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媛美强惨》 第一章 长达数十年的西北战事终于结束了。 交战双方都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最终以敌军几近全军覆没、我军主帅陆昭阵亡且主力折损过半的惨胜宣告结束。战后的日子虽说过得惨淡,却也太平安乐,京城渐渐恢复了昔日的繁华。 转眼已经过去七年。 顺天府也很久没遇到大案了。因此,今日一大清早有人跑到顺天府报案的时候,捕头梁砚难以置信地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带人赶到现场。 案发地点在菜市口,是刑部秋后处决犯人的地方,也是京城最热闹的繁华地段。梁捕头带着顺天府众差役赶到时,果然隔着老远就见事发地点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地上脚印踩得乱七八糟。 “没什么好看的!……都散了吧。” 梁砚咳了一声,拧着眉头左右拨开人群,好容易挤了进去。就见死者尸首分离倒在血泊里,双手还被麻绳捆着倒背在身后;身体蜷缩着,仍保持着人头落地时的跪姿,就跟刑场处决犯人的情形一模一样。 京城可是有年头没出过类似的命案了。尤其近年来天下太平,哪怕是在刑部每年的例行秋审之后,最终能被安排在菜市口当众问斩的死囚也是屈指可数——重点是,死在这鬼地方,不仅很难得到同情,甚至还难免会让人往‘罪大恶极’和‘罪有应得’上联想。 这显然不是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 梁砚今年四十出头,是顺天府经验丰富的老捕快了。饶是他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由痛苦地揉揉眉心,暗骂一声晦气:分明就是有人在故意搞事情嘛……太嚣张了。 正在他望着尸首出神的空当,就见身后穿着崭新六品官服的少年凑上前来,一本正经分析道:“虽然现场已经被破坏了,但是从尸体僵硬的姿态和地上喷溅的血迹来看,死者死后并没有被移动过。如果这里就是第一现场,那也就是说凶手是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当街行凶;而地点故意挑在菜市口,还刻意模仿处决犯人的手法,应该是跟死者有深仇大恨吧?……初步判断是仇杀,建议先从死者的身份背景及人际关系着手调查。” “废话!这些自然都是要查的,还用你说?” 梁砚一见是他顿觉头大,板起脸道:“怎么哪都有你?……我问你意见了?去去去!” 少年表情认真:“你问不问我也是这个意见啊!” 梁砚懒得跟这个顺天府萌新继续掰扯,扭头冲着一旁还杵在原地发呆的手下众人不耐烦道:“还愣着干嘛?!我请你们前排看戏来了?……倒是先把尸首弄走啊!那谁,去把仵作叫来!” 官差们答应一声,这才纷纷行动起来开始做事了。 近几年顺天府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有不少捕快还是头回遇上命案,一听说叫他们动手搬尸体立刻就吓得脸色煞白六神无主,个个皱着眉头、满脸不情愿。遇上这种影响恶劣的人命案,大概率又是限期破案年假取消外加熬夜套餐没商量——恐怕也就只有那个新来的才会像只嗅到腥的猫儿,兴奋得苍蝇搓手两眼放光吧? 那少年名叫皮超越,上个月才到顺天府报道,据说是前刑部尚书阳承和的关门弟子,颇有些来头。按理说,有这么硬的背景应是仕途顺达、前途一片光明,他却偏偏放着刑部轻松自在的文职不做,非跑来顺天府当个累死累活的办案小捕快——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爱好’,且‘破案使我快乐’。 梁砚觉得,他就是吃饱撑的。 年轻人嘛,爱出风头、想多破几桩大案赚点人生资历也可以理解!可梁捕头毕竟已是奔四十的人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平时当差就嫌辛苦怕麻烦,每天只求准点下班,做个安静的老咸鱼混吃等退休,遇到棘手的命案巴不得有多远躲多远! 有心给这位不知深浅的皮少爷泼盆凉水,但是梁砚心里却也很清楚:这位少爷虽然现在只是个顺天府小吏,官职很小,但将来极有可能混成自己惹不起的上司,还是别得罪他的好。 想到这,梁砚勉强笑了笑,耐着性子哄劝道:“命案岂是儿戏?又岂是你一通瞎猜就能破案的?……先带回府衙,慢慢调查一下再说吧。” “嗯,先去查户籍确定身份,再让仵作写份详细的尸格……” 皮超越刚说了一半,就见两名衙役不知从哪寻了块破门板,将尸体蒙上白布正准备抬上平板马车。然而上车时,不知是死者太重还是前头那人早上没吃饭,手上一个不稳,就见门板一角猛然向下一沉,尸体便朝一侧滑了下来。 眼看就要落地,围观人群顿时一阵惊呼,退潮般向后一闪。 皮超越见状赶忙上前一步扶住,尸体这才免于滑落,但是人头由于惯性缓缓滚到边缘,他便伸手隔着白布将它摆正放回原位,嗔道: “你们小心些啊!” 他神态自然像是做了件极平常不过的事,而抬尸那人早就吓得冷汗直冒,连连点头称是。 梁砚就只觉头皮阵阵发麻——别人瞧见尸体唯恐避而不及,他倒是百无禁忌!竟是一点也不知道害怕的? 心里正一阵感慨,就见皮超越嬉皮笑脸凑到跟前,用刚摸过尸体的手扯扯他的袖子:“梁头儿,这案子交给我呗!” 梁砚面无情地看着他,动作僵硬地抽回袖子:“放心,没人跟你抢。” “妥了!” 梁砚见他喜滋滋地转身打算爬上运尸体的马车,暗觉不妙忙又拦道:“慌什么?死人又跑不了,你急什么呢?” 已经一只脚踩上马车的皮超越只得停下动作,回过头疑惑道:“要不然呢?” 毕竟是桩命案,梁砚突然觉得方才答应得有些草率——天知道这热血小青年又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于是他又想了想,说道:“先别急着揽新活儿!……我问你,昨儿个交给你那个珠宝盗窃案怎么样了?嫌犯抓着了吗?” “那个呀,小意思。” 皮超越眼珠转了转,终究先从马车上爬了下来,笑嘻嘻道:“今天中午之前,保证人犯到案!我这就给你拿人去!” 说着,他牵过匹官马来翻身骑上,奔城东去了。 第二章 京城最好的脂粉铺子是城东的景翠斋。 如今正是初冬时节,屋子中央的炉火烧得很旺,热气烘得人两颊通红。阳春晓坐在二楼靠窗的茶座,手里把玩着精致的景泰蓝香粉盒子,偶尔放在鼻下轻嗅——啧,怡人的果香带着丝丝甜意,浓淡恰到好处,当真是好东西。 听说这家的掌事娘子以前在西域学过调香,她亲手制的胭脂不仅色泽鲜亮,还异香扑鼻,且留香持久。如今一见果然不同于市井凡品,名不虚传。 在她身旁不远处,三个丫鬟正凑在一处,鸟雀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各种胭脂的品相成色。 最年长的唤作红隼,身材高挑,蜜色的皮肤健康润泽,五官俊俏,穿了件寻常的青灰色小夹袄,打扮得干净利落,一看就是个精明能干的;旁边的姑娘与她身量相仿,却天生肤色雪白,右边脸颊上有巴掌大的一片鲜红牡丹刺青十分惹眼,因此得名牡丹;两人身边那个梳着抓髻、仅有八九岁模样的名叫波妞——她们都是这里的常客了,店家深知阳春晓向来是个不爱操心又好清静的主子,便给她上了壶好茶在旁歇着,而把丫鬟们当成主要推销对象。 别看红隼穿着打扮非常朴素,却是个极有眼光又会办事的女管家,采买各种东西都是她分内之事,此时店里伙计们正如众星捧月般将她围在当中。 阳春晓远远瞧着,带着浅浅的笑意。她悠闲地呡了口香茶,将木格窗斜开条缝、让略显闷热的屋里透进一丝清凉的空气,一手托腮,有些心不在焉地将视线投向外面人头攒动的街市。 这里是城东最繁华的商业中心,不仅酒馆饭店、杂货店、成衣店应有尽有,还有不少沿街叫卖的游商和路边摊,人声鼎沸十分热闹。 原是漫无目的随便扫了一眼,目光却意外落在一个戴着灰布小帽、正快步从后巷走出来的人身上。那人原是脚步匆匆,却突然在街口处站定,左右张望一下,将帽子拉得更低了些,脖子一缩、两手一揣,一头扎进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 在旁人眼中大概是毫不起眼又十分寻常的几个动作,却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越是想要不引人注意的存在,就反而越容易引起她的关注,这大概算是种职业病? 阳春晓可不是个寻常官宦家的千金小姐。 她今年十九岁,是前任刑部尚书阳承和的独生女儿,自幼在刑部长大,从能读书识字起就跟着父亲和师兄弟们审阅刑部卷宗、提审人犯,学了全套识人断狱的好本事。如今阳尚书早已卸任、告老还乡去了,她却依然独自留在京城为朝廷效力。 虽说身为女子既无功名亦无官职,却依然跟普通官员一样行走于三法司各大衙门,是唯一一个由吏部推荐、内阁核准,首辅大人特批,享受刑部侍郎待遇的刑讯专家。 凡由她经手的案件从无零口供结案,更无冤假错案,连皇帝都曾御笔朱批给予嘉奖。 在掌管司法刑狱的衙门里,刑讯逼供算是比较常见的问案手段。而阳春晓的专长,就是在不使用暴力的情况下,依靠观察力和非武力手段,通过言语上的交锋迫使嫌犯认罪伏法。这种独特的审讯方式相对于武力威胁要斯文得多,也更加有效率,因此被同行称为‘文判’,或是直接戏称她为‘女判官’——甚至连同她平时常带身边那一黑一白两个丫头,也被叫成了‘黑白无常’。 阳春晓一双墨绿色的幽瞳缓缓转动,锐利的目光如同发现猎物的鹰隼,直觉促使她紧紧盯住那个可疑之人。 那人看起来有四十来岁,干瘦的中等身材,故意矮下身混在来往的行人当中。他走得很慢,看起来像是个闲来无事在街上随便逛逛的路人,然而一双不停来回转动的小眼睛却泄露了天机。 果然,还没走出多远,在确定周围没有人注意他之后,他将帽子摘了,拿在手里不知怎么一抖竟是就变成条围脖系到脖子上;接着飞快地将青蓝色的棉袍脱掉、翻个面又穿回身上,把秋香色明缎子面的里子露在外头。 末了,竟还将下巴上那缕山羊胡子给扯了下来、顺手揣进了袖筒里。 嚯,这一通操作猛如虎,眨眼间就判若两人呢! 连见多识广的阳春晓都不由在心里感慨一句:果然是高手在民间,这波才艺展示我给满分。 阳春晓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了片刻,不由勾勾唇角:八成是个贼吧?亦或是个躲避追债的赌棍?莫不是在街上遇到了对头?哪有安善良民出门还要易容变装的?就算没背着案底也肯定是有事吧?这若是抓回衙门审一审,说不定能抖出点猛料来! 只是…… 她扁扁嘴,懒懒地不想动弹——今天好容易得闲出来逛逛街,难道又要再回衙门再加个班?未免也太扫兴了吧…… 就在上个月,刑部的例行秋审才刚结束。天天加班审阅卷宗便罢了,期间又接了桩顺天府的民事官司,当真是忙得脚不沾地!现在的阳春晓只想好好休息玩上几天——虽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但世上总有办不完的案子抓不完的贼,凡夫俗子表示今天不想加班。 阳春晓打定主意,刚要把窗户关好时,无意间瞥见一个官差打扮的少年正出现在十字街口,那张脸她可太熟悉了——皮超越? 