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君模拟器,开局提审袁崇焕》 第一章 又见歪脖子树 崇祯二十年。 魏王罗汝才兵临京师。 城门外烽烟滚滚,城内哭喊声不绝,一片人心惶惶。 煤山,明朝时称万岁山,观德殿。 这里居高临下,可俯视北京全城,乃是明朝历代皇帝习练射箭之所。 一名身穿黄袍的壮年男子望着城中乱象,面无表情。 身后一名老者小心侍奉,面白无须,看着黄袍男子的眼神流露出戚色。 二人都不作声,四周也没有别人,寂静处有几声鸟啼,几乎是另一个天地。 “这就是朕的江山啊!” 许久,壮年男子感叹一声,终于不再去看。 “万岁爷。”老者小心伺候男子坐回亭子之中。“这大好河山仍有半璧玉全,您怎么忍心就抛下太子爷,这么去了呢?” 壮年男子,也就是这个世界的崇祯,微微一笑。 “《礼记》有云,‘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我既为天子,连国门都守不住,纵使逃到南京,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老者有心劝说,却也知道对方心意,颓然道,“万岁对自己也太苛责了些。要说这世道,从神宗皇帝起便一天天坏了下来。” 崇祯瞟了他一眼,笑骂道,“你这老太监,虽说朕要当亡国之君,胆子也忒大了。” 老太监,也就是这个世界的王承恩见到崇祯只是调笑,并无怒意,便顺着骂了起来,重点照顾了崇祯一朝的文武百官。 崇祯倒也并没有去阻止,只是末了问道“慈烺可是已经到了南京城?” 王承恩骂得口干舌燥,顺了一口气,答道“太子顺运河而下,如今有半月了,想必已在南京登基。” 崇祯点了点头道,“这一世,我给他存下了曹变蛟,又调孙传庭经湖广入江淮接替防务,瞿式耜已经提拔为南京兵部尚书。有这三人在,烺儿划江而守还是能做到的。” 王承恩听到这里,憋不住问道,“万岁爷既然早有洞见,为何不能先行南下,再徐徐图之?” 崇祯笑道,“南京么?我也不是没有去过,只是朝野上下暮气难鼓,终究不能光复祖宗江山。” 王承恩听到崇祯此言,觉得十分怪异,毕竟崇祯这十几年几乎全都扑在御门听政,连后宫都没去过几回,更不可能到过南京,但也不敢多做争辩。 突然,远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只听崇祯又道,“时候到了吧!你去看看城门可是破了?” 王承恩连忙起身望去,答话道,“万岁爷,是崇文门破了。只有几队锦衣卫还在门前抵抗。” 崇祯闻言也看向崇文门方向,只能依稀看清一些红色的小点,被潮水般涌入的魏军淹没。 “此人必是李若琏。”崇祯道。 王承恩面露敬服,“万岁爷当真是慧眼如炬。” “哪里。”崇祯失笑,“我让他南下护送烺儿,他却一直赖在京师托病不走,只是派他的两个义子随行,我就知道他已经心萌死志。” 王承恩这下了然,“万岁对李若琏十几年来超拔厚遇,远超常人,李爷自然动了为国尽忠的心思。” 崇祯一怔,缓缓说道,“这却是你不了解他了。” “李若琏这个人,即使我一直冷遇他,到了今天,也会这么做的。” 王承恩闻言,方知李若琏在崇祯心中分量这么重。 有一说一,王承恩这十几年来随侍,眼见着崇祯如有神助,凡重用之人无不为能臣干将,心中也是万分敬服。 唯一一个看走眼的,便是这罗汝才。 不过此时的王承恩也只是垂眉搭眼,不再多言。 崇祯留恋的看向崇文门方向,又说了一句让王承恩摸不着头脑的话,“罢了,反正还会再见面的。” 便叮嘱道“我们也是时候上路了。” 他抬脚便走,身后自有王承恩忙不迭带上白绫和马扎,亦步亦趋。 手握白绫,望向眼前熟悉的歪脖子树,崇祯有些恍惚。 即使是这种死法,也是第三次了吧。 崇祯体内的灵魂本是普通青年,名叫章程,平时爱读历史,但限于网络小说和知乎帖子,不求甚解,总觉得网络大v的暴论比史书有意思。 获得昏君模拟器后,第一次模拟,章程发现自己跪在天启床前,听到那弥留的青年皇帝嗫嚅道,“吾弟当为尧舜。” 结果缺乏经验的自己过早暴露了想清理朝政、独揽大权的意图,被魏阉直接毒死。 虽然很受挫败,但章程总算认清了自己。 以自己浅薄的历史知识和三脚猫的政治能力,初次登场的表现连真的崇祯都不如! 第二次重来,章程小心做人,虽然后来料理了魏忠贤,却没有将阉党一网打尽。 而是按照前世网络小说套路,留下了阉党中人跟东林党搞平衡,派出太监去江南收税,结果民怨沸腾、漕运堵塞,辽东的军饷也发不出来。 因为怀疑辽东军阀和建州暧昧,过早调孙传庭带秦兵去松山练兵,结果辽东将门直接磨洋工,孙传庭困守孤城战死。 闯王高迎祥在西北无人可制,直接带着闯将李自成发兵京师。 在高迎祥的刀口下,章程这才明白,暴论要是有用,大v还要接那些智商税软广吗?人家就是用暴论来挑选受众。 第三次。 章程终于变得谨慎,学会了先搜集真实情况,征询不同意见,仔细斟酌后再做出决定。 而不是被一股子情绪和偏见左右做出最错误的决策。 因此,当皇太极再次窜入京畿后,章程控制的崇祯力排众议,没有让洪承畴、卢象升二人回援,而是坚持将李自成和张献忠剿灭干净。 结果,因为之前抽调太多关宁铁骑导致辽东边防空虚,皇太极直接掉头吃掉了援救京师的辽兵,随后攻下京师。 虽然结局还是失败,但是这一次章程感到了些许欣慰。 自己总算把流贼剿灭,也算是做成了一件事。 只不过要挽救大明,要做成的事还有很多件。 一次次模拟,让章程越来越得心应手。 这一世的自己,先是绞杀张献忠,然后用罗汝才火并了李自成,并特许其便宜行事,收编和剿灭西北地区零星的农民军,并晋升罗为大同总兵。 章程对罗如此信任,只因上一次模拟中,罗汝才是在自己身侧奋战至死的忠臣。 随后,章程集结了洪承畴、卢象升、曹文诏等明末将星,在辽东同鞑子连续四次大会战。 虽然终于惨胜,但是明军也元气大伤,卢象升、曹文诏战死,洪承畴染重病。因为丁忧回老家的孙传庭虽然安然无恙,但他的秦军老底已经被打没了建制。 此时,守卫西北的罗汝才突然打出反旗,自号魏王。 取山西,入潼关,定中原,一脚踢翻了半个天下。 自食苦果的章程这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心莫测。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一世为忠臣,不一定下一世也为忠臣。 如果换做之前的章程,早就乱了方寸,但经历过这么多次模拟,他早已今非昔比。 一纸密令让孙传庭夺情去江淮布置防线,又打发带着关宁铁骑仅剩火种来勤王的曹变蛟送太子去了南京。 自己则是干脆利落地来万岁山重开,毕竟刚同女真拼完老本,已没有本钱再同现在的罗汝才对抗。 回顾完一生,章程叹了口气。 将脖子套上白绫,闭上了眼睛。 第二章 已巳之变 再次经历昏君模拟器的同步,章程的适应能力强了许多,静静等待着通知。 突然,眼前浮现出一个红色警告:“宿主的气运值已达临界。下一次未能完成模拟结果:抹杀!” 章程心中一跳,虽然他一直凭着惯性认真做好每一次模拟中自己的角色,但还不知道模拟有着次数限制,只知道如果表现的好,那么下一次开启模拟时间点会靠前一些。 第一次模拟其实是最好的开局,但是自己的表现却是最差的,直接导致第二次从崇祯十年开始模拟,天下已临近崩坏。 随后的模拟,也都是苦苦挣扎,最好成绩就是上一次模拟。 章程查看了一下模拟器的说明,原来每次模拟都需要消耗一种叫气运值的能量,如果这种能量耗尽,自己就会神魂俱灭。 看到这里,饶是章程模拟器中经历过大风大浪,心头也涌起了浓烈的危机感。 要想补充气运值,唯一的方法就是完成成功的模拟,即改变模拟的昏君们败亡的命运走向。 好在上一次功亏一篑,总算被奖励了些微气运值,使现在的章程能够回到崇祯二年开始,却无法再在失败后开启模拟了。 章程仔细回忆着自己多次模拟得来的经验。 崇祯一朝,并不是一直死气沉沉的“明末”。 当时之人,起初也不会相信明朝将亡。 相反,刚登基的崇祯拨乱反正,宛然有中兴之相。 反而是崇祯十一年以后,即使秦皇汉武降世,也救不活了。 因为从这一年以后,年年有灾,先是中原地区三年蝗灾,然后河北大疫,最后连江南都出现大旱。如果前面没有足够的经济积累,不可能渡过这几年的治理危机。 来不及多想,做出选择的章程开始了下一次的模拟。 “模拟同步中...” “同步进度54%,69%...100%!” “地点,紫禁城。时间,崇祯二年十二月。” 章程,现在是崇祯皇帝了,一骨碌从龙床上翻身下来,一不小心踢翻了脚下鎏金兽首香炉。 咣当一声,惊醒了身旁正半打盹的一个太监。 “万岁爷,这会才刚过子时,您不歇息了?” 章程定睛一看,眼前的太监正是陪着自己自缢的王承恩。 “你这厮,又见面了。”章程突然一笑,拍了拍太监的肩膀,令王承恩一时不知所谓。 这一年岁末,后金军马在皇太极的指挥下从喜峰口入关,在京畿横行无忌,连下数座城池。 今天中午,万岁爷在平台召见袁崇焕和满桂,突然将袁督师下狱,令满桂代理京城防务。 回来后继续大发雷霆,以欺瞒之罪责罚了好几名犯小错的宫女太监,令王承恩不得不加倍陪着小心,亲自伺候着,才给这位爷哄顺了毛。 看他现在这幅模样,似乎心情大好了?王承恩心中暗道,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喜怒无常啊。 章程顾不得搭理王承恩,拿起桌上的奏本,捡了几本要紧的,草草翻阅起来,了解现在的情况。 翻开第一本,章程一惊,袁崇焕刚刚被自己下狱? 崇祯杀袁崇焕对不对?这是历史领域流量最大的话题。 但是正所谓小孩子才看对错,成年人只论利弊。 杀袁崇焕和用袁崇焕,哪一个利大于弊? 这对经历过多次模拟的章程来说,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袁崇焕固然在已巳之变中未能阻止建州兵临城下,但他死后,建州依然能自如的突破大明北部防线,深入直隶和山东,如入无人之境。 同时原本牢固的关宁锦防线,开始摇摇欲坠,屡战屡败。 直到松锦大战,大明最后的精锐全军覆没! 袁崇焕不是万能的,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杀袁崇焕是万万不能的。 退一万步讲,要杀袁崇焕,总得找个人替代吧,但现在洪承畴、孙传庭、卢象升这些人还没成长起来。 章程想找几份符合自己心意的奏本。因为对上位者而言,与其亲自下场,不如顺水推舟。 但满朝文官,没有一个为袁崇焕说好话的。 几乎是一面倒的数落他的罪状。 也就是私自议和、妄斩大将、市米资盗这几条。 就连他的座师韩爌和举主钱龙锡,也保持沉默,没有为他辩护。 还有人指责袁崇焕图谋不轨、投降建奴的,更属于推理臆断,没有实际证据。 章程叹了一口气,他对大明文官的这副德性,早已见怪不怪了。 自己对国家无尺寸之功,但却嫉妒熊庭弼、袁崇焕这种能力比自己强百倍的人,一有机会就落井下石。 眼前一亮,终于有一个规劝崇祯慎重行事的人,是阁臣成基命。 他虽然也没有回护袁崇焕,但是从稳定局面的角度,提醒了皇上逮捕袁崇焕,对辽镇军心的影响。 成基命指出,小不忍则乱大谋,希望皇帝统筹全局,从长计议。 章程将这份奏本挑出,放在一边。 这倒是个老成持国的,可以重用。历史上确实是因袁崇焕被下狱,导致辽东兵溃走,形势更加恶化。 继续翻看,直到最后一份奏本,章程眉头一皱。 这份奏本来自大同总兵满桂。 根据满桂的密奏,他在卸甲时发现盔甲上有两只箭头的形制,来自于袁崇焕所率领的关宁军。 满桂坦言自己虽与袁崇焕不睦,但他一开始还是不敢相信袁崇焕敢谋害自己,认为这可能是建奴的奸计,本不欲上奏。 但是第二天在广渠门外同关宁军并肩作战时,自己再次遭到辽东兵的冷箭,因此不得不上达圣听。 希望皇上严惩袁崇焕这种痛击友军的行为! 章程看着奏本,以手扶额,有些头疼。 说实话,现在勤王兵力最堪用的就是满桂率领的大同标营和袁崇焕带来的辽镇军。 但袁满二人的矛盾,显然已经十分突出。 也许历史上崇祯这一天突然将袁崇焕下狱,也是在二人中做出了取舍。 而这个选择,最终也让他自己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王承恩,袁崇焕现在关在哪里?”章程转过身去问道。 “回万岁爷,此人现下被关在北镇抚司的诏狱里。”王承恩恭敬答道。 “那他带来的那些辽镇兵怎么样?可有异动?”章程问道。 把袁崇焕抓起来不要紧,他手下的兵可是当前大明最强的战力。 王承恩道,“袁督师带的辽兵原本就没有进城,清兵退后都驻在蓟州。” 章程舒了一口气,看来此时的祖大寿还没有溃走山海关,自己刚才初步形成的一些设想,还有操作的空间。 想到这里,章程(以下章节主角称崇祯)坐不住了,将桌上几个奏本笼在袖子里,吩咐起轿,径往诏狱而去。 第三章 提审袁崇焕(一) 诏狱作为皇家监狱,砖墙石柱,无不厚重结实。 看起来并非阴气森森,反而有些堂皇大气的味道。 然而进到里面,还是止不住闻到一股秽气和血气。 此时陪伴崇祯的,不是王承恩,而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养性。 来到袁崇焕的牢房之前,崇祯粗一打量,眼前是一个黑面文士,眉骨粗壮,下颌前突,标准岭南人的身材长相。 此时的袁崇焕虽然袍服凌乱,污浊不堪,仍然故作镇定,深深拜倒,却也一言不发。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崇祯心中也有了点数,现在的袁崇焕明显对自己突然将其下狱心中不满。 外表顺从,内心实际上拿住了自己不用他,就无人可用,否则局势必然败坏。 想要让这小子心服口服,还得费些力气。 崇祯也不与他对话,反而扭头责问起骆养性。 “骆养性,你怎么办的差事?这么冷的天气,你就给袁督师半床破棉被,铺着薄薄一层稻草?” 骆养性慌忙拜倒,告罪不迭,只说自己考虑不周。 崇祯不依不挠,指着牢房的各处角落,全部要求整改。 骆养性暗暗叫苦,只后悔没预见到袁崇焕死灰复燃,又蒙圣眷,磕头如捣蒜。 折腾了半柱香,骆养性及其部下才被崇祯赶走,去给牢房重新布置。 现在诏狱里除了贴身侍卫,只有崇祯和袁崇焕二人。 崇祯看到袁崇焕有些不知所措,对自己的态度也明显软化,这才隔着铁栏,慢条斯理地坐在锦衣卫搬来的龙椅上。 “袁崇焕,你可知朕为何将你下狱?” 袁崇焕跪在地上,心中泛起了嘀咕。 如果是之前,自己肯定要犯颜直谏,梗起脖子,昂然道“臣不知!” 反正守城还得用着自己,总不可能建奴还在城门下,就把自己给杀了。 但是刚才皇上表面责骂骆养性,其实是为了给自己出气,相当于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 这种情况下,即使是袁崇焕这种浑人也不敢犯浑了。 于是他沉声道,“臣有罪!” “哦,你有何罪?”崇祯脸上看不出深浅。 袁崇焕想了想,咬牙道,“臣侦查不利,导致奴酋潜越山关,直薄京城,触犯龙颜,实乃大罪!” 崇祯沉思片刻道,“蓟门一带虽有戚少保经略,尔来已近百载。如今边堡空虚,兵力虚弱,贼奴觑见其中虚实,自然不难破其营垒。你救驾有功,怎能称之为有罪?” 袁崇焕有些讶异,没想到今天的崇祯竟然如此通情达理。 想了想说道,“微臣坐镇辽东时,奴酋黄台吉屡屡遣人前来议和。” “说是只要两边停战,重新恢复边境互市,黄台吉愿意削去帝号。” “臣为恢复大小凌河诸要害城防,与其虚与委蛇,但并非真的有意同其议和,还望皇上恕罪!” 崇祯笑道,“当日授你蓟辽督师,便是同意你便宜行事。更何况皇太极每次投递书信,你也已报回朝廷。既然朝廷都已知晓,你又何罪之有?” 袁崇焕一听,更加犯起了嘀咕。 干脆心一横,道,“既然如此,属下实在不知道自己何罪。还望陛下明示。” 崇祯不言不语,从龙袍袖子抖搂出几本奏本,落在袁崇焕面前的地上。“你不知道自己有何罪,这些文官早就给你定下来了。不妨先看看吧!” 袁崇焕心知不妙,抓起奏本,借着牢房里微弱的烛光,紧张翻看了起来,越看越是汗流浃背,喉咙发紧。 再抬头看崇祯,袁崇焕早已没有一开始那么从容,哑着嗓子道,“皇上,这里面的罪状,实属罗织构陷。就如臣诛杀毛文龙,原本是凭借皇上御赐的尚方剑,对节制将领有先斩后奏之权,绝非如这阉逆王永光所言,出自内阁指使...” 明廷给袁崇焕定的几宗罪,其实都没有杀伤力,因为其中多数情况崇祯基本都一清二楚。 唯有袁崇焕杀毛文龙之前,曾经拜访举主兼东林大佬钱龙锡这一条,是袁崇焕说不清楚的,也是历史上崇祯心里的一根刺。 历史上的崇祯,在经历了登基前同魏忠贤的隐秘博弈后,最忌讳有人结党,导致自己大权旁落,更加忌讳宦官同外廷官员勾结。 至于领兵大将同内阁要员密谋,已是他绝对无法容忍之事。 崇祯在将袁崇焕下狱后,一度因为战局吃紧,说出“还是非(广东)蛮子不可”的话,可见其犹豫。 但最终,被言官们摸透心理的崇祯还是下令将袁千刀万剐,而且对原本十分信任、屡屡听从规劝的钱龙锡,也再也没有任用。 不过,现在坐着的这位崇祯可不是那么好拿捏的。他微微抬手,打断了袁崇焕的自白。 “莫急。你说这王永光是阉党,但他当年因得罪东林党人被贬,逆阉还未起势。等到大阉荼毒朝野,却也只给此人在南京分了个闲职。你又哪里来的依据,断定他是阉党攀咬?” 袁崇焕闻言一愣,崇祯又甩了甩另一边袖子,掉出了另外几本奏本。 “更何况,要你死的人可不止你口中的阉党。” 袁崇焕此时心神大乱,翻看起这几本奏本。 袁本为知县,能在兵部崭露头角正是依靠东林党魁、御史侯恂举荐,东山再起也是东林大佬钱龙锡力荐。可谓不是东林,胜似东林。 眼前这些奏本都是东林党那帮言官所写,本来还指望里面有几句好话,没想到全是义正辞严,谴责其妄想同建州议和以图恢复,实际坐镇辽左经年,不能复寸土,全在观望养敌。 结论更加义正辞严,当斩以谢天下! 越看,袁崇焕的脸色越加灰败。原以为虽然没能拦住建州的骑兵从遵化一带的山区入塞。 但自己不惜一切回师救驾,好歹能弥补一些过失,却没想到朝廷上的文官们非致自己于死地不可。 被这帮大明言官如此抹黑,袁崇焕即使是长了九个脑袋也不够砍! “陛下,臣冤枉!臣本不过一书生,为国干城数十载,只为保境安民,不负平生所学...”袁崇焕涕泪纵横,打起了感情牌。 崇祯又一抬手,将其打断。 “你冤枉,毛文龙冤不冤枉?” “当日你为毛文龙立下十二条大罪,最后一条说‘开镇八年,不能复寸土,观望养敌,十二当斩’。今日言官将这句话原样奉还,你又是何感想?” 袁崇焕此时自然千言万语在喉头涌动,但是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得连连叩首。 无他,当日杀毛文龙,确实是冤杀。 崇祯又进一步道,“你提醒朕,数十年来为国戍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是当日你自己对毛文龙所立功劳嗤之以鼻,‘文龙一布衣尔,官极品,满门封荫,足酬劳,何悖逆如是!’” 崇祯起身斥责道,“今日朕便问你,你本不过兵部一主事,今日以尚书督师辽东,酬劳亦然足够,又为何行此悖逆之举?” 袁崇焕眼里原本已满是悔意,听到这里又转为不解,“陛下,愚臣报国忠心,天地可鉴,实在不知这‘悖逆之举’,要从何说起啊?” 崇祯怒意更盛道,“建奴入侵,你本可于蓟州与之逆战,却暗中纵容其潜至京城,妄图以首善之都,行公子献头之计,这还不是悖逆?” “古人用兵,不过以宝物、城池为饵,你却以京师、陵寝为饵,以君父为饵,这还不是悖逆?” “明明心怀鬼胎,却对如此诡计绝口不提,这还不是悖逆?” 第四章 提审袁崇焕(二) 袁崇焕听到崇祯此言,先是大惊,然后是大骇。 即使以袁崇焕的胆量,事先也想不出这么离谱的计策。 然而他转念一想,却越发觉得眼前局势,正适用此计。 所谓公子献头之计,其实就是牺牲局部,换取整体胜利。 眼下建州主力,完全吸附在京畿地区,守卫其后路的遵化一带,防卫必然相对空虚。 如有一枝奇兵,直取遵化,还真有可能达到断其后路的目的。 看来,皇上将我下狱,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将辽东军做成这支奇兵,让我来实施此计。 只是陛下可能对我大明军队的野战能力有一些误解,此计万万不成。 想到这里,袁崇焕急忙道,“陛下此计,甚有不妥!” 崇祯不看他,冷哼一声,“这分明是督臣的谋画,怎会攀扯上朕?事已至此,你若能潜心周全此计,为国杀敌,便也算戴罪立功了。之前那些悖逆之举,也可一笔勾销。” 袁崇焕低头,毕竟君无戏言,如果皇上说这是自己的计谋,那么它最好是。 只是这道计虽然看上去合理,但是袁崇焕认为其极不可行。 袁崇焕何等执拗之人,即使圣意所属,也不能让他动摇分毫。 崇祯与袁崇焕一君一臣,一坐一跪,狱中气氛一时凝入冰点。 时间流逝,崇祯无数次模拟练就的养气功夫,端坐如常,宛如熬鹰。 冬夜里,袁崇焕脑门上却逐渐出满脑门子的汗珠。 终于憋不住又艰难道,“陛下目光如炬,只是臣这些天狱中戴罪,苦苦思索,突然发觉此计有三不可,故而特此奏明,还望陛下治臣悖逆欺君之罪。” 崇祯闻言了然,这小子言下之意,是宁愿被治欺君死罪,也不愿接下这活。 心中暗暗生嗔,这袁崇焕果然为人拧巴,难怪被千刀万剐。 不过眼下,还听他到底有何顾虑。 “但说无妨。” 袁崇焕侃侃而谈道,“一为城不可破。眼下遵化乃是建奴北逃之门户,即使守军不是建州主力,也必有奴酋大将,提点精锐守城。” “如此,则遵化难以速破,攻下至少要有三五天。而建州主力此前已放弃攻打京师,正在周边掳掠,得到风闻回援,也不过三五天而已。” 崇祯点头道,“建奴一旦合围,则围攻遵化之奇兵危矣。”算是认可了这个观点。 袁崇焕见崇祯同意他的观点,胆子也大了一点,又说道,“二为兵不可用。欲取遵化,非我辽镇全力而不可为。” 他看到崇祯皱眉,也依然不管不顾说道,“蓟州地方,原本不乏精兵。然而戚继光戚少保既去,麾下戚家军的骨干也被奸人找个借口全部坑杀,因此一蹶不振。 崇祯继续颔首,坑杀戚家军这种操作,也算历史名场面了。 袁崇焕见此,胆子大了一点,“再则此前朝廷清理冗兵,操之过急。致使蓟镇军心不稳,此次奴酋偷袭,主动献关者多,死战为国者少。” 崇祯老脸一红,虽然袁崇焕说的是朝廷,但自己不用看就知道,这波大概率来自于自己这具身体的旨意。 “此事原是那帮文臣做得急了。我也看过塘报,蓟镇军心确不可用。然而眼下兵部已传旨九边,大同总兵满桂已至,料想宁夏、固原精兵,不日也要来援。又怎么没有可用之兵?” 袁崇焕拱手道。“皇上圣明,只是我所言不可用之兵不唯蓟镇,宁夏、固原边兵,亦不可用! 崇祯闻言,先是一怔,随后失笑道,“同为边兵,岂有只辽镇兵可用,其他边镇不可用之理?” 袁崇焕急切道,“陛下容禀,我辽镇虽有战守之劳,无克削之苦,其余诸镇虽有克削之苦,而无操练之劳。诸镇之力日削,难堪大用。这也是我遣散援兵、独留辽镇兵守蓟州防线的原因。” 崇祯不禁有意嘲讽道,“辽镇既然如此得用,又怎会放过建州军兵临城下?” 袁崇焕一时语塞,半响颓然说出了一些解释的短句。无非是马少、城蔽、难于侦察之类的托辞。 崇祯见此缓和安慰道,“即便第二条也说得过去,第三条又是什么?” 袁崇焕闻言慨然道,“这第三条,便是我辽镇不可移!” 崇祯哦了一声,“原来你所谓兵不可用,便是为了这一条?必须留辽镇兵护卫京师?” 袁崇焕摇头道,“各地勤王之师猬集,不日便有数十万大军驻扎在京畿各地。但这大军日日人咽马嚼,还要按战时标准支出军饷,不知朝廷有没有提前备下银子,以备军需?” 崇祯一惊,确实自己看到的折子里,并没有额外筹备勤王军需的呈奏。 袁崇焕乃是以兵部尚书衔督师蓟辽,与朝堂算有点香火情。 但眼下自己被那帮文官卖得这么彻底,袁崇焕也自然不为其遮掩了。“不仅没有军需。而且朝堂诸卿,皆以节省为重,以矜恤为轻。无事之时,尚难得军心,用武之日,何以免其怨?恐怕其他诸镇勤王军非但不为助力,还有可能为祸!” “虽然京师自有京营在此,但已不复当年于少保之京营。所以虽然攻遵化非辽镇兵不可为,但我辽镇兵断不可移。” 崇祯一怔,反而笑骂道,“其他镇都会反,就只有辽镇反不得?” 袁崇焕应声道,“自我领命以来,再行屯田,粮价降低近半。又蒙万岁恩准加办辽饷,将士如今人人足食,固可为万岁死战!” 崇祯心中五味杂陈,这么忠心的辽镇兵,结果自己把袁崇焕砍了之后也作鸟兽散。真不知道他们效忠的是大明还是袁崇焕。 袁崇焕见崇祯半响不说话,还以为皇上还放不下那什么公子献头之计。 还是得换个法子劝退皇上。袁崇焕心想。 清了清嗓子,袁崇焕又道,“如果陛下仍命臣行此公子献头之计,臣固然可以受命。” 话锋一转,他道,“但只要那建州主力不来京师,那就也无头可献了,遵化终究不可破,此计便也派不上用场。可惜可惜,实在可惜!” 崇祯瞥了一眼故作可惜的袁崇焕,心中有气。冷声问道,“是不是只要朕想办法让那建奴主力围攻京师,你就能拿下遵化?” 眼见崇祯已有些怒意,袁崇焕心中微缩,只能应下,“若是遵化只有敌军偏师,四万辽镇兵围攻,五天内当能破城。” 崇祯闻言,突然起身道,“好,有你这句话便够了。” “三日后,请督师献头。” 第五章 金蝉脱壳 三日后,京师,万人空巷。 菜市口周围,人头攒动。 “今天是要剐谁?” “据说是剐那位蓟辽督师,还是个尚书呢!” “该杀,若不是他无能,建奴也到不了城下!” “就是,我二舅一家老小在顺义,只逃回来一个外甥,其他都没逃出来,唉...” “不管咋样,咱就是来买肉的,据说这活人肉下酒,能治疮疖!” 这边的市民还在议论不休,另一边行刑的刽子手已经将木质刑具推上了高台。 台下顿时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喝彩,仿佛看到了什么精彩的戏剧桥段。 只见人贩被固定于一块竖直的木板上,四肢大开,脑袋上还裹着块黑布。 台下顿时传来一阵嘘声。 观赏酷刑的一大乐子就是看受刑者的痛苦表情。 把人犯的头遮住,这种乐趣自然也荡然无存了。 “把人犯的黑布摘下来!”一个大脑壳子,后脖层层肥肉的市民喊道,引起一阵欢乐的附和。 刽子手并不接茬,抬起刀冷冷向那人一指,“干扰钦犯用刑,要不你也上来陪他?” 出声的大胖子的肉脖子狠狠缩了回去,台下众人也立刻噤声,欢乐的气氛无影无踪。 刽子手又大声解释道,“也让诸位街坊知道,人犯的黑布是刑部大老爷指定让小的给他戴上的。” “为的就是让这通敌叛国的袁督师挨刀时不知下一刀在哪里,也不知道何时收尾,比平时更加痛苦!” 已经剥光的人犯听到这话,扭动了几下,被塞住的嘴里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台下众人看到人犯的痛苦表现,观赏欲一下就得到满足。 “钦犯该死!” “大老爷高明!” “皇上圣明!” 空气中又是一片安定祥和、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气氛。 待到刽子手开始行刑,台下观众更是欢呼如雷,将气氛推入了高潮。 在观望用刑现场视角最佳的一处酒楼雅座里,坐着两个人。 正是崇祯和袁崇焕。 台上被千刀万剐的,只是一个为了变卖家产筹集赌资,不惜毒死自己亲生父母的畜牲而已。 崇祯抿了一口酒,嘴角噙着笑意问道,“袁督师亲自见证自己被千刀万剐,心里作何感想?” 袁崇焕口中讷讷,脸上则是也有一丝戾气。“督臣见此情景,也不知当日广渠门外同建奴死战,两肋盔甲中箭如刺猬,所为何事!” 崇祯察觉到袁崇焕的情绪激动,开解道,“百官盼你死,万民盼你死,只有朕想要你活着,你可知道为何?” 袁崇焕这时也察觉到自己失态,慌忙道,“臣不知,但陛下天恩,臣铭感五内!” 崇祯摆手道,“不必说客套话。只因为朕知道,建奴已成气候,并非乌合小贼,挥手可灭。此次建州成功入寇,更是因为塞外蒙古,已经渐渐有倒向他们的势头,所以能够奇袭关内,不走漏一点消息。” 他又叹了口气,“反观我大明边镇,确如督师所说,侦查则被建奴斥候弄成瞎子,守城则被建奴一冲而下,野战则动辄被歼,样样不如人!” “故而今日之败,乃至广宁之败,萨尔浒之败,都是一个过程。” “是我大明朝廷和军镇,集体层面的腐败和削弱,导致了现在的局面,而不是所谓二三罪臣的个人失误导致。” 袁崇焕闻言,心潮起伏,只觉皇上所言,与自己所思所想完全一致。“皇上圣明,实乃社稷之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朝廷衮衮诸公,为何一味苛责外臣,逼走孙高阳,冤杀熊经略。致使辽东形势,败坏到今天这个地步。” 崇祯冷笑道,“有人说,是因为党争,这些人党同伐异。” “有人说,是因为嫉妒,这些人嫉贤妒能。” “还有人说,这些人压根就是昏聩无能,自己上更加不堪,但是议论别人有一套。” 他突然看向袁崇焕,“归根结底,这些人是不用为局面负责的。把锅栽到别人头上,他们就可以装作自己什么事也没有,继续过安生日子。这岂不是比苦苦思索解决之道要容易得多?” 崇祯举杯敬向袁崇焕,“你也莫管他人物议不休。因为最终要为局面负责的人,只有朕。” “如果你此次能克敌致胜,朕就能威慑蒙古、规复辽东,哪怕让民众稍稍休养生息,也是好的。” “如果你不能,朕也不会因此就迁怒于人,真的把你给剐了。” “因为用你,是朕的选择。朕也只好怨自己有眼无珠了。” 袁崇焕听到崇祯话里的落寞,被激得双眼通红,接过酒来,一饮而尽道,“陛下切勿因罪臣妄自菲薄。天日可鉴,我袁崇焕若不能克服遵化,百死莫辞!” 崇祯见到袁崇焕这几天在自己的种种刺激下,终于没有之前眼高于顶、师心自用的书生样子,心知这鸡血算是给他打足了。 眼下还得让他收一收,大战之前也不能太上头。 于是崇祯并不接话,转而问道,“祖大寿可收到你的密信?攻城事宜可布置妥当?” 袁崇焕道,“大寿已派心腹前来接我,并收集攻城器械,一旦“我”被剐消息传到蓟州,我即率大寿同辽镇本部佯装‘溃走’,奇袭遵化。” 说完又担心道,“只是建奴闻讯必然加大对京城攻势,不知京师兵马是否足够护得周全?” 崇祯摆手道,“我已经宣昌平总兵尤世威进京,再加上来援的大同、宣府镇兵力以及京营,正兵亦有五万余人,守卫京师足矣。” 崇祯并没有必要过度担心自己的安全,一个王朝数百年的积累,让京城成为当时东亚最坚固的城市之一。 建州四次入寇,都没有攻下京城,足见京师防御能力之强。 袁崇焕立刻打蛇随棍上,腆着脸道,“既如此,不知皇上能否匀我几门大炮?毕竟遵化城拱卫蓟镇总兵驻地三屯营,城墙高耸...” 崇祯没好气道,“准了,你还有什么后勤要求,也一并准了!” 崇祯倒不担心袁崇焕向自己提条件,毕竟这至少说明对方在认真思考如何作战。 唯一令崇祯担心的,是怎么把被吸引过来的黄台吉留在京师周边,给袁崇焕包抄其后路留下足够的时间。 历史上,袁崇焕被下狱后其实并没有立刻被剐,而是等到了崇祯三年秋后。 但是黄台吉一得知袁崇焕被剥夺指挥权、辽东军溃走,立刻就带人围城。 随后历史上的崇祯做了一个极度愚蠢的决策,授满桂武经略,然后催促其出城野战。 这帮人在永定门外修了一个非常简陋的临时工事,就被建奴团灭了。 离奇的是,黄台吉也没有再攻打北京,而是继续攻打了一些河北的城池,就掉头回辽东了。 这一历史事实就是崇祯调虎离山,设下公子献头计的最大依仗。 换成现在要怎么做,钓那黄台吉上钩? 崇祯决定还是先想好眼下,他打量了一眼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的袁崇焕,说道,“督师此去,我只有一语相赠。” 袁崇焕一怔,随后立刻跪地请旨。 崇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卿不负我,则我亦不负卿。” 第六章 大军压城 “千刀万剐”的一幕上演数日后,崇祯正在听文震孟、黄道周几名大臣讲筵。 所谓讲筵,是指宋以来为帝王讲论经史而特设的御前讲席。明朝尤其重视。 讲筵的初衷,是想让皇帝通过学习四书五经来提高治理国家的能力。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变成了礼节性活动。 崇祯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讲,突然见王承恩跌跌撞撞跑进来。 “陛下,军部紧急塘报。” 崇祯听完,并不慌张,而是示意王承恩将塘报递给自己后,就先行退下。 自己也是不慌不忙,等到讲经史的词臣讲完,才温然提出离场,并示意其之后自取御赐的酒饭。 见皇上踱步离去,文震孟、黄道周相顾无言,露出异色。 “文兄,你可发觉,皇上近日来似乎养气功夫好了许多?” “老夫也不敢妄言,不过如此紧急军情,皇上竟举重若轻,确实有明君气象。” 二人却是不知,崇祯对这道紧急军情早就做好了准备。 说不得如果它不来,自己才会大失分寸呢。 展开一看,果然所报军情是建奴听闻崇祯剐了袁崇焕,已经又有了在京郊集结的动向,伺机再次攻城。 崇祯神情振奋,情不自禁拍了一下桌子,喝了一声“好!” 这倒是令不明其中内情的王承恩大惊失色,差点以为皇上是气急攻心,气糊涂了。 崇祯倒也来不及注意王承恩什么神色,直接吩咐道。“赶快召集内阁学士和七卿,去殿中廷议。” 所谓七卿,就是六部尚书和左都御史,都是正二品文官,这7人加上内阁学士,便是朝堂之上最顶级的文官了。 众人来到殿中,见到崇祯早就在这里等待,连忙个个小步趋向座位,看起塘报来。 崇祯呷了口茶,等到众人都已看完,提醒道,“都说说吧,有什么看法和应对方略? 群臣面面相觑,建州打回来我们能有啥看法,都是你挑的嘛皇上。 大家纷纷看向首辅韩爌,虽然这位最近受门生袁崇焕牵连,很可能地位不保,但眼下毕竟文臣之首,总得先出来说几句。 韩爌年高德劭,眼下被众人架着,只得出头说了几句。 然而不过是些吾皇圣明,必能逢凶化吉的政治正确的废话。对于最关键的应对之策,却是一句没提。 韩爌说完,压力便给到了现在的兵部尚书申用懋这里。 崇祯二年,原本兵部尚书乃是王洽,此君长相英武非凡,有如一尊门神,但并无急智。 黄台吉入寇后,王洽因侦察不力被崇祯下狱,接替他的便是兵部左侍郎申用懋。 申用懋乃是明相申时行之子,本人在兵部任职多年,但如今也垂垂老矣。 他苦着张脸道,“禀告陛下,本兵正全力调兵遣将,催促边兵勤王,届时大军合围,必能收取震慑奴酋之效。” 崇祯闻言,突然想起袁崇焕在诏狱里所陈的兵不可用一条,连忙挥手让其打住。“北京城内已有五万大军。其他边镇赶来的援军要走一千多里路,就算到了城里也不一定能上阵打战,兵部招来有何益处?” 一旁也有人赞同道,“还是速速勘明城内军中空饷、老弱,调拨周边民勇,更能发挥实效。” 崇祯点头,突然想到袁崇焕狱中所说的兵不可用和辽镇不可移两桩事。 还不知道后勤和军费能不能跟上。 他直接转向户部尚书毕自严道,“户部署理勤王兵马钱粮,如今布置得如何?守城将士是否都有充足口粮?” 毕自严自从敌军入塞就在户部加班加点,此刻已经是顶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他不慌不忙道,“城内步军、炮军、马军合五万两千人奇,户部俱已发放军饷,并从通州运来军粮。” 他话锋一转,盯着兵部尚书申用懋道,“即使后续边镇来戍卫京师,军粮也够吃了,只是不知道给他们发的饷银要从何而来!” 申用懋心知对方是冲自己而来,倒也不去接茬,只是讪讪一笑。 “兹事体大,兹事体大!” 毕自严见状也是叹了口气,不再深究。 崇祯见到这二人的互动,一下就清楚了这其中的猫腻。 从兵部的角度讲,不管摇人的成本有多高,只要人越多,打胜仗的可能性就越大,自然是希望无限摇人。 从户部的角度讲,老子可是要对这些人管吃管住,一旦其到位,还要额外开支军饷。当然不希望这样无限摇人。 但问题是,兵部占据了道义制高点。你现在干涉我摇人,将来打败仗了你兜着? 正是在这一基础上,尽管大家都明白政策的不合理,但是没有人会出来阻止,只会个个高高挂起。 叹了口气,崇祯立刻布置道,“兵部立刻申饬各路未达京师援军报告路程,如果距离遥远,即回原籍。如已临近抵达京师,继续行军如故。” 他又看向毕自严,“勤王兵马饷银务必全额办理,如有不足,可调内帑暂时调剂。” 毕自严等的就是皇上这句话,立刻喜不自胜的领旨。 崇祯叹了口气,内帑就是自己身为皇帝的小金库。 眼下自掏腰包,算是把眼前这关过了,但下一关呢? 万历皇帝虽然性喜聚敛,但也花钱如流水。自己的便宜哥哥天启倒是没怎么大兴土木,但是也为了辽东战局支出了不少银子。 虽然后世传闻说明朝灭亡时,崇祯的小金库还躺着几千万两。 但自家人知自家事,崇祯明白,现在自己的内帑也就剩下三百万两,不到一年的岁入。 而李自成、水旱灾害等未来最重大的挑战,现在还没跳出来。 因此,等到把建奴打退,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搞钱!崇祯暗暗下定决心。 却发现身边突然变得嘈杂了许多,原先呆若木鸡的群臣个个精神焕发,口若悬河。 崇祯哪还能不明白这帮货色打的是什么主意,显然是看到最难过的那道坎儿已经过了,这会又开始自由发挥、彰显个性了。 他脸色难看打断道,“今日廷议已罢,诸卿散会!” 第七章 守备 京师城头,京营炮兵正在整备一尊尊炮口粗大的红夷大炮和相对娇小些的弗朗机炮。 在火炮科学上,明朝一直是采取拿来主义。 成化年间,见到葡萄牙的弗朗机后装炮射速快,便大肆仿造。 嘉靖年间,看到荷兰军舰的红夷大炮火力强劲,就下血本购买。 此外也有一些自主研发的虎蹲炮之类的轻型野战炮,主要用于密集杀伤步兵。 崇祯在京营提督襄城伯李守琦等人的簇拥下,视察着这些国之重器。 虎蹲炮的体型最小,甚至与其说虎蹲炮是炮,不如说它是大一些的霰弹枪。 然而这种炮用起来最灵活,甚至许多明军骑兵部队都有配备。 弗朗机炮则要大一些,而且是后装炮。 这种火炮最大的优势是安全,因为它的发射方式是将装有火药、弹头的子铳放入母铳膛内轮换发射。母铳不与火药直接反应,炸膛风险大大降低。 而且由于可以轮换子铳发射,这种炮的射速也最快。几乎每处炮楼都配备了一门。 角楼上,礼部左侍郎徐光启正率着一队洋人清理着此前已经多次大显神威的红夷大炮。 崇祯见到这些同周围格格不入的洋人,一下就来了兴趣,领着众人前去围观。 徐光启上前见礼,便介绍起这些设计上已经有些现代感的火炮。 崇祯抚摸着青铜铸就的炮身,皱眉发问道,“这炮身为何炮尾如此厚重,炮头却较为轻薄?” 徐光启解释道,“这红夷大炮乃是根据膛内火药爆炸后各处承压不同而设计的,因此不是一根浑圆的炮筒,而是呈纺锤形。” 他指着炮身道,“陛下请看,火药是在炮身尾部爆炸,因此膛压最大的尾部炮身也最厚。而炮口处本身并无火药爆炸压力,只是约束炮弹发射的轨迹而已,因此不需要特别加固。” 徐光启充满感情的拍了拍炮口,“正是因为这种设计,这红夷大炮的威力远胜弗朗机炮,射程可达八里之远。” “八里之远?就是古之名将李广用强弓全力一射,也达不到这么远吧?”崇祯开怀大笑,周围人也连忙跟上恭维吹捧。 更有人表示,传言奴酋努尔哈赤就是死在这种火炮之下。 正要离开,崇祯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又回身问向徐光启,“你这红夷大炮,它打得准吗?” 徐光启听到问题老脸一红,答道,“这红夷大炮虽然威力大,但是准头却是有偏移,再加上布置在城楼上限制了炮角,靠近城池的地方便成为了盲区。” 他又指着那些语言不通的洋人道,“而且这门炮弹道平直,非熟练炮师不可发挥其威力。因此还要倚靠这些葡萄牙技师出力。” 崇祯听徐光启所言倒也诚恳老实,便未再作刁难,而是温言安抚了一番。 只是崇祯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重点,眼下却怎么也想不到是什么了。 视察完这些国之重器,崇祯又在毕自严等民政官员的陪伴下,检查起战前在城内所储备的各项物资。 打战就是打后勤。 后勤需要的,不仅仅是粮草,还有净水、药材、硝石、硫磺、木炭等各类民用和军用物资。 明朝曾有人统计,光是一座小小的县城,要做到守军人人足食,民众不至于饿死,都需要两千石粮食。 偌大一座京城,需要多少粮食? 崇祯穿过一排排巨大的由精锐把守的粮仓,仍然未见其尽头。 而这些粮食,也不过够京城守军和市民吃上一年。 他这才深刻感受到京城有多大,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一旁毕自严介绍道,“皇上,要不要再去检点下那边的器具仓库?户部对灯笼、油、石灰、钉子、箭等物资都各有专门的仓库。” 崇祯听罢,脚都有点疼了,连忙摆手打住。“不必了,既然已有专门仓库,好生看管就是。” 崇祯在这些日子里同群臣的相处中,已经感受到毕自严的能力,确实是一名忙而不乱、心细如发的干才。 他满意地拍拍毕自严的肩膀道,“你做的不错!” 一旁文臣见到毕自严借此机会颇得“圣眷”,个个暗地里咬牙切齿,牙根都要酸倒了。 工部尚书曹珖见状,连忙也跳出来道,“工部也有六处火药厂局,陛下何不移驾一观?” 哦?崇祯来了兴致。反正过去也是坐轿子,只有视察的时候需要下来自己走。 大手一挥,走起! 来到工部屯放火药的厂子,众人因为这些东西对身体有害,本不愿细观。 没想到崇祯捂着鼻子一马当先,其他人也只好纷纷跟上。 此时的火药还没有混合起来,厂子里主要屯的都是各种高精度的原矿。 至于制备好的药粉,都小心收藏在罐子里,避温避湿保管。 崇祯在厂子里转了一圈,突然皱起眉头,绕到外面又转了一圈。 众人不解,但也只得一起跟着这位爷转圈圈。 “曹珖,你给我过来。”崇祯面上看不出深浅。 曹珖连忙小步趋前,只听崇祯问道,“这厂子周围,怎么没有屯预备几十口大水缸?” 他又问道,“如果万一厂子里走水了怎么办?你们工部莫不是想重演天启年间的王恭厂大爆炸?” 曹珖心中一紧,说来这王恭厂也算是工部的著名耻辱性事件了。“陛下容老臣同下僚咨询,想必我们工部的厂局都不会缺少防火的准备。” 曹珖一慌,下面的工部侍郎、主事自然也像热锅上的蚂蚁。众人仔细寻找,倒是在不远处找到了堆积起来的水缸,只是掀起盖子一看,里面已经滴水不剩。 原来在大战之前,不仅官方在屯水,市民也在屯水。而工部这处厂子附近缺少水井,附近的居民为了省力,就把这些水缸里的水提回了家。 曹珖向崇祯汇报完,心头无名火起道,“陛下,我这就去叫巡检司挨家挨户敲门,看看是哪些刁民敢偷我工部的水?” 崇祯不满道,“事已至此,你就不用去扰民了,赶快让人拉车把水装满,以后从厂局里的看守里匀出一名,也来巡视这些水缸即可。” 曹珖自然是汗如雨下,连连告罪。看得一旁的同僚也心也恻恻。 这些天下来,总感觉陛下身上有些变化。 变得不如以前好糊弄了啊! 正当这时,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一份紧急的军情被送到崇祯手中。 第八章 兵变 “啪”一声,自从模拟以来养气功夫已经修炼得极佳的崇祯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 他的对面则坐着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申用懋,和几名北京城内的总兵、守将。 “山西巡抚耿如杞带五千山西正兵来援,结果因为控制不住,这些人马正在良乡劫掠?” “更有甚者,兵部对耿如杞的调令,竟然三天换了三个地方,一口军粮也没有发放。” “兵部这调令究竟有什么依据?快快道来!” 处于风暴核心的兵部尚书申用懋面红耳赤,半晌道“兵部实未曾调耿如杞带山西兵入卫,故而也没有通报户部调拨山西兵的军粮和军饷。” “因此中多有不便,兵部有主事自作聪明,想让其不停调换防区,这样就不必支出饷银了,没想到却酿成兵变...” 申用懋因为是自曝家丑,所以解释起来极为晦涩,崇祯却是慢慢听懂了。 原来在明朝军事体制中,各大边镇原本就有入卫京师的军事义务,因此已巳之变发生后,兵部的第一反应就是发文去各个边镇摇人。 但是,周边省份的地方兵不在其中,因为他们战斗力还不如九边精兵,来了也没有用。 谁料,山西巡抚耿如杞却是一个热心人,主动带戍卫山西的正兵前来勤王,但是兵部却并没有把他当回事。 毕竟各大边镇的营兵也就是野战军才是兵部的亲儿子,您一个卫戍地方、八百年上不了战场的地方军,就算来了也不够建奴当面,算是怎么回事? 然而由于崇祯之前已经决定让快要赶到京师的勤王军入卫,这出发早的耿如杞便正巧赶上了趟。只是兵部仍然不愿为了这帮人的待遇同户部扯皮,所以在自己的权责范围内不断改变其防区。 这样一来,山西兵本身的饷银回去后还由原籍发放,但是协防京师的参战饷银便也领不到了。 兵部的本意是要让耿如杞等人知难而退,没想到这般折腾之下,山西兵直接受不了了,开始拿上家伙在京郊“自筹军饷”。 申用懋解释完,众人都对兵部这步操作非常无语。 正经活儿执行不来,整这些无用的花活倒是很有手段。 首辅韩爌捋动长须,“事已至此。陛下,当务之急还是要令兵部尽快拿出一个章程来。” “要想办法把这几千人马招抚下来。不然外有强敌,内有叛军,不利于守城啊。” 兵部尚书申用懋在内心深处对这位首辅大人回了一个白眼。要是这么容易就能拿出一个章程,兵部也不至于让这个娄子捅到皇上面前。 然而内阁的意思很明确,既然是兵部惹出的祸,自然要由兵部自己收拾。 申用懋绞尽脑汁,郑重道,“禀报皇上,愚以为这些乱兵,不当抚,而当杀!” 崇祯肩膀一跳,“细细说来。” 申用懋分析道,“陛下,这些乱兵本负勤王之责,不会不知道当前形势危急,这样的状况下还敢犯上作乱,本身必是胆大妄为之徒。” 见崇祯不置可否,申用懋又接着说道,“现如今,就算派钦差拿些钱财,把这些乱兵给暂时收买了,又该如何处置?让他们进城?本兵可不敢担保这些大胆狂徒会不会有不轨之举。” 崇祯点了点头,确实闹了这么一出之后,自己也不放心这帮人进京协防。 受到鼓励,申用懋又说道,“不让他们进城,那总得有个驻地。通州乃是运河要津,国家百年蓄积,不可有失。三河、蓟州皆为要地,敌军环伺,万一这帮乱军心中惶恐,借机献城,那京师会更加危险。” “总而言之,这次建奴入寇,这五千人是决计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他挥手道,“不仅派不上用场,要招抚这些乱军势必还要继续给他们发军饷。国家财政艰难,边镇精兵尚且没有拿到军饷,反而却要先给这些反贼吗?” “而如果不发军饷,这些乱军再度反叛,几乎又是板上钉钉的事。与其等到他们再次作乱,不如拣择精兵,一举将其击溃,诛杀首恶,其余发配边疆戍边!” 申用懋这几句话一点,气势高涨,仿佛已经给那五千乱军判了死刑一般。 突然只听一名武官喝道,“当兵吃粮,本就天经地义。哪有你这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还反过来要把马给宰掉的道理?” 此言既出,众人都是一震。 话说明朝虽然没有宋朝明确的文贵武贱一说,但文官对上武将基本都有品级压制。 更重要的是文官同皇帝靠得更近,也能够随时上折子参武将一本,武将中除了李成梁之类的特例,基本上都不被文官放在眼中。 这种军机会议,其实在场武将都是旁听,等到皇上和诸位大人商定,他们只是负责执行。因此众人都震惊于此人的大胆。 听到反驳,申用懋冷哼一声,“本兵谋划军机要务,哪有你这匹夫插嘴的余地?” 这武将屹然不惧,“末将忝为都督现今各路勤王军总帅,自然要为兄弟们说几句公道话。” 崇祯定睛一看,此人正是袁崇焕“千刀万剐”后,负责节制各路勤王军的大同总兵满桂。 “满将军但说无妨。”崇祯制止了申用懋继续对线的冲动。 满桂先是谢恩,然后说道,“陛下,我朝军饷,原本不丰。军粮供应,更是经常中断。士兵外出打战,往往还要自己出钱买粮。所以说,断了士兵的饷,就是断了他们的粮,怎能不闹出事来?” 崇祯疑惑道,“可是户部明明向我打了保票,此次勤王兵马粮草不愁才对?” 满桂解释道,“户部只有供应而无运输军粮之责,虽有储备,但只京师内的士兵能吃上。其他勤王兵马如果没有发饷,一样得自掏腰包,甚至还要饿肚子。” 见崇祯恍然大悟,申用懋急了,“皇上,抛开事实不谈,这些乱兵劫掠良民,就不应予以惩治吗?” 一旁的钱龙锡嘲讽道,“申尚书,你苦心要致那些人于死地,不就是为了把他们打成反贼,这样你们兵部的屁股就干净了吗?这山西兵变成乱兵,可是你们兵部自己惹出来的祸端。” 申用懋老底被揭,恨声道,“钱龙锡,你这东林乱党,只会妖言惑众!” 钱龙锡的脸上也挂不住,两人立时吵成一团。 多亏首辅韩爌老成持重,“肃静!御前岂能如此放肆!”还是让这两人安静了下来。 这时只见满桂突然跪倒,“陛下,末将愿意带人去一探究竟,再禀报是剿是抚!” 第九章 错位 听到满桂这句话,在场众人反应不一。 申用懋当然还是不答应,毕竟现在城内军力紧张,哪还有人手去探那五千正兵? 他还以饿狗咬人为例,狗咬人本来出于饥饿,但一旦咬人,就是必须打死的疯狗! 因为咬过人的狗,已经尝到了人的血肉,日后说不好还要咬人。 内阁学士总体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战前消除这个不稳定因素也好,另一派则觉得这是节外生枝,无论是剿是抚,不如都等到秋后算账。 至于其他总兵、守将,他们可没有满桂这么浓厚的圣眷加持,毕竟这位前不久打完德胜门之战,崇祯特许其入瓮城休息,看到其遍身伤痕还为其赐衣。 诸如宣府总兵侯世禄这种倒霉蛋在混战中与部曲失散,也不知道手下是不是也同样在京畿劫掠,自然更不敢学满桂说话大声了。 最后做决策的,自然还得是崇祯。 崇祯内心也有些纠结。 大敌当前,放满桂带兵出城,万一遇上建奴实在有些冒险。 但是满桂看向自己的目光殷切,显然是渴求自己能给个机会,让他去拉一把同在晋地服役的同僚。 毕竟如果真的等到建州退却,这些乱兵除了劫掠什么正事都没干,最后只能是死路一条。 “满经略,你这一去要带多少兵马?” 沉吟片刻后,崇祯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满桂显然十分惊喜,答道,“禀报陛下,便是麾下一千大同精兵足矣。” “几日可回?” “来回不过两日夜。” “好,朕就信你一回。准你人人带马,七日粮草,早去早回!” 思来想去,崇祯还是决定在满桂身上赌一把。 此人明显同袁崇焕拧巴书生的性格不同,是个性情中人,想要拉拢他,也只能意气相投,自己之前的那些招没有用。 果然,听到崇祯如此痛快,满桂的眼神有所触动,他随即推荐昌平总兵尤世威接替自己指挥勤王兵马,就匆匆带人向良乡去了。 且说另外一边,死里逃生的袁崇焕正同祖大寿并辔向遵化城而行。 “督师,咱们真要去打那遵化?”祖大寿试探发问道。 “圣上有命,焉能不从?”袁崇焕叹了口气,显然心里也是没什么底。 “听说遵化城墙跟宁远一般,有三丈三那么高,可不容易攻下来呢!” 袁崇焕紧了一下马缰,“本督早有预见,是以预先从京城请来两门红夷大炮。即使不能轰烂城墙,轰碎城门总是可以的。” 祖大寿沉思片刻,突然劝道,“督师,不可呀!万万不可!” 袁崇焕不解道,“有什么不可?” 祖大寿道,“督师,万岁爷可不是仅仅让我们去攻城的,我们攻下来之后怎么办,难道直接去断女真后路吗?” “不会,当然是守住遵化,以逸待劳了。” “既然要守遵化城,如果现在就把城墙轰破,岂不是之后就没得守了?” 袁崇焕十分无奈道,“大寿,我岂能预见不到这一节?你可知道圣上为何没有真的杀我,而是让我配合演这出戏?” 祖大寿反问道,“难道不是李代桃僵之计,令督师再建奇功?” 袁崇焕凑向祖大寿耳边小声道,“是也不是,圣上给我看了弹劾我的奏折,有阉党构陷我勾结重臣。” 见祖大寿面露惊色,袁崇焕连忙补充道,“不过,圣上他并不在乎,没有被这一条蒙蔽。” 祖大寿拍了拍胸脯,依然心有余悸。“谢天谢地,要不是圣上英明神武,您可真要被千刀万剐了。” 袁崇焕笑骂一声,继续小声说道,“不过,圣上却是赞成不少言官的弹劾,以我当年杀毛文龙‘观望养敌’罪名责问我。” 祖大寿倒吸一口凉气,“圣上怀疑我们辽镇观望养敌?” 袁崇焕摆手道,“这纯属子虚乌有。圣上也不至于那么苛刻,只是对我们放建奴越过蓟州防线,显然有些不满。因此我估计他老人家的要求,是这次要同建州正面野战,不能再保留实力。” 祖大寿撇了撇嘴,“他老人家久居深宫之中,还以为我辽镇能像遛狗一样牵着女真走。谁能想到我们根本就离不开城池。” “这女真素谙围猎中的包抄合击之术,要是我们主动离城寻战,还不把骨头都赔进去。” 袁崇焕瞪了他一眼道,“天威莫测,岂是你能随意编排的?总之,接下来始终少不了几场硬战就是。” 祖大寿默默点头,又听袁崇焕叮嘱道,“待到等会安营扎寨,你把何可纲一起叫来,咱们好好议一下这仗怎么打。” 袁崇焕向北,另一侧黄台吉却是带领左右两翼大军,至京城西南,驻扎南苑,准备攻城。 这次黄台吉南下,除了八旗主力外,还有南下会师的科尔沁部六旗,大军总人数已高达六万余人。 只是正蓝旗都统莽古尔泰、镶蓝旗旗主阿敏这两大贝勒素与黄台吉不睦,这次出征黄台吉也对他们不是很放心,便让其率领所部一万余人零散驻扎在遵化、滦州等新近攻克的城池。 这也是黄台吉远离故土,劳师袭远最大的底气。因为他很清楚,这时的明朝根本纠结不了强大的军事实力与自己对抗。 此时在他的军帐中,建州贝勒们与科尔沁部头人奥巴等人的酒宴已到了尾声。 “明日若是攻下了...京师,贝勒爷可不要忘了我们科尔沁部的好处。”奥巴颇为无礼的拍打着黄台吉的肩头,令侍立在侧的岳托眼睛一跳。(“皇太极”原本译名即为黄台吉和洪太极,后乾隆时改译为皇太极) “好说好说。”黄台吉笑容和煦,看起来真诚谦和,招呼着奥巴回到他自己的营帐。 等科尔沁客人走远,岳托有些按捺不住道“这帮蒙古人真是贪得无厌!仗是建州勇士冲锋在前,城池是建州勇士先登,结果收获了金银和牲畜,他们就要平分!许多贫穷的女真勇士,现在还没分上马,只能牵头骆驼而已。” 黄台吉目光幽深,“岳托,看事情要长久一点。我们这次南下,也是借了科尔沁部的势力,才能逼迫喀喇沁彻底倒向满洲,为我们让出道路。回去的时候,也少不了他们的帮助。” 他叹了一口气,“话说回来,我们这次虽然损失不大,但还是没抢到多少硬货。大贝勒他们,还是对我有些微词吧?” 所谓大贝勒即努尔哈赤长子代善,也是岳托的老爹。四贝勒黄台吉本身和代善的关系不错,但是此次南下入塞的计划极为冒险,因此代善也同他出现了意见分歧。 岳托夹在两人中间,也不知道如何找补,小声道“阿玛他,也是为了大业着想,担心有所损伤。” 黄台吉点头道,“担心得有理啊。不过现在袁崇焕已死,明国皇帝制不了辽镇那些骄兵。” 他指向京师方向,“只要明天建州勇士们发起冲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十章 守城战 在数万来犯之敌的阴影下,京师这座巨大的战争机器开始高效运作起来。 崇祯虽贵为天子,但是也不想干扰勤王军总指挥尤世威、京营提督襄城伯李守琦等人守城,只能同王承恩等人一起来到万岁山。 当然,这次他可不是来上吊的,而是从这里俯瞰战局。 只见城南一侧,已经密布建州的军阵,但阵线却始终遥遥压在距离京师六七里处,不再靠近。 崇祯不禁疑惑道,“王承恩,这建奴究竟是来攻城的还是来看戏的?为什么始终与城墙保持着距离?” 王承恩耐心解释道,“万岁爷,建奴与我大明交战日久,深知我火炮天威。这帮逆贼躲躲藏藏,就是因为他们已经总结出一套战法,知道我红夷大炮的射程就在六七里。只有炮响过后,才会嘶喊冲杀。” 崇祯点了点头,“既然双方如此熟悉,想必京营的炮手也会沉得住气,待到敌人上前靠的近了再放。” 话音刚落,只见几队建州骑兵便突出本阵,怪叫着向京城方向冲杀而来。 这些骑兵仿佛按下了什么按钮,只听先是一声闷响,随后又是十几声炮声,城头的红夷大炮发射了。 实心的弹丸有的直接击中了骑士,有的则是在地面弹跳了几番,再砸断一名倒霉蛋胯下战马的马腿,将其掀翻下去。 原本散列的阵型,顿时就有十几骑或死或伤,极其惨烈。 王承恩兴奋的恭贺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我军开门大捷。” 崇祯勉强嗯了一声以示答应,内心却颇为无语。 建州军这波操作,只要稍懂军事的人都知道是引诱开炮。 虽然牺牲者死状凄惨,但从全局考虑,即使多死上两三倍,数十骑的战损对,敌人数万大军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如果明朝主将一直捏着红夷大炮不放,那黄台吉也不会傻到密集冲锋就是。 可能会一直这样派小股骑兵撩拨,直到明军主将失去耐心为止。 想要完全靠红夷大炮击退建州是不可能的,因为对方才具有战场的主动权。崇祯便也不再对此耿耿于怀。 现在,建州已经完全展开了军阵。一列又一列的骑兵、步兵,开始向城墙下火炮的射击死角机动。 先前怪叫着冲锋的骑兵此时又兴奋的折返融入前进的军阵中,就如同一滴水汇入了海洋,丝毫未见队友被火炮打死的惊恐不安。 看着整齐进发的建州军,崇祯心头也多了一丝沉重。 如此军容,果然是当世强敌。 此时,红夷大炮因为刚刚发射,正在冷却之中。城门上的明军开始手忙脚乱的操作起弗朗机炮,阻止建州军继续推进。 建州军则突然从人群中推出一辆辆长大的楯车,车上全都挡以五、六寸厚的木板,再裹上生牛皮。 当然,从崇祯现在的视角里看不到那么清楚,只能看到建州军抬出这些楯车之后,城头明军射下的霰弹、箭矢便如中败革,变得不同不痒。 只有一些炮弹跳进阵中,削飞了几个倒霉蛋的脑壳。 但其身后的军士,就好像未曾见到前人的惨状,继续补充上来,推着楯车为身后战友抵御炮火。 前进之势不消,片刻间便推进到城墙之下。 建州势如破竹的推进速度,令崇祯的双手不由自主的捏紧。 原来如此,经历长期同明军的对抗,建州甚至在攻城方面都有了长足进步。 也难怪之前遵化被迅速攻克,眼见自己赖以杀敌的火器优势被迅速抵消,任谁都要心神震动,更不要说刚经历裁军、人心浮动的蓟镇边军了。 城头的明军也出现了一些骚动。 一直关注战局的王承恩见崇祯神情有些紧张,安慰道,“万岁爷,京营李侯爷性子一向很稳,此前德胜门、永渠门之战也同这些鞑子交过手,不会有失的。” “希望如此吧!”崇祯可不像王承恩对京营这般有信心。 毕竟之前德胜门之战时,京营还闹出过炮击友军的戏码,直接导致满桂溃败。 不过眼下,城楼的京营还是稳住了。 见火器无用,襄城伯李守琦让部下还是采取老方法。 于是,无数之前准备好的擂石,滚木被高高抛了下来,冲击着楯车外的木板。 在巨大的动能冲击下,原先顶着楯车的建州军立时口吐鲜血,倒毙当场。 