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势》 第一章 革命前夜 宣统三年深秋的一个傍晚,义夫被母亲李太夫人威逼着,跪在送子娘娘的神像前等着迎候儿子的降生。天是晴好的,夕阳鲜亮的光从窗外射进来,映得神案上橙红一片,让边义夫倦怠难忍。跪在软且暖的蒲团上,守着生动的阳光而做着祈祷求子的无聊工作,一个革命者是无法不倦怠的。为对付阵阵困意的浸淫,边义夫强打精神,努力思索革命,先想那革命何以顺天应人而成为当今世界之唯一公理,又想那“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的革命政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须得多多往官府衙门扔些炸弹才好。如此这般一想,便记起了自己和家人王三顺先生秘密试造的炸弹,觉得送子娘娘神像前的供果一个个都像炸弹,装上捻子就能爆炸。思路豁然开朗,认定以线香作引信,有定时弓爆炸弹的可能性,便生出了逃匿的幻想,身子扭来扭去地动个不停,借以试探母亲李太夫人的反应。李太夫人反应及时而明确,转过脸,一声示威性的干咳,立即扑灭了边义夫心中腾腾燃烧的革命之火,让边义夫跪安稳了。宣统三年,革命和谋反还无甚区别,革命志士边义夫先生在自己母亲眼里只是个伺机谋反的小蟊贼而已,身为蟊贼的边义夫只能在无聊的祈求中消解革命意志。嗣后,关乎革命的断想随着香烛缭绕的青烟渐渐飘散开去,边义夫打起了盹,做了一个短促的小梦。于梦中见得一身系红斗篷的女人骑一匹红鬃马携一路风尘闯入了桃花集,径自奔他家来了。女人的面孔没看清,能记住的是那团梦里闪过的红光。边义夫便惶惑:红衣女人奔他家而来是何意味?该不会喻示其命中无子吧?由此推断夫人边郁氏仍是生不出儿子的,仍是。心理上取得了不再跪的理由,稍一踌躇,揩去打盹时嘴角流下的粘稠口水,说了声“我饿”,勇敢起身,走到了二进院里。 母亲李太夫人在边义夫身后骂了句“孽障”,边义夫只当没听见。 天已经黑了下来,暮色深重,带着几分深秋的寒意和凄凉。院里静静的,头上的天空也是静静的,正是谋反的好时候。边义夫及时地想到了用线香去试造定时炸弹,激动不已地移步要往后院的地窖去。不料,恰在这时,一阵“的的”马蹄声隐隐响起,愈响愈烈,渐渐响至门前。这突然的变故让边义夫一时间很紧张,站在通往后院的腰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前涌出诸多官厅捕快的身影,伴着那拿人铁绳的哗哗响声,身上现出了些许冷汗。去地窖造炸弹显然不合时宜了,边义夫忙溜到李太夫人身边重又跪下了。刚跪稳了,惊魂未定,家人兼谋反的同党王三顺已来禀报,说是有客要见。边义夫眼前仍爆涌着官厅的捕快兵勇,乱跳,便不想见,盘着长辫子的脑袋往一旁扭了扭,怯怯地吩咐王三顺说,“你就说我不在。”王三顺俯到边义夫耳边悄声道,“是桃花山里的霞鲒奶奶来了。”边义夫眼睛一亮,忙不迭爬起来往门外跑,边跑边想,方才梦中的红衣女子指得怕是霞姑哩!这些子满脑子革命,又一直挂记着霞姑和革命党的起事,许是思量得多了,才一闭眼就做出这种恼人的怪梦来。 果然就是霞姑。走到头进院子月亮门前,便听得霞姑在院里笑,笑声脆而响。伴着笑声的还有话,是和女儿大小姐边济香说的。一脚踏进月亮门里,现在眼前的竟是一片火爆的红,再细看,正见着霞姑解了身上的红缎斗篷往马背上搭。马真就是红鬃马,毛色极好,像披了一身亮闪闪的红缎子,不知霞姑又从哪强夺来的。边义夫撩着青缎长袍,疾疾走过去,欢喜地指着霞姑叫,“好你个女强盗,我下晚刚梦着你,你就来了!”大小姐学着奶奶李太夫人的腔调说,“是哩,来勾你魂哩。”边义夫在大小姐头上怪嗔地扳了一下,斥道,“你懂啥叫勾魂?!大人的事,小孩家不许插嘴!”旋又交待王三顺,“三顺,快把大小姐带走,我和霞姑奶奶有许多革命上的大事要商谈。”王三顺把大小姐一带走,霞姑倚着马笑了,“边哥,你下晚真梦着我了?这大白天的?”边义夫点点头,“可不是么!还梦着你的马呢。就是红鬃马。”霞姑又笑,“那马是在床上还是在地上?”边义夫知道霞姑逗他,也不说实话,搔搔光亮的脑门,“这可记不得了。一忽儿像似在床上,一忽儿又像似在地上。”霞姑收敛了笑容,“说真的,边哥,你是不是知道了?”边义夫看着霞姑俊俏的脸膛,有些发懵,“知道啥?”霞姑红涨着脸,压抑着激越的革命情怀,叫嚷道,“边哥,你真不知道呀?武昌……武昌革命成功了,武昌光复了!” 边义夫怕李太夫人听到,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一把拖住霞姑的手,“我们到屋里细细说吧!”到了屋里,掩上门,才急急问,“霞妹,武昌是啥时举事的?现在情势又是如何了?”霞姑用马鞭敲着桌沿,“据省城党人的消息,武昌新军是十月九日晚上举的事,总督衙门第二日就被攻占了,汉口、汉阳也相继光复。如今,武昌已通电全国成立了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推了个新军协统黎元洪为大都督。边义夫连连拍掌,”好,好!如此说来,改朝换代就在今日了!“霞姑继续说,”省上的党人都动起来了。各路民军要向省城汇集,省城新军协统刘建时也被党人领袖黄胡子说服,拟于起事之后打出大汉军政府的旗号,呼应武昌。“边义夫说,”对,倘或举国呼应,革命大势就造出了!“言罢便问,”霞妹,咱们这边咋办?是不是也马上起事,大干一场?“霞姑眉梢一扬,颇为得意,”当然要大干一场喽!省上党人黄胡子要我会同铜山李双印、白天河,择机在新洪起事。黄胡子说,新洪为本省南部重镇,起事意义十分重大哩!“边义夫益发快乐,”日子定在哪天?“霞姑欲言又止,”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边义夫说,”我揣摸也就是这几天了。“霞姑不接这话碴,自顾自地道,”只是,新洪起事怕不易呢!新洪巡防营的钱管带和绿营的江标统都不是省上的刘协统,没准得和他们打一场,攻打新洪城八成也要用上几颗大炸弹的。“边义夫忙表功说,”你一提炸弹我想起来了,我正打算试造一种能定时的炸弹。用线香做引信……“霞姑没好气地打断边义夫的话头,”还提你的炸弹呢!还提!造到如今,没成过一个。定时炸弹我就更不指望了,再说,咱现在用不着了!我这回路过桃花集,只想接你进山,明火执仗去扔一回炸弹。现在收拾一下跟我走吧!“边义夫没想到霞姑会邀他进山举行武装革命,觉得事情来得太突然,”霞妹,你莫不是开玩笑吧?“霞姑说,”这种时候谁有心思和你开玩笑?姑奶奶我是看得起你,才接你去参加革命嘛。 边义夫见霞姑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不敢不认真了,可一认真,马上觉得自己去不了。倒不是不想去,而是没法去。夫人边郁氏正生产,母亲李太夫人盯得便紧,想像往常一般孟浪是不行了,于是,惭愧地看了霞姑一眼,垂头丧气呐呐着,“只怕不行呢!郁氏这几天要生,我娘……我娘只叫我跪送子娘娘,连……连大门都不许我出哩……”霞姑鄙夷地看了边义夫一眼,“又是你娘,又是!被你娘拴到裙带上了么?你自己就没有主张么?腿不是长在你身上么?”边义夫愧得更狠,又是叹气,又是搓手,“霞妹,你说……你说我能不想去革命么?不说有你这撩人的女强盗,就是没有你,我也想去,我这人最喜热闹,革命这种热热闹闹的事,我能不想去么?可家里这个样子……”霞姑不耐烦了,“好,好,你甭说了,你不能去就算了,只当我没说。”边义夫却又道,“我也没说我就不去,革命能少了我么?我可是读过《革命军》的,还给你们山里的弟兄读过!我是想等郁氏平安生了便去,到那时,我到何处找寻你们?”霞姑颇为乐观,“到那时或许革命已成功了,你边少爷就到新洪城里找姑奶奶我喝酒吧!”边义夫应道,“也好,也好。”霞姑又说了些别的,说完后,顾不得和边义夫亲热便要走。边义夫觉得意外,从身后把霞姑抱住了,手在霞姑隆起的胸脯上乱摸。霞姑用马鞭柄在边义夫的手上狠敲了一下。边义夫惊叫一声,抽回了手。霞姑只当什么也没发生,径自出门去牵院里的红鬃马。 边义夫一直追到院中,要霞姑多坐一会儿,再说说话。霞姑回过头,把一口碎玉般的牙齿亮了亮,冲着边义夫嫣然一笑,“你的话只怕要用**来说了吧?我现在要忙光复的大事,没那份闲心思!”边义夫这才收了心,臊红着脸,一言不发把霞姑和她的马送到了大门外。到大门外才看到,黑暗中猫着几个带枪的弟兄,还有马。有个弟兄的脸孔像是很熟的,也闹不清是在桃花山,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的,便冲那弟兄点了点头。那弟兄也冲边义夫点了点头,还说了句,“边爷,得空到山里去玩。”这时,霞姑已走到了上马石前,正要上马,边义夫过去扶了一把。霞姑扭过头,挥了挥马鞭,“边哥你回吧,让你娘看见,又得骂了。”边义夫怯怯地笑,“不怕的,反正我是被她骂惯了。”霞姑在上马石前上马走了。边义夫眼见着霞姑和她的红鬃马并那一千弟兄在渐渐远去的蹄声中消失得无踪无影,才听到了身后院里隐隐传来的自己新生儿子的响亮啼声。转过身跨进大院门时,又见得母亲李太夫人在门口立着,心中不免一惊。 李太夫人塑像般地站在大门内的花圃旁,两只深陷在凹眼窝的黄眼珠射出阴冷的光,逼得蟊贼边义夫不敢正视。边义夫便仰脸去看天,想做出一副坦然而无所谓的样子从李太夫人身边溜过去。李太夫人看出了蟊贼心底的怯懦和惭愧,在该贼走到近前时,身子一移,堵住了贼的去路,“恭喜你呀,是男孩。”边义夫冲着母亲尴尬地笑了笑,“怪不得哭得这么响哩。”李太夫人叹了口气,“不容易,你们老边家三代单传不绝后,是神灵保佑。”边义夫敷衍道,“这一来,娘的心也安了。”李太夫人哼了一声,指出,“我只怕这孙子不知哪天就变作刀下鬼!”边义夫愣了一下,旋即叫道,“娘,你这……这说的是啥话呀?”李太夫人说,“我说的是实话,谋反是要满门抄斩的!”边义夫瞅了母亲一眼,竞笑了,“娘,你听到霞姑说的话了,是不是?你别担心,如今不是往,满人的气数已尽,武昌举事已经成功了嘛。”李太夫人看着星斗满天的夜空,平淡和缓地说,“满人的气数尽没尽娘不知道,可娘终是多活了这许多年头,长毛谋反却是知道的。当年长毛也成功过,还定都金陵,封了那么多王!可那个天朝今儿在哪里呀?啊?那么多王候将相在哪里呀?啊?一个曾相国就打得他们屁滚尿流。对彳寸像你这样的小蟊贼,就用不着麻烦曾相国喽,城里巡防营来个管带就把你灭了!”言罢,还居心叵测地征询蟊贼本人的意见,“义夫呀,你说是不是呀?”边义夫受了刺激,邪劲上来了,头一昂。滔滔不绝说了起来,“不是!娘,我告诉你,今是革命,深得民心,举国响应哩!满人朝廷奴役我大汉民族已二百余年了,是可忍而孰不可忍!尤为不可忍者,这鸟朝廷对外丧权辱国,对内欺压百姓,其腐败之烈已不堪言也!娘,咱远的不说,就说庚子年吧,列强诸国联军打到京城,连圆明园都烧了,还逼着我国割地赔银。我国积弱已久,哪有这许多银子?百姓穷得吃观音土,咱新洪哪年不吃死一批?所以,非革命无以救国救民!”李太夫人咂起了嘴,仰望夜空,感慨不已,“老天爷呀,你可真开眼,让他们老边家出了这么一个要救国救民的革命小蟊贼!”感慨完毕,阴着的脸又转向边义夫,“义夫,你既是如此忧国忧民,志向远大,何不去做一回曾相国?咋总是和桃花山男女强盗搞在一起?你们这伙蟊贼强盗革命成功,咱就国势强大了?老百姓就不吃观音土了?”边义夫想都不想便道,“那当然!”李太夫人难得赞同了蟊贼的看法,点点头,“也可能,百姓不吃观音土了,都吃肉。”边义夫深知其母的战法,怕被母亲抓住不是,又补了一句,“中国人有比较多,有的匹,也许一时还不能让四万万人都吃上肉,但是至少能喝到一碗两碗肉汤的。”李太夫人又点头,“那是,人肉汤你们就让老百姓吃人肉,喝人肉汤吧!这种好事我不但听说过,也在灾年里亲眼见到过,叫人相食。” 和这样反动而顽固的母亲谈革命简直是白费舌,边义夫不愿再谈下去了,仰脸去看天,细数布满苍穹的点点繁星。李太夫人却坚持要谈,力图将蟊贼儿子变成大清官府的良民百姓,气中少了些讥讽,多了些严重和关切,“我知道那个女强盗来找你准没好事,果不其然,是伙你谋反!你往日和她在一起胡闹倒也罢了,我眼睁眼闭,只当没看见,万没想到,你们今竟真要谋反了!这真是一代强似一代呢!你那短命的爹也只是胡嫖滥赌,你比你爹更高强了!你倒说说,你们老边家可还有谁像个人?二十四年前,你那不争气的爹……”边义夫看出了李太夫人的不良意图:老人家又要对边氏家族进行系统指控了,心里有些烦,不再数星星,手一挥,颇为不耐地打断了母亲的话,“好了,好了,娘,你甭说了,这些陈谷烂芝麻的事我都听一百遍了!”李太夫人厉声道,“就算你听了一百遍,我还得说一百零一遍!”边义夫见硬的不行,又来软的,赔上满脸的笑,“娘,我也不是不让你说,你老人家那话回头再说行不行呀?总得先让我这当爹的进屋看看儿子吧?”李太夫人这才暂时罢了休,和边义夫一起去了边郁氏的房里。 母子都挺好,后来被命名为边济国的儿子,正在边郁氏怀里安然躺着,像一团凭空落下来的肉,让边义夫感到既陌生又羞愧。边义夫壮着胆子,在儿子毛绒绒的小脸上摸了摸,皱着眉头对边郁氏说了句,“这孩子咋这么难看呀?”边郁氏不敢做声,李太夫人在一旁接上了碴,“你刚落生时还不如他……”李太夫人指控的意志是坚决的,守着刚刚落生的这位边氏第三代男人,即泪眼婆娑,开始了对边氏前两代男人斑斑劣迹的追溯。这追溯总是从二十四年前的那个风雪夜开始。那个风雪夜已刻在李太夫人的脑海里,再也抹不去了。经年不息的回忆,不断丰富着那个风雪夜的内容,使得李太夫人对那个风雪夜的述说每一回都不尽相同,可基本事实却是一样的,那就是:边义夫的父亲边兴礼和新洪巡防营的刘管带争风吃醋,为一个唤作“小红桃”的女人,在新洪城里的“闺香阁”打起来了。边兴礼被刘管带打断了双腿,活活冻死在雪地里。李太夫人得信后,连夜赶往新洪城里,把边兴礼的尸体背到知府衙门,抱着还在吃奶的边义夫,历时三载,告准了刘管带一个斩立决。这事当时很轰动,城里的戏班子还编了出《青天在上》的戏文,唱了好几年。边义夫小时候看过那出戏。记得最清的是,戏台上扮母亲的女戏子一点也不像母亲,比母亲要好看得多。还记得那阵子有不少人给母亲做媒,要母亲再嫁,母亲都回绝了,带着他守寡至今,独自撑起了边家门户。因此,母痞今天也就取得了指控边家爷们的绝对权力。宣统三年那个沥秋的夜晚,李太夫人追溯的历程照例从二十四年前的风雪夜开始,骂过了边义夫的老子,又骂边义夫。最后,李太夫人擗着红且湿的眼睛总结道:边家正是因为有了她,才没在边兴丰和边义夫手中败光,才会有今日这平和温饱的好日子,“你说是不是呀,义夫?”李太夫人最后问。 边义夫带着两代男人的羞惭,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娘!你的功德不但是我,就是咱整个桃花集的老少爷们都知道哩!”李太夫人有了些满足,才又叹着气说,“义夫呀,这许多年过去,我也想开了,再不指望你能进学考取功名,——咱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那块料!可我也不甘心。我已想好了,来年就给你捐纳个功名,也算对得起你们老边家了”边义夫觉得母亲实在荒唐:他都替革命党造上炸弹了,她老人家竟还要去给他在满人的朝廷捐纳功名!嘴上却不敢说,怕一说又引出母亲涕泪交加的教训。李太夫人便上了当,以为获得了教育的成功,遂指着边郁氏和边郁氏怀里的边济国说,“义夫,你今日没和那女强盗走还是好的,日后也得听娘的话,好好守着你的老婆、儿子过日子,别去做那革命蟊贼,附逆作死。”边义夫违心地点着头,心里却有些悔,觉得方才还是跟霞姑走的好,早知儿子今晚能平安落生,他真就跟霞姑去武装革命了。而若走了,现刻儿也就不用装着样子奉迎母亲了。母亲无论怎样勤劳能干,终是妇道人家,不懂天下大势,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嘛!大清真就靠不住了嘛! 十七年后,边义夫才把心里想的这番话公开说了出来,是向笔直地立在大太阳下忠诚三民主义的四个师两个独立团十二万官兵说的。边义夫说:……伟人者,皆有不同常人之远大目光。举一个例:兄弟当年投身辛亥革命时,就具有了这等远大目光,兄弟知道武昌城头的炮响,意味着一场民族革命。而家母看不到这一点,她老人家只看到眼面前的那片天地,以为大清王朝打下了不可动摇的万年桩。武昌都成立军政府了,黎胡子都做了军政府大都督了,家母还要为兄弟向大清的朝廷捐纳功名!这就大错特错了嘛!若是兄弟当时真依了家母,哪还有今天?而今天,天下大势又变了,军阀混战的局面就要结束了,我们不接受蒋总司令三民主义的旗帜,未来之中国将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凡有头脑的大人物,无不看出了这一点……99可惜的是,在宣统三年秋天的那个夜晚,边义夫尚未成为大人物,他在母亲李太夫人眼里是个不可造就的浪荡子;在大了他六岁的夫人边郁氏面前是个偷鸡摸狗的坏男人;甚至在两个女儿面前也没有做爹的尊严;这就让他丧失了对自身伟大的自信。李太夫人走后,有一阵子,边义夫也怀疑起了自己投身的革命事业,眼前老出现挨杀头的场面,还见着常卖大烟与他的钱管带狞笑的脸。便想到,就算武昌已成了功,新洪地区革命的前途仍是十分渺茫的,闹不好,这好端端的革命就会变作一场鲜血淋漓的谋反。果真如此的话,他就得及早从这场革命抑或是谋反中抽身,而且也没必要再去投奔霞姑和她操持的起事了。想来想去,终是拿不准未来革命局面的发展,便痛苦起来。于是,先躺在边郁氏母子床对面的一张躺椅上吸大烟,后又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弄得满脑门的官司。直到门轻轻叩响,家人兼谋反的同党王三顺的大脑袋探了进来边义夫精神方为之一振,这才想到要和王三顺一起好好合计合计将来的革命。 王三顺和边义夫是革命同志。二人虽说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下人,但却从小在一起长大,气味相投,特别是大前年同人一只柴筐被铜山里的强盗绑了一回票后,其关系益发变得割头不换了。王三顺这厮只长骨头不长肉,便显得头出奇的;大,头因其大,坏水也就格外的多。边义夫被王三顺的大头勾引着出了边郁氏的房门,正要把自己的痛苦和踌蹰说与王三顺去听,王三顺先一步开了口,伸着一颗大头很神秘地问边义夫,“边爷,霞姑奶奶像似走了吧?”边义夫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王三顺乐了,长臂往边义夫瘦削的肩头上一搭,“那就好!那咱就有好事了!”边义夫拨开王三顺的长臂,“有啥好事?这年头!”王三顺俯到边义夫耳旁说,“嘿,边爷,这年头还真有好事呢!集北的尼姑庵新来了两个小尼姑,最多十六岁,嫩着哩,一掐就滴水!咱们今夜去爬回墙头咋样?”边义夫连连摆手,“算了,算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烦!”王三顺说,“烦啥呀?炸弹都造了十几个,边爷你只等着大乱一起,改朝换代就是。到时候爷你那是高官尽做,骏马尽骑了!边爷,你发了可别忘了我呀,我可是帮您谋反造过炸弹的!”边义夫马上想到母亲关于谋反作乱的话,很生气,“什么大乱一起改朝换代?什么谋反?!谁谋反?这是革命!民族革命!你狗东西懂不懂?我叫你看的那本《革命军》,你倒是看了没有?”王三顺垂下大脑袋,怪羞惭地道,“边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一看书就犯困,再说,我才认识几个字?随你伴读时,你光让我捉蛐蛐。那书我看不懂。”边义夫说,“看不懂可以问我么!你问了么?问了么?”王三顺更不好意思,“我问啥?那书早叫我撕着擦腚了。”边义夫气得直摇头,“你这人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王三顺说,“边爷,你也别雕我了,咱还是到尼姑庵去爬墙戏小尼吧!”边义夫说,“不去!不去!你没看出我一肚子心思么!霞姑奶奶来你也看见了,小少爷出生你也知道的,还有就是咱新洪城里立马要举事了,你狗东西还伙老子去爬墙头,戏小尼,这不是不识时务么!”王三顺抬腿要走,“那好,边爷,你忙着,我就自己去吧。”边义夫认真火了,“你也不许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儿个正是用着你的时候,走,现在就跟我到地窖商量大事去!” 王三顺虽说心里不情愿,可终是边义夫的下人兼革命同志,并且,终是一贯信仰着边义夫的,便随边义夫去了他们革命的秘密据点——地窖。在地窖里,守着一盏鬼火般的油灯,边义夫似乎无意地说出了母亲李太夫人对革命的悲观看法,和自己对时局的踌蹰。王三顺听罢便说,“边爷,老太太的话不能听哩!她又没看过《革命军》,哪懂这许多革命道理?懂革命道理的只有边爷你了。不是我捧你,别人不知道你,我是知道你的。你决不是等闲之辈!你现如今窝在这里受老太太的气,就是因为缺个天下大乱的好时候,一旦这好时候来了,边爷你就直上青云了!那话是咋说的?就是你和我说的?哦,对了,好风凭力,送尔上青云嘛。”边义夫忧郁的心里有了些许快乐,“我倒不指盼青云直上,只想为咱大汉民族讨回个公道,让咱国家强大,民众幸福,起码不再吃观音土。”王三顺热烈地应和说,“对呀!这就是你们大人老爷的雄心壮志呀!其实呢,你心里怕也是想好了的,什么老太太,什么满门抄斩,你才不管呢!就是刀压脖子,你仍是要去革命的。革命这种好事,就是专为你们这种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准备的。边爷,你要吃着观音土,一天到晚拉不出屎,就未必有闲心革命了,是不是?”边义夫点点头,“倒也是。”沉吟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所以,我们要代表他们去革命。”王三顺得意了,搂着边义夫的肩头,更热烈地说,“边爷,这就叫高尚啊,咱中国有那么多像你这样的高尚的大人老爷,我才觉得咱中国大有希望。”边义夫心里感动着,在筹划革命的最困难的时候,家里主4十多口人中,也只有王三顺看出了他的高尚,看出他是不同寻常的大人物,鼓励他去革命。心头的血水一热,边义夫真就以为自己是什么高尚的大人物了,“那咱就狠狠心把革命干到底,到得新洪举事那,就一起去参加!”王三顺点点大头,“那是自然的了,边爷您去哪,我自然跟你去哪!” 然而,王三顺那日的心思却不在革命上,见谈得投机,又建议边义夫去尼姑庵爬回墙,说是机会难得。边义夫先还庄严着,坚持说,作为革命者在这革命前夜断不可如此荒唐。王三顺又好言相劝,道是革命的大人老爷也是人嘛,也吃荤腥嘛,又说那两个小尼姑是多么多么的白嫩。边义夫被说动了心,可却绝不提小尼姑“嫩与老”的问题,皱着眉头想了想,问,“这个新来的小尼姑会不会是官厅的小探子呀?”王三顺只一怔,便道,“对,对,边爷,你这估摸有道理,这小尼姑十有八九就是官厅的探子!边爷你想呀,这两个小秃为啥早不来晚不来,偏在城中要起乱,咱们要谋反的时候来?只怕有文章呢!”边义夫神情庄重,“那咱们去看看也好,若那两个小尼姑敢做官厅的探子,咱就把她们治倒!”王三顺兴奋地接上来,“对,治倒就操她们!边爷,我不和你争,还是您先挑!”边义夫矜持着没答腔,心下却想,只怕没这么简单哩!小尼姑可不是新洪城里的**,就算爬墙获得成功,也不是那么容易上手的。况且,庵里还有两个凶狠可恶的老尼,去年秋里爬墙,就吃了老尼的扁担。不过,倒也是有趣,就算吃了扁担,也还是有趣的。摸捏着小尼姑的酥胸软肉,听着那番尖声细气的惊叫,实能让人全身的血都热起来,这可比到新洪城里去嫖那些主动贴上来的臭肉好玩得多。 不料,那夜竞倒霉透顶。小尼姑的酥胸软肉没摸到,尖声细气的惊叫没听到,还差点儿闹出了大麻烦。到了尼姑庵墙外,王三顺托着边义夫的屁股,让边义夫先爬上了墙。边义夫趴在墙头上本应该看到点啥的,却因着鬼迷心窍啥也没注意看,呼通一声就跳下了墙。依着墙往起站时才发现,斋房的山墙前有两匹马屁股在赫然地晃。心中顿时有些慌,想爬上墙逃回去又办不到,便急切地要墙外的王三顺快跳过来,和他有难同当。王三顺不知道墙里已经危险,卖力地攀墙,嘴里还不住声地小声嚷着,“边爷,你别叫,我就来,就来了。”恰在这时,黑暗中窜出几个人影,把边义夫扑倒了。已在墙头上探出了半截脑袋的王三顺,一看大事不好,不知是存心要背叛主子,还是心里太慌,身不由己了,轰然一声,跌落在墙外的杂草丛中,就此不见了踪影。边义夫却心存妄想,被几个大汉按在地上了,还尖声冲着墙外喊,“三顺,顷,你你快过来……”一个大汉将雪亮的刀压到边义夫的脖子上,边义夫才老实了,连连讨起了饶。 被提溜到斋房,往灯烛前一站,边义夫方发现是一场虚惊:坐在斋房正中间椅子上的,不是别人,却是霞姑!两旁站着的人也全是霞姑手下的前强盗,现民军同志,便笑了,说,“霞妹,误会,误会了!”霞姑不同往常,他笑得那么甜,霞姑偏就不笑,冷漠地看着他,紧绷着脸问,“啥误会了?这半夜三更的到这儿爬墙,想干啥呀?”边义夫嘴一张,想把自己关乎小尼姑是不是官厅探子的问题提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霞姑不是凡人,说这理由骗不过她,没准反会让她生疑。便想如实招供,卖了自己的革命同志王三顺,说明白自己是在王三顺的挑唆下,到这儿来爬墙戏小尼。这念头只一闪,又自我否定了,觉得仍是不行:自己下晚还想操这女强盗,眼下又来爬墙,咋也说不过去,不忠于爱情嘛。霞姑见边义夫不说,冷笑道,边少爷,你是不是要坏我和弟兄们的大事呀?“边义夫没想到霞姑会这么疑人,觉得很委屈,”嘿,霞妹,我的好霞妹哟,咱们谁跟谁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我帮你们造了那么多炸弹,还会坏你们的事么?“霞姑哼了一声,”这可说不定!你别怪我疑你,我是不能不起疑的:我下晚专去叫你,你不跟我走,现在呢,偏又来爬墙。“边义夫听霞姑说到下晚的事,想到了绝好的理由,”下晚我被娘看着走不了,你却硬要我走;这会儿我追过来了,你却又疑我。“这话说得聪明,霞姑绷着的俊脸舒展开了,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边义夫面前,手指亲昵地往边义夫额头上一戳,”好你个边哥!我原以为你胆小,革命不成功便不敢来革命。没想到,你今夜就追来了!好,就冲着你有这个胆量,举事时我们就委桩大事让你去做!“边义夫心中一紧,”啥大事?“霞姑说,”还没定哩!没准就派你率一路敢死队攻打知府衙门。哦,你也坐吧,我们把起事的安排再好好议上一议。 边义夫只好在一张条凳上坐了下来,硬着头皮参加了新洪举事前的这次军事联络会议,并且在这次会上成了西路民军的两大司令,铜山李双印和白天河的同党。这件阴差阳错的荒唐事,在边义夫发达之后,也变成了极是辉煌灿烂的一笔。 边义夫嗣后回忆起这件事时,曾和儿子边济国说:“…那夜我们哪是去和小尼姑胡闹呢?我有那心思么?你不要听你三顺叔瞎扯,我确是去开会的。当时很险哪,武昌点下的那把革命之火能不能在全国烧起大家心里都没数,咱这里义旗一举是得道升天,还是粉身碎骨,就更说不清了。莫说别人,就连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的大都督黎元洪都是从床底下被革命党人硬拖出来的嘛,黎胡子当时直说莫害我,莫害我……”说这话是在西江省城督军府,是一个夏日,天气很热,已做了西江督军的边义夫光着膀子躺在烟榻上抽大烟,信手抓起烟灯做为武昌,捡了两个烟泡当作汉口和汉阳,姨太太的洋玻璃丝袜奋力一撸成了汉水,烟枪一横算条长江,“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起义的武昌新军占了汉口、汉阳,立脚未稳,清朝政府就急了眼,起用了袁项城。袁项城就是袁世凯喽。袁世凯由彰德誓师南下,猛攻武汉三镇。汉口陷落,接下来,汉阳、武昌告急,这时,各国列强的兵船云集长江水面,表面上说是严守中立,炮口却直指武昌,实际上都心怀叵测哪。一些已宣告独立的地方,一看情况不妙,心里活动了,又想取消独立。这时,我们各地革命党人咋办呢?只一个办法嘛:那就是,不计后果,不计得失,加紧起事。在尼姑庵会上,霞姑奶奶就黑着脸说过,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三天之后,不是我们把新洪知府毕洪恩的狗头挂到城头上去,就是把我们的脑袋挂上去……”四不管边义夫事后如何表白,霞姑都绝不相信边义夫半夜三更到尼姑庵来是为了追寻革命。边义夫不是这种人,也没这份胆。边义夫在对面的条凳上一坐下来,霞姑便瞅着边义夫的脸膛,揣摸起边义夫的真实意图来,有一刻把边义夫想得很坏,怀疑边义夫是官府的探子。那当儿,西二路民军的李二爷李双印正指着新洪城的四座城门,讲城中绿营和巡防营的布防,筹划起事之攻城的事。边义夫装模作样地听,眼风却一直往她脸上、身上飞。霞姑这才骤然想到,边义夫的到来似乎与自己多少有那么点关系:在边家大门口,她就看出来了,边义夫一直魂不守舍,那神情清楚得很,直到最后一刻仍希望她能留下来过夜,她未允他,他才又追到这里。这让霞姑多少有点动容,心道,这爱情颇有些真挚哩,瞅边义夫的眼光便温和了,且在李双印说完自己的主张后,让边义夫也说说。内心里是想让边义夫当着李双印、白天河这些当家弟兄的面,给她挣些脸面。边义夫颇感突然,可霞姑让说,却又不能不说,便问,“刚才李二爷说的是打城吧?”李双印说,“对,打那鸟城。边先生有啥高见?”边义夫笑道,“没啥高见。二爷已说得很地道了。只是兄弟以为,这城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必打的。若闹到打城那一步,事情就麻烦了。你们想呗,新洪城城墙城堡那么坚实,又架着铁炮,得死多少人呀?倘或久打不下,弟兄们的军心散了,岂不坏了大事?所以,兄弟以为,当务之急是去运动守城的钱管带,让他也像省城新军的刘协统一样,随咱一同举事。”李双印摆摆手,“这事早就想过了,不行!钱管带不会认我们为革命军,只会认我们是匪,他那巡防营剿了我们这么多年哩。”白天河也说,“边先生,李二爷说得对,咱只有打,做最坏的准备。”霞姑却执意要边义夫显出高明,“边哥,你说的有道理,且说下去:你**日的想咋着去运动钱管带?人家把咱看成匪,咱还咋去运动?”边义夫想都没想便脱口说,“钱管带把你们看成匪,却不会把我看成匪,前年我不是还被李二爷绑过一回么?你们看,我去运动运动如何?!”霞姑一怔,“你去?你就不怕钱管带把你杀了?”边义夫说,“钱管带就是不愿和咱们一起举事,也不至于就把我杀了。这人没做管带以前,和我一起玩过虫,还老卖烟土给我,和我有些交往。再者,眼下武昌那边又革命成功了,全国不少省也在闹独立,他必得想想天下大势嘛。”李双印、白天河仍不赞同运动钱管带。边义夫有些懈气,“霞妹,该说的我已说了,咋办你们各位定夺吧,我又不想争功。” 霞姑一时没了主张,便把目光投向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革命党人任大全。任大全在斋房里踱起步来,踱到后来,桌子一拍,下了决心,对霞姑说,“我看,咱们就让边先生去运动运动钱管带!没准就能成事!”任大全的决心一下定,边义夫却又怕了:方才霞姑说的不错,万一钱管带不念旧的交情,和他母亲李太夫人一样把革命视作谋反,他真要送命的。这么一想,便立起来对任大全道,“任先生,既然李二爷、白四爷他们都不主张运动,我看就算了吧!”任大全说,“有希望总要争取嘛,武昌的黎元洪,省城的刘建时做着满清协统都革命,钱管带又如何会一条道走到黑呢?兄弟,你且辛苦一趟,做些努力吧!”边义夫用爱情的眼光深看了霞姑一眼,“我只听我霞妹的。”霞姑笑着站了起来,用一双软手按住边义夫的肩头,“边哥,你听我的,我呢,现在得听革命党的。你明就进城去运;动钱管带,不要说是我们山里弟兄让你去运动的,只说是省城革命党黄胡子和任先生让你去的。任先生回头可以给你一张革命党联络起事的帖子让你带着。”这一来,就把边义夫逼上了梁山,边义夫对运动钱管带的事再也推托不开了,只好应了下来。 霞姑因此很是高兴,看着被灯烛映红了脸膛的边义夫,有了恍然若梦的幸福感,认为自己真的有点喜欢上这浪荡子了。其实,边义夫本来应该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前年春上,是李双印的弟兄,而不是她手下的弟兄,把边义夫和王三顺背贴背一块绑了,一车推到了铜山山里。她是到铜山找李双印议事,才在锁票的木栅笼里见着边义夫的。当时的情形,霞姑记得真切。是一个傍晚,山上的雾很大,她和李双印谈完了事,从山神庙里出来,听得有人在唱唱,是《青天在上》里的一段,怪好听的。她立住脚听了一会儿,问李双印,谁唱的?李双霞姑探身抓住边义夫的粗辫子,在手上把玩着说,你倒不如做强盗。边义夫道,行,就跟姑奶奶你去做强盗吧!印说,一个肉票,才绑来的。霞姑说,看看去。便由李双印引着到了大山洞的木栅笼前。边义夫立在笼里唱,旁边大脑袋的王三顺蹲坐在地上,拉着一把并不存在的胡琴,用嘴伴奏,二人全无忧愁的样子。李双印说,你们还乐呢,再过几天没人赎票,老子就撕你们。边义夫不唱了,对李双印说,二爷,你撕谁都别撕我,我值钱呢!我娘就我这么一个独养儿子,她咋着也会赎的。李双印说,那就好。转而对霞姑说,这人你知道是谁么?就是当年《青天在上》戏文里唱过的那个落难少爷。边义夫说,二爷,那戏文里唱的不是我,是我娘。李双印说,我知道是你娘,可也有你么!对证公堂那一出里,你娘抱着你,你又哭又闹,你娘便唱。霞姑动了恻隐之心,对李双印说,二哥,你;既知道人家边家孤儿寡母不容易,咋还绑人家?不伤天害理呀!李双印说,也不是专捡边少爷绑的,是那日回来的路上顺手绑的,当时也闹不清他是谁。霞姑说,现在闹清了,就放了吧,给我个面子。李双印很爽快,说了声行,立马让手下的人把边义夫和王三顺都放了。王三顺一出牢笼就跪下给霞姑磕头谢恩。边义夫不跪,愣愣盯着霞姑看,说,姑奶奶这么俊,也做强盗呀!李双印说,你小子活腻了?敢说霞姑奶奶是强盗!霞姑笑道,咱原本就是强盗,还怕人说么?后来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些啥,现在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晚由李双印作东,在山神庙里喝了一回酒,次日一早便带着边义夫和王三顺下山了。当时,她对边义夫并没特别的好感,只觉得这人挺白净,面孔也满讨人喜欢,如此而已。不曾想,到了铜山脚下,临分手,边义夫竞不想走了,要跟霞姑到桃花山去看风景。霞姑哭笑不得,骑在马上低头瞅着边义夫说,桃花山是有名的强盗窝,只有姑奶奶这种男女强盗,没啥风景好看哩。边义夫抱住霞姑的腿说,那我也去,就去看强盗。霞姑探身抓住边义夫的粗辫子,在手上把玩着说,你倒不如做强盗了。边义夫道,行,就跟姑奶奶你去做强盗吧!不料,边义夫进了桃花山不到半个月,李太夫人便由王三顺引着找到了山里,硬迫着边义夫离了山。边义夫的强盗没做成,只和她做成了一段露水姻缘。嗣后,边义夫又到山里来过几次,她也到桃花集边家去过,只是双方都再不提做强盗的话了。 霞姑觉得边义夫是个人物,有时候让人捉摸不透。说这厮胆子小吧,碰到当紧当忙的关口上,他胆子偏就很大。你说他胆子大吧,他在自己母亲面前简直像个兔子。革命前夜,霞姑已预想到了反动顽固的边母李太夫人可能阻挠革命,临散前,又对边义夫交待说,“运动钱管带的事,你说做就得立马去做,别让你家老太太知道。”边义夫这时已悔青了肠子,昕到霞姑提到了老太太,又觉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老太太只怕已经知道了,我跳墙时你们一抓我,王三顺就跑了,他准要去和老太太禀报的。王三顺这位同志滑头哩,是否真革命尚不可知,该厮一边假模假式做着我的革命同党,一边呢,又奉老太太的意思监视我,我拿他实是没有办法的。”霞姑有些不悦了,“这话你别说了,运动钱管带这事不是我提的,却是你提的,你现在不能推了。”边义夫脸一红,“谁推了?霞妹,你想想,我要是怕死,想推,还主动提它干啥?你霞妹说,我老边是怕死的人么?!”霞姑拍了拍边义夫的肩头,“你不是。我知道的,你明日去钱管带那里运动,我呢,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边义夫沉吟了一下,硬着头皮说,“好吧,你们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蒙咙醒来,大太阳已当顶照着了,一缕剑也似的白光直射到炕沿上。光中有尘埃飞舞,堂屋对过的西房里有婴儿的啼声,这都让边义夫警醒。边义夫想到了边郁氏和新得的儿子。又想到了要到城里去运动钱管带,才下了很大的决心,把眼睁定了。睁定了眼仍不想起,只望着房梁发呆。这时,王三顺在外面敲起了窗子,一声声唤着,“边爷!边爷!”边义夫支起脑袋一看,正见着王三顺现在窗外的扁脸,那脸上满是讨好的笑。边义夫及时记起了这厮昨夜的不忠,昨夜若不是误会,若是真碰上了官厅的探子,他岂不完了?便想狠狠骂王三顺一通,让这厮长长记性。终于没敢,怕嚷起来,昨夜的事被母亲李太夫人知道,引来极不必要的麻烦。边义夫只朝窗外的王三顺瞪了一眼,就穿衣起来了。王三顺偏在窗外表功,“边爷,昨夜真急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官府拿去了再也回不来了呢!我都想好了,你要天亮还不回来,我就得去向老太太坦白交代了。”边义夫心里更气,操起身边的一件袍子,往窗台上一抽,“你狗东西还有脸说?滚,快滚!”王三顺身子向后闪了闪,并不向远处滚,“看看,急眼了吧?昨夜的事能怪我么?我又不知道墙那边有人,再说了,要是我先爬过去,边爷你咋办呀?谁托你上墙呀?”王三顺的声音越来越大,此等丑陋埋汰的事情随时都有可能败露,边义夫真着急了,趿着鞋要往院里去。走到堂屋,西房里的边郁氏隔着半开的门看见了,喊边义夫过去看孩子。边义夫硬着头皮过去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强笑着夸奖了句,“咱这孩子也不算太难看的。”夸罢就走了。 到院里和王三顺一照面,边义夫脸上的笑收起了,唬着面孔对王三顺道:“王三顺,我警告你:昨夜的事你别再提!再提我就煸你!昨夜我要抬举你,你狗东西偏就不识抬举!偏就!”王三顷有些摸不着头脑,“边爷,你咋抬举我?这是哪扯哪呀?”边义夫信口胡说道,“哪扯哪?昨夜民军的三个司令都来了,知道不知道?三个司令都是孙文先生亲自指派来的!孙文是谁呢?就是孙中山先生!革命党最大的头目,朝廷的头号钦犯!就像当年天朝的洪秀全!我原想在革命党那里保你个第二路标统,你倒好,偏就跑了!”王三顺那当儿就有非凡的官瘾,一下子认真了,伸着一颗大头问,“边爷,你真要保我个标统啊?”边义夫说,“我和孙文是啥关系?和革命党是啥关系?保你个标统还不是一句话么!”王三顺悔了,脚一跺,“嘿,边爷,事先你咋瞒着我?我要早知道底细,也就不跑了!别说标统,就是棚长、哨官也成哪!”边义夫悻悻道,“我就想试试你这人靠得住还是靠不住!没想到,你靠不住,没有革命信仰!我在墙里面那么喊你,你还是跑了。” 说罢,边义夫不再理睬王三顺,只让王三顺独自在那里后悔。自己去洗了脸,吃了饭,估摸着王三顺后悔得差不多了,才剔着牙迈着方步,到了牲口房里,找到正喂牲口的王三顺,把革命党人任大全给他的联络起事的帖子递给了王三顺,对王三顺说,再考验他一回,要他代表革命党去运动新洪城里的钱管带。王顷不想自己一人去冒险,怯怯地看着边义夫,“只我一人去,你边爷去不去呀?”边义夫仍在剔牙,把剔出的一块什么东西“呸”的一声吐了出来,“这次我就不去了,我有更要紧的大事要做,革命前夜嘛,大家事情都很多哩,我呀,孙文呀,省上的黄胡子呀,霞姑妍奶呀,一个个都忙得要死。”王三顺苦着脸,“你边爷不去好么?就不能把手上的事先放放?”边义夫脸色严峻,“我不能去,就是没事也不能去,我一去就暴露了,革命这种事最怕一个暴露,懂不懂?”王三顺不懂,说,“爷呀,我去只怕不行哩,钱管带不会信我的,他只当我是小毛虫。”边义夫纵恿说,“会信的,我看会信的!过去我找钱管带玩虫、买大烟土不都带着你么?钱管带认识你,还老在我面前夸你机灵哩!”王三顺根本没有自信,“起事造反,武装革命,多大的事呀,我这做下人的去说,人家钱管带只怕不会当真。边爷,我看你就让孙文和霞姑奶奶他们先忙着,您那,还是得和我一起去才好。”边义夫想想也是,王三顺终是下人,钱管带恐怕真不会拿王三顺的话当回事。这才死了让王三顺替他革命的那份心思,对王三顺道,“好,好,就我们两人一起去吧!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走。” 在二进院子的月亮门口,迎面碰上了李太夫人。李太夫人正指挥着一个老妈子在二进院里抓鸡。大小姐和,姐很卖力地参与着对那只老母鸡的堵截。两个小姐踢倒了花盆,打翻了花架,正搞得院里一团糟。李太夫人很生气,立在月亮门门口,先骂大小姐、二小姐,后就骂那无用的老妈子。见到边义夫和王三顺过来,李太夫人不管她们了,警惕地盯着边义夫和王三顺问,“你们这又是要去哪?啊?咋就这么忙呀?”王三顺冲着李太夫人讨好地笑着,嘴一张就是一个谎,“也不算忙!不算!这个……一这个边爷说,说好不容易得了个少爷,要到城里给往的师爷报个喜……”下面的话不好编了,转脸问边义夫,“是哪个师爷来?”边义夫怯怯地瞥了母亲一眼,继续编了下去,“是钱粮巷的赵师爷,我娘知道。”李太夫人有了点满意,看着边义夫点点头,“那就快去快回吧!路上当心,别惹事,如今闹革命党,世面太乱,别又被谁绑去!”边义夫和王三顺应着,兔子似的窜过了月亮门,去牵马。李太夫人又是一声断喝,“回来!”边义夫不知哪里又出了毛病,在牲口棚转过了身。李太夫人说,“义夫,我可再给你说一声,你进城要敢和作死的革命党私通,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边义夫点头应道,“是,是,娘,我知道,知道哩。”见王三顺去牵马,李太夫人吩咐说,“别骑马,骑驴去,驴稳当!”边义夫无奈,只好按母亲的意思骑驴去,驴确是比马要稳当许多。 骑驴上路时,正是大中午。天色尚好,秋的太阳很温和地挂在湛蓝的天上,天上有朵朵白如棉絮的云头。只是,刚上路就起了风。风吹得云头翻来滚去,通往新洪的官道上黄叶漫卷,尘土飞扬。边义夫骑在自家的黑毛驴上,眯眼看着天,很感慨地拍了拍王三顺的大头,“革命就是这样风起云涌的呀!”王三顺牵着驴走在官道正中,也抬头看着天,“真的呢,边爷,真就风起云涌哩。”边义夫又说,“只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倘或这革命不成功,便就是谋反作乱了,那可真要杀头的,三顺,你怕也不怕呀?”王三顺只顾看天上的“风起云涌”,没注意脚下,被路道上的石头一绊,差点儿摔倒,踉跄着站稳后,才说,“你当爷的都不怕,我王三顺怕个球!”边义夫矜持地点点头,“嗯,这很好,很好啊!我觉得咱这革命会成功的,就算有些挫折,也会成功。退一万步说,它就不成功,官府也杀不了咱的头,咱不等它来杀,就先上桃花山做强盗去了。你说是不是?”王三顺道,“那是,谁那么痴,会等官府来杀头呀?”想了想,又问,“边爷,要是咱这革命革成了功,你估摸你能发达到啥地步?”边义夫端着下巴,沉思着,“真成了事,我看咱就发大了,我觉得凭我这份才能,好歹又是个秀才,总能放个正七品的知县吧。三顺,你说呢?”王三顺吹捧说,“我看边爷你能做统制!你要做了统制,就保我个管带吧?”边义夫手直摆,“你胡说,你胡说。我这人带兵是不行的,什么千总、把总,统制、协统都不是我能做的,只那县太爷才是我能做的。我做了县太爷,就让你这厮做个衙役头咋样?腰里别着铁绳专门锁人,威风哩!”王三顺大头直摇,“不干,不干,我才不做衙役头呢!我一定要去带兵。”边义夫说,“我都不能带兵,你还能带兵呀,笑话!” 那时,边义夫的野心就这么一丁点儿大。不说没想过要当割据一方的督军、督办、联军总司令,闹腾得大半个中华民国沸沸扬扬,甚至没想过会去带兵,最大的希望也只不过想放个知县,这就让王三顺笑话了他整十年。民国十一年直奉战争爆发前夕,在省城督军府,边义夫为了对邻省亲奉的赵督军用兵,在直系军阀吴佩孚的支持下,把自己的八万兵马组建成讨贼联军,自任总司令兼第一军军长。在战前的军事会议上,边义夫让和他一起参加过宣统三年光复革命的弟兄站出来。有七个人站了出来。其中一个就是王三顺。王三顺时任讨贼联军第一军中将副军长兼第三师师长。边义夫拍着王三顺的肩头说,“三顺,你这厮也中将阶级了,当时可没想到吧?”王三顺说,“谁有前后眼呀?你边爷当时不也没想刭么?那咱到新洪城里去运动钱管带,你还说过你不能带兵呢,最多只能放个正七品的县知事。”众将领都笑。边义夫被笑恼了,桌子一拍说,“不错,老子当时确是没想过去带兵,更没想过要把买卖盘得这么大。然他娘的而,英雄造时势,时势也造英雄,老子我就是时势造出的英雄!你们不服不行!我告诉你们,你们要记住:从今以后,谁不服老子谁就给老子滚蛋!你就是资格再老,就算是皇亲国戚也给老子滚蛋!”王三顺从此老实了,嗣后,再不敢提这话头,只更努力地去敬仰边义夫,一直到和北伐的国民革命军决战失败,身负重伤奄奄一息时,还对边义夫说,“边爷,你别哭我!就算我死了也别哭我!我他娘的这辈子跟着你,值!你别怨我又提那回,那回咱去运动钱管带,若不是老天爷保佑,咱……咱早送命了……” 许多年过去之后,王三顺仍不能忘记起事前新洪城里的一派肃杀恐怖的气氛。那日,他和边义夫是从老北门进的城,在回龙桥上就看见,把守城门的巡防营兵勇不少,对进城出城的可疑者都搜身抄检。城门楼上赫然挂着革命党的首级,记不得是三个还是五个。首级是装在木栅笼里的,都风干了,仍未取下。木栅笼下有一排告示,书着被斩者的罪状。到了城里。在皇恩街上又见得成龙结队的官府衙役用铁绳锁着一串串人犯往大狱里押。四下的街巷里巡防营的官兵随处可见,时而还可看到奋蹄驰过的马队。这景象生动真实,王三顺便椟了下了皂凰街一钻讲,巷蟹佰试樱著问沩艾去“访谷你看这阵势,咱还真去运动钱管带呀?”边义夫心里也发毛,脸面上仍极力隐忍,“当然要去运动的,咱们为啥来的呀?”王三顺俯到边义夫的耳旁提醒道,“人家现在正满城抓革命党,咱这不是往人家刀上撞么?”边义夫不作声了。王三顺又说,“边爷,你想呀,倘或你是钱管带,你会放着安稳的子不过,去和挨杀头的革命党私通么?要是我我就不干!”边义夫心里没了底,“叫你这么一讲,我也拿不准主意了。”王三顺说,“边爷,主意好拿着呢!咱早回家就是!也别说咱没运动,只说运动了,人家钱管带不愿跟咱干革命。”边义夫想了想,“形势如此的严重,怕也只好这样了。这倒不是我们存心要骗霞姑奶奶和任先生他们,而是钱管带十有八九不会跟咱走的。”王三顺说,“对,对,这是不用说的,钱管带要是有一丝革命的意思,还会这么大杀革命党么?你看看城门口挂的那些人头!” 因着城中的恐怖,王三顺想早点回去。边义夫却说,半个月没进城了,今儿个难得逃脱老太太的罗网进一回城,总得找个销魂的去处耍耍才好。王三顺也想到了汉府街“闺香阁”的那帮姐妹,心就痒痒的,赞同了边义夫的主张,很快乐地跟着边义夫往汉府街走。 