这个时辰、这副打扮,显然是在当差。 只见他站在街口中央,大瞪着两眼在人群中细细搜索着什么。方才那人远远就先瞧见了他,然而并没有马上逃走,反而是迎着他的方向、不动声色地竖起衣领,扮成个步履蹒跚的跛子,缓缓走了过来。 阳春晓不由挑了挑眉梢——高手哇!一定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江湖吧? 皮超越像是横在湍流中的顽石,岿然不动地立在原地,细细搜索着从面前经过的每一张陌生面孔,不肯轻易放过视野范围内任何一个目标——而那个人则保持着一脚深、一脚浅的节奏继续前进,几乎与他擦肩而过。 短暂的正面交锋,高下立现。 阳春晓心里叹气:少年,所以你那么大一双眼睛是用来出气的么?! 第三章 眼看那人从皮超越面前大摇大摆地经过、马上就拔腿开溜了,阳春晓恨得直咬牙!有心不管这桩闲事,但就皮超越平时那么高调的作风——从小一起长大的阳春晓可太了解他了:今天出来办这趟差,肯定早就先把牛给吹出去了! 他自幼在阳府长大,谁不知道他是父亲的门生?这大庭广众的,你师父不要面子的伐?现在这局面分明就是‘阳承和关门弟子在线丢人’,或者‘断狱之神得意门生宛如视障,眼大无脑!是个连市井毛贼都抓不着的废柴’…… 唉,算了。 阳春晓兀自纠结片刻,无声地叹了口气。 当那假瘸子正由她这扇窗下经过时,就见她指间突然一滑,那个漂亮的香粉盒子便从窗户的缝隙处坠落,不偏不倚正砸在那人的左肩上。 那人没留神头上的动静被砸了个正着,雪白的香粉撒了一身,不禁‘诶呦’一声。动静虽说不大,高度警惕、正如猎犬般搜索猎物的皮超越立刻回头,与那人四目相对,二人皆是一愣。 电光火石间,皮超越总算是识破那人的伪装,当街断喝一声: “嘿,孙贼!哪儿跑?!” 那人见势不好,扭头拔腿就跑。 皮超越立刻两眼放光、甩开大步就一溜烟地追了过去。经过景翠斋窗下时,还不忘抬头望了一眼楼上的阳春晓,咧嘴一笑以示感谢,露出两排整齐的小白牙。 阳春晓面无表情地把窗户关上。 那臭小子虽然读书没什么天分、办案能力也差点意思,遇事毛躁爱显摆又阅历太浅缺乏经验……但体力还算不错!当街抓贼总归是够用了! 噫,如果这样都抓不着,那改天还是建议府尹大人干脆养条警犬算了。 低头看看手里剩下那个孤零零的粉盒盖子,阳春晓不由惋惜道:“这可是上好的茉莉香粉呢。” “这有什么的?你若喜欢,就再买一个嘛。” 阳春晓一抬头,见红隼不知何时到了跟前,应是看到了方才那一幕,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粉盒盖子笑道:“回头让皮少爷把帐结了便是。” 阳春晓会心一笑:“必须的。” 红隼微笑地挽过她的手,引她来到屋子正中,指着桌上摆的一大片胭脂香粉的瓶瓶罐罐说道:“来过过目吧!这些都是选好的。” “……全、都是?” 阳春晓今天是专程来买脂粉送人的,虽说事先心里粗略估算过,可没想到东西置办齐全竟是摆了满满一大桌,场面颇为壮观。 见她一脸吃惊,红隼解释道:“这份是首辅家杨冰柠小姐的,她向来不喜欢浓郁的脂粉,就特意给她选了香气最清淡的;这份是给顺天府林小姐的,她的肤质偏油,温和清爽的乳液就比较适合;那边是天香楼七位姑娘的,依着每人的喜好都搭配了不同色系的胭脂;这是咱们家柳絮姑娘的……对了,上次你说在衙门里做事时不方便用带香味的东西,我就另挑了一套没加任何香料的,回头备在出门带的妆奁匣子里给你补妆之用。” “亏你想得周全。” 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阳春晓心里一阵感慨:没想到她竟是把每个人的爱好习惯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哪怕我只是随口一提的小事也都记在心里,世上怕是再没有比她更周到体贴的人了吧? 红隼是在阳尚书离京后不久,阳春晓在查案时偶然遇到的,一直留在身边。 当时很多人都劝她不要收留此人,因为红隼是个来历不明的西北流民,并且已经二十七八的年纪了都还未婚配,肯定是性子倔强不好降伏,况且一条腿还有残疾干不了重活,留她在身边说不定还可能是个祸患。 但阳春晓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仅坚持把她留下,还把全府上下的大小事务全都交给她来打理,给予她最大的信任。 事实证明,她不仅值得信赖,还非常优秀。 这时,红隼又道:“你再看看有哪里有不妥当或是遗漏的,我再增减调换便是。” “你办事我放心。” 阳春晓朝桌上扫了一眼,点头道:“挺好的,就这样吧。” 边上忙活半天的伙计们早就单等着这句话,立刻眉开眼笑地招呼柜台后头的管事娘子过来结账。 红隼在一旁又细细嘱咐道:“这些都是要送给贵客的礼物,包装礼盒务必要给我挑最好的!每一份要单独包装并附上名帖,千万不能弄混了!……叫你们店里最妥当的伙计给我装到车上,待会儿我还要再查验一遍的,若是磕碰、弄坏了一丁点,我可不依的!” “姑娘放心,保证错不了!” 柜上的管事娘子替那伙计应了一声,一面打发人去库房取礼盒,一面用短胖却灵巧的手指拨弄着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口中念念有词地算了一阵,说道:“总共是二百一十两四钱银子!您是我们这里的老主顾了,自然要给您最大的折扣!最后一共是一百七十一两三钱银子……得,看您是个爽快人,零头算我的了!您给一百七十两整!” 这可不是个小数,她说完就递上一份物品清单请她过目,密密麻麻的竟是写了好几页纸。 红隼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点头道:“数目字没错的,打包吧!仔细些,我家姑娘这可是要送人用的,莫失了体面。” “姑娘放心!”管事娘子又道;“不过说来也巧,现在我们店里正有个促销活动,满两百减二十,机会难得!您看要不要再添点什么?” 红隼还没说话,牡丹却立刻来了兴趣,凑到近前接话道:“还有这好事呢?” 红隼淡淡一笑:“不必了。” “买得越多越划算啊!” 管事娘子表情认真道:“您是常客了应该知道的——在我们店里,这么大幅度的优惠活动可是不多见!折后再优惠百分之十,相当于九折大促啦!错过可要再等一年喔!” 牡丹听得心痒难耐,但心知红隼是个做事严谨甚至有些古板的人,经她手花出去的每一文钱都是有预算的,便直接转过头对阳春晓说道:“姑娘,如果我们再多加十两,就可以买到相当于三十两银子的东西呢!这多划算啊!不如我们趁着便宜多囤一点呀?” 阳春晓扬扬眉,看起来也有些动心,但最终还是望向红隼—— “不买立减百分百。” 红隼态度冷淡,语气坚定,一句话讨论结束。 第四章 红隼从袖中掏出两张崭新的一百两银票,往柜台上一放、手却并未松开:“京城万通银号的大票,全国通兑。” “是是是,这银票全国都好使!” 管事娘子满心欢喜地刚要伸手收下银票,却听红隼又缓缓补了一句:“不过,我们都已经买了这么多东西,店家是不是能再送点赠品什么的?” 店里没这规矩,但这可是二百两银子的大单,崭崭新的银票就摆在眼前!京城虽说是权贵遍地,但是能像她这般出手阔绰又爽快的主顾可也不多见。 “也……行吧。” 管事娘子咽了咽口水,实在不好意思拒绝。 牡丹正在垂头丧气,一听这话立刻心领神会,十分机灵地从旁边货架上取来那个心心念念的珐琅彩小粉盒放到柜台上,说道:“就是它了!” 别看红隼平时办事讲原则几近不讲情面,但她心里也早知道牡丹喜欢这盒胭脂好久了,只是价格太贵、心疼银子就一直没舍得买。 现在阳家全府上下的花销都指着阳春晓,靠俸禄银子养活主仆七人。虽说有朝廷特批的津贴,可刑部毕竟是个清水衙门,一年忙到头也没多少银子。 府中丫鬟的定例是每月二两银子的零用,平时用来添置衣裳脂粉什么的,三四两银子对她们来说可不算小数。 “哟,姑娘您可真有眼光!” 管事娘子看了一眼,略显尴尬地干笑两声,说道:“这可是我们店里最好的胭脂啦!别看这么小小一盒,光是本钱就得三四两银子呢!……您若挑别的倒也罢了,怎的偏偏是它!我们这店小利薄的,给您的折扣都已经到底啦,总不能让我亏本吧?” 阳春晓在一旁瞧着,笑笑地看着两个女人讨价还价。 议价的过程就是谈判,双方都绞尽脑汁,甚至调动所有的知识储备和智慧进行一场较量。 从阳春晓的专业角度看,她们运用的套路同样是讲究章法和节奏的:先是观察聆听,寻找对方破绽,试探、进攻,然后调整策略,切入要害——谁先乱了阵脚便会满盘皆输,这跟用兵打仗是一个道理,只不过排兵布阵换成了遣词造句,武斗变成了文斗,但刀光剑影却是未减分毫。 两人正相持不下,却见波妞突然凑上前来,踮起脚、两手扒着高高的柜台,大声插了一句:“老板,不要那么小气,就便宜一点卖给我们吧!” 小丫头的声音响亮稚嫩,表情却无比严肃,众人的目光竟是不约而同都看向她,随即被那副认真的小模样逗得一阵哈哈大笑。 气氛瞬间缓和,管事娘子笑笑地叹了口气,最终放弃地摆摆手:“好啦,怕了你们啦!” 没想到,竟是让不按套路出牌的波妞出奇制胜,最终牡丹以一两二钱银子的价格得到了她心仪已久的胭脂。 管事娘子收了钱,还在不停地摇头叹气说这单生意亏了本,嘴里絮絮念叨着,一边亲自去安排伙计打包送货去了。 阳春晓见牡丹仍是垂头丧气、一副刚剁完手的痛苦模样,便笑眯眯安慰道:“挺好的嘛,不是已经便宜挺多了嘛!比上回强多啦!” 牡丹勉强点点头,看来新买的胭脂暂时还不足以填补荷包空虚导致的失落感。 阳春晓说道:“你呀,开头还挺好,就是后来谈判策略上稍稍出了点问题——如果想要说服对方,话不在多,而在于切中要害。无关紧要的车轱辘话说得再多也没用,只是在消磨对方的耐心,还浪费了红隼给你创造的大好机会。” “道理我都懂……” 说点有用的嘛。牡丹委屈巴巴。 别看牡丹比阳春晓大好几岁,身材样貌占全了‘高白大壮’四个字,人也很实在、嘴有点笨,不像她那般聪明灵巧,也不似红隼看上去闷闷的、实则心思细密又会办事。 在遇到阳春晓之前,她的讲价过程基本上就是“这个多少钱?”“能便宜吗”“好吧”,纯粹是走个流程就交差。虽说现在已经进步很多了,但牡丹还是有点不甘心: 毕竟赚钱不易,而且身边这不是还有位谈判专家嘛。 见她仍是十分沮丧,阳春晓便又帮她分析道:“红隼最初的提议是赠品,虽然被对方否了,但这是个很好的开头:她为你争取到的谈判空间就是在零到原价之间,你只要跟卖家商议出一个合适的价位就能促成交易。那么你接下来谈判的方向应该是往上加价,一点一点增加直到对方愿意接受,而不是从原价开始往下减——方向都完全让你搞错掉了!这还怎么谈?若不是波妞帮忙,你恐怕还要更加吃亏呢。” 牡丹扼腕痛惜,深以为然。 “还有啊!”阳春晓又道:“你最大的失误,就是完全不看当下的局势、只管闭眼套用上次在菜市场‘粗使丫鬟’的由头,简直是摆出来让人当靶子打嘛!唉,再好用的套路也不能乱用啊!” 牡丹平时爱打扮,每次出门必要精心化个美美的妆,看起来像个花枝招展的美丽少妇。她比红隼年纪略小些,曾婚配过,因夫家没人了便自己出来找点事做,好寻个活路。 跟朴素低调的红隼恰恰相反,她最喜欢热烈的大红色,肤色白皙,长得也标致,走到哪里都是光彩照人,可完全不像是个普通丫鬟。 牡丹懊悔地抓抓头发,叹气道:“对哦!早知道这样,我应该像那天一样穿得破旧点才好扮惨嘛!‘立好人设才更好讲价’!” 套路虽说用不明白,教过她的话倒记得清楚!阳春晓几乎被她气乐了:“不是啦!