为人。 也许是自己不肯种下魔心,恢复武功又遥遥无望,对于晏无师而言,已经不足以被当作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晏无师彻底失望所以痛快放手,又也许是自己不辞劳苦上山挡下李越和白茸的暗算,让对方终于被打动了,这说明再冷酷无情人,心底其实也有那么一丝人情味的? 沈峤不禁为自己的揣测摇头失笑,他也许总将人性想得太好了,但假如能够让自己快活自在,把人想得好一些又何妨呢? 从建康城走,道路颇为顺利,江南自古多繁华,水陆皆通,政局平稳,很容易就会让人忘记天下还处于动荡不安之中。 但出了南朝边界,进入齐国之后再一路往北,很明显就能感觉到沿途行人商旅少了一些,人人脸上少了些欢笑富足,又多了些紧张困顿。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了很长一段只能听声音来判断对方状态的日子,沈峤发现自己现在很喜欢观察别人脸上的情绪,即便还看得不是那么清楚,但总能有不少发现。 从四月走到五月,走走停停,脚程并不慢,兴致来时,沈峤也会用上轻功,绝少有人知道,这个没穿道袍,拄着竹杖四处游走,惬意安然的游学士人,居然会是人人眼里落魄凄惨依附魔君的玄都山前掌教。 晏无师与汝鄢克惠那一战,基本已经传得人人皆知,梁州境内兴许有什么武林盛会,沿途沈峤碰见不少江湖人往那里赶,都听见他们说起这一战的事情,齐人自然不会像南人那样崇拜汝鄢克惠,言语之间,倒是对晏无师颇为推崇向往,只因人人天性慕强,晏无师这样的实力,即便不是魔门中人,也会有许多人欣羡崇拜。 梁州城外一处茶寮,沈峤正听旁人在议论汝鄢克惠与晏无师那一战究竟如何精彩,虽然没有亲身旁观,却说得天花乱坠,好像亲眼看见一般,听得沈峤禁不住一笑。 旁边还空着个席位,很快有人坐下,他低头喝茶,并未抬头,却听对方道:“这么巧?” 沈峤:“……” 第 43 章 沈峤扶额:“沈某觉得这已经不是巧合可以形容的了。” 晏无师慢条斯理拿起倒扣在桌面上的杯子倒了半杯水,却不喝,仅仅只是放着:“人生何处不相逢,天涯离别,海角相遇,本座倒觉得挺有缘分的。” 沈峤:“晏宗主为何会到这里来?” 晏无师:“你为何又到这里来?” 沈峤:“我要去齐国都城,邺城。” 晏无师:“哦,巧得很,我也要去邺城。” 沈峤啼笑皆非:“我去找人,你总不成也去找人罢?” 晏无师:“你这话说得甚是奇妙,为何我就不能去找人?” 沈峤不再理他,默默喝完茶水,吃完点心,付了钱,便又拄着竹杖重新上路。 晏无师也起身,负着手,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两人的距离始终保持着七八步左右,不更近,也没更远。 沈峤以不变应万变,入了梁州城,找一间客栈,先订了客房,将轻若无物的行囊放下,再要了一些吃食,坐在二楼慢慢吃。 此时正午过半,吃完饭的客人大多都走了,二楼空荡荡的,楼下倒是热闹,午市才刚开始,不少人挑着货物往市集赶。 沈峤要了一樽梅汤,刚喝了半口,晏无师果然从拐角处的楼梯慢慢走上来。 他朝沈峤微微一笑:“你的表情好像并没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沈峤无奈道:“假如晏宗主并不是特意来找我的,我会更高兴一些。” 晏无师:“我并不是来找你的。” 他在沈峤旁边坐下,沈峤叫来食肆的伙计,又重新上一壶梅汤,一副碗筷。 晏无师笑道:“阿峤怎么急于与我划清界限?” 沈峤不以为意:“我记得你素来爱洁,不愿与人共用一壶的。” 晏无师不说话了。 沈峤:“晏宗主若不是来找我,又是所为何来?” 晏无师:“宇文邕已定下伐齐大计,齐国闻风色变,合欢宗内部也出现分歧。” 他不用伙计新送上来的汤壶,反是执起沈峤用的那个,往自己碗里倒了一些,又端起来喝了一口。 “元秀秀想与浣月宗合作,桑景行不肯,二人闹翻,元秀秀传了消息给我,说桑景行目前就在邺城,想与我一道合作杀他。” 昔年日月宗分裂,桑景行作为最后一代宗主崔由妄唯一的弟子,却不谋求令魔门重新统一,反倒与元秀秀打得火热,成为合欢宗内地位超然的首席长老,实际上若有人以此小看他,认为他能力有限,就大错特错了。 此人虽然杀人成狂,尤爱美色,仇家无数,武功却是一等一的强横,在天下十大里面,他的武功排名尤为缥缈不定,有人说他足以名列前三,有人又说不入前三。 据说崔由妄临死前的功力悉数被他所吸收,更有甚者,传说桑景行曾大逆不道,弑师夺功,虽无人亲眼看见,可鉴于桑景行的名声,很多人不介意再为他加上这样一条罪名。 沈峤叹道:“元秀秀能创立合欢宗,桑景行想必出了不少力,如今反目成仇,何至于就到非杀对方不可的地步!” 晏无师哂笑:“你们玄都山尚且有师兄弟相残的例子,更何况魔门弱肉强食,只会更加□□裸不加掩饰,如今桑景行在合欢宗内自成一派,底下弟子阳奉阴违,无形中分薄了元秀秀的权力,她面上不显,心中未必不恨,否则先前你当着她的面杀了桑景行的徒弟霍西京,她为何至今都没找你报复?” 沈峤:“元秀秀极有可能想趁机借你之手铲除桑景行。” 晏无师:“就算这样,桑景行死了,对本座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没了桑景行的合欢宗,单凭元秀秀,又如何与浣月宗抗衡,往后齐国被周朝吞并之后,这些人能兴风作浪的力量也有限。” 沈峤摇摇头,举起汤碗:“那就祝晏宗主心想事成了。” 晏无师:“多谢。” 二人汤碗碰了一碰,发出悦耳动听的脆响,沈峤想起两人初识之时,只怕从未想过有如此面对面闲聊的平和时刻,不由微微一笑。 晏无师看见他嘴角的笑容,却移开眼,夹了一筷子芦笋:“你要找的人呢,找到没有?” 沈峤:“还没有,我听说他们一路北上,可惜一路都追不上。” 晏无师:“你要找的是郁蔼他们罢?” 沈峤也没隐瞒:“是,我如今武功恢复一些,足以自保,不惧郁蔼想做什么,就算一言不合,离开总不成问题,听说他这次带了两位长老和顾师妹,准备入□□厥,我想先找到顾师妹谈一谈。” 晏无师:“郁蔼既然离开玄都山,此时玄都山反倒群龙无首,你何不先回玄都山,将掌教之位重新拿下,等他回来也无计可施了。” 沈峤摇摇头:“郁蔼行事缜密,先前下毒之事,他也分毫不露风声,如今会放心离开玄都山前往□□厥,必然已是做了周全之策,不畏惧我回去,他一个人干不了这样的事,从头到尾,除了不明真相,被蒙在鼓里的大多数人,玄都山内必然还有人暗中支持他,假如我现在回玄都山,十有□□会是自投罗网,反而是他带出来的这些人,才有可能是平日里不听调遣的。顾师妹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对她我尚有几分把握。” 晏无师认真听罢,点头含笑:“那本座也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他平日里就算温声细语,也都是带上几分调侃玩弄,少有这样心平气和兼且正常说话的时候,沈峤也笑道:“多谢。” 从梁州到邺城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二人在梁州逗留一日,又启程北行,出了梁州,越靠近邺城,流民就越多,沈峤曾来过邺城,可这番景象比之从前,又多了几分萧条,不由驻足遥望,远远看见流民沿着干涸了的河床往京城的方向走,无精打采,双目无神。 记忆之中,他也曾碰见无数次这样的景象,这与江湖人的世界,仿佛完全割裂开来。 许多能在江湖上立足,有一席之地的人,其实一般家中都小有余资,有些甚至是大地主出身,又或者家中产业庞大,像六合帮,他们经营水陆两边买卖,生意几乎做遍了天下,那才是真正的家大业大,浣月宗就更不必说了,它与北周朝廷关系深厚,在周朝京城乃至各地都有不少产业。 就算前几代坚持不入世的玄都紫府,其实早在开山祖师那一代,就已经将整座玄都山都买下来了,连山脚下玄都镇百姓耕种的田地,都要向玄都山租赁,即便玄都山历代掌教心善,只收取公道的租金,这些再加上玄都山上的物产,也足够让玄都山弟子生活安稳。 生活上的富足无忧,方能让人专心练功,在武道上有所追求,若是连肚子都填不饱,吃了上顿愁下顿,还如何有心思练功? 若向眼前这些流民,他们的小童,一出生面对的就是天灾人祸,三餐不继,更残酷的,还有可能被父母当作备用粮食,即使这其中有可能出一两个资质卓越的武道天才,他们也很有可能在还未被慧眼发现之前,就已经夭折。 “阿峤又心软了啊!”晏无师难得没语出嘲笑,反是半笑半叹道。 沈峤摇摇头:“其实我也是孤儿出身,父母不明,被遗弃在荒无人烟的旷野,听说我刚出生时身体弱,在襁褓里险些夭折,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父母遗弃,又或许是家中贫寒,无力抚养,总之我幸而遇上师尊,方才捡回一条命,所以每回看见这些人,总为能力有限而遗憾,若我在玄都山早些明悟,让门派重新入世,说不定还能多收些寒门出身的弟子,也算多救几个人。” 晏无师道:“上天从来不公,有些人一出生便是天之骄子,锦衣玉食,有些人则生来就六亲不靠,贫苦挣扎,像你这样以己度人的少之又少,更多是像陈恭那样,得陇望蜀,总不自量力,以为自己能得到更多,就算玄都山多收几个弟子,也意味着可能多几个像郁蔼那样的白眼狼。” 沈峤无奈一笑:“那也有可能多几个扶危济世,匡正世道的栋梁之才啊!” 晏无师不以为然:“想要什么,就自己去拿,别妄想指望有人帮忙,生与死,都是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干。” 沈峤没再说什么。 不远处一对夫妻拉扯着一个瘦骨如柴的小童朝这边走来,边走边吵,沈峤晏无师二人耳力好,自然也听了些内容。 实际上那小童是他们拿自己孩子从别人手里换来的,正准备寻处无人的地方煮了下锅,以免被别人瞧见来抢,自己却先因分配不均而打起来,丈夫觉得那小童浑身上下只有大腿和背上还有点肉,想据为己有,妻子却觉得拿出去换的孩子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换回来的“食物”理应也由她先挑,二人眼看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却突然厮打起来。 那个被他们换回来的小童就在旁边呆呆看着,任由别人为了先吃自己而打架,神情麻木,似乎早已没了知觉。 沈峤忍无可忍,上前将那小童夺了过来,打架的夫妻俩也不打了,眼见“食物”被抢,立马一致对外朝沈峤扑过来。 他们连日没吃饭,别说沈峤,怕是一个力气大些的女子都能轻易将他们撂倒,只是小童被沈峤带回来之后,神色却未见丝毫变化,别说感激了,连一点逃出生天的庆幸都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可要先吃点东西?”沈峤询问道,伸手去拉他。 谁知手还未碰到对方,小童却朝着他直直倒下来,一动不动。 沈峤大吃一惊,上前察看,却发现对方早就染上重病,病入膏肓,刚才被那对夫妇拖着走时,已经是回光返照,神仙乏术,到了这会儿,心脉衰竭,再难支撑。 沈峤救与不救,其实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区别。 他的眼睛还没有完全合上,似乎依旧存留着对世间的最后一丝留恋和控诉。 从他身体上的伤痕和肉眼可见的肋骨来看,这小童可能打从生下来,就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他可能永远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出生来受这一份苦。 沈峤久久不动,一瞬不瞬注视着,忽然伸手往对方脸上抹去,将他将合未合的眼睛抹上。 却有另一只手将他的眼睛遮挡住,又轻轻揩去他眼角的湿痕。 “你连被郁蔼背叛都没哭过,眼下却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哭?” “我所遇到的,挫折也好,困境也罢,那是我足以承受的。可这个小童,他可能根本没有去伤害过别人,上天让他生下来,本不应该是为了受罪,人人都有活着的权利,即便再苦,也该有让他看见出路的希望。” 旁人说这番话,晏无师必然觉得虚伪,哪怕直到现在,他不可能也不会去做沈峤做的这些事,但不知不觉,自然而然,他已经从一开始的心生不屑,到如今沈峤做出这些举动,他也毫不奇怪毫不意外。 “你太天真了,谁该给他这种希望?别人也要活下去,也要为自己着想,凭什么要对他好?” 沈峤起身:“我愿意对他好,可还是晚了一步。” 晏无师淡淡道:“你一人,顶多只能救得了一两个,天底下那么多人和他一样,你却熟视无睹,这反而是伪善罢?” 沈峤:“若总有一天能结束乱世,天下一统,这样的情况不说完全绝迹,总会少很多,到时候就不是一两个人被救,而是成千上万人被救了,你说是不是?” 晏无师懒得理他,直接走到旁边,以掌为刃,用内力在树下劈出一个深坑,四方平整,深浅一致。 沈峤见他动作,就知道他的意思,不由一笑:“多谢。” 他将小童的尸体平托放入坑中,又要伸手将土拨入坑中盖平。 乱世之中,能不曝尸荒野已经算好的了,若是立了墓碑,反而可能会被以为底下有随葬品,而遭窃贼光临。 做完这一切,沈峤与晏无师就入了城。 城内城外,俨然两个世界。 据说齐主高纬听见外面灾荒连年,流民遍地,不吩咐底下赈灾,反而在京城华林园建了个贫儿村,将自己打扮成乞丐,又让内宦宫婢扮作行商路人,亲自体验行乞的乐趣,所以邺城人一说起华林园,脸上露出来的不是对皇家园林的向往艳羡,而是心照不宣的嘲笑暧昧。 然而不管如何,即使面临北周大军压境的危险,这里依旧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与沈峤前几次来的时候并无多大差别。 宝马香车,金粉银雪,长袖飘飘,锦带罗裙,玉簪华裳,暗香盈盈,满目缤纷,这就是齐国都城邺城的面貌,俨然充斥荣华富贵的世界。 初到这里的游人,乍一看,几乎看不见一个穷人,甚至可能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太过穷酸,然而街巷角落,匆匆一瞥,偶尔还能见到衣着简朴的寻常百姓,与骤然看见的遍地繁华格格不入。 这么大一座城池,想找几个人,不是一两天工夫就能找到的,郁蔼等人也许在某处道观挂单了,也许换上寻常衣裳,隐瞒身份,如果是后者,就如大海捞针,更加难找了。 入城之后两人就分了手,晏无师没说自己要去哪里,沈峤也没多问,只道:“晏宗主保重,祝你一切顺利。” 晏无师:“你准备寻客栈住下?” 沈峤想了想:“先去城中道观找找,若是找不到人,就顺便在道观住下。” 晏无师点点头:“本座尚有些事要办。” 也不说什么事,转身就走,不过眨眼工夫,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内。 沈峤在原地站了片刻,目送他于茫茫人海中消失,不由微微一笑,也跟着抬步离开。 刚走没几步,迎面就来了一大队人马,为首士兵前行驱赶路人,行者纷纷往两边闪避,以免冲撞了后面的贵人,惹祸上身。 沈峤也跟着避让到一旁,就听见身后有人奇道:“这回来的又是哪位公主王子?” 回答他的人笑说:“你猜错啦,看这仪仗,应是城阳郡王!” 问者轻轻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就是那位深得天子宠爱的城阳郡王?” 答者意味深长:“不错,就是那位。” 城阳郡王穆提婆鼎鼎大名,几乎无人不知,但他的出名却并不是因为政绩能力,而是源于皇帝。 沈峤与这位城阳郡王,也有过一段很不愉快的渊源,因为他,穆提婆从此再也不能人道,估计早就把他恨到骨子里去了,沈峤并不畏惧,但他是在找人的,没必要多生事端,闻言就往人群后面又退了退,准备到旁边店铺里先避一避。 此时便又听人咦了一声:“那不是城阳郡王啊?” 沈峤回头一看,好巧不巧,高头大马上的人也正往这里看过来。 二人视线对上,沈峤淡然无波地移开,反是对方微微一愣。 “噢,的确不是城阳郡王,那是天子新宠,据说是由城阳郡王进荐给陛下的,如今很得陛下宠爱呢,连冯淑妃都得往后排!” “冯淑妃就是那个……嗯?” “嘿嘿,不错,就是那位被陛下脱光了衣服,以千金之价出售给大臣们观赏的冯淑妃!” 周围人群跟着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 天子大臣皆如此,家国又如何? 想想自己见过的宇文邕,沈峤摇摇头,转身没入人群离开。 北齐尚佛,邺城也成为佛都,道观几乎没有,沈峤询问了几个路人,大都不知道城中哪里有道观,问到一位老丈时,对方才道:“城西倒有一处白龙观,只有观主与两名道童,平日里很是冷清,没几个人会去。” 沈峤谢过老丈,很快寻到白龙观,发现的确简陋,从外面看,除了白龙观三字匾额还算清晰,余者苔痕处处,屋瓦腐朽,不知已有多少年没修缮打理过。 说是有两个道童,可大门虚掩,从外面走到天井处,却连人影也未见一个,直到沈峤扬声询问三四次,方才有个小道童打着呵欠从里头走出来。 “郎君所为何来?” 沈峤施礼道:“请问这位小道长,前些日子是否有一行人来此借宿?为首的是一年轻男子,带着一名女子,两名老者,兴许还有门人若干,那男子耳朵下方有一颗红痣,他们也许穿着道袍,也许没有。” 道童摇头:“没有,我们道观一日到晚冷冷清清,都已经许久未曾有人来过啦!” 沈峤有点失望,眼见天色稍晚,便道:“那不知此地可有空余客房?在下想借宿一宿。” 道童:“有是有,不过客房久未打扫,你得自己清理。” 沈峤:“多谢,有栖身之处足矣,请问小道长,此间观主可在,借了主人家的地方,总要去道谢一声。” 道童:“不用啦,我师父不见外人的,反正你也只是借宿而已,又不是要借钱,见不见都没所谓。” 他带着沈峤穿过道观正殿,来到后院其中一间屋子门前,推开门,一股经年陈腐的尘土味扑面而来,小道童自己都连连呛咳起来,手一边在鼻子前面使劲扇。 “瞧,这么脏,你真能睡?”他拿眼睨沈峤。 沈峤看了一下,床是脏了点,扫帚抹布却都是现成的,前边也有井,打扫一下就能将就,从前玄都山上,他即使贵为掌教,住宿也未见得就多么豪华舒适。 “可以的,多谢小道长了。” 他既说可以,道童也就没管他:“过午不食,灶房不开火啦,要吃饭你就自己烧,水壶水杯,灶房里都有,不过没米没面,你若想买吃的,出门过一条街的集市就有,得赶快,晚了人家就收市了。” 这样的招待,也难怪坐落京城,却根本没有香客上门,除了百姓尚佛之外,恐怕此间主人的态度也很成问题。 沈峤却什么也没说,只含笑一一答应下来,待道童一走,他就开始洒水扫地擦拭床铺。 不一会儿,道童去而复返,却带着一股兴奋:“这位公子,你快出去看看,外面来了好几辆马车,载了好多东西过来,指明说是要送给你的呢!” 第 44 章 沈峤:“对方可有报上姓名?” 道童:“没呢,你快出去瞧瞧罢!” 他自小在道观长大,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没等沈峤回答,又大呼小叫跑去找观主。 沈峤走到门口,果然见到几辆马车停在那里,几口箱子从车上被搬下来。 为首之人作仆役打扮,却非寻常仆役,从模样衣裳来看,起码也该是在主人身边听差的侍从才是。 对方见沈峤出来,上前一步,却不走近:“敢问来者可是沈峤?” 沈峤:“不错。” 对方:“在下奉彭城县公之命,前来送礼。” 沈峤心中其实已有数,嘴上却问:“彭城县公是何人,我并不相识。” 对方面露不悦,不答反道:“彭城县公说,你对他有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命人送来礼物,还请公子笑纳。” 没等沈峤说话,他就拍拍手,朝车夫与随车侍从道:“打开箱子。” 白龙观观主此时跟着小道童匆匆出来迎接,也来不及与沈峤打招呼,便先被正在打开的箱子吸引了注意力。 但他们随即啊了一声! 声音并非惊叹,而是不可思议。 只因箱子里装的不是金银财宝,绫罗绸缎,而是满满的驴肉夹饼。 箱子一打开,热腾腾的驴肉香气就扑鼻而来,观主与两名小道童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对方面露不屑,冷笑道:“彭城县公让小人转告,当日他承蒙恩惠,吃了你几个夹饼,如今加倍奉还,不知这几箱够不够,如果不够,小人再送几箱过来!” 沈峤没有愤怒惶恐,反是笑道:“够了,我正愁道观里没开火,晚饭不知如何解决,多谢你家主人的及时雨,这两日的伙食总算有着落了。” 那仆从许是没想到沈峤会如此反应,微微一愣之后,脸上的轻视之意更浓,显然觉得沈峤太好打发,自家主人用这个法子来报恩,必然也是此人曾得罪过他的缘故。 如此一想,便没把沈峤当回事,点点头道:“那小人就回去复命了。” 他作了个手势,左右立时将箱子里的驴肉夹饼倾倒出来。 观主与道童大急:“你们作甚!好端端的夹饼都弄脏了!” 侍从哈哈一笑:“主人说送饼,可没说连箱子一起送!” 驴肉夹饼被倾倒一地,汁水流溢出来,香气很快吸引了蚊虫过来,围着夹饼嗡嗡作响,观主他们就是想拿起来拍开尘土了吃,也不敢了,只得敢怒不敢言,满脸可惜地看着那些夹饼。 沈峤脸上终于没了笑容,面色微微沉下来。 当年的陈恭在破庙里,连个夹饼都吃不上,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便兴高采烈,心花怒放,如今却也能为了一己之喜怒而做出这种事来,也不知是权势富贵当真熏人眼,还是环境容易改变一个人的心性。 “站住。” 侍从施施然停步回头:“公子有何见教?” 沈峤:“你们将这些夹饼吃完再走。” 侍从失笑:“公子说笑了,这本来就是主人送给公子的,我们如何能吃,公子慢用啊!” 他转身没走几步,得意洋洋的笑容就变成了惊恐。 因为他的手腕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 而原本距离他十来步远的沈峤,不知何时已经近在眼前。 侍从满脸痛楚:“松手……松手!” 沈峤沉声道:“天赐五谷,珍之重之,城外尚且还有许多人吃不上饭,劳烦你们将这些夹饼吃了再走。” 侍从既惊又恐且怒:“凭什么,你可知道我们是谁!彭城县公可是如今最得陛下宠爱的……” 沈峤面色淡淡:“我不认识什么彭城县公,若不肯吃,你们今日一个也别想走。” 似乎有人偏偏不信邪,沈峤才刚说完,一个车夫转身就跑,还未走出三步,整个人蓦地往前扑倒,直接没法动弹了。 沈峤:“吃吗?” 侍从:“沈峤,你别后悔,你若敢羞辱我,主人它日必将百倍千倍奉还!” 沈峤:“吃吗?” 侍从:“你不敢……啊!!!” 他惨叫起来,色厉内荏瞬间化为痛苦,原来是沈峤按住他的手腕,不知用了什么手法,明明对方手腕也不见骨折受伤,他却已经露出一脸难以忍受的模样,旁人看着都心头一寒。 沈峤:“吃吗?”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视线却从那侍从转向在场众人。 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纷纷低下头,不敢与其直视。 此时此刻,侍从哪里还敢嚣张,语气大为转变,抖抖索索道:“好教公子知道,主人只让我们送夹饼来,并没有让小人将夹饼都倒出来,是小人,是小人自作主张,还请公子原谅,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小人计较!” 沈峤道:“不想我计较,就将夹饼都吃了,否则我若找你们主人算账,你们主人回头难免要将火发到你身上,你自己可想好了。” 侍从欲哭无泪,只得趴在地上捡起夹饼吃。 那些夹饼落在地上已经半冷了,入口还混着砂石,而这侍从自打跟了陈恭之后,吃的比一般殷实人家还好,哪里碰过这种连府里狗都不吃的食物,当时咬了一口,眼泪都要跟着下来了,没奈何沈峤还在旁边盯着他看,他只能一口口咽下去,表情跟吞□□似的。 他见同行其他人还愣愣瞧着自己,不由吼道:“还不来帮忙吃!” 众人心里百般不愿,只因这侍从在主人面前很得用,所以不得不跟着蹲下来捡起夹饼吃。 自打成为天子新宠,彭城县公一时风头无两,连这道观里的观主都有所耳闻,眼见沈峤对这些人毫不客气,都吃惊得合不拢嘴。 小道童扯扯观主的衣角小声道:“师父,万一那个什么县公回来算账,我们会不会被连累啊?” 观主扭过头压低了声音:“你闭嘴,没见人家武功厉害着么!” 沈峤听见了,却装作没听见,那些人吃了十几个饼,纷纷哭丧着脸表示自己实在是吃不下了,请沈峤放他们一马。 然而地上起码还有几十个饼,沈峤摇摇头:“就算让你们拿回去,你们必然也是回去路上就扔了,一定要在这里吃完,不然就别想走。” 侍从战战兢兢:“公子,主人还等着小人回去复命呢!” 沈峤:“他等不到你,自然就会再派人过来,到时候不就有人帮你们吃了?” 侍从再也不敢吭声,开始埋头苦吃。 从傍晚时分吃到夜幕降临,十几个人狼吞虎咽,胡吃海塞,吃到最后都肚皮滚圆,面露土色,沈峤才让他们停下来。 众人如获大赦,差点连腰都直不起来,只能互相搀扶,恭恭敬敬过来向沈峤请罪。 沈峤道:“回去转告你们主人,我只是路过此处歇脚,并不长住,明日就要走了,你们不必想着要为难观主。” 侍从强笑道:“沈公子说笑了,我们如何敢呢?” 其实若非沈峤说破,他本来就有这个打算的。 沈峤没再说什么,直接放行让他们离开。 见那些煞星走远,观主这才上前叹息:“这位郎君,你可是给我们道观惹了不小的麻烦啊,我们往常深居简出,从不惹是生非,如今祸从天降,这是招谁惹谁了?” 沈峤歉意道:“你不必担心,此事本与你们无关,明日我会亲自去找那人说清楚,他们就不会再来找你们了。” 观主还有些不高兴:“最好是这样罢!” 沈峤从袖中掏出几个铜钱递给他:“给几位添麻烦了,我身上钱也不多,一点心意,算是香油钱,不知够不够?” 观主的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一些,他看了看两个也正瞅着自己的小徒弟,轻咳一声,袍袖一拢,将铜钱卷入手中:“勉勉强强罢,夜深寒气重,还请入内歇息罢。” 沈峤笑了笑,与他们一道进去。 那两个小道童原还以为有驴肉夹饼可以吃,谁知折腾一遭,饼也没吃着,倒看了一出好戏,观主惦记着得罪人,小道童却兴奋得很,特别是原先懒洋洋招待沈峤的那个道童,此时态度也为之一变,看他的眼神简直都冒着光。 “沈郎君,你知道对方什么来头吗,那可是彭城县公,天子新近宠臣,听说天子为了他,可是自甘……” 未竟的话消失在观主一巴掌朝他后脑勺拍过来的疼痛里。 “小小年纪,什么话都敢说!”观主骂道。 道童委委屈屈捂着脑袋,很不服气:“那还不是您给我们说的!” 观主白了他一眼:“还不快去做饭呢,你师父我快饿死啦!” 道童:“您不是说过午不食么?” 观主:“平时关起门来清清静静过日子,当然两顿就够了,今天好端端被拖下水,气都气饿了,你自己不吃,就不想想师父吗!” 道童嘟囔:“人家就听过气饱的,没听说生气还能气饿的。” 观主作势要打,他赶紧一溜烟闪人:“我做饭去!” “不肖之徒!”观主没好气,又摸摸另一名道童的脑袋:“初一成天胡闹,还是十五你最乖了。” 十五羞涩地笑了笑,抬头问沈峤:“沈郎君,敝观食材不多,只能随便做点,请您多包涵,您看您想吃面条,还是想吃米饭?” 观主大惊失色:“你个倒霉孩子,刚夸你你的尾巴就翘起来了!那面粉是要留着过年吃的!” 话刚出口就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赶紧回头看了沈峤一眼,讪讪闭嘴。 十五笑道:“沈郎君是客人嘛,师父平日也常教导我们要知礼的,我去帮师兄的忙了!” 说罢不等观主回答,也拔腿跑了。 “倒霉孩子!”观主忍不住嘀咕,心道今日真是倒了大霉了,非但吃不上驴肉夹饼,连仅存的那一点面粉都要被搜刮光了。 沈峤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又从袖子里掏出几枚铜钱,笑着递过去:“让您破费了,真是过意不去!” “哎哎我不是这个意思!”观主终究没有厚着脸皮收下,反是推了回去,他与沈峤离得近,这才发现他眼睛有些古怪,“你的眼睛……?” 沈峤:“原本就有些旧疾,白天里会好些,到了晚上就看不大清。” 观主哦了一声:“可惜了!” 他也没在眼睛的事情上多打转:“话说回来,郎君为什么会得罪彭城县公的?” 沈峤将自己与陈恭相识于寒微,一路同行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观主听至陈恭带穆提婆回去找沈峤,意欲祸水东引,将沈峤举荐给穆提婆时,实在没忍住骂了一声:“恩将仇报,厚颜无耻!” 想想方才发现的一幕,他叹道:“沈郎君去找人,自己可要做好准备,那侍从一看就是小人之流,指不定会在陈恭面前加油添醋,让陈恭对你更加不满。” 沈峤:“多谢观主提醒,有一件事还想请教观主,不知观主近些日子可曾遇见一行人,其中两名老者,余者多为年轻男女,容貌出色,他们也许身穿道袍,也许没有,但应有佩剑。” 他先前虽已问过小道童,终究还是有点不死心,想再确认一遍。 观主想了想,摇摇头:“没有,邺城修道之风不盛,僧人寺庙倒是很多,道士嘛,除了我们这座白龙观之外,也没剩下几座道观了,他们想要在道观借宿,十有□□也会来白龙观,如果没在白龙观,那肯定也不会去其它道观,说不定是换作常服,去客栈借宿了。不过沈郎君,你要找人,也不是这么个找法,对方要是刻意隐藏行踪,再过城不入,很容易就会与你错过了,再说了,你能肯定他们的确是这段时间北上的吗?” 沈峤苦笑:“说得是,我也只是抱着一线希望。” 说话间,灶房那边传来小道童的喊声:“师父,沈郎君,开饭啦!” 观主下意识快走几步,蓦地想起旁边还有个沈峤,赶紧刹住,尴尬笑道:“走走,去用饭了!” 晚饭再简单不过,现成的面粉和水擀作面条,连点油星都没有,更别说放肉片了,干拌的白玉面条撒上点切碎的野菜,再拌上观里自制的酱萝卜,就足以让观主和两个小道童两眼发光了。 观主咽了咽口水,对小徒弟道:“先给客人满上。” “是,师父。”小徒弟也实诚,直接就给沈峤上了满满一碗面条,连着酱萝卜和野菜,堆得尖尖的,看得观主无比肉痛,忍不住连声道:“好了好了,再堆客人也吃不完了!” 沈峤笑着附和:“是,少点就行,别太多了!” 正你推我让,外面寺庙大门又传来敲门声,寂静夜里,竟无比清晰突兀,令人忍不住心头一跳。 两个小道童面面相觑:“这么晚了怎么还有客人?” “该不会是刚刚那拨人回来找麻烦罢?” “师父,那我们要不要装听不见啊?” 观主也有点忐忑:“要不再等等,兴许敲一阵他就不敲了呢?” 大徒弟狐疑:“不对啊师父,若是他们回来找茬,这会儿怕不直接踹门进来,也得把门给擂翻天了罢,怎么还会这样一直敲,该不会是,是那什么鬼魅罢?” 观主斥道:“少胡说八道,让你学点好罢,非点跑到天桥底下听人讲那些荒诞不经的妖异鬼怪,我倒要去看看,谁三更半夜不让人清静呢!” 沈峤道:“我去罢,你们先吃饭,不用担心。” 观主也跟着起来:“诶,你眼睛不方便呢……” 沈峤按住他的肩膀:“不打紧,我习惯了,能分辨的,你们借我一盏灯。” 小徒弟立时提来一盏灯笼,观主顺势坐下,心道面条都快凉了,嘴上还客气道:“那你小心点啊,不行就大声叫救命!” 沈峤:“好,你们先吃。” 他提着灯笼就往外走,白龙观很大,依稀还能感受到昔年规模,只是年岁久远,已经破败不堪,如今偌大道观,就剩下三个人在驻守,夜晚时分,在空荡荡的道观间行走,难免令人生出唏嘘之感。 沈峤也以为是陈恭那边又派了人来找麻烦,谁知开了们,外面漆黑一片,毫无喧嚣吵闹之色,唯独一人负手站在那里,身形举止甚为熟悉。 他不必将灯笼特意举高,也能猜出来人的身份,心下讶异,嘴上就不由带了出来:“晏宗主?” 晏无师:“怎么,不乐意看见我?” 月夜下,提着灯笼的沈峤,露出真心欢迎的笑容:“当然不是,快请进来,你用了饭没有?” 晏无师本不欲回答这种寻常无聊的问题,不知怎的,到嘴的话变成了:“还没。” 沈峤笑道:“那正好,快进来罢,观主他们正煮了面条呢!” 先前他白天里也能看个大概了,但一到夜里,眼神越不好,打着灯笼也看不清楚,加上道观的路又不大熟悉,带人进去的时候,脚下不慎踉跄了一下,整个人险些往前扑倒。 一个能够杀了霍西京,击退段文鸯的武功高手,却被石阶绊倒,说出去怕要让人笑掉大牙。 幸而一只手忽然伸出,正好揽上他的腰,将人托住。 “你的脚步有些急,不似你平日。”晏无师道。 沈峤抿嘴笑了笑,没说话,只道:“面条要凉了,你既还没吃饭,就走快些。” 谁知他带着晏无师回到灶房,观主却正好将最后一根面条吸溜进嘴里,摸着滚圆肚皮遗憾道:“沈郎君,你来晚了啊,面条已经没了。” 沈峤给他们介绍道:“这是我朋友,姓晏。” 小徒弟站起来:“沈郎君,我给您留了一碗,您可以跟晏郎君分着吃。” 观主白了他一眼:“就你多事!” 看见站在沈峤身后的晏无师,观主原本“怎么又来了一个,可只留了一碗”的话不知不觉又咽了回去,他在晏无师面前险些没法维持观主的威严,甚至开始坐立不安,只得起身丢下一句“那你们慢慢吃”,就赶紧走开了。 小徒弟从早上端来沈峤方才没吃过的面条,为难地看了看晏无师:“只有一碗了。” 面条已经有些糊了,这种食物求着晏无师吃,晏无师也未必肯吃。 但对白龙观众人来说,它却是珍藏了好几个月的口粮,他们甚至打算过年再吃,却因沈峤到来而被提前拿出来。 沈峤谢过小道童,对晏无师道:“我分些给你?” 晏无师:“不了。” 沈峤笑道:“面条虽然有些凉了,不过他们的酱萝卜很不错,你不妨尝尝。” 他知对方素来爱洁,便先将筷子洗过,再把碗里的酱萝卜和盖在上面,没沾到面条的野菜一一夹出来,放在晏无师面前的碗里,自己就着那一碗又糊又干的面条淋了酱汁开始吃。 晏无师皱眉看着自己面前那半碗野菜和酱萝卜,过了许久,才拿起筷子,勉强尝了一口。 入口滋味其实也并不是想象的那么难吃。 “晏宗主的事情办完了?”沈峤问。 “还没。”晏无师只说了一句,人究竟见着了没有,怎么个没办成法,他没多说,沈峤也没再追问。 谁知晏无师话锋一转:“你方才看见我来,是不是高兴得很?” 沈峤微微一怔,点头笑道:“是,本以为你我分道扬镳,或许要很久以后才能重逢,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方才我听你向他们介绍,说我是你的朋友?”晏无师摩挲汤碗的边沿,面上露出玩味神情。 这种汤碗做工十分粗糙,因使用许久,而在上面留下一层厚厚的污垢,无论怎么洗也洗不掉。 沈峤:“是,出门在外,说朋友总方便些,也不怕他们多问。” 晏无师注视他:“那你呢,你心底,也将本座当作朋友?” 沈峤:“同师为朋,同志为友,我与晏宗主虽非同师,也非同志,但你救过我的命,彼此渊源不浅,又同路许久,怎么也能称得上一声朋友了罢。” 晏无师:“你不怕别人说你依附魔君,自甘堕落?” 沈峤一笑:“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够了,为什么要管别人的想法?自下山之后,所见所闻,令我感慨良多,更令我明白,以往我固守山中修道,修的不过是小道,像晏宗主这样,辅佐周主,若真能统一天下,宇内澄清,百姓不必再流离失所,易子而食,只要有手有脚,就能依靠劳动得到报酬,这样才是真正的大道罢。” 晏无师哂道:“你也不必往本座头上堆高帽,我与宇文邕二人,不过是各取所需,我所做之事,只因自己想做,从来非为他人着想。” 沈峤:“即使心怀恶意,但若能达到善果,也算得道,不是么?” 晏无师定定看了他片刻,良久方道:“这么说,我们算是朋友了?” 沈峤含笑点头:“若晏宗主不嫌弃我高攀的话。” 那种奇异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没等沈峤来得及看清楚,晏无师就又恢复漫不经心的慵懒做派:“这间道观委实简陋,如何有地方落脚?” 沈峤笑道:“那就只能暂时委屈你与我同宿一间了。” 第 45 章 事实上,除非晏无师愿意去睡观主他们睡过的屋子,又或者索性离开道观另寻住处,否则也只剩下与沈峤同住一屋的选择了。 好歹沈峤刚刚收拾过,被褥又是观主小徒弟两天前刚晒过的,上面还留着一股阳光曝晒过的味道,十分好闻。 床铺原本是为单人准备的,躺上两个人肯定有些拥挤,但沈峤对他道:“你睡罢,我打坐,顺便眯会儿眼就成。” 屋子很简陋,月光透过残破的窗纸漏入,连带夜风也一并偷偷溜进来,幸而此时天气并不冷,两人又是武功高手,不虞吹风受寒。 沈峤盘膝坐着,腰背挺得很直,青松翠竹一般,因时已入夏,衣裳逐渐单薄,隐隐还能看见下面的腰线。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月上中天,井泛冷波。 晏无师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闪电般身出一指,点向他的后心! 沈峤沉浸打坐之中,正进入一种玄之又玄的状态,但练武之人若非闭关,又是在陌生环境,必然还会分出一缕心神用以警惕身外坏境,以免遭了暗算,可他防的仅仅是外来敌人,却未预料旁边的晏无师还会出手暗算。 虽说那一缕警惕之意令他很快从入定中清醒,但他目前的武功终究比对方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双方又离得太近,待完全反应过来时,后背几处要穴已经被锁住,人也无法动弹了。 晏无师抚上他的脸颊,禁不住轻轻叹息:“阿峤,你怎么总这么轻易就相信别人?” 沈峤蹙眉:“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晏无师微微一笑:“这该怪你自己,你若不是说出朋友的话,我兴许还要晚一些才会对你动手。本座何许人也,哪里需要一个武功都恢复不了,有门派归不得,人人耻笑的落魄之人来做朋友?” 沈峤不说话了。 晏无师将他打横抱起,出了屋子,径自往外走。 即使抱着一个人,也不妨碍他步履轻若无物,月下踏叶无痕,长袍广袖迎风鼓起,姿势美妙潇洒之极,若有旁人在此,一定不会相信这样的神仙人物会是人人闻之色变的魔君。 “你怎么不问我们要去哪里?” 沈峤没有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连哑穴也被点了。 晏无师低头看去,对方索性连眼睛也合上了。 他不由笑道:“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顺便给你讲一个故事。” “既然人还没见到,故事可以先讲。” “十几年前,我刚刚得到《朱阳策》的时候,内心是不屑一顾的,因为我当时并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武功能胜过《凤麟元典》,即使我败给祁凤阁,我也只是认为那是练武之人的问题,而非武功本身的问题,因为日月宗第一代宗主,曾将《凤麟元典》练到第十重,也就是最后一重,当时不管是道门还是入门,天下没有一个能与之匹敌,据说他活了一百二十岁,最后突破极致,炼神还虚,尸解而去。” “但后来,我翻阅日月宗遗留下来的典籍,发现传说是错的,那个人虽然活到一百二十岁,却不是因为追求更高境界才尸解,而是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因为《凤麟元典》虽然厉害,却隐藏了一个致命弱点,简单来说,人的身体相当于一个容器,这个容器会随着内力的增强而重塑,以便适应武功的增长,所以武功越强的人,经脉也就越强。” 沈峤依旧没有说话,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表明他在倾听。 晏无师:“但《凤麟元典》恰好相反,武功练到越强,它对身体的限制反而越大,当‘容器’无法再适应武功时,人就会爆体而亡。” 沈峤终于开口:“你说的这个弱点,其实所有武功都有,武道永无止境,但人身体资质本为天生,寿数也有限,只要不停往上练,总有一天都会面临这个困境,我师尊同样也是因为如此才会闭关失败而仙逝。” 他如今虽然武功大不如前,眼光却还是在的,讨论起来自然毫无障碍。 晏无师:“不错,然而如果他愿意止步,就不会有隐患,而《凤麟元典》的武功,即使不再练下去,对身体的危害也会越来越大,所以我想到了《朱阳策》,不同流派的武功如果能结合在一起,最后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沈峤:“但你失败了。” 晏无师微微一笑:“我失败了,是我急于求成,所以为自己埋下走火入魔的隐患。” 沈峤忽然皱眉:“《凤麟元典》既有如此缺陷,但浣月宗与其它二宗却几乎人人习练,岂不人人都会遇到这样的困境?” 晏无师扑哧一笑,终于停下脚步,将他放了下来:“阿峤啊阿峤,你每每总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呢,你却反而关心起别人的死活,放心罢,只有练到一定境界,才会发现这个缺陷,而真能练到像我这样的第九重,放眼江湖已经罕有敌手,就算明知有缺陷,他们也还是舍不得这门武功的。” “故事讲完了,你有什么感想?” 沈峤摇摇头。 晏无师对他的反应似乎有点无趣,正要说什么,半空之中却遥遥传来一个笑声:“晏宗主风采依旧,真是想煞我也!” 声音远远近近,若远若近,好像在天边,又好像在耳畔,沈峤听出声音之中好像还蕴含说不出的魅惑之意,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晏无师冷声道:“桑景行,对我用魔音摄心,你是想自取其辱吗?” 来人哈哈一笑,仿佛缩地成寸,不过几步工夫,就从远处走到跟前。 桑景行在江湖上的名声要比晏无师不堪许多,但因为他可怕的武功,几乎没有人想与他正面对上,宁愿选择忍气吞声,息事宁人,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几年前,显州“一品狂刀”任隐的小女儿因生得玉雪玲珑,无意被桑景行看上,并要求收其为徒,谁都知道桑景行收徒不过是个借口,实际上只是为了给自己不断寻找采补双修的女子,任隐原本性躁如火的一个汉子,最后却不敢有丝毫反抗,甘愿忍受被世人嘲笑的屈辱,将小女儿交了出去,自己则带着家人退隐江湖,从此不问江湖事。据说他那个小女儿入了合欢宗没几年,就被桑景行等合欢宗位高权重的男人给玩腻了,之后又丢给徒弟霍西京,霍西京则剥下她的脸皮给自己的木偶娃娃戴上,成为自己的收藏品之一。 不过等到晏无师重出江湖,只因其人霸道远甚桑景行,世人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晏无师身上,反倒渐渐淡忘了桑景行的残酷恐怖。 作为崔由妄的弟子,桑景行从来不是一个可以让人小觑的人物,他的野心潜藏在他的玩世不恭之下,旁人都以为他甘心情愿当元秀秀的入幕之宾,为她打理合欢宗上下,实际上两人在宗派之内的矛盾已非一日两日,元秀秀奈何不了桑景行,桑景行暂时也不能杀了元秀秀,大家不得不捏着鼻子暂时维持同门的假象。 此人生得高大威猛,容貌却是异常秀美,皮肤堪比女子柔滑细腻,一双眼睛盈盈生波,可惜眼神阴鸷冰冷,令人不敢直视。 他嘴角噙笑,跟晏无师打招呼:“听说周欲伐齐,元秀秀急了,所以找上晏宗主,想与你合作杀了我?” 若元秀秀在此,听见这话必然大吃一惊,只因此事暗中谋划,她找上晏无师也无第三人知晓,却不知为何走漏了消息。 晏无师:“不错。” 桑景行:“那晏宗主今日过来,是来杀我的?” 晏无师:“我给你送一个人来。” 桑景行的视线落在沈峤身上:“他是谁?嗯,生得倒是不错。” 晏无师:“沈峤。” 桑景行眯起眼,漫不经心的眼神瞬间被锐利所取代:“杀了霍西京的那个沈峤?” 晏无师:“不错。” 桑景行忽然哈哈大笑:“不是听说晏宗主与他打得火热么,怎么忽然舍得将人送到我这里来了?我下手可不会留情的,若玩坏了到时候你还想要回去,可就来不及了!” 晏无师:“到了你手里,自然是任你处置,本座不会再过问。” 得到这个承诺,桑景行脸上的笑容明显更深了一些,他素来喜欢那种十来岁的小男孩小女孩,沈峤明显不在这个范围内,但他生得好看,更重要的是,烂船犹有三寸钉,祁凤阁的徒弟,就算身份武功一落千丈,昔日武功根基总还是在的,用完之后将对方的功力彻底吸收过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晏宗主就这么痛痛快快把人给了我?不需要任何条件?” 晏无师:“把本座的剑还来。” 桑景行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一愣之后,哈哈笑道:“不巧得很,我今日没带来,改日派人奉上可否?” 剑曰太华剑,是昔年晏无师所用之剑,后来他败于崔由妄之手,剑也被对方拿走,崔由妄既死,剑自然落在他的弟子桑景行手里。 晏无师:“可以。” 桑景行试探:“我以为晏宗主现在武功大成,有剑无剑都一样,怎么还会突然想要回太华剑呢?” 他对晏无师的武功始终存着一丝忌惮,否则以桑景行的作风,对人说话绝对犯不着这样客气。 晏无师淡淡道:“我的东西,再过一百年也是我的,只在我想不想拿回去而已。” 桑景行了然一笑,似真似假调侃:“我早就听说晏宗主与沈峤二人出双入对,俨然神仙眷侣,没想到沈峤于你而言的价值,就值一把太华剑,真是令人唏嘘啊!” 他们说话时,沈峤一直微阖双目,既没有抬头,也没有睁眼,面色平静无波得像是这番对话与自己毫不相干一样。 晏无师:“元秀秀明着与本座谈合作围杀你,暗地里却与突厥人眉来眼去,你准备如何处理?” 桑景行面上掠过一丝怒气,复又笑道:“那婆娘总喜欢玩些两面三刀的把戏,我又不是头一回知道了,不知她与晏宗主约在何时何处?” 晏无师:“六月初六,申时,城东一尺雪寺。她说你喜欢在那里逗留。” 桑景行挑眉:“不错,她倒是将我的喜好揣摩得一清二楚。” 一尺雪寺,光听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寺庙,只是伪作寺庙的一处私家别业。桑景行新近喜欢上一项新玩法,将得来的小女孩儿剃光头发打扮成小尼姑模样,让她们在寺中照常起居,他自己则扮作采花贼进入寺庙之中,将那些小女孩儿肆意玩、弄,常常一玩就是半日光景,此事本殊为隐秘,不过他能得知元秀秀的动向,元秀秀自然也能得知他的。 桑景行笑道:“那就请晏宗主届时光临看戏罢,那婆娘既然想杀我,就别怪我不再顾念旧情了。” 晏无师对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恩怨没兴趣,但一个统一强大的合欢宗,对他当然没有什么好处,现在元秀秀和桑景行自相残杀,正中了他的下怀,他也不介意让这场矛盾演化得更激烈一些。 他弯腰捏住沈峤的下巴:“你现在还将我当作朋友?” 沈峤不语。 晏无师忽然笑了:“阿峤啊,你这人委实太过天真了,别人对你千般不好,你怎么转头就忘了呢?我一早就与你说过,我救你,仅仅是想要一个对手,可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稍微释放一点善意,你就真的牢牢抓住不放,是否因为你被郁蔼他们背叛之后,更加渴望朋友亲情?” 或许是因为他说话时气息喷过来的缘故,沈峤眼睫轻颤,但他面上仍无一丝表情,也不知是哀莫大于心死,还是压根懒得回答晏无师的问题。 晏无师:“像你这样天真的人,注定不可能生存太久,离开了玄都山,离开了祁凤阁的光环,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了,既没法恢复武功,又不能为我解开疑惑,你若肯加入浣月宗,修习《凤麟元典》,本座或许还愿意给你留一条生路。” 沈峤终于睁开眼,淡淡道:“我一次次遭遇背叛,不是因为我太天真,是因为我相信世间总有善意,若是没有我这样的傻子,晏宗主又从何处获得乐趣?” 晏无师大笑:“这话说得有趣!” 他对沈峤道:“本座不需要朋友,只有一种人有资格与我平起平坐,那就是对手。” “而你,已经失去这个资格了。” 说完这句话,晏无师起身,将山河同悲剑丢到他怀里,温柔道:“阿峤,你自求多福罢。” 桑景行笑吟吟看着他们俩说话,既无制止也没打断的意思,直到晏无师离去,他方才啧啧出声:“被人遗弃的感觉如何?” 沈峤复又闭上眼不出声。 人已如网中之鱼,任由宰割,桑景行并不急着如何下手。 对他来说,能够得到沈峤,是一个意外之喜,对方固然处境大不如前,不可能为他带来多大的利益,桑景行也不喜欢他这种类型,但单凭祁凤阁弟子,玄都山前掌教这个身份,就足以令人兴奋起来。 想想对方在自己身下哭泣求饶,甚至当着宗门众弟子的面折辱他的情景,桑景行的笑意就更浓郁了。 “这把剑就是祁凤阁当年用过的山河同悲剑罢?是了,没错,我还记得,你师父也曾用这一把剑打败过我,不过当时我不要脸面,跪地苦苦哀求,他最后才放过我,直到现在,我背上还留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他若知道今日他的弟子会落在我手里,不知会不会后悔当日没杀了我?” 桑景行摸上他的脸:“你是用哪只手杀了霍西京的?不要怕,我不会杀你,等玩腻之后,我再把你那只手斩下来祭奠我那可怜的徒弟,然后学高纬那样,将你衣服都剥光,让别人都来欣赏欣赏昔日玄都山掌教的丑态如何?” 月光下,沈峤面色冷白,不带丝毫感情,俨如白玉雕像,美丽而脆弱。 可他越是这样,桑景行就越是兴味盎然。 桑景行平生最喜欢的,就是将那些漂亮好看的事物破坏殆尽,令他们变得污秽不堪,从此只能在黑暗里挣扎沉沦。 “不过冯小怜一视千金,你兴许没法与她一样,姑且就定个十金罢,约莫还是会有许多人愿意花钱来看你的落魄模样的,你说到时候晏无师会不会也来看呢?” 他悠悠说道,仿佛终于觉得逗弄够了猎物,伸手去拿山河同悲剑。 这把剑桑景行并不看在眼里,因为他的武功也不是使剑为主,不过昔日天下第一人的剑,无论如何都有特别的意义,放到江湖上,那就是人人欲夺之的神兵利器。 “你若是肯好好服个软,我说不定会待你温柔些……”桑景行一边说,一边摸上剑柄。 可就在那一瞬间,变故陡生! 剑光在眼前忽然炸开,从一道白光化作千万璀璨! 伴随灿烂缤纷炫目之极的剑光而生,却是扑面而来的凌厉杀气,蕴含强劲真气的内力如海潮纷涌,瞬时风雷漫天,雨雪卷地! 桑景行吃了一惊,欲伸出去的手也只能急急缩回来,身形疾退,避开对方这暴起一击。 能霍西京的人自然不会是任人宰割的柔弱之辈,桑景行虽然言语上诸多侮辱,心下却始终保持着一丝警惕,只因魔门中人互相厮杀是常事,每往上走,就意味着要应付不同方向而来的刀光剑影,假如桑景行是一个盲目自大的人,他早就活不到今天。 但直至此刻,他发现自己仍旧低估了沈峤。 他疾退的同时也拍出一掌,可剑光遮天蔽月,滴水不漏,竟连他的掌风一时也插足不入,悉数被化解于无形。 这是那个几乎武功全废的沈峤?! 桑景行惊疑不定,几乎要怀疑沈峤与晏无师合谋来算计自己了。 但他没有时间想更多,剑气已逼至眼前,厉厉若雷霆之声,煊赫如日月之辉,天风浪浪,海山苍苍,吞吐万象,收一化万,这其中蕴含无穷剑意,绵绵不绝,环环相扣,如影随形,令人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似乎只有闭目待死一途。 但桑景行又何曾是易与之辈,他冷笑一声,不过平平几步,身形却已变化万千,在剑光之中游走从容,手掌劈向剑光,正面相迎,内力化为青气呼啸而至,如泰山压顶,瞬间将山河同悲剑的剑光逼得黯淡少许。 一掌未毕,一掌又至,合欢宗的武功与浣月宗同出一源,又比其更加奇诡难测,桑景行这一手“雕龙掌”早已臻至化境,一翻一覆,宛如雕龙,九掌出尽,真龙则现,隐于半空之中,以真气为凭,呼啸而去,瞬间将剑光吞没。 日月星光霎时无影无踪,树林还是那个树林,人还是那两个人,沈峤吐出一口血,身体不由自主往后撞上树干,几乎握不稳手中剑。 他无悲无喜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惊怒之色! 方才为了应付桑景行,他使出毕生所学,内功却不足以支撑,本已是十分吃力,可当浑身真气悉数调出,丹田之中非但没有衍生出新的真气来补充,反而像是忽然出现一个漩涡,贪婪吸纳他的真气。 与此同时,沈峤感觉身体之内真气宛若脱了缰的野马四处乱撞,在五脏六腑之间窜动不歇,逼得他六神躁动,神识焦虑,心火充盈,仿佛一团黑影将整个人完全笼罩,逼得他无处可逃,濒临走火入魔的边缘。 晏、无、师! 晏无师!!!! 晏无师竟然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在他体内种下魔心! 也许是在一开始他从半步峰上落崖昏迷的那段时间内,也许是在之后他屡屡受伤昏睡失去抵抗能力的时候,那一缕魔息潜入得无声无息,偃旗息鼓在他体内停驻下来,如同一颗种子,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冒出头来,让人根本察觉不到它的存在,直到此刻,被桑景行不留余地的魔功彻底激发出来,种子破土而出,终于长成参天大树。 可为什么之前他与晏无师屡次交手,却没有察觉魔心的存在? 又或者说,晏无师是不是早就料到今日,所以在跟他交手时,一直没有出全力。 沈峤无法清晰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 他整个人像被一团火裹住,那火化作利齿,在一点点啃噬他的经脉和五脏六腑,明明痛到极致,却又无比清醒! 沈峤不知道自己是回光返照,还是在无法忍耐的痛楚里出现了幻觉,他原本像在灼烧的双目,居然还能看见桑景行一掌朝他拍过来。 分明极快,又清晰可见。 明明是生死危急的关头,他却忽然想起晏无师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当你真正沦落到众叛亲离,只剩下一个人的境地,还会不怨恨,还会坚持以善意回报人吗? 沈峤闭上眼,他觉得自己连呼出来的气息都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掌风灼热,已经扑面而至。 第 46 章 两人的武功差距摆在那里,尤其是在沈峤发现自己被种下魔心之后,心火焚烧,根基几近崩溃,原先先发制人的优势完全消失,剑光被强压下来,从璀璨万丈而至黯淡无光,正如沈峤自己的生命之烛,在风中摇曳欲灭。 即使最开始桑景行为自己的误判而惊讶了一下,但这种惊讶并未维持多久,看见沈峤难以为继,他还笑道:“传闻说你武功大失,看来是真的了,奇怪,晏无师怎么不将你的功力吸光,反倒还把你留给我呢?” 说话不耽误他出手的工夫,“雕龙掌”所至之处,真气隐隐浮现龙形,只是这龙却不是祥和慈蔼的模样,而是挟着狂暴之势朝沈峤张开血盆大口,肆虐而来! 桑景行暂时还不打算杀沈峤,所以这一掌他并没有出全力,而只用上了八分功力——即便沈峤全身经脉尽断,四肢具废,也还是足够玩弄一阵的了。 狂龙蔽天,月不得明,叶不得见,风雨如晦,凄厉交加! 呼啸而来的龙在半空生生顿住! 只因从沈峤身上,忽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劲,仿佛毫无光明的黑夜里忽然炸出一团光,极耀眼,极刺目。 “光”迅速膨胀,越来越大,那条不见血不肯撤的杀孽之龙,瞬间就气劲吞没,摧毁于无形! 桑景行甚至来不及露出讶异的表情,脸色随即大变,人在半空却生生踏虚成实,扭身欲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沈峤蓦地暴起,手中山河同悲剑以雷霆万钧之势朝他刺过来。 毫无花俏技巧,毫无高深招数,只是平平递出,身形飘荡如纸,又稳若泰山,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快,瞬间出现在桑景行的面前! 桑景行觉得背面有股凉意,就像一盆冷水忽然从心头浇下。 但他毕竟不是他的徒弟霍西京,霍西京的死法也不会在他身上重复。 他一掌拍向沈峤,另一只手则抓向他握剑的手腕。 但毫无用处,桑景行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手像是要被绞碎一般,剧痛无比,护体真气此时此刻竟然完全失去了作用,他甚至能够感觉到手掌上的皮肉被一片片削下来! 他的脸色剧烈变化,终于出现了一丝恐惧和不可置信,看沈峤的眼神也像在看一个疯子。 “你竟然自毁根基?!” 练武之人最看重的,莫过于根基。 那是自己从小到大,寒来暑往,一点一滴练出来的,丝毫作不得假。 沈峤的根基是道心,此时他自毁道心,完全是一副与桑景行同归于尽的架势。 即使桑景行的武功比他高,再打下去,除非桑景行也愿意付出武功尽毁的代价跟沈峤拼一拼,否则他已经完全没了胜算。 桑景行当然不愿意,所以他选择了抽身后退! 可即便如此,一双肉掌也已经悉数被沈峤爆发出来的真气所侵蚀,瞬间血肉模糊,剧痛难当。 果真是个疯子! 简直无可救药! 他咬牙切齿,又有些不甘心,可是动作稍慢一步,对方自爆而产生的巨大冲力已经冲破他的真气,剑光直接在他胸口划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啊!!!”桑景行忍不住大叫,不再犹豫,直接转身便逃。 然而在他身后,凌厉夺目的有形剑意已经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 “师尊!师尊!阿郁和阿瑛方才在使沧浪剑诀的时候,最后一招比划的姿势明明都和您教的不一样,您为什么不出声纠正他们呢?” “因为剑尖朝上只是一个大概的说法,到底朝上一寸,还是朝上两寸,并无成规可循,阿峤,练武是如此,做人也是如此,不要过分拘泥规矩,那样只会局限了你自己的目光和格局。” 小孩子因为裹得厚厚,走路有些不稳,可他还是执着地抓住前面那个高大身影的袍角,表情似懂非懂,又充满孺慕和依恋。 被他抓住不放的人见状一笑,索性蹲下来将他抱起,一并前行。 “在这世间,有许许多多的人,有好人,也有坏人,还有更多,不能单纯用好和坏来区分的人,他们的想法未必和你一样,走的路未必也和你一样,就像郁蔼和袁瑛,同样一套剑法,他们使出来还有区别,你不要因为别人跟你不一样,就去否定他们,做人当如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练武也是如此,心性偏狭者,成就境界终究有限,即便他登上巅峰,也不可能长久屹立不倒。” “那阿峤呢,阿峤是好人还是坏人呀?”圆圆的眼睛极黑而又澄澈分明,映出了自己最亲近之人的影子。 他的脑袋随即被抚摸了一下,那手温暖干燥,就像阳光暖暖洒在身上。 “我们家阿峤,是最可爱的人。” 得到满意的答案,他有点小小羞涩,又禁不住开心地笑了。 然而温暖陡然消失,周围所有景物仿佛瞬间破碎,连同抱着他的这个人。 依旧是在玄都山上。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景物未必依旧,况人面乎? 当年还追在他后面非要他喊师兄的手足,如今已经与他一般高矮,正站在他面前,痛心疾首地质问:“师兄,从来没有人自甘寂寞,玄都山明明是天下第一道门,有实力扶持明主,让道门影响遍及天下,为什么偏偏要学那些隐士独守深山?除了你之外,玄都山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想的,是你太天真了!” 是吗,真的是他太天真了吗? 他只不过想要好好守护师尊以及前几代掌教留下来的这片土地,好好守护这些师兄弟们不必卷入战火,远离江湖上的勾心斗角。 他错了吗? “是的,你错了。”有个人对他这样说,“你错就错在对人心估量不足,你以为世上的人都与你一样无欲无求,一样随遇而安吗?人性本恶,不管多么亲厚的感情,只要你阻挡了他们的利益,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铲除你。你难道还没有这份觉悟么?” “像你这样天真的人,注定不可能生存太久,离开了玄都山,离开了祁凤阁的光环,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了。” “本座不需要朋友,只有一种人有资格与我平起平坐,那就是对手。” “你竟然自毁经脉,自绝后路?!你简直是个疯子!!!” 所有往事,所有声音,在这句话之后骤然破灭。 一切仿佛回归最初。 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痛得像是有人拿了把钝刀子一直在锉他的骨头,又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血肉里钻去钻去,他自诩极能忍痛,可到了此时此刻,也忍不住想要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忍不住想要流出眼泪,甚至想要拿一柄利剑直接穿透自己的心头,结束着无穷无尽的痛苦。 然而他所以为的大喊大叫,在旁人听来,却不过如同蚊呐罢了。 “沈郎君,您醒了?” 声音轻轻的,像从远方传来,飘渺不定。 实际上对方是趴在沈峤耳边说的,只不过他现在的状态很难听得分明罢了。 他竭力想要发出声音回应,最终却只是手指动了一动。 对方看见了,对他悄声道:“沈郎君,您是不是能听见?那我说,您听就好了,听见了就动一动手指。” 沈峤很快回应。 他认出对方的声音了,是白龙观里那个小道士,观主的小徒弟十五。 果然,对方道:“我是十五,两天前上山采药的时候发现了您,当时您藏在山洞里,浑身冰凉,几乎没气,差点吓得我,我一个人也搬不动您,只能回去通知师父,让师父抬您回来的。” 是了,沈峤也想起来了,当时他自毁武功准备与桑景行同归于尽,虽然没有成功,却也重创了对方,他则趁机逃走,藏入旁边白龙山中,本以为十死无生,却没想到竟然被十五发现。 他想问桑景行有没有找上门来,自己有没有连累了他们,但努力半天,却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皮急剧颤动,可见内心焦急。 十五发现了,赶紧找来一杯水,小心翼翼喂他喝下。 清凉水流润过喉咙,好一会儿之后,沈峤终于感觉舒服许多,睁开眼,毫无意外一片漆黑。 他本以为是自己眼睛的问题,十五却道:“我们现在是在白龙观的地窖里,没点灯,所以黑漆漆的。” 沈峤开口,声音哑得连自己也差点认不出来:“有没有,人,来找,过,你们……” 他现在身体极其虚弱,连说话也只能一字一顿迸出来,困难而又吃力。 十五:“有,彭城县公的人来了两回,可能是因为那日驴肉夹饼的事情来算账的,得亏师父有先见之明,让我们提前都搬到这里来,观里那么破,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让他们打砸的,他们进来找了一圈找不着人,就走了,约莫还以为我们逃走了呢!” 说到后面,他禁不住笑了出来。 沈峤:“对不住……” 十五:“沈郎君,您千万不要这样说!” 他似乎察觉沈峤内心的疑惑,很快接下去道:“您还记得么,当日湘州城外,您曾经把自己怀里的饼给了一个孩子,后来他还给您磕头谢恩,说要给您立长生牌位来着。” 等席卷身体的又一波痛楚缓过去,沈峤费力地想着,模模糊糊有点印象。 “你就是那个……” 十五虽然有点瘦弱,却生得干干净净,白白嫩嫩,与记忆中那个面黄肌瘦,几不成人形的孩子判若两人。 “对,就是我,后来阿爹想拿我去换别人的孩子吃,阿娘不肯,拼死拦下来,又说要把自己卖出去,换我和弟妹的平安,阿爹答应了,可没想到阿娘被换了粮食之后没两天,弟妹就相继重病死掉了,”十五的声音带了点哽咽,“阿爹嫌我累赘,想把我煮了,幸而当时正好遇见师父,师父拿一袋子饼将我换下,又带我走,我跟着师父,一路来到白龙观定居,我原先的名字不好听,师父就给我改了名,叫十五。” 十五擦掉眼泪,握上沈峤的手,仿佛要给他安慰,却怕他疼而没敢用力:“我一直记得您对我的恩德,若不是您那块饼,我兴许坚持不到遇见师父,所以您不要说对不住我的话,就算您没救过我,看见您倒在那里快死掉,我怎么能不帮忙?” 沈峤的手微微颤抖,眼角隐现泪光,不知是听见他的话,还是想起旧事。 十五还以为他是疼的,忙道:“您是不是疼得厉害,我去让师父过来给您上点药!” “上什么药,才刚上过,你以为药不用钱啊!”观主正好过来,听见这话,没好气道。 话虽如此,他依旧走了过来,执起沈峤的手开始把脉。 “经脉俱毁,内力全无,你到底干什么去了,竟能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往后也别想练武了罢!”观主啧啧出声。 “师父!”十五大急,生怕这席话令沈峤心神大受刺激。 观主白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心软,他都还没说什么呢,你反倒急了,他武功全废又不是我弄的!” 沈峤果然半晌没有出声。 十五轻声道:“沈郎君,您别伤心,师父医术高明……” 观主:“喂!我说你又不是闺女,怎么成天胳膊往外拐?我什么时候医术高明过,就是略通医理,略通!懂不懂!” 十五抓着他的衣角撒娇:“师父嘴硬心软,其实人可好,可厉害了!” 观主笑骂:“臭小子!” 他又转头对沈峤道:“你伤得太重,我医术不精,这里药材又不全,只能尽力,不过武功的事情我没办法,你根脉俱毁,这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 沈峤忽然问:“敢问,我体内的,余毒,是否,还在……?” 观主奇怪:“余毒?什么余毒?我探脉的时候没发现你体内有余毒啊!” 为了确认一遍,他又并作三指压上沈峤手腕仔细察看,片刻之后收手道:“你虽然伤得重,但我的确没发现有中毒的迹象。” 沈峤自打被下了相见欢之后,余毒未清,连晏无师也没有法子,这毒根植骨血之中,时隐时现,以致于他功力恢复一直遭到阻碍,修炼内力也是事倍功半,眼睛受其影响,同样总是好不了。 但现在,观主竟然说他体内没有中毒。 也就是说,他在自废武功想要与桑景行同归于尽的时候,却没想到置之死地而后生,体内余毒反而也随之清空无遗。 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沈峤露出一抹苦笑。 观主进来的时候,顺手带了一盏烛台放在旁边,此刻看见他嘴角微扬,不由奇道:“你都这么惨了,还笑得出来啊?” 又扭头问十五:“你说他是不是骤遭剧变承受不了打击变成傻子了?” “师父!”十五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巴。 观主:“得得得,我不说了,那粥应该是熬好了,我去看看,少了初一那死家伙在旁边供使唤,还真是不习惯!” 他边走还边啧啧出声:“那可是好不容易采到的老山参啊,我平日里都舍不得吃,现在倒是便宜外人了!” 待他离开,十五歉然道:“您别放在心上,师父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他话虽说得不好听,这两天多亏了他老人家,否则我还不知如何是好呢!” 沈峤:“我知道,我……也没疯,这地窖里,是不是,通着,外头?我看见,好像有,光线。” 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是吃力。 十五:“是,师父在这里打了两个孔洞,外面有点光线透进来,您能瞧见啦?” 沈峤:“现在,渐渐,能看见,一点,不是,很清楚。” 十五:“您别担心,师父说这地窖隐秘得很,别人很难发现的,彭城县公的人来了两回,每回都找不见我们,最后只能离开,师父说过段时间他们以为我们迁走了,肯定就不会再来了。” 沈峤:“谢谢……” 十五笑道:“不用谢,您好好歇息,安心养伤,我去烧点水给您喝。” 这里虽然阴暗不见天日,却是一处安静的养伤之地,据十五说,白龙观始建于后汉末年,迄今三百多载,虽屡经战火而屹立不倒,只是当年的热闹与香火已不复得见,剩下一座伤痕累累,无人问津的道观,十五他师父来到这里定居的时候,道观已经空无一人。地窖后头还连着一条地道,应该是与道观一起建起来的,被十五他师父发现之后,这里就成了极佳的避难之所。 之后沈峤又昏睡了两天,神智有时清醒,有时混乱,午夜梦回,他甚至以为自己还在玄都山上,仿佛一推开门,就能看见师尊在外头看着众弟子练功。 然而终究不是,所有的过去终究无法重来,逝去的人也不会复生。 那些美好安静的岁月,仿佛也都留在玄都山上,一去不返。 随之而来的,是他之后经历的背叛,挫折,困境,是诸国混战为名为利,是宗门彼此算计坚持己见,是苍生在地狱中挣扎呻、吟不得超脱。 一切苦难,触目惊心,感同身受。 你谨守道心,不肯放弃你所谓的做人原则,其实也是因为还没有濒临自己无法忍受的绝境吗? 晏无师曾经这样问过他。 此时此刻,沈峤又一次想起这句话,想起两人相处时的点滴。 他曾经自以为的朋友,在对方的嘲笑和算计面前不堪一击。 可即便再来一回…… 再来一回…… “沈郎君,您今日好些了没,这是刚熬好的山参梗米粥,师父说对身体恢复很有帮助的……呀,沈郎君,您怎么哭了!是太疼了吗!” 微弱的光线中,晶莹顺着沈峤的眼角慢慢滑下,滑入鬓中,无声无息。 十五赶忙放下粥,急急扑过来。“我去让师父过来!” “不用。”沈峤勉力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袍。 十五哎呀一声,不掩惊喜:“您能动了?!师父还说您经脉俱损,这辈子都很难恢复了呢,看来师父是故意吓唬我呢!” 沈峤朝他笑了一下。 他清醒的时候,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痛苦,疼得直让人想就此死过去,可他依旧坚持下来,并在心中默念自己曾学过的《朱阳策》口诀,结果却出现了令人吃惊的情形。 当年他学《朱阳策》时,本身已经有玄都山武学打底,学起来并不费劲,可进度总是不快不慢,祁凤阁也找不出其中原因,那时候陶弘景已死,他又不可能去问个清楚,只能让徒弟自行摸索,自己偶尔从旁指点。 但现在,在他经脉俱损,体内真气全无的情况下,《朱阳策》却仿佛发挥了完全意想不到的作用,破碎的丹田正以不可置信的速度在一点点恢复,废掉的经脉也在朱阳策真气的滋润下进行重塑。 甚至可能再过不了多久,他的伤势就能悉数痊愈。 汇聚了儒释道三家之长的《朱阳策》的确不可思议,即使沈峤只能学到其中两卷,可也并不妨碍他感受到其中的博大精深。 儒之方正秉直,道之柔和绵厚,佛之庄严明澈,悉数化作涓涓细流,在他的体内流淌。 沈峤不知道这算不算置之死地而后生,但他的身体的确一天比一天好,恢复速度甚至连原本觉得他一辈子也只能这样了的观主都感到吃惊。 十五很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他方才为什么会落泪,沈峤却主动拉住他,对他道:“十五,谢谢你。” 十五不明所以,又有些不好意思:“您之前说过好多声谢啦!” 沈峤待人以善,却从来也没抱着需要别人回以同样善意的心思,因为不管别人回报与否,都不妨碍他的作为。 他想要这样做,所以才去做,别人理不理解,认不认同,嘲不嘲笑,都跟他没有关系。 从这一点来说,晏无师与他并无不同。 但沈峤终究是个人,不是冰雪心肠,不是铁石肝胆,他也会疲惫,他也会心冷,也会痛苦。 “这一声是不一样的。”他对十五道。 十五羞涩地笑一笑:“您恢复得这样好,师父说您该吃些肉了,他今日买了只鸡回来炖汤。” 沈峤歉疚道:“是我令你们破费了,等伤好,我就去挣钱……” 十五笑道:“您不用担心这个,其实师父他老人家偷偷藏了不少私房钱,就是不肯拿出来,天天装作日子很苦……” “十五你皮痒欠揍啊!居然当着别人的面说你师父的坏话!大逆不道!孽徒!”这话正好被进来的观主听见。 十五吐了吐舌头:“是弟子的错,您别生气!” 观主怒道:“我先前怎么会觉得你比初一乖呢!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肖!不肖徒弟!” 十五乖乖听训,又撒娇又是作揖,总算让观主火气消了一些,又开始对大徒弟碎碎念:“今日北市有集会,初一一大早就跑出去,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心野成这样,他要是长对翅膀,是不是都能捅天了!” 十五:“师兄兴许是看见什么好吃的东西,在给咱们带罢?” 观主:“带个屁,他身上只有几文钱,给自己买吃的都不够!” 忽然间,地窖里的铃铛就响了起来。 铃铛极小,声音也非常微弱,但因观主站在旁边,随即就能听见。 这是一道简单的机关,铃铛外面的线连到外面,另一头系在大门入口某处,只要有人从外边进来,线受到轻微震动,地窖里的人也能马上察觉。 十五欢快道:“是师兄回来了罢!” 他待要出去,观主却一把抓住他:“等等,有些不对!” 这话刚说完,外面就传来初一蹦蹦跳跳的声音:“师父,十五,我回……咦,你是谁?” 观主脸色大变:糟了! 第 47 章 先前被沈峤驳回面子之后,陈恭又两度派人过来,头一回还客气些,说要请沈峤去彭城县公府作客,被告知沈峤不在观里时还不信,观主放任他们四处搜查之后悻悻离去,第二回对方就没那么客气了,大张旗鼓趾高气扬,陈恭还算了解沈峤,知道他是个不愿连累他人的性子,便交代下人将观主和那两个小徒弟带回去,沈峤若知道了,肯定会主动上门。 谁知观主早有预料,带着两个徒弟躲进地窖,让陈恭的人扑了个空,对方以为观主他们连夜逃走了,无可奈何,只得回去交差。 初一不像十五这样安静,在地窖里待了几天就有点待不住,这里光线暗淡,空气混浊,的确不如地面上来得舒坦,正巧碰上城中有集会,他哀求撒娇半天,好不容易让观主答应他出门去逛集市,观主也还特地嘱咐他不要太早回来。 谁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即便初一回来时蹑手蹑脚,以来人的武功,也不可能没有察觉。 因为对方一开口说话,沈峤的脸色也变了。 “小道士,你住在这里吗?” “你是谁?”初一问。 地窖有两个孔洞供身在里头的人呼吸,最初建造这里的人,也赋予其特殊的构造,让地窖里头的人能听见外面动静,而外面却很难发现这个隐蔽的地方。 他是谁?观主看见沈峤的表情,张口无声地问。 沈峤捂嘴忍住咳嗽的欲望,以手蘸水在桌面上飞快写下几个字:萧瑟,合欢宗门下,元秀秀弟子,我是与跟桑景行交手受伤的。 元秀秀和桑景行固然有矛盾,可他们都是合欢宗的人,沈峤很难想象萧瑟忽然找上门会有什么好事。 十五还有些不明所以,观主却明白了,他的脸色又青又白,也变得厉害。 先前借宿时,沈峤还当这一大二小三人只是寻常道士,直到观主给自己看病把脉,他才知道对方很可能也是江湖中人。 不过此刻对方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萧瑟现在找上门,肯定来者不善,而且十有八九是来找沈峤的。 “我叫萧瑟。”他们听见对方道,声音柔和,像是来访客,而非来找麻烦的。“小道士,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沈峤的人?” “没,没有!” 萧瑟笑了起来:“小道士,你连撒谎都不会,说罢,他在哪里?” 初一大声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快出去,否则等我师父回来,他会打死你的!” 萧瑟半点火气也无,柔声道:“你不说,我只好带你回去给桑长老交差了,他现在脾气大得很,那些美人儿已经被他弄死三个了,我正愁没人能给他老人家发泄火气呢,你可别为了一个沈峤,去做这种傻事呀!” 地窖那头,观主死死按住想要下床出去的沈峤,力气大得沈峤根本无法反抗。 “听我说!”他压低了声音,嘴巴贴在沈峤耳边,“合欢宗的人嗜杀如命,不会因为你出去就放过初一,只能你们两个人一起搭上,你留在这里,照顾十五,我出去!” 沈峤明知对方说的是事实,却无法想象自己安然躲在这里,让别人去面对本是自己去承担的事情。 他摇摇头,正想说自己拼死也要保住初一,观主却出手迅如闪电点了他的穴道,又飞快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他手里:“若有什么事,你就带着十五去泰山碧霞宗,就说不肖门徒竺冷泉在外面收了徒弟,让他回去认祖归宗,重列门墙。” 观主说完,顺道也点了十五的穴道,又对他们道:“我手法不重,再过一刻钟约莫就能解了,沈峤,我把十五托付给你了,你记得这份责任。” 说罢他起身,头也不回离开地窖。 离开地窖的门通往几个方向,观主为免直接出去被对方发现地窖入口,便特意从另一处屋子里的出口走出去。 “天都黑了,谁在扰人清梦啊!”他伸了个懒腰,一脸睡意惺忪。“你是谁,干嘛抓着我徒弟不放?” “师父!”初一的肩膀被萧瑟捏在手里,看见观主的身影,眼泪都快冒出来了。 “你就是此间观主?”萧瑟问。 “不错,你到底是何人?”观主皱眉,“我徒弟有什么得罪之处,由我这个师父来向你赔罪就是,还请放了他。” 萧瑟没有松手,视线扫过观主手里提着的剑,微微一笑:“沈峤在哪里?” 观主:“沈峤是谁?我没听过此人。” 萧瑟眯起眼:“大家都是明白人,装傻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你说我现在要是把你徒弟的肩膀捏碎,他会不会吃不住痛,把你想要藏的人给出卖了?” 他手下用力,初一哇哇乱叫,嘴里开始用各种市井俚语问候萧瑟的祖宗十八代。 “住手!”观主不再犹豫,抽剑出鞘,剑锋微荡,飞身朝对方掠去。 萧瑟没有松开初一,他手里提着一个人,身形速度却分毫不慢,手中拍出一掌,嘴里闷哼一声:“你师父的差事,倒要我来承担不成,再不出来,就自己逼问沈峤下落,反正这小道士生得也不赖,我带回去也足以给我师父交差了。” 边上传来一声娇笑:“萧师兄,你师父虽为门主,在门中势力却还比不上我师父,我看你不如弃暗投明,改拜我师父为师算了!” 萧瑟闷哼一下,没有接话。 观主却脸色大变。 伴随着笑声,又有两人出现在他面前。 一人身着白衣,娇俏甜美,正是数度与沈峤打交道的白茸。 还有一人,虽然光头却不是和尚,衣裳比寻常世家子弟还要华丽,看上去有点格格不入。 但观主却不敢因为他打扮奇怪而小看他,因为他也认得这人的身份。 合欢宗又一棘手人物,阎狩。 其人外号“血手佛子”,说的正是他外貌端庄似佛子,内心却残忍如恶魔,一双手血迹斑斑,不知沾了多少性命在上头。 阎狩虽不像霍西京那样变态,成日喜欢剥人脸皮,可他杀过的人,未必就比霍西京少。 很显然,桑景行虽然被沈峤重创,可他心中恨极了沈峤,自然要派手下弟子将他找出来。 若只有萧瑟一人,观主自问还有可能与对方一拼,将他逼退,可现在多了两个,以一对三,他却不敢有这样的把握了。 “把沈峤交出来。”阎狩道。 也不知他如何动作的,原本还在萧瑟手里的人,转眼就到了阎狩手里,初一武功低微,被稍稍磋磨便忍不住泪流满面,哭喊着叫“师父救我”,可不管他怎么叫喊,也没有说出沈峤和十五的下落。 观主心如刀割,也顾不上己方势单力薄,剑花一挽就刺了上去。 与他动手的是白茸而非阎狩。 她本是天资奇佳的人,进境一日千里,现在的武功又比先前沈峤见到她的时候要高了不少,“青莲印”化作万千莲花,落落盛开在观主周身,被观主一剑剑破开之后,又重新绽放,生生不息,宛若永不断绝。 观主额头见汗,单单与白茸交战,他还能应付,可旁边站着阎狩和萧瑟,令他倍感压力,他很清楚,就算白茸被击退,这两个人也随时会出手。 如果他现在撒手,或许还能全身而退,可初一在对方手里,观主根本不可能袖手不管。 阎狩看出他的弱点,手中加重力道:“沈峤的下落呢?” 初一又是一声痛叫。 观主心头一颤,手也跟着一抖,被白茸觑中空隙一掌印在胸口,吐血蹬蹬后退三步。 “我不认识什么叫沈峤的!你们这帮人讲不讲理,上来就动手,我们师徒好好地在这破地方招谁惹谁了!” 萧瑟忽然笑道:“阎长老,您看他这一手,像不像泰山碧霞宗门下的?” 阎狩:“嗯,是有点像。” 萧瑟:“泰山碧霞宗的人,如何会跑到这里隐姓埋名,莫不是被逐出师门的弃徒?” 观主心一横,咬牙冷笑:“不错,我正是碧霞宗竺冷泉,如今的赵宗主是我师侄,诸位若与碧霞宗有往来,还请放我们师徒一马,它日我自当请宗主出面,代为致谢!” 萧瑟哈哈一笑:“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们与碧霞宗没什么来往,而且今日之事,反正你左右都会记仇,我们何妨将事情做得更绝一点呢?” 话方落音,阎狩便一掌印在初一头顶上。 初一口鼻出血,甚至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初一!!!”观主目眦欲裂,撕心裂肺,想也不想提着剑就扑向阎狩。 阎狩没有动,动的是萧瑟。 萧瑟手中折扇刷的展开,连带扇骨上根根利刃也跟着冒出来,闪烁令人战栗的寒光,他手腕一扬,折扇便自动朝观主飞了过去,像有自主意识一般,将他团团围住。 观主满心悲痛,剑法竟发挥出平日里没有的水准,当年在碧霞宗,他曾被认为资质平平还不肯努力,成日游手好闲,所以“东岳十九式”里,他始终练不好最后那几式,不管怎样都不能让师长满意。 可是如今,若已故的碧霞宗诸位长辈在此,看见他使出来的剑法,怕是要大吃一惊。 眼前这个人,哪里有半点资质平庸的影子? 伴随剑光绵绵不绝,剑身荡漾出令人炫目的光影,如果初一在这里,肯定会大呼小叫,说“师父,我可从没见您这样微风过啊”。 但初一已经死了。 他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不会咋咋呼呼惹人厌烦,不会耍赖偷懒不干活了。 观主双眼通红,招招俱是杀气凛然。 但他的剑光甚至没法突破萧瑟的扇刃,就已经被打了回去。 一个不察,手腕被扇刃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他不由自主松了手。 剑当啷一声掉落下来。 萧瑟收回扇子,手肘顺势击向对方胸口,趁着观主后退之际,抓住他的肩膀又往前拖,瞬间将他胸口三处大穴封住,令他跪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现在也瞧见了,我们没有跟你来虚的,你徒弟已经死了,你想必不会想步他的后尘,对罢?”萧瑟笑吟吟道,“沈峤有什么魅力,值得你这样不惜性命也要替他隐瞒?” 观主朝他吐出一口血沫:“呸!什么沈峤张桥,我都说了我不认识,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萧瑟没了笑容,他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缓缓抹去自己脸上的血沫,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观主的左耳削下来。 被点了哑穴的观主却连惨叫都发布出来,只能张大嘴,双目圆睁,死命瞪着他。 萧瑟蹲下来与他平视:“合欢宗的手段你也体会到了,一个沈峤,值得你不惜性命?说出他的下落,我放你一条生路,我们大家都好。”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解开观主的哑穴。 观主嗬嗬地喘着气,耳朵上还在汩汩流血,浑身狼狈,惨不忍睹。 “我说过……我不认识沈峤!” 白茸忽然笑道:“萧师兄,你何必与他废话,他就算要藏人,指定也藏在这道观里头,我们四处找找不就得了?” 她又对阎狩道:“不劳阎长老亲自动手,我与萧师兄这就去找。” 阎狩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那便是默认她的话了。 白茸先进了方才观主走出来的房间,过了片刻出来道:“里头也没找见什么机关,想来人不可能藏在那里。” 萧瑟找了其它几处,也都没什么发现。 这道观残败破落,但胜就胜在地方大,如果哪个隐蔽处藏了人,一时半会还真未必能发现,更不要说这种年岁久远的道观一般都会有逃生密道。 阎狩不耐烦虚耗下去:“给你半炷香,再不说就死。” 观主没说话。 半炷香很快过去,白茸萧瑟陆续回来,都说没什么发现。 萧瑟斜睨白茸:“白师妹,方才有不少地方是你去找的,是不是你看见了什么,却故意说没看见,我可记得你好像与沈峤还有交情的。” 白茸不怒反笑:“萧师兄这话说得好生稀奇,我与沈峤能有什么交情?若说交过手就是交情,那萧师兄岂非与沈峤也有交情了?” 萧瑟:“你……” 阎狩皱眉:“别吵了!” 他望向观主:“你说不说?” 观主嘿嘿冷笑:“你们这帮丧心病狂的畜生,莫说我不知道什么沈峤,就算我知道,冲着你们杀了我徒弟,如此这般对我,我也不会告诉你们!你们以为武功高便能为所欲为……呸!有本事杀了我,终有一日,你们会得报应……!” “应”字还未落音,他头顶就已经被阎狩拍了一掌。 头骨碎裂,鲜血顺着头顶流下来,流过他瞪着阎狩的眼睛,最后淌入衣领之中。 死不瞑目。 师徒两人的尸首相距不过咫尺,却永远不可能再靠近半分。 阎狩看也没看那尸体一眼,转而望向白茸:“方才你什么也没找到?” 在对方锐利的目光下,白茸似乎不受分毫影响,兀自笑吟吟道:“真没找到,不信的话,阎长老与萧师兄去找找?兴许是我找漏了。” 地窖里,沈峤和十五的穴道已经解开了,后者泪流满面,浑身颤抖。 沈峤紧紧捂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发出半点声音,即使自己也在流泪,却死命扯着他往后走。 十五起初挣扎得厉害,直到观主被杀,他方才像是失去最后一丝力气,毫不反抗地任由沈峤将自己拉走。 两人撞撞跌跌,在黑暗的密道里一路前行,沈峤大病未愈,经脉甚至还没有修复好,要拖着一个不比自己轻多少的十五,浑身骨头都在发作着痛楚,像是被人用铁索牵扯皮肉,一步一步,仿佛用尽毕生艰难。 也不知走了多久,可能并没有多久,但沈峤觉得自己走过了半生一样。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将封存了不知多少年的石门打开,将十五拖曳出来,又在隐蔽草丛里摸索到机关,照观主先前的吩咐,从外面将石门关上。 如此一来,就算阎狩等人发现密道追踪到尽头,从里面也是打不开石门的。 而密道外头则通向白龙山另一面的山脚,这中间的时间足够他们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或者从容逃走了。 做完这一切,沈峤松开十五,倚着石头剧烈咳嗽,只觉得浑身无处不疼,像刚刚受尽了酷刑一般,竟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待吐出几口血之后,方才觉得滞闷的胸口舒畅一些。 再看十五,还沉浸在极度悲伤之中,蜷缩身体环抱膝盖,将脸埋了进去,哭得浑身颤抖。 沈峤叹了口气,摸上他的脑袋:“对不住,若不是因为我,竺兄和初一也不会惨死。即便是为了他们也好,我们现在先离开好不好,等一切安全了,我由你杀由你打,你想怎样都可以。” 十五哭着抬头:“师父和初一,他们再也活不过来了,是不是?” 沈峤目中含泪,却咬着牙没落下来,心神激荡之下,喉头又涌上一股腥甜。 “是,他们活不过来了,可他们最希望你好好活着,如果你就这样被那几个人捉住,你怎么对得起他们?” 十五不再出声,只默默流泪,半晌之后,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你说得对!我要好好活着,我不能让师父担心……我们现在往哪里去?” 沈峤深吸了口气,哑声道:“往东,去碧霞宗,我带你回去认祖归宗。” 他从怀里掏出方才观主塞给他的物事,其实是一块小小的木牌,一面刻着碧霞宗三字,一面则写着一个“竺”,想来是观主当年在碧霞宗的身份证明。 摩挲端详了一会儿,他将木牌递给十五:“这是你师父留下来的遗物,你要好好收着。” 十五珍而重之地看了半晌,方才小心翼翼放入怀中,几次摸了又摸,像是怕一不留神,木牌就丢了。 沈峤拉着他,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草丛,往前方走去。 十五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们身后,茂密的树木重重遮掩之下,将那个小小的出口石门也挡得密密实实,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十五的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 沈峤握紧他的手。 …… 碧霞宗在泰山,泰山则在东平郡,往东平郡可直走济州,但沈峤怕合欢宗的人猜到他们的去向,所以特地带了十五南下梁州,等于绕一大圈,多了一大半的路程。 十五变得沉默寡言,再也不是从前害羞友善的模样,见了人也不大说话,沈峤知道他的心结所在,但这种事,旁人劝是劝不来的,只能等他自己想通。 观主原先在地窖里藏了些铜钱,数目不多,但足够他们一路省吃俭用直到抵达东平郡了。 白天的时候两人赶路,夜晚就宿在城内,若是无城,尽量也找些热闹点的镇子,正所谓大隐隐于市,人多反而不容易被找出来。 这一日二人走到西兖州,正好时值傍晚,沈峤就在城中寻了一处客栈落脚,他与十五同住一间,将床让给十五,自己则打地铺练功。 用《朱阳策》重筑根基之后,沈峤仿佛进入一片闻所未闻的崭新天地。 方寸世界,纤毫毕现,素处以默,妙机其微。 真气流淌过受损的经脉,带着一丝丝疼痛,却又如同新生,连同从前受过的诸般重伤,好像都在慢慢得到修复。 这才是《朱阳策》的真正玄妙所在。 内视所及,晨光着树,明月入庐,宝华神蕴,梅萼幽生。 巨阙,中庭,华盖,璇玑,原先堵塞或受损的经脉穴道重新一一打通,长久以来一直淤塞心口的烦闷和隐痛也正一点点消失。 沈峤双目紧闭,浑然不觉旁边有双眼睛正在偷窥自己。 本来早该睡着了的十五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装睡,眼睛却悄悄睁开一条缝。 他看见原本好端端的沈峤忽然吐出一口血,脸色大变,再也顾不得其它,掀开被子下了床,并作几步跑到沈峤身边。 “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事!” 沈峤睁开眼,摇头笑道:“这是淤血,吐出来才痛快。” 十五眼含泪光:“你不用哄我了,我知道这一路上你没有买药,只是为了省钱,我救你的时候,你明明伤势重得快要死了!” 沈峤:“不买药的确是省钱,不过我现在已经可以用内功慢慢恢复,喝不喝药都不要紧了。” 十五:“真的?” 沈峤摸着他的脑袋:“真的,我答应过你师父要好好照顾你,就不会抛下你的。” 十五忽然抱住沈峤嚎啕大哭:“我,我不是故意不理你的,我只是,只是很难过!” 沈峤眼底微酸:“我知道。” 他轻轻拍着十五的后背:“对不起。” 十五摇摇头:“你不要说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 沈峤苦笑:“怎么不是我的错?他们本是追杀我而来,却连累了你们。” 十五:“他们这么残忍,就算没有你在,只要他们觉得师父藏匿了你,照样会下杀手,师父救你,和我当时救你一样,我们都没有怪你,你也不要怪自己,好不好?该得到惩罚的应该是那些坏人,不是好人。” 沈峤听得又是心酸又是心痛,心道竺兄啊竺兄,你在天之灵,看见十五这样懂事明理,应该可以安心了吧。 他问十五:“你想不想学武功?” 十五点点头:“我想学好武功,为师父和初一报仇。” 沈峤:“在你回碧霞宗之前,这一路上,我先教你玄都山的武功,好不好?” 十五眼睛一亮:“玄都山,难道是号称天下第一道门的玄都山?” 沈峤点点头。 十五:“沈郎君,您是玄都山的弟子吗?” 沈峤含笑:“是,我叫沈峤,是玄都山第六代掌教祁凤阁的亲传弟子。” 十五啊了一声:“我,我好像听师父说过你的名字!你是不是还当过掌教?” 沈峤摸摸他的脑袋:“是,一言难尽,就先不与你说了,我这次来邺城,也是为了寻找北上的玄都山弟子,谁知道……” 他顿了顿,“谁知遭遇桑景行,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十五为难道:“可,师父说过,武功是每个门派的不传之秘,除非加入那个门派,否则是不能学的,我已经答应师父要去碧霞宗了,所以……” 沈峤笑道:“玄都山的武功也好,碧霞宗的武功也罢,都是为人所学,只要教的人和学的人本身没有门户之见,又何必拘泥其它?我只教你武功,你无须拜师。” 说罢他将用黑色布条重重裹起,伪作竹杖的山河同悲剑拿出来,将上面的布条一层层拆下。 “山河……同悲?”十五好奇地念着上面的篆体。 “苍生有难,山河同悲,草木有灵,天地不朽。” 沈峤悠悠道,手指抚过剑鞘,忽然握住剑柄,飞快抽剑出鞘,手腕不见如何动作,霎时间满屋光华,仿佛处处皆有剑光,处处杀意凛凛,鹤鸣高飞,雁横雪塞。 但只一瞬间,所有光芒又都消失了。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剑还是那把剑,好像从来没出过鞘,刚刚一幕也只是十五的错觉。 十五早就愣在那里,合不拢嘴,一副看呆了的模样。 沈峤朝他笑道:“你去摸摸那件衣裳。” 衣裳是沈峤自己的外裳,因来时淋了雨,他便除下来挂在房间里的木架上。 十五的手指刚碰上衣服,就不由自主咦了一声。 外裳化作几片飘落下来。 除此之外,屋子里其它物事却都完好无损。 十五的表情简直可以用呆滞来形容了。 沈峤:“如何?” 十五:“好,好厉害……” 沈峤扑哧一笑:“我是问你愿不愿意和我学武?” 十五点头如捣蒜:“沈师在上,请受十五一拜!” 第 48 章 “玄都紫府起初有好几套剑法,到了我师父祁凤阁的时候,他认为天下武功,万变不离其宗,与其繁杂乱眼,练不过来,还不如只将一套练到炉火纯青,所以他便将历代剑法重新整编,变成最后的两套。” “其中一套沧浪剑诀,则是他老人家身临东海亲见日升月落,云随浪涌之后有所体悟所创,糅合了玄都山先前一些剑法的精髓,正好今日路过黄河,意境相似,我便为你先演示一遍,你无须刻意去记里面的招式,只要好好体会其中意境。” 十五小脸严肃,认认真真拱手:“是,沈师,弟子会努力去感受的。” 沈峤一笑,抽剑出鞘! 他们所在的这段流域,去岁正好决堤而淹没两岸农田,如今十室九空,放眼荒凉,余下黄河大浪滔滔,依旧不停奔向前方。 此刻沈峤站在一块独自伫立的大石上,底下便是奔腾不息的黄河,咆哮着仿佛要将世间一切都吞噬殆尽。 在阳光的照耀下,河水熠熠生辉,晶亮潋滟,沈峤一人乍看单薄,难与天地争锋,但当他抽剑出鞘的那一瞬间,气势竟然不逊分毫,山河同悲剑同样因反射出夺目光芒,剑锋一起,剑气四溢,带动河水愈发澎湃汹涌,他整个人则置身在剑气之中,如同将欲御剑而去的仙人,飘逸潇洒之极。 十五看得完全呆住了。 他跟着观主时,观主虽然也教他们武功,但观主武功本身就一般,很难向他们描绘什么叫高深的武学境界,十五听观主描述过,真正的武道高人,能以自身涤荡周围,影响天地一草一木,使其受到自身心绪而牵动。 初一和十五两人当时都听得浑然忘我,向往不已,心道自己若是有生之年能见识到这样的高人就好了。 而现在,曾经梦寐以求的景象就在自己眼前出现。 看沈峤的一招一式,连十五这样在武道上刚刚入门,甚至还谈不上初窥门径的人,甚至也能感受到其中牵引万物的力量,那是他贫瘠的语言所无法描绘的画面,也是十五毕生难忘的景象。 师父,初一,你们看见了吗? 十五热泪盈眶,甚至有种跪下来痛哭的冲动。 不仅是旁观的十五,连置身其中的沈峤,也正处于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妙境界。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剑气冥冥之中与河水彼此牵动,互为气机,剑意顺着四肢百骸游走,又从手中山河同悲剑喷薄而出,心随意动,剑随心动,有形剑意化为白虹,从水汽之中贯穿而过,剑意所至之处,河水轰的一声猛然炸开,壮观奇丽,水珠四溅,闪耀七色光芒。 沈峤剑尖一颤,人从石头上面陡然跃下,毫无预警,看得入神的十五大叫一声,并作几步跑到河边,却见沈峤落在汹涌的河水之中,兔起鹘落,手中剑势未停,绵绵不绝,凌波微步,恣意自如,宛若闲庭信步,以剑拈花。 从来不为任何人停留,急于吞噬万物的黄河在他脚下奔流,却在他周身三尺之内,温柔得像月华抚弄春风,任其自在,任其去留。 天不为春,着手成春。 流水无情,剑则至情。 以至情之剑驰骋无情之水,纵风雨千重亦独往。 剑光所至,万取一收,风流尽得。 一套剑法既毕,沈峤从河中石头跃至岸上,眯起眼往回看,他的眼睛仍旧不是很好,也许是因为之前余毒在体内滞留太久太深的缘故,即便根基重塑,也没法恢复到往日清晰无比的程度。 但这已经不要紧了,因为方才他使出那一套剑法时,用的是自己对周围事物的感知,以剑意维系与周围的联系,所以落脚处分毫不差,并不因视力而减损,这也算是有舍有得,因祸得福了。 十五在旁边怯生生道:“沈师,我以后真的能练成您这样的境界吗?” 沈峤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自然是可以的,大道三千,人人不同,你只要用心研习,将来必然也能水到渠成。” 十五也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这是他自离开白龙观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沈峤蹲下、身与他平视:“你师父的死,我知道你没有忘,我也没有忘,我们一起记在心里,但你师父在天有灵,肯定希望你能开心快活,答应我,过了黄河,我们就把伤心事都抛掉,高高兴兴地往前走,好不好?” 听他提起师父,十五的眼眶又有点湿了,但他很快点点头:“好的,我会好好活着,努力练功,当一个好人,不会让师父失望,也不会让您失望的。” 沈峤什么也没说,只将他紧紧抱住好一会儿,才把人松开,然后牵着他的手,一大一小的身影沿着河边,慢慢地向前走。 而黄河,依旧滚滚向前,亘古不变。 …… 他们两人走得不快,这一路整整走了好几个月,直到八月初,才抵达泰山脚下。 泰山共有大小山峰一百多座,碧霞宗不在历代帝王封禅的岱顶,而在东北麓一座名不见经传的烛南峰上。 烛南峰不算高,位置却得天独厚,山上奇石环绕,清流淙淙,因地势较险而少游人樵夫, 二人在山下稍稍整装歇息,便开始往上爬。 十五颇有点“近乡情怯”,心头忐忑不安,在沈峤带着他往上走的时候,便忍不住问:“沈师,您知道碧霞宗是一个什么样的门派吗?” 沈峤笑道:“碧霞宗始建于汉代,如今的宗主叫赵持盈,同样是身列天下十大的高手,竺兄既说赵宗主是他的师侄,那么论辈分,你应该是与赵宗主同辈。” 十五抓着他的衣角,却绝不是害怕自己跌下去,这几个月他跟随沈峤习武练剑,进步飞快,玄都山的轻功“天阔虹影”在他使来,已得三四分精髓。 “等把我送到碧霞宗,您就要走了吗?” “你不希望我走吗?”沈峤故意逗他。 十五有点不好意思,抿着唇笑,没说话。 观主和初一去世之后,这一路沈峤照顾细心,如师如父,十五早将他当做唯一的亲人,依赖孺慕至深,如今看见碧霞宗近在眼前,师父的遗命很快就能实现,可伴随而来的却是很有可能的分离,他半点都高兴不起来了。 沈峤:“放心罢,到了之后我也不马上走,先看看再说。” 他没有告诉十五的是,碧霞宗虽然曾经也是大派,但近年来衰微得厉害,只因出了一个百年不遇的奇才赵持盈,这才稍稍提振名声,但一个门派要光大不可能单靠一个人,赵持盈再厉害,想要力挽狂澜也有些吃力,听说近年来赵持盈闭关,门派事务一直是其师兄岳昆池在打理,竺冷泉当年离开门派必然有缘故,而且这个缘故肯定不会太愉快,只不知他们见到十五会作何反应,若是不喜欢十五,他也不能将十五留在这里受委屈。 十五不知沈峤心头所想俱是为自己考虑,心中惴惴不安,既担心碧霞宗上的人不好相处,又担心太快与沈峤分离。 两人就这样快爬到半山腰,沈峤却发现了不对劲。 一般门派若在山上,有些守卫森严点的,山下就会有弟子值守,稍微松一点的,到了半山腰,也必然能看见人。 但现在,眼看他们已经快要到了,人影却没看见半个,这不能不说是很反常的一件事。 十五显然也察觉到不妥,原本抓住沈峤的衣角却悄悄松开,他不希望有事的时候,自己成为拖累沈峤的累赘。 “沈师,您看!” 沈峤眼神不好,十五却发现石道旁边被丢在草丛里的断剑,弯腰捡起来递给他。 沈峤摸到断剑的口子,这明显是用力过度折断的,此间不见尸体,也不知剑的主人是跌落山崖了,还是已经逃跑了。 “小心些,上面兴许还有,你跟在我后面。” 果不其然,越往上走,兵器就越多,陆续也有尸体,分不清是碧霞宗弟子的还是别人的。 冷不防身后忽然传来遥遥一声断喝:“什么人,站住!” 话未落音,一剑已经朝十五后背飞掠而来。 沈峤听见动静,神色未变,拉住十五一个旋身,两人位置转眼就调换过来,他自己则迎着剑锋而去。 山河同悲剑甚至都没有出鞘,他掌风侧拍,将剑势拍得偏了方向,袖子一舒一卷,便将对方的手腕给拿捏住。 “沈道长?”对方咦了一声。 “阁下是?”沈峤眯着眼,只能看见眼前一个五官模糊的人影。 “在下范元白,正是碧霞宗门下,我们曾在苏府见过一面。”对方道。 沈峤想了想,终于有点印象,当日他代晏无师赴苏府秦老夫人寿宴,的确好像遇见过泰山碧霞宗的弟子。 范元白:“敢问沈道长为何身在此地?” 他的语气不掩焦灼,却仍能耐着性子,先客客气气问询一声,一是范元白本身脾性不错,二是那日沈峤与段文鸯交手的表现折服了许多人,这其中也包括他。 沈峤将十五与碧霞宗的渊源简单说了一下,还让十五出示木牌为证。 范元白拿过木牌端详片刻:“我确实曾听过竺师叔祖的名字,不过其中内情却不甚了了,既然如此,两位不妨随我一道上山,也好将此事呈禀师长。” 沈峤道:“多谢范郎君,方才我们在沿途发现断剑尸首,想必你应该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变故?” 范元白苦笑:“说来也巧,我此番回家探亲,一去大半年,今日正好回宗门,谁知在山脚下就发现不妥,原本宗门安排在那里轮值的弟子却不知所踪,一路上来,心惊胆战,正好遇见两位,我还以为……” 他还以为是敌非友。 沈峤:“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还是赶紧上山一探究竟,若平安无事,也好求个安心。” 范元白连声应是,当下便与沈峤十五一路同行上山。 只是三人越往上走,心就越发悬在半空落不下来,只因一路上去,触目所及,刀剑越来越多,尸首也越来越多,范元白从原先力持镇定,还能弯腰去察看尸首,看有没有活口,到后面脸青唇白,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通过范元白的解释,沈峤他们知道这些尸首里头就有碧霞宗的弟子,而且还占了大多数,其他尸首则身份不明,从兵器上看,对方用的也是剑,剑上刻着“东洲”二字。 十五奇道:“东洲是什么门派?” 他只以为他初入江湖,孤陋寡闻,没想到范元白也是皱着眉头一语不发。 反是沈峤道:“中原没有东洲派,高句丽却有一个。” 范元白这才道:“不错,此派号称高句丽第一大派,我也有所耳闻,但高句丽乃异国,与我碧霞宗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说话不耽误脚下功夫,离山顶越来越近,三人已经遥遥耳闻短兵相接的声音。 耳力如沈峤者,甚至能听见有人在喊话斥骂。 范元白加快几步,赶在前面,手中剑已出鞘。 十五则拉了拉沈峤,小声道:“沈师,您跟着我,地上尸首有些多。” 沈峤心头一暖,点点头,没有违逆他的好意:“好。” 饶是有了心理准备,眼前所见,仍令范元白禁不住揪心。 只见原先平静祥和的宗门,如今已成血海一片,尸首的数量在进了宗门之后达到顶峰,鲜血在地上汇聚成一条小河,缓缓流淌向不知名之处。 那些已经闭上眼睛的碧霞宗弟子,与十五暂时还毫无关系,他有沈峤在侧,尚能维持冷静镇定的模样,但范元白却有些忍不住了,只因这些人曾与他朝夕相处,是他亲如手足的师兄弟妹,半年前他下山时,这些人中还有笑闹着要他带什么好吃好玩的回来,现在他们却只能躺在冰冷的地上,再也不会开口说话。 范元白双目通红,内心的伤心愤恨逐渐凝聚,直到看见不远处有两帮人马在厮杀,他毫不犹豫就提剑上前,谁知刚要加入战局,却又愣住了。 这交手的两派人马,竟然都穿着碧霞宗弟子的服饰,双方之中也都有他熟悉的面孔。 “李师弟!乔师弟!快住手,这到底怎么回事!” 众人好战正酣,杀得兴起,自然没有人理会他,兵戈交接之声铿锵不绝,刀光剑影几乎耀花了旁人的眼。 范元白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自己离山一趟,回来就看见宗门自相残杀的场景。 他心神激荡,一时有些恍惚,自然也没注意到正有一把剑递向自己背后。 然而偷袭者还未将剑身送入他体内,就已经惨叫一声,松开剑,捂着手腕在地上打滚哀嚎。 “小心背后。”沈峤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不愠不火。 范元白稍稍回过神,向他道谢,又抓起身后偷袭他的人,发现竟也是本门弟子。 “你是卢长老座下的薛杞?为何要偷袭我!” 对方看见他身后的沈峤,想起自己刚刚被此人一剑挑断手腕,不由畏惧:“是,是真正的掌门回来了,你师父,岳长老他却占着代宗主的位置不肯让贤,所以号令座下弟子互相厮杀……” 范元白越听越糊涂,忍不住打断喝斥他:“胡说八道!我师父一心为公,如何会占着什么位置不肯让贤!” 薛杞大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你别杀我!” 沈峤按上范元白的肩膀,示意他镇定下来:“这还只是外门罢,先去内门看看。” 又问薛杞:“你师父呢?” 他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传入薛杞耳中,薛杞瑟缩了一下:“在内门,正与岳长老交手……” 范元白却不耐再听下去,直接一跃而起,抄起剑就朝内门闯了进去。 一路上不乏有人提剑来拦,其中有昔日同门,也有所谓的东洲派弟子,还有高鼻深目,身份不明的黑衣人,范元白几番下来,耗力不少,手下动作也跟着粗疏下来,险些没被人砍中,亏得沈峤在后面跟上来,一边关照着他。 相比起来,初出茅庐的十五却显得游刃有余得多,他手中的剑只是在路上捡的寻常长剑,一招一式却将沈峤最近教的悉数都用上了,他不像范元白心神恍惚,又有沈峤在旁边,心头大定之余,出手也越来越稳,反将这些上前来攻击的人当成切磋喂招的对手了。 但十五终究是刚刚上手,一开始还有些无措忙乱,好不容易将对方制服,就迫不及待回头,只为看见身后之人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沈师,我做得好不好?” 沈峤果然笑道:“很好,不过还是要小心些。” 十五的肩膀被轻轻抚过,带来一阵轻微的暖意,令他大受鼓励:“是!” 内门之中,岳昆池手中的剑被阮海楼拍飞,自己腰际也中了一掌,禁不住连退三步,撞上身后的柱子。 他不顾身旁弟子过来搀扶,也没看阮海楼,却是对门中长老卢峰咆哮:“卢峰,你竟然勾结外人来攻陷碧霞宗,你这不忠不义之徒,不配当本门弟子!” 卢峰皱眉:“配不配,轮不到你岳昆池来作主,让赵宗主出来说。” 岳昆池咬牙,这些人是明知道赵师妹在闭关不得受半分惊扰,方才会悬在这个时机打上门来的。 阮海楼:“你小时候,常常被你师父骂哭,是我天天跑下山给你买糖吃,你师父说你蠢笨,也是我手把手教你将那些招式练好的,现在你想必也早就忘光了罢?” 岳昆池:“我没忘,阮师叔你对我的好,我这一辈子都记在心上!但你现在已经是东洲派的人,又娶了高句丽王的公主,却带着东洲派的弟子杀上碧霞宗,还勾结突厥人和门中长老,意欲夺位,难道你就是这么对自己师门的吗!” 阮海楼冷笑:“当年若非你们师父暗箭伤人,害我被千夫所指,有宗门却归不得,不能不黯然远走,又怎会流落高句丽?你一定不会想知道我后来又遭遇了多少苦难,才得到东洲派掌门的青眼,成为他的入室弟子,转眼二十年过去,可惜你们师父早已作古,否则这个公道,我更乐意当面向他讨回来!” 旁观许久的蒲安密忽然出声:“我说阮公,卢公,你们又何必与他说这么多?赵持盈闭关不出,他岳昆池占着代宗主的位置,大权在握,不知多么逍遥快活,你们让他把宗主之位交出来,他当然不会愿意,反正今日都杀了这么多人了,索性杀个痛快,直接把不听话的人全换掉就是了,剩下一个赵持盈,就算她出了关,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卢峰断然道:“不错,阮师兄,岳昆池强弩之末,不过靠说废话拖延时间,先将他废了再说,惠乐山昔日欠你良多,今日该轮到他的弟子来偿还了!” 阮海楼也不再多言,直接掠身上前,一掌拍向岳昆池。 岳昆池精疲力尽,退无可退,只能闭目待死,他身旁的弟子周夜雪却忽然扑上前,打算为其师挡下这一击。 范元白撞撞跌跌跑进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登时肝胆欲裂,禁不住大喊出声:“师妹!” 他离对方众人尚有一段距离,别说跑,就是连滚带爬,此时也赶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色剑光堪堪从他耳边掠过,直接从周夜雪和阮海楼之间穿过。 剑光之快,快得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回过神。 阮海楼掌风一去,即使有所感应,心生警惕,也已然收手不及,剑光一来,犹如君临天下,直接将掌风压制。 他只觉手掌一阵痛楚,急急后退,等到落地定睛一看,掌心却仍是多了一道长且深的血痕。 在场众人,如碧霞宗精英弟子,在方才的内讧之中已经消磨殆尽,余者精神萎靡,不堪振作,竟无人看出沈峤这一剑乃有形剑意,而且已经接近剑心的造诣,如阮海楼等人,就算能看出来,也万万不会说出来长敌人威风的。 “来者何人!”阮海楼捂着流血不止的手怒道。 “沈峤。” 他收剑入鞘,声音既轻且柔和,却传遍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其他人尚且还没什么反应,蒲安密却露出见了鬼似的表情:“你就是沈峤?!” 沈峤:“这位公子认得我,敢问高姓大名?” 蒲安密心中连道两声不可能,定了定神,方露出笑容:“家师昆邪,沈道长想必不陌生。” 沈峤端的是好涵养,听见害得自己昔日落崖重伤的对手也没有多大反应,仅仅是点点头:“的确是故人。” 提及师父的名字,蒲安密的底气又足了起来:“当日半步峰上一战之后,家师可是想念沈道长想念得紧呢,还担心你落崖丧命,幸好上天庇佑,沈道长大难不死,家师就在离此不远,想必明日就能上山来,届时故人重逢,沈道长大可与家师好好聚一聚了!” 听见半步峰一战,在场大多数人就都明白沈峤的身份了。 十五只觉有些人望向沈师的目光令人厌烦得很,忍不住暗自皱眉,微微往前一步,想要挡住这些眼神。 沈峤似乎察觉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按住他的肩膀,语气仍是平淡温和:“的确是故人,是该好好聚聚。” 他话锋一转:“诸位今日想必也非为我而来,还是先将你们的正事解决了要紧。” 阮海楼冷冷道:“沈道长之名,纵然我身在高句丽亦有所耳闻,今日真是幸会,不过这是我们碧霞宗的家务事,沈道长无缘无故来掺和一手,又是作何道理?” 若换了旁人,他早就先下手为强,无非是方才沈峤先发制人那一手震慑全场,令他心生忌惮。 沈峤叹道:“碧霞宗的内务,我无意过问,不过今日我带晚辈前来认祖归宗,总不能看着你们将碧霞宗屠戮殆尽罢?” 岳昆池疑惑:“沈道长,你说的晚辈是?” 沈峤将十五的身份来历略略一说,岳昆池啊了一声,失声道:“他竟是竺师叔的弟子?!” 旁边阮海楼却忽然哈哈笑道:“好!好极!看来今日是个好日子,故人全都到齐了,竺冷泉自己没来,派个徒弟来也好,他若还在,倒可以让他来说句公道话,看看当年到底是惠乐山不仁不义,还是我们活该被逐出师门!” 岳昆池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阮师叔,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一声师叔,昔年恩怨,先师临终前,我也曾听他提及,言语之中多有后悔之意,觉得当年之事,自己也多有过失,还嘱咐我若以后见了你们,照旧要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师叔,可那毕竟是上一代的恩怨,就算你不念同门之谊,也该念师门一手将你培育起来的恩德,可你如今竟和,竟和……” 他看着这遍地尸首,满目疮痍,有些说不下去,语气沉痛道:“碧霞宗弟子又有何过错,他们并未经历或参与当年之事,为何要白白死去!卢峰,你身为长老,竟然勾结外人……” 卢峰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我就看不惯你这婆婆妈妈的模样!若赵持盈肯分出些心神来管理事务,碧霞宗也不至于是如今不死不活的样子,他们自己本事不济,死了就死了,你若识相,便赶紧将宗主之位交出来,日后无论碧霞宗在谁手里,都总比在你手里来得好!” 岳昆池:“若我不肯呢?” 蒲安密笑道:“如今周国伐齐,来势汹汹,齐国大势已去,阮掌门与卢长老已向东、突厥尔伏可汗投诚,俱被封了官职爵位,若岳长老也肯识时务,带领碧霞宗上下归顺,以后定然大有前程。” 说罢他似是想起什么,对沈峤道:“差点忘了与沈道长说,您那位师弟,如今的玄都山郁掌教,不久前已被尔伏可汗亲自册封为太平玉阳主教真人,真是可喜可贺啊,当日您若是没有败于我师之手,今日受封的,可不就是您了?” 第 49 章 沈峤微微蹙眉,但自然不是为了自己没有受封:“这么说,郁蔼这次也与昆邪一并到碧霞宗来了?” 蒲安密笑道:“郁真人没有来,来的只有我师尊,若沈道长有兴趣,不妨等我师尊来了,随我们去见尔伏可汗,可汗若见了沈道长,必然也会很高兴的。” 沈峤:“贫道如今虽然落魄,可也不至于依附一个只会强取豪夺,滥杀人命的强盗。” 蒲安密霎时没了笑容:“你可知晓自己在说什么?莫不是以为有晏无师给你撑腰,你就可以谁都不放在眼里了?” 沈峤淡淡道:“我从未如此想过。” 蒲安密忽然又露出笑容:“好教沈道长知道,晏无师很快就要自身难保了,与其靠他,还不如投靠强盛的突厥,以沈道长如今来看,武功想必已经恢复过半了罢,若你肯到尔伏可汗麾下效命,以可汗爱才之心,必然愿意为沈道长提供一个尊荣的地位,届时你不就可以与令师弟平起平坐,分庭抗礼了?” 沈峤:“多谢好意,心领了。” 眼见沈峤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蒲安密心头恼怒,正欲再说什么,那头卢峰却已经有些不耐了:“蒲郎君,你们之间有何恩怨,不妨改日再议,眼下还是先将碧霞宗之事解决了,以免夜长梦多!” 蒲安密点点头,望向阮海楼:“此事自然还是以阮掌门的意见为主,阮掌门怎么说?” 阮海楼如今入了东洲派,在派中地位不低,又娶了高句丽王的女儿,身份有些特殊,□□厥想要趁着北周伐齐的当口将齐国东面这一大块给吃下来,与高句丽的利益不谋而合,双方暗中合议,早将疆域都给划分好了,只等着周国大军大举进犯,齐国忙于扑灭西边的火焰,他们就可以在东面这块捡便宜。 而今日碧霞宗之事,不过是这些计划的其中不起眼一环,与大局无关,只不过阮海楼以高句丽王女婿的身份投靠了突厥,突厥自然也要给他面子,在他前往碧霞宗解决过往恩怨的时候过来帮他撑腰。 阮海楼望向岳昆池:“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降,就不必死。” 岳昆池捂着胸口喘气:“碧霞宗传承至今,虽非名门望派,可也是历代祖师心血所在,我岳昆池既为碧霞宗弟子,便不可给列祖列宗丢脸,宁死,不降!” 阮海楼哈哈大笑:“好!惠乐山虽是奸猾小人,表里不一,却收了个硬骨头的徒弟!我成全你!” 他心头还顾忌沈峤方才插手,目光一转便待说话,蒲安密似乎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下一刻就已经挡在沈峤与岳昆池之间:“让我来讨教沈道长的武功恢复到什么程度了罢!” 昆邪乃狐鹿估亲传弟子,又是突厥左贤王,地位尊贵,蒲安密是昆邪的大弟子,同样也是突厥贵族出身,由来自视甚高,就算方才见识到沈峤那道剑气,他也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毕竟沈峤元气大伤人人皆知,相见欢之毒更是无药可解,方才对话之际,他还能看见对方眼神迷蒙,目力不济,心中早已有所判断,此时一出手便是凌厉杀招,意欲先发制人,解决沈峤这个中途冒出来的变数。 蒲安密用的是刀,他的刀法极为霸道,就像草原孤狼,刀影一现,风声鹤唳,闻者战栗,几欲转身奔逃! 这一刀砍下来,气势磅礴,泰山压顶,直逼得人喘不过气。 刀光快若闪电,但刀劈下来时,沈峤却已经不在原地,他疾退三步,躲开了杀气腾腾的刀锋。 但这三步,却并没有令蒲安密得意忘形,因为他看见沈峤的剑没出鞘。 剑没出鞘,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对方觉得情况还没有危急到需要抽剑的地步,也意味着对方觉得应付他这个对手不需要抽剑。 蒲安密脸色微变,一股屈辱之意油然而生。 他觉得沈峤太过拿大了! 你曾是我师尊的手下败将,如今却来瞧不起我? 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 他一刀落空,必然要重新出刀,心念电转之间,蒲安密飞身上前,刀光扬起,不同于方才的从天而降骤然压下,这次则如重重巨浪澎湃而至,看似只有一刀,实则劈出了六重的刀气,一重更比一重强。 寻常用刀的高手在他这个年纪,能劈出四五重刀气,就已经算是天分极高了,蒲安密却能劈出六重,也难怪他有如此自信与把握。 沈峤终于出剑了。 山河同悲剑被他抽出来的时候嗡嗡作响,不知是受到刀气影响产生共鸣,还是长久剑气滋养使得这把剑有了自己的灵性,正迫不及待想要迎敌。 十五睁大了眼睛,看出这是沈峤曾在黄河边给自己演示的沧浪剑诀其中一式。 清风徐来! 明月下松林,林间自有风,一人坐于松下,背如松,拨琴弦,这漫不经心的一拨,拨出了清风徐徐而来,拂面微凉花如雨。 明明极快的一剑,却偏偏取了这样一个如诗如画的名称,十五先前还不明白,眼下看见沈峤状若随意地那一拨,却忽然领悟了什么。 只一剑,就拨开了六重刀光! 蒲安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仅仅是愣了一瞬,沈峤的剑已经递至他眼前,直取他的面门。 他只能选择抽刀后撤,然而沈峤却一反常态,步步紧逼,双方一退一进,瞬间穿越了整个碧霞宗内门,眼看蒲安密后背就快要撞上墙壁,他选择借力提起跃上横梁,又从横梁悬身而下,提刀朝沈峤劈下去。 那头岳昆池却完全不是阮海楼的对手,莫说阮海楼原本就比他高了一个辈分,岳昆池本来武功也只能称得上普通不错,只因赵持盈闭关不出,他才被委托执掌门中事务,又因镇日忙于杂务,武功越发疏忽,自然不会是阮海楼的对手,转眼间又吐血倒地,受伤不浅。 阮海楼这次没有再留余地的意思,手掌扬起,直接就要下杀手。 眼看在场唯一还算能打的范元白和周夜雪二人都被卢峰那边拖住手脚,余者碌碌,根本拿不出手,十五不得不硬着头皮提剑上去帮忙抵挡。 阮海楼哪里会将他放在眼里,冷笑一声,袍袖直接将十五挥开。 十五啊了一声往后跌开,手中长剑掉落在地。 沈峤听见那边的动静,无须回头也能知道大概,他心中摇头,暗叹偌大碧霞宗竟沦落如斯,一面荡开蒲安密的刀势,一面回身救援,剑气所至,将阮海楼的掌风化于无形,一时间,竟变成沈峤对上蒲安密和阮海楼,以一敌二的局面。 蒲安密冷笑一声:“沈道长果真能者多劳!” 他见沈峤不肯为己所用,早已起了杀机,此时有阮海楼加入,压力顿时为之一减,顿时不再犹豫,刀刀俱是杀招,八重刀气排山倒海朝对方涌了过去。 在旁人眼里,此时的沈峤既要应付蒲安密几乎无懈可击的重重刀气,又要应付阮海楼凌厉澎湃的掌风,双拳难敌四掌,即便他武功再高,只怕也左支右绌,难以支撑。 十五更是一颗心提到了心口,又不敢喊出声,生怕惊扰了沈峤,影响他听力的判断,双手紧紧攥着,浑然不觉全是汗水。 沈峤出了一剑。 这一剑,颇有横扫千军的架势,锋芒所到之处,剑气纵横,飞白侵霄。 一剑之后,他旋即后退,足尖一点,整个人跃起,玄都山的“天阔虹影”被他运用到了极致,霎时间,人已消失不见,再出现的时候,却是已经落在阮海楼身后,蒲安密手中的刀落地,手腕被割出一条血痕,可他连看也不看一眼,满脸不可置信,似乎还未能接受自己输了的事实。 阮海楼比他好一些,他及时收掌后撤,没有继续与沈峤纠缠,依旧转而去杀岳昆池。 谁知沈峤复又出手相拦,阮海楼心头愤恨,不得不与之周旋,面上怒道:“你可知道当年岳昆池的师父如何卑鄙无耻,你现在帮着他,完全是黑白不分,助纣为虐!” 沈峤沉声道:“你们之间的恩怨,我并不知其中内情,本也无权过问,可方才尸横遍地的那些碧霞宗弟子,难不成也该为你们的恩怨付出代价?” 阮海楼恨声道:“碧霞宗上下,都欠我良多,我隐忍十数年,惠乐山死了,由他的后代弟子来偿还,又有什么不对!” 沈峤不再说话了。 有些人若已一心沉浸在仇恨之中,即便是旁人如何开解劝说,也无济于事,更何况阮海楼如今与突厥结盟,将碧霞宗上下几乎杀个精光,显然也不存着善了的心思了。 两人交手越来越快,阮海楼虽然在中原武林名声不显,却不是什么易与之辈。他早年曾是碧霞宗最有天分的弟子,后来因故出走,去了高句丽,又在东洲派立足,成为东洲派长老,已然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 而沈峤如今虽然根基重塑,但毕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恢复到从前的水平,眼下功力差不多也相当于鼎盛时期的一半有余,只是没了余毒和旧伤的侵扰,动起手来更加游刃有余,无后顾之忧罢了。 眼看二人交手如火如荼,沈峤分身乏术,蒲安密心念电转,眯起眼打量战局片刻,趁着沈峤回身应付阮海楼的掌风,忽然抽刀砍向沈峤后背! “沈师!” “沈道长小心!” 同时叫起来的,包括岳昆池和十五等人,他们一直盯着战局,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幕。 但一个身负重伤,一个武功不济,十五甚至已经起身跑过去,但他一个刚学武功不久的人,如何阻挡得了蒲安密的去势,眼看刀风已经将将落在沈峤后背! 一股清风不知从何处吹来,隐隐带着香气,十五还未反应过来,眨了眨眼,好像看见一片蓝色衣带从自己面前飘过。 蒲安密的刀没砍在沈峤身上,却落在一只纤纤素手上,后者乍看直接以手接刀,实际上彼此之间还隔着一层真气,而后刀被生生弹开,蒲安密身上也中了一掌,身体直接往后飞退,地上砖石顺着他的脚步寸寸碎裂飞溅,直至门口。 “赵持盈?”几乎是第一时间,蒲安密就想到来者的身份。 “是我。”蓝衣女子应道,飞身上前,步步紧逼,不多时就夺了蒲安密手中的刀,且点了他的穴道。 赵持盈上前几步将岳昆池扶起来,关切道,“师兄可有大碍?” 岳昆池苦笑:“无妨,只是我没用,让你前功尽弃了。” 赵持盈摇摇头,没说什么,她见沈峤那边隐隐已占上风,便没有再多插一手,而是先去解决卢峰与范元白那边。 卢峰与阮海楼暗中联络已久,这次阮海楼能这么顺利攻上碧霞宗来,卢峰居功不小,他在碧霞宗多年,自然也有一批忠于自己的门中弟子,但此时厮杀了大半日,同样损失惨重,如今只剩下数人,与范元白他们混战,但有东洲派与蒲安密当助力,若无意外,卢峰今日十拿九稳,能够登上碧霞宗掌门的宝座。 谁能想到原本闭关不出,据说到了紧要关头的赵持盈会在这个时候冒出来? 范元白与周夜雪等弟子身上伤痕累累,无非是凭借一口气在支撑,早已强弩之末,赵持盈的出现无疑给了他们莫大的鼓励,卢峰气恨不已,手中长剑想也不想便转向赵持盈,剑芒慑人,挟着厉厉剑气扑面而至! 赵持盈双手向前,拈出太极两仪的纹印,修长手指变化万端,煞是好看,但卢峰却忽然脸色大变,只因他的长剑非但无法再前进半分,反而被赵持盈素手搅弄,悉数碎裂炸开! “啊!”他惨叫一声,整个人不由自主飞身后退,撞上身后墙壁,周身大穴随之被点住。 那头沈峤也将阮海楼败于剑下,后者一只手的手筋被斩断,坐在地上面色灰白,沈峤的剑则架在他的脖子上。 大局底定。 卢峰、阮海楼、蒲安密这三人一旦落败受制,其余人等也就不足为虑,碧霞宗剩余的弟子们有了主心骨,很快便将局势稳定下来,东洲派等人悉数被擒,然而看着血流遍地,门中弟子十去七八的景象,任何一个人心中都没有获胜的喜悦,只有沉重与疲惫。 赵持盈望向卢峰:“卢长老,我知道你昔年与阮海楼交情不错,可仅仅是因为如此,你就能够下得了狠心,将本门弟子的性命置于不顾,勾结外人,毁碧霞宗于一旦吗?” 卢峰冷笑,梗着脖子:“你多年不问宗门事务,一心闭关修炼,这个宗主你又几曾当得称职过,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岳昆池武功不济,管事能力又平平,碧霞宗如今早已风光不再,沦落为二三流门派,若不再行霹雳手段加以改革,只怕没过几年,这个门派就要从世上消失了!阮师兄原本就是我门弟子,如今又有高句丽王女婿的身份,缘何不能领导碧霞宗重振雄风?!你倒是会捡便宜,别人在这里厮杀半天,性命都丢了,最后关头你就出来收拾残局,不愧是掌门,成王败寇,还有什么可说的!” 赵持盈摇摇头,并不与他争辩,只让范元白等人将他先押下去,又对阮海楼道:“阮海楼,今日所作所为,你已欠下我碧霞宗血债,我要杀你,你有什么话可说?” 阮海楼注目赵持盈:“我方才听岳昆池说,惠乐山临死前,曾说了与我有关的话。” 赵持盈:“不错,师父临终之前,将从前的事情,都一一告诉我们了。” 阮海楼冷冷道:“他说了什么,怕又是说我贪心不足,辜负他一片好心罢?” 赵持盈摇了摇头,缓缓道:“师父说,当年所有师兄弟中,他与你感情最为要好,那时候,碧霞宗新一代英才辈出,所有人都认为,宗门会在你们手中振兴,其中又以先师与你最为优秀,师祖一直举棋不定,不知道要将掌门之位交付给谁。” “掌门角逐异常激烈,师祖等人设下不少考题,都被你们一一化解,据说其中一场考核,是让你们分别从不同地方赶到长安汇合,先到者为胜,当时因为四处打仗,途中艰险异常,困难重重,先师在义州病倒,而你正好也途径义州,为了照顾先师,你耽误了行程,最后先到的反而不是你们,而是另外一位弟子。” 随着她的话,阮海楼仿佛也陷入往事的回忆之中:“不错,他性子从小倔强,不肯服输,怎么都要赌一口气,当时若非病得很重,根本起不来,是绝不肯耽误行程的,我不能眼睁睁放任他一个人在客栈里。” 赵持盈:“先师说,他从小好胜心强,对输赢极为执着,是你处处让着他,他一直没有机会好好多谢你。” 阮海楼冷笑起来:“我不需要他的谢意!他倒会在你们面前当好人,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他想必也诸多伪饰!” 赵持盈没有理会他的愤恨语气,兀自道:“掌门之位的争夺和考验越来越激烈,先师一心求胜,乃至忽略了昔日同门情谊,用了些不太光明正大的手段……” 岳昆池忍不住喝道:“师妹!” 赵持盈平静道:“这些都是师尊临终前与我们说的,你当时也听见了,我现在不过是如实转达。” 岳昆池:“可是……” 为尊者讳的想法根深蒂固,让他怎么也没法说出已逝师父的坏话。 赵持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真相不会因为年岁久远而消失,它永远在那里,师父当年犯下的错误,间接导致碧霞宗出现今日局面,我等身为弟子,理应承担起后果,这也是师父临终前的心愿。” 旁边范元白等人都听得呆住了。 这段隐秘而少有人知的往事,终结于那个混乱的夜晚,赵持盈岳昆池当年也不过是年轻弟子,未能窥见其中内情,更不要说当时还没入门的范元白等人了。 她对阮海楼道:“师父对你说,你能力比他强,理应继承掌门之位,他不再参与角逐,你不疑有他,与师父喝了个酩酊大醉,醒来时身旁却躺着师祖的小女儿,师祖认为你酒后乱性,不堪大用,你百口莫辩,想让师父出面帮你证明,师父却反过来指证你。后来师父临终前说,当时他故意灌醉你,又知道师祖的女儿暗自倾慕你,所以与她合谋上演了一出戏,骗过了师祖和其他人,谁知你性情刚烈,一怒之下竟与师祖发生冲突,愤而出走……” 阮海楼惨笑:“不错,我永远也忘不了,我最信任的人,竟然暗中算计我,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情!” 赵持盈:“因为此事,门中人心逐渐离散,你走后不久,竺师叔也跟着离开了,原本就日薄西山的门派越发衰微,师祖将掌门之位传给师父,师父一直耿耿于怀,临终前特地将真相告诉我们,并与我们说,如果日后你还回来,一定要向你转告一声,他欠了你半辈子的不是。” 阮海楼脸色惨白,露出古怪的笑容:“欠我?他若是欠我,为何自己不出现,为何要让你来说!” 他的表情转而凶狠:“他是不是还没死!其实他一直都躲在暗处偷看,对罢?你去叫他出来,去把惠乐山叫出来!” 赵持盈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因着这件事,师父半生愧疚,心病难除,以致早逝。” 阮海楼摇摇头:“不可能,他那样狡诈的人,怎么可能那么早死!” 赵持盈叹了口气:“只怕连师父都没有想到,他早年欠你的,今日却要用大半碧霞宗弟子的血来偿还,一笔归一笔,这一笔账,我今日也会与你算个清楚。” 阮海楼却恍若未闻:“我不信他死了,他的墓在哪里?” 岳昆池再也忍不住了:“碧霞宗历代宗主死后,遗体焚烧成灰,扬洒泰山诸峰,只有牌位被供奉在祖师楼,你难道是当异族人当久了,连这也不记得了?” 阮海楼缓缓合上眼,半晌,两行泪水夺目而出,再无言语。 赵持盈对范元白等人交代:“你们先包扎一下,然后四处察看还有无本门弟子存活,再将这些人分开关押起来,择日再行处置。” 范元白他们连忙应是。 蒲安密忍不住出声:“我师尊昆邪不日便会上山来拜会宗主,还请宗主将我放开,有话好说。” 赵持盈奇道:“昆邪是何人?” 她闭关已久,竟连昆邪之名也不曾听过。 蒲安密:“我师乃突厥左贤王,突厥上师狐鹿估之徒,曾败玄都山掌教,”他顿了顿,看了沈峤一眼,“喔,就是这位沈掌教,沈道长。” 赵持盈蹙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岳昆池忍着伤势,将来龙去脉简略说了一下,又对赵持盈道:“这次多亏了沈道长,否则在你赶来之前,局面早已失控。” 赵持盈点点头,朝沈峤行礼:“多谢沈道长援手,大恩大德,我碧霞宗上下铭记于心。” 沈峤:“赵宗主不必客气。” 赵持盈:“如今要解决的事情太多,沈道长若无要事,能否先在敝宗落脚歇息一二,容我先处理一下其它事情,再向您请教。” 经此一役,碧霞宗元气大伤,别说普通弟子,就是稍微上得了台面的,也只剩下一个范元白,一个周夜雪,就算他们,现在也都各有伤势,更不必说余者尸横遍地,令人唏嘘。 即便这些弟子的尸首要一一收拾,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沈峤表示理解:“我会在此叨扰数日,等赵宗主处理完要事,再详谈也无妨。” 蒲安密不甘被冷落,正要说话,赵持盈手中剑鞘脱手而出,直接点在对方的穴道上,成功让他闭了嘴。 接下来的事情不是沈峤能插手的,他带着十五来到客房,没人能招待他们,他总不好让赵持盈堂堂一个掌门来端茶递水,于是弟子服其劳,勤快的小十五跑进跑出,很快给沈峤烧了热水,又去灶房要来一碟糕点。 沈峤哭笑不得,拉着他坐下:“我不饿,你自己吃。” 十五不肯坐:“我也不饿,沈师方才跟人打架肯定累得很,我给您捏捏肩膀!” 沈峤按住他的手:“十五,你是不是在害怕?” 十五一愣,嗫嚅:“没,没有啊!” 沈峤摸了摸他的头:“我眼睛不好,可心还没瞎,你在怕什么,是不是怕我不要你?” 十五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低着头半天不说话,许久才道:“我不该这样,师父让我来碧霞宗,现在到了,我该高兴才是,可一想到您就要离开了,我心里就很难过。” 沈峤笑叹:“傻孩子!” 他正要说什么,却听得外面隐约传来一阵喧哗。 不及细想,沈峤带上十五出门去看。 二人一路循声来到后山处,后院离后山本就不远,旁边就是碧霞宗的藏书阁和祖师楼。 只听得赵持盈厉声道:“阮海楼,你想做什么!” 她本是一个极为冷静的女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方才处理事情就给沈峤留下深刻印象,此时却不知出了什么事,竟能让她再也无法维持镇定,连声调都变了。 沈峤与十五赶到时,便见阮海楼站在悬崖处背对着他们,怀里似乎还抱着一块木牌。 山风呼啸,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衣袍飘舞,猎猎作响。 岳昆池气得脸色青白交加,眼看又要吐血:“姓阮的,你放下师尊的牌位!” 阮海楼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低头对怀中物事道:“惠乐山,你欠我半生,却早早以死逃避,你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杀你门中弟子无数,你这下怕又要恨极我了罢,没关系,我这就以命相偿,可你欠我的那半生,又要如何还我!” 他忽然仰天大笑,笑声中蕴含无限惨淡。 “惠乐山,你好狠,我可真恨你啊!” 说罢一跃而下! “啊!” 不知是谁情不自禁发出的声音,所有人俱看着这一幕,神色震惊,无法言语。 第 50 章 在阮海楼冲开穴道朝祖师楼奔去的时候,旁人只以为他心中仇恨积累十数年无以复加,要对牌位泄愤,却万万没料到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悬崖边已经没了阮海楼的身影,众人却久久回不了神,不知该叹一声,还是该咬牙切齿,想想碧霞宗那些惨死的弟子,最终却又只能是一声长叹。 良久,岳昆池涩声道:“师妹,师尊的牌位也被他带下去了,祖师楼里面是否要为师尊新立一方牌位?” 赵持盈沉默片刻:“先这样罢,此事以后再说。” 她回身看见沈峤与十五:“沈道长是否有闲暇?我有事正欲请教。” 沈峤:“赵宗主请。” 赵持盈见十五跟在后面,脸上隐露不安,不由笑道:“十五也一道来罢。” 十五有点不好意思,他天性害羞,此时忍不住将半张脸藏在沈峤身后,想想好像有点失礼,又赶紧冒出来道:“多谢赵宗主。” 连岳昆池看十五都觉得可爱,忍不住扑哧一笑,又忘了自己身上还有内伤,笑完之后忍不住嘶的倒抽一口冷气。 “让你去歇息你又不听,既然如此,就一并来罢。”赵持盈摇摇头,显然是对这位师兄有点没辙,左手朝前方一引:“沈道长请。” 她带三人来到碧霞宗正阳殿,此处是宗主平日招待贵客所用,自从碧霞宗日渐没落之后,此处已经许久没有客人,一进来仿佛还能闻到一股冷冷清清的味道。 沈峤与十五刚刚坐定,便见赵持盈神色肃然,朝沈峤大礼下拜。 “赵宗主为何行此大礼?”沈峤很是讶然,起身便要相扶,赵持盈却拦住他。 “我已经听师兄和元白说过了,沈道长为了竺师叔临终前一声托付,能将十五从邺城送至碧霞宗来,一诺千金,言出必践,理应受我这一拜。” 沈峤惨然一笑:“当时贵派事出突然,我来不及多做解释,赵宗主与岳长老恐怕还有所不知,竺兄之所以会死,全因我而起。” 说罢他将自己与桑景行交手身负重伤,九死一生藏匿山中,为十五所救,被观主师徒收留,却最终为他们带来杀身之祸的事情说了一遍。 对十五而言,这些事情重新再回忆一遍,每一个画面俱是血泪,但他从沈峤那里学到了勇敢,已经不是动不动就流泪的孩子了,此时也只是强忍悲痛,双手紧紧攥着,一言不发。 沈峤讲完,随之而来的,是正阳殿里一片沉寂,片刻之后,才有赵持盈沉声道:“一事还一事,竺师叔之死,谁也料不到,你们更不希望发生,他从容赴死,必是心甘情愿,谁也勉强不了,求仁得仁,怎能说是因沈道长而起?合欢宗明知竺师叔是我碧霞宗的人,却仍旧痛下杀手,这笔账,应该算在他们头上才是。” 对方如此明理,沈峤心中却越是愧疚。 他愿意对旁人付出善意,并不在意自己得到多少,失去多少,但当别人同样回以善意,甚至为了他而死时,他却比自己没能得到回报还要难受。 十五仿佛察觉他的心思,忽然握住他的手。 手掌被覆上一片小小的温暖,沈峤忍不住回握住十五的手,将那片温暖裹入掌心。 “多谢赵宗主体谅,此事既因我而起,自当由我来解决,与碧霞宗无涉。” 赵持盈见他们一大一小感情深厚,已然难舍难分,心下有所思量,一边开口询问:“竺师叔临终交代,可是想让十五到碧霞宗来?” 沈峤:“是,竺兄当年虽因故出走,再也没有回来,可在他心里,一直都将自己当作碧霞宗的人。” 赵持盈接过十五递来的木牌,摩挲着上面的“竺”字,这个冷静自持的女子,至此方露出伤感神色:“碧霞宗当年也曾出过天下十大高手,可惜门派内讧,人才凋零,一日不如一日,今日之事,更是雪上加霜,方才元白清点了一下,门中存活下来的弟子,竟才六人。” 算上赵持盈和岳昆池,也才八人,一个八人的门派能做什么,只怕都不需要外敌来犯,如果这一代没有稍微出色一点的人才,不出十年,这个门派在江湖上就已经名存实亡。 岳昆池听得心酸,勉强再拉了个人来凑数:“我在邺城还有一名弟子……” 沈峤心念一动:“岳兄说的可是韩娥英?” 岳昆池:“正是,此人父亲为齐国侍中韩凤,她资质尚可,只因身份特殊,我没有收入门下,只当作外门弟子教导了几回,沈道长见过?” “曾有过一面之缘。”沈峤答道。 他之所以会认识韩娥英,是因为被晏无师所救,而他会出现在这里,同样是因为晏无师将他交给了桑景行。 一切因果,冥冥之中自有牵连,所有事情到头来,也许都跟一个名字脱不开关系。 沈峤忽然想起蒲安密之前说的话,他说晏无师很快就要自身难保,而相似的话,白茸也曾说过。 那样一个喜怒无定,行事随心的人,必然树敌无数,但若说世间有什么人能够杀死他,沈峤却实在找不出来,只因晏无师的武功固然有心魔缺陷,但其境界却早已超脱寻常一流高手的行列,这从他与汝鄢克惠之前的交手就能看出来了,假如当时不是因为晏无师魔心不稳,汝鄢克惠怕不仅仅是数月内不能动手那么简单。 世间再无祁凤阁,再无崔由妄,晏无师也就没了对手,即便祁凤阁崔由妄再世,以晏无师如今的武功,他们也未必能赢了。 蒲安密成竹在胸,白茸的话也绝不是随口胡说…… 沈峤蹙眉,将这个细节暂且压回脑海深处。 他现在想起晏无师这个名字,依旧会有种置身于白龙山脚下那个树林里的恍惚感,那种宁可玉石俱焚,与桑景行同归于尽的激烈心经,仿佛犹在徘徊不去。 破而后立,说来似乎简简单单,但于他而言,却几乎是历经半生的艰难,跨过生与死的深渊,从那万丈悬崖下面人不如鬼地,一点点地爬上来。 现在已经云淡风轻,但当时却是痛彻心扉,生不如死。 “沈师?”十五略带担忧的声音传来。 沈峤朝他安抚一笑,示意自己没事,又对赵持盈道:“如今十五已平安到达碧霞宗,不知赵宗主对他可有何安排?若贫道有什么帮得上忙的,还请赵宗主不吝开口。” 赵持盈道:“我的确有个请求,是关于十五的。” 迎着沈峤疑惑的目光,她道:“十五在碧霞宗已经有师父了,他的师父就是竺师叔,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其他人,即便是我,也没有资格当十五的师父,但我知道这一路上,沈道长一定将十五教得很好,如果十五必须再有一个人能带他成长,教他武功为人,我希望那个人就是沈道长。” 沈峤有点意外:“如此一来,恐怕有违竺兄的愿望……” 赵持盈摇头笑道:“竺师叔让十五重归师门,必然是怕他以后无依无靠,如今有沈道长在,其实竺师叔已经不必再忧虑,竺师叔虽然已经不在人世,碧霞宗的大门却永远为十五敞开,碧霞宗之外,也并不妨碍十五另行拜师。我看十五天资聪颖,如今碧霞宗势单力薄,一切要从头再来,我又是个不会教导徒弟的人,唯恐耽误了十五这样好的资质,让他跟着沈道长您,反而是个最好的选择。” 说罢,她又十五道:“十五,你还没向沈道长正式拜师罢?趁着今日有我们从旁见证,不如给师父敬一杯茶?” 十五喜动颜色,忍不住去看沈峤:“沈师,可以么?” 沈峤不忍让他失望,含笑点头:“可以。” 十五忍不住低低欢呼一声,当即就在沈峤面前跪下,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又接过赵持盈递来的茶水,双手举过头顶,响亮道:“师尊在上,弟子十五,从今往后,定当奉师至诚,学武至诚,为人至诚,若有违背,五雷轰顶,天地不容!” 沈峤眉眼弯弯,眼蕴笑意,待十五说完,他便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将人拉起来,伸手去拍他身上的尘土。 赵持盈扑哧一笑:“竺师叔可真给十五找了个好师父,沈道长对十五,哪里像对徒弟,简直是在对亲生儿子了!” 十五小脸儿红扑扑,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 这头师徒名分正式确认下来,岳昆池便提起正事:“方才蒲安密说,他师父昆邪不日便要上山来,约莫是要来撑腰的,届时若见阮海楼已死,蒲安密又被我们所囚,只怕会借故生衅,听说沈道长昔日曾与昆邪打过交道,不知此人性情如何,可好对付?” 沈峤沉吟:“此人武功略逊其师兄段文鸯,格局目光也有所不如,但他武功仍可跻身一流高手,到时候或有一战。” 岳昆池面露忧虑:“他若独自上山也就罢了,若是带了突厥高手,碧霞宗如今只剩寥寥数人,单凭师妹一人也无法力敌群雄!” 赵持盈道:“无妨,碧霞宗时至今日,已经失无可失,若不背水一战,等待我们的就将会是江湖除名,元白、夜雪他们还年轻,还请岳师兄带他们下山暂避养伤,沈道长也带着十五离开,我闭关已久,所有责任都落在师兄头上,令你受累了,现在所有事情,就由我一人来承担。” 岳昆池红了眼眶:“你说什么呢,我不走!” 赵持盈露出些许不耐:“你现在伤势不轻,留下来也于事无补,徒增累赘,还要令我分心,不如随着沈道长他们一并下山好了,也免得总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碍眼又唠叨。” 岳昆池笑了:“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涉险,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无论如何,碧霞宗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要进一起进,要退一起退,今日山门被攻破,我难辞其咎,绝不会提前撤离。” 沈峤也道:“赵宗主,我与十五,也会留下。” 赵持盈蹙眉:“你们……” 沈峤:“昔日我与昆邪一战,落败坠崖,虽说其中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内情,但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今日若有机会能与昆邪再次交手,我定会全力以赴,还请赵宗主将这个机会让给我。” 赵持盈:“我若拒绝呢?” 沈峤笑吟吟道:“那贫道就只好死皮赖脸留在这里,等昆邪上门来了。” 赵持盈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叹道:“碧霞宗与赵持盈何德何能,竟遇上沈道长这样的朋友?” 沈峤:“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竺兄既能为我这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付出性命,我自然也可以为碧霞宗出战,更何况我与昆邪的确有一段往日渊源在,这也不全是为了碧霞宗的缘故。” 赵持盈与沈峤匆匆几面,谈不上深交,但因共同经历过碧霞宗变故,对他印象极好,眼下见他肯为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碧霞宗挺身而出,心中极是感激:“大恩不言谢,沈道长这份苦心和情谊,我铭记于心,来日不说涌泉相报,以后但凡沈道长有需要,我碧霞宗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几人就昆邪一事相商一番,大致定了下来,见十五面露倦意,沈峤便起身告辞,将十五带回客房歇息。 回去的路上,十五问沈峤:“师尊,方才赵宗主说铭记您的苦心,是指的什么,我听不大明白。” 沈峤道:“碧霞宗日益没落,赵宗主嘴上不说,心中必是着急得很,她知道江湖上强者为尊,所以迫不及待希望武功大成,能保护师门不为外力所动,可惜卢峰背叛师门,正好趁她练功要紧之际勾结外人来袭,赵宗主不得不强行破关,此时虽然面上不显,实则已经受了内伤,若与昆邪过招,恐怕毫无胜算可言,她知道我主动提出要和昆邪交手,是为她解围,才说感谢我的苦心。” 十五啊了一声,不由紧张起来:“那师尊您呢,您能打得过昆邪吗,我听说您之前还输给昆邪了,他是不是很厉害?” 小孩子关心则乱,说话也没有顾忌,换作旁人,可能还要掂量掂量这句话会不会伤了沈峤的颜面。 沈峤笑道:“他不是最厉害的,但他的确也有过人之处,我现在功力还未恢复,若要胜他,并无完全把握。” 十五:“有多大胜算?” 沈峤揉开他紧拧的眉毛:“五五之数罢。” 十五的眉毛非但没有被抚平,反而拧得更紧了,显然是被他的话吓住了。 昆邪的功力略逊师兄段文鸯,但也低不到哪里去,他联合郁蔼给沈峤下毒,固然赢得不光彩,但他自己本身的实力并不差,如果赵持盈功力未损的情况下,或许能与他打个平手,现在则不好说了,若这次没有沈峤在,也许碧霞宗还真的难逃死守或提前撤离的结局,可这样一来,即便他们提前撤走,烛南峰上的宗门为外人所占,碧霞宗这历代的传承也就要毁于一旦了,阮海楼对惠乐山一人的恨意,也必然迁怒到碧霞宗历代祖师身上。 所以沈峤答应下来的,不仅仅是一场交手,一次仗义相助,而是很可能保住了碧霞宗摇摇欲坠,行将摧毁的根基。 十五忽然抱住沈峤,脑袋埋在他怀里,闷闷道:“一定要交手么?您武功都还未完全恢复!” 沈峤回抱住他:“五五之数并不是一定没有机会,我现在全力一拼,未必没有机会,我当日败于昆邪,从此跌入谷底,不管有多少借口原因,他就是我的一道坎子,一个心魔,我是在那里跌倒的,所以我现在要学着从那里重新站起来,你能明白吗?” 十五抱着他不说话,许久之后,才低声道:“明白……我只是不希望您有事……” 沈峤笑道:“我不会有事的,当你的师父,怎能不长命百岁?我答应了连竺兄的命一起活下来,等你成了白胡子老头,为师还要拎着你的耳朵成天教训你呢,届时看你烦不烦!” 十五扑哧一声,忍不住破涕为笑。 沈峤叹了口气,摸摸他:“人家当师父的,都是徒弟千方百计来孝敬,我收了个徒弟,倒要千方百计哄他开心,当师父当到我这份上,可真是一点威严都没有了!” 十五笑眯眯地也不反驳,心道你这个最没有威严的师父,却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想想自己是沈峤的弟子,他心里就觉得一本满足的了。 此后过了两日,山下一片平静,并无外人上山,不过这也正好给了碧霞宗休整的时机,十五帮着范元白他们将这次战死的碧霞宗弟子尸体一一收殓安葬,原本尚算热闹的门派经过屠戮血战,却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凄清。 范元白和周夜雪等人虽幸存下来,脸上也不见得如何高兴,众人既为逝去的同门伤心,又为即将可能发生的恶战忧心,情绪自然不可能高涨。 到了第三日,正阳殿外铃声作响,牵动碧霞宗各处,这是在半山值守的弟子传讯过来,示意有人上山了,而且他拦不住。 众人闻讯赶到山门前时,便见一名异族打扮的年轻男子负手站在那里,身后跟着两人,高鼻深目,头发披散下来,扎成辫子,又以头巾束住,这种特征鲜明的打扮,令人一眼就能认出他们的身份。 赵持盈沉声道:“不知贵客前来,有失远迎,碧霞宗赵持盈在此,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突厥昆邪,特来讨回不肖徒弟。”对方傲然道,又上下打量她一眼,摇摇头:“你就是碧霞宗宗主赵持盈?外间传闻你天资奇高,为碧霞宗中兴人物,如今一看,也不过如此。” 身后范元白等人闻言纷纷怒目相向,赵持盈却是心头一惊。 她忽然想起沈峤对昆邪的评价:此人在突厥身份高贵,又是狐鹿估弟子,因此十分高傲,但武功却是实打实的强横,就算不入天下十大,也已相去不远,不管他有没有在半步峰一战上做手脚,这都不是一个可以令人小觑的人物。 昆邪一照面就说出这样的话,很显然并不仅仅是看轻赵持盈,或者为了激怒她,而是看出她身上有内伤,无法与自己匹敌的缘故。 对方眼光之犀利,果然应了沈峤先前所言。 