他们身后,许多原本骑马的精锐骑士翻身下马,掏出马上的长弓,悍然同城上守军对射。 双方交火之下,都出现了一些损失,被射死的明军竟然还更多一些。 战友在争取时间,建州军一些先登勇士好不容易将攻城云梯架上去后,却发现了一个令人无奈的事实。 北京城墙太高了,这些临时赶造的云梯不够长! 这些磨拳擦掌的先登勇士只好穿回盔甲,缩进了自己的阵中,只留下云梯尴尬的架在四分之三高的城墙上。 “这群白痴!”崇祯轻笑一声,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也舒缓了一些。 一旁的王承恩更是喜气洋洋的为崇祯添了一杯清茶。 城头的明军发出一阵欢呼,接下来有组织的用飞挠将这些云梯放倒。 建州军也不上前争抢,只是停留在火炮与滚木攻击死角之间的距离,同明军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平衡。 突然,从城下的建州军中飞出一骑,向其身后的大本营疾驰而去。 见建州军只有一人回返,虽然能够推测出来对方是要传递信息,城头的明军也还是没有放炮。 崇祯心中颇为不解,难道建州要现场赶造云梯? 这种攻城器械如果粗制滥造,爬在上面的人可是要跌死的呀。 过了一阵,只见建州一支骑兵小队,突然驱赶着一支几百人的散兵团向城头而去。 “这是什么添油战术?”崇祯心中不解。 却见这个奇怪的组合长驱直入,未受半点阻挠。 “真不像话。总不能因为敌人人少,就如此轻视吧。王承恩,你说李守琦为什么不开炮?” 出了奇的,王承恩这次却没有第一时间答话。 “王承恩,朕问你呢,李守琦为什么不开炮?” 王承恩转过身来,双眼微微涨红,“万岁爷,那些人不是建奴的鞑子兵。” “前面那些,是被他们抓来的百姓。” 第十一章 建虏挑衅 被抓来的百姓? 崇祯看向那些被自己当作是散兵,缓慢移动的小黑点,脑袋里轰的一下。 好狠的心肠! 不过,这里可是京师啊,建奴驱赶百姓攻城,又能有什么效果? 就算再怜悯对方,京营为了守护御驾,也不可能手软的。 再说了,几百人放在方圆四十几里长的北京城墙,几乎就是一朵小浪花,根本掀不起大风大浪。 耐着性子观看,崇祯只见建州军押了一排百姓来到他们的军阵之前,随后一个骑士下马,指着城墙叫骂。 等到他骂累了,便回到军阵之中。 崇祯定睛一看,那些百姓似乎却还停在原地,只是东倒西歪的。 霎时间,他热血上涌,哪里还能不明白这些无辜群众都是被建奴当场砍了脑袋。 可恨! 崇祯高高举起右拳,又轻轻放下。 建州军显然是想通过杀俘和骂阵,激怒守军。 一旦守军真的放弃城墙优势同其野战,便正中其下怀。 历史上,满桂便是带了四万大军,在永定门外一战而殁! 明军与建州的实力差距,可见一斑。 尽管满桂所谓的“大军”,有很大的水分,里面不少是因袁崇焕下狱人心惶惶的辽镇兵,也有许多是从京城临时招募的地痞流氓,战斗力极差,但也算是明军的主力部队了。 说来奇怪,明朝一直非常重视城市地痞,认为这帮人比普通农民更有勇气,是最上等的兵源。与同时代欧洲神罗、意大利的主流军事思想背道而驰。 这也是为什么明朝进入募兵制后,不仅战斗力极差,而且军纪败坏的原因了。 就在这时,突然万岁山下一个锦衣卫气喘吁吁的跑了上来。 “报!” 崇祯颔首,示意那锦衣卫禀报军情。 “勤王军总兵孙祖寿主动请求出战!” 孙祖寿?他带的是哪路人马?崇祯有些疑惑。 一旁的王承恩解释道,“万岁爷,这孙祖寿原本被孙承宗任命为蓟镇三协中的西协统领,以副总兵衔辖遵化以西诸多关口。” 崇祯眉毛一跳,好家伙,敢情这回入侵的建州兵就是孙祖寿放进来的? 只听王承恩又说道,“只是孙高阳被人扳倒后,这孙祖寿便也无依无靠,不久便因受人攻击告病还乡了。” 崇祯这才恍然大悟,但是对王承恩说话大喘气生出了些许不满。 只听王承恩又说道,“此次孙祖寿原本手下无兵,但他自己散尽家财,从昌平县等地募集了两千义勇,也是早早便赶来勤王,因此便给他复了副总兵衔,只是手下无兵也无辖区。” 崇祯听完有些感动,我大明朝只听说过有拼命捞钱的官员,这种自己出钱奉公的还是头一次见。 想必这孙祖寿是个血性汉子,再加上他带来的这些都是京郊州县的义勇,最受不得建州这种激将手段,所以按捺不住,要主动出城作战。 不过,眼下还是不能让他们出城作战。 一来孙祖寿组织的乡勇根本就没有受过像样的军事训练,与建州照面只是送死而已。 二来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越是这种血气方刚的好汉子,崇祯越是不想把他们浪费在这种地方。 将来练出一支强兵,直捣黄龙,这样难道不香吗? 咳了一声,崇祯说了一些主动请战忠勇可嘉,但战局不明不宜妄动,着孙祖寿等继续仔细守城之类的废话。 把孙祖寿的请战先给糊弄过去。 又对这锦衣卫问道,“良乡那边满桂满总兵,可有新的消息?” 锦衣卫答道,“目前只知道建州曾经攻破良乡县,守军被屠戮一空。” 崇祯心中有些郁闷,难道自己赌错了?刚同历史名将满桂见面就把对方弄丢了。 锦衣卫补充道,“不过,良乡城破已有一段时日,山西兵劫掠应该是在建虏破城以后。满总兵应该未同建州冲突,也没有相关的战报。” 崇祯心中一松,满桂无事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不过既然建奴现在兵临城下,他希望满桂还是不要强行回京,以免重蹈历史覆辙。 大手一挥,“下去吧,再探再报!” 重新回到座位上,崇祯刚想平复一下心态,却见建奴又玩出了新的花样,只见他们突然放开对部分百姓的控制,这些小黑点便四散而逃。 有些人逃到城墙之下,无助的拍打着城门,有些人则是远远避开城墙,只向军阵外围奔去,还有人像是被吓傻了,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多时,建州兵再次拈弓搭箭,先是射死了原地不动的人,然后又射向沿着城墙根逃跑的和城门底下躲藏的人,仿佛在进行着某种原始的射猎游戏。 虽然听不到远处的声音,但崇祯的耳边仿佛已回响起那些逃民的惨叫。 把近处的人射杀殆尽后,建州兵又盯上了远处的逃民。 只是这些人已经逃得太远了,连出几支箭,似乎也只是射倒了一人。看来这几个黑点就要逃出生天。 这时,建州骑兵又有几人纵身上马,拉着套索,向逃走的民众追去。 人的脚力怎么能比得上马力?不多时,几个幸运儿也被建州兵套中,被拖行着飞奔回建州本阵。 这是不光把这些百姓视作猎物,更连这最后的一线生机也不给他们留! 眼见这些建州骑兵即将返回,突然城头又传来几声闷响。 正是守军含恨发炮,即使只有寥寥几人,也想轰死他们! 只是明军的操炮水平实在稀松平常,而目标也在高速移动之中,是以这几炮没有一个命中目标。 逃回本阵中之后,这几名在炮火中穿行的建州骑兵似乎还不尽兴。 他们望着城头的明军,似乎脸上带着轻蔑,又拖着地上的百姓,绕着军阵奔行了几圈。 等他们回到军中,解开套索,那些之前被拖行的百姓显然也都断了气。 看到这一幕,崇祯的手被自己握的骨节发白。 一个帝国的子民,在这个帝国的都城之前,被敌人如同动物一般猎杀。 是可忍,孰不可忍? 果然,过了一会,又有传令兵急急忙忙地跑上山来。 “报!勤王军总指挥,昌平总兵尤世威请求出战!” 崇祯沉默了片刻。如果他本人是城头指挥的将领,此刻未必不能选择隐忍。 但是麾下勤王将领如此踊跃,令他不得不考虑继续隐忍的后果。 虽然己方是劣势,但就这么打消将士同敌人死斗的热情,对士气必定是不小的打击。 更重要的是,这场战役的结果绝不会止步于京城,而是会随着一封封邸报、塘报,飞向大明的各个角落。 如果那些总兵、大将看到皇上是这么一个模样,未来会不会都有样学样,龟缩不出? 鬼使神差间,崇祯挥手道,“准了!” “多带兵马、鹿柴,城头京营全力支援!” 第十二章 出兵 号角呜咽,明军开始从各处城门的瓮城中出兵。 这是为了先集结部分兵力后再出城,同时避免敌人直接夺取城门。 尤世威作为昌平总兵,下辖兵马一万余人,主要任务是守护明朝皇陵。 虽然是守陵兵,但这只部队的实力不差。后来权倾天下的宁南伯左良玉,便是以昌平兵为本钱,通过参与剿匪发的家。 这也是为什么满桂走后,便将勤王军的指挥权给了尤世威,而不是宣府总兵侯世禄。侯世禄虽然原本兵力更雄厚,但之前被兵部折腾,又吃了败仗,现在不过三千人马。 而在明朝后期的军事系统,总兵的家底决定了部队的战斗能力,所以尤世威也是京城内最能野战的将领。 大军出城,建州军并未阻拦,只是收拢阵型,严阵以待。 尤世威此次共率领八千精兵出战。 虽然人数不多,但建州并未倾巢出动攻城,位于城下的攻城部队实际也就万人左右,明军更有城头的火力支援。 出城的明军抓紧时间,先将便携的鹿柴、拒马等抛掷到军阵的前方,抵御建州军可能来临的冲锋,为己方阵型的扩张创造空间。 如果建州骑军乘此时明军立足未稳,破坏明军的工事,那么应当能给明军造成不小的损失。 然而建州军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将原来用于抵御城头火力的笨重楯车从阵前撤走。 明军阵中,尤世威望向反常的建州军阵,神情有些凝重。 这不是他第一次同建州交手。 天启年间,他曾以山海关中部副总兵之职,追随大帅满桂驰援宁远,并且于城外同建州力战,因功被提拔为昌平总兵。 在他的印象里,建州兵犹如狡猾的大型猫科猛兽,战前会花大量的时间逡巡对峙。 一旦找到弱点,就一定要从敌人身上带走一大块血肉。 察觉到反常,尤世威迅速命手下传令,及早结成阵型。 明军作战,向来喜欢将炮兵和投射火力摆在阵前。昌平兵推出了十几门虎蹲炮,以拒马为依托,向建州兵发射。 然而,虎蹲炮作为传统火炮,威力和射程还是有限,只见建州军阵如同波浪般的迅速后撤,退到了明军炮手的三百步开外。 这一轮的霰弹齐射除了零星几具尸体外,并没有取得什么像样的战果。 战机稍纵即逝,一见明军已经发炮。建州军中的披甲骑士迅速下马,向明军布置的拒马发起冲锋。 尤世威见状,赶紧传令变阵,将炮手转移至队尾,令长矛兵拒敌,刀盾兵在其身侧护卫。 外人看来,昌平军外有拒马,内有长矛刀盾,严密的防守如同铁桶一般。 然而,当建州军的下马骑士冲至明军军阵,瞬间便血光四溅。 其中一名骑士一马当先,跳跃至两杆长矛的缝隙之中。 斜刺里一把长刀划破他协下甲胄的薄弱处,但此人反过来用力夹紧刀片,随后两手把住长枪一搅,一下就掀倒了三四人。 其身后的建州军瞥见此处漏洞,如同闻到腥味一般,纷纷从这个破口涌入,将还躺在地上的明军斩死。 其余明军虽然名义上也都是精锐,但也止步于在战场上听令行事,随大流而已。 遇到这种突发情况,无论是普通兵丁还是队正,都有些发懵,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个破口补上去。 反观建州兵,则是像涌向旗帜一般拥在了那破阵的骑士身旁,并在其指挥下高效的杀戮着四周的长枪兵,不断扩张着这个缺口。 一时间,原本还严丝合缝的明朝军阵似乎在这个点被钻出一条裂缝,隐约有摇摇欲坠的趋势。 尤世威见状,眉头一紧,呼喝自己身边的家丁跟随,手拿一把长枪,在亲兵簇拥下赶到此处。 刚才率先破阵的建州骑士似乎还是个指挥人员,此刻也被一同入阵的建州兵保护起来。 见到尤世威赶来,此人突然一声怪叫,拨开身边的手下,走上前来与尤世威对峙。 满面胡须的他用布插紧右胁还在流血的伤口,丝毫不以为意,左手拿起长刀,直直指向尤世威。 挑战之意,显露无疑。 尤世威暗自忖度,此人悍勇过人,头盔上耸着白色缨枪,身边还有如此兵丁守卫,显然是个人物。 于是他也手握铁枪,缓缓踱步上前。 默默计数,距离此人还有十五步的时候。 电光石火间,尤世威突然掏出腰间别着的手把铁铳,照着此人头部就是一枪。 只可惜明朝的手把铁铳威力一般,尤世威心情紧张之下也失了准头,这一枪只是擦着这人的脸颊,打坏了他的头盔。 虽然这人脸部鲜血淋漓,疼得哇哇大叫,但却没有伤及性命,仍然张牙舞爪地要冲上来同这奸诈的明朝武官拼命。 不过尤世威可不觉得自己用错了手段。 之前在城下驱赶民众为戏的骑士,正是这帮头戴白缨的王八羔子。 心中大呼可惜,尤世威握紧了手中长枪,准备接敌。 谁知此时他身边这些家丁也是跟随得久了,有样学样掏出手铳。 顿时间枪声大作,雾白硝烟弥散,对面的建州勇士又倒下去五六人,要不是有两名建州兵冲在那脸颊受伤的建州武官身前,恐怕此人也要命丧当场。 也许是枪声让此人冷静了一些,他也不再与尤世威纠缠,而是光棍地在身边人的扶持下转身攀上拒马,就要回返。 而拒马对面的建州兵仿佛也不再有进攻意愿,只是将此人团团围住,护着他缓缓回撤。 眼见敌人被击退,周边明军顿时气势大振,奋力刺向砍向那些来不及撤回的建州兵。 砍瓜切菜一般,阵地上就又多出了十几具建州兵的尸体,被剁成肉泥。 尤世威来不及高兴,嘱咐底下人记得斩首,又带着家丁赶往各处阵线,重整阵型。 只是刚才被他打伤的那名建州武官似乎真是一条大鱼,原本悍不畏死的建州军突然都开始了整体后撤。 不一会儿,甚至连建州军本阵都开始鸣金收兵,号角声四起,一队又一队骑士背朝着城头的炮火,向自己的营地疾驰。 那人到底什么来头?尤世威看着潮水般退却的建州兵,心中半是侥幸,半是懊丧。 明朝对建州的野战,一般首级超过百数就可以算大胜,而自己这么半天就二三十级的收获,已然是值得称道的小胜。 更何况,这一仗还有在天子脚下,证明我大明不容轻辱的政治色彩。 只不过,如果刚才手再稳一点,把那条大鱼留下,可能会让尤世威的战绩更加出彩。 就在这时,建州大军移动所扬起的烟尘渐渐散去。尤世威正准备收兵,却惊讶的发现建州兵竟然还留下了两百余骑没有撤离。 当头一人,正是刚才脸颊被手铳打伤的那名建州军官,麾下两百骑也都头戴白缨。 尤世威站在拒马后面,眯眼看去,对方手举长刀,又遥遥的指向自己! 第十三章 中计 不好!万岁山上只能看到模糊景象的崇祯突然一拍椅背,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身旁的王承恩本欲再次就明军获胜道喜,却被崇祯吓了一条。 只听崇祯忧心忡忡道,“快,快派人让尤总兵鸣金收兵,不要中了建州兵的埋伏。” 两百名建州兵还能反过来埋伏尤世威的八千昌平兵?王承恩疑窦丛生。 不过皇上有令,他也只能迅速招来锦衣卫,起草紧急军令。 眼见着王承恩还在深一笔浅一笔的写着,崇祯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更加按捺不住。 看到明军仍停留在原地,似乎对那两百名建州骑兵产生了某种兴趣,崇祯一拍大腿,一边让王承恩这里传令。 一边指挥其他随从道,“移驾,朕要去京营提督襄城伯李守琦的大营。” 原本安安稳稳伺候崇祯的太监、锦衣卫都忙得不可开交。 坐在马车上,崇祯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又回忆起上一次模拟时,卢象升天雄军的遭遇。 当时正值明军同建州展开第三次会战,主战场已经延伸到了辽阳。 此战若胜,则明军甚至有望光复辽东。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天雄军总帅卢象升率亲兵侦察时,误中建州伏兵,结果被重重包围,卢象升自刎报国。 这直接导致了围攻辽阳的天雄军溃败,明军第三次会战也草草收场,崇祯不得不另选他人接管天雄军。 后来其他明将的奏折分析中,这建州伏兵正如今日情形,往往是建州兵故意派出小股部队,仿佛畏葸不前,消灭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一旦明军中计追逐,往往就会被其引离大部队或后方城堡,而大队的建州铁骑,则通过与小股部队的沟通,移动中对敌人形成包围,瞬间形成埋伏! 建州兵法,一半出自《三国演义》,一半则出自其山中围猎的技巧。 这种移动中形成埋伏的战术,正是建州部落日常捕猎时所经常使用的。 崇祯只能默默祝祷此时的昌平总兵尤世威经验深厚,不要中了建州的奸计。 来到设在内城一座角楼上的京营大帐,这里不仅极为安全,而且视线可覆盖城南主战场。 崇祯止住帐中大小将领行礼的冲动,直截了当地问向京营提督李守琦,“尤总兵可回来了?” 李守琦面色沉重的摇了摇头。 崇祯心中一沉,抬眼望向城外。 果然,此时尤世威军不知为何已经离开原来的鹿砦防线,前进到了离城墙两里远的距离。 而原先撤走的一万余名建州兵,已经去而复返,而且兵力大大增加,足足是昌平兵的两倍有余。 这近两万名建州兵虽然不足以将昌平兵团团包围,但也能够形成钳形攻势,钳制尤世威不敢后退! 李守琦叹气道,“尤世威贪功冒进,原本建州兵退却后他就应该回城,结果被小队精骑诱出阵地” 如今的昌平兵虽然仍在苦苦支撑,但是明眼人都看出其败亡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崇祯反问道,“为何城上不能发炮支援?” 李守琦涩声道,“国朝红夷大炮虽然一炮下去,糜烂百里,但是敌我不分,之前京营便是误伤了满总兵...” 崇祯又问道,“那为何无人出城接应?” 襄城伯李守琦闻言抬头,惊慌道,“禀报陛下,出城援救万万不可!” 崇祯挑眉问道,“有何顾虑?” 李守琦娓娓道来道,“陛下,建州此来,虽不知多少人马,但至少有四万之众。” 崇祯奇道,“既不知有多少人马,如何又说至少有四万之众?” 李守琦解释道,“黄台吉兴师袭远,又无补给,其所以自全者,唯有重兵。” “有重兵,自然可以攻城拔寨,获得给养。有重兵,则即使无险可守,也能以武力自保。是以黄台吉此来,必携建州精锐倾巢而出。” 他指向城下道,“如今打了这么半天,城下却始终只有这些戴白缨的兵。我素闻建州有八旗一说,自努尔哈赤诸子夺嫡一来,白旗最为强盛,然而其他各旗也能与其旗鼓相当。因此建州不仅仍有重兵未出,其人数也不会少于两万。” 李守琦拱手道,“陛下,如今之计,出城兵少,则不过为建州大军之刀殂。出城兵多,则京师守城力弱,动摇我大明根本。惟愿陛下从长计议。” 崇祯闻言,沉思片刻。 慈不掌兵。经历过多次模拟的崇祯,担忧的不仅是城外明军的性命,更担心京师因此失去野战能力。 一旦昌平兵被全部吃掉,光凭城内的杂牌边军无力再出城野战。 也许建州军会因此更急迫地攻打京城,也许建州在吃掉这支部队后就此撤走,危及正在攻打遵化的辽镇兵马,也许建州另有目标,去攻打通州,将堆积如山的漕粮、军需付之一炬或掠为己有。 失去主动以及随之而来的不确定性,是崇祯最无法接受的。 片刻后,崇祯还是作出了决定。 出兵! 自己需要保住昌平军,更需要把建州拖在城下,为辽镇收复遵化争取时间。 “麻登云,侯世禄,着你二人带大同标营四千、宣府标营五千,即刻出城解救尤世威!” 原本满桂和侯世禄各带本部一万兵马勤王,但是在德胜门外吃了败仗,逃亡折损加起来各剩余五千人马,满桂又带走了一千骑兵,导致现在城内有一战之力的边军只有一万余人,还有不少辅兵。 李守琦听到此令,便知道皇上心意已决了,正在暗自叹气,又听崇祯问道,“李守琦,京营除了城防外,还能匀出多少兵马?” 李守琦略做计算,斩钉铁道,“陛下,城头至少要两万人方能周全,其余京营兵力任凭调遣。” 崇祯看向留在帐中的孙祖寿,“孙祖寿,着你带河北义勇,统筹其余京营兵力,做好准备,待边军出城后,即在城下布置防线,准备接应!” 义军接受的训练和装备是城中守军最差的,而李守琦这时能够匀出的京营士兵,可想而知不是老弱就是滥竽充数的流氓。 崇祯也不指望孙祖寿建立奇功,只是通过人海战术为边军建立一个可以向身后退却的阵地而已。 众将得令,纷纷出帐,只留下指挥权被剥夺的李守琦,与崇祯大眼瞪小眼。 没想到,崇祯还不消停,又下令道,“襄城伯,随朕到城头炮兵阵地去。” “圣上不可!”李守琦慌忙拜倒。“自古枪炮无眼,我大明的红夷大炮更是威力绝伦,甚至震死周围的炮手。陛下岂能以万金之躯,沾染硝烟?” “有何不可?”崇祯笑着一把将李守琦扶起道,“我朱家正是以炮火击杀陈友谅,鄱阳湖一战定天下。我视火炮,如视帐内诸将军,何须退避?” 第十四章 大炮扬威 来到城头炮营,崇祯呼吸了一口散着火药味的空气,倍感振奋。 明朝一直有火炮制造和革新的传统,自己之前几次模拟,对火炮的研发、战术也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特别是他深知明朝此时炮兵体制的缺陷弱点。 不过这些都不是现在的当务之急,如今援军已出,但正如李守琦所说,建州此次必然倾巢出动,城下夹攻尤世威的还不是其全部军力,很可能会在明军出动后,围点打援! 自己现在手上已经没有多少牌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调动城头火炮,形成支援。 眼见大同镇副总兵麻登云已经出城,率领边军在城下集结。 正在被建州军猛攻的昌平兵则是左支右绌,几乎要摇摇欲坠。只是对方似乎有意维持这种局面,没有出动大股精骑分割冲击,才让其幸存下来。 崇祯对李守琦道,“立刻调整炮位,将炮口对准建州军两翼!” 李守琦瞠目结舌,没想到崇祯上了城头,不仅要视察炮营,还要进行微操。 不过军令如山,他也只能照办,只是心里还是颇有微词。 崇祯又问道,“如今我军炮手可否控制炮弹落点?” 李守琦看向炮营总管,对方苦着脸解释道,现在明朝的炮战技术无法自由调整射角,往往要通过垫高炮筒枕木的方式,多次试探,才能决定炮弹落点。 崇祯点了点头,下令道,“既如此,垫高炮筒之下的枕木,先行试炮!” 李守琦和炮营总管面面相觑,如今敌军未至,再加上崇祯对炮口朝向的安排,现在试炮只是打在空地上、 陛下莫不是来消遣我等,还是只是贪图听个响? 明军炮兵阵地一阵鼓捣下,红夷大炮终于发射,一枚实心炮弹高高飞起,正好落在尤世威同建州军交战战场的右侧空地上。 见到这枚突如其来的炮弹,正在浴血奋战到尤世威心中诧异,难道京营是打算故技重施,用重炮无差别轰击建州和友军? 望向身后,他惊喜的发现,近一万名大同、宣府混编的明军已经出城,正在向自己进发。 更有一万余名明军,在城下收拾之前被自己抛弃的鹿柴等器物,架设虎蹲炮、火铳阵,重新布置抵御骑兵冲击的防线。 尤世威原本因为自己惦记那到手却溜走的“大鱼”,冲动下令昌平军陷入绝境感到自责。 甚至已经心萌死志,决定就在战场上以死报国。 但眼见身后又来了前来增援的明军,他又看到生的希望,再往城头看去,更有一顶明黄冠盖,令他目眩神迷,气血上涌。 尤世威立刻竭力狂呼,“兄弟们,城内派出援军了!圣上就在城头看着我们那!再支持片刻,必能把建虏赶回去!” 尤世威转过头,全心全意地指挥着麾下士兵抵抗眼前的敌人,至于刚才那枚打空的炮弹,则是已经被他忘到脑后了。 在他对面,面颊还在流血的建州将领,见到京城派出的援军,反而露出残忍的笑意。 明人,真是愚蠢啊! 如此简单的计策,他们却一再上当。 此人正是正白旗之主,努尔哈赤第十二子,八贝勒阿济格。 阿济格指挥的正白旗,原本是努尔哈赤时代的正黄旗,货真价实的大汗亲卫。 只不过黄台吉上位后为了彰显自己的建州大汗地位,将两白旗和两黄旗的颜色给互换了。 然而此时的建州部落体制仍残存影响,黄台吉只能换服色,不能真的将几位幼弟的兵力夺过来。所以阿济格所率领的两白旗,实力仍然最为强大。 阿济格性情勇猛,之前在德胜门下,正是他主动请战,冒着城头炮火将满桂、候世禄等击溃。 虽然刚才亲自冲阵出了些岔子,但以两白旗的实力,完全能够吞下眼前的昌平兵。 之所以维持现在的平衡,目的就是要源源不断消灭明朝的援军。 他望向身后,明人一定不会想到,这次前来的除了八旗精锐,还有蒙古盟军! 无论明军派出多少兵马,都要被歼灭在他们的都城之下。 果然,如阿济格所料,无数烟尘从身后涌起。 遥遥埋伏在后面,由黄台吉同岳托亲自率领的建州-蒙古联军抵达了战场。 联军兵分两路,从两白旗军队的两翼绕去。 如果成功实施机动,他们不仅能够包围大明援军,更可以将明朝的援军同昌平兵分割开来,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就在建州伏兵冲锋的同时,京师城头传来了十几声闷响。 炮弹齐射,恰好落在了建州骑兵冲锋的必经之路上。 避让不及的建州骑兵此刻密集冲锋,立刻被砸出了十几团血雾。 特别是建州为了加速机动和增加冲击力,采取的是密集的长蛇阵。 这样一来,落到地面的实心弹丸,每一次跃起,又再次落向密集分布的骑兵部队。 连着数次弹跳,原本在散兵阵型中杀伤力远不如其震慑力的炮弹,直接从建州军犁出了十几道血**渠,直接被打死打伤的骑兵就近有两百人之多。 而这次炮击带来的附带效应,则是建州-蒙古联军完全维持不住原本的阵型,其他未受伤的士兵极力规避着炮弹和惊马,乱做了一团。 城墙之上,刚刚下令齐射的崇祯观察着战果。他身边则是充满震撼神情的李守琦和炮营将士。 明军虽然习于火炮,但是往往是简单的用霰弹轰击不穿盔甲的蒙古骑兵。 对于身着棉甲的建州骑兵,明朝的炮击战术经常吃瘪。 一旦遇到阿济格这样敢于冲阵、懂得分散阵型的建州将领,连红夷大炮都成果寥寥,更未取得今天这样显著的战果。 要知道,当年的不败神话李成梁以及现在的辽镇大佬祖大寿,一次“大胜”所报的斩首数,也不过两三百级而已,而这往往还要付出己方成倍的伤亡。 另一边,崇祯却是没有满足于眼前战果,眼见着前来增援的建州骑兵已经从混乱中渐渐恢复,而大同宣府的边军还未同昌平兵汇合,战局依然处于危急关头。 此时的红夷大炮经过一轮发射,炮膛已经红热,非冷却之后不可用。 崇祯下令道,“立刻撤下城头弗朗机炮的霰弹,改装实心弹头,轰击两翼!” 弗朗机炮原本射程不及红夷大炮最远只能至两三里处,然而此时建州-蒙古联军的前锋正在包抄大同军背后,同时试图包围来援明军,因此冲入了弗朗机炮的射程范围中。 只听炮声不绝于耳,可以换子铳的弗朗机炮射速远高于红夷大炮,城头的炮手更是逮到了刷军功的机会,更加尽心尽力。 不过两三轮齐射,建州-蒙古骑军的前锋就忍受不了伤亡,丢下友军的尸体,缓缓向后退却。 在此基础下,原本也面临覆灭危机的两支边军终于也赶到昌平兵身后,同其汇合到了一处。 眼见友军转危为安,城头也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这还是建州入塞以来,明军第一次压倒建奴的嚣张气焰! 第十五章 危局转机 与城头明军形成兴高采烈对比的,是城下建州军的慌乱无措。 阿济格来到两白旗军阵的边缘,扯住一名正在退却的建州骑兵,凶神恶煞般问道,“出什么事了?为何擅自溃退?” 这名骑兵头戴红缨,哭丧着脸道,“贝勒爷,我们镶红旗的小旗主岳托被炮弹打下马了,大伙都没了主心骨,打算回大营再说。” 阿济格眉毛一拧,“岳托受伤了,自有亲兵护送他回营,你们跟着回去做什么? 他指挥着身边亲兵,散开去约束后撤的骑兵。一边说道,“既然无人指挥,镶红旗便暂时听我号令。” 自己则是纵马赶到黄台吉身边,“四贝勒,为何向后退却?难道这一仗不打了吗?” 黄台吉面沉如水,他虽贵为建州大汗,但现在掌握在手上的实力并不如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兄弟。 闻言,他温和抚慰道,“阿济格,城头明军炮火凶猛,各旗损失太大。科尔沁部本来斗志就不甚坚,更是提前撤退,带的两红旗和两黄旗也向后退却了。” 阿济格不依不挠道,“我建州起兵以来,攻抚顺、萨尔浒、平沈阳,哪一仗不是亲冒炮火,死伤惨重才能获得大胜?” “眼下明军这些炮击,还不如我当日在德胜门外猛烈。还望大汗赶快约束右翼四旗,以竟全功。” 阿济格虽然年龄、地位不如黄台吉,但实力强悍,战功累累,一直是独当一面,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宛如训斥。 黄台吉毕竟一时雄主,没有同阿济格斗气,只是劝告他仍回本阵,答应自己想办法再约束右翼四旗和科尔沁蒙古,尽快包围明军。 下令让两黄旗重新整队后,黄台吉心感茫然,自己原本控制镶红旗的心腹岳托已经伤重堕马,一时间竟然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思来想去,要想重整旗鼓,只有找军中德高望重的大贝勒代善商议。 找到代善,黄台吉恳切道,“二哥,为何正红旗要退向大营?眼下正是关键时刻,将城外明军一举歼灭,则我建州无处不可去得,岂不美哉?” 代善无奈挥动马鞭道,“大汗,这仗没法打下去了。明军这次大炮不知为何这么厉害,底下的参领、佐领吓的面如土色。” 黄台吉笑道,“这些儿郎们还是见识的少了,当年在宁锦、广宁大战,哪一次不是冒着这样的重炮,照样把明军打得出不了城?” 见代善点头答应,黄台吉又借势劝道,“二哥,您征战多年,哪个不敬服您的威望?我们一起把右翼四旗收拢起来,改变冲杀的阵型,一定能把城外的明军吃掉。” 见代善仍在犹豫,黄台吉脸色有些黯然道,“二哥,二贝勒阿敏和三贝勒莽古尔泰一直不听管束。我这大汗看起来风光,其实也是为我们建州遮风挡雨罢了。” 他望向代善道,“若是您再不支持我,恐怕连科尔沁部的奥巴以后都要骑在我这个大汗头上了。” 代善作为大贝勒,素来顾全大局,和各个兄弟的关系都不错,历史上也是四大贝勒唯一一位长寿善终的。 虽然对黄台吉这次力排众议,冒险出兵入塞有些许不满,但是代善对这个弟弟一贯还是爱护的。 听黄台吉这么一说,代善也意识到自己撤兵有所不妥。 毕竟科尔沁部奥巴是外人,他可以因为心疼战损就擅自回营。 但是自己作为黄台吉的兄弟可不行,反而必须摆出力挺黄台吉的姿态。 否则让科尔沁部这些外人窥见兄弟不和,再传扬到有心人的耳朵里,恐怕努尔哈赤一手建立的霸业也要摇摇欲坠。 果断点头应许,代善道,“我自去收束两红旗,奥巴那边也由我派人去劝。你带两黄旗自右翼入场包抄,我带其余人马从左翼阻断明军归路。” 黄台吉见代善同意再次整兵,也是拱手道谢,随后匆匆离去。 城头之上,因为建州-蒙古联军退回重整,炮声也渐渐稀稀拉拉起来。 与其他人此刻都是一脸喜气洋洋不同,崇祯此时却眉头紧锁,问向旁边的李守琦。 “襄城伯,建州大军现在在做什么?莫不是要再次包抄我军后路?” 原本神态轻松的李守琦闻言,连忙也向城下望去。 果然,此时位于两白旗阵后的建州-蒙古联军又在攒动集结。 随后,这支部队呈两个箭头状,又开始向集结到一起的明军集团包抄! 正与两白旗浴血奋战的三总兵和大明边军自然知晓其中利害,攻势更为凶猛,想要先逼退正面敌人,避免被建州包抄。 然而阿济格接管了镶红旗岳托所部之后,整体阵型更为雄厚。明军尽管两军合流,仍然挣扎不开两白旗的钳制。 “放炮!”李守琦有些失了分寸,如果真的让建州将明军包围,那两万边军可能一个都回不来! 崇祯摇了摇头,他多次同建州对敌,深知对方的韧性。 建州在攻城战中,甚至有伤亡惨重到“城与尸齐”的地步,才能拿下明军的一个要塞。 战争不仅是器物的较量,更是精神意志的较量。 在这个过程中,明军特别是辽镇军,也并非有些人渲染的那样,个个毫无战意,将城池拱手送人。 历史上,黄台吉正是在攻城战中见到城内明军即使断粮到人相食的地步,依然不肯接受劝降,被这种气节所震撼,才开始改变努尔哈赤轻视汉人的政策,开始学习汉族文化。 仗打到现在这个地步,只能看谁更能坚持到最后一刻。 果然不出崇祯所料,尽管建州两翼包抄的骑兵这次队列更分散一些,但在城头炮营的袭击下依然伤亡不小。 但这两支部队的指挥官恍若不觉,而是在达到火炮死角的地方迅速集结,重新整队。 不过片刻功夫,他们就以密集阵形,猛烈冲向边军的侧后翼! 孙祖寿率领的河北义勇军和京营二流部队也在开火支援,但稀稀拉拉、毫无章法的弹药,完全无法阻止此时建州骑士的铁流。 在建州的冲锋路径上,两支边军的抵抗阵型如烈日下的冰雪般消融,开始动摇起来。 而刚才一直顽强防守的两白旗,此刻也完全展露狰狞,开始大口撕咬着久战力疲的昌平兵。 崇祯的脸在抽搐,他知道自己赌错了。 不仅昌平兵回不来,还把大同和宣府镇的残兵赔了进去。 “皇上,要不让孙祖寿压上去?”李守琦试探问道。 “让孙祖寿带着他们,回城吧。”崇祯涩声说道。 李守琦闻言默然,随后立刻转身,就要去下达军令。 突然听到李守琦惊喜喊道,“陛下,有援军,有援军来勤王了!” 这个时候还会有援兵吗?崇祯一皱眉头,也向城下看去。 只见一支精骑,直冲包抄明军的一翼建州骑兵,身后更有大队步兵发起冲锋。 为首一名大将,一马当先,弯弓搭箭,霎时间就射死了建州一名佐领。 正是去良乡招抚山西兵的满桂! 第十六章 万岁 当黄台吉看到满桂的时候,先是不可置信,然后感到惊恐。 满桂所带领的大同边军,在之前的德胜门之战中已经被击溃。 随后他收拾人马,又参加了辽镇同建州的广渠门大战。 因此,黄台吉对这名疑似有蒙古血统的猛将印象还是非常深刻的。 问题是,为什么明国皇帝要把这位猛将雪藏到这个时刻? 与黄台吉并肩作战的科尔沁头人奥巴此时则已经对他有点怀疑了。 “贝勒爷,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明军?” 黄台吉并未正面回答,只是让奥巴率领科尔沁部先顶上满桂这支生力军,同时令身旁亲兵前去探查。 片刻后,亲兵来报。“大汗,情况不妙。这支明军背后是烟尘滚滚,似乎还有大军来袭,更有不少明军正在架设虎蹲炮,似乎准备长久作战。” 果然如此,黄台吉心想,险些中了明国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 满桂身为明国大将,绝不会无谓的前来送死。 一定是从西北赶来勤王的边军令明军实力大增,因此满桂便借机设下埋伏。 而之前明军大胆出城,以及被阿济格咬住,又增派援军被自己埋伏,都是在放长线,钓大鱼,目的是将自己此次入塞的主力吃掉! 即使明军在这场鏖战中损失一定不会比建州少,甚至可能全军尽殁,但区区建州,又怎么同明国比拼人力和军队的补充速度呢? 也许建州依然能赢得这场战役,但却会因此输掉这场战争。 想到这里,黄台吉不再迟疑,立刻让亲兵传令,让大贝勒代善和八贝勒阿济格立刻撤回大营。 自己则是摆上一张笑脸,去寻科尔沁头人奥巴。 “奥巴,我已派人查探过了,这支明军不过是之前被我们击溃走失的小股部队,没有什么威胁!” 奥巴狐疑道,“真是如此吗?为什么我的儿郎都觉得这支明军不好对付?” “都多少年的亲家了,你还信不过我吗?” 在黄台吉颇有迷惑性的笑脸下,奥巴最终还是被说服了,答应先顶着这支突然来援的明军,等待建州消灭明军主力后前来支援。 没想到片刻之后,黄台吉突然折返。 “奥巴,情况有些变化,明国其他地方的勤王兵似乎赶来了,依我看,咱们还是先撤吧!” 奥巴有些惶恐,更有些愤怒。 “那现在怎么办?当日在辽河边上,可是你向我打着保票,说那明国京师财富无数,唾手可得。可是现在咱们连命都快没有了!” 黄台吉面带歉意,“明国这些勤王军确实狡猾,我竟没有发现他们的埋伏。” 随后话锋一转,“但他们只不过在他们君主面前装装样子,并不敢真的同我们正面交锋。” 他又道,“奥巴,依我看,你们科尔沁部先撤吧,我们两黄旗留在这里,帮你挡住明军的纠缠。” 听到黄台吉的保证,奥巴的脸色才好看了一些,“那便如此吧。城下还有那么多明军,你可别被他们包围了。” 黄台吉不屑道,“那些只不过是明朝随意抓丁的民兵罢了。他们若敢上前围住我们,就是羊入虎口。你不用担心。” 打马回到自己军中,身边亲兵问向黄台吉,“大汗,我们两黄旗也撤吗?” 黄台吉阴冷笑道,“不急,我建州铁骑来去如风,明人根本拦不住我们。” “先等科尔沁人走完,城头的大炮一定优先对准他们射击,我们便顺着那发炮的空当,紧跟着蒙古人离开战场。” 城头之上,气氛一扫刚才的低沉。 虽然不知道建州军为什么在满桂只有数千人的支援下选择撤退,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一次的撤退不会再是诱敌了,而是真退。 原本面临灭顶之灾的边军,还是保住了! 李守琦兴奋喊道,“想走?给我狠狠的打!” 崇祯从旁观察,突然摆手说道,“别急,你看这向南逃窜的骑兵,是不是黄台吉?” 李守琦一愣,说道,“黄台吉所带的大汗亲卫,应该都是戴黄缨子的吧?” “眼下这支人马,服色头盔和建州骑兵并不相同,倒像是蒙古人。” “那便是了。”崇祯点头道,“塘报中提到过这次建州入塞,还带挈了不少蒙古部落兵。” 他摇头道,“黄台吉一定是想利用这些蒙古军,吸引我们的火力,这样他便可以在我们的火力空当下窜逃,减少自己的损失。” 李守琦恍然大悟,“陛下所言极是,此贼果然奸诈,难怪先撤走的也是红缨子的和白缨子的部队。” “既然如此,要不我们先不发炮,等到这些黄缨子的建州兵要走再打?” 崇祯闻言,顿时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决议。 如果这次炮击,能够重演上次宁远的辉煌,直接重伤或者打死建州大汗黄台吉,自然最好。 建州真正开始建章立制,统治蒙古,收服朝鲜,其实都是在已巳之变后,在黄台吉的一手主导下完成的。 此时多尔衮还未成年,阿敏、阿济格有勇无谋,代善、莽古尔泰非经国之才,如果再次上演一次夺嫡,也许建州就会从内部崩溃了。 不过这个时代的火炮毕竟精度有限,更不是狙击枪,能够一颗炮弹不落地打中敌人就是烧高香了,更不用期待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 崇祯微一斟酌,想到了更长远的地方。“不,既然黄台吉要保留实力,那就放他走。” “且先痛击入寇的蒙古诸部好了,不过也留下两门炮,算是送那黄台吉一程。” 李守琦自领旨而去。果然,在明军的炮击下,率先后撤的科尔沁部人仰马翻,损失惨重。 轮到留下殿后的两黄旗,反而只有两枚红夷大炮的炮弹,军容倒是齐整的多。 此时,城下的明军主力此时已经苦战了一个多时辰,见建州兵离去,也是有心杀贼,无力出击。 而唯一的生力军满桂,因为满打满算只带了一千名大同骑兵,与撤退的黄台吉大军相形见绌,也并不敢上前邀战,只是带着部下坠在敌后开火骚扰,捞取些许战功。 待建州军完全退去,昌平军、大同军、宣府军、山西兵合到一处。 不知是哪个已经战到脱力的昌平兵鼓起最后的一点力气,突然大呼了一声万岁。 军士的呼喝声由稀稀拉拉变得整齐,从浴血奋战的边军,城下的义勇军,再到城头的京营。 “万岁”声此起彼伏,响彻城头,惊走了鸿雁,照亮了天边最后一道如血的云霞。 第十七章 亡人 山呼万岁声中,崇祯与城头将士崇拜的目光相见,面色不变,脸皮却微微胀红。 既是为胜利的转折而感到激动,也是因为现在头脑冷静下来,崇祯意识到自己允许尤世威出兵、要求增兵救援队命令,在军事上其实并不可行。 如果满桂没有及时回援,如果黄台吉没有突然撤兵...... 城下这场苦战,也许仍将以边军全军覆没收场,与历史上的已巳之变中满桂、孙祖寿全军覆灭毫无差别。 崇祯心中暗暗警惕,正如戚继光所言,大战之道有三,有算定战,有舍命战,有糊涂战。 还剩一次模拟机会的自己,今后只能打算定战,不能再打今天的舍命战、糊涂战了。 收拾好心情,崇祯便令左右摆驾,自己要亲自迎接城外作战的军丁。 多次的模拟经历令崇祯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巩固属下的忠诚,就一定不能错过共同分享胜利喜悦的机会。 先进城的是孙祖寿带领的义勇军和京营部队,虽然他们并未上阵肉搏,但也未出现战损,反倒最为神气活现。 然后是麻登云、候世禄带领的两支边军部队,他们在建州冲锋下颇有损失,但仍然建制齐全,人人昂首挺胸,比起德胜门惨败后士气高涨了不少。 其次是昌平兵,这支原本城内最强的勤王军,如今却人人带伤,能够挺直腰板走进来的士兵也不足半数,完全被打残了。 更令崇祯震动的是,昌平总兵尤世威,却不在其中。 最后进城的是满桂,他面带哀容,半跪在崇祯面前。 “陛下,昌平总兵尤世威,已经为国捐躯了。” 崇祯不语,只是将满桂扶起。 一些平民驾着驴马车,跟着山西兵进城。车上既有明军的尸体,也有建州兵的首级。 满桂指着一驾马拉板车道,“那便是尤总兵的遗体了。原本建奴的中军已经接令撤退,不知那奴酋发什么疯,硬是不顾自己身边白甲亲兵的损伤,也要杀进来,害了尤总兵性命。” 崇祯走上前去,只见尤世威虽然发髻散乱,面上脏污,但音容笑貌仍宛在目前。 他虽早已死去,右手仍然紧握着一把刃尖沾血的铁枪。 胸口有一道极长的刀伤,直接劈进去了四五寸长。 崇祯回首,向李守琦要来一顶总兵戴的大帽。 亲手为尤世威理清头发和仪容,再为其戴上大帽。 顿了顿,才对满桂说道,“君子正冠而死。” 满桂心头耸动,哑着嗓子为尤世威谢恩,又指着那些驾着驴马车,神情惶恐的平民道,“这些都是京郊的百姓。我观望到建州同我鏖战,预料到城内可战之兵不多。” “于是我派斥候去了建州祸害过的县城和村子,这些老乡都明事理,知道建州不败走,他们还得遭殃。” “我便令他们驾驭自家的牲畜大车,待我接战后在远处扬起尘土,仿佛后有大军。同时枪炮齐放,声势喧天,这才将建州吓退。” 崇祯心下恍然,原来黄台吉突然撤退,是因为中了满桂的疑兵之计。 看来黄台吉不太爱读书,至少建州的无上兵书《三国演义》,还没下够功夫。 看着众人,崇祯点了点头,像是要记下每个人的样貌。 “朕会着令户部和兵部记下,今天参战之军民,一概论功行赏。” 也许史书上不会记载这些义民的贡献,但崇祯不会忘记这些普通人的付出。 又温言勉励了在场众将,崇祯便让城下征调的民夫赶紧准备造饭,待士卒饱餐后再抓紧准备守城。 建州虽然退却,但黄台吉不可能不留下斥候,侦查大明援军的情况。 为保万全,京师的守卫仍然不能松懈。 崇祯嘴角微翘,不知黄台吉知晓自己也同曹孟德一般被这疑兵之计吓退,又是何反应。 果不其然,黄台吉知晓自己上当后,更加恼羞成怒。 不仅加大对城墙攻势,而且派出小股骑兵,佯装向昌平方向机动,企图调动城内勤王军保护陵寝。 虽然文武百官高度紧张,崇祯本人却毫不在意。 反正那又不是我的祖宗。 给我坚守不出,拖上他一百天! 三日后。 多次攻城无果,嘴角急出一两个火泡的黄台吉,正跪倒在自己的心腹镶红旗小旗主岳托床前,紧握着对方的手。 岳托的一条大腿堕马骨折,流出的鲜血和脓水始终止不住。 虽然有建州巫医为其敷上传统的捣烂草药,但显然只是略尽人事,无力回天。 “汗王。”岳托突然睁开双眼,挣扎着说起话来。 黄台吉心中一悲,他知道岳托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少说话,多保留点力气,你会好起来的。” 岳托盯着黄台吉眼睛道,“大汗,不用诓我了,我知道自己已经命不久矣。” 他苦笑道“我要死了,但我的阿玛却不在这里。” 黄台吉悲从中来,“我去叫他去!” 原来,岳托虽然是大贝勒代善长子,但代善丧偶另娶之后听信枕边风,对岳托和硕托这两个自己亲生的儿子怎么都看不顺眼,甚至百般虐待。 甚至闹出了代善作为亲爹,谋夺儿子岳托家产,追杀硕托,最后被努尔哈赤责罚永远不得继承大统的丑闻。 而这也让代善对这两个儿子更加不喜,以至于伤重的岳托,身边竟只有黄台吉这个叔叔。 另一方面,黄台吉上位以来一直对岳托嘘寒问暖,并对其保护有加。 岳托突然拽住黄台吉的袖子,“大汗,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我听着呢!” 黄台吉连忙凑过头去,只听到一句气息微弱的话。“我真想...” “你想什么?我都去给你拿来!” “我想,你能当我的阿玛。” 黄台吉照顾岳托,也是借机向两红旗势力里面掺沙子。 然而,纵使城府深重如黄台吉,听到岳托的话,也忍不住落下热泪。 尽管有政治考虑,但他其实也把这个苦命的侄子当成了自己的半个儿子。 只是当他抹去眼泪,再看向岳托,对方的面容早已僵冷。 黄台吉心中大恸,却听得帐外有人呼唤道,“大汗,二贝勒和三贝勒回来了,正与大贝勒一起待在您的帐内,说是要找您议事。” 找我议事?黄台吉心情顿时一沉,这是来者不善啊。 黄台吉继位建州大汗以来,为了继续去大明抢劫,首先发动了宁锦之战,却以失败告终。 相比之下,阿敏攻打朝鲜却大获全胜,甚至听同去的小贝勒岳托和杜度说,这小子还打着攻下朝鲜全国后自立的算盘。 自己继位两年一直没有大的成绩。此次入塞孤军深入,其他三个贝勒都有微词,还是黄台吉以大汗身份力排众议,才突破以往长期被困在宁锦防线以外的局面。 通过掳掠明朝的财富、粮草、驼马牲畜分配给部众,原本黄台吉的大汗之位,应该随着这次胜利坐的更稳。 甚至如果能保住从喀喇沁往遵化这一路线,建州将把大明京畿地区变成来去自如的提款机。 然而今天城下一败,一切都不一样了。原本就同黄台吉不睦的阿敏和莽古尔泰,一定会想着法子揪自己的小辫子。 面露哀色的黄台吉放下岳托的手臂,又恢复了平日里那波澜不惊、春风和煦的面容。 “那本汗便去会会他们罢。” 第十八章 表决 回到自己的汗帐中,黄台吉却惊讶的发现,帐中等待的阿敏和莽古尔泰,两人竟然都垂头丧气,丝毫没有自己平日里那般倚老卖老。 惊讶归惊讶,黄台吉还是先沉重道,“大贝勒,岳托不行了,你要不去看看他?” 代善微微一震,终究还是身为人父的本能占了上风,叹了一口气道,“父子一场,我去看他最后一眼。大汗,您还是先听听阿敏他们带来的消息吧。” 黄台吉望向阿敏,只见这个平日里骄横惯了的表哥,突然有点扭捏道,“那个,遵化城丢了。” 遵化丢了? 黄台吉只觉一阵眩晕,“遵化怎么会丢?你们两蓝旗加起来一万余正兵,守不住一座遵化城?” 一旁的莽古尔泰瓮声瓮气道,“大汗,我们中计了,那袁崇焕原来没有死,是明国皇帝布下的一场苦肉计,我还在城下看到他的大旗了。” “袁崇焕带了辽镇四万兵马,还有几门红衣大炮,我们如何抵挡的住?” 阿敏叹气道,“我还道是曹操斩蔡瑁,尼堪(满语汉人)的昏君中了我们的反间计了。没想到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把我们闷在鼓里。” 黄台吉不耐道,“莫要再扯远了,眼下这事与《三国演义》又有什么关系?” 他在帐内踱步,“原来那祖大寿溃走,实际为明朝移兵攻打遵化,活剐袁崇焕,只是骗我们来围攻京师而已。” 阿敏不耐道,“老八啊(黄台吉行八),都啥时候了,还搁这复盘呢。赶紧给想个招啊!” 莽古尔泰也附和道,“四贝勒,当初在辽河那块我就担心明军断了我们后路。现在果真被我言中了,咱们不能都撂在这吧?” 黄台吉冷静道,“无妨。明军只不过是趁我不备,以多打少而已。正面野战,明军始终不是我们对手。” 他追问了一句,“你们可曾分兵去增援我们入塞时的各个隘口?” 阿敏与莽古尔泰对视一眼,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一般。 黄台吉长叹一声。 面对这两个没头脑与不高兴,他明白自己着实指望不上他们,只能自己想法子了。 思考片刻,他转向阿敏和莽古尔泰,“按照尼堪的说法,而今之计,有上中下三策。” 阿敏二人对视一眼,挠了挠头。 别说三条,便是把他俩一起卖了也想不出一条办法,只能静听黄台吉细说。 只听黄台吉道,“这上策,便是乘袁崇焕意图阻我后路,辽镇空虚之时,直捣山海关!” 阿敏咋舌道,“四贝勒,便是宁锦一线,我们建州都未曾突破袁崇焕的布防。那山海关号称天下第一关,我们便是拿命去填,也未必能拿下吧?” 黄台吉摇头道,“明国这些要塞关门,防备的是长城以外的敌人,面朝国内的城防守备未必十分严谨。我们现在恰已处于明国腹心,正可以攻其不备。” 莽古尔泰微微点头,“此战若胜,战略意义极大。我军经由辽西回建州,同时派小股人马堵塞焚毁关门。大明苦心经营的关宁锦防线,从此便废了一半。” 黄台吉此计,正是声东击西,因应施策,攻敌不备。 阿敏还是不同意这个观点,“老五(莽古尔泰行五),老八,虽说这上策收益极大,但风险也不小啊。” 他问黄台吉道,“老八,你又怎么说得准,山海关一定守备空虚呢?就算城防薄弱,但守城的明军未必就全部抽调去勤王了呀。” “反之,如果其他各路明军支援,我们可就真被堵在关城之下了,逃都没地逃!” 听阿敏这么分析,莽古尔泰点了点头,“有理,此计虽妙,风险太大。老八,中策怎么说?” 黄台吉见两人轻易就把自己的上策否决了,心里有些不爽快。 于是说道,“这中策,就是转而攻打通州,烧其积聚,有如曹操官渡烧乌巢!” 莽古尔泰仔细品味,抚掌叹道,“好计谋!如此以来,明朝那几万勤王兵马,后勤都要成问题。” 黄台吉笑道,“不仅如此,我军可徐徐进发,明军闻讯必然要领兵来救。” “如今京师内的明军,已经是勉强维持,甚至要靠城外民夫伪装的疑兵计使我退兵。说不得,明国皇帝还要将袁崇焕调出遵化,救援粮草军需。” 莽古尔泰大笑,接过话茬道,“那袁崇焕若倍道而进,那我军便以逸待劳,就如同当日灭那赵率教一般,将阻挡我们的辽镇兵马,从此埋葬!” 黄台吉也是哈哈大笑,宛如遇到知音,顺带着看莽古尔泰也比以前顺眼了一眼。 阿敏坐在一边,像是在斟酌着什么。 见莽古尔泰和黄台吉望向自己,阿敏摇头,“不妥啊,此计不妥。” 黄台吉有些不耐,但毕竟对方年长,又军功累累,只能按捺着问道,“不妥在哪里?” 阿敏道,“你们可知道,现今守通州的乃是那孙高阳孙承宗,他可是袁崇焕的师傅。袁崇焕一身守城的本事,还不是孙高阳教的。” “那又如何?”黄台吉反唇相讥。“所谓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孙高阳临阵对敌的本事,原本就不如袁崇焕,早就被我们围困多次了,甚至还因此吃了明国朝廷的挂落。” 阿敏像是没有察觉黄台吉的情绪,“这话按理说也没错。可是我们有没有攻下孙高阳所守的城池呢?” 黄台吉哑口无言。 阿敏继续道,“老八呀,当初攻下遵化城,你论功行赏时说我们建州从此不怕大明坚城了。当时我便觉得不妥,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我们能打下遵化,根子上是明军守将无能,士卒毫无斗志。” “可现在我们去攻打通州,对方不仅有孙高阳熟悉守城之法,城内更有明国举国积累,根本不怕被围困的消耗,士气只高不低。真到了通州城下,打也打不下,围也围不得。你说该咋办嘛?” 黄台吉冷笑道,“那便是下策了。我们便如明国皇帝所计划的那样,先到遵化城下扎营。 顿了一顿,黄台吉又道,“只是我们绝不能真的落入陷阱,去攻打那遵化城。前期,先全军出击虚张声势,然后留下小股部队成疑兵之计,主力再原路从山口返回草原。” 阿敏和莽古尔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便是此计了。” 黄台吉怒极反笑道,“绝无可能!只要我还是大汗,就不会留下自己人断尾求生。更不要说万一明军已经夺下各处隘口,我八旗同样万劫不复。” 他望向二人,斩钉截铁道,“我要率军去取通州。” 阿敏瞥了黄台吉一眼,冷冷道。“老八呀,这可由不得你。” “谁叫你在京师城下折了岳托,却误中了明人的疑兵之计,这些天一共折损了两千人马?” “按当初老汗王留下的制度,我提议,现在就把大贝勒、阿济格等八旗之主叫来。我要八王议政,再看看大家伙表决的结果!” 第十九章 吏治 “建奴退兵了?”崇祯惊讶问道。 “禀报陛下,据我手下夷丁探查,建州全军确实已经遁向东北部滦州-遵化一线。” “往遵化而去?”崇祯在心头评估,按说去了这么多天(攻城天数加上建州前期来京师路程),袁崇焕就是再磨洋工,也该把遵化拿下了。 他望向满桂,斟酌了一下道,“满经略,有件事还需要让你得知。” “袁督师并没有死,而是被朕安排领着祖大寿、何可纲去攻打遵化,断绝建州后路。” “我看过你的奏本,也知道你同袁崇焕和辽镇素有嫌隙。不过,以后的话呢...” 崇祯正在组织语言,却惊讶的看见满桂眼角流出热泪。 “陛下圣明,如此说来则真是辽东之幸,大明之幸!” “我本就出身辽镇。当年宁远筑城,也是袁督师推荐。” 满桂又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自己身为孙承宗中军,又一路从辽东成长为高级军官,却和辽镇一众人等处不来。 原来满桂和赵率教原本是至交好友,但在宁远之战时,驻扎在前屯的赵率教没有亲自支援满桂,只派了一千多援军。 因此上报功劳的时候,满桂坚决不给赵率教表功,但袁崇焕却意见相左。因为他知道建州擅长围点打援,所以特地要求经略高第不派援军,因此并不觉得赵率教错了。 原本是意气之争,但后来三人身份地位都水涨船高,面子抹不开,这件事便一直是个死结,直至赵率教全军覆没。 而满桂告袁崇焕的状,实际上也是为了出一口气,并非真的要致其于死地。 满桂按下不表的,则是自己手下的夷丁战斗力虽强,但军纪较差,真要计较起来,也许是那些夷丁先去招惹的辽镇也说不定。 崇祯听完,对他们的这笔糊涂账也算有了一点了解。 “皇上,老赵已经没了,人死不能复生,再大的委屈,在国仇家恨面前,算的了什么?” 只听满桂又请求道,“陛下,建奴此去遵化必然诸多凶险,臣请再领城内勤王军前去救援,与袁督师并肩而战!” 崇祯摆手道,“支援暂时先缓着吧,建州连续数日攻城,城内都是疲兵。再赶路去救遵化,怕不是先被包了饺子。” 他又提醒满桂道,“满经略,过去的事已经揭过。不过近来还是有人在朕耳边说,你手下的夷丁颇有扰民之举。” 崇祯将一本书递给满桂,指着其中一页道,“近来你军务担子也没那么重,这个典故,你好好看一看。” 正是《资质通鉴》中,“权谓吕蒙曰,卿今当涂掌事,不可不学”这一段。 满桂面红耳赤道,“禀报陛下,臣并不识字。” 崇祯道,“无妨,你便让你帐下的识字兵读给你听便是。” 挥退了满桂,崇祯又叫来王承恩吩咐了些事情,看着面前的地图陷入思考。 这么多次模拟,崇祯遇到最强劲的敌手就是黄台吉。 他也同黄台吉交手无数,甚至曾经有机会同其本人促膝长谈。 只是那时的崇祯,御驾亲征失败,是以阶下囚的身份同黄台吉谈话而已。 所谓胡虏无百年之运,是指建州这样从原始氏族体制快速扩张后,原有的制度很难驾驭迅速膨胀的实力,因此极其容易从内部崩溃。 努尔哈赤死后,四大贝勒轮流按月执政,重大事项还要八旗之主来一个八王议政。 黄台吉被推举为大汗,是因为他实力不是最强的,看起来对其他大贝勒威胁最小,但他却抓住时机,一步步成为说一不二的大清皇帝。 让原本讲协调一致的八旗氏族制度,进化为绝对君主制、 崇祯从此意识到,明朝与建州乃至农民军的斗争,不仅是军事斗争,更是政治斗争。 军事斗争可以促进政治斗争,但不能替代政治斗争。 现在看来,自己最大的战果初步显现。 那就是黄台吉的地位遭到了打压! 根据崇祯对他的了解,黄台吉是一个极具冒险精神的人,而且非常善于占据主动。 如果他来做主,一定不会保守的从原路退回关外,而是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重新夺回战场主动权。 现在他既然甘心带领数万大军退走,一定是建州的内部在起变化。 只不过大明在建州内部没有间谍,具体发生了什么,崇祯也很难搞清楚。 无论如何,这一次模拟的第一战,自己算是走对了路子。 在接下来对建州的战争中,要重点打击黄台吉的地位。 凡是黄台吉想做的,一定要让他做不成。 比如崇祯之所以要炮打科尔沁,就是让建州的亲密盟友科尔沁意识到黄台吉在坑自己,对黄台吉产生不满和隔阂。 这远比打死些许两黄旗的战兵更有意义。 再比如接下来,黄台吉即将对内廓尔喀和察哈尔部发动兼并战争,崇祯必然要插手其间。 崇祯一定要让那其他三大贝勒和各个小贝勒觉得: 咱们的大汗,怎么干啥啥不成! 两个势力之间的斗争,就像moba游戏的对位,永远是整体大于局部。 如果己方打野配合得好,宁可牺牲一点经济也要打爆对方的carry位,那么很可能对面的辅助上单都会各存心思,比如抢c位资源,不出肉装堆输出。 这样一来,即使对面打野多抢了一两个buff,表面上好像起来了,实际到了团战,永远不堪一击。 大明击败建州的关键,就是要让黄台吉发育不良。 不过,现在自己也没有牌可打了,只能等待遵化的战报。 崇祯瘫坐在桌上,这几天几乎没怎么合眼,也算是忙里偷闲,同时也在思考下一步的内政举措。 战争不仅是打军事,也是打后勤。 内政的首要当然是财政,俗称搞钱。 但是崇祯现在还不急着搞钱,因为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那就是整顿吏治。 现实世界不是网络小说,主角脑袋一拍,从中枢到地方,再到基层的文官就能百分百执行,难免会有偏差和损耗,也就是官吏腐败和渎职。 如果吏治始终如同万历、天启年间腐败,就算崇祯搞到一千万两银子准备去陕北救灾,这银子买完粮食也许价值只有六百万两,运到陕北还剩三百万两,藩台分到州县还有一百万两,州县兴办粥厂还有二十万两。 灾民能喝道的粥,也还是清得能照见人影,至多喝上半年,又要起来造反。 所以,不改善吏治,就挖不掉明朝灭亡的根。 想要彻底治理这种现象,必然先由吏部下手。 崇祯还在闭目养神,只听王承恩宣道,“吏部尚书王永光到!” 第二十章 人事布局 人情社会,管人事的官,自古以来都是最牛的。 明朝的吏部尚书也不例外。明太祖撤销宰相后,六部尚书都有雅称,比如户部尚书叫大司农,兵部尚书叫大司马,都是源自西周的古老官职。 说白了,封建王朝,就这么几件大事。 然而吏部尚书的雅称叫大冢宰、这在西周初年堪比宰相,首个担任这一职位的正是周公旦。 而在大冢宰以外,它还有一个雅称,叫天官。 顶了天的官! 不过,再顶了天的官,见到天子也得恭恭敬敬行礼。 “给老冢宰看座!” 崇祯一声令下,立刻就有小太监忙不迭为王永光端来座椅。 王永光忙不迭谢恩,心中忐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几天京城都传开了,被千刀万剐的只是一个替身,一切都是陛下安排的苦肉计。 建州之所以退兵,也是因为袁崇焕假意溃走,实则攻占遵化、滦州,断其后路。 之前袁崇焕一枪未发,就让建州围了京师,朝廷清议已经沸反盈天,都痛骂此人居心叵测,绝非善类。 王有光与辅臣钱龙锡不睦,抓住机会力主要斩袁,并治罪于钱。 此刻见袁崇焕显然又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王永光当然心中十分忐忑。 他哪里知道,崇祯并没有借题发挥,直接将王永光拿下的意图。 吏部是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但眼下还得指望王永光帮自己干一些脏活。 看到王永光因为袁崇焕事件心中不安,崇祯心中暗喜,这样一来,更由不得他不为自己火中取栗。 使功不如使过。 与其用一个功劳显赫的人,不如让用一个时刻担心被治罪的人。 这样一来,他做事反而会更加尽心尽力。 