革命前夜,“闺香阁”仍像往常一样热闹,院里灯红酒绿,笑声一片,琴瑟之声不绝于耳。二人熟门熟路进了院子,就被倚在回廊里的两个姐妹拖住了。一个胖的说要他们请酒。一个瘦的说要为他们烧烟。两个姐妹浓妆艳抹,不论胖的抑或瘦的都很老相。王三顺看了都不中意,边义夫自然就更不中意了。可又不好说,就被人家硬拖到了楼梯口。这当儿,老鸨母托着水烟袋过来了,救了他们的驾。老鸨母对那两个姐妹说,你们拉啥呀?这二位大人是找荣姑娘和梅姑娘的,我知道。又对边义夫说,边爷可是有一阵子没来了吧?昨天荣姑娘还在我面前哭呢,说是想你想得不行。边义夫问,荣姑娘在么?老鸨母说,在的,在的,像似知道你要来,今日便没出条子。边义夫谢了老鸨母,就要往楼上荣姑娘房里去。王三顺追着边义夫走了两步,小声问,“边爷,你不管我了?不是说有福同享么?我的花账咋办?”边义夫说,“老规矩,我一起结。”王三顺手一伸,“姑娘的赏钱总得有两个吧?”边义夫这才掏了点碎银子给了王三顺。 王三顺把碎银子揣好,老鸨母又走过来说,你那要好的小梅姑娘也在哩!只是房换了,在楼下南屋,我领你去。王三顺有点为难,我不他不想去找小梅姑娘,小梅姑娘太土气,又不会唱唱,他想新找个会,并且漂亮有浪味的姑娘好一回,就说,我自己去吧。老鸨母非要带他去,这一来,就把他送进了小梅姑娘的怀里。小梅姑娘正来着月经,王三顺开初并不知道,待得知道,啥都晚了。看着倒在床上的那一堆诱人的白肉,什么晦气不晦气的都顾不得想了,只一个操的念头,直操得满床的血水,仍是操。操到后来才发现,自己身上也满是污血,大腿、肚皮都红湿一片。这才后悔起来,一边抓过小梅姑娘的衣裙在自己大腿、肚皮上擦,一边骂小梅姑娘坑人,故意用撞红的晦气来毁他。小梅姑娘说,“不是我要毁你,却是你要毁我。你这人没一丝一毫怜香惜玉的心,一见面没说上几句话,就要操我,你可问过我身上舒服不舒服?”王三顺眼一瞪,“什么怜香惜玉?我不懂!我到这儿来就是为着操你的!”小梅姑娘很生气,揩着身上床上的血迹说,“那好,这操完了,你就走人吧!”王三顺却不知该往哪走?边义夫不是他,那可是真会玩,和荣姑娘不泡上三五个钟点是断不会离开“闺香阁”的,他除了在小梅姑娘房里呆着,哪里也去不成。便恶毒地笑着走到小梅姑娘身旁,用粗大的手掌拍着小梅姑娘的光屁股,“老子才不走呢!老子歇过乏,过一会儿还操你的臭!”小梅姑娘说,“有本事你现在就操!”王三顺惭愧了,“我歇歇,也让你歇歇。” 因着要“歇歇”,王三顺便到院中看风景,没看到别个做那事的好风景,竟看到了原要运动的巡防营的钱管带。钱管带穿一身团花缎夹袍,正站在回廊上和两个年少俊俏的姐妹笑闹,一手搂着一个,两手竟插到了两个姐妹的抹胸里。见了王三顺,钱管带笑着过来了,“哎,王大头,你家边爷呢?”王三顺指着楼上,“在上面乐着呢!”钱管带笑笑,“在荣姑娘那里昕琴是不是?告诉他,回头我也去听,我还有桩事要和他商量呢。”王三顺说,“行,我现在就去和边爷说。”上楼到了荣姑娘房门口,果然听得房里有阵阵琴声传出,趴在门缝中一看,身材纤细的荣姑娘正坐在边义夫怀里抚弄琴弦,还时不时地回首去亲边义夫的脸。这益发让王三顺觉得吃了大亏,梅姑娘说他不知怜香惜玉,可梅姑娘有人家荣姑娘俊么?有人家那缠绵的滋味么?因着心里的那份委屈,一恼之下就敲了门。边义夫开了门问,“干啥呀,你?”王三顺心里不愉快,便与自己的主子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边爷,你不是要找钱管带么?现在钱管带来了,就在楼下等你。我看运动一下钱管带或许能行,人家钱管带还说要主动找你商量呢。”边义夫不信,眼睁得很大,“真的?钱管带真来了?还要找我商量?”王三顺说,“我还会骗你么?我给你喊来。”边义夫忙道,“别,别。”却晚了。王三顺存心不让边义夫好过,扭头冲着楼下叫将起来,将钱管带唤上了楼。麻烦就这样惹下了:钱管带那日原只想强卖些新到的劣质大烟给边义夫,敲边义夫一点小小的竹杠,根本没想到革命党的问题,边义夫偏试探着扯起了革命党。钱管带倒也会装佯。白日里还在拿革命党,现刻儿却做出一副同情革命的样子,说什么如今这里独立,那里独立,满人的朝廷已是风雨飘摇,不知哪一觉醒来,就会变了朝代。边义夫便上了当,真以为钱管带可以运动,便把革命党的帖子掏了出来,拿给钱管带去看。 钱管带看罢帖子,认真问,“边先生,你可是革命党?”这关键的时候,边义夫倒多了个心眼,只摇头不点头。钱管带又问,“你既不是革命党,哪会有革命党的帖子?”边义夫说,“这你就别问了。”钱管带偏要问,“你把它给我看是啥意思?”王三顺这时已觉出情况不对,未待边义夫答话,便插上来道,“边爷那意思您老还不明白么?我们是禀报呀,禀报给官府,把革命党全抓住杀头!嚓,嚓!”钱管带莫测高深地说,“倘若我他妈的就是革命党呢?”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边义夫和王三顺都不敢作声了。钱管带又盯着他们看,看了好半天才说,“二位,咱们都别玩戏法了,这戏法不好玩哩!不论咱过去关系如何,这会儿,你们都得跟我走一趟。这一来,兄弟就得罪二位了——”冲着边义夫和王三顺一抱拳,“兄弟先给二位把情赔在前面了。”当下,把带来的兵勇唤上了楼,两人扭一个,把边义夫和王三顺扭下了楼,拉拉扯扯出了“闺香阁”。直到梦也似的成了钱管带的俘虏,边义夫和王三顺还不知道钱管带到底是哪一路的?去的地方也不甚了然。既不是大狱方向,也不是巡防营住的三牌楼,却是一路奔西,下了汉府街,又过了状元巷,最后竞到了一座门口有一对石狮子的大宅院里。进了大宅院,钱管带让他们和押解他们的兵勇们在门房候着,说是先要去禀报一声,径自走了,过了好长时间也没回来。边义夫知道大事不好,趁着兵勇不备,对王三顺说了句,“三顺,咱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咱啥都不能认。”王三顺嗯了声,特别表白说,“边爷,你最清楚,我和革命党可真是一点关系没有,既不认识大头目孙文先生,也不认识省上黄胡子。”边义夫有些气急败坏,“我便有么?便认识么?孙文是胖是瘦我还不知道呢!给我记清了:咱这回进城就是为了操**,和革命党无涉!敢胡说八道,小心我撕你的嘴!”七钱管带到来时,新洪知府毕洪恩正为各地独立的消息犯愁。一张湖北军政府半月前出的《中华民国公报》,毕洪恩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心里越烦。明摆着,湖北、湖南、江西、山西是完了,上海、江苏、浙江也完了,这些地方的新军、民军已起事独立,并通电拥护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四川估摸也靠不住,保路同志会早就在闹,如今已是如日中天,易帜独立只是个时日问题。天下已经大乱,且会越来越乱,大清的江山看来是保不住了。省上的情况也不妙。省城天天有准备起乱的消息。同盟会和共进会的革命党人两次往抚台衙门扔炸弹,逼得老抚台天天禁街,天天抓人、杀人,可革命党偏就抓不尽。杀不绝。现如今,连新洪也出了革命党,五前抓了十个,是绿营江标统抓的,朝廷一声令下“杀”,便杀了。后来,又抓了几个疑是革命党的人,江标统未报巡抚衙门,也未让他得知,自作主张就给杀了。这些杀掉的人,都奉老抚台的命令,悬首示众,可仍是压不住暗地里爆涌的反潮。这几日,已接下面的密报,道是革命党炸弹队进了新洪城里,要和桃花山、铜山里的三股土匪里应外合,一举拿下新洪,成立大汉军政府。又有消息说,同盟会和共进会在运动巡防营,他外甥,巡防营钱管带明拿革命党,暗助奸人谋反,也不知是真是假? 正想着外甥,门外来了禀报,说是钱管带到。毕洪恩一怔,把那张《中华民国公报》收了,定了定神,才对禀报的家人说,“让他进来吧,我正要见他。”钱管带进来了,匆匆给毕洪恩请了安,便把革命党的帖子掏了出来,“老舅,您看看这个!”毕洪恩一看,是张联络帖,不是往常发现过的宣传帖,帖上且有同盟会和共进会的关防,心中不免一惊。帖子抬头清楚,是写给新洪知府和巡防营弟兄的,言之凿凿地说:大汉革命之狂飙飓风已遍满域内,满清溃灭已势不可免。武昌首义大功告成。本省举义箭在弦上。因此,要知府毕大人和巡防营弟兄顺应民心民意,择机而起,于本省党人义旗高张之时,响应起义。如斯,则毕大人和巡防营弟兄于光复之后,仍可在大汉政府里勤民奉事。倘为虎作伥,则新洪光复之,尔等将死无葬身之地……云云。落款是全省同盟会、共进会时局联席会议。毕洪恩看罢便问,“阿三,这帖是哪来的?”钱管带说,“是桃花集一个姓边的纨裤少爷带来的。”毕洪恩问,“这少爷什么背景呀?是同盟会,还是共进会?”钱管带笑了,“老舅呀,此人是远近闻名的孟浪公子,哪有啥背景呢?因此我便觉得有点怪:帖子不像是假的,传帖的却又是这么一个靠不住的东西,难道革命党那边真的无人了吗?”毕洪恩想了想,“阿三啊,你且不要这般说。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又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况且,如今是大乱已起的年头,这孟浪公子真做了革命党也说不定呢!”钱管带道,那您就问他一问,我也因着心中起疑,才把这人带到这里的。 毕洪恩阻止了,意味深长地看了钱管带一眼,“先别忙,我倒是想和你先谈上一谈。”钱管带说,“那您老就说吧,您是我亲娘舅,不论说什么,也不论我赞同不赞同,我都不会说与别人听。”毕洪恩一听这话便想:这外甥十有八九私通了革命党,他话中的意思是诱他先把底说透哩。于是,微微一笑,“阿三,你觉得大清的天下还坐得牢么?”钱管带反问,“老舅,您说呢?”毕洪恩摇摇头,“我看险哪。”钱管带问,“险在哪里?”毕洪恩喟然长叹,“险在民心呀。这回不是洪杨起乱了,确是革命呀,情势大不同了,只短短二十余天,举国上下都动了起来,何等了得……”钱管带默默看着毕洪恩不作声。毕洪恩吃不透自己外甥了,走到钱管带面前,话头一转,“所以,有人就暗中通了革命党,就给自己留了后路嘛。”钱管带怔了一下,惊问,“老舅是说谁?谁留了后路?”毕洪恩火了,鸡爪似的手指往钱管带脑门上一指,“我说的就是你钱阿三!你还给我耍鬼。心眼?绿营江标统正要告你私通革命党呢。”钱管带吓白了脸,“当真?”毕洪恩说,“掉脑袋的事,我能胡说么?”钱管带慌忙辩解,“这是江标统害我!”毕洪恩却道,“就是真通了革命党,也不要怕,我只要你向我说清楚。”钱管带这才承认说,“老舅,早几日是有过一个省上的朋友来约我,要我和桃花山里的女匪霞姑联络,我没应。老舅你想呀,我剿匪剿了这么多年,到末了却和匪搅到了一起,成啥话呀?!”毕洪恩说,“不和匪搅到一起是对的,可后路还是要留的。省上那个朋友,还能联络上么?”捅破了这层纸,钱管带也不怕了,挺惋惜地说,“老舅呀,当初你也没给我透个底,我哪敢放肆?现在联络不上了,我已回绝了人家,人家还和我联络啥?正因为这样,今晚我才把边义夫带到了您老这儿。”毕洪恩想了想,和革命党联络也许只有这条路了,便道,“罢了,罢了,那就把边义夫带进来问上一问吧。” 带上了边义夫和王三顺,却没问出个名堂来。无论毕洪恩和钱管带怎么和气地启发,边义夫和王三顺就是不说自己和革命党的联系。问到那帖子,二人极一致地说是捡来的,送给钱管带是为了讨赏0这就让毕洪恩为难了。毕洪恩捻着胡须,围着边义夫和王三顺踱了半天步,才最后做出了决断,夸了边义夫和王三顺几旬,让钱管带把他们放走了。钱管带觉得怪,待边义夫和王三顺一走,便问毕洪恩,“老舅,你咋放了他们?明摆着他们是说瞎话嘛!”毕洪恩道,“所以,我放了他们。”钱管带又问,“那昨日抓的两个疑犯是不是也放掉?”毕洪恩摇摇头,“那两个却要杀。”钱管带马上明白了老舅的高明:边义夫拿着革命党的真帖子老舅要放,而那两个疑犯不是革命党,老舅却要以革命党的名义杀。这一来,就留了后路。就算革命党日后成了事,也不会因为两个屈死鬼向他算账的。而杀了他们,正好可堵江标统的嘴。钱管带服气了,很敬仰地看着自己老舅,听他作进一步安排。毕洪恩沉吟半天,又说,“阿三哪,这事刚开了个头,你还有得忙呢!传帖的那两个人不都是桃花集的么?你给我派人盯牢了,一俟发现他们和革命党联络,立马向我禀报,以便相机行事。”钱管带应道,“是,是,老舅!” 趁着夜色逃出新洪城,跌跌撞撞往回走的路上,边义夫料定这事不会如此轻易地结束,马上想到了“放长线钓大鱼”一说。钱管带和那位不知来路的大老爷几句话一问,就把他和王三顺放了,实在是太让人不能放心了。按边义夫的想法,就算钱管带和那位大老爷不杀他和王三顺,至少也得把他和王三顺关上十天半月。现在竟是这么一个美丽的结局,真像一场大头梦了。边义夫觉得自己和王三顺都成了漏网的鱼。认定钱管带的线放得再长也无用:革命党的大鱼在桃花山里。不会主动上勾,他就是想出卖革命也出卖不了。倒是十分为自己担心,怕钱管带捕不上革命党的大鱼,便回过头重抓他这条混迹革命的小鱼。在夜路上,便对王三顺说穿了自己关乎长线与大鱼、小鱼的断想,要王三顺和他一起逃往桃花山,投奔霞姑,“咱往桃花山一钻,不就是小鱼人大海么?钱管带纵有百丈长线,天大的罗网,也抓我们不到了。”王三顺那时还没从逃得一命的幸福中醒转过来,怪懵懂地问,“逃啥呀逃?我的个爷呀,你还没作够呀?!”边义夫说,“现如今不是咱要作,是钱管带逼咱作!咱要不进桃花山,没准就得进新洪城里的大狱!我倒问你了:你是愿进山躲躲风头呢?还是愿进大狱呢?”王三顺这才清醒了,只一想,便连连道,“边爷,我进山,进山!当然进山!” 回到家,天已大亮。东方的空中血洗似的红,日头却看不到,低一片,高一片的云朵把日头遮住了。主41二人被天光伴着,一前一后进了院门,样子极是狼狈:一头一脸的灰土,原本油黑的大辫子因此变得浑黄,如同肮脏的驴尾。带走的小黑驴却不见了,连蓝包袱也不见了,身上的衣袍更改了原有的颜色,有的地方还跌破了口子。 也是倒霉,进门就撞见了李太夫人。李太夫人像似算定了他们主仆二人这夜的遭遇,见他们这副模样并不太吃惊,只把身子横在院内的条石道上,淡然地问,“这一夜玩得开心?”边义夫吊着脸,信口道,“开啥心呀?回来的路上又让土匪抢了,不是三顺舍命救我,没准还得被绑上一回!”李太夫人说,“倒也是怪了噢,别人不被绑,就咱老边家倒霉,前年绑了一次,这回又要绑,都当上革命蟊贼,姘上人家女强盗了,仍是绑,可是太怪呀!”边义夫红了脸,吭吭次次说不圆了。王三顺接上来说,“嘿,我的老太太哟!您老要说怪,那真是怪;说不怪呢,也并不怪。昨夜那匪不是霞姑奶奶一路的,却是另一路的,而且不革命。这不革命的匪正和霞姑奶奶那一路革命的匪结了仇。我边爷不提霞姑奶奶倒还罢了,这一提霞姑奶奶,你猜怎么着……”李太夫人哪愿听王三顺这番现场编排的辩白?未待王三顺说完,抬起手,劈面给了王三顺一个大耳刮子,一举歼灭了王三顺拙劣的艺术虚构。眼见着自己的革命同志兼下人受到如此不堪的对待,边义夫很恼火。边义夫只得奋起反抗,对李太夫人大吵大叫起来,“娘,就算要打,你也该打我,咋打三顺呢?昨夜倘不是三顺救了我,您老又得花钱去赎人!”李太夫人正在气头上,听蟊贼儿子这么一说,也就不客气地给了儿子一巴掌,“你这蟊贼就是真被匪绑去,老娘也不会再去赎人了!你想想你算个啥东西?啊?老天爷保佑,老边家没在你手上绝了后,你倒好,连着两夜不归家,弄得像只丧门犬!” 边义夫这一夜吃惊受怕,加之走了近四十里的夜路,又饿又乏,火气例外地大了起来,也冲着母亲顿足高叫,好,好,那我现在就进山!现在!免得你看到我这只丧门犬就生气!“李太夫人算定儿子不会走,也不敢走,就发狠,手往门外一指,”门开着呢,你想上哪都没人拦你,你快走吧!还有你,王三顺,你家老爷能离开我这个当娘的,却不能离开你这好宝贝,你也马上给我滚!你们一起滚!“王三顺左右为难,不敢说滚,也不敢说不滚,怯怯地看边义夫。边义夫觉得借着这个由头到桃花山里避风倒真是好。只是于又饿又乏中马上就走不太好,遂对母亲道,”好,好,娘,你甭赶我,我和三顺吃过早饭就走!“李太夫人说,”我看你这早饭不在家吃也罢!桃花山匪窝里有人肉包子好吃,那可强似咱这里的粗茶淡饭了。“边义夫听到母亲说到匪窝和人肉包子,觉得革命受到了污辱,自己说啥也得为霞姑奶奶说上两句话,便道,”娘,我既要走了,今儿个就得把话给你说个明白彻底:如今的霞姑已不是女强盗了。人家是革命党那边的民军司令!我今奔她去了,不是为匪为贼,却是投身武装的革命!来没准就是新朝的县太爷!您老人家睁大眼睛等着看好了!“李太夫人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知儿莫如母,你边义夫要是能谋个新朝的县太爷,只怕太阳得从西边出来! 边义夫带着王三顺去灶间吃饭了,李太夫人揩去眼角笑出的泪,却犯过想来:儿子口口声声说要进山,又说霞姑那女强盗做了民军司令,这不是公然地要去参加谋反作乱么?!这就证明儿子一直没把她的教诲当回事,已决意要把满门抄斩的大祸引进家了。李太夫人惊惧之下,疾疾赶到灶间,一把揪牢边义夫的辫子,厉声问,“孽子,你可真的要去附逆作死?”边义夫饿得狠,吃得便凶猛,被李太夫人揪住辫子时,嘴里正塞着一大:1油水很足的羊肉包子,一时无法回话。李太夫人把儿子的辫根往高处拎了拎,“你这小蟊贼,倒是说话呀?”边义夫把嘴里塞着的包子分两批强压进肚,翻着白眼球说,“娘,你别管我!是你让我走的,再说,这也不是谋反,是革命!我前天就和你说过的,武昌已经成功了!”李太夫人抓着儿子辫根的手禁不住就松开了,“敢情我的话你一句没听进去呀!”边义夫说,“我今日是非走不可,不走就有麻烦!我在新洪城里8被官府冤做革命党拿过一回了,不进山,只怕就得进牢狱。”李太夫人凭着自己当年携子告倒刘管带的经历,决不相信官府会随便枉抓一个好人,况且自己儿子又是如此不争气,便认定不是官府冤了自己儿子,却是自己儿子主动投奔了革命党。这就不好办了,李太夫人眼中的泪水默默无声地落了下来。透过泪眼,能看到儿子宽阔的肩和背,还能看到儿子露出半截的白白的脖子,本能地想到那是被官府下刀的好地方。李太夫人心里有了一阵阵感叹:这就是儿子,一个从落生就不让人省心的东西。小时候,她抱着他走府上县,为他那寻花问桶被人弄死在雪地罩的爹鸣筑报仇。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却花钱给他请了个奶娘,带在身边四处走。可这孩子吃了那么多奶就是不长肉,瘦得两根筋挑个头,还老生病。大了,该开蒙了,请了最好的先生,送他去读私塾,还让王三顺伴着,他却往人家先生茶壶里尿尿。后来,到了该求取功名的时候就更糟了,回回应试,回回名落孙山,二十岁上,有了两个闺女才中了个恩科的破秀才。这两年,看着要好点了,偏又闹起了土匪会匪,闹起了革命党,把她对儿子最后的希望一点点给闹没了。历史的场面如此这般地一幕幕浮在李太夫人眼前,李太夫人心酸难忍,禁不住捂着脸哭出了声…… 边义夫在母亲的哭声中吃得很饱,伸着懒腰,打了两个嘹亮的饱嗝,才抹着嘴边的油水安慰了母亲一番,只说自己这一走并不是去死,只是去避一避风头,用不多久就会回来的。革命风起云涌,胜利指日可待,革命胜利之日,便是他凯旋归家之时。王三顺也在一旁小心地劝,说是只要自己在主子身边,主子自然不会有任何危险。李太夫人仍是哭,并不说话。 到得快晌午,边义夫和王三顺真要走了,李太夫人却又一妇当关,拦在了大门口。老夫人的眼圈自是烂红的,眼窝里的泪水则不见了。脸上的忧伤也没了踪影,像似随泪水一起风干了,挂在面皮上的是边义夫和王三顺见惯了的阴冷。边义夫赔着小心说,“娘,不是说好了么?你让我走,官府来了人,我想走也走不了了。”李太夫人说,“义夫,你别走,咱不怕官府,咱就到官府去出首具结,官府里明镜高悬,只要你悔过,娘保你无事!”边义夫气了,“要去你去,我是不去!”李太夫人禁不住又火了,“做蟊贼的是你,却不是我!”边义夫说,“那你让我走!”李太夫人还不甘心,“你真要走?”边义夫说,“真要走。” 李太夫人道,“那好,把你两个闺女一起带走!”边义夫一愣,“娘,你不是说笑话吧?”李太夫人道,“我没心思和你说笑话。”边义夫想到自己刚得的儿子,母亲的孙子,便要挟,“那也好,我的儿子我也带走。”李太夫人表示赞同,“对,这样最好,免得他日后吃上一刀。还有他娘郁氏你别忘了,也得带着。只生下两天的孩子得吃奶,我提醒你。”边义夫见要挟不成,反又多出了两个累赘,只得知难而退,回房再作打算。在房里吸了一阵大烟,又呆了一会儿,决心终是下定了:就算带上两个女儿,仍是要走。带上两个女儿并不只是累赘,倒也有个好处,父女聚在一起不寂寞哩。 这回李太夫人不拦了,也不让边郁氏去拦。边义夫和王三顺便一人背着一个大包袱,各带着一个小姐,准备去投奔革命。李太夫人看着两个小姐,祖母的慈祥和爱意顿时泛起,叫住了边义夫,“等等,给孩子带点玩的东西!”这玩的东西竟是地窖里边义夫和王三顺秘密造出的炸弹!李太夫人明知是炸弹,却故作不知,拿了一颗在手中赏玩着说,“义夫,这玩意该咋玩,你多教教两个闺女,我是玩不好的。”边义夫吓白了脸,忙去夺,“娘,这玩意会炸的!”李太夫人很惊异,“会炸么?我经常把它泡在水缸里,也从没见它炸过嘛!”边义夫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和王三顺造了这许多炸弹无一例成功,却原是被母亲精心用水浸泡过,这老太太端得反动透顶,而又诡计多端! 在院门口,真要走了,李太夫人才真心诚意说了句,“义夫,你别怪娘逼你,娘不逼你,啥时在山里过得不痛快了,人肉包子也吃腻了,啥时就回来!啊?!”边义夫心里气得很,因那份气,便凭空生出了胆量,头一回像个大男人那样粗声粗气地对母亲说,“娘,我若不凭藉这场革命混出个人样来,就……再不来见你们!”言罢,率着王三顺和两个小姐,跪下给李太夫人磕了头,如同那欲刺秦王的荆柯,上了一辆套好的大车。为了向母亲显示自己的英雄豪情,还于大车上路之际,立在车上放声诵起了《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正在壮怀激烈着,先是大小姐望着越来越远的桃花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继而,二小姐也学着大小姐的样子哭了,瞬即便哭出了颇为悲壮的声色。边义夫无奈,只得舍了《满江红》,弯下身子去哄二位小姐。等哄得好了,却无了吟诵《满江红》的兴致,只看着大车上满脸泪水的大小姐和二小姐心酸难过,恍惚还落下了些许英雄泪。 红着泪眼,边义夫长叹一声,抚着王三顺的大头说,“三顺呀,你可不能忘了今日!你得帮我记住了,我边义夫是在怎样的情形下走出这一步的!”王三顺郑重地点动着大头,“边爷,我会记下的,边爷你也得记下了,今是谁忠心耿耿伴着你走出这一步的!”边义夫动了感情,一把搂过王三顺,把自己的一只手死死压在王三顺手上道,“我断不会忘的!古人云:苟富贵,毋相忘,待得革命成功,我决不会亏待你,决不会!三顺,你记住我这话好了!”其时,头正好,白灿灿的阳光映着远处的桃花山,显得那桃花山暗青一片。深秋的路道也是极好看的,沙石路面上铺满金黄的落叶,如同一条彩带,蜿蜒西向,直达青山的尽头。 第二章 三炮将军 大小姐边济香宣统三年九岁半,其记忆力应该是可靠的。载人史册的这场民族革命过去若干年后,大小姐在一次有日本领事参加的宴会上说,自己头一遭把父亲和伟大这个词汇联系在一起去想,就是在大车通往桃花山的路道上。大小姐肩披一件银狐大衣,带着迷人的微笑,娓娓向本领事山本先生和众多中外来宾描述着父亲当年投身革命的景象,道是父亲在如此艰难的时刻,仍是如何地不屈不挠,如何地响往革命,谁也压他不住。大小姐说,这便是伟人的气度,且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断言,当今中国之伟人只剩下了三个:国民革命军里的蒋中正蒋总司令,北京城里的张作霖张大帅,再一个就是自己的父亲——五省联军义帅边义夫了。“在这里,我要向诸位透露一个秘密,”大小姐对山本领事和一客厅的中外来宾卖弄说,“家父最早把《满江红》定为军歌。就是因了那的感受。”大小姐的回忆中透着娇柔的深情,“我记得清楚哩,那日险得很,家父双手叉腰,一路高歌着岳武穆的《满江红》,领我们走到口子村,就遇上了巡防营钱管带派来的便装兵勇。便装兵勇一听《满江红》,就知家父是坚决的革命党,就用,”大小姐将纤细的白手做出枪模样,在众人面前比划着,“就用五响毛瑟枪顶着家父的腰眼道,你唱什么唱?家父说,我高兴唱就唱。便装兵勇便让家父跟他们走,家父不从,当下和兵勇们拚打起来。这时,桃花山里的霞姑奶奶及时赶来了,才救下了家父和我们。”大小姐舒了口气,像似刚刚脱险归来,“这一来,民国二年进行反对袁世凯的二次革命,要定军歌了,家父便说,就用岳武穆的《满江红》吧!老子是唱着《满江红》参加辛亥革命的,往后还得唱着它,造福本省民众,造福国家民族。” 大小姐在所有叙述中,都把自己说成了其父的天然盟友,似乎头一个发现父亲伟大的正是她。这就让王三顺先生不服气了:大小姐边济香怎么会是边义夫的天然盟友呢?恰恰相反,大小姐正是她老子的天然敌人!于是乎,已做了中将军长的王三顺便把大小姐当年如何做李太夫人的小同党,如何向李太夫人告发边义夫的革命活动,如何把他们秘密造出的炸弹放在水缸里大肆浸泡,在通往桃花山的路上又是如何大哭大闹拖累革命,及至向便装兵勇告密的事实,都于某一次醉酒之后说了出来,让大小姐气了王三顺大半个冬天。在王三顺诚实的记忆中,宣统三年秋天的大小姐实是李太夫人手下反革命的爪牙,常常会为了从李太夫人手里讨得几枚铜板而出卖革命和自己革命的父亲。被王三顺亲自抓牢的事实就不下十次。起事前那次霞姑奶奶来边家,和边义夫畅谈革命,就是大小姐趴在窗外偷听,听完向李太夫人告的密。可王三顺再没想到,大小姐也会在桃花山下的口子村向便装兵勇告密……他们一行是在傍晚时分到的口子村,再往前,就是桃花山的深山老林了,大车进不了山,边义夫便让车夫驾着大车回桃花集。大小姐见状,“哇”的一声哭了,口口声声要去找奶奶。车夫拉马掉头时。大小姐又爬上了车。车夫很为难,对边义夫说,“老太太放过话了,要回得老爷和两个小姐一起回,单把小姐带回去是不许的。”大小姐抱着边义夫的腿,要边义夫回去。边义夫说,“济香,咱都不回,咱去找霞姑奶奶玩去,山里好玩哩!”大小姐脑袋一拧,刁钻地道,“除非玩强盗的头,别的我都不玩,我不喜欢玩炸弹!”边义夫说,“好,好,不让你玩炸弹,就让你玩强盗的头。”大小姐见父亲轻易就答应了,益发得寸进尺,连强盗的头也不愿玩了,点名道姓,要玩霞姑的头,且学着李太夫人的口气,骂边义夫的魂被那女强盗勾去了。边义夫这才气了,狠狠打了大小姐一巴掌,让王三顺把大小姐抱到村:1一个无人照应的破茶棚下等候,自己到村里去找人带路进山。 边义夫走后,王三顺一手拉着大小姐,一手揽着11,姐,坐在茶棚的石台上,担当守护两位小姐的职责。可只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大小姐哭得凶猛,带动着二小姐也参加去哭,王三顺心烦意乱,先好言好语地哄,甚或趴在地上爬,让大小姐姐骑大马,仍是不能奏效。王三顺急出了一头汗,想到两个小姐都爱吃糖球,遂决定去买两串糖球来收买小姐们。正是在王三顺到外面买糖球时,两个一路盯梢过来的便衣兵勇到了。其中一个矮子问大小姐,“你们哭啥呀?”大小姐抹着一脸的泪说,“我们要回家。”矮子诱问大小姐是咋到这儿来的?大小姐说,自己按奶奶的意思,假意跟谋反的父亲送山,想闹下父亲的威风,和父亲一起回。没想到,父亲谋反铁了心,再也不回了,她才怕了。矮子拍着大小姐的脑袋说,“妹妹,莫怕,莫怕,我们不但带你回去,也带你爹回去。你爹稠进城,不能进山。” 这一来,王三顺就遭了殃。王三顺拿着两串艳红的糖球一回来,矮子拔出五响毛瑟快枪顶住王三顺腰眼,突然一声断喝,“别动,动就打死你!”王三顺并不知道革命已被大小姐出卖,还想抵赖,便叫,“干啥呀,干啥呀,你们?!我可是个过路的穷光蛋。”大小姐上前夺过王三顺手中的糖球,一边放在嘴上很是解恨地咬着,一边告密说,“你们别信他的话,这人叫王三顺,和我爹一样是蟊贼,还是我爹谋反的同党!”矮子对大小姐说了声,“我们都知道。”又对王三顺道,“你他妈的给老子们识相点,待你边爷来了之后别作声,一起跟我们到城里走一趟。”王三顺说,“我不进城,我……我要进山奔丧。”站在对过的麻子笑了,“你狗日的还装相!和你明说吧,我们是钱管带派来的,打昨夜就一直盯着你们,你们不进趟城,我们哥俩咋向钱管带交待?”王三顺的腿这才软了,一屁股跌坐在身后的石几上。恰在这当儿,边义夫和一个山里人模样的中年汉子快步走了过来。王三顺心里又急又怕,不顾那两个兵勇的事先警告,斗胆叫了一声,“边爷,人家钱管带追到这里来了!” 边义夫听了王三顺的叫,仍向破茶棚前走了两步——也只两步,便驻了脚,惊疑地向这边看。身边那中年汉子反应则快,身子向跟前的一株松树后一躲,立马拔出了土枪。茶棚里的矮子和麻子见势头不对,一个抓住王三顺做挡箭牌;另一个揪住大小姐当人质,也把枪口瞄向了边义夫和中年汉子。对峙了片刻,松树后的中年汉子发话了,对矮子和麻子说,“你们他妈的知道这是啥地方么?敢在这地方舞枪弄棍,就不怕霞姑奶奶扒你们的皮?”矮子和麻子自然知道子村是霞姑的地盘,不是因为有钱管带的死命令和赏银,他们也不愿往这儿钻,先软了下来,把枪收了,说,“我们不敢找霞姑奶奶的麻烦,只想请边先生随我们俩到新洪城里去一趟,你且与我们行个方便吧!”边义夫忙道,“我不去,我和你们钱管带并不认识。”矮子说,“边先生记性不大,忘性不小,才昨夜的事就忘了?在闺香阁,不就是我们兄弟陪你见的钱管带么?”边义夫说,“那我只是奉命传帖。”矮子还要罗嗦,中年汉子恼了,枪一挑,“你们快滚,再不滚,只怕就有麻烦,霞姑奶奶一到,你们想走也走不了了!”也是巧,正说到霞姑奶奶,霞姑奶奶竟到了。踏踏一阵蹄声从口子村里响起,瞬即响到面前,十几匹快马旋风也似的现在僵持的众人面前。边义夫和中年汉子惊喜万分。中年汉子把土枪收了,从松树后站出来去迎霞姑。边义夫叫了一声,“霞妹”,热切地扑至马前。矮子和麻子这才死了心,再不敢多放一个屁,转身逃了,待得众人想起他们时,他们已不知踪影所向。 霞姑那日俏丽英武,一副出征的装扮,腰间别着两把快枪,一袭红斗篷在身后飘逸起舞。在边义夫身旁跳下马,霞姑极高兴地抓住了边义夫的手摇着,“好你个边哥,竞在这时候来了!你大约是算准了咱西三路民军要在今夜集结里?”边义夫笑道,“这我可不知道,我是带着他们来避难呢!”说罢,就把身边的大小姐、二小姐,还有王三顺指给霞姑看。霞姑觉得奇怪,“马上就起事了,你还避哪门子难呀?”边义夫叹息说,“不就为着昨日去运动钱管带闹出了乱子嘛!钱管带把我和三顺抓了一回,却又放了,想放我们的长线,钓姑奶奶你和任先生这些大鱼哩!我自是不能让他钓的,便想来个鱼人大海不复返。”霞姑这才记起了自己和任先生下过的指令,格格笑道,“也算难为你了,吃了这场惊吓。不过呢,咱也不指望钱管带了,巡防营咱又有了别的内线,今夜你只管放心跟我进城,明日到皇恩饭庄吃酒就是。”,姐一听要进城,仰起小脸对霞姑说,“霞姑姑,也带我去吧?我还没进过城呢!”霞姑这才想起问,“边哥,马上起事,这般的忙乱,你咋还把两个小姐带来了?”边义夫正要把一肚子苦水往外倒,大小姐却瞪着霞姑叫道,“都因为你勾了我爹的魂,我奶奶才把我们都赶出来了!”霞姑问边义夫是咋回事?边义夫把事情的根由说了。霞姑感动了,看看大小姐,又看看,姐,对拥在身边的弟兄说,“你们往常都笑边先生是软蛋,现如今边先生和亲娘翻了脸,扯着这么小的两个小姐来参加起事,算不算条汉子呀?”众弟兄都说算。霞姑说,“那好,从今往后边先生就算咱民军西一路的人了!”众弟兄又齐声称是。于是乎,边义夫在西一路民军弟兄尊敬的目光中,正式置身于起义的民军队伍,也就此开始了嗣后长达近半个世纪的戎马生涯。 那年头,民军队伍里并非人人都向往革命。有人向往的是革命制造出的混乱,于混乱之中继续劫富济贫。有人是想藉革命的由头,改了或为民或为匪的旧身份,于改朝换代的革命中自我腾达,直上青云,做新朝的开国功臣。 霞姑于革命前夜就知道了西二路司令李双印李二爷的坏心思:这李二爷在自己那忠义堂改做的司令部里,公开对手下弟兄说:起事成与不成,都与咱无关,咱要的就是那份乱,趁乱洗他娘的几条街。还定了洗街的计划:若是攻破老北门,便先洗皇恩大道,再洗绸布街。若是破了西城门,就洗汉府街,再绑些“闺香阁”里的**走。革命党人任大全便劝,说是天下无道,你们弟兄才替天行道;倘或起事成功,天下有了道,大家就得改了,非但不能洗城,还得为城中民众做主。李二爷清楚任大全的党人身份,不敢再深说下去了,只笑着点了点头。任大全却不放心,三路民军总集结那夜,还是把李二爷说过的话又说给了霞姑听。霞姑听罢便道,“任先生,你说得对,我们占山为匪哪一个不是被官府逼的?今日,咱打着革命党的旗号,要推倒无道的满清,就是为个天下太平,哪能再殃民害民呢!”任大全说,“姑奶奶既也如此想,出山时就得把这意思和李二爷并弟兄们讲讲!”霞姑应了。午夜,一切准备妥当,连素常不大出山的八门土炮都支到了大车上,西三路民军近两千号人马就要打着火把向新洪进发了。霞姑对李二爷和白天河说要对弟兄们训话。白天河倒没说啥,李二爷却不耐烦了,眼一睁多大,“我的个姑奶奶哟,你也真是的,该说的不早说完了么,还训个啥呀?咱还是快快发兵的好!”霞姑唬着脸道,“咱手下都是啥兵?天天训都还天天抢人家,再不训,破城后咱还管得了么?”李二爷挥挥手,“那好,那好,想训你就去训!”霞姑便勒马立在子村南头的土坡上训话。李二爷和白天河骑马陪着,边义夫和任大全打着各自的手中的火把给三个司令照着亮。那夜的场面极是壮观,无数火把映红了半边天际,四周恍若白昼。气氛也是悲烈的,往日的匪们成了参加革命的民军,马上要投入一场关乎民族复兴的大格杀,一张张粗野的脸上便现出了少有的庄严。 悲烈庄严之中,霞姑的话音响了起来:“各位弟兄,我对你们再说一遍,咱这回去新洪不是去抢去杀,却是去光复我大汉的江山!所以,姑奶奶不嫌罗嗦,还要提醒你们一下:咱现在不是匪了,咱是匡汉民军的西路军!和咱们一起举事的还有省城的革命党和各地的会党、民团、新军,哪个还敢再把往日的做派拿出来,抢人家的钱物,绑人家的肉票,奸人家的姐妹,姑奶奶就剁他**日的头……”山风呼啸,吹起了霞姑身后的红斗篷,像似鼓起了一面旗,——霞姑面前也正是旗,一面镶红绸边的黄旗,上书“匡汉民军第一路”七个血红大字,旗和字都在风中猎猎飘动。“还有就是,要不怕死!要把头别在裤腰上干!改了民军,咱山里的规矩还是山里的规矩,当紧当忙把头缩在裤裆里的,丢了受伤弟兄不管的,趁乱打自家人黑枪的,都要在忠义堂公议处罚!一句话,咱得把这场起义的大事干好了,让世人知道,咱不光是杀人越货的土匪强盗,也是光复社稷国家的英雄好汉!”霞姑训话训得实是好,边义夫听得浑身的胆气直往头顶窜。后来,当边义夫也有话资格,也在各种派头更大的场合训话时,就会禁不住地想起霞姑的这次了不起的训话。边义夫认为,训话是个带兵的好办法,既能显示训话者自己的威风,又能蛊惑人一。边义夫认定自己当年就是被霞姑蛊惑着,才于新洪起事时一战成名的。 霞姑的训话结束后,西路民军两千人马兵发新洪。走在火把映红的夜路上,边义夫带着被霞姑蛊惑起的决死信念,向霞姑请缨道,“霞妹,你也分一路兵马让我带带吧!”霞姑直到那时仍没把边义夫当回事,只笑了笑,“边哥,我不是让你做了总联络么,还带啥兵呀?”边义夫心头的血水沸腾到了极至,在马上晃荡着说,“霞妹,你别看不起我,我或许也能带兵,你就让我试试嘛!”霞姑敷衍说,“好,好,我和任先生若是被官军的大炮轰死了,这手下的弟兄就交给你去带!”说罢,不理边义夫了,策马去追李二爷和任先生。这让边义夫很失望,边义夫就对从后面赶上来的王三顺感慨,“三顺呀,你看出来了么?做啥都得有本钱哩,你若不杀下几颗人头,谁都不信你能带兵!”王三顺吓了一跳,“边爷,你还真想杀人呀?”边义夫心情悲愤,“为啥不杀?就得杀人!”手与臂扮成大刀的样子,在马上挥着,做着英勇的动作,“就这样:杀!杀!杀……”本来还想说,“如此这般便能杀出一条英雄血路来。”却没说出。因着那杀的动作过于勇猛,身子偏离了马鞍,一下子跌下马来,也就此跌没了那段英雄血路。 就在这夜里,省城新军协统刘建时在党人领袖黄胡子的策动下同时举事了…… 新洪知府毕洪恩天蒙蒙亮时便被城中的嚣闹声惊醒了,躺在床上就预感到祸事将至。果不其然,刚披衣下床,负责守老北门和西门的管带外甥便闯了进来,气喘嘘嘘地叫,“老舅,坏了,坏了,民军起事了,老北门外一片火把!绿营江标统在南门老炮台和民军的队伍接上了火!”毕洪恩惊问,“咋这么快?昨晚你不说就算民军起事,也得三五日之后么?”对局势判断的失误,让钱管带很难堪,“我也只是估摸——我估摸传帖的边义夫直到昨日还往桃花山里逃,就觉着一时……一时是乱不了的。我再没想到,桃花山的匪和铜山里的匪竟会连夜扑过来打城……”毕洪恩把脚一跺,“你这是愚蠢!那个边义夫是十足的革命党!是革命党与匪的联络人,你到现在还没看出么?!这人明知今夜要起事,却故意作出一副慌张的样子往山里跑,就是要诱你上当,攻你个猝不及防!”钱管带擦着额上的冷汗,不敢放声了。毕洪恩扼腕叹道,“革命党厉害哩!善于伪装哩!”钱管带呐呐着,“老舅,事已如此了,再说这些也是无用,咱还是快想辙吧!您……您老看咱们咋办?到这地步了,咱是让巡防营的弟兄打,还……还是不打?”毕洪恩问,“绿营那边是啥意思?”钱管带说,“绿营是要打的,江标统这人您老又不是不知道,连康党他都容不得,哪会给民军拱手让出城来?方才他已让手下人找了我,要我的巡防营同他一起打到底。还说已派了快骑到省上报信,省城东大营的增援人马最迟明可到,我们坚持一天一夜就有办法。”毕洪恩想了想,“那打一下吧!总不能一下不打,就放他们进城的。”钱管带皱着眉头,“可打也难,守老北门的弟兄不愿打,想议和。”见毕洪恩的脸色不对,才又说,“我疑他们中间有人已和匪联络过了,便抓了几个。”毕洪恩怒道,“不但是抓,还要杀!他们是匪,不打咋行?!就算是革命党的湖北军政府,将来也是要剿匪的!”钱管带说,“老舅呀,难就难在这里,人家打的偏是革命党的旗号。”毕洪恩仍是怒,挥着手,“本知府偏不认它这革命党,只认它是匪……” 正说到这里,绿营江标统派了个哨官,带着几个兵赶来了,要接毕洪恩到绿营据守的老炮台避一避。毕洪恩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了,对绿营哨官说,“我就不信新洪会在这帮土匪手中陷落!本知府身受朝廷圣命,沐浴浩荡皇恩,值此危难之际,哪有躲起来的道理?岂不要吃天下人的耻笑?!本知府要豁出性命和匪决一死战!”哨官见毕洪恩这样决绝,不好再说什么,带着同来的兵勇,唯唯退去。哨官一走,毕洪恩又长叹短吁地对钱管带道,“阿三,你看出来了么?江标统是想劫我呢!这狗东西防了我一手,怕我也像别处的巡抚、知府那样,突然归附民军,宣布独立。”钱管带试探着说,“老舅是不是多疑了?江标统只怕还是好意吧?”毕洪恩道,“好意一个屁!你老舅这么多年官场不是白混的,啥人啥肚肠,一眼就看得出来!”因着绿营哨官不怀好意的到来,毕洪恩“打一下”的主张动摇了,略一思索,即对钱管带道,“走,阿三,一起去老北门,看看情势再作主张吧!” 到了老北门,天已大亮,围城民军的漫天火把看不到了,能看到的只是西路民军第二路的红边天蓝旗在远处飘,还能看到聚在城下的无数乱哄哄的人脑袋、马脑袋。正对着城门的一片乱坟岗上,有三门铁炮支了起来,炮口直指毕洪恩和钱管带站立的城头。不过,却不像要打恶仗的样子。巡防营的弟兄兴奋地盯着城下,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仿佛看民军演操。民军也不放枪,只对城头上的弟兄喊话,要弟兄们掉转枪口去打绿营。这当儿,绿营据守的城南老炮台方向。攻城的枪炮声响得正紧。毕洪恩看了一会儿,心中有了数,扭头对钱管带说,“阿三,到这当儿了,你还想唬我么!你既不想打,和我明说便是,何必吞吞吐吐呢?”钱管带尴尬地笑道,“老舅,我是不想打,可我也没放匪进城呀!”毕洪恩冷面看着自己的外甥,“说说你的真主张。”钱管带这才道,“老舅,你心里大概已有数了:我的真主张是坐山观景,看着匪们去打江标统。江标统;56或抗打,匪们从城南老炮台攻不入,省上的援兵又到了,我就打城下的匪;倘或江标统不抗打,城被破了,我就开了城门顺应革命大势。”毕洪恩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嗯,好,这很好,你倒是出息了。只是,你不打城下的匪,匪们打你咋办呢?”钱管带道,“我咋着也不能让他们打我。这就得把火往江标统那引了,让那老王八蛋去好好吃点教训!我已从城墙上放下了两个弟兄去和他们谈了,只说保持中立,让他们集中火力去打绿营。”毕洪恩没再说什么,默默下了老北门城头,回了知府衙门。 知府衙门那偏吃了城中革命党暗杀队的炸弹。据守护衙门的兵勇和衙役说,就在十数分钟前,新学堂的一伙男女学生从府前街过,走到衙门,突然就攥着炸弹往大门里冲。守在口的兵勇一看不好,当场开了枪,打死了一个女学生,打伤了三个男学生。其中一受伤的男学生十分凶悍,肚子上吃了一枪,浑身是血,仍把手中的炸弹扔进了衙门里,炸塌了半边门楼,还炸死了两个兵勇。毕洪恩看到,知府衙门前已是一片狼藉,门楼石阶上落着一滩滩稠红的血,尚未凝结,女学生和两个巡防队兵勇的尸体都还在地下躺着,四处散落着从炸飞的门楼上倒下来的碎砖烂瓦,空气中仍能嗅到浓烈的硝磺味。毕洪恩已定下来的心又收紧了,铁青着脸问,“那帮学生现在在哪里?”“一阵乱枪把他们驱散了,三个伤的没跑了,已带到签押房,等大人去审。”毕洪恩本能地想下一个杀的命令,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这帮学生不是匪,却是革命党的暗杀队,杀了他们,只怕起事一成功,自己就不能见容于新政了。遂心事重重去签押房见那三个受伤的男学生,没问没审,啥话没说,只吩咐手下的人去请医治红伤的先生,给三个男学生包扎伤口。医伤先生来了,给学生们包完了伤,毕洪恩才叹着气对三个学生道,“你们年纪轻轻,别的不学,偏学着往官府衙门扔炸弹,这有啥好?”一个人高马大的学生说,“我们扔炸弹正是当今最好的事情,至少比你们做满人的奴才要好!就算我们死了,也是光复祖国的英雄!而你的末日跟着也就到了!”另一个瘦瘦小小的学生也说,“姓毕的,你得认清天下大势!现在四路民军已兵临新洪城下,省城革命党和新军刘协统也在昨日夜里举了事。”毕洪恩这才知道省城也出了乱子,忙问,“这么说,你们和省城的革命党也有联络喽?是不是省城革命党派来的呀?”学生们却再不说什么了,只对毕洪恩怒目而视。毕洪恩无法再问下去,更不好对这三个学生说出自己心里的主张,便做出舀笑脸,对学生们说,“国家的事你们不懂,也容不得你们这样乱来的。我念你们年幼无知,不办你们,你们现在先在我这儿待几天,待得事态平息,我就让你们的父母领你们回去。” 嗣后,毕洪恩整个上午都在想省城的起事,算定省城独立是迟早的事。想来想去,就入了魔,竟在沐浴着浩荡皇恩的知府衙门里,于精神上先降了乱匪,且捻着下巴上的几根黄胡须一遍遍打着腹稿,做起很实际的迎匪的心理准备了…… 攻打绿营老炮台的是霞姑和白天河的两路人马,战事激烈异常,铁炮和云梯都用上了,还使炸药包炸过城墙,仍是无济于事。江标统的绿营凭藉坚固的城堡,和众多的连珠枪三番五次把逼上了城墙的弟兄打了回去。天放亮时,伤亡弟兄已不下百十口子,第三路司令白天河也壮烈殉难。南门打得这般猛烈,西门和老北门却听不到动静,这就让霞姑起了疑。打西门的是一帮子会党、民团,和霞姑他们打的是同一面旗,却不是一路人,耍点滑不怪;打老北门的是李双印西二路的弟兄,这李二爷也不打便怪了。况且,北门守城的是巡防营,巡防营里还有自己的内线,打起来本比南门这边要容易。红了眼的霞姑派了两个弟兄分别到西门和老北门传令,要联庄会和李二爷都打起来,对南门形成呼应。两个传令的弟兄回来说,守西门和老北门的巡防营已表明了态度,答应中立,道是李二爷还问:要不要把西二路的八百号弟兄拉到南门来,助霞姑奶奶打南门的老炮台?霞姑一听就气了,挥着手中的枪骂,“李双印是个混账糊涂虫!两军对垒,中立何存?!巡防营中立是假,一枪不放就守牢了城门才是真!传我的话:让李双印盯着老北门打!死打!”过了半个时辰,传令的弟兄又飞马回来了,说是李二爷已坐着吊筐上了老北门的城头,和钱管带去谈了判。霞姑傻了眼,顾不得面前的第四轮攻城,拉马要去老北门。跃上马,无意之中看到了正无所事事的边义夫,才又想到派边义夫替代自己去老北门督战。 边义夫那当儿一腔革命热血滚沸着,却无事可做——不是他不想做,而是霞姑瞧他不起,给他挂个总联络的空名,啥事也不让他做,只好举着一只破旧的黄铜单管望远镜,和王三顺一起倚马观战。那战也观得不甚痛快。王三顺贼眼眈眈,老想图谋他手上的望远镜,还试着和他闹平等,公然地提出:这望远镜应该一人看一会儿,不能光他边义夫一人老看。边义夫很气,说,“你看什么看?你又不懂攻城的事!”王三顺说,“你就懂么?你要是懂,咋不去攻城?!光在这儿看?”边义夫说,“我就是不懂,也是总联络!我若不看清楚,咋着联络呀?”王三顺仍是不服,“现在都打成这样了,还联络一个屁!别拾个鸡毛当令箭,人家霞姑奶奶给你个总联络的名份,也只是哄你玩!”边义夫恼透了,正要发上一通老爷兼总联络的脾气,霞姑却已策马过来了,甩手一马鞭,打落了边义夫手上的单管望远镜,勒着前蹄高举,嘶鸣不止的红鬃马,对边义夫道,“边哥,你**的不是想带兵么?快给我上马到老北门去,临时指挥李双印的西二路,带着弟兄们攻城!” 边义夫极是愕然,仰着脸问霞姑,“我去了,那……那李二爷干啥?”霞姑没好气地道,“李二爷死了!”边义夫便奇怪,“老北门还没接上火,李二爷咋就会死了?”霞姑一点解释的耐心都没有,“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就亲自去了!”边义夫忙说,“霞妹,你别急,我去,我立马去!”霞姑手中的马鞭杆往王三顺头上一指,“还有你,也随我边哥去!”王三顺原以为没他的事,已悄然从地下拾起了望远镜,正做着独享那只望远镜的好梦,这一听说要他也去,当即长了脸。却也不能说不去,王三顺当下便应了。边义夫和王三顺上马时,霞姑又交待了一下,“你们一过去就得让老北门动起来!”边义夫说,“霞妹,你放心,我去了,那边就会动的!”想到要指挥一路人马了,手上却还没有武器,便又说,“有家伙么,快给我一把!要不镇不住人呢!”霞姑骑在马上四处一看,见一个拿着洋刀的弟兄离得最近,就把那弟兄的洋刀要了过来,连刀带鞘一起抛给了边义夫。边义夫握刀在手,仍是不满足——他已看中了霞姑手上的毛瑟快枪,可霞姑不说给,他也就不好强要,稍一踌蹰,带着些许遗憾和王三顺一起纵马走了。 一路奔老北门去了,边义夫仍未多用心思去想如何攻城,却老想自己即将显示出来的威风。只离了南门没多远,就让王三顺和他一起下了马,帮他一道整理身上的威风。洋刀带鞘,须得挎上的,只是该挎在左边,还是该挎在右边弄不清。却还不敢直接去问王三顺,一问便显得自己浅薄了,不问,又怕挎错了方向,吃李二爷手下的众弟兄耻笑。边义夫便说,“三顺,现在,我倒要考你一考了:你看爷这洋刀该挎左,还是该挎右呀?”王三顺想都没想便说,“边爷,这还用考?挎右!”边义夫点点头,“嗯,不错!”遂把刀挎在了身子的右侧,可试着抽了下刀,发现极不顺手——使刀的是右手,刀又挎在右边,恍惚不对劲。可看着王三顺坚定而忠实的目光,怀疑便打消了。挎了洋刀,仍嫌威风不足,把攥在王三顺手上的黄铜望远镜夺了过来,用布带绑着,吊到了自己脖子下面。