赵持盈心下微沉,面上却不露声色:“原来是突厥左贤王大驾光临,令徒与东洲派阮海楼一道,勾结我派叛徒卢峰一道,对碧霞宗弟子大肆杀戮,不知左贤王又作何解释?” 昆邪哂笑一声:“蒲安密受贵派长老之邀,方才上山来作客,谁知等待他的不是美酒佳肴,而是贵派弟子的刀枪剑戟,他如今是死是活,我这当师父的还不知道,赵宗主又该如何给我交代?” 这就纯属强词夺理了,昆邪若不是早跟徒弟约好了要过来坐收渔翁之利,又如何会知道蒲安密身陷这里? 众人面上俱都浮现出怒色。 蒲安密被关押起来,赵持盈没有杀他,可也不能就这么放了他,否则碧霞宗屈服突厥人的事情传出去,以后断难在江湖上立足,更何况门下弟子这些累累血债,也需要蒲安密来偿还。 赵持盈淡淡道:“令徒做了什么事情,你我心知肚明,左贤王在此强辩也无用,碧霞宗若仍有一人在,就不会允许你带走蒲安密。” 昆邪像听见天大笑话似的大笑起来:“赵持盈,我看你身后的弟子尚且不足十人,你们碧霞宗早就名存实亡了罢,你还有什么底气说出这句话,今日我若杀了你,往后这世上哪里还有碧霞宗的存在!” “你杀得了人,却杀不了人心。” 这个声音何其耳熟,昆邪甚至忍不住眉梢一跳,扭头看去,便见一人提着剑走过来。 那张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昆邪做梦也不会忘记。 因为他曾经与这个人,在半步峰上一战。 那一战,举世瞩目,他借以在中原成名。 而眼前此人,却从此身败名裂,武功全失,侥幸得回一条性命,却顶多也只能苟延残喘过完下半生。 “沈、峤。”昆邪从牙缝里迸出这个名字,蕴含着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别来无恙,昆邪。” 沈峤朝他点点头,一如当日在半步峰上。只是当时沈峤身为一门宗师,世所景仰的人物,昆邪则初入中原,名声不显。 如今时移势易,两人的位置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昆邪早已不是当日的昆邪,沈峤也不是当日的玄都山掌教。 但他怎么还能如此淡定? 双方一照面,昆邪已将沈峤如今的模样再三端详,却从中发现不了半点颓丧或痛苦。 沈峤依旧是沈峤,他几乎毫无变化。 不! 还是有的。 昆邪忽然道:“沈掌教,啊不,不能称你为掌教了,沈道长,你可是当日落崖时受了伤?眼睛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太好呢。” 沈峤:“是,不过眼睛与落崖无关,而是因为相见欢,个中原因,你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昆邪摇摇头:“要怪你应该怪你师弟郁蔼,是他给你下的毒,而不是我,我与你约战,是光明正大下战帖,光明正大在半步峰上交手,所有人都看见了,我并未有半点暗箭伤人之举。” 他看向沈峤手里的剑,笑了起来:“你这是不甘失败,所以特地在此等我吗,还是要帮碧霞宗的人强出头?” 沈峤道:“昔日之事,如今日流水,往事不可追,今日我沈峤在此相候,但求一战,不知你可敢应战?” 他缓缓将剑抽出来,剑尖朝下,微微颤动,在阳光下泛出一丝耀目的泽波。 昆邪倏地收了轻慢之色,脸上变得无比严肃。 他也拔出自己背上的刀。 这一战,或早或晚,总会到来。 昆邪甚至隐隐从骨子里察觉出自己的兴奋,上回虽然赢了沈峤,但他内心深处,未尝也不是横着相见欢,总感觉自己的胜利得来并不舒畅。 而这一次,他要让沈峤心服口服! 第 51 章 碧霞宗众人都未曾料到这一战会如此激烈。 昆邪毕竟一代高手,又是狐鹿估的弟子,后者却是当年堪堪与祁凤阁打成平手的人,这样一个对手,并不是容易打发的。 沈峤已经输了一回,心中必然留下阴影,第二回再想赢,比第一回要赢还困难,因为他不仅得战胜敌人,还要战胜自己。 若说碧霞宗弟子担心之余,看见掌门就在旁边,心里总归踏实,觉得就算沈峤输了,也还有掌门能出战,唯独岳昆池心里清楚得很,赵持盈因强行破关,武功受损,如果沈峤这一战输了,迎接碧霞宗的,就将是任人宰割的命运。 可沈峤能赢吗? 他捺下一颗惴惴不安的心,重新将全副心神投入到观看这一场对决之中。 昆邪走的是大开大合,阳刚霸道的武功路子,一刀下来,虎虎生风,挟带山摇地动之势,刀气劈在地面,观战众人只觉地面也跟着震动起来,耳边嗡嗡作响,俱是刀气破空之声,尖厉难忍,武功根基差一点的人,已经忍不住捂上耳朵。 但若因此就认为昆邪轻功不好,实在是大错特错。 二人从平地一路打到悬崖边,又直接挂在削壁上激战,碎石四溅,真气纵横,令人眼花缭乱,相比昆邪的霸道,沈峤出手未免过于温柔了些,剑如其人,醇厚绵长,似抚颊花光,揉柳春风,明澈清气多矣,像极了道家但也许失了咄咄逼人的锐利。 然而等到两人交手已过百招,而沈峤依旧分毫不落下风时,原先为沈峤担心的人才发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若说昆邪的刀势风雷滚滚,势不可挡,那么沈峤的剑势起初虽如涓涓细流,并不起眼,甚至被刀气压制,却绵绵不绝毫无间断,更由幽静而逐渐转为壮阔,百川入海,激浪奔腾,可容万物。 昆邪越打越是心惊。 半步峰时,他只能使出八重刀气,如今却有九重,用刀境界更胜一层,不说现在功力大打折扣的沈峤,就算是没有受伤之前的沈峤,他也自信有一战之力。 然而眼前的对手初看清浅柔弱,水底一望可见,可等亲自将手伸进去,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摸不着底。 这一汪水洼,竟是个深潭! 天阔虹影,玄都山这套轻功就像它的名字,长虹飞跃青空,轻若无物,游走自在,山河同悲剑在削壁上留下一丝丝白色剑气,瞧着如书画写意,挥洒自如,细看之下,坚硬石壁却被划出深深的剑气痕迹,若这些痕迹出现在人身上,此人怕早已白骨见肉,血流遍地。 远远看着,刀光剑影相交纵横,强横的刀气并未能占到半分便宜。 岳昆池轻轻舒了口气,扭头问赵持盈:“师妹,我看沈道长这一次,应该能赢了罢?” 赵持盈却摇摇头:“没有这样简单,你发现没有,昆邪已练成九重刀气,其实已经相当于剑意巅峰境界,最后那一重委实霸道之极,一刀下去,化影万千,无坚不摧,但他方才只出了一次,就是沈道长差点抵挡不住的那一次。” 岳昆池忍不住啊了一声,心又提了起来:“难道他在消耗沈道长的内力?” 赵持盈:“不错,论内力,沈道长如今的确还没法与昆邪比,打的时间越长,就于沈道长越发不利。” 岳昆池有点着急了:“那如何是好,沈道长莫非没有发现这一点,就这么任由昆邪得逞?” 赵持盈没有说话,她自然不相信沈峤没有看出来,但沈峤究竟是如何打算的,她也猜不出来。 沈峤其实也在试探。 他在试探自己的底线。 《朱阳策》既然有重塑根基,锻造筋骨之效,那么糅合了儒释道三家之长的它,其内功同样具有三家的特点。 道家讲究上善若水,争若不争,这就与他原本的剑道相吻合,一脉相承,使出来毫无障碍。 佛家讲究庄严肃穆,既有金刚怒目之威,又有菩萨低眉之慈,这是一种比较玄妙的描绘,《朱阳策》里将其融入真气之中,与道一刚一柔,正好刚柔并济,相互兼容,助其剑势柔中带刚,在淙淙溪流与汹涌海浪之间游走无碍。 儒家风格则比较杂,但陶弘景在写《朱阳策》时,取的是儒家仁爱包容的特点,调解各家所长,兼容并包,令所练者在真气枯竭时,丹田之中又会源源不断蕴生出新的真气,犹如枯木逢春,起死回生。 沈峤从前已经有玄都山内家真气打底,再练《朱阳策》,反而进境不大,如今全部重新从头练起,方才感觉到《朱阳策》之妙,的确无愧于天下奇书之名,只怕许多人在争夺这部书时,也并不知道它的真正玄妙之处。 更妙的是,陶弘景当年撰写《朱阳策》,想必早已料到乱世之中,书籍不易保存,所有内容在自己身后未必能全部保全完好,因此《朱阳策》虽共有五卷,却各自独立成书,阅览者并不会产生首尾不相连的障碍,若能全部练成,自然臻至大圆满境界,但若只读其中一二,也不至于功力有所残缺不足,顶多威力效用有所削弱罢了。 所以这一战,沈峤也有借昆邪来检验自己多日修炼成果的意图,一个人在平日切磋时,永远也不可能发挥出极限能力,只有当面临真正生死关头,所有潜力才有可能彻底爆发出来,从而提升至一个新的境界。 武道本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否则祁凤阁狐鹿估等人,也不必舍弃尊崇地位和数十年深厚功力,偏偏选择了一条很可能殒命的进阶之道。 此时情势于沈峤而言已经极为凶险,剑气几乎被刀气全面压制,丹田真气所剩无几,将近枯竭,他出手的速度明显比先前慢了许多,剑气的威力也逐渐削弱,眼看就要不敌,昆邪一刀劈来,忽然爆发出令人恐惧的真气,刀意化作天罗地网,从四面八方将沈峤重重包围,气势如虹迎面而至,草木俱焚,河川干涸,百鸟绝迹! 这就是昆邪引以为傲的第九重刀气! 身处其中,除了硬抗,几乎想象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够破解这样强横的刀气,昆邪不愧是狐鹿估的弟子,单单这一刀,天下能抵挡的人就已经寥寥无几。 他身在半空,刀身灌注十成内力,朝沈峤当头抡下,气魄雄伟,直欲劈出半个日月! 十五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隔着一道天堑的对面两人,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他比谁都希望沈峤能够赢,可就连他这种武功刚刚入门的人,也能看出沈峤处境不利。 头顶是万里晴空,脚下则是万丈深渊,一天一地,所凭借的,不过是仅供立足的这数十丈悬崖,此时此刻,千钧一发,连用轻功逃跑都来不及,到底要如何做,才能抵挡住对手这全力一击? 赵持盈眉头紧蹙,忍不住伸手遮挡在十五面前,不希望他看见自己师父血溅当场的一面。 十五已经失去了一个师父,再也承受不起失去另一个亲人的打击了。 她心中后悔不已,这一战本来应该自己出面,早知如此,当初无论如何也不该答应沈峤的,她本以为沈峤态度笃定,是有对付昆邪的杀手锏,却万万没料到对方竟真是以命相搏,如此凶险! 刀气快若闪电,转眼近在眉峰,沈峤的呼吸却反而慢了下来,他闭上眼,并未选择逃离,反而举剑迎了上去。 先知物,而后知我,再后忘我,物我两忘,宠辱不惊。 山河同悲剑化作一道白色剑光,剑光之中,已经不见了沈峤的身影。 昆邪嘴角势在必得的弧度忽然凝住了。 刀气竟然无法再落下半寸! 沈峤的剑生生穿过他的刀气,直接刺向他的胸口。 不对! 昆邪蓦地回身,手中六生刀也跟着横劈过去,沈峤果然出现在他身后,白色剑意纵横两道,居然反过来压制住他的刀气。 这不可能! 昆邪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他不及多想,脚下借势,瞬间拔高十数尺,回身劈向身后石壁,霎时间山石崩塌,轰然巨响,大小石头纷纷朝底下落去,又飞身向上,直接落在最高处的悬崖上。 他的视线往下扫去,可巨石纷落之间,对手却不见了踪影,与此同时,他心头警铃大作! 昆邪回身又劈出一刀。 但这一刀并未落在敌人身上,反而是他后背传来一阵剧痛,对方竟然比他还快,而且分明察觉了他的每一步意图。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方才他以为沈峤练成剑意,可这又分明不是剑意! 知人知己,心意相通,剑之所在,道之所在,灵犀一点,仙骨佛心。 剑心! 这分明是剑心! 沈峤竟然领悟了剑心! 发现这个恐怖事实之后,昆邪不要命似的往前飞掠,身后的刺痛如影随形,一直未曾断绝,仿佛一线牢牢牵引,而他则是线这一头的木偶,无论如何都逃脱不出对方的控制。 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昆邪觉得自己上回被晏无师追杀的时候也没这么可怕过,因为当时晏无师无心杀他,仅仅是为了试探他的武功,昆邪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并未尽全力,但这次不同,自己对沈峤起了杀心,沈峤自然也能杀了自己。 彼此拼尽全力,自然毫无侥幸可言。 假以时日,此人必是大敌! 但以后对昆邪来说太过遥远,现在最需要做的是先逃过这一劫。 他忍不住大叫起来:“我认输!我败了!别杀我!” 刺痛的感觉依旧,但似乎瞬间减轻了许多。 昆邪不敢大意,一连串的话随即冒出来:“我有话对你说!与晏无师有关!他轻你辱你,如今死期将近,难道你不想亲自动手杀死他吗!” 剑光从他头发掠过,钉入他前方的树干,后者瞬间拦腰断为两截。 昆邪感觉自己耳廓和脸颊一阵刺痛,想必是剑光掠过所致,但如果刚刚他没有说出那番话,现在截断的肯定就不是那棵树了。 他力竭停下,转身靠上身后的石壁,顾不上擦拭血迹,以刀拄地,气喘如牛,几乎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败了,你赢了!” 他万万没想到沈峤练成剑心,此时只觉死里逃生,满心余悸。 他也知道像沈峤这样的谨守武德的人,自己一旦开口认输,对方是绝不可能再穷追不舍,落井下石的。 换作祁凤阁或狐鹿估,同样也会这样做。 昆邪:“你可听过蟠龙会?” 沈峤没有言语,明显是在等他继续说下文。 昆邪喘了口气:“吐谷浑王城伏俟城,九月初九有一盛会,名曰蟠龙会,每年各方商贾云集,总有稀罕宝贝面世,由价高者得,据说今年有一件东西,是晏无师母亲的遗物。” 沈峤微微蹙眉。 昆邪似乎察觉他的疑惑,哂道:“我师兄说,晏无师旧姓谢,据说是陈郡谢氏的人。” 这个家族起于魏晋,当年与王家俱是天下顶级门阀,其中最著名的人物就是谢安,时过境迁,风流散尽,如今的谢氏也已逐渐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个家族在东南一带,依旧具有不可小觑的名望。 而且这种名望与江湖无关,纯粹是在士林与朝堂之上。 沈峤却由此联想到更深一层:“此事必然极为隐秘,你们久在塞外草原,与中原无涉,如何能够得知,除非……这个消息是别人告诉你们的?” 昆邪道:“不错,晏无师树敌众多,人人欲诛之而后快,九月初九那一日,伏俟城群英荟萃,当世五大高手围杀晏无师,纵他武功盖世,这一次也插翅难飞,晏无师将你玩弄于股掌,想必你也很乐意亲自前往,去亲眼目睹他的死状?” 沈峤忽然道:“我终于知道了。” 昆邪:“知道什么?” 沈峤:“当世各国,唯北周最有可能统一天下,宇文邕联陈伐齐,势如破竹,齐国灭亡在即,如此一来,北周的下一个目标,不是突厥就是陈朝。浣月宗为宇文邕助力,你们要杀宇文邕,必得先杀晏无师,所以你们与临川学宫合作,为的就是剿杀晏无师,而临川学宫在南朝势力庞大,自然也能帮你们查到晏无师的身份来历。” 事到如今,昆邪也不再隐瞒:“大致是如此,但帮我们查到晏无师背景的不是临川学宫,而是六合帮,我早就说过,晏无师树敌无数,出云寺那夜,他直接坏了窦燕山的好事,将《朱阳策》当众毁了,窦燕山如何会不恨他?” 沈峤:“那么临川学宫呢,汝鄢克惠一心光复汉人正统,能够灭掉晏无师,断宇文邕一大臂膀,他绝无可能作壁上观,数月前在陈朝,他与晏无师交手,是为试探对方身手,也是为九月初九的围杀作准备。” 昆邪:“不错。” 沈峤:“但汝鄢克惠在那一战中也受了伤,九月初九他是不可能赴会的,除了窦燕山和段文鸯,还有谁?” 昆邪:“你的师弟郁蔼,法镜宗宗主广陵散,前北周国师雪庭禅师。” 他吐出的这些名字,一个比一个令人心惊。 然而细想之下,的确又在意料之中。 郁蔼既与突厥人合作,此番段文鸯有请,他自然乐意帮忙; 魔门三宗本来就有仇,杀了晏无师,浣月宗群龙无首,合欢宗又起内讧,法镜宗必然由此出头,广陵散不会置身事外; 而雪庭禅师,他本是宇文护的国师,宇文邕继位之后,灭佛罢位,佛门地位在周国一落千丈,不管是为了道统,还是为了“诛魔”,雪庭禅师同样会加入这一战。 以五杀一对于宗师级高手而言,听起来固然不光彩,可若能由此获得莫大利益,又有谁会拒绝呢? 沈峤沉默片刻:“你们又怎知晏无师一定会前往,他未必不会提前得知风声。” 昆邪:“我师兄说过,像晏无师那样的人,即便知道这是一个局,也一定会前往,因为他太过相信自己的能力,也太过骄傲,觉得就算自己打不过,也一定能从容离开,过刚易折,这不是你们中原人最喜欢说的话吗?” 沈峤彻底明白了:“汝鄢克惠与晏无师交手,特意引出他武功上的缺陷,广陵散是魔门之人,必然知道要如何才能成功杀死晏无师,所以这一次你们势在必得,十拿九稳。” 昆邪:“不错,我知你恨晏无师入骨,此番盛会,就算不亲身参与,又怎能不看个热闹?” 然而他在笑着这句话的时候,冷不防挥起手中的六生刀,朝沈峤劈了过去! 他知沈峤必会为了这个消息撼动心神,而心神动摇之下,防备最是松懈,这一击,必然能够成功! 此人日后必会成为自己和突厥的心腹大患,绝不能容他活着! 早在认输的时候,昆邪就已打定主意,此时一刀下去,更用上了毕生功力。 不成功,便成仁! 第 52 章 沈峤虽然在生死极致中领悟出剑心,但这层剑心境界并不稳定,而且他方才与昆邪一站,早已神枯力竭,难以为继,此时昆邪一刀当头劈下,他面色苍白,立在原地,竟像完全痴了一般,恍恍惚惚,无法及时反应。 旁人离得远,只能瞧见沈峤明明可以杀了昆邪,却在他大喊求饶之后停下来,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昆邪趁着沈峤分心之际突然出手,杀他个猝不及防! 十五禁不住惊叫起来:“师尊小心!” 昆邪的呼吸粗重起来,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这一刀下去,沈峤必然头壳破碎,脑浆崩裂,当场断气! 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失光明厚道,因为他不仅是武人,更是突厥左贤王,沈峤反对玄都山与突厥合作,若是让他剑心大成,无论对突厥还是玄都山,都将是一个巨大的潜在威胁,所以他必须将这个威胁扼杀在萌芽阶段,绝不能任其有任何发展壮大的机会! 这一系列变化发生在刹那间。 铺天盖地的刀气压制下来,沈峤伫立原地,动也未动,也许是来不及,也许是还没回过神,又也许是被对方的攻势吓住了,他连手中的剑都未举起来,只后退了三步。 旁人看来仅仅是三步,但于昆邪而言,对方这三步却如跨越天堑,他这一刀下去,竟然因此劈空了! 沈峤终于出剑。 剑光宛如白虹贯日,突破漫天刀幕,直直撞入昆邪怀中! 昆邪一刀劈空,身形凝滞,无法再前进半步,脸上表情似乎也跟着凝固了,他死死盯住沈峤,一瞬不瞬。 “为……什么……”他用尽全力,从口中吐出几个字。 剑光消失,沈峤站在昆邪面前咫尺之遥,两人近得仿佛连呼吸都会撞上。 而山河同悲剑的剑尖,已经没入了昆邪的心口。 沈峤面白如纸,不比昆邪好多少,若不是他的剑正插在对方身体里,看上去更像落败那一方。 “因为我一早就在防着你。”他冷冷道,“一个会给对手下相见欢的人,又如何能相信他会遵循武德?” 沈峤对他说道: “我很失望。我师尊说过,狐鹿估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对手,而你,身为狐鹿估的弟子,却不及其十之一二,你不配当他的弟子!” 昆邪张口,好像要反驳,但沈峤将他手中的剑抽出来,最终从他口中涌出的却是鲜血。 沈峤足尖轻点,掠出数尺,避开剑尖抽出时从他身上喷出的心头血。 昆邪一动不动,呼吸渐微,眼睛犹自圆睁,身体却不肯倒下。 这种屹立不倒的悲壮,不应该出现在这种人身上。 沈峤提着剑走过去,伸手一推。 昆邪直直往后倒下,终于彻底断气。 沈峤看着他,面上不见欢欣之色。 玄都山一切的乱源,由此人开始,他自己遭逢不幸的坎坷,也是以昆邪约战半步峰而拉开序幕。 如今昆邪死了,一切却远未结束,玄都山再也无法回复到往日平静,而这天下,终究也难以避免烽烟再起。 十五等人见昆邪倒下,无不欢呼雀跃,可还没来得及高兴片刻,就看见沈峤拄剑半跪下去,吐出一大口鲜血,俱都吓坏了。 彼此之间隔着一道天堑,十五的轻功还未能厉害到直接飞掠过去,正着急时,赵持盈的身影已经落在沈峤旁边,她搀起对方胳膊,拦住沈峤的腰将他带了回来。 离得近,众人这才发现沈峤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他如今功力仅得昔日五成,虽然在生死关头突破心境,领悟剑心,但强行调动内力突破极限的后果是身体完全负荷不住,吐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比吐血更严重的是,他单靠自己根本站不起来,全身大半重量几乎都落在赵持盈身上。 “赵宗主,失礼了……”沈峤蹙着眉头,声调轻不可闻。 赵持盈:“沈道长为我碧霞宗耗尽心力,我这个当掌门的却袖手旁观,失礼的该是我才对。” 她说罢,干脆矮身将沈峤负于背上,直接背着回了宗门。 岳昆池:“……” 他本来还想说要不让自己来背,可话还没有说出口,师妹就直接付诸行动了,让他的话直接噎在喉咙,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望着赵持盈的背影哭笑不得。 十五跟条小尾巴似的跟前跟后,即使一点忙都帮不上,但似乎只有亲眼看见沈峤才能令他安心,谁知沈峤被赵持盈送回来之后就陷入昏睡,怎么叫也叫不醒,尽管赵持盈告诉他这是因为沈峤功力消耗过甚,一时恢复不过来的缘故,十五还是守在沈峤身边,片刻不肯离开。 沈峤这一觉昏睡许久,睡梦中光怪陆离,晃过许多人和事,醒来之后怅然若失,神色依旧有些恍惚。 “师尊?”十五担心地伸手在他眼前摇了摇。 沈峤拉下他的手一笑:“我没事。” 他自打根基尽毁,重新练了《朱阳策》之后,外表看来就一直病怏怏的,加上眼睛的确尚未全好,走在外面,绝没有人相信他是个已经突破了剑心境界的高手,若说是缠绵病榻的病弱之人还更为可信一些。 十五是亲自将他从九死一生,奄奄一息的边缘拉回来的,对他的伤势也有更深体会,内心深处总有种恐慌,觉得沈峤很可能随时都会倒下。 沈峤似乎察觉他的心情,摸了摸他的脑袋,问道:“昆邪死了?” 十五点点头:“死了,赵宗主亲自去确认过的。” 沈峤缓缓吁了口气。 自己在半步峰上与之一战,至今甚至还未满一年,这其中却已经发生了许多事情,如今回过头一看,仿佛就在昨天。 “十五,假如有一个人,他将你亲手送到不怀好意的歹人手中,害得你根基尽失,道心尽毁,你会不会恨他?” 十五点点头:“会。” 沈峤:“现在他身陷险境,假如眼睁睁看着他死,很可能会累得许多无辜百姓失去性命,流离失所,那你会不会选择救他?” 十五拧着眉头冥思苦想,显然这个问题对他这个了年纪而言过于繁琐深奥,他生命中至今所经历最惨痛复杂的事情,莫过于竺冷泉和初一的死。 沈峤失笑。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去为难一个孩子? 十五敏锐地抬起头:“师尊,您要去救那个人?就是他害得您差点没命的?” 沈峤点点头,也没隐瞒:“不错。” 十五怒道:“那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人,怎么值得您去救!” 沈峤摇摇头:“他不是狼心狗肺,他只是根本没有心。对世间所有人,他都是一样的薄情,并未待谁格外优厚,只是我先前不明白这一点,以为铁石心肠终也有融冰化雪的一日,是我将他当作朋友,又一厢情愿觉得对方也应该同样如此对我。” 十五:“您将他当作朋友,他不应该也将您当作朋友吗?” 沈峤笑了:“不对。这世上,有许多事情,即便付出了,也很可能根本不会有回报,你在付出的时候,要先明白这一点,否则受伤的只会是你自己。” 十五总觉得沈峤说这番话的时候,笑容之下,似乎蕴含着别的深意,只是他连这番话都似懂非懂,更不必说深究话语背后的内容了。 “……所以,您要下山去救那个人吗?” 沈峤沉默良久:“是。” 十五毫不犹豫:“我和您一起去!” 这是他清醒时对沈峤说的最后一句话。 …… 赵持盈从他怀中接过被点了睡穴的十五,叹道:“你这又是何必?” 沈峤:“依依惜别,也终有一别。他年纪尚小,我此去危险重重,绝不能让他同行,他醒来之后会想通的,十五就拜托赵宗主了,沈峤在此谢过。” 说罢他朝赵持盈拱手,深深一揖。 赵持盈:“沈道长既知山有虎,为何还偏要向虎山行?宇文邕未必就是明主,任天下时局如何变幻,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以您的能耐,若能专心在碧霞宗修炼,突破剑心达到剑神境界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沈峤自嘲一笑:“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明知不可为,而必须为之,结果未必能尽如人意,可但凡有一丝希望,我总不愿放弃,也许我便是如此天真幼稚的一个人。” 赵持盈沉默片刻,长叹一声:“不是天真幼稚,你明知一切利害后果,却仍义无反顾,大义在先,我不如你!” 沈峤摇摇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伟大,我只是希望能再见那个人一面,看一看他脸上失望的样子,让他知道,我没有被种下魔心,我也没有被魔心控制,我还是我。” 说罢他拱了拱手,转身下山,头也不回。 在碧霞宗这段时间,沈峤就已经换下一身寻常衣袍,穿上自己从前一直穿的道袍。此时玉簪束发,白色道袍迎风飘扬,遥遥望去直如神仙人物,令人移不开视线。 赵持盈默默目送他远去,心中忽然想起两句诗。 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第 53 章 赤坂途三折,龙堆路九盘。冰生肌里冷,风起骨中寒。 重入长安,心境已然不同。 沈峤孤身一人入城,虽然提着剑,身穿道袍,但他看着病怏怏,眼睛又有毛病,连路都走得很慢,怎么都不像在江湖上走动的武林人士,倒似害怕世道混乱,随意拿了把剑傍身的游方道士,丝毫令人感觉不到威胁。 长安城中冠盖云集,人流涌动,像他之前每次来一样,只是这次好像又更要热闹几分。 细问之下,他才知道这其中许多人都是准备前往吐谷浑王城参加九月初九蟠龙会的,只因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传出消息,说《朱阳策》残卷将会在这次蟠龙会上出现,又传说曾随着秦始皇下葬,后来又被西楚霸王挖出来的太阿剑也将出现。 众所周知,《朱阳策》三卷如今分别为北周、天台宗、玄都山所拥有,算是名花有主,打它们主意的人也从来就没少过,但至今还没哪个人真正能将这三个地方的残卷窃出来据为己有,可见难度之高,一般高手都做不到,像天台宗所藏的残卷,不说常人,连晏无师,汝鄢克惠这等宗师级高手去了,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剩下的两卷流散各地,不知所终,一卷为六合帮所得,原本准备以镖物之名运送至南方,中途却被晏无师破坏,残卷销毁,从此世间再无那一卷的存在。 如此一来,若蟠龙会上果真出现《朱阳策》残卷,那么这残卷就是仅存流传于世的无主之物,不归任何人所有。想得到它的难度,肯定比去天台宗或玄都山找,又或者跑到周朝内宫挑战当世高手要低多了,这如何不令江湖中人眼红? 财帛动人心,但对于江湖中人来说,金银财宝再多,也不如武功盖世来得诱人。遥想当年的祈凤阁,正因武功天下第一,纵横江湖,人人俱要仰其鼻息,何等威风,大丈夫生于世,岂非正当如此? 至于太阿剑,曾为楚国镇国之宝,后来又为秦皇所有,一直被认为是王道之剑,虽也是神兵利器,却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传闻得此剑者必得天下,与著名的传国玉玺作用相差仿佛,是以南陈也好,北周也罢,俱都对这一次蟠龙会投以高度关注,更不乏派人前往探看真假的。 无论抱着什么样的目的,这次与沈峤同路而行的人,注定少不了。 见城中客栈已满,沈峤就打算继续赶路,到城外镇上去借宿。 谁知群雄聚首,八方云集,非但各大门派的人几乎随处可见,就连那些平日里不怎么出名的小门派也都纷纷出动,有的为了去看个热闹涨涨见识,有的则想着能不能趁机浑水摸鱼,总而言之,这一路行来,眼看夜幕将至,竟连长安城外的小镇都已客满。 他接连找了数处客栈,均被告知连柴房都睡满了,心中很是无奈。他眼睛不好,白天还能倚仗光线瞧个模糊大概,入夜之后就几乎看不见,在野外夜宿十分不便,没想到千里迢迢从泰山赶至长安,一路畅通无阻,反倒是在长安这样的大城里碰见了麻烦。 “这位道长,我们当真是客满了,连柴房都有人睡,实在没法再给您腾房间了!”客栈伙计搓着手朝他苦笑。 沈峤正待再问,却听得旁边传来娇滴滴的声音:“奴家订了一间上房,里面足够宽敞,若道长不嫌弃的话,与我同榻而眠也是可以的。” 客栈里人满为患,离得近些的,抬头看见一个大美人在对一个病道士目送秋波,登时就大感不平衡了。 有人调笑道:“小娘子若是寂寞,也该找个强壮点的人,这道士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能应付得了你么?” 此话一出,旁边就陆续响起几下笑声。 美人嫣然一笑:“奴家就喜欢像道长这种俊俏的道士,不喜欢满脑子龌龊心思的臭男人呐!” 这话刚落音,方才出言轻薄的人便啊了一声,摸着自己不知何时少了一大半的鬓发,惊骇收不出话。 美人笑道:“奴家今日得遇故人,心情甚好,不愿见血,你们还是好自为之罢,免得等会我的故人不搭理我,你们就要倒霉了。” 他们说话之间,沈峤已经头也不回离开客栈了。 “你到底是谁!”那个被削去半边鬓发的人色厉内荏喝问。 美人却不屑再与他们周旋,身形一动,原地就只余一阵香风了。 “奴家小牡丹,这名字好不好听呀?” 言犹在耳,众人相顾变色:“合欢宗白茸?!这妖女怎么也来了!” 白茸出了客栈,眼看前方之人只剩下遥遥一个背影,不由咬牙,运起轻功追过去,嘴里喝道:“沈峤,你给我站住!” 不知是不是听见她的话,前方身影终于停了下来。 沈峤转身,轻轻叹了口气:“请问有何指教?” 白茸自小在合欢宗长大,见识了世间最险恶的人心,最污秽的嘴脸,她觉得自己早已练就铁石心肠,凡事不为动容,然而此时此刻,面对沈峤看见自己的无奈与不愿,一股强烈的委屈之意忽然涌到心头。 “沈道长可真是翻脸无情,当日你在白龙观藏匿,我等奉师命前往搜寻,若不是我帮你拖延了时间,你如今还怎么能活着站在这里?你所谓的知恩图报,难道就是这样对待我的?!” 她见沈峤不说话,禁不住微微冷笑:“难不成沈道长将那两个道士的死也怪到我头上了?当时我门中长老就在一旁,萧瑟更虎视眈眈等着抓我的错处,你要我为了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将自己给搭上?” 沈峤摇摇头:“当日的事,我的确要多谢你,但竺兄和初一,也的确是死了,这是合欢宗造下的孽,冤有头,债有主,我迟早会向他们讨还,许多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再纠结谁对谁错,并无意义。” 白茸咬住下唇,沉默片刻:“我听说你拼着一身功力尽失,要与我师同归于尽,结果被我师重创,差点没命,你,你现在还好吗?” 沈峤:“还好,多谢你的关心。” 白茸:“师尊也伤得不轻,他担心元秀秀趁机落井下石,便独自寻了个隐秘地方练功,谁也找不到。” 沈峤:“连你也不知道?” 白茸惨笑:“怎么,难道你觉得他会信任我?” 沈峤虽知她这番作态十有□□是想令自己同情,却也的确说不出狠话来。 白茸柔声道:“我知道你想找师尊报仇,不过现在别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就算知道,我也不能看着你去送死,现在的你,还远远不是师尊的对手。” 沈峤点点头:“多谢相告,但我现在暂时没有找他的打算。” 白茸:“那你想找谁?你想去吐谷浑王城参加蟠龙会?你想救晏无师?” 她生性冰雪聪明,自然很快就能猜出沈峤的来意。 见沈峤不答,白茸叹了口气:“沈郎,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晏无师固然武功绝顶,天下少有人能敌,但在当世五大高手的围攻下,他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断无生还之理?再说他那样对你,你为何还能不计前嫌,别说是人,就算一只小猫小狗,也会记住再三伤害自己的人,下回再也不敢靠近罢?你对他用情当真就如此之深么?” 沈峤蹙眉:“为何一定要有情才能去救?” 白茸:“既然无情,又何苦搭上自己一条命?你现在便是再厉害,也不可能以一敌五,不说是你,晏无师不行,我师尊不行,就是祈凤阁再生也不行,九月初九蟠龙会,但围杀之日却是初八,今日已是初五,就算你现在赶过去,也来不及了!” 见沈峤默然不语,她向来带笑的容颜难得也多了几分嗔意:“难道你就不明白,我不想看着你了去送死!” 白茸对他有好感,沈峤不是木头,自然能感觉得到。 像白茸这样事事利己的性子,她不可能因为喜欢沈峤而为他付出性命或者叛离师门,她甚至也不会为了沈峤忤逆师长,在力所能及,不伤害自己利益的情况下,她愿意为沈峤提供一点方便,帮点举手之劳,这对她而言,这已经是殊为难得的事情了。 但她并不理解沈峤,沈峤也无意多作解释,他不想让白茸误会,两人若从一开始就泾渭分明,对她反而是好事。 “多谢你的劝告,但我还是得去。”他注目白茸,“合欢宗在外人看来,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凶险之地,但于你而言,却如鱼得水,乐在其中。” 白茸:“说到底,你还是瞧不上我这样的妖女。” 沈峤摇摇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知你不甘于只当合欢宗内一个普通的弟子,我也无权要求你,只望你多多珍重,不要变成霍西京或桑景行那样的人,你与他们不同。” 一句“你与他们不同”,让白茸忽然觉得眼眶酸胀,面上却依旧不露声色,嫣然笑道:“那你可以时时在我身边看住我,督促我不要成为那样的人呀!” “对不住。”沈峤只说了这三个字,便转身离开。 白茸顿足:“沈峤!” 然而天阔虹影,渺渺如鸿,足下无尘,对方转眼便已在几丈之外,道袍广袖飘摇,渐行渐远,终不再回头。 …… 吐谷浑王城,伏俟城,九月初八。 西域终年多风沙而少雨,但今年却有些稀奇,入秋之后,连着多天细雨连绵,常年蒙尘的王城建筑仿佛都变得焕然一新。 受中原文化影响,吐谷浑贵族王公说汉文用汉字,甚至汉家衣裳也大行其道,加上蟠龙会将近,城中多了许多中原人士,乍看上去就像回到长安。 城外有一避雨亭,名曰阴阳亭,不知何年何月所建,只因左山右水,亭子正好处于山水之间,恰如阴阳分界。 亭子仿中原风格而建,只在飞檐亭角细微处可见异域风情,因年岁久远,连阴阳亭三个字都已经剥落许多,黑色颜料之下,露出属于木头的原本色泽。 晏无师在亭中负手而立,不知站了多久。 他的目光望向亭外,姿态颇为悠闲,像是在赏雨,又像是在等人。 远远的,润草湿木之间,出现一个人。 那人一身缁衣,脑袋上半丝头发也无,脸庞俊美之极,眼角却隐现风霜,他一手撑伞,正缓步朝这里走过来。 “阿弥陀佛,晏宗主别来无恙?” 他的声调一如闲话家常,却清晰入耳,不因距离而半点减弱。 晏无师淡淡道:“出云寺一别,你头发还是长不出半根,可见平日劳神苦思,过得很是烦闷啊,当个安安分分的和尚,对你来说这么难吗?” 听出话语里刁钻刻薄的讽刺,雪庭禅师微微苦笑:“晏宗主还是这样说话不饶人!” 晏无师:“约我的是段文鸯,为何出现的却是你,莫非堂堂前周国国师,也自甘堕落,与突厥人勾结在一块了?” 雪庭禅师:“晏宗主重出江湖,便搅得江湖天下腥风血雨,不得安宁,依贫僧看,你还是寻个地方,专心参悟武功来得好,以免在你手中,造出更多杀孽。” 晏无师哈哈大笑:“我素来最讨厌你这秃驴满口佛理,你今日倒学聪明了,也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好!” 雪庭禅师低眉敛目:“佛有劝人向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对屡教不改之人,却也有金刚雷霆之威,对待晏宗主这样的人,佛理说尽又有何用?只能以武屈之,以杀止杀。” 晏无师:“让我来猜猜,你与段文鸯相约过来围杀我的原因,宇文邕不肯重用佛门,你便派人向突厥渗透,日复一日,引得佗钵可汗也信奉佛教,但突厥人本性如狼似虎,佛门终究影响有限,你没有办法,只能将注意力放回北周。” “宇文邕对佛门忌惮颇深,就算你灭了浣月宗,他也不会重用佛门,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先杀了我,然后再杀宇文邕,拥立太子宇文赟登基。宇文赟与其父不同,他对佛门好感甚深,也不枉你这些年一直在他左右吹风,只要他掌了权,佛门在北周就又能恢复往日风光了。” 雪庭禅师口喧佛号:“宇文邕杀伐太重,劳民伤财,非明君所为,对齐一战,更是举国劳心劳力,百姓迟早不堪重负。” 晏无师饶有兴致:“这么说,你觉得太子宇文赟才是明君了?” 雪庭禅师只道:“太子佛根深厚,佛心通透,与佛有缘。” 晏无师悠悠一笑:“宇文赟那个样子,你也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真是不容易,不就是想杀我吗,放马过来,段文鸯呢,让他滚出来!” 伴随着他话音方落,半空传来朗朗一笑:“晏宗主如此狂傲,就没想过今日有可能是自己的死忌么?” 第 54 章 晏无师哂道:“老秃驴,你的武功被人捧为天下前三,杀我却还要拉段文鸯帮忙,你自己觉得丢不丢人?” 雪庭禅师面色淡淡:“只要今日晏宗主能死,身段面子又有什么要紧的,晏宗主未免着相了。” 晏无师哈哈大笑:“你要在突厥找帮手,怎么不干脆将狐鹿估的魂魄招来算了,区区段文鸯又能奈本座何?” “晏宗主何必将话说得太满,若是今日不幸身殒此地,岂非下了黄泉都颜面无存?” 说话不耽误出手的工夫,转眼间漫天鞭影已从天而降,将晏无师上方所有退路悉数封住。 段文鸯先前那条鞭子在与李青鱼和沈峤交手时就已经毁坏了,现在手中这条鞭子名曰十丈软红,乃是新制,花费工夫不比原先那条少半分,兴许还更有韧性一些,经由他手腕震动,配合身形变幻,就已经演化出万千幻影,令人眼花缭乱,无所适从。 很显然,他的功力,比之先前在苏府与李青鱼和沈峤交手,又高明了不少。 只要不是庸才,不甘于平凡,不管是自己,还是对手,每个人永远都在进步。 段文鸯的鞭法走的是诡谲难测的路子,其中又揉入了西域刀法,两者结合,顿如狂沙漫天扑面而来,仿佛无边无际,永远没有尽头,让人不由窒息绝望,从而丧失斗志。 但他遇上的是晏无师。 晏无师手无兵刃,在当世两大高手之间从容游走,并指为剑,在他的真气操纵下,飞花落叶化作万千利刃,令段文鸯的攻击悉数化作乌有。 雪庭禅师的表情很少,他比寺庙里的佛像看上去更像一个神明,无嗔无喜,从不因外界而动怒。 此时就算看见段文鸯受挫,他也不惊不怒,双手结印平平推出,原本就白皙异常的十指指尖因真气凝结,竟微微绽露琉璃般的光华,雪庭脸庞亦如染上一层薄薄月晕,俊美得如同一尊玉像。 “不动明王印”共有六印,方才他接连印出三掌也奈何不了晏无师,此时印出的正是第四第五掌,不动如山与拈花一笑。 前者以守代攻,后者以柔克刚,繁复多变的手印在他手中变成漂亮至极赏心悦目的事物,更能令人不知不觉放松心神防备。 “不动如山”印出去时,众人耳边传来嗡的一声,脑子跟着懵了一下,连段文鸯手中的鞭子都不自觉顿了那么一瞬,晏无师却丝毫不受影响,甚至还冷笑了一声,他理也不理雪庭结印如拈花,正朝自己后背印过来,依旧伸手去抓段文鸯的鞭子,无视着重重鞭影织成的气幕,居然生生抓住对方的鞭子,又扯着鞭子一拧,往后旋身,借力打力,将段文鸯推过来的真气又如数推给雪庭禅师! 雪庭禅师足下一点,人已往后飘飞数丈,却见晏无师以一敌二,不退反进,居然追了过来,面对面与雪庭对了一掌。 强强相遇,两名宗师级高手的真气狭路相逢,迸发出可怖的后果,霎时间巨响轰然,以两人为中心产生一个漩涡,直欲将天地万物都卷了进去。段文鸯只觉强大气流扑面而来,他不得不生生收回自己的鞭子,足足退了五六步,才脱离这种可怕的影响力。 而当时双方,却连半步也都没有退,任由脚底落叶全数被真气卷了起来,满天飞舞。 雪庭面无表情盯着晏无师,心头忽然生出一股强烈无比的感觉:今日若不能杀了对方,只怕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身为宗师的尊严,雪庭自然也有。如果可以的话,他自然更乐意光明正大与晏无师来一场单独的交手,但他身负振兴佛门的重任,而晏无师就是他最大的阻碍,没了晏无师,佛门才能恢复往日在北周的地位,这一战,势在必得,绝不能失败! 晏无师忽然朝他一笑,这个笑容莫名而诡谲,令雪庭不由微微皱眉。 但下一刻,晏无师并未继续与他动手,而是直接转身,扑向段文鸯。 此时段文鸯正好高高扬起手中“十丈软红”向晏无师当头罩下。 这一鞭势破千钧,因灌注十成真气而化为白虹。 但他没有料到晏无师忽然舍了雪庭禅师,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的确是走,闲庭信步,从容不迫,但短短几步,他就已经从雪庭禅师那里来到段文鸯面前,然后伸出手,直接抓向那道白虹。 这一手十分奇怪,好像很慢,但又准确抓住了鞭影脉络,“十丈软红”竟就这样被他抓在手里,而晏无师的手却毫发无损。 段文鸯脸色微变,未等他作出反应,对方五指并拢,这根费了段文鸯不少心思制成的鞭子就这样生生被他的手绞碎! “你师父难道没教过你吗,在绝对的高手面前,所有武器不过都是虚妄。” 晏无师嘴角露出一抹残忍笑意,说话之间,手已经顺着鞭子被绞碎的脉络滑向段文鸯的手臂。 换了寻常人,十有八九就此被拿捏住,但段文鸯毕竟不同凡俗,他并没有浪费更多工夫在哀悼自己的鞭子上面,就在鞭子被毁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撤开拿鞭的手,另一只手则拍向晏无师胸口。 与此同时,雪庭禅师后发先至,“不动明王印”已经到了晏无师后心,他的速度甚至比段文鸯还要更快三分! 晏无师脚下未动,身形就已凭空消失在段文鸯面前,但段文鸯知道,这也许只是障眼法,因为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在短短一瞬之间消失得连残影都不见,所以他这一掌去势并未减缓分毫。 但这一掌居然真的落空了! 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快的轻功? 段文鸯无法置信。 那头晏无师与雪庭禅师第二次正面对上一掌。 这一次威力更甚,离得近的树木甚至被二人的真气震得簌簌颤抖,几欲倒地,树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龟裂开来。 这一次,晏无师与雪庭禅师各自后退了三步。 这男人难道是怪物吗! 段文鸯亲眼目睹对方身手和两人交手,这种感觉顿时油然而生。 他自诩天分奇高,其师狐鹿估当年在他这个年纪也不可能做得再好,但遇上晏无师这种近乎妖怪的人物,竟连连受挫,彼时听说师弟昆邪被晏无师一路追逃,狼狈不堪,他还嗤笑对方无能,现在看来,他其实也没比对方好多少。 再有雪庭禅师这种天下前三的绝顶宗师联手,竟还杀不掉一个晏无师?! “他方才用的身法叫移形换影,这门功夫练到极致,便能达到咫尺天涯的境界,看似离你很近,其实根本就没靠近过你,他的目标一直放在雪庭和尚那边,你不必被他所迷惑。” 一个声音在段文鸯耳边响起,对方束音成线,故而只有他一人能听见,但这个声音,段文鸯并不陌生。 话音方落,在晏无师左边,忽然出现一把剑。 与剑同时出现的,是突如其来几个零落琴音。 剑光紫气氤氲,光华流转,正好与琴音配合无间,后者以琴为媒介,趁着晏无师专心与雪庭禅师交手之际,直接破开晏无师构筑严密的护体真气,借助同出一源的魔功根基脉络,找到他的一丝破绽。 而破绽暴露的那一瞬间,剑光也正好破空而来,目标直指晏无师! “《凤麟元典》有一个破绽,练得越高,这个弱点就越致命,晏无师九重功力,正因这个破绽,无法再往前一步,达到大圆满境界,要杀他,现在正是时候!” 广陵散朗朗道,人却不知身在何处,也许他早就来了,只是一直隐匿未出,等待合适的时机,让琴音惑心的效果达到最大。 在场若说谁最有资格点评晏无师的武功,那无疑是与他同出魔门的法镜宗宗主了。 紫色剑光势如破竹,果然刺破了晏无师的衣裳,血色瞬即从背后晕染开来。 晏无师哼笑:“一帮废物,本座懒得与你们玩了!” 说罢他回身朝郁蔼的君子不器剑拍去,剑光微微一荡,却依旧直冲晏无师而去。 琴声陡然由平缓开调转为慷慨激昂! 广陵散喝道:“他的魔心破绽已现!” 现字未说完,又有一人从另一个方向出现,凌厉掌风拍向晏无师! 而雪庭禅师双手结印,上下翻飞,这是“不动明王印”的最后一重,业火红莲! 红莲业火如海如天,无边无际,烈烈焚烧,狂涌如潮,焚尽世间一切妄意。 晏无师缜密完美的真气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业火层层渗入,令裂痕逐渐扩大,再生生撕开,而后直取魔心,连根拔起! 下一刻,修长白皙的五指正正印在晏无师胸口。 后者的嘴角溢出一丝血色。 但他的神色也随之变得狠戾,袍袖卷向雪庭禅师,强大内力席卷而去,逼得雪庭不得不避其锋芒,往后掠开半步。 就是这半步,晏无师回身直接抓住刺入自己身体的长剑,用力一拧,像方才搅碎段文鸯的鞭子一样,君子不器的剑身竟然寸寸碎裂,他屈指成爪,直取郁蔼面门,两人瞬间过手数十招,而此时窦燕山正好又是一掌袭来,在晏无师后心空门处印上一掌。 得手了! 窦燕山本不抱希望,不曾想却有意外之喜,这一掌他用上了十成功力,晏无师生生受下,绝不可能安然无恙。 有了雪庭禅师和窦燕山这两掌打底,段文鸯与郁蔼压力骤减。 广陵散虽然一直不曾露面,但他的琴音却功不可没,正是他发现了晏无师上回与汝鄢克惠动手之后走火入魔留下的破绽,从而直捣黄龙。 窦燕山见雪庭禅师并未再接再厉,反而站在旁边观战,也罢了手,问道:“大师何故停手?” 雪庭禅师:“我与晏无师各有立场,并无私仇,此番围剿实属迫不得已,无论如何,他这样的对手,总值得尊敬,而非在此落得一个身死的结局。” 窦燕山暗自冷笑,心说你既然清高,又何必加入这次围杀,面上却分毫不露,笑眯眯道:“大师果然高人风范!” 雪庭禅师仿佛看透他的心思,淡淡道:“窦帮主当知,即使晏无师死了,被他毁掉的朱阳策残卷也不可能再复原。” 窦燕山呵呵一笑:“晏无师一人搅动天下局,他若死,大家也就落得个清静,佛门亦可兴旺,我现在这里恭喜大师了!” 二人说话的当口,晏无师又中了一掌,他非是不想走,而是破绽已现,被琴音牵制了心神,又有先前那两掌,内伤蕴积,功力大不如前,此时在郁蔼和段文鸯二人的步步紧逼下,防御真气彻底破碎,身上又中了两掌。 当然郁蔼和段文鸯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个长剑断裂,胸口中了三掌,面色苍白,蹬蹬后退几步,终于跌倒在地,一个长鞭已毁,身上同样有内伤,肋骨断了几根,嘴角吐了好几口血。 在这种情况下,晏无师竟还有逃走的余力,他的身形化作一道残影,窦燕山与广陵散面色齐齐一变,想要拦却来不及了。 与此同时,雪庭禅师从原地消失,他的轻功运用到极致,直接拦下晏无师,“不动明王印”威力之下,晏无师被迫与之硬碰硬,后果是他再也走不了,而雪庭禅师这次则足足后退了五六步之多,脸色一瞬间极红,很快又变得极白,这是生生将本欲吐出的鲜血又咽了回去。 晏无师哈哈大笑。 笑声戛然而止,他直接吐出一大口鲜血。 窦燕山飞身而上,一掌印向他头顶的百会穴! 这一掌下去,晏无师终于倒地不起。 雪庭禅师皱了皱眉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看着晏无师的眼睛慢慢阖上,低低说了一声佛号,双手合什朝对方行了一礼,而后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郁蔼与段文鸯俱都受伤不轻,眼见晏无师断无生路,便也相继离开疗伤。 窦燕山蹲下身仔细察看,确信对方已经彻底没了气息,这才露出笑容,对抱着琴走出来的广陵散道:“恭喜广宗主,统一三宗指日可待。” 广陵散:“多谢窦帮主吉言,你确认晏无师已死?” 窦燕山:“自然,我这一掌下去,他头骨碎裂,加上方才那数掌,内腑悉数出血破裂,生机断绝,再无生路。” 广陵散笑了笑:“魔门之中有一门功夫,叫黄泉碧落,能在自己生机彻底断绝之前,先自斩臂膀,令自己陷入近似假死的状态,保存一线生机,只是练的时候极为痛苦,平时用处又不大,所以很少有人去练。” 窦燕山:“广宗主担心晏无师也练了这样一门功夫?” 广陵散:“既然这件事已经做了,事后仔细确认一下,总不会有什么坏处的。” 他朝晏无师走过去,朝对方的手腕伸过去。 一把没有出鞘的剑横在他面前。 剑身古朴近拙,毫无出奇之处,唯独靠近剑柄处刻着“山河同悲”四个字。 广陵散面色微变,他竟连对方什么时候出现的都不知道。 “纵然他生前仇家遍地,树敌无数,总归也是一代宗师,死者为大,对于值得尊敬的对手,这样做是否不合适?” 窦燕山眯起眼,一字一顿念出来者姓名:“沈、桥!” 第 55 章 沈峤朝二人点点头:“两位近来可好?” 最初的惊讶之后,广陵散镇定下来,仔细打量沈峤:“我听说沈道长与桑景行一战,后者被你重创,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恢复了,真是可喜可贺!” 二人交手时并无旁人在场,桑景行被沈峤重伤,必然不可能到处嚷嚷,但广陵散是魔门中人,自然能得到许多旁人不知晓的消息。 窦燕山听见这句话,不免也暗自震惊,重新估量起沈峤的实力。 沈峤摇摇头:“尚不算完全恢复。” 这句大实话却没有几个人相信,武道虽也讲究苦练,但各门各派都有自己的不传之秘,更何况沈峤还是祁凤阁的弟子,谁知道祁凤阁可曾传授过他什么神功秘籍。 广陵散便笑道:“想当初晏宗主如何对沈道长你,旁人也许不甚了了,我却还是知道几分的,听说你之所以会与桑景行交手,便是拜晏宗主所赐?” 沈峤:“不错。” 广陵散:“他待你冷心冷情,与旁人并无半分不同。” 沈峤:“是的。” 广陵散:“你千里迢迢赶过来,想必也不会是专程来给他收尸的,你是来救他的,可惜晚了一步。” 沈峤有问必答:“对。” 广陵散终于露出一丝讶然:“他晏无师到底有哪一点值得你这样去做?难道真如外界传言,你们俩之间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 沈峤淡淡道:“我救他,非为私情,乃是公义。” 窦燕山忍不住露出滑稽神色,哈哈笑了起来:“我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把晏无师这三个字与公义联系在一块!难不成他晏无师一死,天下就没有公义了?” 沈峤:“晏无师不是好人,但他辅佐周主,实际上也相当于支持周主,你们杀他,虽然各有立场原因,可追根寻底,不也与此有关么?支持宇文邕的北周并不符合诸位的利益,所以你们必须先将此人铲除,而我认为想要结束当今天下的乱局,非宇文邕莫属,这就是我们的分歧。” 窦燕山摇摇头:“沈峤,你是汉人,却居然去支持鲜卑人,难怪玄都山会认为你不适合当掌教。” 沈峤笑了一下:“那只能说窦帮主还未真正遇到想法与无数人背道而驰的时候,只要自己认为值得去做,又何必管旁人如何看,如何想,真正喜欢你,为你着想的朋友亲人,迟早都会理解你。” 广陵散:“既然晏无师已死,你赶过来也没了意义,我们想如何处置他的尸体,与你并无妨碍,你又何必强插一手?” 沈峤蹙眉:“人死如灯灭,无论如何,他也算得上一代高手,我与他相识一场,希望为他收尸下葬,还请二位通融。” 广陵散摇摇头:“我们费尽心力杀晏无师,自然要确认他彻底死亡,再无复生可能,先让我割下他的脑袋,你再收殓也不迟。” 沈峤:“若我不答应呢?” 广陵散:“沈道长固然容貌俊美,无奈我与窦帮主却不好龙阳,怕是不会怜香惜玉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犹带笑容,手往上一抛,手中古琴翻覆,另一只手从琴中抽出一把长剑,电光火石的工夫,剑尖已递至沈峤面前! 沈峤往后飘退,山河同悲剑出鞘! 两道剑气狭路相逢,刹那间,白虹贯日,紫气东来,切金断玉,霜雪凛凛,明明方才入秋,窦燕山却骤然感觉冷风寒水扑面而来,他心下一凛,下意识退了半步,随即察觉自己的失态,但他很快又升出一股强烈的警惕。 这位玄都山前掌教,若作为对手,那一定不会是一个柔弱好应付的对手。 其实何止是窦燕山,广陵散此刻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他与沈峤交集寥寥,严格算起来仅有两次,上一回沈峤费尽全力逼退白茸,在他出现时已毫无反抗之力,甚至还是个瞎子,可见伤势之重,已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然而如今再见,对方虽说看起来依旧病怏怏的,可一旦出剑,整个人就如一棵病树忽然焕发出光辉,枯木逢春,耀眼逼人,灼灼其华。 不,此时的沈峤,本身就像一把利剑! 剑意犹如水光波纹,粼粼荡漾,看似柔软,却绵绵不绝,四面八方,无所不在,不仅破了他的剑光,还织就一张严密的剑网,将他自己连同广陵散都包裹进去。 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则天下莫能与之匹敌,人与剑俨然合二为一,再无破绽可寻。 这便是玄都山掌教,祁凤阁弟子的真正水平吗?! 广陵散并不长于用剑,他惯用的是琴,但在剑道上也足可笑傲一方,只是此时此刻,面对沈峤密不透风的防御和攻击,他竟油然而生一种无力感,不知从何处下手才好。 他敢打赌,别说自己,即使现在是真正的剑道高手在此,只怕也会有与他一样的感觉! 广陵散果断舍剑就琴,借着从剑光中暂退出来的工夫,他五指往后一抓一捞,原本负于背后的琴眨眼出现在他手中,铮铮琴音挟着风雷滚滚之势,朝沈峤漫涌过去。 似乎看出他的不耐烦,窦燕山也不好再袖手旁观,纵身跃起,一掌拍向沈峤。 对方毕竟不是晏无师,没有必要不死不休,他这一掌仅仅是为了令对方应接不暇,手忙脚乱,从而落败。 但出乎意料,他发现自己凌厉的掌风到了沈峤周身三尺范围时,竟然悉数被剑光吞噬,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大海,在大海本身的波涛巨浪之中,这颗石子的作用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反倒是剑光因此暴涨,大有蔓延到窦燕山眼前的趋势。 他与广陵散的武功足可名列天下十大,此时虽然未尽全力,但两人联手,已足够让普通人当场丧命,沈峤周旋许久,居然还不落下风,可见实力之可怖与难测,此番重出江湖,实在是一个不好得罪的人物。 如果再打下去,势必要结仇,六合帮的生意做遍天下,更讲究和气生财,这次他会参与围杀晏无师,是因为有其他人在前面顶着,窦燕山只不过顺势而为,但沈峤不同,既然没有必杀之心,这样一个高手,以后自然可以给六合帮找无数麻烦。 窦燕山权衡利弊,果断选择放手,晏无师九死一生,连雪庭禅师和段文鸯等人都走了,自己仅仅是为了报复他毁了《朱阳策》残卷而已,若真正拼命,未免得不偿失。 心下有所计议,他朗笑一声,果断选择撤手。 “以二对一有失厚道,我就不打扰广宗主的雅兴了,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广陵散没法骂窦燕山不厚道,他们这五个人,彼此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交情,更是各有各的立场与利益,能够聚在一起,只不过是因为有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杀了晏无师,晏无师一死,目标达成,这次短暂的合作自然也随之告终。 但既然其他人都已经走了,他又何必在这里跟沈峤死磕,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广陵散余光一瞥,晏无师依旧躺在那里,七孔流血,无知无觉,若说能生还,这机会恐怕比祁凤阁复生还要小。 想及此,他也没有兴趣与沈峤继续纠缠下去,琴音忽而高亢起来,沈峤五感没有封闭,剑势免不了随之微微一滞,广陵散趁势脱身,一掌拍向沈峤,倏地飘然离开。 “沈道长仁厚,晏无师树敌无数,但有你这一个朋友,也足以含笑九泉了,我便是成全道长一片仁心又如何?” 听见这话,沈峤也收了剑,抽身后撤:“多谢广宗主!” 广陵散朝他含笑点头,便转身离去。 今日一役,晏无师的死讯必然很快传遍江湖,浣月宗没了主心骨,单凭一个边沿梅和一个玉生烟,是不可能支撑多久的,魔门三宗的势力平衡必然也要由此出现变化,法镜宗正可趁势重回中原,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沈峤站在原地,见广陵散远去,方才缓缓长出一口气,抚上胸口,将涌上喉咙的腥甜又勉强压了回去。 《朱阳策》的真气再厉害,他毕竟刚练没多久,能恢复往日五六成功力已经是邀天之幸,再想以一敌二,尤其对手还都是天下十大的高手,他撑至现在基本到了强弩之末的边缘,再多一分,只怕就要在广陵散面前露馅,得亏广陵散和窦燕山二人都无心恋战,沈峤先发制人的一手更镇住了他们,让他们以为沈峤的实力深不可测。 沈峤苦笑了一下,真气运转半晌,方才感觉慢慢缓过来,他走到晏无师旁边,弯腰探向对方的手腕。 触手冰凉,毫无声息,连一丝脉搏也无。 被晏无师丢给桑景行的惊愕震痛仿佛还历历在目,沈峤费尽心力,带着观主与初一的命债,从黄泉边缘一步步走回来,置之死地而后生,凤凰涅槃,听闻此人危急的消息,最终决定舍弃私情,赶来救援,却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黄泉路上,你好自为之。” 话刚落音,被他松松搭着的手腕忽然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沈峤微愣,没等反应过来,他的手腕随即被握住! 第 56 章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饶是沈峤,也彻底愣住了。 连广陵散等人都干脆爽快地走人,可见晏无师生还机会微乎其微,基本上是不可能活下来的,沈峤已经做好下葬立碑的准备,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一幕。 对方的力道不大,那一下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搭住沈峤的之后就彻底松开手,再也没有任何动作,他的眼睛依旧紧紧闭着,脸色白中泛着一种毫无生气的青色,流出来的血也没有消失不见,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狼狈姿态出现在沈峤面前,仿佛在告诉沈峤,刚刚那个动作,只是回光返照。 沈峤摸向他的心口,毫无意外,手掌下面一片冰凉,连半点温热也无,沈峤又试着往对方体内输入一丝内力,顿如泥牛入海,空荡荡不知所踪。 他将晏无师的发髻拆散,手指顺入对方发丝之中,很快便摸到百会穴附近,的确有一道明显的裂痕。 寻常人被这等对待,下场必死无疑,但晏无师毕竟不能以寻常论之,这是以一敌五,面对当世五大高手,其中更有雪庭禅师这样的宗师却不落下风的人,沈峤虽然来晚一步,没能亲眼目睹那场激战,但也可以想象一定是精彩绝伦,世所罕见。 裂痕不长,却很深,可见当时施为者必然用上了十成功力,他也自忖这一掌下去,饶是晏无师,就算没有脑浆迸裂,头骨也肯定会碎裂,再无生还之机。 沈峤不是大夫,这种程度的伤他完全无能为力,只能松开手,小心扶着晏无师的后颈,又摸向他全身经脉。 骨头没断,经脉也完好,致命的伤在心口长剑穿胸而过,外加那几掌,使得脏器受损严重,最后头上的伤,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峤越是察看,心就越是往下沉。 果然还是毫无生机吗? 忽然间,他轻轻咦了一声。 声音极细微,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但这一声,却泄露沈峤内心极度的惊讶。 因为他发现,在晏无师原本应该早已冰冷破碎的丹田,却正有一股微不可闻的气息,在悄然运转。 他想了想,干脆扯起对方胳膊,直接将人负在自己背上,一步步朝前走去。 吐谷浑王城对沈峤而言是个陌生地方,据说这里常年风沙,戈壁遍地,方圆数十里内称得上规模的城市,也只有王城所在的这块绿洲,但这里毕竟是通往高昌于阗等西域各国的必经之路,人不可能完全集中在王城,出了王城往西再走,居高临下,放眼望去,都能看见稀稀落落的村庄人家。 漫漫戈壁,连遮挡风沙的洞穴都极少,更不要说带着一个活死人,如何解决水源和食物都是个大问题,断不可能像在中原野外那样随意找一个荫蔽的山洞躲藏,他再不想被人发现,也只能找一处有人烟又远离江湖人士的地方先住下来。 刺目的阳光下,沈峤眯起眼看了半晌,最后选定远方一处,背着晏无师去了那里。 人多口杂的吐谷浑王城铁定是不能待了,如今就近能选择的,就是王城附近这些分布各处的小村庄。 沈峤带着晏无师去的是一处位于查灵湖附近的村落,村中大约几十户人家,附近有商旅常走的大路,偶尔会有旅人过来借宿,所以村庄不算热闹,但也并不完全闭塞,不至于看见沈峤这个外人就露出敌意。 之所以选择这里,沈峤主要考虑到晏无师如今的状况,如果对方尚有一线生机,最终又能救活,那么这个消息肯定暂时不能透露出去,晏无师仇家满天下,如果广陵散等人知道晏无师还没死,必然会赶来杀人,别说沈峤现在只得五六成功力,就算祁凤阁再世,也不可能以一敌百,应付这么多高手。 时近傍晚,村中家家户户陆续点起灯火,沈峤背着晏无师敲开其中一户人家的门。 来开门的是个少女,红色衣裙,一条长长的辫子顺着肩膀搭在胸前,脸上有着当地人长年累月遭受日晒的小麦色,但她五官并不丑,想必也是个爱笑的人,嘴角一抿两颊便露出酒窝,很有几分可爱。 沈峤向她介绍自己的来意,只说朋友受了重伤,希望来此借住一段时间养伤,等伤好了就走,绝不给主人家添半点麻烦。 中原的钱虽在这里也能用,但边陲地区,人们更习惯以物易物,沈峤拿出来的是一大块盐巴,以及一朵小小的,打造精致的金花,这种金花在中原任何一个首饰铺子都能买到,但在此地却不常见,这还是沈峤出门前,赵持盈让门中弟子为他准备的,没想到果真派上了用场。 少女显然见惯了商人前来借宿,却没想到这次敲门的竟是一个如此俊美的男子,听他和颜悦色说话,脸已是微微发热,又被金花吸引住了眼光,但她还是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而是连比带划,用当地羌语和并不纯熟的汉话告诉沈峤,她与祖父相依为命,所以要去请示一下。 沈峤表示理解,背着晏无师在外面等,本以为要等很久,谁知道不过一会儿,门就再度打开,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后面跟着方才那少女。 老人汉话倒是流利,询问了沈峤几句,便开门让他们进来,彼此交谈几句,沈峤才知道老人年轻时在中原待过,攒下些钱,建了村子里最大的房子,可惜儿子夫妇早逝,留下个孙女相依为命。 沈峤选上这户人家,正是看中他们院落大,屋子多,如此一来就算给晏无师运气疗伤,也可免去别人过多的注目。 老人见多识广,对沈峤这样随身带着兵器的人并不奇怪,反倒是少女似乎对沈峤一身道士装扮好奇得很,站在祖父身后看了又看,每当沈峤望过去时,她又有些羞涩地垂下头。 双方寒暄对话几句,老人迟疑道:“老朽这里倒是常有商旅路过借宿,客人远道而来,自然欢迎之至,只是我见您这位朋友似乎伤得不轻,仇家恐怕也厉害得很罢?我们祖孙二人都是寻常人家,从未招惹过什么棘手麻烦,还请道长坦诚相告,也好令我做个决定。” 沈峤:“实不相瞒,我这位朋友的确惹上不小的麻烦,如今他的仇家都以为他死了,我却还想救他一救,可中原离此太远,毕竟没法立时回去,因此只能过来叨扰老人家,只要无人知道他在这里,我这朋友便可安全无虞,若有什么不妥,我会马上带着他就走,绝不给您添任何麻烦。” 老人还在犹豫,般娜扯扯老人的衣角:“阿耶,这位郎君不似坏人,他们处境困难,我们既然能帮,就帮一把罢!” 见孙女帮忙说话,老人叹了一声:“罢了,既然如此,两位就在此处住下,我们也绝不会让旁人得知你们的身份,只说是中原士子游历至此,若非必要,道长也请减少外出,以免给我们招惹麻烦。” 沈峤大是感激,自打观主和初一的事情之后,非万不得已,他绝不肯再连累无辜的人,此时自然是千恩万谢,准备只住上一段时间,只稍等蟠龙会结束,那些武林人士走光,他就可以带着晏无师回长安,将人交给边沿梅。 般娜少女心思,有意与沈峤多说两句话,见他背着晏无师进偏院,便主动上前去帮忙开门,谁知手指不小心碰到晏无师的胳膊,顿时被对方冰凉的触感吓了一大跳,倒退几步,指着晏无师惊骇莫名。 “沈,沈郎君,您背的这人,当真还活着么?” 沈峤暗自苦笑,心道我也不知道他还算不算活着,面上却只能安慰道:“他只是受伤太重,一时闭过气去,不是死了。” 般娜半信半疑地离开,此后少女几次看见晏无师,对方都是一副死人模样,虽然不像尸体那样腐烂发臭,但浑身冰冷,也没有半点活人气息,更恐怖的是她有一回趁着沈峤没注意,将手指探到对方鼻下,却生生探不到半点呼吸。 她几乎疑心沈峤对朋友的死伤心过度,不肯承认对方已死的事实,但此事也多了个好处,那就是除了一日两餐,她不再动不动就到小院来探望,否则以沈峤的性格,还真不知道要如何敷衍打发人家。 一切安顿妥当,沈峤开始专心研究晏无师的情况。 日复一日,对方的丹田之气似乎逐渐浓郁,俨然出现一线生机,这明显是《朱阳策》真气在晏无师体内起了作用,类似当日的沈峤,但不同的是,晏无师本身的武功并没有尽丧,也就是说,他不可能像沈峤那样破而后立,他的致命伤势也不在于根基毁弃,根基可以重铸,却没听过脑袋开裂还能重新合好的,假若这样继续下去,晏无师也终究逃不了一死。 沈峤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办法。 第 57 章 窦燕山那一掌,用足十成功力,绝不可能有半分留情,所以晏无师不仅仅头骨开裂,更棘手的是脑颅之内必然也受了重伤,思来想去,沈峤只能先以内力真气化去他脑中淤血,再慢慢导正全身受损经脉,修复内脏,至于晏无师到底还能不能醒过来,会不会从此以后都是这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那就得听天由命了。 他在这里费尽心思地想办法,那人依旧闭着眼睛沉沉昏睡,气息微弱,浑然不知今夕何夕,沈峤看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复又苦笑一下。 异域小村不可能有更好的吃食,一日两餐,羊肉和油饼是最多的,但沈峤本来也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别人给什么,他就吃什么,再无挑剔。 晏无师就比较麻烦了,他无知无觉,顶多只能喝点肉汤,但他牙关紧咬,舌头堵在喉咙口,汤匙舀了汤根本送不进去,就算强行倒进去,最后也只会顺着嘴角流出来,这年头不是没有专门的喂药器,但在吐谷浑的小村庄,根本就不可能寻到这样的器物,无计可施之下,沈峤只得自己先喝一口汤,再撬开对方下巴,口对口喂进去,再用自己的舌头压着对方的,强行将汤汁喂进去,如此勉强也能让他喝上一两口。 对方身体恢复得极其缓慢,丹田之气倒是一直没有消失,但蕴积微弱,时现时隐,犹如风中之烛,不知何时就会彻底消失,沈峤自己功力还未恢复,每日最多只能为晏无师运功一周天,对他的情况也束手无策,颇有些死马当活马医的意味。 往日恣意狂妄,不可一世的人,此时只能躺在床榻上任人摆布,连那嘴角经常噙着的似笑非笑都没了,一张俊美的脸,也仅仅只剩下俊美,附加其上的能够令人联想到这是魔门宗师的所有气质均已消失不见,只有鬓边抹之不去的星白,与那张脸上几乎让人错认的温驯。 风水轮流转,只怕连晏无师自己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落到如此境地。 但话说回来,以沈峤对此人的了解,就算他就早料到自己会被围杀,十有八、九依旧会去赴那一场约战,于旁人而言,那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厄运,但于晏无师而言,却是一场难得一遇的交锋。 他失算的是过于自信,认为自己绝对不会输,就算不敌也能从容离开,却没料想广陵散同为魔门中人,宁可让《凤麟元典》的魔心破绽被人发觉,也要参与其中,将他消灭。 这里没有药材,无法煎熬汤药,晏无师所能倚仗的,仅仅是沈峤渡入的那一股真气,但到了第四日,他的气息又陡然减弱到几不可闻的地步,沈峤也觉得这样下去实在不行,就算对方还有一线生机,半死不活再拖上数日,总归逃不了一命呜呼的下场。 他端着汤碗,微蹙眉头沉思半晌,忽然看见晏无师的眼皮似乎颤动了一下。 动作极其微小,几乎令人以为是错觉。 “晏宗主?”沈峤试探着叫了几声,果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 他执起对方手腕,脉象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若不仔细察看,与死人也没什么两样。 不知怎的,沈峤忽然涌起一股滑稽感。 当日他亲手将自己送到桑景行跟前,意欲将沈峤逼上绝路时,恐怕绝对没想到自己会有今日,更不会想到自己会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假若没有沈峤出现,以广陵散和窦燕山的行事,晏无师也早就身首异处,任是大罗金仙也不可能再死而复生。 即便是此刻,沈峤只稍再在他头顶或心口印上一掌,就足可令对方从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变成一个彻底的死人。 但他静静看了对方半晌,最后仅仅只是叹息一声,再仰头喝一口汤,然后扶起晏无师的后颈,捏住他的下巴,强迫对方将嘴巴打开,再一小口一小口将汤汁渡过去。 这套动作几日下来,俨然已经纯熟流利,沈峤道心清净,为的又是救人,自然也无半点尴尬暧昧。 只是看在旁人眼里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般娜心慕沈峤,就算对晏无师的状态犹存恐惧,每日这两餐,她还是咬着牙要亲自送过来,只求沈峤能亲自来开门,二人再在门口说上两句话,即便言语不通,她也心满意足了。 这一日她依旧端着午食过来,不知怎么想的,也许是盘子重了些,不想敲门了,就侧身轻轻撞开门,轻车熟路进了小院,径自朝里屋走去。 里屋门没关,结果她便瞧见令人张口结舌的一幕,沈峤正弯腰捏着那活死人的下巴吻了上去,竟连般娜进来都不管不顾,耀目的阳光下,般娜甚至还看见两人唇舌交缠了片刻。 确切地说,是沈峤的舌头撬开对方牙齿拼命往里伸,以便汤汁能顺利进入晏无师口中。 但对方毕竟是个毫无知觉的活死人,即便如此,依旧有些汤汁和着口涎,顺着嘴角流下来。 西域民风开放,般娜年轻貌美,在村子里也是极受年轻小伙子欢迎的人物,但她长这么大,却没与男人如此亲密接触过,此时竟看得面红心跳,口干舌燥,半晌动弹不得。 沈峤喂汤喂到一半,哪里知道般娜会突然进来,只能将那口汤喂完,将汤碗放下,再跟涨红了脸的般娜打招呼。 般娜美目微红,用半生不熟的汉话问他:“原来你喜欢他,所以才不肯与我亲近,接受我的情意吗?” 这个误会真是太大了!沈峤苦笑:“你们这儿没有喂药器,我只能这样给他喂汤,我与他连朋友都算不上,还请小娘子不要误会才是。” 般娜疑惑道:“那沈郎为何不肯接受我,是因为我长相不如你们中原女子漂亮么,还是没有你们中原女子那般温柔娴淑,你告诉我,我都可以学的。” 沈峤万万没想到自己在这里借宿几日,也能引来一段桃花债,换作中原女子,就算对某位郎君一见钟情,断不可能这样直白地说出来,般娜却不管那么多,喜欢一个人,自然是要趁早表白,否则等人回了中原,再也见不上面,那才是哭都来不及。 沈峤耐心给她解释:“我是道士,终身不能娶妻的。” 般娜不为所动:“阿耶说道士也可以还俗。” 敢情还做足了准备的。 沈峤哭笑不得,只得道:“你年方十四,我却已经过了而立,年纪相差太大了。” 般娜:“而立是什么?” 沈峤:“就是三十岁。” 般娜啊了一声:“你已三十岁了?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沈峤:“练武之人寿命都会长些。” 般娜咬了咬唇:“那等我五十岁的时候,你会不会也还像现在这样?” 沈峤摇摇头,指着晏无师道:“怎么可能,我也不是长生不老的神仙,届时容貌应该与他差不多。” 般娜看着晏无师,只觉此人除了鬓间星白,容貌俊美之极,哪里又有半分老态可言? 她颤巍巍问:“他几岁?” 沈峤想了想,不确定道:“不到五十罢?” 般娜顿如晴天霹雳,西域风沙大,村子里那些四五十的男子,早已满脸风霜褶子,怎么可能与晏无师相比?不要说男人了,女人则老得更快,往往过了三十,身体就会发胖,皱纹加深,般娜自知现在年轻貌美,可若再过十几二十年,当心爱男人依旧俊美如初,她却已经白发苍苍时,想想便觉得难以接受。 可怜少女情窦初开,就碰上了这种无法解决的难题,登时失魂落魄,甭提多沮丧了。 般娜双眼含泪,将装食物的盘子往他怀里一塞,吸了吸鼻子:“算啦,佛祖将你送到我面前,却不肯成全你我,可见我们有缘无分,希望他老人家保佑,但愿你们能够白头偕老罢!” 沈峤:“……” 他啼笑皆非,却不得不喊住想要掩面离去,寻个地方治疗情伤的般娜:“我需要暂离半日,进城一趟,若有人来询问,你们只作不知便可,如果是他的仇家寻上门来要人,实在万不得已,你们便将他交出去罢,以保全自己为上,不必为了他伤及性命。” 般娜擦了眼泪:“难道他的仇家很多么?” 沈峤点点头:“是挺多的。” 般娜忧心忡忡:“那你与他在一起,岂非危险得很?” 少女性情纯真,有什么就说什么,喜欢沈峤便直言不讳,被拒绝了也伤心不已,如今转头听说晏无师仇家多,反倒立时为沈峤担心起来。 红尘之中人心险恶,往往比鬼神还可怕,可正因为险恶之中又有真心,方显珍贵。 沈峤心下一暖,安慰道:“我有分寸,不妨事,但我只怕连累你们,所以你们要小心些。” 这几日他和晏无师一直待在这个小村庄里,消息闭塞,所以必须回王城一趟,如果那些江湖人士都散尽了,他也可以早日带着晏无师回长安交给边沿梅,魔门之中秘法颇多,说不定边沿梅会有能救他师尊的办法。 暂别祖孙二人,沈峤回到王城,这里人来人往,热闹依旧,蟠龙会昨日刚刚结束,许多人意犹未尽,客栈里处处都是谈论此番盛会的消息,沈峤在道袍外面罩了一身沙漠里最常见的披风,连头脸一并遮住,坐在角落无人注意。 为了打探消息,他特意挑了王城里最大最热闹的一间客栈,要了一壶酒几两肉,静静听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你们听说没有,太阿剑有主了,有人花了两万金买下来了!” 这话一出,周遭便惊叹声四起。 “这人疯了罢,还是有钱没处使去,太阿剑纵是名剑,也就是更锋利些,如何会值那么多钱!” 说话的人笑道:“这自然是有缘故的,买下此剑的乃是齐国彭城县公陈恭。” 旁人恍然大悟:“那就难怪了,太阿剑为当年楚国王道之剑,他是想将此剑献给齐王罢?” 有人闻声嗤笑:“齐国都快灭国了,难不成得了这太阿剑就有神明护佑?” “谁知道呢,据说那陈恭是靠着讨好齐主上位的佞臣,齐国若灭,他的身家性命也难保,无非是病急乱投医,临时抱佛脚呗!” 这话刚落音,外头便进来一行人,为首之人身材高大,玉带华服,一张脸不算俊美,却别有股衣裳也掩不住的勃勃英气,他进来之后四下看了一眼,略略点头,自然便有随从赶紧上前安排座次菜肴,架势气派十足,一下就与满座的江湖人士区分开来。 说曹操,曹操到,刚才说得兴起的众人难免都有点尴尬,一时竟安静下来。 不仅别人在偷偷看他,沈峤坐在角落,视线同样不动神色地从陈恭脸上扫过。 若不是对方脸上依稀还能看见旧日轮廓,旁边又有人窃窃私语道“正主儿进来了,少说两句”,他绝对不敢将眼前这个矜持傲慢的年轻权贵,与当日破庙里的少年联系在一块。 不必知晓身份,东家也知道这是不能得罪的大主顾,他带着伙计手脚麻利将前一拨客人刚用过的几面桌案都清理出来,又满脸笑容请陈恭入座。 这边陈恭等人才刚刚落座,那头门口又陆续进来数人。 沈峤匆匆一瞥,心下皱眉,暗道一声太巧了,一边将盖在额前的兜帽又往下拉了拉。 郁蔼与窦燕山同坐一案,前者孤身一人,并无玄都山弟子随行,后者带着数名六合帮众,其中两张面孔有些眼熟,仿佛有当日沈峤在出云寺偶遇的胡言胡语两兄弟。 但他眼睛看不明晰,又怕看得久了,对方总有感觉,便很快低下头去慢慢品酒,耐心等诸人离去。 塞外客栈没那么多讲究,就算王城内这间最大最好的驿馆,也没有包间,众人济济一堂倒是热闹,说话也是七嘴八舌,谁的嗓门大,别人自然就听得多。 陈恭在这里,又带着众多随从,除去个别喜欢惹是生非的,就算是身负武艺的江湖人,也不愿意平白无故给自己树敌,关于太阿剑的话题就此结束,大家自然要提起另外一个极具震撼力,在这几日内已经被无数遍提起的消息。 “你们说,晏无师当真是死了吗?” 从声音上来判断,说话这人显然武功并不高,门派靠山也并不强,因为他在提到晏无师三个字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放轻了调子,像是生怕下一刻,晏无师就和陈恭一样活生生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个人名显然有着非同一般的威力,在头一个人提起来的时候,周围竟像方才陈恭进来时静了一瞬,然后才有人接下去道:“应该是真的罢,听说郁掌教和窦帮主也参与了围杀,他们如今在场,你若不信,大可请教他们。” 从前江湖中人听见晏无师的名字,难免都要心头一颤,这几日他被当世五大高手围杀的消息一经传出,反倒多了不少异议。 一个人能被五大高手围杀,这是什么概念?换而言之,这五个人没有单打独斗的必胜把握,竟然需要彼此联合,才能杀得了晏无师,武林中强者为尊,此事固然有许多人松一口气,也有不少人因此暗暗钦佩晏无师,认为他若不死,只怕就是继祁凤阁之后的天下第一高手了。 这话许多人不敢说,却偏偏有口无遮拦的,当下就大声道:“以多胜少,终究有失江湖道义,可惜了晏无师这样的宗师级高手,竟死得冤枉!” 郁蔼冷眼一瞥,没有说话,窦燕山却手指微弹,便听得说话之人啊了一声,捂住嘴巴,露出痛苦之色。 他的同伴大惊失色,腾地起身:“五郎,你没事罢!” 又朝窦燕山拱手:“窦帮主大人有大量,我这兄弟向来管不住嘴巴,两杯黄汤下肚就要开始胡言乱语,还请您不要与他计较!” 窦燕山呵呵一笑:“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我只是打掉了他一颗门牙,算是让他长个小教训罢了,已是手下留情。” 说话的当口,那人果然啊呸一声,吐出一口血沫和一颗牙齿,满脸忿忿不平,待还要再说什么,他的同伴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厉声喝道:“五郎,莫要惹祸!” 那人只好讪讪闭嘴,又被同伴强拽起来,二人匆匆离去。 有这一出小插曲,众人自然也不敢再乱说话了,六合帮的买卖遍布天下,得罪陈恭顶多被暴打一顿,不入齐国,得罪六合帮,你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走了六合帮的水域,用了六合帮托运的镖物。 但人一多,嘴巴就闲不住,沉寂了片刻,有些人起身离开,门外又有新客人进来,喧嚣吵闹之声复又响起,晏无师之死无疑是怎么也绕不开的话题,别说在这塞外之地,若是传回中原,还不知会引起何等的波澜变故。 “晏无师既死,沈峤岂不惨了?”这声音从沈峤旁边出来,音量并不大,应是在对自己朋友所说。 “这话要怎么讲?” “沈峤不是武功尽失,依附投靠晏无师,当了他的娈宠嘛,如今没了靠山,他一个废人要如何是好,难不成还有颜面回玄都山,求玄都山收留?” 这些人显然不知道沈峤已经许久没有与晏无师一起出现,消息还停留在当初苏府宴会,沈峤代表晏无师赴宴的时候。 “说得也是,恐怕他不敢回去罢,玄都山不是已经对外放了消息,说沈峤已经不是玄都山掌教了么?” “可玄都山并没有宣布将沈峤逐出门墙,想来是还顾念昔日情分罢,你说他怎么就自甘下贱,宁愿跟着魔君,也不愿意回门派呢?” “说不定晏无师能给他别人给不了的乐子呢?” 二人说罢,不约而同嘿嘿笑了起来,脸上露出无须言说的表情。 他们必然不知道被自己议论的人就坐在自己后面那一桌,正不动声色听着他们的对话,还有闲情夹起两片牛肉放在薄饼上,又把薄饼卷一卷,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浣月宗与合欢宗同出一源,合欢宗会的功夫,浣月宗必然也会,你这一说还真不是没有可能,魔君武功高强,床上功夫肯定更好,沈峤食髓知味,欲罢不能,说不定魔君都腻了,他还苦苦纠缠不放呢!” 最后一个字才刚出口,说话的人一声惨叫,随即捂着嘴巴弯下腰在地上打滚。 变故陡出,所有人都吓一大跳,齐齐朝这里望过来。 能够伤到他的人,明显不是坐在他后面。 沈峤也有些意外,朝那人前方望去。 只见郁蔼正襟危坐,慢慢放下手中木箸,冷冷道:“我玄都山的人,几时轮到旁人来侮辱?” 第 58 章 就算先前还有人不知郁蔼身份,他这句话一出,哪里还会有不知的。 他们之所以肆无忌惮谈论评价沈峤,无非觉得他已是玄都山弃徒,早没了一身武功,光环丧尽,不可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玄都山更不可能护着他,却没想到郁蔼竟然还会出手。 沈峤一怔之后,慢慢放下卷饼,心中了然。 他再不济也是从玄都山出来的,旁人说他,其实也是玷污了玄都山名誉,郁蔼自然容不得。 只是对方既然如此在乎玄都山名誉,难不成与突厥人合作,被突厥人册封就不算丢人了? 沈峤暗自摇了摇头,没心情再看眼前闹剧,只等他们吃饱喝足离开,自己再起身走人。 被郁蔼打碎了满嘴牙的人怒不可遏,嘴里口齿不清,抄起身旁长刀就向郁蔼扑了过去。 郁蔼却连剑也未拔,只用手中剩下的一根木箸,就把对方打趴下。 被打的人叫季津,外号九尾神狐,别人背地里喊他季大嘴巴,说的就是他经常口无遮拦得罪人,季津武功也算不赖,尚不如一流,但起码也是二流的水平,平日里还算有分寸,没当着当事人的面说人家坏话,这回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玄都山掌教就坐在自己面前,算是倒霉栽了,丢脸丢到了姥姥家。 他的同伴也不敢向郁蔼找回场子,只扶起季津,还得帮他向郁蔼赔笑:“郁掌教恕罪,我这兄弟多喝了两杯,说话难免混账了!” 郁蔼没搭理他,目光却越过他,直直落在他身后的人:“阿峤,久别重逢,你也不肯与我打一声招呼么?” 沈峤暗叹口气,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就算遮头遮脸,身形举止总还透着一股熟悉感,郁蔼又不是傻子,看久了总能认出来。 他将兜帽拉下,耳边听见有人道“果然是沈峤”,这声音立时引来一片低低的惊讶回应。 不少人都有点儿心虚,方才他们大声议论的对象,可就坐在旁边听着。 今日到底吹的什么邪风,说陈恭,陈恭就来了,说沈峤,沈峤居然也在,该不会等会连晏无师也冒出来罢? 有些人如此想道,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四下张望。 “好久不见,郁掌教别来无恙?”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沈峤也没再矫情,朝郁蔼点点头,语气平和,仿佛阔别多年的点头之交。 一时间,偌大客栈里的喧哗热闹,都潮水般褪去,郁蔼耳边只剩下沈峤的声音。 他盯着沈峤上下打量,仿佛要确定对方过得好不好,良久才道:“你瘦了。” 沈峤没有回答这句话,他觉得自己本就是过来打探消息的,既然已经被发现,这里也就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 “我还有些事要办,就先走一步了,郁掌教与窦帮主慢用。” 但郁蔼自然不会让他就这么走掉,脚下一动,人就拦在他面前:“阿峤,跟我回玄都山。” 沈峤表情未变:“郁掌教这话说笑了,我已经不是玄都山弟子,又何来回玄都山一说?” 郁蔼薄怒:“我并未下令将你逐出门庭,你依旧是玄都山的弟子,难不成你连师尊都不想认了吗?” 沈峤摇首:“我想你弄错一件事了,我是祁凤阁的弟子,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但自从你与昆邪勾结,给我下毒,让我在半步峰上败给昆邪,趁机窃取掌教之位,又与突厥人合作之后,玄都山就不再是我熟悉的玄都山,不必你下令,我也不会再自认玄都山弟子。” 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话,被沈峤以平淡的语气说出来,更显其中曲折突兀。 所有人都没料到沈峤当日落崖竟还有这样的内情,一时都听呆了,等回过神来,厅堂之中顿时嗡嗡声四起。 郁蔼也没想到沈峤会选择在此时当众说出来,脸上随即飞快掠过一抹红色,并非羞恼,而是愠怒。 当然,对方无凭无据,就算说出来也不能拿他如何,但郁蔼仍旧有种身上衣服被剥下来的□□感。 他捺下怒火,平静道:“阿峤,跟我回去。” 沈峤淡淡道:“郁蔼,突厥人狼子野心,人所共知,你为了自身名利前程,却甘愿与虎谋皮,甚至将玄都山也绑上你的战车,我暂时阻止不了你,却不代表我默认这个结果,与你同流合污。” 郁蔼:“你……” 沈峤:“既然话已至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妨请他们做个见证,我以祁凤阁衣钵传人的身份宣布,从今往后,你不再是祁凤阁的弟子,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彼此互不相干!” 他似乎浑然不觉得自己的话将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依旧面色淡然伫立原地,一身道袍隐于披风之下,无风自动,不怒而威,原本温和无害的俊美此时隐隐带着几分令人无法逼视的凌厉,如匣中之剑,尚未出鞘,就已经流泻锋芒。 郁蔼又惊又怒:“你怎么敢!师尊早已仙逝,你的话如何能代表他老人家!” 沈峤:“师尊临终前,只有我在左右,师尊的衣钵传人也只有我一个,我的意思,便是他的意思!我之前隐忍,乃是顾全大局,不愿令玄都山分裂内讧,但你步步紧逼,又甘受突厥人册封,有违师尊教诲,我自然要代表师尊将你逐出门墙!” 佛也有火,他脸上终于彻底褪去温和,露出雷霆之色:“郁蔼,你听好,你没有资格发落我,因为玄都山历代祖师,都不会承认你这个掌教之位!望你好自为之,若仍旧一意孤行,不肯悔悟,有朝一日我还会回去处置发落你!” 厅堂之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看着沈峤,完全无法将此人与流言中那个自甘堕落,与魔君厮混的人联系在一起。 沈峤说罢,看也没看他一眼,朝门口迈步。 郁蔼再不犹豫,抓着君子不器剑欲拦下他,沈峤却比他更快,旁人只能看见一道黑色影子拨开郁蔼的剑,细看才发现沈峤连剑都没有出鞘。 就在此时,窦燕山出手了。 本来师门兄弟阋墙,他只管在一旁看好戏也罢,但眼看郁蔼出手多有优柔寡断,心中犹犹豫豫,恐怕还拦不下他这位师兄,这种情况下,窦燕山就不能不插一手了。 “我虽与郁掌教相识不久,却知道他是个念旧之人,不愿对着沈道长下重手,还请沈道长消消气,大家坐下来促膝长谈一番又何妨?” 沈峤却不与他交手,脚下步伐变幻,运起“天阔虹影”身法,直接就绕过窦燕山,立身客栈门口。 “阿峤,别逼我下重手!”郁蔼厉声道,君子不器剑已出鞘。 沈峤还未说话,旁边却有一人戏谑道:“以多打少,以众胜寡,两位莫非还想像对付晏无师那样对付沈道长吗?” 旁观已久的陈恭起身,此事本与他无关,不知怎的却偏偏过来插上一脚。 窦燕山笑道:“彭城县公得了太阿剑,不快快回去向齐主复命,怎么还有空闲在这里管闲事?” 这声彭城县公从他嘴里说出来,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轻嘲,陈恭虽然是齐国新贵,与江湖却没有交集,六合帮未必将他放在眼里。 陈恭没有回答窦燕山的话,反而望向沈峤,温言道:“沈道长若是觉得被人纠缠不便脱身,我在城中包了一间驿馆,你可以随我前去那里歇脚。” 沈峤:“多谢陈县公的好意,贫道就不叨扰了。” 说罢拱一拱手,抬步就走。 郁蔼自然不可能轻易让他走掉,口中道一声“慢着”,一手抓向沈峤。 沈峤头也不回,背后却似长了眼睛,脚下轻飘飘往前滑了几步,一面回身横剑,直接挡掉郁蔼伸过来的手,剑鞘灌注内力,后者只觉微微一震,不由自主就松开手。 但郁蔼反应极快,另一手君子不器剑已出鞘,剑光翩然若惊鸿,掠向沈峤面门,去势极快,连窦燕山看见这剑光都不由微微一惊,心道之前围杀晏无师时,这郁蔼恐怕还没有出全力,眼看着当时好像受伤不轻,实际上不过是不想冲在最前头罢了。 无论如何,郁蔼留下沈峤的决心势在必得,这次没了晏无师从中阻挠,绝不容许他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开,他自忖相见欢毒性剧烈无比,沈峤在玄都山上一副病弱模样,绝不可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就恢复如常。 殊不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剑光幻化万千,朝沈峤当头罩下,偏偏原本应当身在剑幕笼罩下的人却倏地消失不见,以一种飘忽诡谲难以形容的身法出现在郁蔼身后,他的剑依旧没有出鞘,右手伸出一指点向剑幕中的一点。 真气所至,剑幕应声而碎,悉数化为齑粉四溅开来! 郁蔼浮现出一丝难以置信,剑尖微颤,又是十数道剑花泛着涟漪缠向沈峤。 画影金碧,飞翠侵霄,琉璃光转,璀璨辉煌。 这是玄都山沧浪剑诀里的最后几式,但又有所不同,祁凤阁的徒弟自然没有无能之辈,郁蔼将其演化改进,收为己用,他平日性格冷冰冰不苟言笑,用剑却极喜欢这种华丽的剑招,连带他的剑气,同样带着一股雷霆震怒的凌厉,伴随剑光去势,轰鸣之声仿佛在众人耳边响起,功力稍逊一点的,已经感觉血气翻腾,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 但沈峤没有退。 他竟然没有退! 这大大出乎了众人的意料,包括之前那些看轻他,将他当做晏无师娈宠附属之流的人。 沈峤终于出剑了! 山河同悲剑如练如霓,剑气几欲冲天,从沈峤手中蔓延开来,沉郁醇厚,令人禁不住想要沉溺在那股暖洋洋的感觉之中,然而许多人方才失神片刻,竟没注意到沈峤那一剑已经点向前方。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系列变化不过眨眼之间,二人已经飞掠而起,剑尖相对,郁蔼已经迅若闪电,沈峤竟然比他还快上一两分,整个人身剑合一,忽然从郁蔼的视线范围内消失。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下一刻,郁蔼心头陡生警醒,他随即转身横剑一扫,然而已经太迟,对方剑意咫尺之遥,竟避无可避,他只来得及瞧见那一点白色剑光,郁蔼心下一沉,来不及细想,就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后退,“天阔虹影”运用到极致,如同整个人凭空消失,再出现已在三尺开外。 沈峤原本可以追上去的,他的白色剑意已入化境,更进一层就是剑心,即使内力现在仅有五成,但这白色剑意一出,就足以令很多人变色胆怯了。 但沈峤并没有趁胜追击,郁蔼也站住不动,彼此四目相对,各自滋味翻涌,心底都清楚早已回不到过去。 沈峤剑尖朝下,身形挺拔,伫立如松,凝目郁蔼,沉声道:“你应该明白,你我一战,你未必能胜,我也未必会败,不要以为能够将我捏在手心任由摆布,就算不再是玄都山掌教,我也依然是沈峤,依然是祁凤阁的弟子!” 郁蔼面色阴晴不定:“袁瑛和横波他们都很想你,希望你能回去……” 沈峤:“郁蔼,自从你给我下了相见欢之后,我就已经不会再相信你任何一句话。” 郁蔼面色一变,眼中波澜微兴,隐隐有惊涛骇浪将起:“那件事是我的错,但从今往后,我绝不会再伤害你。” 沈峤摇摇头:“现在说这句话还有意义么?覆水难收,破镜难圆,犯下的错误永远不可能弥补,所谓弥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我如今不回玄都山,乃是我不想令玄都山四分五裂,更不想令历代祖师的心血化为乌有,你既然已经带着玄都山弟子踏出那一步,就要做好承担所有后果的准备,有朝一日你再也承担不了那个后果的时候,我会亲自去找你。” 郁蔼胸口起伏不定,半晌方冷笑一声:“好,好,好……” 连说三个好字,冷然之中隐约又有惨淡,然而转瞬即逝,仿佛只是错觉。 他一言不发,挥剑入鞘,转身便走,再也不看沈峤一眼。 窦燕山摸摸鼻子,郁蔼不在,他也没了插手的借口,更何况方才沈峤的武功令他心生忌惮,自然不会轻易蹚浑水。 “沈道长恢复功力,可喜可贺,我与郁掌教有几分交情,刚刚不得不帮他说两句话,还请你不要见怪。” 此人能统领天下第一大帮,城府极深,自非易与之辈,方才说动手就动手,眼下说道歉就道歉,干脆利落,端的是一派枭雄风范。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沈峤这样教养绝佳的人,见状颔首:“各有立场,我能理解,窦帮主客气了。” 窦燕山道:“先前沈道长带走了晏无师的尸身,想必已经将他下葬了?可惜一代魔门宗师,竟要殒命在这塞外之地,死者为大,中原人讲究入土为安,若沈道长不嫌弃,六合帮也愿出一份力,帮忙将晏宗主的尸身运回长安,送交浣月宗门人。” 沈峤淡道:“多谢窦帮主的好意,尸体既已下葬,再掘土重葬未免不吉,江湖中人没那么多讲究,他既然树敌无数,早该料到有今日,我为其收殓,不过是尽昔日一点情分罢了。” 对方诸多试探,偏偏沈峤滴水不漏,半点口风也不肯透露。 他环视众人,缓缓道:“嘴长在你们身上,你们想如何议论我,我都不会干涉,若是对我沈峤有所不满,只管来找便是,我随时恭候,但若我听见谁辱及玄都山与先师,就莫怪我手上这把剑不讲情面。” 话方落音,众人只觉眼前白光一闪,还未作如何反应,客栈门前那根挂望子的竹竿,却整整齐齐断作六截掉落下来,连带上面那面望子,竟也在那一道剑光中化为齑粉。 众人瞠目结舌,那些方才在他背后曾口出非议诋毁之言的人,更觉心头一颤。 他们很清楚,单是这一道剑光,在场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望尘莫及。 而沈峤露的这一手,显而易见是在震慑和警告,不仅是给其他人看的,更是给窦燕山看的。 只是窦燕山面露笑意,半点异样也没有,反而击掌喝彩:“沈道长的想法想必已臻化境了罢!” 沈峤道:“不过是雕虫小技,上不了台面,徒惹窦帮主笑话了。” 换作从前,以沈峤的性情,绝不会干这种炫耀武力的事情,但时移势易,有些人不愿意讲道理,偏要用拳头来说话,他们信奉强者为尊,善良在他们看来却只是软弱。 踏足江湖一年,沈峤终于也学会对待什么样的人,要用什么样的手段了。 他将赔偿那杆损坏的望子连同酒菜钱一起给了伙计,便转身离开客栈。 这一回,自然没有人再拦下他。 既然有窦燕山等人在,沈峤也不敢贸然出城,更不方便去寻什么药铺抓药,否则以窦燕山等人的精明,只怕立时就会发现不妥,所以他假意寻了一处客栈安顿下来,等到天黑之后,王城宵禁,这才悄无声息出了城,一路朝村庄奔去。 白天在众人面前露的那一手不过是虚张声势,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他现在功力,要说与郁蔼动手还甚为勉强,只是郁蔼自己心中有愧,加上被他那一番话打压下来,方才不疑有它,但窦燕山却不然,他旁观者清,只怕对沈峤的武功犹存三分疑虑,在眼下这个当口,村子里还有个姓晏的“拖油瓶”在等着沈峤,沈峤绝不能出半分差错。 及至抵达村庄时,月上中天,柔和光辉遍布河泽,沈峤终于放缓脚步,朝般娜家走去。 入了夜的村子异常安静,偶尔只遥遥听见几声犬吠。 沈峤叩响院门,轻轻几声,在静夜里十分清晰,足以让里头的人听见。 屋里烛火还亮着,证明里头的人还没睡下。 片刻之后,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院门打开,般娜一张略带惊惶的脸出现在门口。 这种天色,沈峤的眼睛不大好使,但他当惯了瞎子,早已能从对方气息脚步话语中辨别情绪,当即便心头微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沈郎君,你可算是回来了!”般娜抚着胸口,“阿耶不在家,我一个人害怕得很,那,那活死人醒过来啦!” 第 59 章 沈峤按住般娜的肩膀,这个动作令她稍微冷静下来。 “他醒了?你进去看过了?” 般娜点点头:“白天我听见那屋里有些动静,就过去看看,看见那人睁开眼睛还高兴了一阵,想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谁知道他突然就掐住我的脖子,我生怕引来旁人,又不敢呼救,后来,后来他突然又松开手倒下去……” 她见沈峤还要往里走,连忙拉住他:“你要小心些,他疯起来好像不认得人了,先前我差点就被他掐死了,你瞧,这儿的痕迹还没有消呢!” 她不说,沈峤还没发现,只因他眼睛被余毒彻底损坏,看东西早已模糊不清,此时借着月光仔细端详,果然看见一侧脖颈印着深深的五指掐痕,触目惊心。 般娜又撸起袖子,手腕上也有同样的痕迹。 自己和晏无师借宿于此,已给人家添了老大麻烦,如今还累她受伤,沈峤心里很过意不去:“实在对不去,那屋里有祛瘀膏,我去拿些给你。” 般娜活泼道:“不用啦,这点伤不算什么,我随阿耶出门时还受过更严重的伤呢!” 晏无师所在的那间屋子被般娜从外头锁起来,她拿出钥匙递给沈峤:“他若还发疯,你转身便逃,把他关在里头罢!” “无妨,我有分寸。”沈峤朝她笑了笑安慰道,说话间已经打开屋门走了进去。 塞外民居没有中原宅子那么多讲究,更不会有屏风横在中间,入目便可一览无余。 般娜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 只因那活死人正坐在床榻上看着他们。 沈峤:“晏宗主?” 对方没有反应,非但不言不语,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如傀儡木偶,看上去殊为诡异。 般娜小声道:“他之前不是这样的……” 沈峤点点头,一步步走近,般娜既害怕又好奇,跟在沈峤后面,偶尔探头看一眼。 “晏宗主,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晏无师只看着他,双目之中满满俱是沈峤的倒影。 “我为你探一下脉。”沈峤执起他的手腕,对方也无一丝回应,任由他施为,只眼睛还望着沈峤,无论沈峤弯腰还是直起身体,晏无师的视线都不曾离开他。 脉象微弱,时隐时现,五脏六腑的损伤还未修复过来,体内更有一股紊乱之气在四处窜动,这种情况实在不太妙。 沈峤记得,晏无师曾对他说过,《凤麟元典》里有一处魔心破绽,练得越高,破绽对身体的影响就越明显,最终会导致功力停滞不前,甚至影响阳寿。 广陵散既然同为魔门中人,又是一宗之主,他必然也发现了这个破绽的存在,上回五人围杀晏无师,他正是利用乐音先分散晏无师的心神,又趁其他人动手之际将他这个破绽撕裂开来,加重对其造成的伤害。 可以说,若是没有广陵散那一手,晏无师就算打不过其他四人联手,逃走总是没有问题的,可有这么一个太了解自己的敌人在,才成为他惨败的根源。 现在人虽然醒过来,但那处破绽并没有因此消失弥合,反倒逐渐扩大到五脏六腑和根基脉络。确切地说,醒与不醒,实际上都没有多大区别。 就在沈峤蹙眉沉思时,晏无师忽然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不同于以往的似笑非笑,也没带着任何嘲讽讥笑狂妄不可一世的意味,那单纯只是一个笑容,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沈峤,而是一朵漂亮的花。 沈峤:“……” 这个笑容并未让他感到欣喜,反而有种惊悚诡异无以名状。 般娜也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他,他是怎么了,白天明明不是这样的!” 沈峤回头问她:“他白日里是怎样的,除了掐你的脖子之外,还有其它举动么,譬如说话?” 般娜摇头:“没有,那时候他很凶狠,现在却,却……” 她汉化不流利,酝酿半天才憋出一句:“现在却很温驯。” 温驯这个词用在晏无师身上,任谁都觉得滑稽,连沈峤心底也升起一丝啼笑皆非,但他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因为晏无师此时此刻,的确很温驯。 除了对着沈峤笑,他没有做其它的事情。 沈峤拿出药膏递给般娜:“天色不早了,你也快去歇息罢,今日辛苦你了,擦上这个,明日应该就看不出痕迹了。” 般娜:“要不你到我阿耶那屋去歇息罢?他要是半夜又发疯可怎么办?” 沈峤摇摇头:“不要紧。” 见他不肯多说,般娜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送走了她,沈峤这才发现屋里还没点灯,只因今夜月光明亮,透过窗户照进来,竟也一时没有察觉违和。 他走过去想要掌上灯,谁知一转身,腰却忽然被人抱住。 沈峤微微一惊,还未来得及拂开对方的手,便听见身后传来含糊断续的话语:“别……走……” 一字一句,吐露得殊为困难,像是含着舌头说出来的,若非离得近,他几乎听不清。 沈峤相信般娜没有说谎,那么现在晏无师的情形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可对方装疯作傻也罢,真疯真傻也罢,又与自己有什么相干呢? 沈峤手指一弹,对方的手就不由自主松开,他走到窗边点上烛火,然后才回过身。 “晏宗……” 主字没能吐出来,因为他看见对方脸上惶急的眼神,似乎害怕沈峤就此离开而拼命想要挣扎起身走过来,却因手脚无力,差点往地上摔倒。 沈峤看着他倒在地上,本来准备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一顿,终究还是没有伸出去。 “你没事罢?”沈峤道。 “别……走……”晏无师只会反复说着这一句。 沈峤站在那里看了半晌,叹一口气,还是走过去将人扶起来。 “你还记得自己的姓名身份罢?”他问。 晏无师面露迷茫,没有应声,又朝他露出温柔笑意。 沈峤摸向他的头顶,那道裂痕还在,脑袋里头想必也还有伤,这伤不知深浅,他不可能剖开对方的脑袋来察看究竟,自然也没法知道他脑袋里到底伤到什么程度,是不是真变成了傻子。 “我叫沈峤,你应该有些印象罢?” 晏无师重复:“沈……峤……” 沈峤:“你叫晏无师。” 晏无师没有说话,似乎在消化咀嚼他的话,半晌,方才轻轻嗯了一声:“沈……峤……” 沈峤笑了笑:“方才若换我跌倒在地,你定然不会走过来将我扶起,反倒会站在原地看我何时才能自己挣扎起身,是罢?” 晏无师复又露出迷茫神色,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沈峤微微一叹,轻轻掰开他的手。 “你伤得太重了,非一朝一夕能养好,等过几日风声没那么紧了,我就会将你送回长安,先睡罢,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没等晏无师再说什么,他走到旁边的毡子盘膝而坐,开始闭目调息。 因着对方的状况,沈峤即使打坐运功,也不敢全副身心都进入物我两忘之境,尚且还分了一缕心神出来注意身外动静。 一夜很快过去,远处的东方展露亮色。 沈峤顺着浑身经脉,将真气运转几个周天,九九归元,丹田处积蕴衍生,循环往复,三花聚顶,荣华焕发,整个人似乎又进入一层妙不可言的新境界。 他仿佛能内视到自己周身一根根经脉因此缓慢舒展开来,原先阻滞的脉络畅通无阻,温暖真气将一切余垢洗净,重新接驳修复之后的根基比原来还要更加稳固,就算他之前耗力过度,不顾实力贸然与人交手,也仅仅是血气翻腾一阵,没有再像先前那样动不动就吐血了。 眼睛也许已经无法恢复到以前清晰视物的程度了,但有失必有得,沈峤并没有因此感到后悔,许多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人只能永远往前看,假若他现在没有中相见欢,没有从半步峰上跌落下去,也许永远都无法勘破《朱阳策》真正的奥妙所在,武功进境也永远就停在那里了。 此时的沈峤仿佛脱离了自己那具躯壳,神识正遨游在无边无际的广袤洪荒之中,诸天星辰,万象罗布,天下九州如棋盘,山川河流,草木风月,历历可数,纤毫毕现。 自亘古以来,仿佛只此一人。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 道者混沌,道者自然,道者蕴于微妙之间,起于方寸之地,万物皆有道。 这便是道! 那一瞬间,沈峤眼前豁然开朗,他似乎窥见一颗晶莹剔透,浑然天成的道心在不远处流转,可还没等他走近伸手触摸,便听见遥遥不知名处传来声音。 “沈峤。” 他微微一震,眼前骤然黑暗,一切华辉化作虚无,如高台骤然坍塌,破碎四散。 沈峤蓦地吐出一口血! 他缓缓睁开眼睛。 晏无师坐在床榻上,背靠着墙壁,披头散发,依旧看着他,神色却与昨夜又有所不同。 还是大意了,沈峤苦笑想道,拭去唇边的血迹。 他原本分了一缕心神留意外物,谁知道半途有所领悟,不知不觉就浑然忘我了。 “晏宗主感觉如何?” “你……很出乎我的意料。”晏无师道,神情倦怠委顿,却没了昨夜的迷惘,那个朝沈峤温柔微笑,又抱住他不放的人,仿佛昙花一现,随着昨夜一并消失。 但沈峤原本悬着的一颗心反而放下,这才是他认识的晏无师,那个薄情冷心,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晏无师。 “我原本以为,桑景行会让你一蹶不振……”他说话很缓慢,而且中气不足,应该是受了伤的缘故,但他醒过来之后,没有急着询问自己的处境,反而慢条斯理说起沈峤。 沈峤淡淡道:“很抱歉,让晏宗主失望了,我还活得好好的。” 晏无师扯了扯嘴角:“不,我没有,失望……反而惊喜,你将,我给你,种下的魔心,毁掉了,是吗?” 沈峤看着他:“你应该知道,当时的我根本不可能与桑景行抗衡,我唯一的选择,就是自毁根基,自废武功,与他同归于尽。” 晏无师点点头:“是,你只有,这个选择。” 沈峤:“晏无师,我知道你想毁了我,你认为世间本无善意,我这种容易心软的人,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你想让我睁眼看一看人心的残酷,让我也身处地狱之中,沉沦挣扎,最终成为地狱的一部分。” 晏无师嘴角绽露出一丝笑意,慢慢地,一字一顿接下去道:“可我,没有想到……哪怕你,在那样的绝境下,也还能重新,起来。” 沈峤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方才的微澜已经彻底消失,只余一片平静:“如果没有《朱阳策》,我现在的确是已经死了。你的设想没错,《朱阳策》的确能够令人重塑根基,换而言之,它的确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不愧天下第一奇书,但前提是你肯将自己前面数十年所学悉数毁掉,你现在虽然伤得很重,魔心却没有破碎,想要学《朱阳策》,就要打碎魔心,就像我当初经历的那样。” 晏无师凝视着他,不置可否,却问:“你当时,很痛苦?” 淬骨炼筋,等同剥皮削肉,在十八重地狱里走一遭。 但沈峤已经不愿意去回想,因为比起身体上的痛苦,他更会想起白龙观的观主和初一,想起他们的惨死,还会想起曾经的自以为是,一厢情愿,殊不知铁石心肠永远都不可能被打动,他所以为的朋友,其实仅仅将他当成一件试验的物品。 沈峤收回所有心绪,声调沉稳:“我昨日去王城的时候,窦燕山那些人还在,须得再过几日,等那些江湖人都走了,我再带你回长安。” 晏无师却摇摇头,这个动作此时他做得费力无比:“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沈峤待要问,却见他已经闭上眼,一动不动了。 他心头一突,上前几步探向晏无师的鼻息。 还有气,只是陷入沉沉昏睡。 但脉象比先前还要紊乱,若是将真气比作人,此时如同有数十个人在他体内打群架。 沈峤试图灌入一丝真气,但真气很快反噬回来,连带晏无师体内那些紊乱的气流,气势汹汹朝他反扑,沈峤不得已,只能赶紧撤手。 晏无师这一睡,又睡到了过午。 老者还没回来,据般娜说,是昨日有商旅请他当向导去了,约莫要好几天才能回来,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此处往西多是戈壁沙漠,一片黄沙,路途漫长难以识别,常常有迷路误入了沙漠深处从此回不来的,当地人熟悉道路,知道怎样才能走出沙漠。 般娜脖子上和手腕上的淤痕已经好得差不多,沈峤陪她说了一会儿话,般娜带着羊群出去吃草,沈峤则端带着般娜做的羊肉汤回到旁边的院子。 他回来的时候,晏无师正好睫毛颤动,状若醒转。 沈峤将羊肉汤盛作两碗,准备等对方醒来再询问他方才昏迷前说的话。 晏无师睁开眼睛,迷迷蒙蒙瞪着头顶纱帐。 沈峤道:“你有否感觉何处不适?方才我探你的脉象,你体内应有数股真气……” 晏无师:“美人,哥哥。” 沈峤:“……” 诡异的沉默在屋内蔓延,羊肉汤洋溢着淡淡鲜味,仿佛在嘲笑沈峤的失语。 晏无师:“我,疼。” 这语气根本不像是沈峤所认识的晏无师,倒像是另外一个人占据了他的身体发出来的,沈峤瞪着他,几乎怀疑堂堂浣月宗宗主被鬼上身了。 沈峤定了定神:“你怎么了?” “疼……”晏无师看着他,目光流露出一丝委屈,像是在控诉沈峤站在原地不肯过来。 沈峤活了三十年,再艰难的困境他也经历过,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知如何反应。 晏无师在装可怜吗? 这根本是不可能,以他的为人,昏睡前才是最正常的反应。 沈峤又想起之前他朝自己那温柔无害的一笑。 但现在跟先前又有些不同。 沈峤:“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罢?” 晏无师眨了眨眼,这个表情看得沈峤嘴角直抽搐。 “我是……谢陵……” 谢陵……谢? 沈峤忽然想起昆邪对他说过,晏无师本姓谢,出身前朝世家,这次到蟠龙会,也是为了拿回自己母亲的遗物。 饶是想起这一层,沈峤依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微微蹙眉,沉思不语。 羊肉汤有些冷了,汤面上泛起一层油花。 晏无师的视线在汤和沈峤之间来回游移,犹犹豫豫开口:“我饿了……” 换作此刻以前,哪怕晏无师虎落平阳,沈峤也绝对没有想象对方会一脸迷茫讨好地望着自己,说“我饿了”。 哪怕是对方像之前那样毫无悔意,冷嘲热讽,沈峤都觉得很正常,因为那就是晏无师。 可偏偏怎么就变成这样? 他忍不住揉了揉额角,感觉十分棘手。 “除了谢陵这个名字,你还记得什么?” 晏无师手脚无力,连汤碗都拿不稳,沈峤只好一勺勺地喂他。 “不记得……” 沈峤:“你记得晏无师这个名字吗?” 晏无师摇摇头,疑惑的表情没有作伪。 沈峤叹忍不住又要叹气:“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结合般娜的话,以及晏无师几次苏醒前后的表现,沈峤似乎抓住了一点头绪。 简而言之,紊乱真气和受伤的头部也许是导致晏无师性格大变的原因。 他沉睡的时间居多,但每回醒过来,往往呈现出不同的举止,有时候只是片段零碎记忆铸就的性情;有时候则会恢复正常,像之前;有时候则像般娜形容的那样,性情狂暴,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但沈峤不是医者,他也仅仅能想到这些,如何让晏无师恢复正常,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也不知道除了现在表现出来的这些性情以外,晏无师还会不会再出现新的性情。 “我记得……”一碗羊肉汤下肚,晏无师舔了舔嘴唇。 “嗯?”沈峤正欲起身,闻言回头看他。 晏无师:“我睡着,的时候,你亲我……也有,羊肉汤味。” 沈峤:“……” 脾气极好的沈峤忽然有种想把手中另外一碗还没喝的汤倒扣在对方头上的欲、望。 晏无师仿佛察觉他的心情,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又用那种委屈的神情回望他。 沈峤扶额,无语问苍天。 第 60 章 夕阳西下,般娜带着羊群回来,像往常一样,她先将羊群赶到羊圈里,却没将手里抱着的小羊羔放回去,而是带着它去敲开沈峤的屋子。 沈峤很快过来开门,见了般娜就笑道:“你回来了。” 他侧身一让,般娜却没有进去,只在门口探头探脑,生怕晏无师又像昨日那样发疯。 可那人仅仅只是坐在床榻上,安静地望着她,神情也不似昨日暴戾。 般娜:“他已经完全康复了吗?” 沈峤苦笑摇头:“只怕更糟糕些。” 般娜啊了一声,越发不敢进去了。 沈峤不知如何解释发生在晏无师身上的复杂情形,只能寥寥数语简略道:“他脑子受了伤,现在有时清醒有时不清醒,不清醒的时候居多。” “那他现在是清醒了吗?”般娜好奇看着晏无师,后者也回望着她,眼中黝黑无波,令她莫名寒颤。 沈峤:“……不清醒。” 般娜后怕:“还会掐脖子?” 沈峤:“应该不会了,他现在心智也许只如几岁稚儿,连话都说不清,上回是我疏忽了,往后我不会再让他伤到你们的。” 般娜还是头一回听见这种情形,眨眨眼看着晏无师。 晏无师居然也朝她眨眨眼。 般娜:“……” 沈峤:“……” 他揉揉额角。 般娜想了想,将手中羊羔放下地,驱着羊羔朝晏无师那里走,笑道:“那要不让羊羔陪他玩,村里的小儿都很喜欢小羊羔呢。” 小羊羔洁白无瑕,看着就令人忍不住想往怀里揉,连沈峤都觉得可爱。 晏无师却拧起眉头,看着连路都走不稳的羊羔朝自己走过来,低头想要嗅他的衣角,忽然就伸出手,将羊羔往旁边狠狠一推。 小羊羔咩了一声,撞撞跌跌踉跄几步跪倒在地上。 般娜再顾不得对晏无师的惧怕,赶忙上前将小羊羔抱起。 沈峤也拧起眉头看向晏无师,后者却回以无辜的眼神。 “般娜,这里有我,你先去忙你的罢。” 经过方才的小插曲,般娜显然也心有余悸,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抱着小羊羔听话地走了。 沈峤:“你方才为何推开那只羊羔?” 晏无师没有回答,只看着他。 但沈峤却隐隐明白了什么。 一个人不管性情大变还是记忆错乱,总有些最本质的东西深深刻在骨子里不会变化,晏无师从来就是个多疑的人,即便他此刻也许只剩下零星记忆,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沈峤道:“你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把把脉。” 晏无师伸出手。 他对沈峤与对般娜的态度,几乎形成鲜明的对比。 但沈峤知道,那只是因为对方近乎诡异的直觉,知道沈峤绝对不会伤害自己。 沈峤三根手指放在对方手腕上,一边问:“你现在手脚能动了吗,可以下来走走?” 晏无师点点头:“能动,头晕……” 沈峤试探地问:“你今早曾对我说,现在回长安已经来不及了,你还记得吗?” 晏无师回以茫然眼神。 沈峤忍不住长叹一声。 “要不你还是躺下歇息罢。”也许睡一觉醒来又能恢复正常了呢? 哪怕是对着他冷嘲热讽,也好过像现在这样一问三不知。 晏无师却道:“不想。” 这意思是不想睡。 若是寻常孩童,总有各种办法可以哄逗,可偏偏这位又不是孩童,让沈峤对着晏无师那张脸像跟孩子说话似的温言软语,他也张不开口。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之际,敲门声响起。 沈峤如获大赦,不易察觉地松出一口气,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般娜。 她做好油饼,连同羊肉汤一并端过来。 二人在门口说了两句话,沈峤谢过她,等般娜走了,方才将门关上,回到屋内。 沈峤将羊肉汤和油饼放在晏无师面前:“饿了没,吃罢。” 晏无师瞅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小声冒出一句:“你喂。” 沈峤:“……” 晏无师半晌没等到回答,抬首看沈峤,迟疑道:“和上次,一样,亲……” 他如果现在把人给劈晕了,对方醒过来会不会换一种正常些的性情?沈峤很认真地想道。 晏无师仿佛感知到危险,还没说完的“亲”字生生吞进肚子里,整个人直接缩到床角一处。 沈峤又叹了口气,将羊肉汤往他面前一推,自己则拿起油饼,撕下一小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晏无师这才从床角又挪回来,手伸向汤碗。 他经脉受损,骨头也被镇伤,捧着碗的时候手还有点儿颤抖,但比起之前刚醒过来的时候,明显已经好转不少。 沈峤见他低头一口口慢慢喝汤,心中一动,忽然问:“你方才是因为不放心肉汤,才让我喂你的?” 这样一来肉汤先进了沈峤的口,就算有毒也会是他先倒下。 晏无师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其实已经是一种答案。 沈峤本应该觉得愤怒,但他却很平静道:“我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就算我说我没有害你之心,兴许你也不会相信。不过般娜和她祖父都是好人,这几天在这里住,你还是要适当收敛一些,免得伤了他们的心,我也不会再放任你伤害别人。” 见晏无师依旧沉默,沈峤不知再说什么才好,也只得跟着沉默下来。 从前他曾以为像晏无师这样的人,只要日久天长,精诚所至,总有金石为开的一天,但现在他方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无论对方变成什么样,他会相信的,永远只有他自己。 两人分头坐在床榻和桌旁,相隔不远,视线却并无交集。 确切地说,沈峤低头吃东西,晏无师却在看着沈峤。 半晌之后,晏无师终于开口:“美人,哥哥……” 沈峤听见这个称呼就浑身发寒,正要开口纠正他,却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动静。 他凝神倾听片刻,腾地起身往外走,不忘回头交代晏无师:“你待在这里,不要出去。” 那头般娜也听见了动静,她没多想,只当是祖父回来了,欢呼一声跑出去看。 刚开了院门,就看见一队人马由远及近朝这里疾奔过来,烟尘滚滚。 那里头根本就没有祖父的身影。 般娜立时想起沈峤二人还住在这里,疑心对方是冲着他们来的,便要关门转身去通知沈峤。 对方动作却比她更快,勒住缰绳下了马,并作几步上前踹开院门,动作一气呵成,完全没有给般娜反应的时间。 般娜啊了一声,被对方踹门带来的冲击推得往后连退数步,踉跄着险些坐倒在地上。 但后退的身体被一只手扶在腰间,及时止住退势。 沈峤帮她站稳之后就松开手,面对来者:“尊驾何人?” 后面一人下了马,举步上前,扯下罩脸头巾,朝沈峤拱手道:“属下无礼,让这位小娘子受惊了,我本是来找你的,先前在客栈人多口杂,不及细谈,沈道长别来无恙?”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眼前此人谈吐彬彬有礼,连带笑容也洋溢着一股自信,一望便知久在上位,身处优渥环境,早已不是昔日那个没读过什么书,性情有些粗莽,却又粗中有细的陈恭。 再看跟着陈恭一起来的人,这里头居然还有熟悉面孔,沈峤认得其中几张,当日出云寺各路高手抢夺六合帮押运的镖物,那里头就有齐国慕容家的家主慕容沁,时过境迁,这个为齐国朝廷卖命的高手,转眼竟成了陈恭的手下,不能不令人觉得命运玄奇。 沈峤的目光从慕容沁,拓跋良哲等人身上收回来,望住陈恭,沉声道:“此处偏远冷僻,陈县公尚且还能找来,却不知从何得知我的下落?” 陈恭看了般娜一眼,笑道:“我遇见一名老者,想来是这位小娘子的祖父罢?” 般娜惶惶然,还有些不明所以,沈峤却脸色微变:“有什么事你来找我便是,何必殃及无辜!” 陈恭反倒用安抚的语调和他说:“不要紧张,我只是想从他口中询问你的下落,现在已经得到了,自然不会对他如何,外面风大,不好说话,你不请我入内坐一坐吗?” 般娜听说祖父被抓,已是浑身发软,沈峤一手搀住她,沉默片刻:“请。” 慕容沁等人待要跟随,却被陈恭制止:“沈道长是正人君子,不会对我如何的,你们就在外面等罢。” 堂堂齐国御用第一高手,出云寺那夜何等傲气,此时在陈恭面前,竟老实得像耗子见了猫,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绝不多言,朝陈恭一拱手,便带着其他人在外头布防。 陈恭跟在沈峤后面进屋,咦了一声,笑吟吟道:“怎么不见晏宗主呢?” 对方想来在老人口中问出不少,沈峤没有回答,待分头落座,开门见山就问:“不知陈县公此来,有何贵干?” 陈恭笑了笑:“咱们怎么说也是故人,你对我还算有恩情在,我若是恩将仇报,岂非人面兽心了?所以沈道长不必对我摆脸色。” 沈峤淡淡道:“贫道不敢居功,那点微末功劳,陈县公早用几箱夹饼还回来了,若陈县公肯大发慈悲将人放回来,我定会感激不尽。” 陈恭:“人没有什么大碍,迟早是会放回来的,不必着急,先前在王城时,我本有事要找你,谁知你走得匆忙,一转眼竟没了人影,我也只好出此下策。” 沈峤不语。 陈恭也没在意他的冷淡,顿了顿又道:“我此来,的确是有一桩事情,想与沈道长合作。” 他话锋一转:“外头传言晏宗主已死,万万没想到他还活着,而且为你所救。据我所知,晏无师对你并不好,你却以德报怨,不计前嫌,这等胸襟,实在令人钦佩不已啊!” 沈峤本不是个喜欢讽刺别人的人,可此时陈恭以老者要挟,他心头愤怒,忍不住回道:“这世间恩将仇报的人比比皆是,以德报怨又怎算稀奇?” 这意有所指的话一出,陈恭脸色微变,旋即又状若无事地笑了起来:“许久不见,沈道长也变得牙尖嘴利了,也不知道那些围杀晏无师的高手,若知道他还活着,会作何反应,沈道长武功固然高超,可你应付得了一个郁蔼,还能应付得了广陵散和段文鸯吗?更不必说雪庭老和尚了。” 沈峤:“陈县公所谓的合作,就是说这些话吗?” 陈恭:“自然不是。沈道长听过婼羌么?” 婼羌。 沈峤默念两遍,听起来像是人名,他摇摇头。 陈恭:“《汉书·西域传》有云,出阳关,自近者始,曰婼羌。这个小国,后来为鄯善所灭。” 一个去年还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的人,现在却能谈笑自若背起《汉书》,齐主纵然昏聩,会宠爱一个人,那也必定是那人有过人之处,由此来看,陈恭还真算对得起齐主的这份宠爱。 沈峤没有说话,而是静待他继续说下去。 陈恭:“不妨与你直说罢,婼羌产玉,它虽被灭,古城遗址却仍在,婼羌曾盛产一种玉髓,是别处寻不到的,我想找它,至于找你合作,对我而言,你的身手将是很大一份助力,对你而言,玉髓生处,另有一物,名曰玉苁蓉,此物可接骨生肌,对内伤有奇效,我想,晏宗主应该会需要它。” 他说罢便不再开口,静待沈峤反应。 内室安静,只有般娜眼眶泛红,不时抽泣一声。 沈峤沉默半晌,方道:“你怕我不肯去,所以将般娜的祖父藏在别处,借以要挟。” 陈恭坦然:“不错,我不知道你救晏无师的目的为何,他曾那样对你,我也不敢保证你是否肯为了他冒险,但我知道,以你的为人,定不会坐视无辜之人受你连累。” 沈峤淡淡道:“多谢你这样了解我。” 陈恭:“如此说来,沈道长应该是答应了?” 沈峤:“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陈恭一笑:“的确是没有。你放心罢,那老者没事,等我们回来,我就让人放了他。” 沈峤:“你放了他,我与你去。” 陈恭含笑摇头:“不可能的事情,沈道长何必多言?只有那老者在我这里,你才能尽心与我走这一趟。啊,对了,考虑到晏宗主的身体也许不大好,我已经命人为他准备了足够的食物和药物,你大可放心让他同行。” 这话本是心存试探,因为陈恭疑心晏无师在五大高手的围攻下,不死即残,很难恢复到像从前那样的功力。 但沈峤不置可否,并没有接话的意思,他只得道:“若没什么问题,明日一早就出发罢,这会儿慕容沁他们想必已经安顿好居所了,我先去歇下,明日过来找你,你好好歇息,此处离婼羌尚有一大段距离,须得休养生息,保存体力。” 说罢陈恭起身离开。 “沈郎君……”般娜求救似地望向沈峤。 沈峤终于苦笑:“我不知如何向你表达歉意才好,此事因我而起,我一定会早日回来,让令祖父也平安归来。” 他将自己身上所剩不多的钱财都拿出来:“这些你拿着,以防不时之需。” 般娜摇摇头:“我不要。” 沈峤柔声道:“听话,你好好待在家里,没事不要走远,我一定会将你阿耶平安带回来的。” 几乎没有人能抗拒沈峤的这一声“听话”,般娜心中原本凄惶不已,此时却已渐渐平静下来,她没有怨怪沈峤为自己家带来麻烦,因为这个善解人意的少女知道,沈峤现在一定比她还要难受百倍千倍不止。 她点点头:“你……要小心些。” 沈峤朝她宽慰一笑,只说了四个字:“会没事的。” 慕容沁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果然已经占了村中一处相对舒适的屋子,原先的屋主迫不得已被赶到别人家去暂住,村子里的人对这一伙突如其来的人避如蛇蝎,但所幸陈恭也没兴趣在这里久待,翌日一大早,慕容沁就奉命过来敲门。 敲了三下,门从里头打开,沈峤带着晏无师走出来。 后者许久没有下地走动,手脚都有些僵硬,兼之内伤严重,每走一步路都会牵动伤势,是以走得很慢。 出云寺那夜,晏无师从天而降,将《朱阳策》毁了个彻底,连带慕容沁等人也被他的毒舌羞辱得不轻,此时眼见虎落平阳,面色苍白如重病缠身,慕容沁难免幸灾乐祸,冷笑一声:“晏宗主想必还记得出云寺的故人罢,您看上去可不大好啊?” 眼下晏无师俨然天下公敌,各个势力欲杀之而后快,慕容沁压根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对方面无表情,连带眼神都如刚在井水里浸泡过似的,冰凉直入骨髓。 不知怎的,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慕容沁更难听的话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陈恭施施然走过来,后面跟着不少人。 他现在气派极大,早就不是当年被家中继母压榨得愤恨离家的无助少年,居移气,养移体,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发生变化,气质自然也会随之改变。 “沈道长,可以走了吗?” 沈峤点点头。 陈恭道:“先骑马,前面快入沙漠时会有一个小镇,到时候再换坐骑。” 他悠然闲适,根本不虞沈峤会突然翻脸不认,莫说般娜祖父还在他手里,就算沈峤挟他位质,对方人多势众,到时候随便抓个村民当人质,沈峤就没辙了。 沈峤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妄动。 “你要玉髓做什么?” 陈恭笑道:“我以为你昨日就会问我,没想到现在才问。那玉髓对我有极重要的用处,但那古城荒废已久,此去也不知有何危险,多一个人自然多一分力量,原本我还不想找你,但你在王城里露的那一手让我信心倍增,有沈道长在,岂非如虎添翼?” 沈峤不再多言,见对方牵来两匹马,就道:“我与他共乘一骑即可。” 陈恭看了晏无师一眼:“晏宗主受了什么伤,看着有些痴傻,竟连人也不认得了?” 晏无师冷冷道:“本座不是认不得人,只是懒得与你废话。攀上个高纬便自以为是人上人了?在本座眼里,你仍旧不过一蝼蚁耳。” 陈恭面色一变,却伸手制止了身后拓跋良哲打算出剑的动作。 “晏宗主真英雄也,落难不改豪言壮语,希望等突厥人和佛门那边知道你还活着,你也能说出这些话来。” 晏无师哂笑:“高纬在床上只教会你打嘴仗?若是不服,放马过来便是。” 陈恭蹙眉,有些惊疑不定,心道难道他得到的消息有差,晏无师不仅没有死,连一点伤都没有?五大高手全部被他骗过去了? 即使明知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可对上晏无师这样的妖孽,似乎再稀奇古怪的事情也变得顺理成章。 不说陈恭,就连慕容沁和拓跋良哲等人,心里未必也不是没有忌惮的。 人的名,树的影,这位浣月宗宗主单单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让所有人都产生自我疑问。 正所谓恶人还须恶人磨,这一点,沈峤再厉害也是做不到的。 陈恭并未浪费太多时间,挥一挥手,所有人便上马就绪。 沈峤让晏无师先上马,自己再坐在他前面驱策马匹。 待众人上路,十数骑在道上缓驰,风沙掩盖了彼此的声音,此时要说话就变得异常费劲了,张口就会吃沙子。 大家不愿意吃沙子,所以就埋头前行,只以手势交流。 沈峤的腰被紧紧搂住,后背与对方前胸紧紧相贴,晏无师凑到他耳边,轻轻道:“阿峤,我方才说得好罢?” 一听这温柔腔调,沈峤就知道这个晏无师绝不是“正常情况下”的晏无师。 他发现自己现在叹气的次数比以往加起来都多:“是谢陵吗?” 晏无师有点讶异:“你怎知我旧名是谢陵?” 沈峤:“……” 第 61 章 若说从前和晏无师说话容易被气死,那么现在就是被气死然后又被气活过来,没有足够强悍的心志,根本没有办法将对话进行下去。 沈峤叹了口气,索性闭上嘴巴,什么也不说了。 但身后的人见他不吱声,反而将手搂得更紧,一边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阿峤,你为什么不理我?” 因为我在考虑要不要将你打晕了再带上路。沈峤想道,微微侧头,压低了声音问:“你既然还记得自己的身份,那你可知道陈恭为什么要去婼羌古城找玉髓?” 晏无师:“不知道。但玉苁蓉我是听过的,此物生长在戈壁沙漠的深处,常年隐蔽于岩缝之间,极难寻得,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宝物,但陈恭明显只是要去寻找玉髓,会带上玉苁蓉,只不过想放一个饵给我们,让我们为他奔走罢了。” 即使是在从前没受伤的时候,沈峤也很少听见他用这样平和的语气来分析一件事。 沈峤:“是,我也发现了,但即使没有玉苁蓉,他绑走了般娜的祖父,以此要挟,我也不能不与他走这一趟,不过若能因此找到玉苁蓉,你的伤势就可以痊愈了。” 晏无师:“其实我的伤在于心魔破绽,玉苁蓉只能治外伤,助益并不大。” 沈峤好笑:“可你脑袋上有裂缝,玉苁蓉能生肌弥骨,不正能派上用场吗,总得先将外伤治了罢?” 晏无师闷闷道:“其实我不想治好。” 沈峤蹙眉:“为何?” 他感觉对方现在这副性情,与之前的都不大一样,倒有点像前几日刚醒来就朝他露出温柔微笑的那个。 晏无师:“因为治好之后,我就不一定能与你说话了,难道你更喜欢那个无视你的真心,将你送给桑景行的晏无师吗?” 沈峤:“你就是他。” 晏无师:“我不是他。” 沈峤无语:“那你是谁?” 晏无师沉默片刻:“你叫我阿晏罢。” 沈峤:“……” 晏无师:“你叫一声来听听好不好,我从未听过你叫我的名字呢。” 沈峤木然:“对着你这张脸,我叫不出来。” 晏无师幽怨:“脸皮只是表象躯壳,何必着相?他对你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晏无师负心薄情,我却决不有负于你,阿峤,你这样好的人,世间再难寻到第二个,他不珍惜,我来珍惜,好不好?” 前边的人不再说话,也不再搭理他了,晏无师不死心,还想说点什么,却见陈恭的马忽然缓下来,对方扭头看了一眼,见二人喁喁私语,不由调侃道:“看来外界传闻有误,沈道长与晏宗主的交情好得很,如此我也放心了,有二位鼎力相助,此行不愁找不到玉髓了!” 沈峤看了看天色,他在这里住了好几日,对此地天色也算有些了解:“是不是要起风沙了?” 陈恭自然不懂,他带来的人里面却有懂的,慕容沁就道:“不错,正好前边就是个小镇,主公不如先进去歇息一晚,顺便换了坐骑,明日再继续赶路?” 他原先何等傲气的一个人,此时却心甘情愿唤陈恭为主公,这让沈峤不由看了他一眼。 慕容沁神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这种主仆关系有辱自己的身份。 他本应尊齐帝高纬为主,如今却以陈恭为尊…… 似乎察觉他的想法,晏无师从背后凑到他耳边:“慕容家定已私下向陈恭效忠。” 热气喷到自己耳朵,沈峤不由往前倾了一下。 再前行不久就抵达小镇,陈恭一行财大气粗,派头甚大,一去那里就定下镇上最好的客栈,但实际上这个客栈在小镇独此一家,条件别说比王城,就算比先前般娜家里,也差了不少,可毕竟此地地处偏远,能够找到一个歇脚的地方已算不错,众人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吃过饭,各自住下不提。 客栈房间有限,沈峤与晏无师自然住同一间。 沈峤并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但陈恭本来仅仅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少年,如今再见,身上却仿佛隐藏了无数谜团,这谜团兴许还关乎他们此行目的与安危,他不能不多关心一些。 “论权势,陈恭现在的一切都是从齐主身上得来的,若没了齐主,陈恭等同一无所有,慕容沁本是齐国宫廷第一高手,却反倒自甘为臣,称陈恭主公,这本身就是十分奇怪的一件事情。” 晏无师性情大变之后,如今双目一直追随着沈峤,无论沈峤起身落座,他的视线都紧紧黏在对方身上,沈峤又不是个四人,如何没有感觉,只觉得别扭无比,说罢这番话,不由蹙眉道:“为何一直看着我?” “因为你好看。”晏无师朝他微微一笑,顿如春风桃花,十里绽放,宝树生光,月华晶沁。 “说正事。”沈峤叹了口气,发现这个晏无师其实也并不能算很正常,但总归比之前那个要好一些。 “陈恭之前会武功吗?”晏无师忽然问。 沈峤经他提醒,忽然明白自己的突兀之感出在何处了。 陈恭之前何止不会武功,他连打字都不识几个,又上哪学武功去,只从沈峤那里学来一两招外家功夫防身,可那顶多只能对付一两个蟊贼,可眼下对方神光内敛,脚步轻盈,明显武功已经到了一定境界,就算不是一流高手,也能算得上二流,跻身江湖前列了。 短短时间之内,他缘何会有这样突飞猛进的变化?寻常人的武功须得从小练起,陈恭却像是平地起了高楼一般,令人疑虑重重。 沈峤:“还有,之前我说回长安,你却说来不及,可是因为长安那边会出事?周主会有事吗?” 晏无师摇摇头,他因为今日骑了大半天的马而面露疲惫,即使他只是坐在马上,不必费神看路,但他身上本有重伤,路途的颠簸足以令旧患复发。 “我的头有些疼……”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痛楚之色,手似乎想伸向头顶去摸那道伤口。 沈峤眼明手快将对方的手按住:“别动。” 他以手抵住对方背心,灌入几缕真气。 沈峤如今所练内功出自《朱阳策》,一派中正平和,孰料到了晏无师体内,却令他痛苦加深,面容几乎扭曲起来。 不得已,沈峤只能赶紧住手。 对方周身滚烫,似乎置身火炉之中,之前从未出现过这种状况。 “晏宗主?”沈峤轻唤。 晏无师抓住他的手,半昏迷中依旧不忘道:“叫我阿晏……” 沈峤:“……” 晏无师:“你说的许多事情,我脑子里都迷迷糊糊的,说不出个所以然,也许晏无师知道,但我并不知道……” 也就是每一个不同的性情,其实并未得到完全的记忆?沈峤拧眉想道。 “我先睡一觉……”晏无师道,声音渐趋不闻,说到末尾,眼睛已经合上了。 其实雪庭禅师那些人要杀晏无师,必然不是只要让晏无师死就万事大吉了,他们想要阻止浣月宗在北周的势力扩张,更要阻止浣月宗帮助周主一统天下,所以最终目的还是指向宇文邕,现在晏无师在外人看来已经死了,浣月宗群龙无首,边沿梅顾着巩固本门尚且不及,对宇文邕那边的保护必然有所疏忽,如此一来,别人就会有机可趁。 所以晏无师说的来不及,应该是指宇文邕那边会出事。 但眼下他们已然来到距离长安十万八千里的吐谷浑,而且即将进入人迹罕至的荒芜广漠,即使不考虑晏无师,有般娜祖父在陈恭手里,沈峤也不可能掉头就走。为今之计,只能继续深入前行,先助陈恭取到玉髓再说。 隔日一大早,陈恭派人来叫起时,晏无师依旧沉沉昏睡,无论如何也叫不醒。 沈峤只得将他安排在坐骑前面,自己则坐在他后面,双手从对方腰际绕至前面攥住缰绳,以防晏无师中途摔下去。 陈恭见状,递来一瓶药:“里头是药丸,可以提神补气,你给晏宗主吃下,也许会好点。” 沈峤:“多谢,但我尚不知他病情如何,贸然用药恐怕不妥。” 陈恭一笑:“你放心,这些药丸都是枸杞丹参一类的温和药材,就算没效果,也不至于会丧命,若我没猜错,他定然是先前与窦燕山那些人交手时受了重伤的缘故罢,若换了往常,我自然是可以袖手旁观看笑话的,但如今你我都在同一条船上,晏无师出了事,你必然要分心,对我没什么好处。” 这话倒也没错,眼下晏无师的情形不容乐观,他体内真气紊乱,无法再接受外来的真气,沈峤根本束手无策。 他接过药瓶,倒出两颗喂晏无师吃下。 不多时,后者忽然动了动,咳出一大口血,竟真的缓缓睁开眼睛。 沈峤心头一动,若药丸里头的药材都很温和,绝对不可能有这种奇效。 他问陈恭:“药丸里还有什么成分?” 陈恭这回倒如实道:“还有人参和雪莲,方才我怕你顾虑药性猛烈不敢给他用,所以没告诉你。” 沈峤问晏无师:“你感觉如何?” 对方没说话,耷拉着的眼皮略略掀开,似乎看了他们一眼,复又合上,勉强在马上坐直身体。 但面色冷白,额头隐见汗湿。 陈恭道:“看来上路应该是没问题了,那便走罢。” 他似乎很急于前往目的地,虽然并未过于明显流露出来,但沈峤能够感觉得到。 小镇上没有骆驼可以替换,众人只得骑着马往前走,所幸地形并非全然沙漠,处处依旧可见裸岩,显示他们仍处于戈壁地带。 一路上晏无师没再与沈峤说过话,只趴在他背上昏昏欲睡。 他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很招眼的存在,但陈恭一行人里,包括慕容沁等人在内,竟都无人在他这里投下过多的注意力,他们似乎另有目标,而这个目标比晏无师重要得多。 马在戈壁上寸步难行,风沙渐大,众人只能下马,牵着马继续前行,江湖人脚程快,走了大半日,从清晨到黄昏,竟也距离小镇已经走出老远,触目俱是黄沙漫天,饶是武功高手也无能为力,好在众人早有准备,披风头巾齐齐遮住头面,这才免于吃一嘴沙子的下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人,沈峤不认识,陈恭也没有介绍的意思,但对方显然不会武功,跟慕容沁等人不是一拨的,陈恭带他同行,为的是要让对方探路。 对方手里拿着个罗盘高坐马上,负责辨认方向,自然有人为他牵着马。 忽然间,他高高扬起手。 几乎下一刻,慕容沁高声道:“停!” 所有人都停住脚步,瞪着中年人的背影。 对方低头看了半天罗盘,转身一路小跑到陈恭面前,拿着头巾胡乱往脸上一擦,将汗水抹去:“主公,有些,有些不对劲,罗盘到了此处就辨不出方向了!” 陈恭皱眉:“你之前不是说往这个方向走么?” 中年人顶着陈恭的灼灼目光,差点连话都说不完整:“是,是!可现在……您瞧!” 他将罗盘递过来,陈恭一看,上头的指针正疯狂转动,根本停不下来。 陈恭自然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中年人赔笑:“若小人没有猜错,这下面应该就是您要找的婼羌古城,它里头肯定有些东西存在,以至于扰乱了罗盘的指针,说不定正是您要的玉髓,可现在也因为受其干扰,小人根本没法找出古城真正的入口在哪里!” 众人举目四顾,但见黄蒙蒙一片沙子,将天与地的界限都模糊了,偶尔能看见的也是近处裸岩,所谓的古城遗址,半点都见不到。 陈恭问慕容沁:“你怎么看?” 慕容沁想了想:“主公,要不等风沙停了再作打算?” 陈恭皱眉:“但这里也没有可以避风的地方。” 他看回中年人:“我们是要继续走,还是就地停下,你给个准话罢。” 他的话轻描淡写,但对方绝不敢随意糊弄,中年人犹豫不定,生怕众人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走了岔路,而自己更要因此掉脑袋,当下急得抓耳挠腮:“这,这……” 陈恭冷冷道:“好好想了再答。” 中年人生生打了个寒颤,脱口而出:“继续往前罢!” 陈恭:“你确定?” 中年人:“是是!小人来带路罢,从罗盘反应来看,应该就在这一带没错了,多转转总能找到的!” 陈恭:“那就走罢。” 众人继续往前,沈峤跟在后头,他回头看了趴伏在马上的晏无师一眼,迟疑片刻:“你现在是晏无师,还是谁?” 对方从衣袍下面悄悄伸出一只手,握住他执缰绳的手腕:“是我,阿晏。” “……”沈峤无语之余,却也暗暗松了口气。 他虽然救了晏无师,可内心深处,并不想与对方有过多接触。 晏无师性情大变之后衍生出来的所谓“阿晏”与“谢陵”,无论哪一个,在沈峤看来,都要比原主好说话得多,起码面对他们的时候,沈峤可以勉强当他不是晏无师,而是另外两个人。 突然地,前面有人惊声喊道:“主公,他不见了!” 第 62 章 这话一出,众人定睛望去,果然不见了中年人的身影,前方黄沙越发混浊,狂卷着在平地打旋,能见度降到最低,别说中年人了,沈峤甚至也辨认不出风沙之中哪个是陈恭。 慕容沁勉力上前拉住陈恭,高声道:“风沙太大,主公且到旁边暂避罢!” 陈恭咬咬牙:“不行,我们中间没有在这一带认路的,得跟紧他!” 这话刚说完,风沙就刮得更大了,抬头便可望见天乌沉沉夹着黄沙席卷而来,眼睛被沙子磨得眼泪直冒,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绝世高手也不可能与天地抗衡,只能将头巾披风拢得更紧一些,但风沙使得所有人寸步难行。 沈峤紧紧抓住晏无师的手腕,尽量弓着背减少前行阻力。 马匹受惊,不安挣动起来,沈峤一不留神,缰绳就从手中脱开,等他再回过头的时候,已经不见了马的踪影。 耳边风声狂啸,四目俱是迷黄。 “主公,往这边……” 沈峤依稀听见慕容沁如是说道,他快走几步上前朝那个方向赶过去,却不料脚下一个踩空,整个人直接往下滑去! 下面仿佛是个无底深渊,坡度极陡,沈峤竟感觉自己下坠许久都没有踩住脚下实地。 如是过了片刻,他方才觉得坡度稍有减缓,沈峤一手按住身后石块,稳住身形,在斜坡上立身。 入目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这对于他而言反倒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原本在耳边呼啸的风声消失不见,四周变得一片寂静。 唯独下面传来呼吸声,急促而微弱。 “是谁在那里?”沈峤问道。 对方呼吸一顿,半晌,才弱弱道:“……是我。” 沈峤摸索斜坡走向,几个纵身跃向声音来源:“你怎么会下来了?” 他明明记得自己下坠之前已经及时松开对方的手了。 晏无师:“阿峤,我的手好像脱臼了,头也好疼……” 沈峤:“……” 脑子本来就有缝,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能不疼吗? 他只好走过去:“哪只手?” 晏无师:“右手。” 沈峤摸索过去,将他的骨头复位,对方闷哼一声,也没叫疼。 “你就在原地等我罢,我去前方看看。”沈峤对他道。 谁知刚要迈步,袍角就被抓住。 沈峤:“你现在起来走动不会头疼么?” 晏无师:“……嗯。” 沈峤不愿在对话上耽误太多时间,他也怕这里方向不明,回头未必找得见人,便道:“那行,我们走慢些,先找到陈恭他们再说。” 两人说话声调虽轻,却依旧有空旷萦回之感,可见此处应是在地底下,而且空间不小,说不定是洞窟一类的存在。 但这一切发生得有些离奇古怪,容不得他们不心生警惕。 脚下是凹凸不平的石块,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但这些石块并非随意存在,恰恰相反,沈峤弯腰摸了几块,发现它们切割平整,都有规整的线条,上面隐隐还有细纹,可知是后天打造。 晏无师:“婼羌?” 兴许因为摔下来时再次震伤脑袋的缘故,他的声线有些颤抖,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将“这里会不会就是他们说的婼羌”直接浓缩为两个字。 沈峤嗯了一声:“有可能。” 他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上。 火光只能照亮周遭一小片地方,但等沈峤看清他们身处的位置时,心头不由咯噔一声。 他们现在站着的,其实还不是真正的底部,因为就在他们旁边不远几步,地势又陡然下陷,形成一个巨大深坑,一眼望不见底,如果他们方才不是落在这里,而是冲势再猛一些,直接掉进那个“深渊”里边,这会儿还不晓得是什么光景。 就在这个时候,晏无师在他耳边轻声道:“阿峤,我方才似乎看见前面有个人影。” 沈峤:“你看清是谁了吗?” 晏无师说了一句令人寒毛直竖的话:“好像不是人。” 他们手里拿着火折子,在黑暗中本身就是极为显眼的,如果陈恭他们真看见了,没道理不出声。 但他们脚下只有一条路,不往前,就只能后退。 沈峤道:“那就往反方向走罢。” 小径并不宽敞,只能容纳一人通过。 火光摇摇欲灭,黑暗却广袤无边,这种情况下,人变得渺小无比,仿佛随时会被黑暗所吞噬。 晏无师忽然道:“你之前看不见时,心里是什么感觉?” 沈峤微微一怔,沉默片刻:“没什么感觉,习惯了就好。” 晏无师:“为什么不恨?” 沈峤想了想:“怨是有的,恨谈不上。背负太多会很累,这世间固然有许多心怀歹意的人,可同样有更多愿意伸出援手的人,我想记住他们,而非那些只会让人绝望痛苦的事情。” 晏无师叹了口气:“可我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对你不好的。若没有你,陈恭也不可能像今日这样风光,可他非但没有记住你的恩情,反而恩将仇报,要挟你与他一起来探若羌。” 沈峤淡淡道:“也有好的,你不知道而已。当日我被你亲手送到桑景行面前,不得不自废武功与他同归于尽,当日我们在湘州城外救的那名少年,恰好正是住在白龙观里的小道童,若非他及时援手,此刻我也不可能站在这里与你说话了。之后合欢宗的人上门,白龙观主明知将我交出去可以幸免己身,却仍以身相代。有这些人在,我怎敢放任自己一心沉浸仇恨之中?沈峤的心很小,只容得下这些好人,不值得我去惦记的人,我连恨都不会分给他们。” 晏无师:“那晏无师呢,你也不恨他吗?” 沈峤:“若不是因为你死了,很可能影响北周乃至天下局势,我们不可能在这里说话。” 晏无师笑了:“其实你还是恨的,只是你的心太柔软仁厚,连恨一个人都不长久。阿峤,你的弱点太明显,所以谁都可以借机要挟你,就像陈恭。当时你哪怕拿下陈恭,威胁他交出般娜祖父,也比现在跟着他来到这里要好。” 沈峤:“不错,当时我的确可以那么做,但那样一来,你就跑不掉了,你的意思是暗示我只管扔下你对吗?” 晏无师轻轻道:“不,但我明白先前那个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因为他生性多疑,从来不相信任何人,哪怕你再好,他也总想将你心底黑暗的那一面勾引出来。他却不知道,你就是你,这世上也许有千千万万个陈恭,却只有一个沈峤。” 沈峤叹了口气:“我现在有点相信你真的不是他了,因为晏无师绝无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晏无师温温柔柔道:“我自然不是他,我叫阿晏啊。” 