崇祯东拉西扯,都不在正题上。 王永光却先绷不住了,主动询问,“不知陛下急召老臣,所为何事?” 崇祯叹了口气,“老冢宰啊,你可知道,朕心中最大的忧虑并不是建州。” 王永光心头一颤,见皇上并没有把话说完的意思。只好说道“建奴不过是跳梁小丑,覆手可灭,何须劳损圣虑?” 崇祯摇头,“跳梁小丑?如果说在萨尔浒之前,还有点道理。可是快二十年了,如今其铁骑不下十万,各族民众农奴数百万,实力不容小觑。我闻那奴酋甚至有意改号大金,以效当年金国同南宋对峙之意。” 王永光继续讨好道,“陛下,胡虏无百年之运。那贼酋努尔哈赤死后,继任者毫无作为,这次入塞更是被堵在了遵化之外。义武奋扬之下,必能让其灰飞烟灭!” 崇祯继续摇头道,“老冢宰,你虽熟悉民事吏务,但在军事上却是不通。” “我大明与建州多次征战,屡战屡败,老兵健卒十不存一。兵力相当下野战,更不可能一战将其灭亡。朕只不过还有更重要的事感到担忧。” 王永光心道,还能有比外敌更加重要的事?看来也只有绵延四朝的党争了。 这样一想,王永光有点慌乱,难道万岁爷因为我素来敌视东林,就把我看作了阉党? 于是试探道,“陛下莫不是因为朝中党争不休?要我说,这党争纯属东林党那帮人开设私学、党同伐异所致。如今朝堂上...” 王永光还没说完,崇祯又打断了他。 “自然不是,自从将阉党逐出朝堂,又重修了《三朝要典》,本朝气象早已焕然一新,哪里有什么党争?” 这是崇祯多次模拟积累下来的珍贵经验,那就是不要重蹈崇祯的覆辙,表面上遏制党争,实际上参与党争。 结果是,崇祯最信重的首辅温体仁表面不党,其实背着他偷偷拉帮结伙,然后再利用崇祯厌恶党争特点清理异己。 要想解决党争积弊,光靠喊打喊杀是没用的,只有暗中观察,将天天搅得朝堂不得安宁的老鼠屎清理出去才行。 崇祯像是在犹豫些什么,然后突然像是下定决心般,说道,“朕忧虑的,是这朝堂之上,个个尸位素餐!” 崇祯此言一出,王永光一边庆幸自己没被打成阉党。 另一边也是有点心酸,怎么的我们文武百官就尸位素餐了,情不自禁为自己和同僚辩护。 “皇上何出此言?众臣皆是一心一意辅佐圣上。虽然时局艰难,功业不可立就。但毕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崇祯冷笑道,“正是这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成天便用这句话敷衍塞责,那日建州大军压城,你也不是没看到。” “那兵部尚书申用懋,不能运筹帷幄,尽会添乱。工部尚书曹咣,对军国大事稀里糊涂。” “至于其他人等,需要担当献策时就不吭声,一见肩头担子已卸,就来了精神。” 崇祯叹了一口气,“内阁加在一起,找不到一个真正能想出强兵、安民、聚财点子的。” 六部尚书,也只有户部毕自严、礼部何如宠,和老冢宰你,算是办事得力。” 崇祯这样一说,王永光自然是受宠若惊。 于是崇祯顺水推舟道,“老冢宰,你可愿为朕分忧?” 不要说皇上这么看重自己,就算皇上没有表示,自己做臣子的,为君分忧也是本分啊! 王永光一头扑倒,“臣万死不辞。” “好!”崇祯示意一旁等候已久的小太监,递给了王永光一道火漆封住的信函。 “等到建州退去之后,朕要重新廷推内阁和六部尚书人选,届时吏部名单,就以此为准。” 王永光心中悚然,明白崇祯这是对朝廷的应对无方不满,准备借自己吏部名义,发起一次大换血。 “陛下,此举是否过于激进?恐怕会引起朝堂动荡。” 崇祯摇头,“朝堂不动荡一下,恐怕动荡的就是这大明江山!” 听到崇祯斩钉截铁的语气,王永光下意识看了一眼信封。 吏部的权力和尊严,完全就在于这份名单的提名权和建议权上,崇祯如此插手,让他这个吏部尚书宛如木偶。 “陛下,廷推之前,吏部能否先看看这名单,再做酌处?” “我意已决,何须酌处?” 崇祯警告的瞪了一眼王永光,“廷推之前,这信封不可拆封,更不能让朕听到外界得到了半点风声,否则必然严惩不贷!” “皇上,这恐怕与制度不符吧。”王永光六神无主,急得满头大汗。 比起失了面子,更重要的是,这种官场地震,总得让作为当事人的内阁大佬提前有个准备。 否则被万岁突然袭击,他们不敢质疑圣意,但却难免怀疑自己作为吏部尚书独断专行,进了谗言,才导致自己下课。 王永光虽然一直不喜东林,以无党自居,但他还是明白和睦的同僚关系在官场的重要性的,否则他也当不上吏部天官。 得罪大明最顶级的这批文官,简直是要他的命! 崇祯只是没有表情的轻轻扫视了他一眼,“袁督师私自议和、擅斩大将,恐怕也与制度不符吧!” “但朕并没有听信某些人的谗言,反而送了他一场大功劳。” “因为朕知道,袁督师即使违背了规则,他的初心也是为朕分忧,而不是如某些尸位素餐之徒,虽然表面廉谨,实际完全没把朕放在眼里!” 第二十一章 满桂读书 王永光微微发颤,说到底,皇上对袁圣眷未衰,没有把自己弹劾袁崇焕事完全放下。 强推自己背锅,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看来这口锅自己是不得背了。 正当这时,崇祯又温言道,“王尚书,你廉洁勤政,直言敢谏,这些朕都看在眼里。” “不瞒你说,朕这份名单,在纶扉之内,也给你留了一席之地。” 王永光心中一颤,虽然被摆了一道,但被皇上如此认同,也让他眼眶有些发酸。 “臣领旨,一定把这事做的妥当。” 崇祯点了点头,道“好,有你这句话,朕便放心了。你也大可放心,朕并非薄情寡恩之人,凡是实心用命之臣,无论文武,朕都会为他们遮风挡雨,绝不会就撒手不管。” 王永光心中些许苦涩,虽说君无戏言,但是大明朝的君王,刻薄寡恩可是出了名的。 自己不喜东林,但是这帮人在天启皇帝继位上,可是立下汗马功劳。 所谓众正盈朝,也正是天启继位之初对东林党的政治酬劳。 结果没两年,直接被魏忠贤点了将,沾边不沾边的都一网打尽。 谁又能说的准,其中有没有天启帝对东林权势过大的忌惮呢? 王永光在小太监的搀扶下离开,王承恩看着他步履沉重,心中也是唏嘘。 圣上在心术之道上,真的是成长了许多。 特别是这份名单,自己天天随侍左右,预先都没听到过一个字。 正想着,已经被崇祯叫道,“大伴,且随我到城内军营看看!” 安定门内,现代叫五道营胡同,明朝时还是一片军营。 满桂所率大同边军就驻扎在此。 崇祯信步在颤颤巍巍的满桂亲兵指引下,来到他的营房。 只见头发已经花白、熊一样壮实的满桂,正在一个瘦猴般的士兵指导下,愁眉苦脸的看着自己御赐的那本资治通鉴(指有孙权劝学的那一本),颇有一种奇特的萌感。 所谓识字兵,是明朝向募兵制转变后一种特殊的军事制度,说白了就是军队中的文书和低级吏员。 当然,这也是崇祯未来改革强兵的重要环节,不过目前还不急着推进。 “满桂,读了这么会,有没有什么心得?” 满桂这时与崇祯也比较熟悉了,苦着脸道,“圣上,我觉着这吕蒙也太妖孽了。才三天没见,就读得满肚子墨水,让人刮目相看。您就是把满桂卖了也整不出这本事来啊。” 崇祯嘲笑一声,“胡说八道,这士别三日乃是虚指,只是说时间不长,并不是吕蒙只花了三天就满腹经纶。” 见满桂还是似懂非懂的模样,崇祯明白了,要让这家伙明白这一段的深意,还不知道要猴年马月,索性揉碎了讲给他听。 “满桂,你可知道朕为何要让你读这段书?” 满桂挠头。“臣确实不知。” “因为这书中的吕蒙,一开始不过是东吴军队中的小卒,是靠着战功,一步步成为将军。” “满桂,我若没记错,你也是凭着战功一步步走上来的吧?” 提到这里,满桂有了带入感,唏嘘道,“是啊,我从小兵升到总旗,已经快四十了。” “如果不是杨镐杨督师,王象乾王总督,孙承宗孙太傅赏识,我可能也就这样了,根本当不上总兵。” 崇祯见他报菜名,不由得乐了。“你这辈子遇到的贵人还真不少。” “不过,你有没想过,有一种可能,我是说有可能,你也能成为同袁崇焕平起平坐的督师?” 满桂大惊,“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崇祯挑眉。 满桂道,“袁督师本就是进士出身,能说会写,方能周全辽镇十万兵马的衣食。” “我虽然阵前厮杀不后于他,但要是真的统率三军,恐怕没有他那么大的本事。” 崇祯点头道,“说的对,但也不对。” “现在的你,大字不识一个,连下达军令还要别人代劳,确实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不过,如果你虚心向学,谁又说得好以后的你行不行呢?要知道,书里的吕蒙,最后可也是成为了东吴大都督。” “同样都是士兵,他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 满桂苦恼道,“只是这书中学问太多,我又该从何学起呢?” 崇祯微笑道,“你既然为将,自然从练兵之法学起,例如戚少保的《纪效新书》。然后逐一学习地理、后勤、战略。” “不过,”崇祯话锋一转,“为将之道,首先要学的,还是军纪!” 崇祯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奏折,在满桂面前摇了摇,“有人参你,说你属下的夷丁,以招惹京营临时招募的青壮为戏。” 满桂闻言,不敢怠慢,连忙跪下连连请罪。 崇祯并没有让他起来,声音转冷。“如果只是调笑也就罢了,他们竟然还夜里向其射箭,弄出了人命。” 崇祯收回奏折,“满桂,你若满意于一直当个总兵,朕便为你将这件事压下去。” 又一字一顿道,“可你若想别人对你刮目相看,你知道该怎么做。” 见崇祯远去,还跪在地上请罪的满桂缓缓起来,瘫坐在自己那把大圈椅子上,目光逐渐从惊惶变得决绝。 不错,吕蒙可以,袁崇焕可以,我满桂为什么不能当一个督臣? “去把那几个闹事者逮到这里来。”满桂吩咐着身旁亲兵,下定了决心。 崇祯见完满桂,又去寻如今失了兵权,又没有被刑部定罪的山西巡抚耿如杞。 在真实历史中,耿如杞虽然主动勤王,却因为良乡兵变成了一个枉死鬼,直到南明才给他平凡。 现在只剩一次模拟机会的崇祯可不会这么做。 所谓千金买马骨,就算此人再无能,就冲他的这份忠心,崇祯也要保下他,甚至还要赏他。 否则,其他臣僚看到的是犯错就会杀头,便会觉得多做不如不做。 到那时,谁还会为自己尽心尽力?自己真要成了孤家寡人。 安慰了一下此时忐忑不安的耿如杞,崇祯观察了一下他的状态。 明朝的巡抚并不似清朝后期,完全是地方行政长官,为军事目的而设的抚军味道更浓一些、 耿如杞的山西巡抚,全称是提督雁门等关兼巡抚山西地方,主管山西各处要塞驻军和太原、平阳、璐安、汾州四府。 不过,崇祯觉得耿如杞此人性格不够强硬,出任这种军事性较强的地方,确实镇不住现在的骄兵悍将。 他心中一转,倒是为耿如杞定下来另一个地方,也暗合崇祯未来的搞钱大计。 处理完这些人事,崇祯也是有些乏了,与王承恩一道回宫。 “遵化那边,可有消息?”崇祯坐进轿中,第一便是问起这桩心头大事。 第二十二章 狠人 遵化那边,当然还没有最新的消息。 因为此时建州和蒙古的近六万联军,已经将这座城包围得铁桶一般,自然也无法传递军情。 但换了袁崇焕防守,遵化并不再像他们入关之时那般旦夕可破。 反而让城下督战的各级额真们感觉自己回到了宁远、锦州这几个铁刺猬面前,阵阵头皮发麻。 不仅如此,袁崇焕在赶走两蓝旗,收复遵化以后,另派祖大寿去占据被建州军权限但未进驻的滦州。 因此现在的遵化并非孤城,两所城池仍可相互支援。 城内粮草因防守人员的减少,也变得相对充足起来。 不过,建州这边也并非没有收获,派遣精锐士卒,很快就确保了入塞时龙井关、大安口这几座要隘的安全。 然而,来时的地势是居高临下,回去可就要翻山越岭了。 如果袁崇焕确认大军处于行军之中,抵消了建州的野战优势,大举掩杀过来,那八旗还有几个旗能重返辽阳都说不好。 与此同时,建州也不敢再多做逗留。 谁知道大明的西军,到底什么时候过来呢? 毕竟在这时候的建州眼里,大明还算是一个庞然大物,他们还不知道此时的大明早已财政破产,所谓西军未来将加入农民军,成为推翻老朱家的主要力量。 既然之前已经八王议政了一次,现在建州很自然的又用这种方式决定未来的去向。 军议之中,八旗的最高级领主,固山额真也即旗主人人面带凝重。 只是其中少了两人,镶红旗小旗主岳托和正白旗旗主阿济格。 镶红旗乃是代善之子岳托和硕托二人作为小旗主共同掌管,岳托已死,硕托因为年纪幼小远在辽阳无法赶来。 正白旗旗主阿济格则是因为之前含恨要杀昌平总兵尤世威,不仅身边亲兵损失不少,自己也被尤世威临死前一枪刺入肋骨,一直下不了床。 正因此,在阿敏发动的八王议政中,黄台吉的铁杆票只剩下自己和儿子豪格,以及正白旗的多铎。 但多铎年纪尚幼,当时正在照看自己伤重的同胞哥哥,因此那一场八王议政中两黄旗和两蓝旗平票,只剩下正红旗的代善。 看到代善面有难色,黄台吉知道事不可为,未等他最终抉择,就提前作出了让步。 比起向阿敏和莽古尔泰低头,他更不愿意冒八旗分裂的风险。 当然,事后他也同代善私下交流了一下,统一了一下意见。 代善年纪大了,更关注怎么把掠夺的财富和手下齐齐整整的带回去,而不是如何更好的打击大明。 但阿敏与其不同,他是努尔哈赤胞弟舒尔哈齐之后。 早年间,舒尔哈齐曾有意离开努尔哈赤,大搞分家。 被震怒的努尔哈赤幽禁,还杀了背后撺掇他的长子和蒙古族部将。 而他的儿子阿敏和济尔哈朗却被努尔哈赤收养,努尔哈赤甚至将人数众多的镶蓝旗也交给阿敏。 努尔哈赤死后,已经战功硕硕的阿敏却又起了异心。 不仅出征朝鲜时曾有意取王族李氏而代之,而且一直利用四大贝勒、八王议政制度做搅屎棍,让黄台吉无法增强对八旗的掌控。 果然,阿敏首先在军议阴阳怪气道,“老八啊,说说呗,你能把我们带出来,总得把我们全须全尾的带回沈阳吧。” 黄台吉没有理睬他,自从之前八王议政中自己退让,阿敏气焰便愈发嚣张。 阿敏对黄台吉越是不敬,代善、莽古尔泰等人看他也开始面色不善。 毕竟除了阿敏,大家都是努尔哈赤的儿子。 虽然自己也没有对黄台吉这个弟弟俯首帖耳,但见到堂兄弟欺负亲兄弟,内心多少有些不爽。 代善咳嗽一声,“大汗,我以为如今要想全军而退,必须先维持对遵化的攻势。” “否则一旦被那袁狗贼发现我们有意撤离,必然不会让我们退却。” 莽古尔泰愁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谁先走,谁留下呢?” 六人面面相觑。 说白了,谁都不想后走,把生的机会让给别人。 但是就这样耗着,处境只会更加危险。 上次缺席,这次出席的少年多铎怯生生道,“不如,让科尔沁人殿后吧?他们本来就不是我们自己人。” 在黄台吉鼓励的眼神下,多铎继续说道,“而且听十二哥说,他们稍遇挫折就百般抱怨,要战利品倒是从不手软。我的旗人都和他们起了好几次摩擦咧。” “大人讲话,哪有你这孩童说话的份!”阿敏吓唬了一下多铎,令后者有些畏缩。 “休得无礼!”代善作为现在年纪最大的大哥终于忍不住了,“多铎既然已受封固山额真,这八王议政就有他的一席之地。你若有不同意见,说出来便是!” 见老好人代善发火,阿敏也是有些犯怵,“我也是和小侄子开个玩笑嘛。毕竟科尔沁部与老汗王和四贝勒都是有姻亲关系的,就这么把老丈人卖掉,不是为难咱们四贝勒吗?” “更何况,科尔沁部也不傻,见我们八旗走了,他们如何还能留下?怕不是明军未至,我们先起了内讧。” 阿敏所说也有道理,众人纷纷点头,还是一筹莫展。 他又说道,“如今,岳托贝子也去世了,镶红旗此时无人管理。要我说,莫若先封一个胆大的梅勒额真,让他带领镶红旗为我们断后。” 此言一出,众人还真有些心动。 毕竟大家顾虑的都是自己的实力受到损失,岳托已死,硕托又不在,也只能让他吃一点亏了。 “不行!”一直沉默的黄台吉突然说道。“镶红旗是当年老汗王分给岳托和硕托的,岳托去世,就由硕托继任旗主。” “岳托所管理的牛录,我要一个不少的带回给他的幼子!” 阿敏闻言,又道,“既然如此,那就让阿济格殿后好了。正好他行动不便,留下来养伤嘛!” 多铎闻言,急得小脸煞白,“不行,你这是要害死我大哥!” 阿敏冷笑道,“多铎贝勒,你的大哥可是废太子褚英,怎么也轮不到阿济格。” “或者说,你觉得大贝勒、四贝勒不是你的胞兄,就不是你的哥哥了吗?” 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人一母同胞,最为抱团,是以阿敏出言挑拨。 “阿敏,阿济格伤重,更要小心看护。你不要再胡搅了!”黄台吉制止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四贝勒倒是支个招啊!”阿敏不怀好意道。 黄台吉漠然道,“我意已决,就由我的长子,镶黄旗主豪格同蒙古兵断后,以安科尔沁部奥巴之心,为我们争取时间。” 众人闻言,都倒吸一口凉气。 虎毒不食子,没想到大汗却甘心让自己的儿子去填虎口。 真不愧是建州第一狠人! 第二十三章 收官 晨光熹微,黄台吉率领其他各部离去,假意骗奥巴说是要去攻打滦州,围点打援。 为了表示诚意,黄台吉还特地将之前掠夺而来属于八旗的牛马驼羊牲畜全部留下,表示让自己的儿子豪格暂时看管。 与豪格分别之际,黄台吉凝重说道,“豪格,你肩头担子虽重,可是只要按阿玛的话去做,就不会有危险的。” 豪格重重点头,“阿玛,儿臣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黄台吉看向远方,目光幽深。“我也不会让你失望的,今天你立下这桩大功,赏赐都是小事,关键是让你在几个小贝勒里,也能脱颖而出。” 豪格挥别黄台吉和众人,虽然势单力孤,心里却隐约有些期待。 在他对面,袁督师正拿着传教士们最新发明的一个望远镜,或者说叫筩,注视着八旗的动向。 他将望远镜递给身边的何可纲。“这帮王八犊子走了,只留下一部戴黄缨子的骑兵。” 何可纲接了过来也看了看。“是呀!难道说他们逃了?” 袁崇焕摇头,“你没看到那些蒙古兵,还在照常打水煮茶呢。他们虽说已经向建州俯首称臣了,但不可能会甘心为他们送死的吧。” “再说了,那些戴黄缨子的应该出身两黄旗,那可是大汗亲卫,黄台吉最贴心的武装力量。还能就在这遵化城下送给我们?” 何可纲疑惑道,“那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们要折返去打京城?” 袁崇焕继续摇头道,“这也不太可能。” “他们既然来到了这里,就是想原路遁逃。如今分兵,更有可能是去攻打滦州,想以此动摇我们。” 何可纲担忧道,“那我们是否需要增兵支援?” “更加不可!” 袁崇焕把头摇成拨浪鼓,“这就是建奴玩烂了的计策,表面上是去打滦州,实际上目标还是我们的援军。” “只要遵化城的援军出城,他们一定会显露埋伏,将援军完全吃掉!” “不过这样的计策,我早就已经看破了,也不知道他们耍弄些什么。” “督师高见!”何可纲钦佩道,“有祖大寿这厮在,滦州必然不是容易攻下的。” 袁崇焕点头,“不错,而如果他们八旗主力久久不曾回返,我们仍然可以派斥候探查,如果敌人真的在全力攻打,再派援兵也不迟、” “陪他玩玩!”袁崇焕打了个哈欠,眼里全是血丝,这几天不合眼守城,对他的精力消耗也是极大。 “督师,你先休息吧,我帮你盯会。”何可纲善解人意,主动提出道。 “也好!”袁崇焕点了点头。 只是他感觉自己刚睡没一炷香,又被何可纲吵醒。 “怎么回事?时间过去多久了?”袁崇焕揉着眼睛。 “督师,你已经睡了三个时辰了!白天的时候,城外的蒙古兵只是有气无力的攻城,我便没有把你叫醒。” “那现在发生什么了?” “现在城外蒙古兵一阵喧哗,好像是出乱子了,城外多了不少被人放出来的牛马羊驼,不少蒙古兵不听头目的召唤,四处去套住这些牲畜。” 袁崇焕一听,突然大叫道,“不好,那戴黄缨子的建州兵可还在城下?” “如今天色已晚,我看不清楚。” 袁崇焕抓住何可纲的手臂,一骨碌爬起来。 小跑着来到了城头。 举起望远镜一看,此时有不少蒙古头目都在呵斥那些不听话的蒙古兵,有的还点起了火把。 借着火光,袁崇焕一通扫视,果然没有看见那白天见到的戴黄缨子的建州兵,心更加沉了下去。 旁边的明军,接连几天守城也有些疲惫,看着城下捉牛捉羊的乐子,有的哈哈大笑,有的胡乱射箭,有的故意发枪惊吓那些牲畜。 何可纲小心问道,“督师,出什么事了?” “这是建州军的金蝉脱壳之计!”袁崇焕面沉如水。 “那些掠来的牲畜,不可能是自己跑出来的。” 他望向何可纲,“你可听说过丁斐?” “丁斐?”何可纲挠了挠头,“是咱辽镇的吗?” “什么辽镇啊!”袁崇焕叹气,“丁斐是个古人,原来曹操手下的一名校尉。” “当年曹操被马腾逼的割袍弃须走,便有一名渭南县令丁斐,赶来牛马,让马超军为了争抢这些牲畜自动乱成一团。” “原来如此。”何可纲醒悟,“建州是用此计拖住我军追击?” 袁崇焕点了点头,“不仅如此,也裹住了科尔沁人,使其不得不停在原地,成为我军的靶子。” “点炮,全军出击!”袁崇焕果断下令。 “督师,我们是去追击建州,还是先包围科尔沁部?” 袁崇焕低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性格里求稳的因子占了上风。 “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袁崇焕估计着距离,这个时间点再去追击建州,能有多少战果很难说了,更不要提他们仍然可能在山口前设伏。 “放这上万蒙古兵不管,多少也要出岔子。”何可纲补充道。 “先约束包围科尔沁部。再派快马探明山口敌情,同时飞报滦州,令祖大寿整军,如果敌人大军被困于山中,尽量追击。”袁崇焕终于明确了指令。 何可纲得令而去。 三声炮响,在遵化城里被压着打了好几天的辽镇军蜂拥而出。 这只大明最精锐的骑兵部队,开始分进合击,迅速切割包围因为牛羊而大乱的科尔沁人。 夜空里,三眼铳的闷响和火药的硝烟融在一起,化作地上暗黑的血色。 “何可纲!”披甲上阵的袁崇焕大叫。 “在!” “他们已经有人向西溃走了,你单率三千骑向宣府突进,务必堵住他们窜回草原的路!” “得令!” 袁崇焕自己则率领亲兵,突入已经无人看管的大营。 铁骑环绕,丢下手中的火把。 不一刻,原本城外夜色中绵延如群狼的建州蒙古联军大营,便化作了一片火海。 令原本就首尾不能相顾的科尔沁部,进一步陷入混乱。 天空被火光映得如同白昼,俯视着地上的厮杀。 第二十四章 缺口 看完袁崇焕歼灭科尔沁的塘报,崇祯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和看到良乡兵变时的激愤心情完全不同,这次的崇祯心中只有惊喜和激动。 阵斩两千,俘虏七千,这是只有洪武、永乐年间才能见证的大胜! 更俘获了无数牛马羊驼。 美中不足,就是斩获的人头和俘虏都来自被黄台吉卖掉的科尔沁部,建州本部毫发无损。 不过,这也在崇祯的预料之内。 崇祯对黄台吉十分了解,深知此人心有山川之险,绝非易与之辈。 自己用袁崇焕下狱将计就计,把他摆了一道,但并不指望能毕其功于一役。 心情大好的崇祯翻开下一道上疏,刚看了两行字,嘴角的微笑就僵住了。 上疏者是户部尚书毕自严,首先恭维了一下皇上天威,使奴酋远遁。 然后毕自严统计了一下将要发放给得胜归来的将士们的军饷,还有诸如赵率教部等死难士兵的抚恤,以及直隶遭兵灾的城池的修缮费用、难民的养家费。 合并归拢,除了太仓现有的税银外,还有二百五十万两的缺口! 要想补上这个缺口,就要等来年的各省税银解押到京师了。 但是很显然,崇祯等不得。 总不能辽镇官兵胜利还朝了,自己腆着脸下一道圣旨说,打得不错,但你们的工资要先欠一年吧? 用自己的内库,则除了抚饷外还不够,更不要说内库花光,宫中用度都要成问题。 崇祯将这份上疏看了又看,揉了揉跳动的太阳穴。 “宣韩爌和毕自严。” 事关紧急,崇祯不能再沿用低效的廷议了,直接当面召对。 韩爌和毕自严都知道这份上疏的内容,坐下来后,一一阐述见解。 韩爌所持意见,是派遣大员,到苏松江浙之地收取逋赋。 所谓逋赋,就是欠税。 根据后世网络史家分析,大明灭亡最重要原因,是邪恶的江南士民不愿交税,导致明朝财政破产。 这当然是胡扯淡,因为江南一直承担着最重的税率,以6%的耕地贡献了大明22%的财政收入。 与江南同样具有粮仓地位,而且面积广阔得多的江汉平原、华北平原、关中平原,此时则被大明的宗藩占据吸血,折腾得奄奄一息,没有多少余粮可以上缴。 其次则是江南逋赋的高峰期,是在永乐和宣德年间,当时明朝两次迁都,使得苏州府交一石米,还有一石二的损耗,仅一府就每年逋赋百万石。 但永乐、宣德时的大明,也丝毫没有衰亡的迹象。 毕自严微一思量,说道,“逋赋自然是要收取的,否则官吏士民习以为常,愈发没办法将田税收上来。” “但江南逋赋,往往源于奸猾豪右之家,催缴逋赋,官府又逼取于升斗小民。耗时日久,所得不多,反而会民怨沸腾。” “臣以为,不如优先整治两淮盐政。” “哦?”崇祯来了兴趣,在之前的模拟中,他本人也发现,确实盐税来钱更快,相对而言负面影响也比增收田税小得多。 毕自严朗朗道,“国朝盐政,本来蒸蒸日上。神宗皇帝派遣到各地的税监中官,却是贪赃枉法,盐政从此大为衰落,收上来的税银远不如前。如果能恢复生产,必能充实国库。” 韩爌也垂眉道,“这帮盐商凭借自身地位,对灶户敲骨吸髓,从中自肥,实为大明之害。臣以为可杀!” 崇祯陷入思索,毕自严和韩爌虽然都同意整顿盐政,但给出的却是两种方法。 毕自严强调的,更多是恢复两淮的盐业生产,从而提高财政收入。 而韩爌所想的,是官府传统艺能,多抓几个犯了大明律的盐商,宰肥羊赚钱。 崇祯心中暂不欲定下该走哪一条路,只是继续问道。“都察院自有两淮巡盐御史,可否担当此任?” 韩爌看了毕自严一眼,却不说话。 毕自严见状,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陛下,两淮盐商利润之丰厚,冠绝天下。” “这些盐商背后,难免有几个近支的藩王、致仕的大学士。仅仅派一名科道官去,恐怕是力有未逮啊。” 崇祯点了点头。 这就是开小会的好处,参会者说一些大实话时,顾虑会少一点。 不过,应该派谁去巡视两淮呢? “两位卿家囊袋中可有人选?”崇祯问道。 韩爌和毕自严对视一眼,突然又不说话。 显然二人虽有人选,但是因为观点分歧,都不想当着对方的面说出来。 毕竟这次去巡盐,必然是要得罪权贵的,如果让有心人知道巡盐钦差是自己举荐的,岂不是平白得罪人。 崇祯见状,也是迅速读懂了空气。 “兹事体大,二位卿家可以从长建议,尽快上疏便是。”挥手放两人回家了。 韩爌和毕自严面色稍缓,行完礼便告退了。 崇祯注视着二人离去,手指敲打着桌案。 这次朝堂换血,首辅和户部尚书都未变动。 留下韩爌,是因为此人比王永光的资历还要深厚,而且性情极其稳重。 后世有人将韩爌归为东林党,属实是生拉硬扯。 唯一的依据可能是杨涟弹劾魏忠贤时,魏忠贤吃不准风向,向当时就是首辅的韩爌求救,结果韩爌没搭理他。魏阉于是怀恨在心,把韩爌搞下了台。 实际上,韩爌是一个更类似《是,首相!》里面汉弗莱这个角色的人,致力于维持局面和尽可能保护同僚。 东林当年想用红丸案做掉浙党,还是韩爌从旁缓和,保住了浙党首脑方从哲。 主持内阁乃至朝政,正需要这种老成持重的贤者,而不是精明能干,但会把朝廷搅得鸡犬不宁的智者。 毕自严更不必多说了,是难得有理国之才的官员。 崇祯倒是有些好奇,他们两人交上来的名字,分别会是谁? 不过,无论是谁,对崇祯来说都没有多大影响。 可以说现在的大明,没有人比崇祯更懂盐政。 因为这都是崇祯经历多次模拟,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 把财政缺口这桩烦心事放在一边,崇祯又捡起了袁崇焕的报捷塘报。 无论如何,自己终于把黄台吉赶走,还逼迫他放弃自己的盟友。实在值得好好庆祝一下! 第二十五章 献俘 三日后,京师,德胜门外。 穿红戴绿的喇叭手、唢呐手在城外一阵卖力,端的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袁崇焕居前,何可纲与祖大寿并辔居于后,悬在后面的则是十几名亲兵,押解着四五名俘虏。 亲兵仍然刀甲不离身,三名辽镇将领却换下了甲衣,身穿大红战袍,头戴忠靖冠。 袁崇焕看着身边挤挤攘攘的人群,和身后吹吹拉拉的乐队,本能感到有些过于俗艳、闹腾。 笑着问向身前引导的礼部官员,“这位兄台,这次的仪式是谁的主意?真是好不热闹。” 那名礼部官员叹气道,“这些都是宫里的旨意。好不容易能办一次献俘大礼,我们也想办得堂皇大气一点。” “谁知方案一上就被否了,据说是宫里那位要把钱花在刀刃上。说是与其在典礼上使钱,不如把银子直接分给各镇和功臣。” “所以这些艺人?”袁崇焕若有所思。 “也都是从周边村镇胡乱找来的,都不用花什么钱。这辈子能给他们在京师午门吹打吹打,也算他们的福气。” 袁崇焕失笑。 原来,虽然辽镇没有完全堵住建州回退的归路,但好歹也算取得了一场大胜。 崇祯便令礼部尚书何如宠组织一场午门献俘的大典,算是为已巳之变画上一个句号。 献俘之礼,本来重点就在于庆祝胜利和凝聚人心。 细枝末节上的东西,辽镇军人倒也不在意。 突然,他像想到了什么,“朝廷,这么缺钱吗?” 礼部官员望了他一眼,“为了备战,这几个月花钱如流水。通州的军需都堆成山了。” “发完军饷就没什么钱了,这可都是陛下内库的金花银。” 袁崇焕身体一震。 辽镇一行人外围,挤满了看热闹的市民。 他们虽然对身带肃杀之气的辽镇军兵本能有些畏惧,但是对身后的那几名倒霉的俘虏可没有什么好客气的。 什么臭鸡蛋、烂菜叶,一阵阵的往这些人身上乱丢。 “够了!”一名亲兵张目呵斥道,“这些人待会可是要献给圣上的。” 被这么一吓,市民们立刻安稳了不少。 但仍有人指着袁崇焕窃窃私语。 “那不是袁督师吗?上回我还看到他被千刀万剐了呢!” “你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那回剐的是个不孝子,是咱们圣上看破了女真人的反间计,在将计就计。” “哦,那帮鞑子还会用反间计啊?” “那可不是,用的正是三国里蒋干盗书之计,鞑子故意让捉到的太监偷听到袁督师是他们的内应,又将这个太监放回。皇上一听就火啦,然后就把袁督师下了诏狱。” “谁能想到,咱们皇上英明神武,一眼就看出这是反间计,索性来场将计就计,派袁督师领着关宁铁骑假装溃走,实则抄了他们的后路,还全灭了他们四个旗。” “你可别说大话啊,鞑子一共才八个旗。” “我能骗你?八旗算什么东西?袁督师用兵如神般的人物,有一口八眼神铳,座下有八骁将、八勇将、八健将,善用一张诸葛八阵图。” “看着吧,马上秋天再灭四个,那鞑子就像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 听着身后百姓的议论,感受着他们艳羡钦佩的表情,袁崇焕的脸色却没有什么波澜。 生死之间的经历,让他比起那个当年在京师喊出“五年平辽”,接过尚方剑扬长而去的袁督师,成熟了不少。 来到午门,这里已经被京营的仪仗队预先清场警卫,倒是宽敞了不少。 袁崇焕信步上前,只见满桂、李守琦、侯世禄、孙祖寿等人早已在此等待。 “袁督师!”眼见袁崇焕又将成为皇上身边的红人,众将无不主动上前见礼。 袁崇焕一点也没有之前的傲气,和和气气的照顾到每一个人,却发现满桂杵在一边,脸上十分僵硬,有点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意思。 袁崇焕一笑,主动上前,拍了拍满桂的肩膀。 “你还活着呢?” “你们那帮人死光了我都不会死。”满桂不假思索反驳。 两人先是一僵,然后一阵开怀大笑。 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在建州的巨大阴影面前,之前两人的意气之争也不算什么了。 不过,在这种大典上,大家也没机会过多交流。 礼部主事前来,引导着这帮武人乖乖站好,等待着皇上的到来。 不一会,华盖出现,崇祯身穿刺绣的衮服,头戴翼善冠,缓缓而出。 读完一大串冗长无味的表文,又像耍猴一般执行完献俘的仪式,终于轮到了领赏的环节。 三辆马车在远处围观民众的惊叹声中驶来。 立刻就有京营士兵,从上面卸下一口又一口大箱子,总计有五六十口之多。 礼宾官立刻为众将论功行赏。 站在最前面的,正是袁崇焕和满桂。 排在其后的,则是李守琦、侯世禄等几人。 特别出挑的,是队尾竟然还有一名老农。 虽然刻意换上了身整洁的衣服,但那佝偻的背影还是同其他身穿锦衣战袍的武官格格不入。 围观的市民虽然被卫兵阻拦,但并不妨碍他们发现这个华点。 “哇,你看那老头是什么身份?” “难道是哪位将军的家人?” “我觉得不像,你看他们相互间问候打招呼,都不带这个老头的。” “你们懂什么,我认识他,他是我二姑家邻居的大舅子,是大兴张王村的里正。” “那他什么背景?” “没什么背景,据说是满桂将军回京支援时,他们也驾着自家的牛车上前吆喝了一下。” “就这?这算什么呀?” 就在这时,卫兵打开了箱子,光灿灿的银子立刻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 都是银子!整整六十箱银子! 站着看热闹的人立刻都眼红起来,真是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崇祯一个个走到立功的将领身前,士兵们按统计的功劳,将银子搬到他们身后。 这些银子不仅包含给他们私人的赏赐,也有给阵亡将士的抚恤和有功将士的赏赐。 六十箱银子,就是三十万两。 崇祯在肉痛之余,也指示何如宠,务必要让每位受赏者都知道这笔银子的来源。 同时也让毕自严盯紧银子的去向,派出各个通判,确保抚恤和赏功银大体都能分到该拿的士兵头上。 崇祯来到最后一个老农身边。 还剩最后一口箱子。 围观者都屏住了呼吸。 不会吧,不会真的吆喝一下就能分到这么多银子吧? 在众人羡慕嫉妒恨到足以杀死老者的目光中,京营士兵竟然真的把一箱银子放到了他的身后。 看到老者慌乱下跪,皇上竟然还亲手把他扶了起来。 围观市民瞠目结舌,世界观完全错乱了。 建州什么时候再来京城?我们也想发财! 第二十六章 御前军议 崇祯郑重勉励了老者几句。 又转向了一脸迷惑的众将领。 “诸位皆有守城野战之功,也许觉得升斗小民无关大局,更不应给予这么丰厚的赏赐。” “但朕不这么看!” “大明与建奴,如果只论军队,则在关外是以辽镇十一万正兵,对垒建州十五万八旗兵。” “可如果将汉民算上,那就是辽南辽西百万汉民,对决建州数十万夷狄而已。” “更不要说关内,还有亿万黎庶。大明又何惧区区之建奴?” “若我大明军民浑然如一体,试问建州虎酋谁能敌?” 崇祯观察着众人的反应,除了袁崇焕、满桂少数几人有所感触外,其他人仍然懵懂。 不过这也是难以避免的,袁崇焕见证高第强毁屯田,对辽西汉民造成的灾难。满桂则是出身寒微,参军谋个出身,更容易认同崇祯的观念。 像李守琦这种出身就衔着金汤匙的勋贵,只会认为百姓的一切牺牲都是应该的,又怎么会生出怜惜之情呢? 崇祯深知,明末的危机不仅是军事失利,更与“贼过如梳,兵过如篦”的腐败军纪分不开。 然而这种事终究不能一蹴而就,他也就顺水推舟结束了这场仪式。 不过,整顿军纪可以从长计议,建州退却后的大明的军事部署却不能。 蓟镇兵力衰弱,自崇祯继任后汰除冗兵以后,更是消极怠工,导致建州如入无人之境。再加上总兵已经战死,需要再选拔一名大将练兵,充实京畿地区防卫。 而在辽西,由于袁崇焕提兵回防,如今已远比之前空虚。 但是是否还要维持之前庞大的规模,崇祯认为值得商榷。 实际上,无论天启还是崇祯,大明军力都在膨胀,在河北、登莱等地广泛征兵练兵。 新征军队的费用开支同样高昂,但因为军队缺乏实战,实际战力并未增长。 如果合理抽调辽镇兵回关内,既节省了辽饷高昂的运输费用,也不必再交这笔征新兵的学费。 对此,崇祯还是召集韩爌和刚从通州回来、被自己任命接替申用懋担任兵部尚书的孙承宗。 “臣以为,孙祖寿可以重新提拔为蓟镇总兵。” “一是此人忠勇可嘉,二是其本来就担任蓟镇副总兵一职,熟悉当地地形军务。” 韩爌听完崇祯第一个问题,主动出言。 相貌高古,身材奇伟的孙承宗点头赞同,“首辅大人所言极是。” “孙祖寿当年在蓟镇整顿军纪,淘汰冗兵老弱,本来即将有所成,却因奸臣中伤功亏一篑,正应该让他回到蓟镇练兵。” 韩爌迟疑道,“孙少傅,我这里却有科道官参奏兵部之前在蓟镇淘汰冗兵、严查贪腐太过苛刻,这才导致不少兵士心生怨言,甚至倒戈建州。” “现在胡尘刚去,局势未定。你看在这整肃军纪的节奏上,是否要缓一下?” 孙承宗摇头道,“此乃倒果为因!” “正是因为蓟镇自戚少保后,军纪涣散,才导致这些贪生怕死的败类阵前倒戈。” “整肃军纪,只不过是把这些丑类翻出来而已,难道是他们堕落的原因吗?” 崇祯微微点头。 这就好比你去洗牙,把多年污垢累积破坏牙龈的牙石洗掉了,你因此感到牙齿松动出血,却去责怪医生害你一样。 “孙祖寿勤王时本来就招募了不少河北义民,就让他着重从河北义民里择优选拔,算是重新开始。” 崇祯发话。“至于那些原来的蓟镇兵,能够恪尽职守的自然留下,其他心态动摇的,发还为民,另谋生路。朕也不指望他们能守护京畿!” 皇上已经有决定,韩爌和孙承宗便不再就此事多言。 孙承宗又劝谏道,“元素(袁崇焕字)视事以来,已为朝廷省去辽饷一百二十万人,辽镇、登莱、天津、东江十五万三千正兵,均有造册。圣上如决意移兵关内,则自辽西步步为营,规复辽东之计恐难以为继。” 崇祯点头道,“袁崇焕就任时,曾要朕事事依他,言称五年平辽。” “然而天下不仅一个辽镇,也不仅一个辽西。还有朝鲜、漠南、虎酋。” “建州入关,孙少傅也历历在目。当今天下各边积弱,有的连军饷也发不出来。” “如果不抽调辽镇精兵,难道下次建州再次入塞,还要仍由他们烧杀掳掠,朕却只能等待辽镇回防吗?” 孙承宗闻言,默不作声。崇祯心知还没有说服他。 说白了,袁崇焕的步步为营战术,就是承袭孙承宗。 辽镇一众高级将领,包括满桂在内,也是他老人家的徒子徒孙。 自己毕生的心血,就这样被别人否定,当然难以轻易接受。 但崇祯又必须先说服孙承宗同意自己的观点,这样自己才能更好的说服袁崇焕、祖大寿这些刺头。 他命一个小太监展开一张舆图。“老元戎请看,宁远之外,又将进取于何地?” 孙承宗思索片刻,指着地图上的大小凌河道,“大凌、右屯、锦州三城,土地广袤,自元素修缮之后,可以屯田千顷,更可以进而威胁广宁。” 崇祯点头,又问道,“守这三座城,需要多少兵马?” 孙承宗果断道,“非三万不可。” 崇祯又问道,“恢复广宁,又需要多少人马?” 孙承宗沉思道,“恐怕非五万大军不可,而且一旦八旗大军来救,还需及早回返。” 崇祯点头道,“那便是五万还未必攻得下来。” “现在假设广宁已下,但八旗汇合科尔沁部,两面夹攻,使我锦州大凌河援军不得来救,敢问老元戎,守到敌人退兵,又需要在广宁屯多少人马?” 孙承宗语塞,再也说不出话了。 这就是步步为营战术的缺陷,每走一步,大明都需要付出莫大的代价,还需要无数的资源去维护。 但是整场战争的主动权,依然握在八旗手里。 随便包围一座城池,你都只能花巨额代价死守,还不敢让别人从其他要塞救援。 想要步步为营,从广宁打到辽阳、抚顺,可能把全世界的白银拿来修城墙和付军饷,都还不够。 说到底,辽西走廊毕竟只是一处狭长的战略要地,人多地少,古代更是被海水淹没的海床。 在这里修建无数军事要塞,其实只是建立虚假的安全感,却把主动权拱手让人。 崇祯又命人拿出两个奏本,分别递给孙承宗和韩爌。 刚才被崇祯逼问到面红耳赤的孙承宗,读完奏本后又换了一个心情。 一向能保持风度的韩爌也神色大变。 他们神情震撼,异口同声道。“陕北怎么败坏成了这样?” 第二十七章 御前军议(二) 崇祯给两人看的,并不是一人所作的奏本。 而是自从崇祯元年,白水王二以来,历届陕西地方官员和当地致仕官员所上的奏本,被崇祯剪下,让人誊抄裱糊在了一起。 从崇祯元年陕西巡按御史吴焕上报从白水到汉中,秦地数千里已经势如燎原, 到崇祯二年,安塞、延安、宜川纷纷报告当地“老回回”、“不沾泥”、“点灯子”等人崛起, 再到最近甘肃巡抚梅之焕请罪,自言勤王路上缺乏粮饷,甘肃有近千名戍卒逃亡,在陕北为乱。 最后则是以陕西原通政使马鸣世的上疏做结,言道延安、庆阳为关中藩篱,关中为中原之藩篱。如果再纵容流民,恐怕待其势大后,官军骜于东,群贼窜于西,流毒中原江汉,则天下之本亦不可张。 孙承宗反复阅看,终于明白了崇祯决定背后的用心。 “皇上,我看陕北流贼,皆披甲跨马,夷汉夹杂,半兵半民。确实要向陕北增派辽镇精骑,方能从容镇压。” 崇祯摇头,“流贼虽在陕北,然而陕北已是燎原之势。官兵围剿,只会疲于奔命,一无所得。” “安靖陕北三边,朕已有主张。对老元戎的要求,也就是之后为我安抚一下辽镇众将情绪,使其不至于认为我卸磨杀驴,故意折腾他们。” 见孙承宗慨然应许,崇祯也松了口气。 有些话从自己口中讲出,跟从辽镇将领的老领导口中还是不一样的。 如今自己练兵连头都没开,必须倚仗辽镇,才能多争取一点时间。 有些时候,不得不注意方式方法。 已经同孙承宗和韩爌达成一致,崇祯便让小太监将外面等待的众将也唤进来。 “诸位可有陈奏?”崇祯和颜悦色道。 众将面面相觑,这时的他们,还不知道陕北已发生的动乱,只当是皇上在问应对建州之策。 都缩了缩脖子,然后看向了袁崇焕。 袁崇焕无奈,只得递上了两个奏本。 第一件是关于此次战利,收缴上来的牲畜虽然原本是有主之物,但一一发还原主已经不可能了。袁崇焕建议将其在北直隶各地骡马市发卖,所得用来救济北直隶蒙受兵灾的百姓。 此外还有俘虏的科尔沁人,究竟是让其回去,还是就地坑杀,请皇上给旨。 崇祯满意的点了点头,袁崇焕已经不像已巳之变起始时,遇事只考虑军事因素,而是能够综合民事,也体现了他的成长。 关于蒙古俘虏,崇祯也早有安排。 “满桂,我听说当年你在宁远时,曾经招降了不少守边属夷,作为部下?” 满桂一听,立刻明白过来,眼睛发亮道,“禀报陛下,确有此事!” 崇祯点头,“既然如此,首先把科尔沁人中的头人、台吉提溜出来,关在大牢里,由刑部榨取情报。” “然后对于普通部民,交给满桂挑选年纪轻、容易转变的,作为他下辖的夷丁。” “实在不堪的,也不必杀掉,零散分到各地矿井下矿,让他们自食其力。” 满桂自然高兴应允。袁崇焕拱手道,“陛下圣明,如此既不用杀降,也减轻了户部的负担。” 说完,袁崇焕突然跪地道,“第二件事,便是请陛下恕罪!” 崇祯笑问,“袁督师又犯了何罪?” 袁崇焕跪地不起道,“启禀陛下,臣之前所谓五年平辽,实在大言欺人,犯了欺君之罪。” 崇祯亲自上前,将其扶起。 “你我之间,何必再做如此姿态?若想治罪,当初便不会将你从诏狱里放出来。” “有何想法,直说便是。” 袁崇焕感激道,“陛下圣明!臣近日夙夜苦思,终于想出了周全的平辽之策。” 他让祖大寿和何可纲展开自带的舆图,指点道,“陛下请看,如今辽镇、登莱、天津、皮岛共有兵力十五万人。但这十五万人良莠不齐,客兵来辽镇者不懂火枪,皮岛马军多骑劣马,天津登莱均为新兵,不堪一击。更兼新近损兵折将,五年平辽,实不可为、” 他拱手道“但如果陛下能增饷百万,重新委任登莱、天津、皮岛总兵,练出水陆精兵九万,合我辽镇精兵,便有二十一万之众。” “如二十万众均为可用之兵,则我辽镇合兵十万可攻打广宁,建州势必亦举大兵来救。皮岛、登莱同时合兵攻打辽南,必可攻下沈阳、辽阳。” “方是时,天津总兵屯锦州,如敌酋续攻广宁,则挠其后以分其兵。如敌回救辽沈,则可机动至辽南增强守军。” “如此,则广宁、辽阳、沈阳皆可光复,辽东亦可复!” 袁崇焕说得神采飞扬,在场众人也被他折服。 但崇祯却并没有赞同。 现在的辽饷,即使经过袁崇焕整顿,养十五万人就已经高达四百多万两,已经吸干了国家财富。 如果在增兵增饷,则不用黄台吉发一兵一卒,大明就作茧自缚了。 叹了口气,崇祯说道,“袁督师此计甚妙。” “但朕不但不能增兵辽镇,还要从你那借走四万精兵!” 袁崇焕一听,原本充满期待的眼神黯淡下来,黝黑的脸色却涨得通红。 “陛下,这万万行不得啊。如果辽西有失,那么京畿屏障,就只有一道山海关了!” 崇祯一指孙承宗道,“此策正为孙少保所提,也得到我和首辅的认同。” 被指到的孙承宗颇为无奈,只能应许下来,又安抚的向袁崇焕摆了摆手。 袁崇焕不可置信地望了孙承宗一眼,知道了此事已不可更改。 虽然明白此中可能或有缘故,但是此刻袁崇焕的浑劲又上来了。 他又跪地道,“陛下,黄台吉已经回师,宁前城堡,非六万人不可守。关门内外,也至少需三万人可保无虞。” 这是曲线救国,硬要保全辽镇基础的编制。 崇祯对这蛮子的浑劲也是颇为无奈。 只能再次说道,“辽镇必须拿出四万人,至于其他缺员短编,你自可从皮岛、登莱抽调。” 袁崇焕深深吸气,突然语出惊人道,“臣领旨!” 然后不顾在场众人,还有皇上,直接转身而出。 第二十八章 托梦 “这袁崇焕,想干什么!”韩爌虽然是袁崇焕座师,此时也受不了了。 崇祯倒不以此为忤。 想要用一个人,就要忍受他身上的毛病。 除非你确认此人对你不忠,或者你能找到一个更好用的人,那他便也无用了。 现如今,抽调辽镇精兵协防陕北民变已成定局。 在此形势下,更需要一个能人,守好被抽调兵力的辽西。 因此,反而是崇祯自己出言开解道,“无妨,想必是袁督师急于处理军务,先行告退而已。” 孙承宗叹气道,“元素素来执拗,此去可能是急调辽镇兵北返。” “圣上如欲调兵遣将,宜速速派人往遵化、滦州驻地。” 崇祯闻言恍然,急忙写下两道手谕,交予满桂。 “你速去见那袁蛮子,让参将左良玉领一万辽镇步卒入你麾下听命,参将曹文诏率一万马军,去陕西延安巡我新任命的三边总督陈奇瑜报道。”目前辽镇在京畿一共也只有四五万精锐,崇祯也不准备将其全部抽调走了。 陈奇瑜是目前陕西一众平庸官员的少有的几个能臣,任延绥巡抚时,一直善于安抚流民。 此人更胸有锦绣,曾在车箱峡活捉了李自成三万大军,战绩堪比孙传庭活捉高迎祥。 如果不是他放虎归山,可能明末的历史都要改写。 至于洪承畴、孙传庭等人,崇祯还不打算揠苗助长。 不经历事务磨砺锻炼,是不会出人才的。过去的模拟,已经让崇祯学到了这一教训。 满桂听令而去。只是这一场风波下来,原来的气氛也淡了许多。 崇祯亲自叮嘱了孙祖寿几句,让其注意选拔身家清白的河北良家子,便让众人散去。 瘫在龙椅上,崇祯长叹了一口气。 吏治,民生,夷情,边备。 现在的大明千疮百孔,事事皆忧。 自从这次模拟以来,崇祯几乎脚不沾地,处处去当裱糊匠,仍然感觉力有不逮。 千头万绪,难点还是在一个钱字。 如果是长期,崇祯有千百种方法搞钱。 当然不是烧玻璃、做肥皂这些既没有大市场,又没有巨额利润的东西。 盐政、淡巴菰、棉花...哪一样不是麻袋装钱? 想起盐政,崇祯拿起桌上的两个奏折,正是之前韩爌和毕自严之前掖着没说的名单。 韩爌所提的人选,正是之前犯事的山西巡抚耿如杞。 毕自严所提的人选,竟是他本人。 崇祯略一琢磨,便在韩爌的奏本上直接披红,决定让耿如杞去两淮巡盐。 不过,巡盐少说也得半年才能回来。 短期内,怎么样才能筹到一笔款子,支撑杨奇瑜和满桂征战? 如果不能尽快行动,陕北的民乱,可能会扩散到关中和山西去,甚至蔓延中原。 已巳之变后的烂摊子,也要收拾。 即使动用了内库的金花银,也还有一百五十万的城防、重建费用找不到地方出。 崇祯揣摩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从各地宗藩入手。 这也是之前模拟中,相对比较稳妥的来钱路子。 明朝的宗藩制度,在洪武时期是有实权的。 靖难以后,朱棣为了避免后来者效仿,将宗藩制度完全改革,宗室成了后面八旗子弟一般不能读书、不能打仗的废人。 这也就是说,对宗藩下手,并不会引起实质性反抗,与建文帝当年面临的局面天壤之别。 与此同时,一些宗藩因为受到先皇喜爱,享有很多特权。 例如如今在河南就藩的福王,不仅获得了大量河南的庄田,还得到了山东、湖广东良田千顷。 为明朝殚精竭虑的大学士张居正家产,也全部转给福王。 四川盐井、榷茶的收入,淮盐在洛阳专卖的盐引,也被万历皇帝完全转给了他。 坐拥这么多财富,此人却在河南遭遇旱灾时一毛不拔,甚至农民军已经围城了,他也无动于衷。 崇祯对这个三百斤重的叔叔,没有一点好感。 更何况,自己如果把他软禁在京城,慢慢剥夺他的万金家产,也是避免了他被李自成煮一口福禄寿大锅炖的悲惨命运。 朕是在救自己的三叔于水火之中! 当机立断,崇祯让太监草拟了一道圣旨,叫来了礼部尚书何如宠。 “建州入塞,朕心有所感,郁郁不得排解。” 何如宠听得一脸认真。 崇祯咳嗽两声,“昨天夜里,朕梦见皇考显皇帝(即万历)托梦,对朕有所嘱托,让朕叫来几位皇叔,一起去昌平他老人家陵前上个坟。” 何如宠将信将疑,“不知先帝有何嘱托?” 崇祯板起脸道,“有何嘱托,那也是我们朱家的事。你且先去把福王、端王、惠王、桂王这几位召到京城来说。” 福王、端王、惠王、桂王这几位,都是万历的儿子。 如果真派封疆大吏去上门抄家,首先朝廷这帮执着于儒家伦理的大臣一定不会同意,而且也会引起其他藩王的担忧。 虽然明朝后期的宗室跟猪仔没什么区别,但是如果他们集合到一起形成反对力量,声势还是颇为可观的。 但是,如果将他们抓到京城软禁起来,让这几个王府群龙无首,再派出忠心的官员慢慢钝刀子割肉,遇到的阻力就会小上不少。 等到他们的银子真的进了大明国库,朝堂就算再尊崇礼法,也只能乖乖闭嘴。 何如宠当然没想到皇上的算计这么深远,只当是皇上真的梦见了先帝,连忙将圣旨小心收起,便去礼部办差了。 崇祯看到何如宠离去,满意的点了点头。 福王与两淮盐政也有一些牵扯,如果他真的被自己调到京城,耿如杞那里清理盐政也方便一些。 如果他不来? 哼哼,崇祯冷笑了两声。在明朝绝对君主制的体制下,也由不得他不来。 正在这时,一个小太监打断了崇祯的遐思。 “万岁爷,袁督师突然在宫外递帖子,想要带一人面圣。” 袁崇焕又回来了?崇祯有些疑惑,难道朕自己找台阶下还不够,他还要指着朕的鼻子骂两句吗? 虽然如此,崇祯还是挥手宣他进来。 不一会,袁崇焕领着一名军官打扮的人进来。 他还没进屋,就跪在地上,将自己的官服、官帽脱下。 崇祯一看便明白,他是被孙承宗劝说教育,冲动劲算是过去了,这是来辞职请罪。 “行了,袁蛮子,你打住吧。”崇祯摆手道,“有事说事,朕不吃你这一套。” 袁崇焕一愣,便拱手道,“罪臣谢陛下恕臣不敬之罪,陛下天恩,铭感五内。” “臣去而复返,是因为刚才军议时,臣忘了向皇上推荐一位干城之才。” 他指着身旁的军官道,“此人姓刘,名兴祚,曾经是努尔哈赤的女婿。臣以为皮岛总兵一职,非此人莫属!” 第二十九章 兴祚 刘兴祚? 崇祯对这个名字印象不深。 只知道此人曾经从后金投靠了大明,还给毛文龙当过副手,后来便下落不明。 但无论如何,对努尔哈赤的女婿,崇祯还是很感兴趣的! 见皇上面色变化,袁崇焕介绍道,“刘将军乃是辽东义民,原本被努尔哈赤掳走后,强行征为驸马,负责管理辽南四卫。” “然而刘将军始终人在曹营心在汉,毛文龙在辽南出击的斩获,无不是刘将军的刻意配合。他还不惜以自焚为掩饰,抛下还在辽南的家室,远渡皮岛。” “建州入塞,我召刘将军带千名皮岛马军入卫。遵化之战时,他同祖大寿部去建州北遁的山口追击,还捉到了十几名喀喇沁俘虏。” 崇祯重重点头,将袁崇焕和刘兴祚二人都好好口头褒奖了一番。 袁崇焕又请求道,“臣亲自前来,就是想请陛下恩准以刘将军为皮岛总兵,直捣辽南后路。” 崇祯皱了皱眉头,以为袁崇焕又要老调重弹所谓三方布置。 袁崇焕又赶忙说道,“孙高阳已责我不能着眼东西两翼大局。皮岛和登莱兵,但凭陛下调拨,但刘总兵忠烈义士,又韬略过人,恳请陛下大用!” 崇祯点头道,“如此忠良,可谓我大明之宇文虚中。朕自然是要重用的。我正好有几句话,也想多问一问刘将军。” 袁崇焕见崇祯不仅同意重用刘兴祚,还要同他长谈,这才心满意足,告退赶往辽西镇守边关。 崇祯看了一眼刘兴祚,突然劈头盖脸问道,“袁崇焕杀毛文龙一事,你可知道内情?有人说是袁崇焕被建州买通,妄斩大将,有人说是毛文龙私通黄台吉,袁崇焕不得已而为之。你亲历此事,你怎么看他们俩?” 刘兴祚没有想到崇祯开头就问了这么要命的问题,深吸一口长气答道。 “禀报陛下,袁督师和毛帅都没有通敌之举。” “袁督师杀毛帅,也只是为了四个字:五年平辽。” 哦?崇祯挑起眉毛,命刘兴祚细细说来。 刘兴祚说道,“奴酋虽然穷凶极恶,倒行逆施,但在用人一途最是公平,不拘一格。” “末将当年不过区区一参将,资质驽钝,都可以宗室女相配,更委臣以辽南四镇。” “试想袁督师和毛帅,官阶、才能均十倍于我,如果他们早就有意叛国,恐怕封一个异姓王也不在话下,又何必等到今天呢。” 崇祯颔首。 正是因为这个逻辑,他一次见到了袁蛮子便选择相信他,而袁崇焕也确实没有让他失望。 刘兴祚又语出惊人,“至于袁督师斩毛帅,背后确实有人主使。” “是谁?”崇祯眉毛一跳。 “一个是末将,一个便是毛帅自己。” 崇祯来了兴趣,难道这是毛文龙的公子献头之计? 刘兴祚娓娓道来,“毛帅皮岛官兵,都是当年广宁之战败逃的溃兵,战力其实并不出众。” “并非末将自夸,天启年间毛帅的斩获,一大半都要着落在末将这里。是臣为他通风报信建州主力何时远离,为他指点那些没有重兵看守的村寨,让皮岛的战兵能够坦然登陆入侵。” “然而这种事情一多,便引起老贼怀疑,臣不得已,本欲煽动四卫暴动,趁乱同族弟带部下一起撤回皮岛,但事中被建州下属发觉。” “还好末将机警,立刻将那人杀死,并将之前的痕迹栽赃到此人头上。没想到老贼还是有所察觉,杀死了臣的胞弟,还让臣的内人加紧对臣的监视。” “为了逃出辽南,臣不得已又杀一名家奴,将我们衣服互换后,将此人焚烧的面目模糊,这才得以逃到皮岛。” 虽然他说着平淡,但崇祯光听也能体会到其中的惊心动魄。“后来如何?可是你与毛文龙有了恩怨?” 刘兴祚坦然道,“我与毛帅并无半点私怨。只是他年高德薄,见无法继续从我这里获得建州人头拿去报捷,便不惜杀害逃到皮岛的辽民,用他们剃发扎辫子,割下首级请功!” 他突然跪下道,“陛下,我们辽民亦是汉民!早在先秦两汉时,便已在辽东蕃息。” “我知道朝中有人一直诽谤辽人本非汉人,还说辽东失陷是因为辽人做了汉奸。可他们哪里知道,最痛恨那些为建州开门揖盗的汉奸的人,正是我们辽人!” “老贼攻占辽南后,将家贫无地,不能缴纳粮食的辽民称为无粮人,一律如同牲畜般杀戮殆尽。” “原本安居乐业的辽民,在建州来了后,只能把自己的土地让给女真士兵,自己睡在牛棚,吃着猪食。” “更令臣同老贼势不两立的,是他攻占开原后,就因为一己私愤杀光了全城辽民,其中也有臣的父母双亲。” 说道最后,刘兴祚已经是双目血红,隐有颤音。“老贼视臣如亲子。毛帅也对臣不薄,保了臣一个游击将军。” “但这些恩惠,都不能与臣的杀亲大仇相提并论。高堂在上,臣不能不报,否则苍天后土,臣何以存世?” 崇祯叹了一口气,“所以袁崇焕去探查皮岛虚实,你便暗中向他密报,告诉他毛文龙不仅军备废驰,而且之前军功多系伪报?” 见刘兴祚点头,崇祯又带了点怒意问道,“那你们是否知道,毛文龙冒功之罪,应该由朝廷去处置。而不是你们擅自做主,就把他斩了!” 刘兴祚默然,然后道,“如果毛帅是通情达理,敬畏王法之人,我自然便同袁督师去见辽东巡按,一五一十把事情说清楚。” “但毛帅本是杭州泼皮出身,素来刚愎自用,桀骜不驯。岛上除了臣和朝廷客将以外,大小将领全被他收为义子或结为姻亲,打成一片。” 崇祯了然,明朝对武官钳制虽然不如宋朝,但是也是十分忌惮毛文龙这种上下勾结的行为,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皮岛的特殊地位,这就是他的取死之道。 “如果我们真的上报朝廷,谁也不知道毛帅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 “因此,我见袁督师时便说,国家可失一毛文龙,但不可失皮岛。” “而袁督师正苦于仅从辽西无法进攻,毛帅又一直对他貌合神离,五年平辽无从说起。于是便同我一拍即合。” 崇祯大开眼界,原来杀毛文龙,竟是皮岛内部的刘兴祚,同袁崇焕一道为之。 这刘兴祚果然大胆,虽然是据实相告,但其中所说的他与袁崇焕的私下勾兑杀命官,足可致他二人于死地。 不过,这倒是完全洗白了他是建州间谍的嫌疑,让崇祯对他多出了一份信任。 正当崇祯沉吟之际,刘兴祚又跪地道,“臣还有一件大罪未向陛下禀报!” 第三十章 兴祚(二) 刘兴祚说道,“毛帅原本还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叫做毛承斗。毛帅被诛之后,沈世奎被朝廷任命为皮岛总兵,此人依仗的是后来朝廷派去的客兵,于是刻意排挤毛帅收的那些义子。尚可喜便被逼的以广鹿岛投降黄台吉。” “为了防止他对毛承斗下手,我便偷偷把他送到了毛帅的老家钱塘。” “陛下若对毛帅仍留有圣眷,末将倒是推荐毛承斗重新率领毛帅旧部。” 崇祯心中一动,想不到这个刘兴祚两头都吃,一边暗中弄死毛文龙,另一方面却把龙哥的儿子救下,确实是一个胆大心狠之人。 将毛承斗这件事记下,崇祯不置可否,又向刘兴祚问起了清朝宗室内部的矛盾冲突。 “刘将军,你可识得努尔哈赤幼子多尔衮?此人现在何处?” 刘兴祚思索片刻后答道,“多尔衮天资英敏,而且为人光明磊落,不像黄台吉那般私心深重,颇得老贼欢心。” “我听夫人说,努尔哈赤本就打算传位于多尔衮。只是,在他临死前陪在身边的侄子阿敏当时已经同黄台吉私下勾搭,因此努尔哈赤始终未能把这条遗诏传出去。” “最后,努尔哈赤不得不在临终前改变主意,由年龄最长的儿子代善、莽古尔泰、黄台吉和侄子阿敏这四大贝勒共同继承汗位。” “一国四公?”崇祯有些惊诧,这真是没有30年高血压想不到的操作。 刘兴祚一五一十说道,“八旗与我大明体制不一,一旦担任固山额真,终其子孙都是旗主,对旗民的掌控便如同私产,即使是大汗也不能随便剥夺其权利。” “也正因此,努尔哈赤那些子侄才各个敢战,为他打下了偌大的江山。” “老贼分封四子,相互制衡,也使得无人敢私自侵吞那几个幼子的财产,也算是维护了八旗暂时的团结。” 崇祯点头,说白了就是传统的封建制度,当年周朝、汉朝建立,也差不多。 没有这种硬性激励,立了半天功劳封个少保、少傅虚衔,还可能死后被抄家,谁还为你卖命? 刘兴祚又道,“四大贝勒继位后,第一件事便是逼死了多尔衮和阿济格的生母,大福晋阿巴亥。我夫人说,这是为了避免老贼传位于多尔衮的遗诏走漏出去。” 崇祯惊讶道,“如此说来,多尔衮岂不是同他们几个有不共戴天之仇?” 刘兴祚摇头道,“女真人本来就未废除人殉恶习。我以为我夫人所说的,也只是谣言罢了。” “否则四大贝勒明明要防止遗诏事外传,怎么又会连我夫人都能得知?” “我个人以为,老贼自处死太子褚英后,便不欲再公开立储,以免其生出骄纵,因此形成多子制衡、相互牵制的局面,也算是保护了几个幼子不被欺负。” “没想到宁远一战,被袁督师一炮轰出了心病,早早离世。