这不是重点。你想想,她家店里平时根本就不打折的,为什么这次却愿意跟你讲价了?” “呃。因为我们买得多!” “对!” 阳春晓点头道:“她是担心这笔生意不能成交才愿意让步,这是谈判的基础。而她愿意为成交付出多少代价,这才是你进行下一步试探的重点。” “嗯嗯嗯!” 牡丹使劲点头,但随即又怨道:“衙门里都说姑娘这张嘴最是厉害,就没有你解决不了的难题!姑娘这么大的本事,倘若刚才能开金口帮我砍砍价,那该多好啊!” 阳春晓苦笑道:“可以,但是没必要。” 区区三两银子……这要传出去,我不要面子的伐? 第五章 红隼闻言瞪了牡丹一眼,嗔道:“你差不多得了!姑娘是什么身份的人?你自己没那个本事,反倒埋怨旁人不帮你?这是哪门子的道理?……有多大饭量就吃几碗饭,若是再胡搅蛮缠,下次我也不帮你了!” 波妞也在一旁说道:“做人不可以太贪心啦!” “是是是!” 牡丹吐吐舌头,孩子般顽皮地嘿嘿一笑:“咳,我就是那么一说,其实已经很知足啦!已经便宜很多了不是吗?” 牡丹的优点就是心大,就算遇到再不顺心的事也能很快就翻篇儿,重新让自己开心起来。 这时,就见三四个统一着装的伙计从后头库房鱼贯而出,众人不由都朝那边看去——这家店的特色不仅是货品独一无二,连使用的包装都是专门定制的,每一个细节都追求精益求精,并且还要以一种特别浮夸的方式展示在客人面前。 就见他们每人都抱着厚厚一沓印制精美的纸盒和几卷红色的锦缎,放在一旁的空桌案上、辅开,娴熟地拼装成一个个漂亮的锦盒;然后戴上白色的手套,将桌上的瓶瓶罐罐小心翼翼擦拭之后,郑重其事地装入锦盒,并摆放端正——那认真严谨的神态,让人觉得他们手里拿的根本不是女人日常用的脂粉,分明是件珍贵的传世古董吧? 若是放在任何其它场合,阳春晓可能都会觉得十分滑稽,但是此时此地,他们像现场表演一样展示了极其讲究的包装过程,反倒让人感受到一种专业精神,甚至觉得自己买到的并不仅仅是个物件,还有卖家满满的诚意和匠心。 啧,就是讲究! 这如同送小姐出阁一样的仪式感,全京城恐怕都再找不出第二家来。 阳春晓平时不是个爱出门的人,但只要出来逛街就一定会来这家店——直觉,这家店的主人肯定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 即使仪式感十足,也丝毫不影响他们手脚麻利地完成工作。不一会儿,桌上所有东西都被细心地包装成大小不一的精致礼盒,最后摆上名帖,十分虔诚地用双手捧着,由红隼带着下楼、送上阳春晓的马车。 众人跟着他们刚走下楼梯,就听一个男管事在门口嚷道:“你们怎么把这套锦盒给拿出来了?……东家不是交待过,这套不许再拿出来用了吗?!” 说话的是管事娘子的男人,姓徐,四十出头,长得干瘦却很精神。这两口子负责整个店面的日常运营。 被他拦下的锦盒在桌上堆成个小山,阳春晓不解道:“我瞧着挺好的,怎么就不能用呢?” “咳,您不知道这里头的缘故。” 徐管事勉强笑了笑。他认得阳春晓,十分客气地拱手作了个揖,低声道:“姑娘,借一步说话。” 还挺神秘? 阳春晓扬扬眉,有些好奇地跟着徐管事绕到屏风后头。 在确认已经避开其他主顾的视线后,他这才缓缓说道:“我们店里的东西不仅用料上乘,外包装也是精心设计,就连装香粉的瓷瓶都是专门找工匠定制的——您是熟客,自然是知道的。” 阳春晓点点头:“难道是有瑕疵?” “倒也不是。” 徐管事叹了口气,又道:“上个月京城有场官司传得大街小巷尽人皆知,不知姑娘可有耳闻?” 说着,他一脸忌讳地指了指那锦盒正中被设计成花纹的“媛”字。 阳春晓不由笑了:原来说的竟是苏媛媛的那桩案子? 这可真是巧了。 事情还得从四年前阳春晓置办的那套宅子说起。那是套方方正正的四合院,房子八九成新、家具也都是现成的,周围绿树成荫,视野开阔采光极佳;虽说位置在城南郊外稍偏了点,但出门就是官道,交通十分便利——样样都好,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旁边邻着坟地,呃,准确的说,是一大片公共墓地。 近年来京城房价涨得离谱,地段稍好点的就是寸土寸金,相比之下这宅子便宜得就跟白送一样,阳春晓当机立断交了五年的租金。 都说这种地方容易闹鬼,阳春晓倒是不怕的。毕竟母亲姜氏原是仵作出身,言传身教之下她自幼就不信鬼神之说。然而搬进去不久,妖魔鬼怪并没有遇到,倒是接二连三地捡回几个活人: 比如波妞,就是被遗弃在坟地边上、被她发现后抱回家的,医女柳絮是在坟地上吊时被她救下的,还有就是走投无路被她‘捡’回来的钱塘名伎苏媛媛。 那是今年七月十五鬼节,上坟烧纸的早已经散了,披头散发在坟冢间游荡的苏媛媛,正经是她见过最贴近‘孤魂野鬼’一词的存在了。而她的经历,也跟市面上话本子里写的鬼故事如出一辙: 她在16岁正当红之时遇到落魄书生鲍士铭,因爱惜他的才华而出资赞助他进京赶考。在他金榜题名之后,如约把她接来京城并结为夫妻。然而好景不长,苏媛媛很快就发现鲍士铭其实早已给京城富商当了赘婿,而自己不过是个没有名分、见不得光的外室。 一片真情原是错付,到头来真金白银全都喂了狗——身无分文被正室赶出家门的苏媛媛越想越憋屈,宁可一死!但阳春晓在听完她的故事之后,却建议她去打官司:输赢无所谓,重要的是不能轻易放过丧尽天良的渣男!要化憋屈为搞事情的动力,总之往死里搞他就对了。 阳春晓不仅亲笔为苏媛媛写了状纸,还找来闺蜜杨冰柠给她当讼师。在众人合力帮助下,顺天府很快就公开审理此案,并把这场普通的民事纠纷官司打成了轰轰烈烈的年度大戏,闹得全京城的街头巷尾尽人皆知——搞事情,姐妹儿是专业的。 最终,在没有先例且朝廷也尚无明确法条规定的情况下,吏部为整.肃官场风纪给出‘德行有亏、不予录用’的批示,效果等同于革去鲍士铭的功名、让他前途尽毁;而他的富商岳父一家也被阳春晓那张利嘴说动,决定将这赘婿扫地出门、干脆让他彻底社死了。 这案子在上个月已经结了,大概是赢得太过漂亮,‘苏媛媛’这名字至今仍是百姓茶余饭后的热点话题。 第六章 徐掌柜苦着脸说道:“自从那场官司之后,听说教坊司外几条胡同的姑娘们都开始跟风取了各种花名,什么诗媛、琴媛、书媛、画媛……上次就有位客人因为这个‘媛’字要求退货,说是‘不想跟青楼女子扯上半点关系’——您是我们店里的贵客,绝对不能让您因为我们的疏忽而名誉受损。” 这话说得阳春晓一愣:啧,他们这种认真到近乎古板的做事风格,竟是令人有些敬佩呢。 不过也难怪,毕竟时常光顾他们店里的客人大都是上流名媛富家千金,对细节十分挑剔也是自然。 只是,这原本挺好的一个字居然会因此被世人嫌恶,倒是她万没想到的。 “不用换了,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阳春晓扬了扬眉,说道:“好端端的一个‘媛’字,怎么她们用得我就用不得?” 徐掌柜连连叹气道:“您别看这区区一个‘媛’字,我们东家可是花了大心思的!一共四种款式,皆是请京城的书法名家分别按‘正’‘草’‘隶’‘篆’四体写成,再请最好的雕版师傅套色印刷,限量发售。原是图个新鲜高雅,结果偏偏遇到这档子事!诶诶,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哪。” 刚说到这,就见阳春晓眼中灵光一闪,半开玩笑道:“这世上荒谬可笑之事也忒多!那不如我今儿个也跟风得个诨名,就叫‘领笑媛’好咯!你这‘媛’字就正好配我——啧,以后别人一看到这字便知是我送的!那我岂不是没花钱还白得了一套高级定制?” 徐掌柜苦笑道:“姑娘说笑了!若不嫌弃,那这套礼盒就留给您专用便是。” “甚好。” 阳春晓又看了一眼身边众人:“不过,就我自己玩也怪没意思的,你们要不要跟个风?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嘛!” 红隼会心一笑,便也跟着说道:“好,那我也来!……不过,我身无所长,腿还有残疾,那就叫‘残媛’?” 牡丹也过来凑热闹,笑道:“别人都说我又高又壮,那‘壮媛’就是我啦!’” “我是‘小媛’!” 波妞也不甘落后,举手大声说道。 众人正一阵说笑,忽然见皮超越从屏风另一边探头过来,眨眨眼:“那我‘伪媛’呗?” 阳春晓笑道:“真是哪都少不了你!什么热闹都想凑凑么?” 皮超越抓抓头发,嘿嘿笑道:“你们有好玩的也别落下我嘛。” 阳春晓转过头对徐掌柜说道:“瞧见了?以后但凡是我们‘媛’家来买东西,还务必请都使用这个专属包装才是!就此说定了哦。” 徐掌柜也不知她是玩笑还是当真,只得先口中称是、点头应允下来。 这时,阳春晓瞥见皮超越脑门上明晃晃的汗,不由问道:“你今天不是当差么?怎么有闲工夫跑来找我们聊天了?” “咳!我有正事找你呢。” 皮超越接过伙计递来的茶水猛喝了一口,这才说道:“方才还要多谢你帮忙!梁头儿原是答应我,只要先破了盗窃的案子就把今早的命案也交给我去办的!可我抓了那贼刚送到府衙,就听说那桩命案已经转到大理寺去啦!欸,就差一步!听说是大理寺新来的少卿大人接手了,也不知怎么就查到粉子胡同的天香楼头上,竟是派人把天香楼所有人都抓回来审!我就赶紧给你报信来了!” ——命案,大理寺,天香楼? 从他略显混乱的话语中,阳春晓发觉不同寻常的要素过多,不由微微皱眉。 天香楼隶属教坊司,有七名官伎和乐工数名,是粉子胡同最邪门的一家乐坊。近年来已换了四五个管事的,皆死于各种意外。两个月前才被一场大火烧去半边,班主一家皆葬身火海,妥妥算是把‘业界冥灯’的称号给坐实了。 一回两回说是意外尚有人信,每回都是如此显然就是有问题的。顺天府不得不介入调查,但天香楼这几名官伎可不好对付,梁砚忙活了个把月却碰得满头包,竟是一无所获。可巧阳春晓近日正在顺天府忙苏媛媛的案子,于是府尹林皓臣便趁机托她以天香楼新东家之名暗中调查此案。 就在前几天,这天香楼才刚刚修缮完毕准备开张,阳春晓都还没来得及跟姑娘们打个照面,这却先被大理寺给盯上了? 阳春晓正暗自思忖,就听皮超越在一旁抱怨道:“你是不知道,我天天办的都是些什么案子啊?丢猫找狗夫妻打架,全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这好容易碰上个大案子,居然还让大理寺给截胡了!……唉,我可太难了!” “你这臭小孩!” 阳春晓被他气乐了:“世道太平还不好吗?哪有人天天盼着出命案的?等等——你刚说,‘大理寺’,为什么是大理寺?” 皮超越耸耸肩,两手一摊:“好问题!我哪知道?” 这可太不寻常了。 顺天府如果遇到情况复杂或者涉及朝中权贵的大案,通常都会转交刑部审理。哪怕是需要走三司会审流程的大案要案,也要从刑部抽调人手协助调查;而大理寺负责监察和复审——以前不知道,反正在阳春晓的印象当中那就是个养老衙门,真正出力干活的人都在刑部呢! 就算上头指名要大理寺审理的案件,最终也还是会转到刑部,因此官员们私下都管那地方叫‘老干部活动中心’。 “走吧,去瞧瞧闹的什么妖!” 阳春晓招呼掌柜的速速把东西装上车,一行人便直接奔大理寺去了。 马车刚到胡同口,远远就瞧见平时冷冷清清的大理寺门口站着几十号人,明显分成两拔:一边是戎装的北城兵马司的军卒,另一边则是身穿飞鱼服、手按绣春刀的锦衣卫。 双方怒目相向,剑拔弩张,那架势像是随时准备干仗。 “嚯,还挺热闹的哈。” 阳春晓让红隼把车停在官道旁,皮超越抢先一步走到门口,刚抬腿要往里迈却被双方同时拦下: “大理寺重地,闲人免进!” 