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魂梦中语》 第一章 世事无常(1) 大宋宣和七年(1125年)十二月,徽宗皇帝禅位于长子赵桓,是为钦宗天子。是时,金人已分道犯境。靖康元年(1126年)夏四月,贬太师童贯为昭化军节度副使、安置郴州。五月,河东路制置副使种师中与金人战于榆次,死之。六月,乃以李纲代种师道为宣抚使、援太原。(以上见《宋史》元脱脱等著)。 “熙宁天子圣虑远,命将传檄令开边”。讲台中央,将脖子上方,满满一葫芦睿智,摇晃得晕晕乎乎的县丞,刚一陶醉完,目光立即在一堆虽经教化,看上去依旧冥顽不灵的人头上掠过,停留在了屋顶的杉木檩子上。他的圆滚的肚子将青色官服撑得过满,腰带前端下滑到胯间,样子很是滑稽。站在下首的掌谕,不失时机地用梅山土话,又将诗句重复了一遍,先洗清了自己;见本堂教谕在一旁轻轻颔首,掌谕面色便柔和了些,看向一众生员,说道:“生员甘木,由你来对句。” 本堂靠门一侧的墙边,站起来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朗声答道:“回掌谕话,此乃一闲人,自梅山归后,所做诗中之句,下句我记不住。”那掌谕脸上倏然变色,狠狠地瞪了少年一眼道:“平素以你只读书;今日深失我所望!”又问道:“还有谁知道的?对上了本座有赏!”少年侧转身来,在堂中清目一扫,又极快地回复了身体,平视堂前。一坐寂然。 本堂教谕走到少年身边,盯住了他,神情满是气恼。胖县丞觉察出了古怪,冷笑了一声,道:“甘木是吧?本官请问,是何等样闲人,曾做此诗?你若真记得人名,又为何不记得此中名句?本官提醒生员,事涉朝廷重臣,务必谨慎说话。” 那叫甘木的少年提了一口气,缓缓吁出,答道:“回官人话,古来论事,事中谓之劳,事毕谓之闲。该诗并非命试之作,乃是回忆曾经往事;其中叙事写景,读之历历在目,非静思不能写。我猜应是闲时所作。就算其当时身负朝命,也只是忙里偷闲罢了。如此,说其是闲人,未必就值得惊奇。” 县丞心里气极,脸上却是不怒反笑,说道:“想不到我刚到任,就有此异遇。不知生员多大年纪?父母以何营生?又为何知而不答?” 甘木答道:“回官人话。我已满十六,父亲是一猎户,母亲早逝。该诗作在四书五经之外,非生员所必读,故不答。” “嘿嘿,想不到故章相首开梅山,创立数州;督师帷幄,威震诸国;立不世之功。文武全才,乃一时之选。却在这蛮荒之地,被一后生讥为闲人。可笑,可笑。蛮人真是不可理喻,五十余年天子教化之下,尚且如此。遥想章公当年,不知那些蛮峒化外之民,却是如何茹毛饮血,可怖可憎。” 县丞自顾议论,却不晓教谕之中,尚有昔日梅山苗峒诸民之后,闻之已是变色。甘木毕竟年少,心中怒不可遏,抗声道:“章惇,京师一闲人也。负命察荆湖北路,好大喜功,强人所难。以文人逞武勇,滋罪擅杀。五溪之地,尸横遍野;梅山内外,血流成河。归京不记得我梅峒千里方圆,神鬼共哭;犹好整以暇,作长诗以彰其功。孔孟之道,当如是乎?敢问官人,其文才可比东坡,武略可匹狄公*吗?” 那县丞已是发狂,叫道:“真是反了。你一僻地生员,竟敢直呼章相大名,还对朝廷如此不敬。书办何在?去!到县尉厅调二十弓手来,叫廖都头带队。这里上舍*生员全部不许动!” 教谕们跟着县丞撤到走廊后,在外面锁了门。堂中已只剩生员,坐在墙角的孙喜打了个呼哨,甘木会意。孙喜近处的几个生员,七手八脚地挪开了石桌下靠墙一侧的泥砖,墙根处露出了一个大洞,洞外是荒草坡,可通往洢溪河滩。甘木学着县丞的仪态,朝生员们拱拱手,生员们憋不住笑了起来。走廊外的县丞便朝掌谕嚷道:“这是些野人么?死到临头,兀自嬉笑打闹。” 孙喜领头溜出墙外,在泥堆上跺脚。甘木闪身钻进洞中,如离弦之箭般,往河边冲去,孙喜紧紧地跟在后面。两人赶到洢溪旁,甘木问道:“想好了?”孙喜蹙眉道:“想么?不好。”二人不由相视大笑。 夏尾时节,那洢溪河水虽有点凉,却阻不住少年热情。二人在僻静处除了襕衫,甘木在孙喜腰间点了点,笑道:“在哪儿赚这么些油水?吃独食好么?” 孙喜在大腿间卡了一把,叹道:“可惜好景不长罗,我妈又要给我添弟妹了。” 甘木忽发奇想,道:“我要是你爸,就让你成亲。以后就能省得些粮食。这叫赶鸭子上架。”说完,忍不住先笑了。 “你才是鸭子。你就是个死鸭子!鸭子死了嘴巴硬,你嘴巴就很硬。”孙喜一边说,不免又真担起心来,觉得前景很有些不妙,莫名烦恼,便不想回家,要跟着甘木去耍一回。 两人将襕衫举在手上,下到河里,踩水过河。不到一个时辰,便在那洢溪西岸的山野中欢欣雀跃了。 第二章 世事无常(2) 堂中走脱了甘木,县丞震怒,连声呼唤掌谕,拿生员学籍表来。掌谕自然照办。县丞拿着一叠发黄的纸,看那打开一页的表格中,甘木父亲履历一栏,只有“猎户”二字,无名无姓无住址,也没有其它文书佐证。县丞惊疑之下,便递给掌谕。掌谕也是吃惊,讪讪地答道:“此是八年前旧事,属下当时还在潭州任职。彼时是张掌谕在任,知县兼了学政。” 县丞见牵涉到前官,当时也只好罢了。一回到衙中,便去见县令,要将此事严办。那县令只是喝茶,不置可否。县丞回到宅中,便使人唤廖都头来,闲谈中说起,自己与刑部都官司一李姓郎中乃是甥舅。廖都头是个机灵人,知道都官司管本部职员迁降,便一心要投靠县丞。两人一阵密谈,廖都头辞出,直接去了尉厅,叫了几个心腹,备了干粮,带了行囊,拿上朴刀,傍晚便过渡,一路上山,摸上了十里开外的汤家坳。 那张掌谕原在县学,秉了毛令兴学之初的宗旨,宽严相济,自己又善决疑难,为人不拘小节,就有一群学生拥戴。他卸任后回了岭南原籍。学生们慢慢成家立业,其中有汤姓生员,有感于当时良遇,辗转力邀老师故地重游,说山中荫凉,顺便也可避暑。因是盛年奋力之地,心底自有一番挂念,张掌谕就欣然赴邀。到安化后,学生们无不殷勤招待,黄家几日,又接去李家,不觉盘桓月余,张掌谕便辞行欲归。归时送别,又是一番热闹。自此夏季常来,渐渐地洢溪两岸便都知晓。 安化山中房屋,均由木材建造,大多建在山腰或山顶,古来如此。那木屋你在山脚看着,似乎就在头顶。可真要走到跟前,却不知还要绕多少个弯。山高路远,饶是廖都头仔细,也敌不过林间寂寥。一行人夜间经过,惊起飞鸟,唤来狗叫。廖都头甚是烦恼,朝天看去,月色已经上来,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山顶汤家,堂屋之中,桐油灯影下,有三人坐在树墩做的凳子上。灯芯时不时地爆鸣一下,汤世亮心中跟着就咯噔一下。他三十岁年纪,暗光下依然可见古铜色的皮肤,健硕的身躯。此时他面色严峻,坚毅的眼神看向老师,却又恭谨不言。坐汤世亮侧面的童子站起来往外面走,被他一把拉住,按在凳子上。那是他的族侄汤迟,一放学便飞奔回家,从后山爬上来报讯。 张掌谕脸色惨然。他万万想不到,当年的一点恻隐之心,竟会留下祸患。他是唯一见过甘木父亲的人。那天,他去县衙里借了一匹马,在山间古道上慢行,要往四里河去,找资水边的马埠盐局子里一个同乡,捎些物事回家,半道上被一个山民拦了。那山民自称是甘木父亲,作猎户打扮,背后插着弯刀,肩头棍子上挑着几只兔子和山鸡。他先将山鸡和兔子用麻绳一起结了,横挂在张掌谕马鞍后,和鞍连在一起;再回到马前,看了张掌谕一眼,笑着长揖至膝,也不等张掌谕还礼,便飘然而去。 就在那一瞥之间,张掌谕便看出来,此人非比寻常猎户。他眼中有一道光,嗜杀的寒光,比市井屠户的更亮,更纯粹。比一般猎户的更狠,更霸道。亲戚中有征夏的百战老兵,眼里就有这种光;可是没有他深邃,无从琢磨。他的神态冷峻,动作迅疾,一切都是训练有素的。张掌谕坐在马背下望,见他脚上麻鞋,已是破烂不堪,像是长途跋涉而来。现在想来,张掌谕心里也吃不准,他当时是不是真的就作猎户营生。 “是应该担着的。”张掌谕下定了决心,对汤世亮说道:“这世间事,无非是对与错,恩与仇。”他停顿了一下,又道:“我已风烛残年,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即使刀架脖子,我也不会说!” 汤迟犹豫了一下,说道:“捕快有七八个,都带着刀。我们是打不赢的。” 张掌谕昂起头来,喝道:“我不会武,杀不过他们。难道还死不过他们么?拿绳子来!了结自己这点勇气,老师还是有的。”人到了破釜沉舟的地步,自有一股威风。那张掌谕此时已将生死置于度外,不等回应,自己走去墙角拿起麻绳,就往外头走。 “想死?怕没那么容易喔。”一个阴鸷的声音从屋后想起。 “什么人?”汤世亮抄起柴刀,一口吹灭桐油灯,闪到了门后。 “兄弟是辰州来的,找甘兄弟打听点事。”一会儿工夫,那个声音已经转到了门前。 “我不姓甘,这里也没有姓甘的人。”汤世亮沉声答道。 “咦?”外面的人沉默了一会,道:“有位甘木小兄弟,不在屋内么?” “我不识得什么甘木,杉木,屋子里只有几个老树墩子,和我一家三口。你要进来搜,就退到地坪边上,应一声,我开门给你”。 第三章 世事无常(3) 那辰州来人共是五个军士,两人守在屋后,一人躲在屋侧。月光之下,只见门前两人互相打了一下手势,一个精瘦汉子退到地坪中,咳了一声。汤世亮早在门缝中看见,叫道:“你们在外守着,倒先怕了不成?不退到竹篙那儿,我就不出来!”。那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商量。地坪边上有两个孔,隔着一丈宽,各插着一根带丫口的圆木,丫口上横架一条竹,竹上晒着衫裤。地坪边往外就是陡坡,一直延伸到山脚。精瘦汉子没法,只好走到边上,往下一看,先吃了一惊,慌忙中扶住了圆木。 汤世亮朝侧墙上老木钩子一指,将门栓虚抬了一下,吸引住外面来人的注意。汤迟跳起来吊住钩子,就有木销从地坪那圆木底端小孔中拔出,圆木倒向山坡一面,将那精瘦汉子带着滚了下去,只听见坡上惨叫声不绝于耳,黑夜中更让人心惊肉跳。汤世亮听到竹篙砸地,立即持刀冲出门外,在石阶上一蹬,扑向门侧来人,柴刀往对方肩上砍去。他听音辨形,估计门边这个形貌清癯的中年汉子,就是刚才发声之人,像是个为头的,便起了擒贼擒王的心思。那中年汉子见来得凶猛,连退了两步,将一把朴刀左架右挡,紧守住门户。几招之后,汤世亮见接敌无功,柴刀也非趁手兵刃,屋后又连叠声的脚步响起,已知身陷危局。他大喝一声,突然右手一抡,甩出柴刀,直奔对方面门,随即身形暴起,抬腿猛踢向对方。那中年汉子身手本不弱,只是那时月色昏暗,他夜闯深山,目力颇有不及;低身闪过柴刀后,被汤世亮一脚踢中下巴,倒在地上,朴刀掉落一边。汤世亮一个箭步过去,捡起朴刀,架在中年汉子颈上,逼迫他起身。等屋侧汉子惊觉赶来,汤世亮已押着中年汉子把住门前,双方已经攻守易势了。 汤世亮眼睛盯着外面三人,脚尖在中年汉子身上轻踢了一下,喝道:“不该报一下名号么?” 中年汉子嘴巴受伤,含糊应道:“巡检......刘继命,辰州......沿边都巡检使属下。” 汤世亮冷笑道:“这里是潭州治下,关你辰州什么事?” 那刘继命答道:“我奉命......在梅山峒,调查一起官司,无意中......听到生员甘木,其父来历......颇有些蹊跷,所以跟上来了。” 汤世亮道:“我自姓汤,与那甘木并无关系。如今这摊事,你待要怎样收场?” “你收不了场!”说话间,从屋角转出一群公人来,那为首的长身宽腰,臂鼓腿粗,正是县尉厅都头廖昆。 “原来是廖都头。”汤世亮心中雪亮,却故意问道:“都头莫不是馋了,来山上打些野味么?我这后山上,颇有些斑鸠,晚上一通好吵,都头尽捉了去,我却睡个好觉。” “你不必与我胡缠。我只问你,鼎州那边闹乡社,这四周山间也蠢蠢欲动,是不是你领的头?” 汤世亮笑道:“我去做那没影子的事干什么?这里也没人搞乡社。” 廖昆一挥手,几个公人拔出刀来,围成了半圈。廖昆见胜券在握,便冷笑道:“大祸临头,还敢嘴硬。那鼎州龙阳抓到的乱贼里,就有人供出你汤世亮,明白说你是安化人。你再狡辩来看?” 汤世亮面不改色,答道:“捕厅里乱咬人的多了,汤斯良也好,唐使俩也罢,落在你们手,还不是由着你们一张口。” 廖昆大怒,骂道:“你这刁徒,真是枉读诗书,丢了县学堂里教谕们的脸!那乡社里人,说是大家不分贵贱,有钱平分。可那钱从哪里来呢?他们就说要杀官吏,拆宗庙,烧学堂,抢富户。你说,若是那鼎州来一拨人,要你去烧县学堂,你是去,还是不去?” 汤世亮正色道:“我是学堂里出来的,自然不去烧!” “可是你入了乡社,还由得你么?” 汤世亮原在鼎州龙阳县呆过一段,见那里乡社正闹得红火,入社费钱不多,社民也都相处和睦,头脑一热,就加入了其中。原不曾想得仔细,如今听廖昆一说,不由呆了。 屋外发生的一切,张掌谕在屋内听得分明。他原先还为擒了第一拨汉子的首领,而暗自欣喜;后面接着来一拨,他又担上了心;最后那公人呵斥汤世亮,他仔细听了,不由大惊失色。自己培养出来的得意弟子,有一天会要带人去烧安化县学!老学究眼中含泪,只觉愧对苍天,愧对首创县学的毛渐相公*,愧对众教谕和生员。他原有死志,如今更觉那脑中天旋地转。 “世事无常啊——啊——”他用尽气力大叫了一声,将麻绳甩过屋中横梁,站上树墩,在颈下系个死结,一把踢翻了那凳子,一缕忠魂离了躯壳。 那外面血拼时,汤迟躲到了侧屋床后。他听见了张掌谕的叫声,到门口一站,看那斑驳的月影中,屋梁上吊着张掌谕。他立即狂哭起来。汤世亮知道屋中起了变故,将刘继命一推,跳进了屋内,把门反手掩了。他见恩师毙命,心中大恸。他原是孤儿,幼时四处飘零,得张掌谕接济,安排他读书。在汤世亮心里,老学究是亦师亦父。他为了招待恩师,干脆将妻儿送到了岳父家里。他愿意为恩师赔上性命,可是阴差阳错,却断送了恩师。 汤世亮解下张掌谕遗体,平放在床上,自己跪在床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飞跑去灶屋,抱起一捆枯枝来床边,将半桶桐油撒了,点起火来。那木屋瞬间就被烟火吞没。 地坪上诸人见火起,一齐后退。只听得屋后猛烈地撞击木板声传来,两个黑影先后窜出,往山背后一滚。廖昆等急忙赶去,那两个黑影已没入林中,消失在茫茫大山里。 *注1:此处指狄青。*注2:三舍法此时虽已废除几年,但偏远县学依然照此分班。*注3:毛渐后来做到边镇元帅,故称相公。 第四章 全员到齐(1) 离汤世亮家十几里地,数山相夹,有个山窝子,之间天造一股山泉,于乱石丛中飞泻而下。站在山脚水潭边,抬头望去,自下而上,那白练似的水流两侧,疏疏落落的建有几处木屋。快到山顶时,却又没有了房子,只见山坡上有数丛杉树。树根子底下,闪出一段小路,突兀地吊在山边,斜阳照着,晃晃悠悠的。诗人见了,只怕要附会说是仙人桥;孙喜瞄了瞄,只觉得有些吊诡,便问道:“木头哥,你真是住在自来井么?”。 甘木点点头,并不搭话。他如今也算近乡情怯,只想着待会儿伯伯追问下来,要如何小心应对,才可免得一顿重罚。那两里多山路,直走得步步惊心。按照原先的想法,他位列优等生,会拿到学政的荐书,去潭州书院继续深造。但却在一怒之下,学途被自己结了业,还得罪了许多人。他搜肠刮肚,想要在自己读过的书中,摘下一个相似的例子来,安慰自己,改变一下那肉眼可见的、命运多舛的未来,记忆却又来作对,偏偏不如他所愿。 孙喜一踏上那段小路,便跑起来,急不可耐地想去看那自来井。站到杉树旁边、小路尽头的阔麻石上,他不由惊呼了一声。眼前景象,又迥异于那山谷中的逼仄,先是一口方形山塘,大不过三亩,周边碧草绵密。那塘水清澈,大小鱼儿在各色的鹅卵石上方,自在游弋,全不怕人。孙喜随手捡起一块石子,扔在塘心,看打得鱼儿四处奔散,甚觉称心,便哈哈大笑,围着塘转,去寻自来井所在。 山塘对面,有三十来栋木屋,面塘背山。每个屋子背面,都有一块菜土,分作数畦,各种些蔬菜瓜果。半围住这片房屋的,就是几座被树木掩映的山顶。站在山顶远望,那连绵起伏的群山,无穷无尽,和蓝天白云一起,化作一条灰线,匿入了眼帘。 自来井在水塘一侧,从井一路往前,数十步开外,便是一片林子;自出林起步步走高,直至一座险峻的大山,鹤立鸡群般耸立着。那是自来井的水源,井沿缺口处正咕咕冒气、不断流到塘中的泉水,相传就是来自那里。孙喜扒在井口,双手合拢掬水,先喝了个饱。嘻嘻笑道:“木头,这水是甜的。” 甘木心头有事,只是敷衍道:“嗯,我喝也是甜的。” 落日西垂,那大山的倒影映在塘中,凉气浸润之下,水底鱼群隐迹,房前鸡鸭垂首。孙喜正从井沿站起,林子中奔出一条黑狗,疾如闪电,扑了过来,一对前爪瞬间搭上了孙喜肩膊。孙喜慌乱之下,脚底一滑,重重地摔倒在草地上。那黑狗却不咬他,摇头摆尾地走到甘木身旁,在裤边挨挨擦擦。 “这是黑虎。”甘木将孙喜拉起,说道:“它喜欢你。见你和我在一起,打了个招呼。” “这招呼也打得忒狠了!”孙喜揉着屁股,嘴里犹自嘟囔着。 甘木心中惴惴不安,只是望着那林子出神。 未过多时,一条壮汉头顶红巾,穿出林来。他身挎良弓,腰悬箭囊,左手提刀,右手按着肩上百来斤一个山猪,大步流星走到近前。甘木迎上前去,问道:“伯伯,哪里打来这个家伙?” 那大汉道:“就拿了个小的。围着两座山转了好一阵,还是给那大的走了。它先吃了我一刀,那家伙皮粗肉厚,不但没事,还倒还我两蹶子。把腰上擦破了。”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嗤笑道:“转迷糊了,一对山雀还挂在竹上;明儿取了来,由你学堂瞎闹去。” 甘木苦笑道:“伯伯,山雀我不要。” 那大汉在甘木脸上看了一圈,依旧取笑道:“祸闯大啦?那就先烧水,将山雀拔毛嘛,干脆做一锅汤给掌谕老头,这人情也不小,够抵祸了。” 孙喜在旁,也不辨二人亲疏远近,插嘴道:“木头哥顶撞了县丞,廖都头要抓他,他先跑了。” 甘木见孙喜抖出实情,只得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在县学里的事交代了。 那大汉听了道:“回去!” 三人回到家,甘木在房前屋檐底下的阶基上,笔挺的立着。那大汉也不管他,自己进屋去了。孙喜抬起脚来刚伸过门槛,转头一瞥,又缩了回来,忙去站在甘木身后。 过了不多一会,从屋内飞出一个木盆来,正落在甘木身前。甘木刚要除衫,想起孙喜,怕他笑话,便说道:“我不下塘,愿同黑虎放对!” 孙喜只听得屋内,有一只大碗重重地放在桌上,接着是倒水的声音,随即那大汉就出来,坐在门槛上,仰头喝了起来,那气味直冲鼻孔,是烈酒的醇香。 “你黎叔肯定教过,遇事该怎么应对吧?”那大汉半碗酒下肚,看了一下天,悠悠地问道。 “黎叔说,要运筹帷幄,不是,要审时度势。” “怎么个审时度势法?” “先是要知己知彼,接着要当机立断,收尾要不留后患。” “还知道吹大气嘛。