沈峤:“……你不是头疼吗,怎么方才还能说那么多话呢?” 晏无师不吱声了。 说话的工夫,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 沈峤忽然停下脚步。 火折子燃尽最后一点光,在黑暗中倏地沉寂下去。 他的声音里有着疑惑:“我们好像绕了一圈?” 小径尽头,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与他们方才在那边看见的一模一样。 “难道这里本来就是一个圈,我们只是从一头来到另外一头?” 他这话刚说完,前方就有人道:“可是沈道长?” 是拓跋良哲的声音。 沈峤扬声回道:“是!你在哪里?” 拓跋良哲:“我刚刚也是从上面掉下来,撞到头晕了过去,才刚醒,请问沈道长可曾见过主公他们?” 沈峤:“没有,我们下来之后一直走不出去,你有什么发现?” 拓跋良哲:“这里有个门,后面好像是一条阶梯,但太暗了,我也看不清楚,落下来的时候身上的火折子也掉出去,你那里可还有?” 沈峤:“有,还有一个。” 不管大家各有什么立场,目前都处于合作关系,要想有突破就得同心协力。 沈峤点亮火折子走过去,拓跋良哲果然站在洞口的位置等他们,走近了看,不难发现他额头上果然也有一大块血渍。 拓跋良哲:“你们方才发现别的地方有路吗?” 沈峤:“没有。” 拓跋良哲:“那看来只能去下面看看了。” 就在这个时候,沈峤忽然看见拓跋良哲身后出现一只毛茸茸的手,五指俨然,指甲泛红,正要搭上他的肩膀。 对方无声无息近前,竟连他们也没察觉,也不知是人是鬼。 没等沈峤开口,拓跋良哲似乎也感觉了不妥,直接回身一剑刺去。 但剑没有插入对方身体,却像遇上一堵铜墙铁壁,剑尖竟还微微弯了一下。 拓跋良哲飞快后退,沈峤将火折子塞到晏无师手里,一边抽出山河同悲剑,飞身上前。 对方身形高大粗壮,不像同行里的任何一个人,沈峤想起刚刚晏无师说的“非人”之语,心头不敢大意,剑身灌注真气,泛出隐隐白光,即便对方是铜墙铁壁,这一剑下去也能刺穿。 但那怪物虽然看着笨重,身形却极灵敏,左腾右挪,居然能够避开沈峤的剑,它似乎更钟意拓跋良哲,五爪一张就朝对方抓过去。 离得近了,沈峤便感觉一股腥膻之气扑面而来,那怪物浑身毛茸茸的,眼珠子泛着幽幽绿光,看着像是一只猿猴。 说时迟,那时快,拓跋良哲本以为沈峤分担了大部分压力,没想到对方锲而不舍又朝自己扑过来,他右边就是无底深渊,后面则是晏无师,可以腾挪闪避的空间委实太小,不得已,他只能往左边石壁上攀爬,几个纵身,人便跃上几丈高。 谁知猿猴紧追不放,竟也能跟在后面攀爬,速度比他们这等高手居然还要快上三分,眼看就要抓住拓跋良哲。 拓跋良哲往旁边一沉,然后做了一个沈峤预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手抓向晏无师,准备将对方掷向猿猴,以此让自己脱困。 但没想到这一手伸过去,却扑了个空! 第 63 章 猿猴扑着拓跋良哲齐齐跌入深渊,空旷之中只余拓跋良哲的惊呼声,久久萦绕。 原本应该被拓跋良哲用来当挡箭牌的晏无师,此时却贴在石壁上喘息,面色苍白如鬼,在摇曳不定的微弱烛火中,泛出一丝近乎漠然的冷硬感。 沈峤松一口气,上前为他把脉:“你没事罢?” 入手对方似乎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任他按在手腕处。 沈峤眉头拧紧,却不是因为他的反应:“你体内的真气怎么越发紊乱了,直如群雄逐鹿一般!” 晏无师:“我方才动了真气。” 沈峤竟从他这句短短几个字的话里听出油尽灯枯之感,不由吃了一惊。 没等他有所反应,对方已如玉山倾颓,整个人朝沈峤歪过来。 沈峤不能不将人揽住,触手一片冰冷,他毫无准备,生生被激得一颤。 这种情形倒有点像当日在陈国,晏无师与汝鄢克惠交手之后走火入魔的反应。 但实际上他今日的病根,的确也是从那日就开始埋下了的。 晏无师也在发抖,这让他下意识想要贴近沈峤,多汲取一点温暖。 因他之前的状况,沈峤不敢再随意给他灌注真气:“你感觉怎样,若是不能走,就先在这里歇息片刻罢。” 晏无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 沈峤叹了口气,弯腰将他负在背上,以剑拄地,朝洞口走去。 曾经独步武林,睥睨群雄的晏宗主只怕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有这么一天。 他们身上已经没有火折子了,但方才熄灭之前,沈峤看见洞口下面果然有一条阶梯,极其陡峭,但既然有阶梯,说明那下面必然曾经是人居住过的地方,此处十有八九,的确就是陈恭要找的若羌古城。 沈峤背上的人依旧在微微颤抖,但对方意志力极强,半句□□都不肯泄露出来。 方才那只攻击他们的猿猴,想必已经在此处许久,那么它会抱着拓跋良哲一起往下掉,是不是说明下面其实也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深渊,而是另有去处? 沈峤一步步往阶梯下面走,一面分神想道。 晏无师哑声道:“我不是你那个阿晏。” 沈峤嗯了一声:“我知道。” 从刚刚对方看着拓跋良哲跌落下去的神情,再到自己搭上他命门时的反应,他就知道晏无师体内的性情应该是又变了。 几天相处,总结下来,沈峤也大致发现一些端倪。 一种就是他最原本的性情,姑且将其称之为晏无师。 一种是会叫他美人哥哥的“谢陵”,这副性情带了些天真,防备心却同样还是很重,不爱开口,但能够信任他,也许是因为醒来之后沈峤是他看见的第一个人,也许是因为他能感觉到沈峤没有恶意,总之这个“谢陵”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算是极为省心了,真正的晏无师,绝不可能这样做。 一种则是方才一直在与他对话的“阿晏”,这个性情脾气比较温和,可以讨论一些事情,算是晏无师所有性情之中最容易相处的了。 沈峤:“那你现在是谁?” 晏无师回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我是他,但又不是他。” 他体内真气乱窜,此刻想必是极为痛苦的,可若不想专注于痛苦之上,又不能不借说话来转移注意力。 沈峤:“所以你不是晏无师,不是谢陵,也不是阿晏?” 晏无师:“我不知道,脑子里一团糟,有时想起一些事情,有时又觉得那些事情并非发生在我身上,也许一刻钟前我做了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沈峤对此情形已经习惯:“等找到玉苁蓉,你的情况应该能有所好转。” 晏无师:“玉苁蓉只能治外伤,对内伤是无效的。” 沈峤:“那要如何才能恢复原状?” 晏无师:“等我将《凤麟元典》上的破绽弥补。” 沈峤:“那个魔心破绽,从前你不是曾过说弥补不了么?” 对方带了点诧异的声音回荡在走道里。 晏无师此刻不记得许多事情,但他却还记得“自己”从前是如何对待这个人的,亲手将他送到桑景行面前时,对方的眼神几乎能映出心如枯槁,他对“自己”说:我一次次遭遇背叛,不是因为我太天真,是因为我相信世间总有善意,若是没有我这样的傻子,晏宗主又从何处获得乐趣? 可这才过了多久? 这人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重新面对“自己”的。 “我已经找到办法了。”他淡淡道。 胸腔里仿佛还能残留一点暖意,那是“谢陵”和“阿晏”留下来的,每当想起这人时的感觉。 但晏无师此刻却强行将其抹去,目光落在沈峤前方不远处。 “那里有人。”他道。 几乎是同时,沈峤顿住脚步。 他也听见了,转瞬即逝的粗重呼吸。 “谁在那里?”沈峤出声。 黑暗中,一双幽幽泛绿的眼珠子像两盏幽冥灯火,浮在半空,盯住两人。 与此同时蔓延开来的,是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这座许多年无人问津的若羌古城,果然危机重重。 第 64 章 沈峤站住不动,对方也没有再前进一步,两相对峙,形成一种诡异的氛围。 这双绿幽幽的眼神,沈峤方才已经在那只猿猴上看见过,此时再看见这样一双眼睛也没有太多意外了,只觉得有点奇怪,这种封闭荒芜多年的古城遗址,为何会出现那么多猿猴? 难道它们不吃不喝,就能在这里生存几百年? 见沈峤按兵不动,并没有表现出半点急躁的模样,那双眼睛反倒按捺不住了,它在黑暗中闪了一下,绿色消失,一切重归黑暗,血腥味很快也逐渐远去。 就这么轻易地走了? 阶梯很长,而且沈峤摸索到,在阶梯两旁的墙壁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花纹雕刻,可见当年这里也曾是一座繁华的城池,婼羌被楼兰吞并之后,从此就消失在史书上,连带那些臣民百姓和无数金银财宝,也不知是被楼兰所掠,还是就此湮没,总之漫漫历史长河,再无他们的只言片语。 他背着晏无师一步步走下去,空远黑暗之中,步伐被无限放大,晏无师因为受伤而无法讶异的呼吸略显粗重,一直在沈峤耳边萦绕,带着微微热气,还有山河同悲剑一下下落在地上探路的声音,这些细节都让沈峤产生一个错觉:这条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完。 既然走不完,何不停下来歇息一下呢? 无论再走多远,反正也是出不去的。 后颈传来一阵冰凉,晏无师的手忽然摸上来,令沈峤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 这里常年气息封闭,人待久了难免会产生窒闷感,脑子变得迟钝,自然容易昏沉。 方才沈峤一直在想猿猴的事情,一时没留神,差点也中了招。 “多谢。”他道。 晏无师没有回答。 沈峤也习惯了,这人现在体内真气紊乱,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常常在几种性情之间转换,眼下这种想必是不太爱开口说话的。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忽然间,沈峤感觉脚下阶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地,两旁的墙壁也没了,但这种情形更令人难受,因为谁也不知道这片空地到底有多大,脚下会不会冷不丁就出现陷阱。 一把剑递向沈峤面门,无声无息,冷若秋水的剑身在黑暗中也泛不出任何光泽。 但沈峤曾在黑暗中待了许久,他习惯了用耳朵来倾听一切,耳力异常敏锐,剑尖离他的眼睛尚有一寸,他便已腾身而起,往后飞掠,横剑而出,铮的一声,对方汹汹来势登时被化于无形。 “何方妖孽!报上名来!” 沈峤还没说话,对方反倒先质问起来。 他啼笑皆非:“阁下又是谁?” 对方倒听出他的声音了:“沈道长?” 沈峤:“你是?” 对方:“我是楚平,跟着主公一起来的。” 跟着陈恭一起来的有十数人左右,除了慕容沁这些一开始就认识的之外,其他人与沈峤几乎没有交流。 沈峤嗯了一声:“陈恭呢?” 楚平:“主公他们在前面,方才有只像猴子的怪物叼走了我们两个同伴,我还以为你也是……失礼了,沈道长请跟我来!” 他的声音惊悸未定,说话犹带喘气,可见刚才也经过一场恶战。 沈峤:“此处可有陷阱?” 楚平:“没有,这里应该是一个露台,但前面会有拐角,主公他们就在拐角后面。” 沈峤根据楚平的脚步声来判断方向,跟着他一路往前,走了片刻,就听见前面有人道:“谁?” 楚平:“是我,慕容家主,找到沈道长他们了。” 慕容沁的声音有一丝紧绷:“快过来!” 楚平也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是不是那猴子又来了?” 慕容沁没说话,随后黑暗中嚓的一声,他手中多了一朵火光。 借着火光,沈峤看见慕容沁旁边还站着其他人,但数目明显比进来时要少了一些。 陈恭看见沈峤他们,脸上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还好你们没事。” 沈峤:“这是怎么回事?” 陈恭:“狂风刮走原本被细沙覆盖的深坑,下面连着婼羌古城,所以我们就掉下来了,不过这里头很大,我们落下时方位并不一致,所以失散了一阵。” 沈峤:“我们现在又该往哪里走?” 陈恭倒是有问必答:“方才探了一下,若是没有猜错,此处应该是原先的城郭进内,玉髓生长在地底,我们还要找到城池通往地下的通道,继续往下走。” 沈峤:“这座城市被湮没于风沙之下,至今已有数百年,即便有通道,也早就堵死了,即便干粮耗尽,也未必能找得到。” 陈恭:“你放心,来之前我曾见过若羌当年大致的城池地形,约莫知道那条通道在何处,当年婼羌人在王城北面建了祭台,那通道应该就在祭台下面,现在我们只要找到北面的祭台即可。” “这里有些怪物,方才你们应该也遇见了,应该是常年在这里生存的猿猴一类,它们耳目灵敏,又习惯了黑暗环境,身形不逊江湖中人,接下来小心些,别再重蹈了覆辙。” 这话不仅是说给沈峤听的,更是说给同行那些下属听的,想必方才的确因故折了几人,众人当即齐声应下,由慕容沁带路,跟着火光往里走。 人一多,大家似乎彼此都有了点依靠,顿时安心不少,尤其沈峤加入,他们亲眼目睹此人在吐谷浑王城内独面窦燕山与郁霭而不落下风之后,心里已经将沈峤划拨到一流高手层面上去了。 此时昆邪之死尚未有太多人知晓,等这个消息散布开来,怕再没有人敢以昔日眼光看轻沈峤。 江湖就是这般现实,隐藏在豪情壮志,三尺剑锋之下的,同样是大浪淘金,强者为尊。 那些隐匿在黑暗中的猿猴似乎也因为畏惧他们人多而不敢出来,一路坦途,走了许久,照理说,哪怕是当年还未灭国的时候,身为一个小国,王城自然不会大到哪里去,这段距离足够他们从城郭南边走到北边了。 但众人虽有疑惑,因身份有别,也不敢轻易开口询问陈恭,唯独沈峤道:“我们还要走多久?” 陈恭也有些不确定,毕竟他从齐国宫闱里看见的是汉代遗留下来残缺不全的地形图:“应该快到了。” 然而就在这话刚说完没多久,同行中便有人忽然低低叫了一声:“六郎不见了!” 紧接着又是一声惊呼:“这是什么!” 为了节省火折子,一行人中就只有慕容沁点了一个,没等慕容沁将火折子迎过去,有人已经手忙脚乱从怀里摸出一个想要点亮,可因为过于紧张,手哆哆嗦嗦,火折子直接掉到地上。 慕容沁快步走过去,火光往地上一照,但见方才掉下去的火折子上面多了一只毛茸茸的蜘蛛,浑身灰黑色,不算上腿,竟还有成年男子的巴掌大小,而在它的背甲上有三道白色痕迹,看上去就像一个人闭着眼睛,待那蜘蛛爬动起来,“眼睛”又会睁开,如眨眼一般。 众人几曾见过这样诡异的情形,也谈不上害怕,但登时只觉寒毛根根竖立,说不出的恶心难受。 有人忍不住挥剑过去,一剑将那蜘蛛斩成两半,然而瞬间又有更多的小蜘蛛从它腹中涌出,纷纷爬向众人的脚面。 “六郎!那是六郎!” 又有人点亮了火折子,火光往远处晃了晃,就看见一具尸体倒在那里,还穿着他们熟悉的衣裳,但整个人都已经干瘪下来,皮肤直接贴在骨头上,颇为可怖。 “不要让这些东西近身!”慕容沁厉声道。 说话的当口,他的剑已经出鞘,几道剑光一过,将那些企图爬向他与陈恭的蜘蛛都立毙于当场。 但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小蜘蛛爬得奇快无比,顺着脚面裤管往上爬,看到有缝隙就往里钻,一旦接触到温热的皮肤,便会注入毒液,令人产生麻痹感,从而被吸光了血也浑然不觉,连半点声息都没有。 转眼间又有两三人倒下,这些人都只会点拳脚功夫,跟在陈恭身边跑前跑后形同杂役小厮,此时完全来不及反抗,便与那六郎一般,无声无息地倒下去。 其他人见状大骇,哪里还敢轻忽大意,都纷纷亮出兵器朝那些蜘蛛砍杀,但蜘蛛太小,又有一些不知从何处源源不断涌出来,四周昏暗加上紧张,众人难免疏忽,砍中几只大的,难免又有小的爬出来,竟是杀之不尽,防不胜防。 唯独沈峤那边,山河同悲剑的剑幕之下,竟没有一只蜘蛛能近身,他将晏无师护在身后,剑气将两人都包围得滴水不漏,黑暗中如白色瀑布,光彩耀目,令人移不开眼。 蜘蛛欺软怕硬,眼见近不了沈峤的身,又调头纷纷朝别人涌去。 陈恭怒而训斥手下人:“谁让你们刺它肚子的,直接放火,一把火烧了啊!” 他自己也没闲着,一手持剑,一手将火折子往地上晃,蜘蛛畏惧火光,果然不敢上前,他趁机烧死一部分,但火折子毕竟有限,眼看蜘蛛一波接一波源源不绝,陈恭这边的人却已经死了好几个,他不得不指挥众人:“往前跑!” 但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个时候,众人只觉背后一阵凉风,还未来得及反应,又有人惨叫一声往前扑倒。 “是妖猴!那些妖猴又来了!”有人大惊失色地喊起来。 前后狼后有虎,想跑也跑不了了,众人恐惧之中,下意识往慕容沁和沈峤那边聚集,只因两人在队伍中实力最强,至今依然游刃有余,毫发无损。 但沈峤自己其实也不轻松,两只猿猴同时朝他扑过来,他一面要应付前面的蜘蛛,一面要对付两只猿猴,还要护着晏无师,可谓一心三用,分、身乏术。 那些猿猴就像陈恭说的,在黑暗中待久了,已经养成夜视的能力,它们就像暗处狡猾的猎手,冷眼看着众人在蜘蛛的围攻下团团转,等待最佳时机出手,务求一击必中。 刀剑铿锵之声响彻不绝,但许多人都发现一剑刺出去,明明看着能够穿透猿猴的胸膛,但要么不是被皮毛之下坚硬如铁的皮肤硬壳所阻挡,要么就是猿猴往往总能在最后一刻逃脱,几个回合下来,他们要挂心那些吸人血的蜘蛛,还要应付精力无穷无尽的猿猴,完全疲于奔命,很快身上都挂了彩。 那些猿猴的指甲好像也有某种毒素,被它们划过的伤口随即开始火辣辣发疼。 “这些猿猴和蜘蛛是天敌,它们一出现,蜘蛛就都退了。” 晏无师忽然道,他的声音黯哑乏力,没了从前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狂妄,但一出口,却总有种令人不由自主集中注意力去倾听的力量。 听见这句话的所有人都是一愣,在与猿猴交手的间隙,许多人往地上看去,果然看见令人见之变色的蜘蛛通通不见了。 没了蜘蛛的掣肘,仿佛放下心头大石,众人精神顿时为之一振,一时真气涤荡,剑风横扫,将那些猿猴逼得也退了一退。 但好景不长,伴随着黑暗中突然响起一声长长的嘶鸣,如妇人恸哭,那些猿猴的攻击力复又猛烈起来,有些被众人真气拍伤之后竟还不管不顾扑上前,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沈峤对晏无师道:“这想必是猿猴首领在指挥的缘故,必须将他擒下才能太平,你往慕容沁那里躲,我去找一找那首领,兴许一时半会顾不上你。” 晏无师嗯了一声,半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但他们两人本就不是朋友,当然目前也谈不上敌人,以目前的性情来说,与本尊有所不同,但却同样凉薄,若说出什么“小心”之类的话,沈峤反倒要惊讶了。 他见晏无师贴着墙壁隐入突出的罅隙之中,一时半会不会被猿猴发现,便纵身往墙壁上一跃,借着突出的裂缝充作落脚处,起起落落几个回合,朝方才的叫声来源处跃去,很快隐入黑暗中。 沈峤道袍飘扬,足下无尘,一手握剑,若换作光天化日之下的环境,只怕大有仙人风范,定会引来无数注目,只可惜在此地,众人尚且自顾不暇,惟有晏无师朝他消失的身影深深望去一眼,然后他并未像沈峤交代的那样托庇于陈恭和慕容沁,而是绕过众人,朝黑暗更深处走去。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消失,沈峤更不知道,他闭上双目,侧耳搜寻猿猴首领的存在,但对方自从叫过那一声之后就再无声息,只能凭借印象往前探寻。 底下短兵交接的声音越来越远,沈峤屏住呼吸,将自己与身后的残垣断瓦融为一体,细细感受黑暗带来的无边静谧和未知。 忽然间,叫声再度响起! 哀哀绵长,继而尖利起来,仿佛号角与信号,令底下的猿猴再度疯狂朝陈恭等人群起而攻。 就是现在! 铮——! 凤雏清鸣一般,山河同悲剑出鞘! 沈峤足尖一点,整个人便跃向黑暗。 黑暗之中毫无凭借,他却能凌空而行,这一剑无任何花哨,却奇快无比,剑光几乎将整个人也包裹其中,化作一道白虹当空掠过,白中泛紫,紫气东来,疾射向声音来处! 及至半空,剑光大盛,那猿猴不是死物,自然也察觉危险,但它身为猿猴首领,在这古城遗址里为王一方,呼风唤雨已久,乍然看见竟有人敢挑战自己的权威,第一反应不是转身逃跑,而是被激怒地朝沈峤扑过来。 在剑光的照耀下,沈峤这才发现那猿猴竟是人首猴身,与其它猿猴不同,更诡异的是,毛茸茸的人脸上长着一双泛绿光的眼睛,怨毒地盯住沈峤,一双利爪挟着血腥气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根本无视沈峤的剑光,泰山压顶般当头压下! 沈峤忽然想起那怪味是什么了,那是方才蜘蛛死了一地之后散发开来的味道,这些猿猴在地底下那么久,又没有别的食物来源,以蜘蛛为腹中餐,久而久之就成了蜘蛛的天敌,所以方才它们一出现,蜘蛛就会四散逃跑。 但现在忽然多了这么多人,在猿猴眼里就等于多了一堆食物,它们自然被吸引过来,穷追不舍。 猿猴不知剑光厉害,以为自己一身皮毛堪比铜墙铁壁,无所畏惧,一掌拍来,虎虎生风,挟着腥气,若被它拍个结实,非得脑浆迸裂不可。 两者狭路相逢,真气挟裹剑光,直接就破开猿猴胸膛的皮毛肌肤,剑尖生生刺入一寸。 猿猴首领吃惊兼且恼怒,当即就尖利地嘶叫一声,原先围着陈恭等人不放的那些猿猴闻声竟纷纷舍弃陈恭他们,在四周墙壁上几下跳跃,目标直指沈峤! 这些猿猴不仅攻击力强,身形敏锐,而且皮毛坚硬如铁,寻常兵器根本破不开,饶是山河同悲剑,也得灌注真气才能伤到它们,若是单打独斗,沈峤固然毫无畏惧,但若有数十只一起扑上来,恐怕雪婷禅师这等宗师级高手也吃不消。 他当下就收剑后撤,但猿猴首领被他伤了,怎容他轻易脱身,不仅自己扑向沈峤,还指挥其余猿猴一齐朝沈峤围攻。 慕容沁见猿猴们都被沈峤引走,忙对陈恭道:“主公,我们赶紧走罢!” 陈恭却道:“不,去帮他!” 慕容沁有点诧异:“主公?” 陈恭皱眉:“我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沈峤助力颇大,能帮就要帮!” 他说罢,自己先提剑纵身跃上去。 慕容沁等人无法,只得咬咬牙跟上。 但猿猴首领深恨沈峤伤了自己,一心想要将他撕成碎片,其它猿猴在首领的威压之下也无心与陈恭等人缠斗,都急不可耐地冲着沈峤而去,陈恭等人的加入反而令它们变得更加疯狂急躁,悍不畏死,连陈恭一不留神,手臂都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慕容沁见状急道:“主公!” 他忙着给陈恭上药,其他人见状则心生退却。 沈峤本就与他们毫无瓜葛,即便他是为了擒贼先擒王才会被困,但这正好也解除了他们的危机。 慕容沁低声对陈恭道:“主公,事不宜迟,等这些妖猴杀了沈峤,再回过头来对付我们就糟了,还是赶紧走罢!” 陈恭沉默片刻,终于不再犹豫:“撤!” 临走之前,他扭头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在猿猴疯狂诡谲的叫声中,几道剑光虽然凌厉,却显得有些孤立无援,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陈恭收回视线,与慕容沁他们一道,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峤杀了两只猿猴,的确逐渐感到气力不支。 他的功力毕竟还未恢复全盛,更何况这些猿猴直如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前仆后继扑向剑气,但剑气不可能绵绵不绝,沈峤一剑在其中某只猿猴的胸口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对方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腥气扑面而来,令人闻之欲呕,饶是沈峤,也禁不住微微顿了一下。 趁着其它猿猴攻击沈峤的时候,猿猴首领一直按兵不动,等待时机,好不容易觑准这个间隙,它呼啸一声扑向沈峤,直接抱着人往后推! 沈峤直接被它紧紧抱住,挣脱不开,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后跌倒,一脚踩空,掉入一个深坑之中。 就在这时,猿猴首领趁势松开他,又借着其它猿猴拉住自己尾巴的当口,狠狠将沈峤推入那个深坑里,而后大声呼啸,仿佛在庆贺胜利! 山河同悲剑承载着沈峤的重量,几乎在坑壁上划出一道火花,但沈峤还是止不住下坠的趋势,这里仿佛真正的深渊,根本不知何时才能到底,沈峤手臂酸麻,他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在发疼,那是刚刚在跟猿群搏斗的时候被伤到的,此时只觉滚烫火辣,难受异常。 沈峤低头一看,下面隐约泛着红光,不知是何物。 他的手臂已经完全失去了感觉,一个不察,山河同悲剑在狭壁上落空,整个人就往下坠落! 但这种下坠感才刚刚发生,他的另一条手臂就被人牢牢抓住! 沈峤抬起头,却见晏无师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为了捞住沈峤,他的上半身都探了出来。 “抓紧!”他厉声对沈峤道。 第 65 章 有了这一下缓冲,沈峤得以重提一口气,手一用力,山河同悲剑没入墙壁之中,脚下踩住裂缝凸起,提气一纵,翻身跃上晏无师的藏身之处。 此处实际上不是洞穴,而是因为年代久远,墙壁开裂而形成的一处缝隙,这座城池 没等他询问,晏无师就道:“下面应该就是陈恭他们要找的红玉髓。” 沈峤方才顾着固定身形,并未多加留意,此时往下一看,方才发现红澄澄一片发光,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这种红光仅仅只是矿石本身的光芒,不算耀眼,但剔透流莹,光彩照人,在黑暗之中,却足以将人的脸庞也映红了。 从这里开始,一直延伸到前方,他们拐了好几个弯,左右都有玉髓照明,但这些玉髓全都深深嵌入岩石之中,根本挖不出来,不知道 这些玉髓的确足够漂亮,可陈恭找来何用?他得齐主爱重,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连慕容沁如今都为他所用,忠心耿耿,更不必说金银财宝。从前的陈恭一无所有,可能会为了玉髓不顾性命,但现在的陈恭拥有太多,为何还会不惜危险来到此处? 他收回视线,回过头:“多谢,你怎么会在这里?” 晏无师答非所问:“从这里有一条捷径通往下面。” 沈峤:“你下去过了?” 晏无师:“没靠近,那附近还有两只猿猴在把守。” 沈峤:“那你可见着了玉苁蓉?” 晏无师嗯了一声。 沈峤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情况,他身上伤口大大小小十数处,多是刚才为了护着晏无师的时候被猿猴抓伤的,也有方才落下去的时候撞伤划伤的,但这些都是皮外伤,那些猿猴的利爪上即便有毒,也是微毒,真气运转下,很快就能排出体外。 相比起来,反倒是陈恭他们那边,伤得要更严重一些。 晏无师:“那些猿猴在此地数百年不见天日,以人面蜘蛛和玉苁蓉为食,皮肉坚硬,非神兵灌注真气不能伤及,且身轻如燕,这才是它们最难对付的地方。” 沈峤反是精神一振:“那走罢,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不差最后一步,得了玉苁蓉,也能早日治愈你的外伤。” 晏无师看了他一眼:“你可需要歇息一下?” 沈峤摇摇头:“先去将玉苁蓉拿到手再说,以免等会与陈恭等人碰上,又徒增变故。” 晏无师点点头,没再多言:“跟我来。” 他起身在前面带路,沈峤则跟在后边。 离了那片玉髓,红光消失,路途又恢复黑暗,脚步被放到最轻,衣袂摩擦的悉悉索索之间,两人的呼吸声彼此交缠,距离却一前一后,看似暧昧实则疏离。 路程不短,中间有不少曲折拐弯,晏无师因为走过一遍,脚下不慢,一直走了约莫半炷香左右,他忽然停下来,幸而沈峤反应快,及时刹住身形,否则非得撞上不可。 “前面就是……”晏无师回过头低声道。 但他话还没有说完,迎面一股腥风袭来,沈峤将他往身后一扯,右手举剑格挡。 千斤重担倏地当头压下,沈峤防备不及连退三步,但他很快抽剑出鞘,剑锋横扫过去,猿猴嘶鸣一声,退了一下,复又扑将上来,与此同时,又有一只猿猴扑了过来,加入混战。 一片漆黑之中,沈峤虽然看不见,感官却变得更为敏锐,他后退几步,待那两只猿猴齐齐扑过来,真气灌注剑身,化作一道白虹,两只猿猴猝不及防,锋刃所至,被削得嚎叫一声,登时更加凶狠地朝沈峤进攻。 沈峤对晏无师道:“我缠住它们,你去摘玉苁蓉!” 其实用不着他说,晏无师的确已经弯腰将生在狭壁之间,位于玉髓上方的那一丛丛白色掌状果实连根拔起几株,这些东西有点形似芦荟,原本是灰白色,却在玉髓映照下泛出淡红,有一些折断之后,从里面流出奶白色的液体,伴随一股淡淡幽香。 玉苁蓉在传说中十分珍贵,乃是疗伤圣物,皇宫大内也未必珍藏,但晏无师摘下几株玉苁蓉之后,便没有再多看其它的一眼,反而回身看了悬崖下面的玉髓一眼,然后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他直接拔起其余已经长出果实的玉苁蓉,损毁之后丢下悬崖下面,在一片红光之中,玉苁蓉果实很快不见了踪影。 在做完这件事之后,通道另一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恭等人好不容易甩脱猿群,路上又遭遇人面蜘蛛,结果缠斗片刻,猿群追了上来,众人一面打一面向前跑,终于来到此处,本以为柳暗花明,没想到竟会在此重会故人。 “沈道长?!” 陈恭的语调惊疑不定,他本以为在那些猿群的围攻下,沈峤十死无生,可对方偏偏就没死,还居然比他们早一步抵达这里。 然而谁也没空心虚或质问,后面的猿群已经追了上面,前面还有两只,陈恭等人的出现让它们转移目标,瞬间将所有人全都当作入侵者,如此一来反倒为沈峤分担了部分压力。 陈恭等人更是暗叫晦气,本以为千辛万苦终能拿到玉髓,却没曾想眼前还有一场恶战要打,这些猿猴不依不饶,强横凶猛,若不将它们彻底消灭,别说拿到玉髓了,而是压根就没法从这里出去。 众人无法,只得提起兵器重又与那些猿猴搏斗,不过稍微幸运的是,那些猿猴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跟陈恭他们厮杀这么久,同样有些体力不济,不一会儿就有两只分别被慕容沁和沈峤割了脖子送命。 猿猴已通人性,兔死狐悲,见状都有些退怯,唯独猿猴首领大怒,更加疯狂地攻击众人。 但疯狂之下,阵脚已乱,跟这些猿猴缠斗这么久,众人也渐渐掌握了技巧,不要与它们硬碰硬,脖子是全身最柔软薄弱的地方,只要能找准机会一剑过去,那些猿猴即便不身首异处,也会被切断喉管而断气。 如此一炷香之内,已经有不少猿猴陆续死在众人剑下,陈恭见局势大定,便逐渐退出战圈朝悬崖边上走去。 玉髓距离悬崖约莫有两三丈距离,这点高度对于轻功不错的人来说并没有障碍,陈恭千里迢迢从齐国京城来到此地,为的就是这些东西,中途还差点送了命,此刻骤然看见自己的最终目的就在眼前,心头难免激荡。 他定了定神,将一切无用的情绪抛开,回头看了慕容沁等人一眼。 这次跟着他一起出来的人里,眼下不包括他,就只剩下三个了,慕容沁和慕容迅叔侄,还有一个叫萨鲲鹏的,也算是此行武功最高的三人了,但他们现在都还在与猿群搏斗,分、身乏术,陈恭等不及叫他们下去探看,便自己顺着石壁跃下。 下面没有猿猴和蜘蛛,全是玉髓结成的一簇簇晶石,红光并不刺目,也不会让人联想到鲜血,反而令人感觉淡淡祥和,陈恭难掩激动,忍不住伸手摸上去,晶面光滑剔透,甚至还能映出他手指的轮廓。 过了片刻,这种激动的心情方才渐渐平息。 陈恭四下张望,这些晶石浑然天成,坚硬无比,非轻易能够攫取,只怕得数十乃至数百个人以利斧反复砍凿,才能成功。 但陈恭无意拿走这些玉髓,它们固然珍贵无比,但自己的目的却从来不是将其带走。 他解下一直背在身后的太阿剑,寻了一块晶面最为锋利的玉髓,将太阿剑剑柄与剑身接口处对准玉髓刃面。 哧的一声细响,接口处应声而断,一把流传于世的名剑,竟就这样被他断为两截。 但陈恭面上反而露出欣喜之色,他直接弃了剑身,从剑柄空口处小心翼翼取出一张帛片。 帛片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陈恭看了一会儿,脸上喜色越发浓郁,他索性站在玉髓晶簇之中,细细浏览起来。 然而片刻之后,他的脸色陡然大变,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右手手掌不知何时悉数变作青紫色,而且这种颜色正在逐渐往上蔓延,伴随着颜色,他的手掌正像针刺一样疼,疼痛之中又觉得痒,令他不由自主想伸手去抓,陈恭的确也伸手抓了,但这并没有遏制他的麻痒,皮肤都被抓破了也无济于事。 皮肤之下,万虫噬咬,疼痒难耐,青筋根根浮起,顺着血流方向蜿蜒而上,又慢慢蔓延至手腕。 无须任何人说,陈恭也知道,他中毒了。 这下再顾不得其它,他并作几步纵身攀上石壁并回到原来的通道之中,此时慕容沁和沈峤那边也正好将猴群杀了大半,逼退猿猴首领,而晏无师不知触动了墙壁之中哪个机关,断龙石从头顶倏然降下,众人趁机后退,巨石将他们与猿猴分开,也让众人得以喘一口气。 但陈恭现在满心都是自己中毒的事情,哪里还有空管猿猴的事情,慕容沁见他神色惊恐,忙上前搀扶住他。 陈恭:“快,快,你身上有没有带解毒的药!” 慕容沁目光触及他的手掌,也不由面露惊容:“主公,这是……?!” 青紫色已经开始往手腕上面蔓延。 陈恭的语调几乎是在咆哮了:“解毒的药!” 他在崖下已经吃了不少,但都没有效果,现在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慕容沁身上。 但解毒的药丸原本就不是万能,慕容沁有的,陈恭肯定也有,在吞下了好几颗药丸依旧无济于事之后,陈恭已经濒临绝望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费尽心思终于达成了目的,却即将要因此丧命。 “沈道长可有法子解我的毒?”他哑声道,将沈峤当成最后一棵稻草,望住对方的眼神满是企望。 沈峤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中毒的,只看见对方下了悬崖,重新爬上来之后就这样了:“下面有毒物” 陈恭:“是那些玉髓,那些玉髓有剧毒!你能不能救救我?我听说玄都山炼药也是一绝,你是掌教,肯定有许多办法,若能救我,我定会倾囊相报的!” 沈峤摇摇头:“我出来得匆忙,又被你要挟至此,根本来不及带什么解毒的药物。” 陈恭却以为他不肯给,又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珏朝沈峤抛过去:“其实早在你答应与我们同行的时候,我就命人将那老者放了,他现在想必已经回去与他孙女一起了,你若还不放心,等回去之后尽可拿着这枚玉珏去王城里的云来客栈找人,那东家收了我的银钱将人暂时留住,就算他还没放人,你拿着这枚玉珏去,也可以让他放人。我知你是君子,从前也多次救我,这次让你同行纯属不得已而为之,并无伤人之意,还请你看在咱们旧日的情分上,救我一命!” 他语速极快,可以想象心中实在是紧张之极。 沈峤无奈道:“我当真没有解药。” 这话一出,陈恭顿时面如死灰。 他试图运功将毒素逼出去,但真气运行反而加快了毒素侵入的速度,眼看青紫色已经快要达到手肘了,陈恭咬咬牙,对慕容沁道:“快,将我的手臂斩下来!” 此时一直半隐于黑暗之中,默然不语的晏无师忽然开口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有没有法子?” 第 66 章 陈恭死死盯住晏无师:“晏宗主有办法?” 晏无师:“你们与那些猿猴搏斗的时候,应该早就注意到了,它们的指甲锋利带毒,所以一旦挠到身上,伤口就会红肿发痒。”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显然并没有受到陈恭中毒的影响,反而透着一股事不关己的悠闲。 “那样锋利的爪子,必然要时时磨砺,这里可供选择的岩石不多,这些猿猴守护着的玉髓就成为最佳的选择,它们时时将爪子在上面磨拭,却没有因此染上剧毒,那是因为剧毒之物方圆一里之内,必然有相克之物,就像这古城里的蜘蛛和猿猴一般。” 慕容沁听出其中关键:“晏宗主的意思是,主公这毒有解药?” 陈恭却灵光一闪:“玉苁蓉!是不是玉苁蓉!快,你们去看看那附近有没有玉苁蓉?!” 慕容沁等人忙跑到崖边四处察看,果然发现了玉苁蓉。 “主公,果然有玉苁蓉!”慕容迅欣喜道。 沈峤忍不住看了晏无师一眼,后者双手拢袖,半身隐在阴影中,显然没打算吱声。 陈恭大喜过望:“快拿过来!” 慕容沁叔侄将那几株玉苁蓉悉数斩断带过来,陈恭看也不看一眼,囫囵吞枣就往嘴里塞。 但奇迹并没有发生,一刻钟之后,他的右手依旧疼痒难忍,青紫色甚至逐渐加深,已经从手肘往上蔓延,快要达到肩膀了。 陈恭脸色青白交加,几乎也要与手臂相映成辉了。 晏无师这才慢慢道:“玉苁蓉的确是解毒之物,但它的枝叶无用,唯一能解毒的是它的果实,那些猿猴一代代也正是服用了果实,才不惧玉髓和蜘蛛的剧毒,得以生存在此处。这里既然是婼羌的祭台,这些猿猴说不定是当年婼羌人训练用来看守玉髓的,你们瞧见那只猿猴首领了么,它已经渐渐衍化出人脸轮廓,可见心智狡猾非同一般。” 这一段话本是饶富趣味,可惜说的人一板一眼,平淡无波, 陈恭哪里还有心情听他细说这些猿猴的来历,若换了平日,只怕早就勃然大怒,让慕容沁将人拿下了,可这时命门被人捏在手里,他只得忍气吞声:“看来晏宗主已经将那些果实都摘下来了?不知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只要我能办到,悉听尊便,还请将玉苁蓉的果实给我。” 晏无师:“你知道我要什么。” 他偏偏就不明说。 陈恭了解沈峤,他知道对方是君子,君子欺之以方,所以在与沈峤交锋的时候,他屡屡占了上风,但对晏无师却不能这么做,此人任意妄为之名早已人所共知,谁也没法用常理来揣度推断,陈恭知道他没死这个消息在这里也根本没法作为把柄威胁,反倒是对方手握玉苁蓉果实,眼下就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晏宗主若不明说,我怎么知道?”他还想垂死挣扎一下。 晏无师冷冷道:“你猜我能不能在你的狗妄动之前将果实毁掉?你若肯冒险,我也不介意试一试。” 此言一出,慕容迅虽怒上心头,却也只能停下原本打算向他那边靠拢的动作。 陈恭咬牙:“你要的是太阿剑里面的东西?” 晏无师不语。 陈恭无计可施,只得用另一只手将藏在怀里的帛片掏出来递给晏无师。 “玉苁蓉呢?” 晏无师接过帛片,不知从哪摸出一枚果实抛过去。 陈恭心有不甘,忍不住问:“你早就料到我来到这里的目的,所以特意赶在我们之前,以果实来威胁我?” 兴许是拿到帛片之后心情不错,晏无师终于大发慈悲解答了他的疑问:“太阿剑为陈郡谢家之物,剑柄本来就是中空的但因所铸精铁极为罕见,坚硬异常,若要在剑柄中藏东西,就只能以天外奇石强力先将剑破开,再花大力气重新铸造。此剑遗失之后再无踪迹,直到吐谷浑王城重现。” 陈恭吃下玉苁蓉果实之后,终于感觉身体不那么难受了,等待毒素消退的过程有点漫长,他只能借由说话来转移注意力。 “所以你一看到我拿着这把剑,就知道它已经被人重新拆开又锻造过了,而且因为我直奔婼羌来寻找玉髓,你也能猜到我是为了破开这把剑,拿出里面的东西,因此提前将玉苁蓉的果实都扔掉,自己留下几枚,好等着我中毒的时候要挟我交出东西!” 陈恭恍然大悟,忍不住讥讽道:“晏宗主就算受了重伤,这份心机算计,同样也让人望尘莫及啊!” 慕容迅更是怒斥:“卑鄙无耻!坐享其成!” 晏无师冷笑一声,不屑与他们打嘴仗。 慕容沁身形微闪,直接跃身上前,想要将他拿下,不料沈峤却忽然出手,横剑当前,将他拦住。 两人交手数招,慕容沁发现自己竟从沈峤身上占不到半分便宜,不由暗暗吃惊。 这个在出云寺里还手无缚鸡之力的瞎子,短短一年时间,竟已恢复如斯,令人不敢小觑。 就在沈峤这一挡的间隙,晏无师已经闪身没入黑暗之中,慕容迅惊呼“他不见了”,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萨鲲鹏扑上前察看,果然搜寻不到晏无师的踪影。 “主公,这里好像有个机关,但拉下来也没有动静!”他喊道。 “必是他在另一边控制住了!”慕容迅愤愤道。 身后便是断龙石,且不说这有千斤万斤之重的断龙石截断了他们的退路,就算断龙石能重新升起,石头另一边也有猿猴首领和毒蜘蛛在等着他们,众人不是打不过,只是那需要耗费太多精力,想想那些无孔不入的蜘蛛,每个人都打从心里发毛。 前方就是悬崖,悬崖下面则是成片的晶簇玉髓,美则美矣,可又不能当饭吃,这些东西还有剧毒,看过陈恭方才的惨状之后,再没有一个人会对这片红玉髓起贪婪之心而自找麻烦。 也就是说,他们眼下被困在这里,前后无路,出不去了。 “沈峤,你现在满意了?!”慕容迅一腔邪火发不出去,冲着沈峤吼道。 沈峤闭目养神,根本不接茬。 陈恭沉声道:“你们先四下找找有没有其它出路,晏无师能从这里出去,我们一定也能。” 趁着慕容沁等三人找出路的时候,他望向沈峤:“沈道长,恕我直言,晏无师先前被五大高手围攻,业已受了重伤,此行你本来可以不必带着他,却因为我一句这里可能有玉苁蓉的话,还是将他带了进来,这番恩德,莫说放在朋友身上,就是对陌生人,都足够令人感激涕零了。可现在他拿到了玉苁蓉,连带我的帛片,非但没有将你一并带走,反而把你丢下,独自离开,你不觉得冤,我都替你不平。” 沈峤淡淡道:“如果我施恩望报,你现在欠了我多少,又该回报我几次?当年在破庙里,若不是我出手,你如何能打得过那帮地痞流氓?后来在出云寺,若没有我,你早已死在慕容沁手下,又如何还能像现在这样对他们颐指气使?可你回报了什么?是带着穆提婆来找我,还是以般娜祖父要挟我与你一道下婼羌古城?” 陈恭语塞,满腔挑拨的话登时说不出口。 沈峤:“你我本不是同路人,从前不是,往后也不会是。” 陈恭原有两分心虚,听了这话,反倒有气,冷笑道:“你倒是清高无比,可你倒落得什么好处了?我有今日一切,全是靠我自己努力所得,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妨告诉你罢,我生来就有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本事,上回在出云寺,虽然当时我还识字不多,却硬生生将你念的都记下来了,在场那么多高手,谁又会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竟然能做到他们做不到的事情?穆提婆凶狠残暴,被他宠爱的人都不超过一个月,许多更是下场凄惨,我却凭着自己的能力让他将我推荐给齐主,这才是我真正的进身之阶。” 慕容沁等人固然被陈恭收服,但听他说起自己当人娈宠的经历,依旧不免有些尴尬,陈恭自己却并未觉得,侃侃而谈,面色自若。 “得到齐国皇帝的宠爱,并不是我的最终目的,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愿意以色侍人,哪怕他在床帏之间是主动的那一方。借着齐主的宠爱,我让他找来教书先生教我读书识字,我很明白,像我这样的出身,永远不可能得到那些世家大族的认同,但我不需要他们认同,天下间能够驾驭人心的利器无非两样,一是书,二是剑。所以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认最多的字,都最多的书,而我做到了。” “沈峤,你以为慕容沁他们投奔我是为了什么,单单只是为了荣华富贵吗?你错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齐国注定衰亡,而他们知道一旦齐国兵败如山倒,就会树倒猢狲散,跟着齐主是没有前程的,还不如跟着我,至少我不会像齐主和齐国大多数王公贵族那样,根本没有自知之明。” “而你呢,沈峤,你固然清高,你也固然是个君子。老实说,我很敬佩你,因为我永远也不可能做到像你这样,以德报怨,无怨无悔。像你这样的君子,在这个世道根本活不下去,只会被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就像现在,你被晏无师背叛了一次又一次,最终却要与我这个‘敌人’一起坐在这里等死,这不是很可笑的事情吗?” 沈峤静默不语,一直等到他说完,方才慢慢道:“陈恭,打从认识你起,我就知道你与你家乡其他人都不一样。你聪明,精力旺盛,有野心,对自己对别人都足够狠,生在这个乱世,你有成为枭雄的能力。所以你攀上穆提婆这棵大树,又通过穆提婆受到齐主的宠爱,这些都是你的能力,我不会因此看低你。你之所以总觉得我清高,是因为你内心深处尚未良心泯灭,你也知道自己的做法并不妥当,所以才会下意识与我比较,在意我的看法。若不然,各人各有道,你只管往前走就是了,又何必停下来看别人?” 陈恭半晌无言,良久忽然笑出声:“不错,你说得不错!多谢你,为我结开一个心结和疑问,自此之后,我必能更上一层楼。” 沈峤淡道:“那就恭喜你了。” 他重新闭上眼,背靠冷冰冰的石壁,放任自己身心彻底沉入黑暗之中。 早在晏无师将他交给桑景行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学会不再抱有期待了,因为不再期待,就不会失望,更不会绝望。所以方才晏无师舍他而去,独自离开,在他看来,即使一开始有些意外,可很快这一丝意外也变得平淡无奇。 对方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便性情大变,本质的凉薄自私却不会因此而少半分。 许多事情,从来不是付出了,就一定会得到回报。 自己早已习惯,如何还会难过失望? 慕容沁等人四下搜寻,渐渐也觉得无望,他们身上虽然还带着干粮,可就算武功高手的日常需求远比常人来得少,这点干粮能够维持很久,但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这里不出去,再说此处位于地底深处,不见天日,气息窒闷,就算他们没有饿死,迟早也会被闷死。 这时萨鲲鹏提议道:“不如属下去悬崖下面找找,也许有其它新的出路?” 陈恭思忖片刻:“也好,下面虽然有玉髓,可也不是没法落脚,你小心一些,不要碰到那些玉髓就可以了。” 萨鲲鹏答应下来,慕容迅年轻气盛,久坐发闷,也起身与他一道下去。 众人方才多多少少都被猿猴抓伤,伤口发扬红肿,但并无大碍,因为这是外伤,不必吃玉苁蓉果实,从玉苁蓉根部挤点汁水出来涂抹在伤口上也能消炎止痒。 陈恭让慕容沁也跟着下去帮忙搜寻,然后问沈峤:“若能出去,你有何打算?” 沈峤缓缓睁开眼睛,黑暗之中,谁也看不见他眼中的迷茫。 按照时辰和脚程来算,晏无师现在想必已经快要离开这里,回到地面上了,以他的能力,就算现在暂时没法与佛门儒门正面对抗,也能很快联系上浣月宗的人,不至于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换而言之,就算没有自己,对方也能过得很好。 沈峤忽然想起一件事:“你方才拿到的是《朱阳策》其中一份残卷罢?” 陈恭:“不错。” 沈峤:“此物与其它残卷相比,是否有何特殊之处?” 陈恭沉默一会儿,道:“你对《朱阳策》了解有多少?” 沈峤:“《朱阳策》共有五卷,融合了儒释道三家所长,乃陶弘景毕生心血。” 陈恭:“你也曾看过其它一两卷,有何感想?” 沈峤:“的确是天下第一武学奇书,令人受益匪浅。” 陈恭:“看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朱阳策》的确一共有五卷,也的确融汇儒释道三家之长,但那只是其余四卷的内容。另外还有一卷,常年流落在外,不知所踪,据说里头记载的,与魔门武功有关。” 沈峤微微一愣,但仔细想想,又觉得陈恭这些话不乏合理之处。 晏无师从前曾多次尝试过将《朱阳策》真气化为己用,甚至不惜拿沈峤来尝试,屡屡想要激发出他的潜力,但事实证明他的武功根基在魔心,与沈峤的道心根本不相容,《朱阳策》于他而言,其实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若《朱阳策》仅仅记载了儒释道的武功,晏无师根本不会对沈峤说出“已经有办法弥补破绽”这样的话,以他的本事,更有可能早已推断出太阿剑里藏着《朱阳策》残卷,而这一卷《朱阳策》,恰恰就是他所需要的。 推出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沈峤缓缓吐一口气,神色中隐现疲乏,只觉得忽然有些累。 只是他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原来如此,陶弘景果然学究天人,难怪魔门中人也一直想要《朱阳策》,看来他们所要的,就是这帛片了。你同样心心念念要得到它,是否因为你现在在练魔门的功夫?你加入了合欢宗?” 陈恭:“笑话,以我现在的身份地位,何必还要加入合欢宗供人驱遣?反倒是合欢宗的人需要我为他们提供种种便利,所以我们之间不过是一场两相得利的交易与合作。” 然而说太多也没用,事实就是他们现在依旧被困在这里出不去。 慕容沁等人在下面转了一圈,无功而返,大家都有些丧气,陈恭也不再开口了,趁机打坐养精蓄锐,顺便将方才在帛片上匆匆一扫记下来的内容再记一遍,争取化为己用。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即使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也会尽可能为自己创造有利的环境,所以陈恭才能在乱世之中从一个一文不名的市井布衣,走到今日,连慕容沁这样的齐国宫廷第一高手,都甘愿被他差遣,听他命令。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石壁上忽然生出一声动静,原本昏昏欲睡的众人都蓦地睁开眼,纷纷循声望去,却见一道身影出现在原先晏无师消失的地方。 慕容迅最先反应过来,他一蹦三尺高,提着剑就要冲过去:“晏无师?!” 这三个字念出来,俱是咬牙切齿,深恨无比。 第 67 章 然而晏无师只稍一句话就让他生生顿住身形。 “外面有岔路,如果离了我,你们就出不去了。” “三郎!”陈恭喝住慕容迅。 后者不甘不愿收兵,退回陈恭身后。 陈恭拱手,表现得很是客气:“多谢晏宗主去而复返,我等甚是感激,晏宗主若愿为我们指一条明路出去,我愿将方才的帛片拱手相让,再不提索要二字。” 晏无师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朝来路走去。 慕容沁转头问陈恭:“主公,跟是不跟?” 陈恭点点头:“我在前头,你们跟在我后面。” 慕容沁:“主公!” 陈恭笑了一下:“别废话了,跟上!” 慕容沁和慕容迅等人都有些感动,没再多说,大步跟在后面。 陈恭能够收服慕容沁等人,自然不是无缘无故的。一个毫无背景家底的穷小子,即便一跃成为最受齐主宠爱的人,也无法令慕容沁这样心高气傲的高手甘心情愿在他麾下。事实上方才沈峤已经一语道破玄机了,陈恭天分极高,过目不忘、过耳不忘使得他没与《朱阳策》这份机缘错身而过,而他自己又足够努力,不因成为齐主宠臣而满足,所作所为,的确也有成为枭雄领袖的潜力。 再往深一层说,像慕容沁这等出身前朝燕国皇室的人,若非有一身武功在,放在新朝早就失势,他们并非传承世家,皇帝也不会给他们太大的权力,他们所能选择的就是当权贵鹰犬,连齐国的普通贵族都能瞧不起他们,这种情况下,陈恭给了他们一种新的选择,又以自己的表现折服他们,他们自然愿意改投明主,对陈恭效忠。 沈峤固然不了解其中详细内情,但他好歹也算入世这么长时间,在晏无师的熏陶下,多多少少对局势人心有所了解,陈恭能够在短短时间内爬到高位,收服人心,的确算是非常厉害。换作晏无师,即使他明白那些人心道理,但因为他性情生来狂傲肆意,未必能像陈恭这样能屈能伸。 这是一条完全在山里凿出来的通道,陈恭身上还有火折子,点亮之后,一路上都可以看见两旁安置了烛台,但因为整座古城下陷坍塌,也许当时也引发了山石部分塌陷,中间有些地方被上面塌下来的巨石挡住去路,只剩下一条狭窄的缝隙,众人需要搬开那些石头之后,再小心翼翼挤过去。 慕容迅有些不放心:“这条路没有蜘蛛了罢?” 慕容沁道:“那些蜘蛛身上有股陈腐臭味,这里没闻到,应该是没蜘蛛出没的。” 正说话间,前面倏然一分为二,出现两条岔路。 众人停下脚步,俱都看着晏无师的背影。 后者道:“走左边。” 慕容迅狐疑:“且慢!你怎么知道要走左边?” 晏无师:“我刚走过右边,有蜘蛛。” 慕容迅:“我们凭什么信你?而且你碰到蜘蛛如何全身而退?” 晏无师不再理他,继续往前走。 慕容沁按住慕容迅,低声道:“他有玉苁蓉。” 是了,玉苁蓉能解蜘蛛的毒素,应该也能让蜘蛛近不了他的身,慕容迅恍然大悟。 但既然如此,晏无师为什么还要折返回来带他们出去呢,总不成是良心发现罢? 堂堂浣月宗宗主有这良心,说出去别说旁人不信,连慕容迅自己都不相信。 通道一直是缓慢向上的坡度,这说明他们正往地面上走,众人嘴里没说,心中都渐渐相信了晏无师的话,直到又走了一段路,出现下一个分岔路口。 这次有三个分岔口。 晏无师停住脚步:“方才我只走到这里就回头了。” 意思是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要选哪个岔口。 但众人也明白了,他们原先最开始进来时,并非通过正常路径,所以现在等于是在重走一遍王城内部通道,这些岔路里头通往各个方向,就相当于中原皇宫,其中必然有一些通往不同宫殿,也有通向王城的,通往王城的那条路才是真正的出路,选了其余的,多走些弯路也就罢了,怕就怕到时候又遇上蜘蛛和猿群,吃不了兜着走。 陈恭问晏无师:“若是你的话,你会选哪一条路?” 晏无师没说话。 一直沉默的沈峤忽然开口:“既然都不知道,就在此地做个记号,随便找一条便是了,左右凭的都是运气,若选错了,只能怪自己运气不佳。” 陈恭:“也好。” 他捡起一块石头,在石壁上划了几道痕迹。 这个动作不由让沈峤多看了两眼。 他虽然知道对方现在武功不错,但先前忙着与猿群搏斗,也没多少工夫去观察,眼下这一笔一划明显是灌注了真气的,白痕入壁三分,可见火候。 划好痕迹,陈恭道:“不如先走中间的?也许这里才是通向外面的。” 众人自然没有意见。 慕容迅见晏无师一动不动,不由问:“你怎么不走了?” 晏无师:“这段路,我没走过,我不带路。” 他说话有种细微的停顿感,旁人没有察觉,沈峤却注意到了。 慕容迅冷笑:“谁知道这趟路你到底有没有走过,现在你不先走,焉知是不是在半途设了什么埋伏等我们?” 若换了从前,给慕容迅一百个胆子,他也未必敢对晏无师如此说话。但人就是这样,当看见别人打败他,而且看见他落魄的样子时,心中对这人的定位也会一落千丈,以致于产生自己也能打败他,此人不值一提的感觉。 晏无师没有接话,因为他直接出手了。 慕容迅就站在旁边的,对方的动作太快,他根本来不及抽剑,脖子就已经被狠狠拧住,整个人被按在石壁上! 慕容沁一掌拍向晏无师,却被轻飘飘一把剑鞘挡下。 沈峤淡淡道:“尚未脱离危险,诸位就要自相残杀了吗?” 慕容迅抓向晏无师,但还未等他抬手,晏无师就松开了他,退到沈峤身后。 陈恭喝道:“都住手!” 他对慕容迅道:“晏宗主原本不必去而复返来找我们,但他既然肯这么做,我们反倒是要多谢他,以后你不得无礼。” 又朝晏无师拱了拱手:“我代三郎向晏宗主赔罪,既然中间这条路是我选的,就由我走前头罢!” 说罢拿着火折子便往前走。 虽然表现出一马当先的勇气,但陈恭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小心,稍微有点不对就停下来察看半天。 但也许真是上天眷顾,他们这一次竟然赌对了,一路畅通无阻,直到出了通道,穿过王城,回到他们原先掉下来的地方。 从这里再找出口上去,对普通人来说也许很难,但陈恭等人只需要轻功纵身跃上,再以兵器固定住身形,一步步攀爬上去即可。 重见天日的那一瞬间,所有人差点没被猛烈的阳光刺瞎,但同时任何一个在地底待了三天险些丧命的人,都会觉得这阳光太过珍贵。 沈峤用布巾蒙住眼睛,避免眼睛受到突如其来的猛烈刺激而失明,过了片刻,等眼睛稍稍觉得适应了,才慢慢将布巾挪开,他发现晏无师就在自己身后,对方的布巾不知何时已经被弄丢了,只能用手遮挡双目,一面又贴着沈峤,似乎怕他跑了,这动作莫名透着点儿傻气。 陈恭问:“不知沈道长与晏宗主以后有何打算,我们回齐国的话也得经过长安,两位若是不嫌弃,我可以送你们一程,也免得晏宗主身份曝光之后,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此行本为打开太阿剑取出帛片,眼下明知帛片就在晏无师那里,却提也不提,显然是已经记住了内容,但他这番话并不仅仅是向沈峤示好,表现自己大度,还在向沈峤和晏无师说明自己无意透露晏无师的行踪。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的陈恭,的确是不能用旧日眼光来衡量了。 沈峤看了晏无师一眼:“多谢好意,我另有去处,至于晏宗主,还是由他自己作主的好。” 晏无师:“我跟着你。” 陈恭不以为意地一笑:“也罢,那就此别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天下不大不小,总还有相见之日,希望下回见面时,晏宗主已经恢复如初,沈道长也能重新执掌玄都山了。” 沈峤不置可否,拱手:“不送。” 他们想要离开吐谷浑,必然得循着原来的路,去那个小镇上歇脚买马,然后才能回吐谷浑王城,再由此离去,但陈恭与他们本来就是两路人,沈峤还有许多事想问晏无师,就不打算与他们同行。 目送三人离去,在细砂上留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印记,随后一阵风吹过,这些印记又消失无踪,沈峤回过头,对晏无师道:“陈恭不是个大度的人,你拿了他的帛片,就算他能记下内容,心里也会记恨你,回头会为你带来麻烦的。” 晏无师定定看着他,忽然委屈道:“美人哥哥,那不是我拿的。” 沈峤扶额:“我知道,是你之前那个……那个晏无师,但总归在你身上,不是么?” 晏无师欢喜道:“你能认出我们吗?” 沈峤沉默片刻:“若换了你别的性情,怕是之前那一走,就绝不可能再回去了。” 晏无师:“我真高兴,你没有将我错认,我知道他将你抛下,心里十分着急,拼尽全力才控制了身体重新走回去的。” 他拉住沈峤的手:“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沈峤长长叹了口气:“……我没生气,他不那样做,就不叫晏无师了,我不知道他那样的性情之中也会衍生出一个你来,这本来是不可能发生的。” 晏无师的笑容里忽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狯:“不是的。” 沈峤:“什么?” 晏无师:“没什么,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要等他们走很远吗?我肚子饿了。” 第 68 章 虽然之前在婼羌古城下面共同抗敌,但那是因为大家有共同的敌人,回到地面之后,陈恭三人面对沈峤也许暂时并不占优势,但他们手上却有一个最大的把柄,那就是晏无师在五大高手围攻之下,根本就没有死,还被沈峤救走。 这个消息一旦走漏,参与围剿晏无师的五方势力一定不肯善罢甘休,而沈峤到时候势单力孤,未必能对抗那么多人——即使陈恭暗示自己不会泄露他们的行踪,但沈峤如今不可能再轻易相信他,自然万事小心谨慎为妙,以免重蹈覆辙。 从此处回吐谷浑,必得先经过他们上次歇脚的那个小镇,但沈峤不想再与陈恭碰面,所以并没有在小镇上找客栈,而是在小镇外寻了一户人家借宿几日。 这户人家的家境比般娜家还要糟糕,连羊肉汤都端不出来,只有油饼,空屋子也不多,只能腾出一间。 “你之前曾说过,玉苁蓉对外伤有奇效,你拿了那么多玉苁蓉,想必头伤痊愈有望了?” 晏无师从袖中摸出一枚玉苁蓉递给沈峤:“给你。” 沈峤奇道:“给我作甚?” 晏无师:“你在婼羌地底也被那些猿猴抓伤了罢,玉苁蓉汁液有限,效果也平平,不如果实来得好。” 沈峤接过玉苁蓉,忽然问:“你是阿晏,不是谢陵罢?” 晏无师沉默片刻:“你怎么知道的?” 沈峤摇摇头:“你话太多了,谢陵半天都不会说半句话的。而且以我对晏无师的了解,他是一个半点不肯委屈自己的人,虽然几种性情各有不同,但许多本质是不会变的,在般娜家里那几天,有羊肉汤喝,谢陵就绝不肯碰油饼,就算只有油饼,谢陵也只会强忍着不吃也不说话,可现在你虽然明显露出不喜的神情,却还吃了油饼。” 晏无师扑哧一笑:“阿峤,我不知你对我们一举一动竟如此关注,真是让我好生受宠若惊!” 沈峤:“若不看得仔细些,我只怕我这笨人又被骗了还浑然不知。” 这话说得悠然平和,不带丝毫怨愤,不知要经过世间险恶多少次千锤百炼,才能锻造出这样的侠骨柔肠。 晏无师轻轻叹息:“阿峤,你若是笨人,那天下就没有聪明人了!” 沈峤失笑:“多谢你的夸奖。” 晏无师甜甜蜜蜜问道:“那你是喜欢我多些,还是喜欢谢陵多些?” 沈峤一愣之后,敛眉淡道:“不管是你,还是谢陵,又或是其他性情,都只是晏无师一缕心魔,既然已经拿到帛片,修补魔心破绽指日可待,届时你们都会消失,晏无师依旧还是晏无师,我的喜好并不重要。” 晏无师笑道:“你说得对,我们终究都是依附在晏无师身上衍生出来的,不可能脱离晏无师这个身体而存在,所以你最喜欢谢陵,是因为谢陵最不像晏无师,对不对?” 沈峤没有回答,只叹道:“在婼羌的时候都没睡过一个好觉,先歇息罢,我也累了。” 没等对方说话,他便阖上双眼,盘膝打坐。 这几日在婼羌古城内,虽步步惊险,沈峤却另有体验,那些猿猴虽不如人类狡猾多虑,但它们不死不休,凶狠更胜人类三分,与它们搏斗时,屡屡有徘徊生死之感,而在险死还生之间,对武道的体悟又更上一层。 当初在半步峰落败纯属意料之外,落崖那一刻沈峤心中充满愤怒与不可置信,与常人无异,但之后阅遍人心世事,他一颗柔软心肠终于也淬炼出来,游走生死从容不迫,这种心境直接体现在他的剑道之中,一套沧浪剑诀,从前使出,即使变化万千,挥洒自如,也少了两分看淡生死的随意,如今再使出,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朱阳策真气在重塑经脉的同时,也在潜移默化与他原本的心性互相印证。 默者素素,妙机微微,红尘三千,孤鹤远行,天道无情,独我得之。 在外人看来,他的气质一日比一日飘然出尘,即使一身寻常道袍,也更胜神仙人物。 对沈峤自己而言,这种感悟却将他带到一个十分玄妙的境界,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冥冥之中却能感知周遭万物。 入睡人家,屋外冷月,栅栏眠犬,轻风拂枝,乃至屋内的……晏无师。 沈峤倏然睁开眼。 原本应该闭上眼睛入睡的人却正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 沈峤不太确定:“谢陵?” 晏无师嗯了一声,眼睛眨也不眨。 沈峤:“怎么会是你?” 晏无师:“我想出来,便出来了。” 这话有些莫名,但沈峤居然听懂了。 对方的意思是:因为“谢陵”这个性情太过强烈的执念,使得他暂时夺得身体的自主权。 言简意赅,说话停顿,这的确是谢陵的风格。 沈峤:“我该向你道谢的,多谢你在婼羌时回转头带我出去,只是出去那时你已换成阿晏,所以这声谢直到现在才说。” 晏无师:“不用。” 话虽如此,他眼睛却依旧看着沈峤。 没了从前的喜怒不定,没了调笑中隐含的冰冷与疏远,谢陵这副性情反而变得鲜明起来。 于沈峤而言,若晏无师一开始就是谢陵,许多事情或许不会发生,但人生从来没有如果,晏无师就是晏无师,谢陵是晏无师之一,晏无师却不会是谢陵。 沈峤道:“从前我在玄都山上练《朱阳策》时,总如隔纱望美人,虽知美人美貌,却不得清晰,束手无策,等到与桑景行一战,武功尽费,我方才知道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真正含义,一切从头开始,反而能令《朱阳策》发挥出最大的作用,但这世间要舍下一切谈何容易,像窦燕山、段文鸯那些人,就算知道《朱阳策》可以重塑经脉,你说他们愿不愿意废去自己数十年修为重新开始?” 晏无师没有说话。 沈峤也不需要对方回答,笑了笑,又道:“不需要他们亲自回答,我也知道,愿意这么做的人,必然少之又少,不说旁人,即便是我,在迫不得已失去武功之前,我也会顾虑重重。但心怀疑虑,即便勉强废了武功,也没有办法练好《朱阳策》,用一句佛偈,那便是,必先舍生而往死,方能放下一切,得大自在。” “但魔心与道心本来就不同,而且你武功也没有尽废,仅仅需要将破绽修补,想必比我当初要容易许多。” 晏无师:“你,说这些,作甚?” 沈峤:“你曾说过,只有旗鼓相当的对手,才有资格与你站在同等的位置上,当初的我,的确没有那个资格,现在的我,也不及当初的你,以你之能,魔心破绽弥补只是迟早的事,武功终有一日也能恢复如初。方才那些话,都是我在练《朱阳策》时的体悟,希望对你有所助益。身为武道中人,我自然也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你堂堂正正痛快一战。” 晏无师:“我是,谢陵。” 沈峤:“我知道,但这些话,不单是你,你的其他性情必然也能听见。” 晏无师望着他,默然不语。 沈峤显然习惯了,在印象中,这样才是“谢陵”这个性情该有的反应。 他拍拍对方的肩膀:“时辰不早了,睡罢。” 过了好一会儿,对方才依言闭上眼。 沈峤阖上眼睛,继续盘膝养神。 过得几日,沈峤估摸着陈恭一行人急着回齐国,必然不会在吐谷浑待太久,此时说不定已经赶到吐谷浑王城,甚至离开吐谷浑了,便离开小镇,与晏无师回到阔别多日的吐谷浑王城。 这一路果然没再遇上陈恭等人,此时离蟠龙会已有一段时日,中原群雄都已离开王城,晏无师被发现的危险大大降低,但沈峤觉得他们二人行止特征实在太过显眼,再往内地走,未必不会平添麻烦,便将道袍除下,换上一身寻常汉人衣裳,又拿来一套女装和胭脂水粉,放在晏无师面前。 晏无师无言望着他。 沈峤轻咳一声:“你容貌过于显目,还是做些装扮的话。” 晏无师没有说话,那脸上表情明显在说:那为什么不是你换女装? 沈峤:“换了女装,就能戴上幂篱,旁人知道是女眷,一般为了避嫌,不会再多看一眼,但若继续穿男装,遇上窦燕山段文鸯这等心细之人,依旧是能看出端倪的,为免在你与浣月宗的人碰头之前又生波澜,女装是最安全的选择。”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 沈峤蹙眉:“穿不穿?” 晏无师摇摇头:“不穿,会怎样?” 沈峤:“那我就点了你的穴,帮你穿,再雇辆马车带你上路,虽然这样折腾些,但起码我能少许多麻烦。” 晏无师垂下眼皮:“穿。” “乖。”沈峤欣慰,心道还是谢陵好说话。 两鬓星白,要染黒,头发依旧束髻,这不用改,许多女子平日也这样梳,眉毛需要略略修整一下,双颊抹点胭脂,嘴唇涂点口脂,有个大概模样即可,不必讲究太细,再换上女装绣鞋,虽然身形看着别扭,表情也僵硬阴冷,但总算眉目不失俊美英气,算是别有一番风情。 沈峤见他紧绷,便笑道:“你别怕,从前玄都山上那些道祖肖像旧了,都是我一笔一划重新描红塑色的,画像与画人总还有些异曲同工之妙的。” 一切做罢,他起身又从头到尾端详一眼,点点头:“还成,你可要揽镜自照。” 对方显然一刻都没兴趣朝那面铜镜看上一眼,直接就将幂篱戴上。 眼不见为净。 第 69 章 沈峤二人回到吐谷浑王城时,寒冬已然来临,以往从这里经过去西面诸国的商队变得很少,整座王城与他们离开时截然不同,呈现出一种冷冷清清的景象。 “但这只是暂时的,”街上卖糖人的小贩说道,“冬天往西,路会很难走,所以许多商队都是秋天出发,来年春天回来,等过了冬,这里人又多起来了!” 他是汉人,十几年前跟随经商团队经过这里,认识了一名吐谷浑姑娘,从此在这里定居成婚生子。 沈峤似乎天生有种亲和力,令人如沐春风,倍感舒服,方才晏无师在糖人摊子面前站了好一会儿,小贩也没有与他说话,沈峤从后头走过来,仅仅询问了一两句,小贩就带着一脸“他乡遇故知”的表情跟他闲聊起来。 “其实这城里汉人不少,连吐谷浑的王公贵族都说汉话,着汉裳,只是终归地处西域,寻常人轻易都不愿离乡背井。” 沈峤笑道:“说得是,你的妻子一定十分美丽贤惠,才能将你留下来。而且我听你说话,应该是读过不少书的学问人罢,却肯为了她千里迢迢留在此地,这份夫妻情深,实在令人羡慕!” 小贩被他一夸,带着不好意思又骄傲的神色,挠挠头道:“承蒙您的夸奖,我幼时上过几年私塾罢了,称不上学问人哩!您这是刚从哪儿回来呢,一身风尘仆仆的,是跟随商队回来过冬吗?” 沈峤道:“我们一路游历,往西走了一段,眼看日渐寒冷,未敢再继续走下去,便又回来了,听说王城前些日子还有蟠龙会,现在想必已经结束了?” 小贩:“早就没了,人都散了,不过今年也是热闹,来了不少舞刀弄剑的江湖人,我这儿卖糖人,也没多少生意,反倒是多了这些人之后,那段日子这条街时不时便有人拔刀相向,吓得我赶紧回家躲了几日呢!” 沈峤:“这么说,城里现在半个江湖人都没了?” 小贩:“没了,蟠龙会结束不久,就已经走得干干净净,您看那些客栈,原本都是人满为患的,现在倒好,价钱降下来都住不满呢!不过啊,我听说齐国被周国灭了,说不定来年西行的商队都要少许多呢!” 沈峤原本还担心“晏无师身死”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宇文邕的性命会有危险,却没想到他们离开长安几个月,竟已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不由转头看了旁边的晏无师一眼。 后者头上戴着幂篱,将表情挡住,让人看不明晰。 沈峤:“齐国被灭?竟是这样快么?难道没有遇到抵抗?” 小贩叹了口气:“谁知道呢,兴许是周国军队太强了罢,唉,算起来,我老家还在齐国呢,可惜这些年虽然远在吐谷浑,也总能听见国主昏聩的消息,没想到那么大一个国家,竟真的说没就没了!” 沈峤:“北方一统,对百姓总是有好处的,等安定下来,那些往来西域的商队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小贩重展笑颜:“说得也是,那就承您吉言啦,我还等着有朝一日中原真正太平了,领着妻儿回老家看看呢!” 他拉住沈峤聊了大半天,意犹未尽,瞧见晏无师一直站在旁边不言不语,好似在盯着糖人瞧,这才想起自己的买卖,忙笑道:“这位娘子是您的妻子罢,莫非也是吐谷浑人?” 沈峤:“这是舍妹。” 晏无师:“妻子。” 沈峤:“……” 小贩:“……” 沈峤估摸着晏无师故意这样说,应该是因着作女装打扮而不满,但他在外人面前也不能多说什么,只好轻咳一声,亡羊补牢:“这位是我表妹,性子有些执拗,您别见怪。” 他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小贩立刻想象了一出表兄妹相爱而不得,私奔千里的戏码来,登时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沈峤一头雾水,心说你明白什么,我都不明白。 那边晏无师指着糖人:“要这个。” 他的声音低沉,根本不像女声,但小贩没多寻思,毕竟塞外风沙大,吐谷浑女子也有声音粗哑的。 听见晏无师的话,小贩精神一振:“您要什么,我都能给您浇出来!” 晏无师:“马、牛、羊……” 沈峤哭笑不得:“只来一个就好了罢,太多了你拿着有什么用?” 晏无师:“那要一个。” 小贩笑道:“好好,那是要马还是要牛羊?” 晏无师指了指沈峤:“他。” 小贩一愣:“哈?” 晏无师:“浇一个他。” 沈峤虽然没有涉及过男女情、爱,但经过方才的误会,再看人家小贩暧昧的眼神,哪里还会不知道他误会了什么。 他对小贩说道:“他只是在开玩笑,要不就浇个羊罢。” 晏无师:“不,就要你。” 又问小贩:“可以?” 小贩仿佛感觉到幂篱之下灼灼逼人的目光,忙道:“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沈峤扶额。 小贩手艺的确不错,话起手落,不到一刻钟,一个糖人就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眼前。 毕竟是饴糖浇灌而成,不可能将五官也清晰呈现出来,但对方身背长形布囊往前走的模样气度,俨然有了沈峤的神韵。 沈峤笑道:“果然是隔行如隔山,瞧您这手艺,没有十年苦练是做不来的罢!” 小贩哈哈一笑,被夸奖得很开心:“好说好说!” 晏无师接过糖人,拿到幂篱下面,咔嚓一口把头咬断,含到嘴里,嚼得嘎吱嘎吱响。 沈峤:“……” 为免小贩过于奇怪和关注,他给了钱,赶紧将人拉走。 周主灭齐,这意味着北方将被统一,陈朝与突厥势必不愿看着周朝坐大,一定会想方设法对宇文邕下手,因为太子宇文赟现在根本看不出明君之质,如果宇文邕一死,周国就会群龙无首,形同散沙。 照这样的推测,晏无师必得趁早出现在长安,出现在宇文邕身边,让所有人都看到他没有死。 在当世五大高手围攻之下还安然无恙的晏无师,从此名望地位必然更上一层,不管这种名望好不好,大家总归会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对宇文邕下手。 但问题就在于,现在的晏无师,虽然没死,可同样受了重伤,魔心破绽还在,更麻烦的是,不仅性情大变,还分裂为好几个性情,其中有的性情更会说本人的坏话,这要是拿去唬唬普通人也就罢了,在聪明人面前就很容易露馅,更不要说窦燕山、段文鸯这样的人精,肯定试探一下就能看出不妥了。 沈峤正在沉思之际,晏无师已经将糖人的腰都啃完了,正在朝“大腿”部分进发。 看见这副模样,谁能相信此人是晏无师?他若是在段文鸯等人面前这样表现,十有八、九会被人打得连渣都不剩下罢? 沈峤忍不住叹了口气,拉着人进了一间食肆,坐定询问:“方才你也听到那人说的了,可有什么想法?” 晏无师掀起幂篱,将剩下的糖人都咬进嘴里,两颊咀嚼一动一动,面无表情看着他。 沈峤涵养绝佳,可见状也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你现在虽然是谢陵的性情,但应该也能听懂我的话罢?” 晏无师嗯了一声。 沈峤:“那你有什么打算,我直接带你回长安寻你的徒弟吗?” 晏无师:“不。” 他似乎很不情愿说话,甚至为此微微蹙眉,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道:“传讯,给他们。” 沈峤颔首:“也行,等边沿梅收到讯息过来与你会合,你们再商议对策,浣月宗在齐国的势力不小,等入了齐国,应该就能找到浣月宗的人了罢,具体该如何传讯?” 晏无师:“不记得了。” 言下之意,是“谢陵”现在并不记得。 沈峤又想叹气:“罢了,此事且从长计议,等我们到北周再说也不迟。” 说话的工夫,伙计已经将饭菜端上来,这里的条件要比之前他们在小镇好上许多,可点的也不再只是羊肉汤和油饼,大冬天的,盘子里还能看见菰菜的影子殊为不易。 此处位于市集中心,他们临窗而坐,正好从二楼往下看,楼下做小买卖的人颇多,吆喝声讨价声此起彼伏,在他们楼下正好有一个人在跳舞卖艺,他手里还抱着一根硕大狼毫,伴随他翻跟斗或跳跃,蘸了水的狼毫会在地上拖出一条飘逸轻灵的痕迹,细看竟是模仿东晋王右军《兰亭集序》的行书。 这个表演新奇有趣,很快吸引了不少人聚集围观,本地人未必个个都识字,看得懂他所写的内容,但卖艺人姿势利落优美,每每能够赢得许多喝彩。 沈峤见晏无师看得专心,本也漫不经心跟着扫了一眼,却在看见地上狼毫拖过留下的那些字迹时,心弦一动,忽然就有种触类旁通,醍醐灌顶之感。 那人的功夫甚至算不上武功,仅仅只是粗糙的市井拳脚功夫,但他很聪明,将西域舞蹈与拳脚相结合,既像在跳舞,又像是在杂耍,中间还能抽空写字,旁人看着有趣新鲜,有钱的顶多给几个铜板,也就足够这个卖艺人一天的吃喝了。 但此人并不因为别人仅仅是在看个热闹,就随意敷衍应付,即使用硕大狼毫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写出来的《兰亭集序》并不好,放在中原立马能惹来无数行家嗤之以鼻,然而他一笔一划,认真专注,浑然忘我,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之中,双目一瞬不瞬顶着地上,落笔轻重,筋骨圆瘦,不肯丝毫马虎。 武道十分玄妙,它讲究天赋,讲究勤学,更讲究悟性,有时候苦练数日乃至数年没有进展,一旦偶有所得,恍然大悟,立马就能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而现在,沈峤看着那个卖艺人的一举一动,脑海里却自然而然浮现出一幅情景。 情景里,那个卖艺人变成了沈峤自己,手里也不再是狼毫,而是一把剑。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海之波澜,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尘。 他行云流水地舞出一套剑法,像极了玄都山的沧浪剑诀,可沈峤又知道,那分明不是沧浪剑诀,而是他自创的剑法。 慢慢地,那套剑法在脑海中成形,沈峤几乎忘却了周遭万物,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在客栈之中,忘记了自己身边带着个晏无师,便腾地起身朝外门奔去,一路足不沾尘朝城外飞掠而去。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将这套剑法印证出来! 第 70 章 对于武功已臻化境的人而言,飞花落叶俱可伤人,所以到了一定境界,武功招数形同外物,未必是克敌制胜的关键。 但这并不意味着招式就可有可无了,正所谓言为心声,内外兼修,若仅仅只有一身绝世内功,也相当于空有宝山而不知如何使用。 祁凤阁一代武学奇才,深知学剑之人,剑招太多容易眼花缭乱,不知何从运用,不如化繁为简,所以他将玄都山所有剑法进行整合,最后只剩下两套,其中一套就是很有名的沧浪剑诀。 玄都山的剑招融合道家清静无为,道法自然的原理,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轻灵飘逸,沈峤性子正好与之契合,练起来更加事半功倍。 但伴随着他开始修炼《朱阳策》里的真气之后,原先的剑招已经渐渐变得不太适应,因为朱阳策真气不仅仅蕴含道家原理,还将儒家、佛家的精华融入其中,而儒门的精悍,佛门的刚猛,却无法在沧浪剑诀中体现出来。 然而世间万物,纵然各有不同,却又总有相似之处,方才他看见那人一边写书法一边舞蹈时,对方虽然身处闹市之中,自己也在干着卖艺赚钱的活计,但他似乎却并不认为自己需要讨好围观人群,反而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所做的事情里面,手舞足蹈,全神贯注,西域舞蹈奔放豪迈,偏偏书法又是个细腻活儿,两者结合,竟有种刚柔并济的奇异和谐,旁人或许只觉得他的动作十分好看,但沈峤却忽然就触类旁通,从中悟出一套全新的剑法。 此时身起剑落,剑光纵横,冬日树叶落尽,万物凋零,然而一人一剑,横扫涤荡,折身勾转,有时春风化雨,柔若无物,有时却又刚逾佛杵,厉厉风行。 温温春阳,清清夏月,俱在其中。 萧萧秋风,凄凄冬草,隐而不伤。 涤涤山川,滔滔江汉,气韵天成。 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 心在剑中,剑在人中,物我两忘,通达明澈。 周遭枯木仿佛感同身受,剑气所至,枯木纷纷倒下,地上原本干冷坚硬的泥土出现了一道道剑气,或深或浅,或长或短,偶有的枯叶为剑气所慑,纷纷离枝,却未落地,反而围着剑气打转。 蓦地,剑尖一颤,枯叶仿佛也跟着微微一抖,而后纷纷射向前方,去势之快,竟悉数直接没入三丈开外的树干之中,不露半分,不留半点。 高手以真气灌注飞花落叶而伤人并不稀奇,然而以剑御叶,境界又更上一层。 山河同悲剑嗡嗡作响,似乎跟随主人的心情而波动,隐有山河磅礴,风雷奔腾之声,剑光并不刺眼,仅仅覆于剑身上的薄薄一层,比之从前更为柔和,然而这一层剑光,竟可以随着沈峤的心意而动,时隐时现,与之沉浮。 一套剑法使完,沈峤收剑而立,缓缓长出一口气,心头激荡之感还未平静下来,胸口却血气翻涌,几欲作呕。 他很明白,这是因为自己刚刚悟出“剑心”境界,但内力却还无法充分驾驭剑心,所以剑气反噬的缘故。 学武之人毕生所求,无非是能不断进步,更进一层楼,所以低手仰望高手,高手则希望能继续向上攀登,学海无涯,武道又何尝有涯?剑道四境,剑气、剑意、剑心、剑神,对于许多人来说,“剑神”仅止于传说之中,除了战国时的干将莫邪以身殉剑,用命成就剑神境界之外,从古至今几乎无人能够达到这一境界。 至于剑心境界,放眼天下,上溯数十年,也仅仅只有陶弘景与祁凤阁二人达到。 斯人已逝,陶弘景与祁凤阁终将成为历史。 而沈峤,却还活在当下。 沈道长收剑立于原地,慢慢调理紊乱的气息,酣畅淋漓的感觉渐渐散去,他忽然想起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晏无师被他忘在食肆里了。 沈峤暗叫不好,即刻飞身回城。 晏无师身无分文,他又走了,伙计若上前催讨饭钱,即便现在是相对无害的“谢陵”在主宰这副性情,也很难想象对方会做出什么事来。 想到这里,沈峤脚下又加快了几分,眨眼工夫便回到原来那间食肆里。 果不其然,二楼临窗处,他们那个位置旁边正围了七八个人,其中有食肆东家伙计,也有其他食客。 晏无师身处众人注目之下,却一动不动,在幂篱下的脸瞧不清表情,乍看很像被训斥之后低眉顺眼不敢动弹。 沈峤赶紧上前:“实在对不住,我方才临时有事离开了片刻,一共多少钱,我来给!” 东家是个汉人,看见沈峤就像看见救星,苦着脸道:“这位郎君,我们这也是小本生意,在异国他乡本来就处处难行,实在不想惹什么麻烦,这位小娘子身上没带银钱,您方才又还没回来,小人就想着自认倒霉,免单算了,谁知这位小娘子却还赖着不肯走,我们一劝,她,她就……” 沈峤顺着东家所指,看见案上已经碎成一堆齑粉的杯子和一半没入桌面的筷子,嘴角禁不住抽了一抽。 见此情景,他哭笑不得,连连赔不是,又付了饭钱和碗筷的损失,这才拉着晏无师离开。 “你……还是谢陵罢?”沈峤问。 晏无师:“嗯。” 沈峤轻咳一声:“对不住,我看见那人在舞蹈,一时有所得。” 他带着晏无师来到楼下,那人还在跳,数九寒天竟也满头大汗,可见卖力。 可惜他身前的铜盘里,铜板寥寥无几,围观看客也渐少。 沈峤从怀中数出将近一半的铜板,放在那个铜板里,那人张大了嘴,连连道谢行礼,沈峤朝他微微颔首,便与晏无师离开。 走了几步,晏无师忽然道:“给多了。” 沈峤笑道:“无心种柳柳成荫,他帮我领悟剑心,我反而觉得给少了,只是我们现在身上银钱也不多,只能尽心了。” 晏无师便不说话了。 他的话比平日里还少,沈峤心想是不是自己刚才弃他而去,让对方心生惶恐不满,毕竟“谢陵”与真正的晏无师还是有所不同的,便笑着道歉:“还生着气呐?别生气了,是我错了,不该抛下你就走,实在是当时一心沉浸在顿悟之中,恨不得将那套剑法当即演化出来,所以才疏忽了,你想要点什么吃的玩的,我去买来给你罢。” 晏无师沉默片刻,道:“糖人。” 沈峤:“……” 对方一说要糖人,沈峤就有点后悔了,但自己挖的坑自己跳,既然开口又怎能不兑现,他只好又带着晏无师找到原先那糖人摊子面前,小贩还认得他们,稀奇笑道:“两位又回来啦?可是还要买糖人?” 沈峤尴尬道:“是,再要一个。” 晏无师:“两个。” “……”沈峤妥协:“那就两个罢。” 有生意送上门,哪有人会拒绝的,小贩笑逐颜开,动作飞快,两个糖人随即浇灌而成。 晏无师一手拿一个,咬得嘎吱嘎吱响,沈峤只好装听不见,带着人去客栈住宿。 要了间上房,依旧是一人睡床,一人打坐,沈峤现在功力逐渐恢复,所以闲暇时候就会以打坐来代替睡觉,因为前者不仅可以练功,同时也是一种休息。 沈峤对晏无师道:“既然帛片可以修补魔心,你现在最好……” 话说一半,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拿掉幂篱的晏无师已经吃掉第一个糖人,正对着另一个糖人的“脑袋”慢慢舔,舔得“糖人沈峤”满头满脸亮晶晶。 沈峤:“……你在作甚?” 晏无师无辜:“有点饱,这个要,慢慢吃。” 沈峤又不能说你不能舔,这样看着特别奇怪,因为人家就是在吃糖,这样一说反倒显得他多心了。 他只能选择眼不见为净,将方才未竟的话说完:“中原不比西域,一入周国,我们的行踪迟早会暴露,如今有帛片在手,你的破绽修补指日可待,有空不妨也多琢磨一番。” 说罢沈峤又禁不住摇头失笑:“其实你现在若是真正的晏无师,定轮不到我来叮嘱这番话。” 晏无师忽然道:“若魔心修好,谢陵未必还在。” 沈峤敛了笑容,也沉默下来,半晌才轻轻一叹:“但你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谢陵甘心,晏无师未必甘心。” “谢陵”是晏无师之一,但晏无师永远不可能在抽身离开之后还回头来救他。 也许每个铁石心肠的人内心深处终有一丝柔软,即使微乎其微,而谢陵分到了这一丝柔软,他又将其倾注在自己觉得最值得信任的沈峤身上。 然而当有朝一日,“谢陵”消失,这一丝柔软,是不是也将随之消失无踪? 晏无师,也还依旧是那个自私冷漠,不会为任何人事动摇的浣月宗宗主? 对方看着他,眼神黝黑,专注分明,不含任何杂质,这是沈峤从未在晏无师其他性情上看过的。 这是谢陵,不是晏无师。 他告诉自己,然后走过去,轻轻抚上对方的头顶。 对方任他施为,仅仅是略略扬起下巴,作出一个近似磨蹭的举动。 这是一个只有谢陵才会做出来的动作。 沈峤心中忽然柔软,柔软之中,又涌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 头颅外伤在玉苁蓉的作用下果然开始逐渐弥合,但里面受损的经脉想要修复,却非一朝一夕能成,晏无师现在性情多变,未必能专心修炼,譬如现在,他的身体由谢陵这个性情来主宰的时候,欲望就会降至最低,想法似乎也变得简单出来,连一个糖人都能让他得到满足。 “帛片可还在你身上?给我看看。”沈峤道。 对方将怀中帛片交到他手里。 沈峤接过帛片,眯起眼仔细端详,上面蝇头小楷乃用丝线绣成,而非墨笔写就,所以历经年月而不褪色。 上面所载,的确与魔门武功有关,陶弘景当年兴许曾经见过日月宗的武功典籍,洋洋洒洒一千字左右,多数都是对魔门武功的点评和自己的感悟,并无具体涉及如何习练魔门武功的诀窍秘法,沈峤现在目力不济,借着微弱烛光勉强看完,眼睛便有些酸涩难忍,几乎要流下泪来。 “这上面并没有提及如何修补魔心破绽罢?”他有些奇怪,将帛片递回去。 晏无师:“有。” 沈峤:“哪里?” 晏无师摇摇头。 过了片刻,他又道:“我不知,但他知。” 意思是“谢陵”并不知道,但本尊却是知道的。 沈峤点点头,没再多问,他等对方入睡之后,方才找了块褥子盘膝打坐。 月色如水,时辰渐晚。 连遥遥的犬吠声也消失了,天地陷入沉睡,由里而外透着安宁。 床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身体偶尔会微微挣动一下。 沈峤注意到他的动静,睁开眼睛,起身上前察看。 “谢陵?”他轻声唤道。 对方眉头紧拧,似乎陷入某种梦魇。 沈峤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只是还未碰到肌肤,对方就蓦地睁开双眼。 这不是“谢陵”! 触及对方眼神,沈峤立马心生警惕,抽手后退。 但晏无师的动作远比他想象的更快,对方如鬼魅般腾身而起,闪电一样朝沈峤面门抓了过来! “晏宗主,是我!”沈峤喝道。 但无济于事,对方不管不顾,出手狠辣,招招俱是要人命的凶戾。 晏无师的确身受重伤,但并不是武功尽废。沈峤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对方很少出手,所以才给了他这种错觉。 不过即使是真正的晏无师,也不可能一睁开眼就不管不顾对别人攻击,这明显是神智迷乱的表现…… 沈峤突然想起般娜曾说过晏无师掐住她脖子的情形,只是在那之后,沈峤没再见过对方展露出凶狠毫无理智的一面,所以逐渐将此事淡忘。 难道这会是众多性情之中又一面的展示? 他无可奈何,双方过手数招,现在的晏无师不是沈峤的对手,但他不要命似的打法让沈峤诸多顾忌,沈峤又不可能要他的性命,为免动静太大惊动客栈其他人,沈峤觑准机会点中对方穴道。 晏无师反抗不能,往前倒下,沈峤及时将人扶住,却发现对方脸色骤然充血变红,忙把脉探看,发现晏无师体内气息紊乱,四处流窜,明显有走火入魔的迹象,不由吃了一惊,赶紧解开对方的穴道。 但穴道一解,晏无师却蓦地伸手掐住他的脖子,一面凑上来,竟直接咬住他的嘴唇! 沈峤吃痛,手绕到他颈后狠狠一劈,对方软软倒在他身上。 总算清静了。 沈峤松了口气,执起晏无师的手腕,这一探,又禁不住咦了一声。 若说方才对方还处于走火入魔的状态,此刻才没过多久,脉象竟已完全平静下来,而且还呈现出截然相反的勃勃生机? 第 71 章 晏无师现在这种情况,比当初沈峤自己还要麻烦复杂百倍。 只因沈峤当日虽然落崖重伤,病势缠绵,但那是因为体内相见欢的毒素发作,然而他受损的经脉已经悉数被朱阳策真气修复,相见欢的余毒也在武功尽废之后反而解掉了,虽说双目受余毒牵连,至今仍旧无法完全恢复,但他现在根骨被《朱阳策》重塑,武功要从头练起,却一点后患也没有了。 但晏无师并非如此,他原本的魔心就出现了破绽,这是本身的问题,偏偏破绽还被广陵散得知并借其他高手围攻之际加以利用,使得破绽变大,再加上头部受伤,全身经脉错乱,内息紊乱,以致于影响心性,性情大变。 所以要恢复,起码得从三方面下手去治,一是治疗头伤,这已经有玉苁蓉了,不足为患;二是梳理经脉;三是修补魔心。二三者又是相互结合,互为弥补的,因为破绽一日没能修补好,就一日还是有走火入魔,经脉紊乱的危险,而经脉的问题又会影响他武功恢复的进度。 现在沈峤看到的脉象,不一定就是晏无师真实的脉象,有可能是“表和里乱”的征兆,但这总算是一个好的开始,毕竟以晏无师的天纵奇才,他既然已经说了帛片可以修补魔心破绽,那就一定可以,只在于时间早晚,以及功效如何罢了。 沈峤将对方平放在床榻上,从袖中摸出一枚白色物事。 这是当日在婼羌古城之下,“谢陵”给他的玉苁蓉,沈峤当时被猿猴抓伤的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一直没有吃,因为现在他有朱阳策真气之助,此物虽然可以调气顺息,但对他的作用并不是特别大。 沈峤将玉苁蓉握在手中,拿了个空杯过来,手一用力,玉苁蓉的粉末便从指缝里簌簌落下,很快填满半个杯子,他又倒了点温水进去,然后捏起晏无师的下巴,撬开嘴,将那一杯子玉苁蓉水给灌进去。 此物能够被目为疗伤圣物,自然是有其神奇功效的,寻常连皇宫大内都没有,非得到婼羌古城那种戈壁沙漠之下的地底才能找到,珍贵自不必言,那些猿猴常年以此为食,所以力气极大,长年累月下来还通灵智,才能与他们战得不相上下。 当时晏无师摘了四枚,为了要挟陈恭,将其余的全部扔掉,后来他自己吃了两枚,给了沈峤一枚,估计也没想到到头来这一枚还是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若换了旁人,就算自己吃了没什么用处,估计也不会想要便宜了别人。 这一杯“玉苁蓉水”喝下去,晏无师的气色果然平和许多,沈峤这才放下杯子,继续打坐,一边思索与《朱阳策》有关的问题。 《朱阳策》共有五卷,其中一卷与魔门武功有关,正是晏无师从陈恭手上夺来的帛片内容,他也看过,寥寥数千字,微言大义,的确都是在点评当年日月宗的武功,沈峤多看无益,因为他练的是道心,这些与他无关。 与儒释道三家武功有关的其它四卷里,沈峤已经看过两卷,一卷为恩师祁凤阁所授,另外一卷则是出云寺内,由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口所念,业已被晏无师毁掉。 另外还有两卷,一卷藏在北周内宫,一卷则在天台宗。 因《朱阳策》名声在外,人人引以为天下第一奇书,都想争相一睹,当日窦燕山不知从何处得到《朱阳策》其中一卷的消息,所以命副帮主云拂衣亲自从镖物主人那里买下来,以押镖之名送到自己那里去,谁知中途却被晏无师截下,最后还直接把那一卷给毁了,所以他心里对晏无师恨之入骨,会参加围杀并不奇怪,放在任何一个人看来,都觉得晏无师这做法真是太招人恨了。 但许多人知道《朱阳策》好,却不知道它究竟怎么个好法,还以为里头一定是有绝世武功,练了就能天下第一,连当年的祁凤阁,如今的晏无师,也都未能全部勘破,直到沈峤武功尽废,才知道《朱阳策》的奇,就奇在可以重塑根基,朱阳策真气融汇儒释道三家之长,令习练者能如同从一开始就站得比别人高,格局不同,往后的境界自然也就不同。 不过就算很多高手知道这一点,他们也不可能真的将武功废了去重新练《朱阳策》,加上看过《朱阳策》的人,必然都敝帚自珍,多半不肯与别人交流,所以放眼天下,当真能够理解《朱阳策》精髓的人,恐怕不超过一合之数。 眼下沈峤俨然站在半山腰,便已觉得天地广阔,无不可为,但毕竟还不如站在山顶上的人,虽说《朱阳策》几卷各自独立成书,但彼此总还有些牵绊联系,所以他现在偶尔练到一处,就会觉得不明白,又寻不到答案,只能自己摸索,也许等到将其它两卷也读全之后,这种情况会彻底扭转。 藏在北周内宫那一卷还好说,有上回那一次见面,宇文邕说不定还愿意出借。 但天台宗就难说了,佛门与道门素来谈不上交情,天下各宗现在为了争个道统,已然各自扶持明主,闹得不可开交,天台宗不可能无缘无故将自己本派的镇派之宝给不相干的人借阅。 如是想着,到了下半夜的时候,沈峤不知不觉迷糊过去,浅浅而眠。 直到清晨天色破晓,他才彻底清醒过来。 这一觉睡得并不沉,但沈峤自幼学道家功夫,性子本来就淡泊,未有什么难以逾越的坎子萦绕不去,又自认凡事无愧于心,自然不会成日寝食难安,所以觉虽浅,也能养神。 只是从前淡泊中带了两分天真,然而在经历种种跌宕起伏之后,这两分天真也都逐渐沉淀下来,固然他待人依旧是一腔赤子之心,可也慢慢学会如何分辨人心,不会再轻易受人蒙蔽。 眼睛还未睁开,他就感觉床榻上似乎有双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但不知这次醒过来又是哪副性情,若还是昨晚那般暴戾,少不得又得打晕一回,要么直接雇辆马车把人丢上去再赶路好了,也免去许多麻烦。 沈峤心念电转,慢慢睁开眼睛,两人离得不远,他还是能看见对方脸上神情的。 但见晏无师面色无波,眼神里也意味不明,他心头咯噔一声,并未觉得高兴少许:“晏宗主?” 晏无师玩味地笑:“怎么,你好似不太愿意看见我?” 沈峤眼皮微敛:“没有。” 晏无师:“我这身女装,想必是你穿上的了?” 沈峤:“事急从权,也可免去不少探查,使晏宗主早日回长安。” 晏无师似乎不以为意,他甚至饶有兴趣地摸摸自己头顶上的发髻,又摸摸袖子,还给沈峤说:“要扮就扮得像一些,一般女子会留指甲,就算不留,也会涂上蔻汁,否则有心人若是看见这双骨节分明的手,就知道是男扮女装了。” 沈峤抽了抽嘴角,心说我哪里知道那么多,我又没扮过。 嘴上却道:“晏宗主说得是,你若想涂蔻汁,我现在便去街上买来。” 晏无师挑眉笑道:“你好似不太乐意与我说话?怎么?谢陵不过是我一缕残魂,便得你这样青眼,温柔以待,反倒是对我不假辞色,难道阿峤忘了,谁才是真正的晏无师不成?” 沈峤当日下定决心要救晏无师,本来就不是为了让对方回头是岸,更不是为了博取感激,谁知晏无师会性情破绽,遭遇“谢陵”与“阿晏”则是意外之外的事情,否则他是半点也不愿与对方有纠葛的,巴不得从今往后连面也不要见才好。 “谢陵是谢陵,晏无师是晏无师,无论如何,我也是不敢忘记晏宗主的。”沈峤淡淡道。 晏无师的目光落在他嘴唇的伤上,讶然笑道:“怎么,谢陵没了我大部分记忆,连如何亲人都忘了,竟猴急得将你咬出伤来?” 经他提醒,沈峤才意识到嘴唇上的确还有些隐隐发疼,但他素来不擅长反唇相讥,只作沉默不搭理。 晏无师不以为意,又笑道:“帛片既然找到,修补魔心破绽指日可期,此事的确应该多谢你,若非你带我深入婼羌,我也不可能从陈恭手中拿到帛片。阿峤,你这样以德报怨,倒让我对当日将你送给桑景行的事有几分愧疚呢!” 嘴上说着愧疚,实际上语气却无半点愧疚之意,这才是真正的晏无师,他为人做事,哪怕负尽天下人,也不会觉得心中有愧,哪怕时光倒流,只怕他为了逼出沈峤的底线,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说到底,正如晏无师所说,他不需要朋友,只需要对手,而对手只给可以与他旗鼓相当,并肩而立的人,一切不过是沈峤估计错误,自作多情罢了。 时至今日,沈峤如何还会想不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没有接这些话,反是问起正事:“离开王城之后往中原走,你暴露的危险会越来越大,以你现在的修为,估计你自己暂时也还不想与雪庭禅师等人正面对上罢,你如今身处众矢之的,四面楚歌,若被发现,必然麻烦不断,但此去长安尚且有一段不短的路程,你自己有何打算?” 晏无师见他面色寡淡,明显不想跟自己扯闲篇,偏偏嘴唇还带着新伤,破坏了几分禁欲感,仿佛神仙雕像一下子沾上红尘烟火,心头顿觉有趣,不由调侃:“你与北周素无瓜葛,不可能只因见过宇文邕一面,就愿意站在他那一边帮着我罢?让我来猜一猜,莫非你对我早已暗生情愫,却因被我亲手送给桑景行而伤透了心,可是旧情难忘,谢陵的出现更让你旧情复燃,还让我穿上女子衣裳,莫不是要趁我神志不清时生米煮成熟饭,好让我以身相许?” 饶是沈峤一本正经,也被他这番自恋的话雷得满头黑线:“晏宗主若不肯好好谈正事,我直接将你打晕了送回长安也是一样的。” 晏无师扑哧一笑:“好好,你别生气,咱们不直接回长安,先去渭州。” 他素来性情反复,从前心情好时言笑晏晏,温存诱哄也是常事。 沈峤蹙眉:“为何?” 晏无师:“正如你所说,我现在武功还未恢复,出现在人前太招摇,六合帮、佛门、合欢宗、法镜宗,乃至突厥人,个个都欲置我于死地,以你现在的能力,也是没有办法护住我的。” 沈峤心说那怪谁呢,你仇人遍天下,这本事也没几个人能做到,若非我为大局不想与你计较,此时也早已加入追杀你的行列了。 晏无师听不见他的腹诽,但沈峤的表情已然出卖了他自己,晏无师觉得很有意思,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方才问道:“长安那边有什么消息传来?” 沈峤:“听说北周大军长驱直入,北齐几无抵挡之力,若无意外,应该已经将邺城拿下了。” 晏无师嗯了一声:“我在宇文邕身边安排了人手,他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有事,若要出事,我们现在赶过去也来不及了。浣月宗在渭州有府邸,先去那里落脚,再找人去长安传信。” 他既然这样决定,沈峤也没有异议。 “那你先休息会儿。” 晏无师:“你去哪里?” 沈峤:“给你买蔻汁染指甲。” “……”生平头一遭,晏宗主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二人在吐谷浑王城待了数日,终于启程回北周。 临走前,沈峤还独自偷偷去般娜家逛了一圈,见陈恭没有失言,她祖父的确是回来了,祖孙二人平安无事,方才放下心,悄无声息地离开。 晏无师依旧会出现性情变幻不定的情况,但伴随着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沈峤发现,首先被消弭融合掉的,是那个极其暴戾,一言不合便动手的性情,其余的另外三副性情,白天的时候很少跑出来,但夜晚则会轮番交替出现。 也就是说,现在白天的晏无师,已与从前无异。 然而每回“谢陵”出现的时候,总会对沈峤分外依赖,甚至整夜整夜不肯睡觉也要看着他,这却是晏无师本尊没有办法控制的,所以白天大部分时间,晏无师的精神总不太好,时常要打坐歇息。 二月初,他们抵达渭州城。 而危机,也正悄然来临。 第 72 章 渭州设立于北魏,在渭水源头,故称渭州,实际上它的治所叫襄武,但大家早就习惯了将它与渭水连在一块儿,称其为渭州城。 城池肯定比不上长安,但也算西部重镇了,若北周与吐谷浑爆发战争的话,这里必然是前线,不过现在暂时没有这样的危险,因为还未开春,天气没有暖和起来,往来商旅较少,渭州城一如既往,平静宁和。 一大早,阿轻拿着一把扫帚往门口走。 昨日才刚下过雪,自然是要清扫干净的,不然等会儿吴伯要出门买菜肯定会滑倒。 他嘴里哼着只有自己荒腔走板,只有自己才听得懂的调子,心道赶紧把雪扫完,他还得到后院去看看前几日常跑到柴房去避寒的那只黄猫有没有在,若是在的话,再拿点东西去喂喂。 昨夜一场大雪,门口毫无意外积了厚厚一层,不时还有从房顶上啪地落下来的雪团。 此时阿轻已将里头院子都扫过一遍,身上出了一层薄汗,也不觉得冷,只有些喘,便停下来歇息片刻。 他自然而然抬起头,然后就看见两个人从街道那头走过来。 阿轻先注意到的是那个青色衣裳的男人,遥遥的,对方容貌如何还看不大清,但行止气度却已经透出一股不寻常,阿轻觉得自己很难找到一个贴切的词去形容,非要说的话,他也只能想起自己夏天里常吃的凉糕,雪白剔透,沁人心田,别说吃了,单单只是看着,都有股说不出的舒服感觉。 等对方再走近些,他才发现自己刚刚想起凉糕,还真是妥帖极了,阿轻从没见过这样俊美的男人,一时竟看得愣住了,直到发现那两人正是朝他这边走来,越走越近,才猛地回过神。 “凉糕”,啊不,是背着长形条囊的男人走到他面前,朝阿轻拱了拱手:“敢问这里可是谢府?” 换作以往,阿轻定然会回:头顶上“谢府”两个字不是硕大摆在那儿么,你是瞎子还是不认字,怎么还明知故问? 但他这回非但没有口出刻薄,反倒还红了脸,平时的伶牙俐齿不翼而飞,竟然结结巴巴道:“可我不,不认识你啊?” “小郎君,你也是这府上的人吗?”对方很有礼貌地笑问。 阿轻只觉半边骨头都要酥化了。 这时候,青衣男人旁边忽然传出一声微哂:“阿峤,你这样问,慢慢吞吞,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问出来?直接让老吴出来,就说他家主人来了。” 阿轻这才注意到跟着青衣男子一道来的,还有一名穿黄裳的女子,头戴幂篱,瞧不清容貌。 只是边陲女子固然大多身材高挑,像眼前这种已经不能用高挑来形容的,而更近乎男人高大身形的女子却十分罕见。 再说声音,并不难听,但肯定也不是女子常有的清润柔和。 阿轻迷糊了一瞬:“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们这里没有主人,谢府的郎君几年前出门远游,至今未归呢!” 沈峤还待再问,却见晏无师直接就朝少年抛了个东西。 阿轻下意识接住,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块黄玉,不及半个巴掌大,但上面雕刻极其精美,明月桂枝,烟笼昆仑。 “交给吴弥,然后让他来见我。”那个根本不像女子的“女子”如是道。 阿轻忽然打了个激灵,他想起吴伯曾经有过的交代,好像明白眼前到底是什么人了,二话不说转身就往里跑,顺道将大门一关,直接把沈峤晏无师二人给关在外头。 他警惕性倒是强,只可惜未经磨练,种种行为在旁人看来依旧幼稚。 二人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方才见到大门重新打开,一名花甲老人从里头开门出来,后面跟着方才的少年。 老人的目光从沈峤身上扫过,落在戴着幂篱的晏无师身上,不确定道:“主人?” 晏无师嗯了一声。 只这一声,就令老人无法错认,他大喜过望,几乎抢上前要行礼,但走了几步似乎忍住,赶紧将他们让进来。 “请,请,先进来再说!” 阿轻跟在吴伯身后,好奇打量两人。 他不是浣月宗中人,只是小时候被吴伯收留的孤儿,之后便一直留在这座不大的宅子里跟吴伯作伴,帮他打扫屋子。吴伯给他说的并不多,阿轻隐约知道这座宅子是有主人的,吴伯只是帮忙在这里看管而已,但主人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何时会回来,可能过几年就回来,也可能一辈子都不回来。 阿轻本以为吴伯口中“外出远游”的主人说不定已经意外亡故,却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对方会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竟还扮成女装。 “阿轻。”吴伯叫他,“你去厨下煮点粥,再做几个小菜,郎君回来了,想必长途跋涉,总得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诶,这就去!”阿轻很听吴伯的话,闻言答应一声,匆匆离开。 晏无师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拿下幂篱:“根骨不错,就是笨了点,浣月宗门人须得心思灵巧,八面玲珑,他是不够格的。” 吴伯忙道:“小人收留他,不过是一人闲着无聊,让这孩子作个伴罢了,断断不敢有非分念想的!” 这宅子本是浣月宗的据点之一,以边沿梅的名义买下,因浣月宗弟子在外化名皆为谢姓,但凡宅子,便都是统一的谢宅。此处由吴伯坐镇,几年相处,他的确是对阿轻起了几分怜爱,存着让他有机会拜入浣月宗的念头。 不过他压根没敢把主意打到晏无师身上,本是想等边沿梅或玉生烟路过此地的时候求上一求的,岂料那两人谁也没来,却直接来了位大佛,当下连提也不敢提了。 沈峤却忽然道:“笨意味着不容易被身外之物诱惑,未必就不能一心一意练武,我倒觉得这孩子心思单纯,很是不错,若他与浣月宗毫无瓜葛,又愿习武的话,我可以代为引荐。” 他此时想到的是碧霞宗经历大变之后,门中凋零,想找个好苗子也不是那么容易,阿轻的资质,像晏无师这等眼高于顶的宗师或许还看不上,但放在碧霞宗内,却大有可为。 晏无师扑哧一笑:“阿峤啊,这一路走来,也没见你对谁如此青睐,照我看,若要论资质根骨,先前我们在路上遇见的那个小孩子岂不更好?你不会是知道他方才一直盯着你看,迷恋你的容貌,所以才这样说的罢?” 沈峤:“晏宗主自己好色,便以为天下人都与你一样好色了。” 他本不愿理睬晏无师,只因两人打嘴仗,他赢的少,输的多,所以在晏无师恢复原本性情时,总是尽量减少与对方说话的次数,没想到忍了一路,却在这里破功。 果不其然,晏无师笑道:“食色性也,人人如此,我的确喜欢你的容貌,却更爱你对我爱答不理的冷淡,这又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你对那谢陵阿晏百般温柔,见我出来就半句话也不肯多说,可说到底,谢陵也好,阿晏也罢,都是我晏无师的其中一面罢了,可若谢陵和阿晏换上吴弥这张老脸,还对你多加亲近,你会不会也对他们另眼相看?” 吴伯无辜被牵扯进来,他弄不清沈峤与晏无师的关系,不敢接话,只得干笑。 沈峤嗯了一声:“我的确见了你就烦,比起跟你说话,我还宁愿跟谢陵多说两句。” 晏无师虽还笑着,脸上笑容已经变得危险起来。 吴伯走又不能走,留着又尴尬,听见他们对话,恨不得把自己变成透明的。 他从前跟过晏无师一段时间,知道每当对方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明显就有人要倒霉了。 谁知这一笑过后,晏无师竟柔声道:“好啦,当我说错话就是,我这一路任你扮成女装也不吭一声,尽量配合,难道还不能得你一个好脸色?沈掌教大人有大量,想必不会与我计较。” 浣月宗宗主何等狂傲的一个人,几曾见过他放下身段与别人道歉?别说吴伯被吓到,连沈峤都颇感意外。 沈峤虽没接这句话,但再开口时已略略缓和下语调:“你与吴伯想必有许多话要说,我就不叨扰了,此处可有客房,我想歇息片刻。” 见晏无师没表示反对,吴伯忙道:“有的,常年收拾好了的,随时都能住,我这就带您过去。” 他带着沈峤去安顿,很快又匆匆回来拜见晏无师。 “宗主平安无事,真是万幸!小人先前听说您被,被……尚且不敢置信,此事果然是谣言!” 晏无师哂道:“倒不是谣言,我的确受了点伤,现在还未完全恢复。” 吴伯啊了一声:“那方才那位……” 晏无师:“他姓沈,在此处,待他如待我便可。” 吴伯连忙应下来,未敢多问。 晏无师:“这段时间,外头有何情况?” 吴伯:“您的死讯已经传遍江湖,小人不愿相信,还给长安去了信,但大郎君一直没有回复,听说合欢宗的人还趁机找了我们不少麻烦,但小人谨记您的吩咐,一直低调谨慎,没有暴露此处。” 晏无师:“宇文邕那边呢?” 吴伯:“周主亲征,齐国被灭,如今声望正是如日中天,连突厥人与南陈都不敢掠其锋芒。周主那边听说您的消息之后,据说也派了人去找当日围杀您的那些人的麻烦,但除了六合帮明面上的势力有处可循之外,其余几人行踪不定,他们各自的门派又不在周国境内,周主毕竟不是江湖人,朝廷势力有所不及,最终也只是封了六合帮在周朝的几处分舵而已。” 晏无师:“你是多久前向长安去信的?” 吴伯:“年前,大年廿五那会儿。” 这一来一回,的确没有那么快,但也有可能是边沿梅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晏无师:“我在此处先住几天,顺便等长安回信,你去安排一下,不要让什么无关人等漏了消息出去。” 吴伯忙道:“是,主人请放心!阿轻虽然不知小人身份,但这孩子嘴巴紧,来历也清白,断是不会惹是生非的。” 亲自将晏无师送去房间歇息之后,吴伯从后院转出来,方才看见阿轻捧着刚做好的饭菜走过来。 “阿伯,吃食都做好了,现在送过去?” 吴伯点点头:“记得别多嘴,不该问的别多问,平时在我面前叨叨个没完,在主人面前可不能这样了,他不喜欢话多的人。” 阿轻先是答应下来,又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阿伯,您的主人,就是这谢府的郎君,他到底是男是女啊?” 吴伯黑了脸:“自然是男的,你连男女都分不清吗?” 阿轻嘟囔:“谁知道呢,说不定他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我看还是同他一道来的那位郎君好相处些。” 他的声音极小,谁知还是被吴伯给听了去,后脑勺当即就被拍了一下:“嘀嘀咕咕什么呢,还不赶紧送过去,让你闭紧嘴巴,言多必失,沉默是金知道不!” “哎哟!” 第 73 章 阿轻年纪小,从小在渭州长大,安于现状,没见过外头的世界,家里乍然多了两个人,心里自然好奇万分,虽说吴伯再三叮嘱过他没事不能去打扰人家,但他每天还是会借着送饭的机会,偶尔与沈峤聊上两句。 当然,若是晏无师,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找人家攀谈的——少年有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谁好说话,谁不能惹,他还是很清楚的。 这一日,他像往常一样,提着做好的饭菜敲响沈峤的房门。 里面无人应答,但阿轻显然习惯了,白日里沈峤晨起之后,基本都会在外面院子里练剑,阿轻直接推门进去,将篮子放在桌案上,把里面的白粥小菜一一端出来。 身后脚步声响起,阿轻扬起笑容扭头道:“沈郎君,你回来啦,正好……”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他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噎死,连滚带爬起身,笑嘻嘻的表情瞬间变成拘谨干笑:“主公好。” “你好像很不想看见我。”晏无师挑眉,一边走进来,自若如常。 他没再穿着头一回上门时的女装,连鬓发也恢复原本颜色,一身青衣,似笑非笑,风流尽显。 但阿轻却莫名觉得恐惧,甚至不敢与他对视,也没了原先的随意,赶紧立身束手:“阿轻不敢,是吴伯交代阿轻要对主公恭敬有加,不能有所冒犯。” 晏无师薄唇微微一勾,直接就在案前坐下,姿势随意:“你对我这样拘谨,却与沈峤那般随意,显然是很喜欢他了?” 阿轻结结巴巴:“沈郎君,他人很好!” 晏无师嗯了一声:“他的确对谁都很好,就算心里为难,觉得被打扰了,也不会摆出脸色的。” 沈峤在阿轻心目中,几乎是寄寓了他向往的所有完美品质,脾性好,生得好看,武功厉害,待人和善,这样一个人,莫说阿轻,怕是与阿轻年纪一般无二的少年人,都会倾慕喜欢,阿轻在这府里,每日只有吴伯作伴,连个年纪相近的玩伴也没有,骤然多了个沈峤,自然而然生了亲近之心,想与他多说两句话,这本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到了晏无师口中,却带上那么一两分不寻常的意味,阿轻听见这话,就觉得有点难过失落,心想原来自己每天跑来找他说话,竟是让他为难了吗? 少年垂下头,像情绪恹恹的小狗。 但晏无师可不会有半分怜惜之心,最后一句火上加油,一锤定音:“所以你要有自知之明。” 阿轻:“是。” 声音低落,几乎难过得要落下泪来。 就在这时,沈峤提着剑从外面进来,他脸上犹有薄汗,但却因此显得脸色越发白皙,竟像蒙上一层淡淡光晕。 “怎么了?”他见二人一站一坐,不明就里。 “你怎么在我房中?”第二句是问晏无师的。 晏无师笑道:“我闻到饭香,便过来蹭一蹭饭。” 沈峤蹙眉:“阿轻不是也送你那儿么?” 晏无师悠然自在:“吃自己的,哪有吃别人的香,看见别人有胃口,自己也吃得香。” 他说的话,沈峤是一个字也不信,总觉得有些古怪,似乎自己进来之前发生过什么。 “阿轻?”沈峤见他低着头,柔声道,“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主公和沈郎君先慢用,等你们吃完,我再来收拾!”说罢急急忙忙转身跑出去。 余光一瞥,少年眼角似乎有点发红,沈峤越发狐疑,望着阿轻的背影,转头问晏无师:“你方才与他说了什么?” 晏无师笑吟吟道:“阿峤啊,你这语气跟护崽的老母鸡似的!别忘了,阿轻可是我的人,我想如何对他,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别人稍微凑近一点,你就对他另眼相看,咱们一路同行那么久,怎么没见你对我变了态度?” 若说沈峤方才表情只是寻常,此刻却连半点波澜也没剩下了:“晏宗主也并不稀罕我的态度如何。” 破绽显露,性情大变的时候,他自己其实也是有感觉的,就像多了一双眼睛在看外界,可也仅仅只能看,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所以他也能“看见”沈峤是如何与自己其他性情相处的,哪怕是那个“阿晏”温柔款款,沈峤也还带了三分戒心,唯独在婼羌时,原本不该在那时候苏醒的“谢陵”却拼尽全力控制了身体,回转过去寻找沈峤,当时处于沉眠状态的晏无师,冷眼旁观沈峤对“谢陵”露出笑容,那时候也能感觉到沈峤内心的震动。 这个人生就一颗柔软心肠,别人对他付出一分,他就要回报十分,旁人在经历了陈恭、郁蔼那样的事情之后,不说满腔愤恨,起码也会心若冷灰,可这人反是因此更加珍惜善意,哪怕这善意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 所以沈峤才会对谢陵另眼相看。 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沈峤真正将“谢陵”当作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唯独在面对他时,将他与晏无师割裂开来,沈峤对前者有多和善,对后者就有多冷淡。 可越是这样,晏无师就越觉得兴味盎然。 他从前逗弄沈峤,无非两个目的,一来觉得此人有些可笑,屡屡遭人背叛依旧学不乖,人人心底皆有恶,只在于隐藏得深或浅,沈峤不可能就例外,因此千方百计想要引出对方内心深处的恶意,二来也是为了将魔心根植其体内,试探魔心与道心融合的结果,将沈峤当作自己的试验品。 岂料世事无常,沈峤压根就没按照自己设定的方向来走,反而走出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子,饶是经过重重磨难,人心险恶,这人依旧本性不改,即使对着自己分出来的一个“谢陵”,都肯温柔悦色,倾心相待。 这样的人,是该说他傻呢,还是说他固执? 但在晏无师看来,“谢陵”也罢,晏无师也罢,无论恶与善,痛苦与美好,对沈峤而言本该是特别的,根本就不需要再有别的什么阿猫阿狗再来分薄这种特殊了。 听了沈峤的话,晏无师就笑道:“谁说我不稀罕的,我稀罕得很呢,你若愿意分出对谢陵的十之一二来给我,我不知道有多高兴。” 沈峤听而不闻,低头专心喝粥。 现在只要不是“谢陵”出现,晏无师说的话,十句里面他只听半句,这半句还要掰开来嚼碎了琢磨,免得重蹈覆辙,一个人若是两回都掉进同一条河里,那未免太可悲了,沈峤虽自认不是个聪明人,但也没傻到那份上。 见他不接腔,晏无师笑了笑,也没再说话,端起粥碗开始用餐。 这几日于两人而言,都可算是最平静安逸的日子了且不说婼羌地底那一系列惊心动魄,自打他们离开吐谷浑,晏无师破绽未除,沈峤一边要应付他时常变化的性情,一边还要留心外面的动静,只因晏无师仇敌遍天下,所以一刻也放松不得,直到进了这里,方才稍稍安心,能够专注在朱阳策真气的修炼上。 而晏无师,沈峤虽没细问,但从对方的表现就能看出来,他的性情渐趋稳定,很少再出现一觉醒来就心性大变的情况,想必是帛片上的内容给了晏无师启发,以他之能,魔心破绽弥合只是迟早的事,届时《凤麟元典》更上一层,此人的武功进境即便不是天下无敌,也相去不远,到时候即便是五大高手再次联手,也未必能拿下晏无师了。 只可惜谢陵……沈峤心底掠过淡淡惆怅,暗自叹息一声。 晏无师忽然问:“你对阿轻,为何格外另眼相看,总不会是因为他与谢陵相似,令你移情了罢?” 在他面前,沈峤现在变得异常沉默,能不说话就绝不多说半句,但晏无师好似猜到他的心情,微微一笑:“你喜欢他,我偏偏看他不顺眼,你若不愿说出个理由,我就让吴伯在你走后将他赶出去。” 沈峤却不买账:“晏宗主向来随心所欲,想如何就如何好了,哪里有我置喙的余地。” 晏无师笑道:“好啦,那我不赶他出去,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大丈夫能屈能伸,晏宗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素来不讲究节操二字,一个堂堂宗师级高手,求字随口而出,他自己觉得没所谓,别人却听不下去了。 沈峤吃软不吃硬,晏无师早已摸透了他这一点,反正说句软话不痛不痒,对别人而言事关尊严骨气,魔门中人却没这个讲究。 果不其然,沈峤虽然面露不适,还是开了口:“阿轻有些像我收的一个徒弟。” 晏无师笑道:“我怎么不知你收了徒?” 沈峤淡淡道:“你也认识,就是白龙观里的十五。” 一提这事,他难免想起观主和初一,又想起他们是如何死的。 自责之余,自然对晏无师也没了好脸色。 好嘛,哪壶不开提哪壶,晏无师聪明绝顶,此刻又没发病,哪里推不出前因后果。 但他仿佛没看见沈峤脸上写着“我不想和你说话了”的拒绝,反是继续笑道:“十五我也见过,根骨资质的确不错,若遇明师,将来未必不能有所成就。” 这种没脸没皮的行径,沈峤也是服气了。 他正想下逐客令,宅子外头便隐隐传来敲门声。 此处离前门尚且隔着两条过道一个院子,但练武之人本来耳力就好,是以两人都听见阿轻回了一声“来啦”,便小跑去开门。 谢宅一贯清静,少有人拜访,吴伯出去买菜,通常走的又是后门,几乎没从前门出去过。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沈峤与晏无师内心忽然涌起异样,那是一种难以形容描述的玄妙,近似心有灵犀,却是到了某个级别的高手才会出现的感应。 山河同悲剑就放在边上,伴随着阿轻去开门的动静,沈峤的手已经按在了剑鞘上。 “谁呀?”阿轻的声音遥遥传来。 “小施主安好,敢问这里可是谢府?” 一听见这声音,沈峤的脸色就变了。 纵然与对方交集不多,但他如何会认不出来! 但他们一路行来小心翼翼,固然不是天衣无缝,也尽量没有露出什么形迹,雪庭禅师为何能这么快找上门来? 难道是陈恭那边……? 两人相视一眼,晏无师的脸色倒是镇定,甚至没有出现多少变化。 沈峤沉声道:“你先去躲避一阵,我去会会他。” 以他们如今的修为,两人谁也不是雪庭的对手,但雪庭的目标不在沈峤,就算打不过,沈峤总也是能离开的。 晏无师挑眉:“怕是来不及了。” 话刚落音,雪庭的声音就在院子里响起:“晏宗主果真非常人也,贫僧实在佩服得很。” 不过眨眼,对方便从大门口来到房间外面的院子,那头阿轻还大呼小叫,气喘吁吁地在后头追赶,但他别说抓住对方衣角,连雪庭的影子都追不上。 单就这份足不沾尘,缩地成尺的能耐,江湖上便没几个人能做到。 先时房间门并没有关上,从沈峤与晏无师的角度,自然能看见外头多了一名缁衣僧人。 晏无师哂道:“老秃驴真是阴魂不散,你当日与那几个跳梁小丑合手暗算我,这笔账我还没与你算,你倒好意思找上门来了!” 雪庭禅师双手合什,先行了个礼,方道:“贫僧也没想到晏宗主如此厉害,五大高手围攻之下,竟还能瞒天过海,安然无恙。” 又对沈峤打招呼道:“沈道长也在这里,好巧。” 雪庭禅师语调平和,不带半分烟火气,至于这句“好巧”里有没有暗藏讽刺之意,那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晏无师哈哈一笑:“除了你雪庭老秃驴之外,余者不过碌碌,以五对一,连本座都杀不了,废物一堆,也好意思称作高手?你雪庭竟还肯自降身份与他们并称,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雪庭禅师毫不动气,他面色平和,看着晏无师的眼神也没有敌意:“一代新人换旧人,贫僧年迈,迟早也要让贤,假以时日,段施主、窦帮主等人未必就比贫僧差。” “晏宗主死而复生,一切如常,平心而论,贫僧佩服得很。晏宗主想必也知道,武道越是往上走,遇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就会更加困难,若是可以选择,贫僧也愿与晏宗主煮茶对弈,切磋武功,既为朋友,又为对手。” “然而非常情况,只能行非常之事,有晏宗主一日,宇文邕便毫无顾忌,佛门便要被打压一日,为了佛门兴盛,贫僧只能出此下策,非因私怨,还请晏宗主见谅。” 言下之意,今日他来此,必然也不可能空手而回,而是想要一个结果的。 沈峤:“敢问大师,你如何会知道晏无师在这里?” 雪庭:“出家人不打诳语,实不相瞒,贫僧在长安遇见陈恭,因合欢宗阎狩曾伤过贫僧弟子,而陈恭又与合欢宗走得近,贫僧便想从他口中问出阎狩的下落,陈恭自称不知,为了脱身,他便以晏宗主还未死,甚至已经拿到《朱阳策》残卷的消息告知。” 陈恭临别时,曾经向沈峤他们承诺绝不泄露晏无师的行踪,但沈峤对他所谓的承诺本就不抱期待,听见雪庭所言,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沈峤:“但长安至吐谷浑,中间尚有数个州府,陈恭不可能知道我们会走哪里,会停在何处。” 雪庭:“不错,贫僧自长安一路寻来,在渭州落脚,原本准备明日就离开,无意中却听见二人对话,其中一人自称日日担菜到各家各户叫卖,唯独一户人家近来无缘无故需求翻倍,令他大为高兴。” 沈峤叹了口气:“大师心思缜密,观察入微,单是这份能耐,若是用在缉盗断案上,怕是天下从此再无冤案了。” 雪庭:“多谢沈道长夸奖,今日贫僧冒昧上门,实为晏宗主而来,沈道长与此无关,还请勿要牵涉其中,以免误伤。” 沈峤:“巧了,大师要杀他,我却想保他。” 雪庭微露诧异之色:“据贫僧所知,魔门与道门并无交情,反是晏无师对沈道长,屡屡忘恩负义,以怨报德,不知沈道长为何还要袒护他?” 沈峤:“正如大师所说,他在一日,宇文邕便可安然无恙,纵观天下各国,齐国已灭,唯周陈二国堪称强盛,但南朝自有儒门护持,没有佛门插足的余地,大师屡屡想要杀晏无师,莫不是在为突厥人入主中原铺路?” 雪庭口喧佛号:“如此说来,沈道长也是站在周主一边了?” 沈峤:“不错。” 雪庭微微一叹:“那看来今日贫僧只能先过沈道长这一关了。” “了”字一出,紫金杖在青石板上轻轻一碰,沉闷声响如同在沈峤耳边爆起。 与此同时,铮的一声山河同悲剑出鞘,沈峤飞身而起,一剑一杖在空中相遇,瞬间交织出无数光影,内力自二人交手处层层扩散开去,像阿轻这样没什么武功根基的人,当场就被震得双耳发疼,大叫一声,不得不连连后退数步,直至躲到墙后方才好过些。 沈峤本以为像晏无师这样擅长审时度势,没什么宗师高手心理包袱的人,根本无须交代,看见自己绊住雪庭,定会转身先行离开,谁知他与雪庭交手数招,余光一瞥,晏无师竟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还不走,愣着作甚!”沈峤怒道。 “阿峤稍安勿躁,我倒是想走,不过你得问问老秃驴,他让不让我走。” 晏无师唇角微扬,眼底却无半点笑意可言。 似乎为了响应他的话,两名同样身穿缁衣,头上无发的年轻僧人一东一西,同时出现在屋顶砖瓦上。 “贫僧莲生。” “贫僧莲灭。” 二人齐声道:“见过晏宗主!” 第 74 章 雪庭禅师之所以能够被列入天下高手前三,肯定不是因为他擅长呼朋引伴来围殴对手,而是因为他的实力的确很强。 沈峤从来不怀疑这一点,在雪庭禅师出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预料到今日将会是一场恶战。 雪庭实际上已经有些年纪了,断不如他外表看上去的这样年轻,但武功练到一定境界,容颜可以常驻,衰老程度也比常人缓慢,如祁凤阁羽化时,看上去也不过三四十岁,谁也不会想到他的实际年龄已经将近百岁了。 所以常人看着雪庭禅师容貌俊美,若非青丝一根也无,定然更加一个富贵公子,然而他气定神闲,宝相庄严,并无半分红尘气息。 沈峤固然也清淡如仙,然而他心肠柔软,见了弱小便要伸手帮扶一把,有时反倒比寻常人显得更有人情味,与雪庭相比,一道一佛,后者像是寺庙里的佛像,铁口铁心,毫无容情之处,而前者更像是一潭碧波,看着平静,却连鸿雁轻掠其上,亦能留下多情涟漪。 “不动明王印”第一重,色、即、是、空。色相万千,俱有重重伪饰,世人辨识不清,容易沉沦其中,无法自拔,唯独秉持琉璃明澈之心,方能去伪辨真,无视魔障,直取本心。 佛印从四面八方印过来,周遭重重掌印,雪白无暇的右手被无限放大,俨然金刚佛印,降妖伏魔,令人避无可避。 然而沈峤岿然不动,左手负于背后,只右手手腕微微一振,山河同悲剑跟着震荡起来,如歌如泣,如颂如吟,悠长空远,竟将重重佛印都破开,从无数幻影中一眼辨出真伪,直取雪庭右手! 雪庭化掌为拂,指尖若柳叶拂风,优美柔软得令人移不开眼,比起先前势如破竹的攻势,顿如从千里冰封之雪原寒风,瞬间过渡到天阔云高之江面春景,鹅子黄鹂,桃花垂水,曼妙之处无以言语。 但沈峤非但没有趁胜追击,反而立时撤手后退,但见雪庭手掌拂过之处,地上青石寸寸碎裂,真气四溢,竟连数尺开外的阿轻,也觉得面上似有利刃刮来,刺痛异常。 沈峤借着“天阔虹影”,身若飘尘,往后直去数尺,忽然又一跃而起,悬身倒挂,剑身化为白练,剑气由上而下,如无根之水从天而降,百万雪狮奔腾纷涌,伴随怒雷飓风,声势逼人,锋芒势不可挡! 方才那一系列变化,其实不过眨眼之间,雪庭从面沉若水,波澜不惊,及至此刻,终于微微露出一丝惊异,剑气如同龙卷风,将雪庭由上往下罩在里面。 那一瞬间,雪庭似乎有数种选择,但这些选择里头却不包括突围而出,剑气近在咫尺,他抬起左手,紫金杖与剑气相遇,彼此发出巨响,气息仿佛就此凝滞,谁也无法再朝对方前进半分,反倒各自被震开,纷纷后退数步。 “一别数月,沈道长武功又更进一层楼了,实在可喜可贺!”雪庭禅师神色凝重,终于不再分心在莲生莲灭那边,而是全神贯注放在沈峤身上。 但对沈峤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自己固然在进步,别人肯定也不会是原地踏步。 像雪庭禅师这样的宗师级高手,想要再往前一步自然很困难,可他们同样也会练功,同样也会参悟心境,心境越是纯熟圆满,表现于外在的武功威力必然就更大。 沈峤自问从前没有受伤之前,与广陵散、段文鸯等人,也可战个平手,但比之雪庭禅师,恐怕还要稍逊几分,如今就更不必说了。虽然借助于《朱阳策》的威力,他的筋骨重塑,从根基而言,融儒释道三家之长,就好比建房子的地基打得比别人牢固数倍,但这并不意味着建房子的速度也跟着加快了,沈峤在剑道上已然达到“剑心”之境,距离“剑神”仅一步之遥,但他的内力不足从前的七成,根本无法发挥出“剑心”的最大威力。 面对雪庭这样的高手,根本没有一丝侥幸可言。 但沈峤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底细,否则这将意味着在场再无人能挡得住对方。 沈峤剑尖下垂,立于原地,缓缓道:“说到底,佛门与浣月宗并无私怨,大师也已杀过晏宗主一回,又何必再紧追不舍?即便晏宗主不在,没了浣月宗,只要宇文邕一日是皇帝,也照样会有其它势力支持宇文邕,这层道理,以大师的睿智,不可能参不透罢?” 那头晏无师以一敌二,还抽空道:“阿峤,你这嘴皮子在本座熏陶之下,可是大有长进,这秃驴被你问得哑口无言,定要恼羞成怒变本加厉折腾你了!” 若放在以前,别说一个莲生一个莲灭,就是十个莲生十个莲灭,必然也不是晏无师的对手,然而现在这种情况必然不可能发生,雪庭也正是料到这一点,才会带上徒弟前来。 就算莲生莲灭一时半会拿不下晏无师,也足以拖住他。 雪庭看出沈峤的用意,摇摇头道:“沈道长应知,事关佛门生存根本,多说无益,今日贫僧所来,只为晏宗主一人,沈道长若肯撤手不管,贫僧自当感激不尽。” 这人很有意思,明明占尽上风,偏偏还对沈峤如此客气,不愠不火,淡若轻风,自有一派宗师气度。 若非二人目的背道而驰,沈峤倒是愿意与他坐而论道,而非像现在这样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晏无师似乎偏偏见不得他对别人另眼相看,总要找机会打破他的认知:“阿峤,你这话问得太蠢,老秃驴他如何不知道杀了宇文邕就一了百了,偏偏要对我穷追不舍,那自然是因为佛门要维持光明正大的形象,不能沾上弑君犯上的罪名,就算要杀,那也得让别人去杀,自己干干净净,不染半点尘埃才是。老秃驴,你道我说得对不对啊?” 雪庭懒得与他多费口舌,低低道一声阿弥陀佛,淡声道:“沈道长既不愿旁观,非要将晏无师护到底,那贫僧也只好得罪了。” 说话的时候,他不过抬起一步,人已到了沈峤跟前,伴随着玉铃铛声声悦耳,绵绵不绝,紫金杖轻飘飘点向沈峤胸口。 他的动作很慢,慢到能让人看清每一个细节,可又极快,快到别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沈峤赫然发现,自己的功力果然还是太差了,即便能猜到雪庭的手可能伸向何方,但身体依旧无法做出及时的反应,待他刚将剑举起来的时候,胸口已觉沉闷一击,紧接着是从那一点迅速蔓延开来的疼痛,沈峤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向后飞去,喉头一片腥甜,在他瞬间的迷惘之后,口中已经吐出一大口血,人也重重撞上廊柱! 但沈峤并无片刻停留,他借力用力,剑光若月色入水,辅以江涛吞吐,霎时光彩莹煌,锦绣千重,层层叠叠,朝雪庭禅师翻涌奔腾而去,便连雪庭这样的修为,一时也分不清何者为人,何者为剑。 那头莲生莲灭二人相互配合,俨然默契天成,心意相通,晏无师武功大不如前,魔心破绽又尚未修补完好,出手难免留了几分余地,正是这样给了两人可趁之机,莲生与莲灭一人守则一人攻,围住晏无师,也并不下杀手,却如太极两仪一般无懈可击。 他们显然事先得了雪庭的吩咐,知道以自己的能力,就算晏无师功力大减,要杀他还是勉强了些,是以只求拖住晏无师,等雪庭那边打败了沈峤,就可抽手过来支援。 可惜等来等去,数百招过去,两人渐渐额头冒汗,雪庭那边却被沈峤拖住,根本分不开身。 莲生有些急了,趁着师弟莲灭出手攻击晏无师之际,他忍不住朝师尊的方向看了一眼。 可就是这一眼,情势陡然发生了变化! 一直处于守势的晏无师忽然出手,并指为剑点向莲灭的掌心,莲灭先前见晏无师表现平平,不由存了轻敌之心,觉得浣月宗宗主也不过如此,结果这个念头才刚刚升起,便觉得掌心一阵刺痛,仿佛被一根烧红的铁杵捅穿。 他禁不住惨叫出声,身体反射性连连后退,再看自己手掌,竟是破开一个血洞,鲜血汩汩流出,隐约可见筋肉与白色骨头。 莲生听见动静又赶紧回头,见状不由大吃一惊,可还未等他来得及动作,一道剑光倏然从面前掠过。 沈峤厉喝一声:“走!” 伴随着这句话,他挟起晏无师的臂膀,朝东南方向掠去。 沈峤丝毫不敢小看雪庭,所以“天阔虹影”几乎运到极致。 在旁人眼里,他还带着晏无师,二人几乎化作两道风影,但他却还犹感不足,生怕雪庭会追上来,一路只不断往前飞掠,两旁树木化为虚影飞速倒退,而他却半分没有缓下来。 虽然头也没回,可沈峤分明能感觉到身后始终有一道威胁,似远似近地缀着,如芒在背,那分明是雪庭追在后面,不肯罢休,即便沈峤快了一步,一时片刻想要摆脱雪庭的纠缠也不大可能。 沈峤带着晏无师出了城,一路直奔渭州旁边的过剑山。 山脚本有茂密树林,容易隐蔽身形,晏无师却道:“往山上走。” 沈峤想也没想,脚下未停,又朝山上掠去。 此时正值初春,冰河融化,百花绽放,山中泉鸣鸟叫,生机盎然,但正因为如此,林木交错,山石崎岖,山道陡峭,几无立足之处,从半山腰往下看,削壁笔直,云雾缭绕,更添几分险峻。 及至半山腰,沈峤发现一处洞穴,隐于丛林之后,里头幽暗曲折,溪流匆匆,竟颇为深邃,便与晏无师一并入内,约莫走了数丈远,眼前忽然明亮开阔,四周俨然石壁光滑,方圆如同大户人家厅堂大小。 再抬头一看,头顶已无山石覆盖,日光从交错繁杂的树叶间隙洒下来,落在他们脚下的枯叶上。 晏无师道:“就这里罢,雪庭只道我们会在山下树林躲避,绝对想不到我们会上山来。” 沈峤一直提着的心神方才松懈下来,但随着而来的不是放松愉快,而是弯腰吐出一大口血。 那是刚刚在与雪庭交手时就受的内伤,后来带着晏无师一路跑,他的胸口始终疼痛难当,却又怕一张口便泄了那口气,所以连说话都不曾,直到此刻。 天下排名前三的宗师级高手这一掌,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沈峤以功力尚未完全恢复的状态,能与对方交手这么长时间,还能带着晏无师逃跑,全凭他尚未完全纯熟的“剑心”境界,但境界用于剑上,不可能如同内力真气一般绵绵不绝,所以早在交手之前,沈峤就没有想过要与雪庭禅师血战到底,而是做好了随时撤退的打算。 要想从雪庭禅师眼皮底下离开并非易事,尤其还在带着一个“包袱”的情况下,但沈峤偏偏做到了。 很明显,两人之前虽然没有就撤退问题深入交流过,但晏无师必然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所以两人无须言语,便能在达成默契与共识。 伴随着这一口血吐出来,沈峤头晕眼花,几乎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功力耗损过度又受了内伤的后果,就是双目一黑,耳边嗡嗡作响,直接往前栽倒。 晏无师自然而然将他抱住,一面还笑道:“阿峤,我知道你喜欢我,可也不用这么急着投怀送抱啊!” 他的声音有些中气不足,明显也是受了点伤,但毫无减损晏宗主话语里的肆意调笑。 话刚落音,沈峤又吐了一大口血出来,几乎半个身体都靠在他的臂弯,面色苍白,奄奄一息。 晏无师啧了一声:“不会这样就被气得吐血了罢?” 沈峤自然不是被气得吐血,但他也没力气反驳,只软软道:“我们走了,吴伯和阿轻他们会如何?” 晏无师:“雪庭不是桑景行,他毕竟还要挂着佛门的脸皮,又知道拿那两人威胁我也无用,自然不会做无用之事。” 沈峤点点头,血迹沾在唇上,更显唇色冷白,鲜血殷红。 晏无师伸出拇指,将他唇边残血揩去。 沈峤胸口闷痛难当,连呼吸都放轻了,根本无法再集中精力关注身外事物,连感官都变得迟钝起来,猝不及防被对方塞了一小块东西入嘴,又被对方捂住嘴巴不准吐出,他瞪大了眼睛,身体已经先理智做出反应,将那块东西吞了进去。 喉咙干涩发疼,差点没被噎死,他剧烈咳嗽起来,牵动内伤,连眼睛都洇上一层湿润。 “玉……苁蓉?” 第 75 章 晏无师语带诧异:“你又没有吃过,怎知是玉苁蓉?分明是毒、药。” 沈峤虽然受了内伤,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但毒、药和补药他还是分得清的。 “玉苁蓉只能治外伤,于我没有太大用处……” 方才雪庭一掌将他胸骨打断一根,现在呼吸起伏都觉得刺痛不已,但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这种外伤已经算是三不五时的常事,尤其沈峤与昆邪一战之后,受的伤更是数不胜数,断骨头之类的根本不足一提,比较麻烦的还是内伤。 晏无师懒懒道:“那你吐出来好了。” 那东西已经被沈峤吞入腹中,哪里还能吐出来? 事实证明跟晏无师打嘴仗是完全无用的行为,沈峤索性闭上嘴,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他并没有睡多久,即使闭上眼,身体也总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警戒状态,醒来的时候才刚刚过了晌午,再看四周,晏无师已经没了踪影。 晏无师独自走了?这个想法从沈峤脑海浮现出来。 他勉力坐起身背靠石壁,尽量不牵扯到伤口,湿润藤蔓从头顶垂下,水珠滑落在他颊边,带来冰凉的触感。 胸口原本的刺痛化为隐隐作痛,可见玉苁蓉还是起了作用的,沈峤盘膝运功疗伤,一周天之后,体内真气在全身流淌,为四肢百骸带来暖洋洋的酥麻感,连带内伤的伤势,似乎也有所好转。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山洞通往洞口的狭道正好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沈峤没有起身,因为他从步伐节奏听出了来人的身份——自从眼睛坏了之后,他便有意训练自己的耳力,甚至琢磨每个人步伐上的细微不同,时日一长,他的耳力比寻常习武之人还要更敏锐两分。 果然是晏无师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串麻雀。 沈峤:“你出去过了?” 晏无师嗯了一声:“把你的山河同悲剑借我一下。” 沈峤自然不会认为晏无师拿剑是为了杀自己,他将寸步不离身的剑递过去,一面问:“你在外面没碰上雪庭罢?” 话刚落音,他就发现对方拿了自己的剑,居然是用来给麻雀剃毛。 “你作甚!”沈峤怒道。 晏无师奇异反问:“你吃麻雀连毛吃的?” 沈峤气血翻涌,差点没又吐出一口血:“那是师尊留给我的山河同悲剑!” 晏无师好整以暇:“阿峤何必动气,小心吐血。祁凤阁在你心目中如同天人,可他毕竟还要吃五谷杂粮,便是他背着你用着这剑刮胡子,你又怎么知道?” 说话间,几只麻雀的毛都已经被他剔了个干净,难为晏无师提着一把长剑,居然也能举重若轻,用出匕首的效用来。 他又将剑放入溪流中,洗刷掉沾在上面的麻雀毛,方才还剑入鞘,送回沈峤手中,还用冰凉冰凉的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好啦,祁凤阁死了那么久,就算你真拿着这剑去刮胡子,他也不可能跳出来骂你。剑在心中,不在身外,也只有你会这般宝贝,看看人家郁蔼,那‘君子不器’被我折了,人家二话不说直接换了把新的,也没见他跑去祁凤阁坟前嚎啕大哭罢。” 沈峤已经气得不想和他说话了,得亏刚刚才运过一回功,不然真要呕血了。 晏无师心情倒似不错,找了块干燥地方,堆点枯叶树枝,点了火折子,把麻雀串起来烤。 不一会儿,焦香四溢,飘散开来。 他扭头朝沈峤望去,对方正闭目运功,侧面白玉一般,在日辉之下绽露温润光华,青色衣领将一段线条美好的脖颈包裹其间,在近乎禁欲的清冷之中,又透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温软。 晏无师平生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其中不乏作态若高岭之花凛然不可侵犯的,可却从没有人能像眼前这人一般,闭目宛若神佛,睁眼则有三千红尘温柔。 正想到这里,沈峤便睁开眼睛:“等夜深人静时,我回去看看吴伯和阿轻罢。” 晏无师泰然自若将麻雀一只只从树枝上剥下来:“我说过,雪庭要维持佛门光辉形象,必然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对他们下手,雪庭出现之后,那处宅子的存在已然暴露,吴弥会知道如何自处。” 他生性凉薄,对旁人生死素来很少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吴弥既然是浣月宗中人,为了浣月宗死,那也是他应有的归宿,便是那个阿轻,晏无师也绝不会有半分同情心软,然而他也很清楚沈峤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怕他这话一出口,对方立马就要回去瞧瞧。 若换了从前,晏无师只会冷眼旁观,但今时今日,他却竟然会为沈峤释疑。 晏无师:“你知道我为何带六只麻雀回来吗?” 沈峤一愣,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这么问,还当有什么深意,微微歪头,还真就认真思考起来。 晏无师不知从哪儿剥下一块树皮,将烤好的麻雀放在上面。 沈峤一看,当即就差点控制不住面皮抽搐。 只见树皮上面,整整齐齐码着六只麻雀,五只间距一致围住中间那一只。 晏无师:“这叫梅花雀。” 沈峤:“……”你自己想的名字罢? 晏无师:“要先吃中间那只,才能吃旁边的。” 沈峤:“……为何?” 晏无师:“因为这样看起来会舒服些,若你把旁边的拿走了,‘梅花’便残缺不全了。” 沈峤无言以对,疑心他病又犯了,忍不住看了对方好几眼。 晏无师神色自若,还朝他回以一笑,柔声道:“阿峤,我一番心意,你忍心这样浪费了么?” 沈峤从来没指望自己的舍命相救能得到对方感谢,但若是这种感谢的方式……那也太奇怪了罢! 可想想晏无师这人的行事作风,沈峤又觉得下次便是他又弄出个什么“梨花雀”“桃花雀”也不会令人吃惊了。 毕竟不是所有人在客栈用饭时都能无聊到把碟子里的青豆都一颗颗码起来的。 他迟疑片刻,终于拈起中间那只麻雀,尝试着咬了一口。 除了没放盐之外,味道还算可以。 沈峤问:“你现在伤势如何?” 晏无师微微一笑:“你摸摸不就知道了。” 说罢竟是毫无介怀将手递过来。 手腕穴道素来为命门之一,无论武功多高,若被拿住则对方不敢轻举妄动,若换了“谢陵”作出这样的举动倒还不稀奇,可沈峤知道不是。 他捺下心头异样,将手搭了上去,沉吟片刻:“有些内伤,但不重,休养一两日应该就能好,这山中阴冷潮湿,处处不便,避上一两日也就罢了,总不能躲太久,你可有什么打算?” 晏无师:“先去汉中,再到长安。” 沈峤讶异,那样一来,就反而绕了一圈。 “我以为你会直接去长安的,入了长安,有浣月宗势力在,又有周主庇护,雪庭也不敢妄动。” 晏无师:“我没死的消息,既然雪庭已经得知,其他人就算现在还不知,再过些时日也必然会知。你能想到要回长安,别人肯定也能想到,从此处到去长安的必经之路上,定会有无数埋伏关卡。” 沈峤嗯了一声,这一层他也想到了。 晏无师哂道:“你当雪庭等人杀我,目标只在我么?” 沈峤:“他们真正想对付的,应该是周主。” 晏无师:“不错,我也曾说过,佛门想要扩大影响,只能通过当权者来实现,所以他们就万万不能落下弑君犯上的污点,否则就算没了宇文邕,将来任凭哪一个皇帝即位,也不可能重用佛门,至于突厥人,六合帮,法镜宗等,由他们来做这件事,不仅名不正言不顺,还会有重重麻烦,还不如让宇文邕身边的人动手来得快。” 晏无师的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照亮沈峤先前不曾涉及的区域:“皇后阿史那氏是突厥人!” “孺子可教。”晏无师调笑一声:“阿史那氏被宇文邕冷落防备已久,自然很愿意帮段文鸯添上一把柴火。还有太子,太子好逸恶劳,镇日玩乐而不思进取,皇帝对其不满久矣,太子自己也明白,若不趁着老爹还没生出废黜之心前先下手为强,他的太子之位未必还能保住。” 沈峤为他的话所震,好一会儿,方道:“太子生为人子,当不至于……” 话到一半,有些说不下去了,沈峤忽然想到郁蔼,自己与他的感情,难道会比皇帝与太子少多少?可对方还不是毫不留情地下了相见欢,天家向来以无情闻名,太子未必就做不出弑父之举。 晏无师叹了口气:“阿峤,你又不笨,唯有心软二字,时时牵绊住你,令你对人对事,总往好处去想,而不揣测其阴暗处,若没有我在身边,你可怎么办呢?” 若没有你在身边,我的日子怕只会更加平顺百倍罢!沈峤差点脱口而出。 但他温厚君子,哪里说得出这样的话,被对方这句话,反而将注意力拉回原来的话题上。 如此想来,这盘棋果真是步步惊心,环环相扣。 晏无师这边出事,浣月宗群龙无首,魔门其它二宗必然按捺不住给浣月宗找麻烦,边沿梅自顾不暇,肯定会疏忽宇文邕那边,皇后和太子,一个是枕边人,一个是亲儿子,边沿梅再厉害也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皇帝身边,他们想对皇帝做点什么,那的确比武功高手直接去刺杀来得简单方便多了。 沈峤咳嗽两声:“那么汉中呢?” 晏无师:“齐王宇文宪在汉中,还有些兵力,先过去看看情况,再入长安。” 沈峤明白了。 晏无师觉得宇文邕凶多吉少,所以要提前一步找好退路,太子崇佛,对浣月宗没什么好感,晏无师也看不上太子,所以决定押在齐王宇文宪身上,在此之前,浣月宗必是对宇文宪也下了不少功夫的。 雪庭觉得他们会去长安,其他人必然也会这样觉得,只怕没人会想到他们反倒去汉中。 论狡兔三窟,没人比晏无师更精于此道。 山里的夜似乎来得尤其早,日头刚刚西斜,头顶树叶已经密密麻麻吸取最后一丝光亮。 洞穴中柴火噼啪作响,总算驱散春夜里的一丝寒意。 但沈峤没有运功,而是在睡觉。 与雪庭的这一次交手,他还是受了不小的伤,即使有朱阳策真气护体,但他毕竟是肉体凡胎,眼下境界与雪庭相差有些远,受的伤断不可能一两日便好,夜里还发起热症,额头滚烫,陷入梦魇。 梦中光怪陆离,各色人物纷纷登场,沈峤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他最仰慕崇拜的师尊提着沾满鸟毛的山河同悲剑质问沈峤,为何将剑拿去剃鸟毛,沈峤满腹委屈地说:“师尊,那是晏无师干的。” 祁凤阁捏住沈峤的下巴,将剑拎到他面前:“你看这上面还有什么?” 沈峤呆呆一看,发现剑身上居然还沾了黑色的发须,登时脱口而出:“师尊,您果真用山河同悲剑净面么?” “胡闹!”祁凤阁怒道:“这明明你是拿着为师的剑去玩,还赖在别人身上,昨日刚刚教会你‘诚’字,今日你便明知故犯,看来不罚不行了!” “弟子知错了!”沈峤吓了一跳,下意识喊道。 可祁凤阁好像没听见他的认错,反倒还命他躺下,然后拿起一块硕大石头压在他身上:“既然错了,就要惩罚,你便在此好好待着,没有为师吩咐,不准起来。” 沈峤不知师父从何处想出这种古怪的惩罚方式,只觉得胸口被压得又闷又疼,几乎喘不过气来,不由赶忙求饶:“师尊,您将石头挪开罢!” 然而祁凤阁却听而不闻,转身便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弟子错了……师尊别走……” 沈峤闭着眼睛,双眉紧蹙:“胸口好疼……” 晏无师听见他的呢喃,睁开眼睛低头看去,便见火光之下,对方眼角隐有泪痕,竟是在梦里哭过了。 他伸手过去,触手湿润,本以为泪水刚流出来,应该还有余温,谁知却是冰冷的。 这样一个人,幼时必也是被千娇百宠长大,否则如何会养成这样柔软的心肠。 