皮超越一脸难以置信,指着自己的官服说道:“谁是闲人?——我,顺天府的!看清楚,这可是六品官服来的!” 居然是同款鄙视表情。 皮超越就很委屈:“我来办案子的!这里是大理寺吗?” 锦衣卫那向来是豪横惯了的,目中无人算是常态;北城兵马司是城防军,隶属兵部,压根也没把顺天府衙役放在眼里,不耐烦道:“大人在里头审案,你休得在此纠缠!去去去!” 看来,今天大理寺的画风确实不太对劲。 阳春晓拍拍他的肩膀:“皮少爷,算了。” “这怎么还不让进了呢?!讲不讲理啊?什么情况……” 皮超越还想再跟他们理论,却被阳春晓拽到一边,嘱咐道:“你回去跟林大人说一声,叫他速来大理寺一趟。” “好的,没问题。” 皮超越点点头,正想问‘那你呢’,就见阳春晓转过身,十分客气地向门神一样的两拔人分别行了个礼:“我是阳春晓,天香楼的东家,来向你们大人回话的。” 这句话倒是比任何令牌或者公文都好使,门口那人上下打量她一番,竟是向旁边一闪、让出条路来,甚至连红隼也没拦着,领着她们往里头大堂去了。 第七章 大理寺的院子不算大,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摆满了各种盆景花卉,梅兰竹菊样样齐全,哪怕如今已是初冬时节也仍是十分繁盛。跟隔壁的都察院差不多,显然是十分有闲情逸致的官员们在悉心打理,不像刑部一忙起来连桌上摆的仙人掌都种不活。 阳春晓刚一脚迈进堂上,就瞧见大门口朝阳处的墙根儿底下摆着两盆油绿的君子兰,廊下角落里挂着个鸟笼子,一只肥硕的老画眉因受了惊吓在里头上下扑腾——啧,不愧是业内著名休闲养老胜地,老干部气息相当浓郁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大堂上居中而坐的却是位样貌俊美的翩翩少年。 那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漂亮面孔,瞬间就令人联想到书中描写俊美男子时惯用的‘面如冠玉’四字——古人诚不欺我!这形容未免太过贴切,世间竟再找不出第二个词来概括如此温润的气质和清秀的五官。 不得不说,就连他身上那套配色老气横秋的大理寺官服都瞬间变得好看了许多! 阳春晓不由目光一滞,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竟是看得有些出神。红隼提醒地轻咳一声,用手肘碰了碰她。 阳春晓回过神,却缓缓吐出几个字:“……有妖气。” 太反常了! 就在大理寺这间并不算大的公堂上,今天竟是破天荒挤满了人。 大堂正中停着具尸首,边上跪着一大片吵嚷不休的美貌妇人,大概是天香楼众官伎和乐师;堂上两侧站的也不是寻常衙役,而是威武的北城兵马司官兵——最离谱是,在正中主审官桌案旁边摆了把太师椅,坐的竟是穿着便装的锦衣卫宋千户,身后还站着几名旗官? ——到底是什么样的案子,居然能把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给凑到一间屋里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哪里是审案,分明是妖在开年会吧? 阳春晓决定先不急于下场,看看再说。 公堂上闹哄哄的,最惹眼的还是天香楼那七位姑娘。她们平均年龄有二十五六岁,最小的入行也有十来年了,个个都是在粉子胡同摸爬滚打多年的乐籍精英——姿色如何暂且不论,撒泼骂街的技能全部拉满! 七个人七张嘴,声音有高有低、有的清亮有的低沉,但全部口齿伶俐思路清晰,你一言我一语配合默契,正火力全开地猛攻那位今天刚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大人。 别说是少卿大人,就连把阳春晓带到堂上那位军卒几次想开口通报一声,皆是张了半天嘴,愣是插不进一句话。 说真的,阳春晓还是头回见到如此诡异的场面。 这情形让她联想到一只落到鸡窝里的鹰隼,本以为是掉进了美食天堂可以大快朵颐,却没想到反被数量众多的鸡群起而攻之,狼狈不堪地落荒而逃之际,发现根本无处躲藏,眼看就要被当众钉死在猛禽界的耻辱柱上。 本来一路上已经想好各种应对之策的阳春晓顿时有些傻眼,甚至都开始有点同情他了。 几名官伎当中闹得最凶的名叫阮清霜,曾是前户部尚书家的大小姐,后来因抄家被送进教坊司成了官伎。 从她身上,阳春晓竟是一点也瞧不出当年千金小姐的影子来。她不像寻常烟花柳巷中风尘女子那般自暴自弃,却也不像苏媛媛一副楚楚可怜样,反倒是骨子里有种不服输的倔强,竟是让人平添了几分好感。 “这位大人,”阮清霜虽是跪着,却是挺直了腰杆、气势不输半分地朝上头说道:“难道我说认得他,您便可认定凶手就是我了?来过天香楼的客人也忒多,难不成回头吃饭噎死了、喝酒喝死了、骑马摔死了,也都一并赖到我们头上不成?……呵,您可真是位明察秋毫的青天大老爷啊!” 旁边的姑娘也跟着帮腔道:“您既已认定了我们有罪,那还有什么好审问的?直接将我们推出去砍头便是!反正您是朝廷命官,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横竖抓几个无权无势的贱民给那断头鬼抵了命,您就能糊弄交差结案了不是?英明神武啊您呐!” “要杀便杀,反正姑娘早就活腻了!” “没天理啦~狗官要草菅人命啦~这日子没法过啦……” “呸,狗官!” …… 这七个人没一个是好缠的,哭的哭、嚎的嚎、骂的骂,越来越混乱,场面眼看就要失控演变成一场闹剧。 大理寺平时不办案,就只有几名杂役听差,因此今天维持公堂秩序的都是从北城兵马司借调来的军卒。 按理说,只要少卿大人发话,全副武装的士兵收拾几个撒泼耍赖的女人是不成问题,但显然锦衣卫跟他们并不是一伙的,且双方势均力敌,于是谁也不敢妄动,反倒是助长了女人们的嚣张气焰。 锦衣卫是独立于三法司之外的特殊执法机构,也不受兵部管辖,他们不仅可以单独办案,还有自己专属的衙门和监狱,甚至可以绕过常规司法程序直接向皇帝汇报,没有哪个衙门敢得罪这些人。 堂上那位少卿大人眉头紧锁,正左右为难,却一眼望见站在门口的阳春晓——不知是不是因她看起来岁数较小、面目和善,让人有种软柿子的错觉?他居然选择略过眼前吵嚷不休的大.麻烦们直接朝她发问道 “来者何人?……近前回话!”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齐刷刷望向阳春晓——嗯? 阳春晓一惊,随即意识到是时候下场了:很好,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啊少年。 只见她勾勾唇角,落落大方地缓步上前行礼道:“臣女阳春晓,拜见少卿大人。” 她自称‘臣女’,就是在暗示自己并非普通平民,如果对方是个明白人便会要求她亮明身份,既然同为公门中人,事情就好办了。 然而她还是太过高估这位新官的职场经验,他只是向旁边的军卒询问了她的身份,颇为惊讶道: “你就是天香楼的班主?” 上下打量一番后,他目光中带着一丝凌厉:“见到本官为何不跪?” 阳春晓心里翻了个白眼,暗暗骂了句傻缺。 虽然生了副好看的皮囊,但阳春晓决定速战速决,尽快摆平这个由一群外行人搞出的烂摊子。 第八章 “不知大人怎么称呼?” 阳春晓在众人的目光中向前走了几步,仅隔着一张桌案的距离细细打量着他,墨绿色的眸子眯成一条缝,像是在审视猎物一般: 唇线分明,其色如樱,唇珠饱满,色泽丰润;牙齿洁白整齐,且面色红润,气色极佳——作息时间规律,没有不良嗜好,身体状态良好。 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连乌纱帽上的金钿都是纤尘不染,每一颗扣子都很端正——家镜优渥,有不少于两名以上的仆人服侍。 身材挺拔,坐姿端正,谈吐不俗——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公子。 两人近在咫尺,阳春晓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新官服还带着库房里樟木箱子的味道,并且混杂着些许脂粉香气——家中必有女眷,平时受长姐或者母亲照顾较多。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见他双手自然地放在桌案上,皮肤细嫩保养得很好;骨节分明,手掌宽大而有力,指甲精心修剪过,袖口和领口也是干干净净的——家教很严,应是世家子弟;直系亲属是朝中要员,至少三品以上。 少年在她审视的目光中显得有些不大自然,但还是故作镇静道:“我是冷誉,新任大理寺少卿,专门负责审理此案。” 京城的官场,但凡有点常识的都知道,大理寺这衙门可不是普通人能进得去的。 阳春晓挑了挑眉梢,敏锐的目光捕捉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用淡淡的语气说道:“如果这真是一桩需要大理寺或者三司会审的要案,那么朝廷为什么会派一个毫无办案经验却很有背景的纨绔子弟来审呢?” 从他的反应看得出来,全中。 阳春晓冷笑一声,又接着说道:“既然您有本事当了大理寺的官,又神通广大连北城兵马司都调得动,怎么就没舍得花点钱请个明白人教教您怎么断案呢?瞧这丢人现眼的……” 阳春晓故意奚落他两句,本意是想让他知难而退赶紧退堂走人,却没想到这一揭他的老底倒是给官伎们又提供了新素材,又一轮人身攻击继续火力全开: “哟,原来是个雏儿啊?毛长齐了没有啊就学大人升堂审案?” “当官了不起啊?欺负女人显得你有本事么?” “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呢!我可真是差点就让您给吓死了呢。” “呸,狗官!” …… 阳春晓嘴角抽了抽:这些人……略凶残啊。怪不得当初林皓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我帮他查天香楼,天知道他都经历了些什么? 果然,冷誉恼羞成怒,一拍惊堂木:“大胆刁妇,竟敢辱骂本官?……来人!” “是!” 北城兵马司的官兵可不懂衙役们那一套,更不懂升堂审案的流程——总之大人只要发话,能动手的就别吵吵,先抄起棍子打一顿再说! 正当剑拔弩张之时,却见宋千户把手里茶杯往案头一放,轻轻咳了两声。 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但是锦衣卫站在这,那么他们就是最大的道理——管你哪个衙门的规矩都不好使,就算当兵的也害怕。 冷誉就算再年轻无知也明白这个道理,颇有些忌惮地看了宋千户一眼,高高举起的惊堂木最终又缓缓放了下来。 宋千户笑眯眯道:“冷大人该怎么审就怎么审,不用管我。” 说完,竟是有意无意地瞥了阮清霜一眼。 阳春晓顿时全懂——这就全能说得通了!京城出了桩命案,兴许是与哪个权贵家族有些干系,因信不过顺天府,便找了个族中子弟在大理寺随便审审。正查天香楼头上,不料有名官伎竟是锦衣卫宋千户的相好,这就针锋相对上了。 而这京西怀清坊的冷家,阳春晓也是听说过的。 冷氏一族从祖上的成国公冷云飞到现在已传了六代,是地位显赫的名门望族。冷家是武官世家,家族影响力多在兵部和军中,也难怪他能轻易借调北城兵马司来撑场面。 