你一个娃娃,又晓得什么章惇了?你早生三十年,就凭你今日这般胡说,只怕要人头落地!但凡做了他对头,阳间故不让你喘气,即使你过了奈何桥,还是要追着刨坟鞭尸!”那大汉一口喝干了酒,将碗往孙喜一递,又道:“章惇不喜官家,官家也不喜他,死后也不饶他!喔,我说的是当今上皇。这几年又换了风水了,追封了个鸟名分;要不然那县丞也不来吹捧卖弄!可是你,不明人底细,信口开河,又私自潜逃,这场祸事还小得了么?赶紧地!脱光了下塘站着!两个时辰不许动!你,小子,先去筛碗酒来。后去塘边盯着他。” 第五章 全员到齐(2) 孙喜见那大汉凶巴巴的,十分厌憎,欲待不从,又怕他将自己也扒个精光,扔下塘去,只得忍气去倒酒。 大汉接酒来喝了,又强使孙喜去倒,如此反复了四回。喝到第五碗,他忽然跃起,在阶基边柴堆上一点,纵身上了屋顶。只见他手一扬,那酒碗破空而去,砸到了菜土中央、枯树枝尾、吊着的一面铜锣上,发出锵的一声,余音久久不息。 锣声刚停,孙喜见每栋房屋中,不多不少,都冲出一个汉子来,很快就集中到了甘木家门前。 “戊队到齐。”“丙队到齐。”“庚队到齐。”“丁队到齐。”“己队江志饱到——到齐。” 那大汉在高处,从腰间掏出一只大号青螺,呜呜地吹起来,那螺声先是激越,接着转为清朗,最后只剩下悲苦,叫人闻之色变。 山后吹来一股劲风,卷起屋后的泥土,树叶纷纷扬扬,在半空飘荡。孙喜不断擦拭眼睛,看那些汉子,却早已排成五队。左右两队均有六人。那中间一队里,只有一人,身材不高,却很结实;衣服有些褴褛,腰后背着支剑,只有半截剑鞘;那剑身明晃晃的,应是勤于打磨所致。孙喜心想,此人大概就是那江志饱了。这些人年纪都已不小,不知为何聚在这里。 “乙队到了没有?”屋上一个冰冷的声音问道。 “乙队全员到齐!”那些汉子齐声回应,语气悲愤。甘木在塘中听了,悚然心惊。他有些恍惚,该不是因为自己的莽撞,惹出大事了吧。 那大汉跳下地来,站在队列前面,挨个看向这些多年的弟兄,饶是他坚忍果毅,眼睛也有些湿润。 “江志饱,你是在籍军人,不是叫花子。去换衣服!” “禀岛主,在排帮丢了包袱,现在没衣服换。” “游志勋,你住在隔壁,眼睛看不见么?” “禀岛主,我的衣服被女人摸过,他不要。” “江志饱,为何不要?” “禀岛主,游志勋只有两件秋衣,给了我,山上落大雨,他就要光屁股去见山下老婆。” 孙喜听得很欢乐,他眼珠一转,事情算是弄清楚了,原来山上的房屋大部分是营房,这些汉子里娶了亲的,和家眷住在山窝里那飞流旁边,只有少数单身的才住山上。 “甘木,去拿衣服给志叔!” 甘木如蒙大赦,从塘里上来,捂住下面,飞奔进了房中,江志饱随后跟去。 那大汉并不等甘木出来,只是不断发令。 “丁队关桂开,领本部军撤左水家眷,限一个时辰,山下取齐,送往祁家湾,持三级令,听邵六问指挥。事毕返回对山潜伏。” “丙队邵六问,领本部军撤右水家眷,限一个时辰,山下取齐,同往祁家湾,持二级令,就地保护,务必周全布置。另外,把黑虎带走。那个小子,你跟甘木打个招呼,随后同去照顾小孩。” 队列前两个汉子,均身形瘦削,那高者背着砍刀,略矮些的将刀鞘系在腰后。两人上前行礼毕,分别从大汉手中接过不同的圆形竹牌,带队去了。 “戊队黎库,率军潜出自来井后山中,过双竹岭二里外小山扎营。多带干粮被席。持四级令。”黎库白净面皮,体形匀称,若是换上锦衣,倒还颇有几分丰神俊逸。他接过令来,手一招,那五人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潜往大山方向。 “庚队游志勋,持一级令。立即封锁后山。”游志勋是个粗豪汉子,说话瓮声瓮气的,接了一面铁牌,率众穿进了一座不起眼的小木屋,再没露面。 第六章 全员到齐(3) 甘木出来,扯了孙喜一边说话。孙喜问道:“这里谁是你父亲?” “谁也不是。我一记事就在这里。岛主伯伯不是练兵,就是打猎。要不就几个月不见踪影。心情好一点,也教我练武,但真正常常指点我的,却是黎叔。就是戊队垸长黎库。” “干嘛要叫垸长?岛主?” “听说十多年前,他们搬到这里之前,就是这样叫的。” 正说话间,孙喜只觉得背上凉飕飕的,回头一摸,襕衫早湿了一片,手板上一股酒味。看那岛主在屋檐下,直瞪着自己。甘木扯了扯他衣襟,细声道:“我好像听到你有任务,这里没人不听他话的,你赶紧去!” 孙喜心里暗笑,脚在我腿上,下山我就撒丫子跑,理得你假岛主姓丘名王排行第八。他怕那岛主看出端倪来,不敢再停留,一溜烟地往山下跑,一口气到了半山腰。 山腰上的木屋外,关桂开抬腿踩在一块突兀的岩石上,对着门内劝道:“游家娘子,志勋就是能来,你家那六七十斤的猪,他也不会扛去祁家湾,只能一刀劈了。” 那游家的名叫柳翩慧,只听得她在门内抱怨道:“谁家的猪六十斤就杀?喔,三十斤买来,养两个月就杀;你不如一开始就买两只小猪宰了,还不用费心思来张罗猪食。” 山上响起头遍螺声,关桂开急了,叫道:“游家的,你行行好,我下面还有六七家呢。” 孙喜在山路上呼呼喘气,刚好听见,在一旁笑道:“你急什么?游垸主正和岛主一起呢,游家娘子害你违了令,你一上报,岛主先斩了她当家的,看谁吃亏?” 柳翩慧在屋内听得有理,笑骂道:“哟,谁家的小猴子,到这里成精来啦?”也不等回答,忙不迭地收拾去了。 关桂开跳到路上,一把抓住孙喜,嘻嘻笑道:“你小子倒灵活,叫什么名?快跟我去下一家。”他个子奇高,面色黢黑,像个黑无常似的。孙喜被他提着,大为着急,叫道:“岛主叫我跟着邵垸主,可不兴你半路截胡。误了时辰,我小命不保,我那贪财岳父,又不知将他女儿嫁给谁去?他已经坑了我两贯大钱了。”他随口胡说,但求脱身。那关桂开是江湖行家,哪里瞒得过?将他放下地来,拖了猛走。孙喜心里直叫得苦。 一个时辰后,关桂开一行便出现在山下土路上,那行列中,七八个女眷均是上褙子下襦裙,颜色绣花各异,每人胳膊上都挽着包袱。十来个小童跟在后面,大者约是十岁年纪,小的不过三岁。行到一个山脚,那邵六问已经候在那里。他没关桂开高,年纪也要大些。但在孙喜眼里,虽然是一样瘦,他更紧实,特别是脸上,比那可恶的关垸主多了些肉,不刺眼睛。孙喜现在极讨厌关桂开,见邵垸主那里人要多,还有婴儿尚在抱褥中,便赶去接在手上。低头来看时,那肥嘟嘟的小脸正冲他乐,他顿时笑逐颜开,把那逃跑的心,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山下两路人并做一处,黑虎当先领路,自往祁家湾不提。如今单说那山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第七章 风云渐起(1) 却说甘木正在灶间做饭,听见屋外鸟羽扑喇喇响,从窗口探出来看时,见岛主伯伯左手托着一只鸽子,右手正在那鸟足上拆解细绳。他顿时如醍醐灌顶般清醒了。原来伯伯常年去山中,连盛夏也不顾炎热,必戴红巾,是要和鸽子接头,却不愿人知。如今事在紧急,也顾不得了。他猛然悟道,自己那点破事,还不在伯伯眼中。只怕另有更严重的事由,让在这里安居了十多年的伯伯叔叔们,不单自己严阵以待,连家小都要即时迁走。 山间昼短,天看着已近黑,其实还是白天。见江志饱陪着岛主伯伯在屋内,甘木便提着两个食笼,自去了小屋送饭。山上自来井对出的林子里,有竹枝折断的声音传来,麻雀呼啦啦地窜起。江志饱弹起身来,跃出门外,拔剑在手,大喝道:“是什么人?敢闯我练兵禁地!”看那对面时,只见树林中人影幢幢,凡不知多少。 “哈哈哈,”一个壮硕的身影排众而出,大笑道:“一群逃兵!画地为牢。抚帅欲杀之以警诸军,州司欲绳之以靖地方。还敢大言不惭。” 江志饱又惊又怒,将剑一横,骂道:“哪里来的贼人,在这里胡呖呖,先吃我江三一剑!”说着就要上前。 那身影急叫道:“且慢!”回身叫人点起火把来,又对江志饱道:“江三爷这声贼人,可当不起!山上天黑的早,我先让人白日点灯,好叫你看清。区区不才,排帮沿江总护法,赖不平。听说江爷两日前,为几个脚夫出头,打伤我排帮数个弟兄,可有此事?” 江志饱昂首冷笑道:“是又怎样?排帮里那几只恶鸟欺负人,少给了脚夫钱,我看不惯。来来来,不就讨公道嘛,放马过来!” 火光下,那赖护法五六十岁年纪,中等身材,红脸紫脖,身着绸衫,举止从容。与他那一众短打扮的排帮弟兄,大为不同。只见他身后同时跳出两人,争着前来对阵。其中一个肥鼻子的提一把单刀,不曾得了首肯,就要奔上来,被赖护法一把抓住。 “王兄弟有所不知,本朝太祖以刀退贼,以棍打天下。民间武家中,自然以持棍刀为器者最多。但凡使剑者,十中有九出于军中。此等汉效力疆场,长于性命相搏,不可小视!”那总护法阵前文绉绉的卖弄一番,从腰间解下一条铜锁链来,两手横提,缓步走向江志饱,在相隔十步处停下,说道:“请江兄赐教。” 江志饱久经战阵,何尝不知对方是以长制短。可看今日之势,对方实力不明,只有速战,方可转圜。他一想通此节,立刻跃起,右手运剑,直刺对方左胸,两个起落间,已到对方面前。那赖护法看准剑的来势,将铜链齐胸往前一递,侧身一让,便要来锁剑身。江志饱冲势不减,手腕一翻,已改刺为撩,竟不顾身前铜链,径向对方颈部划去。赖护法见了这等拼命打法,只得退了两步,单手将链子甩起一个环来,护住自己。他一脱困,立刻踏步向前,将一团链影攻向对手。江志饱冷笑一声,招式一变,身体左右翻腾,旋起一圈剑花,那剑花不断移动,逼迫对方跟着改换方向。锁链沉重,而长剑轻盈,江志饱越转越快,赖护法额头见汗,眼角瞟见木屋,心思一转,慢慢退到小木屋前,背靠墙壁。这样只需要封住前面,不需移动,他大吁了一口气,有些得意,为自己的机智。江志饱见对方临危不乱,也是佩服。但他知道对方是成名人物,手底下够硬,决不能让对方喘过气来。想到这里,他将剑尖在地上一点,腾空而起,在赖护法左侧翻上了木屋,随即头下脚上,从空中挥剑击向对方头顶,赖护法大惊,将铜链脱手飞出,自己撞破木门,跌入了屋内。 江志饱一个前翻,稳稳落地,见木门歪斜,屋内寂静,便不再理会,抱剑走到排帮众人对面,喝道:“还有谁要上来一战?”他这一喝,中气十足,排帮队里没人敢搭话。 山坡上想起呜呜的牛角声,排帮众人听了,马上喧闹起来。“帮主来了。”“帮主从龙阳赶来了。”“帮主骑的好快马!”“帮主一定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第八章 风云渐起(2) 不过一刻钟,一个白影奔上了阔麻石,他身后不远处,还跟着几个黑影子在移动。那新上山的汉子,直接来到场心,眼睛四处一扫,将目光停留在江志饱身上,将手略拱一拱,问道:“请兄台告知,本帮赖总护法,现在何处?” 江志饱打量来人,见他着一袭白衫,生得魁梧英武,人也还和气,倒生出几分好感,便答道:“他先前与我放对,一时大意,跌了一跤。”他有意不说下落,要看对方怎么回应。 那汉子双目紧盯着江志饱,看他样子不似作伪,便放了心,提起气来,向木屋群沉声喝道:“沅资二水排帮,方达式,请自来谷谷主相会。”他常在潭州、鼎州行走,并不熟悉梅山情况,只是偶尔听帮中弟兄提起,本处有一口自来井,一班军爷也不知有何使命,常年守在这里。此地山民彪悍,朝廷虽在梅山分治安化,新化两县,其实放不下心,另有些安排,也属正常。那赖护法只说为首的自称岛主,他只道是赖不平年纪大了误听人言,今日自己亲至,见是一山谷,便将主官唤作谷主。 那岛主正在屋内窗口喝酒。排帮进犯,找江志饱麻烦,原是件小事。江志饱就算自己搞不定,还有庚队游志勋部。常年在这里的,除甘木外,和他本人一起共二十六个,均是被挑选出来的军官,在出征夏国时立过军功的。有那七个百战之军,战胜一帮乡野民夫,不算难事。他要对付的,是比排帮要棘手得多的对手。“方达式”,他仰头又喝了一碗酒,沉吟着吹起了七短一长的青螺声。 游志勋在小屋内侧耳静听螺声,他拉过甘木到身边,轻声问道:“给你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敢不敢去?” 甘木脖子一硬,答道:“敢!” 游志勋叫人带过赖护法来,揭起一边麻袋,将其绸衫在背上撕了一个口子,嘴角朝甘木一努。甘木会意,从腰间摸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握在手中,抵住了赖护法齐腰的背部,押着他出了小屋,往场心走。原来那赖护法闯入屋中,仰摔在地上,正要爬起,只见左右两边,各分立着三条汉子,手拿朴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刚一坐起,游志勋将一条麻袋,套在他头上,其他人拿麻绳,将他捆成了一个粽子。 那赖护法眼睛看不见,被甘木在屁股上一踢,一路踉踉跄跄,来到场中。排帮众人看见,无不诧异。甘木大为得意,将麻绳一扯,赖护法重心不稳,扑通跪在江志饱旁边,样子十分不堪。但他一意识到背上没了兵刃,立即就地一滚,刚好脱离了对方掌握;排帮帮主方达式伸手一拍一提,他又顺势站了起来。自有帮中兄弟上前解了绳索,让他去参见方达式。 这一切均发生在电石火光之间,甘木一时惊得呆了。那小说里他常被笑到抽筋,弄丢了“肉票”的笨蛋,只怕还要比自己高明得多。在他的认知里,自己这边本来就人少,现在手中又没了筹码,只怕要大败亏输了,而造成这个后果的,竟然是自诩县学第一机灵人的甘木哥!这简直太刺激了! 赖护法一开口,那岛主朝窗外一望,立刻明白了。他将碗中酒喝干,缓步走出,一副醉眼朦胧的样子,隔着老远,就嚷道:“客人不知,归林垸江垸主也不明白吗?这里只有一口自来井,并不是什么自来谷,该向客人说、说、说清楚。”他身子一歪,一手扶住甘木,往后一旋,自己差点跌倒,被迫往前一冲,来到赖护法身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其手腕,一紧一折,拖了便走。那赖不平手上剧痛,强自忍住,伸脚猛踢对手。岛主一面闪避,一面加大了手劲,将赖不平眼泪都逼了出来,他哪里还敢造次。那岛主一边迅速退后,一边说道:“方帮主请了,不才想借贵帮沿江总护法,赖老爷子,有几句话请教,烦请允准。”他出其不意地露了一手鹰爪功夫,神威凛凛,人人吃惊。方达式一帮之主,心里暗自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将目光看向诸帮众,只做未闻。手一招,排帮众人就将甘、江二人围在圈中。江志饱见势不妙,又不便撤出,便将甘木拉到身后,两人背靠背对敌。方达式又将手一指,后来诸人里,就有五人拔出砍刀来,往小木屋包抄而去。 那岛主将赖不平扯到僻静处,喝问道:“你为何污蔑我等是逃兵?抚帅又是谁?”手上微微加劲,眼睛射出寒光,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 赖不平哆嗦了一下,答道:“我数年前在某安抚使司访友,听到有人议论,此地有不穿甲胄的军兵驻扎。有人认出,其中有十多年前,在秦凤路经略相公账下效力的军官。我四下一打听,军中好友里无人知道有此差遣,就猜测你们是逃军,故出言试探。至于是哪个安抚使司,事涉朋友,今日就算死在此地,也不会说的!” 那岛主见赖不平身体微颤,目光闪烁,知道他说的不尽不实。心里盘算了一回,决定先放过他,以后再说。便将赖不平带回场中,将其手腕放开,说道:“多有得罪。”转头又对方达式道:“我同赖总护法的事,已经了了。至于我江垸主打伤贵帮兄弟的事,事出有因,还望方帮主见谅,所有药费,由本军一力承担。” 第九章 风云渐起(3) 正在此时,派出小木屋的五人搜了一圈回来,为首一人朝方达式摇摇头。方达式眉头一锁,冷眼瞪着他们,那五人自觉惭愧,退到人群里去了。方达式惊疑不定,只觉留在这山上危机四伏,只得口中打着哈哈,道:“好说好说。今日多有打扰。岛主如果方便,他日请往龙阳一游,也好让方某一尽地主之谊。”他嘴上客气,却连对方姓名都懒得问,只怕心中早已气坏。 那岛主看在眼中,也不拆穿,只将排帮一干人送出阔麻石,一直望着他们走到山脚,才回到屋前,朝后山一颗大树上喝道:“朋友还不下来么?” 天已入夜,月光初起。只见树丫中一人坐起,笑道:“原想看老朋友一场热闹,却见两个大男人卿卿我我,搂搂抱抱,歪歪唧唧,直教人恶心,苦胆都吐出来,真是大虚此行。”说完,竟是连连叹气,在树干上一蹬,如御风驾云般滑下地来,仔细看时,其人作书生打扮,手上举着一把油纸伞,那油纸底面,是一层薄薄的兽皮,被多条线牵引着。他将伞收起,又笑道:“原以为这山顶有雨,是我多虑了。有你这煞星在,想那雨神老爷,也只有一条命,轻易不敢露头的。” 甘木还是头一回看见,有人敢同岛主伯伯开玩笑,就躲到小木屋的破门后,偷偷地往外张望。那屋角的泥砖垛子,忽然移动开去,露出一个洞口,游志勋探出头来,轻声问道:“来了吗?”甘木不明所以,不愿受他打扰,就点点头。游志勋立即缩入洞中,将砖垛转回。 屋外,那岛主正在回击带伞客人,讥笑道:“真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刚有人送到千两黄金,还没到山上,就被你闻到贵气,追踪而来,真是倒八辈子霉了。” 带伞客瞬间眼睛发亮,叫道:“真的?”那岛主不置可否,只是微笑。两人进了屋,重置杯盘,喝酒吃肉,自不消细说。 过了近一刻钟,自来井后面树林里响起八短四长的鸟叫声。那客人道:“梁掌柜可难得来呀,你又弄什么玄虚?” 那岛主道:“这就奇了,你怎知我军令?” 带伞客微笑道:“此有何难?看久自知。四级潜伏令,三级撤离令,二级预备令,皆是木令,一级攻击令,是铁令,分别雕豹,鹿,熊,虎模样,我猜,你还得有个什么紧急令的铜玩意儿,等闲不露面,是吧?刚才梁昌那鸟叫,前八声是说他是辛部头领,后四声嘛,是说他们藏在那里扮鬼,要吓死一堆人的。”他说着突然在桌上一拍,叫道:“不好!我还是先躲起来,免得被你拉下水。” “迟啦。”那岛主奚落道:“你正面的是嘴巴,管吃。侧面不是还有两奇巧玩意儿吗?听见山下的牲口叫没?那是战马!山下已被军兵包围。”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客人道:“生意做不做?你石闲不是号称巧思巧手巧变吗?想办法下山,将那些马有多少算多少,赶出十里地去,不论哪里,过两三条溪,彻底抹除痕迹,藏于山谷中。如要人手,关垸主就在对山,你自去和他说好细节。” 那石闲自称“趣三巧”,平生最爱琢磨些机巧玩意儿。他父亲是个落第书生,母亲生子后神思恍惚,不久亡故。父亲又熬了十三年,将一些本事授予儿子后,追随而去。从此家道败落。他迫不得已,去学了木工。