晏无师想道,又听见对方不知梦见什么,忽然喃喃吐出两个字:“谢陵……” 他神色一怔,忽而浮现出一丝诡异残忍,像是面具陡然被破开。 很快,暴虐,疏离,温柔等种种表情,俱在脸上一闪而过,如同千万张脸同时争先恐后想要主导一张脸上的表情,令人不寒而栗。 体内的气息开始奔涌乱窜,像极了之前无数次走火入魔前的征兆,晏无师蓦地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他复又睁开双目,伸手摸向沈峤的脸颊,细细摸索,一路蜿蜒往后,扶住脖颈,将人往上微微捞起,然后低下头,含住他喃喃不休的呓语,悉数吞没入口。 第 76 章 沈峤昏昏沉沉,脑子里有根弦一直绷着,叫嚣要醒过来,但上下眼皮却黏得很紧,无论如何费力也张不开。 偏偏唇上传来奇异的热度,似乎有什么东西侵入肆虐,他挣扎半晌,口中逸出微弱呻、吟,终于勉强睁开眼睛。 火光烧了大半夜,已经渐渐弱下来,身体被人抱在怀里,隔着衣服肌肤相触,令人有种自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慵懒,宁可就此沉睡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沈峤陡然感觉差点喘不过气来,但这股压力不是来自胸口的内伤,而是来自口鼻。 “堂堂玄都山掌教,却连呼气吸气都不会了,传出去怕是会让人笑掉大牙罢?”调笑的声音传来,似远似近,实则不过是在耳边发出,两人脸贴着脸,对方的舌头正从自己微微张开的嘴巴撤出来,还慢条斯理在沈峤唇上亲了一口,这才稍稍拉开一些距离,捏住他左右脸颊往旁边扯。“傻掉了?” 懵懂迷茫的眼神终于一点点注入神智,沈峤一掌拍向晏无师,后者哎呀一声,抽身撤开:“阿峤,我是谢陵!” 沈峤停住动作,蹙眉盯住他。 晏无师又上来抱住他,柔声道:“我是谢陵,你不认得了吗?” 沈峤一言不发,抬手又要拍过去。 晏无师眼明手快将他的手握住,诧异道:“你睡迷糊了,谢陵也打?” 沈峤没好气:“谢陵怎会唤我阿峤!” 晏无师扑哧一笑:“是了,我倒忘了,他是叫你美人哥哥的,不过这称呼我可叫不出来,没想到你貌若良善,却占了我这么久的便宜,从前听谢陵叫你的时候,是不是面上不露,心里却快活得很?” 沈峤撇过头:“胡说八道!” 晏无师在他侧脸上亲了一口,趁对方还没来得及发作之前,见好就收,离他足有三尺之遥。 沈峤想要起身,却因牵动内伤,捂着胸口咳嗽半天,疼痛才慢慢缓过来。 只能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还如此!” 晏无师忍不住大笑:“阿峤,你真是太可爱了,连骂人都不会!什么叫还,还如此?我来教你,这叫饱暖思淫、欲!” 美人因为生气和剧烈咳嗽而面色通红,眼睛晕出湿润,在火光下光华流转,欲落不落,在晏无师看来十足是丽质天成,秀色可餐,可惜现在只能看不能吃。 在发现晏无师故意逗自己生气从中取得乐趣之后,沈峤就慢慢平静下来:“你若是再气我,我伤势好得慢,这一路上若有人追杀,我未必能保得住你。” 晏无师笑道:“那也无妨,我自有妙计。” 沈峤疑惑:“什么妙计?” 晏无师:“上回你不是将我扮作女装吗,这个法子甚妙,这次不若我们俩一起扮作女装,乘着马车假作去汉中投亲,定能瞒天过海。” 沈峤这一听,就知道他肯定还在记上次的仇。 虽然上回对方病还没好,作女装打扮的是“谢陵”,但同样一具身体,晏无师不可能没有察觉。 沈峤眨了眨眼,顾左右而言他:“你身体如何了?” 晏无师:“你是想问我谢陵如何了罢?” 沈峤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他忽然想起自己刚刚的梦境,前半段是师尊,约莫是因为胸口受了伤,所以才会梦见师尊将石头放在自己身上的梦,既诡异又令人好笑,可说到底,未必不是他内心深处太过想念师尊的缘故。从前在玄都山上,练功固然辛苦,可师尊的庇护就如参天大树,遮蔽了外界一切人心险恶,及至自己历经重重险阻,忆及当年,便越发思念旧日时光,那时候师尊还在,师兄弟们亲如手足,彼此友爱,除了武功进境之外,再不必担心旁的事情,当真是无忧无虑,半点烦恼也没有。 至于梦境里的后半段,无非是之后人生的种种映射,各色人物纷纷登场,最终留下令他清醒之后还能回忆起来的,唯独一个谢陵。 晏无师如是问道:“阿峤,你是希望谢陵还在呢,还是谢陵不在?” “谢陵”本就是由晏无师走火入魔才会分裂出来的性情,若他一日还在,那自然证明晏无师还未彻底痊愈。 见他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晏无师轻轻一笑:“若是前者,那可真要让你失望了。我虽还未将魔心破绽完全修复,但因走火入魔而起的性情大变已被压制。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无谢陵。” 沈峤微微一怔,再无言语,只是眼中慢慢浮现出伤感的情绪。 他拥着盖在身上的外裳,呆呆坐着,仿佛孤若无依,可怜可爱。 然而晏无师很清楚,在这样近似柔弱的外表下,却是无论凄风苦雨也绝不摧眉折腰的硬骨头。 换作从前,他必然会心生恶意,企图将这人的外壳层层剥开,看隐藏在最里面的嫩肉,是否历经摧折依旧如初。 但现在,他心中却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谢陵”即便被扼杀,却还是在他心中留下不甘的印记了么? 晏无师暗自冷笑,可就算那样又有什么用,你喜欢的沈峤,迟早会忘记你的存在,你也永远不可能再接近他。 沈峤不知他所想,良久,轻轻叹了口气,只说一句:“我累了,我再睡一会儿。” 他恹恹地躺下,外裳单薄,因为生病而有些怕冷的身体微微蜷起来,背对晏无师,看不清表情。 晏无师走过去,对方也没有反应。 他伸手摸过去,虽然被沈峤拍开,指尖却还是触碰到微微湿润。 “你在哭?”晏无师有点不可思议,“这有什么值得哭的?谢陵不过一抹残魂,连人都谈不上。” 沈峤闷闷道:“他于你而言是一抹残魂,于我而言,却是一个曾经存在过的人。” 晏无师哂道:“就因为他在地底转身回来找你的那个举动?” 沈峤却不理会他了。 在晏无师看来,自己先前所有性情里,唯独谢陵最为软弱可欺,也最不像他,谁知道沈峤竟然最喜欢这个性情。 想及此,他面露不快,微微一哂:“你这样软弱,还说将来要成为我的对手,与我一战,若以这样的心境,只怕永远不可能登顶武道。” 良久的沉寂之后,沈峤忽然道:“晏宗主认为武道之巅是什么,是我师尊祁凤阁,还是崔由妄,又或者陶弘景?” 叫谢陵的时候温柔多情,如今面对面,近在咫尺,却是一声毫无感情的晏宗主。 晏无师捺下不爽,冷冷道:“他们武功再高,只怕还称不上巅峰。” 旁人说这句话,未免过于不自量力,但晏无师在没有走火入魔之前,武功的确与三人相差仿佛,的确有足够资格来说这句话。 沈峤:“不错,武道永无止境,又何来登顶之说?贫道虽然不才,也知道性情软弱与武功进境并无关联,晏宗主有晏宗主的道,我也有我的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为故友而悼,为故友伤心,又与晏宗主何干?还请你自重才是。” 不过认识数日,寥寥几面,连谢陵为何叫谢陵都不知,倒成故友了? 晏无师心头冷笑,面上却寒霜尽去,温声道:“好啦,你我二人在此地相依为命,不过闲聊罢了,你何必如此动气?” 沈峤回答他的是直接将外裳扯上,盖过头顶,表示拒绝沟通交流。 晏无师:“……” 一夜无话。 隔日沈峤起得很早,他醒来的时候,晏无师已经从洞内溪流处洗漱归来,见他朝自己望来,便笑吟吟道:“阿峤,你将山河同悲剑借我。” 神色温和,心情甚好,竟如同昨晚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 沈峤警惕道:“昨日你那鸟毛未剃干净,后来我吃了还有些腹痛。” 晏无师哦了一声:“那是因为我发现鸟毛要用手拔才行,这次定不会拿去剃鸟毛了。” 沈峤还是很不放心:“你想猎什么,还是我去罢。” 刚起身,胸骨就传来隐隐作痛。 晏无师见他蹙眉,柔声道:“你为了我受伤,还是我去罢,总归不拿来剃鸟毛就是了。” 沈峤不相信短短一夜之间,晏宗主立马就拥有了一颗感恩的心,但对方现在武功大打折扣,有这把剑在,若真遇上危险,总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想了想,便还是将剑递过去。 晏无师带着剑离去,临走前甚至贴心地用树叶卷起盛了水过来给他洗漱。 初春气候,凉水沾上脸颊,神智登时为之一清,玉苁蓉果然功效非凡,虽然胸骨还没彻底痊愈,但一觉醒来已经好了许多,连呼吸时的痛楚都减缓了许多。 他盘膝运功疗伤,过了半天工夫,晏无师才回来。 沈峤有些诧异:“你下山了?” 晏无师:“没有,只是出去察看了一下情况,若无意外,我们今晚便下山罢。” 沈峤点点头,看见他拎了两条鱼用树枝串起来,便道:“怎么有这么大的鱼。” 晏无师:“春季多雨,鱼儿自然鲜美。” 沈峤忽然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鱼鳞和内脏,你怎么去的?” 晏无师头也不抬:“自然是用剑。” 沈峤怒道:“山河同悲剑不是给你用来刮鱼鳞的!” 晏无师叹道:“阿峤,你真是不讲道理,你说不能用来剃鸟毛,我答应了你,可你又没说不能用来刮鱼鳞,再说这鱼最后不也有一半要进你腹中,难道因为剑上沾了鱼腥味,你对敌的时候就用不出‘剑心’境界了吗?” 他一脸“你在无理取闹,还好我宽容大度包容你”的表情,气得沈峤差点没捡起旁边的石头砸过去。 第 77 章 提起布铺,放眼整个同谷县,要数和记最为出名。 旁人这样觉得,和记的东家芳娘也是这样觉得的。 她年纪不大,还未到三十,却已经守寡十年有余,想当年,刚刚嫁入夫家还不到两载,丈夫就急病去世,彼时芳娘还怀着遗腹子,公婆于心有愧,便出钱让她开了这间布铺,后来公婆陆续去世,家业由小叔子继承,可惜小叔子能力不足,没几年就把家业给败光了,反倒是芳娘的布铺越做越大,不仅在同谷县,连凤州的都府梁泉县都有和记的分号。 但芳娘眷恋故土,虽然在梁泉县有房产,她依旧长住同谷,今日起了个早,芳娘就到其中一间铺子巡视,掌柜的听闻东家来了,忙迎出来见礼。 这时候,门外又来了一个人。 “抱歉啊这位客官,我们东家来查账,暂时先不……”伙计走过去一边笑道。 话到一半,竟是被对方容貌气势所慑,再也说不下去。 晏无师挑眉:“不做生意了?” 芳娘拨开伙计走过来,巧笑嫣然:“开门迎客,哪里有不做生意的道理?手下人失礼了,妾给郎君赔个罪,敢问郎君是要买什么布料,我们这儿也有成衣,样式也多,若是挑了布料再做,最快得两日才行。” 她做了十数年的商贾,自忖见识不同于寻常闺阁妇人,谁知看见眼前之人,方觉自己从前是在坐井观天。 对方容貌气度之出众,别说本县父母官,怕是连州府长官也不及十二。 商人开门做生意,断没有拒人于门外的道理,更何况这样的出色人物,谁家女子见了不小鹿乱撞,芳心萌动? 芳娘当下连笑容都真切了几分。 晏无师本想进来挑两件衣裳,听了她的话,反倒心头一动:“这么说,你们这里也有女子成衣了?” “有,自然是有!”芳娘笑容不变,心里却难免有些失望。 如此俊美的郎君,看着桀骜不驯,断不是什么温驯女子能驾驭的人物,竟还会为哪家女子亲自买衣裳? 半个月前,两人离开那个山洞下山,一路往南,直到昨日,方才刚刚抵达距离汉中不远的凤州同谷县,在此落脚。 沈峤是个好静的性子,让他一有空就在客栈练功也不嫌枯燥,晏无师则独自出来。 若为安全起见,在到长安之前,自然是深居简出,什么人也别见最为妥当,但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便是吃饭借宿也得进客栈,若为了可能发生的潜在危险就畏畏缩缩,那也不是晏无师了。 他本想买两身衣裳替换,但听见芳娘这么说,却改变了主意。 芳娘便问:“不知郎君是给心上人买,还是给家中姐妹买,还是给亲长买呢?” 晏无师:“有何不同?” 芳娘扑哧一笑:“一看郎君就是从来没给女眷买过衣裳的,这里头自然是大有学问,给长辈买的衣裳,颜色且不可过于鲜亮,还是稳重点好,绣纹也少了许多时下的新意,若是送给妹妹,那便可以选些浅粉,新柳一类的颜色,裙衫花纹都可以用彩蝶蔷薇等等,如果是长辈的话,这些绣纹就失于轻佻了。” 晏无师:“那若是送给心上人呢?” 芳娘捺下一丝失望:“若是给心上人,那就要挑对方喜欢的颜色和花纹了,不知郎君的心上人喜欢什么颜色?” 晏无师想了想:“天青色罢?” 芳娘:“天青色不容易穿得好看,除非您那位心上人肤色白皙。” 晏无师笑了一下:“他肤色的确还挺白的。” 芳娘:“那您是想买成衣呢,还是扯布料现做,若要成衣,我们这儿也有现成的各种尺寸,不知那位娘子有多高?” 晏无师纯粹只是想报复一下沈峤,让他也尝尝穿女装的滋味,听见芳娘这样说倒来了几分兴趣。 “比我稍低半个头,身材要更瘦一点。” 芳娘讶异:“比您只矮半个头,那在女子中也算十分高挑的了,且容妾让人去找找,不知本店有没有您要的尺寸,衣裳花纹都不挑么?” 晏无师挑眉,打量了她一圈:“花纹么,我看你这身就挺不错。” 芳娘被他看得心头一阵乱跳,当下眼波流转,咬着唇笑道:“郎君当真喜欢妾这一身?” 两人近在咫尺,几乎都要贴上了。 掌柜与伙计显然对女东家的风流见怪不怪,早就关了铺子的门,避到一边去了。 晏无师微微一笑,挑起她的下巴,低头细看,仿佛将欲亲吻。 芳娘感觉将要发生些什么,她两颊染上一团红晕,娇躯酥软无力,连呼出来的气息都变得炽热。 晏无师:“可惜衣裳不错,脸却不怎么样,平白浪费了衣裳。” 芳娘一脸呆滞,似乎没反应过来,等对方退开几步,她才如梦初醒,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咬牙切齿:“本店今日不做生意了,这位郎君,你走罢!” 有什么比说一个女人长得丑更让人无法忍受?她原是想说滚的,但生意人和气生财,芳娘也不想惹什么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绣衫之下胸口微微起伏,明显气得不轻。 晏无师微哂:“你勾搭不成,反倒恼羞成怒了?” 他摸出沉甸甸的钱袋,往桌案上一放:“开门做生意,这样容易生气怕是不好罢,待会儿多长几条皱眉,岂不是更容易老?” 芳娘怒道:“你这人嘴巴忒毒,我看你那心上人才是倒了八辈子霉呢,竟被你这种人喜欢上!” 说罢她抓起钱袋就想朝对方扔去,孰料这一拿起来,却陡然变色。 但见钱袋下面的红木桌面,竟照着钱袋的印记轮廓微微凹了进去。 桌案是木头做的,又不是沼泽做的,别说一袋银钱,就是一大块石头放上去都未必会把桌面压断,芳娘这才知道自己遇上了高人,面色千变万化,最后生生扯出一张笑脸:“郎君大人有大量,别和小妇人一般计较,您是想要天青色的成衣对么,妾这就让人去找找!” 话虽如此,但她心里早把晏无师恨得要死,不住诅咒他那心上人早日见异思迁,弃他而去。 晏无师自然读不出芳娘在想什么,即便知道了,他也并不在乎,买完了衣裳,让人送到客栈去,他则空着手离开铺子,徒留芳娘在后面咬牙切齿。 县城街道不像州府那样热闹,但也人来人往,晏无师走了数十步,忽然停下来。 他轻笑一声:“谁家养的老鼠,畏首畏尾,不敢露面?” 轻声慢语,却像陡然在所有人耳边炸开。 平头百姓不明所以,惊诧之后自然而然纷纷远离,以免惹祸上身。 晏无师负着手,仰头看掠过天际的飞禽,悠然自得,却动也未动。 “前阵子听闻晏宗主死在五大高手围攻之下,我家师尊还惋惜了好一阵,没想到晏宗主果非常人也,竟还能在那样的情形下活了下来,实在令人不能不佩服!” 娇笑声悦耳动听,若远若近,飘忽不定,但在“服”字落音的刹那,一身红色衣裙却忽然出现在晏无师右边的屋顶上。 晏无师没看她一眼,淡淡道:“来都来了,还藏头露尾,合欢宗的人也就这点出息了,难怪会投靠齐国,现在齐国灭亡,你们成了丧家之犬,又要去当哪家的家奴了?” “晏宗主这话说得好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浣月宗如何清高,说到底,浣月宗不也是宇文邕的家奴吗?只可惜宇文邕命不久矣,你的徒弟和手下没了你的庇护,只怕现在比丧家之犬还要惨呢!” 伴随着冷笑声,晏无师前方也多了一人。 若沈峤在此,定能一眼就认出对方。 “他们若是没有半点能力,凡事都得靠我庇护,那还不如早早死了省事!”晏无师看着萧瑟,摇摇头:“反倒是你,本座真是可怜元秀秀,收了个白眼狼当徒弟,结果他却成日跟桑景行的人厮混在一起。可桑景行眼光也不咋的,他从前那个徒弟霍西京,虽说行事不带脑子,起码武功还能看,你不光脑子不中用,连武功也烂泥不扶上墙,看来合欢宗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萧瑟怒极反笑:“晏宗主现在嘴皮子耍得利索,等会儿别跪地求饶就好!” 萧瑟与白茸的身手,在江湖上也称得上一流,他们两个若是合力,以晏无师如今的情形,想要打退他们还有些棘手,但晏无师此刻并未将目标锁定在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在自己身后缓缓走来的那个人。 “你们在这里等了多久,才等到本座?” 白茸娇声道:“听说雪庭禅师在渭州城与晏宗主有过一晤,自那之后就失去了晏宗主的踪迹,阎长老就说,晏宗主必然会去长安,只是为了避开仇家,必然不会走最短的路子,所以我们特地绕了一圈,在凤州等候,没想到果真如阎长老所料。” “不过晏宗主不必懊恼,因为你现在就算绕路别的地方也没用,汉中有六合帮的人,洋州则有突厥人,天罗地网,无处可逃,怪只怪你树敌太多,天要灭你,任是神仙来了也无用。” 说话的人正是阎狩,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步履踩得极慢,极稳,目光却一直未离开晏无师半分,宛若一直蓄势待发的猎豹,随时可以扑上前用尖利獠牙将敌人绞碎。 晏无师哈哈大笑:“神仙?本座从来就不相信神仙!” 话音方落,他身形便动了! 第 78 章 晏无师三个字摆在那里,无形中便有种震慑力,即便知道他被五大高手围攻,即便没有武功尽失,实力也必定大不如前,不说桑景行亲来,单凭己方三人,想要拿下对方估计也绰绰有余。 但脑子虽然这样想,身体却依旧没有动静,合欢宗内暗潮汹涌,从萧瑟等人的动作就能看出来了。 阎狩从前曾败在晏无师手下,而且还是以极其狼狈的姿态,此番他前来,不是为了给合欢宗铲除什么劲敌,而是为了传闻中落在晏无师手中的《朱阳策》残卷,但当日的惨败让阎狩印象深刻,如今将晏无师淡定自若,心头反倒有些不确定起来。 萧瑟是元秀秀的弟子,却想借晏无师的人头去桑景行那里邀功,但他看别人没动,他也就没动。 四个人因此形成一种奇异的对峙局面,合欢宗明明占尽优势,却竟没有选择先发制人。 阎狩眯起眼,他在仔细观察晏无师的一举一动,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晏无师终于动了。 但他非针对自己前方的萧瑟或白茸,更不是转身扑向阎狩,而是直接如袍袖迎风鼓起,如白鹤般一飞冲天! 萧瑟脸色一变:“不好!” 谁能想到堂堂浣月宗宗主竟会使出这样欲拒还迎的戏码来迷惑对手? 萧瑟平日里也自忖风度翩翩佳公子,此刻却忍不住破口大骂:“有种你别走!” 半空中传来哈哈大笑:“如你所愿!” 那道身影竟生生凭空折了回来,不过眨眼工夫,竟已到了萧瑟跟前,而萧瑟甚至还未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招的,对方掌风便已当胸袭来! 萧瑟大吃一惊,已然来不及躲避,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双方短兵相接,对方真气犹如江涛吞吐,汹涌澎湃,竟悉数将萧瑟的真气吞噬,其霸道狂妄,正同其人一般,令人耸然动容。 听说晏无师被五大高手围攻的时候,正因广陵散抓住他的破绽,方才能重创对方,难道他得了残片之后,居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将破绽修补好,且让武功更上一层楼?! 电光火石之间,这个想法一闪而过,萧瑟心头震惊,右臂传来一股剧痛,他忍不住惨叫出声,身体跟着往后飞退,然而右臂骨头已被生生震碎,伤势牵连到胸口,如重锤狠狠击打,萧瑟一口血喷出,人不由自主跌倒在地,转头又是几口殷红喷溅在地上。 “萧师兄,你没事罢!”白茸惊声道,飞身上来相扶。 魔门中人个个自私自利,更何况白茸与萧瑟早有矛盾在,若换了往常,看见萧瑟倒大霉,白茸定然要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上前搀扶实在不符合她的风格,不过现在可以避免直面晏无师,她也不介意发挥一下同门友爱。 萧瑟的受挫令原本准备出手的阎狩也缓了一缓,但他仍是追上去拦在对方身前。 “晏宗主何必这么急着走,故人相见,总要叙一叙旧罢?” “我也想与阎长老叙一叙旧,不知阎长老可有这个闲情?” 接话的自然不是晏无师,而是来自阎狩身后。 阎狩闻言却没有转身,而是直接飞身掠上屋顶,居高临下望向来人。 “原来又是一条丧家之犬。”他不屑道。 沈峤背着剑,自街道另外一头缓步行来。 乌发青衣,身形秀颀,宛若神仙中人。 沈峤:“当日白龙观中,阎长老尚欠贫道两条人命,不知你可还记得?” 阎狩:“久闻玄都山前掌教承袭祁凤阁衣钵,武功独步江湖,可惜被昆邪一掌打落山崖,风光不再,只能依靠晏无师庇护,如今看来,传闻也未必都不可信。” 沈峤淡淡道:“那不知阎长老又是否听说昆邪上泰山碧霞宗挑衅不成,业已死在我剑下的传闻呢?” 阎狩脸上微微流露出讶异。 昆邪死了之后,碧霞宗因内乱而一蹶不振,忙着重振旗鼓尚且不及,突厥人自己更不可能四处宣扬此事,于是昆邪之死就这样被遮掩下来,所有人都以为他回了突厥,却没有想到他却已经死在沈峤手中。 白茸娇笑:“一别数月,沈郎武功又有精进,真是可喜可贺,不过我们宗主已经下令必须从晏无师手中拿到《朱阳策》残卷,桑长老与宝云长老如今已在来此的路上,沈郎你武功再厉害,恐怕也还没有与整个合欢宗作对的能耐罢,反正此事也与你无关,何不袖手旁观呢?” 阎狩冷哼一声:“既然已经来了,那就不要走,索性留下罢!” 阎狩外号“血手佛子”,武功也走阴柔狠辣一派,但见他右手屈指成爪朝沈峤抓来,霎时果如阴风扑面,鬼魅哭号,四周俱是尸山血海,无间地狱,漫天血光几要将人淹没,绝望恐惧纷涌而来。 沈峤飞身后退,山河同悲剑同时出鞘,登时剑气如虹,霄光大涨,一下将阎狩大半气势盖过。 阎狩紧追不舍,双掌将沈峤攻势悉数化解,又接连拍出三四张,迅若闪电,令人目不暇接。 每一掌都如海涛倾泻,虹陛迭起,一波强似一波,根本没有给对手反应的机会! 阎狩虽未入天下十大,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武功仅是寻常,晏无师闭关的那十年里,浣月宗将经营重心放在北周朝廷里,法镜宗则远走吐谷浑,唯独合欢宗在中原,尤其是在齐国的势力急剧发展,而阎狩能够在人才济济的合欢宗内占据一席之地,甚至与桑景行平起平坐,这明显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沈峤持剑在手,剑身横空一划,剑光耀目,瞬间回清倒影,冰雪凛然,飒飒生寒,伴随杀气席卷而至! 这头好战正酣,另外一头也未闲着,萧瑟与白茸并肩而上,一前一后缠住晏无师,令他不得脱身。 沈峤与阎狩交手之余,瞥见白茸与萧瑟出手,不由眉头暗皱。 此二人皆为合欢宗年轻一代的高手,几位长老之下,武功最高的怕就要数他们了,萧白二人的天分同样也很高,每见一回,武功似乎都提升了不止一个台阶,尤其是白茸,沈峤初见她时,对方不过刚刚跻身一流,如今奋起直追,一手“青莲印”炉火纯青,身姿曼妙却暗藏杀机,令人防不胜防。 沈峤很清楚,白茸几次对自己多有留情,方才更是借阐明利害暗中提醒桑景行即将来到,让沈峤不要多管闲事,但她对沈峤的这一丝心软,却绝不会用在晏无师身上,此时与萧瑟相互配合,步步杀机,更如天罗地网,默契无间,将晏无师团团困住。 因方才晏无师突如其来重创萧瑟的缘故,两人心中多有顾忌试探,不肯尽全力,但唯独沈峤明白,晏无师现在功力有限,根本还未恢复到全盛时期的一半,能重伤萧瑟已是极限,再多面对一个功力大增的白茸,实在是勉强,若时间一长,被两人察觉底细,必然不再犹豫,而会尽全力对付晏无师,如此一来,他又要应付阎狩,难免顾此失彼。 想及此,沈峤不再犹豫,功力运至极致,摒除杂念,直接提升到剑心境界。 刹那间,剑光万丈,天地变色,仿佛雷霆震怒,江海清光,全都凝聚在这一剑之中。 人在剑外,心在剑中,剑心所至,万物成空! 阎狩愀然变色,急急撤掌后退,不敢掠其锋芒,然而剑光一出,断无收回之理,剑气挟着白光,竟紧追不舍,牢牢缀住他,伴随轰雷鼎沸,万水奔腾,虽说剑心初成,境界不稳,但已隐隐有一剑挥出天下平之势。 这一剑挥出,沈峤却不进反退,直接折身朝白茸那边掠去。 三人原本相持不下,形成一种微妙平衡,以晏无师的功力,本可一力降十会,断不至于如此僵局,时间一长,萧瑟白茸难免心生疑窦,青影却飘然而至,直接将晏无师掠走。 见此情状,三人自然追了上去,除却萧瑟受了伤力有不逮,阎狩更是紧紧缀在后面,不肯轻易放过二人。 “你先走一步,到先前我们入城时经过的那个树林里,我来挡住他们!”沈峤语速极快,说完便直接将晏无师推了一把,也没等他回应,直接提剑返身朝三人而去。 晏无师回头深深望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眼看目标越来越远,沈峤却挡在身前,阎狩也急了,掌风几乎化作血影,招招都往沈峤身上招呼。 沈峤章法却丝毫未乱,剑法越见沉稳,面对阎狩疾风骤雨的攻势,没了晏无师在旁边,他反而更能全神贯注应对眼前的局面,山河同悲剑在风中厉厉作响,一身青衣飘扬若仙,经由沈峤改进的沧浪剑诀,气象万千,涤荡纵横,宛若千花绽放,光溢六空,一时间竟将三人齐齐挡在剑光之外,寸步不得进。 阎狩闷哼一声,身形变幻越发迅疾,令人难辨真伪,修长五指势如利刃,所到之处,幻化出重重血海骷髅,竟空手破入剑幕,直接抓向沈峤握剑的手! …… 沈峤一路飞掠,身形化作一道青影,蜻蜓点水,欲落即起,足尖几乎不曾点地,“天阔虹影”这门玄都山的独门轻功,被他用得臻至化境,只怕祁凤阁在此,都要忍不住赞一声好。 在这样的轻功境界之下,两旁树木纷纷被抛诸身后,模糊不清,连带在后面紧追不舍的敌人,也都暂时失去了踪迹。 但沈峤并未因此掉以轻心,他提着一口气,袍袖飘荡,不沾尘土,便是飞鸟惊鸿,怕亦逊色三分。 这一路疾行,先是往城外山上掠去,为的是掩人耳目,后又循着隐蔽处下山,进了山下在入城必经之路上的一处小树林。 树林虽然占地不算大,却因倚傍山脚,郁郁葱葱,自成一方天地,蔓藤缠绕,脚下崎岖,常人进了此处,便像是被林木吞噬了一般,一时半会也是找不到出路的。 沈峤扶着树干往里走,速度虽然放缓,足下却不留半点印记,就算敌人循着此处追过来,也不会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进了这里。 走了约莫一炷香,眼看已经来到树林深处,快要抵达山脚丛林,他终于有些消受不住,停下脚步稍作歇息。 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搭向他的手腕。 沈峤心头预警,及时察觉,抽手便要后撤,却在见到对方面容的时候顿住身形,松一口气。 “是我。”晏无师道,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扶上他的腰,将人搀向丛林深处。“你怎么用了这么久才甩开他们?” 沈峤此时也已力竭,便任由他的搀扶,将半身重量略略放在对方身上。 “单凭他们三人自然不足为虑,我本还想杀了阎狩为观主和初一报仇,没想到后面又来了一个人,作僧人打扮,年纪比白茸还要轻些,此人武功不在阎狩之下,久战对我不利,我只能找机会脱身了。” 他不知对方身份,晏无师却一听就知道了:“你说的应该是宝云,合欢宗的长老之一,此人喜伪作僧人,四处讲经,以此骗得女信众,与她们颠鸾倒凤,佛门恨他败坏和尚名声,近年来对他屡屡追杀,他不大在外露面,但武功不在阎狩之下。” 听见此人行径,沈峤不禁蹙眉,面露厌恶:“方才白茸说过,桑景行和宝云都在后头,宝云一来,桑景行只怕也离此不远了,我们须得快些离开才是,否则他们那么多人,未必找不到这里来。” 晏无师:“你现在还走得动么?” 沈峤苦笑摇头。 晏无师:“我有个办法。” 沈峤:“嗯?” 晏无师摸向他因力竭而苍白的脸颊,沈峤偏头想要避开,却仍是被摸了一把,不由瞪向对方,晏无师微微一笑:“桑景行因你而重伤,自然对你恨之入骨,但合欢宗其他人与你却没有刻骨仇怨,反是对你忌惮得很,你现在独自离开,不必再管我,既能摆脱他们的纠缠,也不必再多我这一个累赘。” 沈峤叹了口气:“我当你能说出什么好法子来,别废话了,先上山罢。” 晏无师:“这个办法难道不好?” 沈峤:“我若想抛下你,又何必等到现在?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一开始已经插手,自然要竭尽全力。” 两人往前走去,沈峤方才将轻功用至极致,此时连迈开脚步都觉勉强,不由道:“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你先上山罢,我替你在断后。” 晏无师哈哈一笑:“阿峤,你真是可爱,就凭你现在这模样还要断后,桑景行一来,怕能将你连皮带骨吞下去。” 沈峤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觉脚下一轻,竟是被对方负于背上。 第 79 章 沈峤完全没料想他竟有如此举动,一时竟怔住了。 对方脚下轻盈飞快,不过片刻工夫,便从树林径自入了山脚,又沿着山路往上,绕向山的另一头。 沈峤呆呆地好一会儿,方才问道:“我们现在要上山?” 晏无师:“此山背面有一寺庙,隐于山中,荒废多年。” 沈峤疑惑:“你好似对此地颇为熟悉?” 晏无师:“当年与崔由妄一战之后,我曾至此山中闭关修行。” 沈峤恍然,未再多问,他的确是有些累了,方才力战四人,抛开被晏无师所伤的萧瑟不提,白茸、阎狩、宝云,实力一个比一个强悍,以沈峤如今的内力,若非有剑心境界在支撑,断不可能全身而退。 晏无师走得虽快,却很稳,隔着衣裳,肌肤温暖的触感传来,沈峤无暇多想,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周遭已非方才丛林,而是身处一间寺庙之中。 因年岁久远,寺中早已香火断绝,连香炉都不知去向,佛像身首不全,四处布满烟尘珠网,不过沈峤睡觉这块地方倒是干净的,底下还垫着从柱子两旁扯下来的布帷,虽也残破不堪,但总算不至于直接坐在冰凉的石板上。 他背靠墙壁坐了会儿,方才他虽然没受什么重伤,但自从上次和雪庭交手之后,体内伤势有些淤积,导致至今出手无法全力发挥,这也是他没法杀了阎狩的原因之一,后来又有了宝云的加入,这个机会便直接错身而过了。 沈峤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轻轻叹了口气。 一只手摸过来,他毫无防备,被冰冰凉凉的触感一激,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寒颤。 “叹气作甚?”晏无师坐在旁边,另一只手则拿着帛片在看。 沈峤眯着眼端详片刻,确认这是当日对方从陈恭手中夺来的《朱阳策》残卷。 他正要开口,却见晏无师手一翻,帛片直接飘入火堆之中,转眼就被火焰吞噬。 沈峤:“……” 晏无师转头看见他的表情,不等他发问,便道:“里面的内容我已记住,留它又有何用?” 沈峤:“若是万不得已,须将帛片交给合欢宗来脱身,你连后路都不给自己留了么?” 晏无师:“即便我将帛片交给他们,你认为他们会相信这就是真正的残卷?” 沈峤蹙眉不语。 晏无师一哂:“昔日日月宗内有一门秘法,只怕连你都不曾听过。说白了便是魔音摄心练到出神入化之境,可以控制别人的心神行为,迫他在不知不觉中将真话说出。若换了是我,我也更愿意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得到自己想要的口供,而不是相信一张上面写了字的帛片。” 沈峤:“所以阎狩等人想要趁你修为大减之际,将你抓回去,迫你说出残卷上的内容。” 晏无师:“不错,我对他们的价值不在于一具尸体,而是《朱阳策》和浣月宗宗主的身份,有我在手,自然也可以轻松号令浣月宗了。” 就沈峤所知,晏无师看过的《朱阳策》残卷,五已得其三,尤其是从婼羌地底得来的那份,里头更记载了对《凤麟元典》的改进与增补,桑景行与元秀秀同样在练《凤麟元典》,自然明白魔心破绽会造成的影响,破绽一日未除,就一日不可能练到《凤麟元典》中的圆满境界,所以他们比谁都更想得到这份内容。 若换了从前的晏无师,那自然高高在上,只有令他们忌惮却不敢妄动的份,但现在晏无师遭遇五大高手围攻,从生死边缘回来,武功大不如前,此时不下手又更待何时? 魔门的人手段如何,沈峤再清楚不过。 当日桑景行因沈峤杀了自己徒弟霍西京的缘故,便想要将他武功尽废,手脚挑断充当禁脔,先让自己肆意玩弄之后再丢给合欢宗门人蹂\躏,以浣月宗多年来跟合欢宗对立的态度,更兼晏无师口舌刻薄,行事放纵的作风,一旦落入合欢宗门人手中,得到的待遇绝对不会比沈峤更好。 想及此,他的眉头越发紧锁:“若是如此,我们还是快些启程,以免被他们追上的好。” 晏无师笑道:“你这样为我着想,是不是想让我感激涕零,以身相许?” 沈峤不理会他的调侃之言,反是郑重道:“我知晏宗主素来不将旁人放在眼里,但此事性命攸关,你现在破绽未除,实力不济,若只有阎狩等人也就罢了,桑景行一来,连我也抵挡不住,还是谨慎些好。” 晏无师却不见半丝慌乱,只将旁边树枝丢进去让火势烧得更旺一些,忽然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假若一切重来,你可会选择在半步峰下为我所救?” 沈峤一愣,摇摇头:“此事只怕由不得我选择。” 晏无师:“这么说,即便早知道后面会与我纠缠不清,被我亲手送给桑景行,你也并不后悔了?” 沈峤:“世间没有后悔药,过去的事情永远也不可能再追回,与其执着怨念,令自己不得解脱,倒还不如感谢你教会我如何去看待天下与人心。” 火光映在他认真的神情上,却显出一份别样的柔和来。 晏无师忽然笑了起来,柔声道:“傻阿峤,我几时对你好过?” 他伸手过来,似乎将欲摸向沈峤的脸颊,沈峤往后避开,抬手格挡,孰料对方另一只手却扬了起来,没有出手攻击,仅仅是袍袖在眼前拂过。 沈峤闻到异味想要闭气,但鼻子已经吸入一些,原本就没什么力气的身体不由一软,对方趁势又点了他的穴道。 “你这不设防的毛病再过多久才能改改?”晏无师摇摇头,“还是说你内心已经将我当成可信之人?” 说罢他无视沈峤瞪视,低头在对方鼻尖上亲了一口,又将沈峤打横抱了起来,走到佛像背后。 沈峤这才发现,佛像后面竟凹进一大块,里头不大不小,正好能容一人盘膝坐在里头。 晏无师还有闲心给他解释:“铸造佛像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许多寺庙会将佛像背后或里头挖空以减少花费,这间寺庙我从前来过,这尊佛像粗制滥造,连中空都懒得敷衍,只肯雕个正面做做样子,如今倒是便宜了你。” 沈峤蹙眉:“你到底想作甚!” 晏无师悠悠道:“北周内宫的《朱阳策》残卷,我当年也曾看过,但如今时间仓促,却来不及背给你了,你若想要,可以去长安找宇文邕,他曾见过你,又对你甚为赏识,想必是愿意为你开启方便之门的,还有,你告诉边沿梅,让他不必管我的事,先趁着周朝吞并齐国之际,将合欢宗的势力延伸到齐国再说。” 沈峤神色变幻:“我非浣月宗中人,这些话理当由你自己去说,与我何干?” 晏无师但笑不语,摸上他的脸颊,特意将动作放慢,似乎享受指尖与对方肌肤相触的感觉,令氛围带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不出意外看见沈峤双颊慢慢染上微愠的薄红。 “我家阿峤生得好看,也难怪白茸那娘们要动心,有她在,就算看出此处疑点,也必然会帮你掩饰,不令你落入阎狩等人手中。” 话到此处,若是沈峤还不明白对方想做什么,那他可真是太蠢了。 “晏无师,我一路辛苦助你逃脱,不是为了让你去自投罗网的!” 晏无师哈哈一笑:“当初亲手将你交到桑景行手中,直到今日我从未后悔过,如今你见我有倒霉的机会,怎么反倒一脸如丧考妣,阿峤啊阿峤,你太让我失望了,此时便该幸灾乐祸,心头暗喜才对,怎能露出这样我见犹怜之色,令我忍不住又想一亲芳泽了!” 他说罢,竟还真的捏住沈峤下巴,直接低头以唇舌入侵,及至对方气息紊乱,目露水光,方才作罢。 “我做事随心所欲,既然从不后悔,此番也不会是为了赎罪,更不是因为什么可笑歉疚,你不必有所歉疚,自作多情,平白令我恶心作呕。” 他以拇指揩去沈峤唇上的晶莹,低低笑道:“本座等你有朝一日兑现自己的诺言,成为堪配一战的对手,那样或许本座才会多看你几眼。” 沈峤竭力想要冲开身上的穴道,奈何晏无师的手法极为刁钻,几番尝试俱不成功,反倒是额头上冒出一头薄汗,脸色愈哄,倒像被说得羞恼交加。 见晏无师松开他,将欲起身,沈峤急得连声调都变了:“你站住!” 对方闻言还真就顿住了身形,只是又伸出手,直接把他哑穴也给点了。 沈峤胸口急剧起伏,眼中几乎要流出泪来,润泽盈盈,光华流转,令人动容。 “别在人前露出这样的眼神,不然别说桑景行,连我都会忍不住。”晏无师弯下腰附耳对他说道。 说罢伸手一拍,将佛像推向墙壁,使得沈峤藏身之处与其紧密相连,更不容易被发现。 他又将火堆熄灭,袍袖挥去,沈峤方才坐过的位置便被倒塌的杂物所取代,再无痕迹。 刚做完这一切,晏无师便陡生预警,感觉一股杀机远远朝此处逼近。 但凡武功练到一定境界,对于危险,都会有种玄之又玄的感应。 他面露微哂,直接大步出了寺庙,身形往前掠去,片刻便隐没在夜色之中。 一丝月光从残垣断瓦处漏入寺庙,为佛像里面的人也带来一点微末明亮。 湿润终于凝聚成泪水,从沈峤眼中流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外面有人道:“以桑长老的武功,又如何会追不上区区一个晏无师?” “区区一个晏无师?”白茸冷笑,“萧师兄,你可敢当着晏无师的面说这句话?” “别吵了!”阎狩不耐聒噪,皱眉道,“晏无师孤身而去,身边没有沈峤,说不定他还躲在附近,方才与我们一战,沈峤早已力竭,跑不了多远,先四处找找再说!” 第 80 章 晏无师走后,沈峤急于冲开穴道,又忧心以晏无师如今的武功,若是落入桑景行手中,还不知要如何被折磨,一时间经脉之内真气行走无度,几欲破体而出,他只觉心头忽而炙热如火烤,忽而又寒冷如堕冰窟,整个人浑浑噩噩,连身外时光流逝也没察觉,仿佛落入一种似梦还真的状态。 一面是备受冰火交替折磨的身体,一面又是游离在外的神智,神魂仿佛急欲强行脱离身体,然而却因那一丝束缚,始终被牢牢捆绑在躯壳之内,迫不得已随着混乱的真气乱窜,搅得胸口闷痛欲呕,四肢麻木不堪。 沈峤的前半生是顺遂的,玄都山仿佛一道屏障,将所有外界危险都隔绝在外。 不仅是他或玄都山上的其他人,哪怕野心勃勃的郁蔼,他们已经半脱离了这个世道,看待人事难免都带了点天真与理所当然在里头,然而因为有玄都山,有祁凤阁立于前头,为他们遮风挡雨,所有人并没有意识到山下的世界是怎样的。 在那之后,沈峤的生命似乎被半步峰一役割裂为界限分明的两段,前半段有多安逸,后半段就有多波澜迭起。 他经历许多过生不如死的境况,也看遍世间人心善恶,到头来,心中竟无留下半点愤恨,即便是有,随着观主和初一的死,随着自己多了一个叫十五的徒弟,随着与碧霞宗等人共同进退,随着晏无师为了引开桑景行,以这样的方式与他作别的那一刻,也悉数烟消云散,再无半点留下。 这个念头如同一点冰水,在灵台处缓缓扩散开来。 那一刻,神智仿佛彻底脱离身躯,脱离栖身的佛像,脱离这座小庙,来到一个不知所名,无以言语的广袤天地,诸般痛楚逐渐离身而去,再无感知,然而眼前却又豁然开朗,如日月高悬,山海俱明,鱼跃波涛,雨照星辰。 凝滞的穴道正在缓缓疏通,流淌全身的真气亦如暖流,令麻木疼痛的四肢百骸逐渐恢复气力。 沈峤仿佛感觉自己变成一条小鱼,尾巴一甩,跃入这星辰漫天的大千世界之中,头顶传来滴答声响,那是树叶承受不了露水的重量,被压折了腰肢,而露水也迫不及待想要摆脱叶子,从上面滑落下来,汇入深潭,将平静打破。 他抬起头,隔着透明荡漾的潭水,看见外面的世界,那种感觉颇为玄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那一滴露水落在潭水之中,更像落在他心里。 天地随之改变。 霎时严冬化为暖春,在他四周流动的水也变得暖意融融,无数像他一样的小鱼从他周围窜过,摇头摆尾,欢快地游向前方,星月细碎铺洒在水面,又将这般光泽潋滟的华丽递送至水下,连带周遭仿佛也跟着熠熠生辉,如置星河。 沈峤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走完了属于鱼的一生,又转生为这汪深潭,日复一日,等待雨水将这里填满,等待潭边花开与自己倾诉烦恼,又等花落将自己葬于水下,翻云为春,覆雨便秋,清钟闻远,碧桃满树。 他忽然想起《朱阳策》里面的一句话。 除己之外,更无它物。 沈峤还记得,自己最初看见这句话,是在师尊给自己的那一卷《朱阳策》上,即便后来他置之死地而后生,以朱阳策真气重塑根骨,也并不是对《朱阳策》里的每一句话都能揣摩透彻的。 当时,在这句话前面,还有另外一句话:己入它心,随心所欲。 这句话倒还好理解,说白了,练剑便要揣摩剑心,练刀便要揣摩刀心,对敌则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但如此一来,“它”与“己”也就融为一体,又何必再分出来,说“除己之外,更无它物”呢? 沈峤一度觉得也许是笔误,又或者陶弘景在写的时候,连自己也没有想那么多。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恍觉自己先前落入窠臼,走了弯路。 人立足于天地之间,首先是“己”,然后才是“它”,以己度人,以己度物,若己无喜,则天地无喜,若己无悲,则天地无悲,己心愉悦,素语成春,己心悲怆,山河失色。 顿悟了这一点,不仅心境登时开阔,便连身体也无限膨胀,仿佛可以容下无穷无尽的真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经脉因真气而拓宽,真气又因经脉拓宽而逍遥自在,再无凝滞阻塞之虞。 山河同悲剑微微震动,仿佛感应到主人的心境与进益,激动难平,急待出鞘横扫敌人。 而佛像之外的四人,此时刚刚踏进这间小庙。 阎狩冷声道:“你们四下找找。” 萧瑟因为受伤而步履沉重,走路本就有些迟缓,但白茸毫发无伤,似乎也没有冲锋陷阵的兴趣,只是跟在萧瑟后面。 两人在小庙后头转了一圈,萧瑟回来道:“阎长老,并无沈峤踪迹,对方会不会看见我们人多势众,直接抛下晏无师先走了?” 阎狩:“不大可能,他与我们交手时已经力竭,短短工夫很难恢复过来,就算要跑也不可能跑远,既然没跟晏无师一道走,那必然是找个地方先躲藏起来了,此处倒是适宜,你们方才都找过了?” 萧瑟:“都找过了,这寺庙小得很,后面只有一间厢房,没有可藏人的地方,一口井还能用,下面有水,人也不可能藏进去的。更没有什么暗室地道一类的机关。” 他看了白茸一眼:“倒是白师妹仿佛对沈峤有所留情,处处阻挠催促,不知有何用心?” 白茸娇滴滴道:“萧师兄真是无时无刻不在给我上眼药,难不成你将我撂倒,师尊就会对你另眼相看了?你可别忘了你是元宗主的人,想要改换门庭,还得拿出些诚意来,光是针对我一个小女子又有何用?” 站在阎狩旁边的宝云忽而开口:“人还没找到,你们就开始内讧,元宗主和桑长老就这么教徒弟的?” 他的语调阴森森的,与宝相庄严的僧人形象截然不符。 但效果很明显,白茸和萧瑟立时闭上嘴不再言语。 阎狩环视一周,视线最后落在那尊硕大的佛像上,顿了一顿,他举步朝佛像走去。 他的动作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宝云也咦了一声:“这佛像高大得很,若中间是空的,倒还能藏人。” 阎狩由上而下地审视佛像,从头顶到安置佛像的石台,忽然伸手将石台上的布帷扯开,目光触及布帷下的痕迹,冷笑一声,蓦地一掌拍向佛像! 以掌风落处为中心,裂痕在佛像上迅速扩散,轰然一声,佛像四裂开来! 里面果然有人! 所有人都瞧见藏身在佛像之中的身影,阎狩哈哈一笑,纵身而起,如雄鹰捕猎,当先朝对方扑过去! 人未至,掌风已经席卷而至,忽如狂风暴雨,漫天血影,阴寒刺骨,森森倾泻,令人猝不及防之余,只觉浑身上下都被血影掌风兜在里面,毫无间隙漏洞可逃,不由胆战心惊,心生绝望。 不说沈峤原本力战四人早已力竭,就算他气力还在,面对阎狩这铺天盖地而来的一掌,也不能不措手不及。 先前交手之时,阎狩虽为沈峤剑心之境所慑,但他也探出沈峤的底细,发现他如今内力根本不足以支撑剑境,简而言之,对方在剑道上走得太快,内力根基却跟不上,而这种致命的缺陷,绝不可能在段时间内改变。 所以他相信,自己这一掌下去,纵然没能重创对方,也能将沈峤牢牢牵制在原地,处境被动。 心念电转之间,掌风飘然而至,阎狩与沈峤不过咫尺之距,而对方甚至还没来得及转身格挡! 眼前忽然白光大涨,森寒杀气扑面而来,竟生生将阎狩的掌风压了下去,剑气甚至漫过血影直逼阎狩面门! “阎长老小心!”萧瑟喊了起来。 根本用不着他喊这一嗓子,阎狩也已经急急后退。 其他人并没有冷眼旁观,宝云一跃而起,从另一个方向抓向沈峤头顶。 沈峤横剑一扫,剑气顺着剑身漫涌而出,真气涤荡之中,青衣飘逸,几乎化作一道青虹,与剑光交相辉映,令人眼花缭乱,无从分辨。 阎狩脸色迭变,这一退就退了数十步,直到后面是寺庙墙壁,退无可退。 他算是看出来了,沈峤这分明冲着自己而来,所以就连宝云也丢在一边,只以剑气筑起剑幕,直接隔绝了其他人的攻势,只一心一意对付自己。 可对方明明之前已经气力不济,为何短短时间之内,又能恢复如斯?! 阎狩不及细想,他直接冲天而起,屋瓦被一掌打穿,沈峤紧随其后。 二人从寺庙里边打到屋顶上,身影飘若鬼魅,挟着剑光掌风,风雷厉厉,顿如寒冬腊月,草木凋零,万物俱寂,因有阎狩在,血掌一出,兼伴腥风血雨,森凉阴冷,杀气重重,然而剑光骤起,便又似云霞雕色,泉石贲华,神光倾吐,一枝独秀。 相形之下,便连明月仿佛亦稍有失色,羞惭躲入云层之中,再不复见。 天地之中,仅余剑光所在,山河同悲,金石长鸣! 萧瑟眼见插不进手,也不勉强自己,只站在旁边观战,他余光一瞥,见白茸也一动不动,不由冷道:“白师妹对沈峤余情未了,连亲手对付他也舍不得了?” 白茸笑吟吟道:“连阎长老和宝云长老合力都拿不下的人,我若出手不过是添乱罢了,萧师兄若有能耐,小妹自当为你掠阵!” 此话并非虚言,沈峤以一敌二,至此竟也未落下风,不单宝云奈何不了他,连阎狩也隐隐露出败象。 一个人缘何能忽然变得那样强?! 萧瑟心中惊疑不定,甚至怀疑晏无师是不是将合欢宗里双修的那一套照搬过去了,但就算是双修,也绝无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 他冷哼一声,懒得与白茸打嘴仗,转而望向屋顶上的战局。 可就在他们方才三言两语的间隙,屋顶上二人却似已经分出高下。 第 81 章 合欢宗内人心不齐,从沈峤与阎狩交手的事情上便可看出端倪。 沈峤方才虽然冲开穴道,然而功力不可能在一夕之间就突飞猛进,登上巅峰,充其量只是经脉得以拓宽,恢复些许力气,以他原本的实力,与阎狩难分伯仲,但若同时面对阎狩和宝云,必然有些吃力。 但宝云见沈峤一心对付阎狩,渐渐地便不插手,任由沈峤占据上风,阎狩左支右绌。 阎狩心头暗恨,更不愿让人小看,使出十成功力,誓要将沈峤毙于掌下。 谁知沈峤今非昔比,一把山河同悲剑就足以令人近不了身,阎狩几番想要化守为攻,却慑于对方剑幕,不得不又化攻为守,重重剑光之中,昔日威风八面的“血手佛子”竟被压制得连一掌都出不了,冷峻面容上眉心紧蹙,额头冒汗。 狼狈之下,难免就露出破绽,与此同时,山河同悲剑剑光大盛,直朝阎狩眉心掠去。 宝云自然不能坐视阎狩在自己面前丧命,否则他回合欢宗也难以交代。 他一面朝萧瑟白茸喝道:“你们还干看着作甚!” 一面抬掌朝沈峤拍去。 萧瑟白茸也不好再作壁上观,当即加入战圈,纷纷朝沈峤攻去。 然而高手过招,瞬息万变,待他们出手时,便已听见阎狩一声惨呼,血光自剑幕中而起,又在剑光消失后溅落一地。 一只手臂从屋顶滚落至地上,众人定睛一看,阎狩竟被斩落一臂,他连连后退,封穴止血,满脸狰狞痛苦之色,差点也跟着从屋顶上掉下,自然无力再战。 宝云与沈峤交手数招,赫然发现对方刚才跟阎狩一战之后竟无力竭之象,剑气充沛,绵绵不绝,他权衡利弊,觉得此番即便胜,那也是惨胜,更何况自己和沈峤又没有深仇大恨,杀了他对自己的好处并不多,便只出五六分力,拦住沈峤欲杀阎狩的脚步,与其周旋良久。 直到那头萧瑟喊道:“宝云长老,阎长老看着不好了!” 阎狩除了手臂被斩之外,身上还有大大小小内外伤数处,此时失血过多,即使点了穴道止血又运功调息,也无法减缓多少,更要命的是,阎狩外号“血手佛子”,这血手指的正是他被斩落的右手,没了这只右手,往后就算性命得保,功力也必然大打折扣,这对练武之人而言,才是最致命的打击。 他心中既恨沈峤,又恨宝云等人袖手旁观,当下气急交加,直接昏死过去。 宝云闻言顺势抽身:“沈峤,今日你伤我合欢宗长老这笔账,它日合欢宗定会全力讨回!” 沈峤淡淡道:“择日不如撞日,何必再另择它日,直接就今日了结罢!” 说罢他持剑便朝阎狩飞掠过去,竟是要趁着对方毫无反抗之力的时候一击毙命! 宝云吃了一惊,似乎也没想到沈峤会如此执着,当即追在后面,一掌拍向对方。 就在这时,白茸也飞掠过来,纤纤素手化作朵朵青莲,意态优美,风姿绰约,令人目不暇接。 然而沈峤一剑横扫,剑幕霎时化身万千,便将宝云与白茸的攻势悉数化解,而且还使得白茸掌风一偏,拍向宝云。 宝云怒道:“白茸!” 白茸哎呀一声,娇滴滴道:“宝云长老恕罪,都是这可恶的贼子害的!” 说罢她莲步轻移,袍袖宛若莲花盛放,幻影迭出,在沈峤周身重重绽放,看着绮丽曼妙,但内行人一望便知,这一重重的莲花,实则是一重重的真气,“青莲印”的厉害之处便在这里,若使用者武功高强,这每一朵的“莲花”里,便蕴含着令人闻风丧胆的真气,攻势如潮汐翻涌,绵绵不绝,后浪推着前浪,一重更比一重厉害。 她此时使出来的青莲印看着厉害无比,近身接触下的沈峤却能感觉到,她每一掌所蕴含的真力,甚至还没有两人初见时对方所用内力的一半。 宝云无意与沈峤再战,趁着白茸和萧瑟缠住沈峤之际,他直接将昏死的阎狩提走,又遥遥留下一句话:“合欢宗来日再讨教!” 萧瑟有伤在身,本来就无心恋战,见宝云一走,也想跟着走,孰料沈峤早已盯上他,山河同悲剑尾随其后,他后背便多了一道伤口,鲜血随即汩汩染红了衣裳,他痛呼出声,头也不回,轻功运至极致,转眼就没入茫茫夜色之中,再也不见人影。 沈峤想要再追,却因被白茸缠住而不得脱身,对方与沈峤立场截然相反,手中过往人命也不少,偏偏三番两次对沈峤手下留情,尤其是在白龙观中,若无她拖住萧瑟脚步,也许沈峤和十五根本来不及逃出生天。 有鉴于此,沈峤就是不念着她对自己有好感,也不能对她太过绝情,此时白茸将他脚步拖住,不让他去追宝云等人,他又不能向对方下重手,心里难免有些郁闷。 白茸见他模样,反是扑哧一笑,主动停下手。 沈峤见她忽然罢手站定,便也撤剑回身。 “当日碧霞宗山下一别,奴家夜夜辗转反侧,甚是想念,如今见沈郎功力大增,不再被人欺负,方才心中安慰,可奴对你一片痴心,三番两次留情暗助,你却见了奴便喊打喊杀,实在无情!”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脸上笑意盈盈,殊无悲伤或惊喜之色,令人难辨真假。 沈峤认真道:“你的恩情,我一直铭记在心,断不会忘。” 白茸捂嘴笑道:“我不过随便说说,你却认真起来,不过你怎么样都好看,连我亦忍不住想一亲芳泽了!” 说罢她作势欺身上前,沈峤一惊,连退三大步,白茸停步咯咯直笑。 沈峤只觉她的心思与晏无师一般难测,不愧同为魔门中人,果然都有共通之处。 “你可知方才晏无师引着桑景行去了何处?” 白茸点点头:“知道呀,他们往山下的方向去了,若我没猜错,晏无师应该是想借城墙掩护来摆脱桑景行罢!” 沈峤急于去追两人,听罢便要动身。 白茸却不让他走:“你我多日未见,你对救命恩人,便是这么一副态度的?” 沈峤:“多谢你告知,有什么事改日再说罢!” “沈峤!” 沈峤听她连名带姓一起叫,脚下顿了一顿,回过头。 但见白茸脸上已没了笑容,一双桃花眼盈盈相望,流露出复杂意味:“我还未多谢你,阎狩在合欢宗内素来看我不顺眼,此番你重创了他,往后我在门中又少了一个劲敌。不过沈郎,我毕竟是合欢宗的人,你我下回再见,你若还与合欢宗作对,我便不可能对你留情了。” 沈峤沉默片刻:“你想当合欢宗的宗主?” 白茸有点讶异,旋即嫣然:“我以为沈郎对我漠不关心,没想到连这个也猜到了。” 沈峤叹了口气,想想合欢宗内争斗不休,个个心狠手辣,便有许多话想劝,可最终还是没出口,只是拱了拱手:“望你好自为之,善加珍重,后会有期。” 白茸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吐了吐舌头:“傻沈郎!” 沈峤一路将轻功运至极致,身形往前飞掠,可追了整整大半个晚上,也不见晏无师与桑景行的踪影。 照理说,晏无师如今功力未复,桑景行不可能追了那么久都没追上,两人若是边跑边打,以他的轻功,也不至于大半夜都追不上。此时沈峤已然反应过来,自己很可能被白茸诓骗了,对方给他指了一个完全错误的方向,故意让他白费力气。 但现在就算他折返那座小庙,必然也不可能找到白茸算账了。 沈峤停了下来,微微喘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山河同悲剑,又抬头望向远方。 过了这大半夜,在他们不知道往何处去的情况下,想要找到一个人,希望何其渺茫。 沈峤想起晏无师临走前说的那一番话,闭了闭眼,强压下起伏心绪。 山河同悲剑仿佛也感应到主人复杂难言的心情,于剑鞘中铮鸣作响。 黎明到来,苍茫天际露出一丝鱼白,像是急欲挣破深渊,为天地带来光明。 长安。 沈峤心底默默浮现出这两个字。 …… 一路往北上长安,路程并不遥远,沈峤的速度不算慢,仅仅没有日夜兼程而已,如此也花了数日。 早在快要抵达长安时,沈峤便已觉出不妥。 入京的官道上,时不时出现从京城方向而来的罪臣家属被流放的身影,又有一些民夫流犯在官役的驱使带领下往长安方向行进,往日里他偶尔也能看见这样的情景,可毕竟不常见,若一日连着看见两拨,那边不同寻常了。 就在茶亭歇息之时,沈峤便又看见一家子手脚上了镣铐,被骑在马上的兵员前者走,踉踉跄跄,形容落魄。 押解他们的士兵要歇息,众人就在茶亭落座,但流犯家眷却没有这样好的待遇,个个还得坐在茶亭外头,连一口水都没有。 沈峤对茶亭伙计耳语两句,又走到士兵入座的桌案旁边。 “相逢即是有缘,贫道想请两位郎君喝杯茶水,不知两位可愿赏脸?” 此时沈峤已经换回一身道袍,衣袍飘飘,便是不说话,也俨然得道高人,更不必说声音温和悦耳,令人闻之顿生亲近之意。 宇文邕虽然禁佛禁道,但民间崇佛崇道之风却一直未灭,更何况沈峤一看就不是寻常道人,两名士兵也不敢拿大,当下也起身回以招呼:“怎敢让道长相请,不如坐下一起说话。” 沈峤正有此意,趁机道:“贫道曾在仙尊面前立愿,要在三年内做满九十九桩功德,如今尚差一桩,不知两位郎君能否成全,让贫道请外头那几个人也喝上杯茶水,聊解饥渴?” 士兵笑道:“道长心慈,您自便罢。” 沈峤让伙计送去茶水,那几个犯官家眷自然感激涕零,他顺势问起:“贫道来京途中见了不少犯官家眷被流放,不知京中出了什么大事?可是那些官员得罪了陛下?” 士兵:“哦,他们的确是得罪了陛下。陛下要重修宫殿,这些人的父兄或丈夫在朝为官,便纷纷上疏反对,惹恼了陛下,方致此祸。” 沈峤奇道:“重修宫殿?据贫道所知,当今陛下勤俭克己,似乎并非贪图享乐之人。” 士兵却紧张道:“道长我劝你一声,这话入了京城,你可切莫再说!先帝的确俭朴爱民,可当今陛下却非如此,天子连父丧都不肯守满一月,还下令天下人也不必守丧,更勿论这些上疏进言的人了!” 沈峤听了这话,脸色骤变,心头咯噔一声。 宇文邕竟然死了?! 第 82 章 士兵见他神色变幻,只当他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还安慰道:“先帝素来不喜佛道,当今陛下登基之后,对佛道的限制就放宽了,还重新将佛门奉为国教,道长你在长安城也可以行走无忌,不必担心被人盘查了。” 沈峤苦笑,这难道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吗? “那陛下为何又不肯守父丧?” 此话一出,两名士兵俱都紧张起来,左右四顾,见没人注意,方才低声道:“此事哪里是我等能够知晓的,道长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沈峤又问:“那你们可知齐王宇文宪如何了?” 二人都摇头表示不知。 他们仅是最底层的兵卒,齐王的行踪的确也不是他们能过问的。 既然如此,沈峤也没什么可问的了,他谢过二人,喝完茶,又见他们带着犯官家眷准备启程,便向对方辞别,解下系在栅栏的缰绳,翻身上马,朝长安方向而去。 一进长安城,沈峤并没有感觉太大的变化,依旧热闹非凡,依旧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远比来时看到的其它州府要繁华数倍,唯一的区别是,街道上,尤其是通往皇城那一条大街的官家人似乎要比从前多一些,或四处巡查,或押送犯人,犯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与沈峤在城外看到的一样,他们愁容满面,于这份热闹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沈峤驻足看了一会儿,队伍中孩子的哭闹让他心有不忍,但他很明白,且不论这一家子的罪行是否冤枉,就算自己救了他们,也没有办法安置他们,到头来还可能令他们受更多的罪。 更何况,往后只怕还有更多的人,落入与他们一样的境地。 救一家一姓易,救天下苍生难。 他暗暗叹息一声,移开视线,转身离去。 沈峤先去了晏无师原来在京城的少师府,他并未近前,只远远望一眼,毫不意外看见那座宅子如今已被查封,大门上锁,庭前冷落,京城寸土寸金,唯独此处周围连马车都甚少路过,旁人似乎担心自己与其扯上关系,皆避得远远的。 边上倒有几个挑担子卖菜的,还有人来买,只是仔细观察他们神色,却都能看出一些异样,不像寻常小贩,倒像是特意等在那里的。 若换了从前,沈峤必然想也不想就上前询问了,但他现在与晏无师相处多了,不知不觉潜移默化,也懂得凡事多观察细节,此时察觉那几人的异常,就没有再上前。 边沿梅在京城也有两处宅子,一处是官邸,宇文邕赐下的,与少师府一样,一处则是私宅,知道的人少些,但也并非秘密,当日沈峤在长安时,边沿梅误会他与晏无师的关系,还特意带他认过地方,热情邀请沈峤上门作客,令沈峤有些哭笑不得。 官邸与少师府一样,遭遇了被查封的处境,门前也有人乔装改扮暗中监视。 私宅倒还在,门虽然关着,但没有上锁。 边沿梅这座私宅位于城西某条巷子深处,附近住的多是小有家产的书香门第,既少了高官显宦的车水马龙,又不像商贾市井那般吵嚷,倒是极佳的隐蔽之处。 沈峤没有推门,而是翻了个墙。 以他的武功,就是翻墙,也翻得悄无声息,姿态潇洒。 宅子收拾得很干净,草木俨然,片尘不染,但冷冷清清,半个人影也没有。 沈峤在里头走了一圈,每个屋子都推门进去,但什么也没有发现。 边沿梅去了哪里? 这些年浣月宗势力与北周政权相结合,被宇文邕许以高位,倚为左右臂膀,长安相当于浣月宗的大本营,但浣月宗在魔门三宗里算是比较特殊的,晏无师只收了边沿梅和玉生烟两个弟子,余下势力都分散各地,显得有些“人丁单薄”,如今京城人去楼空,再要寻找,便如大海捞针了。 东厢房里传来一声细响,极其轻微,听着像是桌案不小心被撞挪了一下。 这刚好是沈峤还未进去的最后一个屋子。 屋子里的人似乎将呼吸也压到了最轻,但于沈峤而言,依旧是清晰可闻。 他推开门,一步一步,走向屏风那一边。 压抑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沈峤在床榻前停住脚步,弯腰伸手。 一声惊呼从床底发出,还没等沈峤碰到对方,一个小小的身影已经从里头窜出来,向门口跑去。 但还没跑上几步,人就生生顿住,连带哑穴也被点了,声音半点发不出,只能满脸惊恐。 “你别怕。”她听见有人这么说。 “我是上门来寻故友的,岂料故友全家都搬走了,所以进来看看,你是谁?”俊美出尘的道人温和道,绕到她面前。 这样一个人,怎么看也不像个坏人,她狂跳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沈峤解开她的哑穴。 小女孩年纪不大,满面尘土却掩不住原本的白嫩,从衣着上看,应该是出身富贵之家,且从小娇养长大的,只不知为何会跑到此地。 “你又是谁?”女童大着胆子回问。 沈峤笑了:“我叫沈峤,是玄都山的道士。” “沈峤?”女童似乎在思考,“是《礼记》中为榆沈的沈?《列子·汤问》中的员峤山?” “是,正是那两个字。”沈峤为对方小小年纪就拥有的渊博学识而惊叹,“你又是哪家千金,为何会藏在此地?” 女童终究年纪不大,再是稳重成熟也绷不了太久,闻言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我听舅舅提过沈道长,沈道长应该不是奉命来找我的罢?” 沈峤也被她绕得有点糊涂了:“你舅舅是谁,我又奉谁的命令?” 女童:“我是窦家阿言,我母亲乃襄阳长公主。” 沈峤明白了:“你所说的舅舅,应当是先帝罢?” 窦言点点头:“我家中有人监视,那些人想让我入宫去见陛下,我只能偷偷跑出来,原是打算来此处寻边叔,没想到没找着人,外头又有人在找我,我又不敢出去……” 沈峤蹙眉:“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母亲乃先帝长姐,当今天子的姑母,谁又敢为难你们?” 话刚落音,他便想到,除了皇帝,又有谁敢为难他们,可不就是皇帝么? 窦言咬住下唇,似有难言之隐,沈峤也没有继续逼问,反是温声道:“这宅子里的人怕是早走了,你留在这里枯等也无用,不如先归家去,有你阿娘在,陛下总不敢如何的罢……” “不不!不能回家!”窦言连连摇头,“我若回家,陛下必要召我入宫,届时阿爹阿娘也拦不住,我小命便不保了!” 沈峤见她说得这样严重,一时也没了法子,正要询问她的打算,外面便传来一阵喧嚣,脚步声接踵而来,紧随其后的是宅子大门被狠狠推开的动静。 “此处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想来人早就已经走光了,你们不必再进去,我一人去看看便可。” 说话的声音听着有些熟悉,沈峤细思片刻,想起一个人。 普六茹坚。 窦言吓得躲在他身后,扯着他的袖子:“快走,快走!” 见沈峤没动,她顿了顿脚,直接跑回原先那屋子,约莫是又往床底下躲去了。 窦言刚跑进去,普六茹坚已经大步走了过来,正好与站在院子里的沈峤碰了个正面。 沈峤面色平静,反是普六茹坚大吃一惊。 “你……”他刚开口说了个字,旋即又闭上嘴,往外看了一眼,又朝沈峤作了个手势,意思是让沈峤不要说话。 沈峤看懂了他的暗示,点点头,等他先开口。 普六茹坚却眉头紧锁,脸上变幻莫测,像是在犹豫要说什么。 反是屋子里的窦言没等到动静,忍不住悄悄从里头走出来,扒在门上往外偷看,她自以为隐蔽的动作被普六茹坚瞧见,后者面露意外,上前几步,窦言吓得差点又跑回去。 “沈道长可知边大夫行踪何处?”他竭力压低声调,而是语速飞快。 沈峤自然是摇首。 “我受人之托,如今却无法履行,只能烦请沈道长援手,帮我将窦家小娘子送至苏家暂避!” 苏家?沈峤面露疑惑。 普六茹坚:“就是美阳县公府上!”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高声询问:“不知随国公可有发现,可需要小人帮忙?” 普六茹坚忙以高声回应:“不必了,我这就出去!” 他也无法再多说,只朝沈峤拱了拱手,便转身匆匆离去。 说话声隐隐从门口传来,过了片刻,人陆续走光,大门重新合上,还被上了锁。 窦言从屋里探出头,面色惴惴。 沈峤告诉她:“人都走了,随国公让我先将你送到美阳县公府上暂避,你看如何?” 窦言想了想:“也好,美阳县公与我阿爹素来交好,应该是阿爹托付他的,那就有劳沈道长了,此事会不会为你带来麻烦?” 沈峤笑道:“不会,举手之劳而已。” 他带着窦言轻轻松松翻了墙,按照窦言所指的方向,绕小路前往苏家,窦言想来从未见过如此出神入化的轻功,一路上惊得合不拢嘴,及至苏家后门时,看沈峤的神情已经满是敬畏。 沈峤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包子头,又从苏府后门翻墙进去。 窦言一边给他小声指点:“过了这个庭院,前面第二间屋子就是书房,我曾随阿爹来过,美阳县公白日里都会在那里面……” 以沈峤的身手,潜入苏家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了,苏威好端端正在书房看书,冷不防被一大一小从外面推门进来,差点没惊得大声叫人。 好在他还认得沈峤与窦言,将欲出口的话堪堪忍住,换了个相对正常些的语调:“沈道长?窦二娘?” 窦言从沈峤怀中下来,脆声道:“世伯且勿惊诧,阿言此来并无恶意!” 苏威忙起身开门探望,见外面无人窥视,方才重新关上门,回身道:“你们怎会来此?阿言,我听说窦家如今被陛下派去的人团团围住,为的就是找你。” 窦言黯然道:“是,都怪我为父母带去麻烦了,陛下唯恐爹娘将我藏匿,如今正盯着窦家,我暂时回不去呢,只能过来求世伯庇护了。” 沈峤道:“我们在边府上遇见随国公,是他让我们过来找苏县公的。” 苏威叹了口气:“罢了,你们且随我来。” 他也不细问其中原因,想来已知一二,反倒是沈峤自入了长安,便觉一切事情均出乎意料之外,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苏威起身将书架推开,露出后面隐蔽的暗门,又带他们从暗门进入暗道,最终来到另一间屋子。 屋子并非不见天日,窗户外面还有绿荫掩映,日光隐隐绰绰透了进来,若放在夏日,必是避暑佳处,但同样也隐藏了自己的位置,让别人很难找到这里来。 窗边立着一人,背对他们,负手而立,见苏威推门而入,转身瞧见窦言,不由惊讶:“二娘?” 窦言一路上表现得颇为成熟,及至看见此人,却禁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五舅舅!先帝舅舅是被表兄所杀的!” 此言一出,在场数人俱都大惊失色。 第 83 章 “二娘,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宇文宪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错了。 窦言吸了吸鼻子:“我在旁边都看见了,陛下重病在床,表兄过来了,说,说……” 她骤然见了至亲,心中有些激动难平,连话也一时说不全。 宇文宪按住她的肩膀,扶着她坐下:“别着急,你慢慢说。” 苏威则亲自斟了水递过去。 捂着温热的杯子,窦言似乎也渐渐找回说话的力气:“表兄过来探望陛下,却对陛下说:你怎么还不死,你早点死了,我才好早点继位,有你在一日,我便不得舒坦,好不容易令你躺在床上起不来,你却还不肯断气,平白折腾人!” 一字不漏复述这番话对窦言来说并不困难,她自小早慧,熟读典籍,还曾劝谏过宇文邕要为了国家忍辱负重,不要对皇后阿史那氏过于冷待,宇文邕十分喜爱这个外甥女,还曾感叹窦言为何不是男儿身,从小就将她养在身边,窦言更小的时候,有几年是在宫里头过的,即便后来回到家中,她出入宫廷也很自由,不必像常人那样经过重重盘查关卡。 有鉴于她在宗室里美名远播的聪敏,宇文宪丝毫不怀疑窦言这一番话的真实性。 宇文宪面露惊怒:“他果真这么说?” 窦言点点头:“那时候陛下生病,表兄压抑已久的脾气开始逐渐暴露,我不愿与他多照面,听见他来了,便先在寝宫里找一处地方避开,结果就听见表兄对陛下这么说……当时陛下气坏了,说他忤逆,是不孝子,还要让人起草诏书,说要废太子,但表兄让陛下不要白费力气了,还,还……” 她紧紧攥着杯子,小脸苍白,难掩惊恐,仿佛又回到那一日的情景,她躲在厚厚的帷幕之后,透过那一条缝隙,瞧见宇文赟站在龙榻之前,弯腰将宇文邕身上的被子扯高,然后…… “他闷死了陛下!宇文赟闷死了陛下,我都瞧见了!”窦言呜呜哭了起来,难以自已。 屋子里一时无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窦言的哭泣声。 宇文宪神色变幻不定,半晌怔怔无言。 苏威则震惊之色久久未退,他竭力避开朝政,闲居在野,任凭宇文邕如何邀请也不肯出任官职,只因与宇文宪、普六茹坚等人私交甚笃,方才冒险收留了宇文宪,却没想到会听见一桩事关皇权谋逆的惊天□□。 皇室中父子相残已非奇闻,但宇文赟早就被立为太子,这皇位迟早都是他的,若宇文赟这还等不及,迫不及待想杀了父亲,那可真是丧尽天良了。 沈峤问窦言:“宇文赟知道你听到了,所以要捉你?” 窦言红着眼点点头:“当时我躲在里头一动不敢动,生怕被宇文赟发现,他走了之后我才出来,他在外面宣布陛下驾崩的消息,我趁乱赶紧跑出去,谁知却被宇文赟发现,他疑心我可能看见他杀了陛下的事情,派人追到家中,借表兄妹叙旧之名想让我进宫。” 苏威:“你父亲与襄阳长公主可知此事?” 窦言:“表兄生性多疑,我怕他们知晓内情之后会在表兄面前露出形迹,所以不敢对他们透露只言片语,阿爹阿娘只当我因为先帝驾崩而悲痛不已,表兄除了国丧,立时就派人上门来,我怕阿爹阿娘拦不住,便独自偷跑出来,本想去边家找人,谁知道那里已经没人了。” 这时敲门声响起,苏威开门出去,片刻后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阿言饿了罢,先吃点东西再说。” 窦言毕竟是个不足十岁的小童,再如何聪颖冷静,饿了好几顿之后,再看见这碗汤面,禁不住垂涎三尺,二话不说低头便吃,往日锦衣玉食养出来的慢条斯理不翼而飞,显出几分狼吞虎咽。 宇文宪看得心酸,忍不住道:“慢点吃,别噎着了。” 沈峤:“宇文赟既是这般为人,难道先帝在位时竟毫无察觉?” 他也曾见过宇文邕一面,对方实在不像这么昏聩的人。 苏威想起还未介绍沈峤,便对宇文宪道:“齐王殿下,这位是玄都山的沈道长。” 宇文宪叹了口气:“沈道长有所不知,先帝在世时,对太子管教甚为严厉,因知太子嗜酒,甚至不允许东宫有半滴酒出现,太子久有不满,只因先帝还在,不得不苦苦忍耐。” 接下来不用多说,沈峤也已经明白了。 宇文赟压抑太久,性情难免出了偏差,变得暴虐好杀,可父亲正当壮年,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继位,他就等不及下手了。 至于宇文赟就算身为太子,能否以一己之力暗害宇文邕,眼下再追根究底也无益了。宇文邕禁佛禁道,灭了北齐,又准备与突厥人打仗,仇人遍天下,多的是人愿意和宇文赟合作,单是一个皇后阿史那氏,近水楼台,就比别人多了许多机会。 沈峤忽然想起晏无师,他先前对宇文赟的评价,对北周朝局的论断,眼下竟是一一实现。 思及小庙里的那一幕,他心头微颤,不由深吸口气,强压下来。 “我在城外听说,宇文赟大兴土木,修筑宫殿,还抓了许多上疏进言的人?” 他并非周朝百姓,又因宇文赟的确不得人心,此时直呼其名,也无人觉得不妥。 苏威:“此事说来话长。先帝驾崩之后,按照礼制本该守丧月余,陛下却只守了十来日,就下令除服,当时朝中便有许多人进言,请陛下遵从孝道,陛下却说宇文氏祖上乃鲜卑人,不必遵循汉家礼仪,天家的事情也用不着大臣们胡言乱语,以后再有进谏者,他一律当作乱臣贼子,杖责之后全家流放出京。” 宇文宪接道:“陛下又嫌现在住的宫殿过于狭小,没有天家气派,要重修殿宇,又在宫外修一座园林,供皇家游猎休憩,此前朝廷伐齐,本就耗了不少人力财力,先帝不肯向百姓增税,就让人将从齐宫运来的财物悉数没入国库,谁知陛下登基之后就将这一笔财物调出来,又转入内库……” 说及此,他苦笑了一下:“许多人因此上疏,又被陛下打压了一批。” 沈峤蹙眉:“虎父犬子,可惜了!” 周朝眼看蒸蒸日上的国运,难道真要断送在此子手中不成? 宇文宪摇首:“道长用心武道,对朝中的勾心斗角也许不是很了解,陛下这一招,明着是将钱财挪为己用,实际上却是排除异己,试探到底谁才是真正忠于他的人。那些眷恋先帝,又或者不肯一心一意跟着陛下走的,他自然要先下手为强,免得留下后患,陛下毕竟当了许多年的太子,这些帝王心术,他自然是熟能生巧。” 苏威冷冷道:“是啊,治国一窍不通,铲除异己倒是无师自通,弄得齐王殿下还得跑我这儿来避祸!” 宇文宪连连苦笑。 沈峤想到晏无师曾说过要扶助宇文宪的话,便道:“恕贫道直言,自古有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宇文赟倒行逆施,恐怕会令先帝心血付诸东流,周朝大好局面也会随之被打破,如今齐国刚刚并入版图,根基尚且不稳,突厥人又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而齐王殿下素有威望……” 宇文宪作了个手势,他没有故作惊恐惶惑,反是神色黯然:“我知道沈道长想说什么,陛下登基之后,便将我手中兵权悉数收回,又命人日夜监视我的宅子,将我一家老小都软禁在府中,且不说先帝对我恩重,我根本就没有那份心思,若真要图谋不轨,岂不反倒遂了他的心思,好让他给我扣上一个乱臣贼子的骂名?” 苏威:“沈道长有所不知,先帝驾崩之后,陛下便将先帝的禁令一一解除,又重新奉雪庭禅师为国师,如今陛下身边的元贵妃,也是雪庭禅师的俗家弟子。” 有雪庭这尊大佛坐镇,通过暗杀来消灭宇文赟的手段基本是不可能实现的,而明着来的话,宇文宪又没有太多的优势,他自己也并不愿意因此大动干戈。 窦言早就吃完了面,小脸恢复血色,正认真听他们说话。 宇文宪见状一笑:“道长将阿言送过来,我还未向您道谢。” 沈峤:“举手之劳而已,齐王不必挂怀。” 宇文宪:“道长此来长安,可是有何要事?” 沈峤:“我受故人之托,本想来京察看先帝安好,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宇文宪:“你所说的故人,莫非是晏少师?” 沈峤:“正是。晏宗主早在身陷重围之际,就已料到京城很可能遭遇突变,他曾对我说,若先帝有何不测,就来找齐王。” 宇文宪苦笑:“我明白晏宗主的意思,只是他高看我了。如今我手上兵权所剩无几,打起来除了血流成河,让无辜之人白白送命,还有何益呢?” 苏威不赞同道:“那殿下也总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罢?您带兵多年,军中威望甚隆,就算此时手无兵权,只要登高一呼,还是会有许多人肯响应的,届时未必就没有翻身的余地。” 宇文宪怒道:“那宇文赟若拿我的家人要挟,我能如何呢?难道可以不顾他们的性命,还一心一意要登上那皇位吗?如此一来我与宇文赟又有何不同呢?名不正则言不顺,宇文赟才是继位之君,即便他对先帝做了那样的事,又有几个人知晓呢?哪怕我带了人冲进皇宫,有雪庭在,照样可以带着宇文赟从容而退,到时候他们据地为王,周朝又要内乱,好不容易统一北方的大好局面就要荡然无存,这都是我和弟兄们这些年辛辛苦苦拼下来的,我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间接导致周朝动乱的罪人?” 苏威默然不语。 窦言仿佛听懂了,泪光盈盈,泫然欲泣。 沈峤忍不住暗暗一叹。 有些人天生注定仁厚心软,这与有没有杀人,或者杀过多少人无关,乱世之中,这种性子注定不可能成为枭雄,所以就算宇文宪就算知道怎么去做,他也做不出来。 “无畏啊,你素来不愿与宗室多加往来,之所以跟我私交甚笃,不就是因为我与那些不将人命当回事的宗室有所不同么?结果现在反而是你在劝我往那一条路上走了?” 苏威长叹,拱手一拜:“是我失言了,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宇文宪扶住他:“你最是知我的,别人说我出身富贵又能用兵,驰骋沙场杀敌无数,可若能选择,打从一开始,我就不愿意从戎,宁可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带一家老小过去,养花弄草,那才是人生极乐啊!” 可现在,造化弄人,堂堂威震八方的齐王只能躲在这里苟延残喘。 宇文宪见众人黯然,反是主动询问沈峤:“道长如今作何打算?” 沈峤想了想:“不知齐王可知边沿梅的下落?” 宇文宪摇摇头:“先帝驾崩之后,边府一夜之间人去楼空,谁也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想来是边兄早知有今日之祸,所以早早避了开去,说起来,他可比我有先见之明多了。” 苏威:“沈道长若是不嫌弃,就先在苏府住下罢,当日您于我苏家有恩,家母时常记挂,舍弟又对道长武功人品敬佩有加,如今正巧,我也可以带母亲与弟弟出来拜见您。” 既然宇文邕已死,边沿梅又不见踪影,自己虽然想尽快找到晏无师,但他也不知道应该往何处去寻,只能慢慢打听浣月宗或合欢宗的动静,而长安四通八达,消息显然比在别处要来得灵通许多,暂时在此栖身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想及此,沈峤道:“那就劳烦美阳县公了。” 苏威笑道:“道长不必见外,唤我无畏即可。” 几人正在说话,外面又有敲门声起,苏威去开门,便见心腹婢女立于外头:“郎君,后门来了两人,一大一小,自称是齐王殿下的部曲,叫颜英,说是带着齐王府的小郎君过来,想要求见齐王殿下。” 苏威皱眉:“他们怎会知道齐王在我这里?” 宇文宪却道:“是颜英吗,他的确是我在军中的得力臂膀,也许是王妃告诉了他,托他带着七郎先来这里躲避,先让他们进来再说罢,我出去见见。” 苏威带他们循着原来的暗道从书房出去,来到花厅。 侍女匆匆去传话,片刻之后,一名怀里抱着小童的年轻人跟在侍女后面过来了。 宇文宪又惊又喜:“颜英!你带来的是七郎么?” 对方扑通一声跪下,热泪盈眶:“殿下,您想煞颜英了!” 宇文宪朗声道:“起来,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是作甚,快起来!” 他将颜英怀里的小童接了过去,后者捧着宇文宪的脸,认真看了半晌,蹦出一句话:“阿爹,你瘦了。” 宇文宪倏地将他抱紧,好一会儿方才放开:“你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颜英:“自打殿下您失踪之后,京中谣言纷纷,都说您是被宇文赟那厮……” 说了一半的话在宇文宪的瞪视下不情不愿地改口:“被皇帝软禁在宫中了,齐王府上下被围数日,我们都急得不得了,可没有您发话,我们也不敢做什么,魏胥就说,为免齐王府有个万一,让我先去找王妃,询问您的下落,再将小郎君们一个个带出来,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以免皇帝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 宇文宪:“所以王妃让你带七郎出来?” 颜英:“是,王妃说七郎最小,还未上牒谱,就算有什么事也不容易被找着,又让属下带七郎过来见您。” 自家王妃竟是连最坏的局面都已经想好了,宇文宪闻言心酸,只能抱紧了怀中的小童。 苏威却面色凝重:“你说,是魏胥建议你这么做的?那你带着七郎过来的一路上,可曾发现有人跟踪?” 颜英冥思苦想:“应该没有罢,我小心得很……” 这话才刚说罢,沈峤神色一变,腾地直起身。 旁人不由注目:“沈道长?” 沈峤:“有许多兵马正朝这里奔来!” 众人面色陡变,苏威喝道:“快,进暗室里去!” 宇文宪却道:“来不及了,对方此来必是尾随颜英,将苏家上下包围,意图一网打尽,若苏府交不出人,陛下定不会罢休的!” 颜英一拍大腿:“难道是魏胥那王八蛋故意让我去找王妃,料定王妃会信任我,说出您的行踪,再尾随于我?!” 说话间,大队人马已然到了苏家外面,将门擂得震天响,来势汹汹,连在花厅里的众人都能遥闻。 苏府管家忙过来禀报:“主人,不好了,外头来了好些人,说是奉陛下之命,前来缉拿齐王的,若我们再不开门,就要冲进来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宇文宪长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来我命中注定在劫难逃,你去将府门打开,我跟他们走就是了,万勿令他们伤了苏家的人!” 苏威顿足:“去什么去!你就算不出去,我苏家窝藏包庇罪名也是跑不掉的了,何必管那么多,你先去躲起来,我自去应付他们,量他们不敢将苏家拆了!” “看来美阳县公是根本不将陛下放在眼里,宁可窝藏钦犯,祸连全家了!”冷笑声遥遥传来,却清晰可闻。 像苏威等几个毫无内功根基之人,顿觉这一字一句如擂鼓敲在每个人心上,俱是重重一震。 走进来的这些人里,当先是曾与沈峤一道去过陈国的宇文庆,但说话的人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人。 此人沈峤也不陌生,对方见了沈峤,反是微微流露出讶异之色,旋即哂笑:“沈道长,天涯何处不相逢,怎么哪里都能跟你相遇呢?” “慕容沁。”沈峤叫出他的名字,淡淡道,“陈恭还好吗?” 慕容沁笑了起来:“自然是极好的,忘了与沈道长说一声,我家主公因献太阿剑有功,已被陛下册封为赵国公了。” 第 84 章 太阿剑在婼羌地底的时候就被陈恭用红玉髓破开剑柄,从里面取出《朱阳策》残卷,没想到后来他又将剑带了回去,重新打制,此剑本是战国名剑,又因秦始皇的缘故,令太阿剑名声大涨,仿佛在谁手里,谁就是天下共主,这把剑对陈恭而言已无用处,但用来献给宇文赟,明显是投其所好,送对人了。 陈恭既然能在高纬那等人手下如鱼得水,碰上一个跟高纬差不多的宇文赟,当然也不在话下。 眼见大批人马从外头涌进来,将苏府围得水泄不通,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惶恐有之,愤怒有之,淡定亦有之。 苏威的母亲秦老夫人也被惊动了,在次子苏樵的陪同下走出来,苏樵久在江湖闯荡,没有官场上那么多束缚,见状就冷下声调:“宇文庆,你这是何意?我苏家好端端招谁惹谁了,你怎么将阿猫阿狗都往这里带?” 被暗指“阿猫阿狗”的慕容沁面上怒色一闪而逝,旋即强压下来。 宇文庆却更像是临时被抓来当差的,极不想与苏家起冲突,闻言便笑道:“苏二郎,好久不见,前些日子听说你去青城山了,没想到这么快便回来。” 他又向宇文宪、苏威和秦老夫人一一问好,与沈峤说话的语气也颇为熟稔:“沈道长,上回一别,庆甚为思念,想来您如今身体也大好了罢?” 沈峤颔首:“托福,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被宇文庆一插科打诨,原本紧绷的氛围顿时松快了许多。 宇文庆这才朝宇文宪拱了拱手,说起正事:“齐王,现在有人告发,说先帝暴病驾崩,其中与齐王有所关联,陛下震怒,命我带你入宫说明详情,若是冤枉的,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胡说八道!”颜英当先怒斥,“齐王殿下忠心耿耿,怎会谋害先帝,这完全是血口喷人!” 沈峤忍不住侧首看了一眼,躲在宇文宪身后的窦言果然一脸惊恐和意外。 他对阴谋诡计素来不敏感,也总愿意以最大的善意去揣度人心,但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沈峤也开始学习晏无师那样去看待问题。 宇文赟知道窦言已经看见自己弑父的一幕,又不放心叔父久掌兵权,战功赫赫,生怕对自己造成威胁,索性先下手为强,将罪名栽在宇文宪头上,甭管别人信不信,这样一来,窦言不过是个小女孩,她就算说了真相,也只能成为众多谣言中的一种。 毕竟是宇文邕的儿子,不管昏聩与否,帝王手段半点也不缺,相比之下,宇文宪就太被动了。 今日之事,恐怕难以善了了。 沈峤能想到的事情,宇文宪自然也能想到。 一瞬间,他脑海里已经转过许多念头。 事实上,早在宇文邕在位期间,晏无师就找过他,明确告诉他,愿意以浣月宗之势倾力襄助他成就大业,取代太子宇文赟,但当时宇文宪并未答应,后来宇文邕忽然重病不起,边沿梅也曾暗示过他,让他早作准备,但那时候宇文赟仍旧没有下定决心,终究不肯行逆天之事。 边沿梅没有再劝,结果宇文邕驾崩之后,边府上下一夜之间消失无踪,令人无从找起,而他则因为一念之差,落入先前晏无师所预言的境地。 晏无师曾经对他说过:一旦宇文邕驾崩,宇文赟不出一月,必然会对他这位叔父下手。 如今看来,竟一一应验。 宇文宪叹了口气,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对宇文庆道:“我一心忠君,日月可鉴,先帝是知道的,陛下也是知道的,满朝文武也都知道。陛下驾崩当日,我的确入宫探望过,但当时陛下昏昏欲睡,我逗留不过一刻钟就离开了,陛下驾崩之事,我也是后来才得知,又如何会与之牵连?” 宇文庆面露为难:“齐王,您这话,还是当面与陛下说得好,我只是奉差办事,实在做不了主啊!” 苏威冷冷道:“齐王若是进了宫,还能全须全尾出来么?” 宇文庆闭口不言,其实用不着谁来回答,在场每个人心中早有了答案。 慕容沁忽然道:“宇文大夫,出宫的时候,陛下曾说过,此事不宜拖延,越快越好!” 宇文庆露出不悦之色,但他终究没有反驳慕容沁,反是对宇文宪道:“齐王,您也听见了,还请您跟我走罢。” 颜英急道:“殿下,您不能去,这一去就没有回头路了,天下人都知道您是冤枉的,皇帝却不可能再放您回来,您一声令下,小人拼着性命也要带您杀出重围!” 慕容沁冷笑:“陛下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从此处到出城路上,俱有高手埋伏,就算你们能出得了这里,也出不了京城!退一万步说,齐王的家眷老小可还在齐王府呢,您就这么狠心眼睁睁看着他们送命?” 颜英怒斥:“慕容沁,卑鄙小人,三姓家奴,你有什么资格说话!” 秦老夫人忽然道:“我苏家世代名门,内蕴风骨,从无孬种鼠辈,齐王驰骋沙场,为周朝立下汗马功劳,人所共知,百姓景仰,今日如何能因为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便沦为阶下囚,若陛下有所质疑,我愿以苏家的名义担保齐王清白!” 苏威也道:“不错,我们苏家愿为齐王作证!” 慕容沁冷冷道:“作不作证,你们自去陛下跟前说,不要妨碍我们办差,今日之行,我们只为带走宇文宪,余者不必多说!” 苏樵怒目而视:“若我们不让你带走呢?” 慕容沁缓缓抽刀出鞘:“那就只好得罪了。” “慕容先生!这位苏家二郎君,可是青城山纯阳观易辟尘道长的亲传弟子!”宇文庆饱含警告意味地道,又对宇文宪说:“齐王,慕容先生的话其实并没有错,即便您走得了,齐王府的人也走不了,还请您三思才是。” “难道我不走,陛下就会放过齐王府上下?” 宇文宪惨淡一笑,将宇文诵放下,转向秦老夫人等人,忽然行了个大礼:“这些日子,宇文宪给贵府上下带来麻烦了,还请老夫人勿怪,也多谢诸位的维护,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我跟他们走便是,不要为我一人而连累你们。” 秦老夫人:“齐王……” 宇文宪上前几步,作出束手就擒之姿。 宇文庆挥手,左右的兵士立时上前将他拿下。 颜英:“殿下!” 宇文宪:“颜英,七郎就劳烦你多照料了,请你将他带走,送出京城,去他舅家……” 慕容沁却道:“齐王多虑了,不管是齐王儿女,还是王府里的下人,没有皇命,齐王府的人一个都出不了京。” 宇文宪面色大变:“我已束手就擒,陛下还待如何,难道要赶尽杀绝不成!” 慕容沁没有理会他:“来人,将宇文七郎也拿下!” 颜英却拦在宇文诵身前,一副拼了性命也要护住七郎的样子。 慕容沁如何会将他放在眼里,他拨开左右军士,长刀随着身形微动,不过三招,颜英便狼狈地跌落一旁,慕容沁面露不屑,伸手抓向宇文诵。 一把剑忽然横在他面前。 握剑的手非常好看,白皙,修长,宛若美玉,没有一点瑕疵。 慕容沁没有欣赏的心思,想也不想便朝剑鞘抓去,只是堪堪抓住剑鞘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这把剑的来头,以及剑主人的身份。 然后又想起了在婼羌遗址,沈峤一人独战群猿的情景。 于是动作不由得稍稍顿了一下。 正是这片刻的迟滞,剑鞘已经不在他触手可及的掌控范围之内了,慕容沁急急退了一步,避过扑面而来的一道剑风。 定睛一看,沈峤甚至还未出剑。 道袍飘飘,仙姿秀逸,出尘脱俗,对方看上去比在场任何人都要无害。 然而慕容沁知道那只是假象,若说先前他还有些看轻沈峤,经过婼羌一事之后,他再也不敢小觑眼前这道人所蕴含的强大实力。 他定了定神,冷声道:“沈道长,你属狗的吗,遇见什么都要多管闲事?” 沈峤:“齐王的罪名,你们尚未能够确凿定论,便要牵连稚子?” 慕容沁哂道:“胆敢暗害先帝,自然要株连全家。” 窦言再也忍不住,尖声叫了起来:“齐王没有害先帝,先帝是被宇文赟害死的!” 除了已经知晓内情的苏威和沈峤之外,在场众人皆是齐齐变色。 宇文庆更是忍不住失声道:“你说什么!” 慕容沁大声道:“妖言惑众,将她也捉起来,别放走一个人!” 伴随着这句话,拓跋良哲与慕容迅从外面掠了进来,一人抓向窦言,一人扑向宇文诵。 两名小儿毫无反抗之力,甚至都没能看清来人动作,只能眼睁睁地任其接近。 但无论拓跋良哲,还是慕容迅,都没能接近他们。 一道剑光闪过,挟着充沛的真气席卷而来,犹如山雨欲来风满楼,生生将两人逼退了数步。 沈峤:“有我在,谁敢动他们?” 这一字一句,仿佛平淡无波,却分明夹杂千钧之势。 慕容沁狠笑:“沈峤,我倒要看看,单凭你一个人,怎么护得住他们!” 他横刀向前,纵身朝沈峤掠去。 苏樵喝道:“谁说只有他一个!” 他提剑挡住慕容沁,扭头对沈峤大声道:“快带他们走!” 慕容沁怒道:“你们苏家是要造反不成!” “我们不要造反,只要公道!”秦老夫人的檀木杖重重往地上一顿,木杖瞬间断为两截,却见她从中抽出一把长剑,剑身宛若秋水,饱含杀意,一看便是名器。 苏威不知母亲多年来总习惯带在身边的手杖竟暗藏玄机,一时看得都呆住了。 双方登时战作一团,苏家俨然成了战场,颜英还想将宇文宪救出去,后者却喝道:“若我跟你走,那就是坐实谋害先帝的罪名了,你带七郎跟着沈道长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了!” “殿下!”颜英目眦欲裂,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父亲想以死相谏,令皇帝清醒,也让这场祸乱就此平息吗?”反是宇文诵出声。 “不错,你们快走!”宇文宪既欣慰又悲伤,欣慰的是幼子小小年纪便如此聪颖通透,将来必是一代人杰,悲伤的是自己再也无法看着他长大了。“带着我,你们是出不去的,更勿论还有齐王府众人,我不可能抛下他们!” 宇文诵突然跪下来,朝宇文宪磕了三个响头。 宇文宪泪如雨下,扭开头去。 颜英双目通红,咬咬牙,迅速上前抱起宇文诵,跑去那边与抱着窦言的沈峤会合,双方借着苏樵等人的掩护,迅速出了苏家,朝城门的方向跑去。 身后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则是慕容沁冷酷的声音:“陛下有命,若遇宇文宪抵抗,便可就地格杀,以儆效尤。” 他趁着慕容迅和拓跋良哲拖住秦老夫人等人之际,竟是直接杀了宇文宪,还故意将动静传出来,让沈峤等人也能听见。 “好贼子!”颜英气得脚步生生一顿,他怀中的宇文诵亦是泪流满面。 “不要回头,先出去再说!”沈峤喝道。 说话间,慕容沁已从后面追了上来,沈峤一手抱着窦言,回身便是一剑,然而慕容沁从前身为齐国大内第一高手,如今又能被陈恭倚为左右臂膀,自然不是这一剑就能打发的,他身形飘忽,刀法诡谲,擅于窥准对手弱点一击即中,但慕容沁很清楚,今时今日的沈峤,已不是他能杀得了的,所以他紧紧黏住沈峤,只冲着窦言下手,为的就是让沈峤不得不分心去照顾沈峤,从而露出空门,同时也为了拖住沈峤的脚步。 刀光剑影之中,窦言满脸恐惧,却一言不发,紧紧搂住沈峤的脖子,不令他分心片刻。 慕容沁厉声道:“沈峤,你带着这小童,还要照料那两个人,而从这里到城门处,还有比我武功更高的高手在等着,你以为单凭你一己之力还能走多远!” 沈峤不为所动:“道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剑气澎湃,慕容沁抵挡不及,胸口如遭重击,喷出一口鲜血。 但他非但没有怯战,反倒哈哈大笑,饱含讽刺之意:“道?你的道是什么?乱世之中,强者为尊,你的道若是有用,为何处处受挫,为何连玄都山掌教之位都丢了,你的道若是有用,你所属意的明君为何还没出现?” 沈峤闻言微微一笑。 笑容宛如风拂春波,泛起动人涟漪,就连山川之怒,仿佛都能为之抚平。 近在咫尺的窦言怔怔看着,她忽然忘记了恐惧,忘记了自己还处于四面楚歌的危险之中,即使数十年后,她都没有忘记这个笑容。 然而沈峤只是一笑,没有回答,这一笑里,早已蕴含千言万语。 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多费唇舌又有何益? 道不同,不相为谋! 落木萧萧,寒风飒飒,原本大气磅礴的剑法急转直下,陡然多了一份肃杀之意,这是沈峤当初在碧霞宗上与昆邪一战之后,见自己对剑道的领悟融入剑法之中,另外自创的一套新剑法,每一招出去,都简简单单,毫无花样,慕容沁也觉得自己接下,可偏偏每次想要接招反击的时候,刀却总是不由自主偏了方向,又或者达不到预定的效果,反而被对方前者鼻子走。 沈峤一手抱着窦言,只以一手对敌,竟将慕容沁步步逼入无力抵挡的境地! 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慕容沁狠狠撞上身后墙壁,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沈峤剑尖一抖,剑气竟直接化为实质,点住他的肩头要穴,令他无法动弹。 沈峤没有恋战,更不曾有丝毫停留,足尖一点,便又朝颜英的方向掠去。 此时的颜英带着宇文诵,已经快要跑到城门口了,他武将出身,擅长的是沙场上拼杀的功夫,轻功并不算厉害,此时一鼓作气,只希望能够马上出城,将宇文诵远远带离险境,不负齐王临终托付。 破空之声传来! 他头一偏,避开从不远处城门上射来的箭矢。 果然如慕容沁所说,那里早已埋伏重兵,个个弓箭上弦,只待万箭齐发,便能将颜英和宇文诵射成蜂窝。 颜英没有半分停留,反而加快了脚程,他低下头对宇文诵道:“七郎,你听我说,待会儿我护着你,等这一波箭雨过了,他们必然要重新上箭,就趁这一会儿工夫,你沿着城墙下面跑,那里的小门没关,有我断后,你只管往前跑,沈道长就在后面,想必很快能追上来,到时候你就跟着他,什么也不要管,千万别回头,知道吗!” 宇文诵从小就被宇文宪所喜爱,认为是宇文家将来最有出息的一个孩子,可见何等聪颖,他如何会听不懂颜英的言下之意,闻言死死咬着牙:“颜叔!” 颜英知道他听懂了,嘴角扯开,一面躲开由上而下的箭雨,不一会儿,他背上就中了好几箭,但他反而将宇文诵搂得更紧,脚下也没有片刻凝滞。 他带着宇文诵奔向还未关上的侧门,手持枪戟的士兵前来拦截,都被他一一打退。 “走!快走!跑出去!”他松开宇文诵,对他喊道。 “不要放箭,住手!”一道人影冲到城门上,制止那些准备第二波放箭的士兵。 城门守将瞧见来人身份,均不敢妄动,然而守将身边的人却道:“继续放箭,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停下!” “住手!”普六茹坚喝道,“大都督,陛下并没有下令对齐王一家赶尽杀绝,你这是何故?” 刘昉呵呵一笑:“随国公,想那齐王宇文宪还曾在先帝面前进言,说要提防你,你不仅不恨他,现在反而站出来为他说话,这又是何道理?” 普六茹坚:“齐王向先帝进言,那是他职责所在,一片公心,我不至于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这稚子却是无辜,大都督何妨放他一马,也算积德了!” 刘昉转念一想,宇文宪在朝廷民间威望甚高,现在皇帝骤然发难,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等风波一过,为齐王一家求情的人必然很多,自己又何必去触那个霉头呢? “也罢,我就给随国公一个面子,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声,我这边手下留情也没用,陛下早已派了高手在城外伏击,这小童就算能出这个门,照旧是死路一条。” 普六茹坚心头咯噔一声,忍不住往城外的方向望去。 居高临下,他清楚地看见宇文诵撞撞跌跌出了城门,那头却已经有三人朝他走了过去。 一人光头。 一人断臂。 还有一人,手脚俱全,器宇轩昂。 那三人里,随便挑出一个放到江湖上,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用来围堵一名小童,实在是杀鸡用了牛刀。 普六茹坚认不得光头和断臂之人,却认得最左边那个。 “陈恭?陛下对宇文诵竟如此重视,连他都亲自出马了?” 谁都知道,赵国公陈恭乃皇帝新近宠臣,甚得帝心,对方献了太阿剑,又引荐了合欢宗给皇帝,与佛门分权,顺便取代浣月宗原先在皇帝身边的影响力,宇文赟巴不得能够左右制衡,陈恭的得宠水到渠成。 刘昉在旁边应道:“斩草除根,都说宇文七郎天资聪颖,陛下只怕放虎归山,日后给自己埋下祸患。” 二人正说着话,宇文诵已经停住脚步,他定定看着前面三人,似乎不知作何反应。 宝云朝他一笑:“宇文七郎,我劝你莫要再跑了,陛下给我们的命令是死活不论,你若肯乖乖听话,跟我们回去,便可免了皮肉之苦。” 普六茹坚遥遥望着,暗叹一声,心想难道宇文家这最后一丝血脉,还是注定保不住么? 正作此想之际,便见一道人影从城中掠来,见城门俱已关闭,索性纵身而起,竟如平地踏云,步步往上,还没等城墙上众人反应过来,对方已经从他们身边飘过,又飘向城下。 凌波微波,足不沾尘,天阔虹影,落落长风。 这等轻功,实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如刘昉与普六茹坚二人,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更勿论其他士兵。 “三位手下败将,贫道来迟一步,还望恕罪。” 宛若从天而降,沈峤抱着窦言,落在宝云等三人面前。 第 85 章 大家彼此都是老熟人了,再度重逢,连自我介绍都省去了,阎狩一条手臂废在沈峤手里,见了沈峤登时杀意盈然,比在场任何人更想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恨。 陈恭倒还能露出笑容:“婼羌一别,多日不见,沈道长可还安好?” 沈峤似乎不愿与他说话,竟是连半句敷衍都懒得开口。 换作从前的陈恭,自尊心奇高,遇上有人看轻自己,只怕肺都气炸了,二话不说就要撸袖子与人打架。但时移势易,他如今位高权重,眼界心胸仿佛也随之宽广起来了,非但没有因为沈峤的冷眼相对而生气,反倒和颜悦色劝说起对方来:“沈道长,佛道二门被禁由来已久,然而陛下一登基,就将佛道解禁,道长可知这其中意味着什么?” 沈峤还记得当初在破庙里,陈恭连一个驴肉夹饼都看得跟宝贝似的,大字更不识几个,现在却对他说起皇帝禁佛道的目的来,只怕将陈恭赶出门的后母,做梦都不会想到继子会有今日,两相对比,沈峤只觉人生际遇,最是莫测,尤其身在乱世,只要舍得下脸皮操守,又有足够的胆魄野心手段,如陈恭这般,倒更像是激励人上进的典范了。 “意味着什么?”他淡淡反问。 陈恭笑道:“意味着陛下对佛道并无偏见,不管是佛门,还是道门,只要愿意归顺朝廷,陛下都会一视同仁。沈道长出身玄都山,本是当仁不让的掌教人选,却被奸人所趁,夺了掌教之位,若你愿意,陛下愿意全力支持你复位。如今玄都山在道门的地位逐渐被青城山取代,如有朝廷的扶持,想要恢复天下第一道门的容光,也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情。不知沈道长意下如何?” 窦言再聪颖,这些涉及天下江湖势力分派的内容,她也多半听不懂,但她却能听出陈恭话语里的引诱之意,对方虽然有三人,却好像很忌惮抱着自己的这位道长的实力,所以宁可先诱之以利,避免动武。 他会被说动吗?窦言有点紧张,抓着对方衣襟的力道也不由大了一点。 她余光一瞥,看见被沈峤牵着手的宇文诵,虽然绷着一张脸,但也同样泄露了眼神里的紧张,显然与她有着同样的担忧。 宝云也顺着陈恭的话道:“不错,沈道长,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合欢宗之前有所得罪,那也是因为咱们立场不同,各为其主,桑景行曾对我说,当日你之所以会落入他手中,全因晏无师将你制住,双手奉上,又以言语诱之,他才会一时失察,归根结底,咱们共同的敌人,还应该是晏无师才对。陛下广纳天下人才,我合欢宗本与佛门不和,如今却也愿意同为陛下效命,若再加上道门,那可真是一段佳话了。等天下一统,道门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以陛下对道门的看重,别说玄都山掌教,就是你想要国师之位,陛下必然都会痛快许之。” 那天他见识过沈峤的厉害,阎狩手臂被斩更是在眼前发生的事情,宝云估量着就算自己与沈峤对上,下场也不会比阎狩更好。 阎狩想要报一臂之仇,他却没有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这样厉害的敌人,自然是能不结仇就不结仇。 若白茸在此,定会心生惊叹。想当初她与沈峤初见,后者眼瞎落魄,半点武功也没有,只能任人鱼肉,然而短短几年时间内,沈峤已经从一无所有,人人可欺的境地,又一步步走到如今连合欢宗长老也不能不严阵以待的位置。 沈峤:“先帝在时,我曾入宫面见,当时先帝就已经提出愿助我一臂之力,令玄都紫府成为道门柱石,我要答应,当时就答应了,又何须等到今日,论威望信义,先帝岂非比宇文赟更可靠?” 言下之意,竟是瞧不上宇文赟。 陈恭:“也罢,看来沈道长今日为了这两名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小儿,宁愿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看在你我以往的情分上,容陈某再提醒你一句,你这样做,无疑是与朝廷作对,从今往后,佛门、合欢宗,乃至朝廷的人,将再容不下你,等到将来周朝江山一统,你更要与天下人为敌,你可想好了?” 沈峤露出微微诧异的神色:“情分?你我有何情分?是你当日为了避免被穆提婆当作佞幸,卖友求荣,将祸水引到我身上的情分吗?” 温厚君子,终也有对人冷嘲热讽的一日,若不是对陈恭实在不耻,对合欢宗众人印象极差,沈峤也不会口出此言。 提及往事,陈恭面上掠过一抹异色,有尴尬,心虚,也有恼怒,如同脸皮活生生被人揭下来一般,火辣辣的疼。 “沈峤,你总是这样不识时务。”他一哂,“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了。” 阎狩早对沈峤咬牙切齿,在他看来,宝云和陈恭所说的都是废话,江湖上能作主的还是拳头,谁拳头硬,武功高,谁就说了算,当日的断臂之仇,他引以为耻,毕生难忘,不管沈峤今日是否答应陈恭的劝降,他都要杀了对方,所以陈恭的话刚落音,他便纵身一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沈峤身边的宇文诵。 他的目的很明确,自己要对宇文诵下手,沈峤就不能不分心去护住宇文诵,如此一来他自己肯定会露出破绽。 阎狩的速度极快,这个念头刚起,他的手已经到了宇文诵面前,堪堪碰上对方的头发,沈峤果然提剑来挡,阎狩早有预料,却忽然折身一掌拍向沈峤怀里的窦言! 这一掌下去,若是正中窦言头顶,女童必然脑浆迸裂七窍流血而死。 宝云和陈恭自然也没有闲着,在阎狩出手的时候,他们也动了。 两人分作两头攻向沈峤。 距离在婼羌,陈恭的武功似乎又有所长进,他的剑宛若绿波,迅如雷蛇,伴随着真气一层层荡漾开去,若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他的武功十分驳杂,几乎涵括各家之长。 陈恭以幸臣起家,让他窥见武道门径的是沈峤,真正手把手教他武功的却是穆提婆,但穆提婆的武功仅称得上二流,很快陈恭就发现自己能从穆提婆身上学到的有限,天分过人,过耳不忘的他开始将目标放得更高更远。在跟随齐帝高纬之后,陈恭自然接触了更多齐国高手,这其中就包括慕容沁、合欢宗等人,陈恭将自己学到的武功与他无意间得到的《朱阳策》残卷融合,不知不觉竟一步步在武道上越走越高。 这等良才美玉,比之沈峤晏无师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使陶弘景在世,亦得称赞一声天纵奇才,乱世出英雄,更出枭雄,这天下给了陈恭充分施展的余地,他这一生注定不会流于凡俗。 此时此刻,他攻向沈峤的这一剑里,既像是从慕容沁的刀法里改动的,又像是终南派里的终南剑法一脉,兼刀法的凌厉霸气,与终南剑法灵动飘忽于一身,剑气袅袅,犹如白雪飞絮,片片落下,似乎无处不在,又几不可察,令对手很难捉住命脉。 阎狩饱含仇恨,宝云伺机暗算,陈恭又步步紧逼,三人俱非易与之辈,而沈峤却一手迎敌,另一只手抱着窦言,还要护住宇文诵,面对四面八方涌上来的攻击,几乎像是身在天罗地网之中,没有逃脱的空隙。 但沈峤没有逃。 他甚至连后退都不曾。 抽剑出鞘,对着三个方向而来的三个敌人,山河同悲剑横扫出去。 只一招,毫无花哨,平平无奇。 然而身在城门之上,原本为沈峤捏一把汗的普六茹坚,却隐隐听见巨浪滔天的动静,仿佛从远方地平线上滚滚而来,又像是在地底深处轰然响起。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随着沈峤那一剑扫出,剑身几乎化作白浪,瞬间层层扩散开去。 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大巧若拙,至繁至简。 陈恭、阎狩、宝云三人,被淹没在“白浪”之中,而沈峤明明只有一个,却仿佛化身无数,每个人都感觉到无上压力,他们的攻势不仅被化为乌有,竟还悉数反噬回来,以彼之道,还于彼身。 刘昉不谙武功,当下便惊呼一声:“那沈峤竟是妖怪不成,怎能忽然间化身无数?” 普六茹坚解释道:“那是一种幻象,又剑境衍生出来的,沈峤在剑道上的造诣,必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只怕比起当年的祁凤阁,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祁凤阁之名,连刘昉也是有所耳闻的,这世间宗师级高手寥寥无几,但每一个宗师级高手,无疑都有着能在千军万马中取人首级,从容而退的实力,所以朝廷会极力笼络,即便是刚愎自用如宇文邕者,也很倚重晏无师,在他面前从不摆皇帝架子。 眼下沈峤也许离宗师级高手还差一点火候,但这点火候也不需要十年八年才能达到了,刘昉闻言就有些害怕,忙道:“方才我可没有下令朝沈峤射箭,随国公你也是看到的,咱们皇命在身,不得已而为之,若沈,咳,沈道尊有所误会,你可要帮我澄清一二!” 普六茹坚应声:“是,大都督职责所在,绝无私心,坚自然明白。” 刘昉暗暗松了口气,复又被底下的打斗吸引住视线:“你看今日之战,陈恭他们能赢否?” 不单是他们两人在观战,城门上的士兵也都目不转睛盯着这场精彩绝伦的交手,眼见底下刀光剑影,杀气四溢,而沈峤带着两名小童,累赘加身,犹在其中游走自如,不由都流露出钦服之色。 时人重英雄,众人虽碍于皇命,不得不对宇文诵下手,但宇文宪在军中素有威望,沈峤原本事不关己,却愿意为了两名小童而身陷险境,此等胸襟情怀,如何能不令寻常人肃然起敬? 当日杀昆邪,只有碧霞宗一应人在场,便是场面再惊天动地,所知者也有限,如今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寡敌众,以少胜多。 这一战,注定名动天下! 沈峤将宇文诵护在身后,自己则抱着窦言,筑起重重剑幕,一时挡住陈恭与宝云,剑锋微荡,若明月破云,光彩流溢,直冲阎狩当头杀去。 阎狩连拍三掌,却悉数被剑气反噬,他不得不连退几步,只以为有陈恭和宝云的加入,沈峤定然分、身乏术,无暇他顾,却没想到对方完全无视其他两人,剑气涤荡,悬江倒海,朝自己席卷而来。 他忙忙抬掌相迎,然而手刚抬起,便感觉无法忍受的刺痛,剑光竟已到了眼前! 而他整只手被卷入其中,没入茫茫白光,就像当日失去了手臂的那种疼痛,令他不由自主心生恐惧,平生头一遭想要掉头就跑。 战意荡然无存,杀气更是被强行抹平,阎狩此刻只想全身而退,但他忘记了,当他心生退意的那一刻,其实他已经输了。 漫天剑光占据了视线,但剑只有一把,刺入阎狩后背心脏位置的剑,最终也只有一把。 阎狩低下头,他看见山河同悲剑的剑尖,后者已经变成红色。 那是他的血。 染血的山河同悲剑依旧嗡嗡作响,声音极小,但阎狩很奇怪自己居然能听见,而且极为清晰。 也许是因为剑身就在他体内的缘故。 还未等他再确认一下,剑已经被沈峤从背后抽了出来,阎狩往前踉跄几步,扑通跪倒在地。 在他身后,交战依旧在继续,但那已经不需要他的参与了。 “真英雄也!”城门上的普六茹坚,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叹。 旁人虽无言语,但表情明显也与他有同样的感觉。 无论何时何地,这样的人杰,总是令人赞叹的。 城下那边,阎狩被杀令宝云和陈恭面露震惊,但他们的攻势并没有因此停下来,反而如疾风骤雨一般越发凌厉,两人不约而同都选择避开正面与沈峤交锋,而将目标放在窦言和宇文诵上面。 既然沈峤选择了这两名小童作为自己的弱点,那么他们往小童上招呼也是应有之义,生死之间,只论输赢,不论手段。 今日若不杀了沈峤,此人它日定会成为心腹大患! 陈恭与宝云的心头几乎同时浮现出这句话。 陈恭剑势极快,宝云却走诡谲一脉,两者一左一右,相互配合,他们知道沈峤的剑气再厉害,也不可能绵绵不绝,永不枯竭。 沈峤同样奔向宇文诵,却不是为了护在他身前,而是将手中的窦言抛了出去。 不用他吩咐,宇文诵瞬间就读懂了他的意思,他伸出双臂,接住了比他矮一个头的窦言。 沈峤袍袖一卷,直接将两人卷离几丈之远,然后回身横扫。 势若波涛漫涌,身如石梁卧虹,澎湃张扬,隐隐有君临天下之威,一反之前中正平和的剑风。 陈恭将来势悉数化解,剑身刺入对方剑幕,一路畅顺,正心喜时,却愕然发现自己的目标不知何时变成了宝云。 自己背后! 他心头陡生警觉,蓦地回过头,也是一道剑气荡出。 但宝云想来同样碰到了与他一样的疑阵,却收手不及,一掌朝陈恭拍来。 陈恭出了一半的剑势不得不急急撤回,侧身闪向一旁,避开宝云的掌风。 沈峤却不偏不倚,身剑合一,直冲宝云而去。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宝云此掌本用上了十成功力,中途却因目标换成陈恭而不得不临时撤回半数内力,但去势已成,不容后退,沈峤挟着剑光,怒涛倾注,势若千钧,扑面而来! 鲜血从宝云身上喷溅出来,转眼间他喉咙已经多了一个血洞。 接连两个合欢宗长老,竟都死在沈峤剑下。 陈恭见势不妙,早在沈峤一剑刺向宝云之际,就已经转身朝宇文诵等两小童奔去。 他们今日的目的,本来就是留下宇文诵,是阎狩自作主张,非要杀了沈峤,如今能把宇文诵带走,自己就算是不负使命。 但他没有想到,沈峤的剑道竟已高到如此境界,刚刚杀了宝云,那头便又向他疾奔而来,轻功卓越,几不留痕。 按照这样的速度,哪怕他将宇文诵抓到手,也免不了要与沈峤正面交手。 一个是斩草除根,一个是有性命之危,毫无疑问当然是后者更重要。 陈恭当机立断,舍了宇文诵,中途生生折了身形,往城中方向奔去,他将轻功运至极致,踩着城墙上凸起的砖块,转眼上了城门。 沈峤并没有追过去的打算,他带上窦言和宇文诵,便朝相反方向奔去。 还剑入鞘,两只手臂挟着两名小童,沈峤一口气奔出两三里地远,直到远离城门视线,方才停了下来。 他放下两名小童,身形往前踉跄数步,却是吐出一大口血。 “沈道长!”窦言惊呼一声,连忙跑上前扶住他。 宇文诵虽然没有言语,却也搀住他另外一只手臂,吃力地要撑住沈峤的大半分量。 “不妨事……”沈峤捂着胸口,困难地安慰两人,嘴里却满是血腥气。 宝云等人不是什么三脚猫,作为合欢宗长老,即使不入天下十大,他们同样是江湖有数的高手,以沈峤如今的实力,一口气杀了两人,听起来威风,但他同样也付出不少代价。 方才交手之时,他同样身中数掌,如果陈恭不被他所表现出来的强悍所蒙骗震慑,而留心观察的话,就不难发现沈峤当时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 窦言泪眼汪汪,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不准哭!”宇文诵对她道,“前面有个亭子,我来过的,我们去那里坐一下。” 沈峤思忖方才他们几人交手之时,城中没有追兵出来,想必宇文宪的事情也有不少人暗中同情帮忙,一时半会不至于有危险,就没有忙着强提真气带他们走。 窦言忙点点头,两人扶着沈峤往前走。 走了没多远,拐过一个弯,果然看见一个小亭子。 只是亭子里却立着两个人。 亭外还系着一匹马。 “是阿爹!”没等沈峤反应,窦言就眼尖认出对方身份,但她没有抛下沈峤,反而依旧搀扶着沈峤,直至来到亭中,方才飞扑过去。 “阿爹!” “阿言!” 窦毅将女儿紧紧搂住,满脸焦灼霎时化为惊喜。 宇文诵眼见这一幕,不由想起惨死的父亲,忍耐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扑簌扑簌掉下来。 一只手覆上他的脑袋,轻轻摩挲,带着温暖。 是沈峤。 宇文诵没有说话,没有抽泣出声,只是忍不住靠近沈峤些许,依偎在他身边。 短短时间之内,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一种无言的信任和默契,这是经过生死考验换来的。 窦毅向沈峤拱手躬身:“多谢沈道尊对小女的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毅没齿难忘!” 他是发自内心的感激,所以连尊称也换作对道门中人至高的敬称。 当年沈峤之师祁凤阁,同样得称一声祁凤道尊。 “窦郎君不必客气!”沈峤的声音有些黯哑虚弱。 “在下终南派长孙晟,当日在苏家寿宴上,与沈道尊有过一面之缘,您也许还记得我。”窦毅身旁的人开口道,一面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这是玉露丸,终南派用来治内伤的,还有些效用,请沈道尊收下。” 沈峤也不与他客气,道谢之后便接过来。 长孙晟:“齐王之冤,天下皆知,可惜功高震主,今上倒行逆施,陷害忠良,人人皆知,晟因身后还有家族要照料,行事多有顾忌,如今见道尊所为,方觉羞愧,请受晟一拜!” 沈峤伸手扶住他:“道有三千,各人选择的道不同,本也没什么可非议的,若没有你们在背后相帮,我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脱身。苏家不似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苏氏满门老小还在长安,方才却与我一道当面反抗宇文赟,他们不会有事罢?” 长孙晟:“是,您放心,我师从终南派,长孙家在长安也还有些关系,可以将苏家人都暗中带往终南山去暂避。不如您也带着宇文七郎一并上山,终南山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大派,总还是有些勇气对抗周主爪牙的。” 沈峤却摇摇头:“不了,终南山离长安近,若宇文赟执意追究到底,终归并非久留之地,我想带他走远一些,彻底脱离危险再说。” 长孙晟与窦毅相望一眼,前者叹息:“也罢,此马虽非千里马,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名驹,道尊如今身有不便,以其代步,想必也方便许多!” 第 86 章 长孙晟所言不虚,玉露丸果然卓有成效,沈峤用了两丸,稍作片刻,加上体内朱阳策真气运行,经脉疏通,气血活络,胸口闷痛感渐渐少了许多,也不似之前那样说一句话都非常吃力了。 他辞别长孙晟和窦毅二人,带着宇文诵上马,为了让宇文诵适应一些,他特意将速度放缓,一面回头望去。 长安城巍巍而立,气象磅礴,一如从前,历经战火而岿然不倒,然而千百年来人事变迁,朝代更迭,如宇文宪这样含冤而死的惨事,只怕再过几年,也没多少人记得了。 窦言被父亲牵着手,眼睛一眨不眨瞅着他们,扬声道:“沈道尊保重,宇文七郎保重!” 沈峤朝她露出笑容,却见宇文诵坐在自己身前一言不发,便道:“你可要回头再看长安一眼?我们这一去,便不知何时才能归来了。” 宇文诵默然片刻,方道:“伤心之地,多看徒惹伤心,我只恨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受难蒙冤。” 他的年纪比十五还小,却一出口就是少年老成的话,当日十五没了师父,尚且哭得不能自已,宇文诵先前在苏家哭过一场之后,此时虽然声音黯哑,语调却清晰流利,比十五强上数倍,想来王侯世家的孩子莫不如此,再看窦言,当时在沈峤怀中,虽然情势凶险万分,也没有因为恐惧而胡乱挣扎,影响沈峤应敌。 沈峤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不要这样想,你父亲原本有机会从容而退,却依旧选择留下,一者是不愿意令你母亲和兄长众人独自赴难,二者也是为了向皇帝,乃至向天下表达他的清白忠心,也许有人不懂,但你是他的儿子,一定能懂他,是不是?” 宇文诵嗯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方才低声道:“其实阿爹早有布置,本想让阿娘他们先伺机离开,但我阿娘也不想独留阿爹一人赴难,我那些兄长们,也都个个不愿意走,只有我年纪小,被颜叔强行带走……” 沈峤:“是了,每个人生于世上,都有自己的选择,有些人选择苟且偷生,也有些人愿意为了名节清白而付出性命,本来都无可厚非。患难之中才更显真情,齐王既有这么多人明里暗里帮他,苏家甚至愿意挺身而出站出来与皇帝明着作对,可见齐王品行众人皆知,无论如何也诋毁不了,我既受人之托,必然会安顿好你,你可有什么亲戚想投?” 他原是准备直接将宇文诵带回泰山碧霞宗的,但眼见对方小小年纪却颇有主见,遂改变了主意,询问他的意见,而非直接替他作主。 宇文诵摇摇头:“宇文家的亲戚俱是宗亲皇室,即便有人肯收留,若是上头追究下来,难免也连累了他们,如今宇文赟一连杀我父亲等三名德高望重的宗室,也不忌惮再多杀些人来立威,沈道长,您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沈峤:“好,那我们便去碧霞宗。” 宇文诵:“碧霞宗在哪里?” 沈峤:“在泰山。” 宇文诵果然来了兴趣:“是五岳之首的泰山?” 沈峤笑道:“正是,泰山势加群山,气冠天下,云霞日出更是一绝,你若亲眼见了,定不后悔。” 宇文诵毕竟年纪小,注意力容易被转移,纵然伤心欲绝,此时听见沈峤的形容,不免也带上几分向往之色。 先前宇文赟忌惮宇文宪的威望,唯恐夜长梦多,只先让人围了齐王府,逼得宇文宪仓皇躲藏,旁人只当宇文赟还不想杀人,就放松了警惕,谁也没想到宇文赟会骤然发难,直接让慕容沁下手杀了自己的叔叔,齐王府上下不堪受辱,直接在天使面前自尽,消息一经传出,举城皆惊,众人为宇文宪悲痛之余,又纷纷上疏弹劾皇帝底下的爪牙陈恭等人,弦外之音直指皇帝,又有人暗中帮忙使力,让皇帝没空派人出城追捕沈峤和宇文诵。 如此一来,沈峤带着宇文诵一路出了长安数日,也没有出现追兵的影子。 至于合欢宗众人,沈峤一连杀了对方门中两个长老,与合欢宗俨然血海深仇,但就算没有这茬,桑景行当□□得沈峤武功尽废,又反噬己身以致重伤,这份梁子也早已结下,眼下暂时安全,不等于永远都安全。 沈峤如今虽有伤在身,但他早已今非昔比,若来的不是桑景行和元秀秀,其他人他尚且能够应付,也足以保护宇文诵,所以行至和州,便放慢了步伐,没有循着去碧霞宗最近的路途,而是往南一路走,既是养伤,也是带着宇文诵散心。 如此在路上行了三个月有余,二人走走停停,入了城就去寻道观歇脚,沈峤则会带着宇文诵登高望远,饱览当地秀色,又或走遍大街小巷,观阅市井世情。 正所谓人生百态自有真义,世情之中也蕴含许多道理,大道三千,万变不离其宗,沈峤看得越多,心中越通透,对剑道武道亦有助益。 此时的他早非当日在玄都山上遭人背叛的落魄掌教,然而在红尘之中打滚一回,他身上非但未见市侩之气,反而越见出尘,乌发青衣,身负长剑,面色莹润,皎若明月,望之如神仙中人,无形之中便令人心生不敢亵渎的高洁禁欲之感。 宇文诵则通过这些见闻,很大程度上纾解了郁闷愁苦的心情,他小小年纪,若长年累月烦闷于心,只会短命早夭,沈峤用心良苦,道理说得很少,只带他四处游走,便是想让他多看一些,多想一些,从而放开襟怀,开阔眼界。 “好教这位道长知晓,你们来得正巧,今日正是黄公六十大寿,举城乡绅名宿前往祝寿,您二位若想去登山游玩,还不如等到明日再晚,错过了寿宴却有些可惜!” 他们来到汝南地界,沈峤带着宇文诵入住客栈,伙计见两人是外乡人,便如是介绍道。 “黄公?”沈峤自然没法从这两个字上判断对方的身份。 “是是,黄公名讳希道,正是本城名士,据说不管在士林还是在江湖上,都颇有名声,小子也说不出那么多的道道,不过黄公在本城的名声的确如雷贯耳,他老人家极为好客,便是没有受邀也能进去喝一杯水酒,听说今日还会有月琴名家杜公献曲祝寿,许多人都闻讯前往呢,就算进不去,在外头听听也能洗耳朵……” 伙计兀自喋喋不休地说着,沈峤回忆黄希道三字,似乎曾听晏无师提起过,对方据说出身汝南世家,精通音律,武功上同样颇有成就,不过因为家世背景的缘故,只能算得上半个江湖人。 武功稍微低点的人都不入晏无师之眼,之所以提过他,乃是因为此人能将音律演化出肃杀之气,又能奏出和悦之声招来百鸟驻足,与法镜宗宗主广陵散有些共通之处,但黄希道的武功虽然不如广陵散,音律上却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晏无师说广陵散的时候,也曾略提黄希道之名。 宇文诵眼睛一亮,扯扯沈峤衣角,待他弯下腰,便悄声道:“他说的那个月琴名家我见过,叫杜昀,曾经入宫献过艺,的确有一曲绕梁,三日不绝之功。” 沈峤:“你想去听?” 宇文诵面露渴望:“可以吗?” 沈峤微微一笑:“自然可以,既然黄公好客,想必不在乎多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此处离黄府不远,两人到那里时,一名身着管家服色的人正站在门口亲自待客,迎来送往。 对方见沈峤带着宇文诵前来,照例询问姓名,沈峤为免麻烦,便隐去真名:“在下山乔子,游方道人,听说黄公大寿,特来贺寿。” 来了空手未免失礼,他在路上买了点礼物,此时便由宇文诵双手奉上。 这点礼物并不被管家放在眼里,今日黄家多的是上门蹭吃蹭喝的人,但黄府家大业大,不在乎多这点人,只将人按身份分作几拨引到几处去,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座席,名士也有名士的座席。 黄府管家见多了各色人等,早已练就火眼金睛,见沈峤身后背着长条布囊,貌似武器,便多了两分小心:“敢问这位道长可是江湖中人?” 沈峤却摇摇头:“拳脚功夫只是粗通,算不上江湖中人。” 管家因他气度出色,自然也不敢将其归入寻常人等,又见宇文诵小小年纪,同样俊秀沉稳,当下便让人将他们引至名士所在的座席上。 沈峤与席间众人本不相识,但他性情温厚,待人可亲,旁人见他道士打扮,难免询问起道门典故,这一来二去,沈峤已与左右熟稔,也知晓这些人都是本城名士,在士林中有些名望,今日也是为了杜大家的月琴献艺而来,言语之间,很是推崇。 宾客还未来齐,主人家去了别处招呼客人,众人交头接耳,联络感情,氛围热烈却有些吵杂,宇文诵听左右谈论曲艺,一脸认真,沈峤不经意抬头,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熟悉得他忍不住咦了一声。 第 87 章 沈峤看见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法镜宗宗主广陵散。 当年日月宗三宗分裂,法镜宗远走吐谷浑经营,但现在天下纷乱,广陵散屡次插手中原武林,还参与围剿晏无师,为的也是日后能分一杯羹,当日晏无师“身死”的消息一经传出,法镜宗的势力立马往东延伸,迅速拔起浣月宗在周朝靠近吐谷浑边境的几处势力,顺便巩固自己的根基。 真正说起来,沈峤与这位法镜宗宗主并没有打过太多交道,但对方身份特殊,身为一宗之主,难免引人关注,只不过对方很少在江湖上露面,周遭也没什么人认出他的身份,对方广袖长袍从廊柱下飘然而过,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游园客人。 沈峤嘱咐宇文诵安坐此地不要乱走,便起身朝广陵散消失的方向走去。 他看似闲庭信步,实则缩地成寸,如行于云端,却飘逸出尘,不留半点痕迹,路过他身旁的黄府婢女只觉有人,等她回头的时候,沈峤却早已离开她的视线范围之内了。 唯有将玄都山轻功“天阔虹影”练至出神入化的人,才能使出这样惊艳的境界。 殊不知广陵散看着像在随意闲逛,脚下脚程也很快,沈峤拐了个弯,前方赫然出现三个方向,一条走廊通往中庭,一条碎石子路作为园中景观,还有一条通往后院池塘,黄家在汝南占地颇大,此处前方假山环绕,挡住视线,广陵散不见了踪影,一时间就很难判断他是走了哪一条路。 沈峤站定沉吟片刻,却放弃了中间那条最有可能找到广陵散的路,选择了最后面那条。 黄家为本地豪富,这座园子依附住宅隔壁,本来就是用来供主人家招待客人的,照理无处去不得,不过园中或许还有主人家招待住下的客人,所以一般人也不会往后院方向闯。 沈峤循着池塘方向走了片刻,本就已经将脚步气息放至最轻,忽然听见前方隐隐传来说话声,其中一人的声音更是令他心头重重一下,如遭重击,登时连气息也紊乱片刻。 虽然只有片刻,武功寻常的人甚至根本不会察觉其中微妙变化,但对于到了一定境界的高手,每到一个环境,都会感应周围气机,甚至调动内息与之互相牵动,稍有出入,立时便能感觉不妥。 一片叶子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却从前方破空疾射而来,来势飞快,却无声无息,武功稍弱一点的,估计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着了道,幸而对方似乎也没想在黄家要人性命,仅仅是掠向沈峤鬓边,显然意在警告。 若是府中下人或者一般江湖人,定会下意识先惊呼一声,然后闪身躲避,又或者自知技不如人赶紧落荒而逃,总之一定会发出动静。 广陵散自忖今日区区黄家寿宴,来的江湖人武功也只是平平,并没有什么不得了的人物,然而他这一片叶子飞出去,却如石沉大海,一丁点声响都没发出来,这就有些奇怪了。 他不禁一凛,心想难道此地卧虎藏龙,竟还有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宗师级高手出现? “不知是哪位尊驾光临此地,却不知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广陵散朗声道,一边缓步走出,视线没了假山的遮蔽,站在假山后面的人也随之映入眼帘。 “视”字刚刚落音,他的神色便换作讶异,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也已足够。 “原来是沈道长。”上回不欢而散,这次再见,广陵散却依旧展露笑容,若无其事。 但沈峤的注意力却不在他,而在他旁边的人身上。 站在广陵散旁边的,是晏无师。 对方负手而立,双鬓星白,容光如玉,唇角一抹淡笑,霸气尽显,一如两人初见。 哪怕落魄之时,沈峤也从没见过他露出倾颓之色,可见其人自负自信,本来如此。 从他引开桑景行,二人在破庙分手,沈峤独自去了长安,加上中间发生的种种事情,至今四月有余。 四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武道中人而言,若能得悟,一朝一夕已经足够,如果没有寸进,那就是花上几年几十年也无用。 晏无师本就是练武奇才,《朱阳策》无得其三,其中就包括与魔门有关的那一卷,先前他就跟沈峤说过,自己已经有了修补魔心破绽的方法,四个月后完好如初再度出现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但问题在于,那一夜他的武功还未悉数恢复,到底是如何从桑景行手中脱险的? 广陵散明明参与了五大高手围杀,甚至还在其中起到极为关键的作用,可谓是直接造成晏无师破绽加剧,最终败北的罪魁祸首,晏无师如何又会与他在一起? 而且看情形两人言笑晏晏,还颇为和睦的样子,并不像是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的。 沈峤心中疑窦重重,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先问晏无师是否无恙的好,还是先应付广陵散再说。 广陵散见状一笑:“看来沈道长对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感到很是疑惑啊?” 沈峤定了定神,发现自己方才一瞬间竟因晏无师出现,险些心神大乱,动摇道心,正好借这句话平静心绪,然后道:“黄家寿宴既是人人来得,广宗主自然也来得,贫道又非此间主人,自然无权过问,只不知晏宗主为何又会在这里?” 广陵散望向晏无师,笑吟吟道:“晏宗主是不是该向沈道长解释解释?” 出于意料,晏无师微微一哂:“此人是谁,难道本座必须认识?” 犹如一盆雪水当头浇下,沈峤内心霎时冰冷无比。 他仔细端详,发现对方不仅神情陌生,连眼底也一片疏离,别说毫无久别喜悦,连半点故人重逢的熟悉感都没有。 破庙之中,那个笑叹着说出“傻阿峤”的人仿佛还在眼前,那句话仿佛还在耳边。 自半步峰下起,两人的命运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紧牵系在一起。 若说晏无师最开始救了沈峤,沈峤之后也几度以性命相护,将他从生死边缘拉回来,而晏无师心存利用,对沈峤毫无情分可言,甚至亲自动手将他送入火坑,令沈峤差点遭遇灭顶之灾,细论起来,反该是晏无师多亏欠一些,但人心世事本无法像做生意那样分毫锱铢都计算得清清楚楚,几番纠缠,恩怨早已掰扯不清。 直到破庙里,晏无师将他安置在佛像之中,却独自前去引开桑景行。 一切似乎有了改变。 但眼下,他遍寻不至的人却忽然出现在眼前,还跟仇敌搅和到一块去。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应该是这样。 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句话在沈峤心底响了数遍,他忽然想起对方先前重伤醒来之后走火入魔的情形,越发觉得自己的判断八、九不离十:晏无师只怕旧伤未愈,再度性情大变,因而忘记前尘,而广陵散正好在此时趁虚而入,也不知说了什么,令晏无师相信于他。 骤逢变故,如今的沈峤也能很快冷静下来思索应对之策了。 “晏宗主好差的记性,竟连救命恩人也忘了不成?”沈峤道。 “救命恩人?”晏无师的声音充满戏谑,“本座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敢自居本座的救命恩人!” 说话之际,他的身形已经飘了出去,五指迅若闪电抓向沈峤。 练武之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俱可体现武功高低,晏无师并未低估沈峤,这一掌出去,他用上了起码六七成的功力,即便对方与他功力相当,也会被逼得不得不拔剑相向。 但沈峤早有准备,他不愿当着广陵散的面与晏无师交手,更何况这还是别人家里,当即便后退数尺,又轻飘飘从假山后面绕了出来,身形袅袅无踪,真如无根飘萍一般,这份轻功一使出来,不单晏无师面露微微意外,连广陵散也禁不住叫了一声好。 “沈道长这轻功,恐怕当今天下已少有人能及了罢?天阔虹影,矫矫不群,玄都山果然名不虚传!” “广宗主过奖了。”沈峤面色淡然,“此处是黄府,贫道来作客,总不好将对方寿宴搅和了,晏宗主若想打,还请定下时辰地点,贫道自当奉陪。” 广陵散含笑道:“说得是,虽说此处没什么人,但若是惊动主人家,终归不美。无师,沈道长想与你叙旧,你不如重新定个时间。” 沈峤眼皮一跳。 晏无师嗤笑:“本座既与他不认识,又为何要与他叙旧?若人人都以此名头找上门来,难不成我还要一一奉陪?他轻功虽还能入眼,内力却一般得很,不过单靠几手剑法撑着,不出百招就会败于我手下,这种一眼便可看透的对手,有什么值得本座多看一眼?” 这话与当日他说“本座要的是平起平坐,势均力敌的对手,而非朋友”,倒是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沈峤发现自己现在不管遇上多么坏的情况,内心也学会自嘲调侃了。 “你若不打,又如何知道我不如你?”他问晏无师。 他一意激晏无师与自己交手,不过是为了有机会与他独处,告诉他广陵散是敌非友。 可惜晏无师却再懒得看他一眼,对广陵散道:“我本就不耐烦在此处多留,是你非要来听曲艺。” 广陵散笑吟吟的,也不反驳:“是,是我之过。” 晏无师:“你自去听罢,末了再来寻我,你知我在何处。” 广陵散:“好,那你先走一步,我就不送了。” 两人之间似熟稔又似陌生,沈峤完全无法插足,站在旁边竟成了多余一般。 第 88 章 杜昀的曲艺果然非同凡响,琴声一在黄府内外响起,霎时仿佛连路过黄家上空的飞鸟都停下来聆听,热热闹闹的黄府陡然安静下来,所有交谈声悉数消失,只余琴音寥寥,绕梁不去。 宇文诵自小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受其熏陶,加上天资卓绝,对音律的赏析品位已远远高于同龄人,此时全身心沉浸在曲调之中,直到一曲奏毕,沈峤在他旁边落座,他才回过神来。 “您回来了?”宇文诵见沈峤神色有点不对,不由询问,“您怎么了,可是遇见何事?” 沈峤微微蹙眉:“偶遇故人,但对方像是完全忘了我。” 宇文诵:“是朋友?” 沈峤笑了笑:“与其说朋友,倒更像是敌人。” 宇文诵:“您与他交手了吗?” 沈峤:“那倒没有,他性情张狂,行事多半随心,善恶也在一念之间,先前曾救过我,后来又令我陷于敌手。” 宇文诵啊了一声:“那您找他报仇了没有?” 沈峤摇摇头:“后来因缘际会,我与他又有了几次交往,有一回我们碰上共同的敌人,他点了我的穴道将我安置在暗处,自己则以身犯险,去引开那个对我们威胁最大的敌人。” 宇文诵迷惑:“听上去,他也不是很坏呀!为什么又会不理你呢?” 他毕竟年纪尚小,说话再老气横秋,毕竟阅历有限,说出来的话便带了两分稚气。 沈峤好笑,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也不知道,兴许其中有什么隐情。” 说了几句,他心头茫然失落也去了不少。 宇文诵主动道:“道长,我们走罢?” 沈峤本以为黄府家大业大,一派奢华之象,宇文诵出身王家,应当更喜爱怀念这种环境,没想到对方却真是一心只奔着曲艺而来,别无它念。 “左右寿宴也开始了,我们送了礼物,不算空手而来,这里美酒佳肴也许比不上王府,但总归比客栈强上数倍,你不吃完再走吗?” 宇文诵摇摇头:“这里客人多,若有多心之人,未必不会心生怀疑,我进来听曲子已是放纵,不能再仗着您的疼爱肆意妄为了。” 这话一说出来,又不太像一般孩童了,沈峤知齐王府满门的死对他而言终究打击太大,自出京之后,宇文诵就时时敏感警醒,言行之间非常谨慎小心,与陌生人更是半句话也不肯多说,今日进来听曲已经算是一路以来比较“过分”的一个要求了。 沈峤想到方才的偶遇,虽说广陵散应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但他知道自己在此,若有心追查,也就不难发现宇文诵。 广陵散名列天下十大,他的武功排名在十大里却并不拔尖,仅仅因为法镜宗宗主的身份,方才跻身一席之地,但沈峤却知道万万不能小看任何一个魔门中人,因为魔门之所以为魔门,便是因为他们永远有不为外人知道,层出不穷的诡谲手段,更因变幻莫测,武功再高,若失去谨慎,在他们面前也很容易着了道。 宇文诵虽对广陵散没什么用处,但谁知道他会不会突发奇想做出什么事来,再加上一个晏无师…… 沈峤颔首:“也好,那这便走罢,现在时辰还早,回客栈依旧能点上菜的。” 二人来了趟寿宴,结果连顿饭也没混上,只听了个曲艺,放在别人眼里,那无疑是太奇怪了,客栈伙计就对他们这么早回来表示了惊奇。 不过沈峤无意与他解释太多,二人叫了饭菜在屋子里吃,三菜一汤,相较宇文诵从前而言,实在是太过简陋了,味道自然也比不上王府厨子,但宇文诵很明白自己的处境,一路行来并未有半句抱怨,沈峤看在眼里,对他自然也更加满意,甚至还起了收徒的念头。 考虑到对方现在刚刚遭遇剧变,心情可能还沉浸在丧失亲人的悲痛之中,沈峤并没有急着将这个提议说出,准备等过一段时间,宇文诵彻底从阴影里走出来再说。 “沈道长,您是不是有心事?”宇文诵忽然问。 沈峤没有说自己在想收徒的事,便随口道:“没有,我只是在想下午遇见的那位故人。” 宇文诵:“您很看重他吗?” 沈峤:“为何这么问?” 宇文诵:“若不是很看重对方,又怎会念念不忘?” 沈峤轻咳一声:“非是念念不忘。” 宇文诵没有说话,表情上写着“你明明就是念念不忘”。 沈峤忽然觉得自己提起这个话题很是不智,哪怕是争论出个子丑寅卯来也毫无意义。 他正想换个话题,便听宇文诵带着安慰的语气道:“其实我觉得您那位故人,应该也很看重您。” 沈峤哭笑不得,真想说“咱们不提这事了成不”,但宇文诵难得认认真真与他讨论一件事,他也不好拂了对方的兴致,就顺着他的话问:“何以见得?” 宇文诵:“我与六兄年纪相仿,读书吃饭睡觉都在一会儿,可六兄仗着年纪大,屡屡捉弄我,有一回还跟我说树上有凤凰蛋,骗我上了树又下不来,他就在下头哈哈大笑。” 沈峤听得有趣:“那会儿你几岁?看不出你这样聪明,也有会被骗倒的时候。” 宇文诵白嫩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不知是不服气,还是有点羞恼:“若是寻常伎俩,自然骗不到我,可他为了哄我上当,还找了人专门做了一只七彩斑斓的假凤凰,几回半夜在我房外飞过,又落在树上,说是凤凰来我们家产蛋了,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我能不上当吗,莫说是我,就算道长您,也忍不住想去一探究竟的是罢?” 沈峤忍笑:“是是!” 宇文诵:“后来我就去跟父亲告状,父亲却说那是因为六兄喜爱我,才会这样对我,对他不喜欢的人,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我想您那位故人,应该也是一样的罢?” 沈峤苦笑,变幻莫测的世事人心在宇文诵说来竟像小儿过家家一般了。 宇文诵:“而且您不是说他肯为了您以身犯险吗,那就更说明他是喜欢您的,就跟六兄与我一样,虽然他平日里常常欺负我,可那一日,也是他对母亲说,我年纪最小,要让我先走,为宇文家保留一丝血脉。” 若是十五,说至此处,定会忍不住落泪,但宇文诵却没有哭,他仅仅是声音低沉了一些,小脸紧绷,显出几分肃穆。 宇文诵低低道:“我现在多么希望能回到从前,哪怕是被他日日捉弄也没所谓的,只盼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他们也就活过来了。” 沈峤沉默片刻,他知道宇文诵心智远比一般孩童成熟,寻常安慰言语对他实无多大作用。 “你知道三才所指何物?” 宇文诵:“天、地、人。” 沈峤:“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你可知后面是什么?” 宇文诵点点头:“立人之道,曰仁与义。” 沈峤:“不错,我本不想提及往事,徒惹你伤感,但此刻既然说起,免不了便啰嗦两句,道家虽修清静之功,但也讲究因果相报,此非佛门独有,宇文赟倒行逆施,令你满门蒙冤而死,你若想报仇,我非但不会阻止劝说,还会教你武功,但我不希望你一心一意惦记着这件事,人之所以为人,便因区别于禽兽的灵智。虎狮之属,即便脾性再好,只要肚子一饿,必然就要觅食,就要杀生,但人饿了,却可以忍饥,更知如何通过种种手段让自己吃饱穿暖,这才是人之所以跻身三才的根源,你明白么?” 宇文诵果然悟性非凡,他沉思片刻,便点点头:“我明白了,道长希望我能抛开过去的包袱,当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即使再恨宇文赟,也不要成为宇文赟那样的人。” 沈峤欣慰:“不错,你果然很好,不愧宇文家千里驹也!” 宇文诵难得露出一抹扭捏:“那我能跟着您学武功么?” 沈峤笑道:“自然是可以的,我收弟子,一看本心,二看资质,哪怕资质寻常,只要本心正直,便已足够,更何况你资质卓绝,根骨上佳,的确是块练武的好料子。” 宇文诵大喜,起身就想拜师,沈峤却拦住他:“先不忙,等我领你回碧霞宗,再正式行拜师礼也不迟,那样方显郑重。” 宇文诵自然没有意见,与沈峤一席话,解了他不少的心结,当晚便睡得很好,几乎一沾枕头便入梦了。 却是沈峤想起他方才那些话,心绪不免有些起伏,打坐许久也未能完全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此时正是三更半夜,白日的喧嚣繁华悉数褪去,只有窗外遥遥传来打更锣响。 既然无法入定或睡眠,他也没有睁开眼睛,而是闭目养神,五感全开,细细感知,周遭一切仿佛俱都融入呼吸之中。 他蓦地睁开眼,起身飘向窗外,迅若闪电,悄无声息,别说宇文诵现在在做梦,就算他醒过来,只要不是亲眼所见,怕还不知道旁边少了个人。 其时窗户半支,要容一人出去有些勉强,沈峤却如鬼魅一般,上半身刚探出去,人就已经贴着客栈外墙飘上屋顶。 果不其然,就在他们房间正对的屋顶上方,正站着一个人。 黑衣黑袍,头上还带着幂篱,令人无法得见真面目。 第 89 章 “阁下若只是路过,还请另行别处。” 对方虽然没有露出真面容,但仅凭身形看上去有些熟悉,沈峤也不能确认对方就是他所认为的那个人。 他曾听晏无师讲过一些江湖规矩,在外行走时,夜间难免会有宵小之徒躲藏在客栈屋顶上伺机对客人下手,或窃取钱财,或别有用心,这时候有门派的要表明门派,对方见你武功高强或者背景深厚,一般就不敢再下手。 沈峤这一手轻功亮出来,但凡长眼睛的人都能知道厉害,不会轻易冒犯。 对方却不言不语,甚至没等他的话说完,直接就出手袭击了。 这一手宛若扶花摘柳,温柔入骨,却不是沈峤以为的春水指法,掌风轻飘飘无力,到了半途却陡然为之一变,如寒冰刺骨,扑面而来! 沈峤袍袖一卷,便将掌风悉数化解,对方却身形一闪,霎时已到跟前,右手点向沈峤手腕上的要穴,左手抓向沈峤的脖颈。 沈峤不退反进,袍袖如惊涛拍岸,朝对方左手重重拍下,左手则灵活一翻,滑出对方的钳制范围,反过来抓向对方。 “晏无师?”他试探地问,只因这双手看起来有些熟悉,但武功路数却全然不像。 黑袍人依旧没有作答,不声不响,只一味伸手攻击,但对方又不像是要置沈峤于死地,双方与其说在交手,不如说在切磋。 即便是切磋,一招一式也是深有讲究的。 沈峤如今也算见识广博,起码对各门派的武功都有所了解,对他这样的高手而言,只要见过相似风格,就不会忘记,但黑袍人的招式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前一招好像出自青城山纯阳观,后一招却似又有魔门的风格,令人摸不着头脑。 一个武功高手,未必是好斗之人,却一定是好武之人,愿意在武道上有所追求,沈峤性子再恬淡无争,见了旗鼓相当又摸不清来历的对手,免不了也见猎心喜,想要与对方交手过招。 他如今在江湖中经验渐长,不会再轻易卸下防心,自然也预防对方以调虎离山之计,意在房间里沉睡的宇文诵。 武功到了一定境界,单从呼吸声就能判断对方所在,沈峤也差不多,虽然这边在交手,他也依旧留出一缕心神,牵系在宇文诵身上,此时对方酣睡如初,甚至都未察觉屋顶上有人在打架。 双方过了数招,彼此都未尽全力,对方目的不明,招数却屡屡推陈出新,令人捉摸不透,沈峤趁其不备,直接抓向他的幂篱,黑纱被抓在手中,对方的真面目也就随之暴露。 果然是晏无师! “晏宗主所为何来?”沈峤皱眉。 “阿峤,你可真是无情,人家为了你差点丧命于桑景行手下,你一出口却还是冷冰冰的‘晏宗主’?”对方带着戏谑笑意,全无白日里的陌生。 “你都记得?”白日里匆匆一会,沈峤本已作好他完全失去记忆的心理准备,谁知道对方这一开口,好像跟从前也没什么两样,人不由愣了一下,手中动作跟着微微一顿。 便是这片刻之间,对方的手指已经点上他的肩膀,沈峤软软倒在晏无师及时伸出来的臂弯里。 “嘘!”晏无师作了个手势,笑吟吟示意他噤声。“别紧张,带你去个地方。” 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又点了沈峤的哑穴,春水指法娴熟无比,哪里有半分武功大减的迹象? 沈峤自忖戒心不低,却不知为何就着了道,还没等他来得及懊恼,晏无师已然将人打横抱起,从客栈屋顶飞向另一处,身形几个起落,翩然矫健,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即便手里多抱了一个人,也丝毫不妨碍他的速度。 客栈里还有个宇文诵…… 沈峤说不出话,但晏无师居然像是能够读出他的心声:“宇文家没了宇文宪之后已无可虑,除了宇文赟非要赶尽杀绝之外,谁也不会将一个宇文七郎当回事,就算想讨好皇帝,带了他回去也无甚大用。” 言下之意,宇文诵是安全的。 一听这番话,沈峤就知道对方压根就没有失去记忆,更不要说性情大变了,只不知这中间出了什么变故,他又为何与广陵散言笑晏晏,许多疑问非但没有随着晏无师的重现而消失,反而越来越多了。 晏无师并没有解释的意思,起码没有在眼下解释的意愿,他抱着沈峤在人家屋顶上飞来飞去,片刻之后,人就已经离方才的客栈老远。 虽然身体不能动,但眼睛总算可以看,过了一会儿,沈峤赫然发现,晏无师的目的地,好像正是他们白天来过的黄家。 “我们去看一场好戏,不过你不准乱动,不然以后就不带你出来玩了。”他的语调很轻松,更像哄小孩儿似的。 饶是沈峤脾性再好,也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黄家不是小门小户,门里门外都有护院看守巡逻,但这些人的武功自然还没到能发现晏无师的水准,晏无师抱着沈峤一路如入无人之境,跟在自家后院游走也没什么两样了。 沈峤注意到,他落脚的这个地方,应该就是白日里举办寿宴的园子后院,先前沈峤在假山处遇见广陵散和晏无师二人,这院子则要绕过假山再走一段,应该就在后院池塘附近。 晏无师没有像方才那样停留在屋顶上,而是选择了池塘旁边一处草木茂密的地方,这里正好在墙角边上的死角,借着廊柱阴影和草木的遮蔽,完全可以将身形挡得严严实实,以二人的武功,自然能够调整好呼吸,不虞被人发现。 他们紧靠着墙壁那头的屋子正亮着烛火,明灭摇曳的微弱光芒透过窗户的缝隙露了出来,一并传来的还有细碎的说话声。 沈峤不知道晏无师带自己来这里听壁角的目的,等了一会儿,人家似乎也没有解开穴道的想法,他只好竖起耳朵去倾听房中的动静。 说话声很小,但运起内力的话还是能听出一丁半点的。 一人粗喘,间或伴随着些调笑玩弄之语。 