至于审案嘛,著名退堂鼓表演艺术家大理寺卿唐纵大人自己都玩不明白呢,又拿什么来教给他呢?也就是顺水推舟由着他去胡闹罢了。 想到这,阳春晓朝众人摆摆手,示意她们火力暂歇、让专业的来:“那么请问这位冷大人,您知道审案最重要的三件事是什么?” 冷誉眨眨眼,脑瓜子还是嗡嗡的,一时没反应过来。 阳春晓继续说道:“人证,物证,口供——您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把人抓回来审,然后呢?是想要屈打成招么?那么再请问,您身为朝廷命官,眼里还有‘国法’二字吗?如果断案真的可以这么简单粗暴,那还要三司做什么?” 冷誉表情僵住,片刻之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她大声道:“我想起来了!——‘阳春晓’!你,你是刑部那个女判官?!” 这个脑回路也真是…… 阳春晓白了他一眼,咬牙道:“别扯那些没用的!您在审案呢少爷!” “呃。” 冷誉被她说得一阵心虚,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又道:“我抓她们来自是有理由的!死者在遇害前,最后见的就是这些女人!她们一定跟本案有关,却一直都在胡搅蛮缠!” 这句像是捅了马蜂窝,阮清霖立刻眼眉倒竖:“你说谁胡搅蛮缠?!合着是我们自己要来的吗?跟您没半点关系是吧?” 在新一轮骂战开始之前,阳春晓再次摆手,姑娘们倒是很给面子,气鼓鼓地暂时不吭声了。 她退后半步,看着大堂正中的尸体沉思片刻,双臂抱在胸前:“验状上怎么说?” “验……状?” 那是啥? 阳春晓冷笑道:“连验尸都没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就升堂审嫌犯了?少爷,您的审案技巧是跟贵府上马夫学的么?但凡在衙门口随便找个扫地的问问,都不至于外行成这样吧?” “……” 冷誉臊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回真是无话可说。 天香楼的姑娘们立刻跟着起哄:“诶哟哟,我说是哪来这么一位这么审案的大人呢?原来是托关系走后门进来的啊!惹不起惹不起。” “大人,请问您除了会欺负女人,还会点别的么?” “您还真是头一天当官哪?瞧着挺好一孩子怎么就不学点好呢?” “呸,狗官!” 末了,阳春晓指指她们,对冷誉说道:“这些人都是教坊司记录在册的官伎,就算你不抓她们也跑不了,随时可以传唤;你若想拘着她们多审几日,大理寺也没有牢房给你折腾……行了,把你的人都撤走、赶紧退堂吧。” 第九章 案子审到这份上,除了退堂还能怎么样?结果无非是丢人和更加丢人的区别。 冷誉听说过阳春晓的大名,也知道她说的都没错——只是,你让退堂就退堂,新来的大人不要面子吗?第一天上班就可以这么没尊严吗?真是一点台阶也不给留啊…… 他的纠结全写在脸上,又哪里逃得过阳春晓的眼睛。正在犹豫之际,忽听外头军卒大声通报道: “顺天府林大人到——!” 这老狐狸,来得可真是时候。 阳春晓循声望去,就见林皓臣笑呵呵地从外头进来:“各位辛苦辛苦!哟,都这个时辰了还升着堂呢?冷大人还真是勤勉啊!这都快中午了也不歇着么?……诶,这不宋千户么?您怎么也来凑这个热闹了?” 顺天府尹是正三品朝廷大员,却像个和事佬一样跟屋里的各路神仙打挨个招呼,阳春晓的白眼简直飞出天际。 林皓臣见到阳春晓,竟是满脸吃惊道:“嚯,刑部的女判官都请来啦?冷大人果然内行!有她帮忙,您这案子定是错不了!不愧是将帅之才,真是太有眼光、太会用人啦!佩服佩服!” ——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跟个比你官还小的臭小子瞎客气个什么劲呢!怪不得人家私底下都叫你林老狗,当真是见谁舔谁啊! 这马屁拍的,演技未免过太浮夸,阳春晓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 但是林皓臣的出现确实让原本紧张的气氛立刻缓和下来,不仅冷誉笑脸相迎,就连宋千户也十分客气地起身打了招呼。北城兵马司的人都认得他,天香楼的姑娘们也才跟他打过交道,彼此还算是有些交情,方才的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公堂上竟是一团和气起来。 “得,今儿中午我请——会仙楼!都得来啊!谁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 林皓臣一通搅和,三言两语就把主题给绕到吃饭上。眼看正晌午时了,众人半推半就,冷誉正好趁机退堂下班。临走前,林皓臣还悄悄朝阳春晓递了个眼色,便带着官员们有说有笑地出门直奔饭店去了。 若要论圆滑世故人情练达,谁也比不过林皓臣!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没本事让京城三教九流都买账,任谁也没办法像他一样在顺天府尹的位置上稳坐二十多年。 热闹的大堂如退潮一般,转眼间就剩下尸体和天香楼的众人,以及还站在门口张望的皮超越。 一片安静之际,不知谁又补了句: “呸,狗官。” 当官的都走了,案子审得不了了之。众人从地上站起来,拍打衣裳上的尘土。 阳春晓提议道:“那,咱们也回吧!中午我请,地方随你们挑!” 众人彼此交换下眼神,阮清霜不冷不热道:“这就不必了吧?无功不受禄的。” “就当是……搞团建呗。” 这是阳春晓同意接手天香楼以来,跟众人头一回正式见面。 “‘团建’?” 那是个啥? “咳,就是一群人找个由头吃吃喝喝咯!”阳春晓笑道:“以后咱们就是一个锅里混饭吃的交情了,偏偏今儿又遇到这档子事儿,就当是给各位压压惊吧。” 阳春晓说得十分客气,众人都有些动心,却皆是看向阮清霜等她来拿主意。 ——看来,这位大概是天香楼的主心骨了。 但她显然是个不好说话的冷面佳人。 阳春晓从她的神情判断,此时的答复依然将会是拒绝的。 这时,红隼突然插话道:“我家姑娘可不是个经常请客吃饭的大方主子!你们若是错过这回,下回可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呢。” 她的语气是半开玩笑的,这话如果用在熟人之间会比较合适,但是以阳春晓目前对她们的观察,尤其阮清霖的戒备心最重。她可不像是个容易被说服的人,贸然跟她套近乎很可能碰钉子啊。 没想到阮清霜听了竟是扬扬眉梢,神色稍缓道:“行吧,既然是新东家赐饭,咱们也别不识抬举了。” 阳春晓颇感意外。 以她多年的经验看来,这位姑娘虽然身份低贱,但方才在堂上聪明果敢不畏强权,绝非人云亦云的泛泛之辈。 不过,事情总归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阳春晓不再多想,带着众人刚走到大门口,皮超越也乐呵呵地跟着想蹭饭,她便伸手一拦、指着堂上说道:“你先把尸体送回殓房,通知仵作把尸状写好了再过来。” 皮超越一脸不情愿:“案子都已经归大理寺了,我还操这个心干嘛?” “那堂上坐的是个棒槌,你也是傻的不成?” 阳春晓眼睛一瞪,正色道:“人命关天!这案子无论转到哪个衙门,最终都是要将凶手绳之以法。别的还好说,唯有验尸这事耽搁不得——你身为公门中人怎么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师姐教训的是。” 皮超越吐吐舌头,只得乖乖去办了。 #### 天色向晚,华灯初上。 西城的怀清坊是京城权贵云集之地,冷氏一族自受先帝敕封后在此大兴土木修建家宅宗祠,历经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如今根深叶茂人丁兴旺,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大家族。 冷誉刚一回到家里,就先去后宅给祖母和老爷太太磕头请了安,母亲说今晚舅舅要过来吃饭,叫他速速换了衣裳往前厅去。 冷家的家宴设在后花园的主会客厅,丫鬟婆子们早早就忙碌起来了,屋里摆着今年新置办的琉璃宫灯,照得亮如白昼。别看魏登年纪轻轻却是战功显赫,已袭了辅国公的爵位,不仅在朝中位高权重,在军中也是威望极高。虽说都是亲戚,即使寻常一次家宴,冷家也是丝毫不敢怠慢。 冷魏两家是世交,魏家大小姐嫁给了冷家三爷,也就是冷誉的生母。魏登自幼跟长姐情感深厚,两家联姻之后也时常走动,对外甥冷誉更是疼爱有加,这次安排他入大理寺任职的事便是由魏登出面托人引荐的。 只是没想到冷誉在大理寺上任头一天诸事不顺,若不是林皓臣及时出现,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想到这冷誉不禁有些沮丧,却见丫鬟笑盈盈上前说道:“杨府的冰柠姑娘来了,正在跟姐妹们在屋里说话呢,爷也快点过去打个招呼吧。” 冷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见族中众姐妹正聚在叙花厅上,而杨冰柠被围在当中正眉飞色舞地讲道: “所以这场官司能打赢,还是多亏了阳春晓呀!” ——又是阳春晓。 第十章 杨冰柠是长房的外孙女,今年刚满十四,天生一张娃娃脸,跟个粉团子似的,从小就精灵古怪,无论是在杨家还是冷家都倍受长辈们宠爱。偏她又生了张惹人喜爱的巧嘴,极为健谈,竟是被两家人都视为掌上明珠一般宠着,尤其冷家祖母几日瞧不见她,便要催着派人接她来小住。 如今她才帮苏媛媛打赢了官司,更是站在头排吃瓜的最前线,自然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这丫头口才极好,正绘声绘色道:“那鲍士铭的岳丈是京城巨贾永泰商行的老板,到顺天府应诉之后立刻反诉苏媛媛敲诈勒索,还扬言要让她把牢底坐穿!真真是嚣张得很!……能打赢这场官司,可真是不容易呢!” “柠丫头真是出息了!头回当讼师就赢得这么漂亮!现在全京城可都知道你这位女讼师的大名了呢!” “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厉害呢!” 家中姐妹们将她围在当中,七嘴八舌问个不停:“听说那苏媛媛是位江南名伎?痴情风尘女偏遇薄情郞——这可真真是跟话本子里写的一样了!” “谁说不是呢!” 冷姑妈的女儿郡主陆忱原是歪在暖榻上打盹,这时也来了精神,笑眯眯打趣道:“我好奇的是——京城这么大,顺天府门口又不缺好讼师,怎么偏偏就找到你呢?该不会是冲着你爷爷杨首辅的名头吧?莫不是林皓臣怕得罪人才让你赢的?” “才不是呢!” 杨冰柠一听,立刻瞪起眼睛反驳道:“你是不知道!京城的讼师虽多,但一听说苏媛媛要状告大财主游永泰,竟是怂到没有一个敢接的!我若再不接,春晓姐姐就只能自己来啦!” 陆忱扬了扬眉梢:“阳春晓那可是刑部出名的女判官,她要亲自下场打这种风月官司,确实有失身份。” 杨冰柠使劲点头:“所以嘛,我就自告奋勇咯!虽然我年纪小也没什么经验,但我料那林老狗也不敢欺负我!” 陆忱闻言笑骂道:“小丫头没大没小的——‘林老狗’也是你叫的?” 杨冰柠一缩脖子,吐吐舌头。 边上的姐妹皱着眉头,有些担心道:“只是……你这没出阁的小姐,在公堂上抛头露面的当讼师,合适吗?不怕你爹知道了骂你么?” 