他原是心思敏捷的,入了手艺行,便潜心向学,日久竟触类旁通,周旋于各种工具之中,竟是如鱼得水一般。日月穿梭,他在三十八岁上,忽然大彻大悟,觉得来程固然荒诞,去路也未必理性。那渺渺苍穹,论来去自由,唯风而已。又想自己蹉跎半生,只有少年时读书放牛,最是快乐。于是去潭州学院街头,买来学员衣衫,装扮起来,隔几日便飘然外出,寄情于山水之中,整日与那樵夫,牧童,猎户为伍,学那风飘絮飞,来去无形。 “这却难办。”石闲苦笑道:“近来我想在山洞口,做个鹿回头。你想想,我早上醒来,睡得迷迷糊糊的,走到洞边,一扳那机关,那鹿一回头,正对着满山坡的青草,美都美死了。”他回味着设计中的情景,叹气道:“你再想想,我那洞里,木有铁有铜有,木的不禁用;做个铁的,保不住生锈;做个铜的吧,总觉得差点意思,几百年后怕也得锈;倒让我那玄玄玄孙笑话,这作先祖的积存一点东西,格局还没有这洞口大;大宋朝多的是金银,先送辽国,后送夏国,再送金国;石头先祖就算蠢点儿,一个鹿头用的金子还落不到手吗?笨石老头舍不得用,后来又不知便宜了谁;你仔细想想,谁不盼着前人栽荫嘛?三十五斤,就要这么点,我就能搞定。鹿头做好了,你去看,次次免费,还好酒好菜招待。行不行?行不行了?山下军人不是来送马给你的吧?那就是来索命的!命没了,要那金子何用?咱一锤子买卖,你行我就行!” “行!做好了那鹿头我就去看,看好了我就搬走!”那岛主放声大笑,声震山谷。 “好!我先做个铜的,面上镀一层金水,专候你傻大个!”石闲微笑着,放下酒碗,出门往屋后去了。岛主赶上去,低声道:“把甘木带走。以后会有人来接他。”说完,重重地握了一下石闲手腕。 第十章 杀机已现(1) 夜色渐浓,月光如洗。大水塘边的地坪上,一个军汉束装齐整,身前竖立着一条棒,右手握住,如同出操似的,静静地站着。没过多久,阔麻石下的小路上转出一行人来,前队已然到了地坪中,后面源源不绝地依旧有人跟上。 前队阵列中,一个面相威武,身体结实的中年军官越众而出,站在持棒的军汉对面。那军汉朗声说道:“属下苏峙恒,参见杨总管。” “这都是二十多年的陇州旧事了,再也休提。你后来做到侍卫亲军步军副都指挥使,成就在我之上。大家就别客套了。” “属下在陇州军中,蒙总管提携,也曾亲授枪法与我,属下从不敢忘。总管一向可好?” “还好。”那杨总管回答,上下打量着苏峙恒,温言问道:“我记得你那时候很年轻,在戈壁滩还杀过狼,缝有一件狼皮袄,可还在?这高山上冬季寒冷,孤身在此,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常年都是单衣,这也太旧了。可曾娶亲?”他在额上一按,又道:“来的路上碰到一廖都头说,苏——岛主平常这山窝里,多有娘子孩童;今晚人叫马嘶的,这坡上却寂然无声,看来是你早有准备,不想孩子看见我这个伯伯啊。” “不敢。属下诸事不顺,怕牵累她人,所以一直单着,只与本部弟兄为群。其他人若娶妻生子,我也不禁。人伦,乃生之乐也,山间清苦,似可聊补寂寞。” “好一个聊补寂寞!私离禁军职守,带着几十个官军,在这山里学起陶渊明来了。你眼里还有军纪吗?还有太尉,还有官家吗?你不怕人头落地吗?”那杨总管连连逼问,面色甚是威严。 苏峙恒昂起头来,沉声答道:“本军奉差遣赴潭州公干,从未擅离。离京实有五十人,战死十九人,现有三十一人。除假日和派差外,其余均在此处正常操练。” “奉谁的令?为何太尉不知?”杨总管厉声喝道。 “不能说!本指挥未得上级军令,无权回答!” “谁是你的长官?” “没有长官许可,属下不能说。” 那杨总管见苏峙恒硬顶,逼不出什么来,便放低了声量道:“经略相公的话,你还听么?” 苏峙恒一时竟沉默了,随后接道:“属下永远感谢经略相公提拔。” “童相公*征夏有功,做了太尉,几年前又擒了反贼方腊,被朝廷封做太师,后来因为收复燕地之功,封了广阳郡王。我追随太师,已在东京任职厢军多年。”他斟酌了一会,觉得自己为长者隐,并无不妥,又道:“太师叫我带话给你,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你现在同我回京,太师既往不咎。这里的人我派兵保护。你回京后,只需把这十多年的经历详细写明,给太师过目就行。” 杨总管说话时,一个宫中内侍在旁边撇嘴,神情很是不屑。 苏峙恒道:“感谢经略相公挂念。但未得军令,我不能回京。” 那杨总管狠狠地瞪着苏峙恒,冷笑道:“好。要军令嘛,太师是调不动你了。你看,这个行不行?”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来,叫道:“这是御赐金牌,苏峙恒,你再硬给我看!还不跪下吗?” 苏峙恒至此,也只得随众跪地,三呼万岁。杨总管将手一指,身后的官军便如狼似虎般,扑向那些木屋。 却说山下泉水潭边,一个十来人的官军小队,正轮流牵着一百多条战马,在潭中饮水,那些马又吃又拉,弄得潭周围乌烟瘴气。官军们日夜赶路,累还能强忍,那饿最难受,又不好离岗,只得将火把靠在山脚边,跑到泉水上流,先喝些水顶住肚皮。山风渐渐大了起来,官军的火把被风吹灭。月光又被树木阻隔,时有时无。在半明半暗中看那些树,好像千军万马似的,这些官军被弄得心上心下,纷纷拔出刀来,护在身前。 就在月光隐退到山顶背后,山下一片阴暗之时,远处山路上飘来一盏油灯,伴着竹筒在地面滚动的隆隆声,如鬼魅般迅速逼近。 “山魅来了!”官军里有人叫道。“啥呀?”有人不解。“山鬼呀,善于变化,会趴在肩头——上吸血。”有人牙齿打颤答道。 第十一章 杀机已现(2) 油灯在水潭近处停住,那竹筒声也停了。几个官军上前,对着油灯一顿乱砍。那油灯忽地拔高一丈,地下的竹筒也跟着飞起,打在一个官军头上,又往后退去了。那官军一时心急,胡乱挥刀,伤了几个同伴。混乱中大家哪里分辨得清,只觉得那山魅十分可怕,就都挤到一起来,互相照应着防备山魅攻击。受伤的同伴里,只要脚步稍慢的,路边山沟里就有人从暗中伸出钩子来,搭住他脚踝一拉,其他人便扑上去,捂嘴,按手,压住胸腹,脖子上一掌。其中一人将其扛上肩,悄无声息地把他运到对山树林中。暗中人依此如法炮制,抱团的官军很快就发现少了几人。在他们正惊魂未定时,头顶上又忽然下起了雨,伸手一摸,黏黏糊糊的,竟然是血。空中的油灯下落,又向人群逼近,那隆隆的竹筒声再次响起,官军们大骇,一哄而散,往来路没命地奔逃。那油灯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只是没有了竹筒响。旷野里可听得一个男子在唱歌,声音凄楚,闻之竟是无限伤感。 那歌唱道: 自腹生,呀呀语,回望亲人已作古。 小狗顽,仔猫虎,乳猪犹有母猪哺。 娘呀,匆匆离去又何苦!莫不是,你早知,晚景凄凉无人主。 痴儿啊,不是你娘不顾,少时看得高龄妇, 晨起升灶为儿煮,米粮不足红薯辅; 忍饥难阻娇子哭,劳归无力将帚扶。 年渐长,求学去,少年挥手微笑出; 独木桥头眼滚珠,八仙桌上笑容无。 望星盼,对影呼,四年蹉跎把母辜。 再还乡,悔当初,落泪发愿将业举; 母心酸,恐无娶,老来再把先夫负; 夜半借钱求大户,膝软腰痛躬身鞠。 三年满,两袋虚,五载得钱集市遇; 母眼盲,闻声拒,跌落街头气吁吁; 莫欺瞎婆不识数,我自孤,只两女, 长女许给洞庭渔,次女掌柜潭州府, 渔女犹得半年归,商女无音不知处。 娘亲啊,既嫁邻人把儿抚,莫记旧刺自栽树; 父已去,知错心悔求团聚,休生分,只相顾。 世间事,苦作乐,前世冤家再世遇,观音不渡我自悟。 风云起,山岗卧,且作歌来悲离合,梦里娘亲归来速。 风催枕巾快自干,云来误我迟接雨。 苦也,苦也! 那歌唱到后面,男子悲不自已,竟是声声呜咽。 官军正逃跑之中,其中一人问道:“鬼会哭么?” “易都头,会的。鬼哭狼嚎,最是恐怖!”有人答道。 “不对!”那先问的人道:“我看别人哭,叫得越惨,越是耗神;哭狠了能背过气去。那鬼最多就是个影子,晚上才出来,影子没有神气,怎么能哭得这么凶?一定是个假鬼!或者,本来就没有什么山鬼,这家伙诓大伙玩呢。”说完,他转身往回走。其他人停在原地,远远地看着易都头朝那灯火走去。 却说甘木在山腰,看那灯去得远了,就在地上扯了一大把草,把那装血的木桶壁擦干了,放在树林里;又将麻线收了,卷成一团,才跑下山脚来,沿路去找竹筒车。那玩意儿是石闲做的,四边是铁架,中间并列有三条轴,轴内层是用的圆铁塞紧老竹,固定在铁架上,外层的竹子与内层有间隙,可以滚动,铁架上面铺着木板,能站人。前面两角上各有一条绳,可控制方向,也可提起。刚才石闲一手举灯,一手拖车,从山路上地势高的一头跑下,刚一停就将灯的吊线抛给甘木,自己在背光面退在后头,将官军看得真切,提起竹筒车就砸。那油灯内部是带沿边的铁碗,和外围下部的铁皮贴合,外围上部是圆铁皮罩子,有多处打孔,提高它时点火是灯,降低时可以与铁碗闭合灭灯,能有效减少桐油溢出。铁碗的沿边有孔,穿有小管,闭合时可穿出罩子对应小孔,提高时可以进风。石闲做这油灯时,原是想着要对付普通的山风,灯光不灭。 甘木将竹筒车在草丛中藏好,回头看那关垸主六人,前面二人各牵着一匹马走,中间二人依次在树上解马缰绳,将其绑在马鞍上。关垸主带人压阵,各骑一马守住山路狭窄处,不让马逃走。甘木不敢去招惹战马,又放不下心岛主伯伯和志叔他们,就小跑上山,来查看动静。 山上地坪里,苏峙恒已经站起,杨总管上前,拍着他肩膀道:“童太师看得起你,回京后好好跟太师说。日后飞黄腾达了,还要带挈带挈兄弟才好。” “我不回京。”苏峙恒冷冷地回答。 “你这是造反!”杨总管勃然大怒,喝道:“官家的御令也敢违抗!我可以立刻斩了你!” “我当的是上皇的差。没有上级军令,我不能擅离!” “上皇退位让给了太子!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现在太子成了官家,是大宋的当家人!来回几千里,难道我还要回京,找上皇另取一块金牌来吗?天无二日,不懂吗?” 那苏峙恒默不作声。 宫里内侍上前,在杨总管耳边尖声说道:“死要见尸!”杨总管面色凝重,脱去外面锦衣,对苏峙恒道:“你既然违抗御令,我也只好领教一下你的棒法了。”身后两个军士抬上来一支大枪,那杨总管身形一晃,右手从旁边军官腰间抽出单刀,左手抓住枪杆,刀一挥,已将长枪尾砍去一截,回身夺枪在手,顺便把刀递还了原主。他这一动,竟如脱兔般快捷。苏峙恒看了,心中也是凛然,右手握稳了手中棒,屏气静候。那棒长约五尺,取自山间油茶树,极是坚硬。棒的一头,有两个铁箍,嵌入棒中,与棍面平。 第十二章 杀机已现 (3) 那杨总管侧身站个马步,以中平枪起势。苏峙恒不敢大意,双手相交,徐徐施礼。 杨总管也不进逼,只是点点头。苏峙恒收棍上肩,以扛棍式应对,一双鹰眼,紧盯住对方。 杨总管横身进步,枪一抖,抢入棒圈,直刺对手胸部。苏峙恒将身一矮,双手持棒,斜劈向枪杆前端。 那杨总管变招极快,枪一压,就往对方左脚面扎,对方一退,又立即扎向右脚面。 苏峙恒跳开,屈膝一蹲,抡棒下击,力达棒尾,制住对手枪尖。杨总管将枪后抽,顺势一扫,苏峙恒来不及跳起,被打中小腿;他顾不上痛,马上跳起来,将棍摆击对方头部,趁那杨总管闪躲之时,一脚将枪尾踢开,才落下地来。 杨总管枪一晃,又揉身直上。如此枪来棒往几十个回合,那杨总管枪法娴熟,破玉枪,寻蛇枪,绞平枪,穿云枪,连环枪,回马枪,如流水席传菜一般招呼上来,苏峙恒凝神静气,见招拆招,将一路棒法使得虎虎生风,却始终难占上风。 两人正斗得紧,那内侍见杨总管手中枪,从不奔往苏峙恒头颈处,十分不耐,细看之下,渐渐瞧出门道来。 杨总管嘴上十二分的严厉,那是做给大家看的,手上并没有使全劲。内侍十分恼怒,不知从哪里寻出一面小鼓,咚咚咚敲了起来。 杨总管一听,便知是内侍那帮人捣鬼,无奈之下,只好唰唰唰连刺三枪,分打上中下三路;待那最后一枪时,气力似有不逮,那枪尖下垂,被曳地倒拖。 苏峙恒原本持棒正上遮下挡,见此立刻抢步上前,两腿一夹枪杆,将手中棒作中平枪使,直戳杨总管右手,逼迫其不得不撒枪。 那杨总管看准来势,手腕一翻,丢了枪,却抓住了棒。二人你争我夺,苏峙恒趁对手回拽,臂上灌劲,全力反推;那杨总管不防有此突变,倒退两步,摔倒在地。 苏峙恒脚尖在地上一勾,将枪横握在手,目光炯炯,静候对手起身。杨总管倒地,被属下军士一拉,已自弹起,将棒以单手扎枪式跃步前攻,苏峙恒将枪一顿地面,借势侧身飞起,旋起枪来,甩过肩头,转身回打对手。 他以棒法使枪,杨总管摸不清虚实,只得撤棒回守。二人换了兵器,又战多时,不分胜负。 那内侍看得十分崩溃,拔出刀来,也不管规矩,冲上前就砍,势如疯狗。 杨总管怕被误伤,收棒立在一旁观望。苏峙恒两手持枪,小心架隔来刀,不到一刻钟,看那内侍力衰,就欺身上前,放左手伸出两指,插向他双目。 内侍大惊,慌忙抬手挡住面门。苏峙恒突然手往下沉,两指夹住刀背,将刀夺了下来,随即一脚猛蹬在内侍腹上。 那内侍立足不稳,连连后退,直至仰面倒地,口角溢出血来。正在这时,苏峙恒住的木屋内喊声大作,只听得那江志饱不断呼喝,像是在与人搏斗。 从自来井那边树林里,冲出五人,一个胖子领头,往发声处飞奔。官军里立刻分出一队人来拦截。 那五人见官军手上有刀,一打起来必定是性命相博,自己有军籍在身,不能随意杀人,只好先停住,将目光看向岛主苏峙恒。 第十三章 杀机已现 (4) 却说那江志饱,刚端起饭碗,就被排帮一般人搅得放了,去打了一架。后面又来了个三巧书生,耳听得他和岛主谈笑风生,又不好去打扰。好不容易熬到书生走了,岛主像条柱子一样杵在地坪中,机会难得,便到屋里来吃饭。酒足饭饱之后,一时大意,将剑放在桌上,再把那碗碟收拾了,送去灶屋;一回头,闯进来几个官军,先抢了剑去,后拥进灶屋;他抡拳就打,但那地方狭窄,对方人多,挤都能挤扁他。他很快不敌,被自己剑架在脖子上,推到了地坪里官军大队中。 那内侍正被自己人服侍着,坐在一条搜出来的竹椅上,见官军抓了对方的人,就尖叫道:“先杀了他!给其他人看看,跟官家作对的下场!” 江志饱听到自己脑袋要掉,拼命地挣扎。那甘木躲在小路边山坡上的树丫间,看得真切,将一把短刀扣在手上,觉得那距离太远,想发又不敢发,急得发狂,只得冒险溜下地来,猫在草丛中,慢慢地前移。 辛部自梁垸主以下,五人都急得眼睛冒出火来。他们这些人落难至此,相依为命十多年,在岛主带领下,靠团结一心侥幸活下来,大多人还娶妻生子,最是知道唇亡齿寒,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肯为兄弟舍出命去,只等苏峙恒一声令下! 苏峙恒如渊渟岳峙般站着,只将枪尖对准了内侍,不发一声。 杨总管一边急叫道:“使不得!”也不知到底是说谁,一边闪身挡在了内侍前面。 那内侍惊觉,嚷道:“我是官家近臣。你们的家小都在东京,我死了,官家会放过你们吗?!都想让你们的妻女为奴为婢吗?!”官军们听了这话,人人震撼,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护卫在内侍旁边。那内侍看着杨总管,冷笑道:“好!你想做好人。行!叫苏峙恒卸下一条胳膊来,我就放了这山匪!”他污蔑江志饱为匪,已是动了一网打尽的心思,那些官军在京师里混,有什么不明白的,立刻同声鼓噪。 江志饱叫道:“岛主,大哥,让我去死!不要听他们的!”旁边一个官军马统领他的嘴捂住了。 苏峙恒钢牙紧咬,瞄了一眼江志饱,又缓缓看向杨总管,目光阴沉,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容。杨总管脸色惨白,但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苏峙恒心中了然,笑道:“公公想要苏某一条手,本来也不容易。但苏某有个毛病,就是爱喝酒。因为贪杯,曾醉落扬澜湖中,是这位江志饱兄弟,冒死相救。我欠他一条命!大丈夫在世,恩是恩,仇是仇。含糊不得。否则就是猪狗不如!胳膊砍就是了,在下斗胆,容我先喝一杯酒!”说完,也不等内侍回答,朝屋子一指,那梁垸主飞也似地赶去,取了酒壶酒碗来,递给了他。 苏峙恒将棒靠在身前,瞪了梁垸主一眼,骂道:“直娘贼的,说吃一杯,拿一壶来!我苏峙恒是不讲信誉的人吗?”他倒了一杯酒,放在梁垸主手中,左手将酒壶破空打出,摔在小木屋墙上。右手抽出梁垸主的刀来,挥刀砍在左臂上,那左手马上软耷下来,鲜血直流。苏峙恒脸上直冒汗珠,他还了刀,接过酒来,端到嘴边,见那内侍正拨开人来看他断臂,立刻和身扑上,将酒碗砸到内侍鼻梁上。他拼死一博,出乎所有人意料。那内侍被酒溅入眼中,疼得哭爹叫娘,众人救护不及,唯恐担责,都躲得远远的,互相挤踏之下,官军大乱。梁垸主趁乱,一刀一个,劈翻制住江志饱的官军。江志饱捡起剑来,跑去扶住苏峙恒,另外四人也杀上前,一起保护着退往自来井方向的山中。 那些官军回过神来,又重新组织起队伍,顺着水塘边追击。杨总管叫人打了一木盆水,内侍将头伸进盆中,眼睛浸在水里,嘴上也似乎还没闲着,水上不断冒出泡来。 山下有官军上来报告,不见了战马。杨总管站在阔麻石上往下望,什么也看不清。心里正烦恼着,追击的官军来报,山林密集,他们不熟悉道路,不好再深入险地。他回头朝地坪中心看,几个宫人正服侍着那内侍。他心里十分厌恶,就叫部下收拢队伍,准备先下山,和安化县令去接洽,再行定止。 *注:指童贯。 第十四章 宁为玉碎(1) 却说杨总管站在石头上,还在思索山下战马失踪的事,正茫然无头绪的时候,只听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脚下的地皮被掀起,将麻石顶翻,把他拱到了山道上,被另外的官军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地坪中心被炸了个大洞,几乎全塌了。方塘中的水涌入洞中,山后有流水声,像是塘水从那儿流走了。 甘木伏在草中,震得连滚了几滚,横在一排小树苗上,只觉得胸内气血翻涌,心里十分后怕。他一直觉得,岛主伯伯一吹螺,一帮大男人,非要在地坪上站得笔直,是一件很荒谬的事。现在他想明白了,没有军令,这三十一人就是一盘散沙。没有军令,他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遑论家小。如果按照军令,他甘木应当在山下,不会私自跑上来,差点丢了小命。他开始试着理解这帮军人,和他们的使命。军令如山,虽死不屈!他想象自己的父亲,也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心里有了一丝敬意。