王三顺委屈死了,又不敢明目张胆去和自己的主子争夺,便说,“边爷,敢情这仗是你一人打了,我再跟着你也是多余,我还是回南门霞姑奶奶那去看风景吧!” 边义夫挎上了洋刀,又于脖子上吊了只望远镜,心理上很满足,态度自然也就出奇的好,指着王三顺的鼻子笑道,“看你,看你,又耍小心眼了吧?你他娘看什么风景呀?革命是看风景么?你狗小子还得跟我走,我现在指挥着一路人马哩,正是用人之际哩!”王三顺痛苦不堪地责问主子,“你用我啥呀?我现在两手攥根**,啥都没有!”边义夫说,“不要发牢骚嘛!现在委屈你,用你做我的护卫兼传令官,打开新洪城,我用你做……做——三顺,你自己说吧,想做啥?”王三顺那时并不知边义夫进城就会发达,以为打开新洪城后,边义夫也做不了啥,自己就更甭指望能做个啥了,便道,“我啥都不想做,只想你把望远镜送我。”边义夫应了,“行!”王三顺却还不放心,爬到马上仍伸着大头问,“你作得了主么?”边义夫大大咧咧说,“老子现在是总联络官了,这点主还作不了么?”说罢,决计不再和王三顺罗嗦,举起黄铜单管望眼镜,先向枪炮声热烈的城南了望一番,又掉转马头,向老北:向瞅了瞅,才神色沉重地对王三顺道,“三顺呀,咱快走吧,兵贵神速哩!李二爷既已死了。这西二路还不知乱成啥样了!” 举凡伟人在伟大之前总要吃凡人的耻笑,这几乎成了一种铁律。边义夫后来不止一次地想过,为啥事竟如此呢?为啥众多凡人在伟人伟大之前都看不到伟人内在的伟大之处呢?这不是国人的目光短浅又是啥?目光短浅的人只看到了人家洋刀挎错了方向,只看到人家脖子上吊着单管望远镜。 还编出书歌子来嘲骂,什么“将军威风大,洋刀右边挎……”这些肉眼凡胎的东西们就没看到人家那与生俱来的英雄气韵!在城南老炮台打得这么激烈时,就没有谁想到下令去开炮! 西二路民军的三门铁炮那日根本没有开火的样子。边义夫策马跃过回龙桥时,从单管望远镜里看到,三门炮对着老北门支着,很像回事,可炮旁却没人影。到得近前再看,发现管炮的十余个弟兄正躲在一棵大树后掷色子赌钱,言词中透出,不论谁输谁赢皆于进城洗街后结账。往高耸的坟丘上一站,不用望远镜也能瞅到,四处都乱糟糟的。西二路的弟兄,有的三五成群在旷地上晒太阳,捉虱子;有的在喝酒划拳胡喊海叫;还有的抱着刀枪,呆狗一般向城头眺望,不知心里都想些啥。这景象让边义夫极是生气:霞姑正带着手下的弟兄拼死猛攻老炮台,死伤无计,连白天河都殉了难,这边倒好,根本没有打仗的样子!李二爷死没死不知道,眼面前散漫却是亲眼见了,若不是亲眼见了,也真难让人相信。边义夫黑着脸让王三顺找来了西二路的副司令胡龙飞,问胡龙飞这边都是咋回事?胡龙飞不紧不忙地说,“边先生,你别急!不是我们不想打,是城上的钱管带不想打呢!咱一到城下,里面的内线就放出话了,说是只要不打一切都好商量。我和李二爷就想,既是能商量,不打倒也好。边先生你想呀,咱现在是民军,不是土匪,硬打啥呢?日后进了城,没准还要和钱管带他们共事,不打不是少结怨,少伤人么?!” 边义夫气道,“你这边少结怨,少伤人,南边霞姑奶奶就吃绿营大亏了!”胡龙飞说,“不能说谁吃亏,软硬兼施倒也是好的,霞姑奶奶硬打打成了,咱就从南门进城;咱这边软谈谈成了,就从咱这边进城;正可谓相得益彰哩!”停了一下,又说,“李二爷眼下正在谈判,我觉得老北门这边还是有希望和平解决的。”边义夫认为胡龙飞和李二爷都有坑霞姑奶奶的嫌疑,再不想和胡龙飞多罗嗦,把挂在身子右侧的指挥刀一抽道,“和平一个屁!和你们说清楚吧:霞姑奶奶有令,这一路交我指挥了,只一个字:打!”胡龙飞似乎不太相信,上下打量着边义夫,“霞姑奶奶真叫你来指挥我们?你边先生也……也能打仗?”边义夫道,“我能不能打仗,你立马就会知道的!”王三顺也在一旁证实说,“胡爷,霞姑奶奶可是急了眼,下了死命令,要咱这边立马动起来呢!”胡龙飞这才说,“就是要打,也得等李二爷谈判回来呀!若是现在就打,只怕就毁了李二爷!”边义夫道,“等不得了!就算毁了李二爷也得打!”胡龙飞坚决不干,“要打你去打,我不能打,我不能对钱管带和李二爷言而无信!”边义夫怒道,“好!就老子打了!老子要不敢打也就不来了!”胡龙飞退到了一旁,却还讥讽边义夫,“先生胆量不小,只是先生的刀得重新挎一挎,别让人笑话先生都指挥一路民军了,还不会挎刀!” 边义夫这时已顾不得去和胡龙飞斗嘴,对王三顺喝了一声“走”,三脚两步冲到聚着许多弟兄的旷地上,挥刀对着众弟兄就是一番大叫,要他们立马整队集结。可叫出了一头汗,弟兄们仍是不动,几乎没有谁相信这位把洋刀挎在右边且在脖子上吊个望远镜的可笑的家伙会是他们新指挥官。王三顺在一旁死劲证实,弟兄们仍是不信,且指着边义夫说笑不止。边义夫火冒三丈,却无可奈何,只得让王三顺再把胡龙飞叫来。胡龙飞来了,并不对弟兄们确认边义夫的指挥身份,只说据边义夫自称,是奉了霞姑奶奶的命令指挥西二路民军的。弟兄们便更加放肆。有个独眼粗汉竞走上前来,伸着一双乌黑的脏手,要给边义夫重新披挂洋刀的刀鞘。边义夫实是气疯了,浑身的热血直往脑门上涌,当时也不知是咋回事,突然间就把寒光闪闪的洋刀举了起来,“刷”的一刀,将独眼粗汉砍翻在地,继而吼道,“老子不是来和你们逗乐的!老子是你们西二路的新司令,胆敢放肆者,都是这个下场!”这是边义夫一生中杀的第一个人。杀的时候因着气愤,一点不怕,也没计后果。后来想想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当时,若有人扑上来也给他一刀,或者从远处打他一枪,他就完了,便再没有后来的那番伟大与辉煌了。伟大在那日就将被消灭,历史将会改写,一个叫边义夫的人也就注定只能是芸芸众生的小人物中的一个了。然而,这一刀没砍出乱子,倒是砍出了一派意想不到的服帖!第一个服帖的便是副司令胡龙飞。胡龙飞在边义夫吼毕,不知因啥一下子改了态度,也站在那独眼弟兄的尸首旁吼了起来,对弟兄们说,“咱们现在是民军,不是土匪,南门打得正紧,这边不打是不成话的,不听边先生的军令更是不成话的!”胡龙飞要弟兄们服从边义夫的指挥。边义夫这才又挥着滴血的大洋刀,把刚才的命令重复了一遍。弟兄们肃立着听,听罢,在队长、棚长的带领下,整队集结。弟兄们整队的时候,边义夫这才感到后怕,才想到此仗打完后李二爷和他算账的问题。强自镇静着,问已服帖了的胡龙飞,“这个抗命的弟兄是谁呀?”胡龙飞说,“是李二爷的保镖,叫徐从喜。”边义夫想问:这徐从喜和李二爷关系如何?却没敢问,怕一问便让刚刚服帖了的胡龙飞看出自己的虚怯来,只淡然道,“你这副司令可是亲眼看到的,这个徐从喜我不能不杀,不杀这仗就没法打了!”胡龙飞点着头道,“是哩!是哩!边爷有大将之风!”边义夫又想:这人死的也算冤,只不过和他开了个玩笑,他竞让人送了命,实是过份了些,心中禁不住又有些悔,便又对胡龙飞道,“终是自己弟兄,日后这徐从喜的家人,我是要抚恤的。”胡龙飞说,“边先生心肠好。”嗣后,边义夫真就抚恤了徐从喜一家老小许多年,这其中既有愧疚,更有感激。越到后来越清楚,正是这个叫徐从喜的小人物,在他最需要确立权威时,用自己的脑袋帮他确立了权威,促使他在新洪城下一战成名,显露了英雄本色。 这就到了边义夫改变新洪历史的庄严时刻:宣统三年十一月十一上午0时35分。在这庄严时刻,边义夫历史性地走到三门铁炮旁边,左边立着胡龙飞,右边站着王三顺,手中的大洋刀一举,在蔚蓝的空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弧,口中一声断喝:“开炮!”三门铁炮同时怒吼起来,充作弹片的生铁蛋子,于硝烟火光中瞬然扑向城头,轰碎了钱管带狡诈而虚伪的和平,造出了西二路民军第一阵骇人的声威。借着铁炮造出的声威,弟兄们开始攻城,西二路的旗和革命党的十八星铁血旗擎在两个骑马弟兄的手上,活灵活现地向城下飘去。弟兄们手中的快枪也响了,枪声和喊杀声宛如响彻四野的惊雷。情形声势实是动人。何为壮阔,边义夫在那日的老北门城下是真切地感受到了。因着那感受,边义夫的指挥刀于空中划出第二个弧,又一声大吼:“开炮!”铁炮再度响了起来,炮身四周的硝烟如云如雾。边义夫于硝烟的升腾之中,举起了脖子下的单管望远镜,向城头看——啥也没看到,现在眼前的只是一片茫然升腾的白雾。第三次下令开炮时,城头巡防营已升起了两件白大褂,边义夫没看到,仍是下了令,待从望远镜里看到时,两门炮已响了,巡防营已把城门打得大开,攻到城下的弟兄正蜂拥而人…… 就这样边义夫成了中华民国历史上有名的“三炮”将军。后来,捧他的人说,这三炮决定历史。新洪城正是因为有了边义夫三次开炮的命令,才得以光复;贬他的人却说,这三炮打得实是荒唐,本无必要,李双印在城头上和钱管带谈得正好,巡防营已准备火线举义了,他还在这儿胡闹;而史学家于边义夫百年之后编撰的《辛亥新洪光复记》中则另有见地,道是边义夫下令开炮时,省城宣布独立的消息恰巧传来,钱管带才顺水推舟依附了革命。 边义夫以胜利者身份懵懵懂懂迸城时,没想到去见钱管带;钱管带钱中玉先生却想到了要见边义夫。钱管带身边明明守着李二爷,且又明明刚和李二爷在城头议和时喝了几壶好酒,偏就不认李二爷,单认一个边义夫。在那乱哄哄的时刻,钱管带扯着醉醺醺的李二爷在城门洞下的人群中四处瞅。瞅到了边义夫后,又是挥手,又是跺脚,很带劲地叫,“边爷!边爷!”继而,钱管带便冒着和挥刀持枪弟兄相撞的危险,疾疾迎了过来,一把扯住边义夫的手说,“边爷哟,你终算又来了!”那口气,倒仿佛早盼着边义夫开炮攻城了。 这让满脸满身硝烟的边义夫很惊愕。钱管带一一个“边爷”的叫,还做出那一副前所未有的笑脸,使边义夫觉得这原本相熟的钱管带变得陌生了。在边义夫的记忆中,钱管带本是很牛气的,就是当初没做管带,只做着左哨哨官时,就很牛气,斗虫只能赢不能输,赢了也没笑脸,倒像是给人家面子。强卖大烟,还老使假。“边爷”自是从没叫过,高兴了,唤一声“边先生”,不高兴了,便骂他“混账孟浪公子”。就是在前天,这位管带大人还想把他作为乱党来抓哩!今日,竟对他称起了“爷”!革命带来的变化实是惊心动魄。立在钱管带身边的李二爷也让人惊心动魄,边义夫刚瞅见李二爷时,还怕李二爷怨他恨他。不料,李二爷不但没怨他,还嗬嗬大笑着道,“好你个边先生,竞他娘的敢用炮轰老子!倒也轰的是时候!你这一轰,钱管带的决心才下定了!”边义夫端得机灵,认定自己取得了和钱管带、李二爷平起平坐的新资格后,也就捐弃了前嫌,一手抓着钱管带,一手抓着李二爷,两只手一起用力摇着,笑呵呵地连连道,“南门霞姑奶奶催得急,催得急呀,不开炮没办法!真是没办法!这就让你们二位爷受惊了”。 钱管带说,“不惊,不惊,你边爷这几炮不打,我也说不服底下那些弟兄呢!他们这些人不是我,真心向着你们党人,心眼活络哩!”李二爷也说,“惊个球!我和钱管带可都是经过大事的人!”钱管带说,“是哩!是哩!咱这吃军粮的,啥事没经过呀?——自然和你边爷就不好比了,边爷您浑身是胆,且又太精明了,都精明得成了精。前天我和我老舅,哦,就是咱知府毕大人,那么问你,你都不说你是革命党,我和我老舅想和你一起革命都没办法去联络呀。这一来,就闹出了今日的误会!若是前天……”边义夫不愿和钱管带去谈“前天”,“前天”不堪谈,自己和王三顺被吓得狼狈逃窜,有啥谈头?一谈正显出自己的虚怯来。便不接钱管带关乎“前天”的话头,只问,“毕大人还好么?现在何处呀?”钱管带道,“毕大人好,好着呢!他目下正在知府衙门候着你们哩,已放过话了,说是要和你边先生商量看,看咱新洪咋个独立法?”边义夫一听知府毕大人这么看重自己,嘴和心都不当家了,忙对钱管带说,“那咱不能让毕大人老等,得快走,去和毕大人好好商量、商量这革命之后独立通电的事!还得立马出告示安民哩。” 身边乱糟糟的,城南老炮台方向还响着枪炮声,李二爷便道,“绿营还占着老炮台呢,咱现在去商量个球呀?得他娘的先打服绿营再说!”边义夫一怔,便也应和说,“对,老炮台不攻下,新洪还不能算最后光复!”钱管带先还坚持要与边义夫一起去知府衙门,可边义夫已决意要先打绿营,钱管带才屈从了,只得集合起守城的三哨官兵,合并西二路的民军弟兄去打绿营。绿营在城内城外各路民军与巡防营的两面夹攻之下,只支撑了不到两个钟点,便吃不住劲了。江标统得知巡防营举义,新洪大部失陷,又听说省城独立,援兵无望,自杀身亡。守城堡的两个营打了白旗,还有一营人马沿靠山的一面城墙逃到了郊外,作鸟兽散,至此,新洪全城光复,时为宣统三年十一月十一日12时许。 是日下午二时,光复新洪的各路民军首领和响应起事的钱管带、毕洪恩并巡防营哨官们云集知府衙门,于象征着五族共和的五色旗下,宣布了新洪脱离清政府而独立的文告。该文告为知府大人毕洪恩亲手撰写,当众宣诵之时,仍墨迹未干。文告说,新洪一府六县一百二十万军民于斯日完全结束清政府长达二百七十五年的统治,归复祖国。独立后之新洪,拥戴已于数小时前独立的省城军政府,并接受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为代表中国民众之全国性临时政府。文告的语句言辞都是从《中华民国政府公报》上抄来的,该有的内容都有,一句不多,一句不少,与会者均无异议,遂一致通过了该文告,并决议立即以文代电,通告全国。 对与会者来说,独立文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来主持这光复后的新政。以钱管带的巡防营和毕洪恩的前朝旧吏为一方,以霞姑和李双印并其他民团首领为另一方,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了严重分歧。双方各自推出了自己主持新政的代表,且互不相让,这就形成了僵局。民军方面推出的代表是霞姑。前朝旧吏和巡防营哨官们推出了毕洪恩。民军方面认为,毕洪恩乃前朝旧吏,且是在兵临城下之际被迫响应革命的,出首组织新政,难以服人。前朝旧吏和巡防营方面则认为,民军各部原为绿林,由霞姑出首组织新政,更难服人,且会给本城民众造成无端恐惧,败坏光复的名声。双方咋也谈不拢,几乎要拔快枪了。这时,天已黑了,会上的气氛又很紧张,毕洪恩便建议先吃晚饭,一边吃饭,一边都本着天下为公和对本城民众负责任的两大原则再想想,想好了,吃过晚饭后接着商量。双方在这一点上形成了一致,都同意了。晚饭没出去,是把几桌酒菜叫到知府衙门,在知府衙门里将就吃的。吃过晚饭,民军方面还在为打破僵局思虑时,前知府大人毕洪恩竟抛出了一个崭新的建议,代表巡防营和前朝旧吏保举了边义夫。毕洪恩拿出边义夫和王三顺前日送来的联络帖,四处展示着说,“这场全国响应的民族革命,皆革命党主持也!边先生便是一个够格的革命党,且是我新洪本地之革命党,素服众望,所以,本着天下大公的思想,我们愿公推边义夫先生出首组织新政。” 边义夫在毕洪恩说这番话时,还在盘算着咋把霞姑推上去,根本没想到毕洪恩会提出让他来组织新政。边义夫以为自己听走了耳,直到一屋子的人都把目光投到他身上,才惶恐不安地问毕洪恩,“毕大人,你莫不是拿我寻开心吧?”毕洪恩没有寻开心的样子,冲着边义夫极是真诚地说,“这么大的事,谁能胡乱说?你边先生敢大义凛然到我和钱管带这儿来运动革命,今日就该担起新政的职责嘛。”边义夫听毕洪恩再次大人,都比兄弟高强许多,所以边义夫的话尚未说完,钱管带便立起来,把边义夫的话打断,讲故事一般,把边义夫运动革命的大义凛然又宣布了一遍,有鼻子有眼地说,边义夫当时是如何如何的英勇,如何如何地声泪俱下诉说二百七十五年“痛史”,如何如何倡导革命,才促成了巡防营和毕知府参与起事,才有了新洪城成功的光复,因此,今天边义夫主持新政当之无愧。 边义夫军政生涯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投机,就是在钱管带说完这番话后开始的。他本心还是想拥戴霞姑的,可嘴一张,话竟变了,竟也做梦似地讲起故事来,道是钱管带和毕大人也不简单,出于革命大义,当场表明自己光复新洪的主张,并答应于民军起事之日予以响应云云。“因此,”边义夫说,“不论是霞姑来组织新政,还是毕大人来组织新政,都顺理成章,兄弟都举双手极表赞成。”然而,巡防营和旧官吏方面是完全不能接受一个女强盗的,而民军方面则也不能接受投机革命的毕大人,新贵们彻夜开会仍无结果。黎明时分,革命党人任大全耐不住了,拍案而起,红涨着脸吁请双方以光复大局为重。双方代表才在极勉强的情况下,议决通过边义夫为新洪大汉军政府督府,主持新洪一城六县军政,另举毕洪恩为副督府,霞姑为民政长,协同负责。 年轻党人任大全奔走革命,白忙活了一场,官毛都没捞着一根,却对这结果颇为满意,乐呵呵地带着几个前暗杀队的受伤学生回了省城,向省城党人黄胡子复命去了。行前专去军政府向首任督府边义夫辞了别,嘱咐边义夫好自为之,告之边义夫:新政首要之事便是剪去民众的辫子,以绝前朝旧根。边义夫极是感动,大夸革命党人公心天下。当然,也为任大全抱了几句亏,要任大全留下来做自己的师爷,以图一个比较美好的前程。任大全不干,摆摆手说,后会有期。 果然后会有期,二人的一生竞就此有了连绵不绝而又割舍不断的联系。小来小往不计,让举国瞩目而载入中华民国史册的就有好几桩。十六年后,任大全任北伐军南路前敌总司令,率六万铁军沿江挥师而下,把边义夫和他的五省联军逼上三民主义的新路,达成国民革命的成功,这事算一桩;二十七年后,身为战区司令长官的任大全带着他的四十一万人马一溃千里,把边义夫的杂牌军扔给了日本人,迫使边义夫带着他的队伍归顺汪**,干起了“和平救国”的勾当,算是第二桩;三十六年后,边义夫逮捕奉蒋中正总裁之命前来督战的任大全,通电中共领袖毛**、朱德,宣布率领部属火线起义,算是第三桩。民国三十六年那次不是共产党讲究来去自由,任大全就走不了了。在平桥机场,边义夫按共产党的指示礼送任大全出境时,任大全毫无感激之情,阴狠地说,“边义夫,我早知有今天,三十六年前就会在新洪干掉你!”边义夫断然说,“这不可能,当时新洪的督府是我不是你!”想了想,又感叹,“不过,我得承认,三十六年前你是革命志士,我不是。我是谁?这一生的路该咋走,当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头一天进新洪军政府去做督府就像做大梦哩……” 王三顺再没想到自己的主子边义夫一夜之间成了督府,抖抖嗦嗦进了前朝的知府衙门——新朝的督府衙门后,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待得边义夫身边没了人,便想问边义夫:这革命是不是就像做梦?不料,未待他开口,边义夫把门一关,倒先开了口,恍恍惚惚地问他,“三顺,你说,咱是不是在做大梦呀?几日前咱还是一副丧门犬的模样,这一下子就……就督府了,搁在前朝就是正五品,连毕大人、钱管带,还有霞姑奶奶和李二爷他们,都在咱手底下管着,是真的么?”王三顺逮着自己的大腿掐了好半天,掐得很疼,才向边义夫证实,“边爷,不是做大梦,是真的!革命成功了!新洪光复了!您老真是发达了!”边义夫仍是摇头,“三顺,我总觉得这发达得有点悬。你不想想,毕大人、钱管带能服咱么?就是霞姑奶奶也不能服咱呀!”王三顺道,“边爷,霞姑奶奶那边倒没啥——您老和霞姑奶奶是啥关系?你做这督府,和她做督府有啥两样?”边义夫说,“倒也是。我已和霞姑奶奶说过了,我挂这督府的名,督府的家就让她来当!”王三顺提醒说,“钱管带和毕大人倒是要防着点,甭看他们今日抬举你,可你别忘了,那日咱进城去运动……”边义夫忙制止,“那日的事你狗东西今后不许再提,再提老子撕你的臭嘴!”王三顺不敢提了。边义夫才又说,“钱管带和毕大人我自是要防的,可他们保举了我,总也得给我一些面子的,断不能咋着我,你说是不是?” 王三顺认为不是,认为边义夫应该用几个贴心的卫兵来保护自己已经伟大起来的性命。边义夫知道王三顺沾光的心思,采纳了王三顺的建议,传来了钱管带,指着王三顺对钱管带说,“钱管带,这个王三顺先生你是熟识的吧?啊?跟我许多年了,读过《革命军》的,很有革命精神,对我忠心耿耿哩!此次光复新洪又立了大功,我想保举这人在我身旁谋个差,你看咋样呀?”钱管带两眼笑成了一道缝,极恭顺地道,“边督府,您老说咋着就咋着!”边义夫却不说他想咋着,只对钱管带唬着脸,“咱如今的督府不是往日的知府衙门,不能我说咋着就咋着!中华民国乃民众国家,干啥都得体现民心民意。我现在就把你看作民意的代表,让你说!”钱管带试着说,“让三顺老弟做个督府捕快?”见边义夫不作声,钱管带便假装方才的话只说了半截,“—还是做个侍卫副官?”边义夫说,“做侍卫副官吧!”王三顺得了侍卫副官,膝头一软,跪下要给边义夫和钱管带磕头谢恩。边义夫喝止了,“王三顺先生,你要给我记住,今日不是昨日,革命大功告成,已是民国了,磕头礼不准行了,要鞠躬,握手,过几日本督府要专门就此事发个文告的!”王三顺便鞠躬,先给边义夫来个恭敬的大躬,又给钱管带来个也很恭敬,但却小一点的躬。接下说起,要回一趟桃花集,把东西收拾一下,好生来做侍卫副官。且提议边义夫也回家走上一趟,看看母亲李太夫人和儿子,也把留在口子村的两个小姐接回家。边义夫说,两个小姐已让人接回桃花集了,自己就不须去了。又说,新洪刚光复,百事待举,万业待兴,他身为督府必得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不可能像王三顺这么自由自在,道是古今贤人伟人无不如此。钱管带便扮着笑脸劝,说是桃花集并不远,督府大人回家走一趟并不会误了做贤人伟人,若是能把李太夫人接到城里来更好。老太太可以好好享享福,督府大人也不必心挂两头了。钱管带自告奋勇,要重兵保卫着边义夫一同去,让城外的民众领略一下新政的威势。钱管带关乎新政威势的话打动了边义夫,边义夫便有了向母亲李太夫人证明自己成了伟人的想法,也就顺水推舟,于次下午坐着八抬大轿,在王三顺、钱管带并整整一哨昔日巡防营弟兄的护卫下,去了桃花集的家。 浩浩荡荡的人马一进桃花集,新政的威势立马显示出来:村口设了步哨,通往边家和可能通往边家的路道全封了。村中的人都以为前巡防营是来抓革命党,便有人向官兵出首举报,道是桃花集只有一个附逆作死的革命党,便是边家的浪荡公子边义夫。官兵一听举报,先赏了这人一顿马鞭,继尔把他押到边家,问边义夫如何处置?边义夫当时正和母亲李太夫人说话,一见押着的是本家二表哥,且又是母亲往天常当作做人标本提出让他好生效法的,怕开罪于母亲,想都没想,便大度地挥挥手,“放了,放了,这等无知村夫小民,因着不识天下大势,才这般胡言乱语,日后多加教化也就是了!”钱管带婉转地进言道,“边督府,却不好就这么放的,您老想呀,这无知村夫是何等的毒辣,倘或没有这革命的成功,边督府,您可就……”边义夫马上省悟了,“嗯,给我重责四十大板,枷号示众三天!”母亲李太夫人脸一拉,“我看你们谁敢?!”边义夫怕了,先看看自己母亲,又看看钱管带,最后还是把二表哥放了。然而,为了显示自己的高高在上的崭新身份,也不多看二表哥一眼,只当这混账的做人标本根本不存在似的。母亲李太夫人原本就和儿子话不投机,眼见着儿子又这般对待自己的娘家侄子,气就更不打一处来了,于新政的赫赫威势中,阴着脸骂将起来,先还是指桑骂槐,后就直接攻击革命。 李太夫人仍把光复新洪的民族革命当作谋反起乱看待,又说不愿跟边义夫到城里去享福,骂得兴起,竞公然当着钱管带的面指着边义夫的鼻子道,“…孽子,我今日和你说清楚,你在新洪怎么作都是你的事!与我无涉,也与边氏门庭无涉。我一不跟你去享那靠不住的孽福,二不认你这个儿子!就算你日后能耐大,反到京城做了皇上,我也是不认的!当年你爹死时,大清的官府给了我公道,大堂之上明镜高悬,大清的天在我眼里青着呢!”边义夫觉得大丢颜面,却又不敢作声,怕一作声母亲就会开始系统指控,自己会再次连累已死了许多年的父亲。侍卫副官王三顺见督府大人这般受辱,就很内疚地认为,自已这侍卫没有卫好,便揪着心,白着脸,上前去劝,“老太太,您老可别这么说,这话不能再说了,革命了,我边爷都当了督府了,这么说我边爷,就……就得办哩!”李太夫人毫不迟疑地给了王三顺一个大巴掌,“你这赖狗也成人了是不是?你们倒是办我一下试试看!我死在你们手里倒好,正可全了这一世的清白名节!”这一巴掌又把王三顺扇回了从前,王三顺两手捂着脸,身子往一旁缩着,再不敢作声了。李太夫人意犹未尽,转过身子又斥责钱管带,“…还有你,你又算一个什么东西?当年,我走府上县告你们刘管带时,你才十二,在巡防营里还只是给人家提茶倒水,眼下出息了,成管带了,不想想身受浩荡皇恩,于城中起乱时忠心守城,却做了桃花山男女强盗和边义夫这帮乱党贼人的同伙,试问忠义与良心安在呀?!”钱管带被李太夫人的大义凛然镇慑住了,面有愧色,词不达意地呐呐着,“老夫人,小的……小的现在是给边督府当……当差呢!”李太夫人指着边义夫讥道,“你们的边督府是个啥东西,你可知道?你们若不知道,也到四村八寨打听打听!你们找啥人做这狗屁督府不好?非要找他?他们老边家从他老子那一代起就算完了……”边义夫一看这阵势,已猜出母亲李太夫人的系统指控要开始,极怕李太夫人给他进一步打击,把革命军心完全地瓦解了去,不敢再多留了,连儿子和两个女儿都没去看,便下令回城。李太夫人又是一声断喝,“回来!”边义夫迟疑着,在大门口站下了。李太夫人看着边义夫,似乎还想骂的,可终于没骂,长叹一声挥挥手,“你走吧,走吧,永远别再回来!为了把你拉扯大,娘吃够了苦,受够了罪,日后再吃多少苦,再受多少罪,都是情愿的。今日,为娘的送你一句话,是句老话:辛苦钱六十年,暴发钱一夜完”,你记牢了就是!边义夫难堪地点点头,上了八抬大轿走了。 好心好意要接母亲进城去享福,没想到竟落了这么个窝囊的结果!回城的路上,边义夫老是想,如此一来,钱管带和巡防营的弟兄还能看得起他么?堂堂督府大人被自己母亲骂得一钱不值,在以后的战场和官场上又还能值几多银钱呢?后来又自我安慰地想,这都是为革命和光复付出的代价呀,就像白天河和许多弟兄献出了性命一样,他献出了母子之情。这并不丢脸,反倒证明了他奔走革命而受到的磨难。如此这般一想,边义夫就自我感动起来,几句好诗于自我感动中拱涌到嘴边,当即情不自禁吟哦出来:“舍身慈母弃,取义故人疏。王侯本无种,局变豪杰出。” 第三章 鲜血的洗礼 后来的世事纷杂难辩,让边义夫和新洪城里的百姓们眼花缭乱。先是晚清皇室被迫接受南京民国政府提出的优待条件,宣统小皇上下诏退位,继而,前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通电声明拥护共和政体,南京政府的革命党便在其领袖孙文的率领下,拥护起了袁世凯。嗣后,孙文氏自辞大总统一职,举荐这袁某出任临时大总统,自告奋勇修铁路去了,说是要一举修建十万英里铁路。全国革命党最大的领袖都修铁路去了,民族革命成功之确凿自不待言。革命既已成功,必得论功行赏,这道理边义夫懂。所以,接到省城首任大都督黄胡子那带有论功行赏性质的队伍整编令,边义夫既不感到意外也没觉得吃惊。根据黄大都督的命令,西江省全省境内民军、民团和前巡防营一体改编为新式省军,编制为一个师。前新军协统刘建时升任师长,下辖三旅,省城方面占去两旅;新洪方面编为一旅,番号为“民国省军第三旅”。已做了督府的边义夫经北京袁世凯大总统正式简任,领少将衔,兼任第三旅旅长,下辖第九、第十两个团。第九团团长为霞姑,第十团团长为前巡防营钱管带钱中玉,每团之下又设三营,钱中玉那团里,原巡防营左中右三哨的哨官们因着有功于光复,全升了营长。并到钱中玉团下的联庄民团司令马二水没啥功劳,却有四五百号人,也做了营长。霞姑这团,李二爷、胡龙飞,还有两个边义夫不太熟的弟兄,由各路军的司令、副司令摇身一变,都成了省军营长。一场民族革命,就这样奇迹般地造出了这许多旅长、团长、营长。 各路英雄们自是皆大欢喜。一时间,新洪城中的大小酒馆夜聚满这些新式省军军官的新式嘴脸。嘴脸们因着光复有功,有兵有枪,一个比一个牛,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团内营与营之间闹,两个团之间也闹,谁也镇不住。四营营长李二爷喝酒喝醉了,冲天乱打枪,被人说了个“匪性难改”,李二爷拔枪把人当场打死。边义夫身为旅长,闻讯到酒馆去劝,李二爷竟把枪瞄着边义夫,问边义夫是不是活腻了?霞姑赶到,一脚踹翻了桌子,才让李二爷醒了酒。钱中玉手下的营长、连长们同样不是好东西,熟门熟路的敲诈勒索仍像往常一样公然地干,且又把山里土匪那一套新办法学来了,绑人家的票,向人家收“光复捐”、“拥戴费”,逼得汉府街绸布店掌柜喝了大烟。还有明抢的。皮市街的“聚宝”金店,大白日被二十几个来路不明的兵围了。兵们站成两排,一排向街上的行人放枪,不让行人靠近;另一排人就用枪迫着老掌柜交出金器。老掌柜不交,被乱枪打死在店堂里,能找到的金器银子全被掠走。事后,谁都不承认是自己手下的人干的。霞姑的第九团说是第十团所为;钱中玉的第十团道是第九团所为。两团人马为此各自大骂不止,搞得谁也不敢认真去查办,如此巨案竟落了个无头无主,不了了之。市面舆论大哗,商会暗中联络,联合众店家,欲捐款买枪,成立武装商团。更有各方绅耆的代表,三天两头到督府请愿,异同声地责问督府兼旅长边义夫,革命秩序何在?新洪民众盼了这么多年的光复,就是这个样子么? 边义夫觉得不该是这个样子,可面对这混乱的局面,也没办法,惴惴不安地去问副督府毕洪恩:大兵们这样胡闹该咋办?毕洪恩不说,只道不好说。再问,毕洪恩又推,要边义夫去问霞姑,说霞姑不但是团长,还是民政长,从哪方面来说都得管束一下的。边义夫便找了霞姑——没敢把霞姑往督府衙门传,自己坐着轿去了霞姑九团所在的城南老炮台,向霞姑讨教整治军纪,恢复革命秩序的主张。霞姑懒懒地说,“边哥,这督府是你做的嘛,整治主张得你来拿嘛!”边义夫苦笑道,“霞妹,你又不是不知道的,这督府并不是我争着要做,是毕洪恩他们硬举荐的,我不是没办法才勉为其难的么?!”霞姑哼了一声,“这话你别冲我说,你去找毕洪恩、钱中玉说。”边义夫道,“正是毕洪恩让我找你的。”霞姑两只俊眼一下子睁大了,怒气顿起,“他这是屁话!”边义夫急得要哭了,“霞妹,你就帮帮忙好不好?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我这督府不过是挂名,家却是让你当的!”霞姑仍是没有好脸色,“我管不了那么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你现在不但是督府,还是省军第三旅少将旅长,新洪全城的兵都归你边将军管,这家只有你当。”边义夫见霞姑一点面子不给,也气了,“我当……我当个球的家!我除了一个王三顺,再没有一兵一卒,十团的团长是姓钱的,九团的团长是你霞姑奶奶,在城里闹事的都是你们手下的弟兄,你……你们不帮忙,底下哪个**日的会听我这空头旅长的?还少将,我他妈的连豆酱都不如!”霞姑见边义夫气红了脸,反笑了,“边哥,你现在才看出来呀?人家毕洪恩是把你放在火上烤!”边义夫见霞姑笑了,觉得事情有了希望,搂着霞姑亲了一下,央求道,“霞妹,你就帮我一下,往火上泼瓢水吧,可别再往火上浇油了!”霞姑叹了口气,“边哥,你也别怪我不给你帮忙,我真是气死你了!宣言独立的公议会上,人家把你往火上一架,你就替人家喝起彩来了!还有就是,听说你一做了督府便大耍威风回了一趟家,闹得桃花集鸡飞狗跳,还差点要把你二表哥砍了,是不是?”边义夫说,“这是胡说,霞妹,你不能信!”霞姑摇摇头,“反正你这人是变了,再不是往日那个边哥了……” 然而,霞姑终还是霞姑,终和边义夫有着往日的情分,虽是气着边义夫,面子终还是给了,当晚即召集团下三个营弟兄训了话,严令部下不得在城中酗酒闹事,骚扰市面。霞姑还和最是不堪的李二爷私下谈了一次,要那李二爷把山里的习性改一改,举止做派上都要像个官军营长的样子。谈话开始的气氛是挺好韵,霞姑和李二爷面对面躺在火炕上,隔着烟榻抽大烟,李二爷老实听训,并不做声。可霞姑一提到边义夫,李二爷就火了,烟枪一摔说,“姓边的为啥来找咱,不去找钱中玉?钱中玉手下的那帮东西就没匪性么?日他娘,我看那匪性只怕比咱们弟兄还大,皮市街的金店没准就是他们抢的!”霞姑说,“钱中玉那团的事咱管不了,咱只能管自个儿,咱别给边义夫添乱也就罢了!”李二爷说,“咱添了啥乱?光复时乱成了一锅粥,爷都没洗城!”停了一下,又说,“这都是因着听了你霞姑奶奶的话,若是早知边义夫会这么不识相,老子们那日就洗城了!”霞姑气道,“二哥,你别开口一个洗城,闭口一个洗城,你不洗城是本分,不是功劳!”又说,“你也别恨我边哥,他咋着说也还是咱自己人,咱得给他帮个场面!”李二爷冷冷道,“姓边的往日是自己人,今日却不是了!我看,这小子只怕已和毕洪恩、钱中玉穿了连裆裤!霞姑奶奶,不瞒你说,这样下去。我可不愿在新洪打万年桩!”霞姑心中一惊,“你还想回铜山?”李二爷阴沉着脸点点头,“弟兄们过不惯这闷日子,已吵吵着要回哩,我碍着你霞姑奶奶的面子还没发话。”霞姑厉声道,“二哥,这一步断不可走!我明人不做暗事,先把话说在这里:你若敢走这一步,我就带兵剿你!”李二爷问,“当年一起落草,今日却来剿我,你就下得了手?”霞姑说,“当年落草是替天行道,今日剿你也是替天行道,我咋就下不了手?”李二爷笑了,“好吧,你容我再想想,你霞姑奶奶义气,把话说在当面,我李双印也义气,也把话说在当面:我啥时真要走,也给你事先放个口风,断不会偷偷就走了的。” 李二爷最终却没走成。和霞姑谈过话的第三个星期,李二爷和钱中玉在汉府街的“闺香阁”碰上了,闹出了麻烦,当夜在汉府街动枪打了起来,惊动了全城。那日,李二爷心情原是不错的,带着手下七八个弟兄在“闺香阁”吃花酒,叫了最走红又最野性的“小玉兰”,手下的弟兄也各自叫了自己喜欢的姐妹在怀里搂着,正可谓其乐融融。钱中玉事先不知李二爷在“闺香阁”吃花酒,按着往先巡防营时的老例,带着两个护兵来收“保护捐”。钱中玉倒也没想找麻烦,见李二爷带着一帮弟兄在顶楼花台上吃酒,愣了一下,和李二爷笑模笑样地打过摒呼便走了。走时,还挺友好地和李二爷开了句玩笑,要李二牟小心着小玉兰,说是小玉兰最会栽花,别被栽在身上吸干了身子。因李二爷在场,钱中玉也没当场去收小玉兰和那帮娃妹们的捐。小玉兰待钱中玉一离去,便趴在李二爷怀里撒携叫苦,骂骂咧咧把那“保护捐”的事说了出来,道是这先前的锚管带,如今的钱团长连人家卖x的钱都抢。李二爷英雄义气要与姐妹们作主,带着众弟兄找了钱中玉。找到后,快枪一拔,把钱中玉已收上来的钱缴了,当场分给了姐妹们,还要钱中玉把往日吞下了的钱都还过来。钱中玉只带了两个弟兄来,不是李二爷的对手,便老实,团长的架子不敢端出来,一口一个二爷叫着,唯唯喏喏退去了。钱中玉走后,得了便宜的姐妹们极是快乐,都把李二爷看作了不得的大英雄。那像猫一般娇小野性的小玉兰,当着众多姐妹弟兄的面,纵身往李二爷怀里一跳,要李二爷抱她回房。回到房里,又往李二爷脖子上骑,还把雪白小奶子掏出来主动送与李二爷吃。李二爷没说要操,小玉兰却趴在李二爷身上,把自己半裸的身子上下起落着,做出一副挨操的样子,这就让李二爷动了性情。小玉兰果然是栽花的好手,上了李二爷的身,就再不下来了。李二爷被小玉兰骑在身下,幸福无比,便剧烈主动地操了起来,直操得小玉兰娇喘一片,吟叫连声,说是受不了了,不是她把李二爷吸干,倒是要被李二爷**了。李二爷问,“真让爷**了咋办?你日后还卖啥?”小玉兰豪迈地说,“卖腚!”李二爷说,“就把小白腚也一起卖给爷吧!”小玉兰为了替姐妹作主的李二爷,便连小白腚也献了出来。待得要走了,小玉兰却不收李二爷的钱,一改做那事时的野性,红着眼圈说,“只要二爷常来走走就比啥都好,爷常来走走,姐妹们就少受不少气呢。” 这让李二爷感动,李二爷带着弟兄们出了“闺香阁”就收了返回山里的念头,进城以来头一次有了了不起的责任感。李二爷想,就是为了小玉兰这帮姐妹少受钱团长的气,也得留在城里,更何况还有这么一个对他口味、让他舍不开的小玉兰呢!这夜,李二爷如此这般地想着,就走到了汉府街和白员外胡同交叉口上。枪声突然问响了,白员外胡同里射出一片子弹,当场把李二爷身边的弟兄放倒三个。李二爷一看不妙,带着其余弟兄往汉府街上一家杂货店门旁一躲,拔出快枪还击。打到胡同里没了声响,冲过去搜,没搜到一个人影,只见地上有一片弹壳。虽说没抓到确证,李二爷仍认定是钱中玉干的,连夜带着一营三百多号弟兄把钱中玉家院围了,声言钱中玉不交出凶犯,就和钱中玉没完。钱中玉不承认白员外胡同口的暗枪与他有关,也调了几百号人,占了四面街的房顶。一场火并眼见着就要爆发。这紧要关口,边义夫和毕洪恩拖着霞姑赶来了,要求对峙双方弟兄都各自回营。钱中玉很听话,让四面街顶的弟兄撤了。李二爷却不愿撤,仍是闹个不休,骑着马,挥着枪,在黎明的大街上吼,扬言要洗了这鸟城。直到霞姑把桃花山里的那帮铁杆弟兄调来,真要缴李二爷的枪了,李二爷才懈了气,带着底下的弟兄回去了。 这一幕让边义夫心惊肉跳。望着李二爷和他手下弟兄远去的身影,边义夫想,这种状况必得结束了,再不结束,只怕自己这督府兼少将旅长迟早也得吃上一回两回包围的。 最终的解决办法是钱中玉和毕洪恩背着霞姑和李二爷悄悄拿出的,边义夫认为很公平:省军第三旅两团人马,除各自暂留一营驻城内各处城门以外,其余各营均出城整肃。钱中玉的第十团驻城南炮台山上的绿营老寨;霞姑的第九团驻山下的炮台镇。不服从者,一律作叛逆论。边义夫找了霞姑,把这方案告诉了霞姑,怕霞姑多心,没说是钱中玉和毕洪恩的主张,只说是自己的主张。还叹着气说,省上大都督黄胡子已对新洪城中的混乱颇有烦言,放出了风声:若是新洪方面再不整肃,便派驻省城的省军第一旅开过来;另外听说城中商会也要:沟通周围几县的红枪会造反了。霞姑也觉得该整肃了,便对边义夫说,“是哩!独立后的新官军确该有个新官军的样子。原各路民军要有样子,原巡防营的旧官军也得有样子。”又提到李二爷和钱中玉火并的起因,大骂钱中玉实是混账,光复了,还敢这么收黑钱。边义夫却听说这收黑钱是李二爷放出的风,李二爷想借此由头大闹一番,趁机洗城。对两边的说法,边义夫不敢不信,又都不敢全信,便和起了稀泥,既不说钱中玉混账,也不说李二爷混账,只说大家日后要长久地在一起共事,总是冤家宜解不宜结的。 几天后,两团大部军队出城了。出城那日,百姓都跑出来看,有的店铺门口还“哔哔叭叭”燃放炮竹庆贺,自然,谁都不敢说是驱瘟神,炸邪气,只说是欢送。队伍在城外各自安顿下来后,副督府毕洪恩又说了,九团和十团老这么顶着抗着总不是事,日后没准还要造出大乱子。毕洪恩自告奋勇地出面作东,要把霞姑、李二爷、钱中玉并两团各营的营长们都请到自己府上吃一次和解酒。边义夫同意了,还说,这督府和旅长都是他做的,因着没做好,才给大家添了烦,给城里添了乱,故尔,吃这和解酒的钱不能让毕洪恩掏,得自己掏。毕洪恩听过只是笑了笑,也没多说啥。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就酿下了边义夫一生中最大的一次错误:他心甘情愿去做冤大头,自己花钱让毕洪恩和钱中玉去设鸿门宴,一举把霞姑、李二爷,和那么多好弟兄的命全丧送掉了,也差点儿把自己的命丧送了。 “鸿门宴”是在四日后的一个晚上设下的。事前,毕洪恩和钱中玉把几十口子枪手隐藏在宴会举行的正厅四周。正厅面对前院的大门,大门两旁是轿房,里面可以藏人。正厅后面是个很小的花园,不好藏人,可花墙外却是好藏人的。花墙很矮,且对着正厅的一排大窗,墙上还有梅花洞,正可做枪手的狙击线。周围房顶上也藏了人,街那边的观音寺还支起了一门铁炮,炮口正对着毕府西院的大门。毕洪恩和钱中玉的谋杀计划是阴毒而又周密的。大门口却看不出一丝阴毒的影子,门楼两边的石狮子静静地卧着,门楼上张灯结彩,一副喜庆的样子。边义夫率着侍卫副官王三顺和几个随从到得毕府时,毕洪恩正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迎。圈套已经布下,杀戮即将开始,毕洪恩脸色却极是平静,笑得也自然,拱着手把边义夫让到了正厅一侧的内茶室,说是钱中玉和霞姑奶奶都还没到,要边义夫先到房里吃茶吸烟,还说专为他备下了上等的云南面子。果然就是上等的云南面子,和早先从市面上弄来的货色不一样,香醇得很。边义夫一头倒在烟榻上吸了起来,后又觉得好货难得,又是毕洪恩的东,就做了顺水人情,让王三顺也来尝尝新鲜。王三顺本是不抽大烟的,可见做着督府兼少将旅长的主子抬举自己,又想到已做了侍卫副官,是场面上的人了,不学会抽便没面子,就学着边义夫的样子,端上烟枪抽将起来。 主人脸对脸躺着腾云驾雾时,边义夫非但没嗅到即将弥漫开的血腥味,反而得意着,以为两团的团长、营长们今能坐到一起,是自己绝大的成功,是毕洪恩真正服了自己,“—三顺,你想呀,以前我那么求毕洪恩,让他出面帮我镇镇城中的邪气,他就是推。眼下咋就变了?”王三顺被烟呛着,连连咳着道,“你们官场上的事,我……我哪知道。”边义夫笑笑地说,“还不是因为我这督府的位子坐稳了么?!三顺,世事就是如此呀,你地位不稳就有人推你,你一稳,反倒有人扶你了!”还挥着烟枪感慨,“看来还是得做官呀!这一年多的督府兼少将旅长做下来,我可知道了,做官好处无限哪……”本来还要感慨下去的,院里偏响起了“钱团长到”的传呼声,边义夫只得弃了感慨,放下烟枪爬起了,到正厅去见钱中玉那厮。该厮是今日酒宴上的主角之一,他得好生劝上几句,让该厮耐着点,别和霞姑的弟兄再在和解的酒席上意外地闹起来。 钱中玉的态度很好,脸上带着真诚而恭顺的笑,拍着胸脯向边义夫保证:就是霞姑九团的弟兄闹,他和他手下的弟兄也是决不闹的,……边督府,你想呀,这是你和我老舅毕大人做东,我能闹么?再说了,就算我不给我老舅面子,你边毕洪恩和钱中玉的谋杀计划是阴毒而又周密的。大门口却看不出一丝阴毒的影子。边义夫率着侍卫副官王三顺和几个随从到得毕府时,毕洪恩正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相迎。 督府的面子我总得给吧?我不闹,手下的弟兄也不会闹,谁敢乱来我就办他!“正和钱中玉说着话,霞姑带着李二爷和手下的一帮营长弟兄们一起来了,由毕洪恩亲自陪着进了正厅。霞姑给毕洪恩带了两个很大的礼品盒,打开一看,却是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毕洪恩和钱中玉都吓白了脸,惊惶地看着霞姑并那李二爷。边义夫也怕,更不明白霞姑此举用意何在?便道,”人……人家毕大人好心好意请大家来吃和解酒,你……你们这是干啥?!“霞姑笑着说,”这正是本姑奶奶送与你边督府和毕大人的一片好意!这两个**日的东西是前时抢金铺的首犯,昨日整肃时查实了,让我下令办了!边义夫的心这才放开了,毕洪恩和钱中玉也舒了口气,宾主客气地相让着入了坐。 正厅这边开席时,西院还有两桌也同时开了席。西院两桌坐的都是钱中玉和霞姑他们带来的马弁随从,再有就是王三顺带来的督府的侍卫。两边喝得都极热烈,和解酒真就有了和解的样子。也就是在那和解气氛最好的时候,毕洪恩说是要送件非同寻常的礼物给霞姑,借口亲自去拿,起身先走了。毕洪恩刚走,钱中玉又说要到西院给那两桌的弟兄们敬几杯酒,也带着手下的三个营长走了。正厅里只剩下霞姑、李二爷、胡龙飞和另两个边义夫不太熟识的弟兄。到这一步了,竞还无人省悟到啥,霞姑仍攥着酒杯和胡龙飞几人一杯杯喝,似乎还谈着整肃九团军纪的事。胡龙飞身边的李二爷干脆就喝醉了,坐在椅子上直打盹。也是苍天要留边义夫一命。窗外花墙后,伏兵的枪要抠响之前,边义夫一阵腹痛,要去出恭,便快步出了正厅的大门。离了大门没有几步,火爆而密集的枪声骤然响了起来。与此同时,边府的朱漆大门关上了,两边的轿房里冲出许多兵来,炮弹一般往正厅这边射,一路向正厅里打着枪。西院也响起了枪声,枪声像似比这边更烈。边义夫先还很懵懂,以为是幻觉,后来眼见着轿房里的兵冲到面前,又眼见着正厅的门瞬时间被连珠枪打得稀烂,厅房里烟雾弥漫,才吓坏了,不知咋的就跌到了地上,腿上还被横冲直撞的兵踩了一下。 就是在倒地时,看到了霞姑。霞姑浑身是血,从被打烂了的门里踉踉跄跄冲出来,两只手里还握着两把快枪。霞姑实是女丈夫,在此绝境下仍不屈服,支撑着流血的身子,向冲上来的兵放着枪,还一口一个“**日的”大骂毕洪恩。在怒骂声中,边义夫亲眼见着霞姑被身前身后的排枪打飞起来,“轰然”一声,仰面跌落在距正厅大门不到三步远的地方,手中的快枪,一支仍在手上攥着,一支落到了边义夫身边。一时间,边义夫忘了怕,流着泪把霞姑落到手边的快枪一把抓过来,摇摇晃晃往起站,一站起来就挥着枪喊,“住手!都……都给我住手!你们……你们竟敢杀霞姑奶奶……”就自由地喊了这几句,几个兵便夺过他的枪,把他扭住了,打他,踢他,还说要干掉他。一个凶恶的矮子真把枪口抵住了他脑门。 这时,毕洪恩不知从西院还是从哪里,疾疾过来了,让兵们把边义夫放开,对边义夫说,“边督府,你得原谅呀,我和钱中玉这么做是不得已的……”边义夫气得结结巴巴,“啥……啥不得已?你……你们这是谋反兵变!”毕洪恩平和地笑着,“不是谋反,也不是兵变,我这是剿匪嘛!”边义夫硬起脖子,“那好,就把老子也一起剿了吧!”毕洪恩正色道,“这是啥话?你边督府是革命党,主张革命,不是匪嘛。”边义夫浑身发抖,“你毕洪恩还……还有脸说啥革命党、革命,革命党和革命,今日……今日都被你……你们丧送了!丧送了!”毕洪恩仍是和气地笑着,“不对喽,革命才开始哩!我和钱中玉还有本城商会的绅耆们都认为,剿匪正是革命的开始!不剿匪,民心浮动,市面混乱,还侈谈什么革命!边督府我问你,古往今来的哪朝官府不剿匪呀?” 边义夫知道大势已去,再和毕洪恩说下去也是多余,又怕毕洪恩和钱中玉下自己的毒手,便要找王三顺一起回去。找了好半天,才在西院的一日大水缸里把避难的王三顺找到了。毕洪恩却不许他们走,说是今夜城里不太平,还是住在这里安全些。后来才知道,毕府这边下手时,城里城外也同时下手了。霞姑留在城里的一个营,原是死去的白天河的人,对霞姑少些忠心,钱中玉那营的弟兄一开火,当家的弟兄立马打了白旗归顺了钱中玉。而城外炮台山上钱中玉的第十团和支持剿匪的六县红枪会暗中联合,认真与炮台镇上霞姑的第九团打了一仗。第十团从炮台山上往下打,六县红枪会从三面往里围,一夜间打死打伤第九团弟兄近八百人一一有三百多号弟兄是被俘后在炮台山下集体活埋的。事过多年后,仍有目睹此次活埋者言之唏嘘,称这次大活埋为“惨绝人寰”。红枪会的火器不足,几个结合部都有缺口,才让霞姑团下的弟兄逃出了一部分。这一部分约有四百多人,已无了首领,可又不敢各自回家,便轻车熟路奔了桃花山老营。 天大亮后,城里城外的枪声都息了,霞姑的第九团已不复存在,毕洪恩和钱中玉才一起见了边义夫。甥舅二人再不叫边督府了,早先恭顺的模样也不见了,且一唱一和说边义夫不能带兵做旅长,也不能做这督府。说罢,钱中玉一声令下,一伙兵便保卫着边义夫去了督府衙门,当场缴了边义夫督府和旅长的关防印信。其后,兵们又保卫着边义夫回到毕府,向毕洪恩和钱中玉复命。再进毕府时,毕府门前已出现了挥刀持枪的武装“请愿团”,武装“请愿团”的汉子们不断向天上放枪,反反复复呼着两个单调且响亮的口号:“姓边的滚蛋!”“毕大人回来!”“姓边的滚蛋!”“毕大人回来……” 毕洪恩表面矜持着,内心却很得意,在武装请愿团的正义呼声中,对木呆呆的边义夫娓娓谈论起了“民意不可辱”的道理。继而,便在门外“民意”和屋里钱中玉团长的双重拥戴下成了新洪第二任督府,而钱中玉则在毕督府的提携下升了旅长。新上任的督府大人和旅长大人都还是大度的,没有追究边义夫往日通匪的罪过,也无意让边义夫立即滚蛋,都很坚定地表示,不论本城“民意”如何反对,也不能让边义夫真就此滚掉。并说,边义夫终是做过几日革命党,虽说早先通过匪,昨夜实际上也算帮助剿了匪,名分仍是要给的,实惠也仍是要给的。毕督府当场委任边义夫为督府委员兼即将开张的新洪花捐局会办,专司执行民国政府颁布的“剪辫令”和向全城妓院收取捐税两大事宜。毕督府勉励边义夫忠心奉事,好好去剪辫子、管**。 没容毕督府和钱旅长二位大人分派训导完毕,吃了一夜惊吓,又受了一夜闷气的边义夫,精神和肉体爆发了总崩溃,再也坚持不住了,坐在椅子上身子一歪,昏厥过去…… 从昏昏沉沉中醒转来已是两日之后了。