杨冰柠闻言叹了口气:“可别提这事了!我爹知道后好一通骂我呢!连爷爷也说要重重罚我,吓得我这不赶紧就躲风头来啦!” “怎么不怕?我快愁死了呢!” 众姐妹一阵笑,陆忱安慰道:“我倒觉得柠丫头做得对!一群臭男人欺负个无依无靠的风尘女子,算什么本事?!如果站出来主持公道都要挨骂,那天理何在啊?……不怕,就算老太太不管,也还有小姨给你撑腰呢!你就只管踏实在这住着,我看谁敢给你脸子瞧?” 陆忱是已阵亡的当朝名将、护国公陆昭之女,她的姑母陆氏正是宠冠六宫的祺贵妃。由于父兄皆战死沙场,母亲冷氏在前几年也去世了,皇帝怜惜陆家满门忠烈,便赐封她为长宁郡主。 如今陆忱二十二岁,尚未出阁,一直寄住在冷家。虽是外姓亲戚,冷家也是当成自家的女孩一样养着。 “哎哟哟!还是小姨最好了!您以后可就是我的靠山啦!”杨冰柠一听郡主发话,立刻滚到她怀里撒起娇来:“这话我可是当真了!回头就算我爹找来,你也要帮我说话的!” “他敢?!” 陆忱杏眼一瞪:“我借他十个胆子!只管让他来找我要人!” 长宁郡主是正经的将门虎女,生来就脾气火暴,哪怕是首辅大人杨宪见了她也得礼让三分。 众人笑道:“郡主都发话啦,柠丫头放心便是!” “是呢是呢!” 杨冰柠比陆忱小八岁,是家里最小的小辈,倚小卖小的本事可是拿手好戏。 这一打岔,还在等着她往下聊八卦的冷誉就有些着急,干脆凑上前追问道:“那后来呢?我听说游永泰原是重金聘了讼师要把这官司打到底的,可中途怎么突然就改了口风、把鲍士铭给扫地出门了呢?” “咳,这个呀!” 杨冰柠这才直起身,清清嗓子继续说道:“所以我说阳春晓厉害呀!就是因为她亲自去了一趟游家讲明利害,才让整个案子一下就反转啦!” 这让冷誉一下就回想起今天阳春晓在堂上扒自己老底时的场面,心里仍是有些发怵:“……她直接说服了游老爷撤诉?” 杨冰柠点头道:“没错!游老爷当天就撤回了反诉的状纸,把那个大渣男鲍士铭丢在顺天府不管啦。” 冷誉难以置信道:“这是什么妖法啊……” 杨冰柠白了他一眼,正色说道:“小舅舅,这可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呢。” 陆忱也觉得不可思议:“就,挑拨离间吗?” 杨冰柠显然对她的用词很不满意,有些生气道:“那是谈判技巧呀!” 谈判,确实是需要技巧的。 比如阳春晓在说服这位素昧平生的游老爷时,其实就只讲了两件事: 我朝向来注重官员品行,如今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吏部的处理决定很快就会出来了——鲍士铭最低限度也得是个停职观察的处分,至于将来仕途,就别抱幻想了; 上个月刑部秋审判了斩监候的案件当中,有好几件赘婿杀妻后侵吞岳丈家产的——没别的意思,就是给您分享个案例,仅供参考。 最后,阳春晓还给了他一条建议:您的独生女儿游氏现在已经生育两子一女,你们才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啊!与其留着一个品行不端、前途尽毁的赘婿,何不直接把‘外孙’‘外孙女’变成嫡亲的‘孙子’‘孙女’呢?一家人全都姓‘游’,再也不用小心提防狼子野心之辈在您百年之后祸害家业不是?这场官司倒正是个去父留子的好时机,考虑一下? 而苏媛媛的诉求,既不是让您倾家荡产也不会跟鲍士铭破镜重圆,更不可能给他做妾——她只想讨回个公道,要一个体面的分手。 游永泰是个商人,也是靠着当游商白手起家的富一代;他不傻,而且在利益面前一点也不糊涂。而阳春晓分享的案例,他以前也不是没听说过——毕竟女婿姓鲍,到底是个外人。 阳春晓句句戳中他的心事,游永泰终究是被说服了——当然,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第十一章 这件事若是放在以前,冷誉也只拿它当个故事听听便罢,不会当真;但自从今天见识过阳春晓那张利嘴之后,再听杨冰柠的讲述竟是深信不疑——别人大概没可能,阳春晓肯定行! 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像是一眼就能望进人心里,什么事都别想瞒过她,而她的一字一句都能像尖刀一样正中要害。 那张面孔清秀端庄,称得上是位美人,但冷誉一想起那双幽幽的眸子、冰冷的目光,竟是不禁打了个冷战——简直可怕。 “柠丫头跟她挺熟的么?” 陆忱眯起眼睛问道:“那个叫……阳春晓的,对吧?” 杨冰柠点头道:“嗯,邱尚书带她来过我家几次,一来二去的就认识咯。” “这么厉害的姑娘,我倒是挺想见见呢——过几天,你把她约到家里坐坐来如何?”陆忱建议道。 “对呀,这么了不起的人物,我也想认识认识呢!” “诶,小誉现在不是在大理寺当差么?”这时,就听人群当中不知谁突然提了一句:“阳春晓是女判官——在刑部也是负责断案的吧?” “对哦!外头都说大理寺是个不管事的养老衙门,那位唐大人一把年纪了怕是也帮不上你什么,说不定她能帮帮你呢?” 话题转换得猝不及防,但冷誉直觉这是个非常糟糕的主意——他可不想把大型社死现场搬回家里再重播一遍,连忙摆手道:“不、不一样!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衙门!” 然而并没有人在意他的发言,众人继续津津有味地讨论道: “我没记错的话,小誉今天是上任头一天吧?咱们家亲戚也没有在衙门口当过差的,不如趁机认阳春晓当师父如何?” “嗯,我觉得不错!新人嘛,就该找个厉害的师父带一带!” “那就挑个日子,叫柠丫头把她约过来,咱们在家摆上一桌就权当是拜师宴、让小誉认个女师父?” “这主意好!” “好耶!就这么愉快地决定吧!” “什么啊就决定了呀?!” 冷誉顿觉不妙,大声打断道:“你们不要随便替别人决定事情啊喂!” 没想到连陆忱也点头道:“我也觉得不错。小誉,如果一个女人能得到朝廷特许跟男人一样在衙门里做事,那她的本事肯定要比男同僚们强上百倍不止!认她当师父,定是没错的。” 冷誉从未怀疑过阳春晓的能力,只是忍不住脑了补一下那个场面:在家里,她跟众姐妹在一起吃饭聊天?就阳春晓那张嘴,若是提起今天在堂上的事——不,我选择当场去世。 “绝对不行!” 冷誉无比坚定道。 ——那不是会死的问题,是会死得很难看! “啧。” 陆忱看看他,淡淡道:“你是不是觉得给女人当徒弟很没面子咯?” “并不是。” “那是觉得她能力不行?” “没有。她的办案能力是全刑部公认的。” “那你干嘛不同意?” “我……” 冷誉眼珠转了转,灵机一动:“我觉得吧,这是公事!我为了办公事而把她请到家里来,这似乎不太合适吧?而且,人家来做客的,就算心里再不愿意也不好当面回绝的吧?这不是强人所难嘛。” “嗯,也有道理。这倒显得咱们家仗势欺人了。” “就是嘛!” 冷誉正打算趁机岔开话题,却见陆忱想了想又说道:“那这样吧!我们帮你准备一份礼物,你登门拜访、到她家里去谈——这样既不会令她难堪,又显得比较有诚意,怎么样?” 若是放在以前,冷誉肯定一口回绝,但是今天他选择当机立断—— “好!” 这位长宁郡主,冷誉可真是再了解不过了!今天她既然存了想让自己拜阳春晓为师的念头,就一定会想方设法达到目的不可。 与其等她再打别的主意,倒不如先答应下来!反正,只要不让阳春晓来家里,什么条件都可以商量! 冷誉一副壮士断腕的悲痛,陆忱却显得有些失望,转过脸又问:“你们说,要送点什么礼物给她好呢?” “怎么说也刑部尚书家的千金小姐,普通的俗物怕是入不得她的眼。” “可咱们跟她又不熟,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呀!” 众姐妹七嘴八舌讨论着,就见杨冰柠突然站起来说道:“钱!她喜欢钱!” “啊?” 冷誉一愣:啧,贪财!这可算不得什么大家闺秀的好品质。 杨冰柠一脸认真地继续说道:“一起办案子的时候,我听她说过一句话——‘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 陆忱点点头:“钱嘛……俗是俗了点,倒也实在。” 冷誉的表情不由皱成一坨:“不是吧……难道我要包个大红包给她?” “也,不是不行。” 陆忱强忍住笑,说道:“问题在于——我们送多少合适呢?是现银,还是银票?少了显得咱们没诚意,多了又怕她不肯收啊。” “我有个主意!” 杨冰柠突然坏笑道:“书上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小舅舅独愁愁,不如我们众愁愁!咱们姐妹就看各自心意随便出,银两也好、其它什么脂粉首饰之类的小东西也罢,统统封进个锦盒里让他带去——我管这个叫‘众愁’!包含了大家共同的心意,里子面子就全有啦!’” “……” 冷誉就感觉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奇怪了。但是众姐妹一如既往直接忽略了他的意见,纷纷点头说这主意好。 冷誉一脸黑线。 “嘿嘿,小舅舅!” 这时,就见杨冰柠对他得意道:“这位女师父可是我们大家为你‘众愁’来的,你以后可要好好地跟她学本事呀!” 冷誉却哼了一声:“人家答不答应还两说呢。” 杨冰柠却神秘一笑:“放心,这件事准能成!” ———————— “啊啾~!” 正坐在家中暖炕上读书的阳春晓,莫名就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谁念叨我呢?” 一旁的红隼微微笑道:“天色晚了,姑娘添件衣裳吧,莫受凉了。” 阳春晓却眯起眼睛:“我怎么觉得有人在算计我捏?” 第十二章 桌上的灯烛因她那喷嚏而左右摇曳一阵,险些熄灭。 正做活计的苏媛媛伸手护住晃动的火焰,橘红的烛光映照着柔软的纤纤素手,通透得如同一块羊脂美玉。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跳动的烛火,柔和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俨然就是幅活色生香的灯下美人图。 那可真是一张极致漂亮的脸。 肤色雪白,杏眼桃腮,削肩细腰,正如工笔画上的美人一般模样。自从见到她,阳春晓才突然理解了书中所描绘的江南女子:什么叫‘弱柳扶风’,何为‘温柔似水’,以及风靡一时的‘扬州瘦马’——粉雕玉琢,风华绝代,美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如同天宫的仙子。 只是,真的是太瘦了,像盏美人灯一吹就倒了。 阳春晓觉得,红隼算是个好看的姑娘,虽然身有残疾,但她身上总散发出一种健康、充满活力的美;牡丹也是个美人,是种浓墨重彩、丰满健硕的美。但奇怪的是,这两人如果跟苏媛媛放在一起看的话,就让人觉得…… 像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物。 阳春晓盯着她看了半天,莫名心情复杂。 美貌确是种天赋,而她美得未免过于柔弱了些,甚至难以自保。这场官司因她的美貌而起,却也因此吸引了大半个京城的百姓都挤到顺天府门口围观,就为一睹钱塘名伎的风姿。若非如此,阳春晓也没把握能打赢官司。 