对的,一定是。不然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生活呢?想到生活,他有些清醒,他与这些叔叔伯伯们,在这个艰难时刻,应当生死与共!他不做孬种!一想通,甘木便忍痛爬起来,越过山顶,绕到后面去找游垸主。 按照他们当年共同商定的办法,只有在大家完全失去生存条件的情况下,才可以引爆地道中的火药。游志勋作为垸主中最老成持重的,被赋予了重任。谁也不想走到这一步,但谁都知道,会有这一天!当他们听到统领那冷如寒冰的声音:“本军现由苏峙恒副统领率领,开赴梅山自来井山谷,就地驻扎,等候新的军令。”就在那一刻,他们知道,自己得救了。虽然他们对于远在两百里之外的新营地,还一无所知。虽然他们知道,传说中的梅山峒民是如何凶狠。虽然他们知道,纸终归包不住火,统领也只是人,也逃不过智力穷尽日,魂飞魄散时。但他们还是来了,一住十多年,还成了家,真是不敢想!提起统领,他们只有怕。但是又愿意跟着他。那种感觉很奇妙。统领在哪里?他们去问岛主,十多年了,从来没有过答案。游志勋心里也打鼓,炸是一声响,妻儿又到何处养?祁家湾适合隐蔽,但是听说地方太小,容不下这么多人。可是形势由不得他多想,抓了排帮那护法给甘木去显摆后,庚队全体就转入了地下;暗道里不能点灯,靠着后山两个洞口、月光漏进来的微弱光亮,他们将地道口的黑火药移到了地坪下面,用浸了桐油的麻线引出后山。一切安排定当,游志勋亲自潜到小木屋后,听到了江志饱被捉,他恨极了那个自称“官家近臣”的娘娘腔。后来岛主砸壶发信号,又自断胳膊救人后,他趁乱伸出头来看,见岛主被救走,地坪里只剩下几个宫人围着一个内侍。他回头跑到后山,拨开那个留守的弟兄,亲自点燃了火折子。 听到爆炸声,庚部另外四人分头放火,将三十多栋木屋全部点燃,山上火光熊熊,多年基业,尽毁于炬。 甘木找到后山坡上,见游志勋横刀在手,两眼充血,看着属下四处奔忙,问道:“勋叔,我们走还不行吗?干嘛要烧房子?” “不烧?留给敌人住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战场上只做最坏的打算。没有后路!”游志勋说完,将刀一指,当先往大山方向走,甘木跟在身后,其他弟兄先后赶了上去。 苏峙恒不愿被属下背,挣扎着走了两座山头,终因失血过多,躺倒在一片竹林里,无法前进。梁昌虽是做掌柜的,事起仓促中,连夜赶路,身上也并没有带创伤药,问遍诸人,都是摇头。等游志勋赶到时,那梁昌一行人,正砍削青竹,赶着做担架。 甘木上前,见岛主伯伯衣衫尽湿,神情委顿。志叔光着上身,将单衫绑住伯伯半截胳膊,断口处麻线缝里不断渗血,不由大急。他灵机一动,从岛主伯伯身上,寻出那大号青螺来,一溜烟跑上山顶,奋力吹起了五声长号,隔了一会,又吹五声,依此反复。 黎库奉命埋伏在祁家湾附近山头,随时增援邵六问。虽是远离了自来井谷中,心里却着实记挂。半夜过后,他刚迷迷糊糊地合上眼,听得一声巨响,他立即跳起,拔出刀来,往营地方向张望,不久就见火光冲天而起,他更加紧张了,吩咐属下弟兄盯着山路,有事立刻回报!不到半个时辰,从双竹岭方向传来了螺声。这洞庭湖的青螺,是岛主随身带的,每隔两年的春天,为了保持数目,他还长途跋涉去湖边新淘几个来,以取代遗失或者坏掉的。黎库熟悉螺声,一听就知道不妙;没有短音,吹的人中气不足,节奏也不对。但五个长声,肯定是呼唤自己!这是谁,为什么不过来,要在半道吹?为什么半段号令还吹错?岛主在哪里?是死是活?他很快想明白,是小徒弟甘木!岛主和他在一起,受伤动不了,让他吹的,在说的听的里面,有一个人出了错。为什么单要我这队去呢?其他人呢?对了,是我心思细一点,不嫌麻烦,身上有伤药!那小滑头见过。只要我自己去,还是要全队? 黎库带着戊队两个属下,在山道上飞奔,很快到了双竹岭,在第二片竹林里找到了岛主,和正在试竹架的梁昌他们,却不见甘木。黎库将伤药递给梁昌,上到山顶,只见甘木坐在地上,脸上挂着两行泪水,将青螺含在嘴里,依然在奋力吹着,可是已经没有多大声了;看见黎库,甘木咧嘴一笑,那样子比哭还难看。 游志勋上山来,将黎库扯到山顶另一头,说道:“岛主密令,他收到飞鸽传书,金军与宫内阉人勾结,我等切记不可回京。现在由你代行他微恪岛副统领的职权。岛主有话:存亡之际对敌,杀!” 第十五章 宁为玉碎(2) 却说杨总管爬起来,带着官军,在山边浮土中看了一圈,见炸死了内侍和他的随从,知道自己麻烦大了。他留下一部分官军善后,就带人下了山。刚到山下,就有几个官军押着一个书生,迎上前来,为首一人,正是易都头。 易都头先介绍了自己,又将战马丢失的前因后果,捡要紧的报告了,再将石闲推上前来,说道:“就是他扮的鬼。他还不承认。” 杨总管看那石闲,既不高大,又不壮实,要说他带人盗了一百多匹马,真是难以相信。便问道:“你是谁?为何半夜三更在这里?你的同伙又在哪里?” “我是石秀才,单名一个闲字;半夜睡不着,起来作了四句诗;为其中一字难定,要赶去县学里请教黄教谕,因路途甚远,又怕那教谕起来后外出,所以就提着一盏油灯,连夜赶去,正好经过此山下,并不知什么同伙。”石闲人如其名,一通鬼话说得气定神闲。 “易都头,石闲有多少同伙?作何打扮?可看出是什么人?” “禀都使,我等被石闲惊走两三里,实不曾见着他同伙。喔,不过,他还半夜唱歌来着。”易都头不敢欺瞒。 “为何唱歌?”杨总管问道。 “夜路难走,山间时有野兽,唱歌只是为了壮胆。” “却是唱的甚歌?” “劳都使官人下问,小生不敢隐瞒。只是小生因思念亲人,深深自责,作的一首离曲,曲名暂定为《再相聚》。” 杨总管又盯着石闲看了一回,一时举棋不定,思索片刻,突然问道:“石秀才作的什么诗,念来听听。” 那石闲应声答道:“胡马鹰扬寿岳山,古城夕照汴水寒;壮士剑舞旌旗指,英烈魂安幽燕还。小生在资水之滨、洞庭湖口,听得民间盛传,金军又要南下,心中忧虑,夜不成寐,作成绝句一首,名为《杀敌》*,或作《破敌》,又想作《灭敌》。其中第四句的安字,原是喜字,小生定不下,就想去求教方家。” 那杨总管沉吟良久,说道:“安字好。军人浴血疆场,身死野外,闻收复国土,魂安足也,又有何喜?就用《杀敌》吧,军人乃万民所依,战场要有气势。” 石闲道:“官人指点的是。如此多谢了。” 杨总管叹道:“文人智,武将勇,国乃安。石闲,好一个闲字。它日若到东京,可来厢军找杨邃。咱们喝一回酒。易尓善,放人!” 石闲道:“如此先谢过官人。”他朝杨邃深施一礼,转头离去了。 等石闲走远,杨总管道:“易都头,你在前面带队,多点火把。这么多马,就是拉几堆马屎,黑夜之中,贼人又如何清得干净?前面必有痕迹!” 大队人马行不到一里,果然在一处山边上,发现了一堆被泥土覆盖的马粪,还有马腹挨擦青草形成的倒伏。易尓善大喜,一面差人去报告杨都使,一面加快行军速度追赶。行到一个十字路口,叶尓善眼尖,早见前面左边路中,一人见了官军,闪进了草中。他飞步赶去,火把一照,又是那石秀才。 易尓善书读的不多,也不像杨总管那样,耐烦听这秀才掉书袋。他凭多年在人群中摸爬滚打的经验,认定石秀才和山上逃军是一伙的。而且这秀才奸滑异常,人一不小心,就容易着了他的道。他吃过亏,学精了,就耐心地等石闲起来,问道:“石秀才往何处去?” 那石闲笑道:“秀才遇着兵,半道丢了灯;摸黑赶小路,连夜归山林。这一首小诗送给易都头,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诗名叫做《回壳打》,小生正要回家,前面还有两里地。” “秀才是梅山本地人?” “我原住洞庭湖滨。机缘巧合之下,来了梅山。易都头要有兴致,一起去热闹也无妨的。” 易尓善心中一动,接道:“正要叨扰。我等走到这里,是又渴又饿,实在不得已,想去讨口吃的。” 石闲道:“都头不需客气。但凡小生所有,尽可拿去。只是锅不甚大,都头人多,需分批煮食。米尚有一瓮,腊肉有几条,干鱼只剩两片,没了鱼头,颇为失礼。其余瓜菜,可土中自摘。” 易尓善带着一队官军,跟在石闲后面。那石闲只管摇头晃脑的,将些前朝诗句,反反复复地吟诵。一会“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将进酒,杯莫停。”一会“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秋姿白发生,木叶啼风雨......古壁生凝尘,羁魂梦中语*”。 过了半座山,易尓善连拍了几下脑门,心中猛醒:这秀才莫不是故意将我引往家去,那些盗马贼却走的是另一条路。他唤来一个手下密嘱了几句,那官军往回头跑了;过不多一会,又跑回来,远远地朝易尓善点头。易尓善扭头对石闲道:“秀才,已过三更了,我等白天再来。” 石闲道:“都头请自便,明日早晨在家恭候。如都头不到,我便外出。都头莫怪。” 易尓善转到另一条路上,在路边重新看见马粪,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又走过一座山,只见山坡上滚下一个人来,直落到杨总管脚边,嗖地站起。众人大惊,在近处的,急忙挥刀砍去。那杨总管反应飞快,一脚踢在那人身上,将他打倒在地。定睛看时,却是安化县里廖都头。那廖都头也顾不上痛,说道:“禀杨都使,辰州沿边都巡检使司派了一个刘巡检,带了四人在梅山两县查一桩命案,暂时和小人同行。刚才在山顶,听到有人连声吹哨,他听出是洞庭湖边的一种青螺声。夜深人静,很有可能是那些逃军在呼唤同伙,听声音就在前面双竹岭,他已经赶去,让我来报讯。” 杨总管听了,从后队里另分派了一支官军,继续搜寻战马。又叫易尓善领头,跟着廖昆,大队官军往双竹岭方向赶来。 *注:本书诗词曲公文信件,若无注明引用,均系自作。小嗜好而已,疏浅勿责。作者。*注:前李白诗《将进酒》,后李贺诗《伤心行》。 第十六章 突出重围(1) 却说那黎库趴在双竹岭山顶,屏气凝神,警惕地倾听着山间的各种声音。他是自己要求断后的。为此还和游志勋争执,最后两人达成和解,他在山顶侦察动静,戊队其他两人藏在身后竹林,用做奇兵;游志勋的庚队,三人一个小组,守在山腰小道,负责伏击。江志饱他们用竹架抬着岛主,才走了一会儿;所以黎库这些人,要在双竹岭至少坚持两个时辰,直到岛主一行秘密退入祁家湾,无人尾随。 刘继命五人和廖昆手下的土兵一摸进双竹岭,黎库就听到不对劲。离秋天还有几天,山上虫鸣正旺,右手方向的虫鸣忽然弱了许多,将耳朵贴着地面细听,有轻微的沙沙声传来。他再听其它方向,都没有异样。 黎库坐起,捡起身边土块,扔到小路边人来的方向,又继续仆低在地。 论熟悉地形,游志勋他们在这片山林常来常往,肯定胜过对方。可要是论在山中行走,那些土兵自出娘胎就在山窝子里;从小到大,练得跟草上飞的兔子似的,可比对手强多了,他们有的还能夜间视物,就比猫头鹰差点儿。 游志勋的三人组,他主攻,另一人协助,最后一人专司护卫。大家都是军官,平时也都练得精熟,所以当游志勋挥刀突然砍向辰州军人时,他几乎是心无旁骛,当时就被他砍翻一个,还踹倒一个在山路上,协助的军官上去,头上一脚,将其踢晕了。那七个土兵立刻散开,躲进了黑乎乎的竹林子里。刘继命慌了神,往山下一滚,暂时捡了条命;几乎同时,庚队另一组军官,也扑向剩下两个辰州军人,先后将其砍倒。戊队两个军官,刚要包抄一个逃进竹林的土兵,脚下一动,就被土兵发现了,赶紧往竹林深处跑。军官们已年过四旬,一看土兵那速度,就知道撵不上,只好放弃。游志勋他们上山来,见此情形,也束手无策。如果他们贸然深入密林,行动不够对方快,就有被各个击破的危险。所以只能任由土兵们在竹林中躲藏。就在双方形成僵局时,隔壁山间,一溜火把正快速向双竹岭移动。黎库从山顶下来,和大家汇合商议,决定把官军引开,离祁家湾越远越好。 就在黎库他们离开双竹岭,想绕过大山撤往别处时。叶尓善已经带着一队官军,爬上了大山腰部的一处无名山坳,恰是黎库选定的路线的必经之地。原来是那易尓善心思机敏,半道上向杨总管建言,先安排了一支官军走明路。自己跟廖都头那地头蛇一起,算计着在远山包抄,选了这个地方。 黎库他们一到山路上,就快步跑起来,尽可能地争取与官军距离得远一点。土兵们钻出竹林,远远地缀在后面,像长蛇阵似的,无形中给官军指示了方向。当黎库在前,首先接敌,后面的土兵带着官军就压过来,与后面游志勋他们交上了手。九个军官渐渐被挤到山坳中,只能拼死一战。 第十七章 突出重围(2) 战场两边山梁上,火光通明。黎库左肩被划了一刀,正在反击那围着他打转的三个官军。 他举刀截向侧面使单刀的官军腋下,将其逼退;又不顾身后扎来的锥枪,直扑那操眉尖刀的官军。 那人想伺机立功,又不想做出头鸟,正举棋不定,黎库赶到,挥刀一削,那人脑袋就离了脖子。 黎库也不停留,就地一个前滚,又将围困自己属下的官军戳死一个,将他们解救出来,更不搭话,率先冲到山梁边,飞身而上,想突击廖都头。 原来他见只有廖昆穿着捕头衫,想到今晚弟兄们若还有一线求生机会,必落在此人身上,便不顾性命地抢攻。 那廖昆在山头观战,见三个逃军朝自己杀来,早已警惕,见短刀不便施展,他夺过一条单钩长枪,往梁沿下黎库身上奋力戳去。 黎库左手已搭上沿边,值此千钧一发之际,右手将刀一扔,抓住枪杆,趁廖昆将枪回撤,一个翻转,脚前头后,摔在山梁上。 廖昆一枪刺来,黎库腰间被划破,顾不上痛,就地滚开。山梁下一个属下弯腰捡起刀来,奋力向上一掷,黎库伸手接住,跃起身来,一脚踩住长枪,在枪杆上一掠,将廖昆削了半个右掌,廖昆痛极大叫。 黎库回头将一个属下扯上梁来,两人合力向官军队里杀去。那捡刀的属下来不及跳起,被几个官军合围,正在浴血奋战;游志勋一队,也在向这边山梁移动。 游志勋劈手抢过一把单刀,扔在官军背上,那属下缓得一缓,抬头来看,见是自己人,脸上一喜,叫道:“请游垸主照看妻儿。”背上又着了一枪,他本来已力竭,待那点心愿一了,就此倒地不起。 官军拢来,再多戳了几个窟窿。游志勋双眼噙泪,猛然大呼,将朴刀一路狂砍,势如疯虎。 五个属下人人奋勇,渐渐杀到了黎库后面的山梁边。易尓善在对面山梁看见,就带人绕过坳口,快跑到这边,迎住了游志勋他们。 易尓善久在行伍,做事老练,只叫一排官军持刀蹲在梁边,见手就剁,将游志勋六个死死地封住在山梁下。 黎库正拼死向前,想杀开一条血路;眼角余光一瞥,见一个头目在梁后指挥,立即想到是自己人被阻。 他左右狠劈两刀,将官军逼退,转身急赶几步,飞扑易尓善。那易尓善背对黎库,见离得远,不防此着,被顶下梁去。 他也好生了得,危急中将刀乱舞,不让人近前;一落地就弃刀,几个连滚,到了官军队中。 黎库将身弹起,连砍了两个来不及站立的官军,其他人都惊散了。山坳中易尓善又带人围攻游志勋,黎库拉上来庚队两个军官,叫他们守住山梁,自己依然去追杀廖昆。 杨总管在对山上,见易尓善久攻不下,将手一招,身边的亲军纷纷跳下山梁,这股生力军出场,很快就将游志勋他们四个围在中心,与山梁隔开。 激斗中,游志勋脚上先中了一枪,单膝跪地,他将朴刀护住脑门,左手捡起一条短梭枪,往当面官军腿上猛扎。 易尓善见机,叫人用几支长枪拍在游志勋头上,先将朴刀打飞,又落在肩上。 游志勋以手撑地,口中不断喷出血来。三个属下都是满身伤痕,又被官军缠住,救护不及。 那游垸主左手撑枪,怒目圆睁,已是气绝! “垸主死了!”一个属下大叫,山梁上两人闻身跳下,奋不顾身地杀上前来。 五人又与官军厮杀了一阵,全部战死在山坳中!廖昆右手被废,其痛直达肺腑,哪里还能与人争斗? 只藏身在长草中,想等这场剿杀风住云歇了,好回县里去将养。黎库和属下二人,以为廖昆躲在官军队里,所以只管往前冲杀,那些官军千里行军而来,到山里又忙了半夜,本就精力不济,见二人以命相搏,自己主官又看不到这里,便虚与应付。 黎库他们渐渐杀出山坳,寻一条偏僻小路埋伏了,好接应庚部众人。那易尓善要竟全功,上得山梁来,一路穷追黎库他们。 奈何地形不熟,追出几里路,天又亮了,一转头看,怎么返回都成了问题。 一行人只得停下脚步,找一个早起的山民做向导,怏怏而归。却说苏峙恒常年打猎,有一回在山中迷了路,碰巧遇到一条黑狗。 他想有狗必有人家,便追踪在后,远远地看那狗窜入一堆长草中不见了。 他停步观望良久,始终不见那黑狗出来,大为好奇,走近去看时,原来是满眼郁郁葱葱,好大一片青草。 别说是只狗,就是一群山羊在这里面,远了怕也是看不见。苏峙恒分开长草,走到尽头,见几颗矮树被杂草围掩,郁郁不得志,只与草同高。 树中间的草,有被踩踏的痕迹。苏峙恒不想半途而废,只得猫腰爬过去。 那矮树背后,竟有一个由山石形成的垭口,不甚宽。他往远处看,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山坡的制高点。 坡下由近及远,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山谷,大不过百亩,高差也不显著,没有住过人的痕迹。 苏峙恒在谷中转了一圈,看这地方时,四周山上是碧树青岩,谷中又草木昌荣,往当心一坐,两侧清风徐来,满目风景如画。 人生惬意,莫过如此。 第十八章 突出重围(3) 苏峙恒在谷中,发声长啸,那啸声浑厚悠长,四壁回响,直惊起树间鸦雀。他又在那儿呆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回到山路上继续往前,他感到一种直觉,他被盯上了,回望又什么都没有。普通人在深山遇上这种事,肯定心底发毛;但苏峙恒是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人,心想着,怕也是一种困难,该怎么去战胜它。所以只是提高了警惕,加快了脚步。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仍是时有时无地发生,直到他回到自来井山谷上才消失。 饥肠辘辘的黑虎,跟着苏峙恒到了山脚。它围着山谷独自逡巡了一阵,才慢慢上山来,就踞坐在木屋前面不动了。苏峙恒站在屋檐下,冷冷地看着它。良久,黑虎低下了头,在自己前腿上舔了一下。苏峙恒进屋,拿了一块鲜兔肉,在砧板上细细地剁碎,拿碗装了,放在阶基上。 黑虎吃完,就留在了苏峙恒身边。 梁昌本在县衙附近做竹木生意,店里的四个伙计,就是他属下的军官。他们干的是刺探情报的事,山中弟兄和家眷的安危,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他们的能力。这次他们被岛主紧急全员召回,却不知为了何事,心里是忐忑的;总觉得是自己做的不够好,弟兄们在山上才不得安生。