睁开眼时仍痴呆得很,闹不清新洪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置身之处眼生得很,光线暗暗的,让边义夫既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可以肯定,这里已经不是督府衙门了,衙门里的卧房比这儿大得多,也干净得多,房里断没有这等刺鼻的霉味和劣质烟叶的怪味。坐起来再看时,才看到了唯一眼熟的东西,却是自己前侍卫副官王三顺。王三顺正坐在窗下打盹,椅背上挂着把带套的短枪,身边还有个蓝花布的大包袱。边义夫坐起来时,破木床响了一下,把王三顺惊醒了,王三顺立马去摸枪,待得发现没有刺客,却是主子醒来了,才舒了气,把枪又放下了。 边义夫这才明白,在他落难时,督府衙门那么多侍卫中,只王三顺一直追随着他,侍卫着他,心里一热,吃的那惊吓和闷气都及时记起了,再顾不了啥督府兼主子的架子,赤脚跳下床,搂住王三顺呜呜哭了起来,哭出了大把大把的清鼻涕。王三顺说,“边爷,你哭啥呀?”边义夫抹着清鼻涕,挂着满脸的泪水,“我哭我自己!三顺,我……我被那帮王八蛋耍了,现今儿,我……我不是督府,也……也不是少将旅长了,我……我又只有一个老弟你了……”王三顺也很难过,“边爷,你可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也想哭哩!”然而,王三顺却没哭,又劝边义夫,“边爷,你想呀,前夜死了多少人呀,连霞姑奶奶和李二爷都死了,咱却没死,我看比他娘啥都好!边爷你说呢?”边义夫啥也说不出。王三顺无意中提到霞姑,勾起了他深刻的痛悔。霞姑的面孔便在眼前晃,像是仍活着,极真切地和他说话哩!又恍惚记起,霞姑被排枪打飞前也骂了他,只骂了半句,“**?的边……”边什么?不知道。反正不会再是“边哥”了。霞姑和他好了这么多年,就是光复后气他做了督府,也还诚心诚意帮他,他却把她害了。不是因为想帮他,霞姑决不会同意把团下人马开到城外,也决不会带着两颗人头作礼物,去赴毕洪恩的鸿门宴。不过,霞姑终是误会了他,把那时的他想得太坏了。其实,那时的他不是太坏了,反却是太好了,太善了,才眼睁睁地上了毕洪恩和钱中玉的当。这霞姑搭上性命换来的教训值得让他记一辈子!也真就记了一辈子。嗣后,边义夫再没吃过这等善良无知的大亏。用对手的话说,“这位三炮将军狡诈得像一只闻风即溜的花狐狸。”而边义夫为对手设了三次鸿门宴,则又是极成功的,三次除了三个隐患,在重要关头改变了历史。这是霞姑留给边义夫的宝贵遗产,也是霞姑对边义夫一生事业中最大的帮助,没有民国初年毕府鸿门宴上一个女丈夫的血,也就没有边义夫后来一次次成功的躲避和成功的进击…… 当时,边义夫不是“狡诈的花狐狸”。为霞姑痛哭了一番后,边义夫还没想到要逃,更没想到毕洪恩和钱中玉反悔之后,会派人来追杀他。虽说心里知道不做督府和旅长,而去做毕洪恩手下的督府委员和花捐局会办是受辱,却仍想去做。做官有权势,有威风,还有人奉承,实是太诱人了,没做过官不知道,只要做上了,还真就割舍不下。于是,边义夫收起对霞姑的追思,红着眼圈对王三顺说,“三顺,咱也不能在这里久呆,过去的事咱……咱得把它忘了。明日……明日咱还得去督府衙门找毕洪恩和钱中玉,办妥正式的文书,到花捐局上任。”王三顺一听就急了,“我的个边爷,你那督府和旅长都被人家搞掉了,霞姑、李二爷又死了,这花捐局的会办还做得牢啊?”边义夫说,“牢不牢我不管,反正现在总得做,好歹也是个肥缺。”王三顺见边义夫还执迷不误,叹着气劝道,“边爷呀,若是没有毕府那一出戏,你和霞姑奶奶又没那么深的关系,你不做这花捐局会办,我也会劝你做,谁不知道这是肥缺呀?既能抓银子,又能操**。可如今这样子,你敢放心去做么?就不怕毕洪恩、钱中玉翻脸杀你么?”边义夫说,“要杀我,他们在毕府就杀了,不会拖到现在。”王三顺叫道,“你以为人家在毕府不想杀你么?只是没杀成罢了!边爷,你不想想,人家若不想杀你,为啥下手前不和你透个风?”边义夫说,“那是怕我会去和霞姑、李二爷他们说。”王三顺无可奈何,“这么说,边爷你是真要做那管辫子和**的委员了?”边义夫点点头,“我就要去做做看,反正总比回家当草民好,是官就大于民,我算知道了……”边义夫说这话时是中午。到晚上,当客栈卧房里突然飞进几颗子弹,打碎了桌上的一面镜子和两个花瓶之后,边义夫的主张才改了,再不提做委员兼花捐局会办的话了,连夜和王三顺一起从老北门逃出了城。 出了城,奔波半夜,到得桃花集与桃花山的叉路口上,两人才在路边的田埂上坐下来歇脚。歇脚的当儿,边义夫和王三顺主人又迟疑了,不知下一步该奔哪去。原说要回桃花集老家的,可眼见着桃花集就在面前,两人的心里偏又怯了。主子和奴才又相互瞒着,并不明说。这夜,星斗满天,闪闪烁烁,像凭空罩下了一张硕大无朋的网。一弯上弦月遥远且朦胧,仿佛网上撕开的一个小子。夜幕下的旷野一派死寂,没有一丝儿活气,只有相依着坐在一起的边义夫和王三顺,以各自的喘息证明着自己和对方的存在。歇了好半天,边义夫才又“考”起了王三顺,极力镇定着道,“三顺呀,落到这一步了,我现在倒真要考你一考了:咱面前现在有两条路,进山或是回家,三顺,你说咱走哪条呢?”王三顺无精打彩地道,“边爷,我说不准,我听你的。”边义夫痛苦地看着天上那黑幕大网,想了好半天,才最后下了决心,“就就回家吧!”还找了个很好的理由,“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齐家总……一总是第一位的嘛!” 李太夫人看到蟊贼儿子革命一场落到这步田地,回来齐家了,再无一句责骂与抱怨。老夫人像变了个人似的,一连两天任啥没说,只听边义夫和王三顺倒肚里的苦水,且不插言,最多只是点点头或摇摇头。生活上,李太夫人让家人把边义夫和王三顺都照应得很好,还好声好气地和边义夫商量着,给小孙子起了名字。根据边家“礼义济世,家道遐昌”的班辈排下来,小孙子该是济字辈的,便由边义夫做主,李太夫人恩准,取了正式的官名:边济国,字,荣昌。李太夫人这番举止让边义夫和王三顺都很意外,也都很感动,主仆二人一致认为,老太太实是太宽厚了。因着李太夫人的这份宽厚,边义夫和王三顺就都收了心,只当以前是做了场大头梦,打算着就此洗手,呆在家里好好过自己庶民百姓的小子,甚至还商量好了再到尼姑庵爬一回墙头。 不料,到得第三天傍晚,李太夫人却把边义夫和王三顺一起传到二进院自己房里,对边义夫和王三顺说,“你们主仆俩歇也歇够了,该说的也说完了,现在得走了。”边义夫觉得很突然,“娘,你……你让我们到哪去?你知道的,我……我啥也没。瞒你,毕……毕洪恩和钱中玉要……要杀我呀!他们已杀了那么多人,把霞姑奶奶都杀了,还……还活埋了几百口子!他们……他们让我当花捐局会办是假,想杀我才……才是真……”王三顺也说,“老夫人,边爷难哪!实是不能再回新洪城了。”李太夫人道,“我并没叫你们回新洪城,只叫你们走。你们当初不听我的劝阻,非要做革命蟊贼,如今闹到这步田地,想做顺民也做不成了!现在,你们的毕大人和钱旅长要杀你们,日后灭了革命党,大清圣上重坐龙庭也要杀你们。你们得清楚:从伙同霞姑那个女强盗攻城的那日起,你们都没退路了。”前途被母亲道破后才知道,竟是如此暗淡。边义夫面额上渗出了汗,脸也白了。李太夫人继续说,“义夫,你不要怪娘心狠,你既已参与谋反,为大义娘不能留你;谋反后又落得这么个被人追杀的结局,为娘的就更不能留你了。不留你,正是娘出于私情为你着想,你呆在家里必是死路一条,出去了,没准倒还有一线生机……” 边义夫抹着脑门上的冷汗,讷讷问母亲,“可……可我还能去哪呢?”李太夫人说,“进桃花山。我替你想了两天两夜,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条道了。你和三顺不说了么?九团还有四百口子弟兄逃到了桃花山。你和三顺得去找他们,得靠他们的力,和毕洪恩、钱中玉这两个乱臣贼子拼到底!”这更让边义夫吃惊,他再没想到,素常对桃花山里的强盗恨之入骨的母亲,会主动提出让他和王三顺进山投靠匪贼,便以为母亲是捉弄他和王三顺,“娘,你要是气我,就打我两巴掌也好,只是别再这么挖苦我了。”李太夫人摇摇头,“都到这份上了,娘还有挖苦你的心思么?娘的秉性你是知道的,素常不惹事,碰上事不怕事。和当年你那不争气的爹正相反。我看你呀,一点不像我这个为娘的,倒活脱像你爹。正是个没事一身胆,逢事面团团的东西!”王三顺插言道,“老夫人,也不好这般说哩!我边爷还算是有点胆的,攻城那日,老北门没人敢下令开炮,就边爷下了令,连开三炮,才有了革命的成功。”李太夫人定定地看着边义夫,“义夫,只要你还有胆就好。你不是做过反贼的督府兼旅长么?那就以督府的名,把山里的弟兄编起来,再下一次令,再轰一次城,再连开三炮,把姓毕的和姓钱的这甥舅俩轰出去!别坐等着他们来杀你们,剿你们!我再说一遍:你们别做那退隐山野的大头梦了!你们既上了贼船,最好的结局便是去做窃国大盗!窃珠者贼,窃国者侯,古人早就说过的!”母亲无意中说出的窃国大盗一语,让边义夫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尽管边义夫知道,忠***的母亲并不是真想让他去做“窃国大盗”可他却由这句话看到了暗淡前程中的一线光明,看到了一个男子汉轰轰烈烈活上一世的最高目标。当夜,边义夫倒在火炕上吸了两钱大烟,又和王三顺商量了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再进桃花山!向山中的弟兄宣布:毕洪恩和钱中玉是谋反兵变,他要以督府兼省军第三旅旅长的名义,亲率第九团的弟兄们去讨伐。他还可以到省城寻求大都督黄胡子和刘建时师长的支持,他能活动的天地大着呢!想得浑身燥热,边义夫等不得第二天天亮了,拉着王三顺,收拾东西要连夜走。李太夫人也不拦,边郁氏抱着儿子,拖着大小姐、二小姐在一旁哭,李太夫人反而好言好语劝。 行前,李太夫人拿出家里仅有的九百两现银,分做两包,用一层层布包好了,交给边义夫和王三顺,要边义夫和王三顺用它做招兵买马的花费。边义夫心头一热,噙着泪跪下来给母亲磕了头。王三顺放声哭着,也跪下给李太夫人磕头。李太夫人看着跪在一起的边义夫和王三顺,叹着气说,“你们二人从小在一起长大,虽道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下人,却是天生的一对孽障;这次谋反又一起共过患难,今日我老太太作主,你们就拜个金兰兄弟吧!日后出门在外,再没啥主子下人了,就兄弟相称,相沐以助吧!”边义夫和王三顺挂着满面泪水,依着李太夫人的心愿,点烛熏香,结拜了金兰。而后,王三顺从牲口棚里牵出家里仅有的两匹马,给马备了鞍,一人一匹,牵出了边府大门。主,“人在上马石前上马时,李太夫人又说话了,要边义夫等一下。边义夫重回到母亲面前,问母亲还有啥吩咐?母亲把泪水涟涟的边郁氏和大小姐、二小姐都叫了过来,让她们一起给边义夫磕头。大小姐不干,说是自己老子是去做强盗,她不给强盗下跪。李太夫人厉声说,”就算去做强盗,他也是你爹!“大小姐这才很委屈地给自己老子磕了头。边义夫心酸得很,自知此次进山不比上次,有一场民族革命可指望,这次确是逃亡,啥时能回来,甚或能不能回来都说不准了。心里头一回对母亲和妻女生出了愧疚之情,腿一软,又在母亲和边郁氏面前跪下了,泣不成声说,”娘,你们多保重,至今往后,你们就当……就当我死了吧!言毕,再不敢流连,走到上马石旁,急忙上马走了。 望着儿子和王三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李太夫人先是塑像一般在门口的台阶上立着,默默地落泪。后来,就撑不住了,身子一软,倚着门框呜呜哭出了声,并于哭声中一口一个“孽障”的骂。“孽障”当夜还在梦中,一副小淘气的样子,躺在她怀里笑,躺在请来的奶娘怀里向她笑,还追着满院的小鸡小鸭笑。丰富多姿的笑却被一阵马蹄声踏飞了。天刚放亮,桃花集就被新任旅长钱中玉派来的马队围了。马队的营长不说是来抓边义夫,只说是奉毕督府和钱旅长的令,来请边义夫到城里走一趟。对李太夫人,营长也很客气,说是毕督府和钱旅长都知道老夫人是义民节妇,实属风世楷模,正拟呈文省上,造册具书证明,按例褒扬。李太夫人不听这些废话,只问,“你们毕督府和钱旅长找这孽障干啥?”马队营长说,“边爷仍是督府委员兼花捐局会办,毕督府要请边爷上任视事呢!”李太夫人淡然一笑,“去回禀你们毕督府,就说这孽障永远不会上任视事了!”马队营长急问,“边爷既不上任视事,如今又在哪里?”李太夫人仰脸看着灰白的天空,“具体在哪呢,我也闹不清,只听说现在正整兵备武准备讨逆哩!也不知那逆是谁?反正这孽障从小就不是饶人的碴,你们回去传个话给你们毕督府和钱旅长,让他们小心了就是!” 兵变之夜抑或是剿匪之夜骤响的枪声,被许多遗老遗少们认定为成功的复辟。一时间传言四起,道是毕洪恩和钱中玉皆是有良心的大清忠臣,虽置身乱流仍念念不忘皇上浩荡圣恩,择机灭杀了新洪城中的反贼乱党,即将奉密旨发兵勤王。又道是反贼之督府边义夫惶惶不可终日,日前已被其母——深明大义的义民节妇李太夫人亲自擒拿归案,押在牢狱,只等毕大人和钱大人发兵勤王之日便开刀祭旗。遗老遗少们盘在头上的辫子公然落下了,大清的龙旗赫然出现在新洪街头。宣统恩科进士秦时颂更大天白日闯到督府衙门,见了毕洪恩跪倒便拜,光亮的额头在地上磕出了血。秦时颂涕泪俱下,把毕洪恩称做文天祥第二。毕洪恩便十二分的惭愧起来,觉得自己实是下作,竟在起乱之时服膺了匪类,而没去做文天祥。 毕洪恩眼噙热泪,扶起秦时颂,感叹说,“兄台呀,你才真是文天祥哩!”秦时颂说,“毕大人,我们都要做文天祥,都要有气节,宁死不事二主,宁死不为二臣!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民国?呸,什么东西!泱泱一个大中国没有皇上怎么成?还不乱了套!别处不说,就说咱新洪,这一年多被民国闹成了什么样子?简直……简直是不可言也!”毕洪恩应着,“是的,是的,所以,我和钱旅长就顺应民心,把他们剿了!”秦时颂赞道,“剿得好,剿得好啊!毕大人,你和钱旅长这是解民于水火倒悬呀,是大忠大义呀!听说你和钱旅长正准备发兵勤王?不知定在何日?”毕洪恩一怔,“谁说我和钱旅长要发兵勤王?谁说的?”秦时颂说,“外面都在传哩。”毕洪恩沉吟片刻,颇为痛苦地开了口,“秦兄台,和你说心里话,勤王的心我和钱旅长都是有的,那力却没有啊!勤王和剿匪不是一回事,没有足够的兵力是万万不可行的!”秦时颂头一昂,“毕大人此言差矣!昔楚国三户尚可亡秦,今日毕大人和钱大人手中有一旅人马,安知不能勤王乎?大人须知,民国政体不合我国国情,更不合民意,中国老百姓是不能没有皇上的!大人只要打出勤王旗号,必能得到天下响应!”毕洪恩捻着下巴上几根黄须,沉思不语。秦时颂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毕大人,你想想,中国没有皇上怎么得了呀?这民国之民字又是如何得了呀?国家神器四万万草民百姓皆可窃之,皆思窃之,岂不要天下大乱?五服十六国的乱局岂不又要重演一回?所以,晚生一直以为,中国只可君主立宪维新图强,断不可革命毁国失却根本!晚生今日把话撂在这里:如吾等不能忠心勤王保皇上复位,天下必将由此大乱,我中华文明古国五千年传统必将毁于一旦,你我日后将于内忧外患之中死无丧身之地也!” 毕洪恩尽管心里惭愧着,却绝无丝毫勤王的念头。事情很清楚,他和外甥钱中玉不能逆势而为,他从心里敬重秦时颂,却不能去做秦时颂,拿鸡蛋去碰石头。便好言好语地对秦时颂说,“兄台所言极是!只是勤王之事非同小可,成则青史留名,败则后果不堪设想,兄台且容我和钱旅长再想想吧!我们总不能事无把握,就打出勤王旗号,让新洪子弟白自流血的。”秦时颂挂着满面泪水,“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激烈地叫了起来,“该流血就要让他流!晚生头一个去流!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大人,你我皆大清进士出身,都沐浴浩荡皇恩,今日正是报恩的好时候!大人啊,咱宣统小皇上尚在冲龄啊,民国乱党贼人和袁项城就将他废了,岂不痛哉!圣祖仁皇帝冲龄亲政,手夷大难,平定四海,青史留名,民国乱党贼人又安知宣统小皇上不能奠定寰宇,完成中兴之大业乎?大人,咱宣纷小皇上天纵英明啊!”恰在这时,钱中玉匆匆进来了。秦时甥又冲着钱中玉胡乱磕头,“钱旅长,钱大人,求你们发兵勤王救救咱宣统小皇上!晚生愿为你们二位大人牵马坠蹬……”钱中玉呆住了,看看跪在地上的秦时颂,又看看舅舅毕测恩,一言未发。毕洪恩再次拉起秦时颂,“好了,好了,秦兄台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了,一旦有时机,我和钱旅长必会发兵勤王的!现在却不成,现在,要想法继续剿匪哩!匪首边义夫逃逸眼下啸聚桃花山,不剿平必有大患呀。”秦时颂很吃惊,“不是说边义夫已被捕获,正要择日开刀问斩么?”钱中玉阴阴看了秦时颂一眼,“等你进士爷去斩呢,你既有心勤王复辟,倒不女[先把桃花山里的边义夫斩了,也了却我和毕大人一份大心思!”秦时颂这才知道,市面上的传言颇为不确,不但勤王的事渺茫得很,就连匪患亦为剿绝——那反贼督府边义夫如何兢让他逃逸了呢?还想再问,钱中玉已很不耐烦了,一声送客,将秦时颂驱逐出门。在门口,秦时颂极力回过头来,又冲着毕洪恩叫,“毕大人,匪患剿绝必得勤王啊!”毕洪恩连连道,“好,好,秦兄台,勤王之事你只管放心,只管放心!” 秦时颂走后,钱中玉拉下了脸,“勤什么王?老舅,你糊涂了不成?咱现在可是民国新朝的官吏,你老是督府,我是旅长!真保个皇上回来,对我有什么好处?让我放着民国新朝的旅长不做,再回头做个吃气的小管带?简直是岂有此理!”毕洪恩不高兴了,“钱阿三,你心里怎么只有你自己?就没有社稷国家?你就不想想,中国没个皇上怎么得了呀?就不想想小皇上才十岁,就被这帮乱臣贼子废了,满朝忠臣良将并那举国义民百姓又作何感想呀?”钱中玉没好气地道,“那好,老舅,你就和那位进士爷发兵勤王吧!我倒要看看你们兵从哪来?又有几个不识时务的蠢货会跟你们去干!老舅,你不是不知道,边义夫把个督府衙门的大招牌挂到了桃花山,正在招兵买马要讨咱的逆,你倒好,正把个逆的借:送给了他!” 毕洪恩这才彻底清醒了,只得把一颗忠于前朝的心暂且收了回来,去面对眼前恼人的现实,“阿三,快说说看,这个边义夫,你打算怎么对付?”钱中玉说,“得问你呀!剿匪那夜,我要把边义夫干掉,你就是不允,还让他做花捐局会办!”这确是失策,毕洪恩想,那夜真依着外甥的意思,把边义夫杀了,今日便没了这些麻烦。嘴上却不认账,故作高深道,“阿三,不是老舅教训你,政治上的事你真是不懂,当时形势必得体现民意嘛!我这督府是民意拥戴的结果嘛!民意体现过后,我不是依着你的主意,让你去干掉姓边的么?”钱中玉看了毕洪恩一眼,“晚了!你就等着姓边的再攻回城吧!”毕洪恩被钱中玉目光中的鄙夷弄得极是恼火,觉得做了旅长的外甥实是不堪得很,脾气一天大似一天,眼里已无了他这个舅舅,因之气道,“就算边义夫攻城也是你的事,你做着旅长,又不是我做旅长!”钱中玉说,“说得是,所以,老舅,我就不能容你这般胡来!剿匪之后,龙旗都出来了,辫子也不剪了,这不是反逆民国又是什么?今更好,竟在堂堂督府衙门谈起了勤王复辟,被省城大都督黄胡子知道如何得了?找死不成?你就不怕黄胡子把省城的两旅省军开过来,助着边义夫讨咱的逆么?”毕洪恩惊出了一身冷汗,顾不得拿架子了,“那你说该咋办才是?”钱中玉手一挥,“龙旗不准挂,辫子还要剪,不能给黄胡子和边义夫留下任何藉口,尤其是勤王复辟之事,提都不能提,那个姓秦的狗进士再提什么勤王,老子一枪毙了他!咱得让省上承认咱是剿匪!”毕洪恩问,“黄大都督承认咱是剿匪么?你派到省上的弟兄是咋说的?”钱中玉说,“霞姑这干人是匪,黄胡子原本知道,现在极是疑惑,道是霞姑和她的民军有功于民国,怪我们处置失当,声言此事不算完,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倒是原新军协统刘建时受了我们的好处,为我们说了些话,眼下便僵着。据说,黄胡子和刘建时早已不和,也在明争暗斗。”毕洪恩眼睛一亮,“那就好,我们就靠定刘师长,继续剿匪!” 钱中玉说,“真剿也难,边义夫不是霞姑,是新洪光复后民意公推出的首任督府,曾以文代电宣达全国,现在仍打着督府的旗号,如何剿得?”意味深长地看了毕洪恩一眼,“老舅,当初既没杀掉他,只怕还要对他和平让步哩!”毕洪恩狐疑地问,“怎么和平让步?”钱中玉道,“让他回新洪复任督府之职嘛!”毕洪恩气得浑身直抖,“钱阿三,你……你……你,你混账!你混账!你狗东西敢让姓边的复职,我就……就先挚起大清龙旗,在这督府衙门誓……誓师勤王!”钱中玉一点不恼,笑笑地看着毕洪恩,“老舅,你不要急嘛,我说的只是一种设想!你不干就算,别给我提什么誓师勤王的鸟事!还有一个设想我没说呢:我也可以把旅长的位子让给边义夫,只是不知道边义夫做旅长,老舅您这督府还干得下去么?”边义夫真做了旅长,他这督府如何干得下去?毕洪恩呆住了。钱中玉便又说,“所以,老舅,你就别成天坐在大衙里做那复辟的大头梦了,得赶快找商会的那帮守财奴勒银子去!没有银子壮着弟兄们的胆,谁替你剿匪守城!老舅,我今日到这儿来不为别事,只是告诉你:我以省军名义从本洋行订了批枪弹,需五万两银子,你得赶快去给我筹!”说罢,昂昂然,大英雄一般走了。 钱中玉走了好久,毕洪恩仍是气愤不已,越想越觉得秦时颂说得有理:民国这个民字最是要不得!没了皇上,国家神器草民皆可窃之,皆思窃之,纲常礼乐也就崩乱了。放在过去,这个钱阿三岂敢这样放肆地和他讲话?岂敢!又想,自己这新朝督府做得实是窝囊,一天到晚尽给城里的这帮兵爷筹饷筹粮,弄得像个军营里的钱粮师爷,竞还不落好,竞还要吃钱阿三这歪货的威胁!因着心下的气愤,益发怀念起小皇上坐龙庭的好时光,便在新朝军政府督府衙门里一遍又一遍恶毒至极地诅咒起新朝来,有一阵子甚至还希望边义夫那匪能给钱中玉这匪来点扎实的教训。 边义夫绝不承认自己和手下弟兄是匪,尽管督府和旅长的印信全在兵变之夜被“逆贼”缴了去,新洪督府的大招牌仍打着,大汉独立省军第三旅的旗号仍扛着,进山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大肆招兵买马,扩充队伍。对新洪城里“逆贼”钱中玉迅速扩充起来的两团人马,边义夫视若不见,堂而皇之地以霞姑手下的四百余号兵变残余弟兄为班底,在极短的时间里又组建起了一支兵员逾两千之众的省军第三旅。在毕府鸿门宴上大难不死的胡龙飞由营长升了九团团长,忠心耿耿的侍卫副官王三顺做了十团团长,上百号九团老弟兄摇身一变,全成了营长、连长。一场兵变又奇迹般地造就了更多的官长与官兵,喜得老弟兄们直咧嘴,都对边义夫极是佩服。边义夫就此有了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队伍。嗣后回忆起来,边义夫仍认为,他真正的军人生涯不是从光复之役炮轰新洪老北门开始,而是从民国二年在桃花山下招兵买马开始的。未来驰骋了大半个中国的边家军就是从桃花山下一步步走上了中华民国的政治舞台,创造了历史,并且轰轰烈烈地演迸着历史。 创造历史的原始资本只有九百两银子,那是母亲李太夫人当时所能拿出的全部积蓄。边义夫到死都忘不了,自己让王三顺把九百两银子摊摆在忠义堂的大桌上,对胡龙飞和手下弟兄说的话——这番话后来被众多或明或暗的敌手们称做“明言窃国”,道是民国二年的边义夫就不是好东西,就决心做窃国大盗了。而另一些随着边义夫腾达起来的老弟兄却说,他们边帅不过是道破了天机,比那些打着革命和民众旗号祸国殃民,且青史留名的一个个更大的混账要磊落得多。 “明言窃国”的事,发生在边义夫和王三顺逃入桃花山的第八天。那天,受伤未愈的胡龙飞和弟兄们要下山绑票,边义夫听说后,在忠义堂大门口硬把他们拦住了,端出督府兼少将旅长的身份,厉言峻色说,“…弟兄们,想一想看,我们都是什么人?还是土匪吗?不是了!从新洪光复之起,我们就是省军第三旅的官兵了!官兵绑什么肉票?不丢人现眼呀?凡我第三旅官兵必得有大志向,要绑就去绑国家!窃珠者贼,窃国者侯,弟兄们都没听说过么?放着王侯将相不当,却要走老路去做贼?这叫什么?这叫没出息!”胡龙飞和众弟兄全被边义夫震慑住了,也全被边义夫公然说破的玄机吸引住了。边义夫挥挥手,让王三顺把那九百两银子扛过来,“本旅长这里有九百两银子,还有督府和省军第三旅的旗号,就这两笔家当,弟兄们说说看,咱还能干点啥不?若是弟兄们都没信心,就一人拿点银子走人。若是有信心,还没忘了咱霞姑奶奶是咋死的,就给我用这些银子买麦磨面蒸大馍,竖旗招兵去!招来三十个人,你就是排长;招来一百个人,你就是连长;招来三百个人,你就是营长!”还特别点了胡龙飞和王三顺的名,“胡营长,王副官,这事你们领着干,有本事各自招来一千人,都做团长,一个九团,一个十团!待得兵强马壮了,就再去攻回城!”胡龙飞并众弟兄热血灌顶,全服了边义夫。边义夫话头一转却又说,“然他娘的而,只要这省军第三旅的旗号打一天,各位就不能再做鸡鸣狗盗的事,就不能再坏我省军第三旅的名声!咱得接受教训,咱的弟兄要是不在新洪城里那么扰民害民,能有出城整肃这回事么?让人灭得这么惨么?咱不能在一个坎上摔倒两次!所以,本旅长今天要郑重宣布一下:从今开始,咱得实行四民主义。哪四民主义呢?就是不扰民,不害民,专保民,专爱民。这四民主义,将来要印在弟兄们的军装上!好了,本旅长再说一遍:凡我第三旅官兵必得有大志向!” 大规模的招兵买马就这么开始了,也就这么成功了。其时正值春荒,刚出锅的白面大馍成了最好的招兵旗,吃边家的馍当边家的兵,天公地道。至于做这边家的兵去打谁,没人多问。两千多号人马转眼间全招齐了,桃花山上下,口子村内外,一时间全是些舞枪弄棒的汉子。看着这些四民主义的新战士,边义夫心情很好,抄着手,对刚升了团长的王三顺大发感慨,“三顺,知道么?这就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呀!”王三顺应和说,“是的,边爷,春风吹又生!”转而一想,人家当兵分明是冲着白面大馍来的,和春风关系不大,便又纠正说,“边爷,是大馍吹又生哩!”边义夫大笑起来,“说的也是,三顺,确乎是大馍吹又生,确乎!三顺呀,你看出来了么?只要咱中国如此这般的穷下去,咱就兵源滚滚,就不愁招不到讨逆的兵!咱手里有足够的大馍也就等于有了兵!”王三顺尽管已和边义夫结拜了金兰,做了团长,心里仍把边义夫看成主子,把第三旅军营看作边家大宅,处处替主子着想,“边爷,这兵招得也太贵了点,我替你算了一下,合成五个馍招来一个兵,有点亏哩!”边义夫说,“亏什么?便宜哩!走遍世界只怕也找不到比这更便宜的兵了。”王三顺说,“边爷,还是贵哩!咱招来的兵日后还得吃馍呀?咱有多少馍让他们吃?老太太给的九百两银子早花完了,还硬赊了人家十大车麦才维持到今天。所以呀,边爷,我就想了,”王三顺看着晴好的蓝天神往起来,“边爷你说,咱招来的这些兵要是没长嘴多好?光给咱打仗不吃粮。”边义夫先还笑骂王三顺,“好啊,三顺,你狗东西就去给我招些不带嘴只打仗的兵来……”话没说完,心下已慌了:天下哪有不带嘴的兵呀?就算不喂大馍也得对付着往那些嘴里喂些别的吧?两千多号人马,一天得耗多少粮?还不把人吓死!招兵成功的愉快,瞬时飞得无影无踪,代之而来的是漫无边际的烦恼和惆怅。 艰难的日子就此开始了,先是大馍变成了亲切的历史的记忆,接着,玉米饼变成了亲切的历史的记忆,再接着,连一日两餐的稠粥也有滑往历史深处的趋势了,而边义夫带着弟兄们种下的大烟才刚刚开花,能换钱的大烟膏子还渺无踪影,弟兄们的大锅里已是清汤一片,人影可鉴,这如何了得? 弟兄们反了。十团三营五连士兵查子成拒绝操练,当着团长王三顺和一团弟兄的面,点名道姓大骂边义夫,说是这鸟旅长缺德坑人,招兵时说好大馍管够,现在连掺麸子的玉米饼子都吃不上,许多弟兄饿的吃观音土!查子成生得五大三粗,黑金刚似的,肚子也出奇的大,在招兵站蹲在地上一口气吃了八个大馍,被边义夫亲眼看到。边义夫当场夸奖说,好兄弟,本旅长要的就是像你这样能吃能干的兵——吃,好好吃!查子成站起来又吃了四个大馍,吃罢还问,边旅长,当了您老的兵,能天天这么吃么?边义夫极和气地说,那当然,没大馍给弟兄们吃,本旅长还招什么兵呀?!如今查子成把边义夫说过的话全记起来了,骂着吼着,要见“鸟旅长”,问“鸟旅长”要大馍。王三顺下令把查子成捆起来。查子成早年进过武备学堂,并不好捆,抡着操练的白碴木棍,扫倒了不下二十号弟兄,且于厮打的混乱中揪住团长王三顺做了人质,拧着粗脖子杀气腾腾地宣布说:如果今仍是吃不上大馍,就吃王三顺的人肉!吓得王三顺当场小便失禁,尿了一裤子。这就惊动了边义夫。边义夫赶来时,王三顺仍处于可能被吃的地位,一只手被查子成狠狠拧到了身后,脸仰着,身子向后倾着,裤腿还在往地上滴水。边义夫一看就急了,和查子成商量说,“兄弟,就算暂时没有大馍吃,也不能就吃你们王团长的肉啊!王团长的肉并不好吃,又粗又硬,我是知道的。兄弟,你看这样好不好?咱不吃你们王团长的人肉,吃马肉吧,本旅长把自己的马杀了给弟兄们吃好不好?”弟兄们没谁敢做声,更不敢叫好,只有查子成叫了声“好。”边义夫说,“兄弟,那就把你们王团长放了吧!”查子成粗脖子一拧,“不!边旅长,我现在就要看你杀马!” 边义夫真没见过这样无法无天的犟种,万般无奈,只得令人将自己的大白马牵来,当着查子成的面予以屠杀,煮了一大锅马肉给查子成和五连的弟兄们吃。查子成一气吃了五大碗,吃罢,大碗一扔,跪到边义夫面前说,“边旅长,你仁义,小的也得仁义,你的大白马让小的吃了,小的往后就是你的马,任你骑,任你打!小的保证比你的马好使!”边义夫扶起查子成,“兄弟,好样的,真是好样的,你做我的侍卫副官吧!王三顺就做过我的侍卫副官,看看,现在已经是团长了!”查子成说,“边旅长,小的不做团长,就做你的侍卫副官!”边义夫说,“好,好,难得你这么实诚!”这话一说完,谁也没想到,边义夫脸一拉,指着查子成道,“然他娘的而,你狗东西既做了本旅长的侍卫副官,就得懂规矩,就不能殴胁长官,嚣闹军营!”冲着王三顺喝道,“王团长,给我把查副官抽三十鞭,你亲自抽,抽完以后再告诉他,怎么给本旅长做侍卫副官!”这三十鞭抽得查子成口服心服,挨完鞭子第三天,查子成带着满身血痂找边义夫报到去了,这样,查子成继王三顺后,成了边义夫的第二任侍卫副官。 那段日子真是熬人呀,不但是边义夫的马,后来,团长、营长、连长们的马也陆陆续续全杀绝了。他们既做着官军,又在边义夫的教导下信仰了“不扰民,不害民,专为民,专保民”的四民主义,民间的肉票就不能明目张胆的绑,只能以督府的名义“借”。有时“借”来银子竞买不来粮。新洪这鬼地方实是太穷了,不是因着这份让人透骨寒心的穷,边义夫也无法大旗一竖就招到这么多兵。民国二年那个漫长的春季,无疑是边义夫一生中的最低谷。有一阵子,边义夫甚或怀疑自己是上了命运的当,似乎老天爷在坑他,在戏弄他,让他招来这么多嘴——是的,不是兵,是嘴——来啃他。这期间还做了场恶梦,梦见大头大脑的王三顺真就被查子成吃了。查子成的嘴很大,血淋淋的,把活蹦乱跳的王三顺用手拍拍扁,夹在大馍里三口两口就吃掉了。醒来后一身冷汗,悄悄和王三顺说了一回。王三顺说,“边爷,你别以为这是做梦,那日你不把马杀给查子成吃,没准他真敢啃我!当时他狗日的眼光凶的像狼,滴血哩!边爷呀,咱可真得快快想法去讨逆了,再不讨逆,这些嘴们可怎么办呀?!”边义夫想了想,“那么,就……就准备讨逆吧!”冲着桃花山下如瘴如烟的景致扫视了一眼又补充了一句,“只有尽快和毕洪恩、钱中玉这些逆贼打上一仗,才能把嘴变成兵!” 第五章 罂粟花盛开的和平 历史确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上一次巡防营管带钱中玉火线起义,六路民军顺利入城,实现了新洪的光复;这一次逆九团团长马二水顺应历史潮流,在毕洪恩和秦时颂的劝导下宣布和平,二次革命大功告成。嗣后回忆起来,边义夫认为,早年这两场以新洪为主战场的革命战争,比之后来那一场场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不革命的战争来说,简直形同儿戏,充其量算得上两场规模较大的演操。尤其是二次革命,伤亡竟然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殉难者一位,是在行军路上热死掉的老弟兄,这位老弟兄有着光荣的革命历史,早先在霞姑奶奶杆下替天行道,参加过上一场光复新洪的民族革命;受伤者十八人,大都是无甚功绩的新兵蛋儿,其中中暑者十五人,决死冲锋途中因无作战经验误入粪坑跌伤者二人,还有一人被轰鸣的铁炮震歪了嘴。师爷秦时颂功不可没。该厮无鹤可驾,西去不得,便运动了毕洪恩,劝毕洪恩为了全城百姓的幸福生活,为了可爱的和平,打开城门,壶浆箪食欢迎边义夫四民主义仁义之师入城。这公然的宣言让毕洪恩大为吃惊:志在勤王的进士爷何以通了匪?且还这么理直气壮?进士爷便仰天长啸,“呜呼,勤王之师何在焉?何在焉?遍观域内,礼乐崩乱,枭雄并起,安有识礼奉君之忠臣良将乎?”因无勤王之师,又无忠臣良将,通匪成了必然。进士爷知心地告诉毕洪恩,边义夫这人不是凡品,有四民主义的好主张,有让本省民众不吃土的奋斗纲领,群匪之中还算得上好一些的匪,祸害之中取其轻,还是通他较好。进士爷知道毕洪恩怕边义夫施行报复,更加重语气指出:尤为可贵的是,这边匪尚有佛心,最讲感情,有了一千多杆日本国造就的上好洋枪和如此雄壮的队伍,仍不思复仇屠杀,只想把误入歧途的部下重新纳入麾下。毕洪恩动了心,想那失了军火的混账逆外甥正在省城借兵,前途未卜,又忆及自己替那逆外甥做钱粮师爷所受的辱,便信仰了进士爷送进城的四民主义。随即伴着进士爷去见原民团司令现九团团长马二水,谋求可爱的和平。马二水因着不是钱逆巡防营的嫡系,油水一贯吸得较少,恨钱逆之深几可入骨,现在,老长官边义夫的仁义之师兵临城下,亲切向他和弟兄们召唤,他安有不投奔之理?当下便应了。应罢,派兵把正在闺香阁操**的十团团长白木之从**洞里硬拖了出来,闹得白木之就此患上了不举之症。然而,白木之得知马二水原是要迎接老长官,便气了,光着屁股叫,边爷只是你马二水的老长官么?边爷也是我白木之的老长官哩!你欢迎,我就不欢迎?你九团欢迎,我十团就不欢迎?都想欢迎老长官,老长官却在城外等不及了,就下令开了一通乱炮,义无反顾地举行了二次革命。 在皇恩大道上迎到了边义夫的革命队伍,满头大汗的秦时颂甚感遗憾,说是全城军民正准备提灯持火施行盛大欢迎,他已和商会祁会长紧张组织了,现在却因着我大军之铁蹄疾进落了空。秦时颂话没说完,商会祁会长已率着一帮绅耆跪在边义夫马前,喜极而泣,连呼“救星”。祁会长并那绅耆皆骂钱中玉为逆,一个比一个骂得毒辣,当街形成了颇具声势的控诉。控诉未毕,毕洪恩和九团团长马二水押着赤膊的白木之又过来了,禀报说反正成功,钱逆之嫡系团长白木之已被擒获,听从老长官发落。边义夫呵呵笑着,先在马上,后在马下,频频向祁会长和聚在身前身后的军民弟兄乡亲父老拱手抱拳,继而,亲自为十团长白木之松了绑。和气地抚摸着白木之两肋的瘦骨说,“白猴子呀,这两年不见,你瘦多了哩!”马二水说,“老长官,白猴子是骚猴子,吃得再多也不长肉,一身邪劲都使到**窝去了!”边义夫便笑,“白猴子,你还是不长劲嘛?啊?看样子这次又是从闺香阁被拉出来的吧?这不好,回头我要向你们这些老弟兄讲讲四民主义。”遂将目光投向众弟兄,“弟兄们啊,今天,你们的老长官又回来了,老长官这次回来和上次不同啊,给你们带来了黄大都督革命的奋斗纲领,带来了真理,就是不扰民,不害民,专为民,专保民的四民主义!我们要切实施行四民主义,造福民众,造福国家。” 马二水和白木之素来不和,一心要借这场革命置白木之于死地,便向边义夫举发说,“老长官,白猴子四民主义一民不民,且最是扰民,连庙里的小和尚都操,得毙了!”边义夫马上指出,“大马呀,又胡说了吧?尼姑操得,和尚如何操得?你不要冤了人家白猴子。”马二水急急说,“是操和尚呀,操嫩嫩的小和尚,所以才叫扰民,操尼姑还算扰民么?!老长官,真得毙呢!”边义夫心里便叹息:在钱中玉那逆手下,这些老弟兄们堕落到何等地步了!改造这些老弟兄让他们走上正道,真正弄懂四民主义真谛看来要花费一些力气了。明知要花费力气,边义夫也不想毙白木之,就算他操了嫩和尚也毙不得,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呀!白猴子这厮可是在巡防营当过哨官的,懂军事哩! 于是,边义夫一手拉过白木之,一手拉过马二水,将二人一胖一瘦一黑一白两只手同时举起,“弟兄们,不论是老九团还是老十团的新老弟兄们,我们要和平啊,要团结啊,除了钱中玉那逆,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革命的武装同志啊!我边某这次施行二次革命,不是为了冤冤相报,完全是为了和平!弟兄们呀,和平才是最宝贵的呀!”放下二位团长的手,看见了老对头毕洪恩,便拉将过来,作为反面的教员予以公开的展示,“这位毕大人,弟兄们想必都认识。毕洪恩嘛,做过前朝知府大人嘛,双手沾满我革命武装同志的鲜血嘛,搞兵变时差点儿杀了本旅长。今天,本旅长仍是要团结他!坚决团结!一个人犯点罪不要紧,改了就好嘛。今天毕洪恩就改了嘛,反正过来拥护革命了嘛!所以,本旅长不但要坚决团结他,还要给他一个合适的官当,还得给他猪头肉吃,让他一边吃着猪头肉一边惭愧!” 毕洪恩当场惭愧起来,顾不得大人老爷的面子,“扑通”跪下,一把抱住边义夫的腿,“边督府,边旅长,边大人,两年前老奴是上了钱中玉那逆贼的当啊!你老说得对,老奴确是惭愧,是极端的惭愧哩,今日真恨不得自己杀了自己,向你老谢罪哩!”边义夫满面笑容,演戏般夸张地俯身搀起毕洪恩,亲切和蔼地说,“老前辈莫要折兄弟的寿哟!老前辈就算罪大恶极,也是老前辈嘛!” 和平就这样来临了,真是可爱的和平!在新老弟兄绅耆父老的簇拥下,以统治者的身份漫步在皇恩大道上,边义夫首先想到的便是:毕洪恩这厮是该去自杀,让这种双手沾满革命武装同志鲜血的混账东西继续吃猪头肉是一种浪费。本省民众仍在吃土,团级弟兄一人一月也只供应三两猪头肉,他哪有许多猪头肉给这厮吃?真给这厮吃了,有战功的弟兄还不闹兵变?而兵变是决不许发生的,和平才是最可宝贵的,他得利用这宝贵的和平养精蓄锐,养肥手下这两个旅四千多号新老弟兄,将新洪燃起的这把二次革命之火烧向省城,烧向刘建时那大军阀的反革命老巢。 万没想到,二次革命之火在新洪熊熊燃烧之际,省城那反革命老巢却发生了令人痛恨的无耻兵变,大军阀刘建时的省军卫队于民国二年七月十九日夜里突然包围了大都督府,绑匪一般强夺了黄大都督的官印,将黄大都督逐出了省城,竞还恬着脸说是“礼送”!据黄大都督叙述,这“礼送”也太隆重了,从大都督府到城西聚宝门两边的街上全站着武装的变兵,变兵们冲天放枪,革命领袖黄大都督走到哪里便放到哪里,打雷一般,把黄大都督所骑毛驴之双耳完全震聋。尤其令人难以容忍的是,大军阀刘建时明言礼送,却只送了黄大都督一匹双耳皆聋的瘦驴,一包以观音土、榆树叶、玉米面之三合粉做的“高级点心”。三天之后,黄大都督在任大全的护卫下,骑着瘦驴,历经磨难赶到新洪时已形同乞丐。形同乞丐的黄大都督脾气仍是很大,把含土量颇高的“高级点心”往边义夫面前一摔,拍着桌子骂,“这个大军阀把本大都督当啥了?当乞丐呀?当小丑呀?他刘建时才是反革命小丑!竟然赶在本大都督发动二次革命之前进行了反革命政变!”骂毕刘建时,手一挥,又斥责边义夫,“—而你,边同志,你又做得如何呢?你的省军第三旅为什么现在还在新洪?为什么不去打省城?按照我们的约定,你的队伍现在本应该在省城,如果你的革命武装二十日到了省城,刘建时还敢这么嚣张么?还敢一匹瘦驴,一包高级点一就礼送本大都督出境么?边同志,你真是让我痛心呀,你丧失了本省革命的良机呀!”任大全也气道,“边旅长,你这位同志实在是言而无信,当面和我说得这么好,我一走就变卦了!你不知道大都督对你寄予多大的希望么?!” 边义夫直赔笑脸,亲自张罗着给黄大都督、任大全洗澡更衣,又亲自到军官伙房给黄大都督端来了两斤猪头肉,一箩筐大馍,喂得两位革命家饱了,才笑呵呵地解释说:“大都督,您老有所不知呀,省城的反革命十分嚣张,新洪的反革命也十分嚣张哩!差点连龙旗都打出来了,据可靠情报说,还妄图于我的队伍开赴省城发动革命时伏击我,我不先打下新洪,灭了这帮反革命如何得了?让新洪的反革命和省城的反革命勾结在一起,本省局势必然更加严重,大都督现在连猪头肉都吃不上嘛。”吃上了猪头肉,黄大都督的脾气小了些,对任大全说,“任同志,边同志说的也有些道理,钱中玉一直在和刘建时勾结嘛!”任大全却说,“关键还是革命精神,我看边旅长的革命精神差了一些,只是为了抢地盘!”边义夫仍呵呵笑,“任同志,抢块地盘有什么不好?每支革命武装有块地盘,地盘多了,力量就大了,全国的地盘都被我们占下,革命也就在全国成功了嘛!”黄大都督说,“是这道理,所以,边同志,省城的地盘你还得去抢,随本大都督一起去抢!你准备一下,”黄大都督伸出三根沾满猪油的光亮的指头晃动着,“我给你三天的准备时间,三天之后,兵发省城讨伐刘建时!”边义夫怔了一下,“大都督,刘建时必得讨伐,兄弟在这里向您老保证,一俟休整完毕,兄弟有了讨伐刘建时的力量,不用您老说也会去讨伐。只是现在不行,现在须得和平哩!”黄大都督阴下了脸,“为什么现在不行?”边义夫信口胡说道,“兄弟刚刚打下新洪呀,攻城攻得极是惨烈呀,损失太大,死了六百九十六,伤了九百五十三,我一个第三旅打光了一多半,如何攻得了省城?心有余而力不足哩,所以须得和平呀。”黄大都督没带过兵被轻易骗过了,撸展着唇上的八字胡,沉思着,说不出话了。任大全亲自领兵打过新洪,不好骗,冷冷一笑,“边旅长,你记性真是好,伤亡数字一口便报得这么准。那我倒要问了:既然攻城攻得如此惨烈,城中怎既看不到伤兵,又看不到枪迹炮痕?”边义夫支吾笑道,“满城大兵那不乱了套?”头又转向了黄大都督,换了话题,“大都督,兄弟正要向您禀报,兄弟日前已向城里民众宣布了:抵死奉行大都督不让民众继续吃土的最低奋斗纲领,全体官兵一体实施四民主义。大都督年前颁发的《妓女例假休息令》亦将在新洪得到切实而严格的执行。而所有这一切,都须一个和平的环境,所以,大都督,眼下须得和平啊……”任大全简直是个战争罪犯,坚决反对和平,“边旅长,你不要扯这么远,我就问你一句:黄大都督已被刘建时赶出了省城,现在连立脚之处都没有,请问该如何安置黄大都督?!”边义夫漫不经心道,“好办嘛,请大都督把大都督府设到新洪来嘛!新洪也是本省地界嘛!” 这倒是黄大都督和任大全都没想到的,两人既惊又喜,都愣住了。 刘建时以一匹瘦驴、一包高级点心的低廉代价礼送黄大都督出境之后,心情十分快乐:这该死的胡子爷总算走了,革命的聒噪再也不会骚扰他清静而和平的生活了。当然,对北京袁大总统须有个交待,不能说这大都督是被武力赶走的,须说是自动弃职,擅离职守。该大都督为何要擅离呢?无能嘛,治省无方嘛,搞不下去了嘛。本省财政破产,赤地千里,军无饷,民无食,黄大都督毫无办法,近来竟多次声言要把大都督的职位押给外国银行,十足卖国贼。此贼一走,省泰民安,全省两千一百万军民无不欢欣鼓舞。想到军民应该欢欣鼓舞,觉得当务之急须得把这彰显民意的事办起来。回到省军司令部,便安排手下的参谋副官们组织全城各界搞庆祝大游行,规定了一条最基本的标语:坚决拥护伟大光荣的刘建时师长救民于水火,出任时艰,担当本省大都督一职。刘建时在省军司令部一手搂着小云雀,一手挥着上好的纯银烟枪,强调指出,“不但打标语,还要以各界名义向北京多发电文,请袁大总统明令罢免黄贼!”忙罢欢欣鼓舞的事宜,和小云雀热火朝天操过一盘,才想起了可恶的钱中玉。这钱中玉来省上已有三天,天天求见,刘建时却一直未见。刘建时想到钱中玉就来火:日他祖奶奶,买好的日本军火竞被边义夫劫了去,这其中有他两万两银子的投资呀。这真叫人算不如天算。按刘建时以往的算计,新洪三年的花捐绝不止两万两银子,起码也在三万五千两以上,时下百业不兴,还就是**们的靠得住。再没想到,**的靠得住,钱中玉竞这么靠不住,就这种靠不住的狗东西还妄图向他借兵剿匪!剿什么匪?还不是怕得了军火的边义夫攻城么? 那当儿,刘建时尚不知道新洪已被边义夫和平主义的力量攻了下来。 却也不能不借,新洪真落到边义夫手里,三年的花捐就泡汤了。边义夫日前派人抗议时,他没认这笔军火账,仍说自己是坚决的主和派。那么,边义夫占了新洪城,他暗亏就吃定了。从买卖的角度考虑了一下,决定借一个团给钱中玉。叫来钱中玉,具体商谈出借条件时,刘建时脸色极不好看,瞪着田中玉,如丧考妣,“钱中玉,老子可和你说清了:这一个团借给你,不是让你打桃花山,却是让你守城,守好老子的花捐!原说花捐是三年,这借一个团给你帮你守城,三年肯定不行了,得六年!你新洪全体**六年的捐税都得交给老子!你们花捐局的总办得老子亲自派!”钱中玉痛苦不堪,可怜巴巴说,“刘大人,六年花捐都给了您,您老让小的手下的弟兄吃泥呀?”刘建时恨不能用烟枪敲碎了钱中玉的脑袋,“日你祖奶奶,钱中玉,你还有脸说!该吃泥你就去吃泥,老子不同情你!老子和你说过,手心手背都是肉,不主张你剿边义夫那匪,原就不愿借银子给你,你一口一个老长官地叫,哭着喊着要借!连当年给老子提鞋的旧事都想起来了!现在老子问你:这六年的花捐你狗日的认不认?认了,老子就再赌一次,把省军二旅第五团借给你,不认,现在就给老子滚!”钱中玉想了想,只好认,“刘大人,那就这么定吧!”刘建时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以老长官的身份教导说,“就是嘛,六年花捐全交给老子,你们也不一定吃泥嘛!可能要吃一阵子三合面,三合面里泥的含量在一个时期可能会高一些,可你们新洪总是好地方嘛,观音土储量最丰富,气候条件还适宜种大烟,大烟种得好,收入也就有了。另外还有个调剂问题,忙时吃干,闲时吃稀,打仗时吃粮,休整时吃土!要讲科学,抓两土,一个是观音土,一个是大烟土;讲了科学,抓好两土,你这支军队老子认为还是很有希望的!” 七月二十二日早上,很有希望的钱中玉带着借来的省军第二旅第五团刚出省城聚宝门,新洪和平革命的消息传来了。省军情报部门侦知:第三旅旅长边义夫以四民主义作号召,大获军心民心,钱中玉的那个第三旅完全倒戈。边义夫拥有了两个旅的兵力,就实力而论已可和刘建时平起平坐。更为严重的是,居心叵测的黄大都督骑着瘦驴抵达新洪,极有可能要求边军北上讨伐省城。来送情报的是赵侍卫长,其时,刘建时正在自己府上表演不愿为督的拿手好戏,省城妓女界代表赵芸芸正向刘建时递交妓女界拥戴书,积极进行劝进,奉命赶来的天意报和民意报报馆记者也在场照相。赵侍卫长想到军情如火,不管不顾地把情报告知了刘建时。刘建时一下子失了态,挥着烟枪大发雷霆,“…日他祖奶奶,钱中玉害我!钱中玉害我啊!快给我把二旅五团撤回来,马上撤!不去新洪了,不去了!把钱中玉这狗日的抓起来!钱中玉简直是我省军败类!”戏也不愿演了,指着赵芸芸和报馆记者说,“你们滚,全滚!” 赵侍卫长飞马赶去抓省军败类钱中玉,刘建时又叫来了自己的书记官,给边义夫口述祝贺信:“边弟如晤。得知边弟挥师挺进新洪,和平招抚钱旅,深得新洪军民拥戴,愚兄我大为欣慰也。”想想却还是气,“日他祖奶奶,这破秀才撞上大运了,先劫了老子的枪,又抚了钱旅的人。”书记官记下这话,发觉不对,又涂去了。刘建时继续口述,“钱逆昔日兵变,赶走边弟你这个合法军政长官,罪大恶极;兵变之后不思进取,扰民害民,罪二恶极;当此人心思定,向往和平之时,欲省城借兵,图谋作乱,罪三恶极。”