唉,一时也难说这美貌到底算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这时,外头大门一响,隔着暖橱的纱屏明显感觉卷进一股凉风,接着就听皮超越在门厅跺跺脚,说道: “嘶~哈~好冷!……这是要下雪了么?” 不一会儿,果然就见他一面搓手一面挑帘进屋,直接蹲在暖炉旁边,笑嘻嘻地仰起头跟二人打招呼:“师姐好!美女姐姐好!” 皮超越长得浓眉大眼五官端正,也称得上俊美,但总是喜欢挂着种涎皮赖脸的笑容,让人觉得贱兮兮的。 阳春晓打量他一番,问道:“都这么晚了,城门早都关了吧?你居然还能出城来找我?” “咳,这不是公事耽搁了嘛!从顺天府领了腰牌出城送张仵作回家,顺便就过来看看你。” 听他这么一说,阳春晓便知验尸的事应是已经办妥了,点头道:“吃饭了没有?今儿我在燕子楼摆了两桌,知道你最喜欢那家的肉饼,临走时特意让伙计给你打包了一份。” 皮超越咧嘴一笑:“晚饭是吃了,夜宵这不还没着落呢!” 苏媛媛主动起身,柔声道:“皮少爷先坐,我去厨房给你热一热。” “劳烦姐姐了。” 皮超越也不跟她客气,朝她作了个揖。目送苏媛媛出了门,这才趁机凑到阳春晓身边,一脸八卦地打听道:“我听大理寺的人说,师姐今天在公堂上收拾那个新来的小冷大人啦?还说差点没让他当场死在堂上?倒是快说给我听听呗!” 阳春晓不由笑道:“这是谁的嘴这么碎啊?” “真有这事吗?” “有倒是有,只是没他们说的那么离谱。” “啧啧,师姐就是师姐!”皮超越一脸钦佩道:“你是不知道哇!今天下午我带人去验尸的时候,那棒槌还要拦着、废话那个多:‘这死因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怎么还要验哪?’” 皮超越故意捏起嗓子学他说话的强调,听起来甚是滑稽,阳春晓也忍俊不禁。 他又继续说道:“我就说:‘反正张仵作是到顺天府领年俸的,又不用您花钱’,唐大人也在一边劝:‘人命官司嘛,该有的手续总归是要齐全的’,他这才肯放人进去验!……验就验吧,那横竖是仵作的差使哇,他还非要跟去看!结果人头才刚一拿出来,那位娇生惯养的冷公子就吐了个稀里哗啦!诶呦喂,那叫一个丢人现眼!” 阳春晓乐道:“还有这事呢?” 皮超越两手一摊:“咳,要不然也不至于耽误到快天黑了才完事哇!总得先伺候完活人才能收拾死的啊!” 看来,这位冷大人第一天上班的经历并不算愉快。 “你也适可而止吧!” 阳春晓笑意渐收,缓缓道:“做好自己分内之事,莫要得罪他。能在大理寺混上一官半职的少爷,定是后台硬得很,可谓深不可测!今天若不是他先招惹的我,我也懒得理他。你区区一个顺天府小捕快,还是莫要触霉头的好。” “说得有理。” 皮超越点头,又问道:“诶,你认识吏部的人吗?倒是给我搭个桥呗!我要是能去大理寺审这案子,肯定比他强!” 阳春晓坦白地摇头:“没打过交道啊!” “不会吧!” 皮超越却是不信:“上次鲍士铭的官司就是!又没有明文规定说官员不可纳妾养外室,你怎么就知道吏部会因此给他下这么重的处分呢?难道不是有人给你透了消息?” 阳春晓笑道:“我猜的。” “切。”皮超越哪里肯信,扁扁嘴说道:“那你倒是教教我,我怎么就猜不到?” “这个呀。” 阳春晓笑眯眯地一手托腮,故意卖了个关子:“不好教。” 皮超越立刻如她所愿,现场表演了‘炸毛’,‘凶’,‘威胁’,‘秒怂’以及‘求求了’。 师姐终归是师姐,阳春晓欣赏过他的各种表情之后,最后还是开口说道: “观察力分两种,最简单的就是面对面用眼睛观察,比如一眼就能从人群当中找出最与众不同的那个——今天你当街抓贼就是用的这招;而更难的那种,就是没有直接接触,而是通过分析以往的行为轨迹得出其偏好和习惯,以预测其下一步的动作,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预判。” 皮超越迷惑地眨眨眼:“这些东西老师都教过的嘛……跟我问的事情有关系吗?你还能预判出吏部将要下什么公文不成?” 阳春晓勾勾唇角:“要么说你学艺不精!别说预判了,但凡你眼力好些,也不至于糟蹋了我那盒上好的香粉啊!” “好师姐!”皮超越央告道:“所以你到底是怎么猜到的?快教我吧!” 第十三章 “我跟你提件事,你就明白了。”阳春晓微笑道。 今年年初的时候,出缺已久的吏部尚书之职经过重重筛选和考核,最终的候选人只剩下两个:资历很深、人情练达的右侍郎徐策,和履历平平但为人处事皆以谨慎著称的裴晓。 吏部乃是六部之首,负责全国官吏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封勋等事务,吏部尚书更是权力极大的朝廷重臣。当时,几位内阁大臣都比较看好徐策,便联名举荐了他。 但是没想到就在最后一关,皇帝却给出八个字‘薄情寡义,难堪大用’,直接否了。 其中缘由,正是与他近来新续娶的夫人有关。 去年,与徐策相伴二十年的结发妻子张氏突然病故,才过了不到半年,他便续娶了一位年轻漂亮的新夫人进门。 我朝律法并不禁止官员娶妻纳妾,老夫少妻的事情也并不鲜见,但谁都没想到徐策会在这件事上翻车,最终输给了老实本分的裴晓。 “我朝天子是位长情的君主。他二十多年来都专宠祺贵妃一人,也希望官员们也能严于律己,从一而终。尤其吏部尚书一职,更应该成为百官的表率。”阳春晓说道:“鲍士铭是当年的探花郞,虽然年轻有为,但如今被卷进这场全城皆知的风流官司——如果换作你是他的上司裴大人,你会怎么选?” “确实。” 皮超越摸摸下巴,两眼望天:“自从裴大人上任以后,吏部对官员的审核更加注重操行,连地方官员纳妾养外室的情况都少了很多呢!果然是上行下效,连风气都变得不一样了呢。” “吏部的年轻官员惹上这种始乱终弃的风流官司,即便只是桩赔点银子就能解决的民事官司,将来也不可能再受到重用了。毕竟有徐策的先例摆在那里,谁还敢重用鲍士铭?那岂不就是跟皇上唱反调么?” 皮超越啧啧赞道:“不愧是师姐!连皇上的心思都被你拿捏得死死的!” 阳春晓却摇头笑道:“倒也不是!我不过是前段日子碰巧见过裴大人手书的几份公文,从他严谨工整的字迹,再结合他的个人经历加以揣测,做出了这样一个预判——结果嘛,运气不错,全中。” 看她笑得顽皮,皮超越酸道:“万一猜错了呢?” “那就再换别的法子呗!” 阳春晓耸耸肩:“打官司跟办案都是一样的:一条线索行不通,那就再换一条嘛!就算吏部没动静、我说不动游永泰,还可以再试试他的夫人、女儿嘛,再或者干脆找鲍士铭本人——我就不信他全家人都是铁板一块!……呵,实不相瞒,我阳春晓的手段还多着呢。” 皮超越抚掌笑道:“是了是了!天牢里都没有你撬不开的嘴,区区一个奸商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过,我对那位裴大人还是挺有信心的。” 阳春晓又道:“身为吏部尚书,他肯定比我更擅长揣测圣意;而鲍士铭再有才华,终究也不过一介寒门贵子,在京城并无根基,裴大人何必要为了这种小角色而去冒批龙鳞的风险呢?他可是一位在宦海沉浮多年的内阁重臣,才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 皮超越听了不由羡慕道:“啧,我要是能有师姐这般口才和手段,首辅大臣的位置迟早都得是我的!” “少扯那些没用的!” 阳春晓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嫌弃道:“一个小小的顺天府捕快,抓个贼都抓不明白呢,这就幻想着升官当内阁首辅啦?哪来的底气、谁给你的自信啊?” “你呀!” 说到这,皮超越挺直腰杆、清清嗓子,换了副严肃的表情,用低沉的朗诵腔开始彩虹屁:“没错,正是您!我美丽善良又聪明活泼的师姐大人啊!作为报答,等我当上首辅大臣,您必须就是一品诰命夫人了呀!” “……?” 阳春晓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随手就把一个抱枕丢了过去,啐道:“什么鬼登西!给我滚粗!” 皮超越却不紧不慢地伸手接住,随即哈哈笑道:“我这夸你呢!你怎么反倒还骂我呢?” “骂你?我还想打你呢!……噫,哪里学来的破玩意?太恶心啦!” “哈哈哈哈!” 二人正隔着小炕桌在暖榻上打闹,苏媛媛端着热气腾腾的肉饼挑帘进来,见状不由笑道: “皮少爷快别闹了,过来吃饼吧。” 皮超越答应一声,刚要伸手拿饼来吃,却听阳春晓在一旁恨恨道:“你这恶心人的脏东西,可别糟蹋粮食了!” 皮超越边嚼边含糊道:“我多好哇!虽然没有你聪明,至少我特别听话嘛!办事能力总归还是有的吧?” 阳春晓气乐了:“我干活、你升官——小算盘打得还挺美?那我可图你什么呢?图你笨图你蠢,还是图你没本事啊?” “哼。” 皮超越白了她一眼:“反正师姐总归是要嫁人的嘛,又何必便宜外人呢?” “专心吃你的饼吧!”阳春晓怒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管好你自己吧!” 皮超越见她似乎真的生气了,也不敢再多说,低头默默咬起饼来。 ¥¥¥¥¥¥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冷家的家宴也差不多散了。 老太太上了年纪,陪着众人说笑一阵便有些犯困,提前回房休息了。不一会儿,长宁郡主告辞离席,接着姐妹们也都纷纷告退,席间就剩下冷家几位少爷陪着魏夫人和魏登姐弟说话。 冷誉今天情绪不高。现在回想起验尸的场面来,都还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会儿就算眼前摆着山珍海味也是无福消受,恹恹的耷拉着脑袋不想说话。 “怎么样,头天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升堂问案不顺利吗?”魏登看看他,突然问道。 如果上午没有被阳春晓当众揭了老底差点尬死在堂上,下午没有在殓尸房差点把苦胆给吐出来的话——就,还算顺利吧。 冷誉刚一犹豫,正不知要怎么向他描述自己的可怕经历,魏登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不就是审案子嘛!人手不够就只管去北城兵马司调,都是自己人,我早就打过招呼的!公堂上的事有不懂的,就只管去问唐大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冷誉顿时表情复杂:您未免把这事想得也太简单了吧? 第十四章 “按理说,这案子应是归顺天府的,但我坚持要交给你来办,就是不想让外人插手,更是信不过那老奸巨猾的林皓臣!” 见冷誉皱着眉头,魏登加重语气说道:“以前在西北的时候,李觅是我营中副将;如今他遭人毒手横死街头,我是一定为他讨回公道的!你只管放心去查,无论牵扯到谁我都定要一查到底!谁都休想糊弄我!” 冷誉心说:您这位外行,才真应该亲自去挨一顿阳春晓专业的骂。 军人跟书生不同,他们往往只想简单粗暴的解决问题,难以忍受衙门里繁琐的办案流程和官员们含糊其辞的答复。简言之,文官嫌武将鲁莽,武将嫌文官磨叽。 道理我都懂——只是,事情跟想象中不太一样啊! 但他毕竟是长辈,冷誉不敢顶撞,只得诺诺称是。冷誉不禁重新考虑起陆忱的建议来:要不,就去找阳春晓? 魏登信不过顺天府,也不放心交给刑部那些外人;而阳春晓虽然在刑部做事,却是个女孩,严格说也不算是官员,跟官场牵涉不深——如果抛开面子问题嘛,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冷誉兀自纠结着,魏氏姐弟又闲聊一阵。