一人吟哦,声音婉转迎合。 沈峤固然不曾经历男女□□,但没吃过猪肉,总也知道过猪的名头,听见这里头的动静,哪里还能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道门讲究洁身自好,但若想双修,也有双修的道法,于此并无特别明显的禁忌,与佛门一定要戒色戒荤不同,但明白是一回事,亲耳听到人家行云雨之欢又是另一回事,或许有些人会以听别人床事为乐,像沈峤这种谦谦君子却不然,他当下就浑身不自在,恨不能立马冲破穴道转身就走。 好像察觉了他的想法,晏无师又从背后锁住他两处要穴,彻底杜绝了沈道长的意图。 沈峤:“……” 晏无师:“淫者见淫,清者自清啊沈道长!” 他好整以暇的语调通过传音入密进了沈峤的耳朵,让沈峤颇为无语。 此时屋里好事正酣,女子□□,玉体横陈,修长双腿攀附在男人腰上,柔弱无骨,令男人更是爱不释手,加快了耕耘的节奏。 “云娘,云娘……”男人反反复复念着身下女子的小名,因为全身发力而汗水浸透,声音气喘不休,粗声调笑道:“你虽年纪比我大一些,不曾想脱了衣裳却如此销魂,早知如此……” 沈峤因被点了穴道,浑身无法动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听,晏无师将他安置在墙边,自己则在身后抵住对方,看似在支撑对方重量,但里头正在翻云覆雨,他也没闲着,原本拦住沈峤的手臂开始慢慢游走,一面还在沈峤耳边低语:“阿峤,我看她也未必如何销魂,不过中人之姿而已,你的腰比她还细呢……” 春夜清寒,但沈峤如今内力逐渐恢复,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畏寒,便只着了一身道袍,此时隔着薄薄一层料子,对方的温度仿佛直接熨在肌肤上,滚烫灼人。 “阿峤,你在发抖,是不是穿得太少了?”晏无师咬着耳朵道,语带笑意,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困在怀里。 你松手我就不抖了!沈峤暗暗气道,也不知是羞恼还是尴尬,脸上也越来越热。 屋里头的对话还在继续。 “早知如此便怎样?”女子的声调有些嘶哑,却反而平添一丝妩媚。 “早知如此,我自然就早些把你拐上床了!”男子哈哈一笑,颇为得意,“你家窦帮主的床上功夫比起我来又如何啊?” 窦帮主三个字一入耳,沈峤顿时警醒,不再理会晏无师的调戏,全神贯注倾听二人对话。 晏无师暗道可惜,倒也没有继续动作。 女子嗔道:“少胡说八道,我与他并无半分暧昧,如今若不是与你一见如故,又如何会做这种事,你当我堂堂六合帮副帮主,竟是自甘下贱的货色么!” 六合帮副帮主云拂衣! 沈峤先前便觉得女子声音有些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来,直到此刻对方自报家门,方才一语惊醒梦中人。 对方可不就是曾经在出云寺有过一面之缘的云拂衣么?! 男人见她语带薄怒,连忙赔笑:“是我失言,是我失言了,你别生气,我对你也是此情可鉴的!” 短暂的言语之后,屋内又是一片□□旖旎,沈峤顾不上尴尬,脑子里回放着方才的对话。 男人的声音比较年轻,肯定不会是今天刚刚举办过寿宴的黄家主人,有可能是第二代甚至第三代,黄家虽然有钱,在本地也算名流世家,但在武林中地位却是一般,家传武功更是平平,云拂衣缘何会出现在这里,与之有所牵连? 退一万步说,晏无师带他过来听了半天壁角,总不能是为了见证这一对男女的情爱罢。 但晏无师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对方再次拦腰将他抱了起来,在园子里兜兜转转,穿过假山,又来到园子的灶房。 三更半夜,这里自然静悄悄的,没有炊烟也不会有食物的香味,事实上,除了方才那对跑到园子来偷情的男女之外,黄家人基本都住在隔壁的主宅,那里也有灶房,主人家和女眷还有自己的小厨房,白日里举办寿宴也是从外面酒楼叫菜,这里的灶房等同摆设,更加罕有人至。 晏无师将沈峤放下,又解开他的穴道,沈峤恢复自由,自然不可能大喊大叫又或转身就跑,此时他已觉得对方带自己来此大有用意,便跟在晏无师后面,推开灶房的门进去。 “你发现了什么?”晏无师忽然出声,头也不回。 沈峤想了一下,道:“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可见很少用过。” 晏无师摇摇头:“长久没人用过,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一进来却没有半分尘土气,不觉得奇怪么?” 沈峤显然也意识到他所说的问题了:“也对,是否说明这里常有人进来?” 晏无师:“不错。” 他来到灶房下面,不费吹灰之力将铁锅拎起,下面却不是常烧柴火的灶台,而是黑洞洞一个入口。 晏无师按住灶台翻身跃下,沈峤紧跟其后,双手撑住石壁边缘,他本以为这会是一条很深的暗道,没想到刚跃下便到了底,看来下头修了间屋子,有点像地窖,只是没阶梯。 一点火光亮起,是晏无师手中的火折子。 沈峤四处打量,不由面露惊异。 这间暗室并不大,顶多相当于一个厅堂。 但除了他们下来时的这面墙壁,其它三面都整整齐齐摆靠着许多兵器。 有长矛,长刀,弓箭,行家一眼就能看出来,打造兵器的木料铁料俱是上乘。 粗略计算,这里所有兵器加起来,拢共快要一两千件,哪怕黄家再豪富,雇的护院保镖再多,这也已经远远超出他们的需求,哪怕用来攻打这座城池都绰绰有余了。 沈峤忍不住提出疑问:“黄家想要造反?” 晏无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道:“方才与云拂衣在一起的那个人叫黄格非,是黄希道的次子。黄家长子多病,这次子将来应该是要继承家业的。” 两人循着原来的路出去,又将铁锅放回原位,他们就像从没来过这里,一切毫无痕迹。 出了黄府,两人朝客栈的方向而去,汝南有宵禁,但对晏沈二人来说,宵禁形同虚设,他们自有千万种办法不与夜巡兵卒碰面。 “阿峤,你的满腹疑问都快写到脸上了。”晏无师轻笑一声。 沈峤的确有许多问题,彼此更如丝线缠绕,纠结不清,只能从最简单最想知道的问起。 “那一日,你到底是如何从桑景行手中脱险的?” 晏无师:“那一日我根本就没跟桑景行打起来。” 沈峤心想难道他那天又骗了我? 晏无师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我没有骗你,只是带你去那间破庙之前,就预先通知了广陵散,给他传话,想与他做一个交易。” 他故意顿住,沈峤又非当真愚钝,只是不善于揣摩阴谋诡计,此时顺着晏无师的思路,倒能理出答案:“《朱阳策》残卷?” 很简单,《凤麟元典》既然有破绽,那么习练这部典籍的人,肯定都会碰上这道坎子,所以晏无师想要它,合欢宗人对其虎视眈眈,法镜宗的人自然也不肯放过。 虽说广陵散联合其他四大高手来围攻晏无师,彼此之间照理说应该有深仇大恨,但若牵扯到人心算计,又并非那么简单,魔门三宗互相牵制,有桑景行的威胁在眼前,晏无师选择暂时与广陵散联合,也是很合乎情理的。 晏无师语带赞许:“不错,我告诉他,如果他愿意助我脱困,我便将残卷内容悉数传给他。” 但当时,哪怕晏无师算无遗策,也无法肯定广陵散能不能按时抵达,会不会如约前来,所以他依旧选择孤身前往,而将沈峤留在寺庙。 即便没有正面回答,也已解答了沈峤方才的疑惑。 不知为何,得到这个答案时,心头仿佛有块大石就此落下,不再悬空。 晏无师戏谑:“你心里其实还是不信我的,觉得我只是为了脱困将你抛下的?” 沈峤自然绝不肯承认自己曾对着他的背影流过泪:“晏宗主素来如此,贫道不敢不时时警醒。” 晏无师嗤笑一声,并不接话。 沈峤想了想,又提出一个问题:“魔门中人素来多疑,广陵散又如何肯信你给他的,就一定会是正本,而非打乱了顺序或自己增减过的?” 晏无师:“你也看过残卷的,应该还记得,那一卷仅是评点日月宗诸般武功,陶弘景将自己对魔心破绽的理解一一道出,并无武功路数,仅为修补破绽提供些许意见,只要熟悉日月宗武功的,自然能听出内容是否齐全,真伪与否,这是很难做手脚的。” 说白了,那里头记载的不是具体的一门武功,谈不上修炼,各人根据理解自己去修补破绽,到底能否突破难关,最终还要看个人悟性,此事关乎生死存亡,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广陵散也要试一试,毕竟谁都不愿意自己的武功永远止步不前。 沈峤点点头:“所以你才会与广陵散一并出现在黄家?” 晏无师:“我将残卷的内容告诉他,他也不可能将信任都押在我身上,自然还要去找陈恭那边的版本对照一遍,这期间我寻了一处地方闭关,没想到一出关就听说宇文邕已经死了的消息。” 沈峤叹道:“非但如此,宇文宪全家也被登基没多久的周帝冤杀,只余宇文诵一点血脉。” 晏无师却似没有半分意外,接着道:“广陵散那边印证了残卷内容,过来与我会合,并告知一个消息:汝南黄家蓄养私兵,暗中与突厥人勾结。” 这年头乱世纷纷,今日你坐皇位,明日我坐皇位,那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也就是近几十年来,天下局面才稍微稳定一些,就算有人野心勃勃想造反为王也不奇怪,只是…… 沈峤:“虽说宇文赟杀害能臣,令人心寒,但毕竟有宇文邕为他打下的底子,周国又刚刚并吞了齐国,正是鼎盛时期,黄家这点兵器,顶多也就足够扯起一两千人的队伍,就算能攻占汝南,怕也没什么用处。” 晏无师面色诡异:“你错了,黄家无须造反,也无力造反,他们只是突厥人的狗,只要突厥人分一点残羹冷炙,也就够他们吃喝不尽了。” 沈峤有点迷惑,听不大明白:“恕贫道愚钝。” 晏无师:“宇文邕一死,突厥人就没了心腹大敌,他们支持废齐王室,意在重新分裂北方,以宇文赟的能耐根本守不住家业,而汝南之地兵力精悍,素来拥护周室正统,届时黄家只要拖住汝南一地,令朝廷分、身乏术,而宇文宪等良将又已被宇文赟铲除,这等情况之下,周朝就无力阻止齐国死灰复燃了。” 沈峤心道北周倒霉,你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你先前不是支持宇文宪登基么,如今他已不在,浣月宗的势力又悉数被拔起,你要如何是好?” 晏无师眨眨眼:“好阿峤,你这是在为本座担心么?” 虽说容貌不显,可毕竟也年过不惑了,竟还装起可爱来,真是…… 太不要脸了。 第 90 章 沈峤是个不善于说谎的人,所以他在“是”与“不是”这个答案面前迟疑了片刻,方才摇摇头。 可就是这片刻,已足够让晏无师看出真实的答案。 他道:“沈道长,本座有一事不解,还请赐教。” “……请讲。”沈峤从未听过他用如此正经严肃的的语气说话,一时还差点被唬住了。 晏无师:“佛门有出家人不打诳语之说,道门可有类似的教诲?” 沈峤不知其意,还认真想了想:“并没有像佛门那样严厉约束,但无论儒释道哪一门,又或寻常人,不打诳语都该是有德之人的德行。” 晏无师奇道:“那你为何明明是在担心本座,却还要摇头否认,这岂不违逆了你的信条?沈道长,你入世日久,可越来越学了一身奸狡滑头了啊,再这样下去,怕不连坑蒙拐骗都要上手了?” 他将沈峤耍弄一番,见对方闭口不言,知道是被逗得炸毛了,这才心满意足说起正事:“周朝之中,独宇文宪最能继承宇文邕的衣钵,若有他来当皇帝,周朝必然还能再兴盛二十载,只可惜宇文邕一叶障目,不听劝告,非要将皇位传给儿子,以致有今日之局。” 沈峤:“父传子,子传孙,有子嗣的人难免会陷入个中循环,纵观史书,那些有儿子的帝王,纵是兄弟再贤良,只怕也不会考虑。” 晏无师哂道:“我本以为宇文邕会是例外,如今看来倒也是高估了他。他既然不肯传位给宇文宪,宇文宪又不肯谋朝篡位,有今日下场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宇文氏一族也将止步于此,宇文赟之后,周朝必然盛极而衰。” 沈峤点点头:“这样说来,你必早已料到今日局面,提前作好准备了,难怪我前往京城边宅时,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他没有介怀晏无师对自己留了一手,反是为没有造成更大的伤亡而庆幸。 晏无师:“因为边沿梅奉我之命,早已提前撤退,如今留给宇文赟和雪庭的,都是一些被舍弃的产业,不足一提。你们能够安然离京,一路不受骚扰,便是他联系朝中故旧,暗中相助的缘故。” 宇文赟一意要灭宇文宪满门,宇文诵则是漏网之鱼,所以沈峤带着他离京的这段路程最为危险,等到距离长安越远,反倒就越安全,因为那时候宇文赟觉得他们已经鱼入大海,很难再追回来了。 沈峤并不愚钝,沉吟片刻便已听出晏无师的弦外之音:“你不看好宇文氏,便是已经物色好新的江山之主了?” 晏无师笑道:“你怎么不猜是本座自己想坐那个位置?” 沈峤摇摇头:“你不会。” 他说得这样笃定,连晏无师也禁不住起了探究的兴致:“为何不会?” 沈峤心说你虽然喜怒不定,狂妄张扬,但若有心想当皇帝,早该合并魔门三宗的势力往北周渗透,再趁机窃取皇权了,何至于玩着玩着就玩脱了,到头来还被雪庭他们合力围剿?分明是做事只凭喜好,连皇位都不放在眼里。 不过这话若说出来,只怕又要被对方百般取笑,沈峤随口漫应:“你猜?” 晏无师:“……” 难得也有能令对方吃瘪,哑口无言的时候,沈峤不仅面露笑意,甚为畅快。 笑容无声无息,晏无师看在眼里,嘴角笑容慢慢消失。 这人心肠委实太软,又总是记恩不记仇,若一开始在半步峰下发现他的不是自己,而是桑景行段文鸯之流,此人又会如何?他忽然浮起如是念头。 晏无师不信人性良善,抱着玩弄人心的目的,从前不断试探,也不过是为了将沈峤性情里最阴暗的一面挖掘出来,谁知兜兜转转,哪怕是武功尽废,濒临绝境,回到原点,对方却依旧从未变过,好像就算再往沈峤身上强加多少难关,也不会将他压垮。 不,还是有些变化的。 起码他变得更加知进退,对局势人心的掌握也更加娴熟。 又或者说,过往种种困境,对于沈峤而言,不过是如同磋磨的刀具,反而将原本掩盖在美玉外面的石头悉数削去,令美玉绽放光芒,越发莹润晶莹,而这块“美玉”,其实就是沈峤的道心。 千锤百炼,道心如初。 沈峤见对方停住脚步,若有所思望住自己,不由莫名:“怎么?” “无事。”晏无师道,“我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个问题。” 沈峤:“嗯?” 晏无师笑而不语。 先前他厌恶“谢陵”的影响,觉得那并非自己真实本意,几番想将那份异样感觉强压下去,又认为只要修补了魔心破绽,这份感觉也会随之消失,却没想到所有一切都随着对方的笑容而复苏。 他不愿承认自己不将天下人放在眼里,却终有一日会将一个名字放在心上。 人心险恶重重,有背信弃义,有忘恩负义,也有抛弃妻子,为了荣华富贵不择手段,晏无师看过许多,也不以为意,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自私凉薄的人,天下事只分他看得上眼和看不上眼,没有可做也不可做之分。 然而晏无师不得不承认,只有一个沈峤,自己无法改变他。 天下虽大,也只有这么一个沈峤。 晏无师:“本座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你要不要听?” 沈峤:“不。” 晏无师置若罔闻,自顾自说道:“从前有个人,他从一堆金银珠宝里发现一块石头。” 沈峤抽了抽嘴角,他方才好像已经说过不想听了罢? 晏无师:“但他很难相信那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觉得能跟满屋金银堆叠在一起的一定也是宝贝,所以总是带在身上,还找了许多人来鉴定打磨,但毫无例外,每个人都对他说,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毫无出奇之处,你猜最后怎么着?” “?”沈峤一脸茫然外加莫名其妙。 晏无师:“最后,他终于相信这的确一块毫不值钱的石头,但在此人眼里,跟那满屋子的金银财宝相比,即使它只是一块石头,也是一块万中无一的石头。” 沈峤:“……” 这故事怎么听着那么奇怪,果然很难从一个不太正常的人口中听见一个正常的故事。 他忍不住道:“千金难买心头好,有些人不吝钱财,只为了找到旁人眼中不值一提的物件,依我看,此人打从一开始就喜欢那块石头胜于其它金银珠宝罢,只是他囿于固有成见,不肯承认这一点而已。” 晏无师笑了起来:“不错,你说得有理,千金难买心头好。” 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沈峤:“不过晏宗主为何忽然说起故事,这与宇文氏又有何关联?” 晏无师:“没有关联啊,本座闲着没事逗你玩而已。” 沈峤:“……” 他实在有些后悔,方才就该让对方自言自语的,为何要好心去接话。 说话的工夫足够两人从黄家走到客栈,三更半夜,客栈正门自然没开,沈峤循着原先的窗户回到屋子,见宇文诵果然还在甜梦之中,方才放下心。 晏无师跟在后面,瞧见床榻上的宇文诵,却轻轻咦了一声:“先前未见此子,这般一看,倒是根骨上佳的习武之才。” 他眼光之高自不必提,能得这位说一声“根骨上佳”,那已经是很不得了的赞誉了。 沈峤笑道:“不错,他是个好苗子,若能专心武道,日后成就定然不差。” 晏无师点了宇文诵的睡穴,让对方陷入更深沉的梦乡,不致被两人的说话声吵醒。 “云拂衣与黄家暗中交往这件事,你知道便可,无须多管。” 沈峤蹙眉:“黄家与突厥人往来,如此一来,六合帮也与突厥人扯上联系,不过既然那一次窦燕山肯与段文鸯联手对付你,想必彼此早有往来了?” 晏无师:“这不是一拨的,六合帮掌握天下大半水陆消息,押镖行船,而南方多水道,所以一直以来,六合帮与陈朝的关系相对密切,除了联手对付我这等关乎共同利益的事情之外,窦燕山是不肯与突厥人多合作的。” 沈峤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云拂衣跟窦燕山不和?” 晏无师嗯了一声:“自从云拂衣在出云寺将《朱阳策》残卷丢失我手之后,窦燕山一直对她有所不满,云拂衣有所察觉,更不乐意被架空,两人在六合帮内更没少斗法,云拂衣毕竟是副手,愿意跟她走的人不多,她自然要拉外援。” 沈峤:“所以她找到黄家,想让黄家帮自己□□,而她必然也通过黄家向突厥人那边许诺合作让利云云。” 晏无师:“不错,我与窦燕山也有仇,正可坐山观虎斗,先让云拂衣如愿,她想当帮主,即便有突厥人暗中助力,必也要铲除帮中那些忠于窦燕山的人,等她坐上帮主之位,六合帮难免会一时出现青黄不接,人才不继的局面,到那时我再出手推一把,相信多的是人愿意拥上前将六合帮的势力瓜分殆尽,不费一兵一卒就令对方土崩瓦解,这不是很好么?” 沈峤:“但突厥人也可以选择事成之后,踢掉云拂衣,将六合帮历年来积攒的财富据为己有。” 晏无师:“不错,到时候就要看各自的手段了。” 沈峤有点无奈:“既然广陵散也知道你并没有失忆,你白天又为何要当着他的面做戏?” 晏无师慢条斯理道:“其一,本座不想让广陵散知道你我关系过于密切,这是为你的安全着想,你本该感谢本座才是。” 沈峤心道你我有什么密切关系可言,但他仍配合道:“多谢晏宗主关爱,其二呢?” 晏无师:“其二,当然是为了看你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失魂落魄的模样啊,不是挺有趣的么?” 沈峤:“……” 第 91 章 宇文诵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屋子里就多了个人,他还以为自己没睡醒,眼睛眨了好几下,又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方才不确定道:“……晏宗主?” 他一路表现少年老成,难得也会露出这种饱含稚气的举动,沈峤心中好笑,温声道:“这位你想必也认识,正是浣月宗晏宗主,你与他见个礼罢。” 宇文诵拱手行礼:“晚辈宇文诵,见过晏宗主。” 晏无师嗯了一声,倒还算给面子:“免礼,上次见你还是两年前,匆匆一瞥,如今根骨长成许多了。” 宇文诵:“多谢晏宗主夸赞。” 晏无师:“那你要不要拜本座为师?” 沈峤:“……” 宇文诵呆住了:“啊?” 沈峤面露薄愠:“晏宗主好不厚道,几时沦落到要抢别人的徒弟了!” 晏无师悠悠笑道:“你看他那反应,没有立时拒绝,便是听到这个提议之后,心中尚在犹豫,可见比起你,他更愿意当本座的徒弟!” 宇文诵连忙表忠心:“多谢晏宗主抬爱,晚辈早已禀明沈道长,要拜入道门,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断无收回的道理,还请晏宗主体谅!” 晏无师挑眉:“当他的徒弟有什么好?这也不能做,那也要爱护,可若拜本座为师,你那两位师兄都大你二十载有余,将来本座还能将宗主之位传给你,浣月宗财力雄厚,无论如何,总不用让你一年到头都穿一身道袍,如此看来,岂非好处挺多的?” 沈峤怒道:“敢情晏宗主跟贫道回来,就是专门为了抢徒弟的?” 晏无师:“若他无人问津,反倒印证了资质不好,我跟你抢,正是说明你眼光好,你该感谢本座才是。” 沈峤总算明白,若晏无师愿意,他可以将全天下的道理都集中到自己身上。 宇文诵默默扶额,不忍见沈峤无言以对,赶紧为未来的师尊解围,试图将晏无师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我与沈道长打算前往碧霞宗,不知晏宗主有何打算?” 晏无师:“好啊。” 宇文诵:“啊?” 晏无师好整以暇:“你不是邀请本座前往碧霞宗作客吗?本座答应你了。” 宇文诵傻眼了。 等等,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啊!他内心哀嚎,忍不住求救望向沈峤。 沈峤及时道:“晏宗主,碧霞宗中道衰落,如今门楣不高,怕入不了您的法眼。” 晏无师:“喔,无妨,本座不嫌弃就是。” 沈峤抽了抽嘴角:“但我并非碧霞宗弟子,寄人篱下,只怕不好越俎代庖。” 晏无师:“无妨,他们见了本座,想必也不敢拒绝的。” 沈峤无语片刻,实在没忍住:“贫道百思不得其解,碧霞宗与浣月宗素来毫无瓜葛,门派式微,怕也不能给浣月宗带来什么好处,不知晏宗主何以执意要前去?” 晏无师:“那自然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啊,否则本座何至于纡尊降贵去那小小门派作客,他们见了我,欢迎还来不及,怎敢拒绝?” 这对话委实没法进行下去了! 沈峤差点吐血,觉得对方明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更不明白怎么一阵子没见,晏无师的态度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深究下去,只觉变得更令人毛骨悚然。 他沉默半天,只能憋出一句话:“若我不愿意让晏宗主去呢?” 晏无师诧异:“方才你明明说自己作不得主,那你愿意与否又有何关系,沈道长,你怎能如此蛮横不讲理啊?” 沈峤:“……” 宇文诵望着未来师尊,满眼同情。 晏无师却忽然转向他:“你真不想当本座徒弟?” 宇文诵猝不及防,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晏无师没说什么,只微微一笑,温柔如水。 但这一笑却生生让宇文诵打了个寒噤。 就这样,原本同行的两人变为三人。 面对一个听不懂拒绝,骂又骂不走,打也未必打得赢的人,沈峤只能选择无视。 但晏无师的存在本身就很难令人完全无视,三人走在一起,他俊美得近乎邪异的容貌,往往会令人一眼就注意到,譬如住客栈吃饭等等,几乎每个伙计都觉得他们是一路的,而且晏无师才是付账作主的人,往往奔着他去,沈峤纠正数次未果,简直心力交瘁。 就像现在。 三人已经来到泰山脚下,眼见天色已晚,便打算先在山下住宿一夜再上山。 这会儿正是攀登泰山观景的好时节,山下客栈常常客满,东家显然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客人来,忙亲自迎出来招呼,又让伙计给三人上了热菜锅子,满满一桌,又赔笑道:“三位,实在对不住,这些天上山观景的人多得很,房间就剩一间,您看可以不?” 晏无师扫了沈峤一眼,后者已经放弃纠正他们并非一路的意图,静默不语,任由沈峤开口。 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慢条斯理道:“可以。房间有多大?” 东家笑道:“不大,就里间和外间,胜在雅致,您去看了保管满意,这方圆十里的客栈,没比我们家更好的了!” 晏无师颔首:“那你去要一副棋子来。” 这年头上山观景的大多是文人,要投其所好,客栈里还是有所准备的,东家就笑道:“有有!” 他还顺带奉承了两句:“小人看三位郎君像是江湖行走的,没想到还有读书人的爱好,真乃文武双全!” 沈峤实在想不出碧霞宗有何吸引晏无师之处,只能归结于对方心血来潮,可没想到这一兴起,直接就走了一路,对方从头到尾兴致不减,也没提出要分别,眼看就要踏进碧霞宗大门了,沈峤头疼不已,只怕这凶神给人家门派带来什么麻烦,屡屡想摆脱他却未果,反倒是被调戏了一路,令他郁闷之极 此时听说方圆十里的客栈都住满了,他不由微微蹙眉,心下思忖是否要连夜上山,反正碧霞宗就在半山腰,若非顾及宇文诵人小单薄,这点路程于他而言不在话下。 晏无师仿佛看出他的心思:“床榻给宇文诵睡,你我在外间对弈不好么?” 沈峤苦笑:“晏宗主到底上碧霞宗作甚,直到此刻还不肯据实相告么?” 晏无师:“本座说为了你,你又不信。” 沈峤摇摇头,他自然是不信的:“我现在武功虽然逐渐恢复,已有了从前□□成的水准,但要说与你旗鼓相当,还是勉强了些,打起来也胜算不大,现在还不配当你的对手。” 晏无师挑眉:“沈道长,枉你道家修行讲究清静无为,你却成日将打打杀杀挂在心头,戾气甚重,这样下去要何年何月才能领悟至道之境?” 他的目光从沈峤和宇文诵两人如出一辙的无语表情上扫过,随口道:“听说碧霞宗有一绝色美人,名曰岳昆池。” 沈峤受惊不小:“那是宗主师兄,而且,那是位郎君,你竟……?!” 晏无师:“那宗主总该是个女的了罢?” 沈峤:“不错……” 晏无师:“那就重来一遍,听说碧霞宗宗主是位绝色美人,比元秀秀有过之而无不及,本座慕名已久,正欲一见。” 沈峤:“……” 你这个样子完全不像慕名已久。 无论如何,晏无师非要跟着,沈峤也拿他没办法,在尚未弄清对方来意之前,总不能自作主张将他拦在外头,平白为碧霞宗树敌。 用完饭,伙计带着三人去看房间。 房间倒真如东家所说的那般布置雅洁,不说沈峤这般随遇而安的,连宇文诵都露出欢喜表情,看在未来徒弟的份上,沈峤觉得在此栖身一晚也无妨。 宇文诵早早被催促上床歇息,晏无师却拉着沈峤:“来下一局。” 沈峤婉拒:“贫道棋艺不精。” 晏无师淡淡道:“那时你眼睛坏了,还能自己与自己下盲棋罢。” 沈峤没想到他记得那样清楚,当下有点尴尬,也不好再拒绝,只能坐下来。 第一局,沈峤险胜。 他对沈峤道:“你我水平相当,此次不过偶有失误,总得让本座也有个赢的机会,方才公平。” 沈峤本想去打坐练功,听了这话终归心有不忍:“好罢,那边再下一局。” 第二局,沈峤败给晏无师,但这次的棋面比上回更险,几乎仅有一子之差。 晏无师柔声宽慰他道:“我不过是占了先手罢了,这次由你开局罢。” 沈峤蹙眉看着棋面,只觉其中仿佛有些古怪,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本无争强好胜之心,闻言就道:“不下了,输赢乃兵家常事,一胜一负,正好扯平。” 晏无师:“这棋局也如剑道,不知你可悟出什么了?” 沈峤一愣,端详片刻,摇摇头:“恕我愚钝,看不出来。” 晏无师:“再下一局,你好好体会,一进一退,正如挥剑对敌,一通则百通。” 沈峤对他武功上的见地素来还是很佩服的,闻言就答应了,果然更加认真地对待起来。 晏无师心说这可真好骗,随口胡诌的也能信。 第三局,二人终于战成平手。 此时乌黑一片的天空终因日出而染上微微金边。 沈峤盯着棋盘看了半晌,终于看出个中玄妙:“听说棋面如战场,可以读尽人心与兵法,但我却看不出这其中与剑道有何关联,是不是你故意诓我?” 晏无师若无其事:“当然没有,你误会了。” 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只是觉得对方苦苦思考的样子十分有趣。 沈峤:“那能否请晏宗主将你领悟到的告知一二,好让贫道也开开窍?” 晏无师起身:“天亮了,本座去叫醒宇文诵,玉不琢不成器,他该练剑了。” 沈峤:“……” 第 92 章 沈峤带着宇文诵上山,晏无师则始终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左右顾盼,意态悠闲。 碧霞宗遭遇大变之后,门中人手甚少,还须在门派四处布防巡视,连个在山下设哨岗驻守的人手都抽调不出来,沈峤一路畅通无阻,及至快要接近山门时,方才看见一个人影提着剑走来。 “不知何方高人,驾临碧霞宗!”对方说完这句话才看见是沈峤,一脸防备登时化作喜出望外,连语调都格外不同了,“沈道长,是您啊!” 沈峤笑道:“元白,你武功又有精进了,真是可喜可贺!” 范元白是岳昆池的徒弟,自然也算沈峤晚辈,直呼其名并无不妥。沈峤当日与昆邪一战,碧霞宗众人亲眼所见,对他的本事也清楚得很,所以听见沈峤这样一说,范元白反倒越发高兴:“多谢沈道长夸赞,您快里边请,师尊和掌门师叔他们都惦记着您呢,见您一去这么久没音讯,还找人打听您的消息,听说您在长安力敌合欢宗两个长老,将他们毙于剑下,碧霞宗上下都高兴得很,您可真是厉害啊!” 他平素在外人面前不多话,跟人相熟了之后说起来却有点没完没了,沈峤笑眯眯听着,也不打断他,由他说个够。 碧霞宗弟子少了许多,人心却变得更加团结,失去了很多,在经历悲伤之后,大家脸上反而洋溢着笑容,彼此之间也越发和睦,一路上他们遇见的碧霞宗弟子只有小猫两三只,但沈峤对碧霞宗实有力挽狂澜的大功德,众人见了沈峤,俱都与范元白一般反应,因沈峤面子的缘故,晏无师和宇文诵跟着他一道上山,也没受到额外的盘问。 只是晏无师的容貌过于耀眼,难免接受到许多好奇的打量,对比之下,反是宇文诵不太显眼。 赵持盈正好在与岳昆池议事,听说沈峤回来了,忙亲自出来相迎。 暌违多日,赵持盈风采如昔,她容貌算不上绝美,却是清秀佳人,一派掌门的身份使得她身上多了有别于寻常女子的雍容大气,这份气度,便连在合欢宗宗主元秀秀身上,沈峤也没见到过。 赵持盈拱手笑道:“沈道长总算回来了,泰山位于东海之滨,距离长安千里之遥,消息传递得慢,你在长安城外以一敌三的事迹,我们方才听说不久,尚且为沈道长的风采所倾倒,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 沈峤回礼:“我这一去就是许久,丢下十五在此,给赵宗主和诸位添麻烦了!” 赵持盈:“沈道长言重了,十五是个好孩子,小小年纪便学会自律,无须旁人督促,每日天未亮就与碧霞宗众弟子出早课,勤学不辍,日日如此。” 沈峤闻言自然欣慰,又与岳昆池寒暄数言。 赵持盈早就看见他身后的一大一小,此时便笑道:“不知这两位是?” 沈峤轻咳一声:“一位是浣月宗晏宗主,年幼的这个叫宇文诵,是我自长安带来的孩子。” 从长安而来,又姓宇文,只要听过沈峤力战合欢宗,在千军万马中将宇文氏遗孤带出来的那一段典故,便不难猜出宇文诵的身份。 不过众人的注意力却都被他的前半句话吸引了。 人的名,树的影,这浣月宗宗主的身份一亮出来,所有人的反应便都是心头微微一震,看向晏无师的好奇目光顿时变得复杂起来,有敬畏,有忌惮,有震惊,还有不敢置信等等,不一而足。 碧霞宗弟子大多没亲眼见过晏无师,可并不妨碍他们听了许许多多关于晏无师的传说,对他们而言,祁凤阁和崔由妄已经近似传说中的人物,而一个几乎能与这两位打成平手,势均力敌的晏无师,也快要变成传说一般的存在了。 在这样各种各样的目光审视打量之中,晏无师负手而立,表情放松,并未有半分不适,显然早已习惯了。 沈峤下山救人,这中间经历了种种跌宕曲折,赵持盈有所耳闻,但毕竟离得远,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她没料想沈峤去救个人,竟连人都给带回来了,当下惊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拱手道:“久闻晏宗主大名,在下碧霞宗赵持盈,恭迎晏宗主尊驾光临,只是门派寒微,若有招待不周之处,敬请海涵!” 以赵持盈一派掌门的身份,这态度已称得上十分郑重有礼了。 毕竟晏无师喜怒无常名声在外,赵持盈也不想因为细节上的失礼而惹得对方不愉快。 晏无师:“赵宗主持事公正,门风严谨,我早有所闻,一路上阿峤对赵宗主亦是赞誉有加,今日亲见,果然名不虚传,希望我的贸然造访不至于令赵宗主为难。” 咦,这应答蛮正常的嘛! 不单赵持盈意外,连沈峤都有点意外。 此刻晏无师面带微笑,温和有礼,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好说话”的气质,看不出半分魔门中人的嚣张妄为。 只是这“阿峤”的称呼似乎有些过于亲密,沈峤听多了也就麻木了,旁人觉得怪怪的,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沈峤与浣月宗宗主的关系非同一般。 既有如此好的开头,接下来就顺畅多了,彼此见了礼,各自落座,十五听说消息之后跑过来,师徒相见又是一番感人景象,十五孺慕情深,不避众人直接扑入沈峤怀中,沈峤见他长高了些,也甚觉欣慰。 宇文诵在一旁打量这位未来师兄,好奇之余,却有点失望。 明明对方年纪比自己大,怎的言行举止却比自己还要软弱,这样依赖师尊,几时才能自立? 他却忘了,自己刚离开长安那几日心中惶惶,每晚也是要看见沈峤的身影才能安然入睡的。 这些小儿女心思暂且捺下不提,赵持盈对沈峤道:“沈道长回来得正好,碧霞宗如今人丁凋零,急需收纳新弟子,我与师兄二人正发愁此事,不知沈道长能否帮忙参详参详?” 岳昆池委婉道:“宗主,沈道长一行刚到,风尘仆仆只怕辛苦,是不是略作歇息再议?” 经他提醒,赵持盈有些不好意思:“师兄说得是,是我心急了,先让元白带你们去歇息罢,沈道长住上回的屋子可好?” 沈峤颔首:“甚好,让赵宗主费心了,七郎住在十五隔壁即可,也方便他们俩联络感情。” 赵持盈:“好,本门东面有一栋竹楼,乃是专供贵客居住,若晏宗主不嫌弃的话,可在那里下榻。” 沈峤上回住的屋子就是本门长老所住的,这也是碧霞宗不将他当做外人看的意思,但如果让晏无师去住,反倒显得有点怠慢了。 晏无师却道:“不必麻烦了,我住阿峤那里便可。” 赵持盈表情一滞:“啊?这不大方便罢?” 晏无师挑眉:“有何不方便的,出门在外,我等也是如此安排,本座都不知与他同住过几回了。” 虽说事是这么一回事,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好像变了味,沈峤不得不道:“出门在外,事急从权,也就无所谓了,如今能令晏宗主住得舒服些,若是拒绝,反倒拂了赵宗主的好意。” 晏无师:“不打紧,我与阿峤关系非同一般,他既对碧霞宗青眼有加,你们自也不必将本座当成外人,随意即可,他隔壁不至于连个空屋子都没有了罢?” 他虽是笑着说话,可赵持盈分明从中感觉到慑人威压,在这样的目光之下,连头皮都不禁为之一紧,还未细加思考,话已脱口而出:“有是有的……” 晏无师微微一笑:“那不就行了。” 他这一笑,又与方才有所不同,赵持盈明显觉得身上压力一轻。 她暗暗松了口气,忙唤来范元白,让他带着几人前去歇息。 待沈峤等人一走,议事厅只余师兄妹二人,岳昆池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晏宗主想住谁隔壁,也不是没有空屋子,就由他去,我看沈道长没坚决反对,分明是默许的,方才我本想劝你不要拂逆了晏宗主的意思,谁知却差点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沈峤之所以没坚决反对,那是知道反对了也无用。 赵持盈苦笑:“不怕师兄取笑,我也没比你好多少。碧霞宗与浣月宗素无往来,庙小容不下大佛,也不知他此番前来有何用意,会否于我碧霞宗不利?” 岳昆池倒看得开:“有沈道长在,想必也不会如何的,据说晏无师性情反复,我们小心些便是了,让门下弟子言行也要谨慎一些,以免开罪了他。” 赵持盈颔首:“这倒是。” 却说范元白带着沈峤几人去到落脚歇息的屋子,这屋子是常年打扫的,干干净净,里头还摆着些水竹兰草,格外雅致。 “晏宗主与沈道长有何需要遣人说一声便好,我等随时候命。”范元白原还想与沈峤多说两句,见晏无师始终站在旁边,多余的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干巴巴说完,匆匆结束这场对话,落荒而逃。 十五年纪还小,倒没有太大感觉,他好不容易等到沈峤与赵持盈他们说完话,有了私下叙旧的工夫,虽然旁边还有个晏无师和宇文诵,也不妨碍他拉着沈峤诉说思念之情:“师尊,您这一去也太久了,弟子想念得紧。” 沈峤摸着他的脑袋:“为师在外头,自然也很想你,听说你在碧霞宗过得不错,个头是不是还长高了些?” 十五有点羞涩地点点头:“碧霞宗的师兄们待我很好,师尊走后,我日日练剑,不敢有负师尊期望,如今已经能够将一整套沧浪剑诀完整使出来了!” 这话里带了几分久别撒娇和求夸奖的语气,宇文诵忍不住暗暗撇嘴,心说这还比我大几岁呢,难不成我以后要叫他师兄? 沈峤笑道:“是吗,那你现在使来看看。” 十五迟疑:“可会打扰师尊歇息?” 沈峤:“我们昨夜在山下歇过了,眼下还未过午,时辰早得很,为师不累。” 听见这话,十五高高兴兴地去拿了自己的剑过来。 他学剑不足一年,在剑道上不过是刚入门的水平,所以拿的是木剑,而非真剑。 在三人的注视下,他立定行礼,伸手挽了个剑花,作出起手式的姿势,手起剑落,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中规中矩,谈不上差劲,当然也没有十分出色,比起宇文诵的天资,还是稍逊一筹,但十五自知天分寻常,自然加倍努力,一套剑法已然娴熟。 “请师尊指点。”十五收剑立定,认认真真道。 沈峤不愿打击他,先挑了些优点说:“招式大致纯熟,可见苦练功夫,这些日子的确没有懈怠。” 然后才道:“不过剑法里有些招式用得不对,将来会影响威力,为师只为你演示过一遍,也难为了你要悉数记得清楚,如今我再从头到尾将这套剑法演绎一遍,你且看仔细些,不妨与自己的对照。” 十五严肃道:“是。” 沈峤没有用山河同悲剑,而是拿过他手中的木剑,微微一笑:“沧浪剑诀,顾名思义,沧海无边,波涛汹涌,碣石无数次在海中被淹没,又无数次露出水面,日辉灿烂,涛涛雄壮,这是何等磅礴之景象,练这套剑法者,必胸怀海纳百川之大气,方能发挥它的精髓。登泰山而观沧海,你不妨多登高望远看一看,日久天长,自有所悟。” 这番话说罢,没等十五反应,他便起剑了! 同样一把木剑,在不同两个人手中,却发挥了截然不同的威力,若说十五仅仅是初窥门径,一套剑法舞得平平无奇,让宇文诵颇感无聊的话,那么当沈峤手起剑落时,他却睁大了眼睛,几乎不相信前后两者用的还是同样一套剑法。 剑风涤荡,剑影重重,即使没有用上真气,那把木剑也宛如焕发了光泽一般,伴随着沈峤的出招变招,宇文诵仿佛真的看见了波涛翻涌的沧海,飞雨化云,青虹入水,千丈白波之中,独此一人。 眼前只余此人,天地之间也只余此人。 即便一套剑法出毕,沈峤立身站定,宇文诵的眼前也还残留着方才的景象,久久挥之不去。 晏无师含笑:“阿峤于剑道上,可谓出神入化,得宗师之境了。” 沈峤莞尔:“多谢晏宗主抬爱。” 他舞剑自然不是为了博得晏无师赞赏,而是为了十五和宇文诵二人:“你们是否有所得?” 十五讷讷道:“恕弟子口舌笨拙,只觉心潮澎湃,好似有许多东西要从胸口涌出来一般,但若要描绘,却描绘不出来。” 沈峤温声道:“不要紧,谁也不可能看一眼就能立地成佛,你慢慢领悟,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来问。” 十五恭声应是。 沈峤又问宇文诵:“你尚未入门,这些天只练了一点打坐养神的功夫,说不出来也不打紧的。” 宇文诵:“心中实有千言万语,唯寥寥数言可蔽之。” 他说话素来是这种老气横秋的语气,沈峤觉得好笑:“哪数言?” 宇文诵:“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这是《洛神赋》里歌咏洛神美貌的。 沈峤:“……” 他有些哭笑不得,但不能不说,宇文诵的确捉住了沧浪剑诀的一丝脉络,那便是“胸有气象万千,剑下轻灵飘逸”。 由这一点来看,宇文诵的确比十五资质要强一些。 晏无师无声冷笑:“他半点习武根基都没有,念《洛神赋》不过是见色弄巧,这样的天资若是用在口舌上就浪费了,还是让本座来好好打磨打磨他罢!” 说罢不等旁人反应,便一掌压在宇文诵肩膀上,后者啊的一声,身体不由自主跟着往下一沉,然后他上半身的穴道就被点住了! “晏宗主?”宇文诵目瞪口呆,维持着被迫扎马步的动作,完全动弹不得,最惨的是他还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做错了。 晏无师见沈峤张口欲言,似笑非笑道:“对师父出言轻佻,便是在浣月宗这等你们视之为魔门的地方,也要以罪论处,阿峤,你教徒弟这样温柔,可不得由我来帮你教教规矩。” 沈峤板着脸:“晏宗主总算不与我抢徒弟了?” 晏无师慢悠悠道:“为了他的性命着想,还是不抢了,不然本座怕收徒第一天就要辣手杀徒了。” …… 见面第一天,除了沈峤和十五之外,没有人见到晏无师是如何对待宇文诵的,所有碧霞宗弟子都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与传说截然不同。 但第二天,他们就发现自己错了。 众弟子出早课,一并在门派广场上练武切磋,晏无师负手站在旁边,哪怕是岳昆池或赵持盈亲自演示,他都能挑出毛病来,附送轻飘飘居高临下的语气。 碧霞宗弟子心有不满,主动上前挑战,毫无意外被他一个个打翻在地,最后连赵持盈和岳昆池都败在他手下,等到晌午沈峤闭关结束之后,听说风声赶过来,晏无师已经将碧霞宗上上下下都挑了个遍。 当然,以晏宗主的能耐,要把人家门派灭了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你堂堂一位宗师级高手,不找旗鼓相当的对手切磋,主动上门欺负人家小门派是怎么回事?总不能是为了找点成就感,让自己身心愉悦罢? 若不是有沈峤在,碧霞宗几乎要以为这人是来砸场子的了。 沈峤面对一地的残兵败将,只能苦笑向赵持盈道歉。 赵持盈倒还大气,反是摆手笑道:“晏宗主只是看我们武功不济,出手指点罢了,能有这样的机缘,碧霞宗高兴还来不及。” 她这一说,众人也觉得好像的确是如此。 他们之中有许多人,一辈子也未必能达到掌门的武功高度,更别说望晏无师的项背了,人皆有向往强者之心,能与晏无师交一回手,别说是被打受虐,就算是身负重伤,也算值了,不负在武道路上的这一趟。 这个想法一衍生,众弟子看晏无师的眼神,由方才的畏惧不满,顿时就变为敬畏向往了。 岳昆池正捂着手臂感叹师妹的确有掌门风度,便听旁边有人幽幽道:“暗自倾慕了十几二十年,却始终不敢开口表白,这种滋味如何,本座从未体会过,还请赐教。” 这一声仿佛一支心箭,直接射入自己深埋内心的隐秘之处,听得岳昆池毛骨悚然,脸色大变。 他看着晏无师的表情,登时就跟见了鬼似的。 还没等岳昆池开口,沈峤便从旁边将晏无师拉走。 晏无师也不反抗,任由沈峤将他拉至一旁,脸上兀自保持笑吟吟的神色。 沈峤扶额:“晏宗主,你难道很闲么?” 晏无师奇道:“怎么会闲?每天要逗你玩,还要指点那一帮废柴,忙得很呢。” 沈峤抽了抽嘴角,无语半晌,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本该在长安扶助新主,千里迢迢跟着我来到碧霞宗,只怕不是为了游山玩水,捉弄旁人这等无聊琐事,事到如今,晏宗主还不肯告诉我来意么?” 晏无师:“你换个称呼,本座便考虑告诉你如何?” 沈峤莫名:“什么称呼?” 晏无师:“晏郎何如?” “……”沈峤心道果然是在逗我玩,他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第 93 章 “江湖格局又有大变,你若想去玄都山,宜晚不宜早。” 晏无师的一句话,成功让沈峤停住脚步。 后者先是一怔,而后问:“你怎知我想去玄都山?” 晏无师轻笑:“阿峤,你的心事全写在脸上了,知你如我,怎会看不出来?” 沈峤没意识到晏无师又在逗自己玩,反而觉得对方目光犀利,能够一眼看穿自己心事,单是这份本事,即便言行恶劣,也值得自己取长补短,于是老老实实虚心请教:“那声称呼我委实叫不出口,即便叫出来了,也不过博你一乐,有何助益?论看人看事的眼光,我的确远不如你,所以恳请晏宗主据实相告,我愿以别的东西来替代。” 晏无师笑吟吟:“那好罢,你须记得,你欠我一次。” 沈峤想了想,点点头:“只不能让我去做伤天害理,违背仁义的事情。” 晏无师:“杀人在我看来是为天地减少一个浪费造物生机的祸害,也不算伤天害理,你怎么不肯做?” 沈峤蹙眉:“你若是这般强词夺理,那就当我没问过罢。” 他说罢便又要走,却被晏无师拦住,后者笑道:“好了好了,不过是与你玩笑罢了,你觉得伤天害理的那些事,本座一件都不会让你去做,这总成了罢?” 两人如今关系甚为微妙,若说敌人,那应该是谈不上的,但要说朋友,好像又不是寻常朋友相处的模式,最起码沈峤认识的赵持盈岳昆池那些人,就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 沈峤甚至想不到亲密挑逗这样暧昧的字词上去,只觉晏无师一贯如此,喜怒无常,随心所欲,习惯也就罢了,便道:“那请晏宗主赐教。” 见火候差不多,晏无师见好就收:“你知道韩凤吗?” 沈峤:“曾与穆提婆并称三贵的齐国侍中韩凤?我记得他女儿是碧霞宗外门弟子,当日曾在邺城见过一面,不过那时候我眼睛还看不见,并不知道她长相模样。” 晏无师笑道:“是,我倒差点忘了这事,我家阿峤生得好,当时也难怪她会为之倾倒,必还借机与你搭讪了罢?” 沈峤不解:“为何会突然提起她,仅仅因为她与碧霞宗有关系?这也是你到碧霞宗来的目的么?” 晏无师:“是,也不算是。我来碧霞宗的原因有三,她不过是其中之一,而且是最不重要的一个。韩凤随高纬投降周朝,她却反比其父忠心,坚持奉高绍义为主,助其复国,因她与碧霞宗这一层关系,她很可能前来寻求师门帮助,让师门也加入复齐阵营。” 沈峤:“碧霞宗遭逢大变之后,元气大伤,有心无力,而且赵宗主一心让门派远离世俗政权之争,即便韩娥英前来,她应该也不会答应这样的请求。” 晏无师不以为然:“你心里明白,有些人当局者迷,未必看得明白,此事你最好找个机会与赵持盈说清楚,齐国想复国,必然要寻求突厥人的支持,碧霞宗小门小派,若是不自量力与突厥人勾结在一起,到头来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沈峤奇道:“我看赵宗主不像如此糊涂的人,晏宗主好似对她成见很大,难道她先前得罪过你吗?” 晏无师不接这句话,话锋一转:“宇文赟重用雪庭老秃驴,又起用与之毫不相干的合欢宗,无非是平衡左右势力的帝王之术在作祟,他觉得这样才能更便于自己掌控,但谁也不是傻子,别人又岂会看不出他的用心,雪庭也好,合欢宗也罢,他们都会借此机会大肆收拢势力。” 沈峤若有所思:“这便是你方才说江湖格局会发生变化的原因罢?浣月宗由明转暗,韬光养晦固然是好事,但合欢宗如果急剧扩张势力,必然也会与你们产生冲突罢,你就不怕浣月宗因此遭受损失吗?” 晏无师毫不在意地笑了:“傻阿峤,现在有宇文赟的支持,他们正是如日中天之际,由得他们彼此互相撕咬不好么,我何必跳出来平白让他们有联合起来的借口?他们势力扩展之下,定然不会放过玄都山这块肥肉,但你那位郁师弟心高气傲,肯定咽不下这口气,到时候非起冲突不可,所以我才说,你现在不必急着回玄都山。” 他顿了一顿:“段文鸯联合各方势力来杀我,又里应外合,令得父子相残,你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罢?” 沈峤点点头:“突厥人不乐意看见一个统一的强大的北方,所以宇文邕非死不可,而支持宇文邕的你,自然也非死不可。” 晏无师笑道:“你这段时间入世,果然没有白混,不过你还是刚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可爱些,剔透如琉璃冰雪,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沈峤黑线:“那是因为比较好骗,所以晏宗主才喜欢的罢?” 晏无师满意道:“阿峤果然深懂我心!” 这人委实太不要脸了,沈峤很想转身就走,但还是没舍得,方才晏无师说了不少,其实很多事情他也能看得明白,但经由对方一说,便如散落各地的棋子都连接起来,拨云见月,水落石出。 “你的意思是,最为可虑的敌人,并不是雪庭或合欢宗,而是突厥人?” 晏无师:“段文鸯这一手,从他进京觐见皇后阿史那氏的时候就已经布下了,或许更早,而他去苏家向苏威之母索要的那枚金莲花戒指,也并不是一枚简单的戒指。” 沈峤:“不错,当时秦老夫人和段文鸯都曾说过,那是一枚信物。” 晏无师:“我一直派人在查,但直到前些日子方才得到答案,那枚戒指的确是信物,却不是普通的信物,而是当年狐鹿估打败突厥所有高手的见证,也是他地位的象征,可以调集东西突厥二十余部落的高手,突厥占地广袤,这些人平日分散东西突厥各部,连佗钵可汗也未必叫得动,但有了这枚信物,却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沈峤:“据我所知,段文鸯固然武功一流,但听说他有胡汉混血,所以在突厥的地位并不高,单凭那一枚信物,只怕不足以令突厥人信服……” 说至此,他微微一震:“莫非,狐鹿估还活着?” 若他还活着,也只有他能够名正言顺用这枚信物召集到突厥二十余部的高手。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棘手。 二十多年前,祁凤阁与狐鹿估交手,险胜对方,并逼对方立下二十年内不入中原之约,如今时限已过,沈峤的师尊业已作古,若狐鹿估还活着,武功只会比当年更高,而非更低,有突厥人的这些动作,他若再入中原,定然也不会单单是为了叙旧切磋,届时又有谁能阻止得了他? 晏无师:“未尝没有这个可能,不过目前还未有实证,姑且不必管他。” 沈峤从忧思中回过神来:“你方才说你留在碧霞宗的目的有三,这才说了一个,另外两个又是什么?” 晏无师微微一笑:“第二个,自然是为了你。” 沈峤:“……那第三个?” 晏无师:“也是为了你啊。” 沈峤嘴角抽了抽:“贫道何德何能,当不起晏宗主如此看重。” 晏无师含笑:“你既有德又有能,怎么当不起我的看重?除了德与能之外,不还有美貌么,简直无可挑剔了。” 就在此时,范元白一路过来,上前行礼道:“晏宗主,沈道长,我家掌门有言,前些日子不防贵客到来,仓促间没有准备,今日特地备了酒席,还请赏光。” 没等沈峤说话,晏无师便拉起他的手:“赵宗主客气了,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罢。” 沈峤抽不回自己的手:“……我又不是不走,晏宗主这是作甚?” 晏无师:“阿峤,你没听过把臂同游之说吗?” 沈峤:“那是至交好友才会有的罢!” 晏无师诧异:“难道我们不是至交好友吗?” 沈峤:“……贫道并没有这种感悟。” 晏无师:“本座在半步峰下救了你的性命,这是天大的恩情吗?” 沈峤:“……是。” 晏无师:“渭州城外,我毅然决绝舍身引开桑景行,你难道不曾有半分感动吗?” 沈峤:“……有,可你别忘了,我同样救过你几次。” 晏无师:“那不就对了,这世间像你我这般有过命交情的能有几人,有本座如此风流倜傥之人引你为友,你难道不感到万分荣幸吗?” 沈峤:“我可以说不吗?” 晏无师:“不可以。” 沈峤:“……” 范元白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原来沈道长和晏宗主的交情这么好,难怪会带晏宗主上山来作客,看来晏宗主指点我们武功,必然也因为沈道长的缘故,反倒是有些师弟心怀不满,觉得他故意找茬,这实在是不应该,我回去得说说他们才是。 范元白因为沈峤人品好,就觉得晏无师也是心怀好意,这完全是一个美丽的误会,若沈峤听见他这番心声,定会告诉他晏无师的确就是在故意找茬。 三人来到花厅,酒席早已摆好,都是赵持盈让山下客栈的厨子采买原料特意上山来做的,味道水准自然比碧霞宗弟子做的要高。 碧霞宗现在弟子不多,围成一桌刚刚好,赵持盈先起身敬酒,表示对晏无师到来的欢迎,希望他不要嫌弃这里清苦云云。 晏无师倒很给面子,回以举杯:“赵宗主不必客气,阿峤性子柔软单纯,他关心的人事,我免不了要代他操心一二。” 沈峤心想明明是你自己要跟来的,这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赵持盈则心道: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古怪? 她也没想太多,洒然一笑放下酒杯:“虽说这酒席是特地让厨子上山做的,但鲁味与长安多有不同,也不知晏宗主吃不吃得惯,还请不要嫌弃,随意就好。” 开场白之后,大家纷纷举筷下口,沈峤想起方才晏无师提及的韩娥英一事,趁着座席与赵持盈相邻,正好询问几句。 赵持盈果然一脸诧异:“韩娥英是岳师兄出门在外时收的,算是外门的记名弟子,我从未见过,更勿论与碧霞宗扯上关系的,多谢沈道兄相告,回头我问问岳师兄,也会留意此事的,不过碧霞宗如今日渐式微,她就算要找外援,想来也不会看上这里的。” 说到最后,语气难免有些黯然。 沈峤帮她想办法:“若是到山下收些资质好的弟子可行否?” 赵持盈:“道兄从前也是主持过玄都山的,请恕我冒昧,敢问玄都山招纳弟子,又是从何途径?” 沈峤:“玄都山下有个玄都镇,小镇还算繁华,每年玄都山都会派人下山收徒,在小镇设点,但凡有意愿入山门者,都可前去报名,届时会根据他们的资质心性来接纳。” 赵持盈叹道:“也是,是我问得鲁莽了,玄都山本来就是天下第一道门,自然不愁弟子主动上门!实不相瞒,如今碧霞宗的情况,道兄也是知道的,山下农家弟子倒也有愿意上山的,只是许多都是年纪大了,父母见他们没什么力气干农活,方才送上山来拜师,可这样的孩子往往资质不好,根骨也早就过了习武的最佳年纪,那些资质稍微好些的人,又不稀罕千里迢迢来碧霞宗,大都就地投了别的门派,久而久之,这种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她身为一派掌门,自然要为门派的长远发展考虑,能够支撑起一个门派的,无非还是人才,若无人才,门派凋零也是迟早的事情。 现在碧霞宗最大的问题便是缺乏人才,赵持盈岳昆池之下,像范元白周夜雪这些弟子,其实资质都很一般,说白了,将来顶天也就是二三流水平,很难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长此以往,碧霞宗说不定就要终结在范元白等人手中了。 沈峤很能理解她的苦心:“依我看,赵宗主尚且年轻,不必顾虑那么多,说不定过两年便能收到好徒弟了呢!” 赵持盈苦笑:“只能作如此想了!” 沈峤还想说点什么,另外一边已有一支汤匙递了过来,伴随着柔情款款:“张嘴。” 见沈峤瞪着他,晏无师微微一笑,好整以暇:“莫忘了你还欠我一次,吃这一勺子是伤天害理呢,还是有伤道义?” 第 94 章 吃这一勺子,自然不伤天害理,也没有违背道义,却会令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陷入窘迫境地,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不会选择张嘴。 其实沈峤隐隐也有一种感觉,打从在黄家再次见到晏无师之后,后者对自己的态度好像就发生了微妙变化,若说原先对方是抱着最大的恶意想置他于死地的话,现在则似乎更乐于看见他出丑,陷入种种尴尬境地。 但对方的态度缘何会发现这样的变化,沈峤却没有答案,只当晏无师找到了新的乐趣。 “阿峤,我记得你喜欢吃鱼,这鱼滑甚为鲜嫩,想必正合你的口味。” 仿佛为了印证沈峤的猜测,晏无师脸上果然带着饶富兴味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可恶。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半晌,连旁边的人都闻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沈峤缓缓道:“多谢晏宗主的好意,不过贫道有手有脚,就不要让晏宗主浪费了这得来不易的一次许诺了罢。” 晏无师挑眉:“阿峤,你这么信守承诺的人,总不会连这点小小要求都要毁约罢?” 沈峤灵机一动:“那也是晏宗主言而无信在先的。” 晏无师:“我如何言而无信了?” 沈峤:“晏宗主记性未免也太差了,你从前明明说过,自己只要需要对手,不需要朋友,怎么转眼间,贫道就成了你的至交好友?” 晏无师含笑:“那不叫言而无信,只是时移势易,那时候我的确是这样觉得,不过人的想法总会改变,难不成阿峤你三岁的时候看见糖人会走不动路,现在看见糖人还会走不动路吗?” 沈峤微哼一声:“我只知道有些人的确见了糖人会走不动路!” 他说的正是“谢陵”那会儿的事。 晏无师却面露讶异,故意曲解:“真的么,竟有人如此长情?那可不正适合当至交好友么?” 这人怎么这样无耻,反正横竖都有理啊! 沈峤心知自己在口舌上占不到便宜,又见其他人都看着他们两人,不由面上微热,忽然觉得幼稚无比,忙压低了声音道:“大庭广众之下,晏宗主自重些罢,有什么争议也请回去再说!” 晏无师笑道:“我不过是请你吃这一勺鱼滑而已,怎么就不自重了?” 说罢他依旧将汤匙递向沈峤,沈峤往后避开,抬手欲推,晏无师不见如何动作,手腕一翻,汤匙转眼出现在另一只手,兀自递向沈峤,显然势在必得。 两人身形未动,袖子翻飞,瞬间已经过了数招,所有人看得目瞪口呆。 许多人还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赵持盈正犹豫要不要开口劝架,不少碧霞宗弟子却将其视为难得一见的学习机会,都盯紧了两人的动作,生怕有片刻疏漏。 十五在两人刚刚动手的时候就想起身劝阻,却被宇文诵拉住。 “师兄不妨细看,师尊与晏宗主只是在切磋,并没有交手,否则此时早就打得天翻地覆了,怎会还各自安坐如山?”宇文诵道。 十五不无担心:“方才明明还好好的,为何说动手就动手了?” 宇文诵盯着两人动作,漫不经心道:“许是晏宗主看师尊不顺眼,故意找茬罢?” 十五吓了一跳:“晏宗主为何看师尊不顺眼?” 宇文诵少年老成,凡事却知道一半不解一半,说不出个所以然,闻言就摇摇头:“好像是方才觉得被师尊冷落了,所以心存不快罢。” 十五恍然大悟,细细回味这句话,却觉得这其中似乎有什么不对。 那头二人交手,你来我往甚是精彩,众人瞧得目不转睛,甚至都忘了两人交手的初衷,晏无师一手捏着汤匙,只以手腕手臂与对方过招,另一只手则趁隙弹起桌案上的花生米袭向十五。 沈峤见状自然要帮其挡下,他的袍袖宽大,一拍一卷,美妙惬意,带着一股道门特有的闲适自在,令观者不由身心舒展,莫说碧霞宗众弟子,连赵持盈岳昆池脸上都带出赞叹之色。 但就在这一瞬间,晏无师已伸手缠上对方腰际,又将汤匙递至对方嘴边,在沈峤后腰的手点向他一处穴道,沈峤下意识弓身躲避,那头口舌失了防备,一勺鱼滑已然入口。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等沈峤出手,晏无师见好就收,全身而退,含笑道:“沈道长可真是口是心非,既然想吃又何必如此推让一番,让人好生费力气,早张开口不就好了。” 这简直是……! 沈峤艰难咽下鱼滑,在愤而离席与直接跟对方大打出手之间摇摆不定。 前者对东道主失了礼数,后者则显得自己大题小做。 可这简直是……恬不知耻,是可忍孰不可忍! 难不成我沈峤就长了一张好欺负的脸,被你当玩物一般把玩于股掌之间吗? 沈峤沉下脸色,这回是真生气了。 但他也没有当场发作,因为这样一来未免会让赵持盈他们难做,便颔首淡淡道:“晏宗主的确技高一筹,我实不如也,多谢赐教。” 又举起杯子向赵持盈致意:“多谢赵宗主在我出门期间代为关照十五,我不善喝酒,便以茶代酒敬赵宗主一杯。” 赵持盈扫了晏无师一眼,后者面含微笑,看不出喜怒,有些难以捉摸。 她爽朗道:“沈道兄不必客气,你于碧霞宗有大恩,彼此交情莫逆,区区小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别说一个十五,就算再来十个,碧霞宗也还是养得起的,要说饭量,十五比夜雪还要小一些呢!” 十五脸红道:“这怎么能比,周姐姐年纪比我大呢!” 众人见他这模样,都禁不住笑了起来,方才的小插曲顿时烟消云散。 酒席结束之后,沈峤与赵持盈等人告辞,便带着十五和宇文诵各自回屋歇息。 安置好他们,沈峤回屋,却见自己门前站着一人。 月色明亮,飞檐衔灯,将对方面容映得一清二楚。 沈峤气还未消,半句话也不想多说,心道我惹不起总躲得起了罢,一言不发,直接转身就走。 但有人动作却比他更快,沈峤才刚迈出一步,手臂已被握住。 沈峤抽手立定,面无表情:“请晏宗主自重。” 晏无师笑吟吟:“生气了?” 沈峤不语。 晏无师:“我不过是逗你玩儿罢了,别无恶意,你若生气,我向你赔罪就是。” 沈峤闷声道:“晏宗主这一声赔罪,我实在是担不起,先时你说不需要朋友,又说贫道没资格当你的朋友,我也认了,后来救你,不过是因为你与宇文邕息息相关,周朝安定了,北方才能安定,所以自忖别无私心,更不曾要求你感恩或回报,你既已伤好无恙,那便该桥归桥,路归路,晏宗主有晏宗主的阳关道,贫道有贫道的独木桥,贫道自忖两袖清风,一无所有,不知究竟哪里值得晏宗主青眼有加,屡屡为难?还请晏宗主不吝告知,贫道改便是了!” 他受祁凤阁影响甚重,加上生性仁厚大度,宽以待人,总不吝以最大的善意好意去与人相处,哪怕是再深的仇怨,如郁蔼这般加害于他,沈峤伤心愤怒过后,也不曾日夜咬牙切齿,想着要让对方如何倒霉。 唯独晏无师,打从落崖之后,两人的命运就此纠缠不清,恩恩怨怨,并非谁亏欠谁能够简单说清,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沈峤如今是真想避开他,眼不见为净,岂料事与愿违,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这天底下,比沈峤出色漂亮的人千千万,比沈峤落魄悲惨的人也千千万,晏无师为何独独就揪着自己不放。 长久以来的种种不愉快积压叠加,心头忽然涌出一股近似委屈的烦闷感,却又无从说起。 沈峤只觉身心俱疲。 这带着委屈郁闷的神情在晏无师看来,却是带了十分的可爱,连带他唇角原本兴味盎然的弧度,此刻也不知不觉染上月华的温柔。 只是这温柔微不可察,沈峤自然也没有瞧见。 “本座哪里有为难你,若真想为难,多的是更加狠辣的手段,又何必开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 沈峤薄怒:“这怎么叫无伤大雅,那众目睽睽之下,你,你竟……” 他气上心头,一时有些口拙,话反而说不下去。 晏无师扑哧一笑:“好啦,我赔不是还不成么,不要生气了,要么本座亲自下厨为你作一碗羹汤赔罪?” 沈峤撇过头:“不必了!” 晏无师拉起他:“我从前说的那些话,纵是伤了你的心,那也没办法,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是永远不可能收回来的,本座也做不来那些追悔莫及的小儿女姿态,你是得道高人,难道也会像那些凡夫俗子一般,对前尘往事念念不忘,执着不休?旁人都说沈道长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怎么独独对本座这般特殊,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 沈峤气笑了:“是孽缘罢!” 晏无师不以为意:“孽缘也好,良缘也罢,左右都是缘,你们道门讲缘法,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却不知道顺其自然了。” 沈峤:“依我看,你不该叫晏无师。” 晏无师:“那叫什么?” 沈峤冷笑:“叫总有理,横竖都有理!” 晏无师哈哈大笑。 沈峤被强拉到灶房,下午厨子刚刚用过这里,食料还剩一些,也都是新鲜的。 晏无师:“等一刻钟。” 沈峤蹙眉:“我不饿。” 晏无师头也不回:“那是,你方才气都气饱了。” 沈峤一噎。 晏无师动作的确很快,一身内力用来煽风点火倒是事半功倍,热水很快烧开,鱼肉与生粉蛋液搅拌均匀,揉捏成丸状,过水煮熟,撒上小葱盐末,两碗热腾腾的鱼丸汤就此出炉。 武林高手也要吃饭睡觉,哪怕晏无师身份再尊贵,出门在外总不可能带着仆从随行,必然还是要有自己生火做饭的时候,两人在外头逃难那会儿,沈峤已经见识过他的厨艺,此时倒也没有格外吃惊。 沈峤舀了一颗丸子送入口中,发现味道的确还不错,虽说自己余怒未消,可总不能昧着良心说不好吃,便不声不响埋头开吃。 这时对方将自己的汤匙递过来。 沈峤:“作甚?” 晏无师:“不是给你赔罪吗?” 沈峤莫名:“那为何给我汤匙?” 晏无师笑道:“方才我喂你,你不高兴,现在让你喂我,一人一次,不就公平了么?” 沈峤:“……” 他现在更想做的是将这碗鱼丸汤倒扣在对方头上。 …… 碧霞宗的生活平淡温暖却过得飞快。 在赵持盈等人的见证下,沈峤让宇文诵正式行了拜师礼,他自己在教导徒弟的同时,也没有放下武功的修炼,日复一日,内力正渐渐往从前的水平靠拢,甚至隐隐还有突破的趋势。 赵持盈虽然担心碧霞宗人才青黄不接,但她也知道,眼下更重要的,还是教好范元白周夜雪等弟子,以免良才美玉没找到,就先荒废了原来的树苗。 有晏无师和沈峤这两位高手在,她对门中弟子的期许难免就更高了些,要求也更严格,大家叫苦不迭,只能向岳昆池求助,老好人岳昆池在师妹与弟子之间左右为难,每日都焦头烂额,鸡飞狗跳。 晏无师似乎就此在碧霞宗生了根,也不提告辞离开的话,碧霞宗总不能主动赶人走,更何况晏无师时不时还能指导一下他们的武功,即便这种指点是伴随着比刀子还刻薄的冷嘲热讽,碧霞宗众人也只好痛并快乐着地度过。 山中无日月,山外却发生了许多变化。 宇文赟掌权之后,奉雪庭禅师为国师,大力扶持佛门,又借为母亲祈福之名,广修佛寺,在宇文邕时期曾经遭受沉重打击的佛门势力,隐隐又有崛起之势。 另一方面,宇文赟则重用合欢宗,模仿先帝重用浣月宗的形式,允许他们的势力渗透朝中,监视百官,又让合欢宗与佛门各自在江湖上收拢势力,为己所用。 在这种情况下,佛门与合欢宗趁机大肆扩张,从长安开始往整个北方蔓延,许多中小门派在他们的威压威逼之下,不是投靠了佛门,就是被并入合欢宗。 灵隐寺,渡缘斋等,原本在江湖上名声不显的佛门宗派,悄无声息地被朝廷接管,由国师直接统辖。 而像桃花坞,平山堂这样的小门派,纷纷被合欢宗所灭。 甚至连终南派这样不算籍籍无名的门派,也因为掌门的死而分崩离析,最终被迫归顺合欢宗。 仿佛一夜之间,佛门与合欢宗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扩充势力,变成庞然大物。 晏无师昔日的预料,在半年多之后,便成为了现实。 第 95 章 清晨的泰山脚下,出现一名不速之客。 对方提着剑一路上山,脚步轻盈,如履平地,不一会儿便已经到了半山腰的碧霞宗门外。 赵持盈正带着众弟子练剑,听见当值的范元白来报,说青城山纯阳观来了人,正在外头候见。 碧霞宗与纯阳观的关系还算不错,有来有往,但伴随着碧霞宗的没落,纯阳观的壮大,从前几辈积攒下来的交情渐渐变淡,虽说纯阳观没嫌弃碧霞宗庙门小,但双方毕竟离得远,像上回碧霞宗遭遇大变,远水救不了近火,若非沈峤从天而降,等纯阳观那边受到消息再赶过来,黄花菜也都凉了。 山下的情况陆陆续续传来,赵持盈没有晏无师知道的多,但合欢宗与佛门势力急剧扩张的事情她是知道的,碧霞宗山高皇帝远,一时半会还能独善其身,但纯阳观这时候派人上门,必然是有要事。 正思量着,来者已在范元白的带领下走进来。 面容冷峻,仪表堂堂,步履平稳,伴随着他的脚步,握剑的手却很稳,并未出现半丝颤动。 看来纯阳观后继有人了。赵持盈默默叹道,有些羡慕。 “纯阳观弟子李青鱼拜见赵宗主。” 赵持盈:“你便是易观主座下最得意的弟子?不愧青城双璧之名,易观主真是好福气!” 李青鱼:“赵宗主过奖了。” 赵持盈:“我闭关许久,自出关之后,便未再见过易观主,他的武功境界想必更胜往昔了?” 李青鱼显然不是善于寒暄闲聊的高手,他道:“实不相瞒,在下此番前来,是代琉璃宫传信,为了试剑大会一事。” 试剑大会? 赵持盈与岳昆池相望一眼。 “若我没有记错,试剑大会十年一回,今年算来,也才第九个年头?” 李青鱼:“虽然如此,不过前些日子琉璃宫的人找上纯阳观,说今年想借纯阳观之地提前举行,师尊答应了,所以让我前来送信,邀请赵宗主前往。” 方丈洲位于海外岛屿,常人寻之不至,岛上只有一个门派,就是琉璃宫,他们自给自足,很少参与中原武林各种厮杀争斗,但他们却很喜欢为中原武林记史载名,像“天下十大高手”这样常常被人挂在嘴边的排名,就是琉璃宫排出来的,十年一度的试剑大会,也由他们举办。 琉璃宫弟子或许武功不高,也没什么名气,却因这一传统,江湖人若是碰见,都会给三分面子,毕竟人家跟中原武林没有什么利益瓜葛,用不着厮杀得你死我活,若是有人对排名不服,自可上门去找那个排在自己前面的人,没必要为难人家琉璃宫。 如果十年内武功大进,十年后榜上名次自然也有变化,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功这种事情,不是想蒙混过关就能蒙混过关的,谁天下第一,谁的武功更高,一目了然,哪怕伯仲之间,只要比上一场,也能知道个胜负高低。 试剑大会是武林排名谱上的衍生物,十年一回,广发邀约,谁都可以去参加,彼此切磋武艺。琉璃宫地处偏远,会借一处中原门派的场地来举行,被借场地的门派能够趁机扬名,自然乐意万分。 负责排名的人,武功可以不高,但眼光却不能不犀利,琉璃宫这个排名谱之所以能够服众,正是因为他们排出来的名次,几乎没出过差错,像祁凤阁,十年前他还未过世,但试剑大会他却并没有参加,可即便这样,他依旧名列第一,当之无愧,没有人不服气。 这些年随着琉璃宫的出名,也不乏有许多高手榜的名次纷纷出炉,祁凤阁与崔由妄等人相继去世之后,试剑大会又还未举行,大家等不到琉璃宫的排名,便自作主张排了新的“天下十大”,沈峤这种原本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的,也因为接任了玄都山掌教而名列其中,后来沈峤与昆邪一战,败而落崖,又有好事者将昆邪和郁蔼的名字放了上去。 但这些都不是琉璃宫排出来的,试剑大会提前举行的消息一出,必然令许多人心潮涌动,跃跃欲试,因为除了“天下十大”这样的排名之外,琉璃宫还会排出诸如“剑谱”“刀谱”这样的名次,剑乃百兵之首,天下练剑的人太多,所以剑道排名,也成了许多人关注的焦点。 真正的宗师级高手,到了祁凤阁,易辟尘,雪庭禅师这样的境界,他们根本不必通过琉璃宫的排名来增加自己的名望。不管上面有没有他们的名字,都不会影响他们的名声,琉璃宫的排名仅仅是锦上添花。 至于沈峤,就更不会在意这些了,假如他现在还执掌玄都山,假如现在还没有发生郁蔼暗算他的事情,就算得到试剑大会的消息,他约莫也是不会派人参加的。 但除此之外,许多人都需要借琉璃宫来扬名,琉璃宫也需要这样一种方式,来彰显自己的存在,两相得利。 赵持盈不热衷名利,但为了门派的长远发展,碧霞宗现在需要招纳更多的新弟子,如果自己或岳昆池能够在试剑大会上有所斩获,肯定会有许多人慕名前来拜师学艺。 “多谢易观主让你前来知会,碧霞宗地处偏远,若等外间消息传来再动身,只怕真会赶不及。” 李青鱼:“赵宗主若是准备好了,在下可以陪同前去,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赵持盈:“李道友无须去别的门派传讯吗?” 李青鱼:“此事本由琉璃宫负责知会天下各宗门,只因纯阳观与碧霞宗素有往来,师尊方才让我前来。听说前阵子碧霞宗遭逢变故,本门距离遥远,一时未及支援,还请赵宗主莫怪。” 他是易辟尘的亲传弟子,地位非同一般,传闻更是易辟尘的衣钵传人,也就是纯阳观未来的观主,论武功,赵持盈也许还要稍逊一筹。能得他亲自过来报信,其实已经给足了碧霞宗的面子,赵持盈不会不识趣,是以对李青鱼也非常客气,不以掌门身份自居。 赵持盈:“我也知道远水救不了近火,所以不敢劳动易观主,此番易观主能惦记一声,我已心存感激,且待我与门中弟子交代一声,明日便可出发。李道友若不嫌弃,就请在此歇息一晚。” 李青鱼颔首:“赵宗主请自便。” 忽然间,他好像想起什么:“敢问赵宗主,不知沈峤沈道兄,是否也在碧霞宗?” …… 沈峤清晨本想要教弟子练剑,却被晏无师约到山顶去切磋,晏无师说自己许久未练剑招,想让沈峤与他过招,还从岳昆池那借了把剑过来,谁知沈峤却想起旧事,问他“当日你从桑景行那里换来的太华剑呢”。 晏无师当年与崔由妄交手落败,连太华剑也落在对方手中,后来才到了崔由妄的弟子桑景行手中。但晏无师是个自负绝顶的人,认为剑再好也终究是身外之物,若被对手拿去,一来授人以柄,二来平添屈辱,所以决意弃剑,更自创出春水指法,独步天下。 所以那一次他用沈峤去交换太华剑,其实根本意不在剑,而是想借机折辱沈峤,让他明白自己还不如一把剑,因此陷入对人心彻底绝望的境地。 至于太华剑在从桑景行手中拿回去之后,转眼就被他丢给玉生烟,自己则根本看也没看一眼。 但哪怕晏无师再狂妄,也知道这种想法显然不适宜再说出口,否则只会将沈峤对他的心平气和悉数毁坏殆尽。 也许当时的晏无师也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自己也会踏进自己挖出来的坑里…… 不过好在沈峤并没有追根寻底,稍稍问一句就带了过去。 两人在山顶交手,数百招之后,太阳已然冒出轮廓,金光万丈,照耀四方,沈峤险险落败,并非因为他的剑招不精妙,而是他的内力现在还未恢复到鼎盛时期,而晏无师有了残卷之助,在短短三个月内便能修复魔心破绽,更上一层楼,可见其天纵之姿,惊才绝艳。 天分过人者,往往心高气傲,难以接受比自己天分更好的人存在。沈峤却没有这个毛病,他性情温柔,对人对事都秉持一颗宽容的心,遇事先检讨自己,再责怪别人,他收剑立定,拱手道:“先师在时,曾说再过几年,晏宗主也能与他不相上下了,如今果不其然,多谢赐教,贫道受益良多。” 他的夸奖并非吹捧,而是真心实意觉得对方比自己强,道谢也道得真诚,并不因落败而嫉妒愤怒,胜就是胜,败就是败,不掺杂其它恩怨或喜怒,在沈峤看来如此简单。 晏无师觉得他这认真的样子实在百看不腻,从前有多想看此人彻底堕入黑暗深渊,变得愤世嫉俗,现在就有多喜欢这副温柔剔透的心肠。 他将对方神情回味再三,一边含笑道:“阿峤,以我们今时今日的关系,你这话说得太见外。” 我们今时今日有什么关系?沈峤抽了抽嘴角,勉强忍耐对方这种三不五时不着边际的话,若自己忍不住反驳,自会有千万句歪理等着他。 他心里又暗暗腹诽了好几声“总有理”:“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去指点十五和七郎练剑。” 从山顶往下走,两人一前一后,前面的走得有些急,后面的不紧不慢,却始终不离五步之遥,仿佛两人如今之间的关系。 介于清白与暧昧之间,藕断丝连,欲说还休。 沈峤回到碧霞宗后院,便看见自己门口立了一人,对方显然也瞧见沈峤由远而近走过来,年轻而冷峻的面容竟露出一丝连在赵持盈面前也未曾流露的笑意。 “沈道兄,好久不见。” 第 96 章 沈峤微微一怔,在认出来者之后,脸上也不禁露出笑容:“李公子,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我很好。”李青鱼本不是感情奔放之人,方才露出那破天荒一笑已是罕见,他的笑容很快收敛,恢复往日面容平静无波的模样,只是依旧能够让人感觉到周身愉悦的情绪。 沈峤对李青鱼的印象也很不错,当日对方一开始虽带了轻视,但后来却慨然以剑相借,助他打败段文鸯,可见也是个性情中人,只是不善言语,看着有些冷漠罢了,实则是个外冷内热之人。 “我在长安时,多得令师弟苏樵一家相助,方才能带着七郎杀出重围,不知令师弟一家现今如何了?” 李青鱼点点头:“他很好,终南派被合欢宗强并之后,苏家和其他一些弟子就来到青城山,现在平安无事。” 沈峤松了口气:“那就好,只是眼下长安局势不佳,他们恐怕一时半会回不去了罢?” 李青鱼嗯了一声:“道兄现在武功恢复得如何了,若有空闲,能否让我讨教几招?” 他痴于剑道,看到沈峤就像看到一把尚未出鞘,满藏惊喜的锋利宝剑,爱不释手,恨不得将对方全身上下细细琢磨透了,却并非出于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 盯着对方的灼灼目光,沈峤哭笑不得:“我……” 他方才说了一个字,晏无师便接过话:“阿峤现在要去指点弟子,只怕没有闲工夫与你耗着,你若想讨教,不如让本座来指点你几招。” 李青鱼望向他:“你是谁?” 晏无师唇角一扯:“你若能打败本座,本座自然会将姓名报上。” 李青鱼的视线往下移,在他拿着木剑的手上停了片刻,忽然摇摇头:“你不常用剑,学艺庞杂,在剑道上,你不如沈峤,而我内力现在还不如你,不必打了。” 晏无师笑得温柔可亲:“本座从未见过如此有自知之明的人,你算是头一个。” 李青鱼的目光倏地锐利起来,两人对视片刻,他点点头:“原来是浣月宗晏宗主。” 晏无师挑眉:“看来你认得本座?” 李青鱼嗯了一声:“听闻晏宗主狂妄自大天下第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两人一见面就剑拔弩张,完全出乎沈峤的意料,他道:“晏宗主,李公子是碧霞宗的贵客……” 话未说完,晏无师已是哈哈一笑:“那就让本座见识见识这位贵客的能耐!” 他一边伸出食指,快若闪电,却又曼妙无瑕,正是极负盛名的春水指法! 沈峤心念一动,想要出手制止已是不及。 那头铮的一声响,却是李青鱼秋水剑只出了一半,那一半剑锋正好挡住晏无师的食指,双方短暂接触,李青鱼连退三步,剑也被逼退回鞘中。 晏无师则抽手立定,纹丝不动。 高下已见。 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李青鱼固然是年轻一代有数的高手,毕竟还没法与晏无师相提并论,他方才也说了,自己内力比不过晏无师,倒是晏无师强逼着人家出手,有欺负晚辈之嫌。 李青鱼握剑拱手,压下翻涌气血,缓缓道:“晏宗主内力强横,我果不如也。” 着重强调内力二字,说明对方认为晏无师之所以能赢,不是凭借指法高明,而是内力高明的缘故。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晏无师冷笑一声。 不待他有进一步举动,沈峤已经上前一步道:“李公子,此番终南派掌门身死,又被合欢宗强并一事,想必在江湖上掀起不少波澜,我正想知道其中内情,不知李公子是否有空为我细说?” 李青鱼看了晏无师一眼,这才点点头:“自然是可以的。” 沈峤手往屋内一引:“请。” 又对晏无师道:“不知晏宗主是想一并进来坐,还是另有要事?” 在沈峤看来,人家李青鱼上门做客,无缘无故就被晏无师挑刺,也实在是说不过去,两人若打起来,不管谁伤了,为难的都是碧霞宗。 晏无师忽然抿唇一笑,寒冰悉数化为春风:“你们聊,我有些饿了,去厨下瞧瞧有什么吃的。” 古古怪怪。沈峤心道,他也摸不透晏无师这种晴时多云偶阵雨的脾气,见对方转身离去,不由摇摇头,回到屋里与李青鱼坐下详谈。 终南派因这次变故而土崩瓦解,像长孙晟这样出身世家豪门的公子也就罢了,没了师门,总归还是能回家的,其它以门派为根基的普通弟子就有点凄惨了,他们被迫选择站队,或者归顺合欢宗,成为合欢宗的外门弟子,或者选择与合欢宗对立,投奔其它门派,像青城山纯阳观,更因这次试剑大会在此举行而暗潮涌动。 其时纯阳观已隐隐成为与合欢宗、佛门三足鼎立的第三股势力,在北方,不少不愿意依附合欢宗和佛门的门派,都纷纷转投纯阳观寻求庇护,而南方,因有长江为屏障,加之临川学宫的坐镇,合欢宗与佛门暂未大规模向南朝渗透。 无心栽柳柳成荫,易辟尘一开始未必料到会有这种结果,但纯阳观本有心入世,他自然也没有往外推拒的道理,试剑大会在纯阳观举行,显然也证明了一种人心所向。 不过短短半年多,天下局势竟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难免令人唏嘘感叹。 李青鱼:“试剑大会群雄毕至,正是切磋剑道的好机会,师尊希望道兄到时也能前往赴会,一叙道门之谊。” 沈峤道:“连七郎在内,我共收了两个徒弟,他们如今刚入师门,正是需要巩固根基的时候,若我不在身边,恐怕无人指点,容易误入歧途。” 李青鱼不以为意:“我小时候练功,师尊都是只教一遍,让我们自行领悟的,武道本就与天赋脱不开关系,若连半点天赋资质都没有,倒不如一辈子渔樵为生,也好过蹉跎岁月。” 话虽然残酷,但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沈峤为人性情,肯定说不出这样的话,他笑了笑:“此事容我考虑一二,回头我与他们商量一下,再作决定。” 李青鱼点点头。 沈峤想起一事:“不知李公子可曾听说玄都山的消息?” 李青鱼:“未曾听说。” 沈峤所知道的郁蔼的最后消息,是他参与围攻晏无师,在自那之后沈峤就没再与对方见过。 郁蔼一心一意要让玄都山重执道门牛耳,却打从一开始就出师不利,先是被纯阳观先声夺人,后来又与突厥人合作,想借突厥人之势崛起,可这如意算盘未必打得响,只怕最终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当最初被背叛的惊痛过后,如今思及与玄都山有关的一切,沈峤都觉得那更像是一场烟雨朦胧的梦境,美好而不真实。 李青鱼道:“你若想回玄都山,我可以去请求师尊出手相助。” 沈峤摇头失笑:“多谢,若不是依靠自己能耐得来的东西,终究不长久。” 李青鱼见他心中自有主意,便点点头,不再多言。 二人说了一阵,时近中午,前来敲门的是碧霞宗弟子周夜雪。 “李师兄,宗主在与我们师父商议要事,无法亲自出面招待,特意交代弟子前来,请李师兄与沈道长二位移步花厅用饭。” 去不去试剑大会,对于整个碧霞宗来说是大事,赵持盈必然要找岳昆池商量,这种时候无暇亲自出来接待李青鱼也是正常。 周夜雪年方二八,正是娇美如花的年纪,她与李青鱼年纪相当,又都是练剑的,可谓门当户对,若能因此生出情愫,倒是一段佳话。 易辟尘自己虽然不婚不娶,却没有让弟子也跟自己一样的想法,纯阳观上几乎没有女弟子,李青鱼将来若也终身不娶,专注剑道自然无妨,若是想要娶妻生子,碧霞宗女弟子容颜出众,不失为合适的选择,赵持盈让周夜雪前来接待,显然也是有着同样的想法。 但李青鱼似乎丝毫没有半点这方面的想法,他道:“多谢告知,既然赵宗主不在,我也就不去了,能否给我与沈道兄准备两份饭菜,我想向他请教剑道,在这里边吃边聊即可。” 周夜雪显然没见过这么不解风情的人,瞪了对方好一会儿,方才缓缓道了个好字,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过了片刻再来送饭的人却不是她了,换成了范元白。 沈峤旁观者清,看得出小姑娘对李青鱼好像有点儿意思,但李青鱼分明没那意思,他当然也不好撺掇怂恿,便假作不知。 今日的厨子不是山下请来的,三菜一汤,味道都很一般。 沈峤舀了半碗汤,喝到一半才想起自己喝的是鱼汤。 而且好像是鱼头汤…… 再看李青鱼,也正低头喝汤。 不知怎的,沈峤忽然涌起一股很滑稽的感觉,他有点想笑,又觉得这很不厚道,赶紧止住念头。 李青鱼:“这汤的滋味也不错。” 沈峤干笑一声,不知怎么接话,只能道:“这青菜也挺新鲜。”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脑海里忽然掠过晏无师的面容,但随即又否认了。 不管怎么说,堂堂浣月宗宗主,也不至于做这么幼稚的事情罢? 赵持盈很快便考虑好了,她带上范元白和周夜雪前往纯阳观参加试剑大会,岳昆池则留下来坐镇,沈峤原也想留下来,但赵持盈却主动提出希望沈峤一并前往,对于这个曾经患难与共的朋友,她看得很重,此番碧霞宗势单力薄,单凭赵持盈一人也许很难出头,的确需要沈峤帮扶一把。 沈峤答应下来,又给十五和宇文诵布置了功课,让他们跟着岳昆池好好练功,宇文诵从小待在高门大宅,对泰山的一切充满好奇与探索的无穷欲、望,正是乐此不疲的时候,十五虽然是师兄,但性情温和,平时常常由着宇文诵,遇到大事才会异常坚持,师兄弟二人倒是相处融洽,放他们独处,沈峤并不担心。 一行人很快收拾妥当,启程上路。 第 97 章 从泰山往青城山的路程不近,几乎斜跨了大半个周朝,若想在半个月后赶到,脚程就一定不能慢,所幸众人里即便像周夜雪这样的小姑娘,也是曾出门在外连夜赶路的,紧赶慢赶,总算在十天后过了长安,抵达汉中,还剩五天时间,大可放缓行程,走慢一些。 一路骑马疾行,连马儿也快要承受不住这样高负荷的奔波,总算可以停下来喘口气,大家都很高兴,尤其是范元白和周夜雪两名年轻人,脸上都露出雀跃之色,李青鱼没比他们大两岁,却沉稳了不止一个层次,面上冷峻肃穆,从出发到现在都是如此。 试剑大会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一路上都能看见不少提剑带刀的江湖人士,入了汉中之后,这样的人就更多了,形形色、色,各种兵器。 江湖人多的地方,江湖事就多。侠以武犯禁,许多人有了武功,能够傲视普通人,难免就会生出自傲之心,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行事也多有放肆,就沈峤他们路上碰见的恩怨冲突,就有三拨了。 这回来得早,入城之后天刚亮,客栈正好空出不少房间,一楼大堂也稀稀落落。 赵持盈等人先订了房间,再各自落座。 晏无师身份特殊,这一行人大都对他敬而远之,赵持盈对这位非敌非友的浣月宗宗主心有忌惮,既不想得罪,也不想太过亲近,碧霞宗弟子更被他虐怕了,哪里还敢惹他,赵持盈带着两名弟子,与李青鱼正好四人一案,剩下晏无师一人独坐一案,左右前面俱都没人,旁人看着有些奇怪。 沈峤走过去在他对面落座。 晏无师绽露笑容:“阿峤不忍见我形单影只,所以特地过来同坐一案吗?” 沈峤:“客人只会越来越多,到时候座席不够,难免赶客,我只是不想给店家添麻烦。” 晏无师见他言不由衷,也不以为意,抬手给他倒了一杯刚温好的酒:“店家有你这样的客人,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沈峤初初一听,只觉这句话意味深长,再一晃神,却仿佛错觉。 晏无师:“这顿饭吃完,我要先走一步,不与你同路了。” 沈峤有点意外:“我以为你一路同行,为的就是去纯阳观会一会易辟尘。” 以易辟尘的武功,哪怕称不上天下第一,名列前三却是没什么问题的,晏无师见猎心喜,不亲自前去要求交手过招,反倒是奇怪的事情。 晏无师摇首:“易辟尘什么时候会都行,能够看别人倒霉的事却不是天天有。” 他幸灾乐祸的语气太过强烈,以致于沈峤立马就想到一个人名:“窦燕山?” 晏无师:“撒出去的鱼饵已经够久了,如今也到了收网的时候,这样的热闹,本座怎么能不亲自前去瞧一瞧?” 沈峤:“你先前曾告诉过我,云拂衣跟窦燕山面和心不和,早晚都会有所行动,云拂衣在六合帮内的势力还不够强大,所以她不得不借助黄家及其背后的突厥势力来暗中进行。” 晏无师:“不错。” 沈峤:“你能够及时得知他们的一举一动,想必是也在其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罢?” 晏无师笑吟吟道:“我家阿峤就是聪明,窦燕山是个城府疑心都很重的人,轻易不会让不信任的人近身听见什么机密,正是因为他这一份谨慎,六合帮这些年来才能一步步坐大,成为称霸大江南北水流运输的龙头,你猜我是如何突破重围,在里头布下暗线的?” 沈峤蹙眉,思索片刻,缓缓道:“我猜不出。” 晏无师一笑:“其实很简单,窦燕山的确很谨慎,但他身边的人就未必。他有一名贴身侍从,跟了他八年,精明强干,却有一名心爱女子,那女子家里人需索无度,屡屡向她要钱,女子不愿为难心上人,却苦于毫无办法,这时候我让边沿梅派了人去帮她解决难题,并做了一件事。” 沈峤:“通过她去控制窦燕山的侍从?” 晏无师摇头失笑:“阿峤,你太天真了,窦燕山的侍从既然精明能干,这样简单粗暴的法子,又怎么适合用在他身上?边沿梅只不过让对方通过这些事情博取那女子的好感,伪造身份,假作他们家多年不联系的远房亲戚,得到女子家人的信任,又以女子远房堂兄的身份出现。” 沈峤:“这也太曲折了。” 晏无师:“你不要小看这一层亲戚关系,若只是毫无关系的外人,别人凭什么相信你的好意,而多了这一层身份,就相当于让对方少了一层戒心,如此相处下来,女子对堂兄信任有加,又将这位堂兄介绍给了窦燕山的侍从。” 这一环扣一环的手段,听得沈峤暗叹不已。 此人将朝堂江湖都当作游戏,眼高于顶,狂妄自大,所以才会树敌无数,最终被五大高手围攻,差点落得身死名裂的结局,但除此之外,没有人能够否认他的武功能耐手段。 沈峤:“照你方才说的,窦燕山的侍从精明强干,那位堂兄又要如何博取他的信任?” 晏无师好整以暇地微笑:“利益。这世上,唯有共同的利益可以让人紧密结合在一起,比兄弟夫妻更加亲近。那侍从跟着窦燕山,日日耳濡目染,必然看遍了许多骄奢淫逸的大场面,可他自己却依旧是一名侍从,你觉得对一个精明强干的人来说能甘心吗?如果女子的堂兄现在给他提供了一条赚钱的门路,让他也能拥有自己的生意买卖,久而久之,你觉得他会不会视对方为盟友挚友?” 沈峤恍然:“所以你特地选了一个精明的人,正是知道他不会甘于现状,而非选择一个老实巴交的人?” 晏无师:“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弱点,这世上哪里有完美无缺的人呢?” 沈峤点点头:“说得是,你当日若非自视过高,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也不至于后来被广陵散和窦燕山等人有机可趁。” 这话显然是在调侃。 可他却忽略了晏无师的脸皮,后者徐徐笑道:“你错了,那是我过去的弱点,而非现在的。” 沈峤忍不住笑:“阁下现在的弱点是脸皮比那泰山的石头还要厚罢?” 他脸上常有笑容,和煦温柔,却很少大笑畅笑。 此刻虽未大笑,唇角却止不住笑意绵绵,连眼睛都变得明亮起来,如被雨水浸润过的玉石,活色生香。 “那是优点,不是弱点。”晏无师属于想到什么就要去做的人,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他的手已经覆在沈峤手背上了。“本座现在的弱点是你啊!” 沈峤摇摇头,脸上像是听见什么更好笑的事情,手想抽回来,却被对方紧紧握住。 “晏宗主,有些把戏,玩一次也就生腻了,何必一玩再玩?一个人再傻,总不可能连着跌入同一条河流罢?”他的话里带着一丝也许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自嘲。 “你还记得我上回与你讲的那个故事么?”晏无师笑容不变,眼睛盯住他,手却不肯松开。 在这之前,沈峤从来没有将两人的关系往不该想的方向去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经历过那样的“自作多情”之后,他对晏无师的无情凉薄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知道此人铁石心肠,任是诚意拳拳,只怕也是一厢情愿,很难打动对方,实则内心深处,沈峤早已不敢轻易去相信,曾经的记忆太过深刻,以致于他不敢再轻信此人,生怕重蹈覆辙。 然而此时此刻,被对方的灼灼目光望住,沈峤心头咯噔一声,感觉自己就像被猛兽盯上的猎物,不得结果誓不罢休。 “掌柜的,那边明明还有两个空位置,你怎么就说客满了!”大嗓门自不远处传来,分散了两人的注意力。 沈峤趁机抽回手,四下一看,却见客栈不知何时已经坐满了,唯独剩下他们这一张桌案,因自己与晏无师分坐对面,便还剩下左右两边可以坐人。 时下的人并不习惯与陌生人同桌,一般也不会有人硬要去跟不认识的人一起坐,但有的人并不介意,而且仗着自己身有武力,觉得对方也不好拒绝,便时常会引发江湖风波。 掌柜显然不愿看见此处也变成另一处风波现场,忙赔笑着解释,说只要稍等一会就有客人用完饭离开,到时候便可以空出位置。 大嗓门却不愿将就,与他同来的几人看着也都是不好惹的人物,他们不仅是瞧见满屋子就沈峤他们那里还空出两个位置,更是看见沈峤身穿道袍,面善好欺,而晏无师甚至连兵器都没有,好像都是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若现在换作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坐在此处,他们未必敢妄动。 “这几人我曾见过,是桃花坞的人,桃花坞自打并入合欢宗门下之后,便趾高气扬,目下无尘起来,打着合欢宗的旗号在外头胡作非为,旁人顾忌合欢宗的名头,不愿轻易得罪罢了。” “难怪这般嚣张啊,跟狗仗人势似的……” “嘘,小心祸从口出,他们武功也不赖的,上回连天山玉剑子都折在那个大嗓门手里头呢!” “喝!”另一人倒抽一口凉气,“天山玉剑子可称得上二流高手了!” “可不?要不然他们怎会如此嚣张,那大嗓门是桃花坞坞主的弟弟,外号断流刀……” “哦——我听说过,断流刀尔德明,原来是他!” 旁边一桌的人说话声不大,却悉数入了晏无师和沈峤之耳。 那头大嗓门已经拨开掌柜,朝他们大步走过来。 范元白和周夜雪年轻气盛,见状就要起身拦阻。 晏无师自然轮不到他们来护着,但沈峤为人和善,又对碧霞宗有大恩,这半年在泰山小住,更与众人相处融洽,他不像晏无师那样心血来潮指点江山,而是有问必答态度极好,教弟子的时候也让范元白他们在旁边看着,令碧霞宗众人受益良多,范元白等人待他如师如兄,自然见不得他被无礼唐突。 赵持盈毕竟比他们老成持重,她动也没动,只是朗声道:“掌柜的,方才我给天字第六号桌点的羊肉煲,你怎么还未送过去,浣月宗晏宗主和沈峤沈道长都久等了!” 这两个人名,尤其是前面那个一喊出来,登时就像凛冽寒风刮过客栈大厅,连带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那个大嗓门原本抬起的脚步生生停在半空,再也迈不出去。 第 98 章 晏无师这三个字有何威力,看看在场所有人的反应就知道了。 围攻晏无师的那五大高手,随便拎出一个也足以碾压在场所有人,更何况是一个能够被五大高手围攻,而后传出死讯,最终又完好无损活蹦乱跳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晏无师,那简直已经成为传说中的怪物了。 掌柜也是人精,眼见赵持盈一句话就造成那么大的效果,直令场面瞬间凝滞,忙点头哈腰笑道:“是小人忘记了,这就吩咐厨下送上来,您稍候,您稍候!” 晏无师的手指在杯沿摩挲片刻,却被沈峤伸手按了一下。 后者一眼就看穿他的意图,这是表示制止的意思。 人家虽然想要抢位置,但毕竟还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若让晏无师出手,那对方必然就非死即伤了,到时候他的同伴肯定要为他报仇,他们却是要赶路的,何必自找麻烦? 晏无师从沈峤眼中明白看见这个想法,他懒懒笑道:“既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这次就绕过他。” 方才他话说到一半,却被这人冒冒失失打断,晏无师手摸杯子的时候实则起了杀心,但此刻他改变了主意,那杯子被他轻轻一碰飞了出去,正好嵌在尔德明刚要迈出的那一步鞋尖前面。 尔德明听见晏无师三个字,本就脸色一僵,再没动弹过,此时更是面无血色。 他身后的同伴总算不是毫无眼色,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拱手:“晏宗主,舍弟年幼无知,莽撞失礼,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晏无师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气定神闲,单是这一份行止,便令人无从怀疑他的身份。 想冒充浣月宗宗主也是需要勇气的,毕竟这天底下不是谁都能像他这样几乎将各大门派都得罪了,偏偏别人还奈何不了他的。 别人看见尔德明一脸络腮胡子,再听见“年幼无知”四个字,都纷纷强忍住笑。 “年幼无知?”晏无师意味深长地重复一遍,“本座看他长得五大三粗,莫不是心智有缺,脑子有毛病?” 噗!当即就有人忍不住笑出声了。 “你说……”尔德明当即就要爆发,却直接被自己的兄长点了穴道,又被按住肩膀,不让他乱动。 后者朝晏无师赔笑:“不错,舍弟心智的确有些问题,晏宗主大人有大量,请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对方就是投靠了合欢宗的桃花坞坞主,近来在江湖上风头正盛,可他很清楚谁能惹谁不能惹,浣月宗现在看似风头被合欢宗压下去了,在魔门里实力大减,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惹毛了晏无师,甭管合欢宗日后会不会帮他们两兄弟出头,他们今日就要先把小命交代在这里了。 晏无师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朝对方又是微微一笑,顿时笑得桃花坞主毛发悚立。 “既然心智有问题,就该好好在家里待着,没事出来乱闯,到处替你这个当兄长的得罪人,想必你也累得慌。” 桃花坞主抽了抽嘴角,还不得不继续应声:“晏宗主说得是,在下回去便教训他,定令他好好反省,绝不会再轻易让他跑出来!” 说罢生怕晏无师反悔似的,也不顾兄弟快将自己瞪出一个窟窿了,赶紧拖着人离开。 对方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进来,不到片刻却又落荒而逃,差距之大,令在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沈峤摇摇头,其实很少有人能看出来,方才晏无师那个杯子飞出去的当口,其中有块细小瓷片也从杯子上迸裂出来,正好打中尔德明一处穴道,位置极刁钻,他们自己怕是解不了的,说不定到时候还得回头来找晏无师。 “他们若是回头来找你,难不成你还要给他们解穴,何必多此一举?” 晏无师笑道:“他们不会来找我,却会去找合欢宗哭诉,这样不就免了我寻他们的工夫了?” 话方落音,他的人也跟着起身,还没等旁人回过神来,晏无师便已翩然离去,众人看着倒像是追寻桃花坞那一行人而去,心中不由为桃花坞等人叫了一声倒霉,得罪谁不好,怎么偏偏得罪了个凶神! 虽说如此,因为方才尔德明给众人留下的嚣张印象,反倒有人心里暗暗爽快。 用了饭,范元白与周夜雪两个年轻人就有些坐不住,两人报知赵持盈,结伴出门去逛逛,周夜雪主动过来邀请李青鱼,不料却被李青鱼冷淡拒绝,说自己想在房中练功,一时拉不下面子,走的时候还带了几分愠意。 赵持盈还不知晏无师的打算,见他一去不回,不由奇怪:“晏宗主这是去哪里了?” 沈峤:“他另外有事要办,应该就不与我们同路了。” 赵持盈点点头,她心中忧虑重重,自然也顾不上多问。 如今合欢宗与佛门虽然势大,但天下各门各派,多的是不肯依附这两者的,合欢宗名声不好,而佛门虽然有雪庭禅师坐镇,背后又有整个周朝,但是像道门,尤其是纯阳观这等大派,自然万万不可能攀附过去,所以试剑大会举行的时机刚刚好,许多人听说消息之后,都从四面八方赶来,许多后起之秀想着借机扬名,老成持重的各派掌门却想与纯阳观结盟,以免像终南派那样顷刻为人所灭。 经过上回的变故之后,碧霞宗实力大减,势单力薄,赵持盈并没有力压群雄的野心,但她久受门派人才匮乏的困扰,却希望能够在试剑大会上一鸣惊人,让碧霞宗名声大噪,重振旗鼓,但这个愿望要如何实现,恐怕还得从长计议。 范元白周夜雪的武功只是一般,这从与李青鱼的对比就能看出来了,后者虽然年纪与他们差不多,却俨然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假以时日,大器可期,这不由得让赵持盈一再羡慕易辟尘的运气。 作为有些历史的宗门,碧霞宗并不缺高深武功,缺的却是能够领悟高深武功的可造之材。 一天光景就在赵持盈这样的满腹心事中掠过,翌日一大早,众人各自洗漱,在楼下用了饭,便往青城山行进。 这一次众人沿途未再多加停留,一鼓作气到了青城山下的青城镇。 因试剑大会的缘故,镇上早已被武林人士挤满,纯阳观特地派了人在青城镇守候接待,见了来客,问明门派来历,登记在册,便一拨拨往山上接引,但因来的人委实太多,盛况出乎意料,许多人不得不在山门前排队等候。 李青鱼带着沈峤他们走到山门前,用剑鞘敲了敲正伏案埋头写字之人的桌面。 对方抬头,紧接着啊了一声,连忙起身:“李师弟,你回来了!” 不单是他,旁边负责接引来客的纯阳观弟子也走过来与李青鱼打招呼。 李青鱼拱手:“赵师兄,丛师兄,师尊可在山上?” 赵师兄:“在的,临川学宫和会稽王家都来了人,观主正亲自招待。” 李青鱼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带着人直接就走前面进山门了。 赵师兄忙叫住他:“李师弟,不知这几位是何来历?还请报个门派,也好让我入册,职责所在,还请师弟体谅一些。” 李青鱼在武道上成就颇高,如今隐隐已是纯阳观年轻一辈的领头人物,连这两位师兄也要对他客客气气。 只是他武功高,人情世故却未免疏漏了一些。 李青鱼微微皱眉:“这是师尊让我带来的客人。” 言下之意,你们不必知道那么多。 沈峤见他恐怕要得罪人,便主动出声:“这位是碧霞宗赵宗主,身后两位是她的弟子,贫道沈峤,一乡野道人耳。” 听见碧霞宗,赵师兄还没什么反应,沈峤二字一入耳,他却面色一动,问道:“敢问可是玄都山的沈道长?” 沈峤颔首:“不错。” 赵师兄面色生光,忙拱手道:“原来是沈道长,在下失敬了,沈道长与诸位往里请,我这就让人先行一步,上去禀报师尊!” 李青鱼:“赵师兄,我带沈道长他们上山便可。” 赵师兄笑道:“李师弟有所不知,师尊早有交代,见了沈道长与赵宗主,便要让人先去禀报一声,好让他老人家亲自相迎,你且带几位走正路,一路不妨缓行观景,我让人抄小路先去禀报一声就是了。” 虽然他说是“沈道长与赵宗主”,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的礼遇完全是冲着沈峤去的,但赵持盈心态放得很好,并没有因此心生不满。 听见是师父的吩咐,李青鱼自然不再多说什么。 旁边排队等候的人见他与纯阳观弟子说了几句话就优先带人进山,难免鼓噪起来:“我们在这里等了许久,难道竟不如他这有内部关系的?若连先来后到的规矩也不懂,纯阳观还办什么试剑大会啊?” 赵师兄不亢不卑:“这位仁兄误会了,试剑大会不是纯阳观办的,是纯阳观出借场地给琉璃宫举办,我们也只是出来帮忙维持秩序罢了,诸位既然来到青城山,自是要遵守青城山的规矩。至于方才那几位,一位是玄都山沈峤沈道长,一位是碧霞宗赵宗主,还有一位是本门李青鱼师弟,李师弟奉师尊之命,亲自去请贵客上门,诸位若有何不满,不妨等见了我师尊的面,再亲自与他老人家说。” 青城山李青鱼,这位后起之秀早已大名鼎鼎,先是在玄都山上剑挑掌教郁蔼,虽以一招之差落败,却因此名声大噪,后来游走江湖,又与段文鸯等一流高手过招,虽然未必百战百胜,可是能够相差仿佛,对他这个年纪而言,已经是令人十分震撼的成就,如今江湖上李青鱼三个字的名声之响亮,比起天下十大,怕也不逊色多少,不知多少闺阁少女,江湖世家,将这位年轻有为的纯阳观弟子视为佳夫良婿。 但若说提到李青鱼的时候,众人只是恍然大悟的话,听见沈峤二字,他们更是神色一震,先是不可置信,而后也有人像方才赵师兄那样双目放光,自然再无人计较沈峤他们先行一步的事情了。 这半年多里,伴随着他杀了爱以人皮作面具的霍西京,在泰山上一剑令昆邪命丧九泉,又有受宇文宪托孤,杀出重围,带着宇文诵从容脱身,还杀了合欢宗两名长老的事迹渐渐传开之后,他的名声如今并不比李青鱼小多少,甚至比在玄都山当掌教时还要高。 虽然也有人并不相信沈峤的能耐,认为这些传闻多有夸大,可不论是当日沈峤杀出长安,又或是在吐谷浑王城打退郁蔼等人,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有不少人亲眼所见。 如今合欢宗势力庞大,许多门派和势单力薄的游侠被压迫得苦不堪言,对有能耐且有胆量与合欢宗作对的沈峤越发崇敬向往,在沈峤所不知道的这段时间内,他的名声日隆,早无当日之狼狈。虽然琉璃宫的排名还未出来,但江湖上早有传言,沈峤的武功其实已经尽数恢复,跻身天下十大也全无问题。 这些变化,晏无师时时与外界消息往来,互通有无,肯定是知晓的,但沈峤在泰山之上,一心一意练功教徒弟,几同离尘,自然不会知道。 李青鱼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向导,他带着沈峤等人一路上山,虽说看见一处景物,也会出言讲解,但他不善言辞,讲解也索然无味,平铺直叙,听得旁人恨不得直接捂上耳朵,还不如自己用眼睛看来得有趣。 沈峤和赵持盈也就罢了,这两人修养深厚,不会失礼,等抵达山上纯阳观时,周夜雪和范元白禁不住露出惨不忍睹和松一口气的表情。 一名身着道袍的中年人果然站在道观广场的香炉之前,须发乌黑,手执拂尘,身后还跟着弟子数人,这迎接阵仗,不可谓不大。 为首之人,自然就是纯阳观主易辟尘了。 沈峤略略一扫,却认出易辟尘身后还有个老熟人,临川学宫的展子虔。 后者也看见沈峤,朝他拱了拱手,露出笑容。 沈峤也朝他点头微笑致意。 李青鱼快步上前,一拜到底:“师尊,弟子回来了!” “明辰免礼,此行辛苦了。”易辟尘亲切叫着他的表字,将爱徒扶起来,又走过来,对沈峤与赵持盈等人拱手笑道:“沈道长,赵宗主远道而来,令敝观蓬荜生辉,贫道不胜荣幸,还请入内一叙。” 以易辟尘如今的身份地位,能亲自出来迎接,那是来客莫大的面子,赵持盈原还担心对方怠慢,自己面子事小,碧霞宗面子事大,如今见易辟尘如此会做人,与李青鱼的冷峻截然相反,不由暗暗称赞易辟尘的气度。 众人寒暄一番,易辟尘又为他们引见了展子虔。 展子虔在临川学宫的地位不低,但最受临川学宫重视的弟子谢湘这次却没有出现,汝鄢克惠仅仅派了展子虔过来作代表,这本身就能够表明某种态度了。 易辟尘带着沈峤等人入内。 众人这才看见里头还坐着几人。 易辟尘道:“这是会稽王家的二公子与三公子。” 为首两名年轻人也不起身,只略略抬了抬袖子。 方才他们早一步在此与易辟尘叙话,但听见沈峤等人到来的消息,却只有展子虔与易辟尘一起出迎,王家显然并不觉得碧霞宗或沈峤是值得他们结交的人物,轻慢之意,毕露无疑。 第 99 章 此时的王氏已非当年“王谢风流满晋书”的王氏,伴随着朝代更迭,世家难免也在岁月变迁中盛衰不定,而在场的会稽王家,更不是王氏本宗后裔,只是旁支分出来的,充其量有些血缘关系,因从祖上就踏足江湖,所以现在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江湖世家,顺带做些买卖,与朝堂无涉,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豪强名门。 虽说这支会稽王氏只是王氏分支,但因沾亲带故,难免也以高门名阀自居,自然不将碧霞宗小门小派放在眼里,他们作为客人,不肯跟着易辟尘亲自出迎,易辟尘自然也不可能强迫他们。 彼此见礼落座,易辟尘先谢过沈峤昔日在长安援救苏家的事情,又对赵持盈道:“碧霞宗遭逢变故,贫道鞭长莫及,无法及时赶过去相助,如今想来,犹有遗憾,还请赵宗主勿怪。” 赵持盈叹道:“易观主客气了,碧霞宗之难,全由内部而起,如今侥幸度过难关,只是门中弟子凋零,大不如前,反观贵派门下人才济济,精英辈出,实在是令人欣羡不已!” 易辟尘拈须:“赵宗主不必多虑,我看你这两位弟子,若肯苦心习练,假以时日,定能成就大器。” 哪怕他可能只是顺口一句的客套话,能得到纯阳观观主一句赞赏,也足以让周夜雪和范元白二人高兴激动了。 眼看这样无用的寒暄还将继续进行下去,王家三郎忍不住轻咳一声,插话进来:“敢问易观主,此番试剑大会,可还有别的门派前来参加?” 易辟尘:“前来参加试剑大会的门派有许多,不知王三公子是想寻人,还是想拜师?” 王三公子干笑一声:“观主可真会开玩笑,我王家武学经典数之不尽,自己尚且练不过来,哪里还有空去拜师?若是此番有其它门派宗主前来赴会,倒是要劳烦易观主引见一二,也好让我兄弟二人结识结识。” 展子虔来头倒是够大,只可惜他在临川学宫不算重要人物,仅仅是被派来传个话。 碧霞宗如今元气大伤,不入王二公子的法眼。 至于沈峤,即使他如今武功有了长进,可当年半步峰一战,王家兄弟也在场观战,对他落崖那一幕委实印象深刻,他们之前对玄都山掌教抱着多大的期望,在那之后就破灭得有多彻底,此刻再见沈峤,早已失去当年的崇拜景仰,只觉对方不过尔尔,也没了结交的兴致。 所以在场数人,都已经被王家兄弟排除在“结识”的范围外面。 世人爱名,江湖人也不例外,这次试剑大会,许多人一方面冲着琉璃宫的排名而来,另一方面也有与纯阳观结盟共同对抗佛门与合欢宗的意图。 王家虽然身在南方陈朝,但它在北方也有不少生意往来,不可能无视合欢宗的影响。王家自视名门望族,如何肯跟合欢宗合作?所以王家兄弟此来,也是为了查看纯阳观的底蕴,若这次有许多大门派依附过来,那就说明纯阳观的确势力庞大,王家也可以考虑与之结盟,若不然,那他们还不如跟临川学宫合作,何必舍近求远呢? 他们问这个问题,分明是无视在场其他人,赵持盈与沈峤倒也罢了,范元白周夜雪却忍不住露出忿忿之色。 易辟尘微微一笑,好像没听懂王三郎的暗示:“其它门派的来客也有,都各自安置了,有些还在山下,王三公子若想拜见的话也不麻烦,等会儿让本观弟子带路便是,诸位的居所都被安排在一起,并无贵贱之分。” 王二郎有些失望,对方这样说,分明就是暗示这次不会有他们所期待的武林高手了。 王三郎却还不死心,追问道:“听说十年前的试剑大会,那可是群雄毕至,精英荟萃,后来的天下十大高手里头就到了五六位之多,难道如今才刚过九年,试剑大会的影响力已经衰微至此?” 周夜雪忍不住面露嗤笑,这人难不成以为真正的高手是大白菜,想要就能叫到的? 既然是高手,自然更要摆架子与派头,像浣月宗宗主,不就因为不屑来参加这种场合而中途离开了,也只有脾性和善如沈道长这样的人,才会甘当陪衬,与他们一道前来赴会,谁知却因此被人有眼不识泰山,珍珠放在眼前还误当成鱼目,真是可笑之极! 王三郎瞧见她面上的讽笑,眉头一皱:“这位娘子面露嘲讽,可是对我的话有何异议?” 周夜雪淡淡道:“不敢,方才只是看见了一只猴子,自小生在山中,成日里看见的就是自己头顶的那片天,还以为那座山就是整个天下了呢!” 王三郎哪里还听不出她在说自己鼠目寸光,当即冷笑一声:“倒是生得伶牙俐齿,只盼你的身手也能伶俐些,免得哪天因为胡言乱语得罪人而一命呜呼!” 这话说罢,他袍袖一卷,顺势将桌案上的茶盅扫出,平平朝周夜雪飞掠而去,满满一茶盅的水却丝毫不曾溢出半点。 王三郎既然敢瞧不起碧霞宗等人,显然也是有两把刷子的,单看这一手,连易辟尘也不仅面露赞赏,何止可以用两把刷子来形容,在年轻一辈里头,已经称得上实力惊人了。 周夜雪大吃一惊,茶盅还未到,她已不由先退了半步。 赵持盈暗暗摇头,正想出手帮忙,却被沈峤一手按住。 却见沈峤坐姿未动,另一手则抄起自己桌案上的杯子,先一饮而尽,而后抛了出去,正正撞在王三郎飞过来的杯子上! 两相碰撞,杯子发出一声脆响,却没有碎裂,杯中茶水收到震荡,洒落的茶水悉数落在沈峤杯中,而后两只杯子居然又沿原路反弹,回到各自主人的手中。 所有变化不过顷刻之间,王三郎接住自己的杯子时,表情还维持着方才的怔愣,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 沈峤握住飞回来的杯子,只闻了闻便放下。“看来易观主并未偏心,王三公子的茶水与我们是一样的,既然如此,王三公子又何必如此热情,非要让我们也尝一尝你的茶水?” 他这一手露得可比王三郎要高明多了,看似轻描淡写,举重若轻,但其中火候,非深厚内功与技巧不能达到,相较起来,王三郎对周夜雪做的,就像是关公门前舞大刀,不自量力了。 意识到这一点,王家兄弟自然不敢再随意看轻对方了。 王三郎神色恹恹地拱了拱手,半句话也没说,算是致了歉。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原来哪怕是他们觉得已经不配名列天下十大的沈峤,也是他们现在依旧难以逾越的高山。 易辟尘冷眼旁观,见王氏锐气大减,也无多余言语,只微微一笑:“今日一路奔波,想来诸位都很劳累了,贫道这便让人引诸位去稍事歇息如何?” 王家兄弟自然没有异议,展子虔也点点头:“那就有劳易观主了。” 出了正殿,李青鱼对沈峤道:“我就住在东边小楼,门牌上有李字的那一座便是,沈道长有事只管来寻。” 沈峤谢过他,又与赵持盈一行,在纯阳观弟子的引领往居所走去。 赵持盈特意落后几步,让范元白他们走在前面,拉住沈峤缓行耳语:“我怎么瞧这情形,方才易观主好像有话要说,只是被王家兄弟打断了?” 沈峤点点头:“确似如此。” 他毕竟也是当过一派掌教的人,易辟尘方才亲自出来迎他们,一方面表示态度,另一方面肯定也是作为开场白,必然有重要事情商议。 赵持盈沉吟:“依你看,他会不会是想与我们商议结盟之事?” 沈峤不答反问:“若是的话,赵宗主准备如何答复?” 赵持盈叹道:“现在合欢宗与佛门势大,若他们想像上次突厥人那样吞并碧霞宗,以碧霞宗如今的状况,也只能坐以待毙了,也许结盟的确不失为一种办法。” 沈峤:“我看易观主雄心勃勃,行事大气,如今佛门有雪庭发扬光大,儒门又有临川学宫,唯独道门犹如一盘散沙,若道门能在他手中一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赵持盈沉默片刻:“以现在的时机而言,易观主恐怕未必那么容易如愿,试剑大会本是武林盛事,此次却连临川学宫也只来了一名弟子,实在不容乐观。” 她顿了顿:“其实论武功人品,沈道长未必就比易观主差到哪里去,若你肯振臂一呼,我定二话不说率领碧霞宗弟子投奔。” 沈峤摇头失笑:“我现在连个立足的门派都没有,你们若要投奔,我又要如何收留?” 他觉得赵持盈在开玩笑,赵持盈却认真道:“这天底下能够像沈道长一样为了承诺不惜千里的人又有几个?非但我碧霞宗承蒙你的恩泽,但凡与你交往过的人,又有几个敢说没受过你的恩惠?便连晏宗主,他那样一个正邪不分,行事由心的人,不也唯独对你另眼相看?” 沈峤苦笑:“这份另眼相看,只怕是出于戏谑玩弄之心罢?” 赵持盈微微一笑:“我看未必。” 说话间,二人行至居所,正好屋子相邻,想来联络也方便,便各自回屋洗漱。 沈峤刚洗了个脸,便又听见外头响起敲门声。 他以为是赵持盈还有话要说,一开门,却见外头站着展子虔。 “沈道长,别来无恙?”展子虔拱手道。 沈峤侧身将人让进来:“展郎君里面请。” 展子虔:“说来惭愧,本来看见道长,心里是很高兴的,还想与你促膝长谈,揣摩画技,可惜这次师命在身,却要赶着回去,只能过来辞别。” 沈峤讶异:“这么赶?试剑大会不是明日才开始么?” 展子虔苦笑:“正因为明日开始,所以今日才要回去,明日试剑大会,只怕少不了一番腥风血雨,届时纯阳观自身难保,更不要说什么结盟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委实不愿看着沈道长被卷入其中,不知你是否愿意与我一道回临川学宫,师尊一定会很欢迎道长的。” 沈峤见他说得严重,却又没头没脑,不由蹙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 100 章 就算现在北方有周,南方有陈,各自为政,但江湖也没有分北江湖或南江湖,因为天下不分南北,本为一体。 所以合欢宗与佛门的汹汹扩张之势,非但北方各派人心惶惶,连临川学宫也感觉受到威胁。 试剑大会的举行,自然给了各门各派联络感情的最佳时机,临川学宫有意结盟,所以派了展子虔过来投石问路,如果易辟尘愿意以临川学宫为首,结盟之事自然水到渠成,届时儒门与道门的联合,将能极大遏制合欢宗与佛门的崛起之势。 但展子虔此行并不顺利,易辟尘显然不可能也不愿意屈居人下,展子虔注定空手而回。 没了儒门的参与,试剑大会必然失色不少。 沈峤听罢来龙去脉,摇首道:“既然有共同的目标,谁主谁副又有何妨?” 展子虔苦笑:“不是谁都像沈道长这样不在意身外虚名的,如今玄都山已附于突厥人羽翼,纯阳观自视可以撑起道门门户,而我师门临川学宫又是儒门之首,儒道相异,龙凤相争,谁又甘当绿叶陪衬?” 沈峤蹙眉不语。 正如展子虔所说,汝鄢克惠与易辟尘俱为当世高手,盟主的分量不低,由谁来当,另外一个都不会舒坦,更何况他们皆为一派掌门,又分别代表儒门与道门,谁也不肯轻易把自己的门派放在低人一等,受人领导的位置,这不仅是面子的问题,更是道统地位的变化。 沈峤:“易观主想必是不肯接受。” 展子虔:“不错,易观主听出我的来意之后,便婉拒了结盟的提议,想必我师也早已料到这个结局,所以此行只派了我前来,而非让我师弟或其他人出马。但易观主想要联盟对抗合欢宗与佛门之事并非秘密,对方迟早必会知晓,明日试剑大会只怕平地生波,沈道长虽然是道门众人,但与纯阳观并无交情,何不与我一道前往临川学宫作客?自上回苏家一别,我师弟也对沈道长推崇备至,若见了您必是欣喜不已。” 沈峤笑道:“多谢展兄的好意,不过贫道还是得留下来。” 展子虔奇道:“为何?” 沈峤:“道门休戚相关,此非纯阳观一门之祸,若纯阳观被合欢宗所吞并,其它门派的灾难也不远矣。更何况我已答应了碧霞宗,助他们在试剑大会上一臂之力。” 展子虔面露遗憾:“如此便无法了,不过易观主这次促成联盟之愿,只怕是要落空。” 沈峤:“纯阳观如今蒸蒸日上,规模威望亦不逊于玄都山,照理说应该有不少人前来投奔才是。” 展子虔:“虽则如此,但人心各异,且不说我,沈道长看王家兄弟,易观主亲自将他们请到正殿之中,也不无拉拢之一,可他们口口声声只为试剑大会而来,对结盟却只字不提,显然也是见纯阳观孤掌难鸣,只肯作壁上观,不肯卷入漩涡的,结盟二字,谈何容易?” 他是个好脾性的人,虽为儒门弟子,立场却并不激烈,言语之间还颇为纯阳观感到遗憾,仿佛已经预见到明日试剑大会将会风波不断,最终黯淡收场的局面,二人唏嘘一阵,展子虔又提及作画一事,邀请他择日去临川学宫作客,沈峤自然答应下来。 展子虔刚刚离去,苏家兄弟又上门拜访,为的是感谢沈峤上回在长安相助之事,如今苏氏虽然举家暂避青城山,但他们在长安的基业并没有彻底毁弃,只待时机成熟,依旧还是要回去的。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门派送了名帖过来,想要拜见沈峤。 他这才赫然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早已不是从前落魄江湖,人人耻笑的前玄都山掌教,许多人提起沈峤二字,更多的是将他与长安一战联系在一起,更因如今合欢宗扩张之势人人忌惮,沈峤剑杀两名合欢宗长老的事情,就越发为人津津乐道。 这显然是沈峤所意想不到的结果,他有些哭笑不得,却都以天色已晚为由,一一谢绝推拒了这些拜访,送走苏威和苏樵之后,他就独自在屋内打坐,静待隔日的到来。 翌日天刚蒙蒙亮,便有人送来洗漱热水及早饭,沈峤打理好一切,正想出门,那头赵持盈已经站在外头敲门,两人便结伴前往大殿。 沈峤:“元白他们呢?” 赵持盈:“他们已经去领号牌,若无意外,约莫是安排在第一轮。” 沈峤此时还不大明白试剑大会的规矩,便顺势问起来。 赵持盈道:“昨日我们前来的时候,纯阳观弟子就已经记下各人姓名门派,今日会按照到此的先后排序,将名单交给琉璃宫的人,琉璃宫也会参考每个人在江湖上的武功战绩,将一些能力相当的人安排在同一场次进行比试,若是无意下场的,今日再提前与对方说一声就好,自然会将你的名字剔除,由后面的人递补上。不过这只是适用于一般门派弟子的规则,像我们这样的,一般不会被排入其中,除非自己想要下场比试。” 沈峤:“每个人在江湖上的武功战绩,连他自己本人也未必清楚,琉璃宫离群索居,又如何得知?” 赵持盈笑道:“我也有此疑问,不过想必他们也只是根据各方得来的消息进行一个模糊的定位,这也是举办试剑大会的目的,让排名能够彻底确定下来,据说琉璃宫的人目光如炬,但凡看过一人身手,就可以知道对方的武功在江湖上水准如何,见者无不叹服,十年前我无缘见识,这次定要开开眼界。”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穿过纯阳观后院,来到前面正殿。 此时早已来了不少人,与昨日他们看见的宽敞不同,眼下正殿里头铺满座席软褥,错落有致,而正殿几扇门俱都悉数打开,如此只要安坐殿内,就可以对屋外交手的情况一览无余,免了日晒雨淋之苦。 昨日展子虔提前告辞离去,王氏兄弟对结盟一事又兴趣缺缺,沈峤与赵持盈本以为今日来的人也不会太多,谁知乍一看,大殿内近千个座席,竟已坐满了七七八八,来的门派也十分庞杂,不单有飞仙门,青阳山庄这等小门派小世家,也有九华宗、赤霞剑派这样在一二流之间徘徊的门派,虽说像临川学宫和天台宗这等儒、佛两道声名显赫的大宗门没有到场,但眼看这阵势,也并不会差到哪里去。 赵持盈与沈峤分头落座,低声道:“以李青鱼的资质,今日定能拔得头筹,届时易观主再提出结盟之事,想必就能事半功倍了。” 沈峤点点头,也作此想。 那头易辟尘在弟子的簇拥下过来,先与众人寒暄一番,而后朗声道:“多谢诸位拨冗前来赴会,试剑大会,十年一度,此番琉璃宫借敝观为场,纯阳观亦深感荣幸,还盼诸位以武会友,点到即止,勿要伤了和气!” 易辟尘声音和煦,不高不低,但以内力传送,在场自然无一遗漏,俱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罢,又让了半步,向众人介绍旁边一名紫衫女子。 “这位便是琉璃宫袁紫霄袁娘子。” 许多人对琉璃宫只闻其名,并不曾亲眼所见,此时看见大名鼎鼎的琉璃宫竟派出一名女子前来,作为试剑大会的裁判,瞠目结舌之后,不由纷纷面露质疑。 “易观主,不是我们不给您面子,试剑大会十年一办,其武功排名,江湖中人无不仰首以待,如今非但提前举行,还只派了一名女子前来,这非但是对我们的蔑视,也是对您的蔑视啊!” “是啊,难不成琉璃宫畏惧合欢宗与佛门的威势,只肯让一名弱女子来糊弄我们?” “就是,那这个试剑大会还有何意义可言!不如趁早回家睡觉罢了!” 一人起头,其余人自然陆续跟上,一时间质疑声四起,场面有些压不住,纯阳观弟子不由面露急色,望住自家师父。 “你叫魏高飞,出身飞仙门,擅长刀法,飞仙门一套倒虚天,被你练得炉火纯青。”站在易辟尘身边的紫衣女子忽然出声,她的声音就像玉石碰撞,在大殿之内回荡,虽然清脆悦耳,却冷冰冰不含一丝情感,更无被质疑而生的愤怒不平。 “不错,那又如何?”最初质问的那个年轻人愣了一下,反问道。 袁紫霄:“但你的刀法里有一个致命缺点,或者说是一个坎子,你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所以始终无法将刀法精髓发挥到极致,这就是你上次与龙门派戚巍交手时输给他的原因。” 魏高飞脸色大变:“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袁紫霄理也不理,继续冷冷道:“倒虚天这套刀法,要求快狠准,但你手腕不够灵活,速度跟不上,刀法再纯熟,也始终没法跟自己融为一体。” 魏高飞此时已经顾不上质问对方如何知道自己的缺陷,连忙追问道:“敢问可有解决的法子?” 袁紫霄:“有,既然你本身身体所限,无法达到倒虚天要求的巅峰状态,又何必一条路子走到黑,不如换你门派中另外一套璇光刀法,以慢稳为主,举重若轻,以你的资质,不难达到大成境界。” “举重若轻,举重若轻……”魏高飞喃喃道,脸上若有所思,神色变幻不定,半晌忽然大叫一声,对袁紫霄一揖到底:“多谢指点,大恩不言谢,来日定当回报!” 说罢也不管其他人,直接起身疾步离开大殿,任凭同门师兄弟在背后如何叫唤也不回头。 旁人看他表现,知道他一定是从袁紫霄的话里头领悟到了什么,练武之人偶尔会有灵光一现,勘破难关的现象,见状都不以为意,反倒羡慕得很。 袁紫霄又陆续叫破其他几人的武功来历,弱点破绽,这些人都是方才出声质疑的,此时被一一道破,俱都面色大变。 其他人此时方知琉璃宫的厉害,生怕袁紫霄也把自己武功的弱点说出来,让自己还没上场动手就已经被对手洞察缺陷,哪里还敢出声。 赵持盈低声道:“这女子果然厉害,琉璃宫名不虚传,想必她也知道我碧霞宗的武功缺陷。” 言语之间,颇有几分忌惮。 沈峤笑道:“天下万物,阴阳两面,有利便有弊,再高明的武功也不可能没有破绽,她能一一道破,的确高明,但知道破绽,别人不一定有机会朝破绽下手,武功越高,弱点就越少,所以与其费心去记住旁人的弱点,还不如提升自己的武功,境界圆融无碍,旁人自然无机可趁。” 赵持盈颔首:“此为宗师大家之言,我不如也!” 那头易辟尘见袁紫霄自己镇得住场子,也没有出言干涉,见众人纷纷安静下来,这才道:“既然诸位没有异议,那就按照规矩来罢!” 伴随着他的话音方落,纯阳观弟子敲响场中玉磬,清音悠远,试剑大会正式开始。 第一场,便是那王家兄弟中的王三郎与周夜雪。 这对男女先前有过龃龉,此时场上相见,都互看不顺眼,而周夜雪明显不是王三郎的对手,还未交手,其实胜负已定。 赵持盈虽然遗憾,可也没有办法,碧霞宗如今想重振旗鼓,可能还得靠她自己,她今日已决心要下场,但到底在哪一场下,还要视对手而定,对手若是武功低了,她即便是赢了,也面上无光。 周夜雪是个倔强的小姑娘,虽然明知结果,却不肯不战而降,依旧持剑与王三郎周旋,二人在场上刀光剑影,一时倒也热闹非凡。 广场十分宽敞,为了节省工夫,除了他们之外,同时下场的还有另外两对对手。 苏樵也在其中,他的对手是九华宗宗主的亲传弟子,年纪相当,同样是后起之秀,二人战况比周夜雪与王三郎还要精彩数分,众人的注意力大多放在他们俩身上,一时看得目不转睛,暗叹江湖后浪推前浪。 就在这里,一名纯阳观弟子自山下行来,后面还带着另外一人。 沈峤远远瞧见那人的形容面貌,便不由得身形微微一动,显然是非常意外,而又深受震动。 赵持盈就坐在旁边,自然察知他的惊诧,不由问:“怎么了?” 第 101 章 来者一身素色衣裙,清丽绝伦,乌发挽作高髻,以玉串相间束紧,非但沈峤投以注目,在场大半人也都被这位忽然出现,身份不明的女子吸引住了视线,纷纷朝那边看去。 对方身背长剑,顾盼飞扬,行走却不带半分女子气,也没有因为旁人的注视就局促紧张,依旧镇定自若,她跟在纯阳观弟子后面走进来时,目光也跟着扫视全场一周,在看见沈峤时,面容先是流露出难以遏制的惊诧,而后又浮现出惊喜交加,不待那引路的弟子将她带到易辟尘面前,便足尖一点,朝沈峤这里飞掠过来。 沈峤正好也站起身,两者四目相望,少女已如乳燕投林扑过来,将他紧紧抱住。 旁观者的目光霎时变得异样起来。 “掌教师兄!”少女浑然不觉,也不理会旁人作何想法,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沈峤拍拍她的后背,她方才松开对方。 一听这称呼,赵持盈就知道对方必然是玄都山弟子,沈峤的师妹。 果不其然,沈峤拉着她的手,向赵持盈介绍:“这是我五师妹顾横波,这位是碧霞宗赵宗主。” 赵持盈也曾听说过,祁凤阁门下有五名弟子,谭元春、沈峤、郁蔼、袁瑛、顾横波,这里头唯一一名女徒弟,自然就是眼前的顾横波了。 如今看来,对方冰肌玉骨,仙气氤氲,佼佼出众,果然是个灵秀人物。 顾赵二人相互见过,顾横波笑道:“早闻赵宗主大名,不料能在此拜见,五娘幸甚至哉!” 她显然并不是不知礼数,只是方才看见沈峤,一时过于激动,眼里已经容不下旁人了。 二人打过招呼,沈峤问:“五娘,你怎么会在此地,难道郁蔼也来了?” 顾横波摇摇头:“没有,我与他大吵一架,下了山来也有一段时日,原本就不准备再回去了。” 沈峤蹙眉:“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他亏待于你?” 顾横波抿唇一笑,似乎全不将此当作一回事:“此事说来话长,不如回头再说。我听说此地将举行试剑大会,便上山来瞧瞧,没想到却因此能见到掌教师兄。” 沈峤听见对方依旧喊他“掌教师兄”,心中亦是暗生感慨:“也罢,我先带你去见过易观主罢。” 顾横波自然没有意见,她入师门有些晚,与前面几名师兄的年龄差距拉得有些大,祁凤阁身为掌教,事物繁多,也不可能天天手把手教导徒弟,顾横波的武功大多是被谭元春和沈峤教出来的,其中沈峤陪伴她的时间又更多一些,所以顾横波待这位师兄如兄如父,孺慕情深,非一般同门情谊可比。 顾横波绝色非凡,让不少年轻弟子目光相随,众人见她与沈峤形容亲密,都有所误会,连易辟尘也不例外,听得沈峤介绍,方才恍然:“祁掌教一代天骄,连带门下弟子亦是个个出众,此番有幸得见两位,遥想当年祁掌教的风采,更是令人心折不已!” 他本是八面玲珑的人物,见顾横波孤身一人前来,也只字不问原因,几句寒暄过后,知道沈峤与顾横波久别重逢,必然有许多话要说,便又让人在沈峤旁边增加一个座席,好让师兄妹二人仔细叙话。 沈峤与顾横波回到座席上,却见后者心不在焉,频频走神,不由奇怪:“五娘,你怎么了?” 顾横波将眼神拉了回来,摇摇头:“没什么,阿兄这些时日吃了不少苦罢?我在外头行走时,常常听说你的事,也怪我疏忽,当日在玄都山,竟未识破郁蔼这厮的真面目,以致于阿兄受了这样多的磨难。” 沈峤:“当日连我自己都被蒙在鼓里,更不必说你了,事情早已过去,如今再追悔也无甚意义,你又如何会与郁蔼大吵一架?” 顾横波:“你落崖之后,玄都山群龙无首,非但没有乱作一团,反而很快在郁蔼的带领下镇定下来,一切井井有条,几位长老又提出,你生死不明,玄都山不能一日没有掌教,要让郁蔼代领掌教之位。” “玄都山没有乱,这是好事。”沈峤这是头一回从玄都山弟子的口中听见关于这桩事情的讲述,其中种种内情,他至今依然不太清楚,顾横波娓娓道来,有种渐渐拨开云雾的感觉。 顾横波:“当时我奉命在玄都山留守,并未亲眼所见,听说这个消息之后,直如晴天霹雳,惶惶然不知所措,后来仔细想想,事有反常即为妖,掌教师兄你出事,我们几个人,乃至玄都山大部分弟子,都很伤心,唯独郁蔼却表现出雷厉风行的手段,即便他面上也显得伤心,但也处处可疑。” “此事过后,有一次你回玄都山来,郁蔼留你不成,说你与魔门中人勾结,当时大师兄在,我不在,后来我见大师兄心事重重,魂不守舍,便寻了个机会问他,他却吞吞吐吐,不肯据实相告。” 谭元春性情优柔寡断,在玄都山众弟子中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他既惋惜沈峤的事,又无法对郁蔼下决断,有这种表现并不奇怪。 顾横波继续讲道:“有一回,我听到他与柴长老说话,似乎对你与昆邪一战的结果早有预料,我便越发觉得此事各中内情重重,郁蔼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直到后来,玄都山与突厥人合作之事公布出来,我实在按捺不住,就去质问郁蔼,问他是不是与突厥人早有勾结,你落崖重伤也与此有关?” 沈峤摇摇头:“你这样问,他如何会承认?” 顾横波苦笑:“他自然不会承认,非但如此,他还表面安抚我,等到夜里就潜入我房中,想要对我下手,因我及时发觉,与他交手之后便逃下山,从那之后就没再回去过。” 沈峤沉默片刻:“你的武功虽然不错,却不是郁蔼的对手,他当时掌握玄都山,也完全有能力将你擒住,却依旧任你逃离下山,心中未尝没有念及同门之谊,手下留情的缘故。” 顾横波:“可就算如此,他害得你中毒坠崖,武功尽失,那一点微末仁慈,在我看来不过是猫哭耗子罢了。大师兄是非不分,甘愿为虎作伥,我却不可能再与之为伍。” 沈峤:“那袁瑛呢,袁瑛如何了?” 顾横波摇摇头:“我下山之前,曾暗中给四师兄留了一封信说明此事,也不知道他看见没有,后来我离开玄都山,就没有再听说过他的消息了。” 这边师兄妹二人叙话之际,那头场中已经比了好几场,王三郎虽然傲气,但他的武功在年轻一辈里也是出类拔萃的,在击败周夜雪之后,他又接连胜了几场,连苏樵也以一招之差败在他手下,风头一时无两。 顾横波朝场边某处看了好几眼,忽然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我也去会会他!” 说罢没等沈峤阻止,便提前下场,直奔对方而去。 她的美貌本就耀眼,此时从天而降更是吸引了全场注目,王三郎对着其他人心高气傲,但站在顾横波面前,却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还拿出世家子弟的谦谦气度:“刀剑无眼,唯恐伤了仙子,不如握手言和罢?” 顾横波淡淡道:“原来阁下上场不是为了切磋武艺,而是看人下菜碟来了?” 王三郎没想到美人出口竟如此呛人,自感受了侮辱:“自然不是!” 顾横波出剑:“那就请罢!” 赵持盈眼见二人交手,惊叹之余又觉得意料之中:“令师妹果然不同凡响,不愧名师出高徒,正与沈道长一脉相承,相得映彰!” “赵宗主过奖了。”沈峤谦虚道,心里却想五娘平日并不是这么冲动的人,方才行为似是有些古怪。 王三郎自然不敌顾横波,伴随着他手中的长剑被顾横波一剑挑飞,又在半空落下,半截插、入地面,纯阳观弟子高声道:“玄都山顾横波胜会稽王灼!” 众人这才知道顾横波身份,王三郎脸色有些苍白,不仅因为自己的失手,更因为听见对方原来是祁凤阁的弟子,心中有些失落,久久无法回神。 顾横波收剑立定,脸上却殊无喜色,她没有回沈峤那里,反是走向另一边正埋头疾书的袁紫霄面前。 “你方才对王三郎频频注目,如今我赢了他,你却为何不看我一眼?” 袁紫霄头也不抬,笔下龙蛇游走:“你赢了他,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顾横波冷笑:“方丈洲琉璃宫的人果然架子大,不告而别也就算了,竟连见面都装作不认识,难不成我顾横波就这样丢你的脸面?” 袁紫霄左右并没有人,为了不影响她记录,易辟尘特地让人在她周围空出一块,两人说话声音也不高,旁人听不分明,但看这一来一往,两人明显是旧识,只是不知为何言语神色不甚愉快。 此时另外两场也已决出胜负,胜者分别是王二郎与赤霞剑派一名叫晁玉的弟子。 王二郎与晁玉交手,当今天下剑术盛行,江湖中人泰半使的都是剑,这两个人也不例外。 赤霞剑派不是什么大派,但晁玉既然能从这么多人中脱颖而出,必然也有其过人之处,虽然王二郎锐气逼人,剑术高超,仍旧在两百招之后不敌对方,败给晁玉。 王二郎不肯脱剑离手,整个人受了对方的内力震荡,连退数步,差点踉跄坐倒,晁玉颇有风度,飞身上前将人扶住,以免对方难堪,王二郎虽然不甘,也自知人外有人,拱了拱手,怏怏不乐地离场。 自此会稽王氏兄弟二人来势汹汹,最终却铩羽而归,对比他们先前在大殿之中眼高于顶的模样,可谓天壤之别。 在这个强者为尊的江湖,初出茅庐的他们显然还未完全习惯,即使有王家作为背景靠山,但终究还是要靠武功来说话,如果武功不行,就算有天皇老子在上头顶着,自己也会抬不起头。 王二郎看着旁边面色苍白的弟弟,远远见到沈峤安坐如山,闲适自若,心中不由得生起一股冲动,想去问问沈峤,当初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败给昆邪,那样的屈辱滋味,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但除了王氏兄弟自己,众人的注意力很快从他们身上移开,晁玉并没有找上顾横波,而是朝纯阳观弟子所在方向拱了拱手,朗声道:“赤霞剑派晁玉,不知是否有幸向李少侠讨教?” 这是公然向李青鱼挑战了! 众人闻声,俱都精神一振,纷纷朝李青鱼望去。 晁玉的目标也很明确,顾横波年纪虽轻,但她作为祁凤阁的弟子,与沈峤同辈,严格来说也与易辟尘同辈,而且顾横波很少在江湖上露面,知名度不高,即便胜了她,也不会有太多人惊叹,但李青鱼就不一样了。 当今江湖,李青鱼可算是年轻一辈里最为出众的了,先前他寻上玄都山,以一招之差败给郁蔼的事情,基本上所有人都听说过,后来在苏府之中,此人又与狐鹿估的徒弟,突厥高手段文鸯交手,同样险险落败,而段文鸯名列天下十大,由此可以推断李青鱼的武功,即便尚且不如天下十大,相距也不会太过遥远。 被点名挑战,李青鱼自然没有怯战的道理,他将剑从身旁拿起,缓缓起身,越众而出。 “你的剑术固然厉害,但还无法在百招之内胜我。”他对晁玉如是道。 晁玉涵养再好,听了这话也禁不住面露愠意:“我敬李少侠剑法高超,但这话是不是说得太满了?” “他说得不错,你的确不是他的对手。许多事情,无须比试也能看出来,易观主顾及你的面子,自然不好轻易开口打击你,你要有自知之明才是。”笑吟吟的声音突兀出现在场中,妩媚绵绵,令人打从骨子里酥麻。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名女子从上山的石阶一步步走上来,端庄如莲,仙姿秀逸,话语却略带几分调笑轻佻,与神情截然不同,两相差异,一时令人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是……?”赵持盈很少下山,自然不知道对方身份。 沈峤沉声道:“合欢宗宗主元秀秀。” 赵持盈微微一震,显然对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与此同时,易辟尘也站起身来:“元宗主大驾光临,贫道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易辟尘一喊破对方来历,当下便有不少人脸色大变。 魔门虽然名声响亮,但若是浣月宗或法镜宗到来,别人兴许还不是这个反应,只因合欢宗喜欢采阴补阳行双修之法,不知因此枉死多少性命,更因势力庞大,无人敢惹,如今提起合欢宗,只有别人怕它,没有它怕别人的道理。 元秀秀巧笑嫣然:“不知者不罪,试剑大会既然是天下人人可来,易观主不会不欢迎我罢?”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她身后带着弟子数名,俱是合欢宗有名有姓的人物,放到江湖上也有不少人认识。 易辟尘缓缓道:“来者是客,自然欢迎。” 元秀秀笑道:“那敢情好,今日在场有不少故人,奴家正巧会上一会,听说有些人觉得我们合欢宗太过霸道,想要联合起来对付我们,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易观主,你说呢?” 易辟尘若说是真的,必然落了对方口实,可如果说不是,难免又显得太怂了,别人肯定因此质疑他的能耐。 对方此行,摆明了是来砸场子的。 听见这话,不少人都面露忿忿,却又惧于合欢宗的威势不敢开口。 就在此时,有人道:“此事何劳易观主开口,贫道亦可代答。元宗主这话,问得很是心虚,莫非你也觉得合欢宗行事不妥,生怕犯了众怒,引燃燎原大火,这才赶紧闻讯上山来扑灭火苗的?” 声音沉稳温和,自有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却又并不显得咄咄逼人。 易辟尘自然明白,自己作为试剑大会的东道主,又是纯阳观掌门,身份使然,不好轻易作答,沈峤这时候开口,并不是为了抢风头,而是为了给他解围,当下便向他投去感谢一瞥。 元秀秀冷笑一声:“沈道长好胆量,你连杀我合欢宗两名长老,我未找你算账,你倒是敢自动找上门来了?” “这倒奇了,你合欢宗的人有什么不能杀的?可惜沈道长杀人的时候我没在场,否则我还要敲锣打鼓为他喝彩呢!若是你们真要结盟对抗合欢宗,那我们浣月宗也可加入,依我看,沈道长当盟主最合适不过了。” 又有一人突兀地插、入话来,伴随着说话声,一名年轻人摇着扇子出现在石阶上。 这又是何方神圣? 众人只觉得自己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沈峤却忽然有些头疼。 第 102 章 今日试剑大会,纯阳观必要防着有人捣乱,山下会预留弟子值守,为防万一,易辟尘甚至还派了一名长老在下面,但现在这些人一个个上山,如入无人之境,显然山下的关卡已经形同虚设。 年轻人一出现就将本来已经有些混乱的局面搅得更乱,尤其他还提到了沈峤的名字,易辟尘便问:“敢问阁下是浣月宗何人?” 他这样年轻,显然不可能是晏无师。 果不其然,对方道:“在下玉生烟,乃浣月宗晏宗主座下弟子,听说今日青城山上热闹得很,也上来瞧瞧,易观主想必不会赶我走的罢?” 易辟尘:“来者是客,贫道自然不会拒之门外。来人,再多为几位贵客添几个座席。” 元秀秀柔声道:“不必劳烦易观主了,左右等会儿也是要动手的,刚坐下又要起身,多麻烦呀!” 玉生烟却笑道:“你不想坐是你的事,我瞧见久别重逢的沈道长,心情难掩激动喜悦,却是要过去叙一叙旧的。” 他说罢便朝沈峤走了过去,直接坐在方才顾横波的座席上,扭头冲着沈峤笑:“别来无恙啊,师弟!” 这声师弟叫得很顺口,旁边赵持盈诧异万分,心说沈峤就算和晏无师熟,也不至于弃了师门改投他人罢? 沈峤哭笑不得:“玉公子怎么来了,晏宗主呢?” 玉生烟调侃:“师弟怎么如此生疏,好歹我也是背着你从半步峰下走了大半个时辰回去的人啊,那会儿你一脸迷茫喊我玉师兄的样子多可爱呀,眼下说忘就忘了?我多伤心呐!” 那头合欢宗一行的到来,却不似玉生烟这样单枪匹马容易让人卸下心防,即便玉生烟忽然现身又出言打岔,亦没法使氛围缓和半分。 李青鱼起身冷然道:“元宗主若是来作客的,我们自然扫榻相迎,但若是不怀好意,就请恕纯阳观无法招待了。” 元秀秀笑道:“李公子好大的火气,奴家不过问上一问罢了,试剑大会既然人人都可参加,合欢宗自然也可以。” 她美目一扫,落在袁紫霄身上:“这位便是琉璃宫的少宫主罢,早就听闻琉璃宫弟子胸怀锦绣,天下武林掌故排名俱都了如指掌,敢问袁少宫主,我们合欢宗,在你琉璃宫的排名谱上,可也有一席之地啊?” 众人只知道袁紫霄是琉璃宫弟子,却不知道她原来还是少宫主,元秀秀一张口就道破对方身份,说不是有备而来,还真没有人相信。 袁紫霄安坐拢袖,闻言眼也不眨报出一串数据:“合欢宗元秀秀,江湖排名第九,门下萧瑟,以扇为刃,手下败将有终南派掌门郭勋,六合帮堂主上官星辰,临川学宫展子虔等,武功尚未跻身一流,但已颇为可观。合欢宗桑景行,江湖排名第六,门下白茸,以掌法见长,因习练合欢宗秘法而武功增进飞快,另有夏寒秋、姬霜儿、周翠樾等弟子数人,武功不及白茸,但也是江湖后起之秀中不容小觑的人物。” 非但是其他人,连元秀秀听罢也面露讶异:“琉璃宫不愧是琉璃宫,连我都不知萧瑟曾败过临川学宫的弟子,袁少宫主竟是信手拈来,熟记于心!” 袁紫霄脸上毫无骄矜之色,只淡淡道:“要想得知这些也不难,左右不是什么秘密,无非是多问几个人,多走几处地方罢了。” 这时有人就问:“袁娘子,你说的这天下十大的排名,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的?” 袁紫霄:“自然是现在的排名。” 那人很不服气:“试剑大会还未过半,许多高手并未露面,这天下十大又是怎么排出来的?” 袁紫霄:“一个试剑大会,又如何能囊括天下高手?今日不过是给江湖群英一个切磋交手的机会,若能出一两个从前未曾露面,惊才绝艳的高手,排名也自然会随之变动,若不然,自然是按照从前的排名来。” 对方问:“那敢问如今天下十大分别都是哪十位高人,能否请袁少宫主说出来与我们一饱耳福?” 袁紫霄倒是有问必答:“江湖排名第十,原本并不稳定,先前是玄都山前掌教沈峤,而后沈峤于半步峰落败,由昆邪所取代,后来昆邪师兄段文鸯来到中原,又换作段文鸯,前段时间,沈峤在长安苏家与段文鸯一会,双方虽然明面山不分高下,但段文鸯先是与纯阳观李青鱼打了一场,然后才与沈峤交的手,算是沈峤占了便宜,所以至今排行第十的,依旧是段文鸯。” 顾横波忍不住皱眉:“你这排名太偏颇了,我沈师兄天纵奇才,昔日尽得师尊真传,半步峰一役,不过是中了暗算,而后武功大打折扣,方才屡屡受挫,若论原先的功力,自然比段文鸯昆邪还要厉害,怎么可能连前十都进不了?” 袁紫霄看了她一眼:“人不可能永远都在原地踏步,当然也有可能因故前进或后退,你不肯听我将话说完,便急着插嘴,这就不偏颇了?” 顾横波自知理亏,闭口不言,望住她的目光却幽幽生光。 袁紫霄也不理会她,继续道:“江湖排行第九,方才说过了,便是合欢宗宗主元秀秀。排行第八,乃吐谷浑上师俱舍智者。” 这俱舍智者,众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对其了解甚少。 有人就问道:“俱舍智者既然从未涉足中原武林,这排名又是如何得出来的?” 袁紫霄:“魔门三宗之中,唯独法镜宗远走西域,在吐谷浑经营多年,俱舍智者曾与法镜宗宗主广陵散交过手,惜以分毫之差落败,从此闭关不出,广陵散曾点评过他的武功,说俱舍智者与自己难分高下,自己只是侥幸胜之。” 元秀秀听见自己排名第九,只堪堪在段文鸯前面,并未生气,反倒饶富兴致:“照少宫主这样说,排名第七的,定是法镜宗宗主广陵散了?” 袁紫霄:“不错。” 且不说这排名到底确切与否,现在听来还是有几分依据,而非胡乱编造的,而且她越往前说,众人对前面那些排位名次就越感兴趣。 世人若不爱利,那就爱名,总归脱不开这两样,虚荣心和好奇心人人都有,只在于大和小,是否过火而已,连易辟尘这等宗师级高手,听见袁紫霄点评天下英豪,难免也生了几分兴趣,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再往前呢?”他还能沉得住气,旁人却是忍不住追问了。 袁紫霄:“再往前,从第六开始,便可跻身宗师级高手的行列,俱因这几人不论人品言行,单以武功而论,已经足够开宗立派,成就一家之言。” 她刚刚说过,桑景行排名第六,这宗师级高手,显然是将他涵括在内的。 元秀秀噙笑:“看来少宫主对桑长老的评价颇高呀!” 袁紫霄淡淡道:“元宗主不必不服气,合欢宗内两派分立,众所皆知,你若是奈何得了桑景行,为何又会坐实他压你一头?” 被对方一语道破门派内讧,元秀秀闻言,虽然笑容不变,但脸上却掠过一抹杀机。 “纯阳观如今执道门牛耳,想必易观主定然在琉璃宫排名前五之中占据一席之地了?”问出这句话的人,明显是要讨好纯阳观。 袁紫霄:“不错,江湖排名第五,应为如今的周朝国师雪庭禅师,但玄都山前掌教沈峤功力大进,或可一争第五之位。至于第四与第三,本该是临川学宫宫主汝鄢克惠或纯阳观易观主,但我从未见他们二人交手,所以高下尚且难定。” “那第一与第二呢?”有人迫不及待问。 袁紫霄:“浣月宗宗主晏无师,或可一争次位。至于天下第一……” 她本来不是言语胆怯吞吐之人,不知为何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众人震惊于晏无师竟然排名如此之高,但转念一想,这世上也没几个人能够遭遇当世五大高手围攻还安然无恙,更何况参与围攻的这五名高手里头,天下十大就占了三位,可见晏无师实力的确惊人,要说他天下第二,好像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 有人质疑:“十年前的天下第一是祁凤阁,难不成祁凤阁仙逝,这天下第一竟要悬空出来,十年间,竟无一人能超越祁凤阁?” 可无论别人怎么问,袁紫霄都不再开口。 有人就激她:“琉璃宫的排名也未必能作准,竟连天下第一都排不出来,其他人又从何谈起?” 袁紫霄冷冷道:“你们若是不信,大可顺着排名一个个挑战过去,若能把这些人都打败,天下第一自然就是你的了。” 元秀秀笑吟吟道:“依我看,这排名到底作不作准,还得靠实力来说话,虽然今日缺了不少人,但有我,易观主,和沈道长在,十已占三,痛痛快快打一场又有何难?” 李青鱼面色冷漠:“凭你也配与师尊动手,不如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说罢抽剑出鞘,秋水剑霎时宛若一道潋滟秋水,在他手中震荡起伏。 李青鱼虽然厉害,但他连天下十大都未入,元秀秀又如何会惧他,也没等她发话,身后的萧瑟即朗笑一声:“何劳宗主动手,让我来会会你!” 话方落音,双方足尖一点,往对方掠去,便在场中打作一团。 