后来经历了晚上的事,和江志饱一起,抬着岛主来到祁家湾安顿好,他们才知道,官军是东京来的,只怕是路州县三级官府,都没接到通知,他们才释然。梁昌没来过祁家湾,只听岛主曾说,甲乙丙丁,戊己庚辛,乙队全员战死,在自来井军营留个位置就行了。人总要往前看,新地方就叫七家湾;那游志勋提议,大伙一起现有几十家,换个名吧;就又改了祁家湾。 苏峙恒睡了。天已大亮。梁昌走出屋外,看那祁家湾时,比岛主描述的四处皆空,要充实许多。左侧岩壁新盖了十来处草房;用半开竹从坡底方向,对山岩顶引来了水,开辟了一块方形菜地;山坡中段隔了一排竹篱笆,中间只留一个竹门,用来防止小孩滚落;垭口设了木栅栏,以阻挡野兽。是准备得简陋了些,但都还实用。他睡不着,昨晚从双竹岭转移的路上,他隐约听到山中不断有喊杀声传来,太远辨不分明,又担心岛主安危,只好强迫自己拼命赶路,可那耳鼓,总不由自主地要去收集,那些共过生死的弟兄的讯息。 “胖子,同你四个竹把式——不是,同大伙说一声,不能出栅栏。说完了,你和江三哥到那山坡底下,我来找你们。”邵六问在垭口栅栏外露出头来。 “邵哥,你来了这里多久?” “你是问这次?昨日来的。问以前的话,这里除了岛主,只有我丙队弟兄来过。”梁昌算明白了,这栅栏就是比着邵六问做的。 邵六问说完,头一闪,人就消失在垭口。梁昌先去和属下说了,接着来寻江志饱。 甘木靠在床沿打盹。江志饱穿了一件邵垸主的单衫,胸腹敞开,下摆快到膝上,正在叹气。梁昌进来,看那苏岛主时,见他气息还算平稳,断口处已被重新敷上药,心里放心许多,便邀了江志饱出来,半坡上开了篱笆门,走到坡下。那邵六问已经在等他们。 “这也怪了,你在我后面,怎么倒是先到?”梁昌问道。 邵六问也不多话,将岩壁上一条野藤连扯四下,只见山顶冒出两个军官,各将手中麻绳系在树上,然后将绳子一拉一送,从两树中间溜出一个两边带有扶手的梯子,顺着岩壁,直达坡下。那梯子由细竹制成,有二十来级,一人宽,两丈多长,架在近坡底三尺,突出的石头上,梯顶正与岩壁顶相平,扶手却伸进了壁顶,靠在树边。竹梯与山间条石梯类似,只是更陡些,上下都要紧握扶手。 “事急从这里走。”邵六问道,说着,踩着梯级上了壁顶。 两个军官又往上两手交叉拉绳,不一会,梯子就被搁到顶上树丛里去了。 却说孙喜自进了祁家湾,一直在帮忙安顿那些家眷。他腿勤嘴甜,喜欢孩子,人机灵,还是个小胖子,很得大家喜欢。柳翩慧自己三十了,儿子游晶却只有三岁,看着母亲在忙着整理枯草,准备打地铺,就在乱草上打滚,弄得一身草屑。孙喜看见,急将游晶抱走,带了去山坡玩。互相熟识以后,柳翩慧就认了孙喜做弟弟。孙喜忙到半夜,在邵六问他们屋里睡了。早上起来,想起有这样一门亲戚,便走过去,笑嘻嘻地说道:“慧姐姐,我先前是乱讲的。那岛主一副凶相,可对弟兄们还不错,不会杀游哥,你不用担心。” 柳翩慧道:“我知道不会杀。可他们规矩严得很,做错事最少打十军棍,那也不好受。” 孙喜听了,心里马上紧张起来,他得赶在岛主回来前离开这儿。乖乖,屁股开花可不是闹来玩的!他还不知道,在他熟睡时,岛主已经来了。 孙喜在垭口缠住邵垸主,一会要拉尿,一会又说肚子痛,要大解,邵六问根本不理。孙喜无奈,在谷中溜达,走到坡底,看见了野藤。他先将藤绕在手上吊着身体试了试,那野藤滑,手掌勒得痛,他不得不放弃了。可是这给了他很大启发。他回到睡房中,拿了邵垸主一条麻绳,也不去谷底,就转到草房后,先在麻绳一头绑上石头,斜扔到岩壁顶的树后,再扯一扯,确认石头被卡住了,就抓住绳子,顺着石壁往上爬。他从小上树,臂力很大,很快就爬到了壁顶,在林中休息了一会,将麻绳又扔回了谷中。 第十九章 擦肩而过(1) 杨总管出京时,那童贯只说要他带回苏峙恒,没说要苏峙恒死。以他跟随童贯多年的经验,他私下猜测,这其中一定有个秘密。内侍要苏峙恒死,那是得不到就要毁灭,证明上皇并没有把秘密告诉儿子。如今金军势大,今春在东京外被击退,撤军返回后又蠢蠢欲动。官家与王爷不甚亲近,他不得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好歹要查出点什么来,以后凭此也有个进身之阶。杀了苏峙恒七个属下,他不后悔。内侍死了,双方就算撕破了脸皮,成了敌人。敌人之间,本就是你死我活。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苏峙恒,他受了重伤,必跑不远! 易尓善一回来,杨总管就下令去双竹岭山下扎营。土兵说那里有很多留下来的竹节竹尾,杨总管猜苏峙恒曾在那里呆过,后来被人抬走了。他一面安排土兵去县里报讯,先解决食宿问题;一面督促官军启程。 队伍正行进中,一只鸽子在低空中盘旋,久久都不离去。杨总管叫道:“拿我的弓箭来。”亲兵递上弓箭。只见他操弓似弹珠,箭去如飞蝗,连射了几支,将鸽子射下地来,亲兵拾起,交与他手中。杨总管拿起鸽子来看,是只信鸽无疑,但双脚上并没有物事。 却说孙喜爬上祁家湾岩壁顶树林,不敢惊动邵垸主他们,只捡草丛里慢慢往下溜,费了好大劲,才到山下。从此也不管什么方向,有路就走,一气儿走出十来里;见那山路边有个小水潭,一条大汉,与他父亲年纪相仿,满面风尘,正牵着匹黄马在饮水。孙喜便叫道:“嘿,灰汉子,不洗把脸吗?你这样子难见人嘞。” 那大汉回头看孙喜一眼,指了指水潭,并不说话。孙喜走近去看,不由大窘。原来是那潭水清澈,像镜子似的,正照出自己脸上乌七八糟。知道脸上脏了,人家是先让马喝饱,再来收拾自己;看见别人脸脏,也不大惊小怪,只是出了个主意。两相比较,孙喜知道自己差远了,不由对大汉生出几分敬意来。他恭谨地问道:“请问伯伯姓名?” 大汉将马牵离潭边,答道:“我有任务在身,不便告知姓名。但不介意别人自报。” 孙喜想了想,笑道:“伯伯行色匆匆,未必有闲心来记一个县学生员名字。伯伯请便。” 那大汉闻声转头,盯着孙喜看了一会,问道:“你可知道有一处地名叫祁家湾?” 孙喜瞬间如被蛇咬,他刚刚逃出生天,再不想与祁家湾有半点关系,立即答道:“这里哪有那种烂地方?伯伯再往别处找找看。” 那大汉扔了缰绳,一个箭步跨过来,轻扣住孙喜肩膀,温言道:“你怎知祁家湾是烂地方?” 孙喜强辩道:“这里但凡风景好点的地方,我全知道地名。我不知道的,又有什么好啦?不是烂地方吗?” 那大汉不知孙喜是县学里第一顽皮小孩,学堂墙上还要掏个洞的;见他长得胖胖乎乎,觉得是自己多心了,便放了手,说道:“你有多少岁?” “十六。” “十六啊?有一个叫甘木的,你可认识?” 孙喜使劲朝大汉脸上看,想在灰尘后面寻出点蛛丝马迹来,然而并没有。 “你姓甘?” “不是。” “你以前见过甘木?” “没有。” “我也没有。县学里现在就没有这号人。”孙喜嘴上毫不含糊,这种半真半假的话他说得很溜,时间长了,自己都不记得真假。大汉看起来有些失望,孙喜见他不再追问,就捧起水来,胡乱洗了几把脸,往前走了。那大汉就重新上马,一路往天上看,目光惊疑不定。 行到一个陇上,那黄骠马忽然停住不动,扬起头左右摆动,鼻孔里发出咻咻的声音。没过一会,它朝两面山中长嘶,接连不断。那大汉也跟着细听,好象左山方向有动静。果然,黄骠马又跑起来,正是朝左。又行过两里来路,来到一个山口,不等这一人一马靠近里侧,两边山岩上各跳下两个拿刀汉来,将马四面围住了。那在马首前的汉子持刀拱手道:“这位官人,前头出点事,过不去了。趁天色尚早,官人请原路返回。” “前头什么事?”那大汉问道,看那四人时,均是军汉打扮。 “你是何人?竟敢过问军事。”那四人中有一人喝道。 “我从潭州来,正是要找一个军爷叙话。” “这里没有你找的人。你还是快走吧!”先前接话的人很不耐烦。 “怎生见得没有?” “我们一共只有五个,彼此知根知底。这儿就有四个了,你认识谁?” “我要找的军爷,原本也是不认识的。”那大汉不卑不亢地答道。 马前头的军汉见来人不识劝,将刀一抡,作势砍向马头。那大汉将缰绳一带,两脚一夹,马先退了一步,接着向前冲进了山口。四个军汉默不作声,只在后面紧紧追赶。 第二十章 擦肩而过(2) 过了山口,那土路直往下沉,跌入一条小溪。溪对面,却是个山窝子,近处弯弯绕绕的,有一些地,高高地搭着木架,种些瓜果。远处树丛中,影影绰绰的有几匹白马露出屁股,在那儿吃草。 黄骠马趟过小溪,还没上岸。瓜蔓从中站起一人来,也不打话,将手中物事劈面打向那大汉。那大汉猝不及防,只得用手去挡。说时迟,那时快,那物事打在手掌炸开,又溅了一身,黏黏糊糊的,是条老烂了的黄瓜;他正在甩手,接二连三地又来了三四条烂黄瓜,这回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后面军汉赶上来,一个拖住了马尾,另一个便来扯人。那大汉见事在紧急,也不去弄脸了,在马背上一按,腾空而起,跳在溪中。他刚一站稳,就立即揪住旁边军汉,一掌劈在其手腕上,将刀震落。翻手又将其手腕抓住一扭,拷住在背上,一用力,那军汉大叫着就往后倒,可对方却不给他倒的机会,另一只手捏住他脖子,顶着他肩膀退到了岸上。那三个军汉将其围住,彼此僵持,都没有相让的意思。 那丢黄瓜的走上前来,施礼道:“小生石闲。兄台硬闯进来,到底所为何事?” “你们在此占路,又所为何事?”那大汉也不示弱。 石闲笑道:“说与你听又何妨?是小生一时贪念,中了一个老朋友的计。和这几位弟兄,去借了一些马,不料半路又被人追来讨要。我见赶来的人里,为首的性子多疑,就请两个弟兄分骑了马,走了另一条道,叫他们走得远远的。自己也学老朋友,耍了个把戏,把为首的,弄去追那两匹马。就这样子,费通天力才把马赶到了这儿。我们也累了,不想再节外生枝,几位军爷就封了山口。我们原本以为是万无一失的,不知为何兄台又来了?” 那军汉见石闲是个书生,说的也诚恳,不像作伪,便道:“我本无意冒犯。只是想找一位在军的朋友,一路上来,倒还是初次与军爷相遇,情急之下,就造次了。这里先行赔罪。”他嘴上说着,手上却并不放松。 石闲问道:“什么样的军爷?多大年纪?高矮胖瘦如何?可否告知姓名?” “约是四十来岁,在祁家湾居住。喔,他有一条黑狗,如果没死的话。不知姓名。”那汉子道。 “是人不知姓名,还是狗不知名?”石闲心中了然,却依旧不动声色地询问。 “这个,都不知。我是受人之托,从潭州湘阴县赶来的。” “嗯。你说的人我见过。敢问兄台大名?” 那汉子心中大喜,嚷道:“总算遇到个晓得的。我是资水尾巴上,兰湾的陈望。” “你找这位军爷有何要紧事?” “听说他遇到点麻烦,特来帮忙。” 石闲听完,示意大家收起刀子,说道:“那洞庭湖上,有一种鱼,一寸多长,不够竹钉大,通体透明,没有骨头;又有一种,大小与之类似,前面尖,有细骨,兄台可知其名?” 陈望道:“没骨头的是银鱼。有骨头的,前面有如针一般,我们当地就叫它针杆子。” 石闲微笑道:“小生在潭州城学艺多年,来梅山后,念念不忘的,首件就是洞庭鱼鲜。今日总算过了嘴瘾。要谢过兄台。”他接着说道:“这里只有我知道祁家湾所在。你若信我,就先放人,我自带你去。” 陈望道:“这个自然。”连忙放了手,说声抱歉,就着溪水将脸和身上洗干净了,跟着石闲去看马。 走到林中,陈望大为惊喜,问道:“你们从哪里借到这许多马?安化县竟如此富足啊。我想,通湘阴、益阳两县,都未必能找出这么多马来。更别说这些都是好马!” 石闲只是笑笑,问道:“刚才人多,有些话不便问。你出来找人,既不曾见过,又不知姓名,自己又不熟地方,这千里大山,你凭什么找?凭一张嘴么?你上座山喊喊看,只有你自己答应!到底是谁托付你的??” 陈望道:“那托付我的人还在远地。我带有他常联络的一只信鸽,到了这边山中就放了,信鸽在空中带路,来到了这里。不知怎的?那信鸽没找到军爷,自己也不见了。我不得已,只好学那疯牛,蒙眼狂奔了。” 那石闲至此,已全明白。他微笑道:“你那位军爷,还等着这些千里马的消息呢,丢不了。” 陈望惊道:“这些是千里马吗?不过是普通良马而已。” 石闲冷笑道:“小生也是这样想。不过这些马倒是行过千里来的。那位军爷读过《战国策》,拿千金买马骨的典故逗我玩呢。” 昨夜山上爆炸起火,石闲也担心苏峙恒安危。他心中虽有一丝不快,但还是和陈望一路,到祁家湾去看老朋友。 第二十一章 擦肩而过(3) 却说甘木在床边打盹久了,就往草床上一歪,进入了梦乡。他一觉睡到中午,觉得有人在打头,醒来时,见岛主伯伯正轻轻地拍着他的脸。黑虎也没闲着,用舌头在舔他左手背,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他坐起来,去舀了一碗白茶,递到苏峙恒嘴边。苏峙恒只喝了半碗。甘木正要叫人去端吃的,苏峙恒摇了摇头,示意甘木坐到他身边来。 甘木坐好,苏峙恒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问道:“甘木长大想作何营生?” “写书啊。把岛主伯伯写成诸葛亮。等你好了,就像《三国志》上说的,与魏军大战六回!把那些坏家伙金兵赶到黄河去!” 苏峙恒支起右手来,微微地摆了摆,说道:“伯伯命不好,连累了很多人,不值得你写。”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写你六问叔,桂开叔,勋叔,写你志叔,他还在学堂,被有病的父亲劝退了。家里要人干活,他排行夹在中间,你志叔多义气!就答应了。”他又叹气道:“那稻谷担子近百斤,一送粮,上十里路,扁担有时都受不住折了,何况是十几岁的孩子。那徭役一来,他也跟着担堤;泥巴挑子上了肩,沙土还好些,要是那湿黏土,一竹挑子百二十斤都有,赶着往堤面跑,累到吐血。割扬澜湖沙洲上的芦苇,捞水中的鱼虾,都是辛苦事!为了一家子的生活,他豁了半条命去!他心里装着别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他!” 甘木理解不到苏峙恒心底的痛,那种孑然一身却始终记挂着责任的无力感,那种极度压抑被强逼着虚度光阴的屈辱感,那种远离亲人只在梦中依稀望见故土的孤独感,那种少年壮志却在盛年被命运之轮无情碾压的愤怒感!但他看到了苏峙恒的泪光。那是信念的光!他心里起了震撼。强者的眼泪,是立志的枪!是启航的舵!是开路的斧!是正心的剑!甘木郑重地点了点头。 苏峙恒在怀中摸出一个扁铁盒子,单手打开,拿出一副窄窄的卷轴来。甘木帮着解开布带子,见是一副半尺宽的画,画中一个稚嫩少女,正摆弄着提线傀儡,满脸娇笑。画底写有一行小楷:小寒甲申年五月己卯。苏峙恒端详良久,又叫甘木收起,将盒子交与甘木手中,叮嘱道:“我还不知要在祁家湾住多久,杨邃不是容易善罢甘休的。官军一日不走,这里也难保万全。你是别人寄养在山上的,必须离开。这小物件,当年蒙朋友送我,只有唯一一件,不能毁在这里。你将它带着,一直到资水边的马埠,在那里过渡后,走到二都乡,后翻山去鼎州桃源县,再从桃源往辰州。如果机缘巧合,找到画像上的人,就说苏峙恒请她带你去东京。喔,她叫顾凌寒。”他咳嗽了几声,又说道:“找不到也没关系,我也找了十多年了,还是没头绪。如三天内没找到,你就去洞庭湖南面的兰湾,找一个教打的武师陈望。他会留你的。记住,一不要与人争执!二要保住这个盒子!” 虽然无数次在心里想过将来的路,是要走出梅山;但这一天真的来临,甘木既有些不舍,又有些忐忑。岛主伯伯的话,是不容违抗的。甘木告别了众人,拿起江志饱帮他整理的包袱,从竹梯爬到岩壁上,寻路下了后山,往四里河而去。 第二十二章 阴差阳错(1) 却说黎库和一个属下军官,在偏僻小路的树林中,一直守到日中,都没有等到游志勋所部。如果回头去找,他们现在身上都带伤,又困又乏,很容易落到官军手上。二人计议一番,只能再往前走,先找个落脚地方再说。 那汤世亮烧了房子,和汤迟奔出,汤迟自回了父母屋,他则连夜转移到了岳父家。汤世亮怕廖都头追来,连累了家人,就告别了妻儿,到深山里自己原来打猎时,搭的一处木棚里暂住。木棚虽然简陋,但背靠着土梁下的山洞,又在林中,倒也遮风避雨;只是吃住用具,还得另外添置。他把棚子的门关了,走出山来,正碰上黎库。 汤世亮在赶山打猎时,原与苏峙恒熟识,连带着也认识黎库。他问清了二人情况,就把他们带到了窝棚里,给了些现成的吃食。自己又多拿了一些钱,自往山下去买用具不提。 那甘木在山间左兜右转,走了两三个时辰,终于上了茶马古道。他正要歇一口气,只见路边林中冲出一个人来,从背后抱住了他。他吓了一跳,后面那人先松了手,绕到前头,却是孙喜。两人隔了一天相见,就好像过了一年似的,只是互相看着傻笑。 过了一阵,孙喜道:“先前有个汉子,在打听祁家湾,又问起你,我怕是官府的人,就说不认识你。” 甘木听了不以为意,微笑道:“我要去马埠,就要同你分手了,娶亲时的喜糖,记得帮我留点。”孙喜只作没听见。 孙喜回到家,先去见了母亲,顺便在房中,吃了些母亲专为他留的果子。孙喜家中有大片的山林,卖竹木得了钱,尽够一家支用,是有名的富户。孙喜坐在椅上一面吃,一面和母亲说闲话。他母亲是个勤快妇人,虽在孕中,房间收拾得很干净,自己也打扮得利落。她正仔细地将钱分堆,凑成七百来个,用麻线串起。 孙喜道:“娘,教谕说,益阳,潭州那里,一贯钱可以少四个。” 孙喜母亲听了,立刻就将麻线解开,取了八个出来。孙喜嚷道:“娘啊,四和八你都分不清楚吗?” “你小孩子知道什么?我这钱是留起来的。到要用时,一贯少八个很稀奇吗?能少四就可以少八,你不懂的!” 孙喜直摇头,觉得嘴里的果子也不香了。“我的亲妈,你就不能想点大事吗?比如,金兵攻打我大宋,你要怎么办?天天算那几个大钱,我都看不惯了。” “看不惯,看不惯。有本事你别吃饭,炒了腊肉数你吃的最欢,去年的冬笋你吃了一半!别以为我不计数。你要不是我亲儿子,我先拿麻线扎住你牙齿,舍得你吃饱了还要嚼舌头!”母亲边骂边笑,孙喜做声不得。他母亲又道:“金兵能杀到我梅山来呀?金国有那么多兵吗?就算他杀到湖南路,那时候一贯钱它能少四十个*,你信啵?” 见说不过母亲,孙喜觉得憋气,正要起身,听到房外有个男子声音逐渐逼近,他往椅下一滑,直接躲到了床后。 “又是一夜不归。猫狗还晓得有窝,鸡鸭还晓得回巢。就是学堂里教谕半夜发金子,他五更也该在家了。喜儿啊,都惯出毛病来啦。干脆,把田家那女伢,接过来算了。一成了亲,立马就分家。他就是上梁揭瓦,我也不理了。”孙喜父亲走进房中,将一支懒柳条随手丢在椅子上,惊得孙喜心头一跳。 “你说清楚了,是谁惯的喜儿?啊?”孙喜母亲放下钱来,扫了丈夫一眼。 “是我。是我。是我还不行吗?你可不能发火。这女人要气不顺了,准生一小子!我不是年轻时候了,再来一个孙二喜,我得投河去!”