他也想不出更好的立储法子了。” 崇祯点了点头。 这个世界,大多数阴谋论都不成立。所有的细思极恐,只是历史的偶然与必然相结合而已。 崇祯又问道,“那如今在这四贝勒中,黄台吉地位如何?” 刘兴祚答道,“黄台吉的地位,现如今稳如泰山。” “女真部落,本身就有长子继承父亲头衔地位,幼子继承财产的传统,这样可以最大程度保全父亲的血脉。” “原本应该继位的,是太子褚英,但此人早早便被老贼圈禁,幽愤而死。” “褚英之后,老二代善被老贼剥夺了继承权。” “莽古尔泰木讷残忍,曾经为了向老贼证明自己清白,杀害自己生母,名声极差。” “阿敏是老贼的侄子,没有继承权。阿巴泰是丫头生的,不受其他儿子待见。阿济格是个武疯子,文治一概不会。” 崇祯点头,“矮子里拔高个,轮也只能轮到黄台吉了。” 刘兴祚点头道,“不仅如此,黄台吉还团结了众多的小贝勒,也就是褚英、代善、莽古尔泰这几个哥哥的儿子和多尔衮等老贼幼子。” 崇祯惊讶道,“这些小贝勒为何会跟着黄台吉这个叔叔走动?” 刘兴祚解释道,“老贼起兵以来,势力膨胀极快。但自从我辽镇将其阻击不得继续西进,整体发展相对便迟缓起来。” “现在八旗实力,大部分被几个大贝勒瓜分,小贝勒们只能混口汤喝。” “不紧跟着黄台吉,继续对蒙古和大明用兵,他们哪来的地位、财产和部曲呢?” “反观那些大贝勒,多数已经不愿意为黄台吉卖命,只求保全当前的荣华富贵。” 崇祯了然,说白了,黄台吉的基本盘,就是这些小贝勒组成的少壮派。 这也难怪他之后能压倒其他三大贝勒,毕竟只要黄台吉继续对外扩张,自己的势力就越来越大。 崇祯又追问道,“照你这么说,老贼这些子侄岂不是已经起了内讧?” 刘兴祚摇头道,“末将以为,他们只是观点意向不同而已。” “根源上讲,他们都是不事生产的恶匪,永远都是要对外劫掠以自肥的,只不过对扩张的速度和节奏有不同看法而已。” “不过,阿敏倒是一直同黄台吉不太对付。” 崇祯奇道,“你刚才还说,阿敏对黄台吉有拥立之功,为什么他们之间反而又不对付?” 刘兴祚道,“阿敏当初同黄台吉靠近,一直是想借自己拥立的情分,让黄台吉同意自己从八旗体系独立出去,裂土为王。” 崇祯冷笑道,“黄台吉若是做了,八旗也该分崩离析了。” 刘兴祚答道,“陛下圣明,黄台吉自然不想开这个先例,两人便有了摩擦。” 见崇祯陷入沉思,刘兴祚又主动禀报道,“陛下,这次我逮到的这些咯喇沁人说,原来的喀喇沁汗最近被虎酋在赵城之战中击溃。现在盘踞此地的只有他们的附庸,也就是所谓的喀喇沁三十六家。” “这些人因为不满明朝断绝了对他们的岁赐,现在都倒向黄台吉了。” “我这次捉到的都是喀喇沁派出援助建州的向导,熟悉当地地理人情。” “如果皇上有兴趣,我可以把这些资料也整理出来,同我了解的建州内情一并供皇上参阅。” 崇祯大喜道,“如此甚好!” 他又像想起了什么,问道,“难道刘将军也懂蒙语?” 刘兴祚解释道,“女真所谓满语,本来大多都是借用蒙语或者汉语,我当年在辽东常与蒙古人打交道,所以也通一点。” 崇祯内心极为兴奋,看来这次真的捡到宝了。 握住刘兴祚的手道,“好!朕这次不喜灭一科尔沁,但喜得一刘将军!” 刘兴祚见崇祯如此作态,也是受宠若惊。 崇祯又道,“让刘将军去皮岛做一总兵,实在太过屈才。” “朕先赐你京师一套宅子,以备随时咨议。未来还有大用。” 他又郑重许诺道,“刘将军血亲大仇,他日也必定让你亲自偿还!” 刘兴祚感激涕零,向崇祯郑重行大礼道,“圣上天恩,末将结草以报!” 第三十一章 福王抗旨 同刘兴祚谈话,确实让崇祯生出了一些对漠南蒙古,特别是对喀喇沁三十六家的想法。 但现在自己最大的困境,还是缺钱。 没有钱,自己连西北民乱都平定不了。 现在也只能先将刘兴祚闲置,让他的弟弟刘兴治取代了沈世奎,成为新的皮岛总兵。 刘兴祚带来的一千皮岛马军也被崇祯派回,增强刘兴治对皮岛的控制。 接下来的日子里,崇祯耐心等待着自己那几个皇叔的回信。 平定陕北的军费,可还得落在他们身上。 另一边,崇祯也没闲着,而是开源节流,齐头并进。 首先召见了耿如杞,宣布了让其作为两淮巡抚去巡盐的任命,并私下对其面授机宜。 耿如杞对崇祯传授的方法如获至宝,拍着胸脯承诺这趟至少弄来两百万。 对于他这种没有背景、又犯过错的文官而言,唯一的出路就是皇上的恩典。 即使他不想为崇祯当酷吏,也由不得他不做。 这也是为什么韩爌和崇祯都选择耿如杞来巡盐的原因。 听到耿如杞的许诺,崇祯为他鼓了一把劲,让他至少带着四百万两银子回京。 当然,崇祯也不指望自己这套锦囊妙计能有多么神奇,暗中还有后手。 其次则是一系列军事任命。 在孙承宗的帮助下,崇祯开始对这一次出了大问题的蓟镇进行换血。 那些喝兵血的军官和冒名顶替的直隶流氓,该处斩的处斩,该下狱的下狱,该罚款的罚款。 直隶武风昌盛,人多地少,孙祖寿便利用节省下来的员额,替换成了身家清白的新兵。 原本蓟镇三协兵制是四万五千人,经过这次整顿,不仅兵员素质大幅提高,还成功省下了一万多员额的军饷。 至于山西,则是让满桂带着比之前强大的多的大同标营坐镇,接管山西的全部防务,严防流寇。 还特批了对于两省边境的流贼,满桂可以率兵跨省追逃,完全堵死陕西马匪祸害山西的可能性。 陕北则是让杨奇瑜同曹文诏汇合,在延绥防线严阵以待,防止流贼进入关中,破坏那里的生产秩序。 关中内部有多条河流,灌溉农业自古以来就非常发达。 别说陕西大旱,就算天下大旱,只要没有流贼干扰,也饿不死关中百姓。 只要稳定了关中八百里秦川的形势,陕西的局势也会慢慢稳定下来、 但这项布置的前提是,崇祯必须尽快把两军的军饷凑出来,避免拖欠。 否则后果如何,就很难预料了。 在吏治方面,崇祯暂时未进行廷推。只是让孙承宗入阁,与李标分别接管了兵部和工部尚书。 自己则是责成毕自严,紧锣密鼓的排查清点大明朝百年来被宗藩、地方、豪强侵蚀的行商特权,同时先让各地巡抚追讨一轮拖欠税赋。 毕自严能够主动提出为自己分忧,崇祯对他还是颇为满意的。 但巡盐不过是天下一角而已,如果能摸清大明商业运作的形式,出台几项税基广,税收成本低的新型税种,那可比巡盐更加管用。 而这也是毕自严最擅长的事情。 这一天,忙于公事的崇祯翻看到了礼部尚书何如宠的奏本。 其中提到,端王、惠王、桂王对皇上受到神宗皇帝托梦之事都极为重视,也感谢皇上恩准其离开封地,他们都将以最快速度赶来。 至于最受神宗皇帝宠爱的福王,却是以消极方式抗旨,言说自己就藩以来身体有恙,不能长途奔波到京城云云。 崇祯将奏本细细一读,不由得眉开眼笑。 所谓不打勤,不打笨,专打不长眼。 不来是吧?不来朕照样有办法收拾你。 明朝这些宗藩中,最为肥硕的硕鼠就是河南这几位藩王。 其中盘踞洛阳的福王尤其豪富,通过万历赐予其的经商特权,家资近千万两白银。 李自成攻克洛阳后,最大的收获就是抄了福王的家,可以说一下使义军无后勤之虞,甚至还有大量余粮赈济周边的灾民。 福王正是崇祯此次的目标,他告病不来,给了崇祯进一步整他的借口。 崇祯精心思量了一下。 召来王永光,首先询问了洛阳知府、河南布政使等地方官员的情况。 调来查看了科道官近期对他们的弹劾。 点出有收受福王贿赂嫌疑的地方官员,责成王永光于近期将其撤换。 然后派人通知孙祖寿,让他以尤世威留下的昌平兵为骨干,配合新训练的北直隶新兵,整出一营三千人的兵马来。 京营多为勋贵主持,崇祯对其一向不太信任。 但是现在正值多事之秋,崇祯实在没有精力再去整顿上不了战场的京营了。 反正从之前几次模拟看,京营也没有造反的迹象,最多是闯王来了抵抗不力而已。 但那也是十年以后的事了,算不上优先事项。 最后,崇祯又召来何如宠,同其计议诸王祭祖一事。 简单听何如宠汇报完,崇祯先是问道,“何如宠,此事可有内阁或其他外人问起?” 何如宠道,“陛下当时属我从速从密办理,我完全按陛下旨意,遣得力官员暗中处置,没对这几位藩王以外的人透露一个字。” 崇祯满意点头,又问道。 “诸王来京师,可安排了住处?” 宗室事务,本来明初是由宗人府管理,但后来并入了礼部。 何如宠仔细禀报道,“皇上,宗人府在原本京城之内,还有几座宅邸,臣已经为几位王爷预备下来了。” 崇祯眉毛竖起,“住在京城之内?何如宠,你再仔细思量一下,成祖爷为什么不允许藩王出城?” 何如宠满头冷汗。 确实,宗室如果回京后被有心人挟持,很容易闹出事故。 不过,何如宠哪里知道,崇祯是预备好长期安置这四位皇叔,当然不能让外人知晓他们的所在。 他看向远处,“我听说端王和桂王这两位王叔都是诚心礼佛的,正好魏阉倒台以后,昌平南边的八大处空下了他的徒子徒孙不少精舍。你去把他们修缮一二,朕的那几位皇叔,就住在那里吧。” 何如宠连忙用心记下。 崇祯又提醒道,“别忘了,要准备四处精舍。” 何如宠大惑不解,“陛下,可是一共只有三位王爷要来啊。” 崇祯笑道,“是四位没错。” “抱病在家的福王,朕亲自去把他请过来。” 第三十二章 崇祯微服私访中州记(一) 十天后,崇祯坐在一座被随从严密保护的马车上,来到了洛阳市郊的河南孟津。 在这里,被他早先提拔为河南巡抚的原甘肃巡抚梅之焕,已经早早等待在当地的驿站。 提拔梅之焕,也是崇祯使功不如使过思想的实践。 而且梅之焕本身的能力比起耿如杞要强得多,之前任职地方时,也是一个不畏权贵之人。 时人称之,“势豪虽侧目视公,亦不能不为绌服也。” “陛下!”梅之焕向崇祯行礼。 “接下来换轿子吧!” 崇祯有些犹豫。 在程朱理学的理论中,坐轿子是把人当牲畜,所以提倡坐马车。 明朝初期规定不允许坐轿,后来因为轿子实在比马车舒服太多,几乎人人破禁,改为只有三品以上的大员才能坐轿。 相比之下,坐轿子实在有些扎眼。 “算了,你同朕一起坐马车去吧。正好有些布置再问问你。” 梅之焕受宠若惊,还是被崇祯硬拽进了马车。 “怎么样,从甘肃来到河南,还适应吧?” 梅之焕点头道,“中州自古富庶之地,臣深蒙皇恩,不获罪反受拔擢,实在惭愧。” 他又说道,“甘肃叛逆,实为边军欠饷所致。如果户部能够拨下银子...” 崇祯打断道,“边军之事,朕已知晓,眼下还是先专注于河南之事。” 他望向车帘外面,“富庶之地?放在前朝,确实如此。” “可是本朝一共封了七个藩王在这里。开封周王、南阳唐王、洛阳福王、彰德赵王、怀庆郑王、汝宁崇王、卫辉潞王,中州一共也不过八个府,这些米虫就占据了七个。” 梅之焕看到崇祯如此表态,不敢吱声。 崇祯又说道,“承担七个藩王,上百个郡王和无数宗室子孙的俸禄,也就算了,毕竟是太祖爷留下的制度。” “可是神宗皇帝倒好,对自己的亲弟弟璐王,明明不在河南,硬是用河南百姓的土地给他硬凑了四万顷禄田。” “朕那几个叔叔,眼红璐王的封地,一个个都要,最后不得已每人给了两万顷。” “中州地半入藩王,田产子女尽入公室,疲于禄米之输甚矣,而诸藩供亿尚觉不足。如此形势,一旦遇到天灾人祸,朕拿什么救济河南百姓?” “或者说,中州最大的天灾人祸,就是朕的这些叔叔伯伯。” 梅之焕深深吸气,突然道,“陛下英明神武,为中州百姓解此倒悬。臣又何惜此身?” “愿为陛下削藩,肝脑涂地!” 说完刚要跪倒,却被崇祯拉住。 “且慢,谁跟你说朕要削藩的?” “朕只不过是要请福王这位好叔叔,去京城同朕一道祭祖而已。” 梅之焕惊疑不定道,“那陛下在中州其余诸藩那里的布置?” 崇祯道,“那些自然不变,毕竟中州这些藩王蓄养豪奴,为祸一方。朕微服私访见到了,势必要将他们通通铲除。” 梅之焕有些醒悟过来,“所以,臣只需要惩治那些藩王用来鱼肉乡里的爪牙,无需同诸王正面交锋。” 崇祯失笑道,“梅之焕,难怪自从刚才见到你,便一直觉得你战战兢兢,心神不宁。” “难道说,你以为朕要让你做晁错、齐泰、黄子澄,牵扯帝王家事,自寻杀身之祸?” 梅之焕面色涨红,显然之前确实这么以为。 崇祯郑重道,“朕可不是建文帝那般愣头青,即使朕真的要削藩,也不会落人口实,更不会让手下送死。” “你只需要尽河南巡抚职责,国姓者自有朕来担待。” 崇祯这一席话,显然给梅之焕打了不少气,说话间也更加自然起来。 正当两人谈笑正欢之际,突然马车缓缓停滞下来。 “怎么回事?”梅之焕惊怒交加。 虽然崇祯此行算是微服私访,但是梅之焕早已安排中州方面前面开道,以免有人意外冲撞圣驾。 没想到,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毕竟宫中的东西、排场,就算是村民也能看出来里面坐的人身份地位必然不凡。 一名身着便服的锦衣卫在马车外报道,“耿爷,是一个村庄的民众,见到您随行众多,以为遇上了一个大官,说是有什么冤情。乌拉拉几百人硬是把道路给堵塞住了。” 梅之焕刚要出去,却被崇祯一把拉住。 “你是地方大员,万一让他们看见你在这,岂不是惊动了大鱼。且让朕去见识一二。” 梅之焕惶恐道,“君父,这原本是抚臣的职责,怎敢劳动圣驾?再说乡野小民多半是不识谱的,万一他们有所冲撞,臣便是百死莫赎了。” 崇祯嗤笑道,“什么样的君父,会连自己的子民都不敢见?你且好好坐下,待朕回来。” 梅之焕虽然能骑马射箭,但哪里敢真的同君父拉扯,两下便被推了回去。 崇祯大喇喇扶着腰带,在乔装打扮的锦衣卫的遮护下,来到这些村民之前。 “我乃两淮巡抚耿如杞,同河南巡抚梅老爷是至交。你们有何冤情,可以具实说来。” 一名领头的老丈上前胡乱磕了两个头,“青天大老爷,俺们本是这孟津土生土长的村民,祖祖辈辈的庄稼汉。” “洛阳的王爷就藩以后,俺们的田地都被从官田划成了藩田。” “原本老爷们说,划成藩田后,税赋还照原样,只是每亩地每年有五厘银子交给王府。” “谁知划完之后,衙役便不再来了,换了一个王府的管家老赵头承揽赋役,每亩地每年向我们要一分的银子,足足翻了一倍。” 崇祯眉毛一挑道,“这必是那老赵头中饱私囊,你们为何不去报官?” 老丈脸一垮,“大老爷,您说哪里话?那王爷可是原来皇祖爷的心头肉,官老爷巴结还来不及,哪有人敢去管他?” “原本俺们也能忍。可是这几年,承揽赋役的变成了老赵头的儿子赵四,每亩地收两分银子。” 崇祯皱眉,“这赵四也欺人太甚了。” 老丈说道,“谁说不是呢,恁就是个畜生!更要命的来了,官府的衙役今年比赵四先来,又征收了一分银子,说是陛下追讨各省欠税,俺们中州欠了十几万两银子,要摊到每个人头上。” 崇祯老脸一红,这追讨欠税,还是他让毕自严去做的。 老丈没有察觉,又说道,“这也算了。可是官府收完,那赵四又来,还是要收两分银子。俺们可不干啦,跟他掰扯起来,原本不是说五厘银子么?他把我往地上一推,骂道‘卖儿卖女都要给我两分银子,不然你们就去报官!’” 崇祯默然,又问道“那你们的父母官怎么说?” 老丈哭诉道,“俺们连乡里都出不去,刚有人想去洛阳,就被王府的狗腿子打断了腿送回来。大老爷,要不是撞上您,俺们也只能逃到山里去啦。” 崇祯扶起老丈道,“撞上我耿老爷,是你的福气。” “我这就去告诉梅老爷,让他打断那帮狗腿子的腿!” 第三十三章 崇祯微服私访中州记(二) 假扮“耿老爷”的崇祯劝开了告状的村民,来到明朝的河南府治洛阳。 此时的洛阳,已经不复隋唐京城一般的盛况,但仍然是一座中原大城。 为了避人耳目,崇祯特地提前下了马车,同众多随行人员分开行动,来到了洛河边上的名楼—牡丹楼。 “梅之焕,这赵四的性格癖好你可查清楚了?” 崇祯简单休息了一会,一边用热毛巾擦脸,一边问道跑前跑后的梅之焕。 梅之焕恭敬答道,“陛下,都查清楚了,这赵四恰好也喜爱叶子戏,而且牌瘾极大,与福王殿下兴趣相投。经常在陪着福王殿下打完上半夜后,再回来打下半夜。” “好!”崇祯精神一振,“正在担心没有办法打进去,这就有现成的送上来了。就先以他为饵吧。” 他转头朝向乔装打扮,随侍身旁的锦衣卫千户李若涟,“放出风去,就说你是扬州来的盐商,出手阔绰,想找洛城的顶尖富豪组一个私人牌局。” 李若涟得令,出门布置。 一旁的梅之焕看在眼中,实在忍不住问道,“陛下,您贵为九五至尊,日理万机。如果真要炮制福王,遣一名小黄门来中州,将其系回京师便是,又何必如此迂回,大费周折呢?” 崇祯摇了摇头,“哪里是你说的这般容易?福王毕竟是朕的皇叔,当年若不是东林党人自导自演了一处梃击案,坐天下的就是他也说不定。” “如果朕师出无名,纵使侥幸将其拿下,也必然招致天下宗藩的反对,和许多无知士人的攻讦,更不要说籍其家产。到时反而不美。” 梅之焕沉吟道,“如果是为了名义,圣上以神宗皇帝托梦的理由召其进京祭祖,福王不赴便是不孝。明明身体并无大碍却以生病名义抗旨,便是不忠。这两条还不够为他定罪吗?” 崇祯看着梅之焕失笑道,“梅卿,看来这河南巡抚还是委屈你了,朕该给你个左都御史才对。” 他又耐心解释道,“这两条虽然已经说得过去了,但严重程度只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最后那些泥古不化的文臣少不了又来劝朕亲亲相隐,维护人伦,不要对福王苛责太甚,罚他个几万两银子完事。那朕岂不是白折腾一场?” 梅之焕不解道,“那陛下如此设计,最后又能抓到福王什么样的把柄呢?” 崇祯笑而不语,挥手将其打发回去办公了。 一天后,李若涟准备停当,便来向正在把玩手中一套水浒叶子牌的崇祯禀报。 “陛下,小鱼已经上钩了。” “好,先钓小鱼,再去钓大鱼。”崇祯看向李若涟,饶有兴致的问道,“这叶子牌变化无穷,你是怎么成为个中高手的?” 所谓叶子牌,就是明朝时的一种只有叶子大小的纸牌游戏,规则大致类似跑得快。 在水浒叶子牌上,共有个、百子、千贯、万贯四种花色,每一名好汉都有其对应的钱数,比如秦明代表七万,雷仝代表八万等。 第一个打完手中牌的人,便可检查其他人手牌剩余的数字,乘上开局约定的基准钱数收钱。 自成化年间起,叶子牌就流行于明朝大小城市,甚至像周延儒这种高官也沉迷其中。 李若涟赧然道,“臣之前在锦衣卫当差时,既不受上面器重,烦闷时每天只与几个同样性情的同僚来往打牌,便练出了一身牌技。” 崇祯点头道,“技多不压身啊,到时你们打牌,我也假扮赌客,在旁边试试手好了。” 虽然李若涟百般不情愿,但终究胳膊拗不过大腿,崇祯最终也是如愿坐上了牌桌。 过了一会,此行的目标赵四也上了牌桌,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座。 第一局,赵四以外的三个人刻意演他,几乎都没刻意压他的牌,让他拿到三次牌权,就把自己的牌打光。 赵四把桌上一贯贯的钱搂入怀中,蠢笑着扫视众人。 “要不,咱来点大的吧?” “来多大?”李若涟问道。 “来银角子,你们敢吗?” “吾还以为你要来多大,吾们那里如果要来银的,就是三两的银锭,你敢不敢?” 赵四舔了一下嘴角。 这竹叶戏可不比其他博戏,如果按银锭计算,万一手上的大牌没机会打出去,一回合就能输出去三五百两。 赵四虽然这几年借着王府威风,颇是搜刮了不少银钱,但他并不是个傻子。眼下这三人都是外地来的客商,万一合起伙来坑自己怎么办? “不来银锭,就来五分的银角子。” 李若涟隐秘的看了一眼崇祯,又装作不耐烦道,“好好好,就依你。没想到你们这一点都不大气,畏畏缩缩的。” 众人又来了十多局,这下大家也不再留手,否则赵四必然能看出端倪。 但是坐在赵四上风位置的李若涟,却连续喂了他不少牌,让本来失去牌权的他又有机会打出小牌。 这导致李若涟面前的银子大量减少,而赵四面前的银子堆成了小山。 “喂,你赢了这么多钱,就算来大一点的也不会亏啊,怎么说?” 赵四眯缝着眼睛思考了一下。眼前这些人,确实牌技不咋地,特别是上家这个,又菜又爱玩大的,简直就是白给。 “行!”赵四点头。 李若涟拍了拍手,身后立刻就有人搬来了一箱银锭,将他身前的桌子重新堆满,刺激得赵四眼里贪财的光愈发闪烁。 连续玩了几局,李若涟有意识的控制着节奏,让赵四有亏有赚,赚多亏少。 这时,崇祯挠了挠头,李若涟心知,是皇上让自己收线了。 一夜过去,赵四面前的银子已经流水般输了出去,全身燥热,脱得只剩一件小衫。 双眼赤红道,“你们还有银子吗?再赊我一点,我要赢回来!” “还要借钱?”李若涟望着他,面色有些不善。“你都欠了吾五万两了!” 有这么多吗?赵四有些失神。突然回过神来,怒吼道,“你们敢给我下套,我可是福王府里的?” “什么王府里的?吾们还是来这里卖私盐的呢!”李若涟恶狠狠的扯住他的小衫,就把他的头往桌子角上撞。 赵四从未被这么强硬对待过,哭喊道,“你们想要什么?只要别让我亏欠了王爷,我都给你们!” “哼,还挺讲义气。”李若涟放开了赵四,“这样吧,吾们这几天还在这里打牌。你要是能找几个豪客,我们就把你欠吾们的帐一笔勾销。不然的话,吾们也能找到你的家。” “你们要找,什么样的豪客?” “当然不是你这样小气巴拉的。”李若涟又不禁看了眼崇祯,“要找不把银子当银子的主!” 第三十四章 崇祯微服私访中州记(三) 福王府。 臃肿肥胖的福王挪了一下身子,问向身旁鼻青脸肿的赵四。 “你可看清楚了,他们真的是扬州来的盐商?” 赵四苦着脸道,“殿下,那说话的人听口音,确实像是那边人。可我也没法打包票啊。” 福王沉吟了一下,又问道,“你说那晚打叶子牌到大天亮,后来还向牡丹楼叫了早饭?” “叫了,还请我喝了碗胡辣汤呢。” “谁管你吃的什么,他们是否也吃了辣汤?” “没有,他们吃的是煎饼。” “煎饼里夹的是肉还是蛋?” “都没有,他们夹的是薄脆。” 福王一拍大腿,“原来如此,他们是天津来的,是武清侯的家仆。” “武清侯?李老太后(神宗之母)的家人,来咱们洛阳做啥?” “哼,肯定是盯上我手里的销盐特权了。”福王拈起一块点心,用力的咀嚼着。 “据说现在这任武清侯,和自己的兄弟争家产。他兄弟眼看争不过,就向当今圣上说老侯爷去世前留下了四十万两银子,愿意全都拿出来充当军饷。” “咱万岁爷一开始没当回事,后来建奴入塞,军饷不够了,便又去向当今武清侯借。谁知当今武清侯不知是不愿给,还是真没有,总之是没掏出钱来。” 赵四疑惑道,“那他们怎么又会找上您呢?” 福王冷笑道,“当今天下,谁不知道当年父皇最疼的人是我,都以为我是天下第一大财主。” “就连咱们的圣上,都编出父皇给他托梦的瞎话,想骗我去京师,再让我助饷,好让他坐稳了天下。” 赵四迟疑道,“可这天下,不也有王爷您的一份吗?就算出点钱...” 福王怒道,“你懂什么,这天下原本全是我的!要不是...” 意识到有些话对赵四是不能说的,福王又平静起来,又拈起一块点心吞下。 “他们编出这套盐商、牌局的胡说八道,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就是知道我最喜叶子牌,设下圈套等我来钻,想让我把那盐税特权输掉,那圣上要借的四十万不就有了吗?” 赵四恍然,“既然是个圈套,咱们就不必去了。小的就窝在您的王府里,谅他们也不敢打上门来。” “不,要去!”福王又拿起两块点心,直接往嘴里送。“武清侯作为皇祖母家人,多年经营,势力盘根错节,连圣上的后族也和他们联姻了。” “他们也太小瞧我的自控能力了。我最多输给他们两三万两银子。到时再揭露他们的身份,让他们通过皇后吹吹枕边风,让圣上别再为难我们这些叔伯。” 赵四惊叹道,“殿下真是英明。” 福王得意洋洋,将最后三块点心也囫囵吞下,嚼巴嚼巴。 “你自己先去洗洗吧,今晚吃完饭,我们就去牡丹楼,会会他们。” 灯火通明的牡丹楼客房里,福王与赵四对坐,崇祯则和李若涟对坐。 同另外三位藩王为了等待朝堂分田,赖到了崇祯即位才就藩不同,福王很早就被赶来了洛阳,所以看见崇祯只是觉得此人有些面善,但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李若涟掏出一个银元宝,“既然赵四说您是不差银子的豪客,那咱们这回就来二十两一锭的局。成不成?” 福王眼皮一跳,纵使他痴迷于叶子牌近三十年,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也很少见到基数这么大的牌局。 三两一锭的局,输掉几万两银子要一个晚上。二十两一锭的局输一万两可能只需要半个时辰。 不过,高额押注引发的肾上腺素分泌,也让福王感受到许久未体验的刺激感。 “好!不过我们不玩水浒叶子牌,玩我带来的这套博物叶子牌,规则也要加点东西。你们敢玩吗?” 崇祯和李若涟面面相觑,只得听福王讲解规则。 这博物叶子牌的基本规则与水浒叶子牌相同,仍然是以更大的牌型压制对方,第一位出完牌的玩家获胜。 对坐的两人是一个团队,最终胜利后升级数以两人综合排名算出,头游加二游升三级,头游加三游升两级,头游加末游升一级,直到每一局中的主牌从最低级的“铜盆”升到最高级数的宝物“传国玉玺”。 每一局的输家都要把押注放在奖池里,但最后能带走所有押注的玩家,必须已经将自己的主牌提升到“传国玉玺”,并且取得头游和二游名次。 如果在“传国玉玺”阶段连续三次未胜出,就不得不重新回到“铜盆”。 崇祯一听乐了,这不是自己在后世的南京经常打的掼蛋吗? 示意李若涟,赶快同意和他们切磋交流。 四个时辰后。 四人脚旁的奖池,已经堆积到了二十多万两银子。 每个人摸牌时,手都在不由自主的发颤。 崇祯呼吸有些沉重。 虽然自己和李若涟的牌技高于福王的组合,但是今天晚上自己的牌运实在是有一点差。 不过,博物叶子牌是运气和技巧的组合,在自己和李若涟的顽强拼搏下,连着三次将福王他们从“传国玉玺”打回了铜盆。 这也是崇祯和李若涟第二次打到了“传国玉玺”,展开冲刺。 将牌摸完,崇祯轻舒了一口气。 看向李若涟,对方也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另一边,福王摸完牌后有些慌张,看向了赵四。 赵四面色苍白,满脑门的粗汗,使劲摇了摇头。 坏了,福王脸色阴晴不定。 自己本想痛痛快快赢下,然后分文不取,象征性的送对方两万两银子,化干戈为玉帛。 没想到对方牌技如此精湛,斗志如此顽强,那么差的牌,还能三次把自己扳回“铜盆”。 显然到了这冲刺阶段,对方的牌运又回来了。 送对方两万两银子无所谓,但是倒贴二十万两让福王有些肉痛。 说白了,这笔钱直接拿去孝敬皇上表忠心不好吗? “不打了!”福王把手中的牌往地下一丢。“你们出千!” “你耍什么花样?你知道我是谁吗?” 李若涟佯装发怒,站起身来道。 福王冷淡道,“愿闻其详。” 李若涟道,“我是武清侯府上的。就是当今圣上,也得叫我们主子一声舅爷!” 福王冷笑,“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是这洛阳城的福王,当今圣上见了我,也得叫我一声皇叔!” 李若涟先是装作声势被压倒,又装作继续嘴硬。“你就是那个爹不疼娘不爱的福王?其他的藩王可都是赖到了圣上登基才出的京,你却一早就被先皇送到中州来了。” “我们李家可是和当今皇后的周家联了姻,还能怕你不成?” 福王一听,彻底气炸了。自己就是得罪了李家,今天也不能让这些人囫囵着出了洛阳。 “你们李家和周家不过是为奴为婢的东西,也敢骑到我们朱家头上?” “我可是父皇和母后最宠爱的儿子,如果不是那帮挨千刀的东林党,当今圣上就是我!” 听到这里,崇祯缓缓道。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福王正在气头上,“不管你是谁,触怒了本王,都别想活着出去。” “哦,这样啊。”崇祯不急不慢的说道。 “可是我就是当今圣上啊,皇叔~” 第三十五章 崇祯微服私访中州记(四) 似是响应崇祯刚说的话,身边人齐刷刷脱去外袍,露出内里的飞鱼服。 李若链更是从身后的银箱里拽出一把绣春刀,炯炯有神地盯住福王二人。 鏖战了一晚上的福王这时也是惊醒了,他验不了说话人的真假,但自小就见惯的锦衣卫可做不得假。 福王心情激荡,仅仅是装病不去京师,只能说是个小罪。 但刚刚说自己也能当圣上,可就是大逆不道了。 大逆不道,重则掉脑袋,轻也可能导致国除! 再看向崇祯,已经悄无声息地缩进了锦衣卫的保护圈中。 啪的一声,福王跪倒在地,“皇侄,我糊涂啊。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我失言,你可千万别当真。” 崇祯皱起眉头问道,“你就是我的皇叔福王?” 福王羞愧点头。 崇祯道,“可我在宫里看过你刚及冠的画像,没有你这么胖吧。” 福王脱口而出道,“那时我还很瘦。”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烈摇头,带动着脸上的、脖子上的肥肉一阵抖动。 “对!圣上您说得对,我就不是福王!” “我看你也不像。”崇祯继续打量着福王。 “我听说,我这位皇叔最是上进,怎么会天天打牌呢?” “对对对,我虽是个无业游民,却知道殿下天天手不释卷的。”福王满口应下。 “我听说我这位皇叔最是纯孝,怎么会辱骂他的皇祖母家为奴为婢呢?” 福王连连点头,“对对对,福王殿下一定没说过这种混账话。” 他心里有些窃喜,看来这位皇侄还是有仁义的,虽然把自己阴了一把,但是并没有赶尽杀绝,故意装作认不出自己。 这样一来,起码自己的封国能保全下来。 至于那二十万两银子,就当本王我喂狗了。 正在思量,崇祯又说道,“我听说我这位皇叔最是悌顺,怎么会对皇上之位生出觊觎呢?” 福王一惊,“太对了,陛下。殿下他一直恨不得泰昌帝能长命百岁,对皇位是一点想法都没有啊!” 崇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在这里假扮福王,还说上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辞,所图何事?” 福王陷入两难,如果承认自己是福王,那这王位就将不保。 如果否认自己是福王,那自己甚至还不知道接下来崇祯会怎么炮制自己。 心一横,福王喊道,“我就是看福王殿下聪明仁孝,人生赢家,实在太不顺眼。故意来陷害他。” “好!既然你都招认了,那我也不再多说什么。李若涟,这便把福王押解下去吧。” 李若涟领命,倒也不同福王多做身体接触,“这位,请走吧。” 福王不禁气短,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似乎选错了。 不过,作为明朝特别是明朝后期的藩王,他其实并没有多少选择的权力。 崇祯望向蜷缩在一旁的赵四,对身边的锦衣卫说道, “别忘了,朕说过要打断他的腿。” 达到此行最大的目的,崇祯便转而公开到梅之焕的巡抚衙门住下。 一边等着梅之焕清理之前托庇于福王、张牙舞爪的家仆豪商。 一边检点着当地官府的文牍卷宗,查找其中的弊政。 期间,福王的管家带着福王世子向崇祯求饶,崇祯为了敷衍他们,便准许他们见了一面还关押在里面的福王。 没想到的是,见到福王后,他却怎么也不肯在世子面前承认自己是福王,只是反复劝说对方拿出银子,为朝廷助饷。 福王府原本想四处喊冤,拉拢其他中州地藩王营造声势,如今也只得作罢。 只能如福王所说,将府里的浮财发卖,凑钱为福王买命。 这一天,梅之焕来见崇祯,向其禀报处理福王家奴的后续。 “陛下请看,这是暗地里在洛阳为福王卖盐、卖绸缎、卖淡巴菰、卖古玩的几名巨贾,原来都是府上的家奴。” “臣抄了他们的店铺、宅子、字画还未及估价,但只账上的浮财,就有五十万两。” “这么多?”崇祯一惊,放下手中的书页。 梅之焕掐指算道,“他们做的可都是最发财的生意,再加上福王势大,洛阳原本的商人谁敢与他们相争,全都被挤倒了。” 崇祯点了点头,呷了一口茶。 原来是垄断生意,难怪如此赚钱。 “还有,福王府的管家这几天又来找我,说是府上愿为大明边军助饷四十万两,只求能放福王回家。” “我不是跟你说了么,福王好端端的在他府里,我们只是抓了一个骗子而已。” 崇祯心中有些不满,才四十万两,连王府家奴都不如。 “他们愿意助饷,朕也不拦着,直接发往秦晋便是。” 加上福王之前输掉的二十万两,这一趟下来少说也有百万两收益,起码足够西北战事大半年的军费和军饷开支了,甚至还有结余。 崇祯想了想,又说道,“随军饷附告杨奇瑜,让他量力而行,为西北各镇还在坚守到士卒发放拖欠的军饷。其他乱军如果有意接受诏安,可以一并领取欠饷,只是这些人不能留在原籍,一律打散或发配至其他边镇戍边。” 梅之焕老脸一红,只因西北有不少乱军,就是自己当初勤王时逃跑的。 不过崇祯吩咐已毕,倒也并不在意,“明天,朕也要回京了。” 梅之焕小心伺候,忙问圣上还有什么恩示。 崇祯指着自己刚才翻看的文牍,说道,“我注意到,这几年的粮价似乎越来越低了?” 梅之焕点头,“陛下,这几年风调雨顺,连年大丰收。粮食就有些卖不动了。” 崇祯叹了口气,“这就是谷贱伤农啊。我大明的鞭法,收的都是银子,粮价既然低了,农民可能卖光一年的收成还不够税银。” “梅之焕,你之后便在河南建立义仓,遇到丰年就用留存先去买粮放入义仓,直到把粮价抬到往年平均价格线上。若之后向户部交税有拖欠,我为你去说。” 梅之焕感慨道,“陛下,如此真是仁政。只是中州岁入丰饶,这义仓的屯粮,恐怕难有用武之地啊。” 崇祯叹了口气,“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不用动用这义仓里的银子。” 第三十六章 神宗遗命 带着福王回到京师后,崇祯首先来到昌平,假模假样的同几位神宗系的藩王一道祭祖。 原本明朝皇帝祭祖,文武百官都要到西直门迎候,随行的军队、锦衣卫成百上千,动静极大。 为了节省礼部经费,崇祯压着何如宠秘不外宣,全部在京郊静悄悄完成。 礼成之后,端王、惠王、桂王几位藩王主动面圣,福王则是继续被锦衣卫押回去软禁。 毕竟,崇祯召他们来的由头,是自己的爷爷给自己托梦。 这个时代的人,对这一套还是非常相信的。 崇祯便煞有介事给他们讲起,神宗皇帝告诉他未来要有刀兵之劫,凡是朱家子孙,都在劫中。 说起陕北巨寇如何因连年饥荒蜂拥而起,又如何利用大山躲避官军追捕,最终转进中原,在荥阳会议后或北上,或南下。 甚至有一路兵马胆大妄为,竟然直逼凤阳祖陵! 崇祯本想说这路人马把老朱家的祖陵都给烧了,但见到几位皇叔全都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想想还是降了调。 只说恰巧守祖陵的凤阳官军被洪武帝附体,直接将对方天诛,杀了个片甲不留。 端王和惠王拍手称快,“因果轮回,正该如此!” 崇祯心中知道,端王和惠王都是佞佛的,相对更好骗一些。 于是接下来便绘声绘色的讲起陕北巨寇怎么窜逃到他们的封地上,怎么追赃助饷,怎么历数他们滥征杂税、为富不仁,怎么发动当地民众攻打王府。 刚要继续讲下去,只见端王已经气得脸庞涨红,“刁民,都是刁民。本皇每年至少向当地贫民捐助五百两施粥,岂能如此污蔑我为富不仁?” 桂王嗤笑道,“是谁当年赖着不肯大婚,天天往户部跑要银子?就藩时就带了二十万两银子,还把五百两看做功德。” 眼看两人要吵起来,崇祯刚想劝架,却听惠王问道。 “皇侄,我们却没有被父皇托梦,怎么知道这一切到底会不会真的发生?” 崇祯叹道,“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我这里几份奏本,诸位皇叔一看便知。” 说着便将之前给孙承宗和韩爌的奏本合集拿了出来。 三位王爷合计着参详了一下,脸色沉了下去,他们虽然是富贵闲人,也能看出如今帝国西北正在孕育的风暴。 “皇侄,父皇可否告诉了你化解此劫的方法?” 崇祯叹了口气,先卖个关子,“皇爷爷说,他为了破解此劫,不惜损耗自己中阴身,才找到破解之道,要三百年才能恢复元气。” 端王和惠王一听,眼眶立刻湿润了,“父皇啊,没想到您到了阴间还为我们这些不肖子遮风挡雨。” 桂王则是催问道,“皇侄,父皇花这么大代价找到了什么法子。” 崇祯竖起手指,“这第一条,自然是我大明江山,国姓者人人有责。凡是宗室子孙都应主动捐饷强兵。” 他指着自己说道,“朕也不例外,内库原本有两百万金花银,朕已经为各边勤王军发饷、赏赐不下百万。” 除了贪财的端王还在犹豫,惠王和桂王都点了点头,破财消灾嘛,纷纷提出要助饷十万两银子。 端王见此,也只好不情不愿的认捐。 崇祯非常满意,这才算朕的好皇叔嘛。 当然照单全收。 “第二条,便是让几位皇叔离开藩属,来到京畿,暂避此劫。” 三位亲王一听,也觉得有些道理,毕竟崇祯梦中的陕北巨寇只是肆虐中原湖广,好像还打不到河北。 “第三条,便是将太祖爷留下的宗藩制度改一改,将原本的宗藩禄田制度,改为赐田制度。” 原来,大明宗藩实际上并不掌握对土地的控制权,而是按照一定的宗禄田的收成乘上一定比例,为他们计发禄米,也就是每个亲王的工资。 这中间,胆大妄为一些的藩王,会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排挤官府,用王府家奴强征暴敛,同时由于这些禄田也不用交税,可以大发利是。 而一些远支或懦弱的藩王,则被官府排挤,官府会各种用宝钞代替禄米,或者挪用禄米,导致有些藩王几年都没有收入。 总而言之,禄田制度在产权方面的混乱,导致朝堂和藩王都十分不爽。 崇祯改革的意图,就是将禄田重新划入官田,而藩王的封田,全部从神宗当年在河北侵占的十万顷皇田里面出。 对于这些封田,藩王拥有完全的控制权和经营权,但是如果经营得不好,也只能自负盈亏。 同时这些封田,也都是要一体纳税的。 这第三个条件,显然最为苛刻。 因此三位皇叔,都在沉思。 崇祯见状,进一步解释道,“这只是皇爷爷告诉我的化解灾劫之道。至于诸位叔父是否愿意采用,全听自便,朕绝不会强制。” 听到崇祯这句话,端王和桂王舒了一口气。 惠王却猛然抬头,坚定道,“父皇的话,我听!” “我这就向朝廷交还禄田,搬到京畿之地。” 桂王劝道,“老六啊(惠王行六),京畿之地虽好,更靠近陛下。可毕竟之前有建州入寇,你就算躲得过父皇言中的兵劫,能躲得过建州吗?” 惠王道,“老七,你知道我是信佛的,所谓在劫难逃。如果真是命中有劫,那么本来我也躲不过。但我相信父皇不惜自损法力为我们趋吉避凶,一定不是无的放矢。” “更何况,如今大明处处烽烟,我们更有义务为皇侄多分担一些。只有大明好起来,我们才能福寿万年。” 端王一听,也是下定了决心。 “老六说得对,我也接受交还禄田。” “老七你也看到了,父皇在的时候,因为宗藩太多,不得不砍去前面那些远支藩王的禄米禄田,这才给我们几个腾出地方。” “可是我们朱家子孙越来越多,天下之大,又有多少可以再做禄田的呢?与其百年后让子孙拿着能看不能吃的宝钞,不如现在就换成封田。” 崇祯赞许的看向端王和惠王,可能是他们迷信,也可能是他们有更现实的考虑,总之他们最早靠近自己的宗藩改革计划,将来总不能让他们吃亏。 与此同时,桂王还是接受不了。不过崇祯也不强求,同样将他和另外两位礼送回藩。 望着三王回去的马车,崇祯心满意足。 之前在河南卷走的百万两银子已充西北饷银,如今又有三十万两,自己筹备已久的炮兵学校项目,也可以随之展开了! 第三十七章 西山炮校 是先有炮,还是先有炮兵? 崇祯选择先训练炮兵,毕竟战争永远是以人为中心的,没有精干的炮兵,就是造了再多大炮,也是为人做嫁。 回到宫里稍事休息,崇祯便招来礼部侍郎徐光启,了解自己离京前布置下去的编写教材情况。 徐光启禀报道“臣受命以来,立刻暂停了《几何原本》方面的工作。同利玛窦编纂炮兵数学教材,已经基本完成了平面几何和初等代数部分。” “至于皇上提及的平面三角,甚至是泰西自然哲学中的力学,臣等力有未逮,正在联系其他的耶稣会教士,问问他们是否有所涉猎。” 崇祯点头,“朕也不需要那些人学成数学家,理论方面未必要求精深,关键是和实际运用联系起来,让他们明白具体套用哪些公式” “不仅如此,你们已经编写的部分也要加强应用,要让他们会查对数表,会一些速算、估计方面的技巧。” 徐光启连忙记下,口称圣明。 崇祯又问道,“第一批学员已经选拔出来了吗?” 徐光启答道,“禀报圣上,已经按圣喻从京师各大字号挑选了五百名擅长心算、头脑精明的伙计,与京营留守炮兵、蓟镇各城留守炮兵一道,前往京西遴选。” 崇祯点头道,“要练出精兵,关键在于遴选。有人视力不行,有人遇事慌张,还有人粗枝大叶,这些都要在选拔中剔除。” “只有留到最后的,才有资格耗费火药和炮弹训练,成为朕的精锐。” 徐光启点头称是。“皇上高瞻远瞩,此次练兵必有所成。只是将劣徒孙元化专门从登莱总兵召来,担任这西山炮校山长一职,会不会有些大材小用?” 崇祯摇头,“孙元化虽然曾经历宁远之战,也算栉风沐雨,但是只是个偏才,不是个将才。” “若不是朕将他召回,未来还要出更大的岔子。” 原来,登莱总兵辖下,既有山东本地招募的青壮,也有辽镇流落过来的军队。 这其中就有毛文龙死后的皮岛残部孔有德部。 在真实的历史中,孔有德在崇祯四年本来要去支援被围困于大凌河的祖大寿,结果却在半路兵变,反过来还夺了从皮岛来山东会师的张焘的兵权,攻陷登州,围困莱州。 更要命的是,孔有德抢走了孙元化当时从澳门进口的先进火炮,投降了建州,使得此后辽西防线也岌岌可危,再也不能抵挡建州兵锋。 有人认为,孔有德叛乱是因为朝廷斩了毛文龙,但孔有德这帮皮岛将领对毛帅并没有那么忠诚,否则也不能让袁崇焕带几个随从就把毛的头给嘎了。 实际上,孔有德等人叛乱的最大原因,就是他们已经同建州交手无数,败多胜少,不愿再去大凌河送死。 其次则是辽东被侵占之后,大量的辽人逃难往河北、山东等地,但这些地方人口早已饱和,早就没有土地可以安置他们。 所以,当时大明北方对辽人、辽兵普遍歧视,主客矛盾异常突出。 当然,孙元化缺乏个人魅力,对部下约束不足,也是重要原因。 崇祯之前的模拟中,只要不经意间兵部让孔有德离开驻地,这小子就一定会叛乱。 所以崇祯索性在已巳之变后,就找个机会把他嘎了,同时将登莱的辽兵拆散后,全都充实到蓟镇的孙祖寿部和大同的满桂部。 至于登莱总兵,则是由之前立功的麻登云担任。 吸收了这个教训,崇祯也决定首先集中训练火炮部队。 一方面是为了提高炮兵的专业素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对炮兵的配置作出改变,避免像吴桥兵变这样一次发难,就会造成颠覆性后果的事件。 崇祯语重心长道,“徐光启,朕先要看一看孙元化的性子,你且不要跟他提起。如果他能承受这次磨砺,那么未来他的前途也不止一个总兵。” “过些天,咱们一道去西山,看看炮校建的怎么样了。” “朕现在有的是银子,先予你五万两去采办,至于你礼部的业务,交给何如宠和其他同事就行。” 徐光启应声而去。 几天过后,崇祯来到了炮校所在地。 京西地形丰富,特别是炮校选址处,拥有丘陵、山地、河流、沼泽等多种地形,最适合炮兵训练。 崇祯走出马车,只见那些通过选拔的学员,已经穿着短衫,开始围着找平过的空地跑步了。 这也是崇祯的要求。因为自己不但要培养守城炮兵,还要培养野战炮兵。 对野战炮兵而言,什么时候架炮,在哪里架炮,有时甚至都没得选。 如果有充沛的体能,很可能就可以拉上高地多打一炮。 这一炮,也许就是改变战争进程的转折点。 孙元化同徐光启一道来给崇祯见礼,汇报炮校的筹办运作。 “陛下,按您的要求,对校舍、宿舍建筑什么的往后放,对车载火炮的列阵、操炮、运动、射击等训练紧着靠前。现在虽然大家还住在皮蒙着的地窝子,但是都已经上手试过一轮。” “那些吃不了苦,或者害怕不敢清理炮膛的学员,已经都送回京城了。” 崇祯点头,“正该如此,训练时都怕前怕后,上了战场还能指望他干什么?” 孙元化点头称是,又指着新送来的一架炮车,兴奋道,“陛下,你命工部送来的这种新式炮车,实在是巧夺天工。我们以前竟从来没有想过,可以用炮车来改变火炮的射角,缓冲填药爆炸的冲击力。” “之前我大明的火炮,装载在车上只是为了便于移动,每到发射时还需要将炮筒从车上搬下来架到阵地。如今有了炮车,即使骤然遇敌,也可以从容打击敌人。” 崇祯一边应和,一边观察着孙云化,只见对方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完全看不出半点被无故降职的不爽。 看来自己是低估他了,这简直就是个完全为火炮而生的技术官僚。 “孙元化,这些炮车朕会让工部继续抓紧打造。你这里可以向袁崇焕索要一些当年经验丰富的炮兵师傅,为军校制定火炮操法和检查射击优劣的标准。” “一旦标准树立,你这炮校就算成了一半。” 孙元化自然领命不题。 崇祯望着眼前勃勃生机的炮校,也受到感染。 炮兵有了,接下来就是买炮铸炮。 不过,火炮是非常昂贵的。同时代的欧洲,即使最轻便的二磅炮,价值也相当于十套全身铠甲,可以说做一个小贵族的传家宝都够了。 所以,朕还是缺钱啊!刚搜刮三十万两银子的崇祯,又陷入到普通人永恒的困境中。 不能再陷入缺钱、赚钱、花钱的死循环了,崇祯叹了口气,关键还是要搞活大明的财政收入。 第三十八章 宋明财政 崇祯出京师之前,已经让何如宠对宋、明两朝的税收制度进行比较分析。 宋朝虽然常常被明朝文人揶揄鄙视,但是其在财政收入上还是十分给力的。 当年靖康之耻,宋朝汴京百年积累全部被掠走,正规军几乎十不存一,最后硬是靠堆钱苟到了南宋灭亡。 宋元明清这几个朝代,就属明朝财政拉胯,这实际上是明朝的制度存在重大缺陷。 回到宫中,崇祯又召来韩爌、毕自严商议。 看向毕自严的奏本,首先分析的是宋、明两朝的田赋对比。 宋朝计量和明朝的不一样,如果都折合成明石,那么明朝有三千多万石税粮,而宋朝只有两千多万石税粮。 这点显而易见,因为毕竟双方耕地面积的差距摆在那里。 其次则是工商税,也就是官府专卖收入和商税的总和。 在这一点上,宋朝远远强于明朝。 首先是酒,宋代实行酒专卖制度,年入超过1000万贯,是官府的支柱税源。 而明朝允许民间酿酒,酒税属于杂税,再加上洪武帝对于农民自产的初级农产品是完全免税的,产量最大的民间酒坊几乎全部免税。 除了酒税以外,明朝还在各个钞关向大宗货物征税。 但是酒是一个地域性非常强的商品,换个地方很可能就喝不惯。 绍兴的女儿红到了山东根本卖不出去。 陕西的花雕在南直隶也是无人问津。 所以明朝的榷关酒税收入非常低,毕自严在完全没有参考数字的基础上,估了一个年入十万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其次是茶税。 宋朝的茶税也是明朝的六十多倍。 首先是在生产能力上,明朝相比宋朝大大萎缩,原本宋朝时川地一年茶产量超过2000万斤,这才支撑起了茶马古道的繁荣。 然而蒙古入侵以后,川地十室九空,明朝的川茶产量只剩下不到百万斤。 还有就是洪武的农产品免税政策,使得江浙、福建的茶农卖茶也几乎不交税。政府对每斤茶只征税2.5文,总收入不过5万余两白银。 最后是盐政。 洪武初年,盐政实施的是开中法,就是国家并不直接从盐专卖中获利,而是把盐引,也就是从盐场领取官盐贩卖的凭证分配给各个边镇。 盐引在各个边镇手中,就相当于真金白银,因为商人有了盐引可以将食盐在任何一地发卖。 受到盐引的诱惑,商人会主动携带粮食、丝棉、麦豆、银两这些军需用品前往边镇交易。 这种制度的好处显而易见,盐引本身都有定额,运输途中也不易发生丢失或损耗。大大简约了运输饷银送边,边镇再换成物资的费用。 简而言之就是不给中间商赚差价,边镇和商人可以按盐与实物价格比例直接交易。 但是自明朝中期开始,这一制度便发生败坏。 首先是边镇军官自己动歪脑筋,比如隆庆帝时,宣大总督王崇古是山西蒲州豪族,结果他自己的弟弟就是大盐商。 显然盐引到了王崇古手里,有多少能给宣大边军,有多少落入他自己口袋,就很难说得清了。 其次则是大量皇亲国戚,在发现这盐引能变成真金白银后,就不停找机会向皇上和朝廷索要。 权贵每得一张盐引,便可坐收高利。“一引白得银六钱,积而千引,则坐致六百金,万引可得六千金”。 而这些钱,原本都应该是边军的军饷。 最后则是皇帝身边的宦官。 历史上,万历、天启、崇祯都派遣宦官到两淮盐场,希望以此据实掌控食盐产量,提高盐政收入。 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恰好就是他们最信任的这些宦官,在任上要么徇私低价出售盐引,要么以此作为人情,讨好外戚勋贵。 有些现代阉党对此一直不服,认为是文官刻意败坏了宦官的“清誉”。 按照他们的理论,宦官离皇上最近,除了宫里无依无靠,对皇上最为忠诚。 实际上,宦官除非孤儿出身,一般也有侄子外甥,也指望家里人给自己养老。 同时宦官也不可能没有个人私欲,东汉十常侍鼓动汉灵帝卖官,结果自己个个都变成了巨富,这中间谁做了中间商赚差价一目了然。 更不用说刘瑾、魏忠贤这些大富豪了。 这三波蛀虫对明朝的盐政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首先是这么多人手上都有盐引,盐场一年的生产量根本不够。 派去监督盐场的宦官不干了,生产不完,我们卖出去的盐引岂不是变成了空头支票? 因此用暴力手段强迫生产食盐的灶户没日没夜加班,导致大量灶户逃亡。 人力不足导致了盐政的第一个问题,产量下滑。 在产量不足的情况下,盐场也优先兑付那些权贵手中的盐引,边镇的盐引就成了废纸。 这就导致了第二问题,边镇欠饷。 同时,由于倒卖盐引就可以赚钱,许多盐商根本不事生产运输,而是通过捂盘的方式抬高食盐价格。 普通百姓吃不起盐,就会导致第三个问题,私盐滋生。 在私盐的冲击下,官盐就会滞销,这就导致了第四个问题,盐政收入锐减。 崇祯和韩爌看完了毕自严的报告,都面色沉重。 崇祯望向毕自严,“景曾,你这份东西,写的很是扎实。” “既然你都已经列出了本朝的弊政,想必也有些主意,何不说来听听?” 毕自严犹豫了一下,“臣以为,若要开源,本朝之田赋,不如宋朝之暗耗。” 崇祯点头,说白了,就是直接税不如间接税。 “陛下已经派耿如杞去清理盐政,如果顺利,以后辽镇以外的各大边镇,至少不会再闹出欠饷百万的事端。” “如果能进一步效法宋朝,对酒、茶实行专卖,获利将在千万两左右,支撑辽东战事绰绰有余,每年还将有数百万结余。” 韩爌眯着眼睛道,“虽然如此,但不对农家自产的酒、茶征税是太祖旧制。想要改变,难免会引得天下物议纷纷啊。” 崇祯点了点头,“不仅如此,如果要专卖,之前自己经营的酒坊、茶农都要取缔,会不会引起社会动荡。” 毕自严道,“正是此理,所以臣这些天夙夜苦思,想出来一个法子。” 他又掏出一份奏本,“臣以为,要想专营酒、茶,未必要非此即彼,穷民富国,与民争利。” “而是可以采取合营之道,国民两利!” 第三十九章 合营 “合营?可是我大明官府现在账上无钱,难道要分文不花,直接让民间的大大小小酒坊交出股权吗?”崇祯有些犹豫。 这样空手套白狼,恐怕不仅士大夫要劝阻“与民争利”,民间对朝廷也会有怨言。 他在中州时听到,有些百姓甚至用“重征”来讽刺自己多重征税。 万一民怨加重,有哪个素有威信的酒贩子借机起义,自己还不如不搞这一套。 韩爌也点头道,“我大明不禁民间酿酒,天下酒坊多如牛毛,一个个去推动他们合营,耗费的人力巨大,很可能得不偿失。” 毕自严摇头道,“陛下,朝廷虽然不给银子,但是如果实现合营,却能给酒坊巨大的好处,让他们不得不从!” “什么好处?”崇祯连忙追问。 “这个好处,就是朝廷宣布卖酒合营以后,严令各大府城、县城的酒楼客栈、勾栏唱曲处,都将限制只来从同官府合营的酒坊拿酒,不许购买私酒。” “乡野劣酒,几文钱一碗,这种小酒坊即使收来,也不会有多少收入。臣以为不如遵从太祖旧制,仍然允许其不必交税。” “但那些坐落在繁华都会附近,上下雇佣成百上千人的大酒坊就不一样了。他们每天都生产几十上百缸酒,只有那些大酒楼、大青楼才能吃下他们的货。” 韩爌捋动胡子,“好主意!这些酒楼青楼,完全处于官府的管控之下。我们也不向他们再征收银子,只是限制他们进酒渠道。如若不从,把那些不合作的店里酒缸子打烂便是。” 崇祯也明白过来,“原来如此,不与官府合营的酒坊,酒也卖不出去,日子久了就会变质成酸醋。” “而同官府合营的酒坊,就能趁机做大。这样一来,不是朝廷求着酒坊合营,而是酒坊求着朝廷合营!” 毕自严颔首,“正是这个道理。” 崇祯和韩爌对视一眼,都觉得此法确实可行,而且见效快,也没给普通民众增加负担。 毕竟明朝时的穷人,是不可能到城里的酒楼青楼喝酒的。 韩爌又问道,“合营之后,每斤酒能缴纳多少费用,年入增加多少银子?” 毕自严如数家珍道,“本朝酿酒,根据用料、工艺、销量不同,价格也不同。” “万历年间的账册显示,烧酒每瓶5分银子、黄酒每瓶两分银子、豆酒每坛两钱银子,淮曲每斤一分银子(一两银子等于十钱等于一百分)。” “臣以为,向酒坊收合营费,必然要根据其售卖的酒的价格不同,在原价可以统一加收一成,虽然税率比起宋朝低得多,但一年也能增收三百万两银子。” 才三百万两银子?崇祯皱起了眉头。 毕自严见状连忙补充道,“皇上,这加征合营费,并非越高越好。如果官酒与私酒价格差距过大,那么酒家青楼很可能会铤而走险以私酒充当官酒贩卖。” 韩爌也赞同道,“不错,届时如果私酒贩子再贿赂当地的差役,这酒业合营便会像如今的盐政一样,官盐滞销,而私盐大行其道,无人能制。” 崇祯这才了然。 毕自严又道,“酒业合营,针对的都是城市里的大酒坊,相对而言比较容易集中管理。” “但茶叶如果要合营,对象是分散于全国各大产茶区的茶农,臣目前还没有头绪。” 韩爌点头,“陛下,这茶农大多是南方山民,性情强悍,又大多是按宗族聚居,不是酒坊那么好拿捏的。如果官府在接触过程中让他们产生误解,很可能会产生民变。” “本朝体制,向来是让江南茶农交完贡茶,四川茶农交足用来茶马互换的税收后,便听任他们自行去炒茶贩卖,不如继续承袭这一政策好了。” 崇祯深思片刻,却是不愿放弃这条财路。 “二位看这样如何,我们不直接兼并控制这些茶农,但是去和他们谈买卖。” “买卖?”毕自严和韩爌都有些困惑。 “是的,买卖。”崇祯为他们讲了自己的构想,更类似于后世的供销社。 由官府统一向那些种植茶叶比较密集的地区采购茶叶,再交给那些有经销渠道的茶商,分发售卖。 当然,政府的供销社转过手的茶叶,中间都是要收取差价的。 这相当于供销社和茶商合营,也就是在其中征茶叶税了。 毕自严还是有些疑惑,“陛下,如果我们卖给茶商的茶叶比茶农的更贵,那为什么他们还要向我们购买呢?” 崇祯自信道,“因为和供销社合作,他们可以插上皇旗,免除榷关税!” 榷关税,就是大明商税中的流动税,简单讲就是各处水陆要道按商品价值征税。 这个税种最大的问题就是它是可以避免的,商人如果想要省钱,雇佣一些车队走弯路绕开征税的榷关就可以,而对于一些必须水运的大宗商品而言,又会重复征税,干扰商业发展。 榷关改革同样可以拯救明朝财政,但是这个难度更高,只能排在以后了。 仅从茶叶税而论,因为茶叶和酒不同,是可以行销全国的商品,但是由于榷关税的存在,商人无法将其售卖至更广大的全国市场。 如果同供销社合作,僻处四川、福建等地的茶叶,就可以更有竞争力的价格进入南直隶、京师这些消费需求旺盛的大市场。 也不用多,只需要这些地方有几个大茶商看出其中的商机,这件事就成了。 毕自严细细咀嚼着崇祯的解释,“妙啊,陛下,虽然朝廷通过供销社向茶叶征税,但是茶农、茶商并没有受到损失,反而都能从中得利,这简直就是三赢!” 韩爌也领略了崇祯这个点子的奥秘,“老臣觉得,皇上关于供销社的点子不仅可以用于茶叶!” 他一反常态道,“南北干货、木竹砖瓦,这些能全国流通的商品,都可以通过供销社代理。这样一来,不仅没有违背祖制,未对小民征税,而且也促进了国家殖产兴业,增加了税源。” 崇祯颔首应许。 实际上,供销社这个组织,自己前世曾经操办过。 它不仅可以用来收购农产品,还可以将城市的工业品出售给农民,从中再收取一道间接的消费税,大大扩展了税基。 不过,成立这种巨无霸式的供销社,利益实在太大了,如果人员素质更不上,很容易被基层的土豪劣绅看上,变成他们盘剥农民的工具。 所以,崇祯对供销社的考虑还是路要一步步走,至少先从茶叶做起,把起步阶段搞好。 吩咐韩爌和毕自严回去后完善酒类合营、茶叶供销社在全国实行的后续具体方案,崇祯便回宫休息。 躺在椅子上,崇祯接过王承恩递过来的辽东情报,正要慢慢细读。 突然,他赤着脚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什么,黄台吉竟然兼并了科尔沁?” 第四十章 大战略 崇祯的脸色极为难看。 他哪里还能不明白,遵化城下一战,表面上是明朝阻击满蒙联军成功,留下了科尔沁部的主力。 实际上是被黄台吉当枪使,大大削弱了科尔沁部的有生力量。 等到回师之后,建州来到只剩下老弱妇孺的科尔沁,直接贼不走空,将科尔沁部残余吞并。 而原本建州将蒙古各部转化为附庸,要等到崇祯七年以后,他击败林丹汗,完全成为长城以外的霸主。 将手中的这份情报看了又看,崇祯逐渐平复了平缓的呼吸节奏。 这就是模拟带来的蝴蝶效应。 正面的蝴蝶效应,是自己在已巳之变中挽回了必死的名将,如袁崇焕,满桂,孙祖寿,为此时已经衰弱的大明续上了一口元气。 负面的蝴蝶效应,就是黄台吉征明无果后,选择加速对蒙古各部的整合。 面对这种改变,自己只能平心静气的接受,然后尽力去放大积极因素。 他走到大明北境舆图之前。 如今的北亚,呈现出的是一个三国局面。 东北的建州,已经成立所谓大金国,即将向西用兵,意在扫清北庭。 西部的察哈尔本部,则在林丹汗的带领下,矢志光复北元,正在持续拉拢达延汗留下的其余宗支部落,试图避免让漠南蒙古倒向建州。 而南边的大明,则是一个泥足巨人。 在他的西南,贵州土司仍未平息的叛乱使得地区各省的力量和财富被牢牢吸附,像之前一样调集土司和白杆兵北上增援变得极为冒险。 在他的西北,以往拱卫边疆的军镇已经成为动乱的策源地,并有蔓延向中原腹地的危险。 在他的东北部,原本由辽西走廊拱卫的直隶地区已经暴露在建州的攻击范围之内,对方随时可以通过草原走廊南下,对从遵化到大同的任何一处长城要塞南下入侵。 可以说,现在的大明处处受敌,处处用兵,完全陷入被动。 崇祯回想起这一次模拟以来的作为。 对外,自己信任满桂和袁崇焕,打退了建州大军,积累了一些威信,同时设立了炮兵学校,为之后做准备。 对内,自己在建州退兵后便马不停蹄的开源节流,开源方面清查新征盐、酒、茶税,节流则是分摊辽饷、清理宗藩。 这些都很好,但都受困于具体事务,忽略了大明现在面临的战略形势,更重要的是,无法扭转大明当前的被动。 有人觉得,只要慢慢种田,养出一支足以正面碾压建州的军队,就能无往而不利。 实际上,在万历晚期,明朝各边镇的总体兵力仍然是强于建州和蒙古察哈尔部的,但是大明没有作战的主动权,反而是努尔哈赤攻下抚顺、清河,林丹汗一度攻破广宁。 等到大明集结部队前去的时候,要么对方早已撤走,要么便是萨尔浒之战、辽阳之战的惨败。 因此,崇祯必须要选择一个方向,能让大明摆脱现在的被动,这才是最关键的。 