书记官说,“刘大人,罪二恶极和罪三恶极不确哩!”刘建时思路被打断,很不高兴,“就这么记!老子说啥你记啥!”书记官只好原话照记。刘建时沉思一下,又说了下去,“有此三极,此逆必办,现将钱逆一名押赴边弟你之帐前,由边弟碎尸万段可也哉!现如今本省大势已定,以江划界,北有愚兄我,南有边弟你,我们定当精诚团结,造福本省两千一百万民众。我们要和平,不要战争。对外间所有离间谣传,愚兄我一概不信,只信边弟你为国为省为军为民的一片耿耿忠心!望弟也不要听信谣言,上小人的当!当今这世界小人很多。听说黄大都督跑到弟去耍?代愚兄向大都督请安问好,告诉黄大都督,耍够了尽快回省复职办公,省城事情太多,急待黄大都督处理。黄大都督不在,省城各界非要愚兄当大都督,军政一把抓,愚兄实在不愿干,可黄大都督四处游山玩水,愚兄不临时替他管一下也不行。另外,随信送去蒙古大绵羊一只,其小肠做套最好,做法由送羊之赵侍卫长告之可也乎!完了。”表示和平友好的祝贺信写完,刘时建亲笔具了名,便急不可待地等着赵侍卫长把“钱逆一名”带来。由“钱逆一名”又想到两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心痛欲绝,便让书记官加了一段话。“还有一事相告:钱逆骗天骗地也骗愚兄我。愚兄我的善良你边弟是知道的。去年钱逆以开发观音土为名,骗去愚兄开发研究经费库平银两万两,许以新洪三年花捐作押。愚兄之上当皆是因为心中有民,想那逆研究开发观音土,是为民造福的好事情,理当支持,如数解付了。边弟首倡四民主义,爱民之心远在愚兄之上,时下又在新洪主持军政,想必会考虑这笔公来公往的债务问题。如蒙解决,愚兄不胜感谢之至也。好了。这次是真完了。” 真完了,“钱逆一名”也押到了,五花大绑,煞是好看。刘建时张口便骂,“钱中玉,我日你祖奶奶,你是不把老子这点家底败光不算完!老子一个团差点儿又丧送在你手上了!今日。老子明人不做暗事,当面和你说清楚:你狗日的没兵了,成光杆了,老子这手心上的肉都长到手背上去了,你就得给老子去死!如果你的死能给老子换回两万两银子,就算你这辈子对得起老子了!”钱中玉跪下大哭,“刘大人,小的欠你那两万两银子并没赖,小的想法还你。”刘建时怒道,“小云雀说这话老子还信,你说这话老子不信!小云雀是名妓,有好卖,你卖什么?卖嘴不成?我日你祖奶奶,老子这辈子和谁做生意都没亏过,今日竞亏在你手里了,想想就让老子来火!老子可告诉你:老子借给你的那两万两银子并不是让你买军火的,更不是让你打边旅长的,是让你研究开发观音土的,你要对边旅长如实说!”钱中玉只好认了,自知此去新洪已没有活的指望了。 看罢了刘建时的信,收下赵侍卫长上送来的“钱逆一名”,蒙古大绵羊一只,边义夫惊喜不已,对在场的弟兄们宣布说,“刘师长是和平的师长,和平不但是在新洪,也在本省降临了。”当下发布命令,让王三顺把象征着本省和平的蒙古大绵羊和“钱逆一名”分别牵到皇恩大道游街示众,让查子成拿着他的批条去领猪头肉和二锅头陪赵侍卫长好生搓着,又留下进士师爷秦时颂给刘建时写回信。 边义夫拍着手上的信,对秦时颂说,“秦师爷,你看出来了么?姓刘的这厮想自立为督,军政一把抓了!”秦师爷说,“只要你没态度,他必心存怯意,时下黄大都督又在新洪,一般来说他不敢轻举妄动,这回怕还是试探。”边义夫点点头,“那好,咱就回绝他,断了他的妄想。这厮名义上做过我的长官,咱也客气些,用他的口气写,别显得咱比他高明。”于是,以刘建时的口气写了封回信,信道:“刘兄如晤。钱逆一名和蒙古大绵羊一只都收到了,弟已领刘兄心意也。为将刘兄心意告之新洪全城百姓,弟令人将钱逆一名并蒙古绵羊牵到大街游行去了。派了八面锣,两面鼓,绵羊身披大红缎带,写上了刘兄的英名。钱逆一名置于笼中,羞愧难当,想来悔不当初了吧?!赵侍卫长一路辛苦,弟亲自批条,请他吃了本地特产猪头肉。趁他们游街的游街,啃猪头的啃猪头,弟好好和刘兄你唠唠。刘兄善良,天下无二,爱民甚过弟又不知百倍千倍了。弟之四民主张也是受了刘兄你的启发,实在不敢在刘兄你面前卖弄。钱逆研究开发观音土的事,弟也有耳闻,知其乃当今天下最大骗局之一。在此之前已骗新洪绅耆银子三万两,没想到也骗了刘兄你两万两,实在令人痛心!这五万两银子也不知道钱逆花到哪里去了?弟定竭尽全力为刘兄你追讨这笔银子。所以,弟原来想把钱逆碎尸万段,现在呢,不准备这样做了,弟杀了钱逆,刘兄你的银子就追不到了,我就对不起刘兄你了。说到黄大都督的事,弟也正想告诉刘兄你:大都督对你意见很大,说你兵变赶他出城,要弟率新洪两旅弟兄前去讨伐你。弟没答应黄大都督。弟对黄大都督说了:刘兄你是弟的老长官了,是天下难找的大善人,哪会搞兵变呢?现在听你一说才知道,黄大都督是在省城呆烦了,出来散散心,看看风景。这样一来,刘兄你肩上的担子就重了,一定要注意保重身体。劣质大烟一定不要抽,不能因为本省经济还比较困难,一些百姓还在吃土,刘兄你就为了体抚民众抽劣质大烟。你的身体不仅属于你,也属于本省两千一百万省民。弟希望刘兄你为了本省民众未来的幸福吃上一点好大烟,弟以为大鸡牌烟土不错,虽说价高了一点,倒也货真价实。你是弟的老长官了,弟在你面前无话不谈,你说得不错,现在这世界小人很多,乱传谣言,弟听说不少。有些小人说,刘兄你想当大都督,还有人说弟想当大都督。这大都督弟不当,刘兄你最好也不要去当,让这些小人的谣言破产吧!虽说咱们弟兄手上一人两个旅。可这两个旅是咱自己的吗?不是呀,是国家的,是民众的,哪能用来乱打仗,为个人争权夺利呢?刘兄你说是吧?收了刘兄你的蒙古绵羊和钱逆一名,也没啥好东西还你老哥的情,特让赵侍卫长捎上一点新洪特产给刘兄你尝尝:计有红烧猪头一只,精品观音土一箱,大鸡牌优质烟土一包。完了——还没完,刘兄,又想起了一件事:黄大都督对刘兄你意见太大,不论弟怎么劝都不愿回省城办公,一定要把大都督府的牌子挂在弟这里。弟这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办公处一直很不宽敞,办公经费一直也很紧张,怎么办呀?都难死弟了。现在,弟和刘兄你商量一下:刘兄你现在实际主管省城军政,能不能拨付三千至五千两银子给弟,让弟为黄大都督修建一个临时的办公场所?不必太好,对黄大都督弟也不喜欢,能让他有个窝蹲着别烦弟就成!如刘兄能帮这个忙,弟不胜感谢之至也。呜呼矣哉,这次真完了。” 根据边义夫的述写罢这封信,秦时颂把笔砚一推,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边先生,你这信回得真妙,不认刘贼那两万两银子,却反向他讨三五千两,且看姓刘的如何说!”边义夫揣摸着,“秦师爷,你说这厮会不会真给我三五千两?这厮既然不愿黄大都督回省城复职,用三五千两银子买个平安也在情理之中嘛。”秦时颂摇摇头,断然道,“决无可能,姓刘的不愿黄大都督回省城,更不愿黄大都督把牌子挂在新洪。边先生你想呀,黄大都督当真在新洪办起公来,不就给你挟天子以令诸候的机会了么?”边义夫怔了一下,乐了,“对嘛,挟天子以令诸侯嘛,好主意!我原来还怕黄大都督赖在新洪不走,白吃我的猪头肉,现在看来黄大都督还有点小作用,只要黄大都督在我这里,我就是正统嘛!黄大都督恨着刘建时哩,那么,得罪刘建时的话全让黄大都督去说,给刘建时捣乱的事全让黄大都督去做!这既可维持本省的和平局面,我又能捞到不少切实的好处。” 这一来,省大都督府的牌子便大张旗鼓挂到新洪督府大院门口了,因是特殊时期,省市两块牌子合用一套班子,除大都督黄会仁和大都督府秘书长任大全外,所有大都督府吏员差役皆是边义夫手下的新老弟兄。师爷秦时颂兼做了黄大都督的副秘书长,专事起草《伐武照檄》之类的好文章;边义夫的正团级侍卫队长王三顺兼做了黄大都督的侍卫队长,负责黄大都督的生活起居和生命安全。黄大都督在边义夫这些新老弟兄的拥戴下,情绪高涨地走马上任,还对新洪军民绅耆发表了一篇洋溢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复职演说。黄大都督在演说中指出,省城已成了反革命老巢,而新洪则成了本省革命的中心;刘建时堕落成了大军阀土皇帝,边义夫及其麾下的革命武装同志则锐意进取,成了本省革命的柱石。故尔,复职次日,黄大都督即下令免去刘建时本兼各职,任命边义夫为省军总司令兼全省讨袁军总司令。边义夫高高兴兴把省军总司令的任命状接了,因着各地传来的消息说,各省讨袁军事前景不妙,讨袁军总司令的任命状便没接。黄大都督意外之余,甚为不满,要自兼讨袁军总司令。边义夫仍是不干,声言:革命不可能在一个早上成功,要黄大都督看看南方诸省形势再说。黄大都督十分生气,大骂不止,让任大全牵上刘建时礼送的聋驴,又要弃职出走。边义夫便让王三顺加倍地给黄大都督送猪头肉,黄大都督吃着加倍的猪头肉,慢慢也就变得现实起来,后来看到南方各省讨袁军事一一失败,各省纷纷取消独立,连江西湖亦被袁军攻陷,才绝口不提讨袁了。 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得以继续维持下去。 重新占领了新洪,兵强马壮,自己又做了省军总司令,手下的新老弟兄没有功劳有苦劳,都眼巴巴地等着普调一级,论功行赏又得来一回了。为赏谁不赏谁,边义夫颇费踌蹰,最后在秦师爷的秘密参谋下,才大体想定了:胡龙飞能打能拼,有着光荣的革命历史,手下又有一帮桃花山里的老弟兄,得给他升个第四旅旅长,把马二水那个油水不足的团划给他。白木之那个油水较足的团划给第三旅,三旅旅长自己以总司令名义先兼着。倒是考虑过查子成,后来否定了。查子成这次提不得,这吃货虽说是大忠臣,资历却太浅了,从侍卫副官升团长已是越级提拔,不因着要杀鸡儆猴,连这便宜他都占不上。王三顺也不行,这淫棍资历够,本事却不够,当团长时就差点儿被查子成吃掉,再说,又是在战前刚杀过的鸡,马上就提也不好。也只能自己先兼着了。马二水、白木之反正有功,又都是懂军事的人才,后或可大用,这次得升升,全提副旅长,这一提,兵权他们就没有了,实际上是明升暗降的意思。 就这么赏下了。得了赏的弟兄皆大欢喜,连白木之和马二水都欢喜着,他们可弄不懂边义夫的军事思想,不知明升暗降的深奥道理。两个做过侍卫副官的好干部闹情绪了。查子成一气之下违纪啃了一只猪头,喝了两瓶二锅头,带着一身酒气来找边义夫,问边义夫:自己哪里对不起主子?为啥连钱逆手下的马二水、白木之都升了副旅长,自己还在原地稍息?边义夫便把明升暗降的深奥道理掏心掏肺地告诉了查子成,让查子成带上了括号副旅级,每月的猪头肉由三两提为半斤,查子成才谢恩去了。王三顺更绝,身为双重侍卫队长,却既不侍卫黄大都督,也不侍卫边义夫,不辞而别,跑到“闺香阁”一泡三天,用总司令部小金库的银子去高消费。这淫棍三天之中操了十五个**,也不知他是怎么操的?被边义夫派人找回来后脚跟软得连立正都立不直。边义夫刚要骂,王三顺先哭了,涕泪俱下,说是两次革命都成功了,边爷你高官尽做骏马尽骑了,也用不着小的扯着两个小姐和你一起投奔桃花山了,小的还是回家种地,或者办个公司开发观音土去吧。这让边义夫及时地记起了王三顺漫长的革命历史,记起了在自家地窖里造下的十几颗被水泡过的**,冲动之下也给了王三顺一个括号旅级,因着王三顺是最老的部下,从小追随左右,还特准王三顺享受和自己一样的特权待遇:猪头肉随便吃。王三顺这才破涕而笑,和主子恢复了以前亲密无间的同志关系,乐滋滋地告诉了主子一个天大的秘密:用凉水多洗**对操**很有利。边义夫身为省军总司令兼督府,军政一把抓,为省为民日夜忧虑,公务繁忙无比,哪还有心思操**?笑着把王三顺轰了出去。 赏的赏过了,该罚的也须罚。最该罚的便是钱中玉那逆。胡龙飞、王三顺、查子成,甚至包括马二水、白木之和毕洪恩都主张杀掉。毕洪恩因着是钱逆的亲娘舅,又和钱逆一起设过鸿门宴,手上沾满了革命武装同志的鲜血,为脱清自己,喊杀声最烈。边义夫偏不杀,留钱中玉在王三顺卫队的马夫排做了三等马夫。弟兄们都担心钱逆接近长官,于长官不利。边义夫便意味深长地说,“我是知其不利而为之哩!把这逆放在眼前,毕府那场鸿门宴我就忘不了,革命精神就振作,这叫居安思危!”他一一打量着面前的弟兄,又语重心长地告诫,“弟兄们,你们也要居安思危呀,别以为都得了赏,升了官,也都吃上了不同级别的猪头肉,革命就成功了。革命还没成功啊,本省民众还在吃土啊,刘建时还占着省城啊,我们要警醒啊!”毕洪恩那逆最是气人,老说极端惭愧,老说要自杀,却就是不付诸行动!这逆是反正过来的,还不能随便就杀,边义夫便想找个借口杀。毕逆一生混迹官场,避杀经验十分丰富,开就认罪,闭口就检讨。还把边义夫的指示四处传诵,“一个人犯点罪不要紧,只要改了就好。”边义夫嘴上不说,心下认为,此逆改也难。做前朝知府背叛前朝,做钱逆同党背叛钱逆。隐忍了一个时期,终于忍不住了,悄悄叫来王三顺,要王黑枪解决。秦师爷听说后拦了,说,“边先生,这可不成,你是做大事的人,又实行四民主义,如此言而无信,171后谁还敢跟你革命呀?我早先也反对过你嘛,还要勤王复辟嘛,难不成你边先生也要杀我么?”边义夫碍着秦师爷的面子,这才悻悻罢了休。毕逆也真是太不要脸,得了一条狗命尚不满足,仍恬着脸皮三天两头往总司令部跑,明说是向边义夫禀报学习四民主义的崭新体会,实则是要官。有一回公开说到,自己身体还好,很想发挥余热,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又是秦师爷来劝,又是那番要“言而有信”的聒噪,边义夫被吵得烦了,又怕这进士出身的优质师爷挂冠辞职,才让毕洪恩那逆做了花捐局会办。 这晌刚发了任命状,那晌边义夫就让王三顺去“闺香阁”等处发动民意。结果,毕逆头一次到“闺香阁”收取花捐就吃了**们的包围。**们干得实是漂亮,奉命饱打了毕逆一顿,用那例假的脏血涂了毕逆一身一脸,嗣后又揪着毕逆,打着五光十色的旗帜到总司令部门请愿,强烈要求边总司令收回成命。边义夫心中快意无比,脸面上却颇为沉重,捏着鼻子回避着毕逆身上发出的腥臭之气,对毕逆说,“老前辈呀,什么叫民意,你今天总算知道了吧?看看,连城里的**都容不得你!”**们得到了边总司令的暗示,益发想表现自己的聪明才智,一个模样奇丑的老**将一条花裤衩套在毕逆头上,一声“打”,一群模样漂亮的小**便扑拥上来,用各自的绣花鞋对毕逆抽打不休。边义夫觉得在自己司令部里这么闹过分了,便让王三顺手下的卫队弟兄把**们劝走了,说是对姐妹们的正当要求一定会慎重考虑。**们走后,边义夫又对毕洪恩道,“老前辈啊,你让本总司令怎么办才好呢?你说你还能干什么?你这人作恶太多,积怨太深啊!我可以不计较你,下面也不计较你么?你真让本总司令为难哩!”王三顺见时机到了,建议说,“边爷,您老也别太为难,毕老前辈既有余热,还得让他发挥出来。我看让老前辈去闺香阁给**们打帘子,搞卫生吧!这阵子闺香阁的卫生情况一直不好哩。”边义夫托着下巴,做出思索的样子,“也好。老前辈,那就委屈你了,先从打帘子搞卫生干起吧,一步步来。先要得到花界姐妹们的理解,她们理解了你,你这会办后就好当了。思想上可不要有抵触啊,要正确对待,要这样想:为这些花界姐妹们服务就是为我们省军服务,你知道的,本省很穷,主要军费来源靠花捐,花界姐妹们对本省军事贡献很大呀。”毕洪恩泪流满面,再不敢做那官梦了,哽咽着说,“总司令,老奴才疏学浅,这阵子身体一直又不太好,余热有限,还是辞去花捐局会办一职吧!”边义夫不许,脸一拉,鼻孔里发出了一声漫长的鼻音,“嗯——老前辈呀,你这是什么意思呀?要陷本总司令于不义呀?啊?本总司令说过要坚决团结你,说了岂能不算数?就是去闺香阁打帘子,搞卫生,你老前辈还是会办嘛,级别没降嘛!你若真陷本总司令于不义,那本总司令可要新账老账和你一起算了!霞姑奶奶和老九团四百多号弟兄的冤魂可日夜纠缠着本总司令哩!”毕洪恩吓白了脸,软软地跪下了,“总司令,老奴去……去打帘子,去为霞姑奶奶并死去的九团的弟兄赎罪……” 在这和平时期,母亲李太夫人进了次城,是边义夫三请九邀才请到的。打动李太夫人的不是边义夫更加庞大的官威,却是那九百两银子。边义夫对李太夫人说,“娘,新洪城里这盘红火的买卖不但是我的,也是您老的呀!没您老那九百两起家的银子,哪有我的今天?您老说啥也得来看看您的银子!”李太夫人便进城去看她的银子,没要前拥后呼的大兵侍卫,也不坐边义夫派的八抬大轿,执意要骑自家的小黑驴。牵驴的是旅级侍卫队长王三顺。一路晃晃荡荡奔城里走,李太夫人故态复萌,又开始攻击革命,“三顺呀,这真叫贼有贼福呀,你看看,义夫那小蟊贼混成了匪司令,你狗东西也混成旅级匪首了,差不多就是早先的协统了吧?”王三顺点了点大头,“差不多。”又抱怨说,“边爷也不够意思,其实,凭我的资格,凭我的忠心,该明正言顺做旅长。老太太你说,整个省军还有比我更靠得住的忠臣么?!”李太夫人说,“这倒是,你们是一对孽障。”又关切地询问,“这一向城里百姓可好?可有肉汤喝呀?”王三顺觉得这话问得怪,不由地警惕起来,“老太太,您老这是啥意思?”李太夫人带着无限深情的回忆说,“义夫那蟊贼当初和我说过,你们的革命一成功,你们吃上了肉,一般老百姓必能喝上肉汤。”王三顺早就认清了李太夫人的反动本质,不愿深谈,敷衍说,“许是喝上了吧?统计局应该有统计的。”李太夫人很认真地问,“不是人肉汤吧?”王三顺敷衍不下去了,苦起了脸,“我的老太太呀,您咋就是和我们的革命过不去呢?您知道您这话有多反动么?”李太夫人当即接上来,“对,得办哩!”王三顺忙道,“老太太,这可是您说的噢,小的我可没敢说这话!”李太夫人说,“我知道你不敢,你说我就扇你了。别看你是旅级匪首,我照扇不误!”进城见了匪司令,李太夫人的反动气焰仍无收敛,满城看银子时,便指着街上许多衣衫褴褛的叫花子说,“边司令呀,新洪百姓子过得很好嘛,喝完肉汤都在街边晒太阳。”边义夫哭笑不得,“娘,您老这是何必呢?我们这次革命您也投资了九百两银子嘛,咋说起咱自己的买卖还是连刺加挖的?倘让贼人听去。不给我添乱么?”李太夫人也不客气,当着王三顺、胡龙飞、查子成这些旅级匪首的面就教训,“边司令,你以为你们这乱添得还少呀?我真后悔当初给你九百两银子,让你招来这么多祸害人的兵!你说说你手下都是啥兵呀?几个汉子**人家一个黄花姑娘,奸完后还逼着人家姑娘爹请酒,都说是人家的女婿!比匪都不如!”王三顺第一个跳出来,断然否定,“老太太,我告诉你:这绝无可能!”查子成第二个接上来,“是不可能,我边爷早就宣布了四民主义!”胡龙飞也说,“是嘛,我们是四民主义的队伍,哪能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呢!”李太夫人气道,“对,四民主义,不扰民,不害民,专为民,专保民!还印在大褂上,狗肉幌子似的!”目光投向边义夫,“边司令,老娘倒要请教一下了:你手下的匪贼们这么祸害百姓,你就看得下去?我看你是不接受教训哟,是想让人家再赶出去一回哟!”边义夫知道母亲断不会在这种事上乱说一气,当即黑下脸,让胡龙飞、王三顺这帮旅级匪首去查。一查便查出来了,是马二水那团三营四连弟兄干出的好事,这些弟兄根本没把边义夫进城后宣布过的四民主义当回事,以为现在这个边义夫仍是过去那个边义夫,仍会看着他们如此胡闹而毫无办法,这就撞到了边义夫的枪口上。 把三个扰民害民的肇事者抓起来后,边义夫下令全部枪毙。四旅旅长胡龙飞急眼了:进城整编后马二水这个团划给了四旅,这三个肇事者是他的弟兄了,他不能不管,他不管部下该骂他不爱兵了。爱兵的胡龙飞跑去向边义夫建议:每人狠抽一顿,再关几天,还是不要杀。边义夫不允,气呼呼地道,“胡旅长,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这三个肇事弟兄不给我面子!我这四民主义进城就宣布了,宣布了就得作数!还以为是过去呀?啊?还以为老子是空头司令呀?!”胡龙飞辩解说,“总司令,有些内情你也不知道,那被奸的女子其实也是骚货,那酒也是她爹愿请的。”边义夫被这明目张胆的谎话气坏了,“胡旅长,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谁家的姑娘愿让三个男人一起操?哪个混账爹一个姑娘招三个女婿?要说骚,闺香阁的**最骚,你们自掏银子操她们去,操她们还算为咱军费做了贡献!”胡龙飞仍想救下这三个弟兄,“司令呀,就算这三个弟兄都混账,也不能因着操了不该操的就枪毙呀,杀人才偿命呢,他们又没杀人。司令,你看这样行不行?他们小头作孽小头还,全骟了好不好?”边义夫想了想,同意了,“那就公开骟,否则不足以平民愤,要欢迎全城军民前往参观,以示本总司令四民主义之严肃性!”胡龙飞便去准备公开骟人,开骟前的一夜,为三个弟兄一人叫了个**来,体贴地说,“弟兄们,你们的大头老子救下了,你们的小头老子实在是救不下了,趁今夜你们小头还在,一次操个够吧!”三个弟兄都哭了,趴下给胡龙飞磕了头,领着各自分到手的**去操。因着**天一亮便将不翼而飞,三个弟兄心理压力就重,**没飞就不行了,一个好歹操成功了,另两个操到天亮也没操成功。边总司令军令如山,四民主义极其严肃,操成功的一个和操不成功的两个都被拖了出去。 由于事先宣传动员工作做得好,加之公开骟人且一骟就是三个,为新洪建城以来史无前例之事,军民人等来得便多,挤得许多人上了房,爬了树。太阳升到一杆高时,伴着响亮的军号声,和《满江红》的悲壮军歌声,三个穿着军褂光着下身的肇事弟兄被一一拖上了台。旅长胡龙飞中气十足,大声公告了三位肇事者违逆四民主义真谛,**民女的滔天罪状,其后宣布:为严肃军纪,奉省军总司令边义夫之命令公开开骟,以儆效尤。骟手是军方花了二两银子的代价请来的,本是骟驴骟马的精英,号称新洪城里第一骟,在省上也有不小的名气。那第一骟骟的第一个弟兄却不甚利索,许是心慈手软,几刀下去也没把他的**割下来,血倒流得不少,红了骟台,也溅红了骟手苍老的脸,疼得那弟兄杀猪般叫。第二个弟兄骟得有了进步,挤在前面的军民看得清楚,只三刀便下来了,可惜的是,仍不够利索,**飞离时扯着一大块黑皮,像鸟儿的翅膀,那挨骟的弟兄精瘦精瘦叫得也像一只鸟。有学问的军民们就想起了两句古诗,“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第三个骟得才真叫出色,“刷刷”两刀,刀起鸟飞,血竞未及流出。第一骟紧**作时,身边的助手也跟着忙活,有帮着往骟过弟兄腿根抹香灰止血的,有端着盘子等着接**的。三骟过后尽开颜,骟下的**全童叟无欺地当众落人了盘中,胡龙飞旅长大手一挥,让早已等在台下的一位骑马弟兄将三只肇事**火速送往受害事主家检视。台下的军民人等便退潮般让开一条道,礼送**们出境受检。事后得知,受害事主见了三只血淋淋的**,吓得当场昏了过去…… 嗣后,边义夫便得了个绰号“边善人”,是“边骟人”的谐音。 如此大张旗鼓进行四民主义建设,民众愚昧不理解,发点牢骚倒也罢了,母亲李太夫人竟也不理解。李太夫人听到四乡八里的议论,坐不住了,风风火火找到城里,责问边义夫,“边骟人,你该不是想当皇上了吧?”边义夫吓了一跳,“当什么皇上?如今是民国,谁想当皇上就是找死!”李太夫人脸一拉,“不想当皇上,聚揽阉人做太监,你咋骟了那么多人?”民间传言又走了样,都说边骟人一次骟了七八十人,割下的**让狗吃了,当场撑死了三条狗。边义夫分辩说,“骟了三人岂能算多?再说,我这也是按您老的意思骟的呀!”李太夫人在省军司令部便公然骂将起来,“你这个混账蟊贼,敢血口喷你亲娘,我何时让你做这缺德事?你给我说!”边义夫正经道,“娘,**民女一案不是您告上来的么?不办哪成?”李太夫人仍无好气,“你就该这样办么?为啥不杀?竟想到骟?”边义夫将胡龙飞说过的道理当做自己的道理向李太夫人说了一遍,再三强调杀人才须偿命,强奸只能去势,这才公道。李太夫人问,“这是哪一国的公道?公开骟人,弄了那么多人去看,还有礼义廉耻么?这算你四民主义的哪一民?”边义夫被问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了。李太夫人又叹息,“进了你们民国,我可真开眼了,你就这样作吧,当心哪一天也被人骟了!”说罢,连1:3水都没喝,骑驴扬长而去。李太夫人走后,边义夫一时间信心全无。倒是黄大都督比较欣赏边义夫的治军精神,私下谈话时说,“此次骟人有利有弊。利在充分展示了四民主义的威力,**民女的事情估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会再发生了。也有弊,骟人形式不够文明,骟人似应于私下进行。”黄大都督还说,“不要怕因此而消减威慑力,事后予以张榜公布嘛。还有一事也要注意:也不必一定要请受害事主检验肇事者之肇事器官,——当然,如事主怀疑,定要检验,则另当别论。”边义夫诚恳接受了黄大都督好意的告诫,在嗣后的一次高级军官会议上宣布,日后骟人不再公开进行,“—然他娘的而,”边义夫同时指出,“人还是要骟的,下面的**还是要管的,如果我们四民主义的队伍连一群**都管不住,还成什么样子?还怎么为民众的利益奋斗终身?!” 管了**,还得管弟兄们的嘴和肚子。两个旅四千多号弟兄,靠花捐养活是远远不够的,战前强发的“讨逆公债”还没还,再发债券显然也不行,唯一的办法只有利用新洪良好的自然条件广种大烟,增加财政收入。因此,禁烟局虽然还叫禁烟局,职能上改成了大烟专卖局,关乎种大烟的大会小会开了许多,边义夫只要能抽出时间,都一一参加,并作讲演。在全军种烟工作动员大会上,边义夫的讲演最为精彩,挥着烟枪,谈笑风生,一气说了三个钟点—— “…弟兄们啊,我们一定要齐心种好大烟啊,这是我们当今最为重要的工作啊!弟兄们都知道,目前,我们国家还很穷,本省还很穷,我们新洪就更穷了,穷到什么程度呢?本总司令在这里透露几个数字:常年以观音土果腹者几达十万,因食用观音土不得法而死亡者,年均三千,注册乞丐一万五千三百四十三人,触目惊心呀,弟兄们!而财政收入情况又怎样呢?本总司令也不瞒大家,十分糟糕。糟糕到了什么程度呢?举一个例吧:据花捐局同志最新统计,目前在职公娼五百三十五人,就是说一个花界姐妹要养我们近十个弟兄。这如何得了呀,弟兄们!我们的队伍壮大得太快,而花界发展是如此缓慢,我们的肚子等不得花界的发展,怎么办?必得利用这和平时期齐心协力种好大烟嘛!在这里,本总司令也要纠正大家的一些糊涂思想。有的弟兄说,种什么大烟?老子是来当兵吃粮的,你当官长的没粮给我吃,我当什么兵呀?这话对不对呢?不对。你当兵不错,可你当的不是刘建时那祸省殃民的逆兵,你当的是四民主义的义兵,你得专为民,专保民,就不能加重民众的负担,就得跟本总司令一起去种大烟。还有的弟兄说呀,新洪大烟比不得云南大烟,卖不上价,怀疑种大烟的前途。这本总司令倒有发言权了:本总司令打从光绪三十年一直吃地产大烟,吃了快十年了,还就觉得地产大烟好似云南大烟。我们的地产大烟为啥卖不上价呢?本总司令认为,还是宣传不够。要多宣传我们的地产大烟,当官长的要起带头作用,要带头吃地产大烟,对外交往一律送地产大烟。对云南大烟要禁,非禁不可。咱禁烟局虽说职能改为大烟专卖局了,名义上还是禁烟局么,你还得禁烟么,就禁云南大烟!列强各国的大烟更要禁——弟兄们须知,我国之积弱,便是由英吉利国走私大烟肇始的,林则徐虎门销烟之后,中国土烟才渐渐有了市场,所以,多吃中国土烟也是爱国的一种;所以,我们全军动员广种大烟是很有前途的。本总司令在这里有个分析:我们困难,刘建时那厮就不困难么?困难比我们还要大嘛。尽管省城花捐收入比我们多一两倍,可他们没有种大烟的好条件嘛。就逊了我们一筹嘛!再者,他们地盘上观音土储量也远不及新洪丰富,便逊了我们二筹嘛。我们手中有了大烟土观音土这两土,就有了主动。关于观音土的科学食用问题,日后还要专门研究,本总司令在这里只简单提提:根据食品局同志汇报,虽经反复宣传,民众仍是不注意食土之时多加叶绿素和维生素,这怎么能不死人呢?加上有些奸商出售之观音土又受过污染,不够卫生,后果就更严重了0两土科学研究所要尽快成立,两块牌子,一套班子。观音土研究所的牌子公开打,烟土研究就不宜公开了,名义上可以叫禁烟科学技术研究所,要有雄心壮志,要研究出一流的地产烟土。我们的口号是:上山下乡种大烟,不惧国难与时艰,上下一致齐努力,银满库来肉满碗……”边义夫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结束了自己的演讲。 毕洪恩以花捐局会办的资格做了“闺香阁”的大茶壶,心情是郁闷的,郁闷日久便真的想死了。士可杀而不可辱,边义夫这匪偏要辱他,且不亲自辱,竟是让**们辱。**们本乃受辱之人自然懂得辱人之道,唤来唤去,当他是只狗。每日打帘子搞卫生做常工作不算,还尽替**们洗裤衩,洗专系**们腿裆的脏布带。毕洪恩试着反抗了一下,后果相当严重,从脸到屁股全被**们掐青了,左眼也被**们的绣花鞋打肿了,又红又亮,像只灯笼,挤得右眼也睁不开。这便带来了恍惚,四下房里搞卫生时,许多秽物看不见,**们便揪着头发让他舔。挨打受气倒也罢了,最无奈的是,守着这许多娇艳的**,竞没有上手的份。边匪和他手下的那帮走狗们三天两头来找**们耍,他只能守在门旁做看客。边义夫那匪还装佯,指着他向手下走狗介绍,“这位是毕大人,前朝做过知府的,很反动的一个家伙,双手沾满我革命武装同志的鲜血,犯了不少罪,后来改了,反正了,这就好么,我仍是让他做会办,仍是坚决团结他!你们别看毕大人在这里为你们打帘子,毕大人级别是会办,比你们高。钱中玉那逆就不能做会办了,钱逆是俘虏,只能去做三等马夫!”毕洪恩实在想去做三等马夫,说是做了三等马夫更能深刻改造自己的丑恶灵魂。边义夫不许,再三表示说还要用他。毕洪恩哪敢指望边义夫再用?这日因**的一堆裤衩没洗干净,又挨了掐,郁闷加剧,终于决定去死。死的形式是上吊,用晾在房里的**们系腿裆的布带做了上吊的绳,踩上凳子时还悲愤地想,死在**们例假专用的布带上,恰是对边匪最深刻的抗议。不曾想,这抗议却没能完成,身体吊起时,布带断了,身体落地的偌大声响惊动了许多**,**们把他扒个精光,断绝了他找死的一切条件,而后去向边匪禀报。天一亮,边匪的总司令部来几个如狼似虎的大兵,为首的是头号走狗王三顺。王三顺手一挥,大兵们便把他装入一只麻袋,背到了边匪的省军总司令部。 在总司令部出了麻袋看到,匪司令边义夫正坐在灿烂而可爱的早晨的阳光中喝牛奶,喝得斯文,表面上看来没有一点匪的样子。边匪显然已知晓了他的抗议,喝着牛奶说,“老前辈,你真是糊涂!咋连这么点考验都受不了?当年我被你们赶出新洪,只王三顺一个兵,今日不照当总司令么?我受得了那么大的考验,你老前辈咋就吃不得这点小小的委屈?”毕洪恩用麻袋掩着下半截身子,恳求说,“司令,求您开恩,杀了老奴吧,老奴实是罪有应得。”边义夫叹了气,“老前辈呀,你咋就不把我往好处想想?你是反正过来的同志,我就是想杀也杀不得呀!再说,我也不想杀你。你老前辈躲在闺香阁,守着一堆花界姐妹享着清福,都不知道我有多忙,外面形势变化有多大!眼下我们正开展种大烟运动哩,四千弟兄和全城一万五千多在册乞丐全上了山,下了乡,热火朝天种大烟啊!你这时候想死,什么意思?想自绝于本总司令?对抗本总司令亲自发动和领导的这场史无前例的种烟运动?”毕洪恩忙说,“不敢,不敢,老奴不敢!”边义夫抹去了嘴角的奶迹,“不敢就好,你的工作要动动了,光在闺香阁打帘子享清福咋成?你得出来工作。花捐局会办你目前还不能实任——花界姐妹仍是反对呀,许多姐妹要剥你的皮,看来工作还要慢慢做。老前辈呀,你就去禁烟局做总办吧,领着弟兄们好好种大烟,把身上的余热都发挥出来!”毕洪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司令,您不是开玩笑吧?您老让老奴做禁烟局总办?是总办?”边义夫严肃地点着头,“军中无戏言,你快穿上衣服去吧,万不可胡思乱想了。”毕洪恩不走,怔怔地看着边义夫,眼泪鼻涕全下来了,“边大人,老奴服您了,老奴以小人之心度您老君子之腹了!老奴此刻才知道,您让老奴到闺香阁打帘子,搞卫生是为了改造教育老奴,老奴从此之后永远忠于您老人家,海枯石烂永不变心。”边义夫说,“好,好,老前辈能理解本总司令的一片苦心,本总司令也略有安慰了。你老前辈做过知府,领导经验比较丰富,相信你能抓好这场种烟运动,最大限度地扩大本总司令麾下省军的财政收入。”毕洪恩抹着泪道,“是,是,边大人,您放心!您或许知道,老奴在前朝知府任上就秘密种过大烟,颇有心得,如今在您老的英明领导下,又是公开地种,老奴必能种出新局面!必能!只是老奴乃待罪之身,做这总办害怕招风,您老看,是不是让老奴平调个禁烟局会办呢?”边义夫摆摆手,“你就是总办,会办让王三顺去做!” 毕洪恩做了禁烟局总办,王三顺只做了禁烟局会办,王三顺又闹起了情绪,说边爷是远的亲近的疏,说当边爷四民主义的义兵不如做反边爷的钱中玉的逆兵。边义夫便找王三顺谈话,严肃批评了王三顺伸手向组织要官的恶习,说,“王三顺,这是你的**病了,一到提拔干部总要伸手,总要摆老资格。今天我倒要问你:你有什么老资格可摆?你做过知府么?做过伪督府么?领导过种烟运动么?毕洪恩那逆做前朝知府时便会种大烟,为此还被参了一本,差点儿掉了乌纱。今日我岂能不发挥老毕的特长?这叫废物利用,你懂不懂!”王三顺官迷心窍,仍不死心,“边爷,那就让老毕做会办,我做总办,让老毕教小的做,岂不更好?和毕逆比起来,小的我总是鞍前马后跟了爷二十多年,更让爷放心嘛。”边义夫叹起了气,“三顺呀,你也是旅级干部了,猪头肉都随便吃了,咋还老盯着个禁烟局的位子不放呢?不要得陇望蜀了好不好?”王三顺又照例提起了当年,提起了带着两个小姐奔桃花山。边义夫这才火了,“你狗东西别再给我提当年!当年你一直反对我!这话我在桃花山军事会议上说过!这回我是不会再让步了,根据我们的拉拢政策,这总办只能让毕洪恩当,再哕嗦,连会办也不要你当了!”王三顺气呼呼要走,走到11:1又被边义夫叫住了,“你上哪去?我可告诉你:你狗东西敢再闹情绪,拿我小金库的银子去操**,高消费,我一定骟了你!你不是不知道,老子现在的外号叫边骟人!”王三顺怕挨骟,没敢像上次那样拿公款到“闺香阁”高消费,却和总办毕洪恩捣起了乱,先糟踏了许多优质罂粟种子,后又指使一帮注册乞丐到禁烟局门口静坐群访,要求改善种烟待遇,搞得毕洪恩无法办公,只好跑到边义夫面前辞职。边义夫这才找来王三顺,向王三顺交了底,语重心长说,“三顺呀,你狗东西咋就不想想,咱这大烟能长久种下去么?前朝皇上禁烟,民国大总统不也在禁烟么?咱这局叫禁烟局,不叫大烟专卖局!咱这么大模大样地种大烟,日后能有个好?上面怪下来,能不弄个禁烟局的总办杀杀?你狗东西将来想挨杀,这总办便去当吧!”王三顺这才醒了大梦,再不提做总办的事了。 果不其然,漫山遍野开满罂粟花时,黄大都督先发难了。黄大都督那时颇不得意,除了自己带来的秘书长任大全,没一个人听他的,所有公文都出不了大都督府。黄大都督便在海内外四处冶游,大骂军阀。这次从**回来,兴致倒还不错,本不想和边义夫马上就吵架,可看到新洪大烟种成这等规模,实是忍不住了,找到了省军司令部,问边义夫怎么把个禁烟局办成大烟专卖局了?黄大都督痛心疾首,用指节愤怒地敲着桌子说,“边同志,我告诉你:本大都督正是看到了烟毒之害,看到了我堂堂中华四处烟榻,四处烟枪,人人在吞云驾雾,才决意投身革命,推翻清**的。今天断不能容你大烟官卖,祸国殃民!”边义夫说,“这不是权宜之计么?你何必认真呢?!我可以不搞大烟官卖,只不知这军政上的庞大开支你能给我么?你不是不知道,我军两个旅五千多人,一天得耗多少粮食!”黄大督说,“这话我早和你说过,也和刘建时说过,本省是穷省,养不起那么多兵!要撤员裁兵,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边义夫说,“好啊,大都督,你让刘建时把他省城的两个旅裁掉,把省城的花捐也拨付我军,我明日便下令禁烟!”黄大都督厉声道,“你们都要裁!”边义夫不同意,“大都督,你这话就没原则了,刘建时是反动军阀,我的军队是革命武装,岂能放在一起相提并论?”黄大都督道,“边义夫,你现在也堕落成新军阀了,我看和刘建时已经没什么两样了!”边义夫笑道,“我这新军阀可没像刘建时一样赶你,天天让你吃猪头肉,你大都督也得凭点良心嘛!”黄大都督觉得受了污辱,“好,好,边义夫,你这新军阀的猪头肉我不吃了,你现在就给我牵驴去,我走,此地不革命,仍有革命处!你不是不知道,东江省革命师长麻侃凡同志早就请了我!”边义夫心里也想让黄大都督走,让他到东江省去投革命师长麻侃凡,可嘴上却挽留,“大都督,这又何必呢?我看你还是不要走,割了这碴大烟,我们的日子就好过多了,便可以准备搞垮刘建时了。”黄大都督气道,“本大都督现在更想先搞垮你!你要本大都督留下也行,须得答应两条,其一,全面禁烟;其二,带头先裁军一个旅!”边义夫心中暗笑,这革命家真是荒唐,还以为自己真有多大价值似的!便道,“大都督,你这两条目前我都做不到,所以也就留不住你了。不过,你就是走了,我和我的弟兄仍是要革命的,我边某定当继承兄之革命精神,把这支四民主义的队伍维持下去。”嗣后,黄大都督和任大全便被边义夫礼送出境去了邻省东江。礼送是真正的礼送,和刘建时那厮完全不同,营以上军官和各局会办以上的干部全参加礼送,没放枪,放了鞭炮,还奏了军乐,唱了《满江红》。黄大都督先还闹情绪,要骑自己带来的那匹聋驴,边义夫执意不许,黄大都督才在“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歌唱声中上了八抬大轿。 当夜,边义夫致信刘建时,通报了黄大都督被礼送的情况,仍是用刘建时的口气写的,通俗易懂;风格也是刘建时的,满纸谎言:“刘兄如晤。黄大都督那厮终于被弟赶走了。刘兄你说得不错,这个姓黄的真是小人,一直在咱们弟兄之间挑拨离间。这次从**旅游回来,给弟订了一船米国军火,定要弟讨刘兄你这个逆。弟如何能上这种小人的当呢?弟宁愿不要军火,也不能打刘兄你呀!所以,弟这次真是火了,坚持要他走人,他就真走了,投了东江省的麻侃凡。不过,黄大都督仍对弟存有幻想,走之前留下一道令,指定弟为临时大都督,省军总司令的职也不让弟辞,让弟全省军政一把抓。弟的水平刘兄你是知道的,学历比兄高得也有限,也就是个前清秀才,不堪大用啊!再说刘兄你去年又被省城各界拥戴了个代理大都督,弟这临时大都督就更不好做了。所以,弟向刘兄你保证,决不就这临时大都督职,只盼刘兄你多关心我们。刘兄你放心,弟此次去信不是为了要钱,弟知道刘兄你活得也不易,极少的花捐养着极多的嘴。弟这里就更难了,黄大都督带着省上一群人吃了弟一年多的猪头肉,花费颇巨,粗算一下已有上万两银子了,刘兄你又一分钱不认,弟这亏就吃大了。弟不问你要钱,就得要政策了,刘兄你看:本省日后能否不再购进云南和列强各国的大烟呢?刘兄你身为代理大都督,能不能带个头,吃一些新洪地产大烟呢?刘兄你知道,弟这里历史上就盛产大烟,禁烟局屡禁不绝,近年查获特多,总堆在仓库里也不是事,处理一些给你好不好?只须十五两银子一箱,每箱比云南烟土便宜了五两银子。此次随信免费敬赠三箱,刘兄你亲口尝尝,帮弟推荐宣传一下,好不好?拜托刘兄你了。” 刘建时尝了边义夫敬赠的大烟,赞不绝口,夸奖说,“不错,不错,不比大鸡牌差。”当即叫来省禁烟司李司长,指着烟土包装纸上的两句广告说,“李司长,你看看,边义夫这匪多会宣传呀?啊?吃本省烟土,**省良民。这话说得不错嘛,我看你们日后也别卖云南烟土了,都卖新洪地产烟土吧。这么做一举三得,第一爱了省,第二赚了钱,第三堵了边义夫的嘴——日他祖奶奶,这匪只要一来信就谈钱,都烦死老子了。”李司长说,“刘大人,这事好是好,就是价格上还得再谈谈,边匪要十五两银子一箱,咱不能就认十五两银子一箱呀。”刘建时笑道,“那是,老子和他谈,这匪是秀才出身,老子是卖狗肉出身,算账吃不了亏!”便给边义夫回信: 边弟如晤。弟如此拥戴愚兄为督,实让愚兄欣慰也。虽说黄贼任命你做临时大都督既无民意支持又无法律依据,可边弟你的原则性仍值得愚兄赞许啊。现在,你赶走了黄贼,身边没有小人了,咱们兄弟就更好处了。推销地产烟土一事,弟实是难为愚兄了。边弟你所赠的三箱烟土,味虽还过得去,到底不如云南烟土和列强烟土。更何况本省官绅民众吃惯了云南烟土和列强烟土,对地产烟土极其抵制,三箱烟土至今未能全送出去。但是,弟为省为民的一片热情打动了愚兄,弟说得好啊,吃本省烟土,**省良民。如果全省两千万民众吃着本省烟土做起良民,愚兄该多省心呀,也用不着日夜为他们操劳了!所以,愚兄便把省禁烟司、省财政司、省商贸司一帮干部找来训话,明确晓谕他们:新洪地产烟土口味再差也得好生去卖!云南和列强的烟土再好也不许卖!谁敢再卖,就作为烟犯抓起来办掉!不过,这价格愚兄就不好再压制了,毕竟是民国了,事事处处要讲民意,各司干部们集体公议后认为:十五两银子一箱,省里万难接受,最多只能十两银子一箱,否则这帮司长便要总辞职。总辞职愚兄是决不能允许的,他们各司干部总辞职,省上这许多工作谁来做呀?谁来为本省两千万民众服务效力呀?愚兄和边弟你关系再好,也不能不顾本省两千万民众的利益呀!边弟你说是不是?盼复。边义夫马上复了信: 刘兄如晤。真没想到处理地产烟土一事竟造成了这么大一场风波!刘兄你受累了。不过,如此评价本省地产烟土,弟是万万不能同意的。下面官员愚蠢无知,弟并不奇怪,弟知道当今天下的官员基本上都是饭桶。但是,刘兄你却是英明伟大的呀,你烟龄漫长,大烟吃了不下二十年,刘兄你说句掏心窝的话,弟这烟土质量到底如何?!应该承认,新洪大烟过去的质量是有问题,可弟为了把收缴的大烟完美地处理出去,专门责成禁烟科学技术研究所诸多学者进行攻关研究,把烟土质量提高了一大步。刘兄你务必要向他们说明这一点,他们仍要总辞,便让他们去辞,不要怕他们要挟。如今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官更好找的东西了,想当官的人比绿头苍蝇都多,你怕啥呀?!刘兄呀,你是太善良了,太为本省民众着想了,心里只有两千万民众,完全没有你自己。弟心中却不能没有你这个哥哥,弟是这样想的:烟土仍是十五两银子一箱,弟私下给刘兄你抽二成的头,就是十二两银子一箱了,刘兄你看好不好?盼复。 刘建时乐了,回信道: 边弟如晤。弟说得对极了,那帮官员真是饭桶,本省的事都坏在他们这帮饭桶手上了。对他们真不能太善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昨天愚兄给他们开了一个很紧急的会议,发了大脾气,他们便怕了,同意专卖边弟你的地产烟土。弟你对愚兄的心意愚兄领了。说真的,全省两千多万官绅百姓中,也就边弟你体谅愚兄。愚兄日子过得实是太窘迫了,愚兄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一个正房,八个姨太太,外带二十一个孩子,一月吃喝花销就是一笔吓人的数目。更要命的是,进入民国后,提倡女权,愚兄府上也闹起了女权运动,各房姨太太都让我发月规,如今月规银已欠了八个月,我也不怕你边弟笑话:五个姨太太这几天又在搞女权运动,已罢了工,不准愚兄上床了。前年你来信劝我少吃劣质大烟,多保重身体,可愚兄经济上来不了,怎能不吃劣质大烟呢?现在好了,能在边弟你的大烟上抽点头了,我手头也就能活泛一些了。不过,省上贼人较多,抽头一事不宜声张,还得找到合理途径。边弟,我看这样吧,你的烟土十三两一箱卖给我八太太的保民股份公司,让我八太太每箱十五两倒卖给省禁烟司,这一来,愚兄的二成抽头就完满实现了,贼人也说不出个啥。另外再顺便告诉你一件事:近日愚兄又要娶第十房太太了,这十太太边弟你是认识的,就是“怡情阁”的名妓赵芸芸。愚兄被九个太太闹得已很烦心,本不想再娶,手下那帮弟兄偏起哄,说是十个正是一个整数,咋办呢?弟兄们的好意不好逆拂,那么多人又都跑来送礼,不娶也得娶了。边弟,你可万万不要给哥哥我送礼,你一送礼咱们兄弟就生分了。盼复。 边义夫这封信复得最快: 刘兄如晤。烟土一事就这样定吧,弟只认八嫂的保民股份公司,决不直接和省禁烟司打交道。第一批十车烟土已随信押往省城,请八嫂查收吧。但是,刘兄又讨新欢,弟以为有些欠妥。弟完全是为兄着想,刘兄你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虽说老当益壮,雄风不减,也还要为省为民多多保重身体呀!再者,赵芸芸早有所爱,此爱便是她表兄郭某,弟也曾答应过她,要赎她出来达成爱情,只因这两年军政事务繁忙,未及赴省城办理。兄如纳其为十妾,弟这善事也就做不成了。刘兄你许是不知这内情,今日弟把内情告诉了兄,想兄之善良心肠浑然天成,必能成芸芸之美吧?如兄已成骑虎之势,必娶一个十太太回府,弟以为当以小云雀为佳,弟也知道,刘兄你是很喜欢小云雀的,是吧?盼复。 刘建时回信道: 边弟如晤。边弟你真是耳目闭塞,你八嫂就是小云雀呀!如今是省保民股份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还挂了个省议员的虚名。这省议员我不主张她挂,我九个太太四个做了省议员,她再一做,就是五个了,影响肯定不好,下面却硬选了上来,真是没办法!看来让民众真正懂得民主,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这事先不谈。了。赵芸芸一事弟有所不知,她那所爱郭犯玉山己被我办掉了,该犯罪大恶极,猖狂攻击袁大总统,实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于上月三号和一批烟犯同时处决。正是因为同情芸芸,兄才纳入房中,慰其心灵。边弟你是知道愚兄我的,我这辈子见多识广,啥女人没操过?稀罕一个赵芸芸么?可她老哭呀,要死要活的都上过两次吊了,有一次竟是在愚兄房里。芸芸受了贼人蒙骗,有些误会愚兄了,硬说我是为了夺她才办了郭犯。边弟你说兄是这种人么?能这么枉法么?现在,咱哥们把话挑明了说:边弟,你是不是看上她了?我知道上次进城时你操过她——别和我瞎扯什么爱情,我不懂,就是操——边弟你知道么?你那回能操上她,是我拉的皮条付的银子,还给了你五个上好的羊肠套子。你说我对你怎样?够意思吧?这**咱哥俩都操过,好处也都知道,就像买你的烟土一样,亲自品尝过的。边弟,你开个价吧,能否在地产烟土的交易上再让愚兄多赚点活泛钱?谈得合适,兄就把这**转让给边弟你了,咱们弟兄断不能为一个小**伤了多年的和气,影响咱今后的烟土买卖,影响本省稳定发展的大局,你说对不对? 边义夫不知这是刘建时为烟土买卖讨价还价使出的又一个手段,想着当年的许诺,想着赵芸芸在那批军火上立下的大功,便上了当,每箱烟土的提成银子添加成四两,刘建时才同意将赵芸芸转让出来。转让协议签订后,刘建时便邀边义夫到省城接人,顺便耍耍,说是哥俩多年没见,思念甚切,加之新近又获米国最新科学成果,一定要和边义夫分享。刘建时在信中透露,羊肠做套已不时兴,进口胶皮套最是要得。边义夫无意中看到省军卫队马夫排三等马夫钱中玉,立刻想到昔日那场血腥的鸿门宴,哪里肯应?心想,别说是米国胶皮套,就是米国洋美人等在那里他也不去。便谢绝了刘建时,道是工作极为繁忙,实在脱不开身,还是请刘兄派人把赵芸芸送过西江吧。刘建时便派赵侍卫长把赵芸芸送过了西江。 赵芸芸一过西江,便见到了接她的边义夫,扑到边义夫怀里哭了,问边义夫为何直到现在才想起她?边义夫说,不是现在才想起的,是一直想着的,只因着省城为刘建时所占去不得,才拖到了今天。边义夫告诉赵芸芸,自己有今天,当年那批日本军火起了很大作用,又说,现在好了,你终是逃出了刘建时那厮的手掌,爱做啥做啥吧。赵芸芸说,奴妾还能做啥?郭二哥已被刘建时杀了,也只能做边爷你的随营太太了。说起自己二表哥,赵芸芸泪水又滚了出来,大骂刘建时不是东西,滥杀无辜。