没过半个时辰,魏登也乏了,晚宴便就此散了。 辅国公府跟冷家的成国公府仅隔着半条街,冷誉将魏登送出门时夜色已深。 橘黄的灯光之下,平整的青石砖路面上结了一层湿漉漉的水气,初冬冷冽的空气让人不由打了个寒战。 无风,无月,眼前就只能看到小厮手中纸灯笼照见的一两丈远,耳边也是一片寂静,恰如他现在的处境——眼前一片光明,却根本看不清方向,如履薄冰。 “爷,时辰不早了,咱也回吧。” 边上的小厮见他站在门口发呆,忍不住提醒道。 冷誉这才回过神,魏登的马车早已离去多时,家丁们此时都看着自己,等着关门落闩回去睡觉呢。 “嗯。走吧。” 冷誉裹紧了披风,转身回去。 然而刚走出没几步,就见西跨院浣花阁的月亮门边上,杨冰柠挑着个八角灯笼招手叫他: “小舅舅!” “这天寒地冻的,你不快回去歇着,跑这来干嘛?” “我找你有事呀!” “明天再说不行吗?” “不成,还挺急的。” 杨冰柠调皮地一笑,主动走上前来,将怀里抱的紫光檀小木匣子递给他:“喏,给你准备的。” 冷誉一愣,接过来刚想打开,却又听她阻止道:“别动!这是让你送给春晓姐姐拜师用哒!” “……” 里头的东西很轻,上头贴着封条,也不知装着什么。 冷誉不由皱眉道:“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去呢。” “你一定得去!” 杨冰柠粉白的小脸上竟是少见的严肃,鼻尖冻得红红的,眼神却无比坚定:“错过这次机会,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冷誉皱眉,想了想说道:“可是,我现在调查的天香楼,老板似乎就是她?……这是不是不太好?总得避避嫌吧?” “天香楼?” 杨冰柠眨眨眼,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事啊!咳,那是顺天府拜托她的新差使!天香楼的案子说来话长,林皓臣自己查不明白,觉得可疑但证据不足又没办法提交刑部复审,可巧遇到苏媛媛的案子认识了春晓姐姐,这就厚着脸皮请她帮忙了嘛……不相干的,她跟天香楼才不是一伙的呢,破案的事你只管去找她!” 原来她也在查天香楼? “吓,我答应了林大人不说出去的!” 杨冰柠吐吐舌头,表情神秘地小声道:“这事你可得保密!不然‘暗访’变成了‘明察’,万一搞砸了,春晓姐姐也饶不了我的!” 冷誉苦笑,点点头。 但他对于拜师这件事,内心一直是拒绝的,只是实在找不出其它理由回绝了。而杨冰柠见他点头,立刻狡黠道:“那你就是答应喽!” 杨冰柠呲着一对俏皮的小虎牙,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加油!我看好你哟!” 说完,不等冷誉反驳,便转身跑了。 “啊?……什么啊。” 冷誉皱着眉头,望着她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即将消失不见的时候却又见她远远地挥手,大声嘱咐道: “你明天一早就去吧!宜早不宜迟!” 冷誉一脸无奈,低头看看手里的盒子,见上头写着:阳春晓亲启。 那熟悉的字迹一看就知道是出自长宁郡主—— 唉,惹不起惹不起,一个都惹不起。 出了城门往南,顺着官道一直走,什么时候到看见坟地了,边上那座新宅便是——阳春晓这住处倒是不难找,就是有点瘆人。 早上的天空始终阴沉沉的,铅云密布,跟这宅子附近枯树、乌鸦、荒坟的萧瑟之景倒是挺搭。 这一路走来,无论官道上还是田间小路,都不见半个人影。 冷誉骑在马上,停在那座宅子大门口,望着门头匾额上斗大的“阳府”二字,不禁突然冒出个想法:到了晚上这两字会不会变成‘阳间’? 他脑海里迅速把从小到大看过的所有鬼故事飞快地过了一遍,且主角的形象全都自动替换成了阳春晓…… 要不,还是回去吧。 冷誉往左右扫了一眼,极力想要寻找一个可以立刻调头回去、又不会被陆忱掐着脖子再跑一趟的办法。 然而并没有找到。 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下马石也没有拴马桩。如果不是屋檐上那排毛色油亮的乌鸦,这里看起来倒是跟普通的民宅没什么差别。 郡主陆忱可不好糊弄,魏登也已经明确表示不希望再有外人插手这案子——唉,但凡能想到更好的法子,冷誉也不想来主动招惹什么‘女判官’,听着就吓人。 冷誉终究还是不大情愿地翻身下马,略显沮丧地把缰绳拴在门前那棵光秃秃的树上。 ——不就是阳春晓嘛,又不是妖怪!一点也不可怕! 冷誉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刚想上前敲门,一抬头却正看见屋檐上的乌鸦正用黑黢黢的眼睛盯着自己。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周围——怎么树上那群乌鸦似乎也正盯着自己瞧呢? 莫名后背就升起一阵凉意。 第十五章 尤其阳春晓那种审视的目光,瞬间就让他想起了阳春晓的眼神——不能说神似,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但他还是很快就镇定下来:我朝先帝遗训,建国之后不许成精!阳春晓她不、吃、人!况且现在可是大白天呢! 冷誉正了正衣冠,鼓足勇气上前叩门。 门环是铜制的,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他扣门的声音并不大,但由于周围是大片空旷的坟地,金属撞击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晰,而且传得很远。 身后不断传来乌鸦‘啊!’‘啊!’的叫声,跟人声竟有几分相似,就像是谁故意捏着嗓子怪喊一样。 乌鸦这种鸟就很邪门。 哪怕它远远站在树杈上不叫也不动,就让人莫名有种毛骨悚然的诡异感。若是换成喜鹊或者麻雀,就完全不会这样。 冷誉咬着牙暗自发誓:这鬼地方,打死我也不来第二次! 等了片刻,耳边除了聒噪的乌鸦叫声,只就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很好,阳春晓没在家!这是个足够充分的理由,总算可以回去交差了! 然而正当冷誉准备转身离去时,却听那门吱呀一声,斜开条缝,探出个小脑袋来:一张小脸不大,涂着厚厚的铅粉,腮上两坨夸张的圆形大红胭脂,嘴上抹得鲜红如血——真真就像是寿材店里纸扎的小人活过来一样! 冷誉吓得后退半步,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你找谁啊?” 那人缓缓开口说了句话,冷誉定了定神,细看才发现原来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 “阳阳阳阳阳春晓是住这吗?” 舌头果然是诚实得很。 那小丫鬟没回话,头又缩了回去,用脆生生的嗓音冲里头喊道:“小姐!有人找——!” 接着远远传来阳春晓的声音:“谁啊?” “不认识,一个结巴。” ……行吧。 冷誉顶着满头黑线在门口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原以她至少会开门招呼自己进去,却没想到竟是不见人影了?大门虚掩着,他一时也不知是该继续在这里等,还是自己推门进去? 刚犹豫了片刻,又听院子里头一个女子的声音怒骂道:“你这臭小孩!怎么又偷拿我的胭脂出来玩?!……草,还专挑最贵的糟蹋?要疯啊你?!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小气鬼!用你点胭脂怎么了?不好的东西我还不惜的用呢!” “死小孩,别跑!” “我还帮你讲价了呢!我不应该有份吗?” “你给我站住!” 冷誉僵在门口,头顶上一只乌鸦飞过:啊,啊。 ——往好处想想,这一吵闹,至少证明大家都是活人嘛。 冷誉终究推开门,抬腿迈了进去。 绕过影壁墙,就见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地面铺着整齐的方砖,回字型的游廊雕梁画栋,朱漆立柱之间扯着几根线,晾着一串串的咸菜和小鱼干肉干等物;东边墙根底下堆着冬天用的木炭和柴火,这扑面而来的烟火气倒是跟外头的荒凉萧瑟形成鲜明的对比。 西边厢房的门开着,里头传出叫骂打闹的动静,想必是方才的小丫头被那妇人逮住了,正在挨揍。 “谁找我呀?” 这时,就见东厢房的门帘一挑,阳春晓穿着身素色缎面小袄出现在眼前,身姿婀娜,与那日在堂上见到的模样竟是大不一样,哪里是什么女判官?倒更像是位温柔可亲的邻家少女。 “哟,是你啊。” 她看起来并没有太惊讶,未施粉黛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进来说话吧。” 冷誉莫名一赧,应了一声,跟着她进了屋。 屋里的陈设讲究,紫檀木桌椅一尘不染、光可鉴人。正中一张小桌上摆着个棋盘,上头布着琉璃的黑白子;左右两排书柜上摆放着各种典籍本册,散发着书本特有的纸墨气息。没有预想中的脂粉香气,乍一看竟不像是位姑娘的闺房,倒更像是某位公子的书房。 “坐吧。” 阳春晓丢下这句,便继续忙手上的事。她拿着贴膏药,正对着暖炉慢慢烤着,脸上却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对冷誉说道: “你先稍等我一会儿!我这事有点急。” “呃,你先忙。” 她如此和蔼的态度,让冷誉感到有些不适应。他僵硬地应了一声,便在一旁坐下了。 然而还没坐稳,就听里间屋里传出皮超越不耐烦的声音: “你好了没有啊?这么慢呐?……再磨蹭就要出人命了好伐?” 阳春晓瞪了他一眼:“急什么?……没瞧见我这还有客人吗?别瞎嚷嚷了。” 不明状况的冷誉往里头一瞧,这才注意到内室的豆青色的纱帘后头,皮超越正趴在罗汉床上,露着白花花的一截腰背,也不知在做什么。此时他一回头,刚好瞧见冷誉: “哟,怎么是你呀?” 这场面,冷誉也不知该不该跟他打招呼,只得尴尬地笑笑——冷誉记得他,那天在大理寺殓尸房出糗的时候,数他笑得最大声。 “我这是工伤!” 皮超越对冷誉倒是并不见外,冲他挥挥手,一本正经说道:“劳驾请冷大人跟顺天府梁捕头说一声,我今儿腰扭伤了,得请一天病假!” “啊?” 冷誉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阳春晓手上托着张黑糊糊的膏药,‘啪’地一声甩到他的腰上:“这算哪门子工伤?大清早起来打了个喷嚏把腰给扭了,还有脸说是工伤?脸呢?” 这老底揭得干脆爽利,似曾相识。 “嘶——!疼!” 皮超越咬牙切齿抗议道:“你就不能轻点吗?下手这么狠,哪里有半点千金大小姐该有的样子?说好的温柔体贴贤良淑德知书达理弱柳扶风呢?” “谁告诉你‘千金小姐’一定是那什么什么的?” 阳春晓被他这一连串形容词给气乐了:“这个词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定义了?我是,我才有发言权,就应该是我这样子的!如果你有任何异议,请以我这个版本为准!……不满意?忍着!”