只有确定了接下来的战略方向,才能动员全国之力,向这个目标去努力,而不是像没头苍蝇一般,被建奴、林丹汗、陕北流贼四处调动,疲于奔命。 崇祯首先望向了西南方向。 此时的奢安之乱已经将要平定,自己要不要调兵遣将,先平定西南这片大后方,然后抽调川地秦良玉的白杆兵,增援辽东战局。 崇祯沉思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首先,西南除了四川,都是石灰岩山地,而且同北方的交通极为不便。 即使能很快平定西南,在财政收入上也不可能有巨大收益。 其次,明朝时期西南地区的水很深。 在崇祯之前的模拟里,在奢安之乱完全平定后,云南的土司又将发生叛乱。 这一次的叛乱,崇祯屡次重开时都还没有平定。 因此,与其抽调川地的白杆兵,还不如把他们留在西南镇压十万大山。 崇祯又望向西北方向,何不毕其功于一役,将流贼彻底扫清,百姓安居乐业。 这样腾出西北剿匪的经费和军力,可以全力集中于辽西、登莱,那么袁崇焕之前所提的三方合围(实际历史上是熊庭弼提的),也有实现的可能。 崇祯看向西北,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因为西北不仅有民变,还有林丹汗的察哈尔部。 在之前的模拟中,林丹汗简直就是一个见人就打的疯子,而不是一个可以信赖的盟友。 在崇祯抽调西北战力后,曾经分别攻下大同、宁夏等军镇,导致崇祯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西北局面再度动荡。 所以,西北注定是要吸附相当的兵力。 更不要说,所谓陕北民变,并不是因为所谓的三饷加派。 从历史上毕自严所写的《度支奏议》来看,崇祯时代并不存在所谓的东南不交税,西北多交税的情况。 当时加派银最多的是河南和南直隶,六十五万两左右。然后是山东,五十五万两。 陕西加派的二十万两,和广东承担的加派差不多,两省只排在北直隶和广西这些有特殊情况的地方之前。 实际上,小冰河期和长期在畜牧带搞种植业导致的生态崩溃,才是陕北民变的根本原因。 根据当时人的记载,陕北当时连树根、草皮这种能够稍微果腹的东西都被人刨光了。 这种情况下是否加税都改变不了当地人噩梦般的处境。 陕北流民一叛再叛,也是因为官军招抚他们后,只能打发他们回原籍, 回到老家,对这些流民和失业边军来说就是自杀。 只有流窜到晋地、中州,杀死当地人,掠夺他们的生存资源,才能维持自己的生命。 解决流寇,最好的方法,是恢复陕北生产秩序,让他们安心种地。 但是要这么做,需要的花费和人力又将是天文数字。 崇祯也只能想到现在的办法,也就是堵住他们的去路,不让他们祸害关中和山西。 连续否决两个方向,破局点也只剩下东北方向了。 崇祯望向地图上的辽西走廊,难道说,还是走孙承宗和袁崇焕造塔流的老路? 但是这条路早已经被自己否决了。 突然,崇祯望向辽河之下,蓟镇之上的一处区域。 地图上赫然写着,大宁都司这四个字。 第四十一章 始动 大宁都司(今内蒙赤峰),是当年洪武分封诸王时,在长城以外设立的一个战略支点要塞。 后来的蓝玉、冯胜北伐,便是以大宁都司为起点。 虽然远隔关外,但是朱元璋为了经营大宁,硬是通过移民、屯田等方式,攒下80多万石存粮,使得大宁可以自给自足。 结果朱棣在靖难之前,看上了大宁都司的强盛兵马,前去背刺宁王,并在夺得天下后将大宁都司撤到了保定。 朱棣此举是有正当考虑的,因为经过他多次北伐,北元早已支离破碎,不足为患。 将大宁都司这些孤悬长城之外的边镇回撤,可以减少明朝的经济压力。 同时他将大宁都司的旧地,连同数十万石存粮,赠予了陪同靖难的朵颜三卫,算是对他们的酬庸。 如今近两百年过去,大明在长城以外的卫所早已全部内撤,对于关外蒙古、建州的动向就是睁眼瞎。 这也是为什么,黄台吉在没有后勤补给时,仍能四次入塞劫掠,让大明最终轰然倒坍。 不过,崇祯之前与刘兴祚对谈时,得到的情报是,盘踞大宁都司的喀喇沁蒙古部落如今遭受林丹汗重创。 喀喇沁部落原属于右翼蒙古,在北元恢复元气后逐渐入侵朵颜三卫的地盘,通过和亲、武力手段羁靡了三卫。 但是林丹汗在建州崛起后被迫西迁,首先征服了右翼蒙古中的土默特部,又同喀喇沁连连发生冲突。 在崇祯元年,林丹汗又击破喀喇沁本部,使得现在喀喇沁只剩下作为扶庸的朵颜三卫势力。 即由束不的率领的喀喇沁三十六家。 喀喇沁的实力原本就比辽镇要差上一些,如今又被林丹汗削弱,更不是大明的对手。 更要紧的是,现在的建州还在吞并消化科尔沁部,很有可能无暇南下。 错过这个时间点,一旦束不的选择完全倒向建州,整个草原走廊都将落入建州的掌控,大明北部边境永无宁日。 而如果大明恢复大宁都司和对朵颜三卫的掌控,那么就有了同建州和林丹汗争夺草原的抓手,甚至可以继续北上,与辽西形成钳形攻势,逼迫建州退回辽东。 想到这里,崇祯不再迟疑。 首先立刻写了一封密信给满桂,让他将建州吞并科尔沁一事迅速告知他收服的蒙古兵。 科尔沁降兵原本不太可信,但是黄台吉将其部落吞并后,可真是养他们的老婆,还打他们的孩子。 这些蒙古兵已经具备了同大明一道同仇敌忾的利益基础。 同时隐晦的提醒他做好出兵准备。 其次是召见何如宠与毕自严,让二人分别查明喀喇沁近期对大明往来音信,和正在通州囤积的粮草。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在已巳之变期间,南方输送的税银大多被折成粮食,输送到了京师。 这些军粮,刚好可以支持对喀喇沁的军事行动。 最后则是召唤刘兴祚。 此人身为努尔哈赤的女婿,对建奴内部情况的了解远胜东厂。 同时他在辽东汉民中还有一些情报网络,崇祯希望通过他多了解一些建奴的情报。 数日后,刘兴祚前来面圣。 他面色凝重。 “皇上,我在领旨之前便已嘱咐还在皮岛的族弟联系金州卫的内应。” “他们从赫图阿拉的听到的消息是,黄台吉不仅吞并了科尔沁,还圈禁了阿敏。” “如今的建州,恐怕已经不是四大贝勒议政,而是黄台吉一人说了算。” 崇祯大惊,“怎么会这样?当时建奴仓皇北窜,一定让力主伐明的黄台吉威望大损。怎么只过了一阵子,黄台吉就翻身做主起来。” 刘兴祚道,“具体内情我的内应也难以知晓,不过建州到科尔沁之前,原本留守赫图阿拉的宗室大将阿巴泰和留守沈阳的多尔衮都带兵西行。末将怀疑,是受了黄台吉的密诏。” 阿巴泰是努尔哈赤第七子,虽然作战勇猛,但是地位低下,与黄台吉素来友善。 “很有可能。”崇祯用指节敲动着桌子,“原本四大贝勒之间相互制衡,旗鼓相当,但黄台吉将自己这两名心腹叫来,力量上便处于优势。” “猝不及防之下,对本来就算得上半个外人的阿敏出手,可能也不会有人敢于反对。” 刘兴祚赞同道,“臣听闻,接替阿敏掌镶蓝旗的正是他的亲弟弟济尔哈朗,如此一来,即使是阿敏父亲舒尔哈齐的老臣,也很难说黄台吉的不是。” “济尔哈朗也是黄台吉的铁杆,如此一来,黄台吉在建州的地位更高了。”崇祯感慨道。 “更不要说,处理掉科尔沁部之后,正好可以用科尔沁部的牲畜牧场拉拢人心,奖励功臣。黄台吉这次可真是一举多得,贼不走空。” 刘兴祚拱手道,“陛下圣明,不过,臣以为,黄台吉此举犹如杀鸡取卵,虽然暂时提高了他自己在建州内部的地位,但却削弱了他在满蒙同盟中的影响。” “此话怎讲?”崇祯不解。 刘兴祚指向墙上的舆图,“陛下请看,原本黄台吉用联姻的方式拉拢科尔沁,击垮吞并内喀尔喀,招抚喀喇沁。” “最重要的是连察哈尔宗支之一的敖汉 奈曼两部都因为林丹汗的威胁托庇于他,此时的黄台吉,只差彻底击败林丹汗,就能一统草原,同时成为全部蒙古人的大汗。” “如今,黄台吉以盟友身份请科尔沁出兵,却故意让其回不来。身为客人去蒙古部落做客,却叫来增援转手把主人给吞了。这在任何一个蒙古部落都是犯大忌讳的,谁还敢邀请他上门?” 崇祯咀嚼着刘兴祚的话,“有道理,黄台吉耍弄的这些阴招看似高明,终究上不得台面,只会让蒙古各部对他离心。” “兴祚,如果这时我派一名大将假意征讨喀喇沁,逼迫其臣服于大明,你看是否可行?” 刘兴祚望向墙上的舆图,福至心灵般问道,“皇上可是要恢复大宁都司?” “哈哈哈,兴祚啊兴祚,你可真是朕的知心人。”崇祯抚掌大笑。 刘兴祚急忙跪地道“陛下但有吩咐,兴祚必万死不辞!” “好,我这就修书一封,你且与我出使一趟林丹汗!” 第四十二章 廷推 暗中部署了各项军事安排。 崇祯开始了自己对大明的内部整合。 在明朝帝制之下,整合的第一步当然是重新选拔内阁,分配九卿官员。 许多网络史家总认为崇祯被文官政府架空,导致其越往后越是做啥啥不成。 其实只要他们看过崇祯传,就能发现崇祯朝效率低下,肇始于已巳之变之后的这次朝堂环节。 崇祯因为袁崇焕案,迁怒于东林大佬钱龙锡,差点一怒之下也将他杀头。 同时崇祯开始被网络史家附身,怀疑朝堂被东林党把控,故意架空自己。 把准了崇祯想清理党人的心理,礼部侍郎周延儒、温体仁结成政治同盟,将原本有望入阁的钱谦益与东林党和內廷锦衣卫牵扯起来。 激怒之下,崇祯将钱谦益也赶出朝廷,周延儒和温体仁则如愿以偿,相继入阁。 在这两个大搅屎棍的努力下,崇祯朝从此永无宁日,刘宗周、文震孟、黄道周等人同其针锋相对。 朝堂之上,已经没有人留心于政务。阁臣和七卿的素质也不断沦陷。 崇祯授意王永光上呈秘密名单,用意就是避免这一现象发生。 在此之前,任命阁臣和七卿都需要全体官员议论后定出名单。 这种制度下,廷臣当然要结党。 如果自己在任犯错了,同党可以控制舆论导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如果自己下台了,同党可以把自己举荐回来。 崇祯对此当然不取,谁对自己忠心,谁有什么样的能力,自己早就门清了。 当然,崇祯行事还是缓和的,对自己要卸下的重臣,都是采取亲自劝退的方式,也给足了待遇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如今在殿内听着王永光宣读名单的人,比起原来廷议的人数少了一小半。 “擢成基命为内阁首辅,钱象坤为次辅,加文华殿大学士。” “擢王永光、周延儒、徐光启为武英殿大学士,同兵部尚书孙承宗一并入阁。” “徐光启兼任工部尚书,钱象坤兼任刑部尚书,毕自严任户部尚书,何如宠仍任礼部尚书。温体仁转任都察院左都御史。” 留在殿内的大臣听到任命,都面面相觑。 还有最重要的吏部尚书呢? 但是已经宣读完了的王永光此时却是鼻观口,口观心,默不作声,只等着皇上发话。 崇祯清了清嗓子,先是勉励了一下在场群臣,让大家接下来好好干。 然后宣布了一项关于内阁重臣和七卿的新政,那就是以后这些人的任命直接由皇帝和吏部尚书商议。 群臣当然可以有异议,但也就是仅供参考而已。 在场众臣工又是大眼瞪小眼。 不过,这里面要么是性格温顺如成基命、钱象坤、何如宠。 要么是城府深厚如温体仁、周延儒。 都不是那种会当面廷争面折,无所回避的诤臣。 因此在无人发表意见的情况下,这次原本极为重要的廷议便草草收场。 只有温体仁一个人被崇祯留了下来。 “长卿(温体仁字长卿),此次廷议过后,恐怕都察院内部,要给朕找不小的麻烦啊!”崇祯先打了个哈哈。 温体仁对自己被任命左都御史还是一头雾水,此刻听到崇祯这么说也不知道如何回应,只是含糊道,“圣裁如此,科道官只能从旁匡正,怎敢质疑圣意”云云。 “唔,说得不错。”崇祯点头。“长卿,你知不知道朕为什么让你当这个左都御史。” 温体仁也在纳闷这个问题,索性先从历史经纬这种标准答案开始扯起,“洪武设立都察院,是为了监察百官,想必陛下是忧心于吏治腐败,因此委臣以重任。” “臣必当勤恳报国,勉励各言官大胆进言,为国分忧。” 崇祯摇头,“错了,长卿。” “朕让你去都察院,不是让你去监察百官的,而是让你去监察都察院的科道官的,你可明白?” “啊这,”温体仁心中一惊,“陛下,臣确实不明白。” “不明白?就拿这次朕收回了大臣们廷推的权利,言官们当然是要积极进言,指责朕违背祖制的。” 温体仁犹豫道,“陛下,原本制度,确实也是廷推之后,您有权力否决。但至于完全收回廷推之权,确实” 崇祯打断道,“换句话说,长卿,你比周延儒年长吧?” 温体仁道,“惭愧,臣确实痴长玉绳一旬有余。” “虽然你们年龄有差,但是周延儒已经入阁,你却还在纶扉之外,实在是令人看不下去啊。” 崇祯突然靠近温体仁,逼得他往后退缩,“但是朕现在告诉你,只要你在都察院管住那帮乱咬的文官,莫说入阁,就是首辅也能做得。你现在还明不明白?” 温体仁心思电转,哪里还能不知道这是一生可能也就一次的大机缘来了,连忙叩首道,“臣明白了,明白了!一定为陛下办成此事。” “好!”崇祯又坐回原位,“但是有一条,朕要下的人,你就为朕下掉,朕要保的人,你不能动,你明不明白?” 温体仁郑重道,“臣明白!” 崇祯盯着他看了一会,此时当然还不知道温体仁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只能以观后效。 将温体仁打发走,崇祯又叫来王承恩,去了一趟吏部。 来到吏部的文选司,这里才是崇祯整顿吏治最重要的目的地。 之前改选内阁和九卿,一方面是为了避免历史上党争重演,一方面是为了让其构成变为不敢反抗自己和不想反抗自己的人。 还有一方面则是借机将王永光顶入内阁,空出吏部尚书这个职位。 六部本来就直属于皇帝,去掉尚书后,崇祯更加可以直接插手吏部事务。 当然,崇祯也可以不这么倾力倾为,直接任命一个新的吏部尚书,然后慢慢等他执行自己的改革政令。 只是这中间,必然有意见的分歧,也必然有执行的变形。 更不要说就算崇祯等得其完成,此刻风雨飘摇的大明也等不起。 直接进入文选司,这个主管大明文官升迁考功的核心部门。 崇祯这次,要完全改变文选司评价标准,更要彻底改善其工作流。 第四十三章 三件事整顿吏治 崇祯来到吏部的文选司,身边跟着王永光和毕自严。 带王永光是因为他毕竟是吏部老领导,虽然入阁之后没有代理吏部,实质上被崇祯架空,但还是有点余威在。 带毕自严,则是为了把之前商议的酒业共营、茶叶供销制度推行下去。 虽然户部早已把具体任务布置下去,但是在现在刚刚收到政令的大明两京十三省的官员眼里,这玩意还是一纸空文,并不会太上心。 说白了,总得让这些文官看到,卖力推进这些政策,对自己的仕途和切身利益有什么好处。 崇祯大马金刀坐在主位,身前站立的则是局促不安的文选司郎中,和他手下的主事、书吏。 虽然文选司郎中被称为天下第一五品官,几乎掌控了全国中低品地方官的调动,平日里也是眼皮朝天,走路不看道的豪横人物。 但是这毕竟是面圣,对于他来说,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机会了。 “户部所推行的酒业合营、茶叶供销制度,你可看到了?” 文选司郎中连忙答道,“臣已认真研读,真是字字珠玑,学究天人,令臣痛哭流涕,大有收获!” 崇祯摆手,“朕的马屁就不用拍了。我来这你,是要让你办三件事。” 文选司郎中连忙做恭敬听讲姿态。 “第一件,就是四川、南直隶、北直隶、河南、湖广等几个或是酿酒名乡,或是盛产茶叶的地方,未来五年内,五品及以下官员的升迁转任,在其他条件相同时,一律以酒、茶岁入为标杆排序先后!” 王永光沉吟片刻,还是劝谏道,“陛下英明神武,雷厉风行,实在是我大明之鸿福啊!“ “不过,臣有些担心,些许无知村夫可能会攻击朝廷做得太过着急,甚至有人会挑起争议,说朝廷这是在与民争利。” 崇祯摇头“朕可等不了他们温吞水,明年收上来的本色银和米麦,能有一千万两就不错了,而光是辽镇,就要花五百万两。” “西北赈灾平叛,直隶练兵,修补城墙,哪一件事不是急事,哪一件不需要银子?” “他们多收上一点银子,朝廷就能多做几件事,多救活几个灾民。朕当然要以增加岁入为先。” “再说这与民争利,户部的公文写得明明白白,无论是合营制度还是供销制度,全无强迫,完全是合作共赢。” “各级地方官守土有责,应当严明风评,平日里便对州府、县城里的生员、乡宦讲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如果有人硬要生事,那也该让他们明白大明律可不是摆设。” “如果不能做到,那也不要指望自己有什么前途了。” 文选司郎中点头称是,连忙记下。 “第二件事,就是未来各地方官,原则上必须在各地区间轮换。在江南、湖广、河南、四川这些地方任职超过十年的官员,要么去西北和辽东,要么就去西南。” “朕不管他们有多大的背景。在吏部,只有朕的规矩才是规矩。想要安逸,就不要前途,想要前途,就不要想安逸。” 崇祯知道,即使这样安排,也有许多人不愿离开安乐乡,甘愿以低品级原地养老。 不过他无所谓,就是要那些有野心的人去填充大明最艰苦的岗位,他才能优中选优,提拔出治世能臣。 他又补充道,“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大学士找上你,你就把朕的这番话直接讲给他们听。如果他们还是纠缠,你就把他们的名字告诉东厂,朕会责成锦衣卫从严从速办理。” 文选司郎中边听边心里发苦。 崇祯似有所察觉,温言抚慰道, “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只要入了吏部,就是朕的人。” “朕已经告诉司礼监,对于吏部文选司、考功司的郎中,日后无论是他们升任侍郎,还是外放了布政使,只要不犯欺君罔上、悖逆人伦、伤人姓名之大罪,一切弹劾,全部留中不发。” 在场众人无不心神震动,这种保证,无疑比洪武的免死金牌还要值钱。 毕竟洪武可是处死过曾经发给免死金牌的功臣的。 崇祯不顾他人反应,“第三件事,就是地方官每过三年进京述职的规定从此罢掉。由吏部、户部、都察院组成联合巡察组,不定期去各省抽查,一年不得少于六个省,十个府,三十个县。” 大明的驿站,有无数花销都被这官员述职花去,这才导致有人提出裁撤西北驿站,导致闯王失业。 将述职改为巡查,不仅节省了一大笔支出,也有利于朝廷更好的监督地方。 看到文选司郎中面有难色,崇祯关切道,“怎么,你有什么做不到的吗?” 文选司郎中看了看老尚书,嗫嚅道,“陛下,我们文选司除了我和两个主事,一共也只有六十来人,这要巡查大明的半壁江山,实在分不出人手。” 崇祯点头道,“此事易与,朕会把翰林院年轻能干的庶吉士全都派到户部来。如果不够,你可以像户部申请,多找些捐纳进来、人品家声靠得住的监生,给你们当临时工。” “总之,户部有急,及时向政禀报便是。” 王永光挣扎了一下,还是询问道,“陛下,这巡查一职,原本便是都察院科道官进行,如今将吏部和户部牵扯进来,是不是权责有些混淆?” 崇祯摇头,“正是要把吏部和户部拉进来,才能看清藩司、府城衙门的吏治水平、财政收支,光靠科道官品评一下人品政绩,只是隔靴搔痒,能顶什么用?” 见崇祯主意已定,其他人便不做声,崇祯又让文选司郎中将这一切也周知其他吏部各司同僚,便大驾回宫了。 按说整顿大明吏治,别说三件,就是三百件都整顿不完。 不过崇祯经过多次模拟,知道做事要分清主次,当前最重要的还是缺钱,缺人,缺少对地方施政的真实了解。 与其面面俱到,不如先将这三件事做好,也算锻炼了吏部的人员队伍。 正当崇祯考虑要不要去兵部职方司如法炮制时,王承恩突然呈递上来一封紧急书信。 是来自于辽镇的袁崇焕,报告了喀喇慎三十六家的首领束布的,提出要拿着敕书,同辽镇互市交易,还来索要岁贡。 第四十四章 互市 束布的此举,是为了试探大明对喀喇沁的态度。这是袁崇焕的分析。 在已巳之变中,喀喇沁三十六家为黄台吉当带路党,实际上已经与大明为敌。 现在突然又过来要求互市和岁贡,就是来试探大明还能不能容忍自己继续做一根墙头草,在建州和大明之间摇摆下去。 袁崇焕分析,喀喇沁之所以立场摇摆,很可能是受建州之前吞并科尔沁的影响,对建州心怀惧意。 西边的察哈尔和北边的建州都要吞并自己,束布的想保持独立性,只有向大明再次靠拢。 袁崇焕的建议是,互市可以应允,毕竟拉拢束布的,可以作为耳目藩篱。 但是岁赏,对不起,分文不给。 凭什么我大明的将士都在挨饿,还要给你这些属夷送温暖? 崇祯先是点头,因为他正打算这么做。 又微微摇头,因为他并不准备再费力气拉拢喀喇沁。 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 那如果远人畏威而不怀德,岂不是白费心思。 提起笔,崇祯先是回复了袁崇焕,然后写信给满桂,最后急令毕自严征集民夫,即刻解压粮草往张家口。 半月后,辽镇与喀喇沁相邻的边境小城里,袁崇焕和祖大寿扫视着从辽镇带来的货物。 “督师,咱们这次给他们交易的东西也太好了吧。什么闽东的乌龙茶,山东的高粱酒,岭南的‘淡巴菰’,好些东西我见都没见过。” “昨天我偷偷从那乌龙茶上掰下一下块来,哎呀,那泡茶也太香了,我老祖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茶。” 袁崇焕笑骂道,“瞧你那点出息。”伸手直接解开一个布袋里,取出两块茶砖交给祖大寿。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朝堂用来互市的货物这么好?” “不知道。”祖大寿连连摇头。 袁崇焕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可是御用的东西,是圣上亲自下旨,让光禄寺(明朝的御膳房)和米面油局把库存货清汰下来,送到辽东。” 祖大寿一哆嗦,就要把茶砖递回给袁崇焕。“督师,这御茶我可不敢喝。” “有什么不敢喝的?”袁崇焕不屑一顾。“这么多好东西,就是把束布的卖了也买不起。” “明知道他买不起,朝廷还运这么多好货来边境干嘛?” 祖大寿先是不解,然后恍然大悟。 “难道说,这是朝廷为束布的做的一个局?” 袁崇焕剜了他一眼,“你喊那么大声干嘛,知道就自己烂在肚子里。” “否则坏了圣上的大计,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二人正说话间,哨骑来报,说是束布的等人已经在来到小城的城门口。 袁崇焕沉声问道,“他带了多少人马?身边跟着几个头人?” “报大人,带了九个头人,约莫有三千骑驻扎在门外,都赶着骡马牛羊。” 袁崇焕点头不语,来到城门下,立刻换上一副和煦面容,与油光满面的束布的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热情的寒暄起来。 两人没聊几句,袁崇焕边邀请束布的进屋,给他看茶。 蒙古人的礼节里,客人到家也是先上茶。束布的不疑有他,仰头将茶汤一饮而尽。 缓缓放下茶杯,束布的眼神闪烁着异色。 身旁的贴身侍卫一看急了,“头人,这茶叶是不是有问题?” “别胡说!”束布的挥手将其斥退。对袁崇焕问道,“袁部堂,我感觉深红的茶汤是什么茶?我觉着比你以前带来的绿色茶汤要好喝多了。” “昨天我吃了一块羊尾油有些发腻,喝了你的茶,肚子一下就舒服了。” 原来,蒙古人虽然住在青葱草原,却吃不到有纤维素的绿色蔬菜,必须喝茶帮助消化肉食,就好比现代人喝养乐多。 这乌龙茶对他们来说,可比绿茶管用多了。 袁崇焕笑道,“这是我大明闽东山区的乌龙茶。塔布囊(蒙古王公称号)可还喝得惯?” “喝的惯,太喝得惯了!”束布的连连点头,“这种珍品,袁部堂也会拿来交易吗?” “当然!”袁崇焕一口应下。 束布的大喜,连忙又恭维了几句。当下宾主尽欢。 二人聊了几句,束布的忍不住问道,“袁部堂,我托你给大明天子捎句话,想要今年的岁赏,不知道天子那里怎么说?” “岁赏?”袁崇焕皮笑肉不笑,“天子说不能给你们!” “啊!?”刚才一直谈笑自如的束布的立刻紧张起来,胖胖的颧骨沁出了油滴般的汗。 他身后的头人和侍卫,也如同惊弓之鸟般,纷纷欲要起身,手也摸向了刀把。 在他们的刺激下,袁崇焕一边的明军直接掏出了手把铁铳。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凝至冰点,随时都可能爆发冲突。 “干什么?莫在袁大人面前撒野!”束布的擦了一把汗,先行喝止了自己的随从。 “袁部堂,我们喀喇沁作为守边属夷,可一直是为大明尽心尽力,从不敢违背天子的旨意。” “你是我的老熟人了,如果有人在天子耳边进谗言,诬陷我们同建州有勾结,你可一定不能信啊。” “当时他们大军压境,我们还派出了信使,想向大明示警,也不知道他们传到话了没有,” 袁崇焕听着束布的百般狡辩,想把自己部落被抓住的向导涂抹成给大明预警的信使,心中也是颇为好笑。 不过此时该怎么说,皇上早有吩咐。袁崇焕也照本宣科道,“塔布囊,天子并不是怀疑你的忠诚。” 束布的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袁崇焕继续道,“天子是说,自从你们喀喇沁的老汗王被林丹汗在归化城击败,你们喀喇沁就一直没有一个如老汗王般受册封的头人。” “我们汉人风俗,讲究一个名分。名不正,则言不顺。喀喇沁既然还没从天子那里得一个名分。自然就不能拿原来的那份岁赏。” 原来如此,束布的恍然大悟,整个人也彻底松弛下来。 “袁部堂,我虽然没有老汗那黄金家族的血脉。但我对大明是一样的忠心,我能接受大明天子的册封吗?” 袁崇焕笑道,“能,当然能,有什么不能的呢?” “我大明可不管什么黄金家族。你们喀喇沁三十六家,原本不就是朵颜三卫,接受过成祖爷的册封吗?” “天子说,只要喀喇沁效当年故事,分出一半控弦猛士,来我辽镇麾下,同建州作战,朝廷会立即派一黄门来此,亲自颁发御旨,为塔布囊册封。” 看向已经有些呆滞的束布的,“只是不知道,塔布囊对此意下如何呢?” 第四十五章 奔袭 袁崇焕抛出这个问题后,束布的并没有贸然作答,而是表示岁赏的事可以先放到一边,可以先就互市事宜交流。 大明与属夷互市,往往分为两种。 既有附近牧民自己来做小交易的,也有部落头人集中战马这种战略资源,同大明的边兵谈大买卖。 否则铁锅、粮食这种战略资源,大明是决计不肯卖出去的。 进入这种谈判,往往都是一场场拉锯战,双方你来我往,为了一两个数字争吵不休。 过了半响,会谈终于结束,束布的带着身边人,犹自不平的鱼贯而出。 袁崇焕喝尽杯中的残茶,示意祖大寿同他一道进了里屋。 “督师,怎么说?”祖大寿问道。 “这帮混账,果然倒向建州了。”袁崇焕面色有些阴郁。“原本还以为那帮文官将市米资盗这个罪名强加在我头上,没想到现在居然坐实了。” “怎么会?”祖大寿有些惊讶,“束布的所部一向和我们辽镇走得近,这样才能从互市中多捞一点,巩固他在三十六家的地位。无故背叛我们,岂不是杀鸡取卵?” 袁崇焕摇头,“不然,这些属夷天生是养不熟的。” “当年宁远伯李成梁不也是这么看努尔哈赤,谁知人家直接掀桌,连辽东都给你占了,还稀罕你那几口铁锅和箭头吗?” 祖大寿点头称是,又问道,“督师,那你是怎么发现束布的有问题的?” 袁崇焕冷笑道,“这次交易,核心就是束布的领来的八百匹战马,提出要换三千石米麦。” 祖大寿沉思道,“督师,这次我们可不能换啊。之前还以为喀喇沁在摇摆之中,看他们可怜就给他们换点口粮。” “但现在朝廷已经有了喀喇沁私通建州的证据,万一他们把粮食运过去,岂不是我们又如文官所言‘市米资盗’了?” 袁崇焕点头道,“正因如此,我故意提出,要将茶叶、烈酒这些高价物品掺进来。皇上给我们的货,就是换上千匹烈马都有余,我象征性地只给束布的换八百石粮食。” 祖大寿好奇道,“那束布的和喀喇沁部怎么说?” 袁崇焕冷笑,“听我这么说,喀喇沁其他头领都有所心动,毕竟这次的好货不比以往,他们运回去向其他蒙古部落发卖,照样能大赚一笔。” “可是这个束布的还是不干,硬是咬死了三千石粮食,甚至都和其他头人都快吵起来了。我问他为什么如此坚持,他说喀喇沁连年遭灾,又被林丹汗劫掠,如果不能多换些粮食,部落的孩子都养不大了。” 祖大寿有些同情,“如此一说,似乎倒也有情可原。” 袁崇焕摇头,“这都是束布的编出的鬼话,我在回来后,就派人暗中买通了几个喀喇沁的头人。这里的白毛风天启七年就停下了,他们的牛羊牲畜满河谷都是,哪里会饿死?” 祖大寿一惊,“所以说,束布的这次来,不仅是为了试探,而且也是为了建州买粮?他就不怕我们发现,把他在这边城给做了?” 袁崇焕道,“这你就不懂了,束布的这次来同我大明互市,也是他的最后一趟,之后他必然以这些粮食和喀喇沁三十六家为资粮,直接向黄台吉投诚效忠!” 祖大寿劝道,“督师,这个定论会不会下得太早了?这些部落都像墙头草般,来回摇摆,就为了能不受约束。” “以前或许如此。”袁崇焕又倒了一杯茶,呷上一口。“但现在建州吞并科尔沁后,向西已再无遮挡,草原上的部落都要选择,是跟随建州,还是北元余孽察哈尔,抑或是大明?” “束布的这次前来虽然态度卑微,似乎是不愿开罪我们,但对最关键的收编问题完全避而不谈。” “对于建州兼并科尔沁后更加短缺的粮草,倒是上了十二分的心。甚至不惜与其他头人撕破脸,逼着他们如果要换茶叶和烈酒,只能叫人再回本部用自己的财产换。” 祖大寿沉思片刻后,问道,“督师,那我们怎么办?” “要不,直接来个擒贼擒王?” 袁崇焕摇头,“束布的此人警惕性极高,我辽镇铁骑还未接近,他早已提前溜走了。” “此事圣上有过交待,如果束布的要买粮,就告诉他可以买。” “但是我们当下没有准备,要从关内运过来。” 祖大寿终于明白,“圣上莫非是要我们拖住他?” 袁崇焕点头,傲然道,“圣上是想用我们钩住此人即可,但我辽镇岂能甘居人后?” 说到这里,他突然严肃道,“祖大寿,我令你即返回关门,携各屯营骑兵三千,迂回行进八百里,堵死这三千人回应昌老营(今内蒙赤峰)的归路。” 祖大寿身体一颤,半跪在地道,“得令!” 另一边,崇祯所定下攻打喀喇沁三十六家大本营应昌的主力,大同边镇,也在满桂的率领下,全部攀援过了山口。 亲自体验了这一遭,满桂才明白其中难处。 即使是轻装简行的健儿,攀爬这险峻山路也不轻松,更不要说数万大军,人马并行,还要兼顾行军速度。 一路上,光是从陡峭山路上摔伤摔死的士兵,就超过了两位数。 “大帅!”一名蒙古兵灵巧的骑着马在山径积石处奔行,前来寻满桂。 “我们在那边发现了营火余烬和抛弃的营帐,应该就是之前建州撤退时立下的行营,周边有充足的水源。” “好!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刚刚翻越过的大同镇边军此刻人困马乏,扎营就是头等大事。 满桂身为一军主将,当然是要亲自勘察营地选址的。 “怎么样,炒兔,在我大同军中效力也不比给建州卖命差吧?” 炒兔原来是科尔沁军官,面露仇恨道,“天朝对我等有再造之恩,胜过建奴狗贼百倍!” “建奴骗我等入关,而后掳掠我财产,强纳我妻子。我科尔沁勇士,无一日不思报仇雪耻!” 满桂看着炒兔青筋暴起的神情,满意的暗中点头。 他将科尔沁部收编后,将老弱和思想僵化的牧民留在山西养马,另留一万名边兵镇压不测。 自己则是将其中能够接受大明仇恨教育转化、对女真同仇敌忾的少壮派编为五千科尔沁精骑,与自己原来的五千骑兵混编。 如今的满桂,步兵有左良玉带领的五千昌平镇精锐,骑兵上万,还有皇上亲自下令支援的一千人炮营,可谓兵强马壮。 拍了拍炒兔的肩,满桂安抚道,“会让他们还回来的,建州抢走的一切,我们都要让他们加倍奉还!” 第四十六章 夜袭 大草原上,长河落日,炒兔同一名满桂的属夷亲兵一道骑马归来。 看他们的打扮,仿佛都是附近小部落的普通牧民。 翻过一个小坡,赫然是一片埋伏于此的明军,为首者虎背熊腰,花白头发,正是满桂。 满桂略有些心急的走上前去。 “如何?应昌城高吗?” 炒兔摇头,拿出腰袋里的水囊喝了一口,“不甚高,但同归化城一般,都是青砖筑成,结实得很,外面还有土墙。” 满桂皱起眉头,“这么难搞?岂不是必须得动用火炮才能攻下。” 炒兔点了点头,“不过,束布的这怕死鬼去互市带走了一般的战力,现在应昌老营里,剩下的也不过是两三千能战壮兵而已。” “大帅,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只要带一千本部人马,就能夜袭为你打开城门,烧了他们的积蓄!” 满桂开怀道,“你我都是蒙古人,我怎么会不信你呢?” “只是此次乃圣上钦旨,干系重大,不容有失啊!” 满桂看向一旁长身赧面的左良玉,“左参将,我素闻你虽不识字,但性情勇猛,是辽东军中有名号的武弁。此次先登之功,便让与你如何?” 左良玉向来是个求上进的,兴奋的拱手领命道,“总兵大人有令,标下敢不从命。” 炒兔在一旁笑而不语,却没想到满桂又对他说道,“炒兔,我这里也有一件功劳予你。” “一旦城破,三十六家势必有人要往束布的处报信,还有人会往北而去,通知喀喇沁在外游牧的小部落和建州。” 满桂神情严肃道,“我予你两千骑,不管你怎么做到,绝不能让城中消息透露分毫。” 炒兔肃然领命,又有些不放心道,“满帅,你就不怕我借此机会,带着部下逃亡?” 满桂哈哈大笑,“天下之大,你们科尔沁人又能逃到哪里去?是逃去建州,还是逃去虎酋(林丹汗)那里去。” 炒兔沉默,满桂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接下来去安排马步炮各营进食,准备入夜进军。 为了避免应昌老营里发现,满桂他们埋伏的地方离城池足有十里之遥。 也还好喀喇沁三十六家并没有安排哨骑的严格军事纪律,并没有发现他们。 左良玉领着昌平军在前,炮营居中,满桂与炒兔带领骑兵护卫两翼,只是让马儿衔枚小跑。 大军前面隐约有无数石头,像城市,但又不是城市,满桂有些紧张,忙问道炒兔,“前方可就是应昌城?” 炒兔无奈笑道,“那是阿斯哈图石林,是应昌除了温泉外有名的一景。满帅莫非未出过塞,连这里也不晓得?” 满桂嘿嘿一笑,“我虽是蒙古族,但自幼为登州军户,成年以后便在辽东当兵吃粮,这里却是从未来过。” 炒兔一听,来了兴趣,“你既然是蒙古族,如何能出生在内地?我知道喀喇沁、廓尔克这些守边属夷,都是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 满桂耐心解释,“我与他们不同,当年洪武爷横扫宇内,无论出身何种族,但向我大明臣服,都能授职安置,成为军户。” “蒙古也好,女真也好,只要忠于大明,立下功劳,都会有个出身。” 炒兔哦了一声,好奇问道,“女真不是正和大明敌对,难道这种情况下,大明也敢用女真人?” 满桂不屑道,“那黄台吉还敢重用汉人,为何我大明就不敢用女真人。” “你们包围京师的已巳之变,我身边就有同僚黑云龙,乃是海西女真贵人出身,与老奴有血海深仇。” 满桂所说对炒兔而言颇为新奇,他正在沉吟,突然扯住满桂道,“满帅,可让步卒停止前进,我听到前方似有大量马队奔驰。” 满桂身处敌国,心里也是颇为警觉。 听到炒兔示警,立刻便让亲兵提醒前面的步卒停下隐蔽,又派出斥候查看动静。 不一阵,左良玉从前阵过来,微微发愠,“总兵,为何要停下?喀喇沁人左右不过两三千骑。我部有马军炮军掠阵,覆手就可将其灭亡。” 满桂一反之前亲和,“兵法云,祸莫大于轻敌。喀喇沁虽有两三千骑,焉知束布的会不会突然归来?其他部落是否就在附近?未了解敌情之前,一概不得妄动!” 左良玉不敢回嘴,看到炒兔正趴在地上,耳贴地面,用传统方法探听敌情,出言嘲讽道,“如何,听到对方有多少兵马?” 炒兔抬起头来,面色凝重,“不清楚,但如此大的动静,至少有万骑之多。” 满桂和左良玉一噎。左良玉更是反诘道,“下午时还是你说只有两三千兵马,怎么又冒出了万骑?” 炒兔面色涨红,只是看向满桂。 满桂思索片刻,便向左良玉道,“全军着甲,准备迎敌。” 他又补充道,“我军出塞,束布的绝不可能提前得到消息。要想伏击,也不会等到现在。因此对方就算有上万兵马,也是临时凑出,绝不是我们的对手。你等小心约束部众,不要大意即可。” 左良玉此时也无心再做口舌之争,匆匆自回本阵。 正当严阵以待之时,斥候回来了。 “总兵大人,原来是应昌城有一千人不知为何半夜出城了,还带着大量的牛羊牲畜,声势浩大。不过并不是往我们这个方向而来。” 满桂有些诧异。身旁的炒兔却是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想必这些人是分属三十六家,为了争抢与大明互市的货物,这才半夜出城。” 满桂不解道,“些许货物,也值得他们如此火急火燎的去争抢吗?” 炒兔苦笑道,“满帅,您久居汉地,是不了解我们塞外的难。大明对各种交易的物资,都是有严格限制的,铁锅铁刀管控最严,盐巴茶叶其次。” “去得早,能抢一口当传家宝的铁锅。去得晚,只有发霉的茶叶,能不这样争抢吗?” 他又转而向满桂赔礼道,“是我过虑了,惊扰大军,请满帅责罚。” 满桂眼里带笑,“哪里的话,你能提前示警,不但无过,而且有功。等这次攻克应昌,再一并论功行赏罢!” 说罢,又让亲兵通知左良玉,解除戒备。 被这样折腾了一阵,等大同全军来到应昌城下时,已经是拂晓时分了。 城里已经飘散了几缕炊烟。 但紧接着就是红夷大炮的咆哮声,砖墙外草草垒就的土墙应声倒塌! 第四十七章 破敌 清晨是人最懈怠的时刻。 应昌城内余下的守军赶到城下的时候,左良玉率领的大明步卒已经杀气腾腾,扎稳了阵脚。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喀喇慎三十六家的剩余骑兵非但不下马投降,反而怪叫着沿着青石长街冲锋上来。 在蒙古部落眼里,此时的大明已经奄奄一息,屡屡被建州女真刷战绩。 太久没有经历犁庭烧荒的蒙古人,已经把大明军队看成只因。 只要将他们排头的军阵冲乱,这场战役的胜败还未可知。 只不过,他们低估了左良玉所率领这支昌平军改变的步卒的战力。 铳声大作之后,他们立刻变阵,用木车堵塞住街口。 随后便有健卒手持长枪巨斧,挠其下马。 慌乱中的喀喇慎残兵取下腰间弓箭,还想通过多加杀伤,造成明军混乱。 早有擅长投掷的明兵,将铁西瓜一类火器,丢入他们其中。 嘭的几声响,铁西瓜炸裂,飞出无数铁蒺藜。 被迫下马,密集站位的喀喇慎部落也死伤枕籍。 对死亡的恐惧,很快压倒了他们对大明的蔑视。 直面大明军阵的喀喇慎武士抛下了手中武器,口中大喊愿降。 身后的机灵仔,则是扶起马匹,慌不择路,想向身后逃去。 左良玉冷眼旁观,早就命身后辽东老兵,用精度最高的鸟铳取了逃走者的性命。 他一边命副将受降,另一边亲率精锐,快速去守住城内的粮仓、武库等要害。 满桂见左良玉指点有方,倒也不多做干涉。 换做以前,以他自己这种喜好争功的性格,早就请左良玉去旁边歇着,自己带亲兵上前割首级了。 但是崇祯几番敲打,还嘱咐他多看史书,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自己立下的功劳,已经被圣上认可,何必再去同底下人争这些蝇头小利呢? 他在没有后方补给线的情况下,把几万大军全须全尾的带到了应昌城下。 让圣上的布置,没有成为土木堡和萨尔浒这样的惨剧。 这就是自己最大的功劳。 他起身嘱咐炒兔,“你留下几个与他们相熟的前去劝降,然后率大部包围四边城门。” “凡往北走者,一律格杀勿论!” 炒兔领命而去,满桂又让自己的亲兵,前去看住城里的几口水井。 左良玉这小子光顾着去捡肥落了,却没想到水源才是现在大军最重要的资产。 万一喀喇慎遗民含恨下毒,自己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另一边,束布的则在训斥各部那些从城里出来的喀喇慎人。 “你们这些混账东西!都叫你们不要着急,等我们把粮食运到建州那里,还怕没有金银吗?” 看到其余的喀喇慎贵人个个梗着脖子,束布的也是无奈。 自己毕竟不像喀喇慎老汗,有绝对的嫡系可以压服他们。 正因此,他才想向黄台吉靠拢,借用建州的威风收拢这些人为己用。 想到黄台吉,束布的突然开了窍。 换了一个角度出发,怒骂道: “难道你们不知道黄台吉已经征服了科尔沁吗?” “现在你们闹的应昌内部城防空虚。如果黄台吉来了,用什么抵挡?” 几个头人一听,坐不住了。 确实,为了一点利益,把自己的老家给弄丢了,属实不太划算。 他们立刻就请求把牲畜留下,人回去。 束布的当然满口同意。 他打的算盘,却是等这帮人一走,就把他们的货吞下。 这样自己就能带给天聪汗黄台吉更多粮食,未来自己在建州新建的爱新国内部的地位,想必也会水涨船高。 这样一想,束布的也就不再着急。 派使者继续同袁崇焕交涉,要求其满足战马换粮米的要求。 束布的还放了狠话,如果袁崇焕不换,喀喇慎宁可饿死,宰了战马吃肉,也要把牲畜全都带回去。 一头都不给辽东军留下! 果然,这狠话一出,袁部堂(袁崇焕职衔是兵部尚书,故称部堂)的态度就软化了。 表示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卖给喀喇慎粮食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最近朝廷管的严,最多给一千石,否则袁部堂自己也做不了主。 束布的情知大明被建州蹂躏了一通,急缺战马,却是寸步不让。 而且还反过来,威胁自己要提高战马的售价。 毕竟几千人在这里,人吃马嚼的,都是成本。 数日过去,正在同袁部堂打嘴战的束布的听到了一个惊天噩耗。 “什么?侦查到祖大寿率明军向我们的后路迂回?” 束布的发怒了,“为什么早先没有侦查到?你们都是去睡觉的吗?” 喀喇慎同大明交易,自然不会太过轻信。 事实上,他们之所以选址在靠近自己的边堡,就是因为这里距离辽镇本部的辽西走廊诸城有较大的海拔落差。 也就是说明军要想派兵埋伏,得爬一溜子山。 等爬到山顶,喀喇慎早已布置好的侦查骑兵第一时间就能掌握敌情。 如果是小股军队,自然可以将其围歼。 就算明军人多势众,喀喇慎也可以相机远遁。 前来报告的侦查骑兵也是哭丧着脸。 他们都是朝着大明方向的山口进行侦查,却没有想到敌人会出现在自己的身后。 这只能说明,大明的骑兵进行了极长的战术迂回。 束布的想到这里,更加愤怒了,脑门子涨得通红。 因为敌人迂回所需要的时间,还是自己给他们留下的。 “立刻出兵!” 束布的下令,“向边堡进发!” “啊?”束布的身边的将领亲兵有些迷惑。 “可是那与应昌城背道而驰啊?” “当然要趁着抄我们后路的明军没有反映过来,先去攻下边堡,把袁部堂绑来做人质。” “大明对我下手,恐怕应昌也已经易主。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一线生机。” 喀喇慎诸部头人听后都是醒悟,如此死中求活,倒不失为一计。 此时各人同仇敌忾,都听凭束布的指挥,半响功夫便来到之前互市的边城之下。 “请袁部堂出来同我等说话!” 束布的策马出阵,强自镇定喊道。 过一会,一明军小卒在城头出现。手里捧着“袁”字大旗。 回话道,“塔布囊,我家督师说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与你没有话讲。” 束布的恼羞成怒,正要下令攻城。 却听那小卒喊道,“塔布囊,你要攻城,不如先看看北边。” 束布的倏然一惊,却听到身边有人喊,“是科尔沁人!” 原来满桂自攻下应昌后,休整一段时日,便派遣炒兔领其部属,前来援助在此诱敌的袁崇焕! 第四十八章 多尔衮出使 在明军的通力合作下,喀喇沁部的残兵自然也掀不起更大的风浪。 只有一些运气奇好的溃兵,冲出了明军的封锁线。 一旬后,正在辽河畔休整的黄台吉得知了此事。 将科尔沁部吞并后,黄台吉便将其人口充入各旗。 当然,他优先考虑的,还是壮大自己掌握的两黄旗力量。 原本一个旗大概有三十个牛录(三百人)的兵力。 黄台吉平均分给每个旗五个牛录,又要求每个牛录抽出二十名白甲兵,交给其集中作为前锋使用。 这样以来,黄台吉借台唱戏,自己手下又多了一个前锋营,比其他人多上了十几个牛录,也就是半个旗的兵力。 因此,尽管最后被迫出关,但此时的黄台吉威信比起历史上同一时期,可以说有过之无不及。 虽然自己麾下实力也有加强,但看到黄台吉逐渐挣脱四大贝勒体制,代善和莽古尔泰当然心底有些不爽。 于是各自带着麾下的正红旗和正蓝旗,找个理由,撇下黄台吉自回辽东去了。 此刻,黄台吉的身边围着几个小贝勒,分别是他自己的儿子豪格,阿济格、多铎、多尔衮两百旗三兄弟,还有镶蓝旗的旗主济尔哈朗。 阿敏被废黜后,镶蓝旗便被黄台吉赏给同为舒尔哈齐后裔的济尔哈朗。 众人中,阿济格最为心急,“大汗,明军竟然敢出塞犯我属部,若不将其迎头痛击,恐怕漠南再非我有。” “如大汗能再予我两白旗一万兵马,大炮十门。我阿济格旬月内必能攻克应昌,尽屠明军!” 黄台吉听了,不赞同也不反对。转向多铎问道 “多铎,你是正白旗之主,你怎么想?” 多铎看了一眼阿济格,说道“四贝勒,我军连续转战关内,又新近灭科尔沁部,是否该缓上一缓?” 阿济格听到多铎反对自己,登时面色不善,正欲发作。 只听济尔哈朗、豪格等人也赞同多铎道,“此言极是,科尔沁本与我们是姻亲,如今却有灭族之仇。虽然其中的大将豪帅已被诛杀,但人心并未归附,此时不宜再出大军。” 阿济格众人意见与自己相左,怒极反笑,“你们这些未经过场面的,懂些什么?当年我同大贝勒、三贝勒征讨察哈尔、喀尔喀部,哪次不是绝幕千里,师老马疲?” “我们建州能打下今天的基业,就是靠着这一股冲劲。今天等一等,明天缓一缓,大后天明军都该把旗子插到赫图阿拉城外了!” 阿济格资历最老,虽然他与多尔衮共掌镶白旗,实力并不如在场几位小贝勒,但是他毕竟余威犹在,众人一时也没人敢于吱声。 而之所以多铎会同他意见相左,是因为阿济格言语中惯于把两白旗都纳入自己的指挥。 随着多铎逐渐成长起来,对于兄长这种专横态度也心生不满。 正当气氛僵硬时,多尔衮发话了,“我同意十二哥所言。我建州自从赫图阿拉下山以来,统领女真诸部,就是靠着不断扩张,用得来的土地和金银巩固人心,而不是靠等待。” “大明进军应昌,不仅是为了喀喇沁部,也是为了拱卫宣大,与辽镇成犄角之势。” “让大明在漠南站稳脚跟,我们再想向之前一般沿着草原南下入关就没那么容易了,关外的明军很容易听到这里的风吹草动。” 看到黄台吉皱眉,阿济格展颜,多尔衮又问道,“只是,要破灭应昌,是否只有我们建州出兵一种方法呢?” 黄台吉看了多尔衮一眼,“十四弟,你有什么主意但说无妨,何必卖关子?” 多尔衮继续道,“汉人有一条计策,叫做借刀杀人。” “黄金家族的林丹汗,原本应当是漠南蒙古共主,只是他自己暴虐无道,才让科尔沁和喀喇沁等部倒向我们。” “虽然他与喀喇沁有仇,但是毕竟是自己的旧部被灭,林丹汗心里难道就没有想法?如果我们派人说服他出兵,即使不能拔掉应昌,也能大大迟滞明军对当地的经营。” “待双方两败俱伤,我建州正好一举出兵,正可将其一箭双雕!” 听到多尔衮此言,黄台吉有些意动。 毕竟他现在是属于有心无力,之所以不同意阿济格出征,一方面是为了压制他,另一方面也是怕八旗真的出现损伤。 然而,多尔衮所言想实现起来也没有那么容易。 豪格问出黄台吉此时心中所想:“十四叔,老汗王当年亲自斩了林丹汗的使者,林丹汗慑于我建州虎威,这才下决定西迁。” “你现在去触他霉头,怕不是与虎谋皮?” 多尔衮微微一笑,“我既然提出此事,心中自有主意。” “我甘愿亲自前往库库和屯,为大汗说定此事!” 数月后,库库和屯,也即今日呼和浩特城外。 这里原本是土默特部建立的主城,通体由青砖建成,因此也叫青城。 林丹汗西迁后,逐个击败漠南蒙古右翼诸部,土默特部也被他收入囊中,他便选择了库库和屯作为自己“大元”的都城。 多尔衮在马背上,默默观察周边山川形势。 只见这座青城北枕阴山,南饮黄河,西联河套,东翼草原。而且周边都是富饶的黑土地。 这不由令多尔衮的目光变得贪婪,如果我建州占领此地,威胁明国腹背,那袁黑子所谓的关宁防线,也将毫无用处! 这时,前去通报的女真使者同前来接纳的蒙古贵人来了。 多尔衮连忙收敛面容,小心应付。 来到林丹汗宫殿,多尔衮只看到一袭白色珠帘,却未见到真人。 刚想往里再走,却被王廷侍卫阻拦。 这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多尔衮心知林丹汗此人心气极高,还是放不下当年使者被杀之仇。 于是他神态自若,高声喝道,“黄金家族的林丹汗,我乃爱新国开国之主努尔哈赤之子多尔衮,奉爱新国天聪汗之令特来出使。” 半响无人回应,多尔衮又喊道,“林丹汗,我知你有意一统蒙古,但如今大明兵犯塞外,还将科尔沁、喀喇沁人奴役,我建州虽然远据辽东,也实在看不下去!” “如今科尔沁草原诸部,迫于明国残暴,已经逃归我爱新国。” 见仍然没有人回应,多尔衮自顾自说道。 “林丹汗,你若坐视不管,恐怕不仅土默特人和喀尔喀人心汗,察哈尔本部也要对你失望。” 始终像是同空气说话的多尔衮,咬了咬牙,“林丹汗,你若这般木人石心,我们爱新国说不得要为草原各部主持正义,驱逐大明!” 正当多尔衮有点担心自己过于激怒林丹汗时,却听到珠帘里传来了这样一句话。 “无所谓,我会出手。” 第四十九章 林丹汗出手 “林丹汗包围了大同?” 崇祯看着眼前的几封奏本,又喜又忧。 喜的是满桂和袁崇焕还算争气,按照原定计划迅速拔下了应昌城。 忧得是虽然此战粮草虽然是现成采办的,但军饷、赏功累计下来,又是五六十万两银子。 原本从福王那里盘剥来的家产,瞬间见底。 更令人担忧的是,西迁后原本老实了一段时间的林丹汗不知道发什么失心疯,突然派重兵包围了大同。 好巧不巧,本来驻守大同的总兵满桂,此刻正在应昌城休整。 大同乃晋地门户,不容有失。 但如果急调满桂仓促回援,不仅此次出兵徒劳无功,而且可能致数万大军于险地。 原来的山海关总兵赵率教,就是这么没的。 正当这时,有小太监跪禀,“陛下,刘兴祚奉旨晋见。” “快宣他进来。” 崇祯抽出一份蒙文书信,正是林丹汗命使者寄送过来。 刘兴祚刚迈进大门,便被崇祯递上这封信。 “刘爱卿,林丹汗对大同围而不攻,还给朕来了一封密信,讲明必须要朕亲启。“ “朕担心礼部的行人不可靠,走漏了风声。你为朕参谋参谋,他林丹汗究竟想要些什么?” 刘兴祚精通蒙古文字,细细将信中内容一读、 “陛下,林丹汗在信中兴师问罪,声讨我大明冒然进犯其疆土。” “真是荒谬!”崇祯哂笑道,“喀喇沁与他本来就貌合神离,束布的恨不得早日投奔建州,何时又变成了他的疆土?” 刘兴祚颔首道,“陛下所言极是。林丹汗这信中所写,处处都是无理敲诈,臣以为不必多做理会。” 崇祯若有所思,问道“不急,这林丹汗都向朕敲诈了些什么?” 刘兴祚顿了顿,说道,“首先他要陛下归还科尔沁和喀喇沁两部人马。” 崇祯哂笑道,“胡扯八道,难道我大明为他察哈尔部打工不成?” “再说了,他林丹汗侵扰我大明边境多年,可曾将掠去的货物人口归还给大明的先例?” 刘兴祚有些尴尬,“陛下,这林丹汗随后便在信中提到,先帝时他曾归还掳掠人口,还得到先帝赏下的敕书。” 崇祯脸上有些挂不住。“那便算了,这林丹汗还来讨要什么?” 刘兴祚念道,“林丹汗说道,当年先帝曾经允诺给他一年岁赏四万两银子。但是如今也六七年没给了。要求连今年的岁赏,一共给他三十万两银子。” “亏他说的出口。”崇祯嗤之以鼻。 大明给林丹汗的岁赏,说到底就是买个平安,省得他有事没事干扰边镇后方。 自从林丹汗西迁,也就没有必要再去这样贿赂他了,毕竟现在西北因连年灾荒生态崩溃,即使去抢劫也连根草都见不到。 当然,大同的战略价值还是值得几万两银子,但是三十万两显然是其狮子大开口,想要长期讹诈大明。 此风不可涨! 刘兴祚察言观色,继续念道,“这最后一条,就是林丹汗最近在重建金刚白城,希望与大明重开互市,最主要是需要汉白玉之类的建筑材料。” 崇祯闻言奇道,“金刚白城?好大的气魄,也不知道在草原的什么地方。” 刘兴祚解释道,“陛下,金刚白城原本是林丹汗生长的察哈尔部王廷察罕浩特,不过自从其西迁之后,原本王城自然也无人问津。” “眼下林丹汗正在库库和屯,也即土默特部的主城归化城。归化城全用青砖,有青城之美誉,更有银佛塔等名胜。只可惜林丹汗与土默特部大战后,城内建筑颇多残损。” “想必林丹汗是要将归化城重新扩建,作为察哈尔部新的王城。” 崇祯颇为无语,“这林丹汗好歹也是主政一方的人物,怎么言语间这么前言不搭后语。勒索的三件事物,前后毫无关联。” 刘兴祚沉吟片刻,进谏道,“陛下,我倒是觉得林丹汗此次并无交战恶意。” “哦,此话怎讲?” “如果林丹汗真的有意与我交战,那么必然提的都是些完全不能答应的条件。” “如果林丹汗不惮与我一战,那么只需提出前两条即可,尽量用开战对我讹诈。” “但是他还提出第三条互市,显然不是无的放矢,而是他真的有所需要。好比去鱼市买鱼,与鱼贩就石斑鲍鱼之类讨价还价时,硬要对方再饶一把小虾。这显然已是决定要买,只是在讨价还价而已。” 崇祯点头,“确实,也许林丹汗正是用这一条,告诉朕他前面所提的条件未必不可讨价还价。” 他又问刘兴祚道,“林丹汗可还有其他要求?” 刘兴祚脸色怪异,读道,“还有一个落款是神中之神全智成吉思隆盛汗,林丹呼图克图圣武成吉思大明薛禅战无不胜无比伟大恰克剌瓦尔迪太宗上天之天宇宙之玉皇转金轮法王。其余便没有了。” 崇祯脸色僵硬,对林丹汗如此自封头衔也是颇为无语。 刘兴祚却突然跪倒,“陛下,我觉林丹汗此来必有深意,也许是重拾其联明灭奴之策也说不定。臣蒙皇上不弃,愿请长缨,为陛下羁靡此獠!” 崇祯点了点头,“兴祚,你有这份心。朕是明白的,不然你也不会抛妻弃子,弃暗投明。” “不过,此事要想做成,首先要秘密进行,否则让朝堂上那帮腐儒知道,又要大肆聒噪,从旁掣肘。” 刘兴祚应允道,“臣自归国以来,一直杜门不出,之后也一定谨慎行事,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崇祯满意道,“你能谨慎守密,此事就成了一半。另外此次同这林丹汗谈判,争取哪些条件,做哪些让步,我会和信得过的股肱之臣商议,在你行前将一切告知。” 他加重语气道,“你到大同后,一切需按定计行事,切不可擅自主张。如果生变,可以立刻快马回报。” 刘兴祚心中凛然,连忙答应不题。 崇祯将其挥退,自己写了几行字,想了想,又让身旁的太监宣此时的内阁重臣、兵部尚书孙承宗觐见。 第五十章 西北战事 孙承宗当然对同林丹汗议和并无反对。 尽管林丹汗的整体实力并不如大明,但是现在的大明已经不可能再两线作战了。 崇祯和孙承宗一起草拟了一个条程,准备之后再咨询一下毕自严就交给刘兴祚。 此事已了,孙承宗又禀报道,“陛下,三边总督陈奇瑜日前传来捷报,他手下的原辽镇参将曹文诏千里追杀,已经阵斩剧盗白水王二。” 哦?崇祯来了精神。 白水王二,是陕北最早举起义旗的领袖,起兵于天启七年。 当时陕西不仅出现旱灾和饥荒,而且因为辽事告急,朝廷还加征了新饷。 结果陕西官员上到巡抚乔应甲、下到澄城知县张斗耀,非但不管当地百姓死活去赈灾,而且还催逼赋税。 实际上,明朝制度,辖地出现灾荒是可以向朝廷申请“蠲免”的。这在永乐年间已有成例。 永乐帝登基初年,江南连发三年大水,永乐三年时命户部核实江南六府水灾情况,悉免其当年租税,损失相当于当时明朝年财政收入的十分之一。 结果是,这非但没有导致永乐财政崩溃,而且永乐历次大征蒙古,国库依然充盈。 所以,后世网络史家所谓江南士绅为当地申请免税,导致赋税转移到西北等边远地区,实际完全站不住脚,或者是对这些史实的歪曲。 明朝是有严密的财政和考评制度的,哪个府哪个县上缴多少,都是有定数的,哪里轮得到内阁都进不了的地方官说话? 但是为什么陕西官员始终不愿意积极去申请蠲免,给当地百姓一条生路,这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王二是一个陈胜式的人物。王二起义后,边军出身的王嘉胤也在府谷举兵,结果反而声势浩大,引得王二都前去投奔。 王嘉胤的麾下,包括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等日后叫的出名字的反王,他与这些人就像当年王自健与李诞、建国这些人一样。 如果没有王嘉胤带领他们从陕北流窜到山西为祸,他们也不会有日后的成就。 “那王嘉胤怎么样?” “杨奇瑜已经四面结网,将王嘉胤所部困在晋陕交界处的山沟里。” 好!崇祯重重点头。 杨奇瑜果然不负己望,很快就把陕北乱局稳定下来。 等到西北腾出手来,崇祯就有更多实力,充实宣大—应昌一线。 崇祯之所以派满桂进驻应昌,不单单是为了侦测草原形势,也是为了逐步蚕食,为攻打开原,切断建州同草原的联系做准备。 只有这样,明朝才谈得上在经济上封困建州。 耗资巨大的辽西防线才能发挥真正作用。 至于熊庭弼和袁崇焕提出的陆海合战,进攻辽南本土,崇祯并不十分看好。 今时不同往日,经过毛文龙长期骚扰,建州实际上已经放弃了大量辽南的耕地,采取“汉人內耕、夷丁外戍”的策略。 现在辽南的沿海地区,大多是建州设立的坞堡,而且相互间互为犄角,很难完全将其扫除。 明朝的水师确实比建州强大,但是明朝步兵经历大海颠簸,登陆作战后还能打败建州吗? 这可是步战都要靠守城的大明陆军,不是什么海豹突击队员。 毛文龙打了那么多年,除了刘兴祚拱手相让的几座城堡,也就打下了抚顺。 总之,崇祯对于海上攻势的布置就是骚扰破坏为主,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满桂和袁崇焕分别坐镇的东西两线上。 为了激励陈奇瑜等人好好干,尽早去支援满桂,崇祯首先写了一道手谕,夸奖了一下这位三边总督。 同时又下令让兵部职方司准备文件,将曹文诏提拔为副总兵。 崇祯突然心念一动,想起洪承畴、孙传庭等人,都是在陕北崛起。 眼见各路乱贼都将被平,他们可能也少了出头的机会。 不过崇祯微微一笑,倒是放下了这个心思。 反正自己现在直接控制吏部和兵部的选人用人机构,直接把他们调到两线的前线就是。 是骡子是马,遛一遛便知。 此时,被崇祯挂念的洪承畴正在拜会三边总督陈奇瑜。 洪承畴出身福建,陈奇瑜打量一眼,只见此人脸色黧黑,咬肌粗大,果然是闽南人长相。 “彦演(洪承畴字),你做的不错。我也没有给你许多兵马,你就击溃了‘托塔王’,实在是难得的将才啊!” “史载韩信驱市人与战,百战百胜,原本我是不信的。现在看到你,我有一点相信了。” 洪承畴一礼道,“总督大人谬赞,都是微不足道的成绩。” “这也是因为标下守备贺人龙作战得力,每战必争先,故而能激励士气,一举得胜。” 陈奇瑜点头,“你能不居功而是为麾下分功,这很好。“ “‘托塔王’现在何处?我已经把他的乡党都围困在这里,正准备让他做个说客,让这些乱贼早日接受招安,尽快回原籍务农。” 洪承畴拜道,“托塔王王左挂已经伏诛。” 陈奇瑜身子一僵。“那他麾下可有其他人被你俘虏?本督也可使用。” 洪承畴道,“总督大人,托塔王麾下数百顽贼,一个不剩都被我杀个干净。” 