据赵芸芸说,黄大都督被礼送之后,省城这二年已变得腥风血雨,黑暗无际,二表哥仅因为要和她私奔,便被刘建时抓住杀了头。刘建时的花捐更收到了极端残忍的程度,民国三年时收起了民国十年的花捐,今年才民国四年,竟收起了民国十七年的花捐。一些上了岁数的姐妹问,到民国十七年奴妾们都成老太婆了,谁还要呀?这花捐又从何谈起呢?刘建时可不管这些,仍是照收不误。赵芸芸咬着碎牙说,“边爷,你可不知道,姐妹们恨这刘贼恨到何等程度!你实不该用这许多银子换我,该用这些银子多买些军火和刘建时那贼开战才是!”边义夫笑道,“原倒是想开战的,现在看来不必要了。刘建时那厮既然这么爱银子,我就让他搂着银子进棺材吧!芸芸,你会看到这一天的,也许用不了多久。” 赵芸芸就此成了边义夫的二姨太,后来,在边义夫如愿进入省城做了一省督军之后,赵芸芸也像刘建时的八姨太小云雀一样,被民主和民意推选为省议员。边义夫心里很清楚中国的民主和民意都是昨回事,断然否决了,明确告诉赵芸芸:你的工作岗位就在我床上,把我伺侯好就算尽到一心了!我不学刘建时祸省殃民的坏毛病,你也不许学他的那些太太们,有空要好好学习我的四民主义思想。芸芸气了大半个秋天,并就此和边义夫产生了隔阂,有一阵子专在床上学习边义夫的《四民主义救国论》,背诵那不扰民,不害民,专为民,专保民的警句,让边义夫的性生活过得极不开心。当然,民国四年秋刚被边义夫用银子换回来时,赵芸芸还是真心敬爱边义夫的。那,被边义夫在西江码头接到后,赵芸芸便不顾心灵的伤痛和旅途的劳顿,在八抬大轿里就把边义夫伺侯得很好。边义夫因着昔日上好的羊肠套子带来的心理阴影,一时不行,赵芸芸便把职业生涯中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都使上了,愣是把边义夫的那家伙刺激得活灵活现。边义夫便来了口福,于八位轿夫的肩上完成了对一块绝佳好肉的饱餐。餐毕,搂着芸芸的细腰说,“小心肝,你知道么?在省城那夜,我若是把**里的子弹射将出来,或许就不花这么大的代价换你了。”芸芸娇笑道,“那我还得谢谢刘建时那上好的羊肠套子哩!” 第六章 帝制与屁选 民国四年废两改元,银币统一,袁世凯先生的大头像历史性地铸到了银元上,举国国民由银元而识得了自己亲爱的大总统。各省有见识的高等国民便敬仰地瞅着银光灿灿的袁大总统发表议论:哎呀,我们袁大总统不是一般的总统啊,也不仅是中国的华盛顿啊,袁大总统有帝王之相啊,袁大总统得做皇帝才对呀!更有高等国民的代表杨度、孙毓筠、严复等六君子毅然决然发起筹安会,专职劝说袁大总统变更国体去做大皇帝。袁大总统尊重民意,要召开国民大会投票解决国体问题,是年十月,令全国各省区选举国民代表,由当选之国民代表代表本省区进行国体投票。 省城顿时热闹起来,刘建时把持的选举会选出了以省议员小云雀为首的国民代表一百二十二人,当天便进行国体投票,投票结果令人欣慰:一百二十二名代表全部赞成君主立宪。此时,劝进风潮已遍满域内,刘建时自是不甘后人,又操纵国民代表们民主选举小云雀为本省国民总代表,择黄道吉日赴京晋见袁大总统,积极实施劝进。小云雀一时问出足了风头,以国民总代表的身份在省城频频抛头露面,还在省城民意报和天意报上同时发表演词,说是一定要代表本省两千一百万民众的意愿,恳请袁大总统早登基,晋升为袁大皇帝。边义夫见刘建时如此目中无人,变更国体这等大事竟不和他商量,且把自己的八姨太选作本省国民总代表,实是忍不住了,冒着不和刘建时继续进行烟土贸易的风险,在自己的省军总司令部里对新洪共和报记者发表了重要谈话,声言:本省西江以南之九百万民众绝不赞成君主立宪,仍是拥护共和国体,拥护袁大总统继续做大总统,甚至做终身大总统。边义夫身着戎装,庄严宣布,本省国体投票因无南方参加意见,南方势难承认,小云雀这总代表只代表她自己。以新洪为中心的南方十七县九百万军民已选举革命军人王三顺先生为本省国民总代表将克日赴京,面见袁大总统,澄清本省民意真相。 刘建时急眼了,用新购的电报机发来密电,告知边义夫:弟言差矣。袁大总统决意要做大皇帝,各省国代开会仅形式耳,争有何益?小云雀被举为本省总国代虽非我之本意,但民主民意须得到尊重。王三顺先生如何能做总国代?本省国代并未举他,望弟维护本省安定大局,注意舆论导向。 边义夫也用电报机回了一电: 兄怎知袁总统要做皇帝?岂非诬袁总统搞假民主乎?总统民主,兄民主乎?民王乎?小云雀乃花界出身,代表本省两千一百万民众进京面见袁大总统,本省光彩乎?兄光彩乎? 刘建时再电边义夫: 不要再“乎”了,再呼我也不理你。可以告诉你:袁总统想做皇帝之事是袁克定大公子电告我的,我也参加劝进了,如弟识相,不想和大总统捣乱到底,最后落个乱臣贼子的罪名,就请及早参加劝进,将来共事新君,为中华帝国建功立业。小云雀总国代一事,请勿再论。该雀虽出身花界,却是名雀一只,名花一朵,十四岁开瓜从业,颇具献身精神,对本省经济贡献很大,省选举会议开会时国代们都行使民主权利投了她的票,得票率为99%,民意报和天意报都刊登了新闻,做了报道。所以,你们南方就不要争这个总国代了,仍盼弟注意舆论导向,以本省安定大局为重。 这一来,边义夫陷入了苦恼:刘建时这厮此次态度如此强硬,竟是得到内幕消息的。联想到两年前二次革命时各省讨袁军事的失败下场,便不敢再说什么拥护共和国体的话了,只对小云雀做总国代进京劝进的事大加挞伐:“大总统要当皇上,弟自当拥护也,然何人代表本省军民晋京劝进,仍关乎原则。众所周知,小云雀为兄之八姨太,省议会中兄之姨太太已达五人,兄之假民主真独裁,由此可见一斑。兄此次举出的总国代,敢言代表本省民意乎?兄可知耻乎?兄不许弟乎,弟仍是要呼,且大声疾呼,和弟旗下之省军两旅五团逾六千拥护袁大总统之英勇将士同声齐呼:兄之无耻民主可以休矣!”刘建时嗅觉灵敏,在边义夫的电文中嗅出了威胁的意味,1气软了些:“弟既拥戴袁大总统做中华帝国皇帝,总国代一事可以商量。前时因怕你们南方军民反对袁大总统称帝,起来捣乱,为兄不好和袁大公子交待,国体投票时便没征求弟和南方诸君的意见。现在小云雀总国代业已发表,覆水难收,弟看可否让小云雀做正代表,请贵方王三顺先生做副代表一起晋京从事劝进工作?” 边义夫仍不同意:“南方争的不是总国代,而是民主和民意,何人做总国代都行,小云雀则不可,本省固穷,仍须顾全脸面,断不能因小云雀十四岁卖身,经年交纳花捐较多,就当然具有了此总国代资格。兄不要脸弟尚要脸。望兄三思。”刘建时三思之后又来了一电,电文已很不客气了:民主、民意乃你我共有之政治信念,你既屡言民主民意,如何又这般仇恨民主民意的结果呢?你如怀疑我刘建时操纵选举,就请2雀和王三顺先生都做为总国代之候选人参加竞选,请你亲赴省上主持选举如何?我和省城军政各界静候你的大驾!如果你尊驾难移,拒不赴省,今后就请少放些民主屁! 边义夫接到这份电文气得跳了起来:这意味着战争!刘建时这厮忘了他边义夫手头有两个旅的革命武装,这厮忘了!当夜唤来秦师爷、王三顺、胡龙飞、查子成召开高层心腹的秘密军事会议。心腹们一到齐,边义夫便挥着电文叫了起来,“刘建时这老混蛋给我们下战书了!老混蛋真让老子到省城主持选举么?不,老混蛋要摆鸿门宴!老子不去真对不起他,都去,两个旅弟兄一起开过去!君主立宪我们也不拥护了,既拍不上新皇帝的马屁,我们仍要总统!袁大头既做腻了这大总统,就请他让让位,换别人做!我告诉你们:革命党方面又活动了,坚决反对帝制,准备军事讨袁。黄大都督日前从日本国东京给我捎了信来,要我们不要背叛民国。我看呀,天下又将大乱,我们就趁乱兴兵,一举拿下省城,达成本省统一!弟兄们,你们觉得怎么样?” 弟兄们都觉得不怎么样。查子成说,“边爷,为这小事何必呢?就让刘建时的小**去做那总国代嘛,咱想拍袁总统的马屁就直接去拍,你老亲自带着我们弟兄去北京劝进一下不就得了?!”王三顺也说,“是哩,边爷,您老就是为小的争上了这个总国代,小的也不敢去见袁大总统。小的不会说话呀,咋劝进?只怕这马屁拍不响。要劝进得爷您亲自去呀!”边义夫气道,“你们真没有政治头脑!老子是争那个狗屁总国代么?老子是气他刘建时目中无人,不把老子摆在眼里!这老混蛋把偌大个西江省当**玩了!”秦师爷笑道,“边先生,刘建时把本省当**玩,你也可以把本省当**玩么,且看谁玩得过谁?赌气则万万不可!中国不能没有皇帝呀,神器无主,天下必乱,这话我早就和你说过的。所以,我们断不可因着刘建时的混账,便坏了变更国体新皇登基的大喜事。先生,您在这里说说气话行,在外面断不可如此说的。”边义夫想想也是,如今袁世凯气焰熏天,真让他讨袁,他既无勇气也无实力,他目前想讨的唯有刘建时。胡龙飞认为刘建时眼下也讨不得,“总司令,现在北伐省城恐怕于我不利。你知道的,刘建时和袁总统的大公子袁克定为着帝制一事文来电往,关系密切,我们这时讨伐他,就不怕北京调兵讨我们?总司令,我们只能先咽下这口气,待时机成熟时再和老混蛋算账吧。” 边义夫这才泄了气,取消了马上开战的主张,改讨伐为电战,连夜发了一电给刘建时: 民主成屁,夫复何言?兄之混蛋盖世无双也。兄固混蛋,弟仍遵示,今派王三顺先生代弟前往省城参加屁选。愿兄主持屁选之时少说屁话,唯显民意。弟军务繁忙,准备讨贼事宜,此次屁选就不参加了。 刘建时接电大怒,回电铿锵简洁,只九个字:边义夫,我日你祖奶奶! 边义夫接电大笑,“这厮被我气成疯狗了!”再复一电: 你我兄弟,弟之祖奶也系兄之祖奶也,兄如此**丧德,弟何颜以对世人?愿兄自重。王三顺先生即日赴省,请兄保证王三顺先生人身之绝对安全。如王三顺先生遭遇不测,弟定当率部前往讨教。弟深知兄之无耻,故先把话说在前面:值此各界屁翁大肆屁选之际,请兄注意戒备,武装护屁,不要于出事后借口搪塞。 这封电报发出去后,刘建时再没回电。 电战激烈到开骂的程度,王三顺哪敢再去参加“屁选”?怕此一去总国代做不成,还要吃刘建时的暗算,便对边义夫说,“边爷,既是屁选,咱们何必再去闻那些臭屁呢?刘建时这逆贼心狠手辣,可是啥事都做得出的!”边义夫要王三顺不要怕,说,“三顺,你放心去,你这次去省城,不是宣统三年运动钱管带,有我和两旅弟兄做你的后盾哩!我在电报里已和刘贼说清楚了,你老弟被西瓜皮滑倒我都找他老混蛋算账!”王三顺仍是怕,“边爷,我不怕踩到西瓜皮滑倒,只怕刘建时翻脸不认人,把我当成边爷您来办,打我的黑枪哩。”边义夫脸一拉,“那也得去,你狗东西不去,老混蛋还以为我怕他了呢!你不但要去,还要在此期间多多宣传我的四民主义思想,你真吃黑枪送了命,我追认你为革命烈士!”王三顺不敢不应,只得应了,应下便想,自己只怕已在往烈士的道上奔了。 边义夫又交待,“你这淫棍的德性我是知道的,我不反对你操几个**,可你眼睛也给我睁大点,进了省城也别光盯着漂亮小**看,要有学习的心思,要跟省上的那些最善玩屁的资深屁翁们学点手段,日后赶走刘建时,我们四民主义的队伍进了省城,掌握了革命政权,少不得也要造屁玩屁,我便派你去专办各类屁务。”对“屁选”的结果,边义夫有充分估计,“当然,既是刘建时主持屁选,小云雀那小**必定当选,你是选不上的,一百二十二票中,你最多得个二三十票。然他娘的,就是得二十票三十票,你也得去给我挣这个面子!得二十票算你完成任务,得三十票就算胜利凯旋!”王三顺笔直一个寺诈“是协爷小的保证完成任务此次确傈二十票力争三十票!” 王三顺带着几个随员一进省城聚宝门,便被一脸冰霜的赵侍卫长接到大帅府去见刘建时。时为傍晚,院内泻满夕阳的灿烂光芒,四处卫兵林立,枪刺闪亮,时有三两身份不确的府内丽人现影于院中回廊。王三顺置身虎穴,淫心大收,眼光顾不得去瞅刘府丽人,只强作镇静,细数一路闪过的卫兵和枪刺。携一身灿烂进了会客厅堂,王三顺便见到了闻名已久的老混蛋刘建时,刘建时正狗一般蜷曲在烟榻上吸大烟。王三顺此行并不想壮烈牺牲,循着那“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至理名言,向老混蛋敬了个礼,怯怯地冲着老混蛋唤了声“刘师长”。刘建时像没听见,连眼皮都没抬,仍是自顾自地吞云吐雾。王三顺想着老混蛋被“民意”拥戴了个大都督,北京袁大总统也认了账的,便又提高嗓门去叫“大都督”。刘建时这回总算听见了,懒懒地看了王三顺一眼,手上的烟枪向面前的太师椅一指,“坐吧!” 王三顺小心坐下了,“刘大都督,我们边总司令向您老问好呢!”刘建时坐了起来,呷了茶,“什么边总司令?没听说过!我只知道边义夫是我手下的一名旅长,本来还小有前途,我已准备呈请袁大总统简任他一个新洪镇守使,他倒好,先是自封省军总司令,以西江划界搞武装割据,现在更不得了,公然反对起我来了!一一个屁选,王三顺先生,今日当着我的面,你倒说说看:我们这是屁选么?”王三顺作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屁选?兄弟没听边总司令说过呀?大都督怕是误会了吧?”刘建时烟枪一摔,“误会一个屁!他这逆贼是想寻衅开战!日他祖奶奶,这逆贼真是气死我了,放着平安的日子不过,他想开战!我便怕他么?他手上有两个旅,我手上也有两个旅嘛,我都想过了,就把你王三顺先生吊狗一样吊死,且看他如何带兵向我讨教!”王三顺吓白了脸,“大都督,您老肯定是误会了,肯定!边爷在兄弟面前可一直夸您呢,说您老讲信用,这二年的烟土贸易一直做得很好。还说您老义气,给他介绍过对象——边爷的二太太赵芸芸不是您老介绍的么?”刘建时更气,“岂但是介绍对象啊?王先生,你不知道,我对他的好处多了去了!啥没想到他?连套**的科学方法都没瞒过他!他又是咋对我的?当面讲好话,背后下毒手!这回又给我搞突然袭击,大有炸平省城,停止地球转动之势!”王三顺抹着一头冷汗直赔笑脸,“大都督,边爷有时也会上小人的当,据兄弟所知,边爷身边也有小人哩。比如,黄大都督就是个小人,可没少造过您老的谣哩。”刘建时逼视着王三顺,“王先生,那么,你是小人么?”王三顺笑得极其甜蜜,如同一只恭顺的猫,“大都督,您老说呢?”刘建时很满意王三顺的恭顺,“我看你不像小人,”又进一步肯定了一下,“你王三顺先生不是小人!听说王先生你要过来参加屁选——日他祖奶奶,都被边义夫气糊涂了——是民主选举,我就下了令:不但不杀,还要严格保护,主要街道的西瓜皮必须扫清,不得滑倒王先生。”王三顺做出深受感动的样子,“大都督,兄弟所以敢来省城参加此次民主选举总国代,也是相信您老的伟大人格。”刘建时却又叹起了气,“但是,王先生,有一点我也须和你说明:省城军民对逆贼边义夫制造分裂,祸省殃民之滔天罪行栖为仇恨,得知你们南方匪贼代表竟敢到省城和民主捣乱,从前日起已纷纷自发上街游行了。所以,王先生,你务必不要出门,就在迎宾馆好好呆着,以免发生不幸事件。” 王三顺想着自己须得在此次“屁选”中确保二十票,力争三十票,便申请道,“大都督,作为总国代的候选人,兄弟还想和省城各界人士见一下面。”刘建时马上摇起了头,“不可,不可,王先生,你若自由行动,后果就请自负,本大都督不再负责你的安全。”王三顺灵机一动,“大都督,兄弟来一趟省城,总彳导找地方耍耍,听说省城有个怡情阁,最是有名……”刘建时未待王三顺说完,便道,“这好说,我让赵侍卫长陪你去,只是嫖资得自理了。如今你们南方大卖烟土,银子赚了不少,我就不代你付账了。”说罢,让赵侍卫长取出几个上好的蒙古大绵羊的小肠做成的香套套,递到王三顺手上,“王先生,你来省城一趟,我也没啥好东西送你,送你些套套吧,操**的时候用得着,套在**上很好的。”王三顺见那套套很眼熟,才想起自己早年从边义夫手里讨得的短枪枪套,不禁红了脸。刘建时不知就里,笑道,“王先生,脸红什么呀?如今操**也要讲科学。戴上套子操不得脏病,是很科学的一种办法。” 当夜,王三顺便去“怡情阁”用那很科学的办法操**。就是操**时,也没忘记工作,放着好些漂亮的**没点,只点了并不漂亮但却具有国代身份的资深**米阿凤。米阿风受宠若惊,对南方指派的总国代候选人王三顺伺候得更好,让王三顺既享受了**,又大开了眼界,直感叹省城的**胜过新洪的**。米阿凤得了王三顺明白的赞扬,更把王三顺当作了难得的知音,工作益发努力,从床上到地下,又到烟榻上,变着不同的身段花样和王三顺耍,边耍边说,“你们男人只喜那没开瓜的小**,实则大错特错了,小**哪有奴妾这等手段?”王三顺说,“那是,今日受益匪浅。”米阿凤翻身骑到王三顺身上,“先生可知奴妾当年开瓜是何身价么?”王三顺说,“你的当年我不知,却知今日你是本省国代。”米阿凤更喜,“先生你也知道奴妾是国代?你既知奴妾是国代,就得多赏点私房了。”王三顺问,“为啥?”米阿凤道,“国代之虽不是金底银边,却也是国代,代表国家哩!”王三顺大笑,“如此说来,今我操的倒是国家了?”米阿凤也笑,“所以,得多赏银子嘛!”王三顺就势做起了拉票的工作,“阿凤,你只管放心,银子少不了你的,只是明日总国代选举,你得投我一票。”米阿凤身子仍在动着,面呈难色道,“王先生,你不是不知道,这里是省城,不是你们南方,不瞒你说,奴妾已得了命令要投小云雀那贱货的票。”王三顺道,“既知小云雀是贱货,你那神圣的一票为何还要再投给她?为何不投给我呢?你投我的票,就是投边先生的票,投我们四民主义的票!”说到四民主义,身下来了劲,仿佛那**成了四民主义的代表,正直捣匪穴。米阿凤娇喘着,央道,“先不谈了好不好?”王三顺却要谈,激情满怀地俯到米阿凤身上,发起一阵凶猛的进攻,“你说,你答应不答应?”米阿凤被这番激烈进攻一举击溃,**着答应说,“就……就依你吧,奴妾投……投四民主义一票。”米阿凤话一落音,王三顺也于政治的胜利中获得了生理上极端愉快的崩溃。 愉快过后,米阿风由**而演变成了王三顺的政治同党,积极为王三顺出谋划策,道是她的一个多年老客——天理大学民主学教授郑启人博士亦系本省国代,亦可投王三顺一票。王三顺大为激动,拉着米阿凤去天理大学。真是不幸,在天理大学校门口碰上了反南方的一股游行队伍,领导游行的是一位破马褂,打的旗号是“省城乞丐请愿团”,标语计有:“变更国体,君主立宪!”“打倒破坏帝制的乱臣贼子边义夫!”“坚决拥戴小云雀为本省总国代晋京劝进!”“吊死南方佬!”也不知咋的,王三顺和破马褂一照面,破马褂便认出了王三顺是南方代表,一声打,乞丐们就涌了上来,把王三顺按倒在满是腐叶脏纸的地上恶揍了一顿,直揍的王三顺哭爹喊妈。米阿凤吓得嘶声尖叫,引来了巡街的警察,乞丐请愿团才一哄而散。鼻青脸肿见到郑启人教授,王三顺已了无拉票的心思,只托着青肿的脸直抽冷气。倒是郑启人教授怒了,拍着桌子斥道,“简直是黑暗透顶,无法无天!竟然敢在堂堂天理大学门口施暴!试问天理何在?兄弟游学列强十四国,俱未见过如此不堪之暴政情景!王三顺先生,你不要怕,兄弟虽不主张四民主义,可仍将投你一票!也动员本省学界国代都投你一票!”王三顺连连称谢,回到迎宾馆便派了一个随从充作烟土贸易人员连夜过江去向边义夫禀报,道是拉票工作大获成功,花界国代米阿凤小姐和学界国代郑启人先生已认清了刘建时反动面目,决意于“屁选”之时代为运动。尤其是学界国代郑启人先生游学列强十四国,乃玩屁老手,著名屁翁,如郑大屁翁运动得当,或可和小云雀一争高低。因这形势的良好变化,王三顺提请边义夫注意舆论导向:一俟他当选了总国代,南方似应改称“屁选”为“民主选举”云云。对自己挨打的遭遇,王三顺也通过赵侍卫长向刘建时提出了强烈抗议。刘建时深感遗憾,派了自己七太太深夜前来慰问,并表示明将派大批军警保护民主投票,决不会再出现这种意外事件。 次日上午,投票在省议会如期举行。王三顺一到省议会就看见,会场内外四处站满了大兵,每个国代均有一个持枪大兵保护投票,人生安全再无问题。然而,选举结果却成了问题,一百二十二人投票,小云雀得了一百二十一票,王三顺仅得一票。这巨大的失败让王三顺感到震惊:这决不可能!王三顺为了南方的面子,要求重新计票,并指名请一身正气的著名屁翁郑启人教授前来计票。郑教授倒也不怯,支持王三顺的怀疑,奋勇计票。郑教授再计一遍,王三顺仍是一票。刘建时得知这一选举结果,十分欣慰,莅会对选举的圆满成功表示热烈祝贺,宣布说:“这是民主和民意的伟大胜利!上次民主选举,小云雀得票率为99%,此次得票率为9918%,民主和民一意又有了018%的进步。”王三顺觉得别人不投他的票,米阿凤应投他的票,便扯过米阿凤问。米阿凤怯怯地说,“王先生,你别再问了,我没投你,保卫我的那个大兵用枪抵着我,要我投小云雀,我敢不投么?”答毕,再也不敢和王三顺哕嗦,冲着讲话的刘建时,飞着媚眼热烈鼓掌。倒是郑启人教授像条汉子,于这无耻的掌声中公然挤过来,和王三顺握手,且高声说,“王先生,你得这一票是十分光荣的一票,兄弟投你这一票,是英勇的一票!”王三顺感动得眼泪差点下来了,攥着郑启人教授白且软的手连连说,“谢谢,谢谢!”郑启人教授又压低声音,“王先生,兄弟投你这一票,可真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呀!”王三顺益发肃然起敬,“郑教授,兄弟在您身上看到了本省的脊梁!有您这样的脊梁,本省就有希望!”脊梁又和别人应酬去了,转眼消失在人丛中,王三顺于脊梁消失之后才回味过来:不对呀,该脊梁真冒着生命危险投了他英勇无畏的一票,他起码应该得两票,咋只得了一票?难道他会糊里糊涂投小云雀一票么——操他妈,这教授真是玩屁高手,没投他的票,还敢厚着脸皮过来向他胡乱标榜一通!王三顺真是服了这著名屁翁玩屁的功力。 落选回到新洪,王三顺左半边脸仍是肿着,像遭了霜打的紫茄子,表情与其说是沮丧,毋宁说是愤怒,见了边义夫,嘴唇哆嗦了半天,一句话没说出来,泪水先湿了衣衫。边义夫已知内情,一句责备的话没说,只问,“三顺,长见识了吧?”顺噙着泪直点头,“边爷,小的长大见识了,总算知道屁选是咋回事了!”边义夫问,“那么,日后咱们进了省城,也让你办此类屁务,你会办了么?”王三顺擦干眼泪,“报告边爷,小的会办了!”边义夫笑笑,“说说看;咋办呀?”王三顺立正报告道,“简单!把小的手下的省军卫队派到会场,一个看一个,让他们选个爹他们也得给咱选!得票率99%都不行,得保证100%!”边义夫满意地拍了拍王三顺的肩头,“好,学到了一些本事,你这一趟省城就没白去!”又感慨,“人生在世,就要多看多学呀,向谁学呢?向一切人学嘛,包括你的对头!比如说天理大学的那个屁翁教授,你不但不能恨他,还须和他交朋友,好好向他学!我们能有今天这大好局面,就是不断向对头学习的结果嘛!”边义夫便也学了刘建时,决定带秦师爷亲赴北京,面见袁大总统实施劝进。王三顺也想进京去耍,边义夫不许,“你看看你脸肿的,烂冬瓜一般,如何去得?不丢我的脸么?你再说,新洪这边我也不放心,你和查子成得帮我盯着点胡龙飞。”对胡龙飞,边义夫却又说,“胡旅长,我去北京,家里就全交给你了,除了你我对谁也不放心。你要格外小心刘建时,防他进犯新洪。不要让这老混蛋知道我去了北京,电战以我的名义继续和他打,烟土生意也照常做。”胡龙飞相信枪杆子,不相信政治伎俩,认为边义夫进京实无必要,便说,“总司令,咱管他什么大总统、大皇帝?只要有枪有地盘,他谁敢不认咱这支四民主义的队伍?您老与其把精力花在这上面,倒不如多卖点大烟了。”边义夫沉下脸,“胡旅长,你这是糊涂!跟我这么多年了,仍是糊涂!你看不出么?刘建时派小云雀进京劝进意味深长,其一,表明他拥有控制西江省的能力和实力;其二,也算亲自拍上了袁大总统的马屁。既是如此,我便非去不可了!刘建时毕竟只是派自己八姨太,我亲自去分量就比刘建时重了许多!况且,我代表了南方!”胡龙飞心里不服,嘴上却也不敢说什么了。 省城小云雀赴京的同一天,边义夫也带着秦师爷等随从由新洪悄然启程赴京,上演和小云雀争宠劝进的政治好戏。这桩政治好戏嗣后成了边义夫最难启口的隐秘之一,每当他在重要历史关头率部倒弋,且振振有词地宣称自己一生追求光明和真理时,总有政治对手及时提起民国四年秋变更国体的闹剧,讥问边义夫:洪宪皇帝也是真理之一种么?边义夫便气短三分,唯有王顾左右而言它了。 这场历史性的闹剧导致了边义夫历史性的失足。许多年后回忆起来,边义夫仍认为师爷秦时颂负有重大责任。进士出身的秦时颂实则就是本省的杨度、孙毓筠,过不惯没有皇上的日子。最初得知省上国民投票变更国体的消息,秦师爷激动的热泪盈眶,辗转难寝,半夜三更闯到边府,说是有言要进边义夫当时和二太太赵芸芸性生活过得正热烈,推说身体不适已睡下了,要秦时颂明请早。秦时颂次日一早又来了,大谈中国不可无皇上的道理,要边义夫顺应天下民心,不要在这件关乎国泰民安的大事上和刘建时唱对台戏。待边义夫为刘建时的目中无人头昏脑涨高叫共和时,又会上会下劝说多次,才让边义夫恢复冷静做定了君主立宪派。边义夫这君主立宪派做得极是勉强,完全是因为一己私利。民国二十二年反蒋战争失败,被迫出洋“考察”纺织时,边义夫曾在英国伦敦和到访的世界报女记者理查德梅兰小姐说起过自己民国四年的真实心态。边义夫说,“中国的情况和英国的情况完全不同,英国可以君主立宪,可以在君主立宪的政体下实现民族国家的发展和繁荣,中国则不可,中国封建传统深厚,非革命不足以解决国是最初听到袁世凯氏变更国体要做皇帝的消息,本人第一个直觉就是反对。小姐须知,本人并非袁氏北洋嫡系,却是用大炮向清朝帝制发动过猛烈轰击的革命先锋,如何会打倒一个皇帝再拥护一个皇帝呢?本人当时拥护君主立宪,且混迹劝进之列,一来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二来也是受了身边遗老军师秦时颂先生的影响。秦先生人品高尚,现在看来却是落伍于时代了。”……·梅兰小姐问,“那么,边将军为何不做蔡锷第二,参加讨袁护国?将军对自己的政治操守和中国政治有何评价?”边义夫王顾左右而言它,根本不提及自己,只说,“中国的将军有何政治操守可言?不谈也罢。至于现在的中国政治么,本人倒有一个评价:一个满是蛆虫的大粪坑而已,蛆虫,小姐懂不懂?在英文里就是!从当年热衷做皇帝的袁世凯先生,到今满口革命的蒋中正先生,全是大粪坑里的。中国的事情全坏在他们这帮蛆虫手上了!所以,今本人仍主张革命,革命到底!革谁的命呢?革蒋中正先生的命!”这番话震惊英伦三岛,欧洲许多报纸作了报道,世界报的通栏标题是:“当今中国政治是个大粪坑,中国政治家是,革命将军边义夫声称革命到底,中国政局暗流激荡”。据说此时在国内正忙着“剿匪”的蒋委员长看到这些报道骂了不少“娘希匹”。 如果说民国四年的袁世凯是只大蛆,边义夫连只小蛆都算不上,只能算个不起眼的蛆蛹。风尘仆仆到了北京,边义夫才知道,自己这代表着九百万民众的总司令是多么渺小,想瞻仰一下未来洪宪皇帝的丰采是多么艰难。秦师爷华采飞扬的劝进札送进了总统府政事堂,政事堂传出话来,说是袁大总统对简任级和相当于简任级官员进京劝进按例必见,要边义夫等着。边义夫只好等,头两天心情还挺激动,整13戎装在身,随时准备应召见驾。可左等右等总也不得总统接见的确信,才懈怠起来,白13睡觉,夜里去八大胡同冶游嫖妓。有一回还拖了秦师爷同去。八大胡同和省城三堂子街的“怡情阁”极其相似,竟也是决定国家大事的枢密所在,国会议员、内阁各部总长、次长们或长袍马褂,或西装革履,于灯红酒绿之中穿梭来往,看得边义夫和秦师爷目瞪:1呆。边义夫头夜去耍,心里还小有惭愧,以为自己心灵不美,见此景像方才释然。秦师爷则是愤怒,认定这是民国的罪孽,道这国家大员如此公开狎娼淫妓,为史所罕见。秦师爷寄厚望于未来之洪宪帝制,断定袁大总统登基之后会荡涤此等流弊。 也正是在八大胡同风流地,边义夫有幸识得了陆军部次长徐更生。那日,边义夫和已吃过三回花酒的相好叶枝枝正要下棋,对过房里的红妓蕊蕊来唤,道是陆军部徐次长吵着要打麻将,一只桌子缺条腿,问这边能否过去一位添上这条腿?边义夫一听是次长,且是陆军部次长,当下乐了,不下棋了,把自己当条腿献了上去。到蕊蕊房里一看,果然是三缺一,东风口坐着陆军部次长徐更生,南风口坐着外交部的一位白司长,蕊蕊在西风口坐下了,边义夫便坐了北风口,跟过来的叶枝枝立在边义夫身后看牌。洗牌时,蕊蕊交待边义夫说,“边总司令,你是徐次长的上家,可要当心徐次长吃你的牌,徐次长这人嘴可馋着哩。”徐次长看了蕊蕊一眼,“你的嘴就不馋么?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白司长便笑,“徐次长,也不知你说的是哪张嘴?”蕊蕊听出了这话里的双关意味,用水葱似的手去掐白司长,白司长一躲,躲到了叶枝枝怀里。叶枝枝娇嗔地推了白司长一把,“白胖子,好好打牌,我们总司令还准备赢你们一点军饷呢!”边义夫满脸谦卑,“不敢,不敢,枝枝,你别乱说!”叶枝枝和徐次长、白司长熟得很,才不怕呢,偏又说,“不赢他们,我这边还有什么指望?你给我好好赢。徐次长和白司长都是大财主,身后有中华民国陆军部和外交部两个部顶着哩!”外交部的白司长看来对君主立宪有所不满,叹息道,“中华民国快变成中华帝国了,老袁登了基,兄弟这司长也不知还能干下去不?”徐次长说,“国事莫谈,白胖子,咱们打牌就是打牌,北风。”白司长顺手打了张牌,“东风。糟糕,怎么又上了只风头?”继续说,“徐次长,你莫看老袁小袁面前那么闹哄,外交上很被动哩,昨日英、俄、法、意、五国联合发出了劝告书,劝我国缓行帝制,维持共和。我看老袁是被小袁害喽。”边义夫想问:这小袁是不是袁克定?未及开口,上家蕊蕊已打出了一只白皮,边义夫碰上了,甩出了一张九万。徐次长果然嘴馋,吃进了九万,抛出一张南风,“白胖子,你别替袁大总统烦,咱中国的事中国人自会做主,各省国代拥护帝制,帝制就行得通,就说这位边总司令圯,好像也是来向总统劝进的吧?”边义夫忙道,“是,是,徐次长。”徐次长便又说,“所以,白胖子,你不可反动,你反动下去,日后这司长也许真就做不成了,哦,一万?蕊蕊,你真是坏,为何不报牌?我真是白疼你了。碰上。边先生啊,你怎么是总司令呀?我国陆军部可没有这个职衔呀!”边义夫本能地要起立报告,一想是在牌桌上,才又坐住了,“徐次长,兄弟早在两年前就呈文向陆军部报告过,刘建时师长排挤兄弟,指使手下逆贼发动兵变……”这时,又轮到出牌,边义夫想着徐次长已经摊倒了两副万字牌,必是做万无疑,便将手上一副好万拆了献给徐次长,嘴上却说,“五万,徐次长这次不一定吃得上吧——徐次长,您可不知道,刘建时实是欺人太甚……”徐次长放倒了六万和四万,一脸自得,“偏吃上了,还是好吃呢,夹六万。”自司长纠正说,“徐次长,你不好夹的,蕊蕊和枝枝夹得,你如何夹得?要说吃。”众人又笑。蕊蕊和枝枝边笑边骂,“白胖子,你不得好死!让你这种死胖子办外交,中国外交断无希望,还得继续割地赔款。” 四圈下来,死胖子没割地赔款,倒是边义夫不断地割地赔款,让枝枝回房拿了两次钱。徐次长因着边义夫在上家伺候得很好,赢得最多,对边义夫便有了同情,对刘建时则产生了恶感。 徐次长知心地对边义夫说,“…刘建时这人品质不好,口碑也不好,在袁大总统手下当标统时就被人骂,我们部里的同仁皆是知道的。合肥先生,哦,就是段祺瑞总长对刘建时这人有个评价,叫做:抓着枪杆子,霸着小女子,搂着好银子,国难时艰俱不知,是个三子将军哩。你们省被他搞得很是不堪啊,许多民众竟食土为生。所以,刘建时每次来我们陆军部吵吵嚷嚷要剿你们新洪这帮叛匪,本次长和段总长都是不许可的。不过,边先生啊,你也有许多不是啊:你和你们两个旅的弟兄受了这么多委屈,为何不来找我啊?为何不来找段总长啊?要找,要运动,不找不运动,你有理也没理。这次碰上我,也算缘分,抽个空,我引你去见见段总长,把你们西江省的事彻底解决一下,好不好?不要和刘建时再这么闹下去了。闹下去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刘建时品质虽然恶劣,却不是贼,你边义夫呢,自然也不是匪喽,是匪就不会来向袁大总统劝进了,你们都是总统和总长的部下将领,都要好好拥戴袁大总统和段总长,为国家民族效力!” 边义夫对徐次长的教训慨然受之,愈发唯唯诺诺,更得徐次长好感。这夜八圈麻将打下来,边义夫输掉一万三千个袁大总统万三千块新洋,却赢得了徐次长引见段祺瑞总长的难得机遇。 由徐次长引着拜见段祺瑞先生,是民国四年十一月十二日晚上的事那个晚上对边义夫来说难以忘怀,就是日后为了真理而背叛段祺瑞先生,边义夫也从未在人格上指责过自己的这位恩公。是在府学胡同段公馆见的恩公,见面时,段祺瑞先生心情很好,此前先生和一位日本棋手下围棋,赢了那位日本棋手半个子。段先生贵为中华民国陆军部总长,却一点架子没有。边义夫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段祺瑞先生不怒而威的面孔和花白的鬓发,恍然中有了一种找到父爱的感觉。段先生也真像个慈爱的父亲,笑称边义夫为“小边将军”。徐次长介绍说,“总长,这位小边将军很能打仗呢,带兵也有一套,提倡为官者爱兵,为兵者爱民,不扰民,不害民,专为民,专保民。他手下两旅弟兄秋毫无犯,和刘建时那两个旅实有天壤之别。所以,刘建时骂他是匪,我从没相信过。”段先生笑着说,“知道,知道,小边将军怎么会是匪呢?是民国元年第一批陆军少将旅长嘛!光复新洪时亲手开过三炮嘛,是有名的三炮将军嘛!”边义夫应声站起来,笔直一个立正敬礼,“报告段总长,那三炮不是卑职亲手开的,却是卑职下令开的,当时……”段先生挥挥手,“坐,坐,坐下谈,你们部下见我一面不容易,我见你们一面也不容易,今天就和我好好谈谈。听说你治军很严,还阉了不少人,是不是呀?”边义夫又起立,恭敬回道,“报告总长,是三个弟兄违法乱纪**妇女,不严惩无法向民众交待!刘建时就趁机造谣,诬卑职乱阉人!” 段先生收敛了笑容,“阉人总是不好,阉一个也是不好的。军纪国法都没有阉人这一条嘛!这事流传很广,都传到内阁来了,传到陆军部来了,所以,徐次长一说起你,我马上想起的就是阉人的事,就想看看你这阉人将军是什么样子。你小边将军白白净净嘛,不是凶神恶煞的样子嘛!”说到这里,段先生停顿了一下,“当然,你这种治军精神还是好的,老百姓讲究棒头之下出孝子,我们军队呢,我看也少不了厉治之下出精兵。国家军队不实行厉治是不行的,尤其是我们现在的军队,军装一脱就是土匪!有些地方的军队实在是很不像话的,穿着军装和土匪也没什么两样!国家这么穷,民众这么穷,还要拿钱养这些土匪,每念及此,我就痛心不已啊。”边义夫顺手给了刘建时一枪,“是的,段总长,您说得太对了,我省刘建时的军队就是这样,白日公开抢掠,抢劫强奸事件层出不穷。”段祺瑞也谈到了刘建时,“刘建时也算得北洋老人了,可北洋军人的优秀精神欠缺了一些,听说最近他一直忙着卖大烟,是不是?” 边义夫吓了一跳:刘建时卖大烟,他哪里脱得了干系?追根溯源,还不要查到他头上?不得不替刘建时打起掩护,“也许卖了点大烟,段总长,您可能也知道,现在地方上军费吃紧,倒卖大烟的也并不是刘建时一人。”段祺瑞问,“你小边将军卖不卖大烟呀?啊?”边义夫紧张地想了想,“我们禁烟局也处理过一些收缴上来的大烟。”段祺瑞点点头,“你倒还老实。不过,日后不许再卖了,一两也不许卖了!国家军队贩卖大烟,成何体统!”接下去,又说了些别的,全是段先生说,边义夫听。段先生说,国家正在走向中兴,你们年轻人前途无量;段先生说,他这个陆军总长没有门户之见,只有是非之分;段先生说,国家要倚重军人,军人要体谅国家……段先生说来说去,一次也未说到帝制,更未问及边义夫劝进的事。后来,日本国大使到访,边义夫才依依不舍地向段祺瑞先生告了别。离开府学胡同,和徐次长同车前往八大胡同时,边义夫又由衷地向徐次长感慨说,“徐次长,段总长太伟大了,那么平易亲切。看到段总长,兄弟禁不住便想起了家父,兄弟命苦,家父英年早逝……”徐次长便也感慨地接了上来,“边老弟,段总长就是我们中国现代陆军之父啊!连袁大总统都惧段总长三分呢!北洋三杰中,段总长德望是最高的!也最当得起伟大这两个字!” 又是十日之后,徐次长找到了边义夫,说是段总长对边义夫印象甚佳,已和袁大总统谈定,拟彻底解决西江省的问题,要点有三:一、无合法依据的省军总司令请边义夫不要再当了,当年大都督黄会仁的任命不算数的;二、由中央负责恢复边义夫的合法地位,鉴于新洪的实际情况,设新洪护军使署,由中央直辖,以后和省城刘建时不再存在隶属关系。三、不管边义夫手上有多少弟兄,中央只承认一个混成旅建制,边义夫军衔则提一级,由民国元年少将晋升中将。徐次长微笑着问边义夫是否满意?边义夫岂止是满意?简直是大喜过望,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段先生乃北洋巨头,自己既非北洋嫡系,又非段先生的故旧门生,和段先生仅仅见了一面,竟得了段先生如此器重!直属中央的护军使,差不多就是省级军政长官了,更别说军衔又上了一级。边义夫愣愣地看着徐次长,好半天没出一句话来。 徐次长又说,“总长对弟寄予厚望,令我转告弟,值此多事之秋,没大事就不要在北京多逗留了,也不必面见袁大总统和小袁公子了,南方数省又密谋叛乱,大总统和段总长都很忙乱,小袁公子门前是非太多,弟宜速回新洪开署就任护军使之职。弟之简任状即日将由大总统明令发表。”边义夫从这番话里听出了段祺瑞真诚的关爱和呵护,眼里一下子噙满了泪水,“徐次长,请您转告总长,就说兄弟对总长的训导和提携永志不忘,生生死死做总长的鹰犬!兄弟和兄弟旗下之两旅弟兄从今以后只知有段,不知其他。”徐次长赞赏说,“好,好,做总长的鹰犬,就是做国家的鹰犬。”却又道,“只知有段,不知其他的话心里可以有,嘴上不要说。”边义夫抹着泪,连连点头,“徐次长,兄弟知道,兄弟知道!”徐次长最后交待,“和刘建时的关系也要注意,不得再寻衅冲突。总长和我商量了一下,新设的新洪护军使署就以西江划界,江南是你老弟的防区,江北是刘建时的防区,你们双方要协作,不要拆台。总长说了,谁拆对方的台,就是拆他的台!”边义夫又是连连点头,“徐次长,您请总长放心,即便刘建时不顾大局,兄弟也会顾这个大局!总长是兄弟的恩公,总长的训示就是圣旨!” 边义夫想着徐次长此次帮忙甚大,自己马上要走了,便让秦师爷拿出一张一万银元的庄票,接过来双手呈上,“徐次长,此次进京,兄弟原为劝进,并没想到会得此恩宠,兄弟识得次长,实是三生有幸,这点茶水钱实在不成敬意了。”徐次长没接那张庄票,“弟不必这么客气,弟日后只要为段总长多效力,为国家多效力,比送我十万元都好!段总长常说,只有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怕死,中国的事才可办得好一些。钱弟收起来吧,我是用不着的。”竟然有送钱都不要的京官!这又是一个意外。边义夫有些窘迫地看着徐次长,再次想到了蛰伏于府学胡同的段先生,暗想:也许只有段先生手下才有这等忠心事国不谋钱财的官员,也许日后之袁氏中国会变作段氏中国,也许命中注定他边义夫要成为段氏中国的干将哩。 边义夫和秦师爷回到新洪,已是十二月初了,袁大总统一手操纵的全国国体投票已竣事,各省区一千九百九十三位国民代表,代表着全国四万万中华民国国民,全部赞成君主立宪,竟连一张拥护共和国体的选票都没有,从理论上说,就是四万万国民全部赞成帝制,这种官办民主制造出的高度集中,开创了本世纪选举史上最辉煌最成功的范例。《政府公报》和报纸上劝进书、劝进电也在不断登载,包括由秦师爷力攥边义夫具名的那份华采劝札亦在其中。发表的劝札上,边义夫的名字前面已赫然书着简任中将护军使的头衔。这让边义夫十分满意,自认为在这场关乎帝制拥戴问题的政战上,并没输给刘建时,倒是得了极大的实惠。举国民意既然如此一致地渴望帝制,代行立法院便顺理成章推戴袁总统为袁皇帝,袁皇帝尚未登基,先册封副总统黎元洪为武义亲王,申令清室优待条件永不变更。边义夫看着不断到来的许多《政府公报》,心里总在想:段先生能久居人下么?哪一天能做皇帝呢?段先生还有没有做皇帝的机会呢?段先生要做皇帝,他才真正从心里拥戴哩! 第七章 省城兵变 中国的事情实难揣摩,十几天前还举国赞成帝制,十几天后就风云突变了。北京城内袁皇帝的登基大典正紧张筹备时,云南率先独立。蔡锷、唐继尧通电全国,拒不承认帝制,组织护国军誓师讨袁,两广继起响应,各省纷纷独立,护国军大兴,南中国上空战云密布,一时间,枪炮声此起彼伏。列强各国劝告无效,集体抵制,包括暗中支持袁氏的日本在内,俱不承认袁氏已造就于世的洪宪帝国。民国四年短暂而阴冷的冬天过后,袁皇帝被迫撤销了“承认帝制案”,又从天上回到地下,成了中华民国总统。南方各省却不给袁总统面子,仍是坚持讨伐,护国军的队伍非但未遣散,反而日益坐大,竟公开宣言要罢免袁氏总统之职,南北武装对峙的局面就此形成。袁总统抑或是袁皇帝气病交加,次年,亦即民国五年六月六一命呜呼。副总统黎元洪继任为大总统。黎元洪一上台便宣布遵守民国元年南京孙文政府的临时约法,恢复被袁世凯强力解散的国会,下令和南方各省护国军停战,厉言申令惩办杨度、孙毓筠、梁士诒等帝制罪犯,国内政局才稍有缓和。 这时,边义夫已意识到了自己的历史性失足,在《政府公报》上看到新总统惩办帝制罪犯的申令,连惊带愧出了一身热汗,对恰在身边议事的秦时颂连连抱怨说,“师爷害我,师爷害我呀!”秦师爷先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待看罢总统申令,才知道倡导帝制成了政治犯罪,当即嘴角抽搐,泪水长流,其痛苦之状令边义夫目之心碎。边义夫想到秦时颂拥护帝制乃信仰作祟,出于善良的目的,并无一己私心,况且和小云雀争宠劝进的决断又是自己做出的,不好多怪秦时颂,也就放弃了对帝制罪犯秦时颂的追究。 “但是,”边义夫在护军使署倒刘秘密会议上说,“刘建时是帝制罪犯!是本省的帝制罪犯!该犯与袁贼文来电往,勾结甚密,尤其令本护军使难以容忍的是,该犯竟敢盗用本省两千一百万国民之名,去投票拥护帝制!在座的弟兄都知道,本护军使立场严正,和刘犯进行过坚决斗争,王三顺就斗得好嘛,代表我九百万军民投了共和一票嘛!本护军使也在新洪共和报上发表过拥护共和的演词嘛!所以,我们要密切注意舆论导向,让刘建时那厮去担当本省帝制劝进的罪名。至于本护军使具名发表的那份劝进札,要绝对采取不予承认的主义,那是本省帝制罪犯刘建时搞的鬼!该犯连全省国民的名义都敢盗用,盗用一下本护军使的名义也顺理成章嘛!去年,本护军使奉命赴京拜见段总长时,就向段总长禀报过:帝制绝不可行,段总长很赞赏兄弟这话,夸兄弟大事不糊涂哩!段总长现在不但是陆军总长,又兼任内阁总理了,我们更要去追随,去拥戴!至于省城这位罪犯督军,我们要坚决搞垮他!段总理人格伟大,心地仁慈,不准我们擅造战端,我们就用别的办法去倒他!” 其时,黎元洪下令各省实行督军制,刘建时刚刚被新总统特任为本省督军,边义夫对此极为不满,已准备全方位施展手段颠覆省城刘氏政权了,“刘建时这个督军很坏呀,本省这么穷,袁贼登基之时,他竞孝敬了新洋五万元的拥戴费!本护军使有确凿的证据。弟兄们要通过各种渠道把这件事透露到省城去,要把数字说大一点,可以说这位刘督军送了袁贼五十万!这老狗经常欠下面的饷,一欠就是半年一年,却一把送了袁贼五十万,他的兵能不索饷么?能不兵变么?胡旅长前几天不是说省城二旅有兵变征兆么?”边义夫兴致勃勃布置着,“那就尽快促成省城的兵变嘛,不但是二旅,一旅也要去运动,争取把省城变成臭猪圈。还要到省城各界秘密发动,请愿,游行,罢工、罢课、罢市,什么好闹就闹什么。花界要特别注意,刘建时不是把花捐收到民国二十年了么?收的这些花捐哪去了?现在知道了吧?孝敬袁贼了!一把就是五十万啊,祸省殃民啊!本省民众在吃土,这帝制罪犯给袁贼一送就是五十万。请受害姐妹们打出惩办本省帝制罪犯刘建时的口号请愿嘛!” 说到动情处,边义夫眼泪汪汪,连他似乎都相信了自己信口说出的关乎“五十万”的胡话。手下弟兄便顺杆子爬,一个个嚷得比边义夫还凶。这个说刘犯给袁大公子送过金佛爷,那个说刘犯要为袁贼造行宫,说得最生动的是受过屁选挫折的王三顺。王三顺拍着桌子,拧着大头,展现着一脸真实生动的义愤,大嚷大叫,“诸位,诸位,你们听我说:最可恶的是,这个帝制罪犯抢了本省许多民女要往贼宫里送啊,袁贼一死,没来得及送过去,全让刘犯作践了!这刘犯简直是十恶不赦呀!边爷,咱不能不管呀!咱这队伍是四民主义的队伍,是专爱民,专保民的队伍,省城民众处于水火倒悬之中,咱得把省城民众从水火里解救出来呀!”边义夫神采奕奕,频频点头,“要解救,一定要解救的!三顺一说,本护军使想起来了,还有一个工作也要尽快做起来:请省城各界民众多向我们呼吁嘛!驱刘的口号让省城民众代我们喊出来嘛!我们呢,背地里努力主持这场倒刘运动,表面上要保持中立,要不动声色,这样将来就好向北京段总理、徐次长他们交待了。” 暗中主持这场驱刘运动时,边义夫已开始了从地方军阀向未来高级政客的实质性转变,中国政客台上握手台下踢脚的那一套,边义夫已在孜孜不倦地努力学习了。因而,驱刘运动在私下搞得最紧张的时候,恰恰也是边义夫和刘建时表面关系最好的时候。双方恶语相向,互揭疮疤的激烈电战停止了,和平的罂粟花盛开着,地产烟土的贸易规模进一步扩大,省城的一旅、二旅和新洪的三旅、四旅来往频繁,相互观操,还比赛过几场篮球。高层来往也实现了,六月中旬,刘建时在自己卫队的严密保护下,陪同前来西江省巡视的徐次长率先访问了新洪,受到了边义夫和新洪护军使署袍泽弟兄的热情款待。徐次长对此表示满意,再次代表段先生要求一老一少二位将军捐弃前嫌,携手并进,共创西江省和中华民国美好明天。刘建时便也做出姿态,当着徐次长的面邀请边义夫于方便的时候对省城进行友好访问。 八月初,边义夫携二太太赵芸芸并几十号文武应刘建时之邀,对省城进行了一次为期五天的友好访问。刘建时为表示携手的诚意,破格接待,亲率府上新老十位太太倾巢出城,予以欢迎,并在督军府大摆宴席,为边义夫接风洗尘。刘建时在欢迎演词中称边义夫为“边少帅”,赞少帅年轻有为,以四民主义建设新洪,新洪并西江省南方广大地区大有希望。边义夫在答词中称刘建时为“刘老帅”,夸老帅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省城并西江省北方之广大地区更是前程远大,不可限量。对最为痛恶的本省帝制女罪犯小云雀,边义夫恭称八嫂,在保民股份公司参观时,诚恳建议八嫂将每箱地产烟土的抽头再多提一些,不要让省禁烟司赚得太多。许诺说,新洪方面可以以提价的名义为之掩护。小云雀大为高兴,直说边弟知人冷暖。边义夫投之以桃,刘建时便报之以李,送了边义夫十盒米国最科学的胶皮套套,请边义夫带回去好生享用,还建议边义夫在其控股的刘吴记橡胶制套工厂投资一二,共谋发财与发展。 刘建时指着自己年方十六的十太太吴飞飞,颇为自得地向边义夫介绍,“边少帅呀,这便是刘吴记橡胶制套工厂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吴飞飞小姐,你十嫂。新近刚被一致补选了个省议会议员,也算是本省最年轻的议员了。年轻么,头脑就灵活,仿造米国胶皮套很有些办法,生产销售形势都还是不错的。你边少帅投个五千元、一万元,当年就能收回成本。”边义夫敷衍道,“刘老帅,你是知道的,新洪是穷地方,兄弟是穷护军使,哪有钱投资呀?!”吴飞飞便小妓般媚笑着,用那奶味未脱的声音无遮无拦地说,“边少帅,那你可以帮我们推销呀!你当着新洪护军使,手下有那么多兵,得多少**呀?少说也有五六千根吧?不套起来可不得了呀?五六千根**满世界乱戳,得生出多少野孩子呀?我可是有切身体会的——”白嫩的小手指了指刘建时,毫无尊重的意思,“去年这老东西在省立小学瞄上了我,硬把我搂到他的花车里,只戳了我一次就戳大了我的肚子,让我在学堂里生了个死胎。学也上不成了,只能做他的十太太,做省议员。”边义夫哭笑不得,婉拒道,“十嫂,你可能不太清楚,我的弟兄虽有**,却不敢四处乱戳,我有军纪哩。”吴飞飞又拍手大叫,“我知道,我知道!我家老东西说过你的好事,你尽割人家当兵的**,说是有一次割了三百多根,当场撑死了二十多条狗,是不是?”刘建时白了脸,厉声阻拦,“飞飞,你真是太不像话了!当面造我的谣!我何时说过边少帅一次割过三百多根**?!”吴飞飞毕竟只有十六岁,不懂政治,仍是大叫大嚷,“刘建时,你别赖!