虽说袁紫霄方才将自己排在倒数第二,但元秀秀实际上却不将这个排名放在眼中,只不过借由袁紫霄的话开场罢了,此时便笑道:“易观主,既然徒弟与徒弟交上手,那咱们当师父的,是不是也该给徒弟做一个榜样?” 她此番前来的目标很明确,那便是擒贼先擒王,只要将易辟尘拿下,试剑大会也好,联盟也罢,自然立时土崩瓦解,别的门派纵是有反抗合欢宗的心思,经过这一次杀鸡儆猴,肯定也大受震慑,不敢再兴风作浪。 见这场交手注定避不开,易辟尘将拂尘放下,转而接过弟子奉上的长剑,颔首道:“那贫道就向元宗主讨教了。” 玉生烟见状,凑过来对沈峤耳语道:“师弟现在可莫要强出头,等易辟尘败了你再出头,届时还不轻轻松松捞个盟主来当当?” 沈峤哭笑不得:“我压根就没想过要当什么盟主!” 玉生烟奇道:“师尊命我过来襄助于你,若你不想当盟主,他为何会如此吩咐?” 沈峤心说你师尊想一出是一出,说话做事都与常人不同,我又如何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玉生烟对晏无师与沈峤之间发生的事情不甚了了,更不知道自己师父心态上的转变,只道师尊依旧不肯放弃对沈峤的兴趣,又想出什么主意,便也未曾多问,眼下竟是完全误会了,还像从前那般与沈峤相处。 第 103 章 那边萧瑟与李青鱼已经交上手,双方以快打快,两个人几乎化为虚影,武功眼里稍差一点的,几乎都看不清他们到底是如何交手,如何过招,一人又是如何化解另一人的攻势。 一旦打起来,那必然不可能局限在某个场地里头,不过片刻,两人就从地面打到旁边石壁上,在石壁上悬空借势打了一阵,又飞掠到另一边的竹林上方,二人轻功俱是上乘,足尖一点就能离地数丈,萧瑟的扇刃与李青鱼的剑光交相辉映,铿锵之声不绝于耳,令人心头震撼,目不暇接。 在沈峤看来,李青鱼是纯阳观这一代最出色的弟子,也是几乎能够追上天下十大的人,萧瑟虽然也很厉害,但比起李青鱼还是差了一筹,想要打赢并不那么容易,到时候元秀秀帮徒弟出头,等到易辟尘真正出手,元秀秀又要如何应付? 如果合欢宗今天只是单凭元秀秀就想上门砸场,那如意算盘明显是要落空了。 想到这里,沈峤不由问:“玉公子,依你看,合欢宗此番有备而来,是否还有后招?” 玉生烟笑道:“你怎么还唤我玉公子,我听着别扭,哪怕叫师兄也行啊!” 沈峤笑而不语,他与玉生烟先前虽然在杀严家满门的事情上有过冲突,但那只是双方立场观点不同,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更何况自己半步峰上落下,还是这人背着自己走了许久,无论如何也不该忘恩负义,是以他待玉生烟,并未将对待晏无师的防心挪到对方身上,反有一份兄长对待弟弟的纵容。 玉生烟毕竟年纪轻,有些按捺不住,就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合欢宗来势汹汹,看似针对纯阳观,实际上是针对所有不将合欢宗放在眼里的门派。如今周帝只信佛,不信道,他要扶植佛门与合欢宗抗衡,这是帝王之术,但对道门却没有这些讲究,所以直接放任不管,任凭合欢宗施为。” 赵持盈在旁边跟着听了一耳朵,她对天下大势不太了解,但听玉生烟年纪轻轻就能侃侃而谈,而且说得还颇有道理,再想想晏无师的风采行止,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不由越发感叹碧霞宗后继无人。 那头玉生烟继续道:“这次若能挫败易辟尘,余子碌碌,自然不足为虑,顺便还能将试剑大会上的其它势力一举收服,其实雪庭老秃驴想必也眼红得紧,只不过他还要顾虑名望和面子,不可能公然做这些落人话柄的事情来败坏佛门声誉,但合欢宗却没有这个顾虑。今日他们既然来了,就一定要成功,断不会温温吞吞半途而废,元秀秀对上易辟尘,恐怕分量还不够,所以,说不定桑景行已经在路上了。” 前面袁紫霄曾说过,桑景行江湖排名第六,而易辟尘可能在三与四之间,但其实这些排名仅仅只是一个大概,榜上有名的人,武功肯定不是止步不前的,水平也会偶有变动,并不是说桑景行排第六,就一定会输给易辟尘,那完全不是这种算法,战场上瞬息万变,稍有差池就可能全盘改观,高手过招,绝地尚且能够逢生,以弱胜强也是有可能出现的。 不过萧瑟与李青鱼的胜败显然不是这个以弱胜强的例外,李青鱼发挥稳定,百招过后,秋水剑发力,剑法如天女散花,剑气光华四溢,萧瑟明显不敌,扇刃虽然厉害,却渐渐多了一些破绽,像武功高的旁观者,如易辟尘沈峤赵持盈等,都能瞧出这些破绽来了,李青鱼又如何会瞧不出,当即剑幕如雨,铺天盖地,将萧瑟逼得无路可走,不得不抽身飞离数步,站定之后认输:“都说纯阳观剑术卓绝,远超玄都山,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萧瑟夸的是纯阳观,不是李青鱼,意思是李青鱼之所以厉害,不是因为他自己厉害,而是师门厉害,还要把玄都山也拖下水,挑拨一下沈峤和易辟尘之间的关系。 可惜他一番心计用错了人,李青鱼面无表情,看他的样子就像看一棵树,毫无波澜起伏可言,语调也平平:“你天资本来不凡,可惜用心太多,不能专注武道,要更进一步恐怕很难。” 萧瑟怒极反笑:“我能不能更进一步,就不劳阁下费心了!” 李青鱼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元秀秀身上,方才元秀秀与易辟尘那一句之后,实际上谁都没有先动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李青鱼和萧瑟的结果。 “不知李青鱼能否与元宗主一会?” 元秀秀抿唇一笑:“你不是我的对手。” 李青鱼:“是与不是,总要一试才知的。” 元秀秀笑了笑,没说话,双袖陡然抛出,气劲分作两股倏然而至,当头漫涌下来,李青鱼猝不及防,不得不抽身后退,元秀秀却跟着飞身上前,紧追不舍。 纯阳观的轻功已经十分厉害,她的轻功却还要更胜一筹,衣袂飘然,广袖云舒,乍看直如洛神再世,哪里有半分合欢宗妖女的情状? 李青鱼没有跟元秀秀交过手,由徒观师,之前他觉得元秀秀武功就算比萧瑟强,也强不到哪里去,更何况坊间传言,合欢宗靠采阴补阳来增加内力走捷径,很是令人不齿,谁知道不比不知道,不单李青鱼,连旁观者也都大吃一惊,完全收起先前的轻视。 赵持盈忍不住道:“元秀秀能为一宗之主,果然有其厉害之处!” 方才袁紫霄给天下英雄排名,将元秀秀排在第九,赵持盈却榜上无名,她嘴上不说,心里未必服气,如今一看才知道袁紫霄的排名的确有根有据,如果她现在上场跟元秀秀比试,未必就能比李青鱼的表现更好。 说话间,元秀秀已经借由先发制人的优势,将李青鱼逼至山崖边缘,就在对方要奋起反击的时候,她忽然又抽手撤退,轻飘飘一如去时,一退就是数十步远,落在纯阳观插在地上的一杆棋子上面。 棋子迎风飘荡,布料柔软,她却居然能够立在那上头,直接将全身重量视如无物,这份功力,简直惊世骇俗,令人瞠目!先前再有人因为她是女子身份而小看的,又或者不服气对方名列天下十大的,此时就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了。 “我已经说过了,你不是本座的对手。”元秀秀温柔道,内容却霸道得很。 “青鱼的确不如元宗主,让宗主见笑了。”说话的是易辟尘,“还是让贫道来讨教罢。” 若没有方才李青鱼和元秀秀那一出,大家对元秀秀和易辟尘的交手也不会太过期待,眼下见识过元秀秀的厉害,便都对接下来一场比试翘首以盼。 谁知易辟尘才话音刚落,就又有数人从山下而来,为首的是一名男子,其后相随却是少女数名,里头就有沈峤再熟悉不过的白茸。 至于打头那个男人,沈峤更不陌生,他与对方曾在长安郊外交过手,最终以一人重伤,一人武功尽失的结局落幕。 他认得对方,对方自然也认得他,两人四目遥遥一对,桑景行露出一个淫邪到几近露骨的眼神,将他由上而下打量一遍,这眼神里头还有股别样的残忍与怒意。 沈峤容貌极好,这是毋庸置疑的,他乍一看如春风般温柔,但只有接触过的人,才知道他骨子里还有股凛冽不可摧折的傲气,桑景行与沈峤打过交道,如何会不知道,上回他本想对方是个无害柔弱的人物,没想到到头来啃了一块硬骨头,还吃到一嘴的沙子。 但这反倒激起桑景行的征服欲和嗜虐欲了,他这段时间没有贸然来找沈峤,一是对方行踪不定,不好打听,二是听说对方武功大进,连合欢宗的长老都给杀了,桑景行虽然对美人十分上心,也没兴趣为了美色把性命给丢了。 一别许久,桑景行一眼就在人群之中认出沈峤,只觉对方越发清润秀澈,一身仙骨,冰雪之姿,不论衣裳华饰,却分外有种洁净出尘,令人恨不得将他扒光衣裳,在众目睽睽下玩弄,看他愀然变色,看他哭泣求饶,何等爽快! 想及此,他心底不由得燃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火焰。 桑景行的眼神露骨无比,在场无人不见,唯独一个沈峤,却如老僧入定,半阖眼帘,将他视如无物。 玉生烟起身,挡在沈峤身前,口中哂笑:“堂堂合欢宗长老,竟和见了肉骨头的饿狗一样,实在丢人!” 为沈峤出头是次要的,浣月宗与合欢宗素来不和,后者更趁着晏无师离京被围攻之际,直接叛离齐国,投入宇文赟的怀抱,以皇帝为靠山,将浣月宗的势力收为己有,玉生烟早就看合欢宗不顺眼,此时不出头说话才怪。 桑景行冷笑:“连你师父晏无师都不敢这样与我说话!” 他这句话带上内力,与佛门的金刚狮子吼效果差不多,但威力更强,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无一遗漏,众人都觉得耳朵有些发疼,玉生烟尤其如此,他说这话的时候,已防备着桑景行会突然出手,但没想到自己仍旧低估了对方,桑景行冲着他而来,他所听到的声音威力,比旁人还要强上数倍,当下就脸色一变,心头震荡,几乎呕出血来。 好在旁边伸出一只手,及时将他扶住,顺带又有一股真气如潺潺溪流传送过来,令玉生烟顿时舒服不少。 “向晚辈逞威风,桑长老想必是觉得很有脸面了?”沈峤淡淡道。 他的话同样运上内力,却没有像桑景行那样狂放无忌,而是束音成线,直接冲着桑景行而去。 桑景行抬袖微微一振,将对方的攻势化解大半,剩下的一小部分,仗着自己内功深厚,硬生生吃下。 片刻之间,两人就已经不动声色交了一回手。 但要说孰强孰弱,也不可能在这半招之间就见分晓。 桑景行觉得沈峤的武功大有长进,沈峤也觉得桑景行不愧是被袁紫霄列入宗师级高手的一人,两相对视,桑景行忽然笑道:“沈道长眼睛大好之后,双目顾盼有神,更令人倾心,果然目为心神,美人再美,也还是需要一双好眼睛的。” 他自打上山之后,注意力全都放在沈峤身上,元秀秀心下皱眉,暗道他坏事,笑吟吟将话接了过去:“既然在少宫主口中,桑长老名列天下第六,而我仅仅是天下第九,那么让我这个第九去与易观主交手,未免辱没了易观主。” 桑景行这才将目光从沈峤挪至易辟尘:“我既然排名第六,不知易观主又排名第几?” 问的是元秀秀。 元秀秀:“方才琉璃宫袁少宫主说,易观主的武功,在三四之间,尚未定论。” 桑景行嗤笑:“既然如此,若我赢了易观主,这天下第三,岂不就由我夺得了?” 元秀秀笑道:“今日既然是试剑大会,合欢宗总也该遵循江湖规矩,以一对一才是,免得落人话柄,说我们合欢宗仗着人多势众上门砸场,敝派桑长老想向易观主请教,不知易观主意下如何?” 易辟尘早知合欢宗今日有备而来,一定不肯善罢甘休,对于他而言,是桑景行还是元秀秀都没什么区别,左右都得让合欢宗知难而退,如若不能狠狠震慑这帮人,那别说收拢人心,结盟对抗了,其它门派的人对纯阳观就会大失所望。 桑景行虽然好色残忍之名远扬,但这并不能掩盖他是一名绝顶高手的事实,若有人因他的名声而小看,那到头来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易辟尘提剑在手,微微一笑:“试剑大会,既然人人可来,合欢宗自然也不会被拒之门外,久闻雕龙掌大名,今日贫道正要讨教。” 桑景行虽然狂妄,也不敢小觑纯阳观主人:“固所愿也,易观主请。” 在袁紫霄给天下武林高手排名之前,易辟尘曾被认为是能够列入天下前三的人物,虽然如今袁紫霄说易辟尘的武功在三四之间,但在众人眼里,易辟尘的身份威望并不因排名略往后靠而降低,他不出手则已,这一出手,必然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桑景行以雕龙掌闻名,不过意味着他不会用剑,此时他往身后一伸手,白茸立时双手奉上一把长剑,形状古朴,桑景行也没接手,而是直接抽剑出鞘,剑身见光则如霞光氤氲,一望便知是好剑。 他将剑往下一挑,真气霎时通过剑身传向地面,又激得地面尘土飞扬,石块平地而起,犹如被真气所引,巨浪一般朝易辟尘翻涌而去,桑景行紧随其后,飞身而起,人影与剑光合二为一,令人目眩神迷,叹为观止。 原还觉得易辟尘必胜无疑的人,此时却不敢再下此定论,众人睁大了眼看着眼前战局,生怕漏下一丁点精彩。 沈峤正专心观战,不料元秀秀朝这边走来,一面含笑道:“距离上回与沈道长交手已有数载,听闻道长功力大进,不知秀秀可有幸讨教?” 江湖规矩,一般主动上门的挑战是不能推的,因为一推就显得怯战,就算被挑战者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日后也难免被人看轻嘲笑,更何况按照袁紫霄方才的排名,沈峤既然排位前于元秀秀,那么更不可能拒绝对方的挑战,否则岂非显得名不副实? 没等沈峤作答,玉生烟便已起身:“何劳沈道长动手,我愿与元宗主一会。” 换作其他时候,他早就在旁边看戏了,魔门中人哪里是那么乐善好施的,哪怕玉生烟和沈峤有过一些渊源,也不可能沈峤一有什么事他都挡在前面,可是这次来之前,晏无师曾有过交代,让他“必要时帮沈峤挡掉一些麻烦”,玉生烟虽然不解其意,也只能严格贯彻。 元秀秀哪里会将他放在眼里:“你师尊若是亲来了,我还要让出一射之地。” 言下之意:就凭你,还是一边凉快去罢! 玉生烟当然明白,他只是想让元秀秀知难而退,所以抬出晏无师的名头:“师尊离此不远,很快便能赶到。” 元秀秀嫣然一笑:“沈道长难道卖身给了晏无师,连出手与否都要征得他的同意,他不在,沈道长便不敢动手了?” 沈峤微微颔首:“既然元宗主有请,贫道自当奉陪。” 他却不是中了元秀秀的激将法,而是合欢宗虽人多势众,但又非个个都是宗师级高手,说到底镇场的也就元秀秀和桑景行二人,桑景行与易辟尘交手,孰强孰弱尚未定论,但元秀秀毫无疑问却比李青鱼要胜上一筹的,放眼在场众人,除了沈峤,似乎也没有谁能对付元秀秀了。 假如沈峤今日不出手,那无疑是坐视合欢宗破坏试剑大会之举,若易辟尘那边有个差池,从今以后,只怕江湖中会有更多的人不敢与合欢宗作对。 “沈道长是个爽快人!”元秀秀含笑,伴随着这句轻柔话语,她的身形陡然拔地而起,两道黑光自袖中飞掠而出,朝沈峤疾射而去,快得令任何人都反应不过来! 有些眼力的人,尚且能辨认出那两道黑光实则是两把黑色长剑,眼力稍差一点的,则根本没看清楚,还当是什么厉害暗器。 眨眼工夫,飞剑已经到了沈峤面前,离他一双眼皮不过咫尺之距! 对方动作委实太快了! 范元白和周夜雪早就禁不住惊呼出声,看来方才元秀秀与李青鱼交手还是留了余地的,眼下对方全力出击,他们远远旁观,竟也半点来不及反应,更想不出沈峤要如何应对。 沈峤没有拔剑,他双袖一振,真气分作两股澎湃而出,涌向对方黑剑,黑剑破空而来,遇到强大的真气阻挡,去势难继,在空中稍稍凝滞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沈峤将身后长剑拔出,斩向半空! 剑光如叠花,重重绽放,绚丽苍秀之中,却又隐含凌厉锋芒,令人不敢逼视,无法硬接。 黑剑被剑气一激,竟无法控制反向来处飞去,元秀秀咯咯一笑,顺手抄过双剑,直掠向沈峤。 二人的打法与易辟尘和桑景行又有所不同,后两者是以气势压迫对方,不单是比剑,更是比内力深厚,但沈峤和元秀秀都是剑道大家,两人交手之间,内力虽然交相争锋,但兼伴剑气剑道,缺一不可,可看性比易桑二人强了不是一点半点,是以众人虽然在两边游移不定,却大都愿意倾向沈峤他们这边。 但打架不是跳舞,不可能局限在某个场地,这样的交手也与切磋不同,大家虽然不是舍了命在打,同样也是拿出压箱底真本事的,沈峤在剑道上已达剑心境界,别说元秀秀,天底下也没几个人堪与之相比,但元秀秀并不是省油的灯,当她全力以赴的时候,沈峤同样不可能三两招就把对方打败,若是如此,那只能证明元秀秀徒有虚名,又或者她根本不想打架。 所以二人从纯阳观门前打到了屋顶上,又从屋顶上打到了石壁,双方俱是轻功已臻化境的人物,当即就沿着石壁一路往下,剑气纵横,遥遥望着,人物仿佛贴在石壁之上的纸片人一样,实际上却是轻功厉害到了一定境界的表现。 别说一干年轻小辈看得目瞪口呆,连玉生烟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知道当初他刚刚捡到沈峤的时候,对方可几乎是武功尽失,身受重伤的瞎子,如今才过了多久,便已厉害到这等程度,如果这才是属于宗师级高手的真正实力,那么沈峤别说是跟元秀秀,哪怕对上他师父晏无师,估计也是有一战之力的,自己刚才还不知死活地让他喊师弟,人家没跟自己计较,那完全是脾气好啊! 赵持盈更是轻声感叹:“看来以往在碧霞宗切磋时,沈道长还是留了情的!” 沈峤温和可亲,剑气却异常霸道强横,山河同悲剑在他手上嗡嗡作响,伴随剑光,以悬江倒海之势与天地共鸣,元秀秀虽是双剑,数量上看似占了优势,实际上随着时间流逝,对方越战越勇,她自己却知自己应付得越来越吃力,强横霸气的剑光几乎压在她头顶上,令她倍感压力。 两人一直从山上打到山下,众人不可能也跟着跑下山观战,元秀秀见四下无人,忍不住道:“沈道长且慢,我有话要说!” 她叫人家收手,自己当然不能还继续出手,当下便往后掠去,见沈峤没有继续追,也松了口气,只觉头顶莫大压力骤然消失。 元秀秀笑道:“先时听说沈道长连杀我门中两名长老,我还有些不信,如今看来,却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她虽神色轻松,可心里明白,再打下去,自己一定不是沈峤的对手。 沈峤心如明镜:“元宗主刻意将我往山下引,想必不是为了称赞我的武功罢?” 元秀秀抿唇一笑:“沈道长果然是聪明人,实不相瞒,我的确有一桩划算的买卖,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沈峤:“请说。” 元秀秀:“我知道桑景行与你有深仇大恨,此人残忍嗜杀,好色成性,还有一个陈恭,他恩将仇报,屡屡与你过不去,眼下却与桑景行勾结在一起,还以太阿剑献媚,谋取爵位,实是不折不扣的小人,我也厌恶得很,今日沈道长若肯离开此地,袖手旁观,不要掺和纯阳观之事,我便可以将陈恭交给你,顺带帮你杀了桑景行,如何?” 沈峤缓缓摇头。 元秀秀扬眉:“怎么,难道这笔买卖不划算吗?” 沈峤:“于我来说,划算得很。” 元秀秀:“那沈道长为何不答应?” 沈峤:“桑景行与元宗主素有嫌隙,元宗主想除掉他,只怕这个心思由来已久,又何必拿贫道来作筏子?至于陈恭,此人虽是小人,却着实与我称不上深仇大恨,即便要料理,我也会自己找他,就不劳元宗主费心了。” 元秀秀冷笑:“你与晏无师走得那么近,却不肯与我合作,看来沈道长不仅假清高,还瞧不上女人!” 沈峤叹道:“元宗主言重了,我与晏宗主往来,乃是事出有因,说来话长,不便赘述,但我却从无看轻元宗主之心。世道重男轻女,哪怕江湖少些拘束,女子立足于世,也要比男子艰难百倍,这是合欢宗屡屡被世人攻击的重要原因,但元宗主能够令合欢宗屹立不倒,自然有元宗主的本事,相比起来,贫道虽然也曾当过一派掌门,做得却要差多了。” 元秀秀有点意外,她没想到沈峤竟会站在她的立场上说话。她打从入江湖以来,耳边就总是听见别人妖女妖妇地叫她,后来武功高了,人家不敢当面叫,背地里却从来没有断过,合欢宗杀人无忌,行事狠辣,但试问江湖中人,有谁真没杀过人,魔门三宗里头,也不仅仅是合欢宗行事狠辣,可以说,合欢宗之所以名声那么差,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们采阴补阳,男女双修的功法,给世人留下了一个淫、乱不堪的印象。 她美目之中光彩闪动,神色微微缓和了些:“沈道长这一番话,真叫我贴心感动不已,难得也会听见为合欢宗说话的人,先时白茸屡屡对你手下留情,我还觉得她年轻易受哄骗,如今看来,她眼光倒是不错!” 沈峤笑了笑:“我非是为元宗主说话,只是说一说公道话罢了,实话说,我不喜欢贵派的做派,桑景行霍西京那些人,死也死有余辜,根本不值得同情,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我是不可能与合欢宗合作的,今日你们意在阻止试剑大会,我也必然不可能如愿,你我立场不同,兵戎相见,这也是自然的事情。” 元秀秀不显年纪,看上去犹如双十少女,笑起来更有几分娇俏:“沈道长这样善解人意,连我都有些把持不住了,不知可愿当我的入幕之宾?你不喜欢合欢宗,我就不会让你接触到我门下的人,我在外边也有几处别庄,沈道长若是愿意……保管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被任何人知晓。” 两人是怎么从打架转换到男欢女爱的话题的,沈峤实在不明白,但他是个厚道人,没法像晏无师那样用刻薄言语来让人打退堂鼓,只是拱了拱手:“多谢元宗主厚爱。” 说罢转身就要走。 元秀秀微微一笑,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沈道长为何急着要走,咱们话还说得好好的呢!看你样子,总不至于是被晏无师收入帐中了罢,我看他似乎也不好那口,或者你更喜欢白茸?我看那小丫头对你也喜欢得紧呀,不如我帮你们撮合撮合?” 沈峤却觉得元秀秀的态度有些奇怪,他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你在拖延时间,故意将我留在此处?” 第 104 章 元秀秀若无其事:“我与沈道长投缘,是以多说了几句,这拖延工夫又是从何而来?” 沈峤不欲与她多说,转头便要回山上去,元秀秀却身形一闪拦在前面。 “沈道长难道不乐意看见我,怎么没说两句就要跑,即便不当入幕之宾,就是当个朋友也好呀!” 元秀秀微微一笑,顿如千红绽放,万紫回春,换作别人,哪怕不说心旌摇曳,也会顿上一顿,谁知沈峤却连脚步都半分不停,径自往前走,竟不因美色而滞留片刻,这份定力心境,真可称得上半仙了,除了晏无师那种怪胎,元秀秀几曾见过这样的人? 沈峤见她要动手,淡淡道:“我虽修道不妄动杀戒,可并非杀不了人,当日元宗主亲眼所见,贵派霍西京就死在我手里,元宗主可想好了,拦下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元秀秀笑道:“沈郎不必如此作色,我原也没有与你为敌的意思,只不过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得留你一留,以免坏了大事,不过你现在上去,只怕也改变不了什么了。看在你我投缘的份上,妾好心相劝一句,你不是纯阳观之人,此番哪怕扬名立威,也有易辟尘在前头,沈郎又何必去蹚这个浑水?” 她言语宛转,柔情缱绻,但堂堂合欢宗宗主,难道只因看别人顺眼,就立马说掏心掏肺的话?沈峤只是与人为善,不愿轻起事端,断不是愚蠢好糊弄,当下听而不闻,径自往山上掠去。 元秀秀原还想拦人,但沈峤将“天阔虹影”运用至极致,不等她举步追赶,便已化作一缕青影,令对方望尘莫及。 若按寻常人上山,起码也得半天时间,但对江湖高手而言,半个时辰也就罢了,像沈峤这等轻功,一炷香也就够了。 但元秀秀既然会说出“就算你现在上去,也改变不了什么了”的话,那就说明山上的确发生了了不得的变故。 山门值守的纯阳观弟子早就被合欢宗方才上来时打倒,此时沈峤重新上山,一路畅通无阻。 但他心中不安反而越发凝重,及至终于抵达山巅,回到纯阳观正殿前面的广场时,就正好看见众目睽睽之下,易辟尘与一人对了一掌,对方岿然不动,而易辟尘反倒连退三步。 再看周遭众人,神色仿佛俱都定格在大受震动的那一瞬间。 与易辟尘对掌的人面目陌生,沈峤并不认得,但对方高鼻深目,虽然俊朗英气,但一看就是有些年纪的,身着异族服饰,此时收手而立,神色漠然,显是寡言少语之人,于无声之间,却有种强大霸道的威慑之气,令人噤若寒蝉。 沈峤心神微微一震,饶是不必询问姓名,他也知道对方是谁了。 突厥第一高手狐鹿估! 可就算有了心理准备,骤然看见这个人,依旧打从心里升起一种无法置信的感觉。 果然是他。 怎么会是他? 他果真没有死? 先前还狂妄嚣张不可一世的桑景行,这会儿却恭恭敬敬立在异族人后边,见他一掌击退易辟尘,上前一步,含笑朗声道:“这纯阳观观主易辟尘,号称天下有数的高手,又是道门之尊,竟非前辈一合之敌,可见所谓的天下十大,多有虚妄,不足为信,前辈武功境界,已非常人能及,乃实至名归的天下第一!” 狐鹿估却对他的恭维不领情,依旧淡着一张脸,看不出喜怒:“我来挑战易辟尘,是我自己的事,与合欢宗无关,也不需要你们为我打头阵。” 桑景行神色不变,依旧笑道:“前辈言重了,我们也是听说此地有试剑大会,是以过来看看,没想到前脚刚到,前辈后脚也来了。” 如果单听他这一席话,沈峤说不定还真以为双方是碰巧都来砸场的,但有了方才山下元秀秀那一句似是而非的提醒,他就知道了:合欢宗明显是早知狐鹿估会来,所以提前过来,一是为了提前消耗掉易辟尘的战意,让狐鹿估更添胜算,二是为了捡便宜。 至于合欢宗为何要帮狐鹿估打头阵出力,这也很好理解,当日宇文赟能登基,宇文邕的皇后阿史那氏必然也是出了力的,虽然她不是宇文赟的亲娘,可宇文赟向来爱跟老爹对着干,先帝对突厥敬而远之,他就偏偏要跟突厥亲近。既然如此,合欢宗背靠宇文赟,与突厥人结盟,也就不足为奇了。 易辟尘面不改色,仅仅是连退三步,也算十分了不得了。要知道狐鹿估不是寻常高手,那是二十余年前曾与祁凤阁交过手的人,时隔二十年,人人都以为他死了,连段文鸯行走中原,都放出其师已死的假消息,谁知道一朝风云突变,传说中的人物死而复生,如何能不令人震惊? 在场许多人,到现在还未对狐鹿估的身份反应过来,而隐隐猜测到的人,也许还当自己大白天见鬼了。 但沈峤却注意了易辟尘好一会儿,他发现对方刚才脸色红了一瞬,明显是受了内伤的,并不是面上看着那么若无其事。 他能看得出来,狐鹿估自然没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目光落在易辟尘身上,狐鹿估冷冷道:“我听说纯阳观如今号称统领天下道门之首,可你的武功还不如当年的祁凤阁。” 在这样强大的压力下,得亏易辟尘依旧能保持笑容和风度:“纯阳观从未以道门之首自居,贫道也从未自比祁道尊,阁下武功高强,贫道佩服,只不知阁下今日前来,为的是参加试剑大会,还是冲着纯阳观而来呢?” 前者是正常切磋,后者是寻仇砸场。 狐鹿估淡淡道:“试剑大会,不过沽名钓誉,若真正有实力,又何必赶来参加这一遭,我本以为纯阳观与易辟尘之名既然如雷贯耳,定然有其过人之处,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他到了人家的地头,说出如此贬低人的话,易辟尘忍得下,他身后的纯阳观弟子却咽不下这口气,当即就有人出头道:“阁下如此能耐,当年还不是给祁道尊打得龟缩在塞外二十余年,如今见祁道尊仙逝,便又赶紧跑出来找中原武林的晦气,这算什么英雄好……” 最后一个“汉”字,被狐鹿估冷眼一扫,竟被慑得噤了声,生生憋在喉咙里,登时满脸通红。 狐鹿估没有说话,开口的是他身后的段文鸯:“你们中原武林,隔了二十余年还寻不出一个堪与我师匹敌的对手,居然还好意思说得这般大摇大摆,我若是你们,早就羞愧得一头撞死了,什么道门之尊,依我看,放眼中原武林,若祁凤阁还在,也就他堪为我师对手,难为我师尊还以为中原群英荟萃,听说此地有试剑大会,便兴致勃勃赶过来,啧啧,真是见面不如文名!” 纯阳观的人被他说得无地自容,在场众多江湖人士,更是无言以对。 易辟尘的武功他们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方才与桑景行一战,精彩绝伦,易辟尘毫无疑问力压合欢宗一筹,可还没等他们高兴片刻,狐鹿估就出现了。 有他在,易辟尘也好,桑景行也罢,竟通通都低了一头。 易桑二人,原本已是寻常人遥不可及的存在,如今来了一个狐鹿估,竟如九天之月,高不可攀,令人心生绝望。 有心人更想起二十余年前的那场交战,暗叹自己年纪轻没能赶上,彼时连狐鹿估都能打败的祁凤阁,还不知是何等风采! 可在场也不全都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便有人听不惯段文鸯的话,直接越众而出,大声道:“你们不过来了纯阳观一地,便敢大放厥词,说中原无人,要知道天下高手何其多,北有佛门,南有儒门,难不成你们全都挑战过了?方才琉璃宫为天下英豪排名,其上却无狐鹿估之名,阁下师徒二人自说自唱,好不快活,不过是给别人徒增笑料罢了!” 狐鹿估面无波澜,段文鸯却眯起眼:“你姓甚名谁,是何门何派的弟子?” 那人心头一颤,但大庭广众之下如何肯怯场,最终还是提高了声音报上师门:“会稽王家王灼!” 他王家又不靠合欢宗或突厥人过日子,自己又何必畏惧?想及此,王三郎的胆气不由又壮了几分。 段文鸯挑眉,声调微微上扬:“哦,会稽王家?” 说话时,他手已伸出,迅若闪电,伴随着鞭影从天而降,直朝王三郎席卷而去! 王三郎眼睁睁看着人家出手,却连剑也来不及拔,只能往后退开,但他的速度如何及得上对方,还未退出多远,鞭子已经卷上他的手腕,当即绞得他痛楚不堪,腕骨几欲断裂! “啊!”他忍不住大叫出声,手中长剑随之脱手掉落。 “三郎!”王二郎目眦欲裂,飞身上前援救。 但有人出手比他更快,对方抽剑凭空一斩,剑气纷涌而至,霎时由四面八方包围段文鸯,段文鸯咦了一声,似乎没想到对方的帮手功力还不弱,不得不撤回鞭子,专心应付那人,这才发现对方竟是一名美貌少女。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段文鸯鞭子一重接一重,根本不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在这等威压之下,那少女居然还显得游刃有余,不落败绩,可见十有□□是名门出身,且有高人调、教,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大器。 但段文鸯毕竟名列天下十大,哪怕敬陪末位,那也是毫无水分的,这少女武功虽高,却稍显稚嫩,且缺乏实战经验,三招两式之后,逐渐就被段文鸯发现了空隙,趁虚而入,鞭子直击对方弱点。 少女也不恋战,她本来就是为了给王三郎解围,目的达到,自然抽身后退,飘然落地,不肯与段文鸯硬碰硬。 “多谢顾娘子相救!”王三郎有点激动,他之前对美人一见倾心,奈何美人不假辞色,没想到刚刚自己遭逢危难,却是美人伸出援手。 “不必客气。”顾横波神色淡淡。 王三郎的行为固然有些鲁莽,但不能说他就是不对的,众人面对狐鹿估,俱都噤若寒蝉,唯独王三郎发声,足见其勇气,如果自己能救而不救,往后就会助长这种风气。 从这一点上,顾横波不愧是沈峤教养长大的,观点竟与她这位掌教师兄一脉相承。 虽说被顾横波这一打岔,王三郎没受什么伤,但眼看这师徒二人武功奇高,别说跟师父打,他们连徒弟都打不过,不由打从心底生出望尘莫及之感。 在某种程度上,纯阳观想要联合各方对抗合欢宗与佛门的打算,其实已经失败了。 李青鱼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但一只手伸出来,将他的手臂牢牢抓住。 那是易辟尘的手。 那边,狐鹿估看着顾横波,忽然问:“祁凤阁是你什么人?” 顾横波早就注意到站在石台边缘一角的沈峤,此时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方道:“那是家师。” 听见她与祁凤阁的联系,狐鹿估的神色终于微微一动,哪怕刚才面对易辟尘,他也没有正眼看过人家,此刻却仔仔细细打量了顾横波一眼,而后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神情。 知师莫若徒,段文鸯笑道:“师尊何必遗憾,若徒弟没有料错,这娘子叫顾横波,应该是祁凤阁座下唯一的女弟子,她虽然功力不济,可她还有几个师兄,其中一个,更是继承了玄都山掌教之位,还将师弟昆邪毙于剑下,巧得很,他今日也在场。” 说罢,他朝沈峤的方向望过去:“沈道长,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霎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循声落在沈峤身上。 沈峤本是站在旁边当那半个隐形人,此时自然不能再冷眼旁观下去,便提了剑慢慢往前走,一直走到离对方不远的地方,方才停住脚步。 “多谢惦记,幸无大恙。”他的语气很平和,并不因狐鹿估的出现而有半丝紧张。 “你就是沈峤。”狐鹿估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他手上的山河同悲剑,脸上竟掠过一丝怀念。 “不错,贫道沈峤,今日能得见前辈真颜,实是幸甚,可惜家师已经仙逝,否则若是知道前辈尚在人间,必然万分高兴。” 段文鸯疑心对方这句话是在讽刺他师父假死还龟缩在突厥二十余年,熬到祁凤阁死了才敢出来,但看对方神情平和,一副仁厚模样,好像又不是那个意思。 “你天资很高,但现在还不是我的对手,若再过个三五年,未尝不能与我一战,但你杀了昆邪,今日既被我遇上了,就不可能让你活着下这座山。” 狐鹿估面色淡淡,言下之意,竟似已将沈峤的性命都捏在手里了。 沈峤笑笑,只回了两个字:“是吗?” 这种场合,多作口舌之争显然是没用的,他面色镇定,心头未必就不紧张,旁观者也许只是看个热闹,但唯有身处其中,才能感觉到狐鹿估身上的威压是怎样一种压迫和气场。 方才易辟尘与对方交手,必然也经受了这样的煎熬。 对方的强大,已经到了一种无以名状,无法言喻的境界。 天取万象,玄之又玄,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他能赢吗? 沈峤看着眼前这个人,连呼吸都放轻到几近无物的动静。 这将会是他入江湖以来最艰难的一场战役。 其凶险程度,甚至不亚于他与桑景行的那一战。 他是祁凤阁的弟子,从他自师尊手中接过衣钵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一战,终不可避。 第 105 章 段文鸯用鞭,他师父狐鹿估却不是。 二十余年前,狐鹿估与祁凤阁一战,两人用的都是剑,但而今,他兴许是在武道上另辟蹊径,兴许是不再喜欢用剑,此时与沈峤交手,对方扬剑迎风而起,衣袍猎猎,剑气若长虹贯云,鹤入长空,直向狐鹿估汹涌而去,众人只觉耳旁轰然作响,犹如万马奔腾,又似碧波万顷,不由相顾变色,功力稍逊者,甚至觉得耳朵疼痛,有些经受不住,赶紧运功抵抗。 试剑大会上,沈峤先前一直作壁上观,众人虽知他武功不凡,到底一个俊美道士,温文尔雅,实在没感觉到有什么厉害之处,直到他与元秀秀交手,大家才知道“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的含义,但真正要说深受震撼的,却还是在眼前。 沈峤这一剑,霸道凌厉,先声夺人,气势澎湃,剑如其名,果真有山河同悲之象。 但旁人看得震惊恐惧敬畏,沈峤自己心里却很清楚,他这一手,用上了九成功力,哪怕与易辟尘犹有一战之力,却依旧不是狐鹿估的对手。 高手过招,其实旁观者也许看不出来,但只要一交上手,当事双方便都心里有数。 由气观人,一个人内力深厚与否,从周围的气场便可感知一二,沈峤自忖练了《朱阳策》真气,重新塑造根骨之后,进境不说一日千里,起码比之从前,已然进入一个崭新的境界,假以时日,未尝不能与狐鹿估势均力敌。 只是狐鹿估比他多了数十年的功力,当年又是能与祁凤阁一较高下的人物,不知这二十年里得了什么机缘,勘破什么境界,如今破关重出江湖,对天下第一势在必得,放眼中原武林,俨然没有敌手,连易辟尘都败在对方手下,沈峤想要赢,这个机会并不大。 但机会不大,不等于束手就擒。 战场瞬息万变,一线生机若能抓住,也能绝处逢生,转败为胜,沈峤承认自己与狐鹿估之间有差距,但这种差距还不足以令他坐以待毙。 剑气磅礴万千,惊涛拍岸一般涌向狐鹿估,瞬间就到了他面门,连段文鸯都抵受不住退了数步,他却纹丝未动,但眼神已经由方才的漫不经心,渐渐染上了一层凝重。 狐鹿估忽而双袖扬起,又重重拍下,直接将澎湃霸道的剑气往下压了一压,而后整个人毫无借力,就陡然拔地而起,飞向沈峤,右手跟着拍出一掌。 这一掌平平无奇,毫无花哨可言,但沈峤却感觉到自己劈出的剑气忽然如同碰上坚不可摧的石壁,非但没能摧毁石头,反而被石头反噬回来,而且数倍于自己的真气。 沈峤早有预料,面上也不见惊色,他没有与之硬碰,而是直接避其锋芒,反倒借着对方真气又往上窜出数尺之高,而后身剑合一,往下直掠向狐鹿估。 在旁人看来,已然分不清何者为剑,何者为人,沈峤身形之快,竟不能用利箭来形容,只能以风雷比之,可他身形轻捷,又与风雷之势不同,反倒更如一缕青烟白气,举重若轻,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段文鸯在旁边看得分明,内心禁不住惊了一下,沈峤的功力进境,不可谓不快,也不可谓不令人害怕,单这一手,已比自己厉害了许多。 其实沈峤现在的功力,比起自己中毒之前还有些不如,只因练了朱阳策真气,方才显得进境惊人,假如段文鸯见识过沈峤从前的武功,那现在肯定不会如何吃惊。 然而狐鹿估毕竟是狐鹿估,沈峤这一手依旧没能奈何得了他,他足下似是轻轻一踩,脚下四面青砖随即裂开破出地面,被他周身真气所牵引,片片化为利刃,直接朝沈峤疾射而去! 砖石与剑气碰撞,悉数变成更加残碎的细屑往四周飞溅,两股真气并作一起迸发出更强大的力量,不少人躲闪不及,来不及运气抵御,又或者他们的武功根本谈不上抵御的,俱都变色躲闪,有的甚至惊呼惨叫出声,旁人一看,竟有被碎屑划伤脸颊脖子的,顿时鲜血直流,情状惨然。 如段文鸯,易辟尘等人,那些碎屑到了他们周身半尺左右就纷纷落地,他们并未被伤及分毫,却都不约而同皱起眉头。 段文鸯皱眉是因为他原本以为自己师父对付沈峤,不说手到擒来,起码也是很容易就能解决的,毕竟对方在袁紫霄口中的排名比易辟尘还要低,但没想到二人交手数招,师父竟是认真起来,再不留手。 易辟尘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深深皱起眉头,以他方才跟狐鹿估交过手的经验来看,沈峤此刻只怕吃力不小,更重要的是,胜算不大。 身处战圈之中的沈峤,的确感觉到泰山压顶一般的巨大压力,他的剑道如今达剑心境界,放眼天下已可睥睨众生,然而内力终究是块硬伤,尤其比起狐鹿估这种老妖怪,更不可能相提并论。 剑锋迅若闪电,由上而下朝狐鹿估席卷而去,然而在排山倒海而来的真气之中,犹如逆水行舟,沈峤置身其中,竟发觉越来越吃力,以至于无法寸进。 与此同时,狐鹿估周身焕发出无穷无尽的气劲,衣袍高高鼓起,真气宛若漩涡层层迭进,他则一跃而起,朝沈峤拍了过来,掌风所到之处,竟如吞噬万物的猛兽一般,将沈峤的剑气剑光悉数吞噬殆尽,没入其中! 诸天星辰,翻云覆雨,尽在方寸之间! 沈峤闭上眼,将内力运至极致,心中却将一切杂念排除在外,唯有剩下一个念头,那便是打败狐鹿估! 这一场仗,为的不仅是他自己,更是他师尊狐鹿估,他不能让别人说祁凤阁瞎了眼,收的徒弟非但不能继承自己之志,反倒败在了他曾经的对手之下。 沈峤可以不在意虚名,但他却不能不在意祁凤阁的身后之名! 剑心明达,方悟本初,求胜之心固然不可以太过急切,但既然交手,必然有个高下,这世间未尝有人求败而不求胜。 饶是名为求败,也不是当真为求一败,而是自负自傲远胜常人,觉得自己罕有敌手。 沈峤倏地睁开眼,他的剑极快,快得已经化为一道虚影。 但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剑上,而是落在前方的人身上。 狐、鹿、估。 对方同样抬掌相迎,周身真气涤荡,犹如大海之上遭逢狂风暴雨,天地惊怒将波涛翻滚,直欲将万物都覆灭在黑暗的海水之下,狭路相逢,胜者为王! 沈峤只觉这股巨大的冲力迎面而来,几乎要将自己整个人也卷入其中,心头气血奔腾翻涌,似是恨不得从四肢百骸寻个出口,内外力相交之下,身体犹如被压缩成一片薄纸,经脉骨骼无一不痛。 他是一个极能隐忍的人,昔日落崖重伤,经脉重塑那等痛苦,沈峤也都忍了过来,如今狐鹿估这一掌,固然痛楚已极,他也默默无声,只待剑气一击即中,便撤手落地。 只是忍了又忍,终究强压不下,吐出一大口血,点点喷溅在衣裳和地上。 狐鹿估面色不变,只退了数步,没有吐血。 沈峤自忖这一剑拼尽全力,终究是伤了狐鹿估,对方固然没有他伤得这样重,但必然也是有伤在身的。 赵持盈顾横波几人终于等到两人暂且罢手,赶忙上前相扶。 玉生烟刚才有心贯彻师父吩咐,奈何自己武功摆在那里,无论如何也不是狐鹿估的对手,贸然上去只是送死,见两人交上手,心头不免焦灼,此时方觑机插了进来:“久闻突厥狐鹿估之名,今日接连挑战两大高手,果然名不虚传。” 狐鹿估本没正眼看他,此时也不过扫了他一眼,自有孝顺徒弟段文鸯上前为其介绍对方身份,狐鹿估听罢,这才道:“听说晏无师在中原,堪称高手,与当年的祁凤阁相去不远。” “何止相去不远,”桑景行笑吟吟地火上添油,“听说方才琉璃宫为天下武林排名,将晏无师排在第二呢!” 狐鹿估顿了顿:“第一是谁?” 桑景行笑看袁紫霄:“那就得问琉璃宫的袁少宫主了。” 袁紫霄再次受到全场目光的关注,但她面不改色,看不出些许慌乱,对狐鹿估道:“第一原本不是你。” 狐鹿估:“原本?” 袁紫霄:“现在看来,你比祁凤阁依旧差了一筹。” 狐鹿估眼睛微眯,二十余年时光,祁凤阁三个字非但未在他心中褪色,反而成了他永远挥之不去的心结,可惜斯人已逝,他便是要与对方一战,也找不到人了。 段文鸯冷笑:“祁凤阁已死,难不成这天下第一连死人都能评上的?那这样说来,陶弘景崔由妄等人,岂不也能上榜了?” 袁紫霄点点头,淡道:“所以我说原本不是你,既然祁凤阁死了,那就是你了罢。” 末了还要加个罢字,明明是声调毫无起伏,却偏偏有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 但狐鹿估还没有掉份到去跟一个小姑娘计较的地步,段文鸯面色一变想要说话,他却只在袁紫霄脸上扫一眼,便又将目光调回沈峤身上。 “你很不错。”他道。 沈峤:“承蒙夸奖,方才不过是侥幸,阁下刚与易观主交过手,真论起来,还是贫道占了便宜。” 狐鹿估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笑意,他本是如刀削一般的眉眼,不笑时生人勿进,这一笑倒隐隐有些柔和的意味。 但与之相反的是,他的话语却越发冰冷:“若是寻常时候,我不屑穷追猛打,今日就此作罢,但你杀了昆邪,我若不杀你,我徒九泉之下未免寂寞,你还是去和他作个伴罢!” 说话间,他缓步朝沈峤走来,一步一步,比平日散步还要更慢一些,却无形之中透出一股令人颤栗的寒意。 赵持盈顾横波固然不是狐鹿估的对手,但她们自忖抵挡一阵让沈峤有逃走之机还是不难的,便低声回头对沈峤道:“你快走!” 一面抽出剑来。 身为魔门中人,玉生烟几曾当过奋不顾身舍己为人的英雄,只是晏无师的话言犹在耳,他咬咬牙,也挡在沈峤身前。 李青鱼,苏樵,范元白,周夜雪,也都走了过来,站到他身前。 此时此刻便可看出沈峤攒下的善缘了。 易辟尘受伤颇重,但眼下他也不能冷眼旁观,任由对方在这里杀了沈峤,纯阳观从此就不必在江湖上混了,当下提剑掠来,厉声道:“住手,试剑大会只在切磋,不是斗殴寻仇之地!” 狐鹿估如何会将他放在眼里,根本不必他动手,段文鸯与桑景行已经上前将他拦住,纯阳观弟子又纷纷上前帮忙,合欢宗众人自然也不甘落后,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其余各门派人等,有的忍不住插手帮忙,剩下的面面相觑,俱都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王三郎因为心中倾慕顾横波,方才有感于她出手相护,此时也撸了袖子跑过来帮忙,其兄顿足不已,只得跟在后头。 而狐鹿估脚下未停,依旧一步步朝沈峤走去。 他面色漠然,波澜不兴,这些人在他眼里,不过枯槁死物,不值一提。 沈峤轻声道:“多谢各位全力回护,但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你们不要掺和。” 他说罢,掌风一推,直接轻轻将众人推往旁边。 顾横波急道:“师兄!” 那头狐鹿估已经缓缓抬掌。 而沈峤也握紧了手中剑柄。 就在这时,一声冷笑在众人耳边炸响:“本座的人,岂容你说杀就杀!” 玉生烟惊道:“师尊!” 他这句话一出,别人哪里还会不知道来者的身份。 但见一道虚影凭空出现,如天外飞仙,无根无由,飘逸洒然,却并没有如众人预料的那样迎上狐鹿估,而是卷了沈峤的腰直接将他掠走。 速度之快,竟连狐鹿估都来不及拦阻。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第 106 章 别说旁人想不到,就是沈峤,也没断断没料到晏无师会忽然出现,来上这么一句威风凛凛的话,别人还以为他跟狐鹿估要决一死战,结果一转眼,他直接带上人跑了,连徒弟都不管了。 玄都山的“天阔虹影”自然独步天下,浣月宗的轻功虽然没有那么出名,但晏无师一出手,片刻就已经不见人影,连狐鹿估都望尘莫及,更勿论其他人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狐鹿估根本没想到会碰上这么个不要脸面的宗师级人物。 沈峤也没有想到。 他身上还带着伤,气血翻涌,不易妄动,晏无师抱着他走了十数里路,竟也稳如平地,没有丝毫颠簸,面色轻松,唇边还噙着一缕笑意,显然毫不费劲。 沈峤反应过来,想要说话,一口血堵在喉头,勉强咽下去,咳嗽两声:“放我下来……” 晏无师老神在在:“急什么,这才刚下了山,万一狐鹿估追上来,岂非白走这一趟?” 美人在怀,就是再抱上几十里地又有何妨? 这倒不是晏无师遇上沈峤就变成了正人君子,而是他对沈峤的性情了解得很,这位道长吃软不吃硬,若是霸王硬上弓,只怕这辈子也甭想再更进一步,但完全来软的又不行,这般清心寡欲云淡风轻的美人道士,寻常不动凡心,早已修得不沾人间烟火,人士韧如丝的蒲苇,怕也别想让磐石有所转移。 而晏无师自认不是那些毫不起眼的磐石可比,若他想,连天上的星辰亦是伸手可取。 沈峤有点无语:“我还以为你方才要与狐鹿估交手。” 晏无师笑了笑:“我现在与他交手,只怕还略逊一筹,何必白费力气还讨不到好,若是出手,那必然是要十拿九稳的,竹篮打水一场空非本座所为。” 他从来不避讳说实话,但就算是实话,也透着一股晏无师式的狂妄霸气。 沈峤没有回应,实是方才一战,耗尽精力,又受内伤,疲倦到了极点,不知不觉就阖上眼睛,沉沉睡去。 晏无师低头一看,唇角噙笑,抱着人又稳稳走出数十里,直接出了青城镇,往东北方向而去。 沈峤许久没有像普通人一样正正经经睡过一觉。 这并非是说他不用睡觉,而是练武之人,睡觉就是练功,练功也可以睡觉,将真气走遍全身,一面运功修炼,一面也是休息,沈峤虽然不太在乎成败荣辱,但他也很明白自身实力强大,不必任人宰割的道理,自从重塑根基之后,日日勤练不辍,夜晚休息时,也多是通过打坐练功来放松。 方才与狐鹿估交手,他内力消耗殆尽,心疲神弛,一时丹田之内空空如也,往常睡梦中还会抽出一丝心神留意外界动静,现在却无法如此了,闭眼就没了知觉,反而进入一个奇异怪诞的梦境。 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床榻上,转头一看,窗外昏暗,唯独床边矮几上烛火摇曳,将阖室照出幽幽明光。 还未等沈峤蹙眉将梦境回忆驱逐,耳边便传来戏谑笑语:“这是做了什么美梦,醒来还回味再三呢?” 沈峤这才觉得不对,自己背后倚靠的东西,分明不是什么抱枕,而是…… 晏无师的大腿。 他是枕着晏无师的腿醒过来的。 饶是沈峤再淡定,发现这个事实之后也有点不好了,他撑着手肘就要起身,晏无师却按住他的肩头:“你还有内伤,不宜妄动。” 沈峤的胸口的确还隐隐作痛,真气流转也颇有凝滞,但他不至于连坐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当下便坚持撑起上半身,挪到床榻边上。 感觉到背后传来的硬实触感,他微微松了口气,还是靠着床稳妥踏实点。 晏无师察言观色,饶富兴味:“你做了什么梦,一副面泛桃花,双目润水的模样。” 沈峤:“……” 听这形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做了春梦。 晏无师还要伸手来摸:“脸这么烫,必是春梦,这是梦见本座了?” 沈峤抽了抽嘴角:“非也,令晏宗主失望了,只是梦见与许多人打斗,醒来依旧疲惫得很。” 他绝不会说这打斗的人里头也有晏无师,谁知道对方又会说出什么话来。 不过他显然低估了浣月宗宗主的面皮,就算不说,人家也照样能说出不要脸的话:“打斗?是在哪里打斗,莫不是在床上罢?” 沈峤怒道:“晏宗主若是再这样出言轻薄,贫道就不与你说话了!” 他家阿峤就是威胁人,也这般软绵绵没有半点威慑力,晏无师哈哈一笑:“好好,不说就不说,那你说罢,让你先说!” 沈峤定了定神:“不知我这一觉睡了多久?” 晏无师:“好说,足足一天一夜。” 沈峤微微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他的伤一时半会也好不了,但醒来时身上疼痛已经减缓许多,看来是晏无师在他昏睡时助了一臂之力,便拱手道:“多谢晏宗主,往后晏宗主若有什么需要,但凡不伤天害理,沈峤定然倾力襄助。” 想想对方平日言行有些荒诞不靠谱,在碧霞宗时更常有惊人行径,他有些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也不能荒诞不经,与世俗不容。” 沈峤如今虽不是玄都山掌教,但也是名列天下十大的宗师级人物,更何况以他的人品,能得这一句承诺,直逾千金之重。 晏无师面色含笑,却轻轻松松推了开去:“好说,方才已经取过报酬,就不必如此客气了,再说我们俩什么关系,不必与本座如此外道。” 我们俩什么关系,我怎么不知道?沈峤目瞪口呆,觉得晏无师这些年的光阴,只怕不仅仅是花在练武和经营门派势力上,肯定也花在修炼脸皮上。 晏无师笑吟吟地看他:“阿峤渴不渴?” 沈峤下意识答:“不渴,多谢晏宗主关心。” 晏无师:“我看也是,方才你睡着时,我已给你喂过蜂蜜水了。” 沈峤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怎么喂的?” 晏无师奇怪反问:“自然是杯口对着嘴喂,你还想怎么喂?” 没等沈峤说话,他自己面上露出恍然之色:“难不成你以为是嘴对嘴喂?阿峤啊,你素来是正人君子,何时也变得如此龌龊下流?” 沈峤:“……” 他已经被对方噎得哑口无言,饶是沈道长修养再好,忍不住也想翻一翻白眼了。 晏无师还安慰他:“也不怪你想歪,我早就与你说过,合欢宗不是好人,不要与他们厮混在一起,像元秀秀白茸那等妖女,以后见着了就有多远离多远,我家阿峤灵秀清隽,如何能被那些人玷污了?” 你浣月宗的名声好像也没比合欢宗好到哪里去罢? 还有,什么叫“我家阿峤”?谁是你家的? 沈峤在内心疯狂吐槽,但论辩才,他自问比不过晏无师,若说一句,对方必有十句等着。 之前伤重昏睡也就罢了,现在醒来,沈峤第一念头便是关心还在青城山上的那些人。 “也不知赵宗主他们如何了,我明日便回去看看罢。” 晏无师微哂:“狐鹿估的目标是你,你走了,其余人等如何会被他放在眼里,只要他们不自己上前找死,以狐鹿估之傲,断不可能去杀在他眼里形同草芥的那些人。” 狐鹿估顾忌宗师身份,不可能也不屑大开杀戒,但段文鸯与浑水摸鱼的合欢宗就没那么好打发了,不过那是在纯阳观地界,赵持盈那些人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要是任人宰割,那以后也不必在江湖上混了。 沈峤提醒他:“玉生烟也还在青城山上。” 晏无师更是干脆:“若点这点麻烦都应付不了,没有资格当本座弟子!” 在晏无师眼里,没有实力的人素来不值得他高看一眼,数十年来,不过沈峤一个例外,可也仅止于一个沈峤,旁人根本不值得他去多费心思,哪怕当他徒弟也是如此,本领他已经教了,但如果事事都要他护着,那何必在江湖上行走,直接一头撞死算了。 沈峤对这种观点显然不是很认同的,他理智上赞成晏无师的话,但赵持盈李青鱼等人也许能够自保,范元白周夜雪的武功却要差些,到时候打起来,混乱中他们未必能及时得到师长保护,难免要受伤。 晏无师见他走神,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你这种替天下人操心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你有伤在身,去了也是别人的累赘,还想救人?再说现在一天一夜,该打也打完了,去了还有何用?” 沈峤冷不防被他捏了个正着,下意识往后仰头避开:“晏宗主自重!” 晏无师笑吟吟:“阿峤忒是矫情,抱也抱了,摸也摸了,喂也喂了,你身上还有哪处是本座没碰过的,捏一捏又怎么了?我看你平日也不像那些闺阁女子一样涂脂抹粉,脸颊却光滑细腻不下于她们,若是扮作女子,姿色定也是一等一的。” 沈峤正想着正事,闻言也只当他随口胡诌,左耳进右耳出,眉头微蹙道:“先时晏宗主料事如神,说狐鹿估未死,我还有些不信,如今却是一语成谶,狐鹿估重出江湖,我师却已仙逝,放眼天下,竟无人能制得住他,突厥人亲近宇文赟,宇文赟又与合欢宗、佛门合谋,如今试剑大会折戟沉沙,中途夭折,纯阳观又遭此变故,只怕江湖从此便无宁静中日了。” 晏无师靠在床榻上,慵懒道:“你为别人操的哪门子心,纯阳观没落,不正是玄都山借机再起的好机会,以你现在的武功,早能将郁蔼打得趴下,就算杀回玄都山重夺掌教之位,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必为他人作嫁衣裳?你若有此心,我定助你。” 沈峤看了他一眼,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无奈道:“你说话就说话,能不能不要把手放在我腿上?这样很不庄重。” 他若不是睡在里头,此刻又有伤在身,早就翻身下榻了。 晏无师拍拍两下,呵呵一笑:“这下头原来是你的腿,我还以为是靠枕。” 说罢将手伸到被褥下方,在沈峤腿边抽出一个靠枕,又将手放在上头,轻轻拍打。 沈峤:好不要脸。 第 107 章 沈峤最终没有回青城山,只因晏无师说的不错,此时距离试剑大会已过了一天一夜,该结束的早就结束了,现在赶过去也无济于事,许多门派都已陆陆续续下了山,他寻人一打听,知道晏无师带着他走了之后,狐鹿估也就离开了,段文鸯倒是没有走,还留下来帮合欢宗跟纯阳观对着干。 但纯阳观也不是吃素的,易辟尘受了伤,但余下李青鱼,顾横波,赵持盈等人,虽然没能名列天下十大,但要说武功与段文鸯相去甚远也是不可能的,其他前来参加试剑大会的人,见最大的威胁走了,也不能舍下脸临阵脱逃,自然要帮着纯阳观,当下便是一场混战。 元秀秀与桑景行不和,她那一方的人马便没怎么出力,混乱之中反是扯了桑景行几回后腿,总而言之,最后纯阳观这边折损了些人,但合欢宗也没讨到便宜,算是两败俱伤。 这样的混战里头,自然还是少不了出些人命,在江湖中行走,最不值钱的就是这条命,是以江湖人刀口舔血,这句话并无夸张,技不如人,死在别人手里,那谁也怨不得,家人子孙若是武功更高去寻仇,将仇人杀了,旁人也无话可说,这就是江湖规矩。 与沈峤关系最近的自然是师妹顾横波,不过顾横波自小是他看着长大的,武功很好,人也不蠢,打不过总跑得过,沈峤并不担心,碧霞宗等人,有危险的无非是范元白和周夜雪二人,不过沈峤听从山上下来的人说死者里头没有碧霞宗弟子,便也放下心。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层原因,令他没有回去,乃是晏无师接到了来自长安的信件。 这是一封求救信。 而且是晏无师的大弟子边沿梅遣人送来的。 自打宇文邕驾崩,宇文赟继位之后,浣月宗在长安的形势一下子风声鹤唳,备受排挤,边沿梅早得了晏无师的吩咐,见状收拾收拾,将明面上的势力通通留给合欢宗和佛门去折腾,自己则带着人躲到暗处去,先前沈峤带着窦言与宇文诵在千军万马中杀出重围,离开长之后一路追兵绝迹,其中也有边沿梅的功劳。 不过信里求救的人却不是边沿梅,而是普六茹坚。 普六茹坚的大女儿嫁给了宇文赟,宇文赟登基之后,她就是皇后,普六茹坚则成了国丈,照理说日子应该越来越滋润,但事实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沈峤在长安时已经听说了一耳朵宇文赟的荒唐事迹,此刻听见普六茹坚求援,仍是有些吃惊:“宇文赟难道连岳父都都不放过?” 晏无师轻笑一声:“宇文赟连亲父都敢下手,更何况是岳父?” 他倒险些忘了这遭,沈峤蹙眉:“宇文赟弑父,乃是因为等不及想要提前登基,普六茹坚与他又有什么过节呢?” 晏无师:“皇帝若想杀一个人,那必然是觉得此人该死,所谓理由原因,不过都是借口罢了。宇文赟出身世族高门,其父随周太、祖起义,有从龙之功,在军中也素有威望势力,这一份势力传到普六茹坚手里,他善加经营,如今在朝中军中,已经小有规模,纵然还没到明面上能威胁皇权的地步,但哪一个皇帝能无动于衷?更何况是一个脑子不正常的疯子皇帝。” 他对皇权殊无一丝敬畏,当初对宇文邕便是直呼其名,如今对宇文赟,更是变本加厉。 晏无师说罢,又叹:“阿峤呀,你这样的性情,得亏没生在公卿之家,否则朝堂角力,如何斗得过人家,怕是早早被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罢!” 这是拐着弯说他笨,沈峤也没生气,反是置之一笑:“我这种性格,别说在朝堂上与人勾心斗角,就是在江湖上当个掌教,都能叫人给算计了去。” 晏无师笑吟吟:“这就妄自菲薄了,你的性格呢,天生不适合跟别人玩心眼,但你自有你的好处,如今你没了玄都山掌教之位,还有许多人愿意与你交往,看中的便是你这个人,而非你的身份。不过呢,就算你容易被人算计也不打紧,这不还有我呢,本座在旁边为你掌眼,就不怕有人将你糊弄欺瞒了去了!” 说到底,这人不过是想夸夸自己而已罢? 沈峤有些无语,衣裳之下汗毛竖起,忙换回原来的话题:“那么普六茹坚到底有何事相求?” 晏无师漫不经心:“他的女儿为宇文赟相疑,被扣为人质留在宫中,随国公府出入俱有耳目监视,灭门即在帝王的一念之间,普六茹坚自己做贼心虚,哪里有不害怕的?” 宇文赟耽于玩乐,自登基之后种种荒唐行径自不必提,先前杀宇文宪等人,为的就是除去那些对皇位有威胁的皇室宗亲,现在有威胁的人都杀光了,他为了不受拘束,干脆将皇位传给其子宇文阐,自己则在幕后操控朝政。 得了皇帝的实惠,又不用背负皇帝的责任,被群臣烦扰进谏,宇文赟一举两得,对自己这一招也颇为得意,但他疑心很重,去了宗室的威胁之后,就开始怀疑起那些有能力造反的臣子来,普六茹坚作为国丈和柱国,首当其冲,被宇文赟格外“光照”,现在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头顶上时时悬着一把刀,内心甭提有多焦虑了。 沈峤与普六茹坚有过几面之缘,对此人的爽快磊落也很有些好感,而且他后来也知道,自己带着宇文诵离开长安时,多亏了普六茹坚从中周旋,否则只怕还没那么顺利。佛家讲究因果,道门其实也是讲究的,既然欠了别人的情,就要找机会还清,否则对修为心境也会有所妨碍。 但帮归帮,很多事情也还是要问清楚的。 沈峤并不愚钝,很多利害关系,他也是能想明白的,只是他不会用这些去害人算计人罢了。 “他会来信求救,而边沿梅又将信给你,起码说明浣月宗与普六茹坚的交情不错。先前你曾对我说过,宇文宪可为明主,但后来,宇文宪死了,我看你也并不如何伤心,想来已经找好后路,莫非普六茹坚就是你的后路?” 眼下晏无师在遂州租下一间客栈别院,沈峤在里头养伤,他本就是性子沉静的人,养伤期间很少外出,大多时候趁着外面天气好,拿了本书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看,便是不说话也是一幅极美的画,更何况是开口说话。 日光投射下来,透过葡萄叶子,斑斑点点落在沈峤身上,连脸颊脖颈轮廓仿佛都染上一层光晕,细腻绵软,看得人心里发痒,恨不能将美人抱回家珍藏,从此只为自己一人得见。 晏无师何许人物,能够令阅遍美色的他也看入了神的对象,自然不是凡夫俗子可比。 但他将心思藏得极好,那等隐秘肆意的欲望如暴风雨在心头席卷铺满,面上仅仅是落在沈峤的视线停住片刻,便懒懒笑道:“不错,不过你这句后路说得不对,便是没有普六茹坚,浣月宗也不会倒,但若没有浣月宗助力,普六茹坚想要成事,却没有那么简单,所以浣月宗才该是他的后路。” 沈峤信服晏无师的政治眼光,却不代表他觉得对方样样都是对的,从前他也赞同由宇文邕来结束乱世,统一天下,乃是因为他自己也见过宇文邕,对方的确是一代雄主,哪怕御下苛刻些,在政事军事上却颇有素养,北方百姓因他而得以结束连年战乱,休养生息,北方更在他手里实现统一,若假以时日,数百年的乱世未尝不能在他手上结束。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宇文邕英明一世,却摊上个倒霉儿子,晏无师见风使舵更比谁都快,转眼抛弃了宇文宪,跟普六茹坚勾搭上,但他怎么就确定普六茹坚必然是未来的明主?难道就不怕对方野心勃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沈峤表示不太能理解他这种思路。 见他面露疑虑,晏无师徐徐道:“阿峤是个有主意的人,我说一千道一万,你没有与他相处过,终究是不信的,他有宇文宪之能,却无宇文宪之软弱,更有宇文宪所没有的雄心,当日宇文宪不敢起兵造反,弄得自己满门被灭,普六茹坚却不是这种坐以待毙的人,只是他现在身处弱势,我若能助他一臂之力,将来浣月宗的好处自然不会少。更重要的是……” 沈峤见他欲说不说,想是有更重要的原因还未出口,便也放下书本,认真倾听。 晏无师这才缓缓吐出后半句:“更重要的是,我瞧他比较顺眼啊!” 沈峤不由瞪他一眼。 晏无师含笑:“我看你往后还是不要瞪人了,便是要瞪,那也只瞪我一人便可,否则人家定以为你在眉目传情。”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自己说话就总少不了这种调笑的语气?沈峤回想了一下,从前自己眼瞎伤重,晏无师抱着自己出出进进,有意令旁人误会,自然也是言语亲密动作狎昵,巴不得别人都以为玄都山前掌教是浣月宗宗主的娈宠,但现在他言语上更亲密了,却反而没有在人前做出什么逾距的举动,只是私底下更加言笑无忌。 这其中微妙的变化,先时沈峤不以为意,及至如今,却无法再视而不见。 沈峤揉了揉眉心,只觉一团乱麻。 晏无师却自然而然伸过手来,手掌按在他的眉心轻轻揉压,另一只手扶在他的后脑勺,不容沈峤逃避,更似看透他心底所想:“你们道家不都讲究随缘么,难道你我之间不是一段金玉良缘,阿峤为何露出如此烦恼的表情?” 沈峤:“……随缘是佛门的说法,我们只讲道法自然,再说我们之间充其量也只是孽缘,还请晏宗主勿要乱用词!” 他意欲拂开对方的手,两人瞬间过了数招,晏无师毫无趁人之危的自觉,末了直接点了人家的穴,将美人搂在怀里揉个够,笑眯眯道:“良缘孽缘,不都是一个缘字么,枉你修道那么多年,竟执着于表象,既然祁凤阁已经死了,少不得我得代你师尊教你开窍。” 说罢低下头,直接将人吻得喘不过气,又隔着衣裳将美人周身风光略略体味了个遍,虽说对方昏睡时不知占了多少便宜,但晏宗主素来傲气,就是占便宜也要让别人清楚明白,偏生他把握的尺寸又恰到好处,掐捏在沈峤勃然大怒与尚可忍受的边缘,刚刚好的分寸令人发指。 沈峤面色通红,气喘吁吁,前者是气的,后者才是被登徒子欺负的。 晏无师的视线在他因湿润和吮吸而越发显红的唇上掠过,心下满意,这才施施然开口:“你瞧,你明明也是有感觉的,又何苦压抑自己,屡屡否认?” 沈峤不说话。 显然不是说不了话,而是生气不想说。 晏无师又笑:“阿峤,你有难时,我千里迢迢赶来相救,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本座对你的一片心意么?” 话说得款款柔情,就是不肯解开穴道。 因为他也知道,只要把沈峤穴道一解,对方立马就会离开,断不可能在这里听他继续废话。 晏无师:“我知道你因从前之事,对我诸多芥蒂,不过如今我对你,早已换了一副心肝,正所谓日久见真情,你不是也能察觉出来么?” 沈峤平复了气息,冷言冷语:“我不曾见过晏宗主的心肝,又如何知道你换了一副心肝?” 晏无师抓了他的手摸上自己心口,柔声道:“你若不信,自己挖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从今往后,这都是你的。” 沈峤抽了抽嘴角,被他肉麻话激得一阵恶寒之余,自感对方的脸皮比长城城墙还厚,自己此生是拍马也赶不上了,他和对方讲道理,对方就和他讲歪理,沈峤觉得他就算再长十张嘴,也说不过晏无师。 “你先放开我。” 晏无师笑道:“那可不行,一解开你的穴道,你就跑了,我不欲逼你太急,但你也别打什么相忘于江湖的主意,我要的人,哪怕躲到祁凤阁的坟墓里去,我也会去将祁凤阁的坟墓挖出来!” 沈峤撇开脸:“贫道是修道之人,终身不涉情爱,不欲婚娶。” 晏无师:“咱们也不是在谈情说爱,你忒是肤浅了,咱们这叫志同道合的道侣,我也没想逼着你娶,你若喜欢,嫁也可以的。” 他跟逗猫似的,眼看对方要炸毛,又笑吟吟顺毛,解了他的穴道:“好啦,不过与你开个玩笑,怎么就生气了?说回正题便是,普六茹坚这次遇到了大麻烦,他是不是明主,你愿不愿意支持他,这个以后再提也不迟,我让你同往,自然是有天大好处的。” 沈峤穴道一解,立时便起身离他三尺有余:“还请晏宗主明说。” 晏无师朝他眨眨眼:“先不卖个关子,反正你也想还他人情不是么,随我去长安看看又何妨?” 天呐,还装可爱! 沈峤捂着胸口隐隐作痛的伤处,不忍目睹地扭头,又因方才对方霸道唐突行径不能释怀,心里又好气又无奈。 “我可以与晏宗主同往,不过我们须得约法三章,守礼相待,若晏宗主做不到,我宁可独自上路。” 晏无师心说我若想跟,你走到哪里能摆脱? 面上却是微微一笑,大方道:“可以。” 第 108 章 晏无师屡屡调戏,态度一日日变化,沈峤不能说毫无察觉,但打从心底,他并未觉得自己有什么姿色可言。 大丈夫立于世,首要是品行,至于容貌,女为悦己者容,哪怕如邹忌宋玉那样的美男子也很注重容貌,但身为方外之人,沈峤素来是没有这种讲究的,所以他根本不明白晏无师到底喜欢他哪里。 正因这种疑惑,他将晏无师的态度解读为“心血来潮”,毕竟对方这也是有前科的,若是毫无防备,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会被卖一次,沈峤自问论心计,他绝不是晏无师的对手,因而内心深处战战兢兢,总有一处心存疑虑,未敢轻信。 说到底,这也是晏无师自己做的孽。 当日沈峤明明已将他当做朋友,冰心玉壶,天地可鉴,可他嗤之以鼻弃若敝履,面上还言笑晏晏,背地里却跟桑景行联系上,转眼就把人亲自奉上,将沈峤一片赤诚之心掷于地上生生踩得粉碎,如今再想挽回,破镜难圆覆水难收,他也许还得庆幸自己看上的是沈峤,换作别人,经此一事,不说性情大变,镇日寻思着要报仇雪恨,起码也不会再对晏无师有半分信任好感。 但沈峤终究是个例外,此子待人至诚,别人待他一分好,他必要还别人十分十二分。 吐谷浑王城之外,晏无师先是因身受重伤而分出诸多性情,又因陈恭之故,晏沈两人深入婼羌地底,不得不有诸多牵连纠缠,后来合欢宗闻讯杀至,晏无师肯当机立断,舍身引开最棘手的桑景行,令沈峤得以喘息逃离。虽说沈峤很清楚,以晏无师的奸猾狡诈,不可能预先半点准备都没有,但他眼见对方决然离开,内心又如何会不受半点震撼动摇? 此举,便是晏无师后来回想起来,也甚为得意。 他对沈峤上了心,更是将这人性情言行由里到外摸索得彻彻底底。 若是别人,听见晏无师戏弄调侃诸多轻薄之辞,即便不勃然大怒,也必然要寻思着如何逃离晏无师身边,与他一刀两断,避得越远越好,但沈峤却并不如此。 对沈峤而言,晏无师毕竟刚刚才在青城山上救了自己,恩情是其一;普六茹坚来信求援,沈峤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必是要走一趟的,两人目的地一样,此其二。 这两样加起来,比“不想受到对方言语和行动上的纠缠”要重要许多,所以沈峤会先将个人感觉放至一边,先做更重要的事情。 这样的认真严谨,多一分则显得古板,少一分则偏于虚伪,偏偏在沈峤身上,许多人都觉得理所当然,毫无违和之处。 这人当玄都山掌教的时候声名不显,旁人提起他,顶多再加一句“祁凤阁的得意弟子”,再无其它,如今他行走江湖,却先是让人想起他是沈峤,然后才是其它。 晏无师自负半生不受他人摆布,活得恣意潇洒,为所欲为,不曾想到头来依旧栽在这一人身上。 他由来觉得人性本恶,从不相信会有真正的良善,即便是有,在他眼里,也成了软弱。 偏偏沈峤是个意外,晏无师从不对谁妥协的本性,竟愿为了沈峤而让一让。 天下人都觉得好的人,晏无师不觉得好,他也不屑一顾,若是晏无师觉得好,天下人也觉得好,他自然更要赶紧下手抢过来,不管是强取豪夺还是润物无声,总归要先将人拨拢到怀里,再细细调、教,让对方也心甘情愿。 总的来说,目前进展还算顺利。 饶是晏无师,也不禁有些自得:本座纵横江湖数十年,饶是不以身份武功压人,倒贴过来的男女也数不胜数,平生头一回如此在某一人身上如此花费心思,若还不能手到擒来,那他前头也算白活了,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所以当沈峤提出约法三章,“以礼相待,非礼勿视,不能有轻薄举止”云云时,晏无师自然无有不应。 答应得这样爽快,反而令沈峤有些疑虑,不过既然人家已经答应下来,他若还纠缠不放,就显得矫情了。 隔天一大早,两人启程赶路,夜晚若是凑巧能路过城镇,就顺便在城内歇息。 江湖人餐风饮露,夜宿郊外是常事,但如果可以选择,谁都愿意有个温暖舒适的地方可以落脚,如非迫不得已,哪怕是武功高手,也是宁可投宿客栈的。 晏无师和沈峤也不例外,两人一路疾行,只花两日工夫就到了离长安不远的西宁镇。 长安在望,总算可以缓一缓,左右明日就能入城的了,晏无师也道:“普六茹坚虽然形势危急,可还没有急到片刻也等不得的地步,现在已经傍晚了,先在此地歇下。” 沈峤知道他素来很重视自己的仪容,每回出场时仪表堂堂,威风凛凛,私底下不知道要花多少工夫去打理,让堂堂浣月宗宗主风尘仆仆入城,晏无师必然是不肯的,便答应下来。 选了一家颇具规模的客栈,两人走进去,沈峤生怕他又说出什么同榻而眠之类的话来,在掌柜问“两位可是要两间上房”时,便抢在他前面答道“是”。 晏无师也不反驳,笑眯眯地任由他作主。 掌柜见状不由笑说了句“二位郎君是兄弟罢,感情可真好”。 晏无师:“我们不是兄弟。” 掌柜啊了一声,有点迟疑:“那是……”父子? 晏无师什么也没说,只朝他暧昧地笑一笑,又朝沈峤看了一眼,还朝掌柜又笑一笑。 掌柜见多了各色各样的人,当下也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晏无师:“没法子,他这两天与我闹别扭呢。” 掌柜一张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那个啥,您二位都是人中龙凤,交情想必也不一般,既有这个缘分,还是互相让一些,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沈峤:“……”那个啥是啥,你倒是说清楚! 可掌柜偏偏跟着晏无师语焉不详,他总不能特意去纠正人家,倒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掌柜给他们订好了房间,晏无师又要了一个包间,让人上些酒菜。 包间里有四张食案,并排置于一面,另外一面则为的是让客人可以在用饭时叫些歌舞作陪,眼下没有舞姬起舞,自然显得有些空旷。 沈峤在靠近门的一案坐下,晏无师却没有坐在他相邻的那一案,而是隔了两桌才坐下,坐在最靠角落的那一案。 “晏宗主何故如此?”沈峤不明所以。 “我一看见你的脸,便想伸手摸一摸,可我既然答应了你以礼相待,自然还是离远些才好,免得我在你心中又成了毫无信义的反复小人。” 晏无师这番话,不仅无辜,而且大义凛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被沈峤觊觎的那一个。 沈峤有些无语,片刻想起方才之事:“那你方才有意误导掌柜说那些话,以礼相待又从何说起?” 晏无师更是无辜:“我哪里误导了?我由头到尾就说了两句话,你也听得清清楚楚,我们不是兄弟,这句话难道有错吗,难不成阿峤想与我称兄道弟?第二句闹别扭更是没错了罢,是那掌柜自己淫者见淫误会了,实是怪不得我的。” 沈峤在与他口舌较劲方面已经有深刻的认识,闻言只余无力。 晏无师笑了一下:“你要求的,我都做到了,怎么还不满意?” 顿了顿,他又柔声道:“阿峤,本座这辈子另眼相看的人不多,愿意相让的更是没有,你是唯一一个。” 柔中带刚,温言软语又隐含强硬,真是令人束手无策。 沈峤蹙眉:“我宁可不要这样的特殊。” 那可由不得你。晏无师笑而不语。 沈峤想了想,郑重道:“晏宗主心意莫测,委实令人无法揣摩,我更不知,以我这样平平无奇的资质,又哪里引得晏宗主另眼相看?今日既然将话说开,能否请晏宗主坦诚告之?” 晏无师:“阿峤,你的好处有很多,我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他先开了句玩笑,见对方有点无语,又笑道:“单只心软这一点,这世上就无人比得上你。” 沈峤郁闷:“我不知心软何时也成了好处,只记得晏宗主向来看不惯心慈手软之人。” 晏无师悠悠一笑:“要不怎么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好么,说了半天,又被耍了,沈峤知道自己从他嘴里是问不出答案了。 他越发认定对方不过又是心血来潮,眼下摆在沈峤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等晏无师兴趣消退,不再纠缠,他得以耳根清净;要么等他武功超过晏无师,将对方狠揍一顿,让晏无师从此不敢纠缠。 酒菜上来,二人各自动筷,不再多言。 食过一半,晏无师喝了口酒,笑道:“喜欢一个人,难道非得说出什么原因么,就像你讨厌一个人,看着他面目可憎,却说不出理由,这不是一样的道理么?你不能因为我对你喜出戏谑,就觉得我一番真心是假的,这样让我情何以堪呢?” 这话乍听好像还有几分正经,但其实也全是歪理,沈峤心道,想正正经经与这人长谈一番,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想说的话在肚子里转了几道,正欲出口,听见那桌细微动静,不由循声抬头,便见晏无师低头吐了一口血。 沈峤脸色大变,顾不上其它,急急起身上前扶住他:“你怎样了,是酒里有毒?!” 因沈峤未动那壶酒,所以一下子就想到酒的问题。 更因想到自己曾中过相见欢的经历,当下脸色比晏无师还难看。 却见晏无师忽然展颜一笑,将他按在怀中:“关心则乱,阿峤你真是口是心非!” 沈峤瞪眼:“你,你没中毒?” 晏无师抹去唇角血迹:“咀嚼时不小心磕破唇齿,可能上火了而已。” 上火能上到吐血? 骗鬼去罢! 第 109 章 自打知道晏无师假装吐血诈他之后,直到入长安进随国公府,沈峤再没跟晏无师说过一句话。 在他心里,这人已经和“奸猾”二字挂了钩,心眼比蜂巢还多,自己便是使劲浑身解数,也斗不过他,索性沉默是金,一言不发,甭管晏无师说什么,沈峤不是“嗯”就是“哦”,他就不信这样还能被钻了空子去。 晏无师也知道自己玩过火了,虽然逼出沈峤情急之下的关切,但人都是要面子的,哪怕是沈峤这样好脾气的人,你把人家脸皮都扒下来,人家能给好脸色么,生气那是正常的,不生气才不正常。 长安一如既往,城墙高筑,气势磅礴,万千气象集于一身,不愧是帝都,单就这一股不怒而威的气魄,沈峤就没在南朝帝都建康城瞧见过。 想那建康城也算是几朝帝都了,打从三国孙吴起就在此建都,宫墙里三层外三层,南有秦淮,北有后湖,当初晏无师受宇文邕之托护送周朝使臣前往南朝时,沈峤也曾在建康逗留,两相对比,建康多了几分华丽旖旎,却少了几分硬朗冷峻。所谓观王气而定都,王气所在,龙兴之地,这句话虽然带了几分神棍气息,却是有一定道理的,道家不修阴阳术,但难免有所涉猎,沈峤在观气望气上也有几分本事,当日看宇文邕气色,就觉得他命不久矣,如今将建康与长安一比较,也觉得前者的确少了几分王气,略逊长安一筹,便是这一筹,兴许就关系了一个王朝的命运。 但这些神鬼之言,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哪怕皇帝相信,也真没有几个皇帝因此而迁都的。 说到底,朝代之兴,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周朝失了宇文邕,便是占尽天时地利又有何用?不过明日黄花。 “阿峤神色为何如此凝重?”旁边晏无师的声音很煞风景地响起。 沈峤理都不想理他,只作不闻。 晏无师碰了个钉子,脸上兀自笑眯眯的,并未有半分不悦,跟在后头一并入了城。 沈峤当日护着宇文诵杀出重围给人的印象过于深刻,此时连换身装扮都不曾,依旧是青衣道袍,身负长剑,他容貌又非泯然众人的类型,以至于守城士兵也能立马想起他来,眼睁睁看着人家光明正大入城,竟连上前拦阻盘问的勇气都没有。 许多人都会对真正有本事的人心生仰慕,那天沈峤的表现十足耀眼,哪怕底层士兵,他们参与了围捕沈峤与宇文诵的过程,但打从心里对这名带着宇文氏遗孤,以一己之力从满城弓箭,无数高手中离开的道人是极为敬佩的,虽然听说后来皇帝因为没能杀成叔叔满门,让堂弟成了漏网之鱼而龙颜震怒,但私底下,谁不对沈峤竖起大拇指呢,当日城门的精彩激战,早被民间拼成了段子在市井之间流传,平民百姓也许不知道什么天下第一高手祁凤阁,却绝对认识这位义薄云天,武功高强的沈道长。 但长安毕竟不是别处,打从入城起,两人就已经暴露在无数耳目之下,但晏无师也不在意,更不曾提醒沈峤,带了他就直奔城中的少师府。 浣月宗虽然失势,但晏无师又非朝廷钦犯,沈峤带着宇文诵逃走,但后来宇文赟觉得单凭一个七八岁的宇文诵掀不起什么风浪,再加上他镇日沉溺享乐,无暇顾及它事,也就懒得再追究,是以这两人入城,虽引得各方关注,却没有人来抓他们,一来师出无名,二来就是想抓,也没那本事。 少师府自打新帝登基,就被人查封,门口上了锁,还贴上封条,晏无师双手轻轻一扯,别说封条,连一条沉重大锁都应声而断,他推门而入,这副浑然不将朝廷禁令放在眼里的样子令身后的沈峤看得嘴角抽搐。 他这是下定决心支持普六茹坚,所以大白天也无须避嫌了? 沈峤想要询问,张了张口,还是忍住了。 晏无师没回头,却似背后长了眼睛,主动道:“上回试剑大会,合欢宗去找纯阳观的麻烦,一场混战之下,桑景行和元秀秀必然有伤,不可能那么快赶回来,剩下一些小喽啰不足挂齿,要说能让我看得上眼的,长安现在也就一个雪庭,老秃驴自恃佛门正统,忒要面子,干不出背后偷窥人的勾当。至于宇文赟,他当太子时,我也曾调、教过他,他心知惹不起我,又一意玩乐,在没有万分把握之前,他绝不会妄动,就算有人告到他面前,他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峤蹙眉,这样看来,宇文赟也不是全无本事之人,只是刚登基就把几个叔叔全灭了满门,这等行径委实令人心寒。 晏无师仿佛又一次察觉他的心思,道:“宇文赟重用佛门,又把合欢宗也拉进来,摆明不想让佛门独大,可见在驾驭臣下,分化掌控各方势力方面,他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否则也不能在宇文邕面前装那么多年而不被废,可他的本事也仅止于此了,若宇文邕肯听我说,立宇文宪为储君,周朝起码可保三代平稳。” 沈峤没想到晏无师还曾向宇文邕这样建议过,也难怪宇文赟登基之后立马向浣月宗下手,估计是恨死了晏无师。可惜这位皇帝的聪明没用在正事上,净干些不着调的了。 眼下北有突厥,南有南朝,连北方都是先帝打下来的,但凡一个正常的皇帝,哪怕不想着天下早日一统,也做不出禅位给儿子,然后自己当太上皇的事来,连沈峤在西宁镇的时候,都听说了皇帝大兴土木建皇家园林,带着嫔妃宫女白日宣淫的逸闻,宇文邕若在九泉之下知道儿子拿着自己数十年夙兴夜寐的心血这样糟蹋,估计能气活过来。 晏无师又道:“宇文宪虽然软弱,但他治军带兵都有一手,就算不能继承宇文邕的遗志,也不至于将家业都败光,可惜宇文邕终究脱不开凡俗的桎梏,非要儿子继承皇位,目光何其狭隘浅薄,劳碌一世,被亲儿子所杀,心血化为乌有,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他对先帝殊无敬重之意,褒贬张口就来,若换了别人早就吓死了,但沈峤却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心说你自己先前还不是在吐谷浑王城被几大高手围攻得脑袋上还开了缝,差点就呜呼哀哉,说宇文邕浅薄,你自己又英明到哪里去了? 晏无师头也不回,戏谑道:“阿峤,想不到你正人君子,竟也学会不当面开口,反倒在背后腹诽他人的毛病了,这可不好!” 沈峤知道他要逗自己说话,反倒越发紧紧闭口如蚌。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中庭,来到后院。 沈峤不知他带自己来此的用意何在,但看四周草木陈设,却不因主人不在而凌乱蒙尘,反是井井有条,可见平日应该是有人常来打理的,但外头封条铁索又都没有动过,这其中就很耐人寻味了。 晏无师推开其中一个屋门,但里头却并非空无一人,而是早已坐了几人。 见二人到来,那几个人都纷纷起身相迎,中间那人更是上前几步,一面拱手:“听说晏宗主这阵子在外头遭遇了不少变故,奈何我非江湖中人,帮不上半点忙,还好你安然无恙,我这可算是放下一颗心了。” 又跟沈峤打招呼:“沈道尊当日飞扬神采,余至今难忘,更为长安百姓津津乐道,如今一见,风仪更胜往昔啊!” 这人是老熟人,沈峤自然不会不认得,更何况晏无师提前说过,他已有心理准备,此时便也拱手笑道:“随国公客气,听说当日我带着七郎离京之时,多得随国公暗中相助,方才使得我们能平安脱险,此事贫道还未曾向随国公谢过。” 普六茹坚爽朗一笑:“不过举手之劳,何须记挂!” 他向沈峤介绍与自己一同出现的人:“这位是内史上大夫郑译。” 还有一位不必介绍了,也是老熟人了——晏无师的大弟子边沿梅。早在晏无师进门时,他便上前行过礼了,见沈峤朝他望过去,也含笑拱手致意。 以晏无师之傲,竟能放下身段,对普六茹坚和颜悦色:“我在外头时收到大郎的信,说你这边出了点麻烦。” 各人分头落座,普六茹坚苦笑:“是,的确是出了些麻烦,我冥思苦想也找不出法子,只能冒昧叨扰晏宗主了。” 宇文赟治国本事不强,帝王心术倒是玩得炉火纯青,自打连杀了几个叔叔之后,他就把主意打到了臣子们身上,首先被他盯上的就是自己的岳父,随国公普六茹坚。 普六茹坚不是宇文宪,自然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又或者他早有反心,见了宇文赟这等皇帝,不可能甘心俯首称臣,于是表面恭谨,实际上已经暗中作了诸般准备,先是与军中联系,设法将宇文宪的残余势力都接收过来——宇文宪死后,原先忠于他的人被皇帝猜忌打压,正惶惶不可终日,见了普六茹坚伸出的橄榄枝,自然忙不迭接过来。经过普六茹坚的经营,朝中也有不少人倒向他,成为他的中坚班底,这郑译就是其中一位。 但宇文赟也不是全然不知,普六茹坚的女儿是宇文赟的中宫皇后,宇文赟抓不到普六茹坚明面上的把柄,对皇后的态度便日益恶劣,动辄谩骂要挟,几番以死威逼,得亏是普六茹坚的妻子独孤氏入宫求情,才死里逃生。 普六茹坚叹道:“前些日子,皇后千秋,陛下没有大办的意思,只赏赐了些东西下来,又允许拙荆入宫探望,因宫中有人传话,说皇后想见兄弟,拙荆便带长子与次子入宫贺寿,谁知见了皇后,拙荆却被借故引开,回来时便被告知皇后思念兄弟,留他用饭,拙荆求见而不得,苦苦哀求陛下,更被赶出宫,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皇后与犬子了,用尽办法,陛下也不肯放人,如今也不知他们是生是死。” 换而言之,普六茹坚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被宇文赟扣为人质了。 普六茹坚有五个儿子,年纪最大的,也就是被带入宫去的那个,如今也不过九岁。 说到这里,他面色惶急,一片拳拳爱子之心溢于言表:“我用尽法子,哪怕软言相求,陛下也不肯放人,一口咬死犬子想留在宫中陪伴皇后,宫中有雪庭禅师坐镇,高手如云,用武力手段,我又实在没把握能不伤及儿女,没想到宇文赟突起发难,竟会用这般手段,我实在不得已,只能相求晏宗主了!” 屋内静可听针落,晏无师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我说句不好听的,随国公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算没了这两个儿子,还有三个,其实于大局无碍,只要岿然不动,宇文赟就没法用这个来威胁你。” 第 110 章 这话大有晏无师式的凉薄无情。言下之意,古往今来成大业者,连父母都可以抛弃,兄弟亦可无视,更何况儿女呢,反正普六茹坚又不止这两个儿子,膝下还有三个,更何况普六茹坚现在正当盛年,再诞下一儿半女不算难事,不必因为两个儿子在宇文赟手里就束手束脚,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对这番话,沈峤虽不认同,却并不奇怪和意外。因为就他对晏无师的了解,对方的确就是这么一个人,相反这段时日晏无师对他诸般特殊,才是诡异反常呢。 在场之中,除了沈峤之外,还有郑译和边沿梅。边沿梅是晏无师的徒弟,魔门中人,行事同样多有奇诡,同样不会觉得这番话有什么不妥,郑译能被普六茹坚引以为心腹密友,当然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虽没说话,同样对晏无师的话表示认同。 普六茹坚苦笑:“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骨肉至亲,如何能轻易割舍?汉高祖向项羽要分其父一杯肉羹,此事我是做不出来的,假若我连亲生骨肉都能弃而不顾,只怕晏宗主也会瞧不上我罢?” 这话说得极为高明,明明是请晏无师帮忙救自己的儿女,却给人留下了有情有义的印象。想当皇帝,像宇文宪那样心慈手软自然成不了大事,但如果像勾践那样狡兔死走狗烹也令人心寒,普六茹坚这是在给他们吃定心丸,暗示自己将来也不会忘恩的。 沈峤隐隐有些明白晏无师为何会改而支持普六茹坚了。 晏无师笑了一下,并未在救与不救的问题上多纠结,直接就问:“你确定他们在宫中还活着?” 普六茹坚知道晏无师这是答应救人的意思了,赶紧打叠起精神:“这倒是确定的,皇后暗中遣人冒死送信出来,说陛下将犬子拘在皇后宫中,又将皇后软禁不得出殿,至今一旬有余,想来陛下是想以此作为人质要挟,让我不能妄动。” 造反不是吃饭喝水,普六茹坚原本虽然诸般布置,到底还没下定决心,皇帝这一逼,反而把他的决心给逼出来了,只要能救出儿女,他肯定二话不说立刻发动宫变。 晏无师:“把你的儿女救出来,就要作好与宇文赟翻脸的准备,宇文赟宫中有佛门的人马坐镇,又有合欢宗的人在,就算他们打不过我,直接破罐破摔,杀了你的儿女也不是难事。” 普六茹坚叹道:“是,我也正是想到这一层,心中有些惶急,不知晏宗主可有什么好法子?” 晏无师沉吟片刻:“宇文赟不肯放人,但终究没有与你们在明面上撕破脸,你们以送东西给儿女为借口入宫,再伺机救人,只有这么一个法子了。” 边沿梅很机灵地接口:“有事弟子服其劳,师尊,弟子乔装改扮混入宫中一趟,伺机将人救出来。” 哪知晏无师一口否决:“你武功尚欠火候,对上雪庭只有死路一条。” 边沿梅摸摸鼻子,闭嘴了。 晏无师:“我的身量太过引人注目,也没练过缩骨功,就算乔装改扮,别人看不出异处,雪庭老秃驴也能立马看出来,适得其反,想要救人,就只能找武功高强,又能随机应变的,届时我在宫外接应便是。” 在普六茹坚看来,边沿梅的武功已经很高了,谁知晏无师还说不够,得更高的,又要做好与雪庭交手的准备,那必然得是宗师级高手了,可这宗师高手又不是大白菜,想要就要得到,别说普六茹坚现在还不是皇帝,哪怕他当了皇帝,对这样的高手也得礼遇三分,现在一时之间又要上哪去找? 见几双眼睛都殷殷落在自己身上,沈峤暗叹一声,温言道:“贫道不才,救人一命功德无量,倒也愿意一试,不过我对宫里道路不熟,进了之后两眼一抹黑,届时怕还未救人,就先迷了路。” 普六茹坚刚刚就想到了沈峤,但这跟晏无师结盟不同,他与沈峤没有过深的交情,人家没开口,他也不好厚着脸皮相求,现在沈峤主动出声,他自然大喜过望:“有沈道长出马,坚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此番入宫艰险重重,坚虽忧心亲人,也不敢贸然将沈道长置于险地,听说四月初八佛诞那一日,雪庭会前往城中清凉寺祈福,少了他,其余人等也会好对付些。届时我会多派些人在沈道长身边,一是为带路,二是以防万一,也好给您当个帮手。” 边沿梅道:“贵精不贵多,我陪沈道长入宫罢,宫中道路我也算熟悉,另外再派两名侍女便可,宇文赟不是傻子,人多了他也会生疑。” 沈峤颔首,自无二话。 双方又商量了一下时间地点,说好由普六茹坚先上书请旨探望,若宇文赟不允,再以皇后母亲独孤氏的名义遣人入宫送东西,沈峤等人则约好四月初七那日在随国公府见面,再乔装改扮,以随国公府的名义入宫探望皇后,再伺机救人。 这会儿工夫,早有人将晏无师和沈峤回到少师府,无视禁令直闯入内的消息报了上去,所以此地不宜久留,说完正事,众人便各自散了,普六茹坚循着少师府密道出去,又回了随国公府,边沿梅则带着晏无师与沈峤去了城中的另一处宅子。 宅子不是他先前住过的那座,而是另外一座沈峤从未踏足过的,狡兔三窟在魔门中人,尤其是浣月宗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沈峤怀疑边沿梅早就暗地里买下十座八座的宅子备用,被发现一座就弃用一座,另换阵地,反正当初背靠宇文邕,浣月宗委实赚了不少钱,饶是现在,浣月宗也有不少铺子买卖,论规模未必有六合帮那样势大,但论财大气粗,晏无师也绝对不差。 边沿梅介绍道:“此处是私宅,挂了李姓,对外是一名商贾的宅子,合欢宗的人一时半会也查不到这里来,师尊与沈道长尽可放心。” 他不知道沈峤如今与自家师父是个什么关系,要说挚友,两人看着也不像,而且以自家师父那个性子,连天下第一要与他做朋友,他都未必看得上,更不要说沈峤,边沿梅可还记得,当初自家师父将沈峤时时带在身边,也不过为了给自己添个乐子,断谈不上什么情谊。 边沿梅的观察力比师弟玉生烟敏锐很多,自然也能看出晏无师对待沈峤的特殊之处,比以往大有不同。可具体到底有什么不同,他也说不上来——便是绞尽脑汁,他也不可能想到自家师父竟是那种心思,只因沈峤虽然温文俊美,但怎么看也不可能与佞幸娈宠一流联系起来,更不必说琉璃宫刚刚出炉的天下高手排名,沈道长跻身前十,试问天下有谁敢对宗师级高手心怀不轨呢? 晏无师就敢。 但边沿梅万万没想到自家师父敢。 不管怎么说,既然晏无师对沈峤另眼相看,边沿梅人精似的,自然也不可能怠慢沈峤,更不必说他虽然做事沿袭了师父不择手段的作风,内心却也对沈峤这样的人品有几分钦佩看重。要知道这天下真小人伪君子都很多,更不缺那些看似道德君子,实则面对诱惑无法把持自己的人,他有江湖人的身份,又在北周朝堂游走多年,见过形形□□的人,沈峤这样的,当真称得上一句言行如一,知行合一。 正说着话,随国公府秘密派人送东西过来,而且指名是给沈峤的。 浣月宗既与随国公府结盟,此处自然也为对方知晓,方便随时联络。 沈峤不明所以,待打开竹筒,抽出里头的东西展开一看,不由轻轻咦了一声。 晏无师在旁边跟着扫了一眼,含笑道:“普六茹坚倒是个知机的妙人。” 这卷东西,正是《朱阳策》五卷之一,原本藏于北周内宫的那一卷。 这一卷《朱阳策》,晏无师曾经看过,但当时他已经意识到其中内容与《凤麟元典》的路数多有不合,所以并未将内容完全背下来,后来对沈峤多了份心思,自然也将自己所记得的内容大概都告诉给他,不过这毕竟与原本完完整整送到手里不同,至此,五卷《朱阳策》内容,除去安放在天台宗的那一卷,沈峤已经尽数得知。 《朱阳策》残卷虽然珍贵,但宇文赟并非练武之人,当日毒杀父亲之后,宫廷内委实经历了一场变动,他没空也不会特意去关注这么一份东西,普六茹坚借着身份之便,让女儿从宫中趁乱带出此物并不难,此后他就一直把残卷收起,直到现在给了沈峤。 这一份重礼送过来,沈峤自然要承他的情,因为普六茹坚很会做人,他没等事成之后再奉上这份礼物,而是先将残卷送来,表明自己相信沈峤坦荡君子,允诺了就不会反悔。 这下子,饶是宫中再凶险,沈峤也得走一趟,而且还走得心甘情愿。 所以晏无师才说普六茹坚识趣会做人。 沈峤恍然:“先前你说见普六茹坚有天大的好处,便是说这件事?你早就料到普六茹坚会将《朱阳策》残卷交给我?” 晏无师含笑:“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未卜先知,但残卷在普六茹坚手里,这我是知道的,他想让你帮忙,起码得拿出诚意才行。你现在的功力恢复可期,不过朱阳策一脉相承,若内容有所缺失,终究不美,说不定其中有什么关卡漏掉了,对修行也不利,所以就算没有这一次的事情,我也会从他手中要来残卷给你。” 沈峤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晏无师对一个人好,可以好到将全天下的宝贝都捧到对方面前,而且坦荡荡地告诉对方:我愿意这么做。 见沈峤投注过来的目光,晏无师微微一笑:“阿峤不必如此感动,这一卷内容,左右我也与你说过大概了,普六茹坚此举,充其量只是锦上添花,等我下回给你更好的,你再感动也不迟呀!” 沈峤真是为此人的厚颜所绝倒,他忙不迭收回目光,生怕晏无师又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 等到四月初七那一日,晏无师与沈峤边沿梅如约来到随国公府。 在那之前,普六茹坚已经上折请求让独孤氏入宫探望女儿,此事果然被皇帝拒绝,普六茹坚就又上了一道奏疏,说独孤氏虽然无法入宫探望皇后,但母子情深,希望能捎些家书吃食入宫呈送给皇后,也算母亲思念儿女的一番心意。 兴许是皇帝还不希望将与随国公之间的龃龉公诸于众,这一回答应了。 普六茹坚挑了两个聪明能干的婢女,准备陪同沈峤边沿梅一道入宫。 看见自己即将入宫的装束,沈峤难得黑了脸,质问晏无师:“你怎么没与我说过要男扮女装?” 晏无师讶异反问:“外男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入宫,还是后宫,我以为你早就知道呢!” 沈峤语塞。 他觉得晏无师很可能是还在记恨当初自己让他扮女装的事情,不过人家的理由如此冠冕堂皇,他根本没法反驳。 边沿梅还安慰他:“没事,我也要换女装的。” 事已至此,既然答应了人家,自然不可能反悔,沈峤只得认命地任由侍女们给自己换了衣裳,又在脸上涂涂抹抹。 给他化妆的侍女不是普通侍女,而是边沿梅带来的浣月宗女弟子,于乔装易容一道颇有心得。 沈峤先前以为易容都是像霍西京那样直接一张人、皮面、具覆在脸上,再加以秘法,但边沿梅却告诉他并非如此。 “霍西京那种换脸术,必须将人、皮用无数种药材炮制,再用秘法加以炼制,非一年半载不能见效,一来我们现在没有这工夫,二来那种秘法我也不知究竟,三来面具与换脸的人也要轮廓大致贴合,讲究极多,若稍有出入,就很容易被人看出破绽,也根本不像,所以还不如改用其它法子。” 为沈峤涂抹的一名侍女笑道:“道长本来就生得英俊漂亮,只稍略略修饰,便能化作倾国倾城的美人!” 沈峤疑惑:“男子有喉结,女子没有,衣领再高也无法遮挡,有心人一眼便能看出,这要如何掩饰?” 侍女笑吟吟道:“道长交给我们便是了。” 旁边边沿梅还提醒他们:“别把沈道长弄得太漂亮了,万一被皇帝看上就糟了。” 沈峤:“……” 侍女扑哧一笑:“那我们可没法子,再如何掩盖,也掩盖不了道长本身的风姿,顶多只能把脸稍稍弄得平凡些!” 弄好脸和脖子,她们又弄来两套随国公府侍女的衣裳让沈峤和边沿梅换上。 一切准备妥当,沈峤脸上颇有几分不自在,反是边沿梅神色镇定自如,还很有玩心地学那些侍女翘起兰花指掩口一笑:“沈姐姐,你瞧我美不美呀?” 沈峤抽了抽嘴角。 第 111 章 饶是晏无师见惯了美人,骤然看见换成女装的沈峤,也有种难以言喻的惊艳之感。 这是第一个念头。 第二个念头是:本座眼光就是好啊。 易容一道,个中颇多讲究,除非像霍西京那样直接换张人脸,否则绝对不可能突然变得面目全非,所以沈峤扮作女装之后,脸上大致依旧与昔日无太大差异,但浣月宗侍女妙手巧心,在细节处做了一些修改,使得面部轮廓愈发柔和女性化,如此一来就算原本认识沈峤的人,也很难认出他。 而沈峤原本生得就很好看,如今化为红妆,自然只有更加出色的,哪怕沈峤穿的是侍女衣裳,头上半点宝石金银饰物也没有,依旧能够让人一眼就注意到。 晏无师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将他的脸色弄黄些。” 片刻之后,沈峤脸和脖子都变得暗沉发黄,总算将动人之处盖去三分,侍女很细心,连双手的颜色也变了,免得被人看出异常。 边沿梅和沈峤都是男人,又不会缩骨功,改扮女装之后身材依旧高挑,显得太过扎眼,普六茹坚也很细心,特地从府里找了两个同样身材高挑的侍女,北地女子本就高些,这样的人倒也好找,虽说对比之下仍比边沿梅他们矮了半个头,但再垫高了鞋底之后,身高差距就不会太明显了,旁人只当这回入宫的四名侍女身量都高一些,而不会专门去注意边沈二人。 安排好一切,到了入宫的时辰,沈峤边沿梅便捧着随国公府要给皇后的一应物事,与另外两名侍女一道入宫。 沈峤其实不大担心自己的安危,以他的武功,只要别跟雪庭正面撞上,就算被宫中禁军重重围困,想要只身脱离险境还是可以的,但如果还要带上随国公两名小郎君,再加上一个皇后,那太难为人了,若其中有所差池,就算普六茹坚不怪罪沈峤,沈峤自己也要一世英名付诸流水,没脸在江湖上混下去了。 心中千回百转,在步入宫门的那一刻,他面上不露,其实已经开始盘算起抄哪条路出宫会更近一些了。 “别看了,”边沿梅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嘴唇阖动,传音入密道:“宇文赟封了五个皇后,虽然我们要去救的这位皇后是中宫大皇后,但就数她最不受宠,所以她的宫殿在西北面,从那里到这边,得走很长一段路。” 沈峤也以传音入密回道:“皇宫不是有四道宫门吗,若是从北面宫门出去呢?” 边沿梅:“北面宫门从来就不开,城墙那么高,我们就算我们自己能翻过去,再带上两三个人难免束手束脚,宇文赟手下那些高手也不是吃素的,到时候只要弓箭手开弓,再来上几个人围攻,我们就插翅难飞了。” 沈峤微微蹙眉。 早在出门前,他们已经议定好出来的法子:沈峤与边沿梅见了皇后,顺带将门口侍卫引进去弄倒,然后带着皇后和普六茹坚的两个儿子一起离开,如果一路上能避开各种巡守卫兵和高手,到了宫门口自然有人接应,就算是安全了。 没了人质在手,那头普六茹坚就可以直接发动宫变,雪庭现在在清凉寺,自有晏无师去牵制,桑景行和元秀秀不在京中,合欢宗群龙无首,正是天赐良机,普六茹坚又早与京城守军暗通款曲,若能一举成功,自此江山易主,日月换新天。 但计划很美好,现实很麻烦,再严密的计划都会有疏漏之处,更何况这次事出仓促,其中变数很多,能不能成功,只能天知道。 当然,就算万一沈峤和边沿梅救不出人,因为必然惊动了宇文赟的缘故,到时候普六茹坚也会提前发动宫变,但那样就违背他们入宫救人的本意了。 不过事已至此,瞻前顾后也无益,沈峤与边沿梅跟在两名侍女后面,穿过重重殿宇,一步步朝普六茹氏所在的清宁殿走去。 内宦引着他们来到清宁殿门口,一张老脸不冷不热地笑道:“皇后殿下就在里头,几位进去之前,还请将带来的东西打开来,侍卫得查看一番。” 实际上在宫门前就检查过了,要不他们也进不了宫,但皇帝讨厌普六茹氏,宫里长眼睛的也跟着落井下石,有人的地方就有攀高踩低的事儿,也不算新鲜了。 两名侍女是跟着独孤氏来过宫里的,见状上前一步,把沉甸甸的绣袋往内宦手里塞:“一点心意,给内臣吃茶,请勿嫌弃简薄。” 内宦隔着绸缎料子摸了摸,不是银钱,而是比银子更值钱的玉佩,笑容这才真心了些,也不叫侍卫检查了:“皇后怕是等急了,你们快些进去罢,说完了话就出来,莫要待久了。” 侍女应了一声,谢过内宦,带着沈峤他们入内。 皇后听说皇帝允许自己娘家人入宫探望的消息,早早就带着两个弟弟坐在正殿等着。 照理说,皇后为六宫之主,想要娘家人入宫并不需要知会皇帝,但自晋代之后,礼乐崩坏,规制混乱,到了宇文赟这里,更是别出心裁,居然同时立了五位皇后,普六茹氏虽然位分最尊,但古往今来谁碰见过这样的事,哪怕刘聪,也才立了四个皇后,宇文赟简直前无古人,普六茹氏也是豪门出身,哪怕面上不露,心里不可能不憋屈。 连日来的软禁,让她见到娘家来人,眼圈立马就红了。 侍女行礼道:“主公和主母十分记挂皇后与两位郎君,特地准备了些衣物吃食,命婢子等人入宫呈送。” 她一面说,一面作了个手势。 皇后立刻明白了,引他们到内殿侧间。 “外头有人看着,这里说话,外面也不会听见,足够隐秘。阿爹阿娘想必有什么话要你们转告罢?” 侍女什么也没说,侧身一让,让出身后的人。 皇后原本见他们低垂着头,服色也差别无二,并未多加留意,此时一看,顿时发觉不对。 她娘家好像没这么高的侍女罢?好像比她宫里的人都高出一个头来。 “你们是……?” 边沿梅无意废话,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与沈峤的身份,然后将救人的计划与皇后一说。 皇后面露难色:“这样太危险了,你们有所不知,雪庭大师虽然出宫去了,但他的徒弟还留在宫中为皇帝讲经,宫中还有合欢宗的人在,这一路还要带着我们,两位只怕力有不逮,稍有差池就会功亏一篑。” 她不是江湖中人,又嫁入宫中多年,就算知道浣月宗和玄都山,也不知道沈峤的武功到底多厉害。 边沿梅也没空与她多说:“我们受随国公之托,若无一点把握,也不可能兵行险招。” 普六茹氏还有犹豫:“可这些侍女与我素来患难与共,我们这一走,她们必然要受迁怒……” 边沿梅:“听说殿下与朱皇后关系很好,我们前脚一走,你亲近的几个侍女可以前往朱皇后那里避一避,皇帝顾着我们这一头,也不会想起去追那几个侍女的。” 皇后两个弟弟倒是认得边沿梅,已经起身走到他身旁,沈峤与边沿梅一手一个抱起来,皇后见状也顾不上多说,赶紧起身跟在后面。 但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皇后的心腹侍女却匆匆推门进来,急道:“不好了,殿下,陛下带着人过来了!” 皇帝千年万年也难得来一趟,皇后也是一愣。 宇文赟这一来,随身必然有合欢宗或佛门的高手陪伴左右,沈峤他们再想带人出去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边沿梅与沈峤相视一眼,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 皇后只来得及匆匆交代两个弟弟不要露出形迹,宇文赟已经带着人到了。 宇文赟性情很古怪,这种古怪也许是因为被严厉的先帝压制久了,猛然一下子解放之后直接就奔往极端,否则实在没法解释。皇后普六茹氏性情很好,处事公正,对待那些被宇文赟虐待处罚的宫妃,能帮忙的她都会伸手帮一把,在宫里的人缘很好,对宇文赟的辱骂也都是默默忍耐,安之若素,可就这样一个人,都受不了宇文赟的反复无常,可见这个帝王的性情已经糟糕到何种程度了,有宇文宪等人的前车之鉴,普六茹坚哪怕没有反心,也都被他逼得反心高涨了。 为了尽情享乐不用被大臣进谏,宇文赟禅位给儿子宇文阐,却不当太上皇,还自封为天元皇帝,对周朝大臣来说,这种奇葩事也是头一回见,众人就是嘴上不说,心中难免也暗道荒唐。 平时宇文赟很少来看皇后,一见她就是为了过来骂她泻火,今天出奇地脸色却很好,还带着笑容,春风满面。 皇后迎出殿门外头,又被宇文赟拉着手走进来,又问她两个弟弟:“小舅子们在宫里住得可还习惯?” 普六茹坚的大儿子讷讷不言,小儿子却伶俐些,拉着兄长行礼:“多谢陛下的关照,我们都很好。” 宇文赟笑吟吟道:“随国公今日给你们送了什么好东西过来?” 话说着,视线却落在沈峤等人身上。 皇后:“都是些吃食衣物,不值一提。” 宇文赟:“皇宫要什么没有,你父亲也忒多事了,还要专门让人从宫外送,莫不是觉得朕在宫里亏待了你?” 皇后忙道:“陛下言重了,只因弟弟们都随妾住在宫中,他们自幼就没出过远门,家中父母难免溺爱些,还请陛下勿怪。” “你急什么,朕又没说不行,要是不行,他们也进不了宫了!”宇文赟轻笑一声,对沈峤道:“你,抬起头来。” 沈峤当然不能装没听见。 宇文赟:“方才朕就觉得你轮廓不错,虽然肤色暗沉了点,但若是好生调养,说不定能更上一层楼呢!” 沈峤万没想到边沿梅这乌鸦嘴一语成谶,自己竟真让皇帝给调戏了去! 想是这么想,但他没有说话,脸上装作露出惶惶之色,退后一步,又垂下头。 皇后赶紧上前一步,对皇帝柔声笑道:“陛下许久未来,妾日夜盼望,好不容易得见天颜,心中欢喜得很,不知能否留陛下吃顿饭?” 宇文赟上一刻还和颜悦色,下一刻却忽然沉下脸:“你是什么东西,还敢要朕陪你吃饭,朕见了你就恶心,谁知道你会不会在饭菜里给朕下毒!” 皇帝的喜怒无常之名,沈峤今日总算得见,晏无师虽然也性情反复,却完全不是这个路数。 晏无师的性情,旁人尚可称一句武功盖世,狂傲无双,宇文赟能让别人说什么呢,若不是他这身份,只怕立马就被人乱刀砍死了。 皇后被这番话惊得花容失色,连忙跪下请罪。 就在此时,边沿梅却忽然动了。 他纵身一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宇文赟! 宇文赟身边自然有高手簇拥,几个和尚代表佛门势力,另外还有几名男女则是合欢宗中人,宇文赟可能也知道自己遭人恨,所以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带着这些高手,要不是雪庭禅师今日去了清凉寺为皇家祈福,他必然也不肯让雪庭禅师离开片刻的。 边沿梅计算得很好,宇文赟身边高手虽多,却没有一个出众之辈,宗师级高手更不用说了,雪庭、桑景行、元秀秀都不在,擒贼先擒王,只要他先抓住宇文赟,有他在手,自可堂而皇之将皇后姐弟救出去。 方才片刻之间,他已与沈峤两人达成默契,他负责抓宇文赟为人质,沈峤则负责解决皇帝身边的人,不让他们干扰边沿梅。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边沿梅暴起之际,宇文赟身边也有另一人动作不慢于他,身形微闪,当即就挡在宇文赟前面,掌风扬起,伴随着澎湃真力,先弱后强,绵绵无穷,令人始料不及。 对方原本满脸络腮胡子,须发密密麻麻将脸挡了大半,但这一出手,须发俱都飞扬起来,沈峤就认出了对方的真面目。 雪庭禅师! 他根本没有去清凉寺,而是一直留在宇文赟身边! 可能他也料到四月初八这一日,普六茹坚会趁他离宫之际动手,所以特地用了一计,引蛇出洞,让普六茹坚功亏一篑。 与此同时,宇文赟身边其他高手,也都纷纷朝沈峤攻去。 宇文赟虽说早有准备,仍吓得连退数步,招门外侍卫进来,大声喊着:“杀死他们,杀死他们,全给朕杀了!” 除了雪庭之外,宇文赟身边实无如何出色的人物,沈峤令皇后姐弟都退入内殿,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要挡下众人并不难。 但边沿梅那边,却绝不可能是雪庭的对手,如果边沿梅落败,沈峤□□去对付雪庭,皇后姐弟就无人看护。 雪庭禅师也是这样认为的。 但当自己那一掌拍出去时,他赫然脸色微变,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第 112 章 雪庭不是蠢人,他也料到四月初八这一日,普六茹坚那边很可能会趁他不在宫中的时机下手,所以一面让人扮作他去清凉寺,自己则稍微遮掩了一些形容,依旧留在宇文赟身边。 他的想法是对的,甭管普六茹坚是想宫变还是想救儿女,只要他守在宇文赟身边,就如铜墙铁壁一般,等闲人也近不了宇文赟,只要宇文赟在,周朝就在,其它不必理会。 边沿梅暴起发难时,雪庭反应极快,他早就留意上此人,身为一名侍女,身量未免也太高了些,对方朝宇文赟抓过来,他也跟着出手,但一出手,才发现自己漏了旁边另一个人。 不是沈峤。 进宫时有四名侍女,其中两人是沈峤与边沿梅假扮,一人是普六茹坚挑出来的,伶牙俐齿能应付大场面的真侍女,还有一人呢? 剩下的那一个人,面貌平平无奇,进宫的时候一言不发,捧着东西,饶是边沿梅与皇后说话,他也跟半个隐形人似的,甭提有多低调了。 连皇帝安插在随国公府外面的耳目都被瞒了过去。 然而袭击雪庭的却是“她”! 雪庭与“她”也是老冤家了,这一对上手,哪里会不知道对方是谁,他当即一掌拍向边沿梅,又急急对着那名平平无奇的侍女出手,喝道:“晏无师!” 但他没有想到,晏无师的威名已经在别人心里深厚如斯,周围的人听见这三个字,都不由得面露骇然之色,连同手下的动作也慢上几拍。 那侍女哈哈一笑,果然是晏无师的声音:“老秃驴,你这一身打扮倒也新鲜,是不是一直伸长了脖子在等本座呢,你这样殷切,本座怎好不如你的愿,来与你相见呢!” 伴随着话语,一阵咔咔响声听得耳朵发麻,“侍女”的四肢在与雪庭对掌的瞬间骤然伸长了些许,那一身侍女衣裳立时显得有些紧绷了。 由此可见,晏无师先前说自己不会缩骨功,那完全是信口胡诌,他非但会,而且练得还极为精妙,像他这样傲气的人,哪怕练一门偏门的功夫,也要练到等闲人也比不上的地步。 至于面容,那自然也不是像沈峤边沿梅那样将眉毛剔细,上粉之类的修饰,而是实打实覆了一层人、皮面、具。那人皮原是当初沈峤杀了霍西京之后,晏无师本着“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的原则,从人家身上搜来的,他本想给沈峤用,沈峤死活不肯,只好遗憾地戴在自己脸上,再加上缩骨功,活脱脱成了另一个人,任谁都没认出来。 有晏无师挡住雪庭,边沿梅便冲着宇文赟而去,但宇文赟身边其他人反应也不慢,雪庭两名徒弟,莲生莲灭当即双方就交上了手,有人看出沈峤他们此行入宫救人,便冲着皇后姐弟抓去,想趁机抓住皇后姐弟,再威胁沈峤等人不敢妄动。 这些人将沈峤当成了软柿子,沈峤自然会重新教他们做人,哪怕山河同悲剑没带入宫,也不妨碍他出手,当下以一敌五,将一道通往内殿的门守得滴水不漏,别人休想进去。 但这五个高手,其中有合欢宗的人,也有雪庭座下的人,武功放在江湖上堪称一流,并非好相与的,他们在皇帝身边待久了,自也学了不少阴私手段,并不避讳在交手中放点毒、药暗器,虽然不上台面,沈峤也不可能因此被放倒,却着实被干扰了一下,一时之间不可能把五个人通通放倒。 雪庭不愧是成名已久的宗师级高手,哪怕袁紫霄将他排在晏无师后面,也不妨碍他功力的深厚,到了他们这等武功境界,修为早已圆融无碍,晏无师想要将他一举擒获是不太可能的,彼此只能在交手中寻找对方的破绽。 见边沿梅原本欲向宇文赟下手的意图却被莲生莲灭阻止,双方都是宗师高手的弟子,且莲生莲灭还有两人互相配合,边沿梅尚且一时半会奈何不了他们,沈峤衡量情势,下了个决定。 他没再守着内殿的门口,而是折身掠向正准备偷偷溜走的宇文赟。 此时这里的动静已经引来门外禁卫军,那些人手持兵器闯了进来,却被边沿梅掌风横扫,直接又跌出去不少。 别看宇文赟行事荒唐,对自己这条性命还是爱惜得很,见此处打成一片,连雪庭都暂时抽不出空来照顾自己,忙撞撞跌跌跑向门口,他不曾想沈峤从后面掠来,直接一跃而起,朝自己扑过来。 眼看黑影当头罩下,沈峤何等身手,宇文赟只来得及发出半截惊呼,人就已经被沈峤抓在手上。 沈峤只稍淡淡对宇文赟说一句:“陛下,让他们罢手罢。” 宇文赟扯着嗓子吼道:“住手,都住手!” 那原本围攻沈峤的五人,乍见沈峤舍他们而取皇帝,当即就分为两拨,三人朝沈峤扑过去,两人则冲向内殿抓皇后姐弟。 扑向沈峤的三人慢了一步,他们步法再快,也不可能与玄都山的“天阔虹影”相提并论,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沦为人质。 那头边沿梅与莲生莲灭也只能罢了手。 晏无师与雪庭好战正酣,且已经从殿内打到殿外,在两位宗师级高手的威力之下,屋顶都被他们拆了一半,自然不可能轻易罢手。当初雪庭联合四大高手在吐谷浑王城外面围攻晏无师,把他打得脑袋开花,差点一命呜呼,以晏无师的记仇性子,断不可能轻轻揭过。 上回他借窦燕山和云拂衣矛盾,暗中引得六合帮内讧,最终以窦燕山中毒身亡,云拂衣继任帮主而告终,但云拂衣继任帮主不过半个月,手下几个堂主就都收到她与突厥人暗中往来勾结的证据,几个堂主遂联合起来将云拂衣赶下帮主之位,六合帮一分为几,如今势力被几个堂主瓜分,六合帮四分五裂,成为试剑大会之余,江湖上的又一桩大事。 那些堂主想要借重浣月宗在北方商界的影响增加自己的分量,浣月宗也需要借助浣月宗在押镖水运这一块的优势来扩展生意,一时间彼此合作得如鱼得水,此事从头到尾没出现过浣月宗的名字,但浣月宗从一个分裂的六合帮里得到多少好处,就只有晏无师自己知道了。 当日围攻晏无师的五个人,广陵散因后来见风使舵,知机向晏无师卖了好,又与他合作,割肉一般舍了不少好处,才让晏无师暂时放下这一段;段文鸯不必提了,亏得有个好师父,晏无师暂时没打算动他;至于郁蔼,晏无师准备留给沈峤去处理,所以也没动,余下窦燕山和雪庭,前者被晏无师整得连命都没了,后者今日遇见,也算是冤家路窄。 雪庭被晏无师牵制住,不可能再分、身去救皇帝,眼看宇文赟被沈峤抓住,心中暗叹一声,也就专心致志与晏无师交手,不再分心旁顾。 像段文鸯,郁蔼这些人,武功虽高,但同样心里记挂的事也太多,见了这等场面,难免分心落败,但雪庭怎么说也是一代佛门高僧,他能出走天台宗,不倚仗本宗之势而自立门户,又被奉为国师,肯定就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所以他见自己救不了宇文赟,索性就完全不管,这份定力,连晏无师也不能不赞赏三分。 “老秃驴,宇文赟非人君之相,本座不信你自己看不出来,你一意在他身边辅佐,实际上就是逆天而行,你们佛门不是最讲究因果报应吗,你这样助纣为虐,就不怕自己遭报应?” 一边交手,晏无师还不忘一边用言语刺激他。 雪庭却半分也不理会,与晏无师交手数招,双方在半空衣袍翻飞,真力激荡,战况远比任何一场战役要精彩壮观,饶是众侍卫瞧见皇帝被挟持,也禁不住往雪庭他们这边看了好几眼。 那头沈峤拿捏着皇帝,无人敢轻举妄动,连方才气势汹汹的宫中禁军都偃旗息鼓了。 沈峤一面带着皇帝退出清宁殿,一面让侍女将皇后姐弟带出来。 只要把人安全带出去,此来的目的也就算圆满了。 谁知过了一会儿,皇后拉着弟弟出来,却只有一个。 沈峤心下一沉。 没等他询问,皇后就急急道:“方才有人破窗而入,将二郎抓走了!” 如果是为了挟持人质逼迫沈峤放了皇帝,就没有必要直接把人劫走,可见劫人的另有目的,反正不是为了救皇帝。 当下情势,也容不得沈峤多作考虑,他也没多问,就让皇后姐弟到自己身边来。 宇文赟虽然碍于性命,不得不暂时妥协,但他盯住皇后,双目几欲喷出火来:“你这贱人,朕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货色,早知你这样吃里扒外,朕就该先废了你的皇后之位,再让几十个壮汉将你操弄……” 一连串不干不净的话从皇帝口中喷吐出来,沈峤听得心烦,手下加大力道:“陛下如今性命都要不保了,还有空骂别人,省省罢!” 宇文赟直接被勒得面色通红:“你,你这样武功高强的人,又何必帮普六茹坚那等乱臣贼子,你若能投靠朕,朕便封你为国师如何?” 见沈峤无动于衷,他又加了砝码:“赠你王爵之位,富贵无双!” 沈峤:“陛下是不是希望我更用力些?” 宇文赟被掐得直翻白眼,直接不出声了。 有皇帝在手,自然一路畅通无阻,宫门外头早有普六茹坚的人等着,皇后姐弟乍见父亲,都激动得不能自已,尤其皇后,更是热泪盈眶,扑向父亲怀中便大哭起来。 她出身高门世家,当年宇文邕为儿子聘此女为妻,也是看中她温柔娴淑,堪当大任,普六茹氏也的确不负期望,自当上太子妃以来,就尽职尽责,努力为宇文赟打理内宅,谁知道自己前世不修,摊上这么个丈夫,当太子的时候老实巴交,当皇帝的时候就完全暴露了本性,怎么荒唐怎么来,不仅国事一塌糊涂,连后宫都立了五位皇后,还隔三差五就辱骂普六茹氏,普六茹氏憋屈这么久,是个人都受不了。 普六茹坚大队人马早已陈兵宫外,与皇宫禁卫交战片刻,宇文赟一露面,双方也不用再打了,胜负已定。 但沈峤脸上却未见半分欣喜,他对普六茹坚道:“方才我一时失察,以致令郎被人掳走,眼下自当帮随国公寻回来。” 普六茹坚反倒安慰他:“生死有命,道长已经尽力,哪怕有什么万一,也是犬子命中如此,怪不得旁人,若无道长与晏宗主边大夫尽力相救,坚今日也无法得见儿女。” 那头晏无师与雪庭激战正酣,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意境中,无暇旁顾,清宁殿屋顶琉璃瓦片因受两人真力所牵引,不时伴随着轰然巨响碎裂爆炸,碎片四溅,甚至围绕着两人隐隐形成一个漩涡,哪怕皇宫高手比比皆是,面对当世两大宗师级高手的交战场面,也只有远远旁观的份。 却说普六茹坚带着兵马,挟天子以令诸侯,很快将宫中混乱局势稳定下来,沈峤与边沿梅在宫中四处寻找普六茹坚次子的下落。 皇宫上下,正因宫变之事人心惶惶,一时之间也很难找出那个浑水摸鱼的人,两人各从皇宫一处找起,半晌皆一无所获,不免有些奇怪。 边沿梅皱眉道:“对方抓走了普六茹坚的次子,到底有什么用?” 普六茹坚还不是皇帝,更不要说他其中一个儿子,抓了人在手也不可能有皇帝在手的效果,而且对方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清宁殿,第一肯定要有身手,第二对方肯定熟悉皇宫道路,而且是有一定身份,可以来去自如的,第三对方抓了普六茹坚的儿子,可能是要以此与普六茹坚谈条件。 沈峤毕竟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他在尘世中历练多时,些许天真悉数凝练沉淀,对世情则更加通透明澈,当下福至心灵,就对边沿梅道:“我们不必找了,对方必然会主动找上门来。” 边沿梅显然也想通了这一点,点点头,回去将这个结论告诉普六茹坚。 来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 没等晏无师和雪庭这一战决出胜负,慕容沁就来了。 他带来了陈恭的口信,说普六茹坚的次子在他们手上。 而且,只让沈峤和普六茹坚去赎人。 普六茹坚刚刚发动宫变,自然要坐镇皇宫,那些投效他的将士也需要一根定海神针来稳住他们的心,他不可能轻易离开这里,虽然担心次子的安危,他仍旧选择了留下来,并对沈峤说:“对方要金银都无妨,只要能保住小儿性命,花再多的钱也值得。” 沈峤自然答应下来。 边沿梅也想同行,慕容沁却冷冷道:“以沈道长的武功,若还没法全身而退,你去了又有何用,别逼我们直接将人杀了,大家鸡飞蛋打,谁也别想占便宜。” 边沿梅冷笑:“也罢。” 却暗暗对沈峤使了个眼色。 慕容沁带着沈峤出了宫,在京城之内七弯八绕,最后进了一座毫不起眼的宅子。 陈恭带着普六茹坚的次子坐在正堂,从容不迫,行色淡定,对着沈峤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沈峤与陈恭相识,彼时两人都很落魄,一个瞎子,武功尽废,一个贫家子弟,吃了上顿没下顿,两人一路行走,颇有患难之情,谁料世事无常,兜兜转转,依旧扯上了联系。 一切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沈峤隐隐觉得,他与陈恭,合该有此一面。 第 113 章 陈恭手上稳稳握着一把剑,沈峤一眼就认出来,那正是从中取出过《朱阳策》残卷,后来又被陈恭献给宇文赟的太阿剑。 剑身搭在普六茹坚的次子身上,此剑乃古代名剑,为欧冶子与干将联手所铸,锋利异常,剑刃只稍稍靠近对方脖颈,便已在小童白嫩的肌肤上划出一道血痕。 “阿摐,不要妄动。”沈峤对他道,这小名还是从普六茹坚口中听说的。 陈恭微微一笑:“请放心,我无意伤害雁门郡公的性命,只要东西到手,我立马就离开这里,远遁他方,绝不会在你面前乱晃,令你心烦。” 沈峤:“你要什么?” 陈恭作了个手势:“请坐。” 他有人质在手,倒是一点都不着急,既然他不着急,沈峤自然更不会急。 “沈峤,我们相识于寒微,称得上患难之交,实不相瞒,我心中对你始终怀着一份感激之情,没想到我们头一回平心静气相对而坐,竟是在此时此地。”陈恭抛去一切虚应故事,不再称呼沈道长,而是直呼其名。 “贫道当不起赵国公的感激。”沈峤道。 陈恭含笑:“还记得在破庙的时候,你帮我打跑了那帮地痞,还给我驴肉夹饼吃,那时候我便想,这是哪里来的傻子,明明身手那么好,却自愿把饼给我吃。彼时我也不过是一个连饭都吃不到的贫家子弟,别说读书习字,连江湖都不知道是什么,直到很久之后才晓得,原来你曾经在江湖中有那么高的地位,那么厉害的名声,却因为与人打了一架,就什么都没有了,还不得不拖着病体,流浪江湖。” “我们一路艰辛,好不容易逃到怀州城,眼看离我投效六合帮又近了一步,我满心欢喜,谁知这时候,你却突然提出分道扬镳。” 沈峤本是不欲说话,见对方停了声音,才道:“我与你分手,非是嫌你累赘,而是怕连累你。” 这句迟了许久的解释,对沈峤而言根本没有必要,他经历过许多背叛,许多人心险恶,更加坚信清者自清四个字,若陈恭存心疑他,哪怕他说再多又有何用呢? 陈恭笑了一下:“当时我的确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以为你嫌我累赘,有意抛下我,所以心中不忿。” 沈峤淡淡道:“即便没有这一遭,碰上了穆提婆,你也会毫不犹豫将我出卖,是与不是,多说何益?” 饶是陈恭脸皮再厚,听见这话,脸上难免也掠过一丝难堪,但他很快又露出笑容:“无论如何,方才我也说过,我心底始终对你心存感激,若是没有你将我带出那个小县城,此时我说不定还干着那些永远干不完,三餐不继的苦活,说不定还得受我继母的盘剥纠缠。” 沈峤:“陈恭,你虽然目不识丁,却过耳不忘,在人情世故上也比我更为圆滑,你这样的资质和练武奇才,哪怕放在江湖上也是少见,就算没有我,你同样也有出头之日,你之所以沦落到今日地步,并不是你资质不如人,而是你走错了路。” “不,你错了。”陈恭摇摇头:“我之所以棋差一着,不是因为我走错路,而是我运气不好。” “沈峤,你从半步峰跌落下来,若没有晏无师正好路过,你能得救吗,若当时换作郁蔼或昆邪下来寻找,你早就没命了罢?我听说你自小父母双亡,得以拜入祁凤阁门下学艺,可世上资质好的人千千万,凭什么就轮到你被祁凤阁看上了呢?当日你我相识的时候,你双目俱盲,武功尽废,眼看跟个废人也没什么两样,若不是得了《朱阳策》,又怎能枯木逢春,重新回到高手行列?归根究底,不过是因为你运气比旁人好罢了,若我有你一半气运,又何愁大事不成?” 沈峤沉默片刻:“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若要如此想,我也没有法子。” 陈恭笑道:“看来你并不认同我的话,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素来看不上我这种靠旁门左道而与你平起平坐的人。你看,今日若不是你帮普六茹坚发动宫变,我依旧好好做着我的赵国公,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可是没办法,我知道宇文赟一死,我在周国就没了容身之地。普六茹坚类似宇文邕,像他们那种人,与宇文赟高纬截然不同,肯定也不会再重用我,说不定为了彰显新朝气象,还要杀几个我这样的‘佞臣’,所以咱们今日不得不坐在这里谈条件。” “我知道周朝内宫藏了一卷《朱阳策》,但宇文邕死了之后,我曾得到宇文赟的许可在宫中四处搜索,却遍寻不至,我想,那卷东西,应该是有人趁乱拿走了。对普通人来说,拿走残卷并无用处,除非是江湖中人,所以浣月宗的可能性最大,你与晏无师关系匪浅,他想必也将那个残卷给了你看过罢?” 沈峤淡道:“不错,那残卷现在的确在我手上,不过不是晏无师给我的,是普六茹坚给我的。” 陈恭恍然:“难怪,普六茹坚的女儿是宇文赟的皇后,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你的武功之所以能恢复那么快,想必也与《朱阳策》脱不了关系。”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因为陈恭自己也是练过《朱阳策》的人,照这样说,他的武功与沈峤其实是一脉相承的。 沈峤:“你想要让我用《朱阳策》来换雁门郡公?” 陈恭含笑:“不错,不过我不止要藏在周朝内宫的那一卷,连带你们玄都山的那一部分,也要给我。” 沈峤:“普六茹坚给我的那一卷,现在就在我身上,我可以给你,但玄都山的那一卷早已被我师尊销毁,我只能背出来,却没有原本,只怕你要怀疑我在内容上做手脚。” 陈恭:“换了别人,我可能会怀疑,但是你,我却是相信你的人品的。” 沈峤神色淡淡:“多谢你的信任。” 他拿出那份《朱阳策》,抛向陈恭。 《朱阳策》几卷俱是用帛片写就,上头的墨汁调入药材,可保长久不褪色,帛片轻薄,又容易保管,陈恭拿到手中竟是轻若无物,但这种材料本就难觅,他一拿到手,就知道与自己从太阿剑取出来的一样,都是真的。 他伸手接住,反手送入怀中:“劳烦你将你们玄都山所藏的那一卷背出,待我记下,便放了雁门郡公。” 人在陈恭手里,他现在掌握了主动权,自然有恃无恐。 沈峤见他怀中小童面色尚可,便将玄都山那一份《朱阳策》如数背出。 陈恭凝神倾听,待他背完,便点点头:“我记下了,其中有些字句尚不能完全理解透彻,不过想必此时宫中那边也快告一段落,等晏无师分、身过来,我以一敌二,未必能占到便宜,所以来不及向你请教了,有些可惜。” 沈峤:“晏无师与雪庭交手,一时半会也不会过来,我既然已经履约,还请你也遵守信用,将人放了,我自保你安全离京。” 陈恭笑道:“算了,你不出手,不代表别人不出手,我知道晏无师手下还有一名弟子在京,武功很是不错,以我如今的身手,可能与他不相上下,我不愿冒险,还得委屈雁门郡公陪我一段,等出了京城,我自然会将他放下。” 沈峤知道与他这种人讲信用是无用的,生气更是无济于事,所以脸上波澜不兴,只看了他一会儿,点头道:“可以。但若你不肯遵守约定放人,哪怕天涯海角,我也会追杀你到底。” 陈恭哈哈一笑:“你放心,我带着这么个累赘有何用呢?普六茹坚那么多儿子,我也威胁不了他啊,也就只能用他来换《朱阳策》了!” 他挟着人质起身走出宅子,门外早已停了一辆马车,车头坐了充当车夫的慕容沁。 陈恭虽然看着淡定,实则身上没有一处不在防备沈峤,生怕他忽然发难。 正当他准备提着人上车之际,身后却传来一阵细微动静,破空之声由远而近,袭向他的后脑勺! 慕容沁身形一动,当即扑向陈恭身后。 可电光火石之间,哪怕直到慕容沁会施救,陈恭仍旧难免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便是这一回头,沈峤就动了。 他的身形快若鬼魅,等到了陈恭面前时,陈恭甚至还没完全看见后面发生了什么,就已觉得手腕一痛,太阿剑从自己手中掉落,怀里随之一空,沈峤已经抱起普六茹英,另一只手印向他的胸口。 陈恭只觉胸口闷痛,人不由自主像断线风筝一样往后飞去,又因撞上廊柱而止住去势,重重跌落在地。 沈峤这一掌,足足用上了七八分真力,威力自然小不了。 陈恭一口血吐在地上,还未来得及反应,沈峤便已点了他周身大血,又见太阿剑剑光一闪,陈恭禁不住惨叫出声,不敢置信地睁大眼,再也不复之前万事尽在掌握的镇定。 “你!我的内力呢!沈峤你废了我的武功!”他目眦欲裂,所有伴随着身份一步步水涨船高而变得文雅的谈吐仿佛灰飞烟灭,这一刻,他仿佛又变成那个只能倚靠破庙遮风避雨的贫家少年。“你竟敢废了我的武功!你凭什么!凭什么!!” 沈峤将太阿剑扔在地上:“你一切命运的改变,始于在破庙里遇见了我,既然如此,就由我来了结这一切。你心性偏颇,武功对你而言,只是往上爬的利器,但对他人而言,却很可能是灭顶之灾。” 他摇摇头:“陈恭,你不配练武。” “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陈恭咬牙切齿,若是目光能够杀人,此刻沈峤早已支离破碎。“你算什么东西,你不过也是在晏无师身下□□的一条狗,凭着色相,骗他将《朱阳策》给你,你又比我好多少!” 源源不断的污言秽语从他口中吐出,沈峤正想将他的哑穴也给点了,却见普六茹英弯腰捡起地上的太阿剑,握住剑柄,剑身倒持,直接插、入他的心口! 一股鲜血喷涌而出,陈恭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沈峤讶然:“你……” 普六茹英朝陈恭尸体呸了一句,面色狠戾:“下贱胚子,也敢以本郡公为质!” 只怕陈恭想破了脑袋,也绝不会料到自己最后竟会死在一名稚子小儿手上。 而另一边,边沿梅也将慕容沁制服,并打成了重伤。 第 114 章 晏无师从宫中回去的时候,沈峤与边沿梅正各执一子在对弈,脸上颇是闲适,显然已经忙完了正事。 见沈峤已经将装束悉数换了回去,晏无师心中难免遗憾,他觉得沈峤扮女装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美景,不过这话放在心里想想也就罢了,若是说出来,哪怕沈峤那样好的脾性,估计都受不了。 边沿梅忙搁下棋子,起身上前行礼,面露喜色:“恭迎师尊归来!雪庭老秃驴伏诛,自此佛门只怕一蹶不振了!” 晏无师身上还穿着那身侍女服饰,撕掉了□□之后露出本来面目,看上去有些滑稽,然而因其气势惊人,哪怕一身褴褛也无人敢发笑。 听了边沿梅的话,他却道:“老秃驴没死。” 边沿梅一怔。 晏无师微微一笑:“他这样的身份,死了岂不可惜,总得拿来做点什么才好,他虽入佛门,却一心留恋红尘,此番若肯识相,留他一条狗命又何妨?” 边沿梅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晏无师既然这样说了,必是有自己的用意在,便恭声应下。 晏无师问道:“普六茹英救回来了?” 边沿梅:“是,弟子已将普六茹英送回随国公府,陈恭死了,慕容沁身受重伤,目前也已被押了起来,可以留着问些口供。” 晏无师嗯了一声,雪庭禅师功力深厚,他虽赢了这一场,身上终究也受了些伤。 他捂着嘴低声咳嗽,边沿梅正想说自己去找些伤药来,便见晏无师指缝里渗出些许鲜红。 伤势竟有这样严重?边沿梅目瞪口呆,忙道:“师尊,您没事罢,这府中还有些清心丸……” 晏无师摆摆手,在方才边沿梅坐着的位置上坐下。 虽知对方十有八九是在做戏,沈峤仍忍不住道:“晏宗主的伤势可还严重,需要贫道看看么?” 话音方落,晏无师就顺势伸出手搁在棋盘上:“那就有劳沈道长了。” 你这伸得也太快了罢,好像早就料到我会有此一问似的!沈峤暗道,右手三指虚虚搭在对方手腕上。 “内息有些紊乱,想是受了些内伤,不过并无大碍,内外调理些时日便好。”便是受了些内伤,也没严重到吐血的地步,方才果然是装的,沈峤一边说话,心作此想。 晏无师反手覆上沈峤的手背,又收紧握住,微微一笑:“有劳沈道长了,难为本座曾经那样对你,你却能摒弃前嫌,共犯险境,此等仗义,饶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这双手生得白腻修长,触感宛若被把玩多年的美玉,唯有虎口处的薄茧,暴露了主人练剑多年的事实。 换作别人说这番话,沈峤说不定还要客气几句,但对晏无师,他却早已免疫,更兼对方还穿着女装,沈峤倍觉惊悚,身上寒毛差点因此掉个干净。 还没等他抽手,对方就先一步撤回了手,仿佛刚刚真的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穿着一身不合体的女装,别说旁人看着别扭,晏无师自己也没舒服到哪里去,那头边沿梅早就吩咐人准备热水衣裳,请师尊前去沐浴更衣。 堂堂浣月宗主穿着高腰襦裙,旁人觉得碍眼,他自己却自在得很,施施然起身,不忘看了沈峤身前的杯子一眼,然后问边沿梅:“杯里是何物?” “蜜水。”边沿梅不知道师尊何事连这点小事都要过问了。 晏无师:“换作梅饮,阿峤不喜蜜水甜腻。” 沈峤扬眉看他,想问你怎知我不喜蜜水,但又觉得这个问题太蠢,随即闭口不言,低首看棋盘。 边沿梅闻言也是微微讶异,又若无其事应下:“是。” 晏无师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了出去,虚心请教:“师尊,敢问弟子对沈道长,仍是一如既往吗?” “对他与对我一般无二。”晏无师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里饱含“孺子可教”的赞赏,令边沿梅精神大振,心说自己果然猜对了。 话说回来,魔门中人从来就不是委屈自己的道德君子,边沿梅从前也曾见过晏无师宠爱过不少美人,但那些人不过如同昙花一现,从未久留,他本以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方才更符合他的脾性,没想到对方竟会看上一朵真真正正生长在雪原冰川,不染尘俗的高岭遗世之花。 沈峤的品性为人,边沿梅自然也是了解一二的,他并不认为自家师父能够顺利采下这朵花,因为沈峤看着好说话,却有着风雨都无法摧折的傲骨,绝不像是会走断袖龙阳之道的人。但以师父的手段,一旦看上了,就势必是要拿下的。 想及此,边沿梅也不知自己该同情谁才好。 他轻咳一声:“恕弟子多嘴,但我瞧着沈道长似乎没那个意思?”你俩怎么看也不像两情相悦啊! 晏无师睨他一眼:“你有主意?” 边沿梅干笑:“弟子有无数收服女子的手段,可沈峤非但不是女子,更非寻常人,自然不能以寻常手段论之,不过古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这话想必放到哪儿,都有些道理的罢?只是……” 晏无师:“只是什么?” 边沿梅:“师尊风仪过人,若是常人,即便您只想春风一度,对方怕也千肯万肯,自荐枕席,可换作沈峤,有朝一日师尊厌倦了,他怕是不肯轻易罢休的。” 言下之意,您老若是想要一段露水姻缘,天下美人多得是,大把人自愿想要爬上您的床,可沈峤不说现在不好弄上手,就算弄上手了,也不好甩脱手,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沈峤毕竟是宗师级高手,您可别给自己惹什么麻烦呀! 晏无师含笑:“你怎知我要的只是春风一度?” 难不成您要的是一生一世? 边沿梅吓一跳,但他没敢问出口,只道:“弟子明白了。” 其实他还是不大明白,沈峤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可这天底下的美人多了去了,沈峤并不是最耀眼夺目的,难不成因为人家同样是宗师级高手,所以对师尊而言魅力更大? 待晏无师沐浴更衣,焕然一新回来时,沈峤已经将棋盘摆满大半。 “你已见过普六茹坚那两个儿子了,觉得他们如何?”晏无师在他对面落座,顺口问道。 沈峤不妨他有此一问,沉吟片刻:“大郎老实,钝而不愚,二郎聪明,小小年纪便崭露手段。” 晏无师:“你这评价可谓中肯,钝而不愚四字,尽得精华矣!” 沈峤:“恕我直言,普六茹坚虽然心志过人,又肯隐忍,将来执掌国政,也不失为英主,但他那两个儿子,性情本该颠倒过来才是,若次子才智超越长子,将来对王朝社稷,未必是幸事。” 晏无师笑道:“阿峤,你想得也太远了,世上岂有万世不败之王朝?哪怕是嬴政妄想万万年传承,最终也不过二世而亡,谁知道他两个儿子会不会未及成年就夭折,谁又知道普六茹坚是不是真能做上十年的皇帝,会不会被更厉害的人取而代之?我只要知道我现在的合作者能够保持足够的清醒,不会出昏招,这就够了,至于他普六茹家的传承,我又不是他爹,为何要替他操心那么多?” 沈峤:“既然晏宗主心里有数,我也无须多言了。” 晏无师:“普六茹坚本想为他两个儿子寻个师父,你既然这样说,我就知道你一个也看不上,回头帮你拒了便是。” 沈峤奇道:“晏宗主的武功比我好,为何不找你拜师?” 晏无师笑吟吟:“你看不上,我自然也看不上,以我们的关系,若不共同进退,会令人误会的罢?” 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这样说,别人就反而不误会了? 沈峤为他颠倒黑白的功力而目瞪口呆:“晏宗主多虑了,贫道并非浣月宗门人,哪怕不与晏宗主共同进退,别人也不会误会的。” …… 这场宫变,真正体现了兵贵神速这几个字。 在晏无师和沈峤等人的帮助下,普六茹坚迅速控制了宇文赟,又借宇文赟掌控了宫廷政局。作为一个资深政客,他并未将这场流血冲突扩展到整个京城甚至京城以外,在其他人都还来不及反应之前,宫中已经恢复了平静。 在那之前,为了方便尽情玩乐,免受朝臣干扰,宇文赟就已经将皇位禅让给儿子宇文阐,自己则自封为天元皇帝。结果现在普六茹坚掌控了局面,甚至都不必另立傀儡,八岁的宇文阐依旧还是皇帝,只是上头多了一个监国罢了,宇文赟给自己挖的这个坑,终于把自己给坑了。 普六茹坚掌权之后,他并未急着登基称帝,而是以左大丞相的身份进行监国,然后对外宣称宇文赟因病驾崩,又停了正在修建的皇家园林,将因进谏而被宇文赟贬谪出京的官员陆续召回京城,并恢复名誉。 仅这两条,就收尽人心。 一朝天子一朝臣,普六茹坚的执政也意味着佛门与合欢宗的好日子远去。 合欢宗且不提,宫变当时,桑景行和元秀秀俱都不在京城,剩下那些人哪里会是晏无师和边沿梅的对手?自打宇文赟即位之后,浣月宗就开始隐姓埋名装孙子,到了如今终于苦尽甘来,边沿梅当下也不再隐忍,直接出击,将合欢宗分布在朝野内外的势力一网打尽。 雪庭禅师被晏无师废了武功之后,以蛊惑先帝,不行德政的罪名下狱,雪庭一倒,在帝都的佛门弟子也没了靠山,纷纷树倒猢狲散,寺庙陆续被官府查封,佛门弟子要么四散奔逃,要么向朝廷认罪投诚。 晏无师并没有对佛门赶尽杀绝的意思,他知道,儒释道在中原大地传承已久,如今早已深入人心,各有一帮忠实信徒,根基深厚,非人力所能消灭,顶多只会出现暂时势弱的局面,像宇文邕当年那等大规模轰轰烈烈的灭佛,杀了多少僧人,毁了多少寺庙,烧了多少佛门典籍,可他一死,照样春风吹又生。 所以浣月宗需要的,仅仅是当权者的支持与自己的话语权,而非消灭佛门。因为没了佛门,还有道门,儒门,永远消灭不绝。最好的办法,是几大势力互相维持平衡,谁也奈何不了谁,这样既不会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又是相对能够长久下去的一个办法。 他这种想法,正好与普六茹坚不谋而合,所以两人的合作十分愉快。 有感于晏无师和沈峤之功,普六茹坚不仅下令在京城建玄都观,封沈峤为玄都观通微元妙真人,还大方将与皇家有关的一些买卖交给浣月宗,甚至在将来设立三省六部制之后,也将工部尚书这一油水最多的官职,交给了浣月宗之人,有隋一代,始终与浣月宗保持了良好的合作关系,直到后来杨广翻脸无情,毁弃诺言。 这些都是后话了。 宫变之后的二月,上元灯节刚刚过去没多久,周帝宇文阐表示普六茹坚德高望重,乃明君之姿,而自己年幼无知,不配其位,宣布禅位于普六茹坚,普六茹坚三辞而受,于临光殿即皇帝位,定国号为隋,改元开皇,自称认祖归宗,换回杨氏汉姓,宣布大赦天下。 自此,新君即位,北方改朝换代,自晋灭而五胡入中原,数百年的风雨乱世,终将迎来新的一页。 对于平民百姓而言,朝堂风雨,宫闱□□都与他们无关,他们的要求很简单,唯丰衣足食而已。然而新朝气象,终究也带来了一些变化,别的不说,就大赦天下这一项,也足以令大家今年不必交税,日子也过得轻松一些。 手中余钱多了,脸上笑容自然也多了些。 起码沈峤一路走来,心中还是有所感触的。 “直至此刻,我才没有后悔自己当日所做的决定。” 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只因今日有庙会,许多人出门置办端午节要用的物事,五色丝线缠成的丝囊更挂满了街头巷尾各处小摊,端的是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 听见他的话,晏无师就笑道:“敢情阿峤心中一直忐忑不安。” 沈峤点点头,实话实说:“这些日子,我一直怕自己的掺和,会令得天下人迎来一名昏君,百姓的日子更加难过。” 二人路过一个摊子,听摊主吆喝得起劲,晏无师顺势扫了一眼,买下一只彩布缝制的布老虎,老虎上头系着挂绳,下头连着丝绦,憨态可掬,活灵活现。 晏无师将布老虎塞到沈峤手中。 沈峤莫名所以:“给我的?” 手里抓着软软的布老虎,左右摆弄,不由一笑:“倒也可爱。” 晏无师呵呵一笑,心说是啊,像你,大猫小猫都是猫,本座成日都在与猫为伍。 二人逛了会集市便回去,晏无师的少师府已经解封,杨坚更赐了爵位下来,如今改名为武国公府,晏无师便住在这里,沈峤的玄都观尚未建好,只能先客居于此。 管家见了晏无师,忙过来禀报,说是二郎君回来了,还带了个人,说是沈道长的师弟。 沈峤心下奇怪,待见了玉生烟和他一起过来的人,不由更是惊异:“四师弟?” 第 115 章 来者正是袁瑛。 话说沈峤落崖之后,虽然郁蔼一力弹压,但玄都山上仍免不了人心惶惶,袁瑛在祁凤阁诸弟子中排行第四,论心性武功,他都不是最出色的那个,所以一直以来在门派中,也充当着默默无闻的角色。郁蔼接掌玄都紫府之后,觉得他这个师弟胆子最小,兴不起什么风浪,也就没有将过多的关注放在袁瑛身上。 郁蔼与突厥人合作,接受太平玉阳主教真人的封号,这都不是什么秘密,彼时突厥势大,北方周齐二国,都要向其低头,郁蔼看出突厥人的勃勃野心,也想借助突厥之势恢复玄都山昔日风光,所以彼此过从甚密,甚至当日在吐谷浑王城外围攻晏无师一事,本身与玄都山的利益并无太多交集,但段文鸯提出邀请,郁蔼也同样插手帮忙。 但突厥对玄都山的规划不止于此,玄都山传承已久,在江湖上乃至道门之中,都有着非同凡响的影响力。若能将玄都山掌教变为己方傀儡,不仅意味着同时掌握了中原道门一股重要的力量,而且也掌握了玄都山几百年来的财富与武学典籍。 在突厥人看来,正因为没了祁凤阁的玄都山封闭山门日久,渐渐有些没落,沈峤业已远走,门派之中人心零散,不会再有第二个祁凤阁出现,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段文鸯在狐鹿估座下学艺,却因血统问题,身份远不如师弟昆邪来得高贵,他亟需一份偌大功劳来提升自己的地位,恰好与有心自立的□□厥尔伏可汗一拍即合,可惜事情发展与他们所预料的不符,郁蔼虽然接受了“太平玉阳主教真人”的封号,却不肯让突厥人插手教务,亦不肯让尔伏可汗派人进驻玄都山,双方的合作流于表面,无法深入下去。 眼看玄都山这样一大块肥肉摆在面前却不能下口,突厥人自然心有不甘。 而这些事情,袁瑛其实并不是很清楚,等到后来他离开玄都山,在前往青城山的半路上遇见正从试剑大会归来的玉生烟时,对方才陆续告诉他的。 在那之前,袁瑛感觉到门派日益沉郁的氛围,曾几次寻到三师兄郁蔼,提出寻找二师兄沈峤回来,重振门派,郁蔼温言安抚了他几次,教导年轻弟子之职交给袁瑛,袁瑛有感于郁蔼的信任与托付,只好暂且将此事放下。谁知平地生波,小师妹顾横波不告而别,私自下山,郁蔼大发雷霆,极为震怒,袁瑛却因顾横波临别给他的信上内容而震惊失言,心中对郁蔼已多了几分留意,正找机会暗中查探。 就在此时,玄都山一位长老私下找到袁瑛,话里话外表示愿意支持他取郁蔼而代之,袁瑛越想越是不对劲,又思及顾横波临走前留下的那封信,悄悄寻了个机会离开玄都山。 袁瑛从小到大鲜少出门,山上枯燥,他竟也耐得住寂寞,镇日不是练武就是看书,丝毫没有年轻人的活泼伶俐,连与他年龄相仿的顾横波都有些受不了,反倒更亲近沈峤一些。 他原本出身富户,却因幼时有些口吃毛病,兼且那户人家子弟众多,因而不被父母所喜,家中仆人看人下菜碟,跟着怠慢小郎君,袁瑛便是被带出门之后,因仆人疏忽而走失,继而遇见祁凤阁的,祁凤阁带他回到袁家交予袁瑛父母,对方看出祁凤阁是个会武功的道人,便顺水推舟请祁凤阁收袁瑛为徒。祁凤阁见袁瑛资质还算不错,也就答应了下来。 这些年,别说下山历练,袁瑛连袁家都只回过一次,他略显沉闷的性格,使其成为玄都山上最不惹人注目的存在之一,就连悄然离开玄都山这件事,也是几日之后才被人得知。 下山之后的袁瑛毫无经验,也不知何去何从,原想去找沈峤,却不知沈峤身在何方,据说青城山有试剑大会,他心想沈峤可能前往赴会,就一路打听往青城山而去,又因银钱带得不够,还饥一顿饱一顿。 谁知去晚了一步,他刚到山下,就陆续撞见从山上下来的人,袁瑛听说了试剑大会上发生的精彩,又听说沈峤被晏无师带走,他心里正发愁,然后就碰上了同样从山上下来的玉生烟。 袁瑛貌不惊人,装束形容也是路人一个,旁人很少会特地去注意他,偏偏玉生烟看见他听别人说到沈峤时,总会抬头去听,便注意上了,一问之下,袁瑛就自报家门,玉生烟才知道对方竟是沈峤的师弟。 沈峤听罢袁瑛讲述,神情陷入沉思,半晌问道:“暗示能扶持你当掌教的那个长老是谁?” 袁瑛:“是张本初张长老。” 玄都山传承至今,虽之前封闭山门已久,内部分支派系却不少,拿祁凤阁这一脉来说,应该就算是正统嫡支,所以得掌教之位,其余的长老,武功传承最远可以追溯至第二代掌教的同门师兄弟,大家虽然同属玄都紫府,彼此却都有一两门不外传的独门武功,所以严格算起来,玄都山的那些长老,大多与沈峤他们同一个辈分,也有一些比他们辈分大的,算是沈峤他们的师伯师叔,张本初就是其中一位。 沈峤:“那时候郁蔼之所以能顺利当上掌教,支持他的七位长老里头,想必也有张本初的一份了?” 袁瑛点点头:“是。” 沈峤:“那大师兄呢?你排行第四,他既找过你,应该也找过大师兄了?” 袁瑛有点茫然:“这,这我不晓得,我成日都,都在屋里看书,和,和练剑,要么就是,教,教那些弟子,练剑。” 说及此,他面露愧色:“二师兄,对,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不仅仅是因为他没能回答沈峤的问题,更是对之前沈峤落崖,自己却无法为他做什么而表达的歉意。 沈峤并未生气,反是像从前那样拍拍他的肩膀:“不用说对不起,你本性不喜与人争执,又很少出过远门,这次能够及时发现不妥,下山来找我,已经很好了。这么说,你在见过张本初之后,也没有去找郁蔼说明情况了?” 袁瑛有些脸红:“没,没有。先前五师妹告诉我,说他,他与你落崖的事有关,我就,就对他心怀戒备……” 沈峤微微一叹,未再多言。 晏无师的视线在沈峤搭着对方肩膀的那只手上停留片刻,懒懒道:“袁师弟既然来了,就在此处住下罢,看你一脸面黄肌瘦,就让厨下给你补补罢。” 沈峤看了他一眼,心道谁是你师弟啊,这话在喉咙转了一圈,但沈道长生性厚道,终是没有说出口。 玉生烟则目瞪口呆,他想到的不是自家面热心冷的师父忽然对袁瑛另眼相看,而是自己平白矮了袁瑛一辈。 这小结巴从哪儿借了那么大的脸面,竟让我家师尊称你为师弟,你竟还没有诚惶诚恐感激涕零? 袁瑛自然没有诚惶诚恐,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晏无师是谁,听得对方说让自己住下,忙转头去征询师兄的意思,可见平日里就是个尊师重道的乖孩子。 沈峤见他望向自己,笑道:“既然晏宗主诚意相邀,你就答应罢。” 袁瑛方才看见玉生烟向晏无师行礼,本也该想到晏无师身份,此时却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忙拱手道:“多谢晏宗主,那,那我就叨扰了!” 换作以往,莫说区区一个袁瑛,哪怕是十个袁瑛,晏无师都不会放在眼里,不过今非昔比,袁瑛顶着沈峤师弟的头衔,在他眼里终究是要与众不同一些。 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祁凤阁收徒实在是不拘一格,他座下五个徒弟,个个性情都不一样,像袁瑛这样木讷的更是少见。 