孙喜父亲看着粗豪一汉子,在妻子面前做起低来竟是驾轻就熟。孙喜在床后,先前还有点吃惊,木头真是神算!后来就忍不住扑哧笑出声,顺势站起来道:“爸,大喜回来了。” 做父亲的被捉了短,至此也不好深究,只道:“那你多陪陪你娘。”就退出了房中。 父亲去后,孙喜心里开始翻江倒海。哪里来的田家女伢?定亲不用招呼正主的吗?这要是个龅牙塌鼻斜眼占齐了的,我是不是还得像父亲一样,小心伺候着呢?他越想越怕,眼睛掠过那些钱,心里有了主意。他看向母亲,说道:“娘,你坐着,我帮你把钱放到柜子里。”也不等母亲答应,抓起几吊铜钱来,打开柜子,随手扯一块麻布包了,放在脚边,又将柜门关了。 第二十三章 阴差阳错(2) 甘木走在古道上,听得后面大叫,回头一看,只见孙喜正飞也似的赶来,跑得气喘吁吁的。甘木就停下等他,佯装责怪道:“好好的又糟蹋身上那些肥肉干什么?送人也上瘾啊?赶回去搬礼物啦?” 孙喜一把扶住甘木,将手中布包放下,嚷道:“你让我缓缓。礼物啊?带来一个大喜子,你不要也不行。” 山路漫漫,时间一长,甘木也渐渐开心起来。两个小伙伴一路说说笑笑,走走停停,走到天黑,还在半路。孙喜走不动了,见路边有栋小屋,一个老翁正在屋前流水沟中洗一把锄头,便上前问道:“请问老丈,此地去四里河还有多远?” “还有二十多里。”老翁答道,打量了他们一眼,又道:“你两个后生脚步走快点,半夜可到那里。只要有地方睡,也是无妨的。”说完,拿起锄头自进屋去了。 孙喜苦笑道:“老头也太看得起我们了。我这脚现在像洢溪渡船上的锚,挖在哪里就在那里不动。一里我都走不了了。” 甘木重任在肩,一点也不敢懈怠,整理了一下衣衫,当先走去。孙喜只得跟在身后,强笑道:“木头,你那脚是不是木做的?怎么就一点知觉都没有呢?不知道痛啊?”甘木也不接话,孙喜无奈,只得强打精神往前走。 走出百十来步,那老翁在后面叫道:“两个生伢子,回来。我这里有人和你同去。夜里行路不安稳,这条路他熟悉,能保你们无事。”甘木听了,觉得在理,就转回老翁家里来。孙喜在一旁嘟囔:“不听好人劝,又白走一截路。” 老翁的女婿,姓薛,名盖。是资水上的排工头,下半夜要去马埠和其他伙计会合。老人心善,怕两个伢子路上遭难,就央求女婿带了去。那薛头儿原不想多事,但却不开岳丈情面,只得应承了。 二人在老翁家饱餐了一顿,睡下了。刚到后半夜,老翁将他们拍醒,两人迷迷糊糊地洗漱了,跟在一个三十来岁男子后面,又重新赶路。薛头儿原本就不大乐意,一上路就捉弄他们,只管大步流星地往前,急赶了十多里。甘木从小练武,还勉强可以支撑,孙喜可吃大苦了。甘木半路接过孙喜包袱,一提竟是沉甸甸的,忍不住用另一只手去捏,一下就笑喷了。真是懒牛拉双犁,转弯打横走,不嫌麻烦。 三人走到四里河,黑夜中看不分明,只觉得是个集镇,稀稀落落有百十来栋房子,店铺也打烊了,冷冷清清的。狗见人经过,都只叫两三下,在“嗷”声中匆匆结束自己的致辞,一甩头又躺下了。只有青山边整齐排列的小屋,给了甘木很深的印象,那是一种计划好了的,平静而不张扬的安宁,不再被大路上的喧嚣惊扰。 过了四里河,又是一阵急行军,终于在天微亮时,赶到了马埠码头。这是甘木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充满敬佩!薛头儿那种出门就全力以赴,直达目的地的劲,是甘木头一回见。 马埠看上去比四里河要热闹,街道沿资水排列,一些商铺已经营业。经营脚店生意的,做蓑衣扁担行的,卖锅瓢碗盏的,开早点铺的,不一而足。码头在马埠街道的中段,沿着青石板做的梯级往下走,直达资水江边,熙熙攘攘地停着许多船。一些是棚船,在船的中舱,封一个半圆状的篾垫,前后各做一个竹帘子,可以在舱中睡觉。也有小船,俗称“鸭划子”的,只够载两三个人,经不起风浪。大船也有,船头很高,要架梯子才能上去,从洞庭湖运食盐上来的官船,运日用品的私船,停在码头,为了避免回程空载,总要上些山货。有精明的商人,专做这路生意,和船东交上朋友,省些船费,将桐油,竹木器,茶叶,木炭,各种干货,源源不断地运上船,下洞庭湖,卖到潭州,岳州,鄂州等地。更有那一种要见世面的,沿荆江东下,将货物卖到江州,建康府,一直到海边。卖完就在那繁华世界里逗留,回来时少则半年,多则几年。那老少至亲一边掉眼泪,一边听着他从三教九流嘴里,淘来的各种见闻,哭一阵,笑一阵,惊一阵,怕一阵。怕他一入花花世界,从此泥牛入海,渐渐没了回音。 秋水不比春水,安化县山中的溪流,此时很多已经走不了排,资水沿岸却还有人在走。木排不与船停一起,远离码头靠在江边石滩那里。薛盖一径走到到头排上,拿起蜡烛来点了,插在米盆里,又将三支香点燃,跪下祝祷水神。过了一会,只听一声锣响,薛盖叫道:“起排!”那头排之上,就有排工持竹篙抵进浅水中,木排离了石滩,漂往中流。后面的排工依次将排撑开,所有木排组成一列,往下游而去。 有排工送上来三碗热的米丸子,并一盘猪肉。薛盖叫了甘木和孙喜一起吃了,让他们去第二个木排的棚子里歇息。 第二十四章 阴差阳错(3) 天蒙蒙亮,水面上有微微的雾气。江上的风很小,水流也不甚速。不知何故,有一只渔船赶上来,船头直撞后面的木排,将连接两个排中的铁马扎撞脱,使一个单排自己漂走了。甘木站在竹篷后头正要进去,一听起了争执,就背转了身来。他隐约看见江中有木排离群,立刻跳下水,往排那里游去。 那渔船上一个长脸汉子,站在船头,冷笑道:“叫你们搭两个人去临资口,是瞧得起你们。要你们同意了吗?一声不响就走,好啊。我们一站一站伺候你们!有本事你们不靠岸。”说完,拨转船头,往江边划去了。 薛盖在从头排棚里出来,大喊道:“谁在搞事啊?” 后排上一个后生答道:“嘿。昨晚上一汉子在滩上叫,说要搭两个人去湘阴。不熟,就没理他。谁知还搞出事来了。” “离开的排上有谁呀?” “没谁。就曾家小姐在竹篷里睡。只怕还没醒呢。” “有人去救没有?” “有。前排刚才有人下水,还差一截呢。” 薛盖往江上看去,望见有一个头渐渐逼近木排,就放了心。转头看马埠对岸,见那渔船停在江边,那汉子跑上岸不见了。又担起心来,喊道:“你看对方是什么人啦?” “什么好人嘛?八成是私盐贩子。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我们不要去惹。他们也不敢真到江上闹,我们排帮可不是吃素的,听说方帮主从龙阳来了,如今正在羞山一带呢。” 甘木攀住排沿,歇了一口气,往排上一看,只见上面除了竹棚,什么都没有。棚里又不敢去看。刚才在游水中,听见薛头儿他们问答,那儿正睡着个少女。甘木躲还来不及呢。柳翩慧有一回问甘木,为什么老是躲着她走?甘木回答道:“黄牛不同水牛过,伢子不同妹子过!”那柳翩慧笑得一口茶喷出老远,对游志勋道:“你说,他在哪里学的这精辟话?岛主可没这水平。”游志勋回道:“个人遭遇不同也。我要是年轻时知道这句话,如今也少受多少苦。”他难得开玩笑,柳翩慧倒是怔了一怔,才扑上去锤他。 甘木移到排前,胸口朝天,双手抓住木头,用脚蹬水,将木排慢慢往大队方向引。他七岁上在洢溪边,滑到水里,一开始惊慌失措,接着发现自己浮起来了,三五两下就回到了岸边。好像天生会水似的。后来大了,他将踩水的本事教与孙喜,也不敢说自己没学过。他有个模糊的记忆,好久好久前,有个很高大的人,将他扔进一条藕河里,他大口大口地喝水,也没人管。本事好像就是这么来的。 太阳出来了,资水里有一道彩光闪耀。甘木就在这时,鬼使神差地看向了竹篷口。那里,也有个少女,正看向他。他们目光相接的那一刻,说不清是谁更吃惊。两个人都呆了。 他们在一样的年纪,在一条奔流的江上,相遇在木排。一个在水上,一个在水下。他们互不相识,又好像认识了几千年。那是流淌在岁月长河中的灵性,那是滋养在青翠树林中的感应,那是波动在美妙心弦的默契。他们同时笑了。他们是友善的,那是人心最美的描述。他们是腼腆的,那是身体最真的姿态。他们是羞涩的,那是少年最好的底色。 曾暖霜收回目光,她知道自己脸红了,可是不还有太阳吗?太阳照在脸上,脸不就是红的吗?这样的小心思,会不会被看出来?她又飞快地瞄了甘木一眼,确认了甘木好像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她脸上更红了,只有正午的太阳,才可以晒得这样红。正午的太阳还没到,那水中的小太阳却可以使心暖暖的,柔柔的,甜甜的。她简直羡慕那少年可以躲在水中,她断定他一定感觉不到她的心,他的心必定凉凉的,硬硬的,酸酸的。她在心里笑,渐渐地,笑到嘴角,笑到眼窝,笑到眉毛,笑到整个脸,整个身体。这回彻底露馅了。她,曾暖霜,一个端庄少女!哼! 如果此时佛祖将慧眼看向江上,他一定会很惊奇。冰冷的江水使甘木很快清醒,他知道自己不该,但还是又看了一眼。那种触电的感觉很难受,因为全身只有脖子上是热的。头部的热量,无法传到身体其它部位。而寒冷却可以直达掌尖。此时他也许需要清心咒,可他不懂。他只有念叨偷学来的十四字箴言:黄牛不同水牛过,伢子不同妹子过!他说得咬牙切齿,每个字都走了心,一遍又一遍!终于,他的心读声越来越弱,他心里藏着一只蚊子!咬得他的心痒痒的。他自己已无能为力。他的信念开始崩塌,他引以为傲的纯童子身份,正涂上青色的伪装。呿!我,甘木,一个无用少年! 第二十五章 似曾相识(1) 脱群的木排重新回到了队伍,被钉上了马扎。甘木的心却离了身体,留在了曾暖霜的竹棚。他一声不吭地回到原来的地方,连孙喜都看出了异样。“你这是去了趟江龙王的宫殿,被他的宝贝吓坏了。木头,你的脸,比白鲢鱼的肚皮还要白!” 甘木没有回答,只将包袱打开,换了身衣服。 薛盖来寻甘木二人。告诉他们,木排不在江湾这里靠岸,问他们原来上岸后准备要去哪里,他好提前安排。 甘木道:“我们要到二都乡,从那里去桃源。” 薛盖有点为难,说道:“小兄弟,冲你刚才去救曾小娘子这份心,我应当送你上岸。可我是这一群排工的头,我该对他们负责。这里江两岸都有盐帮的势力,我不能够凭意气办事。”他想了想,又道:“你要还相信我,我送你去羞山那边河堤上岸。然后去鼎州龙阳,从龙阳再到桃源。我托付排帮的兄弟一路照应,是远了点,但比你二人自己上路要安全。” 甘木道:“原本是要听从薛伯伯安排的。只是我手头有一桩紧要事要办,不敢误了时。我两个就在江中下水,自去上岸。” 薛盖道:“小兄弟当然没问题,这位小哥也会水么?” 孙喜见提到自己,忙不迭的点头。二人正收拾包裹,只听见后排有个清澈的女声喊道:“薛伯伯,刚才那位小哥,有个东西忘在这里了。” 甘木心头一震。他都没有上过排,也没有和那女子说过话,她也没有离开过棚口,我有什么东西可丢呢?可甘木听了那女子的话,还是像接了命令似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只见甘木在相接的木排中一路跳跃,直至后排。 曾暖霜依旧站在竹篷口,蓬松的秀发,已经被匆匆地、梳成了双鬟髻,鬓角插着一支银簪,身上换了一件天蓝色直领窄袖褙子。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走来,一缕湿漉漉的头发竖搭在额头,乌黑的眉毛上还带着水珠,明亮的眼睛里透着温顺。他一定知道她的心意,他一定也有一分不舍,因此他知道她的牵挂。一滴泪在眼窝里打转,泪里有一瞬间的感动,一丝丝的安慰,一节节的忧伤。 掌心里是崇宁通宝。继父那时爱官家写的字,庞满骨秀,灵动飘逸,顺带喜欢上了这些钱。她偷偷地挑了一枚品相最好的当十钱,像现在一样,藏在掌心里,带出了书房。继父来讨过,她也是这样巧笑嫣然地看着他。虽然不是亲生,但继父的爱绵密深厚,转身走了,从此不再过问。 那是一枚被摩挲得周边幽亮的铜钱。曾暖霜握在手心,将拳头翻转,悬在空中。甘木不知所措。曾暖霜将食指弹平,让掌心放出一点空来,对着他的目光,缓缓地,轻轻地,一次、一次地开合着手指。甘木终于懂了,他扭头掩饰着自己的笨拙,回头时满眼带笑,伸出了手。曾暖霜抿嘴微笑,摊平手掌,铜钱落到了甘木手心。她偷偷地将手藏到身后,因为那手背上,是细细的汗珠。 等将手搓干,曾暖霜用竹条尖在棚顶一点一撇,缓缓地刻上“曾暖霜”三个字,指给甘木看。 “不要忘记我。”曾暖霜强笑着,仔细地看了甘木一眼,闪身进了竹篷,放下了帘子。 回到原处,甘木和孙喜互换了包袱。他将铜钱放进包袱里,把口扎紧,用麻绳绑在上背上,又绕了几圈绳子,才下到水中,两臂同时划动,好像青鱼游水一样,朝河岸一直拱去。孙喜将包袱缠在肩上,双脚踩水,落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两人上了岸,沿着江边慢走,甘木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朝前猛跑,来到一座光秃秃的石山旁,对着江中大喊道:“我是甘木。甘木,甘草的甘,木头的木。” 薛头儿在排上高声答道:“知道了,木头兄弟。一路顺风。” 甘木朝曾暖霜的竹篷看,那里宁静得好像里面住了一只竹蜻蜓。甘木的眼睛湿润了,他站了很久,直到那一列木排消失在远处,最后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突然觉得心被扯了一下,其中一瓣微微往里缩,有一点点的痛! 第二十六章 似曾相识(2) 甘木回头,见孙喜无聊之极,正在用乱石搭房子。便道:“我们要走了,你花那力气做什么?” 孙喜叹道:“我这建的是道观。只是横过了一条河,我木头哥就中了邪,把魂丢了。前面还远啦。我得加紧,把道观建好了,还得你出钱去弄香火贡品。我孙喜就一样好,不让人白干。请三清祖师爷来做法,是诚心的。” 甘木被逗笑了,骂道:“就你鬼主意多,你自己做法得了。要我去花钱买贡品,我丢了魂的人,干得了吗?” “干得了。你有钱就行,哥帮你干了!” 原来,那资水千里奔流,在此处受群山撞了一下腰身,扭得一扭,往江中一闪,那大山也不闲着,脚跟并拢跳了一步,就挤出个江湾来。来的这一个瘦小汉子,从江湾转角处,看见甘木和薛盖搭话,听声音甚是稚嫩,就走过来看看,顺便开了个玩笑。没打算为难他们。 甘木上次在县学闯祸,回来被岛主伯伯教训,还只有两天。在江中听到排工说盐帮厉害,言犹在耳。他初走江湖,遇到陌生汉子心里紧张,看谁都像盐贩子。 甘木在心里默念,“知己知彼,当机立断。”他悄悄朝孙喜做个手势,迎面朝汉子走去。 “你两个小哥是干什么的?”汉子问道。 “学堂的,要去二都乡。”甘木说完,反问道:“哥哥有事吗?” 那汉子很随意地到处看了看,笑道:“没事。你走你的。” 甘木二人虚惊一场,不敢久留,先后背起包袱,往三十多里外的二都乡赶去。 那瘦小汉子,在背后目送二人离开,盯着甘木的包袱出神了一阵,又优哉游哉地往前走。走一阵还回过头来看,想了一会,又随手折了路边一支筷子大的枝条,将树叶撸尽,用牙齿去磨那枝条的嫩尖。感觉到苦了,他将枝条扔到江里,两手一刮,快步来到了江湾,在集市上一堆闲人中间穿过,进了一家杂货店。 杂货店里,只有一个伙计在扫地。汉子问道:“喂,这几日可见鼎州来的黄爷露面?” “你来迟了。今早有人说,黄爷的手下在几个排牯佬那里吃了亏,不甘心,黄爷正想法子往回找补呢。如今带人也不容易,一点烂谷子芝麻事,就要找做大佬的出头。” “喂,走了多久了?” “走了多久你问黄爷去!喂喂喂。我天天跟你报告军情的?你花个一个大钱请我吃过,还是请我喝过?你有钱吗?” 瘦小汉子不敢呛声,从杂货铺里出来,又再找别人去打听。 甘木二人行到接近日中,才到了二都乡去桃源的岔路口。孙喜找了个卖茶饭的樊家老店,挑个座头,与甘木对坐了。他点了一盘风鸡,一盘肉片,一个菌汤。那老板娘进后厨一转,出来厅上问道:“饭还没熟,得等一下。是哪位小哥会账?” 甘木就看着孙喜笑,孙喜道:“这却是怎的?我还没吃呢?” 那老板娘道:“没吃才要说,吃了哪里还说得及?” 孙喜正是饥肠辘辘,心里又好笑又好气,说道:“你且说个数来。” “风鸡十二钱,肉片八钱,菌汤四钱,饭不算,共二十四钱。” 孙喜从包袱里摸出一把钱来,放在桌上,嚷道:“老板娘,钱你可以先拿去,菜要够味,不然我不依的。” 那老板娘正要去收,甘木从凳子上跳起来,将那枚崇宁通宝抢在手中,立即揣进了怀里。 孙喜惊道:“木头,你要作甚?” 甘木笑嘻嘻地答道:“没事,借你一个钱用用,等下路上还你。”话说完,只觉得哪里不妥,便匆匆走出店来,在门口差点和人撞个满怀。 那进来的人闪身避开甘木,就站在最靠门的位子上,目光将屋内扫了一圈,直至后厨,才回身解下佩刀,放在凳子朝墙的一侧,将白衫后摆一捋,朝门外轻轻坐下。 没等白衣男子点菜,门口又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四个汉子,直走到孙喜旁边的座头围坐了,便连叠声地叫“老板娘”。老板娘刚收了钱,去后厨交代完出来,笑道:“客官莫急。我这虽是小店,也讲个先来后到。且让门口的客官先点菜。” 一个汉子嚷道:“这老板娘好不晓事,我们吃的菜多,上的要慢,自然先点。他单一人,一两个菜,迟点也不打紧。” 老板娘正要驳他的歪理,白衣男子道:“我不急。”只见他自斟了一杯茶,在那里慢饮。 第二十七章 似曾相识(3) 甘木回头,见孙喜无聊之极,正在用乱石搭房子。便道:“我们要走了,你花那力气做什么?” 孙喜叹道:“我这建的是道观。只是横过了一条河,我木头哥就中了邪,把魂丢了。前面还远啦。我得加紧,把道观建好了,还得你出钱去弄香火贡品。我孙喜就一样好,不让人白干。请三清祖师爷来做法,是诚心的。” 甘木被逗笑了,骂道:“就你鬼主意多,你自己做法得了。要我去花钱买贡品,我丢了魂的人,干得了吗?” “干得了。你有钱就行,哥帮你干了!” 原来,那资水千里奔流,在此处受群山撞了一下腰身,扭得一扭,往江中一闪,那大山也不闲着,脚跟并拢跳了一步,就挤出个江湾来。来的这一个瘦小汉子,从江湾转角处,看见甘木和薛盖搭话,听声音甚是稚嫩,就走过来看看,顺便开了个玩笑。没打算为难他们。 甘木上次在县学闯祸,回来被岛主伯伯教训,还只有两天。在江中听到排工说盐帮厉害,言犹在耳。他初走江湖,遇到陌生汉子心里紧张,看谁都像盐贩子。 甘木在心里默念,“知己知彼,当机立断。”他悄悄朝孙喜做个手势,迎面朝汉子走去。 “你两个小哥是干什么的?”汉子问道。 “学堂的,要去二都乡。”甘木说完,反问道:“哥哥有事吗?” 那汉子很随意地到处看了看,笑道:“没事。你走你的。” 甘木二人虚惊一场,不敢久留,先后背起包袱,往三十多里外的二都乡赶去。 那瘦小汉子,在背后目送二人离开,盯着甘木的包袱出神了一阵,又优哉游哉地往前走。