你就说过,就说过!是在九太太和我和你,咱们三人同床干那事时说的!我记得清哩……”吴飞飞话未说完,边义夫实是隐忍不住,哑然失笑起来。刘建时恼火透顶,抬手给了吴飞飞一个大耳光,这才让自己最小的十太太住了嘴。 在省城访问期间,边义夫还秘密会见了省军第一旅旅长陈德海,第二旅旅长周洪图,对可能的兵变有了进一步了解。据这二位旅长说,刘建时的昏聩已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从旅团营长到士兵的军饷全欠了近一年,弟兄们已是两年不知肉滋味了,最近弟兄们闹了一下,才发了些臭哄哄的猪大肠给弟兄们改善生活,二位旅长去刘府诉苦,求刘建时多少给点现洋,刘建时却说,省城的**就这么多,花捐都收到民国二十年了,我有什么办法?!边义夫深表同情,建议他们将此事禀报陆军部促成解决,并当场奉赠二位旅长每人大洋一千元,聊解无米之炊。 两位旅长隐去后,省城天理大学教授,著名屁翁郑启人先生又影子般闪到边义夫面前,对吴飞飞当选省议会议员,并在省议会大肆兜售胶皮套一事极表愤怒,“边护军使,这是何等之荒唐啊!兄弟游学列强十四国,从未见过如此荒唐之景象啊!十六岁之奶味小学生竞做了省议员,竟和兄弟这游历过列强十四国的著名大学教授同堂议政,竞还是一致民主补选上去的!竞在堂堂省议会之庄严所在卖那专套生殖器官的套子,竟说是优惠服务于省议员,以免梅毒传播!议会斯文扫尽,本省斯文扫尽呀!边护军使,您不但要护军,也要护民护省啊,本省断不能再容刘建时这帝制罪犯蹂躏下去了!去年,兄弟曾和护军使派来的代表王三顺先生联合一致,向帝制罪犯刘建时发起过严峻的斗争,想必护军使是知道的吧?”边义夫连连点头,“兄弟知道,都知道!王三顺先生回到新洪就向兄弟禀报过,说是郑教授极其正直无畏哩!兄弟以为,以教授之正直无畏,应做议长才对!”郑启人眼镜片后的两只小眼睛一下子奇亮无比,“边护军使,您对省城政治之洞察入木三分,您过去说得对呀,省城是屁选,屁选之下安有好卵?兄弟又如何选得上议长呢?兄弟就是游学列强二十四国也是无用的!”边义夫心想,你这屁翁就是好卵了?你他妈算哪一国的好卵?嘴上却好言安慰,“快了,快了,待兄弟应你们省城各界民众的吁请进了省城,必得实行真正的民主!凭郑教授游学列强十四国的资格,当选议长当有绝对把握!现在教授一定要继续斗争,为民主而斗争,要把驱刘的口号英勇地喊出来!要向北京黎元洪总统发电,向段总理发电,请诛本省帝制罪犯刘建时以谢省民!” 结束友好访问,回到新洪,边义夫对访问成果进行了深刻的总结和解剖,对王三顺、胡龙飞、查子成、秦时颂等心腹部下说:“刘建时这帝制罪犯自己死到临头了,却还亡我之心不死!该犯大造老子的谣言,竟然造到他小老婆的床上去了!该犯荒淫无耻,竟然又娶了个十六岁的小太太!竟然是个小学生!竟然经常和几个太太同床淫乱——弟兄们不要去羡慕,尤其是王三顺先生要注意。王三顺,你不要冲着我笑,你是个淫棍,你要注意。你**要敢乱戳,我边义夫认识你,四民主义的军纪不认识你——从这次友好访问的情况来看,省城正大踏步地向臭猪圈方向前进。刘建时只爱银子和女子,不爱兵,不爱民,已是天怨人怒。天理大学那位屁翁教授主动找了我,想当省议长,我就嘱他好好去闹民主,卖力发动驱刘运动,吁请我们开进省城!周洪图、陈德海这些军官要想拿到刘建时的欠饷,就得早日发动兵变!”边义夫愉快地挥着手,“弟兄们,都准备到省城臭猪圈里牵猪去吧!” 省城的民主运动发端于郑启人教授的长篇雄文《从帝制闹剧看独裁本质,兼及兄弟对本省时局的几点浅见》。雄文刊载于八月十六日的天意报,矛头直指督军刘建时,暗喻刘建时乃本省帝制罪犯。郑文隐晦,称刘建时为“某老汉”,道这“某老汉”玩本省议会,本省民众,本省军队于股掌之间,操纵选举,强奸民意,依附袁贼。郑启人在文中以知情者的口吻透露说:本省经济早已崩溃,军队欠饷,百姓吃土,该老汉却将敲骨吸髓所榨取的五十万大洋献给袁贼,以做晋身之阶。因此,郑启人表达了自己的“浅见”:本省再也不能让该老汉如此蹂躏下去了,各界民众应奋起自救,发出愤怒的吼声,让该老汉带着他的姨太太们从本省滚出去,还省政于议会,还军饷于官兵,还食粮于民众。 此文一发,省城震动,天理大学和省城各校园率先沸腾,当日下午即有学界师生逾三千人走上街头,响应郑启人教授的英勇号召,发出了愤怒的吼声:“杀帝制罪犯刘建时以谢省民!”“还吾民脂膏血汗,决死追讨本省五十万元!”当晚,花界妓女们也拥到督军府门前请愿,打出的请愿标语同样和五十万元有关:“请退花捐五十万!”“督军富裕姐妹穷,恳请缓征民国二十年后之所有花捐!” 刘建时被这突然而至的民主运动弄得晕头转向,直到天黑透了,才想起戒严。当夜十二时在督军府召开戒严大会,刘建时拍着桌子公然大骂,“他祖奶奶!谁说老子给袁世凯送了五十万?啊?天理大学的郑启人是别有用心,是造谣,是唯恐天下不乱!日他祖奶奶,老子有这五十万不会留着自己花?不会再娶几房姨太太?这个郑启人要抓,要杀!天意报要封掉!”当夜,天意报的报馆被暴力捣毁,主编、主笔以上之文员全被逮捕,有的是在报馆抓到的,有的是在家里抓到的。天理大学被包围,军警和学生发生流血冲突,学生死了三人,受伤一百余人。始作俑者郑启人教授却没抓到。郑启人教授在军警包围天理大学之前,已在边义夫的安排下安然逃到新洪禁烟局驻省城办事处,由该处情报人员武装保护,连夜送往新洪。过了西江,得知学生们死伤惨重,郑启人教授欣慰地笑了,深刻指出,“民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是必须流血的,现在终于流血了!” 流血事件就此不断,省城陷入腥风血雨中。九月二十四日,天意报主编段双轮先生以煽动叛乱罪被处绞刑,另有主笔、社董六人被处五至十年徒刑不等。绞决段主编时,天理大学再度爆发骚乱,两千多号学生强行冲出校门,为段主编并死难学生举行追悼大游行。刘建时要军警“格杀勿论”,军警却因欠饷问题迟迟不得解决,公然抗命,拒绝再度开枪。情急之下,刘建时派赵侍卫长带着省军卫队前去镇压,结果,又有二十一位学生倒在血泊中。目睹此等惨景,二旅旅长周洪图再也按捺不住了,派亲信随从便装过江去向边义夫讨主张。边义夫的主张和周洪图不谋而合:决不能再向学生、民众开枪,要顺应民心民意,伺机兵变,武力驱逐帝制罪犯刘建时。这一来,民主运动开始向兵变方向发展,趋势不可逆转。 然而,想不到的是,这兵变发生得却太突然,也太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了,不说刘建时、边义夫没想到,就连处心积虑准备实施兵变的周洪图也没想到。起因竟是在烟土上!因着省城民主运动的日益高涨,九月二十七日,刘建时不得不从保民公司拿出一批库存烟土,充做军饷发给两旅弟兄。烟土发到各连后,各连没法处理,又都纷纷卖给了小云雀的保民股份公司。发烟土时,是按二十四块袁大头一箱算的饷,保民公司往回收时,对折给现钱,只十二块袁大头一箱。周旅的三团没生什么事,四团团长左聋子却在九月二十七上午十二时许气冲冲找到旅部来了,问周洪图,“周旅长,这一箱烟土合多少大头呀?”周洪图说,“合二十四块呀,你嚷什么?”左聋子仍是嚷,声音且又大了许多,耳朵也凑到了周洪图面前,“周旅长,你再说一遍,合多少大洋一箱?兄弟耳朵聋,没听清!”周洪图明知左聋子是在装聋,却也不好点破,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二十四块大洋一箱!”左聋子这回算是听见了,眼皮一翻,“那小云雀的保民公司咋按十二块收呢?它咋不二十四块往回收?”周洪图心里也有气,“左团长,这你别问我,有能耐你找刘督军去!你不是不知道,小云雀是刘督军的八太太!能把这些烟土发下来,还是我和一旅陈旅长说破了嘴皮子才求得的!”左聋子没再说什么,骂了句脏话,转身走了。周洪图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不曾想,过了没一小时,大约过午一点左右,城南方向响起了排枪声,一阵紧似一阵。城南并无二旅的驻军,周洪图。心中一喜,以为是第一旅的弟兄起事了,正要派人去找陈德海打听,底下的报告来了,说是左聋子反了,带着四团的弟兄占领了保民公司,开枪打死打伤十几个人,连保民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小云雀也被流弹击伤了屁股。这边报告未毕,那边督军府赵侍卫长带着刘建时的手令过来了,要周洪图会同一旅陈德海即刻剿灭左聋子团的叛兵。周洪图沉思片刻,既没说剿,也没说不剿,只说要和陈德海一起先见刘建时。 到督军府见刘建时正好两点,一旅旅长陈德海已先到了,正红着眼圈和刘建时说着什么。刘建时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挥着那杆部下们见惯了的银烟枪,在会客厅里老狼似的走来走去,又喊又叫。一见周洪图进来,刘建时便大睁着灯笼般的眼劈头问道,“周旅长,你是不是也反了?啊?你祖奶奶,你看看你手下的兵,叫兵吗?全是匪!连我八太太的保民公司都敢抢!你狗日的咋不去给老子剿?还跑来找我干什么!陈德海不听我的,你周洪图也不听我的吗?!”周洪图这才知道,一旅旅长陈德海已拒绝了刘建时的命令,提到喉咙口的心才放下了。这时,陈德海仍跟在刘建时身后,好言好语地劝,“刘督军,您得爱兵啊!没有兵,您掠到再多的银子也靠不住呀!您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城里在闹民主,咱们不能再逼自己的弟兄走绝路了……”刘建时根本听不下去,甩起手上的银烟枪,恶狠狠打到陈德海的脑门上,陈德海脑门上当即鲜血爆涌,“陈德海,我你祖奶奶,你狗日的还不给我住嘴!”陈德海捂着血淋淋的额头,坚持说到底,“刘督军,兄弟这队伍已经不好带了,兄弟就是把队伍拉上去,弟兄们也不会打左聋子的四团,会掉转枪口打咱们这些当官的!刘督军,今天你非选择不可了:究竟是要兵,还是要银子,要女子?要兵,你就得杀了你八太太小云雀平息众怒,小云雀的保民公司实是太黑了呀!”刘建时一听要杀自己最会捞钱的八太太,火气更大,气汹汹地又举起了烟枪。周洪图实是看不下去了,上前架住了刘建时的手,冲着陈德海吼,“陈旅长,你还说什么?刘督军让咱打,咱就去打,别再说了!快走!”刘建时马上叫,“对,就是一个字:打!老子既要女子,也要兵!周旅长、陈旅长,你们去向弟兄们传我的话,打得好,灭了左聋子的叛兵每人赏二两地产烟土!”陈旅长直到那一刻还没起心兵变,又劝刘建时,“刘督军,都到这份上了,您还赏地产烟土?就不能赏点现大洋?”刘建时挥挥烟枪,“地产烟土不也是现大洋么?卖不出去的全让保民公司收回就是!” 出了督军府大门,钻进陈德海的汽车里,周洪图马上对陈德海说,“刘建时这老东西已经疯了,我们再和他说啥也没用。陈旅长,现在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包围督军府,逮捕刘建时!”陈德海怔了一下,“周旅长,这就是说,你我两旅弟兄一起参加兵变?”周洪图点点头,“这叫官逼民反,不反也得反了!”担心陈德全害怕,又补充了一句,“也不能算反,就是武装索饷嘛,去年东江省军队也和麻督军闹过的。”陈德海还是怕。“这一来,中央不要怪罪么?事后向陆军部咋交待呀?万一定咱个叛乱罪就坏了。”周洪图早已打定了主意,“我们稳当点,不杀刘建时,也不自作主张,电请新洪护军使边义夫率部人城收拾局面!边义夫不是寻常角色,和陆军部徐次长,内阁段总理都有关系,看那意思也想做这督军——不想做督军,他一人送我们一千大洋干啥?文来电往和咱套近乎干啥?咱就拥戴边义夫来做督军!我看边义夫比刘建时高明,起码知道爱惜部下,爱惜为他卖命的弟兄们。至于咋处置刘建时,我们就让边义夫说话,日后有麻烦也算他的!我们既不当这个督军,就不担这个责任!”陈德海想想,也实无更好的办法了,便同意了周洪图的主张,只忧心忡忡地强调说,“局面得想法控制住,决不能让弟兄们在省城乱来,千万别把咱这两旅兵变成了一群匪。省城现在已经乱得像猪圈了。”周洪图说,“那是,我们要和弟兄们说清楚,这是索饷,一定不得骚扰百姓!还有就是,我们现在要公开支持各界的民主运动和请愿活动了,让他们放开手脚好好闹下去!他们闹才真正叫官逼民反呢!”陈德海捂着仍在流血的额头,应道,“是的,这话我早就想说了:刘建时简直是屠夫!就冲着他打死打伤这么多学生,就不配再做这个督军了。”周洪图接了一句,“就冲着甩你这一烟枪,你也不能再拥戴他做督军了!”两个旅的兵变在短短五分钟里就这样由两个旅长匆匆决定了。 九月二十七日下午三点左右,省城的大混乱开始了,两个旅的武装弟兄从各自的兵营中潮水般冲上大街,像突然从地下冒出的蝗虫,一时间铺天盖地。全城各处同时响起了惊天动地的脚步声,不少地方响起了密集的枪声。虽说周洪图和陈德海都反复交待不准骚扰百姓,可穷疯了的弟兄哪管这一套?几乎是跑到哪里抢到哪里,见一个店面抢一个店面,说是自己给自己发饷。带不走的饷——那些笨重物件,便用枪弹去射,用刺刀去捅。整个省城在枪击声、脚步声、马蹄声、叫骂声、哭号声……等等、等等的磅礴交响中,势不可挡地迅速向猪圈方向前进。占领了保民公司的左聋子最是无耻,一见城中大乱,当街武力征用了各式轿子,并那东洋车、脚踏车、平板车,甚至婴孩车去装运保民公司的库存烟土。运罢,一把火烧了保民公司。保民公司并非孤立存在,两边皆是店面,俱也烧了起来,瞬时间半条街烈焰翻滚,浓烟如云。周洪图、陈德海一看不妙,派出各自手下的执法队开枪镇压,当街枪毙十三名劫犯,才于五时前后初步止住这场极大的混乱。 六时许,死灰复燃的天意报和民意报同时发出号外,声称省城发生革命,周、陈二旅长顺应民主潮流,在民心、民意的拥戴下,已武装捕获祸省殃民之帝制罪犯刘建时。七时许,压抑已久的民主获得了总爆发,全城各界大游行开始。民主斗士郑启人先生尚在新洪避难,来不及赶回来参加革命,天理大学便推出新洪籍学生沈人杰为领袖,率学界两万学生举行提灯游行,并向周洪图、陈德海两位旅长递交了学界求诛刘建时,敦促边义夫护军使赴省城为督的请愿书。是夜,出现在督军府门前的游行、请愿团体多达百余,连省议会也组织了议员团参加请愿,要求将帝制女罪犯小云雀、吴飞飞等刘建时的六位太太议员逐出神圣的省议会。督军府门前的庙前大街整夜被堵得水泄不通,四处流火四处灯,景象极是壮观。 成了俘虏的刘建时仍是虎死不倒架,挥着烟枪冲着周洪图和陈德海一个个“日你祖奶奶”,一个个“叛逆”,大骂不休,几次骂得兴起,还试图对陈德海额头再敲上一枪。周洪图怕烟枪伤人,让自己的卫兵硬夺了下来。刘建时便不顾身份地耍起了无赖,倒地大哭,声言不活了,要喝烟自杀。周洪图也不客气,当场取了大烟,请刘建时喝将下去。刘建时接过大烟不去喝,却往地下踩,边踩边骂,“老子不死,老子得让你们这些叛逆去死!日你们祖奶奶,边义夫这杂种都不敢给老子来这一手,你们敢兵变!”陈德海不承认这是兵变,说是索饷。刘建时又看到了一线希望,说,“要钱老子没有,烟土保民公司倒还有不少,刘吴记橡胶制套厂还有些没销出去的胶皮套,你们都拿去卖,卖了钱全算你们的!”周洪图讥讽说,“算了,你留着吧!尤其是那套**的套子,你用得着,你太太多嘛!”刘建时还以为这是场可以讨价还价的谈判,又和周洪图、陈德海商量,“周旅长,陈旅长,你们看这样好不好?你们别闹了,我让你们一人在保民公司入点股!跟老子一起发点小财!”陈德海叹息着说,“刘督军,兄弟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你听听督府门外民众的吼叫声,本省各界要杀你这个罪犯以谢省民!你还和我们来这一套!就是我们放过你,门外的各界民众也放不过你!”刘建时这才怕了,“你们要杀我?你们敢杀我?我是你们的老长官了!”周洪图笑道,“所以,我们不杀你,只代表弟兄们问你要欠饷,杀不杀你由边义夫来定!我们已发电给边义夫了,请他来省上做主。边护军使做主杀你,我们不拦;边护军使做主放你,我们放行。”刘建时又耍起了无赖,倒地大哭,“我日你们祖奶奶,你们引狼入室!你们借刀杀人……” 接到周洪图、陈德海具名的邀请电,边义夫兴奋难抑,在避难斗士郑启人和王三顺、胡龙飞等人的热情纵恿下,当夜便想应邀率部开赴省城,去救省城民众于水火倒悬。师爷秦时颂及时阻拦了,不冷不热地问边义夫,“周、陈二位旅长来了邀请电,省城各界的邀请电来了么?人家各界绅民派代表来新洪请你了么?”边义夫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看着秦时颂,努力寻求答案。秦时颂并不直接说出答案,把晦涩的长脸一拉,以陆军部徐次长抑或是内阁段总理的口气责问道,“边护军使啊,周、陈二旅为什么要邀请你进省城啊?兵变之前,你知不知晓啊?想做督军就搞叛乱吗?啊?”边义夫怔了一下,马上会意了,“对,对,要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举大事须得心定神定。我知道的。”秦时颂呵呵笑了,“边先生,这就对了,时下须得以静制动。你静下来等两天,这督军的位置也跑不了。周、陈二位现在已骑虎难下,他们如果想做这督军,也能做得上这督军的话,断不会来电邀你进省城主持军政的。你现在不去,一则显示你和他们这场兵变没关系,内阁和陆军部就不能加罪;二则也向本省各界民众表示,你并非一个想抢地盘的军阀;三则可借周、陈之手除掉刘建时——你现在去了,拿刘建时如何办?杀还是放?杀他又如何向上交待?”边义夫心悦诚服,连连点头,“对,对,秦师爷,我看还有一个好处哩,就是吊周、陈二位旅长和省城各界的胃口,吊得他们急了,我这救星才当得稳,日后对周、陈这二位旅长也好指挥。”于是,当即回电周、陈,对“索饷事件”的不幸发生表示理解和同情,嘱其维持城内秩序,保持社会安定。对自己是否应邀赴省城一事只字未提。同时,急电陆军部徐次长,声称刘建时大肆搜刮民财,枪杀数十名无辜学生,在省城激发大规模动乱,大批难民蜂拥逃过西江,翻船落入江中溺毙者甚众,情势极端严重,请示善后办法。 然而,对邻省野心甚大的督军麻侃凡,边义夫却不敢掉以。轻心,当夜命令四旅胡龙飞的西江守军在西江南岸向上游东江省方向戒备;命令王三顺任三旅代旅长,率三旅挺进西江,以郑启人教授为向导和内线,做好随时过江接收省城的准备。刚想到麻侃凡,麻侃凡的电报就到了,电称:“惊悉贵省省城发生严重兵变,腥风骤起,血雨飘飞,生灵涂炭,乱兵纵火焚城,贵省前大都督黄会仁先生极是焦虑,泣请我东江省军前往救援。事关国泰民安,且虑乱祸蔓延我省,弟拟征得陆军部同意后,就近派兵一旅前往平乱安民,恐贵部生发误会,先予周知。”边义夫看罢电报就急眼了,怪秦时颂误他,又要连夜进军省城。秦时颂仍是坚决地阻拦,“不可!万万不可!边先生,刚才你还说要心静神静,如何又静不下来了?你想想:不经徐次长和段总理同意,麻侃凡敢把一个旅派到我们省城来么?而徐次长和段总理又如何会同意麻督军的队伍开到我们省来呢1麻侃凡、黄会仁均非北洋旧人,亦非段之嫡系,且和南方孙文藕断丝连,徐次长、段总理岂会让他们插手我西江省事务?中央要派也只能派你,你是西江本省军队,新洪护军使署又是中央直辖,你急个什么呢?!”边义夫虽觉得秦时颂说得有道理,心里还是百爪挠心,就如同对着一块好肉,别人的眼睛已盯上了,自己却要强忍着不吃,感情上实是做不到,只得苦笑,“秦师爷,你说的道理都不错,可我静不下来呀!”秦师爷拿出一盘围棋,“和我下棋吧!”边义夫不想下,又拿起麻侃凡的电报,“师爷,你看看,这麻督军意思很明确呀,两点:其一,想进省城,趁机把他的势力扩大到我省;其二,把我当作了他的对手。所以才先礼后兵,叫我不要误会。”秦师爷已摆好棋盘,“所以,咱们下棋。我原来还想,你边先生该咋去对陆军部说这进军省城的正大理由,现在不要你来说了,麻督军已代你向陆军部说了。陆军部接到麻督军的电文,就会疑到麻督军、黄会仁和兵变的关系,就更不会让麻督军进我们省城了。来,边先生,咱们就一边下棋,一边等着陆军部的电令和省城各界代表来请吧。” 嗣后的局势发展证明,秦时颂说准了。只要和皇帝无关的事,秦时颂判断总是很准。次日上午,省城方面来了三批代表,第一批是省议会议员团,第二批是省城各界绅耆代表团,第三批是陈德海亲自带队的兵变军人恳请团。三批代表光临时,边义夫热情接下,其后都让秦时颂和手下弟兄先予接待。抱歉地声称自己太忙,须得先处理掉急须处理的要务。议员团赶到时,边义夫的要务是教训新洪禁烟局总办毕洪恩,令其进二步严厉禁烟,将收缴到的地产烟土当众焚毁。边义夫态度激烈,声音很大,在会客室等候的议员们全听到了,议员们想着刘建时以烟害民祸军,心里无不赞叹边义夫官格人格之双重伟大。绅耆代表团莅临时,边义夫办的要务是布置发还当年的讨逆公债,敦敦告诫军需局长,民为国本,举凡军人均要爱惜民财、民力、民心,要将债款一一亲自送到债权人门上,并致护军使署表彰状和自己的照片一帧,以示感谢。绅耆们都受了感动,以为民为国本及那民财、民力、民心便是边义夫的四民主义,纷纷不约而同地信仰了四民主义。陈德海兵变军人恳请团赶到时,边义夫办的要务是批发民国五年十月的军饷,一箱箱大洋被一位位弟兄热汗淋淋地从庶务处地库扛出去,装到车上拖走了。陈德海问发洋的庶务处长,这发的是哪个月的饷?庶务处长说,“十月份的嘛,我们新洪护军使署从没拖过弟兄们一天的饷!我们边护军使又没养十个太太,几十个孩子!在桃花山最困难的时候,边护军使把家里九百两银子全拿出来劳军,连自己的马都杀给弟兄们吃了!”陈德海听罢,泪水直流,仰天长啸,“刘建时,你这帝制罪犯不垮台没有天理啊!” 忙罢这些“要务”,边义夫才笑呵呵地集体接见了省城这三批求他去做督军的代表们。这真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这么多人求你去做官!你不去就是不给人家面子,就是不顾民众死活!真是没办法呀!真是!边义夫压抑着心中的极度愉快,冲着众代表摊手苦笑,“兄弟是中央简任官员,并不能随意行动。对本省各界这番盛情,兄弟心领了,兄弟感动了,兄弟向诸位,也向本省两千一百万善良而伟大的国民鞠躬致敬了。然他……的而,兄弟尊重民意,尊重诸位,也仍要尊重中央啊!诸位知道,兄弟是当今内阁段总理的学生,是陆军部徐次长的朋友,段总理和徐次长不允诺,兄弟岂能自说白话随你们到省城去呀?”陈德海和代表们便七嘴八舌说,“我们已给中央发了吁请电文!”“对,对,我们就是要请边护军使北上省城主持军政!中央想必已经知晓!”边义夫仍是摇头不止,“可兄弟并没接到中央的电令啊!”陈德海急了,“边护军使,您再迟迟不肯动身,兄弟怕东江督军麻侃凡兵临省城啊!这麻督军一直想插手我省事务啊!一直想让原大都督黄会仁到我省当他的傀儡督军啊!”边义夫脸一拉,“那我问你:你和周旅长手中的枪是吃素的么?能看着麻侃凡进本省省城么?能看着黄会仁这卖省求荣的贼人替麻侃凡做督军么?连省人治省的道理都不懂了?你也要卖省求荣呀?啊?”陈德海直抹头上的冷汗,“麻督军的队伍真过来了,我和周旅长当然要打,坚决打!可边护军使,您想必也知道,我们这是什么队伍呀,欠饷欠了一年多,谁还愿为省上卖命啊!”边义夫挥挥手,“只要是武装护省,军饷赏金本护军使俱可如数拨付!陈旅长,你可以告诉省城的弟兄们,本护军使决不会亏待任何一位爱省保境的弟兄!” 正说着,陆军部徐次长亲自具名的电令到了,边义夫接过来看了看,便要电报兵当着陈德海和众代表的面念,电报兵便念了: 新洪护军使边:绝密。十万急。尔电收悉。省城非民变而乃兵祸,背景离奇,恐与东江麻某、黄某有关,待查。 尔部近在隔江,何以如此不察本省情势?有负段总理厚望矣。现令尔火速率部进驻省城,即行兼署督军职,厉查兵祸,平乱安民。段总理昨谕:刘建时昏聩贪婪,酿发兵变,已明令革职查办;兵变祸首陈、周二人,尔可先行相机处置,俟内情澄清后再做决断。总理、总长、国家皆寄厚望予尔也。 电令念罢,代表们一片雀跃欢呼,护军使署大客厅势同沸粥,许多议员、绅耆泪水直流。兵变祸首陈德海却白了脸,呆呆地立在边义夫面前,神色茫然。边义夫满面笑容,双手高举,频频向欢呼的代表们挥手致意,待得沸粥复如止水,方才宣布道:“中央既有明令,各界如此错爱,兄弟无话可说,兄弟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即刻率部赴省,救民于水火!”代表们又是一阵更加热烈的欢呼。 边义夫注意到兵变祸首陈德海的神色很是不安,在代表们的欢呼声中拉过陈德海的手,倍加亲切地安慰说,“陈旅长,你不要怕,也不要胡乱去想,中央现在尚不知索饷实情,麻侃凡别有用心,肯定又向中央进了不少谗言,中央对你和周旅长许是有些误解。好在是兄弟做了督军,是兄弟相机处置,这就好办了,兄弟保你和周旅长平安无事!兄弟就是拼着得罪中央,得罪段总理和徐次长,也得为你和周旅长挣个清白公道!刘建时是自己找死啊!此贼不死,省无宁日!你们是顺应民心干了件大好事呀!”陈德海大为感动,膝头一软,当着众多代表的面就要往地下跪,“边督军,兄弟和周旅长日后就靠您了!”边义夫奋力搀起陈德海,“陈旅长,起来,起来,不要这样,你和周旅长靠兄弟,兄弟靠谁?不还得靠你们各位袍泽么?兄弟爱护你们这些袍泽,你们要爱护手下的士兵,而我们的士兵呢?则要爱国爱省爱民,如斯则国可强也,省可富也,民可乐也。”这话不但打动了陈德海,也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位省城代表,一位仁义将军和一支仁义之师的巍然形象,在未进省城以前便兀然耸立于省城代表们面前。 边义夫的队伍是唱着雄壮的《满江红》,打着“不扰民,不害民,专为民,专保民”的丈二红旗进的省城,时为民国五年九月二十九日上午。那日,劫后之省城万人空巷,欢迎边军的省城民众几达十万,从聚宝门经共和大道一直迤逦至庙前街督军府门前。边义夫一身戎装,骑在一匹枣红马上,不时地揭下军帽向大街两旁的省城民众摇动致意。为边义夫牵马扶蹬的,恰是那三等马夫钱中玉。途经三堂子街“怡情阁”大门前,一些认识钱中玉的姐妹便惊奇,见那当年常吵嚷着剿匪的钱旅长也穿着四民主义的军褂,且为其欲剿之匪边义夫牵马扶蹬,便讥讥喳喳议论起来,道是这新来的边督军厉害无比,法力无边,什么妖魔鬼怪都能降服。还有几个或识得或不识得新督军的姐妹,向马上的新督军飞着爱意无比的吻,娇叫着,要新督军得空来耍。边义夫全当没看见,也没听见,只把手上的军帽笼统地冲着“怡情阁”门前一挥,便把目光转向了别处,很神圣的样子。三等马夫钱中玉小心地提醒说,“边督军,姐妹们在唤您呢!”边义夫脸上笑着,脚下使狠,在钱中玉头上踢了一脚,又把手中的军帽扬向了“怡情阁”对面的肉饼店,冲着肉饼店老板继续表演自己的神圣。 进了督军府,见了一脸沮丧且老迈不堪的前督军刘建时,边义夫的心情益发愉快,极是和气地上前问候道,“刘老帅别来无恙乎?”刘建时呜呜哭了起来,眼泪鼻涕都下来了,拉住边义夫的手,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边少帅,别提了,别提了,我这儿有恙啊!他祖奶奶,他们兵变呀,把我关在这里两天了,连大烟都不许我吃!”边义夫马上问身边的一旅旅长周洪图,“周旅长,你们怎么不许老帅吃烟呀?就是明天杀头,今也得让老帅吃个够嘛!你们都是老帅的老部下了,又不是不知道,你们老帅除了女子,银子,也就好这一嘛!”周洪图解释说,“边督军,不是兄弟不许这老狗吃,是这老狗太凶恶,甩着烟枪乱打人,连陈旅长都被打。了。”边义夫不听,命令道,“去,给老帅拿烟枪,让老帅吃,烟也拿好的,地产烟就不要吃了,拿大鸡牌!你看看,老帅现在多可怜,浑身的眼泪鼻涕,如何与我谈公事?”周洪图去拿烟时,刘建时可怜巴巴地看着边义夫,“边少帅,你不是要杀我吧?”边义夫说,“刘老帅,你是中央特任的中将军政长官,兄弟岂能随意杀你?段总长只说对你革职查办。”刘建时道,“这我知道,我认了,我还是怕有人杀我呀!周洪图这逆贼说了,我一出督军府的大门,就会被人撕碎。”边义夫像安慰一个吃了惊吓的孩子,“不怕,不怕,总是有我嘛!”刘建时这才放了些心,“边少帅,那老哥和你十个嫂子就拜托你了,老哥也老了,就是手下这些逆贼不兵变,老哥也不想干下去了。不是老哥现在讨好你,兵变前几天,我还想向中央荐你为本省督军哩!不信你去问你八嫂小云雀。”边义夫笑道,“兄弟相信,你刘老帅的为人,咱省谁不知道?”这时,烟枪和大烟都拿来了,边义夫让刘建时好生吃着,自己带着随员和周洪图、陈德海到了门外商谈机要。 周洪图一到门外便说,“边督军,这老狗得杀掉,除恶尽,免得他日后卷土重来和我们捣乱。老狗已经说了,要回东江省老家归隐养老。边督军,你想呀,麻侃凡能不利用这条老狗?老麻利用黄会仁,能不利用刘建时?”陈德海也赞同说,“是的,边督军,恐怕要杀呢,此贼民愤太大。”边义夫沉吟着,有意无意地把目光投向了师爷秦时颂。秦时颂说,“边先生,刘建时按理说应该除掉,只是须中央说话才好。”边义夫暗想,中央岂会明令处决一位下野的省级军政大员?沉默片刻,决定道,“还是让刘建时这厮回东江省老家归隐去吧,手中无军,谅此人也掀不起几多涟漪,不过是另一个黄会仁而已。况且兄弟信佛,最恶乱杀,可杀可不杀的生灵,仍是不杀为好。我们就权当放生了一条老狗吧。”周洪图仍坚持,“边督军,兄弟只怕这老狗进山之后就会变成狼啊。”边义夫笑道,“那我宁可日后打狼,决不今日打狗。” 率着周洪图、陈德海、秦时颂等人再回厅堂,刘建时已过足烟瘾,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好多了,见边义夫等人进来,忙坐正了说,“抽了这几口,爽利多了。”边义夫在刘建时对面坐下,也让周洪图等人坐下,对刘建时说,“老帅爽利就好,我们的公事就好谈了。”刘建时说,“也没啥要谈的,你少帅来了,老哥我带着十个太太走人就是。”边义夫和气地笑道,“你一走了之,兄弟我咋办呀?本省地皮被你老帅刮掉边义夫的队伍是唱着雄壮的《满江红》进的省城,时为民国五年九月二十九日上午。为边义夫牵马扶蹬的,恰是那三等马夫钱中玉。三尺有余,兄弟如何去填?”刘建时听出了这和气话头里的不善,“边少帅,你这是什么意思?”边义夫面上的笑容收敛了,指着周洪图、陈德海两位旅长道,“他们弟兄此次嚣闹原为索饷,老帅既卖烟土,又收花捐,还办了刘吴记橡胶制套工厂,挣下了金山银山,就好意思让兄弟这四民主义的穷督军替你还账?”刘建时惊问,“边老弟,你的意思是不是让我还清两个旅的军饷?”边义夫点点头,明确道,“对,省城两个旅五千三百号弟兄欠饷一年零一个月,每月饷金一万三千四百元,共计十七万四千二百元,这是一笔账,你老帅得给兄弟留下来,让兄弟替你清掉,免得日后弟兄们和兄弟纠缠不清。还有一笔账,就是省城花捐。你老帅可真有手段,也真做得出来,才民国五年,你的花捐已预收到了民国二十年,兄弟以后吃什么?兄弟现在统一了本省,手下队伍四个旅十个团,袍泽弟兄逾一万两千之众,难道都去吃观音土不成?你老帅也是带兵的人,就忍心么?就是你老帅忍心,兄弟也不忍心!所以,六十二万花捐,你老帅也得给兄弟留下。”刘建时失声大叫起来,“边义夫,你不要讹我,就是砸锅卖铁我也没有八十万!”边义夫笑道,“真没有,兄弟也不能逼老帅你砸锅卖铁,你先不要叫嘛。”刘建时这才又松了口气,光着脚从烟榻上扑下来,紧紧攥着边义夫的手,“边老弟,我知道你心善,老哥我代表你十个嫂嫂谢你了!” 边义夫却把自己的手从刘建时的手中抽开,冲着门外一声喝,“传财政司李司长!”省财政司李司长进来了。边义夫问李司长,“刘建时将军在比国银行和本省银行存款有多少?”李司长禀报道,“回边督军的话,计有美元、比元、英镑等外币多种,合我国现洋二十二万五千元,本省银行、钱庄另有存款五十万,昨日已按边督军的电令分别予以冻结、没收。”又解释了一下,“本省银行、钱庄之存款是没收;比国银行只可冻结。取款须刘建时签字具名。”边义夫说,“好,现在就请老帅签字吧!”刘建时像傻了一般,呆呆看着边义夫,下意识地接过李司长递上来的笔签了字,签过方觉得不对,把笔一摔,去抢李司长手上的文件夹。李司长闪身躲过,刘建时便倒地大哭。边义夫于刘建时悲绝的哭声中大声宣布,“老帅,这些存款只有七十二万五千,尚欠七万五千,刘吴记橡胶制套工厂兄弟只好没收抵账了。老帅如仍要此厂,就请于十日内凑足七万五千送省财政司。”刘建时面对着自己个体经济的总崩溃,不管不顾地绝望大骂,“边义夫,我日你祖奶奶,你是要我的命啊!周、陈二逆还只是要饷,你狗日的是要我的命啊!这七十多万是,老子一生的积蓄啊,是老子和十个太太的养命钱啊!”就地抱住边义夫的腿,“边少帅,你不能都拿走,我给你老弟一多半,给你四十万,是给你,不是给他们……”陈德海走上前去,讥笑道,“刘建时,如果我们边督军也像你老狗这样贪财,今也不会这样站在你面前了!边督军为了招兵可以毁家,困难的时候连自己的马都杀了给弟兄们吃,你呢?恨不能喝兵血!”刘建时就地打着滚,“陈德海,我日你祖奶奶,你们合伙坑我!你们合伙坑我呀!你们杀了我!你们杀了我吧……” 边义夫看到刘建时这等无赖模样,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厌恶与心酸,想着当年找这厮求助讨伐钱中玉,这厮大谈**套子和科学的关系,想着这厮当年终是做过不太坚定的“主和派”的,今日却落到这步田地,不禁动了侧隐之心,深深叹了口气,对刘建时说,“老帅呀,你快起来吧!又哭又滚,像什么样子?你不怕丢脸,兄弟还怕丢脸呢!这样吧,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兄弟也退让一步,欠的那七万五千就不再向你讨要了,刘吴记厂还是你和你十太太吴飞飞的,你要办下去便办下去,不愿办了,盘出去变现也随你。”说罢,再不愿和刘建时哕嗦,命令周洪图派人保护着刘建时回刘府,去安度幸福的晚年。刘建时仍是躺在地上不起来,且哭骂不止。边义夫厌烦地挥挥手,周洪图会意地让自己的两个卫兵强力架着刘建时出了门。 立在门,看着刘建时哭骂着离去的凄苍背影,边义夫心中感叹不已:刘建时说到底不过是个贪财而愚蠢的乡间老叟而已,让人惊奇的是,就这么一个愚不可及的乡间老叟,宣统三年竟会率一协新军光复省城!竟会以血腥手段统治西江省达五年之久!中国军政之不堪,由此可见一斑。现在,这个乡间老叟终于完了,嗣后,该叟只有在悲凉的回忆中才会想起自己曾经是个很有钱的督军。是的,曾经是。民国五年九月二十九日后,该叟既没有钱,也不是督军了。念想及此,边义夫不禁警醒起来,在一5里悄悄告诫自己,该叟的教训必须汲取:宁可不要钱,不能不要兵;宁可没有钱,不能没有兵;对一个处在动荡国度的中国将军来说,再也没有比兵更重要的资本了!有兵就有钱,就有权,就有一切!因此,当王三顺建议边义夫对刘建时的欠饷不予认账时,边义夫踩都没睬,而是大张旗鼓把从刘建时那掠得的十七万多欠饷一分不差地全一次性发了下去,且在发还欠饷的大会上演讲了四民主义,一旅、二旅的五千三百多号弟兄,就此认识了一个父兄般的伟大将军。 三日后的一个风雨之夜,乡间老叟刘建时先生包了一条东江省的商船,装上自己大大小小十个太太、二十三个孩子并若干金银细软,沿江而下,悄然无声地去了东江省省城。该叟走得极突然,也极蹊跷,此前既没和边义夫打招呼,也没让周洪图、陈德海两位旅长知道,连刘吴记橡胶制套工厂都未及甩卖,说走了就走了。按边义夫的设想,该叟走是一定要走的,却不会这么快,起码要处理掉刘吴记橡胶制套工厂,此叟如此贪财,断不会扔下这一注好银子不要就走。刘建时竟然没要就走了。这就让边义夫警觉起来,认定这其中必有文章。深入一查才知道,果真有文章。接刘建时的船是东江省督军麻侃凡派来的,船上水手役工皆为麻侃凡部武装弟兄,船上竞装有火炮、机枪,过老虎山炮台时,拒绝停船受检,还向炮台开了几炮。据老虎山炮台的弟兄禀报说,那夜风雨很大,东**船速度颇快,炮台还击贼船时,贼船已远离了炮台射程。 师爷秦时颂闻知,顿足叹息说,智者千虑,仍有一失!秦时颂告知边义夫:他极担心老狗变狼,已嘱查子成劫杀该叟,本想于刘建时公开离去时趁乱动手,却不料,麻侃凡竞走到了前面!秦时颂断言:“该叟此去东江,且得麻侃凡如此重视,我西江省就此多事了。”边义夫默默无言,沉思良久,才下令各部进入全面戒备,以防不测。秦时颂又提醒,“不仅军事,政治上也要防一手才好。如今,前大都督黄会仁、前督军刘建时都聚集东江。东江督军麻侃凡拥兵逾万,滑头无比,做着北京的督军,唱着南方的高调,谁都无奈他何。北京政局趋稳,麻某会要挟北京方面剿你这个匪;南方得势,麻某便会举南方旗号讨你这个贼。黄会仁正是麻某对南的幌子,刘建时便是麻某对北的招牌了。”边义夫心里烦乱,脸上却绝无表露,只说,“秦师爷,你的话不无道理,然他娘的而,也正因为这样,北京才不会相信麻侃凡的鬼话!我就不信段总长、徐次长会让这滑头督军剿我!”秦时颂仍是说,“边先生,还是早防着点好。”边义夫闷闷道,“老子现在就整军备武,准备什么时候再打他娘一仗就是!政治上的事是防不胜防的,解决政治问题,最后还是靠枪杆子,靠打仗!秦师爷,我这话你要记住,这是真理!” 政治上的事果然防不胜防。谁也没想到,麻侃凡竟会在新洪地产烟土上大做文章,连续十几个电报发给北京陆军部,矛头直指边义夫,称西江省城兵变为一场骇人听闻的国内鸦片战争。东江省的国是报公开发表前大都督黄会仁的长篇署名文章,证实此言非虚。黄会仁指出:边义夫为无法无天的祸国军阀,啸聚桃花山为匪时即广种大烟,俟篡取新洪军政大权后,更将禁烟局改为大烟专卖局,任用劣迹斑斑的前清知府毕洪恩为其大烟专卖局总办,大肆向江北倾销大烟,及至酿发此次兵变。刘建时也在东江省督军府召开各界人士谈话会,泣诉西江省城兵变内幕,说是新洪地产大烟源源北上,换走了江北和省城滚滚白银,害得西江省城民无食,军无饷。尤为可恨的是,军中败类周洪图、陈德海两位旅长,无视他严厉无比的禁烟令,暗中和边匪勾结,大喝兵血,以烟土充饷,事后又嫁祸予他。刘建时苍老的脸上满是泪水,仰天长啸,“诸位父老同胞,兄弟要问:如今这世界还有公道么?天理何在呀?兄弟和黄会仁先生宣统三年共举义旗,光复西江全境,始肇民国省政,今日何以落到这等不堪的田地?竟无家可归,都住在贵省之西江会馆,时常衣食无着?”东江各界人士听后无不为之唏嘘。主持谈话会的麻侃凡便抹泪怒吼,“刘督军,你要向中央讨公道,向总统总理讨公道,向举国国民讨公道!兄弟誓作你的后盾!” 刘建时却也不争气,说着说着,烟瘾上来了,哈欠连绵,涕泪俱流,使生动感人的演讲失却了应有的条理。嗣后,更扯得离了题,竟从鸦片战争扯到了西江会馆的住宿条件,道是西江会馆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蚊蝇太多,热水常断。麻侃凡有些着急,几次暗示,要刘建时不要激动,还起身向听众解释,说刘建时的烟瘾征兆为激动所致。来此的东江听众虽经精心挑选,仍不免混入个别坏人,便有坏人问,“刘督军厉行禁烟,自己如何烟瘾这么大?”又问,“据说刘督军大小太太讨了十房,其中六个太太荣任西江省议会议员,某议员太太也和烟商大肆勾结,专卖大烟给西江省禁烟司,刘督军又如何解释?”刘建时火了,本性暴露无遗,跳起来拍桌大骂,“我你祖奶奶,你听哪个狗日的说的?你告诉我!”全场愕然。刘建时把脸转向麻侃凡,“麻督军,这个人是奸细,兄弟断定他是边匪的奸细,兄弟吁请你马上把他抓起来!”麻侃凡狼狈极了,恨恨地看了刘建时一眼,邀着黄会仁转身离去。刘建时这时已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可仍硬撑着,冲着会场大吼大叫,“兄弟可以告诉你们,兄弟迟早还要回西江做督军的!兄弟现在天天给陆军部打电报!” 这些不祥的信息传到西江省城,边义夫焦虑起来,天天等待陆军部徐次长的态度,徐次长那边却一直没有态度。边义夫便派秦时颂赴京去见徐次长探听虚实,徐次长拒不见面。直到秦时颂成心丧气要走了,徐次长才派了手下一个科长来见秦时颂,只带了一句很不礼貌的话,“请姓边的赶快把屁股上的屎擦干净!”边义夫便准备草纸去擦臭哄哄的屁股,内部频频开会,新老部下一起活动,搞了多种应对方案,等着应付来自北京和东江的双重压力和可能的打击。 这一来,新洪禁烟局总办毕洪恩就活到了头。十月底的一个下午,毕洪恩在新洪禁烟局禁烟科学技术研究所的精品烟土攻关会上突然被王三顺带来的弟兄捉了,用囚车押赴省城。毕洪恩惊疑不已,不免产生思想问题:自己这几年辛辛苦苦,任劳任怨,领着弟兄们种大烟,卖烟土,把新洪的地方财政搞上去了,把边义夫的官兵养肥了,也把边义夫送到省督军的宝座上了,不说功劳了,总不会是犯罪吧?便于囚车行往省城的途中请教王三顺,“三爷,老奴实是不清楚,你们为啥抓我?难不成老奴又得罪边督军了?”王三顺吸了口香喷喷的大烟,摇了摇大头,“老毕,你没得罪我边爷,你得罪中央了。”毕洪恩益发奇怪,“兄弟和中央从无过往,如何会得罪中央?”王三顺又吸了口大烟,“不错,这口味又进步了,老毕,你不知道,你种大烟卖烟土的事让黄会仁、麻侃凡告到中央去了,说九月的省城兵变就因着你这大烟挑起的,是场鸦片战争哩!”毕洪恩惊道,“这不都是边督军让老奴干的么?边督军就不出来说个话?”王三顺眼皮一翻,“老毕,你真没头脑,还算当过知府的人,竟是如此不懂道理!这账我边爷咋会认?我边爷认了,你的脑袋保住了,我边爷就得丢乌纱帽!”理直气壮地用烟枪指着毕洪恩的鼻子,“你老毕说说看,是你的脑袋重要,还是我逆爷的乌纱帽重要?别人不知道,你老毕该知道,为做上这督军,我边爷吃过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毕洪恩老泪纵横,“三爷,你别说了,别说了,老奴知道了,啥都知道了!这叫卸磨牙驴,古已有之,老奴懂。”王三顺这才有了些满意,“这就对了嘛,你老实听话,日后没准还能追认个烈士,硬和我边爷捣乱那就要轻如鸿毛了。”说罢,吹出一口烟,像似吹着一根鸿毛。毕洪恩好半天没说话,也许是在考虑去做烈士,还是去做酒毛?王三顺烟瘾过足,烟枪一扔,也不无遗憾,“老毕,你这一死,我还真舍不得,以后大烟的质量必得下降!”毕洪恩已没心思再关心日后大烟的质量,满脸泪水央求道,“三爷,你能捎令话给边督军么?让老奴最后见他一面?”王三顺脸一拉,“看看,又不懂事了吧?你不想想,我边爷当着一省督军,军政事务多么繁忙,现在天天开会布置禁烟工作——这回真得禁一阵子烟了,给你老毕擦屁股哩,哪会有空见你?” 不料,军政事务繁忙的边义夫却主动见了毕洪恩,还请毕洪恩吃了顿饭。毕洪恩怕边义夫于酒菜之中下毒,呆坐着,看着一桌丰富的菜肴不敢动杵。边义夫窥透了毕洪恩的心思,叹了口气说,“老前辈,我边某不会耍这种小花招,你今天放心吃饭,我还有话要和你说。”毕洪恩这才吃了点菜,吃在嘴里也没什么滋味。边义夫吃得也毫无滋味,咀嚼菜肴如似咀嚼劣质烟土,话也说得苦涩,“老前辈,明人不说暗话,你这回是逃不过了。不是兄弟要杀你,是东江省督军麻侃凡和卖省求荣的省贼黄会仁、刘建时要杀你,他们屡电中央,已经搞得兄弟极为被动了。兄弟派秦师爷去徐次长那里为你求情,徐次长连见都不愿见。”毕洪恩目中含泪,呐呐说道,“其实,你也要杀我,早就想杀了。边督军,你这个人我今天才算看清楚了,你是有恩必报,有仇必复的。王三顺无德无能,是个淫棍,只因为有恩于你,你便重用;秦时颂满脑袋勤王复辟,没有一点革命精神,可和你无仇,你也用作心腹;老奴因着那场鸿门宴,就是给你做狗,你也会杀。”顿了一下,又说,“而且,你边督军阴狠,也挺实际,不直接杀,是利用完以后再杀。在囚车上,老奴就想,如果办烟土的是王三顺,你杀不杀呢?”边义夫反问,“老前辈,你说呢?”毕洪恩苦苦一笑,“可能你也会杀。”边义夫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我会杀。”又补充了一句,“王三顺也不会怨我。”毕洪恩推断道,“所以,你很精明,当初不让王三顺做这个总办,却让老奴去做。杀王三顺,你下不了手,杀老奴你下得了手,而且,心里一点不愧,毕竟霞姑奶奶和许多弟兄死在了老奴手上。”边义夫摇了摇头,“老前辈,这你就想错了。当初用你不用王三顺,兄弟确是想发挥你的长处。至于你说的鸿门宴,”边义夫极是真诚地看着毕洪恩,“不但不招我恨,偏是成全了我,让我感激呀!”毕洪恩眼睛瞪大了,“边督军,你莫不是开玩笑吧?”边义夫仍是那么真诚,“你老哥不想想,霞姑和李二爷这帮英雄好汉不死。我算啥?不就是个空头司令么?啥事轮得上我说话?更要紧的是,那些血让我明白了我是谁,我要干什么?所以,兄弟才在心里暗暗感谢你呀!这你不信么?”毕洪恩呆了好半天,才点了点头。边义夫叹着气,“所以,今天被迫下令杀你,兄弟心里既有愧又难过,连着几天睡不着。兄弟知道,没有你老前辈这几年大卖烟土,就没有兄弟的今天,你老前辈是有大功于新洪地方的,有大恩大义于我边义夫的,忘记了这,兄弟还能算得个人么?也正因为这样,兄弟今天才请你来,和你说些心里话:兄弟有仇未必复——况且我们并没有仇,有恩则必会报,你老走后,家中妻妾老小皆由兄弟奉养,让老前辈九泉之下亦可放心。”毕洪恩一下子泪水暴涌,“边老弟,那老哥就谢谢你了!今,老哥不把你当一省督军,只当老弟,老弟,你说吧,死前你还想让老哥顶起什么罪名?”边义夫泪水盈眶,举起酒杯,“老大哥,先不说这些,兄弟先敬你一杯,感谢你让兄弟有力量打赢这场鸦片战争,统一西江全省!”毕洪恩将酒一饮而尽,极是悲壮地道,“边老弟,说正事吧!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边义夫也悲壮起来,似乎赴死的是他,“对,留取丹心照汗青!待得兄弟平了东江抓住麻侃凡和黄会仁、刘建时这些贼人,定当献三贼首级于老大哥墓前!老大哥,那兄弟就直说了:兄弟对烟土一案将公。开审讯。你老大哥一定要死死咬住刘建时不放,就说:你是在兄弟完全不知的情况下,和刘建时暗中勾结,卖起烟土的,是刘建时让你干的!”毕洪恩想了想,建议说,“何不再咬上东江省的那位麻督军呢?只说麻某也曾提供过罂粟种,参与其事!”边义夫喜道,“最好!这倒是兄弟没想到的,证据便由兄弟去造……” 这日夜,一个死刑烟犯和一个处刑长官于公而忘私的大义凛然中实现了灵与肉的碰撞、交融,待得依依离别之际,竟动情地拥抱,痛哭失声,大有碰撞、相融恨晚之感。毕洪恩赋诗言志道,“人生梦一场,慷慨赴死囚,不惧刀斧刃,唯将大义求。”边义夫就其韵奉和日,“人生名利场,参破难为囚,生死不足惜,忠义贯千秋。”嗣后,死刑烟犯毕洪恩被军法处的同志带到狱中休息,边义夫就着残余的诗情酒意,又做了首仍是关乎忠义的《满江红》,才于十分的政治满足中,叫着老资格的革命同志王三顺,一起去三堂子街“怡情阁”检查花界姐妹的卖笑工作。 十一月,秋风渐紧时,中华民国陆军部次长徐更生带着军法司金司长和两个科长并三个一等科员,一行七人前来查处西江省城兵变。边义夫自是不敢怠慢,亲率手下近四百名军政官员到省城火车站列队迎接,并举行了盛大欢迎式,如同迎接列强某国的****。徐次长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排场,僵着脸走出专列车厢,一下子呆住了。徐次长发呆时,月台上,军乐大作,欢呼顿起,徐次长僵硬的脸上便有了笑容,徐次长便和蔼,便于军乐欢呼声中和边义夫及以下之四百名西江省军政官员一一握手。西江省军政官员对中央极其拥戴,对徐次长十万分的敬重,握手都很热烈,很有力,于是徐次长两只倒霉的手便被握红握肿,握成了红烧猪蹄。 然而,一到庙前街督军府,徐次长脸上的和蔼笑容便摘下了,似乎随手装进了军装口袋里。边义夫想把这和蔼笑容从徐次长的军装口袋里重新发掘出来,赔着笑脸要禀报索饷事件的调查情况。