待玉生烟郁闷地领着袁瑛去安顿之后,沈峤望着棋盘有些出神。 晏无师一眼就看出他心中所想:“你想去玄都山?” 沈峤收回心神:“是,我想回去看看。” 回去的心早已有之,只是先前功力不济,沈峤不想冒险,如今却不同,他的功力已然恢复得差不多,哪怕对上雪庭禅师这样级别的人物,亦有一战之力。 不管怎么说,玄都山总归是他长大的师门,就算沈峤无意于掌教之位,也不容许有人心怀不轨,妄图将他心中的净土毁于一旦。 张本初既然找上袁瑛,那就说明郁蔼已经不符合他的期望,双方必然发生过矛盾,而且他们的矛盾可能大到足以让张本初想要将郁蔼由掌教的位置上逐出,再结合浣月宗这边得到的消息,这其中若说没有外力的介入,沈峤是决然不信的。 晏无师:“也好,差不多是时候了,以你现在的武功,想把郁蔼剁成八块可能不行,一剑穿心应该还是可以的。” 沈峤有些无语:“我上去也未必就一定要杀人呀!” 能别动不动就说得这样血腥吗? 晏无师玩味一笑:“只怕由不得你,玄都山就像一块放在笼子里的肥肉,现在笼子有了缺口,眼馋已久的禽兽岂有不扑上去的道理?” 沈峤虽然不喜欢这种形容,但他也明白,对方是对的,这就是玄都山的现状,郁蔼的武功虽高,但面对内部,人往往会缺少防备,就像他当初一样。 晏无师:“其实我这边还收到一个消息,合欢宗在长安失掉大片势力之后,与突厥人走得很近。” 沈峤蹙眉:“你的意思是,合欢宗在玄都山的事情上也会插一手?” 晏无师:“那就不晓得了,你此行单枪匹马,不如我将座下弟子借一个给你助力,边沿梅和玉生烟,你想要哪个?” 沈峤:“这本是玄都山内部事务,怎好劳烦他们俩?” 晏无师故意道:“这么说,你是想本座亲自与你去了?” 沈峤是个实诚人,他本来没这个意思,反是被晏无师说得一愣。 没等回答,晏无师便笑道:“可惜这次不能如你所愿,上回与雪庭一战,我伤势依旧未好,去了也未必能帮上忙。” 他的伤势如何,上回沈峤已经亲自把过脉,是一清二楚的,此时听他这一说,不知怎的,心底反倒不确定起来。 “怎么过了这许久还未好?”他说着,一边伸出手去。 晏无师动也未动,维持着半靠在软枕上的姿势,竟也由着沈峤搭住手腕。 凝神片刻之后,沈峤面色微微一变:“怎会如此?” 第 116 章 沈峤本以为晏无师的伤势不重,过了这么些天,就算还未痊愈,也该好了大半了。 谁知道这一探脉,却发现对方气脉凝滞,血气不畅,隐隐有淤积之象,好像还比之前严重了几分。 难道雪庭的武功竟已到了“看似浮萍,实则入骨”的境界? 可如果雪庭武功到了这等境界,他又怎会败在晏无师手里,还让对方给废了武功? 晏无师捂着嘴咳嗽两声,为他解开谜团:“是我这些时日忙着打理浣月宗的事,要将先前被打散的势力慢慢收拢回来,所以没空疗伤,原没想到会如此严重的。” 沈峤蹙眉:“此事攸关身体,也是可以轻忽大意的?” 晏无师笑了一下,明显没当回事:“不打紧,不是什么要命的伤,回头三五日便可痊愈。” 沈峤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放在桌案上:“你我内功根基道魔相悖,我无法助你,但玄都山历代传下来的外伤良药不少,这是我根据其中一个方子,新近去药铺调配出来的,你若信得过,就先吃着,每日三丸,可减缓伤势。” 晏无师拿起瓷瓶,入手有点暖,还带着沈峤身上的体温。 他的拇指从细腻瓷瓶上摩挲而过,伴随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沈峤倒没多像,只当他心中多疑,不信自己,表面收下,回头却偷偷将药丢掉,那可就暴殄天物了,怎么说这里头也有不少珍贵药材,不知能救多少人,于是又补充道:“你若是不吃的话便还我,左右也不是什么重伤。” “为何不吃?”晏无师见他眼巴巴看着瓷瓶,心里好笑,偏偏不如他的愿,拔开塞子,倒出三粒放入口中,又拿过沈峤面前的梅饮,和着水咽下去。 “感觉胸口滞闷尽去,登时为之一清。”晏无师摸了摸胸口道。 沈峤:“……这又不是仙丹。” 晏无师哈哈一笑:“我是说那梅饮!听说修道之人连津液都能入药,梅饮方才你也喝过,难道不是有你的津液吗?” 面对此等下流口舌,沈峤还能说什么,饶是成日里听多了厚颜无耻的话,他白皙面容也禁不住浮上一抹浅红。 晏无师见他眼露羞恼之色,一言不发撑住桌面起身欲走,便按住他的手,笑道:“好好,是药管用,不是津液,你什么时候去调配的药丸,我怎么不晓得?” 沈峤板着脸:“难不成贫道事事都要向晏宗主汇报吗?” 晏无师:“自然是不用,不过我关心你么,怕你钱不够花,又怕你被人骗了。” 沈峤:“原来贫道在晏宗主心目中竟是这般愚钝。” 晏无师心道可不是么,不愚钝你能傻傻被我卖给桑景行还不知道,不过他面上仍是笑道:“那倒不是,你自下山之后,一日日长进,我是看在眼里的,现在又比从前聪明得多了。” 沈峤忍了又忍,忍不住道:“我看晏宗主这样,也不像身上有内伤的,再多说几句,说不定能好得更快!” 晏无师含笑:“那不行,少了沈道长这一味良药,注定是要好得慢些了。我听说,杨坚给你拨了一笔款子?” 沈峤:“不错,那笔款子是用于建玄都观的。” 晏无师:“这么说,你果真打算长留长安了?” 沈峤:“这倒说不好,我想先回玄都山看看,若能将玄都山的事情解决,往后玄都山要出世,在长安也算多了一个落足点。我观杨坚颇有雄主英才之姿,不是那等偏信偏听的昏聩君王,对道门也多有优容,说不定道门真能因此迎来一个崛起的契机。” 晏无师提醒他:“他这样做,不过是为了收拢人心。” 沈峤笑道:“我晓得,但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罢,我虽是道门中人,可也不敢说道门之中毫无败类,若能百家争鸣,反是天下百姓之幸事,也再不会出现君王为了一教利益而掠夺民产,以致民不聊生,杨坚受佛门影响颇深,却仍能对儒门与道门公平对待,在我看来,这才是一国之君的气度。最重要的是,玄都山若想入世,现在正是好时候。” 晏无师挑眉:“你不是对祁凤阁事事崇拜,怎么反在这件事上与他意见相悖?” 沈峤:“此一时,彼一时,先师在世时,并无这样的契机,他老人家若还活着,定也会赞同我的想法。” 晏无师:“噢,你这样一说,本座明白了。” 沈峤:“明白什么?” 晏无师:“你想做的事,就说祁凤阁会赞同,你不想做,就说遵从祁凤阁的遗命,反正他也死了,不会跳出来反驳你。” 他故意这样说,谁知沈峤没有恼羞成怒,反倒思忖片刻,微微一笑:“你这样说也没错。” 这一笑之间,目光流转,辉华熠熠,直如满室生光,连晏无师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都禁不住定了一定。 沈峤:“先师是再通达不过的人,定能理解我的想法。” 晏无师挑眉,对他开口闭口都是师父好十分不以为然,不过他自诩气量宽宏,自然不会去跟一个死人计较。 由此也可看出,沈峤虽然性子正派,却绝不是被规矩束缚的人,这正是当初祁凤阁从五个弟子中最终选择沈峤作为自己衣钵传人的原因。 晏无师:“你既然接受了朝廷的敕封,哪怕实际上不必听从调令,名义上也算是与朝廷有了关系,既然如此,玄都山的事也不算完全是你个人的事,以浣月宗如今和隋朝的关系,若杨坚知道你要去玄都山,就算我不说,他也会开口请我帮忙,此行我就让边沿梅跟着你罢,他行事圆滑些,总会对你有些助益。” 他说了这一层的缘故,沈峤便也不再推辞,点点头道:“那就多谢了。” 说罢,沈峤迟疑片刻,又道:“你受了伤,这些时日还是静养为好。” 就不要没事到处蹦跶个不停了。 晏无师笑容加深:“阿峤,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沈峤:“不是。” 晏无师:“你说谎。” 沈峤:“……”那你问我作甚? 晏无师叹了口气:“虽然我很感动,不过注定是要辜负你的期望了,你莫忘了,老秃驴还在等我料理,怎么说人家也曾是堂堂周朝国师,佛门领袖,我怎好冷落他太久?” 我看你好意思得很,沈峤心道,他捕捉到对方话语里的关键词:“你想杀了他?” 晏无师懒懒道:“本座要用他去换一桩天大的好处。” 什么天大的好处,他不肯说,沈峤也知问不出来,便不再问。 过了几日,听说沈峤准备回玄都山,袁瑛十分高兴,跑来问沈峤什么时候启程。 沈峤却不准备带他走,因为玄都观还在建,需要有人看着,袁瑛无疑是最佳人选。 袁瑛听见沈峤安排,一张脸登时从欣喜万分滑落到颓废失望,明显得让人不忍。 沈峤见状奇怪:“四师弟,你有这么想回玄都山吗?” “不,不是的。”袁瑛有苦难言,这几天玉生烟有事没事就耍着他玩儿,袁瑛说又说不过人家,武功倒是比人家强,可玉生烟没有动手,袁瑛是个老实孩子,总不能先动手打人,又想到自己人在屋檐下,觉得不能让二师兄为难,便都一一忍下来,心里早就将玉生烟列为头等麻烦人物,远远见了就避开。 沈峤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一心修道,不介外事,但这次修建玄都观一事,除了你之外,我也没想到更合适的人选了,我争取尽快回来,只能先劳烦你帮帮忙了。” 袁瑛忙道:“二师兄你,你尽管去罢,我一定日日去那里看着,必不叫你,你操心。” 沈峤:“谢谢你,阿瑛。” 袁瑛:“二师兄你,你别说这些话,我们同在师尊门下,我却是最,最没用的一个,从来都帮不上什么忙,我心里一直很,很不好受,难得你肯让我做点事,我巴不得呢!” 许久不见,这位一向恨不得能躲在人后的四师弟也懂事了,沈峤很欣慰。 待他将诸事安排妥当,晏无师已先他一步离开长安,而在晏无师之后,沈峤与边沿梅也启程往玄都山而去。 边沿梅是个很有趣的人,他做事有趣,说话也有趣,但进退又很有分寸,断不至于像晏无师那样常常玩脱了惹得沈峤恼羞成怒,与这样一个人同行,自然是一件如沐春风的事情,更何况沈峤本来就不难相处,对别人而言,沈峤也是一个很好的同伴,他不爱出风头,愿意耐心倾听别人的话,遇到危险则能成为最可靠的助力,任谁都希望有个这样的朋友。 边沿梅与沈峤交往不多,不过他多在朝堂上行走,对人心有种几近敏锐的洞察力,像沈峤这种不会背叛朋友的人,他自然是愿意与之为友的,正所谓多一个朋友就多一条退路,虽说边沿梅是晏无师一手教导出来的,本质与自家师父没差多少,不过比起其师,他又多了几分圆滑,加上边沿梅察知晏无师心思,一路上有意交好,故而两人自然相处愉快。 二人身怀轻功,又有良驹相佐,此去若日夜兼程,不过三五日工夫,若是日行夜歇,也是十来日而已,如果沈峤独自上路,日夜兼程倒也无妨,但有边沿梅同行,他自然不能勉强人家陪着自己赶路。 如此过了十来日,两人方才来到玄都山脚下的玄都镇。 边沿梅见镇子热闹,不由笑道:“这两年玄都镇是越发繁华了,几年前我也曾来过一回,只记得那会儿人口还要更少一些。” 沈峤也是许久没来,四下看了好几眼:“是啊,青山不变,物是人非!” 他自小在山上长大,对玄都镇也是熟悉得很,自然比边沿梅更有感慨。 此时两人正坐在茶寮歇息吃茶,边上伙计闻听此语,便凑过来插了一句:“这样的热闹怕是不长久咯!” 沈峤:“此话怎讲?” 伙计:“哎,二位想必也知道,山下这些田地都是玄都山上道长们的,从前几位掌教体恤我们生活不易,佃租收得很少,我们心里也是感激的,若非如此,也没有玄都镇这一日日的繁华热闹,可不知道新近这位掌教是怎么想的,前几日忽然说要提今年的租子,还将数目提得很高,我们哪里受得了啊,连在此地经营客栈食肆,哪怕是像我们这样的茶寮也得交租子,若再这样下去,谁还敢做买卖?我们东家说了,做完这个月,就收拾收拾回老家了!” 沈峤:“新近这位掌教?是郁蔼吗?” 伙计摇摇头:“好像不姓郁罢,据说是上个月才当的掌教,从前还是祁真人门下的大弟子……” 沈峤:“谭?” 伙计:“对对对,正是姓谭!” 沈峤与边沿梅相视一眼。 “可我听说原来不是郁掌教吗,怎么又变成了谭掌教?”沈峤压下心中万丈惊澜。 伙计挠挠头:“那小人可就不晓得了!” 说了几句闲话,见又有客人进来吃茶,他赶紧撂下这边过去招呼。 沈峤慢慢皱起眉头:“怎么会是大师兄当了掌教,郁蔼呢?” 边沿梅道:“我们是上个月底出发的,到了这里正好是月初,一路上错过消息也是有可能的,回头找人问问,沈道长先不必着急,等问明情况,我们再上山也不迟。” 沈峤:“也好。” 既是要弄清情况,二人就得先找个地方住下,驿馆商栈,素来都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边沿梅对此轻车熟路,他带着沈峤进了一间规模中上,不大不小的客栈,又对沈峤道:“那些商贾和江湖中人都有一个特点,除非是世家高门出身的,否则断不会去太好的地方,反倒是这种环境,不好不坏,是最多人会选的,在这里打听消息最好不过。” 沈峤自然没有异议,点头表示赞同。 玄都紫府怎么说也是道门大派,自从郁蔼宣布重开山门之后,陆陆续续都有不少年轻人求到这里来拜师学艺,这些人有的长辈是江湖人,但到他们这一代却没落了,有的则是听多了武侠掌故,一心向往刀光剑影的人,其中不乏资质不错的,但他们毫不例外,都不会是什么豪门出身,因为如果是高门子弟,家族自然会为他们安排更好的路,没有必要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求师。 不过正如边沿梅所说,他们因此会选择这种不好不坏的客栈作为落脚点。 一楼大厅人声嘈杂,边沈二人进去,寻了个位置坐下。 正巧旁边也坐了几个带着刀剑的年轻人,无须他们多加打听,对方已经开始说起新近江湖上发生的事情。 有一人便道:“你们听说了吗,浣月宗宗主向狐鹿估下了战书!” 沈峤刚要去拿杯子,闻言心头不由一震,动作也跟着顿住。 第 117 章 没见过狐鹿估身手的人,乍听见这句话,兴许还不会觉得怎样,因为在他们看来,能够在当时五大高手围攻下安然无恙的晏无师,的确有那样的实力和底气与狐鹿估叫板。 所以这一句话刚出来,就像是油锅里进了一滴水,周围登时沸腾起来,许多人脸上都带着惊讶或兴奋之色,纷纷细加询问。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就是几天前啊,话说晏宗主一封战书下到狐鹿估跟前,狐鹿估原本还在吃饭,吓得他当即就跳了起来,差点噎死!” “……说得好像你就在旁边看见似的,狐鹿估又是谁?” “你连狐鹿估都不晓得?那祁凤阁你晓不晓得?” “废话,不晓得我能来玄都山拜师吗!” “那你怎么会没听过狐鹿估,二十多年前祁凤阁与突厥上师狐鹿估交手,逼他立下二十年不入中原的誓言,前阵子青城山试剑大会,狐鹿估一出手就把沈峤给放倒了,许多人都说,琉璃宫虽然没有公布天下第一的人选,但狐鹿估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呢,晏无师肯定是心中不服,才会给他下战书的!” “哎,别提了,试剑大会我本来想去的,就是家里老娘不让,非说很危险,这回来玄都山拜师,还是我跟我爹打好商量,让我爹拖住我娘,我这才能跑出来的……” 七嘴八舌逐渐成为耳边杂音,沈峤脑海里依旧停留着方才那句话,直到边沿梅将杯子塞入他手中,他这才发觉自己从方才开始就维持了一个动作没变过。 “多谢。”沈峤接过杯子,里头已经倒了些青竹汁。“临走之前,晏宗主可曾向你提过这件事?” 刚说完,他便觉得这话问得有些多余,以晏无师的性子,做事经常出人意表,哪怕他爹妈还在世,都未必能料到,更别说徒弟了。 谁知边沿梅的答案更是出人意料:“下战书的事的确是真的。” 沈峤愕然:“他不是还有伤在身吗?” 边沿梅沉吟片刻:“此事我倒是略知一二内情,师尊并非心血来潮,故作惊人之举,而是事出有因。” 沈峤:“愿闻其详。” 边沿梅:“听说在青城山时,狐鹿估便与你交过手。” 沈峤颔首:“不错,狐鹿估闭关二十载复出,功力更胜往昔,以我现在的武功,要与他战个平手,恐怕也有些困难。” 他向来实诚,认为胜即是胜,败即是败,并不以战败而觉得难以启齿,哪怕敌人厉害,也是有一说一,绝不浮夸粉饰。 边沿梅:“那以沈道长之见,若师尊与狐鹿估对上,胜算又有几何?” 沈峤皱眉想了一会儿,斟酌道:“若他没有受伤,兴许是五五之数罢。” 但这得建立在晏无师状态良好,内力充沛,半点伤势也没有的基础上。 边沿梅闻言,脸上也露出担忧之色,良久方道:“玄都山之事,少不了突厥人插手,你杀了昆邪,狐鹿估定不肯善罢甘休,说不定会不顾高手之尊亲自参与,有师尊这一封战书,狐鹿估必然无暇旁顾,也能为沈道长减少一些阻力。” 沈峤愣住了。 他想过许多可能性,其中最接近他认为正确答案的,莫过于晏无师想要冲击天下第一的宝座,但沈峤没有想到,真正的答案竟是这一个。 边沿梅见状,露出自嘲表情:“沈道长可是不信?也难怪,我们魔门中人素来自私自利,特立独行,几曾有过为别人付出的时候?” 沈峤轻轻一叹:“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莫要误会。” 可他不能说自己从未如此想过。 边沿梅:“其实不止于此,师尊之所以留着雪庭的性命,乃是想将对方带去天台宗,换取最后一册《朱阳策》。” 沈峤又是微微一怔。 《朱阳策》共五卷,只有一卷与魔门武功相关,那一卷晏无师已经看过,他如今的魔心破绽也已弥补完好,剩下的那一卷对他来说用处并不大,甚至几乎没有用处,那么他想得到天台宗保存的那一卷《朱阳策》目的何在,就不难猜出来了。 以沈峤的聪明,自然也想到了答案。 沈峤:“听说雪庭早年与天台宗师门宗旨相悖,故而在其师坐化之后,便离开师门,自立门户,天台宗如何肯为雪庭交换《朱阳策》残卷?” 边沿梅:“天台宗视雪庭为叛徒,师尊留其性命,令天台宗自行处置,对方必要领师尊的情面,残卷正本自然拿不到,誊抄副本应该还是可以的。” 沈峤叹道:“晏宗主用心良苦。” 若说他内心一点震动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边沿梅也明白,对方即便心中再震撼,也没有必要对自己来表达,所以他并未刻意停顿太久,很快接下去道:“沈道长不必担心,师尊的伤势并不严重,与狐鹿估一战约定在半个月之后,这段时间足够让师尊养伤了。” 一个能够在塞外闭关二十年不问世事的人,注定不会对世俗有过多的野心,狐鹿估也是如此,虽然他的身份和地位决定他不可能与突厥的动向完全割裂开来,但他首先还是一个武人,所以在他看来,晏无师的战书肯定比玄都山一行吸引力更大,半个月不长不短,他选择了赴约,就不会再分心管玄都山的事情。 这些前因后果,沈峤只要稍稍一想,就能明白。 若晏无师当着他的面一一点明,他也许会感动,也许会婉拒,但受到的震撼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大。 尽管就算没有沈峤,晏无师以后也会难以避免与狐鹿估交上手,但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他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下战书,毫无疑问大半原因出自沈峤这里。 一个原本薄情自私的人,却做了世间多情人也未必能做到的事情,如何能不令人动容? 边沿梅不着痕迹观察沈峤的反应,发现对方完全沉默下来,心说不会是感动傻了罢:“沈道长?” 沈峤却没有他想象中那种感动得涕泪横流的反应,先前一开始的沉默之后,倒是显得很冷静:“不管如何,我们已经身在这里了,你师尊如此鼎力相助,我若不先将这里的事情解决,又怎好意思去见他?” 边沿梅点点头:“回头先找个人问问山上的情况,明日再上山罢。” 沈峤:“也好。” 他们风采不俗,尤其沈峤还身背长剑,穿着道服,很快引来旁边年轻人的注意,方才大声议论的那几个人,其中一个便大着胆子前来搭讪:“敢问这位道长可是出自玄都紫府门下?” 沈峤本想寻机找个从山上下来的弟子问个明白,此时看见他们,反是生出一个主意:“不是,贫道山乔子,此行上山访友,几位小友呢?” 听他说不是,那人有些失望,不过自己主动上前问询,也不好就此撂开:“我等是前来拜师的,在下段缨,这两位是我的朋友,章潮和钟伯敬。” 三人向沈峤与边沿梅见礼,沈峤颔首致意,略略抬手还了一礼。 段缨倒也罢了,另外两人见这道人仅是点头抬手敷衍,连起身也无,心中便有不悦。 其实以沈峤的身份,别说抬手还礼,就是一动不动,都没人能说什么。 段缨问:“山乔子道长既然是上山访友,想必与玄都山诸位真人是认识的罢?我们久慕玄都紫府风采,想拜入玄都门下,听说玄都山每年只春分秋分两次收徒,我们这回来得却不凑巧,不知能否请山乔子道长代为引荐?” 他这一问,两个同伴也都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沈峤。 沈峤哈哈一笑:“其实我相熟的并非掌教长老,而是山上的烧火道人,却是没法帮到你们。” 见他们露出失望神色,他又道:“不过每隔五日,都会有道人下山采买,这客栈旁边有个卖点心的糕点铺,是山上道长们最喜欢光顾的,你们且留意一下,说不定很快就能遇见。” 听他这样说,段缨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若是真的,那可要多谢道长告知了。” 沈峤摆摆手:“那倒不必客气,若你们能入玄都山门下,贫道也算是多了三个玄都山的朋友,岂非与有荣焉?” 段缨觉得这道长生得好,说话更是和气,当下大有好感,又说了不少感谢的话,倒和对方聊起不少道门的典籍,直到钟伯敬他们催促,方才与沈峤告别。 边沿梅方才一直冷眼旁观,这时候才开口道:“那个章潮倒还资质不错,另外两个只是平平。” 沈峤笑了笑,没说话。 其实那三个人里头,他反倒更喜欢段缨一些,不是因为方才与他说话最多,而是段缨在不知道他们身份的情况下,仍能以礼相待,相比其他两人,就显得沉稳温厚许多。一个人的资质固然重要,但武德更加重要,若是要让沈峤来选,他宁愿舍弃资质更好的章潮,而就比较平庸的段缨。 当晚,沈峤与边沿梅就在客栈里落脚,好巧不巧,段缨三人的房间离他们很近。 三人听了沈峤的话,隔日一大早就在糕点铺守着,果不其然,他们并没有等太久,两名年轻道人来到糕点铺,一看就是从玄都山上下来的。 段缨等人大喜过望,连忙上前表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请求道人能够带他们上山拜师。 谁知对方却拒绝了:“玄都山每年只有春分秋分两日收徒,你们来得不是时候,等下回罢。” 段缨恳求:“两位道长,我们心慕玄都山已久,也愿意吃苦,哪怕是能拜入门下成为俗家记名弟子也好,还请道长成全!” 年纪稍长一点的那名道人倒是好说话些,对他们道:“玄都山最近有些事情,上头的真人都忙,不会有闲心收徒的,你们的确来得不是时候,不如去青城山碰碰运气。” 玄都山离青城山绝不是隔壁两座山,抬步就能走过去的距离,段缨他们一听,脸色都快挤出苦汁了。 他们又再三请求,奈何对方不肯动摇,段缨等人只好失望而去。 “哎,云畅师弟,你又何必把话说得这样坚决,说不定我们回去禀明一番,师尊他老人家也是愿意收的呢?”年长些的道人道。 “现在山上正是多事之秋,师尊摆明不愿意掺和,哪里还会在这个时候收什么徒啊!” “那要不让他们去找代掌教?我看他们挺可怜的。” “代掌教也没那个闲心罢,听说合欢宗的人不日便要到了,谁知到时候他这代掌教位置还能不能保住?” “云畅师弟,说话别这么刻薄啊……” “怕甚,又没人听见,要我说,还是沈掌教在的时候好,大家和和气气的,不像现在,你怀疑我,我怀疑你,还有没有个安生日子了?”被称作云畅师弟的年轻道人撇撇嘴。 然而下一刻,他的表情立马变成了惊吓。 “沈……沈掌教?”口舌素来灵便的云畅看着眼前之人,直接吓成了结巴。 第 118 章 两名道人瞠目结舌如同白日见鬼,沈峤却没有将他们惊吓住的得意。 “小云畅,许久不见,你还长高了不少。”他的视线又移向另外一人,神色一如从前温和,几乎毫无变化,“乐安的武功也有所精进,方才我还未出现,你便有所察觉了。” 乐安与云畅对视一眼,片刻的慌手慌脚之后,他们赶忙行礼:“见过沈师叔,沈师叔安好!” 沈峤:“你们师父还好吗?” 乐安:“有劳师叔垂询,师父身体尚好,自从师叔您下山之后,他老人家还时常说起您,若知道您平安无事,他一定高兴得很。” 他们俩的师父虽然与沈峤同辈,年纪却大上许多,在玄都山上一直专心修炼,很少过问门派俗务,晚年才收了这么两个弟子。 沈峤:“我也很是挂念刘师兄,正要上山去向他问好。” 听见他这句话,两个年轻道人登时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反应。 云畅喜上眉梢,乐安则隐露忧色。 将他们的神情变化都收入眼底,沈峤故意道:“怎么,你们不与我一起回去吗?” 云畅快言快语,没等乐安说话,就已经开口:“沈师叔若肯回去,我们是再高兴不过的了!” 沈峤笑道:“可我看你乐安师兄并不如何高兴啊?” 乐安忙拱手道:“沈师叔言重了,只因如今郁掌教下落不明,情势有些混乱,我们不愿卷入其中,本也打算下山来避避风头的。”谁知还遇上了您。 当初沈峤与昆邪一战,战败落崖之后,在那很长一段时间里,江湖流言纷纷扰扰,只言片语传回玄都山去,连带沈峤的声誉也大受影响,尽管众人嘴上不说,但心里难免都觉得沈掌教输给昆邪,致使玄都山地位一落千丈,大大丢了玄都山的脸面,这种态度使得后来郁蔼当上掌教,也没多少人反对,大家都觉得郁蔼有手段有能耐,也许真能带领玄都山走向复兴。 但乐安与云畅的师父当时并不看好郁蔼,严令他们不得掺和门派内务,他们这一支师徒三人形同游离于众人视线之外,存在感极弱,乐、云二人年纪还轻,跃跃欲试,虽然听了师父的命令,心里难免有些微词,谁知后面的发展令人出乎意料,也证明了他们师父的正确,郁蔼在与突厥人合作的事情上遇到了瓶颈,而此时中原形势早已瞬息万变,当北方改朝换代,以隋代周之后,突厥人对中原的控制正在逐步减弱,玄都山的地位越来越尴尬。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掌教郁蔼忽然在一夜之间失踪,玄都山群龙无首,祁凤阁大弟子谭元春暂代掌教之位,但谭元春之前虽是长老,性格却不大压得住人,是以玄都山上也有人提出异议,其中又以长老刘阅反对得最厉害,双方暗中角力,难免就要拉拢势力。 乐安他们的师父以闭关为借口不见外人,但乐安和云畅却几次被人找上门来,实在烦不胜烦,便设法与其他人交换了差事,负责下山来采买,实则为了躲个清静。 听罢前因后果,沈峤沉默片刻:“郁蔼身为掌教,武功也是不凡,又在玄都山上,缘何会在一夜之间失踪,你们可曾听见过什么风声?” 二人俱是摇头:“师父有令,我们年纪还小,门派里的事务一律不准参与,不过就在郁师叔失踪的前几日,突厥来使上山,据说是要让我们做什么事,却被郁师叔拒绝了,双方不欢而散,所以许多人都说郁师叔的失踪与突厥人有关呢!” 这倒与之前袁瑛说的对上大半了。 沈峤又问:“那天的突厥来使是谁,你们可认得?” 乐安云畅都说不认识。 话已至此,两个年轻弟子知道得不多,已经无甚可问了,沈峤道:“我欲上山一趟,你们是随我一起,还是先留在山下?” 两人面面相觑,云畅道:“沈师叔,我们与您一同上山罢,免得您吃亏!” 乐安来不及捂住云畅的嘴,只好不吭声,算是默认师弟的话。 沈峤笑了笑,云畅虽然口快些,却胜在心性爽直,乐安略略怕事,但也不坏,否则应该出声拒绝了。 “算了,你们好不容易逮着空闲下山来玩,还是留在山下好好玩罢,过两日再回去也不迟。” 乐安看出沈峤此次上山必然不能善了,说不定是要重夺掌教之位,这就势必需要长老们的支持,原以为沈峤定要拉他们上山,借此让师父站队,谁知沈峤提也未提,完全是他们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如今掌教之位没有定下来,玄都山就一日不能得到安宁,沈师叔,只有您才是祁真人亲自指定的掌教。”沈峤这样爽快,乐安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些话来表明自己的立场。 言下之意,他们虽然不会掺和,但如果一定要支持一位的话,肯定会选择沈峤。 他这点心眼在沈峤面前实在有些不够看,不过跟一个少年人斤斤计较显然不是沈峤的作风。 “多谢。”他拍拍乐安的肩膀,“在山下别顽皮闯祸,早些回去。” 语气寻常,仿佛平日叮嘱一般,不知道的还当沈峤只是上山去踏青。 两个少年道人看着沈峤边沿梅远去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儿呆,云畅忽然道:“师兄,我们方才本该与沈师叔一道上山才是的!上回师尊话里话外,都对当日没有挺身而出为沈师叔说话而自责,他老人家若看见我们推诿畏缩不前,恐怕不会高兴。” 乐安:“刘长老现在那么想当掌教,只怕不会轻易让位给沈师叔,你焉知沈师叔这次上山,最后结局如何,万一我们跟上去,被人误会我们与沈师叔一派,岂非连累了师父?” 云畅垂头丧气:“哎,我总觉得我们有些不厚道了。” 乐安终究不忍见师弟失望:“要不我们偷偷跟在后面?” 云畅:“也好啊!” 却说那头沈峤与边沿梅一路上山,值守弟子看见他,无不露出乐安云畅一般无二的反应——仿佛光天化日之下见了鬼,先是张口结舌,面色惊恐,大部分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沈峤二人上山,不敢上前拦阻,但依旧有小部分人挡住沈峤去路,还很不客气道:“玄都山弃徒,焉敢贸然闯山!” 沈峤认得他,此人仿佛是长老刘阅的记名弟子:“娄量,怎么几年过去,你还在这里守山?” 这句话说得甚是温和,如平常问候,却一语戳中对方软肋,娄量立时脸色涨红,也不知是羞是恼:“你,你……沈峤你这个无礼狂徒,今日玄都山,哪里还有你的立足之地!” 沈峤微微一笑:“你说得不错,我这样贸然上山,是显得唐突了些,怎么也得有个引路人才行,我看你就挺合适的。” 说罢,他伸手搭上娄量的肩膀。 娄量明明看着对方速度不快,也无甚花样招式可言,自己却来不及反应,就被控制住,而且感觉从肩膀处传来一阵剧痛,竟半分也挣脱不开,一时悚然变色。 自打玄都山重开山门之后,消息已经不如以往那般闭塞滞后,沈峤在外头的行事也时不时传入众弟子耳中,可毕竟闻名不如见面,他们就算听说了一百次沈峤如何厉害的传言,也不如自己亲眼瞧见。 娄量也不是傻子,马上明白自己这是送上门作筏子了,赶紧服了软:“沈师叔饶命,弟子也是奉命在此值守,不许任何人上山,绝非对师叔不敬!” 沈峤眉梢一动:“不许任何人上山?可是山上有什么事发生?” 娄量自是知无不言,不敢有半点隐瞒:“是,众长老正在山上开会商讨接任掌教人选。” 沈峤:“长老们都来齐了?” 娄量:“只有刘长老在闭关,所以缺席了。” 他口中的刘长老,正是乐安云畅的师父。 有这么一个怕事的师父,也难怪徒弟也如此。边沿梅虽冷眼旁观不发一言,心中却不屑道。 沈峤想的则是:玄都山几代以来封闭山门的恶果终于一一浮出水面,长久的封闭使得人心也跟着封闭,有郁蔼这样野心勃勃的,自然也有刘长老这样被封闭养小了胆子,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哲保身的。 “那正好,我也该上去听听。” 娄量忙道:“我给师叔带路!” 实际上就算他不想带也不行,明明那样雪白修长的一只手,却像铁钳一样牢牢握住他的肩膀,娄量吃痛不已,却不敢表露分毫,脚下加快了步伐,一面还很识趣地向沈峤介绍起山上情况。 旁人看见娄量吃瘪,哪里还敢上前硬拦,纷纷让路两侧,由得沈峤三人上去。 这倒也不全是为沈峤的武功所震慑,之前沈峤还是掌教的时候,对众弟子便极好,对公赏罚分明,私底下也不摆架子,许多弟子都很崇拜敬重他,直到半步峰一战之后,郁蔼联合派中长老强力上位,令所有人措手不及之余,许多弟子虽然不敢以下犯上,但心里难免会有自己的想法,现在看见沈峤重新回来,不少人眼里甚至露出欢欣之色。 娄量将这些目光收入眼底,心下有了计量,对沈峤低声道:“沈师叔,弟子知道您此番回来,必是要讨个公道,我师父其实向来对玄都山忠心耿耿,只因不满谭长老能力平平还要代掌教之位,方才会极力反对,弟子斗胆,想请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不要与他计较,行么?” 此人虽然莽撞冒失,倒还有一点良心。沈峤微微一笑:“我若非要计较呢?” 娄量语塞,他混了这么多年还是记名弟子,究其原因除了资质一般以外,还因为他师父刘阅是个以貌取人的人,对长相不好的人一律拒之门外,娄量生得一般,自然也就少了份运道,可因为他已经是刘阅的记名弟子,又不能拜入其他长老门下,娄量因此别提多郁闷了,他心想自己反正说了这么一句,也算仁至义尽了,沈师叔想要如何,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有娄量带路,沈边二人一路再无阻碍,有些是在半步峰一战之后才收进来的弟子,并不认得沈峤,见到娄量还打招呼:“娄师兄,上头不是有命令,说不准闲杂人等上山吗?” 娄量面色肃然:“谁说这是闲杂人等,这是我派沈师叔,特地赶回来与会的!” 别人被他唬得一愣一愣,没怎么问就放行了,也省得沈峤再动手。 这么一看,娄量还是挺有用处。 看着娄量他们离去,方才拦路的弟子一脸迷茫问同伴:“咱们门派里好像没有一位姓沈的师叔啊?” 同伴绞尽脑汁,灵光一闪:“姓沈……会不会是那位,沈峤?!” 两人恍然大悟,继而相顾变色,但这会儿工夫,对方早就走远了,哪里还来得及拦住。 沈峤与娄量一路来到三清殿门口不远,正好听见里头传来一声断喝:“谭元春!先前你暂代掌教,是因为郁掌教失踪之后,门派俗务得有个人打理,我们方才没有异议,可代掌教与掌教毕竟不同,论武功,你非玄都山第一,在江湖更排不上什么名号,凭什么这个掌教之位要由你来坐!” 娄量面露尴尬,只因这声音正是出自他师父刘阅的。 因今日商议内容十分重要,且在座诸位都是玄都山长老,自觉武功尚可,所以并未让弟子在门外看守,是以沈峤三人走得近些,一时也还无人发觉。 相较之下,回答他的人,语调却要平和多了,且不愠不火,似乎并不因此生气:“刘长老,有话好好说,大家这不是正在商议吗?我虽不才,在各位长老中,资历也最浅,但我明白,大家之所以推举我,非因我武功最高,而是因为我常年打理庶务,比较熟悉,说到底,这谁当掌教,并不打紧,重要的是,能够为玄都紫府做些事,你说对不对?” 刘阅冷笑:“照你这样说,掌教武功高不高,其实不打紧了,只要熟悉庶务便可?我座下记名弟子娄量,日日与俗务打交道,岂非更加合适?” 他这样一说,非但娄量在外头无地自容,连门外的谭元春也微露不悦。 刘阅:“谭师弟,做人还是要有些自知之明才好,祁真人当年为何舍你这个名正言顺的大弟子,而对沈掌教青眼有加,难道不正是因为你资质平庸吗?若非要选你,那我宁可去请沈师弟回来,听说沈师弟武功精进,早已今非昔比,他又曾当过掌教,怎么说也比你来得合适罢?” 听到这里,沈峤不再沉默,举步走了进去:“多谢刘长老抬爱。” 众人谁也没料到沈峤竟然无声无息出现在外头,又无声无息走了进来,大殿之内竟出现诡异的静谧。 片刻之后,谭元春起身迎过来,脸上带着惊喜之色:“二师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峤:“刚刚上山,听说各位在商议掌教一事,便过来了,没有打扰诸位罢?” 众人或多或少,都露出尴尬的神情。 沈峤落崖之后,郁蔼窃取掌教之位,细论起来是名不正言不顺,但当时他联合长老,强势上位,谁也说不出个不字,当然,那时候各人心里肯定也有各自的心思,但实际上沈峤依旧还是玄都紫府的人,郁蔼现在失踪,沈峤回来,掌教之位,也没人能与他抢。 别的不说,祁凤阁的山河同悲剑还在人家背上背着呢! 刘阅最先反应过来,抢在别人面前道:“沈师弟既然回来就好了,如今郁蔼失踪,玄都山群龙无首,正盼着有个人能作主,你一回来,我们就都有主心骨了!” 谭元春也笑道:“是啊,阿峤,你回来就好,可要先歇一歇再说话?” 对上他关切的眼神,沈峤婉拒:“多谢大师兄,我们已在山下歇过,我听说郁蔼出事了?” 谭元春:“是,郁师弟前些日子忽然失踪,原本前一夜还好好的,隔日起来忽然就不见了踪影,我们找遍了玄都山都不见他。” 他的话停住,视线移向沈峤身后的边沿梅,疑惑道:“这位是?” 沈峤并没有隐瞒的意图:“这位是浣月宗晏宗主弟子,边沿梅边道友。”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俱都看向边沿梅,后者也没有露出丝毫窘迫局促,反是大大方方任由别人打量。 谭元春先是讶然,而后沉痛:“那日在山上,你被晏宗主带走,我来不及拦阻,是师兄无用,没想到你竟还与魔门中人厮混在一起!” 沈峤面不改色:“师兄言重了,厮混二字,沈峤担当不起,师兄当日亲眼所见,我差点被郁蔼所擒,幸得晏宗主所救,事后你却没有去寻我么?” 谭元春微微一叹:“阿峤,你别生大师兄的气,那时候玄都山为郁蔼所把持,我哪里有能耐发动弟子去寻你?” 沈峤淡淡道:“连袁瑛与横波都能舍弃一切下山来寻我,倒是我高看大师兄了。” 谭元春:“阿峤,我知道你心里有气……” “大师兄,”沈峤截断他的话:“在大家心里,你素来是老好人,对谁都好,所以我们师兄弟几个,个个都很爱戴你,可好人不等于没有原则底线,你被郁蔼蒙蔽,迫于无奈,这我不怪你,可那一日,我明明当着你的面,将郁蔼下毒害我一事告知,你哪怕不相信,事后也总该调查一下罢?可是,连袁瑛和横波他们当日没有亲耳听见这件事的人,都肯相信我,你我久别重逢,你非但不询问此事,反倒又以浣月宗来质疑我的品行,实在令我心寒!” 谭元春终于变色:“你这是何意?” 就在这个时候,值守弟子慌慌张张闯了进来,身上犹沾血迹:“不好了,各位长老,合欢宗的人闯上山了,还有,还有突厥人!” 第 119 章 众人闻之变色,长老连善道:“前阵子突厥人就曾上山来,说希望玄都山与突厥结为盟友,被郁掌……”他顺嘴想说掌教二字,看了沈峤一眼,又改口道:“被郁师弟一口回绝,想来他们并不甘心,此番又联合合欢宗的人,想趁着我们掌教人选未定,上山来找麻烦了!” 沈峤道:“突厥没能入主中原,他们与玄都山之间还隔了个周朝,想要直接控制玄都山是不成了,恐怕也只有与合欢宗合作了。” 刘阅没等谭元春说话,趁机道:“那依沈师弟所言,我们该如何应对?” 沈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旁人却没法像他这样云淡风轻。 谭元春:“他们已经杀上山来,摆明来者不善,我们若龟缩于此,反倒令外面弟子遭殃,此时自当拿出担当,出面迎敌才是。” 他这一说,众人自然没有意见,方才如何争执,那毕竟是玄都山内部事务,此时既然有外敌侵犯,那自然应该一致对外。 沈峤也无意在这种细节上一较长短,便跟在其他人后面走了出去。 这时对方一行人浩浩荡荡,也正好上得山来,与迎出三清殿外的谭元春等人打了个照面。 打头的萧瑟朗声笑道:“何劳玄都山诸位长老相迎,实在太客气了!” 刘阅冷笑:“你们打伤本门弟子,闯上山来,还敢大言不惭!” 他性烈如火,当即便抽剑出鞘,意欲上前与人大打一场。 萧瑟却后退半步,将扇子往前一挡:“你武功平平,非我师尊对手,何必急着上前自取其辱?听说玄都山郁掌教因故失踪,贵派群龙无首,如今看来却是真的了,否则如何会这般乱糟糟?” 谭元春皱眉道:“我派内务,不劳烦各位插手,今日玄都山也谢绝访客,诸位不请自来,忒没教养了!” 萧瑟笑吟吟道:“阁下看着眼生,不是又是哪位长老?” 谭元春:“谭元春。” 萧瑟挑眉:“听说祁凤阁祁真人座下有个大弟子,虽然入师门早,却并不出众,当年祁凤阁临终选衣钵传人的时候,直接跳过大徒弟,选择了身为二徒弟的沈峤,可是如此?” 他明明也瞧见沈峤在场了,却故意出言挑拨。 沈峤的注意力没在萧瑟身上,他看的是桑景行,还有段文鸯。 这次上山来的人不少,但比起那天试剑大会,合欢宗来的人还是少了些,沈峤注意到,元秀秀不在其中,还有几个合欢宗弟子的面孔也消失了——沈峤未必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却有些印象。 白茸在沈峤视线扫过去的时候,还朝他眨眨眼,笑了一下。 沈峤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边沿梅凑过来小声道:“合欢宗无论男女,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最喜欢像沈道长你这样元阳充沛的男子了,你可千万把持住啊!” 沈峤哭笑不得:“……我看白茸也还好。” 更不要说他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边沿梅不知就里,还真怕他着了道,提点道:“沈道长别看她生得一副纯情模样,实则不知与多少男子双修过了,据说连其师桑景行都曾是她的入幕之宾。” 此事其实沈峤先前早已知道,此时再听,仍禁不住有种叹息感:“人生在世上,谁不愿肆意妄为,不过都是有种种不得已罢了。再凶狠的人,只要有一点善,我也不想因其恶否其善。” 他始终记得自己绝境之处,白茸的种种留情提点,虽说对方没有雪中送炭,可在能够落井下石,甚至为门派立功的时候,她也并未穷追猛打,单就这一点,沈峤觉得自己就应该记住这份人情。 边沿梅早知沈峤为人厚道,却没想到他对白茸也有与众不同的看法,心下暗道:你这样心软,难怪被师尊吃得死死。 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那头玄都山众人与合欢宗已到了一言不合,剑拔弩张的地步,只因与合欢宗一道上山来的人,还有段文鸯和另外几个面生的突厥人,玄都山这边又少了个主事者,一时间显得人心零散,大家有所顾忌,觉得己方胜算不大,是以没有先动手。 对方显然也发现了这种情况,段文鸯似笑非笑:“听说今日贵派要选掌教,我们上来看个热闹,然而贵派人心不齐,恐怕很难定出个结果啊,不如让我们来帮忙裁决一番如何?” 谭元春断然回绝:“玄都山内事,不劳外人作主!还请诸位速速离开,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这话一出口便遭到刘阅的斥责:“他们一路上来,不知伤了我们多少弟子,岂可这样轻易放过!” 段文鸯哈哈一笑:“不肯轻易放过,你待怎样?” “自然是留下性命再走!”这句话却不是在场任何一个人说出来的,声音黯哑,虽然用尽力气,音量也并不大,若非在场之人俱是身怀武功,只怕还听不见。 众人循声望去,不由大吃一惊。 却见一人自三清殿后蹒跚走来,步履沉重,似乎身有内伤,腿也受了伤,走起路来一拐一拐,衣裳上斑斑血痕,脸上也多有伤痕,看着狼狈不堪。 但玄都山众人,没有一个会认不出他。 “郁蔼?!” 来者正是郁蔼。 他手中抓着一根竹杖作拐,一步步朝众人走过来。 段文鸯也面露讶异:“听说郁掌教前些日子神秘失踪,看来传言并不属实啊!” 郁蔼冷冷看他:“我没有死,想必你们很是失望罢?” 段文鸯失笑:“这与我何干?听说你一死,你们玄都山就为了一个掌教之位争来争去,郁掌教应该怀疑你的师兄弟才是!” 谭元春关切道:“郁师弟,你身上还有伤,赶紧先去包扎歇息一下罢!” 郁蔼看了他一眼:“是我错了。” 众人都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愣。 谭元春:“什么你错了?” 郁蔼淡淡道:“我一心想为玄都山谋千秋万世基业,觉得前几代祖师过于固步自封,不肯睁开眼睛瞧一瞧外头的世界,所以费尽心思算计沈师兄,与突厥合作,满以为在我的带领下,玄都山将能重新奠定天下第一道门的地位,没想到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与突厥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我不肯当他们的傀儡,将玄都山拱手让出,他们便要对我下毒手,将我赶下掌教之位,另扶持一人当他们的傀儡掌教,借此谋夺玄都山数百年的基业。” 谭元春愕然:“这么说,你的失踪与突厥人有关?” 郁蔼冷冷道:“那天我半夜闭关,有人模仿沈师兄的字迹送来信鸽,说在后山小院等我,谁知等我过去之后,就遭遇三名神秘人的袭击,他们全部蒙着脸面,身穿黑衣,武功高强,我不敌,被打成重伤,落下万丈悬崖,却因被树枝挡住,侥幸不死,今日得以重返人间,想来是上天怜悯,让我回来指证凶手的。” 刘阅皱眉:“你的意思是,有人冒充沈师弟给你传信?” 谭元春吃惊追问:“那三名神秘人又是谁?” 郁蔼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们从头到尾没能露出面目,不过我知道,一定不会是二师兄。” 沈峤淡淡道:“有人模仿我的字迹给你送信,你立马就相信了,这说明你心中有愧。” 郁蔼苦笑:“二师兄说得对,时至今日,我所作所为,一无所成,却害得你,害得你……” 他一时心神激荡,停住话头,片刻之后才勉力维持镇定:“害得你受过那样的苦楚,是我对不住你。” 道歉有用的话,杀人放火也不用负责任了吗?沈峤并不因为这一句“对不住”而有所动容。 “阁下言重了。” 竟连一句师弟也不肯喊了吗?郁蔼面色黯淡,苦笑道:“这也是我的报应。” 谭元春:“郁师弟,如今大敌当前,你的事能否稍缓片刻?” “不能!因为我之所以会遭到暗算,正与突厥人有关!”郁蔼深吸口气,质问段文鸯:“前些日子,我刚刚拒绝了你们的提议,不肯当突厥人的傀儡,紧接着我就遭遇了暗算,若说这其中没有你们的手脚,傻子都不会相信!” 段文鸯笑道:“郁掌教不要随便冤枉人,我又不是你们玄都山的人,哪里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这里,怎么说也得打伤几个弟子才成罢!” 沈峤忽然接话:“若有玄都山奸细里应外合,自然能瞒天过海。” 刘阅与谭元春等人闻言,都不由吃惊:“沈师弟此言何意?” 沈峤淡道:“袁瑛与我说过,突厥人对郁蔼威逼利诱不成,便转而煽动其他人,突厥人告诉他,若他肯乖乖听话,便会扶他当上掌教,既然袁瑛没有答应,对方必会找上其他人,我想,总会有人经不住诱惑而答应的罢。” 郁蔼咳嗽几声,捂着胸口道:“不错,先是我遭暗算,继而又是在掌教之位虚悬的情况下,你们就都上山来了,焉知不是有人通风报信,可见今日之事早有预谋!” 段文鸯他们选择在这个时候上山,自然不会是为了来跟玄都山众人耍嘴皮子的,郁蔼的出现本身是个意外,但这个意外的存在并不能影响什么,反倒是沈峤,反倒有些棘手。 他心下议定,与桑景行相视一眼,段文鸯哈哈一笑:“郁掌教既然这样说,我不当这个坏人,岂不辜负了你的信任!” 他略一挥手,身后几名突厥人得了命令,分头提刀扑向刘阅谭元春等人,将他们团团缠住。 几名长老武功各有高低,但即使是像谭元春这样资质武功一般的,那也只是与祁凤阁其他弟子进行比较,绝非平庸得随便什么人都能欺负,不过能够被段文鸯带上山的突厥人,自然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当下双方你来我往,刀光剑影,煞是热闹。 段文鸯负手观战,并不参与,笑吟吟道:“这几人俱是我师亲手□□出来的,算是我们突厥最厉害的勇士了,他们早就听闻玄都山的道长们武功厉害,今日正好讨教一番,还请各位道长不要手下留情啊!” 刘阅等人忙着应付那几个人,哪里还有空分出神回答他? 娄量见段文鸯的目光扫过来,心下一寒,生怕他盯上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弟子,不由自主往沈峤背后躲了躲。 刘阅一剑挥去,将那突厥人逼退几步,又大声道:“沈师弟,往日玄都山多有对不住你的,当日郁蔼宣布你为弃徒时,我也是帮你说过话的,还请你看在祁真人的面子上,守住玄都山门庭,勿要让这些贼子占了便宜!” 段文鸯扑哧一笑:“沈道长,我真是为你抱屈!当初你落魄的时候,他们没有拉你一把,今日有难了,还要你以德报怨,你不觉得憋屈,我都要替你憋屈呢!要我说,你也别管这闲事,等他们都死光了,掌教之位自然就还是你的,如何?” “不如何。”沈峤淡淡道,“郁蔼自封掌教,我却没有答应,他将我逐出玄都山,我依旧是祁凤阁的弟子。” 他将背后山河同悲剑抽了出来,剑身在耀眼夺目的日光下闪烁着潋滟光泽,隐隐有风鸣雷动之声。 “有我在,谁也别想打玄都山的主意。”他如是道,语气平平,毫无地动山摇之震慑力,却令人不敢小觑。 “沈师弟,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就在此时,伴随着这一声断喝,三道人影从另一个方向掠了过来,一前两后,为首的是长老孔增,后面则是他的徒弟——沈峤在山下遇见的乐安与云畅师兄弟。 这两人远远跟在沈峤后面,本想瞧瞧热闹,却没料想遇见突厥人与合欢宗众人上山来找麻烦,内讧他们不敢插手,但外敌入侵则是另外一回事,二人当下就赶紧去找自己的师父孔增孔长老,再由孔长老带着人赶过来。 孔增来到沈峤面前,拱手道:“孔增来迟,还请掌教降罪。” 沈峤点点头:“孔长老闭关中途,正是要紧之际,能赶来已是幸甚,何罪之有?” 也不知是否没注意到掌教二字的称呼,沈峤并未否认。 孔增却是老脸一红,闭关只是托词,实则是他不愿意掺和门派里掌教人选的事情。 他不知沈峤是不是已经看了出来,只好含糊蒙混过去,又道:“大敌当前,岂容独善其身,些许宵小,由我来应付便是,不劳掌教出手!” 段文鸯负手而立,显然没将孔增放在眼里:“只怕你不是我的对手。” 孔增冷笑:“耍嘴皮子有甚用,试过方知!” 说罢提剑上前,朝段文鸯劈了过去! 这一开打,合欢宗等人自然也不可能再冷眼旁观,除了桑景行之外,其他人悉数出手,一时间处处开打。 乐安云畅二人自然帮着师父打下手,可惜他们年纪轻,武功还未登堂入室,对上萧瑟白茸未免有些吃力,很快就落了处处受制的下风。 眼看云畅剑法露出破绽,萧瑟屈指成爪,透过剑风抓向他的脖颈,动作迅若闪电,云畅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掐住喉咙,只稍萧瑟稍稍用力,他就要命丧当场! 这一幕电光火石之间,连云畅自己都无法反抗,更不要说旁边的乐安了。 正当云畅以为自己死期将至时,便听得旁边有人轻笑一声:“萧瑟,你好歹也是成名人物,怎么净捡软柿子捏?” 话音方落,云畅顿觉脖子一轻,随之而来的是死里逃生的后怕感。 边沿梅一掌拍来,萧瑟不得不舍了云畅与他交手,扇子挡住掌风,又灌注内力扫了回去,双方袍袖翻飞,瞬间交手数十招。 “我当晏无师大弟子如何了得,原来不过如此!”萧瑟冷笑一声,“我看你的武功比起玉生烟也没强到哪里去嘛!” 三清殿前面短兵相接,杀气四溢,霎时陷入一片混乱。 沈峤却没有动。 因为场中也有另外一人没动。 桑景行。 上回试剑大会,前有元秀秀横插一手,后有狐鹿估出现,沈峤最终也没能与桑景行交上手。 但桑景行因此也看到了沈峤的变化。 今非昔比,对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只能任人宰割的瞎子。 虽说丰神俊秀更胜从前,可惜变成了一朵带刺的花,轻易不能下嘴了。 当日没能到手的遗憾始终萦绕在桑景行心头未去,更有被对方重伤过的过节,新仇旧恨加起来,他断不会轻易放过沈峤,他也很明白,自己曾将沈峤折腾得武功尽废,对方同样不会善罢甘休。 “沈峤,看到你,我就觉得很可惜。”他忽然笑道。 沈峤看着他不出声,没有问可惜什么。 桑景行:“可惜在半步峰下捡到你的人不是我。”否则岂会让晏无师拔得头筹? 这样的美人,这样的资质,天生是为合欢宗而生,合该作为练功的容器在床帏之间度过。 沈峤不惊不怒,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元宗主呢?上回一别之后,贫道甚是想念。” 桑景行微微一笑:“我倒是忘了告诉你,如今合欢宗的宗主已经换了人,你若是愿意来合欢宗作客,我兴许会带你去瞧一瞧她尸骨沉潭之处。” 沈峤挑眉:“你杀了她?” 桑景行:“很意外?” 沈峤缓缓摇头:“早就听说你们不和,只不过元宗主不像是会坐以待毙的人。” 桑景行:“她的确有几分小聪明,否则我也不会等到现在才杀了她。” 沈峤:“可惜了。” 桑景行:“你喜欢她?” 沈峤:“元宗主虽是女流之辈,比起你来说,尚有一派掌门的气度,若由你来当宗主,只怕今日之后,合欢宗就要改换门庭了。” 桑景行怒极反笑:“什么意思?” 沈峤:“意思就是,我要杀了你。” 说完这句话,他就动了。 手腕微微一动,身形便化作虚影,在倏然而起的万丈剑光之中,身影淡化得几近消失。 身随意动,剑随心动,山河同悲,天地失色! 第 120 章 面对沈峤的漫天剑光,桑景行自然没有选择坐以待毙,但在旁观者看来坚不可摧的剑幕,于桑景行而言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恐怖。 沈峤的对手,毕竟是一位宗师级高手。 但见桑景行脚下快若流星,袍袖高高鼓起,整个人如御风而行,白日飞升,陡然到了半空,而后朝重重剑幕之后的沈峤拍出一掌。 剑光受到掌风冲击,霎时如同星光在湖泊中被打碎了一般,片刻凝滞之后又摇晃揉碎开来,竟是生生被桑景行的掌风撕开一个缺口! 桑景行人至半空,脚下本无凭借,然而在旁观者眼里,他脚下却像有一块块无形的石头,让他可以踩着一步步往上跃起。 他本是身材高大之人,如今迎风凌空,衣袍猎猎作响,雕龙掌已臻化境,仿若飞龙在天,咆哮着令万物臣服,气势之惊人,直欲冲入九霄。 场上虽然战成一团,但还有些武功平平,插不进手的玄都山弟子,只能提着剑在一旁观战助威,眼见桑景行这般厉害,一颗心当即都提到了喉咙口,眼睁睁看着真力凝聚而成的“巨龙”,在桑景行的操纵下,呼啸着朝下俯冲,扑向沈峤。 两相对比,沈峤就显得有些渺小孱弱了。 “桑景行使的是什么妖功,为何竟能在半空步步向上!”一名弟子禁不住失声道。 娄量仰头看着,合不拢嘴的同时,心头竟有种因为差距太大而油然产生的自卑羞愧。 自己要何年何月才能练成桑景行那样的武功?其实不需要像他那样,但凡只有他十之一二,自己也心满意足了! 可对方既然如此厉害,沈师叔他……到底能不能应付? 此时边沿梅与萧瑟二人好战正酣,乐安则与白茸交上手,云畅武功略逊一筹,插不进手又不想给师兄添乱,只得在一旁看着,以便随时增援——实际上白茸的武功比起乐安好了不止一点半点,连乐安都看出来了,自己对面这妖女根本不肯出全力,在他的剑风纵横之间犹游刃有余,倒像是在戏弄他一半,乐安心里有气,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憋着一股气继续与对方缠斗。 却说云畅听见有人这般疑问,就为他们解惑:“除非是神仙,否则哪能凭空飞行呢?你们仔细瞧瞧,他其实是在借力使力,那一步步,其实都踩在自己脚面上,然后再借由这点力道提气向上,只因桑景行的动作太快,所以看上去就像踏云飞升似的!我师父说过,合欢宗内有一门步法,叫‘天渊十六步’,便可做到这一点,不过必然需要深厚内力配合。” 众人定睛端详,发现果真如此,可就算发现了其中奥妙,这样的轻功也非一朝一夕能够练成,以他们的资质,更不知穷毕生精力,能不能达到这一点,光是这样看着,就已令人心生绝望。 话又说话来,桑景行这样厉害,沈师叔真的能够抵挡得住吗? 一瞬间,他们脑中已经转过好几个念头,但对于交手的双方而言,不过是眨眼工夫,“巨龙”无声咆哮,挟着猎猎风吼,已经掠至沈峤面前,近在咫尺,连他的袍袖亦被狂风卷起,仿佛要将整个人吹跑。 桑景行的攻势铺天盖地而至! 原本灿烂夺目的剑光,在雕龙掌的真力笼罩下黯然失色,甚至慢慢地,一点点地消失,就像最终被强力压迫,吞噬殆尽,所有剑光归于泯灭。 这是……输了? 所有正在观战的人,都不约而同产生这个疑问。 云畅娄量等玄都山弟子见状,心里空落落的,更生出一种“今日玄都山也许要大势已去”的感觉,可除此之外,他们又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毕竟桑景行的武功是这样厉害,在场之中,恐怕无人能与他匹敌了。 然而就在此时,那点原本已经消失的剑光,竟又死灰复燃,重新出现,而且越扩越大,终于拉成一条光线。 不,那不是光线,那是一道剑光! 剑光犹在,沈峤却已经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消失,白练长虹笔直贯穿,穿过“巨龙”的血盆大口,将桑景行以真力凝练出来的龙形悉数化为齑粉,四散开来! 桑景行面前筑起的内力屏障因而受到冲击,他本人在半空中的身形也微微一晃。 说时迟,那时快,白虹倏然而至,人为虚,剑为实,旁观众人竟未能看清沈峤究竟是如何动作的,只有一个感觉:快。 迅雷不及掩耳! 对桑景行而言,他的功力比旁观者又不知高出几许,又近在咫尺,自然能够看清沈峤是如何动作的,但能够看清,不代表他愿意跟对方硬碰硬,眼看凌厉锋芒将自己的攻势悉数划去,片刻之间就反守为攻,桑景行选择了暂时避其锋芒,身体往后飞退。 他的身形飞快,一退便是数丈,脚下则是三清殿屋顶,桑景行落在飞檐上,只虚虚一点,随即借力反身飞掠向前,再次扑向沈峤! 这一次雕龙掌之力用上了十成,他自忖先前的试探已经测得对方深浅,此时心中有数,便不再留手。 高手对决,从来不是投机取巧,能够决定胜负的,往往只有真正的实力。 桑景行喜欢沈峤的容貌,无数次动过淫念,想象过对方在床帏间的动人景象,越是得不到,就越是垂涎,他甚至有些嫉妒晏无师的艳福。 但他也很清楚,对方在双目失明,功力丧失大半的时候,还能够奋起一击拼尽全力跟自己同归于尽,这就说明沈峤骨子里有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劲,这样的对手,绝不能小觑。 所以这一次桑景行用上了八、九成功力,却没有半分怜香惜玉。 双方势在必得,杀意重重。 掌风狂啸而至,比方才犹胜三分,如暴风雨在海面上肆虐,惊涛直要将天也卷下来一般,这是雕龙掌练到了极致的威力,九条龙由桑景行澎湃的真力凝聚涌出,分往不同方向,扑向沈峤!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所有人屏息瞧着这一幕,即便是正在交手的人也不知不觉缓下动作。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沈峤与桑景行,这两位宗师级高手,又将是谁胜谁负? 即使天下十大高手的排名早已传到云畅娄量等人耳中,知道沈峤跻身其上,名次甚至在桑景行前面,但在没有亲眼瞧见之前,他们依旧不太敢相信,因为当年半步峰一战,沈峤的失败依然历历在目。 沈峤被昆邪打落山崖的那幅场景给他们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了,即使时过境迁,到了此刻,没有见证沈峤一步步从谷底崛起的许多人,不免仍旧在内心深处质疑过沈峤的实力,质疑沈峤能否赢过桑景行。 真力如狂潮一般从天地各处涌向沈峤,四面八方,几乎将他所有可能的退路悉数挡住,而后在沈峤外围集结为一股,朝他当头罩下,桑景行这一掌,凝聚了他数十年雕龙掌的极致成就,任何一个宗师级高手,哪怕是晏无师,都不可能等闲视之,故作无事。 沈峤动了。 他以足下为点,一跃而起! 剑由下而上,如破开山脊! 霎时间,山崩地裂,悬江倒海一般的内力澎湃推宕开去,一层强似一层,两股真力正面迎上,伴随着强横的剑势,轰然巨响之中,桑景行竟是口吐鲜血,完全抵挡不住,继而崩溃,身体被一股扑面而来的力道重重压下,他不由自主往后飞退,直接跌下三清殿屋顶。 将将触地之时,他的手掌往后一拍,人又再次跃起,朝沈峤飞去,一边连拍出三掌。 沈峤正欲举剑化解,不料却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破空细响,动静虽然轻微,却已入了他耳。 那声细响来势极快,正对背心,并未给他任何躲避的机会,沈峤动作再快,毕竟是人,而不是神,彼时他早已将全副心神都投入与桑景行的交手之中,再分不出一丝一毫去应付其它人事,剑势已发,来不及闪身躲开,更不可能中途折返回身抵挡。 前方三掌已至! 一掌威力强似一掌,丝毫不比方才那一掌威力弱,沈峤此时已经明白,方才桑景行吐的那一口血,伤势其实未必有多么重,只不过想勾起自己的轻敌之心,从而露出破绽。 而身后,破空之声已然咫尺之遥,他注定无法躲开,沈峤暗暗咬牙,不得不露出身后空门,一心一意对付前方。 忽然间,一道黑影从侧面扑了过来,正好挡在他身后。 沈峤只听得一声闷哼,继而又是身体重重落地的声音,耳边继而响起“郁师叔”之类的惊呼。 他心下一沉,却根本无法回头去看,只能提剑迎向桑景行。 山河同悲之下,风雷共鸣,日月叠璧,剑光化作千盏星光,却比星光还要更加璀璨,星星点点,如从天而降,落入眼底,更落入心田,然而这样无法用笔墨形容的华丽,却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到它的森冷杀气。 桑景行发现自己拍出的那三掌也洗漱被沈峤化解时,想也不想转身便走,根本没有所谓“要面子不要命”的坚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桑景行刚刚从元秀秀手中夺来宗主之位,甚至还未享受够,他舍不下的东西太多,注定不可能像沈峤那样置之死地而后生。 所以单就战意而言,他已经输了! 在他转身奔逃之际,剑光自身后掠来,兼以“天阔虹影”的轻渺,紧追不舍,飘然而至。 许多人毕生练剑,却至今未曾见过这样轻灵几近神仙法术的剑法,当即都看愣了眼,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桑景行只觉背心先是一阵冰凉,紧接着传来剧痛,他无法相信“天渊十六步”竟然会输给“天阔虹影”,一开始的胜算早已荡然无存,心头只剩一片恐惧,他加快了脚下步法,恨不能将数十年轻功成就都运到极致,身形快得化作一道轻烟,直接从众人视线范围内消失,地上只残留一片斑斑血迹。 白茸时时关注这边动静,见状美目一闪,娇呼道:“师尊,您怎么样了!” 便也弃了乐安,直接朝桑景行离开的方向追上去。 萧瑟暗恨白茸狡猾,更恨自己慢了半步,一个没留神,便被边沿梅一掌拍在胸口上,吐了血,又连退数步。 那头沈峤没有去追桑景行,而是回过身。 他这才看见,郁蔼胸口上插了一把银锥,锥子不过树枝粗细,却已没入大半,对方口角正汩汩流血,脸色煞白,显然情况不妙。 沈峤将人从云畅怀中挪过来,搭着他的手腕灌入真气,心下却是一沉。 对方遭到暗算时已经是受了伤的,从山地爬上来又耗尽力气,如今还替自己挡了这一击。 脉象微弱,正是风中残烛,强弩之末,恐怕大罗金仙也回天乏力。 但真力灌注进去,终究还是有些用处的,郁蔼的身体微微一震,慢慢撑开眼皮。 等到看清抱住自己的人是沈峤时,他一把抓住沈峤的手,微弱道:“二师兄……阿峤……” “是我。”沈峤再有气,这些气也在他为自己挡下暗袭时消了大半,此时只觉有些心酸,嘴上还安慰道:“你别急着说话,好好休息,我会为你疗伤的。” 郁蔼轻轻摇头,费力道:“方才,对你出手的人……是谭,谭元春!” 沈峤惊怒交加,举目四望,原本应该正与突厥人交手的谭元春此时早已不见踪影,至于段文鸯,则正被其他两位长老缠住,也暂时分不开身来找沈峤的麻烦,边沿梅对他道:“别担心,刘长老已经去追了,我也过去看看!” 说罢又对云畅乐安的师父孔增道:“这里就有劳孔长老了。” 孔增来得晚,不知他身份,见他与沈峤熟稔,自然不敢怠慢,忙道:“道友放心便是,此处有我!” 谭元春与突厥人勾结,暗算郁蔼一事,沈峤虽然意外,却并不觉得太过震惊,只因害人者人恒害之,郁蔼当日暗算他,也早该想到有朝一日别人会将这些都用在他身上,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自己面临生死关头时,郁蔼竟会挺身而出,来舍命相护。 “阿峤,你还恨我吗?”他这样问道。 “我不知道。”沈峤不愿欺瞒他,“师尊当年将掌教之位传给我时,我绝没想到会发生后来这些事情,如果能够料到,我一定不会继任掌教。” “我也……没有料到,”郁蔼苦笑一声,继而咳嗽几声,嘴角又有新血溢出:“我曾经觉得……自己做的,都是对的,是师尊太保守,是你太无用,可,可是,我后来才知道,错的人,由头到尾,都是,咳咳,都是我!” 沈峤沉声道:“玄都山长久以来封闭山门,闭目塞听,与世隔绝,已经到了不能不改革的地步了,在那之前,我一心一意想要守好师尊传下来的这份基业,想要将你们保护好,却从未想过,这个办法对玄都山是否合适,你错只错在与突厥合作,错在对我下毒,你对玄都山的这份心思,却是连我都及不上的。” 郁蔼:“终究还,还是我错了,我不该不相信你,不该起了贪婪的心思……” 他剧烈咳嗽起来,血也流得更加汹涌,沈峤一惊,试图注入更多内力,却发现自己的内力进了郁蔼身体里,就如泥沉大海,杳无踪迹。 “所以,我现在,把命还,还给你,你别恨我了,好不好,阿峤?”郁蔼恍若未觉,兀自握着沈峤的手。 沈峤的眼泪一颗颗落在他手背上,烫得郁蔼微微一抖,但他却反而露出笑容:“你,你为我哭了,是不恨我了,对吗?” “我不恨你了,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拜祭师尊。”沈峤道。 温暖的触感令郁蔼感到留恋,他的思绪因这句话而禁不住飘远:“我多么希望,咳咳,回到小时候……你代师尊教,教我和袁瑛练剑,虽然板着小脸,可怎么看,都很可爱,我追在你身后,想让你喊,喊我一声师兄,你被我烦得不行,只能到处躲着我,我就到处找,找啊找……” 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至不闻。 握住沈峤的手缓缓松开,就像主人终将流逝的生命,悄无声息,滑落下来。 第 121 章 沈峤久久不动,那一瞬间,周围的刀光剑影悉数褪色失声,他抱着尸身逐渐冰凉的郁蔼,微微垂首,不知道在想什么。 也许是想起许多年前,他们师兄弟几人在山上同吃同睡,一起练武的光景。 然而旧梦难寻,物是人非,过去的终究无法再回来。 就像有些错误无法弥补,有些裂痕永远无法复原,人死了,也不可能再复活苏醒。 方才一幕让云畅也禁不住跟着难过掉泪,但他毕竟是旁观者,想起当下处境,很快就回过神,忙连声喊:“沈师叔,沈师叔!” 他见沈峤一动未动,还当对方已经伤心得失了神智,不由有些着急起来。 举目四望,局面对玄都山来说其实并未好转太多。 虽然少了一个最强大的桑景行,但合欢宗大部分人还在,萧瑟刚才被边沿梅打伤了,但伤势并不严重,此时边沿梅跟刘阅去追谭元春,玄都山长老七去其二,剩下五个,既要牵制段文鸯,又要应付段氏带来的突厥高手,以及萧瑟等人,实在颇为吃力。 孔增虽然位列长老,但他的武功与段文鸯相比还略逊一筹,此时被对方咄咄相逼,一个招架不住,连剑都差点脱手而出,脚法一乱,身形跟着踉跄两下,往后跌去,他既要顾及身后,前面就留出空门,段文鸯一条软鞭被真力灌注,顿时笔直如剑,点向他的胸口,去势汹汹,杀气腾腾。 若被这一下点个正着,只怕孔增胸口就要多个大窟窿。 云畅见状大急,忙提了剑上前帮忙,但他速度跟不上眼力,哪里还来得及,当下慢了不止三四息,段文鸯的鞭子已经碰到孔增衣裳,眼看就要衣裂入肉,云畅下意识啊了一声,只当自己要亲眼见证师父的死。 就在此时,眼前一道虚影闪过,云畅还当自己眼花,刚眨了一下眼,便见段文鸯的鞭子已经收了回去,孔增身旁多了一个人。 “沈师叔!”云畅禁不住叫起来,语气里带了连自己都不自觉的惊喜激动。 “将你郁师叔搬到一旁,刀剑无眼,别让人毁了躯体。”沈峤头也不回道,伸手扶了一下孔增,又朝段文鸯掠去。 段文鸯本以为他方才与桑景行交手,难免气力不济,水准大失,谁知对方真力竟似永不枯竭一般,绵绵不断灌注剑身,又以剑气荡出剑光,几近天衣无缝,令人无从破解,任由段文鸯鞭法高明,也不由生出一种无法下手的无力。 “沈道长有话好说,何必动刀动枪!我与桑景行不同,咱俩可没有深仇大恨,今日前来,也不过是得了谭元春之邀,郁蔼之死,也全因谭元春下手,冤有头债有主,沈道长可要明鉴啊!” 段文鸯与其师不同,他虽然天分奇高,成为狐鹿估座下最得看重的弟子,但他身有胡汉血统,本身就注定不可能像他师父那样在突厥生来受到尊崇,所以他的行事风格,也与狐鹿估截然不同,更会考虑实际利益划算与否。 虽说师徒如父子,但连虎父都会生出犬子,同理,师父厉害,徒弟未必厉害,像祁凤阁英雄一世,几个徒弟却都各有个性,最终也走了不同的路子,哪怕祁凤阁再生,也不可能强迫每个人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走。 因而,若换了狐鹿估在此,兴许会与沈峤力战,直至分出胜负,段文鸯则不同,他眼见今日目的已然达不到了,便开始设法脱身。 沈峤淡道:“谭元春不在此地,现在任你说什么都可以了,等我擒下你,再与谭元春对质便可知道真相。” 他嘴上虽然如此说道,剑势却稍有减缓,段文鸯见事有转机,心下也是一喜,忙道:“我与沈道长屡屡交集,虽无甚交情,却也知你为人恩怨分明,最是仁厚不过,仔细论来,当日害你落崖之人,我师弟昆邪已丧命你手,郁蔼如今也死了,恩怨本该告一段落。” 沈峤:“这么说,你们之所以会选择今日上山,也不是为了图谋玄都山,趁虚而入了?” 段文鸯面不改色笑道:“在其位谋其政,这是你们汉人的话,你我立场不同,做的事情本来就不同,我为突厥利益着想,无可厚非,你不该因此怪罪我,若非谭元春暗中传信,告诉我们今日会定下新掌教,我们也不会知道此事,说到底,还是攘外必先安内啊,沈道长!” 话说到这里,连沈峤也不能不佩服他的脸皮:“郁蔼说他曾遭人暗算落崖,这其中可有你的手笔?” 段文鸯大大方方承认:“有,不过那也是谭元春引路,我才知道玄都山后山有一条蜿蜒小路,无人防守,只要通过阵法,就可直达山上。实不相瞒,今日谭元春与我早已暗中达成协议,说好我与桑宗主带人上山,将贵派反对他当掌教的长老都杀了,再由谭元春出面击退我们,等他坐稳掌教之位后,再与我们瓜分玄都紫府的典籍财富。这个计划原本无甚缺漏,若不是出了沈道长这个变数,一切想必会很顺利。” 沈峤与谭元春认识数十年,从来不知道他心目中温厚善良的大师兄竟是这样一个大奸似忠的人,虽然先前早有预料,可也总存着一线希望,心里不由自主为其开脱,觉得对方兴许是有什么苦衷,直到对方出手暗算自己不成,反倒杀了郁蔼,沈峤才赫然发现,过去那数十年里,他们所认识的谭元春,也许根本不是真正的谭元春。 段文鸯仿佛察觉他心头所感,竟还反过来安慰他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沈道长也不必太伤怀了,其实当日郁蔼从我师弟那里拿了相见欢给你下毒时,谭元春也没少从中煽风点火,我不敢说郁蔼是因为他才下定决心暗害于你的,但挑拨离间的话说多了,总归是有些作用的罢。” 沈峤:“你有何证据?” 段文鸯笑道:“自然没有,昆邪与郁蔼已死,难道我还能去地府将他们找来对质不成?这话不过是当日我从我师弟口中得知,是真是假,沈道长自己去问谭元春好了!” 说罢他抽身撤手,口中唿哨一声,那几名突厥高手似是得了命令,紧随其后,几人很快朝着来时的方向离开。 段文鸯头也不回,声音遥遥传来:“方才上山时,玄都山弟子死了两个,都是合欢宗的人杀的,我可没有杀人,只伤了他们而已,沈道长去看伤口便知,可别把账算在我段某头上!” 萧瑟大怒:“无耻之徒!” 来是一起来的,走却是大难临头各自飞,最可恶的是,对方临走还要坑他们一把。 桑景行和白茸都走了个干净,现在连段文鸯也带人离开,剩下的合欢宗弟子如何还有战意,纷纷心神涣散,被玄都山众人窥准破绽,杀了个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最后合欢宗在场十三人,只有萧瑟与其余两人仓皇逃离,剩下十个人,都被心头愤怒的玄都山众人当场留下性命。 孔增一瘸一拐走过来,向沈峤请罪:“孔增无能,未能留下段文鸯。” 沈峤的目光扫过其他人,许多人也都面露愧色尴尬,有的不敢与他对视,纷纷移开视线,低下头。 沈峤很明白,这些人之所以露出这样的神色,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没能留下段文鸯和萧瑟等人的性命,更是因为他们当初在沈峤落难的时候,没有主动尽力去支持他,而选择了站在郁蔼一边。 如今时过境迁,尘埃落定,许多人自然也明白,郁蔼所谓与突厥人合作,带领玄都山重新入世,重新占据天下第一道门的位置,都是镜中花水中月,起点错了,基石不稳,从那以后自然一步步走向深渊。 然而谁又能想到,当日不信佛道的宇文邕,会盛年暴病而亡?谁会想到,强盛一时的齐国会被周国吞并,但宇文邕的继任者宇文赟,不仅没能将父亲的基业发扬光大,反倒使得江山在自己手中拱手让人,北方改朝换代,而沈峤却因扶助新朝有功,而被封为通微元妙真人,连带玄都山乃至道门,也因此在隋朝有了一席之地,从今往后道统传承,代代不灭。 隋朝一反周齐时期对突厥的弱势,直接与突厥交恶,双方关系剑拔弩张,郁蔼想要借助突厥之势实现玄都山崛起的愿望,最终也没能视线,世事多变,这些当初谁又能够料到? 正因为想不到,所以许多人心中有愧,不敢面对沈峤,从这一点来说,他们其实本性并不坏。 沈峤自然也知道,当初郁蔼能够顺利接任掌教,其中不乏几位长老的支持,连带这山上大多数弟子,也都觉得郁蔼更适合当这个掌教,若要追究起来,恐怕只能将这些人都逐出师门,那对玄都山的影响太大了,人至察则无徒,有些事情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就不宜过分较真。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完人,沈峤虽然经历过许多坎坷,但他对这些旧日同门或晚辈,心中并无太多怨恨,也没有什么报复或扬眉吐气的想法。 当年他从师尊手中接过玄都山掌教之位,却没能守住,本身就是他的失职,不自省却反倒将罪责归咎在别人身上,这不是沈峤的作风。 所以他对孔增道:“当日郁蔼下毒害我,此事自然门规难容,但如今他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这些事情就不追究了,我自会带他的尸首在历代祖师牌位面前请罪。” 说及此,沈峤话锋一转,“不过从今往后,我希望玄都山上下,能够齐心协力,众志成城,若再有勾结外人,一律按照师门戒律来处置,任何人不得轻饶。” 他早已今非昔比,这番话中不乏森森寒意,气势冷然,众人心头震慑,忙恭声应是。 至此,也无须重新办什么继任大典,自然而然,众人已经默认了沈峤的掌教身份。 三清殿外一片狼藉,许多人开始收拾残局,沈峤叫孔增带了人一路下山,去找那些原本应该在山下值守的弟子,有受伤的就疗伤,被杀了的就安置尸体,择日下葬。 他原本就是掌教,这些事情做起来自然得心应手,有条不紊。 就在这时,边沿梅回来了:“谭元春已经捉住了,刘长老将他送至你们关人的刑堂,等候你去发落。” 沈峤看见他身上血迹斑斑,口角也溢出鲜血,忙问:“你受伤了?” 边沿梅摆摆手:“不妨事,刘长老伤得比我更重。” 他没好意思承认自己身为晏无师的弟子,却连个谭元春都没拿下。 沈峤拿出伤药:“我的内功与你路子相反,不好为你运功疗伤。” 边沿梅接过来道谢一声,又笑道:“无妨,伤势不重,运功几日便可痊愈,你还是去看看谭元春罢,我猜你有不好话要问他。” 沈峤的确有不少话想问,但当他一步步走进刑堂,由远及近,看见被绑在柱子上,形容狼狈的谭元春时,却忽然觉得什么也不必问了。 反是谭元春面色冷漠,见他进来之后一言不发,不由冷笑一声:“看见我如今下场,你想必很是快慰?” 沈峤静默半晌,对旁边负责看守的玄都山弟子道:“给他解绑,再搬个座垫来。” 弟子有点惶惑:“掌教……?” 沈峤:“无妨,有我在,不会有事。” 左右弟子上前,依言将人解绑,又搬来座垫安放。 沈峤将他们挥退,与谭元春相对而坐。 谭元春原本打定主意绝不开口,谁知等了许久,却等不到对方只言片语,反倒有些焦躁起来:“你到底要与我说什么,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痛快些罢!” 沈峤:“我不知道说什么。” 谭元春:“成王败寇,何必假作慈悲?” 沈峤不为所动,平静道:“大师兄,你我师兄弟数十载,打从我进师门起,每当师尊不在身边,就是你带着我,我们之间相处的时日,比郁蔼袁瑛他们任何一个人还要长,我自以为很了解你,可结果并不是,但你对我,应该是很了解的,我是不是假作慈悲,你也应该清楚,又何必想要故意激怒我呢?” 两人四目相对,谭元春很轻易就望入对方眼底。 黝黑明澈,仿佛一眼就能看透,像从前一样,从未改变过。 他时刻准备竖起来的毛刺一丝丝褪去,少了冷漠与桀骜的神色,最后仅仅剩下一潭死水。 谭元春闭了闭眼:“你准备如何处置我?杀了我给郁蔼偿命吗?” 沈峤:“段文鸯临走前曾对我说,当日你曾在郁蔼耳边以言语挑唆,最终促使他对我下毒。” 谭元春:“不错。” 对方干脆的承认,让沈峤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颤。 谭元春的眼睛没有漏过这个细节,他嘴角扬起嘲讽弧度:“难不成时至今日,在你心中还对我这个大师兄有所期待?我听说你在外头吃了不少苦,一个武功全废的瞎子会遇到什么事情,我几乎能想象得到,不过你不仅能熬过来,武功还得以恢复,这却是我没有料到的。恭喜你,阿峤,师尊曾经说过,武功一道,不外乎循序渐进,但有一种情况例外,便是破而后立,得到机缘,心境武道都得以突飞猛进,不在常例,想必你已经领悟到了师尊所说的这一层,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含笑瞑目了。” 沈峤:“为什么?” 谭元春知道他问的是上一句:“没有为什么,打从师尊将掌教之位交给你的那一刻,我就一直很不痛快,郁蔼的事情不过刚好是一个契机,我不必自己动手,只需要顺水推舟,何乐而不为呢?你看,就连郁蔼也没发现我是故意挑动他心底对你的不满,今日若不是你出现,我早可名正言顺接过掌教之位了。” 沈峤沉痛中难掩愤怒:“你与我师兄弟那么多年,应该知道我的秉性,当年师尊欲将掌教之位交给我时,我便担心你不快,曾询问过你,那时你并未表露过分毫,哪怕是后来我当上了掌教,你若想要这个位子,我为了同门手足和睦,也必会设法为你转圜,你为何还要如此!” 谭元春哈哈冷笑两声,忽然激动起来:“为何?!你竟然问我为何?!我入师门比你早,师尊却更看重你!我才是大师兄,师尊却对你倾囊相授!抛开这些不说,你天分更高,资质更好,师尊为了门派长远着想,自然更要偏着你一些,我也可以理解,但为何连寻常私下小事,他也一心向着你!在他心里,只有你沈峤一个爱徒,哪里还容得下别人的影子!他若不喜欢我,把我逐出师门便是了,为何要以我们的存在来衬托你的受宠?!” 沈峤心头一片冰凉,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就是这样看待师尊的?” 谭元春:“师尊宠你爱你,事事偏着你,在你心中,他自然样样完美,无处不好!可是其他人呢!我要掌教,你就施舍给我,是,你友爱手足,你仁厚义气,可那又有什么用,那不是祁凤阁亲手交给我的,我稀罕吗!你给我一百个掌教之位又有何用,我要证明他的做法是错的,你根本担不起他的看重与托付,我要证明玄都山交到你手中是错的,我要让他在地底下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他错了!我要让他记得,他还有个徒弟叫谭元春!” 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大师兄,哪里还有半点多年来和蔼可亲的老好人模样? 沈峤久久不语,只觉疲惫叹息:“袁瑛和横波他们,并没有你这样的想法。” 谭元春冷笑:“那是因为他们入门晚,自打他们入门那天起,师尊就对他们疏于过问,袁瑛他们的武功还是你代师传授大半,他们自然谈不上什么期待,你问一个没喝过粥的人,粥是什么味道,他难道答得出来?” “你现在知道了,你们心目中那个好人大师兄,从来都是假的,我辛辛苦苦装了几十年,师尊在世时,怕他失望,师尊去世了,又怕过早暴露自己的心思,如今终于不用装了,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痛快!” 他仰头哈哈大笑:“痛快!痛快!” 沈峤看着他大笑,表情从沉痛渐趋淡漠,什么也没说,站了起来。 谭元春:“你要如何待我?直接杀了我,还是废了我的武功,戳瞎我双目,把我丢出去,体验体验像你当日的痛苦?” 沈峤看了他片刻,忽然抽剑出鞘,趋身向前,伸手拂去。 谭元春只来得及瞧见剑光在眼前闪了数下,自己周身剧痛,再一运气,体内已经空空如也,半点内力也荡然无存。 他果然是要自己体验生不如死的痛苦!谭元春不禁冷笑。 却听沈峤道:“你暗算师兄弟,犯下门规,本该处死,但当日师尊临终曾交代过我,要我爱护手足,护你们周全安乐,更要我待你尊敬有加,不能因为你不是掌教就怠慢你。时至今日,郁蔼已死,师尊九泉之下,必不愿再见到多一个徒弟下去陪他,从今往后,你就去群灵峰为师尊守墓罢,无论寒暑春秋,不得再出群灵峰半步,我也只当你死了。” 他头也不回,渐行渐远,直至身影消失,声音却还久久在此回荡。 谭元春跪坐在地上,对自己身上的痛楚恍若未觉,只怔怔看着沈峤的背影。 半晌,他突然嚎啕大哭! 哭声从刑堂内遥遥传出来,沈峤停住脚步,抬头望天。 天上晴空万里,半点白云也无,透着清澈的蔚蓝,不因众生悲喜而改。 沈峤闭了闭眼,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山河同悲剑,忽然想起当初在山洞中,晏无师拿着此剑剔鱼鳞的情景。 心头悲凉不知不觉,缓缓消散。 第 122 章 尘埃落定,一场变故就此结束。 但对玄都山而言,他们付出的代价却是惨痛的。 郁蔼死了,谭元春武功尽废,余生在守墓中度过,与死了也差不多,其余六位长老里头,有四位受伤不轻,包括刘阅在内,因为先前与谭元春一番交手,脏腑被震伤,恐怕要闭关修养,其余两个也都或多或少有伤在身。 普通弟子更不必说了,乐安和云畅还好说,桑景行等人上山时,他们去通知师父了,半途才跟着孔增赶过来,没有经过山下最惨烈的那场防守厮杀,乐安与萧瑟交手的时候受了些伤,不过因为后者无心恋战,乐安的伤势并不严重。余下弟子,个个伤势惨重,有一个当时被桑景行一掌拍飞,跌落山崖,胸骨尽碎,幸而落崖的时候被一截树枝拦住,整个人挂在那里奄奄一息,直至被人救起。 一眼望去,简直是老弱残兵,哀嚎遍野。 但也正是经过这一次的事情,那些还对与突厥合作抱有幻想的人,终于看清了突厥人的真面目,也终于意识到,玄都山想要重新入世并在道门中崛起,绝不可能依赖外力。再强大的助力只能锦上添花,归根结底,万事都要靠自己。 沈峤重新接掌玄都山,这件事几乎是无可争议的,无须他提及,除了刘阅之外的五名长老,就主动找上门来,请他继任掌教,并深刻忏悔了自己之前轻信郁蔼的事情。 之前郁蔼失踪,刘阅与谭元春相争掌教之位,如今沈峤已经回来,这件事情自然也就毫无争议可言,哪怕刘阅出关,这个掌教也轮不到他来当。 沈峤听罢,半晌没有言语。 众人见状,都有些惴惴不安,只当沈峤会不会心存怨恨,如今大敌撤退,自然是到了算总账的时候。 谁知沈峤开口却道:“隋朝新建,意欲与道门交好,隋帝赐我于长安建道场,并发下经费,将其用作玄都观修建,我离京之时,玄都观已经接近竣工,往后便是玄都紫府的一处分道场,我精力有限,无法兼顾,所以长安那边的玄都观,我打算让几位长老每年轮流过去打理,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几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沈峤说的会是这件事。 要知道玄都山重开山门之后,虽然郁蔼对外与突厥合作,也下令每年春秋两季招收新弟子,但实际上收效不佳,找上山来拜入师门的人,资质上好的寥寥无几,令长老们大感苦恼,不知如何才能扩大玄都山在道门乃至天下人心目中的影响力。 若能得到隋朝支持,在长安修观立言,那一切难题自然迎刃而解,非但如此,长安人才济济,几名长老若能每年轮流前往玄都观坐镇,也就不必再发愁收不到好徒弟了。 师门得以发扬光大,自身传承有望,如何不令人高兴? 连善羞愧道:“掌教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我们却不能若无其事,轻轻揭过,轮流坐镇长安一事,就不必将我算在内了,我愿以余生教导弟子,帮忙打理庶务,不再下山一步。” 先前支持郁蔼执掌玄都山的四位长老里头,连善是最与郁蔼交好的,说到底他也有私心,希望借由郁蔼掌权,自己从而得到更多权力。 但连善毕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又或者说,玄都山代代相传,选徒极为严格,对心性品行更是看重,虽说偶尔会出例外,然而毕竟只是少数。面对这样的局面,连善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见沈峤宽大,他心有所感,更添惭愧,所以说出这番话,借以表明自己的心声。 孔增也道:“要说有过,我身为长老,却置身事外,没将师门兴衰放在心上,一意躲事,更有失职之嫌,还请掌教责罚,便是让我余生去给历代祖师守墓,我也是愿意的!” 其他几位长老见状,也都纷纷出言坦承自己的过错。 沈峤知道有些话不能不说,就道:“对郁蔼,我亦有失察疏忽之过,否则不会为他所趁,我也说过,他为玄都山着想的心意并没有错,错只错在与虎谋皮,加害师兄,如今他既然已经死了,许多事情多说无益,你们既有改过之心,更应从我所言,难不成在各位心中,沉浸在过往错处里自怨自艾,比遵从掌教命令还重要?” 各人自然连道不敢。 沈峤:“既然如此,就不必多说了。” 众人这才确定沈峤的确没有翻旧账的意思,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由心生感激。 不同于之前从祁凤阁手中接过掌教之位,这一次,沈峤以自己的实力,名正言顺成为掌教,再也没有人心存不满,觉得他名不副实。 连善道:“我曾听说,掌教在外面时也收了弟子,如今您既然回来了,那两名师侄也应该叫人接回来了罢?” 他素来会做人做事,旁人还没想到的,他就已经考虑到了。 沈峤差点还真忙忘了:“多谢连师叔提醒,十五与七郎目前应该客居碧霞宗,我看孔师叔门下的乐安与云畅办事稳妥,不如叫他们走一趟,将人带回来?” 孔增点点头:“正好让他们出去历练历练。” 众人又商议了一些事情,大致是今后玄都山的决策与走向,末了沈峤将重建门派,收纳弟子的一些方针定下来,各自分派下去,末了留下负责考核新弟子的两名长老,对他们道:“我来时曾在山下遇见三人,他们千里迢迢为拜师而来,不料却因故上不了山,劳烦两位师叔派人下去看看,如果他们还在,就把他们带上来,按照规矩考核罢。还有,往后收徒事宜不必局限在春分秋分两日,只要有人想要拜师,便可随时考核,但今后慕名前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所以考核必然要更加严格,尤其是对心性品行的考察,同门相残之事,我不想再看见第二回了。” 两名长老答应下来,沈峤又将段缨三人的姓名与下榻客栈告知。 送走两人,边沿梅就来了:“沈道长贵人事忙,日理万机,可别熬坏了身体!” 沈峤苦笑:“多谢关心,我见你在朝为官,与许多人周旋用计,游刃有余,从容不迫,心中羡慕得很,若换你来当掌教,必然要比我合适百倍!” 边沿梅笑道:“沈道长过誉了,我这些年常与人打交道,以致荒废武功,毫无寸进,师尊十分不满,这也是有得有失,所以天下事岂能完美无缺?” 沈峤:“你的伤可好些了?” 边沿梅:“多亏玄都山的伤药,已经好了许多,既然此间事了,我也不多叨扰了,特来辞行。” 沈峤知道他在长安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便道:“这次多得相助,沈峤感激不尽,往后若有需求,还请告知一声,我必尽力帮忙。” 边沿梅笑道:“沈道长不必如此客气,您要谢就谢我师尊罢,若无他老人家的吩咐,我岂能自作主张?” 沈峤:“不知晏宗主与狐鹿估一战,定在哪里?” 边沿梅摇首:“我也不知,只怕得回头让人去打听打听。” 沈峤不由微微蹙眉:“那依你看,你师尊这次可有胜算?” 边沿梅:“那日试剑大会我并未亲至,没有见过狐鹿估的身手,但听说他武功高绝,世间罕有敌手?” 沈峤:“是,我曾与他交过手,即便拼尽全力,五十招之内,也必然落败。” 边沿梅悚然动容:“竟有这般厉害?那如何是好,师尊的魔心破绽还未完全修补好呢!” 沈峤忙道:“怎会如此,上回我明明听他说已经尽数恢复了,否则他与雪庭交手,又是如何取胜的?” 边沿梅叹道:“难道师尊竟是这么与您说的么?其实当日师尊与雪庭一战,内里伤了元气,原本已经快要圆满无碍的魔心,又开始出现破绽,须得静养一年半载方可,谁知后来玄都山有变,若无人拖住狐鹿估,他必要帮徒弟段文鸯上玄都山来找你们的麻烦,所以师尊不得不出此下策,这一次的约战……” 只怕凶多吉少。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忧心忡忡的神色已经表达了这一点。 沈峤的心,随着他的话,一点点沉下去。 “你与晏宗主之间想必有联系的法子罢?能否设法打听他现在在何处?” 边沿梅:“能是能,不过打听了又有何用,这一战势在必行,沈道长不必因此觉得亏欠,我师尊做事,必得是心甘情愿才会去做,断没有人能勉强他。” 沈峤沉默片刻,轻声道:“我知道,但若我见不到他,又于心何安?” 边沿梅叹了口气:“既然如此……” 话未说完,外头有弟子进来禀报:“掌教,山下有人求见,自称浣月宗弟子玉生烟。” 没等边沿梅反应,沈峤已道:“快快请人上来!” 他面露喜色,连声音都带了上扬的声调。 边沿梅也笑道:“这下好了,不必费心去打听联系了,师弟必然知道师尊现在在何处!” 过了一会儿,玉生烟跟着带路弟子过来求见,沈峤眼见他入内,竟亲自起身相迎。 论武功地位辈分,他大可不必如此做,见他站起来,原本没打算起来的边沿梅也不能不跟在后头,心说沈道长应是被自己方才一席话搅得心神大乱了。 玉生烟一路上来,见众人虽然神色萧索,一切尚算井井有条,便知道玄都山这是刚刚度过劫难,危机已经解除了。 “恭喜沈道长重得掌教之位,想来我是第一个上山恭贺的?道长可得给我封个大红包啊!”他见沈峤与自家师兄亲自迎到门口,有点受宠若惊,也没拿大,赶紧拱手道,还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沈峤却笑不出来:“多谢,你这是从哪里来?” 玉生烟见沈峤身后的边沿梅朝自己使眼色,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敢乱答:“从,从长安来的啊!” 他想起此行目的,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竹筒:“师尊将雪庭带到天台宗,向天台宗宗主换取了《朱阳策》残卷副本,让我带过来给沈道长。” 沈峤接过来,旋开竹筒,从里面抽出一份丝绢帛片,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 帛片没什么分量,可不知怎的,沈峤却觉捧着百斤黄金,沉甸甸几乎抬不起手。 他捏紧了丝绢,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那你可知,你师尊如今在何处,他与狐鹿估的约战又定在何地?” 玉生烟:“这一战定在了半步峰。” 沈峤一怔。 他当日与昆邪约战之地正是半步峰,而后他伤重落崖,为晏无师所救,一切由此开始。 如今又是半步峰。 玉生烟又道:“浣月宗离半步峰不远有处别庄,我想师尊应该会提前到达,在那里落脚的。” 那别庄,无须他多说,沈峤也记得,他被晏无师师徒从半步峰带回来之后,就歇在那个别庄里。 冥冥之中,竟走过一个轮回。 提起这件事,玉生烟还有些微尴尬,因为当初他看沈峤失忆,还蒙骗他是浣月宗弟子,哄他唤自己师兄。 玉生烟的脸皮修为功力绝对不如其师,若换了晏无师在此,只怕非但不会尴尬,还会厚颜说出一些反令沈峤尴尬的话来。 沈峤如是想道,只觉有点好笑,却又笑不出来,他捏着手中帛片,心下已经有了计议。 却说段缨三人千里迢迢过来拜师,却碰了一鼻子灰,连玄都山都上不去,登时心灰意冷,徘徊一天之后,钟伯敬就先走了,他打算去青城山碰碰运气,毕竟纯阳观也是著名的道门大派。 余下段缨与章潮二人,也不知道是去是留,正踌躇之际,就有人登门了,对方身着玄都山弟子道服,自称前来引他们上山接受入门考核。 两人半信半疑,却不愿放弃这一丝希望,忙跟着来者上山,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通过考核,还得到玄都山长老的亲见,本已兴奋不已,都觉得否极泰来,谁知章潮被门中师兄带去安置之后,段缨却被另一位长老带到沈峤跟前。 沈峤已将行李收拾妥当,正准备启程出门,又要给众弟子交代一些事情,百忙之中抽空见了段缨,问他:“你可愿拜在我门下,当我的弟子?” 段缨已经被这天大的机缘给砸晕了,经由长老提醒,他这才知道,他们三人在山下遇见的好脾气好说话的温柔道人,竟就是玄都山掌教,天下十大高手之一的沈峤! 沈峤见他迷迷瞪瞪的,便将话重复了一遍,又温言道:“你若是不愿意,就拜在长老门下,也是无妨的。” “愿意!愿意!我愿意极了!”段缨回过神,满脸通红,恨不得将这句话说上一百遍。 玉生烟在旁边看见这一幕,不禁撇撇嘴,心说沈道长收徒的眼光可不怎么样,瞧对方这傻样,跟他比就差远了。 这边才刚想完,他就看见师兄边沿梅白了自己一眼。 玉生烟莫名其妙:我又干嘛了我? 第 123 章 徒弟刚刚收进门,当师父的总不能撂开手就走,沈峤亲自给他介绍了玄都紫府的门规,又将十五与宇文诵的情况略略说了一下,段缨一一记下,听得很是认真。 沈峤对他道:“我出门在外,不过你的功课却不能因此落下,我会让孔长老将本门的内功心法与沧浪剑诀代为传授,每日山上师兄弟们晨起练剑的时候,你也要参与,待我回来再检查你的功课,若有精进,便会教授你下一阶段的武功。你须记得,学武之人,资质固然重要,但勤能补拙,你的天分虽不算顶尖,却也是中上之姿,若能勤学苦练,将来未必不能成大器。” 段缨恭声应是,迟疑问道:“师尊,我之前听师兄弟们说,门中弟子逢年过节可以下山回家?” 沈峤:“不错,若家就在山下州镇,每月都可以回去一趟,倒不必拘在逢年过节才会去,若是离得远些,就一年回去一次也无妨。” 段缨吞吞吐吐:“那若是无家可回呢?” 沈峤诧异:“据我所知,你家也是父母俱在的?” 段缨微微苦笑:“不瞒师尊,我生母乃父亲妾室所出,早已过世,家中兄弟姐妹皆为嫡出,只有我一个是庶子……” 沈峤温煦道:“既然如此,你若不想回去,不回去也是无妨的,除了你之外,为师还有两名弟子,他们虽然年纪比你小,入门却比你早,回头见了,你应称为师兄,他们都是父母双亡的孤儿,往后你们要和睦相处,山上师兄弟多,以后逢年过节若不回去,山上也是热闹的,别怕。” 他当师父的经验不多,收的两个徒弟还是半大少年,结果面对段缨的时候,也不知不觉用上了半哄孩子的语气。 段缨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心下更觉温暖。 段缨本是南朝人,庐陵段家虽然不是什么豪门,也算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武林世家,他原本不必舍近求远,千里迢迢跑到玄都山来拜师的,但正如他方才与沈峤所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段缨不愿在家里受气,又学不到只能嫡传的武功,索性告别家里,四处寻访名师。 他一开始去的是临川学宫,毕竟南朝儒风盛行,许多人视临川学宫为武学圣地,尤其宫主还是南朝柳皇后的师兄,临川学宫在南方更是声势显赫,从者如云,但名声大,门槛就高,段缨没背景没来历,资质又达不到令人惊艳的地步,很快就在初试阶段被刷下来,他并不死心,千辛万苦等到一个亲自见到宫主的机会,与汝鄢克惠说上几句话,但汝鄢克惠虽然亲切,最终却也没有答应他拜入门下,段缨明白,这还是嫌弃自己根骨姿势的缘故。 在见到沈峤之前,段缨以为天底下的武学宗师,都像汝鄢克惠那样十分看重资质天分,所以来到玄都山,他也不再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觉得自己只要能够成为玄都山弟子,踏踏实实学武,也就心满意足了,却没想到最后竟会得到这样大的惊喜。 正因为体验过失去的滋味,段缨才更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也更明白像沈峤这么一个师父有多难得,为了不辜负师父的期望,他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沉浸在武道之中,包括他父母在内的人都不会想到,这个曾经被他们倍加冷待的庶子,会在若干年后名震天下,成为一代武学宗师。 这是后话了,此时此刻,刚刚拜入师门的段缨因沈峤的话而露出略带羞涩的笑容:“多谢师尊,您放心出门罢,弟子一定好好学武,绝不辜负您的期望,您一路多保重!” 沈峤拍拍他的肩膀,又勉励一番,然后才让他离开。 因为这名新收的徒弟,他不得不又多耽搁一天,但事情总是一桩接一桩,段缨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就有人带来了两份口信。 一份来自青城山纯阳观,易辟尘还不知道沈峤已经是玄都山掌教,信是直接给掌教的,里头除了例行问候之外,主要提到了晏无师与狐鹿估约战的事情,并邀请玄都山掌教一道前去观战。 对中原武林而言,这一战,不仅仅是见证天下第一人的诞生,更意味着突厥与中原武道的对决,晏无师若败,输的也不仅仅是他晏无师一个人的脸面。半步峰一战,如今已经传了开去,届时定会有不少人莅临现场观战,易辟尘既然动了心,其他人自也不必多说,弄不好到时候中原武林数得上名号的高手,俱会齐聚应悔峰顶,观那半步峰一战。 纯阳观身为中原道门,自然不会置身事外,而且上回试剑大会被狐鹿估中途破坏,易辟尘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痛快。 易辟尘是亲眼见识过狐鹿估的可怕的,他自忖与沈峤交手,胜算尚在五五之间,沈峤败在狐鹿估手下,自己肯定也不会是狐鹿估的对手,而且他相信,汝鄢克惠也好,广陵散元秀秀也罢,这些人恐怕都不会是狐鹿估的对手。 一个晏无师输了不可怕,可怕的是中原武林从此之后无人能够挟制狐鹿估。 祁凤阁之后,再无祁凤阁。 当日沈峤与昆邪半步峰约战,玉生烟兴致勃勃,晏无师却毫无兴趣,正是因为到了他这种等级的高手,不难根据事先得到的信息,推断出双方高下。当然,晏无师也不是神仙,像后来沈峤落崖重伤,他就绝不可能料到。 但这一战却截然不同。一方是二十年前曾以一招之差败给天下第一人祁凤阁的突厥上师,另一方是杀了雪庭禅师,在琉璃宫武道排行上名列天下第二的魔门宗主,同样曾经在若干年前曾与祁凤阁交过手。 他们之间本来毫无关联,却同样因为祁凤阁三个字,而多了一丝微妙的联系。 这一战谁胜谁负? 也许包括他们自己在内,任何人都不知道答案。 与易辟尘同样想法的人不少,所以这一战,必定惊动天下,万众瞩目。 被易辟尘派来送信的人是苏樵,他见沈峤出现在玄都山,露出几分惊讶之后,随即反应过来,恭贺沈峤,又歉然道:“家师还不知沈道长重回掌教之位,否则定要送来贺礼的。” 沈峤笑道:“多谢,不过此事本也没什么可恭贺的,还请你回去代为转告令师一声,就说三月十五那日,我们应悔峰见。” 半步峰险峻陡峭,山巅更是狭隘崎岖,两人要在上面交手已十分考验功力,再无旁人驻足观战之地,想要观战,只能在对面的应悔峰上。 说罢,沈峤想到秦老夫人的身份,顺口问了一句:“应悔峰一战,不知秦老夫人是否也要前往观战?” 苏樵摇摇头:“家母说往事已矣,不愿多见故人,届时我随家师同去,家母应该就不会去了。” 沈峤:“也罢,那代我问候令堂与令兄。” 苏樵笑道:“好。” 二人闲聊两句,苏樵知他如今身为掌教必然忙碌,主动提出告辞,不过他大老远赶过来,送完信立马让人回去显然是不合适的,沈峤便留他在此住上一晚,隔日再回,又招来负责迎客的弟子,让他们好生招待。 第二份口信则是一名面目寻常的少女送来的,对方自称合欢宗弟子,奉宗主之命前来。 沈峤对桑景行殊无好感可言,先前玄都山上,他才将对方重创,此时对方就派人上山,显然不会有什么好话,但沈峤不愿为难一名女子,反正今日也来不及出门了,就索性连合欢宗来使一并接见。 谁知对方一出口,却说道:“在下合欢宗弟子冰弦,这次奉命前来,一是恭贺沈道长重掌玄都山,二是再过十日,我派将举行新任宗主的继任大典,所以宗主派在下前来,想请沈道长前往观礼。” 沈峤吃了一惊:“继任大典?难道你们宗主不是桑景行?” 冰弦抿唇一笑,脆生生道:“桑宗主已死,宗主之位由桑宗主的弟子接任,白宗主说她与沈道长您有过命的交情,这继任大典,不请谁也得请您呀!” 这一笑,原本寻常的眉目也透出几分动人来。 对一个门派而言,掌门的死自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这名少女却表现得兴高采烈,沈峤虽然觉得桑景行死有余辜,但也感到冰弦的言行有些奇异。 冰弦似乎看出他的疑问:“不敢有辱沈道长清耳,冰弦入合欢宗之前,曾是被桑景行掳在一尺雪寺的良家女子,桑景行死后,我们才得以解脱,白宗主见我有心学武,资质也不错,便让我正式入门。桑景行自打在玄都山上被沈道长重创,回去之后不久便伤重而死了,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宗主为大局着想,这才接下重担,担起宗主之责。” 她舌灿莲花,竟将人人争抢的合欢宗宗主之位,说得跟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一般,白茸接任宗主,倒成了大善举似的。 沈峤很清楚,那一日桑景行受的伤虽然很重,但他既然能逃走,以他的能耐,断不至于没法活下来,除非…… 他心头一动,对上冰弦灵动的双眼:“桑景行虽死,门中还有其它长老罢,旁的不说,元秀秀的弟子萧瑟,也有一争宗主之力,白茸当宗主,他就没有异议么?” 冰弦笑道:“宗主之位,有能者居之,那些长老能耐不如宗主,自然只能听命,若是不肯听命,那就是违抗宗主,要按门规来处置,至于萧长老,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既愿一心为本宗办事,宗主必会重用。” 言下之意,白茸竟是已经完全掌控了合欢宗上下,连萧瑟也翻不出风浪,不得不向她低头了。 沈峤讶异之余,更不能不感叹白茸的厉害。 从前他见对方阴狠之余更有可怜之处,只以为她离开合欢宗才能过得更好,殊不知她意不在此,更宁愿忍辱负重,趁着桑景行与元秀秀内斗,暗中一步步掌握实力,最终成为胜利者。 冰弦:“宗主还有些话,命我转告沈道长。” 沈峤:“请讲。” 冰弦清了清嗓子,再出口时竟如白茸一般无二的嗓音:“沈郎,我知你不喜合欢宗男女双修的风气,从前我没法改变,如今当了宗主,自然要一步步将这些风气移除,连带桑景行生前掳去作践的那些美貌女子,我也都一一放了,愿意留下的就让她们留下,这样你可满意?不过双修秘法毕竟是练武捷径,许多人不肯放弃到嘴的肥肉,我也无法在一夕之间完全废除,毕竟门中还有不少人等着看我倒霉,总要慢慢来,你可不能瞧不起奴家,再以此为借口,不与奴家往来了!” 声调婉转,仿佛白茸就在眼前,活灵活现,若是闭上眼睛,他说不定还真以为白茸就在这里。 沈峤自打入世之后,于人情世故逐渐开窍,这番话中藏着的心意,他又不是木头,如何听不出来? 但沈峤很明白,自己对许多人许多事心软,唯独在对白茸上,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心软。 否则误人误己,徒增冤孽。 “你代我转告,就说玄都山恭喜白宗主继任,不过贫道明日便要出远门,贵派的宗主继任大典,贫道怕是无法亲身前往了,还请白宗主见谅。” 冰弦看了他片刻,忽然叹道:“神女有心,奈何襄王心如铁石?” 她曾被桑景行掳去,自然不是不知世事的少女,更因有口技之长,才被白茸派来传话,本以为有自家宗主那样武功高强的美人倾心,又愿意为了他去改变本门宗旨,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不会感动,哪怕嘴上拒绝得再义正言辞,也不代表心底不会有所动摇,谁知这道士竟真就铁石心肠,半分动容也无。 饶是冰弦,也不由暗自为白茸叹息。 这一腔情意,注定只能空付流水了。 沈峤道:“我若摇摆不定,言语暧昧,反倒是误了她。” 冰弦本想说一句虚伪,可看着对方道袍出尘,面容清淡,俨如画里出来的神仙一般,登时再也说不出口,心头反倒隐隐有点明白了宗主为何会喜欢这个人。 惊鸿一瞥误终身,从此人间俱无情。 她想,也许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一些事,值得去等待与付出的罢。 翌日一大早,沈峤就辞别玄都山众人,与玉生烟一道前往半步峰。 边沿梅要前往长安打理浣月宗庶务,不与他们同行,这一战无论谁输谁赢,浣月宗也总还是要维持下去的。 自然,刀剑无眼,像这种生死之战,更有可能以一人的性命为终结。 若晏无师死了,浣月宗还能存在与否,也是未知之数。 无论边沿梅还是玉生烟,他们几乎不愿意去思考这种可能性的存在,但作为大弟子,边沿梅不能不为最坏的可能性提前作些打算。 第 124 章 沈峤也没想过他和晏无师见面会是在这种情形下。 先前听了边沿梅说的话之后,沈峤嘴上不说,心里不可能没有联想。 晏无师武功全盛时期,跟狐鹿估交战,可能会略逊一筹,但这一筹也并非定数,战场上瞬息万变,高手过招更要看天时地利人和,有时候一招不慎,判断出错,很可能整个结果就跟着翻转了,但假如晏无师的魔心破绽还未修不好,这种略微的差距就会拉大,输的可能性也会增加。 沈峤想来想去,想了许久,都没有想到什么办法能够让晏无师稳赢不输。 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对手是狐鹿估,他师尊祁凤阁再世,都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赢。 就这样,等他满怀心事到了抚宁县的别庄外头,站在虚掩的院门边上的时候,就听见里头传来懒洋洋的声音:“不行,阿峤,那个别咬。” 阿峤?别咬? 沈峤一头雾水,推门而入,就看见晏无师半靠在廊下软褥上,一手提着装酒的玉壶,另一只手的手肘撑着身体,脸上洋溢着惬意闲适,听见门边动静,抬起头,瞧见沈峤与玉生烟进来。 在他面前站了一头小鹿,路都走不太稳的那种,正呦呦的叫着,叫声有点像羊,又稍微再低沉一点,小鹿伸长脖子咬住玉壶,与晏无师拉锯。 沈峤呆了片刻,完全没想到一个即将跟天下第一高手约战的人竟会一点紧迫感也没有,居然这么清闲地……在逗鹿。 “阿峤?”晏无师看见沈峤和玉生烟二人,直接忽略了后面那一个,朝沈峤招手:“你来得正好,我让人开一坛桑葚酒,这还是十年前我埋下的。” 小鹿还以为他在叫自己,松开玉壶就凑过去,被晏无师推开脑袋,湿漉漉的黝黑眼睛里居然流露出一些委屈的意味。 沈峤伸手摸了摸它,小鹿也不怕生,歪着脖子就在沈峤手心蹭一蹭,沈峤疑心自己刚刚听错了,忍不住问:“它有名字吗?” 晏无师:“有,叫阿峤。” 沈峤:“……” 晏无师笑道:“你不觉得它很像你吗?” 沈峤看了小鹿一眼,对方是头梅花鹿,还没到长角的时候,连带一对耳朵也毛绒绒软嫩嫩的,脖颈处还有一撮白毛,尤其那双眼睛,纯良无邪,对人类充满信任和依赖,可爱归可爱,但沈峤没看出半点跟自己相似的地方。 “我听说,你与狐鹿估约战?”沈峤直入主题。 虽然是一句疑问,但其实答案已经揭晓,这句话不过是开场白。 晏无师:“是。” 这句“是”,应得也很随意,好像自己要去赴的是一场赏花听雪的约会,而不是什么事关生死的决战。 玉生烟很识趣地没有进来,向晏无师行了礼之后便往庄子别处去了,院子里就余下他们二人。 外加一头鹿。 沈峤风尘仆仆赶过来,此时也不知不觉被他感染,情绪逐渐镇定下来,在旁边坐下,但正襟危坐的姿势明显与晏无师的随意不同。 晏无师看着有点好笑:“你在担心我吗,阿峤?” 小鹿又以为在喊它,迈着小腿凑过来。 沈峤:“……” 晏无师笑不可仰。 沈峤无奈道:“我有件事,想与晏宗主商量。” 晏无师停下笑声,眼中光彩流转:“哦?沈掌教如今身份贵重,有何事需要用上商量二字?” 沈峤慢慢道:“与狐鹿估那一战,我代你去,可否?” 难得晏无师也会有愣住的时候,虽然持续很短。 他很快恢复过来:“你上次与他交过手。”然后输了。 沈峤:“我知道,但二十年前他与先师一战,二十年后,虽然家师已经不在了,但理应由我来代替他继续这一战。” 晏无师忽然笑了:“你其实是觉得,我为了引开狐鹿估,不让他上玄都山去找你的麻烦,所以才向他下战书的?” 沈峤:“我听说,你的魔心破绽其实还未修补好,上次与雪庭一战,实则雪上加霜。” 晏无师脸上飞快闪过一抹意味不明:“边沿梅与你说的?” 沈峤颔首。 晏无师陷入沉思,他在思考自己究竟要承认徒弟的话好,还是直接说徒弟在说谎好。 承认了,沈峤肯定更加坚持要代替自己去与狐鹿估交手。 说徒弟在撒谎,那沈峤肯定会生气。 想到这里,晏无师头一回觉得有个太能干的徒弟其实也不是好事,不过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黑锅当然也要徒弟来背。 于是他道:“你上回自己也摸到腕脉了,我的伤势并无大碍。” 他将手伸出去。 沈峤顺势搭上,探了片刻,面露疑惑:“单从脉象上看,你的伤势的确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过魔心破绽修补与否,应该是无法看出来的。” 晏无师:“已经好了。” 沈峤更疑惑了:“那边沿梅并不知道你好了?” 晏无师:“也许罢。” 沈峤:“这一战,你原本可以避免,又或者再延迟一些。”说到底,还是因他之故。 晏无师笑了笑,却忽然下巴微抬,点了点另外一边的海棠:“你看那花如何?” 沈峤:“灿烂灼灼,绯色妖娆。” 晏无师随手拈起旁边落叶,手指一弹,一枝海棠落地。 再一弹,又是一枝海棠落地。 飞花落叶,俱可变成伤人利器,这句话在晏无师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接连几下,连沈峤都看不下去,直接抓住对方的手腕:“你这是作甚!” 晏无师:“摧花啊!” 他的语调还是懒洋洋的,姿势却没动,手也不挣扎,就这么任由沈峤抓着。 沈峤:“那花开得好好的,也没招你惹你了,为何要去伤它?” 晏无师笑了起来:“看,阿峤,这就是你与我最大的不同。” “在我看来,那花已经绽放过最好的模样了,再开下去,只会一天天枯萎,我送它上路,将它最美的时节留在你心里,这样不好吗?” 他的语调漫不经心,又是慢条斯理的,手腕没动,还让沈峤捏着,五指却合拢起来,作了个揉碎的动作,那片落叶旋即化为齑粉从他指缝簌簌落下。 “许多人成日蝇营狗苟,为了些许小利算计纠结,动辄与自己过不去,这是小人物的悲哀,江湖人说快意恩仇,其实换句话讲,也是为了摆脱小人物的悲哀。人生在世,若不能活得轰轰烈烈,随心所欲,那又有何意义呢?而人与花是一样的。” “当年我能挑战崔由妄,祁凤阁,如今自然也可以挑战狐鹿估,胜负固然有悬念,可正因为有悬念,所以才更精彩,若是胜负已定,那与一潭死水有何区别?所以这一战,固然有你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为我自己。” 话说到这里,沈峤自然再也无从劝起。 沈峤很清楚,晏无师与他,本是性情截然不同的两人,他自己讲究一步步稳打稳扎,晏无师却总喜欢出其不意,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但晏无师自己并不觉得这是在冒险,他实则享受这种过程,哪怕到时候死在狐鹿估手下也无妨,对他而言,这才是人生的过法。 对许多人而言,这未免太过自信与狂妄,但这就是晏无师。 正当他如此想的时候,却听见晏无师道:“阿峤,你知道吗?” “嗯?”沈峤回过神。 晏无师:“从前,我将人分为两类。” 沈峤嗯了一声,这他知道:“一类是对手,一类是蝼蚁。” 对手是能与他平起平坐的,蝼蚁是不入他眼的。 从前的沈峤,在他眼中就是蝼蚁。 晏无师悠悠道:“但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阿峤,你与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同,你骨子里有种悲天悯人,甚至愿意舍己为人,不求回报,从前我以为你与其他人一样,哪怕一开始良善无欺,但世事多变,终究会教你学会改变,但你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人事如流水,你就是那块磐石,无论流水如何流动,你也永远不会转移。” 沈峤笑了一下:“难得能从晏宗主这里听见关于我的好话,真是不容易,贫道深感荣幸。” 晏无师:“你心中对我还有旧怨?” 沈峤摇摇头:“没有,恰恰相反,我很佩服你,这世上能活得恣意的人不多,晏宗主必然是其中一个。在没有下山之前,我所知道的天下与江湖,仅仅是先师告诉我的那一方寸天地,我从未用自己的双眼去看过,如果没有晏宗主的教诲,我现在未必能活着在这里与你说话。” 那一副郑重认真的神情与语气,令晏无师觉得十分可爱,他没有勉强克制自己伸手的欲、望,直接就摸上沈峤的脑袋:“所以你还不承认它像你?你自己回头看看它。” 这世上的聪明人很多,但有自知之明,能够发现自己缺点的人却不多,发现自己的缺点,还愿意去改正,不吝于说出来的人就更是凤毛麟角。 在沈峤身上,有种近乎琉璃般的通透。 他其实什么都明白,也愿意以温厚宽容去看待包容一切与自己不同的人和事。 沈峤猝不及防被他摸个正着,先是往后避了避,然后又下意识回头望去。 小鹿正瞪着圆滚滚的眼睛与他对视,黝黑湿润里清楚倒映出他的身影。 沈峤的心一下子软了,他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脖颈,小鹿低下头,舔舔他的掌心,沈峤禁不住笑了起来。 晏无师:“多谢你,阿峤。” 天下谁人有幸听见晏宗主一声道谢? 沈峤微微一怔,回头看他。 晏无师笑吟吟望他:“谢谢你以德报怨来救我啊,你救了我多少次,我都数不过来了,难道不应该说声多谢吗?” 沈峤:“你也救了我不少次,何须言谢?” 晏无师意味深长:“这样说来,我们的交情已经到了无须言谢的地步?” 沈峤只觉这话有些不对,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只见晏无师忽然伸手,拉住他,一把将人压在身下,动作之快,完全符合高手风范! 没等沈峤反应过来,就听见对方道:“你也知我树敌无数,论过命交情就只你一个,我与狐鹿估一战,生死难料,想要找个托孤的人,也只能想到你了。” 近在咫尺的温热气息直接喷在沈峤脸上,他整个人完全懵了,不知道是该先推开人家,还是应该先对晏无师的话作出反应,那一瞬间,脑袋居然一片空白。 “什,什么托孤?” 第 125 章 一时不察,被人家的问题吸引了注意力,两人就这么维持一个诡异的姿势,没人会提醒沈峤,小鹿不会,晏无师更不会。 偏偏晏宗主的表情还很正经严肃,他嘴角常年带着一抹笑,似笑非笑也好,狂妄大笑也好,都能让人感觉他很肆意随性,但现在,他脸上半丝笑容也没有,无形中就有一种震慑力,令人不知不觉也跟着敛了其它心思,专心致志听他说话。 只听得晏无师道:“浣月宗收徒,贵精不贵多,所以我门下至今只有边沿梅与玉生烟二人。论学武资质,边沿梅不算顶尖,只能说中上,他的聪明是在别处。” 对这句话,沈峤也表示认同,边沿梅在人情世故上的经营,的确不同凡响,这些年浣月宗在朝堂内外根深蒂固,被宇文赟那样下死力地打击铲除之后,还能在新朝建立之后又迅速恢复生机,这其中少不了边沿梅的功劳,晏无师就算有那份能耐,也未必有那个耐心。 “至于玉生烟,他在学武上有天分,但他的年纪太轻了。如果我死了,他们二人未免势单力孤,届时还需要你帮忙照看一二。” 如果我死了…… 沈峤微微一怔。 听见这句话,他心中竟是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微妙感觉。 先前在吐谷浑王城外面,晏无师遭遇五大高手围攻,沈峤赶过去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地上,无知无觉,当时沈峤也以为他已经死了,但是…… 但是那时候沈峤固然有感叹,也仅仅是因为了结恩怨,惋惜一代高手身死魂销,而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如此,许多莫名滋味漫涌而来。 “你这是在为我难过吗?”晏无师看见他的表情,却扑哧一声笑了。 沈峤定了定神:“你说过的魔心破绽早就圆满了,与狐鹿估这一战,自可全力以赴。” 晏无师笑道:“不错,但凡事总有例外,更何况对手是狐鹿估。或者以你对我的了解,希望我狂妄地说出我一定能赢这句话吗?” 沈峤也笑了:“晏宗主若说出那样的话,那我半点都不会觉得意外。” 他终于意识到两人姿势的不妥,不由伸手推拒,企图撑起身体。 但晏无师纹丝未动,非但不动,还牢牢将他压制住,他的姿势很有技巧,令人动弹不得,却又不至于令沈峤感到被压迫的窒闷。 沈峤以为他还在等自己的回答,便道:“晏宗主的托付我明白了,我会尽力回护他们的,若浣月宗有事,只要他们做的事情不伤天害理,我也会尽力回护。” 江湖人讲究一诺千金,以沈峤的人品,这一诺更是比千金还要贵重,往后除非他死了,这个诺言必然雷打不动。 他想到晏无师方才说的“托孤”,顿时有些啼笑皆非。 边沿梅和玉生烟那两个人,有哪一点跟“弱”和“孤”搭上边了?就算放到江湖上,那也只有绝大多数人被他们欺负的份。 但这句回答过后,晏无师依旧一动未动。 他以沈峤从未听过的诚挚与温情问道:“阿峤,你待我这样好,让我如何报答?” 沈峤:“待友以诚,何须回报?” 晏无师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继续道:“旁人梦寐以求的金银财宝,名利荣华,于你眼中却一文不名。” 沈峤纠正他:“这话不对,其实我也爱名利荣华。” 晏无师:“嗯?” 沈峤:“玄都山不可能遗世独立,而我要护着玄都山,自然更不可能遗世独立,在江湖,实力是最好的靠山,但玄都山同时也是道门,既是道门,就不可能不与朝堂关联,先前你为我与杨坚牵线,让玄都山也能在长安立足,我很感激你。” 晏无师微微一笑,这人什么都明白。 沈峤:“所以名利荣华也还是有用的,只要保持足够的清醒,不要陷入其中就可以了。” 这句话人人都知道,却说易做难,曾经的郁蔼,谭元春可能也是这样想的,可他们谁又能保持到最后? 晏无师柔声道:“所以你才是特殊的,这些东西于你而言,是真正的身外之物,我想来想去,也没想到真正能回报你的东西,只能以自己来回报了,你说好不好?” 当然不好!沈峤目瞪口呆,见他低头就要压下来,不再犹豫,直接一掌拍向他的胸口! 晏无师伸手抓向他的手腕,但这样一来他就无法保持身体重心,不得不微微侧向另一边,沈峤另一只手切向他的肩膀,两人瞬间过了数招,沈峤趁机反制对方,直接将他压在身下。 晏无师愕然:“原来你喜欢这种姿势,不早说!” 那表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以沈道长的人生阅历,哪怕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也不难听出这其中的暧昧。 现在他已经完全相信对方的魔心破绽早就修补好了,否则哪能大战在即,还有闲心在这里捉弄别人! 沈峤伸手要去点他的穴道,晏无师自然不会被他得逞,双手翻飞,转眼又是数招,招招带着不见血的锋芒。 两人都是武道榜上的高手,沈峤也许略逊一筹,但这一筹的差距却绝不会大到哪里去,晏无师索性直接放弃抵抗,任由对方一掌打开。 沈峤果然一愣,反而下不去手,被晏无师觑准时机又反制住压回身下。 怀中的这个美人,阅遍天下也难再找出第二个,但他的动人之处,并不在他的外表。所有与他有过交往的人都知道,这人有一颗海纳百川的心,历经风雨摧折而不动摇,然而他又从来不会将自己的痛苦加诸于别人身上,平日里,他可以是最温和可亲的朋友,关键时刻,他是最值得信任托付的生死之交。 沈峤没有说错,在从前的晏无师眼里,抛开徒弟不算,只有两类人,一是对手,二是蝼蚁,但如今,沈峤在他心里的分量,明显并不属于这两类,非但如此,而且还要更重些,再重些,可能连边沿梅也想象不到。 这种心思是什么时候出现变化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沈峤在两人一次次的交集里,慢慢对他卸下心防,也肯用对待朋友的态度去对待他,甚至愿意为他担下这么重的一个承诺,但这还不够。 对晏无师而言,远远不够。 他想要的,是天下地下只此一双的特殊,不是别人随随便便都能模仿或夺走的地位,他这个人素来霸道,想要,就得要最好的,谁也取代不了。 但晏无师并没有过分表露出这种心思,别说霸王硬上弓了,相比从前他的诸般手段,这简直称得上温情脉脉,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太了解沈峤了。 这人看着软和,实则内里有一根谁都比不上的傲骨,稍微过火一点的手段,都有可能令对方反感,将他越推越远,看看郁蔼,那简直是再明显不过的前车之鉴了。 所以晏无师一反常态,一点点来,引君入瓮,非但不激烈,连方才过招都不曾用上点穴这个法子——若将对方穴道制住,倒是可以强迫对方处于被动地位,听自己的话,可那样一来有什么意思? 当然没有意思。 所以沈峤吃软不吃硬,被晏无师顺势重夺优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你什么都不要,我就只能将自己送上了,难道还不行吗?”按照这个姿势,晏无师本该居高临下,优越感十足,但沈峤居然从他笑吟吟的表情里看出一丝委曲求全来,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在山洞里的情景?”他慢慢垂下头来,语调轻柔,而又温和。 山洞的情景,沈峤只记过两回,一回是晏无师与汝鄢克惠交手,沈峤以为他受伤了,将人带到山洞里疗伤,结果差点还被对方掐死,另一回,则是自己的山河同悲剑被对方用来刮鱼鳞。 想及此,沈峤就黑了脸。 “还请晏宗主放手,我不习惯这样与人说话。” “反正也没外人。”晏无师笑了一声,将他揽起来,半压在墙壁上,这样沈峤就从躺姿变成了坐姿,但还是被他半困在怀里。 沈峤:“……” 对方也没点住他的穴道,主要是他如果出手要挣脱,肯定得跟晏无师过招,出手轻了,对方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化解,出手重了,对方就直接放弃抵抗,摆出任人宰割的姿态,让他下不了手。这完全是…… 死猪不怕开水烫。 晏无师:“我都要赴死了,你连听我说几句话的耐心都没有么?” 沈峤叹了口气,放弃挣扎:“说罢。” 晏无师笑道:“但方才我想了一下,说再多,还是不如直接做。” 他一时一个心思,沈峤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茫然道:“啊?” 然后他就啊不出来了,声音戛然中断,视线被一片阴影遮蔽,唇上多了火热柔软,对方直接撬开他的齿关,长驱直入。 旁边传来一下短促的叫声,玉生烟站在门口,那头鹿从背后叼住他的袍角,结果他后退想走,却差点被鹿绊倒。 沈峤直接一掌拍向晏无师的肩膀,腰部微微一挺,整个人轻盈跃起,不再受制。 但他嘴唇有些红肿,鬓发有些凌乱,连脸色也很不自然,羞恼交加,分不清是恼多些还是羞多些,但这副样子,想威严也威严不起来。 玉生烟瞧见自家师尊轻飘飘的眼神斜过来,恨不得直接一头楚死在廊柱上。 本来以他的武功,也不至于犯这种错误,但怪只怪他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方才在宅子里溜达一圈,本以为两人已经谈完了,他可以过来拜见师尊了,谁知道这一来就正好赶上“非礼勿视”的一幕。 真是……倒霉啊! 玉生烟干笑一声:“那个,能不能当我没来过?” 他也没有向师父请安的勇气了,转身一溜烟就走,有多远跑多远。 大师兄,我现在回长安去投靠你还来得及吗,呜呜! 第 126 章 距离决战不到两日。 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这一战。 抚宁县上的客栈早就住满了,数不清的江湖人士涌到这座平日里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上来,一如当初沈峤与昆邪约战前的情景。 不同的是,当年沈峤名气虽高,却不是以武功著称,他与昆邪一战之所以引人关注,是因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祁凤阁与狐鹿估二人的光环的延续,众人在他们身上寻找着昔日天下两大高手的光辉。 而晏无师与狐鹿估这一战,许多人将其视为中原武林与突厥的交手。 佛门,道门,儒门,乃至其它许多大大小小的门派世家,听见消息的人,十有八九都赶过来了。 听说其中一家客栈,还被临川学宫的人包下来,连宫主汝鄢克惠,也亲临此地,准备亲眼见证这一战。 天台宗法一禅师,青城山纯阳观易辟尘,玄都紫府,法镜宗,合欢宗,琉璃宫,碧霞宗,甚至是远在吐谷浑的俱舍智者……这些人,或亲自驾临,或派遣弟子前来,显然不愿错过千载难逢的精彩决战。 这是何等的万众瞩目! 比当年沈峤与昆邪一战还要更耀眼三分! 可吸引了世人所有眼光的同时,也意味着这一战巨大的风险。 成,则天下无双。 败,则如堕深渊。 这不仅仅是武功的交手,更是名誉与性命的交手。没有谁会天真地以为,这两个人这一战,仅仅是友情切磋点到即止,要知道二十多年前祁凤阁与狐鹿估那一战,狐鹿估受了重伤,差点一命呜呼,这才不得不允下二十年不入中原的承诺,远走塞外闭死关,祁凤阁自然也没占到多少便宜——许多人都私下说,正是因为在那一战里受的伤太重,落下隐患,才会导致后来祁真人的去世,自然,这种说法仅仅是坊间传闻,谁人也无法证实。 但无论如何,对许多武功疏松平常,也许毕生难窥武道巅峰的江湖人来说,能够出现在这里,哪怕登不上险峻的应悔峰,只在山下这座抚宁县等待,都是一辈子也难得一回的奇遇了。 “听说现在抚宁县上最大的赌坊同福赌坊已经开了盘口,押宗主与狐鹿估胜败。”说这句话的是别庄管家,他正毕恭毕敬向晏无师汇报情况。 玉生烟这几天没敢出现在晏无师面前,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他们虽然住在郊外别庄,但并不代表消息闭塞,恰恰相反,管家每天都会派人去打听最新消息,县上又来了哪个门派,对方在哪家客栈下榻,临川学宫的人今日去了哪里等等,都能很快传到这里来。 作为决战的当事人之一,晏无师远比任何人想象的要悠闲淡定。 他正拿着被侍女敲开放置在一旁的核桃壳去丢小鹿:“阿峤,过来。” 小鹿正依偎着沈峤撒娇,低头去喝他杯子里的水,被他丢了一脑袋核桃壳,也不与他计较,还好脾气地继续喝水。 “……”沈峤却有些看不下去,先不说这人将一头鹿取了个跟他一样的名字,显然不怀好意,人家小鹿乖乖的,也没招惹谁,他却总去欺负撩拨人家。 又一个核桃壳丢过来,却没打找鹿头,中途就被一片树叶掠走,擦着管家的耳际,直接钉在他身后的柱子上。 管家惊出一身冷汗。 沈峤歉然:“对不住,没吓着你罢?” 管家连连摇头,他何德何能,当得起这位的道歉? 晏无师不由笑了起来。 沈峤真想白他一眼,可那样就显得自己也太胡闹了,他摸摸懵懂的小鹿,心说找机会给你换个新名字罢。 晏无师忽然问:“押多少?” 管家茫然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自己,忙道:“押的一赔十。” 沈峤没赌过,但他也知道一赔十是什么意思,不由诧异:“押的谁?” 管家:“押的主人赢。” 沈峤:“那若是狐鹿估赢呢?” 管家轻咳一声:“一赔二。” 沈峤:“……” 晏无师倒没生气,反而笑道:“看来他们不看好我赢啊!” 狐鹿估重现中原,首战便是在青城山的惊艳出场,先败易辟尘,后败沈峤,天下十大中的两个,还是宗师级高手,转眼都变成他的手下败将,这份战绩,足以令天下人震惊。 反观晏无师,厉害归厉害,可被狐鹿估这一先声夺人,顿时就略失光芒。 更何况,狐鹿估还是祁凤阁那一辈的人,武功入了某种境界,年纪并不会制约体力,造成障碍,反而意味着经验。 沈峤语气平平:“你这样,我也不看好。” 晏无师挑眉:“本座哪样?难不成大战在即,就要茫然失措,寝食难安?还是泪眼汪汪,抱着你的大腿哭着说阿峤我不想去了?” 沈峤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晏无师还安慰他:“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也不必担心,浣月宗我都托给你了,大不了脑袋再开条缝,反正又不是没开过。” 沈峤:“……” 晏无师笑吟吟摊手:“开了缝,说不定你的谢陵还能再回来,你们就又能卿卿我我了。” 沈峤:“……” 他身在江湖,武功更非凡俗,更因亲自与狐鹿估交过手,自然明白这一战意味着什么,正因为明白,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在想办法,试图帮助晏无师,令对方在这一战里更有把握。 但武道一途,想要走捷径又谈何容易?哪怕沈峤重塑筋骨,那也是在废尽武功的情形下,虽说不破不立,好端端的谁会想去“破”?晏无师能修复魔心破绽,其实已经是邀天之幸,如果没有从陈恭手中得来的那一卷《朱阳策》,也许现在与狐鹿估交手的获胜成算,还要更低一些。 沈峤心中有事,脑中转动不停,翻查旧事,这几日便显得有些沉默寡言,此时沉吟许久,中途不忘又挡下两回丢向小鹿的核桃壳:“我想来想去,想到昔年师尊与狐鹿估那一战之后,有些心得,时隔多年,当时我年纪还小,记不大清楚,想了许久才记起一些,兴许也没什么助益,但你知道一些,总好过毫无准备。” 晏无师嗯了一声,静待下文。 沈峤整理了一下思绪:“师尊曾说过,狐鹿估是个练武奇才,他几乎所有兵器都练过,也称得上精通,但最后却选择了不用任何兵器,只凭一双肉掌,那不仅因为他内功精湛,已经不需要兵器锦上添花,更是因为他将所有兵器都融入了一招一式之中。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世间,除了天道,不会再有十全十美的存在,狐鹿估也一样,他必然有自己的弱点。二十多年前,他之所以败在师尊手下,乃是棋差一招,也是因为内力略逊师尊一筹,但这一次,你与他拼内力,很可能并无胜算,所以要在其它地方寻找破绽。” 说罢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其实这番话对你而言未必有什么用处,只能略作参考。” 两个人过招,许多感觉玄之又玄,无法言传,只能身在其中才能体会,沈峤就算舌灿莲花,估计也讲不明白,但他显然希望对方能赢,所以才会费力从记忆里挑出这些。 晏无师用怜爱的眼神看着他:“明明是我要跟狐鹿估交手,你倒紧张得不行,难为你了。” 沈峤哭笑不得:“这一战非同小可,你看抚宁县现在有多少人就知道了,只你还优哉游哉!你的弟子们就不必说了,难道你没注意到,这两日连庄子里的人都神色紧绷起来了么?” 晏无师哈哈一笑,长身而起:“我知道你最担心我,何必拿别人来作陪?这样镇日坐着多无趣,来,我带你去玩。” 沈峤微微皱眉,见他已经往外走,只好也跟在后面。 晏无师带着他进了县城,却不是去哪家客栈拜访哪个武林宗师,而是轻车熟路进了一间赌坊。 沈峤抬头一看。 同福赌坊。 里头熙熙攘攘,因来了不少江湖人而更显热闹,许多人趁着还未开战,来此赌上几把消遣时光,押狐鹿估与晏无师的盘口那里人自然最多,几乎围了个水泄不通,但晏无师仅仅是找了个赌坊里的伙计,让他代自己去押自己赢,就拉着沈峤走到另一边。 “这是赌大小,最容易玩,三个骰子,若合起来少于十点就算小,多于十一点就算大。”他给沈峤说了一声,看见对方脸上的迷茫,不由一笑。 这是沈峤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世界,到处都是吆喝叫嚷声,有因为赢钱而大声欢呼的,也有因为输钱而哭天喊地的,沈峤一身道袍明显与这里格格不入,又因外貌而格外引人关注,若非出入赌坊的大都是不入流的江湖人,此时早该有人认出他了。 晏无师就不必说了,对方一身气势,近身都令人感觉喘不过气来,压根没人敢往他那儿多看上几眼。 在这里,决定输赢的不是武功,而是运气。不知多少人在这里一掷千金又倾家荡产,年复一年,赌坊依旧红火,进进出出的人却不知换了几批。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沈道长身在其中,竟有几分不知所措。 晏无师可能是觉得这样的沈峤很可爱,不枉自己带他来一场,伸手去拉他,一边笑道:“祁凤阁从前肯定不会带你来赌坊罢?” 沈峤蹙眉,言下之意很明显:师尊如何会带他来这种地方? 晏无师将他拉到牌桌前面,用诱哄小孩儿的语气:“可好玩了,你看看,哪怕这样简单的赌大小,那些人都全神贯注,生怕漏看一点。” 沈峤在周围人脸上扫了一圈,果然,个个神色亢奋,眼珠子一错不错盯着庄家手中的瓷盅。 待瓷盅揭起,结果出来,所有人的表情顿时为之一变,先时的紧绷分化,一者欢天喜地,一者颓丧懊恼。 但沈峤不能理解他们的激动,他是游离于这里的人物,冷眼旁观,无法感同身受。 晏无师将兑换来的木筹放在他手里,这里头代表的是十两,放在寻常人家已足够吃用大半年,在这里也属于比较大的赌注了,但浣月宗财大气粗,他自然眼也不眨:“你也试试。”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瓷盅摇了一阵,倒扣在桌案上,庄家喊道。 沈峤犹豫了一下,手指轻轻一弹,木筹无声无息落在写着“小”的那一块区域。 这一手漂亮之极,庄家百忙之中抬头一看,见是个好看的年轻道人,身后还背着剑,心说不会是来砸场子的罢。 瓷盅开出,是小。 这桌是一赔一,沈峤多赢回一块木筹,意味着他现在身上有二十两。 第二轮,接着押,这回他押了大。 结果揭晓,果然是大。 接连几回,都被他押对了,连旁边的赌客都注意上他,心想怎么这年头连道士都喜欢赌博了,却没妨碍他们纷纷跟着沈峤下注。 庄家有些坐不住了,暗中禀报了东家,东家带着人出来,一见对方是江湖人士,看着不是很好惹的样子,赶紧奉上一大份厚礼,恭恭敬敬将他们请了出去,末了还告诉他们,县城里还有一间叫四方赌坊的,规模也很大。 晏无师打从出门就开始笑,笑到扶着沈峤的肩膀弯下腰。 沈峤:“……别笑了。” 晏无师都快笑出眼泪了:“我这是头一回被人赶出赌坊,皆因拜你所赐,你是不是运上内力去听人家骰子了?” 沈峤:“……我又不知道在赌坊里不能用这一招。” 还带了点不自觉的委屈。 晏无师点点他:“这是规矩,哪怕祁凤阁来了都不能用内力,否则天底下再不会有一间赌坊让他进去。” 沈峤倒是很快释然,还笑道:“反正若不是你拉着我,我方才也不会进去。” 他看了晏无师手中沉甸甸的钱袋,好奇道:“你赢了不少?没用内力?” 晏无师笑道:“这间赌坊口碑不错,庄家不出千,大家就各自凭运气,也算是多一点乐子,你不觉得用内力去听骰子,事先知道了结果,反而很无趣吗?” 沈峤虽然不喜欢玩,但也能理解他的话,闻言点头道:“凡事留点未知悬念,也算是多了乐趣。” 晏无师将钱袋抛上抛下把玩,转眼丢到路边乞丐的破碗里,准确无误,乞丐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天降横财,直接都惊呆了。 反观扔钱的人,却连看都未看他一眼,仿佛自己扔掉的,仅仅是一块石头。 “不错,人生处处皆是赌,投胎是赌,有些人生到好人家,衣食无忧,有些人生作乞丐子,天生贫困;娶妻嫁人也是赌,夫妻和顺有之,家宅不宁有之。平庸市井之家也好,钟鸣鼎食之家也罢,乃至天家帝王,哪里不是一场博弈?” 沈峤想起自己,他若没有被祁凤阁收为徒弟,哪怕天分再好,只怕乱世之中,现在早就成为孤魂野鬼了。 对方用赌博下注来比喻,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处,不能说不对。 沈峤摇摇头:“晏无师,你骨子里就是个赌徒。” 为求痛快,连性命都可以押上,只怕天下间也没有比他更疯狂的赌徒了。 晏无师笑道:“知我者阿峤也,若是与狐鹿估一战十拿九稳,我还去作甚,只因胜负未定,所以才有趣,少了这些悬念,人生岂不乏味得很!” 沈峤嘴角也不由泛起一抹笑意:“世间如你一般肆意之人,怕也少见。” 晏无师:“来,赢了钱,我请你吃饭。” 沈峤提醒他:“……你赢来的赌金刚刚给乞丐了。” 晏无师:“赢钱是为痛快,痛快就要请饭,与赌金有何干系?” 简而言之,我高兴。 沈峤无语地被他拉走了。 第 127 章 “你说,我师尊会带着人去哪里?”玉生烟问道,百无聊赖地倚在廊柱下,正拿着一根茅草逗鹿玩,心里还有些奇怪,师尊可不是什么爱护幼小的人物,怎么会忽然弄了一头鹿在这里养着。 管家笑道:“您若是好奇,跟上去瞧瞧便知道了。” 玉生烟赶忙摇头:“我可不想做这找死的事情,只是后日就要决战了,我瞧着师尊好似一点也不担心,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从我未入师门就已经跟在师尊身边了,对师尊的心思想必比我更了解才是?” 管家欠身道:“不敢当二郎君夸奖,主人心思深似海,岂是小人能够揣测的,不过主人做事,向来走一步看三步,这次与狐鹿估约战,想必也是如此,主人洪福齐天,定能平安无事。” 玉生烟不由笑了,这管家对师尊推崇备至,从这些话便能看出来,在对方眼里,师尊全身上下简直没有一处不好。 “你老实与我说,县上的盘口,你有没有去押注?” 管家先是睁大了眼,而后轻咳一声,掩口含糊道:“下了一点点。” 玉生烟追问:“一点点是多少?” 老管家无奈:“约莫二十来两罢。” 玉生烟:“那么少?你方才还说师尊一定会赢呢!” 管家也笑了:“本来就是小赌怡情,难不成还要押上整副身家?您若是无聊,不妨也去县城走走,如今那里聚集了不少江湖人士,正好切磋切磋。” 玉生烟:“大战在即,我就不去招惹是非了。” 他其实是很想跟在晏无师沈峤他们后面去瞧瞧热闹的,不过之前没眼力得罪了师尊,如今只好老老实实龟缩在别庄,跟老管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管家看他没精打采的模样,便主动接上方才的话题:“那依您看,主人与沈道长会去何处,不如来赌一赌?” 玉生烟:“赌什么?” 管家笑道:“小人上回收的那一套汉代的玉壶玉杯,二郎君不是相中很久了,就以那个为彩头如何?” 玉生烟来精神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那我就用师兄送的一套琉璃棋子来作彩头。等他们回来,我是不敢上前去问的,如何能知道结果?” 管家:“这个好办,沈道长好说话,回来一问沈道长便知晓了。” 玉生烟:“出去必然是要吃饭的,这个不能算在内,师尊特地带沈道长出去,总不会是专门为了吃一顿饭。” 管家点头:“那小人猜,他们兴许是去访友了,如今抚宁县高人云集,连汝鄢宫主都来了,说不定主人与沈道长是想去会会故人。” 玉生烟哈哈一笑:“张叔,你的心头好恐怕是要输给我了!” 管家含笑:“二郎君还未猜呢,怎么就知道我输了?” 玉生烟:“以师尊的为人,怎会主动去拜访别人,汝鄢克惠早已与他交过手,师尊想必不会再找他,后日就要与狐鹿估决战,此时更该留存实力才是。” 管家疑惑:“那您指的是?” 玉生烟:“人生四喜,吃喝嫖赌,我猜这会儿,他们不是在赌坊,就是在青楼。” 管家:…… 他从来不知道人生四喜是这么个四喜。 管家:“主人要什么投怀送抱的美人没有,别庄里也有美貌歌姬,何至于带沈道长去那种地方?” 玉生烟:“这你就不懂了,沈道长不开窍啊,从小清心寡欲,木头似的,这天底下最能令人开窍的地方,莫过于烟花之地了,不说亲身体验,单是看看,便能恍然开窍了,师尊得先带沈道长去体会体会男女之间的不同,然后有了高下对比,才能领悟人间极乐!” 管家奇怪:“什么高下对比?” 玉生烟哦了一声:“就是对比一下师尊与女子……”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心道好险,差点就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了,之前看过的那一幕,得赶紧忘记才是。 忙含混过去:“总而言之,不是赌坊就是青楼,你瞧他们回来的时候,沈道长若面泛桃花,眼角含羞,那必定是去了烟花之地才会有的神色。” 管家:“……”您好了解的样子。 玉生烟见他表情古怪:“你赌不赌,不会是舍不得你那套玉壶,反悔了罢?” 管家赶紧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哪里有反悔的道理,自然是赌的!” 玉生烟将茅草往小鹿脑袋上一丢,起身笑道:“那我就等着收彩头了,到时候你可不能心疼!” 他的心情总算畅快许多,走了几步,回过头,朝小鹿招手:“过来,带你去吃烤肉。” 又问管家:“师尊给它起名了吗?” 管家:“……起倒是起了。” 玉生烟:“叫什么?” 管家:“……阿峤。” 玉生烟一滞:“哪个峤?” 管家忍笑:“就是您想的那个。” 两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玉生烟忽然道:“我现在不猜他们去青楼了行吗?” 管家笑道:“您这是要反悔了?” 玉生烟无可奈何:“罢了罢了。” 他又对小鹿招手:“沈道长,吃烤肉吗?” 管家:“……” 小鹿回以无辜的眼神。 沈峤不在吃烤肉,也不在青楼,他现在在湖边。 这个湖离别庄不远,他们坐在凉亭里,晏无师则让人将钓上来的鱼虾腌制成醉虾醉鱼再呈上来,加上一坛陈年好酒,在旁人看来真是神仙都不换的日子。 晏无师素来懂得如何让自己过得更舒坦,虽说野外餐风露宿的日子他也过得,但能不委屈自己的时候,他绝不会委屈自己。 “你从哪里叫来的现成人手?”沈峤有些奇怪。 “这附近有个驿馆,原先没什么生意,我买下来,将别庄里的人拨一些过去,雅客来这里垂钓的时候,也可做些吃食的生意,晚上便可顺便宿在驿馆,无须急着赶回城。” 沈峤笑道:“只怕也只有你会这么做了罢。” 晏无师:“这附近景致既有半步峰应悔峰那等险峻陡峭的山势所在,自然有文人墨客前来,也不算完全无人问津。” 沈峤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这间驿馆,最主要还是作为打探或中转消息的所在,毕竟官道旁边,许多人会在驿馆落脚,至于找了手艺好的厨子来做饭,还有这些捧着酒菜的婢女,那只是专门为晏宗主效劳的,赚钱与否,并不重要。 这面前的菜肴,基本都是用酒来烹调的,酒香浓郁,熏人欲醉。 沈峤并不是杯酒不沾的人,但他看着眼前满满一杯的陈酒,面露为难:“其实我酒量不好。” 这酒一看就是会醉人的那种。 晏无师将自己杯子里的满上,然后一饮而尽:“我都快要赴死了,你连杯酒都不肯喝。” 沈峤:“……” 明知他是故意这样说,但沈峤还是拿起酒杯,分两口喝完,一股火辣辣的热浪流过喉咙之后,霎时感觉整个人从胃里开始烧了起来。 “这是烧酒?”他有些惊诧。 晏无师摇首:“不算,只是加了些茱萸花椒,所以会更冲一些,不过鱼虾蟹性寒,正好中和。” 侍女上前拈起醉虾将其剥壳,把剥出来的嫩肉放入沈峤面前的碟子里。 沈峤吃进嘴里,河鲜的甜美加上酒香浓郁,的确回味无穷,他放下筷子,见侍女还要再往他碟子里放,摆摆手道:“我怕吃多了会醉,不吃了。” 晏无师摇摇头:“吃过这一顿,不知半步峰上回来,坐在你对面的人是否还有我,你却连动一筷子都嫌多,实在令我伤心。” 沈峤:“……你别老拿这件事来说,狐鹿估固然厉害,你又不是省油的灯,岂能轻易丧命!” 晏无师挥退侍女,亲手给他满上酒,淡淡道:“世事无常,我虽狂妄,也不敢说自己一定能赢,这一战,狐鹿估既需要通过打赢我,来向世人表明他早已远胜祁凤阁,更要为突厥扬威。他若能杀我而不杀,岂非辜负了他赫赫威名,我若能杀得了狐鹿估却不下手,这也不是我的本性。” 沈峤轻轻叹了口气,不忍违逆,终于不再拒绝这酒。 晏无师本是不怀好意,平日里没机会给沈峤灌酒,现在正好可以趁机欣赏一下美人的醉态,所以寻了他的软肋,一杯接一杯地斟上,谁知沈峤说自己酒量差并不是在开玩笑,三杯下肚,双颊便已晕上浅浅的红,眼神也不复以往清明。 这样的情景,毕生又能见到几回,只怕下次要再给沈峤灌酒,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回头还是找人画下来好了。晏无师心道,一边伸手在对方脸上摸了一把,果然很烫。 沈峤撑着额头,倒没有发酒疯,只是反应迟钝了一些,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伸手摸自己脸,迷迷瞪瞪看了好一会儿,渐渐露出难受的表情。 晏无师真没想到他的酒量会浅成这样,看他摇摇欲坠,只得坐过去将人揽住:“想吐?” 沈峤摇摇头,以手挡住脸,半天没说话。 饶是晏无师再厉害,一时半会也猜不出这是什么意思,但他的做法很直接,直接伸出手,将对方捂在脸上的手拿下来。 晏无师何其敏锐,立时摸到手指上的些微湿润。 再看沈峤的眼睛,水汽氤氲,辨不出是被酒气熏的,还是哭了。 晏无师终于没再维持面带戏谑的闲适笑意,面上微微动容。 他只是想欣赏美人醉酒而已,没想过让美人流泪,诚然沈峤哭过几次,但那几次,无不是触动心肠,感伤至极。 沈峤的性情固然柔和些,可内里也是铁骨铮铮,绝非动不动就哭泣流泪的软弱之人。他微微皱眉,似乎没想到晏无师会如此动作,但眼眶里的湿润终究只是湿润,并未凝聚成泪水落下来。 “阿峤,你在为我难过,生怕我与狐鹿估这一战,一去不复返,是不是?”晏无师柔声道。 沈峤叹了口气,也就是因为喝了酒,他才会不由自主将愁绪释放出来,否则顶多也只是比平日沉默一些罢了。 他撑起手肘,似乎想要挣脱晏无师的搂抱,但喝了酒的身体软绵绵了,一时失了练武之人的敏捷,有些力不从心,只能作罢:“说来也奇怪,若换了我自己与狐鹿估交手,只会觉得人生终有这一日,心中豪气干云,再不会想其它,但若朋友这样做,我却只剩下担忧了。” “朋友。”晏无师在嘴边把玩着这个词,“换作李青鱼跟狐鹿估决战,你也会如此担心吗?” 沈峤还挺认真地思考起来,眉头越拧越紧,却半天没有给出答案。 还需要什么答案?晏无师笑了,手拂上沈峤的鬓角:“阿峤。” 沈峤揉揉额角:“……嗯?” 晏无师:“阿峤。” 他将整张脸都埋入沈峤的颈窝,将这个名字揉碎了,在心底千回百转。 沈峤没意识到两人的姿势如何暧昧,只觉脖子被他的头发蹭得很痒,忍不住推开对方,起身撞撞跌跌走向湖边,弯腰掬起湖水往脸上抹,冰凉水珠一激,感觉神智瞬间回来许多。 晏无师走过来扶他:“回去罢。” 沈峤点点头,忍不住抱怨:“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晏无师嘲笑:“你自己酒量差,就该多练练。” 沈峤头疼:“下回除非又有人再要跟狐鹿估交手,否则谁也没法再让我喝这践行酒。” 晏无师大笑起来。 沈峤运功将酒气解了一些,虽说脑袋还混混沌沌,但总算能自己走路了。 回到别庄时已将近傍晚,那头小鹿正在前院吃草,沈峤思路不似以往清晰稳重,行为也有些幼稚,居然上前抱住鹿脖子,小声对它道:“我给你改个名字好不好?” 那头晏无师招手:“阿峤,过来。” 没等沈峤分辨出这究竟是在叫哪个时,小鹿已经甩开沈峤,颠颠儿地跑过去。 沈峤一口恶气憋在心头,靠着柱子揉脑袋,心说自己刚才何必为此人担心,真是多此一举。 在那之后,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寝室的,一切好像陷在梦里,隔着纱帘,朦朦胧胧,如镜中花水中月。 待得沈峤长长一觉醒来,觉得自己这一觉,仿佛直接睡过了春夏秋冬,酣畅淋漓,神清气爽。 他洗漱干净,招来侍女询问时辰,婢女道:“您已睡足一天一夜了,这会儿正是卯时,半步峰上,主人与狐鹿估,想必交上手了。” 沈峤大吃一惊,无法置信自己一觉竟睡了这样久,转念一想,很可能是晏无师又玩了一手,趁他醉酒昏睡时点了自己的睡穴之故。 但他也来不及多说什么,抓上山河同悲剑,身形一闪,直接就往半步峰的方向掠去。 第 128 章 半步峰还是那座半步峰。 千百年来它屹立在那里,人事兴废,朝代更迭,于它而言并未有半分影响。 因昨日下雨,多云蔽日,江面上水汽蒸腾,形成山雾,连带对面的应悔峰都一并白气缭绕,恍若仙境。 但身在其中的人,无心赏景,更不觉得自己置身仙境。 