陈奇瑜惊道,“你之前来信,不是还说托塔王久攻韩城不下,失了锐气,你趁机劝降吗?” 洪承畴应道,“正是。只是我察觉到此贼并无定性,放虎归山,将来还要作乱,是以快刀斩乱麻,将其徒众全部处决。还请总督大人恕罪!” 陈奇瑜有些不快,“你都已经擅自做主,先斩后奏了,还要我恕什么罪!” 尽力缓了一口气,又道“彦演,你也是个读书人,应该知道苛政猛于虎的道理。” “陕西之所以一发不可收拾,就是因为前任巡抚乔应甲不知道体恤民情,反而横征暴敛,导致民怨积聚至此,纷纷揭竿而起。” “如今陕北乱民,犹如黄河奔流,宜疏不宜堵。我们平乱不仅要打击各路流贼,也要让这些流民重回原籍,找个生计,正所谓有恒产者有恒心是也。” 见洪承畴不说话,陈奇瑜更加不快,追问道。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这几万乱兵,难道你要让官军将他们统统屠尽?” 洪承畴拱手道,“我来拜会总督大人,正是请求大人除恶务尽,莫要放寇归山!” 第五十一章 抚剿 “洪承畴,难道你在教本督做事?”陈奇瑜原本看后辈的欣赏眼光开始转冷。 洪承畴额头微微发热,但还是硬顶道,“属下不敢,只是眼下总督大人成功在即,还望大人除恶务尽,以免放虎归山!” “除恶务尽?”陈奇瑜指了指被围住的大山,“这里面可是有近十万流民和散落边军,朝廷予我也不过两万余人马。还能将他们全部坑杀在此不成?” 洪承畴沉声道,“卑职自然不会主张如此嗜杀,只是这乱民中有不少是手上惹过人命的重犯,还有穷凶极恶的土寇。” “如果不加甄别,一味强调仁恕,放他们回去为祸,岂不是对守法良民的残虐?” 陈奇瑜不屑道,“本督岂会不知道这点?俟这些人投降,自然要收缴其兵器,清点人员。” “那些罪大恶极,民愤极大的,本座自会将其处决。” 陈奇瑜见洪承畴还想辩驳,抢先诘问道“你也是知晓兵法的,难道就不知道穷寇勿追的道理。万一真的把他们逼急了,拧成一股绳,日后岂不是更大的祸患?” 正当这时,帐外有兵传令道,“报告总督,贼首王嘉胤派人前来乞降。” 陈奇瑜点头应允,看了一眼洪承畴,下令召集帐下众将,会一会对方来使。 不一会,帐内走入一位身着破旧青衣文士,向着陈奇瑜等人作揖。 “学生赵胜,见过总督大人,见过各位大人。” 陈奇瑜见此人竟然是文士打扮,不由得好奇问道,“你祖籍何处?这样口称学生,难道还有功名在身?” 赵胜苦笑道,“学生乃是榆林清涧人。不得已举义之前,确实是一名秀才。” “哦?”陈奇瑜更加诧异,“卿本佳人,奈何从贼?难道你也同那灾民一般吃不上饭?” 赵胜摇头道,“学生虽然家中并不富裕,但还薄有些田宅,家中父母早亡,只余下学生一人。” “近年来家乡岁岁大凶,学生便咬牙变卖家当,作为日常用度和赶考盘缠,立志要考个功名,也好搏个出路。” 陈奇瑜点头,“这本是好事,怎么又落得现在的下场?” 赵胜解释道,“学生自从卖了祖业,就寄宿在当地的和尚庙里夜夜苦读,破釜沉舟,以求中举。谁知有心人看到我夜夜点灯,就开始编排我包藏祸心,说我在苦读兵书,以求日后谋反。” “荒唐!”陈奇瑜一拍桌子。“明明是你县里的闲人见不得人好,见你用功有前途,就恶意编造这些谣言来污人名声!” “谁说不是呢!”赵胜一提起往事,表情逐渐显得窝火。“更可气,是那清涧县尊,昏聩无能,竟然真的把这事当真了,还派衙役去找和尚威逼利诱,设下圈套,想要把我拿下拷问。” “如果不是我心思紧,见机逃出,恐怕此刻还在大牢里。” 陈奇瑜点了点头,又不解问道,“你身上确实有冤屈,为何不主动投官,自己说个清楚?”、 赵胜苦笑摇头,“大人,我只是个秀才,连优免赋税、见官不拜的权利都没有。污蔑我是反贼的传言,就是那帮大字不识一个的市井闲人传到衙役耳朵里的。” “这帮衙役见到举人老爷和县尊像狗似的,见到我这等谋取功名的读书人却视若寇仇,若逮住我绝不会轻易将我放过,只会百般折磨我取乐,我又怎能甘心死于这帮畜生之手?” 见陈奇瑜被自己说动,有点同仇敌忾的意思,赵胜又开始叫苦,“大人,我们这些人但凡有个活路,也不会走上今天这步。不是那帮边将世家侵吞军粮,逼得吃不上饭的兵士,就是我这等被诬陷的良民。” “如今圣明在世,四夷宾服,天下百姓无不安居乐业。更有朝廷清明,地方勤政,一切叛逆,必将被朝廷绳之以法。学生环视四方,只恨当初行差踏错,走了一条邪路,夜夜苦叹。” 这几句话没一句沾边,偏偏在大明都是冠冕堂皇的官话,挠得陈奇瑜不住点头。 赵胜身体前趋,跪将下来。 “总督大人,您爱民如子,慧眼如炬,能够下察民情,为我三秦父老主持公道。学生等人巴不得早日回乡,从此好好做田,春种秋收啊!” 陈奇瑜听得,心中暗爽,只是不动声色。 “只盼大人明察,给我等一条活路。” 说完,不住的在地上叩首,甚至额头都逐渐擦出灰印和血痕。 见此人如此诚恳,众人都是有些触动,甚至陈奇瑜本人都有些唏嘘。 洪承畴却在此时跳出,叱道,“休要胡言,你那里面还能全是好人不成?莫要将那草菅人命的凶顽之徒,也涂抹成守法良民。” 赵胜面色不变,“这位大人姓名,还未请教。” 洪承畴冷笑道,“我只是陕西粮道资议洪承畴是也,曾赴韩城平叛,绞杀了你们那什么托塔王。” “我也知道你,你绰号‘点灯子’,虽然实力不强,但在叛军中最是诡计多端。” 赵胜被点出诨号,也怡然不惧。“洪大人果然消息灵通,学生这个诨号,也是那帮不识字的粗人胡乱取的。” “只是洪大人刚才言明我们之中,有人草菅人命,学生却是不敢当。一直以来,我不过是困居山中,领着一群苦哈哈,迫不得已时向官仓借一点米粮而已。” “洪大人所说,究竟是谁?可否有个姓名?” 赵胜此言,也是有目的的。实际上明末反贼在起事的时候,往往只用诨号,刻意隐瞒真名。 毕竟起义很难带着全家老小四里八乡行动,若让官军知道,那就是诛灭九族。 一旦洪承畴说不出名字,只能说出诨号,那赵胜有意掰扯一二,对方的指责也就自动失效了。 谁知洪承畴也是有备而来,“我部下贺文龙,乃是陕西米脂人,他说你们有个‘闯将’李自成,乃是他同乡。” “此人原本小康之家,却被这个没出息的败光家产,不得不向同县艾举人借钱。谁知这李自成欠的钱多了,恶向胆边生,竟然直接杀了艾举人一家,就此清帐。” “你说说,这等凶徒,还不算草菅人命?” 第五十二章 入虎穴 “我们营中,确实有一个‘闯将’李自成,乃是边军出身,作战骁勇,为人忠厚。未听过他还背负这桩人命。” “不过李自成这个名字实属平常,万一是贺将军记差了,又或者是两人重名,也不好说罢?” 洪承畴见赵胜还在嘴硬,微微一笑。 “无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便同贺守备一道入你营中,会一会那李自成罢。” 赵胜面色坦然,嘴里暗暗发苦。 之前,赵胜同李自成都在托塔王麾下,只是托塔王几次接受招抚,让他们心有不屑,主动脱离。 如今李自成已是闯王高迎祥的得力干将,而高迎祥乃是马贩出身,麾下多番汉精骑,实力最为强大。 万一因此同高迎祥闹翻,那么义军分裂事小,“混天王”王嘉胤规划的化整为零、逃出包围策略失败,可能将给义军带来真正的覆顶之灾。 赵胜还未接茬,只听陈奇瑜赞同道,“好一个焉得虎子,彦演,你果然胆大过人。既如此,你和贺守备就带上我的亲兵,以及朝廷给的尚方宝剑,去一探究竟。” 说罢,以目视赵胜。 赵胜无法,心知此事无法再敷衍过去,只得领着洪承畴、贺人龙一行人同去王嘉胤的大营。 一路上,洪承畴深一脚浅一脚,观察着农民军的情况。 说是农民军,其实里面什么打扮都有。 既有人穿着破旧的西北边军袍服,手里拿的也是制式武器,混入明军都发现不了。 也有异族打扮,弯弓盘马的,甚至还有梳着女真小辫的番丁。这是努尔哈赤一统辽东以后,其他一些不服管的女真人向大明投降,结果大明就把他们像垃圾一样丢到其他边镇安置。 当然,最不缺的,还是苟延残喘的流民。 青壮还能有件厚袍子遮风挡雨,更多的则是衣不蔽体,骨瘦如柴,连件武器都没有。 穿越这些警惕、敌意以及畏惧的目光,赵胜领着他们来到王嘉胤面前。 “大总掌盘的,这几位是朝廷的大人,来招安的。” 此时王嘉胤所率领的义军,号为三十六营,每营都是一支较为独立的部队。 王嘉胤是大总掌盘的,曹操、革里眼、闯王等人则是老掌盘的,下面自然还有队长、小掌盘的,不一而足。 只听一声洪亮的“好咧!” “混天王”王嘉胤迎了出来,他是一个身材昂藏,声音豪爽的大汉。 扬起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拍在洪承畴肩上,“钦差大人,我们对招安是朝思暮想啊!我手下有不少兄弟,只要饷银足够,都要回绥德、宁夏去当差呢。” 洪承畴对王嘉胤的热情并不感冒,直截了当的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王嘉胤一愣,脸色也逐渐沉了下来。 洪承畴眉毛一扬,“这李自成作恶多端,早应诛除。难道混天王对清理门户有什么难处吗?” 与赵胜目光交汇,王嘉胤摆手道,“当然没有,一切以招安为重。” “点灯子,带我们到闯王营里去,看看他怎么说!” 一路上,王嘉胤寻找到机会,和赵胜低声聊了两句。 “这蛮子是什么来路,特意要寻李自成的晦气。会不会我们已经走漏了风声。” 赵胜也很无奈,“我看不是。” “这鸟官应该就是嗜杀成性,不想让那鸟总督招抚我们。毕竟托塔王明明已经降了,还是死在他手里。” “混天王,咱们眼下还是忍耐为妙。说不得,也只有驳了闯王的面子,用那一条命给兄弟们换个出路。” “明白了,我自有主张。” 王嘉胤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带着洪承畴、贺人龙一行四处转悠。 什么过天星、不沾泥、扫地王,各路妖魔鬼怪,都搂过来给钦差大人见礼。 洪承畴一开始还能应付一下,后来实在接不过来。 一行人的队伍,越来越多,像是一个奇怪的旅行团。 “混天王,你难道想消遣本官?那闯王究竟在何处,难不成还没到地方吗?” 见洪承畴微微发愠,王嘉胤立刻赔笑,“岂敢岂敢,钦差大人,您看这不就到了吗。” 身边早有小卒喊道,“混天王在此,请闯王出来回话!” 不一瞬,闯王高迎祥沉着脸出来,“混天王,你要招安,自去向朝廷的老爷们磕头就是。找我做甚么?” 王嘉胤轻笑一声,“闯王,我要招安,还需要向你借一样东西。” 高迎祥心知不妙,但还是问道,“你要借什么?” “借一下你侄儿‘闯将’李自成的人头。” 高迎祥惊怒道,“这是什么主意!我若能把亲侄儿给你,我底下这些小掌家的还怎么管束!” 此言既出,高迎祥身边番汉均有的贴身亲兵即刻拔出兵刃,与王嘉胤身旁亲兵刀剑相向。 王嘉胤拍了拍手,“闯王,你看看这几位是谁?” 过天星、扫地王几人出现,悍然道,“闯王,你的营地早被我们暗中包围了,识相点早点把你的外甥交出来!” 王嘉胤扫了一眼洪承畴,示意他之前并非拖延,而是自己的布置。 高迎祥面沉如水,“混天王,你这是中了官军的奸计!即使我把李自成交出来,他们也会百般刁难你,唆使我们自相残杀,好教他们把我们扫个一干二净!” 王嘉胤冷笑道,“那就不用你费心了。眼下先说眼下的事,你把人放出来再说。” “我绝不会...”高迎祥话音未落,身边早有人呼一声将钢刀架在他脖子上,打断了他的话。 “闯王,兄弟们陪你是为了挣条活路,不是为了陪你送死。早点把那小子交出去,也不枉我们之间一段交情。” “蝎子块!我看错你,没想到你真比蝎子还要毒。” 一旁的王嘉胤早按捺不住,指挥众人一起上前,将高迎祥同其他亲兵捆住。 又让“点灯子”赵胜入营,去将李自成带出来。 不一阵,赵胜同几名大汉,扛着一个被缚住的人出来,一把摔到地上。 “混天王,洪大人,这就是李自成!” 第五十三章 得虎子 洪承畴有些踌躇。 他的本意,就是如高迎祥所说,是想通过抓捕李自成分裂义军中最大的两个山头王嘉胤和高迎祥。 没想到王嘉胤的行动力如此之强,还真把人给抓出来了。 只得示意贺人龙,“贺守备,去看看吧,此人是不是你的老乡。” 贺人龙踱步过去一看,将对方的脸翻过来,捏过去,还是有点迟疑。 凑到洪承畴耳边,贺人龙道,“洪参议,此人铁面环眼,鼻小颧高,神似钟馗。与那凶贼李自成倒有七八分相像。” 洪承畴发恼道,“什么叫做七八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人到底是不是李自成?” 贺人龙也有些无奈,“我也没同此人照面,只是在张贴榜上见过画像,有所失真也说不准。” 洪承畴瞄了一眼被过天星按住,拼命挣扎的高迎祥。 “就是那李自成了,不然他舅父何必如此着急?” 向王嘉胤拱手道,“混天王,既然人犯已拿到,我们便回去同总督大人覆命。至于招安是否能成,还需你再依我三件事。” 王嘉胤心情极好,“好说,好说。莫说三件,便是一万件也成。“ “好,这第一件,便是你麾下要想投降回乡,须得让榆林、绥德各府资深的衙役个个验证,如果还有李自成这般做下滔天罪业的人,便是今天一般下场。” 王嘉胤脸上一道痉挛,“我依你。” “第二件,就是无论你们重回官军,还是回乡务农,都需要完全打散。不管以前是什么营,什么掌家的,不能混在一起。” 王嘉胤思考片刻,反正也是要分散逃出的。“也依你。” “第三件,便是你们若降,便要交出手里的军械,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洪承畴看向王嘉胤,目光炯炯。 王嘉胤皱起眉头,皮笑肉不笑道,“洪大人,你这就是说笑了,我们把军械与你,谁知道你会不会像杀王左挂一般,把我们也都做掉呢?” 洪承畴冷笑道,“那王左挂可不是第一次投降,在我招抚他之前,他已经降了两次,降我乃是第三次!” “我观混天王,乃是豪杰之辈,应该不会如他这般反复无常,又岂可拿来比较?” 王嘉胤不语。 洪承畴又道,“再说,尔等困居此地,也无营生。招抚后总得吃粮罢。” 王嘉胤眼神一亮,“洪大人说得是,要我们怎么做,才能分到粮食?” 洪承畴道,“这便是总督大人手下经抚使主管。但不缴械者不得粮,这是要向混天王挑明的。” 王嘉胤不假思索,“好,就依你。” 他似乎有些焦急,“洪大人,兄弟们早就饿得冒酸水,招抚缴械宜早不宜迟。我这便派点灯子牵几匹好马,送你们出营。” 同赵胜出营门后分别,洪承畴一行领着李自成直奔陈奇瑜大营。 陈奇瑜早已在自己的帐中等得不耐烦了,见洪承畴来了,连忙拉住他的手。 “进展如何,对方可是真心要降?” 洪承畴不慌不忙,先是一五一十讲了经过,再跪下来请罪,讲了自己自作主张,要求王嘉胤答应自己三个条件的事。 陈奇瑜将他扶起,“彦演,你虽然擅自做主,但都是讲到点子上了,有功无过!” 他捋动长须道,“这样看来,这些人确实是山穷水尽了,求招抚也是出自真心。” 洪承畴却沉声道,“总督,我总觉得这次太顺了,只怕其中有诈。” “王嘉胤这般草莽龙蛇,心气一定不小,怎么会随便遇上我这等小官,就不惜与麾下大将决裂,还绑缚自己人送上门?只怕他还有所求。” “你们这些南蛮子啊,就是心眼太多。”陈奇瑜慢条斯理,完全用教训后辈的口吻道。 “你也不想想,他王嘉胤都是要洗手不干的人了,还在乎几个手下吗?” 洪承畴细细想来,确实有理。 “再说,现在是流贼粮尽,有求于我,完全是我们官府在掌握主动。你去收缴军械时,不妨就磨上一磨,让他们饿得难受,争先献上武器。” “等到他们全都手无寸铁,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洪承畴微笑,恭维道,“到时生杀予夺,尽在总督大人之手!” 二人相视大笑,十分爽快。 至于被绑回的李自成,也没人准备槛车送到京师献俘。 直接扯根绳子,吊殁在营门。 可怜一代大顺天子,就这样随风晃荡。 不过此人倒是硬气,从头到尾也没说过一句话。 接下来,洪承畴的重点工作就是收缴武器。 每当官军收缴一人武器,便发给此人半袋小米。 虽然量不大,也勉强够吃几天了。 毕竟官军的目的,不是让他们吃饱,是要让流贼饿得没有力气,以便于遣送原籍。 对于藏匿武器,洪承畴也是提起小心,每个人搜完,还会将其营地也搜一遍。 收上来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除了边军的制式火铳、刀剑是高级货色,其他番丁自制的复合弓、土匪的流星锤,甚至还有农民的草叉铲子。 好在流贼并没有其所号称的十万之众那么多,总数只有将近四万。 否则真要先把洪承畴累死当场。 这一天,洪承畴正在武库里清点,突然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来者正是副总兵艾万年。 此人也是来自米脂,举人出身,同跟在陈奇瑜身边的曹文诏关系极好。 “艾总兵,你不是在山西界内防备,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艾万年笑道“洪参议说笑了,这不是你们都把他们全都说降了,我们也乐得清闲。” 走近洪承畴,艾万年脸色凝重道,“听说之前在营中吊死了一个顽匪李自成,不知可否予我一观。” 看到洪承畴惊奇目光,艾万年深吸一口气,“我大伯一家便是被此贼害了性命。” 洪承畴这才想起,李自成在米脂时,还杀过艾举人的全家。 将营门前僵硬的尸体放下。 艾万年定睛细看,突然伸出手来,扯起这个人的耳朵。 洪承畴正觉惊诧,却见艾万年慢慢回头道。 “洪大人,这不是李自成!” “死的是李自成的侄子,‘一只虎’李过。” 第五十四章 虎回头 “怎么证明?”洪承畴问道。 艾万年揪住他的耳朵道,“这李过之所以得了‘一只虎’诨名,就是他身有白癜风,两耳后更有一个白色斑点,形如虎耳。” “李自成却是没有这个特征。” 洪承畴恍然,随即神色巨变。 “不好,那王嘉胤果然在搞鬼!” 艾万年也意识到其中不妙,“这是流贼的李代桃僵之策。” 洪承畴肃然起身,“事不宜迟,艾总兵,请你速去知会总督大人。” “想来流贼不过两个去路,要么窜回陕西,要么逃到山西。我军当严阵以待,同时敦促晋抚堵截。” 艾万年应声,急忙上马离开。 贺人龙问道,“参议,标下现在怎么做?” 洪承畴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战。”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侥幸避开缴械,仍有困兽犹斗之力,但是数万大军必然因缺少军械而战斗力不足。” 他盯向贺人龙,“贺疯子,我们这里很可能会是压力最大的所在,手下也就这一千来人。你怕不怕?” 贺人龙桀桀笑道,“参议说笑了。我贺家世代将门,岂会怕那些饭都吃不饱的土包子?” “来得再多,也是送死!” “好!你先带人洒上油料草料,把这临时搭的武库烧了,也不用清点什么了,总之一根草也不给他们留。” “接下来,我们退守粮库,那里修缮的稍微坚固些,但我们要据外防守。” “一旦接战不利,就让里面的人把粮库也烧掉。” 贺人龙闻言有些犹豫,“这样不好吧。” “数万大军的积聚,我们不请示总督就烧吗?” 洪承畴摇头,“事急从权,总督大人也只看结果。” “你想想,不烧粮草,我们就只能困守在粮仓内死战。即使全部战死,敌人也能获得粮草,这从战略上岂不是更大的劣势?” “如果保不住粮草,至少我们也没拱手送给流贼。逃出去后,对总督大人也有个交代。” 贺一龙一下就明白其中的关窍。 张罗着部下开始布置。 另一边,王嘉胤身前聚集着三十六营的首脑。 点灯子赵胜面色悲痛道,“总掌盘的,官军围困这一个多月,各营合计已经饿死了一万多人。” “之前埋下的武器,都已经发给参与行动的弟兄们了。” “好!”王嘉胤面色沉毅,“闯王,你马军最多,此次攻回陕西,就由你带着点灯子、蝎子块、闯将等八营,务必牵制住官军一天,然后自可流散。” 闯王这时也没有之前营门同王嘉胤演戏时的桀骜,微一拱手,“得令!” 原来之前捉李自成的一场闹剧,却是王嘉胤早就将消息透露给高迎祥,最后李自成的侄儿李过自愿为叔叔换命,将洪承畴等人糊弄过去。 王嘉胤又看向另一侧,“紫金梁、老回回,你们合并诸营同我一道。官军这几天都松驰嬉戏,你们当为前阵,击溃山西境内的围困官军。而后同我主力汇合。” “先攻下一个县城,夺取武库、粮库,我们再做计较,是返回陕西还是攻打河西、泾源。” 众将轰然领命。 王嘉胤说完布置,面露悲切,“咳,若不是我们粮草短缺,日日减员,也用不着向那帮狗官乞降。” “结果呢,他们处处限制拖延,每人只给半袋小米,逼的我们不得不把粮食集中起来,供给预备作战的兄弟,才有力气和他们死斗。” “每每想到有些兄弟本来可以活命,却因此饿死。我的心就揪得慌啊。” 众人气氛低沉,点灯子适时高喊道,“我们要跟他们拼了!” 群情踊跃,“跟狗官拼了!”“干死狗皇帝崇祯!” 王嘉胤点了点头 “兄弟们,窃珠者贼,窃国者侯。我们若是突破眼前的困局,日后未必不能龙飞升天。” 扫视众人,“届时你们也能当个参将、千总,也能把武职,世世代代传于子孙,成为人上人!” 做足全套,王嘉胤悍然举刀。“突围就在今日,全军出击!” 高迎祥带着八队人马,衔枚疾走。 正将抵达陈奇瑜所在,闯将李自成突然策马来到高迎祥身侧。 “闯王,我想先去劫他们都粮道,顺带着看看能不能把之前被缴的弓箭长刀拿些回来。” 高迎祥失笑,“我等本是马军,又去了老弱累赘,来去如风。何处取不到粮草军械?” “你这次去,是想杀那洪狗官,为你侄儿李过报仇吧。” 见李自成默然,高迎祥望向明朝军营。 “去吧,快去快回,不可恋战。此处为明军主力。舅舅不会冒着失陷八队的风险去救你一队。” 李自成道一声谢,便领军朝着洪承畴所在杀去! 第五十五章 初定 待到李自成赶到洪承畴处,原先的武库早已化为一片火海。 留下的只有洪承畴、贺人龙所带领的几百明军,正在严阵以待。 说是明军,其实这些人也都是洪承畴受命剿匪后,从乡野、市集征集而来的民夫罢了,里面厨子、农夫,什么样职业的人都有。 但经过洪承畴的亲自调教,又赢得几次对农民军的大胜。这支乌合之众也有了一点气象,有“洪兵”之称。 李自成勒住马缰,观望着眼前火场,和其后的官军阵型。 火场无疑是为了限制骑兵从中央突破,只能从侧翼突袭。 “宗敏,你率领两个小队,从左翼试探佯攻,不要走进火铳的射程去。” 刘宗敏领命,李自成一声呼哨,率着其余的小队,吊在刘宗敏的后面。 见农民军从左翼来攻,明军阵型立刻变动,片刻后便射出第一发火铳。 结果因为距离射程过远,却是徒劳无功。洪承畴连忙制止火铳兵乱来,毕竟这里可不是辽镇,不敢这么浪费弹药的。 农民军见并无危险,怡然不动,开始远远的骂起来。 明军虽然有了一些躁动,但也坚守岗位,两军开始遥遥对峙。 这时的李自成,带了一队人马,悄悄绕过粮仓,开始摸向明军的右侧。 过不一刻,李自成在右侧整队完毕,他这才下达指令,向明军右翼冲锋! 在李自成的认知里,明朝军队是非常呆板的,而且抗压能力极差,往往从后翼和侧翼发起攻势时,对方就会先一步崩溃。 谁承想,没冲十几米,就是一阵霰弹发射而来。 这是官军的虎蹲炮,如果真正野战,骑军只要机动就能将其避开。 但是在眼下狭窄的冲锋路径上,李自成进退两难! 前方的马匹倒下,手下惨呼,李自成也只能硬起心肠,践踏着昔日的同袍,向前杀去。 接下来是一列火铳齐射。 “蓬蓬”弹药射入人体的声音,李自成左右的身影变得稀疏,但敌人的面孔已经清晰起来。 他眼眶张裂,跃马而起,一刀劈入还未来得及撤走的官军炮手的后颈。 我不相信,明军能同我李自成的老营近身肉搏!他逼视着明军阵列,想要聚拢部下,小口小口的将明军吃掉、击溃。 正在这时,只听一声兴奋的怪叫,一名披甲的官军武弁,举起大关刀,就向李自成的马腿劈下。 战马吃痛悲鸣,李自成连忙滑落下地,刚来得及站稳,却见那将领又是一刀当头砸下。 奋力抵抗之下,李自成只觉自己虎口发麻。 还好,这时李自成的本队都已经来到他身边。 两军交战,个人的勇武不值一提,多半边军出身的李自成部,还是压制住了明军。 就在这时,突然“呲”的几声怪响。 明军后队里射出几只造型奇怪的纸鸾,像是孩童才玩的风筝。 只是其肚子鼓鼓囊囊,又像是塞了什么东西。 见身边人都有点好奇观望,李自成心中警铃大作,刚来得及叫声小心。 便见那即将落地的纸鸾突然炸开,飞出无数蒺藜,将身边几人射得皮开肉绽! 战局又急转直下。 数日后,身处北京城的崇祯,也收到了这场局部战役的结果。 “王嘉胤趁乱从黄河滩地入山西?” “高迎祥邀战官军被击散,活捉乱世王、夜不收。” “陈奇瑜自请罪,同时举荐粮道参议洪承畴。” “称此人有勇有谋,曾劝谏陈不要受降,有先见之明。” “后又据守粮仓,与‘闯将’李自成部鏖战,并将其生擒。” 崇祯挑起眉毛,却没想到这一世的李自成这么早就被活捉了。 不过,李自成做“闯将”的时候,确实敢打硬仗、身先士卒,又会受到自己的“重点”照顾。 之前模拟,他被抓到或者击毙也是常有的事。 但是,只要让李自成活下来,他一定会坚定的卷土重来。 这个男人只能被毁灭,但无法被打倒。 正因此,崇祯朱笔一挥,下令将所有俘虏全部处决。 感情上,他对百折不挠的李自成并没有恶感,但是正因此,他知道李自成绝不可能被招抚。 自己要对陕西的百姓负责,可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为李自成负责。 崇祯又开始考虑其对陈奇瑜等人的处置。 陈奇瑜功过相抵,移镇为现在缺任的山西巡抚,重点清剿山西境内的王嘉胤余部。 毕竟此时的农民军,主力还是在“混天王”王嘉胤手中。 洪承畴升任陕西巡抚,贺人龙升任总兵,主导对陕西高迎祥部的追击。 这是军事部署。 接下来,崇祯另制了一道敕书,要求秦抚洪承畴、晋抚陈奇瑜同时展开救灾,扶助还未从贼的失地百姓。 至于资金来源,则是暂缓京师提运秦晋两省的税粮米麦,允许其上报后自行支配。 同时暂时准许两省在省界黄河渡口设卡,向经过此地的山陕布商收取税金。 为了保证棉布供应,明廷实行的是“棉布征实”的实物贡赋政策,只要是棉花产地,无论有没有织布,都要收取布匹实物税。 明朝江南的富庶,多源于丝棉纺织业的发达,同时天下各省的商人为了完赋,会携带大量银两来次采购。 所谓的各路商帮,都在扬州、苏州这些大码头有堂口,然后再贩运本省获利。 西北多军镇,对于御寒和作为布甲旗丈的棉布消费量也非常庞大。 这就催生了陕西商帮这一庞然大物,对外卖出皮货、药材,向西售卖棉布,利润极其丰厚。 由于明朝财政制度的天生缺陷,之前对于这一部分利润自然也是无法染指的。 不过,秦晋两抚手握兵权,正好又需要截断边境,阻隔农民军流动,收起这部分商人的税,也算是轻而易举了。 接下来,崇祯又写了第三道敕书。 这是让福建巡抚加急向秦晋两抚运送一种叫“淡巴菰”的植物种子,以便于其安排灾民种植。 这种“淡巴菰”其实就是烟草,自明朝就已经同“红笤”这一高产植物一道传入。 但崇祯却是故意没有像一般的网文男主那样,安排灾民去种植“红笤”! 第五十六章 救穷就是救急 为什么崇祯不大肆推广红笤也就是红薯? 首先是红薯不好吃。 好吃的烤红薯、地瓜干,本质上都是零食,不是主食。 如果把红薯当饭吃,那它无论是营养还是口感,都比不上其他主食。 长期食用红薯,很容易反酸,吃倒胃口。 红薯的蛋白质含量低,也缺乏糙米和小麦含有的一些维生素,长期食用会营养不良 其次是农民对种红薯的积极性不高。 现实世界的农民,不像网文中的老农那么“简单”,只要有口吃的,哪怕是猪食,都喜笑颜开,绝不造反。 农民不光要吃粮,还要穿衣、买盐、看病,以及攒老婆本,棺材本,以及儿子的老婆本。 这都得靠卖粮来实现,而能卖上价的,还得大米、小麦或者小米。 红薯这玩意,不仅不好吃,而且不耐储存,容易发霉,农民种出来怎么卖? 如果让老农顿顿红薯配红薯叶汤,这种生活他们还真不如揭竿而起。 最后从长远考虑,崇祯根本就不打算推广此类高产作物,至少不是现在。 通过屯田、高产作物,来解决黄土高原农牧混合带的生态崩溃问题,犹如抱薪救火。 薪不尽,火不灭。 从秦汉时期,为了拱卫边疆,就在边郡草原上大兴屯田。 结果开始时形势大好,毕竟多子多福传统观念的中国人而言,粮食多了,能养活的人也就多了,人口很自然的就提上去了。 但随着人口超出生态承载力,很快汉朝对于西北边境的掌控就不断衰落,到东汉末年,西北羌乱更是成为心腹大患。 虽然凉州三明对西羌用兵有一定成效,但是汉地仍然不断萎缩,等到西晋时秃树机能崛起,更是让晋朝心惊胆战。 明朝也是一样,本来在西北边境并没有那么多边镇,主要靠秦王、晋王两家镇守边陲。 结果靖难后藩王体系瓦解,明朝皇帝陆续在西北设立四座边镇,大兴屯田。 在明中期的时候,陕西一度号称丰穰,关中平原就不提了,一般一年的赋税任务十天就能办完。 至于各个边镇,依靠屯田,也能自给自足,甚至还能向周边输送。 但到明朝后期,在草原屯田的恶果开始显现,水土流失严重,西北的山连根草木都看不见。 这种人为的生态灾难,叠加小冰河期的旱灾,才是明朝灭亡的自然原因,实际上重蹈了西晋的覆辙。 放眼全国,其实也是一样。被许多网文鼓吹的封建王朝巅峰,拥有“摊丁入亩、永不加赋、高产作物”三大杀器的满清实际又怎么样呢? 中国人口从六千万骤增至四个亿,生态植被加速破坏,内卷基因开始植入,国人的平均身高和体质开始急剧恶化,直到近几十年才开始恢复。 这些人的生活,和当时的生态,都是今天也能在网上黑白照片中看到的。 如果这就是封建王朝的巅峰,崇祯觉得那真是不要也罢。 实际上,崇祯在模拟中发现,大明从来就不是缺乏粮食,大明缺少的是把粮食运往饥荒所在地的运力。 或者说,最缺少的是向受灾民众输出购买力的能力。 毕竟在张居正改革后已经货币化的大明,最有效率的就是银子,但崇祯恰恰最缺银子发放给灾民。 后来,崇祯在一次模拟战受到原本明朝实行的“食盐开中”政策启发,即把盐引发给边镇,粮商用粮食到地方换盐引。 虽然这一政策已经失灵,但当时的崇祯以“烟叶开中”代替,让粮商到边镇后用粮食和其他生活物资来换烟草。 因为烟草不仅耐旱,而且在贫瘠的土地上也能生长,同时在大明全境乃至蒙古都是紧俏商品。 发展到后来,陕北与塞外、内陆形成经济循环,当地人的收入极大提升,许多外地造反的义军甚至慕名而来,专门到陕北接受招安,从而混入烟农队伍。 只可惜,由于当时的林丹汗眼红烟草收入,屡次入寇,又将当时的边境打烂,并长期威胁西北。 再次面临两线作战,那一次模拟中的大明还是不支倒下。 因此这一次崇祯不打算任由当地农民商贾自行贩卖,而是由供销社统一收购,从而闷声发财,避免又被林丹汗盯上。 布局完西北,崇祯又将注意力集中到应昌城的建设中来。 目前,崇祯从满桂军抽调了炒兔率领的五千骑兵,暂调于晋抚陈奇瑜剿灭农民军。 满桂则带领两万步卒开始修补应昌城,这也是他的老本行。 想当年,宁远城就是袁崇焕举荐满桂去修整重建的。 现在满桂已经指挥部下和投降来的喀喇慎族人,初步重建了应昌城外的夯土城墙,也是牛马墙。 这样一来,万一敌人在喀喇慎部放牧时偷袭,城内不敢将这些牧人和牲畜放进来,但可以把他们安置在牛马墙和城墙之间。 牛马墙本身也有射击孔和炮位,应付小股敌人也问题不大。 目前满桂正在重建应昌城的城墙。 喀喇慎老汗王当年建城时,也没有考虑到城墙要抵御火炮。 因此便直接用青砖垒成了几道笔直的城墙,中间极为单薄。 这种竖直的城墙应付弓箭刀砍是够了,但是一旦拉上火炮,一炮就是一个窟窿。 因此,满桂决定将墙砖扒拉下来,重新先做一道厚重的t形三合土墙,便于防止火炮射击。 再用现成的砖砌在三合土墙之外,稳定其结构。 然而问题是垒墙砖所需要的粘合剂现在不够了,故而写奏本向崇祯讨要。 主要是需要大量的沿海产的牡蛎壳,用于烧成石灰,这就是蜃灰,又称蛎灰。 当然满桂也提及了混入糯米的砂浆,强度更高,但是造价高昂,所以不切实际。 崇祯看着满桂的奏本,摇了摇头。 说白了,还是要钱来了! 好在耿如杞之前在两淮巡盐,硬是从盐商那里掏了六十万两银子。 也不必让他带银子回来了,直接换成糯米运到通州好了。 毕竟应昌城,迟早都要面临建州主力的洗礼! 第五十七章 秘密议和 不过,耿如杞虽然取得了一些成果,但终究是没有斗过那些盐商。 明朝盐政之所以江河日下,主要是因为开中法实行后期出现盐引壅滞的现象。 边疆吃紧怎么办?加征盐引。 皇亲哭穷怎么办?加征盐引。 大兴土木怎么办?加征盐引。 等到崇祯时期,不仅税已经收到了清朝,加征的盐引也已经排到了百年后。 这么多盐引在盐商手中,却没有相应的生产力去供给,更没有市场销售。 直接导致了市场的盐引价格暴跌,也导致了制盐的灶户如果为了盐引制盐,必将无利可图。 所以私盐愈发兴起,官盐愈发衰微,一直占据大明财政的半壁江山的盐税不振,也是崇祯后期国库蹙迫的重要原因。 耿如杞此次巡盐,虽然从盐商手中拿回了一部分私盐未缴纳的税收,但仍然未能清理之前淤积数十年的大量盐引。 盐税的税基自然也未能脱离萎缩状态。 崇祯叹了一口气,无论耿如杞是因害怕权贵,还是昏聩无能,自己之后都不会再重用他了。清理盐政只能另找他人。 除了盐政以外,之前派遣去同林丹汗谈判的刘兴祚也陆续报回了谈判时的情况。 开始时林丹汗要价是三十万两,通过刘兴祚锲而不舍的砍价,最终达成协议的额度是二十万两。 但是分四年付讫,同时林丹汗每年进贡一千匹战马。 明朝初年时,一匹战马不过十几两银子,但明末战事频繁,原先的官马场又因为早些年同蒙古开发互市都被冲击倒闭,战马市价已经涨到了近五十两银子。 如此一看,双方倒也算是公平买卖。 更不用说,因为林丹汗现在急缺建筑材料,崇祯便做主把自己修建陵墓的名贵木材、各类石材运到大同充数,抵了第一年的五万两银子。 明朝皇帝按惯例都是从即位后修建陵墓的,崇祯继任后为了省钱一直没有开工,但一些前期材料已经进场了,正好他自己也用不着,打包出给林丹汗也划算。 至于互市,双方倒是都有这方面的需求,约定一年一次,提前申报的商人可以往返大同和归化城,听凭其贸易。 再到林丹汗最关心的归还人口,崇祯本不欲交人,毕竟日后防守应昌也需要民力。 但因为刘兴祚极力强调此举对林丹汗的政治意义,为了表示尊重,也给虎敦兔汗长点脸,崇祯最终还是同意还给林丹汗喀喇沁三十六家中较为桀骜的两千名豪族武士。 作为交换,林丹汗也承诺日后不会再有滋扰大明边堡,或者掳掠边民的行为。 通俗的将,崇祯和林丹汗这次算是达成了互不侵犯协议和贸易协定,相互间从态度冷淡升级到了和睦相处,但距离达成防守同盟,一致对抗建州,还有不小的距离。 不过,这对崇祯来说已经足够。从经验看,建州这次入塞后有相当一段时间还是忙于清理后院,下次入塞足有四五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自己在应昌实行下一步计划。 这个计划就是开矿! 中国的银矿总量并不少,但是开采难度和南美完全不能比,一方面是因为中国银矿多为小矿脉,伴生矿多。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过去几千年间,华北、华东地区容易开采的贵金属矿早就被人探完了。 然而,还有一个沉睡的富矿地带没有人开采,这就是长城以外的漠南蒙古一带。 在崇祯之前的模拟中,喀喇沁曾经探查到一条特大银矿脉,立刻变得财大气粗起来,对于建州也爱理不理。 结果建州后来乘机夺取其基业,用成吨的银子直接赚开了明朝北边各个要塞的大门。 如今漠南蒙古初步受到自己控制,又有几年休养生息的时间,崇祯决定抓紧时间找矿开矿。 只要找到银矿,就会吸引源源不断的人力物力来到草原,这样一来,无论是应昌城的城防还是征兵都不成问题。 除了银矿,崇祯还准备大量开采山西和陕北的煤矿,用来替代北方日渐短缺的木柴。 历史上,丘陵山区附近的民众可以靠山吃山,入山伐木,但是平原地区的农民就只能用秸秆生火了。 至于平原地区市民所需要的木柴木炭,往往需要大量水运,因为城市周遭方圆几百里的树木早就被砍光了。 叠加上小冰河期,如今京师等城市的柴价日日攀升。 崇祯打算将大量煤炭做成煤饼贩售,这样既能平抑百姓生活的开销成本,也能保护树木,涵养生态。 当然,要烧煤,首先要有煤炉,还得提前安上烟道,否则不得透气,屋子里的人会被煤气毒死。 为此,崇祯特地聘请了葡萄牙人,绘制其海船上用于做饭的圆顶洋炉的图样,这种炉子一般也有配套的烟囱。 之前顺天府巡抚刘宗周重建被建州毁坏的直隶诸城,崇祯便安排他大量安装了这种新式烟囱和煤炉,现在自己静急思动,正好出去视察一番,看看这种新式煤炉的成效。 第五十八章 振兴直隶 明朝初年,燕京地区本来叫做北平府。 后来朱棣攻下南京,迁都北平,就把周边的州县整合成顺天府。 顺天府起初管辖通州、涿州、霸州、蓟州四州,下设三河、武清、香河、保定、遵化等二十三个县。此外,还有宛平、大兴县等十一县。 具体相当于现在京津冀一体化的核心地带,堪称大明的北大门。 建州每次劫掠,也都重点照顾这个区域,已巳之变时便劫走了大约一百五十万两的财物。 崇祯走在遵化县城的石道上,周围的民房建筑,不是被建州拆毁,就是被辽镇军征用木料来防守,稀稀拉拉,十分凋敝。 有些人家,甚至就在断壁间搭起一个小披篷,几口人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顺天府尹刘宗周随侍左右,沉痛道,“陛下,建奴猖獗,致使本城居民损失惨重,许多人除了宅地,也没有浮财重建自己的房屋,只能原地搭一个窝棚藏身。” 崇祯没有说话,如果不亲眼所见,很难想象此时此刻大明子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只有看见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受苦,崇祯才能意识到,皇上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方,并不是一句空话。 “县衙待客的厢房还在吧?”崇祯问道。 刘宗周一愣,答道,“启禀陛下,衙门却是没有多少损失。您的意思是?” “年底也不会有什么贵客了,让衙役把房间清点清楚,铺上大通铺。再清点一下城里老弱不禁风的妇孺,实在无力建房的就先搬进去。” 崇祯不可能因为同情心泛滥,就下一道圣旨,把十几个京城周边遭兵灾的县城居民重建家园。 那样至少要花数百万两银子,让明年一年的财政都陷入瘫痪。在大明官吏的操办下,不出意外也是烂尾工程。 但他至少可以动用自己的权威,让最困难的民众过得比之前好一些。 刘宗周眼前一亮,“陛下圣明,此举实乃活民之举。” 崇祯并没有直接接茬,而是点拨道,“你们这些做臣子的,也不能总是口称万岁、君父盛德。我不说话,你们就按兵不动。” “就拿这眼前情况来说,除了官府,还有城里的文庙、佛寺,都不会有太大损失。你们既为父母官,就可以主动去谈,岂不是能活更多的百姓。” 刘宗周面露惭色,点头称是,随后转入苦思。 崇祯见自己的点拨对他有所触动,便不再多说。 对于大明来说,刘宗周也算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在原本的历史上,刘宗周在已巳之变后上了一道奏本,直接点明崇祯急躁好功、遇挫则怒的性格缺陷,指出像他这样天天想一口吃成个胖子,最后只能是瘦死。 结果崇祯拿起来一看,说道,此人忠心但是有点迂,就不管了,也不去反思改变自己的毛病。 虽然刘宗周看人看事很准,但终崇祯一朝未得重用,后来率门生投水自尽。 而且从个人私德看,刘宗周堪称完人,不仅是浙学鼻祖,还意识到自身阶级的问题,主动给自己的佃户减免田租。 崇祯一边思考着刘宗周的履历,一边同他一道进了遵化县大户张氏新改建的房屋。 屋子里按照葡萄牙人的制法,摆了一张洋炉,上面通着一个烟囱。 几名壮劳力用簸箕把土豆大小的煤球塞入炉子下面,又用纸帘子引火点着。 不一会,屋子里就荡起一阵暖意。 只不过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子煤烟味。 见崇祯有些皱眉,刘宗周解释道,“陛下,直隶从宋朝起就开始烧煤了,但是就因为这煤气颇能毒杀居民,所以还不成气候。” “但是这新改造的煤炉上有烟囱通气,“煤气”比起过去却是大大减少。这张大户也说开着炉子睡觉都不用担心出事。” “而且在取暖的同时,煤炉还能烧水煮饭,可谓一举多得了。” 崇祯点头,“既如此,在顺天府是否可将这煤炉推广到千家万户?” 刘宗周面露难色,“眼下顺天府百废待兴,修缮城墙、赈济灾民、重整田地、购买耕牛,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推到千家万户实有难处。” “不过,臣已下令各县将官寺改造成这样的煤炉,也鼓励有积蓄的大户申请改造。” 崇祯点头,“这是个开头,但还是太慢。” “光靠我们推,老百姓还以为其中有什么猫腻,是来榨取他们钱财的。你不如周知这顺天府内的大户富商,就说这煤炉之法传自宫中,有种种便利。” “现在宫中见直隶百姓艰难,特将此法流出,让他们去争相拍卖,用得来的钱赈灾。万一拍着了,这制造安装煤炉之法便专属于他,以后还有想要这种煤炉的都得找他,否则便是与宫里过不去。” 刘宗周还在琢磨,崇祯却瞥了一眼在房屋角落蹲着的张大户,“张大户,你可也有兴趣?” 张大户一个激灵,连忙跪倒,口称万岁。 “草民三生有幸,得见圣上天颜,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此法买下来!” 崇祯微微一笑,“这制法原本说破了也不值钱,值钱的乃是皇家特许权。” “你家产颇丰,不过如果孤立无援,怕是倾家荡产也摸不着边呢。” 张大户和刘宗周开始时有些愕然,随后立刻回过神来。 的确,能够使用煤炉的,可不止顺天府一府。 近些年天气奇冷,莫说是惯常入冬要备足烧柴的北方各省,就是湖广、南直隶等地,也少不了对取暖的需求。 即使贫困之家用不起,但每个府,每个县,总得有几十上百号用得起,不怕花钱买煤的。 挨家挨户装过去,这是何等的利润? 张大户的呼吸都变得粗重了,自己本以为能面圣就是最大的好处了,没想到能得闻这样天大的商机。 自己别说奢望这项生意的全部股份了,就算只拿一成半成,一年少说也能赚回十万两银子。 刘宗周也是意识到圣上这项无本买卖,对自己经略直隶的帮助,看向崇祯的眼神更加充满了敬佩。 不过,崇祯交给刘宗周的任务,可不仅仅是卖煤炉而已。 第五十九章 积累硝石 改善民生,固然可以缓和矛盾,清明政治。 但在现在大明的主要矛盾是与建州的敌我矛盾的背景下,还是治标不治本。 即使崇祯是财神爷转世,走到哪都能闭眼洒银子,被劫掠后凋敝的直隶民众一下子就能富起来。 但只要无法防住建州入侵,最终还是为人作嫁。 历史上的建州也不是每年都入塞抢劫。 基本上都是隔个五六年,估摸着你恢复元气了,再回来抢一波。 遗憾的是,每一次他们都能肆无忌惮,全身而退。 要怎么对付他们? 练兵! 崇祯让满桂分割辽镇兵力,出抚应昌,就是为了在西线逐渐练出一支与辽镇实力相当的兵马。 经历过多次模拟,崇祯深知,练兵绝非动动嘴皮,换换装备就能完成的。 练兵最重要的环节,其实是实战。百练不如一战。 历史上孙传庭的秦兵和卢象升的天雄兵,也是他们做督抚时为了平叛,才逐渐练出来的。 通过实战,汰弱留强,积累人才,完善战术,一支百战精兵才能出来。 像网文小说中那种把京营老爷们拉去山里拉练军训,装备上新式步枪,皇上再讲个话打打鸡血,就能得到一支无敌军团,纯属异想天开。 不要说操练新式步兵,就像拍电影要有剧本一样,首先要有科学的步兵操典。 而这种操典,也只有熟悉新战术的资深军官长期实践,才能编写出来,至少大明目前是没有这种人才。 就说这军训,谁还没有经历过?难道真的觉得自己练了一下就能跟精兵沾边了? 真正的主力精兵,军训也就是起到把身体强、脑子灵的人选出来的选拔作用,只是一个开始而已,训练强度还没有上来呢。 崇祯现在能指望练出的兵马,除了辽镇和西军,也就只有洪承畴的秦兵和陈奇瑜的晋兵。 多余的兵马,他也不准备再招了。 天启和崇祯二朝其实并非不知道练兵的重要性,相反他们在天津、登莱、直隶等地都编练了大量的新军,所谓练饷就是为了供应这些新军。 结果这些军队在历史上没有发挥任何作用,之后黄台吉入塞还是落叶扫秋风,谁也没见这些新军立下战功。 甚至孔有德发动吴桥兵变后,这帮新军也是如同摆设,甚至被皮岛的叛军裹挟。 吸取教训,崇祯这一次将重点放在了一张白纸的炮军建设上。 他要确保即使大明军队只剩下炮和炮灰,也能拒敌于国门之外。 孙元化担任校长的西山军校正在源源不断的培养炮军人才。 下一步就是改良炮军的装备。 但崇祯并不打算先铸炮,而是准备先改良明军使用的火药。 而这需要大量的硝石资源。 崇祯带着刘宗周,来到附近的一处盐碱地。 秋冬水少,原先这里还能有个池塘,现在只有白茫茫的沙地。 崇祯指着这片卤池说道,“顺天府境内,如此卤池应该不少吧?” 刘宗周点头称是,“河北境内,上古时俱为沼泽,水退去后方成平原。这样的盐池极多,只是由于期间杂质颇多,有辛辣之味,无法用作食盐。” 崇祯道,“虽然不能吃,但这种杂盐更有大用。你可知道硝石?” 刘宗周细思片刻道,“硝石本是一味中药,我听说我大明火炮所用的火药,也需要大量提存硝石。陛下可是要我派人大量制取硝石?” 崇祯颔首道“正是,我大明以火器犀利取天下。正应用火器守天下。” “如今兵部供给之火药,多半粗制滥造,而且混入的木炭泥灰比例,远远高于正常水平。致使每战遇敌,时常枪炮不响,让虏骑纵横无忌,甚是可恨。” 刘宗周闻言,也不得不喟叹,“国朝纲纪不振,致使军备也由此废驰,实是国家不幸。” “不过这等过失,也是陈年积弊,还望陛下不要因此委过于孙高阳。” 看着对方诚恳的表情,崇祯哑然,刘宗周这是还把自己当成原来那个崇祯了。 “朕当然知道这不是孙高阳之过。” 刘宗周疑惑,“皇上既然并无对孙高阳不满之意,那为何不直接责成兵部提升火药制备的质量?” 崇祯有些不耐,刘宗周虽然为人方正,但是毕竟是守旧官僚。 “兵部事情繁杂,即使交给他们去做,也未必能达到朕的标准。” “朕交给你,也是因为顺天府拱卫京畿,又毗邻蓟辽,便于向前线供应。” 崇祯又叹了一口气道,“朕深知今年直隶之民蒙受兵灾,有心为民纾困。” “皇上可是要减免顺天府今年的钱粮?”刘宗周立刻来了兴趣,这种扶危济困之事,也是他身为父母官的本职。 崇祯点头,“减免钱粮,就落在这硝石都生产上。只要能满足最后的验收标准,同等体积的硝石,可当五倍同等体积的粮食。” 刘宗周眼前一亮,这些盐碱地里的白茫茫硝石,可谓要多少有多少,提炼出来不过是要付出一些体力和燃料罢了。 经过崇祯点拨,脑子变得灵活的刘宗周,想到官府甚至可以拿出一些存粮来,招徕流民生产硝石。 这样免去的税粮和赈灾的粮食相抵,又可以救活更多的人。 他立刻磕头谢恩道,“皇上颁布这等德政,真乃万民之福!” 崇祯摆手道,“你先别急着谢恩。” “这些硝石既然要送到边关,用来对建虏作战,自然也不能是一笔糊涂账。” “首先每个县收上来的硝石,顺天府都要取样点燃,再放在木炭上检验。” “葛洪曾言,真硝与其他假硝的区别,就是其焰色青紫,而且遇热骤燃,火势爆裂。” “若有人用芒硝之类以次充好,未能达到以上的效果。那么不仅不能免去钱粮,还要罚他额外呈上硝石。” 刘宗周心中一凛,连忙点头应允。 “其次则是这硝石最后不称重,不论损耗,只看收上来的体积。” “以往兵部练硝,经常糊弄了事,加热沉淀只一次就草草结束。导致最终的成品硝石容易受潮板结,打仗时经常哑炮。” 刘宗周一下就明白崇祯只看体积的用意“真正的硝石,不易受潮,体积也就相对更多一些。” “臣必当让属吏向民众申明,令其为自身考虑,也要做足工序,不至于交出下品的硝石。” 崇祯轻微点头,这就是与聪明人交流的好处,话往往不必说得太透。 当下便下口谕,让刘宗周把这一成令提交给户部,使直隶各府按此办理。 万事俱备,自己便只等来年再检验这硝石的成色。 第六十章 崇祯四年 又是一年岁末年初。 大殿之内,成基命领着内阁廷臣,以及户部尚书毕自严,礼部尚书何如宠,左都御史温体仁,同王承恩率领的司礼监相对而立。 今天廷议的主题,是过去一年的财政决算和未来一年的财政预算。 王承恩尖着嗓子道,“过去一年,前有虏患,后有兵灾。这白花花的银子哟,真如流水一般画出去” “若非圣上御临寰宇,指引方向,重整河山。诸位大人辅佐阴阳,相忍为国,度支上颇有进益。今年这年关,我都还不知道该怎么过哩!” 王承恩给了一个台阶,原本肃重的气氛立刻活跃了些许。 成基命身为文官之首,当仁不让的接过话茬。 首先不露痕迹的接过王承恩的奉承,又不失谦虚之词。 然后也将司礼监过去一年对内阁工作的大力支持浓墨重彩的点出。 最后的落脚点,当然还是皇上英明。 “...兵危战凶,江山蒙尘之刻,陛下智珠在握,先许蓟辽督师洪承畴以重任,逐东虏于塞外,又授大同总兵满桂以精兵,戢兀良哈旧部于应昌。用人之明,绝类太祖!” 一通拍马之后,成基命谨慎地望向帷幄之后,崇祯朦胧的人影。 成基命并不仅仅是因为崇祯之前在廷议中突然提拔自己成为首辅而心生敬服,而是因为刚才所列举的一大串功绩,很多都是崇祯绕过既有的文官体系,一力促成。 如果这些事情失败,那么文官政府自然会更有底气,拿起《皇明祖训》和四书五经去一本正经的劝谏。 但问题是崇祯都做成了,这岂不是说明文官们如同摆设,皇上不用他们也能治国? 下级对上级的畏惧,往往就源于下级意识到自己是可以替代的。 帷幄之中,崇祯咳嗽一声,“今天是腊八,朕让御膳房也为诸位爱卿和几名大伴熬了腊八粥。一会议完事,大家便从小太监那里领了食盒回去吧。” 廷臣和司礼监众人连忙不迭谢恩。 崇祯又道,“正值佳节,朕也不想久留各位。几位爱卿有话则长,无话则短,那种可有可无口颂圣明的话,就不必说了。” 成基命心中一凛,心里清楚圣上一贯的作风也是务实事功,连忙切入正题。 “过去一年的支出,大头还是辽饷,共计四百五十万两。” “建州入塞,各地勤王兵马发放粮饷、赏功银一百万两,粮草征买五十万两。” “西军出塞征喀喇沁,也即兀良哈三卫,总计粮饷、赏功银一百万两,重修应昌城前期开销四十万两。” “陕西三边剿匪,开支粮饷一百万两。” “直隶顺天府等重建城墙官寺六十万两,赈灾及减免赋税杂色米麦三十万两。” “西北旱灾赈灾二十万两,黜免赋税十万两。” “其他百官俸禄,杂项支出二百四十万两。” “总支出一千二百万两。” 成基命一件件报完,阁员将票拟递给毕自严签字,再交由司礼监批红。 王承恩拿着一叠票拟,一路小跑来到御座之前,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见崇祯点点头。 钱都花完了,不批红又能怎样? 批红完毕,廷臣也都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是岁入。成基命清了清嗓子,道 “各地盐税收三百五十万两,巡盐清查欠税六十万两。” “各省田赋四百万两。” “新收酒税一百二十万两,茶税七十万两。” “内库金花银支出两百万两。” “总收入一千二百万两,收支相抵。” 崇祯的拳头有点紧了。 自己看历史的时候,对当时崇祯一毛不拔十分不解。 至于这么小气?天下还不都是你的? 但是轮到自己的时候,终于意识到其中的痛处。 说白了,这就好比单位年底亏空,让领导自己拿出收入去填上。 而且这单位还不是小亏小损,是年年巨亏,一旦同意就得拿出全部身家来填的那种。 什么样的领导能接受这种要求? 现在的内库收入,已经仅仅只能维系宫里的开支。 如果自己还想赏赐武官或者其他人等,也都拿不出钱。 不过去年用钱的地方多,如果今年预算盈余足够,怎么着也得给自己的内库找补回来。 接下来六部各自报了今年的预算。 礼部要继续操办同林丹汗的互市,毕竟新一年不能拿建筑材料充数了。 还有则是准备科举,今年也该举行三年一度的殿试了。 户部要继续操持西北赈灾和直隶重建。 兵部和工部是大头。 光是辽饷,就开支了四百万两。同时西北如果不增兵,也要百万军饷。 身处前线的满桂修建城防到了花钱的时候,支出不降反增, 蓟辽督师袁崇焕看到满桂在搞工程,自己也申请追加两百万两预算,在大凌河小凌河筑城。 工部本来还打算在江南修剪河堤,现在一看这架势,自己的预算全都支援兵部。 即使这样,总支出还是高达一千两百万两。 跟去年的收入一比较,可能要亏空两百万两。 那么问题来了,去年的时候,崇祯还能用小金库先垫上。 今年这两百万两,要从哪里找? 第六十一章 捉襟见肘 大殿之内,空气流动一下就滞涩起来。 两百万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搁到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虚弱的大明就是拿不出来。 还是王承恩首先打破了沉默,“这个亏空不谈了,纶扉理国重臣,总得给皇上拿一个章程吧。” 被点名的成基命无奈苦笑,如果自己有章程,早就迫不及待的端出来了。 王承恩得理不饶人,继续唾沫星子四溅得说道。 “再说这去年一年,皇上为了国家受了多少苦?天不亮就起来批阅奏折,寒风阵阵还去京畿巡视。结果呢?国库空虚,还让皇上垫了两百万两银子进去。” “咱家可不管你这么许多,再苦不能苦了皇上。今年的岁入,怎么说也得把欠皇上的两百万两银子还回去。” 成基命连忙应和,“王大家此言甚是,皇上去年让太仆寺屡屡减少宴请,缩减宫中用度。科道官都大为感动,纷纷上表称赞君父有尧舜之象。” 成基命有所不知的是,科道官上表很多都不是出自真心,而是温体仁的手腕。 “这可不仅是克扣宫中用度的问题。”王承恩哼了一声,“我大明体制,太仓既要供给禁中,也要给在野不在野的武弁发放工资。” “今年万一再次用兵,结果太仓内库拿不出银子,那帮粗人闹将起来,谁能兜得住?” 王承恩这么说,倒也切中要害。 内帑本就有赏赐武官之用途,历史上无论是送袁崇焕赴任,还是责令孙传庭练兵,崇祯都是从内库出了十万两银子。 崇祯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即使他自身对这些身外之物并不重视,也是想要手里多留一些资源,以备不时之需。 崇祯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么一点头,在群臣眼中就是定下调了。 接下来的议程,就是为皇上留足两百万两,群臣来商议剩下的八百万两怎么分配。 国家大事,唯祀与戎。军国大事肯定要预留经费,因此辽饷、应昌军饷,西北边饷一定是无法切掉的。 这样就是六百万两支出。 剩余的二百万两预算,就。 礼部操办国家抡才大典,属于重中之重。 这钱说什么都省不得,至少要支出三十万两。 向林丹汗买马,关系西北安定,也需要五万两银子。 户部承担西北赈灾,外加安置流民费用,开销甚大,需要一百二十五万两银子。 西北安置流民虽然现在开销甚巨,但是长远看,等到流民慢慢重新安定下来,就可以省出西北的军费开支。 而且一旦崇祯种植烟草的计划成功,原本贫瘠的陕北还可能创造巨大收入。 更不要说提前熄灭流寇作乱,保住中原、湖广这两口大粮仓,对大明潜在的利好。 有这么多好处在,这笔钱也是一定要花的。 接下来仅剩四十万两银子,但吞金最多的工部还没开张。 首先是修复京畿各地城墙、城堡。 已巳之变期间,建州攻占了遵化、滦城、三屯营等多个边堡要塞,对城防工事造成一定损坏。 好在守城明军抵抗意志十分薄弱,让建州没费太大代价就攻下了城池,黄台吉甚至都安排了阿敏和莽古尔泰等人守城,以备建州下一次入塞。 现在明朝收复了这些军镇,但修复城墙迟迟没有提到日程上来,如果要修,又要花上百万两银子。 在大同镇之外,新攻克的应昌城起到前哨预警的作用。 目前满桂已经将之前因攻城损毁的城墙工事修补完毕,但如果想将其改建成军事要塞,还得花上百万两银子。 至于袁崇焕新提出的在大小凌河筑城,将其打造成同宁远、锦州级别的要塞,更要花费两百万两银子。 当年王在晋对宁远的评价就是,“请百万之金钱,筑一方之要害”。所以他不赞成修宁远城,而是提出要重修八里铺。 结果他老人家修八里铺也是“请帑金九十七万两。” 最后,天启皇帝只从内库给他拨款二十万两,王在晋的八里铺也不了了之。 户部尚书毕自严把这件事捡起来,旧事重提。 “我大明自万历以来,为辽西诸堡垒之砖石,虚掷何止百亿?” “结果如何?除了宁远、锦州,其余如前屯等辽西诸堡动辄失陷。” “一旦不能守,其中粮草火器积聚或被掠走,或被付之一炬。” 毕自严脸上涨红,直面阁臣孙承宗道。 “如今重修大小凌河诸堡,谁能保证不会又是做无用功?” 孙承宗被当面打脸,面色不太好看。 “军国大事,岂能如市贾算账般喋喋不休?” “辽东形势如此,年年岁入近半耗在上面,已有师老财尽之感。如果不步步为营,逐步扼制建州,又将何时弭兵,何时方能与民休息?” 孙承宗其实点明了大明为什么要飞蛾扑火般的在辽西地区投入。 说白了,只有这一条路能赢。 这就像rts游戏,正面作战已经被别人碾压了,但是自己的经济还算可以。 那怎么发挥自己的优势?只能是造塔保分矿,然后慢慢爆兵。 只不过是历史上的大明没有来得及爆兵,采矿的农民反而还暴动了,导致大明最终暴毙。 孙承宗此言一出,又有前朝帝师、内阁重臣等身份加持,毕自严也只能背过身去,不再言语。 只是这时,又有一人说道,“诸位难道忘了朝廷还是要发俸禄的?” 正是原来的吏部尚书,现在的阁员王永光。 “老朽每日粗茶淡饭,也不必应酬,就算不拿这俸禄也能凑活过。” “可是诸位大人,和这四九城内的京官,难道也能自备干粮车马来办公?” 此言一出,众人醒悟。原来是吏部尚书暂缺,众人都把百官俸禄的事忘了。 好家伙,这样一算,就算片砖不运往两处前线,也有两百万两点亏空。 成基命叹了一口气,“国事艰难,我愿自请减俸。百官那里,我也会去劝谕。” “各处军饷,视战事缓急程度再做发放。实在不行,就拖欠到明年。” “宁可再苦一苦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要把君父照顾到位。” 王承恩面子挂不住了,“首辅大人,你这岂不是用话挤兑君父?” “你都这么说了,皇上还能拿得住这笔钱吗?” 成基命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这话的场合不太对。 虽然这确实是自己心里所想,只是对着崇祯表忠心,这么说也并没有问题。 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出来,确实有道德绑架圣上的嫌疑。 “皇上,辅臣绝无此意。”成基命急忙辩驳。 帷幕之后的崇祯突然站起身来。 “诸位爱卿所言朕已有考虑。毕自严和孙少保留下,其他人先回家喝粥吧。” 第六十二章 定计 人散去,暮色朦胧。 等到被留下的孙承宗和毕自严吃完腊八粥,崇祯便命小太监取走食具,与二人密谈。 