徐次长不想听,很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军法司金司长把麻侃凡、刘建时、黄会仁三贼发往陆军部的一大堆控告电文摊摆在桌上,打着严厉无比的官腔责问道:“边督军,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怎么回事?啊?你边督军究竟是中华民国的军政大员,还是鸦片贩子?你知道不知道国家的禁烟令?啊?”说到这里,徐次长官威十足地用力拍了下桌子,拍罢,因着猪蹄事实造就的极端疼痛,抽起了冷气。边义夫于徐次长抽冷气的空档,赔着小心解释说,“徐次长,鸦片贩子不是兄弟,却是原督军刘建时,和东江省督军麻侃凡啊!”徐次长颇为吃惊,抚着红肿的手背,继续抽着冷气,“说说看,都是怎么回事呀?啊?” 边义夫刚要说话,军法司金司长却扬起了戴着白手套的手,“慢!边督军,我先请你看样东西——”身边的一位一等科员当即拿出一包新洪地产烟土,金司长将烟土接到手上,指着包装纸上两行著名的广告词,“边督军,你说得不错嘛,吸本省大烟,**省良民,这叫不叫大烟官卖呀?啊?”边义夫当即反问道,“金司长,你咋断定这话是兄弟说的?兄弟提请司长注意一个事实:本省烟土泛滥时,兄弟连护军使都不是,如何敢这么狂妄?这话分明是刘建时说的,他要公卖大烟,要逼着全省军民吸地产大烟嘛!”金司长火了,“就算如此,这大烟总是产在新洪吧?你姓边的不去种,不去卖,它能长腿四处乱飞不成?!”边义夫胸有成竹说,“这正是兄弟要向徐次长和金司长禀报的。” 这时,徐次长和金司长态度已显然不同了,口吻中透出了庇护的意思,“边督军,那你今天就向金司长说个清楚明白!”边义夫娓娓禀报起来,道是刘建时如何暗中和新洪禁烟局总办毕洪恩勾结,如何通过自己八太太小云雀的保民公司大烟专卖,东江省的麻侃凡又如何为了搞乱西江,而秘密支持毕洪恩倾销烟土。说到后来,边义夫痛心疾首,“当然,虽说罪在刘、麻,可毕洪恩这新洪禁烟局总办却是兄弟任用的,兄弟失察,对此须得承担严重责任。”徐次长问,“这位禁烟局总办现在何处?”边义夫道,“兄弟将此人判了死刑。”金司长“哼”了一声,“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人一杀掉,你想如何说便如何说了,反正死无对证了!”边义夫带着明显的讥讽看了金司长一眼,“金司长,兄弟刚才只说判了死刑,并没说已经执行了死刑,既然司长大人这么信不过兄弟,那么就请大人亲自去审好了!” 这倒让金司长没有想到,金司长一时间有些难堪。边义夫却不依不饶,冲着徐次长又叫,“徐次长,兄弟实在弄不明白金司长是什么意思?金司长究竟是来查处兵变,还是来发兄弟的难?”徐次长劝道,“边督军,你不要误会,金司长也是好意,事情弄清楚,对你也不无好处嘛,黎总统、段总理就不会再误解你了嘛!边督军,你要知道,这件事影响很坏呀,黎总统就把你误做土匪了嘛,当着段总理的面说,国家不能拿钱养这种专***烟的土匪。”边义夫眼圈红了,“徐次长,那就请您和金司长此次彻查一下,看看究竟谁是真正的土匪,谁是真正的鸦片贩子,查清以后,还兄弟一个清白!”徐次长看了金司长一眼,“边督军既是这么说了,你们就去提审那个姓毕的禁烟局总办吧!” 徐次长到底是徐次长,当着金司长的面打官腔,金司长带着人一走,又成了自家兄弟,开口便问,“老弟,你屁股上的屎是不是真擦干净了?金司长不会审出意外吧?”边义夫保证道,“不会,兄弟该安排的全安排了。”徐次长点点头,透露说,“这次又是段先生保了你呀!刘建时真是发了昏,洋团体精神一点不要了,竞跑到麻侃凡那里去胡说八道!麻侃凡是什么人?是孙文的党徒,一直和国家持有二心,时局一有动荡,姓麻的就和国家捣乱,现在还在拥护南方护国军,段先生岂能不防他?段先生和兄弟说了,原话是这样的,就算这小边是堆屎,现在国家也要用他。”成了一堆屎的边义夫仍是感动,“徐次长,我就知道段先生会保我,你老兄会保我。”想起金司长的混账,不禁愤愤然,“可金司长是咋回事?咋不和中央保持一致?”徐次长叹息道,“说来复杂,总统和总理不对岔啊,正闹府院之争!府就是总统府喽;院嘛是国务院。老袁死的时候留下话说,可继任总统者有三个人,黄陂一个,黄陂就是黎元洪,黎元洪是湖北黄陂人,我们便叫他黄陂;徐世昌一个,还有一个就是我们段先生。徐世昌不说了,这人并无做总统的势力。倒是我们段先生,极受拥戴,陆军部、参谋总部、京师步军统领衙门和北京警备司令部都要段先生去做总统。段先生人格伟大呀,为了北洋团体的团结统一,压着我们这些部下不许发动,徐世昌又使坏,自己不够格做总统,便也不让我们段先生做总统,先提了黎黄陂的名,结果,又让黎黄陂坐享其成了。姓黎的这辈子就会坐享其成。坐享其成倒也算了,还要和我们段先生捣乱!”边义夫听得激动,却原来前一阵子段先生差一点儿成了中华民国大总统!便扼腕叹息,“段先生人格虽是伟大,却也是太可惜了!”徐次长深有同感,“谁说不是呢?得知段先生的这样决断,我们在京弟兄都落泪了。”这才说到了正题,“这位金司长便是总统黎黄陂的黄陂乡党,所以,他那中央不是我们的段中央,却是黎中央,所以,便要使些小坏的。边去翦你不尊帕其兽椽屈腔榕讨了毪看帐没什么大不了的。”边义夫连连致谢,“徐次长,那就多谢您了!”徐次长不介意地笑了笑,“谢什么?我还是那句话,这是段先生器重你,你只要多为段先生,多为国家效力就算谢过我了。” 具体谈到兵变处理,徐次长指出,事情闹得这么大,要开杀戒了,不但毕洪恩要杀,在保民公司率兵纵火的团长左聋子要杀,具体参加纵火抢劫的下级官兵也要杀几个,一把火烧掉一条街,抢了这么多店面,不杀几个不足以平民愤,对黎黄陂和段先生都没法交待。周、陈两个旅长虽说索饷有理,却也不该率部叛乱,要军法审判。边义夫先还不断点头,可听到要对周洪图、陈德海进行军法审判,头点不下去了,求道,“徐次长,周、陈二位旅长能否不军法审判?说他们叛乱也是冤枉,兄弟想代他们向您和段先生求个情,让他们在兄弟手下带罪立功。”徐次长想了想,“这两个旅长好指挥么?他们对刘建时都敢来这一手,日后就不怕他们对你来这一手?边老弟,我今日审判他们,正是为你好!”边义夫道,“次长,您真有些错怪他们了,兄弟在你面前不敢胡说,他们实是被刘建时逼得无路可走才闹了起来,兄弟不是刘建时,既没有这么贪也没有这么蠢,他们断不会和兄弟闹的。”徐次长笑道,“好,边老弟,那我就依你,将来他们真闹出什么,你别找我!”边义夫也笑,“好,好,徐次长,兄弟不找你就是。”顿一下,又说,“忙了大半天,您也累了,兄弟陪您去怡情阁找两个姐妹打八匿如何?”徐次长摆摆手,“不要去怡情阁了,那地方我知道,去年刘建时陪我去过,太杂乱,兄弟这次的身份是中央查处大员,查案期间公然到那种地方去打牌影响不好,你叫上几个人眼的小姐妹,找个清静地方吧。哦,对了,打牌就是打牌,不许让人故意输给我哦!” 嗣后,兵变一案查处顺利,毕洪恩供认的事实和军内军外的调查证明,此案确是由刘建时和麻侃凡一手制造的。金司长虽说仍有疑惑,可因着人证物证俱在,加上先回了北京的徐次长又一再催着结案,也不好再拖下去,便按边义夫的心愿,杀了烟犯毕洪恩和五个纵火抢劫的变兵了事。周洪图、陈德海则由陆军部明文申令边义夫严加管束,带罪立功。 事情搞到这一步,已是皆大欢喜了,二旅旅长周洪图却又节外生枝,斗胆瞒着边义夫,以那李代桃僵之法,把明令处决的死刑犯左聋子救下了,本来已要结案返京的金司长于踏上火车的前一分钟得知密报,又赶来找边义夫,查究此事。边义夫委实吃了一惊,当即叫来周洪图询问。周洪图根本不认账,要求金司长拿出事实根据。金司长发狠道,“好,老子不走了,就查下去,一查到底!我还就不信老子这一个多月会白忙活!”边义夫那时真不知道左聋子被救的事,只从金司长话里听出要钱的意思。因着徐次长不要钱,边义夫便没敢给北京的查处大员们送钱。现在,金司长从火车站跑回来要钱了,那就得给。边义夫让周洪图取了五千元的庄票给了金司长。金司长嫌少,摸捏着庄票笑问,“边督帅,五千元买个兵变要犯也太便宜了吧?”边义夫因着内心的雄壮,一点不惧,“金司长,你这话说错了!兄弟送你五千元盘缠,是兄弟的情义,是兄弟想交你这么个北京的朋友,与左聋子无关,你若不信,那就请你住在这里继续查下去好了!”金司长这才老实了,拉着边义夫的手,“好,边督帅,你这个朋友兄弟交定了,你这么爱惜部下,兄弟服你!” 再次把金司长送走,周洪图带着大难不死的左聋子来见边义夫了。边义夫以为自己看到了鬼,惊问道:“怎么回事?周旅长,这人不是杀了么?”左聋子扑通跪下了,“边督军,周旅长说,是您老救了我!”边义夫怒不可遏,下意识地抬起手,劈面给了周洪图一个耳光,“你他妈的知道不知道?为了你们这帮混蛋,老子担了多大的肩胛?你怎么还不给我省点事?”周洪图笔直地立着,心甘情愿地挨打挨骂,不争不辩。边义夫想了想,觉得事既如此,再骂周洪图也是无益,便要左聋子起来,领一百块大洋回家躲避。左聋子不起,也不走,“边督军,小的这条命是你给的,小的今生今世就伺侯你了!”当着周洪图的面,边义夫不愿贪天之功为已有,指着周洪图不快地说,“左团长,救你的不是本督军,是你们周旅长。”左聋子仰着脸瞅着边义夫,“边督军,周旅长和小的说了,就是你救了小的!周旅长还说了,他和陈旅长也是你救下的!你不救下周旅长小的也完了。” 边义夫想想也是,真按徐次长最初的主张,把周洪图和陈德海送交军法处,面前这位左团长现在只怕已变成了鬼,况且为了这人没变鬼,自己还送了五千元给金司长。这才当之无愧地认可了自己救命恩人的地位,问周洪图,“周旅长,左聋子不愿走,团长又不能再当了,咋办呀?”周洪图知道边义夫火气已过,不会再骂他了,舒了口气说,“边督军,左团长这条命是你五千元从金司长手下买下的,要听你发落才是。边督军,你可能对左团长还不太了解,左团长当年和兄弟一起出来当兵,为人忠义,很能打仗,不因着那恼人的狗脾气,只怕也当上旅长了。”边义夫不无欣赏地看着左聋子,脸上渐渐泛出了笑意,“你这厮狗脾气是不小呀,啊?闹出了这么一场大乱子!”左聋子也跪在地上笑,“边督军,小的不给你闹乱子,小的专给你挡枪子!”边义夫心里一热,拉起了左聋子,“起来,起来,我问你:你怎么叫左聋子?耳朵真聋么?”左聋子点点头,“有点聋,不碍事,侍卫您老没问题。”周洪图介绍说,“左团长一点也不聋,过去是对刘建时装聋,刘建时不带钱响的命令他一概听不见,只要哪里有大洋铜子落地的声音,他马上就听见了,耳朵比谁都好!边督军,你不必担心他的耳朵。”边义夫呵呵笑了起来,笑罢,拍了拍左聋子的肩头,“好吧,我就用你做我的侍卫副官吧,再兼个卫队副队长!在我身边,谁也不敢怎么你。”左聋子乐了,咧着大嘴,又跪下谢恩。 边义夫心情变得很好,指着左聋子,向周洪图说了点历史,“周旅长,我告诉你:本督军用过的三个侍卫副官可都是宝贝呀!头一个是王三顺,淫棍!第二个是查子成,吃货!第三个呢,就是这厮了,也不错,聋子!”周洪图奉承说,“王三顺不让你调教出来了?现在做了三旅旅长,还兼着督军府的卫队队长?查子成不也是副旅长了?”又对左聋子说,“左团长,咱们这辈子都跟边督军好好奔前程吧,你狗东西可千万别在我们边督军面前装聋生事了!”左聋子连连称是,大表忠心。边义夫为了试试左聋子的听力,故意背着左聋子从身后摔下两块大洋。左聋子马上听到了,头一昂,两眼雪亮,尖锐地叫道,“钱,钱!一块大洋,一块是铜子,声音不一样!”边义夫以为自己扔的是两块大洋,先还不信,待周洪图拾起来递到自己手上一看才发现,真就是一块大洋,一个铜板,便和周洪图大笑不。 第八章 咆哮总统 兵变事件查处完,边义夫的西江省督军的位置才算坐稳了,虽说东江省的麻侃凡和其豢养的卖省贼子刘建时、黄会仁仍时有叫嚣,坐在北京中南海西花厅的段先生不发话,这些人吵破天也没有用。眼睛不瞎的人都看得很清楚,这时的中华民国是黎黄陂的总统,段先生的班底。这期间,在徐次长的支持下,西江省的军政格局又作了些调整:全省达成了统一,直属中央的新洪护军使署便撤销了,另设新洪镇守使署,江南虞城也设了个镇守使署。两个镇守使人选又让边义夫好动了一番脑筋,最终选定了四旅旅长胡龙飞和一旅旅长陈德海。陈德海没话说,为人胆小怕事,又背着兵变黑锅,带着第一旅到新洪做镇守使绝无反叛问题,况且,新洪又是他的老地盘,有点风吹草动,消息就传过来了。胡龙飞却让边义夫费了些踌蹰:不给胡龙飞一块地盘说不过去,胡龙飞是革命老同志,劳苦功高,能力很强;可正因为能力很强,便让边义夫不太敢放心,按边义夫的心愿,最好是能派王三顺或查子成去做虞城镇守使才好,可这两个忠臣实是扶不上墙。王三顺若做了镇守使,只怕会把办公室设在**窝里去,查子成这吃货没肉吃的时候,没准敢吃活人。 秦时颂出了个主意:不让胡龙飞带自己的老弟兄,而让他带周洪图的第二旅去虞城做镇守使,倘或胡龙飞不干,便证明该厮异心已生,就提该厮一个有职无权的副师长,摆在身边看着。边义夫采纳了自己师爷的建议,找胡龙飞谈,理由堂皇。说是省城刘建时原来的两个旅都要调开,以缓解军民关系,请他带着周洪图的二旅去虞城做镇守使,不愿干就留在省城做副师长,协助自己主持全面工作。胡龙飞知道边义夫的军事思想,早已懂得明升暗降的道理,愣都没打便同意去虞城,还笑着对边义夫说,你升周洪图去做副师长,协助你主持全面工作吧!边义夫便去升周洪图,说是周旅长主持此次兵变功劳最大,得提提。 这一来皆大欢喜:省城只留下了一个周洪图,边义夫了却了心头的隐忧,再不担心谁给他来场兵变。陈德海和胡龙飞独立门户,得了地盘,自无话说。尤其是陈德海,对边义夫感激涕零,四处宣扬边义夫任人为贤,不搞帮派,人格伟大。周洪图没得地盘却升了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加上自己的亲信团长左聋子又得了边义夫的重用,也挺满意。水涨船自高,前两任侍卫副官王三顺和查子成都得了实缺:边义夫既已堂堂正正做了中将师长,第三旅旅长就不兼了,王三顺由代旅长而旅长。胡龙飞带走了周洪图的二旅,周洪图又升了副师长,查子成便由副旅级团长而一举升了旅长。这些安排徐次长全认了账,没多久陆军部的电令就下来了。有些美中不足的是,原想增加两个旅建制,中央绝口不准许,只认西江省一师二旅的原建制。边义夫便觉得这次论功行赏最吃亏的不是部下,倒是自己了,他实际拥有四个旅十个团,却仍然只能做师长,不免有些遗憾。徐次长便来电批评说,老弟呀,你就别遗憾了,中央没让你把搞兵变的两个旅遣散就很不错了,现在的趋势不是要扩军,而是要裁兵,你们地方上兵这么多,中央岂能放心?! 风头既过,大烟还得卖,不卖日子过不得,加之做了一省最高统治者,也得造福省民。为了让省民少吃点观音土,不抓大烟土就不行。边义夫便亲自出任省禁烟联合会会长,让王三顺兼了个省禁烟司司长,好好去卖大烟,繁荣全省经济。万没想到,对王三顺的这一重用,竞又惹得王三顺大闹情绪。任命宣布后,王三顺连影子也不见了,第三旅旅部没有,省禁烟司也没见他去上班,几千箱收缴上来的云南烟土和收购上来的新洪地产烟土山一般码在那里,没人去处理。边义夫让新到任的侍卫副官左聋子亲自带人去找,找遍省城,找了一整天也没找到。左聋子猜测说,“边督帅,这王三爷该不会叛省投敌吧?”边义夫说,“这厮不会叛省投敌,许是投了**,左副官,你再给我去怡情阁找,一个房一个房搜!”这一搜,就把王三顺从**的被窝里搜到了。 边义夫真是火透了,冲着王三顺一口一个“王三爷”地叫,问“王三爷”,“你狗东西这叫啥毛病?啊?老子每次提拔干部,你都找事!不提你你有意见,提你你还是闹情绪!你现在不得了了,成了爷了!王三爷,你说吧,这回又是因啥!”王三顺照例满脸泪水,照例说起了当年,“边爷,你老高官尽做,骏马尽骑了,你用不着小的拉着两个小姐随你投桃花山了,小的我也活到头了……”边义夫气道,“难怪朱元璋一当皇帝先杀老弟兄,现在老子也知道了,像你这种货就是欠杀!老子真想一枪毙了你!”王三顺不哭了,正经问边义夫,“边爷,这么说,你是真要杀我了?”边义夫见王三顺不像开玩笑,也认真了,“三顺,你狗东西胡说些啥?啊?平白无故我杀你干什么?”王三顺泪水又下来了,极是委屈地说,“边爷,那你咋让小的去兼省禁烟司司长?等中央一查,你让小的我做毕洪恩啊?”边义夫这才想到了毕洪恩,恍然悟到,是烟犯毕洪恩的死吓坏了王三顺,便呵呵大笑起来。王三顺在主子的笑声中看到了光明,“边爷,你笑啥?小的说得不对呀?”边义夫道,“当然不对!你这淫棍,想到哪去了?此一时,彼一时了!老子敢当这禁烟会会长,你就不敢当禁烟司司长吗?就不想造福省民吗?真白跟了老子这么多年!”拍着王三顺的肩头,又说,“咱这大烟得换着法儿卖了!以禁带卖,明禁暗卖,咱省烟民有多少?你我都吸大烟嘛,新洪不种大烟,咱不卖大烟,这些烟民吸什么?不关心民众疾苦呀?当官做老爷呀?要好好卖!当然喽,不能像过去那么张扬,风声紧时,也当街烧它几箱,抓几个不晓事理的贼人当烟犯毙毙嘛!”王三顺这才破涕为笑,劲头十足地跑到省禁烟司卖大烟去了。 民主建设也很重要,边义夫责成一心想当议长的民主专家郑启人教授重组省议会,专办民主。特别提出,要将帝制罪犯刘建时的六个太太议员予以坚决的清除,把应该补选进省议会的各界杰出优秀的代表全补选进来,请郑启人教授找些具有革命精神的资深议员好生议议,先拿个名单出来。郑启人教授没几日便拿出了补选名单,头一个便是边义夫的二太太赵芸芸,第二个是边家大小姐边济香,第三个是边母李太夫人。边义夫看了名单很满意,心中已认同了教授先生对民主问题的深刻理解——该厮如此孝敬长官,其操办民主便可放心。然而,进一步的考察还是必要的,边义夫便故意绷着脸,拖着漫长的鼻音问,“郑教授啊,本督军家眷一下子补上三个,这,合乎民主么?”郑启人教授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极是认真地答道,“边督帅,这完全合乎民主!兄弟游学列强十四国,对民主有专门的研究。民主须有代表性,督帅军政事务繁忙,难以对本省议会进行训导,便由二太太代表了。督帅的女公子边济香小姐代表青少年,青少年是本省的希望啊。而督帅的母亲大人就更不必说了,代表本省伟大的母亲哩。”边义夫听了郑启人的回答,认定该厮完全具备了奴才的资格,遂结束考察,提起笔审批民主,将二太太赵芸芸和大小姐边济香的名字划掉,明确告诉郑启人,“你郑教授民主,本督军却要来点小小的独裁,这两个人不要考虑。至于家母,本督军倒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比你们哪个议员都要高明些,没有家母,就没有本督军的今天!如果说今天谁还敢和本督军闹点真正的民主,恐怕也只有她老人家了!我担心你郑教授请不动她做这省议员呀!”郑启人忙说,“兄弟亲赴新洪去请!”边义夫笑道,“不怕挨骂,你就去试试吧!” 游学过列强十四国的郑启人教授以为自己脸大,不会挨骂,便兴致勃勃去了趟新洪桃花集,结果,还真挨了骂,李太夫人骂教授斯文丧尽,游学过列强十四国,洋进士赐了好几个,还授了洋翰林,竟去给破秀才出身的边义夫当狗,还民主!李太夫人尖锐指出,“民若是能做主,还要那么多官干啥?宫是啥?官是民王!边义夫那蟊贼做着全省最大的官,是最大的民王,他那狗屁民主我不信!”郑启人见李太夫人的见识这般不同凡响,益发想把李太夫人请到省城——是真心想请,让这刁蛮毒辣的老太太往省议会一坐,也就等***朝廷有了个慈禧太后,日后对付起边督帅来就可得心应手了。李太夫人像似看出了郑启人的心思,“郑翰林,你别说了,我不上边义夫那贼的当,也不上你这狗的当,你们就贼喊捉贼,狗去咬狗吧!打从进了你们民国,我这小民就没碰到过一件舒心的事!我骂边义夫是老娘训子,和你们狗咬狗没什么关系!郑翰林,你请回吧,我这马上还要去喂驴。”李太夫人喂驴时,郑启人告辞走了。李太夫人却又想了起来,“哦,对了,回去和你们边督军说一声,做了一省的民王了,少卖点造孽的大烟,好歹也得给小民百姓办点积德的事!让他把新洪到省上的官道修修,别等我哪日上省晋见他时崴了我家的驴腿!” 郑启人回到省城后,马上向边义夫禀报了李老太后修官道的懿旨,特别指出:官道之破烂已危及到了老太后毛驴之驴腿。边义夫欣然表示,老太后难得下一道懿旨,困难再大也得办。当月便由省财政司拨洋五千五百元,省禁烟司拨洋一万五千元,专事启动省城至新洪的官道工程。还本着四民主义的原则下了一道命令,从省城第四旅和新洪第一旅各调了五百名官兵,会同征招来的工匠并省乞丐协会八千乞丐大军共同修路。开工之日,边义夫亲自到场,发表了造福省民的重要演讲,省城天意报、民意报和新洪共和报都全文刊登了边义夫的演词,且发表了边义夫挥铣铲土的大幅照片。西江省各界民众纷纷为之感动,都道边义夫这新督军和刘建时那督军就是不同,一个坑民害民,一个为民爱民。新当选的省议会议长郑启人教授更发表长篇文章为边义夫鼓吹,称边义夫为“三民督军”:民主督军,民心督军,民福督军。边义夫路就修得更带劲了,忙军政卖大烟之余,时常会在左聋子卫队的精心保卫下,跑到官道工地上去巡视,和修路乞丐们促膝谈心,情形感人至深。民国六年新春佳节来临之际,边义夫在省议会团拜会上公然宣布:从民国六年到民国九年,要在三年之内将省内官道全修一遍。 然而,这一伟大的建设计划却因着北京政局的突然变化搁浅了。民国六年四月间,本来就隔膜甚深的黎黄陂先生和段祺瑞先生因着欧战参战问题彻底闹翻了,总统府和国务院的矛盾骤然尖锐起来。四月十八日,北京陆军部发来一道电令,要边义夫赶赴北京,参加拟定于月内召开的全国军事会议。而偏在这时候,东江麻侃凡又蠢动不已,在虞城两省边境地区不断挑起事端。据虞城镇守使胡龙飞汇报:麻部犯境滋扰部队一律便装,兵匪难辨。在这种情势下,边义夫实是不想去北京开这不明不白的全国军事会议。因此,当天意报、民意报记者就欧战参战问题征询他的高见时,边义夫绝无好气地回答:“欧战战于欧罗巴,是列强之间的破事,于我中华民国何干?我们去凑什么热闹?请大家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中国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本督军认为,中国的财力打不起这种欧战,中国老百姓也不愿打这场欧战!现在我们须得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诸如本省的官道修建,诸如虞城的剿匪!虞城地区近来匪患猖獗,背景十分复杂……”这番谈话一登出来,北京徐次长亲自具名的电报马上来了,很短,只两句话,“边义夫,闭住你的臭嘴,即刻进京。段先生主张我国参加欧战。”边义夫这才知道自己没能和段中央保持一致,一下子慌了,忙又把天意报、民意报记者召来,臭骂了他们一顿,要他们担起严重责任,自己重新发表了谈话。在重新发表的谈话里,边义夫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声言:欧战中国必得参加,中国民众,尤其是西江民众参战呼声很高,中国民众,尤其是西江民众都想抓住这一历史赐给的绝好机遇,站在日本、米国等优秀列强一边,和德国、奥国这种并不优秀的列强好好打一仗,一洗国耻!诸如修路,诸如剿匪,均得往后放一放…… 虽说迅速改正了错误,到了北京,仍是挨了徐次长的骂。徐次长亲自到前门火车站接了边义夫一行,还代表段先生举行了欢迎式。在军乐奏鸣的欢迎式上,徐次长笑呵呵的,一坐到汽车里,脸便拉了下来,无情地斥道,“边督帅,你怎么这么糊涂呀?啊?北京的情况一无所知,就敢在西江胡说八道,你老弟知道不知道:为了欧战问题,段先生和内阁已搁了一次车,才逼着黎黄陂在对德国的绝交书上盖了印。绝交之后必得宣战嘛,姓黎的又不干了,段先生才要开这个全国军事会议,想让你们各省督帅们给姓黎的施加些压力和影响,逼他在对德国的宣战书上盖印。你倒好,公然对抗段先生,口声声反对,和黎黄陂唱一个调!”边义夫直到这时对参战内情仍是稀里糊涂,可头脑里有一点是很清楚的,那就是:自己是段先生的人,段先生说什么都得支持,就算段先生说天下煤球自如雪,自己也得跟着去说;黎黄陂说什么都须反对,既便黎黄陂说月亮是圆的,自己都不能认账。于是,便对徐次长表示说,“徐次长,兄弟以前确是糊涂,不知道是段先生要打欧战,现在既知道了,一切就按段先生的主张去做,不行就把总统捉起来,用枪逼着他去盖印!”边义夫以为自己这话说得猖狂,决无实施的可能。却不料,徐次长竞认可了这话,“对,你们这些督帅就去好好逼他,这个总统一贯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喜欢人家用枪逼他!宣统三年,他就是人家用枪逼着才做了湖北军政府都督的嘛!” 车到国务院所在的中南海西花厅,便又见到了恩公段先生。段先生看起来老了许多,一脸憔悴,正和几个前来拜见的各省督军说着什么。在边义夫后来的印象中,那天在座的好像有安徽督军倪嗣冲,直隶督军曹锟,山西督军阎锡山。段先生见边义夫进了门,简单地和边义夫打了个招呼,让边义夫坐下,自己又对着满座高朋继续说了下去,“…我和内阁认为,米国放弃中立,德国便无战胜之可能,如果我国今日不对德宣战,则战后便元资格参加世界和会,那么,被德国强占之青岛无异于俎上肉,是拿不回来的。所以,我国必得参战。我国参战,分了三个步骤,抗议,绝交,宣战。抗议之后须绝交,绝交之后须参战,一经发动,不可废止。如今,前两步走完,宣战则成了问题。总统受人挑唆,横加反对,国会那边也喋喋不休,把一个很简单的事情搞得十分复杂。所以,我就请了各位来京会商此事。有人说,外交上的事你们军人不懂,担心此风一开,日后国事不可收拾。我的看法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诸位督帅都是国家干城,在系乎国家兴亡之大事上,如何可以一言不发呢?诸位一定要说话。” 在座的督军们马上叫了起来,个个表示参战的意思。叫得最凶的是来自段先生老家的安徽督军倪嗣冲,倪嗣冲冲到段先生面前说,“段总理,这没什么说的,参战!马上参战!越早越好!国家军事大事,我们带兵的将军不说话,谁来说话?!谁他娘的反对参战就是卖国贼,老子崩了他!”边义夫也跟着叫嚷,激动之下,脸涨得猪肝一般,眼中且有泪水溢出,当场创作了一番动人的谎言,“段总理,举国百姓强烈要求参战啊!我省民众近来一直在向督军府请愿,要和德国、奥国这些坏列强殊死决战!不少民众情绪激烈,写了血书。中央再不决定宣战,就是不尊重民意啊,只怕要闹出乱子哩!”段先生十分满意,尤其对边义夫的话颇为重视,肃然看着边义夫说,“边督帅,关于你们省民意的情况,你要在军事会议上说,在内阁会议上说。更要到国会去说!”边义夫益发激动,恨不得马上为段先生死上一回,“总理,卑职还要去找姓黎的,问问这位混账总统:他知不知道各省民意?是不是想当卖国贼!” 边义夫以地方军阀插手中央政治的序幕,也就此拉开了。民国六年四月的那个春风拂面的夜晚,边义夫走出中南海时,没来由地想到了自己当年在桃花山发表的窃国宣言,觉得黎元洪总统像个即将被绑架的肉票。又想到,段先生有大恩于他,自己今天总算找到了报答的机会。想着想着,就咧嘴笑了,回到住处,仍是笑个不停。秦时颂问,“边先生笑个啥?”边义夫兴奋地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明日老子要去东厂胡同找黎总统,叫这狗总统快快下令去向德国宣战!”秦时颂吓了一大跳,呆果地看着边义夫,像听了什么胡话,“边先生,你说什么?你去让黎总统下令?你?”边义夫很正经的柯子,“就是我。我得去和姓黎的谈谈,告诉这狗总统,不宣战戈不可以的!就是用枪逼着,也得让他盖印!”这回,连郑启人畦怕了,郑启人此时正喝咖啡,忙放下手上的咖啡杯,急急走矧来道,“边督帅,您这次既让兄弟跟您到北京,兄弟就斗胆劝伤一句:这里可是中华民国首都,不是咱西江省城,不能由着督帅您的意思乱来呀!”边义夫见这土进士和洋进士都这般说,心里也有点吃不准了:人家老黎毕竟是一国总统,自己虽说有些枪杆子,却也不好当真用枪杆子抵着老黎的脑袋让他在宣战国书上盖印的,自己在段先生和徐次长面前像似把话说得太满了。 只好和秦时颂、郑启人两位谋士好好商量应付的良策,既不能得罪段先生、徐次长,也不能把老黎逼得太狠,日后没个退路。国产进士秦时颂因系国产的缘故,最讲究君臣父子,道那总统为君,以下为臣,不但边义夫是臣,连权可倾国的段先生也是臣。过去是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现在虽说是民国了,也不能这么犯上作乱。边义夫气白了脸,大骂秦时颂迂腐,不识天下大势,道这天下已是段氏天下。秦时颂便搬出历史上奸相乱政的经典故事说与边义夫听,指出:凡乱政之奸相,可得逞一时,总归无甚好下场。说罢,红着眼圈感叹不已。道是再没想到这中华民国会闹到这种不堪入目的地步,又把中国不可无皇帝的老话重提了一回。边义夫越听越烦,一声断喝,“老秦,你别说了,再说下去,我就不认你这个师爷了,把你当本省帝制罪犯抓起来,和你老账新账一起算!我知道,你这人很反动,是一贯反动的!”喝罢,再不理睬反动的帝制罪犯秦时颂,把威严的后背抛给秦时颂,面向洋进士郑启人虚心讨教,“郑教授,你游学过列强十四国,见多识广,识得天下大势,你且说说高见!”见多识广的郑启人先生眼见着土进士秦时颂转眼间便由督府师爷沦落为帝制罪犯,而且变得“一贯反动”,自是不愿随之“反动”,支支吾吾不谈高见,只赔着一脸生动地笑容说,“边督帅,兄弟咋着也不能比您老高明,您老觉得如何好便如何办嘛!”边义夫正因为不知咋办,才要和这两个谋士商量,见郑启人这般滑头,更不高兴了,脸拉得老长,“郑教授,你知道的,我这人很民主,要你说,你就得大胆地说!说错了我也不会怪你!可你和我耍滑头是不可以的!”郑启人教授这才硬着头皮说了,道是尽管如今已是中华民国,民众当家做主,可以地方督军身份要挟总统仍是极不妥当的,在当今世界各国民主政治中均无此等事情发生。因此,很难找到经典事例作为参考对照。“—当然,”郑启人教授怕边义夫不高兴,又微笑着补充说,“中国有中国的国情,中国也有中国的特色,或许您边督帅和进京的各省督帅们把总统府围上一围,也能成功地开创****政治之一代先风。兄弟认为,你们这些督帅们也有自己一份神圣的民主权利,完全可以,也完全应该向总统表示意愿,这似也符合通行世界的民主原则。” 边义夫便受了启发,暗想:对嘛,自己不但是督帅,也是中华民国一个武装国民嘛,也完全应该行使自己国民的民主权利嘛,就是去找老黎扯扯宣战的事情也没啥大不了的!再说了,老黎同志当年是被革命党从床底下拖出来的总统,比他这三炮将军出身的督军高强不到哪里去,虽说老黎同志算武昌首义的参加者,可老黎同志首义时一炮没开,他边义夫虽说是“后义”,却在新洪认真开了三炮,他完全没必要太高看这个总统,太高看了这个总统,民主精神也就丧失了。 于是,边义夫从陆军部徐次长那里要了一辆车,带着强烈的民主精神,于左聋子一行的保卫下,驱车前往黎元洪官邸所在的东厂胡同。车到胡同口,总统卫队的一位官佐带着十几个士兵把边义夫拦住了,说要见总统须得事先约定,问边义夫约了没有?边义夫不敢说是来行使民主权利,和总统讨论欧战参战问题,只说是来参加全国军事会议,拜见总统。总统卫队的官佐便去禀报,让边义夫等着。等了大约有半个多钟点,官佐回来了,说是总统国事繁忙,今天抽不出时间了,请边义夫明日下午到中南海怀仁堂见。边义夫心里不悦,却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自己没和总统约好,只得掉转车头打道回府。次日下午,及早赶到中南海怀仁堂,总统侍卫仍让边义夫,等,一等竟是三个多钟头,害得边义夫犯了烟瘾,涕泪交流,百爪搔心,躲到汽车里去抽大烟。大烟抽完,再精神抖擞去见总统时,总统却已离开了怀仁堂,说是回了东厂胡同。边义夫气得恨不能一枪毙了回话的怀仁堂守门侍卫。一不做二不休,边义夫驱车追到东厂胡同。照例被拦,照例问约好没有?边义夫怒不可遏叫了起来,“约过了,你们去问总统本人好了!”值班官佐问过总统,最终放行,边义夫这才在黎元洪官邸见了这位可恶而又欠杀的现任中华民国总统。 中华民国的总统先生心情显然也不好,一副快快不乐的样子,见边义夫进根本没起身,只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算是给予了边义夫傲慢的欢迎。边义夫穿着一身中将军装,虽说来闹民主,虽说心里有气,仍是笔直立正,向总统敬了礼。总统对枪杆子奉献的敬意毫不理会,要边义夫坐。待得边义夫坐下后,便将疑虑且鄙夷的目光投向边义夫,问,“你就是那个一直要见我的督军?”边义夫道,“是的,总统,卑职前来参加全国军事会议,既然到了北京,总要拜见总统。”总统冷冷道,“拜我干什么?你们去拜段芝泉嘛!是他找你们来的嘛!”边义夫知道,黎元洪说的段芝泉便是内阁总理兼陆军总长段先生,段先生字芝泉。边义夫也不客气,“是的,总统,国家面临参战大计,举国民众强烈要求我国参加欧战,我们带兵军人不能不表示意见,因为战端既开,仗便要由我们去打的。”黎元洪带着明显的讥讽问,“谁告诉你我国要参加欧战呀?啊?国会尚未议及,本大总统尚未决断,你们这些地方督军全跑到北京来了,想干什么?是不是要逼宫呀?成何体统呀?!”越说越气,黎元洪的声音严厉起来,“你们知道不知道段芝泉想千什么?他瞒着本大总统,通过交通银行曹汝霖向本借了五百万日元买军火!他在1本寺内内阁的支持下,以组建中国参战军的名义扩大实力,准备向南方护国军开战,武力统一全国!本大总统竭力维持时局,维持和平,身心交瘁,他段芝泉却没有一天忘掉武力统一!” 边义夫这才知道,参战竞还有这种玄机,可觉得武力统一中国也没错,段先生武力统一了中国,于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因之便道,“南方各省的护国军不听中央号令,就该把他们统掉,统一总是好事!南北对立的僵局总要解决的!”黎元洪绷着脸,“可本大总统要的是和平解决和平统一,不是武力解决武力统一!我劝你们都不要上段芝泉的当!况且,外交上的事情你们这些地方军人也不懂!”边义夫不愿被总统牵着鼻子走,抛开国内统一和外交上的问题都不谈,又谈起了全国民众强烈要求参战的问题,虽是信口开河地胡说,却说得极是动情,像真的一般。黎元洪根本不相信,神情也很不耐烦了,“…民众,民众,请你们好好听听南方各省民众怎么说!本大总统听到的民众呼声均是反对参战!孙文先生,南方各省的督军们,南方护国军,还有广州、武汉各地商会、民众团体纷纷致电国会和内阁,众一词,全都反对参战!”边义夫辩道,“总统说的是南方,兄弟说的是西江!兄弟是西江省督军,兄弟所在的西江省民众全是支持参战的!全是!连写血书的都有!” 黎元洪怔了一下,注意地看着边义夫,一脸的不屑,“西江省?你就是西江省督军边义夫?那个大土匪出身的鸦片贩子?”边义夫觉得受了很大的污辱,禁不住大吼起来,“总统,我;是督军,不是鸦片贩子,也不是土匪出身,我一天土匪也没做过,更甭说什么大土匪!”黎元洪打量边义夫的眼光透着明白无误的厌恶,像打量一堆垃圾,打量过后,一句话也没再多说,站了起来,冷冷说了句,“送客!”边义夫被这透骨透心的蔑视气疯了,更嚣张地咆哮大叫道,“黎黄陂,你不要给我端这总统的臭架子!谁不知道你是从床底下拖出来的总统?宣统三年我边义夫带着两千民军炮轰新洪时,你在哪里?啊?你他妈的在床底下筛糠呢!”黎元洪气得浑身直抖,指着边义夫咻咻大骂,“土匪,土匪,无法无天的大土匪……”总统侍卫们听得客厅里情况不对,全都跑了进来,硬把咆哮总统的大土匪边义夫架走了。黎元洪余愤未消,冲着已被拖到客厅门口的边义夫又嚷,“你们,你全是土匪!绑票绑到国家头上来了!”边义夫也不示弱,于卫兵的绑架中,强行扭过倔强不屈的头颅,“黎黄陂,你是卖国贼!我倒要看看你这卖国贼总统还能当几天!” 边义夫前去咆哮总统时,左聋子带着四个卫兵守在胡同口等,原以为要等很长时间,没想到才十几分钟,边义夫便被总统侍卫们赶了出来,且很不礼貌。左聋子亲眼看到自己敬爱的边长官小鸡般抓在两个高大侍卫的手里,两脚完全离了地,身上中将军装的纽扣也崩裂了两枚。左聋子一下子怒火中烧,和手下两个弟兄把枪一拔,和总统侍卫们形成了武装对峙。然而,到了胡同口,被四月带着凉意的晚风一吹,边义夫头脑却清醒了不少,自知在这里和武器精良的总统侍卫们对峙下去断无美丽的下场,手一挥,带着左聋子和那两个弟兄上了车。钻进车里,左聋子一边帮边义夫整理扭绉了的军装,一边关切地问,“边爷,他狗日的总统训你了?”边义夫余怒未消,“训我?黎黄陂他敢!是我训他!这卖国总统,被我训得无话可说,就给我动粗!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手上没有真理!”左聋子赞同道,“是的,边爷,真理都在您老手上哩!这谁不知道呀?!”咂了下嘴,又不无遗憾地说,“边爷,若是把咱四个旅的弟兄拉到北京来,把这里一围,你的真理准胜利!”边义夫拍拍左聋子的肩头,“是的,也许会有这一天的!也许!” 对总统的这一场咆哮,让边义夫在督军团里大大出了名,第二日,在国务院见面时,老帅曹锟便夸边少帅干得好,大长了督军团的志气,大灭了黎黄陂的威风。曹老帅后来还送了边义夫一张一笔写出的“虎”字,要边义夫生龙活虎,和总统好生斗下去,直到把总统变成饭桶,把总统公府变成猪圈。说这话时,曹锟先生还没有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也会跑到北京买个总统玩玩,对边义夫咆哮现任总统黎元洪抱着欣赏的态度。边义夫那时也没想到布贩子出身的曹锟六年后会当上中华民国总统,对曹先生赐予的一笔“虎”没当回事,在北京时就随手丢到了一边。应该说,在民国六年春夏之交的北京,北洋军界从整体上说还是团结的,以段先生为首的皖系和以曹锟、吴佩孚为首的直系的分野尚未形成,段祺瑞先生不仅是皖系的首领,而且是整个督军团乃至整个北洋军界的首领,未来为直系鼎定天下的玉帅吴佩孚还未崭露头脚,关外的那位大帅张作霖先生还没有抗衡中央的实力和野心。四月二十九日,当参加全国军事会议的督军团督军们在一致赞成对德奥宣战的大白布上共同签名时,谁能想到嗣后他们之间会打得那么难分难解?!这团结已是最后的辉煌了,当时却没有任何人意识到这一点,边义夫更无如此远见。 团结一致的督军们坚定支持段先生,肆无忌惮地和总统作战,和国会作战,各种手段都用上了:组织公民请愿团包围国会,殴打议员;当街拦截总统车队,吓得总统逃离公府;最后,督军团竞威逼总统立即解散国会。这一搞,连段先生也看不下去了,斥责督军团某些督军简直是流氓。一贯软弱的总统,这一回态度十分强硬,因着国会的支持,誓不屈服,庄严提出了“三不主义”:“不违法,不盖印,不怕死。”后来干脆不顾死活的下令免了段先生内阁总理兼陆军总长的职务,以外交部长伍廷芳兼代总理。段先生岂会买账?抱着总理和总长印信去了天津。北京乱成了一锅粥,中央权力出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真空。远在徐州的辫帅张勋发现了可趁之机,打着调解府院之争的旗号,应黎元洪之邀,率五千辫子兵由徐州北上,进驻北京。辫帅进京后,不去东厂胡同见总统,却跑到皇宫去朝拜宣统小皇上。调解府院之争的事也不提了,马上解散国会,继而,宣布复辟,改民国六年为宣统九年,把小皇上又扶上了龙座。一时间,久违了的龙旗在北京街头四处招展。黎总统见大势已去,只好逃到日本大使馆避难。段先生的机会便又来了,通电宣布决不背叛民国,指认辫帅张勋为逆贼,当天在天津马厂誓师讨逆,五之后便在廊房把张勋先生的五千辫子兵打得屁滚尿流,也把大清王朝最后一个勤王忠臣张勋先生打进了荷国大使馆。北京转眼间又成了段先生的天下,先生再造民国,功德圆满,可先生人格伟大依旧,并不居功,把黎总统从日本使馆恭请出来,让他老人家继续当总统。黎总统因着引狼人室,险些丧送民国,羞愧不堪,加之尝够了被枪杆子咆哮的滋味,通电辞去了大总统一职。继任大总统是副总统冯国璋,冯国璋先生就职十余天,便依着段先生的主张,对德奥宣战。 段先生到底赢了,尽管赢得是那么艰难。 这番国家级最高档次的政治好戏看得边义夫眼花缭乱。眼花缭乱之后,便是认真而严肃的思索,把这参与过的和未参与过的重大政治事件梳理了一下,这才发现段先生是多么顽强,多么英明,又是多么勇于负责!事情发端于欧战参战,先生的参战理由十分充分:为了夺回青岛,在未来之世界和会上为中国争得战胜国的发言地位,即便按总统之说,是以参战为名,行武力统一之实,也是为了国家,决不是为了先生自己。先生一心为国,却步履艰难,最困难的时候内阁开会竟见不到各部总长,满目全是他们这些脏话满口的督军。可这空头总理先生照当不误,仍是谈笑自如,傲视公府。国会反对,先生亲赴国会说服议员,在议员的叫骂声中是那么镇定如磐。据边义夫所知,督军团的许多做法,诸如包围国会,拦截总统,先生事前并不知道,局面闹得不可收拾了,先生自担责任,毫无推诿。后来就更妙了,巧用辫帅,破了北京对峙僵局,既搞垮了总统,又再造了民国,其伟大实是天下无二。总统和先生不可比较,论起军国政治,老黎同志逊色远矣。经过这番过细的梳理,边义夫学问见长,自认为日后对付麻侃凡并那卖省贼人刘建时、黄会仁时,又多了不少宝贵的政治经验。心中便感慨:北京可真是个让人长知识、长学问的好地方啊! 离开北京时,边义夫已是恋恋不舍了。 随边义夫同来北京的土洋两进士,心境却和边义夫截然不同。土进士秦时颂失落得很,大清忠臣张勋先生勤王复辟,在北京闹得如此轰轰烈烈,竟然不到十天便烟消云散,中国有了这般忠臣良将,竟然还是没能有个皇上,由此可见,中国已毫无希望,只能等着天下大乱,而且越来越乱了!洋进士郑启人教授见列国会议员竞吃包围,吃殴打,惊悸万分,算是比较深入地了解了中国的民主和列强各国民主的微妙差异,便为这微妙差异的现实存在哀鸣不休。还不敢公开就“哀”,就“鸣”,怕得罪边义夫,回到西江省城省议会的议长不好做下去。因此,每当边义夫眉飞色舞地述说他们督军团的同志们如何对付国会参众两院的议员时,郑启人便违心地夸赞他们这些督帅们干得高明,不断刷新着当今世界的民主纪录。现在,终于可以回去了,土洋二进士如释负重,都有了一种刑满释放获得新生的感觉。 回去的时候,又是徐次长带车来送行。徐次长对未来的时局并不看好,认定段先生和新总统冯国璋冯河间先生处不好,“原因是——”徐次长带着深刻的预见指出,“—冯河间这人太滑头,久居南京,自成一统,从来不肯为国家负责任。以段先生为国为民勇于负责的伟大性格,他们之间发生龌龊也是迟早的事。”边义夫不禁一怔,“徐次长,照你这么说,我国宣战后,这北京的事还没算完呀?”徐次长呵呵笑道,“老弟,你不想想,怎么会完呢?你方唱罢我登场,哪里完得了呀?”边义夫想想也是,以段先生之伟大,以段先生身后枪杆子之众多,遍观域内何人还能居他之上?便由衷地说,“徐次长,以兄弟之见段先生若是做了总统,北京的事就算完了。”徐次长笑着摇摇头,“那也完不了,段先生真当了总统,别人也要和他捣乱的,你们这些理解段先生的督帅还是得经常到北平来,为段先生办事,替段先生说话!”这话说得何等明白?北京的总统、总理都是靠枪杆子拥戴出来的,没有他们这些督帅们的枪杆子,谁的宝座也坐不牢。边义夫这才恍然悟到,自己和段先生也是一种互利互惠的商业关系,难怪段先生这么护着他了。这么说来,日后北京还真得常来走走,替段先生和中央分点忧,多办些咆哮总统这类国家大事,也顺便替西江的兄弟爷们谋点实际的好处。还有更重要的一条是,要跟着段先生多学点民主政治的好文章,拥兵自重的真本领。这么一想,就觉得汽车车窗外不断闪过的风物景致一律这边独好,觉得北平的一草一木都透着**般的亲切与温馨,甚或连满街乱扔的西瓜皮都像一块块硕大的翡翠。 到得前门火车站,于对北京无限的好感和留恋中在月台上和徐次长握手道别时,没想到,陆军部的一部汽车发疯般地冲到月台上,在他和徐次长面前戛然止住了。一个戴眼镜的文官从车里钻出来,急切地向徐次长禀报道,“报告次长,东江急电:东江省城昨夜发生意外兵变,督军麻侃凡下落不明,避住东江的前西江省大都督黄会仁打起南方的旗号,自任东江省护国军总司令,拒不承认现内阁政府,恶言攻击段总理和冯总统,宣布东江省自即日脱离中央而完全独立。另外,据海军部消息:海军总长兼总司令程壁光并第一舰队司令林葆怿三小时前通电全国,声称国会解散后之中央政府为非法政府,程逆现已率领舰队前往广东,投靠了孙文。” 徐次长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些意外的变化,听罢,并没有多少惊讶的表现,至少边义夫没看出徐次长脸上有什么惊讶的表现。徐次长仍是执着边义夫的手,不动声色地说,“老弟,你看看,我说事情没完吧?这不,南方又闹起来了。前几天一听说孙文从上海到了广州,我和段先生就知道南方又要乱一阵了,怎么办呢?没有什么好办法嘛,无非是狠下心来打仗,流点血吧!还是段先生英明啊,对南方非武力统一不可!”边义夫并不关心南方,只关心近在咫尺的东江,便问,“徐次长,东江怎么办?黄会仁这逆贼是孙文的党徒,现在又搞垮了麻侃凡,公开反对中央,东江的这些叛逆们中央打不打?”徐次长沉吟片刻,“东江事发突然,究竟是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待我深入了解一下,和段先生商量后再说吧,会有电令给你的。”边义夫就这样带着天大的悬念上了由北平开往西江的火车。 火车沿京汉线一路南下时,边义夫眼前已是一片纷飞的炮火了。看来,北京的事情真是没完,这两个月他和督军团督帅们在北京种下的种子,要在全国各地普遍地开花结果了,流血已不可避免。起码东江和西江两省之间将要有一场真正的血战,也许这场真正的血战结束之后,东江也要姓边了。甚至想到东江姓边以后,东江的督军派谁去做?自己身兼两省督军是不可能的,必得向徐次长、段先生荐一个,荐谁呢?除了胡龙飞,几乎没有可用之才,那么,就让胡龙飞这狗东西好好打这一仗吧!其他弟兄也得好好去打,这些年说起来是打了不少仗,二次革命打新洪,去年打省城,可这哪叫打仗呀?简直是他妈的跑步前进去集体升官,他和他这支队伍的运气好得实是让人难以置信,要风有风,要雨得雨!王三顺这淫棍和查子成这吃货正经仗没打过一场,一个活人没宰过,也都是旅长了。真是笑话。所以,借这场战争练练兵也是好的。 便把想法说与土洋两个进士爷去听。洋进士郑启人擅长民主政治,不懂军事战略,只热情表示了自己和省议会对督帅练兵成功与战争胜利的双重祝福。土进士秦时颂却一副不安好心的样子,笑笑地看着边义夫问,“边先生啊,你既也知道自己手下的兵不行,咋还尽往好处想呢?就没想过两江之战打输了咋办?万一这四个旅让你帅爷三练两练练没了,别说东江了,只怕西江也保不住呀。”这话实是太可恨了,边义夫冲着秦时颂眼一瞪,气道,“咋会打输?老子根本就没去想打输的事!老子和东江开战,就是向南方护国军开战,向孙文开战!老子身后有徐次长,有段先生,有中央,怎么会输呢?一看老子快要打输了,段先生还不把欧战参战军派过来支援?秦师爷,我说你迂腐你就是迂腐!你没听说过吗?我们段先生是对外宣而不战,对内是战而不宣!请我们督军团迸京时就做好了扫平南方,武力统一中国的计划!我们呢,也要学着点,也要有个完满可行的计划,要一边拥护段先生,拥护中央,一边抓住一切机会不断扩大地盘,把我们四民主义的好主张和地产烟土一起推广到东江去,推广到全国各地去!”左聋子听得兴奋至极,也跟着大叫大嚷,“对呀,对呀,边爷!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不打仗,您老养这么多兵干什么?!得打,仗打得越大越好!”在边义夫和左聋子对战争的渴望与叫嚣中,火车车轮轰轰作响,也像战争的车轮一般,呼啸着向两江战区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