连着几日下雨之后,山路本就湿滑异常,加上这应悔峰崎岖陡峭,常人站在山下仰望时,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更不必说向上攀爬,那简直称得上如履薄冰,饶是练武之人,身怀轻功内力,这一步一步也比寻常时候慢上许多。 更何况今日的应悔峰,实在是盛况空前。 平日偶尔只有寥寥樵夫骚客的山路,今日却不时能够见到携刀带剑的江湖人士陆续上山,然而通往山上的道路并非人工开凿,而是经年累月被人踩出来的,有些人迹罕至的地方,直接就是削壁如剑,笔直上下,毫无容身可过之处,轻功卓绝者,固然可以继续往上,武功平平者,到此也只能止步,仰望而兴叹。 可以说,从山下到峰顶共有九处极难逾越攀爬过去的坎子,这九道坎子,就是众人武功的试金石,以致于最后能登顶者寥寥无几,只手可数,所以能站在应悔峰顶观战的人,也就少之更少了。 但许多人千里迢迢来此,为的就是旁观这数十载难逢的巅峰一战,哪怕是将来多些去与子孙吹嘘的本钱也好,如何甘心就此止步山下,所以就算再难爬,许多人还是要迎难而上,在山路上踯躅前行。 “兄长,这应悔峰如此难爬,为何咱们不去试试半步峰?晏无师与狐鹿估不是在半步峰顶决战么,就算我们在此登顶,要隔江观战,终究不如在半步峰上来得清晰啊,更何况今日雾这么大!”说话的人正是会稽王家的王灼,当日试剑大会上,他差点被段文鸯所伤,后被顾横波所救。 年轻人对美貌女子素来没什么抵抗力,王三郎也不例外,他心中暗暗倾慕顾横波,有心与人搭讪,没奈何顾横波却不搭理他,试剑大会之后更是追随袁紫霄而去,王二郎不忍见弟弟成日郁郁寡欢,听说世间两大高手约战半步峰,便将弟弟也带过来观战。 可惜两人虽是江湖上的后起之秀,武功不俗,面对应悔峰的这九道坎子,也终究止步于最后一道。 眼前没有阶梯,只有一面笔直山壁,山壁高约三丈,也就是说,想要上到峰顶,必得越过这面山壁,而且中间不能借力,因昨夜下雨,山石倾塌,这面山壁变得更加湿滑光润,除了一口气跃上去,别无他法了。 王家兄弟二人望着山壁发傻,与他们一道被挡在此处的还有七八个人,都是准备上山观战的,他们同样过了前面八道坎子,却被这里难住了。 王二郎看了兄弟一眼:“你以为别人是傻的,如果半步峰比这里好走,所有人早就往那儿去了,怎么还会来这里?据说半步峰峰顶不过方寸大小,立足尚且艰难,能在上面交手已非常人,如何还容得下旁人观战?” 王三郎呆住:“那如何是好,我们大老远过来,就只能站在这儿了?” 他往半步峰的方向极目远眺,丧气地发现视线完全被山峰挡住,伸长脖子也只能瞧见一片白色云雾,更勿论山上的人了。 面对这样的情况,王二郎也是始料未及,惋惜道:“你现在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罢,方才纯阳观李少侠和苏少侠,他们就上去了。” 王三郎思及顾横波,更添几分黯然:“现在半步峰那边应该都开始打了罢,也不知道战况如何?” 无须他说,王二郎也很想知道,连同他们兄弟俩在内,十来个人大眼瞪小眼,有人不甘心失败,还想尝试一番,走到山壁前,直接提气一跃,身形陡然拔高,如白鹤展翅,鸿雁高飞,煞是好看。 十数双眼睛齐刷刷落在那人身上,眼看对方跃至最高点,已经达到山壁过半的高度,但这一口气堪堪用完,他不得不脚下踩住山壁,意欲借力再起,谁知脚下湿滑无比,竟是半分凭借也没法用,身体当即就往下一沉,勉力维持的一口气泄去,再也没法上升,人不得不落地。 这人当众出丑,不免有些尴尬:“学艺不精,让各位见笑了。” 别人要是能上去,也不至于还留在这里了,当即纷纷安慰他:“兄台过谦了,你的轻功已是不凡,只不过这里昨夜下雨,竟比平日还要难爬几分,否则咱们早就上去了!” 大家同病相怜,一时多聊了几句,王二郎不禁问:“我们兄弟二人刚上来,不知前头有多少人上去了?” 有人答道:“上去的人不多,但也不少,像汝鄢宫主,易观主,段文鸯这等高手自然不必说了,有好几位年轻一辈的也上去了,我只认得李青鱼,苏樵和谢湘,余者甚是眼生。” 又有人道:“我倒认得,还有赤霞剑派的晁玉。” 王二郎吃了一惊,他曾与晁玉交过手,对方略胜一筹,但没想到晁玉竟也能跃上此处,可见自己还是有所不如。 此时又有人试图上去,结果毫无意外铩羽而归,其他人简直都有些灰心丧气了:“眼下应该将近辰时,一个时辰过去,恐怕早就交上手了,只不是胜负定了没有,依我看咱们还不如下山去等消息,也好过在这里不上不下。” 话虽如此,眼看就剩最后一道坎子,谁又甘心半途折返呢? 方才试图跃上去的人叹道:“哎,怪只怪我从前觉得轻功没用,不肯下死力去学,这会儿竟被困在这里,真是气煞人也……” 话未落音,他咦了一声:“你们看,又有一人要上来了,却不知他能不能来到这里!” 众人赶忙循声望去,便见下面果然一道人影掠上来,速度极快,眨眼工夫就到了眼前。 王家兄弟认得来者,不由惊叫出声:“沈道尊!” 沈峤不知道自己的称呼是何时从“沈道长”变成“沈道尊”的,他也无心去细究,眼下他关心的只有半步峰上那一战,所以就算认得王氏兄弟,他也只是颔首致意,并无寒暄言语的打算。 此处十来个人里,一半认得沈峤,皆因那次试剑大会之故,一半不认得,当时他们没有去,不过就算不认得,听见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沈道尊”,也该知道沈峤是谁了。 那剩下的一半人,看沈峤的眼神登时为之一变,不约而同带上了些许敬畏崇拜。 王三郎见沈峤脚步不停,欲继续往上,眼明手快叫住他:“沈道尊请留步!” 沈峤眉头微微一蹙,终究还是停下来,回头看他。 王三郎迟疑道:“敢问沈道尊可曾见过令师妹?” 横波?沈峤摇摇头:“自试剑大会之后,我便未再见过她了。” 王三郎闻言难掩失落。 沈峤:“你们这是想上去?” 王三郎有些不好意思:“是,但这山壁太高,中途无法借力换气,所以……” 沈峤看了一眼,道:“我带你们一程罢。” 王三郎:“啊?” 沈峤:“去吗?” 王二郎反应更快,忙应下来:“去的去的,多谢沈道尊!只是我们有两人,恐怕要劳烦您多走一趟……” 沈峤:“无妨的。” 王二郎还不知他说的“无妨”是什么意思,便觉肩膀被一只手紧紧抓住。 没等他来得及反应,眼前一花,脚下已是腾空而起,王二郎感觉整个人像是包袱一样被拎起来。 沈峤竟一边一手提着一人,中途也不必借力换气,直接就跃上了石壁! 不单是王氏兄弟二人,就连底下众人也都看着三人片刻消失在视线之内,瞠目结舌,无法言语。 方才李青鱼等人跃上此处,他们也是亲眼所见的,那几个人轻功不可谓不好,可若要再带上两个人,却未必能做到,由此可见沈峤的轻功得好到什么程度。 众人久久未能回神,其中不乏心头懊悔失落,后悔刚刚没来得及套交情,让沈道尊也带一带自己的,良久,才有人长出口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沈峤都如此厉害,晏无师狐鹿估等人又该到了何等境界,我看我也不必观战了,还是回去多练几年再说罢!” 说罢摇摇头,黯然神伤地下山去了。 余者未必如他一样悲观,可同样被沈峤方才表现出来的轻功狠狠打击了一把。 却说越过那道山壁之后,余下就没有太过险峻的坎子了,沈峤对二人道:“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跟上来也不迟。” 王二郎忙道:“多谢沈道尊襄助,余下的我们自己走便可,您请!” 沈峤微微颔首,果然加快脚步,不过片刻,就到了山顶。 山顶此时已经站了不少人,沈峤略略一扫,便看见许多老熟人。 众人正全神贯注望着对面半步峰上的两道人影,并未注意到沈峤的到来。 单论彼此距离,半步峰与应悔峰其实相隔不远,只因中间横了一道江水,方才两峰分隔。 此时虽然云雾缭绕,但山风凛冽,浓雾不时被吹散,能上得来的,武功目力自然一等一,不难清楚看见对峰的情形。 沈峤也无暇与旁人寒暄,他甫一上来,注意力就完全被那边吸引了。 晏无师与狐鹿估二人,手中俱无兵器,然而一招一式之间,衣袍飒飒,袖影翻飞,令人分不清是山风刮动,还是真气涤荡所致,就连那满山云雾,都在两人的交手中逐渐消散,令应悔峰上的人得以清晰观战。 沈峤上来时,两人早已交手接近一个时辰,放眼望去,谁也没有结束的意图,掌起掌落之间,山石迸裂,云雾冲散,威势之大,连这边都清晰可闻。 作为一个武道高手,而且是已经跻身宗师级的武道高手,沈峤马上就发现了,那两人出手,俱是毫无保留的架势,这样打下去,绝不可能是点到即止的切磋,而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沈峤能够看出来,旁边诸如汝鄢克惠,易辟尘等人,自然也能看出来了。 应悔峰顶山风呼号,衣袍狂舞,谢湘等几个年轻一辈的高手,甚至不得不运气稳住身形,对面半步峰上树木较之这边更少,风也只会更大,但晏无师与狐鹿估两人,却似乎并未被影响半分。 风在他们周身咆哮怒吼,却反被他们以真气引导,为其控制,形成一股股气旋,以二人为圆心,由桀骜不驯化为贴服听话。 谢湘快人快语,终不似李青鱼等人那样沉得住气,见状不禁问自己的师父:“师尊,依您看,最后谁的胜算会大一些?” 他没说谁会赢,而是说谁的胜算更大一些,说明他也觉得这局面胶着不下,看不分明,十分棘手。 汝鄢克惠有意考校徒弟,便反问道:“你看呢?” 谢湘皱眉思索半晌,道:“应该是狐鹿估罢?” 汝鄢克惠:“为何?” 谢湘:“他们二人均是不世出之高手,如今看着虽不分高下,但若以内力深厚而论,应该是狐鹿估更胜一筹罢。” 因有段文鸯在侧,汝鄢克惠不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便没有再说话,但他心里,未尝不是这样认为的。 晏无师固然厉害已极,威势赫赫,然而狐鹿估毕竟是狐鹿估,能在青城山上以势如破竹之势大败易辟尘之辈,这等功力境界,只怕晏无师还达不到,所以这场交战,在外人看来也许尚有悬念,对他们这种等级的高手来说,结果也许一开始就隐隐显露出来了。 虽然不喜晏无师,毕竟同为中原武林同道,他若输了,中原武林未必就有面子,所以汝鄢克惠等人,自然还是希望这一战能赢的。 哪怕胜算不大,却不是完全没有。 相较旁观众人心下各有计较,身在半步峰上的两个人,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狐鹿估虽未与晏无师交过手,但交手之前,弟子段文鸯早就从各处搜来与晏无师有关的所有讯息,狐鹿估也知道,此人性情狂妄,当年武功尚未大成,就敢只身挑战崔由妄和祁凤阁,现在会下书向自己约战,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但他热衷武道,能与旗鼓相当的人交手,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半步峰顶怪石嶙峋,枝木横生,若是算上立足之地,大小不过方寸,堪堪能容纳三个人盘膝而坐,若还要顶着烈烈罡风在上面动手,那无疑是十分考验功力的一件事。 但双方没有半分花俏伪饰,上来便直接是硬碰硬,狐鹿估自忖学贯数十种兵器,将兵器之威融入一双肉掌,一招一式俱暗合刀剑枪戟之法,出手便是排山倒海的攻势,宛如大江倾泻,海浪翻卷,先声夺人,意图将晏无师死死压住。 此时罡风从四面八方用来,加上狐鹿估刻意加以内力引导,将晏无师团团围住,一寸寸撕开他以真气筑起的防卫,咆哮嘶吼着直欲将人撕碎殆尽! 天地之间仿佛仅剩一人,晏无师内力强横,却无法与天地之力抗衡,他的内力终有用尽的时候,到时候狐鹿估的攻势便会铺天盖地涌来,再无侥幸逃脱之机。 眼下罡风与内力配合,正好将晏无师密不透风困住,他想前进或后退半步,也会受到气机压制而无法成功。 但假若这样就轻易屈服,那便不是晏无师了。 罡风凛冽,有时自东南而来,有时又自西北而来,因峰顶四面空旷,便意味着风势永远不会停下来,有得有失,世间至理,狐鹿估想要借助罡风的威力,反倒需要付出更多内力去配合。 晏无师身处劣势,面上无波,脚下未动,双目却微微合上,他周身内力荡出,自可形成一层屏障,暂时抵挡住狐鹿估的攻势,但面对狐鹿估,这种微弱抵挡维根本持不了多久,仅仅只有片刻而已,片刻之后,防守破溃,他整个人就会身处四面八方的罡气冲击之下,死无完尸。 但晏无师并不需要很久,他之所以闭上眼,是为了仔细倾听罡风的走向。 天地无常势,罡风亦不可捉摸,但人的招式却是有迹可循的,狐鹿估再想与天地融合,终究也不可能做到合二为一,总会有空隙可循的时候。 片刻足矣! 晏无师蓦地睁开眼睛,一掌朝狐鹿估左侧拍出,紧接着身形一跃而起,又是一掌拍向狐鹿估。 困局土崩瓦解,非但如此,他还反守为攻! 方才那将近一个时辰的交手,让狐鹿估充分了解到对手的难缠,他本也没打算如此一下就真能将晏无师打败,心中早有准备,当下双袖扬起,人跟着往后飘去,落在一棵松木的针叶上,如若无物,迎风飘摇。 可正是这一下的借力,他又陡然掠高数丈,身形忽然隐没在白雾之中,令人几疑见鬼。 但这自然不是见鬼。 狐鹿估利用了人视线不可及的几处盲点来迷惑对手,加上他身形极快,飘荡无踪,竟能一时骗过旁人的眼睛,而且还是在大白天,无夜色遮蔽的时候,这份功力,足以令任何人惊骇。 饶是观战诸人,也禁不住面色微变,有的人已经开始默默在心头盘算,若自己遇上这种情形,能否对付得了。 王家兄弟自是不必说了,如李青鱼、谢湘等人,年纪轻轻,天资聪颖,故而心高气傲,但他们扪心自问,竟也觉得若是自己身处其中,十有八九是无法破局的。 我要多少年才能达到晏无师或狐鹿估的境界? 许多人心头,此时此刻,几乎不约而同浮上这个疑问。 晏无师没动。 因为他知道动也没有用,对方的速度既然已经快到能够骗过所有人的眼睛,那么他若是去追随对方,反而是徒劳无功的。 晏无师很清楚,等到对方完全停下来之时,就是狐鹿估全力一击之时! 所以他选择了以静制动,掩在袍袖下面的手,早已调动全身内力,蓄积真气。 毕生功力,聚于这一掌。 狐鹿估企图先发制人,却发现了一件令他暗自心惊的事:晏无师竟没有破绽! 一个人武功再高,哪怕已经达到圆融无碍的境界,也不可能没有破绽。 天地万物,草木生灵,乃至人,俱有破绽。 晏无师自然也不会例外。 但狐鹿估明白,对方没有破绽,那只是自己没能看出他的破绽,而非当真就完美无缺,与天道同在。 他赫然发现,此人心性之坚定,行事之诡谲,竟比当年祁凤阁还要略胜一筹。 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就大圆满境界,甚至突破武道巅峰极限,羽化飞升而去。 这种飞升与身死魂销不同,而是参悟天道,窥见宇宙洪荒极致的奥妙! 狐鹿估修炼武道数十年,中间曾因败于祁凤阁之手,甘愿在塞外蛰伏长达二十载之久,他从来就不缺乏耐心与耐性,但眼下面对晏无师,他竟不由自主,自内心深处升起一丝嫉妒。 是的,嫉妒。 对方年纪比自己小,天资也未必比自己强,却有机会突破至上武道,单就这份机缘,便是谁也强求不来的。 人皆有嫉妒之心,狐鹿估不是神仙,他自然也有,但这一缕微不可见的嫉妒之意,很快被他摒弃在脑后。 他决定出掌了。 狐鹿估五指修长却并不白皙,身在突厥,又是练武之人,他的手掌有着常见的薄茧,也有些发黄。 但这样一双手,却蕴含着雷霆万钧,能令人悚然色变的巨大力量! 袍袖因周身真气而高高鼓起,他五指并拢,宛若柔软碧波,又霎时化为尖锐冰刃,朝晏无师的头顶厉劈而下!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晏无师一跃而起,在半空回身,正面迎上狐鹿估的掌风。 强者相遇,注定要有一人成为弱者! 狐鹿估承认晏无师的实力很强,他也承认,自己在晏无师这个年纪时,未必能达到他这样的境界,但并不代表他会拱手将胜利让给对方。 他们都很清楚,二人之间的交手,即便不是今日,或迟或早,总会到来。 因为没了祁凤阁,世间便只有一个晏无师,堪与狐鹿估匹敌。 他们是宿敌一般的存在,今日之局,不死不休。 掌风相遇,真气四散开来,霎时枝裂石飞,轰然作响,漫天云雾避之唯恐不及,纷纷化为丝缕,腾空飘荡,二人周身,竟因真气而凝为屏障,碎石尘粒皆不得入。 所有人屏气凝神看着这一幕。 仅仅只有一瞬! 强大的真气在半空相互碰撞,狐鹿估飘然落地,晏无师则略略往后退开些许,方才落地。 王三郎只觉口干舌燥,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禁不住扯了兄长的袖子一下,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字:“这……是狐鹿估赢了?” 王二郎没有回答他,他的视线依旧落在半步峰上,甚至挪不开分毫。 再看其他人,也差不多是如此。 狐鹿估与晏无师二人,距离不过咫尺,相面而立,彼此对视,遥遥望去,更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好友,而不似生死相搏的对手。 难道还未结束? 这个念头刚从他脑海里冒出来,狐鹿估就动了! 他以王三郎无法想象得到的速度掠向晏无师,而后者似乎也预料到对方的举动,双方几乎同时掠向对方,瞬间又交手十数招,狐鹿估将数十年刀法精髓悉数融入掌法之中,凌厉掌风犹如刀刃,狂烈澎湃,汹涌欲噬,毫无保留往晏无师身上倾泻而去。 晏无师却忽然笑了。 他从这铺天盖地却无迹可寻的掌法之中看出狐鹿估隐藏甚深的一丝破绽。 也许是二十年前祁凤阁留下的阴影,也许是这次他察觉中原高手辈出的着急,又或者是迫不及待想战胜晏无师的急切。 无论如何,这都是晏无师所乐于见到的。 他想起之前沈峤对自己说的,狐鹿估精通数种兵器,并将剑法刀法都融在掌法之中,令掌法更趋于完美,但趋于完美,不代表十全十美。 凡事总有破绽。 他忽然点出一指! 对方掌风化作万千幻影,他却只出一指! 这一指,直接点向对方。 狐鹿估的脸色微微一变,他知道晏无师发现了自己的破绽。 说时迟,那时快,狐鹿估的掌风已经落在晏无师身上,而晏无师那一指,同样凝聚了数十年功力,势如破竹,直接点在对方的心口上。 砰的一声巨响,狐鹿估整个人直接往后飞,他眼明手快抓住悬崖上的横枝,又借力掠了回来,重重撞在巨石之上,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的脸色先青紫而后煞白,几近透明。 反观晏无师,却始终站在那里,一动未动,只是方才出指的那一只手软软垂下,微微颤抖。 “你……赢了。”狐鹿估几乎是说一个字,吐一口血。 而每吐一口血,他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晏无师依旧未动。 狐鹿估的目光却已经从他身上移开,落在头顶的悠悠白云,湛湛青空上。 他毕生遗憾,不是未助突厥入主中原,更不是先后败于祁凤阁、晏无师之手,而是无法再向武道更进一步。 人死后,若有转世轮回,不知来生能否依旧能有追寻武道巅峰的机会? 他缓缓闭上眼睛。 “狐鹿估……死了?”王三郎讷讷出言,望住晏无师,目光几乎凝住了。 “应该是罢,晏宗主……”王二郎的语气有些迟疑,因为他无法瞧见晏无师到底如何了。 没有人提出下山离去的念头,他们似乎还未从方才那一战中回过神来,汝鄢克惠与易辟尘等人,更是久久伫立,仿佛在参悟无以言喻的玄机。 玉生烟却急得很,他觉得自家师尊肯定也受伤了,只是离得远,他伸手难及,若等下山再跑到半步峰下爬上去,还不知要耽误多少工夫。 但情势已来不及让他多想,他扭头便想下山,肩膀却被一只手按住。 玉生烟回头一看,是沈峤。 “沈道长?” “我去。”沈峤只说了两个字。 但下一刻,玉生烟忽然睁大眼睛,满脸不敢置信。 因为沈峤做了一个谁也想象不到的举动! 他折下旁边一根树木的枝节,然后掷向半空,树枝因灌注内力而飞出老远,沈峤飘然而起,一气朝树枝射出的方向掠去,身形飘逸,直如神仙中人。 沈峤竟想从此处跳到应悔峰去?! 这……怎么可能?! 王三郎目瞪口呆。 固然两峰相隔不算遥远,但就算轻功再卓绝,要逾越这样的距离,还是勉强了些,更何况中间无可借力之处,若稍有不慎掉下去,底下可是万丈悬崖,滔滔江水! 他突然意识到沈峤丢出去的那一截树枝有什么用处了。 对方的轻功独步天下,江湖中已难逢敌手,但也从未有人去尝试从应悔峰掠至半步峰,中间横着天堑,实在是拿命在冒险,而沈峤飘至半空,似乎气力用尽,身形微微往下一沉,王三郎一颗心也不由得被狠狠扯了一下。 但沈峤并未因此失足跌落,他似乎将方位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这一沉,足下正好踩住那根树枝,再微微借力,人已再次腾空而起,飘向对面。 而树枝被他那一踩,旋即失去往前的力道,向下飞速掉落。 所有人怔怔望着沈峤远去的身影,就连汝鄢克惠等人,也面露惊容,大出意料。 王三郎的眼神已经由敬畏上升到崇拜了。 沈峤无暇顾及旁人的观感,他现在的注意力全都在晏无师身上。 狐鹿估何等高手,他都死了,难道晏无师会毫发无伤吗? 以王氏兄弟的眼力,也许无法分辨,但沈峤一眼就看出,晏无师非但不是毫发无伤,而且状况绝对不会比狐鹿估好到哪里去!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刚刚踏足半步峰,就必须去扶住对方倒下的身形。 “晏无师!”沈峤面色大变,因为肌肤相触,自己所摸到的,竟是一片冰凉! 晏无师双目紧闭,面色安然,嘴角却有一缕暗红溢出,缓缓流向下巴。 沈峤二话不说先摸出瓷瓶,倒出其中药丸,小心喂对方吃下,再将手搭上他的腕脉,一探之下,纵然有所准备,依旧是心神大乱,肝胆俱裂! 元气衰竭,亡阳于外,万象俱枯,毫无生机。 毫无生机…… 那一瞬间,沈峤的脸色几乎要与旁边狐鹿估一样。 他双手微微发颤,强捺住激荡已极的心情,从怀中又摸出一瓶伤药,倒出许多颗,恨不能一下子全喂下去。 早在得知此次约战的时候,沈峤就已经将药配好,特地找了玄都山经年流传,专治重伤的方子,为的就是以防万一,可他从来都不希望这些药能派上用场。 过犹不及,沈峤仅存的理智告诉自己,勉强深吸口气,数出三颗,再给对方喂下。 等了好一会儿,晏无师的脸色也没有丝毫好转。 沈峤心头一片冰凉。 他还扶着对方脖颈,但身体却一寸寸麻木,连跪在地上,碎石隔着衣裳扎入膝盖,也没有半点痛觉。 沈峤紧紧握着晏无师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对方的手腕捏碎。 四周罡风呼啸着从耳边掠过,应悔峰上的人似乎还未散去,但这一切,都无法引起沈峤的注意。 他闭了闭眼,甚至希望眼前只不过是一场梦境。 然而再次睁开眼睛时,那个游戏人间,从来狂妄不可一世的人,依旧倒在自己怀中,紧闭双目,生机断绝。 他从来就不知道,伤心痛苦到了极致,心揪作一团,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晏无师,”沈峤声音低哑,附在他耳边道:“你若醒过来……” “你若能醒过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再告诉我,这一切不过是你设下的一场骗局……” 沈峤再也说不下去,他赫然意识到,对方在自己心里,竟已拥有这样的分量。 这种分量甚至逾越千斤,重得他根本无法承受。 他颤抖着,低下头,缓缓将唇印在对方的面上,额上,然后轻轻摩挲着,将脸埋入对方的颈窝。 衣领布料慢慢被湿润浸染,晏无师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沈峤:“……” 他几乎怀疑那是错觉,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但下一刻,对方微弱的声音就传入他耳中:“你方才说,让你做什么都可以?” 沈峤:“……” 番外1 看到狐鹿估倒下的那一刻,玉生烟先是狂喜,而后骇然。 因为他很清楚,狐鹿估不是常人,他武功盖世,几乎称得上天下第一人,师尊再厉害,能将狐鹿估放倒,他自己必然不会毫发无伤。 这个念头冒出来,他迫不及待想过去看看师尊,但应悔峰与此处的距离,却是他无论如何也跨越不了的。 当玉生烟正准备下山时,一道人影却比他更快。 是沈峤。 玉生烟张大嘴巴看着沈峤直接从此处腾空而起,掠至对峰,御风而行,与神仙仿佛。 几欲喷薄而出的叫喊被生生扼杀在喉咙里,他如在场众人一般,只能瞠目结舌地目送沈峤飘向对面的应悔峰。 确切地说,还真是用飘的。 山峰顶上罡风凛冽,饶是站着不动,他们都被吹得衣袍猎猎作响,若非身有武功,换作寻常人在这里,若不紧紧攀住树干,怕早就被风吹跑了,但像王氏兄弟这样的,身处一群高手之中,也不得不时时刻刻都暗自运起内力,稳固身形,以免一不小心真被风吹跑了。 然而狂烈风势之中,沈峤衣袂飘扬,一步步朝对峰飘去,看似极慢,实则又很快,从这头到那头,竟生生跨越了常人无法逾越的距离! 单就这份轻功而言,怕是天下已经少有人能及了罢,恐怕比师尊还要略胜一筹啊。 玉生烟如是想道,下一刻,他猛地醒神,忆起自己的初衷,便要往山下而去。 这时又有一人抢在他前面,动作比他还要快上三分,那么陡峭的山路,对方却如履平地,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之内。 方才上来的时候,玉生烟就已经看见段文鸯,但双方师父在交手,两人也无心冲突,此时段文鸯眼见狐鹿估倒下,自然心急如焚,赶着过去。 玉生烟曾听说,段文鸯幼时在突厥备受轻视,因被狐鹿估相中,拜入对方门下,境遇方才大为改观,所以段氏虽野心勃勃,却事师甚孝,但玉生烟此刻的心情,其实也没比段文鸯平静多少,两人一前一后下了山,又到了应悔峰山脚,正要继续往上,便见沈峤背着晏无师遥遥下来了。 “沈道长!”玉生烟喊了一声,赶忙迎上去。 他看见趴在沈峤背上的晏无师,后者紧闭双目,面色透着一股死灰,玉生烟愀然变色:“师尊!” “回去再说。”沈峤只说了四个字。 “沈道长!”段文鸯喊住他,“敢问我师尊如何了?” 沈峤看了他一眼:“我方才只顾着将晏宗主带下来,一时未来得及关照令师,并不太清楚。” 段文鸯无话可说,那一瞬间,他甚至疑心沈峤会不会趁人之危直接将自己师父置于死地,反正当时应悔峰上只有他们三人,谁也不会知道真相,但这个念头才刚刚闪过,就被段文鸯否决了,虽然大家立场各异,然而连段文鸯也不能不承认,以沈峤的人品,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有些人虽然注定无法成为朋友,但他的品行,却连敌人都无法指摘,这也许说的就是沈峤。 所以他最终没有出声,而是望着沈峤他们的身影远去,转身掠向山上。 玉生烟无暇去注意对方,他紧紧跟在沈峤后面,直至回到别庄。 晏无师在旁人眼中,素来是厉害无比的,管家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原本欢天喜地地迎出来,此时也吓得不轻。 玉生烟大着胆子摸了摸晏无师的手,差点魂飞魄散:“怎、怎么是凉的?!” 沈峤道:“他受伤太重,我写个方子,你马上去抓三幅药过来,小火慢煎,四碗水煮作一碗,每日两次。” 玉生烟连忙应下,他知道玄都山传承几百年,总有些不外传的救命方子,这是皇宫大内都比不上的。 沈峤背着晏无师进屋,小心翼翼将他放下,把脉,写方子,喂药,一切不假他人之手。 或许是沈峤开的方子起了作用,或许是晏无师体内运转的心法起了作用,三天之后,他终于醒了过来。 “师尊!”玉生烟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见状不由大喜出声。 顺带令旁边撑着额头小憩的沈峤也惊醒过来。 晏无师睁开眼,见徒弟要扶起自己喂药,便道:“你出去。” 玉生烟:“啊?” 他反应不算慢,忙看了沈峤一眼。 沈峤颔首:“你出去罢,我来。” 玉生烟又看了自家师尊一眼。 后者打从醒来,视线几乎就黏在沈峤身上,没分半点给他。 玉生烟忽然冒出一丝近似于“无根小草凄风苦雨”的心酸,将碗递给沈峤,便默默退下了。 沈峤没注意到他的心情,他舀了一勺汤药递向晏无师,这个动作做了三天,已经非常熟悉。 “你觉得如何?”沈峤问道。 “还好。”晏无师懒懒道,若非脸色有些差,从他的姿势神情来看,完全不似一个伤患。 沈峤:“你的脉象已经渐趋平稳,不过还有些虚弱,得慢慢调理,看来你的魔心破绽的确已经悉数修复了,否则……”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否则只怕现在能够下山的就不是晏无师,而是狐鹿估了。 二十年前的狐鹿估险险败于祁凤阁之手,二十年后的他实力只会更强,晏无师与之决战,其实是抱着很大的风险的,就算最后时刻他看破对方破绽,但两人内力相差仿佛,硬碰硬只能有一个结果:你死我亡。 若沈峤不从应悔峰直接过去,而是先下山再上另一座山,这中间耗去的工夫,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也许晏无师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晏无师朝他柔柔一笑:“阿峤,你还记不记得你之前说过的话?你说只要我醒过来,你做什么都可以的。” 沈峤伸过去的手在半空顿住:“那只是我情急之下说的话……” 晏无师凉凉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沈峤无可奈何:“那你想如何?” 晏无师:“药太苦了。” 可怜沈道长心性纯良,还未反应过来:“那我去要些蜜糖?” 晏无师摇摇头,忽然伸手接过碗,仰头一饮而尽,然后直接抓住沈峤的衣襟扯过来,精准无误印上对方的唇。 沈峤睁大眼,下意识就要推开他,但晏无师搂得很紧,如果要出力,难免会伤到对方…… 就是这么一会儿犹豫的工夫,晏无师已将久违而念念不忘的唇舌味道都品尝了一遍。 “唔嗯——” 带了些药味的苦涩津液强迫性地侵入口腔,沈峤一时心软以致领地尽失,此刻被捉住双手,重心后倾,对方则得寸进尺压上来,因为腰肢无法承受两人的重量,沈峤不能不微微挺腰,下巴上抬,承接不住的津液顺着嘴角溢出来,顺着白皙漂亮的颈子蜿蜒而下。 等沈峤回过神推开对方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形容已经很是狼狈。 鬓发因厮磨而微乱,双目含水湿润,宛若一潭碧泉,双颊红晕未退,嘴唇也明显红肿,再加上这样的容貌—— 活生生就是被登徒子轻薄之后的情景。 但苦主没能找登徒子算账,因为登徒子正捂着胸口紧皱眉头,低低呻、吟:“好痛……” 沈峤:“……” 晏无师叹了口气:“方才用气过度,一提气就胸口疼,看来要休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了。” 这简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又可称为恬不知耻! 沈峤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怎么受了伤还不知自重!” 还不如像前几日那样昏迷不醒的好。 晏无师意味深长:“是你说只要我醒过来,做什么都可以的,怎么亲一亲就不行了?你是道门中人,最重诺言,既然什么都做得,这件事又不违背你的侠义,自然也是可以的,对不对?” 论辩才,一百个沈峤加起来也不会是晏无师的对手。 “……我看你也好得差不多了,药也可以不用喝了,就这么静养着罢!” 美人嗔怒也别有一番风情,晏无师笑吟吟地欣赏,只觉对方全身上下无处不好看。 沈峤吃了一回亏,再不肯近身喂药,不让对方找到任何借口机会,之后每天也只是站在门口看上几眼就走。 如此又是几日过去,外面的消息陆陆续续传了回来。 狐鹿估的确是死了,段文鸯将人带回突厥安葬,但江湖传闻,晏无师其实在那一战里也伤重而死了,只因一早被沈峤带走,所以才死不见尸。 别庄里的人自然知道,晏无师并没有死,虽说下山的时候只有一口气,但因为他自己能耐大,加上沈峤的倾力救助,原本踩进阴阳界奈何桥的那一只脚又缩了回来。 但外面的人并不知道,一群守在半步峰下等结果的人,眼看着沈峤将人背下来,又眼看着玉生烟的脸色如丧考妣,又久等不到浣月宗的人出面澄清,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晏无师也一命呜呼了。 有些不信邪的,还跑去询问当时有幸在场观战的高手,像汝鄢克惠与易辟尘这种等级的宗师的意见,自然更为人看重。 但听说汝鄢克惠并未对两人生死发表什么意见,只道狐鹿估与晏无师俱为当今天下有数的高手,自己很佩服云云。 而易辟尘的答复则比较明确,他认为双方势均力敌,两败俱伤,恐怕谁也落不到好。 许多人受其引导,越发确信晏无师已经死了。 那么,既然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都死了,那么现在江湖上最厉害的是谁? 更重要的是,赌坊里的那些盘口,到底要怎么个开法? 先前也不是没有押两败俱伤,双双送命的,可那毕竟是另辟蹊径,一般人都不会想到要押这个,赔率高达三十七,也就是说,若押上一两,最后就能得三十七两。 据说抚宁县不少赌坊因此元气大伤,纷纷倒闭,其中有个叫洗星客的,却发了大财,一夜之间成了富翁。 洗星客是谁?无人得知。 “师尊。”玉生烟进了屋子,将手中账目双手奉上。“这是我们这次赢来的钱,共计五万余两。” 这五万余两,几乎是将抚宁县所有赌坊的底子都掏空了,恐怕一年之内,没人再敢在抚宁县开赌坊了。 玉生烟笑道:“外头都在猜洗星客是谁,这其实有什么难猜的,浣月洗星,不是一想就知道了吗?只是等您以后再露面,那些人怕是要气死了!” 气死也没用,盘口是他们自己开的,注也是他们自己下的,难不成还敢上门来找浣月宗的麻烦,岂不是活腻了? 晏无师嗯了一声,并没有太将这个数目放在心上:“阿峤呢?” 玉生烟:“沈道长在院子里练剑,他好像想去长安。” 晏无师向他招手:“无妨,你过来。” 对着附耳过来的徒弟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玉生烟连连点头:“弟子这就去办!” 晏无师:“还有,从这五万两里拿出一万两,给纯阳观送去。” 玉生烟会意:“是!” 易辟尘那句话岂是胡乱开口的?再不食人间烟火的道观也要生存,易辟尘只不过含糊其辞,说了句引人遐想的话,就帮晏无师赢了赌局,顺带给自家道观赚了一万两,此乃皆大欢喜。 番外2 沈峤的确想回长安了,毕竟袁瑛还在长安帮他看着玄都观建造,对方又缺少经验,总不能将他一个人落在那里太久。 一旦玄都观建好,隋朝就会有敕令下来,说不得皇帝也会亲自召见,届时他这个掌教也得出面才行,若是让口舌笨拙的袁瑛去御前应对,沈峤无须想象,也知道那是很不妥当的。 沈峤思量妥当,便去找了玉生烟,准备与他辞行,谁知一连两日,玉生烟不是早出就是晚归,根本没能碰上面,直到第三天,沈峤才在门口将人堵住。 玉生烟笑道:“如今家师卧病在床,有事弟子服其劳,我得四处跑腿,您瞧——” 他扬了扬自己手上的信,“我还得帮师尊去给易观主送信呢,沈道长您若有事,不如直接去与师尊说,想来师尊定然无不应允的!” 沈峤拦住他,轻咳一声:“其实也无须找他,我只是想辞行而已,与你说是一样的。” 玉生烟认真道:“沈道长,您与我师尊交情匪浅,师尊若是知道您私下告别,恐怕会迁怒于我,您若要走,不如亲与师尊说一声,也免得让我从中为难啊!” 沈峤就是不想去找晏无师,才会来找玉生烟的。 其实他内心深处,实在有些不知如何面对晏无师,所以只能选择了这种逃避的法子。 玉生烟正要说话,里头匆匆有人出来,对着他附耳说了几句,玉生烟脸色陡变,失声道:“怎会如此,早上不还好好的吗!” 沈峤听得分明,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怎么了?” 玉生烟勉强镇定下来,一反刚刚挽留的架势:“没什么,在下还有些事要办,请恕先失陪一阵!” 说完这话,他扭头就与来人匆匆走了,浑然不给沈峤任何反应的机会。 沈峤站在原地,越想越觉得方才的话应该与晏无师有关,越想越是提心吊胆,于是回转脚步,改朝晏无师的屋子走去。 还没靠近屋子,就已经瞧见里面有人进进出出,有些捧着热水进去,有些捧着换洗的旧衣裳,沈峤眼尖,一眼就看见衣裳上还有斑斑血迹。 他心跳漏了一拍,再顾不上其它,直接闯入屋里。 绕过屏风,就是寝室。 床榻上躺着一个人,毫无疑问是晏无师。 对方双目紧闭,面色冷白,乍看竟与当日从半步峰上下来别无二样。 那一瞬间,沈峤心跳几乎停止,他快步上前,就要捏住对方的手腕细细诊脉。 晏无师却在此时缓缓睁开眼。 “你不是要走了么,怎么还在?” 语调冷淡,没有半点先前的笑意,就连看向沈峤的眼神,也是如同一潭冷泉,深不见底。 沈峤一怔。 辞别的话到了喉咙,却半句也吐不出来。 晏无师复又合上眼,淡淡道:“我没事,你要走便走罢。” 他从前想要做什么事,达到什么目的,那真可谓是不择手段,沈峤与他相交至今,也算对此人了解甚深,此时见他竟一反那日言笑晏晏的态度,变得异常冷淡,心头没有半分解脱欢喜,却反是说不出的别扭。 沈峤定了定神:“救人救到底,我既然将你从半步峰上背下来,总要等你完全康复了才走。” 原本以为他已经没什么大碍,谁知道方才这一出,又将沈峤的心提了起来。 但晏无师却不肯让他把脉了:“多谢沈掌教,你几番不遗余力救本座,本座铭记于心,不过浣月宗自有良医,不敢再劳烦沈掌教出手。” 他将手缩入被中,直接闭上眼,作假寐状。 玉生烟站在旁边,兴许是不忍心沈峤呆怔模样,出声道:“沈道长……” 沈峤回过神,问他:“方才我看见衣裳上有血,这又是怎么回事?” 玉生烟尴尬道:“是我削果子,不小心削到手了。” 他举起自己的手示意,手掌处果然裂开一个口子,血已经止住了,上面还洒了药粉,血痂跟白色药粉混在一起,显得有些狰狞。 不过再狰狞的伤口沈峤也见过,这简直不足为道。 玉生烟天资聪颖,在武道上颇有其师之风,所欠缺的仅仅是经验和阅历,但像削果子划到手这种低级错误,别说玉生烟,哪怕稍有武功的人都不会犯,但沈峤此时有些心乱,竟也没有察觉这种浅显荒谬的问题。 他回头看了晏无师一眼,后者仍旧闭着眼,好像已经睡着了。 以沈峤的为人,肯定做不出上前把人摇醒这种事,他心地忽然生出一股委屈:明明是你来招惹我的,怎么事到临头,反倒翻脸不认了? 自然沈峤不会想的这般直白,但约莫也就是这么个意思。 玉生烟横在两人中间,越高感觉到那股诡谲的气氛,为免自己继续尴尬下去,他忙开口打破僵局:“沈道长,正好我也想回长安见师兄,不如我们一道回去?” 沈峤却摇摇头:“你好生照料你师尊罢,我先行一步。” 他没有再看晏无师,但语调也很轻,显然是照顾到病人在休息的缘故。 看着沈峤离去的背影,玉生烟摸摸鼻子:“师尊,会不会过火了?沈道长好像生气了。” 晏无师睁开眼,懒洋洋道:“不下猛药,安得良效?” 他又看了玉生烟一眼:“我这样冷待他,自然有我的用意,你对他不能有丝毫不敬。” 玉生烟忙道:“弟子不敢!” 他哪里敢啊,不说沈峤与自家师父关系匪浅,单说沈峤的武功名列天下十大,又是一派掌门,无论哪一点,都是玉生烟需要仰望的存在。 “那沈道长若是真的走了……?”您别是玩过头了,沈峤外软内硬,外柔内刚,一旦真把人气跑了,说不定就哄不回来了。 晏无师微微一笑:“其实他心地早有此意,只是拉不下面子,却不过自己的道心罢了。” 玉生烟心道是吗,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 晏无师仿佛察知他在想什么:“你看人的眼光,还要跟边沿梅多学几年。” 被一眼看破心思,玉生烟暗暗吐舌,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了。 沈峤果然说走就走,次日一大早,玉生烟还没来得及送别,就已经收到下人来报,说沈道长离开了。 不过沈峤临走之前,还不忘留下几份药方和丹药,用来给晏无师调养身体。 他生性仁厚,但仁厚并不等于傻,晏无师忽然装病,沈峤就算把不到脉,回去之后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心中不免有气,于是原本打算过两天再走的想法,直接变为隔日一大早就走。 一开始,沈峤的确是往长安的方向去的,不过行至奉州的时候,他居然遇见了前来找他的袁瑛。 沈峤重新执掌玄都山之后,就派了两名长老前去协助袁瑛,袁瑛虽然不擅工事,但每日也战战兢兢,前去现场察看,直到顾横波也去了长安找沈峤,袁瑛发现顾横波在督造工事上,远比自己能耐细致,正好晏无师与狐鹿估一战的消息传遍天下,袁瑛担心狐鹿估赢,更担心狐鹿估赢了之后找沈峤麻烦,便将玄都观一事托付给顾横波,他自己则离开长安,前来找沈峤。 祁凤阁这五个弟子之中,除了袁瑛不通庶务,一心一意练功看书,从前半步不离玄都山之外,其他四人其实都各有长处,哪怕是谭元春和郁蔼,在沈峤当初刚刚从祁凤阁手中接过掌教时,他们也是在左右帮了不少忙的,谭元春擅长调、教弟子,郁蔼则长于琐碎的日常公务,而顾横波虽是女子,沈峤却没有歧视之嫌,教导她与教导袁瑛一视同仁,顾横波的性子虽冷一些,做事却雷厉风行,章法明快利落,有她帮忙督造玄都观,安排京城事宜,沈峤自然比对袁瑛还要放心。 师兄弟二人相遇之后,袁瑛知道沈峤没事,也就放下心,沈峤知道有顾横波在长安帮忙,也不急着前往了,他让袁瑛先回去,自己则改道沅州,打算去陈朝看一看。 对于陈朝,沈峤只来过一次,当时宇文庆作为周朝使者南下,晏无师受周主宇文邕之托同行,沈峤也在其列,但那时候他武功还未恢复,甚至连眼睛都没好,为了不麻烦别人,他连驿馆都只出过一次,陈朝偌大疆土,他却只了解到只鳞片爪,心中甚是遗憾,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要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一看。 其时天下虽然南有陈,北有隋,但撇开突厥,还另有一个定都江陵的小国梁国,以及占据陈朝西南的濮部等等,自从晋朝南迁以来,天下百姓受尽战乱流离之苦,无一不在期盼能有一位明主荡平南北,定鼎中原,能够令他们过上相较安定的日子,但他们盼了几百年,盼来了五胡乱华,盼来南方改朝换代,由宋朝再到如今的陈朝,又盼来北方以隋代周,可终究没能盼到统一的一天,谁也不知道这位明主到底什么时候降临,也不知道陈朝与隋朝之中,到底谁更有可能一统山河,又或者最后会不会被突厥人占了便宜。 乱世之中的变数实在是太多了,天下谁属这个命题,当时没有一个有识之士能够用性命来担保答案,哪怕晏无师也不能,因为之前他所看好的宇文邕,正因为子孙不消,一朝不慎,江山易帜。 现在北朝的杨坚固然表现出英主之姿,但南方士族却对他多有鄙夷,认为这个人之前在鲜卑人底下作臣子,连姓氏都是鲜卑姓氏,如今篡位当了皇帝,就立马给自己冠上汉姓,还攀扯根源,将自己祖宗与中原世家联系在一块儿,可谓无耻之尤,这样的人,如何能统一天下? 儒门自诩正统,南朝又有临川学宫这样的儒学门派,自然也奉陈主为正统,认为陈主才是能够定鼎天下的明君。 从目前来看,陈主守成有方,政治相对清明,倒也的确有升平之象。 沈峤支持杨坚,不全因为他听信晏无师之言,而是他的确看见了杨坚的精明强干之处,当一国之君,不仅要精明,还要有容人之量,这些优点,杨坚都是有的。 但光凭这些还不足够,所以他打算顺道去陈朝走走,散心的同时也可以亲身体会陈朝的风土人情,这比道听途说强百倍。 前往建康的路上,沈峤还碰见了一户人家,是从江州准备前往建康投亲的,这户姓李的人家家境富庶,一路雇了镖行的人护送,路遇沈峤,得知他也同样前往建康,就邀请他一道同行。 江州目前是隋朝领地,从江州到建康,等于跨越南北两朝,虽说朝廷不禁民间交往,但现在南北分立,不少贼寇趁机在两国疏于管辖的地带作乱,平民百姓上路容易被劫掠,往往都是大队人马结伴而行。 李家娘子死了丈夫,要带着女儿去建康投奔娘家,一路虽有家丁随从,又雇了镖行伙计,仍感觉不大安全,而沈峤生就一副令人亲近的容貌,又身负长剑,可见身手必然不差,这年头长途投亲,多个人就多一份助力,沈峤见对方孤儿寡母,又的确同路,便答应下来,一路骑马与镖行的镖师同行。 镖行这次出动了四人,为首的镖师姓刘,这还是因为李家给的报酬丰厚,否则他们顶多只会派两人,因为在镖行看来,保护两个弱质女流而已,对方还有家仆等人,根本算不上什么难事。 刘镖师起初对沈峤有些好奇,还询问打探他的身份,沈峤没有和盘托出,只道自己只是闲云野鹤一道士,学过几年功夫,云游天下。 这年头云游道士很多,刘镖师走南闯北,自然见过不少,听了之后就没什么兴趣了,反而觉得沈峤可能倚仗容貌迷惑了李家小娘子,借此骗一笔财帛,更有甚者,说不定是觊觎人家小娘子的美色,另有所图的。 其实也不怪他作如此想,因为李家小娘子年方豆蔻,情窦初开,对沈峤这样仙风道骨的道士的确没什么抵抗力,虽然众目睽睽之下不好亲自露面,但也派人过来送过几次东西,要么是糕点,要么是别的,虽然捎带了刘镖师一份,但刘镖师岂会看不出她是冲着沈峤去的? 对于刘镖师的误会,沈峤知道解释了也没用,还会越描越黑,适得其反,左右大家到了建康就分道扬镳了,短短一路不过数日而已,没必要交浅言深。 如此众人同行数日,及至淮南一带的潜龙山山脚下,眼看距离能够夜宿的城镇尚有一段距离,天黑之前是赶不到了,刘镖师作了个手势,示意众人晚上在此歇息。 番外3 这里地势平阔,旁边仅有一座山,晚上还能挡挡风,的确是歇息的好地方,刘镖师并没有胡乱选个地方就让大家落脚,但沈峤以练武之人近乎直觉的敏锐,却察觉出一丝不妥。 他禁不住四下环视了一眼。 夕阳西下,天地逐渐昏暗,他昔年重伤的眼疾随着内功恢复,基本也恢复到了从前的清晰,但这一看,并没有看出什么可疑之处来。 “道长,”刘镖师亲自过来邀请,“弟兄们煮肉干,道长若是不戒荤腥,也来一碗?” 其实他对这位样貌生得有些太过好的道人并没有太大兴趣,不过对方总算背着一把剑,那剑并无花哨,可见身手应该还是有两下子的,路上万一出了事也有个照应,像他这样的江湖上四处跑动做营生的人,多一个朋友当然好过多一个敌人。 沈峤不戒荤腥,只是吃得清淡,不过出门在外没什么可挑剔的,所以也没拒绝他的邀请,道谢之后走过去,坐下一并喝肉汤。 李家娘子母女二人在马车中,车帘垂下来,将里面的情形都挡住,四周围着李家仆从和婢女,刘镖师一行人也很知趣,没有上前打扰,双方离了数十步远。 “道长去建康,可有落脚处,若是没有,不妨往城中白门观去,据说现在新帝对道家方术甚有兴趣,以道长之姿,去了必然能得重用。” 沈峤哭笑不得:“……” 他虽然是道士,但并不是炼丹画符的道士啊!要知道道士也分很多种的。 但他没有反驳刘镖师,而是问:“我记得陈朝甚为信重儒门,缘何新帝会对道士感兴趣?” 沈峤入了陈朝地界之后才知道,原先的陈主陈顼刚刚驾崩没多久,新帝陈叔宝,乃是陈顼与皇后柳敬言的嫡子,名正言顺的帝位继承人。 但他也记得,陈朝是临川学宫的地盘,皇后柳敬言,现在是太后了,她还有另一层身份,汝鄢克惠的师妹。 刘镖师摇头笑道:“这等事,我又如何会知道,兴许皇帝心血来潮,就喜欢炼丹了呢?这古往今来,哪个皇帝不追求长生之道,就连咱们江湖中人,不也都说武道巅峰就是天人之境么?” 但一个皇帝不想着治理国事,反而对虚无缥缈,一辈子也未必能看见结果的炼丹感兴趣,这是本末倒置。 沈峤也知道以刘镖师的身份不可能知道那么多,所以也没多问,大家闲聊两句,眼见天色完全暗下来,都陆续起身去休息。 “沈道长不去歇息么?”刘镖师见他依旧在树下盘膝而坐,不由问道。 眼下是夏日,在野外没那么多讲究,也没有营帐可以歇息,许多人直接席地而眠,又或者躺在运载货物的二轮车上,随便扯上一件衣裳盖住,就能将就过一夜,刘镖师他们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并不觉得清苦。 “歇息时我惯了打坐,夜晚也是,刘兄不必管我。”沈峤笑道。 刘镖师有些羡慕:“哎,想当日我从师学艺之时,也常常是以打坐代替静卧的,可惜这些年东奔西跑,白日里一累,晚上一躺下就不知东南西北了,久而久之,连师父教下的内家功夫也荒废了!” 沈峤顺口问道:“不知刘兄师出何门?” 刘镖师:“我乃终南派弟子。” 沈峤咦了一声:“那岂非与长孙晟同门?” 刘镖师黯然:“长孙师兄是掌门亲传,又是北朝勋贵出身,我不过平民小户人家之子,又是外门弟子,登不得大雅之堂,岂敢与长孙师兄并称同门?” 沈峤安慰了他两句,刘镖师这才情绪稍稍转好,他见沈峤打坐,想起自己久已荒废的功课,不由心痒痒,也跟着在旁边坐下来,准备打坐一夜。 其实他平日里也有打坐运功,但很多人将运功调息与睡觉分得很清楚,刘镖师虽然有心学沈峤,但还未到三更,自己就已经撑不住,背靠着树干,沉沉睡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沈峤忽然一跃而起,扑向前方! 与此同时,前方传来破空之声,箭矢如流星般笔直射向李家母子所在的马车! 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即使有守夜的人,到了这个时辰,很多人也抵挡不住疲倦,反应迟钝许多,像刘镖师这样在正统武学门派里出师的人,也才堪堪睁开眼睛,抬头循声望去。 但那支箭没能射入马车之内,就被一只手捏住了。 沈峤捏在手中啪的一声,箭矢随即断作两截,又有好几支箭同时射过来! “有贼子!有贼子!”尖利的哨响和喊声在旷野响起,睡得再沉的人也都纷纷警醒,执起刀剑进入战斗状态。 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五六支箭已经被沈峤悉数接下,对方显然没想到对方队伍里竟还有这等厉害的人物,眼见暗袭不成,不得不由暗转明,从黑暗处奔出,冲杀过来。 这一伙人身着黑衣,但一看就是贼匪,刘镖师早就说过这一带是三不管地带,南北不接,经常有贼匪出没,李家母女没想到自己运气“奇佳”,居然就遇上一遭,吓得在马车内连声尖叫,原本围在马车周围的仆从更是因为箭矢射来而四处躲避。 场面登时乱作一团。 对方约莫三四十人,个个都是从长年劫道里练出来的精悍练家子,人高马大,一脸狰狞,镖行的人反应过来之后纷纷上前与之厮杀,不过凶悍程度略逊一筹,很快就落了下风。 李家家境殷实,这次举家迁往建康,带上全部家当,只要稍有眼力的人都能看出这是一头肥羊,贼匪自然不肯放过,竟出动了这许多人。 但镖行对付不了,还有一个沈峤,刘镖师以一敌二也许就是极限了,对沈峤而言,这些人身手固然好些,却都不入他眼,山河同悲剑一出鞘,更是所向披靡,这些平日里无往不利的贼匪,哪里会是沈峤的对手?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沈峤以一敌众,将贼匪伤的伤,放倒的放倒,刘镖师反应过来,赶紧叫人上前帮忙,将贼匪一个个点了穴道绑起来。 “哎呀!” 身后一支箭矢划空而来,正正朝沈峤后脑勺射去,沈峤之前并不知道劫匪在暗处还留了人手,但以他的武功,眼下反应过来也未晚,正要回身拦箭,却有一人比他更快,那声哎呀便是帮他挡下箭之后的呼痛声。 沈峤愕然万分,完全没想到没见过几回面的李家小娘子竟会冒出来帮他挡箭,他只能先将人揽下放在地上,再持剑去暗处将放冷箭的人放倒,然后才折回来看伤者。 李家娘子显然也没想到女儿会突然来这么一下,手足无措下了马车,正抱着女儿哭泣,那箭正好射在李家小娘子的肩膀上,血很快洇染了大片衣裳。 不得已,沈峤将人抱上马车,先点穴道止了血,再将箭砍断,两头拔出,还亲自帮人包扎。 李家小娘子失了那么多血,颤巍巍睁开眼睛,望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沈峤,痴痴道:“道长,我会死吗?” 沈峤啼笑皆非:“不会。” 她伤的位置很凑巧,没有伤筋动骨,只是看起来失血多,实际上并不严重,沈峤本来就不需要她舍命挡箭,可人家做都做了,总不能拂了她一片好意。 他拿出随身伤药给她内服外敷,又交代李家娘子要一日三次给女儿敷药云云。 李家小娘子拉住沈峤的袖子:“道长能多留片刻么?” 此时民风并不保守封闭,虽无秦汉时野地苟合那般明目张胆,但女子有心仪之人亦可表白,更何况自己亲娘就在身边,李小娘子这句话的含义依旧足够露骨。 沈峤摇摇头:“贫道方外之人,多谢小娘子方才的义举,只是贫道武功尚能自保,还请小娘子以后莫要行此冒险之举了。” 李小娘子叹了口气:“这一路上,我对道长心有仰慕,偷偷留意道长许久,也知道长心如铁石,无意于我,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长不过数十年,能遇上一个心仪之人已是罕有,区区颜面,舍下又有何妨呢?若道长被我感动,那我自然欣喜若狂,若道长不为所动,那我也不负自己的心意呀!” 李家娘子没料到女儿会说出这样大胆的话,恨不得捂住她的口:“我儿住嘴!” 沈峤一怔:“小娘子此话倒是深得道家精髓,凡事从心所欲,不拘形式。” 李小娘子虚弱一笑:“大道至简,没想到道长比我还迂些。” 沈峤没再与她多说,本也没什么好说的,放下伤药,与李家娘子交代两句,便离开了。 外头刘镖师等人已经解决了贼匪,正在收拾善后,这年头把这些谁也不想管的人交到官府去也没用,对方又都是手上沾满鲜血的匪徒,除了杀掉只能放虎归山,下次经过这条路时再冒出来杀人劫道,刘镖师当然不会选择后面那一种。 刘镖师处理好一切,眼见天已经蒙蒙亮,也没了睡意,准备让众人继续上路。 他见沈峤还站在树下,走过去一看,对方神游物外,也不知在想什么,不禁笑道:“李家家资丰厚,里小娘子又对道长一片痴心,若道长肯还俗入赘,将来定然坐拥偌大家产。” 沈峤这才回过神,他一路上心事纠结,此时却被那李小娘子飞来一语忽然点醒,仿佛想通了许久都未想通的难题,一时面色舒展开来,在晨曦微光的映衬下,宛如玉色清润,连刘镖师都有些看呆了,心道难怪李小娘子会一见钟情,不顾生死,这道士果然生得一副好相貌,更勿论还武功高强。 “刘兄,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沈峤道。 刘镖师忙道:“方才承蒙道长相救,某还未谢过救命之恩,何当请教二字,道长只管问便是!” 沈峤神色严肃:“敢问刘兄,你可曾有心上人?” 刘镖师一脸呆滞:“哈?” 番外4 “什、什么心上人?”刘镖师结结巴巴。 沈峤摇头失笑:“没有,也是我孟浪了,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刘镖师回过神,挠挠头发,自以为大概跟上他的思路:“沈道长自幼修道,清心寡欲,想必是没接触过凡俗,被李小娘子这一吓,有些手足无措也是正常的!” 两人经过方才那一战,刘镖师也一反之前的客气疏远,显得亲近不少:“其实您说这个,我还真答不上来,这世间哪来那么多情情爱爱,卿卿我我,我有幸在终南派门下练武,直到十七岁才下山回家,家中父母给我订了一门亲事,听说那女子虽然不会武功,却是幼承庭训,贤良淑德,正所谓父母之命,我自然要遵从,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不过成亲之后,拙荆操持内务,很是辛苦,我对她甚为感念,若说什么情爱,那都是文人墨客吃饱了没事才会去念叨的,像我们这样跑江湖的,每日不是风吹雨淋就是生死搏斗,就像方才,此番若无道长同行,那我们可真是要折在这里了!” 沈峤:“刘兄不必客气,既然同路,互相扶持也是应该的。” 刘镖师笑道:“等到了建康,我得请道长吃顿好的,您可千万别推辞!” 沈峤:“那敢情好,我人生地不熟,也得仰仗刘兄多多指点。” 刘镖师:“爽快!实不相瞒,先时看见道长生得文弱,我还怕您跟那些书生似的,提把剑当装饰而已,却没想到,啧啧,您这功夫恐怕比我师父都还厉害了!” 沈峤:“刘兄过奖了。” 刘镖师:“既然不把道长当外人,那我也就直说了,其实玩笑归玩笑,李家小娘子对道长一往情深,倒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这年头世道乱,道长武功足以自保,与其独自飘摇江湖,倒不如娶了李家小娘子,有李家偌大家财助力,哪怕当不得一方豪雄,起码也是衣食无忧的富家翁啊!” 沈峤哭笑不得:“刘兄误会了,我对李小娘子没有半分非分之想,我心中已有所属,只是之前混混沌沌,竟也不曾仔细思量,方才被李小娘子当头棒喝,方才明悟心事。” 刘镖师恍然:“原来如此,难怪你会那样问我!不知道长这位心上人,对道长心意如何?” 沈峤微微蹙眉:“……他先时咄咄紧逼,我只得步步后退,后来他好似生气了。” 刘镖师咋舌:“这年头女子倒比男子大胆许多!” 他转念一想,这道长如此风姿,又有高强武功,也难怪女子会倾心,那李家小娘子没见过几面,镇日都待在马车里,刚才不也奋不顾身飞扑出来挡箭? 刘镖师到底是过来人,开始指点沈峤:“女子素来羞涩,难得对你袒露心意,你却不肯接受,如此几次,脸皮薄的,必然没脸再来找你,你若能主动去找她说明,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沈峤嘴角一抽:“那人的面皮……其实也不是很薄。” 刘镖师笑道:“不薄不就更好办了,直接说了,以道长的品貌,对方必然含羞带怯地答应了,届时直接让媒人去女方家里提亲便是!” 沈峤叹道:“他性子狂傲,只怕受挫之后便不肯轻易低头。” 刘镖师:“这还不容易,但凡是人必有所好,你投其所好,送些她喜欢的东西,话自然就说开了!” 沈峤虚心求教:“还请刘兄教我。” 刘镖师:“送些钗子罢,女儿家的,不是最喜欢那些首饰珠宝了,她喜欢古朴的,你便送桃木簪或玉钗,若喜欢花哨的,你便送金银镶宝石的,保管一送一个准!” 沈峤想想晏无师出行衣饰一应有人打理,哪怕头上一根簪子,都是常人一年开销,他自己也没有特别喜好,便摇摇头:“他不太在意这些饰物。” 刘镖师皱眉:“那……吃食呢?衣食住行,总该有些喜好罢?” 沈峤想了想,迟疑道:“他喜欢……糖人?” 不过那是谢陵喜欢的。 晏无师也喜欢吃糖人吗?沈峤想象了一下晏宗主带着狂傲霸气的表情舔糖人的样子,表情立时变得很奇怪。 刘镖师也很奇怪:“糖人那是小孩儿喜欢吃的罢?” 旋即又释然,给出了一个自己觉得很合理的解释:“道长的心上人怕是年纪不大罢?” 沈峤轻咳一声,有点心虚:“算是罢。” 刘镖师心说这样貌的确挺吸引小娘子的,这不那李小娘子才刚见了没几面,就被迷得五不着六了。 “那就更好办了,年纪小,阅历就少,几句话就能哄得她开心,话说沈道长,既然妾有意,而你也有请,怎么没有打听打听你喜欢的那小娘子到底喜欢什么呢?” 沈峤其实是知道的,但知道了也没用啊:“……他好像最喜欢练武,与人比武。” 江湖中醉心练武的女子不少,刘镖师也不意外:“以道长的武功,想要指点她,必是绰绰有余了。” 沈峤摸了摸鼻子:“我打不过他。” 刘镖师大惊,这年头的女子未免太彪悍了罢,也难怪沈道长之前再三推拒,要我也不敢娶这样的母老虎啊! “那,那……”他也有些词穷了,“总之你每个办法都试一试罢,古人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是有道理的,她既然也对你有意,哪怕你送的物事不合她心意,她总还是能知道你心意的。” 沈峤也知道再问不出什么:“多谢刘兄,受教了。” 刘镖师见他虽然武功高强,但在这方面的确一窍不通,便又指点了许多,连自己白日里抱着妻子在闺房里走的事情都说出来了:“你别看那些女子在外头一个赛过一个的端庄严肃,但关上了门左右无人看见,你便是骄纵她一些又有何妨,人这一辈子短短几十年,碰见个可心的不容易,得珍惜些!” 沈峤忍笑:“好,我记下了。” 此时众人已收拾妥当,为了尽快去前面城镇歇息,人人都加快脚程,沈峤与刘镖师二人则落在最后,为马车断后。 一路疾驰,风声赫赫,谁也没再顾得上再说话,他们自然也不晓得马车之中另有一番喁喁私语。 那原该昏迷过去的李小娘子□□着醒过来,问旁边的人:“你瞧我方才做得如何?” 李家娘子实事求是道:“略有些浮夸了。” 李小娘子白了她一眼:“为了点醒沈道长,我可真是苦肉计也上了,若这次能让沈道长醍醐灌顶,我的伤也不算白受!” 李家娘子同情道:“难为你了,还得真受这一箭!” 李小娘子哭丧着脸:“可不是,疼死我了,可沈道长那么厉害,我若不假戏真做,被他看出来怎么办!” 李家娘子安慰道:“算了,你也知道这是任务,完成得越好,咱们自然也越好,宗主慷慨,定然不会不厚赏你的。” 出了贼匪劫道这档子事,大家都心有余悸,恨不得立马赶到城镇里,以免再受劫掠。 因着李小娘子的伤势,众人在城镇里停了数日,每日两三顿饭加上住宿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亏得李家家大业大,方才不将这点银钱放在心上,李家娘子为了女儿能多歇息几日,更是不吝银钱,连沈峤都因打退贼匪而被千恩万谢,李家娘子也没埋怨他害自家女儿伤身又伤心,还硬塞了沈峤一大笔钱财。 紧赶慢赶,一行人终于赶在半个月后抵达建康城。 入城之后,李家母女也找到了亲戚,大家本该分道扬镳,但刘镖师很热情,拉着沈峤走遍建康城,为他指点风物人情,又请他吃了顿饭,将自己家中地址告知,说好沈峤日后有空上门拜访,这才告辞而去。 辞别刘镖师之后,沈峤找上他先前说的白门观,打算借住些时日,却正好赶上朝廷使者带着皇帝诏令前来宣召得道高人入宫,对方见沈峤风仪不俗,便上前询问他的来历,沈峤一一作答,说法与和刘镖师说的一般无二。 天使急于凑够皇帝要求的人员,自然也不会去细加盘问,更何况许多人容易受表象影响,而沈峤这皮相分明十分符合众人对“神仙”的定义。 “敢问道长,您修的可是炼丹之道?” 沈峤原想说不是,但话欲出口,他心中一动,拐了个弯:“我修的是有情道,于炼丹仅仅称得上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在观人面相上倒还略有心得。” 天使听说他不懂炼丹,还有些失望,听见看相,又是一喜:“这么说,道长也会占卜吉凶了?” 沈峤谦虚:“略知一二。” 天使:“当今陛下心向道门,欲求得道高人指点迷津,不知道长可愿随我入宫面圣,若合圣意,等待道长的,便是想也想不到的泼天富贵了!” 沈峤来陈国,本就是为了能近距离接触陈国新主,看看这位君王比之杨坚如何,没想到刚打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他与汝鄢克惠又不熟,错过了这次,再要找这种光明正大面圣的机会就不是很容易了。 他如今入世修行,很知道一些人情世故,贸然答应下来,非但不能显出高人风范,还会令对方轻视。 于是他面露迟疑:“贫道在道祖面前立下誓愿,每日诵道经数遍,今日修行尚未完成,看来与陛下缘分未至,还是改日罢。” 儒门在陈朝有很大影响力,所以建康城内并无太大的道观,这白门观在数座道观之中也并不显眼,被打压了这么久,那些道士一听皇帝有召,个个都激动万分,红光满面,唯独这位新来客居的道士表现得很淡定。 天使果然对他高看一眼,连白门观里的道士也劝他:“道友还是答应下来罢,你毕竟在白门观客居,若陛下发怒追究,我们就要受池鱼之殃了!” 沈峤这才叹了口气:“那就请天使带路罢。” 朝廷宣召道士,却不是召沈峤一人,沈峤答应下来,名字就被登记造册,过了三日,天使差不多凑齐十几个看起来还算合乎条件的道人,沈峤与白门观的两名道士,这才在宫中使者的带领下入宫。 陈宫不比隋宫大多少,但华丽精致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尽显江南丽色,许多道人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奢华,哪怕面上竭力压抑,眼中也难免流露出惊艳。 沈峤三人入了宫,便被引至望仙殿。 那里左右两旁各八个座席,已经差不多坐满了人,剩下最靠近门口的那三个,自然是留给沈峤他们的。 沈峤无意与白门观道士争夺先后次序,直接就将前面两个让给他们,自己独坐最靠近门口那个,倒赢得两人感激的目光。 离门口最远,当然意味着最不受重视。 内侍道:“陛下未至,诸位稍安勿躁,勿要喧哗。” 众道士自然不敢喧哗,但窃窃私语也是难免的,沈峤的视线随意往四下一扫,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时,当即寒毛直竖,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那人原本闭目假寐,不与旁人交流,一副孤高之状,此时却正好睁开眼睛,朝沈峤这里望过来。 四目相对,对方若无其事转向别处。 沈峤:“……” 番外5 沈峤的眼睛没有瞎,所以他也不可能认错人。 让他惊异的是对方胆子之大,除了换上一身道士装束之外,连容貌也未加修改,顶着分毫未动的一张脸,就这么坐在陈国皇宫之内,成为陈国皇帝的座上宾。 众所皆知,陈朝是儒门的地盘,说得不好听点,汝鄢克惠视如禁脔,不许别人染指,像佛门天台宗同样在陈朝境内,就被临川学宫遮掩得光芒黯淡。 论单打独斗,晏无师自然不惧汝鄢克惠,但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堂堂浣月宗宗主扮作道士入宫见陈主,意图抢夺儒门的阵营,招来儒门围攻,这种事情传出去将会很不好听,在沈峤看来,对方完全没有必要如此自找麻烦。 话说回来,晏无师就是晏无师,若事事都在别人意料之内,也就不是晏无师了。 兴许是沈峤在晏无师身上停留的时间过长,坐在他旁边的白门观道士也注意到了,偏过头低声道:“沈道友,你认识那边的道友吗?” 沈峤:“不认识,我也刚到建康,正要请张道友介绍。” 张道士道:“我只认得你对面那两人,是京中蓝水观的道士,那蓝水观比我们白门观还残破,也不知那两人是怎么蛊惑了天使混进来的!” 沈峤哭笑不得,历来同行相轻,别看道门修的都是仙风道骨的长生之道,其实内里也是人心百态,样样不少。 “我听说先前已经有道友被皇帝陛下召见过了,想来是陛下不甚满意?” 张道士:“陛下想求长生,自然要向道门请教,奈何那些儒生极力反对,这京城之中的道观,以东海观最大,陛下原本寻的是东海观的道士,听说问仙问到一半时,被儒门的人知道了消息,那汝鄢克惠也真是讨厌,竟请了太后施压,当场戳穿东海观道士的仙术,将他们赶出宫去。” 说及此,张道士露出一丝幸灾乐祸:“不过若非如此,又哪里有我们出头的余地呢,那东海观道士想要独占鳌头,才轻易被驱赶,若整个建康城的道士能联起手来,也未必会惧怕那临川学宫呢!” 沈峤心说恐怕你们加起来也不是汝鄢克惠的对手。 “如此说来,怎么今日我们入宫,却不见临川学宫的人出面?” 张道士:“你初来乍到,也难怪不知,今上登基不久,始兴王起事造反,汝鄢克惠正随军阵前协助平叛呢,太后坐镇居中调度,总理朝政,不耐天气燥热,移驾到别宫去处理朝政了。” 沈峤恍然大悟,难怪皇帝无所忌惮,原来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若太后那边发现此事,她未必会发作在皇帝身上,但总会迁怒我们的罢?” 张道士:“无妨,我早打听清楚了,太后虽然出身儒门,但对佛道也并不排斥,不像汝鄢克惠那个老顽固,恨不得将陈国境内的佛道都消灭干净,知道得了皇帝青眼,我等谨言慎行,总不至于出事的。” 他为人不错,倒是对沈峤知无不言,不过就算日后太后会迁怒怪罪,也抵挡不住人心向上,荣华富贵的诱惑,这不,东海观的道士刚被驱逐出去,皇帝一征召,这里就又是座无虚席了。 当然,还有个假道士。 沈峤不禁又朝晏无师望去一眼,对方目不斜视,兀自敛眉静坐,倒真有几分得道风采。 少顷,伴随内侍一声唱诺,一名唇上微须的年轻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众人起身行礼。 陈主的步子不快不慢,带着一种贵族特有的闲适从容,这样的步伐由来已久,颇有两晋风流的章法,在许多推崇门阀的人看来,这才是上位者应有的姿态。 其他道士显然不会像他想得这样多,见皇帝到来,都纷纷在脑子里开始转动,希望今日能讨得皇帝欢心,从此更上一层楼。 陈主坐下之后,先问众道士:“朕阅遍诸子典籍,儒家重仁义,佛家重来世,唯独道家重今生,不知各位道长,对此有何高见?” 座席最靠近,说明越得皇帝重视,众人按序一一作答。 其中一名姓林的道士道:“佛家说人有三世,然则前世来生,谁又能够感知,所谓前世积德,今生富贵的说法,道门并不认同,正如陛下之所以位居九五,乃是陛下为天上紫微帝星托生,既是帝星,又何来前世来生?因此贫道认为,此言甚谬!以陛下之天资,若勤加修炼,何愁不能白日飞升,回归仙班?” 陈主大感兴趣:“依道长之见,那朕要如何修炼,才能回归仙班?” 林道士:“呃,道家修炼之法,根基为内家功法,辅以珍贵丹药,自能得道成仙,贫道于丹药炼制上颇有心得,愿为陛下驱策。” 陈主:“好好,那你说的内功心法,又该如何去寻?” 林道士面露尴尬:“贫道惭愧,人各有长,贫道专精炼丹,对内家功法上不甚了了,不过玄都山与青城山俱是百年道门,陛下若遣人前去,他们想必无所不从。” 沈峤:“……” 他对林道士这种拉人下水的行为很是无语。 陈主却冷哼一声:“玄都山接受了北朝册封,听说还要在长安建观,不过北朝走狗耳,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大才?青城山倒是可以派人去瞧瞧,易辟尘若真有能耐,朕也不妨效仿玄都山,给他册封个名号,好让他为朝廷效力!” 席间却忽然有人发出轻笑。 陈叔宝怒目喝道:“尔乃何人!” 晏无师放下手中酒樽,丝毫不以君王发怒,侍卫戒备为意,缓缓道:“我笑陛下有眼不识金镶玉,明明在座就有高人,却非要舍近求远,易辟尘空有名号,却败在狐鹿估手下,有何厉害可言?” 陈叔宝冷笑:“哦?这么说,你口中所说的高人,就是你自己了?” 晏无师:“那倒不是。” 陈叔宝生来就是皇后嫡子,受封太子,一路顺风顺水,除了刚登基时受到的惊吓,除此之外何曾有过不顺坎坷,自然也目无余子,更何况他是皇帝,这样的态度再正常不过。 晏无师没等对方发怒,就朝沈峤的方向指过来:“皇帝要找高人,却对高人视而不见。” 沈峤:“……” 他终于知道晏无师到底混入此中是来做什么的了。 这是来无事生非的,俗称砸场子。 难道自己逃避之举伤他至深,以致于他要这样来报复自己?沈峤不由如此想道,心头掠过一丝惆怅。 陈主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循着晏无师所指,望向沈峤所坐的方向。 这一望,不由轻轻咦了一声。 方才沈峤坐在门口,因为光线太亮,皇帝反而没有过多注意,如今仔细端详,发现对方竟还是个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 陈主不禁询问:“你是何人,在哪座道观清修?” 事已至此,沈峤不能装没听见,他直起身体,拱手施礼:“有劳陛下垂询,贫道山乔子,自北方游历而来,目前借住于白门观。” 陈主方才因晏无师狂妄而起的怒气,此时竟消弭无形,反还对沈峤和颜悦色,露出笑容:“道长既能得人推荐,想必在外间名气赫赫,只是朕未尝听闻而已?” 沈峤道:“陛下过奖,贫道不过一山野道人,籍籍无名,无人问津,贫道也不知方才这位道友何故要举荐贫道。” 直接将皮球又踢了回去。 陈主不以为意,他对晏无师是半分兴趣也没有了,又问沈峤:“不知道长在炼丹上有何心得?” 沈峤摇头:“贫道不擅炼丹,贫道只修一道。” 陈主:“所修何道?” 沈峤:“有情道。” 这是他对宫中来使胡诌的话,此时面对皇帝,竟也原封不动照搬过来。 陈主奇道:“何为有情道?” 沈峤:“常人修道,越是讲究清心寡欲,远离凡尘才能得道,我这无情道,却是要身在十丈软红之中,阅遍人间荣华富贵,细心享受体味,方能成道。” 他一本正经,神色肃然,谁也不会想到他是在信口胡说,而只会疑惑自己从没听过有这种道。 晏无师笑吟吟又喝了一口酒,心道我家阿峤也学会面不改色地诓人了。 陈主大喜:“这不就是朕寻寻觅觅已久的道么,请道长长留宫中,教授于我!” 沈峤道:“贫道云游四海,行踪不定,只因有感陛下一心向道,方才入宫为陛下稍解疑惑,请陛下恕罪。” 陈主轻笑:“道长说话有些前后矛盾了,你既修的是有情道,自然心恋人间富贵,朕就能赐你富贵极致,为何你反倒推辞起来,莫不是欲擒故纵,欲迎还拒?” 这位年轻天子仅仅是不喜欢理政,喜欢享乐罢了,并非代表他脑子不灵光,恰恰相反,他在琴棋书画歌舞诗词方面都别有建树,堪称天子中的才子,远比杨坚要射猎广泛得多了。 沈峤面不改色:“陛下此言差矣,有情之道,并非一定得流连皇宫才能修得,岂不闻红尘繁华,秦楼酒肆,何处不是修习之所,再者,贫道如今有幸得瞻陛下天颜,已是足够,只是有些话,不吐不快。” 陈主挑眉:“讲罢。” 沈峤:“有情道非止人间富贵,亦是意味着万民福祉,衣食住行,虽然人人都贪恋前者,但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也望莫要忘记后者才是。” 所谓有情道,其实是沈峤随口胡说试探皇帝的,他没想到陈主当真喜形于色,心里不由有些失望,所以才说了这番话来劝谏。 陈主不以为然:“道长倒是操心得多,你这样的神仙样貌,流落在外岂不暴殄天物,若想劝谏朕,自当留下来,日日与朕论道才是。” 说到最后,话语意味深长,令人浮想联翩。 沈峤听着有些异样,却万万没想到皇帝竟会对他生出别样心思,只是觉得见面不如闻名,陈国虽然立足南方,疆土不逊北国,但陈叔宝的表现明显远远不如杨坚。北方正磨刀霍霍,杨坚忙着稳定匈奴,安定朝野,陈叔宝不去平乱,反倒对长生炼丹起了兴趣,照这样的趋势,说不定再过几年,就胜负立定了。 两人一问一答,视旁人于无物,旁边那些急于出头的道士早就不满了,纷纷你一言我一语,有的为皇帝出头,指责沈峤不识天恩浩荡,有的则忙不迭向皇帝自荐,表示自己比沈峤厉害。 晏无师忽然轻笑:“阿峤,你现在知道我为何不看好南朝了罢?” 沈峤未来得及说话,回答他的另有其人:“我竟不知晏宗主与沈道尊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说话间,一名女子在众仆从侍卫浩浩荡荡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陈主望而变色,连忙起身束手:“见过母后!” 来者正是陈朝太后柳敬言,汝鄢克惠的师妹。 番外6 柳敬言虽为太后,却不是养在深闺不知外事的妇人,她出身显赫,早年又拜入临川学宫门下,这些年临川学宫在南朝地位稳如泰山,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柳敬言的功劳。 当初宇文庆等人前来南朝递结盟文书时,晏无师曾与汝鄢克惠交过一回手,当时柳敬言正好微服出宫,自然认得沈晏二人。 她正忙于帮皇帝处理朝政,冷不防听说皇帝召见了一干道士,当即便过来干涉。 沈峤顺水推舟混进来,只是为了见见陈叔宝,并无不轨意图,但当面被识破身份,总还是有些尴尬的。 “贫道此来,并无恶意,唐突之处,万望见谅。” 他还愿意解释一句,晏无师却接也不接话,兀自坐着,面色自在,似乎对他而言,富丽皇宫与简陋寒舍并无不同。 柳敬言可以对陈主摆脸色,却不能对沈晏二人不假辞色,她非但没有变色,还温和柔善,以一国太后之尊向沈峤还礼:“沈道尊客气了,道尊肯百忙之中拨冗对小儿指点,乃小儿之幸。” 若以“掌教”称呼沈峤,一方面显得陈国招呼不周,另一方面,沈峤与晏无师坐在这里,陈国却毫无防备,说出来未免尴尬,所以柳敬言称呼“道尊”,则表示对沈峤个人的尊重,十分明智。 她又对晏无师道:“晏宗主一代宗师,身份不凡,沈道尊德高望重,人所景仰,我儿有眼不识泰山,未能以重礼相待,以致怠慢二位,还请贵客勿怪,我愿代他赔礼。” 众人见堂堂一国太后,对晏无师与沈峤客客气气,已是惊诧不小,又听得二人身份,更是万分吃惊,其中更以陈叔宝为最。 他此时如何不知,自己是给蒙骗了,当即怒气上涌,面色潮红:“此等隐瞒身份,欺君罔上的宵小之徒,母后何以待他们如此客气,左右金吾卫何在,还不给朕拿下!” 柳敬言变色怒斥:“谁人敢动!” 皇帝与太后的命令相悖,侍卫面面相觑,左右为难,那些刚刚踏出半步的,脚就那么顿在半空,好不尴尬。 晏无师哂笑一声,长身而起:“柳太后果决不逊男子,难怪本座曾听说临川学宫上一代宫主曾想将衣钵传给你,可惜你后来嫁入宫闱,方才让汝鄢克惠得了便宜,如今看来,当初若由你继承临川学宫,说不定今日临川学宫早已将影响遍布大江南北,甚至渗透北朝,力压佛道了,何至于还在南朝裹足不前!” 明知这是挑拨之言,柳敬言依旧面色不变,还微微一笑:“多谢晏宗主抬爱,汝鄢师兄武功比我高,在学问上也比我好,理应继承宫主之位,将儒门发扬光大,我已命人在别殿另辟一席酒肴,二位若不嫌弃,能否稍移尊驾,好让我亲自招待。” 柳敬言有礼有节,并未倚仗身份盛气凌人,更未指责他们冒充身份入宫,沈峤自不愿令对方难堪,未等晏无师说出什么难听话,便道:“那就有劳太后了。” 陈主腾地起身:“母后,这二人视皇宫为自家庭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怎可轻易放走!” 晏无师看也不看他一眼,却是对柳敬言笑道:“陈朝先帝陈顼,本座也曾见过一面,进退有据,不失为守成之主,怎么父母俱是人中龙凤,生出来的儿子却不过尔尔,可见虎父无犬子一说,实在不足为信!” 陈叔宝堂堂天子,何曾被人这样当面数落过,当即便勃然大怒:“放肆,左右还不将他们拿下!” 皇帝二度发话,左右侍卫未敢再犹豫,当即便手持枪戟团团围上前来。 那些原本坐在沈峤晏无师旁边的道士,见状哪里还敢凑上前被人当做乱贼,赶紧纷纷躲避,生怕殃及池鱼。 谁知眼前一花,众人还未回过神来,那些冲着沈峤晏无师二人而去的侍卫,转眼已经悉数往后跌倒在地,刀枪剑戟触地响动,痛呼声此起彼伏,再看沈晏二人,纹丝未动,行止从容,连袖子都不曾振动一下。 柳敬言实在看不下去,冷声道:“陛下身体未愈,理应多加休养,怎能再听伤神的话,来人,将这些道士送出宫去!” 她本想说“逐出宫”的,转念一想沈峤也是道士,为免对方误会,才更客气一些。 陈叔宝这才发现自己所以为的精兵勇将,在这些江湖高手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他自幼师从汝鄢克惠,但作为未来的皇帝,没有人认为他应该学习武功,成为江湖高手,而比起武功,陈叔宝也对琴棋书画更感兴趣,以至于他周围虽然有许多武学高人,却与江湖半点不涉。 然而这个曾经看起来很遥远的江湖,现在似乎却变得很近。 他看着母亲将道士驱逐,又将沈峤晏无师二人请走,后者不曾将他放在眼里,而他母亲,也从头到尾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这个皇帝的尊严视如无物。 “陛下,您要不要回承香殿?”内侍近前来,怯生生问。 陈叔宝看了他一眼:“回去,怎么不回,你敢违抗太后?” 内侍不敢说话。 陈叔宝:“去拿酒来,朕要编舞写词,没酒写不出来!” 内侍为难:“可太后那边……”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因为陈叔宝正瞪着他:“你是朕的人,还是太后的人,真要这么忠心,去太后那儿听差岂非更好!” 内侍连称不敢,赶紧退去找酒。 另外一边柳敬言将二人迎至别殿,美酒佳肴早已备好,她将左右挥退,侍女略有迟疑,柳敬言一笑:“不必如此,以晏宗主沈道尊的武功,想要杀我不费吹灰之力,何必等到现在,不要枉做小人,下去罢!” 待闲人退尽,柳敬言道:“我儿无状,让两位见笑,不知二位入宫有何要事,若是我这一介妇人也能办到的,但讲无妨,我定会尽力相助。” 沈峤:“贫道的确自北方游历而来,客居于白门观,正好遇上陛下征召道人入宫,贫道一时好奇,便随同入宫,仅此而已,太后不必多虑,我等并无恶意。” 柳敬言略有意外,在她想来,这二人身份非同等闲,入宫自然必有目的。 “如此说来,晏宗主也是如此?” 晏无师道:“我若想杀陈叔宝,就不必等到现在。” 柳敬言也是微微一笑:“别人说这句话,我未必相信,但晏宗主的话,我却深信不疑,试问当今天下,谁能与晏宗主匹敌,听闻半步峰上,晏宗主打赢狐鹿估,此乃中原之盛事,我深感钦佩,深恨身份所限,未能亲眼目睹,眼下有幸得见晏宗主,当以此酒相敬。” 她见晏无师举起杯子,虽然没有喝,但也表明态度,不由放下心来。 沈峤:“方才那些道士,虽然典籍不精,才学不足,但毕竟没有伤天害理之举,只因对仰慕天颜,方才入宫觐见,还请太后看在我的薄面上,饶过他们一次,勿伤其性命。” 柳敬言:“此事全因皇帝而起,这一点我还是明白的,并不会做迁怒之举,沈道尊放心便是。” 她叹了口气:“皇帝诞于深宫,从未经历过风雨,是以贪恋富贵享乐,于国事却兴趣平平,我与先帝也始料未及,此番实让二位见笑了。” 对方如此明理通达,沈峤反倒有些过意不去,安慰道:“陛下才华横溢,只因年轻气盛,方才不肯将心思放在正道上,若能得人引导,必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话显然也说到柳敬言心坎上去了,她黯然道:“若留在皇帝身边的,是沈道尊这样的人,我又有何不放心的!” 沈峤正要开口,晏无师却已淡淡道:“陈朝已有儒门,汝鄢克惠将他这一亩三分地看作宝贝一般,谁能插足?沈峤心软,阁下就免开尊口了。” 被一语挑破心思,柳敬言有点尴尬,却也不怒,依旧神色温和:“是我孟浪了,二位勿怪。” 晏无师:“你是个聪明人,虽然依旧拘泥世俗之见,但我看你,却比看汝鄢克惠要顺眼多了。” 柳敬言笑道:“多谢晏宗主抬爱。” 她知道自己虽是一国太后,对方却完全不必看自己的脸色,是以将态度应对都调整得很好。 道不同不相为谋,三人实在没什么话题可聊,沈峤主动提出告辞,柳敬言也没有挽留,还亲自将两人送至宫殿门口,又交代贴身婢女亲自将人送出宫,须态度恭敬不可造次云云。 末了柳敬言道:“二位乃是贵客,下次若要进宫,大可让侍卫通禀,我自会以礼相迎,如此隐藏身份,反是委屈了二位。” 晏无师:“你也不必出言试探,本座此番入宫,只不过是为了寻一人,如今人已找到,往后自不会再入此地。” 柳敬言疑惑:“晏宗主想找的人是?” 晏无师忽然笑了:“这陈宫上下,除了沈峤沈道长,哪里还有值得我找的?” 沈峤不得不在旁边为他补话:“我与晏宗主在抚宁县分道扬镳,他一路南下寻来,想必是在宫外听说道士应召入宫,知晓我定会赴会,是以也跟着进来一探究竟,不曾想因此惊扰了太后,我等始料未及,还望见谅。” 柳敬言:“道尊客气了,既是如此,我便不妨碍二位叙旧,晏宗主沈道尊慢走,后会有期。” 她虽与晏无师没有深交,但也时常听闻此人脾性狂傲,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反是沈峤颇有涵养礼貌,又与柳敬言客气几句,这才告辞离去。 出了宫,晏无师又不太爱搭理沈峤了,沈峤无奈,只好走快几步追上对方。 “你果真是入宫去寻我的?” 晏无师没说话。 沈峤:“你怎知我一定会入宫?” 对方还是不理他。 沈峤无奈,不得不伸手扯住他的袖子:“晏无师,我有话与你说。” 此时两人已走至护城河畔,柳叶飘扬,青葱嫩绿,犹如一簇簇下垂的碧玉,河面上波纹涟涟,正是和风日历的好时候。 二人身着道袍,面容俊美,不知引来多少年轻小娘子含情脉脉的注目。 可惜这两位道长都未曾回望一眼。 晏无师终于应声止步,故作疑惑:“沈道长在叫我?” 沈峤:“……是。” 晏无师:“那说罢,说完我好赶路。” 沈峤:“你要去哪里?” 晏无师:“先说你要说的话。” 沈峤面薄,一句话哪怕在心里转上千回百遍,也每每到了嘴边就说不出口,所以才需要打岔转移话题。 他左右看了一下,迟疑道:“此处大庭广众,说话不便,能否换一处地方?” 晏无师面露不耐:“你不说,我便走了。” 转身说走就走。 沈峤忙抓住他的手:“你、你留步!” 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晏无师嘴角微微一提,旋即又隐没无踪,扭过头时还蹙着眉。 沈峤低着头踟蹰半晌,终于冒出一句话:“你还好吗?” 晏无师:“……” 这么问好像不对,沈峤苦恼想道,又问:“你喜欢吃糖人吗?” 晏无师:“……” 他冷笑一声:“谢陵喜欢!” 转身又要走。 果然又说错话了,沈道长简直纠结得不行,明白心意是一回事,可真要把话说出来,他又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他咬咬牙,直接将人拉走,快步走到一条无人小巷里。 晏无师竟也毫无反抗,任由他拉来,脸上神色却一点点冷下去。 “我在宫中为你解围,沈道长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 什么解围,明明是你自己也想入宫看热闹! 沈峤腹诽道,把心一横,二话不说,直接捧住对方的脸,蜻蜓点水般在那唇上点了一下。 晏无师面色一顿,那点故意凝聚起来的冷厉,霎时烟消云散。 番外7 沈峤刚要退开,腰上一紧,整个人随之天旋地转,下一刻就被压在旁边的石墙上。 晏无师自然不会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两人的身体紧紧相贴,拉在地上的影子几乎融合在一起,沈峤还未回过神,双腿甚至已经被对方强行份开,并单腿牢牢卡在中间,令他动弹不得。 沈峤瞬间懵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冲动。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对方直接以唇舌覆住他的话语,将所有声音悉数吞没。 这种具有十足侵略性的行为在晏无师做来却令人面红耳热,他仿佛在品尝一道上好菜肴,先狂风扫荡,确立自己的所有权,然后再放缓动作,细嚼慢咽,深入品味这道菜肴的精髓。 与沈峤相比,晏无师的经验无疑要丰富得多,可正因为他阅遍千帆,才能够步步为营,精心计划,最终引得沈峤自己主动送上门来,能够令这道“佳肴”由里到外属于自己,品尝起来自然更加回味无穷。 他撬开沈峤唇齿,一手捏住对方下巴,唇舌在内里尽情搅弄,对方在最初的发蒙之后,开始学着他舌头的轨迹,试图笨拙模仿起来,但晏无师却不给他任何模仿学习的机会,略带恶意而决绝地撤了出来,转而咬住他的下巴,以舌尖吮吸,慢慢往下。 嘴巴在动,手也没闲着,原本握住沈峤手腕将他抵在墙上的那一只手,拇指与食指细细摩挲,把玩流连。 沈峤的手因练武而骨节分明,却并不硌手,反倒像一尊上好羊脂玉像,温润细腻,又比玉像多了几分暖意人气,真正是万金也买不来的无价之宝。 晏无师的手从宽大袍袖滑了进去,一路缓缓往上,托住对方的手肘,另一只手则在沈峤腰际摩挲揉弄,半点没有弄皱他的衣裳,但动作实在是一言难尽,连沈峤这样从未经人事的人,都被他这样的挑逗弄得满面潮红,眼角泛水,整个人彻底软了下来。 “你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晏无师忽然道。 沈峤不明所以地回望,他的思路仿佛彻底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搅成浆糊,眼神也随之流露出茫然,鬓角被揉得微乱,看起来就像一只无害又无辜的小动物,正等着心怀不轨的人下手蹂、躏。 晏无师:“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将这一条巷子的宅子都买下来。” 买宅子和后悔有什么关系? 沈峤迷迷糊糊想道,喉结因被衔住吮吸而传来麻痒之感,他想要反抗又有些无力,手举起来,却只能堪堪搭在对方肩膀上,反倒像是欲迎还拒。 晏无师轻笑一声,纯情的人他见得多了,却从未有一人像沈峤这样,令他动容,令他打从心底感到喜爱。 恨不能将对方揉入怀中,贴身保管,细致安置,令所有人都无法得见,只他一人能看。 然而沈峤并非这样娇弱的存在,他是足以与世间强者并立巅峰的高手,他外柔内刚,骨子里是哪怕严刑酷法、狂风暴雨也无法摧折的强悍,他有自己的道义,并愿意为了这样的道理而一往无前,绝不回头。 晏无师并不认同这样的道义,在他过去数十年的生命中,对这样的仁善温柔,不仅是不屑一顾,甚至乐于抱着恶意去落井下石的,但这样的心态偏偏在沈峤身上碰了壁,只有沈峤,让他愿意为之让步,哪怕他并不看好,也并不喜欢。 但这样的底线,却愿意只对这个人例外。 “唔,有人……” 沈峤耳力过人,听见巷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还很遥远,但这并不妨碍他略略清醒一些,伸手推拒用上一些力道,嘴里逸出一声近乎呻、吟的话语,出了口才惊觉自己声音大变,不由吃了一惊。 晏无师嗯了一声,动作却没有因此收敛半分,他一旦愿意用上十万分耐心来挑逗一个人,那被他挑逗的这个人,必然只能剩下沉溺其中任由摆布这一条路可走。 更何况是沈峤这样“纯情”的道士。 晏无师的高超技巧很快让沈峤几乎连脚步声也忘了。 但只是几乎。 过了片刻,他抓住对方一只手,满面通红:“光天化日之下……” 晏无师:“光天化日之下,沈道长在此地轻薄我。” 沈峤:“……” 晏无师:“但我誓死不从,奋力反抗,反守为攻,令沈道长这种登徒子束手就擒。” 他还真就捉住沈峤两只手反扭在背后:“没想到沈道长道貌岸然,德高望重,私底下竟是见了美色就把持不住自己的人。” 沈峤:“……” 他一方面被此等颠倒黑白的言论所震惊,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厚颜之徒,另一方面却是被对方上下游走技巧高超的手搅弄得神智飞走大半。 剩下的那一小半,自然不再是晏宗主的对手。 脚步声越来越近,身穿短衣的年轻男子似乎刚刚下工回来,提着从街口处买的馅饼,打算抄近路从这里过,没想到这条小巷里还另有他人,当即与两人打了个照面。 确切地说,沈峤几乎大半个身体,连同脸,都被晏无师挡住了,只有晏无师从沈峤颈窝里抬起头,不紧不慢,施施然回头看了对方一眼。 男子啊了一声,浮起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这两个道士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行此等龌龊之事,而是:这人眼神好可怕! 富有穿透力的眼神震得对方连退三步,连话都来不及说,掉头就跑。 晏无师回过头对沈峤道:“看,不战而屈人之兵。” 沈峤:“……” 他不是不想说,而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晏无师也觉得此地实在不方便,虽说露天席地别有一番禁忌感,但总不能靠着墙就办起事来。 他直接将沈峤打横抱起,足尖一点,飘然而起,直接在人家房顶上如履平地,掠向最近的一间客栈。 客栈东家最近有些发愁,由于始兴王造、反的缘故,官道都用来运送粮草物资,沿路也有些不太平,来京城做买卖的商贾也比往年少了一些,导致这间原本就生意平平的客栈一下子又冷清不少。 晏无师带着沈峤进来的时候,东家正环抱双臂站在门口苦苦思索。 忽而眼前仿佛清风掠过,他还未回过神,就听见身后伙计咦了一声:“两位郎君是要住店吗,小店有上好厢房,您怀中那位郎君可是生病了,可要小人去帮忙叫个大夫……” 伙计的喋喋不休被晏无师打断:“空的上房在哪?” 客栈东家总算跟上思路,忙过来道:“就在二楼,有四件空的,您任选,价格贵些,每日要一百五十钱……” 他这话说得都有点心虚,只因这客栈规模不大,价格在同行里头却不算便宜。 但话未说完,胸口一重,东家下意识接住,低头一看,竟是一块银饼,沉甸甸颇有分量。 这起码能住上半个月了! 东家欣喜抬头,对方却已经抱着人飘上二楼。 伙计凑过来问:“那大夫还找不找了?” 东家迟疑片刻:“他们没叫,咱们先别多事,把热水准备好,饭菜也先做好热着,等客人有需要了,随时可以奉上!” 那头晏无师抱着沈峤进了一间上房,里头果然比普通厢房宽敞许多,不说四处干净,连那张床都比寻常客栈里的床来得大,上面还铺了软褥,上面还有淡淡的檀木熏香,可谓下了十足本钱,难怪不便宜。 但这么一折腾,沈峤却已回过神来,他抵住晏无师的胸口,翻身跃下,后退两步,讷讷道:“依我看,不如还是算了……” 晏无师冷笑:“你亲了我,现在又想始乱终弃?” 沈峤:“……” 始乱终弃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他定了定神:“现在天色还早……” 晏无师挑眉:“你的意思是天黑了就可以?” 沈峤面色通红,他兴许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衣领已经微微敞开,锁骨上面甚至多了两个红色印记。 欲露不露,半遮半掩,明明戏肉还未上,却已显得艳色无边。 有一种人,便是连含笑微赧,都能令人心旌摇曳,无法自持。 晏无师虽然还没到无法自持的地步,可他也愿意放任欲、望,尽情欣赏这样的美色,让自己的目光跟随对方的一颦一笑。 沈峤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毫无顾忌去亲对方,纵然心底已经有过千百遍这样的想法,但他性情内敛,换作平时定然做不出来,现在晏无师步步紧逼,他反倒又有缩回壳子里的趋势。 晏无师自然不会让他这么干,他直接伸手去抓对方的手,沈峤下意识格挡,双方过了几招,晏无师却虚晃几招之后抓住他的腰带,直接将人扯到怀里,伸手一扯,腰带应声而落,他将人压在桌案上,居高临下。 接下来,自然是红烛帐暖,被翻红浪。 “东、东家,二楼是什么动静?”伙计只听得上面噼里啪啦好几声响,紧接着又归于沉寂。“方才那两人进来时,不是有一个被抱着么,怎么这会儿反倒打起来了,要不要上去瞧瞧?可别闹出什么人命了!” 东家打着算盘,头也不抬:“神仙打架,少管闲事!” 什么神仙打架,我看是妖精打架罢!伙计嘀咕道。 番外8 十五站在外面,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往常这个时辰,师尊早该起来了,要么指点他们练剑,要么让他们练字,哪怕前阵子晏宗主在这里的时候也是如此,从未间断过,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连房门都没出。 “师尊,您醒了吗?”十五站了好一会儿,没听见里头的动静,不由有些担心,忍不住出声。 砰的一声,里头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摔下来的动静。 十五不再迟疑,赶紧推门而入。 “师尊,您没事……” 当他绕过屏风,瞧见寝室的情景时,脸上的表情却由焦急担心,一瞬间变为目瞪口,以至于连话也说不下去。 床铺上没有他的师尊,床下只有一个被衣裳盖住,不断扑腾挣扎的……小童? “你是谁!”十五失声道。 小童身上只穿着单衣单裤,他似乎想将自己的身体套入这件衣裳里,然而最终还是失败了。 十五的到来显然也让他惊吓不小,他呆呆看了对方片刻,努力想让自己显得镇定冷静,只是童稚清脆的声音依旧暴露了其中一丝颤抖,最终效果不大。 “在下沈峤,请问阁下是谁?这里又是哪里?” 什么,你是沈峤?那我师尊在哪里? 十五也呆呆地看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小童身上还套着那件尺寸过大的衣裳,像被定在那里一样,一动不动。 昨天夜里,十五清清楚楚地记得,因为七郎生辰,大家都很高兴,师尊特意让人从山下做了几道菜送上来,师兄弟们喝了不少酒,尽兴而归,所以大家都睡得比较晚。 不过沈峤并没有让他们今日可以休息,十五和宇文诵等人就还是像原来那样起来,可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沈峤—— 但十五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滑稽的闹剧。 他定了定神,近前几步,小童连忙退后几步,结果脚绊到衣裳,整个人往后栽。 十五眼明手快伸手将人拉住。 “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玄都山上的弟子,叫十五!” 小童睁大眼睛:“你也是玄都山上的弟子?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十五直接跳过这个问题:“你知道我师尊去哪里了吗?” 小童:“你师尊是谁?” 十五:“玄都山掌教。” 小童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师尊也是玄都山掌教呀!” 十五:“我师尊是沈峤。” 小童无辜道:“我就是沈峤。” 十五:“……” 他无力扶额:“那你师尊是谁?” 小童虽然年纪小,却不笨:“你说你玄都山掌教的弟子,为何会不知我师尊是谁?” 十五心里慢慢浮起一个不太可能的设想:“祁凤阁?” 小童的表情说明十五的答案是对的。 十五却有些欲哭无泪,他小心翼翼问:“那,那你今年几岁?” 不知怎的,小童虽然不认识十五,却觉得对方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我快七岁啦。” 那就是还六岁。 天呐,我师尊一夜之间变回六岁孩童! 他还能恢复正常吗,要是不能,又该怎么办! 这个晴天霹雳打击得十五一时半会回不了神,只能傻傻看着小童。 十五不是没有想过这是一场天大骗局,可一来他师尊断断不会开这种玩笑,二来以他师尊的武功,这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人从玄都山绑走了,三来这小童的脸,的确与他师尊有七八分的神似。 可以说,这分明就是个缩小版的师尊! 小沈峤见他半天不说话,心里发慌,大声道:“我要去找师尊!” 然后就往外跑。 十五连忙将他拦住,小沈峤出手袭击,但如今的他远不是十五对手,没两下就被十五点了穴道。 小沈峤惊恐地发现自己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但他的一招一式又的的确确出自玄都山。 他小嘴微扁,黑葡萄一样的眼珠迅速蕴满湿润:“我要找师尊!” 十五鼻子一酸,也很想哭:“我也要我的师尊,你把我的师尊还给我!” 小沈峤:“……” 掌教一夜之间变成一名六岁幼童的消息迅速传遍整座玄都山。 众人在经历了与十五一样跌宕起伏的心境之后,终于接受了这个近乎玄幻的事实。 小沈峤却暂时没法接受这个事实,他怀里抱着顾横波从山上找来的兔子,神情茫然无辜,张口就要师尊。 除此之外,小沈峤倒表现得异常乖巧,既没有哭闹也不需要人哄。 因为他长得实在是太可爱,玄都山众人觉得不可思议之余,也不肯放过这个“观摩幼时掌教”的机会,都纷纷找各种借口到小沈峤面前来遛一圈,甚至还带着各种各样的礼物。 当然,大家也都绞尽脑汁,纷纷思索如何能令沈峤恢复正常的办法,长老们甚至尝试往小沈峤体内灌入内力,但奇怪的是,小沈峤的身体犹如一个无底洞,一丁点真气灌入其中,都如泥沉大海,踪影全无。 “师叔,您为何给师……小师尊找了只兔子,难道师尊小时候很喜欢兔子么?”十五问顾横波。 顾横波:“我与四师兄入门的时候,二师兄已经比这个年纪大许多,性子也完全不一样,还能代师尊教导我们,自然不会成日抱着这些小动物,此事我也是听师尊说过的,他老人家从前送过一只兔子给二师兄,二师兄喜欢得不得了,连睡觉也要抱着。” 那头小沈峤安安静静坐着,手一下一下摸着大白兔子,见他们在说话,也没有过来打扰,只是好奇地看着。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十五扶额,问顾横波:“师叔可有什么法子?” 顾横波迟疑道:“我已经发信去琉璃宫询问了,琉璃宫弟子博闻强识,说不定能有法子,但琉璃宫远在海外,一时半会肯定不会有回信,要不给晏宗主去信罢?” 晏无师几日前才下山去长安,十五完全不敢想象对方知道这件事之后的反应。 恐怕会勃然大怒,然后迁怒于他们罢? 十五有点胆战心惊,可他更害怕自己师尊从此就这样,永远恢复不了。 “我马上写信!” 晏无师的反应与他们所想象的都不同。 截然不同。 起初看见小沈峤的时候,他也愣了好一会儿,但宗师毕竟是宗师,人家很快就回过神来:“若非人力为之,也未尝不是一段机缘,时候到了,自然就会恢复如初了。” 十五傻眼:“那万一恢复不了呢?” 晏无师看了他一眼:“你师尊教了你这么久,身为大弟子,连门中重任都担不起?” 十五惭愧道:“多谢晏宗主教诲,十五知道了。” 晏无师满意地嗯了一声,朝小沈峤走过去。 小沈峤自然不认得晏无师,他看着这个俊美的男人步步走来,眼神有着对陌生人的正常疏离,以及些许好奇。 “我是晏无师。”晏无师单刀直入,不出意料看见小沈峤睁大眼睛。 “师尊说过,你与他交过手。”小沈峤道。 晏无师:“不错。” 小沈峤歪着头瞅他,有些奇怪:“可是,可是师尊明明说晏无师是个很年轻的人……” 晏无师:“我难道不年轻吗,你忘了前几天是谁还在床上抱怨我精力充沛,让我不要那么久的?” 这话几乎是贴着小沈峤的耳边说的,十五也没听见。 小沈峤满脸茫然,完全听不懂的表情:“???” 晏无师忽然觉得沈峤暂时变成这个样子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好骗好玩,等他恢复之后再回想起来,估计能面红耳赤钻地缝。 “我带你去山下玩。” 小沈峤摇摇头:“我要待在这里。” 这些天他虽然没有见到自己熟悉的人,但好歹知道这里就是玄都山,山上的人对自己也很好,一点恶意都没有,他自然哪里也不肯去。 晏无师一笑:“这可由不得你。” 他不像十五和顾横波他们那样,好言好语哄逗半天,直接伸手就把人给劈晕了。 十五:“……” 见晏无师抱起人就要走,他忙上前阻止:“晏宗主,您要带着师尊去哪儿!” 晏无师扫了他一眼:“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别辜负你师尊平日的教诲,本座带他下山去玩,等他恢复了就送回来。” 他肯跟十五解释后面那几句,已经是看在沈峤的面子上格外赏光了。 小沈峤万万没想到自己醒来就已经不在山上了,他看着四周全然陌生的环境,再加一个刚见过一面的晏无师,迷茫与恐惧登时涌上心头,瞬间泪眼汪汪。 晏无师好整以暇:“你要是哭起来,就再也不送你回去了,你也知道我与你师尊交过手,是坏人。” 小沈峤强忍眼泪,不敢再哭,却忍不住反驳:“师尊没说你是坏人,他说你资质卓绝,以后武学境界定然不低。” 晏无师没想到对方年纪那么小,在自己面前还能保持话语流利。 他对沈峤喜爱得不行,但这种喜爱在更多时候却是体现在逗弄和欺负上。 此时也不例外。 见小沈峤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晏无师将他抱在怀里,柔声道:“好了,我带你去玩,过两日就送你回去。” 小沈峤含着泪,委屈兮兮扯着他的袖子:“晏宗主,你,你能带我去见师尊吗,我想他了。” 晏无师:“好呀。” 小沈峤瞬间喜动颜色,小脸绽放出来的光彩简直肉眼可见了。 二人下了马车,外面正是市集,人来人往,热闹无比。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有了新鲜事物看,就暂时忘记伤心事,小沈峤左顾右盼,满脸好奇。 晏无师抱着他来到一处做糖人的摊子前。 “给你捏个师尊好不好?” 小沈峤看着栩栩如生,颜色各异的糖人,欢喜点头。 小贩笑道:“小郎君想捏的人长什么样,有多高,穿什么衣裳?” 小沈峤认真比划:“这么高,喜欢穿青色衣裳,背后还背着一把剑……” 小贩心灵手巧,很快将糖人捏好:“小郎君瞧瞧,这样可像?” 小沈峤连连点头,眼睛都转不开了,拿在手里爱不释手。 晏无师笑道:“我没骗你罢,这不就带你来找师父了。” 小沈峤愣住了,小嘴微张,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糖人,眉毛拧起,陷入纠结半天,似乎很委屈,又忍下去了。 连晏无师都忍不住有点佩服他的自制力了,要知道这不是十岁的沈峤,更不是十五岁的沈峤,他仅仅不满七岁,一夜之间忽然来到陌生世界,周围一个熟人也没有,还能勉强维持基本的判断力,实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但忍得再好,小沈峤说话时也带上了一点鼻音:“晏宗主,您知道我师尊在哪里对不对,能否劳烦您帮我找一找他?” 晏无师:“他将你暂时托给我,该出现的时候自然会出现,他那样厉害的一个人,必然不会有事。” 他的温柔抚慰,让小沈峤稍稍缓解了惶恐,后者吸了吸鼻子,环住晏无师的颈子,点点头。 但下一刻,晏无师低头张口,咬掉糖人的半边肩膀。 小沈峤目瞪口呆,终于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番外9 一瞬间,晏无师遭遇了包括小贩在内,来自四面八方的谴责目光。 生得人模人样,竟然去跟小童抢糖人,还把人家的糖人咬掉一大块,这种情况下,有哪个孩子不哭啊! 小贩家里也有两个儿女,见状有些心疼,忙道:“阿叔再给你捏一个,不哭了不哭了!” 小沈峤闻言反而停下哭声,抬袖抹了抹眼泪,鼻音浓重:“谢谢阿叔,我有一个就够了。” 再看一眼自己没了肩膀的“师尊”,不禁鼻子一酸,小沈峤连忙强忍住眼泪,看起来越发可怜又可爱,别说那些母爱泛滥的女子,便是小贩见了,都忍不住想多捏几个糖人哄他一笑了。 也有心生不平的路人想斥责晏无师,奈何对上对方的冷眼,为其气场所慑,愣是憋得面色通红,没敢开口。 晏无师对小沈峤道:“好啦,我方才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让人再捏一个给你就是,这个残缺的祁凤阁就给我好了。” 小沈峤怒道:“师尊才不残缺,是你咬掉的!” 晏无师笑道:“可你再这样凶,我就将你直接带走,再不让你见到祁凤阁了。” 小沈峤扁扁嘴,要哭不哭,泪眼汪汪:“师尊……” “我要师尊!!!” 压抑已久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小沈峤直接变成哭包,这下子十个糖人也哄不住了! 晏无师抱着人,额角和嘴角直抽抽,终于体会到自作孽不可活的销魂滋味。 素来乖张肆意的晏宗主,第一次觉得束手无策。 若怀里不是沈峤,而是别人,他自然有一百种办法让对方闭嘴,但沈峤在他眼里,无论做什么都可爱,只是晏无师表达喜爱的方式与别人不太一样,他也忘了小沈峤和沈峤的年龄差距,一不小心就逗弄过火了。 …… 所有人都以为沈峤在一夜之间变为小童,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沈峤睁开眼睛,就发现有点不对劲。 诚然,身下还是柔软的被褥,头顶也是熟悉的房梁,但窗外却是沉沉夜色,明月高悬。 黑夜没什么不妥,不妥的是习武之人一向五感灵敏,正常情况下绝不至于陷入昏睡状态,就算他睡得沉一些,这会儿也早该天亮了。 无须烛火,借着月光,沈峤将屋内四周打量一圈,发现更奇怪的事情:此处的确是玄都山,可这屋子分明是他从前当弟子时住的屋子,不是醒来之前住的地方! 古怪的感觉越发浓郁,但沈峤毕竟不是小沈峤,他固然感到惊骇,但与此同时心中也萌生了某种设想。 莫非是在梦里回到了过去? 他思忖道,一边起身,推门往外走。 夜静悄悄的,沈峤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又朝左右望去。 这一望,顿时愣住了。 他所站的地方,正是一座小楼前方,而这座小楼,则是师尊祁凤阁及门下弟子的居所,他当了掌教之后,不愿占了师尊的屋子,便在旁边屋子住。 而此时,左右俱黑,唯独师尊从前住的那个屋子,正幽幽透着微光。 烛火摇曳,仿佛里面有人在。 沈峤的心一时激动起来,他上了楼,一步步朝那个亮着烛光的屋子走去。 既觉得像在做梦,又怕在梦里失望。 他并没有刻意掩藏自己的脚步声,屋里之人自然很快发现他的存在。 “外面是谁?”对方没有起身开门,语气随意温和,似乎坐在烛下翻书,一如沈峤无数次听见的熟悉。 他无法控制自己加速的心跳,眼睛跟着一酸,视线迅速模糊起来。 “是谁?”没有听见沈峤的回应,对方有些奇怪,终于起身过来开门。 门一打开,两人面面相对,多少次回忆起来的面容就出现在自己眼前,沈峤的身形仿佛被定住,连半步也迈不开,他定定看着对方,眼睛都不舍得眨。 “你是……”祁凤阁顿了顿,“阁下何人,不知来玄都山有何贵干?” 此时的祁凤阁,正当盛年,鬓发乌黑,想是刚沐浴好,头发束起,犹带湿气,他的容貌并不十分俊美,充其量只能说俊朗,但岁月的洗练,阅历的丰富,涵养学识的宽广渊博,却为他增添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若说这世上有一种人,会令人见之而不由自主去信服,那无疑指的就是祁凤阁了。 沈峤记得很清楚,在师尊冲关失败即将坐地仙逝之时,沈峤曾奉命进去见了他最后一面,那时候的祁凤阁已经完全没了平日保持了数十年不变的容貌,脸色变得衰败,鬓发也都生出丝丝霜白,连眼神都黯淡无光,所以当他再一次看见旧日模样的师尊时,怀念悲伤一下子纷涌心头,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直接流了下来。 “师尊……”沈峤哽咽一声,发现自己的失态,忙低下头,匆匆将眼泪拭去,再抬首:“师尊,弟子是沈峤,是、是二十几年后的沈峤,弟子也不知怎么回事,一觉醒来就回到从前了,也许这么说您会感觉意外,但弟子并非心怀叵测之徒……” 祁凤阁:“我信。” 沈峤的话生生中断,他有点吃惊地看着对方。 祁凤阁笑道:“我信,你虽然变……长大了,可轮廓还是那个轮廓,话语步法乃至其它种种都能看得出昔日模样,怎么会认不出来?” 说罢,他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沈峤的头顶:“原来阿峤长大之后是这个样子的。” 沈峤只觉头顶一时温暖,忍不住又有鼻酸的冲动。 祁凤阁:“不过这是什么神通,你说你是二十几年后的沈峤,那六岁的阿峤呢?” 不愧是祁凤阁,一下子发现关键。 沈峤皱眉:“弟子也不知晓,我原先在打坐,不知怎的就昏睡过去了,再醒来便发现自己回到二十几年前。” 祁凤阁饶有兴趣地问:“那二十几年后,为师又在何处?” 沈峤沉默。 祁凤阁了然:“那时我已死了。” 沈峤:“师尊……” 祁凤阁好笑:“生老病死,不过寻常,练武之人虽然多些寿数,也不可能与天齐寿,阿峤为何作此情态,难道你空长了二十几岁,反倒看不开了?” 沈峤深吸了口气:“弟子受教了。” 祁凤阁:“不知玄都山那时候是谁当掌教?” 沈峤:“是弟子。” 祁凤阁并无太大意外,反倒含笑点了点头。 沈峤:“其中种种变故,说来话长,师尊可容弟子细禀?” 祁凤阁摇摇头:“不必说了,该发生的必已注定,知道了也无甚益处,说不定反倒不好。” 常人若有知道未来的机会,必然止不住好奇心,祁凤阁说出这样的话,沈峤却并不意外,因为对方的确就是这样一个豁达的人。 祁凤阁:“如此神通也不知能维持多久,为师好容易见长大之后的阿峤一面,岂能见光阴都浪费在此处,今夜正好上元灯节,你师兄弟他们都下山去玩了,你想不想也下山去走走?” 沈峤欢喜道:“弟子自然是愿意的。”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山,祁凤阁用上轻功,身形飘若游仙,沈峤发现在梦中的自己非但对周围事物触感一如现实,武功竟也丝毫不曾削减半分,倒不像是在做梦了。 祁凤阁刚刚站定,便见沈峤也立在他身旁,不由欣慰:“青出于蓝,玄都山后继有人了!” 沈峤笑道:“师尊过奖了,我武功比起师尊全盛时期尚有不及,倒是晏无师……” 他发现自己说了这个名字之后,接下来那些关于未来种种的事情,却像有股力量在冥冥之中制约,令他无法出口。 祁凤阁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晏无师?看来二十多年后他的功力更上一层楼了!” 沈峤没法细说,只能点点头。 祁凤阁也没再追问,目光落在眼前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上,笑问道:“二十多年后的玄都镇,想必要更热闹一些?” 花灯满眼,缤纷繁复,孩童嬉闹声不时传来,果然是一个热闹的上元灯节。 沈峤:“看着好像差不多。” 他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不能说出未来并不是遗憾,能跟师尊有一晚上的相处,已是最大的惊喜。 祁凤阁带他走到一个猜灯谜的亭子前,也跟着凑趣,猜对了一个灯谜,赢回一盏兔子灯,然后又将兔子灯递给他,玩笑道:“你去年下山来的时候,也看中了这个兔子灯,但元春也想要,你就让给了他,今年你没与他一起下山,这盏兔子灯倒是便宜你了。” 沈峤已经不记得自己六岁时发生的事情了,但师尊对他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他却觉得温暖无比,对手上的兔子灯也爱不释手。 烛光从兔子肚皮里淡淡透着暖意。 二十多年前,与二十多年后。 活生生的人,与冷冰冰的坟茔。 沈峤眼中湿润,担心师尊觉得他软弱,忙眨眼将湿润眨去,这才笑道:“多谢师尊。” 祁凤阁拍拍他的肩膀,目光疼爱,什么也没说,却似乎什么都明白。 过了这条街巷,热闹喧嚣便渐渐沉寂下来,河流从眼前静静淌过,不少花灯被安置在纸船上,从上游飘下来,许多人的愿望与梦想,都寄托在其中。 二人在树下稍作歇息,祁凤阁见他提着兔子灯不放手,不由笑道:“我家阿峤怎么长大了还像小孩儿似的。” 沈峤也笑:“因为那是师尊送的。” 看着它,就好像师尊也陪伴在身边,沈峤并不愿意认为这是一场梦,这盏兔子灯的存在或许能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更真实一点。 祁凤阁从他手里拿过灯,用细长树枝将里面的灯芯挑长一些,以便让它烧得更久一些,然后才将灯还给他:“对不住。” 沈峤一怔:“师尊何出此言?” 祁凤阁温和道:“二十几年后你当了掌教,想来那时候门下弟子唯有你能担此重任,你生性谦和良善,从不爱出风头,是为师强人所难了。” 沈峤笑了一下:“我乃玄都山弟子,我希望玄都山安好,师尊既然觉得我能做好,我自当全力以赴。” 虽然一开始走了弯路,付出的代价太过惨重,但最后也算是不负所望了罢。 二人在树下聊了许久,沈峤忘记自己是何时感到疲倦而睡过去的。 梦中,他枕着祁凤阁的腿,怀里抱着已经熄灭了的兔子灯,嘴角犹带着微笑。 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顶,一下又一下,像小时候那样。 沈峤是被刺目的日光晒醒的。 他睁开眼睛,阳光透过树叶与树叶的间隙洒下来,点点落在身上。 旁边树干上也靠着一人,却不是祁凤阁,而是晏无师。 晏无师睁开眼,揉了揉额角,正奇怪以自己的武功为何也会不知不觉睡去,看见沈峤的时候却更微微一愣:“你变回来了?” 两人将来龙去脉一对,沈峤赫然发现,自己很可能并不是在做梦,而是确确实实与七岁时候的自己短暂交换了光阴,回到过去。 沈峤奇道:“可我记得自己七岁时并没有这段记忆。” 晏无师:“也许正因为是过去,所以七岁的你自然而然忘记了。”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个答案了。 晏无师忽然弯腰俯身,大半个身体几乎压在沈峤身上,伸手往沈峤身后拿出一样东西。 沈峤一看,居然是那盏兔子花灯。 番外10 屏风后面,一张床榻。 床榻上有个美人。 确切地说,美人双目紧闭,沉沉昏睡,旁边还坐着一人,正在看美人。 晏无师看了半天,将手放在对方的睫毛上轻轻拨动。 沈峤反射性颤动了一下眼皮,然后微微蹙眉。 他难得有这样睡得深沉的时候,寻常别说在他脸上动作了,哪怕周围稍微一点小动静,沈峤都会警醒。 这种情况只能说明,他实在是太累了。 晏无师的嘴角带着一抹放松而惬意的微笑。 若现在有旁人在场,定会大吃一惊并且毛骨悚然,因为这抹微笑实在太过于柔和了,柔和得根本不该出现在他脸上一样。 不要说别人,只怕连晏无师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脸上出现的清浅笑意。 他的手指由睫毛上转移到眉心,又从对方眉心慢慢划下,直到鼻尖位置,然后作势轻轻捏住对方的鼻子。 还未等真正动作,他似乎改变了主意,径自往下,将沈峤的嘴巴用手捏扁,好好一幅漂亮的美人春睡图霎时多了几分滑稽,沈峤的上下唇被捏到一块儿,看上去像鸭子嘴似的。 沈峤自己则浑然未觉,许是对旁边的人毫无防备,依旧放任自己在睡梦中遨游。 晏宗主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幼稚,撇撇嘴松开手,低头在他唇上印下一吻,眼角余光瞥及对方脖颈肩膀下面星星点点的青紫,嘴角微微一弯,旋即将沈峤身上的被褥往上拉了拉,直至将脖子盖得密密实实。 外头响起敲门声。 晏无师起身下榻,过去开门。 他没脸红,门外伙计看见他披着外裳,鬓发不整的慵懒模样,倒是先红了脸。 “郎君安好,下面灶房里热了方才,掌柜的让小人上来问问您二位,看是否有何需要?” 他一边问,一边偷偷往里张望,几个时辰前他们在楼下听见噼里啪啦的声响,当时没敢上来询问,现在自然要瞧瞧是不是打坏了什么物事。 晏无师本想说不用,转念又改了主意:“都有什么吃的?” 伙计笑道:“有胡饼,烧鸡,炙鸭肉,秋葵等等,敝店在本地的厨艺算是数得上号的,只要您点了,一般没有吃不着的。” 晏无师:“那就要个牛乳薏仁粥,蒜泥炖豚蹄,蹄髈要炖烂一些,酱汁不必省,回头我自会给足赏钱,再做一条鲜鱼,不拘什么鱼,鲜美就行,不必做甚花样,直接清蒸,放些葱蒜即可,其余再看着做些素菜送上来。” 一个锦囊伴随着他的话丢入伙计怀里,沉甸甸的,伙计只觉那应该是碎银子。 对方眼也不眨说了一串,伙计暗自咋舌,心说这是位会吃的,看来果然是富贵堆里的贵人,今日做了这一单,就抵得上客栈三五日的生意了。 “有有,郎君要的,本店都有,小人这就去准备,您且稍候,小人先将热水送上来!”伙计殷勤道。 晏无师又让伙计去书坊给他买几卷闲书,有丰厚的赏钱在,伙计自然无事不从,很快都一一照办。 …… 沈峤是被食物的香味激醒的,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同时也感觉到饥肠辘辘。 这种感觉已经太久没出现过,以至于他有些陌生茫然。 眨了眨眼,沈峤慢慢地在屋内巡视一周,从屏风后面桌案上摆着的菜肴,到桌案旁边坐着看书的人影,短短片刻,目光就从迷糊恢复到清醒。 隔着一道屏风,晏无师自然也察觉了他的动静。 “阿峤醒了?” 他放下书,起身从屏风那头绕过来,心里还有些遗憾自己方才慢了一步,没能看见对方刚醒过来时的模样。 但下一刻,沈峤直接将头蒙了起来,整个人钻进被窝里。 被子顿时高高鼓起一大团。 晏无师:“……” 他一看到被子的动静,就知道对方是直接在里头穿衣服。 晏无师肚子里快要笑抽了,面上却还若无其事,故作担忧道:“你没事罢?” 沈峤闷闷的声音从被子底下传来:“没事……” 晏无师上前几步,手按在被子上:“阿峤,你是不是受伤了,出来让我看看?” 沈峤:“我没事……” 被子底下动得厉害,晏无师猜测他可能是在找裤子,笑吟吟道:“阿峤,我忘了跟你说。” 沈峤:“嗯?” 晏无师:“你那亵裤昨夜就弄脏了,我让伙计上街买新的去了,他还没回来。” 被子陡然翻开,冒出一张微红的脸:“你怎能让外人去买!” 晏无师:“那我亲自去买?” 沈峤扶额,有点语无伦次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他怎知我的尺寸……” 晏无师笑道:“自然是我告诉他的。” 沈峤没再继续问晏无师怎么知道的了。 想也知道,肯定是对方昨夜凭手感丈量出来的。 思及昨夜的荒唐狂乱,沈峤就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直到方才,他蒙上被子,依旧能感觉到鼻息之间充斥着浓郁的味道。 他轻咳一声,尴尬又不能不开口:“晏宗主……” 晏无师打断他,皱眉不悦:“你我如此亲密,你还要叫我晏宗主?” 沈峤讷讷问:“那叫什么?” 晏无师:“晏郎啊,你昨夜不是叫了好多声吗,还是哭着叫的!” 沈峤满面通红:“别说了!” 晏无师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你我二人有过肌肤之亲,若是男女,我就要你三媒六聘娶我过门了,可惜你不是……” “且慢!”沈峤听着不对劲,“为何是我娶你过门?” 晏无师扬眉:“难道你要嫁?” 沈峤:“自然不是……” 晏无师:“本座喜欢你,不在乎颜面名节,你愿意娶,我自然没所谓,以免旁人对你堂堂玄都山掌教说三道四,指手画脚,我却无甚名声可言,为了你,什么委屈也不算委屈。” 这话听着狂妄,却居然还有一丝委屈的味道。 沈峤哭笑不得:“我不是这个意思。” 晏无师:“那你到底负不负责?” 沈峤:“……” 昨夜之事,说到底也是你情我愿,以沈峤实诚的性情,根本不可能做出一股脑把责任往对方身上推的事来,晏无师正是看中这一点,一步步诱人前进,再让沈峤自愿跳入早就挖好的坑里。 果不其然,沈峤拧着眉头纠结半天,艰难吐出两个字:“负责……” 晏无师微微一笑,倾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沈郎。” 沈峤打了个寒颤:“……” 晏无师柔声道:“沈郎,你还没穿亵裤呢,这样不冷吗?” 沈峤脸红,紧紧抱着被子不肯放。 这时伙计也将亵裤买回来了,在外头敲门,晏无师过去开门,将亵裤拿过来。 “沈郎,我帮你穿可好?” 沈峤忍无可忍:“你还是叫我阿峤罢!” 晏无师一脸无奈:“你又不肯唤我晏郎,还不让我自己满足一下吗?” 沈峤不肯再与他耍花腔,一把抢过裤子,继续在被子里套好,这才掀开被子下榻准备系上系带。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晏无师就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的好阿峤,你把裤子穿反了!” 沈峤:“……” 他的脸已经红得像熟透的虾子了! 番外11 道观小门虚掩。 桂花盛开正好,风清清,云浅浅,天若琉璃,澄明如冰。 一团团金黄浅黄银白簇拥在枝头,沉甸甸的,压得枝头不堪重负,偏偏还有几只小鸟在枝上跳来闹去。 枝桠轻轻摇晃,花瓣也跟着扑簌簌直落,撒满了底下的鹿一头一脸。 鹿甩了甩脑袋,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旁边矮案上,还未倒上茶汤的碗落了不少花瓣进去,茶壶在小火慢煨中酝酿着茶香,茶香混杂着桂花香,将清爽与浓郁的香味维持在奇妙的平衡点上,令人感觉通体舒畅。 桂落煮茶,道观清静,无疑是一个令人赏心悦目,足可入画的情景,但杨广关注的重点并不在此。 他看的是正在煮茶的那个人。 对方穿着道袍,头束发髻,再简单寻常不过的打扮,但杨广不得不承认,越是简单,反而越是衬得此人出色。 从自己第一次看见这个人起,到现在有多少年了?杨广没有细想,但自己从少年到青年,总该有不少年头了,此人却真如神仙一般,半点不显老态。 当然,杨广知道,武功练到一定境界,的确会像此人一般,青春常驻,据说江湖上这样的人也不少,但因此人生得格外好看些,杨广每回见到,总免不了要多看几眼,是以印象深刻。 “后院简陋,无法招待贵客,若想问道求仙,还请往前门走。” 清朗平和的嗓音自门后传来,杨广有点尴尬,不由看了自己旁边的人一眼。 后者垂目敛眉,面色平静,并没有因为跟着杨广等了许久而焦躁不耐,也没有被喊破的尴尬难堪,他仿佛当真只是一个跟着杨广过来游览的陪客,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既然被发现,杨广索性哈哈一笑,推门而入:“本王见道观清幽,便随意游览一圈,不意竟走到这里来,搅了真人的清静,还望恕罪。” 嘴里虽然如此说,却没有知难而退的打算,反倒大喇喇进来,无非是认为道观主人拒绝不了他。 杨广自幼顺风顺水,父母的宠爱令他几乎没有一件事不如意圆满的,性格自然也有些唯我独尊。 “原来是晋王,请进。” 沈峤微微一笑,并未露出丝毫不悦——杨广认为对方这是不敢露出不悦——玄都观若想在长安继续立足,就少不了朝廷的支持。 因为方才站在外面,难免有非礼勿视之嫌,此时沈峤没有起身行礼,杨广也不好意思多作计较,一撩下袍,坐在对面的坐下,又反客为主,伸手一引,示意自己旁边那人也坐下。 “方才在外面闻见真人煮茶,茶香诱人,忍不住驻足,想必真人不会怪我们造访唐突罢?” 沈峤笑道:“自然不会。不知这位客人是?” 杨广故作懊恼:“倒是忘了给真人介绍,这位是智者大师的弟子玉秀和尚,细论起来还是阿父的师弟呢!” 智者禅师出身天台宗,是法一、雪庭等人的师兄弟,前两年,为了收服佛门,杨坚不惜以皇帝之尊拜智者禅师为师,以示自己对佛门的看重,此事一经传开,佛门声势地位水涨船高,一时风头无两。 但眼前这位玉秀和尚,他头上固然一根头发也没有,但身上却穿着常服而非僧衣,所以沈峤听说他的身份之后,脸上难免也浮现一丝意外之色。 杨广:“我将僧人引到道门来,真人不会不高兴罢?” 沈峤笑道:“自然不会,来者是客,晋王和禅师若不嫌弃,便尝尝贫道煮的粗茶。” 杨广洒然一笑:“真人亲手煮茶,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回去才好找阿父阿母夸耀!” 他与玉秀二人接过茶碗低头品尝。 茶的确是粗茶,就算带了桂花香味,也难掩其中苦涩,杨广一点也喝不惯,浅浅尝了一口便不由皱眉,他搁下茶碗,又瞟了玉秀一眼,后者却是安安静静捧着茶碗,一口一口,不快也不慢,全都喝干净了。 杨广自嘲笑道:“看来是我不通茶道,这茶给我,倒是浪费了。” 沈峤:“晋王言重了,茶叶既已成茶汤,便是与人喝的,晋王喝也是喝,旁人喝也是喝,喝入腹中它还在,没入腹中它也在,谈不上浪费不浪费的。” 杨广一愣,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倒是玉秀和尚道:“真人此言大有禅意。” 沈峤微微一笑:“佛道本有相通之处,看来禅师与我道门也有缘。” 玉秀也笑了:“旁人都道真人拙于言语,不肯开坛讲道,贫僧看来却不然,真人深谙机辩之术也!” 他长相原本只是清秀,这一笑却有粲然生花之色,令人眼前一亮。 杨广:“玉秀师从智者大师门下时,也与师伯法一大师学了武功,据说是天台宗数十年不世出的奇才,比当年的雪庭资质还要好,我生得晚,也没来得及见雪庭和尚如何厉害,不知今日可有幸,让玉秀向真人讨教几招?” 沈峤的视线扫过二人,落在面前的茶碗上,淡淡道:“以玉秀禅师的资质,恐怕不出几年就有大成,贫道不才,岂敢随意指点?” 这就是拒绝了。 杨广心里很不痛快。 他有心交好沈峤与晏无师二人,奈何后者行踪不定,难得碰见一回,就算碰见了也不会给杨广面子,杨广曾按捺不住在父母面前告状,谁知向来纵容自己的父母,却一反常态没有站在他那边,这让杨广好不懊恼。 至于沈峤,杨广几次亲自上门,不是吃了闭门羹,就是被婉言推拒,沈峤似乎对与晋王殿下结交并无丝毫兴趣,纵然客气有礼却疏远。这对杨广这样的天之骄子而言,无疑是好几记无形的耳光,杨广几回气得在自己的寝殿里头砸东西,心里却越发不甘,反倒有些求而不得的执念了。 唯一聊可自、慰的是,玄都山与浣月宗,虽然没有对杨广的示好表示出接纳,也并无亲近太子的意思。 看着沈峤俊美温和的侧脸,杨广心头有些挫败,又有些不忿。 沈峤于他有救命之恩,他是知道的,当年逆贼陈恭挟持他一路出宫,是沈峤将他救了下来,但杨广觉得这些年父母给玄都山的也够多了,足够抵消他对自己的救命恩情,所以在他内心深处,对沈峤的感激之情其实很少,两人这份渊源对杨广的意义,更多是借此来拉近关系,令玄都山倾向他这一边。 但很可惜,沈峤总是不冷不热,连同玄都山对待晋王,也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想归想,杨广面上不敢露出丝毫失礼和不恭:“真人过谦了,论江湖辈分,玉秀还是您的晚辈,受您指点也是应该的,不过您若是不愿,自然不能强求,再过几日就是重阳佳节,我已禀明陛下,那一日会在翠华山别庄办宴,不知真人可愿赏光赴宴,本王自当倒履相迎!” 说到此处,他生怕沈峤觉得人多,不肯赴宴,还特意加了句:“届时宴上别无闲人,唯有京中佛道两家之名宿,效仿魏晋名士坐而清谈,并非不雅之宴!” 沈峤面露歉然:“说来不巧,今日贫道便要启程回玄都山,几日之后怕是身在玄都山上了,无法赴宴,还请晋王见谅。” 怒意自杨广脸上一掠而过,但他很快恢复笑容,还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是我强人所难了,真人不必在意!” 待杨广与玉秀离开,廊柱后面方才有人闲闲道:“你将他得罪狠了。” 沈峤头也不回,喝下几口茶汤,一边道:“而晏宗主就这么躲在屋里当缩头乌龟,任由我来当这个恶人。” 晏无师哈哈一笑:“谁让沈道长悲天悯人,心地善良呢,若是由我出面,那玉秀眼下怕是连玄都观的大门都出不去了!” 沈峤睇他一眼,没说话。 晏无师弯下腰,唇碰着他的侧脸堪堪擦过,一路留下炽热气息,最后停在沈峤耳畔。 “本是打算回来与你过七夕的,奈何没赶上,不过冬至总算不会错过了。” 沈峤的脸色有些红,也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羞赧所致。 “你这一趟去了许久。” 晏无师低声一笑,继续撩拨:“所以沈道长想我了?” 沈峤轰的一下,脸色越发红了:“你知道我想问的并非这个……” “那是哪个?”晏无师似乎以逗弄他为乐,又似乎对他的耳朵很感兴趣,咬住了就不松口,从耳廓到耳垂,很快被□□得湿淋淋,沈峤浑身僵直,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半分也挪动不了。 “你是不是……”他艰难地调动意志力,“深入了突厥境内?” “不,我去的是高句丽。”晏无师还能吐出一连串完整流利的话,因为他的手已经开始深入不可言说的地方,放任其自有驰骋了。 沈峤:“高句丽?你去那里……作甚?” 晏无师:“那里盛产人参,于浣月宗而言也算一桩买卖,我绕道东、突厥,就顺便过去看看,段文鸯现在在东、突厥混得不错,深得都蓝可汗雍虞闾重用,俨然已是第二个狐鹿估了。” 沈峤摇摇头:“他没有将心思放在武道上,永远不可能成为第二个狐鹿估,倒是我看方才那个玉秀和尚,很有几分意思。” 晏无师:“怎么,你有了我还不够,连和尚都想要?” 沈峤霎时满脸通红,张嘴讷讷,既生气想辩驳,又不知从何说起,真是既可怜又可爱。 晏无师忍不住哈哈一笑,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往里走去。 番外12 冬至夜,灯笼都挂上了。 屋檐下一点点莹莹火光,透过薄薄红纸映出,连成一道红线,将整个院子都照亮了。 雪还在簌簌下着,不大也不小,足以将天地染白,屋顶上覆了厚厚一层,地上树上也不例外。 练武之人不惧冷,屋门打开,没有风,也不怕雪往里吹,坐在屋内,有地龙取暖,反倒还能欣赏雪景,一举两得。 这里不是玄都观,而是长安少师府。 杨坚即位之后,像宇文邕那样,将晏无师封为少师,实际上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名分而已,叫什么都没所谓,哪怕是封为将军或其它什么侯爵,晏无师依旧是晏无师,浣月宗依旧是浣月宗,没有谁能改变它的地位。 比起宇文邕,杨坚更深刻地明白,这个天下并非由皇帝一人说了算,世间还有许许多多的豪门世家,他们源远流长的历史与影响力,使得帝王也不能不听从他们的意见,杨坚为了突破门阀的影响,颁布与魏晋以来九品中正选官制截然不同的科举制度,令广大寒门士子都能通过科举来获得进身之阶。 但这样一来,原本负责选拔官员的层层中正官的权力就不复存在,这份权力被皇帝收回手中,寒门士子固然高兴了,门阀世家却不高兴,为了与这股庞大的势力抗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杨坚都不可能抛开浣月宗。 至于玄都山,作为如今道门的中流砥柱,宁可拉拢也不能放弃,身为一个开国皇帝,杨坚自然明白这一点,在对佛门优遇有加的前提下,也不忘对道门种种宽容,意欲在两大法统之间维持平衡,另一方面,又大力扶持儒门,大有与南陈分庭抗礼,将南朝人才都拨拢过来之势。 南北强弱日益明朗,眼看两者之间必有一战,人心逐渐浮动,的确也有不少南方士人北上来到长安,参加北朝的科举。 北朝形势一片大好,许多人都认为,若无意外,继魏晋以来中原四分五裂之后,天下将迎来又一次统一的局面。 不过此时此刻,坐在少师府里头,正对屋门雪庭的人,却并不显得高兴。 因为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碗饺子。 准确地说,是一碗用羊肉汤作汤底,混入了汤圆的饺子。 沈峤微微蹙眉,面对这碗“三不像”,竟不知要摆出什么表情来才好。 一人从屏风那头步出,见他神色,便笑道:“冬至大如年,北方吃饺子,南方食汤圆,川地要喝羊肉汤,现在三样都集齐了,给你来了个天下荟萃,你怎么反倒不高兴?” 沈峤摇头:“我不喜欢这样吃,汤圆就要吃甜的才好,怎么能与羊肉汤混在一块儿?这又是谁想出来讨好皇帝的罢?” 晏无师轻轻击掌:“猜对了,今年冬至宴,晋王想了这个办法来讨好皇帝,还把这汤取名为一统汤,寓意四海一统,杨坚高兴得很,当即就重赏了他,太子也在场中,面色堪称精彩!” 冬至宴是昨日举行的,沈峤昨日没在京中,也就无须赴宴,晏无师倒是去了,于他而言,这就相当于是去看戏的。 沈峤轻轻呼出一口白气:“人一长大,心思就复杂了,晋王比太子口齿伶俐,在父母面前更得宠爱,也是常理,但我见他神色隐含阴沉,眉间略有戾气,只怕不甘于在晋王位置上长久待着。” 晏无师微微一哂:“难道他小时候的心思就不复杂了?” 沈峤闻言,不由想起当初杨广恶狠狠戳向陈恭的那一剑。 “皇帝有改立太子的心思?” 旁人闻之变色的话题,于他们而言却是稀松平常,不以为意。 晏无师:“现在也许没有,但以后就说不准了,若无意外,明年当南下伐陈,若杨坚独孤氏偏疼杨广,必然要令他挂名元帅,去领个军功的。” 他在沈峤旁边坐下,直接揽上对方的腰,又低头舀起一个饺子,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嘛,来,为夫喂你?” 晏无师作势将木汤匙递过去,果不其然被沈峤瞪住:“晏宗主自重。” 哪怕几年过去,这人也依旧面薄如纸,禁不起半点挑逗,可越是如此,晏无师反而越爱逗他。 “自重什么,本座一点也不重,不然夜晚压在你身上的时候,你早受不了了罢?” 没等沈峤再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晏无师直接捏住他的下巴,将一口汤哺渡过去。 一时寂静下来,唯有屋外簌簌落雪,与屋内唇舌交缠的细微动静。 良久,沈峤终于推开“黏”在身上的人,气喘吁吁道:“说些正事,不要动手动脚!” 晏无师:“这叫情趣。” 沈峤明显不认同这种情趣,更令他表情怪异的是口中残留的羊肉汤味道。 这种混合了汤圆与饺子的羊肉汤……实在是令人敬谢不敏。 想来冬至宴上,喝不惯这种“一统汤”的人肯定也不在少数,只不过大家碍于皇帝在兴头上,没敢多说罢了。 沈峤叹道:“在当皇帝上,杨坚的确称得上英明,让我觉得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只是在儿女之事上,却显得糊涂了些,既然君臣名分已定,他就不应该在众目睽睽之下总表现出对次子的宠爱,如此又置长子于何地?” 晏无师作势要捉他,见对方眼明手快将手缩回袖中,面露些许遗憾,这才道:“这不难理解,很多聪明人,往往在某一件事上,都会灯下黑,杨坚和独孤氏也是如此,再这样下去,迟早会上演兄弟阋墙的戏码,从古至今,天家无兄弟,这也不算罕见了。” 沈峤:“太子性情虽然软弱些,若他登基,想必还能萧规曹随,但杨广就说不好了,我观此人面相……”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只道:“有时候,太聪明也不好,聪明人觉得天地之间唯我独尊,倍感孤独寂寞之余,自然要折腾出一些事情来,最终累人累己,若太子位有变,于杨家也好,天下也罢,并非好事。” 晏无师哈哈一笑:“阿峤,你这是在说我么?” 沈峤看他一眼:“晏宗主是这样的么?” 晏无师:“那倒不是,毕竟我要比杨广聪明多了。” 沈峤一个没绷住,还是笑了。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令人心头一软。 晏无师觉得,哪怕疾风骤雨之中,看见这样的笑容,都会觉得周身遭遇不再难过,天地也变得温柔起来。 “那个玉秀,似乎并不简单。” 晏无师开始在脑海里思索今夜美人在怀,要在哪里度过更富情致些,一边漫不经心道:“自然不简单,我已让边沿梅去查了,现在传回来的消息说,此人出身与段文鸯一样,都是胡汉混血。” 沈峤:“他有突厥血统?” 晏无师颔首:“这里头的事情,有趣得很,一个有突厥血统的人拜入佛门,成为佛门弟子,又跟在晋王身边,与晋王关系暧昧不清,隋朝与突厥关系恶劣,晋王身边却有一个一半突厥血统的和尚,你说他想作什么?这难道不是很有趣的一件事么?” 沈峤惊诧不小:“你说……玉秀和晋王是,那种关系?” 晏无师反问:“难道你看不出来?” 沈峤还在消化这个消息:“还真没往这方面去想过……” 晏无师啧啧出声:“可见你经验太少了,连这都看不出来。” 沈峤:“……” 晏无师:“少不得本座又得劳累一下,亲自用身体好好教导你。” 沈峤:“……” 番外13 玉秀是不是真与晋王有染, 沈峤不清楚, 也许晏无师纯粹只是看人家不顺眼,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细节,更重要的是, 晏无师的话里透露出一个重要的讯息,将突厥、佛门、晋王这三者连成一条线, 让沈峤发现以往未曾留意过的问题。 当今太子杨勇并不崇佛,他更喜欢与文人儒生谈经论道, 佛门不希望自己的影响力仅止于杨坚一代, 就要在下一代上押注,所以派本门优秀弟子与晋王交好,这并不奇怪, 若非沈峤不喜晋王为人, 说不定也会乐于看见十五或宇文诵他们跟太子或晋王交好关系的。 但奇怪的是,玉秀身上还有突厥的血统, 而且佛门很有可能并不知道这个消息, 这就引人遐想了。 沈峤沉思道:“会不会这只是巧合?” 晏无师:“玉秀是五岁丧母,七岁入天台宗的,荣河村与关外仅有一墙之隔,年年都受到突厥人的劫掠,玉秀的身世并非秘密, 他六岁这一年,荣河村遭了一场大旱,死了许多人, 剩下的离乡背井,也正因如此,边沿梅才能循着蛛丝马迹找到这些。” “更有趣的是,”晏无师道,“大旱发生的时候,他已经不在荣河村。” 沈峤知道内情不止于此,静待对方说下去。 晏无师:“丧母之后,村中人对他多有排斥,某夜他就消失了,哪怕后来荣河村大旱,他也没再出现过,村民都以为他出走之后饿死或被猛兽叼走了。” 沈峤:“一名幼童,千里迢迢从北方南下,平安抵达天台宗,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除非一路上有人相帮。” 晏无师:“帮他的人,是宇文氏。” 沈峤:“哪个宇文氏?” 晏无师:“大义公主。” 沈峤愕然。 大义公主原是北周千金公主,在周朝时便已嫁入突厥,为突厥沙钵略可汗之妻,其间在宇文氏的怂恿下,突厥与新生的隋朝曾有一战,而后突厥战败,去年沙钵略死后,她按照突厥风俗嫁给都蓝可汗,如今也还是突厥可敦。 晏无师:“宇文氏视杨坚为颠覆周朝的乱臣贼子,欲除之而后快,奈何手中实力不济,不得不暂且向杨坚低头,再暗中从长计议,这玉秀,便是她布下的其中一步暗棋。” 宇文氏对杨坚怀有国仇家恨,虽然煽动突厥向隋朝宣战不成,但既然与玉秀有所关联,说明她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而会改变策略,通过更隐蔽的办法来动摇隋朝根基。 如今隋朝形势大好,就算向陈朝宣战,率军南渡,胜利也指日可待,眼看隋朝天下一统在即,突厥经过内乱,暂时没有能力再与隋朝一战,但隋朝内部也并非全无弱点,比如杨坚这两个儿子之间,以杨坚和独孤氏对次子的宠爱,还有杨广自己的野心勃勃,将来在太子之位上,势必还会有一争。 假如玉秀能在杨广身边出谋划策,帮他争得皇位,必然会深得杨广信任,再慢慢地,一步步对杨广施加影响。 按理说,天下在杨坚这一代能够得到统一,那么下一代皇帝所要做的,就是巩固杨坚的战果,收拢各股势力,但以杨广的性情,不太可能甘于当一个守成之君,如果此时再有人在旁边煽风点火,那么不难想象,事情将会走向何等地步。 沈峤这些年耳濡目染,难得也对其中曲折了如指掌,此时深入一想,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好一招步步为营,水到渠成的计策!” 京郊翠华山,二人立于山巅险要处,凭风而立,眺望京师。 此地怪石嶙峋,山势奇偏,哪怕翠华山景致绝佳,达官贵人们也大都将别庄建在山脚或山腰,这里罕有人迹,却因林木匆匆,鸟鸣幽幽,不显荒凉。 山下河山锦绣,自杨坚登基以来,长安日益繁华,眼看盛世在即,沈晏二人却已经看见十数乃至数十年后可能发生的事情。 晏无师负手而立,淡淡道:“宇文氏所谋不小,可惜就算让她颠覆了隋朝又如何,宇文家已经没有良才能复国了,单靠她一个远嫁突厥的女人,不过空谈笑谈耳!” 沈峤叹道:“然而天下百姓这一份安定来之不易,我实在不希望被破坏。” 晏无师:“杨坚一代雄主,可惜隋朝的余荫,只怕不会长久,至多不过二世。” 沈峤奇道:“你缘何如此肯定?” 晏无师反问:“阿峤没有表示反对,不也意味着你赞同我的话吗?” 沈峤:“玄都山数百年道门,对面相占卜有所涉猎,我观杨勇面相,富贵已极,却非人君之相,杨广或许紫气冲霄,有九五之数,却……” 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晏无师一笑:“其实无需看相或占卜,你看,若有人想倾覆隋朝,必会想方设法让杨广登基,杨广性子与杨勇截然不同,他上位之后必要谋求一番大事业,届时玉秀也好,随便哪个阿猫阿狗也罢,只要来上一次对外战争,便可消耗民力,引得底层不满,再有杨坚如今改个官制,开创科举,已然得罪了士族,届时士族与草民共同反对皇帝,这个皇朝焉有侥幸存活之理,改朝换代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沈峤被他描绘的情景所震撼,久久无言。 这一切听起来惊世骇俗,却未必是不会发生的。 晏无师虽未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但他的眼光之毒辣,天下只怕少有人及,沈峤如今修为越深,在卜算上的造诣也越厉害,他所窥见的一缕天机,与晏无师之言,正好一一印证。 沈峤:“一命二运三风水,命数不可改,气运却是后天形成,未必无法扭转。” 晏无师:“若杨广肯老老实实,不要对你我起歹意,哪怕他将来能登上皇位,浣月宗也能继续与之合作,但如果他因为我们现在不肯与之交好便怀恨在心,寻机报复,那么现在在他身边潜伏的所有威胁,日后都会成为反噬他的危机。” 沈峤恍然:“这就是你不去动玉秀的原因!” 晏无师含笑:“不错,从这一点来看,玉秀是什么来历,与你我又有何干呢?” 沈峤缓缓吐了口气,重新将视线放在远处的景致上。 浣月宗现在听命于杨坚,但彼此却是一种合作关系,而非从属,杨坚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与晏无师合作愉快,晏无师也乐于为他铲除一些麻烦与威胁,但若杨坚的继任者不明白这一点,以晏无师的为人,自然也不可能念及旧情。 如果可以,沈峤自然希望天下太平,从此再无战乱离苦,黎民百姓安居乐业。 但他也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就像人有寿数一样,朝代也有自己的气数,隋朝的气数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是五十年,这在立国之初未必确定,但随着每一代帝王做出的种种决策,福祸相加,彼此缠绕抵消,气数就会开始发生变化,从而影响这个朝代的兴衰。 杨坚为后代子孙留下的余荫,能够令隋朝维持多少年的气数呢? 沈峤不禁想道。 他以为自己终于扶持了一名英主登基,但也许这才仅仅是一个开始。 沈峤有点遗憾,旋即很快就释然了。 潮起潮落,云卷云舒,花开花败,自开天辟地之初便已如此,只要以平常之心待之,便自立于不败之境。 “你在想什么?”晏无师问。 沈峤一笑:“我想,过些日子去南方走一趟,听说最南端有嶙峋奇石,如天之涯海之角,景致蔚为可观,还能看见壮丽辽阔的海潮,想必极美。” 晏无师挑眉:“沈道长一人独往?” 沈峤:“不知晏宗主可愿与贫道同行?” 晏无师:“本座考虑考虑。” 沈峤忍不住好笑,嘴角微微扬起。 远处,天高云阔,朝气蓬勃,山河万里锦绣。 这是一个朝代的开始,也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兴许掺杂混乱,却更有辉煌。 …… 若干年前。 玄都山上。 “我比你大,你要叫我师兄!”郁蔼揪着沈峤的衣裳不让他走,沈峤费劲在前面迈动步子,郁蔼就像跟在他后面的小尾巴,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大殿。 “我不,玄都山是按照入门早晚来排序的,我才是师兄!”小小的沈峤虽然温软,却在这一点上寸步不让。 撕拉一声,郁蔼用力过度,竟将沈峤的衣裳扯裂了。 两人登时傻眼。 看着沈峤迅速变红的眼眶,郁蔼手足无措:“我,我不是故意的!” 沈峤抽噎:“衣裳是师尊给我做的……” 温暖手掌落在他头顶摸了一下,对方蹲下、身,将沈峤与郁蔼一并揽入怀中。 “怎么了?” 沈峤如见亲人,将脑袋埋入对方肩膀,呜呜道:“郁蔼将我的衣裳弄坏了……” 郁蔼自知理亏,低下头不说话。 祁凤阁安慰笑道:“好啦,不过拉开一道口子而已,为师回头给你缝上便是了,今日你们林师伯的弟子,周师兄要下山历练,你们就代为师去给他送行罢,快把眼泪擦擦!” 沈峤是个好孩子,闻言赶紧抬袖擦了眼泪,仰头问:“周师兄下山会不会有危险?” 祁凤阁:“不会的,你们周师兄的武功足以自保,我们玄都山虽不涉外事,但若弟子主动要求下山历练,也都随其所请,并不强求一直都要留在山上练武的。” 沈峤郁蔼闻言,不由露出羡慕神色。 在两人眼里,能够下山历练,意味着武功有成。 “师尊,以后我也能像周师兄那样下山去历练吗?” 祁凤阁笑道:“当然,等你们年满十五,就可以自请下山了。下了山,你们想做什么?” 郁蔼偷偷看了沈峤一眼,又飞快移开,小声道:“我想下山赚钱,给阿峤买糖人,哄他开心,不再生我气。” 真是孩子话,祁凤阁失笑。 “那阿峤呢?” 沈峤想了想:“我可能会用师尊教的武功,帮助好人,打跑坏人。但我能不能在山下待一个月就回来?” 好人与坏人要如何界定呢,又是一句孩子话,但祁凤阁并没有扫兴,反是温和询问:“为什么一个月就回来?” 沈峤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不想离开师尊您和师兄弟们太久,我希望大家每天都开开心心在一起,长长久久。” 风吹过,花树摇曳,将他这一句话留在了岁月里。 草木不言,余情长在。 ——全文终—— 142、小番外二则 新文《麟趾》已开, 萌萌们可从我的专栏点击进入观看, 主角两兄弟,暧昧向,无cp。 《千秋》实体书已上市, 当当、京东、亚马逊等各大网站均有销售。 微博“梦溪石海”也有相关的抽奖活动,有兴趣的萌萌可前往参与哦~ 两则番外在微博已经发过, 这里做个集合,看过的萌萌不用再看。 字少的放正文里, 字多的放作者有话说, 没看过的萌萌可以当作福利。 【小番外一】 傍晚,风雪交加,天色大暗。 路人纷纷往路边的茶寮躲避, 恨不能往里面更缩一些, 避免肌肤与刺骨寒风的接触。 唯独一人依旧坐在路边的位置上,泰然自若。 茶寮老板走过去, 好心劝他:“这位郎君, 风大雪大,还是避一避罢!” 那人摇摇头,叹一口气:“我怕他来了,却看不到我。” 老板奇道:“谁?” 男人看了他一眼:“心上人。” 原来还是个痴情种,难怪兜帽下面的头发都白了, 敢情是想妻子想的? 老板顿生同情,他眼角一瞥,发现风雪中被对方握着的茶杯里, 竟然还袅袅冒着热气。 老板愣了一下,一时竟分不出是杯子里的水冷得结冰冒烟,还是水温犹在。 若是后者…… 他禁不住又看了对方一眼。 兜帽下的侧面竟出乎意料的俊美,并不似先前以为的那般苍老。 没等老板反应过来,官道又有一骑飞驰而来,由远及近。 马儿在茶寮边上停下,骑士揭开兜帽,走了过来。 是个道士。 还是个仙风飘然,清隽已极的道士。 看来这郎君是要失望了,老板心想。 谁知男人却笑了起来,极高兴,又从怀里摸出一小坛酒,朝道士招手。 “阿峤快来,这酒我用身体温得正好,喝一口去去寒气!” 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