走一阵还回过头来看,想了一会,又随手折了路边一支筷子大的枝条,将树叶撸尽,用牙齿去磨那枝条的嫩尖。感觉到苦了,他将枝条扔到江里,两手一刮,快步来到了江湾,在集市上一堆闲人中间穿过,进了一家杂货店。 杂货店里,只有一个伙计在扫地。汉子问道:“喂,这几日可见鼎州来的黄爷露面?” “你来迟了。今早有人说,黄爷的手下在几个排牯佬那里吃了亏,不甘心,黄爷正想法子往回找补呢。如今带人也不容易,一点烂谷子芝麻事,就要找做大佬的出头。” “喂,走了多久了?” “走了多久你问黄爷去!喂喂喂。我天天跟你报告军情的?你花个一个大钱请我吃过,还是请我喝过?你有钱吗?” 瘦小汉子不敢呛声,从杂货铺里出来,又再找别人去打听。 甘木二人行到接近日中,才到了二都乡去桃源的岔路口。孙喜找了个卖茶饭的樊家老店,挑个座头,与甘木对坐了。他点了一盘风鸡,一盘肉片,一个菌汤。那老板娘进后厨一转,出来厅上问道:“饭还没熟,得等一下。是哪位小哥会账?” 甘木就看着孙喜笑,孙喜道:“这却是怎的?我还没吃呢?” 那老板娘道:“没吃才要说,吃了哪里还说得及?” 孙喜正是饥肠辘辘,心里又好笑又好气,说道:“你且说个数来。” “风鸡十二钱,肉片八钱,菌汤四钱,饭不算,共二十四钱。” 孙喜从包袱里摸出一把钱来,放在桌上,嚷道:“老板娘,钱你可以先拿去,菜要够味,不然我不依的。” 那老板娘正要去收,甘木从凳子上跳起来,将那枚崇宁通宝抢在手中,立即揣进了怀里。 孙喜惊道:“木头,你要作甚?” 甘木笑嘻嘻地答道:“没事,借你一个钱用用,等下路上还你。”话说完,只觉得哪里不妥,便匆匆走出店来,在门口差点和人撞个满怀。 那进来的人闪身避开甘木,就站在最靠门的位子上,目光将屋内扫了一圈,直至后厨,才回身解下佩刀,放在凳子朝墙的一侧,将白衫后摆一捋,朝门外轻轻坐下。 没等白衣男子点菜,门口又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四个汉子,直走到孙喜旁边的座头围坐了,便连叠声地叫“老板娘”。老板娘刚收了钱,去后厨交代完出来,笑道:“客官莫急。我这虽是小店,也讲个先来后到。且让门口的客官先点菜。” 一个汉子嚷道:“这老板娘好不晓事,我们吃的菜多,上的要慢,自然先点。他单一人,一两个菜,迟点也不打紧。” 老板娘正要驳他的歪理,白衣男子道:“我不急。”只见他自斟了一杯茶,在那里慢饮。 第二十八章 对面相逢(1) 却说盐贩头子黄爷一伙,在二都乡通往桃源去的山中,与在江湾上混的瘦小闲汉会合后,走到了一个山岗上。五人席地而坐,闲汉将包袱递给黄爷,黄爷不收。两个盐贩子接过来,放在草坪上,准备解开来分账。 只听见几声惨叫,那两个盐贩子手捂手,往后便倒。黄爷跳起来,往四周一看,密林之中,一时哪里辨得敌人位置。剩下的盐贩子去看同伙伤势,两人手背上各有一个血洞,打断筋路,那两只手眼见得是残了。 闲汉伏在草中,突然窜出,要逃去山下。走不到十步,肩上剧痛,身子往前一栽,晕了过去。 那黄爷拱手朝山林转了一圈,喝道:“不才盐帮黄汉森,是哪位朋友,请出来一见。” 只听林中一人冷笑道:“黄汉森,我记下了。欺侮弱小,是你们佟首领定下的规矩么?盐帮弟兄遍及海内,佟魏良却不严加整顿,放任手下害民。哼!今日且饶你!把那包袱去还给两个后生,护送他们一程。再不要生事!”话音刚落,只见两个石子接踵而至,从黄汉森耳边掠过,落在远处草中。黄汉森茫然良久,四顾再无人声。将石子捡来看,却是山中溪流里常见的,边缘极薄的鹅卵石。 却说那白衣男子,警告了几个盐贩子后,接连在山中奔跑。过得一刻,在山下一间废弃的草屋中,牵出一匹老马,拍了拍脖子,踏蹬上马,往资水渡口而来。 日头偏西,白衣男子到了自来井山下的水潭边。他下了马,见潭水浑浊,抬头一看,那小瀑布已经断流,两边木屋中寂然无声。他心情沉重,将马赶往对山去吃草,自己一步步走上山来。 山上自来井已经崩坏,泉水顺着塘底,冲开一条小沟,在炸开的地道里寻出歪歪扭扭的路来,流往山后。顺着自来井旁边被踩出的一条新路,走到残存的一截地坪上,眼前是一片衰败景象。所有的木屋都被烧毁,残缺的衣袍压在倒墙下。菜土是一地狼藉,飞碳坐在土沟边的野苋菜上。坡顶的树都被烤得乌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白衣男子站上山坡,望向远处那座高山,只觉得天地广袤,男儿志在四方,本应当奋发昂扬。而一群弟兄,自受命以来,时运不济,即使避难在这荒山野岭之上,也不能安生。自己轻信权贵诺言,致有此难,实在是罪莫大焉。十多年来穷尽智慧,辗转腾挪,望能补阙于万一,以稍安众军之心。奈何宫门深似海,戴罪之身,又不能亲见官家,只是再三托人致意。谁知都如泥牛入海般,无声无息。这朗朗乾坤,竟如此苛责我甘某,为弟兄赎罪而不得,岂不怪哉? 白衣男子气往上涌,仰天大笑,面目已近狞狰。只听见他如癫似狂般吟道: 一声喝,赤雨当头恶; 孤客归,已零落。 睁眼望,弟兄怍。 错错错, 余生戴罪无颜过。 四山摇,青袍旧时劳; 长屋立,再回朝。 竖耳听,后人啕。 谣谣谣, 忠义有功不容消。 白衣男子跌跌撞撞地,一头扎进被毁的小木屋中,在落满灰尘的砖垛上踢了一脚。那砖头散落,露出一个洞口,旁边有两尺宽暗道尚未被炸塌。两个坛子,靠着洞壁放着,其中里面一个保存完整。男子跳下洞去伸手抱将出来,把盖子掀开,却是一坛老酒。男子大喜,把外头的小半截烂坛子拿去山后洗了,用做酒碗,将老酒倒出来,两手捧着酒碗咕嘟嘟地喝。 喝了一碗,男子提着两个坛子,往山下走,又回到水潭边。他嘬嘴一吹哨,白色老马便从山中跑来。他拍着马背,让马蹲下,自己提坛坐了上去,也不拉缰,任那白马随意前行,他只管在马背上喝酒。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马爬上双竹岭山腰,顺着小路,来到了两日前,戊庚两部同官军血战的山坳。守路官军看见,不明其来历,就飞跑去报告杨总管。 却说那白衣男子在马上,喝得醉眼迷离。老马却依稀认得山坳里旧日的朋友。它选了个山梁最矮的地方,往山坳里跳。白衣男子不防,滑下马去。他脚一着地,清醒了过来,立即退后,背靠山梁,将头猛甩,睁大眼睛,看向前面。他惊呆了。山坳中官军的尸体已被清理,只剩下游志勋他们七个。也许是出于对战场对手的尊重,游志勋依然单膝跪地,手撑着枪杆在那里。其他人则分别倒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直至山梁。 第二十九章 对面相逢(2) 白衣男子将坛子一丢,踉踉跄跄地走到游志勋对面,跌坐在地,抚住他肩膀,眼睛紧闭,眼角渗出泪来。接着,男子又一一看向身后六个弟兄,神情悲痛,久久不已。老马围着七人转圈,东拱拱,西嗅嗅,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它看向地面,目光暗淡,嘴巴无意识地在草根上拱来拱去。白衣男子看见,猛然领悟,拔出刀来,就在草地上挖坑。 杨总管从双竹岭来到山梁上,盯着白衣男子看了一阵,默不作声。亲兵上来,在山梁上站成一排。白衣男子眼睛阴了一下,又继续挖。那山坳中土质疏松,挖了一个多时辰,白衣男子看看挖的差不多了,将排在中间的军官移入坑中,作了三个揖,开始填土。 “不用填了,上面还要盖一个!”杨总管叫道。 男子依言退后,转身又去挖另一个坑。杨总管出言恐吓,见男子无事人一般,倒先吃了一惊,心里紧张起来,问道:“你是什么人?” “甘仪笙。” 杨总管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说过这号人物,就放了一点心,说道:“你认识这些人吗?” “弟兄。” 白马走过第一个洞去拱土入坑,甘仪笙凄然一笑,挖得更快了。 杨总管转身离去,易尓善跟上来,问道:“禀都使,这人如何处置?”他现在是杨总管跟前的红人,尤胜那些亲兵。 “一个老兄弟,一匹老马。咱们都是军人,身死何处还未知,有没有福气占个洞也未知,就不要作孽了。叫人送他一把挖锄。都走吧。” 易尓善手一招,那些亲军跟着,都退去了。 回到双竹岭,易尓善唤过一个属下官军,吩咐他去送锄头,顺便埋伏在山坳附近的山上,有事回来报告。易尓善睡到半夜醒来,到军营后面去小解,经过杨总管营帐后头,听到他在和人密谈。 杨总管道:“王兄,我知道,太师是没指望了。但本指挥是他一手提拔的,怎能在背后插刀?” 与杨总管对谈的人叫王载胄,是钦宗皇帝的亲信。只听他说道:“你还没出东京,童贯已经被贬,只挂了个节度副使的虚衔。你心里明镜似的,官家不会用他,只是碍于上皇面上不好看。我给你交个底,童贯完了。你是懂的吧?那你还跟他卖命,是作死!苏峙恒的事,牵涉甚广。其中的秘密,除了上皇,官家也不知。官家是孝子,上皇又不是真闲着。正是臣子出力的时候。我带人赶过来,是助你一臂之力。但你不能像童贯一样,对官家有二心。他到底脚踏几只船?我现在没兴趣了。你只要告诉我,童贯背后是怎么吩咐你的?” 易尓善微末小官,不敢与闻大事。他越听越惊,连小解都不去了,又退了回来。他将山坳挖坑的事,坐在床沿上想了一回,总觉得哪里不妥。廖都头说过,县学里有个生员甘木,学籍表上籍贯不明,父名空白。后来查到他就住在自来井山上,与几十个逃军是一伙的。他心里疑惑,就走出军营,连夜往洢溪,去寻县尉厅廖都头。 两人一碰面,廖都头将事由去报告了胖县丞。那胖县丞最会琢磨这些盘根错节的事情,立刻就断定甘仪笙不但是甘木父亲,而且是这些逃军的头!易尓善如获至宝,又不辞劳苦地赶回营地,去见了杨总管。 甘仪笙挖到快要天明,完成了最后一个洞。他坐在锄头木把上,又忍不住看向游志勋,想起年轻时一起在战场上拼杀的种种,不禁再次流泪。 这时,山梁上的草地响起了沙沙声,五个人影快速奔向山坳。为首的人从背后看见游志勋蹲着,另一人埋头坐在斜对面,便跳下去抓游志勋肩头。 甘仪笙身体往后弹开,脚尖一带,锄头马上飞向来人。那人心思都在游志勋身上,猝不及防,被锄头木把扫中大腿,痛得啊了一声。 甘仪笙将拔出来的刀又插回刀鞘中,说道:“是黎库么?” 那人正是黎库。他养了两天伤,实在熬不下去了,趁夜里回到开始潜伏的地方,找回三个属下,五人合在一起,又回到山坳来看个究竟。 虽然隔了十多年不见,彼此脸上写满沧桑,黎库还是一眼认出了甘仪笙。 “属下见过统领。” 那四人听见,也纷纷跳下山坳,上前见礼。 第三十章 对面相逢(3) 甘仪笙声音微微颤抖,说道:“去跟兄弟们告个别。趁着还没覆土。” 黎库回过神来,看向游志勋。他立即捂住胸口,双膝跪地,两行清泪滑过脸颊,不住地落到地上。其他人挨个看着平躺在坑中的六个军官,四人无不悲切连声,哭成一片。 甘仪笙将锄头捡起,递给黎库,劝道:“既已发生,就接受事实。一起去尽最后一份心吧。” 黎库他们将游志勋等七个掩埋,心里都不是滋味。甘仪笙领着众人围着土堆走了一圈。他见事情已毕,便将锄头接在手中,轻轻地笑道:“来吧,去还个人情!” 黎库又记起了从前的事。统领每临恶战,脸上都是这种令人胆寒的笑声。你甚至可以想象,那种舌尖夹在牙齿中间试探,随时都可能被自己咬断一截的冷酷,和由此产生的冰凉彻骨的笑容。黎库掏出一块饼来,递给甘仪笙。甘仪笙接过,握在手中,当先往双竹岭走去。 却说石闲带着陈望到了祁家湾,从后山竹梯进来,一径走进苏峙恒草屋中。苏峙恒恢复得很快,已经可以坐起,右手端一碗粥在喝。石闲刚从邵六问那儿知道他自断了左臂,很是担心;一见他气色尚好,便道:“那时我真怕你被炸,事干成了,你人没了。原来没有了你甘兄的一句赞扬,我会伤心。”他停顿了一下,又道:“现在看你喝粥,我想起身上还有条黄瓜,我俩都还有口吃的。我真高兴。”他微笑着,往衣袖中去摸,却哪里还有?之前一阵急赶,早不知掉在何处了。他顿时僵在那儿,哭笑不得,直觉得肚子咕咕叫唤,在那里造起反来。 陈望上前来,说道:“见过岛主。我受甘师弟所托,前来听命,任凭岛主调遣。” 苏峙恒奇道:“你不是来接甘木的?” 陈望道:“不是。甘师弟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姓甘的也是一条命,大家的命都是命!” 苏峙恒吃了一惊,急道:“我会错意了,让甘木去了桃源!” 陈望安慰道:“这也好。出去历练历练,树挪死,人挪活,对他没坏处的。” 苏峙恒默然良久后,对石闲道:“秀才,游垸主的人没回。黎垸主三人也没消息。为了保密,这里的人不能轻动。请你再辛苦一趟,务必找到他们。” 石闲应允了,他累了一天,当夜就在祁家湾歇息。 第二日,石闲到双竹岭,看见官军在那里扎营。他想起那些战马还在关桂开手里,自己贸然去闯路口,稍有不慎,抖出点讯息来,就会前功尽弃。他只得退回,又在附近大山中兜了一圈,始终没有找到黎库他们。 晚上回到祁家湾,石闲将情况说了。苏峙恒沉吟了一阵,叫了邵六问、梁昌和陈望来,道:“丙队在官军那里都是生面孔。邵垸主,明日你们扮成猎户,作第一拨,前去双竹岭附近,寻找戊庚两队的下落。梁垸主,你率辛队去接替丁队,带话关垸主,他们扮成杀猪的山民,记住,要有人肩上背麻绳,做第二拨。连夜去准备,明早在双竹岭山下取齐。陈师兄两边认识,就请居中联络。” 草屋里只剩下苏、石二人。苏峙恒微笑道:“秀才,你不怪我骗你吧?” 石闲呵呵一笑,说道:“我在想,那铜鹿头的一边,要加一个圆环。大小就比着你这半截胳膊做。不然,你要如何搬动呢?” 苏峙恒大笑道:“确实是报应!我变残了,你的鹿头由金变铜了,还变丑了。”笑完,他面色一变,说道:“石兄,甘木的事,我错了。得有个补救。劳你挑一匹好马,赶去桃源如何?见到甘木,请护送他到东京。” 石闲嗤笑道:“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你也有怕的时候!我可不想做两个圆环!好。我尽力而为。” 第三十一章 甘做前驱(1) 甘仪笙声音微微颤抖,说道:“去跟兄弟们告个别。趁着还没覆土。” 黎库回过神来,看向游志勋。他立即捂住胸口,双膝跪地,两行清泪滑过脸颊,不住地落到地上。其他人挨个看着平躺在坑中的六个军官,四人无不悲切连声,哭成一片。 甘仪笙将锄头捡起,递给黎库,劝道:“既已发生,就接受事实。一起去尽最后一份心吧。” 黎库他们将游志勋等七个掩埋,心里都不是滋味。甘仪笙领着众人围着土堆走了一圈。他见事情已毕,便将锄头接在手中,轻轻地笑道:“来吧,去还个人情!” 黎库又记起了从前的事。统领每临恶战,脸上都是这种令人胆寒的笑声。他甚至可以想象,那种舌尖夹在牙齿中间试探,随时都可能被自己咬断一截的冷酷,和由此产生的冰凉彻骨的笑容。黎库掏出一块饼来,递给甘仪笙。甘仪笙接过,握在手中,当先往双竹岭走去。 却说石闲带着陈望到了祁家湾,从后山竹梯进来,一径走进苏峙恒草屋中。苏峙恒恢复得很快,已经可以坐起,右手端一碗粥在喝。石闲刚从邵六问那儿知道他自断了左臂,很是担心;一见他气色尚好,便道:“那时我真怕你被炸,事干成了,你人没了。原来没有了你甘兄的一句赞扬,我会伤心。”他停顿了一下,又道:“现在看你喝粥,我想起身上还有条黄瓜,我俩都还有口吃的。我真高兴。”他微笑着,往衣袖中去摸,却哪里还有?之前一阵急赶,早不知掉在何处了。他顿时僵在那儿,哭笑不得,直觉得肚子咕咕叫唤,在那里造起反来。 陈望上前来,说道:“见过岛主。我受甘师弟所托,前来听命,任凭岛主调遣。” 苏峙恒奇道:“你不是来接甘木的?” 陈望道:“不是。甘师弟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姓甘的也是一条命,大家的命都是命!” 苏峙恒吃了一惊,急道:“我会错意了,让甘木去了桃源!” 陈望安慰道:“这也好。出去历练历练,树挪死,人挪活,对他没坏处的。” 苏峙恒默然良久后,对石闲道:“秀才,游垸主的人没回。黎垸主三人也没消息。为了保密,这里的人不能轻动。请你再辛苦一趟,务必找到他们。” 石闲应允了,他累了一天,当夜就在祁家湾歇息。 第二日,石闲到双竹岭,看见官军在那里扎营。他想起那些战马还在关桂开手里,自己贸然去闯路口,稍有不慎,抖出点讯息来,就会前功尽弃。他只得退回,又在附近大山中兜了一圈,始终没有找到黎库他们。 晚上回到祁家湾,石闲将情况说了。苏峙恒沉吟了一阵,叫了邵六问、梁昌和陈望来,道:“丙队在官军那里都是生面孔。邵垸主,明日你们扮成猎户,作第一拨,前去双竹岭附近,寻找戊庚两队的下落。梁垸主,你率辛队去接替丁队,带话关垸主,他们扮成杀猪的山民,记住,要有人肩上背麻绳,做第二拨。连夜去准备,明早在双竹岭山下取齐。陈师兄两边认识,就请居中联络。” 草屋里只剩下苏、石二人。苏峙恒微笑道:“秀才,你不怪我骗你吧?” 石闲呵呵一笑,说道:“我在想,那铜鹿头的一边,要加一个圆环。大小就比着你这半截胳膊做。不然,你要如何搬动呢?” 苏峙恒大笑道:“确实是报应!我变残了,你的鹿头由金变铜了,还变丑了。”笑完,他面色一变,说道:“石兄,甘木的事,我错了。得有个补救。劳你挑一匹好马,赶去桃源如何?见到甘木,请护送他到东京。” 石闲嗤笑道:“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你也有怕的时候!我可不想做两个圆环!好。我尽力而为。” 第三十二章 甘做前驱(2) 甘仪笙声音微微颤抖,说道:“去跟兄弟们告个别。趁着还没覆土。” 黎库回过神来,看向游志勋。他立即捂住胸口,双膝跪地,两行清泪滑过脸颊,不住地落到地上。其他人挨个看着平躺在坑中的六个军官,四人无不悲切连声,哭成一片。 甘仪笙将锄头捡起,递给黎库,劝道:“既已发生,就接受事实。一起去尽最后一份心吧。” 黎库他们将游志勋等七个掩埋,心里都不是滋味。甘仪笙领着众人围着土堆走了一圈。他见事情已毕,便将锄头接在手中,轻轻地笑道:“来吧,去还个人情!” 黎库又记起了从前的事。统领每临恶战,脸上都是这种令人胆寒的笑声。你甚至可以想象,那种舌尖夹在牙齿中间试探,随时都可能被自己咬断一截的冷酷,和由此产生的冰凉彻骨的笑容。黎库掏出一块饼来,递给甘仪笙。甘仪笙接过,握在手中,当先往双竹岭走去。 却说石闲带着陈望到了祁家湾,从后山竹梯进来,一径走进苏峙恒草屋中。苏峙恒恢复得很快,已经可以坐起,右手端一碗粥在喝。石闲刚从邵六问那儿知道他自断了左臂,很是担心;一见他气色尚好,便道:“那时我真怕你被炸,事干成了,你人没了。原来没有了你甘兄的一句赞扬,我会伤心。”他停顿了一下,又道:“现在看你喝粥,我想起身上还有条黄瓜,我俩都还有口吃的。我真高兴。”