实际上,崇祯对孙承宗重提要推进辽西防线感到有些困惑。 之所以让孙承宗成为兵部尚书,就是因为他是袁崇焕的老上级,既能压制袁,又能调动袁。 自己之前也交过底,现在西北局势糜烂,大明难以再抽调资源投入给辽东。 他直接出言试探道,“老元戎,大小凌河筑城一事,究竟是袁崇焕的打算,还是您本来就有的定计?” 孙承宗先是一愣,然后道,“此事虽是辽镇向兵部极力建议,但也是臣当年经略辽东时便定有所计划。” “宁远、前屯两座城堡,犹如山海关之目。无宁前张目,则关门必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大小凌河,犹如山海关之腰腹。辽西多沙滩洼地,土地至辽河支流方可耕种。如果在这里屯田,可为长久之计。” “哦?”崇祯并不赞同。 “正如之前毕自严所说,辽镇虽号为天下强兵,但遇建州每战辄溃。甚至有掌事者讥讽其有‘辽兵善走’之病。” “此病不除,倘若修剪大小凌河时也一触即溃,岂不是把国家财富当做儿戏?” 孙承宗摇头道,“陛下所言掌事者,正是前任辽抚王在晋。此人不过为佐证其辽人不可信、辽兵不可用之言耳,此人不恤民情,所言实不可取。” “陛下,今日关门之外辽西军民,有二三十万之众。其中或许有不可信者,但若将其全嗤之为奸民,则不仅补充兵源乏力,辽西民众不能当兵吃粮,也是缺乏生计。” 毕自严问道,“难道这些人不可以移入关内么?” 孙承宗苦笑摇头,“当年辽东溃退,辽南民众浮海而来,关内已无法承担,甚至敌视辽民之风大起。现在关内土地也完全饱和,绝不可能将二十万人移至关内。” “陛下,既不能将其移民,又不能信用,为了征讨建州还要调客军砸了他们的饭碗。” “等外地客兵到了辽地,这些人又会怎么想,怎么做?” “臣恐怕,届时关门以外,非我大明所有。” 崇祯有些触动,“所以阁老‘以辽人守辽土’并非纯因信任辽人,而是以此取信于辽人。” “正是!”孙承宗拱手道。“我知圣上英明过人,又经大阉之乱,对臣子尾大不掉尤为敏感。” “科道官也多有奏本,称辽镇本已代代为兵为将,如果再允许其以辽土屯田,将渐成藩镇。” “实际上,这不过大言欺人而已。以辽西山地滩涂,左右能供的起三成军粮,其他还是要仰仗朝廷运输。” “微臣之所以要屯田,并非仅仅是为就粮,也是为了医治“辽兵善走”之病。” “孟子云,有恒产者有恒心。待屯田日久,陛下即可将其赏赐有功者,则辽西军心可定,方可复宁远伯当年军威,与女真阵前交战。” 崇祯连连点头,与亲自参与缔造所谓关宁铁骑的孙承宗交谈,让他想明白一件事。 那就是现在的关宁铁骑,并不是李成梁时代的辽东铁骑。 当年那个手持三眼铁铳,在辽东和朝鲜战场上横行的军队,其作为自耕农武装的经济基础已经随着辽南平原的沦丧一道灭亡了。 现在的辽镇兵,组成都是客兵、败兵和新兵,这些人当然“善走”,因为他们对辽西本来也没有归属感。 孙承宗见崇祯态度有所软化,又道,“臣以为,在大小凌河筑城,也有练兵之效。” “我如筑城,建州必然将派兵骚扰,必有交战。” “只有依托城墙,对建州有所杀伤,才能消除普通兵士对建州的恐惧,从而逐渐能够走出城墙,依靠盾车、军阵,同女真正面相搏。” 崇祯恍然道,“朕听说袁崇焕重任督师后,曾经让宁前、关门、三屯营等三地的军队轮换。此举岂不是也为了练兵,让军中人人都在前线与女真交战后明白女真并不可怖?” “正是!”孙承宗颔首。“只是自从黄台吉在宁锦之战遇挫后,明白目前在大明手中的堡垒不可攻克,因此对宁前的攻击频率大大减少。” “只有不断向前推进,才能以相当的烈度,重新锻炼军队,正如刀剑将作,必先以重锤敲打。” 崇祯不置可否,只是看向毕自严。 毕自严迎着皇上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道。 “陛下,臣思来想去,如今之预算,还有开源节流之法。” 崇祯点头道,“不拘何种想法,都可说来,能做得了就做。” 毕自严道,“首先朝廷酒、茶收入,还有增加空间,可以命各地在考成中严加督促,逐渐将酒、茶,乃至糖、油、酱、醋等一因收入,完全掌握在国家手中。” 崇祯点头,“如今私盐仍是泛滥,我也有意再派一名大胆强梁之人,再去取缔私盐。” 毕自严并不表态,只是口称圣明,因为大明这些私盐,说白了都是那帮皇亲国戚通过皇上批条子搞出来的,也只有皇上下定决心才能将其取缔。 他又道,“再有西北军饷,也未必全从朝廷支出。” 见崇祯眉头扭起,毕自严解释道,“西北虽然战火频繁,但多在山区穷县,关中临汾商旅繁华之地影响较少。皇上不如允许两抚臣于黄河渡口、潼关等地收取榷关税收,以充军饷。 “还有陕北烟叶,也可允许其自留发卖,增加收入。” 孙承宗凝神静听,此时发问道,“秦晋山河锁钥之地,如果再允许其自筹收入,会不会也有尾大不掉之势?” 崇祯摇头道,“此事倒也容易解决,只要将榷关和检点烟草的人,全都换成户部派出的京官,犹如宋之转运使,虽然将物资交给抚臣,但仍对朝廷负责即可。” 毕自严道,“皇上高瞻远瞩,此法必可确保万全。” “除此之外,原本交予辽东之军饷,允许其自行采购军备、战马。” “但如今朝廷连番胜仗,战马充足,可以直接将其交割给辽东,省下来银子也就作为筑城之用。” 崇祯点了点头。由朝廷直接发给军械战马,省去辽镇内部赚取差价和同兵部打交道损耗,更加的经济。 他安抚孙承宗道,“如此多方筹措,料于年内当能开工。阁老可还有见解?” 孙承宗深吸一口气,“如此甚好,微臣请命近日往辽东一行,勖勉三军,为朝廷用力!” 第六十三章 劳军 半月后,大凌河畔。 大凌河,古称渝水、龙川、白狼水,“u型”河道蜿蜒从满桂驻扎的应昌城北流名城黄龙城,再东南过盘锦流入大海。 在辽西走廊还未从大海中显现时,大凌河谷才是辽东与中原最主要的交通要道,三国时曹操征讨乌桓、司马懿征公孙氏,都是走的这条道。 在其入海处,则是肥沃的盘锦平原,日后享誉全国的东北大米就是出产于此。 一座土丘上,远道而来的孙承宗极目远眺,却仍是看不见曾经的辽东镇镇守,广宁城所在地。 “信用小人,捐弃全辽,王化贞...当真是阉党误国!”平时修养极好的孙承宗,此时也有些咬牙切齿。 一旁的袁崇焕小心侍候,“大司马(兵部尚书的雅称)莫要为此等弃臣,气坏了身子,皇上既已恩准,我收复广宁,不过覆掌事耳。” 孙承宗看了他一眼,笑骂道,“你这蛮子,被皇上收入天牢,又敲打过几回。现在又支楞起来了?” 袁崇焕迎合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再说圣上好不容易让孙元化训出一枝炮队,不还是让您带到了前线?可见我袁某人圣眷未衰。” 孙承宗嗤笑道,“那还不是因为你这里吃紧,陛下担心朝廷的银子打了水漂,这才让我带炮队前来支援。” 袁崇焕挠了挠头,“不是我说,这次带来的新炮虽然都是锃亮的新铜,但是口径和炮管也太小了,比起红夷大炮来,威力还是差了不少意思。” “这就是你没见识了,这些炮,也都是圣上让徐光启请红夷铸就的,是专为骑步军设立。” 孙承宗边说,边抚摸着炮筒。袁崇焕跟着他,打量这些被装在铸铁马车上的野战炮。 所有的炮车都有着夸张的巨大车轮,也有专门的驮马拖曳炮弹。 孙承宗向这支炮队的首领张春下令道,“你且先发五弹,让袁督师瞧瞧你们的本领。” 张春应声,随即便令身边兵士将驮马牵走,将炮车安置好,再清理炮膛,装好弹药。 袁崇焕看着这些人行动,无一不迅速有效率,透着一股干练,不得暗暗点头。 即使是自己亲自调教出来的精兵,素质也不过如此。 再看张春他们调整炮车,从而可以灵活调整射角,袁崇焕这才明白这炮车的作用,以及为什么可以称为野战炮。 正当他兴致勃勃之时,张春却出言问道,“袁督师,你要我们打哪里?” 袁崇焕有些诧异,看到一旁的孙承宗笑而不语,回道,“打炮还分打哪里做什么?当然是打得越远越好。” 张春摇头道,“袁督师,我们这炮口径不大,如果只是往远处打,杀伤也有限,还是打精准些好。” 袁崇焕有些不服气,打个炮而已,能有多精准?他看向二三里外的几株白桦。“好,那你们就打那处小树从吧!” 张春又问道,“是五门炮都打那里吗?” 袁崇焕有些不耐,“你们发五炮,能有一炮打中,本督便已经算你们‘精准’,何必再出此大言?” 张春虽然被人看轻,但既不气馁,也不辩驳,只是拿起测绘仪器,略做计算,便指挥身旁的几名炮手调整好角度。 “轰隆”几声巨响,炮弹以不同的弹道,划出完美的抛物线,同时击中了袁崇焕指向的那片树丛。 可怜几株白桦,没招谁没惹谁,却被飞来的炮弹打的木屑直飞,树干摧折,沉闷的躺倒于地。 直到树木倒地,袁崇焕才回过神来。 一直以来,明军的枪炮战术都是火力和射程优先。 即使是已巳之变时,袁崇焕曾经于南池子用红衣大炮遥遥轰击建州大营,迫使其撤军,也是仗着新式大炮的射程。 但他万万没想到,火炮也能如弓箭般,指哪打哪,百步穿杨。 他望向孙承宗,“高阳公,元化怎么变得这么厉害?能教出这种操炮手来?” 孙承宗笑笑,“这乃是泰西一门叫做几何的学问,徐光启之前已经将其翻译过来。皇上特命孙元化任山长的西山炮校,在学院操炮之前务必要熟习几何。” 袁崇焕目露渴求,“这几何竟能如此神奇,不知道我辽镇原来的那些炮手能否学习。” “你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孙承宗摆手让他继续看。 只见张春几人迅速将因后坐力偏离原位的火炮移动回原来的炮位,再用水将炮管打湿,消灭可能存在的残余火星并清理炮膛。 随后又是一轮装弹装药,将残余的几颗树桩,也削去了大半。 袁崇焕眼睛都看直了,这是说明这种野战炮的射速,也比之前明军所使用的红夷大炮要快。 “好,有这二十余门炮在,胜过千军万马。即使黄台吉率领八旗全部,也要吃炮弹的亏!”袁崇焕爽朗大笑,对张春等人的态度也亲近了许多。 孙承宗笑而不语,“现在知道这些新炮的厉害了?老实说,我也算久经战阵,第一次见到这些炮,我也想象不出要怎么才能战而胜之。” 袁崇焕心情大悦,正要与张春再做交谈,却被孙承宗拉了一下袖子,便陪同他走到一边。 只见孙承宗面色变得严肃,“你也看到了,这二十几门炮,都是皇上的命根子。更不要说元化培养的炮手,日后将几何广而告之,就是我大明炮军的火种。” “陛下已有口谕,辽镇全军务必护卫炮队如护卫京师,宁由辽兵覆矢石,毋使炮队有所损伤。” 袁崇焕也规矩起来,跪地道,“臣领旨。必将行令三军,一切以护卫炮队为重。” 孙承宗将他扶起,缓缓道,“皇上还说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未虑胜,先虑败。” “如果届时辽镇保不住炮队,首先务必以保护炮手回返,其次将这些火炮全部摧毁,不使建州得到。” “如果真的自身难保了,那这些炮手,也不能落入建虏手中。” 袁崇焕心中一凛,连忙应允。 孙承宗叹了一口气,“我已经老了,不能再为你们遮风挡雨了。” 袁崇焕闻孙承宗此言,竟有些伤感,刚要劝慰,却见孙承宗定定望向自己,“大凌河这一战,你自己好好打。” 袁崇焕郑重点头。 却听孙又问道:“如果有一日,你不在辽东,当由谁继续统领辽镇?” 第六十四章 天聪新政(一) 袁崇焕面色惊疑不定,难道皇上又听信了哪个奸臣的传言?准备将我千刀万剐? 孙承宗看出不妥,安抚道,“不要多想,陛下不是那种动辄找臣属茬子的人。你且试着答好了,不会有什么实际的影响。” 袁崇焕稳了稳心神,分析道,“何可纲似可担此重任。” 孙承宗追问道,“祖大寿军中资历还要胜于他,为什么祖大寿不可?” 袁崇焕回应道,“当年我向皇上举荐赵率教、祖大寿、何可纲三人,愿同此三人共进退。若不能复辽,先斩三将,我再自戕以谢陛下。” “何可纲与祖大寿才皆不在臣下。祖大寿好似李广,机狡敢战,好收人心,士卒多乐为之用,更擅进攻。何可纲则似程不识,仁而有勇,廉而能勤,军纪严明,更擅守城。” “不过,如果我暂离辽镇,黄台吉势必大举进攻,此时仍应以守成拒敌为重,故而我选何可纲。” 他向孙承宗拱手道,“不知道高阳公有何指教?” “我是没有什么可指教的。”孙承宗望向另一边,“历仕三朝,已经是糟老头子喽。” 袁崇焕连忙劝说道,“高阳公老当益壮,正是老骥伏枥之年,怎可如此妄自菲薄呢?” 孙承宗笑着摆手道,“客套话不必多说,多说就过了。” “这一年下来,不仅是辽镇,还有喀喇沁、虎酋、西北民变、西南残党,哪一个不磨人?老夫是真的感到力不从心。” “我可以再熬一段时间,但是我也已经向皇上力荐,以后请你来当这个兵部尚书。” “啊?这!”袁崇焕更加慌张了,“高阳公,万万不可啊。我才薄力浅,担不起您的这副担子。” “担不起也得担。”孙承宗虎着脸道,“你在辽东多年,也算亲眼见到张鹤鸣、王在晋、王洽这帮人是怎么瞎胡闹。” “辽事败坏至此,正是他们这些掌事之人毫无担当,朝令夕改所致。” “你不去为自己争,也要为辽镇,为辽地百姓争!难道你想看到又一个高第把你取代,结果捣毁屯田,让百姓流离失所吗?” 袁崇焕默然。 孙承宗又道,“陛下对我的建议未置可否,只是让我问问你,谁能接替蓟辽总督之位。” 袁崇焕听到后,不禁有些好奇,“陛下是否对此也有答案?” 孙承宗摇头,“天意难测,伏惟圣裁吧!” 他又剜了一眼袁崇焕,“你要我指教,这一条便是我最后要指教你的。” “不要总想着我,我袁崇焕会选什么人,我袁崇焕想做什么事。而要想着圣上想选什么人,做什么事!” 袁崇焕闻言身体一震,随后深深向孙承宗一拜。 在大凌河以北的沈阳城,爱新国的圣上,此时正在文馆内部考虑着选人做事。 文馆是黄台吉新近设立的个人议事机构,相当于明成祖时期的内阁,由范文程、宁完我、鲍承先等汉奸从旁参赞。 此刻,墨勒根戴青贝勒多尔衮也在文馆之中,正在毕恭毕敬,听黄台吉说话。 “好一个‘治国之要,莫先安民’!”黄台吉目光闪烁,手拿着一个折子细读。 看完之后,他盯住多尔衮。“老十四,你提出不再追究曾想逃跑的及同奸细往来的汉人,只论往后,我觉得很有道理。” “阿玛晚年确实做的有些过火,连刘爱塔这个驸马都忍不了,逃到明国去当差。” “如果一直追究下去,要牵连的人太多,不如学那曹操,把曾经有意投降袁绍的人写的书信一烧了之。” “但是,你说要满、汉均属一体,审罪、服役,都不要有差别。而且不要再让汉人给满人编庄服役,往后分屯别居,编为民户,会不会有些过?万一八旗里面怨言有些大怎么办?” 黄台吉身边的汉臣听到这里,虽然脸上不敢有大的表情变化,但是望向多尔衮的眼神明显不一样。 多尔衮浑若未觉,郎声说道,“大汗,我曾读过史书,遥想当年先祖完颜氏崛起,乃设立猛安谋克制度。” “单论完颜本部力量,不过能有两万余人,二十余猛安,但其后来收纳奚族、契丹族、辽东汉人,组建了一百二十个猛安,遂夺取辽、宋之疆土,建立大金。” “我建州如今东制朝鲜,西连漠南,北抵乌苏里江,南可进取河北,正与当初大金疆土仿佛。如果能效仿完颜氏团结各族,必能奠定基业,即使有些许反对,也当一往无前。” 黄台吉爽朗大笑,“好一个效仿完颜氏,好志气!我爱新国,确实也当得起大金的法统。” 他将折子递给一旁的范文程,“范先生,这事便这么定了。你去起草个文书,将多尔衮所说的落实在文字上。” “嗻!”范文程接过折子,刚要翻看多问几句,却不经意间看到黄台吉背着多尔衮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忌惮。 范文程也不敢多问,假装毫无发觉,低头匆匆而去。 黄台吉自然不知,转向多尔衮,他又恢复了自己平日一贯笑脸相迎的知心好大哥形象。 “十四弟,我这里还有一件事,你要不也帮我参谋一下?” 不容多尔衮拒绝,他接着说道,“宁先生最近建议我,仿效明国的六部,也成立我爱新国的六部。” “哦?”多尔衮有些迟疑,“如今我们已有三大贝勒主政,又有八王议政,还需要六部么?” 听到多尔衮哪壶不开提哪壶,黄台吉略有不满,“贝勒和固山额真商议的都是军国大事,诸如城建、民政、钱粮这些小事,哪里还值得专门开会商议呢?” “大汗所言极是。”多尔衮立刻赞同,“这些小事,正合适交由六部这种办事机构处理,查漏补缺,弥补不足。” 黄台吉点头,“对这六部尚书的人选,你有没有一个主意。” 多尔衮当然推辞这是大汗方能决定,但被黄台吉逼迫必须发言后,还是讲出来自己的看法。 “首先,三大贝勒和八旗旗主看不上这些小事,应当是不愿承担这尚书一职的。” 黄台吉颔首,本来他设立六部也是为了架空这些人的权力。 多尔衮又分析道,“不过,完全避开他们,另择新人,恐怕也不太好,不合老汗王立下的规矩。不如让他们的子侄担任尚书,又能接受锻炼,又能维护宗室间的和气。” 黄台吉大悦,“考虑得很周全。你心里可有人选推荐?” 多尔衮望了一眼黄台吉,先是推让片刻,然后说道,“贝勒德格类、萨哈廉、硕托还有济尔哈朗。” 德格类是莽古尔泰的胞弟,萨哈廉和硕托都是代善的儿子,济尔哈朗则是阿敏的胞弟。 同时,这些小贝勒也都是黄台吉的铁杆。 黄台吉哈哈大笑“十四弟,你推举的这些人都不错。” “可是却少了一个你!” 第六十五章 天聪新政(二) “我?”多尔衮正欲谦虚几句,却被黄台吉打断。 “十四弟,你莫要再学汉人那虚饰推辞之态。我观你平日素习汉家经典,与素来贪玩的十五弟多铎虽是一母同出,却截然不同。” “我欲让你主导铨政,做那吏部尚书,你看如何?” 多尔衮心中大喜,一般而言,户部、刑部、吏部三个部门最为紧要,户部更是可以四处安插亲信,正合他意。 当下他也不再多做推辞,“既然蒙大汗如此信任,多尔衮当一力承担,绝不令大汗失望。” 有户部尚书为饵,多尔衮自然更加卖力,接下来也是同文馆诸位汉臣通力合作,熬了好几个通宵,将六部以及黄台吉交办的其它事宜承担下来。 待一切具备,多尔衮向黄台吉奏明后,黄台吉当即拍板,决定召集四大贝勒和八旗旗主,举行议政会议。 此时的八旗,已经被黄台吉调整了多轮,不仅把济尔哈朗、硕托等他亲近的子侄安排成旗主,而且拆分出的牛录也被他补充进自己的两黄旗,因此黄台吉的实力现在尤为强大。 原本四大贝勒是同时南面接受众人礼拜,如今却只有黄台吉一人高踞龙椅。 多尔衮高声道,“第一件议程,是设立六部。” “吏部尚书多尔衮,户部尚书德格类,礼部尚书萨哈廉,兵部尚书硕托,刑部尚书济尔哈朗,工部尚书阿巴泰,分管各部常务事务。” “重大决策,仍由八旗旗主和议政贝勒掌握,议决后报大汗审定。” 六部尚书的人选,早就同大贝勒们提前勾兑过,除了莽古尔泰一开始对资历尚浅的硕托任兵部尚书稍有意见,后来见德格类掌管“钱袋子”才罢休,其他安排也并没有人有意见。 更何况,在大贝勒们看来,六部仍然居自己之下,没有太大威胁。 这一项一致通过,下一项便是建立巴牙喇营。 新任的兵部尚书硕托宣布,原本各旗分散于各个牛录之中的红甲巴牙喇精锐和白甲巴牙喇统一整编为巴牙喇营。主官为“巴牙喇纛额真”,列第五等,同牛录额真。 (这里必需解释一下,建州军队中最早时期红甲巴牙喇和白甲巴牙喇并存,红甲巴牙喇占一个牛录的四成,白甲巴牙喇占牛录的一成,比红甲精锐。白甲巴牙喇首领比红甲巴牙喇首领高两等。 巴牙喇的装备包括甲胄、弓箭、刀、短斧、镰刀、短矛、麻绳、钢钎等,功能性拉满。 此外,巴牙喇不同于大明的家丁,因为建州有专门的侍卫,与巴牙喇是分开的,一旦入选侍卫相当于脱离原本的牛录。) 为了把好钢用在刀刃上,未来大汗将把各旗巴牙喇营集中至帐下使用,攻城时由巴牙喇营先登。 听到这里,莽古尔泰绷不住了,站起来苦着脸道,“大汗,这是什么意思?当年老汗王过世,亲口传下这八旗体制,不得轻动。” “巴牙喇是八旗的骨架,把他们全都抽空到两黄旗,我们其他各旗还剩了点啥?” 黄台吉并不答话,只是以目示意硕托继续说下去。 硕托连忙补充道,“巴牙喇营只是战时才由大汗统一指挥,本身并不会脱离各旗,仍由各个旗主管理掌控。巴牙喇获得的战利品,也由所属的旗主自己分配。” 莽古尔泰闻言一愣,本来他发难的目的,就是因为害怕在战力、战利品等利益上自己吃亏。 现在听硕托这么一说,组建巴牙喇营并不会损害自己的利益,又悻悻的坐下。 另一边,年纪稍长于小贝勒的正白旗主阿济格却坐不住了。 他久经战阵,深知建州对大明作战,一多半都是攻城战。 每次攻城巴牙喇都听黄台吉指挥,慢慢的就被影响成他的人了。 自己以后还怎么耍威风,像疾风一般驰骋疆场? 当即梗着脖子,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此言大谬!八旗固山额真对全旗如臂使指,靠的就是精锐巴牙喇在发挥作用。” “你硕托现在这样乱搞,有什么依据?到时候攻城时战力折损,无法破敌怎么办?” 众王公一听,好像确实有些道理。 改一改文官内政之类的制度也就算了,毕竟这在建州属于杂活累活,翻不了天。 要改革旗务军制,这可是八旗的根本啊,会不会还是保守一点好? 硕托经验尚浅,见到这种形势,也说不出话来。 黄台吉心中叹了一口气,正欲再做出让步,却见多尔衮挺身而出, “八贝勒,这次南下攻明,难道不是大汗下令将各军勇士集结,这才一天内将遵化城攻下?” “一只大箭,永远不如一捆大箭更难折断。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吧?我想硕托这么策划,也是借鉴了大汗的经验,是进一步加强我建州的军力。大家又何妨先看看成效呢?” 阿济格皱眉,就要反驳,却被多尔衮再次打断。 “八贝勒,攻城总有损伤,现在集中使用巴牙喇,相当于将这些损失平摊了。” “如果谁不服,以后攻城只有其他旗受损失,你也会觉得这不合适吧?” 阿济格语塞。 他现在感觉很难受。 最难受的,莫过于听着自己的胞弟屡屡用八贝勒这么见外的称呼。 怒目看了看黄台吉,又看了看多尔衮,阿济格还是闷声坐了回去。 黄台吉赞许地看了看多尔衮,只有他心中暗爽。 一场风波被化解,硕托又颁布了最后一条政令。 那就是把八旗之外的汉人军队黑旗营,建为汉军一旗,旗纛为青色 黑旗营起家于李永芳、佟养性这些最早投降的汉军部队,他们随各旗行走,负责操炮攻城,但是不属于任何一旗 同时集中使用炮兵,由由额驸佟养性担任炮监。 这样做,也是为了发挥汉军优势、增强八旗攻城的战斗力。 诸位旗主对汉军的战斗力一直是看不上的,自然不会太过关心。 毕竟分配战利品看的还是战功,攻城再多也只是分点汤喝。 再加上佟养性人脉颇广,近来在铸炮方面又有成就,大家也就一致同意通过了。 正当众人精神松散时,突然有紧急军情传来。 建州斥候在大凌河堡附近听到炮击声,似是明军准备进逼广宁卫辖地! 第六十六章 英雄失路 “胡说八道!”黄台吉看完军情,一拍桌子。 “哪有没看到敌军,对空地放炮的道理,一定是明国的火药贮藏不善,又发生爆炸了。” 其他的八旗旗主颔首赞同,多尔衮却抿紧嘴唇,建议道,“大汗,此时不可轻忽,即使只是一个意外,也体现明国确实在大凌河地区有动作。” “臣以为,不如对大凌河和广宁右屯加强监视,如果确有筑墙动向,可以早日进军,将其掐灭在源头。” 黄台吉点了点头,又轻蔑笑道,“无妨,待我八旗巴牙喇营和汉军旗建成,待明国筑城刚进展到一半时也可。” “这样一来,袁崇焕势必进退两难,受到的损失也最大。” 众人一听,纷纷面露钦佩。 果然要搞这种阴谋诡计,还是大汗在行! 辽东暂时无事,且说西北的混天王王嘉胤,在同高迎祥分别后,却是遇上了硬茬。 此时山西粮食最丰饶的地方,莫过于平阳府和泽州府。 但是进入平阳府后,王嘉胤却发现这里的情况同陕北截然不同! 此时的山西,已经渐渐从旱灾中恢复了元气,所以并没有太多灾民可以充当兵源。 同时,由于山西的文风更加昌盛,士绅势力远比陕北强大得多。 在一个名为窦庄的村子因为坚守塔楼而挺过农民军的攻击之后,平阳府的士绅开始有样学样,各类塔楼开始雨后春笋般兴起。 晋人性情坚韧,善耐苦战。王嘉胤虽号有数万之众,但是借势混饭吃的大有人在,愿意陷阵先登的太少,因此便在平阳地界屡屡遭挫折。 正值岁除,军中却无米下锅,人人饿得嗷嗷叫。陈奇瑜率领的晋军还多次撵上来,颇让王嘉胤部下吃了不少苦头。 这一天,王嘉胤正把自己锁在一个小院子里喝闷酒,却听有人邦邦砸门。 “谁啊?”王嘉胤开口。 “兄弟,是我紫金梁王自用。” 王嘉胤不情愿地起身,给对方开门。“来得正好,一起喝两盅汾酒。” “行啊你,怎么还没到正午就喝起来了?” 王嘉胤没好气白了对方一眼,让本来意图调侃的王自用有些尴尬。 他坐下来,也给自己倒了一盅。“来是告诉你,抢到粮了。” “真的?攻下那帮老爷们搭的寨子了?” “没有。”王自用砸吧着嘴,又给自己倒了一盅。 “为了诈降,咱们的火器弓箭一半多都被收缴了。居高临下,你就剩两条膀子拿什么跟他们斗?” “是几撮附近山村的村民,离县城和大寨子太远,就躲到山洞里去避难,被小的们打野食给发现了。” 王嘉胤一听,顿时又有些泄气,“那才能抢到多少粮食?” 王自用叹了口气“没多少,就是他们的口粮。” “还有胆子大的被抢了还想入伙。我告诉他们,我们也吃不饱,放条生路,让他们自己去找官府要粮吧。” 王嘉胤摇了摇头,“这次的粮还够撑几天?” “两天吃三顿,能撑五天吧。混天王,不是我说,你得支楞起来啊,兄弟们可还指望着你呢。” “本来是你说到了山西就不愁抢不到粮,可现在咱们过的还不如老家呢。” 王嘉胤被戳中痛处,夺过酒壶,把剩下的壶底一饮而尽。 “当初就不该同意闯王和他分拨走,少了闯王那几个老营,攻城时总是缺点闯劲。眼瞅着要攻下了,就是撑不过那一口气。” “眼下还是两条路,一么回老家。虽然粮少,但是把老弱裁掉,只留精锐,也不是不能混日子。” 紫金梁王自用摇了摇头,“老家还剩什么?除了那几个难打的县城,连树皮都被啃光了。” “我听消息说,闯王回去后迫不得已,连续和新任的巡抚干了几仗,那日子叫一个难挨,天天被人撵着。我可不回去。” “不想回去的话,就只有翻过太行山,去中原抢一波。” 王自用闻言,先是眼前一亮,然后又露出犹疑神色。 “中原可比我们西北肥多了,但那里一马平川,到了那就怕藏不住啊!” “我也是这么觉得。而且河南的城池,未必这么残破,如果不能攻下县城,拿到县衙和富户的仓库,一样要断粮。” 王嘉胤叹了一口气,“紫金梁,我这几天思来想去,就是不知道我们接下来该走哪条路。” “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如果当时真的投降了那陈奇瑜又如何?” 王自用冷笑一声。 “投降?那帮狗官也许会容忍下面的兄弟们继续回去为他们卖命,但绝对容不下我们。” “近的数那洪狗官,托塔王属下好几百人都被他杀光了。” “远的有那王阳明,不是照样骗人到道宫过年,再一股脑杀个精光?” 王嘉胤闻言,叹了一口气,背着手站起来,显然内心极为煎熬。 王自用看出对方心态浮躁,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老掌营的,你就放心拿主意吧,大伙都跟着你呢。” “做了一世底下人,好容易今天才能吆喝两声。有道是生死有命,成败在天。即使前路上遍布刀山,咱也一起趟过去!” “好!”王嘉胤终于摆脱了那种屡遭打击之后的晦气色,“那我们便往泽州,准备从太行八径奔河南去。” “正好我的小舅子是山西人,原来常来往贩卖陈醋,对太行山道熟悉。” 王自用面露狐疑,“你都多少年的光棍,哪里来的小舅子?” 王嘉胤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哈哈,我这媳妇也是我来平阳府之后新过门的。这不是天寒地冻的,缺个暖床的吗?” 王自用闻言也露出会心笑容,“好你个混天王,真够混的。办下好大事,也不请弟兄们喝喝酒,给你冲冲喜。” 王嘉胤将其推出门外,“我还不知道你们,要是请你们来,那就好几晚没完没了,剩下那一点粮食也要被糟蹋光了。” “你赶紧先去知会老回回他们几人,我让小舅子去周围的庄子收点熟硝,等他一回来,咱们便定计去闯那太行山路。” 王自用笑闹着同王嘉胤分别,然而王嘉胤所不知道的是,他的小舅子现在正拜倒在大明山西副总兵曹文诏身前。 第六十七章 四面张网 王嘉胤的小舅子,名叫王国忠,原本确实是个走南闯北的行商。 只是他在为王嘉胤采购粮食军火等违禁品时,被明军逮了个正着。 王国忠见事不妙,就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抖搂的出来,正巧副总兵曹文诏路过,察觉这王国忠奇货可居。 自此以后,王国忠便转变成了曹文诏埋在王嘉胤营中的一个钉子,农民军内部情报无论是人员、粮草、行军路线,统统知无不言。 也正是在他的大力活动下,明军才能始终撵在王嘉胤屁股后面,令其始终无法就粮。 另一方面,曹文诏也为王国忠大开方便之门,只要是王嘉胤想要的,火器、马匹、布帛、药品,量也许不足,但总能让王国忠捎回去些。 王国忠又是个惯于见风使舵的,回到老营便大倒苦水,把自己出去的经历说得九死一生,颇是把王嘉胤给唬住了,只觉得自己这个小舅子是实心为自己办事的。 当然,曹副总兵自己也从这些交易里大赚了一笔,这都不必细说。 总之,从王国忠的嘴里,曹文诏知道了王嘉胤接下来准备前往太行山,进入中原。 兹事体大,他让王国忠先在周边府县多盘桓些时日,自己则径直来寻陈奇瑜。 陈奇瑜听到曹文诏的汇报,也是坐不住了,一骨碌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 “巡抚大人,收网吧,再等下去,王嘉胤他们就要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陈奇瑜点了点头,“是时候收网没错,但关键是怎么收?何时收?” 曹文诏挠了挠头,“兵法所谓半渡而击,我们可以通知河南巡抚梅之焕以逸待劳,提前在太行山另一侧的卫辉府做好准备。” “这样一来一旦敌人全部进山,我们在后面追赶,梅之焕在前面布好口袋阵堵截,一定能将这一股农民军歼灭大部。” 陈奇瑜望了一眼曹文诏。 从军事上来说,这确实是损失最小,收益最大的选择。 但从政治上看,或者说从陈奇瑜的个人前途看,这样做得不偿失! 剿灭境内流贼,本来就是自己份内任务,也是戴罪立功。 现在要请外省的同僚协助,如果有功,要被别人分功。 如果有过,也只能自己扛,毕竟对方只是协助,可不会帮背黑锅。 所以,陈奇瑜并不打算和梅之焕通气,当然明面上他不会把这些打算都讲出来。 “此计虽有可取之处,但是眼下不可。” “为何?”曹文诏不解。 “文诏,你毕竟是武将,不知朝廷和圣上的心意。我还担任三边总督的时候,兵部就几次严加申饬,不得让流贼出陕。” “上次招抚出事,圣上降旨让我戴罪立功,也是讲明绝不容许流贼走入中原湖广。” 陈奇瑜捋动长须,“如你所言,诚然是可以将流贼剪灭大部,但是其中窜入山林的,却没那么容易挨个消灭。若是走脱了一两个,到了河南作奸犯科,被科道官浓墨重彩报上去,你我都不太好看。” “原来如此。”曹文诏立刻明白陈奇瑜的用意,那就是跨省合作有利大局,但却对自己前途不利。 曹文诏连忙拱手,“还请大人示下,究竟该如何办?” 陈奇瑜胸中已有腹稿,“你可以先放那王国忠回去,将王嘉胤稳住,令他慢慢往泽州府(晋地东南,太行山西侧)去,好叫本抚从各地调兵。” 曹文诏挠了挠头,“大人,虽然王国忠现在颇得信任,但是恐怕还无法左右其行军急缓。” 陈奇瑜撇嘴道,“这个容易,你就通过王国忠放风,让他们中途绕路去攻打几个没人的坞堡,略赚取些钱粮,这路程一拉远,自然就慢下来了。” 曹文诏恍然,对陈奇瑜也是更心悦诚服。“我这就去劝说附近几个大户,让他们连夜撤出其壁垒。” “只不过,对方再怎么慢,我们手上也就这两万兵,又该怎么堵截他们呢?” 陈奇瑜笑道,“你可别忘了,本抚兼任的这雁门兵备道,也是有不少守兵的。” 曹文诏大惊失色,“雁门关乃边防重地,可不敢从那里借兵。” 陈奇瑜点头,“这个自然,我只是说,山西境内,原本的各处兵备道,我会调动起来。” “冀宁兵备道兼管太原参将,镇守太原附近的晋中地区,可令其南下,堵截泽州之北。” “河东兵备道,管隰州和晋山关隘,我拟令其同岢岚兵备道率领西路参将老营,自西向东,堵截泽州以西。” “我亲率率领山西巡抚新建的标营,会同潞安兵备道,堵截泽州之南。” “至于你部辽东骑营,可以背靠太行山,迂回至泽州以东,突然对其进行打击。” “在有骑兵追击的情况下,再突围进狭窄山路,自身首尾不相顾,那就是自寻死路,对方定不会如此不智。” “如此以来,我不用调邻省一兵一卒,就能在泽州四面张网,将其牢牢困住!” 曹文诏听完陈奇瑜的布置,极是佩服。 难怪此人年纪与自己相仿,但是官衔还在自己之上。 如果不是之前招抚出了岔子,恐怕入阁为相都是可能的! 连忙恭维道,“大人真乃宰辅才也!” 陈奇瑜哈哈大笑,显然很是受用。 “谬赞,这次如能全功,也是多亏了文诏你善于发现人才,有了王国忠这么一颗扎进对方肉里的钉子。” “如果此事成了,我一定在表文里大大夸奖你的功劳,不说升总兵官了,争取让你的男丁也荫个千户!” 曹文诏闻言,心头狂跳,这也算是大明对武夫最大的赏功了。 不过他还是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一战之功还够不到这个高度,陈奇瑜也只是画饼忽悠自己。 想了想,他反而为王国忠请功,“大人,末将为激励王国忠为我大明办事,也是以升官相激励。” “说巧不巧,这王国忠也是个官迷,一听有这种好事,不犹豫就把自己的姐夫卖了。” “哦?”陈奇瑜来了兴趣“这人想当什么官?” “正五品的千户。” 陈奇瑜摸着下巴,“有点高了。” “但也不是不行,只要他能多为我们做一件事。” 第六十八章 鱼死网破 泽州一处当地地主的大屋内,烛火摇曳。王嘉胤正在满头大汗地辛苦耕耘。 正当浓情蜜意之间,却听见屋外有人敲门。 “谁这么不识趣?”王嘉胤心生不满。 批起衣裳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小舅子王国忠。 刚想挥手把他赶走,再同他的姐姐续上前缘,却见那王国忠掏出一瓶杜康酒。 杜康酒甘醇香辣,是陕北白水县的名产,当年王嘉胤同白水王二一道起义时也没少喝过这酒。 王嘉胤嗜酒如命,顿时眼前一亮。 “好东西,你从哪里寻摸过来的?” “姐夫,这不是您好这一口,我去采购时路过一家客店打尖,没来由便瞥见柜子上摆着这瓶酒。” “原来这客店主人也是陕北人,留下这瓶酒一直不喝也是为了留个念想。我当即就想给姐夫弄来,好说歹说,他都不肯行个方便。” “没办法,趁着他去柴房取柴火烧饭做菜,我往怀里一揣,撂下半吊钱,就直奔老营来了。” 王嘉胤爽朗一笑,“我本来困居这山西龙游浅水,再过几日越过太行就是龙飞升天。得到这杜康酒,正好拿来贺喜!” 酒瘾上来,也顾不得其他,使唤王国忠的姐姐不情不愿的去整治几道下酒菜,自己招呼王国忠坐下,陪自己一道喝一杯。 王国忠谄笑道,“喝酒没有酒器可不行,我在这家大户的箱子里翻到一对白玉酒瓶和一只酒壶,刚巧请姐夫品鉴一二。” 说罢便把杜康酒倒进酒壶之中,又给王嘉胤和自己斟满。 王嘉胤端详着眼前的酒杯,只见其同自己以前喝酒用的浅口小酒盅完全不一样,乃是仿造西周秦汉时代深口的酒爵造型,一看便颇为不凡。 烈酒入喉,王嘉胤大叫过瘾,同王国忠你来我往,就着毛豆角、炒花生这些下酒菜,不一会就剩了一个瓶底。 嚼着几个花生,王嘉胤也不等王国忠倒酒,拿起酒瓶,咕咚咚对嘴喝个干净。 见到酒被喝光,还没尽兴的王嘉胤有些遗憾,吩咐王国忠再去搬两瓶汾酒过来。 王国忠刚去,王嘉胤便突然感到肺腑一阵巨疼,鼻子下颇为湿润,抹了一把,竟是满手的血。 惊怒交加的王嘉胤回想起王国忠同自己一道喝酒,断没有机会害自己,只能是菜里有毒,举起盘子就向妇人砸去。 王国忠之姐毫无防备,当即被砸得头破血流,惊叫哭闹起来。王嘉胤还想取刀结果了这娘们,却是浑身瘫软,眼前昏花,半天摸不到身上的兵器。 这时,王国忠也去而复返,急忙将姐姐护在身后。 对王嘉胤骂道,“你这狗贼,我家本为平阳府良民,被你破了寨子后硬是逼迫我姐姐嫁于你,如今朝廷天兵降临,你等都没有好果子吃!” 王嘉胤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小舅子早就已经叛变,虚弱的他最后问道,“我明明看到你和我一起喝酒,为什么你就没事?” 王国忠冷笑道,“这毒不是下在酒里,而是下在瓶口。谁叫你如此馋酒,每次喝完酒前都要对嘴喝尽剩酒呢?” 也不与王嘉胤多说,一刀将其捅死,割了他的魁首。 王国忠的姐姐这才明白弟弟已经归顺朝廷,害死自己的丈夫,掩面哭泣埋怨起他来。 王国忠安慰道,“姐姐,朝廷的曹总兵已经答应我,只要杀了王嘉胤,就升我做个游击,这不比我们姐弟两跟着这无根浮萍要好上千百倍?” “以后你随着弟弟我,不说大富大贵,至少有口饭吃。无论是嫁人还是守节,都依你便是。” 王国忠之姐恨恨盯住他,突然不待其反应,拔出王嘉胤胸短刃,刺进了自己的脖颈,竟然也随他而去了。 王国忠眼见着亲姐做了烈女,心中悲痛,但是眼下形势紧急,也只能包了王嘉胤首级,将姐姐尸体装在桶中推入水井,匆匆而去了。 另一边,已经迂回到太行山脚下的曹文诏正在黑暗中焦急等待着王国忠。 过不多时,他便瞧见王嘉胤所率领的农民军联营里突然大乱,聒噪声四起。 又过了一会,王国忠也单骑赶到,甫一见面,便将人头包袱递给曹文诏。 “卑职幸不辱命!” 曹文诏打开定睛一看,果然是王嘉胤的头颅,顿时大喜过望。 “做得好!我定会在巡抚大人那里多为你美言几句。” 说罢,便匆忙上马,提起铁矛,让手下高喊“混天王已死”,向农民军中冲去。 曹文诏麾下虽然只有一万马军,但是其真实战斗力数倍于农民军。 如果不是农民军善于奔逃,往往行踪不定,而且一旦其发动起当地贫民,反而能以人数优势逼迫官军回撤,曹文诏早就砍瓜切菜一般,把这些流贼全部了账了。 铁矛染血,被杀得胆寒的溃散的农民军逐渐开始溃散。 曹文诏放声大笑,不再与其厮杀,而是如同驱赶羔羊一般,将他们推到陈奇瑜调来的各位兵备道的阵营之中。 兵备道起源于明朝都御史整饬兵备的职责。 嘉靖朝开始明朝统治逐渐败坏,倭寇大举入侵,大明不得不在各地广设兵备道,将入仕的年轻士子们外放各地历练,提升军事才能。 当然,兵备道也并非是任何人想当就可以当的,一般都挑选的是挑选“素谙边事者乃称其任”,“必得老练疏通之人”。 担任兵备道不仅要整饬兵备,监督军务,必要之时甚至需要自己带兵上阵打仗,袁崇焕当年在宁远一战成名也是担任宁前兵备道的职务。 在陈奇瑜布置下,几位兵备道带领的军队早就布好了车阵,在火器护卫下阵型就像铁砧一般,难以轻易动摇。 曹文诏的马军就是锤子,一次次将敌人驱赶拍击在铁砧上,从而将其完全消灭。 这时,曹文诏眼前出现了一支较有组织的军队。 他们竟然还有着完整的旗子,似乎在向南寻找缝隙窜逃。 曹文诏眯起眼,立刻集合手下,以集团冲锋的形势,迫使其不断向南面布防的兵备道移动。 然而,当他们被驱赶到那代表着死亡的阵线之前时,非但没有崩溃,反而像是被激起斗志一般,不顾伤亡,向前突破。 曹文诏大急,立刻重整队形,要与南面的步军形成夹击之势。 然而辽镇马军越是冲杀,这支农民军冲锋势头越猛。 直到临界点来临,这支军队在付出惨重伤亡后,竟然突破了明军的防线! 第六十九章 战略调整 紫禁城内,崇祯翻着着成堆的奏本。 千言万语,都离不开关于当前大明最重要的两件事,辽事和平叛。 当前,东线的辽镇已经开始在大凌河周边的平原上屯田,同时开始抢修大凌河堡。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种植的作物并不是小麦,而是徐光启在天津研发的抗旱型小站水稻。 这也是出自崇祯的布置,稻田不仅单产更高,而且相比麦田对地形的改变更大。 等建州骑兵来了一看,好嘛,全是水田,只能下马牵着走,行军速度减半。 不过,改造稻田所需的劳动力成本太高,袁崇焕不得不向崇祯申请摇人。 崇祯思考了一下,摇人可是要花钱的,而且之后粮饷的支出还得走高,与自己之前的想法背道而驰。 大笔一挥,命令袁崇焕暂时先推迟修建之前被黄台吉破坏过两次的大凌河城,转而在稻田附近修建石墙,以及修整宁远塔山几座后方城堡同大凌河地区的道路。 这样一来,不用追加投入,就能增强明军在大凌河城的防御能力。 建州再怎么破坏,也不可能把石墙统统砸碎或者运回老家。 等到建州攻势过去,再将垒城墙的石头运回去,照样可以修城。 关于西北特别是晋地平叛,则是不同来源的消息,传递的信息和情感态度也不一样。 晋抚陈奇瑜一口咬定泽州是一场大捷,不仅提前斩首敌魁王嘉胤,而且击溃数倍于官军的贼军,斩首上万,只余下一小绺敌军逃入太行山。 但是他周边的北直隶、河南、湖广三省抚臣,则是都报告了近期突然有西北流贼入寇,而且战斗力极其精悍。 其中河南巡抚梅之焕出身甘肃巡抚,熟知兵事,目前已经将敌寇围困在卫辉府一带,正在缓缓逼近。 直隶大名府参政卢象升编练民壮,直接将入寇的敌军全部歼灭,只有少许俘虏移送京师。 湖广抚臣则是叫苦不迭,言称贼军势力不小,而且钻入鄂西北的深山老林里,剿灭难度极大,正在加紧处理云云。 三省剿匪进度不同,但透露出共同的信息,那就是陈奇瑜并没有将贼军全灭。 更重要的是,他明知有贼流入外省,也不上报朝廷,更不周知同僚。 崇祯叹了一口气,拿起了洪承畴的奏本。 里面提到近期同高迎祥连番作战,本来已经将其大部围困,但对方蝎子块一部混战中窜入巴中,被崇祯调来增援的炒兔追赶不及,已经向蜀抚通报,也向朝廷请罪。 崇祯在之前对洪承畴和陈奇瑜的圣旨中,多次申饬不得让流贼逃到外省,影响其生产秩序,否则必将问罪免职。 现在看,陈奇瑜明显是畏罪掩饰,洪承畴则是老实认栽,崇祯顿时有了将陈奇瑜调离的想法。 不过,看到自己做了那么提前和周到的部署,下属还是不能迅速剿灭流贼,让自己腾出手来专注收拾建州,崇祯不由得滋生了一种烦躁的情绪。 又看了几本,都是廷臣和科道官痛斥陈、洪二人无能,建议罢免二抚,重新换将。 崇祯摇了摇头,这帮文臣的步子迈得也太大了。 特别是现在洪承畴还负责种植淡巴弧,怎么也得看看他这方面的成效。 也有人建议,把满桂也从关外调回,一把将流贼摁死。 说实话,崇祯有些心动了。 但是现在的应昌城,依然十分脆弱,只不过建州和林丹汗目前没有意愿攻打而已。 如果随意丢弃,那么未来崇祯计划两路并进攻打建州的计划就很可能会出差池,崇祯还不敢这样行险一搏。 又打开一本奏本,乃是如今的兵部侍郎侯恂所写,崇祯先是眉头一紧,然后眼前一亮。 他反对廷臣中关于追责两抚、增兵西北的建议,主张责成秦、晋、蜀、楚、豫、直隶各督、抚固守本境。 他指出,农民军本来就粮食窘绝,现在窜入深山老林,始终得不到补给。 久之,要么集合起来再次攻打城池,要么就此瓦解,各寻生路。 现在朝廷要增兵,势必要追加投入,以现在的财政,只能再向民众追缴,反而刺激西北周边各省民情,有同流贼汇合生成民变的可能。 朝廷追加的军力,少了无法包围敌军,多了会使城防空虚。 与其这样,不如将粮食、军力都集中在各省交接的险要城池,围而不打,作壁上观。 这样把农民起义军围困在一定范围之内,待其物资匮乏,或内部纷争之时,四方再同时用兵,一举歼灭。 崇祯不禁为其说动,因为他分析的极其精准。 说白了,流贼的优势就在于其流动性,往山里一钻,官军无论怎么撵,很难堵到他们前面。 但是另一方面,流贼要做大,必须要到官军的辖地去火中取栗,如果官军真的无懈可击,那么还需要惧怕流贼吗? 崇祯看了一下侯恂的履历,原来他曾于泰昌元年授山西道监察御史,也有过核饷练兵的实际经验。 崇祯不再犹豫,凝神细思片刻,当即任侯恂为五省总理,核查西北周边五省军事,治所于太原。 相当于一个加强版的晋抚,仍然率领陈奇瑜原来的手下。 至于陈奇瑜,毕竟功大于过,虽然崇祯对他报喜不报忧有些不满,但该给的酬庸还是不会少,让他接替四川巡抚之位。 原本的四川巡抚,昏聩无能,军备废弛,致使张献忠如入无人之境。 四川天府之国,本来也算是右迁了。 但是现在调陈奇瑜过去,显然是敲打,也是为了尽快加强四川的防御。 洪承畴则是功过相抵,以观后效。 卢象升擢拔为勋阳巡抚,继续追剿王嘉胤余部中势力最大的一股。 至此,除了孙传庭还未成名,明末梦之队算是差不多到齐了。 崇祯现在的心态也稳定下来,为人君者,不可不察自己对天下局势的影响。 历史上的崇祯,就是把辽东看得太重。 一开始把袁崇焕看作万用灵药,五年平辽这种鬼话也信。 然后又因为已巳之变激愤于心,屡屡斩杀督抚重臣。 到最后,明朝大臣或者大将出征,一旦事有不谐,就服用毒药慢性自杀,抑或是冲入敌阵,求仁取义。 现在大明的形势,同那时完全不一样,各条战线,都有可靠的人把守。 自己要做的,就是给足资源,然后向他们要成果! 第七十章 布防 辽镇的夏天,这一年到的比往常要早。 大凌河畔肥沃的黑土地,遍布水稻的秧苗,再过一阵便可以移栽灌水。 大凌河东部的盘山驿,原本归属于广宁卫,看管着辽东湾一处绝佳的深水港口。 广宁丢失后,盘山驿也就此废弃,直到袁崇焕率主力进驻大凌河之后,才将这里临时疏浚开来。 此时,来自登莱的运石船队,正在盘山驿停泊。 辽镇原本并非不产石材,只是现下大明手中仅有一个辽西走廊,石材产地都在建州控制之下,因此只能从石材资源丰富的山东半岛海运过来。 袁崇焕走在港口前面,亲自迎接押送这批运石船过来的麻登云。 原本傲立于船头的麻登云,见到袁崇焕和何可纲等辽镇一系将领,连忙一路小跑,来到袁的面前。 “袁督师,怎敢劳您大驾,亲自来接末将?我实在是担不起。”麻登云说着客套话,态度极为恭谨。 毕竟此时袁崇焕职务的全称,还是督师蓟、辽,兼督天津、登莱军务。 在已巳之变前,袁崇焕为了掌权,刻意保持天津、登莱等地的巡抚和总兵空缺,崇祯也都依着他。 麻登云就任后虽然同辽镇比,相对独立,但也不想触这位顶头上司的霉头。 袁崇焕态度极为谦和,“哪里,你我都是在京城之下共过生死的,怎么就担不起?” 麻登云与袁崇焕等人如此一套寒暄过后,就汇报自己带来的石材数量。 “袁督师,此来有用于打地基的毛石六船,筑城用的料石五船,打造府衙、行营的细料石两船。这一趟我自来送运,未来还有三五趟,怎么也得够您把城堡修起来。” 袁崇焕开怀道,“如此极好,不过这些公事之后再谈也无妨。” “我已经让厨子布置了一桌菜,专为麻总兵接风洗尘,咱们这便去边吃边谈。” 麻登云自然从善如流,海上条件艰苦,只能啃些干粮肉干,能换换口味总是好的。 入席一看,不仅有海蛎子蒸蛋、红烧大黄鱼这些家常菜,也有海胆、海参之类的珍品,中间更摆了一盘形似烤乳鸽的东西。 袁崇焕指着道,“此乃我辽西山林中的松鸡,辽人也称之为龙肉。”说完示意旁人为麻登云切了半只,细细的片出一盘肉来。 麻登云受宠若惊,连声道谢之后,又举箸品尝。 这松鸡肉不仅入口滑嫩,而且还有一种天然清香,诚然是人间至味。 麻登云连声称赞,不一会便风卷残云地消灭了自己那半只松鸡。 酒足饭饱,在座又多是武夫,难免开始吹起自己同外敌作战的光辉历史,气氛也渐渐热络起来。 麻登云正面红耳赤之间,听闻袁崇焕轻飘飘问自己道,“麻总兵,你那货船既然能载石头,能不能将你登莱镇的军队运过来?” 麻登云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赔笑道,“袁督师,这可开不得玩笑。” “哦?”袁崇焕面露疑惑,“可是本督正好兼督登莱军务,为何无权调兵?” 麻登云解释道,“袁督师,你虽节制末将,也有权巡视军中,但是这调换关防,可是都需要兵部文书的。否则擅自调兵,岂不是与谋反无异?” 袁崇焕叹气道,“好教麻总兵得知,本镇这里正愁兵少,已经三番两次向朝廷要求增援了。只是朝廷处处以乏饷搪塞,以至于至今未得一卒。” “如果麻总兵有意立功,我当再向高阳公进言,定使麻总兵报国热情有安放之处!” 啊这,麻登云心中十分无语。 说实话,凭着勤王的功劳,混上一个总兵,他心里已经没有更多指望了,就盼荣休后给自己的子孙后代荫职,再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扶一程。 眼下让他搭上一切来辽镇浪送,他哪里肯干? 想了一下,麻登云将责任推脱到镇兵身上。“袁督师,不是我不愿意,只是我登莱镇多为新兵和广宁溃散后的败兵,与辽镇天下强兵可比不得。” “我麻登云自然是愿意与督师共进退,只是手上没有金刚钻,害怕坏了您这里的瓷器活啊。” 袁崇焕微微一笑,接过话茬道,“麻总兵有这心意,袁某便已知足了。” 麻登云正要松口气,只听袁崇焕又问道,“不过,如果登莱军不堪用,不知麻总兵可否从山东运些民壮过来呢?” 麻登云一口回绝道,“袁督师,登莱的正兵都被吓破胆子了,更何况当地的民壮呢?不会有人拿自己的命去赌吧。” “万一因为强征民壮的事造成民变,那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袁崇焕笑道,“我自然不会让麻总兵难堪。据我所知,这几年山东生齿日繁,田地难得,又有辽东难民浮海难逃,人口已经是极为稠密。” “如果麻总兵说来到辽镇每人就有十亩田地,会有多少人愿意前来?” 麻登云有些心动,这几年登莱确实因为主客矛盾,闹出过不少冲突,如果能分流一些流民,对他这个本地军事长官也是少了些压力。 “如果人人都能授田,那就是要多少人有多少人。只是袁督师,你能拿出这么多土地吗?” 袁崇焕笑道,“若是夺回整个广宁卫,便是十万人都能容下。若只是守住了大凌河,除了本土辽兵,也至少能安置三万名壮丁。” 麻登云正要同意,突然想到还有一个棘手难题,开口道,“袁督师,你也知道大明体制,凡是出行皆需要路引,这么多人口总不能私自渡船送过去...” 袁崇焕摆手道,“朝廷方面的事,自然由本督一力承担,不会让麻总兵沾染分毫。” 麻登云听罢大喜,当下与袁崇焕约定,只要朝廷有令,他自当从速将多余的人口运往辽镇。当下兵主尽欢不题。 望见麻登云扬帆远去,一直陪伴袁崇焕的何可纲不解问道,“督师,以我们现在的人力,足以修建朝廷规划的工事,且战且退,可与建州相持月余,然后全身而退。” “现在这样不惜消耗也要招徕人力,究竟所为何事?” 袁崇焕摇头道,“圣上的意图,只是要我们以大凌河地区消耗建州,最终还是退回宁远锦州。这样可以最大程度节省朝廷的财富。” “如果这么做,士卒忙于版筑,得不到训练,很难在交战中抗住对手。我要增加人力,就是为了分担劳务,让士卒专心训练,以期必胜!” 何可纲仍然有些担忧道,“但我们即使取胜,也是与圣意不符,会不会被圣上所不喜?” 袁崇焕转过头去,他想起孙承宗走之前对自己的嘱托。 “可纲,你看我一生所为,如果我变得只想讨人喜欢,那还是我袁崇焕吗?“ 第七十一章 交手 看到袁崇焕的奏本,崇祯只能叹了一声,不愧是你。 无论朝廷怎么决策,总能自己折腾出一片天。 不过,崇祯最大的关切也只是财政负担,看到袁崇焕在奏本中信誓旦旦提出从山东运来的青壮不需多费朝廷一粒米,崇祯便也由得他去折腾。 不过,崇祯心中也有些疑惑。 如果只是按自己的部署,做一些石墙沟壑之类的防御工事,那么也用不着这么多劳动力。 如果袁崇焕要抢修大凌河堡,那么多了这些人也不够看的。 也不知道这蛮子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另一边,爱新国新任工部尚书阿巴泰,也有同崇祯一样的困惑。 看着对面齐胸高的石墙,他也摸不准袁崇焕又在玩什么花招。 这时,只见一队骑兵丟盔弃甲,步行涉过水浅的地方,朝自己而来。 正是他之前派出侦查石墙之后的斥候。 阿巴泰阴沉着脸迎了上去,问向这些骑兵。 “怎么只回来了半队人,马都不要了?其他人都陷在墙内了吗?” 骑兵佐领赔着小心汇报道,“七爷,明军这些石桥紧贴着大凌河,墙后都是灌了水的稻田,骑兵的行进极为不便。” “我们刚进去时还未遇敌,深入后还没见到城池,就被大批明军的车阵包围射击。逃离时有几人掉队,翻越石墙又有人被射死,便只剩我们几个了。小的受命侦查时,也不晓得这般凶险啊。” 阿巴泰勃然大怒,挥动着马鞭,就向这些他抽去,“混账,明明是你自己无能,让同袍深陷敌阵。还敢怪我让你侦查?” “我征战多年,什么凶险没见识过?区区几道石墙而已,就把你吓瘫在地?” 骑兵统领都不敢遮挡,脸上印下了一道道火红的鞭痕。 “丢失的战马,你们自己出钱补上,否则也别做斥候了,去当披甲人回辽东守寨子吧!” 这一队人谢罪离去,阿巴泰也是余怒未消,不过他也意识到,在情况不明的前提下,让手下越过石墙侦查恐怕只是徒增折损。 “请汉军旗营的佟额驸过来。” 佟额附,正是刚被黄台吉提拔为汉军青旗统领的佟养性。 阿巴泰见到佟养性,态度也比之前客气不少。 母族卑贱、备受轻视的他,深知今天能以工部尚书职衔率领一支先头部队,完全是因为黄台吉对自己的信任。 对佟养性这个黄台吉眼前的红人,自然要和颜悦色。 佟养性听着阿巴泰的请求,回应道,“所以,七爷是想让我用新铸的大将军炮,将大凌河对岸堤石墙成片轰塌,从而为大军进军清出来一个通道?” 阿巴泰颔首道,“正是此意,不知道额附那里有多少门炮。” 佟养性点着手指道,“我军入直隶,从三屯营、滦州、永平各个寨子里得红衣大炮十二门。(建州避讳夷所以叫红衣大炮)” “自从回建州后,我督促携归的蓟镇炮匠铸炮,也有三十余门,都与红衣大炮大将军炮威力相当。” 阿巴泰欣然道,“那岂不是有四十门炮?足够使用了。” 佟养性苦笑道,“七爷,虽然这火炮数量是足够了,但我却不建议这时就开炮。” 阿巴泰眉毛一拧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时候不用,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佟养性不慌不忙答道,“七爷,大汗交给我们的差事是攻下明军堡垒。眼下辽镇还不知道我们汉军炮营的存在,如果兵临城下时再发炮,敌人猝不及防之下,岂不是更容易建功立业?” “反之,如果现在就早早暴露了这张底牌,到时明军有了防备,您作为先锋久攻不下,等到大汗来了,难免要有所责难啊。” 阿巴泰虽然头脑相对简单,但也明白了佟养性的意思,眼下就暴露建州炮营的存在,确实有点高射炮打蚊子的味道。 见阿巴泰踌躇,佟养性主动道,“七爷,我们这批先锋部队除了战兵,还有大量辽东汉人民夫,都在我的管辖之下,可以驱使他们破坏这些石墙。” 阿巴泰皱眉道,“原本汗王的意思是,如果不能用炮战速胜,就动用民夫,深沟高垒,将明军新修建的堡垒牢牢围住,再由他来全力支援,将明军牢牢围住。” “如果现在就让这些民夫折损太多,到时人力不足,照样讨不了好。” 佟养性低首不语,实际上他也是以退为进,并非真的想打头阵。 毕竟作为攻城部队,他的战功只有在城下才能算数。 阿巴泰叹气道,“您先歇着吧,我还是先同其他参领要个主意。” 与其他佐领商议片刻,阿巴泰决定还是用老办法,先用女真的盾车构建阵地,击退一处石墙附近把守的明军,然后大部队再渡河,进一步扩大缺口。 一声令下,几队建州勇士便推着盾车,深一脚浅一脚推到石墙边缘。 随后费力的搬动石头,扔到了河里。 等到搬出一个豁口,建州武士小心翼翼的推着盾车,步步为营,抵挡着明军的弹雨。 等到明军的攻击间隙,盾车之后藏身的建州兵起身开始张弓向明军方向射箭。 其他建州军队也开始牵着马匹,向这处阵地前进。 根据他们的经验,想要压制明军,远远对射是没有意义的。 只有骑马跨刀,逼迫明军近战,才能破坏他们的斗志,实现崩溃。 果然,在稀疏的枪炮声中,这一支全副武装的建州牛录全体上马。 气势汹汹的向明军杀去。 与此同时,在漫长的石墙边上,还有四五个相隔遥远的豁口,发生着同样的事。 原来,明军修建这道石墙最大的弱点就是它太长了。 这样一来,注定不可能每一段都有明军主力把守。 阿巴泰的部署,也是让这些转进如风的骑兵见到明军主力便掉头就走,见到防御薄弱处便先行厮杀,撕出一个缺口。 在河的另一面,也是部下了严阵以待的弓箭手,接应逃回来的骑兵。 看向河对岸,阿巴泰志得意满,似乎破解这个小问题,也并不困难嘛。 然而一炷香过后,出乎他的意料,竟然每一处豁口的骑兵都慌不择路的回返! 第七十二章 泥潭 阿巴泰的眼睛都瞪大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墙后全是明军主力? 先头的骑兵逐渐在佐领的呵斥声中重新整好了队型,他们多是白巴牙喇被黄台吉抽调后的红巴牙喇精兵,在士气和训练上都没有问题,看来确实是遇上了不得不撤退的困难。 难道说明国倾举国之力,将所有的军队都调给了辽镇? 阿巴泰心生狐疑,揪住几名参战的佐领一问,出乎他的意料,阻碍这些先头部队的,并非多么强大的兵力,而是又一道石墙! 石墙之后,则是数量不明的明军的强大火力。 建州骑兵不是不能承担巨大伤亡越过这些石墙,只是在摸不透明军虚实的情况下,他们本能的感到了畏惧,因此便掉转马头回来了。 一贯脾气暴躁的阿巴泰,此时也没有如平日般拿起鞭子劈头盖脸狂抽,毕竟这些小股先头部队冒进的结果很可能是白白送死。 想了想,他还是找到了汉军炮监佟养性。 先前不让汉军填命,是因为阿巴泰自恃兵强马壮,但是如今明军防御森严,就算有妨黄台吉的大计,也只能让青旗汉军先顶上了。 虽然黄台吉在改革后处处强调,只要是在旗的人,无论满汉,同样平等。 但到底谁的命更金贵一些,阿巴泰还是分得清的。 佟养性面色凝重地听完阿巴泰的陈述,也不多做推脱,一口应下。 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现在也不是保留实力的时候。 他立即让汉军推着盾车,亲自跋涉到河对岸的石墙前线勘察。 此时的明军仍驻防在第二道石墙处,因此佟养性倒也未与明军正面冲突。 细细查看着石墙,佟养性发觉虽然这石墙颇为坚固,但是完全是用条石垒成,中间并未涂抹泥灰,而是靠自身重力堆叠在一起。 这样的城墙,虽然不惧冲撞,但想摧毁也非常容易。 只要有足够的劳动力。不厌其烦地把这些石头全都搬动丢掉就行。 佟养性走到石墙后面,这里的黑土地已经被明军翻了一遍,并且抽水灌入,预备作为稻田使用,只是还没有插秧罢了,形成一个个方塘。 正因此,大凌河虽值夏季,水量也被消耗不少,河边形成了几处浅滩。 佟养性望着这几片浅滩,心里有了一个主意。 很快,他便调集这数万名汉军劳动力,来到浅滩旁的石墙处。 组织他们不停拆下的石头,再垒到身后大凌河的浅滩里。 热火朝天的干了一天半之后,原本蜿蜒的石墙,已经被打开了一个偌大的缺口。 它的前面是被明军已经抽出水来的黑黢黢的稻田。里面十分泥泞。除了专门设计出的田埂之外。几乎如同早沼泽。 它的背后则是被佟养性。垒出的一个小小的石坝。将大凌河上游的水拦在了上方。 这样一来,佟养性不仅打开了一大段石墙,而且也为建州大部队后续渡河解除了后顾之忧。 佟养性让人找来阿巴泰,汇报道,“七爷,这第一道石墙已经难以再阻拦我大军前进。而且我略作统筹,建了一座拦水坝,可以让我军后勤粮草从上面源源不断运输过河。” 阿巴泰大喜,围着石坝走了一周,踏了几脚,见到果然可供马匹车辆通行,不由开怀大笑。 “佟额附,你真是有心人,这下有了充足后勤支持,我可以率领手下的佐领们大举剽略了。” “来人,给汉军青旗的兄弟们送去十只羊,好好犒赏一下他们。接下来的仗,就交给我们正蓝旗好了。” 佟养性先是谢过阿巴泰赏赐,然后不慌不忙道,“七爷,眼下还不是休息的时候。我看前面道路上,除了狭窄的田埂,都是水到脚腕深的泥塘。” “您带领的大队骑兵一旦陷入其中,被明军的火器包围,损失可就大了。不如让我继续填平这些泥塘,将第二道石墙也拆除掉,您再以大军进击?” 阿巴泰听完,有些踌躇,也有些烦躁,“大汗命我半月内便要抵达大凌河城下,准备围城工事,眼下也只是刚渡河而已。若要将你这些准备做完,又要花多少时间?” 佟养性掐指算道,“填补泥塘,少说也要十日,才能到第二道石墙处。” 阿巴泰摆手道,“那便是了。十日后已经大大逾期,更不要说这第二道石墙后面,还有什么等着我们。” “如果这袁崇焕布下了三十道石墙,岂不是要一年才能攻到城下?实在太慢!” 佟养性还想争取,阿巴泰已然下定决心,“额附,不如这样,你仍按原来的办法为我搬开这第二道石墙便是,不必将泥潭填平。” “我看这辽镇明军,也不比关内强到哪里去,都是一触即溃的货色。我们直接驱赶着他们到城池下面便是,不必考虑什么泥塘水沟。” 佟养性虽然心中不愿,但也只得领命。 当晚,佟养性烹羊飨士,原本在建州只能饥一顿饱一顿的汉军士兵簇拥着争抢着羊肉羊汤,大口吞咽着从普通辽民牙缝里省出的军粮,一派热闹气氛。 佟养性见士气高涨,又给众人画大饼。 现今大汗已经给汉军抬了旗,那地位是比起以前在各旗打杂相当不一样了。 如果多立战功,将来汉军旗中的勇士像女真贵族一般得封世袭爵位,那也是说不准的事! 汉军众人纷纷点头,深信不疑。 毕竟眼前的佟额附,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佟养性做足这些人的思想工作,第二天又领着青旗兵推着盾车,沿着田埂前进。 眼见着到了第二道石墙,仍然没有明军留守,像是也被遗弃一般。 佟养性的警惕心理也放松了许多。 也是,辽人善走,并非捕风捉影。当年的辽阳、开原、铁岭,不就都这么没的吗? 想来辽镇原来指望用这些临时工事拖延时日,没想到兵无斗志,都逃个没影。 这样想着,他指挥着汉军离开盾车的保护,开始挪开那一道道条石。 众人热火朝天的干着活,突然,旁边的泥塘里窜出无数身影。 枪声齐鸣,硝烟大作,瞬时就击毙了一排田埂上干活的汉军! 第七十三章 屋漏偏逢连阴雨 明军的突然夹击,将佟养性部从中截断,首尾不能相顾。 惊吓之下,本来组织度就不高的汉军青旗瞬间崩溃,原本刚刚凝聚出些许的集体荣誉感也荡然无存。 少部分人没头没脑的乱窜,直到被杀死或者跌倒在泥塘之中。 大部分人则是想逃,却进退无门。 能够组织反击,稳住阵脚的汉军,是一个也没有,眼见得溃败之势已不可阻挡 好在佟养性素来谨慎,身边又有大队亲兵保卫,勉强抵挡的住。 饶是如此,他也没有心思收拢败兵,而是自家逃命要紧 且战且退,逐渐脱离了与明军战团的接触,算是断尾逃生。 然而,没有了主心骨,佟养性带去的许多汉军直接抛盔弃甲,战栗着向原本的同僚投降。 很快,本来就以力工民夫居多的汉军被明军主将击溃,随即向佟养性掩杀而来。 佟养性肝胆欲裂,却发现地形同样限制着辽镇不能派出大批骑兵过来,只能沿着田埂追杀过来。 佟养性福至心灵,立刻让队伍里腿脚最灵活的先行回去报信。 随后指挥着身边人组成圆阵,尽可能的压实自己的阵脚,避免二次奔溃。 然而,明军像是发现了这一变化,很快也转变了阵型,两翼形成了一个夹角,以集中攻击一点的态势,猛烈攻击佟养性阵型的前部。 伤亡陡增之下,佟养性一直花大价钱养的亲兵也战意减退,开始向后攒退。 眼见汉军的阵型就要崩溃,突然空中飞起一波箭雨,射倒了不少站位突前的明军。 阿巴泰手挽长弓,缓缓走进佟养性阵型之中,身后则是大批下马的正蓝旗下马骑兵。 女真本就善于骑射,下马之后,仍有挽弓之力。 见到有主子撑腰,汉军的腰杆也瞬间挺直了,甚至有了反攻回去的欲望。 只是对面明军将领的也是不露破绽,居高临下,占住了一片较长的田埂,前面则是长长的泥塘。 如果阿巴泰还要追击,那么先头部队就会暴露在火器排射之下,那可是什么甲都能打穿,更不要说穿行泥泞中,将会使正蓝旗蒙受更大损失。 阿巴泰握紧双拳,如果此时原本的白巴牙喇兵没有被黄台吉全部收走,那么自己还可以命令他们迂回作战,寻找战机。 但是现在的自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拿对面的明军将领并没有什么办法。 双方的主将就这样无言的对峙了一会,随后默契的各自有条不紊的向后撤退。 劫后余生,佟养性的面色十分苍白。 见到阿巴泰后,也是万分惭愧。 但阿巴泰却异常温和,甚至主动向佟养性嘘寒问暖。 毕竟汉军的炮营可是建州当前最重要的战略资产,万一有个闪失,阿巴泰完全能想象黄台吉的怒火。 好在佟养性素来谨慎,这次带往前线拆墙的五千人,也没有一个是炮营出身,大多是没什么技能的苦力。 阿巴泰松了一口气,但是折损了两三千人力,也让佟养性大为肉痛。 双方一合计,再如之前一般各自为战显然是行不通的,于是决定先由汉军铺路,为正蓝旗平整土地,正蓝旗则随之前进,保护汉军的侧翼和后方。 这样一来,阿巴泰的推进速度便大大减慢,再加上明军不时的突然骚扰、劫营,足足又过了七天,才重新推进到第二排石墙。 望着眼前被拆散的石墙,胸口淤积着好大一口怨气的阿巴泰扬起马鞭,奔回本阵。 “儿郎们,我知道你们在泥地里蹚了这么多天,早已都是怒火冲天。” “说好的出了辽东去抢金银,抢丝帛,抢女人,现在金银在哪里?丝帛在哪里?奴婢又在哪里?” 阿巴泰的这句话,其实是他在军中经常听到的怨言,此时他毫不避讳的讲出来,反而激起了士卒的共鸣。 或高声狂啸,或拍打着盾牌和胸膛,表达心中的不满。 阿巴泰戟指向前方道,“想要这些东西么?他们就在南面!只要我们去攻克了辽镇那几座小小的城堡,破了汉人的山海关,那以后他们的金银财宝,儿女肥田就任由我们予取予求!” 贪欲让他麾下的士兵红了眼睛,恨不得放开马缰,直奔南方而去。 “但是,不是谁都有资格去南方抢劫的,总有人要留在辽东戍守。你们这些人中,不也有不少没赶上前年入关的盛况吗?” 被阿巴泰马鞭所指,曾经在已巳之变中被迫留守,看着同伴抢来大量财富的骑士顿时一片沸腾。 诚然,建州制度中,每次出军劫掠,都会留下相当数量的正兵和精锐留守。 久而久之,决定谁出征、谁留下的权力,也成为了八旗贵族们驾驭下属最有力的马辔。 “能决定这一切的,只有汗王。而我们这次出征的目标,就是汗王属意要攻下的城池,大凌河!” “只有攻下这里,才能阻止明国向广宁推进,你们的农奴,才能在广宁周边的土地上收获更多的粮食。更重要的是,你们才能获得大汗的恩赐,成为首批入关的勇士!” 听到这里,阿巴泰这嫡系五千名正蓝旗骑士再也按捺不住,齐齐挥动着武器,口中高喊“入关!”“入关!” 见军心可用,阿巴泰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已经让斥候侦查过,过了这第二道石墙,明军还没来得及改造稻田,可以说一片坦途,都是长满长草的荒滩。 而那帮之前与自己在泥地里反复拉锯的明军,在丢失了石墙,正没命地向大凌河堡的方向狂奔。 被他们困在这里这么多天,阿巴泰当然不想放过他们,更不想让他们回师增强大凌河堡的城防。 低头与佟养性交代了几句,又留下正蓝旗其余的步卒保护汉军炮营,阿巴泰急不可耐,便下达了全军出击的指令。 历经这么多时日下马步战,正蓝旗骑士坐骑的马力也都保存得极好。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他们就看见了远远小坡上摇曳的明军军旗,还有飘起的炊烟。 这帮蠢人!阿巴泰狞笑着,没想到明军这么轻易就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他握紧长刀,感受着战马掠过长草冲锋的速度感,刚要调整姿势准备砍杀。 只是这时他的战马突然停顿,前蹄陷入了原本平整的泥地,惯性将尚是懵懂的阿巴泰整个人甩飞了出去! 第七十四章 猎手 高明的猎手,总是以猎物的面目出现。 阿巴泰急于追赶的那批明军,并非贪功冒进的头脑简单之辈,而是袁崇焕故意放出的诱饵。 这支明军由祖大寿二弟、素有“疯子”之称的祖大弼带领,而祖大弼曾在历史上多次与建州正面缠斗,阵斩女真巴图鲁。 他喜欢提携的,也多是悍勇浪战之士,所以能够做到不畏敌军,出城与建州野战。 之前对汉军的袭击,以及在阿巴泰推进过程的多次骚扰,都是祖大弼刻意为之,目的就是吸引阿巴泰对自己的仇恨。 被自己折腾了这么多天,阿巴泰果然被气得够呛,这才会一见地形有利,就迫不及待地追杀过来。 但阿巴泰不知道的是,辽西的地形远比辽东复杂,特别是大凌河周边,河流支系颇多,一些干涸的河床或者是水漫的浅滩,形成大小不一的草甸子。 他所踏入的这个草甸子,冬天冻结实了人畜无害,但是夏季灌多了水,就会变成杀人于无形的沼地。 重重飞出的阿巴泰勉强抬起头,他坠地前用手臂护了一下魁首,虽然手臂骨折,但还未失去意识。 他带来的五千骑兵,上百名前队因为堕马、踩踏,一样是人仰马翻。 好在后队逐渐止住了冲势,马蹄放慢,开始重新整起队来。 建州的军制不仅是层层负责,而且因为分配战利、兵民一体等因素,各级佐领、统领、额真的自主性都很高,所以虽然冲在前面的主帅受伤,但是整支部队仍然保持着相对的独立性。 阿巴泰看到这里,心中一缓,只要压住阵脚,自己被救回后就还有一战之力。 此时他也知道身下是草甸子,如果贸然站起身来,只会深陷泥潭。索性趴在地上,静待救援。 果然,不负阿巴泰的期待,随他一起冲锋的两名侍卫侥幸没有受伤。 这两人都是巴牙喇出身,只是因为作为阿巴泰的侍卫没有被黄台吉收了去,行囊里家伙不少。 他们迅速找到一块坚实的地面,掏出随身携带的长绳,绑上桡钩,向阿巴泰远远的抛去。 阿巴泰见状心喜,用未受伤的左手将挠钩绑在自己的腰带上,正待被拉去安全地界,忽听小坡上数发炮响,远远掠过自己的头顶,打入自己骑兵的后队之中。 阿巴泰目眦欲裂,只听人嚎马嘶,至少半个牛录的骑士因为密集的队形而被炮弹消灭。 “快散开,不要被明国的大炮瞄住了!” 阿巴泰匍匐在地,竭力大喝道。 此时正蓝旗骑兵中也有统领醒悟,连忙让各队之间分散站位,只是一个不好,又有百来人陷入了周边的草甸之中。 炮声过后,明军大队的身影逐渐从山坡上现身,只是光看人数,远远不止祖大弼之前骚扰建州的几千人,而是足足有两万之众。 坐镇中军的,正是袁崇焕。 本来袁崇焕的计划,还是依托新修建的大凌河城固守,将兵力集中在石墙之间同建州消耗。 等到建州兵临城下之时,已经是数九寒天,自然会因为缺粮而退却。 但是当他侦察到这次来的并不是黄台吉,而是只有正蓝旗和打着青旗的汉军之后,却换了一个想法。 那就是要把这支先头部队放进自己的防御圈内,待其过度骄纵之后,再狠狠出手将其打痛。 如今看来,这五千骑兵已经被袁崇焕成功诱入了圈套。 如果能将其全歼,将是堪比当年宁远之战和宁锦之战的大胜! 袁崇焕身旁的祖大弼,已经急不可耐了。 “督师,我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跟建州干了那么多天,这必须得让我来打头阵吧!” “再不放我出手,鞑子就要被炮营全打成血葫芦了。” 袁崇华失笑道,“你小子,急什么急?功劳还能跑了不成?” “去吧!但你看准那个倒在地上的白甲鞑子,可不要让手下人把他一枪射死了。” 祖大弼有些疑惑,“这个鞑子有什么金贵的么?左右不过是个巴牙喇,撑死是个巴图鲁。” “这就是你不识货了,这鞑子带的骑兵全是蓝甲,只有他着白甲,佩蓝缨。” “着白甲者,如果不是巴牙喇,便是女真贵族,至少也是台吉,甚至可能是贝勒!你还不明白他的身份?这可是一条大鱼。” 祖大弼大喜,“既然如此,我率人赶紧将这条大鱼捞上来,岂不是更好?” 袁崇焕摇头,“你把大鱼捞起来,鱼群就一哄而散,只不过是捞到了一条鱼。” “但你若以大鱼为铒,整个鱼群都是你的,还怕捞不到鱼吗?” 祖大弼大喜,连声道谢,就带领着自己的所部来到山坡脚下,平平举起火铳,却对准了阿巴泰身后的正蓝旗骑兵。 一阵枪响,正在奋力用挠钩救回阿巴泰的侍卫纷纷倒下。 也让前队**卫阿巴泰的那几个牛录哄动起来。 能陪同阿巴泰身边冲锋的,都是对他最为忠心的直属牛录,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会见到主子要挨枪子了,个个亡魂皆冒,胆子大的连忙卸下甲来,就要爬到阿巴泰身边,将他夺回去。 但是人在泥地里爬行,哪里能快过铅弹? 祖大弼部如同割韭菜般,一排排得将拼死来救阿巴泰的骑兵击毙。 爽得他扯开盔甲大叫,“督师用这大鱼做鱼饵,当真是钓得好鱼!” 躺在地上的阿巴泰则是痛苦万分,嘶哑着喊叫,让手下不要再来送死。 不过,建州自从努尔哈赤以来一直提倡悍不畏死的莽夫精神,这种惯性是很难立刻就消除的。 见到手下抗命也要来救出自己,然而却只是徒劳送死,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明军利用的阿巴泰不堪受辱,突然拔出腰带间的挠钩,狠狠刺向自己的脖子。 这位历史上正蓝旗的多罗饶余郡王,便在此了账,也让杀得过瘾的祖大弼大呼难受。 阿巴泰的死不是没有意义的,原本陷入混乱的正蓝旗骑兵这时才清醒过来,主将已死,大汗怎么责罚都在其次,现在的重点是怎么活着回去。 除了一些阿巴泰的亲兵还在情绪驱使下送死,其他人渐渐远离了明军的枪口。 回过神来的建州骑士们并没有太多恐慌。 明军的大炮和火铳都是有射程的,不可能长出马蹄来飞奔着追上他们。 就在这时,草甸的侧面发出猛烈的炮击声,比山坡上密集得多的炮弹,呼啸着奔向这些已萌退意的骑兵的头顶! 第七十五章 大捷 原本意图向大凌河方向机动的正蓝旗骑兵,完全被这一轮火力覆盖打蒙了。 难道说,明军在山坡下的一侧同样布置了一路伏兵? 人的本能,使得他们纷纷向远离炮火的另一侧奔逃。 但是很快,先头的逃命部队就发现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这里同样布满着大大小小的草甸! 明军两面炮火构成的交叉火力,正是为了将他们往绝路上赶。 看到胯下的战马失陷在泥潭之中,一些慌张的骑兵甚至直接翻身下马,试图直接步行跋涉回大营,但很快就惊恐的发现自己也深陷泥潭。 另一批骑兵则是在绝望中反过来向明军冲击,被好整以暇的枪手打成了筛子。 只有从一开始就不为炮击所动摇,头也不回地向大凌河遁逃的建州骑兵,才最终逃出了这片血肉修罗场。 而这些活下的人,仅仅不到十六七个牛录,大概只有二千出头。 另一边,打扫完战场的祖大弼十分兴奋地向袁崇焕禀报道,“督师,此番大胜,建虏授首足足三千有余,真是前所未有的大胜!” “可惜追亡不及,还是让那些残兵与汉军汇合,相伴北逃。否则若是将我大兄的兵马也调来此,将那些丢人现眼的汉军也全部吃掉,还不知道有多痛快呢!” 袁崇焕笑道,“莫要贪心不足了,这三千个人头,也是近十年未有之大胜,便是提拔十个总兵都有余。” “我们与其追亡逐北,将黄台吉本人都引来决战,还不如好好固守大凌河堡,以为根本之计。” “我已经向朝廷上书,升你做这广宁总兵,眼下辖区便只有周遭的广宁左卫。待到我们徐徐推进,直至攻克广宁,你这总兵的位置也能坐得愈发踏实。” 祖大弼听得袁崇焕如此展望,眼神也是发亮。他突然想到幕后支持自己的袁崇焕与何可纲等人,“督师,大弼可不敢一人吞没如此功劳。你向朝廷也说说,给自己的子孙荫个武职吧!将来他还来辽镇,我亲自带他练兵打仗!” 袁崇焕失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会为他们考虑那么多的。”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继续向朝廷要人要粮,继续充实大凌河堡周边的屯田。” “原本圣上总是嫌弃我辽镇花销巨大,不愿多加投入,有了这场大胜作为旁证,想必圣上也只能全力支援我等。我已经和众人商量过,朝廷的赏赐,全部拿来买粮,务必让广宁卫周边屯田的民众安心过冬,直至自给自足。” 祖大弼闻言,先是兴高采烈,后来又有些忧虑。“督师,咱们这一仗虽然打胜了,但是女真依然没有伤筋动骨。” “如果那黄台吉恼羞成怒,集合全部之力来攻打,我又该做何处置?” 袁崇焕摇头道,“我与黄台吉交手多次,深知此人虽然惯于冒险,但心机深沉,谋定而后动,一向是见到利益才会主动。” “我们这次大胜,崩掉了他半颗牙,让他知道我辽镇以后也不是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这个时候攻打大凌河堡,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就算他要强攻,我也做好了准备,两万大军布置于此,只会让他遭受更大的损失。” 祖大弼连连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另一边,远在黑龙江附近的黄台吉也从快马手中得到了阿巴泰惨败的消息。 此时的黄台吉,正带着豪格等人搜索山林,强迫还处于原始渔猎社会的各个其他少数民族加入自己的八旗。 在历史上,东北地区其实也是一个民族迁徙的走廊,古往今来一波波的部落从亚欧大陆中北部迁徙到了这里。 因此,建州和宋朝的金国,其实不太可能有血脉上的联系,顶多是语言文化上有些影子罢了。 毕竟金国在灭亡后,先是被蒙古人屠城,然后又被南宋进入后屠杀,正儿八经的完颜家族早就死得不剩几个了。 黄台吉本来满心欢喜,计算着八旗又将多出几个牛录,自己壮大满洲八旗,逐步裹挟蒙、汉附庸,与大明争夺天下的目标又更进了一步。 谁知此时得知正蓝旗惨败,覆灭牛录近二十,阿巴泰阵亡的消息,让在场众人顿时心情沉重。 最受不了的,当然属还是正蓝旗的旗主莽古尔泰。 只见他扶着腰刀炳,对着黄台吉骂道,“当年父汗设立八旗,约定诸子各掌一旗,就是珍惜我女真本部的实力。” “万一我建州出了一个万历这般的昏君,任由八旗子弟像明军在萨尔浒那样浪送,也有人可以对其制约。” “谁能想到,自从我们这位大汗上台,先是囚禁阿敏,将镶蓝旗转给济尔哈朗,然后又一步步向我正蓝旗伸手,更是分了一半军权给阿巴泰。” “现在阿巴泰葬送了我正蓝旗近半的骑军精锐,其实是大汗的手笔,我莽古尔泰对他已经无法忍受!你们如果这时还不帮我,那么等待你们各旗的,都将是同样的命运!” 莽古尔泰环顾四周,满心希望能找到同样心怀不满的盟友。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身边只有一片死寂。 第七十六章 反扑 莽古尔泰原以为,遭遇如此惨败的黄台吉在众贝勒眼中定会威望大跌。 自己跳出来振臂一呼,必然能够得到不少认同。 即使不能逼迫黄台吉就此逊位,也可以让他做出让步,恢复以往四大贝勒共同轮值掌权的局面。 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如今建州的形势已经变了。 台下的诸多小贝勒,军权都是黄台吉给的,心都向着黄台吉。 台上的大贝勒们,则是投鼠忌器,噤若寒蝉。 无他,阿巴泰之死,既让他们感到悲痛愤怒,也让他们感到了一丝恐慌。 无数次对大明的军事胜利和洗劫,让八旗勋贵骄意渐生,入关就像gta上岛一般,去了就是回家,麻袋装钱,从来没有考虑过大明还有可能反抗。 是,袁部堂依靠着几座坚城,是打了几场胜仗,但他并没有能力出城野战。 哥几个烧了觉华岛,烧了宁远锦州附近的积聚,袁部堂敢出城反抗吗? 但这次袁崇焕竟然主动设伏,歼灭阿巴泰大部,让建州各部的贵人们朦胧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会不会从此以后,攻守之势就会发生逆转? 在这种形势下,大家更渴望黄台吉作为一个强势的领导者,去熄灭他们对未来的担忧,去安慰他们,天命依然在建州这一边。 而莽古尔泰趁机攻击黄台吉的行为,则是显得有些太不合时宜。 吏部尚书多尔衮敏锐地发觉了场上的形势,第一个站出来道。 “莽古尔泰,你这大胆逆贼!当初大汗询问你能否领兵前往大凌河堡,你推辞不受,大汗这才让阿巴泰领兵替你出战。” “阿巴泰所领,有近半都是他自己的牛录,其他也不全是你的部众。你怎敢就这样在此咆哮,说什么是大汗要对正蓝旗不利?” 莽古尔泰正要辩驳,多尔衮又继续抢白道,“况且,阿巴泰出兵之前,大汗已有明令,让他护卫汉军青旗,到明军堡垒前深沟高垒,预备攻城。待汇合我八旗精锐,再一举南下。” “如今阿巴泰与骑兵精锐折损于大凌河西,河东的汉军青旗和正蓝旗步兵营却大部逃回。可见是他自家轻敌冒进,导致丧师身死,你又怎敢将其罪过迁罪于大汗?” 莽古尔泰一时语塞,他本就不是什么精细人物,对前线传来的战报也就是粗略看看,却没有分析出这么多关节。 眼见众人纷纷点头,显然是对多尔衮关于阿巴泰战败纯属个人因素、并非建州战力下滑的推论极为信服,莽古尔泰也生出知难而退的心思,想要对黄台吉服软认输。 却听多尔衮又逼问道,“莽古尔泰,如今爱新国四方用兵,又值此多事之秋,你不思为国分忧,反而处心积虑攻讦大汗,觊觎汗位,究竟怀有何种狼子野心?” “难怪我听人说,你当年为了取悦老汗王,不惜手刃亲母。真是不忠不孝,厚颜无耻之人!” 原本萌生退意的莽古尔泰,被多尔衮最后一句话彻底激怒,哐的一声,腰刀出鞘,就要斩向多尔衮! 原来,莽古尔泰的母亲富察氏与代善有私,此事被努尔哈赤察觉。 为了自己的面子,努尔哈赤以私藏财物的罪名,将富察氏休弃。连带着富察氏所生的莽古尔泰,也厌弃不少。 谁知后来富察氏暴亡,努尔哈赤似乎也回心转意,对莽古尔泰信任颇重,也赏赐了他不少户口财物。这便有了莽古尔泰弑母邀宠的传闻。 莽古尔泰被多尔衮说中如此隐私,急火攻心,恨不得将这小兔崽子一刀了结。但身边早就冲出阿济格、德格类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将他牢牢抱住。 莽古尔泰还要挣扎,德格类附在他耳边说道,“大哥莫要再胡闹了,父汗生前便极为重视骨肉亲情。今天若见了血,那你阖府富贵,从此休矣!” 莽古尔泰被同母所出的弟弟这么一劝,也是清醒了不少,顺水推舟将刀滑落在地上。 只是这时多尔衮却是得理不饶人,继续斥责道,“莽古尔泰,我没想到你如此大胆妄为,竟然御前露刃,企图行凶!” 他对黄台吉拱手道,“大汗,这等悖逆之人,如何处置,还请示下!” 莽古尔泰见黄台吉面露不善,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从头到尾,这都是黄台吉和多尔衮唱的一出双簧而已。 不然富察氏暴毙那一年,多尔衮还没断奶,哪里能了解得那么详细? 只是这时候黄台吉君威已重,随口就将莽古尔泰发配下去治罪,也完全剥离了他对正蓝旗的掌控。任凭莽古尔泰喊冤,也无济于事。 处置了莽古尔泰,多尔衮又道,“大汗,如今我们究竟该如何应对袁部堂的攻势,也请给个裁断吧。” 黄台吉虽然刚刚收到消息,但是显然已经有了主意,首先说出对阿巴泰的发落。 “阿巴泰不顾军令,贸然脱离中军,中伏身亡,当罚。” 黄台吉扫视众人,“但他勇于任事,不计较个人得失,我以为还是得赏。” 众人面有惭色。 来黑龙江捕猎“生女真”显然不需要这么多旗主贝勒,但是大家都挤到这里,就是为了第一时间把这批勇猛善战的生女真收罗到自己麾下。 在这个时间节点,阿巴泰依然傻乎乎去吃力不讨好地和袁崇焕对线,确实也算忠心。 “赏罚并举,我要罚去阿巴泰麾下所有的牛录,废除其贝勒称号。同时赏赐其子良马五百匹,晋升其为台吉。” 众人若有所思,黄台吉看似对阿巴泰罚得很重,其实属于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毕竟阿巴泰的直属牛录早就在大凌河一役中损失殆尽,而且他的贝勒称号也不能继承,这些惩罚本质上对他的遗属没有什么影响,但黄台吉对其遗孤的赏赐,却是实实在在帮了他的后人一把。 说完阿巴泰的处置,黄台吉又开始对建州下一步作出军事部署。 首先让自己的儿子出任正蓝旗主,自己则独领两黄旗。 然后将这次“捕猎”来的生女真,平均分配给其他旗主。 虽然黄台吉得到的好处最多,但利益均沾之下,其他人也并没有反对。 黄台吉环视众人,“我知道,大家还在等我拿一个主意,此战之后,究竟还要不要伐明?” “但我想问问大家,如果接下来我们不南下伐明,而是作壁上观,又会发生什么?” 第七十七章 隐忧 黄台吉此言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确实,之前众人的情绪,还是集中在阿巴泰和正蓝旗的损失。 对于大凌河堡的现实威胁,感触则没有那么深刻。 毕竟在建州贵人的眼里,包括锦州宁远这样的堡垒,之前在广宁之战中都曾经被攻陷过。 区区一个大凌河堡,好像并不会对建州的出兵有什么阻碍。 但黄台吉显然早已考虑清楚其中利弊,命人取来了一张硕大的皮质地图。 地图东起黑龙江,西至白城,南至山海关,包含了爱新国现在大部分的势力范围。 “大凌河堡,本身能够覆盖的领土,只不过是广宁右卫这一片土地。” “但是一旦明军修建好这座城池,就能恢复对盘山驿这一港口的控制。” “爱新国没有水师,港口对我们来说毫无用处,但是对明军不一样!有了港口,袁部堂就可以用更低廉的价格运输军资,更重要的是可以运输人力!” 捧哏多尔衮适时发问道,“大汗,我们身边的汉军都说边兵每欲回乡,辽督想留都留不住。明朝迁移内地移民,难道就那么容易吗?” “此言极是。”黄台吉颔首。 “我听说袁部堂让人从山东硬是掳来不少民夫为他修建城墙,但是这也是因为辽镇优势更大,能够弹压得住。一旦民夫的人数多起来,恐怕袁部堂也不敢再增加人力了。” “所以,我最担心的反而是另一种情况。”黄台吉指向辽东的金州、盖州等地,“明军在打通内陆盘山驿的海路联系后,进一步联系皮岛方面,通过他们运送辽东心怀不满的汉民!” 众人悚然,此前皮岛虽然骚扰得厉害,但是战斗力实在太差,真要让他们去侵扰女真村庄嘎人头,往往连留守的民兵和妇女都干不过。因此建州也不太把他们当一回事。 但如果仅仅是让他们靠海登陆,运送一批辽东汉民,却是再简单不过。皮岛确实掌握着制海权,此前也曾攻克抚顺这类港口。 只要放出风声,天天被八旗压在脚下当牛马使唤的汉民还不是拼死了也要上船。 如果没有了汉人种地,那爱新国就是有再大的地盘也没用啊。 多尔衮目光一寒,“大汗,这皮岛已不再是藓疥之疾。为釜底抽薪,不如再次攻入朝鲜,让其完全成为绝地,再修建海船,逐个扫清其盘踞的岛屿,完全将其破灭。” 户部尚书德格类则是请求,“大汗,所谓非我族类,齐心必异。不如我们现在就把辽东临海的汉民聚落迁入辽阳腹心地区,沿海则完全由女真、蒙古各部落驻守。” 黄台吉见到这些年轻人积极思考,也是颇为欣慰。出言鼓励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也都是我准备好要做的事。” “只是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把大凌河堡拔除,让袁部堂不能得逞。” 黄台吉的身躯突然暴发出一股杀意,“更重要的是,是要让那袁崇焕丧师辱国!” “依照我对大明的了解,无论之前你立下多大的功劳,只要当着皇上的面犯了错,那就得一撸到底,下狱问罪,甚至还要传首九边。” “此番再度南攻,我们务必要将明军驻守部队完全歼灭,城池全部焚毁,再遣使兴师问罪,将这一切都栽在袁崇焕头上。” “这样一来,明廷一定又会有人对袁崇焕激烈攻讦,只要将他攻去,我们迟早有一天会全取辽西走廊,南下入关!” 众小贝勒听得黄台吉画饼,眼神里也充满了野心和希望。仿佛入主中原之日,已然不远。 另一方面,在京师,崇祯皇帝则是在批阅袁崇焕的奏章。 袁督师洋洋洒洒,首先是为自己身边的何可纲、祖大弼等人表功,并请求未来由祖大弼担任广宁总兵,何可纲任宁前总兵。 对于表现出色的炮营总管张春,则是大肆吹捧了一番皇上的远见和支持,也表他为总兵,依旧统领炮营本部,并请求让其留在辽镇支援自己。 这也是崇祯让孙承宗吹风后的结果,袁崇焕已经在为自己未来离开辽镇做布置,先是让接替自己的何可纲镇守更为险要的宁前地区,然后又提升祖大弼的官职,安抚资历更深的祖大寿。 对此,崇祯也是听任袁崇焕去安排,只是心里也在思考未来应该授予何可纲何等官职,否则三总兵互不相属,很可能会重演已巳之变初期的那种混乱。 袁崇焕提出的第二件事,则是解释陈述此次作战的重要意义。 原来,袁崇焕所设想的堡垒战术,比起孙承宗的被动防守还多了一层练兵的涵义。 不经战阵,不得强兵! 大明原来无数卫所,百万强军,其中内陆驻扎的军队质量也并不差,但演变到后来,就只有边军堪用,卫所军完全无用。 就是因为边军有实战演练的机会,能够在战斗的检验中不断成长。 原本袁崇焕在镇守宁远后,经常有机会同建州交战,因此部下成长得也很快。 他还安排赵率教等人轮换,从而让整个辽镇的军队都能接受锻炼。 但是黄台吉在宁锦之战受挫后,就意识到宁远城池坚固,很难猝然拿下,因此也转变了进攻思路。 没有战争的洗礼,辽镇的兵员素质也下滑得很快。 这一次开战,许多辽镇兵已经不敢单独出战,只敢呆在城池里或者和大部队一起行动。 但是祖大弼主动请战后,其麾下经由同汉军和阿巴泰厮杀,血勇已冠绝辽镇诸卫。 袁崇焕自己携带的主力,也在追逐建州逃兵中建立了一点自信,比以前强悍了不少。 袁崇焕向崇祯保证,只要能继续通过这种堡垒战术练兵,五年之内,一定能将辽镇大军锻炼成足以同建州公平对阵的部队。 崇祯看完袁崇焕的解释,对辽镇的巨大消耗也算多了一份理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如果真能练出一支野战部队,也不枉每年几百万银子的开销了。 袁崇焕所说的最后一件事,则是请求朝廷增加军粮。 虽然之前计划种植水稻,但是引水后,阿巴泰就领兵将水田不是填平就是践踏得一塌糊涂,今年是注定没有指望收获。 眼下只要朝廷能让其渡过难关,来年收获后,至少祖大弼的大凌河地区是可以自给自足的。 崇祯看到这里,皱起了眉头。 果然,说到底,最后还是钱的事。 然而自己之前推进的盐政改革,此刻却是触碰到了难点。 第七十八章 老丈人来访 崇祯此次派出巡盐的是原顺天府巡抚刘宗周。 一年下来,刘宗周勤勤恳恳,积累了大量的硝石,特别是能根据崇祯的要求,制备出干燥细腻的高质量火药,大大提高了前线明军的火器攻击能力。 此外,刘宗周本身性格刚正,不畏豪强,也是崇祯决定启用他巡盐的重要原因。 之前。武清伯帮闲殴国子监学生。刘宗周对其用刑后枷于武清门外,在京师也是声名大躁。 要知道,武清伯出自万历皇帝的母家,到了崇祯朝也依然是权势极大的外戚。 刘宗周区区一个府尹,就敢落武清伯的威风,那么面对扬州盐商,更不可能会畏惧分毫。 要知道,此时明朝盐政最大的弊端是盐引淤积,也就是皇室赏赐的盐引过多,远远超过了盐产地的兑付能力,导致原本用做军饷、军需使用的盐引成为了一张废纸。 甚至此时为祸甚烈的 而能够拿到盐引,还能从盐场兑付到食盐的盐商,靠的便是其身后的势力背景。 崇祯交给刘宗周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先背刺这些原本能够靠身后势力拿盐的盐商。 以辽事告急为由,终止今年两淮盐场对其他一切盐引的拨付! 由刘宗周作为巡盐的钦差封闭盐场,量入为出,完全控制每一粒盐的运出。 此令一出,天下哗然。 首先便是崇祯身边的皇亲国戚,皇后周氏之父嘉定伯、曾祖母李太后家里的武清伯等等众人,天天找借口来宫里哭闹,旁敲侧击,只希望皇上收回成命。 还有如同襄城伯李守琦这类有兵权的勋贵,也对皇上这招叫苦不迭。 他们身份敏感,但也有法子同皇亲国戚一般将自己的不满传到宫内,以至于崇祯的耳边。 其次便是两淮乃至南直隶的官员,连连叫苦,直说财政入不敷出,盗匪四起。 如果没有盐政贴补,那这日子可真是没法过了。 最后则是那些退休在野的官员和大太监。他们虽然远离京师,但是门生弟子都还在崇祯身边。 甚至连崇祯最信任的王承恩,都要红着脸为别人说情,恳请皇上缓行此策。 崇祯在让刘宗周推行此法前,就已经料到会面临巨大的阻力。 因此在各界的不满到达高潮,隐约有合流迫使崇祯放弃整顿盐政之时,让刘宗周颁布了第二条圣旨。 那就是将各大豪门勋贵所持有的盐引,产权转移至天津的长芦盐场和山东的莱州湾盐场。 对于一些情况特殊的勋贵,例如襄城伯李守琦,崇祯则是特事特办,允许其一次性提取完手头的盐引,但以后也不允许再染指两淮盐场出产的食盐。 表面上看,这些人获得的食盐总量仍然同以前一样,但实际上,他们的利益还是大大受损。 食盐这种商品,无论怎么金贵,本质上还是大宗商品,需要大量运输才能获取巨额利润。 像长芦盐场,产量其实并不低,但是运不出去,周边又没有巨大的消费市场,这导致其盐引的价格远低于两淮盐场。 尽管如此,一些离崇祯关系比较远的皇亲国戚,退休官僚,到了这一步,还是选择见好就收。 毕竟眼见皇上是真的缺钱缺得急红眼了,这些人能挽回一些损失,也不敢再同皇上争辩。 像中州那几个被崇祯敲打过的藩王,这一次更是大气都不敢出,这两年崇祯一直在安排梅之焕暗中炮制他们,找到机会就处置他们的爪牙亲信。 遇到这一次大肆巡盐,干脆将先帝赏赐他们的盐引全都送还给皇室,只求还能给他们留一个体面,能够安心吃着宗禄,当一个米虫。 这样一来,无论是崇祯还是刘宗周,所面临的压力都小了许多。 然而,仍然有一批人,还是不依不挠地围着崇祯,企图完全索要回自己的那一份好处。 其中便以嘉定伯和武清伯为首。 嘉定伯周奎,也就是崇祯的岳父,此刻就以看外孙之名在宫中盘桓。 崇祯看着刘宗周的奏本,此刻也是在劝谏自己。 “陛下求治之心,操之太急。然而开中法之积弊,不可一日而除,宜付内阁定议,部院谋划,然后有司徐徐以图之。” 眼下之意,就是盐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让他刘宗周当酷吏,毕其功于一役,成功的可能性很低。 要想真把这件事做好,就要老老实实按照政治程序、政治规矩来。 所谓从上到下,领导重视,广泛调研,周密部署,层层下达,逐级压实,然后才有可能成功。 但是经历过多次模拟的崇祯,眼光却与刘宗周不同。 刘宗周自己是可以做到无私的,甚至当年他在家乡读书时,主动让自己所拥有的田地给佃户减租,算是超越地主阶级的局限性了。 但是内阁、户部、蕃台、镍司、府县这一级级衙门,他们也都能做到无私吗? 只要他们一个做不到,崇祯身边的权贵就会乘虚而入,威逼利诱,最终出台的政策照样达不到崇祯想要的目的。 与其这样,还不如崇祯单押刘宗周为自己做完此事好了。 崇祯想了想,提起笔来,首先表扬了一下刘宗周按自己的要求,不折不扣的完成了工作任务。 其次则是荡开一笔,讲了讲现在明朝面临的严峻形势,有多么缺钱。巡盐能够多增加一两收入,大明就能多收复一寸国土,多养活一个灾民。 最后搬了搬儒家那套大道理,强调刘宗周身为士大夫,为君父分忧那是本分。一定要想君父之所想,急君父之所急,当好大忠臣。 又含蓄的点出遭遇挫折有畏难心理是正常的,只能靠刘宗周自己克服麻痹心理、松劲心态,绝不能自作主张、另搞一套,那样就有违忠君爱国这一套大道理了。 崇祯看了看自己的答复,还是非常满意的。 如果换做温体仁、钱谦益这样的人,看到忠君爱国,怕不是当一个屁给放了。 但是刘宗周这般的正人君子,就只能捏着鼻子继续为崇祯当一个酷吏了。 正当崇祯得意,旁边的小太监提醒道,“皇上,皇后派人来请,说今日是五皇子百日,请您一道用宴,为其抓周祈福。” 崇祯听罢,有些头皮发麻。 只因此时自己的老丈人,周皇后生父就在宫中,本想避而不见,没想到却被对方抓住这样一个由头。 第七十九章 周旋 崇祯心里对这位便宜老丈人一直不是很待见。 在真实的历史上,国丈周奎是一个贪财如命、厚颜无耻之人。 崇祯末年,曾经发动身边的皇亲国戚、文武百官捐资助饷,首先找到的自然是离自己最近的老丈人。 按说这些年下来,崇祯一次次对周家的赏赐少说也有数十万两,更不要说周奎被封嘉定伯之后,依仗皇亲国戚的威风四处敛财,豪富之名天下皆知。 结果这家伙第一次只拿出了五千两。周皇后害怕崇祯不高兴,特地从宫中送出了一些自己的积蓄,想凑足个几万两。 没想到这周奎连女儿都要吃回扣,最后交给崇祯的也不过几千两,还各种哭穷卖惨。 崇祯自然不能拿他怎么样,连带着其他的勋戚、官员也有样学样,最后这助饷也就不了了之了。 经历过多次模拟的崇祯,也对周奎的恶劣品质深恶痛绝。 只要自己找到了什么殖产兴业的法子,能够补益国家财政,这周奎闻着味就过来掺和一脚,有几次差点把崇祯的新政都给搅黄了。 享受好处的时候有他,等到崇祯临时缺钱,找他周转一下,这人又称病不出,一毛不拔。可谓是出力的时候从来没有他。 一来二去,崇祯彻底明白了这个便宜老丈人是什么东西。 不过这次整顿盐政,利用嘉定伯周奎,也是计划里的关键一环。 因此崇祯还是捏着鼻子去了这抓周仪式。 皇室抓周,自然不会摆普通人什么算盘、刀剑之类日常营生的事物。 周后给五皇子在地上铺的都是经史子集之类的书籍。 小皇子在地上东摸摸,西转转,最后抱住了一本《史记》。 崇祯颔首道,“等他开了蒙,朕便从翰林词臣中为他点一位师傅,先教授他《史记》。” 周后自然感激不尽,抱着小皇子练练谢恩。 一旁的老丈人周奎却腆着脸道,“陛下,我这里也专门请能工巧匠准备了一批物件,要不也让小皇子抓抓看?” 崇祯也想看看这家伙肚子里卖的是什么药,便点头同意了。 周奎如获至宝,从旁边的丝囊中取出一堆铿锵作响的碧玉吊坠,摆在抓周的席子上。 崇祯定睛一看,原来这碧玉吊坠竟然被工匠划成了两京一十三省中那几个腹心富庶省份的形状。 好家伙,崇祯脸色一变,他哪里还能不知道,这是周奎假借抓周之名,希望定下这五皇子未来外出就藩的封地。 不过,此时小家伙已经趴在地上,一块块的比对把玩。崇祯便也不便立刻阻止。 毕竟按照皇室的惯例,不是太子那总得是要出京就藩的,如果自己有动作,说不定还会让有心人曲解成自己对太子不满,留着老五跟他夺嫡呢。 小皇子撅着屁股,东选西选,最终选中了一块玉坠,兴奋地咿呀直叫。 然而,崇祯和周后却并没有像他这么兴奋,因为他选中的乃是财赋重地浙江省。 明朝的藩王,即使再受宠爱,也没有人被封在南直隶和浙江。因为这里关系明朝的经济命脉,南直更是连一套朝廷的班子都配齐了,万一有藩王造反,必将酿成大祸。 即使藩王自身安分守己,宗藩繁衍日久,也会对税基造成严重侵蚀。 周后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蹲下身,就要从老五手中拿回这个玉佩。 然而,小孩子却不会懂那么多,只当是大人要抢走自己的心仪之物,紧紧攥着不松手,开始满地打滚。 国丈周奎在一旁却是火上浇油地对崇祯说道,“陛下,皇子天资聪颖,似与浙江有缘。况且此前就藩的湖广、中原之地都已经遍布藩王,十分拥挤。不如就从这浙江省中为他选一块封地如何?” 崇祯心里咯噔一下。好家伙,这是吃完女婿吃外孙啊。 周奎的封地嘉定原本就在浙江,如果再有一个自己的外孙在这里封王,那么即使崇祯和未来的皇帝不在,他们依然可以靠着同这位藩王的关系四处敛财,无法无天。 未作回答,却是令左右取了一杯甜酪,去同小皇子交换。 果然,有好吃的为诱饵,小皇子也不再执着于手中的“玩具”,乖乖将玉坠放下,香甜的大吃特吃起来。 消弭了眼前的这场风波,崇祯皮笑肉不笑的对周奎说道,“国丈此来,也不全是为了老五抓周吧?有什么事,咱们入席再谈。” 周奎虽然谋划给外孙封王未成,有些悻悻。但听到崇祯主动提起自己的需求,连忙跟上赴宴。 席间,没说几句话,周奎便开始哭穷,说什么周后的弟弟马上就要结婚,不能操办得寒酸,丢了皇上的脸。 但是皇上派出的这巡盐的钦差,又是个目无法纪的大恶人,竟然将周家的盐引全都换成了莱州盐场。 莱州虽然也产盐,但是品质不如淮盐,更何况它向外运输并无两淮的运河、淮河、黄河交汇之利,属于成本高,利润低。 这样一来,皇上之前赏赐价值二十万两的盐引,如今只值五万两都不到,这还怎么操办婚事?只能请皇上为自己这个小舅子做主。 崇祯听完也是憋笑,看到一旁的周后,也明显为父亲的贪得无厌感到窘迫,不由得暗中吐槽。 难道这就是大明扶弟魔? 不过,崇祯对此早有准备。 假装叹一口气道,“国丈有所不知,近些天来,也有不少人在朕耳边说起这事。” 周奎闻言大喜,“陛下,看来这刘宗周果然是刚愎自用,犯了众怒,还望陛下将他调回彻查,收回已有成命!” 崇祯心中冷笑,如此半途而废,刻薄寡恩,自己岂不是真的成了崇祯。 “嘉定伯,刘宗周巡盐,乃是出自朕的手笔。如今虽然稍遇阻碍,岂能因噎废食?” 周奎听到这种有距离的称呼,知道崇祯有些怒意,稍微收敛了一下。 崇祯又说道,“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些年来因为盐引淤积,不仅朝廷的盐税收入锐减,而且私盐也因为官盐价高而泛滥,连带着也损害了你们这些盐引的价值。” 周奎辩白道,“陛下,盐政虽然有些不妥,但我们手里的盐引至少还能值七八成的价格。可是这刘宗周这么一搅和,我们便只有两三成的利了。” 崇祯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朕有个折中的法子,正要嘉定伯与朕参赞一二。” 第八十章 阳谋 崇祯夹了一箸菜,慢条斯理问道,“嘉定伯可知这盐场产出食盐从何而来?” 周奎回道,“陛下,这沿海的盐场,都是先围起盐田,再由专门设立的灶户煮海取盐。” 崇祯点头道,“这便是了。灶户的劳力有限,盐场的产量原本是个定数。但过去数十年来,朝廷发放的盐引越来越多。官府日益催逼,灶户日夜赶工都无法满足需求,不堪其扰,日益逃亡,盐产量不增反减。” “更有甚者,干脆上下勾结,贩卖私盐,挤压官盐的销路,减少朝廷的盐税!” 周奎知道崇祯必然还有后话,却不敢应声附和。 崇祯正色看向周奎道,“你可知道,因为私盐挤兑,如今官盐的盐税,已经只有三百万两,还不到永乐年间的一半?” “那些最需要用盐引换粮食的边军,如今意识到手中的盐引已经成为了废纸,斩竹成兵,如今已是燎原之势!” “如果朕再不派得力人物前去巡盐,朕的江山,连同着你外孙朱慈烺的江山,怕是要换人来做。” 崇祯的语气并不激烈,但是所说内容却有呵斥之意。 一旁的周后收敛神色,显然极为认同,国丈周奎也是冷汗直下。 崇祯本以为他会就此罢休,没想到周奎竟然又硬着头皮道,“陛下,朝廷整治私盐,乃是应有之义,臣拥护之至。” “但是,陛下如果因此就收回赏赐给皇亲勋贵的盐引,臣以为此举不智。” “信者,立国之本。如果朝廷下发的盐引随意就能改署到其他的盐场,甚至一言就可废弃,那么还有什么商人愿意购买?本朝的盐引岂不是连白纸都不如?” “父亲!”一旁的周后看到周奎还在争辩,一时间也是气急。 周奎却是无动于衷。 女儿母仪天下又如何?只有当初皇上赏赐的这些盐引,才属于自己的儿子,才属于周家。 换句话说,如果自己身为本朝的外戚都无法争到一些特权,那其他老牌的外戚勋贵更不会把自己放在眼里。 所以,他必须争,就是再触怒龙颜,他也要饶一些龙爪下的夜明珠回去。 崇祯并没有像周后一样愤怒。 多次模拟让崇祯认识到,改革在开始的时候,总会招致反对。 随着改革的推进,反对声会越来越大,而支持改革的力量,却迟迟没有出现。 这就是为什么陆贽、王安石、张居正这些改革家,屡屡以失败收场。 所以,崇祯不能不重视反对改革的盐商,也不能不重视盐商背后这些错综复杂的皇亲国戚。 虽然他们也许没有能力威胁到皇权,但也能够暗中使坏,让自己真正想推行的盐政半途而废。 周奎所说,其实也并非毫无道理。 因为这些权贵手中的盐引,相当于朝廷印的“盐本位”钞票。特别是周奎手中的盐引,可以说就是崇祯这一届发行的钞票。 现在通货膨胀了,崇祯要强行把这些钞票贬值,从而减少朝廷的损失,但这样做却会影响市场的预期,反而让盐引的价值加速下跌。 更不要说因为自己新政利益受损的勋贵到处唱衰,会让商人更加不敢购买官盐。 要知道,除了西北,大明还有很多地方也是靠盐引来发工资。 动摇盐引,就是动摇国本。 想到这里,崇祯笑道,“好一个信者立国之本。国丈此言,倒是有些老成谋国之意。” 他又皱起眉头道,“朝廷不能失信于天下,盐政又不能不改,实在是让朕进退两难啊!” 周奎观察着崇祯的面色,刚想再劝一劝崇祯缓行新政,却被崇祯一拍桌子吓了一跳。 “朕倒是有个主意。”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坐视盐政一天天荒废。不如拿出这一整年的盐产量,完全抵补以前滥发的盐引。” “将淤积的盐引完全清理完毕后,再下规定,从此不再增发,稳定盐场的生产,也稳定了盐引的价值。” 周奎口颂圣明,心里却是在暗自盘算。 两淮盐场如今一年的盐税是三百万,一年的官盐产出则是九百万。 看起来虽然很多,但是大明毕竟有这么多藩王、勋戚、阁老,众人手里的盐引,早就超过千万不止了。 比如说之前崇祯整治的福王,便是每年都能按惯例拿到大量盐引,手中的盐引怕是价值好几十万。 将自己的担忧说出,崇祯却是不以为意。 “国家如此多难,尔等与国同休,自然是要多出一分力的。” “这其中的差额,便算作助饷银,名义上是皇亲国戚们临时捐助给朝廷开支军饷的家资。待到朝廷灭了建州,马放南山,有了盈余,再慢慢还给你们。” 周奎表面恭顺,内心却不以为然。 助饷?凭什么用我周家的钱,助你大明的军饷? 不过算起来,再怎么样,原来值二十两的盐引现在也能值十五两,倒是比换成其他盐场的盐引要高强多了。 正要谢恩,又听崇祯轻飘飘说道,“国丈,朕虽有此意,但是这用盐引兑换官盐和助饷银一事,你可愿意担当此任!” 周奎初听一惊,稍作思量,眼神里却是止不住的狂喜! 这可是个天大的肥缺,近千万两点银子,只要自己稍动嘴皮,就能让其他贵人的盐引价值有巨大的不同。 如果私下运作得当,那么自己手中这价值二十万两银子的盐引也只能算个添头,就是从中获利数十万两,也不是不可能。 见周奎连声应下,崇祯又道,“不过,要用盐引兑换官盐,需要先满足朕一个条件。” “那就是必须和那些与你们千丝万缕的盐商,彻底断绝往来。” 盐引淤积之下,普通盐商能买到的盐引,到了盐场根本拿不到盐。 只有那些手眼通天,拿到达官贵人手中盐引的大盐商,才能存活下来。 因此,周奎这类的皇亲国戚,同盐商往往是相互依存的关系。前者靠后者变现,后者则是靠前者的影响力。 但是现在皇上铁了心要一次性兑换完全部盐引,这点关系也就不算什么了,周奎满口应下。 正当他志得意满之际,却见自己的女儿周后正在惊惶不安的看着自己。 仿佛自己中了什么天大的圈套! 第八十一章 脱离 周后虽然并不知道崇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她本能地察觉到崇祯对周奎的敌意。 这种情况下,即使她并未参与其中,也能看出来这个表面上利益丰厚的计划,实际有着很深的隐患。 周奎也并不完全是财迷心窍,见女儿的神色中似有仓皇提醒之意,顿时想到了其中关节。 自己要去分配官盐产出,劝说权贵放弃同盐商的捆绑,是需要实实在在的盐货的。 如今自己得到的只有皇上的口谕,如果他说服众人抛弃盐商,让盐政改革顺利推进,皇上却过河拆桥,一斤盐不给,那自己岂不是当场坐蜡。 想到这里,周奎按捺不住,连忙向崇祯道出自己的担忧。 崇祯抚掌而笑,却让身旁的小太监取来了一道圣旨。 上面明明白白对刘宗周进行了授权,只要圣旨中提及的那帮皇亲国戚确实放弃了对盐商的控制,让朝廷完全掌控这帮盐商。 那么周奎就能作为他们的代表,提取盐场一年的产出,清销过去积欠的盐引。 周奎拿到圣旨,翻过来覆过去的查看,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圣旨。 有了这东西保命,即使皇上反悔,自己也有东西能堵住其他皇亲国戚的嘴了。 想到这里,周奎不再犹豫,当即领旨谢恩。 随着消息不胫而走,几天内,周奎的府上便是车水马龙,人山人海。 毕竟这可是唯一的一班车,错过这次,那权贵手上的盐引便折不到原来一般的价值。 千里之外,扬州的盐政巡抚衙门,却是门可罗雀。 只有由顺天府巡抚调任此处的刘宗周,领着黄宗羲、陈确等几个得意弟子,在阶下闲坐。 只听黄宗羲恼怒道,“这扬州的盐商,实在可恶。” “早先时候,老师初来此地,一个个莫不是刻意巴结,踏破了门槛也要请老师赴宴。” “还好老师生性耿介,一律回绝,这才没有着了他们的道。谁知再去请他们商议清理盐引的正事,他们却都一个避之不及,称病不来。” 刘宗周淡然笑道,“这岂不是自然之理?” “这帮盐商之前来巴结,就是希望用小的破费,避免朝廷给他们带来大的损失。” “现在看到大的真的来了,他们当然是避我如避虎一般,生怕第一个触了霉头。” 黄宗羲依然不平道,“我大明一贯是士农工商,商人最贱。” “区区几个盐商,不过多赚了几两银子,就把朝廷的钦差不放在眼里?” “老师,不如下一纸令给那扬州巡抚,令他差人查看这些盐商是不是在装病。如果发现装病者,一律绳之以法!” 刘宗周失笑道,“他们谎称装病,这又违背了大明律里的那一条?以这个名目抓人,可是要被天下人笑话的。” 只听陈确建议道,“老师,太冲(黄宗羲的字)此言倒也并不全无道理。” “商人重利,与他们一味讲道理,只会被看轻。到时他们一味消极怠慢,折了您老人家的面子事小,耽误了皇差事大。” “不如我们私下寻访一二,总有那些做过不少欺男霸女恶行的,左右也要拉出来一两个杀鸡儆猴。此例一开,料想他们也不敢再做推脱,这差事便也能办成了。” 刘宗周笑而不语,“你们啊。东一句,西一句,无外乎都是撺掇我去快刀斩乱麻,都是书生之见,做不成事!” 黄宗羲不服气道,“老师,这快刀斩乱麻,可是当年北齐神武帝高欢的金句。为什么就是做不成事的书生之见呢?” 刘宗周耐心解释道,“快刀斩乱麻,固然看上去爽快,事情表面上做成了,但是人心难以安定,最终依旧还是不成。就如同那北齐高欢,其兴也勃,其败也速。” “就拿咱们巡盐来说吧,那些盐商为什么敢不买我的账?” 见老师询问,黄宗羲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因为他们背后有勋戚巨族撑腰。” 刘宗周摇头,“背后有人撑腰,这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因为朝廷也需要他们。” 见两位高徒依然不信,刘宗周继续解释道,“你们不会以为,我们那仓库里白花花的盐,会自动变成银两吧?” “盐要变成银子,首先要卖给大明十三省的亿万百姓,一枚枚铜板汇聚起来,才有那上千万两点银收。但是这么多盐,要怎么运往十三省?怎么分拆给一家家当地的商行?怎么一袋袋散卖到村头镇口的鸡毛店?你们二位可否亲力亲为?” 黄宗羲与陈确对视一眼,无奈摇头。 “这就是了。朝廷首先需要盐商垫付这购买盐的银两,这就是一笔巨资。” “其次,还需要盐商通过他们的商路,将盐卖给天下万民。” “等到盐商收回他们的投入,来年朝廷才好将新的盐货售卖给他们。” 黄宗羲有所领悟道,“原来如此。现在虽然盐政废驰,但是这个循环至少还在勉强维持。老师是担心一旦动手,惊走这些商人,现在的盐政也要崩溃。” 刘宗周点头,“不仅如此,这些盐商资本庞大,背后也同皇亲国戚、文官武弁结合紧密,就如同两股乱麻相互缠绕,相互交织。” “老夫在直隶的时候可以不怕一个武清侯,但是对上这股摸不清理不顺的势力,也要心惊胆战啊。” 黄宗羲和陈确凝重点头。 的确,盐引泛滥,一大部分是因为明朝后期皇帝为了赏赐身边人滥发无度。 但与此同时,也有一部分是朝廷的赏功之银,受赏者都是立下功勋的武将,或者经纶世务的权臣。 把这些人全都得罪了,即使刘宗周巡盐有功,回到京师也会被人盯上,不断上眼药,直到被告到发配充军。 黄宗羲这下虚心问道,“我观老师这几天气定神闲,不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把两股乱麻解开呢?” 刘宗周捋须微笑道,“凡事谋定而后动。分开乱麻的法子,我在离京前就同陛下商量好了。” “就像制麻的老方法,先把他们放进锅里煮一煮!煮到他们分离为止。” 黄宗羲和陈确还在犹疑,却听到衙门的大门出传来敲门声。 主动上门的,正是之前对刘宗周避而不见的那帮扬州盐商。 第八十二章 两波访客 盐商们来的目的很明确。 那就是他们已经探听到盐政改革的消息,知道未来两淮的盐政将要变天,起码朝廷不会再任由权贵瓜分盐税的肥肉。 当下赶紧来先烧好冷灶,巴结一下朝廷。 除了面子上从原来的不卑不亢一下子转为协肩谄笑,各人所带来的健仆也带来一箱箱贵重的礼品。 什么冬虫夏草、珍珠美玉、名人字画,满目琳琅,光送礼的价值,就近两万两银子。 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即使在白银涌入的明朝末年,江南地区一个富庶县城一年的丝绢税也不过几千两银子。 不过,为了给朝廷的钦差留下深刻的印象,这帮盐商也是存了相互竞争的心理。 所以在采购礼品上,他们也是下了血本。 然而对于这些礼品,刘宗周看都没看,全部挥手让他们的仆人直接抬走。 不过在面子上,刘宗周倒也没有难为这些人,反而是你好我好,看似气氛十分融洽。 但每当盐商们试探着将话题转移到未来盐场的产出分配之类的核心议题,刘宗周却是虚与委蛇,一点话风也不透露。 同样的,当刘宗周提出朝廷需要他们交出账本,清查底数时,盐商们也是哼哼哈哈,不愿意作出实质性的配合。 甚至到了最后,盐商们感觉招架不住,竟然有隐隐有了再度联合的趋势,同时向刘宗周告退,走了个一干二净。 栓好大门,黄宗羲惊喜对刘宗周道,“老师,朝廷果然雷厉风行,竟然真的将这团乱麻煮的分离开来。” 陈确摇头道,“非也。如果他们真的有意完全倒向官府,就不会拿那些俗物来打扰我们清谈。” “老老实实把账本交出来,让朝廷完全掌握这些年盐政的烂账,不比送礼更能表忠心?” 刘宗周抚掌而笑道,“是这个道理。这些年盐商们背靠权贵,上下其手,不知道捋了多少肥油。” “如果朝廷拿到账本,仅仅是罚没此前的欠税,就足以补上国库的亏空了。” “不过,短期内让盐商们吐出这么多款子,对他们来说也是灭顶之灾,也难怪他们心存侥幸,不愿束手待毙了。” 黄宗羲思量片刻,问道,“老师的意思是,这帮盐商眼见朝廷这里还是不好糊弄,又要回头同那帮权贵搅在一起?那岂不是好不容易煮沸分离的乱麻,又要搅和在一起?” 刘宗周点头,“是这个道理。虽然圣上鼎力支持,让盐商明白了此次盐政改革势在必行,前来向我示好。” “但我身为朝廷钦差,终究无法常驻此地。等我走后,盐场产出又该怎么分配?该由谁来分配?这帮盐商只怕宁可触了我的霉头,总之我一走,又是接着奏乐接着舞。” 陈确附和感喟道,“两淮盐政这么大一块肥肉,如果没有老师这样能上达天听的大臣坐镇,只怕过不久又要乌烟瘴气,恢复成之前的格局。” 刘宗周闻言,似乎有所触动,不过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不过,对于盐商这种情绪,此事朝廷已有预案。” “再过几天,又会有一位贵客登门拜访。那是圣上亲自填的一把火,相必能将这堆乱麻煮得条分缕析。” 黄宗羲和陈确面面相觑,只能期待老师口中的贵客早点登门了。 没过几天,刘宗周所言的贵客果然上门。 让黄宗羲和陈确都没有想到的是,来人竟然是当今的国丈爷周奎。 此时的周奎,穿金戴银,满面春风,极为的阔气。 就连随手抛向给自己开门杂役的打赏,都是一个三两重的银锭,看得身边人无不咋舌。 周奎与刘宗周客套一番,便请出了圣旨。 刘宗周自然是面色恭谨,行大礼跪拜接旨。 周奎宣读完将今年盐货全部移交给自己的圣旨,心中还有些忐忑。 早就听说这刘宗周有刚直之名,之前更是出手惩治武清侯门下的恶仆,落了武清侯的面子。 虽说有圣旨傍身,但万一刘宗周清流的性子发作,同自己闹将起来,总归是不好收场。 出乎周奎意料,刘宗周全程笑吟吟听完圣旨,仿佛没事人一般。 等到圣旨宣读完毕,更是直接将仓库大门的钥匙拱手相让,还领着周奎上下查看,毫无隐瞒。 眼见这趟差事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周奎也是十分挠头,出言试探道。 “刘大人,我这次提取一年的全部盐货,完全是圣意如此。你不会秋后算账,让那些言官事后参我一本吧?” 刘宗周笑呵呵道,“国丈爷不必多虑。陛下在我出京前就有言在先,长痛不如短痛,正盼着国丈爷来这里办差,好让老夫此后可以放手整顿盐政呢。” 他话锋一转道,“不过,这么多盐,也不知道国丈爷怎么发卖?” 周奎听到刘宗周这么说,之前的担心也是大为缓和。随意道,“这么多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卖。恐怕还是按各家的盐引数量清点出配额来,让他们自行转卖盐商吧。” 刘宗周摇头道,“国丈爷这么做虽然稳妥,但是却与以往做法别无二致,恐怕所得收益也限定于往年。” “我这里倒是有个主意,能让国丈爷从盐商那里狠狠再敲一笔下来。” “哦?”周奎来了兴趣。“国丈爷有何指点,快快说来!” 刘宗周指着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盐袋说道,“说来其实也简单,便是一个有价无市的道理。” “听凭各家自行售卖,那么市场总归会有一个价格。但如今这盐都在你的手中,如果你先捂一捂,再对外出售,那岂不是想卖什么价,就卖什么价?” “要知道,我大明此前是禁止自由售卖食盐。换句话说,那些赚得盆满钵满的盐商,即是其所承销盐货区域唯一的供应者。” “如果有一天他们突然供不上盐了,那么少赚些钱倒是小事。惹恼其地方民众和父母官,直接将其专销食盐的身份给撸掉,才是关系他们身家性命的大事!” “有这层关系在,国丈爷何愁卖不出一个好价钱!” 听到这里,周奎喜形于色,当即把刘宗周大肆夸奖一番。 随即更是嘱咐自己的家丁将仓库严加看守起来,一粒盐也不能放出去。 看志得意满的周奎远去,黄宗羲不解道,“老师,陛下此举,岂不是剜却眼前疮,医得心头肉?” “今年的盐税没了,朝廷还拿什么打仗平叛?” 刘宗周面色变冷道,“哼,他只是圣上送来的柴火罢了。” “你们随我去个地方,让你们看看圣上真正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