他微笑着,往衣袖中去摸,却哪里还有?之前一阵急赶,早不知掉在何处了。他顿时僵在那儿,哭笑不得,直觉得肚子咕咕叫唤,在那里造起反来。 陈望上前来,说道:“见过岛主。我受甘师弟所托,前来听命,任凭岛主调遣。” 苏峙恒奇道:“你不是来接甘木的?” 陈望道:“不是。甘师弟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姓甘的也是一条命,大家的命都是命!” 苏峙恒吃了一惊,急道:“我会错意了,让甘木去了桃源!” 陈望安慰道:“这也好。出去历练历练,树挪死,人挪活,对他没坏处的。” 苏峙恒默然良久后,对石闲道:“秀才,游垸主的人没回。黎垸主三人也没消息。为了保密,这里的人不能轻动。请你再辛苦一趟,务必找到他们。” 石闲应允了,他累了一天,当夜就在祁家湾歇息。 第二日,石闲到双竹岭,看见官军在那里扎营。他想起那些战马还在关桂开手里,自己贸然去闯路口,稍有不慎,抖出点讯息来,就会前功尽弃。他只得退回,又在附近大山中兜了一圈,始终没有找到黎库他们。 晚上回到祁家湾,石闲将情况说了。苏峙恒沉吟了一阵,叫了邵六问、梁昌和陈望来,道:“丙队在官军那里都是生面孔。邵垸主,明日你们扮成猎户,作第一拨,前去双竹岭附近,寻找戊庚两队的下落。梁垸主,你率辛队去接替丁队,带话关垸主,他们扮成杀猪的山民,记住,要有人肩上背麻绳,做第二拨。连夜去准备,明早在双竹岭山下取齐。陈师兄两边认识,就请居中联络。” 草屋里只剩下苏、石二人。苏峙恒微笑道:“秀才,你不怪我骗你吧?” 石闲呵呵一笑,说道:“我在想,那铜鹿头的一边,要加一个圆环。大小就比着你这半截胳膊做。不然,你要如何搬动呢?” 苏峙恒大笑道:“确实是报应!我变残了,你的鹿头由金变铜了,还变丑了。”笑完,他面色一变,说道:“石兄,甘木的事,我错了。得有个补救。劳你挑一匹好马,赶去桃源如何?见到甘木,请护送他到东京。” 石闲嗤笑道:“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你也有怕的时候!我可不想做两个圆环!好。我尽力而为。” 游志勋战死的山坳中,青烟袅袅。邵六问祭奠过后,走到甘仪笙身旁,问道:“统领,我们这些人,还有出头之日么?” 甘仪笙看向青天,缓缓答道:“金兵胜!我等出!效命疆场,马革裹尸。那时再一雪前耻!” 第三十三章 甘做前驱(3) 众人朝祁家湾撤退后,甘仪笙和黎库还坐在游志勋坟前。甘仪笙走到远处一丛小草边蹲下,提走草皮,翻开新泥,掏出一个长布袋子来,取出佩刀,又把它扎紧,放在黎库身边。 甘仪笙道:“我从鄂州来,来得急了,只有这些金银,你想办法兑了,分给弟兄们。” 黎库叹道:“志勋这一辈子,一直任劳任怨。这一走,留下两个孤儿寡母,游晶又太小,柳娘子还不知伤心成怎样?” 甘仪笙道:“多照顾些吧。柳娘子要是愿意,你来教游晶。我坚信,有我们出头的日子。到那时,我亲自教他。”他环顾自身,只有刀一把,就又说道:“跟陈师兄说,我在双竹岭山下等他。” 黎库问道:“统领要走了?” 甘仪笙看着远处山梁,沉默了一阵,说道:“能不走么?有何面目去见那些娘子孩童?!倒是想念从前战场冲杀的日子了。晚上回营,摸一摸脑袋还在,倒头就睡;明日见了夏军,又杀一阵。日日轮回,将夏军赶去上千里,何等痛快!脑子里从没像今日这般乱糟糟的。黎库,人是不是越简单,越快乐?”黎库沉思着,慢慢点了点头。 两人又坐了一会,黎库问道:“林娘子还是——” 甘仪笙答道:“好些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找,是谁在潭州打伤她的?” 黎库惊道:“林娘子是被打伤的?!到底为了什么?她不是统领你,她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而且那时候,她远在潭州城,而统领和我在龙阳呆了大半年。” 甘仪笙道:“不说她。苏副统领怎么样?其他人呢?” 黎库答道:“左手剩了半截。老邵说,岛主气色还好,刚才来的人就是他安排的,连统领的师兄也是。死的弟兄都在这里了。剩下受伤的有几个,在祁家湾,那是个隐蔽的山谷,我没去过,说不好。” “跟苏副统领说,东京吃紧,官军没了杨都使,只会撤军返回。要尽快迁走志勋他们,另行下葬。不能这样不明不白。” 黎库答应了,甘仪笙站起了身子。那老马在附近吃草,抬头看了看主人,就跑过来了。甘仪笙翻身上马,朝黎库扬了扬手,消失在山梁之外。 黎库赶上大队,来到祁家湾,将袋子交给了苏峙恒后,走去和邵六问商量,重新安葬弟兄的事。只听得左近草房突然响起一片哭声,想是柳娘子她们,已经知道有军官战死。到下葬之日,陈望又来了,送给孩子们各一把短刀防身。又将些银子,分送给各家。 自此,苏峙恒领着部属,就在祁家湾留驻。 忽一日,秋高气爽,黎库因曾得汤世亮相助,在他的窝棚里养过伤。古人云,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便带了几条江鱼,来寻汤世亮。 汤世亮在后山上早看见了,一路小跑回来,来不及寒暄,从窝棚顶扯出一件包好的物事来,对黎库道:“有一日下暴雨,我躲在双竹岭山下旧军营,老天爷照顾我,脚尖踢到一件宝物,你看——,我留着只怕要掉脑袋!你拿走吧。” 黎库接过来看时,是一面御赐金牌,应是杨都使留的。岛主提过,那杨邃曾用金牌来压过他。黎库就把金牌揣在怀里,带回了祁家湾。 却说甘木,孙喜二人,在山道上捡回了两个包袱。甘木打开孙喜那个看,果然是一包石头,难怪那些贼人会丢弃。打开自己的,不单衣衫在,那些铜钱也没动,他又想不明白了。孙喜见他神色不对,慢慢倒退到远处。甘木记起白背了一路石头,就将孙喜追到两腿灌铅,倒在草丛中,连连告饶为止。孙喜刚歇一口气,又重整旗鼓,卷土再来。他斜躺在草上,问道:“喂,木头,你到底丢了什么在她排上?” 甘木道:“其实也没有多重要的物事,就是我从河里起来一甩,满头的江水,一半甩去了木排上。我本来不要了,她说要还。我说没有袋子装,她就想了个办法。” “鬼话。你就是不想说正事!你再说。” “说就说。她说,你那肥肥嘟嘟的同伴,倒有个口袋,正好装江水。反正他每天叽叽喳喳,查东问西的,可废水了。” 孙喜张了张口,竟无从辩起。 两人重新出发,一路顺畅,第二日上午到了桃源地界。 第三十四章 结发之情(1) 在桃源往辰州的官道上,甘木和孙喜坐在路边陇土上歇气。孙喜掏出一个米饼来,掰做两半,递了一半给甘木。迎面不时走过来一些衣衫褴褛的山民,都背着包袱,有老有少,均面有菜色。偶尔有骑着快马的官军经过,都提着一条鞭子,人群中有闪避不及,挡住去路的,不问老少,唰的就是一鞭子下去,也不管人的死活。 孙喜见此地景象,与偏居一隅的安化大不相同。便戳一戳甘木,低声道:“木头,那前头定是乱。我们要小心。”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女童挣脱了同行妇人的掌握,走到了自己面前,原本骨碌碌的两只眼睛,盯着面饼,直勾勾的不动了。 孙喜将面饼递给女童,她轻轻地咬了一小口,将剩下的转身交给了那妇人。甘木也吃不下去,起身走过去将面饼送给了女童。 二人继续前行,走到大路转弯处,只见后面一个官军正飞马赶来,突然从路边高坡石墩上,两个乡民抬着一段圆木跳下,横在路中。那马冲不过去,前腿受伤跪地,将马背上官军摔出老远,滚到了坡底。乡民也被撞到仰面朝天。两人先后爬起,跑过去按住官军,摘下其腰袋,往坡上杂草中一跃,几个起落后,便不见了。官军起来,抬头看那高坡,哪里还有人踪迹。他只得自认倒霉,骑了瘸马,自去交差。 甘木也不知要如何才找到顾凌寒,越往前走,心里越惊。路边有老妪倒闭,老翁呆坐在一旁,目光空洞。甘木经过后,想起了山里薛头儿的岳丈,便又折回去,问他需要什么帮助。那老翁看了他一眼,不置一言。甘木不知道哀莫大于心死的痛楚,只觉得奇怪,也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 过了许久,一辆牛车吱呀吱呀地晃过来,车前跳下一条汉子,将老妪搬到车上。老翁惊觉,试图阻止牛车离去,被汉子大手一扒拉,差点跌倒。牛车启动,老翁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追赶。甘木和孙喜对望了一下,也跟在后面。牛车在官道上走不过两三里,从一个路口往山中去了。等老翁赶到,早不见了车的影子。他站在山口,扶住一块大石喘气,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甘木不落忍,看孙喜还在后头,就朝老翁点了点头,自己顺着山路追去。 一路不知转了几个弯,甘木终于看见那牛车停在一个祠堂门口,祠堂前墙壁上有“章家庄”的顶刻,一个管家模样的乡民,正在训斥那条汉子。 “老余是不是又死酒里去啦?叫你来代工。你这不是添乱吗?如今世路越发艰难,湖区的税今年又增了,粮食一船船地北运。还有几粒米到辰州来哟。山货出去换不到粮,还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呢。说过很多回了,流尸不要往村里运。你知道开了这个头,以后能不能收尾呢?” 那汉子笑嘻嘻地答道:“就这一次。章伯公,就这一次,好啵?” “一次也不行。来历不明的尸体不能收。你怎知她是饿死的,还是病死的?要是闹了瘟疫,你我担待得起吗?” 甘木开始还觉得是那乡民冷漠,后来听他说得又似乎在理。老人的想法总是瞻前顾后,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的。他走上前去,问道:“伯公,像车上婆婆这般的,要到何处可以收殓?” 那乡民看一眼甘木,答道:“专有一路收流尸的义庄,就是路途远,他们都不想去,就取巧往公祠送。须知公祠并不是谁个人的。我担不起偌大的干系。倒叫小哥见笑了。” 甘木道:“不敢。我这里有个计较,请伯公帮着参祥参详。就是我出一份车钱,莫要太贵,烦劳大哥将婆婆送往就近的义庄。可否?” 那乡民道:“这敢情好。你就给他二十个钱,”他转头对大汉道:“你送去梅合庄。慢点赶车,别躲不见了,又让小哥找。” 甘木走后,章管家正在祠堂内给先人上香,两个乡民闪身进来,说道:“伯公,拿到了。” 章管家接过书札,细细看了一回,又重新封好。对乡民道:“从今日起,凡入了我章家庄乡社,在三十五岁以下的,要勤加操练,教打的武师不可离庄。刀棒都要取出来了。你们去另外找两个人,轮班看好山口,陌生人不可放进!”他将书札递给其中一个乡民,又道:“去送给大公子,说章家庄五十余青壮,日夜苦练,全凭老爷调遣。” 那乡民接过,揣在怀中,翻山越岭去了。 第三十五章 结发之情(2) 甘木跟着牛车出来,会合了孙喜,一起往义庄去。那老翁扶着车把前行,不住往车上看,伤心得只淌眼泪。 行过七八里路,牛车转进一个丈余宽的陡坡。汉子招手让甘木抵住车后,顺手一鞭子打在牛屁股上,那水牛铆足了劲,一气冲上了坡顶。从坡顶往前望,先是两侧的深坑,中间一个下坡路。坡底土路两边,各有一排杉树。最靠前的两棵树,相对的枝丫间架着一条枯树干,树干中央垂下块木牌子,上写“梅合义庄”四个字,在风中摆动。路的左侧,是一个做棺材的作坊,分列着一些巨木,做到一半的棺顶,和刚上过桐油的棺材。路的右侧,则是连成一长排的土砖屋。屋前地坪里也有一排杉树,地坪周围挖了一条水沟,修了木栅栏,只在正门有一个出口。 甘木正四处观望,那汉子道:“就到这里了,小哥把钱付了吧。” 甘木愕然问道:“不下坡么?” “不下了。这是规矩。”说完,那汉子往坡边跨了一步,敲响了木桩上挂着的一面铜锣。 就在这时,砖屋里走出两个全身黑袍的人来,都戴着黑色头套,只露出眼睛和鼻孔。其中一人扛着块门板。他们走到坡上,将门板放下地来,铺上一块白布,再将婆婆从车上抬下,摆到白布上,退在一边。 孙喜将甘木一扯,低声道:“这是让亲人告别呢。” 那老翁艰难地蹲下去,枯瘦的手指缓缓地在婆婆脸上滑过,双肩耸动,已经没有了泪。 过了一会,黑袍人拉起老翁,将白布在身前裹拢,抬起门板下坡,往土屋去了。 孙喜给了租车钱,那汉子道了谢,赶着牛车回了官道。 老翁的目光随着白布移动,直到门板被抬进土屋,完全看不见了。他万念俱灰,跳下了深坑。 甘木大惊,奔下土坡,绕到坑边去看时,那老翁蜷缩在坑中,脑后流血,最后看了一眼天空,露出一丝微笑,就此瞑目。 甘木又一次觉得心痛。第一次为霜儿,是因为喜欢。这一次,他不知道因为什么,又为了谁。年老者的悲痛还离他太远。也许他只是在老翁眼中看到了勇敢。使他有个模糊的印象,这是他要的!但是他又不喜欢!因为这勇敢,太残酷! 孙喜在坡顶叫道:“石头,快走!”甘木回望,见两个黑袍人从地坪跑过来,就退回到了坡底木牌下。黑袍人在深坑中拉出老翁尸体,将其摆在地上后,马上跃上了坡中,将甘木堵在了义庄。 孙喜忙澄清道:“老翁是自己跳的!他只是想下去救人!”黑袍人不理,只是逼近甘木。甘木又往土路深处退了几步,突然爬上杉树,站在树丫中,扶着树干,朝下面喊道:“以为我怕你们么?我只是不想和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动手。” 黑袍人不答,一人守在树旁,另一人飞跑去土屋,提了一条竹竿来。 甘木有些紧张,这回他真的要与人搏斗了,是既不知己,更不知彼,就是硬着头皮上。他都怀疑黎库是否教错了。“当机立断。”他在想,如何才算当机立断呢?树下可恶的黑袍人,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倒是愿意跳下去,把黑袍人的头当凳子;但又怕自己力太大,将黑袍人的脖子“立断”了,冤枉背一条人命!毕竟,义庄是做善事的。杀义庄的人,逃不过“作恶”的评语。他甘木,从来都是甲等生,很爱惜羽毛的。 拿竹竿的黑袍人越来越近,由不得甘木再胡思乱想。他估量了旁边树的距离,往前一跳,抱住了树干,立即信心大振,依法炮制,又跳到第三棵树上。再一次喊道:“不要逼我了,我真的会动手的!”黑衣人愣了一下,依旧赶过来,站在树下。甘木作势再往前跳,诱使黑衣人过去,自己赶紧滑下树来。他一站稳,就掏出一枚铜钱,用了五分力,朝黑衣人腿上打去。这一手原是黎库从甘仪笙处学来,转教与他的。为了练手劲和准头,甘木十年来不知爬过多少树,提过多少桶沙子,蹲过多少次山脊。黑衣人被击中,腿上渗血,疼的跌坐在树根边。甘木回头,又将铜钱打向坡顶铜锣,铜锣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再将手朝另一黑袍人虚扬,那黑衣人扔了竹竿,就往土砖屋跑。 甘木回到坡顶,和孙喜一道,又背起包袱,再往辰州来。 第三十六章 结发之情(3) 走了半个时辰,后面赶上来一辆陈旧的马车,坐在驾位的,是一个带着斗篷的娘子。她在二人旁边勒马停住车,问道:“谁是甘木?” 孙喜抢答道:“他是。” 那娘子看向甘木,问道:“你从梅山来?”甘木点头。 “这就对了。两位小哥跟我来,我们小姐请你们去一趟。” 却说甘木坐在马车上,心中十分忐忑。他猜不出那娘子口中的小姐是谁,但肯定不是霜儿。他在资水上岸时,霜儿还在木排上,是不大可能在这里出现的。直到马车越过那个去义庄的陡坡路口,从相邻的小路进去,在一座种满花草的庄园门口停下,他才定下神来。 那娘子当先领路,从一条碧草掩映的石径穿过,到了一个院子。那院子里到处是月季,正当时令,各种大红的,粉红的,橘黄的月季花竞相开放,争奇斗艳。每隔着几步,又有泡桐树,将冠盖伸得很宽,像是要争做护花使者,替群花遮去那夏日的骄阳似的,使整个院子感觉既雅致又凉爽。 靠山边的地方,有一幢被藤萝缠绕的石屋,只在中间有台阶上去。娘子将甘孙二人领到中屋里坐下,倒了茶水,自己退去了。 甘木正环顾四周,只听得侧屋门口一幅珠帘后,有人在轻轻地叹气,过了许久才问道:“苏岛主,他还好么?”是年轻娘子的声音,只是语气颇有些苍凉。 甘木一呆之下,往腰中摸去,却已没有了铁盒。他猛然醒悟,定是先前爬树时惶急,将铁盒掉在树下草中,被人捡去,送与了面前娘子。他已猜到她身份,但还是问道:“敢问娘子贵姓?” “姓顾。”那娘子道:“我知道你有些疑问,我一并说了。那盒中绸布底下,原本有花笺。他在上面加了几句,写的都是你!” 她轻轻地说着,语气中似有无限幽怨。 “这位同来的小哥,是你何人?” “是学堂里同上舍的兄弟,姓孙名喜。” 甘木至此已知她就是顾凌寒了,等了一会,见她不再问,便说道:“岛主伯伯安好。只是原来住的自来井山上,因为东京来的官军骚扰,被勋叔放火药炸了。” 顾凌寒急问道:“是游志勋么?他后来怎样了?” “后来,在双竹岭,志叔和昌叔保护着岛主伯伯先走,勋叔和库叔断后。隔天,我就被岛主伯伯轰出来了,没见到勋叔。” “江志饱,梁昌,黎库,还有游志勋,果然男人才是一伙!他们真的都在自来井!”顾凌寒悠悠地说道:“那一年,我鬼使神差地找到安化,就在自来井山谷下经过,那里有个水潭!我本想去上面看看瀑布,听到山腰上有孩子的笑声,我一个苦命人,不想去打扰人家,就朝前走了!好!好!”她喊了两声,又问道:“你岛主伯伯,孩子有你大么?!” 甘木听得出来她心绪不好,忙澄清道:“伯伯没有娶亲。他和志叔作伴,住在山上。还有我。” 顾凌寒在帘后哭了,她哽咽道:“总算他还有良心。你刚才说,江哥和梁哥保护着他走。他苏峙恒用得着人护?!他受重伤了,对么?” 甘木平素不是读书,就是练武,除了和柳翩慧熟,几乎不和女人打交道。那柳翩慧整天笑呵呵的,也没见她哭过。甘木听得顾凌寒伤心,先就慌了,他猜想顾凌寒和岛主伯伯从前是一对,便不敢欺瞒,答道:“伯伯为救志叔,自断了左边胳膊。” 顾凌寒恨声道:“他苏岛主是英雄好汉,快意恩仇。怎么不把手脚全砍了?!” 孙喜噗地笑出声来,说道:“那最后的一只手,是要请别人砍才行的。” 顾凌寒冷笑道:“反正命不要了,伸脖子入套不会么?拿胳膊往刀上撞啊!” 甘木朝孙喜使眼色,孙喜不敢再接话。三人全沉默了。 良久,顾凌寒平复了心情,说道:“甘木,我还有事情未完,不能同你去东京。你们先在客房住着。记住,不要离开院子!凡事找穗姑。她先前去接过你们的。” 却说孙喜和甘木,自从二都乡起,赶了一百多里路,都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吃过饭后,到了客房,二人倒头就睡,直到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